《春满城》 第1章 [古装迷情] 《春满城》作者:闲闲万春【完结】 本书简介:年龄差十三岁,儒雅权臣偏爱一人。 荣茵名声不好,还被退过亲,却嫁给了内阁阁老陆听澜,世人皆说陆听澜是被鬼迷了心窍,都在猜他什么时候休了荣茵。连荣茵也在猜,因为只有她知道,这门亲事是她挟恩强求来的,陆听澜真正喜欢的人是他的小妾。 陆听澜第一次遇见荣茵,她大言不惭对外人说自己是她的夫君,再见面,她被人下了药,而他为她破了例。 他原以为这辈子都会这样了,也想过就这样随便娶一个世家小姐,繁衍子嗣、相敬如宾。 可是他没想到会遇到荣茵,让他爱不得、恨不得,牵肠挂肚,抓心挠肝。 一开始,陆听澜没把荣茵的竹马放在心上,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而已,他有的是手段和耐心。 可是后来白月光竟然变成了心头永远抹不去的朱砂痣,他慌了。 内容标签:甜文古早日久生情 主角视角荣茵陆听澜配角齐天扬。 其它:偏爱、老房子着火。 一句话简介:两次被退亲后我嫁给了大佬。 立意:没有人不值得被爱,当你感受不到爱的时候,你要相信会有人来爱你。 第1章 回京回京 “哎!听说没?荣家被退亲的三小姐要回京了!” 时下京城最受太太小姐们欢迎的首饰铺子——玲珑阁里四五个世家模样打扮的小姐此刻正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三小姐?”当中一名身着紫衫的姑娘吃惊出声,意识到不妥后抬头环顾四周,朝店小二挥挥手,“退下吧,这儿暂时不用你伺候。”店小二应诺转身走下二楼。 紫衫姑娘直到看不见店小二的身影才又压低声音问:“可是那与顺天府齐公子定亲又被退亲的荣茵?” “就是她!”提起话头的人语气笃定,随手拿起一枚累丝双鸾衔寿果步摇金簪细细打量,“我家祖母与荣府的老夫人有些交情,前儿过府探望亲耳听到荣老夫人说的。” “这怎么还有脸回来?听说四年前她是被荣老夫人亲自赶出去的。” “不会吧,荣茵虽说名声差点儿,不像荣二小姐似的蕙心纨质、举止娴雅,但怎么说也是荣家的嫡女,荣老夫人断不会……” “就是,就是,当年荣家对外不是说荣茵是去道观清修为荣家大爷祈福的嘛!怎么又说是被赶出去的?” “荣茵与齐公子退亲后就去了苏州府,不过一年后荣二小姐服齐衰完就嫁给了齐公子,你们说……会不会因为这个才把她赶去苏州府的?” 此话一出,大家面面相觑。当年荣家大办婚礼时就已经惹得一些闲言碎语,这姐姐嫁给妹妹的前任未婚夫婿,着实不好听,都说荣家自荣川死后越来越没有读书人的气节了,要不是看在齐家的面上,说不定会传得更难听。 “要真如此,那荣茵怕是不知道荣二跟齐公子成亲的事吧?” “管她知不知情呢,这次回来有的是乐子可看了。”穿鹅黄色襦裙的少女,手里摇着团扇,颇有些幸灾乐祸。 “我要是荣茵,老死在苏州也不回京,这多丢人啊!” “那可说不准。荣老夫人当年为了攀附齐家都能做出换亲的事,现在要是齐大公子愿意,说不定还会上演一出娥皇女英呢!百年之后,又是一桩佳话。” 话音未落便惹得几名少女哄堂大笑。 苏州城外,天刚朦朦亮,远处山脚下的村庄偶尔传来几声鸡叫。邛崃山上树木繁茂、翠竹成荫;风吹得树枝左摇右摆、竹叶沙沙作响。云雾弥漫,被悠扬绵长的钟声缓缓穿透,太清观隐匿其中,若隐若现。 一辆马车打破寂静,沿着蜿蜒曲折的傍山小径直奔山下,千年古木枝叶层叠,隐天蔽日。马车内荣茵梳着道士发髻,着青色道袍大褂,许是清洗的频繁,肩部缝合处有些微发白。清晨的阳光被树荫细细切碎,随着晃动的窗帘子零零散散地洒在她身上。 依稀看得清她脸颊凹陷,消瘦得厉害,眼下卧着乌青,唇色也淡,背脊单薄,整个人看着没什么气力,像是才大病了一场。要是让大兴的人看见,肯定认不出这就是当年与齐家嫡长子定亲,张扬得意,无论到哪儿都要出尽风头,招摇过市频频惹人侧目的荣家三小姐了。 下了山,马车驶入官道,烈日当头空气里连一丝风也没有,路边柳树的枝条蔫吧吧地垂着,乌压压的黑云远远停在天边,官道上冷冷清清,偶尔有担着柴火的樵夫路过。 “姑娘,你不舒服吗?”琴心有些担心,姑娘自上车后就没说过话,虽然一直看着窗外,却又像在走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荣茵放下帘子,将热气隔绝在了窗外,车里一下变得昏暗,回过身看着琴心摇头:“我只是在想师父说的话。” 昨晚清虚道长在听到自己请辞的话时,并不觉得意外,似乎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给自己沏了壶茶,让自己坐下。 清虚道长银色的头发高高束起,花白的胡子遮住了下半张脸,老得看不出年纪又像随时都能羽化登仙而去。荣茵其实很少见到清虚道长,自己虽然身入道观,可从来都没有过归属感,不取道号不学功课,每日就是念念经文扫洒殿堂,只当自己是一个过客。 荣茵想,清虚道长应该是看出来自己的心不在这里,所以没有强迫给自己取道号,也甚少传授自己功课。她以为道长都不会记得自己是谁,惊讶地接过茶杯,小心地喝了一口说道:“师父有什么话直说就是,荣茵都听着。” 清虚道长似是看出了荣茵的不安,再开口声音沉稳又平和:“三小姐不必惊慌,贫道不过是有几句话要送与你。……庄子有云,不滞于物,不困于心,不乱于人,不迷本性。无物无我,故能胸怀万物;不囿于心,放下执念,方能逍遥。” 荣茵听不明白,道长这是说要无欲无求吗? 清虚道长又道:“唯有内心虚静而专一,唯有……罢了,三小姐注定与本道无缘。你只需记得‘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世间万物皆有定数,随遇而安即可。”说完给自己也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随遇而安?道长,你要我怎样呢?明明我这一生来去都由不得我。荣茵闭上眼,靠着车壁假寐,道长说的话,她还是不太明白。 马车行了许久,在岔路口突然停下,荣成隔着帘子请示:“三小姐,看这雨随时都有可能要下,进城寻客栈少说还有二十余里,冒雨不好赶路,小的知道这附近五里外有个驿站,不如在驿站将就一晚?” 荣成是荣家的家生子,一直在外院做事,这次是荣府的老夫人王氏派他来苏州接荣茵回京的。 荣茵挑开帘子,果然起风了,天边的乌云翻滚着不断逼近,远处响起阵阵雷声,估摸着暴雨就要来了。可驿站多是用来飞报军务、转运物资的,来往的都是公差人员,一般人不能住,有些疑惑地问道:“你有法子能住?” 荣成带队来苏州时,在该驿站住过,知道内情,向荣茵解释一番。 原来数年前官道改道后,该驿站因远离官道,来往官员甚少入住,官府也不过问,几名驿卒为了营生私自对外招揽生意,路过的人即便没有名帖花些钱也能入住。既如此,荣茵也不再 多说什么,荣成命车夫掉换车头,往驿站方向驶去。 日暮时分,马车疲惫地停在了驿站门口,琴心掀开车帘,荣茵素手搭在她胳膊上,一手撩起道袍,慢慢躬腰下车,仔细看了看四周。 驿站虽然地处偏僻,但是经营的几名驿卒却打扫的干净,照壁、鼓楼、东西二庑、后堂俱全,只是有些小,马厩里的马匹也不多。 荣成塞给驿卒十两银子,吩咐给荣茵准备上好的房间,再上些好酒好菜。 这驿站多是没钱住客栈的人来住,很少有出手这么阔绰的,驿卒接过银子,笑的见牙不见眼:“上房都空着,随便选,后厨还有熟牛肉,贵客稍坐,马上就来。” 荣茵住在二楼西面的上房,交代晚饭送进房里就搭着琴心的手匆匆上了楼。 “姑娘,我叫驿卒打点热水来给您擦洗,奔波了一天,洗漱好吃了饭就歇息吧,明儿大早还得起来赶路呢!”琴心整理完床铺,将荣茵扶到榻上坐着。 坐了一天马车,身子骨都快要被颠散架,荣茵也颇有些疲惫,无力道:“我没胃口,等下送上来的吃食你自己吃,就不用管我了。”说完在榻上歪坐着,手里不住地摇着扇子,这天真是太热了。 驿站不远处,有一队人马正在靠近。 “大人,不远处有个驿站,不如今晚在此处歇息吧?”玄青从前方探路回来,在外头隔着帘子禀报。 “只怕不可,此驿站远离官道,人迹罕至,恐有埋伏,还是连夜进城的好。”赶车的陈冲穿着程子衣,接过玄青的话说道。 第2章 “可等会儿入夜看不清路,若天下大雨,恐怕也不好……”玄青犹豫,这次大人奉皇上之名巡按地方,确实掌握了不少地方官员贪赃枉法、徇私舞弊的证据,有些棘手的案件还须得面见皇上,请皇上亲自定夺,这一路上大家都小心翼翼,唯恐有人狗急跳墙。 “还是抓紧时间进城要紧……”陈冲还欲说些什么,就被马车里传出的一道声音打断。 “行了,就在驿站歇息一晚,雨夜赶路危险,马也累了。” “是,大人。”玄青带着一行人朝着驿站方向奔去。 终于赶在天黑之前到达驿站。陈冲向驿卒递了名帖,驿卒打开一看,居然是巡按御史陆听澜的马车,立即毕恭毕敬地请他们进入院里。 陈冲看到院里停着马车,马厩里也栓了十来匹马,看样子已有人入住,于是问道:“这驿站里还住着哪位官差?” “这……”驿卒怕收钱让无关人等住进来的事被发现,有些吞吞吐吐。 “无碍,你照实说就是,不会怪罪于你。”驿卒顺着声音看过去,说这话的人被一众护卫围着,穿着玄色的披风带着兜帽,虽然看不清脸,但身形高大声音浑厚沉稳,气度不凡,想来就是方才名帖上的巡按御史。 驿卒这才说道:“是个世家小姐和她的下人,说是从苏州探亲来。” 是个小姐?看马匹数量护卫也没多少,陈冲想了想又问道:“你可知他们的底细?” “一共七号人,除去小姐和丫鬟,剩下的都是家养的护院,听口音像是京城来的,吃了饭都在房里歇息呢。”驿卒拿钱办事,知道的也就这么多。 陈冲还是有些不放心,吩咐玄青去下房打探一番,便叫驿卒领着护送陆听澜去了上房。 “怎是西面,东面的上房全住满了?”陈冲看驿卒把他们带到西面的廊房,不满地问道。 驿卒急忙解释:“岂敢对大人不敬,只是东面屋顶漏水,房里潮湿,故而让大人住西面,这边干燥,被褥还是新晒的。” 驿卒等人都进了房,站在门口哈着腰,想巴结这位巡按御史,接着道:“想必大人赶路辛苦还没吃饭吧,后厨还有些熟牛肉,可热了端上来。” 陈冲身为贴身护卫,行事一向小心,拒绝道:“吃食就不用了,劳烦小哥烧些热水抬上来,我家大人要用。” 说完丢了锭银子给驿卒,驿卒笑眯眯地接过道谢,心想今儿真是走了狗屎运,来的人出手都不小气。 不一会儿玄青就上楼来,下房的人都睡着了,安静得很,他在驿站四周都转了转,驿站不大,到处都点着灯笼,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应是安全。 太平静了倒显得反常,还是小心些为好,陈冲对玄青说道:“还未彻底离开南方地界,今夜你我二人都警醒些。” 第2章 初遇初遇 轰隆隆~轰隆隆~,几声炸雷过后,暴雨便倾盆而至,噼里啪啦地拍打着屋顶的瓦片,空气中的闷热也随之消散了。 “开门!快开门!”大雨掩盖了驿站大门外传来的砰砰敲门声,守夜的驿卒歪着头仔细听了半晌才上前开门,敲门的人早已等得不耐烦,衣裳都被雨淋湿了,一脚踹在了驿卒的腿上,骂骂咧咧:“他娘的,磨磨唧唧的干啥,耽误了大人的差事有你好果子吃。” 驿卒挨了一脚也不敢喊,瘸着腿把人迎了进来。来的人有十来个,都穿着程子衣,打头的人一身玄色锦衣虎背熊腰,满脸横肉一看就是武官。 荣茵迷迷糊糊醒来,感觉腹中饥饿,反正也被雨声吵得睡不着,干脆翻身下床,去后厨看看可还有吃食。看琴心上睡得正香,想着这一天在马车上颠簸,大家都累了,遂也没叫醒,披了外裳,轻手轻脚出了门。 来到楼梯口轻声唤道:“驿臣,现在还有什么吃……”话还没有说完,荣茵就噤了声。大堂的三张桌子都坐满了人,闹哄哄的正吃喝着,听到她的声音皆抬头看过来。 武官看到荣茵眼睛一亮,没想到荒郊野外竟有这等美人,放下手中的酒碗和肉,脸上的横肉往两边一扯,咧开油亮的嘴笑道:“有缘能在这荒郊野岭的驿站碰见小娘子,长夜漫漫坐下来陪哥儿几个喝两盅如何?” 荣茵皱了皱眉,转身就要走,不想武官一使眼神,手下立即拦住了她的去路。 雨声渐歇,荣茵听到自己紊乱的心跳声,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小女子是斋戒之人,沾不得酒肉荤腥,只能辜负大人美意了。” 武官上下打量荣茵,说出的话越发下流:“不打紧,不能喝酒陪本官去房里坐坐也使得。”周围的人也不怀好意的笑着,口中尽是污言秽语。 “你敢!这里可是官家驿站。”荣茵何曾受过这种羞辱,脸色又青又白,大声呵斥道。 武官哈哈大笑起来,一脸轻蔑:“本大人可是江西卫镇抚奉命北上述职,我就是这里最大的官,谁敢管我?” 荣茵往四周一瞧,驿卒果然都躲得远远地,连头都不敢抬,她急急地朝下房的方向大声喊道:“荣成!荣成!出事了,快来救我!” 武官又是一阵笑:“小娘子,我劝你就别费劲了,你的下人来了也打不过我的手下,春宵苦短,咱们还是别白白浪费了。” 这么半天了下房还是没动静,荣成等人只怕是醉了酒已经睡死了。荣茵急得满头大汗,眼看武官没了耐心,伸手来抓自己急中生智道:“大胆,我是京城镇国公府陆听澜的妻子,你今日若伤害了我,明日我夫君便叫你人头落地。” 荣茵面容冷峻气势十足,站在楼梯上倨傲地俯视众人,不慌不忙地样唬住了武官,他迟疑了会儿嗤笑道:“我怎么不知陆听澜娶了个姑子,你胆敢骗老子,兄弟们给我抓住她。” “住手。”不知何时,二楼西面廊房的房门已经开了,一主一仆站在阴影里似乎已经瞧了许久。 “呵,又来不怕死的,你是谁?也敢管老子的事?劝你识相点滚回去睡觉!”武官一只手已经抓住了荣茵的肩膀,就要往房里拉。 这次巡按地方,表面上是考察地方官员,实则是为了福建布政使吴守敬贪墨自裁一案。陆听澜与吴守敬为同科进士,深知吴守敬的为人,世代白衣,上有老母下有妻儿,不可能自裁,为人虽然圆滑,但胆小如鼠,更不可能贪污受贿,这其中定有隐情。 陆听澜以为妻守制之名,借故南下巡按地方,实则为了暗中探查,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暗中的调查会瞒过所有人的耳目。实际上这次南巡确实也有了不少收获,吴守敬的死的确有蹊跷,巡抚赵珺奉命押解回京,途中吴守敬留下认罪书便自裁了,这究竟是有人想杀人灭口还是找替罪羔羊呢? 陆听澜刚启程回京就发现被人跟踪,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嘱咐陈冲和玄青按兵不动。相安无事了这些天,夜里驿站却突然闯入一批人,原本以为刺客终于忍不住了要在驿站动手,却没想到是一群兵痞。 陆听澜往前走站到廊下昏黄的灯笼下,整张脸露于人前,穿着墨色杭绸直,镂空白玉发冠束着头发,玉质上乘;眉眼修长疏朗,气质温和儒雅,像一块温润的暖玉。眼睛直直地盯着武官,冷冷开口:“镇国公府陆听澜。” 武官一怔,荣茵挣脱了他的桎梏,转身朝着西面跑去,不管不顾地扑进了灯笼下那道人影的怀里,死死地抱住他,呜咽着:“夫君,救我……” 陆听澜措不及防,被撞得往后退了一步,他稳住身子眉心微蹙,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抱着。陈冲瞪大了眼睛,这……自己要不要上去阻拦?还从未见过七爷如此窘迫。 陆听澜感受到怀里的人在微微颤抖,他忍住想要用力扯开环抱住自己双手的冲动,僵直身子低声说:“好了,没事了,有我在。” 荣茵还是死死地抱着不放手,柔弱无骨的身子紧紧地贴着他的。她不能放手,一直强忍着的情绪如万千潮水般向她涌来,她不敢想,要是面前的人晚出来一步自己会怎么样,她说不出话来,只能不断摇头。 陆听澜胸前的衣裳被泪水浸湿,滚烫地贴着他的胸膛,那种湿润感令他感到不自在,双手无力的垂在身旁,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别怕,我会保护你。” 眼见着到了嘴的鸭子飞了,武官气急败坏:“你说你是就是了?无凭无据,本官凭什么信你?假冒三品大员可是死罪,不想死的话就把人交给我。” 陈冲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名帖扔了下去,武官接过一看,脸唰地就白了。竟真的是陆听澜,而且还是这次江南的巡按御史,他闯了大祸了。 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滴,武官跪在地上抱拳求饶:“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惊扰了大人和夫人的清净,小的该死,该死。”说完左右开弓扇了自己两耳光,其他人也纷纷跪地求饶。 “七爷?”陈冲询问陆听澜,见他不置可否就大声对跪着的人说道:“还不赶紧滚。”此行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耽搁不得,兵痞的事就只能先放过。 第3章 “是,是,小的这就滚。”武官一群人顾不得外面还下着雨,拔腿就走了,连留宿都不敢。 “这位仙姑……”陈冲看向角落里的荣茵,她刚才可是自称是七爷的妻子,迟疑着不知道要怎么办,假冒官员是死罪,假冒官员的家眷也……是有罪的吧。 陆听澜顺着陈冲的眼神看过去,荣茵站在角落里一身青色戒衣,因刚才的动作有些松垮,并没有挽发髻,黑发如瀑,一点朱钗也无;气质清冷似冰霜,鹅蛋脸上远山眉微蹙,肤白似珍珠,莹润光泽,大大的丹凤眼布满了惊惧,湿润得像放在雨里清洗过。琼鼻樱唇,看起来年岁甚小,在桦木三足烛台下像一朵深夜迎风开放的昙花,颤颤巍巍,显然被吓坏了。 虽身着道袍,却不像是真的出家人,想起驿卒的话,陆听澜大概猜到了几分,柔声问道:“你没事吧?” 荣茵的腿还有些发软,想起自己之前的话苍白的脸慢慢爬上红晕,她没想到能在这种地方遇见陆听澜,不好意思地道:“事出紧急,无奈冒充大人的夫人,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陆听澜顿了顿,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落寞:“无事,你回房歇息吧,下次夜里不要这么胆大自己一人出门了。” 晨醒起床,雨还下着,淅淅沥沥的,空气中全是湿润泥土的味道。 “姑娘,你的鞋呢?”琴心记得昨夜姑娘临睡前换了双青色底绣兰花坠着流苏的软缎鞋,现在却不见了。 “呃……我昨晚闷得慌,出门在走廊上吹了会儿风,许是不慎弄丢了。”荣茵昨晚也是在回房后才发现鞋不见了的,她猜想应是奔跑时不小心掉在哪里了,因为害怕也没有再出门去寻。 荣茵并没有打算把昨晚的事告诉琴心,怕吓坏她,催促她道:“别管鞋了,你去看看荣成他们弄好了没有。” 也不知道陆听澜走了没有,荣茵贴在门后听了听,有人的说话声,听不真切,又走到窗户前往外看,隔着雨幕,什么也看不清。 “姑娘,你看什么呢?”琴心回房时正撞见荣茵趴在窗户跟前往外张望,有些疑惑,顺手把托盘上的暖壶和吃食放在桌上,“姑娘,荣成大哥说再等一会儿看看,若是雨还不停就冒着雨赶路,您先来把饭吃了吧。” 荣茵走过去,就着琴心兑好的水擦洗,边洗边问:“你下楼时可看到了其他人?” 琴心背着荣茵正在收拾床铺,闻言停下动作,想了想:“您说什么人?驿站里只有我们的人,倒是听到驿卒跟荣成大哥说了,有一个什么巡按御史天才亮就走了。” 荣茵想了想,等会儿叫荣成改道走水路好了,定然遇不上那伙人,冒充别人的妻子还被逮个正着,荣茵现在想想还是觉得尴尬极了。 另一边,临近午时,雨早就停了,陆七爷一行人在林子里停下来修整。众人席地坐在树荫下,陈冲取来瓦罐,倒出卤汁儿,再打开小竹筐,从里拿出一些用大米小麦制成的糗和鹿肉牛肉制成的脯脩,众人就着卤汁儿进食。 “七爷,不好了。”前去探路的玄青翻身下马走到陆听澜身边,躬下身,语气略显焦急,“昨夜大雨,前方走山了,车马都过不去。” “坐下慢些说,先吃些干粮垫垫肚子。”陆七爷招呼着陈冲给玄青递来一些吃食。 玄青接过,却没有开吃,而是继续说道:“属下向当地村民打听过了,这里离淮安最近,可绕道淮安走水路,乘船比骑马还快些,即使绕道也不耽误差事。” 陆听澜听完细细地嚼碎嘴里的鹿肉,喝了口水吞咽了才笑着说:“那就绕道淮安吧。” 第3章 相救相救 “姑娘,您还在晕船吗?这都上船三天了,您还没缓过来啊。”琴心刚从厨房端来了些饭食,想扶荣茵坐起来吃点儿。 荣茵无力地摆了摆手,脸色苍白地躺在褥子里。 琴心上前在荣茵背后塞了靠枕,还是把人扶起来坐着说:“不行,姑娘多少得吃点儿,不吃晕船会更严重的,只怕到了京城都没力气下船了。听船上的厨娘说等下船要在附近的一个渡口停靠,要不吃完咱去甲板上转转,吹吹风兴许就好些了呢。” 荣茵点点头,勉强咽下嘴里的白粥,上船这么久都还没出去过,她也想去外面看看。 船停了,琴心扶着荣茵出了客舱,有不少商贩上船来卖些零碎的东西,担子堆满了整个甲板,吆喝不断。 “姑娘你看,还有卖蜜饯的,买些杏脯吧,晕船吃酸的能舒服些。”琴心拉着荣茵走到卖果脯的大娘面前,称了一包,还买了些干果。 荣茵接过杏脯扔了一颗进嘴里,嘶!真酸,不过这么一激人确实精神些了。她皱着眉嘟嘴,努力吮吸杏脯的酸味,完了笑吟吟地要琴心也吃,琴心怕酸,直往后躲,二人在甲板上嬉闹起来。 天渐渐黑了,荣茵搭着琴心的手回了船舱。 荣茵白天晕船一直在昏睡,晚上便有些睡不着,她闭上眼念静心咒强逼自己入睡。不知过了多久,睡意朦胧间,突然感到船体一震,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瞬间惊醒。 荣茵坐起身,还以为是自己做的梦,等了一会儿,船身开始剧烈晃动,外面已经乱做一团,呼喊尖叫声不断。 荣茵赶紧下床叫醒琴心:“琴心!琴心快醒醒!” “怎么了,姑娘?”琴心还迷迷瞪瞪的。 “赶紧穿好衣服,把重要的行李随身带上,船上出事了。”荣茵边说边穿上外衫。 这时琴心也听见了外面的喊叫声,有些害怕地问:“姑娘怎么办,是水贼吗?” “我也不知道,不过现在外面怕是不安全,我们最好不要贸然出去,快,把门抵住!”外面太乱了,分不清是水贼还是百姓,最好是先守住房门。 话音刚落,船身又是一震,琴心没有准备,差点就被甩飞出去,荣茵眼疾手快拉住她,二人紧紧抱住床柱。 突然,门前响起了小孩子的 哭声:“娘,娘,不要丢下我呜呜呜……” 荣茵听得心急,叫琴心把住床柱,摇晃着走到门前打算开门把小孩子放进来。 “姑娘,你做什么?危险,快回来!”琴心看清了荣茵的动作,着急大喊。 “没事儿,你护好自己!”荣茵踉跄着打开门,走廊里光线昏暗,只有一两盏松油灯还亮着,人们慌张地往外跑,衣衫不整都顾不上了。门前躺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看样子是跑得太快被绊倒了,再不拉起来后面的人都要踩在他身上。荣茵快步走上前,刚把小孩拉起来就看见有个蒙面人往这边赶来。 来不及了! 荣茵一把将小孩推进客舱,嘱咐道:“关好门,别哭,躲在床底下不要发出任何声音,也别出来,知道吗?”说完为了引开黑衣人往过道另一头跑去,那边有连着三层客舱的楼梯。 三层客舱很空,没看见什么人影。荣茵跑到过道尽头推开间房门躲在床下。不一会儿,走进来两个黑衣人,一进门就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荣茵心跳一滞,屏住呼吸,尽量把自己蜷缩进床底的阴影里。 “整个三层都搜遍了,没看见东西。”原来上船时陈冲就把整个三层都包下了,除了他们,三层没有其他人。混乱发生时黑衣人的同伙就已经把人都引到了甲板上,他二人则在三层寻找主人要的东西。 “这件事必须成功,不然你我二人只有死路一条。” “反正都是死路一条,不如直接……,兴许还有活命的机会!”一名黑衣人边说边抬手在脖子上比划。 荣茵心中一惊,后面两名黑衣人似乎在商量杀人计划,说话声很轻,听不清,等两名黑衣人走后好半天才从床底下爬出来。 甲板上灯火通明,船员们举着火把站在四周,中间围满了人,吵吵嚷嚷的。荣茵跟着人流来到甲板,一眼就看到人群中的陆听澜和陈冲,原来他们也走了水路。陆听澜身边跟着不少护卫,而且武艺高强,她莫名就放下心来。 船体被撞的时候,惊醒的船客都跑到了甲板上,人挤人中不慎发生踩踏事故,很多人都受了伤。陆听澜叫船员点亮火把,查看人员伤势。当玄青带人把捆起来的黑衣人押到甲板上时,受伤的船客们都围上来试图对黑衣人动手,一时群情激奋。 陈冲控制住局面,安抚完众人,向陆听澜禀报:“幸好咱们早有准备,各个缺口都把守了人,踩踏中虽有不少人受伤,不过好在无大碍,已派人分发治跌打损伤的药膏。刺客还留有活口,七爷您看?” “带下去,本官亲自审。”陆听澜看着黑衣人若有所思,这次巡按地方官员,虽有不少做奸犯科者,但量其情节轻重大都小惩大诫。回京路上却几次三番被人暗杀,若不是为考察官员的事,那就是为了暗中探查吴守敬一案,看来其中的确另有隐情,且还很不一般。 这时有位富商打扮的壮汉走上前来,手里还拿着坛酒和酒碗,向陆听澜道谢,说道:“多亏了大人我等才能平安无事,这酒名叫‘玉浮春’,是我家传的独家秘方,我拿它敬大人一杯,感谢大人的救命之恩。” 第4章 围观的众人纷纷附和,经历刚才的事他们都知道了陆听澜巡按御史的身份,少不得说几句讨好巴结的话。 荣茵听着听着却感觉不对,这声音莫名的耳熟,有了!是房里的那个刺客。荣茵瞳孔一缩,快速越过人群,抬手打翻了酒碗,“别喝,这酒有问题。” 刺客看到计谋被识破,抽出袖中的短剑,刺向荣茵,怒目切齿:“找死!” 陆听澜双眼一眯扔掉酒碗一把将荣茵拉至身后,侧身躲开。陈冲也反应过来,上前挡在陆听澜身前,与刺客打起来。其余的人都是普通百姓,几时见过这种场面,叫的叫,逃的逃,甲板顿时又混乱起来。 陆听澜牢牢地将荣茵护在身后,左右闪躲刺客的招式,被逼到了船舷边,下面就是波涛翻滚的运河。荣茵被完全挡住,看不清刺客的动作,只得随着他躲。 忽然“咻”的一声,一支长箭划破夜空,从高处直对着陆听澜俯冲下来。却没想到此时刺客发了狠,一剑刺向陆听澜的腹部,陆听澜松开了荣茵的手,往后退了一步,长箭正中荣茵的左肩。 陆听澜心里一紧,伸手就要去拉荣茵,可惜慢了一步,荣茵已经被长箭的惯性裹挟着跌下了船。 “三楼客舱有弓箭手,快!”在朝堂上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陆听澜变了脸色,一脚将刺客踹出老远吐血而亡。快步走到船舷边寻找荣茵的身影,可是夜色茫茫河水滔滔,什么也看不见。 此时玄青和陈冲已经联手制服了弓箭手并将人带到了甲板上。就听陆听澜道:“赶紧叫停船,陆随留在船上守着,其余人都跟我一起沿途回去找,务必要将人找到。” 荣茵感觉自己沉入了海底,眼前一片黑暗,身上就像是被马车碾过,尖锐的疼痛不断从左肩传来,疼得她快不能呼吸。她看见了母亲,正冷冷地看着她疼,她想上去抱抱母亲,全身却像被绳子捆住,动弹不得。 “母亲,阿茵好疼啊。”她哭出声,冷得发抖,疼的打颤。过了许久,她感到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有人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着她:“没事了,我在,很快就不疼了。”她在这柔和又沉稳的声音中渐渐睡过去。 荣茵是被疼醒的,她想开口叫疼,嗓子就跟着了火一样,干得冒烟,嘴张张合合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然后一双有力的手臂托起她,用水杯喂她喝水。 她好不容易睁开眼,看到了陆听澜近在咫尺被放大的脸,逆着光,长且浓密的眼睫低垂,专注地喂她喝水,好像没休息好,下巴冒出了些许青色的胡茬。 陆听澜看到她醒了用手探上她的额头,已经不烫了。将她放躺好,温和地道:“还疼吗?我叫你的丫鬟进来伺候你,你别担心,大夫马上就过来了。”荣茵还以为自己在梦中,抬起手轻轻摸了摸扎手的胡茬,又沉沉睡了过去。 陆听澜踏出客舱时,已经是日暮十分了,他守了荣茵一天一夜。陆随劝道:“七爷,有仙姑的丫鬟在呢,您也中了毒,先去休息会儿吧。” 长箭和刺客的刀上都淬了毒,陆听澜只是被刺客划破了手臂,中毒并不深,但也颇感虚弱无力。 他摇摇头,去往关押刺客的客舱连夜审了几名刺客审讯。审问这些人颇费了些时间,结束时已经是凌晨的卯时。这些刺客是豢养的死侍口紧得很。好在陆听澜之前曾在大理寺待过,对刑讯逼供的事比较熟悉,撬开了其中一人的嘴。 第4章 许诺许诺 底层的客舱狭窄逼仄,油灯被风吹得忽明忽暗,陆听澜负手站在窗前,看着远处青山不断后退的残影,声音平淡:“你说你不知道豢养你们的人是谁,你们既未见过主人,为何又对他忠心耿耿?” 刺客受了刑,衣裳被血浸透,空气中漂浮着浓重的血腥味,低声回答道:“……二十年前河南大旱,我们都是逃难来的。主家收留我们,给我们饭吃,一直将我们养在别院里,派人教授武艺……” 想必也不全是为了报恩,这种组织恐怕还控制了他们的家人,以作威胁。那次河南大旱,陆听澜也有印象,皇上启动了江南各府的粮仓,父亲当时任湖广巡抚,也曾派人从湖广运送了好些粮食过去赈灾。可惜天地不仁,竟大旱三年,再多的粮食也不够,河南之地满目疮痍,卖儿鬻女惨状频频,百姓跑的跑,死的死。 陆听澜又问:“你们被豢养在什么地方,一共有多少人?” 刺客趴在地上,盯着陆听澜的背影:“我们都是被分开豢养的,我只知道我这个院子大概有两百人。” “跟你们接头的人是谁,可见过,通过什么联络?” 刺客咳嗽起来,胸膛上下起伏,像灶头的拉风箱呼呲呼呲的响,声音却越来越低:“我只知道头儿叫他二当家,并不曾亲眼见过……,信物是一枚玉佩。” “七爷您看。”陈冲果真从刺客的身上找到一枚玉佩。这枚玉佩有手指大小,通体温润,玉身雕刻双龙戏珠,材质是上好的和田玉。说是玉佩,其实更像是一枚印章。陈冲拿来印泥和宣纸,印出来四个字: 泰兴永昌。“七爷,这枚玉佩很像是信物。” 陆听澜接过纸张看了看,想到了什么,接着又问道:“你们可是从福建来?” 刺客闭上眼,嗫嚅着什么,陈冲没听清,急切地蹲下身子:“大点儿声!” 刺客却没了反应,陈冲伸手往鼻子下面探去,回头看向陆听澜:“七爷,没气了。” 陆听澜没有回头,对着一旁候着的陆随道:“我记得船上有名姓王的老商人,你去把他找来,我有事要请教他。”陆随应诺。 又一阵风吹来,油灯被吹灭,客舱彻底陷入黑暗。陆听澜的身影动了动,抬脚出了客舱,窗外,天已拂晓。 陆随送完王老先生回客舱,拎着食盒进来,把饭菜拿出来一一摆好,今日船夫新捞了鲥鱼,用葱姜清蒸了,刚打开就闻到一股鲜甜的味道。“七爷,您怎么知道王老先生那儿有线索?” 陆随虽是陆听澜的贴身小厮,不过年纪还太小,很多事情都看不明白。陆听澜正端详着那枚玉佩,闻言笑了笑:“豢养那么多死侍,需要强大的财力做支撑,商人最有可能。” 王老先生虽然不认识玉佩,但是这么多年的走南闯北,知道的事情不少,提供了一个可靠的消息。 从前朝开始浙江的商业就繁荣发展,商行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大大小小不知凡几。其中名为泰兴的商号更是迅速壮大,不过五年,就已经是南方首屈一指的大商号,商铺开满了各个州府,垄断了很多生意。 一个商行,成立时间这么短,却如此顺风顺水,若是朝中无人,各州府官员又怎会为其开道,看来背后之人官威不小啊。 “你说,朝中官员谁有能力建立起这么大的一个商行?”陆听澜放下玉佩,在陈冲的伺候下净手。 “这……本朝是严令禁止官员经商的,您说会不会是官商勾结,要不回京我暗查一番?”本朝确有这么一条规定,就是为了防止官员借职务之便大肆敛财,不过私底下经商或借由家人经商的不在少数,只不过建立这么大的商行,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一点。 陆听澜但笑不语,陈冲的猜测不无道理,只是能这么明目张胆,想必早已遮掩干净,不过查还是要查的。 “宋先生那里可有信?” 宋先生是陆听澜的幕僚,这次随着陆听澜一起南下,回京时因身体不适在衢州府留下修养,由侍卫玄夜护送。 陈冲回道:“信还是在苏州府时收到的,宋先生身体已无大碍,已经启程北上了,或许再有两天就能追上我们。” “宋先生身体要紧,你去信玄夜,让他不必赶路。”说完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长时间没睡,困过头了只觉得头昏脑涨。陆听澜接着又问道:“仙姑那里怎么样了?” 陆随回道:“方大夫看过了,药只能暂时能压住仙姑体内的毒性,要彻底解毒还需几天时间,他已经下船去附近的镇上配药材去了。” 方大夫名叫方清茂,是前太医院院正的孙子,一直给陆府的人看病,医术高明,这次南下陆听澜把他也带上了。 陆听澜颔首,坐到案前接过陆随递来的碗箸吃起饭来。 荣茵再次醒来时,看到的是琴心,她巡视了一圈也没有看到其他人的身影。 琴心哭得很伤心,眼睛都肿了一圈:“……姑娘,您吓死奴婢了,中了箭又掉进河里,您都不识水性……您知不知道这次有多危险,下次别逞强了啊。” 左肩还在隐隐发疼,荣茵皱眉呼出一口浊气,她也没想到会有弓箭手,虚弱地道:“别哭了,以后定不会了。咳、咳,我睡了多久?” 琴心倒了茶给荣茵润口:“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 “你换客舱了?”荣茵刚才就发现了不对,这不是她们之前住的客舱。 琴心摇头:“这是三层的客舱,被陆大人全包了下来,陆大人说了这里安静适宜养伤让我们先住在这里。” 第5章 下半晌方清茂拿来五个鎏金浮雕花卉纹三足铜炉,里面放的都是药材制成的熏香,点燃后屋子里满是温和的药香味。 琴心不明所以:“方大夫,您这是做什么?” 方清茂拿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耐心解释:“仙姑和七爷身上的毒极其狠辣,单纯服药并不能完全清除,配上熏香把药性吸入体内浸入皮肤,每天熏上一个时辰连熏几天,内外结合毒就能解了。” 陆听澜随后进来,右手臂上还缠着棉布,隐约透着红色的血迹,看起来伤口很深。荣茵这才知道他也受伤了,所以当时才会松开自己的手吧。 屋内窗前设有一个万字纹围子的直足罗汉床,中间放了一张红木烷桌,隔出一左一右两个位置。陆听澜坐在远离床榻的一侧,淡笑着同荣茵道:“船上条件简陋,只能委屈仙姑同我一道熏药香了。” 陆随拿了卷宗进来,还新沏了茶放在烷桌上。客舱内很安静,只偶尔响起陆听澜翻阅卷宗的沙沙声。为了更好的疗效,客舱闷热也不能开窗,阳光照不透高丽纸,光线变得朦胧。 荣茵没有事情可做,呆愣愣地看着袅袅升起的烟雾,渐渐地眼神从铜炉移到握着卷宗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如玉。然后便是凸起的喉结,下巴干净没有青色的胡茬,棱角分明的侧脸,嘴唇也薄。 荣茵没想过有一天会跟陆听澜独处一室,在京城,就没有人没听说过他的大名,或者说天下士子都知道。对她来说,无论是镇国公府还是陆听澜本人都是遥不可及的存在。 听说他从小就被老国公悉心教导,言行举止、为人处世包括学识,一直都被称赞有加,毕竟连中三元,不到而立之年就官至三品右副都御史的人可不多。记得他妻子是保定府的陈家嫡女,二人从小就定了亲的,只是成婚多年一直无子,坊间都传是陈氏身体不太好,常年喝着药,也不知道如今好了没。 荣茵的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里,陆听澜却有些坐不住了,手里的卷宗好久都未翻页,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直白又带着探究,像一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狸猫,茫然又莽撞。 陆听澜无奈地放下卷宗,看向她:“会下棋吗?” 荣茵回过神,看到烷桌上不知何时多了裱锦围棋盘,还有装着黑白棋子的两个黑漆描金花卉纹棋罐,抿了抿唇。她从小就性子跳脱,不耐烦学所谓的琴棋书画,就连女红也是去了道观以后迫于无奈跟着师姐学的。 可不知为何,她不想在陆听澜面前露怯,于是硬着头皮道:“会,但是下得不好。” “无碍,不过打发时间而已,你来,我教你。”陆听澜声音轻柔,像是看着不懂事的晚辈,眼里带着笑意,起身摆弄棋盘。 下棋之后更是安静了,陆听澜没想到荣茵说不好是真的不好,他原以为是她自谦而已,而且还是他见过的最烂的棋手。他看着神气自若却乱下一通的荣茵,不由得啼笑皆非,低低的开口:“下棋要眼观全局,走一步想三步,不能只盯着自己的棋子看,算计长远才会胸有成竹。” 陆听澜说了许多,漠漠昏昏的屋子里,荣茵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得见他低沉温润的说话声,还有从他身上不断传过来的盖住了药香味的檀木香。 到第八天时,两人身上的毒彻底解了,荣茵肩上的伤已经愈合,留下的疤用方清茂的药膏擦上一段时间也能消失不见。荣茵就带着琴心向陆听澜告别,要回到自己的客舱去。 陆听澜沉吟片刻,看向荣茵的眼神深邃柔和:“当日仙姑怎知酒有问题?” 荣茵摇摇头,想起那天的情形仍心有余悸:“我也不确定,我之前躲在屋里的时候听过刺客说话,认出了他的声音,猜酒应是有问题的。” 陆听澜默然,随即微微一笑:“仙姑聪慧。仙姑舍命救陆某于危难之际,陆某不胜感激,仙姑可有有求之事,陆某定当竭尽全力相助。” “大人言重了,救人一命,胜过建殿千间,陆大人不必挂怀于心。”荣茵所求不过是早点回家,再者之前在驿站陆听澜已经帮过她一次。 “仙姑果真慈悲为怀。这样吧,就当陆某欠仙姑一个人情,他日若有所求陆某定不推辞。”陆听澜说着从身上扯下一枚壁形玉佩,递给她,“此为信物,以后遇到 难事就拿着它来镇国公府找我。” 荣茵最后还是拗不过收下了玉佩,不过她并没有把陆听澜的话当真,她想等回到了京城她二人也不会再有交集了。 第5章 身世身世 这天过后,刺客袭击的事没有再发生,船顺风顺水一路前行,荣茵也没有再见到过陆听澜。从淮安到京城,一路要经过不少渡口,每到一个渡口都会经停休整,来往的商人、船客上上下下,如此行又了十来天,船不日就将抵达京城。 “七爷,还看卷宗呢?您这都看多少遍了,喝口茶歇歇吧。”陈冲看着又在翻看供词的七爷,笑着倒了杯茶递过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 陆听澜头也不抬,接过茶抿了抿。 七爷不搭话,陈冲不好再开口,可是话憋在心里难受,急得他进进出出好几趟,一会儿添茶水,一会儿点熏香的。 “说吧,什么事。”在陈冲第三次添茶水时,陆听澜终于瞥了他一眼,“把香灭了,以后也不用点了。”好像闻惯了温和的药香味,再闻檀香就觉得味道重了些。 陈冲憨笑几声,从善如流的把香炉里的香灰倒了,然后靠近案台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属下打听到仙姑的身世了。”颇有些邀功的意思。 “无端地怎想着打听这件事?当心损毁姑娘家的清誉。”陆听澜皱了皱眉。 陈冲心虚地挠挠头:“属下办事您还不放心么,找的是仙姑的护院,家生子,不会乱说的。再说您不是欠了仙姑一个人情嘛,属下当然得打听打听仙姑有什么需要求您的,咱也好早做准备不是。” 陆七爷乜了陈冲一眼:“既是家生子,又岂会轻易就告知你内情。” “属下找他喝了几次酒,他知道我是镇国公府的长随,有意巴结,就把知道的都告诉我了。”陈冲说的是实话,荣家在大兴虽然也算有头有脸,可是在镇国公府面前压根不够看,想要巴结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那你打听到什么了?”看了许久的供词,陆听澜也有些累了,走到窗前吹风,双手负在身后。 陈冲追上去:“这可说来话长。仙姑本家是大兴教忠坊槐树胡同的荣家,祖上世代都出过举子,在大兴也算是名门望族,不过自她祖父那辈起就有些没落了,人丁凋零。仙姑的父亲是荣家的嫡长子荣川,曾任顺天府府丞,说来您也认识,多年前您在顺天府办案时见过面的,不过四年前死了。” 听到这,陆听澜忍不住打断了陈冲的话:“怎么死的?” “好像是酒醉惊了马,摔下来被马乱蹄踏死的,听说内脏都破了,血流了一地。” “仙姑在家行三,是荣家三小姐,今岁满十六,有一个亲哥哥叫荣清,才及冠,听说还在国子监读书,来年要参加会试。仙姑也不是真的道姑,听她的护卫说是荣川意外去世后,因受不住打击前往苏州外祖家散心,自愿前往道观禅修为亡父祈福的。” 这种话一听就是说辞,荣川死时她才十二岁,怎会想到要去千里之外的道观而且一待就是四年,怕是受了不少的委屈。陆听澜眼前闪过荣茵穿着戒衣站在烛台下布满惊惧的双眼,可怜又无助。 陈冲接着又说:“荣家自荣川死后就是荣家二房荣江主事,荣江没有官身,一直打理荣家的田产和铺子。二房只有一个嫡女荣蕴,行二,听那护院说是温婉贤淑、蕙质兰心,尤其得宠,仙姑她还……” 陈冲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明显还有话没说,陆听澜疑惑的转过头,示意他接着说。 “就是……仙姑还定过亲,定亲之人是她父亲上峰顺天府尹的大公子齐天扬,嘉和二十一年的探花郎,现在是翰林院的编修。不过四年前荣川死后两家就退了亲,一年后齐公子就娶了仙姑的二姐。七爷,您说齐天扬怎么想的?刚和妹妹退了亲转头又和姐姐成亲,荣家也是不挑,这都答应呢。” 陆七爷停下手里的动作,顺天府尹可是正三品官职,若那家生子说的是真,荣家自荣川去世后可想而知是何种境地,搁谁都不愿意失去这么有权势的一个亲家,利欲熏心下发生换亲的事也不足为奇,就是奇怪齐大人竟然会同意,以齐府的家世和齐公子的才学,能娶上门第更好的姑娘家才是。 陈冲想到出门前老夫人的吩咐,又看出七爷似乎对仙姑有些不同,犹豫了半晌说道:“仙姑身份虽说低些,不过您若是想,纳进门也无妨,不过是个姨娘,想来老夫人也会同意的……。” “我的事你也敢做主了?”陆听澜语气平静,冷冷地看着他。 “属下逾矩,请七爷责罚。”陈冲心头一凛,直接跪下请罪。他从小就跟着七爷,深知七爷的为人,平时看着温文儒雅,其实杀伐果断性格强硬,自己这次确实过了。 第6章 可是先夫人已经去世三年,七爷迟迟不续弦,不说老夫人,七爷身边就没有不着急的人,毕竟七爷虚岁都三十了,膝下还一个孩子都没有,国公府可就这一支嫡出血脉,这不,老妇人都同意七爷先纳妾了。 “可……”陈冲还欲再说什么,陆听澜却出声打断,“好了,退下!这些事不要再跟别人说起。你去把玄青叫进来,我有事要吩咐。” 船总算平稳地到达了通州,王管家估摸着荣茵等人到达的时间,早两日就带着人等在渡口,接到人又叫小厮先飞奔回去禀告。 从通州到大兴还有大半日的车程,荣茵见日头还早,又急着想回去见母亲,就拒绝了王管家在通州修整一晚的提议,现在启程,傍晚前定能到大兴。 马车驶入大兴时,日头已经西斜,街上依然熙熙攘攘,打铁声、唱曲声、叫卖声不断透过车帘传进荣茵的耳朵里,荣茵只觉得脑袋嗡嗡直响,有些喘不上气儿。原来过去这么久了自己还是会怕,四年前发生的一幕幕不断在脑海里闪现,一闭上眼就是那些憎恶的、仇恨的、嫌弃的眼神。 “姑娘?”琴心心疼地看着荣茵,把她揽进自己的怀里,“别怕,回来就好了,以后会更好的,咱们再也不惹老夫人和夫人生气了,没人会再赶咱们走的。”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荣成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三小姐,到了。” 琴心扶着荣茵下了马车,映入眼帘的是黑油锡环大门,门前坐着一对刻有蝠、鹿图案的箱形抱鼓石,一切都还是那么熟悉,已经整整四年了!荣茵捏紧了自己的手心,汗毛都立起来,背后全是冷汗。琴心在一旁双眼含泪,感慨万千,可算是回来了。 门房迎了出来:“三小姐回来了,老夫人和大夫人、二夫人都在内院等着呢,快进府吧。” 荣茵是从东角门进去的,过了外仪门,两边的抄手游廊上站着几个小厮,见着荣茵便行礼。打眼看去穿堂迎面立着紫檀镶祁阳石麒麟望月插屏,转过插屏,就是内仪门了,门前守着的丫鬟是荣茵没见过的生面孔,行礼后便往里去通传。 过了内仪门,往东边走,穿过内院的垂花门,会路过一个小花园,里面的池塘种着荷花,再往里经过一片竹林后就是老夫人王氏的玉竹院了。白芷守在门口,远远地见到荣茵便行礼,脸上端着笑:“三小姐可算回来了,老夫人和大太太、二太太整天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您呢!”说完打起门帘,请荣茵进去。 四年没见,荣茵都快认不出白芷了。比以前稳重了不少,手腕戴的是翡翠玉镯,头上还有金镶玉的发簪,身上穿的是青绿色的比甲,俨然一副大丫鬟的做派。真没想到,一个在灶头忙活的小丫头竟有这等境遇,果真是世事无常。荣茵也不由地感慨,回了她一个笑容,深吸一口气进了门。 一进门抬首就看到祖母王氏坐在翘头案前的太师椅上,穿着墨绿色缂丝仙鹤纹镶领边的竖领长袍,头上戴着祥云纹的绿宝石抹额,手里捧着青花菊瓣纹鸡心盖碗,面无表情低头喝茶,身旁站着二房的四妹妹荣荨,还有一个穿着湘妃色短袄和织金湘裙的少女,二婶则坐在左边的圈椅上,母亲没在。 荣茵目光一黯,母亲还是不肯原谅自己么。 王氏早已听到白芷的话,看到荣茵进门,撇茶沫的手便停住,一旁候着的半夏上前接过茶杯放在一旁带托泥五足梅花凳上。 王氏往后靠在太师椅福寿纹的椅背上,抬起眼皮地盯着荣茵,像在看仇人淬满了毒,嘴角向上扬起,开口却是质问:“跪下!茵丫头,你的规矩学到哪儿去了?” 像是被毒蛇盯住一般,荣茵呼吸一滞,听话地走上前跪在王氏面前:“不孝孙女荣茵拜见祖母,四年未在跟前尽孝,祖母身体可还康健?” 王氏哼笑一声,说出的话冰冷刺骨:“你不在府上,祖母的身体自是好得很!看在你母亲和清哥儿的份上,祖母允你归家在你母亲身旁尽孝,望你这次能安分守己,不然,就让你一辈子待在苏州的道观里老死!听清楚了么?” “是,祖母的教诲,荣茵定铭记于心”荣茵俯下身,磕头。 徐婉莹打量着跪在地上的荣茵,心里早已不是滋味,荣茵居然出落的这么好看,纤细的骨架,白皙细腻的皮肤,说话自带江南的吴侬软语,走起路来袅袅婷婷,脸上表情淡然,清冷地像个仙女,简直比她母亲还好看!让人恨得都快把手里的帕子绞碎了。 第6章 归家归家 二夫人李氏一向是看不起荣茵的,身为嫡出过得还不如庶女,却不知低调收敛,整日咋咋呼呼嚣张跋扈的,一点儿大家闺秀的样子也没有。但她今天却有些心疼荣茵,破天荒地打起了圆场:“茵丫头快起来,你祖母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说要送你去苏州,其实心里可舍不得了!” 李氏说的话太假了,王氏对荣茵就没有和颜悦色过,更说不上心疼。不过荣茵还是很感激李氏的解围,向她行礼后道:“见过二婶,身体可还好?” “好着呢,都好着呢。” 荣茵忍了忍,还是小心地问出口:“我母亲她……” 李氏顿了顿,拉起荣茵的手拍了拍:“你母亲她在玉兰院里专门设了一个小佛堂,日日都在里面为你父亲念经祈福,轻易不出院门,你可别怨她不来为你接风。” “来来来,你也好些年没见过你莹表妹了吧,都长成大姑娘了。”李氏转身去拉站在王氏身旁那位脸生的少女,“快来见过你茵表姐。” 荣茵这才认出少女是徐婉莹,姑母荣嘉的小女儿,与四妹妹荣荨同岁,年芳十四,只不过一个出生在初春,一个出生在暮冬。很小就随姑父搬去南直隶了,只有逢年过节才会跟着姑母一起回府来看望祖母。 徐婉莹的长相随了父亲徐仲达,也算得上清秀佳人,与小时候反而不太像了,所以她刚才没有认出来。 李氏话音刚落,徐婉莹便屈身行礼,柔柔弱弱地:“三表姐路上辛苦了。”荣茵心想,这点到是跟小时候没什么变化,徐婉莹生下来就身子不好,常年都带着病,楚楚可怜得让人心疼,姑母和姑父一直也很宠溺她。 徐婉莹行完礼后,荣荨也上前给荣茵行礼。荣茵端详着荣荨,荣荨变化也够大的,自己在女子中算个子高的,没想到她比自己还高小半个头。其实她二人的关系一直不怎么亲近,毕竟荣荨是二房的庶女,自己和二姐姐关系又好,以前没少跟着二姐姐一起冷落她。 李氏冷眼看着荣荨行完礼,才又开口说话:“行了,现如今府里就你们姐妹三个,以后有的是时间说话。” 说完看向王氏:“母亲,茵丫头心里肯定是极想先去看大嫂的,我们就放她去吧,晚上我安排一桌好菜,咱一家人再好好说话。” 待荣茵走了,徐婉莹就抱着老夫人的手撒娇:“外祖母,三表姐在苏州待的好好儿的,您怎么想着把她叫回来了,这一路舟车劳顿的,您看看三表姐都累成什么样了。” “就你会心疼人。”荣老太太点了点徐婉莹的额头,颇为宠溺,“她怎么说都是荣家的嫡女,也到了说亲的年级,若是留在苏州当一辈子姑子,传出去荣家还不被被外人口水淹死。” “三表姐外祖家不是在苏州么,说亲的事儿她外祖家也可以啊,何必累到您自个儿。”徐婉莹面上一派天真,还懂事的替王氏捏肩捶背,其实心里早就恨死了。 她来京城就是为了说亲,处心积虑地讨好王氏和罗氏,比丫鬟伺候还精心。原本荣府就她和荣荨,好的亲事自然先紧着她,可是现在荣茵回来了,又是嫡女,自然得先排在她前头,那自己这段时间的费力讨好不白费了。 王氏无奈,徐婉莹什么都不懂,若不告诉她,怕日后在外面要闹出笑话,这才说道:“你大表哥还要参加会试的,她母亲尚在,荣家长辈尚在,婚姻大事怎能由外家做主,不知道的还当荣府苛待嫡女,名声还要不要了?” 徐婉莹吐吐舌头,甚是乖巧地道:“外祖母我知道了”。 李氏还有话要跟王氏单独说,把徐婉莹和荣荨都叫了出去,连伺候的半夏也不留。 看见人都走干净了,李氏才道:“母亲,蕴姐儿和天扬成亲的事儿茵丫头可还不知道,她今天刚到家,没问起蕴姐儿怎么不在,要是问起来了可怎么办?” “你怕什么!”王氏不满李氏的担忧,“她跟齐家退亲在前,蕴姐儿嫁人再后,是她自己不争气,这么好的亲事都抓不住,咱家可没有刻薄她。” “再说了,娶蕴姐儿是齐大人的主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任她有再大的不满,这事已成定局,是改不了的。” 李氏担心的不是这个,荣茵就是一个小丫头,拿捏她还不容易么,她担心的是齐天扬。 王氏看着李氏闪烁其词,也明白过来,不可置信地问:“怎么,蕴姐儿都嫁过去三年了还没把孙女婿的心给笼络过来?” 第7章 “没出息的东西!”王氏气得把茶盏都摔了,“你老实告诉我,蕴姐儿一直没喜是不是……,是不是孙女婿不愿意碰她?” 外间的半夏听到声响,拿眼神询问白芷,白芷摇了摇头,拉着半夏走远了。自荣川去世后,王氏的脾气越发阴晴不定,动辄打骂下人,伺候的人整日都提心吊胆的,此时可不是上去触霉头的时候。 李氏赶紧上前给王氏顺气,对王氏来说,荣家的利益是最重要的。若是她知道荣蕴不能讨齐天扬欢心,下一刻她就能亲自挑选两名妾室给齐天扬送去,只要能稳住齐家就好。 李氏讨好地说:“是儿媳的不是,没把话说清楚,害母亲想岔了。蕴姐儿和女婿感情好着呢,我是担心女婿看到茵丫头会起念想,毕竟他二人以前可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的,往日感情深厚众人都看在眼里的。” 王氏怀疑地看着李氏,觉得她没说实话,可又想到蕴姐儿的美貌和品性,想来没有男人会不动心,于是也不再追问:“这件事我会亲自和茵丫头说,蕴姐儿是我一直疼爱的孙女,我自然是向着她的。你呀,也不必杞人忧天,蕴姐儿哪里比不过茵丫头,女婿又不是瞎子自会知道她的好。” “是,母亲。” 王氏又道:“为今之计,只有赶紧给茵丫头说一门亲事,嫁得远远地才好,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再回京城。”王氏对荣茵的厌恶已经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恨不得她永远消失才好。 李氏也这样想,最好嫁到川蜀去,山远水长的,女婿见不到,自然就看得到蕴姐儿的好了,只是:“母亲,今日你也看到了,这长开后茵丫头的相貌也太过出众了些,怕是一般人家护不住不敢娶,可门第高的又攀不上,这可如何是好?” “这事儿容我再想想,……老二这阵子应该要归家了,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想必有办法,等他回家再说。对了,这次老二回来把华哥儿的事也一并办了吧。” 荣荨的生母兰姨娘生了个哥儿,刚两岁,取名华哥儿,是二房唯一的男丁。王氏见李氏这么多年也就只生养了一个蕴姐儿,便想叫李氏把华哥儿记到名下,以后就当是二房的嫡子。 李氏自然是不愿的,可是无后为大,没有生下儿子一事就已经让她在府里差点站不住脚了。要不是大嫂罗氏身子弱不能理事,把中馈交给自己打理,再加上这些年自己的娘家哥哥争气,当上了福建都指挥佥使,想必兰姨娘都要骑到她头上了。 王氏知道李氏不情愿,那又如何,什么都没有子嗣重要,一想到如今府里还要依靠齐府和她哥哥帮衬,就软了语气:“我知道你不愿,给你的时间还少吗?这么多年老 二身边的姨娘、通房的避子汤断过吗?要不是你肚子实在不争气,我也不愿意当这个坏人,蕴姐儿有了弟弟,以后就有了替她撑腰的人,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玉兰院位于荣府后院的东北角,是一座两进的宅子。院中各个角落都种了玉兰,这是母亲最爱的花,听说还是父亲为了迎娶母亲亲手种的。每年春季花开的时候,粉的、紫的、白的像云雾一般,飘在院子里,香气扑鼻。 门口没有丫鬟婆子守着,院里也空无一人。荣茵从院门看去,正房的屋檐下还挂着白色的灯笼,那是父亲去世的那天就挂上去的,也不知是换了几轮,如今的还很新,随着风肆意摆动。 门上的白已经取下了,台阶上零星散落着刚被吹落的玉兰树叶,另一边有株望春玉兰。就是这个台阶,四年前,母亲就是站在这个台阶上让自己滚。那是她从来没有在母亲脸上见过的眼神,这几年已经深深勒进了她的血肉,她慢慢地闭上眼,任疼痛从骨子里冒出来。 “姑娘?”琴心看着站在院门口迟迟不动的荣茵喊了一声,“您别怕,夫人就在里面等您呢!” 西次间里,罗氏一身素衣,跪在蒲团上念诵《地藏菩萨本愿经》,一手持木鱼,一手捻动佛珠。 罗氏的陪嫁婆子范妈妈在一旁急得不行:“夫人,前儿才听通传的小丫鬟说姑娘已经到了老夫人那里,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回来了,您把念经的事儿放一放,先出去见见姑娘吧,啊?” 罗氏恍若未闻,依旧敲着木鱼。等了好一会儿,直到瓶儿进来禀报,说荣茵已经到了院门口,范妈妈见罗氏依然不为所动,长叹一声,只能自己出门去迎接了。 范妈妈带着瓶儿出了西次间,看到荣茵站在望春玉兰前。花期早过了,入了秋,树叶泛黄,叶子落在了荣茵的肩上,再顺着衣裙飘到地里。 第7章 母亲母亲 荣茵回头,热泪顷刻间就滚了出来,拦住要行礼的范妈妈,说道:“妈妈可还安好?” 范妈妈两眼含泪,连声应答。她没想到姑娘都长这么大了,细细地看着荣茵的脸,心疼道:“我的姐儿,你总算是回来了,这几年过得好不好?道观里冷冷清清,定是吃了很多苦头吧!” 荣茵摇摇头,范妈妈身后的瓶儿上前行礼:“姑娘这一路肯定累坏了,先去屋里坐,喝杯热茶歇歇。” 荣茵还是摇头,她想先去拜见母亲,她问范妈妈:“母亲的小佛堂设在哪儿了?我想去看看。” 范妈妈面露难色,她是看着荣茵长大的,姑娘刚回家,本是一件高兴的事,她不想姑娘伤心,可拦着不让见,姑娘自己也会猜到。 犹豫片刻还是带荣茵去了西次间,让荣茵在外间等着,她去里间请示夫人。 外间东西两面墙都立着亮格柜,东面的柜子上摆放的都是《金刚经》《华严经》《大藏经》之类的经书,西面的柜子摆放的则是一些手抄佛经,数目不少。荣茵打开其中一卷,是母亲的字迹。 荣茵看着满墙的佛经心头不解,母亲信佛,为何却送她去道观呢。 范妈妈出来了,却一脸为难,荣茵苦笑,她早猜到了,于是轻声说道:“妈妈,您出去吧,我想单独跟母亲说说话。” 里间没有门,用一块墨色软布门帘隔着。荣茵沉默地看着门帘上绣的宝相花,母亲就在里面,她只要掀开门帘就能看到母亲,可她不敢。 她走到门帘前,直直地跪了下去,心酸怎么都止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顺着脸颊落下,哭着说:“阿茵不孝,母亲不愿见我也是应该,……阿茵原也想过,就此在苏州老死一生,也不回来惹母亲厌烦。只是母亲,阿茵太思念您,收到范妈妈的信,说您身子骨越发不好时,阿茵想,若是因害怕您的冷脸相待而不回京尽孝,阿茵将一辈子愧疚难当,寝食不安。” 荣茵越说越伤心,她想过回来后母亲会骂她、责罚她,可从没想过母亲会不愿意见她,真就这么恨她了么?可这一切又怪得了谁。 “树欲静而风不停,子欲养而亲不待。母亲,阿茵只求您,让我留在您身边,陪着您,侍奉您……” 木鱼声停住,帘子唰地一下被人从里间撩开,荣茵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眼泪模糊了她的眼睛,她什么都看不清,愣愣地叫了声母亲。 罗氏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荣茵,她长得太像年轻时候的自己了,又神似她的父亲,呵斥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走到了外间槅扇旁的贵妃榻上坐下,一言不发。 夕阳昏黄的柔光照在罗氏身上,一如记忆里的母亲,温暖又让人迷恋。荣茵近乎贪婪地看着母亲,瘦削的身子,鬓边藏不住的银丝,万千情绪涌上心头,眼泪又滚了出来。 以前的母亲不是这样的,她是苏州出了名的美人,性子最是温和,待人接物从来都是柔声细语,脸上永远挂着笑,会温柔地把自己抱在怀里,会给自己做各种小点心,自己惹怒了先生她也不会生气…… 荣茵慢慢地起身走上前,倒了杯茶放在罗氏的手边,又挨着罗氏的脚跪下,默默地流泪,屋子里一片静默。 过了许久,罗氏长长地叹气,眼睛直直地看向荣茵,语气冰冷:“哭什么?阿茵,实话与你,娘再也做不到待你像从前一样了……你既已回家,就本本分分地待在你的院子里,不要惹你祖母厌烦,也不必到我身边服侍,我不想看到你,你回去吧。” 罗氏说完就进了里间,木鱼声又响起,再也没有出来。荣茵趴在贵妃榻上,哭的不能自已,起身时,茶早已凉透。 “母亲,阿茵明日再来给您请安。”荣茵又看向门帘上的宝相花,或许,这样已是极好的。能再次看到母亲,留在母亲身边,她已经很满足了,以前是她太任性,伤了母亲的心,等母亲看到她的改变,说不定又会回到从前了。 出了门,院里站着一排脸生的丫鬟和粗使婆子。范妈妈上前解释道:“姑娘,您之前的丫鬟和婆子都被夫人遣散了,去了其他院子做活。这些是老奴今早从回事处领来的,您看着留下要用的。” 荣府的嫡小姐向来都配有四名丫鬟和四名粗使婆子,荣茵想了想,自己住的院子本就不大,她一个人也用不着那么多人服侍,就只留下了两个十三四岁的丫鬟和两名粗使婆子,其余的人又让瓶儿带回去了。 第8章 留下的小丫鬟都是荣家庄子上的家生子,八九岁就进了府,之前一直在外院做扫洒的活计。荣茵想着,既然都回来了,那琴心的婚事也得提上日程,以后琴心嫁出去了就让这两个小丫鬟代替琴心的位置,于是就顺着琴心的名字,重新给她们取了个名,叫琴书和琴棋。 荣茵的院子叫栖梧堂,在玉兰院的西北角,范妈妈提前几天就带着人打扫干净了。 栖梧堂还跟以前一样,只不过廊下的花都死了,花盆里光秃秃的,东边墙角的丹桂还活着,隐隐看见几朵花苞,要不了多久这院里就会飘散着桂花香了。 “姑娘,这些花盆老奴想着等您回来了亲自栽种,所以就没动。您看看其它还有没有要添的?”荣茵不爱女红,专爱侍弄花草,范妈妈再清楚不过,所以只是命人将枯萎的花草扔掉,花盆仍留在原处。 荣茵又进到室内看了,床帐和被褥都是新换的,连窗户上的高丽纸都是新糊的。范妈妈又让罗氏的大丫鬟秋燕叫粗使婆子抬了一个装衣服的箱笼进来。她想着姑娘身量变化了,以前的衣服肯定穿不下,就让秋燕去成衣铺子照着四小姐的身形买了几身衣裳先将就穿着,现做怎么说也得小半月。 荣茵内心十分动容,笑着对范妈妈说:“妈妈对阿茵,再是细心不过,都很好,没有什么需要添减的。” 看过院子,荣茵又问了范妈妈许多关于母亲和哥哥的事。 哥哥除服后又回到了国子监读书,为明年的春闱做准备,还不知道她回来的事,老夫人为了不让他分心,不让人告诉他。 第二天琴心来叫荣茵起床时,发现荣茵已经醒了,床帘被铜环钩着,荣茵怔怔地坐在贵妃榻上看着窗外发呆,初秋清晨微凉的风吹过槛窗拂在她身上。 “姑娘这醒得也太早了,舟车 劳顿这么久,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荣茵没说话,昨晚她就没怎么睡,总觉得这一切像做梦一样不真实。她看着窗外的丹桂,秋天清晨的霜在叶片上莹白的一层,在金黄色朝阳的照耀下反射晶莹的光彩,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好。 可是还是觉得空落落的,像漂浮在半空,上不得下不去,没有依靠,心得不到安稳。 琴心从衣橱里捧出一件桃红洒金的襦裙,笑着说:“姑娘,今天穿这件襦裙,粉粉嫩嫩的,多惹人喜爱。” “换葱绿色的平罗衣裙,这天本就燥热,穿得素净还清爽些。”在道观待过以后,荣茵就不爱穿颜色亮一点的衣裳。 琴心努努嘴,不甘心的继续劝说:“刚回来呢,这样穿多喜庆呀,夫人看着也会高兴的。” 荣茵看着琴心不说话,走到衣橱前收拾起衣裳。 “好了好了,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琴心怕荣茵生气,抢过荣茵手里的衣裳自己收拾。 梳完头,琴书手里抱着一个白釉花瓶,里面插着几枝桂花走进来:“姑娘,院子里的丹桂开了一些,奴婢瞧着好看给您插一瓶放在贵妃榻的小烷上,这样满屋子都是桂花香呢!” 荣茵从铜镜里看到琴书抱着的花瓶,心情好了些,笑着开口:“过几天开得更多,到时叫你琴心姐姐摘了做桂花糕,你也尝尝琴心的手艺。” “琴心姐姐还会做桂花糕呢,我要学。” “我也要学” 琴书和琴棋还是小孩子心性,说到吃的就兴奋。 收拾妥当,荣茵就带着琴心往玉竹院去给王氏请安。 荣茵到的时候,东稍间已经很热闹了,听到半夏的通传,屋里一瞬间变得安静。荣茵当作没发觉,行了跪拜礼,给王氏请安:“祖母万福金安。” 王氏置若罔闻,端起小几上的斗彩葡萄纹茶杯轻轻吹了一口气,慢慢啜饮。好一会儿才掀起眼皮,不满地道:“昨儿念你初回家,着戒衣来跪拜,我也不怪罪于你,怎么今儿还是穿得这么素净?荣家是破败了还是苛待你了?” 王氏没叫起,荣茵便只能一直跪着,低下头认错:“祖母恕罪,阿茵刚回来,习惯了素净的装扮,明日定不会了。”若是穿了桃红洒金的那件襦裙来,想必也会被说。 王氏又说:“你身为阿姐,请安却最后一个才到,怎么给你弟弟妹妹做好表率?莫不是要他们都学你睡懒觉?” 荣茵的栖梧堂离得最远,肯定是要比别人晚到的,她心里清楚,祖母这是故意为难自己,怎么做都有错,也不反驳,继续认错:“是阿茵不懂事,祖母教训的是。” 看她这样乖顺,王氏才觉得舒坦了些,不冷不淡地道:“起来说话吧。” 白芷拿来一个小杌子,荣茵挨着李氏坐了下来,对面坐着的是徐婉莹和荣荨。 第8章 知晓知晓 高几上放着盘豌豆黄,徐婉莹吃了却觉得不好,太甜了,扑进王氏怀里撒娇,说要吃白芷做的。白芷之前在厨房帮工时,做的糕点点心是最好的。 灶头的活计又脏又累,还不讨好,下人们都不愿意做。白芷好不容易从厨房打杂的小丫头混成如今老夫人面前得脸的大丫鬟,再去做,难免有失体面。王氏却不在意,转头就吩咐白芷去做,对徐婉莹格外的疼爱。 荣茵借着喝茶的当口看了看对面的荣荨,面无表情,只顾着喝茶,对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王氏搂着徐婉莹又说起话来,整个东稍间都是她们说笑的声音。荣茵在一旁看着,心想祖母什么时候这么宠爱表妹了,小时候也不见祖母优待她。王氏是个很严厉的人,最讲究规矩,不过只是针对儿媳妇和孙女而言,对家中的男丁说是溺爱都不为过。 小时候,荣茵和荣荨没少被王氏责罚,只有面对堂姐荣蕴时王氏才有好脸色。对了,说起堂姐,昨天和今儿都没看见,荣茵有些疑惑,问起身旁的李氏:“二婶,怎么不见二姐姐呢,可是回外祖家了?” 东稍间不大,即便荣茵压低了声音,众人还是听见了,徐婉莹也不再说话,整个东稍间就又安静下来。 王氏推开徐婉莹,让她和荣荨先下去,气氛变得凝重。荣茵一头雾水,心中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这是怎么了? 李氏拉过荣茵的手,欲言又止。荣茵却感觉头皮发麻,自己这次回来李氏好像待她比以前热情了些。她自小就有些畏惧李氏,以前她跟二姐姐关系好,经常在一起玩,李氏那时就不太高兴,觉得自己会把二姐姐带坏了,私底下曾疾言厉色地叫自己不要去找二姐姐,哪会像现在这样亲热地挽着她。 “……你二姐姐三年前就出嫁了。” 这是好事啊,荣茵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二姐姐早就到了说亲的年纪,要不是要给父亲守孝,说不定早就嫁人了,被耽误几年,荣茵还觉得挺对不住她的。又接着问嫁给了谁,可在京城,若是离得近,她还想上门去拜访。 她跟二姐姐的关系一直都很好,聚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好几年没见二姐姐,她还挺想她的。 “这……”李氏一脸难色地看向王氏,昨儿母亲不是说这件事由她来说嘛,怎还不发话。荣茵从小就怕王氏,她发话,荣茵定不敢心生怨恨。 王氏接收到了李氏的眼神,开口接过话,轻蔑地说:“你二姐姐从小就比你知书达理、举止娴雅,命也是比你好,齐夫人亲自上门求娶,你二姐姐现已成了齐家的少夫人。” “哪个齐夫人?”荣茵听见自己茫然地问,消息来得太突然,她的大脑有一瞬间空白,张了张嘴,还想再问些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 “自然是顺天府的齐夫人。”看到荣茵失魂落魄的样儿,王氏心情莫名就好起来,还有心思端起茶杯慢慢啜饮。也是,她历来就不喜欢荣茵,阖府上下都知道,老夫人对待庶出的四小姐都比三小姐要和颜悦色些。 “不可能!”能让齐夫人亲自上门提亲的不会是庶出的公子,而齐府只有一位嫡子,荣茵怎么都不愿相信,一个是跟她最亲密的姐姐,一个是她曾经的未婚夫。 “真是越发没有规矩,我看你是被关出失心疯了。”荣茵第一次在王氏面前这样大声,王氏觉得她是在挑衅自己,真是反了天了,“你早就被齐家退了亲,整个荣府的脸都被你丢尽了,居然出了一个被退亲的姑娘,外人都要以为荣家的家风不正,要不是你二姐姐被齐夫人看上,你以为你还能回来?” “你也别以为是你二姐姐捡了你的便宜,你有什么比得过你二姐姐的?齐公子明事理,自然知道谁好,要怨就怨你自己。我看你在苏州也没学好规矩,这段时间没有我的允许,你就待在院子里不许出去,给我闭门思过。” 荣茵出来时整个人都失魂落魄的,琴心跟在后面也不敢开口问。请安时她在院子里等着,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以前姑娘来请安时虽然经常被老夫人责骂,但没有一次脸色这么差。 回去时候又经过了小花园,荣茵停在月洞门前往里看了看。这个小花园是荣茵小时候经常来的,只简单的种了些腊梅,冬天才开,中间挖了一个池塘,里面种的荷花却是盛夏赏的。 第9章 荣茵顺着小道往里走,现在这个季节什么花都没有,只池子里还有几株残荷,荷叶枯败。荣茵记得以前还有不少鲤鱼的,如今连鱼都没有了。 池塘中央有个四面敞开的凉亭,荣茵小时候喜欢躲在凉亭里钓鱼。听之前伺候自己的嬷嬷说,这个池塘里的荷花是自己出生那年母亲种的,因祖父也在那一年去世,自己的满月礼没有办,母亲就叫人在池塘种了一些荷花来庆祝自己的出生,说是希望自己长大后能像荷花一样高洁美好。 荣茵走进凉亭里坐下,这里她还带齐天扬来过。她八岁那年就知道齐天扬以后会是自己的夫君,每次齐天扬跟着齐夫人来荣府时,自己才会被允许出栖梧堂,那时不懂,就以为夫君是陪着自己玩的人,总是赖着他。十一岁的齐天扬非常的少年气,却很照顾她,她说什么他都依,总是陪着她疯。 有次她二人打赌要多久大家才会发现他们不见了,派人找他们,躲在凉亭里不出去,从中午等到天黑,把两家人都急死了。老夫人发了好大的火,齐天扬怕 荣茵被责罚,主动说是他的主意,被齐伯父罚跪了祠堂,好长一段时间都没能出府。荣茵还记得那晚也是在盛夏,池塘边的蚊子可多了,齐天扬一直帮她打蚊子,自己却被咬了满脸的包。 他们还一起摘过府衙后院的榆钱,在京郊的浅溪里捉过鱼,仲秋的时候一起吃过月亮粥,冬天时在梅园里堆过雪人……,他们还一起做过很多很多的事。在荣茵的记忆里,父亲总是忙于公务,母亲要打理中馈,哥哥要读书,齐天扬是陪她最多的人了。 齐天扬一直都对她很好很好,从来不对她发脾气,她要做什么都陪着她去做,可是那么好的人,到后来也会讨厌她,要跟她退亲,让她成为众矢之的。 “姑娘,你不开心么?”琴心看着沉默不语的荣茵,呆呆地盯着枯败的荷叶,眼里早没了昔日飞扬的神采。琴心不明白,姑娘在苏州的时候不开心,怎么回来了还是不开心。 荣茵趴在栏杆上,忽然想起了四年前的那个下雨天。 夏天的雨总是又急又大,父亲的丧事才办完,府里到处都还挂着白幡,族里来吊唁的人都还没走,她躲在凉亭里不肯出去。齐夫人突然来了,她来要玉佩,那是定娃娃亲时的信物,一对由翡翠雕刻的龙凤牌,她一枚,齐天扬一枚,都随身带着。 呼唤声越来越近,范妈妈带着琴心和瓶儿找到她,叫她把玉佩拿出来,齐夫人来退亲了。她不信,跌跌撞撞地跑到宴息处,雨太大,她浑身都湿透了。祖母脸色铁青地坐在太师椅上,看到她进来,恶狠狠地盯着她,母亲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齐夫人就看着她笑,要她的玉佩。 她握着玉佩不停地往后退,她要找齐天扬,要他自己亲口说。齐夫人却步步紧逼,说齐天扬根本不想再见到她,还说她只知道玩,不会读书不会女红,不配嫁给他;还说他从来就不喜欢她,一点儿也不想陪着她胡闹。 她又跑到母亲面前,想叫母亲帮帮她。那是父亲死后母亲第一次正眼看她,眼神却透着狠厉,声音也冷冷冰冰:“齐大人不过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才定了娃娃亲,你本就配不上齐公子,如今齐夫人既来退亲,你竟还如此不知廉耻,妄想攀扯齐公子不成!我没有你这么不要脸的女儿。” 母亲抢过她手里的玉佩,亲自交还给齐夫人。她摔倒在地上,脸上不知何时落满了泪,抬眼望去,四周围满了人,都在窃窃私语指指点点,都是来看热闹的,都在笑话她,祖母嫌她丢人,叫人把她拖下去。 接下来是长久的黑暗,她什么都看不清,也什么都听不到了,只觉得浑身发热,身子却抖个不停。再睁眼,就是母亲叫她滚,祖母叫王管家备了马车,要把她送去苏州,她不依,又哭又叫,心中满是恐惧和绝望。 “母亲不要,不要,我不要去苏州……” 叫声惊醒了在碧纱橱守夜的琴心,还以为是姑娘有吩咐,进来一看才发现是做噩梦了。 “姑娘,姑娘,快醒醒,都是梦,别怕,别怕……”却怎么都叫不醒,琴心只好摇晃她。 荣茵睁开眼,自己竟然躺在床上,琴心在一旁担心地看着自己,她都忘了如何回来的。 “姑娘,您在小花园吹了一天的风,回来也没吃东西,现在饿不饿,给您温着燕窝呢,我叫琴书端进来?”琴心以为荣茵又生病了,探了探额头,还好温度正常。 “我没事,去睡吧。”荣茵什么都吃不下,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再想起之前的事了,也许是人的自我保护,她自到了苏州,就再也没想起过齐夫人退亲的那一幕,以为自己都忘了,如今,竟又梦起来。 其实怎么又忘得了呢,她曾经那么满心欢喜地等着做他的新娘子,只是世事无常,他竟然娶了二姐姐。 第9章 二叔二叔 等荣茵再睁开眼,天已经大亮。昨天王氏将她禁了足,不必去请安,琴心也就没叫醒她。 听到她醒了,琴心和琴书端了热水进来伺候她洗漱。 “姑娘,丹桂又开了许多,可以做桂花糕和香囊了,等您吃过早饭,咱就去把桂花摘了吧。”琴心在给荣茵梳头,昨夜做了噩梦,她怕今天姑娘心情又不好,想给她解闷。 荣茵笑了笑,如今不能出去,这日子跟在道观其实没两样,不过离母亲近些,想着母亲就在隔壁的院子,她心里就安稳。就算母亲不想见她也没关系,她只要知道母亲在那里就好。 吃过饭,荣茵到院子看了看,丹桂确实开得正好,好多花骨朵,只开了一点点口,这样的花香最浓,最适合晒干了做成香囊。阳光也正好,荣茵带着琴书摘了许多,用簸箕装了晒在院子里。 琴心则把绣绷和丝线找了出来,荣茵打算亲手绣几个香囊,等哥哥仲秋节回来送给他,放在装书或者装衣服的箱笼里最好,书和衣服都能染上香味,连熏香都不用了。 荣茵八岁之前都被关在栖梧堂里,没有绣艺师傅教她,八岁以后能出院子了又爱跟着哥哥和齐天扬一起玩闹,不知道气走了多少个教女红的师傅。倒是在苏州的四年,能耐得住性子做绣活了,只是道观里师姐懂得也不多,复杂的花样不会,基本功却扎实了不少。 绣废了好几块布都不满意,琴心倒是会女红,不过只会简单地缝补,琴书和琴棋就更别说了,之前一直在外院扫洒,根本就没学过。 “算了,我记得母亲院里的秋燕姐姐女红很好,经常得母亲夸赞。琴书,你去把秋燕姐姐叫过来,让她教教我。” 不一会儿,秋燕就过来了。 日头西斜,栖梧堂的院子开始变得昏暗,荣茵放下绣绷,转动酸痛的脖子,再有半日,香囊就可以完成了。 荣茵从妆奁里拿出一枚金镶宝花顶簪递给秋燕:“今日多亏了秋燕姐姐。” 秋燕推辞:“是姑娘自己聪慧,奴婢没帮什么忙。” “不单是为了香囊,秋燕姐姐也知道,我才刚回来,这几年府里发生了什么都不清楚,还有些事想向秋燕姐姐打听打听。”昨天请安时,王氏提到了“弟弟妹妹”,荣茵有些奇怪,府上何时添了个小公子。 听到是二房的事,秋燕收下了簪子,缓缓开口:“是二房的兰姨娘,姑娘去苏州的第二年,兰姨娘便有喜了,隔年生下来一个哥儿,老太太很是高兴,亲自取名华哥儿,叫记在二太太的名下当做嫡子来养,这事还没正式办,不过差不离了,阖府都知道。” “莹表妹是几时来的京城,怎么没有看见姑母,她一个人来的吗?”荣茵原以为徐婉莹跟以前一样,是从安庆特意来看望王氏的,只是疑惑这次姑母怎么没有跟着。 秋燕回道:“您去苏州没多久,府里就接到安庆来的信,姑奶奶难产去世了,小公子也没保住,老夫人得知后哀痛欲绝,出热孝后就派人接了表小姐来。” 徐婉莹上面还有一位哥哥叫徐砚书,十岁那年发烧烧傻了,姑母一直很自责,这么多年都想再生下一个嫡子。父亲去世时姑母大着肚子,未能来大兴参加葬礼,没想到再听到消息却是一尸两命。 不到一年就失去两位亲人,虽然与姑母关系并不太亲近,荣茵还是觉得难过,对徐婉莹也多了些怜惜,想着等禁足结束去看看表妹,不由问道:“表妹住在哪个院子?” 秋燕心底一紧,迟疑几息才道:“一直住在夫人的院子里呢,在东厢房。”荣茵的之前的脾气大家都清楚,最是爱争宠的,若是知道这几年她不在时夫人是如何疼爱表小姐的指不定怎么发火。 秋燕忐忑的等着,却没想到荣茵很平静,只是淡淡的应了声,又说起了其他事。 荣茵本来还想问二叔铺子上的事,可秋燕一个内院丫鬟,想来也是不清楚的,这件事只能找范妈妈来问。之所以要问,是因为荣茵从苏州回来前表哥对她的说的一番话。 荣茵外祖家是苏州府有名的富商,祖上建立的罗氏商号在苏州一带颇具盛名,这几年虽然没落了,但影响力仍在。只是在苏州四年,除了派丫鬟琴心送节礼外,荣茵很少上门去请安。 第10章 也不是不想去,刚到苏州时也曾亲自登门拜访,被管家请进偏厅等了半日,只等到了匆匆而来的大表哥罗成。听说当年父亲在苏州公干时对母亲一见钟情,欲上门求娶,可祖父母自 诩诗书世家,瞧不起世代经商的外祖家,不许父亲上门提亲,虽然后来在父亲的坚持下同意了婚事,可对外祖父一家还是没有好脸色。外祖父硬气,不想被人瞧不起,因此也渐渐减少了与母亲的往来。 大表哥很是客气,解释说是去庄子收账才来晚了,几番留自己在家中小住一段时日,表兄妹之间好好亲近亲近。但荣茵和哥哥自小就没有来过苏州,也没有见过母亲的亲人们,更没有听母亲提起过,想来隔阂已深,外祖一家怕是不愿见到自己,荣茵也不想强求。 原本以为不会与外祖家再有任何往来,不想大表哥对自己照顾周到。听说自己要在道观禅修,亲自帮自己打点好一切事宜,还派小厮长安隔三差五上山来看看,差些什么都能及时送来,荣茵心里充满了感激。在这陌生的苏州府,至少还有人关心自己,与表哥也渐渐亲近起来。 回京前,大表哥曾特意到道观找她说话,问她熟不熟悉家中的生意。 荣茵的祖父生前虽然有几房妾室,可都没有生下孩子,祖母就只生下了父亲二叔还有一位姑姑。父亲在世时,因身处官场多有不便,家中的生意就一直交给二叔打理,因此,荣茵对此一点都不知情。 见荣茵表情迷茫,罗成只能直说:“不瞒表妹,罗家这几年在苏州生意场上被一个外来的泰兴商号挤兑得厉害,如今更是到了举步维艰的境地。表哥今天之所以告诉你,是因为表哥多方打听到,该商号的二当家是京城人士,姓荣。” 荣茵这才反应过来,大表哥怀疑这商号背后是荣家,这怎么可能! “表哥,家中的铺子和生意都是二叔在打理,可二叔不可能故意欺压外祖父的铺子……”荣罗两家虽为姻亲,早年却互生龃龉,私下早就断绝了往来,祖母至今言语中都还存着不满,荣茵想到二叔冷硬的脸,对罗氏商号动手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罗氏商号盘踞苏州多年,父亲在世时又严禁二叔借着自己的官威做生意,荣家祖上也没有出过巨贾富商,断不可能有这个能力,这其中会不会有误会? 荣茵实在不愿两家关系进一步恶化,于是又问:“大表哥,荣家在京城虽然也算有头有脸的人家,可是父亲在世时不过四品府丞,且也没有这个能力将手伸到南方来,你打听到的这个消息属实吗?” 这也是罗成觉得蹊跷的地方,泰兴商号出现时间不过五载,却横行无忌,扩张极快,这背后定有官场势力相护,荣茵说的极是,荣家自大姑父去世后,是不可能有能力做到的。 “表妹勿急,表哥也不确定就是你二叔,所以此次是想请表妹回京之后帮忙打听打听。只是……,若表妹为难,表哥另想他法。” 荣茵颔首,大表哥能想到的,她也猜到了,这个事恐怕不简单,她一个闺阁女子,能做的也不多。虽然如此她还是答应了表哥尽量帮忙查查,她也不忍心让祖父的一生心血付之东流。 第二天范妈妈来的时候,荣茵正坐在西次间的炕上给香囊缝边,窗户开着,一抬头就看得到院中的丹桂。这香囊是用黛色锦缎做的,荣茵觉得单调,还在上面绣了读书人都爱的“四君子”之一的墨竹。 “昨儿秋燕回去就跟我说姑娘的女红比以前长进了不少,今日一看,果真如此,不错,不错。”范妈妈赞不绝口。 荣茵知道范妈妈这是鼓励她呢,反正也要等桂花晒干,就先把绣绷放到一旁,把范妈妈拉到自己身旁坐下,叫琴棋沏一壶六安瓜片上来。 “妈妈请坐,我昨天想了想,女红还是要跟着专门的师傅学,也不知道如今四妹妹和婉清表妹有没有师傅?”荣茵想过了,单独找一位师傅挺兴师动众的,不如跟着四妹妹和婉莹表妹一起学。 范妈妈感到很欣慰,姑娘经此一遭,人懂事了不少,小时候不知道气走了多少个师傅,如今竟也能耐住性子学女红了。 “有呢,府上请了一位擅长苏绣的沈娘子,住在西跨院,奴婢这就去帮您问问。” “妈妈不急,我还有些事要问。”琴棋这时把茶端了上来,荣茵倒了一杯茶递给范妈妈,接着说,“我昨儿听秋燕姐姐说,祖母要把兰姨娘的华哥儿记到二婶名下,等二叔回来就办,二叔出远门了吗?” 范妈妈没有多想,回道:“福建的铺子上出事儿了,正月就出的门,前不久来信说会回来过仲秋,应该也快到了。”如今都七月底了,算算日子,确实也就十几天的功夫了。 “我怎么不记得府上在福建还有铺子……”荣茵端起茶杯,啜了口。 “是二爷前几年捣鼓来的,做的什么营生奴婢也不清楚,想来是大生意,不然二爷不会亲自去。” 岂止是大,应该还很赚钱,只是这么赚钱的生意没道理二叔远在京城会知道,他是搭上了什么人脉吗?想到这儿,荣茵放下茶杯,朝着范妈妈的方向压低了声音又问:“范妈妈对府中铺子上的事了解多少?” 第10章 刁奴刁奴 范妈妈面色微动,她虽是跟着夫人陪嫁过来的,但说到底也只是个仆人,有些事没有资格说。 荣茵看出来了范妈妈的犹豫,便安慰道:“妈妈有话直说便是,您是母亲的陪嫁,对母亲忠心耿耿,又从小看着我和哥哥长大,没有什么话是说不得的。” 范妈妈思索片刻,才开口:“姑娘也知道,之前大爷在时,府中的产业就在二爷手上,大爷不过偶尔过问;大爷去世后,大少爷还小,要专心读书考取功名,产业的事就没人过问了。府里就都默认产业由二爷打理,这几年二爷充进公中的银子越来越多,显然就是一家之主,夫人如今不闻世事,老夫人也把中馈交给了二夫人负责。” 现在大房孤儿寡母的,都要靠着二房过活,二房的人在府里神气得厉害,连下人都挤破了头想去二房做事。 “范妈妈知道二叔每年交到公中的银子数额到底是多少吗?”荣茵一下子就抓住了范妈妈话中的重点,追问道。 范妈妈摇摇头:“具体不知道,只知道跟老爷的俸禄不相上下,还是之前兰姨娘说漏嘴的。” 兰姨娘生下了二房唯一的男丁,荣江非常高兴,很是宠爱她,连李氏都要避她的风头,她说的应该不是假话。 荣茵听完若有所思。府中的产业大半是父亲任顺天府府丞时攒下的,父亲为官是不便插手,可二叔私底下没少借着父亲的官威做生意,父亲过世二叔以哥哥年龄小不能主事为由全权管理也无可厚非,总归还没有分家。只是二叔在福建到底做的什么生意这么赚钱?交到公中的都有这么多,自己留下的只会更多。 荣茵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得抽空写信问问大表哥才是。 荣茵又想到如今大房的处境,父亲私底下留的产业应该在母亲手上,母亲的陪房中有能干的管事,这点到不用担心。她自己手中也有田庄和铺子,不过刘妈妈回家探亲了,等她回来再清算一遍,好有个底。 范妈妈做事很麻利,下午便差人来禀,沈娘子那儿每逢初一十五休息,其余时间只要荣茵有时间都可以过去学,或是派人叫了她过来教学也一样。 到了傍晚,桂花也干得差不多了,荣茵叫琴书去前院寻了些桂枝、檀香粉、远志和艾叶来,按比例配在一起装进香囊里。 “原来桂花香囊要放这么多东西进去呢,我以为只要桂花就行了。”琴书第一次见怎么制作香囊,没想到这么复杂。 荣茵笑了笑:“这个是给哥哥随身佩戴的,桂枝和檀香可以增加香气,远志安眠,艾叶则可以驱蚊虫,若是放箱笼里的就不用这么复杂。” 用丝线封了口,一枚桂花香囊就做好了。琴心又开箱找了几块布出来,荣茵打算明儿就叫沈娘子过来,再做几枚香囊。 隔天刘妈妈就从老家探亲回来了,刚进府就听到小丫鬟说荣茵回到府里的第二天就找她了,叫她一回来就去栖梧堂,有事吩咐。刘妈妈却不急,姑娘才回来能有什么事,她赶了半日的路还没吃饭呢,先去吃了饭再说。 荣茵正在跟沈娘子学绣艺,听到琴棋说刘妈妈来请安,就叫刘妈妈在后罩房里等着。 沈娘子擅长的是苏绣,却是个北方人,四十 来岁,身量纤长,模样大方端正,典型的北方女子长相。年轻时嫁去了苏州,夫家本家是开布坊的,养了十几名绣娘,几十年的耳濡目染下也学会了苏绣且手艺精湛。 只是成亲多年未诞下一男半女,又容不得夫君纳妾,因此自请下堂回到了北方,谁知娘家容不下她,又来到京城讨生活,三年前机缘巧合下来到荣府谋生。 沈娘子进府时荣茵已经去了苏州,虽未见过但也曾听说过不少关于三小姐的事,多是说她如何顽劣,气走了多少先生,对待下人也不亲和。原本她以为今天来会被三小姐刁难,却没想到三小姐不但知书达礼还天资聪颖,什么针法都是一教就会,而且气质清尘脱俗,不由地心生好感,心想传言也不可尽信。 第11章 “三小姐悟性极高,不出半年就可出师了。”沈娘子倒不是故意迎合荣茵,这些小姐学绣艺本也不是为了养家糊口,不必苦苦打磨精进,能绣出精美的花和做几件像样的衣裳在夫家过得去就行。 “沈娘子打趣我呢,这才哪儿到哪儿。”荣茵是想在腊月母亲生辰时绣一座屏风送给母亲,因此学得十分用心。 沈娘子才走,刘妈妈就进来磕头。荣茵看着跪拜在地上的刘妈妈,穿的是圆领对襟窄袖长衫,颜色不起眼布料却好,一般人家可穿不起,脖子上挂了翡翠玉牌,还戴了赤金镶绿松石的耳坠和指宽的赤金实心手镯,明晃晃的。 荣茵原本靠坐在迎枕上,此时坐直了身子,打量完了,才慢悠悠地问:“刘妈妈做栖梧堂的管事妈妈多久了?” 刘妈妈没有迟疑:“从姑娘十岁那年就开始管事的。” “这之前在哪儿做事的,做的什么?”十岁之前荣茵没有管事妈妈,那时候她还小,范妈妈管着母亲内院的事和库房,连着栖梧堂一起管。 “回姑娘的话,奴婢是夫人陪嫁庄子上的,之前帮着夫人打理庄子,夫人见我会打算盘,也会认账本,就把我调到了您的院子当管事妈妈。”刘妈妈有些奇怪,今天姑娘非但不怪她回来的迟了,怎么还问一些无关的问题。 “那看来刘妈妈是懂管事的规矩的。” “这是自然。”刘妈妈见自己进来半天荣茵也不叫起,让自己一个管事妈妈跪着回话,觉得荣茵莫不是在道观待久了,连规矩都忘了,声音中带着不满,“奴婢还是起来回话的好,让别人看见该闲话姑娘了。” 荣茵却不让她起:“刘妈妈别急,话问完了自然会让你起,我不怕别人闲话。” 刘妈妈察觉到了不对劲,姑娘若是像以前那般大喊大叫的发脾气,她还不以为意,如今这样不紧不慢、从容不迫的样子到叫她心里有些发怵:“姑娘说的是。您也知道,奴婢是为您着想,奴婢这么多年管着您的田庄和铺子,每月每季都要对账,难免有些昏头,说的话您别往心里去。” “既然如此,我在苏州四年,怎从未收到过刘妈妈的账本?每年庄子收成如何、铺子进益如何刘妈妈为何不向我禀报?”荣茵原本是不想捅破这层窗户纸的,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她懂。 可刘妈妈也太狂妄了,明知道自己不日将回府,不说把这几年的账本一一整理好拿给她过目就算了,回府后居然不知收敛,还居功自恃,她可不记得一个管事妈妈的月钱能买得起刘妈妈身上的这些首饰。 刘妈妈这才知道荣茵要做什么,还当荣茵跟以前一样好糊弄,装可怜哭喊道:“姑娘,这,这账本我每年都有交给夫人看啊……,您可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啊,姑娘。” 居然还敢威胁自己,荣茵简直都要被她气笑了。今早范妈妈才说过母亲整日礼佛,无心过问这些事,刘妈妈每年送去的账本母亲根本就没看,她是以为自己不敢找母亲对质么。 “我只是想看看账本,刘妈妈做甚喊冤?看在你是我母亲陪房的份上,明日你若将四年的账本和库房的明细送过来,我就既往不咎,否则……”荣茵笑笑,起身理了理衣袍,“我也想给妈妈体面,只是这份体面,就看妈妈你想不想要了。” 刘妈妈直到回到后罩房,腿都还打着颤,不停地用袖子擦拭额头和脸颊上的冷汗,姑娘出府一趟到是比以前更难对付了,这四年的账本她如何拿得出来。 这几年趁姑娘远在苏州,她联合几个庄头和铺子上的掌柜不知道做了多少假账,光是凭着这几年假账昧下的收益,她不仅给儿子娶了媳妇还在明时坊的杨树胡同买了座两进的宅子。 要是被三小姐查出来,打一顿赶出府都是轻的,弄不好还要去见官。刘妈妈想了半晌,后半夜偷偷跑到玉兰院的东厢房去了。 端看刘妈妈那心虚的样子,荣茵不用想也知道这账本有猫腻,钱财拿不回来就算了,她也压根没想过拿回来。今天范妈妈给她说了大房的处境以后,她只是想摸清自己究竟还有多少东西而已。 更何况,这些东西还是父亲给她的。虚岁十二时,父亲就给了她两个田庄和两个铺子,她以后是要嫁入齐家的,得学会怎么理账和掌管中馈,父亲是想让她先练练手。等过十四,她就要准备绣嫁衣了,十五及笄,就是她成亲的日子。 这一晚,荣茵还是没有睡好,夜里下了场大雨,噼里啪啦的声音吵得她心里烦躁。心里装着很多事情,一时想着入了秋什么花都种不了,京城的冬天来得早,等来年春天再种;一时又想着院中的丹桂明早起来定落了一地的桂花,香囊暂时是做不成了。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后半夜勉强睡着了,却又做起了梦。等第二天被琴棋叫起时,头涨得厉害,梦到什么也不记得了。 “姑娘,您昨晚没睡好吗?眼下都是乌青,我拿脂粉给您遮一遮吧?”琴棋这段时间一直在跟着琴心学梳妆,上手很快。 荣茵看着铜镜里的人,脸色煞白,眼圈乌黑,一副精神萎靡的样子,想着今日要做的事,就同意了琴棋的话。 荣茵如今依然没有改掉在道观里的习惯,晨起时都要先念诵一段经文。 第11章 勾结勾结 琴书拎着食盒进来,等经文念完,才伺候荣茵吃早饭,一副可惜的口吻:“昨夜雨太大了,桂花落了一地,姑娘,看着能做好几个荷包呢,早知道昨日全摘了去。” 荣茵透过窗往外看去,果真掉了一地的花,枝头也不剩多少了,不在意地笑笑:“花期还长,还会再开的,即使不开,今年做不了,明年再做便是。” 琴棋觉得三小姐脾气真好,做什么都是不紧不慢的,好像对什么都不在意,也不对她们发脾气,让人心里很踏实。 晌午刚到,刘妈妈就把账本送来了,荣茵拿起账本翻看。刘妈妈昨晚想了一夜,姑娘说要查帐却未必懂其中的内情,自己只要咬定没有作假,想必她也奈何不了自己。 荣茵觉得是不是以前的自己太草包了,让刘妈妈觉得她好欺负,竟然敢拿着这种账本给她看,当她是无知的三岁小孩么。 “刘妈妈,两个庄子每年进项不足百两,种的什么收成如此惨淡,你去收账的时候就不觉得奇怪,没有问过庄头吗?” 刘妈妈早就想好了应付之词:“姑娘您养在深宅大院里,对这田间地头的事是一窍不通啊,这种庄稼得靠天吃饭,老天爷说了算的。” 荣茵收起脸上的笑容,声音变得严厉:“好,那你跟我说说这几年是遇到干旱了还是蝗灾,抑或是雨水多了,怎年年如此?还有这铺子上的收益又是怎么回事?掌柜是吃饱了撑的?东西不好卖不会换一种吗?年年都这么进货,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亏钱,每年还倒贴银子发工钱?” 荣茵真想问问刘妈妈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胆子这么大,她哪里是养了一个管事妈妈,分明是一个永远也喂不饱的饕餮。 刘妈妈大声喊冤:“姑娘,这铺子里摆什么货一开始就定了的,您不在,我跟掌柜的哪敢随便更换。”她没想到姑娘竟然还真了解田庄上的事,姑娘去道观到底都学了些什么! 荣茵知道刘妈妈这是在避重就轻,也不想再跟她绕圈子了:“刘妈妈觉得我会信你么?” 刘妈妈还想解释,荣茵根本不给她这个 机会,厉声道:“刘妈妈不要当我是三岁小孩哄骗,我看不懂账本自然有看得懂的人。念你是母亲陪房的份上,我给你这块遮羞布,过去的事我可以不追究,从现在起,你就不再是栖梧堂的管事妈妈,我会把你交给荣妈妈处置。” 荣妈妈是母亲的另一个陪嫁,专管母亲的田庄和铺子,也负责处理不听话的下人,手段颇为狠厉,刘妈妈交给她处置,怕是要掉层皮。 没想到刘妈妈一点都不惊慌,反倒指责起荣茵来:“三小姐去苏州四年,栖梧堂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老奴一人在打理,这么多年何曾出过纰漏?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这样做,就不怕外人知道了说您是非不分吗?” 都这个时候了还在狡辩,荣茵懒得再跟她废话,叫了守门的粗使婆子来就要把她拉下去。 “我是夫人的陪嫁,三小姐可没有权利处置我。”刘妈妈也是在田庄做过活的力气不小,挣脱了身叫嚷着。 荣茵怕她大喊大叫扰了母亲的清净,想叫人先拿帕子塞住她的嘴,却听到徐婉莹的声音:“三表姐且慢!” 徐婉莹扶着罗氏的手进了栖梧堂,后面还跟着范妈妈和秋燕等人。 刘妈妈见了忙跪倒罗氏的身前喊冤,痛哭流涕。罗氏来之前就听徐婉莹说了经过,再见到刘妈妈的样脸色更加难看,厉声对荣茵道:“刘妈妈说得对,她是我的陪房纵是有过错你也不能随意处置,何况她还没什么错!” 这还是荣茵回来后罗氏第一次踏足栖梧堂,荣茵伸出手想扶罗氏到炕上坐下,却被罗氏侧身避开。 第12章 荣茵看着空荡荡的手,默默地收回身侧,面无改色地说起了事情的原委:“……这四年的账本刘妈妈一直没有拿出来,今日被我发现有很多对不上的地方,这才想着换个管事妈妈的。” 罗氏半垂着眼冷冷地道:“账本是对的,这几年都是莹姐儿在打理,怎么会有问题?” 荣茵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的东西,为什么会是表妹在打理?还没等她说什么,就见徐婉莹双眼盈水:“三表姐别生气,大舅母身子不好,大夫说了不能过度劳累,婉莹就自作主张了。” 罗氏没好气地道:“她有什么资格生气,这几年多亏有你大舅母才没那么辛苦。” 母亲身边有陪房、有婆子仆妇,实在不用徐婉莹亲自做些什么,但这几年她确实陪伴了母亲。荣茵看着眼前的两人母女情深,劝解自己不该计较,过了会儿才道:“表妹别哭了,表姐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这四年的账本你真觉得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荣茵觉得自己的语气还算温和,也没说什么让人难堪的话,不想徐婉莹竟白了脸,哭起来:“都是我的不对,刘妈妈她孙子生下来就体弱多病,三天两头的请大夫抓药,我想起了我小时候也是这样,一时不忍,就默许了她做假账的事儿。三表姐,刘妈妈也是不得已啊,你要怪就怪我吧,我把钱给补上,刘妈妈毕竟是大舅母身边十几年的老人了,就别把她赶走了吧。” 刘妈妈也涕泗横飞的哭起来,边哭边替徐婉莹说话,倒显得荣茵是不体恤老奴、刻薄下人的主子了。 “好了,刘妈妈伺候我那么多年,莹姐儿做的没错。”罗氏心疼地拉过徐婉莹,掏出手绢替她擦眼泪,指责荣茵道:“你才刚回来,对府中发生的许多事还不清楚,你既然不想要刘妈妈,那以后刘妈妈就伺候莹姐儿,你房里的事你自己安排,我再也不会过问了。” 荣茵低下头,声音轻飘飘的:“女儿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才回来就弄得鸡飞狗跳的,你不喜欢我给你的下人,直接送回玉兰院就是,何必要众人都陪着你胡闹。”罗氏没了耐心再听她说话,站起身就走,呼啦啦的一群人又离开了东稍间,整个栖梧堂都安静下来。 荣茵收回眼神,坐在了母亲坐过的位置上,窗户开着,阳光却透不进来,堪堪洒在向外支的窗扇上。隔得老远,还听见徐婉莹的说话声:“大舅母您别生气,三表姐不是故意的……” 徐婉莹伺候着罗氏歇晌了才回到东厢房,看到在等她的刘妈妈脸色微变:“你在这儿做什么?” 刘妈妈觍着脸:“方才夫人都说了,以后我就是表小姐房里的管事婆子,自然得跟着表小姐。” 徐婉莹冷笑一声:“怎么我听岔了?大舅母只是叫你伺候我,可没说当管事的。” 见徐婉莹抵赖,刘妈妈也不恼,反而笑吟吟的:“表小姐可真是贵人多忘事,老奴一直就干着管事婆子的活,自然做不来其他的。” 徐婉莹声音更冷了:“刘妈妈可别得寸进尺,昨夜我只是答应你不会被荣茵赶出去,可没答应你其他的。” 刘妈妈作势要走,声音也提高了些:“那些账本可是您叫我那么记的,昧下来的钱也不是我一人全得了,如今您要过河拆桥,少不得老奴我去找夫人聊聊。” “你!”徐婉莹知道自己这是被刘妈妈给赖上了,可也只得认了。她当年被接来时,父亲娶了继室后对她的宠爱早就比不得之前了,也没给她多少体己钱。她一个表小姐要在这府中过得滋润,少不得要上下打点,于是就打起了荣茵铺子的主意,这才跟刘妈妈坑瀣一气。 她的把柄被别人握着,不得不先安抚住刘妈妈,缓和了脸色道:“刘妈妈急什么,正好我房中也没有管事婆子,不是你做还有谁呢。” 刘妈妈喜不自胜,态度又恭敬起来:“就是这么个理儿,老奴也是为了表小姐分忧,只是这月钱也得按照三小姐房里的来才是。” “……那是自然。”徐婉莹暗恨,自己居然拿刘妈妈毫无办法,咬牙切齿地道。 宛平镇国公府内一片喜气洋洋,陆七爷回来了。此次巡按耗时两年,巡按了淮扬、浙江、湖广、江西、福建、广东等地,不仅仅只是考察官吏、审查案卷、审录罪囚、查勘农田水利,有力惩处了贪官污吏,平反了不少冤案;还考察了各地的民情礼教,根据地方的风俗,制成了《江南民俗汇本》一书。朝堂上皇上龙颜大悦,当即提拔他为户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入内阁,官至正二品,成为本朝内阁最年轻的官员。 陆听澜还要留在宫中述职,两年巡按,发生了很多事情,皇帝留他在御书房谈话。 消息传回来时,二夫人陈星竹、三夫人赵卿月和五夫人张潇都在松香院陪着陆老夫人。陆老夫人高兴的不行,当即打赏了来报消息的小厮,府中下人也全都得了赏,这个月多领一份月钱。 陆听澜虽然在家中行七,却是唯一的嫡子,还有一个一母同胞的姐姐,行二,早些年嫁在了真定。陆二爷陆三爷和陆五爷都是庶出,老大和老六也是庶出的小姐,俱都出嫁了。 第12章 探查男主探查真相 陆二爷现任陕西总督,不在府中,陆三爷和陆五爷则没有入仕,经营着陆家的产业。 陆二爷的夫人是保定陈家的嫡长女,为人精明能干,如今管着镇国公府的中馈。陈氏在一旁看着陆老夫人兴奋地打赏,忍不住打趣:“好了好了,这下都知道咱家有个散财菩萨了。” 五夫人张氏配合着一唱一和:“可不是嘛,下次有好消息都争着抢着来报,可会比别人多得一份赏钱。” “你们几个促狭鬼,连老婆子都不放过。”陆老夫人为人和善,明事理,也不爱给儿媳妇立规矩,陈氏等人说起话来就没那么多顾忌,一时松香院很是热闹。 陈氏见陆老夫人心情好,趁机说道:“七爷既然回来了,还得了皇上嘉奖,在京城更是炙手可热了,怕是想说亲的媒人都要来踏破门槛了。” 陈氏和陆七爷先夫人陈星月都是保定陈家出来的,如今陈星月去世,陈氏宗亲就想再嫁一位陈氏女进来,以维持住跟陆家的关系。毕竟陆三爷只是庶子,陆听澜才是陆家真正的掌权人。 陆听澜三十无子一直是陆老夫人的心病,她这个儿子哪里都好,就是子嗣缘薄了些。可要给陆听澜说亲,陆老夫人却不敢擅自决定,一切还是等陆听澜回来问问才好,就没有接陈氏的话茬。 赵氏和张氏都知道陈氏打的什么算盘,不止她,全京城就没有不想跟陆家攀亲的,见老夫人不说话,也不敢提各自娘家的适龄姑娘,说起了其他事。 二夫人见没人理她,也知道是自己心急了,不免有些讪讪,低下头喝茶。 等陆听澜从皇宫里归来时已是日暮时分。陆听澜一回府就先去松香院给陆老夫人请安,然后就直奔前院书房,玄夜和宋先生已经回来了,正在书房里等他。 陆老夫人把陈冲单独留下来问话:“你们七爷在南边儿两年,可有人贴身伺候?” 陈冲知道陆老夫人要问什么,摇摇头:“七爷身边都是我和陆随在伺候。” “一个都没有?”陆老夫人还不死心。 “真没有,七爷您也知道,不是查卷宗就是看供词,哪来的功夫做其他事……”陈冲脑子闪过荣茵的身影,最终也没有提。上次在船上他觉得七爷挺关心荣三小姐的,提了一嘴,七爷就已经很不高兴了,他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 陆老夫人见此,也不再多说什么,放陈冲走了。 宋先生正跟另一个幕僚孙先生说着一路的见闻,见到陆七爷进来,放下手中的茶杯行礼,跟着七爷进了里间。 陆听澜让大家都坐下,陆随泡了热茶端上来,是今年新下的蒙顶石花,茶香醇厚,唇齿留香。 “一路颠簸,宋先生身体可还好?”陆听澜喝了口热茶,喟叹一声,问起了宋先生。 宋先生起身拱手:“多谢七爷挂念,身体安好。”又恭喜七爷擢升的事。 陆听澜却没有多高兴,镇国公去世后,他丁忧三年,不然早就能升至二品大员,对于早就有心理准备的事,并没有多少期待。 宋先生接着又说起刚才跟孙先生谈论的话题:“我跟玄夜在宁国府接到七爷的信后,又返回了福建,按照您的吩咐,果然又查到了一些事。” 陆七爷在听到王老先生的话后,就已经对泰兴商行起了疑心,一个浙江的商行却在福建迅速扩张,吴守敬不可能没注意到。他怀疑泰兴商行与吴守敬的死有关系,就传了密信给玄青,让他们再回到福建暗中探查,这次没有自己同行,想必容易得多。 “果然如七爷所料,吴守敬在死之前曾带官兵搜查过泰兴商行的铺子,据说什么都没查到。依吴守敬的为官之道,他断不会如此莽撞行事,所以我怀疑吴守敬是故意而为之。” 第13章 吴守敬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他的官职或者说是手中掌握的证据还不足以撼动泰兴商行背后的人,但事态紧急他不能再等了,为了引蛇出洞,才故意打草惊蛇。 想到这儿,陆听澜面色凝重:“吴守敬寒窗苦读十余载,从一个小小的知县好不容易熬到福建布政使,摸爬滚打多年,深谙官场险恶,最懂得明哲保身。当年他表兄杨肃贪污受贿东窗事发之时,他可是早早就提交了证据给时任巡抚郑大人以洗脱自己的嫌疑。” 可以说,当年能定杨肃的罪,吴守敬提供的证据起了决定作用,而杨肃又是严党势力为了渗透福建不得不除去的人。自此,吴守敬就被认为是当今首辅严怀山党派的人,一路平步青云坐上了布政使的位置。 这也是陆听澜觉得吴守敬死得蹊跷的地方,巡抚赵珺也是严怀山的人,他二人同为严党的爪牙,为何又自相残杀呢?这背后只能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严怀山授意赵珺这么做的。 若真是这样,这件事就很棘手了,严怀山当年在夺嫡之争中,拥护四皇子登上皇位,又把自己的女儿送进宫当上了皇贵妃。如今又是当朝首辅,同党密布、权倾朝野,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宋先生和孙先生对视一眼,心中震惊。他们都听懂了七爷的意思,让一个时刻懂得明哲保身的人不顾前程和到手的荣华富贵而涉险的事,定然非同小可,而且他们刚查探吴守敬的死,就遭到刺杀,说明背后的人不想让他们查下去 没人预料到这背后会这样复杂,一时没人敢开口说话,书房变得沉寂,只有更漏的滴答声,孙先生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那七爷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跟皇上在御书房说了一下午,陆听澜是真的感到疲惫了,背着手站到窗前,天已经黑了,小厮在点廊下的灯笼,因才得了赏钱,脸上还挂着笑,一盏接着一盏,从远到近,逐渐变得明亮。 他是陆家的嫡子,担负着陆家的荣辱兴衰,他不能行差踏错,稍有不慎,就会连累陆家的百年基业。这件事完全与他无关,他可以坐视不理,可是若连吴守敬这种精于算计的人都会为了心中的大义而死,自己又为什么不可以呢? “兵分两路,宋先生带着玄夜继续暗查泰兴商行,福建是他们的势力范围,估计查不出什么了,你们去浙江查。孙先生则带着玄青去吴守敬的祖籍找他的妻子和家人,吴守敬肯定还留下了线索。” 这趟浑水要不要蹚,总得先查清楚,吴守敬到底因何而亡。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八月初十了,再有五天就是仲秋,府里开始忙碌起来。荣茵的禁足也取消了,这段时日她就一直忙着跟范妈妈学管事和看账本,田庄铺子上的事范妈妈懂得也不多,她只能自己摸索,庄头和管事都还未找到合适的人,她打算抽个时间自己亲自走一趟。 禁足取消了,也意味着要去玉竹院请安。这天早上,荣茵早早地起床,上次最后一个到被祖母责骂,今日可不能再去迟了。 荣茵到的时候,王氏正在和李氏商量仲秋节拜月牌位的摆放、祭品,家宴的菜品及送礼等各种杂事。 见到荣茵过来,想到上次她顶撞自己的事,王氏还有些气不顺,不阴不阳地说:“你的栖梧堂离得最远,却这么早就到了,要是别人传了闲话出去,该说我这个当祖母的刻薄孙女了,你这是不想我好呢!” 荣茵没有想到,讨厌一个人,任她做得再好,只要想,怎么都能挑出错来,没了为自己辩解的心思,就这么跪着。 王氏见荣茵这么乖顺,气也顺了,开口让她起来。 荣茵又向李氏请安,李氏的表情带着尴尬,倒不是她觉得荣蕴嫁去了齐府自己理亏,而是荣茵这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让她不觉有些心虚,荣茵这几天一直待在栖梧堂,也没弄出什么动静,以前她哪次乖乖地禁过足。 没坐多久,徐婉莹和荣荨就都来了,荣茵想着还要去给母亲请安,就向王氏告退。 李氏见此也借口要去回事处理事退下了,却在夹道追上了荣茵。 “二婶找我有事?”荣茵表情还是淡淡的,李氏不知道她在道观经历了什么,变得让人捉摸不透了。笑着说:“怪二婶这阵子忙昏头了,茵姐儿回来这么久还没安排绣娘去给你量身呢,二婶这就叫秀珠拿牌子去秀楼,保正在中秋节前给你做一身新衣服出来。” 范妈妈早就找了秀楼的人来量过身了,这件事荣茵不信二婶不知道,对牌都是需要经过回事处的,她肯定还有事要跟自己说。 果然,李氏又接着说道:“上次说到你二姐姐的事儿……茵姐儿,这件事真不怪你二姐姐,齐夫人亲自上门提亲,咱家当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祖母是不可能拒绝的。” 父亲死后,整个荣府就没有有官身的人,为了支应门庭,祖母的做法荣茵能理解。只是不甘心而已,他们曾经那么要好,他竟然会娶自己的姐姐。 荣茵笑了笑,语气平静:“二婶若为这件事找我,那您不用担心,不是二姐姐齐公子也会娶别人,我又怎会不懂事去怪罪二姐姐呢。” 李氏松了口气:“你这么说,你二姐姐听了心里肯定高兴。她从小就疼你,之前也是不愿意嫁的,怕你知道了会埋怨她,如今看来还是茵姐儿明事理。” 第13章 刺绣刺绣 不管荣茵心里怎么想,但她能说出这些话就证明了她不会在明面上闹出什么来让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的事,李氏也就放下心。 “你放心,你的亲事二婶会帮你留意的,定给你找个如意郎君。”上次王氏说要把荣茵嫁到远处后,李氏就已经着人打听了。 “那就先谢过二婶,时辰不早了,我就先去给母亲请安了。” 荣茵到玉兰院的时候,罗氏如往常一般在小佛堂礼佛,也不出来见她。秋燕上了一盏新茶上来,说道:“夫人早 就吩咐过了,三小姐不必每日都过来请安的,您也多睡会儿才是。” 荣茵揭开杯盖,茶香飘了出来,一闻便知是洞庭碧螺春,也是齐天扬祖籍盛产的茶,以往每年新下了茶叶,齐天扬就会巴巴地给她送来。 荣茵盯着茶盏发怔,好一会儿才问:“这茶是二姐姐拿的?” 秋燕笑着应了是,她以为荣茵爱喝,就说道:“二小姐省亲的时候拿回来许多,您若是爱喝我给您包一些拿过去?” 果真如此,荣茵自嘲一笑,没有说要不要反而问起了徐婉莹:“表妹早上来过吗?” “呃,表小姐就住在东厢房,自然是日日都来的。”秋燕的头低低的,荣茵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点点头站起身便要走。 才走到庑廊下的台阶,就听到秋燕叫她:“三小姐等等,夫人有事叫您呢。” 荣茵受宠若惊,她日日来请安是很少能见到母亲的,母亲突然要见她,直叫她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感。 “母亲,您叫我有事?”荣茵又回到了西次间的外间坐下,刚才上的茶还没有被撤走,热气像薄纱在阳光里飘动。 罗氏嗯了声,快速地瞟了眼荣茵,低头拨弄佛珠:“我听说你近日在跟沈娘子学女红?” 荣茵点头,脸上的笑意掩饰不住,母亲还是关心她的。以前是她太不懂事,不耐烦学女红中馈,浪费了父亲和母亲的心意,还好现在还来得及。 罗氏却不再看她,淡淡地道:“好学也不能一直霸占着师傅,莹姐儿和荨姐儿也是要学的。你平日里把脾气收一收,不要总是欺压莹姐儿和荨姐儿,她们都是你妹妹,凡事让着点儿,对你名声也好。” 荣茵一愣,心中有股说不出的失望,许久轻声应是。这都是她自食恶果,从前就惯爱欺负别人,如今母亲不信她也应该。能跟母亲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她已经很满足了,水滴石穿,不着急,她还有时间。 仲秋的前两天,看账本已经学得差不多了,荣茵想起上次跟沈娘子学的针法已经练习了好久,都还没来得及拿给她看,便叫琴棋收拾东西跟自己去西跨院。 “三小姐早,可用过早饭了?”沈娘子见到荣茵很高兴,三小姐虚心又好学,学起来也很快,对待荣茵自是更热情些。 荣茵也笑着跟沈娘子问好。西跨院种着许多红枫,看着很是爱人,今日天气又好,荣茵和沈娘子就决定把绣架搬到院子里,在树下阴凉之处教学。 西跨院紧邻着花厅,穿过抄手游廊就到了。后日就是仲秋,今日李氏宴请了以鸿胪寺卿杨大人的夫人和詹事府郑学士的夫人为首的同住在槐花胡同的夫人们,此刻正在看戏呢,还能听到咿呀咿呀的唱戏声。 “三小姐怎的没有去看戏?”沈娘子这么问,是因为昨日李氏就提前告知了府上的这几位小姐,要她们今日都打扮得体些,迎接贵客。 荣茵不想去,她的事在槐花胡同早就传开了,她不想去面对那些打量、探究和看戏的眼神,就找了借口推辞。她知道回来面对这些人是早晚的事,可现在她还没有准备好,再给她些时间吧。 第14章 沈娘子见荣茵神色黯然,便转移了话题,继续说刺绣的事。套针上次就已经教过了,这几日荣茵有时间都会练习,还算熟练,沈娘子看了也觉得好,便打算今日教更为复杂的滚针。与套针通过叠加的方式增加图案的层次感不同,滚针表现的是线条的流畅感。 “三小姐落针时要眼观整体,心中想着下一步的针脚在哪儿,这样线条才有连贯性,才会流畅……” 荣茵听的认真,她以前竟然没发现绣花是这么好玩的事,能让人平心静气。沈娘子说完,荣茵就试着先绣一朵荷花,尽量照着沈娘子说的,一针一线绣得很慢,效果也出奇的好。 一朵荷花还没绣完,门口就响起一阵说话声。是李氏带着夫人和小姐们来了。 徐婉莹拉着杨大人的嫡次女杨素素,后面还跟着郑大人的嫡女郑玉屏及其他小姐,兴奋地说:“这沈娘子的苏绣可是有些名望的,绣的东西都跟真的一样,你们进去瞧瞧就知道了。” 郑玉屏不信,觉得徐婉莹在吹牛:“你莫不是在安庆没见过什么好东西,这苏绣我也不是没见过,哪有那样神。” 一群人说说笑笑地走上前来,荣茵知道自己是躲不了了,站起身跟沈娘子一起行礼。 众人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绣架旁行礼的荣茵,原因无他,气质实在出众,跟仙女似的,冰肌玉骨,螓首蛾眉。 “这位是……”杨夫人先回过神来,问李氏。 李氏没想到荣茵也在,略微迟疑,笑着道:“茵姐儿来见过各位夫人和太太。”又回头对着几位夫人介绍道:“这位是府上的三小姐荣茵,才回京不久,小时候你们也见过的。” 荣茵?众人听到李氏的介绍,眼神一下子变了,前阵子就听说荣府的三小姐要回来了,没想到竟真的回来了,变化还如此大,都认不出来了。 “变化真大呀,江南水土可真养人。” “看来去道观也不是没有好处。” “就是,气质都不一样了,看着是娴静了许多。” 荣茵强装镇定,当作没有听见这些不怀好意的窃窃私语,再难听的话她都听过,这些不算什么。 徐婉莹暗自得意,今天这些人是她故意引过来的,她让贴身丫鬟秋月盯着西跨院,看到荣茵过来就去禀报,她知道荣茵不会女红,想叫她当众出丑。 自从荣茵回来后,徐婉莹就觉得不安,要不是她能博得罗氏的怜爱,现在只怕还在安庆被继母磋磨。那天王氏的话点醒了她,荣茵再不受宠也是罗氏生出来的,她不能让荣茵抢走罗氏的偏爱,这是她唯一的依仗了。 徐婉莹走上前,笑着拉过荣茵的手:“三表姐在跟沈娘子学苏绣吗?早前沈娘子就一直跟我夸你的苏绣出众,都快出师了,快让我看看,开开眼。” 沈娘子不知徐婉莹这是计,想激起大家看荣茵绣品的好奇心,还在一旁帮腔:“三小姐虚心好学,又聪慧,一点就通,确实不错。” 沈娘子都开口了,众人自然就都要看荣茵的绣品,荣茵还来不及开口,绣绷就被徐婉莹抢去。 “三表姐就不要谦虚了,还怕大家偷学了你的技艺去不成……”话还没有说完,笑容就僵在了脸上,这怎么可能是荣茵绣的?她不是一个草包的嘛! 郑玉屏凑上来,本来想嘲讽两句,一看也傻了眼。众人看她两惊讶的神色,也围了上来,啧啧称奇,确实绣得好,针脚细密严实,花瓣浅红相交,颜色层次丰富,线条也优美。 徐婉莹没想到沈娘子说荣茵绣得好是真的好,她还以为沈娘子客套,毕竟她领着荣家的月俸,脸色变得难看起来。等等,这也有可能是沈娘子绣的!她不信荣茵真的绣得出来。 “以前总是听大舅母说三表姐不爱女红,气走了好几位师傅,原来是骗我的,我瞧三表姐绣的就很好,大舅母也太谦虚了。” 郑玉屏也不信,以前的荣茵是什么样,她再清楚不过,不屑地道:“对啊,荣茵,你以前不是最烦学这些了嘛,可别去道观四年还学会撒谎了,拿沈娘子的绣品当做自己的。”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荣荨却突然上前从李氏手里拿过绣绷,赞赏道:“这荷花确实活灵活现,我看还有一片花瓣没有绣,不如三姐姐当场绣给我们看如何?也让大家看看苏绣的针法。” 荣茵闻言看向荣荨,她不知道荣荨是想帮自己还是落井下石。方才的一番话再加上她之前的所作所为,众人已经相信这不是她的绣品了,还会觉得她人品不堪,用他人的作品顶替,荣荨这话给了她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没有思考的时间,荣茵粲然一笑,接过绣绷:“需费些时间,各位夫人太太、小姐们坐着喝茶等吧。” 荣茵走回绣架旁,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紧张。坐下来,重新开始劈线穿针,细长的银针在指尖上下翻飞,平针、套针、滚针手法熟练,落针果断迅速,姿势优美,小半个时辰过去,最后一片花瓣就绣好了。 荣茵收了针,众人已经看愣 了,原来看美人绣花也是一种享受。郑夫人感叹道:“三小姐这手绣艺如此精致,难怪得沈娘子夸赞。” 荣茵不好意思地笑笑:“是沈娘子教得好。” 众人也开始夸赞起沈娘子和荣茵。徐婉莹却笑不出来,心里恨极了,自己明摆着给荣茵做了嫁衣,今天过后,槐花胡同谁还不知道她荣茵女红好! 李氏看日头不早了,就领着众人又回到花厅进席,进完席,这一天的宴请就结束了。 走远了还能听到郑夫人和杨夫人说的话:“三小姐变化真大,看着和以前是真的不同了……” 荣茵心里高兴,算是迈出第一步了吧,还好自己这段时间有空就练,没有给母亲丢脸。她虽然不想出风头,但她名声确实不好,总得引人注目些大家才知道她的改变,才不会用以前的眼光看她。 第14章 仲秋仲秋 第二天一大早,荣茵就叫琴心拿了库房的册子来,一页一页地翻找着。 “姑娘,您要找什么呀?”库房才清点过,册子是新制的,琴心把手里的一些事分给了琴书,现在库房由她管着,有什么东西她还记得个大概。 荣茵是想找个东西送给荣荨当做谢礼,不管昨日她本意如何,她的那番话,确实帮到了自己。 翻来翻去却没有合适的,她库房的东西都还是四年前的,如今京城里时兴什么她并不清楚,那些首饰、物件啥的,怕都过时了。 她记得从苏州回来时,表哥给她的东西里有一匣子东海珍珠,粒粒圆润饱满,用来做头面最好,便吩咐琴心:“表哥送我的那匣子珍珠呢?你把它找出来,去一趟栖霞院交给四妹妹。” 栖霞院是荣荨的院子,跟兰姨娘一块住,在二房云霄院的东面,也是一个两进的院子。 “就是要道谢也用不着拿这个,这可是表公子送您的呢,您自己留着做副头面多好。”琴心肉疼,这匣子珍珠可不常见,值好些银子呢。 荣茵眼神一黯,不仅仅是为了道谢,她想到小时候自己没少跟着二姐姐欺负四妹妹的事。 兰姨娘最得宠的那几年,二叔爱屋及乌,对荣荨也颇为溺爱,给了不少连二姐姐都没有的好东西,自己为了给二姐姐出气,不是抢了四妹妹四季做衣裳的料子,就是带头在参加宴会时孤立她。 荣茵回想起刚回府那天见到的荣荨,跟以前完全不一样,印象中经常被二婶责骂的唯唯诺诺的小姑娘,想不到长大后变得落落大方,跟兰姨娘长得很像,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昨日四妹妹的不计前嫌,让她觉得羞愧,自己以前的确做了很多荒唐的事,这一匣子的珍珠都抵不上自己心中的不安。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八月十五,府里一早就忙开了,二老爷、大少爷都要回来,可有的热闹了。 昨晚荣茵就带着琴心几人把今日要送给哥哥的香囊都装好了,怕哥哥觉得桂花香气甜腻,又在外面熏了一层檀香。她看着盒子里安安静静躺着的香囊,花样精致,嘴角带着笑,哥哥收到肯定会惊讶,自己居然会绣香囊了。 晚上的宴席才是团圆饭,午饭各房就在自个儿院子里用了,考虑到饭后还有不少活动,李氏就把地点定在了内院正厅,东边紧挨着的就是水榭,方便赏月和拜月,此刻下人们正往水榭那边搬种着菊花的坛子。 这些菊花是前两日在花厅宴请杨夫人和郑夫人所置办的,没有了父亲的俸禄,即使二叔交到公中的的银子不少,祖母还是心里不踏实,削减了府里的各项开支,后院要用的菊花只能又从花厅里搬。 庑廊下琴书和琴棋正在做针线活,这些时日两个小丫鬟也学会了不少,能简单地做些帕子。怕惊扰了午睡的荣茵,都压低着声音说话。 “我刚从回事处回来,二夫人还在安排小厮送礼呢,这到底要送多少呀,前几天不就开始送了,怎么还没送完。” 第15章 “你一个丫头片子知道什么,这人情往来的事儿,不是一般的讲究。” “怎么不懂,我之前就在回事处做事,二夫人年年送那么多礼出去,可收到的回礼又有多少?” “今时不同往日,大老爷不在了,来往的人自然少了……嘘,别说了,姑娘快醒了。” 琴书要比琴棋早两年进府,知道的事比琴棋多,大老爷的死对整个荣府的打击都是巨大的,下人在外面也没有先前的硬气了。 荣茵披着头发坐在床上,呆愣地看着被黄昏的阳光照射在墙面上的槅扇影子,听着琴书和琴棋的对话。 父亲在世时,最喜宴请亲朋好友,只要他休沐在家,府中就热闹非常。以往逢年过节,母亲都在忙着给父亲的同僚送礼回礼,人情往来好不忙碌,如今,礼还在送,回礼却不复以往了。 琴心估摸着快到了开席时间,就进来伺候荣茵梳洗。 “何时了,哥哥还没回来吗?” “姑娘,都申时了。”琴心给荣茵梳好头发,又从梳妆盒里拿出金镶玉梅花簪簪上,“没有收到丫鬟的通传,公子应是还没回来吧。” 荣茵皱眉,国子监在明智坊,与荣府是隔了好几个街坊,不过马车快些三个时辰都不要就能到,这都快一天了,怎么还不见人,莫不是国子监有事耽搁了? “那二叔到了吗?” 琴心还是回答没有,她进来时才问过了守门的婆子,今儿就没见人来通传。 荣茵也不再追问,见弄得差不多了,就叫琴心把装香囊的紫檀木盒子拿上,跟着自己去内院的正厅。 转过回廊,远远地就看到庑廊下立着不少丫鬟,其中一人身形好似二叔身边服侍的管事,二叔先回来了?荣茵不由地加快了脚步,才一靠近正厅,就听到里面传来热闹的说话声,好像是徐婉莹的声音。 透过雕窗往里看,荣茵顿在原地。不止二叔回来了,哥哥也到了,可以说,整个府里的主子都在,连兰姨娘也在,除了她。 不知道徐婉莹说了什么,整个屋子里的人都笑起来,气氛温暖热闹,母亲脸上带着笑,慈爱地看着徐婉莹。荣茵呼吸一滞,觉得自己来得很不是时候,要是一直睡着不醒就好了,整个府里就她是多余的,没人记得她,即使她已经回来了,还是没人记得她。 她好像又看到了八岁前的自己,被关在栖梧堂里,等着别人主动想起她,可现在再也没有人能想起她了,父亲不在了啊。 “姑娘,定是守门的婆子偷懒,才没有接到丫鬟的通传,等我回去就教训她们。”琴心看着荣茵满脸哀伤,仿佛就快要碎掉的样子忙开口宽慰。 荣茵摇了摇头,身形也跟着虚晃,她一把将手撑在雕窗上支撑自己的身体,她快要站不住了,或许也没有摇头,她现在哪还有力气呢。 “姑娘……”琴心赶忙上前扶住荣茵,声音也哽咽起来,不过叫小丫鬟跑一趟的事,怎么就没有人吩咐一声。 白芷此时出来传膳,看到琴心扶着荣茵蹲在庑廊下,吓了一跳,还以为荣茵怎么了,那些候着的丫鬟怎么没有一个进去禀报的?急忙问道:“三小姐,您怎么了?” 荣茵定了定神,抬起头扯开嘴角:“方才走得急了,不小心崴了脚。”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马上就开席了,自己不能闹出事来,母亲会厌烦的。 “可要紧?奴婢这就去请府医来。” 白芷说完就要走,却被荣茵拦住:“无事,没有伤到筋骨,我这就进去了,你自忙你的去。” 白芷狐疑,还是应了诺,转身走了。 荣茵压下心底翻滚的情绪,面上强撑着笑,抬步走了进去,道:“孙女贪睡来晚了,请祖母责罚。” 原本言笑晏晏的正厅,霎时安静下来,众人都没有料到荣茵会冷不丁地出现。还是李氏先反应过来,笑着抬手轻扇了自己一巴掌:“瞧我这记性,原本还想着派丁香去栖梧堂通传的,结果说起话来就忘了,母亲,您就罚我吧。” 荣茵不待王氏说话,接过李氏的话道:“怎怪二伯母,是阿茵自己贪睡,您就是派了丁香去,谁又敢喊醒我呢。” 大过节的,王氏也不想闹不愉快,嗯了一声,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荣清这时也回过神来,站起身上下打量着荣茵,微笑着道:“妹妹回来了,长高了不少,是个大姑娘了。” 荣茵叫了声哥哥,心底的情绪再也忍不住,眼里不自觉含了 泪水,哥哥也比以前更高了,也更像父亲,清瘦挺拔。 徐婉莹凑上前来,娇娇悄悄地拉着荣清:“大表哥,你刚刚还没说完呢,这手串的老板后来又怎么愿意卖你了?” 说完又将手腕伸到荣茵面前,一派天真地开口:“三表姐你看,大表哥带回来的礼物,我跟四表姐都有呢,连华哥儿也有,不过华哥儿的是个小金锁。”说完又转头催促着荣清:“大表哥你把三表姐的礼物拿出来,快让我看看是什么,要是比我跟四表姐的好,我可不依了。” 荣茵盯着徐婉莹手腕上的手串,是朱砂的其间还串了小叶紫檀的佛珠,很称肤色,便也期待地看着哥哥,她也想知道哥哥给自己准备了什么。 荣清一愣神,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阿茵,哥哥不知道你回来,所以……,下次定给你补上。” “啊,三表姐没有么?”徐婉莹褪下手串递给荣茵,温柔轻和地道:“我的给三表姐吧,大表哥每次回来都给我带了东西,已经有很多了。” “不行。”荣清一把拉回徐婉莹的手,“知道你懂事,可是这手串是特意给你寻的,朱砂能镇静安神,你用得着。阿茵的我下次回来再带给她。” 荣茵静静地看着,心中热情冷却了大半,拿出了自己绣的香囊:“这两枚香囊是阿茵这几日特意给哥哥做的,一枚放在箱笼里,可给衣裳增香,另一枚里面放了艾草,可随身佩带能驱虫的。” 荣清没有如荣茵所想,他似乎忘了曾经的荣茵不会女红,接过匣子,笑着道:“阿茵有心了。” 徐婉莹夺过匣子,拿出里面的香囊闻了闻:“里面可是放了远志?大表哥睡觉时放在床头,睡个好觉就更能专心读书了,天热蚊虫也多,我这几日都被扰得睡不好呢。” 荣清一听,立即心疼地道:“表妹睡不好吗?这香囊你拿一个去吧,我也用不上两个。” 第15章 质问质问 徐婉莹怯懦地看了眼荣茵,好似有些害怕:“这怎么行呢,这是三表姐特意做了送给大表哥的。” 荣清眉头一皱,想起了荣茵以前争宠的事,以为徐婉莹被欺负了,肃着脸对荣茵道:“阿茵,表妹胆小身子又一向不好,香囊我就做主拿给她了,你可不能生表妹的气。” 荣茵张了张口,看着哥哥突然的冷淡说不出话,四年的时间还是太久了,她跟哥哥都没了之前的亲密无间。 徐婉莹却不好意思起来,娇嗔着抱怨荣清:“大表哥也太凶了,我身子好多了,只是看着三表姐精湛的绣艺心里欢喜,前些天在宴会上可是为荣府挣脸了,连郑夫人和杨夫人都夸呢。” 荣茵不知道徐婉莹怎么会提起这个事,身旁的罗氏却突然一掌拍在曲足桌上,愤怒地看向荣茵:“你怎么还跟以前一样爱出风头,我不是叫你要安分守己!” 徐婉莹被罗氏的怒气吓到,咬着下唇,声音像要哭出来,样子柔弱可怜:“大舅母别生气,是我说错话了,我不该说的。” 正厅里的说话声都停了,只听得到罗氏的责骂,荣茵看母亲误会了,刚想开口为自己辩解,就被王氏打断:“好了,大过节的,你若想教训,就等到回玉兰院里再教训。” 罗氏愤怒地瞪了荣茵一眼,咽下喉咙里的话,再开口,声音仍然带着怒火:“母亲说的是,回去我就好好教导她,这么大了还是如此不懂规矩,给荣府的脸面摸黑了。” 荣茵不敢置信地望向母亲,别人怎么误解她都可以,可母亲怎么连问也不问凭别人的几句话就这样想她,她女红好怎么就是给荣府摸黑了? 李氏打破尴尬地站起来,招呼众人移步去水榭,宴席马上开始了。 水榭宴客厅正中设了一张八仙过海圆桌,上面摆满了螃蟹清羹、玉兔月饼、白玉桂花糕等仲秋才会吃到的美食。荣家人口向来不多,就没有男女分席,而是围坐了一个大圆桌,热热闹闹地吃饭。 华哥儿正是惹人疼爱的年纪,徐婉莹也在一旁说着讨巧的话,水榭充满了欢声笑语,刚才的插曲,好像没有发生过。 荣茵紧挨着荣清坐下,她有好多话想跟哥哥说,她想问问哥哥这几年好不好,也想说说自己在苏州的四年。荣清就坐在她身边,却一次都没有往这边看过,她几次试图与荣清搭话,荣清也好像没有听到,只顾着与徐婉莹和二叔说话。 她的话哽在喉咙里,如叫嚣着要挣脱牢笼的野兽,却找不到出口,伤痕累累。没有人要与她说话,也没有人在意她,周遭的都是她的亲人,可这一切又都与她无关。她坐在位置上,听着听着便觉得身体发冷,琉璃罩着直立的烛火,明黄色的光静静地洒在她的脸上,周围的喧嚣在她耳里岑寂无声。 第16章 吃罢饭,就开始了赏月拜月的习俗,荣茵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着哥哥与徐婉莹说笑,看着荣荨逗弄华哥儿,看着二叔出了个对子给众人对,看着王氏给众人分食月饼…… 清冷的月亮悬挂在天上,月光明亮也冰凉,荣茵抬头望了眼,头也不回地走了,将一切热闹都抛在了身后,这原本也不是她的,她好像……不应该回来的。 夜深,赏月结束后,各房的人都散了。荣江领着二房的人回到云霄院,一路上只听见兰姨娘娇柔的说话声。 进了院门,兰姨娘拉着荣川撒娇:“二爷,您都多久没回来了,华哥儿都与您生分了呢,今晚您陪着他睡,好亲近亲近。” 说完还给抱着华哥儿的奶娘使了个眼色,奶娘立即附和道:“自从二爷去了福建,小公子夜里总睡不好,经常半夜说梦话要找爹爹呢。” 兰姨娘争宠的手段一如既往,当着下人的面就把二爷往她房里拉,二爷刚回府,本该是去正房的。兰姨娘这是想下李氏的面子,李氏却看都懒得看一眼,冷哼一声回了正房。 兰姨娘看着李氏负气的背影,心里难免得意,挽住荣江就要往东面去,不想被荣江拂开了手。 “二爷?” 荣江想着心底的事,叫兰姨娘先回去,又嘱咐奶娘好好照看华哥儿,也往正房去了。 “这贱人!”兰姨娘气得跳脚,也不顾一旁还有没有李氏的人。 荣荨默默叹气,走上前劝说:“姨娘还是先回去吧,在这儿闹只会惹下人笑话,更深露重,仔细华哥儿着凉……” 话还没说完,就被兰姨娘一巴掌扇在脸上,啪的一声,在深夜里格外清晰。 兰姨娘犹不解气,指着荣荨的鼻子接着骂道:“没用的东西,自己不争宠,竟还诅咒你弟弟,要不是你弟弟你以为老夫人会高看你一眼,还要亲自为你说亲?你看看你浑身上下,哪一点配了?” 荣荨的脸歪到一边,盯着脚下的青石板。姨娘已经不年轻了,自从生了华哥儿,脸上皱纹都深了,内院的女人,尤其是没有娘家撑腰的妾室,唯一的指望就是靠着美貌获得男人的怜宠。荣荨心疼姨娘,却看得清形势,荣蕴嫁给了齐家,就为这父亲也断不可能给李氏难堪,如今父亲来栖霞院也渐渐少了。 府上都在传要把华哥儿记在李氏的名下,荣荨知道她心里着急,怕没了可以傍身的子嗣,又失去了父亲的宠爱,想方设法的争宠。李氏和荣蕴的手段可厉害了,现在纵容姨娘争宠,不过是看在华哥儿还小的份上,小时候姨娘和自己没少在二人手上吃亏,荣荨如今不想争了,也知道自己争不过,不希望姨娘将来受苦,屡屡劝说。 兰姨娘却觉得是荣荨没用:“你自己不想过好日子,你别拦着我和你弟弟,你怎么说也是我肚子里出来的,没资格嫌弃老娘给你丢脸。” 荣荨偏着头,静静地听着兰姨娘骂完,没有了劝说的心思,自行走了。 “夫人呢?”荣江进了正房,没有看到李氏,有些不耐地向李氏的贴身丫鬟夏荷问道。 “回二爷的话,夫人偏头痛发作,在内室休息呢。” 荣江转身进了内室。李氏正倚靠在床头,额头上盖着浸了凉水的棉帕,一旁候着秋菊,见荣江进来便起身退了出去。 李氏听见声响,掀起眼皮懒懒地扫了眼荣江,不阴不阳地开口:“哟,二爷的宝贝儿睡下了?怎有时间过来,我这儿可没有那等娇滴滴的美人儿让您舒心。” “什么我的 你的,我的宝贝儿不也是你的宝贝儿么!“荣江也不恼,笑嘻嘻地坐在李氏的身边,拿起她的手揉捏。 李氏气得坐直身子,一把扯住额头上的棉帕扔在床下:“二爷这是诛我的心呐,是盼着我早点死好给你的宝贝儿腾位置吧!” 荣江见李氏是真的恼了,才赶忙涎着脸解释:“我说的宝贝儿是华哥儿,将来你我都指着华哥儿给养老送终呢,不是宝贝儿是什么。” “谁说要指着他了,我还有蕴姐儿。”没生下儿子是李氏一生的痛,当初华哥儿生下时荣江明明答应她等华哥儿立住了就把兰姨娘送到庄子上去,自己为了子嗣也成全了。 如今华哥儿都快三岁了,居然还任由那个贱人抚养,即使以后华哥儿记在自己名下,那也是知道自己不是她生母的,这又如何养得亲,荣江分明是故意欺骗她。 想到伤心处,开始哭起来。李氏和荣江是少年夫妻,虽然年轻时也因为姨娘通房之类的事闹过不愉快,可情分还是在的。 荣江也心疼不已,赶忙赌咒发誓了一通,抱着李氏表态:“夫人这是不信我呢,我这次回来就是要把这件事办妥,兰姨娘的庄子我都找好了,等华哥儿上了正房的族谱,就把她送走。” 李氏抬起头,泪眼朦胧的看着荣江。都说荣府的姑娘长得好,其实男子更甚。荣江更是俊美,自己当年身为延庆府知府的嫡小姐,上门求娶的人都让她挑花了眼,为何偏偏嫁给没有官身的荣江,不就是看上了他这一身的皮囊。 这么多年夫妻,荣江再怎么惹她伤心,只要他愿意低下头来哄自己,自己总会原谅他的,只是兰姨娘是她心底的一根刺,她若不是生下了唯一的哥儿,自己也不是容不下她,如今不拔是不行了。 她就信这最后一次,届时若荣江还是舍不得,就别怪她出手了。 二人半年没见,有再多的气,也舍不得发了,温存了大半晌,才又说起各自的事。 李氏提到了荣茵的亲事,还把王氏的想法都告诉了荣江:“茵丫头留在跟前,我总是放心不下,蕴姐儿成亲都三年了,还是一无所出,齐夫人早有怨言,我是怕……” 荣蕴一直没有身孕的事,李氏大概猜到了一些,所以荣茵必须得远嫁,越远越好。 荣江沉思片刻,心中有了计较:“这件事儿,我得先问问蕴姐儿的意思,过几天你把蕴姐儿叫回来,我亲自跟她说。” “二爷,此事母亲和你办了就是,又关蕴姐儿何事?您又不是不知道蕴姐儿一向疼爱茵丫头,若她舍不得让茵丫头远嫁可怎么办?”李氏怕荣茵不是真的死心,也怕荣蕴到时心软听了荣茵的话,只想赶紧把这事办了。 “妇人之见,你只需知道我不会害蕴姐儿就是。”荣江说完就扬声叫丫鬟抬水进来沐浴,奔波了一路,他已经疲了。 第16章 来信表哥来信 仲秋过后,荣茵就被禁足了,这次是罗氏下的令。荣茵起床时,听到了范妈妈的传话,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昨天徐婉莹说的话母亲还是当真了,她不来问自己,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了吧。 琴心一听又要禁足就急了,姑娘好不容易盼得公子回来,还没好好说两句话呢,等禁足过了公子早回国子监了,夫人也是,就听表姑娘的话,问都不问姑娘,哪有这样做母亲的。“范妈妈,刺绣那事儿不是表小姐说的那样,您让我去给夫人说清楚……” “琴心,退下。”荣茵打断琴心,母亲已经给她定了罪,再去解释只会被当成狡辩。 “姑娘……”琴心看着不为所动的荣茵,不甘心地跺跺脚,还是退下了。 范妈妈看着荣茵失望的眼神,怕母女情分就此冷淡下去,忍不住为罗氏说话:“三小姐,您也知道夫人最不喜爱女子出风头,您又是她亲生的,自然要更严格些,您别往心里去,夫人是为您好。” 荣茵笑了笑:“范妈妈不必担心,我都知道的。”即使心里很难过,但她也从没怪过母亲,她是知道母亲的,一直都希望自己能像二姐姐一样娴静文雅,她会努力做到的,就怕母亲再也不信她。 四年的时间,什么都改变了,只有她一个人在努力地想回到过去,可是还有谁在原地等她呢。荣茵觉得心里很乱,起身到西次间里练习针黹,想借此平复自己的心情。 等停下手时已近黄昏,绣绷上的玉兰花线条混乱、色彩冗杂,不堪入目。琴书在庑廊下小声地哭,荣茵闭了闭眼,缓缓叹气:“琴心,你进来。” 琴心拿着笸箩进来,脸颊气鼓鼓的。荣茵问她:“琴书哭什么,你骂她了?” 琴心也不否认:“琴书这个小蹄子,尽顾着自己偷懒,把奴婢给您炖的燕窝都熬干了。” “一个燕窝而已,值当什么。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何苦拿琴书撒气呢,她还是一个小丫头,被你训斥,可不觉得天都塌了,你听听,哭得都抽抽了。”荣茵话里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她是知道琴心的,若要在府里找一个真心待她的人,除了琴心也没有了。 琴心红了眼眶:“奴婢是替姑娘不值,去请安夫人不见,误会您也不让解释,就这么由着夫人对您不满。” 荣茵搁下绣绷揉了揉酸疼的手腕,示意琴心坐在一旁的杌子上顺气。待琴心缓和一些才开口:“琴心,我六岁那年你就跟着我了,今天发生的事看得还少吗?何至于每次有这样的事都要生气,那不得把自己气出病来。” 第17章 琴心不懂,姑娘以前是不肯吃亏的,唯一受过的苦就是在道观里了。“可是以前姑娘你不是这样的,你现在这样不是更让人欺负了嘛,你怎么变了呢。” 是啊,她怎么变了呢,以前她总要去争,别人越不在乎她,她越要出风头,她以为当时的她赢了,其实输得彻底,别人只会更讨厌她,而她还在沾沾自喜。 “琴心,不是我变了,而是我知道这世上总有一些事是强求不来的,也是我无法改变的,我们得学会接受。”以前自己不懂,遇到母亲和祖母偏心会闹脾气,被人误解会大声解释。其实有什么用呢,别人先入为主无非是打心里就觉得你是这样的人,你再怎么解释下次别人还是会误解你。 不如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她现在好像有点明白师傅的话了。 等禁足结束,早已是深秋了,早晚冷的像入了冬,都穿上披袄了。寄给表哥的信,已经过去一个多月,荣茵估摸着回信早就到了,提前求了王氏的应允,今日是特意出门去拿信的。 表哥之前早已和荣茵商量过,私底下调查的事还是避着人好,二人虽是表哥表妹,但难免落人口舌,因此信都是通过罗家在京城的铺子传递。 外祖家在京城的铺子开在四坊街上,专卖文房四宝,这里离贡院不远,做这个买卖最合适,对面又开了一个茶楼,读书人经常往来,生意火热。 徐掌柜的看到荣茵,松了口气,像是等了很久:“表小姐安好!您上次说十五日后来取回信,一晃都一个多月了,小的还以为您出了什么事。” 荣茵笑笑:“生病耽搁了,今天大好了才出来的,害徐掌柜担心了。表哥的信到了吗?” “早到了,连同信一起到的还有一个掌柜和一个账房先生。”徐掌柜说着领荣茵上了二楼的雅间。 上次寄信时,荣茵写下了刘妈妈勾结掌柜做假账的事,苦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只得先让有经验的账房管着,看来表哥是给她送人来了。 荣茵拆开信,一目十行地看完,在信中表哥详细地讲述了泰兴商号的生意。原来泰兴商号发迹最主要靠的就是丝绸和茶叶生意,泰兴商号丝绸和茶叶的售价比市面上的要低两至三层左右,这么扰乱市场价格,官府竟不过问,看来背后站着的就是官府。 表哥还说,他这次已经有了确切的消息,之前提到的二掌柜就是荣茵的二叔荣江,上半年有罗家的大掌柜在福建遇到过他。 最后表哥还隐晦地提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泰兴商行如此贱卖丝绸和茶叶,不知在哪里低价进的货,抑或是背后的主人心善让利百姓。 荣茵本来还处于二叔就是泰兴商号二当家的震惊之中,看到最后立刻就站了起来。 表哥这话明显有其他意思,什么商人会这样做生意,丝绸和茶叶生意外祖家也一直在涉足,有没有低价进货的渠道不会不清楚;再说了,即使让利百姓,这都好几年了,是有多厚的家底亏不完? 低于市面上价格的一层已是难得,更何况低那么多。若不是低价进货,也不是为了让利百姓,那贱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快速吸纳钱财。可泰兴商号是大商行,背后又有官府撑腰,这么急于求财自断前途的事,荣茵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要这么做,直觉有蹊跷。 二叔究竟是搭上了谁,怎么还有官府的人牵扯其中? 想不通,也就不浪费时间了,她出来一趟不容易。荣茵看了看天色,离祖母规定归家的时辰还早,打算先带掌柜和账房去铺子上安置,她还记得铺子的位置,都离得不远。 荣茵走得匆忙,丝毫没有注意到对面茶楼的二楼里,有个人临窗站立,默默地盯着她。 “好你个陆七,说请我们喝茶,怎么到了自己到一直看着窗外,可是看见了什么美人?”说话的人是宋国公冯征明,与陆听澜是至交,说起话来便少了些顾忌。 一旁还坐着武定候府的世子郭兴,他是武将世家,不大与朝中文官来往,与二人的交往不深,今日是在茶楼偶遇,被陆七爷邀请一起喝茶,因此只是笑了笑,并不搭话。 “哪有什么美人,不过是难得来大兴一趟,对繁华的街景入了神而已。”陆听澜走回桌旁坐下,给自己斟了盏茶。 茶一入口,陆听澜便品尝出是苏州的天池茶,茶叶形长而颜色青绿,茶香飘逸,轻轻吸上一口,就知不是凡品,心中一凝,却不动声色:“想不到这种地方还有此等好茶,今日我等可是有口福了。” “定是那掌柜的见是陆阁老大驾光临,把压箱底的好货给上了。”冯征明哈哈一笑,不以为意。 郭兴神色一敛,暗自思忖,不一会儿像是不经意般说道:“陆七爷和国公爷有所不知,这茶楼是江南最大的商行泰兴商号的产业,有好茶不足为奇,怕是有些茶连宫里头都没有。” 冯征明听完有些呆住,郭兴不愧是武夫,连说话都这么直接,让人都接不下去了。 陆听澜低头一笑,直觉郭兴的话似有深意,却不顺着他的话说,岔开了话题。 喝茶不尽兴,冯征明又拉着二人去酒楼喝酒。酒过三巡,散场时已是黄昏。 明日还要早朝,得连夜赶回宛平。陆听澜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酒没喝多少,却还是上头,手指轻轻敲着膝头,沉思着。 他今天当然不是无缘无故请郭兴喝茶,玄夜和宋先生又查到了泰兴商号的猫腻,吴守敬在搜查泰兴商号前,两广总督江淮曾派人阻止过他,这就有意思了,泰兴商号背后不止牵扯了官府还有军队的人。 武定侯当年随着开国皇帝一起打天下,在军中的威望无人可出其右,如今的两广总督、福建都司、浙江都司都是他的亲信。加之巡抚赵珺又是郭兴的姐夫,是吴守敬一案中重要的一环,很难不让人怀疑,武定侯是不是参与其中。 今日观看郭兴的神色和语气,不像是不知道泰兴商行的事,但又像是极为鄙夷,或许可以先从武定候府查起。 秋风怒号,暗红色的车帘被风卷起又落下,陆七爷微微睁开眼定定地瞧着,一如今日荣茵穿着的绛红色绣花湘裙,随着她行走的步伐不断翻起涟漪,他不过看了一眼,就清晰的记住。 陆七爷想起玄夜的信,荣茵的二叔荣江如今是泰兴商行二当家,荣川已死,荣江哪来的人脉认识这么些人?不过是人前见得光的傀儡罢了,如若泰兴商行真的行了官商勾结之事,损害了朝廷的利益,且证据确凿,荣江这等蝼蚁定会被推出来承担罪责,那时被判砍头都是轻的。 眼前又浮现荣茵满是慌张的脸,眼神还带了责备。他原本不想管,也没打算管,收到信这么久了也没打算要做些什么,他人的生死与自己又有什么干系,宦海沉浮向来如此。 第17章 放下放下 马车到了陆府,陆听澜往前院的书房走去,胸中似被什么东西堵着,让人十分不畅,越走越快。陈冲跟在后头追,没留神陆听澜突然停下的脚步,差点一头撞上去。 “七爷?” 陆听澜抬首,望着漆黑如墨的天空,一点星光也无。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能入内阁,要是心善不知道早死了多少回。可是这次他觉得自己动了恻隐之心,他竟不忍心看到荣茵陷入此等危险境地,实在是不符合他的一贯作风啊。 许久之后幽幽一叹,罢了,荣茵也算对自己有救命之恩,何况自己还给了她一个承诺,理应要帮她的。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你安排人盯着荣江,有任何风吹草动都禀报于我,再着人好好查查武定候府,连荣府也一并查了。” 陈冲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您之前不是说不用管吗?” 陆七爷斜睨了他一眼,连头都不曾转过,陈冲就觉得十分惊心,不敢再言语,领命去了。 安顿好掌柜和账房先生,荣茵也要赶回荣府了。表哥送来的两位掌柜都曾在外祖家铺子上做过事,为人能干且忠心,能给自己省不少事。 只是铺子上的事解决了,田庄的庄头却还没找到合适的。以前的两位庄头是辞退了,但是新换上的也是无能之辈,听说压不住租地的农户,已经闹了好几场。 当年父亲为了让她方便管理陪嫁,铺子都买在大兴,离得近,而两个田庄却远在通州的香河县,想要实地去查看得想想办法才行。 正想的出神,马车突然剧烈一晃,被逼停了。荣茵吓了一跳,差点撞在车壁上,幸好琴心反应快用手挡着了。车外驾车的小厮永和在骂骂咧咧,好似有人突然冲出来拦车。 琴心气恼,对着车外的永和骂道:“怎么驾车的?” 永和也很冤枉,车赶得好好儿的,怎么还有人不怕死冲出来拦车,委屈道:“琴心姑娘息怒,三小姐无事吧?真不怪小的,这人突然冲出来,差点就撞上了。” 从铺子里出来已经不早了,荣茵怕赶不上王氏规定的时间回去,示意琴心给永和些碎银子,打发拦车的人了事,催促道:“人既然无事就赶紧走吧。” 第18章 等了几息,永和没有回话,马车却动了,周围渐渐没有了吵闹声,从铺子回荣府,会经过夜市,越晚越热闹,不可能这么安静。 荣茵奇怪地问道:“怎换了条路走?这样会不会绕路了些?” 永和还是没有回话,琴心也察觉出了不对劲,试着喊了几声,依然只听得到马蹄的嘚嘚声。 琴心和荣茵相视一眼,大着胆子掀开了车帘,驾着车的早已不是永和,是名满脸落筛胡的壮汉,一看就是练家子。 琴心被吓得大叫:“你是谁?永和呢?” 壮汉恍若未闻,只顾赶着马车。 荣茵往车外望去,这是去往石桥路的方向,路上几乎看不见行人,她才回来不久,不曾惹下什么乱子,父亲在世时也不曾听说过有仇人,定下心神,试着与壮汉沟通:“这位好汉,我父亲是前顺天府府丞荣川,我是大兴荣家的嫡女,你可是劫错了马车?” 没想到壮汉听了吃吃笑出声,将马车赶得更快了。一炷香后,马车停了下来,壮汉下了马车,扬声道:“到了,三小姐下车吧,我家公子要见你。” 什么公子?荣茵疑惑不解,她一个闺阁女子,出门次数少得可怜,更何况认识什么公子。 外头的人等了许久,不见荣茵下车,只好走上前。脚步声逐渐靠近,琴心挡在了荣茵身前,张开双臂护着荣茵,吓得发抖,连呼吸都轻了。 荣茵死死地盯着车帘,她想不到,会有谁要以这种方式见她。 车帘猛地被人掀开,来人的脸骤然出现,荣茵和琴心震惊万分,是齐天扬! 石桥路风景秀丽,溪水蜿蜒穿行,水草丰茂,又离城区较近,是不少人郊外踏青的好去处。顺着小溪往上走,有一处不大不小的洼地,雨季时鱼虾会在此处聚集,常引人来捉。 “你还记不 记得,以前我俩常来这儿捉了小鱼和小虾叫厨娘裹着面粉炸了吃?你总是吃不够,隔三差五央着我来,那时伯父就打趣,说这溪里的鱼虾见了你都怕,再也没有机会长大了。” 也不知怎的,小时候珍馐美食荣茵吃着没味儿,就爱这种田间野味,寻常女子见了觉得埋汰的东西,她到是觉得有趣。齐天扬痴痴地看着荣茵的背影,嘴角漾开,思绪沉浸在过去,与荣茵在一起的日子,总是阳光灿烂的。 荣茵望着不远处掉了一半叶子的老树,地上的青草都已枯黄,也没了记忆中的溪水潺潺,还没入冬,却已寒冷刺骨,偶尔飞过的大雁,叫声凄凉。 洼地早就干了。荣茵回过头看着齐天扬,他比四年前高了许多,一样的神仪明秀朗目疏眉,却少了几分少年气,与记忆中的少年判若两人。 也是,他都成亲了,已经不是四年前的齐天扬了。荣茵收回目光,尽力忽略心中的酸楚,语气因为刻意而显得生硬:“齐公子,你拦我的车有事么?” “……你叫我什么?”齐天扬不敢相信自己亲耳听到的,他们之间已经这样生分了吗? “那你希望我叫你什么,二姐夫吗?”心里的委屈再也忍不住,眼泪划过脸颊,滴落在脚下干涸的土地里,荣茵不想让他看见,背过身去。 齐天扬如遭雷击,张了张嘴,难受地望着荣茵,她最是懂得怎么往他心上捅刀子的。他紧紧咬住牙齿,腮帮因用力而鼓起,待心中潮涌般地痛苦褪去,才开口,声音难掩酸涩:“阿茵,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诉你,我从一开始就不知道跟我成亲的人是荣蕴,我以为是你……”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傻!父亲死不过一年,我不守制要跟你成亲?不要告诉我这么简单的礼法你不知道?”就算不知道新娘子是二姐姐,那退亲呢?荣茵突然就不想问出口了,时过境迁,一切都已经变了,如今再纠缠又有什么意义。 成亲的事,齐天扬知道不管自己说什么,都无法改变,他原本也无颜面再见阿茵的,是他违背了诺言,可是他忍不住,他只是想看看她,看看她而已。 “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我已经放下了,你——你也放下吧。”马车停在不远处的官道上,永和与琴心等在一旁,荣茵说完就走向了马车,徒留齐天扬在原地。 深秋的冷风,犹如带着刀子,一刀又一刀地刮在齐天扬的身上,他突然承受不住似地往前踉跄了几步,望着荣茵早已走远的方向,心头苦楚难解,他从十一岁就在等着娶阿茵过门,他要怎么过去? 齐府的清风苑内,早就过了掌灯时分,正房内一片死寂,下人们都不敢靠近,先前少夫人发了好大的火,将人都赶了出来。 荣蕴在黑暗里坐了很久,手里捧着的热茶早已冷却。齐天扬醉醺醺的走进来,径直躺到罗汉床上,问也不问她。 “回来了。”寂静中荣蕴冷不丁地开口,“见到旧情人感觉怎么样?我以为,你会舍不得回来的。” 从早上接到荣府传回来的消息,说荣茵单独出了门,她就一直在等,她知道齐天扬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果然,他还是去找她了。 齐天扬睁开眼,犀利地盯着荣蕴:“你派人跟踪我?” 荣蕴苦笑:“你我夫妻,身为妻子我有权力知道你去哪儿,我若不派人跟着你,又怎会知我那好妹妹会如此不要脸,才回来就勾引自己的姐夫……” “你给我闭嘴!”齐天扬盛怒,抄起身下的迎枕就朝荣蕴扔去,迎枕擦过荣蕴的脸颊,砸在后边墙上落下,掉落在桌案下边。 又是一片死寂,黑暗中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呼吸声。 “三妹妹才回来,你就这样对我,怎么?想着与三妹妹再续前缘?”荣蕴觉得满嘴苦涩,荣茵才回来,齐天扬对她就这么不耐烦,他难不成是想与自己和离与荣茵双宿双栖不成?他休想,自己死也不会放手。 齐天扬痛苦地闭上眼,想到荣川去世的那年,自己到荣府吊唁,荣茵本来在府里就不受宠,荣川去世后就更没人在意她。她躲开前来吊唁的宾客,独自窝在小花园的凉亭里哭,平时调皮捣蛋的人一下子变得这么可怜,他看到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赶忙把她从地上抱起来哄。 她还是哭,眼睛红红地看着自己,说再也没有人疼爱她了,哥哥和母亲都不愿意理她。自己当时说了什么呢?他已记不太清了,他那会儿才十五岁,只依稀记得说的是:放心,你还有我,我会娶你疼你一辈子,你不要怕之类的话吧。 呵,多可笑,自己对她的承诺,一句都没有做到,还恶心的娶了她姐姐,她定恨死了自己,怎么再续前缘? 他站起身,厌恶地想逃离这一切。 荣蕴看到齐天扬鄙夷的眼神,心头再也承受不住,荣茵回来了,连跟她待在一起都不愿意了么,彻底疯狂:“怎么,要为三妹妹守身如玉?那你可得先把你那两个姨娘料理了,要是三妹妹知道你后不到一个月就收了两个姨娘伺候,不定觉得你怎么恶心……呃……” 齐天扬掐住荣蕴的脖子,把她掼在墙面上,恶狠狠地瞪着她,眼睛里全是恨意。 第18章 田庄田庄 荣蕴被泪水糊住了视线,怎么也无法将眼前的人跟记忆中的端方君子重合在一起。 “呵,嫌我恶心?我恶心成这样你不是照样喜欢得紧,你巴不得取代通房来伺候我呢!你也恶心,不,你比我更恶心,荣茵从小敬你、爱你,她知道她的二姐姐私底下是这幅模样吗?”齐天扬说完就放开了荣蕴,头也不回地走了。 荣蕴顺着墙慢慢滑到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边哭边笑。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对齐天扬动心的呢?她不记得了,她记忆里看到的永远都是他和荣茵在一起的背影,看着他们两小无猜,看着他们青梅竹马。她一开始也没想过要怎么样的,那是她妹妹的未婚夫,谁年少时没有爱慕过别人呢。 只是造化弄人,她越是想疏远,就越是割舍不下,现在,她已经回不了头了。就算是恶心,就算是她不知廉耻抢了自己妹妹的男人,她也不会放手,齐天扬的妻子只能是她。 “夫人。”齐天扬怒气冲冲地走远了,涟漪才敢进屋,“您还好吧?” 涟漪把瘫坐在地上的荣蕴扶起来,点亮了灯台,看到荣蕴脖子上的掐痕惊呼:“夫人,这是姑爷弄的?我去请大夫来。” “不许去,一惊一乍的做什么!找点化瘀的雪肤膏来,明儿就好了。”荣蕴拦着她不让请,感觉喉咙有点痒,咳嗽几声,“你看到少爷往哪里去了?” 涟漪给荣蕴倒茶润嗓子:“奴婢看着少爷往前院去的,想来是去外院书房了。” 荣蕴想了想,又交代道:“叫今晚值守的人都把嘴巴闭紧了,不许传出去,谁说漏了嘴,当心他的皮。”齐母本来就对荣府的亲事不满,自己嫁过来三年了肚子还是没有动静,更是不耐烦,若是传出去自己与齐天扬争吵,怕是又会找借口给自己立规矩了。 没过几日,田庄管事又托人带来口信,说农户又聚集闹事了,为的什么却没提,只叫三小姐赶紧去看看。荣茵听后心头有了计较,不敢说出闹事的缘由,只怕管事的也脱不了干系。为今之计,只有去香河看了才知道,只是要怎么说祖母才能允许她出远门呢? 第19章 荣茵决定实话实说,王氏现在将财帛一事看得很重,听到农户闹事,害得田庄入不敷出一事,果然着急,当即就同意了。 王氏还想把荣茵手上的田庄收回来一起管,难得缓和了语气道:“你还小,又没学过管账,田庄的事如何管得好,还白白浪费了土地孳息的机会。不如交到公中来,祖母一块管着,你出嫁了再给你,到时孳息一并算作你的嫁妆。” 荣茵觉得好笑,这时候就说自己年龄小了,王氏也当她好糊弄呢,田庄将来还不还给自己都说不准,那孳息是多是少是赚是赔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自己傻了才会把父亲留给自己的东西交给别人。幸好她早有准备,没有说出铺子的事,田庄也捡着往最小的说了。 荣茵突然小声地哭起来,跪在地上拉着王氏的手:“阿茵早前也想过把田庄交给祖母打理算了,自己什么都不懂,只是一想到这是父亲留给我的嫁妆,阿茵就舍不得,日后阿茵出嫁有了父亲给的田庄也算有了念想。” 王氏愣住了,荣茵一向怕她,回来后更是忍气吞声,更别提 敢拒绝她。她觉得自己的手像被毒蛇攀住,忍不住浑身激灵,嫌恶地抽回手,想着那么小的田庄,收益也没多少,强要回来还落个霸占孙女嫁妆的名声,得不偿失,遂就作罢。 荣茵垂眸看着空荡荡的手,忍不住在心里自嘲,祖母还真是一如既往地讨厌她。 这次护送的人,还是由荣成负责,荣茵还带上了表哥送给她的掌柜苏槐。苏槐此人听说也曾考取过秀才功名,屡试不第后心灰意冷到了苏州知府府上谋事,为人有才处事却不圆滑,得罪了知府大人被赶了出来,表哥惜才,又将他请到了罗家做事。 通州因为运河,沿途商铺密布,贯通南北的船只往来交织,很是热闹。香河就连通了运河,交通便利,也是十分富庶,荣茵想,这大概也是父亲在这里给她置办田庄的原因吧。 说是两个田庄,其实是紧挨在一起的,就在香河县的边上,过去不远就是宝坻,等到时,天已经快黑了。田庄门前聚集了一伙人,围在一起商量着什么,荣茵下了马车走过去,才看到地上躺着一个黑衣少年,年纪跟哥哥差不多的样子,受了伤,衣裳上都是血,已经晕过去了。 荣成打断几人,介绍了荣茵的身份。听说是东家小姐来了,那几个人中穿着墨绿色锦缎直裰的中年男子走上前来,中等身材,却长得獐头鼠目的,一笑就露出镶了金的牙齿:“小的王金见过三小姐。” 这王金就是现在的庄头,之前两名庄头被辞退后,找不到合适的人就把二把手王金提拔了起来,两个田庄暂时由他管理,万万想不到竟是这副模样。 荣茵心头不喜,眉毛微蹙:“地下躺着何人?” “不知道哪来的,小的正准备出门迎接您,就看到他躺在门口赖着不走,定是犯了什么事。”王金回头看了看,呵斥站着的几人道:“还不赶紧把人丢远些,当心吓着三小姐。” “慢着。”这附近都是田地,离村子还有段距离,此人想必是为了求救才赖着不走,荣茵担心不管会闹出人命,便叫王金派了人去请大夫来,把男子抬进了田庄。 由于两个田庄紧挨着,为了方便管就只建了一个两进的四合院,院子很大,荣茵住在第二进的正房里,等安置妥当,天已经全黑了。 荣茵虽然觉得自己不该以貌取人,但还是放心不下,怕王金阳奉阴违不管那个男子的死活,便叫琴心去一进院子的厢房盯着,等大夫看过了再走。 第二天荣茵才起床,就听到琴心说昨晚的男子醒了,自称京城人士,叫张昂,听说了事情的经过,非要当面向她道谢,想着他身上还有伤,荣茵就亲自到厢房看他。 张昂醒着,看到荣茵明显一愣,探究的看着她。 大夫还没走,刚换好药,又开了几幅药方,荣茵拿起来看了看,都是些补气血的药,就是失血过多,得好好养几天。 荣茵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奇怪地问:“张公子认识我?” 张昂摇了摇头,嘴唇泛白,嗓音沙哑:“不认识,看到小姐如此貌美,好似天人下凡,一时失礼了。” 身旁的琴书噗呲笑了出来,琴心却如临大敌,警惕地看着他,这人该不会是个登徒子吧。 荣茵也觉得好笑,他虽然这么说,可语气却很冷淡,是故意找的借口,也不往心里去,叫琴书去端药粥进来。温和地说:“听我丫鬟说你是京城来的,受了这么重的伤,现在也不能走动,你若不嫌弃,就在庄子上养伤,好了再走吧。” 荣茵反应平平却叫张昂更是疑惑,紧紧地看着她,像是要从她脸上找出蛛丝马迹:“为什么救我,你不怕我是坏人吗?” 荣茵摇摇头:“你身上的衣裳料子是上好的杭绸,拇指上的扳指又是品相极佳的翡翠,你不像是坏人,倒像是谁家的贵公子。” 张昂又是一愣,随即笑开,她好像是真的不记得自己了,但还是跟以前一样爱慕虚荣,仅凭衣裳玉佩就敢救一个陌生的男子,也不怕招惹了祸事。 荣茵吩咐好琴书在这照看他,就走了,王金早就备好了这几年田庄收成的册子,等着给她看。 前几年的册子,荣茵早就在刘妈妈那儿看到过,已经决定不追究就不用再看了,王金在上任两个多月,也看不出啥,荣茵主要是想问问他庄子上的事儿。 “王庄头,你此前托人带口信给我,一定要我来香河,却不说原由,这是为何?” 王金对前两任庄头被辞退的事很清楚,知道荣茵不是好糊弄的主儿,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才说:“三小姐听我说,两个田庄加起来共四百二十亩地,包了四百亩给附近的农户种,每年两收,才五成租,年头好时,这出息也还行,可若年头不好,这可什么都收不到。” “剩下的二十亩,前几年朝廷推行改稻为桑国策,就都拿来种了桑,您别说,这收成是一年比一年高,也不用那么多人打理,还省了不少钱。之所以大老远请您来,是想……” 荣茵始终面无表情,既不漏出赞赏的神情,也不打断,王金便有些发虚,开始吞吞吐吐起来。 “王庄头,有话直说就是,我难得来一趟,不说清楚了我怎么知道你想做什么呢?” “是,是。”王金擦了擦额头的汗,接着又说,“小的是想,既然种地还要靠天收租,不如直接全部改稻种桑,这样三小姐每年都能多收些出息不是。” “既改稻种桑,照你说的岂不是不用这么多佃户了?”荣茵微瞟了眼王金,轻飘飘开了口,心中已有了计较,面如其人,果然不假。 王金暗自得意,觉得三小姐定会高看他:“那是自然,地就不往外租了,使些银钱雇人干活就是。您也知道,香河县连通了大运河,可直通江浙,不愁卖不出去,就是那些佃户……” 话还没说完,院外就传来一阵吵闹声,是附近的佃户,听说东家小姐来了,聚在一起来找荣茵讨要说法。 荣茵出去时,人已经闯到院子里了,荣成带着护院正在阻拦,只是寡不敌众,农户又都扛着农具,场面混乱起来。 第19章 变了变了 “不是说东家来人了?叫他赶紧出来把事说清楚!” “就是,不然我们就都不走了。” “没见过这么欺压百姓的,还是书香世家呢,怕不是自己给脸上贴的金吧。” 荣茵看到这种情形,低头交代琴心几句,琴心点点头,飞快地往后院跑。昨夜入住收拾房间时,荣茵就发现了二进院的厢房墙上挂着一个铜锣,让琴心赶紧拿过来。 村民看到王金露脸,更是激动咋呼着冲上来要打他,荣成等人已经是拦不住了,院子里摆放的水缸、花盆及桌椅板凳都被砸了个稀烂。 荣茵从琴心手里拿过取来的铜锣,高举着手用力敲响,“镗镗”几声,院子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都看着荣茵。 琴心还搬来了一根条凳,荣茵站在上面高声道:“我知道大家是来讨要说法的,但是再这么闹下去什么也解决不了,我就是东家,我相信大家不会无缘故来闹事,大家有什么委屈现在就可以跟我说,我一定帮大家解决了!” 荣茵边说边仔细观察着闹事的人群,带头的人是一个年轻人,体型消瘦,穿着褐色短袄,皮肤因劳作而晒得黢黑。虽然领头,却也随时注意着身边人的动作,遇到情绪激动的还会动手拉住,想来本心不坏。 众人听到荣茵的话,停下了动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没人主动说话,他们都没听说过东家是一个闺阁小姐,一时不知要如何开口。 荣茵又把目光看向中间那人,缓和了语气:“今日我给你们做主,只要觉得不合理的,都可以说。” 那男子深思片刻走了出来,给荣茵行了个礼,才开口:“东家安好,咱们都是附近村子的,一直佃着东家的地种,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今儿要不是实在过不下去了,也不会闹到东家面前。” 第20章 言行举止都不卑不亢,荣茵心底的欣赏更深了几分,点点头:“你说的我都知道,你们大概是为了改稻种桑的事而来,此事我才听王庄头说了,还没有定下,大家不要着急。” 男子闻言瞪了眼躲在护院身后的王金,面色一冷:“东家怕不是被王庄头骗了吧。” “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就骗了?”王金一脸气愤,他好不容易才坐上庄头,还没捞够油水,可不能让这小子毁了,“三小姐,这泥腿子的话不可信啊,小的……” “闭嘴。”荣茵喝止王金,看着众人,“我要听你们亲口说。” 男子继续又道:“秋收结束,王庄头就派人来传话,说是要收回土地,全部改稻种桑,若是不从,就加收两成的租子。” “老天爷,这叫我们怎么活啊,缔结的契约也不做数了,没了地,没了粮,是要叫我们活活饿死啊!”一些农妇在旁开始大声哭喊。 王金还不以为意:“三小姐,小的这也是为你着想啊,种粮本就收成不好,若不愿意改种,那只能多收租了。” 荣茵这才知道王金为何非要她来,本朝佃户要佃土地,都会与东家缔结契约,里面规定了租地的年限、租子和亩数。如今要毁约,得经过官府,自然需要东家到场。 王金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不种桑就要提高租子,无论怎么做都能从中牟利,他这样做不仅害了贫民百姓,还毁了荣家的信誉,竟还大言不惭说是为自己着想,若是真的为自己着想怎么不告诉她要加收租子的事,只怕是为他着想吧! 荣茵难以置信他无耻的程度,双目早已压不住火气,扔下铜锣当场便要辞退他。王金跪在地上大声为自己辩解:“小的冤枉啊,三小姐。” 荣茵不耐,叫护院将他给扔了出去。等平复好自己的心情,郑重对众人道:“今后田庄都不由王金管,庄头我另有安排。土地我不会收回,你们愿意种粮就种粮,愿意种桑就种桑。至于租子的事,仍然按照当初缔结的契约执行。” 荣茵这么说,相当于给他们喂了定心丸,一切按照契约规定的来,再不会随便更改。农户们听了都十分高兴,他们本来就因为担心明年无地可种才来闹事,如今解决了心头大患,都跪下来要给荣茵磕头。 待众人散去后,荣茵把刚才的男子单独留下来谈话。那男子名叫秦方,二十来岁,是附近的杏花村人。 “您说什么?”那男子本以为荣茵要惩治他刚才聚众闹事,心里忐忑不已,不想荣茵却要他当庄头,震惊之余头摇得像拨浪鼓,“小的什么都不懂,粗人一个,怕搞砸了东家的事。” 荣茵看着他傻里傻气的动作,忍不住笑起来:“你懂种地,还能叫他们都听你的,这便够了。也不叫你一个人管,这是我身边的掌柜苏先生,你有不懂的就请教他,他有空就会来田庄看看。” 苏槐走上前颔首致意,三小姐真是慧眼识人,他方才就觉得这秦方不错,朴实且有担当。 秦方慌张地站着,手脚都不知道要怎么摆,只能作揖,耳朵都红了,还想拒绝,却被荣茵一句话打消了念头。 “你也是农户,最懂得农户的难处,若再找来的庄头跟前几任一样,吃苦的不还是你们吗?” 事情就这么定了,秦方被苏槐领到厢房里商量着田庄的事,荣茵也坐下来喝口茶歇歇。事情解决了,心情就畅快些,她打算明日到田间地头再看看就回去了,王氏只给了她五日的时间,她还想回去时再到铺子上看看。 荣茵启程回大兴时,又到厢房看望了张昂,他的伤还没好,不宜挪动,但气色明显好些了,五官很深,下颚线锋利,给人冷峻不好亲近之感。 “你怎么不同意王金的话,把地都收回来改稻种桑?”那天发生的事,张昂在厢房里目睹了整个经过。他对荣茵的做法感到不解,谁会嫌财帛咬手呢,况且她不是最爱慕虚荣了么。 他见识过荣茵以前嚣张跋扈、嫉妒成性又爱攀比的样子。有一年花朝节,自己的侄女因为多跟齐天扬说了一句话就被她当众羞辱。她穿着大红色的百花曳地裙,头上的凤蝶金簪随着她的走动一颤一颤的仿佛要飞起来,骂人的时候头也是高高昂起,斜着眼看人却还带着笑,说出口的话又能将人刺得体无完肤,整个人娇艳又霸道。 他从那时起就觉得她品行不好,空有一张好看的脸,内里却是如此的不堪。 荣茵知道,如今朝廷大力发展织造业,改稻种桑如火如荼,自己对明显有利可图的事敬而远之,确实匪夷所思。她想起昨日在田间低头看到的佃户,终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不过勉强度日。 “事非经历不知难。如若种桑,交了租子后,佃户手里的余钱确实多了,可以前只需换购油盐酱醋便可度日,如今却连粮食也要买。种桑的人多了,种粮的便少了,你说粮价会不会涨?佃户手里的余钱还能维持温饱吗?” 荣茵站了起来,时辰不早了,再不走,怕是天黑前赶不到大兴了:“民以食为天,百姓手里没有粮心就不会安定,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水满则溢,月满则亏,过犹不及的道理,我想张公子也明白。公子就放心在庄子上养伤,我这就走了。” 荣茵走了很久,张昂还惊讶于她说的话,久久回不过神,她怎么跟以前一点都不一样了? 大兴这边,荣茵才走,荣蕴就接到了荣江的口信,叫她回荣府看看。其实十几天前她就收到父亲催她回去的口信了,只是她不想回,每次回去祖母和母亲都要问她子嗣的事,她心里烦躁。等又过了两天,脖子上的掐痕不明显了才回了荣府。 果然,在玉竹院里王氏就问起她子嗣的事。 “你的肚子怎么还没有消息?你都嫁过去三年了,府学胡同有个大夫,听说祖上是前朝宫里的御医,医术了得,不如祖母请了来给你看看。”王氏如今就指望着荣蕴在齐府站稳脚跟,好让外人高看一眼,可孙女迟迟没有怀孕,这就先低人一头。 荣蕴心里艰难,王氏根本就不知道她和齐天扬之间的事,却也不能表露分毫,只得强颜欢笑:“夫君自从进了翰林院整天就忙得脚不沾地,晚了都不回来歇息,我都很少见他呢。” 王氏的脸一直紧绷着:“纵是前程要紧,子嗣也不能懈怠。那两个姨娘的药你可得盯紧点,不能让她们在你前头怀上了,即使要怀,也得是我们自己的人。”当年新婚不到一个月,齐天扬就接连抬了两房妾室,故意恶心荣蕴和整个荣家,三朝回门也没有跟着荣蕴回来,至今王氏都还如鲠在喉,想想就来气。 “祖母?”荣蕴惊讶地望着王氏,呆坐在椅子上。李氏也攥紧了手中的汗巾子,她就知道王氏不会信。 王氏叹了口气,怜爱地抓过荣蕴的手握着:“蕴丫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们自己的人怀上了,卖身契在你手里以后拿捏起来还不容易么?你身边那几个陪嫁丫鬟我看都不错。” 荣江是一直不说话的,听到这眼神动了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王氏对荣蕴的情分到底与其他孙女不同,没有强硬的逼她:“祖母也不是马上就要你给丫鬟开脸,提前让你有个心里准备,若你一直怀不上,这是早晚的事。蕴丫头,祖母一直都是最疼爱你的,你也要理解祖母的苦心才是” **蕴心里乱成一片,哪里还听得进去。王氏咳嗽了一声岔开话题说起其他的事,直到晌午,众人才告退。 荣江单独把荣蕴叫到了前院,连李氏都不能跟着。 第20章 子嗣子嗣 前院书房内,荣江坐在交椅上语气笃定,显然心中有数。“你那些话,对付你祖母还行,你实话与我说,你跟女婿之间到底怎么回事?” 荣蕴不敢坐下,也不敢说出实情,硬着头皮道:“父亲多虑了,实话就是跟祖母说的那些。” “居然还敢骗我!张嬷嬷都说了,女婿根本就不进你的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荣江怒极,一掌拍在梅花几上。这么大的事居然不说,要不是荣蕴的陪嫁嬷嬷忍不住,连他都要被瞒过去,“你老实说,女婿是不是还在惦记茵姐儿?” 荣蕴唰地白了脸色:“父亲,……您什么意思?” 荣江顿了顿,站起身来在书房中来回踱步,良久之后幽幽一叹:“蕴 姐儿,齐府的子嗣,只能从荣家女儿的肚子里出来。女婿不进你的房,你怎么怀?不如把茵姐儿抬进齐府,伺候你和女婿……” “不,我不同意,我死都不同意。”荣蕴尖叫着打断荣江的话,任何人都可以,就是荣茵不行。她好不容易才盼到齐天扬娶了自己,她都等了这么多年,凭什么荣茵一回来就要让出去。 把齐天扬让回去,那她呢,她这些年的执着算什么?到头来不过痴妄一场吗? 到底是自己宠爱到大的女儿,看到她这样荣江也不忍心,缓和了语气道:“近来齐大人对我已经是很不满意了,接连拒了我的拜帖,你以为我为什么急着要你回府?” 第21章 荣蕴被这话吓住,什么叫对父亲不满意了?父亲在暗中一直为齐大人做事,早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自己当初能嫁进齐府不就是齐大人的首肯吗? 提起这事,荣江便心生烦闷。中秋回京,他进府之前先去了一趟齐府,齐元亨一见到他便怒气上头:“蠢货,派人刺杀朝廷三品大员你怎么敢的?我看你是真把自己当泰兴商行当家的了,这么大的事居然不跟我商量就自行动手。” 陆听澜暗中探查吴守敬一案被他知晓了,荣江怕他查到泰兴商行,便派人在他回京的时候刺杀他,顺便拿回吴守敬一案的原始卷宗,事成之后谁能查到他头上,毕竟陆听澜巡按江南没少得罪官员,谁都有可能。只是没想到陆听澜竟然没死,反而加官进爵成了内阁阁老。 荣江也有些后悔:“当时我是怕他真的掌握了什么证据,对大人不利,这才着急动手……不过他也没查到什么,回京那么久了都没什么动静。” 齐元亨脸色沉重,就是因为陆听澜什么动静都没有才难办,都不知道他是按兵不动等待时机一击致命还是真的什么都没查到。他看了看荣江,须臾说道:“这大半年你在福建辛苦了,以后你就留在京城,福建那边大人自有安排。”他伸出左手食指,往上指了指。 荣江一听就慌了,早没了刚才的淡定自若:“齐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这么多年泰兴商行全是我一手建立起来的,只有我才有资格当这个二当家……” 齐元亨冷笑一声:“你有什么脸面居功至傲,要不是有大人在,泰兴商行能有今天?你自个儿回去好好想想吧,以后无事就不要登门了。” 荣江回来后一整日都心神不宁的,他有预感齐元亨这是要卸磨杀驴了,他已经没有了利用的价值。他想到了当年的那件事,可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这件事是万万不能拿出来的说的,说出来他就要被世人唾骂。 他现在唯一的筹码就只有荣蕴和齐天扬的婚事,可齐天扬压根就不在乎蕴姐儿。谁知道荣茵居然在这个时候回来了,简直是连老天爷都在帮他,齐天扬不在乎蕴姐儿,还能不在乎荣茵嘛。 “蕴姐儿,齐大人随时做好了与我割席的准备,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父亲只会是齐大人的替死鬼!”荣江恨铁不成钢,这个女儿实在是太不聪明了,连一个男人的心都留不住,若是能讨得齐天扬的欢心,自己又何须如此。“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旦割席,你猜他们会怎么对你?” “姨娘就是个妾,一个东西而已,只要有了子嗣,将齐荣两家紧紧地绑在一起,届时是死是活还不是你说了算。”荣江把荣蕴扶坐在椅子上,表情阴鸷,声音更是森冷。 荣蕴低着头不吭声,她至今还记得成亲当晚齐天扬掀开盖头发现新娘子不是荣茵时惊愕又愤怒的神情;也还记得他跟自己说的话,他说他从头至尾都不知道退亲换亲的事,他一直以为他娶的是荣茵,而他一直喜欢的也是荣茵。 难怪呢,新房布置得那么好看,院子里还移植了碗口粗的丹桂,那是三妹妹最喜欢的花。他满心欢喜地迎接自己过门,与自己拜堂,还欢笑着与闹洞房的人打趣,是因为,他一直以为盖头下的人是荣茵。 说什么妾是个玩意儿、越不过自己,这些都是假的。那可是荣茵,是齐天扬放在心尖尖上的人,这些都做不得数的,荣茵为什么要回来呢?她一直待在苏州多好,可是子嗣的事确实拖不得了。 “父亲,这件事……容我再想想。” 荣江知道以荣蕴的性子,这话说出来有多不容易,当下也不免心疼:“蕴姐儿,父亲知道你最是懂事不过,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你能想清楚就好,有了子嗣,就什么都不怕了。” 荣茵在第五天傍晚的时候回到了荣府,在玉竹院请安时知道了荣蕴回来的消息,心情一时有些复杂,她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二姐姐,便打算先回玉兰院给母亲报平安。 经过庑廊时,听到一阵说话声,天气转冷,槅扇都糊上了厚厚的高丽纸,看不清里面的情形。荣茵往前走到门口,看到荣蕴和母亲正亲密的挽着手说话,不知道说到什么逗趣儿的,母亲宠溺地用手指戳了戳二姐姐的额头,二姐姐则亲昵地依偎在母亲身旁。 “大伯母,雪蛤和血燕都是滋补的,叫小厨房的人每天都炖了来,您多少吃点。”一旁桌案上放着一堆用如意纹锦缎包裹着的锦盒,是荣蕴从齐府特意给罗氏带回来的礼品。 荣蕴假意要起身出去,嗔怪地道:“我看我还是亲自去小厨房一趟的好,大伯母现在答应的好好儿的,等我走了才不会让小厨房做呢。” 罗氏目光柔和,笑得也很温柔,把荣蕴揽进怀里:“还是蕴姐儿最贴心了,你这么心疼大伯母,大伯母又怎会让你担心呢,你放心好了。还有,大伯母这儿什么都不缺,下次来可不兴带了,大伯母光是看着你就高兴。” 荣茵痴痴地望着,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母亲这么温柔的笑了,像记忆中抱着自己唱江南小曲的时候,暖暖的阳光从槅扇处晒进来,空气中散发着玉兰花的香气。 荣蕴也看到了荣茵,明媚的笑容僵在脸上。荣家的女儿就没有不美的,唯有荣茵很特别,气质清冷出尘,一双眼睛欲说还休,又媚又不食人间烟火,让人不敢靠近又控制不住地想靠近。 荣茵慢慢地跨进门,荣蕴身体绷得笔直,笑得更夸张了,有种说不出的别扭。“三妹妹回来了,这些年你在苏州过得还好吗?” 早晚都要见面的,她们以前还那么要好,荣茵试着像以前一样,笑着说:“挺好的。好久不见,二姐姐可好?” “好着呢。”荣蕴说起了小时候的事,“还记得以前你就挺想去江南的,跟大伯母学了不少苏州话,还有模有样的……”二人虽然极力表现得自然,可心里到底有什么东西不同了,气氛充斥着挥之不去的尴尬。 荣蕴又说:“听祖母说你去香河处理田庄的事了,怎么样,都解决了吗?想不到阿茵都这么有本事了,连田庄的事都懂。” “她懂什么!一个女儿家,不好好待在家学女红,还未出阁就跑去外面做这些事,别人知道又该笑话她了。”荣茵说话的时候,罗氏在一旁是面无表情的,既不关心她一路平安与否,也不过问事情怎么解决的,只顾着喝茶,没想到一开口,就是指责。“你为什么就不能像你二姐姐一样,哪怕只有你二姐姐三分,母亲做梦都能笑醒。” 荣茵抬头看着母亲,心中突然有些生冷。从小到大,母亲就更偏爱二姐姐,她不知道其他母亲是不是也这样,只因为更懂事,更听话就会对别人的孩子更好。 荣蕴尴尬地笑:“我哪有大伯母您说的那么好,三妹妹已经很好了,您就别苛求她了。” 范妈妈捧了一个盒子进来,看到荣茵惊喜地问道:“三小姐回来了,田庄的事情还顺利吗?” 荣茵点点头,淡淡地笑道:“一切顺利,劳烦妈妈记挂,您这拿的是什么?” 范妈妈在高几上打开盒子,里面用青花瓷盘装着刚出锅的桃酥,笑着说:“听说二小姐今日要回来,夫人一大早就去小厨房做了桃酥,这不刚出锅奴婢就端了来。” 罗氏接过盘子递到荣蕴眼前:“你从小就爱吃大伯母做的桃酥,要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今早才做的。你这次回来要待几天?大伯母天天给你做。” “您总是这样疼爱我,平日里夫君知道我爱吃桃酥,也会专门去东市买了来,可都没有您做的好吃。”荣蕴特意说起齐天扬,就是想看看荣茵的反应。她不着痕迹 地打量着荣茵,不想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却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很平静。 像是早就不在乎齐天扬了,究竟是真的不在乎了,还是装作不在乎呢? 荣茵默默地听着,手里拿着还热乎的桃酥,心里钝钝地痛,难受在心里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波澜,虽然她告诉琴心有些事不能强求,可是做起来却没有那么容易。 她转过头,看着槅扇外被风吹动的玉兰树,叶子簌簌掉了一地,人是不是一旦做过了坏事,无论尽多大的努力都无法改变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了呢? 第21章 表妹表妹 叙完话,荣蕴就告辞回二房。刚过西角门,就听到二房的院子里传出来一阵嘈杂声,进了院子,正房外连个守门的婆子都没有,东跨院的月洞门外却挤满了人。 兰姨娘正对着华哥儿的乳娘发火:“没用的东西,小少爷嗓子哭哑了都哄不好,惯会在二爷面前搔首弄姿,我打不死你个小贱人!” 乳娘是个二十来岁的妇人,长得算是清秀,为人老实,就跪在院子里任兰姨娘大骂,都不敢吭声。兰姨娘自己就是凭美色争宠的,身边伺候的人稍有姿色都会被她打压。况且这个乳娘还是荣江特意找的,她早就看不惯了,一逮到机会就发作。 荣蕴厌恶的皱眉,贴身丫鬟涟漪忙上前大声道:“大晚上的吵什么,还不赶紧歇了去,还有你们不做事了,都杵在这儿看什么。” 第22章 一众仆妇看到是出嫁回来省亲的二小姐都噤了声。荣蕴出嫁前就已经在管二房的事了,精明能干,将二房上下都管得服服帖帖的。 兰姨娘以前没少在荣蕴手下吃亏,现如今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可不怕荣蕴了,阴阳怪气地道:“哟,是二小姐啊,您弟弟闹觉呢,您也多担待点儿,没了他您以后回娘家都没个去处。” 荣蕴看了眼哭闹不止的华哥儿,掀起嘴角笑了笑:“想继承荣家?得看他有没有那个福分,日子还长,姨娘也不要得意过早,当心竹篮打水一场空徒惹人笑话。” “你!”兰姨娘大怒,荣蕴分明是在诅咒华哥儿长不大,自己却不能对她发作,气得回屋摔了好几套自己喜欢的青瓷茶具。 “那边又怎么了?”荣蕴进到正房,李氏正坐在梳妆镜前的绣墩上梳头,夏荷在帮她拆发髻。 “华哥儿又惊着了,兰姨娘叫下人都过去守着,说人多阳气足,精怪什么的自然就被吓跑了。”李氏挥手,让伺候的夏荷和秋菊都退出去。 荣蕴见不得兰姨娘如此不懂规矩,生气地说:“母亲,她三天两头拿孩子闹事,您也由着她?她真把自己当夫人了是吧!” “好了好了,她生下了华哥儿,你父亲能不宠着她嘛,我还能如何?你也别生气,你父亲答应我了,族谱的事一过就把她送走。”李氏上前安慰荣蕴,她心里高兴女儿为她鸣不平,也就不生气了。 没想到荣蕴听了她的话却更烦躁:“子嗣子嗣,又是子嗣,儿子真的就那么重要嘛?” 李氏把荣蕴抱在怀里,像小时候一样哄着她:“蕴姐儿,子嗣不重要,但对我们女人尤其重要,没有子嗣,你在齐府就站不住脚,这次,你就听你父亲的吧。” “母亲,您知道了?”荣蕴从李氏的怀里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她。 那晚谈话,荣江说要等问过荣蕴再做打算,李氏就猜到了。李氏知道荣蕴的心结,同是女人,她当然知道给自己的夫君纳妾有多难,可这也是目前唯一的办法了。 “蕴姐儿,对男人来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得不到的东西是能惦记一辈子的。他想要的,你主动给他,时间一长,反倒不觉得有多喜欢了。你只需记住,你是他唯一的娘子,跟他携手一生的人是你。” 荣蕴听着李氏的话,若有所思,真的是这样吗?她想象不到齐天扬不爱荣茵的样子,如果真的有这样容易,她到愿意试一试。 深秋的太阳尚还带着一丝温度,徐婉莹从玉竹院请安回来时路边冬青树上的霜已经化了,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让人忍不住想喟叹几声。 秋月不停搓手,终于感到手脚有了知觉,等小姐请安时她差点被冻僵:“小姐,老夫人都说了不必日日去请安的,三小姐和四小姐今日就没去呢!您多睡会儿不好么,外面那么冷。” 徐婉莹瞪了她一眼:“这能一样么,她们姓什么我姓什么?我要想在这府里过得好全指望老夫人和大舅母,可不得费劲讨她们欢心么。”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日日风雨不断的,铁打的人都受不了。”原本以为到了荣家日子就好过了,没想到没有了继母的苛待,却也还要讨好王氏和罗氏。秋月替小姐感到难过,怎么到哪儿都过不了好日子,要是夫人还在就好了。 徐婉莹平静地道:“要不了多久,等十一月我及笄后,外祖母就会给我说亲了。”这也是徐婉莹打定主意赖在荣府的原因,要是留在安庆,她的亲事就是由父亲娶的继室说了算。 想起继母的苛待,徐婉莹气得手指发抖。母亲去世不到一年,父亲就迫不及待娶了当地豪绅的女儿张氏为续弦,一个跟哥哥年纪一般大的女子。父亲对张氏可谓言听计从,对她和哥哥都不如从前了,张氏怀孕后,父亲对自己和哥哥更是不闻不问。 她堂堂知府家的嫡小姐,连月钱都没有,每日都要到张氏的房里晨昏定省。张氏怀孕了要喝豆浆,就让自己半夜起床泡豆子,那么多丫鬟仆妇不用,就偏要支使自己。哥哥更不用说了,一个傻了的公子,整天都被关在偏院里。 还好外祖母派人去接了她来,张氏那么厌恶她,又怎么会真心为她打算,到时候说不定随便指个人就让她嫁了。她才不要随便嫁个举子读书人,她要做诰命夫人,然后风光回去好好打张氏的脸,把当初她对自己做的事百倍千倍地还回去。 回到玉兰院的东厢房,徐婉莹看到自己的乳母徐妈妈立在门前,一副等人的架势。 秋月问道:“徐妈妈有谁来了?” 徐妈妈看到徐婉莹回来,松了口气:“是三小姐来了,等您好一会儿了,您赶紧进去吧。”徐妈妈担心荣茵是来闹事的,一直等在门口不敢离开。 荣茵坐在炕上喝茶,纤细白皙的手指支着下颌,指甲用粉色的凤仙花汁水染了,半垂着眼长长的睫毛投下一截阴影,升起的日头给她身上笼罩了一层淡淡的光晕,连昏黑的屋子都因为她亮堂了。 徐婉莹看着这一幕心里只觉得亮得刺眼,倒希望荣茵是来闹事的,最好闹得大一点,把罗氏惹来才好,厌烦了再把她送回道观去。她这么好看,自己跟她一比就跟丫鬟似的,还能说到什么好亲事。 她笑得跟平常一样温柔:“让三表姐久等了吧,我在上房伺候祖母来晚了。” 荣茵喝了一肚子茶,终于等来了徐婉莹。只见她穿了一身梅子青褙子,搭一件湖水蓝的十二幅湘裙,头上簪了一支素玉簪,耳上戴着一对红珊瑚的耳坠。她一贯都爱素净的打扮,更称出她弱柳扶风、清丽无双的气质来。 荣茵笑着道:“没等多久,你伺候祖母要紧。我回来这么久了,今日才来看你,你可别生表姐的气。” 徐婉莹也笑了笑,做在炕桌的另一侧,:“三表姐说笑了,婉莹怎么会生你的气,说起来该是婉莹去看你才是。” 荣茵笑笑没接话,让琴心把带来的东西放到炕桌上摊开,“都是这次我去香河田庄带回来的,你从小身子弱,这些都是补中气的,吃了对你身子有好处。” 徐婉莹上前一看全是些庄子上产的东西,石斛、三七粉还有鹿茸。她将手掩进袖子里,用力掐住自己的掌心,面上还端着笑心里已经要气炸了。荣茵这是看不起谁呢,拿她当安庆来的没见过世面的叫花子打发。 她身为嫡女那么多珠宝首饰不选,那么多名贵的滋补药材不拿,偏偏拿些下贱的东西来羞辱自己!别以为上次她送给荣荨一匣子东海珍珠的事自己不知道,她就是故意的,她看不起自己。 等着吧,等她成了诰命夫人,她要把今日受到的屈辱全都还回去。 徐婉莹收了笑容,不过片刻又诡异地笑起来:“三表姐有心了,说起来我的身子骨自从来了大兴也好多了,尤其上次大表哥给我那两枚香囊后,睡得更香了。” 不是一枚么? 徐婉莹望着荣茵迷茫的神情,故作惊讶地道:“大表哥没跟三表姐说么?这怎么好,秋月,你去把床头的漆盒抱来。” 秋月捧来漆盒放在炕桌上,打开盖子推到了荣茵面前。徐婉莹表情无辜:“大表哥说两个香囊助眠效果能更好些,非把香囊全给了我,我还以为他跟三表姐说过了。真是的,三表姐您别生大表哥的气,都是我的错,等下月旬假大表哥回来了我就还给他。” 没等徐婉莹说完,荣茵就看到了盒子里的东西——一对桂花香囊,正是她送给哥哥的那对,原来哥哥两枚都没要么,全给了表妹。 想起自己从摘花、晒花到请教刺绣的那些天,荣茵曾希望这两枚香囊能打破她和哥哥四年的隔阂与陌生。她自嘲般笑笑,端了茶碗握在手里,两眼虚望着漆盒:“哥哥既给了你,那就是你的,你好好留着就是。” 徐婉莹看着黯然的荣茵,只觉胸中的郁气都出了大半,畅快了不少:“那就谢过三表姐了,不过这香囊上的墨竹和祥云纹是真的绣得好,针脚细密严实,三表姐有空也教教我。” 从东厢房回来荣茵就一直坐在西次间的炕上发呆,琴心看着沉默的荣茵,心疼的不知如何是好:“姑娘,公子不会这么做的,一定是表小姐故意讨要来的,您别信她,我们去岁寒居一问便知。”岁寒居是荣清的院子,只有琴心知道荣茵把荣清看得多重,她怕姑娘伤心,也不愿相信荣清会这么做。 “不必了,谁都不许去。”徐婉莹明知道只要自己去岁寒居一问就能知道真相,却还是这么说了,那就证明,她说的不是假话。荣茵望着另一头炕上柳条编织的笸箩,那里面还装着她为哥哥做的灰鼠皮斗篷。 第22章 做妾做妾 出嫁的女子总是不好在娘家多呆的,没几天荣蕴就回了齐府。 李氏亲自将她送到了外院的垂花门,一路压低声音说:“阿茵的事你回去探一下女婿的口风,我想等你大伯母答应也要费些时间,她一向最看重你大伯父的名声了,有个做妾的女儿于你大伯父名声有碍……”话一顿,又说道:“但你身边的丫鬟可以先挑一个来开了脸,帮你把女婿的宠爱争过来,再得宠终归是你房里的人,不要便宜了那两个姨娘。” 第23章 荣蕴心里很乱,她知道纳妾是必须要纳的,可是就这样纳了妾叫她如何甘心,胡乱地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到了齐府,荣蕴先去后院给齐夫人请安,带了外祖家特意找人捎给母亲的新安松萝和大兴特色的云片糕,还有父亲从福建带回来的丝绸,几匹降红色的料子最适合齐夫人这个年纪。 东西拿到炕上,齐夫人连眼皮都未抬,依旧喝着自己的茶。齐夫人不发话,荣蕴就只能站着,良久,荣蕴腿酸得都快站不住了,齐夫人才慢慢地开口:“新安松萝味浓、香高、甘甜醇和,是一味好药茶,蕴姐儿有心了,坐吧。” 荣蕴应是,小心翼翼地坐在了丫鬟搬来的杌子上,背脊挺直,齐夫人可不会这般就放过她。 齐夫人喝完了茶,幽幽地叹道:“下个月就是天扬二十一岁的生辰了,像他这般大的公子哥儿,不说儿女双全,至少也是为人父母了吧,可怜我这一把年纪了,还享受不到天伦之乐。别人家的媳妇,三年抱俩,你到好,三年过去了一点动静都没有。我看,姨娘的药就停了吧,府里人口少,怪冷清的,多有几个孩子才热闹,蕴姐儿,你说呢?” 虽然早有预感,但一直悬在头上的利剑终于落下来的这一刻,荣蕴还是觉得难堪,脸都白了。她稳住心神勉强笑了笑:“母亲说的是,我会安排好的。” 等回到清风苑,荣蕴只觉心里的怒火都快把自己烧着了,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要在子嗣上的事逼她,孩子是她一个人就能生的么,齐天扬都不碰她,她就是想怀也怀不上啊。不行,要真等那两个姨娘生下孩子,她的脸面往哪里搁,荣府也会被齐府一脚踹开,齐夫人不满自己已久,届时休妻的事只怕跑不了。 涟漪扶荣蕴坐在贵妃榻上,也愤怒地说:“夫人也太过分了,那两个姨娘不过是秀才家的女儿,若在您前头生了庶子,不是明晃晃打您和荣府的脸嘛。” 荣蕴冷冷地盯着涟漪,这丫鬟是她身边容貌最好、身姿最出众的一个,下巴尖尖胸前鼓鼓。世家大族嫁出去的女儿身边都会配上几个姿容不凡的丫鬟,就是为了给主母争宠用,涟漪和红玉都是清楚的,要说她们心里没有起过念想她是不信的。 涟漪被荣蕴的眼神吓到,说起话结结巴巴:“少夫人……您,您先喝碗热茶吧……” 荣蕴收回眼神,又看向站在一旁低着头不发一语的红玉,皮肤白皙,也是一个清秀可人。 “这几天姑爷都是在哪里歇的?”荣蕴回荣府特意把红玉留下来,只为盯着齐天扬的动向。 红玉替荣蕴脱下外衫,小声地道:“一直在前院书房,老爷和姑爷讨论朝堂上的事,就没回来过。” “那两个姨娘房里呢?”荣蕴问完,红玉还是摇头。 哼!还真打算为荣茵守身如玉了。荣蕴思量了许久,子嗣的事迫在眉睫,但让她就这么成全荣茵和齐天扬,她不甘心,就再试这最后一次,她告诉自己。 “你们两个,谁愿意去伺候姑爷?”荣蕴语出惊人,红玉和涟漪呆在原地,屋子里的空气都凝滞了,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几息过后,红玉“咚”的一声跪在地上,声音大得让人都怕她的膝盖碎了。“奴婢心里只有小姐,不敢妄想高攀姑爷,求小姐明鉴。” 红玉是知道姑爷对三小姐有多情深义重的,自家姑娘嫁过来这么多年,姑爷何曾正眼看过一眼?日日守着空房。那两个姨娘说有多得宠也不见得是真的,不然为何连门都不敢出,她不想过这样的日子,等到了年纪配个管事或庄头也好过在深宅后院枯死老去。 红玉情真意切不似作假,荣蕴心里苦笑,连一个丫鬟都比自己看得清楚,荣蕴啊荣蕴,你是瞎的么?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她答应了红玉又看向涟漪。 涟漪感受到荣蕴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做奴婢的哪有不想做主子的。等做了姨娘,日日有人服侍不说,还能吃香的喝辣的,而且姑爷丰神俊朗,府中肖想他的小丫鬟不知道有多少,更何况自己呢。她知道这是一次机会,咬了咬唇也跪在了地上:“奴婢愿意为小姐分忧,伺候好姑爷。” 荣蕴轻漫地笑笑,吩咐红玉晚间把齐天扬请到后院,就去净房梳洗了。涟漪也带着小丫鬟开始忙活起来,把拔步床重新布置了一番,换上了水红横织纹纱帐和桃红云锦被,还熏了香。 荣蕴换好衣服从内室出来,齐天扬已经坐在正房里了,正捧着红玉刚上的茶水在喝,听到声音抬头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荣蕴。皱着眉,像是看到什么碍眼的东西:“说吧,把我叫来是有什么事?” 荣蕴换了一身桃红薄纱襦裙,发髻特意没有挽,长发披肩,显得人温婉柔顺,屋子里的油灯也撤下去几盏,朦朦胧胧的。 “夫君公事繁忙,饿不饿,要不要让小厨房做些易克化的宵夜送来?”边说边上前给齐天扬的茶碗添水,衣袖滑落到小臂,莹白如玉的手腕纤细婀娜,说话的嗓音极尽温柔之能,娇娇糯糯。 齐天扬看着做在她面前温柔小意的荣蕴嗤笑出声:“世人皆知荣家二小姐端庄娴静,恐怕做梦也想不到私底下竟学了勾栏女子的矫揉造作吧。荣二,你不必在我面前如此,我看着只觉滑稽可笑。” 荣蕴脸色一白,攥紧了手,深呼吸几口,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夫君,你一定要这么说话吗?” 这句话不知怎地惹怒了齐天扬,他回过头,近乎恶狠狠地瞪着荣蕴:“说了别叫我夫君,我从来就不是你夫君!” 齐天扬的话像一把刀子插进荣蕴的心间,就这么讨厌她吗?就因为她嫁给了他,就要这么对她 么?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夫君是忘了吗?你我父母之命、三媒六聘、拜过天地与高堂,你怎么不是我夫君?” “你有事就说,我没耐心看你做戏。”齐天扬说完似放下茶杯不再看荣蕴,站起身就要走。 荣蕴追上去抱住他的腰,声音低到尘埃里:“天扬,你看看我,求求你回头看看我,三年了,你还要我等多久?我们需要一个孩子……” 他说得对,她为了他连尊严都不要了,学起了平日里她最看不起的勾栏女子,穿一身她自己都觉得羞耻的衣裳,可他竟连看也不看。 齐天扬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感到恶心反胃,用力拉开荣蕴的双手,将她往后一推,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孩子?我跟你之间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三年前我就告诉过你,你执意要嫁给我,除了齐家少夫人的名声,你什么都得不到。” 荣蕴闭了闭眼,三年前的洞房花烛,齐天扬要送她回荣府,他说他要等荣茵回来,他这辈子都不会娶别人。事情闹到外院,是齐大人和齐夫人劝住了他,他回来后就对自己说自己嫁给他除了名声什么都不会再有了。原来他一直都没忘,也一直是这么做的,真的是自己痴心妄想了。 齐天扬大力拉开门,涟漪早等在门口,精心打扮过,秋天的夜晚都下了霜,她不嫌冷的穿一件暗红斜襟小衫,衣襟没扣好露出大片白色的皮肤和丰盈的风光来。像是才躺下起来,鬓边还散落几丝碎发,媚惑的眼睛往上一瞟又害羞地低下头去,声音甜腻:“姑爷,奴婢服侍您回去歇息。” 齐天扬眼睛微眯,冷冷的没有表情。涟漪的心砰砰跳着,她长成这幅样子,姑爷又怎么可能对她不动心。她打定主意,今夜一定要成事,以后就是府里的半个主子了,一手打着灯笼,一手就要去拉齐天扬的衣带。 眼看就要碰上了,电光火石间,涟漪只觉眼前倏地发黑,被人一脚踹飞到几步开外,重重地摔在地上,疼得都叫不出声来,肋骨只怕断了。 灯笼滚了几遭,静静地躺在冬青树下。齐天扬回头,语气里的嫌恶再也忍耐不住:“荣蕴,你真让我恶心……” “……我若成全你与三妹妹,夫君能像以前一样待我么?”荣蕴喃喃出声,就像以前一样好了,即使不爱她,但能温柔的与她说说话,温和地看着她笑,不再这样针锋相对。 “你什么意思?”齐天扬震惊,停住了迈出去的步子。 “我说,我可以让三妹妹进府……不过她不能在我前面生下孩子。”在荣蕴看来,这已经是她最大的让步了,如果她这辈子注定得不到齐天扬的宠爱,那她能保住的只有自己的体面,只要她永远是正头娘子,荣茵就是再得宠也不过是妾,所以她必须得先生下嫡子。 啪的一声,齐天扬大步走回来使尽全身的力气扇了荣蕴一巴掌,手止不住地颤抖,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你疯了,阿茵做什么了你这么很她,要这样折辱她?我不会让你如意的,我已经对不住阿茵了,万万不会再伤害她,你最好死了这条心。” 荣蕴摔在地上,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从眼中滑落,她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脸,片刻后又大笑起来。原来齐天扬这么爱荣茵啊,爱到觉得做妾都委屈了她,有多爱荣茵,就有多恨自己吧。 第24章 第23章 寿宴寿宴 十月十五,是鸿胪寺卿杨大人母亲的六十大寿,请帖早早地就送出去了,荣府自然也收到了,意外的是这次请帖上写了荣茵的名字。 杨大人位高权重,妻姐还嫁入了镇国公府陆家,自己又是当朝首辅严怀山的得意门生,来往的俱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王氏看到请帖愣住了,她没想过杨府会特意邀请荣茵,或者说她以为经过退亲的事后京城叫得出来名号的勋贵世家都不会求娶荣茵,在她眼里,这个孙女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 所以才会和李氏商量将荣茵远嫁,至少要保住荣蕴与齐府的亲事,再加上她讨厌这个孙女,自然也不希望她过得好。但其实荣茵嫁得好对荣府是大有裨益的,以她对荣清的看重,至少荣清的前途就差不了。 王氏左右衡量了一番,决定这次赴宴带上荣茵。荣茵名声是差了点儿,不过容貌却是实打实的出众,想来攀附高门大户,还是有可能的,因此还吩咐李氏着人给荣茵做了几件新衣裳。 初五这天,范妈妈挑了一件茜红色折枝花褙子叫荣茵换上,底下搭了一件金丝白纹昙花雨丝锦裙,配上琴心梳的堕马髻,施了薄薄的一层脂粉,真真是人比花娇。 “姑娘,你真好看!”琴书在一旁看呆了,她知道自家姑娘好看,但平时穿得太素净了,让人觉得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没想到姑娘穿红戴绿的更好看了。 荣茵笑不出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艳丽的装扮过了,铜镜里的人让她觉得很陌生,很不自在。再说,这样未免也太惹人注目了,她不想在别人的寿宴上出风头,想叫范妈妈拿素净的衣裳来换了。 范妈妈却不答应,今日老夫人带姑娘去赴宴,摆明了是让姑娘相看的,夫人一直不闻不问,姑娘翻过年就要满十七,谁家的姑娘家这个岁数还没定亲的,婚事再不能拖了。 杨府同荣府都在槐花胡同,离得不远,不过上门做客也是有讲究的,去得早了不行,去得晚了也不行。晌午刚过,王氏才带着一群人去赴宴,罗氏照例是不出门的。王氏带着徐婉莹上了第一辆马车,后面一辆坐着的则是李氏、荣茵和荣荨。 徐婉莹回京城的目的就是为了说亲,只要是宴会她都会跟着出门,而荣荨则是因为明年春天就要及笄了,也是到了说亲的年纪。王氏也思量过,荣荨身份是低了些,但胜在长得好看,说不准也有不在乎门第的人看上,总之对现在的荣家来说都是好事。 王氏带着众人到的时候,杨府外的车马已经围了一圈,等了一会儿才有小厮来引路。鸿胪寺卿虽然也是正四品的官级,但杨大人祖上世代白衣,底蕴与书香门第的荣府一比,还是有些逊色了,一个小小的寿宴操持起来竟都忙得转不开。 杨夫人亲自将王氏等人迎到了宴息处,里面已经坐着了好些来赴宴的太太小姐,一看到荣茵,都悄声说起话来。 大兴的名门圈子就那么大,荣茵回来的消息早就传遍了,这还是第一次正式出门,大家都觉得新奇,之前苏绣的事大家虽然有所耳闻,但因为荣茵以前的名声在外,还是有些不信的,以为是夸大其词,不时朝荣茵的位置看。 荣茵低着头,心跳如鼓,身边只有荣荨。 徐婉莹在荣府住了快三年,已经和杨大人的嫡次女杨素素混熟了,两人早就跟相熟的几个小姐妹坐在了一块儿,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徐小姐,那就是荣茵啊,长得真漂亮。”不知谁第一次看到荣茵,说了这么一句。 徐婉莹瞟了不远处坐着的荣茵一眼,低声道:“长得漂亮有什么用,还不是被退了亲,草包一个。”荣茵今天这身衣裳还是她选剩下的,早知道荣茵穿起来这么好看,她自己留着了。 说话的人被徐婉莹一噎,又好奇地问:“不是说她女红很好嘛,真的假的啊?” 这下连杨素素都不高兴了,今天是她祖母过寿,她才是主人,荣茵打扮这么好看明显是要抢她的风头,心里不满,故意大声道:“荣三小姐,既然你的女红那么好,那现场给大伙儿展示展示呗,好不容易有一样拿得出手的东西,可别憋坏了。” 这话着实不好听,荣茵是荣府正经的嫡小姐,又不是绣娘和丫鬟,随意供别人观看。换做以前的荣茵,才不会忍受别人这么贬低自己,与杨素素定会闹起来,众人一时安静了,都等着看笑话。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一道闲适慵懒的声音突然出现,众人看过去,杨素素的哥哥杨允文带着几个公子哥儿走了过来,其中一人个子最高,剑眉星目、器宇轩昂,脸上还带着玩味的笑,在一群柔弱书生中很是亮眼,话就是他说的。 荣茵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张昂,一时也惊住了,想到他在田庄说的身世,如今又出现在杨老夫人的寿宴上,他该不会就是杨大人的妻弟吧!杨大人的妻子来自将军府的张家,还有一个姐姐嫁给了镇国公 府陆家。 “小舅舅!”杨素素脸色微红,上前与张昂打招呼。张昂点点头:“问你们呢,在说什么?”。 众人听到杨素素的问候,看向张昂的目光更加深邃了,他竟然就是将军府的小将军,是在座身份最权贵的一个。不到二十就已经上阵杀敌,几次击退了匈奴的来犯,今年年初才回的京城,听说是为了亲事,不少有适合龄女儿的勋贵人家都蠢蠢欲动,想跟将军府攀亲。 杨素素不想荣茵惹得一帮公子哥的注意,随便敷衍道:“说胭脂水粉呢,听说玲珑阁里新到了一批从扬州来的胭脂,连宫里的娘娘都在用,我都还没买到呢。” “是么?我怎么听着不太像。”张昂抬起头,漫不经心看了眼众人,眼神一转,看向角落里的荣茵。只见她低着头自顾自地喝茶。 荣茵就算坐在那儿不说话,几名公子还是注意到了她,不停地往那边看,讨论着是谁家的小姐,怎么之前都没见到过。张昂眉心一皱,语气有些不快:“走吧,不是说要去后院看马么。” 杨大人刚得了御赐的汗血宝马,小心地养在后院里,暮名前来的人不少。张昂这么一说,几名公子的兴趣又来了,嚷嚷着快点走。 待人走后,不少姑娘都羞红了脸,徐婉莹也不例外。她小声地问杨素素:“杨小姐,刚才那人是谁呀?” 杨素素看着身边小姐妹的姿态,心里就得意起来:“是我小舅舅,将军府的小将军张昂。” “原来是小将军啊!他怎么会在京城,不应该在漠北驻军嘛?”徐婉莹眼神一转,不着痕迹地打听起来。 杨素素更骄傲了:“漠北有我外祖呢,舅舅早回京了,在五城兵马司谋了个缺,前不久还因抓捕盗贼受伤得了皇上的嘉奖呢!” 姑娘们闻此呼声更高,羡慕杨素素有这么一个厉害又长得英俊的舅舅,对她比之前更巴结了几分。 原来是抓捕盗贼,也不知道伤口恢复好了没有,受伤时看起来蛮清冷的一个人,没想到好了又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荣茵想着出了神,没留意到一旁的荣荨也含羞带怯。 张昂一打岔,众人也忘记了阴阳荣茵。荣茵就坐在边上静静地喝茶,感到有些尿急,轻声问荣荨要不要更衣,二人便携手离开了宴息处。 杨府的宅子不大,院子却修得漂亮,是苏州园林的风格。荣茵在苏州四年,也看过不少,见到便觉得亲切,想到回宴息处也是无事,就打算在花园小坐片刻。 苏州园林,无石不园,杨府的也不例外,园内假山密布,形态各异。荣茵带着荣荨绕过太湖石堆砌的狮子林,走到湖心亭,才发现里面坐着张昂。 其实刚才张昂远远地就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荣茵,打扮得张扬艳丽,倒有点像以前的她了。他是故意带人走过去的,没想到荣茵看都不看他一眼。 荣茵看到张昂,想也不想转身就走,她身边跟着荣荨,还是假装不认识好了。 偏偏张昂不如她的意,慢悠悠地叫住她:“荣三小姐,怎么一见我就要走,不认识我了?” 想装作不认识都不行了,张昂可是连她的行第都清楚,荣茵无奈地回头:“小将军,我与四妹妹不知道此处有人,打扰了。” “不打扰,我是故意在这儿等你的。”张昂斜倚在飞来椅上,一手支着下颌,懒懒地道。 啧,怎么不知道他还这么缠人,她可不记得自己哪里惹了他。荣茵看了看身旁的荣荨,担心她多想,扬高了声调:“小将军慎言!”担心还有其他人来,行了礼拉着荣荨就走,“我与四妹妹还要回宴息处,就不耽误小将军看景了。”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杨素素此时也带着人过来游园,说话声越来越近。 “徐小姐,荣茵真那么骄纵么?怎么今日一见还挺娴静的。” 徐婉莹欲言又止,杨素素抢过话说道:“自然是真的,你是没见过她以前的样子,比现在厉害多了!她不是被荣老夫人赶去苏州四年了么,在道观里规训了那么久,肯定比以前乖觉了。” 第25章 徐婉莹咬着下唇,声音低低的:“……其实也没好呢,有些话我原不该说,可又实在气不过,大家今日听过就算了,可别说出去。” 第24章 污蔑污蔑 荣茵听到这还不明所以,可徐婉莹接下来的话让她感到十分愤怒。 “三表姐回来没多久,就霸道地抢走了我和四表妹的刺绣师傅,还要把她房里的管事妈妈给撵出去,她去苏州四年刘妈妈兢兢业业地做事,没想到她一回来就……唉,刘妈妈的孙子还生了病,一家子都靠她的月钱过活,我实在不忍心,就开口求情,把刘妈妈留在了我的房里做事。为此,三表姐已经恼了我许久,我一个寄居在外祖家的,也只能忍了,都怪自己不忍心。” 徐婉莹越说越可怜,众人纷纷开口安慰她,指责起荣茵:“她怎么这样啊,还是嫡小姐呢,一点容人的气度都没有,难怪会被退亲……” 荣茵嘴角紧绷,不明白莹表妹为何这样颠倒黑白,自己根本就不记得以前不懂事的时候有欺负过她,她也太狠毒了,难道不知道名声对一个女子有多么重要么! 张昂揣摩着荣茵的表情变化,试探地问:“我没听错的话外面的人好像在说你坏话,你怎么不出去教训她们,难道真如那个女子所言?” “当然不是。沈娘子是二婶请来的师傅,府上小姐的绣艺都是她教的。那个刘妈妈的事也不是真的,是刘妈妈勾结掌柜和庄头做假账吃空银子,三姐姐忍无可忍才撵她走的。”荣荨小心地看了眼张昂,替荣茵解释。 张昂听完拉起荣茵的手腕就要往外走,荣茵吓了一跳急忙挣扎:“小将军你这是做什么,快放手!” 张昂一脸理所应当:“自然是带你讨回公道,别人污蔑你你难道不生气?” 当然是生气的,还很愤怒,可是今日是杨老夫人的寿宴,外面说她坏话的人又是杨素素。荣茵与杨素素一向不对付,杨素素才不管徐婉莹说的是真是假,她只想摸黑荣茵,因此出去解释是没有用的,反而会把事情闹开。上次刺绣的事已经惹得母亲不满了,她今日若又在杨府闹起来,只怕母亲会更失望。 荣茵用力挣脱了手,福了福身道:“没有人会在乎真相是什么样子的,多谢小将军,只是这是荣茵自己的事,就不劳烦小将军了。” 上次香河县一别,张昂回京就打探了荣茵之前发生的事,再看到她现在被人欺负也顾虑着不敢还手的样,不知为何,张昂莫名觉得气闷。他还是喜欢荣茵以前骄纵跋扈的样子,她那么美,就应该是张扬肆意俾睨众人的,而不是现在这样,好像明珠蒙尘,一身的光芒都被掩盖。 回宴息处的路上,荣荨一路都低着头,也没问荣茵怎么与张昂相识的,叫荣茵松了口气。她不想让人知道她在田庄救过张昂的事,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单独出远门还救下陌生男子,总会有不好听的声音。 不多时,戏班就要开唱了,杨夫人派人来把夫人小姐们都请去了戏台子那边,今天请的是京城有名的梅园戏社。平时要看一场梅家的戏,都得提前好久定位置,可见杨大人今天是下了大力气。 由于梅家的戏不可多得,便也没有顾忌着男女大防,而是中间立了屏风,分开坐了。 丫鬟领着王氏走到了后排,王氏皱着眉,心有不满。杨夫人也太不懂规矩了,荣府如今可是齐府的亲家,跟一般小门小户的坐在一起,像什么话。也不管领路的小丫鬟,带着李氏径直走到了第一排坐下。 小丫鬟还以为王氏走错了, 好心提醒道:“荣老夫人,您坐错了,那儿不是荣府的位置。” 王氏充耳不闻,反倒训斥起小丫鬟:“瞎了你的狗眼!我儿是前顺天府府丞,我孙女嫁进了正三品大员的齐家,这儿我如何坐不得?你们夫人见了我还得客客气气的,偏你这丫鬟狗眼看人低,待会儿定说与杨夫人知道,把你撵出去,免得败坏了府上的名声!” 小丫鬟被王氏一番严厉的斥责吓住,担心自己真的被撵出府去,害怕得哭起来。 周围人听到动静,齐齐往这边看来,有鄙夷有不赞同,交头接耳的。李氏的脸早已涨红,可王氏是她婆母,她不能当面反驳,要是落个不敬婆母的名声,她也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只得尴尬的站在一旁。 荣茵和荣荨走在后面,也目睹了整件事情的经过。自父亲去世后,王氏怕荣府被人看轻,出门在外比以前更注重脸面,可越是这样,做出的事越为人诟病。荣茵知道这个时候是万万不能劝的,越是顶撞,她越要撒泼。 感受到落在身上轻蔑的目光,荣茵无奈地叹了口气,为了荣府的名声,她卸下手腕上的红珊瑚手钏,叫琴心把小丫鬟拉到一旁,给她戴上,温柔地说:“别哭了,我祖母年纪大了,眼睛昏花,只是想要坐在前面看得清楚些,不会告诉杨夫人的,去洗把脸吧。” 杨夫人听到下人禀报,与自己的姐姐陆五夫人匆匆赶到时正看到荣茵安慰小丫鬟的一幕。大喜的日子不好闹开,只得陪着笑脸,说是小丫鬟弄错了,让王氏和李氏就留在第一排看戏。 陆听澜进入内阁后,陆家更是水涨船高,今天这一院子的女宾,就属陆五夫人最贵重。王氏看她入座,便想上去攀谈几句,可陆五夫人因为刚才的事,心里不耻王氏的为人,只淡淡地应了声。 戏还没开唱,张昂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进来,坐在了陆五夫人的身旁。姑娘们见到他,又开始浮想联翩了,张昂身份贵重,又没有定亲,是世家贵族圈子里的香饽饽,长得英俊又有能力,是做夫婿的上好人选,不少人都盯着他。 徐婉莹也不例外,她想嫁在繁华的京城,安庆再好,那也不是京畿,若是真成了将军夫人,以后就是别人来巴结她了。她也不能只指望荣府,以荣府如今的地位,王氏帮她说亲也高不过荣蕴去,她得为自己打算。 原本王氏骂小丫鬟时,她觉得丢脸悄悄地躲在了一旁,眼下见张昂在第一排坐下,也不管丢不丢脸了,理了理衣襟和发髻,袅袅婷婷地走到王氏的身旁,与陆五夫人见礼。 徐婉莹担心陆五夫人因刚才的事对她也有偏见,先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家父是现任安庆知府徐仲达,我是家中的嫡女。” 随后又看向了张昂,轻声细语地道:“这是小将军吧,常听父亲说起你在沙场上的事儿,今日一见,果真英勇不凡。” 徐婉莹心里砰砰直跳,说完脸都红了,害羞的低下头。 陆五夫人看着徐婉莹一副小女儿家的娇羞姿态,双眉微蹙,对荣府的印象更差了一层。 戏子在台上咿呀咿呀地唱起来,唱的是应景的《五女拜寿》,荣茵和荣荨在后排随便找了两个位置坐下。张昂懒洋洋地抬头上下打量了徐婉莹一眼,就转回头和陆五夫人说话。 徐婉莹以为张昂没听见,不死心继续道:“小将军听说您在抓捕盗贼的时候受伤了,好些了吗?” 五夫人也才听说弟弟受伤的事,埋怨了他两句,两人都没有搭理徐婉莹的意思。 徐婉莹的笑僵在脸上,尴尬地回到位置上坐下。 张昂抬起头寻找着什么,看到坐在最后两排的荣茵,靠近陆五夫人耳边说了几句,陆五夫人也抬头往荣茵的方向看过来。 一出戏唱完,陆五夫人的贴身丫鬟就来请荣茵过去。 荣茵本意是不想惹人注意的,更何况这人还是张昂,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一不小心就会成众矢之的。可她也不能拒绝陆五夫人的邀请,不知好歹也够招人恨的了,多少人想上去行礼都不行。 “请陆夫人安!”荣茵恭敬地行礼,也不抬头往张昂那儿看,眼观鼻鼻观心。她知道,定是因为张昂陆五夫人才会想见她。 陆夫人刚才见到荣茵处理小丫鬟的事,虽然觉得她应对有度,还救了自己的弟弟,眼下也算端庄守礼,比起徐婉莹不知道好了多少,但她毕竟也是荣家的人,心里自然喜欢不起来。 面上虽然带着笑,但语气还是掩饰不了的轻蔑:“阿弟说幸亏你在田庄上救了他,我这做姐姐的,也十分感激你,你若有什么想要的,尽管提,我一定满足你。” 这是想要撇清关系的意思了,荣茵也没想过要攀附将军府,果断开口拒绝:“夫人不必如此,小将军抓捕逃犯也是为了朝廷和百姓,荣茵能尽一份力是应该的。” 王氏原本还因为五夫人的冷淡觉得脸面挂不住,心里有些生气,知道荣茵救了张昂一命,不觉就有了底气,也见缝插针地搭起话来,笑着说:“陆夫人客气了,‘施恩不图报,图报不施恩,容人须学海,积德厚若山’乃荣家组训,不必提什么谢礼。” 陆五夫人心中冷笑,若真是福德深厚的人家,又怎会大庭广众之下为难一个小丫头。她不理会王氏,拔下头上簪的赤金松鹤长簪,插到了荣茵头上。 “夫人,这太贵重了……”仙鹤嘴里还衔了一颗拇指大的东珠,通体莹润,也只有陆家才有这么深的财气底蕴。荣茵被五夫人的大手笔吓住,连连拒绝。 第26章 “给你,你就拿着,什么当得当不得,本将军我就这么不值钱?”张昂突地打断荣茵还想拒绝的话,语气颇为狂傲。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再不接显得不懂礼数,荣茵无奈地收下,向五夫人道谢,便想回到后排。 “慢着。刚才是我长姐的谢礼,我的还没给呢,你急什么。”张昂突然笑起来,荣茵先是装作不认识他,现在又急着退下,压根不往他这边看,一副不想跟他搭上关系的样子,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 第25章 荷包荷包 张昂站起身,白色麒麟暗纹圆领袍在阳光下闪烁着淡淡的光辉,他从腰间的系带处解下一枚杭绸制的月色荷包,直接丢到荣茵手里:“这是我的谢礼,收好了。” 荣茵瞪大了眼,张昂也太不按常理出牌了,哪有送荷包的,这也太暧昧了,谁看了都要多想!急着要将烫手的荷包还回去,可张昂早料到了,将双手背在了身后看着她,嘴角的笑不怀好意。 陆五夫人脸色一下子就变了,荷包可是贴身之物,沉下脸训斥道:“谢礼哪有拿荷包的,倒显得没有诚意了,你若今日身上没有带合适的谢礼,不如改日寻着合适的再登门道谢。”边说边用眼神示意张昂收回荷包。 张昂视而不见,不紧不慢地笑着道:“方才阿姐拿了金簪做谢礼,我看荣三小姐一脸犹豫,荣家又是书香门第,看来是不喜这些黄白之物,这枚荷包是我回京时母亲亲手所制,对我意义重大,拿来做谢礼,既有诚意又不俗气,料想三小姐是会喜欢的吧?” 荣茵语塞,怎么回答都不好,愣在原地。周围人一直看着这边,陆五夫人不想传出张昂与荣茵的流言,只得蹩脚地为自家弟弟解释:“既如此三小姐就收着吧,阿弟在军营中长大,不懂规矩了些,还望三小姐不要介意。”一番说词将不合时宜的举动解释成不懂规矩,不给别人话柄。 荣茵点点头,也只好收下了,等回到位置上,众人看她的眼神都不对了。徐婉莹心里也不由愤愤,怨恨地盯着荣茵,怎么什么都要跟她抢,明明是她先看上小将军的。 戏班又接着唱起来,众人却没有了之前看戏的心思,荣茵手里还握着那枚荷包,如坐针毡。一旁的荣荨时不时看几眼,抿了抿嘴,怅然若失的样子。 听完戏已经到了傍晚,杨夫人又请众人移步到花厅进席。前排的人都走完了,就剩张昂还坐在位置上,大家又都慢下步子,想看他究竟要做什么。 荣茵真是怕了他了,拉 着荣荨从男宾那边走了。张昂等了半天也不见荣茵上前来,回头一看哪里还有她的半点影子,显然早走了,眯了眯眼,心头不悦。 回程的时候,王氏把荣茵叫到了第一辆马车上,责备起她来:“你救过小将军怎么不早说?”要是早知道有这回事,今日她何须对一个小丫头发火,落了面子不说,还能与陆夫人搭上话,眼下白白浪费了一个好机会,她自然恼怒。 “祖母息怒,不是阿茵不想说,之前在田庄虽是我开口救下了小将军,不过一切事宜都交给了庄头去办,压根就没见过小将军,也不知道他的门第。”王氏这话和今日看戏时的举动,实在古怪,她该不会想借此攀附陆家吧?还跟自己共乘一车,她一向最不愿意看见自己了。荣茵垂下头,暗自思索。 回到栖梧堂,荣茵才把荷包拿出来,越看越生气,今日那些小姐太太们看她的眼神都不好了,还不知道会不会传出什么话来,她的名声本来就够差了,只怕会更上一层。 琴心看着生气的荣茵问道:“姑娘,这荷包怎么办?”虽然今天说了是谢礼,但毕竟是外男的东西,姑娘是不可能留在身边的。 “拿出去烧了……”荣茵把荷包递给琴心,突然摸到了荷包里好像有东西,打开一看,里面装了一张五百两银子的银票,想来这才是张昂说的谢礼。 荣茵更生气了,张昂是故意的!他就是想让众人都误会两人的关系,可他为什么要这样? “姑娘,四小姐来了。”荣荨跟在琴书身后进了暖阁,一旁彩莲手里拿着笸箩,里面装了些针黹。 荷包还静静地躺在桌上,荣荨眼神闪了闪,笑着说:“总是听沈娘子夸赞三姐姐的女红,今夜闲来无事,求三姐姐指点,不会打扰三姐姐吧?” 荣茵怔愣,这府里若荣蕴是得到夸赞最多的那一个,那第二便是荣荨,她们二人从小就女红出众,怎么也轮不到请教自己才是。她觉得荣荨就是想来找自己说说话,忙请她坐下,还让琴棋端来热茶和云片糕。 荣荨低头喝茶,不动声色地问道:“这是小将军给三姐姐的荷包吧,怎地放在烷桌上?” 荣茵看了一眼,不在意地道:“等会儿就叫琴心拿去烧了。” “……小将军似乎与三姐姐很熟,小时候你们到不怎么说话的。”荣荨揉捏着汗巾子,踌躇了半晌问道。 “嗯?”荣茵吃惊反问:“小时候我与小将军认识?”她还以为在田庄是她与张昂初次见面,现在仔细想想,难怪当时张昂会用那么奇怪的眼神看她,可她完全不记得之前见过的事了。 荣荨点点头:“算认识吧,看见你们说过几次话。” 荣茵没有多想,小时候她经常参加各种宴会,应该是在宴会上偶然遇见了,指着烷桌上的鱼戏金莲的高足盘道:“四妹妹尝尝这云片糕,今日刚做的。” 荣荨从善如流,拿起一块吃了,惊喜地问道:“这云片糕真好吃,与大兴的风味不同,是苏州的口味吗?” 荣茵不爱吃糕点,也没留意过大兴与苏州的有何不同:“琴心在苏州吃过几次,觉得比大兴的还绵软些就试着做了,你若喜欢,改天我叫琴心做了给你送去。” 荣荨看了看被笸箩压住的荷包,又转头看向琴心:“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身边的彩莲也会做糕点,不如琴心你今天就教教她吧。” 琴心见荣茵没有反对,就带着彩莲去了小厨房。 另一边的陆府也不平静。张昂回京两个月,一直住在陆府,陆五夫人好多年没见过阿弟,又急着为他议亲,便将张昂接到陆府住下。 马车停在垂花门,陆五夫人等张昂走近压低了声音问道:“今日你怎么回事?京城可不比漠北,你当着众人的面送荷包给荣三小姐,别人误会了可如何是好,你别忘了你是在议亲的人!” 张昂顿了顿:“别人误会又如何?”他知道他回来是为了亲事,这段时日以来,陆五夫人给他张罗了不少,可他实在觉得京城中也没什么好姑娘,整日不是吟诗作对就是衣裳首饰,乏味得紧。 直到在香河县遇到荣茵,他觉得她跟京城中的女子都不一样,她有勇有谋,遇事沉着冷静,回来后就一直想着她。今日看到荣茵装作不认识她的样子,不知怎的心里就不舒服,才起了逗弄她的心思。 “你这叫什么话,那可是荣茵!她的名声……”陆五夫人想到荣茵在坊间的传闻,实在不好听,她也不好说出口,“总之你记住,别和荣三小姐牵扯在一起就行。” “众口铄金,长姐,你今日亲眼见到荣茵,难道也觉得她是传闻中的那种人吗?”张昂皱眉,就算是自己的长姐误会荣茵,他也不高兴。 “无风不起浪,她救过你一次,你就断定了传言是假?”陆五夫人看着油盐不进的弟弟,气得冷笑,“好,就算是假的,你跟她攀扯在一起,以后还怎么议亲?” “长姐,你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今日你没瞧见荣茵的态度吗?她比你更巴不得不与我扯上关系,你放心好了。”一想到今日荣茵的避之不及,张昂就生气,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高兴,他只是不想欠人恩情而已,荣茵避讳他做什么! 在陆五夫人看来,荣茵这是欲情故纵,谁不知她是一个爱慕虚荣的人,名声都那样了,又会清高到哪儿去,还胆大地救下陌生男子,家世、名声、德行样样都不行。“哼,小门小户妄想攀高枝儿的把戏我看得多了,不管你怎么想,荣茵就是不能进将军府的门,就是做妾都不行!” 张昂冷笑:“我的亲事,我自有主张,大姐就不要越俎代庖了。” 陆五夫人也气得狠了,拿出强硬的态度来:“长姐如母,母亲不在,你的亲事就是我说了算,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什么叫做连做妾都不行,荣茵明明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是她不顾名声救了自己,自己的姐姐却连道谢都带着高人一等的不屑。张昂突然就失去了辩解的欲望,是她们给荣茵钉下了标签,打下了烙印,是她们以己度人,是她们让明珠蒙上了灰尘。 张昂想起在花园时荣茵说的那句话,她说没有人会在乎真相是什么样的。她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连亲近的表妹都会诋毁她,她也不想着去反驳,在外面都这样了,那在荣府里呢? 待陆五夫人也走后,垂花门的角落走出来一对主仆,正是陆听澜和陈冲。陈冲看着阴影处七爷冷峻的侧脸,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他一直觉得七爷对荣茵不一般,可如今荣家又卷进了泰兴商行一事,他也猜不准了。 第27章 陆听澜身上还穿着绣锦鸡的绯色官服,脸色沉重。荣家不单是官商勾结这么简单,今日暗探传来消息,泰兴商行的账目有问题,高价进货低价卖出,在短时间内变现了大量的钱财,只要略一深究,便知这其中的蹊跷——有人利用泰兴商行将见不得光的钱财过了明路,帮助官员贪污受贿,这罪名一旦做实,荣家将是满门抄斩的重罪。 荣川死后荣江才成了泰兴商行的二当家,而且还是一夜之间,这其中明显是有关联的,他现在觉得荣川的死或许没那么简单了。 “备马!” 第26章 簪子簪子 “你说谁来了?”武定侯府内,郭兴接到小厮的通传一脸惊讶,他与陆听澜不过在大兴喝过一次酒,平常也无甚来往,大晚上的登门拜访,所为何事? 管家听闻来的人是大名鼎鼎的陆阁老,早就把人领到了回事处,还升了盆炉火,郭兴过来时,陆听澜已经捧着一盏热茶在喝了。 厚重的门帘被人掀开,晃荡几下将夜晚的寒露隔绝在外,郭兴跨进门,笑着道:“阁老深夜前来,不是请我去喝酒的吧?” 陆听澜放下茶盏站起来,也笑道:“深夜叨扰,实在是事出有因……” “陆阁老到底想说什么?”郭兴父亲是个武将,他虽是个文官,但性子还是随了武将的直爽,最烦文官的弯弯绕绕,他听了半天,还是没听明白陆听澜想要说什么,怎么能扯上他在江南织造局的事。 陆听澜摩挲茶杯的手顿住,淡笑道:“世子快人快语,陆某也就直言不讳了。我记得世子在江南织造局主事时,荣川是您的部下吧?后来您调职回京,也带走了荣川……” “哼,这都是公开的事,阁老今日提起,意欲何为?”郭兴表面还算平静,内心早已警铃大作,荣川都死了四年,他以为当年的事早就过去了。 感觉到茶不烫了,陆听澜啜了口茶,声音低沉:“前不久,我偶然得知荣川死后不久,他的马夫也死了,世子您说,会不会太巧合了点?” 郭兴浑身都紧绷起来,陆家在朝堂上从不卷入党争旋涡,陆听澜能进内阁,是皇上为了平衡严党势力安排的。也就是说,他是皇上的人,可为何要关心区区四品官员的死,是皇上授意的还是另有原因? 陆听澜看了眼充满警惕的郭兴,笑了笑:“上次在大兴喝茶时,我记得世子曾提起过泰兴商行,不瞒你说,我之前巡按江南,已注意到了。我还注意到,世子也曾暗中调查过,世子不必对我抱有敌意,我今日来,不过为了证实一个猜测。” 等从武定侯府出来,天已经快亮了,再回陆府已经是来不及了,陈冲赶了马车直奔午门,今天是三日一朝的日子。 第二天一早,琴心伺候荣茵起身时,疑惑地问:“姑娘,小将军的荷包您是收起来了吗?昨日四姑娘一来我就忘了烧荷包这回事,等到您睡下了才想起来,可是去暖房里找遍了都没有找到。” 荣茵的脑子还迷糊着:“再好好找找,是不是被琴书她们收着了。” “姑娘!我问过她们了,都没看见。里面还有五百两的银票呢。”琴心给荣茵穿好衣裳,又拉到梳妆镜前坐下,给她梳头。 荣茵打了一个哈欠:“傻琴心,银票我已经拿出来了,跟账本放在一块儿的。” 琴心无奈地叹气:“我的好姑娘,银票就算了,那可是外男的荷包,您留着被人看见了像什么话。” 荣茵清醒过来,脑子里闪过荣荨的脸,又摇摇头觉得自己想多了,四妹妹之前都不认识张昂,怎么会处心积虑地拿走他的荷包。荷包留不得,她吩咐琴心:“你再好好找找,今日请安琴棋随我去。” 今日的玉竹院里很热闹,姑父徐仲达的填房张氏从姑父的祖籍保定府探亲回来了,她这次北上除了探亲还要给徐婉莹办及笄礼,十一月初徐婉莹就要及笄了。 罗氏也在,她们正在商议徐婉莹的及笄礼该怎么办。荣茵请安完,就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要我说,及笄礼的正宾请郑大人的夫人来,赞者就让茵姐儿来吧,再把与咱们府有来往的夫人小姐们都请来观礼,办得热热闹闹的。”王氏怜爱地将徐婉莹抱进怀里,抚摸她的头发。 罗氏皱眉:“茵姐儿就算了,她那个名声……莹姐儿不是和杨大人家的嫡次女交好吗,让她来当赞者吧。” 张氏听到这儿后槽牙都要咬碎了,一个丧母长女,至于这么兴师动众么,让自己跑一趟不说,还要请这么些有头有脸的夫人太太,也不知道她受不受得住。 王氏疼爱徐婉莹没错,可及笄礼这么大的事需要用到的发笄不能敷衍了事,她可没想让荣府掏这笔钱,于是看向张氏:“莹姐儿及笄礼上的簪子想必姑奶奶带来了吧?” 张氏目光闪了闪,叹了一口气:“自然是带了的,莹姐儿的及笄礼我和她父亲都是极为看重的,才十月初,夫君就急吼吼地让我赶紧上京来,说要给莹姐儿好好儿地办一场。只是……老夫人您也知道,夫君为人老实本分,府中开支全靠他那点微薄的俸禄,砚书又是长年吃着药的,这即使有心也是无力啊。莹姐儿,你也不忍心看着你父亲为难吧?” 张氏拿出来的簪子,是一根很普通的金簪,只雕了并蒂开的梅花,连宝石珍珠都没有镶,孤零零的,一看就是便宜货,王氏看了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徐婉莹直接心里一凉,张氏这是作践她呢,及笄礼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拿出这根簪子她还有什么脸面,杨素素和郑玉屏还不知要怎么笑话她。她用力挤了挤眼睛,小声地哭出来:“父亲宵衣旰食,我每每想起来都心疼,婉莹自己的脸面有什么要紧,怎么说都是父亲和母亲的一番心意,只是及笄礼上来的都是官家太太,要是戴了这根簪子,只怕丢了外祖母的脸面。” 王氏脸色难看得紧,离及笄礼只有十几天时间了,现在找师傅打一根金簪怎么来得及!罗氏一脸心疼:“莹姐儿别哭了,不就是一根簪子嘛,等会儿开了大舅母的库房找找,找不到就去玲珑阁里挑,总不至于让你在及笄礼上出丑的。” 荣茵盯着对面墙上的水墨画,感受到心里的无波无澜,低头笑了笑,细细想来,罗氏从来就没有在外人面前维护过她,以前在意的不行,现在却觉得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徐婉莹转动着眼珠,坐直了身子:“这怎么行,只是在及笄礼上那天簪,怎好让大舅母破费……我想借三表姐的赤金松鹤长簪用一天,三表姐你会同意的吧?” 荣茵平静地看着徐婉莹。如果说昨天还有些怀疑徐婉莹在小花园的那番话不是故意为之,那么今天她就已经确定了,徐婉莹是真的不喜欢自己,而且一直都在算计自己。 罗氏想了想,她不记得荣茵还有这个东西,奇怪地道:“这是从哪儿来的?” “昨日在杨大人府上做客,陆五夫人赏的,大舅母你不知道,那簪子上的东珠有拇指大呢,我想及笄礼那天簪在头上给来观礼的宾客看,那荣府的脸上多有光啊。”徐婉莹眼泪还包在眼里,希冀地看着荣茵,一如平时可怜的娇弱模样。 张氏一听,想也知道这个簪子的贵重,反正只要不叫她拿钱出来就行,也说道:“茵姐儿,你这个当姐姐的,不会舍不得吧?” “借什么,荣府还不至于轮流用一根金簪撑场面,茵姐儿平日也用不着,直接给你就是。”王氏也觉得这个可行,既不花钱还能保住荣府的面子。 荣茵没有回话,而是定定地看着罗氏:“这根簪子是陆五夫人送我的谢礼,母亲,我很喜欢。”她想起自己的十五岁,在冷冷清清的道观里,没有正宾没有赞者没有金簪。她想知道母亲会不会想起来自己的女儿也是需要及笄礼的,会不会感到一丝愧疚。 罗氏皱着眉,厉声道:“陆五夫人怎么赏你簪子,你是不是又出风头了?” 张氏被罗氏的语气吓了一跳,不是说世家大族最重规矩了嘛,怎么教训起自己的女儿也是不分场合的。 荣茵倔强地望着自己的母亲,再一次重复:“母亲,那是谢礼……” “闭嘴!你有什么资格能得到谢礼,定又不知礼数地出丑了,你怎么配得上陆家的东西,还不赶紧拿出来给你表妹。”罗氏气得手都在发抖,说出口的话尽是刺向荣茵的利箭,字字伤人。 荣茵艰涩地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放弃了,无力地垂下头,惨然一笑,她在期待什么呢,明明知道结果的,希望果真最折磨人。她站起身,眼睛虚无地盯着墙角,声音很轻:“母亲说的是,是阿茵配不上,我这就回院子拿。” 罗氏倏地抬眸,却只看到荣茵落寞的背影,闭上眼,攥紧了手。 冬至一过,没几天就是徐婉莹的及笄礼,天渐渐冷了,母亲的生辰也越来越近,荣茵这段时间除了请安就是窝在暖房里。玉兰图还是之前的样子,她抚摸着绣好的一丛丛深浅不一的树叶,只差花瓣就能完整,却犹豫着,没有再绣。 第28章 “姑娘,老夫人身边的丁 香过来了。” 听到琴书的话,荣茵从思绪中回过神,动了动僵硬的脖子:“祖母有什么吩咐?” 今日是十一月初三,徐婉莹的及笄礼,府里一大早就忙开了,荣茵早上去玉竹院请安时就向王氏请示了今日不会去前院观礼。 丁香行礼回道:“将军府的公子上门拜访,老夫人叫您过去呢。” “二叔没在府里吗?”荣茵蹙眉,张昂是外男,将军府平常与荣家并不走动,上门拜访应是二叔去待客才是,王氏让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去见客,也太不符合规矩了。 “二爷正陪着呢,老夫人叫您过去看看,小将军是来道谢的。”丁香笑着回道。 这是逼着她去了。荣茵隐隐知道王氏的心思,搭上陆家,荣家就算没有人在官场,也没人敢小看了。王氏利欲熏心,根本就看不清陆五夫人那日话里话外无不在撇清与荣府的关系,还一门心思想攀扯,今日张昂上门拜访,正好给了她这个机会,连男女大防都不管了。 第27章 登门登门 这厢荣茵还在犹豫,另一边得到消息的徐婉莹却心跳加速。她只是寄居在荣府的表小姐,因此即使是看在荣府的面子上,来观礼的人也不多,原本她还有些不高兴,却听闻小将军登门拜访,难道是特意来观礼的?想到这种可能,她的脸瞬间红了。 张氏被热闹奢华的场面惊得直咂舌,硬要跟着李氏待客,拉着郑玉屏的手就不放:“听闻你父亲是詹事府的学士,啧啧,瞧你这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就跟一般人不一样,仙女似的。” “噗呲。”有人忍不住笑了出来,围观的众人表情也古怪。郑玉屏嫌弃的抽回手,小声和徐婉莹嘀咕:“这真是你母亲?怎么跟乡下村姑似的,什么世面都没见过的穷酸样儿。” 徐婉莹脸色一白,敷衍几句,然后悄悄把张氏拉到角落里:“母亲,您一早待客也累了,不如回房歇息一会儿吧,这有二舅母看着呢。” “歇息什么,刚刚不是有丫鬟通传说小将军来了,我还没见到他呢。”张氏余光里走过一个夫人,穿戴气派,好像就是杨大人的妻子,已经被李氏迎着往里走了。不行,她不能错过这个结交的机会,在安庆哪有机会跟这些名门夫人搭话,不耐烦地甩开徐婉莹的手。 她还想见小将军?徐婉莹都要气笑了,小将军身份尊贵,岂是她说见就见的。死死地拉着她的手不放:“母亲!您身份不适宜见小将军,您还是回房吧。” 徐婉莹在京城汲汲营营三年,讨好王氏和罗氏不说,还像丫鬟似的捧着杨素素和郑玉屏,街坊四邻就没有不夸她好的。好不容易才盼到今天,今天是她最风光的日子,而且今天过后她就可以正式说亲了,她怎么能让张氏破坏她的及笄礼。 张氏听出来徐婉莹这是嫌弃她呢,心里不痛快,觉得她还真把自己当荣府的大小姐了,忘了以前做低伏小伺候自己的时候了?冷着脸训斥:“我的身份不适宜,你的身份就适宜了?你不会还痴心妄想以为你这样的就能嫁给小将军吧?听到小将军来脸都红了,你也不照照镜子,这满屋子都是金枝玉贵的大小姐,就说三小姐,她容貌就胜过你许多,小将军眼瞎了才会看得上你!” 徐婉莹脸色阴沉,她怎么就不配了,荣茵除了一张脸还有什么能跟她比的。宴息处又喧闹起来,是杨素素来了。徐婉莹也不好再与张氏纠缠,换了副笑脸走出去迎接,故作埋怨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没有赞者,我的及笄礼不就泡汤了。” “哎呀,对不住,我小舅舅让我等他一起,这还没到时辰呢,我心中有数,迟不了。”杨素素撇撇嘴,真不知道小舅舅干嘛要来,这不是平白给徐婉莹做脸嘛。 徐婉莹冷却的脸又红了,害羞地问:“小将军也来了啊,他人呢?” 杨素素没回,反而和郑玉屏讨论起了玲珑阁新出的发簪样式,接着又说起了等下及笄礼上插笄用的金簪,吵着让徐婉莹拿出来看看。 “这不是我姨母赏给荣茵的嘛?” 徐婉莹讨好地笑笑:“正是呢!祖母说了陆五夫人身份贵重,赏的东西也是顶好,今日用来插笄既能显示对陆五夫人的敬重,又能博得脸面。” 徐婉莹最懂怎么拿捏杨素素虚荣的性子,一番话说得她舒舒服服的,嘴角都要翘到天上去。“可不是么,也不是人人都配得我姨母的赏的,荣茵就配不上,给你正好。对了,怎么不见荣茵呢?” “为这事儿三表姐都生气了,又怎么会来观礼呢!我也不是要抢她的东西,是祖母非要这么安排的,我也说了及笄礼过就还给她。”徐婉莹说着说着好似就要哭出来。 一旁的郑玉屏更是不喜荣茵,冷笑道:“连一根金簪也要抢,估计是没有脸出来吧,她可是连及笄礼都没有的。” 闲聊没几句,时辰就到了,白芷又来请众人都到花厅去。 中堂,荣江有意奉承张昂,毕竟他身后还站着陆家,讨好地向张昂打听起漠北的事。才知道漠北的冬天比京城冷得多,北风刮在脸上都带着冰碴,每日还要巡守边防,只能喝些烈酒暖身,不由恭维道:“小将军在漠北多年,年纪轻轻也能吃下这苦,实在令人钦佩。” 王氏也在一旁夸赞,今日张昂登门拜访,让她更是蠢蠢欲动了,想着极有可能攀附陆家,越发地谄媚。 话音才落,丁香进来禀报:“回老夫人,三小姐得了风寒,说就不过来了,怕过了病气给贵客。” 早晨请安时还好好儿的,这会儿却称病不来,明显是故意的。王氏气得差点破口大骂,顾忌着还在等的张昂,勉强压下怒气,笑了笑:“小将军,不如帮你转交如何?” 张昂早已不耐烦与王氏和荣江客套,见荣茵不来,站起身就想走人:“不劳烦老夫人了,道谢这种事,还是亲自来比较好,改天吧。”荣江见挽留不住,亲自送张昂出府。 徐婉莹在花厅等了许久,都没有看到张昂的身影,听到丫鬟说他走了,急忙追出来,终于在垂花门追上了:“小将军留步!” 她担心一路匆忙弄乱了发髻,用手顺了顺,看到张昂回头莲步轻移上前,嗓音婉转:“见过小将军,来了怎么不去花厅观礼呢,那儿才热闹呢。” 张昂一眼就看到了徐婉莹头上的金簪,觉得眼熟多看了几眼,并没有答话。 徐婉莹脸上的红晕更深,看到张昂手里拿了一个锦盒,以为是送自己的及笄礼,想也没想就伸过手去:“小将军还带了什么,你能来婉莹就已经很开心了。” 张昂后退一步躲开徐婉莹的手,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我记得你父亲是徐仲达吧?” 徐婉莹面上一喜,他果然还记得自己,还没等她说话,又听见他说:“好歹也是一州知府,想来也为你请过先生吧,怎么你如此不懂规矩,见到别人的东西不问自取?” 垂花门过了就是外院,来来往往的宾客都要经过这里,已经有不少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了。 徐婉莹一脸迷茫:“小将军今日来不是为了观看我的及笄礼的么,你拿的不是要给我的礼物?” 张昂嗤笑出声,心想莫不是太阳太烈,晒得她头脑发昏,大白天竟做起了白日梦。“我为什么要给你送礼,你及不及笄与我有何关系,我今日是特意来向荣茵道谢的,这个锦盒也是要送给她的。” 徐婉莹脸上的笑瞬间僵硬了,手垂在身侧不停地颤抖,她才知道张昂是为了荣茵而来。怎么可能呢!不是因为她的及笄礼吗? 她心里只觉得火冒三丈,又是荣茵!一个草包而已,怎么连小将军都要被她的容貌蒙蔽。徐婉莹深吸了口气,又叫住了要走的张昂。 张昂面色不虞:“徐小姐还有事?” 徐婉莹装作欲言又止的样子,一副为他着想的口吻:“小将军,三表姐名声不好的,你千万不能跟她牵扯在一起,会连累你的。” 张昂这下是真的觉得徐婉莹脑子不清醒了:“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日在杨府小花园说荣茵坏话的人吧,明知道是奴才昧下主家的银子才会被荣茵赶走,却还要说慌诋毁自己的表姐,你嫉妒心 是有多重?这么见不得人好?” 徐婉莹没想到那日的话被张昂听了个遍,心里慌了起来,立马换上可怜的口吻道:“小将军你冤枉我了,我那些话都是真的,三表姐她真的……” “需要把人找来对质吗?”张昂上前一步,上下鄙夷地打量着她,“你说你一个寄居在荣府的表小姐怎么老是上蹿下跳的,跟个猴耍一样。” 徐婉莹心中一懵,她根本没料到张昂会这么毒舌,一点儿情面都不留,她看了看围观的人,已经在对她品头论足了,她不能承担这个恶名。 她眼泪不停地顺着脸颊往下掉:“小将军,你真的误会了,我来京城四年,街坊四邻都知道我的为人的,你不信可以问问杨小姐,她与我最要好了,她是你的侄女定不会骗你的。” 第29章 小厮牵来马,张昂翻身上马,俯下身看了看周遭围观的人,朗声道:“哦对了,我还想起来,你头上这根簪子是我长姐给荣茵的谢礼吧,怎么,你还会偷东西?还有,像你这种说背后说人不是的人才是真正的品行不端,今日荣府一行,可真叫我大开眼界。” 周围人的议论越来越大声,徐婉莹留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脑中嗡嗡直响,她完了!怎么会变成这样?惊慌地冲着站在一旁等着看好戏的人大喊:“看什么,滚!” 她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像被人当众扇了耳光,名声被毁的恐惧如潮水般将她淹没。都是因为荣茵,要不是荣茵小将军怎么会说她品行不端;要不是荣茵她又怎么会在人前丢脸,都怪她!她一定会把今日的屈辱百倍千倍的还给荣茵! 荣江送走张昂,回到云霄院找李氏,脸色十分凝重。 “二爷,这是怎么了?”李氏正在宴息处招待前来观礼的夫人太太们,听到秋菊的传话,说二爷脸色不对,还以为是夸张了,不紧不慢从前院回来,看到荣江沉重地坐着,心中一凛。 荣江沉下声音:“你收到蕴姐儿的回信没有?那件事儿到底行不行得通?” 第28章 出事出事 李氏觉得荣江也太急了些,这事儿不得好好找个由头嘛,两女共侍一夫,说出去荣家还怎么立足。“二爷,您别着急,蕴姐儿想必也在想办法,这事儿是急不来的。” 没想到荣江的回答却唬了她一跳:“怎么就没时间了,不是好好地儿嘛,茵姐儿也不去苏州了……” 荣江打断李氏:“你可知今天小将军为何要登门拜访?”说完也不要李氏回答,继续道:“是茵姐儿!他是专程为茵姐儿而来!” “怎么会!不是为了来观礼的吗?”这句话说完李氏自己都不信了,徐婉莹何德何能,既无艳冠京城的美貌,又无七步成诗的才学,家世更是平平无奇,哪里都不值得小将军特意跑一趟。 荣江脸色越来越难看,张昂今日登门拜访,虽说是以道谢之名,可在世家贵族的圈子里一打听就知道了。陆五夫人才给过谢礼,张昂大可不必再来这一趟,他分明是对荣茵有意,就算不是,舆论也只会往这方面说,风花雪月的事传得最快了,人们根本就不关心真相到底是怎样的。到那时,荣家还怎么把荣茵送去齐府?谁家会放着正头娘子不做,甘愿做妾,还是自己姐夫的的妾,只怕天下人的唾沫都要淹没荣府了。 李氏看着着急忙慌的荣江,心里反而放松了:“若真是这样就罢了,蕴姐儿本来也不想给女婿纳妾,凭女婿对茵丫头的一番情义,等茵丫头进了门,哪还有蕴姐儿的立足之地。”这事李氏早就想过,等荣茵生下孩子,恐怕蕴姐儿也要被休了,还不如让茵丫头远嫁,子嗣的事再另想办法。 “你!”荣江气得说不出话,他那些话能说给荣蕴听,却不能说给李氏知道。他本来就是想要利用齐天扬对荣茵的情义来让齐荣两家紧紧绑在一起,若是荣茵嫁给了别人,就算荣蕴能生下嫡子,只要齐天扬不在乎她,齐家还不是说翻脸就翻脸。 “你再递口信儿催催蕴姐儿。” 灰蒙许久的京城终于下起了第一场大雪。雪是半夜下的,雪势太大,落在屋檐上时还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一会儿,屋顶、台阶、院子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反射着照亮了黑夜。 陆听澜就是被这声音吵醒的,翻身看向透着亮光的窗外,猜测应是下了雪。陆随听到声响,提着盏灯进来,还拿了盆炭火。“七爷,还早着,您再睡会儿,现在外面下着大雪,奴才给您添盆炭火驱驱寒气。” 陆听澜嗯了声,听着更漏的滴答声心里却想着这么大的雪,明日早朝恐怕路上难行,得比往日更早一点出门。正思索着槅扇外却突然亮起了灯火,有人举着火把靠近,陈冲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快叫醒七爷,出事了……” 陆随再次举着烛火进来时,陆听澜已经穿好了衣裳,淡淡道:“走吧。” 雪越下越大,还刮起了风,抄手游廊上也被刮进了不少,踩上去还能听到细微的嘎吱声,陆听澜穿着对襟鹅毛大氅,一路行过卷起了不少残雪。 书房里等候的孙先生急得来回踱步,玄青直愣愣地站在一旁,眼中也尽是焦急之色。小厮端了热茶进来,燃起的炉火也慢慢驱散了屋内的寒气。 陆听澜带着一身风雪进门,阻止想要行礼的孙先生,道:“不必多礼,说正事要紧,坐吧。”陆随接过陆听澜脱下的大氅,拿到槅扇外拍落积雪,“啪啪”几声就抖落干净,再拿到炉火旁慢慢烘烤。 孙先生也等不及坐下,就急急开口:“七爷,我们还是晚了一步。我跟玄青多番辗转找到了吴守敬的老母亲,吴守敬确实留下了一封书信,不过他夫人早几天就拿着书信进京了,我们担心他夫人有危险,又立即返回京城一路寻找。谁知,还是晚了,他夫人昨日亥时已经拿着遗书敲响了长安右门外的登闻鼓,六科给事中掌印赵贞元一听是为了吴守敬的案件平反,就把人移交给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一起审理……只怕,人这会儿已经死在了刑部大牢。” 本朝规定,击鼓鸣冤的最后时间定在死刑前三天,过了这个时间再来击鼓就不作数了,而吴守敬死在两年前,他夫人的父亲是举人不可能不知道,她想必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只为了洗清吴守敬身上贪墨的污名。 陆听澜闭上眼深吸了口气,什么话都没说。刑部是严怀山的势力所在,若是那封信落到了刑部的人手里,想必已经被销毁了,怕就怕落在都察院的人手上。都察院都是恩师太傅杨炳文的人,他早已不满严怀山的专横权势,定会借机向严党发难,可现在绝不是发难的好时机。 马上就是寅时了,陆听澜从书房出来直接上了马车去上早朝,得赶在午门之前截住杨炳文,一切就还有转圜的机会。 早上琴心端来热水伺候梳洗时,荣茵才知道昨晚下了大雪,难怪睡到半夜突然感觉到冷,还以为是炭盆息了,今年雪下的比往年都要早些,地龙也得早早地烧起来了。 “怎么不叫醒我?”就算是下了大雪,没有吩咐就还是要去请安,现在这个点儿已是迟了。荣茵着急,动作都变得慌乱,上次张昂来荣茵借故没去,已经惹得王氏不高兴了,今日去迟,说不定就要被训斥。 琴心上前为荣茵系衣裳的系带,笑着安抚:“姑娘别急,老夫人带着夫人和二夫人去郑大人家里捐银子去了,今日不用请安,奴婢特意没叫您起床的,这段时间你总是睡不好,眼下都青了不少。” 槐花胡同的住着的几家高门大户,每年年底都会凑一笔银子出来到开元寺做一场法事, 以求佛祖保佑家族的兴旺昌盛和平安顺遂。明年春闱不少家族子弟都要下场,想来今年更多求的是功名了。 荣清明年也是要下场的,荣茵想自己也可以帮哥哥多抄写经书,还有每日都诵读经文以求保佑。“对了,你把我给哥哥做的灰鼠皮披风拿给永和,叫他给哥哥送过去。一下雪就冷,可别把哥哥冻着了,再带些云片糕和核桃酥,哥哥就爱吃这两个糕点。” “知道了姑娘。不过早上永和才传来口信,说苏先生请您抽空到铺子里一趟,说有事要向您请示,您看看安排什么时间,我也一并给永和说了。”琴心得了荣茵的吩咐,拿了银钱打点永和,叫他帮忙传递消息,现在永和也算她们的人了。 这事不好办,王氏管家轻易不让女儿家出门去闲逛,要是不想办法就只能等到腊月说要上街为母亲挑选生辰礼才行了。可是离腊月还早呢,荣茵担心苏先生有急事,又想到王氏等人捐了银子还要商量法事的一切事宜,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这样吧,你把要给哥哥的东西收拾好让王管家另外找小厮送去,让永和赶了马车在西角门等着,我们悄悄出去,赶在午时之前回来。” 荣川给荣茵的铺子有一间在宝泉局的方向,离荣府最近,为了方便联络,荣茵就把苏先生安排在了这里。 苏先生是来说铺子上的事的,荣茵的两间铺子位置都不错,收益一直不好是卖的东西不对,他建议宝泉局的这个可以改成绸缎庄,这里挨着仁寿坊,附近都是高门大户,方便做太太小姐们的生意;四方街的那个就改成书斋,离国子监和府学都不远,再加上外祖家的商铺也在那边,还能有个照应。 至于田庄那边,秦方已经做了统计,要种桑的也交了部分订金等开春之后就买桑苗。其实要种桑的也不多,村民还是都先紧着粮食种,就怕明年桑价不好饿肚子。秦方也算机灵,为人又忠厚,村民对他也算信服,比王金在时好多了,没有了闹事的人。 说完铺子和田庄,苏先生接着说起了荣江的事。之前收到表哥的信,荣茵虽然察觉出了不对,但又想不通其中的关系,就拜托苏先生帮她暗中查探,此番之所以要面见荣茵,更是因为此事。 第30章 苏先生的语气变得郑重:“三小姐,荣二爷想必是在为朝中的官员做事,而且事情还不小。” 荣茵说出了自己的猜测:“你是说官商勾结?” 苏先生摇了摇头:“恐怕比这个还严重,前福建布政使吴守敬的死听说就跟泰兴商行有关,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具体是什么,他现在还没有找到线索,也不敢乱说使荣茵担心,只能是先提个醒。 荣茵心中一沉,什么事能比官商勾结还要严重,她简直不敢往深处想,二叔如今管着荣家,他犯事就是整个荣家犯事,他会害了荣家的。不行,这件事必须得弄清楚,只是今日时间匆忙,她也不能多待,只好嘱咐道:“劳烦苏先生再打听打听,腊月我找机会出来,我们再详谈一二。” 马车停在仁寿坊的街上,荣茵和琴心一前一后的出来,永和守在马车旁,神色有些古怪。荣茵没有多想,挑开车帘却呆住了——张昂怎么在她车里! 张昂穿着五城兵马司的公服闲闲地靠坐在车里,手里拿着一个碧玺手串把玩,怀里还揣着一个锦盒,车帘挑开的瞬间抬头看过来,见到荣茵吃惊的脸,嘴角得意一笑:“荣三小姐,真是让本将军好等。” 第29章 拦车拦车 张昂上次没有在荣府见到荣茵,就知道她故意躲着自己,回去之后越想越气,谁见了他不是奉承巴结,尤其是那些名门闺秀,恨不能马上嫁给他,只有荣茵,次次拒他于千里之外。于是便派人在荣府周围蹲守,好不容易逮到荣茵出门,他放下公务立即就赶了过来。 仁寿坊不仅住了不少的达官贵人,还有京畿最大的酒楼,是大兴最繁华的去处,街上人来人往,张昂又穿着显眼的公服。想到各种可能,荣茵的脸霎时就白了:“小将军,你这是要害死我。” 荣茵立即退到了马车外,吩咐永和把车赶到东四牌楼北街等她,那边远离仁寿坊,行人没有那么多,相对清净些,她则和琴心从铺子的后门走小路绕出去。她担心有人看到张昂上了她的马车,她要是也上了就是孤男寡女共乘一车,再经过有心人的添油加醋真是百口难辨了。 日头渐渐升高,昨夜的大雪化成雪水湿漉漉地在地面流淌,风一吹,路过的狗都要忍不住哆嗦,北街路上行人寥寥无几。 路边有人支了一个馄饨摊,张昂点了两碗馄饨,让永和也过来吃一口热的暖暖身。一口热汤下肚,永和喟叹一声,这天真是太冷了。等了许久,才等到荣茵过来,张昂又让店家再煮两碗上来,对着荣茵问道:“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荣茵还在担心被人看到的事,心里乱成一团,今日真不该出门,现在只怕流言已经传出去了,生气地瞪了张昂一眼,根本不想搭理他。 张昂觉得莫名其妙,他不过是想道谢而已:“我到底怎么你了,你把话说清楚。” “你之前大庭广众下赠我荷包,之后又煞有介事地登门道谢,今日更是大张旗鼓地拦下我的马车,你说怎么了?”见他还不依不饶,荣茵也提高了声音,“小将军,荣茵以前确实做了很多错事,但是自问并没有得罪过你吧?就算有,我在香河也救过你一命,就不能两相相抵吗,你为何要故意耍弄我?” 张昂也气恼,皱了皱眉:“谁耍弄你了,我不过是要送你谢礼,谁叫那日我登门拜访你不出现的,我只好拦车了。” 两碗馄饨也煮好了,店家端上来,笑着道:“两位贵客先坐下来吃口热乎的,吃饱了才有力气说话不是。” 荣茵看看在一旁冷得直跺脚的琴心,叫她坐下来吃,自己却一点胃口也没有。 早知道他会狂妄到当街拦车,当日即使王氏会因为她的出现生出不切实际的心思,她也应该去见张昂的,荣茵后悔不已。“小将军,我说过,我救你不是为了谢礼,更何况当日在杨府五夫人已经替你谢过了,你也给了张五百两银子的银票……” “早就跟你说了本将军很值钱,区区五百两怎么够,喏,这也是给你的谢礼。”张昂脸上带着不可一世的傲气,递上一直抱着的锦盒,沉甸甸的,一看就知道里面的东西不少。 荣茵却不为所动后退一步:“小将军,那日我当众收下了五夫人的簪子和你的荷包,别人就都知你我已经两清了。我知你是上阵杀敌保家卫国的大英雄,你不懂这些繁文缛节也是情理之中。可你无长辈随同登门道谢,我再不顾礼教亲自待客,外人只以为你对我有意;今日闹市拦下马车,别人更会以为你我二人私下幽会……” 荣茵深深吸气,声音由愤怒变为清冷:“你是男子,这个世道总对你宽容得多,可我就不同了,我只是一个小小的闺阁女子,名声还不好。张荣两家门第悬殊,世人只会说我不知廉耻妄想攀附高门,人言可畏,可以杀人于无形,你没体会过,你不知道,可我才从苏州回来……我不想再被赶走了。” 望着突然示弱的荣茵,张昂僵立原地,他没想那么多,他一向肆意妄为惯了的,哪会顾忌着别人。他是第一次被人这样训斥,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一直兴奋的大脑被人突然泼了一盆凉水,才清醒过来。 张昂看着荣茵面前一动未动的馄饨,思虑良久道:“你放心,我行事一向小心……若真传出什么流言,大不了我娶你就是,我不会让荣家的人再赶你走。” 荣茵苦笑,张昂根本就不是想娶她,他只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他只是不能忍受别人拒绝他。“小将军,这话我就当没听见过,你穿着公服,想来还在当值,你回去吧。” 张昂的脚动了动,手里还拿着锦盒,试探地道:“那这个,你是不是也不能收了?” 荣茵摇摇头,屈身行礼,转身上 了马车。张昂盯着匣子,里面装的是一整套由红珊瑚制成的头面,他巡逻时一眼就看中了,他觉得很适合荣茵,戴起来一定是娇艳如海棠花般的,就像以前的她一样。 他自嘲一笑,荣茵压根就不相信他会娶她,她那么避之不及,怎么会想嫁给他。 琴书在西角门来回张望了几次,才终于看到永和远远地驾着马车往这边赶,待荣茵一下车就迫不及待迎上去:“姑娘,老夫人和夫人一盏茶前就回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做法会的事有了冲突,脸色都很不好。一回来就派人叫您去玉竹院,也没说为了什么。” “只叫了我?”荣茵下了马车,才发现天又变阴了,也变得更冷,好像又要下雪了。 “阖府的主子都叫过去了,很严重的样子。”琴书拿出带来的缂丝兔绒靴子给荣茵换上,她脚上还穿着方便外出的木屐。几人早就商量过了,若是王氏等人先回来,琴书就拿着鞋在这里等。 琴心塞了一两碎银子给守门的婆子,就随着荣茵急匆匆往玉竹院走。荣茵边走边思索,法会的事已经办了好些年了,王氏等人过去无非就是添银子,年年的章程都是那样,能起什么冲突,肯定是因为别的事。 荣茵在夹道上遇到才从前院赶来的荣江,一脸肃容,连她的请安都不予理会。 玉竹院里气压很低,荣茵紧跟着荣江进了门,王氏看人都到齐了,才沉沉开口:“在郑大人府上,听闻了一个消息。今日早朝,太傅杨大人因污蔑首辅严大人与福建布政使吴大人的死有关,惹怒圣上被下了诏狱。” 消息传到郑大人家里时,满屋子的人都慌了神,那可是帝师,教导过还是太子的圣上,如今因为严怀山的一句“污蔑”,便被抄了家,消息一传开,人人自危。 王氏接着又道:“现在外面并不太平,无事就不要轻易外出了,都给我好好待在府里。”太傅一死,流言兴起,严党的暗探无处不在,正在四处抓人,阻止谣言散布。 荣江还是肃着脸,眉头深深皱在一起。 想到苏槐今天说的话,荣茵心情复杂,吴守敬的死不但与泰兴商行有关,现在还牵扯到了首辅严怀山,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关联。她不着痕迹地打量荣江,二叔在福建做的事,祖母到底知不知情,她那么想要荣家辉煌繁荣的人,会允许二叔做这种事吗? 北风呼啸,漫天大雪又簌簌飘落,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不一会儿就被覆盖上了厚厚的一层。陆听澜捻着佛珠立在槅扇前,沉默地看着,任风卷着雪刮在脸上。 “老七,你今日会不会太冒险了,此举要是惹怒了严大人,陆家……”陆老夫人看着陆听澜的背影,重重叹了一口气,今日陆听澜带人冲进教坊司带走杨莺时一事已闹得沸沸扬扬,连她都听说了。她这个儿子从小就听话,一直循规蹈矩,按照他父亲的意愿做事,可自他父亲去后,她却越发地看不懂他。 陆老夫人年纪大了怕冷,下人早早地就把松香院的炕烧了。陆听澜回首,扶着陆老夫人坐在热炕上,自己坐在了另一侧:“母亲,杨大人是清流一派的能臣,我虽秉承父训不参与朝堂党派斗争,但杨大人曾有恩于我,且我也甚是佩服他的为人。他不过是求我保住他唯一的女儿,拳拳爱女之心,我怎能拒绝,教坊司那种地方,女儿家一但沾上,名声就毁了,我只得如此。” 第31章 他看着陆老夫人担忧的眼神,为了安她的心,只好进一步说明:“您放心,杨小姐艳冠京城,才貌双绝,我说纳她为妾,旁人只会以为我色令智昏落井下石。” 事已至此,陆老夫人也只能点点头:“你是个极有主意的,陆家现在是你当家,你自己清楚不会动摇陆家的百年基业就好。你身边也确实需要人伺候,杨大人如今是罪臣,杨小姐也只能委屈给你做妾了,只是这纳妾礼……” 陆听澜捻佛珠的手顿住,说纳杨莺时为妾不过是他的缓兵之计,他从来就没想过要纳妾。想着母亲的殷切盼望,他确实也该考虑子嗣的事情了,更何况严党的人一定会紧密地盯着他,看他到底是不是在帮助杨炳文,这妾是非纳不可了。 “杨大人刚死,等她热孝过了再说吧。” “是这个理,热孝还是要守的,不过杨大人的府上被抄,想必杨小姐也无处可去,你就先把她接到府里来,我叫管家把听雨轩收拾出来,那里僻静,也能守孝。”最重要的是,那里离陆听澜的书房也不远,陆老夫人原先还担心纳杨莺时为妾会影响到陆家,现在没有了担忧就高兴起来,陆听澜已经三十了,陈氏都走了三年,身边也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第30章 佛堂佛堂揭真相 大雪一连下了几天,杨炳文的死牵动了不少百姓的心,自发到官府门口闹事,严党的人一直在全城搜捕,抓了不少人,言官谏官上了许多折子都被压了下来,弄得人人惊惶,风声鹤唳。 这天天色未明,荣茵还没来得及去给王氏请安,就被范妈妈请去了玉兰院。还是在西次间,范妈妈停在了软布门帘前,示意荣茵进去,眼中充满了担忧:“姑娘,无论夫人说什么,您听着就是,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夫人她心里苦啊。” 瓶儿和秋燕一早就退到了门外候着,罗氏早就吩咐了,任何人没有命令都不能进去。 荣茵看着门帘上的宝相花,迟迟不敢掀开,在她心中,这小佛堂就像是母亲对她封闭的心,这宝相花是长满了刺的荆棘,她要把刺都拔完了才能进,如今突然告诉她不用拔刺了,她心里没有高兴,而是充满了惶恐。 荣茵还在犹豫忐忑,里间等着的罗氏却早已怒火滔天,她的手从软布后伸出来,将荣茵拉扯进去,用尽了全力掼倒在地,嗓音沙哑地吼道:“你给我跪好!” 突然间被用力推搡,荣茵没有防备,膝盖重重地砸在地面,双手惯性地往前撑住,头差点就磕上供桌,挽好的发髻也变得松散,朱钗都散落在一旁。 还未稳住身子,罗氏止不住的怒气又响在耳边:“你回府那天,我才告诫过你要安守本分,我原以为这四年你受到了足够的惩戒,没想到你不但本性难改,还变本加厉。” 荣茵被突如其来的责骂弄得懵了,不知道母亲为何突然发怒,下意识为自己辩解:“母亲您说什么,阿茵没有……” 罗氏站在荣茵的左前方,横眉怒目地看着她:“还敢狡辩!小将军都当街拦你的马车了,现在京城都传遍了你二人私下幽会的事!今日要不是你表妹过来请安说起,我还不知道你比以前更加肆意妄为,四年的道法都没能改变你的心性。” “……从小你父亲就请先生教你知书习礼,盼望你和婉谦卑、兰心蕙性,你就是这么报答他的?你抬起头好好看看,你父亲在天上看着你呢!” 小佛堂很黑,窗户都被厚厚的幡布盖着,密不透风,空气中满是香烛的烟味,唯有供桌上的两根蜡烛,发出微弱的亮光。荣茵抬起头,努力辨认,才发现供桌上除了地藏王菩萨的金身佛像,一旁还有父亲的画像。 是父亲升任府丞那年请画师画的,身上穿着绯色官服,胸前的补子上是代表四品官阶的云雁,父亲的脸上带着如沐春风的笑,好似活了过来。 那一年她八岁,父亲刚调任到京城,才带着母亲和哥哥回大兴,给她定了亲事,她第一次被允许出院门,也是她自五岁后第一次见到父亲母亲和哥哥。以前她总是听身边的嬷嬷说父亲会偷偷地来看她,她玩的拨浪鼓、弹弓和九连环都是父亲给的,可她都不记得了。 唯有那天,父亲高高把她举过头顶时的失重和母亲抱住她时身上的玉兰花香气她始终记得。后来,她每天都能见到父亲了,无论多晚回府,父亲都要来栖梧堂看一眼她,经常从怀里掏出各种小玩意儿给她解闷,很多时候太晚她都睡着了,父亲就会悄悄地放在她的枕头边,等她第二天一睁眼就能看见。 她都八岁了,还不识字,父亲就请先生给她启蒙,可她坐不住,不知道被先生打了多少次板子。父亲只会自责,心疼她红肿的手掌,然后再 换先生。她觉得自己很笨,什么都学不会,急得直哭,父亲就会摸摸她的头安慰她,再一字一句一笔一划地亲自教她。 然后就是父亲给她物色好了田庄和铺子,替她准备嫁妆,说要亲自送她出嫁,看着她成婚生子美满一生。 热泪倏然滚落,荣茵泣不成声。 “你从小就爱出风头,善妒成性,你见你二姐姐的生辰请了街坊四邻来家里筵席,你便也要,缠着你父亲好几天,你父亲明明忙于公务,在你生辰当天应酬完还是赶回来为你过生,这才醉酒骑马摔倒……”罗氏说到此处,回想起丈夫的死状,肝肠寸断,声音里是止不住的哽咽。 “你难道忘了你父亲是怎么死的?是惊了马被乱蹄踏死的!你如今竟还死性不改,你对得起你父亲的教诲吗?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吗?你果真如慧能大师所说,是天煞孤星、刑克六亲,害死了你的祖父和你父亲!” 荣茵怔住,脑子一片空白:“不,不是的,一定不是的,母亲。” 泪水模糊了荣茵的眼睛,她努力睁大眼,想看清母亲的神情,母亲一定是在骗她,她怎么可能害死父亲? 荣茵不记得了,刚到苏州的那段时间,她过得浑浑噩噩,反反复复地生病,好几次差点就病死了。病好后四年前的记忆好像在她大脑凭空消失了,她只记得收到小厮的报丧,然后就是铺天盖地的哭喊,府里乱作一团,父亲竟是这样死的么? 她泪如雨下,不断地摇着头,不,不是她,不可能是她。尘封的记忆碎片接连涌入脑海,那些被她刻意忘记的事实,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串联成片。痛苦如潮水般向她涌来,啊,是她,她想起了祖母吩咐打死的疯马,想起了母亲甩在她脸上的耳光,想起了哥哥冷漠的背影,竟真的是她,是她害死了父亲。 荣茵痛苦地抱着头,喉咙像含着尖锐的刀片,想吼叫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撕心裂肺的疼痛蔓延四肢百骸……她害死了疼爱她的父亲。 罗氏看着蜷缩在地的荣茵,心也被撕碎了,她后悔了,早就后悔了,当年不该不劝着丈夫,一直待在浙江夫君就不会死。更或许,当年就不该生下荣茵。 她的声音寒冷如冰,像是从黑暗荒芜中展开的、由荆棘编织的大网,一碰上就会被尖细的刺弄得遍体鳞伤:“我情愿,从来没有生下过你。” 气力渐渐地从荣茵身上抽离,小佛堂越来越暗,荣茵无力地躺在冰凉的地上,她什么都听不清了,失神地望向黑暗中唯一的光亮。供桌上的蜡烛还在燃烧,偶尔爆出一两颗火星子,复又归为平静。过了许久,两根蜡烛晃动着越靠越近,直至重叠,烛光也越来越来明,荣茵的眼神慢慢聚焦,鸡翅木的三足灯台立在正对着的墙角,琴心的脸出现在视线里。 荣茵看了看头顶的天青色承尘,又转动眼珠透过槅扇的缝隙看向窗外,天色还暗着,能隐约看到早就没了桂花的丹桂,上面积了一层厚厚的雪,枝条弯弯的快要不堪重负。这是栖梧堂里自己的寝室。 琴心坐在床前的锦杌上,正趴睡着。荣茵动了动唇,想叫醒琴心,可嘴唇干涩,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姑娘,您醒了?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难受?”琴心似有所感,抬起头果真看到荣茵醒了,忙端起一旁温着的茶水,给荣茵润口。 “我什么时候回来的?”荣茵还记得自己躺在小佛堂里,耳边一直回荡着母亲的话。 “姑娘,您都昏睡三天了,一直说胡话。那天范妈妈把您送回来,当夜就发了烧,大夫说是风寒入体,忧思过重。”琴心三两句交代完,又从碧纱橱端来碗清粥,“您肯定饿了吧,大夫说您刚醒肠胃虚弱,吃些清粥小菜才好,这山药粥一直在小火炉上炖着,可软烂了。” 喝完粥,天变成了青色,再过半个时辰,就要亮了。昏睡了三天,荣茵脑中一片清明,过去的许多事变得清晰明朗,她歪坐在临窗的罗汉床上,盯着丹桂出神。 想到在小佛堂里母亲说的话,泪水又忍不住的滚落,荣茵环抱住双膝,将额头置于膝盖上,慧能大师,她都快要将这个人忘了,如今又想起来。 她出生的第三天,平素身体健朗的祖父突发疾病而亡,祖父的好友慧能大师来府上替祖父做法事时说祖父是被人克死的,而这个克死祖父的人,就是她。 第32章 祖母深信不疑,叫慧能大师批了自己的八字,结果居然是天煞孤星、刑克六亲,父亲不忍将自己送走,就依祖母的话关在偏僻的栖梧堂里不得出去。 栖梧堂里只有奶娘和两个小丫鬟,她是不受宠的主子,就连下人都看不起她,送过来的饭食常常都冷了。五岁那年奶娘解事出府,她连唯一可以撒娇的人都没有了。八岁那年定了亲,她能出去了,可大家都不喜欢她,嫌弃她不识字,嫌弃她不懂规矩,都离她远远的。 她不喜欢这样,于是什么能引起别人的注意她就做什么,像个男孩子一样的淘气,爬树、捉鱼、逃课,她想证明自己是特别的,而不单单是为了出风头,她只是想……让大家都看得到她记得她。 她不想再被人遗忘了。 等荣茵再次踏出栖梧堂时,已经是十一月中旬,这次的病又缠绵了许久,荣茵比刚回府时更瘦了,连衣裳都撑不起来,簇新的方领杏黄底披袄松垮地挂在身上,风一吹,直往里灌冷气,琴心心疼地悄悄抹泪。 十一月十八,刚好是槐花胡同在开元寺做法事的日子,今年荣府捐了一千两银子,比去年还高出四百两,郑杨两家也比去年捐的多,对来年的春闱抱了很大的期望,其他人家大大小小也捐了不少。 罗氏正跟王氏说着话,看到荣茵过来,不自在地转过眼,语气生硬:“你带着的是什么?” 第31章 法会法会 荣茵看看琴心抱着的佛经,迟疑地道:“是为哥哥抄的,希望他事事如意……”父亲两个字怎么都说不出口,那是她与母亲之间的伤疤,不揭还能心平气和,揭了只怕又是万丈深渊。 “你哥哥的事不用你操心。”罗氏有些不高兴,叫琴心把佛经拿回去。琴心为难地看着荣茵,没有动。 “母亲是怕我害了哥哥是吗?”荣茵唰地白了脸色,眼神怔怔地灰暗下去,罗氏跟王氏一样,信了慧能的话,觉得她会克哥哥。 罗氏移开视线,态度坚决:“你自己知道该怎么做。”荣茵难受地点点头,对着琴心艰难地开口:“拿回去吧,用不上了。” 马车停在垂花门,丫鬟婆子捧了不少做法事要用的香烛和灯油,还有换洗的衣裳和用具。今年捐的银子多,法事也比以往要大,需要连做三天,王氏一早就和郑杨两家商量好了住在寺庙里,直到法事结束。 徐婉莹从垂花门出来,笑着道:“婉莹也抄了不少佛经,一些是为大表哥抄的,盼望大表哥在春闱中能取得头筹,也为祖母和大舅母抄了一些!” 罗氏一听就很高兴,忍不住夸赞:“还是莹姐儿懂事,你祖母没白疼你,待你大表哥中了举,也有你的功劳。” 收拾妥当,一行人就上了马车。 荣茵依然跟荣荨坐一辆,里面虽然烧了炭盆,琴心怕她冷,还是准备了汤婆子。 荣荨也是好久没有见到荣茵了,她被罗氏禁足,任何人都不能去看望,进进出出的只有大夫,今日一见,没想到人瘦了这么多,担忧地问:“三姐姐好些了吗?” 荣茵抱着汤婆子,还有些咳嗽,苍白着脸笑了笑:“已经无碍了,四妹妹不必担忧。 “又看向荣荨脚边的箱笼,里面装的都是佛经:“四妹妹打算求什么,抄了这么多?” 荣荨下意识地遮挡了一下,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大,掩饰般笑着道:“没什么,就是求华哥儿平安长大,还有大哥中举之类的,贪心抄多了些。” 开元寺在定安门外,坐落于宛平和大兴的远郊,是京畿最大的寺庙,香火旺盛。下了好几天的大雪,虽然通了官道,但路还是不好走,泥泞不堪,等到了开元寺,已近午时,山门前挤满了马车,临近过年,大都是前来做法事的。 知客师父得了消息,早早地等在山门前,安顿好车马,却不急着领众人去上香。 杨家和郑家来的人也不少,冷风一吹便站不住了,派了随行的管家问道:“师父,这是等什么呢?天寒地冻的,还是早些上了香回居士林才好,不然夫人小姐们都要冻坏了。” 知客师父念了一声佛号,指着官道远处行驶而来的马车说:“陆阁老今日来点长明灯,等他进了山门我们再走,大家稍安勿躁。” 徐婉莹和郑玉屏、杨素素共乘一辆马车来的,下了车也聚在一块儿说话,听了知客师父的话,感到疑惑:“什么陆阁老?我记得本朝阁老里没有姓陆的呀?” “啧!”郑玉屏嫌弃的看了眼,觉得徐婉莹真不愧是小地方来的,连这个都不知道。“你整天尽梳妆打扮去了,陆阁老就是镇国公府的陆七爷陆听澜,他巡按有功,七月回来就被皇上提拔进内阁了。” 杨素素站在一旁,眼里只有缓缓而来的马车,幽幽一叹:“他从前不是阁老的时候,不少人家都想把女儿嫁给他,如今只怕是数不胜数了,就是排队,只怕也轮不到咱们。” 徐婉莹是第一次听说陆听澜的大名,她在安庆长大,对京城的很多事都不熟悉,不以意然地道:“他都是阁老了,还没娶亲吗?” 杨素素回道:“娶了,不过三年前就病逝了,他还守制了三年。”徐婉莹听到这话都惊住了,男子为妻子守制本就少见,而且还是三年,难怪不少人都想嫁给他,位高权重还重情重义。 郑玉屏却不赞同,她才听说了传闻,觉得天下男子都一个样:“不过是个贪图美色的人,听说他要纳杨太傅的女儿为妾,都不惜闹到皇上面前了,真是色令智昏。” 杨太傅问斩,府中女眷都是要进教坊司为奴为婢的,陆听澜却在当日就救走了杨莺时,还被皇上罚了三个月的俸禄。世人都道陆听澜冲冠一怒为红颜,不惜与严党的人对上,她却觉得是个好色之徒。 杨素素似乎看不惯别人贬低陆听澜,话里话外都是对杨莺时的不满:“什么色令智昏,你怎么不说杨莺时得偿所愿,她二十了一直不肯婚配,谁不知道她在等陆大人守制结束。” 荣茵站在三人的后面,把她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这是她回京后第一次听到陆听澜的事,原来他夫人三年前就死了。现在想来,也难怪在驿站那晚提到他的夫人,他会是那样的神情。 此时马车也停了下来,周围人都知道来的是陆阁老,恭敬地等着。 一行的有三辆马车,荣茵认出了先下马车的陆随,他放好脚凳,才上前打开车门。陆听澜下了车,里头穿了件宝蓝色缂丝襕衫,外面则披了同色的缠枝花纹灰鼠皮大氅。脸上笑意淡淡,身形高大挺拔气度风雅。 被陆听澜扶下车的女子穿了身白色的立领大袖长衫,外面同样披着白色的兔毛披风,胸口缝了一块小小的麻布,不甚起眼。虽然兜帽盖住了脸,但是素手纤纤,风姿绰约,一看就是个美人,与陆听澜站在一起十分相配。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朝人群的方向看过来,定了定神。 杨大人是陆府的姻亲,拉着郑大人上前拱手笑道:“开元寺香火鼎盛名不虚传,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陆大人,陆大人也是来做法事的?” 陆听澜淡笑,松开了搀扶杨莺时的手,虚手一指:“携府中女眷来点长明灯而已。两位大人来了先走便是,等我做什么,耽误了做法事的吉时可不好。” 话虽这么说,但这里他的官职最大,连寺庙的师父都不敢先于他走,众人就更不敢了。 “哎,杨小姐家中遭逢巨变,但也算命好,陆阁老为了她连名声都不要了,今日还明目张胆地带她来寺庙给杨太傅点灯,可见是真心待她的,以后也有着落了。” 荣茵侧身躲在杨素素身后,听着人群中发出的不少感叹,眼神黯然,不愧是名满京城的杨莺时,仅一个背影就让人眼睛都看直了,也让人自惭形秽,连陆听澜这种运筹帷幄的人,都会为了她不管不顾。 第二辆马车下来的是陆府的二夫人陈氏和她的小女儿,第三辆则是陆五夫人张氏和张昂。杨夫人看到自己的姐姐和弟弟,上前寒暄:“阿姐从宛平过来一路可好走,累坏了吧?” 张昂今日一身常服,少了公服的威严,整个人看起来更放荡不羁了。他看到荣府的马车,巡视了一圈,荣茵被人群遮住了,没有看见,还想走近了看看,却被五夫人拉住了。他此前当街拦车的事好不容易才平息下去,可不能再当众与荣府有攀扯。 徐婉莹看到张昂,不由想起上次及笄礼的事,那次事闹到了王氏的耳朵里,她还被责骂了一通,恨恨地瞪了荣茵一眼,眼神一转心中有了想法。这次不仅张昂在,陆五夫人和槐树胡同的太太小姐们都在,她定要叫荣茵的真面目被大家看见。 “姑娘,走了。”荣茵被琴心的叫声拉回神,发现众人已经跟着知客师父上了山。 荣茵走在人群的最后面,戴上了披风的兜帽,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尤其是陆听澜身边的人,她现在这副样子,连她自己都不喜欢。 上过香,知客师父领着她们到了居士林就走了,素斋在斋堂,可派丫鬟去取也可自行去用。开元寺不仅香客频繁,素斋也做得好,能把一般的瓜果蔬菜、三菇六耳及豆制品做出既有荤菜的外形,也有荤菜鲜美的素斋,仿味仿形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在京畿一带也颇负盛名。 第33章 王氏奔波了一上午,已经疲惫不堪,让她们自己做主,就先去歇晌了,法事要傍晚才开始,一直持续到深夜,得先把精神养足。 “小姐,要不我们还是晚上去吧。”彩莲拿着佛经跟着荣荨出了居士林,“要是老夫人找你怎么办?” “现在正是吃斋饭的时候,人少,不会被人看见。再说祖母已经睡下了,你别怕,她不会找我的。”荣荨顾不上那么多,她一个庶女能出门的机会本就不多,李氏当家后更是寥寥无几。荣茵还有田庄做借口,她却只能盼着王氏发善心,这次要不是父亲发了话,她也是没资格出来的。而且她不是第一次来开元寺,她知道路,不会耽搁太久。 大雄宝殿是开元寺的正殿,正中供奉释迦牟尼佛祖像,两旁分侍着释迦牟尼的两大弟子迦叶尊者和阿难尊者,后殿则塑了阿弥陀佛像,是专管消灾赐福的佛祖。 荣荨此行的目的就是阿弥陀佛,她把佛经奉上,点燃了香烛,午后的阳光洒在她虔诚的脸上,她闭上眼睛跪在莲花蒲团上祈祷:求佛祖保佑小将军去病消灾,公务顺利,平平安安,信女愿倾尽所有,阿弥陀佛。然后恭敬地磕头,起身,再磕头,起身,直至三次礼毕。 第32章 旧识旧识 大殿寂静无声,彩莲跪在法器旁烧着佛经,这些原本是做法事时才烧的,可是荣荨的心事注定是不能宣之于口的,她连祈祷都不能发出声音,只有她自己知道。荣荨看着手心里的杭绸荷包,缓慢地摸索,这是她从荣茵那儿悄悄拿走的。 “你是荣荨吧?”身后陡然响起了男子的询问,荣荨慌忙把荷包收进袖子里,回头看去。张昂逆着阳光站在大殿门口,脸藏在阴影里,荣荨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张昂踱步上前,低头看着她:“问你话呢?” 荣荨抬头,阳光在张昂的 身后绽放,刺得她眼睛生疼却不肯退缩,他还记得她,轻声反问道:“小将军记得我?” 张昂嗯了一声:“之前在杨府听荣茵说的,你那次不是跟她一起去的小花园么。” 原来是这个记得。荣荨低下头,脸上闪过失落,从始至终只有她还记得罢了。佛经已经烧到最后一卷,她站起身让开蒲团:“小将军公务危险,也拜拜阿弥陀佛吧。” 彩莲过来扶住荣荨,二人一起向门外走去,没有留意袖子里的荷包已经掉在了蒲团上。 张昂默然,他是在战场上厮杀过的人,从来就不信所谓神佛。面前的阿弥陀佛像左手下垂,接引众生,右手当胸,掌托莲台,眼神怜悯,他嘴角轻轻一勾,若真有神灵,又岂会有战场上的生灵涂炭。 他收回眼神就要走,忽然蒲团上的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捡起来仔细一看,是他给荣茵的那个荷包!他三两步冲向门口一把拉住了荣荨,质问道:“你偷东西?” 荣荨被吓了一跳,疑惑不已,看到张昂递到眼前的荷包顿住了。彩莲在一旁急得不行,让人看见可不得了:“小将军快松手,会有人看见的。” 张昂置若罔闻,只看着荣荨,逼问道:“说话!这荷包怎么会从你的身上掉下来,这可是我给荣茵的。”手上的力道逐渐加重。 荣荨避无可避,她看着张昂眼里的怒火,感觉自己的手臂快要碎掉了,开口为自己辩解,却苍白无力:“……我捡到的,许是三姐姐不小心掉了,我在园子里看见就……不知道是小将军的,你拿回去好了。” “哼!”张昂嗤笑出声,眼里的鄙夷弥漫出来,“书香门第的荣家真是好家风,偷别人的东西还能大言不惭。”说完用力推开荣荨,拿着荷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姐,你没事吧?” 荣荨一言不发地垂着头,角落里晒不到太阳又冷又暗。彩莲陪伴了她那么多年,知道荣荨对张昂的情谊,被张昂辱骂,她该有多难过:“小姐,你别伤心,小将军不是成心的,他只是太生气了。” “不是的,彩莲,他之前只是不记得我,现在是不是就讨厌我了呢?”荣荨闭上眼睛,觉得心里十分难受。 新皇登基那年,京城举办了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灯会,那时兰姨娘正得宠,她觉得自己能和荣蕴平起平坐,不知天高地厚地非要融入名门小姐的圈子,吵着闹着要一起去。在灯会上,她被众人挤兑,说她母亲是勾栏出身,说她跟母亲一样小小年纪就长了张勾人的脸,长大定会给荣府蒙羞。 “荣蕴,你怎么带着她来,我们都是正经嫡出的,跟她在一起,是自贬身份。” “你们看们她那双眼睛,滴溜溜地乱转,一看就不像个好的。” 荣蕴陪着笑犹豫半晌,似有难言之隐:“你们别说了,都是兄弟姐妹不该有嫡庶之分,父亲待四妹妹也很看重的。这不,我生辰那天父亲送我一副宝石头面,怕四妹妹多心,也给了她一副。” 荣蕴表面上劝阻众人,说出的话实则是暗指她身为庶女却不知礼数,众人听完对她更是冷嘲热讽起来。 她难堪极了,不知道平日里对她言语亲和的人私底下压根就看不起她,眼泪就要憋不住,是张昂出现斥责了众人:“你们自诩名门闺秀,如今却穿着名贵华服贬低她人,言行举止甚至还不如勾栏女子,不过是有幸披了一层身份的遮羞布。” 那时候她才九岁,长得矮小,跟七八岁的小孩差不多高。张昂拉着她走出酒楼,带她在街头乱蹿,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两个小孩手拉着手,最后在桥头附近找到一个卖糖人的小摊。 张昂叫摊主照着她的身形捏了一个糖人,递给她:“别为先前的事哭,你还小呢,阎王爷才管着人的生死轮回,投胎为庶女不是你的错。喏,这个能甜倒你的牙,吃了就把先前的事忘了。”十三四岁的少年,脸上还带着稚气,眼里含着笑,满是张狂肆意。 糖人是真的很甜,她这么多年一直都还记得,听说他随老将军去了漠北,就日日在府里为他祈祷,盼望他能平安归来。 在杨府再次见到他,她也只是远远地看着,第一次违背受到的教导去荣茵那里偷偷顺走了荷包,她不想他的荷包被烧掉。她知道自己身份低微从来不敢奢望,只是想留着他的荷包当做念想,可为什么会这样,连一个小小的荷包都不能满足她么。 下午的法事在开元寺山门内的第一重殿天王殿举行,殿内供奉了弥勒菩萨。众人在殿门口依次净手净口,待鸣钟击鼓后才在法师的带领下缓缓进入殿内。法师轻轻敲响引罄,众人跪在面前的蒲团上,随着木鱼声响起,开始诵读《金刚经》。 荣茵跪在最后一排,又回头看了一眼,她从刚才就觉得不对劲,夫人小姐在殿内做法事,丫鬟婆子都守在殿门外。郑玉屏和杨素素的贴身丫鬟都在,唯独不见徐婉莹身边的秋月,而且从进了居士林就不见了,一个小丫鬟,在寺庙里能做什么,这么久不见人。她又打量徐婉莹,明显的心不在焉,众人向佛像行三拜九叩之礼时她还直愣愣地站着,心事重重。 夜渐渐深了,法事也迎来尾声,王氏等人带头向佛像献上香烛等贡品,等待着法师将功德回向给众人,最后又响起了鸣钟击鼓,今天的法事就结束了。 出了殿门,徐婉莹竟然连跟郑玉屏和杨素素说话都顾不上,脚步匆忙地先走了。 “怎么样?”徐婉莹回到居士林,秋月已经回来了,正等着她。做法会时秋月没在就是去找人打探这次来的人家都有哪些,找了好几个知客师父和仆妇,花出去不少银子,总算有了收获。 秋月关上门,小声地说:“小姐,打听到了。这回来开元寺做法事的除了槐花胡同和镇国公府的人,还有赵府胡同的王家,王侍郎家的大公子王平璟是出了名的纨绔,看见美人就走不动道,在府里还养了不少的通房和小丫鬟,哪个女子跟他沾上,名声就完了。” “而且上次杨府寿宴,他就已经注意到了荣茵,曾在私底下偷偷打探过。” 徐婉莹恶劣地勾起唇角,眼睛跟淬了毒似的,连老天爷都在帮她,竟给她送了王公子这么个纨绔过来,这一切都是天意啊,她若不好好把握住,岂不是辜负了老天爷。 她招手让秋月上前,二人小声地密谋起来。 第二天的法事安排在申时,斋饭过后又飘起了鹅毛大雪,气温一下子降下来,荣茵犯困,让琴心去找知客师父再点一个炭盆,她一向畏冷,即使居士林烧了炕,她还是冷得不行。 琴心拿着炭盆进来,表情很紧张,手也攥得紧紧的,她放好炭盆才来到炕边张开手小声说:“姑娘,您看!” 荣茵打着哈欠随意瞥了眼,立即清醒过来,是张昂的荷包!不是不见了嘛,怎么又出现在开元寺了,疑惑地问:“谁给你的?” “一个小和尚给的,说叫您去藏经楼,有人在那儿等您。”琴心也疑惑,荷包明明是在姑娘的院子里不见的,谁又带到了寺里,她一开始见到时还以为是比较相像罢了,细细一看就是姑娘丢的那个,上面坠的珠子一模一样。 第34章 荣茵打开荷包,里面有张字条,龙飞凤舞写着四个大字“不见不离”。 “姑娘,您要去吗?”琴心接过字条拿到炭盆里烧了。 这字潇洒飘逸像极了写它的人,狂傲又自大。荣茵想到张昂的所作所为就头疼,上次不见他就敢当街拦车,这次要是不见他不知道又会闹出什么事来,这可是佛门清净之地。 荣茵叫琴心找了月白的云锦白狐大氅换上,漫天大雪中这个颜色不打眼。她还是决定去一趟藏经楼,还是不要指望张昂能循规蹈矩了,寺院里再闹出点什么,她也不用活了,直接以死明志就是。 才出居士林,迎面又走来一个八九岁的小沙弥,对着荣茵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请问是荣三小姐吗?” 荣茵点点头:“ 我是,请问师父?” 小沙弥没有回答,而是念了一声佛号说道:“您的母亲荣大夫人叫您去钟楼找她,她在那儿等您,您赶紧去吧。”说完也不等荣茵回话,蹦蹦跳跳地跑远了。 “姑娘?”琴心等着荣茵示意,钟楼和藏经楼在不同的方向。罗氏和王氏等人住在钟楼附近的居士林,这次来的人太多,东边的住不下,荣茵和荣荨等年轻的几位小姐就住在了鼓楼附近。 罗氏根本就不愿意看到她,又怎会突然约她在钟楼相见?不知为何,荣茵想到了从昨天起就不对劲的徐婉莹和秋月:“先去钟楼看看。” 第33章 识破识破 “姑娘快看,是秋月。” 荣茵和琴心从最东边的法堂绕到了钟楼的后门,一眼就看到一个戴着兜帽鬼鬼祟祟的人守在边上,不时地张望着,看样子像在等什么人,转过脸一看,居然是秋月。 不一会儿刚才遇到的那个小沙弥就过来了,对着秋月摊开手掌:“施主,我已经转告给荣三小姐了,我的银子呢?” 秋月打开荷包掏出一两碎银放在小沙弥的手心里:“你再去王侍郎家住的禅房,帮我把王公子叫过来,就说‘荣三小姐找他有事’,等两个人都进了钟楼再把门锁了听到没有?” 小沙弥听后却直摆手:“你这活计算下来都三件了,一两银子我可不干。” 秋月急得跺脚:“还出家人呢,趁火打劫的事也干。你要多少开个数,时间快来不及了。” 小沙弥嘿嘿一笑,趁秋月不注意一把夺过了她手里的荷包,跑远掂了掂才心满意足地说:“女施主放心,事情定然给你办妥。” “姑娘,秋月这是要害你啊,王侍郎家的公子可是出了名的酒色之徒,我们还是赶紧走吧。”琴心压低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 荣茵想起此前的种种,徐婉莹不是一次两次这样了,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如果徐婉莹打定了主意要害她,这次不成还有下次,要想让她收手,只有给她重重的一击,荣茵眼眸一转有了主意。 从钟楼出来,荣茵和琴心就直奔藏经楼。藏经楼在大雄宝殿的正后方,紧挨着方丈室有三层楼高,一楼是毗卢阁供奉毗卢遮那佛,楼上则藏了不少经书,最顶层听说还有前朝无暇法师手抄的血经《华严经》,一般人不能得见。 穿过毗卢阁,荣茵拾级而上,琴心留在一楼盯着,若有人来也能及时发现。站在二楼楼台上,数十排紫檀木经书架映入眼帘,荣茵一排一排的走过去,终于在东边临窗的的经书架后边看到了张昂。 张昂临窗坐着,手里拿着本《妙法莲华经》把玩,并没有看,只是一页又一页地翻着。他已经等了好久,还以为荣茵不会来了,满腹委屈,他有那么可怕吗? 听到上楼的步伐声,张昂站起身,目光穿过架子上整齐摆放的经书落在荣茵身上,荣茵瘦得触目惊心,即使穿了厚厚的大氅,也遮掩不住,反而使她看上去更羸弱了,原本质问的话出口变成了关切:“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荣茵回避着他的视线,往旁边的空地上走去。 张昂追上来:“是不是因为我?因为上次拦车,因为传出的那些流言,你是不是又被荣府的人苛待了,她们打你了吗?” 荣茵无奈地笑笑:“小将军说笑了,我是荣府的嫡女,谁又敢对我动手呢。至于那些流言,小将军既然知道,今日又为何要我来藏经楼?” “我……”张昂第一次觉得愧疚,竟然还是因为荣茵,就像之前第一次被人当街训斥一样,他好像对荣茵真的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他抿住唇没有说话,许久后从袖子里拿出一张银票:“流言的事是我不对,考虑不周,被人撞见于你的闺誉有碍,这是给你的赔礼。”他其实想送的不是这个,只是怕荣茵跟之前一样会拒绝。 这是一张面额一千两银子的银票,荣茵有些啼笑皆非,张昂该不会以为她是一个见钱眼开的人吧,想了想又怕张昂会继续纠缠,还是收下了。 “总是防不胜防的,小将军也不必太过自责,下次就不要像今天一样私底下悄悄找我了,时间不早我也该回去了。” “……等等,你为什么把我送你的荷包丢了?”张昂一开始怀疑是荣荨偷的,可是想想又觉得不可能,一个荷包而已,又不值钱,偷了能干嘛,所以就猜测可能真的是荣茵不想要丢了,荣荨只是恰好捡到。 荣茵也很想知道荷包是怎么又回到张昂手里的,疑惑地问道:“可否请小将军告知是在哪里捡到的?” 还真是她丢的,张昂有些生气:“不是我捡到的,是你四妹妹在园子里捡的。” 园子里?分明是在暖阁不见的啊,荣茵皱眉,忽然记起那日荣荨突然登门说要请教绣艺,还让彩莲带走了琴心,又想起来在杨府荣荨见到张昂时不自在的神情,有个猜测隐隐地出现在她脑海里。 荣茵沉默,随即会心一笑,这是张昂认识她以来第一次见她笑得这么开心,好像冰山雪莲突然绽放,吸附了一切阳光,让周围都黯然失色。他恍惚了好一会儿,忍了忍还是将手中的荷包又递出去:“收好,下次不能再丢了。” 荣茵摇摇头,依然笑着:“这个荷包既然已经回到小将军手里,再给我就不合适了。” 未时末,钟楼附近的居士林突然吵闹起来,由于快要到做法事的时辰,夫人太太们已经起了,被吵闹声一惊,都走出房门来看热闹。 “这是怎么回事?”王氏看到徐婉莹和杨素素郑玉屏正焦急地说着话,声音很大,旁边还站着四个知客师父。 徐婉莹已经在这等了半天,才终于看到陆五夫人出来,脸上霎时挂着担心的神情,急急对王氏道:“祖母,三表姐不见了。快到时辰,我想着约三表姐一起去天王殿,可是她的禅房里空无一人,雪天路滑的,我怕她出事,就叫上了郑小姐和杨小姐帮我一起找。” “找到了吗?”王氏脸色变得难看,觉得徐婉莹小题大做,下着大雪,荣茵说不定在某座大殿里做功德,这么兴师动众,别人还以为荣府的人都不懂规矩了。 徐婉莹欲言又止:“我,我不敢说。” 王氏气得哽住,这是不敢说的样子吗?不敢说还闹得动静这么大。 杨素素与徐婉莹交好,自然见不得她受委屈,何况还是因为荣茵,忍不住插嘴:“没有什么不敢说的,荣茵敢做,我就敢说,是她自己不觉得丢人。” “杨小姐什么意思?”王氏忽然觉得大事不妙,脸色变得凝重。 “老夫人别急。彩莲守门时看到荣茵往钟楼去了,我们醒来不见她也跟着去了钟楼找,可您猜怎么着?钟楼的门锁着呢,听到了些奇怪的声音,有些事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也不好说出口。喏,知客师父也找来了,您自己去看看吧。”杨素素话里有话地说完,一股幸灾乐祸的味道。 能让一个闺阁女子不好说出口的还能是什么,众人心里顿时都有了猜测,有些想看笑话的接过话道:“那还等什么呢,等会儿还要做法事的,可别耽误了。” 王氏阻拦不得,只得跟着一群人乌泱乌泱地往钟楼去。行至门前,里面传出让人面红耳赤的声音,众人听得清清楚楚。 “哎呀,可真羞人,没想到荣茵还能做出这种事。” “怎么做不出,她从小就是个没有规矩的。” “还是佛门清净之地呢,真是败坏了荣家的家风。” 这下不止王氏,罗氏的脸也难看到了极点,她哆嗦着嘴,快要站立不住。 徐婉莹听着周围人的话,再看看陆 五夫人也是一脸的鄙夷,心里止不住的得意。今天以后,荣茵就算是毁了,再也没有脸面待在京城,一辈子都要嫁不出去了,说不定又会被送回苏州,在道观里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她光是想着,都要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是怎地了,听说表妹在找我?”荣茵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众人惊讶地转过身去,她怎么在这里? 徐婉莹不可置信地回头望去,荣茵就站在钟楼面前的古铜香鼎炉旁,从容不迫地望着众人,嘴角还噙着笑。 第35章 “你怎么在这里?不可能……”徐婉莹惊讶出声。 荣茵却笑了,一步一步走上前,一脸不解地问道:“表妹好生奇怪,我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呢?” 众人也回过神来,既然荣茵在外面,那钟楼里的女子又是谁呢?催促着知客师父赶紧开锁。 门一开,衣衫不整搂抱在一起的一对男女被众人看个正着,居然是京城有名的纨绔王公子。秋月尖叫着躲到门后,哭喊着:“小姐,快救救奴婢,王公子他,他……”后面的话怎么都说不口,众人却已经看明白了,无非就是霸王硬上弓那套。 “秋月?”徐婉莹目瞪口呆地看着秋月,怎么回事?杨素素脸色也不好看,她刚刚口口声声说的可是荣茵,别人会怎么想,该要以为她搬弄是非了。 王平璟穿好衣裳,骂骂咧咧地走过去扇了秋月一巴掌,怒吼道:“他娘的,你一个贱婢能得本公子的宠幸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嚎什么嚎!” 此时得到消息的王大人夫妇和方丈也赶到了,方丈双手合十不忍再看,直念道:“阿弥陀佛,真是伤风败俗,有辱斯文!” 王大人怒不可遏,一脚踹向王平璟:“逆子!王家的名声都快被你败完了。” 王平璟歪倒在地,扑在地上求饶:“父亲,真不是孩儿的错,是有人约我来这儿的。”长期痴迷酒色他的身子早已被掏空,当下涕泗横流足足的酒囊饭袋模样,众人看了都觉得害眼。 王大人欲要再踢,却被王夫人抱住了腿,哭喊道:“老爷,璟儿都说他是被人陷害的,您不赶紧找出凶手为他伸冤,作甚还要打他,他身子骨弱,经不得您的打啊。”王平璟是王夫人的独子,又是嫡子,被宠得快要上了天,从小斗鸡走马、寻花问柳那是无恶不作。 第34章 陷害陷害 “慈母多败儿!”王大人被抱住腿行动不得,连王夫人也一起骂起来,不过他也知道王夫人说得对。他抬头打量众人,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心一横,放下狠话:“王某不才,但仍是堂堂正三品的吏部侍郎,今日犬子竟被人陷害以致在佛门清净之地犯下此等恶事,败坏了王家的名声,方丈若不给我个交代,恐怕不能善了。” 一时鸦雀无声,王家这倒打一耙的本领让众人都无言以对,方丈更是无奈地又念了声佛号。这时有人悄声说道:“先前不是听杨小姐说里面的人是荣茵的嘛,咋现在又变了?” 王平璟也想起来,立即道:“对,有个小和尚来找我,说荣三小姐约我来钟楼探讨佛法,父亲,孩儿真是冤枉的啊。” 上次在杨府见到荣茵,王平璟当即就软了腿,一直垂涎荣茵的美貌,又打探到了荣茵的名声,听了小沙弥的话后不疑有他,还以为荣茵风流成性,在寺庙里也忍不住寂寞,急吼吼地就赶过来了。见到躺在地上昏迷不醒且蒙着脸的秋月,还以为是荣茵的把戏,没仔细看直接就扑了上去。 众人自然明白探讨佛法不过是个借口,目光又都审视地看向荣茵,已经信了大半。 王平璟这是要将错全推在荣茵的头上,琴心气得破口大骂:“你胡说八道,那小沙弥也……”荣茵拉住激动的琴心,不能说出小沙弥也来找过她的事,别人只会更怀疑她。 她上前两步不慌不忙地道:“王公子想必还记得那小沙弥长什么样,是真是假,叫来一问便知。”接着又看向方丈:“还请方丈能速速找来小沙弥,还王公子和我一个清白。” 徐婉莹忽地变了脸色,秋月也心虚地低下头。她告诉自己不要怕,她嘱咐过秋月蒙着脸的,定不会被认出来。 开元寺的小沙弥不多,传话的小沙弥不一会儿就被找了来,在路上已经被知客师父狠狠地说教了一通,一进大殿就跪在地上求饶。 方丈勃然大怒,没想到寺院里的人真的参与了这件事,只是现在也不是发火的时候,王大人还气势汹汹地等在一旁,只得声色俱厉地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还不赶紧一五一十的说清楚。” 小沙弥说清了前因后果,被问道是谁时忽然没了声音,迟疑地仔细看了看围着的人,过了几息才断断续续地道:“那个人带着兜帽,徒儿没有看见她的脸,不过徒儿还记得她穿的衣服和说话的声音。”抬起手指向了秋月:“就是她,她的荷包还在徒儿这里。” 王夫人怒火中烧,旋风般冲过去劈头盖脸扇着秋月:“好啊,原来是你这个小贱人陷害我儿。”今天这事儿,必须得把王府摘出去,不然王平璟的名声是再也挽救不了,王夫人顺水推舟,想把屎盆子全扣在荣府身上。 “荣老夫人,这可是你荣府的下人,身为贱婢,竟敢肖想侍郎大人家的嫡子,如此心术不正,你今天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王夫人下了死手,秋月被打得鼻青脸肿,听到王夫人的话惊慌不已,她清楚王氏惩罚下人的手段,她不想死,哭着拉住徐婉莹的裙摆:“小姐,救救奴婢,奴婢不想死,您知道的,奴婢是被冤枉的啊。” “闭嘴!”徐婉莹就是一个没经过事的大小姐,面对现在的情形,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做,慌乱地躲开秋月的触碰,又怕她把自己供出来,急忙打断了她。 杨素素就是再迟钝也明白过来自己被人利用了,气愤地大吼:“徐婉莹,你敢骗我?” 徐婉莹脸变得苍白,下着雪的冬天竟冒出了冷汗:“不,我没有,是荣茵,一定是荣茵干的,她一定是叫琴心学了秋月说话,然后又将秋月引到这里,不然谁又将钟楼的门锁了,对,一定是这样的。” “你血口喷人,我家姑娘才没做过。”琴心气得跳脚,徐婉莹也太卑鄙无耻了,人证物证俱全还想抵赖。 “没做过?难不成是秋月自己将门锁了?午时她不在房里,肯定是她做的。你是她的丫鬟,你自然向着她说话。”徐婉莹清楚,无论如何也要把秋月撇干净,不然别人只会怀疑到她头上。 荣茵冷笑:“我与秋月近日无冤远日无仇的,一个小小的丫鬟,值得我这么大费周章的去害她?我记得没错是你一开始就大张旗鼓地找人吧,还说里面的是我,也对,要是你知道是秋月在里面想必就不会这样引人注意了吧。” 众人一听觉得荣茵说的有道理,她是嫡小姐,犯不着为难一个丫鬟,况且这件事也真的是徐婉莹闹起来的,刹那间看徐婉莹的眼神都变了。 “不是我,我没有……”徐婉莹慌了神,今日的事解决不好她可就真的完了!她眨眨眼,泪水顺着脸颊不断地往下流,甚是可怜无辜:“表姐,从你回来大舅母就没关心过你,我知道你怨我抢了大舅母和大表哥的宠爱,可你也不能这样陷害我,我是真的担心你。” “你自己都说不出午时去了哪里,王公子又是因为你才来的钟楼!你自己名声不好,不怪大家都往那方面想。我担心你出事才想让大家帮忙找人的,难道错了?你可不能将过错都推给我啊!” 又是名声!荣茵觉得很无辜,当街拦马车的人又不是她,她也是受害者,怎么人人都觉得是她错了,就因为她名声不好,所以这些事就该是 她做的吗?她沉下眼来,凌厉地看着徐婉莹,毫不退缩:“表妹如此急着定我的罪,是想掩饰什么吗?你难道对其中内情知之甚深不成?” 徐婉莹被怼得说不出话,只能不停地哭装可怜,没想到罗氏突然冲进人群一耳光重重地抽在了荣茵脸上,“啪”的一声,把大殿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罗氏的手还颤抖着,刚刚那一巴掌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整个大殿只听得到她的训斥声:“你不知廉耻陷害王公子,又想推卸罪责与你表妹,还不赶紧向他们道歉!” 荣茵呼吸一滞,难以自已地哽咽了喉咙:“……我没做错,凭什么要道歉?”为什么母亲就是不肯相信她。 “你!”罗氏抬起手还想再扇,却被人握住了,动弹不得。 “荣夫人不分青红皂白就让自己女儿担下恶名,天底下有你这么做母亲的吗?”张昂甩开罗氏的手,站在荣茵面前,挡住众人看笑话的眼光。 五夫人看到张昂为荣茵出头,又急又怒连忙出声制止他:“阿弟!不关你的事,快过来。” “怎么不关我的事,这件事不就是因为荣茵午时不在禅房引起的吗,你们不就是想知道她去哪里了,我来告诉你们。她去藏经楼了,她从午时到方才就一直待在藏经楼,压根就没时间去钟楼,我就是她的证人。” 张昂鄙睨着众人,掷地有声,“你们也别自己心思下流就以为她是和我幽会去了,弘一法师也在那儿,不信大可以把他叫过来问。若是再让我听到什么不好听的话,我可要状告到御前,判各位大人一个治家不严之罪!” 张昂扯着荣茵的手腕就走,快到门口时又停住,侧过脸说道:“对了,上次拦马车的事分明是我不对,与荣茵何干?不知廉耻的人是我,不顾礼教的人也是我,既毁了她的名声,我自会负责。” 第36章 这句话如平地一声雷,惊住了众人,他要负责?怎么负责? 居士林里张昂小心地用冰帕子敷在荣茵红肿的脸上,她还是呆呆地一动不动,自从被罗氏当众打了之后就是这样,失魂落魄的。 “我小时候也经常被我父亲动用家法,军棍都打折了好几根,严重的时候好几天都下不了床,你这明天就好了……”张昂懊恼地“啧”了一声,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荣茵笑了笑,张昂是真的不会安慰人,不过她不介意,知道他不是成心的,从他手里接过帕子自己敷着,轻声道:“要是真的有人去找弘一法师对质怎么办?” 张昂像是做对事等着被夸的京巴狗一样,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吃一堑长一智,你以为我还会像之前一样莽撞么,要你去藏经楼之前我就已经安排好了,你放心,我救过弘一法师的命,他不会出卖我的。” 荣茵低下头回避他的眼神,冷下声:“小将军回去吧,你今日最后说的话,我就当没听见过。” 又是没听见,荣茵真是懂得怎么捅他心窝子。张昂觉得自己都要被气出内伤来,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站起身拉开门:“你说没听见就能当没听见了?今日多少人在场,他们可都听见了,我要做的事,谁又能拦得住,你等着就是。” “姑娘……”张昂一走,禅房里安静下来,琴心望着荣茵红肿的脸,欲言又止。 荣茵摇摇头,示意琴心什么话都别说,她现在脑子很乱,只想静一静。 下午耽误了时间,今日的法事直到亥时才结束。 荣茵在罗氏的禅房外踌躇许久,她明白,有些话永远也不该问出口,说了就没有回旋的余地,可是她也想要一个答案,她不能永远地自欺欺人下去。 “三小姐!”秋燕为荣茵撩开帘子,请她进去。 “母亲……” 罗氏头也不抬,只看着手中的佛经:“别叫我母亲,我可没有你这么辩口利辞的女儿。” 第35章 灯楼灯楼 荣茵指尖轻颤,小心翼翼地为自己解释:“今日的事您也看见了,我若不辩驳,所有人都会误以为是我,可那不是我做的,我不能让别人误解我,我也只是想改变别人对我的看法。” “他人的成见犹如高山,你以为你轻易就能撼动?你若从小就像你二姐姐一样,别人又怎么会对你有偏见,你看看你这样还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吗?”罗氏扔掉手里的佛经,一脸嫌弃地看着荣茵。 荣茵定定站住,一瞬不瞬地盯着罗氏,害怕错过她脸上的丝毫动容。她做了这么多,她这么努力想要获得母亲的原谅,为什么母亲就是不肯给她一个机会?为什么母亲宁愿相信表妹都不相信她?为什么? “您说他人之偏见如高山不可撼动分毫,我今日想告诉您,他人如何想我,我可以不在乎……您的成见对我来说才是真正的高山,是不是无论我怎么做,在您眼里都不如二姐姐?是不是我穷尽一生,您都认为我还是从前的我?” 罗氏被荣茵的眼神刺痛,转过身语气越发冰冷:“我的答案,你是知道的,在我眼里,你无论怎样都比不上你二姐姐。今日你非但不认错还攀扯你表妹,你让莹姐儿如何自处?这事关系到荣府的名声,你让你祖母如何自处?” “那我呢?您要我如何自处?”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中滑落,荣茵第一次知道还有比撕心裂肺更痛苦的事,“母亲,就算您讨厌我,您身为女子难道不知道今日的事一旦做实,我将无颜存活于世吗?您这是要阿茵死啊!” 背对荣茵的罗氏身形一僵,深吸一口气后低声喃喃:“我就是要你死。你可知道这几年我是怎么过的?我每一天都在后悔,无时无刻不在祈祷时间能倒退回你出生的那天,我一定听你祖母的吩咐将你溺死。” 心中一直压制的念头终于破土而出,她忽而转头恶狠狠地瞪着荣茵:“你怎么不去死,我恨我自己当初为什么要生下你,没有你你父亲也不会死!” 荣茵宛遭雷击,脸色几近惨白,心里最后的堡垒也土崩瓦解,她再也无法自我蒙蔽。她清楚地知道,她在四年前失去的不仅是父亲,还有母亲。她得面对这个现实,她的母亲,不爱她了。 “……母亲要我死,直说就是,何须如此煞费苦心。阿茵的这条命是您给的,既然您后悔,现在还您就是。”荣茵咬牙哽咽,不想让痛苦溢出分毫,一字一句,说得十分艰难,从头上拔下簪子,直直刺向脖颈。 秋燕和琴心不敢走远,听到动静不对,立马冲进屋内拦下了荣茵:“姑娘,您这是何苦……”罗氏再也忍受不住,崩溃大哭:“你滚,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我再也不愿看见你,滚!” 荣茵看着崩溃痛哭的母亲,眼里的光彩一点一点暗淡,整个人摇摇欲坠。禅房房门大开,风卷着大雪刮在荣茵身上,天地之间一片茫然,她万念俱灰地看了母亲一眼,笑得痛苦万分,头也不回地冲进雪夜里。 冰碴刮得她脸颊生疼,她忘记自己跑了多久,她就一直这样跑着。她心中一直坚持着的信念在母亲的字字泣声中轰然倒塌。 在道观四年,雷雨夜她被静心关在大殿睁着眼不敢睡觉的时候没有哭,她被众人联手欺负从山脚清扫落叶到山顶、手心全是水泡的时候没有哭,她被抢了吃食饿上好几天的时候没有哭,冬天被泼冷水生病发烧差点死了的时候没有哭。因为她一直相信母亲和哥哥在家里等她,等她受了足够多的惩罚就会原谅她,她们还会像以前一样。 只是她错了,没有人在原地等她,这四年的坚持就是一个笑话,她——没有家了,早就没有了。 “七爷,雪大了,我们还是回吧。”陆随撑 着伞,看着越来越大的雪道。 陆听澜点完最后一盏长明灯,扫了扫飘到衣袖上的雪花,刚想开口,却听到一阵哭声,他不着痕迹地看了陆随一眼。陆随也听到了,真是奇怪,寒冷的雪夜谁又会跑到灯楼来哭。 陆听澜循着哭声往东边走去,远远地就看见荣茵抱着双膝蹲在灯楼的楼台上,大雪纷纷给灯火通明的灯楼披了件朦胧的纱衣,如梦似幻。她却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哭,大氅的衣摆拖在雪地里,肩上、头上都落了不少的雪,哭得很是伤心,像极了他年少时在雪地里捡到的被人遗弃的那只小猫。 哭什么呢。他仰头长长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好像,又动了侧影之心。 他接过陆随的伞走过去罩在荣茵头上,也蹲下来,嗓音轻柔:“在迎风口哭,实在不是个明智的选择,眼泪被寒风一刮,凝在脸上,可是会长冻疮的。” 荣茵抬起头,看到陆听澜温和的眉眼,慌忙擦干净自己脸上的泪水,她不想狼狈的一面被他看见,想要走,可是蹲了太长时间,脚早被冻僵了,根本站不起来。 “陆随。” 陆随听话的上前,以为陆听澜要他抱荣茵回去,张开手刚要有所动作,陆听澜却把油纸伞递给他,嘱咐道:“去找知客师父煎一碗浓浓的姜汤来。”自己则弯下腰抱起荣茵朝偏殿走去。 荣茵小小的一只窝在陆听澜的怀里,陆听澜的肩很宽厚,遮挡住了漫天的风雪,怀抱很暖,热气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上传出温暖着她,茫然的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他们。就这样吧,荣茵迷蒙地想,被人看到了也没关系,她太累了,也想不管不顾。 陆听澜住在方丈室东面的偏殿,离灯楼很近,比居士林的禅房大了许多,新刷了红漆,一应用具都很齐全,里面烧了地龙。陆听澜觉得不够,又叫知客师父端了炭盆进来,是上好的银霜炭,没有一丝烟味。 他把荣茵放在炕上,抬起她的脚亲手为她褪下被雪沾湿的鞋袜。荣茵轰地红了脸颊,收回脚想自己弄,可是陆听澜却不放手,牢牢地握着却动作轻柔,直到洁白莹润的脚趾露出来。 他顿了顿,垂下眼眸,眼神晦暗不明,站起身背对着荣茵道:“把脚塞到被子里暖和暖和,一会儿再好好泡个热水。” 殿中安静下来,陆听澜坐在炭盆边地替荣茵烘烤着鞋袜,眼神专注,好像在做什么很重要的事,手中握着的不是女子的鞋袜,而是官员上呈的奏折,红色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让人觉得安稳平和。 荣茵悄悄地看着,心想原来陆听澜不笑得时候也是显得很冷峻的,大概是位高权重久了,身上自带一种不怒自威之感。 过了会儿陆随端着个托盘进来,是才煎好的姜汤,热气腾腾。 荣茵挪到炕边小口小口地喝着,姜汤很辣,可她也不敢拒绝,面对陆听澜她总是不自觉地紧张。 陆听澜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刚才抱着荣茵时就觉得她很轻,此刻衣袖随着荣茵抬起的手腕滑到肘弯,露出纤细的手臂。他忍不住皱眉,怎么又瘦了,手腕纤细如柴,连碧绿的手镯都快戴不住,看起来也精神不济,下着大雪又一个人跑到灯楼哭泣,身边连丫鬟婆子也没有,之前就听陈冲说她在荣府并不受宠,已经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吗? 第37章 他之前虽然安排人查了荣府的事,知道她从小就不受宠,可毕竟是嫡女,而且荣川原来待她也还不错,就没有安排人盯着她,原来她竟过得这般不好。 陆听澜沉吟片刻,轻轻地问:“……之前的伤,还疼吗?” 荣茵顿住,脸埋在碗里,始终不肯抬头看他。人好像都是这样,可以一直待在阴暗里受尽苦楚,却无法忍受别人的关心,陌生人一句无关紧要的问话,会把心里压抑的委屈释放然后无限放大。眼泪又悄无声息地滚落,一滴又一滴全落到了碗里,荣茵看着晃动的姜汤,吸了吸鼻子:“早好了……陆大人,您不要问了。” 陆听澜微不可闻地叹气,声音越发柔和:“是我唐突了,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之前说过的话永远作数,你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找我。” 殿内又是一片静默。喝完姜汤,荣茵觉得自己已经缓过来了,听到陆听澜让陆随去给她打热水,连忙拒绝:“大人,已经很晚了,我该回去了。” 陆听澜低头摸了摸荣茵的鞋袜,已经干了,被碳火烘过之后暖融融的,他又站起身推开槅扇看了眼,风停了,雪也比刚才小了,灯楼的光都明亮许多。 荣茵坐在他睡过的炕上,盖着他盖过的被子,还睁着眼睛无辜地看着他,眼神既畏惧又羞怯,似乎还能闻到她身上若有似无的玉兰花香气,他闭了闭眼,喉结上下滚动。 他确实该放她走了。 荣茵走后,陆听澜看着她坐过的位置,手上的佛经许久都不曾翻页。 后半夜陈冲连夜冒着大雪前来,斗笠蓑衣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眉毛都冻上了。 “七爷,短短几天,严党的人已经压制住了骚动的百姓,上了折子的言官谏官也被找借口发落了,现在也没有人再敢为杨大人伸冤,太傅他怕是……白死了。” 陆听澜递了热茶给陈冲,银霜炭快要烧过了,表面覆盖着一层灰烬,依稀只能看到点点红光,他拿着钳子拨弄,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不急,一击致命还不是时候,严党的势力从朝廷到地方盘根错节,牵一发则动全身,皇上还得要他们做事,衙门机构还得靠他们运转。石子投湖也是雁过无痕,但涟漪已经产生了,杨太傅的死能在世人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便是成功,雪花轻无,压得够多枝条总会断的,静静等待时机便是。” 陈冲点点头,接着又问:“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第36章 拜别拜别 “你派人把我贪图杨莺时美貌的事再渲染得热闹些,能让严党的人相信最好,其余的暂时就不要动了。”陆听澜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紧紧地盯着火光,“……你抽空查查荣茵的事,要事无巨细,你亲自去查。” 陈冲惊讶地看着陆听澜,上次陆七爷虽然吩咐人查了荣府,可也只是为了荣江,现在杨莺时又进了府,虽然是缓兵之计,纳妾礼也要等到明年除服了才能办,但是府里谁都默认了杨莺时将来会是七爷的姨娘。他现在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七爷对荣三小姐的心思了。 第二天雪过天晴,做完法事吃过斋饭,来做法会的人陆陆续续地都走了。 山门前,荣茵坐在马车里等着丫鬟婆子搬东西,不远处有说话声传来,她悄悄掀开一角车帘,是方丈在送行陆听澜。 陆听澜的身边站着昨晚她在偏殿没有见到的杨莺时,依然带着兜帽,看不见脸。荣茵想到昨晚在灯楼遇见陆听澜,猜测他是应该去给杨太傅点长明灯的,他对杨莺时可真好。 荣茵抿抿唇,放下了帘子。 从开元寺回来的当天,玉竹院里就闹了起来,听说是因为钟楼的事,一向疼爱徐婉莹的王氏对她发了好大的火,连罗氏都被骂了。 “真是个蠢货,你的《女戒》《女训》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居然敢在佛祖眼皮底下干这种事,这下好了,整个京城都会知道开元寺发生的事,你还想嫁在京城,做梦去吧!” 昨天事发时还在寺里,怕别人听到,王氏憋到回了玉竹院才发火。她最生气的还是徐婉莹此举会连累到荣府的名声,当时在庙里大家嘴上不说,可是心里谁不清楚秋月是被人指使的,教养出不顾亲情陷害自家姐妹的人,任谁都会觉得荣家的家风有问题。 徐婉莹坐在一旁哭哭啼啼,她也没有想到荣茵会不上当,如今惹祸上身,只觉得天都要塌了:“祖母,秋月也是被人打晕了扔进钟楼里的,她一觉醒来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这个人一定是荣茵,荣茵恨我抢了大舅母和大表哥的宠爱。”小沙弥打着罗氏的幌子,荣茵怎么可能不去钟楼。 “祖母,您要相信我啊,婉莹这几年在府里一直都恭敬着您,您难道还不清楚婉莹的为人嘛!” 王氏更是生气:“还敢说!我早就跟你说过荣茵再不好也是荣家出来的,她昨日要是在钟楼里,毁的不仅仅是她自己,更是整个荣家。你害了她你以为你还能落着好?有个与人私通的表姐,你的名声照样好不了,还有你大 表哥,他明年可是要下场的,真是气死我了。” 罗氏心疼徐婉莹,忙上前护着:“母亲,莹姐儿还小,又心性单纯,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您就不要责怪她了。” 王氏恨不得跳起来打罗氏一耳光,指着她骂道:“一对蠢货,她要发疯你也不拦着?王公子的名声谁不知道,王夫人正愁找不到借口,她偏要撞上去给王家当背锅的,你如今想想怎么给王家交代吧!” 王家安抚不好,真要闹将起来,即使徐仲达来了也不好使,不过罗氏昨夜就想好了解决的办法:“王夫人不是说了嘛,一个丫鬟勾引有钱有势的少爷不就为了能做姨娘享荣华富贵,这一切都是秋月的主意,其余的莹姐儿打死不认谁又奈何得了?王家也理亏,总归不会拿到明面上去说,莹姐儿背后可还有他父亲撑着腰呢。” 王氏阴沉着脸,罗氏这句话也在提醒着她,徐仲达只要一日不倒,徐婉莹就还是四品知府的女儿,她就还有求着徐家的那一天,连重话都不能说过了。 此事也只能这样了,她缓和了语气:“表面功夫也得做足了,秋月这种惑主的丫头是留不得了,乱棍打死丢到乱葬岗去,再给王家好好地准备一份大礼道歉。”说完冷冷地看了眼徐婉莹,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柔和,“此番事了就和你母亲回安庆去,等风头过了再回来,你知道祖母一向是疼爱你的。” 要把从小伺候自己的秋月打死,徐婉莹根本就不在意,只要能把这件事遮掩过去不毁了她的名声就好,一个丫鬟而已,死就死了。她真正急的是王氏说的不过是场面话,回安庆去她就再也没有指望了,如何还能回来?只怕张氏立时就能将她随便嫁出去,那她这三年不是做了无用功? 她不死心跪在地上哭求,拉着王氏手:“祖母,不能送婉莹回去啊,您忘了我的母亲?她可是您唯一的女儿啊,您当初答应过会好好照顾我的。”见王氏不为所动,她膝行走到罗氏面前,哭的狼狈不已:“大舅母,婉莹一直敬爱您,您是知道的呀,您求求外祖母让我留下来吧,这件事真的不是婉莹做的,您要相信我……” 这个家做主的自始至终都是王氏,罗氏就算再如何心疼徐婉莹也无济于事:“莹姐儿,你的心意大舅母自然是明白的,不过这一切就照你外祖母说的,等风头过去了大舅母亲自安排人接你回来,啊?” 转眼就到了腊月,天越发的冷了,大雪一连下了十来天,王氏把请安都免了。上次荣茵偷偷溜出门被张昂拦车后,西角门的守门婆子就全都换了,连永和也联系不上,栖梧堂又被严加看管起来。 琴心挑开帘子,站在门口抱着双手不停地摩擦,身上都冒着白气,大雪还是没停。“姑娘,我私底下找荣成大哥问了,说永和被发卖了,被卖到了哪里他也不知道。” 荣茵坐在临窗的炕上,头发用一根素净碧玉簪随意地挽着,膝上摊着一直未完成的玉兰图刺绣,琴棋和琴书坐在炕下的杌子上做针黹,一旁燃着炭盆。 听到琴心的话荣茵心里咯噔一下,是她害了永和,被主家发卖,也没有好人家愿意买他了,要是能知道被卖到哪里就好了,她可以把他赎回来放到田庄去。这件事只有苏先生能帮她,可惜她现在哪里也去不了,没有了永和,她连外面的消息都收不到。 “哥哥回来了吗?”荣茵想或许哥哥能帮他打听打听。 琴心觉得身上的冷气都散了,才走进屋内道:“还没呢,不过就在这几天了。”听范妈妈说大公子要赶回来给罗氏庆祝生辰,离初六也没几日了。 琴心搬来梧子坐下,将冻僵的手放在炭盆边上烤着,又说起了前院的事:“姑奶奶和表小姐这就要启程回安庆呢,老夫人、二夫人和夫人都在,姑娘,您要去送送吗?” 本来一早就定好在十一月底走的,给王家道歉又耽误了几天,听说送出去了不少好东西,还有徐家在京城一个最赚钱的铺子,把张氏心疼得够呛,三番两次的闹,可有王氏拿孝道压着,她也只能忍了。王家也答应不再追究,两家一致对外说是秋月心术不正,徐婉莹完全不知情,这事模糊着也就过去了。 第38章 荣茵摇摇头,徐婉莹和张氏现在最不想见的人就是她,她去送她们只会以为她是去看笑话的。 炭火烧的正旺,琴棋拿出一早从大厨房要来的芋头和板栗埋进炭盆里烤着吃,冬天下人们都喜欢这样弄,吃着好玩又能打发时间。不一会儿香味就飘了出来,琴棋和琴书眼巴巴地等着,琴心和荣茵都忍不住笑,整个西次间里暖意融融。 “三小姐在吗?”门外响起沈娘子的声音,琴书擦干净脸上的灰把人迎进次间里。 “哟,这是在吃点心呢,一个个跟小花猫似的。”沈娘子在门口褪了披风,连同手里的蝶恋花油纸伞一并递给琴书,看着她嘴角没檫干净的痕迹笑着道。 荣茵起身拉着沈娘子坐在自己的对面,亲手给她倒了杯茶:“下着大雪怎么想着过来了,喝杯热茶暖暖。”又叫琴棋扒拉刚烤好的芋头和板栗出来:“这芋头是庄子上才送来的,新鲜又绵密,板栗也是软糯香甜,你尝个趣儿。” 沈娘子笑着拒绝:“才吃饱了来的,现在你就是给我龙肝凤髓也吃不下,别忙活了坐下我俩好好说说话。” 沈娘子是来辞行的,前几天她父母托人从宣府来给她递口信了,说她兄嫂嫌弃父母年纪大了没用,还动不动生病花钱看病吃药,把老两口撵回了老宅自生自灭,叫她赶紧回去看看,怕晚了就看不上了。 琴心气愤:“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两位老人天寒地冻的可怎么活,官差也不管吗?” 沈娘子摇头,她嫂子娘家哥哥就是县衙里的捕头,邻里乡亲说句公道话都会被他找借口关进大牢,根本就没人敢管。 “那您就决定回去侍奉双亲了?”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荣茵清楚沈娘子之前与夫家和离回家被赶出来的事。说来沈娘子的父母也是心狠的人,觉得女儿和离归家丢人,怕连累家里连门都不让进,沈娘子要不是遇到了好心的同乡一起来到大兴谋生,只怕早就饿死了,如今老两口老无所依又想起沈娘子的好来。 想起父母的狠心,沈娘子也红了眼眶:“不怕三小姐笑话,一开始我也不想管,甚至觉得他们活该。可我父母都快六十了,一想到他们这把年纪了连安享晚年也做不到,我就狠不下心。不管当年他们待我如何,至少他们也把我抚养长大了,没少我一口吃的,我……就当偿还他们的养育之恩,下辈子投个好胎,再不要相见。” 第37章 不甘不甘 荣茵听完唏嘘不已,世间事不全是一恩一报的说法,不过是不甘心罢了。 待沈娘子缓和了,荣茵叫琴心开箱拿来五十两银子做程仪,沈娘子推拒:“三小姐可别,我在这府里也就能跟您说得上话,想到要走舍不得的也只有您,今日就是想来谢谢您在府里对我的照顾。” 荣茵握着沈娘子的手,不容她拒绝,笑着道:“此次一别,不知今生还能不能再相见,这写银子也是我对娘子的心意。阿茵只有一个请求,娘子切不可将身上的钱财都尽数说与他人知道,无论何时都得给自己留条退路。” 沈娘子又双眼含泪,荣茵说的她都懂,当年她和离归家身上没有半分钱财,哥哥嫂子就拾掇父母将她赶出来,若是知道她带了钱财回去怕是会想尽办法刮尽她的钱财,她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的又有什么办法。“三小姐不必担心,经过此前的事我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我会小心的。” 大雪一直下到后晌才停,荣茵跟沈娘子说了一晌午的话才散。琴心把沈娘子给荣茵做的衣裳收到箱笼里,是一件碧山色缠枝花的竖领长衫,里面则是荷花白的璎珞杂宝纹湘裙,做工精美绣艺精湛,春天穿最适宜。 荣茵叫琴书和琴棋搬来绣架把玉兰图绷上,她还是决定把屏风绣完,她也不甘心的,真不甘心啊。 初六这天,荣茵终于绣完了,还找了木匠师傅用紫檀木边座围成屏风。玉兰花栩栩如生,远远看去仿佛真看见了一片花海,丛丛绿叶中偶尔探出一两朵零星的花骨朵,粉的、紫的、白的好不热闹,一针一线都藏着荣茵不能说的心酸。 虽是罗氏的生辰,可府里跟往常没什么两样,一是罗氏年纪还轻,不是大办的时候;二是罗氏自己喜净惯了,也不让热闹,只让大厨房做一桌好菜在自己的院子里过,这是连王氏等人也不愿见的意思。 好像从开元寺回来以后母亲更深居简出了。荣茵听了琴心的话陷入了沉思,随后叫守门的两个粗使婆子搬起屏风随她一起去了玉兰院。 玉兰院里更是冷清,罗氏一早就放了婆子和小丫鬟的假,范妈妈叫大厨房给她们单独弄了一桌席面,让她们去后罩房吃席,正房里只留下大丫鬟秋燕和瓶儿。 荣清刚回来就赶到了玉兰院,罗氏又是几个月没见他了,看着他被风雪浸湿的大氅心疼不已:“这么大的雪又何必急着回来,母亲不在乎这些虚礼,只要我的清哥儿好好的就行。” 荣清越来越像去世的荣川,虚岁也二十了,显得成熟许多,笑起来清俊硬朗:“母亲说的哪里话,您的生辰一年才一次,儿子怎么能不回来?”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枚玉兰花样的银簪,有些自得:“初一那天国子监上个月大课的榜单出来了,儿子有幸取得了甲等,先生给了一两银子,儿子用它给母亲买了根银簪。虽不值钱,但是儿子的一番心意,还望母亲不要嫌弃。” 罗氏欣喜地接过簪子凑近小烛台仔细地看,儿子的懂事与孝顺让她感到欣慰:“你明年就二十了,等你参加春闱考中进士,母亲亲自为你说亲。”如果不是因为丁忧,荣清早就参加会试了,也不会拖到现在都还没有说亲。 荣清沉下眼眸避而不谈,反而说起了荣茵:“妹妹回来快半年了,母亲,您还没有替她相看好人家吗?” 不是没相看好,罗氏根本就没管,她满不在意地道:“你怎么问起她的事,你祖母和二婶会替她相看的。” 荣清叹了口气,母亲讨厌得太明显了,连婚姻大事都不想沾手。他语气郑重道:“母亲,这事光靠祖母和二婶是不行的,她二人要是上心,哪能现在都还没听见个响?您过了年就把这件事提起来,嫁在苏州最好了,阿茵之前也在苏州待了四年,想必已经熟悉了。” “清哥儿,你这是何意,为何一定要是苏州?”罗氏不解,对她来说荣茵嫁或不嫁,嫁给谁都不重要,她已经当没有这个女儿了。 荣清听了之后更是无奈:“您刚才不是说了么,明年就要给我说亲,阿茵名声实在不好,有这么个妹妹,我……再说了,苏州不但富庶,外祖家还在那边,照我看来,也不用相看了,两位舅舅家的表哥最合适不过。阿茵嫁过去不但能借机修复好与外祖家的关系,还能有人照应她,山高水远的以后您不想见也就见不着了。” “不行!”罗氏反应激烈,她想起了未出嫁前在苏州的时光,她出生于巨贾之家,生下来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又因小时候身子骨弱,备受父母和两位哥哥的疼爱。她小时候有次发烧都差点不行了,还是父亲日夜不疲地守在她床边,把她拉了回来。 是父母和哥哥把她惯坏了,她为了嫁给荣川任性地与家里决裂,不知道多伤他们的心,她不能再害了他们。“荣茵是天煞孤星,会害了你外祖家的。” 荣清隐隐有些生气,语气也开始不耐:“就是因为这样才更要早些把她嫁出去,母亲,您难道不为我想想?我可是您唯一的儿子,明年我就要下场,我的前途我的婚事难道不重要吗?” 荣茵就这样站在门外听完了全程,仿佛又回到了在道观最初的那段日子里,阴冷又孤独,所有人都讨厌她。她以为回到京城就好了,有母亲有哥哥,可是原来是没有区别的,都一样,无论在哪里都没有她的位置。 她原以为自己会十分伤心难过的,可不知是不是最近伤人的话听了太多,竟然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她只觉得可笑至极,也真的笑出声来,怎么会有她这样没有自知之明的小丑,不甘心什么呢?连不甘心的资格都没有。两名粗使婆子站在屏风旁,连头都不敢抬。 听到笑声,说话声停了下来,屋里屋外一片死寂。过了几息瓶儿推开门,脸上挂着尴尬的笑向她行礼:“三小姐。” 荣茵又笑起来:“母亲生辰,我亲手绣了座屏风送来,你看着办吧。”说完也不待瓶儿的回应,转身走了。 腊月二十四这天是小年,家家户户都要祭灶神。书房里竹编的摇椅晃动,不时发出细微的嘎吱声,陆听澜坐在上面沉默地听陈冲回话。 “查清楚了,在开元寺做法事期间,徐仲达的女儿买通了小沙弥,欲陷害王侍郎家的公子与仙姑行苟且之事,谁知被仙姑识破并将计就计。当场对质时徐小姐还想把过错栽赃到仙姑身上,却被仙姑有理有据驳了回去。小将军出现给仙姑做了人证……还说出要对她负责的话。” “至于仙姑后来为什么跑到灯楼哭,听说是白天当众被她母亲打了一耳光,晚上又与她母亲起了争执,丫鬟跑进去劝阻时房门大开,不少人都看见仙姑手拿发簪欲刺向脖颈,两人泪流满面,具体为什么争吵却不清楚。” 第39章 陈冲越说越心凉,荣茵之前的事都是他查的,他最清楚仙姑在荣府过的是什么日子,如今竟又被自己的母亲逼得要自尽,实在是命苦。 说完也不见陆听澜有什么指示,陈冲等了好一会儿才迟疑地道:“七爷,您若是对仙姑有意,咱们现在就可以……” 嘎吱声蓦地停住,陆听澜坐起身,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这件事不用再提,你派人盯着荣茵,必要时出手保护她。” “……是。”陈冲想不明白,他直觉七爷对荣茵有意,可又不知道七爷在顾虑什么,再不行动可就真来不及了,小将军那日的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松香院陆府的几位主子都在,正围着陆老夫人说话,地龙烧得热热的,二房长子陆文懿才满周岁的儿子欢哥儿坐在老夫人身边,抱着根长长的麦芽糖在啃,口水流了满手。 欢哥儿张着嘴巴露出两颗大大的门牙,陆老夫人看着喜庆,一点儿也不嫌弃,亲自拿汗巾子给他擦嘴。 二夫人陈氏说起晚饭的安排:“天这么冷,正巧庄子上今日送来了新鲜的羊肉和蔬菜,晚上就弄锅子吃吧,热闹又暖身的。” 陆老夫人觉得可行,今日陆听澜难得不用去内阁,能陪她好好说会儿话。 宋妈妈掀了门帘进来,满脸笑意:“老夫人,您看看我把谁带来了?” 杨莺时跟在宋妈妈身后,穿着素净,瓜子脸上略施了薄粉,步履轻盈地走进来给众人行礼,笑着道:“今日过节,该是莺时来看望老夫人和几位夫人才是,还连累宋妈妈抽空去看我,她管着老夫人院里那么多事,是莺时失礼了。” 杨莺时自从到了陆府因为要守孝就一直深居简出,今日祭灶神陆老夫人怕她觉得清冷,便派宋妈妈去给她送祭灶神用的吃食和灶糖。 宋妈妈被杨莺时的一番话熨帖得舒舒服服的,也笑着开口:“杨小姐客气了。老夫人 您不知道,杨小姐一早便想来的,只是做吃食耗费了些许时间,老奴去时正赶上做好,有幸尝了尝,那手艺真的,老奴这辈子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芝麻糖。” 陆老夫人惊奇,没想到杨莺时这种大家闺秀也会做灶上的事,便让杨莺时赶紧拿出来让大家尝尝。 杨莺时打开食盒,做的是芝麻馅的烧饼和芝麻糖。她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以前每年腊月二十四母亲都会做了来祭灶王爷,莺时也跟着母亲学了做,就是一般的吃食,宋妈妈谬赞了。” 第38章 提亲提亲 众人尝了都说好,现在阖府上下都知道杨莺时早晚是要给陆听澜做姨娘的,难免要高看她一眼。虽说是做妾,可是陆听澜自发妻去世后一直没有再娶的心思,也没有通房小妾,以后说不定七房的子嗣只会从杨莺时的肚子里出来,到那时是不是正室又有什么区别。 而且众人还都认为陆听澜原本就是想娶杨莺时做填房的,只是杨太傅的事来得太突然,为了不得罪严首辅,如今只能先委屈她做妾了。 陈氏等人也是第一次近距离打量杨莺时,没想到盛名之下还真有名副其实的,人不仅长得漂亮气质更是出众,浓浓的书卷气,一举一动皆赏心悦目,要是杨太傅没出事,配上她的家世都能嫁给皇子了。 三夫人赵氏就夸道:“早就听说杨小姐的才名了,诗词歌赋就没有不会的,今日一瞧,竟连吃食都做得这般好。” 陈氏原本是打算再介绍家族里的人嫁过来的,被杨莺时突然横插一脚,自然对她没什么好脸色,不冷不热地跟着夸了几句。 陆老夫人也觉得好吃,她看着端庄娴静的杨莺时就喜欢,拉着她坐到自己的身边,怜爱地跟她说话:“虽然是在热孝期间,可你也别太拘着自己,有时间就多来松香院,跟老婆子我说说话。” 又接着问起她平常都会做些什么,听雨轩可还住得惯,缺了什么就跟宋妈妈说,若是觉得闷了也可以叫女先儿进府来说书给她解闷。 杨莺时都一一回了。 外头小丫头一叠儿声的请安声响起:“七老爷来了。” 屋里的说话声一停,众人促狭地往杨莺时看去。杨莺时也忍不住红了脸颊,她自开元寺后就没见过陆听澜,她要守孝,二人只能避嫌。 陆老夫人佯装生气地数落跨进门来的陆听澜:“你今日不用去内阁怎么不早点过来,祭灶神都过了才来,可是躲懒去了。” 陆听澜进来才知道杨莺时在,他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坐在陆老夫左下手的官帽椅上,笑着回道:“二哥年年都做比我熟悉多了,哪还用得上我。” “那你这会儿怎又过来了?”陆老夫人是成心要打趣陆听澜,问完还往杨莺时的方向看了看。 “我看啊,七爷是知道了某人在这儿的消息才来的吧。”五夫人张潇开口打趣,众人又哈哈笑起来。 “你这个促狭的!”陆老夫人也忍不住笑,再看一旁的杨莺时,低着头脸都红透了。 陆听澜嘴角的笑僵了一下,若无其事替陆老夫人剥着核桃,并未搭话。 陆老夫人接过他剥好的核桃,指着青花双龙赶珠高足盘对他说:“尝尝,杨小姐亲手做的,都觉得好吃。” 杨莺时害羞地看着他,想知道他会不会也觉得好吃,然后夸赞她,跟她说话。她今日原本就是做的两份,其中一份本想让丫鬟送去书房给他,可两人还未过礼,名不正言不顺的,她怕别人说她不懂礼数,就全都带来了松香院。 陆听澜察觉到杨莺时的目光,不禁皱了皱眉,看了一眼高足盘并未动手,他不喜甜食,继续剥着核桃问老夫人:“您今日这么高兴,有什么喜事吗?” 说到这儿,老夫人的笑意更加明显:“祭灶神就是大喜事,还不许我高兴么,不过喜事也真有那么一件,你猜猜。” 陆听澜失笑,这他怎么猜的着。老夫人朗声笑起来,她难得看到陆听澜吃瘪的时候:“是你五嫂的阿弟,小将军相到合适的女儿家了,已说动你五嫂过了元宵就去提亲,你说说是不是大喜事。” 陆听澜微微颔首,礼貌地问道:“是谁家的姑娘?” “大兴荣家的三小姐。”张潇说到这个就不高兴,在她眼里,荣茵是一千个一万个配不上自家弟弟的,不仅仅是因为名声差,还丧父,虽然有个哥哥可也只是举人功名。可张昂跟着了魔一样,她怎么劝都不听,非荣茵不娶,还私自写信告知了远在漠北的父亲。 老夫人没听说过荣茵的名声,还以为五夫人是嫌弃荣家的家世,劝道:“都说高娶低嫁,我却不认同,娶个身份高的回来还得小心的伺候着,生怕说错了话惹出事来,这是娶媳妇儿,不是娶主子。我看啊,这门亲事使得,大兴荣家也是书香门第,女儿家差不了的。” 五夫人尴尬地笑笑:“就是这个理儿,我父亲也同意了,说姑娘人好就行,将军府就够显赫的了,不用在乎家世门第。”老将军跟张昂一样是个心大的,最烦跟豪门贵族打交道,觉得规矩太多不耐烦,可惜母亲死的早,她反对不了也只能附和,不然要是说荣茵名声不好也是打自家的脸。 赵氏和陈氏的表情有些耐人寻味,几个妯娌里张潇的家世是最高的,身为将军府的嫡长女从小就众星捧月,仗着自己的家世在陆府里除了老夫人和陆听澜谁都不放在眼里,陈氏尤其跟她不对付。 陆家现在是陈氏主中馈,陆听滔虽然占了长但总归不是嫡出,张潇就不怎么服她。五房每月的用度都要超出其他房的,伺候的丫鬟婆子也不符合规矩,陈氏就做主削减了,张潇知道后说在将军府就是这么个排场,陈氏在保定长大,不知道也情有可原,以后多出的部分她自己拿嫁妆贴补。 话传出来,陈氏被气了个倒仰,张潇这分明是说她出身低没有见识。自此二人也不来往了,平时只在老夫人那儿做做表面功夫。如今张昂要娶没落世家名声不好的女儿,在陈氏眼里也算是现世报了。 赵氏则是因为之前想把自己的妹妹说给张昂被张潇讽刺了一通。她还有一个小妹是继母所出,明年就要及笄了,她父亲希望她能帮着说给陆听澜,那怎么可能!不要说陆听澜现在已经是阁老了,就是之前也没戏,连做妾都不一定看得上。今年张昂回京来说亲,她觉得说给将军府也不错,谁知张潇根本就看不上,几次三番拿话挡她,一点儿都不客气,她也恼了。 各人有各人的心思,谁都没有留意到在听到提亲对象是谁后陆听澜就变了的脸色,他一掌捏碎了手心里的核桃,眼神下沉,嘴角紧抿。 “你怎么了,想什么东西这么入神?”陆老夫人看到陆听澜的手背青筋暴起,吓了一跳。 陆听澜若无其事松开掌心,核桃已经碎成了渣,他擦干净手掸了掸衣袍起身,表情又恢复了之前的温和:“没什么,突然想起还有事,晚饭就不用等我了。” 过完元宵节没几天,张潇带着仆妇去荣府提亲,玉露糕、金花团饼、红枣、麻糖、酥糖等都装了双盒,还有两坛子满殿香。马车才出陆府,就被下值回来的张昂拦下。 第40章 “你这是作甚?”张潇看到张昂在自己对面坐下,心中预感不妙,“提亲你不能去,这不合规矩。” 张昂双手抱胸靠在车壁上,似笑非笑:“长姐明知我不是个守规矩的人,就不要拿规矩压我了。” 张潇转念一想,就明白了他的用意。他是怕自己在荣家摆脸色说出话的不中听坏了他的亲事,心中不快:“我既已经答应你,就不会再从中作梗,你要是这么不放心我,你找别人去好了。” 张昂毫不在意,他昨夜当值熬了一宿疲惫不堪,闭上眼假寐道:“就是不找媒人,我一人去提,荣家照样高高兴兴地答应,只怕到时候外人说将军府的人不懂规矩又惹长姐不高兴了。” “你!”王氏那贪慕虚荣的 样真有可能会答应,张潇气得肝疼,也是真的拿他没办法,恨不得打两下出气,懒得再理他。 玉竹院里王氏靠在罗汉床上和李氏商量开春后田庄上春耕的事:“朝廷近几年大力推行改稻为桑,我看把一半的庄子都拿来响应朝廷,剩下的一半照旧就好。” 完了又说起把兰姨娘送到庄子上的事。年前已经把华哥儿记在李氏的名下了,华哥儿以后就是二房的嫡子了,也要参加科举走仕途的,传出有一个做姨娘的生身母亲不好听。 王氏想了想,荣家在顺义还有几个庄子,那里正合适,也不算太远,派人守着不叫她跑回来就是。 “我看不如把兰姨娘送到祖籍保定去,老宅还在呢,也顺便让她守着。”李氏年轻时没少受兰姨娘的气,已经忍了她很久了,能让她活着安享晚年已是自己的仁慈,怎能放心让她就在京畿附近的庄子上,要是荣江想念她的好了岂不是随时都能死灰复燃,自己决不允许这种可能性存在。保定的老宅就最好,离得远,荣府的人轻易也不回去。 白芷掀帘进来通传,王氏和李氏都吓了一跳:“你说谁?” 白芷又说了一遍:“是镇国公府陆五夫人和小将军,带了不少的糕点、糖食,还有两坛子酒呢。” 王氏听着觉得不对劲,除了没有大雁怎么全像是提亲才会拿的东西。赶紧叫半夏拿鞋过来穿了,又伺候着换了身新的比甲才去了宴息处。 张潇生得比一般女子高大,穿着湖蓝色的竖领长衫和织金湘裙,梳了高挑的桃心发髻,顶部和两侧插满了华胜,金镶宝耳坠挂在耳朵上,眉眼高挑,把将军府嫡长女的气派拿得足足的,连随行的丫鬟婆子都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王氏将张潇迎在宾位坐下,笑着寒暄:“……怎么不见小将军?”不是说他也来了么。 第39章 道歉道歉 丫鬟次第端茶进来,张潇端起茶盏浅浅地抿了口,是去年的新安松萝,虽然不是陈茶,可口感也不是上佳,喝了一口就不再动。她轻轻掀起眼皮,看着王氏对着自己的谄媚,忍住嫌恶淡淡地道:“今日来是有些事要跟老夫人谈,阿弟不好旁听,听说贵府的花园修得有韵味,就去逛园子了。” 荣府宴息处旁边就是花厅,建在了花园的中间,周围还有几座凉亭。这个季节梅花开的正好,风一吹,冷香四溢,张昂顺着风吹来的方向看过去,东边月洞门上刻着两个大字“梅园”,红梅的枝条也悄悄探出来。 张昂对跟着他的小厮说道:“不必跟着。”然后独自向梅园走去,还未走进,就听到一阵说话声。 “小姐,这株红梅开得正好,剪了插在素色柳叶瓶里一定好看,就放在炕桌上,您做女红时还能闻着香味呢。”彩莲指着最高处的枝条,那上面的梅花将开未开,剪下来能养好几天。 荣荨思量一番,微笑着道:“我倒觉得用观音瓶插了才好。” “我也觉着用观音瓶更好。” 突如其来的男声吓了荣荨和彩莲一跳,她们进梅园时才在四周仔细看了,今日花厅没有筵席也没有宴客,怎么会有外男在? 张昂穿过月洞门,走到荣荨身边站定,伸手将方才她们说的那枝红梅摘下来,递给她,淡淡地问:“还有吗?高处的你们够不到,我帮你们摘了。” 荣荨呆愣愣地看着张昂,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荣府的梅园里,还穿着公服,这么早,应是才下值,脸上也带了倦意,身体却依然笔直得紧。 不会是自己日思夜想做起了白日梦吧?不然他怎么会这么温柔地跟她说话,还直直地盯着她。 张昂又问了一遍,荣荨回过神,发现他的声音依旧冷淡,可听到耳里却觉得跟平常的玩世不恭和嚣张肆意不一样,带了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她忽然就感到脸上有些发热,低下头不敢再看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接过红梅,就像当年接过的糖人。红梅确实开得正好,花苞微微张开了一道口子,浓香袭人,放在花瓶中还能养四五天。 可就跟糖人注定会化一样,红梅也注定要枯败的……如果真的是做梦,那么自己是不是可以任性一些呢? “这可不够插瓶的,小将军再多摘几枝,就要这种的。” 张昂没有犹豫,三两下就摘了许多。“喏,这么多,够了吧?” 荣荨开心地点点头,这是第一次她主动要求张昂给她东西,而他也没有拒绝。她把花束抱在怀里,眼睛亮晶晶的。 张昂其实对荣荨没什么印象,几次相见她都是默默地跟在荣茵身边,说话也是唯唯诺诺的。他是第一次给女子摘花,这种吟风弄月的事他做起来心中很变扭,但想到上次寺庙误会荣荨的事,还是做了,低声问道:“不生气了吧?” 荣荨的笑容还晕在嘴角,睁大眼疑惑不解:“小将军这是何意?” 张昂眼神躲闪,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收紧下巴道:“上次是我误会你了,荷包是荣茵不小心掉的,与你无关。” “……是三姐姐亲口跟你说荷包是她不小心弄掉的,还是在园子里?”明明就是她偷的啊,根本就不是掉在了院子里。荣荨心一紧,不敢想荣茵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才要这样说。 所以也是因为觉得错怪了自己,心有愧疚才会不厌其烦地替自己摘红梅,才会这么温柔地对自己说话吧。 张昂一脸不解地嗯了声,说道:“不是你说的嘛在园子里,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找我。” 荣荨茫然地问:“小将军说‘一家人’是什么意思?” 张昂忍不住笑起来:“我今日是来给你三姐姐提亲的,等我娶了她就是你的姐夫,可不就成了一家人。”又从袖子里拿出一张银票递给她:“这是给荣茵的,你告诉她,让她安心等着就是,我说过的话一定算数。” 荣荨愣住了,过了好久才相信这是真的。 她刚刚还因为得到了他亲手摘的红梅而暗自窃喜,而他现在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却像是敲在她心上的闷锤。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疼痛被揉碎了砸进骨肉里,当年那个糖人的甜全化成苦涩从心底蔓延至嘴角。 “小姐。”彩莲看出她的不对,走过去贴在她背后扶住她。 彩莲心疼地望着自己的小姐。明明小时候小姐也算得宠,过了一段任性娇宠的日子,要是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说不定今天小将军来提亲的人是她。 这要小姐可怎么活啊,生母就要被送走,弟弟以后也不能依靠了,爱慕多年的心上人如今又要娶她的姐姐,彩莲光是想想就忍不住难过。 荣荨艰涩地张张嘴,手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有抓住。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她的一厢情愿结束了。 宴席处这边,王氏听完心里一震,还真是来提亲的!想起了在开元寺里小将军说的话,眉梢眼角都挂上笑意,还是假意客套道:“五夫人来得突然,老身也没有个准备,不知道这提亲的是……” 张潇强压住心里的怒气,皮笑肉不笑地道:“自然是给我阿弟来提亲的,说的也不是旁人,正是府上的三小姐荣茵。” 张潇就是语气再不好,王氏也不在意,能攀上将军府,就是与陆家也攀上了关系,有个在内阁当阁老的姻亲,荣府不说飞黄腾达,至少荣华富贵是少不了了。想到春天就要参加会试的荣清和以后也要走仕途的华哥儿,有了这层关系在,还愁什么呢! 王氏简直快被这份喜悦冲昏了头,恨不能马上就答应下来,明天交换庚贴后天就拜堂。 她激动得连手都在微微颤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镇定下来:“能嫁给小将军这样年轻有为的后生,是茵姐儿前世修来的福分,荣家也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家,这事等我与茵姐儿的母亲商量商量,过几日再给夫人答复。” 张潇不以为意,这就是走个过场,没有女儿家会当面就答应的。她也不担心荣府会拒绝,又不是个傻的这么好的亲事燕京城里眼巴巴望着的人家可不少,当然要是拒绝就更好了,她本来也看不上荣茵。 张潇和张昂走后,王氏冷静下来想了想,脸色又变得凝重。她想到了之前徐婉莹说的话,荣茵在荣府从小就受尽了冷落,就她自己来说,对荣茵动辄斥责禁足,四年前还把人赶去了苏州道观!心里指不定怎么怨恨她。 第41章 要是任她选,她宁愿小将军来提亲 的对象是荣荨也不想让荣茵这个小贱人得意。一边是荣家以后的繁荣,一边是丈夫和大儿子的惨死,怎么就非得是荣茵呢!要是荣家再多有几个嫡出的小姐就好了。 “母亲,这是怎么了?”张潇身份贵重,李氏刚才都没有说话的份,现在见王氏脸色不对才开口问道。在她看来,这是一件好事,荣茵不仅嫁出去了,而且再无与齐天扬在一起的可能,她与蕴姐儿也能放心了,唯一不好的就是嫁得太好了,比蕴姐儿还要好。 王氏数着佛珠,心渐渐平静下来。荣茵把罗氏和荣清看得很重,只要他两在,不怕荣茵不回报荣府。“你去叫白芷把罗氏和清哥儿叫来,要快。” “祖母,您说的是真的?”荣清惊讶得都坐不住了,噌的一下从交椅上站起来。 王氏今日就没安稳过,差点又被荣清吓住,茶水呛到了嗓子里,连咳了好几声,眼泪都险些呛出来,气恼道:“你慌什么,一个将军府就把你激动成这样。” 那可是镇国将军府,荣家在大兴都只能勉强算得上是二流世家,在它面前只怕连个芝麻都算不上。荣清腹诽,又坐在了椅子上。 王氏顺过来气,又问罗氏:“你是她母亲,你怎么想的?要是你也没有意见,明日我就回复五夫人了,这件事得赶紧定下来,免得夜长梦多。”她现在都还有种不真实感,怎么都想不通荣茵会被将军府看上。 罗氏为难地用眼神询问荣清,上次他才说了最好把荣茵嫁在苏州去,可观王氏的意思,她是想同意将军府的提亲的。 罗氏跟王氏不同,王氏就是再厌恶荣茵,也要为整个荣家着想,可罗氏心里眼里只有荣清。 荣清当然是同意的,之前不知道荣茵能被将军府看上,他只想把荣茵嫁得远远地,免得拖累了自己的名声,现在能搭上将军府更好了,有了张家和陆家做后盾,他以后的仕途会好走很多。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然后就是互换庚帖合八字了,快的话能赶在秋天前完婚。 李氏见商量完了问道:“那要现在就告诉茵姐儿吗,好让她准备着绣嫁衣了。”还有嫁妆的事,她主中馈,得先理个单子出来再拿给王氏定夺,就先比照蕴姐儿之前的嫁妆来。 王氏一想到荣茵以后要享荣华富贵就气不顺:“哼,告诉她做什么,倒叫她得意了,以她的性子只怕又惹出什么事来。嫁衣就让绣娘做,最后盖头她来绣就是,这段时间你再多安排两个婆子守着栖梧堂,不要让她轻易外出,成亲之前千万不能再出任何岔子,下人的嘴也都给我嘱咐好了。” 第40章 下药下药 “姑娘,门口那两个婆子还没撤走,奴婢去问就只说是老夫人安排的,也不许您出去。”琴书又去院门口看了一次,那两个婆子已经守了三天了。 荣茵想不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王氏连请安都不让她去了,也没说禁足,可却跟禁足无异。自己这段时间也没做错什么,迟迟没能联系上苏先生,她都快急死了,也不知道苏先生查到二叔到底在做什么没有。 荣茵心绪不宁,她觉得自己不能这么一直等下去,而且仅靠苏先生的一个人是不行的,他也只是个小小的账房,能查到的东西也有限,她决定先试探二叔,便叫琴书去前院守着,二叔回府了就来告诉她。 荣江入夜才带着一身酒味回来,最近他都歇在栖霞院,兰姨娘还在等他。 兰姨娘原本以为有了儿子做倚仗,她今后在府里就能爬到李氏的头上作威作福,李氏除了正妻的位置什么都不如她。可没想到李氏居然这么狠,抢了她的儿子还要把她送走,她这几天为着这件事一直在跟荣江闹。 听到下人的问安,她又开始抹眼泪。 荣江这么多年还是最喜欢兰姨娘身上我见犹怜和千娇百媚的妩媚劲儿,上前把她揽在怀里:“爷的心肝儿这是怎地了,可是有人惹你生气,你说出来,爷定饶不了他。” 兰姨娘扭了扭身子,语气埋怨:“二爷明知道我是为什么哭,还装傻呢。” 又是这事!荣江瞬间没了耐性:“这事早就说定了的,不然夫人怎么可能答应让华哥儿做嫡子?你不在府里夫人才会真心对华哥儿好,再说了夫人娘家哥哥是福建都指挥佥使,以后还能往上高升,有了他做后盾,华哥儿以后娶亲、当官哪样不沾他的光?” “那是之前,等三小姐嫁进将军府,华哥儿的靠山轮也轮不到夫人的娘家。”兰姨娘冷笑一声,都当她傻呢,华哥儿以后都不认她这个母亲了,好与不好又与她何干?她要是被送走,那才是什么都没了。 “你说什么,茵姐儿嫁给谁?”荣江这几天早出晚归,泰兴商行那边已经让他焦头烂额了,根本就没心思过问府里的事,兰姨娘此话一出,他惊得脸色都变了。 兰姨娘泪水盈盈,双手搅动着帕子,十分委屈不解地道:“二爷不知道将军府来给三小姐提亲的事?那日夫人也在场呢,都好几天了她没跟您说么?” 李氏就着松油灯还在理嫁妆单子,齐家家世本就比荣家高出不少,蕴姐儿当时的嫁妆就往多了给,可将军府又比齐家还要显赫,荣茵的嫁妆就只能比蕴姐儿的还多。 李氏不由得叹气,荣家已经比不得以前了,再拿出这么多嫁妆不说伤筋动骨也会大伤元气,何况这些东西还是给荣茵的,想想就肉疼。 砰的一声,门被人用力踹开,李氏吓得手里的单子没拿稳,被火苗燎掉一角。 “怎么这么没规矩!”她压住火气抬起头,却看到荣江脸色铁青大步进来,“二爷这是怎么了?不好好待在栖霞院反而跑来给我摆脸色看。” 荣江看到李氏在理嫁妆单子火气更是噌噌地往头上蹿,杨太傅的死虽然被压住了,但是吴守敬的案子又被翻了出来,蕴姐儿那又迟迟等不到消息,他最近是寝食难安。李氏倒好,明知道他要把荣茵送给齐天扬做妾,将军府上门提亲居然都不告诉他。 “我怎么了,我倒想问你怎么了,将军府来提亲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是不是要等到拜堂成亲那天我才能知道?” 李氏气不打一处来,他日日早出晚归的,一回来就去兰姨娘的院子,自己倒是想告诉他也没机会呐,也没好气道:“您现在不是知道了。” 荣江额头直跳:“我现在知道还有什么用,都交换庚帖了,你明知道茵姐儿是要送去齐府的。” 一提这个李氏就心疼女儿:“去不了正好,蕴姐儿本来在齐府就过得艰难,再让她日日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别的女人卿卿我我,这不是捅她的心窝子嘛。” 荣江气得手指发抖,恨不得扇她两巴掌解恨:“好啊,难怪我说蕴姐儿这么长时间没个准信儿,原来是你!你什么不好教,偏偏教蕴姐儿这些争风吃醋的事,我看兰姨娘也不用送走了,就留在府里日日碍你的眼。” “你敢!你明明答应我了要送走的。” “我为什么不敢,兰儿为我生儿育女,这么多年既有功劳也有苦劳,她也是半个主子,就该留在府里。”荣江撂下狠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氏被气得双眼发黑,她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华哥儿成了嫡子,兰姨娘也没有被送走,是不是再过几年荣江连正室之位都要送给兰姨娘了?她该怎么办,她的蕴姐儿要怎么办,没了娘家的支撑,齐府怎么容得下她。 荣江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说什么是为了蕴姐儿好,其实是为他自己!两人成婚这么多年,她除了没有为他生下嫡子还有哪里对不起他?他竟然敢这样对自己。李氏双手撑住桌面,眼神阴郁。不行,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她决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到她的蕴姐儿,决不。 “三小姐,二老爷身边的赵管事来 了,说请您过去前院书房。“守门的婆子进来通传,对着荣茵讨好地笑。 琴书昨天在前院守了一天都没等到二叔回来,没想到今天二叔主动找自己。荣茵理了理发髻,问守门的婆子:“祖母说我可以出去?” 婆子的腰弯得更低:“老夫人说了,您只可以去前院的书房。” 荣茵心底疑窦丛生,府里的下人何时对她这么恭敬过,更别说还是看管她的人。 荣江的书房在一进院的东侧院,从栖梧堂过去近乎要穿过大半个荣府,赵管事在前引路低着头一言不发。荣茵感到有些不安,二叔找她,宴息处、花厅都可以,实在不行内院正厅的东西耳房也空着呢,怎么偏要去人员来往混杂的一进院。 快要走出内仪门,荣茵出声叫住赵管事:“女眷不好到前院去,若是被祖母知道了会责罚我的,今日我就不过去了,烦请你转告二叔等他有时间到内院的时候我再找他。” 赵管事愣了一下,随即笑着道:“三小姐可是怕外人看见?放心,我带您走抄手游廊过去,二爷早就吩咐了不许任何人靠近,没有人会看见您的。再说了二爷每日忙得连回来陪老夫人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您要等到何时去。” 第42章 荣茵沉思片刻,觉得赵管事说得有理,琴书那么久都没等到二叔,反正也走到内仪门了,还是去看一眼吧,问完话就回来。 果然如赵管事所说,从抄手游廊到书房一路都没遇见人。书房理荣江好似等了很久,见到荣茵进来笑得很是和蔼,却让荣茵不自在了,她从苏州回来仅有的几次见到二叔的时候,他都肃着脸,从未像今日这般。 荣茵行完礼,坐在荣江的下首,恭敬地道:“是阿茵不懂事了,二叔这么忙还得抽空听我说话。” 荣江使了个眼神,赵管事就带着琴心退到了书房外面。“琴心姑娘到厢房里坐着喝茶等吧,二爷和三小姐有许多事要谈呢,咱别站在这里打扰了。” 琴心点头,随着赵管事走了。 书房里点了熏香,荣茵闻着便觉得气闷,喝了口热茶定了定神才问道:“二叔也知道父亲给我留了一些田庄和铺子,我听说二叔打理的铺子每年都能赚不少钱,便想来向二叔请教。” 荣江见荣茵喝了茶,放松了些,随意回道:“你的铺子开在哪里,我让赵管事去看看,这做买卖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 荣茵一时语塞,她可不是真的来请教怎么经营铺子的,想了想回道:“宝泉局附近有一个,不知道二叔觉得做什么买卖能挣钱?” 荣江没回答,反而催促荣茵再多喝几口:“这是福建武夷大红袍,一两千金,并不多见。茵姐儿今日有口福,多尝尝。” 茶是不是好茶荣茵已经没有心思品尝了,她觉得书房太闷热,这么冷的天居然也闷出汗来。头脑还有些发晕,不知道是不是被熏香熏到了,荣茵长长地吐出口气,决定不再绕圈子:“这几年南方迅速崛起了一个泰兴商行,生意做得很大,不知道二叔知不知道?” 荣江握着茶杯的手突然用力,看向荣茵的眼神也变得凌厉,随即想到了什么笑着道:“是你在苏州时听你表哥说的吧。泰兴商行确实与我有些关系,都是些正经买卖,是不是影响到你外祖家的铺子了?我会去信让他们看顾罗家的生意的。” 荣茵头脑越发昏沉,荣江说到后面的话都有些听不清了,她还想问既然是正经生意,为什么会低出市价那么多,可惜还没问出口就倒在桌上,茶碗碎了一地。 荣江看着人事不省的荣茵,脸色变得阴沉:“茵姐儿不要怪二叔心狠,二叔也是为了荣家,我要是出事荣家都好不了。” 他昨夜一晚没睡,想了很久,齐大人要跟他割席的意图太明显,已经夺了他在福建的权力。吴守敬的案子一直被讨论早晚有一天会查到泰兴商行,到时候他就是第一个被推出来杀头的。 就算荣茵嫁进了将军府也没用,老将军远在漠北,在朝中没有势力,严大人权势滔天,将军府也保不了他。他唯一的筹码就是齐天扬,只有把齐天扬拉下水,齐元亨才不会推他出去做替死鬼,他不能被齐家一脚踹开。 第41章 求救求救 “哐啷!” 琴心被茶杯摔碎在地的清脆声惊醒,她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靠在椅子上睡着了,头晕沉沉的。再看向窗外,天就快黑了,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姑娘和二爷还没有谈完么。琴心拍拍额头,用力甩了甩脑袋,想起身去书房找姑娘,却浑身发软,没有劲。 “琴心姑娘,琴心姑娘。”突然,门外传来压低声音的呼喊。 “我在。”琴心强撑着走过去,却打不开门。“这门怎么锁着了?” “嘘,姑娘别出声,我这就给您打开。” 琴心透过门缝,发现开门的是永和,惊讶道:“永和,怎么是你,你不是被发卖了吗?” 永和三两下打开门,把琴心扶到门外:“我没有被发卖,是老夫人吩咐不允许告诉你们的。三小姐被二爷的人带上马车从东角门出去了,瞧着像是昏迷了,我觉着不对劲,您快些回去找大夫人,现在说不定还能追上。” 琴心立时就慌了,双手拉住永和:“你怎么知道的?他们把小姐带出去做什么?” 永和转身锁门,不能让人发现琴心不见了,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焦急地说:“没时间说了,再晚些连马车影子都看不见了,您快些吧,看门的小厮去后罩房吃饭了,路上没人会看见您。” 琴心撒丫子就跑,头还晕着,中途几次跌倒也顾不上了,爬起来又继续跑。好不容易跑到玉兰院,在暖阁里找到范妈妈,气喘吁吁地说:“范妈妈,出事了,姑娘被二爷的人带走了,您快通知夫人,让她派人去拦下来。” 范妈妈不以为意:“二爷带姑娘出去做什么?怎么就有事了?” 琴心摇摇头:“我也说不清楚,但很不对劲,姑娘无论去哪里从来都不会不带我的,而且姑娘好像不清醒的样子,被两个婆子扶着。”担心再次连累到永和,琴心连他的名字都不敢说。 范妈妈觉得琴心大惊小怪,斥责道:“二爷是三小姐的长辈,怎么又会害她,你是不是关心则乱了。” 琴心急得快哭出来:“妈妈,求求您去跟夫人说一声吧。” 琴心脸上的担忧不似作假,范妈妈拗不过她,还是去小佛堂里禀告了罗氏。琴心在外面等着,急得来回踱步。过了一会儿只见范妈妈出来,无奈地摇头。 琴心跺跺脚,气的直哭,这府里的主子都不关心自家姑娘,也不会相信她说的话,老夫人和李氏那里更不用说了,去了也是浪费时间,就只剩下四小姐了。 琴心转身就往栖霞院跑,才跑出玉兰院,就见到荣荨和彩莲从夹廊过来,她哭着跑上去跪下,膝盖重重地磕在青石板上。 荣荨是来送银票的,二月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她前几天得了风寒,今日感觉好些了才过来,却被琴心吓了一跳。 “这是怎的了,有话好好说,快起来。” 琴心还是哭,不肯起来,一个劲地给荣荨磕头:“求四小姐救救我家姑娘,再晚就来不及了……” 荣荨拿出帕子给琴心擦眼泪,安抚道:“你别急,先把事情说清楚,父亲怎么会害三姐姐呢。” “肯定出事了,我醒来发现自己被锁在耳房……姑娘整个人都不清醒,天都快黑了,二爷还要带姑娘出去,四小姐,琴心求求您,您就帮帮忙吧,您是主子,只有您能出府了。” 琴心颠三倒四的说完,荣荨突然想起姨娘私下跟她说过的话,说荣茵是命好,本来要被送去当妾的,现在到好,要做将军夫人了。姨娘知道的事多是父亲告诉她的,难道是父亲要送三姐姐去做妾?不然他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背着众人,明明祖母都答应小将军的提亲了。 想到这里,荣荨也觉得事情不简单,不再犹豫,带着琴心和彩莲避开众人就出 了府,可是东角门外哪里还有马车的影子,此时天已经全黑了。 祖母和李氏不会信她们的话,前院又全听命于父亲,京城这么大,想要凭她们三个人的力量就是找到天亮也找不到荣茵。 各府的小厮陆续出来点亮门前的灯笼,荣荨看着渐渐亮起来的胡同大脑飞速思考。有了,去将军府找张昂。 荣茵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丝绸的被褥里,架子床罩了双层的幔帐,里层是芙蓉薄纱,外层则是绸绫。琴心什么时候给床又加了一层幔帐?难怪自己觉得喘不过气,浑身发热。 “琴心,给我倒杯水。”荣茵开口,喘的厉害,声音也跟平时不一样,娇软甜腻。 自己这是发烧了?身上好烫,也没有力气。荣茵踢开被子,借着帐子里昏暗的光发现自己全身上下就穿了一层纱衣,她怎么不记得自己有这种衣裳了,还有琴心呢,怎么没人守夜。 荣茵掀开床幔,墙角处的鸡翅木三足灯台不见了,换成了贵妃榻,连梳妆镜的位置都变了。她又看向窗的位置,不对,这不是自己的寝室,她记得自己是去前院书房见二叔了,可后面发生了什么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思绪好乱,头也不清醒,她挣扎着要下床,门外却传来男子的说话声。 “荣二叔叫我来所为何事?”齐天扬一脸不解地看向荣江,他至今都不肯叫荣江为岳父,在他心里,他的妻子从始至终都不是荣蕴。 听到他的称呼,荣江更坚定自己的做法了,蕴姐儿根本就抓不住齐天扬的心,难怪成婚几年了都没有子嗣。他笑了笑:“女婿进去一见便知,你定会满意的。” 齐天扬皱眉,叫昌吉守在门口,自己推门进去。 荣茵听到有人进来,却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她用尽全力拽过被子紧紧地裹着自己,额头上竟冒出了细汗。 齐天扬闻到了房里甜得发腻的熏香,忍住想走的冲动,向前撩开了床幔,意外地看到荣茵,她蜷缩在床褥里,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脸色酡红。 “阿茵,怎么会是你?”想到刚才荣江的话,他气得一拳砸向床柱,“是不是荣江逼的你?他怎么敢!你有没有事?” 荣茵的脸红得太不正常,连话都说不利索。想到揽月居惯用的伎俩,齐天扬担心荣江喂她吃了不好的东西,伸手想将她扶起来。 第43章 荣茵吓得直往后缩:“别碰我,别碰我。” 齐天扬顿住,荣茵眼里的害怕刺得人眼睛发疼,他苦笑道:“阿茵,这件事不是我跟荣江联手做的,我压根就不知道你在这里,别怕我,好吗?让我看看你是不是中药了。” 荣茵还是摇头,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身上越来越烫,头也越来越晕沉。齐天扬不顾她的拒绝,连人带被抱在怀里,摸了摸她的额头。 “没事了,天扬哥哥在,我这就叫昌吉去找大夫,阿茵很快就没事了,乖。” 齐天扬抱着她低语喃喃,荣茵却忍不住直流泪。她好像回到了以前,每次生病不肯乖乖喝药的时候,齐天扬不知从哪知道她不听话,跑来栖梧堂抱着她哄,要她乖,亲自喂她喝药。其实他那时也还是小孩子呢,却能把她哄得很好,她总是依赖他的,只有在他身边,她才有满足感,才能感到被在乎。 “天扬哥哥,阿茵好疼啊。” 其实怎么不怨呢,她在苏州四年,日思夜想的除了母亲和哥哥就只剩齐天扬了,她日日等啊盼啊。她想,只要她一哭就心疼得手足无措的天扬哥哥一定舍不得她在道观里吃苦,一定会跑来苏州带她走的。 她都决定了,她不要三书六聘,不要八抬大轿,只要天扬哥哥带她走,她就什么都不要了。 可是她什么都没等到,连一封信一句话一个字都没有,她强迫自己接受了他不要她的事实,可他却娶了自己的姐姐。在她被送出京城、在她被人欺负、在她差点病死的时候,她的天扬哥哥在给别人下聘礼,在跟别人拜堂,在跟别人洞房。她恨啊,她恨死了,怨死了。 一句话,弄得齐天扬瞬间红了眼眶,眼泪滴在荣茵的颈窝,湿热滚烫。他原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听不到了,小心翼翼地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哽咽道:“我知道,我知道,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你,是天扬哥哥让你疼了,对不起。” 揽月居里丝竹绕耳,舞姬长袖飘飘,陆听澜拾级而上,眉头紧锁,他一向不喜欢这种声色犬马的场合,今日来也是不得已。陈冲跟在他后面低声道:“严大人今日宴请的除了内阁的人外,还邀请了郭兴和五军都督府的左、右都督,听说赵贞元原本也受邀了,不过并没有来赴宴,您说我们是不是误会赵贞元了?” 陆听澜不置可否,淡淡道:“那日朝会上严大人明显的有备而来,见招拆招,让恩师没有招架之力,定是提前知晓了信的内容。赵贞元身为六科给事中掌印,吴守敬夫人鸣冤击鼓,那封信他肯定也看过,他今日来与不来都不能证明什么,你接着查。” 陈冲应诺,眼见着到了揽月居二楼雅间门口,噤了声。 雅间里觥筹交错,严怀山坐在主位众星捧月般的等着周围的人来敬酒。陆听澜进门,严怀山笑着让他坐在自己的左手边,拍了怕他的肩道:“陆大人年轻有为,而立之年就进了内阁,是在座最年轻的一个,上能为皇上解忧,下能为民除害,实乃朝廷之福百姓之福啊。” 陆听澜恭敬地拱手:“当不得首辅大人的夸赞,您叫我的表字‘肃之’就好。” 第42章 情乱情乱 席间推杯换盏、语笑喧阗好不热闹。陆听澜察觉有人盯着自己,状若不经意地回看过去,竟是郭兴。 见陆听澜发现了自己的偷看,郭兴也不恼,端杯酒过来敬他:“陆阁老不久前才获佳人,今日又得首辅大人青眼,想必日后封侯拜相也不在话下,此杯郭兴敬您,以后得富贵莫相忘才是。”仰头饮尽,话里话外尽数嘲讽。 陆听澜接过酒吃了,沉声笑道:“世子说笑了,严大人在才是朝廷之幸百姓之幸,陆某志不在此。” 酒至半酣,内阁阁老吏部尚书孙至诚觉着无趣,闹着要伶人进来唱曲儿。不一会儿揽月居的头牌春红抱着把琵琶进来,婀娜妩媚,袅袅婷婷。 孙至诚是严怀山的得意门生,让出了自己的位置,要春红坐在陆听澜左手边唱。以前不是没有人想通过送美人来巴结陆听澜,不过都被他拒绝了,可前不久他又为了杨太傅的女儿不惜被皇上训斥,众人都以为他的本性终于忍不住暴露出来,有了门路接近他。 孙志诚玩味地笑道:“陆阁老不大来这种地方,可能不清楚春红姑娘的曲儿唱得有多好,春红坐在阁老身边,好好唱,也让我们阁老大人知道倚红偎翠的美来。” 陆听澜心底一冷,面上却不显,慢条斯理吃尽杯中黄酒,不疾不徐地道:“也不是没赏过风花雪月,江南富庶,一掷千金也是有的,孙大人有机会也去扬州看看。” 众人一听,这才知道陆听澜为何突然转了性,原来是在江南巡按时就破了戒,尝到了各中滋味。扬州瘦马跳舞、唱曲儿、琴棋书画听说无一不精,就连形体姿态、房中之术都精心教练过,是牙婆、驵侩专为富甲一方的盐商和高官勋贵准备的,朝中不少大臣都有豢养。 “瘦马稚嫩,春红风韵,各有各的妙处,陆阁老不妨持戈试马见其真章……”孙至诚不依不饶,越说越不像样,席上众人皆笑得不怀好意,唯郭兴肃着脸冷冷地瞧着。 陈冲这时候疾步进来附在陆听澜耳边说了什么,陆听澜下意识看了他一 眼,来不及多想端了杯酒就要敬严怀山,向他请辞。 孙至诚显然喝大了,开着陆听澜的玩笑不让他走:“陆大人几次三番邀约都不来,今日难得来怎么就要走了?”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陆听澜并不是严党的人,他们平日相见也不过是点头问好,今日严怀山邀请陆听澜来,大有拉拢之意,让人不得不浮想联翩。 陆听澜好脾气的笑笑:“实在是事出有因,陆某不得不先走一步,扰了各位大人的兴致,陆某自罚一杯。” 出了雅间走远了陆听澜才开口问:“怎么回事?” 陈冲边领着陆听澜往揽月居的后院走边说:“您之前叫我安排人盯着仙姑,先前暗一来报,今日荣江将仙姑迷晕带到了揽月居,没多久翰林院的齐天扬也来了,二人进了同一个厢房,我怕出事,找了借口让翰林院的陈大人把齐天扬叫走了,现在仙姑还在厢房里。” “多久的事?”陆听澜脚步匆匆,嗓音里充满了怒气,荣江究竟是想干什么,齐天扬现在可是荣茵的姐夫! 陈冲被陆听澜的怒气吓到,硬着头皮道:“就刚才,我把人骗走就进去通知您了。”七爷向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能让人看出来说明心里已经是滔天怒火了。 陆听澜赶到厢房,暗一还在外面守着,齐天扬留下来守门的昌吉已被他打晕。 暗一抱拳行礼:“七爷,小的一直在荣府外面守着,天黑见荣江的人把三小姐扶了出来,她人却不清醒,似是中了药,小的……” 陆听澜抬手打断了暗一的话,他现在根本就没时间细听,也不用陈冲,亲自上前一脚踹开房门。 荣茵已经意识不清,全身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大汗淋漓地躺在褥子里,头发湿哒哒地贴在脸上,呻吟喃喃,勾人的紧。 陆听澜刚进门就闻出了空气里的不对劲,他看向角落里的香炉,用被子裹紧荣茵,抱着出了门,冲着陈冲沉声道:“找一间干净的厢房,叫店小二备好水,要稍微凉一点的,再去找方清茂来,还有女医,要快。” 陈冲和暗一应诺,分头行动起来。 水很快抬上来,陆听澜剥开被子,荣茵身上的纱衣被汗水浸湿紧紧贴在了身上,一览无遗。他眼神一暗,移开眼拧干帕子替她擦起身来。二月的天还是冷,上次荣茵落水当夜就发起了烧,现在更不敢冒险让她泡冷水。 “啊!”冷水缓解了荣茵体内沸腾的热,舒服得叫出来,娇得不成样子。她的身子随着帕子的行迹扭动,浸湿的纱衣什么都遮挡不住,陆听澜目不斜视,只盯着手里的帕子。 没一会儿冷水的安抚就不起用了,荣茵难受地哭出来,她感到千万只蚂蚁在咬她的身体,酥酥麻麻的痒,不住地挣扎扭动:“好难受,呜呜,我要死了,救救我。” 陆听澜按住她的腰,把她搂进怀里,给她擦洗肩背。身体相贴,荣茵感觉更热了,双手搂住陆听澜的脖颈,嘴唇贴着他的耳垂,声音媚得快滴出水来:“救救我,我难受……” 陆听澜额头也渐渐冒出汗来,呼吸粗重,他抓住荣茵的双手,柔声说道:“再等等,大夫就快来了,很快就不难受了。” “骗人,呜呜……”荣茵的双眼仿佛被水清洗过,水汪汪地盯着他,双唇嘟着,娇艳欲滴。扭着身子又凑上去,在他身上不住的摩擦,难受得直哼哼。 厢房里烛火昏暗,只听得到荣茵细碎的呻吟,陆听澜任她攀附着自己,眼底波涛翻滚,乱了呼吸。 陈冲带着方清茂匆匆赶到时,已经快过了一个时辰。他上前敲门,等了半晌才听见陆听澜哑着嗓音说:“进。” 床幔低垂,被褥一角胡乱地拖在地上,空气里漂浮着潮湿的香气。陆听澜坐在床边,衣襟稍稍凌乱,脸颊泛红,荣茵则安静地躺在纱帐中,看不清身影,似是睡过去了,呼吸平稳。一只光洁的手臂搭在床沿,上面红痕交错还带着黏腻的汗,说不出的旖旎。 第44章 陈冲低下头不敢再看。 方清茂撩袍坐在杌子上,屏气凝神仔细号脉。过了一会儿恭敬地说:“这位姑娘先是中了蒙汗药昏迷过去,后来又被人灌了媚药,好在药性温良不伤身体。只是体内还有药性未解,需用银针扎上两针。” 陆听澜颔首,起身让女医上前扎针,带着方清茂和陈冲到隔壁的厢房里等。 厢房里窗户大开,陆听澜坐在临窗的罗汉床上闭目数着佛珠。冷风不停地往房里灌,陈冲瑟缩了一下,却不敢说什么,这是七爷思考时的习惯,表明了此时他心中有事正犹豫不决,还是很棘手的事。 冷风吹得人身上都快没了知觉,陆听澜却还是无法平静下来,佛珠越数越快。他从小就遵循祖父和父亲的教诲,克己复礼、慎独而行,要做什么都会在计划之中,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失态过。 第一次没有谋算失了理智,做出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来,放着揽月居里满院的丫鬟仆妇不用,竟然想也没想就自己替荣茵擦身,心里也在责备自己冲动行事。他突然意识到荣茵对自己来说是不同的,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了她破例,已经不是简单地可怜就能解释清楚,他这种人哪来的恻隐之心呢。 他不喜欢任何事超脱自己的掌控,或许他应该离荣茵远一些,荣江迟早会害得荣府被抄家的,他能保证荣茵和她的母亲哥哥不死就算报答她的救命之恩了。 陈冲找小厮要来一个炭盆,轻手轻脚放在陆听澜的身前,抬头却看到他盯着自己,眼神意味不明,不由地心中一紧小声问道:“七爷?” 陆听澜嘴唇翕动,待要说什么女医却在这时过来敲门,他摆摆手让陈冲先去开门。 女医福了福身:“那位小姐身上的药性已经解得差不多了,人也醒了,说要回府去,大人的意思是?” 天已经很晚了,早过了宵禁的时间,陆听澜决定亲自送荣茵回去。 回程的马车上,荣茵还有些晕晕乎乎,没来得及梳洗,身上还带着甜得发腻的香味,在狭小的马车里芬芳馥郁。 荣茵自己闻着都脸红,怯怯地看了眼身旁的人。厢房里发生的事她已经没多少印象了,只记得好像看到了齐天扬,然后就有人温柔的在她耳边说话。她之前已经听女医说了,是陆听澜救了她,难道她一直抱着的人是陆听澜? ……她好像还咬了他。想到这荣茵就更不敢抬头了,尽量把自己缩在马车的角落里,袭击二品大员可是死罪,希望陆听澜不要跟她计较。 马蹄声在空旷寂静的大街上分外响亮,不停地通过耳膜击在人的心上。陆听澜嘴唇紧抿,好像还是不行,体内还未平息的情潮根本就不用接触荣茵,只要她在自己身边、只要闻到她的味道,甚至只要她的一个眼神就会再度泛起波澜。 陆听澜长舒一口气,他是真的该离她远些。 马车在荣府的西角门停了下来,陆听澜却没有立即让荣茵下车,过了会儿听到陈冲小声说:“七爷,好了。” 陆听澜这才正眼看向荣茵:“……三小姐,你可以走了。角门守着的家丁和婆子已经被暗一点了穴道,你放心,不会有人看见的。” 第43章 决定决定 荣茵掀开车帘子,声若蚊蝇:“今日多谢陆大人出手相救,还…还送我回来,荣茵感激不尽,告辞。”京城的春天仍然寒风凛冽,夜晚更甚。 陆听澜的视线落在她身上,衣裳是找揽月居的丫鬟换的,薄薄的短袄,只适于室内行走。 “慢着!”他抬手解下自己身上的狐皮大氅,递给她:“披上再走,夜里凉。” 荣茵连连拒绝,陆听澜不与她计较已经是万幸了,怎还能要他的衣裳,再说要是被人看见了怕会闹出闲话来。“不必了大人,从西角门进去没多远就到我的院子,还是您穿着吧。” 陆听澜不理会她的拒绝倾身上前直接披到了她身上:“听话。”大氅上还残留了他的余温,他专注地系着系带,浓密的羽睫低垂,温热的呼吸就洒在荣茵的脸庞上。 荣茵的心跳陡然加快,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想起来之前在客栈、在船上、在灯楼都在他身上闻到过这个味道。 陆听澜系好系带,看到荣茵 似染了胭脂动人心魄的脸颊,才惊觉自己离荣茵很近。她的左脸和细长的脖颈离自己的唇不过方寸的距离,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厢房里凌乱的画面。 陆听澜下腹一紧,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去吧。” 栖梧堂,琴心一直焦急地等在院门口,怕人发现小姐不见了,还早早地叫琴书装成荣茵的样子睡下,连守门的婆子都被她打发走了。黑暗中看到一个人影朝这边过来,激动地直接哭了出来:“姑娘!” 荣茵本来还担心敷衍不了守门的婆子,见只有琴心松了口气,悄声说道:“嘘,先回房再说,叫琴书和琴棋打热水来,我要沐浴。” 净室里水雾缭绕,琴心帮荣茵擦身:“您今天差点吓死奴婢了,二老爷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也是荣茵想不通的地方,她那时不甚清醒,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看见齐天扬,如果是真的,那二叔究竟想做什么呢?齐天扬明明已经娶二姐姐了呀! 见荣茵一脸的疲惫,琴心加快了手下的动作:“梳洗完您好好儿的睡一觉,明天咱再去向四小姐道谢,今日多亏了她,您不知道,整个府里只有她愿意出去找您。” “你说谁?”靠在浴桶壁上假寐的荣茵惊得睁开了双眼。 寅时,天将明未明,琴心拎着食盒急匆匆地往栖霞院走去,这个时辰正是各院下钥的时候,路上人少。不想在院门口遇到了兰姨娘身边的常嬷嬷,她拦下琴心:“姑娘这一大早的去哪儿?” 琴心掀开食盒的盖子,漏出一条缝,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糕点,笑着道:“这是苏州的特色糕点云片糕,上次四小姐来栖梧堂吃了一回就一直念叨着,这不,三小姐一早就叫我做好了赶紧送过来,冷了就不是那味儿了。” 常嬷嬷吃惊,双手插进袖子里瞅了几眼,咂舌道:“这么早!琴心姑娘不会一夜没睡吧。” “哪儿能呢,做这个也不费事,冷了就不好吃了,我先给四小姐送过去。”琴心掏出一枚金叶子塞到常嬷嬷的袖子里,“天气冷,嬷嬷早起也甚是辛苦,买碗热茶吃吃。” 常嬷嬷用手摸了摸,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让开身子:“说的是,姑娘赶紧去吧。” 二进院廊下的灯笼还未点,琴心走近见两个刚留头的小丫鬟在扫地,出声问道:“咋不点灯呢,黑漆漆的怎扫的干净?” 其中一个小丫鬟赶紧嘘声:“琴心姐姐小点儿声,四小姐还没起呢,刚才彩莲姐姐出来说小姐着了凉,今日就不去请安了,让我们都把手脚放轻些。” 琴心蹙眉,快步进了正房,里面果然还黑着,静悄悄的。彩莲闻声出来,知道琴心的来意后伸手要接过食盒:“三小姐有心了,只是我家姑娘还睡着呢,就不能亲自向三小姐道谢了。” 琴心拎着食盒的手不放,一直盯着彩莲看:“彩莲,你让我进屋看一眼,不然三小姐放心不下。” 原来昨日荣荨带着琴心和彩莲在将军府找到张昂之后,独自跟张昂去了兵马司,让琴心和彩莲先回来守着,重要的是要装成两位小姐还在府里的假象,不能让人看出来。 从荣茵嘴里知道自家姑娘是被陆大人救了后,琴心暗道不好,四小姐出去找姑娘还不知道有没有回府。可是那时各院已经下了锁,不能去栖霞院打探,一切只能等天亮以后再说。 荣茵担心荣荨出事,她吩咐琴心等院门的锁一开就拎着食盒来栖霞院,一定要亲眼见到四小姐。 彩莲仍然坚持:“琴心姐姐回去告诉三小姐,我家姑娘昨晚找了一圈没找到就先回府了,有小将军陪着并未出事,只是夜里风大着了凉。” 琴心不信:“彩莲,我在门口远远地看一眼就行……” “咳,咳。彩莲让琴心进来吧。”内室里传来荣荨的咳嗽声。 彩莲叹了口气,领着琴心走到内室门口,只见床幔低垂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荣荨撑起身子在帘子后面虚弱无力地道:“只是伤风,叫三姐姐不要担心,过几日大好了我亲自去栖梧堂看她。” 鼻音稍重确实是着凉的样子,琴心没看出什么不对,恭敬地道谢后就回去了。 荣茵听琴心说完,终于放下心来,四妹妹没有因为她出事就好。“你在府中行走,有没有听到别人说什么?” 琴心摇摇头,现在栖梧堂的下人中也只有她能出院门,可遇到的丫鬟仆妇都对她敬而远之,想使银子打听事都没有人敢接。 荣茵猜测二叔做的事没有传出来,连王氏也不知情,不然不可能这么风平浪静的,可王氏为什么要软禁她呢?她心里总是惴惴不安的,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可自己还被蒙在鼓里。 第45章 琴心不知道,她走后彩莲上前撩开了床幔,荣荨躺在被褥里脸色苍白,嘴唇却是红肿的,破了一道口子,就连脖颈上都布满了红痕。 荣荨才刚回来,彩莲红着眼眶:“小姐,您……要不要紧?” 荣荨摇摇头,喘了几口气:“你等下从角门悄悄出府去,到三条街外找个郎中拿一副避子药来,记得戴上幂篱别让人看见了。” 彩莲心中大惊,虽然她看不懂小姐身上的痕迹因何而来,但她知道避子药是做什么的,怎么会变成这样?“您不是跟小将军在一起吗?”自家小姐还未出阁,连婚配都没有,传出去只有死路一条了。 “……什么都不要问,按照我说的去做就是。” 彩莲噙着眼泪走了,小丫鬟还在廊下扫地,唰唰声不停。梅花的幽香伴着晨间凉风吹进来,身上的疼痛突然就忍耐不住,荣荨埋在枕头里哭起来。 陆听澜一夜未眠,从荣府出来就直奔午门上早朝。今早地方奏折加急送到,陕西与河南交界处的黄河决堤了,沿岸不少城镇村庄都被淹了,死了不少人,还有越演越烈之势。正是开春的时候,若不能及时解决,沿岸的百姓都不能春耕,届时秋无可收,冬无可用,农民过活不起,只怕闹出大事来。 皇上相当重视这件事,当朝就命陆听澜为这次赈灾的钦差大臣,亲自带着四十万两白银赶赴陕西赈灾。事情耽搁不得,陆听澜接旨后立即回宛平向陆老夫人道别。 陆老夫人早早地得了信儿,带着杨莺时等在垂花门,陆随也收拾好了一应物品。马车刚停好,陆老夫人就迎了上去,杨莺时扶着她。 “马上就走么?你二嫂早吩咐好下人弄了一桌酒菜,吃了再走吧。” 散了朝内阁的人又就着赈灾事宜商量了一通,早就过了午时。陆听澜拒绝道:“要在天黑之前赶到下一处驿站,儿子回来就是跟您说一声,您在府里保重身体。” 陆老夫人闻言只能点头,她把杨莺时拉上前来:“好在莺时早就猜到了,陈冲回来报信她就去厨房亲自为你做了些吃食,你带着在路上吃。” 开了春,杨莺时虽然因守孝穿得素净,不过却换下了厚披袄,身上的青荷碧水圆领比甲显出她曼妙的身姿来。她福了福身,害羞地垂下头:“不过是寻常的椒盐桃酥和糍粿,大人赶路饿了可用来对付两口。” 陆听澜嗯了声:“有劳杨小姐。” 他的语气平淡,不过杨莺时还是红了脸,忍不住抬起头想看看他,却在看到他颈侧时怔住了。他那里有块印子红得不同寻常,被衣襟遮住了一半,露出来的好像是牙印!看大小还是一个女子的,怎么可能呢,他可是陆听澜,京城谁人不知他清心寡欲不重女色,唯一一次出格还是因为要纳自己为妾。 杨莺时不信,以为自己看错了,想靠近再看清楚些,陆听澜却往后退了一步,不着痕迹的侧过身子,向陆老夫人请辞:“要务在身,儿子就先走了,回来再陪您用饭。” 马车又出了垂花门,陆听澜总觉得车厢里还有荣茵身上的甜腻味儿,弄得他心绪不宁。 越接近城门越是热闹,做小买卖的货郎卖力地吆喝着:面片儿、豆汁儿、韭菜馅的饺子和包子、芝麻汤圆儿。还有马蹄混合着的铃铛声,吵闹得很。陆听澜反而平静了,自己这次去陕西赈灾也是个契机,他暂时还没想好要将荣茵怎么办,可他知自己不能再被荣茵牵着走了,也许去陕西一段时间能想清楚些。 他扬声叫停马车,对着陈冲道:“这次陕西赈灾陆随和宋先生随我同去,你留在京城盯着。” “……把暗一撤回来,荣茵那儿不用盯着了,只需盯着荣江就是。” 第44章 谋算谋算 府里一直传二老爷等过了年就要把兰姨娘送到庄子上,不知为何最近几天又没了动静,下人们以为栖霞院又得了势,争先恐后的跑来巴结。 常嬷嬷捧着碗血燕进来,有些着恼:“这些个狗眼看人低的,前儿好的都往正房送去,今儿见您得了宠,又巴巴地送来。” 上个月兰姨娘想吃血燕,派常嬷嬷去大厨房取,管厨房的赵管事说什么都不给,说是李氏要用的。今日却特地吩咐厨娘做好了送到院子里来,常嬷嬷可不得要骂上两句。 兰姨娘心里正烦着呢,她知道荣江最近是在和李氏赌气,所以才对自己偏宠了几分。可等这阵气过了,谁又能保证荣江不会再生出将她送走的念头呢!也没好气儿的道:“你在府里都待了十几年了,这些还看不清么!” 常嬷嬷把血燕搁在桌面上:“今日实在是反常得紧,别的人来巴结便罢了,连栖梧堂的人也来凑热闹。您不知道,一大早才下钥三小姐身边的大丫鬟琴心就给四小姐送吃的来了,现做的还热乎着呢!” 兰姨娘倏地坐直了身子:“当真?” “真真儿的,老奴亲自在院门口见到的,还与琴心说了几句话哩。”常嬷嬷心虚地撇开眼去,那枚金叶子还在她的荷包里。 这到真是有点奇怪,荣茵待荣荨一向不甚亲近,上次送了盒珍珠还是因为荣荨帮她说话,这次又是因为什么?还非得一大早的,等都等不及了。 兰姨娘还未想出个所以然,倒是反应过来一整天都没见荣荨过来,问道:“荨姐儿呢?” 常嬷嬷等血燕晾得差不多了,端起来喂到兰姨娘的嘴边:“四小姐着凉了,今日都在屋子里歇着呢。” 兰姨娘不知怎地闻到血燕的味道有些反胃,还以为吃撑着了,叫常嬷嬷撤下去,又端来茶水漱口,觉得好些了才说道:“不是才刚好?丫鬟是怎么伺候的,可叫大夫过府来看了?” 常嬷嬷摇头:“所以我才说今儿反常得很,四小姐不让请大夫,说就是一般的伤风,上次大夫拿的药方还在,叫彩莲照着又抓了一副。可彩莲神神秘秘地,抓药还戴着幂篱生怕被人看到的样子。” 什么药要避着人抓呢?兰姨娘联想到琴心一大早送吃食的行为,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把茶碗重重地摔在桌面上:“是药三分毒,她还小就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你拿件披风来随我去看看。” 栖霞院的二进院里,从白天起就一直不对劲,晨起时不点灯,入夜了也一直不点灯,两个小丫鬟得了彩莲的吩咐缩在后罩房里不敢出来,在房里翻花绳玩。 彩莲午时就把药拿回来了,她担心被人看见还特意多走了两条街。可小姐又说白天院子里人来人往的,让她等到天黑把人都打发走了再煎药。煎完药渣也不敢乱扔,趁着夜色埋在了院子里的冬青树下。 内室里只点了盏松油灯,幽暗昏黑,荣荨躺在床上,经过一日的休息,身上的疼已经减轻些了。只是她心里很乱,昨夜发生了那种事,不知道自己的计谋能不能成功,要是不成又该要何去何从。 彩莲端着药进来:“小姐喝药了。”她把药放在高足凳上,再扶起荣荨靠着床柱,说着又哽咽起来:“大夫说了,这药大寒,对身体有碍,喝了日后来小日子肚子都会疼呢!要不,咱还是不喝了吧,就仅是昨夜一晚上而已,也不一定就……” 荣荨眼神闪了闪,似乎听到了外面有动静。她端起药,语气很平静:“彩莲,我们没有选择的,小将军和三姐姐已交换了庚帖,他们不久就要成亲了,我这样又算什么呢,没有更改的余地了。” 荣荨和彩莲在屋里悄声说着话,黑暗处兰姨娘带着常嬷嬷已经立了半晌,把她们的对话全听了去,脸色铁青。 “你这个下贱的东西,你说说你昨晚做了什么去?” 一道愤怒的声音传来,荣荨吓了一跳,手里的药碗没端稳,摔在了地上。 彩莲顿时头皮发麻,忙起身跪在了地上,瑟瑟发抖,这事儿弄不好她就是头一个要被打死的,小姐的名声可比什么都重要。 荣荨反问道:“姨娘此话怎讲?昨晚我一整夜都在屋子里,着凉不舒服早早的就睡了。” “还敢胡说,我全都听见了!”兰姨娘上前扒开荣荨的衣裳,那些青的红的痕迹经过一日已经淡了不少,可她还是一瞬间就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这些是谁弄的?可是小将军,不然方才你们为什么提起他?你若不说实话,我现在就去栖梧堂找三小姐问清楚” 荣荨哭得梨花带雨:“姨娘别去,三姐姐要是知道了定不愿意嫁给小将军了。” 这话信息量太大,直接做实了兰姨娘的猜测。她脑子飞快地转着,大概猜到荣荨喝的是什么药。她正愁自己要被送到庄子上的事,没想到竟然能攀上将军府,这下她还有什么怕的呢。 她朝常嬷嬷使了个眼神,等常嬷嬷把彩莲拉起来退到门外才柔声说道:“傻荨姐儿,姨娘怎么说也生了你,哪忍心看着你受罪。那药厉害着呢,不小心还会伤了性命,孩子不会那么轻易就有的,这药千万不能喝。” 荣荨再怎么沉着冷静也不过是一个还未及笄的闺阁女子,昨夜的事已经让她惶惶不安了,兰姨娘的话更让她后怕不已,当下抱着兰姨娘痛哭起来,哪还听得出姨娘话里暗藏的心思。 第46章 栖梧堂落了锁,守门的两个婆子见状自行到后罩房睡觉去了,她们握着钥匙也不怕荣茵能出去,何况大晚上的还能去哪里,即使出得了栖梧堂的门,内院外院之间还有好几道门呢,那些都有人守着。 琴书和琴棋俱都睡了。琴心端着油灯进来,今夜是她守夜,她换了新的茶水温在小火炉上,半夜若是小姐醒了还能喝着热乎的。 荣茵又拿出了表哥的信来看,她始终觉得二叔做的事没有他自己说的那么简单,也不知道二叔知不知道她昨晚被救的事,若是知道没有得逞,会不会再来一次呢?她看到琴心进来,把信放下,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两个婆子你是怎么打发的?” 琴心把信件放好,再把灯罩里的烛火吹灭,她给荣茵掖了掖被角:“说起这个您可不能生我的气,小将军给您的银票之前您不是叫我拿去换成数额小的嘛,昨儿我一人给了她们一百两的。” 这有什么可生气的,荣茵哭笑不得。那两个婆子的月钱一年下来估计也不到十两银子,难怪呢,之前怎么收买都不行,原来是钱给的不够多。 “琴心,你可真聪明,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呀!”荣茵抱着琴心撒娇。 琴心压不住嘴角,开心地笑起来:“好姑娘,您快睡吧,等天亮了我用之前晒干的桂花给您做桂花糕吃。” “好琴心,等我能出去了,定给你找一个好婆家,不让你受委屈。”荣茵回来就在琢磨这件事了,只是选来选去都找不到满意的,琴心这么好,她不舍得让她委屈。 “姑娘可别再提这件 事了,琴心就想一直陪着您,嫁不嫁人有甚么要紧的。” 春寒料峭的时候夜里风最大,柳条冒出了新芽,被风吹得窸窸窣窣直响,后半夜好像又下起了雨,稀稀落落的,吵得人睡不安稳。 荣茵迷迷糊糊地被琴心叫醒:“怎么了,槅扇外面还黑着呢!” 琴心着急,没有两个时辰就那两个婆子就要起床了,到时候看见了怎么好?她强行把荣茵拉起来,小声道:“齐公子来了,在暖房等着您呢,非要见您,不然就不走了。” 荣茵一激灵,立即清醒过来。 暖房是荣茵冬天用来做女红的地方,北面立了一个多宝格,用笸箩装着各色绣线、绣剪和绷绳。中间空地摆了五个三足绷架,炕上还有十几个大小不一的绣绷,衬布上全都绣满了花样,有芙蓉鲤鱼、松鹤同春、蝶戏牡丹…… 齐天扬用手轻轻抚摸着栩栩如生的绣品,心里五味杂陈,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阿茵的绣活都这么好了。他十四岁生辰时荣茵绣了一个荷包送给他,针脚走线歪歪扭扭,简直不堪入目,他第一次知道还有女子能将绣活做得这么差劲的。 自己还没有说什么,她就委屈上了,伸出缠满纱布的手,哭哭唧唧地:“你看,我为了绣荷包都吃这么多苦了,你可不能嫌弃。” “你知道的,我就是不会女红嘛,我不会也可以嫁你的,到时候我就让我爹爹找一个出色的绣娘当陪嫁,你想穿什么用什么我都让她做。” “天扬哥哥,你说好不好?好不好嘛!” 好,怎么不好,当然好了,他求之不得。 可不知何时,那一声声的撒娇变成了怨恨,“天扬哥哥,阿茵好疼啊。”一字一句简直要撕裂了他。 齐天扬痛苦地闭上眼,不会了,他已经想好了,这辈子都不会再让阿茵疼。 “深夜前来,有什么事吗?” 清冷的声音传来,他回头看向门外,荣茵就俏生生地站在哪里,穿着素色的褙子,外面披了一件斗篷,头发简单地挽了,冷冷的月光落在她身上,给她镀了一层银辉。 就像他记忆中的那样,就像他梦里的那样,无论他什么时候回首,她都在那儿等他,就在那儿等他,不哭也不闹,不怨也不恨。 齐天扬眼里的哀伤满溢出来,带着毁天灭地之势,淹没了周遭的一切,也快要淹没她,荣茵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第45章 定亲定亲 暖房里只点了一盏松油灯,琴心守在门口,门虚掩着。荣茵坐在临窗的榻上,齐天扬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好好地看看她了。 齐天扬不出声,荣茵却不能这么等下去,又开口问了一遍。 “昨夜在揽月居里我被同僚叫走了,事关重大我不得不去,等我处理完事宜回去时你却不见了,连我留下来的昌吉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你是被谁……”能号令陈大人,打晕昌吉,不声不响地带走荣茵,此人的势力一定不可小觑。齐天扬忽然就不敢问了,他顿了顿,“你有没有事?” 原本亲密无间的两个人,如今连说句话都要字斟句酌,荣茵心里也不是滋味,叹了口气轻轻地说:“我没事,你走后我就回府了。” 齐天扬垂下眼帘,栖梧堂他来过无数次,这里的一花一木一砖一瓦都深深的印在他的脑海里,这些年无数次在梦里出现。以往每次他来,荣茵都很高兴,拉着他要去看菊花新打的花苞,或是在夜里偷偷开放的茶花,抑或是她养在青花瓷花瓶里的金鱼…… 她总是有很多稀奇的事要分享给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的冷淡过,用冰冷的语气和他说话,好像他们已是陌生人了。 他知道自己早已无颜再面对她,也不配得到她的原谅,原本也打算一辈子远远地看着她就好,只要她过得好。可是揽月居里发生的事让他明白,荣川死了荣家根本就不在意她,没有人会保护她了,连荣江都敢明目张胆地迷晕她用她来攀附权贵,幸好这次遇见的是自己,那要是还有下一次呢? 他已经错过一次了,也日夜都在饱尝悔恨之苦,他不能再错一次。 “阿茵,我们走吧,一起到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自过我们逍遥的日子。你忘了吗?你以前说过你纵是成了亲也决不待在深宅大院里过死气沉沉的日子,你不是要泛舟于天地之间吗?” 话说出口就再也停不下来,齐天扬神情激动,心底一直埋藏的念头终于破土而出,继续道:“我答应你的,你想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他后悔了,什么功名利禄,什么锦绣前程通通都没有荣茵重要,还有什么荣宗耀祖,那些与他有什么关系! “我只要你,阿茵!” 荣茵猛地站起身,耳畔嗡嗡作响,她睁大眼迷茫茫地望着他,半晌才回过神,声音颤抖:“你,你,无媒苟合,你将二姐姐置于何地,你将我置于何地?” 齐天扬上前,一把握住她的肩膀,痛苦地说:“阿茵,你怎么会这样想我?我怎会让你被世人唾骂?我会与你二姐姐和离,本来我想娶的就不是她,我们重头来过,好不好?” 荣茵潸然泪下,怎么重头来过?这句话她等了四年,整整四年,可为什么现在才说?在她痛苦不堪的时候不说,在她万般乞怜的时候不说,在她最想要的时候不说。如今再说又有什么用?一切早就变了。 “你以为你现在与二姐姐和离我就不会被世人非议了?”荣茵摇头,泪水似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一滴直往下落,重重砸在齐天扬的心上。“你说你不知新娘子是二姐姐我信,你说不是你要退的亲我也信,可是拜堂之后呢?你第一时间发现新娘子不是我的时候你怎么不悔婚?你第一时间知道我在苏州的时候怎么不来找我?你现在后悔有什么用!你知不知道这四年我是怎么过的?” 齐天扬愣住,悲切地看着荣茵,他知道他的阿茵定是吃了很多苦,这四年他也不好受,终日失魂落魄。 他沉默,荣茵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嘲讽地笑出声:“可惜啊,四年前我是你权衡利弊之后放弃的人,谁又能保证十年后、二十年后你不会再次放弃我呢?齐天扬,我们没有可能了。” 齐天扬脸色发白,近乎祈求:“我知道你的性子,小时候先给别人的东西再给你,你都不会要,你是不是,再也不能接受我了?阿茵,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对我这么残忍。”他也反抗过,也挣扎过,尽力过的。 荣茵流着眼泪看着齐天扬,他那么骄矜清贵的一个人,此刻身上只剩下了卑微和忐忑,她却无法开口答应他。荣茵挣脱他的双手,疲惫不堪:“你走吧。”他怎么就不明白,破镜难圆覆水难收,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之前还吵得人睡不安稳的夜风不知何时停了下来,院子里静悄悄的。后罩房里的灯亮了,院门外传来了下人的走动声,是早起扫地的婆子,要不了一刻钟各院子的门都会开了。 齐天扬终于动了动,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门口,平静地说:“你说你忘了以前,叫我也忘了,可我不信!你昨日还抱着我哭,你可以自欺欺人却骗不了我。阿茵,我知你心中怨我、恨我颇多,我也不奢求几句话就能得你原谅,我今早会递交自请外放的文书,等与你二姐姐和离,我就来带你走,这一次,我们再也不分开。” 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天下士子谁不向往金马玉堂。齐天扬这是真的不顾自己的前程了。荣茵明白他放弃了什么,也知道他能做到这一步有多么的不容易,可是太迟了,都太迟了,闭上眼,蹲在地上痛哭。 第47章 第二天是将军府到荣府下聘的日子,陆五夫人早早儿的就起了,她今日要先去将军府再和张昂一同前去荣府。三辆马车停在垂花门,虽然张昂早备好了聘礼,可张潇还是又备了一些,再不满意这桩婚事也不能丢了将军府的脸面。 马车嘚嘚嘚地出了门,陈冲从厢房过来,正要去书房理事,见此纳罕,问道一旁的小厮:“府里又是哪位太太出门去,好大的阵仗。” 陈冲是七爷身前的第一红人,阖府上下都颇给他脸面。小厮恭敬地拱手,笑着回 道:“是五夫人,今日小将军要去荣家下聘,她可不得跟着去,喏,后面马车拉的都是聘礼。” “啧啧啧,可是不少好东西。”小厮咂舌,却不知陈冲听了他的话犹如晴天霹雳。这阵子他陪着七爷一直都在内阁批阅奏折,晚了直接歇在宫里,好不容闲下来又出了黄河决堤的事儿,压根不知道将军府和荣府的亲事已经走到了定亲这一步。 可是暗一不是一直在盯着嘛,他怎么也不禀报?陈冲着急,要去找暗一问话径直走了。小厮不解,还在后头大喊:“陈侍卫哪里去,不如赏小的脸去后巷喝碗热茶醒醒神!” 陆听澜说不用盯着荣茵后,暗一就回陆府当差了,荣府现在只剩还盯着荣江的人。陈冲怒气冲冲找到他:“小将军去荣府下聘的事你怎么不说?” 暗一不以为意:“七爷不是说了,只需盯着荣江就是。”陈冲语塞,又听他接着说:“再说了,七爷都把我撤回来了,想来不会再管三小姐的事了。” 陈冲皱眉,他总觉得事情不会就这么结束,可现在没有七爷的命令他也不敢贸然行事,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寄封书信去陕西说明此事。 荣府这边一早就忙开了,守门的婆子撤了,范妈妈捧着一袭桃红色衣裙进来,笑着让荣茵换上。荣茵称奇:“这是祖母吩咐人特意给我制的?范妈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心里老是上上下下的。” 范妈妈笑而不答,反而亲手替她梳起头来:“小姐别着急,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荣茵坐在梳妆镜前,凝神细听,似乎能听见花厅那边传来的吵闹声。府里今天又筵席了吗?能在栖梧堂听见,是宴请了多少人,动静这么大。 “你怎么一脸魂不守舍的样子?”张昂坐在花厅的主位上,冷不丁被陆五夫人推了一下,惊得猛然抬头,倒把张潇吓了一跳,低声道:“是你一意孤行非要娶荣茵的,今天怎么看起来不高兴?现在反悔可还来得及。” 周围人声鼎沸,张昂心乱如麻,放在膝盖上的手紧握成拳,并未答话。 宴息处摆了好几张桌子,席面端上来众人热闹地吃着喝着,王氏今日很高兴,竟亲自待起客来。荣清从国子监请假回来,同窗知道荣家就要与将军府结亲了,对他比以往都要热情些,送了好些礼。他一脸与有荣焉,招呼着来吃席的同窗。 同窗看了眼冷脸坐着的张昂,打趣道:“你以后就是小将军的大舅兄了,也给我们引荐引荐才是,日后遇见了也好认个脸熟。” 被同窗众星捧月似的哄着,荣清一时有些忘形,端着酒杯就想过去与张昂搭话。只是还未站起身就见媒婆和管事来请,王氏、陆五夫人及张昂等几人去中堂行订亲礼,时辰已经到了。 将军府送来的聘礼有三十六担,分六列整整齐齐的摆放在中堂,两侧是一溜儿的太师椅。王氏领着众人穿过抄手游廊,按照顺位安排众人落座,笑着让媒人拿来红纸及笔墨。等写下荣茵的八字,再与男方的相合,这一桩婚事就算确定下来,只差成亲了。 “慢着!” 一道声音突然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三十左右的妇人拨开人群走进来,穿了件茜红色的银丝滚边缂丝褙子,发髻上插着金累丝镶南海珠牡丹流苏步摇,长相娇媚。 王氏和李氏见来人是兰姨娘都厌恶地皱着眉,这种场合不是她该来的地方。李氏上前叫兰姨娘走,压着声音道:“你的规矩呢!大好的日子出来捣什么乱,赶紧回栖霞院去。” 第46章 退亲退亲 兰姨娘不顾李氏的阻拦,径直走到了王氏跟前:“老夫人,今日这亲不能订。” 王氏忍无可忍,指着兰姨娘厉声道:“下去!这里岂有你说话的份,我看你是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了。”她让白芷和半夏把兰姨娘拉下去,兰姨娘却挣扎着不肯,大喊大叫。 “小将军不能跟三小姐订亲,他该娶的人是荨姐儿,他跟荨姐已有了肌肤之亲,现下只怕荨姐儿的肚子里已有了将军府的骨肉,再嫁不得旁人。” 观礼的众人一听,纷纷讶异出声,张昂握着茶盏的手激动地抖了一下,打翻了茶碗。陆五夫人看到阿弟在听到这番话后如此反常,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急忙问王氏:“她是谁?她说的荨姐儿又是谁?” 王氏一时也被这消息惊到,颤抖着手说不出话来,还是荣江最先回过神,赶忙把观礼的人又请回花厅去。王氏等人都走了才看向兰姨娘:“你是失心疯了不成,满嘴的胡言乱语,我看也不必等荨姐儿及笄,现在就将你送到庄子里去,真是越发没有规矩了。” 兰姨娘跪在地上泪流满面:“老夫人,没有的事我怎敢乱说。昨日白天荨姐儿称病没来请安又不肯请大夫,我担心她出事去她院里看她,正巧看到彩莲那丫头在避着人煎药。还骗我说是治伤风的,可治伤风的药又怎么会有红花?被我好一顿打骂才说出了实话,原来,原来前天夜里荨姐儿根本就不在自个儿的院子里,而是彻夜跟小将军呆在一起。” 王氏眼前一黑,往后趔趄了一步,还好白芷手快,及时扶住了。王氏恨不得掐死兰姨娘,这么大的事居然事先不跟府里的人商量,她选择今日当众说出来,打的什么主意当别人看不明白么!她怎么这么没脑子,她也不想想将军府会娶一个庶女吗?还是大庭广众之下被逼着娶的。 “胡说八道!你说有肌肤之亲就有肌肤之亲了?”张潇站起身,冷冷地看着兰姨娘。 “五夫人消消气,她是我的妾室,也是荨姐儿的生母,她说的必不会是假话。”荣江又从花厅返回,在路上他已经猜到了兰姨娘的用意。虽然揽月居一事没有成行,不过只要荣茵不嫁出去,就还有机会,因此他也是希望兰姨娘能搅黄这桩婚事的。 张潇听闻更是生气,荣家真是欺人太甚,现在连庶女都妄想攀附将军府了,冷哼道:“你一张嘴两张皮上下一磕就是真的了?无凭无据,凭什么……” “长姐!”张昂站起身,眉头紧锁,他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发展成了这幅模样。前天夜里他和荣荨带着兵马司的兵卒找了许久才在揽月居打听到荣茵的踪迹,他想也没想就冲了进去,遇到了也在那里喝酒的吏部尚书孙大人。孙大人显然是喝高了,却还是认出了张昂,他与张昂的父亲有些来往,说什么都要与张昂喝两杯,还调侃他。 “你小子还是我看着长大的,如今也到了可以喝花酒的年纪,哈哈哈哈,来,这揽月居的酒好处可多着呢,保管你下次还想喝。” 张昂见拒绝不了,又一心急着脱身去找人,就接了他递过来的酒,起初也没什么,没想到后面在厢房里寻荣茵时酒劲就开始上头,浑身都不对劲了起来。他从来没去过风月场所,却没少听同僚谈起,知道酒里大概是掺了东西,他以为自己能控制住的,坚持要继续找,连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都不知道。 等他醒过来时已经快要天亮了,而荣荨……荣荨就躺在他身边,身子赤裸,他自己也是,床上的被褥凌乱,二人肌肤相贴。他再迟钝也明白发生了什么。 事发至今,他还没想好要如何是好,如果没有遇到荣茵,他或许可以因为这件事就娶荣荨,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问题是他心里已经有荣茵了,还向她提了亲,现在却又跟她的妹妹…… 当日荣荨什么都没有说,没有哭也没有闹,她只是默默地起身穿衣裳,在自己将她送到荣府时才小声地说:“小将军,我知道你喜欢三姐姐,昨夜的事你喝醉了,不是你的本意。我也不想因此破坏了你和三姐姐的亲事,你放心,我不会让其他人知道的,你也不必心怀愧疚。” 可是怎么可能不在意呢!张昂想到这儿嘴唇紧抿,他这两天一直恍恍惚惚,责怪自己太莽撞,太自以为是。这事确实是因为他大意造 成的,他不能躲避。 “这件事,是我的错。” “阿弟!”张潇震惊,万万想不通张昂会做这种事,这些年给他安排的通房丫鬟,他通通都没碰,也从来不和同僚去风月场所,怎么会碰荣茵的庶妹! 兰姨娘见张昂承认,底气愈足:“小将军,您看您都承认了,您说该娶的是不是荨姐儿?” “你放屁!”张潇也是急眼了,居然不顾身份飙了脏话。“将军府是什么身份,荣府又是什么身份,能娶荣茵已是看在我阿弟坚持的份上,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庶女也妄想来攀扯?除非我死了!不然这样的人休想进我张家的门。” 第48章 这话未免说得太难听,荣江也忍不住怒了:“五夫人,小将军轻薄我女儿已成事实,也需要给荣府一个交代吧。” 张潇冷笑:“轻薄?荣二爷这是给将军府定罪吗?荣荨是妾室所生,品行如何我尚且不论,一般闺阁女子可做不出偷喝避子汤的事。我还怀疑呢,若真有心避人,又怎会闹得人尽皆知?还是在今日这种场合,说她没有心思我是不信的,这种手段我可看得多了!你说是吧,兰姨娘?” 兰姨娘愣住,她怎么也没想到陆五夫人会拿这个将她,她确实存了这样的心思,想当着众人的面逼将军府承认这门亲事,可这也是事实啊! 荣江额头直跳,张潇若真咬死不认,说荣蕴品行有亏入不得将军府的门,荣府还真没办法。这种事闹开女方只有吃亏的份,他咬着牙问:“那五夫人您说该怎么办?” 张潇想了想,语气冰冷:“做正妻绝无可能,妾室尚可。” 凭荣荨的身份,当将军府的夫人属实有点痴心妄想,兰姨娘心有不甘,被荣江瞪了一眼也不再说什么,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王氏已经缓过来了,荣荨要当妾还是当什么,她不关心,立即接过张潇的话道:“那就这样,今天订亲照常进行,等茵姐儿和小将军成亲后寻个日子再将荨姐儿抬过门就是……” “老夫人,我想先问问三小姐的看法。”张昂出声打断王氏,这件事受到伤害最大的明明是荣茵,可屋里这些人没有一个是为她着想的,都在算计自己的利益。他觉得他必须要先问问荣茵怎么想,是不是还愿意嫁给他,他不能这样羞辱她后还要她不明不白的嫁给他。 “小将军,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王氏勉强地笑着,对张昂她可不敢发脾气,“就不用问过茵姐儿了。” “我不同意。” 廊下富贵海棠的石门海后面站着匆匆赶来的荣茵,将王氏和张昂的对话听了去。消息传到栖梧堂,范妈妈就知道坏了,一路都跟在荣茵后面劝说,可还是没劝住。 王氏这下是真的要气死了,荣荨只能当妾,哪有荣茵嫁过去当宗妇的好处大,她暴怒大吼:“你给我滚回你的院子,这件事容不得你任性。” 荣茵瑟缩了一下,却没有回去。四妹妹是因为她出的事,还骗了她偷偷喝避子汤,自己不可能当什么都不知道。 张昂走到荣茵身前,隔着种满睡莲的石门海看她,他始终还是觉得荣茵适合明艳的装扮,像盛夏的蝉,永远昂扬。 他从来没有遇到过如她这般的女子,明明是鲜活的年岁,却总是一副淡然的样子,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其实内里是十分敏感的。 在田庄他第一眼就认出了她,他不知道过去的几年她经历了什么,但他不喜欢她现在的样子,他想让她像以前一样鲜活明媚,他想让她开心起来,他是真的……想娶她的。 过了许久,张昂才轻轻地问:“你应是已经知道了,我只想问你……你还愿不愿意嫁我?” 荣茵摇摇头,她从来没想过要嫁给他,就连他来提亲都是今天才知道。 张昂突然感觉到难过,是那种知道自己永远失去某种东西的难过,就像他的母亲,他日日夜夜的思念她,却再也看不到了,一股沉重的无力感拖住了他。 他闭了闭眼,深深地吸气:“是我对不住你,聘礼我全都留下来给你,当是赔礼,不要拒绝我。”阿茵——这个心底默念千遍万遍的名字,一辈子也没有机会唤出口了。 荣茵屈身行礼:“小将军,你没有对不住我的地方。四妹妹她,也没有。” 事情敲定,将军府主动与荣茵退亲,荣荨及笄后再找日子抬进将军府。 荣清知道后大怒,先前事发突然,他为了不让同窗看笑话一直在花厅作陪,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这个结果,他问罗氏:“母亲,阿茵好不容易要嫁出去了,还是一门好亲事,您为什么不拦着?四妹妹要做妾便做,阿茵嫁过去仍是正头娘子,这有什么不好?” 罗氏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当时她一点反对的心思都没有,甚至还有点庆幸,庆幸荣茵嫁不出去,要一辈子承受流言蜚语,一辈子都过得艰难。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惊觉自己竟然厌恶荣茵到了这般地步,她实在是太可怕了,竟然真的恨自己的亲生女儿! 第47章 和离和离 荣家三小姐又被退亲了!此消息一经传开,大兴的勋贵圈子哗然一片,尽管将军府把过错都揽了过去,但荣茵名声不好再前,又被退过一次亲,众人还是认为是她的不是,全在看笑话。一时间荣茵的名声更是不如从前,以后只怕再无人敢上门提亲了。 世人皆说女子是长舌妇,专爱道人长短,可男子说起闲话来却更为难听。话传到张昂耳朵里,他怒不可遏,亲自上门教训了出言不逊的人,打得人半死不活。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挨打的人又怎会善罢甘休,有几次事情都闹到了张潇面前,还是她又是道歉、又是搬出镇国公府施压才平息下去的。 张潇气冲冲地回到将军府,等到深夜才见张昂回来,神情淡漠,身上的衣裳都破了,脸上也带着伤。伺候他的小厮说是训练兵卒弄的。 张潇胸中的怒气忽地就泄了,她想起张昂不惜与自己闹翻也要求娶荣茵的坚持,得知提亲成功后掩饰不住的喜悦,还兴奋地去猎了大雁,甚至所有的聘礼都是他一点一点用心准备的。 他从小就过得比一般人顺遂,向来都是昂扬肆意的,第一次见他难过还是因为母亲病逝。他那时还小,不知道死意味着什么,还以为母亲只是睡着了,拦着众人不许把母亲放进棺材里,在床边守了一天一夜。那时候他就跟现在一样,不搭理人,只自己默默地承受。 她突然就哽咽了:“阿弟,三小姐是在气头上说出的话,你若是真的放不下,长姐陪你再去荣府找她谈谈?聘礼什么的都可以再加,只要她同意……” “长姐。”张昂依靠在太师椅上,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声音飘渺无力,“你回去吧。” 张潇等了许久,见他仍不改口,长长叹了口气,叫来小厮伺候他梳洗,自己则连夜赶回了镇国公府。 正是散值的时候,齐天扬辞别了同僚从翰林院出来,还未走远听到有人在后面叫他,回头一看是翰林院学士江大人的侍从。小厮笑着拱手,指着对面的轿子道:“齐大人,我家大人请您过去说几句话,不耽误事儿。” 齐天扬纳罕,江大人与他父亲同是严大人的门生,平日为了避嫌二人并不来往,甚至对他还有些冷淡。不过他没有多想,还是上前行礼:“江大人。” 轿帘已经掀开挂在一旁,江大人还穿着官服似乎也是才下值。他看着齐天扬微微颔首,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书信,说道:“文书早到了我这儿,不过一直被我压着,你有状元之才,在翰林院任职不过是积累经验,等期满就会到六部九卿观政积攒资历,入阁拜相是迟早的事, 怎要自毁前程?” 齐天扬抬眼一看正是自己自请外放的文书,默了几息,复又低下头去,恭敬答道:“纸上得来终觉浅,事必躬亲才更刻苦铭心,下官只是想磨砺心智,贴近黎民百姓,去感悟什么才是真正的为官之道。” 江大人赞赏的捋捋胡须,齐天扬入翰林院三年,虽说不曾出过差错,可要说多上心也没有,每日应卯散值规规矩矩。还以为他是因为家中已经安排好了,所以无谓,只等着时间一到就走,没想到也是胸有沟壑之人。 “你虽年轻但目光长远,确有经世之才,不过我一人可定不了你的去处。你自进翰林院的那一天起,你父亲就铺好了你将来的路,你若真想历练自己,就回去与你父亲商量。” 齐天扬这才知道为何文书递交上去十几天了都还未收到答复,原来竟是因为父亲不肯!他拜别了江大人,就立即赶回齐府。 “夫人,姑爷身边的昌吉过来了。”红玉挑帘进门,昌吉刚穿过庑廊,再有几步就到门口了。 在一旁替荣蕴梳头的涟漪,身子害怕地颤抖,上次被踢了一脚后她躺了三天才下得床,肚子到现在都还隐隐作痛,一听到齐天扬的名字恨不得躲起来,再也没有爬床的心思了。 荣蕴瞪了涟漪一眼,抢过梳子自己梳起来,神情还算平静,心里却打着冷战,她知道齐天扬回来做什么。 昌吉进屋笑嘻嘻地拱手作揖:“夫人,少爷派我过来取样东西,您知道的。” “夫君呢?” 昌吉抬起头扫了一眼,不紧不慢地回:“在老爷书房里说话呢。” 荣蕴手顿了一下,望着镜子中的女人,才十八芳龄,最是美貌娇俏惹人怜的时候,内心却是要枯萎了。她抚摸着自己的脸,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你回去吧,东西我亲自给夫君送过去。” 书房里,齐元亨坐在桌案后边写字,听了齐天扬的来意后冷哼道:“你有我给你铺路呢,用不着跟其他人一样要从小小的知县做起,为父都帮你打探好了,明年吏部有个主事的空缺,到时自有人为你上疏请旨,你且等着就是。” 第49章 齐天扬沉默,他是不可能接受父亲的安排的留在京城的,他要带荣茵走,去没有人能打扰他们的地方。他都已经思量过了,就往南边去,最好能去浙江,那里商业繁荣,肯定有很多好玩的、新奇的东西,阿茵一定会喜欢的。 他说道:“父亲费心为我打算,我当感激不尽唯唯是听,可这实非我所愿,恐要辜负父亲的心意了。” 齐元亨气得一把扔开手中的笔站起身,松鼠毛笔啪嗒一声掉在了桌面上,笔尖晕开一团墨迹。“说来说去你就是想离开这个家,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写和离书的事!你究竟要做什么?” 和离书是从栖梧堂回来以后就写的,齐天扬没想过要瞒着父母,只是荣蕴哭着不肯签字,他一时没有办法,答应给她几天时间考虑,今日回来就是来拿和离书的。“父亲,我已经及冠了,我有自己的想法,您不能总是逼着我去做不愿做的事。” “放肆!没有我你的仕途会走得这么顺吗?你如今翅膀还没有硬就想着飞了,知县是那么好当的?门阀士族官官相护,地方豪绅各自为营,你什么经验都没有,去了只能当别人的踏脚石而已。” 这些齐天扬当然也想过,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与阿茵在一起,什么难他也不怕了,语气坚定道:“若您不同意,我唯有辞官一途罢了。” “逆子,你还敢威胁我?”齐元亨气得额角直抽,险些站不稳,冲着外面的小厮大吼:“来人,拿家法来!我今日要你看看,什么叫父为子纲。” 齐母得到消息匆忙从后院赶来,发髻都松散了。她一辈子就只生养了这一个孩子,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总是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她紧紧的抱住跪在地上的齐天扬哭得撕心裂肺:“老爷,双哥儿从小就听话懂事,连功课都比别人出色,他做错了什么您要这样惩罚他?您这是要我的命啊!” 齐元亨还在气头上,见齐天扬不肯低头认错,怒骂道:“你问问他做的好事。” 齐母来时已经听小厮说了,不就是和离嘛,她本来就不待见荣蕴,进门三年了肚子都没动静,身世也不行,当初要不是齐元亨坚持,她头一个就不同意这门亲事。 “我儿龙章凤姿、才华横溢,还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就是配公主也使得,他想和离便和离了,值当你发这么大的火?” 齐元亨一口气哽在胸口,手指着齐母说不出话来。她是忘了为什么要娶荣蕴了吧,要是想和离就能和离这么简单,当初又何必逼着他娶。“我看他是还惦记着荣茵!他连整个齐家都不想要了,要辞官带着荣茵远走高飞。” 齐母惊得摔倒在地,脸上全是泪水,孽缘啊孽缘!她蠕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却不知道怎么说,这是一个秘密,是打死也不能说的秘密。只能哭着道:“不行,双哥儿,你要娶谁都行,就是荣茵不行。孩子,你就心疼心疼为娘好吗,荣茵有什么好,让你连父母前程都不要了?” 齐天扬把齐母扶到椅子上坐好,抬起袖子给她擦泪,叹了口气:“母亲,没有不要您和父亲,我外放做官,积攒经验比在京城纸上谈兵好不是么?您若是想,也可以跟着我去任上,江南气候湿润,您应该会喜欢的。” 齐母还是哭着摇头:“双哥儿,你要外放做官母亲答应你,可唯有娶荣茵不行,真的不行。你怎么忍心看着母亲伤心难过,母亲只有你一个孩子啊!” 齐天扬垂下眼,三年前母亲就是这般劝说他的,甚至是以死相逼,硬要他应下与荣蕴的亲事。他从小身子不好,父亲又爱寻花问柳,是母亲没日没夜的守着,大夫要用砒霜救他的命,拿不准剂量时也是母亲以身试毒,她实在尽到了做母亲的责任。所以三年前他面对母亲的泪水时心软了,他心疼母亲的付出,不想母亲伤心难过,甘愿娶一个自己不爱的人。 可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他也是血肉之躯,也会痛苦难过,母亲难道就看不到吗? “母亲,您看看我,我是您十月怀胎生下来的,这三年来我每天都过得浑浑噩噩您看不见吗?这三年来每一日我都不曾真的开心您看不见吗?真的看不见吗?我只是想跟我喜欢的女子在一起,我只是想娶阿茵,怎么就不行了呢?这怎么就能要了您的命!” 他又抬头看着齐元亨:“父亲,您当年和荣伯父是拜把子的好兄弟,这门亲事还是您提出来的,后来为什么就变了?为什么娶荣蕴可以娶阿茵就不行?到底是为什么啊!三年前你们不肯告诉我真相,现在还不肯说么?” 第48章 真相真相 书房里只有齐母的啜泣声,齐天扬漠然地看着仍闭口不言的父亲,语气决绝:“无论如何我都要带阿茵走,生养之恩,来世再报。” 齐母捂着脸,哭得更加伤心:“双哥儿,你走了母亲还怎么活啊……” “那就告诉我真相!”齐天扬愤怒地挥拳砸向身旁的交椅,咔嚓几声椅背应声而裂,木屑扎进他的指背,鲜血流了出来。 “双哥儿!”齐母冲上去心疼地捧着他的手,涕泪糊了满脸。 “我来告诉你。” 齐元亨看着出现在书房门口的荣蕴,神色瞬间慌乱,朝着门外大喊:“来人!谁放少奶奶进来的,还有没有规矩。” 守门的小厮苦着脸请罪:“老爷恕罪,少奶奶非要进来,小的拦不住。” “废物,一个女人都拦不住。”齐元亨训斥完小厮,又对着齐母喊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她拉出去。” “让她说。”齐天扬突然吼出来,吓住了齐元亨和齐母,连小厮都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急忙退了出去。齐天扬望着自己的父母,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你们到底在害怕什么?你们能瞒我三年,还能瞒我一辈子吗?” 荣蕴看着齐天扬伤痕累累的手和倔强的只求一个真相的偏执,忽然悲从心起。他是真的爱荣茵啊,为了荣茵连唾手可得的锦绣前程都不要了,甚至连自己的父母都可以抛弃,更遑论自己呢。 这几天荣蕴一直过得恍恍惚惚,时而清醒过来又五内俱崩,怎么都不愿相信齐天扬要与她和离。五天前齐天扬自那夜拂袖出门后第一次回清风苑,她还来不及高兴就看到他从袖子里掏一封和离书扔给自己。 她第一次恨自己读书习字,看得懂和离书,什么“三年有怨,二心不同,以求一别。”全都是在戳她的心啊。她手颤抖着,快要握不住,眼泪是什么时候流出来的都不知道,哭着不肯写下自己的名字,他只是冷冷地看着,如谪仙般的脸竟然说出世间最绝情的话。 “我只给你几天的时间考虑,和离是最好的,对你的名声无碍,你若坚持不肯应允,那我只有写休书了,到时候你连面子都没有。你是聪明人,你知道该怎么选的。” 她知道什么呢,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以为只要自己一直在清风苑等他,每晚都给他留着灯,他总会有心软的那天,总会看得到她的好,他们会冰释前嫌,会生儿育女,会美满一生。 可事实呢,自己守了他那么多年,他连回头看一下都不肯,荣茵什么都不用做,他就甘愿放下一切,她怎么会是聪明人呢。 他是外人眼里的谦谦君子,偏偏对自己冷酷无情。荣蕴觉得自己的心不是枯萎了,而是死了,死在齐天扬的不闻不问里,死在他的冷漠绝情里。 “荣蕴,你若还想做我齐家的媳妇就回自己的院子去!”齐元亨打断荣蕴即将出口的话,狠狠地瞪着她。 荣蕴冷笑一声,这个家根本就没有人真正地把她当齐家人,齐夫人早就想休掉自己了。 她不理会齐元亨的威胁,嘲讽地看着齐天扬,声音缓慢又清晰:“因为我父亲和你父亲共谋害死了荣茵的父亲,所以你不能娶她,你只能娶我!你以为你能与我和离?你以为你能休我?你做梦!今生今世我们都注定要绑在一起,你没有资格娶荣茵,你没有。” 齐天扬猛地抽回自己的手,怔了好久才看向自己的父亲,声音发紧:“她说的,是真的吗?荣伯父真的是你害死的?为什么?” 齐元亨偏过头,躲避他的视线:“她疯了,她在胡言乱语,我与荣川是拜把子的兄弟,岂会害他。来人!快把这个疯女人给我拉下去。” 想到荣川死的惨状,荣蕴止不住地发抖,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为什么?因为我大伯父查到了你父亲官商勾结的事,他暗中收集了证据想要去揭发……” “你闭嘴!”齐元亨抄起茶盏扔向荣蕴,却被齐天扬挡了下来,他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接着说,全都说出来!” 原以为要埋藏在心底一辈子的秘密,没想到也有说出来的一天。荣蕴擦干脸上的泪水,说出来好啊,说出来就再也不用愧疚了,说出来齐天扬这辈子与荣茵也再无可能了。 “我父亲一直在暗中帮你父亲做事,不想被大伯父发现了。大伯父收集证据让我父亲去检举揭发,以求从轻发落,父亲不肯,将事情告知了你父亲。然后他们……他们给大伯父下毒,又买通了马夫,造成大伯父酒醉被疯马踏死的假象。” 第50章 他们密谋如何杀人的时候被躲在书房外的荣蕴偷听到了,可她非但没有阻止自己的父亲,反而借此机会说服父亲,只有自己嫁给齐天扬,两家绑在一起才不怕成为第二个大伯父。 后来她真的如愿以偿,嫁给了他。眼泪又流了出来,这次却怎么都擦不干净了,她为了一己私利,害了自己的大伯父,她真是魔怔了。 荣蕴癫狂大笑:“你猜,荣茵要是知道,是你父亲害得她被关在苏州道观四年会不会恨你?这四年她整日整夜都痛苦不堪呢,她以为是她害死了自己的父亲,连说话都不敢大声,大伯母和大表哥都在埋怨她,我祖母也在埋怨她,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呀!” “你还要娶她?她要是知道真相肯定觉得恶心透了,你要是真的爱她你现在就杀了你父亲为她报仇啊,你敢吗?你要是真的爱她当年就该跟着她去苏州,可你没有!你要是真的爱她,你当年就该不顾你父母的以死相逼,可你还是娶了我!你还有脸说喜欢她?” 真相被荣蕴生生地撕裂开来,鲜血淋漓,丑恶不堪。齐天扬脑中轰然一片,站立不住直往后退,脚步凌乱碰倒了交椅和高几,茶壶瓷瓶碎裂在地,一阵惊心动魄后直直撞在了墙上。 他的眼神逐渐变得灰暗,咬着唇不死心地看向自己的父亲。齐元亨被他的眼神刺痛,低着头冷冷地道:“荣川不死,我们全家都得死。双哥儿,你别怪父亲,我也是迫不得已,是荣川步步紧逼。” 眼里最后的光也被吹灭,余下的只有无尽的绝望,齐天扬无力地滑坐在地上,掩面闷声痛哭。他以为还有机会的,他以为他还能弥补阿茵的,他以为还能重头来过的,可是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齐母尖叫着扑过来,双手用力胡乱地打着荣蕴:“你闭嘴,闭嘴。” “够了!你们都出去,我单独跟双哥儿说说话。”齐元亨呵退两人,如今真相已被说穿,他唯一要做的就是说清背后的厉害的关系,齐天扬那么喜爱荣茵,他真怕他做出跟荣川一样的傻事来。 齐府最近很奇怪,前几日几位主子在书房大吵了一架,不知道为的什么,但是吵得很凶,一院之隔的下人都听见声响了。奇怪的就是吵过之后又什么都没发生,一切比平常还风平浪静,不仅夫人对少奶奶的态度变好了,就连老爷也是。 那日吵完少爷还留在书房跟老爷说了许久的话,出来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主动与各路大人结交,终日汲汲营营,说话做事比以前都圆滑不少,甚至还去了教坊司应酬。 现在看哪还有以前光风霁月的样子,不过在官场上到是春风得意的,听说还得了严首辅的青眼,不日就要调到吏部去了,还是五品官!连升两级,对齐府来说可是大喜事,夫人脸上的笑就没下来过。 退亲的事风头是过去了,可针对荣茵的流言并没有停止,一个月过去了王氏都还在气恼,连她去请安都不见,可见这回是真的气狠了。 荣茵对传话的白芷道:“那我过几日再来,劳烦白芷姐姐跑一趟。” “三小姐说得哪里话,这是奴婢的本分。” 荣茵点点头,站起身出了玉竹院,走到偏厅时余光瞥见庑廊处有个婆子飞快地往这边来,怀里还揣着什么,用手一直捂着。 “姑娘,是刘妈妈。”琴心认了出来。刘妈妈之前被罗氏安排到了徐婉莹房中,可是徐婉莹回安庆时并没有带她走,她现在就留在了玉兰院做事。 只见她附到白芷耳边说了什么,白芷就让她进了内室。荣茵觉得奇怪,按理说刘妈妈是母亲房里的,有事应该找母亲才是,怎么会跑来找祖母。 她又想到了母亲,现在连见也不愿见自己了,比刚回来时还要冷淡,一年快过去了,什么改进都没有。荣茵轻轻地吐了口气,三月明媚的春光里,她只觉得十分心酸。 “走吧,去铺子上看看。”现在王氏也不派人守着栖梧堂了,荣茵想出门就出门,她觉得也没什么不好,恼就恼吧。 宝泉局的铺子里,荣茵坐在上次的位置与苏槐说话。“苏先生,您见到我表哥了吗?我外祖父母身体怎么样?” 苏槐才从苏州回来:“大公子好着呢,年初大少奶奶诞下了一名小公子,老爷老太太的身体也好,整日只知含饴弄孙。现在大公子手中的事有一半都交给了二公子,我去时他往松江府收租去了。” “是吗!这可真是件大喜事,大表哥也真是的,之前在信中也不提几句,这次我也好让您捎几件见面礼给我的大外甥才是。”罗成是罗家的长子,他儿子是长孙,在罗府的地位可不一般。 苏槐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笑着道:“小的一到苏州知道消息就找铺子打了一个大金锁,以您的名义送到了罗府,您放心就是。” 荣茵也跟着笑起来,向苏槐道谢。心想苏先生可真是个妙人,原先大表哥还说他是为人不知变通被上一任主家赶了出来,看来是另有玄机。 说笑了一会儿,苏槐起身关闭了门窗,屋里一下就昏暗起来,只见他正色道:“这次小的在苏州还打听到不少事情,确定了一件事,您别紧张,听我慢慢说。” 第49章 囚禁囚禁 苏槐难得如此谨慎的态度,荣茵心中一紧,不自觉握紧了茶杯。只听他清了清嗓子说道:“您之前也知道泰兴商行是在大量的变现钱财,什么人会为了变现钱财不惜做亏本买卖?这钱财通过泰兴商行的铺子一进一出,在账面上就是过了明路,见得了光。而且,泰兴商行之前还与多名官员不清不楚,只怕……荣二爷犯了大事啊!” 荣茵身子一晃,当即就坐不稳了,帮助官员贪污受贿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二叔怎么敢的! 苏槐见荣茵脸色煞白,显然被吓得不轻,忙安抚道:“东家别急,这件事只是我的猜测,不一定就是真的。”怎么可能不是真的,没有九成的把握苏槐就不会说出来,荣茵抬手制止,看了他一眼:“先生可有对策?” 苏槐沉默,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他自打猜到这件事后,就一直在想办法,可这是重罪,岂是那么好脱身的?思来想去,计策还是有那么一条,只是…… 荣茵看出了他的犹豫,说道:“先生但说无妨。” “此计说起来自私自利了些,不过也是唯一的办法了。”苏槐咽了咽口水,接着道:“您赶紧在半年内找户殷实人家嫁了,祸不及出嫁女,您不会受到牵连的。” 荣茵没有应声,那母亲和哥哥呢?难怪苏先生会犹豫着不敢说,此举虽然自己安然无恙,可哥哥和母亲就难逃一劫了。 外面阳光正盛,屋子里却阴暗冰冷,荣茵捧着茶杯,慢慢吃尽了茶:“我有一计,先生听听可行得通。”苏槐看过来,只听她缓缓说道:“大房与二房分家怎么样?二叔做的事大房的人全不知情,我知道这样最多只会落得个活罪难逃的下场,或者同样是死罪。可若是大房的人去检举揭发呢?” 荣茵慢慢平静下来,她知道自己这样做二房的人将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荣荨就要去将军府了,有将军府护着她会没事的,但二叔二婶就生死难料了。可她只能心狠,她本就是为了母亲和哥哥回来的,就算母亲和哥哥待她不如从前了,她还是想保住他们。 她已经害死父亲了,不能再眼睁睁看着母亲和哥哥遭难,哪怕被世人唾骂也认了。等事情尘埃落定,她又回苏州去,青灯古佛一生赎罪就是。 屋子里安静了许久,苏槐自打经过田庄的事后就知道荣茵的心性非寻常的闺阁女子可比,可今天实在出乎了他的意料。 荣茵把茶杯放在桌上,手心早已被冷汗洇湿。她听见自己冷冷的声音:“劳烦苏先生替我收集罪证,越快越好。” 回去的马车上荣茵双眉紧蹙,左手拇指无意识地掐着食指,这是她焦虑时的小习惯。琴心已经很久没有见姑娘这样了,拉过她的手,食指指腹果不其然印着几枚深深的掐痕,都快破皮了。 琴心先前也在场,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安慰道:“姑娘别急,苏先生这么能干,要不了多久就会找到证据的。” 荣茵微微摇头,收集罪证的事一时半会儿是成不了的,这么危险的事二叔肯定早就遮掩干净了,她心里头真正急的是怎么说服祖母分家。听范妈妈提起过,荣家到了祖父这代,人丁逐渐凋零,祖父在世时就曾说过,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荣家永不分家。 祖母就更是看重子嗣,多次劝父亲和二叔纳妾,在看到父亲无动于衷后,就直接将人送到了二叔的房里,惹得二婶不知道哭了多少次。如今二房得宠的兰姨娘,本是养在外面的,还是祖母做主纳进府的,在她看来,人多家族才会兴旺。要她同意分家,简直是难上加难。 荣茵想到了哥哥,父亲去世,哥哥就是长房唯一的男子,或许由他出面找宗族里的长辈过来还有可能,只是要怎么跟哥哥说呢,他会信自己的话吗?荣茵叹了口气,还有十几天哥哥就要下场考试了,这时候不能让他分心,看来只能等会试过了再找他谈了。 第51章 这段时日荣府最得意的人要属兰姨娘了,荣荨还有一个多月就要入将军府,虽然是做妾,可那也是将军府的妾,没人敢看轻了。 夏荷气鼓鼓地回到云霄院,秋菊看她两手空空,不由问道:“不是叫你去找王管家领一匹香云纱来给夫人做夏裳的嘛,怎么空着手就回来了?” 夏荷两手一摊,咬牙道:“哪还有什么香云纱,稍好一点的布匹都被兰姨娘拿走了,说要给四小姐做嫁妆,呸!一个妾也配有嫁妆。” “嘘!”秋菊忙捂住夏荷的嘴,“小点儿声,被夫人听见了怎么办。”阖府谁不知道兰姨娘这是故意打李氏的脸,现在四小姐背后有将军府撑腰,兰姨娘也不怕被送去庄子上了,整日跟李氏作对。 “我就是气不过,老爷也太不把夫人放在眼里了,一个姨娘也敢抢夫人的东西。”夏荷继续说道。 “气什么!”李氏掀帘出了内室,夏荷和秋菊吓得立即跪在地上请罪,背后嚼主子舌根,可是会被撵出府去的。 李氏并不生气,让她俩起来,坐在躺椅上冷笑一声:“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且先让她得意几天。” 夏荷与秋菊面面相觑,不知道李氏是什么意思,是在说兰姨娘得意不了多久吗? “还有一件怪事呢!”夏荷走到躺椅边蹲下替李氏垂腿,“奴婢打小花园过时,正看到大夫人往老夫人的院子里赶,看样子挺急的。您说大夫人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夫人找她总不会为了四小姐的事吧?” 李氏闻言睁开眼,当然不可能是为了荣荨。她突然记起今早王管家说收到了一封从安庆来的信,刘妈妈一早就等着了,说是寄给老夫人的,拿了就走。她当时没有多想,以为是徐婉莹寄过来求情,想让王氏再派人接她回京城的,现在却觉得里面有古怪了。 正思量着,外面传来丁香的声音:“二夫人在吗?老夫人请您过去说话呢。” 玉竹院这边,王氏一口气说完,见没人回话用力拍了拍桌子:“我说的你们觉得怎么样?” 李氏端起茶杯啜饮,并不搭话。王氏摆明了就是想同意这桩婚事,她听着就行了,又不是自己的女儿要嫁给傻子,她才不耐烦操这份心。 李氏猜对了,从安庆来的信果真有问题,那封信不是徐婉莹寄的,而是她的父亲徐仲达。姑爷写这封信来是为了发烧烧坏脑袋的外甥徐砚书求娶荣茵!而王氏居然也认为可行,所以才把众人叫过来商量。 荣江坐在一旁,分析道:“砚书这孩子虽说脑子不怎么灵光,可毕竟是孩子心性,单纯善良,必然会善待茵姐儿。而且,听布政使汪大人说,上面有提拔姑爷的意思,以后咱们荣府还有求着姑爷的时候,毕竟清哥儿也要走仕途的。” 荣江前几日已经收到了荣蕴的消息,知道了荣茵再无入齐府的可能,既然如此,那嫁给徐家也是不错的选择,至少拉近了与徐家的关系。 “老二,你说的是真的?”往上升不就是从三品了?以后还可能是三品、二品,几个孙女嫁的都不错,以后不知道能帮到荣家多少,王氏光是想想都要高兴坏了。 荣江咳嗽了一声,看着对面坐着的罗氏:“当然,大嫂是茵姐儿的母亲,这桩婚事该由大嫂决定才是,我也只是把知道的说出来。” “我……”罗氏支支吾吾,她现在心情很复杂,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办。“我想等清哥儿回来问问,他之前有想过要把荣茵嫁到杭州他外祖家去。” 王氏多年来对罗氏娘家的厌恶就没变过,呵斥道:“罗家不过商贾之家,嫁过去能对清哥儿有什么帮助?茵姐儿已经被退过两次亲了,这样的名声罗家还能愿意娶?与其以后嫁给鳏夫瘸腿或是做妾毁了他父亲的名声,还不如嫁到徐家。” “你自己好好想想,砚书已经不能读书参加科举了,等茵姐儿嫁过去徐家人不得把她捧着?哪会苛待她,也不用担心三妻四妾的问题,这日子有什么不好?而且也不是我们故意作践她,她上次要是答应了将军府的求娶还有徐家什么事,是她自己不惜福!” 罗氏嗫嚅着,没有说出拒绝的话来。 荣茵心事重重回到栖梧堂,还没坐下就听见院门口吵了起来,琴书跑进来,慌张道:“不好了姑娘,老夫人身边的李妈妈带了一堆人来,您快出去看看。” 荣茵出门去,正见到李妈妈安排人给门上加锁,大声问道:“嬷嬷这是要做什么?” 李妈妈看到荣茵出来也不行礼,板着个脸:“老夫人说了,从今日起栖梧堂的院门就锁了,不准任何人进出,直到三小姐出嫁。” 出嫁?荣茵听了十分震惊,她以为以她的名声应该不会有人再上门来提亲了,退亲的事才过去多久,怎么又有人来?上次将军府来提亲王氏就下令不许人告诉她,这次又是谁呢?能比将军府还严重,竟然连门都不许开。 “嬷嬷可是听岔了,不许任何人出去那我们吃饭怎么办?”栖梧堂虽然有小厨房,可是只能做些简单的点心糕点,吃饭还需每日去大厨房取的。 李妈妈笑了,指着大门上的一个方形小口道:“自然是从这里送,三小姐以前过的不就是这般日子吗,怎么忘了?” 荣茵深吸了口气,到底发生什么了!她出去不过半日的光景,怎么又要囚禁她?之前也只是软禁而已,栖梧堂还是有下人可以随意进出的,这次居然都不许了,究竟是要嫁给谁? 第50章 逃跑陆大人回来了! 王氏怕这次再出现什么意外,和荣江商量好了,婚事办的越快越好,荣府就不大办了,等把嫁妆准备好就把荣茵送到安庆去,直接在徐府成亲。 准备嫁妆紧锣密鼓十来天也够了,上次跟将军府议亲就已经准备好了一些。这期间就将荣茵关起来,毕竟荣茵可不是省油的灯,小时候什么事没干过,就差杀人放火了,要是让她知道,保不准又要闹出什么事来。 上午还是晴空万里,下午就刮起了风。荣茵走到槅扇前,栖梧堂的四方小院里,阴云密布,冷风飕飕地刮着,落叶被卷着在院子里乱窜,不一会儿就下起了大雨。 噼里啪啦的,荣茵听到耳里,就像一道道催命符,惹得人心烦意乱。她在马车上都想好了,把自己私账里的钱都取出来叫表哥帮忙在苏州物色一套大点的宅子,事发之后京城肯定待不下去了。她想带着母亲和哥哥去苏州,母亲和哥哥不喜欢她没关系,她就待在道观里,不在他们的跟前惹人烦,她只要知道他们过得好就行。 她也还没有跟哥哥说分家的事,要是苏先生找到了证据又该交给谁,她还有那么多事情没做呢!而她还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琴心翻出件狐狸毛斗篷替荣茵披上:“姑娘,湿气重呢,坐下歇会儿吧。”琴心是陪着荣茵熬过那段不见天日的苦日子的,所以今日并没有被李嬷嬷吓到。可琴书和琴棋是头一次见,显然被吓坏了,都紧张地站在屋子里,不知所措。 荣茵看着她们茫然的神情,仿佛看到了以前的自己,心里一刺,把她们叫到跟前问话:“今日我出府后府上发生了什么事,或者是来了什么人吗?” 琴书和琴棋对视一眼,摇摇头。过了会儿琴书怯声怯气地问:“姑娘,后罩房的婆子都被李嬷嬷叫走了,以后栖梧堂就只剩我们几个了吗?” 琴书和琴棋还小呢,见识过外面的热闹与繁华,深怕自己再也出不去了,一辈子关在这里。荣茵笑着摇头:“李嬷嬷不是说了么,等我出嫁就可以出去了。饿了吧?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大厨房的人也不知什么时候来,让琴心做些点心先给你们垫垫肚子。” 大雨一直没停,这一夜伴着雨声荣茵辗转难眠。她能笑着安抚琴书和琴棋,却欺骗不了自己,也不知道王氏这次要关自己多久,若是跟以前一样一关就是好几年,那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怎么样,你打听到什么没有?”荣荨是在荣茵被关的第八天才知道的,将军府来抬人的时间定下来后,她就一直被兰姨娘拘在栖霞院里练女红,准备嫁妆。 彩莲摇头:“府里的下人只知道三小姐就要成亲了,但是嫁给谁却没人清楚。奴婢找了玉竹院里的丁香,她一脸讳莫如深,只叫我别打听。奴婢怎么觉得不是好事呢?” 实在是太不对劲了。栖梧堂不光锁着,外面还守了人,想靠近都不行,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荣荨暗忖,带着彩莲到前一进的院子找到兰姨娘。 华哥儿在罗汉床上玩鲁班锁,奶娘丫鬟围了一圈,怕他掉下来。兰姨娘使了个眼色,让荣荨跟她到内室里说。“这件事你就别管了,你祖母已经下了死命令,你若还想入将军府就管好自己。” 怎么可能坐视不理,荣荨比谁都清楚荣茵为什么会拒绝与将军府的亲事。“这是女儿欠三姐姐的,女儿一定要问个明白。” 见她冥顽不明,兰姨娘也来气,抬起手用力地戳她的额头:“你是不是傻,她嫁出去了正好,免得小将军还惦记她。还有,你能给小将军做妾是我豁出去不要脸面替你挣来的,关荣茵什么事?你要感激的人也该是我,等你以后讨了小将军的欢心让他多照顾照顾你弟弟才是真。” 第52章 都这个时候了兰姨娘还在满心算计,荣荨心里止不住地发冷。“您不说,女儿宁愿死也不入将军府!” 兰姨娘差点被气出个好歹,合着自己拼了老脸抢来的亲事,荣荨为了别人说不要就不要,自己真是吃饱了撑的白为她筹谋打算了。无奈妥协道:“这事儿你知道了又能如何呢,罗氏都亲口同意了的……” 从兰姨娘的屋子里出来,荣荨脸色煞白,连路都走不稳了。她没想到王氏居然丧心病狂到了这个地步!她一直以为王氏只是不喜三姐姐,可绝对不会去害她,她们毕竟还是血肉至亲啊! “小姐!”采莲扶住荣荨。 荣荨反握住她的手,手心冰凉迸沁着冷汗,阳光亮得刺眼,彩莲却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姨娘说什么了?” 现在没时间细说了。荣荨思虑片刻,低头对彩莲耳语几句。彩莲听完点点头,一溜烟就跑了。 荣荨直等到亥时才见彩莲回来,这么久,她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彩莲灌了几杯茶水下肚,才开口道:“不知是老夫人还是二老爷下的令,连奴婢都不能出去了。奴婢想起上次又跑去外院找到永和,请他帮忙去了将军府……”说到这彩莲声音低了下去一脸沮丧,看了眼荣荨,继续道:“将军府的门房告诉永和,小将军去通州公差了,没五天回不来。” 荣荨跌坐在大炕上,五天后怎么还来得及,荣茵只有两天就要出门子了!她心自责不已,都是自己的错,没有她荣茵与小将军就只差亲迎了,哪还有徐家什么事!可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难道只能能眼睁睁看着荣茵进火坑吗? 栖梧堂,琴心拎着食盒进来,是大厨房才送来的朝食,琴书跟在她后边似有话要说。 “怎么了?”荣茵已经躺在床上好几天了,这几日不知怎么她变得昏昏沉沉的,整日都在昏睡。起初她还以为是自己病了,可却又不像,除了没力气外其他什么毛病都没有。 琴书摊开手,把一个卷纸递给荣茵:“这是奴婢晨起扫院子看见的,被人装在小瓷瓶里扔了进来,声音吓了奴婢一跳。” 这个府里能给她通风报信的只有四妹妹了。荣茵强撑着身子地看完,心一直往下沉,直落入深不见底的幽潭里。替徐砚书求娶,这一看就是徐婉莹的主意,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表妹这么恨自己?上次开元寺陷害不成,被送回安庆后她竟然还没死心。 难怪啊,难怪王氏如此小心谨慎,她是清楚自己要是知道了定会逃跑的,所以才会吩咐人在饭菜里下软骨散,让自己没有力气逃走。 可是母亲呢,她也同意了么?荣茵想到这种可能瞬间红了眼眶,可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她得赶紧想办法。 第二天寅时,李嬷嬷带着四五个婆子进了栖梧堂,琴心几人被关在了厢房里,出不来。李嬷嬷进屋看到荣荨醒着惊了一下,随即想到饭菜里的药又笑了:“三小姐醒得早,老奴奉老夫人的命今日特意来给您上妆,只是老奴手艺不精,您可别嫌弃。” “你们两个,还不赶紧替三小姐换上嫁衣,仔细耽误了时辰。”李嬷嬷身后跟着两个粗使婆子,其中一人手上捧着鲜红的嫁衣。 荣茵被扔进马车里时,天还黑着,她头上盖着红盖头,没有看清送嫁的人有多少。但她听到了荣成的声音,看来送嫁的队伍里有不少护院,荣茵在心里冷笑,王氏是有多不放心她啊,派那么多人跟着。刚才那两个婆子跟着她上了同一辆马车,一个人进了马车里,另一个人则坐在外面。 马车箭一般飞出去,颠簸的厉害。已经连续吃了好几天下了药的饭菜,即使昨天没有吃,荣茵还是感觉手脚酸软,头也还有些晕乎。她趴在那里,大力咬住自己的嘴唇,用疼痛来忍住马车颠簸带来的晕眩之感,让自己不要睡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荣茵已经疼得满身是汗,终于听到了婆子的打鼾声,她扯下盖头,慢慢坐起身。又等了一刻钟,确定婆子睡熟后她才脱下碍事的嫁衣,只着内衫轻手轻脚地跨过婆子抻开的腿。 “做什么?”忽然,婆子发出了声响,荣茵瞬间汗毛倒竖、头皮发麻,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咚咚咚地跳着。她僵着身子侧过头去,只见那婆子砸吧了嘴又睡过去,原来是在说梦话。 荣茵舒了口气,来到马车门前,悄悄拉开一条缝,往外面瞧了瞧。天将亮未亮,路边行人影影绰绰,看着街边熟悉的景色,她猜马车现在应该是在府学胡同的位置,再往前走就是宝泉局所在的东四街。荣茵想等到东四街再跳车,那里人多,她可以混迹在人群中,他们没那么快抓住她。 很快,东四街就到了,远远地各路小贩的吆喝声就传了过来,荣茵屏住呼吸,全身血液开始沸腾,在心里默默数数。 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吵闹,甚至都能听见吃早饭的吸溜声,荣茵不再犹豫,一把推开门朝坐在门边上的婆子踹了一脚,然后迅速跳下车就往人多的地方跑去。 “三小姐跑了,快追呀!” “停车,前面的快停车,三小姐跑了!” 荣茵没有回头,也不顾脚腕上的疼痛,用尽全力朝着前方跑去。她随手扯下头上的发钗,边跑边扔,人群拥上来抢夺,追上来的护院被挡住了路,她趁机转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子里。 陕西黄河决堤的事历时一个多月总算有惊无险的解决了。陆听澜是昨日半夜回的京城,还没来得及回宛平又去上了早朝向皇上禀报。水患事了,龙心大悦,皇上特许他今日休沐回府好好休息。可冯征明早就传了口信与他,今日要在大兴茶楼议事,于是他又叫人抬着官轿来了大兴。 一夜没睡,陆听澜坐在官轿里疲惫地揉着额角,轿子蓦地停住,外面传来陆随吃惊的声音“你是仙姑?” 第51章 娶我娶我 小巷子是条死胡同!荣茵急得又原路跑回去,从岔路口的另一条巷子跑,就是这一下荣成等人追了上来,只差几步就要抓住她。 “三小姐停步,快跟小的回去免得受苦!”那个婆子还在不停嚷嚷,“三小姐,奴婢劝您别白费力气耽误大家伙儿的时间了,老夫人下了死命令的,不把您送到安庆奴婢等人都要被乱棍打死。” 那婆子的手几次摸到了荣茵的后背,像毒蛇爬过,荣茵甚至能感受到那冰冷潮湿的触感,心里一阵恶心,大声叫了出来:“救命!” 一束光突然照在脸上,泪水夺眶而出,前方有路!荣茵闭上眼奋力奔跑,清晨凛冽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她不敢停下,也不敢回头。再睁开眼,她已经穿过了巷子,铺着青石板的长街一辆枣红色的官轿缓缓靠近,走在轿子一侧的人看着十分眼熟,是陆随,居然是陆随,那轿子里的人定然是陆听澜了! “夫君,救我!”或许是因为上次在驿站喊了这一句之后就获救了,也或许是因为灯楼那个雪夜里宽厚有力的怀抱,又或许是揽月居里那晚的情乱。荣茵也说不清为什么,她鼻头一酸,喊出当下心里的那句话后就直直冲进了轿子里。 陆听澜还没从陆随吃惊的声音里回过神来,腰身就突然被人闯进来死死抱住。随即耳边响起了荣茵的哭声,还有那句“夫君,救我!”。 胸前的衣裳很快被泪水浸湿,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与上次不同,这次他没有感到不自在,只有满满的心疼,像被人重重地捏了一下。他抱着她,缓缓抬起手轻拍她的背,安抚她。 官轿通体枣红,四人抬轿,还围了四名面无表情的护卫,荣成和婆子追上来,被护卫持刀拦下,惊慌地跪在地上请罪:“小的不长眼冲撞了贵人,还请贵人恕罪。” “知道冲撞了还不赶紧滚?”陆随双手抱臂,怒目而视。 事情办砸了回去也要受罪,横竖都是个死,婆子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开口:“这位官爷,刚刚冲进去那位姑娘是我家小姐,还请您把人交出来,不然奴婢回去交不了差。” “我看你家小姐的待遇比犯人还不如,再不滚别怪爷的刀不长眼睛!”陆随作势要抽刀,婆子吓得尖叫,荣成急忙拉着她走了,先回去禀报老夫人再说。 听到荣成等人离开的声响,荣茵平复好情绪,仰起脸,眼神与正低头看着自己的陆听澜相撞。她呼吸一滞,下意识松开手就往后退。 “当心!”她身后悬空,再后退就要摔在地上,陆听澜抬手拉住她,握住她的肩膀让她坐在自己的身侧。 陆听澜看着蓬头散发的荣茵,眉头深深皱起,怎么每次都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这次更甚,连外裳都没穿,嘴唇也是破的,隐隐渗出血丝,像被人丢弃的小动物一般。他在心底无声地叹气,从怀里掏出手帕,递给她,温和地开口:“出什么事了吗?” 荣茵没有接,眼睛直视着他,嘴唇嚅动,却迟迟开不了口,她心中突然升起了一个奇异的念头。不然嫁给陆听澜好了,嫁给他以后在荣府就没人敢欺负自己了,连王氏对她都得客客气气的。最重要的是他位高权重,肯定不会允许自己妻子的娘家出事,别人也会看在他的面子上手下留情,保住母亲和哥哥的命总不是难事。 第53章 “慢慢说,不着急,我在听。”陆听澜语气越发温和,似乎还很纵容。 荣茵莫名就有了底气:“陆大人,您还记不记得您曾经说过欠我一个人情,并向我许了诺,说我无论遇到什么事,您都会帮我的?” 荣茵知道自己有些卑鄙,她在挟恩求报,可这世道对女子总有诸多刁难,即使她今日能逃走又能做什么呢?像沈娘子那样有一技之长傍身的人要在这世间谋生都 如此不易,何况她还什么都不会!而且她还有母亲和哥哥割舍不下。 她以后也没什么事需要他帮忙的,唯一需要的就是二叔官商勾结的事了。可这件事太大,她不敢保证陆听澜会帮她,思来想去只有自己嫁给他才是最保险的。 “自然记得……” “陆大人,您娶我吧!”荣茵一鼓作气,打断他的话。“……我没有其他需要您帮忙的,唯有亲事,我不想再被人摆布了。” 轿子里陷入了焦灼的安静,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久等不到陆听澜的回答,荣茵开始慌乱起来,慢慢泄了气,这确实有些荒唐。她咬咬嘴唇:“我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大人发妻已逝三载,即使要娶填房也不该是荣茵这样的小门小户,大人若是为难,就当荣茵没说过。” “好!” “什,什么?”荣茵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么轻易的吗? 陆听澜微笑,亲手擦去她唇上的血丝:“我说,我答应你,我会去荣府提亲,我会娶你做我的夫人。” 黑夜渐渐褪去,天终于亮了。阳光洒满长街,穿透官轿,陆听澜逆着光,整个人像沐浴在阳光里。 荣茵心底轻颤,眼眶还红着,蓄满了泪。陆听澜就坐在她面前,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却仍感觉得到他专注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格外的柔和。 官轿又往荣府大门抬去,王氏和荣江得了消息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天一热,陆听澜就用不上斗篷了,可陆随伺候人心细,早晚出门还是会备上一件。陆听澜拿起斗篷替荣茵穿上,修长的手指梳顺了她的长发,无意间碰到了她的左脸,皮肤温热腻如膏脂。他笑了笑:“欠我两件衣裳了,等你嫁过来再还我。” 荣茵怀疑自己听错了,堂堂陆阁老,也会缺衣裳吗? 官轿停下,护卫分开站立,陆随挑开轿帘。陆听澜在荣茵耳边轻声说道:“不要怕,有我在,没人能欺负你。”随后牵起她的手,出了轿子。 王氏看到陆听澜的脸,吓得一激灵。荣成回来只说是三品大员以上的官轿,她万万没想到居然是镇国公府的陆听澜! 荣江也震惊,但很快回过神来,拱手笑着邀请:“茵姐儿惊扰了大人,实在失了礼数,还请大人赏脸,去府上小坐喝茶压压惊。” 陆听澜穿了一件绯色定织提花圆领袍,官威犹在,不咸不淡地问了句:“你们荣府的下人在大街上追赶自家主子还敢出言不逊,不知道的还当在追捕犯人,这就是荣家的规矩吗?” 荣江一愣,忙赔着笑:“是小的管教失职,定会严厉惩戒他们的。” 陆听澜听罢不再看他,转向了王氏,声音依旧清冷:“荣老夫人,不日本官将请媒人上门提亲,三小姐就麻烦您好好照看了。”他把荣茵拉到身前,揉了揉她的秀发,像安抚小孩子似的:“去吧,安心等着我就是。” 直到官轿都看不见了,王氏才反应过来,双膝一软就往地上滑去,还好荣江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快,快把罗氏叫来!”王氏对着白芷着急地喊。 荣江劝住她:“母亲,咱回府再说。”大门口人来人往的,有不少双眼睛盯着。 王氏心情十分复杂,慧能大师批过荣茵的八字,不是说她是天煞孤星的嘛!怎么来向她提亲的人一个比一个显赫,之前小将军还能说是因为荣茵的救命之恩,那陆阁老又能是因为什么?他那样的身份,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怎么偏偏瞧中了荣茵! 不止王氏,荣江也不相信荣茵与陆听澜今天是第一次遇见,一见钟情放在别人身上还可信,但他可是大名鼎鼎的陆听澜,心思缜密又果断无情,平日里谁见了都是一副温文儒雅的的样子,其实不知道踩了多少人的尸骨才爬到今天的位置。 “老二,你怎么看?”若这事发生在徐府提亲之前,王氏都会觉得是件好事,比将军府提亲还好百倍千倍,坏就坏在发生在徐府提亲之后。荣茵今日跳车逃跑,心里指不定怎么怨恨自己,包括陆阁老送她回来说的那番话,明里暗里全是敲打。 这些年府上对荣茵实在不好,想到以前囚禁荣茵,把她送到苏州道观,甚至还欲将她嫁给徐砚书的事,王氏就浑身发冷,忍不住哆嗦。荣茵嫁过去,以后有了陆府撑腰谁还敢给她脸色看?她要是记恨这些事非要报复荣府和自己,谁又能奈何得了! 唉!王氏叹了口气,若是大儿子还在就好了。现在这门亲事已经不是她们能做主的了。 荣江脸色也不好看,但细想之后又觉得未必不好。现在朝堂上严大人最忌惮的就是陆大人了,想了很多办法都没有拉拢过来。若自己能借着这层姻亲关系拉拢陆听澜,那齐元亨又算得了什么,只怕严大人都要高看自己,到那时泰兴商行就是自己说了算,谁也不敢小瞧了他。 他也不怕荣茵把揽月居的事说出去,这件事关乎到她的清白,她若说出去也嫁不了陆家了。大哥的死因就更不用担心了,知道的只剩他们几个,不想死的谁又敢说出去,只要荣茵不知道,他就永远不会有事。他还可以借助陆听澜的权势将泰兴商行做得更大,假以时日当上皇商也不是不可能,他没有考中科举又如何,照样能出人头地。 想通了之后荣江越看这门亲事越觉得好,还能笑着宽慰王氏:“母亲怕什么,投鼠忌器,您还有大嫂和清哥儿呢!” 第52章 商议商议 冯征明口若悬河,一口气说了有一刻钟之久,嗓子干得冒烟,直吃尽了三四杯茶水。见陆听澜仍坐在位置上分毫未动,连眉毛也不曾皱一下,显然魂飞天外了,新奇道:“很少见你陆七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莫不是今儿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 陆听澜睨了他一眼,自顾自地斟茶喝水。 “怪哉!怪哉!陆七居然会笑。”冯征明大惊小怪地一拍桌子,学起了说书先生。“陆随,你说实话你家主子去陕西治理黄河水患是不是遇见物女了?该不会是被此妖物勾走了魂魄罢!若是真的,还不速速去开元寺请方丈来做法驱邪。” 物女是民间传说中专勾引精壮男子的妖女,陆随噗呲一笑,躲到外间去了。 陆听澜无奈摇头:“你又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不会笑了,值当你装腔作势怪模怪样。” 冯征明敛了笑意正色道:“我是说真的,你素日里那笑看着怪渗人的,嘴角往上翘,眼里结冰霜,今日却眉梢眼角俱是春风得意,别人看不出我还能看不出?你呀,偶尔也该放放架子,身上担那么多事儿不累么!你家又不是只有你一个。” “多去秦楼楚馆走走,多去教坊司看看,软玉温香在怀,保你什么烦恼都消了。有了贴心的人,这日子才过得有滋有味哩,啧啧啧。”冯征明嘿嘿地笑着,越说越不正经。“我夫人娘家有个妹子,长得是花容月貌才气过人,自幼爱慕你,下个月就及笄了,要不我替你保个媒?以后左手有娇妻,右手有美妾,简直比神仙还逍遥。” 陆听澜哭笑不得:“老牛吃嫩草,陆某以为耻也。”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袍,“你先前说的事我记下了,郭兴心里对我还有疑虑,上次并未说实话,我已安排宋先生去了浙江,相信很快就有结果。” 冯征明见他起身,疑惑道:“你这就要走?皇上不是放你休沐了么,急什么,等会儿一起到聚德轩吃两口,我都订好雅间了。” 陆听澜笑而不语,径直离开。 马车到了宛平镇国公府,陆听澜就派小厮到幕僚住的致知院里请陈冲过来。 书房里,陆听澜坐在竹编的摇椅上。他以为自己离荣茵远些就能忘了她,不去关注她就能不在意她,可他在陕西时每天夜里还是会想起她。尤其在接到陈冲寄来的信件时,他头一次慌了神,堵缺口的沙包被冲走了都没注意,要不是陆随拉了他一把,他就 要被决堤的黄河卷下去了。 他没有体会过什么男欢女爱,也不曾对谁上过心,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但荣茵轻易就能挑动他的情绪,他知道,他动心了。但他也清楚地明白,如今朝堂波诡云谲,严党一手遮天,清流暗流涌动,局势不明,他深陷其中想独善其身却不能如愿。他背负了整个镇国公府的百年基业,他这样的人,是不能有软肋的。 看过陈冲的信,他以为荣茵和张昂的亲事已是板上钉钉,他都已经决定了,荣茵嫁给张昂也算有人护着,以后遇到难事自己在暗中相助就是了,包括她二叔的事。虽然有点难,但保下她母亲和哥哥的命总是可以的。 第54章 但他忘了,自己总有力不能及的时候,就像今日,若荣茵没有跳车,若他没有去大兴恰好经过那里,那荣茵会发生什么?他一想就后怕不已。所以荣茵开口让自己娶她的时候,他没有犹豫。 那一瞬间,他甚至是开心的,有种失而复得的惊喜。他娶她也没什么不好,就算她父亲的死可能牵扯多年前的大案又如何呢?就算她二叔官商勾结、帮助官员贪污受贿又如何呢?就算娶她可能会被人以为投诚了严党又如何呢?他纵横官场、权势滔天,总可以把这些阻碍都一一摆平的。 越想越觉得非娶她不可了,她无依无靠,没有自己护着怎么行呢! 陈冲推门进来,看到陆听澜皱眉,心里就觉得忐忑,细细回想了一下,印象中没发生什么能让七爷如此为难的事啊。 “你想办法让将军府退掉与荣茵的亲事,最好让张昂主动提出来,不要毁了荣茵的名声。”陆听澜说完就铺陈纸笔,开始写信。“你办完,再准备聘礼和提亲要用的的一应事物。” 陈冲一听就知道七爷要做什么,大惊失色地道:“您要娶仙姑?” 陆听澜不答,书房里只有毛笔落纸的沙沙声。陈冲吞了吞口水,硬着头皮道:“将军府已经和仙姑退亲了,现在要娶的是仙姑的四妹妹,小的想着您快回来了就没再去信……” 陆听澜放下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还当你忙起来什么都不知道呢,那你知道荣府要将荣茵嫁去安庆的事吗?” 冷汗顺着陈冲的额头直往下流,这事儿暗卫有来报,可他见第一封寄去陕西的信没有收到回信,以为七爷是真的不在意荣茵了,就没管。他咚的一声跪下请罪,擅自替主子决断是犯了大忌。“小的知错,这就去领罚。” 陆听澜嗯了一声:“只此一次,下去吧。” “慢着。”陈冲快退到门口,又听到陆听澜叫住他,“聘礼和提亲的事先交给孙先生,叫他拟好单子拿给我,我亲自过目。” “是。”陈冲领命退下。 安排好这些事,天已经快黑了,陆听澜又让陆随点了盏明角灯随他到松香院去。 陆老夫人就着松油灯在抄写佛经,宋妈妈挑了灯芯还是觉得不够亮,又点亮一盏放在陆老夫人的左手边。“夫人,还是明日再抄吧,这样伤眼睛呢。” “还有一个月就是老头子的忌日,我多抄点向他请罪。”陆二爷都有孙子了,陆听澜却连孩子都还没有,陆老夫人每每想起来都觉得愧对陆家的列祖列宗。要不是她当初一意孤行偏要聘陈氏女为宗妇,现在说不定孩子都能参加科举了,唉!悔之晚矣。 听到丫鬟的通传,陆老夫人很意外,笑眯眯地看着掀帘进来的陆听澜:“你今儿怎么想着来陪我说话了?” 陆听澜看到炕桌上的东西眉头微皱:“您要抄佛经可以让其他人代劳,何必这么辛苦。” 陆老夫人笑着摇头:“心诚则灵,心不诚你父亲该生气了。”提到已逝的父亲,陆听澜也沉默了,过了会儿轻声说:“那他儿媳抄,他总不会生气了吧。” 陆老夫人一愣,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老七说的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再仔细一瞧,他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也笑起来:“难怪你今日这么高兴。” 陆听澜无奈,自己表现得这么外露吗,怎么冯征明跟母亲都看得出来。但不可否认,自己确实挺高兴的。 “你快跟我说说,是哪家的姑娘?” 陆听澜顿了顿,目光落在松油灯上,“啪”的一声,灯芯爆了个小小的火星子。“说来您也听说过,是大兴荣家的三小姐。” 陆老夫人被这个消息惊到,失手打翻了茶盏。宋妈妈忙用细棉布擦了,将打湿的迎枕抱出去,又有小丫鬟进来扫净地上的碎片。陆老夫人忧心忡忡地思虑片刻,试探地问:“……是不是搞错了,荣家三小姐不是才与你五嫂娘家的小将军退亲吗?” “退亲的原因不在她。母亲,您要相信您儿子的眼光。”陆听澜一向都是儒雅内敛的,很少有这么自负的时候,陆老夫人看到这样的他,不由想起了故去的陈氏。 陆听澜生下来的时候,先皇才继承大统,朝堂内外都不平静,藩王作乱、宦官当权、锦衣卫横行,每天都有朝廷大员被抓,京城人人自危。他父亲整日忙于朝事,自己一介女流,秉承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祖训长大,更是教养不了他,他父亲便将他交给了老国公抚养。 老国公一心求学,也为了远离权利纷争的漩涡,带着他四处拜访名师,遍历山河风雨无阻。许是阅尽了人间疾苦,知道世间万物犹如白云苍狗,人的一生在静默不语的高山大川前始终不过沧海一粟,等他再回来时就已经是这副淡漠的性子了。 他知道自己身上担负的重担,按照他祖父和父亲的期许,从来没有行差踏错过,好像完全没有自己的喜好,就连成亲也是。他十七岁中了举人,自己见陈氏女知书达礼又温柔贤淑,便定下了这门亲事,可婚后才发现他们实在不相配。 都说夫妻相敬如宾才是好的,可他们却太过相敬如宾,怎么看都没有夫妻之间的亲密。婚后不久他就外任汝宁府,陈氏体弱多病没有跟着去,夫妻二人更是冷淡下来。等他回京任职,他父亲又去了,又是三年孝期。 陈氏多年无子,他也没提过纳妾的事,陈氏主动提及,他也不应,只让陈氏好好养病。陈氏愧疚不已,经常跑来向她哭诉,她却感到后悔,她看得出来自己的儿子冷心冷情,本意是想给他找个贴心的人,没想到弄巧成拙。 可是这也不能怪他,他已经做得很好了。他只是不喜欢而已,不喜欢又有什么错呢。 他也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为了不辜负杨太傅的重托,接了杨莺时入府,宁可自己身担好色之徒的骂名。自己原本以为杨莺时能慢慢走进他心里,让他有个可以牵挂的人,不再是孤零零的,暗示杨莺时经常到自己这儿来。可他还是不喜欢,为了躲她连自己这里都很少来了。 第53章 出府出府 陆老夫人湿了眼眶,觉得自己作为一个母亲实在不称职,连自己儿子喜欢什么都不知道。她心疼他这把年纪了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别人回到院子凤协鸾和如登春台,只有他,终日面对冷冰冰的书房。现在他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为什么要在意那么多虚名呢! “行,只要你觉着好就行。其他的母亲也不问了,提亲的事你看什么时候去好?” 陆听澜笑着道:“已经请孙先生在拟单子了,等我看过了再拿给您看,没有问题的话就可以上门提亲了。” 孙先生是陆听澜的幕僚,平常都是商量朝堂大事的,居然把这件事交给他办,可见陆听澜有多么重视这个荣家三小姐。陆老夫人不由地笑了:“你看过怎么会有问题,那媒人我就请成国公家的裴老夫人怎么样?” 陆听澜微微颔首,裴老夫人也正是他心中的人选。“自然是行的,不过您提前跟裴老夫人说好,婚期要定在六月。” “这么急!”之前要为他说亲他还不乐意,自己都要担心他会孤独终老了,没想到遇到喜欢的也会着急。陆老夫人眉开眼笑:“行,赶是赶了点,不过也能早些抱上孙子。” 陆听澜摇头失笑,他是担心荣茵在荣府过得不好,想早点让她嫁过来而已。 三月的最后一天,是荣荨及笄的日子,而将军府的纳妾礼定在了她及笄后的第三日。由于她要去将军府做妾的事已经传遍了大兴,因此她的及笄礼王氏也没想着大办,就请了亲近的几户人家过来观礼。 荣茵跨进栖霞院的院门,恰好听到兰姨娘在朝着仆妇发火:“我看老夫人是老糊涂了,一个表小姐的及笄礼都比这个好,荨姐儿马上就要入将军府了,这叫她的脸往哪儿搁!” 荣茵看着院子里的榆钱树,下边已经被采摘完了,还零星剩着几片叶子,上面还郁郁葱葱的,只是人却够不到了。心里默默叹气,兰姨娘还是目光短浅了。 兰姨娘转身看到荣茵,立即换了副嘴脸,谁都知道荣茵以后要当阁老夫人了,对她都毕恭毕敬的。“三小姐来了,荨姐儿一早就念叨你呢,你们姐妹感情一直不错,快进屋去吧。” 人情冷暖的事,荣茵自小就见得多了,波澜不惊地笑笑不说什么,今日她是来给荣荨送及笄礼的。荣荨打开匣子,里面装的是一整副头面,上面还镶嵌了红宝石,虽然不多,但粒粒都有黄豆般大,红艳艳的,很是爱人。 荣荨不肯收,其实直到到现在,她心里都还自责不已。她知道荣茵眼里一向容不得沙子,所以设计让兰姨娘知道自己与小将军发生了什么,并大闹定亲现场。只是她没有想到徐府会来提亲,也没有想到王氏会同意。 就算荣茵阴差阳错要嫁去镇国公府了,她也没有感到欣慰。陆听澜权势再大,在荣荨看来都太老了,哪个少女不爱少年郎呢,她自己不就是一个。 第55章 一阵风吹过,窗外飘来栀子花的香气,荣荨看着墙角花盆里雪白的栀子花,内心触动,她也变成了自己曾经最厌恶的人,可她不后悔,她也要为自己打算的。 荣荨拭去眼角的泪,慢慢抬眸,盯着荣茵:“三姐姐你早就猜到了吧,小将军的荷包是我拿的。” 荣茵点了点头,觉得她有些不对劲,她思慕张昂已久,如今得偿所愿怎么半点不见开心的样子。 “要是没有我,你会答应嫁给小将军的,对吧?”荣荨想起张昂说到要娶荣茵时脸上满足的笑和眼里的期待,她看得出来,他是真的想娶荣茵,只怕现在已经恨透了自己。 “别哭了四妹妹,你是为了救我,我知道的。”荣茵抱住荣荨,不许她自责,“这件事跟你没关系,小将军也不是真的欢喜我,他只是没被人拒绝过,以为我对他是特殊的,其实不是的。” 荣茵心疼地看着荣荨,以荣家的家世,荣荨即便是庶出,但要嫁个家世清白的读书人做正妻根本就不是难事,现在却只能委屈做妾了,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三日后,荣荨是从荣府的侧门出去的,将军府来接的人也不多,放了一串鞭炮就走了。荣茵远远地站在角门里看,心里滋味难明。 成国公家的裴老夫人是在次日上的门,王氏亲自到影壁迎接。虽然知道陆听澜不会出尔反尔,**茵还是一直处在忐忑不安的状态之中,如今裴老夫人登门提亲,心才算落到了实处。只是婚期定得太急了,算下来两个月都不到她就要嫁过去了。 荣府也在裴老夫人离开后立即忙开了,王氏把荣江、李氏和罗氏都叫了过去。“茵姐儿本就和府里不亲,要是在嫁妆上再薄待了,只怕更没什么情义了。” 荣江深以为然,他还指望着能搭上陆听澜呢,面子可得做足了,于是道:“大哥之前留给茵姐儿的嫁妆太少了,近几年福建铺子的收益还不错,我再拿三千两出来给茵姐儿压箱底,然后大兴的铺子也给茵姐儿拨两个。” 李氏也没什么好说的,陆听澜那种身份,别人想巴结都找不到门路。众人商量下来,决定给荣茵的嫁妆弄足七十二担,再加上三千两压箱底的钱,面子上怎么都过得去了。 罗氏在旁不知道想什么,帕子都快拧烂了,不发表自己的意见,也不说好还是不好。王氏不满地睨了她一眼,真不是个聪明的,这种时候就是装也要装出对荣茵的亲近来,她可倒好,还拿着架子。王氏撇撇嘴,随她去了。 提亲的事传开,冯征明不干了,闹着要陆听澜请吃酒。“好你个陆七,那日是谁跟我说‘老牛吃嫩草,以为耻也’的?我可打听过了,荣家三小姐才二八年华呢。”与他二人交好的几位同僚也在边上起哄。 陆听澜笑着摆手:“非也,五月就满十七了,比你妻妹还要大上两岁。” “呸!”冯征明咬牙,“那也是老牛吃嫩草。”一行人笑骂着往聚德轩吃酒去了,誓要痛宰陆听澜一顿。 聚德轩二楼最豪华的雅间内,齐元亨带着齐天扬给在座的诸位大人敬酒。酒敬到大理寺卿王纶的面前,王纶拍了拍齐天扬的肩膀:“嘉和二十一年的探花郎,果然仪表不凡,要不是你早已婚配,我定把你抢了做女婿。” 齐天扬看着酒杯中荡开的波纹,丰满醇厚的酒香直扑入鼻,笑了笑:“无缘与大人做翁婿实在可惜,听闻大理寺少卿丁大人即将告老还乡,若蒙大人垂青,云廷甘愿为大人解忧。”(云廷是齐天扬的表字。) 屋子中气氛蓦地凝滞,今日来吃席的人都是严党一派的,早已得知齐元亨在替齐天扬谋吏部主事的缺,齐天扬冷不丁一开口,倒叫王纶不知如何接话,偷偷拿眼覷严怀山。 齐元亨肃着脸咳了一嗓子:“官员调动吏部早有定夺,岂是你想去就去的?还不退下。” “唉,不可动怒。”严怀山抬手制止齐元亨的叱骂,看向齐天扬问:“你在翰林院三年之久,上次偶然间听江大人提起你似有外放之意,今儿为何又改了主意?” 齐天扬垂下头,起身作揖,恭敬地回道:“云廷天真,在翰林院整日工读文章,研究圣人语录,自觉如水中望月雾里看花无实用之途。以为七品知县直面百姓疾苦,能施展抱负,在家父一番苦心教诲下幡然醒悟,大理寺少卿审案件、定刑法、保公正,于朝廷和天下百姓而言,才是经世致用正途。” 严怀山颔首,颇为赞赏地道:“江大人还与我说你有状元之才,今日看来其所言非虚。你勿要担忧,待丁大人致仕,我亲自替你上疏请旨。” 齐天扬大喜过望,连敬酒三杯。 这时厢房门开,伶人进来奏乐,店小二领着一群人来到对面厢房,只听一道调侃之音传来:“陆七,你羞也不羞,二八娇妻也娶,还敢大言不惭,今日定要多灌你几口黄汤。” 原来是陆听澜和冯征明几人也来聚德轩吃席。王纶看了眼,询问严怀山:“是陆大人携几名同僚,可要请来一同进席?” 严怀山笑着摇头:“那几人皆是陆大人的至交,前几日陆大人遣媒人上荣府提亲,想必是来为他祝贺的,不好打扰。” 王纶大腿一拍,笑得不怀好意:“听闻陆大人提亲的还是云廷夫人的妹子,荣家三小姐。这下可好了,堂堂陆阁老成了云廷的妹夫。”说完又看向齐天扬,继续道:“云廷,你说说,三小姐果真国色天香?连一向不近女色的陆阁老都动了凡心。” 王纶才调回京城没多久,对许多事还不清楚。孙至诚戏谑出声:“王大人有所不知,陆大人可不是你出京前的陆大人了,美妾早已收入府中,眼下又要迎娶娇妻,齐人之福尽可享也。不过荣家三小姐我也挺好奇的,云廷,不是说你与三小姐青梅竹马?给我们好好讲讲。” 齐天扬与荣府换亲的事不是秘密,在座的各位大人也早有耳闻,这是借机踩陆听澜呢。齐天扬立时明白了他的用意,只淡淡地道:“大人听错了,我与二小姐才是青梅竹马,所以聘了她为夫人,与三小姐并不怎么往来,至于三小姐的容貌……”齐天扬仰头饮尽了杯中酒,继续道:“荣家女儿就没有不美的。” 严怀山接过酒壶亲自给齐天扬斟酒,齐天扬诚惶诚恐地接过,只听他缓缓说道:“传言添油加醋居多,不可尽 信,不过以后你和陆大人是连襟,多些来往总不会出错。” 齐天扬恭敬称是。 第54章 亲迎亲迎 伶人弹琴唱曲不断,彩袖翩飞,齐天扬一手执壶,一手端杯,一杯接一杯地吃酒,偶有人过来与他笑谈,他也甚是开怀,直到喝得脸红。齐元亨看不下去,按住他还要倒酒的手,压低了嗓音道:“我知你心中不痛快……” “父亲想岔了,不日就要高升,我心里很是得意。”齐天扬垂下眼眸,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月上中天,宴席才散,昌吉赶着马车径直奔向齐府。齐天扬一上车就闭目假寐,黑夜里很安静,偶尔能听到更夫的打更声。 “今日在宴席上你怎突然提出要去大理寺,连升三级会不会太急功近利了?就怕严大人觉着你不稳重,心比天高。”齐元亨骤然出声。 齐天扬偏过头去,从车帘子的缝隙处往下看,青石板路面在行人日积月累的踩踏下边缘已被磨得光滑,反射着月亮清冷的光。突然想起了荣茵曾经对他抱怨:“你以后参加科举能不能考得差一点啊?我不想要你当大官,我父亲才四品官呢,整天都忙的不见人影,我都好久没见过他了。你以后要是也这么忙,那我就不嫁你了。” 她才吃了自己从国子监回来时在路边买的糖葫芦,嘴巴红艳艳的还覆了一层糖霜,晶莹剔透,嘟着嘴像是索吻的样子,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只盯着她的唇看。那时他马上十六岁,就要参加科举,当时的太阳很刺眼,他记得自己慢慢闭上了眼睛,缓缓地靠过去,一如想象中的甜。 齐天扬深深吸了口气再慢慢吐出来,过了很久才说:“父亲,我已等不及了。” 五月的第一天,会试放榜了,荣清名列二甲,赐进士出身,授翰林院庶吉士。 五月二十是荣川的忌日。因为再有半个月荣茵就要出嫁了,王氏就不许府里像往年一样兴师动众,只在祠堂里烧了佛经,点了香烛。起身时罗氏没有站稳,身子晃动,荣茵伸手去扶,却被荣清拦住了,二人相携着离开祠堂,未曾往荣茵的方向扫过一眼。 荣茵回去后念了一天的经,饭食都不曾用,只喝了少许的熟水。 入夜,琴心伺候荣茵梳洗,悄悄拿出一个锦盒来,含笑道:“这是姑爷叫人递进来的,姑娘打开看看。” 荣茵皱皱鼻子,无奈地嗔怪道:“琴心,你怎么也打趣我!”还没成亲呢,竟也不害臊地开口叫姑爷了,要是让别人听见,还以为她等不及要嫁了。 锦盒不大,方方正正的躺在荣茵手心,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是一个青花墨玉的玉镯,色重质腻,紧致温润,边缘剔透,一看就知道不是凡物。玉镯下面还压了张字条,徐徐展开,只见上面用馆阁体写了四个字“生辰喜乐”。 第56章 这四个字犹如重锤,一拳又一拳地砸向荣茵的内心深处。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收到过生辰礼了,好像自父亲去世后,她就失去了庆生的资格,所有人都在这天视她为不祥的,畏惧她、躲避她、憎恨她,连她自己也这么认为。刚到道观时,琴心还会为她煮一碗长寿面,可她觉得自己不配,之后琴心也不敢再提了,每年生辰这天都只缅怀父亲。 她以为没有人会为她的生辰欢喜的,或许陆听澜只是不知道呢,不知道今天也是父亲的忌日,不知道父亲是为了给自己过生辰才去世的,他要是知道了会不会也觉得自己是不祥的呢?荣茵突然就撒开了手,锦盒掉在地上。 “姑娘,您怎么了?”琴心惊呼一声,连忙捡起来,还好冬日在地上铺的地毯还没撤,玉镯没有摔碎。 心中的悸动戛然而止,荣茵撇过眼:“你把玉镯收起来吧。” 五月一过,婚期越来越近了。 六月,镇国公府的聘礼接连不断地抬进荣府,荣府也张灯结彩起来,四处挂上了红。荣茵心里的紧张再也按耐不住,连着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就要嫁给陆听澜了嘛?好像还什么都没有准备好呢!为了获得他的庇护,开口要嫁他,对镇国公府却一无所知,前路茫茫,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 荣府也越来越热闹,族里的宗亲接到请帖陆续上门来贺喜了,荣茵被王氏领着整日都在宴息处见客,空闲下来又要试穿嫁衣,忙得脚不沾地。 亲迎前一天的下午,荣茵终于得了闲,带着琴书和琴棋在院子里清点花盆。开春以来她种了不少的花,想着放在栖梧堂里也没人管,便打算选一些带去镇国公府,让琴书和琴棋把花盆边上的泥点都擦干净,等下让外院的人来搬去和嫁妆放在一起。 等搬完,栖梧堂一下子就空了许多,原本逼仄的院子只剩下了墙角的丹桂。荣茵坐在丹桂树下发呆,她以后得被人叫做陆荣氏,荣府再也不是她的家了,以后没有必要她也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不回来也好,没有人盼着她回来。突然就很想去小花园看看池塘里的荷花,现在是不是已经铺满了整个池塘,她就要出嫁了,母亲怎么还不来看她呢。 吃晚膳时,王氏又派丁香来把她叫到了宴息处,请的全福人和喜婆到了,她要去认认人。 一天很快就过去了,荣茵躺在床上好久都没睡着,脑子里闹哄哄地全是明日成亲的事。后半夜有猫跳到了房顶上,踩着瓦片窸窸窣窣地响,荣茵听着这声勉强睡过去。辰时,不知是谁打翻了铜盆,刺耳的声音划破了黑夜,荣茵忽然睁开眼,天还未亮,外院处却已经热闹起来了,是大厨房在准备今日的筵席。 荣茵翻过身,扫帚在青石板路面刷过,越来越远,鸟儿叽叽喳喳地叫起来,扑棱棱地扇动翅膀从这头飞向另一个枝头。外间亮起了烛火,琴心和范妈妈捧着热水进来。 “范妈妈?”荣茵翻身坐起,期盼地看着她。 “哎,姑娘别急,夫人带着全福人在外间等着给您梳头呢。” 荣茵含着泪笑了,母亲来了就好。 待琴心服侍荣茵换上了嫁衣,全福人领着好几位娘子进来给她梳妆打扮。全福人是荣家宗亲里的赵婆子,她双亲俱在,儿女双全,丈夫还是书院里的教书先生,年轻时中过举人,在荣家一族里也算德高望重。 赵婆穿了一身绛红色褙子,进来先夸了荣茵几句,再用两根丝线绞合着为荣茵开脸,笑着对一旁等着上妆的娘子说:“姐儿的肤白,等下脂粉涂薄一点。”开完脸,才接过青檀木的细齿梳为荣茵梳头,边梳边唱吉祥话:“一梳梳到尾,二梳举案齐眉,三梳儿孙满地,四梳金玉满堂……十梳夫妻两老到白头。” 唱完赵婆子熟练地替荣茵盘发,一旁的娘子静静地捧着凤冠等着。凤冠是镇国公府送来的,海棠并蒂鎏金累丝金花凤冠做工复杂考究,围观的众人纳罕不止,也不知道这么短的时间是怎么做出来的。 荣茵愣愣地看着菱形仙人纹铜镜里的自己,涂抹了胭脂水粉,脸白得跟墙皮一样,眉毛斜飞入鬓,嘴却红得像火,这样真的好看吗? 阳光照射在槅扇上,亲迎的队伍已经到了大门,热闹声一浪高过一浪,传到屋子里来。 荣蕴和荣荨这时过来送她,再陪她说说话,她二人都是前一天晚上就回来住下的。荣茵见荣荨面色红润,穿的戴的也比一般人家要好,想来在将军府过得不错,也就放心了,对着她笑了笑。 不一会儿奶娘抱着华哥儿进来送别荣茵,华哥儿已经三岁半了,长得虎头虎脑的,很得荣江的看重,兰姨娘更甚,轻易不离他的身。荣茵奇怪地问奶娘:“怎是你来,兰姨娘呢?” “回三小姐,姨娘身子不舒服,正卧床休息呢。” 荣荨听着奶娘的回答,手却攥紧了,她昨天回来就没见到兰姨娘,甚至连兰姨娘身边的常嬷嬷都没瞧见,问了李氏,只道兰姨娘犯了时疫被关在偏院里,有大夫守着,叫她不必担心。她心里觉得蹊跷,可府里正在办喜事,她只能忍着,等荣茵出了门子,她再去找父亲问问。 荣蕴闻言并不搭话,在一旁默默地 喝茶,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现在跟荣茵已经无话可说了。 外面响起了鞭炮声,范妈妈着急,催促道:“好了好了,姑娘去外间拜别夫人吧。” 外间罗汉床上,王氏和罗氏一左一右地坐着,李氏在宴息处招待客人并没有过来。荣茵先给王氏磕头,再跪到罗氏面前,她鼓起勇气握着罗氏的手,眼里落下泪来。今日一别,她以后就再也不是荣家的人了,她院子的一墙之隔也再也没有母亲。 罗氏忍了忍,终究是没有抽回手,缓缓道:“陆大人家世地位远胜于你,你嫁过去后不许再任性,要好生服侍他,夫妻之间要相敬如宾,和和美美……去吧。” 赵婆子把荣茵扶起来,替她擦干泪盖上红盖头。 陆听澜身着锦鸡绯色公服,腰系犀花纹革带,头戴平角翅帽,唇角带笑,面容儒雅温和,身材高大清朗。身后跟着的是同样官威压人的冯征明和兵部左侍郎顾辞简。 今日过来吃席的不少人都打着巴结陆听澜的心思,见他放低姿态,荣江满意的笑了,挺直了腰板,带他们往里去坐席。陆听澜一进厅内,就感觉有道视线一直盯着自己,他笑着看过去,竟是齐天扬,点了点头,又回过头与相熟的同僚吃酒寒暄。 第55章 出嫁出嫁 齐天扬如今名义上是荣茵的姐夫,今日也是陪着荣蕴过来吃席的。冯征明不嫌事大,来来回回看了好几眼,低声道:“齐云廷看你的眼神不对啊,不会是想抢亲吧?” 陆听澜把玩着酒杯从容不迫:“不自量力,有我在,他一辈子只能心有不甘了。” 席面吃过,有小厮过来请荣清背荣茵上花轿,陆听澜则撩袍起身去向王氏奉茶请辞。 嫁妆一箱接一箱抬出府,后面紧跟着花轿,吃席的人都凑到院门外看热闹,一路唢呐声声,锣鼓不停,浩浩荡荡。齐天扬坐在位置上,喝下最后一杯酒,把酒杯倒扣在桌面上,眼睛通红,看起来醉得厉害。他拒绝小厮的搀扶,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走了。 荣蕴接到小厮的报信,与李氏话别后匆匆赶回了齐府。齐天扬躺在书房的榻上,闭着眼睛似是睡着了,但荣蕴知道,他没有。正午的阳光暖融融地晒在人身上,晴空万里无云,杨柳依依,游鱼动触,一切都那么生机盎然,连心底那一丝痴心妄想也肆意生长,她走过去坐在榻上,期盼地说:“你也知道一切都不可能了,以后我们两个就好好的过日子好吗?” 荣蕴等了好久,等到太阳西斜,书房里的光越来越暗,身上也越来越冷,齐天扬始终一动不动。她麻木地站起身,走到书房门口,却听到齐天扬疲惫地声音:“我们两个都是罪人,罪人是没有资格过好日子的,你我应该身在十八层地狱,日日煎熬。” 书房彻底黑下来,荣蕴早走了,齐天扬仰面躺着,耳边响起了荣茵的声音,一句接着一句,仿佛没有尽头。 “天扬哥哥,我父亲昨日喝醉了,好晚才回来,还非要来看我一眼才肯回去睡觉,他身上的酒味真难闻,差点把我熏吐了。以后你当官了也不能喝酒,好不好?” “天扬哥哥,我五月就满十二岁了,还有三年我就能嫁给你了,你高不高兴?” “天扬哥哥,我问了范妈妈,也不是非要等到十五岁才能嫁人的,她说乡下许多女儿家十三四岁就嫁了。我不想等那么久,我想早些嫁给你,到时候你就能天天陪着我了……你笑什么,不许笑,我是喜欢你才想早点嫁给你嘛,哼!” “天扬哥哥,你不会欺负我的是不是,别人都讨厌我,但你会一直喜欢我的对不对?” “天扬哥哥,我只有你了,你不能不要我……” 齐天扬蜷缩在榻上,胸口愈发胀痛,他用力捂住胸口,大口地喘气,眼泪一颗颗直直砸在身下的锦被里,他的阿茵,再也不是他的了。他甚至没有脸说出:阿茵,你再等等我,求求你再等等我,我很快就能回到你身边了,你为什么不能再等等我呢? 第57章 怎么办,一切都结束了,他心好痛啊,像是被人用力撕碎了。 花轿启程,沿途一路吹吹打打,荣茵抱着八吉祥纹宝瓶坐在轿子里。火红的嫁衣火红的盖头还有花轿也是火红的,她低头看到手腕上的玉镯也被染上了红色,只觉得眼睛都要花了,又饿又困,锣鼓声唢呐声吵得头疼。从大兴到宛平要走好几个时辰,得傍晚才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轿子停下,她听到琴心在外面小声地喊她:“姑娘,到了。”锣鼓声又响起,她坐直身子,不禁舔了舔唇,只听到傧相在外头唱颂。随后她便被赵婆子和喜婆扶着下了轿子,接着就是跨火盆、跨马鞍,最后手里被塞进了一段红绸。 红绸中间扎花,另一端则握在陆听澜手中,他稳稳地牵着荣茵,步伐缓慢有力。到了正厅,荣茵紧张得什么都听不到了,陆听澜停了也没注意,还一直往前走着,直到一只温和有力的大掌拉住她,柔声道:“好了,该拜堂了。” 冯征明大笑着起哄:“新娘子等不及要入洞房了,陆七,你也赶紧的。”满堂哄笑,荣茵听见陆听澜似乎也低笑了声,她的脸突地就红了,咬了咬唇,觉得自己丢了脸,幸亏有盖头遮着。 拜了堂,她又被喜婆扶着到新房床上坐着,新房外面围了一圈来闹喜的人,都在等着新郎官掀盖头,想瞧瞧新娘子的模样。荣茵藏在喜服下的手紧握成拳,手心里全是汗,黏腻腻的。身旁的床榻往下一沉,陆听澜坐在了她的左手边,胳膊蹭着她的,又听喜婆笑嘻嘻地喊:“新郎官掀盖头咯!” 盖头掀开,周围传来一阵吸气声,有人惊叹出声:“好美的新娘子。”荣茵眨了几下眼睛,等适应了这样的光线才抬头看去,入目的地方皆是红色,连窗户上都贴满了“红双喜”的剪纸。 喜婆端来酒盅,让她二人挽臂喝交杯酒。陆听澜缓缓地靠过来,温热的呼吸洒在荣茵脸上,带着淡淡的酒气,她觉得自己又红了脸,也不知道他看出来没有。 荣茵低垂着眼眸不敢看他,仰头一饮而尽,下一瞬就咳嗽不止,她从来没喝过酒。陆听澜接过她的酒盅放下,自责道:“怪我,没来得及提醒你,这酒辣嗓子。” 这怎么能怪他?荣茵摇摇头,还在咳嗽。陆听澜端来茶水,亲自喂她喝了,一手轻拍她的脊背。来闹喜的人又笑开:“陆大人还是个会疼媳妇的,新娘子有福了。” 赞者端来托盘,上面放着桂圆、红枣、花生、莲子、栗子和同心钱。喜婆抓起一把朝他俩身上撒去,一边撒还一边唱着撒帐歌:“一撒红罗帐,巫山云雨恩爱长;二撒鸳鸯被,荣华富贵长流水;三撒金玉堂,麒麟送子观音忙……” 一枚同心钱正中荣茵的脑门上,荣茵疼得瑟缩了一下,陆听澜余光瞥见,往她那边歪出半副身子,那些干果和铜钱便都撒在了他身上。荣茵抬眼望去,心砰砰跳起来,平心而论陆听澜长得是十分好看的,不同于年轻男子的俊朗,他身上沉淀了岁月洗礼,如酒般醇厚,身上更带了身居高位者的气度风雅,儒雅沉稳,是很吸引人的。 荣茵看着他的侧脸出神,怎料他突然低下头看过来,抓了个正着。荣茵连忙回头,却还是看见了他嘴角的笑……有甚么好得意的! 喜婆和赞者撒完帐就出去了,闹洞房的人也识趣地退下。新房里静谧下来,热闹退去,荣茵不知道眼睛该落在哪里,盯着桌上燃得正盛的龙凤红烛。 “别看了,仔细眼睛疼。”陆听澜坐在她身边,低声问:“饿么?我让丫鬟上些吃食来吧。”荣茵摇摇头,她早已饿过了,现在又如何吃得下。 “还要吃茶么?”他又问,荣茵还是摇摇头。 “阿茵。”陆听澜无奈地叫了声。 阿茵?荣茵心里一紧,下意识抬头看他,只见他忽然凑近,眼眸像深幽的潭水,倒映着自己穿着大红嫁衣的身影。” 看着我,不然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了。” 荣茵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就是不敢看他,声若蚊蝇地嗯了声,又低下头去。 许是今日上了妆的缘故,荣茵向来清冷的眼睛带了些许媚色,偏又一脸的不知所措,眼皮都羞红了,一种十分矛盾的好看,勾人心魄。陆听澜忽然就舍不得走了,闭了闭眼,不再逼她,本来想揉她头的,看到她满头的凤冠,又改主意摸了摸她的脸:“正堂宾客还在等着,我一会儿再过来……你等着我。” 洞房花烛夜,还能等他做什么呢!荣茵觉得他的话里是说不出的深意,被他摸过的那半张脸如火烧般,热腾腾的,待他走后才松了口气。荣茵走到屋子中央仔细打量着新房的布置。 这间屋子很大,入口进来的左手边用四面雕空紫檀板壁隔了,里面是楠木镂雕螭龙纹的千工拔步床,床前的空地上置了一张金丝楠木圆桌和四张鼓凳,桌上燃着龙凤红烛。床罩的右面是黑漆描金的喜鹊登枝顶箱立柜,立柜旁放了一张小榻。左面则是黄花梨簇云纹的六柱面盆架,盆架后面架了一座屏风,里面是净室。再过去紧挨着的是一张月牙桌,上面放了荣茵陪嫁过来的梳妆镜。 入口正对着的地方立了一个大叶紫檀七扇云龙地屏,地屏后又置了圆桌和鼓凳,还有一个多宝阁和贵妃榻,碧纱橱就设在多宝阁后边。挨着窗户的那边设了一张条案,书桌和罗汉床分设两边,墙角一个楠木朱红漆的架子上放着青瓷卷缸,里面还有几卷书画,俨然一个小小的书房。 不一会儿有人推门进来,荣茵在小榻上正襟危坐,来人四十一二的样子,自称姓陈,是陆老夫人拨过来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十四五岁的丫鬟,以后就都留在荣茵身边伺候。 荣茵嗯了声,询问道:“既是太夫人遣过来的,可有名字?” 陈妈妈生了一张圆脸,笑起来很喜庆:“老夫人说了,以后就是夫人的人,自然由夫人赐名。” “既如此,那就跟着我贴身丫鬟的名字取,叫琴画和琴墨吧。”两个小丫鬟原本只是二等丫头,取了这个名以后就是七夫人院子中的大丫鬟了,喜不自胜,跪下来道谢。 荣茵给了赏钱,陈妈妈便领着她们去收拾床铺上的五彩果和同心钱。 不得不说镇国公府的下人训练有素,陈妈妈领着她二人收拾床铺竟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动作又轻又快。荣茵在一旁看着不知不觉中打起了瞌睡,她昨夜拢共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一放松下来便支撑不住了。 第56章 洞房洞房 陆听澜推门而入看到的便是这副场景,他扬手让陈妈妈等人退下,走到荣茵面前,见她小鸡啄米似的不住点头,嘴角一弯,没忍住笑出声来。 荣茵被笑声惊醒,低着头看到了一双簇新的粉底皂靴,懊恼地在心里啧了一声,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应对,一动不动。 “这样不累么?抬起头来吧,不笑你。” 总不能这样一晚上,荣茵在心底暗忖,鼓起勇气抬起头,陆听澜站在圆桌前,双手负在身后,眼底泛红,像是喝醉了,目光温柔的落在自己身上,嘴角噙着笑。 这个骗子! 看她又羞红了脸,陆听澜敛住笑,还是决定不逗她了:“我叫丫鬟进来伺候你梳洗。”他转身欲走,却被荣茵拉住了袖子:“劳烦大人叫我的陪嫁丫鬟进来。”她洗漱要用的东西放在哪里,镇国公府的丫鬟都不清楚。 陆听澜回头看了她一眼,她身着凤冠霞帔,红唇似火,眉眼如画,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他喉结滚动,低声道:“好。” 琴心带着琴书从后罩房过来,捧着换洗的衣物和等下要用的香膏,随荣茵进了净室。不一会儿,叮叮作响的撩水声传了出来,陆听澜觉得嗓子有些干哑,起身走至桌前,提壶倒了盏茶。 琴心伺候着荣茵洗漱完,抹了香膏,又换了身桃红色的襦裙,头发没有盘,用一根金镶玉蝶恋花的发簪侧挽了,垂在左侧的肩上,露出右边修长雪白的脖颈。 荣茵心里惦记着等下要发生的事,立在屏风后边,踌躇着不敢往外走。 “在磨蹭下去天要亮了。”陆听澜靠在小榻上看佛经,净室里的水声早就停了,久不见她出来便猜到了一二,故意出声催促道。 荣茵咬咬唇,迈过屏风,立在床罩前。陆听澜合上书册看过去,她脸上的脂粉已经洗净了,鬓角的碎发沾湿了水,粘在脸上,乌发垂在一侧,神情不安地攥着衣角。脑海中不由地浮现了在驿站初见到她时的一幕,也是这般颤颤巍巍。 好像忽然就有些按耐不住了。陆听澜深吸口气放下佛经靠近,闻到了她身上似有似无的玉兰花香:“累了一天,先去歇息吧。” 为人妻子,伺候丈夫洗漱是最基本的,可既然他没开口,那自己就不问了吧,不然显得自己急不可耐似的。荣茵思虑完,就径直走向拔步床。 陈妈妈取了陆听澜的换洗衣物过来,他接过就进了净室,也不要丫鬟伺候。他之前一直住在前院书房的东梢间,新房里并没有多少他的东西。 第58章 “在想什么?” 荣茵坐在床上愣神,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陆听澜已经梳洗完了,穿着白色中衣站在踏板前看她,眼神锐利好像洞穿了她全部的心思。即便没有穿朝服,荣茵还是觉得他的面容威严不已,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 他走到床边坐下,荣茵却如被火烧了屁股般蹦起来,空气瞬间安静。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激了些,她又掩饰般开口问道:“大人可要吃茶?” “不渴。” “那可饿了?我让陈妈妈端些吃食……” “不饿。” “那您可要喝碗醒酒汤?” “不喝。” 荣茵喉咙一噎,彻底说不出话来。陆听澜面无表情地坐着,视线落在她吃瘪的脸上,一息两息,终是忍不住沉沉笑出声来。 笑什么!荣茵羞窘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陆听澜拍了怕身旁的位置,柔声说:“阿茵你过来,我们说说话。” 荣茵犹豫了一下坐过去,又听他问道:“轿子里闷,今日过来可辛苦?” 荣茵摇摇头,这算什么辛苦呢。在道观时她每日都要清扫前山各大殿前的落叶呢,从山顶扫到山脚,一扫就是一天,扫完再从山脚爬到半山腰的寮房,那才辛苦呢。 陆听澜又道:“新房是按照我的想法布置的,也不知道你的喜好,你若是有不满的就找陆随,随时可以改。” 也没有什么要改的,要是再添一个多宝阁就好了,嗯,可以放在小榻的边上,方便放些睡前要看的佛经还有账本之类的。荣茵的思绪随着陆听澜的话飘远,心底似乎也没有那么紧张了。 陆听澜想起来书桌上搁了一套围棋,便问道:“要下棋吗?这套围棋是新得的,棋子由玛瑙所制,你应该会喜欢。” 好端端地怎么就要下棋了?荣茵脸色讪讪:“七爷,我根本就不会下棋,在船上那次您应该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最后还是他教会她如何下棋的。船上那几天的对弈,叫陆听澜现在想起还是记忆犹新,点点头不再勉强她,想了想又温柔地道:“我以后还会教你很多东西的。” 荣茵疑惑地看着他:“什么?” 陆听澜笑了笑:“你以后会慢慢知道的。”唔……其实等下就知道了,“那我们睡了?” 思绪又飘回来,荣茵的手捏紧又放开,没什么好怕的!看着陆听澜点点头,颇有种视死如归的英勇。 陆听澜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右手扶额笑了 出来,连胸腔都在抖动。荣茵是真的要恼了,他究竟在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突然,陆听澜抱着荣茵倒在床铺上,结实有力的胳膊搂住了她的腰。荣茵趴在他身上,紧张地连呼吸都放轻了。 大手缓缓往上移,从襦裙的上方伸了进去,握住,荣茵瞬间清醒,不能自已地发抖。陆听澜趁势翻身,覆在她上方,沉沉地看着她。须臾,温润的唇就贴在了她耳边,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幔帐低垂,影影绰绰,荣茵陷在大红的鸳鸯被褥里,朦胧间,看到陆听澜儒雅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嘴唇紧抿,空气里弥漫着看不清数不清的火星子,只要轻轻一动,就能引燃漫天的大火。 两人肌肤相贴,荣茵能感到他粗重的呼吸洒在自己的胸前,有团火热的东西抵住了自己,一下一下又一下的耸动,她浑身紧绷,想收回腿,却紧紧挟住了他的腰。 他的吻细密的落在了她的额头、鼻子、眼睛,然后越来越向下。荣茵呜咽出声,受不住这般的火热伸手就去推他,他不容拒绝地抓住她的手摁在枕上,然后疼痛袭来。 荣茵闭着眼哭出声来,骗子,他又骗她,说好了不会伤害她的。陆听澜隐忍得很辛苦,俯首亲了亲她的眼睛,嗓音沙哑:“就这一次,以后都不会痛了,我保证。” “那您快点儿。” 陆听澜看得出荣茵难以承受,只是这……还真快不了。他不再说话,头埋在她的锁骨处,紧紧贴着她,如狂风骤雨般,荣茵到后面已经叫不出来了,双手无力地挂在他的后颈上,泪水不停地往外流,打湿了枕头。 雨歇云收,陆听澜把荣茵搂在怀里,紧紧地抱着。 宋妈妈还在明间吃茶等着收元帕,陆听澜缓过来就挑开了床幔,起身趿鞋下地。他转身看着已经昏睡过去的荣茵,头发被汗水濡湿,凌乱地贴在脸上,眼皮红肿,脸上泛着潮红,唇破了皮,脖子也被自己咬红了,显得十分可怜。 他笑着叹了口气,怎么这么娇! 粗使婆子拎来热水,装满了黄花梨木的浴桶,陆听澜试了试水温,把荣茵抱到水里后才去了外面的净房清洗自己。 宋妈妈把元帕收到盒子里,笑眯眯地回松香院去了。陈妈妈带着琴画和琴墨收拾床铺,又换了床大红色百婴嬉戏的锦被,还细心的连枕头也一并换了。 热水缓解了身上的酸痛,荣茵醒来,一时间忘了自己为什么又在净室里,看到琴心包着眼泪替自己梳洗,还以为她刚来镇国公府便受了委屈,不由问道:“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琴心心疼地回:“没人欺负我,是小姐,被姑爷欺负得都晕过去了,姑爷怎么下得去这样的狠手?”琴心说着便气愤起来,声音有些大。 荣茵意识回笼,尴尬地咳了一声,小声地道:“好琴心,七爷没有欺负我,你别说了,会被听到的。” 荣茵洗漱完出来,才发现陆听澜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了,正坐在小榻上翻看之前的那本佛经。琴心心虚,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在地,匆忙收拾完净室就退出去。 陆听澜合上佛经,揽过她的肩上了床。过了许久,荣茵听见他低沉的声音问:“还疼吗?” 荣茵觉得害羞,这种事情怎么回呢,干脆闭上眼装睡。陆听澜却以为她还疼,伸手将她搂在怀里:“你若是疼,我这儿有方清茂给的药,擦上能止疼。” 擦药?擦哪儿?荣茵脑子嗡的一声,忙制止陆听澜伸进她衣服的手:“不,不疼。”随即恼羞成怒:“快睡吧!” 陆听澜温热的呼吸洒在她颈侧,黑夜里弯了弯唇角,嗯了一声亲了亲她的头发,就这么抱着她入睡。 陆听澜迷迷糊糊间又醒了过来,荣茵身上淡淡的玉兰花香若有似无的,他松开手,看着头顶大红色的承尘出神,片刻后轻轻转身朝向外侧,还是不管用,他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在发烫。荣茵骤然被松开,一下子感觉到了冷,睡梦中朝着那团热源追过去,紧紧抱住。 陆听澜叹了口气,他能感觉到荣茵胸前的柔软贴住自己,眼前闪过先前热烈相拥的画面,指尖似还残留着雪白肌肤的滑腻感。他感到口舌干燥,下腹胀痛。 想到她刚才昏睡过去的可怜样和红肿的花瓣,陆听澜掀开了被褥,逼自己冷静下来,望了眼板壁前的更漏,还有一个多时辰就天亮了。 第57章 奉茶奉茶 晨醒起床,荣茵的眼睛还有些肿,琴心煮了两个水煮蛋替她滚着。她四处看了看,都没见到陆听澜的身影,便问道:“七爷呢?” 昨晚守夜的是琴画,她端了荣茵洗脸要用的热水进来,笑着回道:“七老爷寅时不到就起床晨练去了,估摸着这会儿也该回来了。” 荣茵吃惊,这么早,天都还没亮,他都不会累的吗,昨日一早就赶去大兴,回来又招待了一天的宾客,晚上还闹到那么晚。 陆听澜迈过门槛进来,脸上带着汗,看出了琴心在做什么,担忧地道:“能行吗?要是消不了敬茶就改到下午吧,我叫陈妈妈去松香院传话。” 荣茵唬了一跳:“这怎么行,不合规矩,等下让琴心把粉敷厚一点就行。”敬茶第一天迟到不说,还让全府的长辈都等着自己,这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陆听澜点点头:“是我不好,以后不会了。” 荣茵羞红了脸,当着满屋子的丫鬟,他在说什么呢!催促他:“您快去洗脸吧,早膳该凉了。” 等拾掇完,陆听澜先带荣茵熟悉了昨晚住的院子。这是一座三进的宅子,新房布置在第二进的正房,丫鬟和仆妇住在第三进的后罩房里,后院还有个池塘。院子里种了几棵葱蔚洇润的西府海棠,花期将将过去,还残留了几朵花苞,风一吹,有清香传来。荣茵看着院门牌匾上的字,仰头望向陆听澜:“‘踏雪居’是您自己取的吗?” 荣茵虽然梳了妇人发髻,琴书给她上的妆也较为厚重,可还是稚嫩得很。陆听澜看着她懵懂的表情,突然有种带小孩的错觉,牵过她的手朝前走去:“这是我小时候住的院子,待我读书习字后父亲就让我自己取院名,那时恰好读到了惟和的‘佛火悬青嶂,钟声下翠微。萧萧风雪夜,犹有一僧归。’[1]就取了‘踏雪’二字。” 那时还太年轻了,人年少轻狂时总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不过多读了几本书便觉看透了世事。殊不知,他一生下来就什么都有了,别人梦寐以求的家世、地位和名望,于他而言不过唾手可得。等随祖父游历了山河万里,看遍了世态炎凉,才深知自己的狭隘与自傲,渐渐地也收敛了自己的性子,真正领悟了子瞻那句“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2]是什么意思。 第59章 男女之间一旦亲密无间过,好像就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丝丝悸动在荣茵心底流淌,她感到耳朵发烫,有些不习惯这般亲密的相处,抽回了手。 陆听澜看着空荡荡的手微怔,旋即笑了笑,若无其事地将双手负在身后,放慢了步子走在她身侧。 踏雪居离陆听澜的书房不远,穿过院门前的水榭往左,在再走过两段抄手游廊就到了。可是却离陆老夫人的松香院较远,穿过两个小花园,还要再经过一大片梅林才到。荣茵暗暗地算着距离,看来以后请安得再起早一点才行。 松香院也是一座三进的宅子,位于整个后院的中心,院子周围种了一圈的松柏,远远地看着像隐匿山中的冷清寺庙,旁边是陆家祠堂,后面引了泉水围成了荷花池,边上建了几座亭台楼阁,是夏日乘凉的好去处。 有三两个小丫鬟在庑廊下做针黹,见到他们过来忙放下笸箩屈身行礼,再说几句吉祥话。荣茵点头笑了笑,身后的琴心则上前给封红。 走到二进院就有婆子打帘出来迎接,穿着秋香色的 褙子,笑意盈盈:“七老爷、七夫人安好,大家伙都在里面等着呢,快进去吧。” 陆听澜就给荣茵介绍道:“这是母亲院子里的宋妈妈,在母亲身边伺候了几十年,深受母亲的器重。” 宋妈妈笑着又行了一礼:“七老爷折煞奴婢了,承蒙太夫人看得起。” 门帘掀起,里头的欢声笑语传出来,听起来十分的热闹。耳边传来陆听澜沉稳的安抚:“别怕,我在。”荣茵定了定神,提脚迈了进去。 正堂中间摆着一张金丝楠木四季如意纹的长条案,墙上挂了象征康健与长寿的松鹤延年图,条案正前方摆了张紫檀木福禄寿喜的八仙桌,左右各一张太师椅,左侧的空着,右侧坐的就是陆老夫人了。东西两侧摆了一溜儿的黄花梨交椅,坐着的是各房的媳妇,还摆了不少的杌子,都坐满了人。 见她进来,都停下说话,打量着她。在座的即使之前没有听说过荣茵的名声,但都知道她曾与小将军订过亲,看她的目光多多少少带了点探究的意味。 陆听澜带着荣茵走到八仙桌前跪在铺好的蒲团上,一旁的丫鬟端来热茶,荣茵先恭敬地磕头,再接过热茶递给陆老夫人,抬头叫了声“母亲,请喝茶。”陆老夫人戴了凤穿牡丹纹的眉勒,中间镶了颗拇指大的翡翠玉牌,正笑吟吟地望着荣茵,看起来慈眉善目。 陆老夫人喝了茶,笑道:“老七媳妇过来,让母亲好好看看。”荣茵看了陆听澜一眼,她在这个屋子只认识他了,会下意识地依赖他。陆听澜自然也感受到了,温和地说:“别怕,母亲她最是温和了。” 荣茵乖巧地站过去,低下头,淡淡地笑着。陆老夫人拉着她的手好生打量了一番,还是太年轻的缘故,第一次面对这种场景有些怯场,不过也正是因为年轻,以后还能慢慢教。唯一不好的就是长得太清冷了,陆老夫人原本就觉得陆七爷性子冷淡,才想着给他找个知心的人,没想到刚进门的媳妇也是这样。不过想到这是儿子自己选的,也就没话说了,儿子喜欢比什么都重要。 “样子乖巧,又懂事知礼,母亲很喜欢。”陆老夫人给了她见面礼,又道:“老七的心都扑在了朝事上,若是他冷待了你就来告诉母亲,母亲定为你出头。” 陆听澜端着茶盏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他怎么会冷待她,她那么娇,连话都不敢说重了。 荣茵不知道怎么回,笑了笑。陆老夫人又拉着她手,给她介绍了坐在交椅上的妇人。第一个是二夫人陈氏,也是陆听澜原配夫人的族姐,因着小陈氏身子不好,病逝后陆听澜又一直未娶,所以她就代管着镇国公府的中馈,这次婚礼也是由她一手操办。 陈氏望着面容稚嫩的荣茵,她已经上了年纪,大儿媳都生下陆家的曾孙了,没想到新进门的弟妹比她女儿年纪还小,别扭地笑了笑:“弟妹天人之姿,难怪七爷着急娶,可忙坏了我。”说完取过一对翡翠玉镯当做见面礼。 荣茵福了福身,接过后递给了身后的琴心。二夫人一旁是三夫人赵氏,荣茵未过门之前赵氏的家世是陆府媳妇中最低的,在几位妯娌面前一向底气不足,如今虽然来了个比她还低的,但嫁给却是陆家宗子陆七爷,她还是比不过。 赵氏从椅子上起身,亲热地拥着荣茵的胳膊:“可不是嘛,七爷还找了不少能工巧匠把踏雪居都翻新了一遍,就为着弟妹住进来能舒适些,你快说说,昨晚住的可舒不舒服?” 众人都用帕子掩着嘴笑起来,昨夜是洞房花烛,舒服的人能是谁?荣茵没听懂赵氏的打趣,也不知众人为何发笑,不知所措地望向陆听澜。 陆听澜轻咳了一声:“五嫂,阿茵脸皮薄,别打趣她了。” 陆老夫人也笑道:“你这个泼皮,仔细吓着我刚过门的儿媳妇。” 赵氏撇撇嘴:“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母亲也太偏心了。” “新儿媳嫩如水葱,花一样的好看,性子又好,不骄不躁,不卑不亢的,老婆子我自然喜欢得紧。”陆老夫人指着赵氏向荣茵说道:“老七媳妇记着她这张脸,日后千万离她远些,可不要学了她的巧嘴,尽瞎掰我的不是。” 众人笑得眼泪都快出来,赵氏也忍不住笑道:“真不怪母亲,我见到弟妹也自惭形秽,天底下竟真有玉做的人儿。”受了荣茵的礼后,拿了个锦盒给她,里面装的是金累丝嵌玉花蝶金簪。 最后是五夫人张潇,荣茵朝她行了一礼:“五嫂。”张潇心底五味杂陈,看着这个她原先十分瞧不上的人,本来要嫁给自己的弟弟又成了她的妯娌,如今穿着大红洒金百蝶花遍地褙子,头上插了嵌宝凤邀花簪,通身的气派。嫁给陆听澜自然是不一样了,穿得戴的样样精贵,以后自己对她也要客客气气的了。 想到阿弟因不能娶她伤心难过买醉的模样,而她转过身就能与陆听澜定亲,张潇更是看她不满,勉力唤了声“弟妹”,从丫鬟手里接过见面礼递给她就不再言语。张潇知道那两房的人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刚才陈氏和赵氏话里话外不就夹枪带棒地阴阳她之前嫌弃荣茵的事,可她就是笑不出来,装也装不出。 荣茵也不在意张潇的冷淡,以后关了院门各过各的日子,能打交道的地方也不多。 接下来是各房的小辈们,二房有三子一女,俱都成亲了,长子陆文懿也就是欢哥儿的父亲,二子是庶出,媳妇肚子里的孩子还有四个月就要出世了。三子去年腊月才成的亲,小女儿前年就嫁到真定去了。三房最大的是个女孩也早就成亲了,男孩大的才十五岁,在国子监读书,庶出的还有两个小公子则在族学里读书。五房的陆听潭没有纳妾,膝下只有张潇所出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少爷,都还小。 陆听澜在陆家的地位很高,他们也自知分寸,更何况认亲这种事陆听澜都不放心地陪着,可见他对荣茵的看重。他们更是不敢有半点瞧不上荣茵的意思,恭敬的行礼,接了见面礼再恭敬地道谢,言行谨慎。 [1]徐熥,明,字惟和,《逢雪宿华严阁》。 [2]苏轼,北宋,字子瞻,《和子由渑池怀旧》。 第58章 认亲认亲 说话间丫鬟送茶水点心进来,其中有盘蜜乳糕是欢哥儿的最爱,放到了荣茵和陆听澜中间的高几上,他见了便要去拿。欢哥儿已经一岁八个月了,才学会走路,摇摇晃晃地走到荣茵面前,左手攀着她的膝盖,右手指向高几:“要,要糕 糕。” 欢哥儿长得瓷实,荣茵双手抱起他,便没有手去拿蜜乳糕了,低声和陆听澜说:“七爷,您给欢哥儿拿一块。” 荣茵侧过脸,阳光刚好照进来,细小的绒毛在阳光里像在她的脸上洒了一层柔光,雾蒙蒙的,生嫩又迷人。她其实也还小呢,陆听澜心底发软,拿起一块蜜乳糕掰成了两半,一半递给欢哥儿,一半借着袖子的遮掩放到了荣茵嘴里,也学着她低声说:“你也是小孩子,尝尝。” 荣茵瞪大眼睛,往周围瞟了一眼,生怕旁人看出什么,慢慢的嚼了。陆老夫人无意瞥见,一时也感慨不已,对荣茵的最后一丝芥蒂也没有了,儿子总算有人情味了,不再像以前似的只知道忙于朝事,现在就只盼着荣茵赶紧生个大胖小子,那就是真的圆满了。 花厅里还摆了十几桌席面,陆府旁支亲近些的都还没走,陆老夫人等下还要带着荣茵去认人,陆听澜就先去前院招待昨夜醉酒宿在西厢房的成国公世子和冯征明。 她把荣茵拉到身边坐下:“我听说你陪嫁的人里边没有管事妈妈,就把陈妈妈派给了你,她以前就是帮老七照看踏雪居的,为人也踏实能干。你看得上就用,若觉着她哪里不好就撵回松香院来。” 荣茵嫁进来为人诟病的不止是她与小将军订过亲的事,还有她的陪嫁。她的嫁妆如何镇国公府的人不在乎,陆府家底深厚, 第60章 不在乎那点嫁妆,可是她陪嫁的人里边儿居然没有一个管事妈妈。而荣府竟然也没有人觉得不对劲,要么就是不懂规矩,要么就是不在乎这个女儿,无论哪种情况,都叫人找到机会看轻了她。 荣茵心底明白,陆老夫人是真心为她着想,又怎么可能撵人回去,笑着回:“母亲放心,陈妈妈我用着喜欢的。” 这时裴老夫人携着儿媳过来了,一同的还有冯征明的夫人江氏,陆老夫人又为她引见。裴老夫人之前定亲时就见过荣茵,十分喜欢她安静的性子,对着陆老夫人道:“老姐儿,我替你做的这桩媒怎么样?” 陆老夫人将她迎过去坐在了上座:“那是没话说,得给您包个大红封。” 江氏是个泼辣的性子,自来熟地挽着荣茵:“昨晚撒帐我也在呢,第一次见陆阁老心疼人,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日后得闲了来找我说说话,大家都在兴化寺胡同里住,近着呢。” 荣茵笑着应是,众人又说笑了一阵才往花厅去。 陆家祖上为江东大族,早些年虽然分了家,但关系仍然紧密,旁支就来了近百人。等认完亲,陆老夫人乏的不行,让荣茵先回院子休息,晚上的请安也免了。 荣茵也累了,昨晚就没睡好,今日又一直紧绷着精神,回到踏雪居歪在小榻上就不想动。琴心则带着琴书和琴棋把荣茵日常要用的东西都整理出来归置到了新房里。 太阳西斜,荣茵也歇得差不多了,早上陆听澜带她逛园子时她就已经看好了带过来的花要放在哪里,等仆妇将花全都搬过来后便指挥琴书和琴画在院子里摆放。 “马上就是秋天了,山茶花要放到光照充足的地方,那几盆菊花就放到东边的墙角下,蝴蝶兰放到卧房里的圆桌上……” 荣茵正指点着,就见陆随搬了个箱笼进来,几步走到她的面前行礼:“仙姑,不对,是夫人。” 荣茵噗呲一笑,问他:“你扛着箱笼要做什么呢?” 陆随挠挠头,憨憨地笑了:“七爷叫小的收拾了他一些常用的衣物,叫夫人看着归置。” 荣茵叫琴棋和琴墨把箱笼搬进去,自己则去净了手,打开一看都是些直裰、中衣还有官服,荣茵打开黑漆描金的顶箱立柜,将衣服叠好放进去。 琴心在一旁嘀咕:“夫人,七爷的妾室也该来拜见您了,怎么没见呢,都要天黑了。” 荣茵手一顿,说来她挟恩嫁给陆听澜本就是卑鄙之举,最对不住的人也是杨莺时了,她原本能与陆听澜双宿双飞的,却被自己横插一脚。想起在开元寺山门前见到的一幕,那才是玉做的人儿,自己又算什么呢,走投无路夺人所爱的卑鄙小人罢了,怎还有脸让她来拜见自己。 “杨小姐因为家事才委屈做七爷的妾室,以后这话你可别说了,她也不用来拜见我。” 琴心不服:“夫人,她做不做妾与您可没有半点关系,您是正头娘子,该有的规矩不能少,嫁进来第一天她就不把您放在眼里……” “好了,下去吧。”荣茵不愿多说。 陆听澜进来,看见她坐在小榻上愣神,手上的的衣物还未叠完,一脸凝重的样子,连他走到了跟前都未察觉,抬手拿过了她手中的衣物。 荣茵回过神来,一抬眼正对上陆听澜放大的脸,唬了一跳,身体往后仰,就要撞到墙上。 陆听澜眼疾手快将她搂在怀里,坐在她边上,仔细瞧了瞧那衣物,轻笑一声:“你对着我的中衣发什么呆?” 荣茵羞得脸通红,谁对着他的中衣发呆了!自己又不是花痴。“您瞎说什么,我不过是在帮您叠衣裳。”说着伸手就要去抢,陆听澜生得高大,荣茵够了几下没够到,见他嘴角还噙着笑,打趣地看着自己。眼眸一转赌气骑到他身上,一手按住他的后脑,一手伸直了去够,此番几下终于拿到手里。 还来不及高兴就发现了不对劲,她刚才把陆听澜的头往下压,自己又挺直了腰,现在他的头就埋在自己的胸前……还有,腿间那火热的东西正贴着她,让她想到了昨晚,那样的疼。 荣茵惊呼一声就要下来,可陆听澜的大手早就紧紧箍住了她的腰,动弹不得。“您快放我下来,我不帮您叠就是了。” “那可不行。”陆听澜满含笑意的声音响起,闷闷的。湿热的呼吸透过夏日单薄的布料喷在胸前,荣茵不禁打了个战栗。 陆听澜狠狠吮着她的耳垂,双手抓住她的腿分得更开,眼瞧着情形就要失控,突然外面响起了哒哒的脚步声。 “夫人,摆膳吗?”琴心在门外隔着帘子通传,打破了屋里诡异的气氛。荣茵忽地松口气,立时起身站在一旁,恨不能抱住琴心亲一口,真是个好丫头! 小厨房动作迅速,不一会儿菜就做好端上来,胭脂鹅脯、东坡肉、清蒸黄花鱼、姜汁白菜、菊花豆腐还有碗红枣乌鸡汤。汤是陆听澜特意吩咐小厨房弄的,琴画在一旁默默布菜。 荣茵却吃不下,挑着鱼肉里的小刺,半天也不见吃一口,她累的时候就会这样,一点胃口也没有。陆听澜挥手让琴画退下,拿过汤匙盛了碗汤放到荣茵右手边:“不饿还是不合胃口?” 荣茵摇头:“吃不下呢,认亲时在花厅多用了些。” 那都是中午的事了,怎么会不饿。陆听澜皱眉,她都已经那样瘦了,腰细到他一只手就能搂住,不能再不吃饭了。 “就算不饿多多少少也要用上一些,对脾胃好。”陆听澜夹了一只鸡腿放到汤碗中,不容拒绝地道:“把这些都吃了,不许剩下。以后想吃什么就让小厨房做,不用顾忌我,我没有忌口。” 荣茵端起汤喝了一口,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她咧咧嘴又放下,转而说起别的事:“七爷,您明天让陆随来一趟吧。”她今日都忘了跟陆随提多宝阁的事。 陆听澜听明白她的意思后,想了想道:“那还不如用博古架,你喜欢的兰花还能放在架子上。” 荣茵眼前一亮,博古架确实比多宝阁好的多,她怎么没有想到呢。 陆听澜笑笑,又挑了鱼腹上的肉放到她碗里:“还有什么要改的,都说出来,我一并记着。对了,后院的池塘是新挖的,你想种荷花还是睡莲?” 鱼腹上的肉软嫩无刺,荣茵吞咽了才道:“荷花吧,叶子可以用来做荷叶鸡,花瓣能做糕点,还有莲子可以吃呢,嗯……莲藕用来炖汤也不错。” 荣茵说完发现陆听澜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想到自己刚才说的全是跟吃的有关,他该不会以为自己嘴馋吧。顿了顿又道:“当然,看着也是赏心悦目的。”怕他不信,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陆听澜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终是忍不住放下碗筷笑起来,他觉得荣茵煞是可爱。 又笑话她。荣茵嘟了嘟嘴,她觉得自己平日里行事也还算得体,不明白为什么总是在他面前犯傻。 镇国公府还沉浸在喜事的氛围里,到处洋溢着喜气,檐下挂的红还没有撤下,听管事的说要整整挂上一个月。来认亲的宗亲也还没走完,前院吵闹声不断。 听雨轩靠近前院却显得格格不入的,没有挂红,入了夜更是连门前的灯笼都闭了,杨莺时倚在槛窗边望着远处刺眼的大红贴金灯笼。 “你去看花厅看了,新夫人怎么样?” 绿荷回道:“小姐,您打听她做什么,不过一个破落户的,名声烂成那样,怎配嫁给陆七爷?更不配为小姐的夫人。” 第59章 落胎落胎 杨莺时当初虽然是被陆听澜以妾室之名接进来的,可毕竟还没有正式行妾礼,没有荣茵之前,府中人还颇尊敬她,可现在荣茵嫁进来她的身份便不尴不尬了。昨日喜宴和今日的认亲都不是她能出现的,她躲在听雨轩里,听着外面的唢呐声声,心里不是滋味。 大红贴金灯笼刺得她眼睛生疼,关上窗走回桌前:“她是个破落户的,那我又是什么呢,她好歹还做了正头娘子,可我呢?” “小姐!”绿荷急了,“这怎么能一样,谁不知道陆大人是碍于形势不能娶您 为妻。听说荣三小姐曾当街与小将军拉扯不清,后脚将军府的就上门提亲了。还有陆大人也是,要不是她没脸没皮硬闯官轿,陆大人又怎会娶她?我看呀,您就是太自持身份了。” “小姐,您整天窝在这个小院子里,陆大人朝事繁忙,日子一长肯定就将您忘了,您与其在这儿自怨自艾,不如多去陆大人面前晃悠,当初老夫人安排您住在这儿的用意您难道还不明白?”绿荷是替自家小姐着急,要是小姐能主动些,哪里还有荣茵的事儿。 杨莺时被绿荷的话触动,陆听澜那么温和守礼的一个人,知道她要为父亲守孝,肯定会躲着她的,自己再这么矜持下去,可不就越行越远了么。 荣荨送花轿出门子后就回到自己出嫁前住的栖霞院,不料前一晚找不见的常嬷嬷眼下正带着人清理兰姨娘住的屋子,她激动地迎上去:“嬷嬷,你回来了,那姨娘呢?” 第61章 常嬷嬷笑着福身:“四小姐,兰姨娘病情凶险,暂时还不能回来。” 荣荨走到房里一看,东西都被搬得差不多了,衣物一件也没剩下,实在不对劲:“你们要把姨娘的东西拿去哪儿?她回来要用怎么办?” 常嬷嬷依然笑着:“大夫说了兰姨娘所有用过的东西都的烧掉,以免传染。” 这一句句的,有理有据,荣荨找不出破绽,只好道:“你带我去看看姨娘,不见面,隔着门说话也行。”她要知道姨娘是不是还好,是真的生病了还是李氏找的借口。 “四小姐说笑了,都说犯了时疫,哪能轻易得见,奴婢还要去烧东西,就先告退了。”常嬷嬷带着人又泱泱地走了。 荣荨有预感兰姨娘出事了,却找不出证据,只能跑到前院央求荣江去看看:“父亲,您就去偏院看看吧,好端端地姨娘怎会犯了时疫?她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荣江忙着梳理贺礼的单子,不少人看在镇国公府的面上送出手的礼都比较贵重。他心里高兴,自从荣茵要嫁给陆听澜的消息传出去后,事情一件比一件顺利,连泰兴商行的账本都又回到了他手里,他也没空管兰姨娘了:“这件事你母亲与我说过,她掌中馈那么多年,自会料理好,你出来也有几日了还是赶紧回将军府去。” “父亲……”荣荨不死心,还想再劝,却被荣江无情地打断:“我心中有数,你回去吧。” 荣荨见说不动荣江,只得先回将军府再想办法,却悄悄留下了彩莲,让她盯着李氏的动静。 “夫人,四小姐走了,现在府里已经没有外人了。”李氏房里的管事嬷嬷窦妈妈在回事处找到李氏,轻轻俯在她耳边说道。 “哼!那就走吧,兰姨娘该等急了。” 荣府的偏院是一座荒废了许多年的院子,里面杂草丛生,只有一间破败不堪的瓦房,兰姨娘就被关在里面。李氏注意着脚下,被丫鬟扶着往瓦房走去,地上坑洼不平,一不小心就会沾湿了鞋袜。 门锁被打开,兰姨娘扑上来就要往外跑,带起了不少灰尘,窦妈妈身后的几名粗使婆子眼疾手快地拉住她,一把将她掼在地上跪着。兰姨娘头发乱成一团,衣裳也是好几日都没有换过,狼狈不堪,一点也没有昔日得宠的春风得意劲儿了。 李氏用帕子掩住嘴,讥讽道:“这还是千娇万宠的兰姨娘嘛。” 兰姨娘抬起头恨恨地盯着李氏:“李玉贞,要是让二爷知道了你此番行径,定不会轻易饶了你!你这个蛇蝎妇人。” 李氏冷冷地看着她,直想发笑:“蛇蝎妇人?我就是太心软才会留你活到今日,任你生下荣荨夺我蕴姐儿的宠爱,还任你生下华哥儿辱我脸面,我恨我没早些掐死你,掐死那两个孽种。” “你敢!二爷不会同意的。”兰姨娘直到现在都还有恃无恐,对押着她的婆子骂道,“狗东西,等我出去了非要让二爷把你们打死不可!二爷,二爷救命啊……” 窦妈妈作势要用帕子堵她的嘴,却被李氏拦了:“你是勾栏院出来的,难道不知道恩情这种东西今日说今日算,放到他日就灰飞烟灭,做不得数的?要是没有二爷的首肯我会明目张胆地这么对你?你叫破了天也没用,二爷不会来的。” 荣江近段时间都歇在栖霞院,不可能连她不见了都不知道,所以李氏说的是真的。想到这里,兰姨娘脸色惨白犹不肯信,喃喃道:“不,不会的,二爷不会这么对我的。”她挣扎着摸到了自己的肚子,对,她还有一张底牌,她怀孕了。 三月时一心扑在荣荨的亲事上,没来癸水她也没多想,直到这几个月都没来癸水才真正确定了。她不能有事,荨姐儿才嫁给了小将军,华哥儿也成了嫡子,她还有大把的荣华富贵没有享受,她要把李氏斗倒,她要当主母。 她看着李氏又得意地笑起来:“放肆,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这么对我,我怀了二爷的骨肉,动了胎气二爷饶不了你们!”说完又扯着嗓子大喊大叫:“二爷,二爷,兰儿怀了您的骨肉,八成是个哥儿,您不能这么对我!” 兰姨娘不顾一切地挣扎着,对押住她的婆子又咬又踢。李氏觉得她真是一个空有美貌的蠢货,自己选择在这个时候对她发难不就是因为她怀孕了,岂会怕伤了她的肚子。李氏向后招手,只见常嬷嬷佝着身子端了碗药进来。 “常嬷嬷,怎么是你?”兰姨娘瞪大了眼睛。 不止常嬷嬷,兰姨娘身边但凡得脸的丫鬟仆妇都被李氏暗中收买了,李氏冷笑:“不是常嬷嬷我还不知道你又有了身孕,我已经容忍你生下了两个孽种,断不会容忍你生下第三个,来人压住她,给我灌。” 那两个婆子迅速把兰姨娘压在了地上,用手去掰她的头,迫使她张嘴。 “常嬷嬷,我对你不薄,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兰姨娘摇着头,这药不能喝,喝了她就没有倚仗了。 常嬷嬷皮笑肉不笑,轻声哄着她:“姨娘说错了,大树底下好乘凉,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这药您就乖乖喝了吧,免得受苦。” 任凭兰姨娘拼死挣扎,药还是灌进去了大半,没多久,兰姨娘就疼得满地打滚,虚汗很快打湿了她的衣裳,温热的液体不断从她身下流出,连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氏就这般看着她,直到鲜血染红了她身下的砖地,再沿着缝隙往地底下钻,等窦妈妈上前确认孩子已经没了后才冷冷地道:“大夫说兰姨娘的时疫治不好了,将她送到顺义的庄子上养病,以免过了病气给府中的人。” “是。”几名小厮得令,用草席裹了兰姨娘就往外抬。 彩莲守在角门,看到兰姨娘被人扔到了马车里,意识到不大事不妙,飞奔回了将军府。 荣荨听了焦急不已,带着彩莲急匆匆赶到前院找张昂,却在书房门口被小厮福安拦了:“姨娘留步,公子说了您只能待在后院,这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兰姨娘要被送到庄子上是早就说好的,可为什么偏偏用草席裹了,还浸湿了血,这其中定是发生了什么。荣荨已经没有心思守什么规矩了,现在能帮她的只有张昂,当即不顾身份硬闯了进去。 张昂坐在桌案后边正在看父亲从漠北寄来的书信,头也不抬地道:“出去。” 荣荨摇头:“小将军,求您救救我姨娘。” “出去!” 荣荨跪在地上,泪如雨下:“我知道您记恨我姨娘当众毁了您和三姐姐的亲事,可她也是为了我……” “住嘴!”张昂烦躁地起身,就要往屋外去,“你姨娘的死活由你父亲和主母做主,我管天管地还能管到别人家里去?”没有之前的事,他也不会出手,别人的生死与他有什么关系。 荣荨拉住他的衣角,她只有他了:“只要您救了我姨娘,您要什么我都答应,求求您。” 张昂嗤笑,不以为意:“你又能给我什么?” 荣荨泪眼朦胧地仰头看他,从进门到现在,他从来不踏进自己的院子,她知道他心里还有三姐姐,也还恨自己,可她只有他了。她需要讨他的欢心,就算不为了姨娘,她也希望他能喜欢自己,自己喜欢他那么多年,怎么不盼望能得到他的回应呢。 想起姨娘曾教过她的,荣荨擦干眼泪站起身,柔柔地贴着他,吐气如兰:“阿荨的一切都是您的,您想做什么都可以。”她试图吻他,极尽全力地挑逗他,可无 论她怎么做,张昂仍是冷冰冰地站着,不为所动。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再晚就来不及了,荣荨闭上眼,吻得更加卖力,白玉纤长的手在他身上四处游弋。 第60章 回门回门 张昂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眼前又浮现揽月居那一晚的画面,娇弱的喘息与粗重的呼吸交织在一起,汇成热流直冲而下。“滚!”他用力推开她,声音冷得刺骨。 衣裳还穿在身上完好无损,荣荨却觉得自己比扒光了扔在街上还要难堪,他那么嫌弃自己。 她没有说话,万念俱灰地看了张昂一眼就朝门口走去,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她救不了姨娘了,她该怎么办。 突然,她的后颈被人捏住,一阵天旋地转后,她人就躺在了罗汉床上,张昂欺身向前,紧紧地压着她:“这是你自找的。”随后俯身而下,用力咬住她颈侧的软肉。荣荨疼得闭上眼,将呼声咽到了肚子里。 福安悄步上前关上门扉,将一室凌乱尽数遮掩。 明日就是三朝回门了,入了夜陆老夫人特地把陆听澜叫到了松香院:“我听下人说明日你也要一同回去,会不会太隆重了?” 陆听澜现在是二品大员,就算他不在意,可只要有他到的地方,别人也会为他把排场做足了。而且,之前陈氏回门的时候他可是没有陪同的,就连第二日的奉茶认亲他都在上早朝。 “内阁繁忙,你不去别人也不会说什么,若实在放心不下派人护着她就是。” 第62章 陆听澜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别人不会说我什么,倒会看轻了她,我既已娶了她,自是要护着她的。” 荣茵现在有陆夫人的名头在,谁又敢看轻了她,没想到他这么看重荣茵,陆老夫人也不知道该不该高兴,默了稍顷道:“你是极有主意的,我就不多说了。回门礼我已经叫宋妈妈备下,等下直接送到踏雪居去。” 陆听澜颔首,其实回门礼陈冲早就备下了。 宋妈妈亲自送陆听澜出院门,回来时见陆老夫人望着油灯怔怔出神,小声地问:“太夫人想什么呢,如今七爷也娶妻了,您还有什么可烦心的?” 陆老夫人长叹了口气:“我是觉得老七宠爱荣氏太过,不过新婚燕尔也无妨,过了这阵许就好了。”老夫人现在的心情很复杂,既希望自己的儿子多些人情味,又担忧他一颗心都系在荣茵身上,他这个年纪开枝散叶才是最重要的。 宋妈妈弯下身子伺候陆老夫人穿鞋:“这有什么的,多给七爷纳几房妾室不就好了,七夫人一人也伺候不周,听雨轩不就住着一位?” 宋妈妈等了半天,陆老夫人还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疑惑地抬起头,见老夫人冷冷地盯着自己,后背瞬间冒出冷汗:“太夫人……” “听雨轩的人私下找你了?”陆老夫人冷哼一声,不紧不慢地问。 “怎会。”宋妈妈心里一紧,下意识道,“老奴只是随口一说。” 陆老夫人起身趿鞋,不甚在意地道:“你跟在我身边三十几年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相信你心里清楚。” 宋妈妈脸色凝重,恭敬应是。 博古架天快黑才送过来,荣茵带着琴心几人往上面摆放兰花、花瓶和书册,兴致正浓时听到小丫鬟在门口禀报,说七老爷回来了。 荣茵回头对迈过地屏进来的陆听澜笑笑:“陆随说博古架是您选的?”琴心等人屈身请安,悄声退下。陆随送过来的博古架是楠木的,没有冗杂的雕工,素简雅观,放在室内清新自然,荣茵很喜欢。 陆听澜摸摸她的头:“留几个位置,我书房里还有几盆兰花,等回门回来我叫陆随搬来。” “您也养花吗?”荣茵亮晶晶地看着他,似乎觉得这是件很稀奇的事。 陆听澜好笑地点点头:“养得不多,墨兰、蕙兰、建兰、寒兰各有一些,没你养得好。” 荣茵心想,他是故意奉承自己呢,他养的都是些名花异草,不知道费了多大的心思,不像自己,什么好养就养什么,还是不要在他面前丢人现眼了。转而说道:“母亲派人送回门礼来了,您要看看吗?” 陆听澜拥着她坐到了小榻上,闻到她身上若有似无的香气,与洞房那晚的玉兰花香明显不同,贴着她的耳朵柔声问:“你用的什么香?” 一想到外面还候着小丫鬟,荣茵就脸热,不是说回门礼的事嘛!伸手推他:“……不曾用香,大概是方才搬花时染上的香气。” 陆听澜顺势将她楼到怀里,俯首吻上她的耳垂,然后是红唇:“明日回大兴还要早起,歇了吧?”虽是疑问,却不容人拒绝,他进院门时就已经嘱咐丫鬟去烧热水了。 荣茵从净室出来,内室的烛火只剩下了一盏,光线昏黑,顿时就紧张了,心怦怦地跳着。陆听澜已经躺到了外侧,她走到床边脱了鞋就要往上爬,胳膊却突然被他握住,稍一用力,就跌到了他身上,然后被他抱着翻了个身。 陆听澜的胸膛宽厚且温暖,手臂肌肉紧实有力,荣茵被困在他身下,害怕地舔了舔唇:“您不是说了明日要早起,还是赶紧睡了吧。” 陆听澜眼眸一暗,指腹揉上她的红唇,嗓音暗哑:“不急,还有件事没做……”尾音消失在二人纠缠的唇齿之间。 空气被他掠夺殆尽,荣茵晕晕乎乎地吮吸着他的舌,脑中糊成一团。陆听澜松开她的唇,吻向了她锁骨上的朱砂痣,又吸又舔,荣茵得了空,大口大口地喘气,她觉得自己刚刚差点就窒息了。 他的唇四处游走,所到之处引燃一片灼热,修长的手指也在作怪,荣茵五官的敏感度被不断放大,感受到潮湿的吻落在脚踝内侧时,终于忍不住战栗嗯啊出声。 陆听澜汗如雨下,这当口便是神仙来了也停不了,再这么磨蹭下去,自己只怕要死在她身上,克制地吻了吻她的唇,极尽温柔:“乖,这次不会疼了,我保证。” 次日荣茵果然就起不来了,尽管昨晚陆听澜体谅她今日要坐几个时辰的马车,一次过后就歇下了,可她还是很累,琴心叫了好几声见她还是不醒,便有些着急,七爷可是早就起床了的。 “我来吧。”陆听澜洗漱完,见状把荣茵从被子里抱出来,轻轻地哄着她:“乖,等下在马车上再睡,让琴心铺几层厚褥子,不会觉得硬的。” 温热的呼吸扑在脸上,荣茵一激灵醒了过来,脑子还懵着,开口唤琴心。陆听澜亲了亲她的额头:“要什么?” 荣茵摇头,等琴心进来了才道:“口渴,倒杯热茶来。” 茶壶就放在圆桌上,离床榻不过几步远,这点小事就不能问他嘛。陆听澜眼神一暗,松开手站起身。 大兴荣府这边,兰姨娘在去往顺义的庄子上半道病故了,荣江得了消息后怒气冲冲地找到李氏质问:“我已经答应你把兰儿送到庄子上,你怎么还不满足要去害她?” 消息传回来时李氏也愣住了,虽然那药不至于要了兰姨娘的命,可是刚落了胎没有得到大夫医治,就立即被送走,也难免会发生意外。只是这件事李氏不能承认,荣江并不知道兰姨娘又怀孕的事。 她放下汤匙,用手帕擦了擦嘴:“二爷好生不讲道理,大夫都说了兰姨娘病情凶险,她死了又干我何事?您凭什么说是我动的手?” 荣江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他答应送走兰姨娘,第二天李氏就说她犯了时疫,还以为是找的 借口便没有过问,难道真的是病了? 李氏又道:“二爷若不信,大夫还在府上没走呢,您大可去问。” 荣江半信半疑,还欲问就听到窦妈妈在外禀报,说三小姐和三姑爷就要到了,王氏请他们去前院待客。荣江哼了一声:“我自会调查清楚。”说完一甩袖子大步走了。 待他走远,李氏身子一软,瘫坐到了罗汉床上。窦妈妈进来扶住她低声道:“夫人千万要稳住,大夫已经打点好了,二爷不会知道的。” 李氏点点头,换了身衣裳也往前院去了。 回门宴席摆在了中堂,荣茵和陆听澜进来先给王氏磕头。行完礼荣清和荣江请陆听澜去花厅喝茶,荣茵则和女眷去了中堂的西次间。等大厨房把菜端上来,一行人又移步中堂吃晌午饭。 荣蕴和齐天扬没来,荣荨就更不必说了,她如今身为妾室,轻易出不得门,众人连张桌子都坐不满。荣江一脸谄媚地为陆听澜斟酒:“七爷,这是南方的冰堂春,我特地托人从福建运回来的,您尝尝。”先前在花厅荣江没好意思提自己想说的事,便打算吃饭时在酒桌上当着众人的面提出来,想来有荣茵在场陆听澜也不会拒绝。 陆听澜伸手挡住酒杯,微笑道:“明日还要上内阁理事,酒就不喝了。” 明日上内阁,那今日就要回宛平,而且是吃完晌午饭就要走,不然赶到都得天黑了。按习俗回门的姑奶奶和姑爷是要住上几天的,可他是陆听澜,谁敢说个“不”字。 荣江斟酒的手一顿,若无其事地笑道:“七爷百忙之中还抽空陪茵姐儿回门,实是对茵姐儿的看重。酒不喝便罢,您尝尝菜,这锅青笋火腿乌鸡汤昨日就吊上了,鲜香入味。” 白芷端了最后一盘菜上来放在荣茵的面前,福身道:“大公子知道三小姐爱吃辣炒鸡,一早就吩咐大厨房做了。” 荣茵抬眼望去,荣清对着她尴尬地笑笑。其实他不记得荣茵爱吃什么,想必这是范妈妈私底下做的,希望缓和他们兄妹之间的关系,罗氏是劝不动了,只能从自己这里入手。 第61章 生气生气 饭用到一半,荣江见气氛差不多开口道:“听闻朝廷有意在浙江再建一个织造局,不瞒七爷,去年改稻为桑推行之后,我便在浙江和福建一带购置了大量的土地,每年可产生丝不计万数,只是苦于没有门路,不知道七爷能否给个方便?” 荣茵心里一紧,手中的玉箸掉在碗碟里,发出“叮”的一声脆响。陆听澜笑容不变,左手往后搭在荣茵的椅背上,在众人看不见的角落轻抚她的后背,右手把玩着茶盏,淡淡道:“织造局是司礼监的事,并不在户部,不过司礼监一向只与巨贾富商合作,二叔这么有把握?” 荣江自得一笑:“实不相瞒,这几年我手下经营起了一家商行,不敢自称巨贾,但也有二十家作坊、两千架织机和一百多家绸缎行。七爷说这不是户部的事,但您的话可不止在户部有用,为我行方便,也是为七爷自个儿行方便不是。” 第63章 这是赤裸裸地行贿了。荣茵心知肚明荣江说的商行就是泰兴商行,这背后有那么多触目惊心的肮脏事,她虽还没彻底查清楚,但也知道了个大概,怎么可能让陆听澜与他狼狈为奸。她开口道:“时辰不早了,我与七爷也该回府了。” 荣江脸色僵住,压抑着怒气笑道:“茵姐儿,这饭还没吃完呢。” “太晚了回去不好赶路。”荣茵很不喜欢他们明里暗里敲打的话,也不想拖累陆听澜的名声,他在坊间一向是被人崇敬爱戴的。 “放肆!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吗?”王氏气得不轻,陆听澜贵为户部尚书,荣江所说之事于他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更何况他现在还成了荣家的女婿,拉拔夫人的娘家不是应该的嘛,荣府的人就没有想过他会不同意,更没想到荣茵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李氏也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劝道:“茵姐儿,你二叔也不是为了他自己,这一大家子现在都指望着他呢,不说远了,你出嫁时的嫁妆不就是你二叔拿的嘛。” 荣茵的心一点点冷下来,难怪她说王氏怎么突然好心让公中出这么多银子给她置办嫁妆,合着在这儿等着她呢!他们是真心为她打算吗?不过是为了攀上陆家,觉得有利可图,她才嫁过去三天,就等不及要回报了。 “大不了再把嫁妆抬回来就是……” “妹妹!”荣清厉声打断荣茵,“荣府始终是你的娘家,二叔拿下织造局,你的面子上也有光。” 荣清会这样说,荣茵早就不意外了,下意识看向罗氏,她坐在位置上,正愠怒地看着自己,王氏还在喋喋不休地骂着,他们都赞同二叔说的。荣茵根本不敢去看陆听澜,让他知道荣府的人这么对自己,他又会怎么想呢? “老夫人!”陆听澜突然出声打断王氏,王氏一呆,望着他似笑非笑的面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又习惯性地辱骂荣茵了,尴尬地笑了笑:“陆大人见谅,我这是关心则乱,素日里我可是很疼爱茵姐儿的。” 陆听澜心中很不高兴,当着他的面,这些人就敢这么欺负荣茵,可想而知以前没嫁给自己的时候,她在荣府过得有多不容易了,他现在十分庆幸自己将婚期定在六月,能让她早一点嫁给自己。 荣茵拉过他的手,起身离席。 荣江慌了,不死心地在后头追问:“陆七爷,茵姐儿一个妇道人家,她不懂着其中的厉害关系,您难道还不懂吗?”织造局一年能产绸缎上百万数,换成真金白银不知道有多少,荣江不信陆听澜不心动。 陆听澜果真停下脚步,荣江还不及高兴就听他道:“司礼监的事一向由皇上亲自过问,我还真说不上话,二叔若真有那么多织机和生丝,想来司礼监不会不同意的。” 荣江哽住,这是多少织机和生丝的事吗?他有别人也会有,而且只会更多。陆听澜一开口,司礼监还能不给他面子?最重要的是自己还能趁此机会拉拢镇国公府,让别人知道他二人是一条船上的,也让严怀山高看他一眼。 “对了,刚才老夫人说这里没有阿茵说话的份。”陆听澜转过身直看着王氏,“老夫人错了,阿茵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有我说话的份,就有她说话的份。” 在荣府待了不到两个时辰,马车又驶回宛平。荣茵坐在车厢里双眉紧蹙,盯着前方愣神。 双手忽地被另一双温热的大手握住,荣茵抬眸,看到陆听澜儒雅的脸,下意识地挣脱手,向他道歉:“让七爷见笑了,您是不是没吃好?”一来一去好几个时辰都没吃上东西,肯定饿了吧。 陆听澜叹息一声,反问她:“你呢?肚子饿不饿?” 荣茵心中烦乱不已,哪还有吃饭的心思,后悔让他跟着回门了,才让二叔找着机会开口,这种事他不帮忙会显得不近人情,可帮了忙又会惹得一身骚,左右为难。摇头道:“以后回娘家您让我一个人回来吧,以免惹上麻烦。” 陆听澜官场上纵横捭阖数年,最擅观察人心,又怎么会看不出荣茵对自己的疏离,他往后退开,轻声问:“你是不想麻烦我,还是不忍麻烦我?” 荣茵不懂,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总之都是不想他因为自己做一些不好的事,他娶自己就已经不是自愿的了,还要强迫他违背的自己的意愿做事吗? 车厢中安静下来,车轱辘碾过长街辘辘作响,没多久又热闹起来,马车驶到了德胜门大街。街道两旁店肆林立,随处可见各色的茶楼、当铺、酒楼、饭店,街上行人如流水,不少衣着华丽的人来来往往,是宛平最繁华的一个去处。 “七爷,到了。”马车停下,外面响起了陆随的声音。 马车停在了一家叫“槐叶冷淘”的面店前,荣茵不明所以地望着陆听澜。面店不大,但是很干净,只摆放了五张小方桌,掌 柜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大爷,看见陆听澜进来就笑着招呼:“大人,好久不见您来了,这位是您的夫人?” 陆听澜笑着颔首,领着荣茵坐在靠里面的位置。不一会儿大爷端上来两碗冷面,陆听澜从筷篓里拿出竹筷递给荣茵:“不是饿吗,快吃吧。” 荣茵诧异地看着他,自己不是摇头了嘛。想到他说过的即使不饿也要吃上一些,不然对胃不好,所以,他是怕她胃疼才带她来吃的吗? 陆听澜见她不动筷子,说道:“你放心,店主很爱干净,吃了不会闹肚子的。”这家店他与冯征明夏日常来,与店主相熟。 “不是……”荣茵有些不好意思,“我没见过这样的面。” 这面也是三四年前才传到京城的,陆听澜一顿,想起了她之前一直待在道观,耐心给她解释:“这是用槐叶汁水和面制成面条后放入井水中冷却而成,夏日里吃起来清爽甘甜还能消热解暑。” 荣茵想了想又问:“那这店后院有井了?” 陆听澜点头:“吃吧,吃完我们再回去。” 他一如既往的柔和,那应该是没生气吧。荣茵想了想,拿起竹筷低头吃起来。 吃完面回到车厢,气氛还是有些凝滞,谁也没开口说话,差不多一个时辰后终于回到了镇国公府。马车在内院的垂花门停下,陆听澜下了车却没有往踏雪居的方向走。 “七爷不回踏雪居吗?”荣茵连忙问道。 陆听澜嗯了声,抬起手腕整理袖口:“书房还有事,需要我过去处理。”说完也没有看她,径直离去。 荣茵这下是真的确定他在不高兴了,可为什么呢? 说有事不是为了骗她,是真的有事,陆听澜一到书房就接过信件看起来,这阵子忙着婚事许多事都交给了府中的幕僚去处理,可还是有他们也无法决断的事。 顾辞简散了值直接打马来到陆府,三伏天太阳火辣,他进到书房时已是满头大汗,紧皱眉头直道:“新官上任三把火,齐云廷才刚任大理寺少卿就对都察院下手了,今日佥都御史被他以收受贿赂的罪名下了大牢。” 陆听澜搁下信件,叫陆随端凉茶进来,说道:“杨太傅一死,就是严怀山清洗都察院势力的好机会,佥都御史的事只是开始。” 顾辞简端起凉茶一口气喝完,不停歇又道:“真是难为他等了半年之久才动手,照这样下去整个朝廷全是他的人了?” 陆听澜想到郭兴,沉吟了会儿:“你在兵部,方便与武定侯来往,最好接近郭兴。” “你是叫我拉拢郭兴?”顾辞简惊讶出声,“你别忘了他可是赵珺的小舅子,是严党的人。” 陆听澜笑了笑:“只是他姐姐嫁给赵珺而已,他不曾为严党做事,我娶了荣府的人,你又能说我投靠了严党?” 荣府是齐元亨的亲家,在世人眼里自然是严党一派,当初得知陆听澜要娶荣茵,身边同僚都在私底下劝过,可他说:“严怀山门生遍布朝野,裙带泛泛不可数,然尽数归附耳?” 顾辞简语塞,问起他回门的事:“你今日回门怎么这个时辰就回来了?” 陆听澜看他一眼,语气不明:“我的家事也需要向你禀报了?” 顾辞简讪笑几声,抬手抹去额上的汗:“我这不是听说你小舅子在谋差事嘛,还以为今日回门会让你帮他这个忙。” 荣清现在虽然身为庶吉士却是没有官职的,如果不是遇到恩科提前散馆,则需要在翰林院深造三年,散馆时通过朝考才会被授予官职。荣清显然是等不了三年的,上个月就听闻他在走动关系想提前入仕,还以为他今日会跟陆听澜提起。 陆听澜没有回话,今日那种情形荣清根本就没机会提起,等他明日去内阁就知道了。 第62章 敲打敲打 从大兴回来怎么着也得去跟陆老夫人说一声,即使陆老夫人提前说了今日舟车劳顿不必去请安,**茵想了想还是让琴心伺候她换了身褙子,拿了几盒大兴的糕点就去了松香院。 荣茵到时,松香院已经很热闹了,才吃了晚饭各房的人都过来了。陆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青溪打了帘子请她进去,她进到里面一看除了陈氏、赵氏和张潇外,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女子,通身的贵气。坐在杌子上指点张潇的小女儿泱姐儿女红,荣茵觉得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第64章 陈氏等人的眼神来来回回在她与那名女子的身上打转,欲言又止还带着意味不明的笑,荣茵不知为何,心底有些烦躁。陆老夫人坐在罗汉床上,笑着拉她坐到自己旁边:“今日回门来回折腾够累的,不是都叫你不用过来了?” 陆老夫人待人宽厚,荣茵却不敢恃宠生娇,笑着回道:“坐在马车上也没累着,这是大兴时兴的糕点,祖母叫我带回来给您尝尝。” “还是你祖母想得周到,大兴的糕点我也有许多年没吃到了。”陆老夫人顺手递给宋妈妈,让小丫鬟拿出去摆盘再端上来。 糕点用金玉满堂的高足盘盛了五盘,有云片糕、八珍糕、海棠酥、蟹壳黄和酥油鲍螺,分别放在众人身边的高几上。荣茵盯着高足盘陷入沉思,在荣府闹成那样,王氏哪还有心思叫人把准备好的回礼拿出来,这些都是陆听澜吩咐陆随准备的,他那么细心,连自己在妯娌面前的脸面都考虑到了。 “弟妹,母亲问你话呢。”陈氏陡然大声说话,荣茵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见陆老夫人正看着自己笑。她一下子就脸红了:“母亲,您刚问我什么?” 陆老夫人并不介意,仍笑呵呵地:“老七怎么没跟着你一起来,这几日不都是你走哪他就跟到哪儿的嘛?” 荣茵顿住,伸出去端茶盏的手又伸回来,声音有些发虚:“七爷说书房还有事等着他处理,就不来给母亲请安了。” 泱姐儿很喜欢海棠酥,觉得粉粉的颜色很好看,吃起来还挺酥脆,吃完了盘子里的对荣茵脆生生地道:“小婶婶,这海棠酥还有吗?我明天还想吃呢。” 泱姐儿才五六岁,正是天真可爱的年纪,荣茵对着她笑笑:“还有呢,我等下叫琴书送到喜春阁好不好?”喜春阁是五房住的院子,泱姐儿现在还小,还和张潇夫妇住在一起。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泱姐儿开心地回到位置上,依偎到那位女子的怀里:“莺姐姐,小婶婶说给我送来,明天你来,我们一起吃。” 听到泱姐儿的称呼,荣茵还以为那女子是五房的亲戚,正想开口问却听到张潇笑骂道:“都说了不能这么叫,怎么老是记不住。” 陆老夫人看了张潇一眼,拍拍荣茵的手:“说来离敬茶的时候还早,不过你们早晚也要认识的,今日就先见见,这位便是杨太傅之女杨莺时。” 杨莺时起身几步上前,屈身行礼:“见过七夫人。”肌肤胜雪,柔美动人。 原来是她!难怪自己刚才觉得眼熟,上次在开元寺的山门前就已经被她优美的身姿惊到,没想到正脸更是出众,不过也只有这样才说得通。荣茵起身回礼,刚才陆老夫人说的话她听得清楚,又看到杨莺时胸前缝的麻布,才知道她还在守孝,未正式成为陆听澜的妾室。 果然,陆老夫人接着又说:“十一月下旬莺时出了热孝,到时候纳妾礼就要由你来操办了,你是主母,老七房里的事你安排好,早日为陆家开枝散叶。” 十一月,算下来只有五个月了。荣茵抿抿唇,笑着应是:“母亲放心,我都省得。”陆老夫人的话也是在敲打她呢,让她牢记自己的身份,不能生了嫉妒的心,独自霸占陆听澜的宠爱。 她觉得陆老夫人多虑了,陆听澜都为了杨莺时不惜与严首辅对上,又怎么会不宠爱她呢。 杨莺时也在悄悄打量荣茵,原本还以为她有什么过人之处,才会让陆听澜甘愿娶她,今日一见倒让自己松了口气。想来绿荷说的就是事实,若不是她强闯官轿,陆听澜是不会娶 她的。 张潇用汗巾子擦擦嘴角,凑趣儿地道:“母亲这回可是真的放心了,七爷不仅取了娇妻还得了美妾,孩子那不是说来就来嘛,只怕您到时候左手倒右手都忙不过来。” 陆老夫人很是高兴,哈哈笑道:“借你吉言,老婆子我等着呢。” 入夜松香院的热闹才散了伙,荣茵回到踏雪居第一件事就是吩咐琴书去喜春阁送海棠酥。由着琴心伺候梳洗后,换了身襦裙坐在小榻上找尺头绣荷包,今日无意间撇到,陆听澜身上的那个似乎有些旧了。 不知不觉,琴画守在边上打了个哈欠:“夜深了,夫人早些安置吧。” 荣茵抬头看了眼院门的方向,陆听澜还没有回来。“再等等吧,等把这边收完。” 又等了一会儿,院里忽然响起了陆随的声音,又听到琴心从明间出去与他说话。不消片刻,琴心进来禀报:“夫人,陆随来禀,说七老爷今夜事多不知道忙到几时,让您先安歇。” 今夜是琴画守夜,待荣茵上床,她放下幔帐,灭了烛火就到碧纱橱歇下了。 陆听澜不在,荣茵孤零零躺在床上才觉出床的大来,像一间密闭的暗室,她感到气闷,起身又把幔帐挂在铜环上,听到外面刮起了风,西府海棠的枝丫簌簌直响,似乎要下雨了。 要是下雨从书房过来会被淋湿的吧。荣茵烦乱,一时又想起身派人去书房说一声,若是下雨就让他歇在书房吧,也不必回后院了。一时又觉得陆听澜的意思说不定就是不回来了,自己倒也不必多想。 辗转反侧不知几时才睡着。再睁开眼,窗外仍然黑着,果然下起了雨,也不知下了多久,檐下水槽已经积了不少水,只听得雨声叮咚。 等天彻底亮起来时,雨也停了,陆听澜的锦被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一侧,一夜未回。 陈妈妈端来热水伺候她起床,望着荣茵微肿的眉眼,问道:“夫人昨夜没睡好吗?” 荣茵应了声,明显有些疲惫:“雨声嘈杂,扰得人无法安睡。” “奴婢也被吵到了。”陈妈妈心知肚明笑了笑,“夫人不必多心,七老爷忙起来歇在书房是常有的事,您未过门之前,他大半时间都在书房里呢。况且今日七老爷还要上早朝,起得早呢,也是怕打扰您睡觉了。” 荣茵用凉水敷了会儿眼睛,消肿了才带着陈妈妈和琴心往松香院去给陆老夫人请安。 回来路过梅林,荣茵无意往里边瞟了眼,似乎看到后边儿还有一座宅子,青砖黛瓦的院墙隐藏在梅树的枝叶中。成亲第二天陆听澜带她游园时并未经过这里,于是疑惑地问陈妈妈:“那是个什么宅子,怎么看起来没有人气的样子。” 陈妈妈迟疑道:“……是先夫人的院子,自先夫人病故后就上了锁,一般没人往那儿去。” 算起来也快四年了。荣茵默了会儿又问:“她怎么住在这里?”梅林太安静了,周边除了树什么都没有,实在不太像人住的地方。 “这是太夫人安排的院子。”陈妈妈答道。 荣茵微不可闻叹息一声,小陈氏的院子离松香院最近,陆老夫人一开始就是想培养她当宗妇的,听闻她也是书香气很浓的一个人,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就跟杨莺时一样,满腹诗书。 以前小陈氏可以说是京城闺阁小姐最艳羡的人,荣茵在宴会上没少听人提起她,可渐渐的羡慕变成了讥讽。再听人们提起,都是在说她如何被陆听澜冷落,终日郁郁寡欢。没想到这么年轻就香消玉殒了,去世时也才二十五岁。 陈妈妈知道外界一直都在传小陈氏的去世与七老爷有关,再看荣茵怜悯的神色,想必已然全信了,想了想还是决定把内情说出来:“夫人,有些话本是七老爷下了命令不许说的,但奴婢不想七老爷背负恶人之名,还是决定说出口。” 荣茵见她说得认真,正色道:“你说,我听着。” 陈妈妈虽不是陆听澜的乳母,但也算看着他长大的,这么多年一直在他身边做事,受过他不少恩惠,不忍心荣茵误会他,夫妻二人离心。 “先夫人是太夫人去保定探亲时相中的,陈家为了亲上加亲,看出太夫人的心思便主动提出结这门亲事,太夫人心里欢喜,也就应了。可是陈家人没说实话,先夫人是定过亲的。” 说起来也是老生常谈了,与小陈氏定亲的男子后来家道中落,陈家觉得无利可图就提出退亲,转头与陆老夫人商定了亲事。小陈氏嫁过来后心里一直装着那男子,对陆听澜也较为冷淡,那会儿陆听澜刚入仕,一心都扑在了官场上,还以为是因为自己的疏忽,对此也不以为意。 后来那男子不知道从哪儿得的消息,买通了小陈氏身边的丫头,经常与她通信,嘘寒问暖。时日渐长,小陈氏更是觉得辜负了心爱之人,心里积郁,开始回避陆听澜,连他外放汝宁府都称病没有跟随。 不想那男子早有打算,拿着二人的来往的信件找到陆听澜,要他为自己安排官职,否则就要昭告于天下,让镇国公府颜面扫地。陆听澜使了手段,此后再也不见那男子拿此事来威胁,小陈氏知道后,这才看清楚自己日思夜想的心上人竟是在利用自己,心里悔恨不已。 第63章 书房书房 陆听澜为了陆陈两家的颜面并没有追究此事,只是对小陈氏更加疏远了,但也没有苛待她,也嘱咐过知情的人不要将此事说与陆老夫人知道,不想让陆老夫人愧疚,也维护了小陈氏在陆家的体面。 第65章 小陈氏后来追悔莫及想再去讨好陆听澜,但正逢老太爷去世,镇国公府风雨飘摇之际,陆听澜忙得脚不沾地,几乎不怎么回后院了。小陈氏别无他法,又跑到陆老夫人面前哭诉,老夫人不知内情,还一味地训斥陆听澜,他也不解释,皆默默地受了。 小陈氏终日惶惶不已,怕被陆家休弃,又被陈氏一族施压,便张罗着要为陆听澜纳妾,做着去母留子的算计,自己仍可以稳坐陆家宗妇的位置。陆听澜听说后第一次对小陈氏发了火,陈妈妈至今仍记得当时的情景。 大雨滂沱,陆听澜才从松香院知道了此事,冒着大雨来到梅林,他嘴角紧抿,眼里尽是狠厉。他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违抗不得,负了心上人嫁与我不是你的错,我不会因此追究于你。可你当断不断,仍与他人藕断丝连,险些令陆府蒙羞,毁陆陈百年情谊,如今更是非但不思己过,还为一己私利意图利用我母亲逼我、迫我、把控我,视她人性命为草芥,一心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心思之恶毒,德行之浅薄,实在是令人不寒而栗。” 小陈氏自己心里本就有鬼,被陆听澜一番正言厉色说得羞愧交加,再加上之前的积郁成疾,就此病倒了。京城有名的大夫都找来看过,可身体还是每况愈下,最后含恨而去。 荣茵听完沉默良久,原来竟还有这样的内情。她看向陈妈妈:“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陈妈妈屈身答道:“虽然您嫁进来时日尚短,但七老爷对您的爱重奴婢看得分明,奴婢希望您不要误会七老爷,他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 “小姐,小姐。”绿荷几步奔进听雨轩,见杨莺时倚在小窗边做女红,一把夺过绣绷放下,兴奋地道:“奴婢打听到了,昨夜陆大人没有回后院,独自歇在了前院书房。” “当真?”杨莺时激动地抓住绿荷的手臂。 绿荷笑着点头:“宋妈妈告诉我的,还能有假?连太夫人也知道。” 新婚第四晚陆听澜就不回后院了,杨莺时心里高兴,他果真是不喜欢荣茵的。她坐到梳妆镜前,把胭脂水粉的盒子都打开,让绿荷伺候她重新上妆。 “小姐,这是作何?”绿荷不解地问。 “上次向陆大人借的书早就通读完本,也该还给他了。”杨莺时看向铜镜里的自己,黛眉朱唇,清丽无双,只是青玉耳铛稍显寡淡,称不出她的好颜色来。纠结片刻,让绿荷拿来红珊瑚的耳坠换了。 绿荷兴奋地附和:“小姐早该这么做了。瞧天色陆大人的马车也要到了,现在赶过去正合适。” 荣茵用完晚膳坐在罗汉床上继续绣荷包,收完边槅扇外天已近黄昏,她问琴心:“七爷还没回来吗?” 琴心把用剩的线和尺头收到笸箩里,回道:“回了,在书房呢,前儿陆随来禀,奴婢看您绣得专心,就没打扰您。” 荣茵盯着新制好的荷包凝神思忖,脑子里全是白日陈妈妈对她说的话。陆听澜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她知道,他对自己那么好,自己也该投桃报李才是。 忽有凉风从槅扇外吹进来,荣茵咬咬唇,叫琴墨拿锦盒把荷包装了,随自己一道去前院书房。出了院门,走过青砖甬道就是三面环水的水榭,周边围种了一圈柳树,蝉鸣吱吱。荣茵白日里还来过这里纳凉,现在却全没了看景的心思,直朝着月洞门走去。 穿过第一段抄手游廊就来到外院,陆听澜的书房是一座两层楼高的碧瓦朱檐小楼,远远地就能看到飞出来的勾头瓦。再走一段抄手游廊就能看到匾额了,荣茵突然怔在原地。 “夫人?”琴墨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是杨莺时带着她的贴身丫鬟绿荷正往书房而来,隐约间还能听到她们的对话。 “小姐,您上次说无事可做,陆大人就派人给您送了一箱子的书册解闷,陆大人对您可真好。今日您特地做的糍粿来,他也一定会喜欢的。” 杨莺时不好意思地笑笑:“陆大人照拂我颇多,一点糍粿算不得什么,聊表谢意而已。” 才到院门口,就见陆随迎了出来,笑着行礼,说了几句话又把她们迎进去。 琴墨悄悄打量荣茵的脸色,犹豫地问:“夫人,我们还要去吗?”荣茵没说话,转身就往回走,脚步快得琴墨都要跟不上了。 回到踏雪居,荣茵径自掀帘进门,对满院仆妇的行礼问安充耳不闻,珠帘来回荡开,噼里啪啦直响,琴心一脸疑问地看向后面跟着的琴墨。 琴墨摇头噤声,这种事儿她可不敢乱说。 荣茵不知道自己心底冒出的怒气是为什么,她有什么好生气的呢,早就知道了不是么?荣茵长叹口气,将装着荷包的锦盒随手搁到博古架上,起身叫人端热水进来伺候自己梳洗。 斜阳穿过槅扇,洒在陆听澜身上,给他镀了层柔软明亮的金色,更显出他身上的儒雅沉稳来,杨莺时看得痴了。陆听澜感受到落在身上的目光,眼睛微眯:“杨小姐找我有事?” 杨莺时把被青色棉布包好的书册递给陆随,坐下时用手抚了抚鬓角的碎发,红珊瑚的耳坠晃晃悠悠,然后轻启朱唇:“多谢大人赠书解闷,今日莺时是来物归原主的。” 陆听澜不紧不慢地道:“这些书册是陆随在书肆买的,算不得名家孤本,杨小姐自个儿留着就是。”见她无话,叫了声陆随便要送客。 “大人……”杨莺时一咬唇儿,从身旁绿荷的手里接过食盒,“这是特地给大人做的糍粿,莺时厨艺拙劣,万望大人不嫌弃才好。” 食盒打开,还冒着热气的糍粿映入眼帘,陆听澜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件蠢事。他当日为了完成恩师的遗愿救杨莺时于教坊司,将她接进了府里,为了不引起严党的怀疑放出消息说要纳她为妾。自己此举虽不得已但确实有损她的名声,也在母亲的劝说下默许了,但那时他没想过会娶荣茵。 可事实是他娶了荣茵,也甚为欢喜她,莫明就不想让她伤心失望,试问哪个做妻子的又能坦然接受自己的夫君纳妾?他也不想过那种倚红偎翠的日子,能得一知心人相伴余生已是上天对他的垂怜。但现在严党的人还虎视眈眈,他也不能将杨莺时推开,那样会害了她。 陆听澜指敲桌沿,凝思片刻稍显冷淡地道:“杨小姐今后有何打算?” 杨莺时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接自己回镇国公府的第一天就曾告诉过自己,他并不是真的要纳自己为妾,等风波平息之后,他就放自己离开。可她根本就不想离开他,后来他没有再开口说类似的话,阖府上下也都默认了她早晚会是他的姨娘。他现在问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戌时初,陆听澜忙完回到踏雪居,一入院子就皱紧了眉,正房的屋子黔黑,只廊下还点着几盏红灯笼,被风吹得一荡一荡的。 陈妈妈从厢房迎了出来,陆听澜问她:“夫人睡下了?”陈妈妈应是,陆听澜又问:“今日夫人做什么了?”莫不是白日累到了才一入夜就歇下。陈妈妈回道:“晨起去了太夫人的院子里请安就回来做绣活,午时过后去水榭纳了会儿凉……” 陆听澜听了更是不解,摆手让陈妈妈退下,自己则轻手轻脚入到室内。借着清冷的月光,他挑开幔帐,看到荣茵面朝里侧躺着,呼吸均匀,放下心去净房洗漱。 再回来时身上带着梳洗后的潮气,他脱鞋上床,把荣茵揽进怀里,亲了亲她的额角。察觉到怀里的人身子紧绷,他牵起嘴角,轻声问:“没睡着还是被我吵醒了?” 荣茵不答,他又凑过去亲吻她的颈侧,一下一下:“昨夜我没回房是不是生气了?”等了半晌还是没听到她答话,陆听澜轻笑出声:“真生气了?” 荣茵暗自羞恼,谁生气了!说得自己好像深闺怨妇,他回不回来自己又能如何呢,左右这诺大的陆府都是他的,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在后宅仰望他鼻息过活的人。 “跟我说说话,阿茵。”陆听澜无奈,昨夜自己也不是故意不回来的,事情积攒了一堆,等他忙完天已拂晓,又到了上早朝的时间。今日在内阁批阅奏折时还一直在想她,怕她因为自己一夜未归而生气,进到院子看见正房灭了灯时才恍然她根本不在意,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着恼。 荣茵躲开他的手将脸埋进被褥里,闷闷地道:“没有生气,七爷快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好。”陆听澜沉默会儿翻了个身,面朝外睡了。 转眼立了秋,秋老虎也随之而来了,空气里热浪翻滚,屋子里放两个冰盆都消不了热气。荣茵坐在在楠木书桌后边整理苏先生递进来的账本。 忽听廊下有人说话,是张潇身边的大丫鬟端绣,几息之后陈妈妈进来禀告:“夫人,五夫人在水榭办荷花宴,请您过去呢。” 荣茵问:“都请了哪些人?” 陈妈妈笑道:“都在呢,连太夫人也在。” 琴棋书画荣茵就没有一样擅长的,也不知宴会上会不会吟诗作对。她看向窗外,日头正盛,阳光晃得人眼睛疼,实在是不想去,可一府的女眷都在,自己不去倒显得拿乔了。陈妈妈也劝道:“水榭那边凉快,夫人若热得受不住,小坐片刻借故回来就是。” 第66章 第64章 乞巧乞巧 荣茵换了身软烟罗的长衫出门,端绣还等在院中,见了她便屈身行礼。水榭那边已经热闹起来了,隐隐能听到飘过来的喧闹声。 水榭池塘里的荷花没有祠堂后面的多,但养了许多鲤鱼,不时有鱼跃出水面摇曳生姿,红的、金的、黑的与粉的、白的荷花相映成趣。湖心亭里置了七八张桌案,案上皆用红漆盘装了茶水点心和笔墨纸砚,笑闹声皆来自那里。陆老夫人坐在主位,陈氏、赵氏和张潇按次序而坐,各房的小辈坐在后一排,剩下一张空桌就是荣茵的位置,而她旁边则坐着扬莺时。 荣茵走近前,陆老夫人拉着她的手笑:“端绣去了那么久,我们还当你不肯来。” 张潇闻言懒懒地道:“天再热弟妹也不能整日 窝在踏雪居不动弹,再这样下去当心养成惫懒的性子,今日乞巧,出来来赏花吃茶才好。” 荣茵依次见礼,温和地笑笑:“天热,又擦了汗换身衣裳才出门的,让嫂嫂们久等了。”她嫁过来不过半月,陆府的事还有许多没有摸索透彻,每日除了请安就在踏雪居里理事,忙起来都忘了今夕何夕。 赵氏让她坐下,可惜地道:“你来晚了,方才杨小姐即兴赋诗一首,咏了满塘的荷花和锦鲤,羡煞人也,我什么时候也像她一样出口成章就好了,你三哥都要高看我一眼。” 陆三爷当年也是举人的功名在身,却在陆老夫人的的安排下娶了没怎么读过书的赵氏,心里一直颇有微词,后来纳了两个擅长琴棋书画的小官之女为妾。 “三夫人谬赞,不过是拙诗一首。”杨莺时以茶代酒,敬了赵氏一杯。 “诶,你可不能自谦,杨小姐的才名京城谁人不知?你那是拙诗的话,我们的就只能说是不堪入目了。不过……”张潇扫了眼荣茵,似笑非笑,“七弟妹书香门第出身,想来才情不在杨小姐之下,今日过节,不如你也给我们吟诗一首?” 杨莺时放下茶盏看向荣茵,盈盈一拜:“久闻大兴荣家书香门第,莺时不才,恳请七夫人不吝赐教。” 荣茵手不自觉握紧,环顾四周,众人都在等着自己,她舔舔干涩的唇,正准备如实告知自己不会作诗,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母亲好兴致,竟还办起了诗会!” 众人唬了一跳,朝青石小径看去,就见陆听澜穿着绯色朝服三两步跨进了湖心亭。二房的几个侄媳妇见了他忙起身福了福,荣茵的余光里见杨莺时也起身行礼,脸色微红,也不知是热气熏的还是羞的,她又看向陆听澜,他正往这边看过来,眼神柔和。 陆老夫人意外地道:“你今日回来得早!快去换了朝服再来,瞧把你几个侄媳妇都吓坏了。” “今日内阁无事,便回来得早些。”陆听澜挨着荣茵坐下,端起荣茵未吃尽的茶盏一饮而尽。他从内阁出来就直接回了府,疾步回了踏雪居却不见她,问了陈妈妈又往水榭赶来,早已热得口干舌燥。 荣茵见他鬓角洇湿,大热的天还要穿着厚重的朝服上朝,也是很辛苦的吧,端起茶壶又给他续了一盏:“烫,您等会儿再喝。”一只烫人的大手从桌案下伸过来紧紧握住她的,荣茵抬头,迎上陆听澜柔和的目光,心奇怪地放松下来。 杨莺时坐在一旁将这幕看得清清楚楚,心中暗自生恨。那日书房陆听澜问她有何打算,她羞羞答答没敢将愿意给他做妾的想法说出来,只道等除服了再做打算。他听了便没有再追问,却将她带的糍粿拒了,说他的衣食住行自有夫人会为他打理。 真是可笑,荣茵怎么配做他的夫人!连一首诗都不会作。一股强烈的嫉妒萦绕心头,杨莺时移开眼:“大人来得正好,七夫人刚要为我们赋诗一首,您三元及第学问自是不一般,也一起听听。” 荣茵此时已经平静下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原本就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更做不出锦绣华章,她欲挣脱手起身说话,却被握得更紧了。她不明所以,只见陆听澜笑了笑:“倒是要让母亲和各位嫂嫂见笑了,阿茵闺中疏于学问,倒是女红一绝,在大兴也算有些名声,曾得了詹事府郑学士夫人的称赞。” “这是真的?”陆老夫人喜出望外,郑学士的夫人出阁前就凭一手高超的绣艺在京城里声名大噪,裴老夫人当初还想聘她为宗妇,可惜去晚了一步。能得她的赞赏必定不差,又问道:“学的什么绣艺?” 荣茵眼神闪了闪,答道:“跟着我祖母请的绣娘学的,是苏绣,将能缝补而已,郑夫人客气之词,不可当真。” 陆听澜拉着荣茵起身向陆老夫人请辞,他今日之所以回来得这么早,是因为晚上顾辞简在家设宴,邀他和荣茵同去,特回府来接荣茵的。 从水榭出来,二人又回了踏雪居。陆听澜换了身直裰,坐在窗边喝茶等荣茵,看她梳了雍容华贵的发髻,再插上珠光宝气的发簪,灿如千阳。成亲那日他揭开盖头后就发现了其实荣茵也很适合明艳的装扮,现在年纪还小不觉得有什么,等过几年彻底长开了或许就真的是明艳不可方物了。 “你就是见色起意,小姑娘不小心闯进你的官轿,就非人家不娶了!”想起冯征明骂他的话,陆听澜忍不住笑,这么说好像也挺合理。 他放下茶盏,见荣茵一脸莫名地看着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笑着道:“走吧。” 马车摇晃着驶离兴化寺胡同,每年的七夕,大兴都会举办香桥会,人们自己带了粗长的裹头香聚到寺庙搭制香桥。等入夜,搭好的香桥会被众人抬着从街头走到街尾,最后再抬回寺庙里焚烧。晚上还有游船,少年少女们乘船沿街而过,找到满意的地方就会将河灯放到河里,热闹一点儿也不输元宵节。 荣茵没见过宛平的七夕,撩起帘子朝窗外张望,同为京县,宛平也是热闹非凡。现在才近黄昏,街上就已经人头攒动车水马龙了,各种叫卖声络绎不绝,等天黑,不知又是何等的繁华迷眼。 “看什么?”都看了一路了。陆听澜从身后拥着荣茵,下颌抵在她的肩上。 荣茵放下帘子,转过身问起香桥会的事,也顺便挣脱了他的怀抱。陆听澜笑容不变:“自然是有的,游船也有,你想去吗?”荣茵摇头,说了是出来参加他同僚的宴会,自己又怎么会不懂事的要去游船。陆听澜笑而不语,牵过她的手指把玩。 驶过热闹的街区,马车未停,嘎吱嘎吱继续前行,好半晌,才听到车夫的“吁”停声。陆听澜率先撩袍起身,站定后再伸手扶荣茵下车。 马车停在寺庙的山门前,太阳西沉,落在了石雕牌坊后面,荣茵努力辨认才看清阴影里牌坊上写着的是“广济寺”。广济寺是京城第二大寺,也是宛平的第一大寺庙,纵使没来过,但它的大名荣茵也早有耳闻,听说这儿的佛塔修建得比开元寺的还要盛大,里面供奉了前朝弘一大师的舍利子。她回头疑惑地看向陆听澜,挑挑眉用眼神询问:不是去参加宴会的么? “诳你的。”陆听澜伸出食指刮了刮她的鼻子,哪有什么宴会,他不过是见她在府中待得无聊,借口带她出来散散心。 寺庙里的香客寥寥无几,今日街上热闹,全都跑过去看香桥会了。陆听澜没有惊扰主持,独自带着荣茵往佛塔走去,陈冲远远地跟在后边。 “来,我牵你。”广济寺的佛塔建在山顶,数千级台阶依山而建,陆听澜怕她累着,想要牵着她走。荣茵拒绝:“佛门清净之地,不好如此。” “怕甚,你我是拜过天地的夫妻。”见她仍然坚持,陆听澜也不再勉强她,放慢了步子走在她身边。爬到一半,荣茵累得开始喘气,看到再次伸过来的大掌,不再犹豫,把手放到他的手心里,让他牵着自己走。 陆听澜步子缓慢,嘴角噙笑:“广济寺的佛塔能俯瞰宛平,等我们登顶,夜幕降临,就能看到今夜香桥游街与河灯顺流而下的景致,比在街上看的还壮观。舞象年岁,宋国公常曾邀我至此。”那时他刚中状元,胸中怀着“绝顶人来少,高松鹤不群。”[1]的傲气,誓要在官场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不辜负祖父的期望,也打破那些说他只能凭家世平步青云的世俗偏见。 “您以前常来吗?”荣茵好奇,陆七爷现在给人的感觉一向都是儒雅沉稳的,实在想象不出他年轻时与友人登高望远意气风发的模样。 自然不是,他随祖父求学回京时,已经十六岁了,转年就中了举,随后就一心扑在官场上,很少有放松自己的时刻。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到了山顶,陆听澜把荣茵拉至身前,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遥指前方:“看,那就是佛塔。” 此时天还未全黑,夕阳金黄的光斜照在八角五层佛塔上,墙面岁月斑驳,风一吹,檐下的兽面铃铛叮当作响,如银色的流水清澈悦耳。仿佛古朴厚重的历 史气息穿越千年的时光,在耳畔回响。 “难怪都说广济寺的佛塔一绝。”荣茵看了许久,直到阳光散尽,夜幕低垂。陆听澜牵着她来到石栏边,放眼望去,宛平的长街宛若霞光绚烂。 第67章 荣茵难以置信,这儿真的能看到香桥游街时的火光流动。 “阿茵。”陆听澜府身盯着她明亮而欣喜的眼眸,粼粼火光倒映在她的眼底,“不管你之前为何嫁我,如今你我已是同床共枕的夫妻,将来还要白头偕老。我希望你能对我坦诚,不求你一时敞开心扉接纳我,但求你能将我放到心里,试着信任我、依赖我、欢喜我,我亦如是,可好?” [1]贾岛,唐,《宿山寺》。 第65章 心迹心迹 长空如洗,一轮弯月悬空高挂,并点点星光,清冷的月辉将陆听澜温和而坚定的脸庞照耀分明。荣茵眼睛发酸,陆听的话触碰到她 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从小到大都是她在求着别人喜欢,求着别人将自己放在心里,求着别人看得见她。 可无论她怎么做,所有人还是讨厌她,就连母亲也憎恨她,就因为她被说是不详的,所以被人喜欢的资格都没有。她娇纵蛮横实则卑微惶恐,她嫉妒成性实则艳羡奢望,她嚣张跋扈实则无望破碎。 她步步行得艰难,挣扎过、反抗过、不甘过,到头来才明白一切不过是镜里观花。渐渐的认了命,水中是捞不到月亮的,她这一生就是那风前絮、不系之舟、无绊纸鸢,只有来处,没有归途。 挟恩嫁他,已经做好了会被冷落的心里准备,她经受了那么多,还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呢。可成亲后他却对自己尊之爱之,说没有触动是假的,但她的心已是腐朽之木,她尝试过太多失望了,不想也不愿再受到伤害。 风又起,陆听澜抬手整理荣茵被吹乱的头发:“你不必现在回答我,日子还长,你总会知道我说的不是假话。” “……好”荣茵喉咙哽住,泪珠断了线般滚落,胡乱地点头。或许能试着相信他,自己一个人实在是太疲惫了。 檐下的兽面铃铛又响出声,陆听澜仿佛看见了十七岁站在山顶上俯瞰京城的自己,胸中的傲气历经多年分毫未减,在十三年的岁月中慢慢沉淀下来,此刻全都变成喜悦在胸腔来回冲撞。 他双手捧起荣茵的脸,温柔地为她拭去眼角的泪,干了又湿,总是不尽。他叹息一声,轻轻吻上去:“乖,不哭了,以后都有我呢。” 香桥已经游完了长街,又被众人抬着往焚烧的寺庙去,远处有人在燃放烟火,砰砰几声过后,火树银花绽放在夜空之下,佛塔前荣茵软倒在陆听澜怀里,顺从地仰起头回应他追逐他,缱绻不休。 清晨,和煦的阳光透过窗扇洒进室内,陆听澜晨练回来,去净房洗漱过了才掀开幔帐用铜环勾住,见荣茵陷在如云朵般柔软的锦缎里,睡得正香,小脸红扑扑的,低下头在她的眉心印下一吻。 荣茵被热乎乎的唇瓣一烫,不耐烦地哼唧一声,左右轻晃着头,将脸蒙在锦被里继续睡去。陆听澜扬唇轻笑,追上去又亲了一下,才起身从圆桌上的笸箩里翻出剪子。 轻细的咔嚓声响起,荣茵不情不愿地醒过来,目光还迷离着,就看到陆听澜低着头专注地在修剪自己的指甲,阳光里还能闻到独属于他的檀香味。 “别动。”陆听澜知道她醒了,头也不抬地道:“剪坏了可不兴哭鼻子。”鸟儿在西府海棠的枝丫上啁啾,阳光明媚,荣茵觉得自己似乎还在梦中。剪完了陆听澜握着她的双手看了看,她的指尖粉粉的很是爱人,低头亲了亲。 荣茵心底一片柔软:“您怎么突然想起给我剪指甲了?” “你说呢?”陆听澜意有所指。 荣茵想到什么羞红了脸不说话。昨夜从广济寺回城,陆听澜又带她到街上逛了会儿,还去放了河灯,回到踏雪居时已经快亥时末了,偏他还拉着她胡来,叫了两回水都不停歇,后面实在困得睁不开眼,忍不住挠了他。 “您今日不用去内阁吗?”荣茵咳嗽一声,转移话题。陆听澜扶她起身,可不能再睡了,不吃早饭对身体不好,温和地回道:“今日休沐,等会儿要和宋国公、顾大人去茶楼吃茶,晚饭回来陪你用。” 荣茵闻言心里一动,想起成亲后就没有见过苏先生了,说不定他已经有了线索,于是跟陆听澜商量道:“七爷,我可以出去吗?” “自是可以的。”整日待在府里她也烦闷,出去逛逛散散心也好,陆听澜轻抚她的脸颊,“不如我推了宋国公和顾大人陪你?” 他虽然说是去吃茶,但肯定有事相商,荣茵犹豫,不想耽误他办正事,况且自己找苏先生做的事也不能让他知道。陆听澜看出她的不愿,笑了笑:“逗你的,今日的茶可推不得,我让陆随带几名护卫跟着你?” 这样会不会太招摇了?荣茵摇头:“还是算了,陆随要伺候您,我只是想找我的陪房说几句话,问问铺子上的事。而且我也不是今日就要出去,还未去母亲那里请安呢。” 陆听澜叹息一声,将她抱到怀里,嗅着她身上的玉兰香气,觉着满足了才开口:“你想什么时候出府都可以,陆随也可以不去,但是护卫必须跟着,这样我才能放心,听话。” 也只能这样了,她现在是陆听澜的夫人,盯着她的人比以前还要多,想低调行事看来是不行了,得嘱咐苏槐比以前更小心才行。荣茵点头应允:“可不许多了。” 陆听澜屈起手指捏住荣茵的下巴,抬起她的脸,重重地吻她,荣茵一开始还温顺地回应,七爷一向待她都是十分温和的,她不怕。可是今天却很反常,吻越来越激烈,呼吸热辣滚烫地交缠,他的手在自己的身上作乱,扯开了肚兜的红绳,用力地握着滑腻雪白,上面还残留着昨夜情到浓时留下的青色指印。 荣茵渐渐地无法承受,见他似乎不打算就此停手,用力推开他,气喘吁吁,脸色绯红:“宋国公还在等您。” 两人额头相抵,陆听澜大口喘着粗气,虽然知道荣茵是为了提醒他,可从她嘴里听到其他男人的名字莫名就是不舒服。过了半晌,陆听澜觉得平息差不多后又温柔地舔舐她的唇瓣:“晚上,等我回来。” 离计划出府的时间晚了近两刻钟,在陈冲等不及要亲自到踏雪居询问时才终于看到陆听澜大步而来,后面跟着陆随。他挑开车帘子,迎七爷上马车。 陆听澜俯首整理刚才弄乱的衣袍,对着他道:“你安排两个身手好的护卫,日后护着夫人出府,再找两个暗卫悄悄跟着,不能叫夫人知晓。”荣茵不想惹人注目,他却不能随了她的意,以他如今的地位,万事必须小心为上。 宛平安庆坊西街的庆春园,陆听澜和顾辞简、冯征明正在后院的一雅间内密谈,这间茶楼虽然是冯征明名下的产业,但几人为了安全还是尽量压低了声音说话。 顾辞简端起冰碗吃了一大口:“好好的茶楼,你怎么做起这么个玩意儿,这是小娘子才爱吃的吧,甜丝丝的。” 冯征明端了一碗放到陆听澜手边,让他也尝尝:“这叫冰雪冷元子,我夫人说天热茶热苦口,这个吃了清爽舒适,能平心静气。” 陆听澜拿瓷勺舀了,元子是用豆粉和糯米粉做的,里面加了蜂蜜,吃起来口感绵密软糯,荣茵应该会喜欢。他看了眼冯征明道:“等会儿走的时候叫后厨给我做一份带走。” 冯征明戏谑地笑了几声,压低的嗓音听起来十分怪异:“一树梨花压海棠,陆阁老这嫩草嚼得心满意足啊。” 顾辞简也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不过说起陆听澜的夫人,他到想起一件事来:“听闻肃之兄替大舅兄谋了詹事府的差事,他还是求到你头上了?” 冯征明却仿佛听到了天大的事,惊讶道:“你向来不是最公私分明了?居然也有以权谋私的一天,看来我得找个机会见见你夫人。”亲事过后,冯征明的妻子江氏回府就对他提起过荣茵,说陆听澜娶了个天仙似的夫人,他当时还以为江氏夸大其词,如今看来确有其事。 陆听澜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你看我夫人做什么,不过六品府丞的官职。”他亲自看过荣清的文章,有勇无谋还好高骛远,实在不适合官场。对荣清而言,待在翰林院历练是最好的选择,可他急功近利沉不住气,亲自求到自己面前,听说荣茵还挺看重她这个哥哥的,为了磨砺他的性子,陆听澜只能先将他放到詹事府去,那儿全是他的亲信,不用担心会被有心人利用。不过这些他并不打算让荣茵知道。 “还是说正事吧。”陆听澜又把话题拉回来,三人此次相聚本是为了密谋对付严党的事。顾辞简叹了口气:“郭兴戒备心太重,不好取得他的信任。”他几次三番的有意亲近,倒叫郭兴起了防备之心。 “我倒有个突破口。”陆听澜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二人查看。 “前浙江盐运司王之行,这与他有何关系?”顾辞简百思不解其意,当年王之行的案子涉事金额巨大,证据确凿,基本上没有什么异议,办案速度很快。冯征明也想不通:“王之行都死八百年了,还能扯上他?” 第68章 陆听澜收回书信,放在瑞兽香炉里点燃,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我若说王之行的案子也是赵珺审判的呢?而且同样也死在押解回京途中。” 顾辞简这下明白过来他为何要自己接近郭兴了,赵珺是郭兴的姐夫! 冯征明沉吟了会儿:“现在大理寺已被严怀山的人把守,想要拿出王之行的案件卷宗不是易事,就算拿得出来,恐怕也早被他们粉饰干净,看不出什么了。” 陆听澜笑了笑:“严党的人也并非铁板一块,改日我亲自走一趟大理寺……郭兴那里不能放弃,拉拢他对我们至关重要。” “不行!”冯征明皱着眉,不赞同,“你去大理寺严怀山就能怀疑到你身上,他那样多疑的人,宁可错杀也绝不会放过。”上次杨莺时的事就已经惹得严怀山忌惮了。 陆听澜做了决定也是不容人拒绝的,回道:“此事不容再议,我自有分寸。” 第66章 练字练字 荣茵从松香院请安出来,回到踏雪居从陪嫁的箱笼里找了几本字帖打算练字,她的字历来都写得不好,先生说她没有定性,是顽石冥顽不明,她就不信了,连绣不好的女红她后来不都能做得很好嘛。 描红几张都不甚满意,越小心翼翼越是写不好,不是墨晕染不开,就是笔锋不够有力,荣茵气恼,不一会儿桌案上就多了七八个揉皱的纸团。 琴心在一旁磨墨:“夫人您以前不是说能看懂就行了,练它做什么,反到给自己添一肚子气。” 那是以前,现在她是陆听澜的夫人,怎么能一样。荣茵泄气,揉了揉酸疼的手腕,无论是小陈氏还是杨莺时,她们都是名满京城的才女,自己却连字都见不得人。想起昨日在水榭中陆听澜替她回绝的话,他心里是介意的吧?不然也不会提及她还算拿得出手的女红了。 荣茵抿抿唇,让自己出口成章怕是不能了,但写字还是能练一练的,勤能补拙不是吗?她也想变得更好,理直气壮地站在陆听澜身旁。 没写多久,外面响起通传声,荣茵唬了一跳,还以为是陆听澜回来了,可不能让他看见自己写的这些,不然指不定怎么笑话自己。赶紧招呼琴心把纸团丢进了楠木朱红漆架子上的青瓷卷缸里,再拿两本书盖在上边遮掩。 琴书这时进来禀报,陆老夫人身边的青竹过来了,说是裴老夫人过府来找太夫人说话,太夫人叫各房的夫人都过去。 荣茵松了口气,把挽起来的衣袖放下理顺,又照了照铜镜,见没什么不妥才出去了。 踏雪居离得远,等荣茵到时各房的夫人已经到了,隔着门帘子就听见热闹的说话声,进了门才发现裴老夫人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她的孙媳妇林氏。 陆老夫人笑着招手,让荣茵坐到她身边去,对她道:“林氏就比你早三个月嫁过来,也是大兴的,之前可见过?” 林氏的父亲是国子监的祭酒,不过也是在荣茵去苏州后才搬来京城的,之前一直在任上,自是没有见过的,荣茵摇了摇头,笑着端了高几上的豌豆黄递给她:“虽是没见过,但兄长在国子监读书时曾提起过林大人不仅满腹经纶,还克勤克俭高节清风,可为百世之师。想来侄媳在林大人的耳濡目染之下,德言容功也是顶好的。” 林氏接了豌豆黄却不吃,不好意思地朝荣茵笑笑,还是裴老夫人替她解释道:“你侄媳有喜了,害口厉害,这些她都吃不下。” “这是嫁进来第一个月就怀了?”陆老夫人惊喜地看着林氏,忙叫宋妈妈去厨房安排几样酸甜的茶点来。民间习俗,怀孕三个月后才能告知他人,今日裴老夫人大摇大摆地带着人上门做客,显然是满三个月了。 裴老夫人也很高兴:“正是呢。”又拿手指了指荣茵,道:“要不了多久你也要抱孙子了。” 陆老夫人比谁都希望荣茵怀孕,笑眯眯地顺着裴老夫人的话:“她与老七感情和睦,有喜是早晚的事儿。” 裴老夫人回道:“是这个理,该来的总会来的。你家老七与夫人都长得好看,生下来的孩子一定也差不了。” 陆老夫人和裴老夫人越聊越尽兴,不知不觉就到了摆晚膳的时候,荣茵想着陆听澜出门时说过要回来吃晚饭的,就向陆老夫人请辞回了踏雪居。 荣茵进到院内就吩咐陈妈妈:“你去厨上告诉厨娘,晚膳七爷要回来用,让她做几道七爷惯吃的菜。”陆听澜和荣茵的口味相反,他爱吃清淡的,但荣茵喜欢咸香重口的,因此只要二人一同进食,厨房都会兼顾他俩的口味,各做一些菜。 陈妈妈笑着回话:“七老爷已经回来了,晚膳也安排好了。” 这么早!荣茵心里甜蜜,笑着颔首,然后转身迈过门槛,没有在云龙地屏后面见到陆听澜的身影,还以为他去了内室,又从紫檀板壁隔穿过去,还是没有看见。 难道在净室?正纳闷着,她突然暗叫一声:“不好!”疾步往书案奔去。万字纹的窗户大敞,凉风习习,陆听澜正站在书案前看着什么,荣茵仔细一瞧,那发皱的纸不就是她练废扔在卷缸里的字帖嘛! “您不许看!”荣茵羞恼,冲过去用手盖住字帖,可是字帖太大,她根本遮不住,又急得转身去捂陆听澜的眼睛。“您怎么这样啊,堂堂阁老竟连污秽之物也翻。” 陆听澜生得高大,荣茵堪堪到他锁骨的位置,他轻而易举就将荣茵拢在怀中,任她蒙着自己的眼睛,沉沉地笑出声:“夫人怎可自我贬低,那不是秽物,分明是夫人的墨宝。” 还取笑她,这人真讨厌!荣茵收回手要去收拾桌案上的字帖,可挣扎了几下还是被陆听澜紧紧地抱着,索性垂下眼眸,赌气不跟他说话。 陆听澜觉着好笑,用手戳了戳她气鼓的脸颊,不想她更生气了,撇过头去。 陆听澜双手用力,将她抱到桌案上,腰身顺势挤进她**,俯下身子去看她的眼睛:“生气了?”这样的姿势,荣茵羞得不行,拿手抵住他的胸膛:“您快放我下去,这哪是能坐的地儿。” “不放。”陆听澜猝不及防含住她嘟起的唇瓣,敞开的窗扇,随时都可能有仆妇经过,只消往里探一眼,就能看到他们在做什么。荣茵心里紧张,往后仰着身子躲避,陆听澜紧随而上,越来越深的纠缠,书房里响起了啧啧的声音。 “七爷……”荣茵话才出口,又被陆听澜吃进了嘴里,她担心被人看见,扭捏着身子不肯配合,没想到七爷却更来劲了,直接压着她躺在了冰凉坚硬的书案上。 窗外不知谁用竹竿打飞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振着翅膀扑簌簌地飞远了。“馋鸟,用来做枕头的黍子还未晒干倒要被你等吃了个干净!” 陈妈妈提着食盒跨进院门,笑着骂道:“叫你用纱布盖了偏不听,现在又跟几只鸟置什么气,还不快来摆晚膳。” “是。”小丫鬟忙扔了竹竿过来接过食盒。 走动声越来越近,荣茵快要哭出来,缩在陆听澜的怀里小声央求:“求您了,会被丫鬟瞧见的,放我下去吧。” “乖,别哭,是夫君不好。”陆听澜喘息几声,亲了亲荣茵的额角,把她扶起来,整理弄乱的衣裳。 等荣茵从净室整理完出来,西次间的桌面上已摆好了饭菜,陆听澜知道她脸皮薄,早已屏退了伺候的丫鬟,亲自为她布菜。 “这个是什么?”荣茵见面前的青竹纹菱口碗里装了些似元宵的小圆子,奇怪地问道。 “叫冰雪冷元子,宋国公茶楼里的吃食。”陆听澜舀了勺蜂蜜加在里面,用勺子搅拌均匀了示意她尝尝。荣茵是第一次吃,尝了一口就被圆子冰凉软糯的口感惊艳到,又接着吃了好几口。 “不生气了吧?”陆听澜笑着看她。 荣茵放下勺子,提起刚才的事还是有些恼:“那可是书房,您还是读书人呢,也不讲究一下,下次再这样我就……”荣茵说不出威胁的话,想了片刻只道:“总之您以后不许这样了。” 陆听澜笑而不答,拿走青竹碗,给她盛了米饭。荣茵不解:“我还没吃完呢。” “这东西不好多吃,会吃不下饭的,下次我带你去茶楼,刚做出来的味道更好。”陆听澜又用公筷夹了几样她爱吃的菜放到盘子里。 今天厨娘的菜做得不错,胡椒鲜虾、麻辣鸡丁、东坡肉都是荣茵爱吃的,麻辣开胃。陆听澜不怎么饿,见她吃得香,便一心只顾着给她布菜:“你好像很喜欢荤食,这倒有些不同寻常了。”一般的夫人小姐,向来口味清淡。 荣茵没有搭话,别的夫人小姐,哪里又知道天天吃素的滋味儿呢,要是饿上好几天,会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恨不得把衣裳都吃了。 “对了。”陆听澜又给她夹了一个虾仁,想起字帖的事,“你是想要练字吗?下午我看了,你的字帖是之前教书先生留下的吧,那是馆阁体,一般读书人爱用。”馆阁体虽然实用,不需要复杂华丽的技巧,却需要相当深厚的功力,对荣茵来说还是有些难了。 第69章 “簪花小楷笔画纤细,形态端庄秀丽,更适宜你练,我那儿有几本字帖,明日我叫陆随送来。” 荣茵哪里知道什么字体适宜什么字体不适宜呢,她以前从来不在这种事上费心思。她嚼了好几下才把嘴里的饭菜咽了,用筷子戳了戳盘子里孤零零的虾仁,片刻后小声地道:“七爷,我不仅不会下棋,字也写得不好,更不会作画,除了女红勉强算是入眼,其他没有一样是拿得出手的。” 她声音越来越低,周身散发着低落的气息,陆听澜搁下筷子,握着她的手:“能缝补衣裳、识字明理就是顶有用的,其他的也不过是附庸风雅,何来拿得出手一说。” “可是其他夫人小姐都比我做得好。”荣茵愧疚,将心底的想法说了出来。 陆听澜笑了:“你都说是其他夫人小姐了,与我有何关系,你才是我的夫人,在我眼里,你自然是最好的。我送你字帖,也是看你喜欢,你若不想就不练了,随心自在就好。” 荣茵心底蓦地一动,抬起眼眸,他也在注视着她,他的脸被温柔的橙黄色夕阳晕染,显得十分的俊朗儒雅,眼神也柔和极了。荣茵恍然,好像他一直是这样的,看自己的眼神从来都是充满了温和柔软。 第67章 试探试探 齐天扬两个时辰后才从阴暗潮湿的天牢出来,嘴唇泛白,额头布满了冷汗,身上的官服似乎都能氤氲出带着腐尸腥臭味的水汽,锁链碰撞时发出的哗啦声还在耳边响个不停。手背上不知何时溅上了血滴,他忍住心里翻滚的嫌恶,迅速走到水槽边搓洗。 一阵快捷的脚步声靠近,来人是大理寺寺丞,拱着手道:“王大人要调阅前浙江盐运司王之行的案件卷宗,主簿大人说在您这儿,烦请齐大人交给在下。” 王之行一案八年前就结案了,一般人不会想起来查看,齐天扬掏出手帕擦手,坦然自若地问道:“大人怎突然想起查看卷宗了?”王纶能爬到今天的位置全靠他投机取巧而得,大理寺的事向来不怎么过问,全交给手底下的人来做,他与严怀山关系亲近,无人敢置喙。 寺丞笑着回:“听说是内阁来人要取十年来由大理寺经办的浙江官员案件卷宗。” “内阁哪位大人?”齐天扬又问。 寺丞嗨呀一声:“您说还能是哪位大人?能让王大人阿谀逢迎的不就那几位嘛。”寺丞左右看了看,用手掩着嘴悄声道:“是镇国公府的陆阁老。” 陆听澜!齐天扬目光一凛若有所思,片刻之后才道:“我亲自给大人送去。” 主簿院内,王纶亲自将找出来的卷宗放入红漆箱箧:“大人,这些都是您要的卷宗,王之行一案的马上就送过来了,您稍等会儿。” “王大人也坐,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陆听澜闲适地坐在官帽椅上喝茶,身旁站着陈冲,不远处还有四名侍卫。 齐天扬很快就赶了过来,他奉上卷宗,对王纶说道:“案件卷宗外人不可私自调阅,大人是否该考虑一下?” “怎么说话的?这可是陆大人。”王纶一面呵斥齐天扬,一面笑着对陆听澜道:“大人莫怪,齐少卿不知圣意才多有冒犯。” 陆听澜将茶盏放到桌面上笑了笑:“王大人不必惊慌,我与齐大人说来还是连襟,也算是一家人,岂有怪罪之理。” 王伦恍然大悟,作势拍了拍额头:“瞧我,倒把这茬儿忘了,想必二位还有话说,下官就不打扰了。”王纶找到借口,顺势开溜,一点都不想掺和。 等脚步声远去,齐天扬的目光不由得落在陆听澜身上,他没有穿官服,却官威不减,一身普通的鸦青色直裰越发称得他雍容闲雅。一般男子成婚后,服饰都是夫人在打理,想到荣茵坐在绣架前为别的男人一针一线缝补衣裳,齐天扬就觉得心被针扎般细密地疼。 他盯着陆听澜,双眼如鹰:“听闻大人巡按江南时曾断过几桩冤假错案,被当地百姓称为再世青天,怎么现在也对这些陈年旧案感兴趣了?” “我对齐大人更感兴趣。”陆听澜唇角微扬,以他的身份地位,要娶荣茵自然将她之前的事都调查了个一清二楚,包括齐天扬。“齐大人从小就身子骨弱,受不住血腥的场面,没想到能在大理寺审讯囚犯。听王大人说你不仅宵衣旰食,还翻阅旧案卷宗学习经验,比如……王之行的案子。” 齐天扬神色一冷,谁都知道他是严怀山的人,他翻阅王之行的卷宗,任何人都不会怀疑他,陆听澜是什么意思? 陆听澜整整衣袖起身:“齐大人一身血腥之气,想必还要回天牢提审犯人,陆谋就不耽搁了。” 走出大理寺,陈冲紧跟在后面道:“大人,王纶也太鸡贼了,他不想违背严大人,也怕得罪您,居然借由齐天扬的手将卷宗交给您。” 王纶擅长溜须拍马,最爱做的就是墙头草,如今形势不明,他骑墙观望不足为虑。陆听澜觉得奇怪的是齐天扬,心里有了个猜测,但又觉得不可能。 转眼,京城又刮起了萧瑟的秋风,早晚渐凉,还有银霜盖地,荣茵嫁过来已满三个月了。 琴画和琴墨将门上的珠帘拆了,要换上稍厚一些能挡风的布帘,铺在罗汉床上的竹席也要换成布垫。琴心捧着苍色的幔帐过来,打算将薄纱的床帐也换了,荣茵看见制止道:“依然换成薄纱的吧,透亮些。”拔步床已经够闷的了,再换成厚实的幔帐,荣茵怕自己会睡不踏实。 陈妈妈进来,请示晚膳要摆的菜色。荣茵回头看了看窗外的日头,陆听澜就要回府了,这段时日他只要不忙都会回来陪自己用晚膳。他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好像很喜欢在饭桌上听她说每日在府中的家常,遇到她不能决断的事儿,会耐心的替她想出解决的办法,也会跟她分享他觉得有趣的事儿。 陆随送过来的字帖,他亲手教自己描红,休沐的时候还会带着自己到宛平的各处走走,有时是去听曲儿看戏,有时只是简单的郊外踏青。甚至他应酬时遇到的好吃的好玩儿的都会给自己带一份。 想到这儿,荣茵笑得如盛放的西府海棠,心是前所未有的安宁。 “在想什么?”陆听澜踏着残阳进门,手里拿着一个瘦长的锦盒。荣茵应声望去,忘了手里还拿着绣花针,没留意扎进了指尖,细细地嘶了声,有血珠滚落出来。 “怎么了?”陆听澜三两步走近,荣茵擦去了血珠摇头说没事,他仍不放心,握住她的手去看指尖的伤处,毫不犹豫含进嘴里。 荣茵看着半跪在自己身前的陆听澜,手指被一片潮湿的温暖包裹,心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最近她面对陆听澜的时候总是这样,她也说不清是种什么感受,是一种陌生的新奇的经历,虽然不反感,但还不能完全适应。她慌乱地收回手,看向圆桌上的锦盒:“这是什么?” 陆听澜又抓回她的手仔细地看,确定不再出血后才打开锦盒,温和地说:“看看喜欢吗?今日回来时无意看到,觉得很衬你,便买下了。” 是一只金嵌玉的红宝石发簪,玉石雕刻的花上还趴了一只栩栩如生的金蝴蝶,翅膀薄如蝉翼,这种手艺一看就是找名家大师提前定的。荣茵忍不住嘴角上翘:“您不是才给我置办了换季的衣裳和首饰,怎么又买这个?会不会太铺张浪费了?” “你放心,以夫君的俸禄还是买得起的。”陆听澜拿出发簪,亲手插在她的发髻上,凝视片刻,微笑着道:“果然很称夫人的美貌。” 荣茵害羞地低下头,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吃晚膳时荣茵提起了省亲的事,信是今早收到的。上次回门闹得不愉快,王氏过后怒气消了也觉得不应该在陆听澜面前不给荣茵面子,只是她在荣茵面前一向强势惯了的,一时拉不下脸来服软,这次正好趁荣清的亲事来信叫荣茵回去住几天,缓和彼此间的关系。 “明日就回去?”陆听澜记得荣清的亲事还有好几天的时间,他早就收到了郑大人的请柬。 说来也是造化弄人,荣清要迎娶的女子正是同住槐树胡同的郑大人的嫡女,与荣茵一直都不怎么对付的郑玉屏。这门亲事在荣清会试放榜以后才定下的,算来也不到五个月的时间,是有些匆忙了。 荣清考取功名,如今又在陆听澜的荫庇下入了詹事府,有许多媒人上门说亲,郑大人也是觉得他前途灿烂,才急着把女儿嫁给他。 荣茵颔首:“家里人少,祖母希望我早点回去帮着招待宾客。对了七爷,哥哥要娶的人是郑学士的女儿,您了解郑大人吗?” “……哥哥按理是要在翰林院待三年的,可现在没有经过朝考就去了詹事府做官,您说是不是郑大人暗中帮忙?”荣茵犹豫半晌,还是决定说出自己的猜测,其实她更想知道的是陆听澜的心思,若是以后哥哥出事,他会不会出手帮忙。 陆听澜看了眼她不自觉攥紧的手,笑着道:“郑大人老谋深算,做事滴水不漏,就算有事也还有我呢,你放心。” 第70章 荣茵暗自松了口气,有他这句话,届时要保住母亲和哥哥他应该也会答应的吧。 吃完饭,陆听澜去了前院书房,荣茵则把琴心叫进来问话:“以前没想着给你找婆家是觉得荣府没有合适的人,如今在陆府也算安定下来了,我看七爷身边的管事和长随都不错,你老实告诉我,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琴心头摇得像拨浪鼓:“奴婢不嫁人,一辈子守着夫人。” 荣茵心里一阵温暖,她甘愿一辈子做老姑娘,自己还不忍心呢。用手指戳了戳她的额头,像小时候她们靠在一起说悄悄话一样:“你不说,我就叫七爷把名册拿来随便选了。” 琴心闹红了脸,她一个丫鬟哪里配七老爷这么重视了?见拗不过荣茵,好半晌才扭捏着说:“奴婢欢喜苏先生。” “你说苏槐?”荣茵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她想过陈冲想过陆听澜身边的那几个幕僚和管事,甚至连陆随都想过了就是没想过苏槐。她有些难以接受,不是说苏槐不好,而是他年纪大了琴心许多。 琴心跪在地上磕头:“奴婢知道夫人在顾虑什么,您是为了奴婢好,奴婢心里感激。苏先生年纪是大了些,可苏先生中过秀才见多识广,奴婢心里钦佩。他还是您的陪房,嫁给他奴婢以后也能在您身边做事……” 她一副怕荣茵不同意的样子,磕磕巴巴说了许多苏槐的长处,荣茵哭笑不得,明明方才还是不肯嫁人的,笑着点头:“好了,我同意了,等省亲回来就给你们办喜事。” 琴心能嫁给自己的心爱之人,荣茵自然为她高兴,想想苏槐除了年纪大一点,其他的确实没什么不好,有自己做主,谅他也不敢对琴心不好,遂不在反对。 不想琴心却患得患失起来:“您还是先问问苏先生愿不愿意娶奴婢吧。” “我的琴心这么好,他能不愿意?”荣茵第一次见琴心流露出女儿家的娇羞姿态,可见有多喜欢了,她笑着道:“明天回荣府前我们先去铺子一趟,我亲自问他。” 第68章 省亲省亲 第二天荣茵送陆听澜上内阁后去了松香院请安,她昨日就向陆老夫人说过了要回去省亲的事,今日还要去铺子里一趟,时间紧请完安就要走。 陆老夫人准备了给荣清的贺礼还有给王氏和罗氏的礼品,满满的装了一马车。这些都是走公中的帐,荣茵怕惹其他房的不满,推拒道:“您不用准备那么多,七爷都备下了的。” 陆老夫人笑着道:“这是母亲给的,旁人不敢说什么。你回去帮忙注意不要累着了,老七会心疼的。” 荣茵最不擅长的就是跟老夫人相处,她知道王氏不喜欢自己,所以在她面前尽量闭嘴不说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可陆老夫人不一样,她是陆府除陆听澜外对自己最好的人,不回应她会心生愧疚,可自己又实在做不出来讨巧卖乖的事。 就比如现在,被陆老夫人打趣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是红着脸道谢。 陆老夫人一切都看在眼里,也不说什么,笑着又提起了荣清成亲的事:“你哥哥是个有福气的,听说这几年向郑家提亲的人不少,媒人都快把郑家的门槛踏破了也没说成,没想到最后说给了你哥哥。” 青竹拎来早膳摆在桌上,荣茵端起红枣熬的粳米粥一勺勺地喂给陆老夫人:“谁说不是呢,还都住在一个胡同里,知根知底的,我母亲和祖母都很高兴。” 吃完早膳,荣茵就告退走了, 宋妈妈送她到院门外,回来时对陆老夫人说道:“七夫人对您也太冷淡了些。” 陆老夫人却觉得这样很好,她身边巧言令色的还少么,真心才是最难得的。 这次回荣府,是李氏带着仆妇在垂花门等着的,接到荣茵,先去玉竹院给王氏请安。以荣茵如今的身份,回来就是撑场子的,王氏的态度就好了许多,虽然谈不上多热情,但也算和颜悦色了。难得对荣茵露出了笑脸:“这次回来多住几日,栖梧堂早几天就打扫干净了。过几日你二姐姐也要回来,你们许久没见了,也多说说话。” 荣茵应是,微微侧过脸看向母亲。 罗氏穿戴一新,整个人容光焕发,她知道儿子进詹事府女婿出了不少力,试着对荣茵微笑,努力一番却只是扯动了嘴角,比哭还难看。不冷不热地道:“你如今身份不比从前,要更加谨言慎行才是,不要丢了陆府的脸面。” 果然如此,荣茵意料之中地笑了:“是,母亲。” 她现在根本没心思在乎罗氏是什么态度了。今日与苏槐见面喜忧参半,喜的是他也有意琴心,说会择日来提亲,自己回去后就要着手准备出嫁的一切的事宜了。忧的是二叔真的没有留下任何证据,苏槐查了几个月还是一无所获。 她知道以苏槐的能力要查到泰兴商行背后的官员绝非易事,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苏槐身上,可她又能指望谁呢?她需要证据,有了证据才好劝哥哥分家! 只能先找哥哥谈一谈了,看看哥哥对分家是什么样的想法。若他也同意分家,那这件事由他出面是最好解决的。 从玉竹院出来,荣茵就直奔荣清的院子。 荣府没有陆府大,新房就设置在荣清居住的岁寒居,四五个小厮正在廊下挂着红灯笼和红绸,见着荣茵过来忙不迭地行礼。荣清的贴身小厮荣贵请荣茵到东次间喝茶,自己则跑去正房通传。 荣清过来时手里还拿着大厨房筵席拟的菜单子,他的同窗好友和同僚明日断断续续的就要过来了。他笑得十分和煦:“听荣贵说妹妹有事找我,陆大人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七爷内阁事忙,亲迎那天才来。”气氛微妙,二人之间的隔阂一直存在,荣茵尽量显得自然,“哥哥,我有话跟你说。” 荣清屏退左右,待荣茵说完却笑起来:“我还当什么事,好端端地分什么家,你就是要跟我说这个吗?” 自然不是,荣茵苦于没有证据不好明说,可看荣清这样子,不得不说了。她斟酌着开口:“大表哥查到了二叔一些不好的事情,似乎与官商勾结有关。” “胡说!”荣清皱眉,语气变得冷硬,“我知道你在苏州四年多亏了大表哥的照拂,可是外祖一家与咱们早生嫌隙,大表哥的话不能尽信。何况父亲在世时府中的商铺就一直是二叔在管理,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哥哥……” “你若是为这件事就不要再说了。”荣清打断荣茵,神情很不耐烦,“二叔商铺上的事我早已知晓,都是些清白的生意。还有,以后分家的话也不要再说,二叔为了整个荣家一直行商,不惧他人言语,我刚考取功名就提出分家,外人怎么想?你如今贵为阁老夫人,娘家的事也不是你该过问的,你今后管好自己就行。” 无论荣茵怎么说,荣清就是不信,也不同意分家,他不同意这事就办不了。即使能说动陆听澜出面又有什么用呢?权势再大,也不能强逼着别人分家,到时只怕御史都要参他。 荣茵心情沉重地回到栖梧堂,脑子混乱一团,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原点,她什么办法都没有,难道真的只能在最后关头靠七爷保命了吗? 一早起床就往大兴赶,琴心看她一脸疲惫劝道:“夫人,您还是抓紧时间睡一会儿吧,傍晚郑家要来人铺床,到时候您还要去作陪的。” 荣茵摇头,她现在又怎么睡得着。 郑家是郑夫人带着郑玉屏的贴身丫鬟来铺床的,王氏携荣茵作陪,罗氏和李氏留在宴息处招待其他宾客。郑夫人对荣茵很是热情,拉着她的手就不放。“陆夫人从宛平过来一路辛苦了,还劳累您要陪我说话。” 郑夫人这也是为了郑玉屏,以前郑玉屏没少跟风欺负荣茵,包括上次在开元寺。那时谁能想到荣茵有今天的造化,成了阁老夫人,谁见了她都要矮上三分。 想到郑玉屏之前做的混账事,郑夫人额头就沁出一层冷汗,她对着荣茵笑得很生硬:“屏儿性子单纯,被别人当枪使都不知道,年纪小做了许多荒唐事,陆夫人如今身份贵重,千万别和她一般见识。” “怎么会呢,今后都是一家人。”荣茵笑了,让郑夫人放心。 等送走了郑夫人荣茵就回院子里歇息了,累了一天,白日里还没有午睡,她以为自己会很快入梦的,可却怎么都睡不着。 栖梧堂许久没有人住过,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霉味,她又翻了下身子,叹口气睁开眼,枕边空荡荡的,要是陆听澜在,这时候他一定会把自己抱在怀里拍着背轻哄,无意识地亲亲自己的耳朵或头发。他半梦半醒的时候声音低沉充满磁性,自己听着倒是能睡得着了。 习惯真是件可怕的事,分开才不过一日,她竟有些思念他了。 亲迎这日,荣茵才见到荣蕴,一同前来的还有齐夫人和齐天扬。齐天扬去了前院,荣茵并没有看见他,对着荣蕴和齐夫人点头微笑,齐夫人的脸僵了一下,尴尬地打了声招呼。 第71章 荣蕴快速打量了眼荣茵,穿了身翠绿色缠枝花的缂丝褙子搭素色湘裙,脖子上挂着点翠福禄璎珞,一身清冷又贵气,被众人簇拥着逢迎讨好,见她望过来,扯着嘴角笑了笑。 这时花厅又响起了一阵热闹声,是鸿胪寺卿杨大人的妻子曹氏到了。“杨夫人。”荣蕴唤了一声,端着笑脸迎上去,她嫁人前经常去杨大人府上做客,曹氏也颇喜爱她。 不想,曹氏没往她这边看,径直略过她走向荣茵,满脸的笑意:“陆夫人,好不容易回大兴一趟,您可一定要多待几日,明儿我定了梅园戏班的戏,咱们一起去听听。” 荣蕴呆立片刻,僵着身子回到位置上坐下。身边传来了几声轻笑,她脸一白,强烈的屈辱感涌上心头。 曹氏的女儿杨素素之前没少联手郑玉屏欺负荣茵,荣茵嫁给陆听澜后,杨大人怕被报复,呵斥了杨素素,叫她登门道歉,可杨素素娇生惯养,怎么也拉不下脸来,被禁足了好长时间。眼瞧着郑玉屏跟荣茵冰释前嫌嫁进荣府,曹氏也坐不住了,不得不亲自讨好荣茵。 荣茵笑了笑:“要辜负夫人美意了,七爷内阁事忙,明日等新人敬完茶就得赶回去呢,有空您去宛平,我亲自招待您。” 花厅的人越来越多,王氏挽着荣茵的手就没松开过,见到谁都要着重介绍一番,而满花厅的夫人太太们眼里似乎也只看得见荣茵,都围着她说话。坐在角落里的荣蕴心生愤恨,以前王氏眼里哪看得见荣茵,自己才是最被她疼爱的那个孙女,如今荣茵成了阁老夫人,人人都要去捧她的臭脚了,明明从小到大自己在人群中才是被夸赞的那个。 荣茵很不喜欢王氏的做派,面对别人的奉承只是简单地笑笑,加上这几日都没有睡好,只觉得周围叽叽喳喳地吵得脑仁疼,借口去更衣出了花厅。一路都是来往的仆妇和小厮们,今日宾客众多,人人都忙得脚下生风。她一个人避着人一路沿着安静的道走,不知不觉来到了小花园。 荣茵走到凉亭里坐下,四下望去,连残荷的影子也没有了。枯黄的野草和落叶铺了一地,池塘里的杂草无人清理成了堆,散发着烂泥的腥臭味。印象中荷叶满池,幽香弥漫的小花园竟也破败了。 “阿茵。”忽然,身后有人唤了一声。 第69章 发怒发怒 荣茵循着声音回头,来人是齐天扬,下意识往他身后看了看,竟无一人跟着。 齐天扬抬脚跨进凉亭,望着满池的荒凉,陷 入曾经的回忆里:“你还记得以前我们经常躲在这儿玩耍吗?那时下人但凡跟丢我们,一准儿会来这儿找。” 荣茵皱眉,过去的事她不想再提了,这里是后院,紧挨着玉竹院,不是他该来的地方。 “他待你好吗?”齐天扬的目光从池塘移开落在荣茵身上,她已经梳上了妇人发髻,却不是为了自己而盘,她的身旁早已是旁人了。 荣茵深吸口气:“自然是极好的。” “极好的。”齐天扬苦笑一声,喃喃地复述她的话。 先前起了风,琴心回栖梧堂给自己拿披风还未回来,荣茵觉得自己不能在这里等下去了,她跟齐天扬之间不是能叙旧的关系。 “抱歉,我食言了,我说要带你走的,却做不到。” 她福了身就要走,却听见他痛切怅然的话。“我答应你的事全都做不到了,你恨我吧。” 齐天扬红着眼眶,声音里全是压抑的痛苦。荣茵停住回过身,不管他做过什么,他始终温暖过以前无助的自己,那些美好的回忆真实的发生过。自己确实也怨过他,但现在那些已经过去了,她嫁给了陆七爷,被如珠似宝地捧在手心,她过得很好,也希望他能过得好。 “过去的都不重要了。听说你如今在大理寺任职,也能施展自己的抱负了,二姐姐等了你这么多年,你好好的待她,夫妻恩爱……啊!”荣茵话音未落,双臂就被齐天扬大力抓住。荣茵奋力挣扎,他疯了!孤男寡女的,要是被看见了说都说不清楚。“你做什么,放开我。” 她什么都不知道!她还替荣蕴着想,她……怎么这么傻!齐天扬喉咙一堵,差点将真相宣之于口,咬着牙恶狠狠地:“你要恨我,要恨荣蕴,你要一辈子都不原谅我们!” “荣茵!”一声怒喝响起,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荣茵趁此空档挣脱开,往后退了几步。荣蕴带着红玉疾步走过来,扬起右手就要往荣茵的脸扇,却被齐天扬一把抓住了手腕:“你做什么?” 荣蕴仿似炸了毛的猫,怒气腾腾:“我做什么?这句话该是我问你们才对,你们在做什么?” 齐天扬挡在荣茵面前,冷着脸道:“与阿茵无关,是我自己要跟着她。” 荣蕴瞪著他,泫然欲泣:“与她无关?她丫鬟呢?她小时候不就喜欢这样屏退丫鬟跟你在这儿私会么?”说着又瞪向荣茵,哭着继续道:“你已经嫁人了,你知不知道要守妇德,你这样与自己的姐夫在小花园幽会算什么!陆大人知道么?” “你闭嘴!”齐天扬阴沉着脸喝止她。 小径上有几名丫鬟端着托盘经过,听到声响往凉亭看过来。荣茵估摸着亲迎的队伍就快回来了,不能再待下去,但也不能就这么走了,她不能让七爷蒙羞。 她推开齐天扬走上前,从容地看着荣蕴:“二姐姐未免也太小看了七爷!七爷贵为内阁阁老,朝廷二品大员,生得又高大俊朗,我并非眼盲心瞎,知道该怎么选。” 琴心取了披风赶过来,荣茵拉着她就走。齐天扬冷冷地笑了,看着荣蕴的眼里没有一丝温度:“你真可悲。”说完转身也走了。 荣蕴浑身发冷,脸色铁青,荣茵说得好听,可她嘴里的每一个字自己都不相信,这小花园是她们以前经常私会的地儿,无缘无故的她干嘛要过来?自己都亲眼看到了。 荣茵真是好本事啊,两人私奔不成,纵使现在成了亲也还勾搭齐天扬不放!她就是故意的,她就是见不得自己过得好,抢了自己夫君的心,让齐天扬吃醉了酒梦里都念着她的名字,害自己独守空房在别人眼里就是不下蛋的母鸡,将自己的尊严放在脚下肆意践踏。还要夺走属于自己的尊荣,如今人人都称赞荣家三小姐,哪还记得以前风头更盛的自己? 荣蕴闭了闭眼,心里燃起了熊熊大火,她决不能让荣茵得意下去,凭什么自己辛苦筹谋的一切她轻易就能得到,她明明哪里都比不上自己。 荣茵和琴心回花厅的路上遇到来找她们的琴书,亲迎的队伍已经到了,七爷也来了,王氏叫她过去呢。荣茵赶到厅堂时七爷已被荣江叫到了宴息处,恰逢拜堂开始了,她想着七爷一时半会儿也脱不开身,就去了中堂观礼。 等拜堂结束,她也脱不开身了,被众人挟着又去了岁寒居看新娘子。玩闹半晌,花厅就开席了,王氏又带着她回花厅招待女眷进席。 陆听澜身份尊贵,平日里难得见到,宴息处的男宾对他又敬又怕,但也有些个胆大的端了酒来敬他,没坐一会儿,他便找了借口离席。 经过抄手游廊时,听到假山后面有两个仆妇压低了声音在说话。 “李嬷嬷,三小姐嫁了阁老真是不一样了,这次回来您看她那周身的气派,啧!连老夫人都不敢对她摆脸色。” 被叫做李嬷嬷的人啐了一口:“表面再光鲜亮丽又如何,以前为了口饭还不是跪在我面前磕头求我。” 那婆子惊讶道:“真的?”李嬷嬷一脸得意,想到阁老夫人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的样子,就觉得自己似乎也高人一等了,自得地道:“还能有假?她以前都被我关在栖梧堂,不听话就没有饭吃,好几次饿得不行了就跪在院门口求我,讨我欢心。我若是心情好了就赏她点剩菜剩饭,若是不好就让她饿上几天。” 那婆子是后来才进的荣府,对以前的事都不清楚,问道:“三小姐那会儿还小吧” 李婆子吐掉嘴里的瓜子皮:“小不小的有什么打紧,老夫人不喜她,大老爷和夫人在任上也不管她,她满月就被关在栖梧堂了,身边就只有一个奶娘和两个小丫鬟。那奶娘起先还尽心照顾她,后来见她是真的不得宠,就解事出府了。小丫鬟得了我的令,合起伙来欺负她,大冬天的衣裳被褥都是她自己洗的,一双手冻得通红。她就不是小姐的命,谁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被阁老看上。” “您就不怕她现在得了势回来报复您?”那婆子又问。李嬷嬷不屑地道:“她敢?她也不想让外人知道自己以前过得是什么日子吧,堂堂阁老夫人竟连狗都不如……” 两个人越说越兴奋,陈冲在一旁听得怒火中烧,此前并未查到夫人小时候竟过得这般艰苦,再看七爷,脸上乌云密布,是前所未有的阴冷。 荣江听到小厮的传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陆大人无端地怎会对荣家下人施予杖刑,难道是下人不小心冲撞了?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第72章 他不敢耽搁,快步赶去游廊,等到时李嬷嬷和那婆子被打得只剩一口气吊着了。虽然一直都知道陆听澜不如表面上的温和,但他是第一次真正见识到陆听澜儒雅面孔下藏着的杀伐果决,哆嗦着抬袖擦去额上的冷汗:“大…大人。” 陆听澜凉凉地看他,荣茵被下人欺负,荣府的人都有责任,他们默许了这些事的发生。荣江感受他的目光,腿一软差点就要跪了下去,被身后的管事拖着,一旁的小厮身子早已抖似筛糠。 “……大人,下人不懂规矩,小的这就将她们打死扔去乱葬岗。”荣江战战兢兢地开口。 陆听澜的脸色非常平静,“只此一次。” 花厅里,席面都撤了,又上了茶果点心,接下来就是听戏了。荣茵回来,又有不少的夫人太太围上来说话。 “陆夫人,恭喜令兄今日大喜!我先前匆匆见了您二姐姐一面,听说嫁给了顺天府尹的齐公子,如今在大理寺任少卿的,也是个有福的。”说话的是左侍郎的夫人,体态丰腴,语气也甚是真心,看样子并不知道之前齐天扬与荣茵退亲的事。 围着的几家太太,知道内情的人表情顿时变得古怪起来,皆拿眼覷荣茵。 荣茵不在意地笑笑,别说左侍郎的夫人是无心的,就算是有心又如何,自己早已不在意这些 往事了,更何况,现在她有陆七爷呢,这些人巴结她还来不及,怎会故意给她难堪。 她端过桌上的杏仁酥递给左侍郎夫人,笑着道:“这是百味斋的杏仁酥,天亮才做好送来的,听说是独家手艺,京城里谁家都比不上,侍郎夫人尝尝。” “谢陆夫人。”侍郎夫人感觉谈话的氛围有些怪,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可观荣茵并无异样,接过杏仁酥,不由得松口气。 此时琴棋把戏本送上来,大家讨论着等下要开唱的戏曲,才把这件事岔过去。 陈冲派了一名小厮来花厅传话。琴心听了后,疾步走到荣茵身后,弯腰低声禀报。 七爷喝醉了?荣茵有些但心,七爷一般不喝醉的,他也不怎么喝酒。但此时不好丢下这些太太们回去亲自照看,只得让琴心带着陈冲把七爷带到自己的院子里休息,顺便让琴书去厨房端碗醒酒汤给七爷醒醒酒,今日大厨房应备着不少。 琴心在前面引路,时不时回头提醒陆听澜注意脚下,陆听澜却连“嗯”都没有。琴心觉得陆七爷有些奇怪,虽然平时话也少,但是对待下人从来没有这样肃着面容过,看着有些吓人。 第70章 挑拨挑拨 荣茵出嫁前的闺房在玉兰院的西北角里,穿过三回九转的游廊,才能看到写着“栖梧堂”三个字的牌匾。门前并没有婆子守着,今天府里办喜事,估摸着都跑去前院讨喜了。 陆听澜叫陈冲守在门外,也不用琴心,自己上前推开了院门。 院门后立着一面影壁,墙上有一折扇形漏窗,一丛竹叶正探出头来。绕过影壁墙,就看见正房檐下坐着一口云纹石缸,里头养了几尾小红鲤鱼,还卧着几朵紫色的睡莲。西边的墙角下摆了一溜儿的花盆,荣茵出嫁后就没人看管了,花早已枯死。东边有些空,就只劈了一角栽种丹桂。 陆听澜脚步有些不稳,他挥开琴心要搀扶的手,进到了房内。 房里的布置简单,一张黄花梨架子床,挂着天青色床帐,床前立着三足灯台;左面摆放的是贵妃榻,榻上有一烷桌,桌上的笸箩里还装着针线;右面放着鸡翅木的面盆架和梳妆台,墙上并没有挂字画,倒是挂了七八个香囊。 琴心看陆听澜的视线盯着香囊,以为他感兴趣,便开口说:“夫人七岁那年亲手在院子里种了丹桂,开花后夫人可开心了,每年都亲手摇了桂花叫奴婢做些桂花糕来吃,剩下的做成香囊,挂在墙上说是让满屋都有桂花香,睡觉做梦也能闻见。” 陆听澜闻言还是没有什么表情,挥手让琴心退下,自己转身坐到贵妃榻上。 傍晚时分,栖梧堂的光线并不好。陆听澜看着阴暗的房间,喉咙像被人用绳子狠狠勒住,窒息感席卷了他的全身,又涩又疼。这方狭窄逼仄的院子没有秀楼、没有凉亭,甚至连秋千都没有,那棵亲手栽种的桂花树是她唯一的快乐了吧。 难怪啊!陆听澜眼眶发酸,浑身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抬起双手捂住自己的面颊,难怪荣茵总是那么小心翼翼。在陆府她不喜欢什么从来不说,像一只困兽,藏起了自己所有的爪子,忘掉了喜怒哀乐,试探讨好周围的一切。 荣茵过来时院子里一片漆黑,还以为七爷睡着了。看到琴心站在檐下欲言又止的样子有些奇怪,怕自己的声音吵到七爷,轻轻地问:“怎么不点灯,七爷睡了吗?” 琴心摇头:“七爷坐在贵妃榻上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叫奴婢点灯。” “不叫你就不点么,这么黑万一看不清撞着哪儿了可是不好。”荣茵有些担心。 琴心还是摇摇头:“奴婢不敢,七爷喝醉了有些凶,奴婢瞧着害怕。”说完还缩了缩脖子。 七爷严肃的时候是挺吓人,可能位高权重久了,不自觉就带些官威,给人压迫感。荣茵无奈地叹气:“你去点灯,我在。对了,琴书端醒酒汤来了吗?” “就放在小烷上的,不过喝没喝奴婢就不知道了。”琴心无辜地耸肩。 烛光亮起,荣茵看到陆听澜仰着头靠坐在榻上一动不动,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寻思事儿,旁边烷桌上的醒酒汤果然一点没少。 荣茵脱鞋也上了榻,怕明日酒醒头疼,上前揉着他的额角。揉了没几下就被陆听澜握住手,反抱在怀里。“七爷?”荣茵这才发现他没睡着,关心地问道:“您身子难不难受?醒酒汤也不喝,明早起来该头疼了。您让我起来,醒酒汤冷了我叫琴书再端一碗来。” 陆听澜不说话,下巴搁在荣茵的头顶轻轻地蹭,手越抱越紧,像要把她勒进自己的骨血,与自己融为一体。荣茵觉得陆七爷有些不对劲,难怪琴心今天那么怕他。 “七爷,您怎么了?” 陆听澜没有回答,抬起手慢慢摸索着荣茵的脸,温柔地亲吻她的额头、鼻尖、脸颊、下巴,最后是嘴唇。“七爷,这里不行!”夫妻回娘家不能行房事,荣茵怕他喝醉酒乱来,用力地推着他。 “我知道,阿茵,我只想抱抱你,让我抱抱你吧。”陆听澜终于开口,声音却有些沙哑。 荣茵这时才觉得他不像是喝醉的样子,可是他的声音又很奇怪,很克制、很沉重,像是努力压制着什么。荣茵莫名就有些心疼他,手停住推拒,静静地躺在他怀里。 这一天荣茵应付各家太太其实也累了,闻着陆听澜身上的檀香味,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夜深了,按规矩七爷得去前院睡,虽然今天的七爷让琴心有些怕,但是为了姑娘的名声她只能硬着头皮进房去提醒。 陆听澜打横抱起荣茵走向架子床,将她放在床上褪去外衫,拉过锦被盖好,又卸下满头的朱钗,静静地看着她。许久之后在她眉心印下一吻,才放下幔帐走了。 陆听澜被安排歇在前院的西厢房,闹喜的宾客俱都散了,整个荣府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陈冲走在前方提着羊角灯笼照路。 及至西厢房,却见一主一仆早已等在了门前,荣蕴坐在廊下的石墩上,红玉站在一旁,二人连灯笼也不打,像是怕人看见。 陆听澜蹙眉,停步不前,陈冲则上前拱手唤道:“齐夫人?” 荣蕴连忙起身携红玉行礼,更深露重,不知等了多久,她脚都麻了,声音微颤:“陆大人,有些事我认为您有必要知晓。” 陆听澜颔首,示意陈冲站到二人中间举着灯笼照明,让她有话就说。 羊角灯明亮清透,将四周照耀分明,荣蕴心中一紧:“还请大人让随从将灯灭了,不好让他人知道。” 陆听澜负手站立,淡淡地道:“齐夫人既知深夜前来不能现于人前,那就请打道回府吧,你所欲说之事,我并不想知晓。” 荣蕴一噎,她前来说的事只会与荣茵有关,可陆听澜竟听也不听,他到底看不看重荣茵?随即想到不管怎么说,荣茵毕竟是他的夫人,他应该也不愿意面子被抹黑,便意有所指地道:“就怕大人行卧端正却因他人坏了名声。”这是她能见陆听澜最后的机会了,明日新娘子敬茶认完亲,他就要带着荣茵回宛平,她要再见他是难上加难。 罢了,就是别人看见她来找过他又有什么要紧的呢,自己说的全是实话,该害怕的是荣茵才对。心一横,索性直话直说:“你可知当初三妹妹为何嫁你?”这句话果然有用,陆听澜立时就停下脚步,等她接着说。 “因为她嫁不了心上人了。”荣蕴盈盈含泪,至今想起齐天扬说和离的场面,都还觉得心如刀割。“她嫁你前曾与我夫君商定好了一起私奔,后来夫君弃她不顾,祖母要将她嫁去安庆,她被迫才嫁了你。他二人今早还在小花园幽会,把丫鬟小厮都打发走了,我亲眼所见他们搂抱在一起!” 第73章 万万没想到荣蕴要说的竟是这等损害夫人名声的事,陈冲吃惊地望向陆听澜,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又急忙低下 头去。 秋夜寒凉,连一丝月光也无,廊前草地里不知名的虫子在唧唧叫唤。陆听澜转过头来,眸光凉凉地扫了眼,荣蕴被他眼里的寒意吓得后退一步,牙齿打着颤:“我说的都是真的,夫君曾递交过自请外放的文书,您一查便知,还有小花园,他们从小就爱在那里私会,府中不少下人都知道,你随便找个人都可以问。” 荣蕴以为他会勃然大怒,会暴跳如雷立时就要唤荣茵来对质清楚,可等了许久只听到他平静地问:“你说完了?” 荣蕴不明白他什么意思,难道这个还不严重吗?他怎么不生气?梗着脖子继续道:“我只是希望大人不要被三妹妹骗了,她举止出格,让您蒙羞,她…她不配为阁老夫人。” 陆听澜面无表情打断她:“你说得再多,于我也无用,我并不信你,阿茵是我的夫人,我不会因你的一面之词就迁怒她。” 荣蕴觉得他是被人当众戳穿了面子挂不住,硬撑着说了这席话,嘲讽地笑起来:“您若不信又怎会浪费时间听我废话许多?” “因为我想看看你是怎么污蔑我夫人的。”陆听澜突然肃了面容,严厉地道:“这些话我希望齐夫人只说这一次,以后也要学着谨言慎行才是,若是有流言蜚语传到我耳中,你这齐夫人的位置,只怕也要到头了。” 说了这么多竟被他当跳梁小丑看待,荣蕴脸色青红交加,恼羞成怒地道:“您信与不信这都是事实,荣茵从小就爱缠着我夫君,他们青梅竹马,早已情根深种……他们仍在纠缠不清。” “送客!”陆听澜转身推开房门,陈冲立即上前做出了请的手势,荣蕴咬咬唇,心有不甘地走了 第二天陆听澜发作李嬷嬷的事就传遍了,李嬷嬷当初的恶行多少得了自己的授意,王氏害怕他迁怒自己迁怒整个荣府,特地留荣茵单独说了几句话。 她语意深长地道:“仆妇不小心冲撞了,也是祖母我没有管教好下人,惹得陆大人发了火。俱荣俱损的道理祖母不说你应也明白,陆大人对荣府的态度在外人眼里就是对你的态度,你回去后好好跟陆大人说说。祖母从小待你是严厉了些,可那也是为了你好,你瞧,没有祖母你今日又怎嫁得了阁老,享别人想都不敢想的荣华富贵。” 陆听澜对下人向来都十分宽厚的,即使出了错也不叱骂,大多时候都是下人自个儿受不住了跪下来认错。荣茵觉得内情不是王氏说的那样简单,可她不想跟王氏继续掰扯,点头应是了事。 第71章 疑心疑心 他是为了自己吗?回程的马车上荣茵一直偷看陆听澜,李嬷嬷尖嘴薄舌又口无遮拦,小时候就以能随意欺辱自己而不受罚在下人中张扬炫耀,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陆听澜感受到她的视线,放下书温和地问:“在看什么?” 荣茵垂下眼眸,没有回话。陆听澜伸长胳膊将人抱在自己的怀里,贴着她的耳朵问:“被吓到了?”他没有想过这件事会瞒着她,她早晚也要知道的,自己并不是什么谦和儒雅的人。 相反,他内里是十分冷硬无情的,而且生性多疑。 荣茵摇头,将头埋在宽厚的胸膛里,深深地嗅着独属于他身上的味道,心像泡在温泉里。其实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再想起被李嬷嬷欺辱的事了,她第一次被逼下跪时还小,压根不懂得那意味着什么,后来明白时曾恨不得一刀捅了人泄愤,让李嬷嬷也跪在自己面前磕头认错。 可是没有人相信她,他们宁愿相信一个下人说的话也不愿相信她,或者说在他们眼里一个下人都比她重要。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睡不着觉,常常委屈得直哭,想方设法地要报复。 时光荏苒,当初觉得承受不了的事,现在想来竟也无足轻重了。真奇妙,原来有一天她也会原谅那些伤害过自己的人,明明当初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放下的。 回到陆府,两人又去松香院给陆老夫人请安,陪陆老夫人吃完晚膳后才回了踏雪居。荣茵歪在榻上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总算可以歇息了。 陆听澜轻笑,坐在榻上让她趴在自己腿上,替她揉着肩背:“这么累么?” 荣茵哼哼道:“累死了累死了累死了,这几日迎来送往的我脸都僵了,现在连怎么笑都不会了。” 陆听澜捏捏她的鼻尖,颇为宠溺:“下次不去了,就说我不许。”荣茵知道他在说笑呢,也没有下次了,华哥儿成亲还早,也用不着她。 几名仆妇抬了热水进来,陆听澜扶起她:“去泡个热水澡解乏吧,能舒爽些。”荣茵柔弱无骨地贴着他摇头,她还没歇够呢,打算再歇会儿才起身。 “我抱你去。”陆听澜咬着她的耳朵,待仆妇退下,不顾挣扎抱起她进了净室。荣茵站在衣架前拉紧衣襟,咽了咽口水:“您出去,让琴书她们进来伺候就行。” 回门省亲前,荣茵正好来了癸水,他们已经许久没有那个。陆听澜眼眸幽暗,嗓音沙哑:“我们一起……”说完就吻住了荣茵丰盈的下唇。 陆听澜虽然是个文官,但从小就习武强身,这么多年也坚持每日晨练,荣茵根本就反抗不了。他也不再废话,低头迅速解开了荣茵的衣裳系扣。 荣茵雪白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与冰凉的空气接触,冒起了鸡皮疙瘩。不过片刻,陆听澜就将她压在浴桶壁上,赤条火热的身子覆盖住她的。像是在炎热的沙漠里行走了许久终于遇到了解渴的果子,滚烫的唇舌贴住她的就不放。 荣茵被他赤条条地放进浴桶里,下一刻他也跟着进来,浴桶一下就变得逼仄。荣茵双手环胸,紧紧贴着桶壁,被陆听澜大手一拉,就跌坐在了他的腿上。 “放…唔…” 陆听澜的手四处作乱,抓了腻如膏脂的柔软,揉、捏起来。净室水雾缭绕,荣茵头脑发晕,有些喘不过气来,溪谷有手作乱,轻拢慢捻,她忍不住倒吸一口气,软软地叫出声。 陆听澜眼底赤红,浓重的情欲如化不开的黑墨,动作越发大开大合,浴桶里的水不住地飞溅出来,湿了一地。 水渐渐地凉了,陆听澜担心荣茵着凉,替她穿好衣裳绞干头发,抱到了床上,又端来温热的茶水喂她吃尽,她先前到后头时都叫不出来了。仆妇手脚麻利地收拾好净室,留下一盏灯,退了出去。 “阿茵。”陆听澜上床,把荣茵圈进自己怀里,下巴埋进她柔顺的乌发里,闻到了丝丝香气,淡淡开口:“跟我说说你以前的事吧!” 荣茵奇怪,陆七爷怎么好奇起她以前的事儿来了?她不信他在成婚前没有调查过她,她的事,恐怕事无巨细的早已制成册子供他翻阅了。 余韵还没完全散去,荣茵的身子还细细地起伏着,也没多想,迷迷糊糊地问:“以前的事太多了,好些我都记不清了,您想知道什么呢,我想想。” “都说,我都想知道。” 荣茵渐渐理顺了呼吸,低低开口:“我小时候可调皮了,胆子还大,父亲对我很是宠爱,我做什么他都不生气。我总跟着哥哥和他的同窗们出去玩耍。哥哥读书的学堂后边有一条小溪,夏天哥哥会在凤尾瓶里装些碎馒头放在小溪里捉鱼,其实也捉不住几条,就是觉得好玩,那个瓶子还是从我房里拿的。” 那个瓶子颇有来历,是荣川升职时齐家送来的贺礼,听说是青窑烧制出来的,稀少名贵,丫鬟报不见时把范妈妈都吓着了,带着人将栖梧堂里里外外地找了好几遍。 说起小时候干的蠢事,她的声音里不免带着笑意,接着道:“冬天,哥哥就教我怎么挖坑,再用细细的树枝和雪盖住,等着不知情的人路过掉坑里。每次都成功了,掉进去的人没有防备被吓着,总会骂骂咧咧,我和哥哥就躲在墙角偷偷地笑。” “有次踏青,我和哥哥在路边捡到一只毛茸茸的小狗,瞧着刚生下来就被抛弃在路边了,脏兮兮的。回家后我父亲还亲自带着我们给小狗洗干净,只是没多久小狗就不见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母亲,母亲对我就要严厉些,但她也会给我唱江南的小调,也给我做过点心。”眼泪滑落,沿着眼角一路滴到发丝里。 回想起来,快乐的时光总是太短暂,寥寥几句已经勾勒完毕。在道观的这些年,荣茵总是反复地去回忆,这些是支撑她熬过那段黑暗日子的力量,像是偷来的糖,难过时悄悄拿出来舔舐,伤口就会痊愈。就算现在母亲和哥哥对她已经不复从前了,她提起来也还是记得那些快乐的事。 陆听澜感受到她的难过,让她靠着自己的胸膛,轻柔地抚摸她的脊背。“后来呢?再给我说说你在苏州的事。” 后来啊,后来在苏州她过得跟小时候一样艰难,被人针对,被人陷害,被人谩骂殴打。道观里有许多跟她一样犯了错被家人关进去的,她当时因舟车劳顿在路上就生病了,以至于初到道观时因师父体恤并未安排她做活,而招致了师姐们的不满。 第74章 那是最艰难的时候吧,静心师姐看她不顺眼,总带头欺负她,不是让她一个人扫洒整座大殿,害她因打扫不完吃不上热饭,就是在她的饭菜里加很多污秽的东西。那时她常常吃不饱肚子,骨瘦如柴面黄肌瘦的。 最严重的一次静心把她关进了大殿里,半夜的时候电闪雷鸣,闪电阴冷的光将殿里庄严肃穆的神像照得格外的狰狞恐怖和诡异。黑夜里阴森森的,神像龇牙咧嘴好似活了过来要来吞噬她,她蹲在墙角里直哭,一整夜不敢睁眼。后来她就病倒了,好几日没醒过来,差点就死了,把琴心吓了个好歹,就守在她的床边抹泪。 不过这些不好的事,她已经不想说了,也不想去记得,就放在心中的角落里慢慢腐烂好了,她恨了那么久,怨了那么久,太累了。 “也没什么,就跟一般道观一样,每日早起练功课,扫洒庙宇,日子清苦一些,会格外想念母亲和哥哥而已。” 那你跟齐天扬呢? 荣茵不知不觉睡着了,轻声地打着呼噜,像只小猫。陆听澜的眼神晦暗不明,荣茵说了许多却唯独不提跟她青梅竹马的齐天扬,是已经不在乎了还是故意回避呢? 他在心底叹息一声,将荣茵抱得更紧,他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两颗心挨得极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 次日,荣茵醒来时陆听澜早已去上早朝了,她拥着被坐在床上愣神,有七爷在,她果真能睡得好了。其实七爷跟她住在一起是比较辛苦的,房内不用丫鬟伺候,小厮又进不来,什么都要亲力亲为。譬如他上早朝的事,自己就没送过几次,刚成婚的那段时间,她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起得比七爷还早,每日伺候他梳洗,送他上马车。 妻子三从四德、温婉顺从,做丈夫的应该很高兴才是。可陆听澜却不满意,不满意也不说,甚至连表情都未变,还能温和地跟她说话,但荣茵就是能感觉到他在不高兴。 夜里他要得狠了,自己第二天起不来时,他倒是满意了,还让丫鬟不要来吵醒自己。荣茵渐渐明白过来,他不喜欢自己对他太过客气,于是也学会偷懒了,不再伺候他,有时还敢支使他,他却欣然接受。 琴心端热水进来:“夫人,赶紧起吧,去松香院请安该迟了。”琴心跟着荣茵的时间最长,与荣茵的情分也最深厚,踏雪居的丫鬟仆妇里,也只有她敢这么跟荣茵说话了。 琴心知晓苏先生不日就要来提亲的事,如今伺候荣茵比谁都要积极,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下午歇晌起来时苏槐通过门房递了消息进来,说要带秦方来拜见她,问她时间是否方便。 荣茵还记得秦方,去年在香河提拔他当庄头后自己就没有再过去了,田庄的事都是苏槐在管。她想了想,苏槐有事从来不会上陆府见她,应该是有什么棘手的事等不急了,于是吩咐陈妈妈把厅堂收拾出来,再上些茶水点心。 第72章 吃醋吃醋 秦方穿了件褐色的短衫,看起来比一年前稳重了不少,精神气十足言行举止大大方方的。他的脸因长时间行走于田间地头,被晒得黑红,跪在地上请安:“今年收成喜人,缴了租子还剩下许多,能过一个好年,大家伙儿心里都十分感念东家,托我走一趟给东家带年礼来。” 荣茵一看,带的都是些村民自己种的瓜果蔬菜和从山里找的野味,不精贵但胜在心意。笑着道:“大家伙儿的心意我收到了,难为你跑这么一趟,辛苦了,就在京城多待几天,苏先生也带你在京城逛逛。”说完示意陈妈妈给赏钱。 秦方涨红了脸不肯收:“已经受了东家天大的恩惠,再不能受了。”又不好意思地指了指箱子里装的皮毛,道:“在山上遇到猎下的,眼瞧着天渐渐冷了,东家制成围脖子戴上可……可御寒。” 荣茵笑着道谢:“多谢你了,下次再猎到就不用特地给我带了,也值几个钱,卖了补贴家里也是好的。银子你拿着吧,回去的时候我让苏先生买些京城时兴的东西,你给大家伙儿带上。” 秦方支支吾吾地:“不值当什么,东家给的工钱已经够一家老小生活的了。” 荣茵笑了笑,让他起身坐下,再详细说说田庄上的事。 秦方嗫嚅着应是,束手束脚地坐在交椅上,挺直脊背,从年初的耕种开始说起。他说不明白的,苏槐就在一旁帮腔。 说完田庄苏槐才提起了自己的来意,他家中还有一老母亲,一直住在苏州祖宅。他与琴心成亲的时间还有一个来月,就想着把老母亲接来京城操持他与琴心的亲事,过得几日就要动身回乡去接。此番前来也为了这事求荣茵的同意。 气氛和乐,荣茵也听得欢喜,当即就允了:“你母亲一个人供养你读书不容易,也是时候享清福了。你放心地去吧,成婚的事交给我,等你回来接新娘子就好。”还另封了盘缠。 琴心早已红了脸,不肯抬头看苏槐,羞羞答答地回后罩房去了。陈妈妈和琴书等人笑开。 陆听澜从内阁回来,经过一进院的时候听到笑闹声,驻足听了片刻,询问守门的丫鬟:“夫人在和谁说话?” 丫鬟行礼回道:“回七老爷,夫人的陪房来了,还有田庄上的庄头。” 陆听澜微微点头,荣茵的陪房他并不清楚,隔着槅扇看了会儿,回了内室。 日落时分,苏槐带着秦方走了,荣茵回到内室,掀帘进屋,意外地看到陆听澜坐在罗汉床上看书:“您什么时候回来的,等很久了吗?” 荣茵身后两名仆妇抬了一个大红漆箱子进来,陆听澜沉默地看着她打开。荣茵笑眯眯地:“今年田庄收成好,庄头送了好些东西过来。” 陆听澜微微瞥了眼皮毛,问道:“你的庄子上还有猎户?” 荣茵举着狐狸皮给他看:“是秦方偶然间弄的,其他东西我叫陈妈妈分了分,每房都送了些,就是这狐狸皮太少了,不够分,您说该怎么办呢?留着给您做件狐狸毛的大氅好不好呀?” 秦方送来的几条狐狸皮富有光泽,毛色一致,剥皮的时候也下足了功夫没有刮坏的地方,一看就是特意进山弄的,根本不像他说的那样偶然遇到。陆听澜低头喝茶,淡淡地道:“好,等下我让陆随来抬走。” 荣茵一愣,她不过是在说笑,这是赤狐的皮毛,颜色不适合做男子的衣裳,可他居然答应了。 陆听澜放下茶盏拉她坐下,抚了抚她的发:“你田庄上的庄头看起来倒像个庄稼人。” 荣茵回过神,想起了往事,忍不住笑了:“就是庄稼人,不过为人忠厚老实,也很能干,是我去庄子上时慧眼识珠提拔的呢。”又把前后的事 情说了一遍,有些自得地问:“您说我的眼光是不是很好?” 陆听澜看着她许久,点了点头,又轻声问道:“我听说你把琴心许给苏先生了,他也是岳父给你留下的吗?” “不是。”荣茵摇头,“是大表哥给我的。” 苏州的表哥?昨晚也没有听她提起,之前让陈冲查她以前的事,倒是没有查在苏州的四年。陆听澜垂下眼,将她楼进怀里,声音从头顶闷闷地传来:“你在苏州时经常和外祖家的表哥来往吗?” “也不算吧,大表哥管着外祖家的生意,很忙的,不过他得了空就来看望我,缺什么都能及时送来,帮了我很多。”荣茵觉得七爷从昨晚开始就有些不对劲,很喜欢问她以前的事,难不成他没派人调查过?不可能吧。 她想抬头看他,却又听他问道:“那你们现在还来往吗?成亲时也没有见着外祖家的人来。” 荣茵斟酌着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她其实不太想让陆听澜知道这些不堪的事。外祖家与母亲之间隔阂已深,自己成婚时也送信邀请了,可外祖父不想跟当年一样被王氏辱骂高攀,因此就没有来,也不允许大表哥来,最后只派人送了些礼。 陆听澜叹息一声亲了亲她的脸:“不想说就不说了,先吃饭吧。” 吃罢晚膳,陆听澜去了前院书房理事,陆随跟在他身后抱着箱子问:“七爷,这些狐狸皮您打算怎么处置?” 陆听澜眼睛微眯,无情地吐出两个字:“丢了。” 陆随怀疑自己听错了,庄头大老远地特地送来,七爷又让他丢了,要是夫人问起来怎么办?随后又听七爷道:“你再寻些好的来送去夫人那里。” 陆随摸不着头脑,抱着箱子又出了书房,七爷这一会儿让扔一会儿又让寻摸好的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他怎么就理解不了,问道一旁的陈冲:“你说七爷到底是要干嘛?” 啧,陈冲觉得陆随就是个榆木脑袋,外男的东西怎么能留在夫人身边,他嫌弃地道:“你听七爷的吩咐就是,少问那么多。” 近段时间镇国公府热闹得很,尤其是五房,张潇隔一段时间就要举办宴会,邀请京城中各世家贵族的小姐过府来玩。也派人来踏雪居请了几次,荣茵露过一次面就再没去了,她要准备琴心出嫁的事。 第75章 琴心的事定下来,荣茵第二天去松香院请安时就向陆老夫人说了,琴心是她的贴身大丫鬟,地位比一般的丫鬟要高些。陆老夫人听后夸了几句,说琴心嫁得好,苏槐有秀才功名在身,以后日子不会差的,又让青竹去库房开箱拿了一对白玉手镯出来给她做添箱。琴心红着脸下跪道谢,也对陆老夫人说了几句吉祥话。 陈妈妈翻出了她的账本,父亲原先留给她的铺子有两个,再加上二叔陪嫁的两个,虽然不少,但做的营生不怎么赚钱,一年下来也就赚个七八百两。 琴心十岁就跟着她了,从栖梧堂到苏州道观,一直都陪伴着荣茵,吃了不少苦,说情同姐妹都不为过。荣茵想了想,打算拿出其中一个铺子做琴心做陪嫁,然后再封十二担嫁妆。 琴心不肯要:“这太多了,您给了铺子就不要封嫁妆了,要不就封嫁妆不给铺子了,您也没几个,自己留着多好。”嫁妆是一个女子在夫家的底气,镇国公府高门大户,下人就更势利眼了,荣茵嫁妆不够看就要被私底下说道了。她一个奴婢,用不着那么多的嫁妆。 荣茵欣慰地笑笑,琴心总会在第一时间为自己着想。“傻琴心,你是我身边的大丫鬟,又跟了我这么多年,你的嫁妆丰厚了才显出我做主子的宽厚来,不许推辞。” 打发走了琴心,荣茵又和陈妈妈商量了嫁妆该准备些什么。大件的如拔步床、樟木箱、立柜就先抬到新房去,小件的如首饰、四季衣物等就等出嫁的时候一并抬过去。 商定得差不多,琴墨进来通传:“夫人,五夫人在花厅举办擅秋宴请您过去呢。” 荣茵看了看天色,已经不早了,遂拒绝道:“你去回了五夫人,说我要准备晚膳等七爷回来,就不过去了。” 琴墨应诺退下。陈妈妈轻笑:“这个月都四回了吧,五夫人还没见着满意的么?也不知要找个什么样的。”五夫人此举,大家都清楚是在为小将军张昂物色夫人,相信不久就有媒人上门了。 一阵风吹过,门帘子摇摆晃动,荣茵听得院子里落叶的簌簌声响,心里却想到了四妹妹荣荨。张昂要娶正妻,她若是知道了应该很不好受吧。 夜渐深沉,荣荨在垂花门徘徊了许久,彩莲搓搓冰凉的手劝道:“姨娘,咱们还是回院子吧,将军今日许是不回来了。” 荣荨不肯,这段时日她跟张昂好不容易才亲近了,他也开始在自己的院子留宿,今晨走时才说过要回来陪自己用晚膳的,她去厨房亲手做了几道他爱吃的菜,他不会食言。 彩莲又道:“饭菜都冷了,姨娘,您回去热好说不定将军就刚好回来了呢,在这儿等下去会着凉的。” 荣荨又往门外看了眼,小厮点上灯笼后就退下了,不远处候着的下人不时往这边看来,还有交头接耳的,显然也觉得她在这儿等的行为很可笑。她不舒服地皱了下眉,还是决定回去等了。 “小将军没回来?哼,早说了你只是一个姨娘,又怎会被他放在心上,不要以为男人进你的屋子就是心里有你了。”荣荨跨进院门,就被兰姨娘劈头盖脸地骂了。廊下站着的丫鬟仆妇听见声响,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过来。 第73章 疏离疏离 兰姨娘被张昂派人救下来后就以荣荨陪嫁嬷嬷的名义住进了将军府,只是当日李氏用的是虎狼之药,她落胎后身子就落下了病根儿,请了多少大夫都没治好,人也变得阴晴不定,对荣荨说不上两句话就要冷嘲热讽。荣荨也一直都依着她,她的神智一时清醒一时糊涂的。 彩莲见状,怕被人听了去,忙把院子里候着的下人都驱散了。兰姨娘却还在不依不饶:“你怎么就是不听我的话……”她如今瘦得不成人形,佝偻着身子,鬓边已有了白丝,颧骨高高地耸着,在灯笼昏黄地光晕下,人显得十分刻薄,一点儿也没有之前千娇百媚的勾魂摄魄之态。 荣荨叹了口气,上前紧了紧她的披风:“夜凉风大,您怎么下床了,大夫说您得好生静养,我的事您就别管了。” 这句话不知戳到兰姨娘的哪根肺管子,她气得一把推开荣荨:“怎么?连你也嫌弃我?不要忘了你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你没资格嫌弃我。” 荣荨没有防备向后趔趄几步,在彩莲的搀扶下稳住了身子,她知道兰姨娘如今在外人眼里已是死了的人,不能再回荣府去,也再见不到华哥儿,心里难受,不能跟她计较。 她清了清苦涩的嗓子,把兰姨娘哄进屋:“您说的哪里话,我怎么会嫌弃您。” “那我说的话你怎么不听?”兰姨娘抓住她的手,力气大颇大,指甲都陷入了她的手背里。荣荨吃疼,试着抽回手却没有成功:“您先放开我,您说的哪句话我没有听从了?” “我叫你偷偷把避子汤倒了别喝你听了么?”兰姨娘语无伦次的,“你怀上孩子小将军就什么都听你的了,你让他送我回荣府,回华哥儿身边去,我要把李氏赶走,她抢了我的华哥儿,抢了我的荣华富贵。” 妾室在正室进门之前是不能孕育子嗣的,张昂每次留宿在荣荨的院子里,都有嬷嬷熬了避子汤端来看着她服下。更准确的说,没娶正室之前是连妾也不能纳的,最多也就是有一两个通房丫头。 荣荨黯然地垂下头,她此前已经毁了小将军和三姐姐的亲事,听说原本有意与将军府结亲的世家因自己都打了退堂鼓,如今陆五夫人只能在次一等的世家里相看。她闭了闭眼,小声道:“姨娘,这件事以后就不要再提了,这不合规矩,我不会做的。” 兰姨娘“嚯”地站起身,尖锐地 吼叫:“你现在装什么清高?当初彩莲去抓药是不是你故意让常嬷嬷看见的?你引导我发现你与小将军一夜风流的事,你算准了我会去定亲现场大闹,你算准了荣茵会因此退亲。哦对了,说不定小将军中药的事也是你干的!怎么?你现在如愿了就不打算帮我了?你要是不帮我回荣府,我就去告诉小将军,让他好好看看你究竟有多不要脸!” 彩莲吓了一跳,匆忙将槅扇关上,这要是被人听去了可不得了。 荣荨紧紧地抓住绣帕,她以为这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想到早被兰姨娘看透了。做过的事她没想过否认,可这一切都不能让小将军知道,他会恨死自己的。 荣荨急急地道:“好,我答应您,您别说了。” 兰姨娘甩开彩莲的手,又得意地笑起来:“我这也是为了你好,小将军早晚要娶夫人的,你现在年轻,他对你身子丢不开手。你不趁现在怀个孩子,等夫人进了门,哪还有你的位置。生下庶长子,夫人也要低你一头,到时候小将军会更宠爱你的。” 兰姨娘握着她的手,眼睛亮得吓人:“你生下庶长子,就是在主母心里埋了根刺,她越针对你男人就更心疼你。届时你就跟小将军说,让他送我回荣府,我要做正头娘子,我要让李氏那个小贱人跪在我面前磕头认错,我要慢慢折磨死她!”说完癫狂地笑出声。 荣荨被她的样子吓到,心疼地红了眼眶,安抚道:“好,都听您的,您别着急。”屋子里兵荒马乱,没人注意到,槅扇外有个黑影已经站了许久。 苏槐很快就从苏州接了老母亲回来,还带着人来拜见了荣茵,听说了病了多年,但精神矍铄,说起话来中气十足,看着不像是难缠的人。 亲迎的日子也不远了,荣茵又和苏槐的母亲商议了一番:“琴心虽咋呼了点,但人是十分勤快的,心地也善良,她做错了事烦请您多教教她,人不笨,一次两次学不会不打紧,慢慢来总能学会的。我是真舍不得她,这偌大的镇国公府,只要她想,随时能回来。” 她这是在敲打苏槐的母亲,恶婆母磋磨儿媳的事屡见不鲜,她担心琴心受了欺负报喜不报忧,身边也没个娘家人撑腰,什么都硬抗着。 苏槐的母亲了然笑道:“夫人放心,老婆子我是最有耐心的。盼了这么多年槐儿终于要娶媳妇了,疼都来不及,怎舍得骂。” 苏槐也说了几句类似保证的话,荣茵才终于放下心来。婚前男女双方不能相见,不然不吉利,荣茵也就没有让琴心出来拜见,只能等着敬茶那日了。 入秋后白日的时辰是越来越短了,说了没一会儿日头就变得昏暗,苏槐带着母亲告退了。 陆听澜回到踏雪居时见到丫鬟正在收拾碗筷,皱着眉道:“这么晚才吃饭,不是叫你不用等我了吗?”今日事忙,他提前让陆随回来禀告了,让荣茵不必等他用膳。 荣茵服侍他脱掉披风,笑着道:“前时不饿,就晚了些时候吃。您吃了吗?小厨房有给您留的饭菜,还热在蒸屉里,我叫人端上来吧。” 陆听澜嗯了一声,理了一天的折子,他已经乏了,靠在迎枕上疲惫地揉着自己的眉心。看了王之行的卷宗也不是一点收获都没有,他现在已经很肯定,荣川的死与王之行一案有关。 八年前震动朝野的王之行监守自盗倒卖官盐案另有隐情,而这隐情恰恰就是荣川死的真相,很有可能也是吴守敬死亡的真相。 第76章 王之行案发前在浙江就已经被属下架空了权利,他一举一动都被人紧密监视,早有人做好了套等他下。他应该是察觉到了什么,或者是已经找到了部分证据。那时郭兴和荣川也在浙江,他与荣川曾一起在翰林院共事过,交情匪浅,他会不会提前与荣川通过气?若是这样,那荣川手里面就应该有证据,可他死后证据又去了哪里呢? 陆听澜揉着眉心的手不自觉停下,嘴唇紧抿,看起来似乎很为难。 这是荣茵第一次见陆听澜无力的模样,在她眼里陆听澜一向是无所不能的,好像无论多棘手的事情到了他手里,都能波澜不惊地解决。她很心疼这样的他,脱鞋上了榻,把他揽进怀里,轻轻地替他揉着额角。 谁都没有说话,气氛温馨而又温暖,陆听澜缓缓睁开眼,从下而上凝视着荣茵。这么多年,她一直以为是自己的任性害死了荣川,也一直背负着这个包袱,谨小慎微地活着,要是知道了真相,一时会难以接受吧。 朝堂纷争却落到了她的头上,也不知她在苏州的四年过得好不好。回忆起在驿站时她瘦弱的身子和苍白的脸,他突然很害怕知道了,要是过得不好,自己只怕拆了那道观都不解恨。 他喉咙艰难地滚动,默了会儿想起了陈妈妈的回话轻声道:“琴心出嫁,你打算陪嫁什么?” 荣茵想了片刻,一五一十地说了。陆听澜却觉得她认真的样子很可爱,抬手拉下她的头,吻了上去。须臾后哑着嗓音:“琴心出嫁,我也该给她添箱,你的那份夫君也一并给了,你的小金库还是自己留着吧。” “……不行。”荣茵喘息着挣开他的手,她知道自己的嫁妆少,但这是她对琴心的心意,不能慷他人之慨。 陆听澜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一下下地亲着她,两人的气息又亲密地交缠在一起,空气逐渐燥热:“我们之间不分彼此,我的不就是你的么,赶明儿我叫陈冲把我的账本都拿来,全交由你管。” “不要!那是您自己的东西。”荣茵突然提高了声音,说完也反应过来自己语气过重了,又找补地说:“我笨手笨脚的,怕出纰漏。” 有管事有掌柜,荣茵不过就是对对账本,没有什么难的,她无非就是不愿罢了。陆听澜顿了顿,慢慢地松开她起身,疏淡地道:“就依你说的。” 气氛突地凝滞,荣茵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两人又安静下来。 门帘被掀起,陈妈妈和琴书取了饭菜来,正要一一摆在桌上,陆听澜却撩袍起身,理了理衣襟,似乎要走。 陈妈妈惊讶:“七老爷,您还没用饭呢?” “突然想起书房还有事,撤下去吧。”陆听澜回头看了眼,荣茵也望过来,怔怔地看着他。他淡淡地笑了,说道:“晚上别等我了,一时半会儿处理不完。” 待门帘子又被掀起放下,荣茵才迟钝地站起身追了几步,她看出陆听澜不高兴了,可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她走回桌边坐下,龙井虾仁、五宝鲜蔬、莲子羹……全是他爱吃的清淡菜色。 陈妈妈和琴书在旁一脸无措地看着她,她抿抿唇,吩咐琴书:“装起来给七爷送到书房去。” 第74章 除服除服 松香院宋妈妈打了热水进屋,带了一身的冷气,哆嗦着道:“外面又在刮风了,这天儿是越来越冷了。” 陆老夫人拿起多宝架上的皇历翻看:“到日子了,哪有不冷的。”想到什么停了一瞬,问道:“我记得莺时好像差不多是这个时候进府的,是不是快到她除服的日子了?” 宋妈妈把热水倒进铜盆里,试了试水温有些烫,又加了点冷水进去,见合适了才端了过来让陆老夫人泡脚,笑着回道:“奴婢记得好像是下第一场雪就进了府的,算下来左右不过半个月了。” 陆老夫人闻言细细思量了会儿,唤青竹进来,让她去看看陆听澜在何处,好一会儿青竹才回禀说在前院书房。 宋妈妈眨了眨眼:“您有什么急事要找七老爷?派丫鬟请他过来不就行了,天黑还刮着风,您何必亲自走一趟。” 陆老夫人摇头,提脚示意宋妈妈拿来帕子擦干水渍:“他事情多别耽搁了,我也有许久没去书房看他了,你去把羊角灯点上,随我走一趟。” 琴书拎着食盒从书房退出来,迎面撞上陆老夫人和提着灯笼的宋妈妈,连忙屈身行礼。陆老夫人认出她是荣茵陪嫁过来的 贴身丫鬟,问道:“你拎着食盒要到哪去?” “回太夫人,这是七夫人叫奴婢给七老爷送来的晚膳,七老爷说不饿,让奴婢拿走。”琴书老实答到。 陆老夫人皱眉,儿子忙起来时常顾不上吃饭,她让宋妈妈接过食盒,自己亲自送进去,看着他吃。 陆听澜听到通传来到明间,陆老夫人正坐在一旁指挥着宋妈妈摆膳,仔细一看正是琴书拿走的那些,他无奈地笑了笑:“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睡?” “没睡才知道你竟又忙得顾不上吃饭,快趁热吃了吧。”陆老夫人没好气地道。 陆听澜拿起玉箸慢慢吃起来,晚上不宜进食过多,他吃了几口就停了,拿过香茶漱了口,等小厮进来收拾干净后才道:“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陆老夫人沉默片刻,说起了二房庶子陆文瑜刚出生的孩子:“没几日也要办满月酒了,刘氏的娘家也要派人来,府里又有得热闹了。那孩子你还没见过吧?生下来就很乖巧,生产那日文瑜还特地从府衙告了假回来守着,是个姐儿,把他高兴坏了,当即就取了名叫玥姐儿。” 这件事陆听澜知道,洗三那日荣茵跟陈妈妈商量送什么礼时他就在场。 墙角高几上开得正盛的十丈珠帘隐隐散发着清香,陆老夫人见他只是笑并不接话,叹了口气:“又是一年菊花黄,不知不觉的莺时也快除服了,你看……” 陆听澜撇浮沫的手顿住,将茶盏放在桌几上,好一会儿才道:“母亲,儿子并未打算纳她为妾。” “这是为何?”陆老夫人疑惑,当初分明说好了的,临了怎么就变卦了?转而又担心起来,“外头不少人都盯着,你可要想清楚。” 此时槅扇外有人靠近,随即响起了陈冲的声音:“七爷,宋先生有事找您。”听声音似乎还很急。 陆听澜低头理了理衣袖:“母亲,这件事您就不要过问了,我自有安排。” 夜已深,陆老夫人不死心还想等他过来问清楚,坐了好一会儿,见书房灯火通明,几名幕僚进进出出地还不知道要忙到什么时候,便不打算等了,宋妈妈又打了灯笼扶她起身。 穿过抄手游廊站在青砖甬道上就能看到踏雪居的院门,陆老夫人站在原地远远地看了眼,对着宋妈妈道:“你说老七不愿纳妾是不是荣氏的意思?” “这个奴婢说不准。”宋妈妈犹豫半晌,将头埋得更低,“七夫人年纪轻又生得貌美,七老爷疼爱些也是正常的。”说完又抬眼看了看陆老夫人,神色凝重也不知是否听进去了。 荣茵等到亥时,陆听澜也没回来,上次他生气不回房还是回门的时候呢。荣茵盯着松油灯出神,陈妈妈端了热水进来道:“夫人夜深了,您先歇息吧” 荣茵缓慢地点头,其实夫妻也不是要天天睡在一起的,那些个姨娘通房多的老爷们,回正房的日子一个月也没几天。 想起自己回荣府省亲的时候,离了七爷竟然就睡不好了,刚开始也没有这样的。荣茵觉得自己是被陆听澜惯坏了,而她却还不自知,他今日生气,自己才大梦初醒。他早晚是要纳妾的,很可能不止一个两个,到时候自己也要这般夜夜守着烛火等么? 那也太可悲了。这么多年,希望被戳破时的痛苦自己难道还没受够么,早该习惯了一个人才是,如今为何又要生出妄念呢。谁都会抛下自己的,只要不寄希望于他人,就不会不甘心,就能坦然处之。 贪心不起,方能断灭嗔心;断灭嗔心,才能度一切苦厄。荣茵下定决心,吹了灯,径直上了床榻。 很快就到了琴心出门子的时候,她是丫鬟不能从镇国公府出嫁,荣茵就让陈妈妈在胡同里赁了一个小宅子,她今日就要去宅子里备嫁了。 琴心跪在地上给荣茵磕头,哭着道:“奴婢舍不得夫人,要不奴婢还是不嫁了,奴婢放心不下您一个人……” 她十岁就去了栖梧堂,这么多年都跟在荣茵身边,骤然要分开,心里万般不舍。 荣茵也很是感慨,琴心跟在自己身边吃了很多苦,当初在道观,没有她自己说不定就扛不过来了,以后少了她在身边叽叽喳喳,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习惯。 她含着泪道:“说什么傻话,一切都准备好了。以后想我了就进府来看看,若是苏先生欺负你,也要告诉我,有我给你做主。” 其他房的夫人都派了丫鬟过来添箱,陆老夫人身边的青竹也过来了,众人围在一起说话,热热闹闹的。到了时辰,琴心又跪下来给荣茵磕头。 第77章 琴书和琴棋做娘家人送她出门,要回门后才回来,踏雪居一下又变得安静了。她们是从二门出去的,荣茵送到二门外,直到看不见马车的影子才往回走。 再过几年琴书和琴棋也要出嫁,到时候留在她身边的就全是陆府的人了,她和荣府的联系也会越来越少。 陈妈妈看出她心情不佳,开口说:“夫人,琴心就嫁给您的陪房,想见随时都能见的。不过您身边的大丫鬟就少了一个,您看是再从回事处选一个丫鬟进来还是找人牙子采买?” 荣茵摇了摇头,虽说人走茶凉,但她也不想那么快就找人顶替琴心的位置,她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也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了。 走了一段路,陈妈妈突然指着对面的庑廊道:“夫人您看,是端绣。”端绣身旁还有一个妇人,穿着绛红色的对襟长衫。“她身边那个好像是宛平有名的胡媒人,看来五夫人这是定下了,听说是工部侍郎李大人家的嫡女。” 男女双方相看时,只有双方都看中了才会遣媒婆上门提亲。这么快,前儿不是说还没找到满意的嘛?荣茵把心头的疑惑问了出来。 这事儿陈妈妈在私底下时曾听针线房的孙婆子提起过,她有个侄女在五房做活。“听说五夫人原本是还在犹豫的,想再多相看相看,是小将军突然同意了,五夫人怕他后面又反悔,才急着定下来的。” 荣茵又问:“知道定在什么时候吗?” 荣茵的庶妹给小将军当妾室的事就不是什么秘密,陈妈妈猜测荣茵应该是为自家的姐妹担心,不过这事她还真不知道,摇头说道:“成亲怎么着也要等到年后了吧,李大人就这一个嫡女,想来会很重视的。” 李大人的嫡女,此前倒是从未听说过。荣茵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李小姐的秉性怎么样,妾室要在主母手底下讨生活,若主母秉性不好,日子就难过了。 次日,荣茵去给松香院给陆老夫人请安,二房庶子陆文瑜的夫人刘氏抱着满月没多久的玥姐儿也来了。 陆老夫人抱在怀里逗弄了一会儿,递给荣茵,让她也抱抱。荣茵小心翼翼地接过,她不怎么会抱,陆老夫人就在一旁指点她。 “你将她的头放在臂弯里,用手肘护住她的头颈,然后托住她的背腰,另一只手就托住她的腿……” 赵氏觉着好笑:“母亲您也太着急了些,七弟妹还年轻呢,以后做了母亲就是不会的也自然会了。”: 荣茵顿了顿,轻轻地笑了,若无其事地把孩子递还给陈氏。 陈氏接过去笑着道:“还要跟母亲说桩喜事儿,老大媳妇儿令仪又有喜了,刚过三个月。” “这确实是喜事儿。”陆老夫人笑弯了眼,她老了,最想看见的就是府上人丁兴旺,儿孙绕膝。“伺候的婆子找好了吗?吃的东西可马虎不得。” 裴令仪坐在杌子上脸色通红:“找好了,是之前怀欢哥儿时伺候的婆子。” 陈氏也笑着道:“母亲您放心,有我照看呢,出不了差错。”眼神却不经意间往荣茵的方向扫了扫。 众人的目光也若有似无地朝荣茵看来,陆听澜身旁既无妾室也无通房,日日留宿在她房中,她嫁进来都五个月了,还没听说有喜呢。 又说笑了一阵,陆老夫人借口把荣茵留下,其他人就先回各自的院子。荣茵藏在衣袖下的手慢慢攥紧了,她大概猜到陆老夫人把自己留下是为了什么。 第75章 退缩退缩 陆老夫人无声地端详着荣茵,相处这些时日下来,平心而论她对荣茵是满意的,懂事乖巧不说,重要的还是儿子喜欢。自她嫁进来,老七几乎不夜不归宿了,以前动不动就在宫里的值 房留宿,自己还要整宿地担心他睡得不好吃得不好,如今有了照顾他的人,还心意相通夫妻和美,她也能放心了。 要是再有个孩子就更好了。陆老夫人在心里叹息一声,她是急着抱孙子,但也从未想过荣茵的身子有什么问题,可前几日无意听到别人提起荣茵的二姐姐嫁去齐府四年了都未有身孕,不免也担心起来。 她安抚地拍拍荣茵的手:“今日大夫要来给母亲请平安脉,母亲想着也顺手给你把把脉,你别多想。” 荣茵默了片刻,扯着嘴角点头,陆老夫人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肯定也是着急的,毕竟七爷是陆家嫡子,子嗣是重中之重。 屋里伺候的丫鬟都退下了,宋妈妈领着大夫进来,荣茵仔细一瞧,背着药箱躬身行礼的正是在船上见过的方清茂。陆老夫人与方清茂寒暄两句,待宋妈妈搬来烷桌,放好软枕才开始把脉。 几息之后,就见方清茂拱手笑道:“太夫人脉象平稳有力,脉位不浮不沉,脉律整齐,身体十分康健。” 陆老夫人听了笑开,拿手指了指荣茵道:“这位是七夫人,烦请你也给她看看。” 方清茂连头都未抬,躬身应是,按住荣茵搁在软枕上的手就开始号脉,几息之后又换了另一只手。左右手毕,又观了荣茵的气色和舌象,最后才道:“七夫人略有气虚之症,黄芪和石斛泡水有益气之效,平日可服用,其余无甚大碍,太夫人尽可放心。” “那子嗣……”陆老夫人终于松了口气,但也忍不住问道。 方清茂笑了笑:“子嗣是早晚的事儿,若是着急我写张方子回头制成药丸后让家仆送来,都是些保养身子的,日常吃也无事。” 陆老夫人接过方子一看,果真都是些温补的药材,让宋妈妈拿出银子赏了,再送他出府。然后对着荣茵温和地道:“我就说没问题的,你也放下心来。” 二门外,方清茂眼见宋妈妈回转不见了身影,方七转八转地到前院书房去见了陆听澜。 “七爷放心,照您的吩咐禀了,太夫人未曾疑心。” 陆听澜将手中的书信扣在桌案上,问道:“你给夫人把脉,夫人脉象如何?” 之前在船上遇到刺客那次,方清茂就已经把过荣茵的脉象。荣茵的身子不是一般的弱,而是从小就有的不足之症。她小时在栖梧堂被下人苛待,后来又去了道观常年茹素,生长发育时未能得到精心照顾,导致后天元气不足加之寒湿缠身。 那时他就请示过陆听澜,在荣茵的毒解后借口清理余毒,又给她吃了一段时日的汤药,其实都是给她治身子的。只是沉疴宿疾,她的弱症虽然治好了,但仍营血虚衰,想要孕育子嗣,绝非易事。 方清茂面露为难,微摇了摇头:“脉象比在船上时有力了许多,但仍虚浮散弱,补汤还要继续喝着,制成的药丸送过来也要日日地吃着。” 说完他又提笔写了一张药方,先前给陆老夫人的那张是陆听澜早就吩咐过的,不过是障眼法,真正要制成药丸的是现在这张。 他想了想又大着胆子开口:“七爷,依我看您不如将实情告知夫人……”这么瞒下去不是办法,迟迟未孕,陆老夫人和荣茵早晚会起疑心的。 “不行。”陆听澜否决了他的提议,荣茵性情敏感,容易胡思乱想,若是让她知道自己不易有孕,指不定怎么多想。又问道:“成亲之后每日都吩咐厨房炖了补汤,方子可也要换?” 方清茂叹了口气:“是该换了,我再重新写一张。” 晨起天色就阴沉,此时午时才过,竟然更昏黑了,屋里有些模糊不清,有丫鬟进来点灯,陆老夫人年纪上来后便有些眼花,房里的灯平日都要亮得早些。她望着荣茵,心里想的却是杨莺时的事。 那日老七说不抬姨娘,她直觉是因为荣茵,一开始她就觉得老七宠爱荣茵太过,没想到现在为了她连妾也不愿纳了。朝堂尔虞我诈,无论是为了大局还是自己的私心,她仍是希望杨莺时能成为老七的姨娘,为陆家开枝散叶。既然老七那儿行不通,索性找荣茵谈谈,若荣茵同意,想必老七就不会再反对了。 她默了会儿才道:“我听说老七这几日都未回房?” 荣茵呼吸一滞,还没想好要怎么回答,陆老夫人又接着说:“老七忙起来便这样,他事情多,你要多费心些,不过我看你一个人也服侍不过来……” 她话说一半就不说了,荣茵猜不透她到底是什么意思,低下头没有搭话。 陆老夫人见她一脸懵懂的样,端起热茶喝了一口,天越来越冷了,忍不住喟叹一声,突然提起了琴心:“你今日打发琴心走,一切还顺利吧?” 荣茵心想着,琴心一个丫鬟,没什么值当陆老夫人惦记的,她应是有话要说。于是笑着道:“多亏陈妈妈在,儿媳许多不懂的地方都靠她指点,一切还算妥当。” “陈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了,做事向来稳当,你问她是没错的。”陆老夫人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你这次也算有办事的经验了,再有半个月阿莺就要除服了,母亲相信你会把纳妾礼办好的。” “阿莺?”荣茵不解地看向陆老夫人。 陆老夫人笑着摇头:“瞧我,莺时的闺名也叫阿莺,到是与你的听起来一样,你们也算有缘了。” 第78章 荣茵一怔,突然想起刚成亲时陆老夫人就对她说过类似的话,没想到五个月的时间这么快就过去了,那时她明明不觉得有什么的。 陆老夫人那么想抱孙子,肯定是希望妾室越多越好了,自己要是再贤惠懂事些,就应该主动为夫君再物色几名通房的。幸好,幸好她早就想明白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世风如此。 陆老夫人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杨莺时与陆听澜的过往:“老七与莺时的情分不比一般人,杨太傅对他有恩,那时他常到杨府去,二人早就相熟了的。你虽是主母,但也不要太自持身份,多一个人与你一起服侍老七,你也能轻松些。我记得踏雪居旁边不远就有一处宅子,你觉得那儿怎么样?” 原来她想说的是这个意思。荣茵看着衣袖上的缠枝莲纹,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母亲放心,儿媳知道怎么做。” 回去时经过梅林,荣茵驻足观赏了片刻。今年直到现在都还未下雪,梅花也迟迟未开,花骨朵傲立枝头,似乎在等一场雪来。她挟陈妈妈回到踏雪居时,见琴画提了壶茶正要往东稍间去,出声问道:“院子里来人了?” 琴画瞥了眼东稍间后忙过来向她行礼,低声道:“听雨轩的杨姑娘过来了,说找您说几句话,已经在里面坐了好一会儿了。” 荣茵与陈妈妈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疑惑。杨莺时每日都要去松香院请安,可她似乎有意躲着荣茵,荣茵几乎遇不上她,上次见还是在水榭的时候,两人一共也没说过几句话。 正沉默着,东稍间里杨莺时已经听到了琴画的问安声从屋里走了出来,身后跟着绿荷,荣茵抬眼朝她笑了笑,并未出声。 杨莺时如今只是寄居在陆府的客人,见着荣茵要行礼的,她深吸口气僵着身子屈身:“见过七夫人。”荣茵颔首,请她回东稍间坐。她却摇头说道:“整日闷在房里,就是想出来 散散心的,能否请夫人与我一道去湖心亭走走?” 荣茵一愣,她当然不会单纯地以为杨莺时只是想邀她游园,估计是有话要说,遂点头同意。 琴画和绿荷守在湖心亭入口的青石小径上,荣茵与杨莺时面对面地站在凉亭里,她还是第一次这么近的距离打量杨莺时,比自己还高些,身上的书卷气很浓,杨太傅只有她这一个女儿,听说从小就千娇万宠。 荣茵侧过身,眼神落在远处低垂的柳条上,几只绿头鸭在湖面上游戏,问道:“杨小姐找我有什么事呢?” 在荣茵打量杨莺时的时候,杨莺时也在打量她。时至今日,杨莺时仍然不明白荣茵有什么地方值得陆听澜喜欢的,当然,她也不认为陆听澜现在就是对荣茵上心了。**茵成了七夫人是事实,自己马上就要除服了,若是想要留在陆听澜身边,就要经过荣茵的同意,想起宋妈妈说的话,她咬着唇,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七夫人,您是知道我为什么进陆府的吧?” 荣茵心中一紧,自己当然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问?“杨小姐有话直说就是,不必拐弯抹角。” 杨莺时转身面向湖面走到坐凳楣子前:“我与七爷有旧,夫人想必已听说了。以前七爷常到家里来与家父探讨学问,我的文章和画作,也全靠他的指点,他对我很是耐心,我们与青梅竹马也差不了什么。家父未出事前,曾对七爷说过要结秦晋之好,可惜还未过礼就下了诏狱。七爷怜爱我,冒着危险把我从教坊司救出来,全京城都知道我早晚会是他的人。” 他们竟有这样一段缘分,荣茵怔怔地想,若杨太傅没有出事,这个七夫人又怎会轮到自己来做,或者她当初没有挟恩求嫁,他二人也会是恩爱的一对,杨莺时才貌双全,七爷儒雅沉稳,天造地设。偏她还掩耳盗铃这么久,以为不去想就不存在了。 第76章 推开推开 杨莺时迎风笔挺而立,衣袂翩翩,纵使落了难,仍然不掩其风骨,这样的人,才配做陆听澜的夫人吧。荣茵眼神瞬间暗淡下来,与陆听澜恩爱的日子如梦似幻,风轻轻一吹就散了。 这些时日的忐忑、不安、空落一齐向她涌来,她嗫嚅着想道歉,却觉得连道歉都是在虚情假意。当初她为了一己私利,全然不顾已经进了陆府的杨莺时,她简直太卑鄙无耻。 杨莺时回头,恼怒地看着她:“荣三小姐,你做了正头娘子,我也不怨你什么,我只想陪七爷的身边,当妾也甘愿,可你为什么还要从中作梗,不同意七爷纳妾?七爷是个责任心很强的人,若是娶了一个人,便会对她百般呵护,可这些都是与情爱无关的,你以为不同意他纳妾就能得到他的心了?” 原来他对自己的好竟是因为这样么。 荣茵喉咙发干,好半晌才道:“杨小姐误会了,我并没有不同意七爷纳妾……” 刺骨的寒风吹过湖面,激起层层涟漪,后来又说了什么,荣茵已经记不清了,她再回到踏雪居时,脸色很难看,陈妈妈担忧地问道:“夫人,您怎么了,杨小姐跟您说什么了?” 杨莺时的话全都是在指责自己不知廉耻抢了原本属于她的东西,再加上这几日与陆听澜的疏离,荣茵觉得杨莺时的话也没有说错。 她摇摇头,勉力笑道:“凉亭风大,吹得头疼。” 陈妈妈听了急忙扶她坐下,要琴画去小厨房煮一碗滚开的姜汤来,伺候她喝下后,又让她躺在温暖的褥子里睡一会儿。 等荣茵醒过来时,天已然全黑了,陈妈妈听到声响进来服侍她起床,问道:“夫人,可要现在摆膳?” 她呆坐在床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会儿才问道:“陆随有来吗?”陈妈妈顿了顿,没有回答,荣茵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笑着道:“摆膳吧。” 吃罢晚膳,荣茵找了一本话本子来看。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廊下窸窣声响,随后是丫鬟仆妇的请安声,荣茵抬头看了眼更漏,已是戌时末了。陆听澜掀帘进门,倚靠在多宝格上沉默地盯着她。 荣茵的心不自觉紧绷起来,她现在还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迟疑半晌放下话本起身:“您回来了。” 陆听澜嗯了声,慢慢地道:“这几日我未回房,你心里可在怪我?”眼睛紧紧地盯住她,想从她脸上看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荣茵摇头,甚还笑了笑:“怎会,我知道您朝事繁忙。” 这话其实无错,体贴又贤惠,陆听澜听了却神情难辨,并不答话。两人之间好像一下就冷淡下来,荣茵的心空落落地,就算想明白了一时之间还是接受不了,太快了,明明之前他们还很亲密的。 她无措地站在原地,陆听澜却叹了口气,无奈地道:“过来。”他对她就是狠不下心,明明该生气的是自己才对,原以为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她会把自己放在心上的,可自己生气几日未回房,她竟也不来看自己,最后自己还怕她多想,巴巴地回来。 他也知道这样幼稚可笑,可他就是控制不了,他不喜欢她对自己可有可无的态度,极其不喜欢。他想让她多在乎自己一点儿,想要她把自己当做唯一的依靠,无论发生什么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 荣茵呆愣愣地上前,被陆听澜一把拉进怀里。靠近了才闻到他呼吸间夹杂着淡淡的酒气,还有干净的胰子香味,他不是不爱喝酒么? “您喝酒了,难受么?我让琴墨去厨房端碗醒酒汤来吧。”陆听澜握住她的手不让,温和地问:“没喝多少,熏到你了?在书房梳洗过才回来的,没想到你鼻子这么灵,我还是让陈妈妈打水来再洗一遍吧。” 他一如既往的温和,荣茵忍不住鼻头发酸,这下换她不让了,紧紧地抱住他的腰身,难得的撒娇之态。心底抑制不住地难过,她这一生注定就是这样了,想要的得不到,欢喜的留不住,注定要一个人,既如此那就记住这些时刻好了。她踮起脚,攀着陆听澜的肩,亲了亲他的唇。 荣茵其实很喜欢这样的亲密,有种被他深深喜爱着的错觉,她喜欢被需要,吻得越来越深,四肢像藤蔓一样,紧紧地缠着他。 她第一次这般主动,叫陆听澜有种春风拂面的和煦之感,抱紧她的身子站起来,任她的双腿挟着自己的腰。疾走几步进到书房,将她放到桌案上,濡湿的吻落在她耳边,低喃道:“可以吗,阿茵?” 荣茵怕一开口就忍不住哭出来,只用亲吻回答他。陆听澜激动地颤抖了一下,第一天在这里教荣茵练字的时候他就想这么做了,他伸手,解开了她的衣裳系扣。 …… 月亮悬挂在雕窗上,下人都歇下了,院子里空无一人,万籁寂静中只有西府海棠的枝丫随风婆娑。纠缠的两人终于分开,荣茵喘息着躺在光滑的桌面上,屋子里烧了地龙也不觉着冷。她的眼神迷离媚惑,觉着一定是夹杂着酒味儿的亲吻把她给熏醉了,不然怎么可能答应这般荒唐的请求。 她抬起汗湿的手臂,反手遮住眼睛,透过指缝,看到七爷站在她腿间优雅地脱去直裰,眼里透露出的急切哪还有素日里的儒雅,简直太衣冠禽兽了。她害羞地呜咽出声,闭上眼不敢再看,下一瞬就被人俯身吻住。 第79章 情到浓时不可分,陆听澜俯在她耳边一声声地唤:“阿茵……阿茵,你今日怎么这么好?” 声声怜爱,柔得能掐出水来,荣茵却听得直想落泪。阿茵,阿莺,陆听澜,你究竟是在唤谁呢? 荣荨拎着食盒,张昂已经连续半个月没去后院了。上次没等到他回来,兰姨娘又掀翻了桌子,原以为第二日他就会回来的,可左等右等,过去这么久了还是不见他,只好今日来书房找他了。 守在门口的福安没有拦她,行了礼便退下了。荣 荨低头一笑,推开门进去。 张昂穿着五福捧寿的窄袖大襟袍衫,正坐在窗前的罗汉床上擦拭他的随身佩刀,刀鞘随手扔在烷桌上。 荣荨脱下披风,走到他身前盈盈一拜:“将军,您上次说要尝尝阿荨的手艺,等了好久也没见您回来。今日阿荨特地做了,您尝尝。”荣荨把饭菜摆好,又将筷子递到张昂面前,却迟迟不见他接,疑惑地唤了声:“将军?” 张昂抬头,不冷不热地看着荣荨。荣荨跟荣茵虽是一府的姐妹,但其实两人不怎么像,荣茵的眼睛上挑,清冷妩媚,荣荨则多了丝书卷气,有几分西子捧心的柔弱之态。他真傻,居然被这样一张无辜的脸给骗了。 荣荨被他弄得一头雾水,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您怎么这样看着我,我脸上有脏东西?” 张昂闲适地往后仰靠在迎枕上,一手持刀沿着荣荨的衣襟慢慢往上。荣荨今日穿的是胭脂色团花纹对襟长衫,系扣被长刀一个个地割开,露出里面的杏色主腰。 长刀一挑,长衫滑落到脚边,书房没有地龙,只燃了一个炭盆,荣荨双手抱臂,冷得打了一个寒颤,鸡皮疙瘩也冒了出来。 张昂有多久没回后院,他们就有多久没亲热了。荣荨羞红了脸,他该不会是想在这里吧,忍着羞意咬了咬唇:“将军,您先吃饭,等下回房再……好不好?” 张昂嘴角翘着,似笑非笑:“你之前不就是在这里勾、引我的么?怎么,立牌坊了?” 荣荨听得怔住,见张昂仍是一脸的玩世不恭,觉得自己想岔了,他一向都是放荡不羁的,或许也没有别的意思。清浅地笑道:“您还未吃午饭呢,书房里冷先吃饭吧,等会儿冷掉就不好吃了。” “你是什么东西敢这样跟我说话?”张昂狭长的眼睛轻蔑地睇着她,“你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做妾吗?你姨娘没有教过你吗?就是一个供主子发泄的玩意儿,主子想在哪里就在哪里,想怎么弄就怎么弄,岂有你说话的份?把衣裳脱了。” 张昂已经很久没有用这种鄙夷的语气跟她说话了,荣荨一愣,脸上的热意瞬间褪去,心被他嘲讽的语气刺痛。这段时间他们相处得还算融洽,偶尔也能一起说笑,他没回后院的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荣荨强撑着笑脸:“您在说什么?妾听不明白。” “不懂?那你费尽心思到将军府做什么?”张昂的目光骤然变得阴沉,彻底失去了耐心,“荣荨,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妾真的听不明白。” 见她仍在装傻欺骗自己,张昂怒火中烧,挥刀一下子就将烷桌劈成了两半,哐啷声响,碗碟翻在罗汉床上,饭菜撒了一地,褐色的菜汤顺着桌腿流到地上,一片狼藉。荣荨吓到,不禁往后退了两步。 张昂没有放过她,追上来下一刀就架在了她脖子上:“你跟你姨娘说的话,我全都听到了,清清楚楚。”他到现在都无法从知道真相背后的不堪中回过神来,他居然全然地相信她,纳她做妾,救她姨娘。任她将自己耍得团团转,与荣茵退亲,转过头就娶了她的庶妹,害她被世人耻笑,对她不起。 荣荨为张昂眼底森冷的怒火而心惊,他听见了?他知道自己使了手段害他和三姐姐退亲了?她觉得自己像被浸在了冰水中,浑身发冷,哭着摇头,去拉他的袖子:“不是这样的,您听我解释,不是您想的那样的。” 第77章 失望失望 人一旦起了疑心,便点点滴滴都觉得可疑,张昂现在是完全不信荣荨了,觉得她说出的每句话都是在狡辩。她不过是还想把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想生下将军府的庶长子,跟她姨娘一样,舍不得这荣华富贵。 “你想说你不是故意让你姨娘听见?你想说你从没想过让我跟荣茵退亲?我中了药意识不清的时候你怎么不跑?揽月居那么多伶人歌姬,为什么偏偏是你?荣茵那晚真的出事了吗?你还敢不承认这一切你早有预谋!”张昂用力挥开她的手,脸色阴沉冰冷。 不是早有预谋,去揽月居救三姐姐是真的。 荣荨哭着摇头,想向他解释,却像被人掐住了喉咙,说不出一个字来,伸出手想要抱住他。 “怎么?又想勾、引我?”张昂捏住荣荨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着自己。她眼睛蓄满了泪,看起来楚楚可怜,他却怒气上涌,说出口的话也越来越伤人。“表面冰清玉洁,内里却如此的腌臜,我再也不会相信你。” “福安!”张昂一把甩开她,朝着门外大吼,“从现在开始,荣姨娘不准再踏出后院一步,更不准到书房来,若是看不住,就军规伺候。” 张昂最后看了眼蜷缩在地的荣荨,冷漠地道:“看在荣茵的份上,若你安分守己,你今后依然是将军府的妾室,你的姨娘仍然可以住在将军府。该你有的一切都不会少,但我不会再踏进你的院子,更不会与你生下孩子,你也不用再痴心妄想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隐隐有下雪的架势,荣荨衣衫不整,福安不敢进入书房,只得在门外催促道:“姨娘,您赶紧穿好衣裳走吧,下了雪路滑。” 冷风从敞开的槅扇往里吹来,饭菜的残渣发出一阵阵冷掉的油腻香气,炭盆也已经冰冷了,荣荨缩在墙角,根本听不进福安在说什么,无助和惊慌早将她层层包围,冷得就快失去知觉。 踏雪居西面从夹廊过去就是一个二进的小宅院,一直都无人居住,那日陆老夫人说的就是这里了。荣茵亲自过去看了,三间正房,东西各两间厢房,还有倒座房和耳房,一个姨娘尽够住了。院子的一角挖成了一片小池子,不过已经干了,倒是用太湖石堆砌的假山还在。另外还种了两棵石榴树,干枯的树叶落了一地,埋得深的已经开始腐烂。 正房里桌椅板凳胡乱地堆放,积了厚厚一层灰,其他摆放的值钱物件一样都没有。荣茵当即吩咐陈妈妈带着几名仆妇将院子扫洒干净,在下雪之前打理出来,把炕也烧上。 “院子里的东西就先别动,把枯萎的落叶扫净就行了。”杨莺时喜爱读书写字,荣茵想到自己的嫁妆里面还有几幅字画,又道,“等下你去开了库房,将古玩箱子里的东西取出来挂在正房。” 陈妈妈纳闷,也没听说夫人娘家有人要来探亲,遂问道:“夫人,这院子是为谁备着呢?奴婢心中也好有个数。” 荣茵笑了笑:“总之是有新人来,你按我说的去做就是。” 下半晌才算勉强弄好,荣茵回到踏雪居,陆听澜也才刚到院门,见她过来便站在原地等,嘴角噙笑,手上还拿了一个锦盒。 荣茵走近,他伸手理了理她的兜帽,温声道:“瞧着要下雪,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在屋子里待着?”再去牵她的手,果如所料的冰凉。 陆听澜揉搓着她的手,哈了几口热气,牵着进了院门。荣茵瞟见他手上拿着的锦盒,笑着问了句:“您拿的什么?” “方清茂叫人送来的,说是给你制的药丸,有养颜美肤和滋阴的功效,你每日要记得服用。”说着就到了正房,掀帘进了内室,陆听澜又来脱荣茵的披风。 他在的时候,不喜欢丫鬟仆妇在内室里候着,做什么都要亲力亲为。脱去披风,他又拉过荣茵的手贴在自己身上:“来,夫君给你暖手。”边说边俯下头去,二人唇舌相接,后面的话语模糊不清。 荣茵仰头受了,予取予求。 陆听澜含住荣茵的唇,重重地辗,霸道地撬开她的牙关,勾住害羞躲避的小舌,用力吮吸。灼热的呼吸烫得荣茵脑袋发晕,意识涣散,双腿发软。什么时候停下的也没了印象,只知道自己清醒过来时就被他抱在怀里窝在小榻上看书。窗外寒风瑟瑟,屋内烧了地龙暖如春阳,平淡又温馨。 陆听澜换了身舒适的直裰,垂眸看书的样子像个普通的读书人,十分的专心。却能随时注意到荣茵,她想翻身,他就会换个姿势让她躺得更舒服些,或是怕她渴了,晾凉了茶水端来喂她。 荣茵盯着他挺直的鼻梁入了神,他以后也会这样,对着杨莺时或是其他女人,这般温和斯文体贴入微。这都是正常的,荣茵很想让自己不要去胡思乱想,可她就是控制不住,一想到陆听澜对别人也像对她一样就浑身不舒服。 “在看什么?”陆提澜突然抬头看过来,笑着摸了一把她的脸颊。这几日荣茵格外地顺从他,乖得像只小猫,让他心里痒痒的,恨不能揣进兜里随身带着。 第80章 荣茵回神,呐呐地说了句没什么。随即又想到纳妾的事也不能她一个人说了算,要是他不满意自己的安排怎么办?眼瞧着也没几日了,临时改不一定来得及,坐直身子开口道:“旁边的烟雨楼打扫干净了,妾身也看着添置了些东西,就是不知道杨小姐喜不喜欢,七爷,您要不要过去看一眼?” 陆听澜端茶的手顿住,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了,半晌后慢慢将一盏温茶吃尽,淡漠地道:“妾室不是应该住在倒座房里么,住在烟雨楼离得远了,会不会不方便伺候?” 住在倒座房,这是要自己眼睁睁看着他和别人亲近了。荣茵深吸口气,他说的也没错,妾室为了方便伺候确实不应该离那么远。她抬手捋了捋未曾散乱的鬓角,故作镇静地道:“那我明日就叫陈妈妈把倒座房收拾出来。其他的您还有什么要改的吗?” 又是一阵沉默,荣茵等得身子都有些僵硬了,才又开口:“杨小姐虽然已经住在府里,但她身份高贵也不好让她委屈了,妾身想着到时在花厅摆几桌席面,让各房的人也来热闹热闹,这样就不会显得太过冷清,您觉得怎么样?” 陆听澜置若罔闻,反而问她:“纳妾的事是你的意思还是母亲的?” “……是妾身的,七房人少,多几个姐妹才热闹,服侍您也更周到。”荣茵不明白他为何要问,成婚不过半载就纳妾想来他是抹不开脸面的,既如此,自己直接替他决定了不好么? 陆听澜目光深邃地盯着她,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荣茵听出了他的讽刺,却也觉得无辜,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处处皆在为他着想,也变得烦躁起来:“您若是没有异议,妾身这就下去安排了,席面的单子也要先拟出来。” 她自称妾身,这是在疏远自己了。陆听澜觉得自己都快被气笑了,荣茵怎么就看不明白,自己做的难道还不够明显吗?抑或是她根本就不想明白。 天色渐晚,小厨房的仆妇拎来了饭食,琴墨隔着帘子低声问:“老爷夫人,可要摆膳?” “滚!”陆听澜突然发怒,荣茵惊得抖了一下,隔着帘子的琴墨更是被吓得摔了一跤,拉着仆妇连滚带爬地走远了。院子里一瞬安静下来,谁都知道陆听澜发了火,不敢靠近,更不敢出声。 房里也静得可怕,荣茵从来没觉得更漏的滴答声这么响过,艰涩地咽了咽唾沫,抬眼看去。陆听澜坐在她身旁,窗外天色阴沉,房内没有点灯,漠漠昏黑中看不清他的神情。 “荣茵,你究竟有没有心?”许久之后一片寂静中听得陆听澜幽幽开口,他缓慢的站起身,走到门口时顿了下,似乎想回头看眼荣茵,却还是掀帘走了。 话语里是掩藏不住的落寞,与刚才盛怒发火的他简直判若两人,荣茵当即就哽咽了。 陆听澜待她很好,没有进府之前就几次救过她,嫁给他之后更是将她捧在了手心里,甚至可以说是宠爱她,回娘家也护着她。 会为她以前受过的欺负出头,无论多忙也会抽出时间陪她,很多时候什么都不做,就只是陪她说话、看她做女红,教她写字。会认真倾听她在府里做的无聊的事,怕她在府里受委屈,走哪儿都要替她撑腰,更不要说换衣裳、买首饰这等小事。 他对她的好,她看得清清楚楚,从来没有人像他这般对自己好过。 可越是这样荣茵心里就越是忐忑,她在害怕,这么多年的经历告诉她,她握不住太美好的东西,喜爱她如齐天扬和父亲,最后都会抛下她。过去的种种经历太惨痛,就算她努力不去想起,但确确实实的发生过,那些伤害不是遗忘了就能当做不存在。 她始终做不到不在乎,陆听澜对她越好,她越是想要逃避,越是觉得自己不配。她把自己缩在笼子里,立了一道看不见的墙,把陆听澜拦在了墙外。她害怕再次经历那些伤痛,所以选择拒绝他,推开他。 她答应陆听澜尝试着去信任他、依赖他、欢喜他,可是她根本就做不到。 第78章 表明表明 许是从小就被抛弃的经历,荣茵骨子里就是个霸道的,什么都要独一无二。譬如当初的齐天扬,哪个女子多跟他说了一句话都要恼怒,便是哥哥的醋她也要吃。因为知道自己被人厌恶,所以便想牢牢抓住只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若是欢喜陆听澜,便会要他对自己的欢喜胜过自己对他的,便会像藤蔓一样紧紧缠住他,汲取他身上的温暖和爱。还要一遍遍地推开他,不停地试探、确认,却会自私地踌躇着不敢付出自己的真心。这样的面目可憎,连自己都厌恶,更何况他呢?他现在喜爱自己,宠爱自己,可这份喜爱能持续多久呢? 若是到最后还是会被放弃,那不如一开始就不曾拥有。 所以她常常会在心底告诫自己,不能动情。动了情,就会起贪念,就会想要更多,就什么都放不下了。她怕动情,她不敢动情,她不想再经历那些痛苦了。 她始终如浮萍置水,终日惶惶不可安。 陆听澜阔步行走越想越怒,快要踏出院门时却停了下来,望着暗无星月的黑夜叹了口气,低声唤陈妈妈近前来:“去把灯点上,好好哄一哄夫人……”他方才突然发怒,怕是吓到她了,顿了顿又道,“叫小厨房再做些开胃的饭菜来,看着她吃下,药丸也别忘了叮嘱她吃。” 陈妈妈第一次见陆听澜发这么大火,仍心有余悸,低着头不敢抬,恭敬地应了。 院门外,青竹早已等着了,见到陆听澜出来,行礼道:“七老爷,太夫人请您过去一趟,有事要和您说。” 松香院里也静悄悄的,往日这时候陆老夫人已经歇下了,如今却还歪坐在炕上捻佛珠,盯着松油灯也不知在想什么。 门帘子被打起,陆听澜大步进来,连大氅都未披!这样冷的天,陆老夫人紧皱眉头:“荣氏惹你不快了?声响都传到我这儿来了。” 陆听澜顿住,胸中的怒气忽地就熄灭了,自己的母亲,平日里对荣茵颇有疼爱和照顾,可一旦自己不快了,母亲还是第一时间就对她不满,不问青红皂白。 她在这个府里能依靠的只有他了,他却还对她甩脸子,在她面前发火。 陆听澜立即就想赶回去,看看她有没有事,是不是被自己吓到了。他如往常般温和地笑了笑:“没有不快,逗着玩儿的,儿子声音大了些。”接着直截了当地问:“母亲,纳杨莺时为妾的事是您吩咐阿茵去做的?” 陆老夫人捻佛珠的手停住,双眼一眯:“怎么,她就为这事与你闹?”她前时答应得不好好的嘛,原来也是个惯会做戏的。 陆听澜叹了口气,这事怪他,他早该来跟母亲说清楚的,他也没想到母亲这么急不可耐,杨莺时还未除服就先把事情安排好了。“母亲,阿茵没有跟我闹,相反,她今日还带着陈妈妈将屋子都收拾好了……是我不愿意纳妾。” “老七!”陆老夫 人急了,“母亲知晓你看重荣茵,可你膝下没有子嗣,不说三妻四妾实乃平常,母亲只是要你多纳一个妾而已。况且你要纳莺时为妾的事早已放出了风声,此时…此时不可不为啊,你是做大事的人,母亲相信你看得比我更清楚,这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 今日发怒,陆听澜也觉得不可思议,好像在面对荣茵有关的事时,他更容易控制不住自己。他其实也没想过自己会有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一天,他在朝堂纵横捭阖、搅弄风雨,自然知道怎么做才是最有利的,但他偏偏遇到了荣茵。 他长叹出声,上前握住陆老夫人的双手,语气郑重:“母亲,儿子此生有阿茵足矣,绝不纳妾,还望您对阿茵能如同对待儿子一般,儿子心怀感念。至于杨莺时的事,您放心,儿子会处置好的,不会对陆家有碍。”虽然有些难,但他会做好的。 陆老夫人听得心酸不已,她是担心陆家,但是更担心他。他总是这样,将陆家看得比什么都还重,置自己的喜怒哀乐于不顾,如今他能说出这番话,对荣茵的喜爱只会比表现出来的更深,自己此番恐怕让两人离心了。 陆老夫人反握住陆听澜的手,叹息道:“母亲原本也只是为了你,如此弄巧成拙倒不好了,明日请安我亲自向荣茵解释,至于杨莺时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置?” 这件事他曾询问过杨莺时的想法,可她当时并没有说,眼瞧着就要除服,也由不得她了。陆听澜说道:“我打算认她做义妹,她仍然可以留在陆府,外人也不敢轻易动她,这件事,我亲自找她说。” 陆听澜回到踏雪居时,内室已经点灯了,陈妈妈守在廊下在跟琴墨小声地说着话。 他皱了下眉,朝陈妈妈问道:“夫人吃晚膳了吗?” 陈妈妈和琴墨吓了一跳,都以为今夜七老爷不会回房了,摇了摇头,轻颤着回:“夫人说不饿,奴婢劝着吃了碗燕窝粥,药丸也服下了。” 第81章 陆听澜点点头没说什么,抬脚入了房,荣茵背对着他坐在圆桌前,对着豆大的松油灯看账本,好似对先前发生的争执根本就不在意。他默了稍顷,这样也好,只要她不难过在不在意又有什么要紧。随后走过去轻手抽走了账本:“仔细伤眼睛,白日里再看。” 荣茵不理他,低着头走到床边解衣上榻,径直睡了。陆听澜无奈苦笑,唤了陈妈妈送热水进来梳洗。 等他从净室出来,听到荣茵绵长的呼吸声,还当她睡着了,灭了灯躺在外侧。他闭上眼睛,却好久都没睡着,屋外北风呼呼地吹,仆妇吱呀一声关上了院门。 黑夜中忽听荣茵抽泣出声,倒叫陆听澜愣住了,以为是自己先前的脸色吓到她了,翻过身去寻她的脸颊,摸到一手的湿泪,急得下榻点亮了屋里的烛火,再去仔细看她。 荣茵用被褥将自己盖住,死死地拉住不肯松手,陆听澜怕伤到她不敢用力,又怕她闷到自己,温柔轻哄:“阿茵,快松手,会闷坏的。” 荣茵不说话,过了片刻,他连人带被抱起来坐在自己怀里,稍用力扒拉下被子,见她闭上眼睛泣不成声,极力压抑抽噎的模样。这样哭最伤身,陆听澜叹息着啄吻她脸上的热泪:“别哭了,都是夫君不好,我该早些找母亲说清楚的。是不是吓到你了?别怕,不是对你发火,是我自己……唉,你骂我吧,打我都可以,好不好?别哭了。” 荣茵充耳不闻,兀自哭得伤心,片刻后才哽咽着道:“您生我气了。” 不是疑问,是肯定。她哭得梨花带雨,还有愈演愈烈之势,陆听澜心里却开始滋生出丝丝缕缕的喜悦来,心像被人用力掐了一把后又松开,酸软得一塌糊涂,还以为她不在乎的。 他替她擦掉眼泪,又吻了吻微肿的眼皮,低声呢喃:“现在不生气了。” “为什么?”荣茵瞪大眼看他,她还没道歉呢,怎么就气消了? 陆听澜目光沉沉,指腹反复磨蹭着她肉嘟嘟的红唇,不答反问:“你先告诉我,主动为我纳妾,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她能怎么想?这不是一早就定好的嘛,全京城都知道他要纳杨莺时为妾。荣茵有些气鼓:“杨小姐是您接进府的。” 陆听澜一怔,隔着被子拍了下她的臀:“不许转移话题,我是问你怎么想。” 荣茵低下头不敢看他,模糊着道:“夫为妻纲,我自然都听您的。” “若我说要纳她为妾,你也愿意?真的愿意?”陆听澜半玩笑半认真地道。 荣茵抿起嘴:“您吩咐了,我就去做,明日就接杨小姐到倒座房来。”无论怎么说,就是不肯承认自己的心思。陆听澜气笑了,一口咬在她的唇上:“小狐狸。”大掌扣住她的后脑,不允许她躲避。 他的吻与平日的不同,充满了侵略性,扣着后脑的手缓缓往下,剥开被子,伸进了她的衣襟里。 “唔……不要……”还没说完呢,荣茵攥住他的手腕,却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他问自己怎么想做什么呢?左右自己都不能决定。明明要纳妾的是他,自己做了该做的事他又不高兴,还非要刨根问底,荣茵被他的无赖气到,觉得委屈极了,意识涣散之际又忍不住哭了出来。 陆听澜的唇从她的胸前又移到她耳边,吐着热气低声道:“逗你的,不纳妾。” “那杨小姐怎么办?你当初接她进府不就是……”荣茵偏过头,使劲推开他,“您还答应过杨大人要娶她。” 陆听澜顿住,蹙眉问她:“谁告诉你的?” 他这么问,那就表明是真的了,荣茵又忍不住要哭:“我就是知道,您当初既早就答应要娶杨小姐,又何必娶我。我也不是那蛮不讲理的人,您那时若如实告知,我岂会挟恩逼您?” 陆听澜沉沉地笑了,他第一次见荣茵使小性子,以前被他逗得狠了,也只敢腹诽,再明显一点就是脸颊气鼓,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荣茵见此,就更是来气,眼泪包在眼里:“我说的是真的,我就是嫁给表哥也不会唔……” 陆听澜捂住她的嘴,这些话他不喜欢听,假设的也不行:“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话,你只能嫁我。” 他不肯正面回答,荣茵的心就一直在往下沉,触不到底,扭着身子要挣脱他的怀抱。陆听澜笑着叹息,抬手捧住她的脸:“恩师确实说过这样的话,但是我并未答应。” 第79章 如初如初 陆听澜初入官场就进了詹事府,那时杨太傅任詹事,是他的顶头上司。杨太傅很是看重他,经常邀他到府上小坐,一起研究儒学教义和时政。他后来的为官之道除了父亲和祖父的言传身教外,有相当一部分来自于杨太傅的教诲,因此他也一直把杨太傅当做恩师。 后来杨太傅被调离了詹事府,二人见面的次数也渐渐变少了,只是偶尔往来。直到小陈氏去世,杨太傅邀他去茶楼喝茶,第一次隐晦透露要将杨莺时嫁给他的想法,他其实对杨莺时并无多少印象,杨莺时小他太多,只记得在杨府做客时偶然遇到过,说过几句话。 他以守制为借口不动声色地婉拒了,后来又开始两年的江南巡按,回到京城本以为杨莺时早已出嫁,没成想竟还等着他。杨太傅也再次询问他是否愿意上门提亲,其实那时杨太傅还未出事,杨莺时从家世上来说与他是十分相配的,更何况还是恩师之女,于情于理他都没理由拒绝,可他就是鬼使神差地不想娶。再然后就是杨太傅出事,求他救下杨莺时。 荣茵停止了哭泣,还是有些不明白:“那您当初为什么要让外人都误以为您要纳妾?” 陆听澜用拇指摩挲她的脸,这怎么跟她说呢,权利的事太过复杂和黑暗,他不想让她知道自己也是个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他用自己的额头抵着她的,呼出的热气扑在她脸上:“接杨莺时进府事出有因,但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她以后只会是我的义妹,母亲那儿我也已打过招呼,不会为难你的。阿茵,你只需知道我此生只会有你,绝不纳妾,更不会有什么通房。” 荣茵猛地抬眼,泪水蓄在眼眶里晶莹透亮,微张着唇,她从未被人坚定地选择过,下意识就开始怀疑:“就算您此时说的是真心话,可人心易变,以后的事 谁又说得准呢?” “这有何难,今日你可以不信我,十年以后你依旧可以不信我,二十年三十年等我们发染白霜而我身边依然只有你时,你总会信我了吧?”陆听澜说完又低下头,温柔地亲她。 “……我,我不知道。”荣茵看着他温和的眉眼,心里迷茫茫的,她实在很难放下心结,或许就像他说的那样,要用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 陆听澜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的位置,微笑道:“流年久长无穷尽,阿茵,有你相伴一生我已知足。” 廊下的灯笼已经灭了,宋妈妈伺候陆老夫人歇下,掖好锦被灭了灯转身就出了内室。今夜是青竹守夜,她从茅房出来,见有个人影摸黑走到了院门处,心中一紧立时出声问道:“谁在那儿?” 寂静深夜乍然冒出声响,宋妈妈一激灵抬手拍着胸脯,边拍边舒了口气,回头低声叱骂:“小蹄子小点儿声,吵醒太夫人就把你发配到灶房去。” 青竹将灯笼提起来,往前紧走几步仔细一瞧,原来是宋妈妈。她笑着说:“这么晚了妈妈哪儿去?” 宋妈妈将灯笼推远了些,把手抄进袖子里不耐烦地道:“睡不着出去走走,你帮我留着门,别栓了。” 青竹摇头拒绝:“今夜是我守夜呢,这下就要回内室去,万一太夫人半夜醒来口渴没人倒水明儿一早准把我打一顿,您还是找别人吧。”说完提着灯笼当真走了,宋妈妈对着她的背影啐了一口,去后罩房找了松香院的一个粗使婆子。 听雨轩,宋妈妈的话如平地惊雷,一声巨响直接炸在了杨莺时耳边,她呆愣一瞬后扑到床上哭起来。 现在哭有什么用呢,绿荷听得着急,说道:“小姐,您可不能答应做陆大人的义妹。” “不答应能怎么办,太夫人也同意了。”她前几日就是抱着侥幸才去找荣茵说了那番话,谁能想到荣茵当时答应得好好儿的,转眼就变了脸,不知道怎么说服的七爷,此刻指不定在心里怎么笑话她呢。 绿荷又转向宋妈妈道:“宋妈妈,您可得帮帮我家小姐,小姐但凡有个什么好的第一个想到的都是您,这一年来也没少孝敬您东西。” 宋妈妈被绿荷嚷嚷得心虚,摸了摸鼻子道:“绿荷姑娘也得讲讲道理,我只是一个奴婢,能帮你家小姐的早帮了。这不,我一得到消息立即就赶来了,连院门锁了都顾不上。认作义妹是七老爷的意思,他不同意的事谁能逼得了他!” “那…那也不能这样对我家小姐,这也太欺负人了!以后我家小姐还有何颜面?”绿荷急上头了,声音越来越大,宋妈妈担心被人听见,惊慌失措地赶紧找补:“杨小姐莫急,俗话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您做了七老爷的义妹说起来尽是好处呢。其一,您今后就是陆府的半个主子了,在府里再没有人敢看轻您;其二,有了七老爷做靠山,太夫人定会为您觅得如意郎君,世勋贵族是没跑了。” 第82章 “不许胡说!我这辈子只嫁给七爷。”杨莺时趴在被子上呜呜地哭,她从十四岁时就想嫁给陆听澜了,等了三年小陈氏终于病死,可他又要守制,那她就再等呗。又等了三年,等到他从江南回来,可父亲却因为触怒严首辅下了诏狱,好在最后自己还是进了陆府,虽然是做妾,但她不介意啊,只要能在他身边就好。她又开始等,等父亲热孝结束,只差一年,只差一年就可以了,**茵为什么要突然出现,嫁给他,抢走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这叫她怎么甘心。 宋妈妈自知劝不了她,只得随她去了,怕锁了院门就要走。可杨莺时却突然翻身坐起,拉着她不放:“宋妈妈,我还有机会的是不是?七爷一定是被荣茵魅惑住了才这样说的,他都跑去教坊司救我了,他心里怎么会没有我呢?怪我,非要面子不肯说愿意给他做妾。” 杨莺时现在只恨自己当初没有当面对陆听澜说出自己的心意,却忘了一开始陆听澜就只是为了救她,继续说道:“只要我一日不嫁人,就还有机会嫁给七爷,说不定哪天荣茵就像小陈氏一样病死了呢!” “小姐!”绿荷唬了一跳,急忙上前用手捂住她的嘴,“这可不兴瞎说,被人听去了你我都要被撵出陆府。”今时今日她们早已没有地方可去了。 宋妈妈也惊住了,她当初是看杨莺时能成七老爷的妾室才接近她的,眼看再待下去就要惹火烧身,急忙找借口就溜了。 绿荷气得直咬牙,却也无可奈何,她们如今寄人篱下,谁都不敢得罪。见杨莺时还在不停地流泪,拿出手帕给她擦了,小声道:“小姐,事在人为,您哭有什么用,凭白让人看了笑话,您得赶紧振作起来才是。” 杨莺时茫然地看着她:“那我该怎么办?” 绿荷叹了口气:“您得为将来打算,总不能一辈子赖在陆府吧。” 杨莺时停止了哭泣,她知道绿荷的意思,可叫她放弃陆听澜,她实在是做不到。就像自己的父亲,与母亲少年夫妻携手白头,恩爱羡煞众人,在京城也是被人人夸赞的。可私底下父亲的通房姨娘也不少,是男人都会有喜新厌旧的一天,她等着就是了,荣茵不会一辈子都那么得意的。 这几日陆府下人间都在说一件事,那就是几日前七老爷派人请杨莺时去了一趟书房,过后就传出消息说太夫人要收她做义女。谁都没想到在府里住了一年原以为板上钉钉要给七老爷做妾的人反倒成了七老爷的义妹。 听说那日杨莺时是哭着跑出书房的,还去松香院找太夫人求证,哭了好几场,也不知太夫人说了什么,反正最后是给劝住了。请道长挑了个黄道吉日在花厅摆了几桌席面,让各房的人都去做了个见证。 张潇疲惫地坐在贵妃榻上,端绣拿来美人拳给她捶腿,低声道:“今日在花厅,奴婢瞧着杨小姐的眼神一直盯着七老爷看,要哭不哭的,幽怨得很,只怕心里恨极了七夫人。” 张潇笑笑:“她就是个手段厉害的,不然当初也不会勾得阿弟非她不娶。”之后更是连陆府的大门也不登了,不过好在都过去了,张昂眼下也已经同意了与李大人嫡女的亲事。说起这个她又想到了留在将军府的安嬷嬷,问道:“你那儿可有收到安嬷嬷的口信?” 安嬷嬷是张潇的乳母,为了好好准备这次的亲事,她特地安排安嬷嬷回了将军府管理内院。那日在荣府被兰姨娘当众逼迫的事,张潇至今想起都还如鲠在喉,在她眼里,荣荨就跟兰姨娘一样,心机深沉,怕她闹出什么事来又毁了亲事。 端绣回道:“昨儿才收到的,安嬷嬷说现在小将军也不回后院了,荨姨娘翻不出什么波浪来,让您放心。” 而将军府这边,明年秋张昂就要迎娶李小姐的事才刚传开。兰姨娘染了风寒,已经卧床好几日了,几副药下去也还未见好,彩莲得了荣荨的吩咐去大厨房端碗燕窝粥,兰姨娘胃口不佳,想吃些清淡的。 中午仆妇都去歇晌了,只有两个穿着青色短袄的婆子坐在厨房门槛前玩叶子戏,是在厨房负责烧火打下手的刘婆子和林婆子。彩莲拎着食盒靠近,客客气气地道:“劳烦两位姐姐将姨娘早晨就吩咐的燕窝粥端来,姨娘等着要用哩。” 第80章 笼络笼络 刘婆子抬起头看了眼,意味不明地笑笑,又低下头去接着玩。 彩莲还以为她们没听清,提高嗓音又说了一遍,见她们仍一动不动,这才明白她们是故意的,想到自家 主子现在的处境还是忍了下来,自己进去端了。 她在厨房里翻找一通,蒸屉里空荡荡的,其他地方也没有燕窝粥的影子,忍无可忍走回门口,再次出声问道:“燕窝粥呢?可是被你们偷吃了? 刘婆子扔下叶子牌腾地一下站起身,双手叉腰高声道:“彩莲姑娘可不要血口喷人,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偷吃了?” 林婆子忙拉了她一把不想事情闹大,撇撇嘴道:“彩莲姑娘误会了,今日厨房就没炖燕窝粥。” “怎么可能没有,姨娘早晨亲口吩咐了厨娘的。”彩莲认为是这两个婆子在搞鬼,小将军不回后院,这些人就当荣荨失宠了,想尽办法地踩上一脚。 刘婆子来了气,板着脸道:“她说要吃燕窝粥就吃么,一个靠着爬床才进了将军府的。” “你!”彩莲脸色涨红,抬手指向刘婆子,荣荨进府的原因确实不怎么光彩,但也不是这些下人能随意说出口的。只是还未来得及说话,刘婆子却误以为她要动手,冲上来就呼了一巴掌。彩莲根本没料到刘婆子会动手,她做下人这么多年,哪里见过这等无赖的人,竟被打了个正着。她气得眼前发黑,心里憋屈得跟什么似的,反应过来不管不顾地也回了一巴掌,二人厮打在一起。 刘婆子惯做粗活,彩莲哪里是她的对手,压根还不了手,很快脸就被扇肿了。 “住手,你们在干什么!” 院子里忽然涌入一群人,在一旁看好戏的林婆子抬眼望去,为首的正是张潇派来的安嬷嬷。她心里一跳,慌张地上前去拉刘婆子。安嬷嬷以前就一直协助张潇管理将军府的内院,为人严厉不近人情,收拾人的手段更是一套一套的,下人最怕犯了错落在她手上,被打一顿都算轻的。 刘婆子此时已经骑在了彩莲身上,一面扇她嘴巴一面骂道:“小娼妇,居然跑到老娘面前来作威作福,这里是将军府,你当你是什么玩意儿……” 她骂得正起劲,完全不理会林婆子的拉扯,直到被人从身后一脚踹趴在地上才住了口。她爬起来,愤怒地抹了把脸,正要破口大骂,看清来人后立时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一下子就噤了声,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讨饶。 彩莲被打得头晕眼花,躺在地上起不来,被一个粗使婆子提了起来跪着,她忍着疼痛睁开眼,看到一个穿着松绿色短袄的嬷嬷,目光森冷脸色阴戾,不禁打了个哆嗦。 荣荨等了半日也不见彩莲回来,此时恰逢兰姨娘转醒,嚷嚷着要吃燕窝粥,久等不至又开始发起了火,抓起身旁的枕头、被褥就朝她扔去。 她耐着性子好不容易才将兰姨娘哄睡着,出了内室想叫小丫鬟去厨房看看采莲怎么还不回来,却听到乱糟糟的脚步声响,半敞的院门突然被撞开,七八个人闯进了进来,紧接着彩莲蓬头垢面地被人掼在地上。 脸颊高高的肿起,嘴角还破了,残留的血丝挂在一角,凄惨的模样一看就是被人打的。这府中竟有人如此欺负彩莲,荣荨气得手抖,抬头望向院子中的人。 “这位嬷嬷,敢问彩莲犯了何事?” 安嬷嬷闻言斜睨荣荨,眼里的轻慢溢出来,对着身边几名的婆子道:“去把人给我弄到后罩房去,一点儿规矩也没有了。” “是。”那几名婆子得了令,看也不看荣荨,径直进了厢房,把兰姨娘从榻上拽了下来就要往后罩房去。兰姨娘从睡梦中惊醒,恍惚中还以为是李氏派了人来抓她,吓得缩在床脚吱哇乱叫。 荣荨反应过来也奔向厢房,推开人死死地抱住兰姨娘不放,那几名婆子不敢对荣荨动手,一时僵持住了。安嬷嬷慢悠悠地跨进厢房,厌恶地看了眼兰姨娘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皱着眉道:“荨姨娘还请放手,不要耽误奴婢的差事。” 荣荨的胸脯剧烈起伏着:“嬷嬷不请自来,为何要对我院子里的人动手?” 安嬷嬷死气沉沉的脸上终于有了动静,她挑了挑细长的眉:“荨姨娘院子里的人不懂规矩,一个下人要喝燕窝粥就算了,居然还不知尊卑地躺在不该躺的地方,将军府的下人都住在后罩房,奴婢也只是依规矩办事。” 荣荨心里有气,就算张昂如今厌弃她,她也还是将军府的姨娘,这些人凭什么这么对她?她看着安嬷嬷寸步不让:“这是我房里的事,我自会处理好,轮不到嬷嬷你来指手画脚吧。” 安嬷嬷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讥讽地笑了出来:“将军府家大业大,不是那等小门小户的可比的,荨姨娘怕是不清楚这其中的规矩。明年小将军就要迎娶工部侍郎李大人家的嫡小姐了,大姑奶奶特地派我回来管理将军府的后院,在新夫人进门前要将那些掐尖儿的冒头的都清理干净。” 第83章 张昂已经定亲了?安嬷嬷滔滔不绝,荣荨却只听见了这一句,她浑身僵硬,只觉得手脚冰凉,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从今日起,荣姨娘每日卯时起床到花厅等候,奴婢会一一教您怎么伺候主母,您的下人也要好生调教一番。”安嬷嬷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心里一阵畅快,丢下最后一句话后便带着人大摇大摆地走了。 兰姨娘得了自由,羞愤地冲过来踢打荣荨:“你个没出息的,连个男人都守不住,任我被下人随意欺辱,你说你有什么用……” 荣荨呆呆地坐在地上,任她打骂,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明年就要娶妻了,这么快。 冬月下旬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早朝结束,大臣们依次退出奉天殿,严怀山被人簇拥着走下汉白玉的石阶。厚重的一声闷响,身后红漆描金的槅扇门被内侍从里面缓缓关上,金銮御座逐渐隐于黑暗之中。碎玉飞雪落在朱墙碧瓦,松木红油的檐柱旁站着全披具甲,手拿长枪腰系环首刀的侍卫,威严肃穆。 这里是皇城之巅,千秋霸业只在一念之间,这里扫荡九州万邦来朝,这里是权力的顶峰,天下无人不向往之。 孙至诚撑着把油伞紧贴在严怀山身后,簌簌大雪掩盖了他的声音:“大人,皇上为何要突然提拔小将军为三千营的副将?他有何能力,不过与他父亲在漠北戍边打过几场芝麻大小的战役,也没有立下过赫赫战功,皇上此举定是为了抬举陆听澜。” 自陆听澜巡按回京后,皇上越发重用他了,几次提拔全是与他有关系的人,用意不言而喻。 身后传来踩碎雪花嘎吱声,严怀山抬手打断孙至诚的话,站在原地等陆听澜走上前来。他身后空无一人,没有撑伞,任鹅毛大雪落在他的平角翅帽和绯色官服上。 旁人都三三两两走做一堆,或是高声阔论,或是低语交谈,形形色色中但凡目光相撞,无论相熟与否,定要上去热情地攀谈几句,生怕自己在权力旋涡中被孤立,急于证明自己的合群。他却独自走着,步伐稳健淡定从容,好似周围的一切都不配放进他眼里,心智城府非常人可比。 待他走近,严怀山笑着先向他说道:“雪大,我有余伞可借肃之一用。” 陆听澜停了下来,拱手笑道:“这点雪不碍事,雪中信步也是雅事一桩,多谢大人好意。” 严怀山手中握着东厂,专门收集各项情报,朝廷重臣的宅院也派了人暗潜,他紧紧盯着陆听澜,出其不意地问道:“原本还想祝贺肃之纳妾之喜,却听闻你已认了杨小姐为义妹,到叫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陆听澜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早已警铃大作,严怀山消息太灵通,他认杨莺时为义妹才不过几日光景。须臾叹息一声,面上浮现些许无奈:“内子小我许多,娇气得厉害,也是被我惯坏了,一听我要纳妾就哭闹着不允,实在没有办法,只能依了她,让大人见笑了。” 严怀山听后神色放松了几分,荣茵年少时的娇纵跋扈他也有所耳闻,语气较刚才柔和了些:“你痴长她十数岁,无妨多宠些。” 两人又说了几句朝事才散。严怀山看着陆听澜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他一直都没有放弃拉拢陆听澜,只是多番暗示他仍不为所动敷衍过去。陆听澜德才兼备,在天下士子中的声望极高,去年又治水有功,深受百姓爱戴,这样的人若不能为自己所用,就必须早日除掉,否则日后定成大患。 但除掉也不是那么轻易的事,况且他现在还不能十分确定陆听澜的根本之意,能拉拢是最好的。他招手让孙至诚附耳过来,低声道:“我记得陆听澜的夫人似乎还有一个兄长。” 孙至诚应是:“是有一个兄长叫荣清,今年高中被陆听澜安排进了詹事府。” 严怀山道:“我看他对荣茵很是爱重,你想办法,务必要把荣清笼络过来。” 孙至诚怔了怔,明白他还未死心,不免急道:“大人,如今三千营已在他手中,我们还是除之为后快的好。” 严怀山只当孙至诚担心自己重用陆听澜而冷落了他,淡笑道:“不急于此时,五军营和神机营还在我们手上,区区三千营不足为惧,拉拢他对我们有大用。” 第81章 算计算计 陆听澜从内阁出来时雪还在下,屋顶黄色的琉璃瓦上覆了一层厚厚的雪,有内侍在地上清理。陈冲替他披上大氅,马车停在午门外,从这里走过去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 他走过文渊阁的飞檐斗拱,见孙至诚正站在石栏内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笑着说了句:“孙大人好雅兴。” 孙至诚回了个拱手礼:“天色已晚还下着大雪,陆大人不如在值房将就一晚,何须急着赶回宛平?” 内阁的人理事晚了都会在宫里的值房歇息,陆听澜以前也是这样的,可他如今娶了荣茵,每日无论多晚都要赶回去。他笑了笑:“早晨出门时已答应了夫人要回去陪她用晚膳,陆某就先走了,不打扰大人看雪的兴致。” 他带着陈冲几步就不见了身影,身后的脚印也很快被大雪盖住,二皇子的近身内侍杨进喜在一旁幽幽地道:“想不到陆阁老也是个痴情男儿……对了,首辅大人让你笼络荣清,你打算如何做?” 孙至诚冷哼一声:“区区一个六品官,哪里值当本官笼络?把他拉下水,拿捏他的把柄不就行了。”他回头对着自己的长随道:“去信给齐元亨,他知道该怎么做。” 陆随早已点燃了车厢中的脚炉手炉,上车后陈冲把脚炉放在陆听澜的脚边,手炉却被拒绝了。他嘿嘿一笑,拿回来自己抱在怀里。 道路难行,马车驶进垂花门天已全黑了,陆听澜瞧了眼梁下悬挂的彩绘莲花座垂花柱,大步向踏雪居走去。及至院门前便见四五名仆妇端着红漆盘次第进了院子,上面皆用罩子盖着。 才到廊下,东稍间的热闹就传到了耳中,似乎是在布置膳食。 “先把炭火烧了。”荣茵掀帘出来,偏头与陈妈妈说话,余光瞥见一道人影,正眼看去,立时笑了出来,“您回来了。”再看见他头上和肩上的雪,皱起了眉头:“怎么不撑伞?出门时我不是叮嘱陆随了嘛。” 落后几步的陆随才刚跨进院门,听见这话浑身一激灵,忙不迭地又出去了。守门的小丫鬟没忍住噗呲一笑,陈妈妈闻声望过去,笑骂道:“跑什么,夫人还能吃了你?” 陆听澜低着头,任她拍去自己头上的雪,柔声问道:“安排了什么晚膳,这么热闹。” “今日庄子上送来了新鲜的鹿肉,我叫厨房片了,用来吃锅子正好,您觉得怎么样?”头上的清理干净,荣茵就拉着他进了内室,脱下他的大氅让陈妈妈拿出去抖落。 待要离开,胳臂却被拉住,她惊诧地抬眸,迎上陆听澜灼灼的目光,下一瞬,就被扯进了他的怀里。 “又是秦方送来的?” “怎会,香河那么远,他来一趟不容易,是府上的庄子,每房都有。”荣茵说清,暗忖他语气中的不满从何而来,怎么也想不明白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有什么龃龉。 “嗯。”陆听澜轻轻地应了,语气不知不觉缓和下来。荣茵身上很暖和,抱着她,一天的疲惫全都消失不见。 静静地抱了会儿,荣茵听到陈妈妈抖落大氅的簇簇声,然后是琴墨将已烧红的炭火放进铜盆里的哐当声响,抬手推了推面前的人:“七爷,该吃晚膳了。” “饿了?”陆听澜拉起她的手低头亲在手背,“以后晚了就别等我了。” 两人进到东稍间坐下,铜锅里奶白的高汤翻滚,热气腾腾的香味扑面而来。 陆听澜拿起公筷涮了几片鹿肉放进荣茵碗里:“快吃吧,不是饿了?” 新鲜的鹿肉做锅子果真很好吃,荣茵胃口大开,连吃了好几块肉,偶尔抬头和陆听澜说两句,他听得也很认真。 吃罢两人回了内室,荣茵端起香茶喝了口,想起今日请安陆老夫人的安排,说道:“我今日才知道陆府在城外的万寿山有个温泉庄子,母亲说明日要带着我们去住几日,腊八前才回来呢。” 陆听澜从博古架上拿了本书:“母亲每年冬天都会到万寿山泡温泉,你这次随母亲去也好好泡泡,温泉能行气活血,使经络疏通、气血流畅。” “您不去吗?”听他的意思不像是要同行的样子,荣茵不由问道。 陆听澜笑了,走过去将她抱坐在自己腿上,怜爱地抚摸她的头发:“你很想我一起去?” “……我就是问问。”荣茵否认,知道自己问了个傻问题,他那么忙,哪有时间呢,只是听陆老夫人那么说,还以为大家都去。 陆听澜轻笑出声,咬了她的耳垂,低语道:“阿茵,你是不是舍不得我?” “才没有呢,您胡说什么!”荣茵像一只炸了毛的猫,脸也瞬间升温。 陆听澜看出她口是心非,没继续逗她,而是温和地道:“年终将至,户部和内阁还有许多事未决断,我走不开。你和母亲嫂嫂们在一起别怕,吃亏也别忍着,有我呢。” 第84章 谁怕了。荣茵抿抿唇,想推开他起身,却被他按住肩膀压在了小榻上。荣茵猝不及防,手本能地横在两人胸前,却被他有力地抓住按了耳边,玲珑有致的身子紧紧贴住他的。 “还未洗漱……”她话音未落,唇就被吻住,濡湿滚烫的舌长驱直入。 荣茵躺在他身下,身子难以抑制的变得绵软,好像所有的感官都被蒙蔽,要靠他才能感知周围。陆听澜的心也软得不成样子,他知道荣茵的防备心很重,但没关系,他有足够的耐心,就像方才,她也开始舍不得他了不是么,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门外陆随急急地赶来,看到陈妈妈站在廊下忙作了个揖:“陈妈妈,七老爷可在屋里?劳烦通传一声,有急事找他。” 陈妈妈拿手指放在唇上“嘘”了一下,紧走两步到门帘外,忽听得一声含了泣音的娇吟,紧接着是七老爷低沉的嗓音,满脸为难道:“要不再等等?” 七老爷在房里能做什么呢,肯定不是急事。陆随擦了把额头的汗,愣头愣脑地道:“还是通传一声吧,顾大人和宋国公已到了前院书房。” “……这。”陈妈妈有点犹豫,也怕耽误了七老爷的正事。 里间的陆听澜早将陆随的话听了个清楚,他抬起头,身下的荣茵衣衫半褪,肚兜带子已经被他扯了下来,露出半痕雪脯。她神情懵懂地看他,似哭似泣,声音却娇媚勾人,一种极致的反差感,风情万种惊心动魄。 他咬牙低咒一声,大声朝外喊道:“叫他们等着!” 夜深人静,偶尔传来几声猫叫,陆听澜推开书房的门,见顾辞简在和冯征明说话,他们中间还坐了一个人,一身黑衣,斗篷遮住全脸,见他进来低低叫了声:“先生。” 陆听澜深皱眉头,朝顾辞简和冯征明斥道:“胡闹,怎把他带来了。”快速转身将门扉掩上。 黑衣人摘下斗篷,露出一张贵气但略显稚嫩的脸:“不关二位大人的事,是我硬要来的。” 陆听澜朝他恭敬地道:“大皇子,陆府四周埋伏了不少探子,您此行实在凶险。”说完就要向他行礼,却被他亲手拦了。陆听澜在詹事府任职时,曾教导过大皇子萧祈安几年,二人师生相待,比常人亲厚。 萧祈安满不在乎地道:“先生莫要担心,我扮作宋国公家的小厮进来的。” 一番契阔后,几人复又坐下。陈冲泡了壶庐山云雾端上来,陆听澜 接过喝了两口,开口问:“大皇子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萧祈安道:“听说今日早朝父皇提拔张昂进了三千营,而严怀山也没有反对,他为何会错过这次机会?” 陆听澜淡淡地道:“京营的职责是守卫京城和皇上的安危,此前他已经控制了神机营和五军营,皇上断不可能将三千营也放在他手上。他自己也明白,若连三千营也尽收囊中,就太惹得人猜忌了。” 其实现在猜忌他的人也不少,皇上虽然正值壮年,但身子每况愈下,如今严怀山把持朝政,许多政令要通过他才能下达。 冯征明清了清嗓子:“听说皇上昨夜又咳血了?” 萧祈安面色微凝:“是,父皇近日来咳血比以前更加频繁,太医也束手无措。” 顾辞简道:“今早又有大臣催着皇上立储,拥护二皇子的人已蠢蠢欲动了,严怀山是二皇子的外祖父,那些上奏折的人都是得了他的授意。若皇上驾崩,他势必会协助年幼的二皇子登基,由他辅佐及代行天子之政。” 届时萧祈安及皇后都无命苟活,皇上迟迟不立太子,其实就是在保护萧祈安母子。 萧祈安一拳捶在高几上,额角青筋爆出:“皇弟就算成了天子,也只是严怀山的傀儡,这天下早已不是我萧家人的天下,待时机成熟,严贼定会取而代之。”他又转头望向陆听澜,急切地问:“先生,您早前说已找到了对付严贼的办法,叫我忍耐,可我究竟要忍耐到什么时候?” 陆听澜沉吟道:“百足之虫,至死不僵,以扶之者众也。[1]严怀山党羽密布,门生众多,排除异己,树置所亲,如果不能将他一击致命,那我等就会被他反扑致死。我去年从江南巡按回来时,曾被人派刺客暗杀……” 在座的人皆是第一次听说这事,连忙关怀地问道:“可受了伤,怎没听你提起过?” 想起往事,陆听澜面色变得柔和:“内子当时与我同乘一船,事发时替我挡了一箭,舍命救我。” 冯征明恍然大悟,拍掌笑道:“我还当你是见色起意,原来是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弟妹真乃女中豪杰。” [1]三国魏曹冏《六代论》 第82章 忍耐忍耐 萧祈安心中的石头悄然落了地,此前陆听澜力排众议决意要娶荣茵,自己还当他趋炎附势要投奔严怀山,暗中疏离。直至婚后见他仍坚守初心才又待他如初,不过心中始终介怀,今日得知真相,原来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他站起身向陆听澜作揖,容行郑重:“先生如珩君子,羽衣昱耀,学生自惭形秽。” 顾辞简和冯征明面面相觑,被萧祈安突如其来的自谦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陆听澜颔首低眉缓缓笑了,扶萧祈安坐下,接着道:“我前脚调查吴守敬的案子,后脚就被暗杀,而且刺客皆来自一个被商人豢养的刺杀组织。” 冯征明蹙起眉宇:“你此前就说过吴守敬是因为调查到泰兴商行而被陷害,泰兴商行背后的人基本上可以确定是严怀山。他私下豢养死侍不知几何,又与武定侯同穿一条裤子,难不成真想兵行险招?” 众人神情惊变,陆听澜冷笑道:“谋朝篡位逆天而行,天下人人唾之,观史书记载,揭竿而起者前呼后应,他还不至于蠢笨如斯,若我没有猜错,他最终目的就是扶持二皇子上位,以首辅之名,行摄政之实。” 顾辞简道:“皇上迟迟不立储,大皇子名正言顺,朝中大臣不少人还在骑墙观望,二皇子也并不是高枕无忧。” 萧祈安一脸沉重:“即便如此,皇弟有他相助也是如虎添翼,我与母后仍命悬一线。先生,我们到底该怎么对付严贼?” 陆听澜提起茶壶将茶杯续满:“八年前王之行倒卖官盐案或许就是一个突破口。” 月上中天,冯征明叫陈冲另泡一壶浓茶来,抹了把脸说:“可这件案子已经结案了,跟吴守敬的案子一样,想要翻案是不可能了。” 萧祈安一头雾水:“王之行当年是被冤枉的?难怪官兵抄家时,并未找到与失踪官盐相当的白银,就连去向都没有查到,最后随着王之行的自戕不了了之,可这又与严贼有什么关系?” 陆听澜说道:“此前没有把握,所以未向大皇子说明,王之行当年确实是背锅的,这件案子远没有结束。这些年沿海一带的官盐采出来,就有官员暗中倒卖给私盐商,无本万利。这些巨量的白银通过泰兴商行的账面过了明路,再输送给严怀山和各路官员。” 倒卖官盐是死罪,萧祈安激动地道:“太好了!有了这项证据即使不能扳倒严贼,也能重伤他的党羽。” 顾辞简发愁地说:“难就难在找不到证据,没有证据,这一切就只是我们的猜测,杨太傅就是前车之鉴。” 萧祈安迎面被泼凉水,不死心地望向陆听澜:“先生?” 到底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内里还是孩子心性,隐忍这么多年已是难得。冯征明忙安抚道:“大皇子不必心急,陆七一定会有办法的……陆七,你倒是说句话呐!” 陆听澜叹了口气:“大皇子,顾大人所言非虚,现在还不是与严怀山兵刃相见的时候,您再多忍耐。” 四人秉烛夜谈,直至鸡鸣时分才散。 陆随整理好床铺,过来道:“七老爷,您抓紧时间寐一会儿吧,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去内阁了。” 陆听澜摇头:“你把灯笼点上,我回院子去。”等天亮荣茵就要跟随陆老夫人去温泉庄子,又要好几日不能见她。 荣茵半梦半醒间,看到床头坐着一个黑影,霎时清醒了:“七爷?” 陆听澜“嗯”了一声,俯下身去摸她的脸,黑夜中她的眼睛像两颗琉璃珠子,泛着水润的光泽,柔声道:“吵到你了?” 怎么会,他一点声音都没有。荣茵揉揉眼睛:“您没睡还是起了?昨夜谈了很久吗?” 窗外开始泛白,陆听澜回头看了眼更漏,该去内阁了,此时陆随和陈冲已经在垂花门等着他了。他亲了亲荣茵睡得发热发红的颊腮:“我这就走了,回来那天我去万寿山接你。”又给荣茵掖好被角,“还早,你再睡会儿。” 今日要出发去温泉庄子,陆老夫人就免了各房早晨的请安,实在是有些突然,要去住上好几天,带的东西不算少只能抓紧时间整理。其实也是最近被杨莺时的事耽搁了,不然早该提前几天通知的。 陈妈妈昨日就带着琴书琴墨收拾好了,箱笼已经搬到了马车上,只等到了时辰过去等着大家伙儿就是。 第85章 荣茵在院子转了一圈,想了想这次就不带陈妈妈去了,七爷还在府里,叮嘱道:“七爷忙起来就顾不上吃饭,记得盯着点儿,还有这几日他若歇在前院书房不回来,就再给他加床褥子,那儿没有地龙……” 陈妈妈一一笑着应了:“夫人放心,奴婢记下了。” 垂花门外,陈 氏和赵氏站在马车旁说话,几房的侄媳侄女都在,看见荣茵过来,陈氏道:“七弟妹来早了,母亲还未来呢。” 赵氏接过话说:“不止母亲,你五嫂也还没来。” 陈氏撇撇嘴:“她身份高贵,排场大,向来都是要别人等她的。” 荣茵笑了笑,一旁乳母怀里的玥姐儿突然哼哼唧唧哭了起来,乳母来回晃悠片刻还是没有哄好,哭声也逐渐变得响亮。陈氏听得烦闷,朝刘氏吼道:“没听见你闺女哭么,还不赶紧抱过来哄了,早就跟你说孩子小不要跟着去,非要凑热闹,一点也没有你大嫂懂事。” 当着小辈的面被斥责,刘氏脖子涨红,不敢反驳嗫嚅着称是,从乳母手里接过孩子。 赵氏背着众人朝荣茵眨了下眼,荣茵想起陈妈妈说过的,二房庶子陆文瑜这几年仕途走得比长子陆文懿还顺,陈氏心里不好受,在人前总是打压刘氏,给长房做脸。 “你说你儿媳作甚,在府里闷了这许久,谁不想出去散散心。”不远处陆老夫人被杨莺时搀扶着走了过来,隔着老远便听到陈氏斥责的话。 众人又向陆老夫人请安,陈氏笑着道:“母亲,我这不是担心玥姐儿嘛,文瑜有多看重这个孩子您又不是不知道。” 陆老夫人也不看她,逗弄几下玥姐儿,等她渐渐停止了哭泣才道:“知道你是好心,两个乳母都跟着去,没什么可担心的。” 这时管家过来禀告,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启程。赵氏连忙插嘴:“五弟妹还没来呢。” “她今日要回将军府,不与我们同去,走吧。”陆老夫人说完拉紧了杨莺时的手,“莺时与我同坐,路上好与我解闷。” 陈氏眼睛一转,低头与荣茵说悄悄话:“母亲好像与杨小姐更亲近了呢,果然成了母女情分就不一样了。” 荣茵没接她的话茬,只笑着道:“二嫂上车吧。” 万寿山在京郊东边,山上有不少泉眼,那一片除了皇家别院,就是各大臣家的温泉庄子,陆府的马车一路上就遇到了不少去泡温泉的官眷。 后山上还有个前朝王爷建的个梅园,里面的梅树听说有上万棵,腊月盛放之时云兴霞蔚,如江翻海沸般壮观。前朝覆灭后,被一个江南的儒商买下,在其间建了亭台楼阁和轩榭廊舫,后来进献给了当今圣上。 陆府的庄子在半山腰的位置,从山脚上去只有一条路可走,行至一半时突然被数十辆马车挡住了去路。不一会儿,被拦停的马车越来越多,周围也变得嘈杂。 琴书从前方探路回来:“夫人,是永乐长公主的马车停在了路上,侍卫正在往别院里搬东西呢,得全搬完了才让通行。太夫人在和几位太太说话,让您也过去。” 永乐长公主是当今天子的胞姐,前几年驸马死后她就搬到了别院居住,偶尔才回京城的公主府,没想到今天正好遇到了她回来。 荣茵穿好斗篷,又拿了个捧炉在手里才下了马车。走近发现和陆老夫人说话的夫人她没见过,但穿着打扮很是讲究,一看就身份不凡。 陆老夫人招她过去,笑着给那个脸生的妇人介绍:“这位是我家老七今年新娶进门的夫人,大兴荣家的。”随后对荣茵道:“快来见过长公主。” 这位竟然就是永乐长公主!一点儿也不像艾服之年的年纪,荣茵心中一震,连忙行礼:“臣妇见过长公主。” 长公主打量了荣茵几眼,点头道:“模样倒是乖巧,之前我还当陆阁老要孤独终老了,谁给他说媒都不愿娶,原来是不合心意。” “长公主谬赞。”陆老夫人笑得十分开怀,她有正一品的诰命在身,儿子又是当朝阁老,在皇亲贵族前都是被礼遇的。 荣茵退在一旁,安静地听她们说话,心里却在想长公主的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她也给七爷做过媒?依稀记得长公主的大女儿年岁同七爷相仿,与定国公世子和离后就一直未再嫁,不会这么巧吧! 正说着话,又有几辆马车靠近。荣茵远远就看到了骑在马背上的齐天扬,穿着灰鼠皮的大氅,玉冠束发,脊背挺直,气度清隽。 打头马车上下来的是裴老夫人及她的儿媳,后面则是齐母和几家大臣的家眷。众人几步上前,争先恐后地向长公主行礼。 陆老夫人笑着问道:“老姐儿怎么与几位夫人凑在一起了,这么热闹,真叫人艳羡。” 裴老夫人亲切地挽着陆老夫人的手:“在半路车轱辘陷进泥里,多亏了小齐大人相助,便相携着一起来了。” 第83章 温泉温泉 荣茵有些愣神,齐天扬从小就是如玉君子,对谁都笑得和煦,从没有见他冷脸过。对一个人好就如春风那般,百般迁就与温柔小意,你说什么他都记在心上,想方设法地去做,你若生气,更会放下身段哄你,恨不能摘星星摘月亮。 她曾经最喜欢他身上明朗如暖阳的少年气,在道观那几年,除了母亲和哥哥,他也是她坚持下去的执念。现在却半点也看不到了,青涩完全褪去,眉目疏朗的脸庞只剩下清冷淡漠,与记忆中的温暖少年再也无法重叠。 不应该呀,他如今是首辅大人面前的红人,仕途顺畅,鸿图大展,最是春风得意的时刻,怎么看起来却不太高兴的样子。 众人行完礼后,长公主好奇地问齐母:“别人家都是儿媳陪着来,怎么你倒是带着小齐大人?本宫记得没错的话,小齐大人早就娶妻了吧。” 齐母笑容一滞,自己一直不满荣蕴怀不上身孕,又无法休妻,看见她就来气,又怎么会带她同来。笑着道:“长公主说笑了,雪天路滑,云廷担心路不好走,护送我过来而已,等下他还要赶回大理寺。至于儿媳,临近年关,府中一切庶务都是她在打理,走不开。” 长公主“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杨莺时却接过话说道:“真是可惜了,齐夫人的儿媳听说当年才貌也是名动京城的,莺时慕名已久,还以为今日能见上一面呢。” 陆老夫人将她搂紧,宠溺地道:“这有什么,她与你七嫂是一府的姐妹,容貌自然不相上下,你看看你七嫂就行了。” 齐天扬原本在悄然打量荣茵,见她虽然站在角落里,但面色红润,看起来过得应是如意的,心里还舒了口气。闻言看向陆老夫人搂紧杨莺时的手却拧紧了眉,虽然不知道为何陆听澜没有纳妾,但看陆老夫人对杨莺时的热乎劲,似乎比对待荣茵还好。在外人面前都这般不顾荣茵的脸面,在府里恐怕更是冷待了。 她在陆府怕是受了不少的委屈,那日在小花园竟还对自己说陆听澜对她好,这算哪门子好! 齐天扬的视线太过灼热,荣茵头皮发麻,不自在地动了动,更往角落里去了。 杨莺时一面在听众人说话,暗地里却时刻盯着荣茵,见到她躲闪的动作,忽地想起了什么,眼神在她和齐天扬之间来回地看。 陆府的温泉庄子是老国公在世时治旱有功,皇上赏的,后来陆听澜巡按江南回来当今圣上又赏了一个。两个庄子紧挨在一起,便合成了一个,是以比一般的要大很多,大大小小的汤池加起来就有十七八个。 荣茵住进了“曲水兰亭”,这个小院一直都是陆听澜来泡温泉时住的地方,三间正房后面是用梅树围起来的池子,名叫“兰汤”。 昨日才下了一场大雪,在地上覆了厚厚一层,白茫茫,点点红,落梅铺了满池,白烟缕缕,梅香袅袅。只一眼,荣茵就喜欢上了这里,待琴书伺候她换了衣裳,就忍不住下了汤池。 池水轻轻涌动,温柔地拍打在身上,瞬间融化了周遭的寒意,鼻尖还萦绕着不散的香气。荣茵享受地叹息出声,这日子真是比神仙过得还舒服 琴书笑着替荣茵按摩头皮:“夫人喜欢明天接着泡就是,左右太夫人还要待上好几日呢,不过一次可不能泡太久了,起来时会头晕的。” “嗯。”荣茵舒服得闭上眼睛。 这次陆老夫人计划在万寿山待五天,前三天里,荣茵白天在陆老夫人的院子里与大家说话,或是去其他夫人的庄子上做客,晚上就回来泡温泉,日子过得很舒心。直到第四天,永乐长公主要在梅园举办宴会,邀请众人都去参加,共赏盛景。 难得一次进梅园的机会,陆老夫人也不想扫了大家的兴,跟来的人都允了可以去,只在头一天交待了一些做客的规矩。荣茵闻言心里一动,她早就想去梅园看 看了。 第二天,众人就坐着马车去了。 长公主身边的嬷嬷将众人迎了进去,长公主坐在主位上修剪梅花盆栽,抬头笑着道:“今日是叫大家来看梅花的,都不要拘束了,园子那么大,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玩得尽兴才好。” 第86章 陆老夫人不是第一次进梅园,再加上天冷她也不怎么想动弹,让众人自行散开去逛园子,她则和裴老夫人留在主楼与长公主说话。 今日晨起,京城的大雪已经停了,寒风也没有继续刮。陆听澜没有去内阁,而是让陆随驾着马车去了东宫墙外边的户部官署,十三清吏司已经将各自分省的账目上呈,有很多事需要他去定夺。 左侍郎高乾早已等在偏厅,等陆听澜脱了大氅坐下,就迫不及待将账本递了过去:“工部借口疏浚河道足足超支四十万两白银,兵部的军饷,年年无战事却连连增加,这里头不知道有多少都进了严怀山的口袋。听说礼部尚书周大人明年就要致仕了,接任他的是严怀山的外甥丁茂,这样下去六部只有户部不在他的掌控之下了,国库日渐空虚,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丁茂当年就是因为贪墨被贬,这些年在川蜀天高皇帝远不仅费劲了心思搜刮民脂民膏,还因为强抢民女打死了无辜的百姓,早已怨声载道。却因为有严怀山在,检举他的奏折根本就出不了当地。 “……在世饕餮也不过如此!”户部拨出去的每一两银子,高乾心底都门清,真正用于百姓的少之又少,他敢怒不敢言,只能暗自生恨。 账本上的红字笔笔触目惊心,陆听澜的手在桌几上敲了敲:“吏部任命文书还未草拟,到时上了内阁应还有回转的余地。” “有严怀山在,内阁只能听命于他。”高乾苦中作乐,“说起来丁茂回京对川蜀的百姓来说也算好事一桩,至少不用被他鱼肉了。” 陆听澜放下账本:“年初各部的预算用度你分批拨给,有人来问就说是我的意思。” 高乾点头应了,见他要走连忙留他:“您这就要走了?今日我与几位同僚相约去聚德轩吃酒,您也同去才是。” 陆听澜笑了笑:“改日我宴请诸位,今日实不得空。”一旁的陈冲却满头雾水,他不记得今日七爷还有什么事要忙,但还是拿过大氅,给他穿上。 从户部出来,陈冲问道:“七爷,咱们接下来去内阁还是回宛平?” 陆听澜看了眼天色,心情很好地道:“去万寿山接夫人。”他跟荣茵说回来的那日才去接她,今日提前去了,她应该会很高兴吧。 齐天扬一早就赶到了万寿山,齐母正在丫鬟的服侍下吃早膳,看到他不免惊讶:“你今日没去大理寺吗?要来接我也不用这么早,等下我还要和杨夫人一道去梅园呢。” 齐天扬接过丫鬟递来的热茶啜了口:“近日大理寺不忙,今日就向王大人告了假。梅园儿子还未去过,也想去看看。” 齐母狐疑地看他:“都是女眷,你去会不会不太好?” 齐天扬握紧手里的茶杯:“您放心,儿子只是去看梅花的,拜见长公主后就避着女眷往人少的地方走,不会冲撞的。”见他坚持,齐母也不好再说什么。 荣茵带着琴书一路向宫人打听,终于在一炷香后找到了离台。琴书双手抱臂:“夫人,梅园那么大,您为什么偏偏要来这儿?一个人都没有,怪吓人的。” 离台底部是用石砖垒起的基座,有一人多高,东西两端有台阶可登,平台上则是一个六角凉亭。虽是凉亭,不过四面已经被封住了,只在东面留了扇门。 “人少的地方看得更清楚些。”荣茵拾阶而上,并没有告诉琴书实话。 传言梅园是前朝王爷为了求娶王妃才修建的,一开始园中除了梅树就只有离台,二人在此定情。后来王妃去世,王爷思念入骨,在此处殉了情。时日一长不知从哪儿传出了离台闹鬼的言论,说得有鼻子有眼,梅园渐渐的就无人敢来。直到后来江南儒商买下梅园,找来大师做法把凉亭封了,后又将整个园子翻新一遍,流言才散去,不过至今离台还是没有人愿意来。 荣茵登上离台,这里的视野很宽阔,能将梅园的大半美景尽收眼底,甚至还能看到下山的路。荣茵看了片刻,朝凉亭走去,听说月圆夜就是在这里看到了王爷和王妃的鬼魂,一人抚琴一人翩翩起舞。她放轻脚步,透过海棠纹的窗棂,惊讶的发现里面站着一个人影。 走到敞开的门扇前,背对着的人影转过身来,荣茵就看到齐天扬勾起唇角,眼神温柔缱绻:“阿茵,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 庆芳楼的夫人太太越聚越多,长公主见状叫人把自己珍藏的茶叶拿出来:“今早宫人新收了梅上雪,用来煮君山银针正好,各位夫人也一起尝尝。” 宫女手脚麻利地燃了风炉,待雪水二沸时,用竹夹搅动投茶,茶香四溢。裴老夫人端着茶碗搁在鼻下深深嗅了,赞叹道:“君山银针清香高长,红梅幽雅神韵,二者搭配在一起……此物只应天上有啊!” 茶汤甫一入口,顿觉神清气爽,只觉浑身经脉都被打通,陆老夫人也忍不住道:“托公主的福,让老身也能品到这等人间绝味。” 其余人也纷纷开口附和。这时有宫女进来禀报:“公主,陆阁老来了。” 第84章 梅园梅园 午时刚过,陆听澜赶到温泉庄子,径直入了“曲水兰亭”,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料想荣茵应是在房里歇晌,推门入内,榻上却空无一人。他想了想,又朝正房后的“兰汤”走去,穿过黄花梨花鸟十二扇的折屏,一条杏色襦裙被随意搭在架子上,却不见它的主人。 琴画在用笊篱打捞池子里的落梅,忽见七老爷踏步进来,急忙行礼问安。 “夫人呢?” …… 宫女话音刚落,陆听澜就走了进来,他身为内阁阁老,户部尚书,又是出了名的雍容儒雅,屋子里瞬间安静了,女眷都停止了说话,暗自小心地打量他。 他心里浮起了淡淡的不适,向长公主行礼后就走到了陆老夫人身边。 陆老夫人笑道:“你不是要明日才来嘛,怎么今儿就过来了?” “事情忙完就来了。”陆听澜不着痕迹看了一圈,还是没有发现荣茵的身影,于是问道:“母亲,阿茵逛园子去了?” 陆老夫人揶揄地看他:“这才分开几天……”摇摇头又道:“一早就去游园了,你难得有时间,也去看看,都说今年的梅花开得好。” 杨莺时躲在树后亲眼看到荣茵进了凉亭,外面站着小厮昌吉,里面的人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她紧张地一把抓住绿荷的手,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才说等,机会竟就来了!绿荷比她镇定,急得催促:“小姐,您快去把陆老夫人叫来,当众抓她们个现行,等荣茵被休弃,您还愁嫁不了陆大人嘛!” 杨莺时激动地点头,让绿荷守在原地,自己则一溜烟跑回庆芳楼。一路上脑子里都在想着如何才能说服陆老夫人及长公主一群人相信她的话,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荣茵今日过后就会身败名裂,再也没有脸面待在陆府了,到时候她就会成为新的七夫人。 她跑到院门,迎面撞上了告退出来的陆听澜,心里更是兴奋得不行,连老天爷都在帮她,竟让七爷这时候来了!她心里一顿,改变了主意。 其实在她第一天见到齐天扬护送齐夫人来万寿山时,心里就有了一个预想,齐天扬是一定会来见荣茵的!所以之前长公主让众人自行去游园时,她就拉着绿荷一直悄悄跟在荣茵的后面。事实也如她想的那样,荣茵果真在和齐天扬幽会,还选了那么偏僻的地方。 她当场就有了一个想法,那就是让陆老夫人带着众人亲眼目睹两人的不知廉耻,然后将荣茵赶出陆府,不过现在她却觉得这样会连累自己。这件事丢的是陆府的颜面,七爷休了荣茵,恐怕陆老夫人心里也会责怪自己将事情闹大,使陆府蒙羞,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到时候她也讨不了好。 反正她的目的只是让荣茵被休,既如此,让七爷一个人去也会是同样的结果,说不定七爷过后还会觉得她识大体,更高看她几分。 她拦在陆听澜身前,搭手福了福身:“义兄,您是要去寻七嫂吗?” 杨莺时手指紧握声音颤抖,陆听澜一眼就看出她在紧张,若无其事地应了声,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七嫂嫂在离台赏梅,我才从那儿回来,这梅园太大,我带您过去吧。” 陆听澜眸光一黯,杨莺时是只身回来的,发生了什么事能让贴身丫鬟放着自己的主子不管,还是与荣茵有关。 陈冲看出了不对劲,低声问道:“七爷?” “无妨,跟过去看看。”陆听澜率先向离台走去。 荣茵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齐天扬,他当日不是就回京城了吗?何时又来的?凉亭不大,怔愣间两人之间仅几步之遥,荣茵下意识朝后退了几步。 齐天扬叹了口气停住:“外面风大,你进来吧,当心着凉,你忘了你最经不得风吹的?” 熟稔的语气让荣茵皱起了眉头:“出来也有一段时间,我该回去了。” 如此避之不及,齐天扬喉头发苦:“你慌什么,这里没有人来,我只是想与你说说话。” 第87章 “我想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好说的。”荣茵转身就走。 “你不是在查荣二叔与泰兴商行的事吗?我都知道,你进来,我告诉你。”齐天扬叫住她。 荣茵顿住,转过身将信将疑:“你怎么知道?” 齐天扬苦笑:“一两句说不清楚,你进来我们慢慢说,如今你连信都不信我了吗?我何曾骗过你。” 琴书害怕地看着荣茵,小声道:“夫人,我们还是走吧。” 苏槐努力这么久,还是没有一点消息,时间拖得越长变数越大。荣茵想了想,齐天扬确实没有理由骗她,他身居官场,能查到的东西比苏槐多多了。 她看了眼四周,对着琴书道:“你去西边的石梯口守着,看见有人来就大声咳嗽。”东边有齐天扬的小厮昌吉在,若是来人应该可以及时躲开。 凉亭里的光线并不好,竹编的矮桌上落满了灰,有一个歪倒的白瓷瓶,里面还插着已经干枯了的梅花枝条。荣茵站在靠近门扇的位置,不肯再往前:“你怎么知道二叔与泰兴商行的事?” “你……”齐天扬顿了一下,看着已经脱下拿在手里的大氅,放弃了给她披上的念头,无力地垂下手,“你在陆府过得好吗?有没有人欺负你?” 荣茵有些着恼:“你说过不会骗我的,若你要说的就是这些,那我们真的没什么可说的。” 齐天扬见她又要走,来不及多想冲上去先她一步关上了门,一把握住她的胳膊:“我骗你甚么!我只是想知道你在陆府有没有受委屈,你如实告诉我,荣二叔的事我自然也会说出来。”情急之下,齐天扬用了十足的力气,荣茵一下子就跌倒在他的怀中。 看不到她的时候,齐天扬觉得自己还能忍受,可见了面她的疏离成为了点燃思念的怒火,烧光了他的理智。齐天扬用力的钳住她,俯下头去。 荣茵稳住身子,抬眸看到近在咫尺的薄唇,大惊失色,他怎么能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冲过来,还拉住她的手。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房门紧锁,屋外还守着丫鬟小厮,任谁看了都要多想,她将名声尽毁被世人唾骂。 荣茵用力反抗,他却越握越紧,只得用另一只手去拉门栓,低声斥道:“你疯了,快松手。” 陆听澜沉默地跟在杨莺时后边,快到离台时,绿荷从一棵粗壮的梅花树后跑了出来,对着二人行礼,抬起头脸色通红,兴奋地对着杨莺时点头。 杨莺时低头一笑,脚步愈发快了。 穿过几株梅树,离台的石阶前立着一个小厮,他也看到了几人,似乎很吃惊的样子,随即就要往石阶上走。杨莺时出声叫住了他:“你是齐少卿的长随吧,见着我们跑什么呢?” 昌吉被绿荷拖住,脱不开身,只能抬头朝着凉亭的方向大喊:“小的见过陆阁老,我家主子赏梅走累了,来凉亭歇歇脚。” 杨莺时回头笑着对陆听澜道:“义兄,齐少卿还没走呢,先前他就跟七嫂在此处赏梅。原先就听说他与七嫂青梅竹马,交情甚笃,看来所言非虚,说了这么久的话都还没够。” 昌吉的声音传到了凉亭里,荣茵心里一惊,七爷怎么这时过来了!齐天扬突然生变,二人现在的情形简直百口莫辩,七爷看见了又会怎么想她?荣茵急得低下头一口咬在齐天扬的手腕上,很快就尝到一丝血腥味。 齐天扬吃痛清醒过来,松开了钳住她的手。 陆听澜和杨莺时此刻已经登上了石阶,从正门出去是不可能了,荣茵得了自由立即奔向西面的海棠窗,用力一推,却被封住了,急得额头直冒冷汗。 “让开,让我来。”齐天扬上前“咔嚓”一声,踹开了海棠窗。 陆听澜和杨莺时走到门前,看到紧紧关着的门,杨莺时更是止不住的兴奋,她已经完全可以想象到凉亭里二人是如何的衣衫不整了。 她朝身旁看了眼,绿荷心领神会,要上前推门,昌吉却快速闪到门前挡住:“你做什么,不要打扰我家大人休息。” 正是紧要的关头,再迟一些,两人的衣服都要穿好了。绿荷不顾规矩推搡他:“你青口白牙胡咧什么,七老爷是来找七夫人的,还不让开。” “陈冲。”一直沉默的陆听澜突然开口,“将所有人都带下离台。” “是。”陈冲早就想动手了,杨莺时主仆这一出戏明摆着是针对七夫人。 “义兄?”杨莺时不敢置信,就差最后一步了,错过这次机会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她奋力跑到门前,刚伸开手准备推门,“吱呀”一声,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齐天扬站在门口,将门开到最大,扬眉问道:“陆阁老这是要做什么?还带了这么多人。” 陆听澜没有说话,看到他的视线不自在地往西边的海棠窗扫了过去,很快又收回来。 一眼就能将凉亭看个彻底,里面除了齐天扬外再没有其他人,杨莺时一脸惊讶,魔怔了般将里面的矮桌椅子都掀翻,扬起不少的灰尘。 “荣茵呢?” 齐天扬斜眼看去:“杨小姐在胡说什么,这里闹鬼别人根本不敢来,一直就只有我一个人。” 一阵风透过未关紧的窗扇吹了进来,陆听澜怔在原地,空气里飘着若有似无的香气,是他无比熟悉的玉兰花的味道,这香味他无数次在荣茵身上闻到过。 陆听澜闭了闭眼,心开始往下沉。 第85章 隔阂隔阂 “不可能,你在撒谎,我亲眼看到荣茵进来的,你把她藏哪儿去了?”杨莺时抬头看到四周的海棠窗,一扇扇地去推,“她一定是跳窗跑走了。” “杨小姐可真有意思,大家都看见了,你为何非要说七夫人与我在一起,你真的是来找人的吗?”齐天扬凝声喝道,“你长于高门,承太傅教导,一言一行皆为世人称赞,如今却为了一己之私,毁她人名节,辱没太傅的名声及颜面,若太傅泉下有知,怕是都要被你气活了。” “你……”心中阴暗的念头被人昭然揭开,杨莺时何曾受过这种羞辱,刹那间羞红了脸,又气又怒。但她也反应过来齐天扬说得没错,捉奸要捉双,否则就是污蔑,传出去别人就会说她嫉妒荣茵成了七夫人而加以陷害。 她脑子糊成一团,不甘心放过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又不想让 人觉得自己品行不端,左右衡量之下竟想不出一条脱身之法。惊慌地望向陆听澜,怕他也看轻了自己,急切地解释道:“义兄,你要相信我,绿荷也看见了……” 绿荷是个机灵的,见眼下的形势对她们很不利,为了不惹火上身,急忙从身后扯了扯杨莺时的手,摇摇头,站出来道:“先前我和小姐打这儿路过,确实看到七夫人在离台赏梅,不过都过去好一会儿了,七夫人可能早走了。” 齐天扬冷哼一声,欲再说,却听到离台下传来叫喊声,打断了众人,只见琴书喘着粗气跑上来:“七老爷原来您在这儿呢,夫人在庆芳楼听太夫人说您在找她,就派奴婢来传话,可算找到您了。” 绿荷眼睛一亮,看向琴书道:“琴书姐姐,您和七夫人先前不是还在这儿的嘛,怎么方才又不见了人影?” 琴书双手叉腰,咽了口唾沫:“离台风大,夫人怕着凉去了附近的妙香停,都是梅花,也没啥可赏的就回了庆芳楼,才刚到那儿呢就听到七老爷来了。” “是吗?我一直在这儿附近,没看到你们经过呢,定是梅花看多花了眼吧。”绿荷话里有话的说道。 “定是呢。”琴书点头,掩在袖子下的手死死地掐住腰上的软肉,尽量让自己显得放松,其实她压根就不知道妙香停在哪儿,是夫人让她这么说的。 陆听澜垂着眼眸,嘴角牵起一丝嘲讽的笑,看着这一出出的戏码,不置一词抬脚就走。 齐天扬却大声叫住了他:“陆阁老,荣茵是你的妻子,你就是这么对她的,任她被人随意欺辱和污蔑,你不打算做什么吗?” 陆听澜停住,微微侧身看着他,眼神凌厉,说出的话更像是覆了一层冰霜:“这就不劳齐少卿关心了,你也没有资格说这些话。” 荣茵惊魂未定地坐在陆老夫人身旁,汗湿的里衣发出一阵阵的寒气。她才脱困就立即让琴书返回去了,七爷是一个心思缜密且洞察力惊人的人,不能让他在凉亭里多待,他会看出来的。 陆老夫人端起跟前的一碟梅花酥饼递给她:“这酥饼与大兴的海棠酥馅儿不一样,外层的面衣却差不多,你应该也会喜欢的。” 荣茵呆呆地接过,她知道自己的身体,这样下去明日极有可能着凉,就想先回庄子换身衣裳,低声向陆老夫人说了。陆老夫人也被她额头上的冷汗惊到:“这么冷的天怎么会汗湿衣裳?” 荣茵忙用手帕擦了,不好意思地笑笑:“第一次逛梅园,如井底的**上了井台,贪恋如云雾般梅花的景色,不知不觉就走了许久,让母亲见笑了。” “你呀,让我说什么好。”陆老夫人好笑地摇头,“再等等吧,老七急着见你,应快回来了。” 第88章 话音才落,就见陆听澜大步走了进来。陆老夫人道:“来得正好,你媳妇儿要回去呢,她一个人我不放心,你陪着她一起。” 陆听澜坐到荣茵身边,一如往常的淡笑,语气也同样柔和,抬手摸了摸荣茵的发髻:“怎么想着要回去?” 荣茵没想到他回来得这么快,她才坐下没多久,几乎前后脚的时间,心不自觉又提起来,不确定他到底看没看出来,僵着身子道:“……身子发冷,想先回去了。” 陆听澜端起桌几上早已冷却的君山银针,不顾陆老夫人的阻拦仰头吃尽,对着荣茵淡淡地道:“走吧。”牵起她的手向外走去。 才迈过院门踏跺,却见他突然停下脚步,一手将荣茵拉至胸前,另一手扶在她的脑后,府身吻了下去。荣茵怔住,睁大了眼,大庭广众的,游廊下还站着不少的宫女,连忙用手去推,却被他强硬地攥住,不容拒绝。 荣茵这一刻已经完全确定下来,陆听澜什么都知道了,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额头又冒出冷汗。 陆听澜再次挺直脊背的时候,荣茵的唇已经肿了,摸摸她羞红的脸,不经意地朝月洞门瞥去再收回视线,将人揽在怀里:“走吧。” 荣茵腿还软着,被他半抱着穿过流火梅林,梅花被风吹落,洒在他们身上,留下一地零落的梅花雨。 齐天扬站在月洞门处,不远不近恰好可以将二人的亲密看个清楚明白,只觉心里疼痛难忍,时至今日,他仍觉得像做梦一样,无数次幻想着自己梦醒了就好了。 他知道这世间常有不如意,可是为什么偏偏是他和荣茵?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疼得弯下腰,手用力撑在墙上。 “公子,您没事儿吧?”昌吉从小就服侍他,对他和荣茵的事从头至尾都知情,当下也跟着红了眼眶。“公子,我扶您到庑房坐一会儿。” 上了马车陆听澜将荣茵紧紧抱在怀里,那若有似无的玉兰花香又飘了出来,在他四周打着转儿,让他觉得憋闷、窒息,实在无法言说自己此刻的心情。他知道荣茵与齐天扬青梅竹马,情分自是深厚,只是他认为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她现在已是自己的妻子,只要自己对她多宠爱些,多爱护些,她总会明白他的好,也自会有欢喜他的那一天。 可现在他却不确定了,不确定荣茵会不会试着欢喜他,她是那种长情又不喜欢改变的一个人,喜欢的首饰会一直戴,旧了就再找师傅打造个一模一样的,衣裳花样也是,从春天穿到冬天,懒得再花费心思去弄。 她也是一个戒备心很强的人,不轻易敞开心扉接纳别人,让人很难真正的亲近。就像她的丫鬟,琴心走后她就不会再对任何人说自己的心里话了,陈妈妈对她忠心不悔,赤诚相待,她却始终如隔云端,不肯亲近。 还有自己。 荣茵感受到他身上低沉的气息,几次想抬头看他,都被他按住,动弹不得。好不容易挨到庄子,她僵得脖子都疼了,下了马车又被他拉着走向“曲水兰亭”。 陆听澜沉着脸,琴画还记得他上次发火的事,吓得急忙叫停在屋内做活的仆妇,行礼后一齐退了出去,还将槅扇门合上。 他将荣茵带到汤池边,一言不发伸手解开自己的大氅、直裰、中衣,随手扔到屏风上挂着,然后又来解荣茵的。荣茵没有见过这样的他,面无表情,眼神甚至可以说得上冷酷,心里直打鼓,不由地往后退去。 “躲什么,不是冷了?”陆听澜追上来,将她抵在地屏上,去脱她的披风,“汤池水热,泡一泡就不冷了。” 他自己的衣裳都脱了,分明是想……荣茵脸开始发热,挣扎着去护住肚兜,不知道他为什么明明知道了离台的事却一字不问,此时还要同她亲热,这怎么行呢。 “七爷,您先听我说。”荣茵一路上都在想着要怎么跟他解释,冷静下来,她觉着她跟齐天扬之间早就没什么了,今日也清清白白,没有什么可瞒着他的。她决定实话实说,七爷对她这么好,她不想欺骗他,除了二叔的事。 陆听澜却不让她开口说话,低下头狠狠堵住她的唇,抱着她坐进了汤池里。 比以往都要急切,荣茵还没有准备好,温热的池水涌进去,她脑中轰的一声,奋力挣扎起来。幕天席地的,太冲击她这些年受到的礼教,一时无法接受。 她羞得快要哭出来,贴着他的耳畔哀求:“不要,七爷,不要在这里……” “不要?”陆听澜握着她的手臂将她搂紧,荣茵却低低地“嘶”了声,他手的位置正好是方才齐天扬握的地方。陆听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圈醒目的红痕,心里更是发紧。她皮肤白腻又娇气,自己同她相处一向不敢太用力,就怕弄疼了她。 她却不在意,常常自己磕了碰了,总觉得过几日就好,往往是自己心疼,找来药膏替她小心地擦了。但这一看就不是她不小心弄的,明显的男人手印,还能是谁呢? 陆听澜眼里聚起漫天的风暴,冷冷地弯起嘴角,出言讽刺:“我看你分明很喜欢。”说完不等荣茵适应,大开大合地动起来。 荣茵尖叫出声,身子不住地哆嗦,陆听澜却不给她喘息的 机会,将她牢牢地搂在怀里。池水飞溅起来,落到荣茵的脸上,唇上,一股子灭顶的快慰铺天盖地,她闭上眼睛哭出来。 第86章 询问询问 肚兜湿了水后愈发紧贴,荣茵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来,偏陆听澜似不知疲倦。她起先还蹙眉忍着,后来快感过去只剩下了难耐,如蚂蚁在啃噬她的脊骨,由内而外的空虚,让人不由自主地害怕。讨好地亲他,与他相濡以沫,呜呜咽咽地求他。 她这样的乖巧,倒叫陆听澜心中的怒气散了大半,仰起头低吼一声,停了下来。荣茵瘫软在他身上,闭上眼睛昏昏欲睡,搂住他脖颈的手失了气力,无力地滑进池水里,由着水波带得摇摆晃荡。 陆听澜身体里的余韵还未平息,手掌缓慢抚上她的背脊,摸到瘦削的蝴蝶骨,随着呼吸上下浮动,像一只小猫似地蜷缩在他怀里,整个人单薄又脆弱。他轻叹一声,将她抱出汤池,擦干净身子又抱到了床上。 后半夜荣茵是饿醒的,屋外又下起了大雪,窸窸窣窣的,也不知是不是下午的一通胡闹起了作用,她没着凉,鼻子也还通气儿。床上没有七爷的影子,她往身侧摸去,冷冰冰的,不像是有人躺过的样子。 “七爷?琴书?”她拥起被褥叫了一声,没有人回答。又接着躺了一会儿,还是不见七爷回来,回想起昏睡前的一幕,不免有些担心,今日的七爷实在反常,决定下床去看看。 大雪散发着莹白的光,屋子里没点灯却也能模糊着看个清楚,荣茵下了床趿上软缎鞋,内室里没找到自己的斗篷。傍晚时七爷将她的衣物在汤池边脱了个干净,想是琴画还没来得及收拾,她捞起锦被披在身上就走了出去。 冷风卷着大雪直扑檐廊而来,她推开门看到梅花树下的阴影里立着一个黑影,一角衣袂翻飞,孤寂得快要与风雪融为一体。 “七爷……”荣茵轻唤。 陆听澜动了动,转过身来走入雪光之中,看清她的穿着后蹙起了眉:“胡闹,怎么穿成这样就出来?”揽过荣茵的肩就往屋里去,不由分说将她按在床上,又取了干净的锦被盖好。 荣茵拉住他的手:“您还不睡吗?” 陆听澜逆着光,神情隐匿于黑暗中,荣茵只听见他疏淡地道:“我还有事,你先睡。” “您不在,我睡不着,您陪我好不好?”荣茵急急地道,拉住他的手就不放。 “可是冷了?我叫琴书给你拿汤婆子来。”陆听澜没有回答她的话,起身就要去叫琴书。 他从来没有对她这么冷淡过,之前生气,也会处处顾及着她,怕吓到她而软和脸上的神情,不像现在这般,好像真的不在意她了。 荣茵心里空落落的,鼻子莫名发酸,忍不住恐慌起来,她这是怎么了?来不及多想就撑起身子从后面抱住他:“七爷您听我说,今日在离台,我确实跟齐天扬见面了,但……” “荣茵。”陆听澜嗓音生冷,“我不想知道。” 这还是他第一次直呼自己的名字,荣茵心头一堵,哽咽道:“七爷,您说过要信任我的,您不能走,您得听我把话说完。” 陆听澜扳她手的动作停住,门扇被寒风吹开,卷落不少残雪,不消片刻就化成一地的雪水流淌开,屋内一片冷寂。荣茵的眼泪滴在他的颈窝,却烫在了他的心上,如针扎般密密麻麻地疼。 陆听澜叹息一声,轻轻地道:“别哭了,我只是想出去冷静冷静。” 他冷静下来,然后呢?又会像无数丢下她的人一样吗?开始疏远她、冷落她。荣茵不住地摇头,心里的直觉告诉她,不能放任七爷独自离开,整个人贴在他的背上,紧紧地抱住他:“只是偶然碰到说几句话,不是特地跟他私会,您相信我。” 第89章 陆听澜一时沉默,偶然遇到也会支开丫鬟小厮进凉亭单独说话吗?想起紧关着的门还有她手上的红痕,他不能不多想,原打算不问的,可他高估了自己。 反手将她抱到怀里,深邃的眼眸紧盯着她:“你们单独在凉亭里说什么了?” 他果然都猜到了,荣茵愣住,知道自己今日着实错得离谱,不该支开丫鬟,更不该进了凉亭。她也没料到齐天扬会突然握住她的手,当时脑子乱成一团,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不能让人发现,还有二叔与泰兴商行的事,她还是想找到证据再跟他说。一时语塞,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地道:“没说什么,他说风大,让我进去躲避。” 她的迟疑在陆听澜眼里却是虚心的表现,呼吸骤然加重:“你手上的红痕又是怎么弄的?他碰你了?” 荣茵有些为难,这件事不好说,在她看来两人之间早已一清二白,但齐天扬明显还没有死心,今日也是一时冲动情绪上了头。实话说出来,七爷肯定会介意,荣茵不想他误会两人之间还纠缠不清:“我不小心被门槛绊到,他怕我摔倒,就扶了一下……七爷,您相信我,真的没有什么,他已经娶了二姐姐了,我只把他当姐夫看待。” 陆听澜抬起荣茵的脸,她眼里含着泪,忐忑不安地看他,怕他不信要走,手还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襟,好似真的很在意他,其实她心里欢喜谁又有什么要紧呢。陆听澜的眼眸沉得快要滴出墨来,揉了揉她的唇,缓缓吻上去:“别哭,我当然相信你,不过我希望你以后别再见他了,好吗?” 荣茵点头,今日要不是齐天扬说起二叔的事,她原本也不会进凉亭的。 “乖。”陆听澜叹息着将她搂得更紧,带着她又进入了情欲的漩涡。一次过后,荣茵又饿又累,窝在他怀里直接睡了过去,她不知道,陆听澜盯着她的睡颜看了很久。 大雪下了一夜。 等到了第二天,荣茵早膳难免就多用了些,陆听澜端了碗鸡丝面放到她面前:“怪我,以后不会让你饿着肚子睡觉了。”他昨日沉浸在愤怒的情绪里,完全忘了她没有吃晚膳的事,半夜醒来又折腾了一番,她也依着他,可不就饿坏了。 那他还生气吗?荣茵借着喝粥的空隙,几次看他,他却一脸的平和,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陆听澜用完给她布菜:“我听琴画说你很喜欢泡温泉,年后抽时间我再陪你来。” “好。”荣茵应得很是乖巧,“吃完就走吗?昨晚下了那么大的雪,路会不会不好走?” 陆听澜朝她看来,淡淡地笑了笑:“看天色雪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停,等下去只会更不好。” 吃过早膳,一府的人就赶了回去。 腊八这天,陆老夫人叫大厨房煮了腊八粥,再给每房的人都送去。踏雪居是青溪送来的,她行了礼笑着道:“腊七腊八,冻掉下巴。这腊八粥太夫人可说了,每个人都得喝上,熬了许多,七夫人喝了要是觉着喜欢,奴婢再给您送来。” 青溪有一把好嗓子,说起话来莺声燕语,平仄有韵,荣茵坐在梳妆镜前梳头,听得直发笑:“就你嘴甜,我这儿还有一碟酥油鲍螺,你拿回去尝尝。” 青溪笑嘻嘻地谢过,跟琴墨去次间拿了。 待荣茵梳洗好,陈妈妈盛了碗腊八粥放在圆桌上:“大厨房昨夜就用小火炖着了,太夫人喜欢吃核桃,每年都会多放些,比一般的腊八粥都更香浓,您尝尝。” 荣茵吃了几口,粟米都炖开了花,软烂可口,想到休沐在家的陆听澜,问道:“七爷那儿有送吗?” 陈妈妈笑了:“不曾,都送到了这儿来,剩下的奴婢叫放去小厨房了,等七老爷回来再尝也是一样的。” 腊八粥冷了再热就不好吃了,荣茵想了想:“你装起来吧,我亲自给七爷送去。” 冬月陆府就在扫洒院子了,近日清理到水榭的池塘,需要将陈年的淤泥翻出来再运出去,腥臭味传了老远,路面也泞泥不堪,要去前院得绕路走二门那边了。 荣茵带着陈妈妈走到二门的回廊处,见宋 妈妈正领着几个刚留头的小丫头往前头去,嘴里还在嚷嚷着:“等会儿你们好好表现,若是得了小姐的青眼,一辈子都有享不了的清福。” 陈妈妈出身喊道:“老姐儿这是往哪儿去?” 宋妈妈回头见了荣茵,笑着行礼:“见过七夫人,杨小姐的贴身丫鬟绿荷犯了错被发卖了,身边伺候的奴婢就空了个缺,奴婢这是带新丫鬟去给她挑选。” 绿荷被发卖了?这事也太突然了,才从万寿山回来没两天,荣茵问她:“你可知犯了何事?” 宋妈妈摇头:“这事儿奴婢不好说。” 不是不知道,是不说。宋妈妈对荣茵的态度一向不冷不热,她是陪了陆老夫人几十年的老人,在陆老夫人心里的份量不轻,各房的人都颇给她面子,荣茵没为难她,让她走了。 等宋妈妈转过回廊不见了身影,陈妈妈说得犹豫:“夫人,这事儿奴婢倒是听说了一些。” 荣茵觉得她的表情有些古怪:“说来听听。” 陈妈妈就说:“这事儿与七老爷有些关系。从万寿山回来的那日,七老爷就去找了太夫人,然后绿荷就被惩处了,罪名是挑唆主子。杨小姐去求情也没用,七老爷下了令的,没多久就被发卖了。” 荣茵微微睁大了眼,难怪陈妈妈是这副表情,连她也觉着不可能,杨莺时身边的绿荷怎么会触怒七爷呢? 第87章 介意介意 陆随和陈冲在院子里比划拳脚,见是荣茵来住了手,擦擦额头上的热汗,陪笑请安:“夫人来得早,七老爷在里间和宋先生说话,您稍坐片刻,容我先去通传一声。” “不用打扰七爷了。”荣茵笑着让陈妈妈把食盒拿出来,“我只是来送腊八粥的,这一盒是给你们的,你们当值辛苦了,拿下去分了吧,趁热吃,七爷的等他忙完你帮我转交即可。” 陆随憨憨地接过道谢,陈冲却连忙摆手:“宋先生进去有一段时间了,应已说得大差不差,夫人还是亲自交给七爷的好。”转身就往里间去了。 陆随一脸迷茫,不懂为何陈冲要明知故犯,七爷与幕僚谈话时最是不喜旁人打扰了。不过他还是领荣茵去了明间坐着等候,端来炭盆和热茶。 宋先生正和陆听澜说起拉拢郭兴的事:“武定侯过了年就要往浙江去,世子郭兴羽翼渐丰,不少追随武定侯的人现在都以他马首是瞻,顾大人那边还是没有进展吗?” “赵珺和武定侯是坚定的严党,郭兴虽不满他们的行事,但他与赵珺的夫人姐弟情深,难免有所顾忌,我们必须得做好两手准备。”陆听澜负手站在漏窗前,大雪已经停了,不过天色还是阴沉得厉害。 宋先生心中一突,以武定侯在军中的威望,能与之抗衡的少之又少。“郭兴至今都还不知道荣川被杀的真相吧,荣川当年可以说是为了他而死,只是可惜没有证据,他并不信任我们。说起来荣川是被齐元亨害死的,他手上的证据会不会还在齐元亨手上?” 陆听澜不赞同道:“齐元亨也是在荣川死后才被严怀山当成心腹的,那些证据就是他的投名状。” 宋先生想起了最近京中的传闻,讥讽道:“齐天扬如今也成了严党的红人,丁茂之子丁尧在揽月居跟人争伶人打死一名监生的事还是他包庇的,父子俩都是攀龙附凤的好手。” 陆听澜不知想到了什么,说话的声音很轻:“我倒觉得他只是为了取得严怀山的信任,另有图谋,你派人盯着他。” 二人又商议了片刻,陈冲进来禀报:“七爷,夫人来了,在明间等您。” 陆听澜的背影顿住,转过身望着陈冲,眼底浮现一抹惊讶。宋先生老谋深算,捋捋胡子笑道:“今日腊八,夫人定是来给七爷送腊八粥的。” 陈冲哈哈一笑:“宋先生有口福,夫人连我等的都一并送了。” 宋先生向陆听澜拱手:“腊八粥要趁热喝,老朽就不打扰七爷与夫人说话了。” 上次过院门而不入,这还是荣茵第一次来前院书房,好奇地观察明间的陈设。翘头案后边的墙上挂了幅登山望远图,山间崎岖的小路上有名孤僧在打坐,旁边还题了首诗,是七爷的字迹。刚要仔细分辨,身后的门帘晃动出声,就见陆听澜站在门前看她,柔声问:“这么早,怎想着过来了?” 荣茵莫名有些难为情,不敢看他:“母亲送的腊八粥味道很好,陈妈妈说您这儿还没有呢,冷了就不好吃了。” 她说得颠三倒四,陆听澜却听懂了,眼里盈笑,拉着她的手道:“跟我来。” 书房里宋先生已经走了,槅扇门虚掩着,荣茵看到随墙书橱里满满当当的的书册,停住不动,陆听澜疑惑回头:“怎么了?” 荣茵知道书房一向是与幕僚议事的地方,里面放着很多重要的书信,等闲人进去不得,父亲在世时的书房连母亲都没进去过呢。她咬了咬唇:“书房重地,我还是不去了吧,腊八粥给您我就要回去了。” 第90章 “这有何妨,你是我的夫人。”陆听澜摸摸她冻僵的脸颊,“陪我呆会儿,明间没有地龙,会冷着你的。” 书房里的布置就更简单,东西两面墙都立着书柜,北面的窗扇前摆了一张书案,博山炉里燃着安息香,令一头则是一个正方书屏。书案前左右两边各置了三张交椅,看起来冷冷冰冰,好在烧了地龙。 荣茵将食盒打开,一碗腊八粥、一碗天麻鸡汤并几碗小菜,她把勺子递到陆听澜手中:“腊八粥刚好入口,您快吃吧。”又拿起筷子替他布菜。 陆听澜注意到方才进门时她小心打量的眼神,不由失笑:“不用伺候我,想看就看吧,夫君允你看。” 荣茵红了脸,说得她没见过世面似的。西边书柜上有一个绿色锦盒,与架子的上书格格不入,她无意撇到不小心多看了一眼而已。 不过既然他这么说,那自己还是看看好了,不能白担了“恶名”。她走过去,发现锦盒没有盖好,透过缝隙看到里面好像是……女子的绣鞋?荣茵以为自己看花了,欲再看却突然被咳嗽声打断,陆听澜看着她道:“过来陪我说说话。” “您就用完了?” “不饿,随意用了些。”陆听澜伸长胳膊一把拉住荣茵往怀里带,将她圈在怀里,“快过年了,府中事多,有没有累到你?” 荣茵坐在他大腿上:“怎么会。”府里的事有陆老夫人和陈氏,没有什么需要她帮忙的,踏雪居里陈妈妈又很能干,根本累不到她。 想着方才在回廊遇到宋妈妈的事,心里也有预感绿荷的事与她有关,夷由片刻还是问了出来:“七爷,您为什么要惩治绿荷?因为离台的事吗?”其实更想问他是不是还在介意,他表面说相信自己,**茵知道那并不是容易的事情。 陆听澜闭上眼靠在椅背上,想起杨莺时求他时说的话:“您知道绿荷没有说谎,您这是在自欺欺人。” 荣茵对他解释的时候是有迟疑的,他知道荣茵没有说实话,心里确实还在介意,但这份介意并不是说不信任荣茵,而是男子的自尊心作祟。自己千娇万宠的妻子,曾经有一个青梅竹马,二人年少时相知相伴互相倾心,甚至现在也有可能还彼此牵挂,他无法做到不去介意,却也无法宣之于口。 他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却放弃了,最后只道:“你别瞎想,离台的事只是一个引子。”他无法容忍在自己的庇护下、在陆府有人对荣茵不利,他是她的丈夫,自然要保护好她的。 荣茵心思敏感,陆听澜不想让她多心,握着她的手亲了亲,“杨莺时有害你之心,当不能容忍,可太傅对我有恩,我也答应过他会保住杨莺时,只能处置绿荷杀鸡儆猴,你可会怨我?” 荣茵摇头,将头靠在他心口的位置,听着他缓慢又沉稳的呼吸,这种有人遮风挡雨的感觉是之前从未有过的,在七爷身边,她什么都不用做也能觉得很安心。 寅正时分,天还黑着,将军府的大厨房却已亮起了灯。安嬷嬷早早儿地等 在院门口,见荣荨提着灯笼过来恶声道:“姨娘让老奴好等!” 荣荨先将灯笼灭了,直起身子才道:“昨日五夫人说的是这个时辰,妾身没有来迟,是嬷嬷早到了。” 安嬷嬷哼出了声,指着案板上的面粉道:“今日早膳五夫人要吃鸡汤烂乎面,这熬汤、揉面、醒面、擀面都要花不少时间,姨娘还是抓紧些吧。” 安嬷嬷交待完就走了,留下刘婆子在这儿看着,不许任何人帮忙。 辰时,荣荨端着做好的面进了东跨院,没想到张潇闻了闻就赏给了一旁的小丫鬟,对着荣荨没好气地道:“这么晚才做来,你是存心饿我呢还是真的不会伺候人?这才学了几天的规矩,竟然就会偷懒了?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嫡女待字闺中时被宠坏了。” 荣荨低头任她数落,辰时就是正常吃早膳的时间,张潇这是故意为难自己,若她昨日就说今早要吃鸡汤面,自己肯定会再早起一些的,反正不管怎么着儿都能挑出错来。 她不紧不慢地道:“妾身厨艺不精,手脚慢了些,让五夫人久等了。” 张潇掀起眼皮,冷冷地撇了她一眼,下巴对着窗外的院子一抬:“伺候人学不会,就去园子里收雪水吧,记着要把檐下的瓮缸全都收满了,年后阿弟成婚就用雪水泡茶来待客,清香又甘甜的,肯定得人人夸赞。” 荣荨脸色一白,自那日书房后,她就没有再见过小将军了,他最近应是忙着年后成亲的事吧。 这几日下了不小的雪,可张潇说了只要树叶上的薄雪,园子里的树本就不多,冬天树叶更是没有多少,荣荨忙活了一整天才收了半瓮。 等她离开东跨院回去的时候,一双手已冻得通红,不住地发抖。彩莲忙扶了她坐在暖和的炕上,端热茶给她取暖:“姨娘,您先喝口热茶暖暖,今日五夫人又怎么磋磨您了,怎这副样子回来?” 张潇几天前回了将军府,便由她亲自教荣荨伺候人的规矩。采莲没想到看起来贵气逼人的五夫人比安嬷嬷还要难对付,卯正起床去做早膳就算了,白日里还要学行走坐卧,更不要说捏肩捶腿这等小事了,有时候连喝口茶的时间都没有。 “收雪水罢了,没有什么累的。”荣荨苍白无力地道。 “冻上一天也够难受的呀。”彩莲红着眼眶,“热水已经备好了,等您缓过来了再泡澡,奴婢去给您煮碗姜汤来。” 荣荨拦住她:“兰姨娘怎么样了?今日还咳嗽吗?” “还是老样子,今日又吵着要看大夫,奴婢怕传到东跨院去,就点了安神香。” 第88章 在意在意 张潇在荣府见过兰姨娘,并且知道她的身份,荣府对外早就说兰姨娘死了,若是让张潇知道兰姨娘躲在将军府,恐怕会发怒将她赶出去。这几日荣荨去学规矩,就只有彩莲小心地守着,还好张潇厌恶荣荨,压根儿就不会来她的院子,安嬷嬷也只当兰姨娘是普通的仆妇,没有向张潇提起过。 彩莲心里还是不放心:“奴婢觉着兰姨娘每日醒来的时间愈发短了,人也不甚清醒,还是再找大夫来看看吧。” 之前大夫也找了不少,都说是落胎亏了根本,只能慢慢将养着,那时张昂还命福安送来了人参、黄精、山萸肉等滋补的好药材,可是一点用都没有。荣荨神情凝重:“五夫人没几日就要回去了,等她走了再说吧,现在她在府中,请大夫过府肯定会被问询的。” 听到五夫人要走,采莲心里松了口气,又问:“那安嬷嬷也要走吗?” “……安嬷嬷要等小将军成亲了才回去吧。”荣荨看着烛火,落寞地笑了笑,“也没几个月了。” 腊八一过,京城又下了好几场大雪,等将檐下的瓮缸都装满雪水时,荣荨送走了张潇。 兰姨娘昏睡着,荣荨将大夫请到了外间说话:“怎么样徐大夫?” 徐大夫摇头叹气:“这位嬷嬷脉息微弱,久触不至,已是弥留之际,还是准备好后事吧。” “不可能,昨儿还好好的,清醒的时间变长了,还连吃了两碗清粥。”彩莲大声叫着,她昨日见状还当兰姨娘好转了。 荣荨听了,抓着徐大夫的手都是颤抖的:“徐大夫,一定还有办法的,怎么会这么突然呢,她还那么年轻,会不会把错了,您再看看呢?” “若是早几日……兴许还有希望,可现在已经晚了,老朽实在是无能为力。”徐大夫是附近几个胡同中医术最高的人,之前兰姨娘也找他拿过药,那时也没有这么凶险的。 “早几日?”荣荨喃喃复述徐大夫的话,眼泪就这么滚落,她摸了摸脸上的泪,艰涩开口:“徐大夫,求求您了,想想办法吧。” 徐大夫看得眼酸,不忍拒绝,只好道:“先拿人参吊着气,若是能请了宫里的太医来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对,还有太医。”太医并不为普通百姓看病,但是将军府不一样,荣荨擦干眼泪,对着采莲大喊,“快去请福安来。” 陆府已经沉浸在年节的氛围里了,庑廊下的绉纱灯笼红艳艳的,下人换了新衣,孩子们也穿得喜庆,松香院比往常都要热闹,在陕西任职的陆二爷也回来了,陈氏这段时日走路都带风。 荣茵进了院子,却觉得气氛有些诡异,看了一圈发现是张潇和陆五爷两人有些怪,平时坐在一起就不停说笑的两人今日破天荒的互不搭理。 来不及多想,陆听澜就拉着她向罗汉床走去,给陆二爷见礼。 这还是荣茵是第一次见陆二爷,与七爷成婚时他远在陕西并未回来,只派人送了礼。他年过四旬,脸上是岁月留下的沧桑,已经不能用长得好看与否来形容了,不过还是能看出来年轻时应该也是不差的。 陆老夫人心里高兴,不住地他问在陕西怎么样,下人伺候得好不好,赶路回来是否辛苦。陆二爷这么大了还被当做孩子看待,笑着一一回答了。 第91章 陆老夫人又指着陈氏道:“你不在府里,辛苦你媳妇儿了,将二房与府里的事都打理得很好,你难得回来多与她说说话,她一直惦念着你呢。”陆府都知道陆二爷在陕西有个得宠的姨娘,陈氏不管怎么说确实也为陆府做了不少事,陆老夫人愿意给她做脸。 陆二爷随即向一旁的陈氏点头:“有劳夫人了。”陈氏热泪盈眶,用帕子揩去眼角的泪,福了福身。 赵氏紧挨着荣茵坐下,用手肘捅了捅荣茵,小声道:“二嫂现在心情好,今日在回事处与管事对账,顺义庄子上的收成比去年少了近两成都没生气。” 陈氏不能随陆二爷到陕西,一年也不过这时候才能见上几天,心情好是正常的。荣茵这样想着,也就这样回了。 赵氏却“啧”了声:“你瞧瞧你,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都不清楚,七爷就是把你保护得太好了,什么腌臜事都不让你知晓。” 陆听澜和陆二爷陆五爷已经移步到书房说话,荣茵莫名其妙地看她:“三嫂指什么?” 赵氏瞅了眼对面坐着的张潇,附到荣茵耳边悄声道:“咱家五爷收了别人送的瘦马,养在外面被你五嫂知道了,她之前回将军府那么久就是跟五爷置气来着。” 怎么会!荣茵记得陆听潭成婚这么多年都没有纳过妾,两个通房还是未成婚时陆老夫人做主安排的,在人前也一向很尊重张潇,难怪两人今日怎么看怎么怪。 赵氏见她不信,接着又说:“一开始连母亲都不信,还去问了七爷,那瘦马怀孕了闹着要进陆府的门,五爷竟也依了。你五嫂在将军府那么久他也没去哄,反倒是她自己挂不住脸,二嫂见她灰溜溜地回来,可不就高兴了。” “为什么要问七爷?”荣茵心里咯噔一下。 “五爷在外做事都是要过问七爷的,这么大的事儿七爷能不知情?他们是兄弟俩,肯定一条心了,你也当心着些,七爷身居高位,给他送美人的可不在少数。唉,爷们都一 个德性,欢喜你时对天赌咒发誓,你就是再任性再不讲理在他看来也是千好万好,心不在你身上时,青楼粉头都比你如意。五爷抬举瘦马,简直是在打你五嫂的脸哪,怪只怪这世道对咱们女子太不公平,一辈子被关在深宅大院里头,抬头只见四方的天,眼里只有丈夫和孩子,可不就使了劲地去争去抢么。“赵氏说到后头,竟有些物伤其类的意味,听到陆老夫人叫她,起身走了过去。 荣茵看了眼张潇,年节喜庆的氛围里人人都是喜笑颜开的,她明明心里难受还要怕被人看轻了强颜欢笑,往日强势的人一下子就感觉气焰消下去了,让人看着都不忍心。 直到吃晚膳,陆五爷与张潇都没说过话。“别看了,吃饭吧。”陆听澜夹了块豉汁鸡放到荣茵的盘子里。荣茵拧着眉:“又腥又咸,我不喜吃。” 陆听澜转手又夹了块东坡肉,荣茵没好气:“又肥又腻,您别给我夹菜了。” 陆听澜轻柔地“嗯”了声,偏过头去与陆二爷继续说话。 回到踏雪居,陆听澜将荣茵抱到了怀里,荣茵耷拉着脑袋推拒,要坐到一边去,陆听澜不许,紧紧地箍着她:“三嫂同你说什么了?一整日都闷闷不乐的。” 荣茵很能藏得住事,最怕麻烦别人,遇到什么都喜欢放在心里自己琢磨,但夫妻之间不该是这样的。陆听澜亲了下她的侧脸,说得缓慢又郑重:“阿茵,我是你的夫君,你无论遇到什么事、或是心里有任何想法都可以跟我说,你不用怕我。” 荣茵默了片刻,直截了当地问:“您知道五爷养外室的事?” “就为这个?”陆听澜笑了笑,陆听潭在外风花雪月的事他的确有所耳闻,不止他,张潇也是知情的,一直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闹到面上让彼此失了脸面就行,只是没想到这次陆听潭铁了心要让人进门,将事情闹大了。 他将荣茵的一缕散发捋至耳后:“五哥虽没有官职,却是我兄长,他的一些事我不好过问,那女子有孕在身,不得不进门。” 陆老夫人定不会让陆家的血脉流落在外,陆听潭就是吃准了这点,才大张旗鼓地要纳人进门,一点儿情面也不给张潇留。其实他若是提前说了,张潇也不会不同意。荣茵不由地问:“那您呢?” 陆听澜不解:“我怎么了?”荣茵顿了顿:“若有朝一日您要领外室进门,只愿您能提前告与我知,免得旁人说起来,倒显得我是一个局外人。” 陆听澜松开她,语气颇有些无奈:“荣茵,你就气我吧,说了不纳妾不留通房的,你就这么不信任我?” 外室跟妾室通房又不一样!荣茵抿抿唇,也觉得自己确实无理取闹了,可前车之鉴在旁,她不得不乱想:“您在官场上的事,我一无所知,您镇日早出晚归,养了几房外室我如何能知晓呢。” 陆听澜若有所思,片刻后将人抱得更紧,温和地道:“说来说去还是不信任我的缘故,说实话,我从来不信誓言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口头承诺说得再好听,没有实际行动那就是一纸空话。我原以为你会懂的……若你要听,我现在就可以发毒誓。” 荣茵捂住他的嘴,她隐隐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她在患得患失,在她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在意他了。荣茵心里顿时一紧,过往的经历告诉她,这样下去很危险。 她下意识要抽回自己的手,却被陆听澜握紧了。他盯着她:“阿茵,你是不是担心我养外室,你是在吃醋吗?” “您胡说,我才没有呢。”荣茵挣扎起来。 “好,是我胡说,你别急。”陆听澜闷闷地笑了,看到放在圆桌上的笸箩,伸手拿了过来,“这是什么?” 荣茵一看,脸又红了:“……是给您做的直裰。” 这下陆听澜脸上的笑意已经掩饰不住,他拿起直裰在自己身上比划:“你当我是小孩子,过年也要穿新衣么?” 荣茵脸更红了,气得不想理他,他却笑得开怀,意有所指:“阿茵,我很高兴。” 第89章 病逝病逝 转眼就到了大年三十,张昂踏上了回将军府的马车,他才接手三千营,昏天黑地的忙了好一阵子才算勉强摸清楚了,终于能闲下来喘口气。他疲惫地揉着额头,突然想起了荣荨,离府这么久也没收到福安的消息,她应该得到教训不敢再兴风作浪了吧。 张昂吐出一口气,伸手砸向身下的垫子,莫名觉得烦躁,不知自己怎么会想起她。下了马车,他走过庑廊下摆放的几个花盆进了厅堂,看见投在屏风上女子袅娜的身影,心里暗忖,他就知道荣荨没那么听话,她费尽心思才成了自己的姨娘,不会那么轻易放弃的。本该是厌恶的,嘴角却浮起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微笑。 “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他绕过屏风,看清人时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干净,停下脚步不耐烦地问:“你是谁?” 丫鬟被他的语气吓到,战战兢兢地福了福身:“见过公子,奴婢迎春,是安嬷嬷叫奴婢来摆年夜饭的。” 张昂想了想,这才记起长姐说过会派安嬷嬷来操持成婚的事。他微微颔首,问:“就你一个人吗?” 迎春愣了一下,才回道:“公子问的谁?大厨房的仆妇送来饭食就退下了。”这时福安温了酒送来,后头还跟着安嬷嬷,看到张昂忙行礼问安:“爷,您回来了。” 安嬷嬷笑着道:“公子回来得正好,饭菜都上齐了,你快趁热吃了吧。” 大得惊人的楠木圆桌上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的饭菜,却只有一位主人。张昂坐下,手指在桌上敲了敲,细小的“咔哒”声传遍了空旷的厅堂,顿时失了胃口。沉默了会儿问福安:“我不在府里的这段日子,可有事发生?” 福安看了安嬷嬷一眼,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低下头:“一切都好。”明日公子又要回军营去了,这些事还是不要拿出来烦他了吧。 胡同外热闹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称得屋子里更冷清了,昏黄的灯光下,一点过年的喜庆都没有。彩莲望着跪在床榻前不愿起身的荣荨,心都要碎了,昨日兰姨娘就已经故去了,用人参吊着气那么久,到死也没等到太医来。小将军不在府里,安嬷嬷又不同意福安去军营里找,还直言兰姨娘一个卑贱之人不配请太医,小将军进军营前就说过荣荨的事不能拿去烦他,一切全凭安嬷嬷处置。 彩莲擦了擦眼泪:“姨娘,奴婢知道您心里不好受,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您先起来让兰姨娘入土为安吧。” “我害死了她,彩莲,不是我她不会就这么走了,都是我的错。”荣荨呆愣愣地跪着,若是她不贪恋张昂,要留在他身边,因此怕张潇看见而不敢及时请大夫,兰姨娘也不会死这么快,明明大夫说过的,好生将养着就不会有事。 彩莲抱住她,不住地摇头:“不是您的错,您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荣荨自从兰姨娘死后就没掉过一滴泪,整整两天就这么跪着,彩莲怕她心里憋太久,反倒病倒了。 第92章 现在哭有什么用呢,荣荨甚至嘲讽地笑了,这就是她的报应,自私的报应,上天对她的惩罚,就是一辈子活在愧疚里,无法原谅自己。 除夕过后各府都忙着迎来送往,陆听澜这几日和陆二爷等人一直忙着在外院待客,荣茵也忙着跟在陆老夫人身后招待女眷,二人白日都没空回踏雪居。入了夜,往往荣茵睡熟了陆听澜才回来,早晨他走时荣茵又还未醒,两人好似许久都没见过了。 昨日宴席散得早了些,荣茵今日就醒得早,睡意朦胧间感觉到陆听澜在她的额头亲了亲,紧贴着她的身体有些亢奋,抱着她好一会儿才下床洗漱。净室里的水声响了许久都没有停,她睁开眼盯着头顶的承尘出神,待陆听澜从净室出来穿衣时撑着头看他,玄色织金绣花暗纹的圆领袍外面披了件大氅。她问道:“您今日要出去吗?” 陆听澜系系带的手停住,将大氅脱下又搭在了架子上,走到床边去亲她的脸,他的唇有些冰凉,荣茵往被子里躲了一下:“冷。”声音嘟嘟囔囔的,像在撒娇。 “吵醒你了?”陆听澜掖好被角,温和地笑笑。 “没有,昨晚睡得早了。”荣茵看着他,又问了一遍,“您今日要去哪里?” 陆听澜坐在床边上俯身看她:“跟宋国公还有户部的几位同僚约好了去广济寺走马,有些事要谈,晚饭不能回来陪你吃了。你在内院待客还好吗?若是累了,我去跟母亲说一声,你就待在踏雪居里休息。” 荣茵摇头,借助陆听澜手上的力道坐了起来:“您不用去,昨日我就跟母亲说好了,今日琴心要进府来拜见,我就不去松香院了。” “嗯,好,不累着自己就行。”陆听澜揽过她,伸出手捧起她的脸,用力吻了上去。屋子里没有点灯,厚重的床幔低垂,密闭狭小的空间里感官被无限放大,两人吻得十分激烈。 等他放开的时候,荣茵浑身发软,衣襟都乱了,茜红的肚兜露出一角,雪白的皮肤上印着点点红痕。 陆听澜身子还紧绷着,又吮吸了一口才哑着声道:“明日我一整天都留在府里陪你。” 一股子野菊花、蒲公英、藿香与薄荷叶制成的牙粉的清香味残留在荣茵的嘴里,这是他的唇舌带来的。荣茵气吁吁地“嗯”了声,脸颊发烫。 “这里好像大了些,更爱人了。”陆听澜起身之际,用炙热的大掌握了一下,那软糯滑腻的触感着实诱人。“您快走吧!”荣茵羞愤地低吼,气得想挠他。 陆听澜喘着粗气笑了,把胸前被抓皱的衣裳抚平,慢条斯理地穿上大氅才出了门。荣茵又躺了会儿,等呼吸渐次平稳下来才准备起身。陈妈妈听见内室的动静,隔着帘子问:“夫人,要起了吗?”得了荣茵肯定的回答,连忙招呼琴画琴墨端热水进屋。 琴棋打开胭脂盒,就要给荣茵上妆,荣茵照了照镜子,许是昨夜睡的好,今日脸色白里透红的,她就道:“上淡妆就好了,今日也不出院门,随意些还来得舒服。” 这还是琴心出嫁后第一次回来,琴棋满脸兴奋:“夫人,琴心姐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让她看见您满面荣光,回去定要担心的。” “我看你是想趁机让琴心姐姐看看,你上妆的手艺有没有长进吧。”琴书端了早饭进来,隔着老远荣茵便闻到一股子药材味,奇怪地问:“小厨房怎一大早就做起了药膳?” 琴书回道:“不是小厨房做的,是松香院的青竹姐姐奉了太夫人的命送来的。” 荣茵微怔,裴老夫人的孙媳妇林氏年前诞下一个哥儿,昨儿洗三,她还跟陆老夫人去成国公府送礼来。回来的时候陆老夫人没说什么,却盯着她的肚子看了许久,气氛一时尴尬,多亏了陈氏和赵氏在旁说话打岔。 琴书看荣茵脸色不对,问道:“夫人,您要是不想吃,我去小厨房吩咐厨娘做一份新的来。” “没有的事儿,端过来吧。”算着时辰琴心也该到了,她吃完用香茶漱口就是了,重做不知道又要耽误多少时间。 刚放下香茶盏,就听到小丫鬟在外面禀报:“夫人,琴心姐姐快到院门了。”荣茵起身走向了东稍间。 琴心梳着夫人发髻,苏槐没有来,派了两个仆妇跟着,拿了满手的锦盒。不及进屋,琴心见了荣茵立时就哭了,跪下来行礼,荣茵紧走两步拉住她,眼睛也红了:“这是做什么,先进屋里去,外面天寒地冻的。” 琴心笑着说:“这么久没见夫人,奴婢心里想得厉害。”琴书与琴棋也迎上来,对着琴心嘘寒问暖,几人说了会儿,才进了东稍间。 落了座,荣茵迫不及待地问她:“苏先生待你如何?他母亲可难缠?你没有吃亏吧?” 琴心又止不住地落泪,不止她牵挂夫人,夫人心里也牵挂着她,手帕方才已经湿了,她只好拿袖子擦掉脸上的泪:“夫人还不知道我的?我是什么亏也不肯吃,以前在道观众人都怵我呢。您放心,夫君待我很好,内院的事都听我的,婆母也明理懂事,这日子再好不过了。” 见她是真的过得好,荣茵就放心了,也算没看错苏槐,年纪大了些不要紧,会疼人。 琴心解释了年前没来拜见的原因:“年前就想来的,夫君劝我夫人与七老爷年节人情往来定比平日繁忙,叫我不要恃宠生娇来打扰您,这才等到了现在。您在府里一切可好?” 苏槐始终是个读书人,有自己的傲气,行事又小心谨慎,他还要在外探查二叔的事,自然是知道他底细的人越少越好,之前要不是为了娶琴心,想必他也不会轻易上陆府的门。 荣茵握住琴心的手:“都好,你在外就不要担心我了,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紧要的。你回荣府了吗,府里现在怎么样了?” 琴心说道:“夫君昨日派了个小厮特意回荣府找永和吃酒,说大公子如今不仅在詹事府如鱼得水,在官场上也颇受大人青睐,常常出去应酬至深夜才归。大夫人的身体也康健,没听说什么不好的,您就放心吧。” 说完家常,琴心说起了铺子和田庄的事儿,等这些都说完后,她紧张地看着荣茵:“夫人,有件事儿您得知晓。” 第90章 生变生变 东稍间人并不多,陈妈妈与琴画琴墨进来寒暄了几句后就出去了,只剩下琴书和琴棋留在屋内伺候。她二人对视一眼,都听出了琴心话里的谨慎,放下手里的活儿退出去,关上了槅扇门。 荣茵也忍不住紧张起来,握紧了帕子:“你说吧,发生了何事?” “这……”琴心有些犹豫,这件事苏槐并未完全确定下来,她也拿不准该不该说,吞吞吐吐地道:“夫君查到了一些事,大公子这段时日与二老爷走得很近,听说他在官场上打点的银子都是二老爷给的。夫君觉得他不像是完全不知道泰兴商行内情的样子,担心他也牵扯进去。” 荣茵心里一惊,此前她提出分家哥哥就不同意,还很维护二叔,若是苏槐没猜错,那他到底知道多少呢?二叔做的那些事他是不是也参与其中了?她还想借七爷的势力保下他呢,他要是自始至终都知情,那就是从犯了,自己还怎么保得下他! 那母亲呢?难不成整个荣府都知情并参与了?那这就是最坏的结果,她纵是嫁给陆听澜也谁都救不了,而且还有可能连累他。 想到这种可能,荣茵瞬间瘫软在椅子上。这是她最不愿看到的,她不能让陆听澜与泰兴商行的一切染上关系,更不能因一己私利害了他。 “苏槐可有把握?除了银子的事其他方面呢?”荣茵急切地问。 琴心摇头:“夫人您别急,夫君也只是猜测,或许是我们自己吓自己呢。至于其他方面,夫君还在查探,他要您抽个时间上铺子里一趟,他当面跟您说。” 还有几日就是元宵,陆老夫人上次说了等灯会过后要带着她去开元寺做法会祈福,正月看来是不行了。荣茵想了想:“最近不行,你回去告诉苏槐,正月一过我会找个时间去铺子的,到那时再详谈,这期间你让他再想想办法查哥哥的事。” 正月里广济寺香客众多,齐天扬站在佛塔的最顶层,居高临下看着下山的路,陆听澜与高乾等人越走越远。孙至诚久等他不至出来寻他,见他倚在栏杆旁,出声叫道:“云廷怎么不进去?青莲法师的弘法大会就要开始了。” 齐天扬收回视线,逆着光回头,任由正月里萧萧的寒风吹在自己身上,淡淡地道:“我心中无佛,听再多佛法也没有用,孙大人自进去吧,我在外随便走走。” 孙至诚好笑道:“你还是太年轻了,不信神佛不信鬼神,等你心中有求而不得之物的时候,恨不能日日点高香敬神明,只为得偿所愿。” “是吗?”齐天扬放眼望去,广济寺各大殿前挤满了向佛祖祈求的人,烟雾之中什么都看不清楚。他冷笑道:“太吵了,想必神明听到不到我的。” 法会大概持续一个时辰左右,齐天扬再回到佛塔时,青莲法师已经走了,只剩下严怀山与孙至诚等人在说话。 第93章 赵珺疾言厉色:“陆听澜一直死盯着我不放,他是不是知道了当年……” “咳咳!”孙至诚看着走近的齐天扬,出声打断,“云廷回来得正好,陆阁老曾前往大理寺调阅过卷宗,问过王纶几次,皆说无异。我担心他是墙头草,两头下注,你怎么看?” 齐天扬负在身后的右手无意识抚了抚拇指上的碧玉扳指,明白孙至诚的试探之意,慢慢地道:“陆听澜此人心思深沉,不可能做无用功,我也觉得可疑,不过那些卷宗我看过了,没有发现异样。” 赵珺摇头:“就算这样也不能掉以轻心,皇上近来愈发重用他,礼部尚书的人选竟也要过问他的意见,几番留他在宫中密谈,这一桩桩一件件分明是针对首辅大人而来。当年皇上不过一黄口小儿,若没有首辅大人的鼎力相助,他如何能坐稳龙椅?如今倒是想鸟尽弓藏了。” “此言差矣。”严怀山制止住赵珺的话头,意味不明地道:“皇上是真龙天子,我不过是尽了绵薄之力顺天意而为,整个天下都是皇上的天下,任何事自由皇上定夺,陆大人人才出众,当得重用,尔等不可信口胡说。” 孙至诚弯腰作揖,言辞恳切:“大人赤胆忠心,但朝堂之事波澜诡谲,唯恐皇上被陆听澜及同党蒙骗,对您起疑啊!但得那时,岂还有我等的立足之地?满门抄斩定难逃脱,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请大人三思。” “请大人三思!”严怀山的随众,皆弯腰恳求。 殿中一时寂静,严怀山蹙眉凝思半晌,“上次让你笼络荣清,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孙至诚怔了怔,事情交给齐元亨后,他就没再过问,迟疑着不知如何回答,就听站在槅扇前的齐天扬道:“这件事交由我来做吧,我与他相熟,他对我无防备之心。” 孙至诚吁出一口气,笑着道:“云廷说得对,他与荣清从小玩到大,情分深厚,由他来行事最适宜不过。” 严怀山眼睛如鹰隼般看向齐天扬,过了许久才道:“云廷,随我至偏殿一叙。” 齐天扬恭敬地跟在他身后。 偏殿里没有供奉佛像,正中的墙壁上画了一副水月观音图,严怀山盯着观音菩萨慈悲的眼睛,声音较刚才已冷了下来:“我听闻云廷你与陆听澜的夫人年少时相互倾慕,情深几许,你揽下这事,是不是为了她?” 齐天扬知道严怀山不会就这样信任自己,面上浮现为难的神色,无奈地叹了口气:“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我心里确实还放不下阿茵,她当初嫁给陆听澜也是身不由己。我说拉拢荣清也是藏了私心,他日二皇子荣登大宝清算叛贼时,只求您能在二皇子面前美言几句,放过阿茵。” “美人关英雄冢,你能坦诚相告,足以见得对她是动了真心。”严怀山笑了笑,和煦地道:“你之才干比你父亲还盛,我是十分看好你的。陆听澜圆滑,行事又小心谨慎,要想抓到他的把柄是难上加难,只能从他亲近的人下手。你若办成这件事,就是立了大功,我答应你,荣茵不会有事。” “多谢大人。”齐天扬拱手道谢。两人回到主殿,严怀山又与众人商议了一番。 张昂初一一大早就赶回了军营,可几日过去心里仍不得劲,总是想起荣荨,觉得这么听话不像是她的性子。她之前哪次不是挖空了心思来前院找他,不可能会错过除夕这么好的机会,更何况还是在他几个月都没回府的情况下,这其中定是发生了什么。挨过几晚后,终是在元宵节这日马不停蹄回了将军府。 福安接到消息,很是惊讶,匆忙赶到垂花门去迎接:“爷,您回来有事?” 张昂横了他一眼:“怎么,这府里如今是你当家,我还回不得了?” 福安头摇得如拨浪鼓,急忙请罪。“行了!”张昂把马鞭扔给来牵马的小厮,继续问道:“你说实话,府里到底发生了何事?安嬷嬷有没有欺负……后院的人?”说到这里,他不自在的顿了一下。 福安苦着一张脸,心如明镜他问的是谁:“荨姨娘身边的兰嬷嬷去世了。” “什么时候的事?”张昂并不惊讶,兰姨娘接回来的时候身子就已经不好了,只当这几日才过世的。福安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把徐大夫说的话都掩过去了,“廿十九那日的早晨,前几日就已经下葬了。” “你怎不早说!”难怪他除夕回来觉得荣荨反常,竟是因为这个。张昂丢下这句话就往后院去了,福安抬头,只看到他的背影。 荣荨坐在梳妆镜前收拾着妆匣里的首饰,一角静静躺着的镀金点翠珍珠耳环是她出嫁前兰姨娘给的,她拿起来仔细地瞧,想起了兰姨娘说的话:“你以后嫁到将军府我与华哥儿就有人撑腰了,日子会比以前更顺畅,也算没白生下你。” 她鼻子一酸,眼泪快要落下来。姨娘错了,她没有给她撑腰,反而害死了她。 彩莲将箱笼都抬到了正房堆在地上,奇怪地问:“姨娘,您把东西都弄出来做什么?是要找什么吗?” 珍珠耳环从指尖滑落,掉回了妆匣里,荣荨回头激动地道:“不要叫我‘姨娘’,我不是谁的姨娘。”她眼眶通红,说完后深吸几口平静下来,“跟以前一样叫我吧。” “……是。”彩莲看她这样,心中的担忧更甚,自从兰姨娘去世后,小姐就跟以前不一样了。 张昂掀帘进门,看到的就是一地打开盖子的箱笼,像是收拾行李远走的样子。“这是做什么?” 谁都没想到张昂会突然出现,空气似乎凝滞住,当时他发那么大的火,都以为他这辈子不会再想见荣荨了。彩莲心中还有些高兴,觉着小将军回来小姐应该就好了,行礼后就退到了外边。 荣荨像被定住了,坐在椅子上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才两个月没见而已,再见他却恍如隔世。 张昂见她这样突然就起了怜悯之心,下意识缓和了语气:“你……” “将军来得正好,我有事要找将军。”荣荨已经回过神来,冷冰冰地道,转身走到炕桌前翻找着什么。 这还是她第一次用这种语气说话,张昂忍不住皱眉:“我才知道你姨娘去世的事,你心情不好我可以理解……这是什么?”他的视线落到荣荨递到眼前的东西上,上面白纸黑字写着明晃晃的三个大字“放妾书”。 第91章 决绝决绝 张昂目不转睛地盯着荣荨,她梗着脖子一脸决绝,好似下定了某种决心。透过槅扇的日光打在她的脸上,才恍然,他从来没有好好地看过她,也完全没有印象记忆中的她是什么样的,说实话他真没怎么关注过她,认识她还是因为荣茵。 他不曾了解过她,也不想了解她。在他看来,荣荨就跟无数想要靠爬床获得高贵身份与荣华富贵的丫鬟一样,在他还小的时候,在他母亲还未过世的时候,这种事他就见过很多。 一开始他不相信荣荨是那种人,那时候他认为是他欺负了荣荨,理应要承担起责任,甚至还莫名地有些怜惜她。纳她进府后,她也很乖巧,日日嘘寒问暖,她绣的鞋袜、衣裳总是最贴身的,只要他在府中,她就会做各种好吃的来讨好他。看在她那么听话的份上,他也想过好好待她的,将军府这么大,容她一个人还不容易么,可她千不该万不该欺骗他,对他使用心计,将他耍得团团转。 在听到她与兰姨娘的那番对话时,心里的愤怒瞬间就淹没了他,他气自己竟然被这样一个诡计多端的女人蒙蔽,被她利用。 她这次又想做什么,以退为进还是欲擒故纵?他不会再相信她了。 张昂嘴唇紧抿,越是回想越是气愤,但又想着她姨娘才去世没多久,自己不能跟她计较,更何况自己之前答应过她会照顾好她姨娘的。“生死的事儿皆由不得人做主,你也不要太难受,我有处庄子在顺义,你可以带着丫鬟去住几日……” “您让我走吧。”荣荨还是冷冰冰的。 张昂自认已经让步了,没想到她还不知足,“荣荨,我劝你适可而止,不要仗着你姨娘去世胡闹。” 他话里全是鄙夷和不耐烦,荣荨望着这个自己一直爱慕的人,费尽心思得到的人,原以为嫁给他会欣喜若狂的人,却从来都没相信过她。她闭了闭眼睛:“我没有胡闹,我只是不想再做您的姨娘了,您签了放妾书让我走吧。” “想走?当初是你非要嫁给我的,你自己做了什么你忘了?”张昂忽然拉起她的手,让她紧紧贴着自己,“你当本将军是什么人!想嫁就嫁想走就走?你未免也太不自量力,我告诉你,你这辈子哪儿也去不了只能待在将军府。” 他本该高兴不是么,他生什么气呢?荣荨觉得奇怪:“您都要成婚了,李小姐想必是极不愿意见到我的,我留下来不过是徒增烦扰。” 张昂嘲讽地笑起来:“原来是因为这个,知道自己的计划落空了就想走?” 荣荨不防被他用力推开,往后踉跄了几步方才站定,她看着掉落在地上的放妾书,心绞着疼,被他误解真的很难过。过了许久才轻轻地道:“您本就厌恶我,我走了不是如您所愿吗?” 第94章 张昂冷冷地看着她:“你毁了我与荣茵的亲事,你以为你能这样一走了之?你凭什么!” 竟然是因为这个。荣荨的手在袖子底下发抖,连哭都没有力气,真相就是这么鲜血淋漓,原来他一直一直都没有放下三姐姐。自己在他眼里是什么呢?一个让他失去心爱之人的卑劣者。 她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了。荣荨想走,却又被他拉住。 “荣荨,这是你欠我的,想走没那么容易。”张昂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那日在书房她泫然欲泣的模样,惊慌、羞愧恳求的样子。他更习惯那样的她,她就该是那样的,而不是现在这般冷淡地反驳自己,他感到无所适从,心里的那种烦躁又冒了出来,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脚步声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了耳畔,荣荨慢慢地抬起头,他刚才怒极,踹翻了地上的两个箱笼,里面的东西全翻了出来,满地狼藉。 彩莲等他走远才进门,径直来到荣荨面前搀扶她:“小姐,您没事儿吧?”方才她不敢走远,躲在廊下将他们的对话都听了去,面露担忧地道:“小将军说得对,咱们除了将军府还能去哪儿呢?您就别乱想了好不好?” 荣荨不置一词,让彩莲去收拾地上的东**自坐到榻上出起了神。 陆老夫人要在开元寺连做三场法会,一日做不完,众人在寺里住了一晚,第二天回到陆府时天都黑了。跨过踏雪居的院门,荣茵看到房内已经点了灯,便问守门的仆妇:“七爷回来了?” 仆妇行礼请安后才回:“七老爷未曾回来,是琴画姑娘在里面熏香。” 荣茵点点头,最近七爷回来得比以前晚,人也比之前疲惫,也不知朝堂上发生了什么,让他都觉得累。有次看他来回奔波辛苦,荣茵开口劝他下次晚了就留宿值房,他嘴上答应得好好儿的,却一次都没做到。 陈妈妈在后边问她:“夫人,可要叫小厨房做些吃食端来?” “不用了,你们也跟着累了几天了,下去歇着吧。”荣茵屏退众人向内室走去,她也觉得疲倦了。 陆听澜回来,就看到荣茵歪倚在小榻上闭目休息,发髻都没有散,只卸了朱钗,这是累着了? 他放轻脚步走到榻前,认真地看她。其实荣茵都不知道,他喜欢这样看她,每日醒了都要静静地看一会儿,亲吻过她的额头或脸颊才下床。她大多时候睡熟了什么都不知道,有时候感觉到了痒会将头蒙在被褥里,嘴里嘀嘀咕咕地听不清在说什么,可爱得很。 荣茵感到有人靠近,眼睛动了动,随即闻到了七爷身上淡淡的檀香味,还未睁开眼,下一瞬就被人搂抱着坐了起来。“您回来了。”她顺势将头埋在他怀里,闷闷地道。 陆听澜懒懒地嗯了一声,温热的呼吸落在她耳侧:“做法会累着了?” 荣茵刚睡醒的时候,是不太想说话的,摇摇头,片刻后又想起了什么,直起身子从袖口摸出一道黄符举至他眼前。 “这是什么?”陆听澜接过叠成三角的符纸,正反翻过看了看,上面有用朱砂写的符咒。 “母亲找白云观的长春子道长求的。”荣茵顿了顿,有些不自在。 “你们不止去了开元寺,还去了白云观?”陆听澜扬眉,白云观离开元寺可不怎么近。 “中场休息的时候母亲单独带我去的,嫂嫂们都不知道。”荣茵小声地说完,又小心地抬眸看他,“您不想知道这符纸是做什么用的吗?” 陆听澜沉默了会儿,忽然笑着道:“夫君当然知道是什么,只是没想到娘子如此心急,罢了,就依娘子一回。”作势要抱她去床上。 “您胡咧咧什么,谁心急了,是母亲……”这话说得也不对,荣茵羞恼地握拳打他,就知道逗她!。 “好,没急,是夫君看错了。”陆听澜沉声笑起来,握住她的拳头亲了亲:“你还小呢,生孩子恐对你身子有碍,晚些时候更好,母亲那儿我会去说的。” 荣茵松了口气:“妇孺的事情您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说完起身要叫琴墨送热水进来,试了几次都被他扯回去,“您快让我起来,太晚了该梳洗睡了。” “你夫君我什么不知道?”陆听澜用膝盖压住荣茵的腿,兀自解起了衣裳。 “您不是说了不急,这又是在做什么。”荣茵感觉到那灼热的东西就抵在自己的臀下,蓄势待发,“您别碰那儿,快松手。” 陆听澜咬着她的耳垂,低哑道:“做这件事又不只是为了生孩子。” 那还能为了什么?荣茵羞得不敢往下想,抓住他作乱的手,急促地喘气:“别,我还没有梳洗呢。” “一会儿夫君亲自服侍你。”陆听澜打横抱起她走向床榻。 不一会儿房里传来了令人面红耳赤的声浪,拔步床上人影幢幢,粗吼低喘交织不停,大红色宝瓶缂丝的锦被翻动。一条匀称雪白的长腿从湖蓝色焦布帐子里垂出,无力地搭在床沿,上面布满了晶莹的汗珠,很快被一只大手抓回去,握住纤细的脚踝…… 两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都是湿汗,滑腻腻的。荣茵又累又困,想挠他都使不上力,哭哭唧唧的:“七爷,够了,饶了我吧,实在受不住了。” “乖,叫夫君。”陆听澜摸了摸她汗湿头发,低声诱哄。 “夫君……” 床嘎吱嘎吱地响动,荣茵说不上来这种感觉,好像许多烟火在脑海里一同绽放,光彩绚烂,她却听不见也看不见,本能地紧紧抱住陆听澜,随着他的节奏起伏。 荣茵第二天醒来时,身子干净清爽,昨夜到后来她就昏睡过去了,后面发生的事记得不甚清楚。只模糊记得昏昏沉沉间好像被人放到了浴桶里,热水浇在身上,暖暖的很舒服,想来就是七爷信守承诺在替她梳洗了。 “夫人,该起了,等下您去铺子里该晚了。”琴书隔着帘子轻声地唤,荣茵拍了拍脑门,昨夜她忘记跟七爷说这件事了。 “你今日没有随七爷去内阁吗?”荣茵坐在炕桌边吃牛乳燕窝粥,看着进来行礼的陆随问道。 陆随笑眯眯地:“今日是陈冲和玄青陪七爷去,我在致知院里无事,听陈妈妈说夫人要去铺子上查账,我替您赶马车。” 荣茵觉得不太好:“那不是耽误你休息了,你随便安排一个马夫就行。” 陆听澜早就交待过的,荣茵出门必须要有护卫陪同,还有暗卫。陆随道:“小的休息也是跟别的小厮赌钱耍,耽误不了什 么,您收拾着,我这就去安排马车。” 第92章 私见私见 宝泉局的铺子荣茵已是许久没来了,上次来还是荣清成婚,她回大兴的时候。正月一过,人们又忙着春耕,街市上虽也热闹,却比不上元宵节的人声鼎沸。 荣茵挑开车帘子,她记得快到宝泉局的胡同里有家糕点铺,里面卖的糖蒸酥酪是用羊奶制的,吃起来味道很好,一点膻味都没有,这么久没吃有些馋了。她探出身子对驾着马车的陆随道:“前边儿胡同口拐进去,在一家糕点铺门口停。” “是,夫人。”陆随回头龇着一口大白牙,车板上还坐了玄夜,这次他二人随荣茵出门。荣茵之前在陆府并不常见玄夜和玄青,偶然听陆听澜提起去南边办事了,应是才回来没多久。 糕点铺不大也不显眼,差点错过,找到了地方停下却被告知糖蒸酥酪只有清晨才有,掌柜娘子笑着道:“夫人能找着这个地儿,想来是熟客,该知我家糖蒸酥酪最是紧俏,来晚了就没有了。” 荣茵愣了愣,不是整日都有么?那以前齐天扬每逢旬假从国子监回来都能买到糖蒸酥酪…是起了多早,国子监到这里至少有两个时辰!他从没告诉自己。 荣茵沉默不语,玄夜还以为她没吃到不高兴,不以为意地道:“夫人,糖蒸酥酪宛平也有,我知道哪家的好吃,回去让陆随再赶车去买,今日定叫您吃上。” 荣茵从回忆里清醒,问他:“你怎么知道?” 陆听澜的近侍荣茵认识的不多,但玄夜可以说是其中话最少的一个,给人感觉比较沉稳木讷,没想到此刻也会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七老爷还未中举的时候时常带着小的出府骑马闲逛,遇到胡同口都要往里去,什么吃的玩的都尝试遍了。您要是问七老爷,他肯定记得比我还清楚,他记忆力一向好,过目不忘。” 听起来实在不像是陆听澜会做的事,那会儿他应该刚回到京城还未参加科举,十五六岁的少年郎,正是“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1]趾高气昂的时候。荣茵饶有兴致地看着玄夜,等他说出更多,玄夜却自知失言,闭嘴不肯再说。七老爷如今权势滔天,年轻时做的混账事儿可不希望被人提起,尤其是在夫人面前。 被玄夜一打岔,荣茵就忘了糖蒸酥酪的事,一行人径直往宝泉局的铺子去了。 到了铺子苏槐出来迎接,他看向后面的陆随和玄夜,两人穿着窄袖长衫,身形高大孔武有力,不像是普通的小厮。他面色一滞,旋即又笑起来,抬手往楼上请:“小的已命人在楼上备好了茶水点心,烦请两位护卫大人移步去楼上喝茶。” 第95章 陆随拱手:“多谢苏掌柜好意,七老爷吩咐过我等不得离开夫人半步,喝茶就免了,我们在屋外候着就是。” 荣茵本来就不太想让陆听澜知道这件事,她对陆随道:“在铺子里有什么不放心的,四周都是伙计,再者我与苏先生对账少说要一两个时辰,你们还是去二楼喝茶等吧。” 陆随与玄夜对视一眼,这铺子是荣茵的嫁妆,七老爷都不便过问,他们更不好知道许多,想着还有暗卫在,就识趣地退下了。荣茵和苏槐则到后院说话,琴书在门口守着。 荣茵低声问苏槐:“我方才瞧你神色有异,可是有什么不妥?” 苏槐叹息一声,他早猜到东家出门陆阁老会派人跟着,但没想到来的会是自己的贴身护卫,足以见得陆阁老对东家的看重,可就是这样事情才不好办。他犹豫半晌:“东家,有人恭候你多时。” “谁?” 宝泉局的的铺子是一个两层的四方小院,前面临街是卖绸缎的铺面,中间是用来采光的天井,后面一排则是三间大正房,苏槐留了里面的一间来当做他和荣茵谈话的密室,平时无人敢靠近。 两人站在廊下说话,苏槐愧疚难当:“荣二爷几次避着人登了齐府的门,小的觉得可疑就悄悄查了齐元亨,不料行事不周竟被他察觉并派人抓住了……齐少卿知道后放了小的,叫小的务必约您出来,否则性命难保。槐三尺微命,本死不足惜,可家中老母尚在人世,实不忍心她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才听从他,欺骗了东家,请东家责罚!” 苏槐作揖,深深地弯下腰去,荣茵不发话他就不敢起身,许久之后他双手开始微微发抖。 开春后温度渐渐升高,檐上的冰雪在慢慢融化,雪水顺着倾斜的屋檐滴落在天井中的云纹石缸里,叮叮咚咚,水波荡漾。荣茵垂眼看着良久都没有说话,这一生她经历的不堪之事太多,被下人背叛根本算不得什么,她在意的是琴心知不知情。 苏槐似猜出她心中所想,继续说:“琴心什么都不知道,是小的叫她跟您这么说的,她这个人一向没什么心眼,小的说了她就信,不曾起疑。齐少卿说他手里有您要的东西,东家见见也无妨,我观他并不是齐元亨之流。您放心,早在您来之前他就已经等在这里了,还是从后门进的,无人看见,陆阁老的护卫不会知道的。” “你带我过去吧。”荣茵长长地叹了口气。 到了密室门外,齐天扬的声音从里面传出:“这些事只能告诉你一个人。” 荣茵无奈,回头对着苏槐道:“把门打开,你就在门外候着,不许走远。” 齐天扬坐在屏风后面吃茶,见荣茵迈过门槛笑了,端起手边的青瓷小碗递给她:“糖蒸酥酪还记得吗?你以前最爱吃的。” 掌柜娘子的话又响在了耳边,荣茵闭了闭眼,没有伸手去接,而是坐在了离他最远的罗汉床上:“那是以前,现在不喜欢了。你叫苏槐约我出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上次在梅园你就说过知道我在查泰兴商行的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齐天扬看着手里的青瓷小碗,想起以前自己骗荣茵说没有买到糖蒸酥酪的时候,她就像现在这样侧坐着对他,赌气不跟他说话,然后他就会变法术似的拿出来,再去看她一脸惊喜的样子。今日他一早就到糕点铺子门口去守着了,怕冷了有膻味,他甚至烧了一个暖炉在碗底下温着,她却不喜欢吃了。 他收回手勾起唇角凉凉地笑了笑,将青瓷小碗放又回高几上。“你以为荣清与荣二叔的事是我故意说出来让苏槐骗你的?” 荣茵问他:“你有什么证据?” 齐天扬从怀里掏出一个账本,扔到她面前的烷桌上:“荣清用泰兴商行的银子贿赂上级官员,这上面一笔笔全记下了。” 记账本的人是个心思缜密的,而且对荣清的行程了如指掌,银子什么时候送的,送了多少,送给谁都记得清清楚楚。越往后翻,荣茵的心就越觉得冰冷,甚至往外冒凉气,散到四肢百骸,抑制不住地颤抖。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哥哥会这么大胆,草草扫过,就被上面触目惊心的数额吓到,她不明白,哥哥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比她预想的还要坏,哥哥是怎么敢的,她该怎么救他? 齐天扬接着说道:“不止贿赂官员,这么多年,泰兴商行的收成有一小部分都进了荣清的私库,在另一个账本上。” 他停顿了一瞬,这些银子或许是荣江害死荣川后,心怀愧疚为了赎罪才偷偷分给荣清的,荣清一开始确实对泰兴商行的内情不知情,可尝过几次甜头后,他也开始肆无忌惮了。本来神不知鬼不觉,可去年荣茵与陆听澜定亲之后,荣江为了保护自己将来不被清算,给自己增加筹码将此事透露出来,被严党的人知道,将计就计。 “你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你知道泰兴商行背后……”账本这么重要的东西,齐天扬不可能轻易得到,除非他,荣茵心里头隐隐有了个不好的猜测,看着他,满脸的不可置信。 “因为我父亲也在为泰兴商行背后的那个官员做事。”齐天扬抬头回望她,晦涩难懂的情绪从眼里流淌出来,手握紧了又放,放了又紧握。 荣茵几乎一下子就猜到了那个官员是谁,脸上的血色消失得干干净净。 “你猜到了?”齐天扬苦笑。 荣茵苍白着脸点头:“你从翰林院编修一跃升迁至大理寺少卿,现下又是严首辅面前的红人,再加上齐伯父这些年与杨大人关系亲近,这并不难猜。” 她现在心里只剩下了恐惧,她明白,账本记得如此详细,明显是精心设计的陷阱,哥哥不过一个六品官,根本不值得花费这么大的心思,他们的真正目标是陆听澜。 “他们要怎么对付七爷?你告诉我实话。” 齐天扬没想到她连这个也猜到了,怕她担心受怕,忙道:“你别担心,荣清的事不算什么大事,陆听澜又行事缜密,没有留下什么把柄,严怀山现在暂且还对付不了他。” 荣茵怎么会听不出齐天扬在宽慰自己,哥哥现在明面上就是七爷的人,他犯事七爷难辞其咎,他们肯定会借题发挥的。当今圣上最痛恨贪污受贿,自他登基以来,凡官商勾结贪污受贿者,轻则杀头重则满门抄斩、株连九族,当年的王之行和吴守敬不就是这样死的么。 所以自己嫁给他还是连累他了。 “你冷静一点,不要胡思乱想。”齐天扬一眼就看出她在自责,伸出手想揉揉她紧锁的眉头,在快要触碰到时却又收了回来。 [1]李白,唐,《侠客行》 第93章 疑虑疑虑 齐天扬叹了口气,本来没想说出实情吓她的,可是苏槐已经暴露了,别人早晚会查到她头上,得让她有所防范才行。他开口劝道:“苏槐不能再用,你最好让苏槐回苏州去,再也不要与他联系。” “可是他们不会放过七爷的,是不是?”荣茵怛然失色,压根没听清他说了什么,自顾自地道,“还有办法的,只要找到证据证明严怀山是幕后主使就行了,泰兴商行的银子是从哪儿来的,用去了哪儿,这么多年不是小数目,肯定还有账本的,我去找二叔问个清楚。” 事不宜迟,她站起身就朝门外走,却被齐天扬快一步拦住:“你能做什么,你难道还看不明白吗?荣二叔能当泰兴商行的掌柜,他早已是严党的人了,他就是一枚棋子,你去问只会打草惊蛇。”整个内阁能与严怀山抗衡的只有陆听澜,严怀山拉拢他不成便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是一定会想尽办法除掉他的。 荣茵顿在原地,也知道自己想得太过简单了,七爷没有弱点,他们就为七爷造了一个弱点,既然敢以荣清为突破口,肯定早把自己摘了个干净,一个泰兴商行算什么,他们还能成立十个百个。现在泰兴商行明面上就只有二叔一人在经营,到时事发,就是荣府出来承担罪责,二叔和哥哥更是首当其冲,就算还有账本,那也不是轻易就能拿到的,更不可能在二叔手里。 荣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怒目瞪他,“多谢齐少卿将事情真相告知与我,至于我要做什么,跟你没有关系。齐少卿还是赶紧走吧,当心被首辅大人知晓,误会你通风报信,而毁了锦绣前程。” 齐天扬看她横眉冷对的模样,心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神色凄楚:“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为了名利什么都不要了?”是,他是在官场汲汲营营了,他是像条狗一样匍匐在权利脚下了,可那是因为…… 齐天扬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很想告诉她荣川当年死亡的真相,可又惧怕看到她厌恶、憎恨的眼神。再等等,他告诉自己,等他拿到证据,能祈求她原谅的时候,再把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阿茵,你该是知道我的,我宁愿一介布衣,躬耕于畴,也不愿为虎作伥。” 荣茵记得以前齐天扬曾与哥哥争论过读书目的所在,哥哥说读书是为了考取功名,为皇上分忧,他却认为要以天下百姓为先,若高中有了一官半职在身,当庇天下寒士。他的抱负,从来不是功名利禄。 第96章 “抱歉,是我太心急了。”荣茵低下头,平稳了情绪,“无论怎样,我都要试一试,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哥哥和七爷有事而什么都不做。” “我知道,但你已经引起别人的注意了,此时更不可轻举妄动。这件事交给我,如今严党的人对我的防备在慢慢减少,我很快就能拿到证据了。” 荣茵直到回到踏雪居,脑子里都还在想着齐天扬说的这句话,他去年就去了大理寺,那时候就开始布局了,他为什么要背叛齐伯父? 她总觉得还有什么内情,可不管怎么追问,他就是不肯说,只道拿到证据后自会告诉她。丫鬟都被打发出去,她坐在小榻上一整日没有再动弹,胸口闷得慌,一下午都无法安宁,塞满了不好的预感。 陆听澜踏进院里时,天将黑未黑,他走到二进院见屋里没亮灯,以为荣茵去松香院给陆老夫人请安了,随口问道在廊下候着的琴墨:“夫人还未回来?” 琴墨的家人在陆府位于京郊的庄子上做事,她早晨去庄子上探望了生病的母亲,只比陆听澜早回来一炷香的时间,但她知道今日荣茵要去铺子上查账的事。每次陈氏查账都是要对上好几日的,各庄子的庄头就住在前院的西厢房,府里人都知道,她想了想回道:“夫人去铺子上查账了,应该会回来得晚些。” 荣茵陪嫁铺子离得近的都在大兴,陆听澜微皱起眉,怎么没人跟他说过这事? 他掀帘进屋,穿过板壁要去净室换常服,就看到小榻上坐着一个黑影,仔细一瞧,竟是荣茵,坐在那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连自己进来了都没发觉。 窗外余光覆在她莹白的脸上,一副魂游天外的样子。陆听澜的眉皱得更深了,摸黑走到圆桌边点亮烛台:“你怎么了?天黑也不叫丫鬟点灯?”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荣茵没听见,仍是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又说了一遍,不想她却吓了一跳,回过神一脸惊慌,看见是他松了口气,用手抚了抚胸口:“您回来了。” “嗯。”陆听澜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子手探向她的脖颈。 “您做什么?”荣茵一愣,下意识抬手捂住自己的衣襟。陆听澜表情平静地看了她一眼,不理会她的拒绝,解开她斗篷的系带:“屋里还烧着地龙,这样不热吗?” 荣茵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回来这么久竟忘了脱掉斗篷,难怪先前闷得慌。 “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陆听澜脱去斗篷,又去拉她的手。荣茵却突然想起忘记吩咐陈妈妈准备晚膳了,急得去推他:“您先让我起来,晚膳还没安排呢。” 陆听澜稍一用力,荣茵又跌回了他的腿上,她有些不好意思:“您不饿吗?”槅扇外的天都黑了。 “我早上走的时候已经吩咐过了。”这段时日他很忙,回来会很晚,怕荣茵饿着肚子等他,早上出门的时 候就吩咐陈妈妈每日将晚膳按时做好送来,盯着她先吃。 陆听澜摸摸她的脸,无声地叹息。严怀山似乎不打算容忍他了,最近的小动作很多,户部削减各部预算的奏折的被他一力压了下来,今早顾辞简还被御史参了一本,明摆着想除去他在兵部安插的势力。 很快陈妈妈将晚膳端了上来,两人移步到西次间。荣茵明显的心不在焉,平日里喜欢吃的酥骨鱼一口没动,不喜欢的槽黄芽却连吃了好几筷。 陆听澜夹了一块酥骨鱼放在她盘子里,出声问:“宝泉局的铺子收益怎么样?” “您说什么?”荣茵抬起头看他,囫囵咽了嘴里的槽黄芽,然后哦了一声,有些心虚地道:“您知道我白日去查账了吧,铺子收益还行,苏先生将铺子改为绸缎庄后,生意比以前好了不少。” 不是铺子上的事,那还能因为什么?陆听澜笑着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打量她,心里的疑惑越来越重,吃过饭,就去了前一进的院子。之前为了方便陈冲陆随他们向陆听澜禀报事情,荣茵把一进院的厢房腾了出来,当作他在踏雪居的书房。 陈冲端了盘饺子坐在次间里吃,听到脚步声抬头,见是七老爷忙放下盘子行礼。陆听澜没有进门,站在廊下盯着院子里的西府海棠,道:“去找陆随问问白日里夫人去铺子上的事。” 陈冲应诺,又见他闭了闭眼,迟疑了许久。陈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院子里点了灯笼,能看清西府海棠刚冒出的新芽,要不了多久就会有鸟儿立在枝头啁啾。 “……还有盯着齐天扬的人,一并问了。”陆听澜的声音冷了下来。 陈冲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看他,陆听澜的侧脸陷在阴影里,十分冷淡。他心中一凛,立即去了致知院。 荣茵从净房出来,坐在梳妆镜前擦香膏,从铜镜里她看到陆听澜坐在后边的小榻上,手里拿着一本佛经看得很认真。 她在犹豫要不要先将哥哥与泰兴商行的事告诉他,今日要不是齐天扬提起,她还不知道哥哥能去詹事府是因为他,当初还以为是郑大人的关系,可是这样他跟哥哥更难撇清了。荣茵抿抿唇,算了,还是等齐天扬拿到证据再告诉七爷吧,他说过要不了多久的。 房间里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荣茵擦完香膏又拿起檀木梳梳头。不知过了多久,她抬头,竟与镜子里陆听澜的眼神撞了个正着,不知何时他已经放下了佛经,正不错眼地盯着她,表情很奇怪,像是打量,又像审视。 荣茵心头一跳,回头看他,期期艾艾地叫了声:“七爷?” 陆听澜已经恢复了往日温和的神情,向她伸出手,荣茵走过去,果然又被他拉进了怀里。他轻嗅着她的发膏香气,低声问:“今日出去有遇到什么开心的事吗?” 荣茵还在想他刚才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心里有丝不舒服的感觉,闻言想了想,勉强笑着道:“我今日才知您以前也会打马游街,玄夜说京城里就没有您不知道的地儿。” 陆听澜笑了笑:“阿茵,现在我再怎么位高权重,归根究底也只是一个凡夫俗子。”荣茵身子一僵,觉得他话里有话,可是他很快又接着道:“不止如此,我还去过赌坊。” 这倒是让荣茵惊讶了,她好奇地问他:“您也会赌钱吗,赢了还是输了?” 陆听澜将她搂紧,贴着她的耳朵缓缓说道:“赌坊里的人都是看人下菜碟的,你若一身贵气,就会联手骗你的银子……” 两人亲密地搂着说话,窗外下起了雨,今年春天雨水好像格外的多,隔三差五就要下一场。淅淅沥沥中忽听得帘外传来琴墨的说话声:“陈护卫,您这么晚来有事吗?” 陈冲的声音听不真切,隐隐约约好像在说:“琴墨姑娘,劳烦通传一声,我有事找七爷禀告。” 第94章 信任信任 陆听澜很有耐心,他小时候也不是那种安静的性子,做过不少出格的事,他把记忆深刻的都捡出来说了。 他的声音低沉柔和,荣茵心想,他不愧是当年的状元郎,寥寥几句就能将故事说得生动,以后要是不做官了,去当说书先生肯定也能养活自己。困意涌上来,荣茵的头蹭了蹭,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慢慢闭上眼睛。 “……我第一次偷喝酒的时候才十二岁,那年祖父带我去川蜀拜访他的同窗,我趁他们喝醉了偷偷抿了口,只觉辣嗓子,不明白为什么世人要称它为琼浆玉露,没想到一口就醉了,第二日傍晚才醒过来,把祖父都吓着了。”陆听澜说话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荣茵枕在他胳膊上已经睡着了,眼睑紧闭呼吸平稳。他看着她的脸沉思许久,最后轻叹口气,将她抱到拔步床上,放下幔帐才走了出去。 陈冲站在桌案前,冷汗顺着额头直往下淌,一旁的暗一也没好到哪里去,都觉得后背发凉,谁也不敢第一个开口说话。 雨势渐渐变大,拍在屋顶的瓦片上噼噼啪啪,急切而焦躁。陆听澜的脸色很平静,周身却散发着阴沉而冰冷的气息,静静地等着,厢房里诡异的安静。 冷汗流到鬓角,陈冲却不敢去擦,他动了动紧绷的腮帮,眼睛盯着地面:“夫人不许人跟着,陆随和玄夜就等在外面的铺子喝茶,暗卫说只看到夫人和她的账房先生苏槐进了后院谈话,琴书也在,并没有看到其他人进出。不过……暗一跟着齐天扬,今日一早在宝泉局附近把人跟丢了。” “小的一直盯着齐天扬,他与夫人并没什么往来,苏槐年前不慎被齐元亨抓住了,还是他出手救的,小的猜测他应以此要挟了苏槐。”暗一说得断断续续,他也被这样的事情吓着了。他跟丢人后,在宝泉局附近找了许久,没再找到就先回了陆府,先前陈冲寻他问的时候,两相对了一下,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今日,他原以为齐天扬是去见严党的人。 陆听澜没说话,他咽了口唾沫又接着说道:“齐天扬这段时日与荣清走得很近,今日多半与荣清的事有关。” 等他说完,厢房里又安静下来,两人都不敢抬头,长久的静默。 第97章 此时屋外狂风大作,透过窗缝、门缝钻了进来,屋内烛火摇曳,明明暗暗。突然,“啪”的一声窗牖被风吹开弹到了墙上,厢房立时陷入了黑暗。 几道银光闪过,远处雷声阵阵,陆听澜忽地站了起来,陈冲终是忍不住抬起头,看到他一脸的淡漠。 陆听澜走到门边,暗一叫住了他:“荣清近日打着您的名号与严党的人来往甚密,需要不需要出手敲打他一下?” “不用,也算给他们找点事情做。”陆听澜毫无感情地道。 暗一又硬着头皮问:“今日齐天扬已经发现了我的踪迹,并设法甩开了我,您看还需要继续盯着吗?” “换个人继续盯着……今日的事以后都不准再提。”陆听澜说完抬脚出了门。 他回到内室,果然看到荣茵被雷声惊到,躺在褥子里不安地皱眉。他脱鞋上了床,从身后拥着她,阵阵温暖从她身上传过来。 荣茵动了动转身抱住他,半梦半醒间,似乎感受到了他身上的凉意,拉起被子盖到他身上,含糊地问:“您踢被子了?” 陆听澜嗯了声,知道她还没醒,柔声道:“睡吧,我在。”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安抚,很快,她又睡熟了。 大雨来得急也去得快,这会儿只剩悉悉索索的声响了,陆听澜闭着眼睛,想起在温泉庄子时荣茵哭着让自己相信她的话,也答应过他不再见齐天扬的事。他的呼吸不自觉加重,仿佛听见了身体里血液反复冲刷的声音,胸口似堵着什么,叫嚣着要冲出来。 他极力压制着自己,愤怒就 会失去理智,或许今日的事真的是齐天扬要挟苏槐做的,她并不知情,也不是商量好了特地去私会。 他既承诺过要信任她,就应该做到,夫妻之间,容不得半点猜忌。 第二天起床,院子里落了一地西府海棠的枝叶,陈年妈妈替荣茵布菜:“昨夜下了好大的雨,又是打雷又是闪电,跟夏天下似的,今年春天也太反常了些。” 荣茵朝窗外瞅了眼,一名仆妇用芦苇制的扫帚将落叶扫到一旁堆了起来,新芽嫩绿的颜色很亮眼。她不记得自己半夜醒过的事,好像跟七爷在一起后,她睡得越来越好了。她低下头,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陈妈妈又道:“今儿请安有的热闹了。”她见荣茵迷茫地望过来,立即道:“您忘了,小将军五月里头就要与李小姐成婚,喜春阁早忙开了,如今将军府没有长辈,一切全靠五夫人操持,前几日去下聘还是五老爷与三老爷去的。” 荣茵却想起了那个瘦马的事,到最后张潇还是没拧过,陆听潭将母子接进府后安排在了喜春阁后面的小院子里。听说瘦马挺着大肚子来请安时,张潇连面都不曾露。 松香院果然很热闹,荣茵到的时候她们已经在讨论筵席该做什么席面了。陆老夫人拉荣茵坐到炕上:“虽然二月了,但也还冷着,你怎么不多穿些?” “母亲,我穿得多呢,有陈妈妈盯着我,您还不放心吗?”荣茵笑着回了,她穿的是丝绵夹袄,出门还会披斗篷拿手炉,怎么也不会冷,陆老夫人不过是心疼她。 陆老夫人大声笑出来,又指了指张潇:“你也一起听听你五嫂嫂怎么操办筵席的,这大手笔就是取王公贵女也使得。” 张潇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我就当母亲是夸我了,您不知道,李大人就这一个嫡女,平日里宠着爱着,娇贵得很,我也不能敷衍了,又不是姨娘通房的,能随意打发。” 张潇一番夹枪带棒的话,是故意说给荣茵听的,让她知道,就算荣荨是她的妹妹,也什么用都没有,妾就是妾,她可不会看在谁的面子就优待了。说完还看了荣茵一眼,她正偏过头与赵氏说话,眉眼弯弯,好像没有听到一样。 说完席面,又说起了迎亲的人选,陆老夫人说了,张昂的父亲镇守边关不能回来,陆府会协助张潇把亲事办好,让她需要什么直接说出来。 张潇笑了笑:“多谢母亲,如今阿弟虽然身为三千营的副将,但他与之前在五城兵马司的同僚也还有往来,他说了,迎亲的人就从兵马司和三千营的兄弟里选,让我不要操这份心。” 陆老夫人点头:“小将军倒是比以前沉稳了不少。” 正说着陈妈妈快步走了进来,低声在荣茵耳边说了句什么。荣茵惊讶地看着她,怀疑自己听错了,确定是真的后立即向陆老夫人请辞告退。 琴书在屋外等着她们,方才是她来传话的。等离松香院的院门远些了,荣茵才问她;“四妹妹和谁来的?” 琴书边走边道:“四小姐带着彩莲姐姐和婆子来的,现下在东稍间等您呢。” 荣茵一顿,她方才下意识还以为,随后自嘲一笑,又问:“没有说因为什么事吗?” 琴书摇头:“四小姐只说了来看看您。” 荣茵听了就更觉得奇怪,将军府离陆府可不近,来这一趟不可能只为了看她。算了,还是先回去看看再说,她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东稍间的墙角摆了幅松鹤同春的地屏,荣荨只一眼就认出这是出自荣茵手的苏绣,站在地屏前细细欣赏。“四妹妹。”身后传来喊声,她回头,荣茵已经快步走了进来。 她转过身,眼角氤氲出一滴泪来,轻声叫道:“三姐姐。” 荣茵握住她的手,有些不敢相认,荣荨比上次见到更消瘦了,人也长高了些,看起来明显超过自己了,才惊觉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忍不住心酸:“你怎么想着今日过来?也不提前写封拜帖,好让我准备准备。” 荣荨掏出手帕来擦眼泪:“瞧我,许久没见三姐姐高兴得都哭了,你可别笑话我。” “怎会。”荣茵让荣荨坐下,烷桌上丫鬟已经上了盏六安瓜片,她开口唤琴书进来:“撤下去,换杏仁茶进来。” 荣荨破涕为笑:“三姐姐还记得我爱喝这个呢,这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说起这个,荣茵却觉得愧疚,小时候她和荣蕴没少欺负荣荨,自责地道:“以前不懂事,每次都抢你的杏仁茶吃,总算有机会给你补上了,你若怨我,我再给你赔个不是。” 她装模作样地学着男子作揖,荣荨哭笑不得去扶她:“不怨,不怨,我们好不容易见一面,你也坐下,我们好好说说话。” 两人之间,比出嫁前更亲近了几分。 说了一会儿,荣茵便要叫陈妈妈进来安排晌午饭,她看着荣荨:“我见你都瘦了,在将军府是不是没好好吃饭?你想吃什么我安排厨娘去做,这次你在陆府多待几天,宛平好玩的地方可多了,我带你去逛逛。” 荣荨心里涌起一阵感动,她拉住荣茵的手:“别忙活了,我今日还要赶回去的。”犹豫几番,还是问出了口:“三姐姐,陆大人对你好吗?” 荣茵意外地看着她,片刻之后叹了口气,没想到事情过去这么久荣荨还没放下,她郑重地点头:“四妹妹,七爷对我很好,我很高兴自己能嫁给他。”与七爷相处的时间越长,越觉得庆幸。 第95章 离开离开 陈妈妈进来,手里拿了两个红铜手炉,一个递给彩莲,一个亲自放到荣茵手里:“您说话时握着,手就不冷了。” 荣茵笑笑:“屋里烧了炕,窗牖也关着吹不到冷风,怎么会冷。” “太夫人今早才嘱咐了奴婢不能让您受凉。”陈妈妈放好,说了晌午饭的安排,“七老爷的管事又送了几尾新鲜的鲋鱼来,正是抱子的时候,肉质紧实口感鲜甜,用来清蒸最好。” 荣茵一脸无奈:“他怎又送来了,上次不过是随口提了句味道好,倒叫他记在心里了,留着多孵几条小鱼苗,等到秋天收获大鱼,这样不好么。” 陈妈妈也笑了,下人都知道七老爷宠爱夫人,得了什么好的都往踏雪居送。“只要您喜欢吃的,再难都有人想方设法去弄,温泉庄子今早还送来了几筐新鲜的叶子菜,您要是不想吃清蒸鱼,吊了高汤用来吃锅子如何?” 也是许久没吃锅子了,荣茵想了想觉得不错,又询问荣荨,加了几道她爱吃的菜。 杏仁茶做好了,琴书端进来放在荣荨的右手边,荣荨听着荣茵和陈妈妈的对话,目不转睛地看着荣茵。她穿着烟霞色的宝相花夹袄,头上只插了富贵双喜的步摇,耳垂上戴的红翡翠滴珠耳坠足足有指甲大,莹润无瑕。整个人打扮得简素,却件件价值不菲。 还有身边伺候的丫鬟婆子,大大小小不下数十人,她刚才进门的时候快速打量了琴书一眼,一身簇新的比甲,簪了几朵珠花,一举一动比在荣府时稳重了不少,看起来很体面。踏雪居就更不用说了,院子十步一景,每个月洞门都有下人守着,光是东稍间里摆放的东西,拿到外面也是贵重的,看来陆七爷真的将荣茵照顾得很好。 在外面听着别人说陆七爷如何宠爱她,都及不上亲眼一见,她再也不是那个被关在栖梧堂的荣三小姐了。 荣荨想得出神,眼泪不知不觉又滚落脸颊,她过得好便好,自己也能安心了,不用再惦记当初是不是害了她。 第98章 荣茵和陈妈妈说完,回头去看荣荨:“母亲每日晌午后都要睡一会儿,等她睡醒了我再带你去拜见,她老人家待人和善,尤其喜欢年轻漂亮的小姑娘,看见你定会高兴……你怎地又哭了?” 荣茵看到荣荨哭红的眼眶,呆了一瞬,急忙给她擦眼泪,故作凶狠地道:“四妹妹是怎的了,一见我就哭,再这样下次可不许你登门了。” 荣荨笑着摇摇头,自己擦了,问道:“你上次回荣府见着华哥儿了吗?他长大了没有,有没有问起我?” 荣茵上次回去还是大年初二出嫁女回娘家的时候,她和荣蕴都回去了,荣荨当时派丫鬟去送的年礼,说是着凉卧了床,等好了再回去。而荣江和王氏竟也没问她可吃了药,大夫怎么说,随意打发走了丫鬟。 至于华哥儿,他现在只把二婶当做自己的亲生母亲,把荣蕴当成亲姐姐,连荣荨是谁都不知道。 “不止高了还壮实了不少,二叔请了先生给他开蒙,现在已经 会背《三字经》了。“荣茵顿了顿,没有将荣江又纳了妾室的事说出来,毕竟兰姨娘去世还不到一年。 荣荨听了却觉得难过,兰姨娘死前都还心心念念的华哥儿已经不记得她了,他那么小,说不定连自己也不记得了,不记得也好。 她释然地笑了笑,定定地看着荣茵:“三姐姐,阿荨此番前来,是有事想拜托你。” 荣茵今日听到荣荨来的消息就感觉奇怪,方才跟她交谈也疑惑不安,此刻更是不自觉坐直了身子:“你说。” “……我还没去过京城以外的地方呢,我想出去看看,去哪里都可以,也许这辈子都不再回来了。” 她的神情不似玩笑,荣茵不敢置信,她那么难才进了将军府,如愿以偿不该心满意足吗?怎么说走就要走了? 荣荨看出荣茵在想什么,黯然地垂下眼,似自嘲又似挖苦:“处心积虑得来的东西,总不会长久。” 荣茵听完怔了很久,她至今还记得几次遇见小将军时,荣荨那害羞又忍不住偷看的眼神,尝试着问道:“你可是因着小将军要娶妻的事?” “若真是因为这件事当初我就不会以妾室之名入将军府。”荣荨苦笑着摇头,“三姐姐,你别问了,这个决定我想了很长时间,我不会后悔的,就是后悔也回不了头。” 荣荨的语气很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荣茵看着她消瘦的面颊,知道她在将军府应该过得不好,又想起今早在松香院张潇说的那些话,她那么看重门第的人,肯定不会将荣荨放在眼里,等李小姐过了门,荣荨的日子只会更难过。 她叹了口气:“可是小将军不会同意的,没有放妾书官府的人随时都能抓你。” “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忙。”荣荨抓住她的手,恳切道:“我身边没有能用的人,三姐姐,只有你能帮我了。” …… 天刚擦黑,陆听澜从乾清宫出来,太监总管李若兴举着灯笼替他照明,低声道:“这次证据确凿,严党的人又在一旁虎视眈眈,皇上就是想包庇都找不到口子,陆大人可要多体谅皇上的难处啊。” “我都明白,公公请回,不必相送。”陆听澜接过灯笼,才下了汉白玉石的台阶,就看到等着被皇上召见的严怀山,绯色官服外披了件灰鼠皮的大氅,狭长晶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待他走近笑着道:“肃之这么晚还为皇上分忧,不愧为皇上倚赖的肱股之臣。” 陆听澜微微一笑:“首辅大人说笑了,户部差事出了纰漏,皇上留我下来训斥罢了。” “哦?”严怀山笑了笑,“老夫倒是有所耳闻,高乾也太不当心了些,税银核算出了亏空竟然不及时上报,还想着拆东墙补西墙,皇上仁慈,只是降了他的职,就怕再有下次直接杀头了。”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李若兴朝着二人走来,尖声道:“皇上召严大人进殿问话。” 陆听澜拱手告别:“首辅大人说的是,我定亲口转述与他。” “肃之。”严怀山出声叫住他,“迷途知返方是康庄大道,你可不能一条道走到黑啊,你知道的,老夫一直以来都极为看好你。” 陆听澜回头看了他一眼:“多谢首辅大人提醒。”再转过身时,脸上的笑容已经沉了下来,高乾的事提醒了他,户部里有严怀山的人,他没料到严怀山能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将手伸进户部。 他走出宫墙,冯征明已经在那儿等着了,看到他没有一丝笑意的脸心头一跳,忙问:“高乾的事连累到你了?” 陆听澜缓慢地摇头,将方才严怀山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他奶奶的这老匹夫,尽喜欢玩下三滥的手段威胁人。你用不着这么看我,再好的涵养碰到他都忍不住骂娘。”冯征明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气愤道:“那你能猜出他安插的人是谁吗?把他揪出来,咱们也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陆听澜默了默:“猜到是谁没有什么意义了,这枚棋子的作用就是陷害高乾,我们该想想下一个他们要对谁下手。” “你是说……” 迎面走来几名宫人,冯征明止住了话头,直到两人走到宫外的马车旁,才再次开口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陆听澜看着远处缓缓关上的宫门,宫墙之上黔黑厚重的云层里偶尔闪过几道闪电,风雨欲来,这个春天,好像一直在下雨。他淡淡地道:“前有顾辞简,后是高乾,严怀山这是要一步步瓦解大皇子身边的力量,只是动作未免太急躁了些,漏洞百出,完全不像他的行事作风,你猜是为何?” 冯征明沉思片刻,立即惊讶地看着他:“你是说皇上……不对呀,你不是才在乾清宫见着皇上了吗?他脸色如何?说话中气可足?” “置了道屏风,我离得远看不真切,但声音听起来十分虚弱。太医院有严怀山的人,他比我们更清楚,观他行事便可窥探一二。”陆听澜道。 冯征明声音愈发低了:“可要叫大皇子出宫详问?” “不可。”陆听澜沉吟了会儿,“多事之秋,大皇子最好守在皇上身边,若是有事,他会设法联系我们的。” 二人又说了几句,才各自上了马车回府。 荣荨拜见了陆老夫人就走了,她走后荣茵思索了许久,要离开京城,就需要银子、路引和证明身份的文书,银子简单,路引和文书却必须经过官府,苏槐是弄不到的。而且昨日齐天扬说过之后,她已经决定让苏槐带着琴心回苏州祖宅了,只是琴心刚有身孕,不能长途奔波,得等三个月以后。还有那铺子是父亲留给她的,她不能也舍不得卖掉。 可是除了苏槐,她身边能用的人也不剩谁了,表哥之前送来的还有一个郝掌柜,他看铺子倒是还行,就是做这些也是无能为力的。 当然,她还可以向七爷求助,想必荣荨也是这么打算的,但她不知道荣荨这么做对不对,要是以后她后悔了怎么办? 陈妈妈用汤婆子把床都暖热了,出来劝道:“夫人,您先睡吧,七老爷吩咐过您不必等他的,何况都这么晚了,他回来见您没睡也是要不高兴的。” 荣茵拿了一本游记在手上翻:“再等等,我有事要和七爷说,你们先退下吧。” 第96章 帮忙帮忙 陈妈妈见劝不动,只好又端了盏莲花座的烛台放在圆桌上,然后才退了出去。 陆听澜在前一进厢房里放的书并不多,主要是些佛经、史书之类,这本壮游子的《水陆路程》,还是荣茵在架子底下翻出来的,她喜欢看杂书,当即就拿了回来。 现在看来这本书大有用处,若四妹妹南下,就能参考书里所记载的出京线路,要经过哪里、有多少里程,还有一路能见到的自然风光与名胜景观,能早做准备。荣茵就着烛火看书,才看到夔峡的险峻,就感到眼皮愈发沉重,扑扇几下后缓缓闭上了眼。 却也没完全睡熟,还能听见廊下灯笼被风吹动的嘎吱声响,有丫鬟在门前来回走动,不知谁犯了错,被压低声音的训斥,然后就是“呜呜”的哭声……突然,灯芯“噼啪”一下爆出火星子,荣茵迷迷瞪瞪睁开眼,醒神间,似乎感受到从对面传来一道冰冷的视线,她微微转眸,就看到七爷隔着圆桌与她相对而坐,眼眸深幽如潭。 荣茵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想应 该是自己没睡醒看错了,七爷怎么会用那种眼神看她,欲待再看,陆听澜已经起身走了过来,捡起掉在地上的书,随意翻了翻,看清书名后脸色一沉,问她:“从厢房拿的?怎么想起来看这个?” 不问自取非君子所为,荣茵耳尖有些发热,低头不去看他,慢慢地道:“在府中无事可做,就想着看书打发时间,厢房的书多,随便拿了一本,忘了跟您说了。” 陆听澜听完,神情缓和下来,揉了揉她的头,声音有些疲倦:“内阁事多,等忙过这阵我带你去庄子上走走,厢房里的书你想看就看,不用告诉我,若是没有合心意的,就叫陆随去书肆买。” 第99章 荣茵看了眼更漏,已经快亥时了,扒拉下他的手握住:“年前您就很忙了,这么久还没忙完吗?” 陆听澜无奈地笑:“朝堂之事可没有忙完的一天,委屈你了。” 才不是因为这个。荣茵皱了皱鼻子:“再怎么样也要注意休息,您下次晚了就不用赶回来了,我身边有这么多丫鬟伺候,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不行,你睡觉不老实,总是踢被子,现在夜里寒冷,会着凉的。”陆听澜亲亲她的脸,转身朝净室走去,“这件事只能听我的。” 荣茵想起他方才的眼神,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背影。 陆听澜洗漱完出来,内室里已经没有荣茵的身影了,还以为她先睡了,放轻动作掀开床幔,却看到她躺在床上眼睛湿漉漉的睁着,是打哈欠时冒出的眼泪,明明已经困得不行了,就是不睡。无奈地道:“等我做什么,快睡吧。” “我有事要跟您说。”荣茵摇头,等他上了床躺到他怀里。陆听澜环住她,闭着眼睛嗯了声:“说吧”。 荣茵把玩他另一只手,不紧不慢地说了。话音刚落,就被他抓住手腕坐了起来:“你要去哪里?拿路引和身份文书做什么?”陆听澜嗓子发紧,难怪她要看《水陆路程》。 “疼,七爷您先放开我。”荣茵还来不及惊讶,就被他勒得发疼,抽回手一看手腕已经发红了,她握着红肿的地方往后退了退,“您怎么了?” 陆听澜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不喜欢她畏惧自己的样子,将她又扯回怀里抱着,亲了亲她的手腕:“抱歉,很疼吗?我去拿药膏来。” “不用,一会儿就好了。”荣茵拉住他,觉得可能是朝堂的事让他烦心了,忽略心底那抹淡淡的不安,将白日里荣荨来过的事说了,“要路引和身份文书的不是我,是四妹妹……您说这样做真的好吗?” 陆听澜揉着她的手腕,头也不抬地问:“你是怎么想的?” “四妹妹看起来过得很不好,我不愿她继续受苦。”荣茵抱住陆听澜,说起了荣荨以前的事,“……她受到委屈从来不会哭的,今日我一见她,就知道她心里难受。七爷,我小时候是个蛮横的,曾对她不起,她对我有所求我就不忍心拒绝,可我也怕做错了。” “你都说了荣荨从小是个打定了主意就不会轻易改变的人,若是你不帮她,她肯定还会想其他办法,而且没有路引和文书也能走,只是在路上遇到的麻烦不会少,就怕到时出了事你又会自责自己没帮她。”陆听澜握着手腕看了看,还有点红,不过明天起来应该不会肿了,她的皮肤真的很娇气。 其实今日想了一下午荣茵也想到了这点,但她还是忧心忡忡:“可我就是担心,四妹妹从未出过远门。” 陆听澜搂着她又躺下:“我倒觉得她挺聪明的。” “这是从哪儿看出来的?”荣茵支着脑袋,趴在他的胸膛看他。 陆听澜垂下眼,抬手摸着她的脸,缓慢的、一寸一寸的抚摸,心中的情绪不停翻滚。连荣荨都知道有事可以通过她来找自己求助,可她呢?她遇到事第一个想到的从来不是自己。 “我安排两个人跟着她,这样就算她反悔了也能随时回来,你看行吗?”陆听澜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这样当然是最好的,荣茵点头没再追问他,又说:“还有路引和身份文书。” “好,明日我就交代给陈冲,他会弄好的,睡吧,已经很晚了。”陆听澜给她掖好锦被,温柔地轻哄。 第二天荣茵起床就晚了些,陈妈妈领着琴墨和琴画端着热水进来伺候她梳洗,往日陈妈妈都要和她说笑几句,今日却反常地一语不发。荣茵看了陈妈妈一眼,见她神情凝重,不由问道:“怎的了,一大早上的发生了什么事不成?” “五老爷刚接进府的瘦马病重,现在都喂不进去药了。”陈妈妈是想了会儿才说的,怕荣茵觉得大早上的听到这种事晦气。 “什么时候的事?”荣茵皱眉,今日病重,那早几日应该就病了,她怎么一点消息都没听到,“那肚子里的孩子?” 陈妈妈低声叹息:“天不亮的时候,就是有孩子才麻烦呢,大夫说了不保住大人孩子也活不成,可要保住大人就得先落了胎,横竖孩子都活不成了,可那瘦马说什么都不同意,躺在床上疼得直嗷嗷叫,院子里伺候的下人听了都害怕。” 荣茵心想,陆老夫人为了孩子出生后不被人在背后指点有个瘦马出身的生身母亲,主动提了让陆听潭抬做姨娘,下个月就是纳妾礼了。那孩子是瘦马能进陆府的保障,没了孩子她就什么都不是,当然不会同意。 荣茵问她:“大夫说了吗?好好儿的究竟生了什么病,这才进府几天。” 陈妈妈左右看了看,找借口把琴墨和琴画支了出去,小声道:“奴婢也只是听人说,您随便听听就是。大夫说不出是什么急症,偏那瘦马哭着喊着说是五夫人下了药害她,怕她生下孩子争宠。” 荣茵吃惊地看她:“可有证据,五嫂容得她这么污蔑?” “那瘦马身边伺候的人都是五夫人拨的,又有几个忠心的呢,说是她半夜醒了口渴想喝水都得自己倒。为了这事,五老爷和五夫人见天地闹。”陈妈妈叹了口气,“有些话原不该奴婢说,但您也要心里有个数,五夫人将门出身,手段狠着呢,您真当五老爷只有这一个瘦马的事?不过是没闹到明面上罢了,还有二夫人和三夫人也没少在她手上吃亏。” 陈妈妈这是提醒她的意思,荣茵心里却想到了荣荨,张潇虽然是外嫁女,可是由于将军府没有主母,这么些年她也还管着将军府的庶务,若是李小姐进了门,见不惯荣荨,说不定张潇也要出手对付了。她昨晚还犹豫不定要不要帮荣荨离开京城的,此刻却下定了决心。 想了半晌,荣茵又问陈妈妈:“母亲知道了吗?” “知道,太夫人觉少醒得早,听说一早就去为孩子抄了卷佛经,盼他平安无事呢。真是造孽,那孩子都快六个月了,即使落下来也是成了形的。”陈妈妈选了件素色的衣裳给荣茵穿上。 “去传早膳来吧。”荣茵点点头,打算随便对付两口就去松香院看看陆老夫人,她这把年纪就盼着子嗣兴旺,不然也不会同意瘦马进门了,此时心里定不好受。 齐天扬回府后就听到小厮说齐元亨找他,他皱了皱眉,转身去了书房。齐元亨倒是有些意外能在这个时辰见到他:“你今日回来得早,高乾的案子忙完了?” “没什么好忙的,皇上已经下了旨,他被贬去庆云县做知县了。”齐天扬在交椅上坐下。 齐元亨高兴地道:“这件案子你的功劳不小,首辅大人很满意,少了高乾,陆听澜身边又折损一员猛将。孙大人今早还当着我的面夸了你,说你是可塑之才。” 齐天扬眼底闪过一抹厌恶,冷淡地道:“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齐元亨笑容一滞,端起茶盏啜了口:“我听孙大人说你最近在主动参与泰兴商行的事了?还有荣清的事也……” “您在担心什么?”齐天扬打断他。 “咳咳。”齐元亨清了清嗓子:“你是知道了严大人要把荣家推出来当替罪羊的吧?而且要拉陆听澜下水。” 齐天扬笑了笑:“怎么,您以为我是为了荣茵?” 齐元亨拍了拍桌案:“不止我,你以为严大人就不会怀疑你么?严大人能做到今天这个位置,你当他是好糊弄的?” 第97章 探问探问 严怀山老谋深算,从寒门书生到权倾朝野的宰辅,生性多疑自不必说,齐天扬自然也察觉出了他对自己的几番试探,但他已入局,严怀山就算防备又如何? 沉吟半晌,齐天扬想起自己今日回府的目的,问他:“之前您说您拿到荣伯父掌握的证据后,就交给了严大人,您私底下可曾誊写了一份?” 齐元亨怔了怔:“你这是何意?” 齐天扬看着他道:“严大人想用荣府撼动陆听澜,**清毕竟只是一个六品官,镇国公府根基稳固,皇上对他也一向信赖,就算再不能容忍官商勾结,也不会对他从重处罚。严大人势必会增加涉事官员的份量,若不想成为下一个荣府,咱们就得有自己的筹码。” 齐元亨神情一变,立时噤了声,片刻之后说:“我这儿没有你要的东西。” “您不信我?”齐天扬的目光落在不断冒出热气的茶盏上,“您放心,我早已将荣茵抛之脑后,没有什么比握在自己手里的权利更真实,” 齐元亨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你能这样想,为父欣慰不已,不过严大人视我为心腹,不可能这么做。” 此时小厮在门外禀报,齐母为娘家侄女接风,今日在花厅筵席,让齐天扬去与远道而来的表小姐打个招呼。齐天扬随口就拒了,齐元亨却让他过去看看。 齐天扬神情微凝:“您与母亲又想做什么?” 第100章 “混账,怎么说话的。”齐元亨气得又想拍桌,到底忍着了,“你不喜荣蕴不回后院,那两个姨娘也不讨你欢心,这样下去何时才能绵延子嗣?你表妹娇憨可爱,又甚是乖巧,我与你母亲已经商量过了,待你休了荣蕴,就迎娶她过门。” 齐天扬蹙眉:“您别忘了,荣江手里可还有您的把柄。” “不足为惧。”齐元亨不在乎地摆了摆手,“你以为他能活着受罪?死人的嘴才是最紧的,等到时机成熟,自有人送他上路,他手里有我再多把柄都无用了。” 当初需要荣江帮他做事,迫不得已让荣蕴嫁进齐府,齐元亨已是憋屈许久,如今他已取得了严怀山的信任,再也不惧荣江的威胁了。 齐元亨看了看他的脸色,迟疑地道:“你要是不想娶你表妹,王大人的闺女也还未婚配,上次他还说过想让你做他女婿。” “儿子在大理寺许久,早看出王大人并非一心效忠严大人,您当心计划落空,得不偿失。”齐天扬心中异常的愤怒,他们到底把他当什么了,想让他娶谁就娶谁么。 齐天扬从书房出来,脸色很不好看,昌吉有些怕,小心地开口道:“公子,夫人说要见您一面。” “不见。”齐天扬不耐烦,荣蕴来找他除了表妹的事还能有什么?她肯定也猜到父亲母亲的打算了,可这一切与他有什么关系,他们之间早没什么好说的了。 陆听澜的马车停在文渊阁外面,今日难得没有下雨,地面干燥,但是刮起了风,还是会冷。陈冲抱着斗篷等在门口,见他出来忙上前替他披上,嘴巴动了动,似有话要说。 这个空档对面的台阶走下一群人,打头的是孙志诚,后面还跟着七八个官员,一半以上都是内阁的人。孙至诚远远地就看见了陆听澜,笑着道:“陆大人这是要回宛平了?下个月周大人就要告老还乡,今日内阁的诸位同僚约好了去给周大人践行,你不妨与我们同去,大家同朝为官一场,也算有缘。” 陆听澜勾起嘴角也笑了:“就怕陆某在场各位大人反而不自在了。”说完又看向被人群围在中间的周大人,“改日我请周大人喝茶,再亲自为你践行。” 周大人急得连连拱手,他马上就要走了,既不想得罪严怀山,也不想得罪陆听澜,嘴里忙道:“多谢大人,一定,一定。” 人群远去,陆听澜才看向陈冲:“你方才有话要说?”陈冲低头,掀开车帘子:“您看看就知道了。” 马车角落里坐着一个人影,陆听澜眼睛一眯,回头吩咐陈冲:“让马车沿着长安街跑起来,不要停。” 长安街酒肆林立,熙熙攘攘的街头混着嘚嘚的马蹄声,将车内的交谈声都尽数掩了去。萧祈安坐在陆听澜对面,自责地道:“我给先生添麻烦了。”明明陆听澜嘱咐过,让他守在父皇身边,可在听说高乾的事后,还是忍不住跑出来找他问个心安。 “无事,大皇子应该没多少时间吧。”陆听澜撩袍而坐,把车帘子放下,示意他有话直说。 萧祈安道:“我听小德子说今早御史又弹劾顾侍郎了?上次弹劾没有如他们所愿,高大人才刚被贬,就又迫不及待了。”小德子是萧祈安的贴身太监。 陆听澜笑了笑,淡淡地道:“大皇子不必担忧,郭兴不会让顾侍郎有事的。” “先生何出此言?”萧祈安皱眉,不明白这与郭兴有何干系。 还是太稚嫩了,许多事看不明白。陆听澜叹了口气,提点他:“兵部一直都是武定候的势力范围,可现在兵部内严怀山的人太多了,这不是好事。”郭兴为了平衡各方,保持武定侯一派在兵部的绝对话语权,就不会允许顾侍郎出事,再让严怀山安插他的人进去。 萧祈安一知半解地点点头,可转念一想又道:“先生洞察世事,不过这次您许是看错了,郭世子早投靠了严党。父皇病倒那日,严怀山当即就入了宫,锦衣卫和神机营都出动了,要不是付太医来得及时,只怕……神机营与武定侯府的关系,我不信郭兴不知情。” 虽然严怀山一直说神机营和五军营在他手上,可其实真正能调动这两个军队的人一个是武定侯另一个是永昌侯。武定侯去浙江后,他在京中的势力就转移到了郭兴的手上。 陆听澜沉默,他一向不认为郭兴是会与严怀山同流合污的人。他问道:“大皇子近身伺候皇上,可知太医如何说的?” 萧祈安摇头:“父皇清醒时与付太医单独说了话,我并不知情,不过皇弟最近是半步都不愿离开父皇了。” 难怪严怀山要带着神机营进皇宫了,他这是时刻准备逼皇上写退位诏书。陆听澜觉得不能再等了,无论有没有证据都要找郭兴谈一谈。他抬手轻敲车壁,马车立时停了下来,他对萧祈安道:“不早了,我安排车夫送你回去。” 玄青赶了辆青帷马车送萧祈安离开,暗处还有四名护卫跟着。陈冲牵着马绳问:“七爷,咱们现在回府吗?” 陆听澜靠在垫子上,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思虑了半晌方道:“去庆春园,半个时辰后你再回府去接夫人过来。” 马车摇摇晃晃地往安庆坊西街去。 庆春坊一安静的雅间内,郭兴看着陆听澜取了茶具煮茶,然后将第一杯茶放在自己面前,他端起来搁在鼻下,清香馥郁,是极品峨眉雪芽,笑道:“茶好,煮茶的功夫更好,想不到陆阁老还有这等手艺。” 陆听澜笑笑,待他吃尽后又添了一杯。郭兴身子往后贴住椅背:“阁老有话就请直说吧,本世子无福消受您的殷勤。” “那陆某就开门见山了。”陆听澜放下茶壶,端起自己面前的斗彩鸡缸杯喝了口茶,“我记得曾问过世子荣川的死因,世子当时并不愿告知,所以陆某私下派人去浙江查了查,世子猜我查到了什么?。” 郭兴看了他一眼:“趋炎附势之徒,死有余辜,阁老为何总要纠缠于他的死因?” 陆听澜顿了顿:“我若说他是因你而亡呢?” “可笑。”郭兴收敛了笑容,“阁老的手下 办事不力啊,全京城都知道荣川是怎么死的,这也能怪到本世子头上?” “前盐运司王之行在浙江被人构陷,世子跟荣川私下不是还调查过吗?王之行死前想必告诉世子倒卖官盐案的真相了吧,他转交给荣川的证据,世子也是看过的,后来怎么就不了了之了呢?”陆听澜缓缓说道,“世子是查到自己姐夫头上,为了家人而舍掉与自己情同手足的荣川了吗?” 郭兴握着茶杯的手不自觉用了力,杯里的茶水晃出来溅了他一手背,“啪”的一声,他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陆阁老!饭可以乱吃话不能胡说,荣家二爷现在可是泰兴商行的当家掌柜,究竟是谁背叛了谁?” 陆听澜淡淡地道:“因为荣江早就被齐元亨收买了,他并不知泰兴商行真正的底细,以为只是普通的官商勾结,齐元亨许他以重利,他为了前途而谋杀了荣川。” 郭兴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他一直以为荣川为了攀附严怀山,将他们查到的证据交了出去,才致使荣江被重用,能成为泰兴商的二当家,而荣川真的是死于意外。 他想了想,还是不肯相信:“那这与我有什么关系,你为何说是因我而死?” 陆听澜叹息一声:“因为你们查倒卖官盐案的事被严怀山知道了,你是武定侯府的世子,赵珺和武定侯能将你笼络住,所以严怀山不会对你下手。他知道你将证据都交给荣川保管之后,才命齐元亨接近他,找到时机杀人。荣川死后,他夫人几乎足不出户了,每日都在菩萨面前为他诵经祈福,他女儿担了害父之命小小年纪就被送去了道观……” 第98章 相见相见 铜炉上的茶水咕咚翻滚,郭兴想起了以前面上渐渐浮现不忍之色。他与荣川是在浙江相识的,他欣赏荣川的胆识过人,就把他调到了自己的手下做事,说来时间不长,但两人秉性相投,那几年愈发亲近,常以兄弟相称。当年王之行有预感自己会出事,通过荣川求到了自己面前,他确实也尝试着调查过,但查出来的事情太大,他自己也吓到了。 官盐采从出来到倒卖给私盐商,官差是怎么看管的,怎么运出去的,又是怎么卖的,竟无一人发觉?这其中牵涉的衙门、官差甚至巡抚,大大小小上百人,若是揭露出来,势必引起朝廷动荡。 他深知这种大案不是他能承担的,也一直犹豫要不要继续查,直到查到赵珺身上,收到了长姐和父亲劝说的书信。两难抉择下,他决定将这件案子留给后人解决,主动调离浙江,以免引火烧身,那时他不愿荣川泥足深陷,也带走了他。 他还将查到的所有证据都交给了荣川保管,想着将来有志士仁人为了查清案情不顾一切的时候再交出去,万万没想到荣川就死了,而且还是因为他的缘故。 若他当初没有轻信赵珺,听从父亲和长姐的话回京,说不定荣川就不会死……不,这件事早就过去了,陆听澜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如今朝堂波诡云谲,说不定他只是为了拉拢自己才故意编造的真相。 第101章 皇上龙体抱恙,严党和清流一派早已选边站队。一日不立储,就一日人心惶惶,眼下正是立下拥立之功的机会,两派都在拉拢壮大自身的力量,这个时候兵权就尤为重要,谁拥有了更大的兵权,谁就拥有了先机。 “够了!”郭兴站起身就要走,他不相信荣川是被自己害死的,“这一切不过是陆阁老的猜测,无凭无据,你以为我会相信吗?我知道阁老想要什么,奉劝阁老一句,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门外适时响起了敲门声,陈冲的声音传来:“七爷,夫人到了。” 陈冲领着荣茵到了雅间门外,通传后示意她进去。荣茵推开门,正好看到一人朝门外大步走来,看个头是个男子,她来不及侧身避开,只得搭手福了福身,让他先走。 那人却迟迟未动,她感受到头顶打量的视线,忍不住抬起头,两人目光相撞,那人好似被惊到了,定在原地,几息过后出声问道:“你是荣川的女儿?” 荣茵也被这句话惊到了,快速瞅了眼,此人个子很高,锦衣华服,眉毛浓厚,不像是文臣。她并没有什么印象,不过还是微笑着回:“荣川正是家父。” 像,简直是太像了。郭兴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荣茵跟荣川的神韵十分接近,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几乎一模一样。他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回头看了陆听澜一眼就走了。 荣茵看着远去的背影思索,陆听澜走过来拉住她的手:“这么晚了,饿坏了吧?”他叫陈冲去接的时辰,正好是吃晚膳的时候。 荣茵摇摇头,她确定自己是没见过方才那男子的,于是问他:“七爷,方才出去的是哪位大人,怎会知道我与父亲的关系?” 陆听澜牵着她往外走,边走边给她解释:“武定侯府的世子,在浙江时曾是岳父的上峰,你没见过他?听说他以前常到荣府找岳父喝酒。” 荣茵努力想了想,还是没有印象:“不记得了,许是那会儿年岁太小,都忘了吧。” “嗯。”此时两人已经来到了茶楼外,街道两旁挂满了红灯笼,陆听澜拢好她的披风,吵嚷的街市掩盖了他的说话声,听起来断断续续的,“……你那日不是说在府里无事可做,今日出内阁早,就想着带你出来逛逛,先去吃饭吧,你想吃什么?” “我只是随口一说,可不是要您带我出来玩的意思。”荣茵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他那么忙还要抽空陪自己,说得她好像很贪玩似的。 陆听澜觉着她的样子又好笑又可爱,点点头道:“好,夫人贤惠,是我非要带你出来的。去聚德轩怎么样,上次我看你挺喜欢吃那儿的糟鹅掌和蟹粉狮子头。” 聚德轩是一个三层楼的小酒楼,在京城这种寸土寸金的地儿着实算不得富丽堂皇,不过菜肴却是出了名的味道好,想去吃饭,都得提前订位置,去那儿的达官贵人和皇亲国戚也不少。 荣茵上次吃过之后就喜欢上了里面的招牌菜糟鹅掌和蟹粉狮子头,回府后还叫厨娘做过几次,不过总是差了点儿什么。所以陆听澜说出来后,她就同意了。 二人刚下马车,就有店小二来招呼,雅间内连茶水都上了,温度恰好入口,显然陆听澜早算好了时间。果然二人坐下没多久,菜就端了上来,并一壶温酒。 除了说好的菜,还有樱桃肉和七翠羹,全是她爱吃的,荣茵抿起唇笑了,七爷在这方面一直很迁就她。 入了夜,聚德轩楼下的街道里巷皆摆满了卖货的摊铺,吆喝声传到了楼上,荣茵伸长颈子往窗外探,想看看都卖的什么,却因离得远看不清楚。 陆听澜夹了块樱桃肉放到她碗里:“别看了,菜冷了就不好吃了,等吃完我领你四处走走。”拿起酒壶给她也倒了盏,“这酒叫桃花醉,是采春日里盛开的桃花所酿造,入口甘甜,不醉人,你也吃些暖暖身子。” 酒一倒出,荣茵就闻到了淡淡的桃花香味,酒色粉嫩如花瓣,看着就喜欢。她端起酒杯浅浅尝了口,确实不辣嗓子,然后一饮而尽,笑吟吟地看着他。 陆听澜笑着又替她满上:“只能喝三杯,你酒量不好。” 聚德轩正到了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候,有伶人在弹琴唱曲,杂着喝酒划拳高谈阔论的声音,荣茵跟随陆听澜下楼,走到二楼拐角处,正有一群人吆五喝六地往上走来,两帮人撞了个正着。 “大人,这么巧,您也是来吃饭的?” 荣茵循声望去,说话的人正是自己的哥哥荣清,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她心里一喜,刚要开口叫人,笑容就僵在脸上,荣清后面站了四五个年轻的官员,齐天扬赫然在列。 陆听澜的眼神不着痕迹地扫过荣茵,朝着荣清点了点头。 几位年轻的官员是荣清这阵子才结交的,他们都是靠着祖上的荫庇才做了官,原就想通过荣清巴结上镇国公府,今日有幸遇见,激动地纷纷拱手行礼,有人还小声地对荣清道:“你是陆阁老的舅兄,理应邀他同我们一道吃酒才是。” 自从荣茵嫁给了陆听澜,荣清走哪儿都被人追捧,虽早有些飘飘然,但面对陆听澜时还是难免紧张,他将目光移向荣茵,笑着道:“妹妹也在,许久没见了,阿兄有些话想对你说,你与大人同我们一起坐坐?” 想到荣清做的那些事,再看他身后几人纨绔的模样,荣茵不愿陆听澜与他牵扯太深,回道:“我与七爷还要赶回去给太夫人请安,就不坐了,改日我回府再听哥哥详说。” 荣清愀然变色,没成想荣茵会不给他面子,一时之间有些挂不住脸,又碍于陆听澜在场不好发作,隐忍着怒气:“那就不耽误你们了,大人慢走。” 荣茵走下楼梯,想到什么回头看了眼,齐天扬还站在原地,见她看过来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荣茵还未点头回应,就感觉拉着自己的大手紧了紧,她收回视线,听到陆听澜冷淡的声音:“下楼梯要专心。” 她没注意到,陆听澜的眼神已经沉了下来。 街市上人潮涌动,卖各种小玩意儿的铺子很多,都是些奇巧吸引人眼光的。一路走过,商贩见荣茵和陆听澜衣着讲究,便取出藏在箱子里的精美玩意儿向两人介绍,价钱自然也比摆在外头的高得多。荣茵此时全然没了吃饭时想逛街的心情,漠然地摇头拒绝,她还在想方才齐天扬点头的意思,应是告诉她一切进展都还顺利吧。 一条街走到底,什么都没买下。荣茵动了动走得酸疼的脚,意识到陆听澜一直都没有说话,以为他也累着了,歉然地道:“七爷,您累了吧,我看我们还是回去好了,没有什么可逛的。” 街道旁红灯笼发出昏暗的光,照在荣茵一侧的脸上,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陆听澜眼眸深邃地盯着她,心情复杂,荣茵自从遇见齐天扬后就整个人都不对劲。 他实在觉得讽刺,她在想什么呢,这么魂不守舍。亲眼所见,他却还要说服自己相信她。 陈冲赶着马车捡了安静的道儿走,偶尔路过一间亮着灯的铺子,车厢里忽明忽暗。陆听澜揽着荣茵的腰,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车轱辘不时碾过青石板路面的小坑,车身就跟着晃动,荣茵暗忖这些时日自己长胖了些,恐压得他腿疼,尝试着起身坐到一旁,却被他制住,有些恼怒地问:“去哪儿?” 荣茵听出他声音里的不对,奇怪地回头看他,才发现他脸色十分难看,嘴角紧抿,似克制又似忍耐,她从未见过。“……七爷,我是不是耽误您的事了?下次您让我自己来就是,唔!” 让她自己来?让她来私会旧情人么!陆听澜骤然将她楼紧,凶狠地亲吻她的脸颊、红唇和颈项。 第99章 马车马车 荣茵被陆听澜弄得猝不及防,他亲吻过的地方都泛着丝丝疼意,不住地偏头躲闪,呼吸间全是桃花醉的味道,在街市吹了一遭冷风,酒劲儿似乎全涌了上来。 一只大手从下往上伸进她的衣襟里,握住那滑腻酥软的雪白,肆意揉捏。荣茵还残留着最后一丝清明,颤抖着身子抓住胡乱作为的大手,气喘吁吁:“七爷,这是在外面!” 车门能关上,车帘子却被夜风吹得边角翻飞,路过的人顺着缝儿就能将车厢内的情形看去,即使这条道人少安静,铺子也不多,但荣茵还是觉得难为情。她用尽力气去掰,却一点用都没有,大手向下滑得越来越深。 陆听澜对荣茵一向是儒雅柔和的,荣茵此时才知道,一旦他强硬起来,自己根本就扭不过。 马车哒哒前行,陆听澜面对面将荣茵牢牢地锁在怀里,动作激烈如疾风骤雨,又狠又准。 酒劲上头,荣茵的脑子变得晕晕沉沉,渐渐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衣裳还完整地穿在身上,湘裙下却是兵荒马乱,全部的理智都消散了,只余那难以启齿的感官控制着她,难耐地哭了出来。 陆听澜抬手捋开她散乱的发髻,看她紧闭着双眼,泪水湿了脸颊,俯首凑近吻去,再与她的红唇纠缠,咸苦酸涩。猜忌、愤怒、忍耐各种情绪都压抑在他心底,他怕自己早晚有一天会失控。 第102章 他叹息一声,将荣茵楼得更紧,恨不得把她融进自己的身体里,一刻都不分开,眼底隐隐透着疯狂。 马车绕过垂花门,直接停在了踏雪居院门外,陆听澜抱着荣茵下车,用披风将她裹得严严实实。陈冲头垂得低低的,待余光中的脚步远去,才悄悄舒了口气。 荣茵被人放到温暖的浴桶里就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看到陆听澜近在咫尺的脸,人还迷迷蒙蒙的,不想说话,就这么看着他。 陆听澜亲了亲她的额头:“我唤琴书进来伺候你。”直起身子就走了出去,他要去一进院的净房清理自己。 净室里烛火昏暗,只有琴书撩起的水花声,荣茵怔了半晌,酒劲过去人反而清醒不少,她能感觉到七爷最近的反常,总是心事重重的。一开始她还以为是朝堂上遇到了棘手的事,经过今晚却觉得不像是了。 七爷好像在生她的气,可说是生气却又不像,总之哪哪儿都透着诡异。 琴书伺候她上了床,放下床幔就退了出去。 又起风了,安静的夜里风声格外的响,荣茵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干脆坐起身等七爷。那本《水陆路程》没剩多少页了,她几下看完,还是不见七爷回来,仔细去听,也不见院门声响,只得复躺回去睡了。 陆听澜后半夜才回来的,轻手轻脚地上了床,面朝外躺着,他闭上眼睛,还在想郭兴的事。今日听郭兴言语,似乎他已经选定严党了,这也不在意料之外,毕竟武定侯和赵珺都是坚定的严党,这些年严怀山应该给了武定侯不少好处。他原先就猜测,倒卖官盐那么多年,真金白银早已堆成山,严怀山衣食住行之简陋,钱财都用到了何处,若是军队就不奇怪了。 现在的局势对他们很不利,若严怀山真要兵行险招,他的人还真不一定抵抗得了。 忽然,后背有人贴了上来,他静静地等了会儿,确定人是醒着的,大手覆上她环在自己腰间的手问:“还没睡?” 荣茵低低地道:“您去了好久。” 陆听澜嗯了声:“想起来还有事没吩咐陈冲,就多说了几句,我身上凉,别冻着你了,睡回你的被子里去。” 荣茵抱得更紧了:“……睡不着。” “在马车上弄疼你了?”陆听澜掀开被子要起床点灯。 荣茵急忙拉住他,黑夜中红了脸,声若蚊蝇:“不是,您跟我说说话吧。” 陆听澜沉默片刻,翻过身搂住她:“睡吧,很晚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困倦,荣茵顿了顿,本来想问他在为什么事烦心,还是算了吧,他明日还要早起上内阁,耽误他的差事就不好了。 荣茵听着他的心跳声,两人就这么搂抱着沉沉入睡。 阴雨连绵许久,天终于放晴了,窗外西府海棠已经打了花苞,再有几天就要盛开,荣茵晨醒起床,看到洒进内室的阳光,心情好了不少。 吃过早膳她去松香院给陆老夫人请安,次间里乱哄哄的,炕上摆了一堆五颜六色的布匹,她行了礼问:“这是做什么呢,这么热闹。” 赵氏推着她走到炕前,拿起石榴红的布匹让她看:“你三哥从松江府捎回来的,说是南边今年时兴的妆花缎,我看这颜色衬你,你拿去做件褙子,穿起来定好看。” 陆三爷元宵后就去了松江府,陆府在那里有十几家铺子,年前管事送来的账本出了点问题,他是去查账的。 陆老夫人听了也觉着好:“老七媳妇儿皮肤白,穿红色好看,那匹葱绿的也不错。天热起来咱们也要去将军府吃喜酒了,你们到时候都换上新衣裳去,看着就养眼。” “娘,就七弟妹的好颜色,您还 让她穿红着绿,这不是去砸场子嘛。“陈氏捂着嘴打趣。 荣茵笑了笑,别人成亲她穿红的像什么样,拿起丁香色的布匹看了:“我还是更喜欢这个颜色,石榴红的留给五嫂吧。”她那日是主人家,穿红色合理,而且石榴红也没有大红色艳丽。 赵氏撇撇嘴:“她哪儿看得上咱们得东西。” 荣茵四下看了看,并没有见到张潇的身影,难怪赵氏毫不遮掩,低声问她:“怎没瞧见五嫂?” “说是为了亲事顺利去开元寺捐香火钱祈福了。”赵氏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谁知道是不是心里有鬼。” 那个瘦马在床上挺了两天还是死了,孩子落下来是个成型的男胎,陆老夫人知道后在佛堂抄了数卷佛经烧了,好几日都没怎么吃得下饭,今日才好些了。陆听潭发了好大的火,那日出门后就没再回来,听说在京城有名的三乾胡同住下了。 三乾胡同一水儿的粉墙黛瓦的小院,做着烟花之所的营生,却又比烟花之所多了丝雅韵。里面的姑娘们从小就学着唱曲跳舞,与瘦马又有所不同,她们到了年纪后便由所谓的妈妈领着在小院里迎来送往,若是姑娘入了贵客的眼,便可出银子包下,住上一年半载都使得。 这些都是荣茵无意间听到的,那日她去厢房送茶,陆听潭在三乾胡同一掷千金的事传到了陆听澜的耳朵里,他把人叫了回来询问。可就像他说的,陆听潭是兄长,他没好多说什么,只让他收敛些,传出去会影响陆府的名声。陆听潭当时是答应了,但过后还是住在胡同里没回来。 荣茵没接话,张昂的亲事最终定在了五月末,荣荨上次说过希望在成亲之前走的,这都好几日过去了,陈冲还没有消息,回去得找他来问问。 吃过午饭,又到了陆老夫人歇晌的时间,荣茵伺候她睡下才回了踏雪居。 陈妈妈带着二等丫鬟在院子里晒太阳做针黹,还有刚留头的三四个小丫头在庑廊下翻花绳,难得的艳阳天,谁都不想错过。 众人见琴书抱了一匹样式新颖的布,都围上来看,陈妈妈惊奇地道:“这布匹的花样好看,奴婢还从未见过呢。” 荣茵就道:“是从南边来的,陈妈妈你拿去放到库房吧。我记得库房里还有匹月光绫,你顺便开箱子把它拿来。”月光绫质地轻薄、柔软细腻,用来做内衫最好,荣茵想着天热了给陆听澜做身夏日穿的。 琴画把剪子、尺子、还有划粉都找了出来,几人围在桌前裁布,男子的内衫不用绣花,陈妈妈就只配了颜色简单的线。 这时有小丫头隔着帘子通传:“夫人,陈护卫求见您。” 荣茵放下剪子去前一进的厢房见了,陈冲站在屋内等她。她让陈冲坐下说话,又让琴书端了茶水来,笑着道:“正打算问你呢,东西都拿到了?” 陈冲低着头,将路引和身份文书递了过去:“东西都在这儿,全是按照夫人的要求,您过过眼。” 荣茵接过打开,路引和文书盖了官府的戳,上面写荣荨是小官之女,此番前往泉州府探亲,有了这两样,路上会顺利许多。她没有不满意的,将东西收好叫住准备退下的陈冲:“你跟在七爷身边的时间最多,知道七爷近日在忙什么吗?我见他情绪不是很好,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陈冲心头一紧,七爷情绪不好他大概知道是因为什么,可这些他不能告诉荣茵,想了会儿才道:“是关于朝堂上的,具体的小的不能说,请夫人见谅……您也可以等七爷回来问问。” 荣茵颔首,让他走了,一个人坐在罗汉床上发起了呆。看陈冲这一脸凝重的模样,就能猜到事情的严重性,她知道这件事找陆听澜是问不出什么了。他向来觉得夫君是天,为她遮风挡雨是天经地义,很多事情不该也不必跟自己解释,她不用去担心那么多,乖乖地躲在他的羽翼下就好,他喜欢自己依赖他。 荣茵叹了口气,离台的事发生后,两人之间似乎横亘了某些东西。 陈妈妈将布裁好了,琴书进来问她可要现在就做,荣茵摇了摇头:“你收拾一下,去将军府给四小姐送点东西。” 第100章 账本账本 二月的最后一天是孙至诚嫁女的日子,齐元亨和齐天扬从齐府出发,一同去观礼。在马车上,齐天扬又问起了上次的事:“……您还是不愿说吗?与虎谋皮他日必为虎所噬。这段时间严怀山的行事愈发狠戾,杨云通因不愿包庇他侄子严藩,就被他网罗罪名下了诏狱,这还是跟随他多年的人,您就不担心?” 齐元亨紧握双手,严藩不学无术,这么多年无恶不作,谁都没想到严怀山会为了这样一个隔房侄子严惩杨云通,事情刚闹出来的时候不少人心里都有微词,皆敢怒不敢言。他轻咳一声:“杨云通的事是个例外,他不愿为严大人做事,被抛弃实属正常。你我全心依附严大人,不存二心,他是不会那样对我们的。” “这话您自己说出来都不信吧?”齐天扬不由想笑,“您为严大人做事这么多年,手里就没留下一点儿证据?” 齐元亨犹豫了许久,摇头:“严大人心深似海,做事滴水不漏,他将泰兴商行的账目一分为二,孙大人负责入账我负责出账,每个月底我的账本都会送到孙大人处,再由他一齐交给严大人,你只拿到我的账本,实无多大用处。” 第103章 “这件事今后就不必提了,等二皇子继位,我齐府的荣华富贵还在后头。” 齐天扬沉默,真正有用的是孙至诚手里的,那些账本上记录的都是这些年倒卖官盐之所得。 马车到了孙府,孙至诚站在外院迎客,见到他们过来迎下踏跺:“齐兄与云廷来了,快随我去书房,严大人等你们好一会儿了。” 书房里严怀山正与赵贞元及兵部郎中曹放说话,门口站了数名护卫把守。 齐元亨与齐天扬向严怀山行礼,严怀山摆摆手,赵贞元和曹放就退了出去,他笑着对齐天扬道:“后生可畏,要不是你想出的法子,也不会这么快就处置了高乾。我还有一事欲交由你做,你可愿意?” 谈话间孙至诚拿了几本账本过来,严怀山一手捧起茶盏,一手示意齐天扬打开账本看看:“这是浙江递上来的账本,底下的人做事太过疏忽,早晚会犯下大错,我想让你到浙江去,以后那里的事就由你来负责,如何?” 齐元亨神情激动,到了浙江就是接触严怀山最核心的利益,这表示严怀山十分看重齐天扬,以后他的前途还差得了吗!齐元亨拉了拉他的手:“大人这是抬举你呢,还不赶紧给大人道谢。” 严怀山撇去浮沫,啜了口茶,抬眼盯着齐天扬,慢慢地道:“云廷是聪明人,想来是不会让老夫失望的对吧?” 齐天扬身子一震,看着近在咫尺的账本抬手作揖。 严怀山点了点头:“这些账本不能带离书房,你就在这儿看,看明白了其中关窍,就去找孙大人,他会告诉你怎么做。” 书房里的人都走光了,齐天扬独自坐在桌案前,闭了闭眼,知道这大概又是严怀山试探他的手段,但是真的有用。其实他已经想到了,荣川手里的证据若是交到了严怀山手上,想必早已被摧毁,他不会留下这么个隐患的,能拿捏他的,只有账本。 严怀山要他去浙江,也只是让他盯着官盐的倒卖,账本还是在严氏族人的手里,他不仅接触不到账本,还会与之同流合污。就算这次他可以取得严怀山的信任,到了浙江再徐徐图之,但皇上随时可能驾崩,严党的人已经蠢蠢欲动,没有时间等他慢慢来了,这是他唯一的机会,这个当,他不得不上。 严怀山一走,就带走了大半的护卫,那些都是贴身保护他的高手。齐天扬看了看书房外还余着的两名护卫,没有迟疑,将账本放进了怀里。 宴席处才上了席面,知道严怀山的人都过来向他行礼,一时间觥筹交错。一名护卫打扮的人匆匆走了进来,附到孙至诚耳边说了什么,孙至诚眼神一凛,走到严怀山身边低声道:“大人,他走了,我已吩咐死侍跟在他身后,看他究竟与何人对接。” 严怀山将手里的酒杯放在桌上,淡定地笑了笑:“真是可惜了,去把齐元亨叫过来吧。” 在座的人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看严怀山不怒自威的模样,顿时鸦雀无声。 齐元亨被叫到偏厅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喜气,喝了不少酒,面色微红:“大人怎不在外面吃席?今日孙大人家的席面做得好……”他看到孙至诚沉下来的脸,立即住了嘴,一股不好的感觉从心底涌上来。 偏厅离宴息处不远,筵席上的热闹声还能听见,迎亲的新郎官已经到了,正被堵在大门外作催妆诗。新郎官是个武将,背了一宿的诗被人起哄倒忘得差不多了,磕磕巴巴地念道:“一床两好世间无,好女如何得好夫……”是成郎中的诗。 严怀山眯着眼睛笑了,一个个的真是儿女情长啊。他转身望着齐元亨:“元亨还有两个庶子吧,都在国子监读书么?” “是,大的已有十七了,秀才功名,小的好像才十五岁。”齐元亨回道,他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教导齐天扬上,两个庶子如何都是齐母在管,是以他也不甚清楚。 严怀山点点头:“好啊,还年轻,前途不可限量,相信有朝一日定能越过云廷,支应你齐府。” “大,大人?”齐元亨顿觉两腿发软,惊惶不止,“您这是何意,云廷他做错事了?” 孙至诚哼了一声:“你的好儿子,大人有心提拔他,他却不知感恩,带着那些账本跑了,你说,他私底下是不是早就投靠了陆听澜?” 得罪严怀山的下场,没有人比齐元亨更清楚了,他双膝跪地,不住地讨饶:“大人,云廷他绝无可能背叛您,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他与陆听澜一向没有来往的。” 严怀山将双手背在身后:“老夫给过他机会了,可是他不中用啊,你还有两个儿子,也不用太伤心。” “可我只有这一个嫡子啊,求您看在这么多年我为您当牛做马的份上,饶他一次吧,我会好好劝说他的。”齐元亨以头抢地,涕泗横流。齐天扬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儿子,弱冠之年就中了探花,从小到大都是人口称赞的翩翩佳公子,他这一生的心血都放在了他身上,指望着他光宗耀祖,他不能失去他啊。 “可惜你一片慈父心肠,他心里却只有荣茵。”齐天扬拿走账本是为了谁,不用想也知道。严怀山惋惜地叹了口气,“元亨你迂腐了,什么嫡子庶子,那都是你齐府的血脉。我看你是喝多了酒,不省人事了,来人把他扶下去醒醒酒。” 身后的家丁上前,将齐元亨的胳膊往肩上一搭,不消片刻就抬了出去。 齐元亨的哭叫声被堵住,偏厅清净了不少,孙至诚问:“大人您试探齐天扬为何要拿真账本呢?” 严怀山笑了笑:“不是真的他又怎会上当,这段时日他做了那么多事,老夫差点就相信他了。” “大人您放心,死侍会追回来的。”孙至诚低下头,他也差点相信了齐天扬。 “不用,直接下手吧,几本账本还奈何不得我,这天下都已经快是我的囊中之物。”严怀山平静地道,他布局了这么多年,是时候了。 …… “谁!什么人?” 天色渐渐变暗,将军府角门前刚点亮两盏灯笼,灯笼下两个穿着青色短袄的婆子正坐在门前嗑瓜子。壮实一些的婆子见到不远处有两个人打着灯笼靠近,大声问道。 “瞎了你的狗眼,连荣姨娘也认不出了?”彩莲出声喝道。 上次张昂从荣荨的院子走后,越想越觉得其中有问题,找福安问话才知道那段日子都发生了何事,他忍无可忍一脚将福安踹出老远:“我怎不知将军府何时需要一个老虔婆来做主了?” 福安吐出一口血来,跪在地上请罪。张昂双手发颤,难怪荣荨会是这副样子,还要劳什子的放妾书,自己答应过会照顾好她的姨娘,却没有做到,她这是在怨他!怒道:“去把安嬷嬷叫来!” 那日过后安嬷嬷就被撵回将军府了,福安又奉张昂的令送了好些名贵的东西到荣荨的院子,众人看荣荨并没有失宠,便对她恢复了以前的殷勤。 那婆子立马道歉:“荣姨娘莫怪,您戴着兜帽奴婢看不清,不是有意冒犯。” 另一个矮胖的婆子站起身,讨好地笑:“天都黑了荣姨娘这是要往哪儿去?” 彩莲拉下脸,哼道:“爷早说过了,姨娘想何时出府都可,只需向福安说一声就是,怎么,福安都同意了还要看你们脸色?” 婆子吓得直摇手,她二人只在此处看门,是将军府最低等的奴仆,谁都惹不起,更何况是张昂的贴身小厮福安,慌忙解释:“采莲姑娘勿急,奴婢哪敢摆那等架子,只不过白日里出去就罢了,这天都黑了奴婢也是担心姨娘的安危,你看你们身边也没个小厮跟随,要不你们多等等,奴婢去前院问问福安小爷?” 荣荨摘下兜帽,露出莹白的脸来:“爷在聚德轩与几位军爷吃酒,看到楼下有摆摊演杂耍的,特派人回来叫我去看看,你们三拦四阻的,误了时辰去晚了还有什么可看的?”转身欲往回走:“我这个主子当得颇没意思,连个门都出不得,彩莲,你去回了福安,就说我没这等福分,让爷自个儿看去吧。” “不可,姨娘留步。”婆子忙叫住荣荨,不让她们走,另一个则去拔掉门栓,赔笑道:“姨娘快些去吧,莫让小将军等急了。” 第101章 追杀追杀 夜幕将至,德胜门白日里人来人往的喧哗已经散去,偶有一两个人影经过,一辆马车停在城门边上,一旁有小贩支了个茶摊,摆了两张八仙桌,长条凳上坐着几个歇脚的路人。琴心端了碗茶走到马车旁:“夫人,等了小半天了,您喝口热茶吧。” 荣茵从帘子后探出头来,微微蹙眉:“你还怀着身孕,端茶倒水的事就不要做了,有琴书在呢,你上车来坐着。” 琴心用手轻抚平坦的肚子:“您放心,大夫说了我身子底子好,胎像也稳,这么点儿活不碍事的。” 话音刚落,就有车轱辘滚动的声音靠近,荣茵急切地侧身望去,只是百姓推着板车经过,她焦灼地抬头看了看天色,再有一个时辰城门就要关了,她已在这儿等了许久,却始终不见荣荨的身影。 第104章 琴心宽慰她:“夫人别急,彩莲前几日把一个包袱放在我这儿了,叫我今日来这里等,四小姐她们定会来的。” 天已经黑了,荣茵掀开车帘子下了马车,茶摊上最后一个客人丢了枚铜板起身走了,店家过来捡起擦干净桌子,把长条凳翻起来放在桌面上,又去收撑着油布伞的竹竿,一日的忙碌就结束了。 街上空旷的只剩下迎风的幌子,忽然,一辆马车转过街角撒野狂奔而来,快到城门前车夫才拽紧缰绳,堪堪停住了马车,通体黝黑的马扬起前蹄,仰天嘶鸣。 一双纤手推开车门,荣荨探出半个身子:“三姐姐。” 荣茵松了口气,提着的心终于放下,制止要下车的她,回身叫琴书去马车里将包袱取来,递给她:“没时间了,咱们长话短说,路引和文书都在里面,无论走到哪里,都要记得寄信报个平安。”说着又迟疑下来,拉住她的手,问最后一遍:“四妹妹,你真的想好了?这一去再想回头可就难了。” 荣荨握着荣茵的手发紧,嗓子发干,这些她何曾没有想过,只是她在这京城,本就如蒲草一般,如今已了无牵挂,去到哪里又有什么分别。 她缓慢地摇了摇头,张张嘴,欲要说话却被城门的守卫打断,兵卒看过来,扬声问:“你们还要不要出城,不出城我等可就关城门了。” 荣荨急忙回道:“要 的,劳烦军爷稍等片刻。“她对着荣茵扯动嘴角:“三姐姐,我心意已决。” 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荣茵自知劝说无用,掏出袖子里的银票,塞到她手里,不容许她拒绝:“我知道你有银子,穷家富路,你拿着我才放心。还有,我外祖家在江南各地都有铺子,遇到难处就去铺子上报我的名号,我已写信告知了大表哥,铺子里的人会为你行方便的……去吧。” 荣荨红了眼眶,声音微颤:“多谢三姐姐,我这就走了,你多保重。” 车夫扬起马鞭,马车快速朝着城门外驶去,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黑夜里笨重的黑漆铜钉城门缓缓关闭,沉闷的声响过后,浮起一片泥土灰尘,荣茵站在原地看了许久。守卫的士兵换了一批,不知前事频频侧目往这边看来。 琴心拿了披风为她披上:“起风了,夫人咱们走吧,四小姐会一路平安的,这么晚您还没回去七老爷该着急了。” 荣茵摇摇头,昨晚她就跟七爷说过了。 玄夜掉转车头,驱赶着马车停到荣茵身旁,琴书搬下脚凳,准备扶她上车,安静的夜里却又响起马蹄声,众人抬头看去,是苏槐! 还未停稳,他就急不可耐地翻身下马,脚下甚还趔趄了一下,头上的纶巾也因为赶路有些松散了,火急火燎地道:“东家,您得去铺子里一趟。” 荣茵还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心下惊疑不定:“有话慢慢说,这是怎的了?” 一个时辰前。 齐天扬从孙府的角门出来,命昌吉赶着马车往宝泉局的方向去。他知道,严怀山不会轻易让他带走那些账本的,他得赶在严党的人动手前,将账本送到苏槐手里。 马车行驶到东安门大街,街道两旁屋顶飘来踩碎瓦片的哒哒轻响,昌吉快速望了眼,是蒙着面的黑衣人,他拉紧缰绳,将马鞭抽得更响了。 齐天扬也听见了,没想到严怀山的人如此迅速,想必他一出府门就被跟着了。他隔着外衣摸了摸怀里的账本,不能让这些人跟着他到铺子,否则将前功尽弃。他撩开车帘低声在昌吉耳边道:“等下在东四街巷子口我会跳下车去,你别停,一直往前跑,越快越好。” 昌吉已经猜到了那些黑衣人是做什么的,他咬紧牙关让自己不至于哭出声来:“公子,咱再从长计议吧,或者您让小的去,小的不怕死。” 天似乎又要下雨了,夜空中一丝星光也无,从长计议没有时间了。齐天扬艰难地吞咽,露出的笑容带了几分苦涩:“他们要的是我。”更何况,他答应过荣茵的,要为她拿到证据,也答应过自己,要取得她的原谅,这本就是他欠她的,他不能退缩。 他细数着经过的路口,在东四街的青石板路面映入眼帘时,瞅准时机,往外跳了下去。天太黑,刺客没有看见他的身影,直直地追着马车走远了。可他没料到,严怀山这么看得起他,竟派了四名杀手,没等他贴着墙面走几步,就被另外的两名刺客发现不对,追了上来。 两名刺客一前一后将他包围,他不停往后退,直到后背贴上湿滑的砖墙:“二位都是替人卖命的,严怀山给了你们多少银子,我出百倍千倍。” “我们不要银子,只要大人的性命。”两名刺客如鬼魅般瞬间靠近,举起刀刃划破夜空,狠狠朝他劈了下去,忽听“铛”的一声,侧面横插进一把刀来,挡住了刺客的进攻。 齐天扬抬头,冲出来的那个人并不是刺客装扮,此前他就察觉到自己被人跟踪,一直以为是严怀山派来的,现在看来另有其人。 玄青武功高强,但以一敌二,防不胜防,一名刺客正面迎击拖住了他,另一名刺客则抓住机会,猛地朝齐天扬刺出一剑。 玄青见状心中一惊,一跃而起一脚踹在了刺客的胸口,然后对着齐天扬大吼:“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跑。” 刺骨的夜风吹灭了路边悬挂的红灯笼,缠绕着血腥气直往肺里钻。齐天扬半跪在地上,擦了擦嘴角的血,转身踉跄地跑进黔黑的巷子。 宝泉局所在的教忠坊没有夜市,天一黑铺子就都打了烊,家家关门闭户。苏槐在铺子里查对今日的账面,噼里啪啦打着算盘,店里的伙计已经全歇下了,有只夜猫在房顶喵呜乱叫。 后门被人轻声扣响,起初苏槐不以为意,近日风大,许是被风吹的。他低下头去认真看了,开春以来铺子上的进益翻了一番,卖得最好的是从山西进的潞绸,其中以天青和月白两种花色最受欢迎,库房已经不剩多少了,得催着伙计再去补货才是。 打更人沙哑的梆子声远去,紧接着“咚咚咚”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比方才的更大声了,苏槐站起身,不知怎的竟有些毛骨悚然,他定了定心神端着松油灯去后门查看。 门外的齐天扬快要站不住了,整个人趴在门上,他已经感觉到力气在慢慢从体内消逝。刺客的那一剑刺中了他的腹部,寒铁没入皮肉时,他最先感到的是一阵冰凉,现在剧痛后知后觉漫上来,喉间腥甜翻涌,他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他是不怕死的,他只是还有那么多话没来得及告诉荣茵。他抬起手,才要落下,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一盏油灯捅到他面前,他双眼紧闭,直直倒在苏槐怀里,微弱地道:“叫荣茵来,我有话跟她说。” 陆听澜回到踏雪居的时候,才刚刚刮起了风,院子里闹哄哄的,几名仆妇在搬运花盆。他看了一圈,指了一名仆妇过来问:“这是在做什么?” 仆妇福身道:“天气回暖,夫人让把暖阁里的花都搬出来晒晒太阳,说会开得更好。”荣茵向来很宝贝这几盆茶花,照料得很仔细,他好笑地点点头,回了内室。 内室里点着灯却一个人都没有,他略一思索,就先去了净室换衣裳,出来后坐在圆桌边吃茶,半盏茶下去还是不见人影,他皱起眉,开口唤人,进来的是一个脸生的小丫鬟。 小丫鬟不是在内室伺候的,面对陆听澜害怕的紧,结结巴巴地道:“夫人午时还在房里的,现在…现在奴婢不清楚。” “陈妈妈呢?”陆听澜又问。 小丫鬟这倒是知道了,回道:“陈妈妈去小厨房安排晚膳去了。” 陆听澜挥手让她去把陈妈妈叫来。陈妈妈刚好走到月洞门,听到小丫鬟的话擦干净手上的水渍,忙不迭地进去了。“七老爷,您找我?” 陆听澜又问了一遍,陈妈妈道:“夫人下半晌就去发祥坊了,玄夜和陆随都跟着的,您再等等,应该快回来了。” 发祥坊过去就是德胜门,陆听澜脸色一沉,昨晚荣茵跟他说过今日要去送荣荨出城,可是这么晚了城门早就关了,她怎么还没回来?她究竟去了哪里? 陆听澜倏地站起身,朝一进院走去,陈冲在厢房里看孙先生寄回来的书信,见他过来,还不及行礼,就听他冷冷地道:“备马。” 两人快步走到垂花门,只见黑夜中冲出一道人影,陆随大喘着气拱手:“七爷,出事了。” 第102章 死别死别 荣茵最怨齐天扬的时候,也没想过他会死,恨时盼着他们此生不复相见,不恨时祝愿他们各自安好,唯独没想过会生离死别。怎么可能呢?他还那么年轻,他说过要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他说过要传道授业,踏遍山川湖海;他说过要盛世太平,海不扬波……他还有那么多想做的事没做,怎么就要死了呢? 马车在铺子门前停下,风已经停了,天空下起了雨,黑沉沉的街道上,一束光也没有。荣茵浑身轻轻颤抖着,脚下虚软无力,连低矮的门槛都跨不过,要靠琴书的搀扶才能往前行走。 第105章 玄青的手和胸前的衣襟沾满了血渍,他站在庑廊下向荣茵禀报:“剑刺破了齐少卿的脾脏……止不住血,是属下无能。” 琴心低声哭了出来,用袖子揩去眼泪。 “去,去找方大夫来。”荣茵嗓音嘶哑,这一句话似乎用尽了 她的全力。 暗一下意识抬头,想说什么看到她的脸色又憋了回去,应诺去套马。玄青自小习武,受过的伤不计其数,医治一般的皮外伤不在话下,齐天扬的伤势一看就是没救了。 玄青跟玄夜无声地对视了眼,七爷没在,他们不确定要不要让荣茵跟齐天扬单独见面,过了很久才说:“齐少卿还撑着最后一口气,说有东西要交给您。” 如丝细雨洒落天井,雨珠顺着檐下发乌的铜铃滴入云纹石缸,荣茵隔着雨雾看到漆黑的后院亮着一扇窗牖,橙红的光影让她脊背发凉,搭在琴书腕上的手不自觉用力。 琴书扶住她歪倒的身子,低下头,围观的众人无一人出声。 还是上次那间密室,齐天扬躺在罗汉床上,脸色苍白,烷桌上堆着用来止血的棉布,此刻已经被血浸透,他紧闭着双眼,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平缓没有起伏,虚弱得仿佛没了呼吸。 荣茵记忆里他是不怎么生病的,每次见他,他都笑得如山间清泉,让人情不自禁地陷在他潋滟的眸光里。他对谁都谦和有礼,但格外的纵容她,会理解她的刁蛮不讲理,会替她揽下过错,做的那些傻事即使不明白有什么意思,也愿意跟着她一起疯闹。 好像只要是她,他都欣然接受,他们在一起,总是快乐的。 他是她那段灰暗日子里唯一照进的光,所以荣茵是恨过他的,恨他把自己丢在道观四年不闻不问,恨他背叛当初的诺言娶了别人,恨他什么都不说就放弃自己,恨他却也希望他过得好。 “……别哭,阿茵,别为我哭……” 荣茵抬头,发现齐天扬已经醒了,他撑着身子想坐起来,却又倒了下去,他看着她,眼里都是自责:“别哭,我抱不到你了。” “你怎么样,是不是很疼?你别害怕,我已经叫他们去请方大夫了,方大夫医术高明,他会治好你的。”荣茵扑到床前握住他的手,他失血过多,手也变得冷冰冰的,她来不及多想,人就坐到了床上,把他揽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 齐天扬笑着摇了摇头,她还跟以前一样傻,嘴上说着伤人的话心底却是最软和的,别人都不懂她,时常误解她,只有他知道,她有多善良。 他摸出藏在枕头底下的账本,沙哑地道:“我答应过你的,这是严怀山的账本,以此为突破口深挖下去,会抓到他把柄的,投鼠忌器,他不会把荣清怎么样的。” 所以,他是因为账本才被严怀山派人追杀的?他是因为自己死的,荣茵突然明白过来,是自己害死了他,要是知道会有生命危险,她说什么都不会让他去做的。荣茵摇着头,哭得不能自已:“你傻吗,知道有危险为什么还要去做?你是想要我愧疚一辈子吗?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齐天扬只是笑,努力抬起手想擦掉她的眼泪:“当初答应娶你没有做到,你都怨死我了,这次要是又没有做到,你该一辈子不原谅我了……”每说一个字都会牵动腹部的伤口,他还没说完,额头上已经布满了冷汗,停下来细细地喘气。“……阿茵,你父亲当年是被荣江与我父亲害死的,这是我欠你的,你不用觉着愧疚……是我,是我要来求你的原谅,别怨我,好不好?” 齐天扬的声音越来越虚弱,荣茵哭着摇头:“你别说话,大夫很快就来了,等你好了再跟我说。” “……让我说完,我怕以后没有机会了。”血顺着嘴角往外喷涌,齐天扬借着最后的力气终于碰到了她的脸,“你还记不记得那年我们在荣府的梅园里堆雪人,你说要早些嫁给我,这样我就可以天天陪着你玩。我们在雪人面前拜了天地,我知道那时你还不懂得嫁人真正的意思,但在我心里,你早已是我的妻子,你或许是忘了,如今嫁给旁人,没关系,我还记得,你忘了便忘了,我一个人记得就好。” “若有来生,还嫁我好不好?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了。”他从前不懂,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后来再想挽回却粉身碎骨也没有机会。 齐天扬躺在荣茵的怀里,喷溅的血遮住了双眼,透过血水,他看见荣茵穿着红色的喜服正害羞地望着他,一如这些年他的梦境,他的新娘是阿茵,他的阿茵。 荣茵颤抖着手想抹去他嘴角的血,血珠却顺着她的指缝滴落,怎么也擦不干净,她怀里的人随着流出的血水渐渐停止了呼吸。 她抱着他,绝望地哭喊:“齐天扬,你不能死!你要好好活着,我要恨你一辈子的,你辜负我另娶她人,你让我成为全京城的笑柄,我不会就这么原谅你的,你起来,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要你好好活着,一辈子被我怨被我恨,你不能死,你不能就这么死了!你不能对我这么残忍……” 惊雷劈开层云,如丝细雨顷刻间宛若瓢泼,急促的铜铃声被雨鞭抽碎,却遮不了屋内的泣血哭喊。陈冲的衣裳早已吸饱了潮气,寒意顺着脚踝往上爬,他看着站在门外的七爷,敛声屏息。 陆听澜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很淡漠,眼睛像覆了一层冰霜,冷冷的让人不敢靠近。他从来不知道荣茵这么能哭,她给人的感觉一直都是冷淡的,他之前以为她是在道观呆久了,人也变淡然了,原来不是。她抱着齐天扬哭得那么伤心,两人紧紧靠在一起,那是只属于他们的过去,他永远都替代不了。 雨声还在继续,哭声却停了,陈冲等了一会儿往里瞅了眼,低声道:“……七爷,夫人好像悲痛过度,昏过去了。” 陆听澜沉默着走进屋内,看也没看荣茵怀里的齐天扬,用斗篷将她裹好,抱紧她的身子就走了出去。 荣茵做了个梦,她梦见自己飘在水里,身子随着冰冷的湖水一荡一荡的,凌空的感觉让她很害怕,周围漆黑一片,她很冷,牙齿开始打颤。 齐天扬站在她的前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很久都没有说话,她急得喊他:“天扬哥哥,你带我走吧,这里太冷了,你快来救救我啊。” 他却不理她,转身走进了黑暗中。不,不要,荣茵哭了出来,不要丢下她一个人。 下一瞬,她又回到了道观的那个雷雨夜,回到了她病倒在床上的那几天,回到她最无助最崩溃最绝望的时候,这次齐天扬来了,他来救她了。她抱着他大哭,她等了那么久,他终于来了。 须臾,梦境又变了,阳光明媚的午后,在荣府的小花园,在荷香满园的池塘边,在那个凉亭里。齐天扬坐在她经常坐的位置,拿着她的鱼竿钓鱼,回头对她笑:“阿茵,糖蒸酥酪好吃吗?我要走了,这是最后一次给你带了,以后你要吃就得自己去买了,你知道在哪里的,我告诉过你的。” “不,我不要,我不要你走。”荣茵大惊失色,他要去哪儿?齐天扬笑了笑,拉着她转身,指着两人背后的黑影道:“你忘了吗?你心里已经有别人了,你不需要我了。” 浓墨般的黑暗弥漫了整间屋子,陆听澜靠坐在床头,将荣茵紧紧搂在怀里,听着她梦中的胡言乱语,什么叫锥心之痛,他想他现在知道了。 荣蕴的话言犹在耳,他没有自己想的那么豁达,虽然不屑与齐天扬相提并论,但还是很介意。他堂堂二品大员,在朝堂纵横捭阖,自认才识过人,权势滔天,娶了荣茵后,对她百般包容与疼爱,竟然得不到她的心。 或者她对自己大抵也是欢喜的,只是这欢喜对比齐天扬来说,实在太浅薄。 这清晰的认知让他疲惫不堪,齐天扬活着的时候争不过他,现在他死了,自己要如何争呢?很想问她当初为什么要嫁给自己,却觉得没有必要了,不管因为什么,她的情爱这一辈子都不会给他。 他觉得自己可悲,经过小陈氏的事后,他原对情爱之事早没了向往之心,对他这般冷心冷性冷情的人来说,听父母之命娶一个世家小姐,繁衍子嗣、相敬如宾或许就是最好的结果。 可他没想到他会遇到荣茵,让他爱不得 恨不得,原以为是上天垂怜,让他在天地泛泛、人海茫茫间寻得一知心人,朝夕相对,举案齐眉,是人生之幸事,到头来却还是空欢喜一场。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孤独地行了这么远的路,早该习惯了才是。 第103章 离间离间 宫门外,早朝时辰未至,天蒙蒙亮,众大臣依序排队等候。孙至诚走到严怀山身边,轻声说:“人在教忠坊被救了,死侍没有拿回账本,不过确定人是活不成了的,我派人守在了齐府门口,一整夜都没见有人把齐云廷的尸首送回去,学生以为必定是陆听澜动的手,除了他没有谁会要这账本对您不利。” 严怀山回头,陆听澜独自走在人群当中,穿戴齐整,绯色官服配花犀革带,还有云凤四色的佩绶,面容清隽,端的是处变不惊。 第106章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慢走几步等陆听澜跟上来:“肃之眼下青黑,昨夜没有睡好么?” 陆听澜拱手:“骤雨声大,扰得人无法安睡,多谢大人挂念。” “哦?”报时官敲响了午门城楼上的钟鼓,三声过后,早朝就要开始了,严怀山跟陆听澜一起朝奉天殿走去,“是你派人救走了齐云廷吧?他拿走的账本也是在你那儿,肃之不会以为凭几本账本就能参老夫一本了吧,你倒是敢参,又有谁敢捉拿老夫下狱呢?” 想动他的人不知有多少,不都一一被他除去了?他看还有谁敢且有这个能力动他! 踏上奉天殿前的汉白玉石阶,陛楯郎执楯立于殿陛两侧,大权在握的感觉实在是奇妙,严怀山轻笑出声:“皇上见了老夫都得礼遇三分,我劝肃之还是审时度势,万万不可蚍蜉撼树,行那不自量力之事。” 陆听澜只是笑笑,站在原地等他先进殿。 皇上身子是愈发不好了,草草议了几件事,就有些撑不住要叫退朝,却被严怀山拦住了,他站在群臣的最前方,手握象牙笏板:“臣有本奏。” 殿头官看了皇上一眼,见他微微点头,才唱诵:“准奏。” 严怀山朗声道:“二皇子浙江一行,其一推进改稻种桑之国策,此乃丰盈国库之举;其二促春耕保秋收,此乃得民心稳朝廷根基之举。二皇子上利国家,下利百姓,胸有韬略、德才兼备,是我朝之幸,臣恳请皇上封二皇子为秦王。” 严怀山身后的群臣乌压压跪了一地,皆开口附和,陆听澜泰然自若地站着,放眼望去,只有寥寥数人跟他一样,将背脊挺得笔直。 还未立储,二皇子却先于大皇子有了王位,还是最为尊贵的“秦王”封号,以后越过大皇子拥立他为太子就师出有名得多,依附在严党的人也会更多。 皇上置于膝盖上的双手紧握成拳,严怀山分明是在逼迫他答应,这么多权臣跪在地上,他若不答应如何堵得住这悠悠众口? 大殿回荡起一串嘶哑的咳嗽声,皇上抚了抚胸口:“就依严阁老之言,司礼监拟旨,封二皇子萧祈衡为秦王,赐黄金千两。” 皇上说完,就散了朝会,未议完的朝事就交由内阁和司礼监共同商定,内阁大臣又往文渊阁而去。 才至文渊阁,就见一人等在殿门外,陈冲一眼就认了出来,惊到:“那不是齐元亨么,怎这副模样!” 身旁也有人认出来了:“齐大人不在顺天府衙公干,跑到这儿做什么。” 也有人低声道:“这副模样倒像是来伸冤的,没听说齐府出了事。” 齐元亨穿着官服,形容憔悴,人好像一夜之间就苍老了许多,他看到严怀山和孙至诚,激动地就要冲过来,却被几名侍卫拦住了。他奋力挣扎不过,只能大喊道:“大人,首辅大人,我有事要跟您说,您让他们放我过去。” 孙至诚不客气地道:“齐大人,此时正是商议朝事之时,耽误不得,您有事散值后再找大人禀就是,何须在文渊阁门口闹。” 严怀山不置一词,挥挥手让侍卫把齐元亨拉下去。围观的众人都沉默了,谁不知道齐元亨是严怀山的左膀右臂,关系向来亲厚,今日怎的倒疏远了。 齐元亨抱着踏跺旁的石狮子不肯走,涕泗横流,用力地磕在地上,几下就头破血流,让人不忍心再看。“首辅大人,云廷一夜未归,您把他怎么了?我给您下跪磕头,求求您放了云廷吧,他就是有错也罪不至死啊,求您看在我的面上,我为您做了多少违心事,您心里是有数的啊,求您了,我就这一个嫡子……” 谁都没想到齐元亨会当众说出这等秘辛,众人脸色一变,你看我我看你的赶紧走开了,说情的话都咽了回去。 严怀山也不耐烦起来,冷笑道:“我看齐大人是疯魔了,你们还不把他拉下去,当心吵着皇上休息。” 侍卫用力把齐元亨拖了下去,文渊阁门前又安静下来,只是远远的还能听见他的哭喊。内侍迅捷地过来,擦干净留在地上的血渍,一切又恢复了原样,似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太阳刺破云层,驱散盘桓在天空许久的阴霾,金色的阳光照在巍峨的城楼,飞檐翘角,雕栏玉砌。陆听澜双手负在身后看了许久,陈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觉得照在身上阳光一点温度也没有,还是冷。 他问道:“七爷,齐云廷的尸首还在铺子里,您看要怎么处理?” 陆听澜朝身后回望,文渊阁内众人又簇拥在严怀山身边,他眯了眯眼睛:“送到齐府,并向齐元亨说明事情经过。” …… 踏雪居内,雨后天晴,除青石路面稍有些湿滑外,一切俱是万物复苏的春日暖阳景象,燕子与不知名的鸟雀已从南边飞回,扑棱着翅膀飞到院子里啁啾。 琴画从后罩房找来一根细长的竹竿,朝西府海棠抽打数下,嫩绿的枝叶和浅粉色的花瓣簌簌落了一地,麻雀又啭啭飞散开去。陈妈妈坐在廊下绣帕子,见此情景压低声音斥道:“小蹄子,好端端地你打那花做甚!才刚开,夫人还没得见呢,倒叫你辣手摧花了去。” 琴画委屈地住手:“雀儿闹得人脑仁疼,我也是怕吵醒了夫人。” 陈妈妈一看日头,才发现快辰时末了,虽然陆听澜清晨走时交待过夫人今日不用去松香院请安,不必早起,但这也太晚了,误了吃饭的时辰也是不好。她放下手里的笸箩,掀帘进了内室。 荣茵猛地惊醒过来,喉间还梗着梦里未散的呜咽,怀里明明空荡荡的,却还能感受到齐天扬慢慢冷掉的身体,他染血的指尖拂过自己脸颊时那冰凉的触感,一切都那么真实。她蜷缩起身子靠在床头,整个人呆愣愣的,怎么都不愿相信,齐天扬是真的死了。 陈妈妈隔着床幔看到荣茵坐起来的身子,上前打起幔帐:“夫人,您总算醒了……”话未说完,反被她的状态吓到,她双手紧攥着缠枝莲纹的被褥,眼睛红肿,似哭了一夜。 “夫人,您怎的了,可是做噩梦了?”陈妈妈大着胆子伸手探向她的额头,松了口气,还好没有发热。又触到洇湿的枕面,再去摸她的衣襟,果然都湿了凉得像刀片。她站起身到衣橱里拿出中衣,“奴婢伺候您换身衣裳吧,会着凉的。” 梦里那滩殷红的血浪退去,荣茵看着干净的手掌思绪渐渐回拢,掀开枕头和被褥急切地翻找起来。 陈妈妈疑惑地看她:“您要什么?” “账本,我昨晚是怎么回来的?我身上的账本呢?”荣茵的声音还有些沙哑,揪住陈妈妈的衣裳问,她记得把账本收进袖子里了的。 “您别急。”陈妈妈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被血染红的账本,“你是指这个吗?上面的血迹擦不掉,奴婢只好用熏炉烘干了,字迹还是能看清的。” 昨夜陆听澜抱着荣茵回来时两人的衣裳上都沾染了血迹,陈妈妈唬了一跳,还以为两人受伤了,七老爷却不说发生了什么,只让她把衣裳拿去烧了,这本账本也是七老爷让她拾起来放好的。 荣茵一把夺过账本紧紧地护在怀里,眼眶一热,又想要哭,却怎么都落不下泪来,眼泪仿佛在昨晚就已经流干了,她闭上眼,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 见她这样,陈妈妈心里难免担忧:“院子里的海棠花开了,香气扑鼻,麻雀都围着转呢,热闹得很,奴婢扶您站在廊下看看可好?。” 荣茵怔住,海棠花开了吗?也该开了,一晃都三月了。她睁开眼,阳光照在天青色床幔的一角,刺得眼睛生疼。 从皇城出来已是黄昏,陆听澜脸色极为难看,陈冲赶着马车出了皇城,却在太仆寺被人拦下。陆听澜撩开车帘子,张昂骑在青鬃马上,面色沉重。 茶舍内,陆听澜从支开的窗牖看到楼下来往的人群,还能看到一墙之隔的大理寺,他提起茶壶倒了两杯茶,将一杯推到张昂面前:“小将军找我所为何事?” 张昂接过茶杯哼笑出声:“我以为陆阁老心里该是清楚明白的。”顿了顿,见他只是喝茶,索性直说:“阁老把我的妾室藏到哪儿去了?” 陆听澜摇了摇头,并不打算说实话,他答应过荣茵,这件事他就当做不知道,站起身理了理袖子,淡淡道:“小将军的妾室身在何处,该问小将军自己才是,陆某还有事要忙,就先走了。” 张昂拦住他,隐忍着怒气:“陆大人,这是我与荣荨的事,与您无关。” 陈冲已经打开了房门,陆听澜走到门口时回头对他说道:“你能查到我帮荣荨出了城,就应该知道她心意已决,你现在找到她又能做什么呢?” 第104章 不安不安 一更三点的暮鼓敲响,宵禁开始,外面的街市早已空无一人,庆春园的暗室却仍亮着昏黄烛火,门窗紧闭连丝风也透不进来。陆听澜蹙着眉头,掀起炉盖将瑞兽香炉里的沉香灭了,窒息的浓香散去,灰白余烬摇曳升空,若隐若现地映在墙上。 第107章 冯征明手拿信纸就着烛火看完,愤怒地将密信揉成一团掷向桌案,险些滚进煮茶的泥炉里被点燃。顾辞简反应迅速一把抄起,三两下打开,指尖划过“已派人捉住杨慎父母妻儿”的字样时,眉心也深深皱了起来:“你与杨慎一直在暗中来往,严怀山怎么会知道?” 陆听澜端起桌上的青花茶盏,一手执盖撇去浮沫,盖碗相碰发出轻细的脆响:“杨慎所在的五军都督府有统兵权,不管他是不是我的人,严怀山都会拿下他。此前严怀山几次示好,他都敷衍过去,如今已到生死存亡之际,严怀山是没有耐心再与他打太极了,直接派人将他回乡祭祖的父母妻儿抓回了京城,打算以家人的性命逼迫他交出统兵权。” 顾辞简后怕道:“好在你接到了密信,提前知晓杨慎已不可靠。”万幸他们的谋划还未来得及告诉杨慎,不然此番定是不战而败。 萧祈安听闻浑身紧绷:“现在严怀山手里不止有兵部的调兵权,还有杨慎手里的统兵权,我们岂不是大势已去?昨日朝堂上皇弟又被封了秦王,不少骑墙观望的朝中大臣已有了拥护之心。” 冯征明用袖子擦去额头的冷汗:“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杨慎忠心赤胆,不见得就……” 杨慎是皇上秘密提拔的,只有陆听澜几人知晓他的底细,但眼下局势凶险,严怀山又拿住了他父母妻儿,人心难测,谁又能保证他会坚守初心?还是要做最坏的打算。 窗外风声骤紧,几片枯叶拍在雕花窗上,恰有更夫敲着三更天的梆子经过,几人不由屏息静待,直至脚步声远去。 顾辞简忍了忍还是说了出来:“现在清流一派与支持大皇子继位的人都以肃之唯首是瞻,擒贼先擒王,严怀山能用父母妻儿胁迫杨慎,就极有可能……且严怀山深谙斩草除根之道,当年晋王一门,就被他屠戮殆尽。我等虾兵蟹将他不会放在眼里,就是肃之你……” 尽管顾辞简语焉不详,但几人已明了其中深意。 陆听澜抬手取下琉璃灯罩,用挑灯杖拨亮灯芯,语气平静:“将军府手握漠北大军,还有我二哥在,他不会蠢到对陆府下手。” 他这不过是宽心之语,严怀山非泛泛之辈,岂会放虎归山?气氛凝重下来,冯征明叹了口气 萧祈安面上浮起愧色,站起身对陆听澜行了大礼:“先生曾对我说,您依祖训,不结党营私,不参与党争之斗,如今为我也是破了例,将家人性命抛诸脑后,学生不胜受恩感激,请受学生一拜。” 陆听澜扶起他:“我也不只是为了大皇子,更是为天下苍生。” 商议完已经很晚了,冯征明让他门几个在茶楼的雅间歇下,陆听澜却坚持要回陆府,严怀山突然发难,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他已经连着两天没有回去了,也连着两天没有见到荣茵。陈冲看他一脸倦怠,并未出声劝说,这天就要变了。 踏雪居的院门已经上了锁,陈冲伸手推了推,举着灯笼往墙上照去,想寻一个落脚点,正准备翻墙院门就从里面下了门栓,陈妈妈提着素纱灯笼轻声喊道:“七老爷?” 陆听澜应了声,陈冲奇道:“陈妈妈,你怎么还没歇下?” 陈妈妈在心里叹息一声,荣茵这两日跟丢了魂一样,醒了就哭,哭着哭着又睡过去,睡着了又做起噩梦,人恹恹的,也不说话。陆听澜不在,她放心不下,整宿地守着,方才睡不着出来透气,就听见了院门外的声响。 她只当两人起了别扭,现在见他回来便劝道:“您回来就好了,夫人一直念着您呢。” 陆听澜心里一动,声音轻飘飘的:“……夫人念着我?” 陈妈妈点点头,叹道:“说要拿什么账本给您,这几晚您不在她也睡不安稳,今夜燃了安神香才睡下的。” 原似要落雨的天色,此刻却乌云散去月光渐显,穿堂风掠过回廊,送来海棠花的幽香,陆听澜没再说什么,让陈妈妈和陈冲退下了。 荣茵闻了安神香,睡得比平日要沉,陆听澜撩开床幔挂在铜环上,坐在床边借着淡淡的月光看她,好一会儿,才伸手擦去她眼角挂着的泪,真就这么难过么? 手一碰上,就舍不得抽回,在她脸上流连许久。陆听澜叹了口气,以后就没有机会了。他比谁都清楚,此番若是失败,有将军府和陆二爷在,陆家其他几房至多就是被打压,或被迫迁出京城,总之会安然无恙。只是他,他必死无疑,只有他死了才能给陆家其他人留下喘息的机会。 胡同里不知谁家养的鸡在打鸣,传到了踏雪居的窗外,白白的下弦月挂在天空一角,陆听澜抬头看去,眼前一片朦胧,还有许多事没做,他该走了。 荣茵第三天才勉强好些了,她知道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必须得振作起来。 琴墨拎了早膳进来,是清淡的山药粥、春盘小菜和一碟熟牛肉。荣茵拿起瓷勺搅动,问道:“七爷还没有回来吗?” 琴墨拿出最后一碟核桃酥摆放好:“听陈妈妈说前天夜里回来了的,那会儿您睡着了,不过那之后就没见回来。” 荣茵默了片刻,从琴书嘴里得知是七爷抱她回来后,她就清楚七爷已经知晓了她与齐天扬私下见过面的事,这几日她太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忘了跟七爷解释。她制止琴书布菜的手,“不用了,撤下去吧,你唤陈妈妈来,让她陪我去松香院请安。” 几日没来,松香院还是始终如一的热闹,青竹笑着打起门帘子:“七夫人身子好些了么?” 荣茵点点头:“好些了,劳你记挂。”她也是刚刚才从陈妈妈嘴里知道的,七爷给陆老夫人说过了,这几日她身子不爽利,就不来请安了。 听到青竹的通传后,次间里气氛有一瞬的凝滞,不过等荣茵进来时已经恢复如常,众人又接着先前的话说笑。 陈氏道:“七弟妹来得巧,母亲前头还在说过下月将军府上李府下定,让咱们都去凑凑热闹,你定也是要去的吧?” 荣茵还有些精神恍惚,陈氏又说了一遍她才反应过来,发现大家都在打量她,神色说不出的怪异。她笑了笑:“到那时再说吧,就怕有事耽搁去不 了。” 陆老夫人仔细瞧了荣茵的气色,心里五味杂陈,她招手让荣茵过去:“几日没见你清瘦了,咱们女人眼界也要放宽些才是,只管自个儿吃好睡好,还有什么可愁的呢!” 赵氏坐在一旁的杌子上,听了也小声道:“七弟妹,母亲说的没错,好花不常开,好景不长在,遇到这样的事咱可不能钻死胡同里去。” 荣茵一头雾水,不明白好端端的赵氏和陆老夫人要跟她说这样的话,她尴尬地笑着应了,余光却看见张潇满是怜悯地看着自己。 这是怎么了?她心里有种淡淡的不适感。 说到日头升高,陆老夫人乏了众人才散。荣茵走到梅林,竟不知不觉出了一身细汗,这天要么天天下雨,要么一出太阳就热得人受不住。才三月就热成这样,还不知五六月份要怎么过。 陈妈妈觉得是荣茵身子骨弱的缘故,建议道:“奴婢见您走两步路就喘,要不要叫方大夫过府来把把脉?开些温补的药方也是使得的。” 荣茵连忙拒绝,那些药丸子才吃完没多久,她想歇一段时间:“就是躺得多了,没什么大碍。” 身后突然有人叫她,荣茵回头,是张潇和她的贴身婢女端绣。 两人在梅林里的凉亭坐下,张潇看起来心情不错,一扫之前因为瘦马与五爷闹僵时,怕被人看笑话故作轻松的样子,四下看了看,感慨道:“府中梅林竟也是个纳凉的好去处,之前我竟然都没发现,七弟妹,你觉得呢?” 荣茵暗自思忖张潇的用意,她嫁进府里这么久,张潇是没怎么跟她好好说过话的,每次不是阴阳怪气就是拐弯抹角的嘲讽,这次又指的什么? 不过她没有精力陪着绕圈子了,直接道:“难得天放晴,五嫂无事可多坐会儿,晒晒太阳,不过我就不奉陪了,院子里还有事等着我安排呢。” 荣茵的言行在张潇眼里却是逃避的举动,笑得甚是轻蔑:“还以为你是个命好的,原来也不过如此,我就说老天爷不可能瞎了眼,让你这般爱慕虚荣的人捡着个好的。”她语气一转,带了些同情:“不过呀,这天下乌鸦一般黑,七弟妹也不用太往心里去,咱们女人都要经历这一遭的。” 荣茵听得一怔,先前在松香院她就觉得不对劲,陆老夫人和赵氏对她说的话意味深长,现在张潇也是,她一脸疑问:“五嫂究竟想要说什么?” 张潇却已经准备要走了,笑笑站起身,端绣过来扶她。荣茵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的不安愈发强烈,她抬手捂着胸口,感受到手掌底下七上八下的跳动。 琴书寻了过来,着急地喊:“夫人,七老爷回来了,叫您过去前院书房。” 第105章 和离和离 琴墨拈了根绣花针在指尖,迟迟未落在绣绷上,琴画坐在她身旁绣完了并蒂莲最后一瓣,瞟见她心神不宁的样儿,问:“你心里想什么呢,一早上魂不守舍的,仔细等会儿陈妈妈回来见了又要说你。” 第108章 琴墨憋在心底难受了一早上,拉着琴画走到月洞门,这里能将来往院子的人都瞧见,不怕私底下说闲话被人偷听了去。她压低声儿:“我今早去小厨房取早膳知道了件不得了的事。” 琴墨神神秘秘的,琴画以为是哪个小厮与丫鬟又勾搭上了,这在下人中屡见不鲜,不过是有些上不得台面罢了。她挠了下琴墨的腰:“你还不快快说了,尽支支吾吾的吊人胃口。” 琴墨瞪她:“这事儿严重着哩,你当轻易能说出口的?一个不好你我被发卖都是轻的。” 琴画看着她笑:“那我不听了,我不想被发卖。”琴墨急得跳脚,将她拉了回来:“这关系到你我的下半辈子,你可想好了。” “是跟夫人有关?浪蹄子,你还不快说。”她俩是荣茵身前的大丫鬟,能关系到她俩下半辈子的只能是与荣茵有关的事,琴画真是要被她急死。 琴墨吓得捂住她的嘴,让她小声些,用手掩着在她耳边道:“我听见小厨房的许婆子说七老爷要娶杨小姐了。” “娶?怎么娶,七老爷不是娶了夫人嘛?”琴画惊得睁大了眼。 “所以我才说关系我俩的下半辈子。”琴墨叹了口气,“既然说娶,要么就是休了夫人,要么就是娶平妻,无论哪种夫人都摆明了失宠。失宠主子跟前的大丫鬟,你我还能落得什么好,以后说不定随便配个小厮。” 琴画微怔,喃喃自语:“不可能吧,七老爷有多宠爱夫人我们贴身伺候的还能不清楚么?房里除了那几日都是要叫水的。” 琴墨还想说什么,却看到荣茵急促地回来了,她与琴画吓得一激灵,忙福身行礼。荣茵是回来拿账本的,压根没注意到她俩神色有异,拿了账本就走。 陈冲将荣茵迎了进去,她一眼就看见对着门的桌案上铺了纸笔,陆听澜正提笔写着什么,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收了笔,静默许久,然后才看向等候的荣茵。 “我听陈妈妈说你有事找我?” 他语气疏淡,无形的疏离在屋子里乱窜,荣茵恍然,已经有四天没见到他了,他今日怪怪的,不像之前只要她在,无论在哪里他都能第一时间注意到她,要过来拉她的手,或是抱她。 荣茵张了张嘴,忽然说不出话来,她不习惯这样的七爷,陌生得让人害怕,逃避似地低下头,看到手里的账本才想起来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她舔了舔干涩的唇:“这是齐天扬拼死拿到的账本,上面记录了严怀山倒卖官盐所得,您有了这个把柄就不用害怕严怀山了。” 陆听澜站着不动,已经到了要动干戈的时刻,账本没有多大用处了,严怀山正在四处调集京城周边的军队,一旦他以武力拥立二皇子继位,这些账本就是一堆废纸。 其实他也能猜到当初荣茵为何要嫁他,一开始愤怒、失望、不甘心都有,现在却觉得不重要了,趁自己还能,她想要就给她吧。世间大多都事与愿违,他要如何,尽力便是,结局如何,不必强求,得偿所愿当然欣喜若狂,不得,亦无怨无悔。 陆听澜自嘲一笑,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能卑微至此。 门外脚步窸窣,陈冲隔着帘子唤道:“七爷,陆随已备好了马车。” 陆听澜收回视线,从桌案后面走出:“账本你放这儿吧,我闲下来会看的。”走到门帘前袖子突地被人扯住,他顿在原地,没有回头:“你不用担心,你哥哥不会有事。” 荣茵有些失落,这么久没见了,他只跟她说这些吗?陆听澜拉下她的手,欲迈过门槛,袖子再次被拽住,听见她低低的声音:“您晚上什么时候回来,我等您吃晚膳好吗?” 陆听澜摇头:“不了,今晚我可能不会回来,不用等了,还有这几日我回来都会很晚,就歇在书房了。” 他怎么说这样的话,荣茵鼻子一酸,咬了咬唇:“您是不是生我气了?我答应过您不再私下与齐天扬见面,却没有做到,我可以向您解释的,我是为了账本,我哥哥他做了一些不好的事,需要这本账本……” “我知道,我都知道。”陆听澜目光落在她急于解释的脸上,心底涌起的无数个念头,他已经无力去分辨了。 荣茵拽住他袖子的手往下滑,直到拉住他的手,“那您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天扬哥哥他是为了我,我不能不去见他最后一面……” “荣茵。”陆听澜闭上眼睛,眼睫轻颤,还是不能忍受她嘴里喊着别的男子,“我心系杨莺时,欲明媒正娶她为我的夫人,我们和离吧。” 荣茵第一次怀疑自己的耳朵,过了半晌才道:“您说什么?”电光火石间,她脑海里闪过陆老夫人、赵氏和张潇的话,她现在才懂为什么她们今日如此奇怪,竟是因为这个。 她下意识只觉得可笑,声音却发紧了:“不可能,您当初都不愿纳她为妾。” 陆听澜身形一滞,沉默了一会儿:“因为我不愿委屈她,那时恩师才出事,我不想被严怀山忌惮,恰逢你要我报恩,我不得已娶了你,如今我与严怀山已撕破脸皮,也不用再顾虑了。” 这番话无异于惊涛骇浪,将昔日温情冲了个一干二净,一时间荣茵不知道,究竟是之前的都是她做的一场梦,还是现在的她在梦中了。 “您骗我的是不是?您说过这辈子只会有我一个人的。”荣茵仰头直直地盯着他,想找到他神色冷漠背后藏着的心疼与不忍,可什么都没有,恐慌遮天蔽日地将她包围。 陈冲硬着头皮又在外面提醒:“七爷,时辰到了,再不出发就来不及了。” “七爷…”眼泪糊住了视线,荣茵死死地抓住他,就要魂飞魄散,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却 开不了口,被眼泪堵了个严严实实。 陆听澜没有回避她的眼神,坚决有力地拂开她的手:“是我食言了,我会补偿你,你我和离,我保你哥哥不会出事,桌案上是和离书,我已签字盖章……你也签了吧。”说完转身朝门外走去。 风从打起的门帘子下方吹进来,未被镇纸压住的宣纸一角卷起,不停地震颤,簌簌直响,荣茵呆呆地望过去,他方才竟在写和离书。 泪水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重重地砸在地上,她却突然看见桌案后的那张交椅,想起上次来书房,陆听澜抱着她坐在椅子上,轻声地问她累不累,还为她处置了绿荷。 他以为她不懂,其实她都明白他为自己做的事,只是她从来都不说,所以他怎么会不要自己了呢?他一定是在生气,她真傻。 她要告诉陆听澜,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跟他说清楚,她为了莫须有的自尊心,一直瞒着他二叔与泰兴商行的事,以为找到了证据再跟他提起,自己就不会显得那么不堪。 想到这儿,荣茵自己也惊呆了,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这么在乎陆听澜了?宁愿一直瞒着,置哥哥的生死于不顾,也不愿七爷看轻了她。 原来,她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喜欢他。 荣茵慌张地擦去泪水,转身奔出书房,可书房外哪还有陆听澜的身影,只剩玄夜无聊地坐在庑廊下逗八哥,被她的形容吓了一跳,刚要行礼问话,她看也没看径直出了院子。 马车离书房最近的停靠地点在垂花门,荣茵又朝那边奔了过去,远远地就看到陈冲已经驾着马车走了,她抬脚要追,十二幅湘裙忽地绞住膝弯,只听刺啦一声,湘裙破了一道口子,而她也踉跄地扑在了地上,膝盖传来钻心的疼。 “七夫人,您没事儿吧?”守门的仆妇着急忙慌地冲过来扶她,她摇摇头,看着远去的马车心里不由得有些慌乱,七爷要是不回来她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他。 琴书这时也追了过来,拍去荣茵衣裳上的灰,木槿色的湘裙在膝盖处透出两块深色血痕,她又拉起荣茵的手看,掌心也破了,肉里还嵌进去几粒小石子,焦急地道:“夫人,七老爷早晚会回来的,您何必如此,这样就不痛么。” 荣茵没听见她说的话,一直盯着二门的方向看。四周的小厮丫鬟好奇地往这边看来,七老爷疼爱七夫人是出了名的,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七夫人要哭着追马车。 琴书扶住荣茵往回走:“夫人,我们先回去换身衣裳吧。”这府里什么都藏不住,再不走还不知会被编排成什么样。 穿过回廊,陈妈妈背对着站在月洞门那儿斥骂琴墨和琴画:“……你们在陆府白做这么多年的事了,竟然敢私底下非议主子,夫人素日里对你们宽厚,你们还真就不把夫人放在眼里了,什么话都敢说!” 琴墨低着头委屈地道:“陈妈妈,我这也是担心夫人。” “我看你是担心你自个儿,你是怕夫人不讨老爷欢心你嫁不了管事的吧。”陈妈妈点了下她俩的额头,“下去吧,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件事不要在夫人面前提起。” 琴墨和琴画抬头应承,却看到站在不远处的荣茵和琴书,吓得腿都软了,陈妈妈心中一突暗道不好,才回头就听见荣茵冷冷地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第109章 第106章 吊唁吊唁 陆听澜忽然改变态度要娶杨莺时的事还得从两天前说起,那晚他离开踏雪居去了前院书房,有下人说天亮之后看到杨莺时被陆随请了进去,约莫一个时辰后两人出来携手去了松香院,再然后就传出了这件事。 陈妈妈跪在地上,难得的紧张起来,一开始她听说时没当真,以为是下人胡编乱造的,可问清楚这件事是从松香院传出来的后,她就不得不信了。 陆老夫人最忌讳下人嚼舌根,一旦抓到就是被撵出府,因此松香院的下人口风最紧。这件事很反常,不到两天时间就传遍了阖府上下,说不是主子在背后推波助澜都没人信。 她思索着这一切,斟酌道:“夫人,七老爷待您如何您是知道的,他也不是那等好美色的,先夫人走了这么多年身边一直都没个通房妾室啥的,突然如此,这其中应有什么误会……” “什么时候的事?”见陈妈妈如此,荣茵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打断她欲继续解释的话。 陈妈妈亲历过陆听澜与小陈氏的形同陌路,眼瞧着他娶了荣茵,夫妻恩爱,总算有了丝生气,不愿两人就此冷淡,再回到之前孤寂的日子,想为他辩解几句,可这怎么瞒得住!她犹豫片刻终是回道:“就这两天的事。” 所以,陆老夫人、张潇等人知道了,下人知道了,就自己被瞒在鼓里。荣茵只觉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这实在不像陆听澜的行事风格,他当年发现小陈氏不忠,也只是慢慢疏远而已。 恐慌无措到了极点,荣茵站立不住,一下就软倒在了琴书怀里,陈妈妈和琴墨等几忙上前来将她扶住,搀回了内室,又瞥见她膝盖和手心的伤口,马不停蹄地打水来擦洗。 荣茵现在的模样很是吓人,脸色苍白不停地冒着冷汗,人是清醒的却气若游丝。陈妈妈急得要去请大夫,被她拦住了,才闹出这样的事她就病倒,陆老夫人该说她不懂事了,还有其他几房,也盯着她呢。 荣茵这辈子最深知人言可畏的可怖,她不想让别人看笑话,凭着最后一丝力气吩咐琴书:“你去书房门口守着,一见七爷就立即回来禀告。” 她一定要把话跟陆听澜说清楚,这件事是她做得不对,他生气在所难免,她会跟他道歉。 琴书哽咽着点头,匆忙去了。 晚膳是琴棋伺候的,陈妈妈特意让小厨房做了荣茵平日里爱吃的糟鹅掌和麻辣鸡丁,这阵子她没好好吃饭都瘦了,想让她多吃些。可才打开盖子,荣茵闻着味道就感到一阵恶心,干呕了好几下,喝了大半盏茶水才把那股子感觉压下去。 琴棋忙又把盖子合上,担心地道:“夫人,要不还是请大夫来瞧一瞧吧,您这几天都没好好吃饭了。” 荣茵心情不好的时候是不怎么吃得下去的,刚到道观那会儿也是这般,她摆摆手,让琴棋去小厨房把菜换成清粥端来。 亥时末,陆听澜还是没有回来,荣茵坐在床头靠着迎枕继续等,不知何时睡了过去,半夜惊醒过来,看着身旁整齐的被褥,心里空落落的。 更多的却是害怕,害怕陆听澜一直不回来了,那她就没有机会跟他解释了,时间拖得越长越不好,他要是一直误会下去不信她了怎么办?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荣茵还是没有等到他回来,反而等来了齐府的讣告,是荣蕴派人来请她的,让她去参加齐天扬的丧事,今日是停灵的最后一天,明日齐天扬就要下葬了。 灵堂设在齐府的偏厅,官家接了贴子知道是镇国公府的人,毕恭毕敬地将荣茵迎了进去。齐元亨是三品大员,前来吊唁的人不少,中堂里挤满了人,看到她进来自发让开了一条道。 荣府的人也在,王氏悲恸得站不起来,被李氏扶到了厢房里躺下,罗氏则刚上完香,退到了边上,她看着荣茵,难得没有皱眉:“既然来了,就去上柱香吧,再多宽慰你二姐姐几句,她一早就念着你了。” 荣茵从管事手里接过祭香,荣蕴跪在灵前烧纸,穿着斩布制成的丧服,抬头看着她:“你来了。” 清风苑是齐府最雅致的一个院子,回廊曲折雕梁画栋,庭院里有小桥流水还有竹影摇曳,但最扎眼的却是池塘边上一棵海碗粗的桂花树,画风与院子格格不入,明明该是柳树的。 “你以前没少来这里吧,还记得吗?”荣蕴笑了笑,指着那棵桂花树,“那里以前是柳树的,他为了迎娶你换成了丹桂,你说他可不可笑,他以为娶的人是你。” 清风苑是齐天扬从小到大住的院子,荣茵当然记得,她以前常来这里找他,是她说过把柳 树换成桂花树就好了,她说过的话,他一直都放在心上。 荣茵闭了闭眼,没有说话。 荣蕴也不要她回答,自顾自地道:“成婚这么久,他从来不进我的房,我知道他是为了你守着,都说男子薄情,他却对你情深一网。你说你有什么好的呢,刁蛮娇纵、不学无术,除了闯祸什么都不会,谁都不喜欢你,偏偏他把你当成宝贝。” 细数这些年的点点滴滴,荣蕴后悔不已,后悔自己不够心狠,当初没有听父亲的话杀了荣茵,让她平安回到京城,给了齐天扬希望,间接害死了他。 他死了,荣茵却还是高高在上的阁老夫人,荣茵心里已经没有他了,他却还要为她死。自己处处比荣茵好,对他全心全意,他为什么不愿意回头看看自己呢?她机关算尽、倾尽所有,却还是比不过荣茵。 荣蕴咬着牙,突然吼了出来:“他那么喜欢你,你却能义无反顾地嫁给别人,你对得起他的一片深情吗?你害死了祖父害死了伯父还害死了他,你怎么还有脸活着?该死的人是你!” 荣茵一想到齐天扬说出父亲的逝世真相,就觉得心疼得要碎了,父亲在世时那么看重二叔,对荣蕴也视若己出,却反被他们所害。 她看着荣蕴,一字一句地道:“不是我,是你,是你害死了他,也是你害死了我父亲!你以为天扬哥哥是怎么死的?若你当初劝阻了二叔,我父亲不会死,哥哥也不会被严怀山的人利用,天扬哥哥就不会为了找到严怀山的把柄被他派人追杀!你不信可以去问齐元亨,问问他是谁杀了天扬哥哥,你敢吗?” 荣蕴听着荣茵的话,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一步,她只知道齐天扬的尸体是被陆听澜的人送回来的,她问过齐元亨却一无所获,联想到齐母指责齐元亨的话,顿时脸色苍白:“不,不可能,你在说谎,我那么爱他怎么会害死他,是你,一直都是你。” 声音却渐渐弱了下去,满心的惶恐。 “是你的爱,害死了他。”她自欺欺人,荣茵偏要将真相撕开,说完就朝外面走去,如今齐天扬已死,她不能杀了齐元亨为父亲报仇,也不能杀了二叔和荣蕴,仇人近在咫尺,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身后的荣蕴脑海里轰然一片,绝望地瘫倒在地上,哇的一下哭了出来。荣茵却一点都不想再看到她,灵堂上空飘起纸钱的碎屑,做法事的唱诵声传来,该去送齐天扬最后一程了。 请来给齐元亨超度的是开元寺的僧人,中堂里摆满了莲花蒲团,灵堂前搭了张长桌摆放各种法器和贡品,身穿袈裟的僧人已经在念经了,吊唁的人围了一圈,荣茵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青烟缭绕,供桌上灰白的香灰落进盛着无根之水的铜盆里,她透过丧幡看到了被架起来的棺椁,齐天扬静静地躺在里面,两人隔着厚厚的木材,以后相见,就只有冰冷的墓碑了。 僧人开始手持法器围着棺材绕圈,人群往后退了数步,有两个官眷站到了荣茵面前,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荣茵仔细听了会儿,才发现其中一人是杨素素,她背对着荣茵,与另一人小声说道:“你方才看见荣茵没,她怎么还有脸皮以镇国公府的名义来吊唁,她都快被休了。” 琴书去找管事的给荣茵倒了杯热茶来,听到此话一怔,就要上前阻止,荣茵摇摇头,拉住了她。 另一名女子显然也是知道这件事的:“对呀,陆大人要娶杨莺时的事都传开了,今早还带着人去游湖了,我刚刚才从金鱼池过来,亲眼所见。” 杨素素抑制不住地笑了出来,怕被人瞧见忙用手帕掩了:“我就说陆大人会休了荣茵的,他那么好,荣茵怎么配得上他,当初他娶荣茵肯定是逼不得已的。” “她这次被休,连荣府也回不去了,我跟你打赌,肯定又被关去苏州的道观。”杨素素将帕子绕在手上,目露凶光地说道。 周围全是僧人念经的嗡嗡声,那股反胃的感觉又涌了上来,荣茵又想吐了,她知道,没有陆听澜的默许这件事根本就不会传出来,她努力抑制干呕的冲动,全身发抖。 “夫人,夫人。”恍惚间,她感到身子被人摇晃,麻木地看过去,是琴书在叫她,她嗫嚅着嘴唇,终于发出了声音:“怎么了?” “二小姐自缢了。”琴书担忧地看着她。 第110章 荣茵懵住,她看到中堂里的人群变得混乱,李氏哭叫着昏了过去,罗氏气势汹汹地穿过人群向她走来,然后一巴掌扇在了她的脸上。 第107章 冷待冷待 “啪!” 灵堂的丧幡在穿堂风里猎猎作响,混乱的人群不知何时已全部转过身来围着荣茵,供桌被撞倒,香炉沿着地面嘀铃咣啷地滚,落了一地的香灰,最后停在荣茵面前的空地上腾起呛人的烟雾,祭香混着纸钱燃烧的焦味熏得人眼眶发酸。 琴书呆了一瞬,反应过来扑在荣茵身前,护住她。 鸦青色褙子衬得罗氏的面色惨白如鬼,她身子本就不好,那一巴掌更是耗尽了她的力气,胸膛上下起伏着,簪头的步摇簌簌乱颤:“你这个丧门星,到底跟你二姐姐说了什么,竟逼得她自缢,克死你祖父和父亲还不够,要害死所有人你才满意吗?” 荣茵的左脸很快浮起了红肿的手掌印,她却感觉不到疼痛,围观的众人开始指指点点,不用听也知道在说什么。荣清听到吵闹声冲了进来,扒开人群把罗氏和荣茵带了出去,挂着白幡的抄手游廊空无一人,他暗含恼怒地道:“这是做什么,大庭广众的也不嫌丢人?母亲,妹妹如今是七夫人,您这样做是在打陆大人的脸。” “七夫人?全京城都知道她要被休了,哪里还是什么七夫人,她总是这样,什么事都做不好,这才嫁去陆府多久,就要被扫地出门,简直是给你父亲蒙羞!”罗氏的声音像是从冰窟里捞出来。 这些传言荣清比罗氏还最先听说,他心里着急得不行,他还想凭借陆听澜的关系调职呢,这时候千万不能出岔子。 他看向荣茵,半是威胁半是劝诫:“妹妹,你从小就霸道,七爷要休妻是不是因为你使性子不允他纳妾?男子三妻四妾是天经地义,你嫁给七爷本就是高攀了,更该做到三从四德才是,善妒是犯了七出之罪,你想好了,荣府可从来都没有被休回娘家的女儿。” 荣茵不知道这件事怎么说,她当然是不相信七爷要和离的,迟疑着没有开口。 罗氏因为荣蕴的死又悲又怒,叱骂道:“她哪里配过那种好日子,当初不要脸皮才逼得陆大人娶了她,如今被休更是活该,连自己的姐姐都忍得下心逼死。” 恰有小厮来请荣清过去,荣蕴死的突然,还是横死的,不能像齐天扬那样去办后事。齐母和齐元亨已经病倒在床头,现在齐家没个主事的,李氏和王氏又昏过去了,荣江去了福建还未回来,只能让他先去做主。 荣清见罗氏如此,懒得再劝,一甩袖子跟在小厮后面走了。 黄纸被风吹过来砸在脸上,纸钱锋利的边缘划过眼角,刺痛惊醒了荣茵,目光茫然地跟着纸钱掉落在脚边,背负在身上的枷锁太重了,她已经承受不起。“母亲, 父亲不是被我害死的。” 她喉头滚了滚,幽幽道出真相。 “你还敢提!”罗氏心中的怒火还未平息,走上前欲再扇一巴掌,却被荣茵冰冷的眼神摄住,她怔了怔,“你从小就嫉妒你二姐姐,现在把她都逼死了,还要把你做的错事推给她,这么多年了,你一点悔悟都没有吗?” “您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我有证据,我可以拿给您看,琴书也知道的,您可以问她。”荣茵急切地看向候在廊下的琴书,招手让她过来。 “够了!纵使如此,纵使如此……”罗氏对荣茵的恨早就深入了骨髓,她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她连连后退,手控制不住地颤抖,“我也不会原谅你,你祖父就是被你克死的,你父亲也是死在你生辰的当天,这是事实。从你出生的那一刻起,荣家的梁木就在渗血珠,该死的人是你不是你二姐姐,我只恨自己生下了你。” 荣茵颓败地垂下手,这就是母亲一直以来的想法吧,她死死地盯着罗氏,害怕一眨眼泪水就涌出来,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她再也不能自我蒙蔽。 她原来被误解、被谩骂甚至被欺辱,她都不觉得难过,因为她以为真是自己害死了父亲,她要用这些来赎罪。 知道父亲死亡的真相后,她怕母亲承受不了一直疼爱的人,反而才是害死自己丈夫的真凶,没有在第一时间说出来。她想了很多,母亲应该不会再恨她了,哥哥也不会再厌恶她,她们能像以前一样,好好地坐在一起吃顿饭,说说话。 母亲和哥哥会后悔,后悔把她关进道观,后悔嫌弃她要将她嫁去安庆,后悔从小将她扔在栖梧堂里不见天光,后悔……这么待她。 她也想好了,她不会生他们的气的,她要趴在母亲的怀里,让她再给自己唱江南小曲,会缠着哥哥,让他再带自己去做那些幼稚可笑的事情,把这些年错过的都补回来。流年太长,她们在一起的时光太短。 她以为知道不是自己的错就好了,却原来她才是原罪。 凭什么呢,凭什么要这么待她? 眼泪在眼眶里发烫,荣茵闭上眼长长叹息一声:“您不信我就不信吧,记得提醒哥哥小心二叔,我言尽于此。” 青灰色的天光暗了下去,清风苑的方向响起了哭丧声,是在准备将荣蕴入殓了,罗氏跌跌撞撞地朝那边奔去。僧人和小厮举着白幡又设了个灵堂,帛角缀着的青铜铃寂然无声,荣茵站在岔道上看了许久。 …… 马车在陆府二门停下,荣茵下车来到水榭,再走两段抄手游廊就到前院书房了,已经能看到书房飞出来的勾头瓦,突然她停住脚步,想起自己脸上的手掌印,抬手摸了摸,还是有点肿。半晌后叹了口气,不想让陆听澜看见自己这般狼狈的样子,还是等印子消了再去找他吧,遂转身带着琴书往左走了。 “七爷,金鱼池的锦鲤养得真好,个个肚儿圆圆,金灿灿红艳艳的,看着就喜庆,也不知吃了什么长那么大。”一道嗓音甜腻如浸了蜜,在安静敞风的水榭里四下传开。 荣茵怔在路中央,是杨莺时的声音。 一行人从垂花门过来,刚走到对面的游廊,有环佩叮当,水榭附近的柳树早已发了新芽,层层叠叠的细长柳叶将一对人影遮挡了大半。荣茵没有看见陆听澜的脸,却认出了那件墨色直裰,那是她特地做给陆听澜过年穿的,他嫌她在衣襟处逢的葫芦扣太花哨,稍显轻浮了些,不大穿出门。 粉底皂靴踏着四方步,衣角掠过一根又一根朱漆廊柱,他身侧是随着行走不断翻飞的鹅黄色裙摆,莫名的相配。 “七爷,今日在湖上吹了许久的冷风,我等下熬煮了姜汤送来您也用些吧,好吗?”杨莺时随手折了几根柳条拿在手里把玩,不符合她一贯作风的举动,做出来却格外的娇俏。 陆听澜的身影似乎朝这边瞥了眼,顿了顿走得更快了,风里只听到他淡淡地“嗯”了声。 离了这么远都能感受到杨莺时的雀跃,她带着身后的丫鬟婆子开心地往大厨房去了。 陆听澜什么时候与杨莺时变得这般亲密了?荣茵心里忽然有些难受,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七爷已经在对别人好了。 琴书在一旁偷偷觑她的脸色,等游廊上的人不见了踪影才小声问道:“夫人,我们还回去吗?” 指尖的柳叶被掐碎,绿色的汁水漫开,荣茵很快做了决定,调转步子朝书房走去。 陈冲罕见地拦住她,一脸为难:“夫人,七爷在与宋先生孙先生谈话,您要不回院子里等吧,七爷忙完了我会向他禀告您来的事。” 荣茵摇头拒绝,也难得的在下人面前强硬起来:“我就在这儿等,等到七爷愿意见我为止。” “这……”七爷与幕僚在商议如何与严怀山对抗的事,说到天光大亮都不一定能说完,陈冲无奈地道:“夫人,您别为难小的了,七爷吩咐过,女眷不能到书房来。” 荣茵听了更是来气,她之前也没少来,怎么那时可以现在又不可以了?而且他刚才分明答应了杨莺时,他只是不希望自己来吧。 琴书从厢房搬了个杌子来,她坐下就不走了。 荣茵是个拧巴的性子,但也是个倔强的,不撞南墙不回头,此刻她一心只想跟陆听澜解释,不管什么情况,她总要跟他说清楚的。以往都是陆听澜包容她、迁就她,他对她那么好,她也该主动一次的,她不想两人就此冷淡下去。 况且她现在真的很想见他。 宋先生孙先生出来,下一批幕僚又进去了,天黑下来,陆随出来点亮檐下的灯笼,他看着荣茵主仆,默了默,刚要开口,杨莺时就携丫鬟走了进来。 她把食盒递给陆随,笑着道:“姜汤已经熬好了,你拿进去给七爷喝吧,记得让他趁热喝,冷了更辣嗓子。”说完看见坐在庑廊下的荣茵,表情一怔,随后点了点头,就要走。 陈冲却出来叫住了她:“杨小姐,七爷让您亲自送进去” 荣茵蹭地一下站起来,心中的委屈再也忍不住,她真的受不了陆听澜这样冷待她,他连见也不愿意见她了,已经这般厌恶她了吗?母亲和哥哥怎样对她,她早已清楚,她可以不在乎他们,却做不到不在乎七爷,她十分需要他。 第111章 槅扇门打开,杨莺时拎着食盒走上踏跺,荣茵心中什么顾虑都没有了,跟在后面冲了进去:“七爷,您让其他人都退下,我有话和您说。” 第108章 保全保全 金鱼池畔,云鹤楼三楼精美繁复的雕花窗半开,湖边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人,一艘花船自湖对岸慢慢划过来,揽月居的头牌春红抱着琵琶坐在船头曼声唱道:“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纵饶有,绕堤画舸,冷落尽,水云犹故。忆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1] 吵闹的人声混着酒香涌进来,冯征明趴在窗户上听得如痴如:“春红的歌喉比她那张脸更惹人喜欢,你瞧瞧下面伸头探脑的,哪一个不是为了能多看她一眼,都盼着自个儿走了狗屎运,得她青睐进了罗帐,一夜春宵。” 陆听澜屈指叩了叩檀木棋枰, 对窗外曼妙的歌声听而不闻,黑玉棋子已将白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冯征明想起什么奸笑两声:“我听说春红贴在你身上唱过曲儿,还亲口哺你吃过酒,自此过后对咱们陆阁老那叫一个念念不忘,日日渴求再得一叙,逢见孙至诚就问起你呢,怎么样,春红可销魂?” “传闻不可尽信。”终于找到了突破口,陆听澜一手执起白子,缓慢落下,棋枰上刹那间攻守易势。 “啧。”冯征明索然无味地走回桌前坐下,“你带杨莺时出来招摇的目的达到了吧,我看不消半日你与她游湖的事情就会传遍京城,这样严党的人不会只盯着荣府了。不过我挺好奇,你是怎么说服她答应配合你的?” 大局已定,陆听澜将棋子捡回缠枝莲纹棋罐,“我答应她,若事成则为杨太傅平反,若失败,则将她送入你府中。” 冯征明端了茶盏就喝,闻言全喷了出来,衣襟上都是茶水,他拿起帕子擦了,语气甚是可惜:“这可是浙江昭明禅寺僧人精心研制的天目茶,我手里统共就没几两,你开玩笑也要分场合吧……” 他甩了甩手,看陆听澜的神色不对,立即明白过来他是认真的,一脸震惊:“不行,你知道我夫人不会同意的。” 陆听澜只是笑了笑:“你近日不是因为要抬姨娘的事跟你夫人闹着吗?” “咳咳。”冯征明清了清嗓子,他是冯家的独苗,家里为了开枝散叶不停地给他纳妾室姨娘,他妻子江氏又相中了江家旁支的一个庶女,要抬进来给他做第八房小妾,他不同意躲出来好几天了。 江氏的心思他清楚,那个庶女是江家远得不能再远的族亲,一家子都仰仗着江家过活,若进了府,对江氏肯定言听计从,江氏不过是想掌控他。 他心里也不舒展,赌气地道:“就算要纳妾,我也不能纳个心里装了人的吧,那岂不是给我自己添堵。” “不需要你做什么,保她后半辈子性命无虞就行了。”陆听澜给自己倒了杯茶,“我会将我手里的私产拨一半给她,让她衣食无忧。” 冯征明听出了不对劲:“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打算让我跟着一起了?陆七,咱们是打小穿开裆裤长大的交情,你可不能撇了我,再说我也不是那等贪生怕死之辈。” “你祖上有先皇御赐的免罪金牌,这件事主谋在我,严怀山不会为难与你,你有更重要的事做,我家人还需要你来照看。”陆听澜让他坐下来,一一与他讲明。 冯征明知道他说的在理,若真到了那一步,尽量少流血才是最明智的,他眉头皱了起来:“你实话与我,你究竟有几成把握?” “若得郭兴相助,可至八成,反之不到五成。”陆听澜用指背试了试茶碗的温度,略可入口。 冯征明沉默不语,大皇子羽翼未丰,其实应该蛰伏起来韬光养晦静待时机,可是严怀山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他问道:“那弟妹,你打算怎么办?” 陆听澜吃尽茶碗里的茶水,天目茶果真是好茶,茶汤醇厚,茶香纯净,就是太苦了,连他都有些受不了。他放下茶碗:“她是不可能留在京城了,我一旦出事,依照严怀山宁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手段,她必死无疑。我与她和离,另一半的私产全都留给她,玄青和玄夜武功高强,心思缜密,他们会护送她离京,南下也好,去漠北也罢,只要是她想去的。此后天高地迥,她尽兴过活。” 荣茵把他留在厢房里的书都翻过了,那几本游记她最喜欢,没事总会拿出来看看,还来问他去过没有,是不是真如书里写的那样。 冯征明怔怔地坐在椅子上:“你这样做就不怕弟妹伤心吗?” 又一曲毕,窗外掌声雷动,陆听澜起身站到窗前:“……命都没了,伤心有什么用,活着才最要紧。” 至于会不会伤心,他想,他在荣茵心里还没那么重要,至少不会像齐天扬的死那样令她难过,她会忘了他,潇洒肆意的活着。 这般就很好了。 暗一正向陆听澜汇报郭兴的动静,就听见门“哐当”一声响,荣茵冲了进来,身后还有杨莺时。书房里的人都惊奇地看过去,暗一差点咬到了舌头,还从来没有人敢用这种命令的语气跟七爷说话。 幕僚最先回过神,拱手就要告退。陆听澜抬了抬手:“不用。” “你先回去吧。”他面无表情地看向荣茵,眼里是无声的指责。荣茵直盯着他,一点儿也不退让:“七爷,我有话跟您说,不会耽误您太久的。” “听话。”陆听澜疲倦地揉了揉额角,“你也看到了,我有事要忙” 荣茵呼吸一滞,原先陆听澜对她说这两个字,总是装满了怜惜和柔情,现在听来已然变成了不耐烦。 “七爷。”杨莺时柔柔地唤道,陆听澜一顿,招手让她过去。 食盒打开,姜汤的辛辣味蹿到了荣茵的气管里,她辣得眼睛都红了,一把拉住陆听澜要接过汤碗的手,指着杨莺时倔强地问:“为什么她可以,我就不可以?我只是想跟您说几句话。” 陆听澜扳开她的手,回过身不再看她:“你如果不是来签和离书,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 他的背影决绝,语气冰冷,荣茵看着他,像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般打量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冷淡至此,连开口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 她好像从来就没看懂过他。 幕僚们低下头大气都不敢喘,杨莺时端起姜汤走过去:“七爷,再放下去就冷了,您先喝了吧。” 荣茵就这样看着,看着陆听澜轻声应了,看着他接过去,看着他们两个并肩站在她面前,如天造地设的一对。原来亲眼看见陆听澜对别人好,是这种感觉,她苦笑着点点头:“过几日我再来。”说完转身走向了夜色。 陆听澜端着汤碗的手用力握紧,姜汤晃荡不止,溢了出来,顺着他的手背往下滴。 …… “夫人,该起了,去茶园看戏的时辰快到了。” 琴书撩开幔帐,荣茵已经坐了起来,这几日她都是这般,躺在床上不爱动弹。院子里伺候的都清楚她与陆听澜闹僵的事,以为她心情不好,手脚比以前都放轻了许多。 陈妈妈私底下也去找过陆听澜,说了荣茵的情况,想让他回踏雪居看看,他没说什么,只让她好生照料着。陈妈妈无奈,只好在吃食上下功夫,**茵胃口还是不好,眼瞧着人都瘦了。 估计她去松香院请安时,陆老夫人也看出来了,这才想着约着裴老夫人一起去京城有名的如意园看戏,人多出去热闹热闹,让她转换一下心情。 各房的人跟上次去梅园一样,还是先到垂花门等着,大家现在对荣茵的态度很微妙,见她来也只是笑着打了声招呼,她走到陆老夫人面前行礼。 陆老夫人拉着她的手左看右看,最后叹了口气:“老七媳妇跟我坐一辆马车,咱娘俩儿说些悄悄话。” 马车上铺了厚厚的褥子,坐上去不会太晃悠,陆老夫人说有话要说,一路上却没怎么开口。荣茵低着头,安静地坐,慢慢明白过来,陆老夫人是在给她撑腰,对着陆老夫人感激地笑笑。其实她不在意的,人情冷暖的事,她自小就见得多了,这些都不算什么。 陆老夫人将她搂到怀里,柔声道:“外面的传言,你不必去听,你的为人母亲都看在眼里,母亲是极为满意你的,你放心,陆家没有休妻与和离的事,我不会应允老七这么做,我已说过他了。” 荣茵乖巧地应了,心里却沉甸甸的。 如意园是一个二进的四合院,前院中搭了个一丈高的戏台,四周全是看戏的雅间,后院则是供人们休息的去处。陆府订了二楼中间的厢房,视野最好,能将戏台子看得一清二楚。 “哎哟,爷您轻点儿,奴家身上还疼呢。”一行人上到二楼,忽然听到隔壁厢房 传来嘬嘴的声音,槅扇门没有关严,张潇不经意间看了眼,随即鄙夷道:“这些烟花之地的女子,真是臊得没边,看了都害眼。” 第112章 如意园是没有娼妓的,但客人可以带进来,一般这种人都非富即贵,掌柜的不敢拦。 一行人匆匆走了,里边的女子却在看到荣茵的身影时,当场怔住。 今日戏台上唱的是《浣纱记》,在唱到越王勾践厚礼卑词吴王称臣时,荣茵有些坐不住了,她一向不喜戏曲,觉得吵闹,跟陆老夫人说了一声,就出来往后院去了。 [1]柳如是,明,《金明池咏寒柳》 第109章 接受接受 茶园后院花影婆娑,戏台的铜锣声已听不太清,店小二将荣茵等人带到厢房门前就停了下来,琴书从腰间解下荷包,打赏了几枚银锞子,店小二哈着腰:“多谢夫人,有事您再吩咐,小的就先退下了。” 琴棋推开房门,厢房不大,但还算雅致,架子床上的被褥也是干净的,她整理好让荣茵进来歇息,荣茵站在门口不动,候在一旁的琴书奇怪地喊了声:“夫人?” 不远处的紫藤花架传来窸窸索索的声音,荣茵回过头,看到了藏在树丛后边的金缕鞋,她皱了皱眉:“来者何人,还不打算现身吗?” 方才下楼,她就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原以为只是同路,不想一直跟到了这里。 树丛抖动,一双素手拨开垂落的藤萝,穿着水红色竖领大襟长衫的年轻女子走了出来,妆容明艳浓香袭人,额上一层细密的汗珠,走得很急的样子。 面容似曾相识,荣茵努力回想了一下,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那女子走到近前福了福身:“奴家苏明贞,见过七夫人。” 这声音分明是方才看戏时隔壁雅间内的那名风尘女子!琴书也听出来了,警惕地挡在荣茵身前,让人看见夫人与她交谈,名声该不好听了。 苏明贞黯然地垂下头,她这种人,良家妇女都怕沾染上,可她也找不到其他见荣茵的机会了,咬了咬嘴唇:“夫人,苏州邛崃山,上真观,您还记得吗?我有事想求您帮忙。” 上真观正是荣茵在苏州待的道观。戏台上一折戏到了尾声,喝彩声飘了过来,荣茵四下看了看,园子中没有避人的去处,让她进屋再说。 苏明贞坐在窗前的罗汉床上,染着丹蔻的指尖抚过烷桌上白瓷碟里的松子糖:“奴家有个妹妹也在上真观,闺名叫苏明秀,静心是她的法号,我家原是住在宛平金城坊井儿胡同的苏家,家父是礼部仪制清吏司的郎中苏习静……” 嘉和十三年发生了一起科举舞弊案,苏习静任主考官将礼部侍郎周益儿子的答卷与第一名调了包,后被学子联名告发至都察院。皇上大怒,下令彻查,后周益被贬,苏家一门男子全被砍头,女子则进了教坊司。 这件事当年闹得很大,荣茵曾听哥哥说起过,原来她是静心的阿姐,难怪方才觉得面熟。 “那年妹妹不过八岁,阿娘和阿爹用全部身家买通了主审官,偷偷将妹妹送去了苏州道观,如今十年过去了,也不知她是否还记得家中的人。阿娘思她成疾,去年病死前都想着见她最后一面,可惜未能如愿。我听说夫人也是从那儿回来的,早就想找您问问,只是今日才得机会,您可曾见过我妹妹,她过得好吗,现在长多高了?” 荣茵这才知道,静心是这样入了道观的,回忆她做的那些事,在观里人人都惧怕她几分,不会被人欺负,也算过得好了吧。荣茵浅浅地笑了:“她与你长得很像,性子泼辣得很,比我还高一些,你不用担心她,她过得挺好的。” 苏明贞也笑了,豆大的泪滴滴在烷桌上:“她性子像我阿娘,我阿娘生前就是个泼辣的,您不说我也知道,这些年她一定吃了不少苦,没人护着,她得受多少委屈啊。” 苏明贞在袖子里摸索了半晌,掏出一个布团,层层打开后,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银票,不多,约莫三百两,但泛黄的边角能看出攒了好久。 她双膝一弯,跪在了荣茵面前。“这是做什么,你有话直说,快起来。”荣茵放下茶盏,示意琴书扶她起来。 苏明贞摇了摇头,祈求地看着荣茵:“这些银子是我与阿娘断断续续攒下的,我入了教坊司身不由己,我想求您帮我把这些银子捎给她。我知道非亲非故您没有理由帮我,说实话我之前也找过别人,可是都被骗了,您与静心有同门情谊,求您帮帮我吧。” 她怕荣茵不同意,头重重地磕在地上,琴书根本就拦不住。 荣茵的手在袖子里发抖,她狠狠掐住自己掌心的软肉,声音轻得像灵魂被剥离了般:“她在道观用不上银子,你为什么不留着给自己赎身?” 苏明玉的额头中央肿起了一块,看着狼狈却笑得温柔:“我已是贱籍,烙在身上的印记一辈子都洗不掉了,赎不赎身又有何异?她不一样,她是我们家最干净的人,阿爹阿娘还有我,只希望她过得好。有了银子她就能出道观,找个清白人家嫁了,平平安安的过完这辈子,阿爹阿娘也能含笑九泉。” 荣茵曾经以为道观里的人都跟她一样,是犯了错被家人关进去的,在她等来接她回京的马车时,她甚至是沾沾自喜的,她以为只有自己获得了家人的原谅,只有自己还被家人惦念着疼爱着。 原来不是,她现在才明白,真正疼爱你的人,会想方设法地保全你,就像静心的家人一样,她才是被抛弃的那个。 她开始怀疑那些关于母亲美好的回忆究竟是不是真的,应该是她的臆想吧,不然为什么转变至此。母亲满月就将她关在栖梧堂了,那时的母亲在想什么,希望她在里面悄无声息的死去吗? 荣茵的心一抽一抽的疼,连呼吸都困难,承认自己的母亲从来就没爱过她,对她实在太残忍。 琴书送完苏明玉回来,见荣茵盯着窗外的紫藤花出神:“夫人,您不是说累了要睡一会儿嘛,这花有什么好看的,府里也有呢。”她上前放下湘妃竹的帘子:“奴婢扶您去床上躺下吧……夫人,您怎么哭了?” 荣茵抬起手,摸到了一脸的湿泪,竟哭了么。她喃喃地道:“不曾哭,是迎风泪,我只是有些想琴心了。” 琴书笑了笑,给她掖好被子:“这有什么难的,赶明儿叫人去铺子上递个口信,琴心姐姐随时都能来看您,您睡吧,太夫人和裴老夫人还有一场《玉簪记》没看完,到时辰了我叫您。” …… 看完戏裴老夫人又带着大家伙移步去酒楼吃饭,回到陆府时已近入夜,陆老夫人看了一天的戏,身子乏得紧,免了众人晚上的定省。 荣茵沿着青石板的小径往踏雪居的方向走,瘦长的上弦月悬在天际,路边草丛里虫子嚯嚯的叫。还未走近,她就听到烟雨楼处传来的吵闹声,那边灯光大亮,丫鬟仆妇来来往往,手上都端着红漆托盘。 陈妈妈在院门前等着,见到荣茵就让她先进院子里去,神色看起来很不自然。 荣茵没动,看了眼烟雨楼:“陈妈妈,那边怎么这么热闹?” 陈妈妈低着头没吭声,手绞着衣摆,似乎在想怎么回答比较好。 荣茵笑了笑:“你说实话吧,是不是七爷让人布置的,他是想让杨小姐搬过来住吗?”烟雨楼是除踏雪居外离前院书房最近的宅院了,当初她跟陆听澜闹别扭说让杨莺时住的时候,他还很生气来着,说妾室应该住在倒座房。 那现在同意杨莺时过来住是因为不是纳妾室,而是娶正妻了吗? 琴墨已经忍不住了,她冷眼瞧了这几日,急得上火嘴角都要起水泡了,怎么夫人对失宠这件事一点都不着急,这可不行啊,她还想许个管事呢。于是开口道:“夫人,今日七老爷又带杨小姐出去了,烟雨楼也是他吩咐陈护卫布置的,您快想想办法……” 陈妈妈急忙呵斥:“琴墨,退下,夫人累了一天哪有功夫听你说话。” “我说的都是实话,夫人应该知道的。”琴墨还有些不甘心。 “小蹄子,我看你皮痒了。”陈妈妈伸手拧了几下,琴墨疼得嗷嗷叫,一溜烟跑了。 “夫人,您别听她乱说,这么晚了,先进去吧。”陈妈妈要来扶她。 荣茵挥开她的手,朝烟雨楼走了几步,望着黑暗中亮堂堂的院子,她想起陆听澜带她去广济寺看佛塔的那一晚,想起他对自己说过的话,还有嫁给他之后的点点滴滴。 她告诫自己不能动情,却还是陷在他的柔情蜜意里,才会在面对他的冷待时,毫无还手之力。 她早该承认的,七爷,是真的不要她了。 荣茵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里面空空 荡荡的,继失去母亲后,她又失去陆听澜了。她很难过,终究还是一个人了,但她知道,会过去的,她经历过无数次这种失望的时刻了,不也还是挺过来了么,只是这次,她连琴心都没有了。 或许,这就是她的命吧。 要是当初陆听澜没有答应娶她就好了。不嫁给他,就不会知道被人捧在手心里是什么滋味;不嫁给他,就不会得到又失去;不嫁给他,她一直生活在泥沼里就不会生出妄念。 第113章 她也可以听陆老夫人的话,继续留在陆府,当自己是一个旁观者,看陆听澜娶妻生子,看他与别人恩爱白首。 只是她已经没有牵挂了,留在这里跟被关在栖梧堂有什么分别呢?母亲不会来看她,哥哥不会来看她,陆听澜大概也不会来看她的,他们都不要她了。 荣茵推开陈妈妈,转身朝前院书房跑去。 月上中天,陆听澜才回来,他身后跟着玄青和宋先生,几人跨进院门,陆随一脸凝重地挡在门前,玄青不由问道:“大半夜的杵在这儿当门神?” 陆随叹了口气,默默走开,陆听澜一眼就看到蹲在檐下的荣茵。 荣茵也看到了他,扶着槅扇门慢慢站起身,声音清凌凌荡开在夜色里:“七爷,我答应您。” 第110章 有孕有孕 后半夜下了一场小雨,清晨醒来还未停歇,琴书和琴棋掀帘进来,面面相觑下都有些惴惴不安。昨夜荣茵跑走后,她俩追了上去,陪荣茵等了大半夜,才等到七老爷回来。书房里荣茵跟七老爷到底说了什么她们不清楚,但琴书跟着荣茵识过字,看到和离书再加上这阵子两位主子之间的情形,多少也猜到了几分。 琴棋瞪了眼琴书,让她先开口说话,琴书无法,只好道:“夫人,您叫我们来有什么事吩咐吗?” 荣茵收回视线落在她俩身上:“我与七爷和离后,打算离开京城,你们愿意跟我走吗?不愿意也无碍,我会把身契给你们,再给你们点安身的银子。”她从荣府带来的丫鬟只剩她们了,她若离开,她们在陆府是待不下去的。 但琴书和琴棋在她身边的时间不长,而且这次离开可能就不回来了,荣茵不想勉强她们。 “奴婢,奴婢……”琴棋眼神闪躲,挣扎片刻跪在地上,“夫人是奴婢见过最好的主子,您待奴婢的恩情,奴婢都记在心里。奴婢也想一直陪在您身边伺候您,但奴婢的父亲母亲还有两个哥哥都在荣府的庄子上做事,奴婢不想离开他们。” “我知道了,起来罢。”荣茵拢了拢身上的披风,雨后还是有些微凉,“身契在匣子里,每人有五十两的银票。” 铜镜里映出荣茵单薄的肩背,琴书抿起唇也跪在了地上,郑重地给荣茵磕头:“奴婢想一直伺候夫人,夫人去哪儿奴婢就去哪儿。” 荣茵意外地看着她:“你想好了?以后不回来你就见不到家里人了。” 琴书笑着应了,爹娘嫌弃她是个丫头片子,从小就不待见她,她被荣茵选中,留在栖梧堂后才好了些,后来进了陆府就更是不同了,也开始对她嘘寒问暖起来。若她现在回去只怕又要遭嫌弃了,还不如一直跟着荣茵。 荣茵点点头,事情决定下来就让她俩先收拾行李,留给她们的时间不多了,琴棋吃惊地道:“三日后就走,这也太赶了吧?” 荣茵也没想到会这么急,此时雨已经停了,她望着檐角滴落的雨滴,青砖地上洇开的水纹让她想起了昨夜砚台里晃动的墨汁。 陆听澜站在院门前,深夜里神情显得十分冷峻,灯笼橙黄的光也没将那一身清冷暖热,他好像没听清荣茵说的什么,直盯着她,许久之后才漠然地走进书房,打开柜门将上次的和离书拿出来放在桌案上。砚台里的墨汁已经凝固,书屏后放置了水丞,他取出其中的水盂勺往砚台里加了几勺清水,然后缓慢地磨墨。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有一瞬间,荣茵以为他手中的那锭徽墨会一直转下去,最终还是停了。 荣茵上前执笔,看清了和离书上写的话,是陆听澜擅用的馆阁体。 “盖闻伉俪之道,贵在琴瑟和鸣。忆嘉和二十三年荷月,缔红叶之盟,结朱程之好。吾妻荣氏,德荣兼备,温惠性成,吾喜爱之深,难以言表,春秋虽短,可慰余生孤寂。然今观镜破钗分,实非人力可挽,遂焚香告祖,沥血陈情,解姻缘之契,归陌路之人。惟愿吾妻分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另择清贵良人,喜乐一生。” 她读着读着,眼泪又要忍不住,慌乱擦去,迅速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画押。 她写的簪花小楷,还是陆听澜一笔一划教会的,那些当时觉得寻常的时刻,如今想来却颇为可贵。 陆听澜倏地背过身去,衣角带倒了书屏,桌面轻微抖动,荣茵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嗓音发颤:“……是我食言,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都答应你,但我希望你能尽快离开京城。” 这般迫不及待了吗?或许是疼痛多了人就会变得麻木,荣茵此刻已经感觉不到难过了,她轻声道:“泰兴商行早晚会被清算,我哥哥私底下参与了一些不好的事,我知道他有罪,不求您保住他的功名和官职,只希望您能保住他和我母亲的性命。” 就当她还报母亲的生育之恩吧,若父亲在世,肯定也希望她这么做的。 书房又陷入寂静,曾经两人有说不完的话,现在却相顾无言。荣茵离开书房,替他掩上了门扉,连同他们的过去,就一齐丢在这个夜晚吧。本来还想祝他和杨莺时白首一生的,可那些话她真的说不出来。 “夫人,您的库房整理起来也要两日的功夫呢。”琴书拿出库房的册子翻看,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嫁进陆府以来,荣茵库房里的东西是越来越多了。 荣茵知道自己的嫁妆不算丰厚,拒绝接管陆听澜的私产后,他就以送礼的形式时不时送她一些名贵的东西,她那时没想过两人会走到和离这步,皆甜蜜地收下了。 “库房里的东西先不管,衣裳带几身路上换就行,首饰就不带了。”她那些首饰,几乎都是陆听澜给她置办的,其实衣裳也是,自嫁给他以后,他就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很多时候都是一些小事,根本不值一提。 琴书似乎猜到了她心中所想,拿出匣子里的一枚壁形玉佩,问:“夫人,这个也不带吗?奴婢记得您在栖梧堂就有了的。” 荣茵接过来,这枚玉佩也是陆听澜送她的,当初在船上被他当作了信物,细算下来,他们认识也快两年了,虽然嫁给他的时日不长,却是她这辈子过得最舒心的时候,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他,心就像被人挖空了似的。 她眼睛干涩得发疼,却连眼泪都没有了。 …… 马车刚停下,琴心就急不可耐地挑开了车帘,一张笑脸在阳光底下微微泛红,鼻尖上是细密的汗珠:“夫人,我都等您半天了。” 荣茵下了车,好笑地看她:“都是要做母亲的人了,还是这么跳脱。” 琴心才不管那许多,她将荣茵迎进屋内在大炕上坐下,烷桌上摆满了茶果点心,提起茶壶一晃,发现里面的茶水冷了,忙拿了要去换壶新的来。 “你坐下。”荣茵拉住她,“你大着肚子,让琴书去弄。” 琴书接过茶壶问了灶房的位置出去了。琴心的嘴角就没下来,她把荣茵带来的东西放在了八仙桌上,眉眼弯弯:“夫人,您来看我就是了,还带这么多东西作甚?缺什么夫君会看着置办的。” 荣茵却有些笑不出来,陆听澜已安排好了马车和护卫,她明日就要走了,孩子的洗三满月甚至抓周她都看不到了,今日是特地过来的。她听陈妈妈说女人生孩子凶险,带来的都是些生产时能用到的药材,还有亲手给孩子做的肚兜。她打开一个锦盒,里面装的是一个小小的金脚镯,挂了两个赤金的莲蓬。 “这是我给 孩子的,等他生下来,洗三那日就可以戴上了。” “这还早着呢,也才四个月,等孩子满月我带着去陆府拜见您。”琴心轻轻抚摸微凸的肚子,笑容忽然僵在脸上,她察觉到了不对劲,“夫人,您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方才您已下马车我就觉得您瘦了。” 琴心还怀着身孕,荣茵不想让她担心:“你还不知道我的,天一热就没胃口,可不就瘦了,过几日缓过来就好了,陈妈妈天天换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呢。” 琴心摇头:“夫人,您开不开心我还是能看出来的。” 荣茵握着琴心的手,忍不住感慨,其实她一直也不算孤身一人,琴心在那些年都陪着她呢,就算未来她不在了,也还有琴书,自己应该满足的,不必去强求许多。 只是道理说得再多,要真正做到却很难,人对在意的事,根本就做不到安之若命。 她强颜欢笑道:“就是胃口不好,真的不是什么大事。” 琴心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有惊有喜地问:“夫人,您会不会是有了?” 荣茵愣住,她这样子都快持续一个月了,最近遇到的事太多,先是齐天扬的死,再然后是七爷与她和离,她只当是自己心情不好引起的,压根没往其他方面想过。 琴心见她迟疑,即使没有十成把握也有八分了,她又笑起来:“我隔壁的院子就住了个大夫,胡同里的人都找他看病拿药,医术还是过得去的,您等着,我去请他过来。” 第114章 “不行!”荣茵伸手拦她,陆随和玄夜还守在外面,要是让他们知道陆听澜就知道了,再说也还没确定是不是真的有了。她想了想道:“让琴书去,就说是来给你请平安脉的。” 大夫是个七旬老者,胡子花白。他一手捻髯,一手按住荣茵的脉细数,一盏茶后又换了另一只手,如此双手的脉息都数了,才道:“恭喜这位夫人,虽然月份尚浅,但老夫很肯定,您已经有了身孕,还不到两月。不过最近您忧思过重,情绪起伏大,需得注意着。” “那要喝安胎药吗?”琴心激动地问,这个孩子陆老夫人可是盼了许久。 大夫摇了摇头:“不用,夫人应一直服用了温养身子的药物,因此身子骨还算结实,胎像也稳,无甚大碍。” 琴心欢喜得双手合十,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琴书取出银子付了诊金,看向荣茵的眼神有些复杂,明明是喜事,可又不知该不该高兴。 荣茵心里除了震惊还有些不知所措,心怦怦跳,这个孩子来得实在太不是时候。 第111章 释怀释怀 斜阳穿过龟背纹窗棂,在桌案烙下金红交错的光影,信封上的字被反射得模糊不清,张昂一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一手屈指叩了叩案几,惊起茶盏里沉浮的君山银针。与他一张桌案相隔的陆听澜负手站在窗前,整个人陷在刺眼的光照里。 他眯了眯眼,不解地问:“陆阁老今日怎么没去游山玩水?还有闲心找我来喝茶。” 陆听澜的背影动了动,示意张昂打开信封:“你不是一直在找荣荨吗?她目前在南直隶的凤阳府。” “你这是何意?”张昂派人南下打探过荣荨的下落,但一直都没找到,凭荣荨一个人是做不到不留痕迹的,她身边应有高手在。想着荣荨与荣茵的关系,张昂第一时间就怀疑上了陆听澜,可上次他已经拒绝过自己了,怎么又改变主意了? 陆听澜走回桌边坐下,淡淡地道:“我想跟小将军做笔交易,荣荨身边有我的暗卫跟着,我可以把联络他们的方式交给你,以后他们就是你的人了。” 其实陆听澜今日不说,张昂自信靠着将军府的暗探,早晚也能找到荣荨的踪迹,他语气没有什么波澜:“我知道陆阁老想要什么,你大可放心,我长姐一日是陆家妇,将军府就一日与陆家同乘一条船,再说我也见不惯严怀山的党同伐异。” “不是这个。”陆听澜微微摇头,端起茶杯低头喝茶。他想过了,严怀山依靠泰兴商行,在南边的势力早已盘根错节,尤其是浙江和福建一带,荣茵往西北去才是最安全的。而张昂的父亲在漠北乃至整个西北的威望,都无人可及,只有将军府愿意出面保下荣茵,他才能真正地放下心来。 他又拿出一个信封,张昂打开看了,里面装的是武定侯贪污受贿的证据,武定侯一直都想让郭家一脉在军中独揽大权,是不可能让将军府借军功做大的,这几年没少联合严怀山打压将军府,每年拨下去的军饷很大一部分都到不了漠北。 张昂知道武定侯的把柄有多难抓,他回京这么长时间都没什么收获,陆听澜还不知费了多大力气,往往筹码越大,所求之事就越重。他往后远离桌案靠在椅背上,略有讽刺地问:“阁老春风得意,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吗?” 陆听澜皱了下眉,不知道他对自己的敌意从何而来,以至于这般夹枪带棒的说话,不过他也顾不上去猜了,神情严肃地道:“我若被抓,是决计活不成了,我要你答应我,我死之后,荣茵不会有事,将军府会倾尽全力护住她。” 让自己的妻子远走,日后说不定还会另嫁他人,像他这样运筹帷幄的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这样做的。张昂心中紧绷的一根弦突然就断了,陆听澜怎么可能不在意荣茵呢?恰恰相反,他就是太在意才会为她打算这么多,与她和离,还她清白之身,让她没有后顾之忧的活着。 张昂沉默了好久,斜阳被拉长,光影照在他的脸上:“你不用与我做交易,即使没有这些,我也会想办法护着她的。”他本来就亏欠了荣茵。 这话是什么意思?陆听澜是真的不舒服了,荣茵是他的妻,就算他要死了,也会给她铺好后路的。 陆听澜喉头滚了滚:“靠着这份把柄,至少可以保将军府三十年无恙,没有它,将军府也是泥菩萨之身。” 能被温文儒雅的陆阁老威胁,自己也算有本身了吧,张昂苦笑,跟他争什么呢。他站起身将两封信收拢进袖子里:“阁老的提议我答应了。” 陈冲送张昂出府,转过水榭的太湖石,就看到对面青砖甬道上慢步行走的荣茵,琴书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残阳在她松挽的堕马髻上镀了层金箔,发间的步摇轻颤,一如那年花朝节她头上展翅欲飞的凤蝶金簪。 “荣茵!”张昂大声叫住她,此刻很想跟她说点什么。 震惊的情绪渐次平复下来,荣茵无意识地轻抚小腹,那里平平的,却有了个与她有血缘羁绊的小东西,如今是她在世上最亲的人了,原以为又要一个人走的,忽然就有人陪着她了,细细想来还是喜悦大过了其他。 “这样软和些,硌不着小公子。”琴心忙给荣茵加了个软垫,“夫人,您高兴过头了吗?怎么笑都不笑呢,这可是个大喜事,太夫人和七老爷知道了还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本来七老爷就宠您,这下是真的含在嘴里都怕化了。” 荣茵笑笑,听琴心絮絮叨叨说了好些有孕该注意的事,回到陆府时天还亮着,她在垂花门下了马车,慢慢往踏雪居走去。方才在车上她做好了决定,既然已经和离,这件事就没有必要告诉陆听澜了,她要带着这个孩子走,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来,好好地陪伴孩子长大。 至于陆听澜,他以后会有其他的孩子的,可是她只有这一个了。 “荣茵!”快要走到青砖甬道的尽头,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她,荣茵回头,那人逆光站定,她看不太清稍稍朝前行了两步。 张昂抿了抿唇,从头到脚仔细地瞧她,上次见她还是荣清成亲的时候,在荣府的园子里远远地看了眼,她被众人围着,笑得矜贵又淡然:“怎么,不记得我了?” 荣茵确实有些意外,不过在陆府碰见张昂并不稀奇,毕竟张潇在这儿呢,只是她嫁进来这些时日都没遇到过,下意识以为他是 为了四妹妹的事来,搭手福了福身,略微着急地道:“见过小将军,天色不早,就不耽误你回去了。” 张昂在渐浓的暮色里轻笑出声:“瞧你心虚的样子,难不成做了什么对不住我的事?” 荣茵一怔,正要说什么,就见他摆了摆手:“行了,逗你玩的,路过见到觉得背影像你,就喊了一声,你回去吧。” 他的样子说不上来的怪异,荣茵犹豫几息,点了点头带着琴书走了。 残阳沉入歇山顶的飞檐,四周逐渐昏暗,张昂盯着荣茵消失的方向看了许久,陈冲没忍住咳嗽一声。 “才看看就受不了,那她以后改嫁你家大人不会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吧?”张昂不耐烦地斜睨陈冲,一甩袖子大步走了,胸膛却敞亮了些许。罢了,荣茵有陆七护着,跟他早没什么关系,等事情了结,他再亲自去凤阳将荣荨抓回来,她欠他的多多了,想走可不是那么轻易的事。 陈冲嘴角控制不住地抽动,都说小将军说话难听,他算是领教到了。 五更天的梆子卡在喉间似的漏了半声,陆听澜站在书房阁楼的漏窗前,攥着窗棂子的手背暴起青筋,檐下未灭的灯笼将垂花门前的马车映得恍惚。 他看见荣茵在琴书的搀扶下上了车,登上车板,她似乎感觉到什么,朝书房的位置望了过来。凌晨黛蓝的天色里,什么都含混不清,须臾她钻进了车厢,车轮辘辘碾动,从月洞门到影壁,车帘子一次都没有掀起来过,直至马车化作浓雾里模糊的剪影。 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了,不知道荣茵能记得他多久,今后还不会不会想起他,但愿她想起的都是自己对她的好。陆听澜的喉头猛地痉挛,窗棂的木屑扎进掌心,刺痛提醒他,太少了,他对荣茵的好太少了,还不够让她一辈子记得他。 他这一生本就注定是孤独的,是荣茵闯进了他贫乏的日子里,让他尝到了甜酸苦涩各种滋味,现在不过是回到了以前而已。 他经历了那样多的世事沧桑,到了这样的年纪,没有什么承受不了的,只要她余生过得好就好。冷风灌进衣袍,将疼痛吹散开去,陆听澜的神色渐渐归于平静。 踏雪居的院门大开,时隔一个多月,陆听澜终于又踏进了这里,其实这期间他也回来过的。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睡不着了总要来看看荣茵,站在窗牖前隔着床幔,只能依稀看见她躺在床上的影子,但这一眼就足以支撑他。 西府海棠的花期就要过了,蔫吧吧落了一地,墙根下一溜儿的花盆没有搬走,阶前那株十八学士开在枝头兀自晃着,花瓣殷红。 第115章 陆听澜上前摘下,荣茵喜欢把花养在瓷瓶里,放在梳妆镜前或是圆桌上,她说每日起床看见娇艳欲滴的花,心情也能好不少。后来他将书房里开得好的兰花摘下送给她,她却反过来嗔他辣手摧花。 陈妈妈躲在碧纱橱后边悄悄抹眼泪,见他进来把手里的东西拿给他看:“七老爷,夫人的绣活还没绣完,怎么突然就走了呢。” 绣绷上绷着未完成的婴戏图,金线绣的鲤鱼才点了一只眼睛,陆听澜接过来,指腹抚过细密的针脚,心也像被针扎般。他穿过板壁,将茶花放在圆桌上,掌心不期然碰到了光滑的硬物,拿起来看,是当初给她的那枚玉佩。 他倏地站直身子,打开黑漆描金顶箱立柜的柜门,荣茵的衣裳摆得满满当当,他又转身走向梳妆台,将抽屉全拉开看,首饰盒里的首饰都没少,那些他为她置办的东西,她一样都没带走。 他踉跄地跌坐在拔步床上,陈妈妈追过来:“七老爷,您叫陈护卫去把夫人追回来吧,现在还来得及……” 陆听澜疲惫地挥了挥手,打断她,嗓音轻飘飘的:“陈妈妈,你退下吧。” 天将亮未亮,荡下的门帘子挡住了曙光,他蜷进尚存余温的被衾里,幔帐里还飘着若有似无的玉兰花香味。 第112章 思念思念 天渐渐亮起来,有仆妇拿着扫帚扫去地上零落的花瓣,响起了沙沙声,陈冲立在廊下,立即冲过去打手势让仆妇走远,这段时日七爷忙得都没时间睡个囫囵觉了,他们做下人的不敢阻拦,但一直担心着。 陈妈妈退到屋外,眼角还有残泪,她转身看到陈冲拉着他问:“陈护卫,七老爷和夫人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他对夫人的情意别人不清楚我们还不清楚么,怎么就走到这个地步了?” 陈冲叹了口气:“陈妈妈,你就别管了,七爷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夫人好。” “可我瞧着夫人并不好受,走得这么匆忙,太夫人也不知道,今日请安不见夫人她肯定会问的,昨儿个她还心疼夫人特地叫大厨房炖了补汤送来,等会儿指不定怎么难受。”陈妈妈说着又哭起来。 陈冲静默不语,要说难受七爷才是最难受的,他最近忙得脚不沾地,未尝不是在纾解心中的沉闷。 廊下的灯笼熄了,第一缕晨曦射穿黑暗照在瓜楞纹柱础上,忽然眼前一暗,陈冲警觉地望过去,不知何时陆听澜已掀开门帘走了出来,站在二人身后。他面无表情地听完陈妈妈的话,却不置一词,谁都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片刻后只听他淡淡地道:“备车吧。” “大人,今日休沐,您都多久没有合眼了,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歇一歇吧。”陈冲试图劝说。 陆听澜摇头:“无事,去庆春园。”一闭上眼,他眼前全是荣茵的样子,哭着的笑着的害羞的撒娇的,他从来都不知道,与荣茵相处的所有日子,甚至是那些微不足道的时刻,他都清晰地记在了心里。内室空得厉害,可又全是荣茵留下的痕迹,他的身体里像在被什么东西啃噬着,不痛却也无法忍受,这让他感觉十分的无力。 杨莺时才走到踏雪居的院门外,就看到往外走出的高大的身影,薄雾中显得愈发的伟岸,她抑制不住地心跳加快,荣茵终于走了,现在陆听澜的身边再无旁人。她似乎看到了不远的将来自己如何的得偿所愿,因为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 杨莺时深深吸了一口气,迎上去开口唤他:“七爷。” 陆听澜停在踏跺上,没有看她,反问道:“杨小姐有事?” 杨莺时把手中抱着的包袱打开,略有羞意:“虽说入了夏,但早晚还是寒凉,莺时给您做了件披风,方才送去书房才得知您回院子了,怕您走了又紧着送过来,您看看这个料子可喜欢……” 陆听澜看到天边出现了鱼肚白,再有半个时辰荣茵就要到城门口了,他低下头沉思,始终没往披风上看。冷冷地道:“内院里就不用如此做戏了。”边说边走下踏跺。 杨莺时微微一愣,一个月前陆听澜派小厮来请她去前院书房,说清事情原委让她自己选择的时候,她当时就知道自己一直苦等的机会来了,嘴上答应跟他做交易,但其实心里根本不是这么认为的。 她想就先配合着他,等把荣茵送走了,他会看到自己的好。 她急于解释,追上去道:“七爷,莺时对您一直都是真心的,我知道您现在身处险境,可我不在乎,我不是荣茵,我不像她那么贪生怕死,我愿意一直陪着您的。” “杨小姐,是我不愿连累荣茵。”陆听澜的目光径直落到她脸上,“一开始我就与你陈述清楚了,陆某感激你愿意出手相助,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但这无关其他。私底下我不希望你我之间有任何的牵扯,诸如送披风这种事,以后就不要发生了。” 杨莺时一直认为她跟陆听澜之间是因为自己太矜持了,以至于互相错过,她相信只要给她一个机会,两人就能将误会说开,这次她会抛弃所有的身份尊严。 可现在他却说这样的话,一点机会都不给她留,杨莺时的心里慢慢涌出了惊慌:“七爷,您把荣茵送走,不就是因为她心里没有您吗,她只在乎齐云廷,这是全京城都知道的事,她不会为了您甘愿冒险的。可我不一样,为了您我什么都愿意做,您难道还看不明白吗?只有我对您才是真心的。” 荣茵心里装的谁,他不要任何人来提醒。陆听澜闭了闭眼:“我不需要她为我做什么,还有”他顿了一下:“我心里只当你是恩师之女,杨小姐的情意还是收回去的好。” “不可能……”杨莺时定定地望着他,根本无法接受这个真相,他对自己一定是有感情的,“您当初为了我不惜与严党的人对上,您心里怎么会没有我呢?” 陆听澜的眼神变得漠然,语气冷淡到了极点:“救你,是为了报太傅的恩情,我对你一直都没有非分之想。”他说完径直走了。 杨莺时再次愣住,双目发直,浑身发冷,仿佛被沉进了腊月的池塘里,她的牙齿开始瑟瑟打颤,她不信,她不会相信的。 都怪她,她当初要是早些表明心意就好了,荣茵也就不会有趁虚而入的机会,都是她不好,是她先负了陆听澜的一腔情意。他怨自己也好,恨自己也罢,但他心里一定是有自己的,她不会就这么放弃的。 到了散值的时候,顺天府府衙内齐元亨摘下乌纱帽,起身就要回府,府丞和治中对视了一眼,望着彼此手里还未交代完的事都默契地选择了闭嘴。齐元亨的长子和长媳下葬后,他就变得萎靡不振,每日来应卯也是如行尸走肉般,对府衙的一切治事都不再过问了,主动上报给他的,他也能转眼就忘,手下的人对此也毫无办法。 齐元亨走到二堂的东花厅,就看到小厮迎面疾步走来,安吉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道:“老爷,孙大人来了,在礼房那儿等您,您快过去吧。” 孙至诚坐在公案下手的官帽椅上,接过安吉端来的茶吃了两口:“元亨兄脸色不太好呀,再怎么难过也要注意身子才是。” 齐元亨拱手落座,声音也是死气沉沉的:“听说大人有事找我?什么事您吩咐一声就是,何须劳累您走一趟。” 孙至诚慢悠悠地吃完一盏茶,才开口道:“什么劳累不劳累的,我门都是为了严大人做事,客套话就不说了。严大人体恤你丧子之痛没个三五年走不出来,应是无暇顾及泰兴商行的事了,为了减轻你身上的重担,你手上泰兴商行的事就交给其他人来做,我今日是来拿印章的。” “首辅大人这是何意?”齐元亨急得双手拍在官帽椅的扶手上,一下子站了起来。云廷都死了,严大人还不信任他?把他手上的东西收回去,下一步就要像针对杨云通一样的针对他了吧。 他怒喘了几口气:“我儿已经死了,大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这些年我为大人做的肮脏事可不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孙至诚把茶盏放回案几上:“你瞧你急什么,云廷死了大人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想让你休息,这恰好说明了大人心里是十分重视你的,你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大人心疼你才会与你商量,我劝你最好老老实实的交出来,不要寒了大人的心,嫡子没了就没了,可不要到最后连庶子也保不住。” 礼房内一片死寂,孙至诚拿着印章大摇大摆地走了。齐元亨回到齐府已是夜深人静,自齐天扬死后,齐母的悲鸣就笼罩在整个院子上空,如今连屋子都出不得,整日抱着齐天扬身前穿的衣裳哭。 他迈过月洞门,就见齐母状若疯癫地跑过来,仆妇和丫鬟在后面追,他伸手拦住她:“这是做什么去,天都黑了。” 齐母又哭又笑,脸上的泪水混着鼻涕直往下淌:“我去荣府提亲,双哥儿倾慕荣茵已是很久了,前些时候求我早些去荣府把亲事定下来,他从小到大只求过我这件事,这些时日不肯回府,一定是气我没答应他。等我把亲事定下来,不,等荣茵过门,他就会回来了,老爷,您也跟我一起去吧。” 第116章 “嘘!”她拿手指贴在唇上,小声道:“老爷,咱不告诉荣茵荣川是怎么死的,她就会答应嫁过来了,我要看着双哥儿娶妻生子。” 齐元亨的脸开始扭曲抽搐,抓住齐母的手也微微颤抖,他嚅动嘴唇半晌,才哑着嗓音道:“把夫人送回去。” “是。”后面的仆妇奔上来,一左一右地架住齐母便往后院而去。 齐母还在挣扎着大喊:“老爷,老爷,双哥儿还没娶妻生子,他过得苦啊!老爷……” 夜风撞开窗牖,厅堂里一个下人都没有,齐元亨佝偻着身子坐在椅子上,一脸灰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汲汲营营一辈子,为严怀山肝脑涂地,居然会落得这个下场。 云廷,他的儿,是他害死了他,若他能早些听信云廷的话,云廷就不会死了。 齐元亨大恸,伏在桌案上痛哭起来,昏黄的烛火明明暗暗,半晌之后他想起了什么,起身向书房走去。 书房东面墙上挂了幅画,齐元亨掀起画卷按动机关,“咔哒”一声,书柜最顶层的黄花梨木板就缺了一块,露出一个黑沉沉的洞来,里面躺着一个红漆木的匣子。 他将匣子拿下来打开,里面只装了一个信封,他定定地看了许久,最后还是将信封取了出来。 第113章 情意情意 荣茵被一阵喧杂声惊醒,人还有些懵懂迷糊,望着头顶的承尘出神,好一会儿才彻底清醒过来,她此刻已经不在陆府的踏雪居里了,而是躺在通州客栈的床板上,声音正是从客栈大堂传来的。 这是离开京城的第三天,到了通州后她就开始害喜,吃什么吐什么,吃不进东西人自然也变得虚弱无力,玄青和玄夜以为她是赶路水土不服,即使着急赶路,但也不能不顾她的身子,只好在此先歇几日,等她能吃得下东西了再走。 门“嘎吱”一声轻响,被人从外面推开,琴书抱着装水的瓷瓶进来,看到荣茵坐起身,笑着道:“夫人您醒了,后厨在做鹅油烫面蒸饼,我叫店小二做好了就端一份上来,您今日睡得香,没吃午饭饿了吧?” 声音越来越响,荣茵趿鞋到窗前望了望,一个院子隔着的大堂影影绰绰坐满了人,不少都在划拳喝酒,店小二拎着茶壶满堂乱转地添茶,难怪这么吵闹。 她接过琴书绞干的帕子擦脸,问:“客栈里怎么突然来了这许多人,看样子不是普通的客人。” “我也觉得奇怪呢,不止是客栈,外面街市上来往的也是这样打扮的人。”琴书向架子床走去整理床铺,“我听玄青说这些人是卫所里的士兵。” 士兵不在军营里待着,出来干嘛?更遑论还是“漕运要冲,拱卫京师”的通州卫了。荣茵莫名坐立不安起来,连喝几杯凉水,仍不能消解心中的躁意,她起身在房中来回走了几趟。 “你去叫玄青进来见我。” 她神情凝重,琴书应了,急急出门而去。 陆听澜派来护送荣茵的人是十五个护卫组成的护卫队,玄青和玄夜是贴身保护的,住在荣茵隔壁房间,不分昼夜轮流在她房门口值守。 没一会儿荣茵就听到了隔壁的开门关门声,然后是沉重的脚步声,玄青昨晚守了一夜,才刚睡下就被琴书叫了起来,脸上带着倦意,拱手道:“夫人,您找我?” 荣茵示意琴书将房门关上,然后才问道:“你说外面那些人是士兵确定吗?” 玄青低头回:“都穿着窄袖短衣,胸前背后缀了圆形布片,是通州卫的将士无疑。” “士兵是不能轻易出军营的,你可打听到了其中有何异常?”荣茵相信以玄青等人的警觉,在一开始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应该就去打探过了。 玄青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淡:“好像是要押送粮草进京仓,一 路辛苦,所以提前出来慰劳一下。” 原来是因为这个,荣茵松了口气,定下心神,回到桌前坐下,见玄青似还有话要说,不免问:“还有何事?” 玄青道:“出京时日不短了,属下看夫人今日气色好了些,不如明日就出发如何?”离京时七爷就嘱咐过赶紧走,玄青也知时间的紧迫,明日恰有一艘商船南下,玄夜早上出门已与船家商定好了,况且在通州再逗留下去,他也担心荣茵会发现什么。 荣茵怔怔地看着桌上的粗瓷茶杯,长久都没有应声,就在玄青忍不住又要说一遍的时候,她才淡淡地“嗯”了声。 第二日一行人在客栈吃了早饭就往渡口赶去,今日街道上的士兵比昨日的还多,皆手握长枪身穿铁甲,列队往城南去,百姓被吓得躲在家里不敢上街。 荣茵挑开车帘子瞧了,忽而一阵心惊肉跳,仿佛要出什么大事。 离约定出发的巳时已过了半个时辰,船还停在渡口一动未动,荣茵晕船的毛病没好,虽然船还没走,但她的脑子已经出现了眩晕感,将晨起时用的早饭吐了个一干二净。 琴书打水给她漱口:“夫人,我扶您出去转转吧,兴许吹吹风就好了。”荣茵点头,擦干净脸上的水渍。 甲板上站满了人,都在看停在前面的大船,有人问:“咱几时能出发呀,等大半天了都。” 一人回道:“没瞧见前边的军船嘛,得等上面的东西都卸完了。” “唉!快看快看,是长枪,还有弓弩和大刀……这打着押送粮草旗号进京的军船,怎全都是作战用的兵器?” 荣茵的绣鞋刚沾上甲板上的桐油味,便听到了这样的话,她后颈上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三两下冲进人群,趴到船舷边上。 看到一个个樟木箱被从军船上卸下来,抬箱的士兵吃力地咬紧了牙关,麻绳在箱角勒出深痕,好像随时都会绷断,刀枪透过缝隙处露出来,在阳光下反射刺骨的银光。 昨日和今早见到士兵的那股不安渐渐变成了恐慌,他们不是押送粮草进京而是押运兵器。京师有京卫亲军锦衣卫和金吾卫,还有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没有告急的情况下,根本不需要通州卫进京护驾。 荣茵心头猛地一跳,陆听澜是没有调兵权的,而武定侯一直与严怀山来往甚密,通州卫进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压制陆听澜! 什么情况下需要调兵进京,简直是显而易见。 那些之前想不明白的事此刻全都清清楚楚了,为什么七爷的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突然对她变得冷淡,不听她的解释,要逼她和离,带着杨莺时招摇过市,还让她尽快离开。因为他知道他即将面临的危险,所以他要在事情发生前尽力地把自己摘出来,让自己能顺利地没有牵挂地离开京城。 太巧了,那阵子齐天扬刚好去世,再加上认清了母亲的本质,她伤心难过下没有多想就相信了七爷的话。 荣茵的心跳仿佛都要停止了,她脸色发白,张着嘴如干涸的鱼,急促地喘息着,回头紧紧地盯着跟在身后的玄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玄夜没想到严怀山已经胆大到了不避人的程度,还偏偏叫荣茵撞见,他知道瞒不住了,四下扫视一圈,低声道:“夫人,此处人多口杂,回客舱属下再告诉您。” 外面艳阳高照,荣茵却觉得客舱里阴冷潮湿,玄青递给她一个匣子:“夫人,这里面是七爷私产变卖后兑换的银票,他在江南富庶的地方都给您置办了铺子。等您在苏州探亲结束,就可以一路往西北去,那边七爷也已经给您置办好了宅院和私产,您不用担心,七爷给您铺好了退路。” 荣茵眼眶发红,她担心的根本就不是这个,玄青是在顾左右而言他,她直接说道:“我要你告诉我朝堂上如今究竟是何种局面,七爷是不是有事?” 玄青的喉咙发紧,昨日他知道通州卫的举动后就飞鸽传书回了陆府,此刻京城只怕是剑拔弩张了,但这些都不能告诉荣茵。 他用力咽了口唾沫:“夫人您多虑了,凭陆府和镇国公府的姻亲关系,七爷手里也是有军队的,将军府统领的兵力可比通州卫多多了,七爷怎么可能有事呢。” 荣茵气得手抖,他在撒谎,真当自己一个内宅妇人就什么都不懂吗?将军府统领的是边军,无召不得回京,就算将军府暗中调了军队回京,那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再说了,她现在看到的只是通州卫,谁又能知道严怀山有没有调昌平、良乡和密云的卫所呢! “还在瞒我,七爷都送我离开京城了!”她眼神凌厉,第一次呵斥玄青。陈冲、玄青和玄夜等人是七爷跟前的得力手下,以往荣茵待他们都是客客气气的。 玄青连忙跪下请罪:“属下不敢,夫人,谁都知道您是七爷的软肋,您留在京中只会让七爷束手束脚,他安排您远走,也是为了没有后顾之忧,您放心,等事情了结,他会来接您回府的。” 一旁的玄夜悄悄转过身去,隐忍地颤抖着身子,迅速抬起袖子擦干眼角的泪,再转过来时已经平静下来:“夫人,玄青说得对,您要相信七爷。” 第117章 不管怎么说,他俩就一口咬定七爷不会有事,让荣茵安心南下探亲。 荣茵呆坐在椅子上,她知道玄青和玄夜说的有道理,严怀山都试图通过哥哥控制七爷了,更不可能放弃用她威胁七爷,她留下确实帮不到什么忙。 船身忽然晃了一下,桌案边的锦盒掉在地板上,一个墨色缎绣福禄寿的荷包滚了出来。 琴书手快地捡起来,嘀咕道:“这个荷包怎么在这儿呢,奴婢记得收拾行李的时候没拿呀。”这个荷包一看就是男子用的,拿了也没用。她想了想,又道:“定是被琴棋收进来了,她做事一向马虎。” 荣茵觉得眼熟,伸手拿过来端详。她想起了,这个荷包是她与七爷成亲没多久她为七爷绣的,因为在去书房的路上遇见杨莺时,她连书房门都没进就回了院子,所以这个荷包也一直没有送出去。 她从来都是这般懦弱,碰到刺就会缩回手,她以自己从小到大受到的不公遭遇为借口,躲在自己的荆棘之下,理所当然地享受七爷的包容与爱护,却从来不去想,自己的刺会不会扎伤他。 她要求别人待自己的心始终不渝,却不在得道别人的心意后敞开心扉,答应七爷的那些事,一件都没有做到,也没有想过要去做。 她了解七爷,若不是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他是不会逼自己和离的,他比任何人都珍视自己,他需要自己的,正如自己需要他那般。 荣茵不由地抚摸小腹,她还没告诉七爷有喜的事,七爷要是有事,连这个孩子的存在都不知道了。 军船卸完了兵器,开始驶离渡口,商船在做航行准备,荣茵听到了碇手在起锚碇的号子声,船马上就要出发了。 她站起身,冲到门口打开房门,对着玄青震惊的脸道:“下船,我要回京!” 第114章 诉情诉情 上午还是碧空如洗,下午却变得闷热起来,空气里充满了浮躁,螽斯无力地嘶鸣,柳条也打蔫儿地垂下。冯征明嚷嚷着热,让陆随去端冰盆来:“堂堂镇国公府也别太抠搜了,连个冰盆都舍不得用。” “这还不到五月。”顾辞简手里拿了把黑漆洒金竹折扇缓慢地摇,还没进入盛夏,用冰盆为时尚早,他解了盘扣,微敞衣襟。 冯征明才不在乎,簪缨世家的身份也不顾了,脱了衣裳露出精壮的上身,朝陆听澜一抬下巴,问:“除了通州卫,其他地方的卫所可有异动?” 陆听澜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闻言淡淡地道:“昌平和密云的卫所均在昨日列队整合,不日进京。” 严怀山这是把京城周围能调动的军队都调动了。 冯征明方才还热得受不了,此刻已如落汤鸡般,寒气不断地从心底冒出来,控制不住打了个战栗。顾辞简还算镇定,但额头也有冷汗溢出,苦笑道:“严怀山这是下血本了啊,还真是看得起我们,他把能调的兵都调到京城来,岂不是已胜券在握。” 若不是有把握一定成功,不用担心事后被清算,以严怀山滴水不漏的秉性,才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这也太不把皇上放在眼里了。 冯征明插话进来:“可我们本来就失了调兵权和统兵权,不值当他这么谨慎吧?陆七,你说实话是不是在暗处安排了什么?”现在陆听澜手里的明牌不多,除了三千营和金吾卫,实在找不到令严怀山忌惮至此的理由。 陆听澜的眼珠动了动:“未战而怯,是为大忌,以不变应万变即可。”他不是不信任他们,而是到了紧要关头,容不得半点差错。 顾辞简神情微凝,眼下确实无其他更好的办法:“军队抵京一般驻扎在京郊,我看严怀山发难就是这几日了。”他顿了顿,看向陆听澜:“今日各城门都开始戒严,锦衣卫在盘查进出的百姓,还好你已将嫂夫人送离了京城。” 陆听澜摸到腕间的佛珠,无意识数了起来。昨夜他收到玄青的书信,知晓他们今日就要坐船南下,算算时辰,现在应到武清县了。玄青信上说她身子不适,也不愿找大夫,没人看着她就这么不爱惜自己么。 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走,心里指不定怎么怨恨自己,陆听澜抬手抚额,在心里幽幽叹息。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远及近,陆随手里的冰盆打翻在地,惊得冯征明差点摔了手里的茶盏,他语气不好地道:“陆随太不稳重……”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屋外的陆随惊讶大喊:“夫人!您怎么在这儿?” 陆听澜猛然睁开眼,从椅子上站起身,就见一个人影已经晃到了门外,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他走到玄青面前,神情严肃,狠厉道:“胡闹!你可知现在京中是什么情形,竟还敢自作主张带她回来!还不快走!” 玄青羞愧地垂下头,玄夜落后一步听到,心中一凛,从未见七爷如此疾言厉色过,站在廊下不敢靠近。 荣茵见到陆听澜的第一眼就已经红了眼眶,他看起来憔悴了不少,这些日子他也不好受吧,伸手去拉他的袖子:“七爷。” 陆听澜拂开她的手,未曾看她一眼,只朝玄青道:“还愣在那里作甚,快把夫人带走,趁现在还未关城门!” 荣茵眨眨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又一次拉住他的袖子,一开口全是哽咽:“七爷,我不走。”她不可以走,她还有那么多话没告诉他。 陆听澜反手握住她,带着她往门口去:“荣茵,你我已和离,早没什么关系了,你不要犯傻。” 就算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可听到他这样说,荣茵心里还是难过,她就是忍受不了他对自己冷淡。自己还怀着孩子呢,他怎么可以凶成这样,不听她说话也不看她,一直叫她走,他可知自己一路赶回来有多辛苦? 他非但不体贴她,还尽说些伤她的话,再没有比他更混蛋的人了。 荣茵张嘴狠狠咬在他的手腕上,像是要把这些日子以来的担惊受怕与委屈全都宣泄出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陆听澜皱着眉没有躲开,任她咬着,直到尝到一股血腥味,荣茵才抬起头,眼泪直直流下来:“好啊,我肚子里还有你的孩子你就要撵我走了,你是大名鼎鼎的陆阁老,我是无人撑腰的小家之女,嫁你本就是高攀,你既如此的瞧不起我,我走就是!” 陆听澜怔住,脑子嗡嗡的只听清一个词,孩子,她有孩子了? 荣茵还不解气,口不择言起来:“只是可怜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父亲,你放心好了,我会给孩子找个好父亲的,虽然没有你有权有势,但至少不会抛弃我们娘俩。” 荣茵偷偷覷他,见自己都这样说了,他竟还无动于衷!心酸止都止不住,到最后直接动手捶打他:“陆听澜,你个王八蛋!” 一旁的顾辞简和冯征明早看傻了,端着茶盏呆坐在椅子上,还是顾辞简先回过神拉了冯征明一把,二人才齐齐退到屋外,贴心地将门掩上。 玄青和玄夜早跑没了影,堂堂陆阁老被自己的妻子直呼其名,还扬言要带着孩子改嫁,传出去七爷的名声和威严都没了,只怕后面反应过来会杀人灭口。 冯征明不可置信地看向顾辞简:“这真是弟妹?”江氏不是说她温婉贤惠嘛?这一点都不搭边啊,胆子也太大了,简直令他刮目相看。 “……是吧。”顾辞简也没见过荣茵,不过料想除了她应该没人敢用这种语气跟陆听澜说话,他把衣襟拢好,“今日看来是议不成事了,你我打道回府吧。” 冯征明却像是发现了了不得的秘密,摸着下巴嘿嘿笑了,难怪之前他给陆七说了几次媒都没成,原来他喜欢泼辣的,真是看不出来啊。他一边穿衣裳一边朝追顾辞简追去,兴奋地喊:“顾大人且慢,我请你去揽月居吃酒听曲儿。” 荣茵对周围发生的事浑然不觉,每捶打陆听澜一下,就要骂他一句:“你不识好歹,你没有良心,你以大欺小,你唔……” 猝不及防间,脸被人捧住,她闻到了熟悉的檀香味,下一瞬,唇也被人吻住了。 陆听澜抱着失而复得的荣茵,原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荣茵,俯下身狠狠地亲吻她,裹着就不放,不停地舔舐吸吮,从她嘴里缠绵到自己嘴里。 这个吻太热烈了,荣茵起先用力推他,可根本就推不动,往后退也躲不开,避无可避,只能被动地承受,等他放开时,两人气息都乱了,甜蜜的纠缠在一起。 荣茵抱着他的腰,泪眼朦胧地看他。陆听澜温和地笑了,用手擦去她嘴角的水渍:“还恼我吗?” 荣茵脸红了,一下松开手,咬紧唇走到桌案下首,背对着他坐到椅子上。 陆听澜走过去要抱她,荣茵心里的气还没撒干净呢,起身换了把椅子坐了,也学着他的样子不去看他。陆听澜去握她的手,也被她甩开,他便不再有所动作。 书房内一阵沉默,等了半晌,荣茵心底的酸楚又冒出来,分明是他不对,他就不能多说两句哄哄她,给她认个错么?荣茵委屈得不行,渐渐地抽噎起来。 第118章 陆听澜突然握着手腕“嘶”了声,弓着腰一副很痛的样子。 “怎么了?还在流血吗?我看看。”荣茵顾不上哭,方才她那一口发了狠,都见血了,冲过去要掀他的袖子,却被他拦腰抱坐在腿上。荣茵扭扭身子,怕碰疼他的伤口,不敢太用力,低低骂道:“骗子。” 陆听澜凑近,吻去她脸上的泪痕,目光里皆是怜爱:“是我不对,别哭了好吗?” “你为什么总是骗我,你知不知道我多难受,我还怀着孩子,你就这么欺负我。”荣茵的泪水滚烫,陆听澜吻上去,又咸又涩,心被烫出了窟窿。 “你都知道了?”他拿袖子一点点印干她眼角的泪,“不是故意骗你,阿茵,我答应过会护着你的,有什么事自然要先为你考虑周全,偏你傻乎乎的,非要回来,自己瞎想吓到自己了吧?” 荣茵深吸一口气,揪住他的衣襟:“陆听澜,你还骗我,你是不是没有把握能斗得过严怀山,若不是这样你怎么会用和离的方式让我走。” 所以她即使知道有危险还是为了自己回来了。陆听澜定定地看了她许久,再一次吻住她,这一次是前所未有的温柔缱绻。他真的束手无策了,荣茵就是有办法,将他弄得心上心下,狠狠地揪成一团,再一下子松开,让他的心酸软得不成样子。 荣茵捧住他的脸:“你还没说是不是呢!”她都急成什么样了,他还不紧不慢的。 陆听澜叹了口气,的确把握不大,这些事他不说出来就是不想吓到她。他笑了笑:“我怎会冲动到做毫无把握的事,你就这么不信我?” “那你为什么要送我走?”荣茵已经不是轻易就能糊弄过去的了。 陆听澜把她按在自己胸口,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表情:“因为我嫉妒齐天扬在你心里占据了重要的位置,阿茵,我并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温文儒雅,襟怀坦荡,我也会嫉妒的。”甚至会嫉妒得发狂,那时齐天扬刚死,她梦里叫的都是他的名字,他心灰意冷,又逢朝事艰难,不想连累她。 第115章 相通心意相通 陆听澜的语气十分平静,好似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荣茵感到心疼,她从来不知道这件事对他这么重要,当初离台的事也是,她心里无愧,觉得自己解释清楚就好了,却忘了他再怎么足智多谋终究是个凡夫俗子,他也会难受的。 她不能否认也不愿欺骗他,齐天扬对她来说确实是重要的人,他为自己做过的一切不会随着流年的消逝而褪色,她会永远记得并感激他,但仅此而已了。 荣茵抱住陆听澜,她已经好久没有这般抱过他了,在他胸口轻轻地蹭:“我对他真的没有任何感情了,如今在我心里,只把他当哥哥看待。” “我知道。”陆听澜亲了亲她的额头,她将生死置之度外,为了他回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不,你不明白。”荣茵坐起身子直直对上他的眼睛,她决定回来的那一刻,就想好了要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他,她不想两人之间再有任何的隐瞒。 “你一直没有问过我为何要嫁你,我也就侥幸地不主动去提,可你理应知道。”荣茵泪盈于睫,“我从苏州回来没多久就知道二叔与泰兴商行的事,我想救母亲和哥哥,但是我没有办法。后来我知道你是阁臣了,我就想借你的权势保下母亲和哥哥的命,一开始我嫁你,只是为了利用你。” 荣茵觉得自己最亏欠陆听澜的地方,不是占了他夫人之位,却没有尽到妻子之职,而是不曾打开心扉待他。 “别哭。”陆听澜打断她的话,温柔地抚去她脸上的湿泪,“我都知道,我不介意。”甚至是庆幸的,庆幸自己能给她想要的权势。 荣茵摇头,簌簌泪落:“你让我说完,这些话以后我不会有勇气再说第二遍。” “你知道的,我从小就过得不好,得到失去,被爱被抛弃,别人对我好总是不长久,于是我变得谨言慎行,面对你也小心试探,不敢真心相付,唯恐重蹈覆辙。你却对我很好,从来没有人对我这般好过,让我常觉得像身处梦境之中,我本该高兴,可是没有。” “我一面欣喜于你的似水柔情,自私地希望你对我好一点,再好一点;另一面却又惶惶不安,总觉得你会跟其他人一样,所以踌躇不定。说实话,我感到自己头上悬了一把无形的利剑,不知什么时候说错什么话做错什么事它就会落下来。” “你说和离的时候,我虽然伤心,却有种尘埃落定的感受,终于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南下的船上,我猜到了真相,那时我就知道了,如果你真的有事,我将一辈子都深陷于悔恨中无法自拔,因为我明明对你有情,却因害怕而迟迟不敢回馈你我的心意。” “我胆小懦弱,始终防备,却还是不能自已地喜欢上了你。我想立刻赶回来,想陪在你身边,更想告诉你——陆听澜,嫁给你的这段时日是我一生中过得最好最快乐的日子,我很高兴自己能嫁给你,没有你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以后,我不要跟你分开,你不能再撵我走了。” 陆听澜的眼眶亦微微泛红,他一把搂住荣茵,喉咙发堵,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荣茵浓烈赤忱的情潮将他淹没,他感受到得未曾有的喜悦,好像缺失多年的某个部分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使他变得完整。可这份情意太沉重了,他觉得快要承受不住,他不知道自己还能陪她多久。 许久之后他沙哑着嗓音道:“好,不走了。” 一阵凉风吹散了沉沉的黑云,黄昏时分柔和的阳光穿过窗牖照在他们相互依偎的身上,荣茵汹涌的泪水很快湿透了他的衣襟。 感觉到怀里的身子停止了颤抖,陆听澜温热的大掌缓缓下移,直到触摸到她的肚腹:“……真的有孩子了?” 荣茵的眼皮与鼻头已经哭成了浅红色,“哼”了一声不给他碰,带着浓重的鼻音道:“你都不要他了。” “浑说。”陆听澜捂住她的嘴,“这是我的子嗣,我怎么会不要他,欢喜还来不及。” 他府下头,怜惜地亲吻她微肿的眼皮,心里生出无限感慨,荣茵有他的孩子了。 大手久久不愿离开,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把荣茵放在椅子上,起身就要往外走,荣茵立刻拉住他,用力地握着:“你去哪儿?” 陆听澜亲了亲她的脸颊:“玄青说你身子不适,还不愿请大夫,有了孩子更得当心了,我去叫人请方清茂来。” “不用,只是害喜。”荣茵把脸埋在他胸前,“我要你留下来陪我。” 陆听澜打横抱起荣茵,走向后面的内室,将她放到床上,再从身后紧紧地拥住她,让她完全嵌进自己的怀里。 ………… 荣茵回来,踏雪居又恢复往日的热闹,陆听澜也住回院子里了,下人知道自个儿的主子没有失宠,一扫之前的阴霾,仿佛重新活过来似的,做活计时都轻快不少。 陈妈妈带着琴墨几个丫头把正房打扫了一遍,说是去去霉气,连青砖地都用抹布擦了两遍,光可鉴人。拔步床上的床幔和锦被换成了夏日轻薄的,她指给荣茵看:“是您最喜欢的天青色,您看看还有哪里不满意的,奴婢马上就能换。” 也许是因为心境变了,荣茵再看那张千工拔步床,早没了最初的沉闷,珍贵的楠木上雕刻了精美繁复的螭龙纹,喜鹊登枝的顶箱立柜,黄花梨木的六柱面盆架,这屋子里的每一处皆透着巧思,七爷一开始娶她就是真心的。 “陈妈妈,你别忙活了,坐下来歇会儿,我有事要问你。”荣茵叫住陈妈妈,率先在小榻上坐下。 “哎,您问。”陈妈妈方才已经哭过了,想想又忍不住湿了眼眶,她做在杌子上,掏出手帕拭去。 荣茵都被她弄得热泪盈眶,满心的熨帖,陈妈妈待她一向是尽心尽力的。她先安抚了几句,然后才问自己不在的这几日府里人知道没有,有没有发生何事,陆老夫人怎么说。 陈妈妈回她:“太夫人那儿是七老爷亲自去说的,具体说了什么奴婢不知道,至于府里……” 说到这儿她显得很犹豫,荣茵心如明镜:“不用担心,你说吧,也好让我有个准备。” 陈妈妈只能实话实说:“您走的那日清晨有不少的婆子和小厮看见,杨小姐又搬到了隔壁的烟雨楼,不知怎的府里就传出您被休了的流言,府里其他几房主子也是这么认为的。” 她怕荣茵误会,又急忙道:“您不在的时候七老爷压根就不进烟雨楼,也不与杨小姐来往。夫人,您要相信七老爷,他心里只有您,您不在的这几日他过得很不好,奴婢瞧着都不忍心。” 杨莺时的事陆听澜已经跟荣茵解释过了,她不会往心里去,不过她还有事要交待陈妈妈:“我有喜的事暂时不要外传,院子里只有你与琴书知道,吃食上就劳你多费心了。”正值多事之秋,她与七爷都觉得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第119章 陈妈妈点头应是,这是七老爷的第一个子嗣,不用说她也知道该小心谨慎。 天已经黑了,荣茵叫她服侍着换了身衣裳,往松香院去给陆老夫人请安。 她回来的事早在府里传开了,松香院的下人见到她,表情耐人寻味,跟以前一样恭敬地行礼请她进去。 荣茵进到里面才知道杨莺时也在,她伏在案上替陆老夫人抄写佛经,看到荣茵进来放下笔,福了福身。 陆老夫人披了件短袄坐在临窗的炕上,朝杨莺时笑笑:“你也累一天了,先回院子歇息去吧,我与老七媳妇儿说会儿话。” 杨莺时没说什么自行去了。 陆老夫人招手让荣茵过去坐:“这么晚了你何必还来看我,明早请安不也一样。” “儿媳刚回来,怎能不来给您请安呢,您在府里还好吗?”荣茵低下头琢磨着要怎么说才好,陆老夫人年纪大了经受不住波折,七爷不想让她担心,谎称自己被他惹生气,一怒之下回了荣府。 陆老夫人也愁,她都不知道要怎么说陆听澜好了,之前死活不愿意纳妾,现在又变了主意要和离,劝也劝不动,她连着好几个晚上都睡不好。 私心里她当然希望多纳几房妾室繁衍子嗣,但她不希望两人和离,一来传出去不好听,二来怕荣茵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她打起精神:“我好着呢,身边有那么多人伺候,每天就是吃喝玩乐,你别惦记着我了,你祖母身子还硬朗吗?” 荣茵捡着好听的话说了,约莫一炷香后,见陆老夫人精神不济便告退出了院子。 她走下松香院的踏跺,发现杨莺时根本就没走,正站在不远处的太湖石假山边上,手里提了盏羊角灯,一旁并没有丫鬟跟着。 杨莺时见她出来,几步走到她面前:“你还回来做什么?七爷都不要你了。” 荣茵曾经以为自己真的坏了杨莺时与七爷的姻缘,所以两人相对时多有忍让,可现在她已知晓事情的真相,不明白杨莺时是以怎样的心态说出这番话。她没有理会,继续往前走。 杨莺时在她身后又喊了一句:“你回来会拖累七爷,会害死他的。” “你错了,我回来七爷才会拼尽全力去赢,才会怕输,才会不想死,他需要我回来。”荣茵停下脚步,回头看她,“荣茵本该感谢杨小姐,答应七爷助我脱身,可不论七爷答应你的事,凭你的私心就不值得我道谢。” “荣茵奉劝杨小姐一句,不要执着不属于你的东西了,七爷他这辈子只会有我。” 第116章 后事后事 墙根处的蛐蛐儿叫得绵密,一声声织进砖缝里,杨莺时脸色一白,哭着跑远,声音惊起了廊檐下打瞌睡的仆妇,揉揉眼睛朝这边张望。 荣茵望着夜空中浮起的半弯月牙怔愣,时间过去太久,她都快忘了自己以前也是霸道的性子,因为七爷足够的耐心和怜爱,让她一点一点卸下盔甲,露出本来的模样,可又和以前不尽相同。她现在霸道不再是因为害怕失去,而是坚定的知道这是属于她的,谁也抢不走,她应该站出来维护。 并且理直气壮,不用怕别人指指点点。 青竹推开院门出来,看到荣茵还在有些惊讶:“七夫人?”她忙福身行礼:“您方才和谁说话呢,太夫人似乎听到了哭声,让奴婢出来看看。” 荣茵收回视线扫向廊檐下的红漆廊柱,那名探头探脑的仆妇急忙把头缩回去,不敢吭声。她又看向青竹:“没谁,母亲听错了,是猫从假山上摔下来,疼得变了声儿,你回去告诉母亲,让她安心睡吧,我明天再来给她请安。” “那奴婢就不送您了,您路上慢着点儿。”青竹看着荣茵走远,返回去关上了院门。 今晚的月光很淡,琴书把灯笼挑亮照路,两人越过假山往回走。走到边门,就瞧见前方有人打了灯笼迎面走来,速度很快,到近前才看清是陆听澜。他回到踏雪居听陈妈妈说了后,就赶来接她。 荣茵把手放进他的大掌里:“你忙完了怎么不在踏雪居里等,我马上就回去了。” “天黑,我不放心。”陆听澜揉搓她微凉的手,对琴书道:“这天早晚还有冷风,日后出门记得给夫人拿暖手炉。” 琴书应是,荣茵觉得他太紧张了,不过是有了身孕,都快五月了,哪还有人用暖手炉的,她也没那么娇气。 “听话,你现在就是这么娇气。”一只手搓热,陆听澜换了另一只。 荣茵低头笑了,心里有暖风拂过,她还是喜欢七爷这样跟她说“听话”。 两人说着跨过院门,过了月洞门陆听澜拉着她往厢房去,荣茵疑惑:“怎么不回正房?” 陆听澜扶着她登上门前的石阶:“方清茂来了,让他给你把把脉。”他还是要亲耳听方清茂说没事才安心,趁着夜色让陈冲驾着马车去请了来。 方清茂坐在厢房里喝茶,拱手给荣茵请安,问了几个问题后开始搭手听脉。 陆听澜站在荣茵身旁,握着她肩背的手都发紧了。 方清茂隔三岔五就制好药丸给荣茵送来,每一次的药方都比上一次精进,用的药材也是最好的,他心里有数,算着时间应也差不多了。 几息之后他笑了起来:“脉来流利如盘走珠,确实是喜脉,快两月了,恭喜七爷与夫人。” 陆听澜紧蹙的眉头并未舒展:“这几日她舟车劳顿,可有碍?” 方清茂收拾药箱:“没什么大碍,胎像尚稳。” 陆听澜不放心地继续追问:“她害喜厉害,吃什么吐什么,可有办法缓解?” 方清茂道:“害喜不用担心,这是正常反应,吃清淡点,严重的话我可再制些药丸送来。” 陆听澜点点头,又问了好些问题,不知不觉天色就晚了,再说下去就要宵禁了,荣茵拉拉他的小指:“这些陈妈妈知道的,这么晚了,你先让方大夫回去吧。” 方清茂扶额笑道:“夫人说的是,七爷不如这样,我回府后写了书册把该注意的事项列出来,连药丸一齐送来,您看可好?” 连陈冲都在一旁憋笑,陆听澜知道自己是关心则乱了,咳嗽一声,让陈冲送他回去。 厢房里只剩下两人,陆听澜许久都没有说话,之前他听荣茵说有喜,心里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的,毕竟方清茂跟他说过荣茵的身子状况,要想有孕得下大力气好好调理一番才行,他怕她多想,一直没有说出来。 平时也只是叫厨房日日炖了补汤来,原以为吃那些药丸要很久的,没想到这就有了。 “阿茵,我们有孩子了。”他把荣茵抱坐进自己的怀里,心情实在复杂,也不知这胎是男是女,生下来像谁,他还能不能看到孩子出世。 荣茵听着他的心跳声,感觉到他心底的沉重,轻轻地问:“七爷,你希望是哥儿还是姐儿?” 陆听澜摸着她平坦的小腹:“都好,无论男女,只要是我们的孩子,我一样欢喜。” “我也是。”荣茵用手轻拍他的后背,“反正以后还要再生的,我想多生几个孩子,踏雪居只有我们两个太冷清了,你觉得好不好?” “我今日去看母亲,她脸色不好,估计是为我们的事操心了,等孩子满三个月,我们就告诉母亲吧,让她也开心开心,她一直都想我早些有喜。” “后院的池塘还是填了吧,有了孩子挺危险的,我们搭个秋千架子在那儿,孩子长大了可以玩。嗯…也不能总玩,还是要读书的,你觉得四岁开蒙怎么样?我小时候就是读得太晚了,所以学问不好。等你散了值,就回来教他们读书,你是状元郎,学问没得说,肯定比请的教书先生还好。” 陆听澜闭上眼,静静地听她说,他喜欢听她说这些,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希望她能一直说下去。 荣茵说到后面已经带了哽咽:“女孩儿我还要教她们女红、管账,不过我管账也学得不好,到时候还要请母亲派个得力的来,母亲调教的人不会错的,陈妈妈就很好。女孩儿长大就要为她们备嫁妆了,一想到她们要嫁人我就舍不得,我们多留几年吧。男孩儿就跟着陈冲习武,能强身健体……” 荣茵说不下去扑到他怀里哭了起来,她说给杨莺时的那些话未尝不是在安慰自己,她不想跟陆听澜生离,更不想与他死别,可这样的大事,谁又能左右天意呢。万幸她回来 了,不管最后结果如何,她是陪在他身边的。 夜风吹得树影婆娑,陆听澜睁开眼,那里通红一片,荣茵哭累睡了过去,他理开荣茵脸上被泪水沾湿的头发,盯着她的睡脸看了好久。 他还是没有骗过她,也对,她一直都聪明,那么聪明却还是选择回来,世上再没有比她更傻的人了。 他不会让她有事的,他怎么舍得让她死呢。 檐角垂落的月光淌在石阶上,院子里偶尔传来几声猫叫,陈冲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喝酒,他不止是护卫,也是陆听澜的幕僚,他比谁都清楚事情的艰险。七爷给谁都留了退路,却没有留自己的,因为他早知道自己没了退路。 第120章 一将功成万骨枯。 荣茵第二天醒来时,陆听澜还在床上躺着,侧身看着她睡觉,眼神清明,应该醒了很久,见她醒来亲了亲她的额头。 荣茵摸着他下巴新长出来的胡茬,硬硬的,有些扎手。陆听澜就低下头用胡茬扎她的脸,她笑着往后躲,两人嬉闹了一会儿。 渐渐的,陆听澜的身子变得亢奋,但两人是不能行房事的,他克制地停下,搂着荣茵躺到自己身上,慢慢等体内的浪潮平息。荣茵看了眼更漏,已过辰时了:“你今日不去内阁吗?” 陆听澜微笑道:“你刚回来,我想多陪陪你和孩子。” “嗯,是该好好休息了,你总是那么忙。”荣茵知道,他之前陪自己的时间都是挤出来的。 陆听澜说:“我昨晚想了两个名字,生出来是男孩儿,就叫文起,女孩儿就叫安然,你觉得怎么样?” 上人从定起,安然无恙,他是希望孩子平安一生吧。荣茵主动亲在他脸上:“挺好的,就叫这两个吧,那乳名呢,乳名叫什么?” 一个吻就点燃了火星子,陆听澜控制不住地来亲她,含糊地道:“乳名自然是你来取,你想想叫什么好。” 两人纠缠在一起,床幔里的温度攀升,一双大手解开荣茵腰间的系带探了进去,半晌后他趴在荣茵的胸口低低喘息,不能再亲下去了,会失控的。 他帮荣茵穿好衣裳,然后掀开幔帐,扶她坐起身:“饿着你和孩子没有?” 荣茵不好意思地摇头,从脸红到了脖颈,刚才她也沉溺其中了。 陈妈妈听到两人起床的动静,总算松了口气,担心两人一个不慎,伤着小公子。她看着手里热了三遍的早饭,怕荣茵吃着不好,又去小厨房做了份新的。 吃过早饭荣茵闲来无事,叫陈妈妈开库房找月光绫出来,打算给孩子做几个肚兜。 陆听澜拿过她手里的绣绷:“你怀着孩子,这些东西就不要再动了,要是嫌丫鬟的针线活不行,我就派人去外头请几个绣娘进府里。” 荣茵伸手去抢,却被他举高,她不敢跳起来,只好道:“月份浅,没事的,孩子的肚兜我想自己做。” 陆听澜让陈妈妈把东西收拾出去,说什么都不让她碰。荣茵无奈:“这也不让那也不让,十月怀胎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陆听澜想了想,去厢房找了本游记出来,拥着她坐到小榻上,一边看一遍给她讲解。 刚翻了两页,就听见陈冲隔着帘子在外面禀报,有事请他去书房一趟。 陆听澜眼眸一眯,听出了陈冲语气里的急切,在荣茵看过来时却缓和了脸色,他抱歉地亲了亲她的脸:“我很快回来,你和孩子乖乖地等我。” 荣茵笑着点头,服侍他换了身直裰,送他到院门外。 第117章 托孤托孤 书房里只有更漏的滴答声,陆听澜看完信觉得嗓子发干,拿起桌案上的茶壶倒茶,一饮而尽,陈冲立在下首大气都不敢出。 清晨下过一场骤雨,空气里还有湿润的土腥味,陆听澜又倒了一盏,端起茶盏走到窗前。数名小厮担着木桶从长廊走过,里面装着的是要往水榭池塘里放的锦鲤鱼苗,一路走过水花飞溅,一条红色鲤鱼扑腾到了地上,鳃盖急促张合。 他看着洇湿的地面,问道:“这封信你是从哪儿得到的?” 陈冲额上全是细汗,里衣也浸湿了,被风一吹,冷冰冰地贴在身上,低声回道:“属下回府时撞见一个叫花子在二门外讨饭,见他可怜便丢了几枚铜板,不想他悄悄将这封信塞到了属下手里。” 当时他背着人打开一看,被信里的内容唬了一跳,立即意识到那叫花子的来历不简单,追出去寻,可哪儿还有叫花子的影子,问了守门的小厮,也说没注意往哪个方向跑的。 他抬手擦去汗珠:“七爷,您说这封信会是谁写的,怎么对严怀山的行动知道得如此清楚?” 此前他们就掌握了消息,严怀山正在调动离京近的几个卫所的士兵,可他们认为离严怀山最终发难至少还有五天时间,这封信上却说是下一个早朝,那就只有两天时间了。 鱼嘴张得滚圆,挣动的力气越来越弱,直至停止不动,小厮放下木桶赶回来捡,还是晚了。 “杨慎。”陆听澜平淡地吐出两个字,走回桌案前坐下。 陈冲瞪大眼,杨慎现在已经是严党阵营的人了,又怎么会给他们通风报信?他将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这封信会不会是假的?万一杨慎受了严怀山的胁迫,写来试探您让您自乱阵脚的呢?” 陆听澜提起笔开始写信,毫不在意地道:“是真是假,两天还是五天,对我们来说已经没有区别了。”唯一让他感到遗憾的,是不能多陪荣茵几天了。 陈冲心底五味杂陈,双脚犹如灌了泥浆,步履沉重地走过去磨墨,“杨慎给您通风报信,他会不会还是站在大皇子这一边的?” 陆听澜是在给张昂等人写信,计划有变,他所有的安排都必须要提前进行了,写完了才道:“严怀山筹谋之事,非同一般,必定将方方面面都考量到了,此时已到紧要关头,牵一发而动全身,杨慎如何选择,他肯定早预料到并且准备好了应对之策。” 他等墨迹晾干,将信纸叠好塞到信封里,递给陈冲:“这几封信你让暗一去送,后日的早朝你就不用陪我去了。” “七爷?”陈冲惊讶地看着他,“属下要贴身保护您的。”早朝那日必定惊心动魄,他不能让七爷孤身涉险。 陆听澜从抽屉里拿出一枚令牌:“这枚令牌能号令三千营的军士,我要你留下来保护夫人,如若早朝上二皇子当即继位,严怀山肯定会让他下旨捉拿我进诏狱,夫人也会难逃一死。张昂会派人给你报信,刑部和大理寺的人从接到圣旨再到来府里抓人,期间至少有一个时辰,我要你在这一个时辰内带着三千营的人突破城门,将夫人平安送出京城。” 现在城门口到处都是锦衣卫和卫所的人,要想再送荣茵出去光凭陆府的护卫是不可能了,他昨日送荣茵回踏雪居后,就去将军府找了张昂,让他届时把三千营的人都调到陆府边上守着,听陈冲的命令。 陈冲喉咙哽住,艰涩地道:“七爷,这件事玄青可以做,玄夜也可以做,属下的职责是保护您。” “我一个将死之人,你不用陪我去死。”陆听澜一脸平静,“夫人和肚子里的孩子才是最需要你的,我把他们都托付给你,你务必要保护好他们。” 若事败,那荣茵肚子里的孩子就是陆听澜唯一的血脉了,陈冲知道七爷这是在托孤,他郑重地跪在地上:“七爷放心,属下拼了命也会为夫人和小公子杀出一条血路来!” 陆听澜说会很快回去,可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等他全处理好时已近傍晚了,他搁下笔,揉了揉酸疼的手腕,走出书房。 经过水榭时看到先前的小厮在柳树下挖坑,一旁的木盆里装着几条闷死的锦鲤,墨绿的柳枝垂下来,末梢戳进黑泥里。他停下来仔细看,死鱼都是金色和花色的,问道:“方才那条在长廊里捡的红鲤呢?” 小厮是在外院做粗活的,第一次被主子问话,还是官职最大的七老爷,以为他责怪自己做事不当心,心里紧张,磕磕巴巴地道:“那条鱼放回水里又活了,七老爷,这几条是从水榭池塘捞起来的死鱼,不是小的弄死的。” 陆听澜笑了笑:“不必紧张,不会怪罪于你的。”让陆随赏了他碎银子,转身往踏雪居走。 远远地,他便看见荣茵站在院门的门头下边,暮色爬上她的裙角,她侧过头和陈妈妈说话,双眼盈盈一笑,像含了汪清泉在里面。 陆听澜驻足观望,荣茵已经不复刚成婚时的青涩了,现在的她就像是一个等待夫君归家的小妇人,而她等的人,就是自己。 陈妈妈先瞧见他,福身行礼,荣茵听到后便回过身来,笑容灿烂地迎下踏跺,他快一步上前扶住她的手腕:“你和陈妈妈在这儿做什么呢?” 荣茵心情很好,轻快地道:“我来迎接你,怎么样,被人迎接的滋味是不是很好?” 陆听澜嗯了声:“是很好,但你怀着孩子,以后在院子里等我就是了,这几步路我自己会走。” “可我想让你回来第一个看见人的是我。”荣茵掐了他的手掌心一把。 被她掐过的地方疼痛变成了酥麻,酥酥痒痒的感觉散开,心仿佛被人拨动了一下,原来荣茵敞开心扉后是这样的炽热,陆听澜看着她,声音透着愉悦:“好。” 吃完饭,两人到花园里散了会儿步,回到踏雪居接着看白日里未看完的游记。亥时末,荣茵困得开始打盹了,却还是舍不得睡,要他继续给自己讲书。 陆听澜侧身搂着她:“明日再说好不好,你该睡觉了。” 荣茵想好好珍惜跟他在一起的时间,坐在他怀里不肯上床:“七爷,我想到孩子的乳名叫什么了。”不等他回答继续道:“子宁,男孩女孩都叫子宁,你觉得怎么样?” 第121章 “好,就叫子宁。”陆听澜叹了一声,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摸了摸她的头:“睡吧,明日我哪里都不去,我保证。” 最后一天,二人窝在踏雪居里一步都没有分开过。 早朝这日,陆听澜进净房洗漱后,荣茵就跟着起身,等他出来,荣茵已经站在床前等着了,圆桌上放着他的绯色朝服和六梁冠。 寅时的天还没亮,内室里只亮了盏松油灯,微茫的光照在荣茵身上,整个人都洇染得朦胧。她的头发梳在脑后,简单地用一根素玉簪绾了,朝他福身:“夫君,妾身伺候您上早朝。” 赤罗上衣、白纱中单,然后是下裳、蔽膝、花犀革带和云凤四色的佩绶,最后是六梁冠。 陆听澜弯下腰,神情是说不出的温和,望向她的眼神满是柔情,许久之后他亲了亲她的脸,声音低哑:“……我走了。” 荣茵点头,不敢开口,怕自己忍不住哭出来,送他到了门帘处。 陆听澜掀开门帘,忽地顿住,又转身朝她大步走来,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双手捧起她的脸颊,狠狠地吻了下去。 激烈又决绝的吻,荣茵呆愣片刻后便回过神来,她没有退缩,用尽全力回应他,两人痴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五更天的梆子敲响,陆随隔着门帘子不忍心提醒:“七爷,时辰不早了。” 陆听澜放开荣茵,贴在她耳朵边柔声说:“回去再睡会儿吧,我走了。” 荣茵两腿发软,咻咻地喘气,等她追出去时,陆听澜已经走过了月洞门,她站在廊柱旁大声喊:“七爷!我与孩子等你回来。” 陆听澜顿住,回过头看她,廊下灯笼昏黄的光给他镀了一层光晕,荣茵看见他嘴角绽放的笑容也跟着笑了,眼泪却打湿了她的衣襟。 曙光将云层碾成薄脆的瓷片,远处奉天殿前汉白玉石的阶陛泛着蟹壳青的冷光,卯初的钟鼓惊飞了栖在望柱铜鹤爪间的乌鸦,扑棱着翅膀在皇城上盘旋。 陆听澜手握象牙笏板不疾不徐地走着,身边经过的人都不约而同的与他拉开了距离,见他走近,忙撇过脸去,等他走远又不住地斜眼看他。 踏上月台,陆听澜停了下来,回首望去,东方宫墙外已漏出一线金鳞。 郭兴慢慢悠悠地走上来:“陆阁老好兴致,早朝都要开始了还有闲情赏景。” 陆听澜看了他一眼,笑着道:“世子不也还在这儿,终归是迟不了的。” 此时阳光刺透云阵,洒在值殿侍卫的甲胄上,鳞光闪闪,恍惚间仿佛化作了万千羽林郎手中冒着寒气的箭簇。 严怀山在众人的簇拥下也踏上了月台,看到二人站在一起交谈,脸上的笑意有一瞬的凝滞,出声道:“世子爷和肃之说什么呢,也让大伙儿听听。” “没什么,见陆阁老昨晚似乎没睡好,随便问问。”郭兴兴致缺缺地转过身子,率先朝奉天殿内走去,“首辅大人进殿吧,今日朝事繁多,可别耽误了。” 第118章 终章终章 奉天殿内,众大臣手握象牙笏板静立,离辰时已过了半刻钟,皇上却迟迟未现身。 严怀山侧头看了眼陆听澜,他低着头一脸淡然,好像根本不着急。 严怀山心里顿时就感到有些不舒服,二皇子已两日没有面见皇上了,每次到乾清宫都被李若兴和萧祈安搪塞过去,要不是太医院都是自己的人,院正李显说皇上的龙体至少还能支撑半个月,他早就带人杀进乾清宫了。 又等了两刻钟有余,一阵威严齐整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张昂带着金吾卫的士兵手持长枪走了进来,围站在金碧辉煌的须弥座四周,众大臣察觉不对,开始低声交谈起来。 忽然,肃穆的钟声自深幽传来,众人屏息细数,整整响了二十七下,是国丧! 紧接着响起太监的唱喏声:“皇上——驾崩——” “陛下——”虽然皇上缠绵病榻已久,但这也太突然了,众大臣震惊地跪在地上哭喊起来。严怀山再次看向陆听澜,他一副神色自若的模样,恐怕早就知道皇上驾崩的消息了,还不及他细想,又响起了脚步声。 萧祈安手持明黄圣旨,在一片哭嚎声中走到龙椅前站定,他往下看到陆听澜对自己微一点头,深吸口气宣告道:“父皇辰时一刻龙驭上宾,传位于朕,此为遗诏!” 李若兴接过圣旨高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特循天意,传大位于大皇子祈安,此子文韬武略,仁德化雨,润泽苍生,实乃天命所归。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钦此!” 话音刚落,陆听澜上前一步跪下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的身后,稀稀拉拉跪了几波清流的人。 严党的人未敢说话,皆拿眼睃向严怀山,虽然说好了今日早朝联手逼皇上退位,可现在皇上去世,大皇子又有遗诏,再去逼迫,与谋反无异,那可是掉脑袋的死罪。 “慢着!”严怀山已经明白过来了,只怕皇上前两日就去了,陆听澜之所以隐忍到今日,是因为他早知道自己在皇宫里布下了眼线,皇上一旦驾崩,自己就会带人进宫助二皇子登基,他就是故意要自己当众逼宫,好给自己安一个谋反的罪名!只是不知李显什么时候成了他的人,竟与他联手蒙骗,打了自己个措手不及。 不过他并不慌乱,此刻他的人已围困了皇城,只要他一声令下,就能将陆听澜和大皇子以及他们的党羽尽数杀尽。 他从袖中掏出带血的白布打开,“老臣斗胆,此遗诏不可信也。秦王殿下上能利国,下能利民,传位于他才是朝野共识,九卿联名血书在此,大皇子若倒行逆施,老臣恐御史台明日便要叩阙死谏,血流成河。” 孙至诚等人也纷纷附和:“对,秦王殿下才是天命所归,民心所向。” 萧祈安冷冷地看着他:“先皇亲笔诏书在此,严大人是想谋反不成?” 严怀山哼了一声:“臣昨日才亲面过李显,他说皇上龙体余力尚存,可活半月之久,今日大皇子却说皇上驾崩还拿了一份不知真假的诏书进殿,这谋朝篡位的另有 其人吧。” “你大胆!”萧祈安气得手抖。 严坏山大笑起来:“老夫知道,大皇子心性纯良,断然干不出弑父夺位的事来,想必是受到了奸臣小人的蛊惑,只要您实话实说,秦王殿下登基后念及兄弟之情,定不会追究您的罪责,不过这幕后之人,难逃一死。” 他话音一转,气如洪钟,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响:“来人,还不将逆臣贼子拿下!” 暗处的锦衣卫迅速冲进殿内,瞬间将陆听澜围了起来。奉天殿外,五千营和神机营步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响彻皇城,如排山倒海压迫而来,一眼望不到头。 众大臣当即瘫软在地上,严怀山竟然敢带兵围困皇城,如此张狂,让人不得不倒吸一口凉气。 严怀山傲慢地道:“陆大人,还不磕头认罪?看在你我同朝为官的情分上,老夫会劝秦王殿下留你个全尸的。” 陆听澜慢慢从地上站起来,铜鹤香炉吐出的青烟袅袅,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严怀山眯着眼,只听他缓缓朝萧祈安道:“臣有本奏,严大人意图谋反,罪可当诛……” 方才的不适感又涌了出来,严怀山语气一冷:“陆大人死到临头,就没有必要再做这些毫无意义的挣扎了吧。” 陆听澜看着他,微微笑了笑:“严大人胜券在握,这点功夫也等不了吗?” 顾辞简也站了起来:“臣有本奏,严怀山勾结巡抚赵珺,倒卖官盐,残害忠良,罪可当诛。” “臣有本奏,严怀山结党营私,党同伐异,培植个人势力,朝中不攀附者难有出头之日,祸乱朝纲,罪可当诛。” “臣有本奏,严怀山包庇纵容族人大肆敛财,鱼肉百姓,罪可当诛。” “臣有本奏……” 一个接着一个,陆听澜身后的人越来越多,严怀山面沉如水:“陆听澜,我看你是想死!把他给我拿下!” 张昂立即带着金吾卫挡在了陆听澜身前,严怀山显然已没了耐性:“小将军,老夫劝你三思,此时还是缴械投降的好,你杀得了锦衣卫,还杀得尽外面的将士吗?” 张昂拿着佩刀浑身紧绷,金吾卫加上他手里的人根本就抵挡不了,他望了眼陆听澜,他怎么就一点都不着急?真打算慷慨赴死了? 陆听澜则看向郭兴,笑着道:“世子还等什么?” 严怀山心头猛地一跳,就见郭兴跪在地上高喊:“臣救驾来迟,望皇上恕罪。” 外面的将士乌泱泱跪了一地,高声齐呼:“臣救驾来迟,望皇上恕罪。” “……怎么可能?世子?”严怀山难以置信地往后退。 “好!”萧祈安激动地站起身,“来人,速速将这些逆臣贼子拿下,听候发落。” 严怀山脸色发白,知道自己大势已去,他被押着跪下,满是不甘心地看向陆听澜:“你是怎么说动郭兴的?” 第122章 陆听澜觉得严怀山已经膨胀到自负的地步了,杀了齐天扬,夺了齐元亨手中的权力,还深信别人能对他忠心耿耿,他何德何能呢? 这样的人,是看不到自己的弱点的,注定了会失败。 他轻轻地说出一个严怀山到死也想不出的名字:“齐元亨。” 当初荣川手里的证据,齐元亨并没有全部交出去,他留下了王之行写给荣川的求救信,而这封信,郭兴正好见过。只是可惜,齐元亨要是早点交出来,也许齐天扬就不会死了。 陆听澜将事情留给张昂断后,他得赶回去,荣茵现在怕是要担心坏了。 张昂拉住他:“我还要问你呢,你既已说动了郭兴,又为何还安排人送荣茵走?” 其实陆听澜一直都不确定郭兴会站在他这一边,他收到齐元亨的信后,就将证据送到了郭兴的手上,可始终都没等到回信,直到今早在月台上郭兴跟他说话,那时他才确定了郭兴的立场。 只是他现在哪里还有心思跟张昂解释呢,急匆匆丢一下句日后再说就走了。 张昂在身后喊道:“你急什么,我的人没去报信,陈冲知道没事的。” 镇国府这边,辰时末刚过,陈冲就急得在廊下来回走动,他算了算时间,报信的人应该来了,可什么都没等到。 算了,不等了。万一报信的人被严党识破并抓住了,那他在这里只会等到大理寺和都察院的人,他冲进院子,就要带荣茵走。 “夫人,什么都不用收拾,七爷早安排人弄好了,您赶紧跟我走。” “七爷他……”荣茵坐在小榻上霎时红了眼眶,自陆听澜离开后,她就坐在这里没动过,她在等他。 陈冲摇头:“什么消息也没传出来,只是时辰已经不早了,您肚子里怀着七爷唯一的血脉,我不能冒险等下去,我们最好赶紧走。” 陆听澜走下汉白玉的石阶,又被人叫住。 五军营和神机营的人正有序地往宫外撤,此刻已天光大亮,阳光洒在了皇宫的每一个角落,黑暗终于过去了。 郭兴沐浴着阳光,想起与荣川称兄道弟的那一天,也是这样一个艳阳天。他以为自己救了荣川,也以为荣川是个趋炎附势的人,为了前途巴结严怀山,背叛了自己,他甚至连荣川的葬礼都没去,却没想到是自己害了他。 他望着密密麻麻撤退的人,轻声问道:“你当日说荣川的女儿因他的死被送去道观,就是你夫人吧。” 陆听澜拱手道:“世子今日已为我岳父报了仇,过去的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郭兴低头叹息,沉默片刻:“本想认她作义女,又怕你说我占你便宜,算了,改日我登门拜访,再亲自向她道歉。” 陆听澜笑了笑:“内子已有身孕,怕是招待不好世子,等来年洗三礼,我再邀请您来。” 皇城外,卫所的人也在依次的撤走,路过的百姓感到好奇,多看了几眼,最后还是同往常一样,安心回去做自己的买卖。 马车停在二门外,三千营的骑兵已经在等着了,陈冲在做最后的冲锋布阵。 陈妈妈扶着荣茵出来,她不放心,死活要跟着一起走,陈冲不忍心拒绝,就答应了她。 琴书往马车上垫了厚厚的被褥,脚凳已经放好了,荣茵听到胡同口孩童叫卖糖葫芦的声音,站在车板上往皇城的方向张望,她不信陆听澜会出事,他答应过自己要回来的。 琴书在车厢里叫她:“夫人,走吧,陈护卫催好几遍了,您要为肚子里的孩子想才是。” 急促的马蹄声混着车轱辘快速转动的辘辘声,打破了胡同里的寂静,一辆马车穿破朝阳而来,荣茵不由得站直身子,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刺得她眼睛发疼,什么都看不清。 但她知道那是陆听澜,一定是的,她就知道他不会骗自己。 马车还未停稳,荣茵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朝她走来,她擦掉脸上的泪,一下子扑了过去。 陆听澜的心吓得快要从胸口跳出来,稳稳地将她抱在怀里:“姑奶奶,你是要我的命嘛!。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