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仙尊的白月光之后》 第1章 《成为仙尊的白月光之后》作者:羽漱临风【完结】 简介: 谢不尘十三岁拜明鸿仙尊鹤予怀为师,做了明鸿仙尊鹤予怀唯一的弟子。 明鸿仙尊鹤予怀清冷如玉,端方自持,修为极高,又待谢不尘极好。修真界各门派弟子无人不羡谢不尘拜了个好师父。 但没人知道,十五年后,鹤予怀一剑穿透谢不尘的胸膛,神色冷淡如寒霜。 “我待你好,不过是为了证道。” 此后修真界无人不知,明鸿仙尊的小弟子英年早亡,在人人得活数百上千的修真界只活了短短二十八年。 也无人不知,小弟子死的那年,明鸿仙尊无情道道心尽毁,状若疯魔。 谢不尘死了五百年。 不想一朝诈尸,重现天日。 本想躺平的谢不尘嗑着瓜子四处看戏,一不小心把自己的棉花似的魂魄作得四分五裂。 魂魄朝不保夕之下,为了活命,谢不尘只好提着剑上了苍龙峰。 准备把自己的尸身,从师父鹤予怀手里—— 抢回来。 ————————— “情天无补,恨海无渡。” “师父,你得道了吗?” ———————————— 与世无争被迫支愣攻x心机深沉不择手段受 文案留于2023/05/24,已截屏 【阅读须知/预警】 1.灵感来源于我的一个微博脑洞。 2.攻重生,预计是个狗血与天雷齐飞的故事。 3.攻第一次死是被受杀的,雷的慎点。 4.火葬场定义广泛,不知道写的算不算火葬场文学,暂时就当没有火葬场,想看火葬场慎点。 5.年下,谢不尘是攻,鹤予怀是受,不换cp,不换cp,不换cp,重要的事情说三遍!雷的慎点。读了之后被雷的快跑!!! 6.攻比受矮半寸,约摸两厘米左右!受身形相较于攻高一点也大一点,不吃这一口的宝宝们请注意闪避~ 7.不适合攻/受控阅读,在阅读过程中如有不适,蠢作者的建议是快跑!!!不要回头!!!以及不要人参公鸡!!文明和谐的网络环境由你我共同维护~qaq 8.作者文盲,有逻辑不畅,错字频发的情况还请多担待,磕头orz 内容标签: 年下 仙侠修真 相爱相杀 正剧 白月光 主角视角:谢不尘 鹤予怀 一句话简介:浮生千劫尽,长日一灯明 立意:树立正确的三观,成为更好的人 第1章 望月洋崇仁岛上的鹊山共有十五峰。 这里灵力充沛,草木丰茂,不少散修喜欢隐居在此。 陵春君薛璧就是其中一位。 此刻,陵春君着一袭青碧长衫,坐在一尊剑炉面前。 他周身缭绕着一团漆黑的雾气,那雾气有生机,裹着他的腰转着。 “这把剑有问题,”薛璧轻声道,“从剑炉出来以后,这把剑一直在震颤,我刚才用灵力探了一番,里面似乎……有生机……” “怎么可能!”那团黑雾闻言出声,“你不许我用生灵锻剑,我锻这把剑用的可都是死物……” “你不是用了妖丹吗?”薛璧用手戳了戳黑雾。 黑雾缠上他的指尖,嗤道:“那妖兽不过五百余岁,哪能修出神魂?即便修出来了,我动手杀它时也绞成渣了。” 薛璧听完也皱起眉头:“说的也是,那这里面到底是什么?” 黑雾道:“让我来看看。” “别,这生机太弱,”薛璧抓住那团想要缠到剑上的黑雾,塞回了衣襟里面,“我担心你将他碰散了。” “而且,我能感觉到,他在里面很痛苦……” 薛璧说完,又可惜道:“可若这里面那点生机真是神魂,没有躯体承载,从剑里面放出来,恐怕过不了多久也会散去。” “那就彻底练进剑里面,”黑雾干脆道,“正好当剑灵。” “生灵入器,乃是炼器大忌,”薛璧摇头,“好的器,灵都是吸纳天地日月之精华诞生,哪有将灵练进去的道理,若是成了恶灵,那器岂不是废了。” “那是你守规矩,”黑雾语气不善,“这种事,五洲四海多得是自诩正道的人干。” 薛璧还是摇头:“不如我用唤春诀试试,看看能不能将这抹生机唤醒,至于是想脱剑还是入剑,便看这抹生机自己愿不愿意了。” 黑雾绕了一圈,又钻进薛璧的头发里面:“随你。” 薛璧便将剑搭在膝上,一手抚剑身,一手掐起唤春诀来。 那剑很快就泛起萤绿的光。 疼,很疼。 难以言喻的疼痛仿佛要撕裂神魂,让谢不尘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那一天…… 那一天……玄渊横颈,山海穿胸,暴烈的灵力漫过四肢百骸,冲破全身经脉,以排山倒海之势将魂魄撕得粉碎。 意识消散前,他似乎还听见了九天雷火的咆哮和一声暴怒的:“谢不尘!!!” 神魂震荡四下飘散,而后又不知为何被强行聚拢在一起。 谢不尘疼得想死。 而后他混沌的意识又猛然想到自己现在就应该是个死人。 可是……都已经死了……魂飞魄散了,为什么还会有知觉…… 细密的萤绿丝线将四散的神魂修补黏合。 谢不尘感觉有一股灵力逐渐浸透魂魄,缓缓地将他的痛苦驱散………这股灵力十分熟悉,好像在哪里遇到过,但是他想不起来了。 黑雾缠绕在薛璧发间,看着属于薛璧的萤绿灵力迅速在半空中缠绕,不多时便构出一个虚影。 看轮廓,竟然是个人。 黑雾立刻反思自己有没有用生灵铸剑,以防待会儿薛璧兴师问罪。 蓬莱洲符禺山的文茎木,无尽海的九幽铁,望月洋里的蛟兽丹,还有在瀛洲灵华宗那抢来的丹苍玉…… 黑雾数到一半,感觉一阵心悸慌乱和难以置信。他立刻去缠绕薛璧的脖子,只见人仿佛傻了一般,掐着诀的手都一动不动了,呆呆的看着面前已显出形貌的生机。 唤春诀唤出的是一名青年。 青年五官清纯秀美,恍若神人,轮廓却是凌厉的,他双眼微微睁开了,墨发如瀑披散,两眼下一指远的正中处各有一颗小红痣,脖子处有一道极深的伤痕。 他似乎还没有恢复神智,呆呆地看着前方。 薛璧愣愣盯着人看了一会儿,嘴里喃喃道:“…………谢不尘???……谢不尘!!!” “怎么会是你……” “怎么会是你?!!” 他怎么会在剑里面!神魂还碎成这样! 向来温文尔雅的陵春君猛地站了起来,又因为动作过大摇晃着要栽倒,那黑雾倏然胀大,里面探出一只手,扶住了将要栽倒的薛璧。 “小心,”雾气散去,露出一张与薛璧一模一样的脸,“…………竟然是他……不是说他在五百年前,给明鸿仙尊护法渡劫的时候被九天雷火劈得神魂俱灭,魂飞魄散了吗……” 薛璧却来不及回话,他拂袖起诀,萤绿灵力从周身汹涌倾泻。 黑雾化作的男人皱起眉头,却罕见地没有阻止薛璧透支自己的灵力。 “谢不尘!!!”薛璧眉间隐隐泛起绿光,“我是薛璧,薛怀雪!!!还记得我吗!!!” 本来还神色呆滞的神魂皱起了眉头,神色挣扎起来。 谢不尘头痛欲裂,他仍然身处混沌之中,那萤绿的灵力不再温和,陡然强势起来,竟是要强行修补他破损的神魂。 耳边隐隐传来声音。 “谢不尘!!!……我是……怀雪!!!” 怀雪? 怀雪是谁? 不管是谁……应当……不是来杀自己的…… 谢不尘一手捂住自己的脑袋,求生的本能使他下意识将另一只手伸出去,顶着滔天的痛楚抓住了那一丝细细的萤绿灵力。 而后那抹灵力猛地缠住了他的手,死死将他往外拽。 刹那间,如同从万丈深渊跃出,周遭混沌一扫而空,谢不尘觉得神魂一轻,加诸于己身的痛楚倏然散去。 神智也逐渐清明起来。 他睁开眼睛,只见自己漂浮于上空,下方是一青一黑两名青年,他们长得一模一样,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谢不尘无端觉得他们有些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青衣青年手中有一把剑,上刻“落雪”二字,而自己的神魂,正牵系在这把剑上面。 谢不尘:“…………” 难道自己死后,还被练成了剑灵? “多谢二位仙长修补我的神魂……”谢不尘在半空中飘了一圈,落在青衣青年身前,“请受不尘一拜。” 被昔日好友行了大礼的薛璧愣了一下。 “…………”薛璧红了眼眶,轻声道,“谢兄,你不记得我了?我是薛璧啊,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谢不尘也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我是有一名至交好友名为薛璧,只是他年岁尚轻,不过十五六岁,修为也只到筑基……我不敢贸然释放神识试探仙长修为,但若我没猜错,仙长的修为应当在化神以上……” 第2章 话音落下,那黑衣男子转过脸看向自己,谢不尘听见他向自己道:“他确实是你的好友薛璧,自你死后已过五百年,他的修为容貌自然有所更改。” 谢不尘顿时如遭雷击。 多少年?! 五百年?! 自己已经死了五百年?! 黑衣男子手一挥,五洲四海各大宗门便显现在半空中。 “你死时,五洲四海由蓬莱洲上清宗纪年,当年是上清四十六年,如今是灵洲重阳宗纪年,是为重阳七十八年。” 怕谢不尘不信,他一边说,一边拿起一本历法册,展开了上面的纪年:“喏,你看。” 谢不尘呆若木鸡地看着历法册,艰难地消化了自己死了五百年的事实。 “原来……”谢不尘苦笑了一声,“原来已经过了五百年啊……” 不知道师父是不是已经得道飞升了。 师父算尽天地人心,无一失手,想来应是飞升成功了。 不过,不管他是否得道,和自己好像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神魂碎裂浑浑噩噩,记不清时间,所以好像只是做了一个短暂的梦,却不想,白驹过隙,沧海桑田……五百年都过去了。 “怀雪,对不住。” 谢不尘看向眼眶通红的薛璧,他还是不太习惯当年的十六七岁少年变成了如今的大人模样。 他认真道:“我不是故意忘了的,只是……我也没想到,原来过了那么久了。” 说完谢不尘看向和薛璧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 他可不记得薛璧有同胞兄弟,所以只得委婉问道:“请问您是?” 那黑衣男子指了指薛璧,干脆道:“我是他的恶念,你叫我小黑就好。” 谢不尘:“…………” 五百年过去了,修真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异变? “恶念”不是会被斩杀吗?怎么还修成人形了? “先不说这些,你怎么……怎么会在剑里面?” 薛璧一边问,一边伸手去拉谢不尘,却不料手指径直穿过了谢不尘的手。 薛璧愣了愣,心里有些难受。 谢不尘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手掌,抱歉地朝薛璧笑笑。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死,”谢不尘飘起来一点,平静道,“按理说,是该魂飞魄散,永世不入轮回。” “兴许是上天眷顾……”薛璧道,“不过当务之急,是要给你的神魂找一具躯体。” “那还不简单,”小黑摊开手,“去找他的师父要。” 谢不尘的神魂被这一句话差点吓散。 “等等……”萤绿丝线将他的神魂聚拢,谢不尘嗓音沙哑,“你说找谁?” “找你师父明鸿仙尊,”小黑说,“你的尸身据说在他手里。” 话音落下,谢不尘静默片刻,他第一时间并没有深究为什么自己的尸体会在师父手中,而是开口问:“明鸿仙尊,没有飞升吗?” 第2章 薛璧闻言觉得有些奇怪,却说不出到底怪在哪里。 几百年不见,他对友人的印象已经模糊,但仍记得谢不尘很在乎自己的师父,便思衬着或许是为师父未能渡劫成功而感到难过。 他摇了摇头道:“没有,明鸿仙尊渡劫失败了。” 薛璧语气中也带了些可惜:“我记得当年明鸿仙尊修无情道,还是渡劫期的大能……但那次渡劫之后,仙尊被雷劫劈掉了三个境界,从渡劫期落至合体期……似乎还因为道心受损,改修了太平道……” “之后,明鸿仙尊常年闭关,”薛璧道,“据说现在已经重回渡劫期了。” 话音落下,谢不尘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 薛璧听见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我的尸身……在他那里?” “是……”薛璧道,“我当时不在,听我同门说,明鸿仙尊浴血归来,抱着你的尸首回了上清宗。” “之后,我听说仙尊将你的尸身带回苍龙峰峰顶,以雪棺安置,年年引魂。” “你神魂碎裂不稳,还是要尽快回到你原来的躯体里面去休养,”薛璧道,“明鸿仙尊那么疼你,知道你神魂还在,肯定很高兴。” 谢不尘:“………” 此刻他心绪复杂,在心中默念了一句:“何必呢?” 杀了他,又将他带回去。 还要为他引魂。 是因为愧疚,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我……”谢不尘声音一顿,接着道,“不过在此之前,怀雪,能不能帮我塑个身,作为应急之用。” 他斟酌再三,还是选择将前生那段恩恩怨怨吞到肚子里面。 说出来也没意思,更何况,听薛璧的说法,也应当没有人知道自己真正为何而死。 到如今,谢不尘不想再和那位“明鸿仙尊”再有什么牵扯了。 至于神魂养不养,散不散,谢不尘并没有太大所谓。死过一次的人了,他对生没有什么执念,能再回世间看一眼,只是个意外罢了。 “当然可以,”薛璧应了谢不尘的请求,“……用文茎木吧,刚好铸剑还剩下一些。” 文茎木是蓬莱洲符禺山上生长的一种神木,灵气充裕,坚韧无比,刀砍斧凿,烈火焚烧都不会损坏。 谢不尘点了头,神魂随风飘荡起来,他在半空中绕了一圈,又落在薛璧面前。 薛璧手中拿着一把刻刀,准备用文茎木给谢不尘雕个木头身子。 下刀之前,谢不尘轻声道:“就不按我现在的样子刻了,随便刻刻就好。” 原先的容貌一来过于惹眼,容易招来麻烦;二来……就算五百年过去了,这世间应该没有几个人记得自己了,他还是怕有朝一日被人认出来。 既然能新生一遭,不如改换容貌,做个自在的逍遥客好了。 薛璧虽有不解,但看友人坚定的模样,还是点了点头。 “对了……” 薛璧一边刻,一边指了指谢不尘神魂脖子上的伤,这伤不像是雷劈的,像是用法器割伤的。 “你这里是怎么回事?神魂有法器伤痕,是很难好的,若是治不好,神魂还会逐渐从伤处消散。” 谢不尘抬手摸了摸那深深的伤痕。 “没什么,”谢不尘的语气云淡风轻,好像神魂有伤不是什么大事,“是我不小心伤到的。” 哪有人会不小心伤到命门要害。 但看谢不尘不愿多说,薛璧便也不问了。 小黑一眨不眨地看薛璧动刻刀的手,冷不丁问:“那你要脱剑吗?你的神魂如今还在剑中。” “应当是铸剑时,你的神魂附在其中一件东西上,”小黑说,“铸剑要打碎重融,你现在已经和剑身系在一起,剑身成为了新的容器。” “若要脱剑……”薛璧皱了皱眉毛,接着道,“会很痛苦,恐怕神魂也会再次崩裂。” 薛璧摇头:“自隐兄,还是不要脱剑了,就这般温养数百年,神魂或许能养好。” 谢不尘心神一动,有些怅然。 自隐是他的字,由师父鹤予怀亲自拟的,取的是藏锋之意。 如今忽然唤起,谢不尘终于有了一种隔世的感觉。 “可若我不脱剑,那这把剑……”谢不尘抬起眼,“这把剑,你就用不了了。” 此剑名为“落雪”,一看就知道是特意为薛璧铸的。 “没事,”小黑重新化作了一团黑雾,缠绕着薛璧的手,难得善解人意道,“我再给他打一把就好。” 话语之间,薛璧刻好了人身,而后他翻转手腕,掐了个诀。 萤绿灵力缠绕起谢不尘的神魂,缓缓将神魂引进小木偶。 谢不尘只感觉天旋地转,而后漂浮空荡的神魂终于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他睁开眼睛,看向桌面上的铜镜。 此刻他的容貌普普通通,并无什么出众之处,扔到人群里面,恐怕一会儿就找不着了。 谢不尘试着动了动手,有些不自然。木头身子多少还是有些僵硬,需要时间来适应。 他叹口气,坐在薛璧面前;“怀雪,麻烦你了。” 薛璧摇了摇头:“没什么麻烦的。” 谢不尘打量了薛璧几眼,微微弯了眉眼:“怀雪,你长大了。” 当年初遇薛璧,薛璧还是个少年,怯弱寡言的样子,瘦瘦弱弱地跟在同门身边,现在倒是不见那时的样子了,看起来很陌生,但整个人都从容安定,已经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可靠模样。 谢不尘再次感觉到了时光流逝,沧海桑田,许多东西都变得不一样了。 “都五百年过去了,”薛璧说,“确实是长大了。” “过几天,我和小黑要去瀛洲为兀水门门主的女儿看病,”薛璧说,“自隐兄可以在这修养些时日,等神魂稳定一些,再去找明鸿仙尊要回你的尸身。” 兀水门?谢不尘不记得有这个宗门,想来应当是这五百年兴起的新宗门。 “或是……”薛璧继续道,“我传信给上清宗,让上清宗宗门派人来接你。” 第3章 谢不尘的神魂差点又要散开,他操控着木头身子拼命摇了两下头。 “不必。”谢不尘艰难地开了口。 薛璧有些疑惑:“为何?” 他记得谢不尘同上清宗那些师兄弟们相处都很融洽,也没有什么矛盾,为什么不愿意让上清宗接他回去呢? 谢不尘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只道:“我与……明鸿仙尊,已无师徒之谊。” 薛璧愣住了:“什么?” 他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谢不尘,目光不由自主落在那道致命伤痕上:“我记得,你和仙尊关系明明很好……” “此事说来复杂,”谢不尘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花口舌,“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但我们确实已无师徒之谊,我不会再回上清宗。” “所以,我神魂还在之事,”谢不尘叹口气,“还请怀雪和你的……小黑,替我保密。” 薛璧还想再问,但看谢不尘一副不愿提及的样子,最后只说:“好。” 恩怨因果需要自己来解,既然谢不尘不愿意说,薛璧便也不再问。 几日后,薛璧启程前往兀水门,谢不尘来到崇仁岛边送他。 崇仁岛是望月洋上的一座仙岛,望月洋是修真界四海之一,当年明鸿仙尊为了渡劫,曾在这里设下广大的结界阵法,直至今日,仍有阵法残余,在海面上泛着金光。 崇仁岛上有不少散修居住,谢不尘时常能见到飞舟从头顶掠过。薛璧前两天已经离岛,谢不尘平日里除了温养自己的神魂,其他时间便操控着自己的木头身子来到海边静坐,不是捡贝壳就是把搁浅的小灵兽给扔回海里面,偶尔也会看着头顶的飞舟发呆。 一望无际的海面波涛汹涌暗流滚动,谢不尘坐在沙子上,用手舀了一汪海水。 海水里面有金光闪烁,那是残余的阵法灵力。 谢不尘尝了一口,只觉得咸涩。 和眼泪一样咸涩。 脖子上的伤痕也无端地痛痒起来。 长久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谢不尘想。 一来太过无聊,谢不尘生性爱热闹,五百年前在上清宗修炼,时常和师兄弟们下山在附近游玩;二来,他并没有要去找尸身的打算,也不想麻烦昔日好友。 再者,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他的神魂损坏得太厉害,薛璧虽帮他修补,也只是饮鸩止渴,即便不脱剑,他的神魂也会逐渐消散,根本撑不到薛璧所说的“数百年”。 有这个时间,倒不如在神魂彻底散去之前,去五洲四海各处逛逛。 少年时勤于修炼,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望月洋,修真界大好风光,还有许多没看过呢。 好不容易才活回来,不好好逛一逛,也实在愧对这勉强黏合起来的神魂。 于是乎,等到薛璧从兀水门回到鹊山脚下,只见竹屋内已空无一人,那把落雪剑却好生生地搁置在窗前,压着几页写得满满当当的信纸。 长风席卷书页,嗡声响动,落雪剑中已无一丝生机。 薛璧愣愣地看着信纸最后一句话。 “怀雪,多谢你,今日之恩,无以为报。” 谢不尘脱剑了。 第3章 谢不尘最开始想从崇仁岛去往青洲。 说来崇仁岛其实离蓬莱洲最近,但谢不尘不是很想回蓬莱洲,便选择去了较远些的青洲。 他没有飞舟,也买不起,便用崇仁岛上随处可见的竹子做了张竹筏。 以竹筏渡望月洋,若让修真界的修士听到,估计要笑掉大牙——这也太穷酸了! 但谢不尘没有心思管什么穷不穷酸。 海面上,一张竹筏微小如蚁,随着波浪漂浮。 谢不尘面白如金纸。 脱离剑身耗费了他大半神识,神魂隐隐有崩裂之势,再加上他没有真正的躯体,因而没有灵根丹田,无法使用灵力,他只能用神识来驱动这张竹筏。 一番下来耗费巨大,神魂痛得要裂开。 好在薛璧那些萤绿灵力还留存一些在身上,尽职尽责地修复他神魂上的裂痕。 竹筏缓慢地在海面上行进,飘一会儿停一会儿,顺风时谢不尘会好过些,这竹筏就可以借风而行,不必耗费神识。 谢不尘在海上走了一月有余,终于看见了陆地。 走得还挺快,谢不尘暗自思忖,按原先的打算,要两个月才到青洲。 不多时,竹筏便停靠在海岸边上,这里灵气不算特别充裕,谢不尘看见几艘飞舟毫不犹豫地掠过头顶,消失在远处。 谢不尘停好竹筏,踉跄着上了岸。 他展开从薛璧那里抄来的地图,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觉得这会儿自己应该是在青洲的月牙湾。 从月牙湾往北走,翻过四五座山,大概走两个月的路程,便能去到青洲第一大宗门清微派的地界。 谢不尘记得以前在上清宗藏书阁翻阅《五洲地理志》,书里说清微派地界有一个巨大的瀑布,灵气四溢,灵兽遍地,非常适合修炼。 谢不尘标好地点,操控着自己的木头身子朝清微派方向走去。 走了一月有余,谢不尘的神魂不堪重负,裂痕越发深刻,谢不尘不得不停了下来。 此城名为白玉城,谢不尘没听过这城的名字,顿觉自己还是藏书阁里的书读得太少。 此时正值春日,雨淅沥沥落着。 满街的修士大都掐起避雨诀,也有些有意趣的,撑起伞来遮雨。 谢不尘戴一顶斗笠坐在街角处,春雨落在斗笠上,滴答作响。 谢不尘伸手去接雨水,然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长出来一节绿枝丫,又很快枯萎掉。 谢不尘:“…………” 他赶紧把手收回来了。 传闻文茎木灵气充裕,遇雨水即生芽,只是若出符禹山便无法生长,竟然是真的。 谢不尘往街角里面缩了缩,有路过的修士见他这么靠着街角,以为他是乞丐,大发慈悲地扔了两颗下品灵石到他的脚边。 谢不尘:“…………” 他伸出手准备捡那灵石,街角处突然窜出来一只黑漆漆如老鼠的玩意儿,两只鸟爪子死死抱住了一颗灵石,咻一下就往回跑。 谢不尘虽然没有灵力,但神魂境界仍在,当即眼疾手快地抓住了这“老鼠”的尾巴,把它提溜到眼前。 这小兽朝他龇牙咧嘴:“干嘛!我不是剩了一颗给你吗!快放我下来!” 这小玩意儿鹿头鸟身鱼尾,身附双翼。 谢不尘大受震撼:“你竟然是只飞廉?” “飞廉可是难得的灵兽,”谢不尘用手戳了戳它的鹿脑袋,“你怎么混得这么难看。” 这小灵兽大喝一声:“你居然敢这么说我!我要告诉我主人!我主人是上清宗明鸿仙尊座下弟子谢不尘!等他醒了我叫他来削你!” 谢不尘:“…………” 他以前是养过一只飞廉没错,但是那只飞廉可没那么小,这小灵兽看着也就一丁点大,估计也就几十年的岁数,自己那只飞廉可是几百岁的老家伙,身高三丈,双翼展开足有八丈,和眼前这只“小老鼠”没什么关系。 他戳了一下这小老鼠脑袋,咳嗽一声说:“他不会醒了,他早就死了。” “你找谁狐假虎威不好,”谢不尘忍不住笑,“找一个死人干什么?” “………”这飞廉晃荡两下,大喊道,“反正我好朋友是这么说的!它的名字也是他取的呢!” 谢不尘心不在焉地听这小灵兽掰扯,闻言道:“那你好朋友叫什么?” “呆呆!” 小飞廉气势十足地叫出了这个名字。 谢不尘一愣。 他想起以前自己在宗门中叫这个滑稽的名字,那只巨大的飞廉灵兽就恼怒地追着他跑。 “那……你好朋友呢?” “死了,”小飞廉吐了吐舌头,这人没有灵力,所以它压根不怕,叽里咕噜道,“主人睡着了,怎么也叫不醒,那座山里面冷冰冰的,我是被那个明鸿仙尊抓来陪它的,和它等了好久,那个人都不醒,它老了,就死咯。” “我是生在青山绿水里面的,那座山太冷了,我就偷偷跑走了,那个明鸿仙尊发现了,但是没抓我,还给我留了这个。” 小飞廉拍拍自己的肚皮,上面很快显出一个上清宗苍龙峰的盘龙印记:“他说这样就没人敢抓我啦。” “所以赶紧放我下来!” 它喋喋不休地说了这么多,却没听见抓着自己的人说话,便昂起脑袋去看,只见斗笠底下的青年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眼中似有水光闪烁。 而后,它被放了下来。 小兽吱歪吱歪老鼠似地叫了两声,卷走了另一颗灵石,屁颠屁颠地跑了。 谢不尘安静地坐着,一动不动。 昼夜轮换,直到深夜,谢不尘仍然坐在这里。 手被轻轻碰了一下,谢不尘疲累地掀起眼,看见那只飞廉叼了个大白馒头放在他的腿上。 第4章 “给你吃!” 谢不尘戳了下“小老鼠”的脑袋,低声说:“我不用吃东西。” 小飞廉却不信:“你又没有灵力,那就不是修士,不是修士不用辟谷,肯定要吃东西的……你是不是嫌弃我的白馒头!” 谢不尘轻声说:“没有,我没有嫌弃,我是真的不用吃东西,你那么小,多吃点,以后就可以长成……咳咳咳……” 谢不尘咳嗽几声,低声道:“长成……像你朋友那样的大灵兽。” 小飞廉见他不似作假,也不客气了,三下五除二把那馒头啃了。 它绕着谢不尘转了一圈,还是很好奇为什么这个人没有灵力但是可以不吃饭。 但是转了一圈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它趴在谢不尘的旁边,伸长自己的脖子总结自己的观察:“你看起来好可怜,你是不是没有家。” 谢不尘:“………” 兽言无忌……兽言无忌…… 他静默片刻,最后还是轻声回答:“嗯,我没有家。” “以前……以前有,”谢不尘说,“现在没有了。” 小飞廉皱起自己的脸:“为什么啊?” 谢不尘闻言笑了一声,垂下眉目道:“因为……他不要我了啊。” 谢不尘又在原地坐了一个晚上。 那只小飞廉四仰八叉地睡在他脚边,发出呼噜呼噜声。 谢不尘站起身,顺手把那只飞廉揣进了衣服里面。 这会儿天已经放晴,街上仍然是大批修士往来。 这些修士里面大多是宗门修士,也有不少散修。 这城还挺热闹,谢不尘暗自思忖。 远处迎面走来了一批白衣青衫的修士。 谢不尘压低自己的斗笠,躲到一旁。 他觉得这衣服有些眼熟,便特意将神识伸得远些,想一探究竟。 然而看清后,谢不尘险些呕出一口老血。 要不是文茎木没有血,谢不尘就真吐出来了。 白衣青衫,上绣回纹仙鹤……这不是上清宗的宗服吗?! 谢不尘:“…………” 他赶紧把那小飞廉摇醒。 飞廉不耐烦地睁开眼睛:“你这人干嘛呢,我还在睡觉呢!” 谢不尘戳它的鹿脑:“我问你,这里是哪个洲。” “………蓬莱洲啊,”小飞廉用鸟爪子揉眼睛,“这里是白玉城。” 谢不尘:“…………不是雩都就好。” 雩都在上清宗脚下,谢不尘可不想回来。 “雩都?”小飞廉四爪一蹬,“你到底是从哪来的乡巴佬,这里叫雩都是五百年前的事情啦!” 谢不尘神魂被这一句话震得又要散,他忍不住闭了闭眼。 什么?! 真是惊天噩耗。 这一个多月竟是走错了方位,青洲没去成,反倒来了蓬莱洲……… 还跑到了上清宗脚下! 难怪一个多月就上了岸…… 昨天他还想着,这小灵兽也是能跑,从蓬莱洲跑到青洲……没想到……竟然是自己来错了地方。 谢不尘被自己蠢到了。 “咳咳咳……” 心绪激荡之下,谢不尘猛烈地咳嗽着,奈何文茎木所刻的身子归根结底还是一具木头,既然吃不了东西,自然也咳不出东西,谢不尘什么都咳不出来,反倒差点将神魂咳散了。 他勉力凝聚自己的神识,堪堪维持自己的神魂不散,神魂脖子上的剑伤火烧火燎地疼起来。 谁能想到少年时运气就不好,怎么死了一次,运气还是这么不好,甚至隐隐有更差之势。 走错就算了……还跑到了这…… 谢不尘一时无言以对,只能认命地闭了闭眼。 早知道就应该和薛璧借一张定位符。 第4章 这会儿再跑回海里面找那张竹筏划走去青洲肯定来不及了。 谢不尘揉了一把飞廉,把这小灵兽捏得吱哇乱叫。 揉完,谢不尘诡异地冷静下来了。 既来之,则安之,大不了就再去死。 反正已经是烂命一条了。 “还没问你,你叫什么名字?”谢不尘戳了一下小飞廉的脸,“多大了。” 小飞廉用爪子拍开谢不尘的手,瓮声瓮气问:“我还没问呢,你叫什么啊?从哪里来的?连白玉城都不知道。” 谢不尘说:“我是东洲人,姓谢,家里排行第二,你可以叫我谢二。” 小灵兽这下满意了:“东洲啊,那确实离蓬莱洲远些,也难怪你不知道。” 它拍拍自己的胸脯,灰扑扑的羽毛顿时乱飞:“我叫紫微,紫微星的紫微,好听吧,而且我快一百岁了!” “嗯,好听。”见这小东西骄傲得很,谢不尘笑着应了一句,又说,“既然准备一百岁了,那你很快就会飞了。” 飞廉百岁便可变换形态,由小而变大,展翼而高飞。 小灵兽高傲地点点头:“当然。” 它如同人一般活灵活现地睨了谢不尘一眼:“我可不像你是个没有灵力不能飞的人。” 原以为面前人会恼怒,没想到他只是揉了揉自己的脑袋。 “那就好,”谢不尘把它轻轻放在地上,“你很快就会变成和你朋友一样的大灵兽了。” “我该走了,”谢不尘说,“再见。” 小灵兽骤然被放下来,还没来得说话就劈头盖脸地听到了一句告别。 它抬起自己的鹿脑袋,只见这个叫谢二的怪人压低了斗笠,带着春日里的湿冷雨气,匆匆走进了人群里面。它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个怪人,身上一点热气都没有,冰冰凉凉的,像个死人。 小灵兽悚然一惊,连忙钻进人群里面去找,但是那怪人已经消失在人群里,连影子都不见了。 谢不尘走走停停,来到河堤边坐下。 雨已经停了,谢不尘摘下斗笠,露出那张平平无奇的假脸。 他微微抬首,朝远处望去。 五百年,许多东西都变得不一样了,雩都变成了白玉城,他养的飞廉“呆呆”也已经在漫长的等待中永远地合上了眼睛。 但仍然有一些东西没变。 比如上清宗那白衣青衫绣回纹仙鹤的宗服,又如在河堤边上就能望见的堂庭山。 上清宗拥堂庭山脉,是蓬莱洲第一宗门。 堂庭山一共七十二峰,连绵不绝望不到尽头,最高峰为苍龙峰,高耸入云,峰顶终年积雪。 是明鸿仙尊鹤予怀的居所,见春阁。 白皑皑的雪覆盖屋檐回廊,整个阁中生机萧索,几乎没有活物,目之所及,也就只有两只雪白的孔雀是活着的。 但五百年前,明鸿仙尊的住所并不在峰顶,也不叫见春阁。 峰顶太冷,明鸿仙尊新收的弟子扛不住这样的森冷,也因为峰顶太冷,白皑皑没有花草树木,显得孤单单调,他整天闷闷不乐,明鸿仙尊便将住所搬到半山腰。 那时还是冬日,半山腰也见不着太多草木,只有梅花绽放,明鸿仙尊便将居所改名见春阁,希望春天赶紧到来。 不过后来,那名小弟子死后,明鸿仙尊最终还是搬回了峰顶。 峰顶灵气浓郁,又宜置雪棺,可修复保存损坏的尸身。 明鸿仙尊鹤予怀一袭白衣坐在雪棺旁边。 若以好不好看来论,明鸿仙尊无疑是好看的。他剑眉星目,英俊冷冽,眼若碧色琉璃,山根两边各有一颗小痣,右眼眼尾缀也有一颗,一头几乎及地的白发以木簪束起。 只是他看起来过于冰冷,不好接触,一副十分不近人情的模样。 金色灵力从他指尖溢出,缓慢地落到棺中人身上。 雪棺中,他的小弟子谢不尘安静地躺着,黑发柔顺地压在身下,如果不是脖子那有一道伤痕,几乎就像睡着了一样。 当年阵法之中,穿胸一剑其实并没有一击致命,致命的是谢不尘一剑横颈,用鹤予怀给他铸的玄渊剑割断了自己的脖子。 更决绝的是,谢不尘亲手打碎了自己的魂魄。 他是极纯净的火灵根,天生就适合修炼,十三岁引气入体,十五筑基,十八金丹,二十二岁入元婴,二十八岁进化神,可谓天赋异禀,能堪大用,美中不足的是,他的灵根过于纯净,导致灵力运转到了暴虐的地步。 没有玄渊剑之前,谢不尘的佩剑用一把断一把。 因此,当他横颈自戕,亲手用灵力折断灵根的时候,暴虐的灵力如洪水决堤四泄,瞬间将他神魂撕成碎片,经脉丹田也全部冲断,余波甚至还将玄渊剑折成了四节。 谢不尘死得很难看,死得皮开肉绽,鹤予怀还记得当时抱着他的尸身时,像是在抱一个千疮百孔,四处裂开的破布娃娃。 胸口的剑伤,断绝的经脉和破损的丹田,在五百年中被鹤予怀陆陆续续用天地至宝修补好,除了脖子上那道原先深可见骨的伤痕。 第5章 玄渊剑是精绝的法器,那道伤痕,用了五百年修复都没有办法彻底消失。 金色灵力源源不断地输送到那道伤口上。 与此同时,见春阁前那两只白孔雀发出叫声,有客来访了。 上清宗掌门胡不知一进见春阁,在正厅没见着鹤予怀人时,就已经知道鹤予怀在哪了。 他叹了口气,坐在椅子上等鹤予怀。 不多时,鹤予怀出现在了正厅。他面无表情,好似天生没有情绪,见到胡不知也只平静地说了一句:“让掌门久等了。” 胡不知捋着自己的胡子:“师弟,执念太深不是好事。” 鹤予怀不置可否。 见鹤予怀不说话,胡不知道:“来找你,是关于此次归墟秘境的事。” 归墟秘境位于落海,五十年一开。混沌初开时,归墟秘境是神魔混战的战场之一。战争结束后,归墟在数万年变化下成了秘境,里面灵兽遍地,奇珍异宝众多,又不是特别危险,既适合散修们寻宝探秘,又适合宗门带着弟子进去试炼,因此每开一次,都引来修真界许多人。 “归墟秘境三月后开启,那里机缘众多,也有些危险,”胡不知道,“此次上清宗由你和其他两位长老带队,那些长老就不说了,小辈还要你多加照顾,别让其他仙门欺负了去。” “其他就看造化了,也是时候让他们磨磨性子,别那么傲气了。” 鹤予怀闻言道:“好。” 上次仙门大比,上清宗的这些小弟子出师不利,败兴而归,把胡不知气得要死,直言上清宗要完,也是时候敲打敲打了。 胡不知看向鹤予怀,无端想起这个冷冰冰的师弟收过的唯一一个弟子。 那是真正的天纵奇才,天赋之高到五百年来上清宗无人能出其右。 只是可惜,天妒英才啊。 那小弟子甚至没能活到归墟秘境打开。 也难怪师弟至今无法释怀。 胡不知忍不住叹口气,轻声道:“师弟,明年上清宗大选,再收一名弟子吧。” 一直没什么表情的鹤予怀听到这句话,眼神微动。 “多谢掌门好意,”鹤予怀语气平静,“只是我已下定决心,此世除他以外,不再收其他弟子了。” 胡不知闻言叹口气,摇摇头离开了这有着见春阁,实则无一丝春意的苍龙峰顶。 第5章 谢不尘在白玉城逗留了几天。 一来是他没力气走了,二来是想看看相比五百年前,这里有什么变化。 相比于五百年前的雩都,白玉城显然要大得多。谢不尘逛了了四五天,也没逛完十之一二。 不过这里相比五百年前,确实变化颇多,谢不尘熟悉的饼摊和成衣铺已经消失不见,从前经常和朋友下来逛的酒楼也换了招牌……甚至连城墙都变了。 有时候,他会碰见上清宗宗门的弟子——那回纹仙鹤的宗服实在是太过惹眼,想让人忽略都难。 谢不尘白日在白玉城里面四处乱逛,晚上就在河堤旁边坐着休息。看着河里面倒映着的月亮发呆。 身后的街市热热闹闹的,修士精怪混在一起,不是这个要吸人精气,就是那个要替天行道。 轰隆一声巨响,谢不尘抬起头去看,河岸对面的合欢馆被几名修士给打塌了。 灵光四溢,断木横飞,谢不尘侧过身体,堪堪躲过那直朝着他飞来的碎木,谨慎地朝远处挪了挪。 五百年前,合欢馆只是合欢宗的修炼之所。合欢宗向来以双修为修炼之法,且不忌与其他宗门子弟,乃至于精怪一起修炼,因而特设合欢馆便于修炼。 没想到现在变成了各宗门子弟一尝双修之妙的去处,五洲四海各处都开有合欢馆。 谢不尘在第一次白玉城看见合欢馆时实打实地愣了半刻钟,对如今修真界的变化感到十分震撼。 想当年,双修在修真界还被许多修士称为修炼之下下道,没想到现在如此盛行了。 这会儿应该是为了合欢馆中双修之人起了争执,谢不尘坐在河堤边上看了会儿热闹,没想到四五块断木在一阵斗法中全朝他砸过来了! 谢不尘:“…………” 他死前修为在化神境,虽然现在没有躯体,无法运用灵力,但是他神魂境界仍在,这些断木的速度在他看来堪称缓慢。 可惜,身体根本跟不上反应,谢不尘躲了几下,还是被一块碎木头打到了脑袋。 谢不尘“嘶”了一声,心想可别把他的木头身子给打坏。 他站起身离开河堤,想着要离这是非之地远一点。 没走两步,他灰扑扑的衣角似乎被什么叼住了。 谢不尘回头去看,只见前几日见到的那只小飞廉用牙咬着他的衣裳,两只爪子把衣服线都勾出来了。 “站住!” 它含含糊糊地叫了一声。 谢不尘收回自己迈出去的脚,蹲下身戳了一下紫微的脑袋。 “你干什么呢?” “你……”紫微咬着他的衣摆不放,“你到底是什么怪物,为什么身上一点热气都没有!” “…………”原来是为了这个,谢不尘笑了两声,回答说,“若说怪物也不算错,我只是个孤魂野鬼而已,暂时附着在木偶替身上。” 紫微瞪着鹿眼,一副不太信的样子。 然而下一瞬,眼前的人忽然消失了,一个雕刻得活灵活现的小木偶落在了地上。 紫微瞪大了眼睛,它还是只小飞廉,虽有神智,却还远未修炼到能看清神魂的地步,只能隐约看见眼前有一道虚弱的影子,隐隐泛着红光。 而后,那木偶又舒展开来,它倏然变大,长出了血肉肢体。 谢不尘蹲在地上戳这小玩意脑袋:“这下该信了吧。” “………那…那你的身体呢……”紫微目瞪口呆,“我以前在上清宗听那些修士说,没有躯体承载,法器保护,神魂会散的。” 眼前人似乎不是很在乎这件事情:“没关系,散了就散了吧。” “那你不怕……不怕被人抓住练进剑里面当剑灵吗?” “也没事,”谢不尘认真道,“在被练成剑灵之前,我会自己了结的。” 紫微:“…………” 眼见这人又要走,紫微连忙动起四只鸟爪子,扑腾扑腾跟上谢不尘的脚步。 谢不尘察觉到它跟了上来,他顿了顿脚步,最终什么都没说,任由这小家伙跟着自己。 小家伙话多得很,叽里咕噜说个不停,从劝诫谢不尘珍惜神魂说到自己和“呆呆”在雪里面打滚,胡天侃地说了一个时辰。 谢不尘觉得它可能是在平时没人聊天给憋坏了。 “平时没有人听你说话吗?”谢不尘戳它脑袋。 “没有啊,”紫微很委屈,“谁会听灵兽说话啊,在苍龙峰的时候,呆呆经常闷闷不乐的,那个什么明鸿仙尊又喜欢安静,觉得我太吵,不让我说话。” 谢不尘闻言沉默半晌儿。 他安静地听紫微发牢骚,说那个明鸿仙尊简直是要泯灭兽性,哪有修士一天到晚禁兽言的!那个什么见春阁简直安静得跟坟地似的。 又说了半晌儿,它终于困了,打了个哈欠闭上了眼睛。 一人一兽在街角处凑合了一晚上,第二天天蒙蒙亮,谢不尘就睁开了眼睛。 紫微睡在他的腿上,谢不尘把它捧起来看了一会儿。 它腹部的盘龙印记隐隐泛着金光,这是明鸿仙尊鹤予怀留下来的法印。 谢不尘盯着那法印看了半刻钟,直到感觉神魂上的伤痕隐隐作痛,他才闭上了眼睛。 他撕下一片衣角,给它垫在身下,起身离开了。 今日他要离开白玉城。 但谢不尘不知道自己离开后要去哪。青洲离这里太远了,他的神识虚弱,恐怕没有办法支撑他再渡一次海。 但是谢不尘还是想要走,去哪里都好,待在这里,伤口太疼了。 谢不尘行色匆匆赶到城门,一片巨大的阴影忽然笼罩下来。 街上众多修士都抬头去看,有人指着天空中那一大片陆地叫道:“玄霄阁!” “玄霄阁这是要去哪?” “去落海吧,”有人说,“这方位看着是往那边走。” “不是说归墟秘境还有三个月就开了吗,玄霄阁里住的都是散修,肯定要趁着这个机会寻宝探秘。” 谢不尘脚步一顿。 归墟秘境? 这地方是各大宗门试炼之处,但自己并没有去过。毕竟在归墟秘境打开前,自己就已经死了。 谢不尘顿觉可惜。 他还没见过秘境什么样呢。 要是有机会能看看就好了,也不用进去,谢不尘想,就在外头看看秘境是怎么打开的就好。 毕竟进去了,以自己现在这个状况,恐怕一进去就被强大的灵兽给撕了。 但是,怎么去是个问题。 谢不尘难得苦起了脸。 第6章 凭自己那是不可能的,以神识驱动,还没到落海,归墟秘境就已经关上了。 谢不尘冥思苦想了一会儿,没想出个所以然。 “自隐兄!”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谢不尘双眼微微睁大,一脸惊讶的回过头,只见一名戴着白色幕篱的青年朝着他过来了。 竟是薛璧。 他刚闪到谢不尘身前,就扣住了谢不尘的手腕,萤绿的灵力渗入神魂,那些痛楚骤然消减。 “我来白玉城拜访上清宗花神峰长老,就是自隐兄你当年的师妹胡霜玉,刚一下山准备出城,远远看着一个背影觉得像你,”薛璧掀开幕篱,“没想到真的是你。” “你怎么在这?”薛璧问,“信里不是说要去青洲吗?” 谢不尘:“…………” 他有些尴尬地眨眨眼,轻声道:“我走错路了。” “没关系,”薛璧道,“要是你想去哪里,就和我还有小黑说,我们和你一起去。” 谢不尘忍不住笑:“那多麻烦。” 薛璧却道:“不麻烦,我和小黑本来也是周游各处。” “脱剑……”薛璧迟疑了一会儿,“很痛吧。” 谢不尘摇摇头:“没有。” 薛璧知道他在逞强,毕竟布满裂痕的神魂不会骗人。 谢不尘岔开话:“霜玉师妹还好吗?” “霜玉长老很好,”薛璧拉着谢不尘往客栈走,“她如今已独当一面了。” 谢不尘眨了眨眼,轻声道:“没想到,她都当长老了。” 以前还是个爱哭鼻子的小孩呢,缠着自己讲故事。 谢不尘记得自己当时坏心眼得很,大晚上给这几岁的小孩讲了一通鬼故事,吓得这孩子哇哇大哭,被掌门背后嘀咕了好久。 来白玉城那么多天,谢不尘托薛璧的福,终于住上了客栈。 “过几日我和小黑要回崇仁岛,”薛璧给谢不尘斟了一杯茶,又想到谢不尘喝不了,只得放下,“而后要去归墟秘境。” 谢不尘抬起眼:“你们要去归墟?” “嗯,”薛璧点头,“我早年脱离门派,此时已是散修,也得多去秘境寻求机缘。” 谢不尘惊讶抬眼:“你脱离门派了?” “是啊,”薛璧温和地点点头,“灵华宗不是好地方,我便自立门户了。” “那你们顺路捎我一程吧,”谢不尘轻声道,“我也想去归墟看看。” 薛璧睁大眼睛:“你要进归墟?” 还没等薛璧劝阻,谢不尘就摇头道:“你放心,我不进去,我没见过归墟长什么样,只是有点好奇,想在外面看一看。” “看完我就在外面给你们看船,”谢不尘笑道,“决不让别的修士把你们的飞舟牵走。” 毕竟,谢不尘想,飞舟可值钱了呢! 第6章 归墟秘境在三月后才会开启,谢不尘便跟着薛璧一行先回了崇仁岛。 鹊山脚下有许多灵兽精怪,因此薛璧还在院子里面养了好多乱七八糟的小宠物——几乎都是给它们治伤后赖着不走的。 薛璧心软,也没拒绝,导致这些灵宠越来越多。 谢不尘在院子里面打坐的时候,经常会被薛璧养的灵宠给吞到肚子里面。 一开始,薛璧还会惊慌失措地让它们把谢不尘吐出来,但是后来发现,这群灵宠只是喜欢和谢不尘玩。 这些大家伙小家伙们平日里不敢在薛璧面前造次,因为一旦捉弄薛璧,就会被小黑揍一顿。 但谢不尘就不一样了,他身上没有灵力,不会打兽,又好接触有耐心,灵宠喜欢接近他和他玩也实属正常。 在第七十六次被薛璧养的蛇鲸吞进肚子里面又从嘴里面喷出来的时候,谢不尘一脸无奈地甩了甩自己身上湿淋淋衣服和黏在上面的水草。 他看向一旁的小黑:“抱歉,能帮我掐个诀吗?” 小黑翻手掐了个清净诀,把谢不尘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清理掉了。 “要不我把它打一顿吧,”小黑指了指水池里面那只巨大的蛇鲸,“以儆效尤。” 蛇鲸顿时缩进了水里面。 “不然,”小黑言简意赅,指了指在院子里面活蹦乱跳的天马,巨蟾,还有正随风乱舞的四五株大型食人花与正跃跃欲试的红黑银三头巨蟒,“它们都想啃你。” “算了,”谢不尘摇摇头,用手拍了拍蛇鲸湿漉漉、滑溜溜的脑袋,“它也只是想和我玩而已,打一顿多不好。” 蛇头鲸身,通体漆黑,泡在大池子里面的灵兽只有眼睛是白色的,它这会儿正炯炯有神地看着谢不尘,闻言欢快地喷了好大一口水,哗啦一声,全溅在了谢不尘身上! 谢不尘:“…………” “啊……劳驾,”谢不尘抹了一把脸,“再帮我掐个清净诀吧。” 小黑依言又掐了一个诀。 掐完诀,小黑回头看了一眼,薛璧正在回廊底下练药,药炉被萤绿灵力托起来。 见他并不注意这边,小黑掐了个隔音法阵,谢不尘有些意外地看着小黑,而后听见这恶念说:“其实……如果你想活下去的话,不一定要去找你师父手里的躯体。” 小黑说得认真:“夺舍也是一样的,只不过要找到契合你神魂的躯体,可能要费点时间。” 谢不尘这下知道为什么小黑要掐个隔音诀了,他笑了笑,说:“我没有这个想法,活着或是死去,对我没什么差别。” “更何况,夺舍是逆天之法,”谢不尘摇了摇头道,“若我真的夺舍,那被夺舍的神魂会消散,不入轮回,没有来世。” “这样不好。” “…………”小黑沉默了一会儿,“难怪你和他能做朋友,说的话都那么像。” 他说完这句话,又补充一句:“你不要和他说,我和你说过这些。” “不然他会不理我的。” 谢不尘闻言失笑,赶紧点点头,表示不会。 小黑这才把隔音法阵撤下,化作一团黑雾,又去缠着薛璧了。 谢不尘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那食人花张大嘴巴,低下头给谢不尘看自己那两排尖尖的锯齿长牙,蛇鲸见状哗啦又喷了一大汪水,把食人花冲得晕头转向,谢不尘又被淋了湿淋淋一身,屈起手指敲了敲蛇鲸硬邦邦的脑袋。 蛇鲸十分欢快地拱他的手,尾巴摇摆啪嗒啪嗒拍出来好多水。 就这么在崇仁岛逗留了两个多月,他们终于启程前往归墟秘境。 薛璧的飞舟不算大,但待三个人是绰绰有余了。 飞舟飞了大概十几天,终于从崇仁岛抵达落海。 归墟秘境的入口盘踞在落海上,形成一个巨大的光圈,灵气在光圈处不断逸散盘旋,交织成极其绚丽的灵光。 数不清的飞舟停留在入口不远处,他们到得不算早,被其他宗门庞大的飞舟给压在了后头。 谢不尘便闭眼小心地将神识稍稍探远,总算见到了归墟秘境的入口,不由得感叹道:“好漂亮。” 看了好一会儿,谢不尘满意了,正准备那细微的神识收回,但那突然闯进视野中的飞舟猛地夺去了他的注意力。 那是一艘极其巨大而豪华的飞舟,飞舟上刻回纹仙鹤,是上清宗的飞舟。 谢不尘愣了一下,忘了把神识收回去。 飞舟上站着二十来个人,最前头的是带队长老,两男一女,其中一人白发白衣,神色冷淡,立在最前头。 赫然是明鸿仙尊鹤予怀。 谢不尘感觉自己的神识被烫了一下。 他赶紧收回自己的神识,不再去看。 飞舟上鹤予怀和另外两位长老拿出来一叠符纸。 此次上清宗带队的是苍龙峰鹤予怀,花神峰胡霜玉和落霞峰纪知远。 纪知远将这些符纸依次分发给宗门弟子。 胡霜玉负剑于身后,说话掷地有声:“此次试炼,我们虽为带队长老,但也不是事事要帮你们。” “待会儿进入秘境,我们就会四处分散,进去之后,立刻用通音符与长老和同伴联系。但是在试炼之中,还是要靠你们自己去寻宝,找自己的机缘,但若是遇上了没有办法解决的麻烦,有性命之危,就捏碎生死符,它们可以帮你们挡上八成伤害。” “我们三位长老也会立刻过来帮你们,明白了吗?” 弟子们齐声道:“明白!” 胡霜玉满意地点点头。 天演门的飞舟停在上清宗飞舟旁边,天演门一位长老探出脑袋传音道:“此次上清宗竟派了明鸿仙尊坐镇,真是好大的派头。” “……要我说也是大材小用,”有人阴阳怪气道,“不过有明鸿仙尊坐镇,谁还敢和他们上清宗比试……” 声音传遍各各个飞舟,薛璧不由得回头看了谢不尘一眼。 谢不尘神色如常,并没有什么异样。 薛璧松了口气,但还没松到底,一道凶狠的灵力直取他命门而来! 第7章 谢不尘猛地回头,只见姗姗来迟的灵华宗飞舟突然向他们这小飞舟撞了过来! “薛璧!我就知道你会来!你这个孽障!将丹苍玉还来!!!” 缠绕在薛璧手上的黑雾倏然消失不见,而后薛璧周身灵力突然变得凌厉,神色也不见往常的温和,反而变得狂肆起来。 “有本事你就抢回来啊!” 落雪剑出鞘,两道剑光直接将那道凶残的灵力劈散了! 但是其余的灵流裹挟着数不清的断木和海水,劈头盖脸地朝谢不尘身上砸! 谢不尘:“…………” 他转身勉强闪过一击,飞舟骤然被撞,此时摇摇欲坠,已经准备四分五裂。 周围的飞舟意识到这边的异变,往远处挪了一些。 “灵华宗那边打起来了,”纪知远一挥拂尘,“唉,真是的,薛璧早就脱离门派,何必咄咄逼人呢?” 鹤予怀波澜不惊地往那边看了一眼。 灵力对冲之间掀起惊涛骇浪,他在波涛汹涌之间和飞舟上一个身着黑衫,相貌平平的青年对上了目光。 鹤予怀的心无端一悸。 那青年也愣了一刹,似乎没有想到他会看过来。 而后下一瞬间,凶猛的灵流汹涌澎湃地冲了过来,将那名青年抛向入口附近! 与此同时,归墟秘境突然打开! 谢不尘:“…………” 他只来得及在心中喊了一声完了,神魂就被归墟秘境骤然狂涌的灵力给震晕了! 周遭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谢不尘感觉有东西在舔自己。 神魂痛得要死,谢不尘勉强睁开自己的眼睛,只见一只身长八丈,有两个脑袋的巨蛇正张着血盆大口,嘴里伸出两条信子,舔自己的脸。 妖兽肥遗,喜食魂魄…… 谢不尘:“…………” 果真是倒霉透顶啊。 他下意识挥出两巴掌,拍走那足有小腿粗的蛇信,就地一滚拔腿就跑。 肥遗发出嘶嘶的叫声,摆着蛇尾追了上来。 谢不尘这会儿没有灵力,跑也跑不快,再加上神魂剧痛,跑到一半,他甚至想,要不让这妖兽吃了算了。 而且这妖兽……谢不尘无奈至极,逗自己玩呢。 明明可以迅速缠过来一口把自己吞了,却和招猫逗狗似的,快追上时又放自己跑走,等自己跑远了些,又猛地追过来。 谢不尘想到这,干脆不跑了。 他停下来,坐在了一块石头上。 肥遗不解地左歪一个脑袋,右歪一个脑袋。 谢不尘看它这样甚至有点想笑。 他伸出自己两条胳膊,对这妖兽说:“别逗我了,我……跑不动了,你们要是想吃就吃吧。” “还有,直接一口吞吧,不要两个头一头咬一边了,那样太疼了,”谢不尘叹口气,尝试和这两个头商量,“反正都是进一个肚子,你们两个头也别争了,好不好?” 肥遗把歪着的脑袋直回来了。 而后它腾空而起,张开了那巨大的蛇口! 谢不尘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然而下一刻,周遭灵力涌动,狂风大起,长剑铮铮之声穿透半空,巨蛇的惨叫冲破原野! 谢不尘讶然睁眼。 只见刚才还嚣张至极的肥遗一头被长剑穿过,剑尖从坚硬的蛇头头骨刺入七寸,将它死死扎在了地上。 蛇尾还在挣动,但无济于事。 不远处,身着白衣青衫的女子声音清脆,关切道:“这位道友,你没事吧?” 第7章 白衣青衫的女子面容清丽熟悉,五百年过去,当年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的小师妹已经褪去看当年的青涩稚嫩,如薛璧所说,她已经是独当一面的一峰长老了。 见人没应声,胡霜玉又重复了一遍:“这位道友,你没事吧?” 谢不尘恍然回神,他站起身给胡霜玉行了一礼:“我没事,多谢仙长相救。” 胡霜玉打量了他两眼,面前这人相貌平平无奇,周身并没有灵流涌动。 她皱起眉头:“这位道友,你没有灵力?” 谢不尘心一惊,感觉后背有点发凉。 一旦胡霜玉释放神识,就会发现他只是个木头身子,孤魂野鬼。 “仙长,我……我是陵春君薛璧的朋友,是来帮他看着飞舟的,”谢不尘赶紧半真半假地解释道,“我是杂灵根,没有修炼的天赋,自然没有灵力。” “当时陵春君与灵华宗长老斗法,”谢不尘认真道,“我是在斗法中不慎被卷进秘境的。” 见这人刚才丝毫不能反抗妖兽,此刻又话语真诚,不似作假,胡霜玉将准备释放的神识收回,认真道:“归墟秘境此刻已经关闭,现在已经出不去了。” “归墟秘境里面危险,你既然是陵春君的朋友,”胡霜玉在虚空中以灵力画阵,“那我试着帮你找找陵春君。” 谢不尘认出那是传音法阵,连忙点头道谢:“多谢仙长。” 但两人等了半刻钟,也没有人回应。 胡霜玉广袖一拂,法阵消散不见:“陵春君未见回音,估计是有事情要处理,秘境危险,你先跟着我吧。” 谢不尘:“…………” 怕到时候胡霜玉要和鹤予怀他们碰头,谢不尘有心想要拒绝,但是此刻拒绝又显得不识好歹且十分可疑。 谢不尘只好点了点头,道:“麻烦仙长了。” “无妨,小事罢了。” 胡霜玉一抬手,那把青碧色的长剑便从蛇头上拔出,铮一声回了剑鞘。 “我叫胡霜玉,”胡霜玉道,“道友怎么称呼 ” 谢不尘咳嗽了一声,简单道:“仙长叫我谢二就好。” 胡霜玉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她走在前头,谢不尘跟在后面,不由得感叹以前都是师妹跟在他后面,时过境迁,现在变成他跟在师妹后面了。 有胡霜玉在,之后遇见的麻烦都迎刃而解,谢不尘乐得自在,便专心欣赏起了归墟秘境内的景象。 秘境内与外面差别很大。 秘境之中灵气相比外头浓郁了几十倍,草木都长得十分茂盛庞大,妖兽的战力相比外面也强上许多。 也难怪秘境要五十年开一次,任由它们在里面生长而不以修士之力予以干预,恐怕这秘境的妖兽精怪们会在这样灵气浓郁的情况下成批发展壮大,打破秘境里面的平衡。 到了晚上,胡霜玉找了一个洞穴,用灵力升起一堆火。 修士大多不惧冷热,胡霜玉也不例外,这堆火是烧给谢不尘的。 谢不尘安静地坐在火堆旁边,胡霜玉则在另一边打坐。 走了一天,谢不尘的神魂处处都痛,他拍拍自己的脖子,企图让这伤口别再疼了。 但是没什么用,谢不尘在心里面叹口气,他看了一眼胡霜玉,见人正闭着眼睛运转灵力,并不注意自己,这才悄悄掀起自己的袖子看了两眼。 手臂上已经出现了两道裂痕,可以看见里面一圈又一圈的木头纹路。 进入归墟秘境时灵力对冲挤压得太厉害,文茎木承受不了这样巨大的灵流,隐隐有分崩离析之兆。 谢不尘叹了一口气,他放下自己的衣袖,捡了根木棍用火烧了一会儿,借着黑炭在地上画画。 他画了薛璧院子里面那几株风一吹就群魔乱舞的食人花,一天到晚喷水的蛇鲸,和其他乱七八糟的灵兽,再加上一只并不存在的巨大飞廉。 而后他又画了薛璧,还有一团黑漆漆绕在薛璧身边的雾气。 他提着笔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没在这画里面添上自己的身影。 胡霜玉睁眼就见这自称谢二的人拿着树杈子在地上画画,火光模糊了他的脸,胡霜玉一晃神,差点以为自己见到了故人。 但很快,胡霜玉就反应过来,面前人并不是自己的师兄。 她有些怅然:“你有点像我一个师兄。” 胡霜玉的声音突然响起来,谢不尘吓了一跳,下意识捏紧了木棍。 “哈哈啊……”谢不尘尬笑两声,“我像仙长的师兄?” “嗯,”胡霜玉点了点头,面对面前人,她总觉得有一股亲切的感觉,“他也喜欢用木棍子画东西,说是小时候家里没有钱买纸笔,就拿着木棍在地面上偷偷去学别人习字作画。” 谢不尘眨了一下眼:“这样啊……” 胡霜玉又说:“他人很好,就是有时候有点调皮,我五六岁的时候……那是五百年前的事情了,我父亲去找明鸿仙尊,也就是我师叔论事,我也跟着过去,他蹲在我身边用木棍一边画鬼一边给我讲鬼故事,把我吓得够呛。” 胡霜玉笑了笑:“我还记得他讲的是恶鬼爱吃小孩的故事。” 谢不尘:“…………” 他咳嗽了一声,没对自己以前那离谱行径作出评价。 话音落下,通音符忽然泛起灵光,胡霜玉眉毛一拧。 第8章 一道少年的嗓音从通音符中传了出来:“霜玉长老!我们在龙川泽碰见了……碰见了红腹白目蛛群!!!” “救……救命啊!!!” 胡霜玉猛地站了起来! 她拔出九鳞剑,欲御剑赶去。 谢不尘松了一口气,想着胡霜玉走了,自己也好离开了,却不想胡霜玉突然回过头将他扔到了剑上。 “道友,你没有灵力,”胡霜玉御剑而起,解释道,“还是跟我一起过去吧!” “你拿着这个,”胡霜玉扔给他一颗隐匿身形气味的避形珠,“一下剑就找好地方躲起来!” 谢不尘被狂风吹得头发乱飘,他看了一眼那避形珠,应了一声好。 龙川泽离他们待的洞穴不远,几乎是转瞬之间,胡霜玉就带着谢不尘到了地方。 身高三丈,腿长五丈的红腹白目蛛们正飞速挪动,追着一群宗门弟子。 谢不尘定睛一看,发现这里面除了上清宗还有其他宗门。 胡霜玉落地便拔剑往前冲! 红腹白目蛛很快被牵制住,这群小弟子简直喜极而泣,就差哭着喊长老了。 无数灵力法阵劈头盖脸朝这群凶猛的蜘蛛身上砸。 谢不尘用了那避形珠,悄悄躲到了一边,生怕这红腹白目蛛看见自己。 这群蜘蛛大约有二十来只,每一只都十分强壮,八条长腿毛绒绒的,屈起的地方缀着一个大大的白点,它们共有八只白眼,头是黑的,身子则形似瓢虫,黑中带红。 若以谢不尘的审美来说,他觉得这群蜘蛛长得很别致,还挺好看的。 如果它们不吃人就更好了。 这些蜘蛛应当修炼有几百乃至上千年,谢不尘趁着混乱稍微放了一点神识,判断出这群蜘蛛修为最高的应当能抵一个元婴期修士。 谢不尘皱起眉头。 这群上清宗的小崽子们修为最高的也就刚到金丹期………哪里打得过,难怪要叫人了。 “杨云师弟,小心!!!” 一位上清宗弟子朝着离那红腹白目蛛很近的一位少年大喊道。 谢不尘抬眼望去,只见那少年已经被红腹白目蛛的蛛丝缠上了! 眼看他就要被那红腹白目蛛拉进嘴里面,谢不尘当机立断,神魂从文茎木里面脱了出来! 紧接着,众上清宗弟子就看见那被缠住的同门单手结了一个法印,浩荡的灵力凝成一把巨剑从高空斩下迅速将那坚韧的蛛丝斩断! 谢不尘操纵着躯体就地一滚,而后发现这小弟子是个音修,手里还握着一把笛子。 谢不尘:“…………” 遭了,不会用笛子。 但此刻混战之下,谢不尘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手腕翻转,灵力凝成一把长剑,而后手一挥,剑气纵横交错,猛地斩向向他扑过来的红腹白目蛛。 那红腹白目蛛遭了一击,绿色的血液四下飞溅,它怒气冲天,疯了一般吱哇乱叫着朝谢不尘扑过来。 谢不尘操纵着躯体灵巧躲过一击,闪身从红腹白目蛛的下方穿行而过,灵力凝成的长剑劈碎了这蜘蛛的肚子! 这小弟子修为在筑基上境,修为算不得高,但是没关系,谢不尘想,修为不够,经验来凑。 谢不尘速度极快,又闪过一只红腹白目蛛的攻击,跟玩狗似的把几只红腹白目蛛聚到了一块,这些妖兽愤怒地嘶吼,追着谢不尘跑。 这下总算减轻了这些小弟子们的压力,那边胡霜玉已然了结了大部分红腹白目蛛,一回头便见灵光大盛。 “是缚灵阵!杨云师兄好厉害!” 谢不尘在牵扯的间隙结起了一个庞大的缚灵阵法。 阵法一成,无数银白丝线从阵法中生出,如蜘蛛网一般死死将这些蜘蛛缠绕在了原地,谢不尘挥起灵剑,将它插在了阵前,压住整个法阵,不让这些红腹白目蛛挣脱,与此同时,天边忽然泛起一阵金色的光芒。 谢不尘瞳孔猛缩,神魂骤然离体,逃似地回到了文茎木上面,着急忙慌地跑了。 那名叫杨云的小弟子骤然清醒,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手底下的灵剑,和面前这群挣扎着的红腹白目蛛。 金色光剑从天而下,瞬间将挣扎着的红腹白目蛛和正欲逃走的妖兽全部就地斩杀。 绿色的血液飞溅。 离得最近的杨云吓得惨叫了一声,赶紧跑远了。 “杨云,别怕,没事了,是鹤长老来了,”胡霜玉看向那抹金色的光芒,“你这次做得很好。” 杨云拼命摇晃着脑袋:“霜玉长老,不是我!不是我干的,我刚才被人……被人附体了!” 附体和夺舍不同,附体是压制神魂,夺舍却是将原来的神魂挤出体外,杨云思及此只感到一阵后怕,要是被夺舍可就完了 “我刚才被那蜘蛛抓住,突然眼前一黑,感觉神魂被人直接压制住了,完全动弹不了,他他他……他修为境界很高,”杨云语无伦次,“何况……我是个音修,我不会用剑啊!” 胡霜玉面色一沉,不知想到什么,连忙去看刚才那谢二躲起来的地方。 只见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只剩避形珠留在原地。 鹤予怀冷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怎么回事?” “师叔,”胡霜玉回过头,“刚才有人附体了我们宗门的弟子。” 鹤予怀闻言垂下眼。 下一刻,属于明鸿仙尊的浩荡神识和威压横扫了整个龙川泽。 而后他向来冷淡的神色猛然一变。 还没跑远的谢不尘感觉脖子一痛,差点要跪下来。 完了,谢不尘想,跑不掉了。 第8章 神识覆盖过来的那一瞬间,谢不尘顶着威压强行让神魂变成一团火红的雾气,并封住了自己的识海,不让鹤予怀的神识探入识海获得自己的记忆形貌。 至少这样做鹤予怀不能直接知道他是谁。 虽然,谢不尘知道这只是徒劳,因为他知道鹤予怀一定会过来抓他。 没办法,尽管封住了识海,这抹神魂仍然能暴露出自己和“谢不尘”非常相像。 谢不尘想起刚醒过来时薛璧说过的话。 “我听说仙尊将你的尸身带回苍龙峰峰顶,以雪棺安置,年年引魂。” 既然他年年引魂,就绝不会放过这抹与他徒弟如此相像的神魂。 他一定会过来亲自确认。 周遭灵流涌动,熟悉的灵力从远处奔涌而来! 他修为极高,自己现在这样根本就跑不掉。 谢不尘有点想死。 正当他想着要不要再次打碎魂魄时,附身的文茎木和神魂周围突然发出极亮的萤绿光芒! 谢不尘:“!” 那是薛璧的灵力,纵横交错组成了一个传送法阵! 在鹤予怀到来的前一刻,传送法阵生效了! 鹤予怀已经很快了。 但是先行生效的传送法阵更快。 谢不尘在一阵萤绿光芒之中看见近在咫尺的那抹极亮的金色光芒中伸出一只青筋凸起的手。 那是明鸿仙尊鹤予怀的手,他的身躯从金色光芒之中探出,意欲抓住眼前人,他的白发在灵流涌动下飘散,竟不像一位仙尊,更像那来索人性命的白无常。 鹤予怀死死看着眼前人,那在薛璧的飞舟上见到的黑衣青年神色在灵流中晦涩难辨,他似乎是笑了一下,又似乎是没有。 转瞬之间,传送法阵光芒大盛,彻底将那黑衣青年吞没,鹤予怀仅仅慢了一瞬,就抓了个空,连黑衣青年的一片衣角都没抓到。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 轰隆一声巨响,龙川泽上空闪电横劈整个天际,照亮半个天空,也照亮鹤予怀惨白的脸。 他胸口重重起伏着,看着传送法阵的光芒渐渐消失,而后突然一弯腰,不知是被气的还是惊的,竟然生生咳了一口血出来。 点点血沫落在他的白衣上。 刚才,鹤予怀并没有探进这人的识海,因为他发现这抹与谢不尘何其相像的火红色神魂实在太脆弱了,强行进入会让神魂散掉。 他犹豫了一瞬,最终没有强行突破识海的壁垒。 他不敢。 也正是因为这一瞬,他棋差一着,没有抓到眼前人,看他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小徒弟。 所以……到底是不是呢? 当年………谢不尘确实魂飞魄散了。 更何况,这几百年来,其实不乏冒充谢不尘的人找上苍龙峰顶。 鹤予怀杀了一个又一个,杀到最后得整个人都麻木了。杀到所有人都和他说,谢不尘已经死了,不会再回来了,要他放下执念,要他再收新徒。 可是,这一次真的太像了。 真的……太像了。 像到不能说像,而是说他就是谢不尘。 那抹火红色的神魂纯粹至极,和当年在上清宗第一次修出神魂,兴高采烈给自己演示的谢不尘一模一样 鹤予怀神色冷冽,他拔剑出鞘,山海剑插入地面,从中心向四方构建起一个庞大的定位阵法。 第9章 鹤予怀站在中心,手腕翻转掐诀于眉心,金色灵力光芒大盛,而后他睁开眼睛,灵流自他眼中如火溢出,传送阵法的方向赫然映在他的眼底。 不论如何,他一定要抓到这个人。 另一边,谢不尘在千钧一发中通过传送法阵逃离了龙川泽,约摸过了半刻钟,他落在了一个萤绿灵力构筑起来的柔软垫子上。 刚一落地,那文茎木就彻底承受不住,四分五裂开来,谢不尘的神魂脱出文茎木,从一团雾气变成人形,被薛璧的灵力严丝合缝地保护起来。 谢不尘猛烈地咳嗽着,几乎要把神魂咳散。 薛璧赶紧用灵力修补谢不尘神魂上的裂痕。 “怀雪……咳咳咳,”谢不尘声音虚弱,“多谢你的传送阵……” 薛璧指了指绕在自己脖子上陷入沉睡的黑色雾气:“谢小黑吧,是他看见你准备被秘境吸入,在你身上打了个传送阵。” “这次也怪我们,将你牵扯进来了。我们也昏迷了一阵,”薛璧有些抱歉,“所以没来得及启动传送阵。” “没事……”谢不尘想起刚才的事情,“传送阵很及时。” 但凡没有传送阵,他这会儿已经被抓走了。 过了好一会儿,谢不尘终于止住了咳嗽,薛璧也已经重新做好了一个木头人偶,谢不尘赶紧钻进去,轻声问:“这里是哪?” “巨野泽。”薛璧回答道。 “这里……”谢不尘叹口气,“这里离龙川泽有多远?” “非常远,”薛璧道,“归墟大约有两个瀛洲那么大,龙川泽在归墟最东,巨野泽在归墟最西。” 谢不尘:“………那我们快走吧。” 这样的距离,对于渡劫期大能来说也算得上远,但要是鹤予怀真的不论如何要抓到自己,如果自己没有算错,不出一刻钟,鹤予怀就会出现在巨野泽了。 薛璧连忙问:“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谢不尘拍了拍自己的神魂,“碰到明鸿仙尊了,他刚才要抓我。” 薛璧:“………” 他赶紧起身,这次不敢再用传送阵了,怕被发现踪迹。薛璧将谢不尘扔到剑上面,御剑就走,还不忘扔了好多隐匿行迹的阵法混淆视听。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一道金色灵流就汹涌而至。 鹤予怀看着熊熊燃烧的火堆,还有数不清的隐匿阵法,脸色相当难看。 跑了。 他挥剑一斩,这些法阵全部损毁。 浩浩汤汤的剑气波及了薛璧的落雪剑,谢不尘差点从剑上掉下去,他回过头一看,只见他们刚才待的地方,金色灵流从中心向四面八方分开。 那是属于明鸿仙尊的庞大神识和灵力。 周遭灵兽妖兽尖叫惧怕着跑开,有些胆小地则被吓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知灵力惊动了什么东西,巨野泽上开始飘起一阵语调悠长的吟唱声。 那吟唱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清晰,但是没有人再分出注意放到这歌声上面。 “怀雪……”眼看那抹神识就要追上落雪剑,谢不尘眼睛一闭,轻声道,“这些天多谢你……我不能连累你。” 薛璧心一惊,猛然回过头,伸手想要抓住谢不尘:“不要!” 但为时已晚,谢不尘已经从落雪剑上跳下去了! 那金色灵流停滞一瞬,不再追着落雪剑,而是朝着谢不尘落下的地方狂奔而去。 风声呼啸,谢不尘如断线的纸鸢,在半空中飞速坠落,耳边响起悠扬的歌声。 他想起自己少时读《妖兽谱》,传闻归墟秘境巨野泽有一种灵兽,名为“魅”,人首鲛身,歌声悠扬,它会以猎物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来建造幻境,如果猎物沉溺于幻境之中,它就会逐渐吞噬猎物的神魂,以此滋养自身。 噗通——一声巨响,水花四溅,谢不尘落入湖中,视线的最后,他看到一片金色的光芒追逐而来,下一刻,他就彻底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不尘,醒一醒,”忽然,一道冷冽的声音响在耳边,“我们到了。” 谢不尘睁开眼睛,他正坐在巨大的飞廉灵兽上,堂庭山在云雾缭绕下若隐若现。 “这里是上清宗,”身后墨发如瀑的仙尊道,“进了山门,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第9章 谢不尘闻言转头去看身后的鹤予怀。 白衣仙尊神色无波,低垂的眉眼无情无欲,恍若一尊石塑的神。 谢不尘直觉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但是想不起来了。 他只记得一个月前,他还不叫谢不尘,他叫谢二,在东洲武陵一家客栈里面干活。 武陵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来往修士也不算少,于是乎客栈便建了许多。自己早年家人死了个遍,就在武陵一家小客栈里面跑腿,洗碗擦桌端菜拖地,勉强能养活自己。 客栈老板人很吝啬,见自己年纪小,无亲无故,就经常克扣自己应得的灵石和伙食。 里面的伙计也时常因为他年纪小,面黄肌瘦欺负他,不是抢他的钱就是扔他的饭,因而他面黄肌瘦,十三岁的年纪,长得还不如平常人家十岁小孩高。 一月前,他实在受不了客栈老板克扣他的灵石,便顶了几句嘴,结果老板让伙计拉他出去打板子。 那群伙计下手重,十几板子下来,谢不尘后腰血肉模糊,差点被当场打断气。 后来的事情就记不清了,只记得一个白衣身影从天而降,紧接着就是老板和伙计止不住的讨好求饶声。 再醒来,他趴在柔软的棉被上,床前坐着一个身着白衣青衫的仙人。 仙人长得很好看,山根两边各有一颗痣,只是神色看着冷冽,十分不近人情的冰冷样子。 他看着白衣人的脸,不由得往床里边挪了挪。 后腰一点痛都感觉不到了,还凉嗖嗖的,他忍不住伸手去摸,碰到了黏糊糊的药膏。 “别碰,”那白衣人终于开了口,“叫什么名字。” 他有些害怕这人,只得小声回答:“谢二。” “想修炼吗?”那白衣人说,“你根骨不错,适合修炼。” 见他不说话,那白衣人又说:“不愿意吗。” 他语气极其平静地询问,话语的意思是询问,听在耳朵里面却不是这么个意思,谢二感觉要是自己说不愿意,会被扔出去。 “真的……”他小心翼翼地问,“真的可以修炼吗?” “当然可以,只要你愿意,”白衣人嗓音冷冽,“我收你为徒。” 谢二讷讷地看着眼前这个白衣人:“做你的徒弟,能吃饱饭吗?” 白衣人显然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眼前的小孩考虑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能不能吃饱饭,而后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缓缓垂下了眼。 “自然,”白衣人说,“自然能吃饱饭。” 说完他问:“你想吃什么。” “想吃……甜糕和烧鸡腿……”说完似乎觉得自己的要求有点过分,他又说,“不要烧鸡腿了,要……可以……可以要一块甜糕吗?” 那天他吃到了从小到大最丰盛的一餐饭,稀里糊涂地成了这白衣人的徒弟。 白衣人还给他取了新的名字。 “你根骨奇佳,绝非池中物。” “以后你就叫谢不尘,”他说,“谢二这个名字,不必再用了。” 至此,他有了新的名字,这个白衣人带着他从东洲武陵离开,一路上帮他添置新衣,购置起居。 兴许是看出来自己有些怕他,这个白衣人还说,再给他些时间想想,如果不想做自己的徒弟,也不用勉强。 行走一月,他们终于来到堂庭山。 “想好了吗,”鹤予怀问,“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过了山门,就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谢不尘仰头看鹤予怀,不知为何,他觉得有些奇怪,好像记忆里面,有过如今的场景,但似乎并没有这样的对话。 飞廉灵兽两翼翻飞,底下就是堂庭山,卷卷白云游荡在身边,谢不尘只是疑惑,却并没有犹豫。 他张开双手抱住白衣仙尊的腰,毛绒绒的脑袋靠在白衣仙尊腰上一点。 “师父,”他低低叫了一声,又轻声而满足地说,“我有师父了。” 鹤予怀怔愣了半晌,向来冰冷的神色晦涩难辨。 自此,谢不尘留在了上清宗。 正如鹤予怀所说,他天赋极佳,上清宗宗门测灵石测坏了五六块,才测出来他是极其纯净的火灵根。 上清宗掌门胡不知直言明鸿仙尊找了个好苗子,还意欲将谢不尘收进门下。 在他看来,这个冰冷冷的师弟修无情道已经修疯了,别说收徒,他住的那阁里面能多出来一个除了飞廉灵兽的活物,那都是奇事了。 只可惜,刚测完灵根,还没等胡不知开口,鹤予怀就道:“谢不尘,奉茶。” 奉茶是拜师礼,谢不尘无亲无故,没有人教他这些礼仪,昨夜他还是偷偷去问那只飞廉灵兽,拜师要行什么礼。 第10章 他着急忙慌地接过宗门师兄递过来的茶壶,磕磕绊绊地倒了一杯茶,双手奉上给递给面前的白衣仙尊,却又因为紧张没有拿稳,茶泼了鹤予怀一身,浸透那一身白衫。 谢不尘猛地低下头,局促不安地跪着,鹤予怀伸手取过他手里的茶杯,将剩余的茶水饮尽,而后他站起身,将不安的小小少年牵起,带回苍龙峰。 谢不尘的指尖被拢在鹤予怀的手心。 仙尊人冷冰冰的样子,手却是温暖的。 谢不尘亦步亦趋地跟着鹤予怀,将目光落在他们握在一块的手上。 不知为何,他感到一阵难过。 堂庭山七十二峰,各峰景色不同,明鸿仙尊的苍龙峰最冷,因为苍龙峰直入云霄,山顶终年积雪,目之所及满地白皑,冷得彻骨。 谢不尘穿着鹤予怀买的衣服,裹得像个白色的团子,他坐在石阶上,飞廉灵兽巨大的鹿头亲昵地垂下来,轻轻地拱他的脑袋。 “你有没有名字,”谢不尘小心地碰它的鹿角,“师父有给你取名字吗?” 飞廉灵兽歪了歪脑袋,轻轻摇了摇头。 “我没有名字,”它的声音浑厚而有力量,“我只是只灵兽,仙尊不会给我取名的。” “啊……”谢不尘一下又一下摸着它的脑袋,“那我给你取名字吧。” 他站起身,折了一根梅花枝,在雪地上面歪歪扭扭写了好几个字。 因为没正经学过,他字写得不好,第一次拿毛笔还是在苍龙峰,结果根本握不稳,写出来的字糊成一团,最后还是鹤予怀握着他的手,引着他写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想叫这个,”飞廉灵兽用鸟爪尖指了指雪地上的两个字,“仙尊以前说,我不太聪明。” 谢不尘看着“呆呆”两个字,睁大了眼睛。 “哪有,”谢不尘不赞同道,“你很聪明,你会飞,还会说话,你是我见过最最漂亮的灵兽。” “不过,”谢不尘弯了眼睛,“有时候看着是有点呆呆的。” 呆呆被他说乐了,围着他飞了两圈,又由大而变小,亲昵地靠在他的脚边。 “呆呆,你以前一个兽待在这里,会不会觉得很孤单?” “呆呆……山顶好冷啊。” “这里也没有花,没有草。” “光秃秃的。” 鹤予怀站在廊下,看着小徒弟坐在雪地里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灵兽说话,时不时还打两个喷嚏。 没过几日,上清宗各大峰主和长老就发现明鸿仙尊的住所从峰顶搬到了半山腰,还改了个名字叫见春阁。 谢不尘就在这里长大。 他在泠泠春雨里练剑,在炎热夏日里学画法阵,在萧瑟秋风中背心经,又在大雪飘落之时同鹤予怀比剑。 苍龙峰没有其他弟子,谢不尘是鹤予怀唯一的徒弟,于是他经常絮絮叨叨地和师父说话,讲他今天做了什么,学了什么,交了什么朋友,碰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有哪些地方还不会,一说就是一两个时辰。 鹤予怀会坐在他对面,安静地听他说话。 不聊天的时候,鹤予怀便会特意将修为压到极低,拿着一把木剑陪徒弟过招。 一开始,谢不尘连一招都扛不住,后来就能过上两招、三招、四招……进步飞快。 大雪纷飞,灵流卷起一片雪花,十五岁的谢不尘一剑斩雪,两股灵力对冲,谢不尘往后退了几步,闪过一道剑气,正欲运转灵力反击时,手上的剑咔嚓一声断了。 自修炼以来,谢不尘数不清楚自己断了多少把剑了。 他的灵力太纯粹,以至于有时候因为纯粹而到了暴虐的地步,这些剑承受不住这样的灵力,往往会直接断掉。 他有些委屈将长剑残骸捡起来,对鹤予怀说:“师父,我的剑又断了。” 白衣仙尊沉默着看他将断剑收好,只说:“没关系,会有新的剑,师父想办法给你造一把不会断的剑。” 谢不尘没想到,过了半年,鹤予怀真的给他造了一把不会断的剑。 鹤予怀从落海溟火秘境中的炽炎山下的岩浆中取出一块玄铁,这块玄铁受玄火淬炼,能够承载谢不尘身上那股暴虐的灵流。他用这块玄铁加上其他天地至宝,给谢不尘做了一把新剑。 这把剑被谢不尘取名为玄渊。 这把剑从诞生伊始就从未离过谢不尘的身。 同门师兄弟问他剑是从哪来的,他总是会很开心,说:“这是师父给我打的。” “师父是五洲四海里最好的人。” 说完,谢不尘又总觉得有些怅然。 说不清楚这些情绪是从哪里来的,他总是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事情,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少年人爱玩,谢不尘也不例外,苍龙峰太冷清,所以他经常带着呆呆去别的峰串门,或是和同门一起下山,踩着门禁的点再回来。 也因此,他结识了不少同门师长,身边总是热热闹闹的,又因为他脾气好,修为高,也经常有同门找他帮忙,或是纠正剑招,或是帮忙送东西,他很少拒绝,能帮的就都帮。 各峰长老子弟都觉得谢不尘品性优良,有时候还会惊奇,明鸿仙尊那样冷情冷性,不近人情的人,居然能教出这么活泼开朗的弟子。 朋友多了,待在见春阁的时间就少了,有一段时间,谢不尘因为陪师弟修炼,回来得太晚,一进见春阁,只见廊下站着一个雪白的人影。 鹤予怀在等他。 他跑过去抱住师父的腰。 几年过去,谢不尘长高了,发顶靠着鹤予怀的下巴。 鹤予怀抬起手,似乎想要摸一下徒弟那黑乎乎的发顶,但最终又什么都没做,就放下了自己的手。 “怎么那么晚才回来。” 他的语气仍旧冷冽,不带一丝感情。 “是被师兄弟欺负了吗?” 谢不尘仰起头,闻言惊奇道:“没有——” “大家对我都很好。” “没有人欺负我,是我今天在和师弟一起修炼,所以晚了一点。” 若是让其他长老听见,大概会惊掉下巴,真是天道都不敢开的玩笑,谁敢欺负他鹤予怀的徒弟,不要命了! 鹤予怀碧色的眼眸微动,闻言只说:“那就好。” 第10章 “去休息吧。” 谢不尘听见鹤予怀说。 谢不尘乖巧地点点头,应了一声“好”。嘴上是这么说,他却站在原地看着鹤予怀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房间是鹤予怀亲自布置的,所有东西一应俱全。 雕花窗棱旁边的柱子上有几道刀刻的痕迹,是每年生辰时鹤予怀拉着谢不尘量的。谢不尘看着那痕迹,用手比划了两下,发现好像又长高了点。 可能再过几年,谢不尘想,就和师父一样高了,到时候和师父一起下山,说不定山下人就不会将他们认成师徒了。 会认成什么呢? 师兄弟……知己,还是道侣? 道侣两个字一冒出来,谢不尘吓了一跳,拍着胸口坐下来,深深浅浅地吸气呼气。 他想起师父挺拔如松竹的背影,又想起师父平日里对自己的照顾,有些羞愧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 师父就是师父,师父怎么可以做道侣? 他们是师徒,是家人,师父是整个修真界自己最亲近、最敬爱、最重要之人,没有师父,他或许会死在棍棒之下,冻死在茫茫原野,没有师父,自己或许不会见到第二年的春天。 但与师父的关系,或许也止步于师徒了。 就算再退一万步,师父可以做道侣,可师父修的是无情道,这辈子也不会有道侣的。 谢不尘想到这,又觉得一阵怅然。 怅然完他猛地摇摇脑袋,怎么净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的事情。 他在房间的藤条柜子里面找了两件换洗的衣裳,这些衣裳大都是鹤予怀买的,有好些件还是生辰礼。 其中谢不尘最喜欢一件黑金的,穿起来显得威风凛凛。 放在最底下的都是小了的衣裳,谢不尘舍不得扔,一件一件叠好放在柜子里面。 找好换洗的衣裳,他穿过回廊去灵泉洗澡。 等洗完澡,他给脏衣服掐了个清净诀,又抱着衣服匆匆会房间。 路过走廊时,他见到鹤予怀的房间还亮着。 谢不尘好奇地探了脑袋,发现鹤予怀在看卷轴。 谢不尘想起和师兄弟们聊天时听到的一些八卦,据说明鸿仙尊二十岁时才拜入宗门,再加上灵根品级也算不得最好,只到上下品,所以修炼要比其他同门刻苦得多,平日里不是在修炼就是在修炼的路上。 也似乎因此,并没有什么交好的朋友或是同门。 而后谢不尘忽然又觉得有些不对,师父这时候不应该在睡觉吗? 另一边,他刚探脑袋,鹤予怀就将手中的书放下:“怎么了?” “没什么,”谢不尘一边摇头,一边进了门,“只是在想师父怎么还不睡。” 第11章 鹤予怀闻言道:“习惯了,更何况我修为已至渡劫,不用休息。” “渡劫”这两个字让谢不尘打了一个寒颤。 脑海里面似乎突然多了一段画面,却怎么也看不清楚,脖子处则火烧火燎地疼起来,好似整个颈项要被剑斩断一般。 他艰难地抬起眼,只见坐在对面的师父面色平静地看着自己。 他想起来了。 这里……是过去……是幻境。 这一天,师父根本就没有醒着等自己,他坐在桌案边睡着了,自己胆大包天鬼迷心窍地凑上去,却没有勇气低头亲吻,最后只轻轻用手卷了一下师父那头乌黑的……乌黑的长发。 周遭一切开始土崩瓦解,幻境轰然倒塌,面前的鹤予怀化作一片飞灰,谢不尘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抓住他的衣角,却碰了一片空。 魅的歌声悠扬辽远,骤然响在耳旁,谢不尘神魂上的伤口疼得厉害,几乎要将他撕裂开来,他不由闭眼得咬紧牙关,在心里默念凝神诀。 身旁似乎有东西游荡而过,谢不尘感觉到一片荡漾的水流。 谢不尘想起来进入幻境之前自己坠湖了。 巨野泽有湖曰澎湖,人首鲛身的魅就住在这里。 “咯咯咯……” 魅悠扬的声音响在耳边:“这位公子……怎么不睁眼啊?” 谢不尘没有理会,下一瞬,一股水波劈头盖脸地朝他脸上砸,迫使他睁开了眼睛。 人首鲛身的魅出现在谢不尘眼前,他姣美地面容凑得极近,鼻子几乎要碰上谢不尘的唇。 谢不尘眉眼丝毫未动,安静地看着这只魅。 远处还有几只魅在高声吟唱,一众游鱼追随在他们身后,湖底在他们身下,堆积着无数人骨妖骨。 “真是让魅失望……”那只魅绕着谢不尘游了一圈,“如此鲜美的神魂,竟然逃脱出来了。” “不过没关系,”这只男魅张开双手朝后游去,“这里还有一只……” 话音落下,谢不尘眼睫颤动。 鹤予怀闭着眼,安安静静地躺在湖底。 “这位仙长也是有趣,”魅说,“明明一开始就发现是幻境,却不舍得出来。” 谢不尘沉默不语,那魅游荡了好几圈,轻声道:“既然你已经脱出幻境,我们也不为难你,快离开澎湖吧。” “…………”谢不尘安静片刻,道,“那他呢?” 魅咯咯笑了几声:“当然是能吃掉就吃掉咯。” “公子啊公子,”又有几只魅游过来,仿佛唱戏一般,重重叠叠的吟唱声传过来,“何必关心负心人……” 为首的那只男魅戳了一下谢不尘的心口:“他是无情之人,我们魅构造幻境,要侵入你们的记忆……公子啊公子,他一开始收你为徒,就是打着证道的打算呀……” “那十几年里面,倒不如说是欺骗和代价,你的代价,他的欺骗……” “这么多年,公子啊,您该放下了,何必再管他的死活呢?” “还是说,”魅大笑道,“公子如此慷慨,竟然一点记恨都没有?” 谢不尘仍旧没说话。 五百年,沧海桑田,世间变幻,若是真的是真真切切度过五百年,或许真的能够释怀。可是这五百年,对自己来说只是眨眼一瞬。 说醒来之后,一点也不怨,一点也不恨,一点也不委屈,那是假的。 山海剑刺入自己的胸膛,玄渊在耳边折断的声音还回荡在耳边。 一开始的不可置信过去之后,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悲哀。 自己和师父,一开始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利用。 那些关怀爱护、细心教导,无一例外都暗含代价。 在这之中生出的爱恋依赖,也不过是棋局中的一环。 可偏偏自己的一切都是鹤予怀给的。 连名字都是鹤予怀起的。 这个人盘根错节地缠在自己的血肉里面。 撕扯开来就是血肉横飞,就是一命呜呼。 可是也没有办法,怨恨能怎么办,心如死灰能怎么办,委屈又能怎么办,师父要飞升不要他,所以死的只能是他。 那些没有办法说出来的话,只能付诸于一剑之下,付诸于天雷滚滚之下的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轮回。 谢不尘以为自己这一死就还干净了,还干净这些年里面所有的恩情。在这之后师父有师父的飞升路,自己也有自己的归处。 他不想要鹤予怀在天雷滚滚之下许诺的什么轮回转世,富贵平安,他只想永远睡过去,做山里面的风,湖里面的水,天上的云……他不想见到鹤予怀了。 谁知道还会有再睁眼的时候? 谁知道还会有再见面的时候? 可要说一点不爱了,一点也不在乎了,也是假的。 十几年的朝夕相处,十几年的关怀爱护,心动过的,爱过的也都是无可转圜的事实。 谢不尘甚至都不清楚自己到底什么时候喜欢上的鹤予怀。 好像就是自然而然的,就这么喜欢上了。 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有办法不喜欢了。 师父是唯一的师父……是五洲四海对他最好的人,他最亲最爱的人。 别人眼里是五百年漫长的时光,是早该放下的感情,可是在他眼里,只是寥寥一瞬,爱和怨都还在,长在他的身体里面,没有办法立刻剥离出去。 “我看过公子所有的记忆,要我说啊,”那魅伸出手托起谢不尘的下巴,“公子啊……你太可怜了……” 谢不尘被迫仰起自己的头,此刻他神魂在外,已然露出原本的形貌。 他生得实在好看,那魅对他的脸简直爱不释手。 魅又重复一遍:“太可怜了……” 周围游走的魅吟唱着:“太可怜了……” “生死都是因为一个人。” 那只魅欣赏着谢不尘的脸,带着长而尖利指甲的手拂过谢不尘的微微发红的眼尾,又擦过他双眼底下一指远的地方生的两颗痣。 “为一人哭,为一人笑……将一生系在了一人身上……都未曾为自己活过,一旦将那人拉出你的命,连活都活不了呢。” “又傻……”魅闻了闻他的神魂,“又可怜……” 谢不尘眼睫微微颤动,闻言低声笑道:“你说得对。” “你说得对。” 他的神魂落泪了。 那魅趁机低头对上谢不尘的脸,鲛尾卷住谢不尘的腰。 他的唇距离近到几乎要吻上谢不尘额面。 “…………外面就是如此危险,这些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那魅嘻嘻笑了两声,擦掉谢不尘眼角的泪水,“公子,你不如留在澎湖,我们不吃你,只要你和我们共享……” “极乐”两个字还没说出来,这只妖娆男魅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胸前插着一把剑,蓝色的血从剑尖处滑落。 谢不尘一愣。 他的目光越过魅的肩头,看见了一个雪白的人影。 鹤予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脱出了幻境,他站在自己对面,手一抬,插进胸膛的山海剑回到了他的手中,那只魅恍然落到湖底。 谢不尘听见鹤予怀极其平静而又笃定的语气。 “谢不尘。” 第11章 这久违的声音是如此的稳当,冷静,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有着不容置喙的味道。 和五百年前分毫不差。 然而鹤予怀手中的剑却在颤抖。 是灵力震颤? 还是鹤予怀的手在抖? 谢不尘不知道,在此刻也不想知道,他安静地看着鹤予怀,对鹤予怀口中“谢不尘”这三个字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他觉得很累,兜兜转转几百年了,没想到醒来还是遇上。 谢不尘觉得或许是上辈子欠了鹤予怀什么东西没还,所以这辈子注定要和这个人纠缠不清。 纠缠到如今,命没了一条,遇见故友也是相见不相识,连呆呆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谢不尘看向那只被鹤予怀一剑穿胸而死的魅。 这只魅说得真对,自己真是又傻,又可怜,把一个人视若生命,结果那个人就是来要你的命的,所以到最后死的是自己,一无所有的也是自己。 他抬眼看向鹤予怀,五百年未见的师父乌发全白,虽然容貌未变,却也处处是陌生之感。 一切都回不到从前了。 另一边,鹤予怀压下喉间翻涌而上的血气,试着向前走了一步。 他从幻境一开始就知道面前的谢不尘不是虚影,而是真的,所以尽管他心痒难耐,尽管他想赶紧把谢不尘带走,但他还是没有第一时间打破幻境。 幻境外的那十几年不乏利用和算计,在幻境内,他想试着弥补一些,纯粹地陪谢不尘过上几年时光。 但是没想到……谢不尘醒得那样快。 也是,镜花水月的幻梦,再怎么样都是假的,又能维持多久呢? 第12章 鹤予怀向前走了一步,眼前的谢不尘连连向后退了两步。 鹤予怀全身一僵。他站在原地,不敢再向前走,手中的山海剑震颤得更加厉害,他努力回想着幻境,回想着五百年前自己和徒弟是怎么相处的。 是怎么相处的呢?那个时候,他们师慈徒孝,他从来没对谢不尘说过狠话,从前的谢不尘像只黏人的猫,整天师父师父叫个不停。 他爱赖在自己怀里不走,趴在自己膝头睡觉,出个远门,还要期期艾艾地说自己不想离开师父。 “不尘……”鹤予怀放缓语气,在记忆里摸索着话音的语调,像五百年前那样温声道,“和师父回苍龙峰……” “你的神魂太虚弱,要回到……” 谢不尘闻言低声道:“我不是谢不尘。” “…………”鹤予怀闻言胸膛起伏,拿着剑的手青筋凸起,然而他面上却笑了笑,“好,不是就不是,这个名字你不喜欢,就再取一个新的名字,你先和师父回苍龙峰………” 然而谢不尘再次打断了鹤予怀的话:“仙长,你忘了吗?我没有师父了。” 话音落下,鹤予怀整张脸血色褪尽。 是啊,谢不尘早就不认他了。 五百年前天雷底下就不认他了。 “你不认我了……”鹤予怀低声喃喃,“不认我了……” 是该不认……师父做到他这份上,哪还能称作师父?哪有师父要徒弟的命去铺自己的飞升路?哪有师父亲手把剑插进徒弟的胸膛里? 他确实不配做师父。 所以谢不尘不认自己,鹤予怀心想,也情有可原。 也情有可原。 胸中澎湃的血气越发浓重,灵力隐隐有暴走的迹象,这是因为他根骨有损——这是五百年前他飞升失败的代价。 鹤予怀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不想让他们五百年后第一次见面弄得太难看,也不想吓到谢不尘。 “不认……不认……”鹤予怀低声道,“不认也好,你不想认就不认了。” 他那双碧色的眼眸动了动,目光一瞬不瞬落在谢不尘身上,刚才谢不尘往后退了两步,鹤予怀因此不敢再上前,怕谢不尘到时候退得更远。 初次探查到谢不尘神魂时那股不管不顾的劲已悄然退去,鹤予怀感觉全身的血仿佛凝固了一般,从头到脚都僵冷,但是面上还是尽力维持着冷静。 他站在原地,仍然想像五百年前那样温声劝解谢不尘:“你想怎么样都好,你先和我回苍龙峰,神魂裸露在外,你经不住,等到神魂归位,你想去哪里都……” “…………”谢不尘笑笑,目光轻轻落在鹤予怀那把震颤的剑上,没头没脑问了一句,“师父,你得道了吗?” 鹤予怀呼吸一窒。 他们曾经是师徒,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对于对方的了解不可谓不深。 鹤予怀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山海剑,又重复一遍谢不尘的话:“我得道了吗?” “你以为……”鹤予怀竭力维持的平静裂开了一道缝,“你以为,我让你和我走,是为了飞升吗?” “你以为……我是要杀你,所以要带你回去吗?” 谢不尘安静地看着鹤予怀,缓慢道:“我不知道,仙长想要怎么样,我从来都猜不到。” “但我……不想再信你了。” 话音落下,鹤予怀周遭灵流陡然混乱,金色的灵力从指尖和双眼逸散! 异变陡生,谢不尘愣了片刻。 与此同时,一道结界法阵骤然升起,金色灵流构起来的墙将谢不尘和鹤予怀隔开。 谢不尘猛地反应过来,他看向山海剑,那剑血光大盛,金色灵流紊乱地旋转在鹤予怀周身,鹤予怀那一身白衣迅速染上了血色。 这是……灵力暴走! 但很快,紊乱的灵流就被鹤予怀强压下来,他将山海剑收回剑鞘中,灵流迅捷无比地朝谢不尘涌去! 谢不尘没来得及躲,那股灵流却没有击中他,而是从他面颊边擦过,直直打向他的后方!谢不尘猛然回头,一团黑雾裹挟着落雪剑躲过那金色灵流,又从雾中伸出一只手,抓住了谢不尘的神魂! 而后带着谢不尘朝水面狂奔而去! 紧接着,那道金色结界猛然溃散! 一道饱含怒意的声音由远及近:“你、是、谁!” 遭了! 小黑怎么可能打得过鹤予怀? 冲出水面的瞬间,落雪剑硬接了鹤予怀一击,剑身隐隐显出裂痕,黑雾则直接被打散了! 白发仙尊已然追上了他们,谢不尘随手抄起小黑落下的落雪剑,以神识驱动,准备替小黑硬接鹤予怀的第二剑! 却没想到鹤予怀硬生生改了剑招,大开大合之间,剑气从谢不尘身侧劈过,冲向身后几座大山,轰隆一声将两座山劈碎,余波震荡削平一片山头! 但谢不尘的剑招已经来不及收回了。 五百年前,鹤予怀教谢不尘剑术,最重要的就是快、准、狠,不能给对手一点反应的机会,最好要一击致命。 谢不尘学得很好——师父教的,他向来学得很好。 落雪剑穿胸而过,刺穿了鹤予怀的胸膛。 鹤予怀低头看了一眼,血从胸膛如泉水涌出。 湖面晕开大片血迹。 谢不尘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你……”谢不尘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为什么不躲?” 明鸿仙尊修为极高,有什么剑招是躲不过的?更何况这只是一把没有注入灵力的剑。 彼时天光已近大亮,朝晖已然浮上天际,浑身是血的仙尊抬手扣住落雪剑的剑身,将剑从胸前拔出来。 温热的血溅上谢不尘的脸,他尝到了一股腥苦的味道。 那染血的手指想要扣住他的手腕。 刹那间,谢不尘往后一退,反手横剑于颈! 那剑上还沾着鹤予怀的血。 鹤予怀的手猛地一僵,停在了半空中。 “仙长,”谢不尘道,“我不会和你走了。” 鹤予怀不敢再动,他站在湖水中,目光落在谢不尘颈间。 法器对神魂造成的伤痕无可转圜,谢不尘白皙的颈项间,有一道深而丑陋的剑痕。 谢不尘一步一步往后退,手上的剑稳稳地按在那道伤痕上。 他宁愿死,也不会和自己走。 因而这一次,鹤予怀站在原地,一步也没有动。 他看着谢不尘朝后退,那重新聚拢的黑雾带着荧绿色的传送法阵卷土重来,将谢不尘彻底吞没。 灵力暴走,血气上涌,鹤予怀看着传送法阵消散的方向,硬生生咽下了一口血。 第12章 传送法阵在三瞬之间将谢不尘和小黑传到了几百里之外! 谢不尘的神魂狼狈地被传送阵弹出来,另一边,一团黑雾奄奄一息地从传送阵里飘出,化作一条黑色的带子,缠绕到薛璧清瘦的腕骨上。 谢不尘擦了擦神魂上的血,不知为何,他觉得这血有点奇怪,他使劲搓了两下,好不容易才把这些血搓掉。 而后他开口问薛璧:“小黑怎么样?” 渡劫期大能的剑招不是开玩笑的,谢不尘刚才亲眼看见小黑直接被打散了。 “他没事,只要我还活着,他就不会有事。只不过还是受了些伤,”薛璧小心地拍拍手臂上的小黑,把自己的灵力缓缓渡过去,“估计要睡上好几天。” 谢不尘有些愧疚:“……这次实在是对不起你们。” 自己与师父的纠葛连累无辜之人受伤,这不是谢不尘想要看见的。 薛璧摇摇头宽慰道:“没事,你是我们的朋友,况且这次是我们将你牵扯进了秘境,不然你哪会遇见仙尊。” “你当时跳下剑,”薛璧想起当时的境况,仍觉心有余悸,“我都要吓死了,本来想直接御剑下去找你,但是小黑觉得太过危险,不让我下去,这才耽搁了些时间。” “明鸿仙尊……”薛璧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出了口,“自隐兄,你和仙尊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记得你们的关系明明很好,”薛璧皱着眉头,“我记得刚认识你的时候,你有一把随身不离的剑,是明鸿仙尊亲自取来玄铁,找了最擅炼器的清微派,又找了最好的炼器长老做的。” “我记得你当时每一套衣物都是仙尊买的,你也总是会给仙尊买礼物。” 薛璧说着想起上清四十四年那场仙门大比。 当年那场仙门大比正好轮到瀛洲正一门来办,也正是那年薛璧认识了谢不尘。 谢不尘那时是第一次来瀛洲,帮着薛璧料理了几名意图袭击他的妖兽。 但他不太识路,恰好薛璧又在此地长大,为了报答他,薛璧就带着谢不尘在离正一门不远的几个镇上闲逛。 谢不尘看什么都觉得新鲜,稀里糊涂被商贩忽悠着买了好些东西,什么簪子、手镯、玉佩、发带、禁步、还有一大堆瀛洲盛产的一些灵果……薛璧曾好奇问过谢不尘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第13章 谢不尘弯着眼睛说:“买给我师父,说不定他会喜欢。” 所以……到底为什么呢?为什么这样一对师慈徒孝的师徒,会走到这个境地?薛璧百思不得其解。 谢不尘闻言沉默了半刻,最后只道:“他有他想要的,我有我想要的,但我们想要的东西南辕北辙,所以,我们注定分道扬镳。” “明鸿仙尊修无情道,斩七情六欲,渡一百二十七劫,”谢不尘道,“最后一劫,是情劫。” 薛璧愣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你是说……你是他的……!” 最后那两个字薛璧愣是没敢说出来。 原来竟是! “情劫。” “我是他的情劫。” 谢不尘平静地补充了薛璧的话。 他眉眼微微朝下垂着,轻声道:“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他的情劫。” “剩下的事情……” 谢不尘笑了笑,脸上那两颗对称的小痣翘起来:“你应该都能猜到了。” “那次渡劫,也确实是渡劫,”谢不尘轻声道道,“只不过我并不是被雷劈死的。” “其实如果他一早就告诉我,他是为了渡劫才收我做徒弟,才会对我好……我或许就只将那几十年时间当做一段交易,毕竟如果没有他,我也许会死得更早,并且什么也得不到。” “也会答应他所说的渡劫后送我轮回,上辈子在遇见他之前,我对人间确实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东西,那时的我既没有亲友……也没有牵挂,只是挣扎着活下去罢了。” 谢不尘说完这句话,垂下眼笑了笑,又陷入了一阵沉默中。 薛璧从他的神情上读出一股难过的味道。他不太会安慰人,这会儿也只好陪着谢不尘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谢不尘似乎缓了过来,他摇了摇自己的脑袋,道:“不说这些事情了,都已经过去了。” 薛璧问:“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文茎木所做的身体已经损毁,”谢不尘道,“上辈子在上清宗藏书阁翻阅古籍,书里说归墟秘境长野崖底有一种玉,名为留魂玉,我想找到那种玉,给自己塑一个躯体。” 留魂玉聚天地之灵气而生成,能承载、稳固神魂,保住神魂不散。 “沉到湖底与他见面后,我想明白了一些,好不容易再醒过来一次,”谢不尘道,“总得活得长一点,我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去过。” 至于上辈子的事情,就当是一场梦吧。 他想起那只魅的话。 “为一人哭,为一人笑……将一生系在了一人身上……都未曾为自己活过,一旦将那人拉出你的命,连活都活不了呢。” 上辈子,师父就是自己最重要的人,师父开心自己就开心,师父不悦自己也不悦,他在自己的生命里面占据了太过重要的位置。 自己的眼里面,除了师父,几乎容不下别人了,包括自己。 谢不尘想,他既是自己的师长,教自己修炼、生存与礼义廉耻、君子之道;他又像是自己的父亲,十三岁以前缺少的关心爱护,都在他那里加倍得到了。 除此之外,他又是自己的心上人。 尽管谢不尘也明白,这段感情或将无疾而终。 但是,前世的谢不尘觉得无疾而终也没有关系,喜欢可以悄悄藏起来,他的愿望很简单,只要能够一辈子待在师父身边就好了,至于是什么样的身份,徒弟还是道侣,他不在乎。 师父是那样的……那样的重要,重要到上辈子谢不尘完全不能想象没有师父的日子。 他感激他,尊敬他,信任他,爱戴他。他觉得世上不会有人比师父对自己更好,就算全修真界的人对自己刀剑相向,欺骗自己、利用自己,师父也不会。 所以知道一切都是算计,自己即将被放弃的时候,才会那么痛苦……那么绝望。 才会一剑横颈,才会打碎魂魄。 “我想多去别的地方看看,”谢不尘道,“为了自己去看看,快快活活地过一段日子。” “人一辈子,总不能只盯着一个地方看,”谢不尘说,“总得看看,有没有其他活法。” 薛璧安静地听谢不尘说完,也点点头:“是啊,总得看看,有没有其他活法。” “就像我之前,”薛璧嗓音温和,“固执地想留在灵华宗,想获得父母亲的认可,到最后,不还是脱离宗门了。” “现在活得也很好。” 话音落下,两个人对视一眼,都感叹地笑笑。 而后薛璧觉得手上略有触动,只见那缠在手臂上的黑布似乎觉得不舒服,又化作了一团雾气,缠绕到薛璧脖子上,变成颜色如黑金一般的锁。 薛璧脸微微红了,他摸了摸脖子,有点不好意思:“他就是……这样,有时候不怎么听话,也不太老实。” 谢不尘但笑不语。 薛璧从储物袋里面拿出一张纸,裁成一个小人,往上面施加了几个治愈灵咒。 “神魂在外也不太好,”薛璧道,“你先呆在这张纸里面吧。” 谢不尘点了点头,随即便将神魂附在了那小纸人身上。 小纸人只有一根食指高,半个手掌大,十分袖珍,谢不尘从薛璧手上跳下来,轻飘飘荡了好几下,才落到地上。 洞穴外,太阳已经完全升起,青天白日之下,树木郁郁匆匆,江河波光粼粼。 休整片刻,薛璧将纸人谢不尘放在肩膀处,又拍了拍脖子上的小黑,确定他没什么事,才动身往外走去。 而几百里外的巨野泽,胡霜玉和纪知远御剑而来,远远就看见了湖边站着的人影。 鹤予怀身上仍是那干净白衣,只是那衣衫上竟还沾染着一抹极其显眼的红。 两人御剑落下时,鹤予怀正在掐清净诀,又服了一颗止血丹。 身上衣衫顿时洁白如新,一点血也看不见了。 纪知远拂尘一晃,还是忍不住道:“师侄啊,这是怎么回事?” 是谁那么大的本事!竟然伤得了渡劫期的鹤予怀! 鹤予怀眼珠动了动,闻言道:“无事。” 胡霜玉看着远处被削平的山头,可见当时战况之激烈,她心头一紧,连忙问:“师叔,可有抓到那附体之人?” “还有……”胡霜玉欲言又止,昨日鹤予怀神识外放又突然布阵瞬移,实在是吓到了一群人,不曾想现在居然还受了伤,“您的……您的伤……” 鹤予怀道:“没有抓到,伤是不小心碰的。” 眼见鹤予怀一张万年冷脸不欲多说的模样,纪知远连忙给胡霜玉使了个眼色:“没抓到就算了,反正也没出什么事,回去提醒提醒那群小崽子好了。” 胡霜玉只好点了点头:“这样也好。” 几个人原地休整一会儿,启程折返回龙川泽。 走前,鹤予怀回头望向谢不尘离去的方向,手掌中浮现出一道细细的血线,仿佛在牵引着什么。 趴在薛璧肩头的纸人觉得后背一凉,回头看了一眼。 山长水阔,白云卷卷,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异样。 纸人晃了晃脑袋,回过了头。 第13章 月明星稀,暖风吹拂,上清宗十几名小弟子窝在河谷底下,正用火烤刚刚从水里面捞出来的鱼。 修士要到金丹期才能辟谷,他们这一行中还有不少修为未至金丹的弟子,因而一日三餐还是少不了。 杨云带着另外两名弟子去摘灵果,一回来就闻到了烤鱼的香味,立时觉得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 他贴到分餐的师长身边,低声问:“秋师姐,鲁师兄,能吃了吗?” 秋将晚用长刀分鱼,闻言爽朗道:“再等会!” 说完她又道:“待会儿你和几个师弟师妹先拿些吃食灵果给长老们吧。” 虽说长老们不用吃东西,但是礼数还是要做到。 杨云拍着胸脯道:“好的!秋师姐,包在我身上!” 但在谁给明鸿仙尊送吃食这件事上却犯了难。 明鸿仙尊看着就不好接触,感觉一站到他身边就会被冻死…… 再加上明鸿仙尊曾经兼任过执法台长老,当时的上清宗可谓风声鹤唳,众弟子上下都夹紧了尾巴做人。 这对明鸿仙尊的形象简直是雪上加霜! 众弟子们害怕他害怕到不行,简直到了望风而逃的地步,一见到他就脚底抹油跟耗子见了猫似的,恨不得钻到地底里面去。 几名弟子商量了好一会儿,没商量出个章程,最后只能抓阄,谁抽到长签,谁就去给明鸿仙尊送吃的。 几个人视死如归抽签,杨云闭着眼睛都摸了一根签,结果老天不开眼,他抽到了! 杨云崩溃地看着那根长签,差点要哭出来,他安慰了自己半刻钟,战战兢兢地拿着灵果凑过去了。 鹤予怀看着这全身发抖的小弟子,还有他呈上的吃食。 杨云声音抖如糠筛:“鹤……鹤长老……这是我们弄的晚饭,您要不要尝点?” 第14章 鹤予怀垂眼看着那灵果一会儿,脑中回忆起一道清脆而又尚显稚嫩的少年嗓音。 “师父师父!吃不吃灵果!” “这是……”那少年咬了一口果子,“好苦……” 他委屈地把果肉吞下去,把剩下的灵果收起来:“师父,是苦的,老板明明说是甜的………” 鹤予怀碧色的眼眸微动,他抬起手,从硕大的叶片中捡了两颗红色的灵果。 “多谢。” “啊?”杨云受宠若惊地抬起眼,一对上仙尊的目光又立刻怂了,连忙低头道:“不用谢!不用谢!长老喜欢就好!” 他说完撒腿就跑,迅速远离了鹤予怀。 鹤予怀坐在原地未动,远处弟子们正聚在一起,胡霜玉和纪知远被弟子们围在中间,正说说笑笑聊着天。 鹤予怀转了转手中的灵果,悄无声息结了一个法阵,而后闭眼进入了识海。 识海之中一片荒芜,只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蹲坐在其中。 那少年明眸皓齿,赫然是谢不尘的模样。 但他只是个捏出来的假人,只要鹤予怀不施加自己的意识和回忆,他就不会说话,也不会动作,安静地坐在识海中央。 鹤予怀看了他一眼,少年“谢不尘”便动了起来,微微弯着眼睛叫道:“师父!” 叫完,他又恢复了呆滞的模样,如人偶一般一言不发地看着鹤予怀。 鹤予怀胸膛微微起伏着,低声问这假人:“不尘,喜欢师父吗?” “谢不尘”歪了歪脑袋:“喜欢,不尘最喜欢师父了!” 话音落下,鹤予怀耳边响起一道声音。 “师父,你得道了吗?” 这一声宛如惊雷,鹤予怀猛地抬起眼,手上青筋暴起! 那假谢不尘说完话就是一副呆滞的模样,此刻仍保持着歪脑袋的姿势。 在过去五百年,这个在识海里面的“谢不尘”是鹤予怀难得的慰藉。 但这个“谢不尘”只是一个虚假的人偶,他所说的话,所做的动作,都由鹤予怀来施加,心随意动,他只会说出鹤予怀想要的话,也永远不会离开鹤予怀的识海。 就算捏得和谢不尘一模一样,他也不是谢不尘。 倒不如说这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鹤予怀从创造他的第一天就对此心知肚明。 真正的谢不尘……已经不会说出“不尘最喜欢师父了”这样的话了。 他只会恨自己,鹤予怀想,怨自己,哪还会喜欢自己。 真是痴心妄想啊。 鹤予怀深吸一口气,苦笑一声,看向识海中一动不动的“谢不尘”。 见到了真的,活着的,哪里还能忍受一个自己捏出来的人偶? 他广袖一拂,那五百年来待在识海中的“谢不尘”像一阵烟,无知无觉地消失在识海之中。 而后他抬起自己的手,低声道:“以灵为媒,以血为引,千里一线,开!” 手中骤然浮起一道细细的红线,向远方延伸而去,它不停地动荡着,渐渐在半空中勾勒出一个半人高的水镜。 若是胡霜玉或是纪知远在此,便可以认出,这是修真界一种禁术,名叫“一线牵”。 “一线牵”,是施术者以灵力结出法阵,再以精血,最好是心头血为引,将被施术者的神魂与自己牵在一起。 这样施术者便可无时无刻观察被施术之人,被施术者一举一动皆在施术者眼皮底下,施术者甚至可以以此悄无声息进入被施术者的识海。 不过若施此法,神魂牵系一起,施术者极易被反噬,若被施术者遭到伤害,也往往会应到到施术者神魂上,而神魂就像修士薄弱的命门,一旦受损后果不堪设想。因而极少有人会用此法。 连一些相恋多年的道侣都不敢贸然用“一线牵”,久而久之,此法便也成了一项禁术。 在一线牵勾勒出的水镜中,鹤予怀终于看见了真正的谢不尘。 水镜中,小纸人趴在草丛里面,几只翅膀光彩夺目,绚丽十分的蝴蝶在月光下环绕在纸人身边。小纸人抬手拨开比他高得多的叶子,一只蝴蝶飞进草丛中,合起翅膀落在小纸人的手臂上。 小纸人没有五官,只是白花花一张纸,身上沾了点草屑和泥巴。 虽然显不出表情,但是神魂牵系,鹤予怀感觉得到谢不尘很开心。 紧接着,水镜里面传来一道声音:“谢兄!” 而后小纸人被一只修长白皙,细腻如凝脂的手抄了起来。 鹤予怀愣了会儿,本来有所缓和的面容重新变成毫无表情。 水镜之中,抄起谢不尘的人长得温柔好看,耳上缀着一条黑色的长链,垂落在脖颈旁边。 鹤予怀辨认一会儿,认出来这是陵春君薛璧。 薛璧,他暗中嚼着这个名字,想起来这个人在五百年前,是谢不尘的好朋友。 谢不尘一醒来,就和这个人有联系了吗? 鹤予怀心中冒出这样一个念头,他的碧色眼眸动了动,面上仍然是一片冰冷,心中则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他紧紧盯着水镜,想看接下来他们准备干什么。 水镜之中,小纸人谢不尘被薛璧捧在手心里面带回了洞穴。 谢不尘向他道谢:“怀雪,谢谢你。” 咔嚓一声,鹤予怀面无表情地捏碎了一颗灵果。 一人一纸回到洞穴,薛璧采了几样珍惜的灵草,拿出储物袋里面的纸笔写写画画。 他是医修,向来对这些草药感兴趣,这一路来采摘了不少有用的草木,每得一样,他都要认真记录。 谢不尘趴在砚台旁边,见薛璧写得不亦乐乎,便站起身来搬起这会儿和他一样高的墨条,尽心尽力地研墨。 鹤予怀面无表情地看着水镜映照出来的场景。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那说不清楚的情绪,继续看下去。 接下来半个时辰,薛璧一直在写,谢不尘一直在磨墨。 其实说到底,这一人一纸所说所做都没有什么逾越之处,就是普通的朋友。可鹤予怀越看,越压不住心中那股情绪。 这情绪来得突然,又陌生。 鹤予怀死盯着水镜许久,终于反应过来,这样陌生又难耐的情绪,名为“嫉妒”。 看见纪知远、胡霜玉和宗门弟子其乐融融的场面,鹤予怀不会有任何反应,但是看着谢不尘和别人亲密融洽,鹤予怀却会感觉到嫉妒。 难以言说的嫉妒。 他正准备挥散水镜,平复自己的心绪,那水镜之中却闪过一个紫衣人影。 那紫衣人撑一把红伞,笑嘻嘻的声音传过来:“陵春君和小纸人~又见面了呀。” “小纸人,再想想嘛,你的神魂碎裂至此,双修可是最好修补的法子了,”那紫衣男人笑得开怀,“我可是合欢宗长老,法力高深,你同我双修、神交,凭我润物细无声的本事,你的神魂肯定能修补至完好如初~” 咔嚓—— 鹤予怀呼吸一滞,第二颗灵果应声而碎,红色汁液落了满手。 另一边,谢不尘略带无奈地看着眼前那面容狂霸英俊,气质邪魅非常的紫衣人。 这紫衣人名曰望长淮,乃是合欢宗长老,对双修一法颇有建树,据说此人荤素不忌,男女不忌,连妖兽灵兽都不忌,只要愿意与他一度春风,不管什么他都十分乐意! 前几日他们路过千秋河谷,正碰上这望长淮与一只鲛人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五百年前双修之法为修炼之下下法,上清宗门规森严,绝不容忍道侣之外的修士行此等修炼之法! 再加上谢不尘从小被鹤予怀教导要知礼守法,对待这样的事情自是古板保守,路过看见这档子事时吓得他差点想戳瞎双眼。 没想到这人发现他们之后就胡搅蛮缠撵上来了,非要行什么“春风一度”之事,赶也赶不走! “…………”谢不尘道,“承蒙望长老厚爱,还是不必了。” 说完他默默往后退了好几步。 “啧,没事,”望长淮看向薛璧,“那陵春君呢,要知道我可是心悦陵春君已久,还有你那夫君实在是粗鲁无趣,不如我………” 他话还没说完,挂在薛璧耳上的黑链阴森森开了口:“望长淮,你当我死了吗?” “你怎么没死啊,啊不不不,”望长淮嘻嘻笑了两声,“我是说,你活着就好,不然陵春君孤苦一人……” 他话没说完,忍无可忍的小黑化作一团雾气,把人从洞穴里面扔了出去! 第14章 “咻——” 谢不尘扒开草丛往外看,只见望长淮哈哈大笑着被扔到了河里面。 薛璧看着那一道完美的曲线,和飞溅的水花,语气微讶:“小黑,你把他扔得好远。” “哼,就是要扔得远,”小黑毫不客气,咬着牙道,“他竟敢调戏你,不知死活!若不是他算得上你半个朋友,我早就杀了他!” 第15章 不过这么一扔,洞穴内倒是清净不少,黑雾绕着洞穴转了一圈,从雾气里伸出一只手,响指一打,明亮的火焰便烧了起来,将洞穴内照得极其亮堂。 穴内洞壁上全是未干的血痕,是白天他们发现洞穴,出手绞杀妖兽时溅上的。 谢不尘刚才研墨,身上沾了不少墨水,这会儿下半身黑漆漆又湿哒哒的,忍不住靠火堆近一些,想借着火把自己烤干。 小黑落在他身边,由黑雾变为一条黑色长蛇,蜷缩在火堆旁。 薛璧在小黑身边坐下,刚坐好,小黑便缠上了他的腰,蛇尾勾着他的手腕。 蛇头则对着谢不尘。 他吐了吐蛇信,开口道:“谢不尘,其实你可以考虑和望长淮双修。” 刚烤干一条腿的谢不尘昂起自己的纸脑袋:“啊?” 小黑有理有据道:“望长淮说的没错,你的神魂碎裂,以双修之法滋养、修补,确实是最好,也最不会出错的法子。” “虽然并不像望长淮所说的那么夸张,可以修补到完好如初,但也可助你稳定神魂,减轻很多痛楚。” “…………” 谢不尘尬笑两声,道:“小黑,谢谢你的提议,但是双修这事……” 他安静一会儿,轻声道:“还是要和道侣一起才好。” 小黑吐了吐蛇信,开口道:“那有什么,我和薛怀雪还不是道侣的时候,就………” 他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薛璧一把捏住了嘴! 小黑蛇支支吾吾半天,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眼见此景,谢不尘忍不住笑了出来。 薛璧耳尖微红:“小黑……说话就是没轻没重。” “你不要在意,”薛璧红着脸把蛇脑袋往自己袖子里面塞,“不过,他说的倒也不算错,双修对你来说,确实是个不错的法子。” “五百年前,双修是修炼下下策,”薛璧嗓音清润,话语真诚,“但如今时过境迁,已与其他修炼之法别无二致了。” “不过我也觉得,双修还是和道侣一起为好,等你找到心悦之人,结为道侣,”薛璧道,“再说这件事情也不迟。” 谢不尘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当务之急,”谢不尘道,“还是要赶紧去到长野崖。” “快了,”薛璧挥手在半空中展开一副地图,“我们已经过了千秋河谷,以现在的脚程,还有两日就可以到长野崖了。” “今夜我们好好休息,”薛璧结了一个法阵,以免有妖兽误入洞穴,“明日继续赶路。” 谢不尘点点了头,表示明白。他蹲在火边半刻钟,终于烤干自己湿漉漉的纸片身子。这时有颗火星向他飘过来,他赶紧离远了些,退到了石壁边上。 此刻夜已经深了,外头的月光探入洞内,撒下满地光华。谢不尘挪了挪自己的身子,到月光底下坐着。 神魂遁入识海,谢不尘在识海正中坐下,开始凝神打坐,养养自己的神魂和神识。 识海之中还算得上丰富多彩,里边有许多小玩意儿,还有一只巨大飞廉的身影,那只飞廉透明得几乎只剩影子,在识海之中不知疲倦地飞舞。 飞舞之间,它双翅摆动的声响不疾不徐落在谢不尘耳边。 谢不尘闭着眼,静静地感受天地之力在周身萦绕。 忽然,一阵清风吹拂面容,谢不尘微微皱眉,但没有作出任何动作,仍旧岿然不动地待在原地。 周遭一瞬间静下来,谢不尘没有听见飞廉双翅震颤的声响,耳边浮起一道刻意压低的低沉声音。 “不要和别人双修……” “不要和别人结为道侣……” 谢不尘猛地睁开眼睛! 睁眼那瞬,他眼底映出来一片荒芜的灰暗。 这不是自己的识海! 谢不尘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声音却卡在了喉咙,怎么也发不出来! 禁言咒! 谢不尘抬手想要解咒,双手却被控住动弹不得!双眼也立刻被蒙住,他瞬间就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骤然袭来的黑暗让谢不尘微微慌乱,视线被桎梏在黑暗之下,其他感官就变得异常灵敏。 他觉察到有一团雾气缠了上来。 雾气掠过四肢百骸,缠绕着他的手脚和腰肢。 “嗬……”谢不尘胸膛起伏,下意识挣扎起来,但对方的修为境界比自己高得多,根本就挣不开! 甚至于在对方的逼迫下,谢不尘自己也化为了一团雾气! 谢不尘化作的火红雾气在识海内四下奔逃,但他此刻仍然看不见,只能像没头苍蝇一般乱蹿,还没跑两下,迎面撞上了那不知名的雾气! 他转身要逃,却直接被那团雾气吞了! 谢不尘大脑顿时一脸空白,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漫上魂魄! 很陌生……但是很…… 谢不尘羞愧地把“舒服”这两个字给赶出自己的脑子。 紧接着,谢不尘猛地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这是神交! 神交!!! 识海之中,两团雾气本来还好端端地融合在一起,可那红色雾气却突然暴起,慌张地在识海中逃窜,企图寻找一个庇护之所。 奈何这识海简直荒芜到没边,除了两团雾气什么也没有,根本找不着躲避的地方。 那金色浓雾追着那团火红雾气,不由分说又将火红雾气吞进肚子里面! 火红的雾气拼命挣扎,但是几乎没什么用,纠缠之下,两团雾气互相倾轧,看着倒不像神交,反而像是要把对方弄死。 谢不尘神魂颤抖至极,几乎要晕过去。神交本就是激烈之事,在加上他的神魂境界明显要比对方低得多,此刻反抗无法,没两个回合就就任人宰割了。 到底是哪里来的…… 哪里来的混蛋!!! 可他又骂不出来,禁言咒压住了他的喉咙,他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谢不尘一边只觉得一口老血都要呕出来,恨不得一头碰死,一边又因为神魂交融而忍不住颤抖,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 纠缠着他的雾气算不得温柔,却也因此十分快活,慢条斯理地享受着这一切。 谢不尘觉得自己快被折磨死了。 不知多久,他落到地上,重新变回了人形,眼上却仍然缚着一条带子,手也被灵力捆缚起来。 但是声音已经能发出来了,谢不尘深吸一口气,嗓音沙哑:“你是谁?” 对面换了一副嗓音,清脆如珠玉混响:“猜猜看。” 谢不尘手指仍在颤抖,闻言不确定道:“望长淮?” 这三个字一出,也不知道哪里戳了对面人的点,谢不尘被推倒在地,唇被人重重压上! 那人冷笑一声:“猜、错、了。” “你!……我不管你是谁,”谢不尘难得气成这样,厉声道,“你想干什么?!给我、给我住手!住手!!” 但都是徒劳。 谢不尘听见一声吃痛的闷哼,而后绝望地察觉到自己被彻底吞噬了。 “你这个……疯子……从哪里来的……疯子……” 那人没有回答他。 来来回回地包裹挤压之下,谢不尘腰身一弓,喘着气躺在冰凉的地面上。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金色灵流围绕在他身旁,缓缓渡进他残破的神魂中。 跪在他身上的人起了身,谢不尘听见了类似水珠落在地上的声音。 但是……这东西肯定不是水。 在识海里,神魂五感俱全,几乎与在外无异。 谢不尘绝望地叹了口气,遮眼的黑布洇出一圈水痕。 “做得很好。” 冰凉的唇吻上谢不尘眼下的痣。 他将谢不尘的脑袋枕在自己膝盖上,安抚似地轻轻拍谢不尘的背,力道像是在哄孩子睡觉。 神魂相触,谢不尘又忍不住颤抖。 察觉到掌心下的震颤,那人顿了片刻,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今天晚上什么也没有发生,”紧接着,谢不尘的耳边传来那人冷静,而又冰冷得显得刻薄的声音,“你只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了,什么也不用记得。” “睡吧,我陪着你。” “!!!” 谢不尘猛地睁开眼睛。 外头天光大亮,暖黄的金光透过洞穴照进来,映出谢不尘小小的纸影。 两只蝴蝶在草丛间缠绕飞舞,谢不尘看着它们,愣了片刻,心里升起点异样的感觉。 谢不尘深吸一口气,摇了摇脑袋,赶走那不明所以的心绪。 昨天晚上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谢不尘拍拍自己的脑袋,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想了半晌儿没想出所以然,谢不尘放弃了思考这件事,他站起身,莫名觉得神魂今天轻快了不少。 薛璧和小黑已经整装待发,谢不尘晃了晃脑袋,不再想这些事情,跟着两个人出了洞穴,朝长野崖赶过去。 第16章 此刻,阳光大盛,千里之外的平水河畔,鹤予怀站在河岸边,垂眸看向自己的右手。 手中那条血线若隐若现。他将手指收拢,那条血线没入他的掌心。 第15章 跋涉几日,谢不尘一行人终于来到了长野崖。 长野崖崖高百尺,陡峭险峻,崖底瘴气丛生,毒雾浓郁,毒虫毒兽多如牛毛。 那留魂玉就生于长野崖崖底,需得几百年才能生出一小块,而留魂玉所在之处往往毒气浓郁,众多毒虫猛兽便也乐于在留魂玉周边搭窝。 崖底昏暗不见天日,薛璧戴一顶幕篱,左手提着小黑所变的一个通体漆黑,两面透风的灯笼。 纸人坐在灯笼顶上,左看看,右看看。 这里只是长野崖的入口,按理来说不是毒气最浓郁的地方,但已经毒虫遍地了。 谢不尘看着那咯吱咯吱嚼着毒蛛,全身都是紫黑黏液的千足虫,忍不住恶寒。 好在有小黑这个恶念在,暂时没有毒虫敢接近他们,看见了也是绕道而行。 但是长野崖实在太大,又迷雾重重,这般无头苍蝇似地找下去,不知要多久才能找到留魂玉所在。 谢不尘托腮沉思一会儿,最后道:“崖底妖兽毒虫横行,自然也要到毒气、灵力浓郁之地修行。” “跟着妖兽行进的方向走,或许能找到。” 于是乎一行人便盯上了一只硕大的毒蝎子,朝长野崖深处走去。 薛璧为此还特意施了个隐形诀,以免崖底深处强大的妖兽发现有修士进犯,狂暴起来打人就不好了。 荧荧烛火照亮前方的路,他们跟着蝎子走了两个时辰,在一汪黑泉前停下。 黑色泉水不断涌出,泉心处闪着一点金黄色的荧光,随着泉水涌动忽明忽暗。 谢不尘灯笼上跳下来,谨慎地看着这一汪泉水,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劲。 这般天生地养的宝贝,周围一般有大妖守候,这里为何如此安静? 那泉水涌动声忽然大了起来,谢不尘一愣,只见那黑色泉水疯了般乱喷起来数十具被啃干净的骨头架子随之从泉眼处飞出来! “闪开!”谢不尘厉声喊道。 黑雾顿时腾空而起,包裹着薛璧往后退,谢不尘驱动神识,闪开那飞溅的泉水,落在草丛里面。 可那邪门的泉水却落到了离谢不尘极其近的甲壳虫身上,那甲壳虫正在啃食腐肉,泉水一落,它坚硬的壳子立时就被腐蚀开来,只听惨叫一声,紫黑粘液从身体里面爆开,哗啦啦溅到谢不尘身上! 谢不尘:“………” 白纸人变成了黑纸人,恶臭气息萦绕周身,谢不尘差点被熏晕。 好在小黑看见纸人快栽了,连忙给他掐了个清净诀。 小纸人立刻变得干干净净,谢不尘一下子从地狱回到了人间,连忙往后退了几步,对那对那毒虫退避三舍。 两人一纸正想往后退,忽而地动山摇,狂风大作,周遭沙石遍天,谢不尘被吹得飞到了半空之中,眼见着一只黑色长蛟从那泉眼中腾空而出! 那金黄玉石正镶嵌在黑蛟眉心! 这黑蛟身长十几丈,矫健有力的身躯大约有四人合抱那么粗,身上的甲皮极其粗硬,游走之间巨石粉碎,硬木腰折。 它那双湿润,又如琉璃的萤绿兽瞳竖起,虎视眈眈地看着这些不速之客,发出一阵暴烈的嘶鸣! 阵阵声浪带着裹挟着飞沙走石劈头盖脸砸向他们! 刚落地的谢不尘感觉长针入脑,神魂要被这声浪撕碎! 腥臭气息迎面而来,谢不尘几欲作呕,内心崩溃道,这黑蛟得有几百年没漱口了? 谢不尘挥着纸手,看向黑蛟两眼正中镶嵌着的留魂玉。不知为何,他觉得这玉的颜色纹路有些眼熟。 但如今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将这玉拿到手里面。黑蛟自不会大发慈悲将留魂玉送给他们,接下来恐怕要有一场恶战。 那黑蛟紧盯着这些不速之客,咆哮之后又摔动长尾,如游蛇一般席卷而来! 谢不尘轻巧飘起躲过一击,身后崖壁被黑蛟凿出一个大窟窿,那黑蛟猛地回过头,愤怒地吼叫着! 忽然,它的蛟尾朝着谢不尘和薛璧抄过来,意图把他们拍死在崖璧上! 千钧一发之际,黑衣青年从黑雾中挣脱而出,将薛璧和谢不尘护在身后,那落雪剑霎时出鞘,格挡一击! 然而在坚硬甲皮的保护下,这黑蛟竟然毫发无损。 小黑不信邪,重新起剑,几击之下,竟像给黑蛟挠痒痒,一点用都没有。 黑蛟发出桀桀怪笑,鳞片忽而炸开! “等等……”谢不尘喊道,“小黑,闪开!” 黑蛟鳞片之中竟然暗藏着如蛛丝一般的细线,意图缠绕它的猎物们。 小黑闪身躲过一击,落地又化为黑雾,而那细线以剑竟斩不断,落雪剑被细线缠绕起来,猛地拉入黑蛟身下! 小黑气得差点要跳起来。 谢不尘朝后对意欲上前帮忙的薛璧喊道:“怀雪,别过来!保护好自己!你没事,小黑就没事!” 薛璧想要上前的脚步猛地一顿。 “小黑!”谢不尘对黑雾喊道,“给我起个化形咒!” 萤绿灵力打在纸人背后,迅速转为一个复杂的法印。 谢不尘由纸人化为青年,黑蛟长尾横扫过来,他腰肢一弯,折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长尾一击不中,从他腰侧擦身而过。 “怀雪,”谢不尘在躲避间隙又朝后对薛璧道,“以我为阵眼,起聚灵阵!” “谢兄……”薛璧的声音通过神识传过来,“没有丹田灵根,若是你神魂承不住灵流……” “无妨,”谢不尘道,“当务之急是脱困,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 薛璧见实在劝不动,只好抬手结阵,萤绿灵力以谢不尘为中心,构建起一个庞大的聚灵阵法! 小黑一脸震惊:“你要干什么?不要命了!” “打妖兽,”谢不尘一把将小黑薅下来,“走,我们去把落雪剑抢回来。” 黑蛟猛地袭来,谢不尘点地而起,在半空中翻滚一圈落到地上,聚灵阵法已经起效,他现在就是阵眼,源源不断的灵流从四面八方汇至神魂。 这感觉宛如涤荡魂魄骨髓,几近撕裂之感。 神魂没有办法储存灵力,所以灵力不断汇聚至神魂又在不断冲撞之下沿着阵法纹路向外扩散,如此不断循环往复。 但谢不尘作为活的阵眼,自可取用这些灵力。 一把灵剑在他手中成型。 黑蛟长尾一震,黑泉顿时飞溅,于半空中凝成数千根冰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谢不尘和小黑攻去! 谢不尘在化形为影,穿梭在漫天箭雨之中,手中灵剑向前横斩,剑气横生,劈碎面前大半箭雨,而后他起剑于眉心,剑身映照出他一只漆黑如墨玉的桃花眼。 而后汹涌灵流腾空而起,在半空中化为数把灵剑,谢不尘足尖轻点,腾跃至灵剑上。 数十把灵剑铮声阵阵,落到黑蛟身上,但黑蛟甲皮未能受损,不由得桀桀怪叫,似乎是在嘲笑面前这小玩意儿的不自量力。 但不过一瞬,异变陡生,灵剑触地化为一个庞大的阵法,黑蛟惊叫一声,长尾猛拍,砰一声撞上了法阵升起来的屏障! 在谢不尘的吸引下,黑蛟无暇顾及小黑,他闪身入阵,顶着黑蛟周身那腐蚀黏液,抢夺落雪剑。 谢不尘牵引灵力收缩法阵,以灵流捆缚住黑蛟的脑袋。 两方角力,谢不尘飞身上了崖壁,靠着周身流转的庞大灵力将黑蛟的脑袋死死往后拉。 神魂被灵线割出裂痕,谢不尘面露痛色。 这黑蛟全身上下覆满甲片,连嘴里都覆盖着甲皮……谢不尘想,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除了……谢不尘和那黑蛟对视,看见那兽瞳中映出一个苍白的身影。 除了它的眼睛! “小黑!”谢不尘几乎脱力,“刺它双眼!快!” 话音落下的那瞬间,小黑一分为二,直朝黑蛟双眼而去! 黑蛟察觉危险将至拼命挣动,谢不尘往后死死拖住蛟身,小黑飞身而上,落雪剑发出一声极亮、极清脆的铮鸣! 黑蛟咆哮声响彻整个长野崖,它轰隆一声落地,沙石霎时飞溅,紫黑色的血从它一人高的兽瞳里面轰然涌出。 谢不尘从崖壁上跌下来,聚灵阵解除,火烧火燎的痛楚覆上神魂,他忍不住咳嗽几声,抬手按住自己的脖子。 黑蛟已死,那玉石从它头顶脱落。 谢不尘伸手接住那留魂玉,觉得这玉说不定没用上,自己就要死了。 “谢兄……谢兄!” 耳边传来薛璧的呼喊,谢不尘却没有力气回应了,他两眼一翻,倒在了地上。 千里之外,鹤予怀身形一顿。 “胡闹。” 不知过了多久,他隐隐听见一道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第17章 但是身上的痛楚却减轻了不少,谢不尘不知今夕是何夕,还以为自己仍是十几岁的苍龙峰小弟子。 他记得自己和师兄弟偷偷下山去玩,回来被执法台长老罚跪了半天,整个人腰酸背痛。 谢不尘翻身从那人膝盖上滚下来。 “你是谁……” 那冰冷的声音顿了一会儿,问:“你觉得我是谁。” 谢不尘闭着眼睛,小声说:“反正你不是我师父。” “…………” “为什么?” “我师父温柔小意,偶尔严厉些,”记忆混乱还以为自己十几岁的谢不尘道,“才没有你那么凶,那么冰冷,像个大混蛋。” 话音落下,谢不尘似乎听见一声冷笑,而后是一句:“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可惜我不是这样的。” “什么喜欢,你不要胡言乱语污人——” 清白两个字还没说出来,谢不尘感觉眼睛忽然被人用手盖住,一股冷冽的气息骤然袭来,他愣了半晌,舌头被人不轻不重咬了一下。 “你……”谢不尘激烈挣扎起来,“你信不信我告诉我师父!” “你去啊,”那人轻笑一声,“现在就去。” 谢不尘挣动两下,还没挣开,一阵眩晕感随之而开,而后他彻底陷入了黑暗中。 第16章 谢不尘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 耳边隐隐传来噼里啪啦的雨声,他费尽全力睁开眼睛,看见头顶有一片约摸八丈长,六丈宽的巨大叶子。 雨水淅淅沥沥打在叶片上,顺着叶尖淌下来。 谢不尘看着那一抹绿色,脑中闪过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居然没死。 谢不尘感叹,自己可真能活啊。 八字也是够硬。 谢不尘动了动身体,感觉神魂被碾过一般地疼。 薛璧察觉到被萤绿灵力包裹的人动了,先是一愣,而后又惊又喜道:“谢兄!”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谢不尘的声音在灵力的阻隔下显得极其轻微:“我没事。”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谢不尘终于被薛璧从治愈阵法中放了出来。 他神魂极弱,此时连人形都维持不了了,所变的雾气也没有那么火红,只剩下拳头大小的一团,焉了吧唧地飘出治愈阵法。 小黑此时也是雾状,正趴在薛璧怀里面,这会儿看见谢不尘,不由得道:“你也变成雾了。” 谢不尘苦中作乐,他叹口气道:“是啊,被打回原型了。” “这是哪?” 谢不尘飘了一圈,落在草丛里面。 “长野崖附近的山谷,”薛璧道,“这里花草树木都极为庞大。” 他一边说,一边拍了拍头顶叶子连接着的茎干。 “倒是便宜了我们,可以暂时休整躲雨。” 谢不尘闻言打了个滚,火红雾气在湿润的地面上翻了几圈,满意道:“挺舒服的。” “对了,”薛璧从储物袋里拿出那块留魂玉,“玉在这里。” “谢兄,你先进玉里休养生息,”薛璧道,“等到神魂稳固了,再以玉为身化形。” 谢不尘闻言飘了几下,贴到留魂玉上。 留魂玉发出淡红色的光芒,谢不尘的神魂被吸入玉中。 玉中十分温暖,留魂玉是天生地养的灵物,自会源源不断吸入灵力稳固神魂。 谢不尘躺在玉里面,没一会儿就困了,沉沉睡了过去。 他睡了七八天,终于将神魂养得好了些。 神魂在留魂玉的帮助下有了实体承载,谢不尘终于能够脚踏实地,不会再被风刮走了。 但他仍然没有用自己的脸,而是用了之前附身于文茎木时所用的那张平平无奇的脸蛋。 三个人离开长野崖,沿着从长野崖流出的一条小溪往回走去。 偶尔还会碰见些散修或是些宗门的弟子,若是碰上他们有什么麻烦,还会顺手帮些忙。 一路下来还算收获颇丰,薛璧采了许多秘境外难以找到的灵草灵药,小黑大多数时候还是化作各种各样的饰品,挂在薛璧身上。 谢不尘没什么要找的,但也不知道是不是留魂玉的原因,老是会被各种各样的灵兽或者妖兽缠上,不是被喷一脸黏液,就是被追得满地乱跑。 走了七八日,他们又回到了千秋河谷。 原来栖身的山洞还未被新的妖兽占领,他们便暂时在山洞内休息。 谢不尘刚躺下,忽然听见山洞外有打斗的声音。 他与薛璧连忙站起身探出洞外,只见一白衣人执剑而立,一只如小山大的狼妖在他面前轰然倒地! 而后那人将剑收起,似乎注意到有目光环绕,他回过头,与谢不尘对上了目光。 谢不尘愣了一下,尬笑一声道:“道友好。” 那白衣人形貌干净,气质彬彬有礼,温柔可亲,闻言回了一句:“二位道友好。” 他取出那狼妖的妖丹,放入储物袋,语气十足温柔:“我是个散修,偶然路过这里……现在夜也深了。” 这白衣人笑了笑:“不知可否能与二位借宿山洞一宿。” 谢不尘转头和薛璧对视一眼。 两人皆轻轻点了点头。 白衣人紧了紧手中剑。 薛璧弯着眼睛看向那人,语气带笑:“承蒙道友不弃山洞粗陋,自然是可以的,道友请进。” 山洞宽敞,容纳三人不再话下,这白衣人踏进洞穴,轻声道:“我名玉丹歌,不知二位怎么称呼?” “我叫谢自隐,”谢不尘开口作答,“他叫薛璧。” 薛璧轻点头,表示是的。 “请坐。” 谢不尘把自己当垫子睡觉的巨大叶片让出去。 “多谢。”玉丹歌点头致意。 三人围坐一起,谢不尘借着月色和火光,看清了这名叫玉丹歌的散修的脸。 这位玉姓人士人如其名,气质温润如玉,面容也是温柔可亲,不见凌厉之处,可谓毫无攻击力,只是这眉眼和气质之间,总让谢不尘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道友,”玉丹歌突然出了声,看向谢不尘,“怎么一直盯着我看。” 谢不尘立刻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这举动确实略有失礼,他尬笑两声,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大大方方道:“对不住,我看道友觉得有点眼熟,所以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玉丹歌眼里升起一点笑意:“原来如此。” “不过……”谢不尘道,“我们确实没见过,可能是你面善,所以有眼缘吧。” “我看道友也觉得亲切非常。” 谢不尘听见这玉丹歌温声细语道:“看来我们确实是有缘分。” “不知……”这玉丹歌脸微微红了一些,“不知道友现下可有道侣?若是没有……觉得我怎么样?” “…………”谢不尘闻言有种想逃的冲动,他干笑两下,未免生出事端,只道,“我已经……已经有道侣了。” 薛璧微微侧目,有些讶异,谢不尘连忙给他使了个眼色,他心领神会,便没有说话。 “是这位吗?”玉丹歌微笑着看向薛璧。 “啊……不是,”谢不尘连忙道,“我的……道侣,他……” 撒谎对于谢不尘来说简直难于上青天,他顿了两下,最后叹气道:“他死了。” “原来如此,”玉丹歌道,“可那不就是没有道侣了。” “我对他情根深种,”谢不尘沉痛道,“发誓今生不再与他人结为道侣。” “原来如此,倒是我唐突。”玉丹歌歉意道,“还望道友不要在意。” 几个人又随意聊了一会儿,便决定要休息。 玉丹歌在原地打坐,薛璧枕着黑色枕头睡觉,谢不尘靠着洞壁,神魂进入识海中。 只是神魂没休息一会儿,耳边就传来一道冰冷低沉的声音:“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道侣。” 谢不尘立时睁开眼睛。 识海内一切如旧,没有什么异常。谢不尘不由得皱了皱眉。 “你是谁?” “道友,我是玉丹歌。” 熟悉的嗓音忽然响起,谢不尘凝成一剑刺向身后发出声音的地方! 那声音却又飘到他耳边:“说了你又不信。” “玉道友一看就是光明磊落,温柔和善之人,”谢不尘冷笑一声,“不是你这等装神弄鬼之徒!” 对面闻言发出一声冷笑。 “你果然很喜欢这样的人。” 谢不尘:“?” 他直觉这话很耳熟,却死活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见过。 刹那间,一只手从他身后伸出,一把捂住了他的眼! 吻落在脖颈间,谢不尘咬牙切齿:“你要干什么?” 话音落下,他感到一阵眩晕,随即陷入了昏迷之中。 识海内,鹤予怀显出形貌,扶住谢不尘软下来的身体。 他垂下眸,看着谢不尘神魂上大大小小的伤痕,而后抬手覆在谢不尘的心口,淡金色的灵力缓缓渡入谢不尘的神魂。 第18章 灵力渡入修补伤痕多少会有一些疼,谢不尘皱了皱眉毛,鹤予怀用手抚了抚他的眉,低下头亲了亲谢不尘的眼。 “没事了,一会儿就好了。”他低声说。 昏迷中的人自然听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鹤予怀终于渡完灵力,他坐在识海正中,谢不尘脑袋睡在他的胳膊里面,额头抵着他的胸膛。 鹤予怀低着头,久久看着谢不尘脖子间那道伤痕。 谢不尘觉得这一觉睡得还算安稳。 醒来时天蒙蒙亮,薛璧和那个叫玉丹歌的道友还在休息。谢不尘站起身,然后猛地一顿。 为什么感觉神魂又轻快不少? 这感觉很不对劲,谢不尘想,就算有留魂玉,自己的神魂也不可能恢复得那么快。 更何况,其实没拿到留魂玉之前,偶尔从睡梦中醒来,自己也会有这样感觉。 而且,谢不尘皱起眉,又想不起来了。 一开始以为是神魂受损的原因,所以记不起事情,可是这也太频繁了,频繁得有些不对劲。 这样……频繁地想不起,如果不是因为神魂,或者是自己脑子不好……那就只有一个原因—— 谢不尘的神色骤然冷下来。 自己的记忆被封印或者消除了。 他动了动神识,在识海里面上上下下扫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术法的痕迹。 要不然就是自己猜错了,要不然就是这人修为比自己高得多。 谢不尘安静了一会儿,隐隐约约有了一点猜测。 除了……那个人,应该没有谁有这个闲心吧。 也没有这个本事,能这么神不知鬼不觉侵入识海。 谢不尘轻笑一声,神情却殊无笑意,眉毛和那双桃花眼都耷拉下来。 他希望自己猜错了。 第17章 日光在此时爬山青峰,谢不尘抬手遮眼,暖黄的光透过指缝,映照在他的脸上。 身后传来玉丹歌的声音:“谢道友醒得好早。” 谢不尘转过头,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他对着玉丹歌笑笑:“道友醒得也很早。” 两人不冷不热寒暄片刻,薛璧也醒了,黑色枕头化作一根簪子,挽起了薛璧的头发。 几人休整片刻,玉丹歌看着谢不尘,语气和柔:“道友们接下来准备去哪?” 谢不尘道:“薛道友去哪我就去哪。” 这话倒是不假,毕竟谢不尘进秘境实属意外,拿到留魂玉之后就没有其他想要的了,而且他没来过秘境,根本就不认路,再加上也没法用灵力,只能跟着薛璧走。 玉丹歌闻言微笑着看向了薛璧。 “我们要去赤霞山,”薛璧道,“我想去那里找一味药。” “真巧,”玉丹歌眉眼弯弯,“我要去青尸滩,正好和赤霞山同路。” “青尸滩?” 薛璧有些讶异:“道友去那里干什么?” 谢不尘也不由得看向玉丹歌。 青尸滩,谢不尘在上清宗听长老讲学时听过,它是归墟秘境诸神混战的古战场遗迹之一,凶险异常,少有散修单独前去,也不会让宗门弟子去往那里探秘。 去那里寻机缘的,几乎都是宗门修为极高的长老。 “去寻些铸剑要用的法宝,”玉丹歌道,“替……” 他顿了一会儿,说:“替友人铸一把剑。” “路途漫漫,不知可否与二位道友同行?” 话说到这个份上,谢不尘和薛璧自是不会拒绝。 谢不尘点了点头:“自然可以。” 玉丹歌言笑晏晏:“多谢二位道友。” 几个人客气地说了会儿话,御剑从山洞离开。 谢不尘没有剑,就乘薛璧的落雪剑,剑御半空,谢不尘从高处往下看,只见云雾缭绕,青峰绿水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他想起少年时乘着玄渊,载着不是剑修的师弟师妹出去玩,从上清宗堂庭山山门飞出去,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大约飞上半刻钟,他们就能从堂庭山飞到雩都,不,现在该叫白玉城了……飞到白玉城的上方,他们从剑上跳下来,嘻嘻哈哈走到人群里面。 玄渊已经没有了。 那些师弟师妹……五百年过去了,应该也不记得自己了。 谢不尘看着剑下的青山绿水,感到一丝难过。 耳边传来玉丹歌的声音:“道友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谢不尘动了动眼珠,轻笑道:“没什么,就是觉得景色不错,随便看看。” 说完谢不尘便陷入了沉默,气氛一时冷寂下来。玉丹歌喉结滚动两下,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们又飞了半日,最后在一条小溪边停下休整。 薛璧打坐休憩,玉丹歌则是完全不累的模样,垂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谢不尘晃了一圈,最后在溪边坐下,将腿放入溪水中。 黑色衣摆浸入水中又漂浮起来,环绕在谢不尘周身,他挽起自己的袖子,将手臂也伸进水里面,没过一会儿,两条鱼吧唧一下咬上了他的手指。 谢不尘:“………” 他有些好笑地把手提起来,两条小鱼鱼尾摆动,水花飞溅。 谢不尘下意识将头一偏,微微闭上眼睛,但溪水还是溅了他一脸。 “唉……”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小鱼从手上取下,双手捧着放回了水里面,“小鱼,别捉弄我啦,回家吧。” 游鱼在他手心摆动,却没有急着走,而是用鱼嘴碰了碰谢不尘的手心。 身边的野草微微一动,谢不尘转过头,看见一袭白衣的玉丹歌坐在了自己身边。 “道友似乎很招它们喜欢。” 玉丹歌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柔顺。 谢不尘回忆了从小到大的经历,有些不好意思:“似乎确实比较招灵兽和妖兽喜欢。” “……我当年应去学御兽,”谢不尘戳了戳鱼脑袋,叹口气道,“这样或许会轻松快乐很多。” 玉丹歌怔愣片刻,轻声问:“那道友是……” “我是剑修,”谢不尘眨了眨眼,“以剑入道。” 玉丹歌沉默半晌,问:“你后悔学剑了?” “………”谢不尘安静片刻,坦言道,“……有过后悔。” “后悔”两个字落下,谢不尘没有注意到,玉丹歌的身形晃了晃。 “但是后来想想,”谢不尘道,“以剑入道,做剑修,也没什么不好的。” “那些日子虽然辛苦,但交到了要好的朋友,有了很重要的人,过得还是快活的。” 尽管后来这些几乎都失去了。 谢不尘看向远方,慢慢说,“所以,后来也不觉得后悔了。” “但是,有时候想起来,”谢不尘笑了笑,“还是会觉得难过。” 至于为何会难过,谢不尘没有多说,他一节手臂浸入水中,在夕阳下明晃晃地像一节玉——说玉也不算错,毕竟他现在确实由玉塑身。 “那要是再给你一次机会,”玉丹歌低声问,“你还会选……” 他话没说完,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叫声。 “陵春君前辈!!!” 谢不尘转头看过去,只见身着上清宗白衣青衫宗服的几名小弟子兴高采烈地跑了过来了。 于是他从溪水中起身,衣衫湿淋淋淌水,贴在身上。 “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谢不尘回过头看向玉丹歌。 “……没什么,”玉丹歌道,“先过去吧。” 几名弟子跑得近了,谢不尘认出来其中一名正是自己附过一次身的少年。 “怎么只有你们几个?”薛璧站起身,“其他人呢?” 秋将晚向薛璧行了一礼:“前辈,长老说我们不能老聚在一起,所以让我们以四人为一队,分头行动。” “没想到能遇见前辈!”杨云道,“上次见前辈,还是霜玉长老邀您来讲演堂讲治愈术。” 杨云说着看向薛璧身边两个人:“前辈好!” 薛璧转头看向谢不尘,后者脸上带着一点不明晰的笑意,静静看着这几名小弟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是我的两位朋友,这位姓谢,”薛璧一个个介绍,“这位姓玉。” “谢兄,玉道友,”薛璧道,“这是上清宗的几名小弟子,秋将晚,杨云,骆疏,叶翩然。” 几名小弟子礼数十足周全,一一向谢不尘和玉丹歌打招呼。 等到了晚上,几个小弟子在溪边燃了个火堆,捉了几只鸟烤着吃。 杨云捧着一只烤鸟递给谢不尘:“谢前辈,要尝尝吗?” 谢不尘摇了摇脑袋:“多谢,我已经辟谷了,你吃。” 杨云咬了一口烤鸟,很羡慕地看谢不尘:“我也想像谢前辈一样早日辟谷。” 谢不尘笑了一声:“快了,过几年就可以了。” “哪有那么快,”杨云苦着脸,“修炼一事难于上青天……我都十八了,才筑基。” 第19章 “十八筑基已经很好了。” 要知道多少修士穷极一生,都修不到筑基期。 “可是我三岁就开始修炼了!还用了很多宝贝,”杨云道,“都十五年了,才到筑基上境……要修到金丹……” 他哭丧道:“我得有一百岁了。” “一百岁,”看着少年垮着脸,谢不尘被逗笑了,“在修士里面也很年轻,当得起青年才俊。” “要是我能像我们宗门的一位前辈就好了……” 说到这,杨云忽然左右张望,确认没什么人注意,又掏出通音符确定符咒没有显灵。 一切无误,他才放心地小声道:“刚修炼就引气入体,修炼两年筑基大圆满,又过三年进金丹期,再五年从金丹修到元婴,又修炼六年到化神大圆满,那就好了!” “他十五年就修炼到化神大圆满了,可厉害了。” 谢不尘:“…………” 怎么听着有点耳熟…… “就是死得太早了,”杨云猛地摇头,“这我不能像他。” 谢不尘:“…………” 他哈哈两声:“那你这前辈……” 谢不尘做不到当着小辈夸自己,最后只道:“运气不太好。” “是啊……”杨云又左右张望,小心翼翼道,“他是明鸿仙尊,也就是我们鹤长老的弟子,鹤长老也很厉害,八百岁两次修到渡劫期,中途还改了一次道,整个修真界也没有几人有这样的本事。” “在宗门里,他和鹤长老都是一代传奇,不过在宗门里面,几乎没有人敢提他的名字。” “………为什么?” 谢不尘左思右想,寻思着自己也没干过什么坏事。 “掌门不让提,怕仙尊听见难过。” 谢不尘闻言一愣,他安静片刻,什么话也没有说。 “唉,不说这个了,”杨云道,“前辈是哪个宗门的。” “………我……”谢不尘揉了一把杨云的脑袋,“我无门无派,是个散修。”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玉丹歌抚剑的手一顿,温柔可亲的脸上出现一道裂痕。 第18章 “散修呀,”杨云转了转手中的笛子,“散修也很好,像陵春君前辈这样,自由自在的,多快活啊!” 谢不尘点头同意:“是啊,想去哪就去哪,过得随性自在,确实很快活。” “好了,”谢不尘点了点杨云手中的烤鸟,“别说话了,快吃,不然待会儿要冷了。” 杨云赶忙咬了几口烤鸟,囫囵吞枣把鸟肉吞了,噎得满脸通红,谢不尘看得好笑,连忙给他递了一叶子水。 吃过晚饭,众人便在溪边休息。 修士们一般没什么讲究,再加上现在在秘境内试炼,幕天席地更是常事,因而大家便各自找了一小块地方或躺,或打坐。 谢不尘躺在草地里面,此时正值春日,新草冒头,有些扎人。 往上看去,星斗轮转,白月清晖。 谢不尘闭上眼睛,溪流叮咚作响,柔和的夜风拂过面容,他轻轻喟叹一声。 身边传来一点细微的响动,谢不尘睁开一只眼睛,只见长身玉立的白衣人微微一动,坐在了他身边,曳地的白袍落在他手边。 是玉丹歌。 谢不尘将手放到肚子上,又合上眼。 神魂遁入识海,谢不尘落在识海正中央。 神识在识海中四处游走,谢不尘冷静地审视识海各处。 没什么异样。 谢不尘松了一口气,随即又苦笑起来。 其实神识探寻识海各处也没什么用,谢不尘想,那人的修为已至渡劫境,整个修真界渡劫境的能有几人? 自己只有化神境,那人要想侵入自己的识海,自己也拦不住。 谢不尘静静站在识海中,最后还是以神识布了几个阵法。等布阵完毕,他深吸一口气,将神识收回,席地而坐。 他凝神静心,一动不动地在识海中坐了半个时辰。 就在谢不尘以为今夜应当不会出什么事时,识海忽然震荡了一瞬! 谢不尘立时睁开眼睛,往右边一闪,一只苍白的手从他腰间错身而过! 交错那一瞬,一抹金色流光倒映在谢不尘眼底,他抬手向抓向那金色流光掩映下的苍白人影! 这是他的识海,因而动作之间异常迅猛,那金色流光掩映下的人影回转过身,却没有躲开谢不尘的手! 五指上扣,谢不尘在瞬间掐住了那人影的脖子! 他愣了一刻,耳边传来一声轻微的笑,随之而来的是一句夸赞:“做得好。” 十分熟悉的夸赞。 当年在苍龙峰,白衣仙尊也经常这样温声夸奖自己的弟子。 “不尘,做得好。” 下一刻,谢不尘的肩膀被一只手牢牢扣住! 谢不尘手腕反转,抬手格挡闪过,身躯在半空中翻转一圈,手中凝出一把剑,向前横斩而去! 一击不中,那不速之客并未显出形貌,只露出一个白茫茫的虚影,他执剑飞身向谢不尘而来! 两剑相撞,铮铮之声响彻整个识海! 转眼之间,两个人过了数十招! 虽然是在自己的识海,可是对面那白影的境界太高,谢不尘逐渐不敌,神魂也震颤不已,差点就拿不稳手里面的剑。 谢不尘不由得想起少年时鹤予怀陪自己练剑。 冬日大雪纷飞,梅花凌寒盛放,香气悠悠萦绕整个见春阁,自己穿着带白毛领的披风,师父握着他的手,一招一式亲自教授,一剑驭风,一剑斩雪……等自己学会了,就面对面过剑招。 自己初学乍练,自然比不得师父,总是过上七八招就败下阵来,蹲在梅树底下画圈圈。等画明白了,又兴致勃勃站起身,拉着师父再练。 长剑袭来,剑刃相接,谢不尘双眼离剑身极近,雪亮剑身映出他半张脸。他咬了咬牙,抬眼看向那白茫茫的人影。 那人影顿了一瞬,谢不尘忽然发力! 白影手中长剑顿时被谢不尘挑飞! 那剑在半空中寸寸碎裂,谢不尘手中那把由神识凝出的剑也随即弥散,他看向那白色虚影,声音很轻,很浅,像是自说自话的呓语,不仔细听,就会消散在风中。 “仙长,何必?” “你进我的识海……修补我的神魂,”谢不尘道,“何必?” 那白影静默不语。 “我知道仙长应当不是为了飞升,单单为了飞升,何必这么麻烦,强行带回去,杀了就好了。” 谢不尘笑了笑:“所以,仙长是因为愧疚,是因为想要补偿?” 那白影终于开口:“是。” 那冰冷声线无比熟悉,随着音节落下,那白影缓缓显出自己的形貌,赫然是鹤予怀。 他环顾一周,最后将视线落在谢不尘身上。 从进识海的那一瞬,他就知道识海内有阵法,知道谢不尘已经察觉不对。 但鹤予怀还是踏进了识海。 谢不尘安静地看着对面一袭白衣的故人。 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受。识海之内的一场斗法,和五百年前苍龙峰内,见春阁中何其相像。 只是现在……早已物是人非。 谢不尘低笑一声,脸上却没什么笑意。 “仙长,我不需要什么补偿,仙长也不必愧疚,那一死,就当割肉剔骨还了仙长十几年的师恩。” 谢不尘轻声道:“从今往后,我与仙长两不相欠。如果仙长真想补偿什么,那能不能就此放过我。” 鹤予怀全身一颤。 “放过我。 这三个字仿佛洪水猛兽,劈头盖脸将鹤予怀砸得压不住指尖的颤抖。 谢不尘要自己放过他。 是什么样才会让谢不尘说出这三个字?是因为忍无可忍实在厌烦,还是小心谨慎怕自己再利用他飞升?亦或是不想与自己有任何纠葛? 还是说几者皆有? 鹤予怀冰冷的面容罕见龟裂,他知道谢不尘不想认自己是师父了。 从他们第一次见面,谢不尘就说:“我没有师父了。” 他叫自己仙长,说自己不是谢不尘,说自己无门无派,是个散修。 他想要摒弃前尘的一切,摒弃自己给过他的东西,名字,身份……他什么也不要,包括自己这个师父。 鹤予怀当然知道,当然明白。谢不尘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他把谢不尘从皱巴巴又胆怯的小不点养成开朗活泼的青年,十几年朝夕相处,谢不尘在他面前从不掩饰,全然依赖依靠,他当然了解谢不尘。 造成现在这样的场面,是自己咎由自取。 可是,全然知晓是一回事,全然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 识海内陷入一片寂静,谢不尘和鹤予怀沉默地对峙。 鹤予怀的目光落在谢不尘脖颈的那道伤痕上。 而后他忽然动了,谢不尘抬起眼,看着鹤予怀退了一步。 鹤予怀说:“好。” 第20章 “不尘,”鹤予怀又说,“当年的事情,过错在我。” “师父不求你能原谅,”鹤予怀摸索了一会儿,尝试寻找五百年前做师父时的感觉,“师父答应你,不再打扰你。” 只是不知是不是他五百年来向来冰冷,此刻要变得温柔可亲有些困难,谢不尘竟然觉得那神情有点不伦不类。 “自隐,”他叫了谢不尘的字,“最后一次见面了,让师父好好看看你。” 谢不尘闻言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原地未动。 鹤予怀向谢不尘伸出手,谢不尘下意识躲避,而后听到鹤予怀苦笑一声。 他没有收回手,谢不尘这才反应过来,鹤予怀只是想抱抱他。 于是谢不尘没有再躲,鹤予怀握住了他的手,轻轻扣住了他的肩膀。 神魂相触,谢不尘不知为何感到一阵颤抖,但很快那股颤抖的感觉就消失了。 谢不尘想,或许只是因为鹤予怀境界太高,接触时引起神魂战栗罢了。 白衣仙尊环抱谢不尘一会儿,一头白发落在谢不尘的脖颈间,两个人心口微微相贴,但神魂没有心跳,他们能感觉到的只有一片寂然。 但相触之间,谢不尘似乎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梅花香气。 他有些奇怪……为什么神魂上还会沾染香气? 但还没等他确认是不是真的有梅花香,鹤予怀就松开了谢不尘,一步步往后退去。 他白发披散在肩,显得冷寂非常。 谢不尘无端想起苍龙峰上的那片香气凌然的梅林,那里的梅花很香,或许是睹人思物吧。 对面,鹤予怀朝后一仰,退出了谢不尘的识海。 几息之间,震荡不安的识海渐渐恢复了平静,谢不尘一人站在识海正中,那只飞廉灵兽还在飞舞,谢不尘抬起手,它从半空中落下,蹭了蹭谢不尘的手心,而后又飞到半空中,挥舞它那双巨大的鸟翅。 谢不尘闭了闭眼,退出了识海。 溪水流淌奔向远方,谢不尘睁眼时天还是黑的,头顶的星月仍然闪烁着光芒。 周边的人都在休息,谢不尘便也不动,怕打扰到人。 他安宁平静地看着天空中那弯弯新月,轻轻舒了一口气,又闭上了眼睛。 都结束了,谢不尘想。 千里之外的青尸滩,鹤予怀在自己的身体苏醒。 仙尊仍是面容冰冷,无悲无喜的模样,他展开自己的手,一个契约印在手中浮现。 印记金红相间,两只凤凰互相缠绕,赫然是一道道侣契! 鹤予怀居高临下看着那道侣契。 道侣契分死契和活契,死契与亡者结,活契与活人结。 死契与活契,一字之差,建契法印也只有一笔的差别。 死契其实并没有什么用,只不过是活人对亡者的念想,当年谢不尘死后,鹤予怀招魂数十次未果,以两人心头血为引,和谢不尘结了死契。 活契则不一样,活契是天道认定的道侣,能够共感,知晓对方的存在,甚至共用灵力,一旦建契难以解除,若是违背道侣契,则要遭天谴轰顶! 但活契除却以血建契,还要两人神魂合一。 所谓神魂合一,自然是要求结道侣契之人在识海深处神交 神交和普通的交合不一样,普通的交合只不过是灵力流转,□□合一,这样的双修远不及神交。 而识海是修士的隐秘之地,不是非常亲近信任之人哪能进入? 但好巧不巧,在一线牵的加持下,谢不尘和自己已经神交,神魂合一早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所以只要轻轻相拥,神魂相触,就能触发道侣契,将死契改为活契。 他原先并不想那么快将死契变为活契,甚至还想着徐徐图之,等到谢不尘愿意接受。 可是…… 鹤予怀垂眸看向契约法印。 不可能放过,鹤予怀想,也不会甘心放过。 他默念几句法咒,将道侣契的共感单方面给封住,又施加了几道封印,以防谢不尘发现契约存在。 而后他御剑飞起,向青尸滩深处而去。 第19章 谢不尘睡了个安稳觉,醒时天蒙蒙亮,身边的玉丹歌不知什么时候就醒了,正安静地着看他。 视线相触,两个人同时说了句“道友早”。 玉丹歌微微笑了:“道友昨晚睡得好吗?” “挺好的,”谢不尘有问必答,“这里风水不错,好久都没睡得这么安稳了。” 玉丹歌还是笑:“如此便好。” 两人说话之间,众人陆陆续续都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杨云四人向他们辞行,说是要往北去瞧瞧,就不打扰前辈了。 谢不尘看着几名小弟子并肩而立,渐行渐远,杨云还回过身,手里握着笛子招手:“谢前辈!薛前辈还有玉前辈!下次见!” 谢不尘看着他们小小的背影,心里不知为何升起点羡慕来。 或许是羡慕他们少年意气吧。 他叹了口气,心里有点怅然。 与此同时,一个浪荡无比的声音忽而从远处传来:“小纸人~陵春君~” 谢不尘:“…………” “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望长淮嘻嘻哈哈从树上跳下来,花蝴蝶似的朝谢不尘三个人扑过来,“我们真是有缘分,又遇见了啊!” 眼看他就要扑到自己的身上,谢不尘眼疾手快,折柳为剑。那柳枝细嫩,上面还沾着露珠,他手腕一抖,露水四溅,柳枝就如软剑搬弹了出去! 与此同时,玉丹歌的剑已然出鞘,雪亮的剑尖直指望长淮的脖子! 望长淮轻巧一避,堪堪躲过,立在了柳枝和长剑中间。 “哎呀……美人们何必如此无情,”望长淮叹气,“这位白衣美人是从哪来的?还有小纸人……你怎么换了一副皮囊?” 他说着就想伸手去握谢不尘的手。 “虽说小纸人你换的这张脸相貌平平,但我望长淮从来不在乎……” 话音未落,玉丹歌的剑猛然一动! 那剑极快,望长淮反应不及,喉咙差点被戳个对穿,而后他执伞格挡随之袭来的下一剑,飞速往后退,脖颈处隐隐显现出一条红痕。 “登徒子。” 谢不尘听见玉丹歌的声音。 或许是因为人太柔和,就算是生气,玉丹歌的声音也没什么威慑力。 “啧,”望长淮被割伤脖颈也不生气,“道友此言不妥啊,双修嘛,修真界多少人都这样,怎么就是登徒子了?” “何况我望长淮向来不强迫人,不像有些双修者毫无道德之心,”他笑眯眯地朝谢不尘看去,“小纸人要是不愿意,我肯定不会强人所难。” 谢不尘一抖柳枝,对望长淮坦言道:“我不愿意。” “哎呀为什么嘛?” 望长淮又兴致勃勃凑上去,刻意错开了那执剑的白衣人,他虽不怕这人,但也不愿多生事端。 “薛璧和他夫君情比金坚,我又拆不散,不然早就……”望长淮意有所指,“小纸人你孤身一人,何不及时行乐?” 一旁听了全程的薛璧和小黑:“…………” 好不要脸的家伙! 谢不尘叹了口气,两指并拢别开玉丹歌指着望长淮的剑,坦坦荡荡和望长淮对视:“我只和我喜欢的人双修。” “长淮道友,”谢不尘笑了笑,“你并非我心上人,我自然不会和你双修。” 望长淮闻言可惜道:“好生古板的小纸人。” 随即他又眼睛一亮:“不过按你的说法,只要你喜欢我,那我就可以……” 他话没说完,那玉丹歌似乎已经忍无可忍,长剑又横了过来,望长淮早有防备,轻巧一闪,躲过了那把剑,还不忘嘀咕道:“道友怎么回事?我同小纸人有商有量,碍不着道友吧!” 他撑伞从半空中落地,啧啧几声道:“你不会也喜欢小纸人吧?” 玉丹歌没有答话,他将剑一收,回头对谢不尘认真道:“谢道友,此人行事放荡,不可为友。” “诶诶诶!你不要挑拨我和小纸人的关系——” “此人想拐骗你双修,只是为了自己的修为长进,绝不可轻信,”玉丹歌温声道,“谢道友切勿被他骗了。” 谢不尘总感觉玉丹歌说这话时有点似曾相识。 那边望长淮闻言瞪大眼睛,撑着伞叫着要和玉丹歌“切磋”。 另一边玉丹歌也拔了剑,整个人难得冷眉冷眼,放话让望长淮尽管放马过来。 薛璧、谢不尘:“…………” 两个人头都大了,在从中拉架劝阻了半个多时辰,竭力避免一场恶战发生。 好不容易把两个人劝完,四个人坐在溪水边休息,薛璧口干舌燥,正吨吨吨喝水,谢不尘坐在玉丹歌和望长淮中间,以免两个人再吵起来。 这两人相看两厌,恨不得把对方摁到水里面淹死。 谢不尘抬眼看向望长淮:“道友是准备去哪?” 第21章 望长淮闻言道:“也不去哪,随处乱逛,碰到喜欢的就试试看行不行呗……” 他一边说,一边给了谢不尘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 谢不尘:“…………” 他就多嘴问这一句。 望长淮礼尚往来:“你和薛道友准备去哪?” “我们要去赤霞山,这位玉道友,”谢不尘转眼看向玉丹歌,“他准备去青尸滩。” “青尸滩?”望长淮有些讶异,“倒看不出这位道友有这样的本事,敢孤身一人去那危险之地。” “…………”谢不尘看了一眼玉丹歌,对望长淮道,“玉道友很厉害的。” “嘁。” 望长淮不置可否 “那我们倒是不同路,”望长淮道,“我要去苍梧山。” “听说苍梧山那边千岁的九尾狐妖,”望长淮喜滋滋道,“我想去看看~” “你们去赤霞山,是去找药吧。” 谢不尘点了点头:“怀雪要找一味药,只赤霞山有。” 苍梧山和赤霞山一个在东边,一个再西边,确实是不同路。 几个人短暂相遇一会儿就要各奔东西,望长淮笑眯眯道:“小纸人,下次见面,希望你能……” 他挤眉弄眼表达自己的意思。 谢不尘:“…………” 这人还真是执着啊。 谢不尘身后,玉丹歌的脸又冷下来。 送走望长淮,三人继续向赤霞山和青尸滩赶过去。 另一边,望长淮撑着伞,走走停停向苍梧山方向而去。 夜晚到来,望长淮找了个地休息,刚把伞搁下,一把长剑悄无声息落在了他的脖颈处。 望长淮悚然一惊。 来人明显比他修为要高得多,才能这般无声无息落在他身边而不被发现。 望长淮咽了口唾沫,和修为比自己的高的人硬碰硬那是找死。他的脑筋飞速转弯,心里疯狂想着自己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他想了半晌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他一不和有道侣的人双修,二从不强迫,三每一次双修对面都满意得紧,哪里来的仇家! “道友,”望长淮冷汗都要下来了,“我们有何冤仇?” 来人声音冰冷异常:“不要想着拐走他。” 他? 望长淮脑子一片空白,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个“他”是谁。 那把剑又往他脖子那凑了凑,望长淮没敢动,也动不了,来人威压太强,几乎要他动弹不得。 剑身洇出一点血色,望长淮急中生智,终于想到了一个可能的人:“你说小纸人?” 身后执剑的阴影纡尊降贵地嗯了一声。 望长淮风中凌乱。 这人是玉丹歌?也不对啊!他们往相反方向赶路,从白天到晚上,此时说不定都相隔千里了!玉丹歌就算瞬移也不可能这么快啊! “这次我放过你,”冰冷声音又响起来,“再对他动歪心思,我照杀不误。” “行行行!好好好!”望长淮识时务者为俊杰,命才是最重要的,连忙保证道,“我下次见小纸人肯定规规矩矩!” 见那剑还不移下来,望长淮心一横,肉痛地举起手对天发誓:“我对天道发誓!绝对不会纠缠小纸人!如有违背,天打雷劈!” 对天道发誓自然不会像随便起誓那么简单,做不到是真的会应誓被天道用雷劈个透心凉的。 闻言那把剑终于挪走了,那片阴影也消失不见,望长淮松了一口气,他连忙回头,身后一片草影茫茫,月辉满地,并不见一丝人影。 望长淮连忙起通音符,以神识传音,联系上了小黑。 小黑这会儿正挂在薛璧耳朵上,没好气地用神识问:“望长淮,你干什么?” “那个玉丹歌在不在你们那?” 小黑看向正其乐融融坐在一块聊天的三个人,用神识道:“在,他一直在我们身边,怎么了?” 望长淮:“…………” 他顿了好一会,对小□□:“没什么,不过你要是找着机会,悄悄提醒一下那小纸人,叫他小心点,好像有不好惹的东西看上他了!” 小黑:“?” 他正欲再问,那边望长淮不愿多说,匆匆断了通音符。 小黑思索了一会儿,一动不动待在薛璧耳上。 谢不尘正在听玉丹歌和薛璧说起周游五洲时遇见的趣事,正听到兴起处,脑中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正是小黑的。 “谢不尘,望长淮让我转告你,你可能被脏东西盯上了,一定要多加小心。” 谢不尘:“?” “脏东西,”谢不尘连忙用神识传音问,“什么脏东西?” “不知道,”小黑很诚实,顺便讽刺了望长淮,“望长淮胆小,不敢说。” 谢不尘:“啊?” “谢道友,”玉丹歌温温柔柔的声音响起来,“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第20章 “没什么。” 谢不尘回答道。 玉丹歌闻言便笑:“谢道友是不是不喜欢我?” “啊?”谢不尘一愣,“道友何出此言?” 他嗓音柔和,仿佛沐于春雨之下:“谢道友似乎不怎么愿意和我说话。” 谢不尘闻言连忙解释:“没有,玉道友误会了,我只是话比较少。” 玉丹歌却不信,他叹口气:“可是你和薛道友却有很多话说。” 还不等谢不尘回答,玉丹歌又轻声道,“不过想想也情有可原,毕竟道友和薛道友是多年的朋友了,自然更亲近些。” 他看起来有些难过:“我是比不上的。” 谢不尘被玉丹歌一连串都不带喘气的话给砸得有点懵。 他愣了半晌,开口道:“玉道友,你人很好……” 玉丹歌认真地看着谢不尘:“我人真的很好吗?” 谢不尘点了点头:“是啊,玉道友人很好。” 他说完这句话,看着玉丹歌那张柔和的脸,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一件旧事。 那是十三岁,还是十四岁时候的事情?谢不尘记不太清楚了。 他只记得那是一个秋日,见春阁草木凋零,枯叶洒落一地,呆呆落在见春阁的屋檐上舔身上的羽毛,师父坐在窗前,手里捧着一卷书。 谢不尘记得自己当时刚从掌门的院子里面回来,怀里面塞满了师长们塞的吃食灵药。 掌门的院子和见春阁很不一样。掌门所住的主峰,院子很大,很热闹,许多师兄师姐围在里面说说笑笑,掌门坐在他们中间,给他们讲学,其他峰的长老也经常来找掌门聊天,几个人高高兴兴坐在廊下,或坐而论道,或赏景下棋。 见春阁却人安静非常,除却掌门偶尔拜访,便只有自己和师父两个人。上清宗内许多人知晓自己是见春阁明鸿仙尊的弟子之后,都对他恭恭敬敬,甚至还有些惧怕讨好的意思,总之不亲近,生怕他不高兴。 谢不尘有心想问为什么,但是问出口,也没人给他解答,都是期期艾艾不敢说话,顾左右而言他,随便说两句糊弄过去。 那时的谢不尘其实很不明白,为什么见春阁那么冷清,为什么师父不像掌门那样有那么多朋友。 师父明明是个很好的人,谢不尘想。 他对自己那么好,无微不至地照顾,一字一句地教导。 他还记得刚来见春阁时睡不着,又受不住峰顶的冷,一连生了好几场大病,师父整夜整夜陪在自己身边,一下又一下拍着自己的后背。 名字是师父握着手教着写的,衣服是师父拿软尺量好身量一件一件定做的,修炼心法温声细语掰碎了同他讲,几乎每天晚上,都站在廊下等自己回来…… 师父明明是全修真界最最好的人。 谢不尘记得自己抱着那堆吃食灵药回了见春阁,哗啦啦堆在藤条编制的圆桌上。 “师父,我回来啦。” 谢不尘一边含含糊糊说话,一边小短腿扑腾扑腾跑过去。 鹤予怀将书放下,抬手揉了揉谢不尘的脑袋。 他身量还未抽条,鹤予怀坐在藤椅上,和站着的谢不尘差不多高。 鹤予怀温声问:“玩得开心吗?” 谢不尘腮帮子鼓起来,他嘴里面还有没咽下去的糕点,闻言重重点了头。 “师父,”谢不尘把脑袋靠在鹤予怀膝上,“掌门的院子里面,有好多人,为什么我们这里没有?” 他是童言无忌的年纪,又因为鹤予怀宠爱,对人全然依赖,从来就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鹤予怀闻言,摸着谢不尘乌黑头发的手一顿。 他语气十足温和:“因为他们惧我、怕我,所以不敢见我。” “为什么?”谢不尘猛地站起来,“师父人很好啊,为什么要怕师父?” 谢不尘至今记得鹤予怀闻言忽然笑了,语气耐人寻味:“你觉得我很好?” 谢不尘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第22章 鹤予怀拍拍小徒弟的脑袋,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吹走:“我不是个好人。” 后来几天,谢不尘记得自己还因为鹤予怀说了这句话,和鹤予怀闹了好几天脾气,鹤予怀好声好话哄了谢不尘好几天,谢不尘才消气,消气完还委屈地抱着鹤予怀哭了好久。 没想到,谢不尘想,那竟然是一句真心话。 玉丹歌善解人意的话响在耳边,打断了谢不尘的思绪:“道友,别在意我刚才说的话,是我有些钻牛角尖,毕竟我们也是刚认识,没那么亲近也实属正常。” 谢不尘摇了摇头:“没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玉丹歌身上,觉得玉丹歌这神情气质,简直像极了从前的鹤予怀。 谢不尘一时有些恍惚,总算明白为什么一开始会觉得玉丹歌似曾相识。 原来是像鹤予怀。 “道友?”玉丹歌语气带着点不确定,“你在看我?” 谢不尘回过神,语气坦荡,带着点抱歉:“对不住,我……觉得玉道友有点像我一位故人,一时看得久了些。” “故人?”玉丹歌微笑,柔和道,“我像谢道友的故人?” “嗯,”谢不尘点了点头,“像我以前的师父,不过,也不是很像。” 玉丹歌但笑不语。 “他是个……”谢不尘忽然卡了壳,不知要怎么形容鹤予怀,“是个……” 谢不尘试图形容,但是想不到合适的词,只好作罢,只道:“算了,不提他了。” 玉丹歌轻笑一声:“那,假若现在你还没有拜师,我和你那位师父都想让你做自己的弟子,你会选谁?” “…………”谢不尘沉默一会儿,最后只道,“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这句话一字不落落在了青尸滩内,鹤予怀本体的耳边。 他周身灵流暴走一瞬,又被强行压制,附近的草木巨石枯萎碎裂,妖兽尖叫着跑走的声音响彻云霄! 不知道…… 不知道!! 鹤予怀面色苍白如纸。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其实很简单,那就是……谢不尘犹豫了。 这模棱两可的答案,像是一根针,扎入鹤予怀心口,拔不出来,也吞不下去。 他握紧手中山海剑,有一瞬间想瞬移至谢不尘处,将“玉丹歌”这个壳子给杀了。 尽管……“玉丹歌”其实就是鹤予怀自己。 傀儡术不够稳固,容易暴露,鹤予怀也担心傀儡术捏出来的人偶法力不及。 因而他用的是分魂术。 将神魂分成几份,捏成不同的身份,分身的一言一行如施傀儡术,由本体来控制,只是要比傀儡术靠谱得多,既不易被发现,又和本体修为灵力共通。 鹤予怀的本体来到青尸滩,为谢不尘铸一把新剑寻找合适的天材地宝,分身除却“玉丹歌”和跟着上清宗弟子“鹤予怀”以外,还多捏了两个,以备不时之需。 “玉丹歌”这个分身,是捏得最好的一个,也最像当初身为人师时,谢不尘眼里的鹤予怀。 鹤予怀将“玉丹歌”捏成这样的想法很简单,鹤予怀觉得这样的容貌和性格,比较好接近自己的徒弟。 谢不尘喜欢温柔的人。 但鹤予怀无比清楚,真正的自己绝不和玉丹歌一样。 “玉丹歌”是温温柔柔,家世清白,乐于助人的好人。 他鹤予怀可不是。 鹤予怀乐意装成这样让谢不尘接受,但不能是分身装成这样让谢不尘接受…… 鹤予怀站起身,手里的归魂法阵已经结了一半。 把那壳子“杀”掉好了。 反正,分身早晚也要回归本体。 但是想了一番,又担心谢不尘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 那薛璧是个木灵根医修,根本不会打架,谢不尘如今又用不了灵力。虽说他们身边还有个恶念守着,但若是碰到修为相当或是更高的其他修真者,那恶念左支右绌,估计也难以应付。 自己在青尸滩,瞬移法阵哪怕再快也没有就在当场出剑快。 权衡利弊,鹤予怀将结了一半的法阵捏碎。 还是得先留着那壳子,鹤予怀眉眼冷峻。 被捏碎法阵的淡淡金光落在地上,随着风消失不见。 而后不久,青尸滩密林内,一片冲天巨木被拦腰截断! 月色下,妖兽惨叫声不绝于耳,鹤予怀浑身妖血,他徒手将穷奇妖丹掏出,放入储物袋,而后继续赶往下一个地点。 千里外的山谷内,谢不尘席地而睡。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玉丹歌笑着问:“我和你以前的师父,你会选谁?” 谢不尘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再抬眼时,玉丹歌的面容赫然变成了鹤予怀的! 白衣仙尊眉眼尽是血气,像是从地狱里钻出来的罗刹,声音冷得像血:“不尘,选我。”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选我。” 谢不尘悚然一惊,猛地睁开眼睛坐起来! 他的胸膛上下起伏,手指也微微颤抖,可见其是真的吓得不轻。 谢不尘踉跄着站起身,跑到水潭边,鞠了一捧水扑在脸上。冰凉的水珠堪堪拉回谢不尘的理智。 周围是山水环绕,薛璧抱着小黑睡在一边,玉丹歌枕剑而眠,连睡着脸上都是温和的。 没什么异样。 谢不尘冷静下来,抹了一把脸。 这只是一个梦而已。 第21章 谢不尘缓了小半个时辰,才从这场噩梦中醒过来。 等薛璧和玉丹歌从睡梦中醒过来,他们又继续往赤霞山方向赶去。 彼时他们离赤霞山已经不远了,再御剑三个时辰便可到赤霞山脚下。 谢不尘坐在落雪剑后方,薛璧站在前方御剑,小黑化作脚链箍在薛璧脚踝上,有一搭没一搭和谢不尘聊天。 两个人在天上用神识传音。 小黑问:“所以你有没有发现你身边有脏东西?” 谢不尘摇了摇头:“暂时没发现。” 小黑说:“那就好。” “不过,其实望长淮同我说后,”小黑补充,“我就在想,会不会是你的师父。” “毕竟……明鸿仙尊宠爱弟子这件事情,修真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算你死了五百年……” 小黑说:“这件事还是广为流传。” “毕竟……几乎每过几年就有人宣称是你,而后被上清宗接上苍龙峰,最后在搜魂后被他干脆利落地杀掉。” “还有灵华宗那边,居然还改颜换貌让自己的儿子得变和你很像,意图让他拜入明鸿仙尊门下,最后那家伙是被明鸿仙尊扔出苍龙峰的。” 小黑语带可惜:“要不是你们上清宗掌门拦着,他就死了。” “不过他们也是蠢,妄想走捷径想疯了。” “所以除了明鸿仙尊,”小黑很认真,“我想不到你还能碰上哪个修为高超,能把望长淮吓得慌张的人。” 谢不尘闻言一愣,而后道:“他应当……没有这么闲。” 小黑摇摇头:“那可说不定。” 风声呼啸,谢不尘把乱飞的头发捋了捋,岔开了话题:“对了,你们怎么想着要去赤霞山寻雪银草?” 雪银草生于赤霞山的峭壁上,几百年才长成一株,极为宝贵,修士们会用它炼药来稳阶或突破。 谢不尘问:“是因为怀雪要突破了吗?” “不是,是因为我化形不稳,”小黑叹口气,“所以要找雪银草炼药稳形。” “我是恶念,同你们人不一样,”小黑说,“恶念起初只是一种心绪,一个念头,随着人心变恶而逐渐胀大生出实体,有些恶念会生成和宿主一模一样的心魔,有些则在生成心魔前会被宿主斩杀。” 小黑慢吞吞说:“我差点就能变成心魔了,但是,我自己把自己从他身体里面拔出来了。” 谢不尘微微张大眼睛,轻声问:“为什么?” “灵华宗的人欺负他,”小黑语气很不满,“他又反抗不过,我再不出来帮他,他就要被欺负死了。” “恶念不像心魔,能修出形貌,大多数时候只能是一团不伦不类的雾气,”小黑叹气,“我修炼几百年,好不容易能修出人形,但是不能维持太长时间。” “难怪你总是变成各种各样的东西,”谢不尘闻言想起小黑变成的多种多样的装饰品和工具,“以及,执剑时也只从雾里面伸出一只手。” “他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小黑说,“所以四处找药。” 谢不尘闻言微微叹了口气:“你和怀雪也不容易。” 两个人说话之间,落雪剑已经飞到了赤霞山上空。 谢不尘从云端往下看,只见一座赭红色的山屹立在青翠山水之间,显得十分突兀。 山上几乎不生草木,而是乱石丛生,陡峭非常,因为极为高耸,峰顶上还落着一层薄薄的雪。 第23章 薛璧御剑落在峰顶,谢不尘从剑上跳下来,回头一看,玉丹歌也从剑上翩然落下。 “玉道友,”谢不尘问,“你不是要去青尸滩吗?” “不着急,”玉丹歌笑道,“找雪银草也不是易事,我想看看,还能不能帮上你们一些忙——” 他话音未落,四周忽然腾起一个巨大的法阵! 十几名灵华宗弟子显出身形,执剑向阵法的边角而去! 阵法顿时光芒大盛,纹路向四面八方展开,闪烁着红光,而谢不尘和薛璧正站在阵法中心! 这是七杀大阵! 七杀阵阵如其名,是杀阵,阵出必见血光,不是布阵人死就是阵中人亡! 阵内灵流四通八达,牢牢困住阵中几人,谢不尘身形僵硬动弹不得,他转头看向薛璧,他已然变了副神情,手里的落雪剑闪烁着萤绿光芒! 谢不尘听见“薛璧”咬着牙说了两个字。 “混蛋。” 灵华宗长老的声音在上方响起:“薛璧!我就知道你会来找雪银草!” “将丹苍玉还来!” 长剑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朝他们袭来! 薛璧拔剑应战,两剑相撞,灵力从中心爆开,两刃相触一瞬就被暴烈的灵流冲开,晃荡余波朝外震荡,谢不尘闪身躲过灵流,抬头时只见七杀阵内寒芒骤起,从阵法周围朝中心联结起绞杀的灵刃! 谢不尘:“!” 他下意识将薛璧推出灵刃的攻击范围,那几十道灵刃直朝他冲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从他身侧闪过,不由分说将他扯到身后,紧接着寒光四起,剑气浩荡如山海,瞬间劈散那几十道灵刃! 谢不尘猛地看向那道人影。 玉丹歌,修为有这么高吗? 几名灵华宗弟子遭到剑气殃及,纷纷呕出几口血来! 长老更是大骇,哪里来的人物! “这位道友!”灵华宗长老威慑道,“这是我们灵华宗的家事,道友可不要插手!不然我们灵华宗可不会放过你!” 话音落下,谢不尘听见玉丹歌冷笑了一声。 极其熟悉的语调。 “灵华宗?”玉丹歌语气轻蔑,“哪里来的破落宗门?” 话音落下,灵华宗长老登时大怒! 他们灵华宗虽然比不上五洲中的那五个大宗门,却也绝不是这个无名修士口里面的什么破落宗门! 五大宗门之下!他们灵华宗名号也排得到前面! 岂能让这无名修士嘲笑! 无数剑气阵法符咒和各种各样的法术攻击铺天盖地袭来! 谢不尘眼见玉丹歌双手起了剑阵。 而后他脸色倏然一白。 脑子里有一根线灵光一闪似的联结起来,又猛然断掉。 悬浮于空中的长剑瞬间分化为数不清的剑影,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四面八方斩去! 灵力对冲之下,赤霞山山顶震荡不已,方圆百里的草木石子轰然颤动碎裂,那些灵华宗弟子全部摔在了地上,或是直接滚下了山崖! 谢不尘也差点被这汹涌灵流给冲走,正当他站立不稳时,玉丹歌的手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将他从山崖边上拉了回来! 然而谢不尘脚下坚硬的土石骤然松动! 他猛地看向身后,不知灵力对冲之下惊动了什么东西,他们身后忽然升起一个巨大的漩涡! 漩涡吸力极强,无数飞沙走石卷进其中! 灵华宗长老愤怒的声音同时响起:“去死吧!” 长剑横陈,杀向的却是谢不尘! 这老东西知道打不过这无名散修,干脆找了上了看上去最好捏的柿子谢不尘! 玉丹歌手腕一翻,谢不尘被他推到身后,与此同时,那漩涡忽然涨大,遮天蔽日吞噬了整个赤霞山顶! 黑暗中,谢不尘听见噗嗤一声响。 那是刀剑刺入血肉的声音。 一刻钟之后,那漩涡逐渐变小,消失不见,百里内被波及的草木也渐渐安静下来。 山顶干干净净,一个活物都没有了。 被漩涡吞噬的那一瞬间,谢不尘眼前霎时一片黑暗,即便使用神识也什么都看不见。 漩涡内沙石遍布,撞得人生疼,谢不尘的手在黑暗中挥舞了两下,忽然碰到了一只手。 谢不尘瞬间捉住了那手掌,像抓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握着。 不知过了多久,谢不尘和那只手的主人扑通一声被黑暗的甬道吐了出来! 底下是一条波涛汹涌的河。 他落进水里面,扑腾了好几下,拍出好几朵水花,而后被水流迅速冲往远处。 谢不尘不太会水,从前在上清宗,苍龙峰见春阁那及腰的温泉都能把他淹得够呛。 他努力扑腾了一会儿,身边水流被人拨开,而后谢不尘感觉有一只手托住了他的后背,把他整个人从水里面推了出来! 谢不尘借力抓住了岸边的野草,浑身湿透滚上了岸,脱力地躺在地上喘着气,模糊的目光看着蔚蓝色的天际。 一个白色的身影随之从湖水里面上来。 谢不尘听见那白影关切的声音:“谢道友,你没事吧?” 谢不尘躺在地上,目光从天空转移到玉丹歌的脸上。 玉丹歌的脸白皙干净,眉眼婉转,棱角也柔和,不见一丝锋利之处,毫无攻击性。他神情也一如往常地温和,像是从来不会生气,从来不会疾言厉色。 他是一个……被精心雕刻出来的人。 谢不尘安静地看着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玉丹歌轻轻碰了一下谢不尘的手,语气温柔又带着担忧:“怎么不说话,是伤到哪了吗?” 他说着就抬起手,想看看谢不尘是不是伤到哪了。 那洁白如玉的指尖带着淡金色的灵力,即将碰到谢不尘的额头。 谢不尘唇角微动。 一道虚弱但笃定的声音随之响起。 “……鹤予怀。” 那指尖倏然一顿,停在了谢不尘额头前。 第22章 谢不尘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地不动。他不看“玉丹歌”,他涣散的目光没有焦点,不知落在了何处。 “玉丹歌”的手顿了一瞬,最后还是落到谢不尘的额头上。 淡金色的灵力注入谢不尘的额心。 “道友说什么?”他一边输送灵力,一边开口,“我怎么听不懂?” “鹤予怀是谁?我明明是玉丹歌呀。” 谢不尘闻言甚至有点想笑。他手指动了动,用了点力气偏过自己的头,避开那淡金色的灵力。 金色灵流因此停了一会儿,而后挪了挪方位,继续输送。 谢不尘见躲不过,干脆也不躲了,他偏过眼,看向“玉丹歌”。 “师父……仙长,”他下意识叫出这个称呼,然后又很快反应过来,改了口,“不要骗我了……” “玉丹歌”表情一僵。 他没有再为自己辩解什么,而是静静坐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谢不尘听见他的声音:“怎么认出来的?” 语调已不是“玉丹歌”那样温柔可亲的声音,而是显得冷寂,平静,像是覆上了一层寒霜。 谢不尘眼皮一合一张,轻轻舒了一口气。 “仙长……”谢不尘轻声道,“我虽然愚笨,但好歹也当了仙长十几年的徒弟,不至于连仙长的剑阵都认不出来。” 他们在一个屋檐底下一起生活了十几年,曾经是对方最最亲近的人,谢不尘所学的一招一式都是鹤予怀亲自教的,他们了解对方,就像了解自己一样。 所以,当谢不尘听见那熟悉的语调,看见熟悉的招式,自然能认出来。 自己应该早点认出来的,谢不尘想,丹歌……丹歌,不就是鹤的别称吗? 鹤予怀闻言没有说话。 天地之间,两个人一坐一躺,沉默地看着对方。 在这一刻,他们谁也没说话,只静静地对视,仿佛在这一瞬间,两个人还在苍龙峰见春阁,那些桎梏龃龉都还未产生,他们仍然师慈徒孝,没有任何嫌隙。 谢不尘躺了一会儿,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他浑身湿透,头发淅沥沥滴水,几缕发丝贴着他的面庞,身上洇透的衣裳沾着泥土和草屑。 看起来很狼狈。 长风掠过山川吹拂谢不尘的面庞,他抬起手扫去身上的草屑。 等拍干净了,他转头就要走。 “谢不尘。” 鹤予怀忽然叫住了他。 谢不尘回过头,对上了鹤予怀的目光。 鹤予怀仍然顶着那张温柔可亲的脸,语气也下意识放得柔和:“你不能一个人走。” “这里是青尸滩,”鹤予怀说,“赤霞山上的漩涡是天生地养的传送阵,它将我和你送到了这里。” “你一个人走太危险。” 青尸滩是古战场,妖兽遍地,机关陷阱残余法阵层出不穷,谢不尘现在没有灵力,仅仅靠化神境的神识自保,再加上他没有来过这里,根本不认识路,若是误入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没过两天估计就连渣都不剩了。 第24章 谢不尘闻言却笑了笑。 他毫不在意:“无妨,仙长,若是真碰上了危险,死了也是我的命。” “而且你说过的,你答应过……会放过我。”谢不尘的声音很低,“你要食言吗?” 如今这境况,倒真应了那句“师不必贤于弟子”的古语。 鹤予怀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当年在上清宗苍龙峰,身为师父的鹤予怀教给谢不尘的第一课就是明德守礼,一诺千金。 话音落下,谢不尘头也不回地转身,踉跄着要离开这是非之地,是非之人。 然而下一瞬,谢不尘感觉到一阵风从身后袭来! 他猛地转过身,只见鹤予怀已经到了他的面前,谢不尘下意识抬手格挡,但无济于事,金色的光芒映在他的眼底,而后他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鹤予怀扶住谢不尘的肩膀,将人带进怀里面。 他掐了一个清净诀,把谢不尘身上的草屑泥土还有湿哒哒的水珠全部清理干净。 谢不尘无知无觉靠着鹤予怀的肩膀,鹤予怀抬手讲他额边鬓发捋到耳后。 昏睡着的人十分乖巧的样子,鹤予怀低下头,顶着“玉丹歌”的脸亲了亲谢不尘的额头。 谢不尘不知道自己混了多久,醒时睁眼便见一片灰黑色的混沌,偶尔有点依稀的亮光透进来。 谢不尘摸索着站起身,而后被脚下的东西狠狠绊了一跤,摔倒在地还滚了好一大圈,后背抵上柔软的东西,谢不尘摸了一会儿,发现这应该是羽绒。 谢不尘:“…………” 他已然猜出来这里是在哪了。 这里是个储物袋。 谢不尘靠着背后的羽绒坐下,黑暗中,储物袋里面的法器随着主人的脚步叮当作响。 他听着这些声响,不知为何,心头突然一阵火起。 重新醒来的这些日子里面,谢不尘一直心如止水,颇有随意而安,顺其自然,活着也好死了也罢的淡然感。 他碰到什么都不生气,脾气好得像是个棉花人,一拳打过去也是软趴趴的。 死都死了一次了,自然要好好生活,看看山看看水,那些烦扰的事情则都放到一边,不看不想。 可是…… 谢不尘感觉眼眶有点热。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对我。 在他眼里面,我到底算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个情劫?还是一个只属于他的物件? 利用完了,后悔了,要找自己,找到了……找到了,却连一点选择都不愿意留给自己。说出的话是哄骗,几乎没有一句是真的! 前世生死由不得自己,今生自由也由不得自己。 所以算什么?到底算什么?! 他想抓就抓,想放就放,想骗就骗。 谢不尘感觉有热流划过自己的脸颊,他前所未有地感到一阵悲哀。 说不出来,咽不下去的悲哀。 谢不尘嚯一下站起身,狠狠捶了那羽绒一拳! “鹤予怀!!!” 他直呼其名,几近愤怒:“你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 毫无反应。 拳头砸在羽绒上面,什么伤也不会造成,谢不尘捶了半刻钟,咬着牙起了神识,对准了自己的脖子。 神识泛着点火红色的光芒,在靠近脖颈时,谢不尘的头顶照进一束白光。 他踉跄着被鹤予怀从储物袋里面放了出来。 残阳似火,铺满半个天际,落日融金,点点金光落在谢不尘那双墨黑色的眼睛里面。 他脸上布满泪痕,滚烫的眼泪从眼角滚落,划过脸颊脖颈,啪嗒啪嗒落在衣服上。 第23章 鹤予怀从来没见过谢不尘哭成这样。 谢不尘算不得爱哭,在鹤予怀的记忆里,小时候的谢不尘乖巧又懂事,极少有落泪的时候,即便真哭了,也只是委屈地掉些眼泪。 后来长大了一点,从皱巴巴的小团子长成少年后,就再也没有哭过了。 他更爱笑,笑起来也很好看,桃花眼弯弯的,双眼下两颗小红痣翘起来,真真应了人面桃花一词,漂亮得不像话。 鹤予怀再也没见过小徒弟的眼泪,就连当年渡劫时,谢不尘也没有掉眼泪,他只是红着眼眶看自己,眼睛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泪光,像是已经不会哭了。 或者说,已经哭不出来了。 于是长剑之下,飞溅的血代替了眼泪,落在谢不尘那张洁白如玉的脸颊上。 鹤予怀记得自己从半空中飞身抓住谢不尘如飞雪般轻飘飘落下的身躯,单手按住谢不尘脖颈上那道血如泉涌的伤痕。 温热的血液从鹤予怀的指缝之间汩汩流出。 天道判定谢不尘已死,九天雷火劈在鹤予怀的身上,疼得他近乎恍惚,他低头去看谢不尘,竟见谢不尘的脸上,似乎隐隐带着一点不明晰的笑意。 但现在,谢不尘哭了。 他的眼泪源源不断从眼眶中涌出来,像是要把五百年里面积攒的泪水通通落了下来。 鹤予怀下意识抬起手。 他想像很久以前那样,用指腹擦去软乎乎小徒弟脸上的泪水。 但是谢不尘恶狠狠拍开了鹤予怀的手。 “别碰我!” 鹤予怀一愣。 谢不尘胡乱用手抹去自己脸上的泪水,但是越抹掉得越多。 他擦不干净自己的眼泪。 鹤予怀再次抬起手,然而同样被谢不尘拍开。 他皱起眉头,不解地看着谢不尘,嗓音仍然没有起伏:“别闹。” 说完察觉自己的话太过冰冷生硬,鹤予怀顿了顿,试图缓和自己的语气:“怎么哭了?” 在面对谢不尘时,鹤予怀难得挤出一点耐心,继续问:“是因为不喜欢待在储物袋吗?” “…………”谢不尘闻言苦笑一声,嗓音沙哑:“在你眼里我到底算什么呢?” “你是我徒弟,”那微弱的声音被鹤予怀捕捉到,他回答道,“也会是我的道侣。” 话音落下,四周陷入一片难言的寂静。 徒弟?道侣? 谢不尘听得几乎想笑出声来。 真是荒唐啊。 谢不尘抬眼看向鹤予怀。 风霜未能在明鸿仙尊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他仍然和五百年前初见谢不尘时那样年轻,除却那一头乌发变白,他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没有任何变化。 谢不尘又感觉到了一股深重的悲哀,弥漫在他的心头,这悲哀,比之五百年前自刎时更甚。 至少那时,他以为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他唇角动了动,声音微乎其微:“我不是你的徒弟,也不会做你的道侣。” “我们之间,已经恩断义绝了。” “我已经……”谢不尘哽咽着,“……我已经还给你了!我全部还给你了!” “这是你自己说的,以命还师恩,我还了!我已经还了……” 鹤予怀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五百年前,雷劫之下,他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以命还师恩,待为师渡劫成功,会给你找个清白富贵的人家转世,也算不得亏了。” 那时的鹤予怀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提议。 “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放过我?” 谢不尘又开了口,打断了鹤予怀的思绪 “你后悔了,你愧疚了,那是你的事情,和我无关,”谢不尘道,“你有你想要的东西,我也有我想要的。” 鹤予怀闻言沉默着看谢不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知道,你抓我不比摁死一只蚂蚁难多少,”谢不尘喘着气,“全修真界没有几个人能从你手底下逃出去。” “我累了,”他擦干自己的眼泪,“我不想逃了……” 鹤予怀瞳孔猛缩,几乎是转瞬之间就出了手! “谢不尘!!!” 谢不尘向来不缺去死的勇气,如果死是一种更好的解脱,那他愿意这么去做。 化神境凝聚起的所有神识极为强大,粉碎一个受伤的魂魄不在话下。 鹤予怀闪身想要阻止,却不料谢不尘的神识锋芒一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鹤予怀的命门重重击去! 在修真界里面,境界低的和境界高的修士硬碰硬是完全在找死。但也不乏越级杀人的修士。 鹤予怀只觉得神魂震荡一瞬,随即眼前一黑。 谢不尘看着鹤予怀的动作停顿一瞬,而后倒了下来。 他也随之脱力,踉跄着跌坐在地上。 按理说,谢不尘一个化神境修为的修士,连灵力都没有,单凭神识连接近的机会都没有,根本不可能将一个渡劫期修为的大能震晕。 若是这样硬碰硬,最后的结果往往是被渡劫期大能按在地上摩擦。 但是……谢不尘还是赌了一把。 赌鹤予怀对他不设防。 谢不尘赌赢了。 第25章 赌赢这一把,谢不尘也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他只觉得,真是荒唐啊。 他抹了一把脸,通红的眼睛像是要滴血。 但这一击就算打的是命门,也仅 仅只能把鹤予怀震晕而已。 并且……没过多久,鹤予怀就会醒。 来不及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谢不尘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他打开鹤予怀的储物袋,从里面拿了一颗避形珠。 避形珠在身,至少可以躲避不少的妖兽了。 而后谢不尘站起身,随便选了一个方向,转身就走。不知走了多久,他下意识回转过头,鹤予怀的身影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白点。 谢不尘安静地看了一眼,然后回转过头,朝远方走去。 在他消失在密林之中时,鹤予怀睁开了眼睛。 彼时一只狼妖正张开血盆大口,准备一饱口福,鹤予怀一巴掌将这狼妖扇了个趔趄,而后长剑出鞘,直接将这妖捅了个对穿! 狼妖呜呜的叫声由大转小,最后消散在风声中。 鹤予怀站起身,拔出自己的佩剑,看向谢不尘离开的方向。 谢不尘那一下其实没有把他震晕,鹤予怀从谢不尘出手的那一瞬间就隐约猜到他想要做什么,但他本能地没有躲开——尽管他完全可以躲开。 命门处有法器相护,他眼前至多黑了一瞬,随即整个人就恢复了清明,若是没有,恐怕就要昏上一刻钟。 但鹤予怀还是顺势闭上眼睛,倒在了地上。 他想起很久以前,他教刚进宗门的谢不尘练剑,那时谢不尘太小,又是刚学,尽管练得认真,还是不及宗门其他人,每每对打都输得一塌糊涂。 那时谢不尘虽然个子小小,好胜心却还是有的,身上有股不甘人后的劲,一连输了好几场,自然会难过,觉得自己怎么学也学不好。 那时鹤予怀为了哄闷闷不乐的徒弟高兴,压着修为和谢不尘练剑时,就会故意输给他。 一开始谢不尘没发现,到后来就察觉了不对劲,拉着鹤予怀的衣角气鼓鼓的说:“师父,你不要哄我啦!” 闭着眼睛,他能听见谢不尘哽咽的声音。 说不清楚那一刻是什么样的感受,鹤予怀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谢不尘很难过。 于是,鹤予怀将本想抬起的手压下,任由谢不尘翻找了一番,拿走想要的东西。 谢不尘离开的脚步很快,很急。 鹤予怀漂浮的神识看着他一步一个脚印往远处走去。 走到密林前,他忽然回过了头。 鹤予怀心神一动。 但谢不尘也仅仅回了个头,落下一个眼神,就转身离开。 鹤予怀握紧的手指节发白,青筋凸起。 在这一刻,鹤予怀终于意识到,不论如何,谢不尘都不会和自己走了。 他看自己不是在看师父、故人,而是看洪水猛兽,看生死劫难,他的目光是痛的,脚步是急的,反抗是剧烈的。 他宁愿以命相搏,也要离开自己。 可是,现如今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对?鹤予怀神色冰冷,看着谢不尘离开的方向。 自己难道还不够退让吗?还是操之过急了? 鹤予怀想不明白,只能捏紧手中的剑。 无妨,自己多的是办法,有的是手段,总有一天能把人带回去。 不用着急,鹤予怀想,既然他现在不想和自己待在一起,那就先不待在一起。 彼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四周风声阵阵,夜行的妖兽即将鱼贯而出。 鹤予怀皱起眉,他缓缓走了几步,随即化作一道流光,闪进密林中。 第24章 谢不尘行走在这一片森林中。 草木硕大,这些树谢不尘没有见过,认不出是什么,它们叶子像柳树,枝条却十分粗壮,长得也笔直高大,直入云霄。 林子里面没有路,谢不尘捡了根树枝,拨开茂盛的杂草,缓缓向里面走去。 头顶上鸦声阵阵,周遭有时候会掠过低阶的蛇妖或是其他奇形怪状的妖兽,但因为有避形珠在,谢不尘几乎没有被任何妖兽发现,顺顺利利往前走去。 他一面往前走,一面找出了薛璧塞在他怀里面的通音符。 通音符上本身就覆有灵力,谢不尘尝试着用通音符联系薛璧和小黑。 符纸上的纹路闪了两下,谢不尘目光微亮。 但可惜的是,仅仅只亮了两下,那通音符就恢复了原状。 谢不尘拧起眉毛,有些担心。 但如今以自己的境况,也做不了什么,谢不尘只能一面继续尝试开启通音符,一面继续往前面走去。 走了一个晚上,谢不尘才走出这片密林。 这片密林外是一片谷地,草木青青,看着安静非常。 谢不尘坐在山坡上,远处天边已经泛起一片霞光,太阳准备升起来了。 鸟兽吱吱喳喳在周边叫起来,谢不尘回头去看,只见几只小鸟站在树杈子上,圆滚滚跟汤圆似的,一只挤着一只,正齐刷刷低头看谢不尘。 有只小鸟扑棱棱翅膀飞下来,拽了拽谢不尘的衣角。 谢不尘有些羡慕地看着它,伸手揉了揉小鸟毛绒绒又光滑的脑袋。 要是还能有下辈子,谢不尘想,做一只鸟好了。 翱翔于天,不进尘世。 静坐看了好一会儿,谢不尘还是起了身。 他往山下走去,没走几步猛然觉得有些奇怪。 为什么这里除了这些疯长得比人都还要高的草,一个活物都没有? 甚至连半只虫子谢不尘都没看见。 不对劲……不对劲!!! 谢不尘拔腿就往山上跑。 但是已经晚了。 几乎整个秘境中人都看见了一道火红色的光柱拔地而起直冲天际,余波震荡几乎要掀翻整个秘境! 谢不尘首当其冲,被这浩荡汹涌的灵力给冲得眼前一黑,紧接着,他听见了地脉裂开的剧烈声响! 山河色变,滚烫的岩浆从裂缝中喷涌而出! 那岩浆如海浪般卷起,猛地朝谢不尘拍过来! 下一瞬,谢不尘被人扑倒在地,岩浆劈头盖脸砸在了灵罩上面! 谢不尘的目光尝试聚起,但是失败了。 他道:“多谢……你是……谁?” “…………”那人没有说话,抬手捂住了谢不尘的嘴。 谢不尘:“…………” 他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有血滴落在他的面庞上。 谢不尘用神识传音:“你受伤了?” 地脉移动的声音如巨龙游走,声响如惊雷震天,巨石滚落在地,周遭风云色变。 鹤予怀的手背已经被滚烫的岩浆侵蚀出森森白骨,他并不在意,像是不觉得疼。 还算完好的手心则盖住了谢不尘的嘴。 他没来得及给自己换个壳子,此时听见谢不尘的话,才反应过来谢不尘这时候看不见。 他紧紧盯着谢不尘的眼睛,没发现什么问题,只是被阵法震来一下,目视之能暂时失效了,一刻钟左右就能好。 鹤予怀松了一口气。 “别说话……这里是古战场遗迹。” 他顿了一会儿,最后捏着嗓子用神识传话,回答了谢不尘的话。 此时周遭所有事物已然变换不同,如同进了幻境一般,谷地拔地而起变成了山峰,他们躺着的山坡变为平地,河流凭空出现,天际中数十个法阵冲撞在一起,无数残魂残魄从他们身边经过。 “此地没有记载,”鹤予怀道,“看来是新迹。” 谢不尘:“…………” 真是每时每刻都在倒霉,随便走个方向,怎么闯到了这么凶险的地方? 天空中的法阵忽然亮起,又有两道法阵相撞,发出惊天巨响! 谢不尘用神识传音:“怎么回事?” 一道清冽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有两道残余法阵相撞了。” 谢不尘听声音感觉这人的年龄或许和自己差不多大。 两个人说话之间,又有残魂在空中撕咬。身上人松开了对自己的桎梏,退到了一边。 不知过了多久,谢不尘的眼睛渐渐能感受到光亮,眼前的事物也逐渐清晰。 只见头顶上撑起一个巨大的灵罩,灵罩内,一个约莫三十出头的青年身着一身玄衣,手中灵力源源不断输送,维持着灵罩运行。 “你能看见了?”那人声音如昆山玉碎般清脆。 谢不尘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他抬头看去,顶上残余法阵在不断冲撞消耗中逐渐消失,散落的灵光余烬落在灵罩上面,被灵罩阻挡吸收。 谢不尘收回自己的目光,对这青年道:“谢谢你救了我。” “没事,”那青年道,“举手之劳罢了。” “这些阵法残余大约还要半个时辰才能消耗殆尽,”那青年开口,“你先休息,等好了,我叫你。” 第26章 谢不尘又说了句“多谢”。 “听说古战场遗迹多天材地宝,”那人似乎是怕他无聊,又开了口,“道友可是特意来寻宝的?” “…………” 谢不尘沉默一会儿,艰难开口:“不是,我……走错路了……” “原是如此,”那青年沉默一会儿,“我也是走错路了。” “我姓宋,名观棋,”宋观棋道,“道友怎么称呼?” “我姓谢,”谢不尘回答道,“我有姓无名,你叫我谢二就好。” 宋观棋笑容清浅:“好的,谢道友。” 两人在原地待了半个时辰,空中法阵残余终于消耗完毕,周遭一瞬间寂静下来。 灵罩被宋观棋收起,两个人一同走了出去。 “道友,”宋观棋叫住谢不尘,“古战场遗迹实在危险,一人行走独木难支,道友和我同行吧。” 谢不尘:“…………” “我没有灵力,”谢不尘实话实说,“和道友同行会拖累道友。” “还是算了,”谢不尘道,“道友一个人更容易从这里出去。” 他向宋观棋招招手:“道友,有缘再见。” 语罢他转身就走,留给身后人一个孤零零的背影。 然而谢不尘没想到,话已经说得如此明白了,这宋观棋还是追了上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好远一段路,遇到的残魂和妖兽尽数被宋观棋斩杀,连谢不尘的衣角都没有碰到。 “道友……”谢不尘叹了口气,“您真的不用……” “道友不必介怀,”宋观棋道,“两个人也好有个照应,再说,我一人也实在不知要往哪走。” “倒不如两个人一起。” 谢不尘叹气道:“可是我也不知道要往哪走。” 他看向苍茫广阔的天地。 天地何其广大,容得下草木山水,鸟兽鱼虫,人妖仙魔。 但是这样的天地之间,谢不尘想,他却找不到自己的归宿。 他低下头,沉沉叹了一口气。 第25章 古战场遗迹的冲天光柱余波遍布整个秘境, 秘境内只要活着的修士都感觉到了这股惊天灵流。 上清宗三名长老站在山崖上,望向光柱升起的方向。 胡霜玉道:“灵流如此?庞大?,看来这次的古战场遗迹内秘宝众多?。” 纪知远拂尘一甩:“是啊, 但也危机重重。” 他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子:“这可是新的古战场遗迹,各派之间少不了争夺,还?好这次来秘境的是鹤师侄。” 话音落下,两人同时回头看向站在他们?身后, 一袭白?衣的鹤予怀。 五洲五大?宗门?竞争激烈, 谁都想当五洲四海内第一宗门?, 其他小?宗门?也互相倾轧,在夺宝上,可不会有宗门?会心慈手软,总之就是能踩一下能抢一下算一下。 此?次归墟秘境试炼, 五洲四海之内上万宗门?,也只有四十多?个宗门?能够入秘境试炼,其余有资格入秘境的散修也是由玄霄阁推选,一共也就二十来人。 各派除了带来的那些试炼弟子,也派了宗门?之内实力较强的长老, 长老们?除了护法这些小?弟子们?, 寻找自己的机缘,也要为宗门?夺宝。 不过, 纪知远和?胡霜玉对?视一眼。从秘境名单上看,此?次试炼修为最高的就是鹤予怀, 其次就是正一门?剑修连辰昊, 两人都是渡劫期修为,但若是真要拼一拼,还?是鹤予怀更胜一筹。 毕竟……连辰昊从八百年前?第一次碰上鹤予怀落败之后, 便一直找机会要和?鹤予怀斗法,但无一例外都以失败告终。 “就是不知此?次古战场遗迹会有怎样的宝贝了。”纪知远叹口气,“之前?的遗迹都探寻得差不多?了。” “我还?记得鹤师侄的山海剑,”纪知远一边说,一边看像鹤予怀的佩剑,“便是在遗迹探寻中?找到的,不过不是在归墟,而是在昆仑墟的封魔台。” 胡霜玉也看向山海剑:“我听父亲说过,传闻山海剑是上古神魔混战时一位古神的佩剑。” “是啊,”纪知远道,“那古神名为陵光,传说他取天地之力铸山海剑,意图封印魔君刹灵。” “他们?最后一战在归墟,刹灵的剑落入归墟地脉之中?,众神趁机将其引入封魔台,刹灵的九个头被陵光斩下,散落于五洲四海,身躯被封入昆仑墟。” “不过……”纪知远道,“虽然传说刹灵的剑落入归墟地脉,但数十万年来,无数修士前?仆后继,没有人在归墟找到过刹灵的剑。” “地脉之力也不容小?觑,”胡霜玉道,“数十万年过去,说不定那把剑已经被地脉岩浆给融了。” “这也说不准,”纪知远皱起眉,“那把剑似乎是叫……” “问道。” 鹤予怀的声音响起来。 “那把剑,名为问道。” “问道?” 谢不尘听完宋观棋的阐述,叹口气,“这上古魔君刹灵,心中?应该很?迷茫。” “为何这么说?” 宋观棋闻言看向谢不尘。 “他既已是上古时期最强大?的魔,却还?不知自己的道在何方,不是迷茫是什?么?” 宋观棋一愣,随即沉默下来。 两人休息了片刻,又站起身赶路。 古战场遗迹移山填海,地脉游走之下,方圆几?千里的地盘全部都改换了模样,御剑飞行也不安全,天空时不时就出现新的残余法阵,法阵相撞的声音不绝于耳,灵流在上空震颤不已。 两个人只能一会儿步行,一会儿御剑,寻找遗迹出口。 “过不了多?久,各大?宗门?就会派人来到遗迹探秘了,”谢不尘看着宋观棋轻轻松松杀了一只袭击的妖兽,“到时候妖兽被斩杀,应该好走很?多?。” “不一定,”宋观棋道,“各派之间争权夺利,进了遗迹只会更甚。” 巨大?的妖兽伏于地面,青色的血流了一地。 谢不尘戳了戳妖兽坚硬的外壳,又看了看妖兽腥臭的血肉,叹道:“这妖兽应该不能吃。” 然而宋观棋却道:“能吃。” “………”谢不尘讶异,“你吃过?” “嗯,”宋观棋应了一声,“还?未辟谷的时候吃过,也是这么大?一只,吃了一个月。” “味道……”谢不尘难以置信地看着这只庞大?又丑陋的妖兽,“等等,还?未辟谷的时候?” “……修士要到金丹才能辟谷,这么大?的妖兽,”谢不尘看向宋观棋掏出来的巨大?妖丹,“少说也和?刚入元婴期的修士相当,你是怎么杀的?” 还?吃了整整一个月! “也不难,”宋观棋道,“找准要害,以命搏命。” “你不要命,你就没有弱点,但它却是惜命的,自然能找准它的薄弱之处,一击致命。” “不过,”宋观棋用灵力把妖兽托举起来,移到离他们?远一些的地方,“这妖兽味道确实不好,即便水煮火烤,也还?是腥臭异常,还?是别吃了。” 谢不尘:“…………” 看来这妖兽确实不能吃。 处理好妖兽,两人找了个山洞休息。 这山洞还?挺大?,内里还?有一汪不大?不小的温泉。宋观棋将山洞里面的妖兽给打服了,清理出来一片干净的空地。 宋观棋在一边打坐,谢不尘借着山洞里面的温泉洗澡。 清净诀固然好,但谢不尘还?是想洗个澡,换一身衣服。 旧衣悬挂在附近找来的几?根断木上,隔绝了谢不尘和?宋观棋两个人。 谢不尘泡在温泉里面,只露双眼睛出来,乌黑的头发如海藻一般浮在水面上。 被打服的妖兽是只鹞鹰,此?刻愤愤不平地看着谢不尘。 谢不尘伸出手拍了拍鹞鹰的爪子:“别生?气,我们?只是暂时休息,很?快就走了。” 鹞鹰用翅膀哗啦啦铲水泼向谢不尘。 谢不尘也不生?气,反而笑了两声,轻声问:“消气了没有?” 鹞鹰高傲地昂起自己的头颅。 谢不尘叹口气,沉到了水里面,好久没上来。 他虽然不会水,但如今他是留魂玉塑身,其实并不用呼吸,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才会给自己捏出呼吸和?脉搏。因而潜个水自然没什?么问题,也不会像以前?在苍龙峰那样把自己给呛晕。 鹞鹰见他不上来,啪啪用翅膀拍水。 谢不尘又从温泉里面浮上来,那鹞鹰见他没事松了口气,又高傲地昂起头,尖硬的鸟喙高高朝天。 谢不尘用手拍了拍水,鹞鹰梗着脖子,眼珠子已经朝下瞥了。 啪啪,谢不尘继续拍水。 而后它低下了头,谢不尘用树枝沾了点水,带着水的叶子扫过鹞鹰眼周和?头顶的毛发。 他帮鹞鹰洗了洗脑袋。 被隔绝在外的“宋观棋”缓缓睁开了眼睛。 第27章 但他并没有往温泉的方向看,只是安静地坐在原地,手里升起一点凝聚成刃的灵力。 但很?快,他又将灵刃按碎在掌心。 谢不尘在温泉里面泡了半个时辰,才慢吞吞地从够了衣服穿在身上。 出来时宋观棋还?在打坐,谢不尘拍了拍石头上的灰,也坐了下来。那鹞鹰也扑棱棱来到谢不尘身边坐下。 他拿出了通音符,锲而不舍地尝试联系薛璧和?小?黑。 试了好几?次,那通音符忽然亮起了微弱的光。 谢不尘眼神一亮,连忙道:“小?黑,怀雪,听得见吗?!” 那通音符滋哇滋哇两下,传来了薛璧微弱的声音:“谢兄?” “是我,”谢不尘道,“你们?怎么样?现在在哪?” 那边沉寂片刻,紧接着是一阵激烈的打斗声,谢不尘眉毛一皱,担忧道:“怀雪?”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谢不尘以为通音符不会再?传来声响,那通音符忽然一闪一闪亮起光芒。 薛璧的声音极其疲累:“谢兄,你没事吧。” “没事,我没事,”谢不尘问,“你怎么样?” “你没事就好,我们?在古战场遗迹,定位符,你在我们?的东南方向,大?约三百里……你不要过来,这里太危险了,等我们?去找你,”薛璧又道,“我们?遇到了妖兽和?灵华宗的人,现如今刚刚脱身……等等——” 又是一阵打斗的声音! 紧接着,薛璧惊惧的叫声响起来! “……小?黑?小?黑!!!” 薛璧的声音戛然而止,谢不尘猛地站了起来。 他们?出事了! 顾不得什?么没有灵力的事情了,谢不尘收拾好东西就要往外走,宋观棋站起身:“道友?你要去哪?” “我要去找我朋友,”谢不尘回过头看向宋观棋,朝他行了一礼,“这段时间多?谢道友照顾,后会有期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宋观棋,或者说鹤予怀正欲追去,那鹞鹰忽然扑棱棱扇动了自己的翅膀! 鹤予怀手中?灵刃骤然成型! 却不料那鹞鹰从山洞中?飞出,鸟喙一动叼住了谢不尘的衣带,将谢不尘往背上一甩! 谢不尘:“?” 在他愣神的一瞬,整个人就被抛到了半空,落在了鹞鹰柔软的背上! 谢不尘的声音消散在风中?:“你要……送我去吗?” 鹰唳震天,盘绕在上空中?,鹞鹰的翅膀扇动着,带着谢不尘飞往天际。 谢不尘抓住柔软的鸟羽:“多?谢你……往西北方向,三百里!” 鹤予怀冷着脸将那灵刃击碎,而后御剑追了上去。 第26章 三百里?外因地?脉游走而毁败的山下, 薛璧死?死?握着落雪剑,看着向他围过来的数十只庞大的狼妖。 狼妖的涎水滴落在?地?上?,将地?上?的血迹冲散。 半刻钟前, 他们刚刚从灵华宗的围堵中逃出来,小黑受了重伤,刚把薛璧给带出包围,人形落地?的时候一直在?呕血, 化为黑雾时更是差点?散了, 把薛璧吓得不轻。 他在?转瞬之间就陷入了彻彻底底的沉睡之中, 被薛璧藏在?了袖子里?面。 但是很快,就有十几只狼妖成群结队找上?了他们。 地?脉震动游走,方圆几千里?天?倾地?覆,花草树木各类妖兽都遭到了波及, 原先栖息之地?全都变了模样?,找食物自然就成了一件难事。 这群结伴的狼妖已经?多日没有进食。 血腥味吸引它们前来,落单的薛璧成了它们眼中上?好的吃食。 为首的头狼龇牙咧嘴,眼里?泛着绿光,它长啸一声, 众狼仿佛得了命令, 全都一拥而上?,拼命扑了过来! 薛璧一手抬起落雪剑格挡, 另一只手结起一个灵罩法阵。 狼妖被灵罩挡在?外面,愤怒地?用狼爪拍打灵罩, 尖利的牙齿刺在?灵罩上?。 几番攻击之下, 灵罩隐隐显出一点?裂痕。 宽袖之中,小黑变成一团小小的雾气,倚靠着他的手臂。 他原先也是剑修, 后来被各种排挤逼迫转而当起了医修,在?那之后,他再也没学过剑,也没有学过任何攻击性的术法,这些年来行?走各地?,一直是小黑在?保护他。 但是……就像小黑提议给他锻一把剑时所说的那样?。 “我也许不能一直保护你,所以,我想给你锻一把剑。” 自己不能一直……靠着小黑保护。 薛璧捏紧了手中的长剑,与此同时,灵罩倏然破裂! 十几只半个小山大的狼妖猛地?扑了上?来! 薛璧抬剑迎战! 灵流冲撞,落雪剑泛起萤绿光芒,剑气横生,向四面八方斩去! 谢不尘从鹞鹰身上?跳下来时,薛璧已经?力竭。 但他听到了一声尖利的鹰唳。 他抬眼望去,只见一人从天?而降,衣袍被风鼓满翩舞。 四五只狼妖踌躇着不敢上?前,薛璧靠着落雪剑撑住身形,实则整个人已经?摇摇欲坠,身上?全是狼妖利爪和尖齿弄出来的伤。 就在?要倒下去的那一瞬间,剩下的狼妖忽然发出剧烈的惨叫! 数十把光剑从天?而降,插入狼妖的身体?内! 但仍有一只不甘心地?扑上?了上?来!谢不尘随手抄起地?上?一根还带着青青树叶的枝条,连带着神识外放威慑。 他手一抬,柔软枝条仿佛成了坚硬无比的金刚,身形极快准地?一翻,枝条如?利剑狠狠刺入狼妖的下颚,而后他手腕一抖,竟然四两拨千斤地?将那小山大的狼妖给掀翻了! 而后谢不尘立刻回身,托住了薛璧将欲倾倒的身体?。 他小心地?托住薛璧,口中轻声喊道:“怀雪?怀雪!” 薛璧眼睫翁动,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只发出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而后他闭上?了眼睛。 谢不尘吓了一大跳,连忙去捉薛璧的腕骨,与此同时,宋观棋落在?了地?上?,从谢不尘手里?面抢出了薛璧的手。 “我来,”宋观棋道,“我修习过医术和治愈术。” 谢不尘赶紧道:“好,拜托看看他怎么样?。” 毕竟术业有专攻,由学过医术和治愈术法地?来看更加稳妥。 宋观棋垂眸诊了半晌,将薛璧的手放到了地?上?。 “内腑有伤,经?脉也有细微的伤痕,都不碍事,”宋观棋道,“外伤倒是有些严重,你先给他服止血丹,我给他起治愈术。” 谢不尘接过宋观棋递过来的止血丹,给薛璧喂了进去,而后宋观棋双手结阵起了治愈术,淡金色的灵光环绕在?薛璧周身,薛璧身上?的伤痕一点?点?被治愈术修补至消失。 期间谢不尘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薛璧,他忐忑地?看着治愈术的法阵,直到薛璧身上?的伤痕完全消失,呼吸也平稳起来了,这才放下心。 “观棋道友,”谢不尘道,“多谢你。” “不必言谢,”宋观棋笑道,“都一起这么些天?了,道友不必见外。” 另一边,谢不尘思索一番,还是将薛璧抄了起来,抱着人跳到了鹞鹰背上?。 披着“宋观棋”壳子的鹤予怀盯着谢不尘的手看了半晌,也跳上?了鹞鹰的背。 “这里?不太平,”谢不尘拍拍鹞鹰的后背,对?宋观棋道,“先回山洞吧。” 宋观棋微笑:“好啊。” 三人乘着鹞鹰回了山洞,谢不尘找来了几张厚而巨大的树叶片,垫在?地?面上?,而后把还在?昏睡的薛璧轻轻放了上去。 彼时天?色已晚,月上?柳梢,宋观棋升起了一堆火,照亮整个山洞。 鹞鹰惧火,因而不敢离得太近,死?死?贴在?了山洞里?面,谢不尘好说歹说劝了好一会儿,保证宋观棋绝对?不会用火烧它那身羽毛,它才试探性地?朝火堆处靠了一点?。 它卧在?谢不尘身后,警惕地?看着一身玄衣的男人。 然后……一股热乎乎的感觉浮上?尾羽,鹞鹰回头一看,它漂亮的尾羽起火了! 鹞鹰惨烈的尖叫起来,没叫两声又戛然而止,因为它发现并不痛。 别过头去看,尾羽着的火似乎有灵,并没有伤到羽毛一丝一毫。 鹞鹰气得要死?,站起来就要啄宋观棋,宋观棋长剑微微露出半截,鹞鹰白眼一翻又坐回去了。 谢不尘眼前此景忍不住笑:“观棋道友,你别吓它。” 他一边说,一边探出手拍了拍鹞鹰身上?的羽毛。 鹞鹰顿时骄傲地?昂起了自己的头颅。 宋观棋却没看鹞鹰,而是捡了几根柴扔到火堆里?面。 “观棋道友是哪里?人?”谢不尘也将烧到一半的木头推进火里?面。 “……我是瀛洲人,”宋观棋道,“家住灵台山附近。” 第28章 “啊,那你是正一门弟子?”谢不尘眉眼一动。 “……是,”宋观棋道,“我是正一门门下弟子。” 蓬莱洲上?清宗,瀛洲正一门,东洲天?演门,灵洲重阳宗,青洲清微派,是五洲四海五大宗门。 正一门和上?清宗都以剑修居多,在?剑道的造诣上?不分伯仲,宋观棋既然是正一门的剑修,那实力自然是不容小觑了。 谢不尘兴致立刻就上?来了,他自己也是剑修,如?今碰上?一个同样?是剑修的宋观棋,还是不同门派的,自然想要讨教?一二?。 但还没等?他开?口,山洞外忽然传来惊天?震地?的声响! 声浪如?汹涌浪涛袭来,山顶滚石因此而脱落,轰隆隆从山上?冲下来,洞内地?震山摇,石屑粉末哗啦啦掉下来! 鹞鹰张开?一翅,将谢不尘和薛璧护在?翅膀下。 谢不尘见宋观棋抹了一把脸上?沾的灰,升起了灵罩:“你这只鸟好生记仇。” 鹞鹰翻了个白眼,不理宋观棋。 后者闭上?了眼睛,神识倏然外放,探寻附近发生了什么事情。 谢不尘只感觉一道强横的神识扫荡四方,而后下一瞬,宋观棋睁开?双眼,厉声道:“走!” “附近有门派开?阵混战,动摇了地?脉!”宋观棋把谢不尘与薛璧一齐扔上?鹞鹰的后背,狠狠拍了鹞鹰一巴掌,“地?脉游走极快,想活命就赶紧飞出去!” 鹞鹰张开?双翅飞出洞穴,谢不尘猛然回头,只见宋观棋御剑而出,下一刻,他们所待的山洞轰然倒塌,游走的地?脉裂开?一个巨大的缝隙,直接将十几座山脉吞入岩浆之中! 四周哀嚎一片,人声兽喊混做一团,成千上?万的鸟兽同一时间飞向天?际,千百道灵流腾空而起,有修士也在?腾空躲避地?脉! 紧接着,谢不尘在?半空中看见一道阵法浮出地?面。 这阵法极其浩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中心向四方扩展,阵法边缘一直朝外延展,竟然是要布满整个归墟秘境! 空中嘈杂不已,鹞鹰不断飞翔盘旋,一路上?数名修士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谢不尘回转过身,刚想叫宋观棋,却发现周遭已经?没有宋观棋的身影。 谢不尘的黑发被风吹散,他将神识外放,耳边却传来修士们乱七八糟的说话声。 “怎么回事!?是谁布了那么大的阵法?!” “等?等?!这阵法,好像是封魔大阵!” “胡说!封魔大阵封印魔君刹灵,不应该在?昆仑墟封魔台吗?归墟怎么会有封魔阵!” “……归墟没有刹灵……但是有…………” 有修士大喊:“有刹灵的剑啊!!!”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到整个归墟秘境修士的耳朵里?面。 众多修士顿时眼冒绿光,也再顾不得什么地?脉游走会吞噬生灵的事情,一窝蜂朝封魔大阵中心而去! 那可是上?古魔君的剑! 谁要是能抢到那把剑,让那把剑认主……岂不是能做第二?个明鸿仙尊? 毕竟明鸿仙尊鹤予怀还不是明鸿仙尊时,他能够声名鹊起,也是拿到山海剑之后! 谢不尘抓着鹞鹰的羽毛,他不想凑这个热闹,只想赶紧找个安全的地?方。 宋观棋或许是去抢剑了,谢不尘想,自己没有这个心思,那就就此分别吧,等?出了归墟秘境,再上?灵台山向他道谢。 但是没等?谢不尘让鹞鹰转身,一道属于?正一门的法印在?空中升起,数道剑光带着锋利的剑气横扫四周,数十名修士躲避不及直接血溅当场! 鹞鹰被剑气波及,翅膀竟被直接削断! 它的痛叫声盘旋半空。 谢不尘和薛璧从半空中坠下来! 他猛地?抓住薛璧的手臂,旋身让薛璧待在?上?方,竟是想给薛璧当垫背的! 但预想的剧烈疼痛并没有袭来,落地?的瞬间,谢不尘被人用灵力托举起来! “多谢……” 谢不尘回过头,话音戛然而止。 鹤予怀白衣加身,执长剑立在?他不远处。 那灵力,正来自他手中。 第27章 同时被灵力托举至地面的还有那只断了?双翼的鹞鹰。 它哀哀地叫唤着?, 声音和四周同它一样被斩断双翼或者削断骨肉的妖兽混合在一起。它的双翼不知所踪,庞大的身躯落在离谢不尘不远的地方。 谢不尘口中的“你”字还没出口,整个人先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而后才开口道:“……多谢仙长……” 鹤予怀沉默一瞬,而后忽然起剑! 谢不尘一愣,几乎要以为?那剑是朝自己来的,但那迅烈的剑风从他身侧冲过去, 而剑气余波割伤了?他的脸庞, 留魂玉塑造的身躯流不出血, 只划出一道如刻石而出的划痕。 空中同时传来一声大叫:“鹤、予、怀!” 出声之人一袭黑衣,手执黑金长剑,赫然是正?一门连辰昊! 鹤予怀转瞬之间就到?了?半空,他头也不回?地打下?一道灵罩, 甚至还将储物袋一并扔了?过去! 灵罩护住了?谢不尘两人和那只鹞鹰,谢不尘接住那小小储物袋的同时,鹤予怀的声音通过神识传到?谢不尘的识海中,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躲好?。” 话音落下?的一瞬,山海剑已经和那把黑金长剑相撞! 灵波从二人相撞的一瞬以其为?中心向四面八方震荡开来, 修为?低的修士更是被二人冲撞而产生的灵流给震得七窍流血! 但有些?撑得住的修士则紧盯着?鹤予怀和连辰昊斗法, 毕竟两个渡劫期的大能斗法极其少见?,这会儿正?是修习悟道的好?机会! 但灵流并未波及到?谢不尘一行, 他们被鹤予怀打下?的灵罩护得严实,一丝一毫灵流都未感受到?。谢不尘趁机将薛璧和那只鹞鹰给安置好?, 鹞鹰一直哀哀叫唤, 声音越来越低,谢不尘急得火烧眉毛,一个劲将止血丹往鹞鹰嘴里面塞。 那鹞鹰身躯起伏一下?, 浑圆的眼珠泛着?水光,里面映照出谢不尘的身影,好?像在说:“我不想死。” 谢不尘摸着?它的鸟喙安抚:“别怕,我会救你……我会救你的!” 不知道塞了?多少颗止血丹,谢不尘才将它的伤口止血。鹞鹰身上染血的羽毛湿哒哒的,有不少掉在了?地上。 它已十分虚弱,谢不尘这会儿顾不上什么师徒恩怨了?,直接从鹤予怀的储物袋里面翻出一瓶护心丸,倒了?好?几颗出来。 以后还了?就是了?! 谢不尘塞了?四五颗到?那鹞鹰嘴里面,这才堪堪保住了?鹞鹰的性命。 灵罩外,封魔大阵还未完全显形,但众多修士已经开始争斗搜寻,看有没有什么宝贝,半空中数名大能斗法,谢不尘抬眼往天上看,只见?云雾之间有虚影穿梭。 他境界不够,又?没有灵力,不然便能看清几招几式了?。 连辰昊开了?数道阵法,终于锁住了?鹤予怀的身形,他手中断命剑横斩而去,竟是要直取鹤予怀的性命! 各派之间大比斗法,或是上门挑战,大都是点到?即止,不会伤人性命。 但如今是在秘境试炼,谁管对方死活? 死了?也可以说是一句在秘境出了?意?外,或是技不如人,不小心被杀了?罢了?。 能弄死了?最?好?,连辰昊心想,弄死了?,自己就是剑道第?一人,上清宗也实力大伤! 然而断命刚触到?鹤予怀的脖颈,那白色身影倏然化作四散为?白色荧光,下?一瞬,剑风裹挟着?淡金色的灵流,从连辰昊身后袭来! 连辰昊闪身躲避,却恰恰落入了?鹤予怀结起的阵法之中,淡金色的灵力疯狂束缚住连辰昊的身形,鹤予怀的身形在其他人眼里快得转瞬即逝,山海剑直朝连辰昊的手臂而去! 连辰昊大笑一声,身上缠绕的灵流瞬间爆裂,在鹤予怀的山海剑砍下?他的胳膊之前脱出阵法,抬剑格挡一击! 山海剑和断命剑相接,两个人离得极其近。 鹤予怀听见?连辰昊带着?怒意?的声音:“你那些?年能赢过我,还不是因为?有山海剑!” “断命并非不如……” 鹤予怀“山海”二字还未落下?,又?连连接了?连辰昊数百招! 待在地上的修士只见?两股灵流如电光火石一路相撞,释放的灵力和威压比天道劈下?来的雷还要可怕! 谢不尘待在灵罩内,无暇顾及上头两位大能斗法,他好?不容易将鹞鹰的状况稳定住,另一边薛璧眼睫又?微微动了?,轻声道:“小黑……” 听到?声音,谢不尘又连忙去看薛璧,薛璧微微睁开眼睛,看见?的却不是熟悉的黑雾,而是谢不尘捏出来的那张平平无奇的脸蛋。 第29章 薛璧猛地坐起来,立刻颤着手去握自己的袖口。 广袖内,那团小小的黑雾蜷在自己的袖袋里面。 薛璧全身一松,眼泪差点掉下来。 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嘈杂的声响,冲撞的灵流,和漫天的血气让薛璧忍住了?他的眼泪。 薛璧擦了?一下?眼睛,回?头去寻那浓重的血气,结果就看见?了?被削掉翅膀的鹞鹰,眼睛一下?子睁大了?:“怎么回?事?” “宗门在古遗迹斗法,不知法阵惊动了?哪条地脉,导致封魔大阵开了?,”谢不尘语速极快,但清晰而有条理,“我们在接近封魔大阵核心的位置,修士斗法伤到?了?这只鹞鹰。” “它救过我们,是它背着?我找到?了?你。” 薛璧胸口上下?起伏,完全没想到?昏迷醒来竟然变了?天,而后他抬手结阵,萤绿的灵力环绕在鹞鹰周身。 鹞鹰很快就陷入了?昏睡,伤口也在缓慢地愈合,薛璧在它身上打了?一道符咒,它的身躯便由大变小,谢不尘把它捧起来,揣在了?自己的袖子里面。 周遭不知有多少修士外放神识,混乱交错覆盖在一起,此刻呆在哪里都不安全, “灵罩撑不了?多久,”谢不尘看着?灵罩上的消失的各色灵流道,“这里有封魔大阵,地脉又?还在游走?,再加上太多大能斗法,稍有不慎,灵罩就会裂……” 谢不尘话还没说完,脚下?地脉轰隆隆响起来,灵罩瞬间出现了?一道裂痕! 谢不尘:“…………” 真是怕什么就会来什么! 下?一刻,灵罩应声而碎,谢不尘一把扯过薛璧就地一滚,岩浆从他们站立的地方喷射而出! 远在天际的鹤予怀感应到?灵罩碎裂,不由得转头去看,但没等他看上半眼,连辰昊的剑又?来了?! 两剑相撞,连辰昊冒险出手,招式极其阴毒狠辣,竟是想掐住鹤予怀的脖子,鹤予怀绕剑闪身,横出一击,但肩膀还是被连辰昊五指插入,生生拉出一块骨头! 连辰昊也没讨着?好?,腿骨被鹤予怀剑气直接削碎了?! 天际下?,谢不尘后背的衣裳被岩浆烫出来数十个洞,好?在身体是留魂玉塑的,没有被岩浆直接烫穿,但也烫出了?极其丑陋的痕迹。 可是很快,这些?伤痕便自己消失了?。 谢不尘没有注意?这件事。 原野上尽是打杀哀嚎声,谢不尘抬手抹掉自己脸上沾的灰,拉着?薛璧站起来。 有修士已经杀红了?眼,手上尽是其他修士的法宝或是妖兽的妖丹,此刻看见?落单的谢不尘和薛璧,脸上尽是狂喜之色。 猎物来了?。 长剑横至身前之际,谢不尘一把推开薛璧,折腰躲过一击,右手随之抄起一把不知是哪个修士落下?的剑,朝那修士腰侧击去! 剑气如风,转瞬即至。 几乎是同一时间,谢不尘睁大了?眼睛。 那剑风中,竟然裹挟着?灵力! 灵力?! 他虽有化神境修为?,但根本就没有身体丹田,除了?神识一无所有,怎么会有灵力! 哪里来的灵力?! 可此时此刻由不得谢不尘多想。 那一击正?中,修士勃然大怒,数道阵法劈头盖脸朝着?谢不尘砸过来! 谢不尘境界犹在,能看清阵法轨迹,可留魂玉塑造的身体不是他原身,跟不上视线和脑子,他还是慢了?一步。 “谢兄!!!” 薛璧惊惧不已的声音响在谢不尘耳边。 然而谢不尘却在数道阵法的余烬中站了?起来。 他毫发无损。 第28章 而远在天际的鹤予怀, 神?魂却疼了起来了。 他那一身白衣也晕染出?血迹,白衣之下,身体发肤烫出?几?个窟窿。 但鹤予怀面不改色, 仍然在和连辰昊斗法。 明鸿仙尊向来是不怕疼的,比这更?痛的事情?他也经历过。 灵罩破损的那一刻,鹤予怀毫不犹豫地将道?侣契的封印给解开了。 一线牵加上道?侣契,能保谢不尘安然无恙。而道?侣契封印开解, 谢不尘身上就会带有?自己?的灵力, 若是真遇上了什么事情?, 只要自己?没死,灵流没有?干涸枯竭,那谢不尘至少?能够自保。 至于之后的事情?,鹤予怀单手连起数十道?阵法, 心中想,之后再说吧。 天际之下,谢不尘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毫发无损的身躯。 那些法阵足以?将他的魂魄打碎。可是此刻他居然一点伤都没有?。 剑风扫至他的面庞,他折身躲过,下意识抄起了地上那把不知所名的铁剑, 同时长腿扫过那名修士下盘, 借力将那杀红眼的修士掀翻,而后又旋身斩出?一道?剑风, 打碎不知从?哪里射过来的灵箭。 这次谢不尘看?清了,那剑风中裹挟的灵力泛着淡淡的金光。 金光……鹤予怀是金灵根…… 谢不尘愣了一瞬, 数道?灵刃与法印劈头盖脸朝他和薛璧砸了过来! 薛璧抬起落雪剑格挡, 但他刚刚醒过来,力有?不逮,很快就左支右绌。 这样下去不行。 谢不尘抬眼看?去, 那修士离得?不算远,如果能够一击毙命…… 他一面破阵斩灵,一面测算方位。 手里的铁剑算不得?好用,上头标着的宗门印记谢不尘并不认识,死了五百年,修真界更?天换日,不知多少?宗门破灭又有?多少?宗门兴起。 谢不尘运转灵力,长剑与不知名法器相撞的一瞬间,这把铁剑顿时从?相接处冒出?裂痕。 然后咔嚓一声,断了! 谢不尘:“…………” 这感觉十分熟悉,从?前还没有?玄渊的时候,自己?的手里的剑也是这样。 没用两下就断得?彻底。 他只好起阵斩碎那些灵刃,而后毫不犹豫瞬移而去! 在他身后的薛璧只见谢不尘的身形忽然化为虚影,快得?如同鬼魅,几?乎在转瞬之间来到?了始作俑者面前! 那修士甚至没看?清谢不尘的身形,只觉得?一个虚影在他面前闪过,紧接着脖颈一热。 断剑横过脖颈,血水飞溅,落到?谢不尘的脸上,那修士摇晃两下,倒在了地上。 谢不尘站在他身后,抬手抹了一把脸,溅在他脸上的血点被抹开,花了他大半张脸。 他手中断剑的血滴落在尘土中,他握紧剑柄,正想要去和薛璧汇合,脚步忽然一顿。 脚下的封魔大阵不再闪烁,而是泛起极其刺眼的红光,而后阵法印记从?中心像四方寸寸碎裂! 谢不尘:“!” 封魔大阵……碎了! 庞大的灵力动荡顿时扫过整个秘境!谢不尘嗓子里的“怀雪”二字还没吐出?来,就先被如巨浪般的灵力给掀翻了! 封魔大阵中心不知为何又喷出?灵力,重新构建起一道?太?极阵,阵眼中心黑雾缭绕,红光阵阵,似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天空中斗法的动静都因?此停了一瞬。 风云变色,天空中浓云滚滚,一层接着一层压下来,电闪雷鸣之声不绝于耳。 鹤予怀和连辰昊隔着云海闪电对视一眼。 紧接着,所有?人都看?见一金一白两道?如流星般的灵流从?空中直朝大阵中心而去! 与此同时,谢不尘被喂了一嘴的沙石泥土,狼狈不堪地落到?地上,他顾不得?自己?落到?了什么地方,只想赶紧联系薛璧。他一边把自己?嘴里面的泥沙吐出?来,一边抬手用启用通音符。 通音符闪了两下之后就毫无动静,谢不尘狠狠闭了闭眼,睁开眼睛时只见数道?灵流疯了般朝自己?冲过来! 甚至连天空中那两道?一金一白的灵流也飚过来了! 那两道?灵流冲过来的同时还在斗法,如两条缠绕在一起的巨蛇,都恨不得?把对方给绞死。 谢不尘:“…………” 怎么回事?! “阵眼处有?人!” 有?修士高?声呼喊。 谢不尘这才发现自己?待的地方正是那劳什子封魔大阵和太?极阵的阵眼! 为什么会刮到?这里!谢不尘差点要崩溃了。 刮到?哪里都好,为什么偏偏是阵眼! 他正想要逃,不知是谁开始开阵,一瞬之间无数道杀阵跟不要钱似朝着阵眼方位狂开! 以?为阵眼为中心方圆几百里的土地都不能幸免,谢不尘根本躲不开,他心一横,怒向胆边生,干脆利落地朝阵眼中心一跳! 他赌这上古法阵能撑得?住这些杀阵和庞大的灵流! 阵眼处无风无雨,谢不尘跳进去的一瞬间,感觉自己?像是沉进了水里面,周遭一切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时不时有东西撞上谢不尘的身体,顺带伴随着低低的絮语。 第30章 谢不尘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他睁开双眼,四周一片混沌,无数黑红怨魂在期间游走哀嚎,混沌中间,一把黑中带红的长剑悬在上空,剑柄与剑身联结处有?一只近乎纯白,只有?一线血红竖瞳的眼睛。 那双眼睛紧紧盯着谢不尘这个不速之客。 谢不尘张开双手,将自己?的身躯在混沌中摆正。 那血红一线中间有?一个极小的黑点,正随着谢不尘的动作上下滑动 传闻封魔大阵封印的魔君刹灵是上古时期最为强大的魔,他身附双翼,身上布满眼珠,眼珠的形态全都不一样,或是全黑全白不见瞳孔,或是不同颜色的竖瞳,但它们?都会虎视眈眈地盯着任何一个胆敢接近刹灵的神?或者是魔。 魔君刹灵是个奇魔,他造剑时将额间的眼剜下来,安在了他的剑上。 那只眼睛因?此脱离了刹灵的身体,刹灵额间留下了一道?细长的疤痕。 谢不尘试图靠近这把剑,那竖瞳紧紧盯着他,长剑周围冤魂哀叫,灵流涌动,却没有?阻止谢不尘靠近这把剑。 他游到?剑身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碰了碰那只诡异的眼睛。 神?魂触剑,谢不尘感觉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仿佛魂魄要被这把剑抽进去! 问道?剑光芒大盛,一瞬间,无数碎片般的场景冲入谢不尘脑海之中,他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遥远的数十万年前,魔君刹灵双翼收拢,坐在在树枝上,他的身上、翅膀上全都是眼睛。 他们?一眨不眨地望向树下对刹灵执剑相向的身影。 刹灵手背撑着脑袋,笑得?十足灿烂,他问对他拔剑的身影:“陵光,你的道?是什么?” 谢不尘没有?听到?回答。 那些记忆的碎片消散流转,谢不尘在碎片中捕捉刹灵的身影,这位臭名昭著的魔君招猫逗狗,过得?十分快活,他身边偶尔会跟着一个白衣身影,但更?多时候,只有?他一个人。 最后一刻,是见到?刹灵用山海剑剜下自己?一目,将它镶嵌在刚刚成型的问道?剑上,他歪了歪脑袋,说:“陵光,我把这把剑送你。” 一道?低沉而平静的声音答道?:“吾不需要。” 谢不尘简直要混乱了,山海剑在刹灵手里面?问道?剑是刹灵送给上神?陵光的? 这是什么恩恩怨怨?! 没等他想明白,所有?的记忆碎片全部炸裂开来,谢不尘陡然清醒,他看?向手中剑,那竖瞳已然闭上。 问道?剑不知何时落进了他手中。 与此同时,太?极阵阵眼被人强行破开! 一线天光刺入混沌之中,整片混沌之地一寸寸迅速瓦解,谢不尘被倏然照进来的天光晃了双眼,耳边传来连辰昊的声音:“是我的!” “问道?剑,是我的!”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谢不尘被冰冷的指节抓住了手腕,从?阵眼里面拽了出?来! 山海剑随之横斩而出?,和连辰昊的断命剑相撞! “你竟不抢他手中剑,”连辰昊忽然道?,“他是谁?” 他看?向鹤予怀身后那平平无奇的青年,神?识强横地朝那青年释放,又被鹤予怀猛地打回去! 鹤予怀面色冰寒,一句话也没有?回应。 两位渡劫期大能斗法,如此震荡的灵流之下,谢不尘站在鹤予怀身后,却并不觉得?神?魂在痛,他有?心想问鹤予怀到?底在他身上干了点什么,但此时此刻却不是一个问话的好机会。 手中的问道?剑震颤不已。 面前的连辰昊步步紧逼。 周遭不知多少?门派的修士虎视眈眈,等着捡漏。 法阵不断在四周炸开,谢不尘想躲都没有?地方躲,鹤予怀紧紧扣着他的手腕,不让他乱跑,以?保护的姿态将他拢在身后。 斗法的瞬间,谢不尘又被带到?半空中,在一片混乱中躲着连辰昊的剑招和其他修士的明枪暗箭。 谢不尘觉得?重活一世,应该没有?比现在更?困难,更?倒霉的时候了。 连辰昊的目标是问道?剑,因?而招招朝着谢不尘过来,断命更?是猛地刺向谢不尘的胸膛! 谢不尘:“…………” 千钧一发之际,鹤予怀想要回身替谢不尘挡住这一击,却不料谢不尘闪身躲过鹤予怀的怀抱,泥鳅似的挣脱了鹤予怀的手! 鹤予怀的瞳孔猛缩,那张冰冷的脸露出?裂痕。 谢不尘如失去双翼的鸟,极速从?半空中坠落。 这一幕,同当年谢不尘身死何其相像。 谢不尘松开握着问道?剑的手,长剑和他朝着不同的地方落下。 风声阵阵,只有?一道?灵流疯了一般朝着谢不尘而去! 第29章 弃剑瞬间, 谢不尘只觉得加诸于己身的数道威压倏然消失,他正?想松口气,只见一道金灿灿的灵流以排山倒海之势向自己冲了过来! 谢不尘:“?” 他顿时?大骇, 这人怎么不去抢问道剑?! 那灵流速度极快,转瞬而至,谢不尘来不及推拒也没有办法推拒,在半空之中被一只冰凉有力的手扣住了腰身, 紧接着, 来人翻转身体, 将谢不尘掀到了上方。 谢不尘骤然趴在了来人胸口。 腰身被禁锢得死紧,谢不尘有心想要抗拒,但刚动?一点然后就被来人狠狠扣住了后腰,顿时?趴着也不是起来也不是。 那力道之大让谢不尘怀疑若是此刻他是肉身, 估计要被掐出青紫印子。 “你在我?身上做了什么,”谢不尘忍不住问,“为?什么我?能用你的灵力?” 他一时?之间连“仙长?”这个敬称都?忘记用了。 鹤予怀的声音响在上方:“不告诉你。” 谢不尘:“…………” 而后鹤予怀又道:“想要那把剑吗?” 谢不尘:“…………” 他不知道作何回?答,没有一名剑修不想要一把好剑,何况是上古时?期以来就赫赫有名的问道剑。 但他如?今的境况, 即便?拿到问道剑, 用不用得上还是其次,能不能保住这把剑才是首要的大问题。 “想要, 就去拿。” 风声猎猎,白色衣带被卷起, 下一瞬, 庞大的灵流迅速逆转方向,游龙般朝着问道剑而去! 层层金光连续不断地炸开?,强行开?出了一条道路, 盘龙印记显现在半空中,山海剑分出成千上万的剑影,朝着问道剑方向飞去! 不知多少修士被灵流波及阻止,鹤予怀的脑海里面响起纪知远的声音:“师侄,问道剑最好不要落入其他人的手中!” 鹤予怀惜字如?金地回?了一句“嗯”。 问道剑在众多修士手中流转,所到之处血线横飞,不是这个断了手就是那个坏了腿,连辰昊盯着问道剑,眼底闪烁着极亮的光,然而就当他的手指即将接触到剑柄时?,鹤予怀的山海剑先一步到了! 要剑就得丢命,连辰昊只能咬着牙抬剑格挡,两人打斗之间灵力震荡,问道剑被直接震飞了! 连辰昊此时?被鹤予怀牵制在原地,两个人谁也动?弹不得,数名修士见此刻机会大好,顿时?跃起,想要去抢夺这把上古名剑。 鹤予怀在结阵时?转头和谢不尘对上了目光。 说来也怪,明明两个人之间有过隔阂嫌隙,明明两个人五百年未见,一个留在过去,一个在时?间流逝中早已和当年模样不同,却还是在第一时?间知晓了对方要干什么。 下一刻,谢不尘足尖轻点,踩上了山海剑的剑尖,盘龙印记同时?在他脚底成型,周遭金光大盛,连辰昊仅仅慢了一步,谢不尘已然消失! 谢不尘借灵力朝问道剑而去,同时?抬手结起阵法,在空中瞬间开?了数十个传送阵! 问道剑在空中翻滚,谢不尘凝起一把灵剑滑入众修士中间,衣袂翩飞如?蝶。那十来个传送法阵在他进入修士中间时?骤然起效,他像是只狡兔三?窟的兔子,灵巧得不可思议,总是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各处,灵剑一出扰乱各修士的动?向。 就在问道剑即将落入一名黑衣修士手中时?,谢不尘突然从上方出现,一把抓住了剑身! 问道剑从善如?流地落入到谢不尘手中。 一脸狂喜的黑衣修士:“?” 他还没来得及暴怒,面前那滑不溜秋的人影瞬间消失! 鹤予怀靠着一线牵看得清清楚楚,罕见地露出一点不明晰的笑意。 这点笑意将连辰昊气得半死不活。 他愤怒抬剑一击,眼前的鹤予怀却化作一阵金光消散,他凭空出现在百里高空,又干干脆脆放了好几个法阵,顺利从连辰昊的断命下脱身,还在暴怒的连辰昊眼底下留了数个代表明鸿仙尊的盘龙法印。 谢不尘倒数第二?个传送阵落点在定位符显示的薛璧位置,他带着问道剑落地,薛璧还没来得开?口,就被谢不尘捉住了手腕,最后一个传送阵骤然开?启,把两个人送往千里开?外的地方。 第31章 约摸过了半刻,谢不尘和薛璧被传送阵吐了出来,谢不尘束起长?发的木簪不知道什么时?候断了,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 他这会儿可来不及绑头发,而是先在问道剑上施加了好几道隐匿剑身灵气与魔气的法阵,而后掏出鹤予怀的储物袋,从里面找出来一块玄铁,哐当一下给那剑穿上了。 这把剑现在可是众矢之的,先得隐藏好剑身和剑上的气息,不能太招摇过市,不然没过一会儿自己就得和它一起玉殒剑消了。 薛璧此刻惊魂未定,谢不尘落在自己身边之前,他正?在和一只妖兽搏斗,身上被划看好几处伤口,但他也顾不得自己,而是赶紧看向谢不尘:“你怎么样?” “我?没事?,”谢不尘负剑于身后,从鹤予怀的储物袋里面拿出来一瓶丹药塞进薛璧手里面,让薛璧快吃,而后又问,“归墟秘境出口还有多久开启?” “大约还要三?日?,”薛璧道,“你现在手里有问道剑,这三?日?恐怕不太平……” 他们坐在溪水边,谢不尘看了一眼水中的自己,仍是那张平平无奇的脸蛋。 在抢夺问道剑时?,这张脸已经被许多修士看见了,恐怕已成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谢不尘叹了口气:“这张脸不能要了。” 得换一张新的。 半刻钟之后,薛璧给谢不尘换了一张脸。 只不过换上的,是谢不尘原来的样子,就是没有眼底下的那两颗红色的痣,少了那两点痣,他整张脸寡淡不少,没有原来那般清纯秀美抓人得很,反倒是有一种楚楚可怜,无辜至极的小白花味。 谢不尘对着溪水咧了咧嘴,露出一个八颗牙的笑。 “这样……真的可以吗?”薛璧不太确定,“虽说五百年都?过去了,仙门内估计少有人记得你长?什么样子,但若是被上清宗人看见……” “不过……你说得对,”顿了一会儿,薛璧又道,“这张脸看起来确实……” 确实不像是能抢到问道剑的样子,还是原来那张平平无奇的脸看起来更靠谱些?。 世人大都?以貌取人,当年谢不尘第一次出现在仙门大比上时?,还有不少修士只看脸便?觉得谢不尘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家伙,肯定是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并且质疑明鸿仙尊是看脸收的徒。 后来谢不尘提着把剑将他们打服了,才让他们心悦诚服,相信谢不尘不是个花瓶。 “小辈应当不认识我?的脸,”谢不尘道,“以我?对师……以我?对明鸿仙尊的了解,宗门上下,应该没有人敢提有关?我?的事?情吧。” “至于同辈或是师长?,”谢不尘叹口气,“若是真遇上了,咬死不认就是……从他们那看,我?至多是个赝品。” “若是真的,”谢不尘对着薛璧眨眨眼,眼中情绪不明,“在他们看来,明鸿仙尊早该把我?带在身边了。” 薛璧闻言顿了一会儿,拍了拍谢不尘的肩膀,开?口道:“那我?也以易容术换一张脸吧。” 于是乎,不过一会儿,溪水边上出现了两名青年,两人长?得有七八分相像,不仔细看,还以为?二?人是双生?子。 换完脸,怕有人追上,二?人又立刻离开?了溪水边。 夙兴夜寐赶了半天路,避开?好几波追击,两个人在一处溶洞留下休息。 这溶洞意外地干净整洁,连半只妖兽都?没有。 薛璧结阵修复小黑和鹞鹰身上的伤,谢不尘看着自己手中泛着金光的灵力,陷入了沉思。 他探查了神魂识海各处,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样。 也是,明鸿仙尊鹤予怀做事?周全审慎是出了名的,怎么可能轻易就让自己探查到身上到底下了什么术法。 薛璧给小黑疗了半个时?辰伤,脸色好了不少。 谢不尘坐在薛璧身边,给昏睡的鹞鹰上药。 “它以后……还能飞吗?” 薛璧摇了摇头:“双翼被斩,经脉断绝,接续不上,飞不了了。” 谢不尘垂下眼,没有再说话 “不过,”薛璧道,“若是能找好的炼器师给它造一双铁翼,或许还能重归天际。” 谢不尘摸了摸鹞鹰脑袋:“等出去了,我?想办法去找。” 溶洞内岩石五光十色,有些?还淅沥沥滴水,因而有些?潮湿,薛璧起诀点了个火,听见谢不尘问:“怀雪,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够共用灵力……或者是帮别人承载伤害吗?” “共用灵力?”薛璧不由得看向谢不尘的手。 他猛然反应过来,今日?谢不尘可是自己开?的传送阵啊! “…………有是有,但多为?邪术禁术……”薛璧道,“不为?修真界所容,我?知道的几种……” 薛璧的语气慢慢低下来:“但若是你的话……你没有肉身只有神魂,若是共用灵力,最不容易出岔子的,只有……” “道侣契。” 谢不尘猛地从地上站起来了! 道侣契??? 脑海里面忽然闪过鹤予怀说过的一句话。 “你是我?的徒弟,也会是我?的道侣。” 谢不尘不可置信地瞪圆了他那双桃花眼。 与此同时?,溶洞入口忽然显现出一个身影,来人一袭紫衣,声音低沉悦耳:“两位道友好,我?叫夙怀,你们似乎占了我?的地盘啊。” 第30章 谢不尘此时?还在因为道侣契一事心神不宁, 闻听此言下意识站起身道:“道友,我们不是?有意的,我们现在就滚……不是?, 现在就走。” 那紫衣人听到这话低低笑了两声:“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这话听起来不是?很友好,谢不尘抬剑将?薛璧护在身后,目光看?向那渐渐从阴影中走出来的紫衣人。 来人长得十?足英气俊美, 但眉目之间邪气横生, 乍一看?过去并不像什?么名门正道之士, 倒像是?修习诡道的。 他手?中拿一条九节鞭,柔软鞭身团成五节,被他连带着鞭柄握在左手?中,轻轻敲着右手?的掌心。 薛璧连忙道:“道友, 都是?误会。” “我们无意侵占道友的地盘。”谢不尘也道,“还望道友见谅,高抬贵手?,不要?和我们计较。” 谢不尘这会儿不想和人斗法,一是?很可能打不过, 二是?担心斗法动静太大引来什?么不该来的人。因而只?求面前这看?起来不好惹的修士别找他们的麻烦。 却不料这位自称夙怀的修士忽然一笑, 轻声道:“二位道友不必紧张,我只?是?开个玩笑, 不必当真。” 谢不尘警惕地看?着这人席地而坐,撩起袖子往火堆里面添了点柴:“相逢即是?缘分?, 这溶洞也不小, 一起休息就是?了。” 念及鹞鹰和小黑都有伤在身,再加上一天鏖战下来薛璧和谢不尘也已经?十?分?疲累,两个人对视一眼, 最终还是?坐了下来。 谢不尘坐在中间,将?薛璧和夙怀隔开,他的脊背依旧紧绷着没有放松,时?刻准备着跑路。 那名叫夙怀的修士将?九节鞭放在身旁。 谢不尘敏锐地注意到这人将?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原先,谢不尘以为他或许只?是?看?一眼就会移走眼神,却不料整整半刻钟,这人的眼珠子压根不带动弹。 谢不尘忍不住扭过头,与?他对视:“道友在看?什?么?” 相当直白的问话。 夙怀愣了一瞬,似乎没想到谢不尘会转头质问,他弯起嘴角:“在看?道友。” 他也不遮遮掩掩:“道友容貌出众,一时?看?得入迷了。” 谢不尘闻言先是?捏紧了手?中的剑,而后又稍稍松开。 “道友谬赞。” 谢不尘继续说:“不比道友姿容绝世。” 话音落下,谢不尘看?见夙怀嘴角上扬的弧度更大了。 “道友多?大了?”夙怀问,“看?起来很是?年轻呢?有二十?岁吗?” 谢不尘如今面容是?真实相貌。修士入金丹便可辟谷,身形容貌也会固定在入金丹的年岁,只?要?修士不自己改变,就会一直维持原样。 谢不尘十?八岁入金丹,身形和容貌便也留在了十?八岁。 十?八岁的年纪,身形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略显得单薄,容貌说来也不怎么凌厉,更多?的是?少年人的流畅青涩。 因而谢不尘理解面前人有此一问。 他将?断木扔进火堆,火光在他脸上投下一片浅淡的光影:“我二十?八了。” 夙怀道:“倒是?看?不出来。” 说完溶洞内便陷入一片静默。 “道友明日要?往哪边走?”夙怀笑着问。 “归墟秘境出口即将?开启,”谢不尘随口道,“我们不走了,就在这待几日,等到秘境出口打开。” “如此也好,”夙怀道,“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第32章 “我们不如一起?” 谢不尘抬眼同夙怀对视,未置一词。 两个人各怀心思坐在一起,另一边薛璧捧着一团黑雾低声说话,只?说了一会儿,那黑雾圆滚滚钻到他的怀里面。 一番情景倒还算得上和谐。 谢不尘安静坐在火堆前面,手?里的剑不断捏紧又放松。 他直觉旁边这个名为夙怀的人不那么简单,归墟秘境如此广大,洞穴溶洞数不胜数,为什?么这么巧能遇到?究竟是?真的占了洞穴,还是?……这人是?故意进来的? 谢不尘细数进入归墟秘境后遇上的修士,从胡霜玉、望长淮到最近的夙怀,一个一个慢慢数。 其?实大部分?修士都是?萍水相逢,而后就各奔东西了,只?有几个人跟着他们走了一段时?间,一个是?望长淮,死缠烂打要?薛璧和自己同他双修,一个是?鹤予怀假扮的玉丹歌,还有一个是?今日混战之后就消失不见的宋观棋……… 望长淮自然没什?么问题,玉丹歌则是?鹤予怀假扮,宋观棋……谢不尘回忆了一会儿,没有想出这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至于现如今这位夙怀……怎么能够那么巧?那么多?溶洞,怎么偏偏占了他收拾好的这一个? 在谢不尘看开答案只有两个,一个是?真的就是?这么巧,还有一个,就是?有人有意为之。 有意为之能做到这个份上,首先,此人要?知晓自己的动向,其?次,此人修为不低,能够在自己到达这里之前占有这个溶洞,最后,此人境界要?比自己高,能在自己神识探寻四周时?隐蔽躲过。 在知道自己身上可能有道侣契或者是?其?他奇形怪状的术法之前,谢不尘会选择相信第一种?答案。 但如今……谢不尘手中的灵力缓缓流动,他身上被下了很有可能是?道侣契的不明术法,那就形势逆转,不得不防了。 因为,如果能做到共用灵力的地步,那对方单凭灵流所在就能知道自己在哪。 如果真如第二种?猜测,那么面前这个人就不是?夙怀,而是?…… 谢不尘没有在心中念出那个名字。 他手?中灵刃成型,几乎是?瞬间暴起,抄着灵力形成的匕首朝着“夙怀”的脖颈而去! 擒贼先擒王,先下手?为强! 那动作极快,极准,极狠! 紫衣人抬手?格挡,九节鞭如猛蛇出洞刹那缠上谢不尘劲瘦的腰身,若是?上附灵力恐怕能瞬间将?人拦腰截断! 一旁薛璧猛地站起来,却见九节鞭只?是?刚缠了一半,谢不尘手?中的灵刃已经?狠狠扎进“夙怀”的脖子。 这个叫夙怀的人,面对取他性命的灵刃,居然一点实质的反抗都没有。 谢不尘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倒映着“夙怀”的面容,他的神情毫无惊讶,甚至还隐隐带着些赞许的意思。 “夙怀”桀桀怪笑两声。 灵刃插在他的脖子里,他说不出话来,便只?是?笑,身躯自脖颈处泛起冰裂纹般的痕迹,而后整个身子砰一声裂开了! 碎屑被风一吹就散开了。 这是?一个……傀儡。 谢不尘捏紧手?中的灵刃,从地上直起身。 他环顾整个溶洞,缓慢走出了洞口,洞口外,可以见到这座山有数十?个溶洞,谢不尘随意走进任何一个,都是?一样的干净整洁。 薛璧追看?出来,只?见谢不尘站在月色下,站在天地间。 他席地而坐,揉了一把自己的脸,仰头对着明月与?茫茫四野道:“你到底要?怎么样?” 空荡的天地间,一道在谢不尘听来冰冷到显得刻薄的声音响起来—— “同我回苍龙峰。” 第31章 谢不尘捏紧手中剑:“若是我不干呢?” 问完谢不尘就觉得?自己的话十?足多余。 现如今的光景, 若是鹤予怀铁了心要?带自己回苍龙峰,岂是自己一句不干就可以逆转? 果不其然,半空中回荡起?鹤予怀冷如霜雪的嗓音:“我也会带你走。” 尽管是预料之中的答案, 谢不尘仍然觉得?喉头一哽。 谢不尘抬起?头,举目四望,并没有看?见鹤予怀的身影。但他如影随形,无处不在, 像是一片极深的海域, 重活一次的每一次遇见, 听到?这个人的声音时,都?像是海浪从天而降将自己吞噬,或是一脚踏进了沼泽中,挣扎着淹没到?一片泥泞里面。 风声呼啸落在耳边, 天际之中悬挂的明月似乎泛起?了金光,竹林之中错落的光影随风晃荡,似乎有庞大的灵流正席卷而来。 “怀雪,”谢不尘压下自己嗓音中的颤抖,回头朝欲赶往自己身边喊道, “不要?过来!” “他要?来抓我了。” 薛璧闻言还没反应过来, 一道灵流就先行到?来强行将他往后推!紧接着,周遭光芒大盛, 数道灵流如同绳索朝着谢不尘而去! 薛璧手上萤绿灵力只刚刚冒头,目光落在谢不尘的身上, 只见纠缠的灵流之中白发仙尊恍然现身, 无波无澜的神情恍若苍龙峰上终年不化的冰雪。 只一眼的时间,展开的灵流瞬间收拢消失不见,薛璧眼中惊骇未散, 方?圆几十?里内,长风止息,树影静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薛璧胸膛起?伏着,下意识叫了一声;“谢兄?” 没有任何回应。 数百里开外,鹤予怀一身白衣,光华满身,怀中谢不尘闭着双眼,安静地靠着他的胸膛,长发从他手臂处倾泻而下。 施法那一瞬,鹤予怀将谢不尘的神魂捏晕了。 昏过去的谢不尘好似又变成了五百年前依赖自己的小徒弟,他毫无防备地靠着自己的胸膛,额头蹭着自己心口,细长的指节与自己的五指缠绕着,亲密无间的样子。 鹤予怀垂眸看?着怀里面的小弟子。 他伸手撩开谢不尘鬓边的碎发,低下头亲了亲谢不尘的额角。 现在谢不尘在自己的怀里面,鹤予怀想?,只要?自己抓得?够稳,够牢,那谢不尘就不会离开自己。 只要?不离开自己,那么长的时间里面,自己有的是机会去解释,去道歉,去弥补。 谢不尘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 因为再醒来时,一睁眼看?见的,就是四四方?方?的一个房间。 房间里面有用白狐毛做成的一个小窝,那只鹞鹰窝在里面,睡得?正香,问道剑则被?挂在墙上,离床十?分遥远。 谢不尘动起?身想?去看?看?那只鹞鹰,但一起?身,叮叮当当的金玉碰撞声让他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他猛地掀开自己的被?子,只见锦绣之下,自己的左脚踝上扣着一个金色的脚环,上面还镶嵌有红玉,脚环上面连着一条长长的锁链,锁链另一头扣在了床尾。 谢不尘脑子一片空白,他扯了扯那链子,试图想?办法挣脱,但那金色锁链却在动作之下泛起?一阵光芒。 这玩意儿居然还是法器! 他一时半刻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看?着那拷住自己的镣铐和锁链苦笑了一声。 所以,终究还是躲不过去。 金色锁链倒映在谢不尘的眼底,他转头看?看?那失去翅膀的鹞鹰,又低头看?看?自己。 所以自己现在和那失去翅膀的鹞鹰有什么区别呢? 好像还是有区别的,谢不尘想?,至少鹞鹰不是被?拴起?来的雀鸟。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愤恨和难受感涌上心头。 谢不尘闭了闭眼,紧接着四周一个晃荡,他从床头滚到?了床尾,把自己裹成了一个春卷。 谢不尘:“…………” 他略带狼狈地从被?子里面挣脱出来,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应该是在飞舟上。 既然是在飞舟上,那就是已经?出了归墟秘境。 谢不尘抬起?手,手上已经?没有运转的灵力,鹤予怀应当是重新上了封印。 真是几重防着,不让他逃跑。 房外传来极有规律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打开,谢不尘抬起?头,与穿着白衣青衫回纹仙鹤服的鹤予怀对上了目光。 下一刻,房门合上,隔绝了谢不尘的视线。 鹤予怀踱步来到?床边坐下,他抬手想?要?摸一下谢不尘的脑袋,掌心即将碰到?谢不尘发顶时,谢不尘偏过了头。 那只手没有如愿,在半空中僵直片刻,被?鹤予怀收了回去。 “再等等,”鹤予怀道,“飞舟再走半个月,我们就回家了。” 话音落下,房间内一片静默,鹤予怀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谢不尘的声音。 他坐在原地一动不动,谢不尘靠在床头,抱着自己的双膝,也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鹤予怀听见谢不尘的声音:“我没有家。” 鹤予怀深吸一口气,微笑道:“胡说什么,堂庭山一直都?是你的家。” 第33章 谢不尘闻言很轻地笑了笑,他的目光没有焦点?,不知道落在了什么地方?。 “那里不是我的家,”谢不尘道,“就算那里是我的家,仙长也不是我的家人。” 话音落下,鹤予怀额角的青筋跳了跳。 他尽力放缓声音,思?索着从前给徒弟赔罪的声音语气,让自己显得?温和一些:“还在生?我的气吗?” 谢不尘闻言笑了一声,眼中似有泪光闪烁:“我不是在生?仙长的气,我哪里敢生?仙长的气。” “我是恨你。” 鹤予怀本?来略有上扬的嘴角一僵。 “我原先不想?恨你的,你对我有十?几年的养育教导之恩,就算是假的,那你也是你做过的事情,我做不到?完全丢掉那些记忆,忘掉那十?几年里你的帮助爱护……” 谢不尘继续说:“所以我不想?恨你的,可是现在,我真的很恨你。” 他说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我原先以为,我是整个修真界最幸运的人,我有全天下最好的师父,到?后来才?发现,我其实?没有这样儿运气。” 谢不尘所拥有的东西,一开始都?隐含着巨大的代价。 他以为是幸运,其实?是不幸。但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谢不尘上辈子到?最后一刻都?没有想?清楚。 但现在,谢不尘觉得?,或许是不幸大于幸运吧。 “我求过,逃过,反抗过,但我技不如你,所以我在这里,我不生?你的气,但我恨你,”谢不尘的声音逐渐沙哑,“我宁愿当年真的死在那些人的棍子底下,好过现在人不人鬼不鬼地被?拴在这里。” “我恨你,”谢不尘机械地重复道,“恨你杀了我一次,又要?再杀我一次。” 鹤予怀面色苍白:“我没有要?再杀你。” 谢不尘笑着掉眼泪,他动了动身,锁链清脆的声响绕着房梁。 “有什么分别呢……师父,”谢不尘又叫回了这个称呼,“杀人又不是只有将剑刺入胸膛这一种?。” 这一句话像是一根软刺,扎进鹤予怀心口。 他站起?身,面色如霜雪一般。 谢不尘听见他的声音在上方?响起?:“你是该恨我。” 紧接着,只听房门咔哒一声合上,鹤予怀的身影消失不见。 谢不尘胸膛起?伏不定,他躺倒在床上。 直到?深更半夜,鹤予怀才?出现在房间里面,谢不尘坐在床上,看?着鹤予怀进门,把鹞鹰从窝里面捞出来。 谢不尘心一惊,却只见鹤予怀拿出了药,敷在鹞鹰的伤口上,等敷完,他又面无表情将那只鸟放了回去。 谢不尘松了一口气。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白衣仙尊朝自己走过来了。 谢不尘还没来得?及开口,下巴就被?人钳住了! 鹤予怀仔细端详着徒弟的脸,并在徒弟剧烈挣扎之前,轻轻松开了徒弟的下巴。 谢不尘拧过头,不去看?鹤予怀。 “睡吧,”鹤予怀道,“就算恨我,你也得?攒点?力气恨。” 谢不尘一言不发。 师徒两个人走到?现在,可谓形同陌路。 两人僵持了快半个时辰,鹤予怀忽然抬起?手,法阵倏然亮起?,谢不尘只觉得?神魂骤然一沉,而后便陷入了一片昏暗之中。 鹤予怀静静坐在床边,两指并拢摁在徒弟的唇上。 很柔软的触感。 他的小弟子本?来就是一个十?足柔软的人。 回了苍龙峰就好了,鹤予怀想?,等回了苍龙峰就好了。 都?会解决的,鹤予怀想?,从自己降生?到?现在八百年来,那么多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有解决的办法,这件事,也会解决的。 至于恨,那便恨吧,只要?不离开自己,就算恨上一辈子又怎么样? 我不在乎,鹤予怀想?。 第32章 谢不尘醒的时候天?微微亮起, 白光从窗棱处透进来,还能?听见?上清宗那群小弟子早起的动静。 只是不知是不是鹤予怀给这个房间加了阵法,谢不尘听不清外头那群小崽子在干什么。 应当?是在晨修, 谢不尘想,以前上清宗规定弟子卯时起床,两?刻钟之后要到各峰演练堂晨修。 不过谢不尘没?敢确定,谁知道五百年规矩有?没?有?改。 他站起身从床上下来, 锁链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谢不尘烦闷地将那锁链踢开, 走了几步锁链便?绷直了, 再不许他前进,他回头一看,这锁链不长,拉直了约摸二丈多, 也就床尾到窗前的距离。 鹞鹰窝在窗前桌案的狐毛窝里?面,睡得正香,谢不尘在窗前坐下,他推开窗户,只见?窗外云雾缭绕, 泛着金光的灵罩也闪烁着, 有?几个背着剑的小弟子风风火火往飞舟前边那最大的空地跑去。 他看了一会儿,垂下眼眸, 轻轻叹了一口气。 绷直的锁链拷着不太舒服,谢不尘只在窗前待了一小会儿, 确定那鹞鹰已经无事, 就回到床上盘膝而坐。 谢不尘还没?想到要怎么逃走,这般戒备森严的飞舟,再加上鹤予怀坐镇, 便?是大罗金仙使尽浑身解数也难以逃脱,更何况他一个连灵力都没?有?的魂魄? 他叹口气,用神识探了一遍神魂。 有?留魂玉在,神魂没?有?像之前那样日日夜夜地疼痛,一些细微的裂痕也被温养着好转,但是谢不尘从前魂魄伤得太重,又加之好几次强行使用神识,魂魄上大的裂痕隐隐有?持续裂开之势。 没?事……没?事,谢不尘安慰自己,要彻底裂开估计还要个几年呢,再加上有?留魂玉,撑个十来年完全没?有?问题。 宽慰一番他又苦笑,目光在四周环绕一遍,最后停在了床头。 床头有?个壁柜,里?头零零散散放着几本古书,谢不尘随便?掏了一本出来,那书微微泛黄,上头写着《蓬莱轶事》四字,翻开来看,里?面写的竟然是蓬莱洲里?一些乱七八糟的故事。 堪称修真界话本子,记述的都是些情情爱爱缠绵悱恻的故事。 谢不尘震撼了半刻,心中想,这本书莫不是放错了……他会看这种书吗? 谢不尘试图将鹤予怀那张清冷无情的脸蛋和这本情情爱爱的《蓬莱轶事》联系起来,然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可怕……可怕!!! 他怀揣着惊异的心把这本书塞了回去,又顺手拿出来另一本书。 这本书封面看着极新?,像是刚放进来不久的样子,不过应当?时常被翻看,书皮上面虽不见?书名,但有?一道不浅的折痕。 谢不尘随手翻开书页,只浅浅扫了一眼,忽然哗啦一下把那书给扔得老远!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那被他扔到门口处的书,胸膛重重起伏着,那书页还在翻飞,依稀可见?上面有?两?个衣衫不整的人混乱纠缠着,而后扑通一声,整本书合起落到了地上。 谢不尘闭了闭眼,恨不得把刚才翻书的手剁掉。 这里?怎么会有?这种书??? 怎么会有?这种书!!! 房门这时轻轻一动,白衣仙尊施施然进了门,一走进来,脚尖就碰到了那本书。 谢不尘猛然一惊,一抬头就和那众人眼中冰冷无情的明鸿仙尊对上了目光。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不尘觉得鹤予怀似乎笑了笑。 后者低头看了一眼,用灵力将那厚厚一本书托举到手心。 按理说留魂玉所塑的躯体?不觉冷热,谢不尘此?时此?刻却觉得后背一凉。 他咬着牙,手握成拳,话音不自觉地颤抖紧张:“仙长……仙长要干什么?” 鹤予怀却不搭话,他抬手随意翻了两?页纸,正巧翻到一页两?人一坐一躺,是曾经用过的姿势,上头还以朱笔批了一行字:“其悦,可行。” 明鸿仙尊也不是什么都会,有?些东西还是要现学?现卖,比如说这本九成九新?的春|宫|图就是鹤仙长在遇见?谢不尘之后,特?意从储物袋和储物戒指里?成千上万本书里?面找出来的学?习读物之一。 鹤予怀面色无波无澜,他啪嗒将书合上,柔声问谢不尘:“怎么脸色这么白,不舒服吗?” 谢不尘不敢问那本书怎么回事,只道:“……若我不舒服,仙长会放了我吗?” “当?然不会,”鹤予怀声音很轻,“不尘,师父好歹也算半个医修,你要是不舒服……为师可以为你诊治。” 谢不尘:“………不必了。” 鹤予怀那张俊雅面容向来冰雪一般无甚情绪,此?刻听闻此?言却笑了,他敲了敲那淫|书的书皮:“不要逞强,师父会让你好起来的。” 谢不尘不敢想这“诊治”是个什么场面,他闭了闭眼,觉得五百年过去面前这人莫不是真疯了。 不是修的无情道么?就算改了道……也不必如此?惊悚吧! 第34章 鹤予怀却像是知道谢不尘在想什么,他以灵力将书放到桌案上,嗓音恢复了原有?的冰冷:“很意外吗?” “师父五百年不见?你,”鹤予怀意识到自己刚才语气太冰冷,又立刻温柔道,“又心悦你,对你有?肖想,不是很应当?吗?” “不尘当?年,对师父不也是这样的心思吗?” 谢不尘先是被两?句话问得愣了半晌,他扯了扯那链子,低声反驳道:“当?年……弟子爱重师父,但未曾对师父有?半分非分之想!” 话说完,谢不尘又反应过来被鹤予怀两?句话绕回了原先的称呼。 谢不尘:“…………” 他敢怒不敢言,怕面前人真干出什么事情来,但憋了半晌,他还是忍不住出声道:“仙长日理万机,何必在我这浪费时间。” 言下之意很是明确,就是不想看见?鹤予怀的意思。 恰巧此?刻有?人敲响了房门,秋将晚的声音落在门外:“鹤长老,晨修完毕,请您前去正厅讲学?。” 鹤予怀闻言起身回答道:“我稍后就到。” 房外脚步声渐行渐远,鹤予怀随手拿起桌案上的一根簪子,替谢不尘挽发。 谢不尘想躲,周遭灵流却涌动桎梏要他动弹不得,只能?像个人偶娃娃一样由着鹤予怀撩起那满头乌发。 从前刚到苍龙峰,谢不尘一身打扮也是鹤予怀来打理,那时谢不尘年纪小,又因为从前没?人管过,自然是不会拾掇自己的,没?到苍龙峰前,他最多用发带胡乱把自己的头发扎一顿,因为手艺不好,常常没?走两?步就哗啦啦散了。 于是有?很长一段时间,谢不尘清晨睡眼朦胧地被师父叫起来,打着瞌睡坐在铜镜前。鹤予怀站在他身后,亲手给他绑头发。 后来谢不尘自己会了,但有?时候还是会央求鹤予怀帮自己扎。 十六七岁的少年晨起之后,揉着眼睛光着脚穿过走廊,跑到师父的房间,求师父帮自己挽发。 若是师父让他自己动手,他就撒娇打滚说师父手艺好,弟子比不上,要师父绑。 而鹤予怀的手艺确实好。 五百年过去了,仍然很好。 青碧簪子穿过挽起的乌发,鹤予怀松开手:“好了,师父过一会儿就来看你。” 谢不尘眸光颤动,下一刻,他开口道:“不必了,不麻烦仙长。” 鹤予怀的身影顿了顿,随即消失。 门合上的瞬间,谢不尘拔下头上的簪子,任由头发披散下来,而后他找出来自己那根长长的黑发带,自己动手将头发束起来。 虽说手艺不好,但也勉强绑了个高马尾。 动作之间锁链轻响,谢不尘看着这锁链,一个头两?个大。 如果这锁链拷着的只是他的身体?,而不是他的神魂,谢不尘早就一刀子下去把自己的腿砍了! 神魂已经够破了,若是来上一刀,恐怕会直接散去,再加上那个人看得死紧……不到万不得已,谢不尘还不想这么干。 毕竟谢不尘如今已经没?有?那么想死了,归墟一行,到底还是明白了一些道理,总不能?只为了一个人生生死死,总不长进。 更何况,谢不尘看向那只鹞鹰。 他还欠着这只鹰一对翅膀。 讲学?一般要一个半时辰,自己说的话,鹤予怀估计不会听,待会儿估计还要再来一趟,谢不尘叹口气,觉得简直是吾命休矣。 床头壁柜还摆着几本书,谢不尘伸出手,想再拿一本,但是眼角余光瞥到桌案上那本淫邪的书,又猛地顿住了手。 不太敢拿。 但是转念一想,那个人总不能?一架子摆的都是这种……书吧…… 谢不尘大胆伸手,快速拿下,勇敢翻开,然后面如土色地放了回去。 正在给一群弟子讲学?的鹤予怀眸中倒映着谢不尘的模样。 台下弟子惊悚地发现明鸿仙尊破天?荒地笑了,吓得肝胆惧裂,生怕待会儿就拿自己开刀了! 为什么今天?要明鸿仙尊讲学?,就不能?换和蔼可亲的纪长老或者严谨但友好的霜玉长老吗! 一个半时辰很快过去,谢不尘这会儿已经老实了,不敢再看一本书。 门轻轻一动,谢不尘猛地抬起头,只见?一个熟悉的人影进了门,却不是鹤予怀。 看起来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玄衣青年容貌俊逸,赫然是宋观棋。 谢不尘愣了一会儿,下意识开口:“观棋道友,你怎么……” “在这里?”三个字还没?出口,谢不尘就醍醐灌顶幡然醒悟! 什么宋观棋,能?进入这里?的除了鹤予怀还有?谁?! “你……”谢不尘顿了一会儿,质问道,“你为什么要变成这个样子?” “你不想看见?师父,”鹤予怀意有?所指,“师父就换个你喜欢的模样,不好吗?” 谢不尘气结:“我不想看见?你,也不想看见?你变成的宋观棋!” “还是和以前一样孩子气,生气了只会说我不想这,我不想那,”鹤予怀嗓音温柔,顷刻之间又变成了玉丹歌的模样,“那就这样吧,为师成全你。” 谢不尘顿时两?眼发黑,咬牙切齿道:“我不想看见?你,也不想看见?你变成的宋观棋、玉丹歌、和夙怀!” 下一刻,谢不尘两?眼真黑了,鹤予怀施了术法,直接蒙住了他的眼睛。 谢不尘:“…………” 带着梅香的白发垂落在谢不尘的颈间,鹤予怀的声音响在耳侧:“好,那就不看。” 第33章 谢不尘浑身顿时一僵。 目光被剥夺之后, 剩余的感觉就变得极其敏感,鹤予怀那头长发?掠过他的面颊,垂落在他的脖颈, 轻而浅的呼吸扫过他的眼睫。 除此之外,鹤予怀那两只手?还扣着谢不尘的身体。 有一只手?还落在了?谢不尘的后脖颈处,指尖规律地,暧昧地揉搓着谢不尘白皙的颈项。 动作之下, 谢不尘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僵硬却在莫名地颤抖, 他张了?张口?, 顿了?半晌,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嗓音沙哑:“你……要干什么……” 抵在谢不尘后腰的手?一紧,谢不尘被往前带了?一些。 “放松,”鹤予怀的声音平而稳, “师父不会害你。” 话音落下,一个冰凉的,柔软的东西印上谢不尘的唇。 谢不尘一愣,整个人从头到尾都绷直了?。 淡金色的灵流无声无息自鹤予怀口?中渡出。 下一刻,谢不尘猛地抬起手?! 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 竟将鹤予怀一把推得后退几步, 后者没?有太多防备,踉跄两步才站直身体。 “嗬……”谢不尘拼命抹着自己的嘴, “下流!无耻!” “…………”鹤予怀愣了?片刻,随即温柔道, “……怎么能这么说师父, 真是不乖啊。” “不过也?是师父不好,”鹤予怀道,“从前教你时太过循规蹈矩。” “这才在这种事上太过古板。” 语罢, 谢不尘听到了?逐步靠近的脚步声。鹤予怀又像他靠了?过来,那脚步声就像来索命的无常,让谢不尘觉得心?口?发?冷。 “……鹤予怀!”他气急了?,也?吓坏了?,所以第一次这般连名带姓地叫出对方?的名字,“你疯了?!” “出去……”谢不尘一边往后退,一边还在狠狠擦自己的嘴,“你出去!!!” 锁链相撞的声音和谢不尘的嗓音混合在一起。 鹤予怀的目光落在谢不尘的手?上,他很用力,像是要把自己的嘴给擦烂。 他其实没?料到,谢不尘会这样剧烈地抗拒。 “你很讨厌吗?” 房间内忽然?落下这么一句话。 “是,讨厌你,”谢不尘破罐子破摔,“讨厌你关着我,讨厌你不由?分说就要……” “亲我”这两个字卡在谢不尘喉咙里?面,他把这两个咽下去,咬着牙道:“就要对我动手?动脚,就要说爱我……你既然?爱我为什么要关着我,既然?爱我为什么不顾我的意愿,我的想?法?你究竟是爱我,还是只是想?弥补你当年?的过错?” “说到底,你只爱你自己。” 鹤予怀脸色一白。 “我从前,”谢不尘突然?笑了?,他似乎又冷静了?下来,语气相较之前和缓了?些,“很希望仙长爱我,不是师父对弟子的关爱,而是红尘之情,是爱侣那样的爱。” “但我现在,盼着你不爱我,”谢不尘低声道,“我情愿仙长是无情无欲的仙尊,坐高台,修至道,抓了?我就杀了?我证道,好过现在这样折磨我………” 谢不尘现在面前仍然?是黑的,因而看不见鹤予怀每一句话落下之后愈加苍白的脸色。 “我不后悔我曾心?悦你,”谢不尘道,“仙长当年?的照顾教导,就算只是一场算计,弟子也?铭记一生?。” 第35章 鹤予怀的声音响起来:“所以,你是想?说,你现今不爱我了?,是吗?” “是,仙长……五百年?前,我心?悦你,”谢不尘的嗓音越来越哑,但是话音却倏然?温和,像是在追忆着什么,“心?悦那时候的师父,那个,伪装出来的,整个修真界最好的师父……只此而已了?。” “我知道了?。” 鹤予怀的声音响起。 那嗓音在谢不尘听来依旧平静,下一瞬遮挡视线的术法被鹤予怀撤走?,目光清明的瞬间,谢不尘看见鹤予怀的背影。 仙尊白衣白发?,像是冰雪堆出来的人。 “但我不会放你走?,至少现在不会,”鹤予怀背对着谢不尘道,“你既然?知晓师父如今是怎样的人,就明白师父抓到了?你,就不会把你放走?。” “好好休息,”鹤予怀道,“我之后再来看你。” 刚说完,轰隆一声巨响,门被关上了?。 谢不尘胸中憋着的那口?气随着门合上而泄去。 他感觉眼眶有点湿,用手?一摸,竟然?是几滴水。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掉眼泪的。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谢不尘想?,如今不逃,到了苍龙峰就更跑不了了?。 他勉强支起身,坐到窗前往外看,这辆飞舟虽大,人其实不多,飞舟上的法阵他很熟悉,上清宗的飞舟从前不知坐过多少回,生?门在哪里?谢不尘再清楚不过。 难的是怎么解开法器,是怎么不让鹤予怀发现。 脱离法器只要自己狠下心?去砍神魂还能撑过去,那便不太难。至于?不让鹤予怀发?现……除非劫雷轰顶还要让他无暇顾及…… 隔着一扇门,门内谢不尘一边思索,一边缓缓放松自己僵硬的身体,门外鹤予怀垂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穿过走?廊走?下木制的楼梯,遇见的小弟子都乖巧地和他打招呼,恭敬疏离地叫他“明鸿仙尊”或是“鹤长老”。 不会有人叫他师父了?,叫他师父的人,已经被他弄丢了?。 谢不尘的话不是假的,作为和他朝夕相处十几年?的人来说,鹤予怀听得很真切。 也?许就该是这样,剥去那层温和的假面,真实的鹤予怀冰冷无情又偏执自傲。 放眼整个修真界,鹤予怀平静地想?,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人。 就如同刚才谢不尘所说的,他只是心?悦五百年?前那个伪装出来的,温柔和善的师父。 而自己同这四个字南辕北辙。 鹤予怀苍白的指节攥紧栏杆,又怆然?松开。 半个时辰后要去议事,原先鹤予怀本想?这半个时辰同谢不尘好好待上一会儿,顺便修补一番他那神魂,没?想?到变成如今这样。 曾经鹤予怀思考过自己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对,做得不好,现在鹤予怀再看,发?现竟是从五百年?前初遇时就做错了?,一步错,步步错,变成如今模样…… 鹤予怀想?,是我咎由?自取。 走?到拐角处,鹤予怀刚刚迈步,就迎面被人撞了?一下。 神思恍惚的明鸿仙尊差点被人撞倒,来人也?吓了?一大跳,一看被撞的人是鹤予怀,更是大惊失色,连珠炮似地疯狂赔不是。 “鹤长老!!!对、对不住对不住!!”杨云一边弯腰一边道,“弟子、弟子……弟子不是故意的!!呜呜呜您没?事吧!” “我没?事,”鹤予怀站定,“不必担心?。” “那就好那就好,”杨云谢天谢地,“弟子先告退……” 他话音未落,就被鹤予怀捉住了?衣领子,整个人被提起来。 “先别走?,”看见杨云脸都吓白了?,鹤予怀将人放下,如同例行公事般的问话,“有件事问问你。” 杨云先是傻眼,明鸿仙尊就差那么一点就能飞升成神了?,还能有什么事是不知道的?但他不敢这样说话,只能猛猛点了?点头。 “如果,你爱一个人……” 鹤予怀刚开口?,就觉自己有些病急乱投医,这样的事情,问一个未经人事的孩子能问到什么呢? 但他还是继续问了?下去:“但是他不爱你,甚至恨你,你会怎么做?” 杨云听完先是愣神,完全没?想?到明鸿仙尊会问他这样一个事,但他不敢问,又因为见仙尊正看着自己,不免有些紧张,他想?了?一会儿才敢回答,话音起来底气不足又磕磕绊绊。 “那……就让他喜欢上我?” 这话说得像废话,杨云有些懊恼地挠了?挠头。 但仙尊却没?有反驳的意思,只是又问:“……如果,他宁死也?不会喜欢你呢。” 杨云张大嘴巴,挠了?挠脑袋。 “宁死也?不喜欢,”他皱了?皱眉毛,“要是这样的……这样的话……” “强扭的瓜不甜嘛,如果,如果我特别特别喜欢她?,”杨云拳头敲向手?心?,“那我会放手?,只要她?开心?就好了?,我可?以悄悄地看着她?,如果有人让她?不高兴,我就偷偷去帮她?出气!” 鹤予怀闻言沉默了?一会儿,他没?有答话,只是轻轻一拂袖。 杨云根本没?反应过来,这段记忆就被消除了?,他愣了?片刻,又哇啊啊地给鹤予怀道歉,说自己真的是不小心?撞了?鹤长老。 鹤予怀刚想?说没?事,突然?神魂上传来一阵剧痛!他眼前顿时有些发?黑,温热的液体沿着下巴往下掉。 一旁的杨云更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直接傻掉了?,他眼睁睁地看着明鸿仙尊腿忽然?一软,手?撑住了?栏杆,而后大片大片的血从他口?中涌出! 血色晕染白衣,可?怖至极。 “鹤长老!!” 杨云大喊着想?去扶鹤予怀,却不料鹤予怀猛地甩开了?杨云的手?,朝着飞舟舵盘处瞬移而去! 鹤予怀眼前一片发?灰,却仍旧精准地看见了?那飞速前进?的一抹红光! 那红光极快极果断,朝着飞舟护法大阵的生?门冲了?过去! 但他再快也?没?有渡劫期的鹤予怀快,就算鹤予怀神魂突然?受到重创,也?拦不住他抓住那抹红光。 但是,就在鹤予怀的手?即将触碰到那抹红光的尾巴时,他的脑中蓦然?响起几道声音。 “在你眼里?我到底算什么呢?” “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我真的很恨你。” “恨你杀了?我一次,又要再杀我一次。” “我不想?看见你。” “我现在,盼着你不爱我…………好过现在这样折磨我。” ………… 一字字一句句,插入鹤予怀的肺腑,谢不尘的痛苦不是假的。 他的手?一顿,那句“不会把你放走?”被他抛之脑后。 那抹红光扫过他的指尖,消失在生?门处。 第34章 突如其来的变故将?飞舟上一众人都吓得够呛, 纪知远和胡霜玉听到那惊天动地的动静连忙从房间?内出来,一众小?弟子也惊慌失措地从窗台那探出头往外看。 杨云哆嗦着想去扶鹤予怀,后者摆手示意不用, 自己站直了身体。 尽管鲜血满身,脸上也沾满血迹,但?鹤予怀的神情看起来仍旧冰冷。他抬手给自己掐了一个清净诀,顷刻之间?又变回了干净体面让人望而生畏的仙尊。 如果不是他指尖略有颤抖, 众人几?乎要以?为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了。 纪知远甩着拂尘出来:“鹤师侄?怎么?回事?” “无事, 是我旧伤复发, ”鹤予怀解释得很简单,“没什么?大事,师叔不必担心。” 纪知远和胡霜玉对视一眼,而后一起踌躇不定地看着鹤予怀。 两个人都不约而同想起了五百年前?鹤予怀前?去渡劫, 最?后带着死去弟子回到堂庭山的场景。 那时胡霜玉虽还小?,却对当?时的景象记忆深刻。 堂堂明鸿仙尊,她心目中最?厉害的师叔,像从尸山血海里面爬了出来,一身都是血, 而她那明媚如春风朝阳的师兄面色苍白染血, 双眼紧闭,露出的双手脖颈皮开?肉绽。 她记得之后整整一个月, 苍龙峰上空都飘着招魂的法阵。 师叔像疯了一样耗尽灵力心血招魂,她偷偷跟着父亲胡不知和各峰长老前?去苍龙峰, 数名长老拼尽全力才?将?师叔制住打晕, 血流了一地,那只巨大的飞廉灵兽蹲在师叔身边,眼珠里含满泪光, 舔舐师叔身上的血迹。 等师叔再醒过来,似乎又变得正常了,一派冰冷无情的样子,仿佛先前?失去理智的人不是他。 那感觉同现在很像。 “的确无事。”鹤予怀又重复了一遍。 胡霜玉的思绪被拉回来,紧接着听见鹤予怀冷淡的声音:“都散了吧。” 既然他都这样说了,众人就算再忐忑也不敢多问什么?,纷纷原路返回。杨云左瞅瞅右看看,最?后也跑进了飞舟上的阁楼。 第36章 鹤予怀安静地站在原地片刻,回了自己的房间?。 门刚刚关上,他忽然俯身,手撑在案几?上,额间?青筋凸起,猛地吐出一口血。 另一边,谢不尘从生门出来之后就朝着远处一座山峰一路狂奔。 他在半空中让神魂重新回到留魂玉上面,整个人在空中翻滚两下,直直朝着密林深处下坠。 谢不尘的身体撞上枝丫树杈,而后啪叽一声掉在了地上。 头顶树叶树枝哗啦啦掉下来,谢不尘呛咳几?声,把叶子从嘴里面吐出来,伸手把脸上的树干扫走。 而后他连滚带爬的站起身,随便?选了个方向,一刻也不敢停留地朝远方赶去。 半刻钟前?,谢不尘左思右想,最?后将?神识凝出的锋刃对准了自己的神魂。 他想起在归墟秘境遇上封魔大阵时,那些修士向自己扔了数个阵法,而他自己最?后却毫发无伤。 这和当?时自己身上有了灵力有些关系,但?单有灵力其实无法完全化解阵法带来的攻击。 那些足以?撕碎他的阵法,是被人硬生生分走扛下了。 除了鹤予怀,谢不尘想不出自己身边还有谁能有这样的能力,并且会?这样做,更何况,他身上还有和鹤予怀一起的道侣契。 所以?……谢不尘看向自己的腿,这一刀下去,不仅能够脱开?这个法器,还可以?让人分摊这样的损伤,神魂受的伤害兴许也能够承受。 除外,应当?也能减慢鹤予怀追杀而来的速度。 虽说按谢不尘所想,应当?也只能减损毫末,但?修士之间?斗法,就算对方只慢一瞬,带来的也是无限生机。 谢不尘向来是个果断的人。 他没有犹豫,没有心软。 但?他仍然没有想到神魂被斩断的那一瞬,竟然一丝疼痛都没有袭来! 锁链应声而落,斩去的那半条腿与?分割处相连骤然愈合,仿佛从来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一般! 飞往生门的那一刻他听见了杨云惊惧的叫声,紧接着周遭灵流混乱非常,一道阴影带着不死不休的架势疯了一般朝自己追过来! 谢不尘没有回头,却能感受到恐怖的威压已经追上他的身影,他差点以?为自己跑不掉了,却不料那威压灵流不知为何凝滞一瞬。 就这一瞬,让谢不尘有惊无险地出了生门。 倒霉了那么?久,谢不尘抹了一把脸,总算幸运了一次,但?他此刻不敢放松,想方设法快点离开?是非之地和是非之人。 只是谢不尘现在仍然有些心悸,他没想到那一击所有的伤竟然全然不应在自己身上。 他猜的全对,甚至还猜得不够大胆了。 思及此,谢不尘心中五味杂陈。他苦笑一声,自嘲似地叹了一口气,眼睫轻微地颤了颤。 那伤若是应在自己身上必然很重,若应在鹤予怀身上,谢不尘便?不敢断定了。 明鸿仙尊已是渡劫期修为,这些伤对谢不尘来说危险,对鹤予怀来说可能算不了什么?。但?是刚才?,鹤予怀本有机会?抓住自己,却不知为何顿了一瞬。 这很有可能是因为受伤迟滞了他的动作。 如果是因为受伤而迟滞了动作,足以?证明鹤予怀确实伤的不轻 谢不尘攥着剑的手一紧,一股滞涩感涌上舌尖。 五百年前?在苍龙峰,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和自己的师父走到这样的地步。 但?不论如何,现今能逃出来就是万幸。 之后要考虑的就是去哪里的问题了。 薛璧那边不能再去,谢不尘担心会?给好友带来麻烦,白玉城更是不能踏足,那里离上清宗实在太近,又多有修真者,背上这把问道剑若是被看出端倪,恐怕会?引来祸端。 谢不尘怀里揣着那只鹞鹰,它这会?儿已经醒了,蹲在了谢不尘的肩膀上面。谢不尘看它一眼,最?后决定四处走走先打探打探哪里有做铁翅膀的炼器师,顺便?赚点盘缠再做打算。 但?谢不尘还有一件顾虑的事情。 道侣契。 只要道侣契在,不管他跑到天涯海角,都会?被鹤予怀追回来。 得赶紧想办法查到身上的封印,等解除后能查到道侣契时就立刻想办法将?契约解开?。 不知走了多少个时辰,谢不尘终于停了下来。 既然这么?长的时间?里面周边都没有异样的灵流和陌生修士,只有茫茫林海随风颤动,那就说明至少今夜,鹤予怀不会?来抓他了。 谢不尘找了棵巨大的古榕,在粗大的树干上躺下,鹞鹰站在他头顶那一小?块空余上,已经闭上了眼睛。 躺下不久,谢不尘举起了问道剑。 原先他并没有想拿这把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问道剑在归墟秘境就被人争抢不休,出了秘境只会?更甚。 倒不如留在鹤予怀那。 更何况鹤予怀是举世无双的剑修,这把剑留在他那,才?不会?被埋没争抢颠沛流离。 可是在下手之前?,谢不尘脑海中忽然响起一道清冽如泉水的声音。 “带吾走。” 那声音熟悉又陌生,好似曾在哪里听见过。 谢不尘吓了一跳,抬头望去,只见问道剑上那只眼睛不知何时睁开?了,正鬼气森森地看着自己。 于是鬼使神差之下,谢不尘逃离前?一刻是回过了头,迅速将?剑从墙上取下。 如今再看这把剑,谢不尘敲了敲剑身,那只近乎全白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谢不尘抱着剑准备休息,眼睛将?闭未必之时,怀中的剑忽然震颤不已! 熟悉的声音响在谢不尘耳边。 “吾乃陵光,敢问小?友何名何姓?” 谢不尘睁开?眼睛,只见树干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虚影,正平静地看着自己。 赫然是在封魔大阵阵眼中见过的上神陵光! 第35章 谢不尘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虚影。 面前?的虚影明显是一只剑灵。而现如今周围只有一把剑——从归墟秘境之中取出来的问道?剑。 陵光, 是问道?剑的剑灵?! 可是问道?剑不是魔君刹灵的剑吗?! 上古时期神魔两立,他们再怎么样也应该站在对立面,陵光又?怎么会变成刹灵的剑灵?! “小友?” 陵光的声音拉回谢不尘的思绪, 谢不尘猛地晃了晃脑袋,缓慢回答道?:“前?辈……我姓谢,名不尘,前?辈叫我小谢就好。” 曾经?只会出现在古书之中的神君看起来温文尔雅, 他微微向谢不尘颔首:“吾刚刚醒来, 不知如今距离神魔混战, 过去多少年了?” “大概……有五十?四万年,”谢不尘在心中数了数,“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五百年都已经?沧海桑田,变化甚光, 数十?万年更是更天?换日?,整个修真界都能重塑十?数次了。 谢不尘听见陵光开口问:“昆仑墟还在吗?” “还在,昆仑墟和封魔台都还在,”谢不尘补充道?,“不过, 前?辈您的剑已经?被取走了。” 陵光听见前?半句先是感到慨然, 到后半句却皱了皱眉:“剑?” “小友是说山海剑吗?” 谢不尘点了点头。 修真界修士无人不知,明鸿仙尊手中山海剑, 曾经?是数十?万年前?陵光神君的佩剑 陵光摇了摇头:“吾的剑,在……封印刹灵之后, 就被吾亲手震断, 化为齑粉。” “更何况,即便那把剑还在,上面也有吾与刹灵的法印, 不可能认其他人为主。” 陵光手一抬,问道?剑落入他的手中,剑身铭文闪烁着?红光,剑柄处的眼睛睁开,近乎全白的眼珠上浮现出红色的法印。 “如同问道?上面也有刹灵与吾的法印。这法印特殊,只要结印者还有生机留在世间,法印就不会消失或是被抹除。只要法印不消,即便取到这把剑,也用?不了。刹灵已死?,但他剑上法印是吾与他一起结的,吾还没死?透呢。” “这剑,没人能用?。” 谢不尘闻言后背一紧,眉毛皱起,按这样的说法,那山海剑是假的,如此也说得通为何自己?取走问道?剑如此顺利,也没有看见剑身上有鹤予怀的盘龙法印——因?为鹤予怀没有办法让这把剑认主。 但是,为什?么他要……谎称自己?拿到了上古神剑山海剑? 这谎言还维持了很多年。毕竟明鸿仙尊实力摆在那,没人不信他说的话,也没人会质疑他手中的那把剑到底是真是假。 “小友说有人拿到了吾的剑,”陵光继续补充,“那是假的,不要信。说出这话的修士,若没猜错应是想争名争利,不是好人。” 谢不尘没有搭话,如鸦羽般的长睫颤动片刻,开口问道?:“这把剑是刹灵魔君的剑,前?辈怎么会在里面?” 第37章 “当年铸剑时,他要吾分?一缕魂魄入剑,”陵光答道?,“吾便分?了,这缕魂魄后来成了剑灵,也是吾的一部分?。” “后来他弃剑赴死?,吾却因?为一缕残魂成了剑灵,又?被众神封死?在归墟,终归死?不透,便下令不许用?生灵练器。” “小友,”陵光的视线不知落在了何处,他抬眼看向苍茫的天?幕,“吾把这剑送给你,你帮我吾脱剑吧。” 谢不尘抬起眼,有些惊讶地看向陵光。 “可是,前?辈会死?的,”谢不尘道?,“你是剑灵,已在剑中待了数十?万年,脱出剑身只有死?路一条。” 陵光又?笑:“吾没有看错,小友果然很单纯啊。” 谢不尘不解其意,怎么突然说到这件事情上了。 “前?辈为什?么这样说?” 陵光但笑不语。 古神的魂魄重现世间,同一把名剑绑在一起,多少修士第一时间想的恐怕是既要剑也要魂,剑为己?用?,魂自然也要为己?用?。 练成灵丹妙药,逼问修真心法……手段多得是。 面前?的这个小家伙,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自己?会死?。 问道?就应当交到这样的人手里面才好。 “无妨,吾不怕死?,也早就想死?了,小友就当帮吾一个小忙。”陵光轻声道?,“吾该去见故人了。” 见拗不过,谢不尘便也点了头。既然这是陵光自己?的选择,他也尊重。 按理说脱剑的时间应当很长,毕竟是待了数十?万年的地方?,要分?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有陵光从中引导,再加上也许是因为时间过得太长,这缕魂魄本就不堪重负了,脱剑的过程还算得上顺利。 等天?边泛起一丝白色时,长剑震颤发出悲鸣,一道?青白光芒划过天?际,宛如白日?流星消失在远方?,周遭草木无风自响,伴随着?上神陵光哈哈大笑的声音! “刹灵!你困不住吾了!” 即将消失的孤魂在半空中盘旋,谢不尘这时方?觉得陵光真实起来,不是古书中除魔卫道?的至圣,亦不是在归墟封魔大阵阵眼中那回忆碎片里安静的少年神君,他想起那些回忆里面,魔君刹灵问神君陵光,你的道?是什?么? 谢不尘没有听到神君的回答,但此时此刻,他觉得在这个时候,如此神采飞扬的神君或许才真正找到自己?的道?。 思及此,谢不尘不由得扪心自问。 谢二、谢不尘,或者说谢自隐,你的道?又?是什?么呢? 自己?向来没有什?么太大的志向。孩童时是想有个家,做个好人,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少年时是想好好修炼,求得师父的认可,青年时是想留在师父的身边,是想闲暇时和呆呆一起游山玩水,同三五好友煮酒煎茶……后来死?过一次,知道?这些大都难以实现,再活过来的时候迷迷茫茫,不知道?要往什?么地方?走去,只能被一桩桩一件件事情推着?往前?走。 挣扎、反抗、逃离……这些都是为了什?么呢? 一点灵光闪过谢不尘的脑海,他在瞬间了悟了。 道?之所向,也是心之所向。 顺心而为,顺意而为,自己?的心在哪里,自己?的道?就在哪里。 寻求安乐是道?,寻求爱意也是道?……但是现在,他想要能够光明正大,不躲躲藏藏,不受桎梏地行走在这世间。 他想要去临风看雨,想要去摘花掐叶,想养些毛绒绒的灵兽,想和好友说笑打闹,想遇见不平事拔刀相助……世间爱千万种,他不必去求那对自己?来说最难,最苦的那一种。 “把手给吾,吾送你件见面礼!”陵光从半空中飞下来,打断了谢不尘的思绪。 他一边笑着?,一边直接拉过了谢不尘的手,“吾刚现身,便觉小友身上有古怪。” “小友身上……吾不知这秘法何名,但是可以追踪到小友,”陵光道?,“吾给小友一个法印。” 法印结出的同时,陵光的身体?也在逐渐消散。 “它可以帮你躲过追踪术法,不过能维持的时间不长,只有半年。” 陵光的最后一句话是:“小友,吾祝你万事大吉。” 谢不尘看着?陵光的眼睛,轻轻说道?:“前?辈,谢谢你。” 陵光的魂魄消散在风中,化作星星点点的微光,落在尘土上。 与此同时,身在飞舟上的鹤予怀从睡梦中惊醒,他先是愣神一瞬,而后面色惨白。肝胆俱裂地看向自己?手中的法阵印记。 他感受不到谢不尘的存在了。 第36章 鹤予怀的脸色可以用面?无?人?色来形容。 怎么会探不到??? 怎么会探不到!!! 一线牵加上道侣契, 怎么可能探查不到谢不尘所在? 难道是谢不尘出事了吗?! 鹤予怀的手神经质地抖了抖,下一刻他冲出飞舟,白衣猎猎作?响。 他的身后传来胡霜玉惊异的呼喊:“师叔!您要去哪!” 白衣仙人?连头也没回, 径直从飞舟上跳了下去! 紧接着长剑如虹划出天际,飞舟上众人?眼见着向?来冷静自持的明鸿仙尊披头散发御剑而出,快如闪电,转瞬之间?就消失在了天空尽头! 杨云瞠目结舌:“鹤长老这是怎么了?” 有人?摇头说不知道, 也有人?一脸不敢相?信地左看右看。 这些小弟子们年纪最大的也就三?十出头, 在修士得活数百上千, 乃至上万年的修真界里面?,只是初出茅庐乳臭未干的小子。他们没有见过明鸿仙尊如此模样。 在他们心里面?。明鸿仙尊是冷淡的长辈、是讲学时严厉的仙长、是从不心慈手软的执法台长老……他冷静,淡然,一张脸如同?千尺寒冰, 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好似九天雷劫落在他身上,都不能撼动他半分。 众弟子曾私下讨论,明鸿仙尊就不应该改道,这一看就是修无?情道的人?啊! 但此时此刻, 披头散发疯了似御剑而去的仙长, 并?不是无?心无?情的模样,甚至有些骇人?。 杨云看向?身后的霜玉长老, 她脸色也是煞白,不知想到了什么似地看向?了纪知远长老。 胡霜玉嗓子发紧:“师叔祖……能让师叔这样的, 只有……” 那个名字卡在她的嗓子眼里面?, 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她怕事情不是如她所想的那样,因此不敢说出那个久远的名字。她的眼眶微微红了, 像是要掉下眼泪来。 “是不是……是不是他回来了?” 普天之下,能让鹤予怀露出这样神情,做出这样举动的,只有那被封在冰棺之内,安置在苍龙峰上的小徒弟。 纪知远沉默不语,拂尘搁置在手中。 杨云不解地看向?胡霜玉:“霜玉长老……他是谁啊?” 周遭一片寂静,杨云张了张嘴,忽然想到那终年积雪的苍龙峰顶。 上清宗的人?都知道,那里躺着一个可能永远都不会醒过来的人?。 杨云的嗓子顿时像被掐住似地,不敢说话了。 上清宗人?没人?不知道这是明鸿仙尊的逆鳞,谁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提上一点。 旁边的霜玉长老眼眶红得几乎要掉眼泪了。杨云听见她说:“若真的是他…………” “怎么不回家呢?”胡霜玉哽咽道,“上清宗一直是师兄的家,他怎么不回家呢?” 是啊,怎么不回家呢? 鹤予怀在半空中飞速前进,他不知道试了多少次,都没有办法知晓谢不尘现今到底身在何处。 灵力似乎像被一层膜给挡住,无?论用什么样的办法都没有办法突破这一层阻碍,即便他修为已至渡劫,也没能打破。 但可以断定的是,谢不尘应当没有出事,道侣契和一线牵的追踪虽然被遮蔽,但是鹤予怀仍然能够通过道侣契感知到谢不尘仍有生机。 这让鹤予怀剧烈跳动的心稍微安定了一点。 他御剑瞬移,第一时间?去的,是薛璧所在的飞舟。 飞舟在半空中缓缓行驶,薛璧此时正在飞舟内给小黑疗伤,窗外一道金色流光极快地掠过,他们的飞舟霎时被逼停! 薛璧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将还是一团雾气的小黑塞进袖子里面?,急急忙忙来到甲板上。 目之所及是一个全白的人?影,明鸿仙尊从天而降,一头白发未束,拖在地面?上。 “陵春君,”鹤予怀的声音如同?冰锥落地,“你有没有谢不尘的消息?” 谢不尘之前同?这人?形容亲密,他一个人?行走?世间?未免力有不逮,应当会第一时间?来找最信任的友人?。 最信任的友人?。这几个字冒出来的一瞬间?,鹤予怀感觉舌根泛苦。 曾几何时,谢不尘最信任的人?,是明鸿仙尊鹤予怀,是他最敬最爱的师父。 第38章 然而事与愿违。 “没有,”鹤予怀听见薛璧的声音,“再说,不是仙尊将他带走?了吗?” 鹤予怀的眼神一颤:“他同?你亲密,你不要撒谎。” “没有就是没有,仙尊再问一千遍,一万遍也是没有,”薛璧掷地有声地回答道,“仙尊,你们师徒十几年,难道您还不了解他吗?” “您这样追着他,他怕给我带来祸端,根本就不会来找我!” 鹤予怀身形一僵,胸中有血气翻滚上涌,他忍了忍,将满口血腥咽下去。 是了,自己的小徒弟向?来良善,怕给人?添乱,现如今在他心中自己是避之不及会带来祸端的洪水猛兽,他怕给友人?带来麻烦,又怎么会来到友人这里寻求庇护? 鹤予怀久违地感受到了一种摧肝断肠的痛楚。 他的徒弟此刻孑然一身。 得赶快找到他……修真界算不得太平,他身上还背有一把人?人?觊觎的问道剑,不能让他这么孤零零一个人?走?在外面?。 “打扰了。” 鹤予怀拂袖撤去阵法,飞舟又重新?向?前驶去,在他又准备御剑而去时,薛璧突然叫住了他。 “仙尊!” 鹤予怀回过头,听见薛璧的声音:“他很累了,放过他吧。” 那话音几乎被风吹走?,鹤予怀未置一词,手却在颤抖。 长风拂过,薛璧目光中已经不见鹤予怀的身影。 另一边,回不了家的人?正背着剑带着鸟找到了一个小镇子。 彼时已接近傍晚,夕阳西下,谢不尘逆着光走?进镇子里面?。 好不容易见着人?,谢不尘松了一口气,他一向?不太认识路,这会儿又没有舆图,只能两眼抓瞎四?处走?,好在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没走?偏。 这镇子名曰武阳,整个镇子算不得大,被山林环绕,但胜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也都有,还能见到不少年轻修士行走?其间?,不过这其中多是医修之类,少见剑修之类的修士。 谢不尘打听了一番,知道这镇子是在杏林宗界内。 这宗门?不大,据说医修药修居多,几百年来也出过几位小有名气的医修。 谢不尘戴着斗笠走?在街上,身上半点灵石都没有,住不了客栈,只能委屈那只鹞鹰和自己一起窝在河堤边上。 鹞鹰身上的符咒还未取下,它此时维持着一个拳头大小的形态,坐在谢不尘刚摘下来的斗笠里面?,朝着谢不尘嗷嗷叫。 它饿了。 谢不尘可以不吃东西,这鹞鹰可不行。 他跳到水里面?摸了半晌,给鹞鹰抓了几只鱼,总算没让鹞鹰饿肚子。 身上的水草黏糊糊地挂着,谢不尘全身上下湿得差不多了,衣服紧紧贴着腰身胸膛。他一边把身上的水草拨开扔掉,一边看鹞鹰吃鱼。 那鹞鹰吃完就睡,已然没有在归墟秘境时那样傲气,有时看起来还闷闷不乐的。 鹰终归还是属于天际,谢不尘想,不知道半年的时间?够不够给这鹞鹰找一双铁翅膀。 希望一切都顺利吧,谢不尘由衷地想,顺便抬手摸了摸鹞鹰顺滑的羽毛。 夜晚说不定会有精怪横行,为了安全,谢不尘还是将鹞鹰藏回自己的袖子里。而后他靠着河堤边上的柳树休息,细长柳枝垂在他的面?前。 只是刚闭眼不久,谢不尘就感到有东西在接近自己。 他没有睁眼,只觉得细腻软滑的玩意爬上了自己的手,紧接着那重量骤加,发丝如柔柳拂面?,来人?呵气如兰,笑吟吟道:“公子好香啊。” 那“子”字才落,谢不尘骤然睁眼,出手极快,那坐在他腿上的蛇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尖叫着被谢不尘捏住了七寸! “公子饶命啊啊啊啊啊啊——” 那蛇妖胡乱挣动着,乌黑蛇躯鳞片都吓得被炸开,死死绞住谢不尘白皙的小臂。 紧接着那蛇妖尖叫着被谢不尘扔进了水里面?,没过多久,水面?上浮现出一个湿漉漉的身影。 还是那蛇妖。 “公子竟然如此绝情,”那蛇妖很委屈地嘀咕,“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闻着香喷喷的……” 那蛇妖说完蛄蛹着上岸了。 谢不尘:“…………” 这蛇妖应当也有几百来年的修为,化成的人?形十分精致,对此地应该更为了解。思及此,谢不尘伸手拦住那蛇妖。 小妖身上鳞片又炸开了:“我不吃你了!不要扔我!” “…………”谢不尘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我没有要扔你,我看你骨骼清奇,又颇有阅历,想问问你有没有听说过附近哪里有厉害的炼器师。” 这里应当是指望不上了,全是医修。 蛇妖吸溜吸溜地看着谢不尘的腰身:“你问我可就问对蛇了,你要是愿意给我吃一口……” 谢不尘微笑着看着小蛇妖。 它立刻就怂了,支支吾吾道:“不吃我也可以告诉你的。” 谢不尘从怀里面?掏出来一只青玉簪:“这个作?为答谢。” 蛇妖眼睛一亮,蛇尾将那簪子给勾下来,激动道:“武阳这里没有炼器师,这里只有杏林宗的药修和医修!” “你要找炼器师,得往北走?,”小蛇信誓旦旦道,“我听之前来往的修士说,北方的月溪山有一个厉害的散修炼器师,杏林宗最好的药炉就是他的手笔!” 话音落下,蛇妖只觉得脑袋被人?拍了一下,一声轻快的“多谢”落在耳边。 再抬眼,那名少年已经朝着城门?而去,只留下一个清隽潇洒的背影。 第37章 月明星稀, 鸟兽虫鸣之声不绝于耳。 鹤予怀一袭白衣,乘着剑来到了月溪山附近。 白日里冷静下来后,鹤予怀一直在思索谢不尘到底会去?哪里。 他的小徒弟带走了问道?剑, 也带走了那只被削断翅膀的鹞鹰。 连辰昊的断命剑气不容小觑,那只鹞鹰的翅膀被余波击中就?会失去?双翅,留下的剑伤也不容易好。 原先,鹤予怀是想将那只鹰一起带回上清宗。上清宗宗门内有好的医修和炼器师, 能给这只鹰疗伤、造上一双能飞的翅膀法?器。 但谢不尘或许并不觉得自己?会善待这只鹞鹰, 所以在逃离时?顺手将那只鹞鹰一起带走了。这个认知让鹤予怀感到如鲠在喉。 他带走那只鹞鹰, 以他的性子,必然会去?找炼器师。 因而鹤予怀以谢不尘逃走那时?飞舟所在的地方为中心,找方圆几百里内最出名的炼器师。 他找出来三位,分别分布在不同宗门不同地方, 鹤予怀只能又捏出两个傀儡,三个“鹤予怀”分别去?往三个不同的地方守株待兔。 这一次他没有用假身份。事到如今,鹤予怀想,用假身份接近,只会引得他的反感。 倒不如用真实的身份。 另一边, 对?此一无所知的谢不尘还在披星戴月地赶路。 月溪山离武阳约莫有两百里远, 若是有灵力在身,就?可以御剑飞行?, 不出一天就?能到达那里,但是此刻谢不尘没有灵力, 只能步行?前去?了。 他一边走一边抬头去?看顶上的星夜, 通过天空中的北斗来辨别方向。周遭草木被夏风吹得飒飒作响,有时?还能闻到花草的香气。 谢不尘折了几朵花插在剑柄上,花骨朵娇嫩欲滴, 一晃一晃地要摆在谢不尘身后。 空明月色穿过交错的树叶,在地上落下一片树影。 谢不尘走累了,找了棵树靠着休息。 他盘膝而坐,抬头见?明月昭昭,清辉遍野。 十足漂亮的景色。 谢不尘紧盯着那一轮明月,过去?了五百多年?,唯一不变的也就?只有这当空明月了。 他想起少年?时?在苍龙峰,见?春阁修有一座观星台,夜晚闲暇无事时?,他会和呆呆一人?一兽爬上去?看星星月亮。 呆呆身上的羽毛厚而柔软,谢不尘记得自己?趴在巨兽的后背,总是会不知不觉睡着,鹤予怀见?他们不下来,会上去?寻人?,有很多次,谢不尘都迷迷糊糊地在他怀里面、或是后背上醒过来。 白衣仙尊步子很稳,温柔小心地将小徒弟带回寝屋。 谢不尘摇了摇头,不让自己?再想下去?。 等休息好了,谢不尘又站起身,朝着月溪山的方向行?进。 走了七八日,谢不尘掀起自己?衣裳的下摆,踏入河流之中,河对?岸峰峦重叠。月溪山就?隐匿在群峰之中。 再走几个时?辰,他就?能到月溪山山脚下了。 这几日赶路偶尔会遇见?一些?妖兽修士,谢不尘和他们打听了一番月溪山上的这位炼器师。 这名炼器师姓岳,是个戴着半边面具的女人?。她已经活了千岁有余,住在月溪山半山腰上的一座庭院内,并且鲜少出门。 为了避免有人?误入山内扰她清净,她还在月溪山上布下护山大阵,非她同意不得入内。 第39章 至于求她炼器,则需要付一些?报酬。只是到底要什么,得看这位岳仙长的心情。 谢不尘对?此有些?忐忑。他身无长物?,全身上下值钱的玩意只有背上的问道?剑和他自己?附身的留魂玉。 也不知道?这位炼器师会不会要。 到山脚时?已临近黄昏,面前有一条山道?蜿蜒曲折没入草木之中,谢不尘站在石阶前,想要抬手覆上月溪山的护山大阵结界。 但是还没碰到,耳边就?响起一道?爽利的声音:“哪里来的小孩?” 谢不尘:“…………” 不过对?于千岁的仙长来说?,谢不尘想,自己?确实是小孩子。 “岳仙长,我姓谢,仙长叫我谢二?就?好,”谢不尘对?着护山大阵道?,“我是从……从……” “从望月洋崇仁岛而来,”谢不尘报上了地名,“斗胆求请仙长练一件法?器。” 周遭静了一瞬,谢不尘莫名有些?紧张。 下一刻,护山大阵开了一个小口子,岳仙长的声音也随之响起来:“进来吧。” 谢不尘连忙抬手行?了谢礼,一步一步沿着石阶向上走去。 月溪山上十足安静,周遭无人?亦无灵兽,只有不知名的花草在风中静静摇曳。但不知为何,谢不尘总有一种被人?窥伺的感觉。 那如有实质的目光似乎黏在了自己?身上,宛若深水一般阴沉沉、湿漉漉地覆盖过来,让谢不尘本能地感到危险和喘不过气,但是不管谢不尘朝哪个方向看,都没有发现任何端倪。 一切都照旧如常。 谢不尘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被折腾得忍不住疑心疑鬼了。 但他并没有退缩,毕竟都已经走到了这里,再退回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其他的炼器师。 走了快半个时?辰,谢不尘终于到了半山腰的庭院。此处倒不像一路走来所见?的安静无声,反倒是生机勃勃,鸟兽的叫声甚至还引得袖子里面霜打茄子似的鹞鹰弹出了半个脑袋。 谢不尘把鸟脑袋塞回去?,抬起手敲了敲那雕栏画柱的门。 敲到第三下,一阵狂风涌起,,红木所做的大门轰一声朝两侧大开,庭院内花草丰茂,亭台楼阁假山玉湖一应俱全,红衣女子站在亭子内,她容貌昳丽,手上拿着酒盏,目光懒懒朝下一瞥,随后眼睛一亮,赞道?:“好漂亮的孩子。” “来,我们进屋说?,”岳冲雪从亭子里面走出来,“小道?友,想练什么法?器呀?” 谢不尘从袖子里面掏出来鹞鹰,对?岳冲雪道?:“岳仙长,我想给这只鹰打一双能飞的铁翅膀。” 岳冲雪双手推门,闻言转头看向谢不尘手里面失去?双翼的鹞鹰。 “是为灵兽啊,小家伙也修炼了百余年?,不能飞了也着实可惜,”岳冲雪两指一弹,敲了敲鹞鹰的脑壳,“给它造铁翼倒也不难,进来吧。” 谢不尘跟着岳冲雪进了正厅。 厅内布置得雅致,桌案上还摆有红花,除外还有一面素色的屏风,搁置在一个角落。屏风后面有一个影影绰绰看不真切的虚影,似乎正在喝茶。 怕犯上什么忌讳,谢不尘没有过多探究,只朝那屏风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他在岳冲雪右手边的椅子坐下,将那只鹞鹰摆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给它造一双铁翼约莫要七日,”岳冲雪道?,“至于造器的材料,我这里都有,小孩,你就?在这里住上几日,等我做好了交给你便可。” 谢不尘讶异地抬眼,他没有想到事情居然这么顺利。 但天上怎么会有掉馅饼的事情,谢不尘稳了稳心神,谨慎地开口。 “岳仙长,”谢不尘问,“您想要什么作为交换?” “好懂规矩的小孩,”岳冲雪眼神变得慈爱,“我平素不见?生人?,难得见?到你这样漂亮的孩子。” “这样吧,”岳冲雪道?,“你这几日在我这里住下,每日帮我修剪花草,陪我说?话下棋,以此作为报酬如何?” 若是换个修士来求岳冲雪,自然没有那么好的事情。不过……岳冲雪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屏风,报酬已经有人?付过了。 只能胡诌几句了。 谢不尘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闪了闪,八风不动?地应了一声好。 岳冲雪给他安排了一间厢房,晚上谢不尘洗漱过后,带着鹞鹰在厢房休息。 自从进了这间庭院以后,在上山路上那种令人?不适的感觉便消失了。 谢不尘舒了一口气,山上那些?感觉,或许只是因为护山大阵吧,外来的人?进入总是会引起阵法?的警惕。 谢不尘躺在床上,房内点着不知名的熏香,也许是因为这几日赶路太累,谢不尘脑袋刚刚沾到枕头,便觉一阵困意袭来,他闭上眼睛,很快就?陷入到沉睡中。 厢房外的回廊曲折婉转,岳冲雪手里掐着一片红花,看向走在自己?面前的白衣身影:“此人?竟能劳烦明鸿仙尊大驾,着实令岳某震惊啊。” “想必是仙尊很重要的人?吧。” 整个修真界都知道?明鸿仙尊最重要的人?是谁。 鹤予怀对?此不承认也不否认,他只是回过头道?:“多谢前辈今日帮忙,来日鹤某定当答谢,我来此之事,还望前辈保密。” 岳冲雪摇摇头:“前辈这两个字我可不敢当,再说?这只是个小忙,岳某想要的仙尊也已经给了。” 那可是整整一储物?袋的灵宝啊! 不知可以练出多少天阶法?器了! 鹤予怀闻言没说?话,只是微微颔首。 岳冲雪见?他准备进厢房,便识趣地退开了。鹤予怀十指覆上房门,在门前站了半刻钟,终于微微用力,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房门。 房内点着安神香,谢不尘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鹤予怀坐到床边,伸出手想要撩开谢不尘额的鬓发,然而手到了半空中,又硬生生地停住了。 那只手在半空中僵了好半晌,才被鹤予怀收回来。 明月徘徊,照影游动?,天际边白光泛起。 鹤予怀在这坐了一夜。 天将明未明,正是五更天,谢不尘眼睫微动?,似乎就?要醒来。 鹤予怀心一颤,他猛地站起身,逃似地离开了。 第38章 月溪山是个风景秀丽的好地方。 它?同苍龙峰不一样, 后者山顶积雪终年不化,从远处看?过去能见到明显的雪顶。而月溪山从头到脚翠绿盎然,一眼望去皆是一片草色。 谢不尘醒得很早, 推开?窗时见鸟雀惊飞,扑棱棱直上天际。 岳冲雪让他修剪花草,陪她下?棋聊天,谢不尘自?然是一一要做的。 鹞鹰屁颠屁颠跟在?谢不尘身后, 它?眼珠子滴溜溜转着, 见谢不尘从袖子里面掏出一把?剪子。 他小心而细致地修剪庭院内的花草, 花叶上的露水沾湿他细长白皙的手?指。 鹤予怀站在?角落,静静地看?着谢不尘。 他掐了一个避形诀,现今没?有任何人和物能够看?见他。 他得以隔着几个步子,小心翼翼的跟着谢不尘的脚步, 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谢不尘身上。 气息灵力都隐匿得很好,正在?忙活的谢不尘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 等到岳冲雪醒过来时,谢不尘已经修剪好庭院内的花枝,正在?凉亭内烹茶。 烹茶所用的水是刚刚收集的露珠,岳冲雪慢悠悠来到亭下?, 伸手?抄起一杯清茶, 轻抿了一口?:“小孩好手?艺,和谁学的呀?” 谢不尘将茶盏放好:“一位故人, 我少?时同他住在?一个屋檐下?,是他教我煎茶的。” 岳冲雪笑吟吟地将茶杯放下?, 广袖轻拂, 桌上就出现了棋盘,她将白子递给?谢不尘:“来下?盘棋吧。” 谢不尘执起棋子,率先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第一盘棋下?的时间不长, 只两刻钟便结束了,谢不尘输得很惨,低眉顺眼地收拾棋盘上的棋子。 岳冲雪看?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开?口?道:“真是好乖巧的孩子,你从小便这?样吗?” 谢不尘闻言弯了弯眼角:“也?没?有,小时候也?经常惹麻烦。” 岳冲雪眨了眨眼,示意谢不尘继续说下?去。 “……都是些糗事……给?小师妹讲鬼故事……”谢不尘回忆道,“拔灵兽的羽毛,趁师弟睡着了给?他脸上画小乌龟,偷喝师兄藏的酒……” “喝醉了,发酒疯,”谢不尘顿了一下?,“扒着师父的衣服哇哇大哭。” “………也?就这?些了,”谢不尘笑了笑,“还是有些调皮捣蛋的。” 隐匿在?外的鹤予怀闻言一愣。 他记得谢不尘所说的最?后一件事。 那是谢不尘来上清宗的第三年。十六岁的少?年穿着一身玄衣,穿梭在?上清宗主峰和苍龙峰之间,他和所有人关系都很不错,就连灵兽都十分亲近他。 第40章 喝醉酒的那日正巧是谢不尘的生辰。 说来谢不尘的生辰也?是鹤予怀亲自?定?下?来的。 谢不尘早年父母俱亡,从来没?过过生辰,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到底是哪一天。拜入上清宗需要记籍在?册,鹤予怀便给?谢不尘定?了一个生辰。 他的生辰定?在?每年十月初八。 那一日,谢不尘偷喝了玉萝峰长老门下?大弟子偷藏在?卧房的酒,被师兄发现后,几个人干脆一起喝了痛快,不想谢不尘酒力不胜,还没?喝上几口?就已经烂醉如泥。 几名师兄弟说说闹闹把?谢不尘送回苍龙峰。 那时正近黄昏,鹤予怀煮了长寿面,备了礼,还买了许多谢不尘爱吃地糕点,就等着谢不尘回来过生辰。 结果等来了一只喝得不省人事的醉猫。 鹤予怀记得谢不尘刚进门,扑通一声就扑了过来,抱住了鹤予怀的腰身哇哇大哭。 他还以为谢不尘受欺负了,当即严肃不悦地看?向那几名弟子,吓得他们连忙摆手?解释,说谢不尘只是喝醉了。 小少?年抱着他的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师父……不要丢下?我……” 鹤予怀记得自?己当时没?有说话,只是伸手?一遍又一遍地顺着谢不尘的背。 他其实知道谢不尘为什么会这?样。 小孩前十几年都是一个人过来的,居无定?所颠沛流离地在?各处晃荡,吃不饱也?穿不暖。在?一个地方也?总是待不长,也?没?有什么朋友 所以尽管来到苍龙峰三年,他仍然会害怕,担心师父不要自?己。 那天晚上,鹤予怀哄了谢不尘快一个时辰,谢不尘才彻底止住哭声,鹤予怀记得自?己还给?他煮了一碗醒酒汤,用勺子一口?一口?喂了很久。 清醒过来的谢不尘很不好意思,咬着长寿面和自?己说:“对不起师父,弟子把?你的衣服哭脏了。” 鹤予怀记得自?己回了一句:“无妨,快吃吧,小心些,别把?面条咬断了。” 长寿面就是要一口气不咬断地吃完,讨一个福寿绵长的好兆头。 奈何鹤予怀话音刚落下?,谢不尘就不慎把?长寿面给?咬成了两节。 少?年看?着面碗委屈得要死:“……怎么断了……师、师父,弟子不是故意的。” 那个晚上,师徒两个人大半夜又进了一趟厨房,一人揉面一人生火,重新做了两碗长寿面。 这对于谢不尘来说,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但对于鹤予怀来说,却是五百多年前的回忆。鹤予怀以为自己或许会记不清,但事实上,每一时每一刻他都记忆犹新,仿佛事情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一样。 他沉默着看向还在亭内同岳冲雪说话的谢不尘。 “前辈平常一个人在?月溪山上,”谢不尘摸了摸鹞鹰顺滑的羽毛,“不会觉得孤单吗?” 毕竟这?月溪山只有岳冲雪一人居住,庭院内似乎也?没?有其他人或是灵兽。 “孤单?”岳冲雪哈哈大笑,“那倒没?有。” “我活了千余岁,早已不在?乎孤单与否,”岳冲雪道,“再说一个人过活也?不错,我还能够专心炼器。” “人生在?世,冷暖自?知,”岳冲雪豁达道,“熙熙攘攘的热闹过后,说不定?兜兜转转,最?后也?还是自?己一个人。” “前辈说的有道理,”谢不尘道,“这?样一想,一个人确实挺好的。” 两人在?亭内聊了半个时辰,岳冲雪便说自?己要炼器,起身离开?了。走前她嘱咐谢不尘不必拘束,可以带着这?只鹞鹰随便逛逛。 谢不尘点了点头,也?不忸怩,他将鹞鹰抱在?怀里面,走出了庭院。 庭院外鸟雀成群,谢不尘将鹞鹰放下?,如今没?有翅膀的鹰成了走地鸡,站在?草丛里面吱哇乱叫,结果还真给?它?叫下?来两只羽毛花花绿绿的大鸟。 谢不尘看?着几只大鸟互相猛啄对方,忍不住笑了。 “等做好了翅膀,”谢不尘伸手?拍了拍鹞鹰的脑袋,“我就将你身上的符咒解了。” 鹞鹰尖利地叫了两声,表示同意。 “然后……”谢不尘道,“你就留在?这?里吧,或者去你想去的地方。” 鹞鹰闻言歪了歪脑袋,不解地看?着谢不尘,像是在?问?为什么。 “我……朝不保夕,照顾不好你,”谢不尘道,“跟着我,你会受欺负。” “在?山林里面自?由自?在?的更好,”谢不尘继续说,“再说以后你兴许会遇见比我更适合的人,那样才好,你明白吗?” 鹞鹰这?下?听明白了。 它?低垂着脑袋叫了两声,用鸟喙戳了戳谢不尘的手?,又歪过头,拔下?了一根尾羽放在?谢不尘手?心。 那羽毛光滑锃亮,在?日光之下?光影流转五彩斑斓,十分漂亮,是尾羽里面最?好看?的一根。 “送给?我?”谢不尘笑着问?。 鹞鹰点了点头,而后它?高傲地昂起自?己的头颅,大摇大摆地走了,好似一点也?不在?意分别。 谢不尘看?着大鸟的背影扯了扯嘴角。 还好自?己并未给?它?取名。不然就真的舍不得了。 七日后,岳冲雪如约为鹞鹰打出一双铁翼,谢不尘请岳冲雪帮忙解开?了它?身上缩小符咒。 鹞鹰恢复了硕大的身躯,铁翼覆在?它?的身上,代替了那被砍掉的翅膀,鹰飞戾天,谢不尘看?着它?翱翔于月溪山上,在?空中不断地盘旋。 谢不尘注视良久才收回目光,他起身对岳冲雪行了谢礼,拜别了这?位颇有名气的炼器师,一步一步下?了山。 他身后飞鹰发出长啸,谢不尘却没?敢再回头看?上一眼。 此去一别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 希望能够再见吧,谢不尘想。 而在?他看?不见的身后,一道白影如同鬼魅徘徊,跟上了他的脚步。 第39章 下了月溪山, 谢不尘思索了好一阵,决定?往青洲走。 他还没忘记自己刚醒来不久就想去青洲清微派地界去看那灵气四溢的巨大瀑布。 月溪山本就隶属青洲,要去往清微派地界, 则以?月溪山为中心往东走。为避免再次走错路,谢不尘先回了武阳,找了家?客栈刷盘子,准备赚点灵石去买张舆图。 刷盘子当小二谢不尘熟悉得很, 毕竟人生?前十三年他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干这?活。 刷一个月赚十颗中品灵石, 而一张舆图只?要半颗中品灵石, 剩下的还能?当路上的盘缠。谢不尘对此?十分满意。 可惜没有灵力?,不然去接玄霄阁的任务,还能?赚上更多。 一个月的时间过得极快,转眼间谢不尘就在客栈里面?待了半个月。而鹤予怀也跟在谢不尘身后待了半个月。 这?客栈生?意算得上不错, 后厨人也不少,因而活还挺多,谢不尘跟只?陀螺似地四处转悠,不是在端菜就是在刷碗,身上的衣服都被烟火气染得灰扑扑的。 但他没有灵力?, 掐不了清净诀, 只?能?大半夜抱着衣服到河边使劲搓搓。 鹤予怀不敢明目张胆给谢不尘施法,怕被谢不尘发现?, 只?能?趁谢不尘不注意给人施上一点术法,让他的碗和衣服都干净得快一些。 谢不尘似乎也没有发现?, 只?是安静地干自己的事情。 鹤予怀也沉默着观察谢不尘, 幽灵一般悄悄跟在谢不尘身边。 这?些日子里面?虽然劳累,但鹤予怀总是看见谢不尘在笑?。 自从再次遇见谢不尘之后,鹤予怀很少看见谢不尘笑?脸, 从前那个活泼的小徒弟似乎被淹没在了五百年前,已经消失不见。但是悄悄隐匿在谢不尘身边的这?段日子,他却发现?谢不尘很开心。 比看见自己,和自己待在一块时要开心得多了。 思及此?,鹤予怀觉得自己的心似乎沉到了谷底。 和自己待在一块,对于谢不尘来说,真的是一件开心不起来,甚至觉得痛苦的事情。这?让鹤予怀感到不甘心。 却又?无可奈何。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挽回?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回到最初? 可是破镜难圆,真的还能?回到原来的模样吗? 回不去的。 鹤予怀明白的,那些时光,是回不去的。 除非时空倒流,否则犯过的错都是不能?更改的事实。那些错误如同谢不尘神魂上面?的伤痕,无法消除也无可转圜。 当年他把谢不尘带回苍龙峰,存的是证道的心思不假。他也一直认为自己的道心足够坚固,绝不会因为情爱而动摇。 飞升成神,离开修真界才是他想要的,他不会为任何人停下自己的脚步。 但是最终的结果证明,是他太狂妄,也是他太傲慢。 以?为万事万物不入眼中,也不曾觉得这?一门情劫是什么难事,可是情之一事哪里是嘴上的一句“不动心”那么简单。 第41章 鹤予怀看着谢不尘用木盆抱了换洗衣服来到水池边上。 彼时正是夜晚,微风吹拂,蛐蛐叫唤,谢不尘卷起自己的袖子,把衣服打湿加上皂角用手?搓,等搓够了又?拎起捣衣棒捶打自己的脏衣裳。 捶打完一轮,他放下捣衣棒休息片刻,再低下头时见本来还半脏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干净得差不多了。 谢不尘盯着那衣裳半晌,直看到眼睛有些发酸,抬起捣衣棒就重?重?捶了下去! 他性子很敏锐,这?些天?,他早就已经发现?自己的活有时候会莫名其妙的变少,脏盘子会在他转头的瞬间突然干净了几?个,衣服上的污渍有时候也会不知不觉不见。 起初谢不尘只?觉得是自己太累了眼花,但次数多了,他就知道不是自己的问题。 有人一直跟在自己的身边,偷偷摸摸地帮自己减轻一点负担。 这?让谢不尘想起自己十几?岁出门游历,鹤予怀也会跟在悄悄跟在自己后面?,帮自己解决一些麻烦,他也不露面?,掐个隐匿身形气息的符咒待在自己身边。 于是谢不尘每次见到一些凶残的大妖兽,总是能?够化险为夷。 起初谢不尘还以?为是自己运气好,遇到麻烦不好的的事情总能?够躲开,后来发现?了不对劲,游历归来就去找鹤予怀,抱着鹤予怀的腰问是不是师父偷偷跟着自己。 鹤予怀起初不承认,后来被自己软磨硬泡得受不了,终于说了一声是。 那时谢不尘觉得师父对自己真好,那么关切爱护自己,到如今想起来……尽管谢不尘不愿意以坏的角度去揣摩当时的鹤予怀,但是他还是忍不住会去想,当初鹤予怀是真的怕自己受伤,还是怕自己的情劫死在半道上,到最后不能?渡劫? 不论是哪一种可能?,都让谢不尘感到两眼酸涩,难过不已。 谢不尘思及此?,喉咙滚动着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闭上了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随便冲了冲衣服上残留的皂角,抱着木盆回了住处。 等赚够盘缠时已经近了秋日。谢不尘庆幸自己几?乎不知冷热,不然还得买套衣裳来穿。 客栈老板比他小时候遇见的要善心得多,还多给了谢不尘两颗灵石,祝谢不尘一路平安。 谢不尘买了张舆图,出城朝着清微派方向走去,夜晚他在山洞内留宿,目光所及之处一片黑影重?重?。 他抱着剑,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的黑影。 鹤予怀坐在他对面?不远处,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谢不尘看的不是黑影,而是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都已经走过半个天?际,谢不尘还没有休息,他将怀里面?的问道剑搁置在身侧,掐了一片叶子放到嘴边。 悠扬的乐声在静谧的夜晚响起来,那乐声一开始凄丽婉转,如泣如诉,而后逐渐变得高亢,如破釜沉舟不管不顾,到最后又?缓缓放低,变得悠悠绵长,如飘游于天?地之间。 一曲终了,谢不尘将叶片从嘴边移开,他松了一口气,对着虚空道:“鹤仙长。” 鹤予怀的心一颤,他极力?压下自己动荡的心绪,没有显露出自己的身形。 “我知道在你这?里,”谢不尘道,“我不知道你什么找到的我,但我知道你若是想抓我易如反掌。” “但是,你没有动手?。” “所以?你现?在,想要干什么呢?” 没有见到有人显露身形,谢不尘也没有停下自己的声音。 “说实话,我猜不到,”谢不尘自嘲地笑?了笑?,“五百年前我觉得我了解你,但现?在看来,其实我也不了解你。” 鹤予怀沉默着,继续听谢不尘说下去。 “我们稀里糊涂过了十几?年,最后也都付出了代价,”谢不尘轻声说,“就这?样结束吧,师父,我真的很累了,我不想恨你,也不想爱你了。” “而且我不想朝不保夕、提心吊胆地生?活,也不想被人窥伺自己的一举一动,”谢不尘道,“也不想去猜你的心思——反正我也猜不明白。” “或许你现?在是想要弥补我,”谢不尘垂下眼睫,“可是你做的这?些我不需要,也不想要。” “师父,不是所有的过错都能?够被弥补的,”谢不尘指了指自己的脖颈,“我们已经回不到当初了。” 鹤予怀的脊骨颤抖着。 但他仍旧没有显露出自己的身形,只?是安静地,沉默着隐匿自己的一切。 他其实很想开口为自己,为他们两个人之间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却又?吐不出口。能?说什么呢?他们都知道自己没有什么迫不得已,当年想杀人证道这?件事是真的,直到最后一刻自己都认为那条飞升之路比谢不尘更重?要。 他能?说什么呢?他没有办法为自己辩解,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是自己错了。还能?有什么好说的呢? 说了也是徒劳罢了,反倒徒增谢不尘的反感。 可是……鹤予怀想,不想松手?!不想放手?! 好不容易找到了,怎么舍得松手?!怎么舍得放手?! 但现?如今,终究是情天?无补。当初摆在自己面?前的自己不要,到如今面?前人早已心如止水,他不爱自己,甚至都不想恨自己了……到底要怎么才能?够弥补,才能?够挽回? 不知过了多久,谢不尘听见了鹤予怀的声音。 “我知道,你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鹤予怀的声音很轻,“但至少,先同我回苍龙峰好不好,先取走你的身体,即便有留魂玉在身,你的神魂也禁不住这?样的损耗。” “等你神魂归位,”鹤予怀道,“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不会拦你。” 然而谢不尘说:“我不信你。” 鹤予怀哽了一瞬,回答道:“我没有骗你,我会放你走。” 谢不尘仍旧摇头:“仙长,我不信你,你从前答应过我放我走,答应过最后一次同我见面?,到最后也都食言了。” “我害怕我同你走了,等到去到了苍龙峰,你会把我永远困在峰顶,”谢不尘道,“就像在飞舟上面?一样,如果那样,我还不如死了。” “我不会。” 鹤予怀的声音又?响起来。 谢不尘沉默一瞬:“既然仙长说不会,那不如先把我身上的道侣契……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术法解开。” “还我一个自由身。” 这?下换鹤予怀沉默了。 他不知道要怎么做,堂堂明鸿仙尊几?百年来终于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他左右为难,不知道要拿面?前人怎么办才好。 若是以?前,他绝不会同意解开道侣契,他会说一不二的把谢不尘先抓回去。可是到了现?在,鹤予怀却不敢动手?了。谢不尘重?生?以?来,他们交锋数次,鹤予怀终于明白自己的徒弟不喜欢这?样,把他抓回去关起来只?会让他迅速地枯萎,更加恨自己。 可是鹤予怀也不想答应,不想放手?。谢不尘不认他们是师徒,那道侣契就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 解开道侣契,他们两个人就真真正正毫无联系了。 这?让鹤予怀难以?忍受。 尽管这?样的联系,一开始就是鹤予怀强求来的。 要怎么办才好……要怎么办才好? 谢不尘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鹤予怀的回答。 空荡的夜里面?传来一阵笑?声,谢不尘笑?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他抬手?擦了一下眼睛,脸上带着意料之中的神情。 “你看,你还是不愿意,你还是在骗我。” “我不会再信你了,”谢不尘道,“不会……” “再信”两个字还没有吐出口,鹤予怀的声音先一步响起:“我答应你,解开道侣契,但是你要答应我回苍龙峰。” 鹤予怀的声音十分坚定?:“只?要你答应我,我立刻解开道侣契。” 谢不尘闻言一愣,但他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手?握住了问道剑:“鹤仙长……要我信你,除非你对天?道起誓,你所言非虚,这?样我就答应你。” 鹤予怀没有犹豫,他在月光下显出了身形,四指并拢竖起。 “我对天?道起誓,”鹤予怀开口的瞬间,脚下亮起了蓝色的荧光,它们逐渐构起一个法印,那是天?道誓言法印,“我所言非虚,若有半句欺瞒,必遭天?雷轰顶!!!” “如此?,你肯信我了吗?” 第40章 谢不尘放下手中的问道剑。 “好, 我相信你。” 鹤予怀听见谢不尘说:“现?在,把道侣契解了吧。” 鹤予怀的手神经质地抖了抖,白衣仙尊垂下眉目, 说了一声好。 “道侣契解开需要一点时间,”鹤予怀抬手解开封印,“等一会儿就?好。” 谢不尘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等得起。 第42章 封印开解之?后, 谢不尘明显察觉到了道侣契的存在。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受, 仿佛和对方连成了一体, 尽管此时他同鹤予怀没有任何接触,明鸿仙尊本?人也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谢不尘却能感受到鹤予怀的心?跳得很快。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从心?口弥漫到四肢百骸,谢不尘莫名?觉得喘不过气, 像是被人摁进了水里?面。 手上泛起一股温热暖和的感觉,他抬起自己的手一看,掌心?浮现?出道侣契的契约法印。 那是两只盘旋缠绕在一起的凤凰。 谢不尘少时在书中看到过它。十四五岁的少年第一次见到道侣契的法印,也曾经期盼过有朝一日能找到志同道合,互相心?悦的伴侣。 解开道侣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天道认定的契约没有那么好解开。总归还是要付出一些代价, 鹤予怀看着手中浮现?出的凤凰盘旋法印,深深吸了一口气。 修真界不是没有过解道侣契的道侣, 解道侣契,天道会各下一道雷火给?两人, 作为警戒。所以为避免分开时挨上雷火, 修真界不结道侣契的道侣大有人在。 即便非要解契也大都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各挨上一道。 鹤予怀不会让谢不尘受到这一次雷火。本?就?是自己的错,自然要自己来担。 谢不尘看着鹤予怀抬起手, 淡金色的光芒随之?溢出缠绕在法印上面,紧接着,谢不尘觉得掌心?传来刺痛,他低头一看,手中道侣契轰然崩散,两只缠绕的凤凰溃散为看得见摸不着的光点。 解开了! 道侣契解开的瞬间,共感也随之?消失,那些乱七八糟的法阵也逐渐开解,谢不尘觉得周身?一轻,那种被淹没的感觉如潮水退去骤然消失,然而没等他高兴,下一瞬,他的双眼就?被人蒙上了! “嗬……鹤予怀!!!”谢不尘叫出了声,连带着挣扎起来,“干什?么!!!” “别动?,听话,”鹤予怀的声音响在耳边,“一会儿就?好了。”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天空忽然暗了下来,远处隐隐有雷声传来。 轰隆—— 一声惊天巨响落在耳边,谢不尘挣扎的动?作停了一瞬,一股骨肉被烧焦的味道弥漫在鼻尖。 环绕着自己的身?体微不可查地抖了抖。 谢不尘哑然半响,想起来书中说过解契也要被雷劈的。 第一道雷火过后,四周安静得不像话,谢不尘只能听见鹤予怀平稳的呼吸声。 似乎这样的雷劫对于已?经到了渡劫期的明鸿仙尊来说只是一件寻常的小事。 谢不尘深吸一口气。 他的后心?还贴着鹤予怀的胸口,鹤予怀那颗怦然急促的心?脏靠着他空荡安静的胸膛。谢不尘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 与此同时,第二道雷火划过天空狠狠砸了下来! 谢不尘听见鹤予怀闷哼一声,但被蒙住的眼睛仍然没有得到开解,谢不尘眼前依旧一片灰暗。目光被剥夺后,其余感觉更加鲜明,他敏锐地听到了如水珠落的滴答、滴答的声响。 不是下雨,因为谢不尘没有感受到有雨珠落在自己的身?上。 是鹤予怀在流血。 紧接着,谢不尘听见身?后人低声的絮语,很轻,但谢不尘还是听清了。 鹤予怀在念清净诀的法咒。 等到法咒最后一个字落下,谢不尘感觉周身?桎梏解开,眼前也逐渐清明,他回转过身?,见明鸿仙尊仍然是一袭白衣干干净净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两道雷火只是错觉。 “现?在,”鹤予怀看向?谢不尘,“可以同我回苍龙峰了吗?” 谢不尘却朝后退了一步。 “师父……” 谢不尘两指之?间夹着一张符纸,上面赫然刻画着一道瞬移法阵! 这是小黑和薛璧留给?他的,只此一张,他一直没舍得用,那符纸在他指尖迅速燃烧起来,莹绿色的光芒瞬间大盛,谢不尘清冽如泉水的声音落在鹤予怀耳边。 “我没有说现?在就?要和你去苍龙峰。”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鹤予怀瞳孔顿时缩成针尖般大小,他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去抓住谢不尘,然而就?在他伸手的那一刻,天道誓言法印在他脚底下骤然亮起! 乌云重新压了下来,数道雷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划过天空,直指鹤予怀! 雷火劈下来的瞬间,鹤予怀的动?作凝滞一瞬,他不敢去抓谢不尘,怕雷火波及后者那脆弱的神魂,然而就?因为这一瞬间的凝滞,谢不尘如转瞬流光,原地消失,鹤予怀盯着他离去时站着的地方,额角青筋凸起。 谢不尘最后还是不相信自己。 就?算自己发了天道誓约,解开了道侣契和其他封印,他还是不相信自己。 也是,他被自己骗过那么多次,又怎么还会愿意?相信自己?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谢不尘被“咬”了那么多次,早已?不肯相信自己口中所说的话是真的——就?算一时是真的,也不愿意?相信自己以后还会信守承诺。 这一次,是谢不尘的反击。 而鹤予怀在这之中尝到了一股摧肝断肠的味道。 雷火约莫持续了半刻钟,违逆天道誓言引来的雷火不容小觑,鹤予怀踉跄着站起来,脸上苍白满是冷汗,他咳嗽两声,呛出一口黑血。 他那一身?白衣被雷火烧焦,后背处则是完全烧没了,骨肉被雷火侵蚀露出森白的脊骨,整张背都血肉模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焦糊味。 若是换个修为低些的,像这样连续被这么劈上两次,那可是轻则昏死重则魂散。 鹤予怀抬手给?自己掐了一个清净诀,咽了好几颗止血丹,重新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然而或许是因为雷火之?伤太重,尽管吃了止血丹还是源源不断流血,那身?刚换上的白衣很快又脏了。 明鸿仙尊自成名?以后,除却五百年前那一次渡劫失败,还没有这么狼狈过。 鹤予怀在原地安静地站了半刻,没有人知道白衣仙尊此时此刻到底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鹤予怀广袖一拂,消失在天地间。 另一边,谢不尘借着那张符纸瞬移到了几百里?开外,落到了湖水中。 没有了道侣契和鹤予怀在他身?上下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封印,谢不尘神魂上那十分熟悉的剧痛感又随之?而来。 但谢不尘痛并快乐着,他从湖里?面爬出来,四仰八叉躺在草地上。头顶天空湛蓝,白云卷卷,日光略微有些刺眼,谢不尘眨眨眼,最后闭上了眼睛。 阳光很暖和,逐渐晒干谢不尘湿透的衣衫。 这是这些天以来难得宁静的时刻,谢不尘放松身?心?,长?舒了一口气。 不知是不是道侣契和其余封印解除的原因,谢不尘觉得自己的脑子略微有些混沌。一些曾经不存在脑子里?面的记忆吉光片羽一般浮现?出来。 应当是鹤予怀解开了所有封印……谢不尘想,这些应当是自己曾经被封锁的记忆。 它们在重新回归。 这些记忆不甚清晰,在识海内飘荡,谢不尘略微皱了皱眉毛,他出现?在自己的识海内,伸手去触碰这些记忆。 指尖触碰到它们的瞬间,谢不尘的手一抖。 如洪水一般骤然冲出的记忆让他禁不住一愣,下一刻,谢不尘猛地从地上坐起来! 这些记忆…… 这些记忆!!! 识海中纠缠的红雾和金雾,那让人战栗的触摸和亲吻。 黑暗之?中水滴落地的声响震耳欲聋。 这些记忆陌生又熟悉,让谢不尘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他呆愣了片刻,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记忆中那团红雾就?是自己的神魂! 等他彻底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张脸青红交错,难看得要命。 那是神交……鹤予怀进了识海和自己神交! ……难怪那些日子里?面会感觉自己的神魂轻快爽利原先还以为是鹤予怀用了什?么办法……结果是因为—— 谢不尘一口老?血差点呕出来。 可是事已?至此,谢不尘就?是再愤怒懊恼也改变不了事实。他恨不得重新将这些记忆封锁起来,但苦于没有灵力在身?,只能任由这些记忆一点一点复苏。 一次、两次、三次…… 谢不尘数不下去了,他觉得荒谬,荒谬至极,甚至怀疑是不是整个修真界都疯了! 他抓起问道剑,脑袋往剑柄上一撞,试图把自己敲晕过去。 但只撞了一次……谢不尘突然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情。 自己原本?的身?体,还在苍龙峰上,在那个人的手里?面! 那个人…… 他想起之?前在飞舟上那些让人不忍直视的淫邪书本?,又想起那些回笼的,近乎荒诞的记忆和感觉。 以及鹤予怀曾经说过的那一句真心?话。 第43章 “我不是好人。” 谢不尘的脸色顿时苍白起来。 第41章 鹤予怀会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如果?是五百年前, 谢不尘会对这样的?猜测出?离愤怒,他的?师父明明是个端方?自持的?人,怎会做出?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 这是污蔑!绝对是污蔑!并?且是最烂俗、最不可能、一看就是造假的?污蔑!!! 但是放到现在, 谢不尘却不敢确定了?。 从知道自己只是一个证道工具开始,鹤予怀这个人在他心里就早已不是原先的?模样,而?重生之后遇到的?桩桩件件事?情,都佐证了?鹤予怀根本不是自己原先所想的?那样。 什么端方?自持, 清正雅致都是假象。 真正的?鹤予怀像五洲四海中最广阔, 最森冷的?无尽海, 冰冷不近人情、不可捉摸,亦像高耸入云的?苍龙峰,高高在上,似乎从未将其他人放在眼里。 他独断专横, 不容忤逆,也疯狂至极,自私自傲。 如今的?鹤予怀,谢不尘觉得他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即便是最不容于世间之事?,最骇人听闻之事?, 他也不是做不出?来。 思?及此, 谢不尘喉咙上下?滚动,眉宇间忧心忡忡。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若是鹤予怀真的?干出?这样的?事?情…… 谢不尘脑子一想到这个可能就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都要昏过去! 不行……不行! 必须要拿回自己的?身体! 一来实在是怕鹤予怀真的?对那具尸体干出?什么不伦之事?, 二来那是也是自己的?身体, 就算自己现在不在里面?了?,可是一想到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谢不尘就坐立不安……怎么当初那爆体灵流没把他的?身体震碎呢! 谢不尘一个头两个大。 再加上以现今的?状况……留在那里不如拿回来。 自己的?神?魂确实不太行, 拿回来了?也好,至少回到原身还能用灵力…… 只是,谢不尘叹口气,自己刚才摆了?那个人一道,天道感应到有人违反誓言降下?雷劫作为处罚,如今雷劫已过,天道誓言法印应誓而?消,若是真的?前往,没有誓言加持,恐怕就没有那么容易逃脱了?。 但一想到自己的?身体可能会被……谢不尘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猛地站起?身,朝着蓬莱洲方?向走去。 漂亮又充满灵气的?大瀑布什么时候都能去看,但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原身那可是待在上清宗一天就让人心惊胆战一天。 谢不尘放弃了?前往清微派地界,转头赶往上清宗。 他走了?半个时辰,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万分熟悉的?鹰唳! 谢不尘抬头去看,桃花眼中倒映着飞鹰的?身影,他惊讶地瞪大眼睛,见那身负铁翼的?鹞鹰自长空俯冲而?下?,朝着自己冲了?过来!!! 尖利的?鸟喙叼住了?谢不尘的?衣领,紧接着,谢不尘就被鹞鹰甩到了?后背上! 重新找到谢不尘的?鹞鹰很?是兴奋,昂起?头就直冲天际,凛冽狂风刮着谢不尘的?脸庞,他手一紧,怕被这只高兴过头的?大鸟甩飞出?去,老老实实抓紧了?它背上的?羽毛。 鹞鹰在空中盘旋,发出?清脆悠长的?吟叫。 “你怎么来找我了??” 谢不尘拍拍鹞鹰毛绒绒的?脑袋:“想同我一起?走?” 鹞鹰高傲的?一点头,鹰唳声?震天,它背着谢不尘在天空中盘旋,一直没有前进的?方?向,似乎在等?着谢不尘说话。 谢不尘道:“那……往西走,我们去蓬莱洲看看。” 得了?指令,鹞鹰长啸一声?,挥舞着翅膀朝西边蓬莱洲而?去。 灵兽飞行要比谢不尘独自行走快得多,他们走走停停半个月就到了?蓬莱洲白玉城,若是让谢不尘自己走,恐怕要走上三四个月。 来离白玉城不远处的?山林之中,谢不尘让鹞鹰将自己放下?来。 大鸟很?不满地叫唤两声?,好像在说:“你不让我和你一起?去吗?” 谢不尘给它顺毛,好声?好气道:“你是灵兽,还是那么漂亮的?灵兽,进城被人抓了?怎么办?” “你在外面?等?我,等?……等?一个月,”谢不尘道,“如果?我一个月后还没有出?来,你就当我死了?,明白吗?” 鹞鹰哼哼叫唤两声?,听到“死”字不满地啄了?一下?谢不尘,遁到林子里面?去了?。 谢不尘望着鹞鹰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鹞鹰此时没法变换自己的?大小,进城过于引人注目,谢不尘担心会让它遇到什么危险,所以并?不希望它同自己进城。 谢不尘确认这只有脾气的?大鸟确实乖乖待在林子里面?之后,这才提着问道剑下?了?山。他没有第一时间进城门,而?是先去了?另外一个地方?——乱葬岗。 这处乱葬岗在白玉城外三十里处,里面?会躺着一些无家可归的平民、一些因故死去且无亲无故的低阶修士或散修。 谢不尘来到这里,是要为自己寻一个合适的身体,一个至少有灵根,能够动用灵力的?身体。 这样若不能抢回身体,在危急的?时刻他可以赌一把,凭此逃跑。 这时候已经入了秋,但秋老虎厉害,天气仍然有些炎热,尽管谢不尘感受不到多少,但乱葬岗内腐臭烂溃的尸体能够佐证这一点。 谢不尘在里面摸索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具合适的?尸身。 这尸体是少年模样,看着约莫有十六七岁的?样子,谢不尘用神?识探了?他的?身体,这少年是风火雷三灵根,在修真界,灵根分为分为金、木、水、火、土、风、雷七种,而?灵根又以单种属性为最佳,属性越多灵根越杂,灵根过于杂乱则难以修炼。 谢不尘之前是单一的?火灵根,天赋极佳,而?这位已经死去的?少年则没有那么好运。三灵根在修真界内可谓毫无修炼天赋,修为最多能到筑基期,之后便难以向前进了?。 这名少年的?修为也只是堪堪到练气三阶,能够引灵入体,使用灵力画一些基础的?符篆,挥出?一些基本的?招式,多的?便做不到了?。 但这对谢不尘来说已然足够。 他跪在少年尸身旁,撕下?自己身上的?衣服,给少年擦脸。 “对不住,借你尸身一用,”谢不尘小心地擦掉那些污泥,“等?事?情结束,我会好好安葬你的?。” 半个时辰后,白玉城外的?这座乱葬岗走出?来一名衣衫齐整但十足纤弱的?少年。 谢不尘将留魂玉揣在心口,将问道剑用布一层一层严严实实裹起?来,背在身后,朝着白玉城城门走去。 等?进入白玉城已经是晚上,谢不尘坐在河堤上,不远处堂庭山掩映在黑夜里面?,只露出?峰峦起?伏的?虚影。 谢不尘看着那些虚影,咬破手指以血引灵画符,以备不时之需。 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了?身体,再加上这具身体还未辟谷,谢不尘久违地感觉到了?饥饿。 这感觉既陌生又熟悉,在五百年前,没有遇到鹤予怀以前,谢不尘记得自己经常饿肚子,老是有上顿没下?顿,饿得肚子疼。 有一次饿得太久,骤然吃上一屉最喜欢的?小笼包,狼吞虎咽一番之后,或许是因为那时候的?肚子享不了?福,吃完整个人疼得冒冷汗,竟吐了?小半个时辰,生生呕了?口血才停下?来。 后来被鹤予怀带回去之后,都是精细地养着,刚开始还一天到晚跑到药峰去拿药,好不容易才把身上乱七八糟的?病给养好,也就渐渐忘记了?饿肚子的?感觉。 那时的?谢不尘没想到,在几?百年后,自己又有了?这样的?感觉。 身上的?灵石还剩几?块,谢不尘拿出?一块,换了?一屉皮薄馅大,汁水鲜美的?小笼包。 他在街角处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正满心欢喜想要尝一口——毕竟他早就辟谷了?,已经很?久没尝过小笼包了?——谁料迎面?撞来一个巴掌大的?黑影,跟饿虎扑食似地冲过来,猛地一下?把谢不尘到了?嘴边的?小笼包给抢走了?! 因为抢得用力,咬的?太狠,那小笼包鲜甜的?汤汁吧唧一声?溅了?谢不尘一脸! 谢不尘:“…………” 他以雷霆之速伸出?手,一下?就把这抢他小笼包的?家伙给抓住了?! 小家伙两只前爪蹬着谢不尘的?虎口,破口大骂道:“你知不知道爷爷我是谁啊!你就抓!小心我找人揍你啊!!!” 熟悉的?声?音让谢不尘一愣,他抬手戳了?戳这小玩意的?脑袋:“紫微?” 小小灵兽也瞪大鹿眼:“你认识我???” 谢不尘嘴角抽了?抽。 第44章 当然认识。 而?与?此同时,苍龙峰之上,鹤予怀刚刚出?关。 雷火让他的?身体受了?不小的?伤,于是他回苍龙峰闭关十日,修整一番。 见春阁内月光如流水,梅枝互相交映,落下?一片如藻荇般的?虚影,鹤予怀一路穿过回廊,来到了?冰室。 冰室内置有冰棺,谢不尘的?尸身静静躺在里面?。 全身皆白的?仙尊坐在了?冰棺旁边,照常将自己的?灵力输入到尸身中。 冰棺内,谢不尘容颜清丽,秀美红润,身上的?衣衫整整齐齐,严丝合缝,一头黑发也顺滑地压在身后,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等?输送完灵力,鹤予怀伸手轻轻碰了?碰谢不尘的?脸庞。 冰凉细腻的?触感,没有常人的?体温,鹤予怀的?手颤了?颤,将指尖笼进掌心。 “别怕,不会在这睡太久了?,”鹤予怀对尸身道,“我会找到你,还给你的?。” 第42章 “你是谁?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小飞廉用牙齿去咬谢不尘的手指, 恶声恶气道:“给我放开!放开!再不放开我就变成?大家伙吞了你。” 谢不尘闻言忍不住笑了,他松开自?己的手,那小家伙就从他手里面跳下来?, 龇牙咧嘴地哈气。 “你能变成?大家伙啦。” “当然!” 紫微昂首挺胸道。 “真不记得我啦,”谢不尘抬手揉了揉紫微的小脑袋,几?个月前,“你还给我叼了个大白馒头, 还说我是怪人……” 紫微瞪大它那双鹿眼?。 “你是那个……那个……”紫微想起来?了, “那个身?上没有温度的怪人!” “可是你为?什么?换了一副样子, ”紫微嗅了嗅谢不尘的手指,大喊道,“你是不是夺……” 谢不尘赶紧蒙住了这小祖宗的嘴巴。 “没有没有,这是我从乱葬岗里面找出来?的, ”他说着?挽起自?己的袖子,露出一截手臂,上面青青紫紫的瘢痕十分明显,“你看,我这身?上还有尸斑呢。” 紫微看着?谢不尘手上的痕迹。 还真是尸斑。 “你的木头身?体坏掉了吗?”紫微问。 “……”谢不尘道, “是坏掉了, 所以我要去找我原本的身?体了。” “原本的身?体?”紫微呆愣片刻,“你为?什么?会把原本的身?体弄丢啊?” “…………”谢不尘不知?道要怎么?和一只小灵兽解释这件事情。他沉默一会儿, 开口道:“因为?我这人,比较粗心, 死了之后尸体没带走。” 紫微目瞪口呆, 会有人粗心到?把自?己的身?体弄丢吗? “那你的身?体在哪里啊?” 谢不尘闻言指了指昏暗夜色中高耸的山峰:“在山上面。” 山上面? 紫微更加疑惑了,面前人所指的山峰明显属于堂庭山。堂庭山是上清宗的地盘,这个人的身?体怎么?会在上清宗上, 自?己在上清宗待过那么?久,也没听说过有哪个地方藏着?尸…… 等等! 还真有…… 自?己曾经和呆呆一起住的苍龙峰,不就有一个躺在冰棺里面的尸体吗? “难道你是呆呆的主人吗?!”紫微惊得跳了起来?,“你是不是骗我啊!” “……我骗你干什么?,”谢不尘屈起两根手指轻轻敲了敲紫微的脑袋,“骗你又?赚不到?灵石。” “谁知?道呢!”紫微摇了摇尾巴,“从前我在那山上面的时候,就经常有人假扮呆呆的主人呀!” “好多?人,呆呆和我说有二十来?个呢,”紫微掰着?自?己的鸟爪数了数,“他们都说自?己是呆呆的主人,嘴里念叨着?什么?要回?来?和仙尊一起,要认宗门……” “他们的下场都不太好,”紫微叹口气,“大部分都被?仙尊杀了。” 紫微说到?这里警告道:“你要动了什么?歪心思,也是会被?杀的,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我没动歪心思,”谢不尘解释,“那就是我的身?体。” “我知?道苍龙峰上有见春阁,阁内有两只白孔雀,”谢不尘开口为?自?己证明,“呆呆有时候会和那两只白孔雀一起玩。” 紫微愣了一下,眨巴着?大眼?睛看谢不尘。 谢不尘继续说着?:“呆呆的窝是我用堂庭山主峰后面的竹条编的,还用染料在上面画了呆呆的模样。除外那小窝上面还覆盖了一层从柔软的狐毛,狐毛是火狐毛,因为?呆呆嫌白色寡淡,更喜欢色彩鲜艳的小窝。” “呆呆爱睡觉,每日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肯起床。” 谢不尘的嗓音逐渐沙哑:“它爱吃甜的,再加上因为?是明鸿仙尊养的唯一一只灵兽,因此每日都有玉萝峰外门弟子特意送来?以灵药灵草所做的糕点。” “呆呆若是变小,还有衣服穿,”谢不尘道,“有一套是大红色的虎帽虎服,不过因为?我绣艺不精,老虎脑袋的“王”字有些歪,远看更像壬字,虎头帽的老虎眼?睛是绿色的,用的是无尽海鲛人的泪珠。” 听到?这,紫微已经张大了嘴巴。 那套衣裳它见过,但是没见呆呆穿,这衣服被?呆呆宝贝的藏在柜子里面,呆呆有时候会把那衣服拿出来?看看,毛绒绒的脑袋去蹭那虎头帽。 “你真是啊!” 谢不尘点了点头。 下一刻,紫微猛地跳起来?咬住了谢不尘的手指:“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回?来?看它呢!它等你那么?久,等得——等得都老死了!” 谢不尘闻言喉头一哽。 “我……”谢不尘没有挣开紫微那尖利的牙齿,“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刚刚醒过来?不久。” 五百年的时间实在太长了。 久到?那只傻傻的飞廉已经在漫长的等待中魂归天地。 感?觉到?谢不尘语气中隐含着?的哽咽与难过,紫微讷讷松开了自己的嘴。它走到谢不尘身边坐下,趴在地上道:“呆呆要是知道你还活着,一定很开心的。” “明鸿仙尊也会很开心吧,”紫微又?站起来?,“我听到?上清宗很多?人说,他很在乎你。” 谢不尘沉默不语。 “也许吧,”顿了半晌,谢不尘开口道,“但是,我不太想见他。” “为?什么??”紫微不解道,“你们不是师徒吗?在你们人眼?里面,师徒,不是很亲密的关系吗?为?什么?你不想见它?” “因为?我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谢不尘道,“所以我不想见他。” 紫微抬起鸟爪子挠了挠自?己的下巴:“可是他很想见你诶,你不怕被?他抓到?吗?” “怕,”谢不尘语气诚恳,“当然怕。” 但那是自?己的身?体,一想到?自?己的身?体可能要遭受无妄之灾,谢不尘就顾不上害怕了。 “可是我的身?体是属于我的,”谢不尘道,“我自?然要拿回?来?。” 说完,一人一兽安静片刻,紫微忽然抬起爪子拍了拍谢不尘的手。 “既然是这样,那我帮你。” 谢不尘讶异地看向趴在脚边的飞廉:“你?” “对啊,我——”紫微骄傲地昂起头,“上清宗的护山大阵只有本宗长老弟子才能够进去,若是其他人想进山门,是要宗门长老引进的。” “你现在这样,进不了山门的,”紫微拍拍自?己的肚皮,“我就不一样了,我有这个。” 明鸿仙尊得盘龙法印闪烁在紫微的肚皮上面。 “那个冷冰冰的仙尊说,有了这个,我不会被?陌生修士欺负,要是想回?上清宗,也可以直接进去。” “我现在可以变成?像呆呆那样的大灵兽,”紫微道,“只要你藏在我的身?体里面,就可以顺利进去啦!” 谢不尘抬手揉了揉紫微的脑袋:“这么?好心啊?” “当然!我是好灵兽,你是呆呆的主人和好朋友,”紫微道,“那就是我的好朋友!” “而且呆呆很想你,虽然它死了,我也想让你回?去看看它,我也有些想它了。” 谢不尘沉默一会儿,伸出双手把小小一只的飞廉抱起来?,放在怀里面。 两个人一起把那屉小笼包吃了,紫微满足地打了个饱嗝,窝在谢不尘怀里面睡着?了。 谢不尘一遍又?一遍地给它顺毛,而它无知?无觉,流着?哈喇子躺在谢不尘手里面。 “谢谢你。”谢不尘说,“陪了呆呆那么?久。” 见春阁那样寒冷,只有两只不会说话的白孔雀,一个冰冰冷冷的仙尊,和一具不会醒过来?的尸体。 灵兽也是有感?情的,十几?年的时间,它早就习惯身?边有一个小孩的陪伴。 更何况,修士的生命总是漫长的,他们能活到?几?百上千岁,甚至万岁,一个这样天赋异禀的孩子,肯定能活得很久。他们都相信可以陪伴对方走过漫长又?漫长的时光。 第45章 奈何,谁也没想到?,谢不尘死得那样早。早到?那样的年纪,对于几?百岁的灵兽来?说,只是个没长大的小孩。 渡劫那日挥手告别,他们都觉得和往常一样,只是短暂的分开。 没有谁会想到?最后会是生死两隔。 活了几?百年的灵兽怎么?也没有想到?,那样明媚善良,活泼可爱的孩子,竟然就这么?死了。 那个会给它编窝,织衣服,逗它玩的小孩子,在它漫长又?孤寂的生活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然后又?如流星转瞬即逝,消失不见。 它等了几?百年时间,没有等到?谢不尘再次睁眼?。 这几?百年对谢不尘来?说是一睁眼?,对它来?说却是日日夜夜,周而复始。 谢不尘摸了摸紫微顺滑的毛发,眨了眨酸涩的眼?睛。 滚烫的水滴落在紫微身?上,小灵兽动动身?体,朝谢不尘怀里面靠了靠。 第43章 夺回尸体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以如今谢不尘的状况来看,去到苍龙峰上十?有八九是逃不掉的,和羊入虎口差不多。 但是还是要去, 谢不尘想,大不了?死上边。 一人一兽准备了?两三天,谢不尘往自己身?上拍了?好几个隐匿身?形气?味的符咒,藏在了?紫微毛绒绒的肚子里面。 转换形态的飞廉变得十?分巨大, 足有一层楼高, 它扇动着一双翅膀, 从堂庭山侧峰进入上清宗。 期间还遇上了?不少认识紫微的宗门弟子,他们?看着灰扑扑的飞廉灵兽,嘴里道:“嘿呦,你怎么?回来了??” 紫微理直气?壮道:“回来看看仙尊啊。” 几名弟子便笑起来:“不会是在外?面饿肚子了?, 回来蹭饭吧!” 紫微闻言张开嘴吼了?这几名弟子一通,把他们?的头发全吹起来了?! 几名弟子敢怒不敢言,只能看着紫微趾高气?扬的走了?。 来到苍龙峰峰顶时?是正午时?分,谢不尘悄无?声?息地从紫微身?上跳下来,他并?不着急去抢自己的身?体, 而是先和紫微往梅林深处走去。 终年积雪的峰顶一年都处于冬日, 再?加上梅树有明鸿仙尊法力维持生机不断,这里一年四季都开有梅花。 熟悉的梅香萦绕在谢不尘鼻尖, 他伸出手拨开交映的枝条,很快在梅林深处看见了?一处坟冢。 坟冢建得很简单, 只是个小土包加上一块灵玉做的碑, 碑上刻着飞廉灵兽的样子,除此?之外?便什么?也没有。 坟前的空地倒是很干净,像是经常有人打扫 谢不尘在坟前半跪下来, 抬手轻轻摸了?摸玉石上面的呆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待上了?好一会儿。 而后谢不尘站起身?,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梅林。 梅林在见春阁外?,想要进见春阁就不那么?容易了?,这里禁制很多,谢不尘虽然熟悉绝大部分,但五百年过去,他也不知道鹤予怀有没有更改,或是加强这些禁制。 一旦触发禁制,事情就不好办了?。 隐匿身?形的符咒还起着作?用,谢不尘手中提着问道剑,绕至见春阁后面西南角的院墙外?。 谢不尘记得很清楚,这里是鹤予怀的居所。 也是整个见春阁禁制最为?薄弱的地方。 明鸿仙尊修为?高深法力强悍,灵流所到之处连半根草都不会放过,没有谁会胆大包天到来他的卧房找麻烦,因而鹤予怀便也没有在此?下什么?厉害的禁制。 反倒是原先谢不尘住的地方禁制森严。 半刻钟前谢不尘经过自己曾经住的地方,神识朝外?一探,只见数十?道禁制漂浮在卧房周围,有些甚至是谢不尘没见过的,那些禁制一道比一道狠厉,看得谢不尘额角直跳。 谢不尘握紧问道剑,火红色的灵流在手中浮动。 作?为?明鸿仙尊唯一一位弟子,他实在清楚这些禁制法阵的生门在什么?地方。 他如同?一只灵巧的灰燕,轻巧地躲过禁制,跃上了?院墙,落在了?鹤予怀寝屋外?的院子里面。 这里一切如常,同?五百年前没有什么?变化,冷清又寂寥,没什么?活气?。 谢不尘看了?眼院中摆着的日晷。 此?时?正是未时?二刻,一般这个时?辰,鹤予怀应当在讲演堂或是习法场……谢不尘记得自己还在苍龙峰时?,鹤予怀每日这个时?间都会去这两个地方,他说是掌门嘱咐的,让他指点宗门弟子。 他通常会在那里待到申时?。 所以自己只剩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了?。 谢不尘抹了?一把脸,深深吸了?一口气?,提着剑朝冰棺所在的地方赶去。 彼时?鹤予怀却没有如谢不尘所想去了?讲演堂和习法场。 他正坐在冰棺旁边,帮谢不尘的身?躯换衣服。 冰棺森寒,再?好的布料做的衣裳也抵不住冰棺的寒气?,没过多久就会变得僵硬。鹤予怀便时?时?帮谢不尘重新?换上柔软的衣衫。 谢不尘的身?躯还是少年身?形,算不上太厚实,甚至有些单薄,又因为?五百年前经脉断裂,被藏于冰棺不见天日所以显得极其苍白?,毫无?血色。乍一看过去像一张脆弱的白?纸,似乎一扯就会坏掉。 鹤予怀小心地将谢不尘的身?体扶起来,认真而专注地将谢不尘的上衣脱掉。 从远处看,鹤予怀和谢不尘光裸的上半身?贴得极其近,他雪白?的下巴抵着谢不尘乌黑的发顶,五指指尖抵着谢不尘的后心,谢不尘的身?体软绵绵地靠着他,额头靠着鹤予怀的胸膛,而谢不尘身?上的衣服已经滑落到腰际,露出一道极为?柔韧的腰身?。 眼见这一幕的谢不尘实打实的愣住了?。 这是要干什么?! 还没等谢不尘往后退,鹤予怀突然回过了?头,猛地看向谢不尘的方向:“谁在那里!!!” 与此?同?时?一道灵刃快如闪电朝着谢不尘而来! 谢不尘抬起问道剑格挡一击,但震荡的灵流飞速而至,瞬间将他隐匿身?形的符咒给打碎了?! 下一刻,明鸿仙尊瞬移至面前,五指成爪抓向这不速之客的脖颈! 谢不尘猛地闪躲,那只手从他脖子旁擦过,一道血痕瞬间显现?,谢不尘闷哼一声?,问道剑向上抬起,狠狠撞上了鹤予怀的山海剑,暴烈的灵流迸发而出,这具临时?找来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谢不尘只觉得浑身上下仿佛被来回碾过,喉咙一呛,嘴边就溢出来黑红的血。 疼,很疼。 他看向那具在冰棺中赤裸的身体。 事到如今,只能硬抢了?。 谢不尘虎口剧痛,险些脱力,口中的血喷出来,溅了?鹤予怀一身?。 鹤予怀一愣,他的动作?停滞一瞬,看着来人手中执着的长剑,眼睛倏然睁大。 他慌乱地收起剑要去扶谢不尘,后者却突然暴起,手中长剑出其不意地刺出,朝着鹤予怀的命门横斩过去! 谢不尘意在阻止鹤予怀的动作?,不让鹤予怀碰到自己,却没有料到鹤予怀没有躲。 他就像没看见那把剑一样,急着要将谢不尘抱起来,于是那把精绝无?比的上古法器承载着灵力,以锋利无?比的架势,瞬间横过鹤予怀的脖颈! 白?日下,一条血线迸飞而出,溅上雕花的窗棱,也同?样溅上谢不尘那张脸。 腥甜的味道让谢不尘瞳孔猛缩。 但他没有犹豫,也没有再?去看鹤予怀。他猛地推开鹤予怀,随即转过身?,冲到那冰棺前,拼着最后的力气?要去打开冰棺,可是那棺上布满禁制,问道剑往下砸也破不了?几道。 神魂剧痛之下,谢不尘的意识逐渐有些模糊,他看着自己的那冰冷的身?体,呛咳出好几口血,然后被鹤予怀从后背一把抱住了?。 谢不尘抽着气?,双眼猩红至极,他看了?那衣不蔽体的原身?一眼,感到一股难以言说的屈辱。 他怎么?能真的这样做呢? 谢不尘心如死水,他想一巴掌把自己扇到六合之外?,永远也不要醒过来,可是最后的力气?已经耗尽,他现?在连立刻去死都做不到了?,只能任由自己合上了?双眼。 “对不起,对不起,师父不知道……不知道是你……” 鹤予怀被问道剑割断了?喉咙,几乎发不出声?,他的声?音像是坏掉了?的箫,呕哑嘲哳难以入耳。 脖子处很痛,问道剑比起玄渊要凶狠百倍,鹤予怀的神魂也被划出一道伤痕。 “你想要回自己的身?体……”鹤予怀呛出一口血,“马上就能拿到了?。” 他脸色因为?失血而惨白?,从脖颈上溢出大片的血滴落在谢不尘身?上。 鹤予怀掐了?好几个清净诀,将谢不尘身?上的血迹清掉,淡金色的灵力覆盖在伤口上面,勉强止住了?汹涌而出的鲜血。 第46章 他把谢不尘抱起来,放在了?冰棺旁边的床上。 这张床是鹤予怀摆在这里的,他平日里并?不在卧房睡,而是在这里和这具没有生机的身?体待在一起。 尸体无?知无?觉,并?不需要人陪伴,是鹤予怀需要这具身?体在自己的身?边。 谢不尘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过来时?看见远处的天际火云如烧,红透半边天。 眼睛亮亮的飞廉灵兽站在自己胸口上,十?分兴奋道:“你醒啦!” 谢不尘一愣,几乎以为?自己是在五百年前,至于其余的一切,都只是他练完剑之后贪睡做的一场梦。 但很快,他就认出来,面前的灵兽并?不是呆呆,而是紫微。 他环顾四周,这间房子很熟悉,正是他在见春阁的卧房,里面的东西摆设和记忆里别无?二致,所有的一切都干净整洁。 谢不尘动了?动身?体,那些剧痛感都消失了?,浑身?经脉也都运转流畅,丹田也完好无?损,火红的灵根盘踞在身?体内,周身?的灵流庞大而强盛。 他回到自己的身?体里面了?。 谢不尘掀开被子,赤着脚下了?床,床边的梳妆台上摆着一面镜子。镜子里面,谢不尘看见自己的脸,和那两颗缀在眼下的小红痣。 脖子处的伤痕已经很淡了?,不知道是谁——好像也只能是鹤予怀了?,谢不尘想,给自己的脖子上套了?一个用蓝金布带所做的项圈,布带上以金线勾勒纹路,缀有珍珠,中间还挂着一块红玉。 谢不尘扯开这遮掩,拿起摆在案几上的问道剑,朝门口走去。 然而刚走到门口,迎面就撞上了?鹤予怀。 鹤予怀一身?回纹仙鹤宗服,脖子上缠绕着一圈又一圈绷带,目光落在谢不尘身?上。 “要走了??” “让开。”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鹤予怀温和的神情滞了?一瞬。 第44章 鹤予怀险些没能维持住自己的表情, 他顿了一会儿,轻声?道:“……你身体还没好全,先在?苍龙峰留几日吧。” “你睡了三天?, ”鹤予怀又?说,“我本想等你醒了就告诉掌门和你师妹霜玉你回来了,让他们带你在?上清宗逛逛。” 话音落下?,鹤予怀没有听到谢不尘的回答, 回应他的只有一阵难捱的沉默。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 ”鹤予怀开口呢, “我不会把你关起来,往后你想去哪就去哪,我不会拦你的。” 听到这话,谢不尘的眼珠子终于动了动, 说出的话却?让鹤予怀心底一寒:“仙长,你觉得我会信你吗?” 鹤予怀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但是失败了。 信任是一旦破坏了就难以建立的东西,他骗了小徒弟太多次, 谎言让他们之?间的联系崩裂成碎片, 已经难以恢复如?初。 鹤予怀道:“信不信在?你,我不知道, 如?果你实在?不相信我,我可以向天?道起誓……” “不用了, 仙长, ”谢不尘闭了闭眼,“到此为止吧。” 鹤予怀即将抬起的手一僵。 谢不尘说完提着剑,绕开鹤予怀, 朝见春阁的大门走去。 鹤予怀沉默着看谢不尘的背影。若是真的让谢不尘走出这一扇大门,他们或许今生今世都难有再见面的时候了。 谢不尘昏迷的这三日里?面,鹤予怀想了很多事?情。 想他和谢不尘那处心积虑的初遇,想那互相依偎着走过的十几年,又?想渡劫那日滚滚的天?雷和横过谢不尘脖颈之?后寸寸断裂的玄渊,想谢不尘错过的那五百年时光……想到最后,发现还是自己错得太多,错得太深,以致于时至今日,竟然想不出任何一个可以弥补过错,可以消除所有痼疾伤痛的办法。 他的徒弟不愿再认他这个师父,豁出命也想要逃离,那十几年里?面两个人所建立起来的信任、情谊,已经消失殆尽,留下?来的恐怕只有厌恶和憎恨。 鹤予怀坐在?谢不尘的床前。 他不是没有想过,就像杨云说的那样,像他之?前所做的那样,就这样放谢不尘离开好了。就当?做他们没有那十几年,当?做他们是陌生人,放谢不尘自由?。 但这样的念头,只是刚冒出来,鹤予怀就觉得痛苦。 他做不到,做不到真的放手。五百年没见的人此刻近在?眼前,要他怎样能够放手?他的小弟子如?今像是一点感情也没有留在?自己身上了,那他离开后会怎么样呢? 他会找另一个人吗?会爱上另一个人吗?会满心满眼都是另一个人吗?会像五百年前依偎在?自己膝头那样,依偎在?另一个人身上吗? 如?果爱上了,他们会干什么? 亲吻、拥抱、缠绵……或许还会一起造一个小屋子,养上几只谢不尘喜欢的灵兽,他们会睡在?一张床上,在?清晨时分一起醒过来,两个人依靠着亲昵对方,等到腻歪够了,就互相帮对方挽发,梳洗一番之?后,一起在?庭院里?面练剑。 会这样吗? 会的。 鹤予怀明白。 自己的徒弟爱一个人时,全身心都投到那个人身上,看人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一眨不眨都不带动弹,甚至只是牵个手都能开心一整天?。 他会把自己觉得好的东西都和心上人分享,怀里?面捧着,嘴上也要说着,话密得像是永远也说不完,说不累。 他会自以为藏得很好,实则那份爱慕和依恋从身体里?传出来,从眼睛里?溢出来,明显得不得了。 鹤予怀对此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因为他曾经……曾经就被谢不尘这样热忱的,小心的爱过。 一想到这,鹤予怀简直无法忍受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他不会愿意?谢不尘离开,更不能接受谢不尘会爱上另一个人。 可是如?果不愿意?,不接受……那能怎么办呢?鹤予怀唯一能想到的,只有把谢不尘拴在?自己身边,或是一寸不离地跟着,将所有可能都扼杀在?摇篮里?面。 但他的徒弟现如?今那样向往自由?,向往有朝一日能挣脱自己无时无刻的束缚。 谢不尘不会愿意?被自己困在?苍龙峰中,困在?掌心下?,鹤予怀想,不自由?,毋宁死,这样的反抗,谢不尘做得出来。 放走他,才是对他最好的行动。 他的徒弟值得拥有这世间最好的东西,他应当?有自己的选择,而不是被另外一个人裹挟着往前走去。 但这对鹤予怀来说是艰难的抉择。 道理明鸿仙尊都明白得很——他活了那么多年,有什么事?情是不明白的呢?只不过有时候是自己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放手罢了。 他坐在?床头思?索了很长时间,最终轻轻握住了谢不尘的手,做出了决定。 鹤予怀最终妥协了,他决定放谢不尘走。 但是在?那之?前,他希望小徒弟能够陪陪自己。一个月也好,半个月也罢……他不奢求其他东西了。 于是就在?谢不尘即将踏出大门的一瞬间,鹤予怀抬手起了法阵! 金色灵流构筑的屏障瞬间覆盖了整个见春阁! 谢不尘和屏障撞了个满怀,抬手按在?那无形的墙面上,猛地回头看向鹤予怀:“你不是说放我走吗?!” 鹤予怀的声?音此刻平稳至极:“我会放你走,但是不是现在?。” “不尘,在?苍龙峰陪陪师父吧,”鹤予怀道,“只要半个月就好。” 谢不尘感觉一股气从脚板底火急火燎往上涌:“陪?仙长要我如?何陪?” 他不由?得想起昏迷前的场景,想起在?识海中的亵玩:“像个无知无觉的娃娃一样任仙长折辱吗?” “…………”鹤予怀闻言顿了一瞬,“我不会那样对你,我只是,想让你在?苍龙峰待几日。” 紧接着,鹤予怀意?识到谢不尘误会了什么,又?开口解释:“那日,我只是想给你换一身衣服,冰棺寒气太盛,衣物?不过几日就会发硬,会不舒服。”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谢不尘,后者?显然并没有相信自己的话,只是沉默着与自己对视。 鹤予怀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你那么久没有回来了,就在?这里?小住几日,我不会对你怎么样,”良久,鹤予怀总算开口,“你就当?我们还是五百年前的师徒,安安心心在?这里?住几日,好不好?” 谢不尘的神?情未见有任何松动,但是眼眶已经微微泛红了,师徒二人在?庭院内对峙,目光在?半空中汇在?一起。 当?我们还是五百年前的师徒。 这句话听起来让人难过。 做五百年前的师徒。五百年前两个人是什么样的呢?师慈徒孝,相互依靠,谢不尘甚至还记得趴在?鹤予怀后背时的触感和温度,那些事?情仿佛仍就在?昨日,但其实已经过了很久。 第47章 那是已经回不去的时光。 谢不尘觉得双眼酸涩,喉咙处漫上一股铁锈味, “……师父,”谢不尘眨了眨眼,极力不让眼泪掉下?来,“我们回不去了,师父。” 鹤予怀的脊背颤了颤,他何尝不知道已经回不去了呢? 回头望,万事?已成定局,只能朝前看,摸着石头过河似的走下?去。 谢不尘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说不清楚为什么,也许是因为鹤予怀已经封了整个苍龙峰,硬碰硬讨不着好也出不去。 见春阁那间被封起来的卧房终于迎来了它的主?人,谢不尘打开房门,只见所有摆设一切如?旧,所有东西也都光洁如?新,连半点灰尘都看不见。 鹤予怀没能跟着谢不尘过来,他的徒弟说想自己静静,于是白衣仙尊愣神?一瞬,站在?原地没动,看着谢不尘走了。 屋子里?面很暖和,还烧着炭火——尽管回到身体之?后的谢不尘也并不怕冷。 怕冷的是十几岁时刚到苍龙峰的小谢不尘。 等修到筑基期,谢不尘就没再怕过了,但每逢冬日,卧房内还是会烧着热融融的炭。 谢不尘推开窗,坐在?藤椅上,窗外一片雪白,鹅毛般的大雪簌簌而落,积雪过重压弯了窗前树木的枯枝,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他少?时会在?窗前这片空地练剑。 谢不尘看了一会儿,余光瞥到雕花窗棱边上那明显的刻痕,刻痕旁边还写着年份。 那是少?年时,鹤予怀给自己量身量刻的。 他只觉得喉头一哽,缓缓站起身来去看那几道刻痕。 谢不尘仿佛看见了少?年时的自己,过生辰时穿着新衣裳,红着脸被师父拉到窗边。 没过一会儿,头顶传来一点触感,鹤予怀压平他的头发,用灵力在?窗棱边刻下?一道痕迹。 “长高了。” “又?长高了两寸多。” “今年没有去年能长……唔,不过,已经到师父下?巴了。” “再过两年,你就和师父一样高了。” “可是,”谢不尘说,“我想长得比师父高。” 鹤予怀摸摸他的脑袋:“那就多吃些,不要像猫一样,一顿就吃那么点。” 谢不尘重重点头。 虽然到最后……因为修炼太快,太早进了金丹期,所以最后他还是没有鹤予怀高,约莫矮了半寸,得稍稍踮起脚尖才能同鹤予怀平视。 不知道看了那刻痕多久,谢不尘终于在?风雪声?中回过神?,他鬼使神?差地靠近窗棱,抬手压平自己的头发,以灵力在?窗棱上划了一条印子。 那刻痕和原先十八岁鹤予怀刻上的交叠在?一起。 谢不尘转过身,定定地看着那两条不分你我的刻痕,眼眶有些酸涩。 滚烫的泪珠砸在?了他的脚边。 第45章 谢不尘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卧房内点起了明亮的烛火。 他呆愣片刻, 目光落在头顶的纱帐上。 直到紫微蹦到他的胸口上,他才堪堪回过神。 小?飞廉应是去洗了个?澡,全身上下都香喷喷的,谢不尘抬手摸它的鹿脑袋, 又捏捏它的小?爪子。 细长苍白的手指将紫微揉得?一脸满足。 “你要吃东西吗?”紫微抬爪指了指案几上的几碟小?菜和点心, “都是刚拿过来的。” 谢不尘摇摇头:“我不饿。” 见谢不尘要起身, 紫微从他胸口处跳下来,张开翅膀飞到案几上,张口就咬了一口甜糕。 “今天花神峰长老来看你了,”紫微边嚼边说, 声音含糊不清,“不过你没醒,她说明天再来见你……” 花神峰长老? 谢不尘骤然回头:“怎么不叫我?!” “仙尊见你睡了,没敢打扰嘛,”紫微用爪子刮了刮自己脸上的渣, “想?让你多休息会儿。” 谢不尘胸膛起伏片刻, 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坐在蒲团上,看着紫微吃得?肚子溜圆。小?灵兽吃完伸了个?懒腰, 谢不尘戳了戳它的肚子,后者滚了一圈, 气冲冲地咬谢不尘的衣角。 谢不尘看着它, 忍不住笑了。 少?年笑起来极漂亮,那张带着病态而苍白的脸衬得?那双眼睛如熟透的黑葡萄,映着烛火忽明忽灭的光, 眼底下的那两颗红痣也显得?极鲜妍,随着嘴角一起翘起来。 紫微看着这张脸,一时半会儿也忘了生气,牙也咬不下去了,不由?得?在心里嘀咕道:“长这么漂亮干什么?” 害得?它都咬不下去了! 谢不尘自然不知道小?灵兽心中?是怎么想?的,他站起身,随意从藤条编的柜子里面找出几件换洗衣裳,推开门朝见春阁的温泉走?去。 温泉在谢不尘住处对面,需得?穿过回廊,这期间还得?路过鹤予怀的房间。 走?近那间房时,窗内黑漆漆的,并没有人在。 谢不尘没有多想?,径直走?了过去。 温泉水热,并且是活水,谢不尘脱掉身上的衣衫,背后的铜镜映照出他那张光洁白皙的后背。 背后那扇肩胛骨如玉蝴蝶一般,沉进了水里面。 漆黑的长□□浮于水面,谢不尘只露出一双眼睛在水面。 烛火摇晃,谢不尘背对的铜镜闪了闪。 见春阁最高的台子上,鹤予怀身前一面水镜,映照出谢不尘的模样。 鹤予怀见此情景忍不住闭了闭眼,顺了顺自己略有紊乱的气息。 再睁眼时,他眼底已?经清明不少?,水镜中?谢不尘如游鱼一般在温泉中?晃荡,清波之下那具苍白而柔韧的身体若隐若现。 他这会儿倒是不会呛水了,鹤予怀想?,从前刚来苍龙峰时,一进温泉就被淹了去,吓得?拍着水面喊师父救命。 谢不尘泡了两刻钟的温泉,拿上衣服走?进屏风内,他先给自己掐了个?烘干诀,把湿淋淋贴在身上的黑发给弄干了,然后才穿衣裳。 洗完澡就要睡了,因而谢不尘并未束发,而是任由?那头青丝倾泻,他头发极长,一直落到膝弯处,且被养护得?很好,柔顺而靓丽。 谢不尘慢悠悠从回廊荡回自己的房间。 这时候时辰还早,再加上刚洗过澡,谢不尘还没什么睡意,于是就坐在蒲团上,将柜子里面那些旧物翻出来看看。 一箱子是宗门里的朋友送的礼物,一箱子是十几年来在上清宗得?的奖励,还有一箱子,是鹤予怀送给谢不尘的东西。 东西很多,但?被五百年前的少?年谢不尘分?门别类收拾得?清楚明白,谢不尘看了前两箱子,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打开了最后一箱。 鹤予怀送的东西有很多,因而这箱子是最大的一个?,谢不尘打开箱扣,咔哒一声,那些尘封于漫长岁月的旧物就全都显现在谢不尘眼前。 摆在最上面的是各式各样的发带玉冠和玉带钩,谢不尘将它们拿开,露出底下一对雕着白龙的玉镯,而后是些修炼心经,一条用红线串起来的银质平安锁,还有一对磨损得?看不清纹路的护腕,垫在最底下的则是好几套已?经穿不上的旧衣裳,以及近百封两人分?隔时相互来往的书信。 谢不尘一件件拿出来看过去,摸过去,等到拿出最后一件,他突然一愣。 好像少了一样东西。 谢不尘翻翻找找数了一遍,发现确实?是少?了。 少?了一块玉佩,那玉佩是自己十五六岁时,鹤予怀随手送给自己的,虽说并不是鹤予怀送给自己的第一件礼物,但因为鹤予怀说戴着好看,所以谢不尘一直随身佩戴,几乎没有摘下来过。 可能是天雷降下被劈碎了,谢不尘想?。 那块玉佩……谢不尘回忆着,似乎是金黄色的,若是在夜晚还会散发出一点荧光,那玉石经过精细的雕琢,几乎看不清原来的纹路走?势了,不过若是放在灯下,还是能隐约见到游蛇一般的玉痕………… 等等! 谢不尘瞳孔倏然缩至针尖般大小?,他猛地起身,从自己身上摸出来那块在归墟秘境中?拿到的留魂玉。 淡金色的玉石发出一点荧光,游蛇般的纹路天生地养。 谢不尘愣在当场。 记忆中?的场景在此刻也鲜明起来。 大雪纷飞,天地皆白,白衣仙尊立于梅树下,将玉佩系在少?年腰间。 少?年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明知故问:“是给我的吗?” “嗯,”仙尊轻点下巴,“送你,你戴着很好看。” 少?年昂起脑袋:“真的很好看吗?” 年长的仙尊似乎是被这样的孩子气逗笑了,点头道:“很好看,不骗你。” 谢不尘还记得?自己听完后扑进师父怀里面,脑袋贴着师父的胸膛,大声道:“谢谢师父!” 鹤予怀没说什么,只是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脑袋。 第48章 此后十几年,这块玉佩几乎一直待在谢不尘的身上,它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一块普通的,作为装饰的玉佩。 谢不尘感觉喉咙干涩,说不出话来。 这也就说得?通自己为什么会在五百年后莫名其妙地醒过来了。 他想?起刚醒时身处落雪剑里面,现在看来那并不是什么天赐的神迹。 自戕的那一刻,被浩瀚灵力?冲破的魂魄在瞬间被留魂玉收走?,那块玉在天雷震荡之下落入海底,也许是被妖兽或是灵兽吞食了,所以几百年来鹤予怀没能找到这块承载自己魂魄的玉石。 五百年后小?黑要给薛璧锻剑,意外得?到了这块玉石——或许这个?时候它已?经不是玉石的形态了,他们谁也不知道用的锻剑材料里面会藏有生魂,才会使?得?自己的魂魄落入剑中?。 更何?况,恰好他们住的地方?离自己殒命的望月洋如此相近,甚至在崇仁岛岸边还能看到鹤予怀的法阵残余。 如果真的是这样……谢不尘抽了一口气,捏紧了手中?的留魂玉,这个?时候也许不应说“如果”了。 所以为什么呢? 既然一开始就想?要杀了自己,为什么又在将留魂玉放在自己身上?他是无心还是有意? 鹤予怀一早就知道自己是他的情劫,却将留魂玉放在自己的身上,这自然不可能是无心之举,他早有预想?和谋划,这块玉是为了什么,简直显而易见。 他不想?让自己真的就这么死?去了,所以在自己身上加了这么一层保险。 想?到这,谢不尘突然觉得?可笑,十分?可笑。 “嗬……哈哈哈哈哈——” 谢不尘笑出了眼泪,那张漂亮的脸蛋上泪痕遍布,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来。 他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鹤予怀,笑得?腰都弯了下来,手中?玉石沾了眼泪,闪烁着莹莹微光。 好可怜啊,谢不尘想?,自己和鹤予怀,都好可怜。 下一刻他夺门而出! 门外风雪正盛,簌簌下落的白雪瞬间撒了谢不尘满身。 门外,鹤予怀正站在不远处,安静地望着谢不尘。 小?弟子霜华满身,满脸泪痕,微微张开的唇吐出一口氤氲的白气,看见自己的时候似乎吓了一跳,整个?人往后倒退了一步。 “怎么哭了……”鹤予怀眉毛抖了抖,被风雪吹得?发冷的指节僵硬着,他顿了片刻,没等到谢不尘的回答,不知想?起什么似地又开口道:“你不要误会,我只是路过,马上就走?。” 十分?拙劣的谎言,那雪已?经在肩膀上积了厚厚一层,鹤予怀站在这里已?经很久了。 谢不尘没有拆穿,脸上的泪水被冷风吹干,甚至在脸上结了一点细微的冰霜。他握着留魂玉的手捏紧又松开。 “师父……”谢不尘咧开嘴,露出一个?难看的笑,“你……” “早就后悔了啊。” 第46章 自那天晚上过后, 谢不尘没有?再和鹤予怀说上哪怕一句话。 他们如同住在一个屋檐底下的陌生人?,就算碰上了面,也?是相对无言。 但见春阁却因为谢不尘重新热闹了起来。紫微天天上蹿下跳在阁内乱逛, 上清宗不少峰主长老都来看谢不尘,连带着一些小弟子胆子都大了起来,跟在长辈后面要来看看传说中这位天赋世无其二的前辈长什么样。 而鹤予怀回绝了大部分人?,只让一些眼熟的小弟子进?门。 这些小孩见过谢不尘之后, 一致认为谢不尘长得是真?好看啊, 明鸿仙尊当初不会真?的是看脸收的徒吧? 见春阁内人?来人?往称得上络绎不绝。 还有?不少年轻的小辈想要谢不尘指点和切磋, 谢不尘来者?不拒,全都一一答应。 鹤予怀站在楼阁上,远远看着谢不尘让一只手,将修为压低和小辈切磋。 他穿一身?以云锦所制的玄衣, 上面以金线绣出暗纹,在天光之下流光溢彩,衣摆随着他出剑的动作翻飞翩跹,看起来干净利落又赏心悦目。 他以剑入道,师父是整个修真?界最好的剑修之一, 再加上他天赋极佳, 修炼又十?分刻苦,剑术自是佼佼, 即便?让一只手,压低修为, 也?能轻轻松松将对手掀翻。 果不其然, 十?招不到,那小辈已然落败,谢不尘收起手上那根普通的软剑, 蹲下身?将那小辈扶起来,一字一句和他掰扯修炼心经,说那小弟子出剑不稳,过于浮躁,是因为基础不牢,心经理解不到位。 等指导完小弟子,庭院大门忽然被推开,一名身?穿回纹仙鹤宗服的女子负剑进?了门,弯着眼道:“师兄!” 她身?后还跟着几个年龄相仿的宗门中人?。 鹤予怀认出来这几位都是当年谢不尘的好友,几个人?经常一起下山玩闹,还一起出门游历过。 他不在意这些人?,因此记不住他们的名字,只是听见谢不尘笑着叫他们方师兄,李师妹……一个个打?了招呼,几个人?先是笑作一团,不知是谁眼眶先红了,竟抱着谢不尘大哭起来。 那哭声震天撼地,像是要把?见春阁掀了。 谢不尘被几个人?扑了个满怀,仰倒在雪地里面,又被几个人?连忙拉起来。 八角亭下,胡不知走到鹤予怀身?后:“不想师弟竟然真?的将师侄的魂魄招回来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往下看:“这也?是好事一桩,几名师兄弟说,应当为此事庆祝一番。” “司礼长老已经备好了庆礼所需,”胡不知说,“只待你点头就好。” 鹤予怀的几乎入鬓的长眉往下压:“庆礼?” 他平日里本就严厉冷淡,眉头下压后更?是显出一股不好惹的气?势,胡不知讪讪一笑,没再说话。 但紧接着,鹤予怀冷笑了一声,语气?中带着讥讽的意味:“他们是真?心想办庆礼的么?” 胡不知哽了一瞬,没有?作答。那些长老心里打?着的小九九胡不知也?清楚。 他们自然不是真?心想要办庆礼的,庆礼说到底只是个幌子。 他早料到鹤予怀不会有?什么太好的反应。他这位鹤师弟年轻时与上清宗同辈中人?的关系大都不好,后来当了上清宗,乃至整个修真?界剑修第?一人?,也?没有?给那些人?好脸色过。 整个上清宗,除了谢不尘这个小弟子,也?就胡不知和自家女儿,再加上几名宗门内的前辈能和鹤予怀说上两句话。 也?因此多年来鹤予怀几乎没有?参加过任何宗门内的庆礼。 至于为何如此的原因胡不知也?略有?耳闻…… 他咳嗽一声,叹了一口气?:“那都是快八百年前的事情了,师弟何必一直计较?再说,他们也?早就想同师弟道歉和解,只不过一直没有?机会而已,眼下这不是正好有?个合适的时候……” 胡不知劝道:“何况宗门之间?也?应当团结一心才是啊!” “团结一心?”鹤予怀手压在剑柄上,眉目之间?冷冷的,像是覆上了一层霜,“别以为本尊不知道当年那么多个假徒弟是怎么上的苍龙峰。” “再有?,五百年前我道心毁后,他们难道忘记自己是怎么做了的吗?” 胡不知闻言又是一噎。 最后,胡不知讷讷道:“也?怪我当时闭关了。” 鹤予怀没有?接话,他只是看向底下和好友们闹成一团叙旧的谢不尘,轻轻合了一下眼皮,复又睁开。 “我早就同师兄说过不与他们计较这些事情,”良久,鹤予怀道,“所以他们也?别来我面前晃悠,师兄,你知道的,我不是个大度的人?。” 胡不知只好道:“师弟既不愿意,那不办就是了。” 庭院里面的说笑声传过来,鹤予怀的目光落在谢不尘身上。 几个人在院子里面打雪仗,除却谢不尘,其他都是几百岁的人?了,却依然如孩子一般玩闹。 谢不尘穿着一件带毛领的披风,头发束成一条飘逸的高马尾,笑吟吟躲过几个雪球,而后迅速蹲下身捡起一把冰凉的雪,在手中揉搓成圆,呼啦啦掷过去! 鹤予怀看着他们,忽然觉得很难受,连眼睛都变得酸涩起来。 这些人?里面,只有?谢不尘留在了二十?八岁。这些人?都度过了完完整整的五百年,他们去了仙门大比,探索了各种各样的秘境,在漫长的时间?里面上下求索,寻找自己的道路,他们交到了新的友人?,有?的还已经和良人?结为道侣………… 他们都有?丰富多彩的时光,看到了许多不一样的风景。 而谢不尘没有?,他醒来的那一瞬间?,五百年光阴在他身?上转瞬即逝,他什么都没有?感受到。 鹤予怀记得,从前谢不尘明明有?更?多的友人?,现如今只剩这寥寥几位了。 其余的人?,有?的也?许已经淡忘谢不尘这个人?,与他们之间?的情谊,有?的则已在修炼与修真?界的争斗中死去,回不来了。 第49章 谢不尘错过的,何止是时间?? 因为自己的一己私利,因为自己的自大狂妄,他一夕之间?什么都没有?了。 五百年后再醒过来,也?没有?过上安生的日子。 从自己见到他的第?一面开始,就没有?哪件事做的是对的。 自己招惹他,桎梏他,做尽了他讨厌的事情,让他陷进?惶恐不安悲戚难过的泥沼里面。 所以碰见自己的时候,他总是在掉眼泪,在难过。 所以怎样才能弥补呢?自己当初杀了谢不尘,一命还一命难道就能还清吗? 那其他的呢? 谢不尘丢的,不只是一条命啊。 思?及此,鹤予怀骤然感觉到疼,他下意识抬起手,触碰到了脖子上问道剑留下来的伤痕。 这疼痛针扎似的,绵密又让人?窒息,从心口漫出来,流转到四肢百骸。 世上不是什么错误都能够弥补得了的,而自己,看起来也?似乎并不值得原谅。 鹤予怀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 胡不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楼阁,此刻高台之上,只有?鹤予怀一个人?了。 白?雪簌簌下落,庭院里玩闹的人?还在打?雪仗,不知是谁扔错了位置,那雪球高高抛起,啪一声打?到了摆在八角亭边的花瓶! 砰—— 花瓶碎裂之声骤然响起,几个人?霎时抬头往声源处看。 只见亭台之上,明鸿仙尊像一樽冰雪雕刻而成的人?,正静静地望着他们。 而后他抬起手,碎成渣的白?瓷瓶残片从雪地里面旋飞而上,残片在灵力的黏合下重新变回了花瓶。 只是那瓶身?上已遍布裂痕——碎片即便?重新组合,也?回不到最初的模样了。 第47章 夜晚洗过澡, 谢不尘穿着白色的中衣坐在卧房的蒲团上。 外面?还在下雪,有雪花从没有关好的窗台上溜进来,很快就化?成了湿漉漉的水汽。 今天被砸碎又复原的那只花瓶被谢不尘带回了寝屋, 搁置在面?前?的案几?上,上面?的裂痕十分明显,显得?这只瓷瓶千疮百孔,很是可怜。 谢不尘出神地看着这只瓷瓶, 脑海中却是今日和从前?好友聊天时的话语。 “你死之后, 鹤师叔和疯了差不多, 宗门内派出十二位长老?合力才将?道心尽毁的他给?制住。” 胡霜玉的声音犹在耳边:“后来有不少想走捷径的人假扮你上山,无一例外都被师叔认出来杀掉了。” “你离开的这些年?,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你还有和你有关的事情,一是怕他难过, 二是怕他失控。” “后来我父亲一直想说服鹤师叔再收一个徒弟,但他一直不肯。” “如今你回来了,鹤师叔定然是十分高兴的。” 既然这么后悔,当初为什么还要杀了自己呢? ……说到?底,谢不尘苦笑一声, 还是证道相比于?自己更重?要罢了。 只不过鹤予怀曾经自信地认为他能够在证道的同时又能保住谢不尘。 所以他没有更改那个决定, 仍然将?剑指向了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徒弟。 等到?证道成功,他就将?留魂玉中徒弟的徒弟送入轮回, 去转世。 而飞升上界成神的仙人,有更强大的力量, 总能够达到?自己的目的, 总能够找到?谢不尘。 可惜………… 谢不尘抬手抚上瓷瓶的裂痕,自己没有给?鹤予怀这样一个机会。 说实在的,谢不尘从不怪鹤予怀想要飞升这件事情。 从他拜入上清宗, 进到?鹤予怀门下,他就知道自己的师父是当世第一人,是修真界最有可能飞升成神的修真者。 而修士莫不想要更近一层楼,筑基期的想要进到?金丹期,金丹期想要进到?化?神期,一个渡劫期的大能,想要飞升成神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少年?谢不尘因鹤予怀有实力飞升而骄傲,他尊敬爱戴自己的师父,尽管舍不得?师父离开,但如果师父飞升,整个上清宗最为鹤予怀开心的人就是谢不尘。 谢不尘受不了的,是鹤予怀骗自己,是鹤予怀天雷之下轻描淡写的一句,可以送你去轮回转世。 那样简单的一句话,伴随着长剑横过的破空声响,给?予谢不尘的却是莫大的打击。 自己只是一个物件,一个踏板,杀了还可以随意再送去轮回再找回来,这样命不由己,这样不被珍惜,几?乎让人随意玩弄的感觉让谢不尘感觉荒唐。 他从小被鹤予怀教导要自知自明自爱,要尊重?别人,要做如松竹般的君子、要光明磊落。 他说:“师父不求你有大作为,只愿你一生平安顺意,做个好人。” 他说:“苍龙峰冷清,多出去走走,交些朋友,不过交友也不要委屈自己,若是有人欺负你,就告诉师父,不要自己一个人憋在心里面?。” 他说:“修为要精进,书?也不能落下,你要多读一些书?,明了为人处事的道理。” 谢不尘记得?鹤予怀教他习字。 幼时偷看那些家境好的孩子学书?论道,他远远望着,也认得?几?个,但比起上清宗其他人,自然是远远不如,鹤予怀教他念书?,写字。 谢不尘记得?自己第一次坐在书?案前?,桌面?堪堪横在他的胸前?,穿着上清宗宗服的鹤予怀就站在他身?后,宽大的袖袍落在谢不尘的身?侧,带着一股冷冽的梅香。 他有些局促,有些不安,怕自己不认字,不会写,引得?师父不悦,惹师父嫌弃,于?是牙关是咬紧的,双手是颤抖的,笔尖上软毛沾着的墨水溅到?脸上,他抹了一把,在初晨的阳光底下成了一只脸蛋脏兮兮的小花猫,仰着头紧张又可怜兮兮地去看鹤予怀。 兴许是因为模样十足滑稽,鹤予怀看到?自己的仰头那一瞬就笑了。 “师父不要笑我。”谢不尘很委屈,随即就感觉身?后那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 鹤予怀的掌心扣着他的手背,带着他在宣纸上面?,一笔一划写字。 “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1] 谢不尘眼神一黯。 都说为人师长者当以身?作则,但鹤予怀教给?谢不尘的东西,他自己却没有做到?。 世人眼中端方自持,君子坦荡的明鸿仙尊,揭开面?纱却是一个不择手段,要徒弟祭天道以求飞升的人。 他亲自揭开自己的面?纱,对着的却是最亲近爱戴自己的徒弟。 谢不尘的指节颤了颤,眼皮耷拉下来。 记忆定格在这一刻,一阵笃笃笃的敲门声传过来,谢不尘回过神,看向略有震颤的卧房门,耳边传来鹤予怀的声音:“师……师父可以进来吗?” 他如今倒是知道保持距离守好礼数了。 虽说这举动在现今的谢不尘看起来实在有些惺惺作态。毕竟先前?他可是不打一声招呼就进入自己的识海,还强行和自己……做了那样的事情。 如今见春阁都是他的地盘,按照他的性子,竟然还知道敲门? 谢不尘心绪复杂,他下意识想将?那瓷瓶藏起来,然后又觉得?没什么必要,便?收回了自己的手,对着房门道:“我说不可以,你就会不进吗?” 这句话似乎是讥讽,由像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奈。 谢不尘看见窗纸外那抹灰色的人影动了动。 那抹颤动也只有一瞬间。 像是深沉平静的水面?掀起了一丝波澜,底下汹涌的波涛被压得?严严实实,露出一点又被收了回去。 “如果你不愿意,”鹤予怀的声音像是压在了水底,沉闷闷的透不过气来,“那便?算了,今夜好好休息吧。” 谢不尘安静地等鹤予怀说完话,外面?的风雪愈加大了起来,苍龙峰顶没有四季,一天有八个时辰都在飘雪。 那抹灰影却没有动弹,仍然留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谢不尘身?着上清宗的宗服,一头如锦缎般的长发?披散在地。 他的声音无波无澜,打在鹤予怀的心上:“进来吧。” 第48章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门?。 古朴的棋桌前?, 曾经的师徒二人面对面坐下。 棋盘上的棋子看似摆得颇为随意,并不是棋局,鹤予怀低头看了一眼, 发现黑白二子居然被人拼出一株梅花树来。 白子为花,黑子成枝。 还挺有意趣。 另一边,谢不尘嘴里衔着一根青碧色的发带,双臂从宽大的衣袍里面露出来, 像是从水波探出来的玉。 他动作有些笨拙, 勉强将那头又厚又长?的乌黑发丝拢起来, 一手?迅速取下发带,随便打了结固定住。 但?仍旧不算太稳,显得有些松垮,青丝坠成弧线, 虚虚搭在谢不尘颊边。 他头发自小是鹤予怀来束,那些纷繁复杂的发髻谢不尘一概不会,只会给自己扎马尾,但?就算只扎马尾,也扎得不好看。 第50章 不过谢不尘并不计较发髻好坏, 反正是把头发梳好, 只要不挡着脸就行。 那绑好的头发从柔顺地从颈侧落下来,他抬起头, 如墨玉般的双眼直视鹤予怀:“仙长?有什么?事吗?” 鹤予怀眼皮一垂,浅灰发白的眼睫细微地抖动了一会儿。 “没什么?事, 只是想?来看看你?。” 谢不尘闻言沉默了半晌, 随即又扬起一个笑?,语气却平淡如水:“那现在看完了吗?” 鹤予怀喉头一哽,他捡起一颗白子, 落在棋盘上。 “没有,”鹤予怀开口道,“没有看完。” “半个月要到了。” 两道声音在半空中撞在一起,鹤予怀胸膛起伏一瞬。 “你?说过的,半个月一到,你?放我走,”谢不尘轻笑?一声,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鹤予怀,“不会又要食言吧。” 鹤予怀将白棋攥进掌心?,指节用力到泛白。 “不会。”鹤予怀语气平静。 “嗬——”谢不尘低下头,只笑?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两个人陷入一阵令人窒息又悲哀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谢不尘率先抬起头,从袖子里面掏出来一个泛着淡淡金光的东西?。 那是一块蕴含着天地灵气的玉石。 鹤予怀看着那块玉石,实打实地愣了一下,耳边骤然响起谢不尘那道清澈如少年人般的嗓音。 “这个,还给你?。” 鹤予怀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全身的血都凉了。 他当然认得这个是什么?。 这是留魂玉,是鹤予怀当年鬼使神差给谢不尘留下的一个“保命符”。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那场天雷过后,鹤予怀翻遍整个望月洋,都没有找到 “当年,你?也送了我一块吧,不过……”谢不尘试图弯一弯眼角,露出个笑?,显出不在乎的模样,但?最后没成功,反而刚一开口眼尾就红了。 “不过,已经没有了,不见了。” 那块留魂玉或许已经溶解在了妖兽的内丹里面,或是嵌进了落雪剑里,不管是哪一种,都是回不来了,说没有了,不见了,倒也是实话实说。 谢不尘笑?得有些难看,嗓音却仍旧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小事:“这是我在归墟秘境拿到的,虽说不知道能不能比得上那一块……但?总归都是留魂玉。” 谢不尘道:“如今把它还给你?,从今往后,我们两不相欠了。” 鹤予怀的心?瞬间一紧,他下意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哑然无声片刻后,他最终伸手?接过了那块玉石。 谢不尘已经很累了,鹤予怀看得出来。他的徒弟已经在这漫长?的纠葛中被缠得喘不过气了。除却好友相聚时他眉眼间还能露出些许真心?实意的笑?意,其余时刻,尤其是和?自己待在一起时,他真的已经没有力气笑?了。 把人放走,也许真的是最好的选择了。 这样不上不下的纠缠着,他得不到谢不尘的心?,还会将从前?的恩情消耗殆尽。 倒不如……倒不如到此为止,还能在他心?里留下最后的体面。 “好。” 谢不尘听见鹤予怀的声音:“依你?所言,到此为止,两不相欠。” “明?日,我送你?下山。” 谢不尘看向鹤予怀,白衣仙尊语气急促,像是怕反悔一般,瞬间就把事情敲定了下来。 而后他匆匆起了身,打开房门?就踏进了雪地中,谢不尘随之起身,只见鹤予怀那仿佛薄雾一般看不分明?的背影。 冥冥之中,一切都在这个雪夜彻底结束了。 十几年师徒情分,渡劫之下的恩恩怨怨,还有那让人痛苦不堪的感情,似乎都终结在了那块被还回去的留魂玉上。 “砰——” 谢不尘微微抬手?,房门?瞬间合上了,他坐下来平复自己的心?绪,眼角余光瞥到了那棋盘,竟见棋盘上所拼的梅树下,竟多了一大一小一黑一白,用棋子拼出来的飞鸟。 他眼眶倏然一热,泪水在眼睛里面打了个转,又被硬生生憋了回去。 就算剥去那些爱恋,剥去师徒的身份,那十几年里共同?的生活,相互的依靠也不能够彻底抹除。 鹤予怀曾经是他唯一的家人。 是那短暂的,几十年人生里面,一想起来就会觉得安稳,觉得幸福的人,是觉得如果能遇见他,那么前十三年受的苦,也是可?以忍受的。 他们曾经就像这两只被拼出来的鸟儿一样,翅膀紧挨,前?额相贴。 谢不尘深吸一口气。 长?大了就不要哭了,再说这都是……过去的事而已。 谢不尘这样劝自己,可?是温热的眼泪还是夺眶而出。 他弯下身,伏案掩目,痛哭出声。 刚在外头蹭饭回来的小飞廉挥舞着双翅穿过回廊,只听见一阵压抑的,让它听起来无比难过的声响。 小灵兽心?一惊,连忙抬起自己的鸟爪子拍了拍门?,声音细细弱弱透过门?缝传进去。 “谢不尘……你?怎么?了啊?” 回应它的只有止不住的哭声。 不知过了多久,那沙哑压抑的哭声渐渐停下来了。 而后紫微听见棋盘被掀翻在地的声响,棋子嘈嘈切切落地,它猛地抬起头,只见窗中站起的修长?人影身形一顿,头微微低着,似乎是在看着那一地狼藉发愣。 过了好一会儿,那人影蹲下身,蜷缩在桌案旁,不动了。 那满地黑白棋子散落在一旁,谢不尘抱着自己的双腿,半张脸埋进锦缎里面,眼里还含着未褪的水光与血丝。 其实……… 谢不尘看着那散落棋子,苦笑?一声,明?白了一件事。 那十几年里面,就算有感情……就算是家人…… 自己自始至终,也没有被他坚定的选择过。 第49章 第二日清早, 谢不尘一早就起来收拾东西?准备下山。 但说?来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苍龙峰上都是旧物,谢不尘看着就觉得?难过, 一件也不想带走?。 最后只?收拾了两套换洗衣物,还拿上了那把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问道剑。 拾掇好东西?,谢不尘负剑出门,双手刚将门推开, 便见?鹤予怀孤身一人站在门外。 鹤予怀今日没穿白衫, 身上披了上清宗的宗服, 谢不尘的目光在那绣着回纹仙鹤的青衣上停顿一瞬。 他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听见?鹤予怀的声音:“走?吧,我送你下山。” 也许是雪声阻隔,那声音听起来很轻, 像是一片雪花落在冰面上。 苍龙峰顶的雪很厚,谢不尘踏出房门,跟在鹤予怀身后,踩进了雪地里面。 雪面露出他们两人的脚印,一深一浅, 亦步亦趋。 谢不尘回过头, 沉默地看着雪地上几乎交叠在一起的印记。 山门在堂庭山主峰沉孤山,而从苍龙峰到主峰, 要过悬在半空中的栈道,因为栈道上多栖流萤, 上清宗人便称这连接各峰的栈道为星桥。 可惜此时不是黑夜, 不然?就能见?到漫山流萤于?两山之?间?翩飞起舞,那是如星河落地一般的美景。谢不尘少时极爱看这般景象,还曾同几名好友彻夜不眠站在星桥之?上, 俯身让流萤停落在自己的掌心,发间?,乃至那把剑身如三尺寒冰一般冷锐的玄渊剑上。 深夜静谧,没有人说?话,耳边回响的是长风扫过层层草木激起的沙沙声,还有那一声声重叠在一起的鸟兽虫鸣。 谢不尘回忆着那时的景象,下意识伸出手。 他本是无意之?举,却不料青天白日之?下竟真有流萤自山间?倾泻而出! 若只?有一只?,倒不成气候,可成百成千只?一同飞跃而出,便汇聚成一道令人惊奇的光芒,璀璨夺目至极,谢不尘被这番景象惊得?微微睁大了双眼,紧接着,两三只?流萤落在他的手心,它们的尾腹一闪一闪的泛着微弱的光。 那微凉的触感,引得?谢不尘心尖不由发起颤来。 在他身前,鹤予怀的步伐和目光却没有为这让人惊异的景象而停留。 白衣仙尊仍然?朝前而去,如霜般雪白的眼睫微微垂着,手上淡金色的灵力转瞬即逝。 手中流萤没有停留很久,谢不尘看着它们张开翅膀飞往山间?,因此而震荡的心绪还没有平复下来,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嗓音。 “谢不尘!!!” 他抬眼向声源处望去,只?见?星桥对?面,几名好友正朝他招手。 “鹤师叔好。” 他们也没忘记和鹤予怀问好,只?是目光还一直落在谢不尘身上。 鹤予怀神色微动,朝几名后辈微微点了头。 他微微侧身,让这几名后辈去找谢不尘。 “这就要走?了?”胡霜玉身边的沈元攸最先开口,“好不容易才回来,怎么不多待几日?” 第51章 “想去外面看看,”谢不尘眉眼一弯,“五百年了,我好奇现在外面什么样。” 沈元攸闻言从袖中掏出一把符纸塞进谢不尘怀中:“可惜我还要教那几名不成器的弟子?,不能与你同去。” “这些给你,说?不定能用上。” 谢不尘细细看了那符纸一会儿:“画得?真好。” “那是!”沈元攸道,“不能给我师父丢脸啊!” 话音落下,谢不尘顿时想起当年在习法堂和沈元攸被他师父,上清宗齐云峰长老,宗内最好的符修越横前辈训哭的样子?,说?沈元攸比不上谢不尘之?类的话。 他依稀记得?这位长老和鹤予怀的关系不怎么样,两个人几乎没有在习法堂碰过面,因为这,沈元攸一开始并不和谢不尘交好,直到后来因为抓阄组队一同下山游历,才渐渐熟络起来。 不过,鹤予怀……其实和很多宗内长老都没有交集。 至少在小辈眼里确实是这样的。 耳边传来的声音打断谢不尘的思绪:“哪里用得?着你的符纸~” 说?话的是玉萝峰长老,当年在卧房藏酒的玉萝峰下大弟子?方若岑,他打趣道:“往日鹤师叔都跟着一块去的,什么魑魅魍魉能近谢师弟的身?” 走?在前头的鹤予怀身形微滞。 “…………”谢不尘本来弯起的嘴角紧抿放直。 “师……”谢不尘酝酿了好一会儿,最终开口道,“师父,不与我同去。” 话音落下,几人皆是一愣,目光不由得在谢不尘和鹤予怀之?间?来回扫了好几下。 他们都是有着几百年阅历的人,即便说?不上,也可称得?一句心如明镜,几个眼神之?间?就隐约明白这对师徒之间恐怕出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或许是吵架了吧,方若岑等人想,不过像他们这样亲密无间的师徒哪有隔夜的仇?估计鹤师叔说?两句软话,哄一哄就又和好如初了。 但气氛在当下还是略显怪异,方若岑打着哈哈讪笑两声,给自己找台阶:“也是,仙尊如今不比当年,还是要忙上许多的。” 剩下几人也连忙随声附和,只?有胡霜玉没有说?话。 她与谢不尘、鹤予怀是最为相熟的,也是几人之?中唯一知道谢不尘可能并不是鹤予怀招魂招回来的。自从猜到那日在飞舟上鹤予怀疯了一般冲出去是为了找谢不尘,她心中就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不该是这样的……胡霜玉再?明白不过,师兄从前依赖师叔,就像乳燕依赖自己的至亲,如果回来了,他怎么会不待在师叔身边? 怎么会让师叔发了疯一样出去找人? 而鹤师叔……胡霜玉想起幼时被胡不知抱着去找鹤予怀,看见?鹤予怀坐在藤椅上,怀里抱着因为练剑而累得?睡着的少年谢不尘。 那时鹤予怀的发丝还是黑的,长发垂在胸前,与谢不尘那头柔软的发丝不分彼此的交缠在一起。 向来冷酷寡言,不苟言笑的仙尊轻轻拍着徒儿的背,神色是胡霜玉几百年来唯一一次窥见?的柔和。 她不相信,这么在意自己徒儿,不惜耗费无数灵力招魂数百年的鹤予怀,会在徒儿回到苍龙峰甚至不满一月就放人下山,还是一个人下山。 这不对?,根本就不对?! 胡霜玉抬眼看向鹤予怀和谢不尘,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她还是没有说?出口。 这到底是他们之?间?的私事,自己也不好过问。 一行人一路行至山门。 从山门往下看,半山腰处云雾缭绕,白茫茫一片,翠绿的草木掩映在这一片雾茫中。 巍峨山门连接着万级长阶,谢不尘蓦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这山门时,是坐在呆呆身上,垂目往下看,那时,鹤予怀也同现在一般站在自己身后。 他说?:“进了山门,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而如今,谢不尘回过头,对?上了鹤予怀的目光,后者似乎是被谢不尘那澄明的双眼烫到了,瞳仁几不可察地抖着。 出了山门……谢不尘的胸口一松,眼尾稍稍翘起一个弧度。 自己无师,他亦无徒。 说?不清楚这一刻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谢不尘只?觉得?自己的心口空了一块,什么也没有了。 留下的窟窿血淋淋的,不知道是痛,还是痛快。 于?是最后,鹤予怀只?见?谢不尘粲然?一笑,像五百年前每一次出远门时回头和自己告别一样,嗓音清脆如雨落新?竹:“我走?了。” 只?是这一次,没有那句撒娇一般的“师父,回头见?”了。 没有了。 话音落下,谢不尘转身踏出山门。 那一瞬间?,鹤予怀只?觉得?识海中数道灵气剑气嘶吼着扭打在一起,丹田之?中灵气冲撞逆行,他胸中血气上涌,一口腥甜到让人恶心的血冲上喉咙,眼前的一切恍然?之?间?变成模糊不清的灰影,唯一的亮色,只?有那个离去的,安静的背影。 他下意识踏出一步去追逐那点亮光,心底响起一个熟悉至极却扭曲而阴暗的声音。 抓住他! 抓住他!!! 五百年了!!!那声音狞笑道,难道你舍得?这么放他走?吗?!! 你除了他还有什么?!你什么都没有!!! 他已经不爱你了!!!师徒之?情、恋慕之?心都没有了!!!他走?了就不会回来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快抓住他!!!把他带回苍龙峰,废掉他的修为,用锁链捆起来!让他哪里也去不了,只?能待在你身边……把他养在温室里面,把他驯养到离不开你,让他只?属于?你一个人,这样他就不会走?了!!! 鹤予怀的手在这无尽的声响中微微抬起一点,指尖泛起淡金色的光。 不会走?了!!!那声音欣喜若狂道,快去啊!快去啊!!! “啊!!!” 下一刻,识海中那道疯癫似魔的声音像是被掐住了命脉,尖叫一声后恨恨地收了声。 没有人发现,山门后高高在上的仙尊额间?闪过一道稍纵即逝的黑红印记。 鹤予怀心神俱痛,目光却逐渐清明,静静地追逐着那即将消失在云雾中的身影。 半刻后,那单薄瘦削的青年,彻底消失在那翠绿的山林之?中。 鹤予怀垂下眼,喉结一动。 那满口的血腥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 第50章 鹤予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苍龙峰。 明鸿仙尊难得有?这么浑浑噩噩的时候, 他向来是一个清醒的人——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清醒的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清醒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东西,清醒的知道?自己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但此时此刻, 他什么都?看不清了,曾经的“清醒”此刻化为锋利的刀刃,比最为精纯的灵力?和法器还要伤人,穿透他的胸膛, 让他喘不过气来。 刚一进门, 鹤予怀就扶住了桌案, 一头银白长?发倾泻而下,双目不知何时已赤红一片! 谢不尘离去的背影还历历在目,鹤予怀强压下动荡的心神,一口?血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咙处, 一个不慎就会喷出来。 偏偏那识海中?的心魔又阴魂不散地勾上来。 “你真的……愿意放他走吗?” 血腥味还弥漫在口?中?,鹤予怀微微蹙眉,没有?理?会识海中?那道?乱人心智的声音。 他抬起?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息自己身上那股即将从丹田处暴走而出的灵力?, 他额间又闪过那道?半节手指长?的黑红印记, 似乎正暗暗和他较劲。 淡金色的灵力?环绕在周身,鹤予怀堪堪维持住自己的神智, 他微微掀起?眼皮,那双仿佛含了血的眼睛散发的目光在接触到周身事物时停滞了片刻。 鹤予怀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言说的茫然。 他竟然走到徒弟……不, 现在或许不能称之为徒弟了。 他浑浑噩噩下居然来到了谢不尘的卧房。 但令鹤予怀茫然的, 并不是走到谢不尘卧房这件事情。 而是这间五百年?来被保存得十分?完好的房间,即便被人住上了半个月,即便那个人转头离开, 也什么都?没有?变。 所有?的物件都?安静地搁置在原处,一样也没有?少?。 暖黄的阳光自窗棱透进来,落在案几?上,笔架子上的毛笔都?是同样的制式,整整齐齐地列着,有?好些支的毛秃得厉害——少?年?谢不尘习字很勤快,再加上他历来勤俭,又十分?恋旧,所以毛笔并不常换,即便换了,也好生生地收在原处。 微风透进来,竹制的笔身碰撞在一起?,发出一点微不可查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然而这些比风声还要让人难以察觉的声响,却如?惊涛骇浪、九天?玄雷骤然袭来一般在鹤予怀耳中?炸起?! 第52章 鹤予怀的脸上划过一丝惊惶神色,与?此同时识海中?的声音嚣张地大笑起?来! “他什么也不要了,什么都?抛弃了……” “闭嘴!”鹤予怀忽地出声。 “……包括……” “闭嘴!!!” 鹤予怀声色俱厉,却仍然无法阻止那个声音幽幽地说出最后一个字。 “你。” 鹤予怀的神色扭曲了一瞬,下一刻识海中?又传来令人头痛欲裂的尖叫哭喊声,仿佛厉鬼哭嚎阴魂不散地萦绕在鹤予怀的耳旁。 “伪君子!” “疯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怯懦的……疯子!” 恨意滔天?的嗓音之中?,忽然传来一声小兽细细地叫唤声。 “仙尊?” 鹤予怀猛地回过头。 紫微被吓得后退了两步,它满脸惊恐地觑着鹤予怀的脸,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鹤予怀看着紫微那害怕到了极致的神情,话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好一会儿才?道?,“你怎么在这里?” 紫微这时候又委屈又害怕,小声抱怨道?:“我睡着了,他没叫我。” 鹤予怀愣了半刻,脑中?一片混乱。 为什么不叫……为什么? 鹤予怀的目光往下移,触到紫微身上那道?泛着金光的盘龙印记,他的目光瞬间被那道?印记烫得发疼。 是在害怕吗? 害怕被找到吗? 还是说……鹤予怀指节神经质地颤了颤。 只?是单纯的……厌恶自己呢? “仙尊,”紫微看着面前双眼通红,脸色青了又白的鹤予怀,害怕得全身发抖,“我……我也要下山了……” 它怕得要死,担心鹤予怀又像以前一样,不由分?说把它这无辜小兽抓回山顶死活不肯放,直到呆呆去世才?能下山。 虽说日子过得十分?滋润,可是它还是更爱游荡于山野之间,那白皑皑的山顶有?什么好看的! 现在呆呆早就死了,谢不尘也走了,他总不能还强留自己吧! 再想到鹤予怀爱安静就时不时给它下禁言咒,紫微就有?些恶寒。 话音落下好久,紫微都没能等到鹤予怀的回复,它战战兢兢地又等?了一会儿,见鹤予怀还是不说话,就弱弱开口?道?:“我走咯。” 语罢它赶紧张开自己的翅膀,想要飞出门,身后却传来鹤予怀如雪一般寒凉的声音:“等?一等?。” 紫微闻言一颗心差点停跳了,哭丧着一张鹿脸认命似地转过头:“好吧。” 鹤予怀抬起?手。 紫微忐忑地闭上鹿眼,却只?觉得周身一轻。 它讶异地睁开眼睛,只?见自己那毛绒绒腹部上的金色盘龙法印在逐渐消散。 淡金色的灵力?抽丝剥茧一般从小飞廉身上飞出来,萦绕在鹤予怀的指尖。 鹤予怀的声音沙哑模糊,仿佛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水雾。 “去找他吧,现在他不会落下你了。” 紫微拍拍自己的肚子,小飞廉生性单纯,没有?过多的想什么,只?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它立刻扇动着双翅朝外飞去。 只?是飞到一半,它还是忍不住回过了头,飞廉干净的鹿眼倒映着那孤单的,站在原地的身影。 不知为何,它忽然觉得鹤予怀有?些可怜。 这山里面又只?有?他一个人了,一个人待在山顶,多孤独,多无趣啊,更何况他一待就是几?十上百年?,如?果没有?人或者灵兽陪着,真的不会疯掉吗?真的不会想要有?人陪伴吗? 但很快,紫微就摇了摇自己的脑袋。 明鸿仙尊法力?高强,灵石多得数不胜数,要什么不是勾勾手的事情?哪里轮得到它觉得可怜,它还不如?可怜可怜自己呢。 思及此,紫微翅膀扇得更快了,加紧离开这冰雪覆盖几?乎没有?人气的山顶。 而在那卧房内,鹤予怀的身形微微一晃。 案几?边缘被一只?青筋凸起?,指节发白的手死死按住,下一刻,一口?鲜血溅在了地上。 第51章 下山的路, 谢不尘走?过很多次。 他踩着青石阶,石阶上生有青苔,旁边随风摇曳的草木沾着晨曦未消的露水, 显得青翠欲滴。 谢不尘环顾四周,只觉得五百年过去,这条山道的风景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变的只是在这山道上行进的身影罢了?。 才走?到半山腰,谢不尘腰间歪歪扭扭绣着根草的储物袋忽然晃动起来, 谢不尘赶紧捏住系绳, 从里面掏出来一张震颤不已的传音符。 符纸上闪着莹绿的光芒, 那?是薛璧的灵力环绕其中。 薛璧道:“我和小黑已经开着飞舟到山脚下等你了?。” “那?只鹰也接到飞舟上了?,”薛璧继续说,“就等你了?。” “多谢,”谢不尘对着传音符道, “我立刻就来。” 语毕他将?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竖起,红如火焰的灵力立刻悬于他的指尖,他低声默念了?两句引剑诀,负于身后的问道剑霎时?破空! 谢不尘纵身一跃,狂风吹满他的衣袍, 他十?分稳当地落在了?长剑上。 问道剑发出一阵嗡鸣, 随即如流星一般掠过半空,朝着山脚而去。 等剑身彻底稳当下来, 谢不尘干脆坐在了?剑上,长风卷起他几乎垂及脚踝的长发, 他舒了?一口气, 目光平静安然地望着远方。 重生至今,他还是第一次御剑飞行。 作为剑修,要学的第一课就是御剑飞行, 御剑飞行。谢不尘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御剑,是在十?三岁刚入筑基期的时?候。 他的第一把剑是上清宗所有剑修初学剑时?都有的桃木剑,唯一不同之处,大概是这把桃木剑不是宗门统一发放的,而是鹤予怀亲手刻出来的。 想?要御剑,第一步是感受剑的存在,谢不尘还记得那?时?鹤予怀带着他的手去抚剑,四溢的灵力在他掌心中汩汩流动,桃木剑随着灵流微微震颤,剑身极为明显的铮鸣。 “感受到了?吗?这就是你的剑。” 想?到这,谢不尘忽然摇了?摇自己的脑袋。 还是不要再想?以前的事情了?……他告诫自己,如果想?要忘掉,想?要放下,就不要再想?以前的事情了?。 不然不仅忘不掉,这些事情反而还会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回忆,变得愈加深刻。 御剑飞行让路途所费的时?间大大减少,不过半刻,谢不尘就已经到了?山脚下。问道剑立时?回到剑鞘里面,铮一声脆响,问道剑掩盖了?所有光华,又变成了?一把不起眼的,普普通通的剑。 不远处停滞的飞舟朴素而低调,薛璧穿一身青水般的衣裳,正立在甲板上朝谢不尘招手。谢不尘足尖轻点,衣袂翩跹,整个人如飞燕一般轻巧,不过两下就跃至飞舟上。 站在飞舟前的鹞鹰长啸一声,先是睨了?谢不尘一眼,然后状似不情不愿地低下头示意?谢不尘摸摸自己的脑袋。 “久等了?,”谢不尘一边摸一边环顾一周,有些好奇道,“小黑呢?” “我在这里。”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谢不尘闻声望去,目光触到薛璧的颈项,那?瓷白的皮肤上箍着一道黑色的项圈。 薛璧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指弹了?弹项圈,温声细语地解释道:“他非要……我也没办法?,又摘不下来……” “为什么要摘,”小黑闻言十?分理直气壮道:“这可是命门,我待在这里不好吗?” “好好好,”薛璧连忙敷衍道,“你待在哪都行。” 谢不尘闻言忍不住打趣道:“真是缠人得紧啊。” 薛璧耳尖红了?一点,忍不住用手掐了?那?项圈一下,小声说:“都能变成人了?还缠着不放。” 黑色项圈顿时?安静如鸡,当做听不到。 很快,飞舟在符纸和灵力的加持下启动了?,朝着天际而去,谢不尘倚在栏边看风景,没有注意?到远处一个硕大的身影正扑棱扑棱朝着飞舟赶来! “谢不尘!!!” 中气十?足的声音带着巨大的声浪,连带着飞舟都震荡了?一瞬,被叫唤的人猛然回过头,只见?一个圆滚滚的大雪球从空中直朝着谢不尘撞过来! 谢不尘愣了?一瞬,手上的灵力却已经下意?识聚拢而出,下一刻,那?圆滚滚的飞球就被浩瀚的火红灵流给稳稳托住。 紫微在灵流里面打个滚,岔开四条腿变回了?小飞廉,了?无生趣道:“差点就能撞飞你了?。” 谢不尘:“…………” 那?句“为什么”还没问出来,小飞廉已经站起来挠谢不尘的头发了?。 “大坏蛋!为什么不叫我呀!” 谢不尘两指捏住紫微的后颈,把小灵兽捏起来和自己对视。 第53章 后者张牙舞爪要谢不尘给自己一个解释。 谢不尘苦笑一声,十?分抱歉地给紫微顺毛。 “……带上你,不太?方便,”谢不尘委婉道,“况且,他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紫微哼了?一声,大摇大摆地从谢不尘掌心跳下来,鹿脑袋一歪不理人了?。 谢不尘却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又把小灵兽托起来,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目光有些凝滞。 良久,他低声道:“你身上的法?印……” “消掉了?,”紫微拍拍自己圆滚滚的肚皮,有点可惜,“以后不能进上清宗蹭饭了?。” 谢不尘闻言沉默半晌,他张口想?要说话,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最后只是摸了?摸紫微毛绒绒的脑袋。 白玉城离望月洋算不得特别远,用飞舟约莫三四日就可到崇仁岛,如今已是秋日,夜晚十?分凉爽,谢不尘坐在甲板上,身后两只灵兽挤在一起,成了?巨大的靠垫,毛多还暖和。 谢不尘睡他们身上看星星,看够了?就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身旁有些动静,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薛璧大马金刀地坐在了?他的旁边,言简意?赅地打招呼,语气是生拉硬拽的温柔:“谢兄。” 谢不尘:“…………” “有没有人和你说过,”谢不尘看着面前的人,“你装怀雪装得不像……” 小黑:“…………” 他倔强地梗着脖子,嘴硬道:“没有,还有,你好无趣。” 谢不尘闻言眼角一弯,随口问:“怀雪呢?” “在洗澡,”小黑说,“他洗澡不让我和他待着。” 谢不尘又随口顺着往下问:“为什么。” 小黑语气冷酷:“他说我不老实。” 谢不尘:“…………噗” 他就多余问这一嘴。 “其实我没想?到,”小黑一本?正经,“你还能从苍龙峰下来。” 谢不尘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两颗灵石抛着玩,闻言他动作一顿,看向小黑:“为什么?” “明鸿仙尊看着不像宽宏大量,愿意?放手的好人,”小黑实话实说,“所以我和怀雪知?道能去接你时?,都很惊讶。” “说起来,”小□□,“若我是他,因?一己私欲杀掉了?自己的心上人,还后悔了?,恐怕这时?候心魔已经将?神智吞噬得差不多了?。” 谢不尘闻言一时?无话,最后只道:“以明鸿仙尊心志之坚定,不会生心魔吧,恐怕恶念刚生,就被斩断了?。” “说不准,”恶念本?人开口道,“他能算出情劫何在,收情劫为徒,做出即便对情劫生了?感情还是毫不犹豫杀掉这种?事情,就足以说明他的欲大于他的心。” “欲大于心,恶念就不会被轻易斩断,反而如野草源源不断,烧不尽,斩不绝,”小黑一笑,“我就是这样活下来的。” 谢不尘哑然,竟觉得小黑说的不无道理。 但这些……谢不尘闭了?闭眼,好像也不是自己该管的事情了?。 他直起身,他一边拍拍自己身上的羽毛,一边看见?小黑忽然又化?为了?一团雾气。那?雾气缭绕一会儿,缠绕到了?来人指尖上。 薛璧刚洗完澡,穿着一身碧色的衣衫,身上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汽。 他有些嫌弃地戳戳那?团黑雾,小声道:“你就不能独立行走?吗?” 黑雾当做听不见?,又化?为项圈套在了?薛璧的颈上。他享受这样的感觉,因?为可以听到薛璧经络颤动的声音。 薛璧在谢不尘身旁坐下,前者叹了?一口气,对谢不尘道:“离开了?,就忘掉吧。” “嗯,”谢不尘轻声应道,“会慢慢忘掉的。” 那?些爱呀恨呀,都会慢慢忘掉的。 “要是实在忘不掉,我就把记忆封起来,”谢不尘玩笑道,“这样不想?忘也得忘了?。” 薛璧有些无奈:“哪有封印记忆的法?阵用在自己身上的。” “谢兄,要放下只能是真正放下,”薛璧语重心长,“封印自己的记忆让自己放下,那?是下下策,骗自己呢。” 谢不尘没有说话,末了?也叹口气:“唉,被你看穿了?。” 说完他站起身,不想?在这件事上再说下去了?,于是便对薛璧眨眨眼:“好啦好啦,天晚了?,我们都回去睡吧。” 谢不尘伸了?个懒腰,眼角余光不经意?间一瞥,似乎捕捉到了?远处有一道白色的虚影,他猛地转过头,朝那?虚影的方向看去。 只见?皎皎月华之下,群山之间夹杂着一点白。 那?只是一丛白色的秋海棠罢了?。 第52章 明鸿仙尊又要闭关了。 这?是最近上?清宗内众人都觉得惊奇的?一个消息, 惊奇的?不是闭关这?件事,而是他闭关的?时间。 以明鸿仙尊的?修为?,若是闭关悟道动辄就要几十上?百年。 但从掌门那听来的?消息, 此次明鸿仙尊只闭关三年。 三年这?个闭关时间十足微妙,对于渡劫期修为?的?修士来说,除开天赋异禀,否则很难悟出什么来。 但若只是轻伤修养, 也只需闭关十几日?——修为?高的?连十几日?也用不上?, 因此上?清宗众弟子?不由?得在私底下猜测明鸿仙尊该不是受了什么重?伤吧。 毕竟若是受到重?创难以自愈, 通常就需要闭关几年修养。 不过猜测总归只是猜测,是真是假难以定夺,但也没有小弟子?敢去问这?件事情,一是惧于明鸿仙尊的?威慑力, 二是他们巴不得明鸿仙尊闭关,这?样他就不会来习法堂教习……也不会去兼任执法台长老了。 虽说这?两样都是掌门亲自求来的?,不少年轻长老也说明鸿仙尊是不可多得的?司学,但怕就是怕,没有小修士乐意上?他的?课……毕竟实在是太过严厉吓人了。 这?群少年们还?在私下里偷偷讨论过, 那二十八岁登顶化神?的?天才青年谢不尘, 平日?里到底要怎么在苍龙峰生?活。 真的?不会害怕讨厌这?种严厉古板无趣还?冷淡的?人吗? 言归正传,对于明鸿仙尊闭关一事, 弟子?之间好?奇也就罢了。上?清宗七十二峰长老也对此事一头雾水,有几位还?在私底下去问掌门胡不知, 企图知道一点内情。 可惜的?是, 胡不知也不知道鹤予怀是怎么回?事,突然就宣布了闭关,他曾旁敲侧听问过鹤予怀, 是不是因为?旧伤复发?所?以才要闭关,还?打探过谢不尘和鹤予怀之间是怎么回?事。 结果来回?试探了一番,鹤予怀只说是自己想要静心,再?加上?闭关没办法陪伴弟子?,所?以让谢不尘下山去找友人,五百年过去,修真界四处变化,正好?可以四处逛逛。 胡不知见问不出什么,也只好?算了,但他还?是希望鹤予怀别?那么早闭关。 “再?过九个月就是昆仑论道会,”胡不知道,“我知道你一旦闭关不到时日?绝不会再?出来了,不如等过完论道会再?闭关吧。” “再?者平日?里也没有人能打扰你,不闭关也可以静心。” 若说仙门大比是各仙门的?青年才俊们比试,那昆仑论道会就是所?有仙门外加散修之中修为?最为?佼佼的?修士坐而论道。 论道会将会按宗门和个人实力评出两榜,一为?天机榜,评各大宗门,榜首将为?下一个百年纪年,前五能进入昆仑墟探秘;另一个榜则为?群英榜,评的?就是修士了,群英榜前百也可进入昆仑墟探秘……当然若能坐上?榜首之位,也是美事一桩,不仅声名远扬,还?有大批灵石灵宝可拿。 昆仑论道会,百年一开,鹤予怀修炼八百多年,有五次登上?群英榜首。其余三次,一次是因为?年纪小,并未参加,一次是因为?修为?不够,差了榜首两个大境界,惜败榜首,还?有一次是渡劫失败,身受重?伤,未能参加。 鹤予怀的?实力摆在那里,更何况这?是关于宗门之间的?大事,胡不知自然希望他能推迟闭关,先?把昆仑论道会参加了。 但鹤予怀并不愿去。 消息传开,长老们一片哗然。 “静心?为?了这?师叔竟连论道会都不愿去了?” 听到师父越横的?话,沈元攸道:“真是奇怪……难道是因为?和谢师弟吵架了?” 越横皱起眉:“这?和谢不尘有什么关系。” “那日?我和几个朋友去送谢师弟下山,”沈元攸解释道,“他们两个人看着很不对劲,我们都猜他们是吵架了,也许鹤师叔伤心着呢,所?以想要静心。” “吵架?”越横眉头一跳,“他会和他徒弟吵架?” “你们猜错了吧,”越横说,“他宝贝他徒弟像宝贝自己的?眼珠子?。” 第54章 说到这?越横就冷哼一声:“怕谁欺负去似的?。” 说到这?,越横语气有些微妙:“为?师之前就说过你少和他来往,不然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怎么会,”沈元攸道,“师父,谢师弟是个顶好?的?人,尊师敬长,爱幼护兽,他可不干什么坏事。” 沈元攸记得从前和谢不尘一起出门,那山野里面天生?地养的?灵兽,生?性敏锐,对于危险的?气息十分敏感,都是很难亲人的?家伙。 但它们都乐意亲近谢不尘,这?足以证明谢不尘是个极好亲近的和善修士,若不是形式所?需或是被逼急了,根本就不可能干杀人越货的事情。 越横心说谢不尘不干,他师父可不是个善茬,阴沟里面爬出来的?老鼠,手上沾的人命可不少,动起手来狠得要死。 只不过这?话越横是不会对着沈元攸说的?。 他只是冷哼一声:“他倒是命好?,有个好?徒弟。” 沈元攸闻言讪讪一笑。 他本人资质其实算得上?不错,但放在谢不尘面前明显不够看,宗门内比试总是被谢不尘压上?一头。 师父越横因此十分不悦,还?曾因此罚过沈元攸几次。 沈元攸起初又委屈又嫉妒,还?曾因此疏远过谢不尘很长一段时间。 不过后来他就释怀了……因为?谢不尘在那一辈是无差别?压所?有人一头,天赋和实力都遥遥领先?,想超过那是天方夜谭。 倒不如安心修炼,提升自己,超越自己。 可惜自家师父并不这?么想,沈元攸也懒得争辩什么……师徒之间没必要计较这?些事情。 也不知谢师弟下山后过得怎么样了,沈元攸叹口气,也不来个信和他们说说到哪了。 此时的?谢不尘已经到了崇仁岛。 鹊山脚下一如往昔,山上?则枫叶如火烧般红,洋洋洒洒铺了半座山。 谢不尘在院子?里面坐着,见到了许久没见到的?蛇鲸和迎风乱舞的?食人花们。 食人花吃着谢不尘的?头发?,紫微和鹞鹰正费劲地用鸟爪子?扒拉食人花的?嘴,让它赶紧把谢不尘的?头发?吐出来。 蛇鲸欢快的?喷水,把谢不尘刚起火的?火堆子?给喷灭了。 谢不尘:“…………” 他阴恻恻地看了那准备拿来烤点东西的?火堆,再?阴恻恻地看一眼蛇鲸:“有点想吃烤鱼了……” 接着又回?头看了一眼还?在咬他的?大嘴花:“来点蔬菜也不错。” 蛇鲸默默沉入水底,食人花松开大嘴,将脑袋朝向太阳,叶子?也一动不动了。 待在薛璧头上?充当黑木簪的?小黑眼见此景不客气地笑了,犀利点评道:“欺软怕硬啊。” 薛璧徐徐走过来坐在谢不尘身边,这?些精怪灵兽就更不敢动了,一个个事不关己的?模样。 “今早见你放飞了木鸽,”薛璧往重?新燃气的?火堆里扔了一根柴,“是给上?清宗去信吗?” “嗯,”谢不尘点点头,“说好?了到地方要给他们报平安。” “怎么不用通音符?” 谢不尘张了张口,轻声道:“习惯了……毕竟这?也不是什么急事。” 修真界修士们并不常写信,毕竟通音符很方便,木鸽也只有没有灵力或是灵力低微的?人使用,谢不尘也一样。 毕竟若是写信,流转的?时间太长了,一只木鸽若是从崇仁岛跨海越山去到上?清宗,得要七日?时间。 但若是给交好?的?友人或是……心上?人传些不甚重?要紧急的?消息或是日?常见闻感想乃至问好?,谢不尘便爱用纸笔写下来用木鸽传递。 因为?谢不尘觉得一笔一划写下来,感觉比用嘴说要来得珍重?。 这?习惯还?是鹤予怀给他养出来的?。 那十几年里面鹤予怀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能在谢不尘身边,尤其是刚进门的?那两年,鹤予怀出门游历或是寻宝,因为?去的?地方都太过危险,实在不适合把年纪小身体弱的?小弟子?带在身边。 于是谢不尘晚上?会窝在毛绒绒的?飞廉肚皮上?,用通音符和远在异乡的?师父说几句话,小大人似地要师父注意身体。 不过少年人贪睡,他白日?里练剑又练得累,经常没说几句话就在鹤予怀的?声音里面睡着了。 等到第二天醒过来,有时候就会见有一只木鸽停落在窗边。 那是鹤予怀写给谢不尘的?信,里面有各地见闻,有未尽之言,有时候还?会夹杂一点乱七八遭的?小礼物。 比如说无尽海的?千年蚌珠,死灵山里面能开出黑羽毛花,十分稀有的?玉藤草籽,乃至一些没见过的?小糕点,以灵力维持了新鲜,什么味道都有,但没有难吃的?味道,全是谢不尘能接受和喜欢的?。 所?以后来谢不尘也爱这?样干,出门游历就给师父写信,说见闻感想,再?附带一些没头没脑的?小玩意儿。 鹤予怀偶尔会给他回?信,殷殷叮嘱他千分万分。 而如今这?只木鸽,不再?是寄给鹤予怀的?了。 它走了几日?,终于在一个寒凉的?夜晚飞到了上?清宗。 只是没等它飞到正确的?地方,就被一抹淡金色的?灵力截停。 木鸽在半空中落下,跌在白衣人手里面,月华如水照亮他的?银发?,那木鸽的?腹部被拆开,信件被拿出来看了半晌。 而后,那封信被重?新推回?了原位。 第53章 鹊山脚下的?日子算得上安稳又平静。 这大概可以归功于问道剑在谢不尘身上的?消息并没有被他人知晓, 因?而没有修士过来找麻烦。 杀人夺宝的?事情,在修真界,实在是太常见了。 谢不尘在薛璧家中住了几日, 便?执意要搬走了。 他实在不好意思一直住在好友家里面,那样实在过于叨扰了。 但人总得有个落脚地,谢不尘便?着手给自己?搭屋子。 灵力丰沛,修为高?超者, 移山填海亦不在话下, 修个屋子对于身处化神境的?谢不尘来说也只是小事一桩。 屋子选址就在薛璧家旁边, 谢不尘花了三四天时间,给自己?造了两层楼的?竹屋,还开辟了前后院。 那制式极像他在见春阁住的?小院。 一开始,谢不尘还没发觉, 直到紫微歪着鹿脑袋,看了那两层楼的?竹屋好一会儿,结结巴巴问谢不尘:“你这屋子,照着见春阁你住的?小院搭的?啊?” 它拍拍廊上刻着的?回纹和梅花印记,啧了一声?道:“连纹路都?一样呢。” 谢不尘盯着那纹路愣了半刻, 被灵力牵系着缠在一起的?竹条因?为他一时愣神而崩散, 哗啦啦落了一地。 声?响惊动他的?思绪,他猛地回过神, 又用灵力重?新将那些竹条缠绕起来。 “没有照着做,可能是之前住习惯了, ”谢不尘轻声?开口, “下意识就做成这个样子。” “不喜欢吗?” 谢不尘一边说,一边将编好的?竹鸟窝放在前院那颗巨大的?古榕树上,又往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棉絮。 “不喜欢的?话, 我换一个,刻勾云纹怎么样?” 紫微四只爪子再地上扒拉,鹿角顶着地上的?草摩擦,嘴里嘟嘟嚷嚷道:“勾云纹什么样?” 它是只不爱学习的?兽,只被鹤予怀逼着识了几个字,对于什么什么纹都?是名字对不上纹样的?。 谢不尘灵力一动,空中出现一个圆环,环内有四个相?连对称的?云形。 “这个。” 紫微用鸟爪子扒拉了两下还在痒的?鹿角,看着那云纹摇头晃脑道:“这不还是见春阁里常用的?纹路,明?鸿仙尊书房里全都?是。” 谢不尘:“…………” 谢不尘手一挥,那勾云纹又瞬间消失。 “不过你们人喜欢的?装饰纹路也就那几种吧。” “而且没事啦,虽然我被关在见春阁里面好久,但是并不讨厌那里,”紫微戳戳那纹路,昂着鹿脑袋继续道,“那里确实是个很漂亮的?地方。” 小灵兽的?夸奖很直白?:“很好看舒服的?大房子,你们人肯定都?爱住那样的?地方。” 谢不尘闻言没有回话,手上的?灵力继续牵引缠绕着竹条,很快就又编出一个竹窝来。 显而易见,树上的?是鸟窝,这个就是小飞廉睡觉的?地方了。 不等?谢不尘给紫微安排,它猛地晃动起翅膀来,张开嘴一把叼住自己?的?小窝,往房子里面飞了。 它才不要和那只爱早起吃鱼的?笨鹰一样睡外面! 等?房子全部搭好,谢不尘请薛璧和小黑来家里面做客。 两个人浩浩荡荡的?来了,还把家里面那些爱和谢不尘玩的?灵物一块带过来了。 第55章 小院里面热热闹闹的,谢不尘给鹞鹰和紫微烤鱼,薛璧坐在他旁边,轻声细语地和谢不尘聊天,偶尔还会讨论一些修炼事宜。 小黑难得没贴在薛璧身上,他化作了人形,坐在谢不尘和薛璧对面。 说实话,他变成人了,谢不尘一开始还有点不习惯。 因为小黑真的和薛璧一模一样,从头发的颜色,挽发的样式,身形的大小,穿的衣裳,乃至于眼角的弧度,说话的音色,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若是单独面对其中一个还好,但如今旁边待上一个,面前又坐着一个,如同双生子一般,谢不尘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就有点晃神。 但好在小黑装薛璧确实装得不像,一身邪气外溢,万万没有薛璧那温润如玉好相与的样子。 谢不尘多和他们同时说几句话,很快就习惯了。 小黑倒了酒在碗中,分别递给薛璧和谢不尘,递给谢不尘时,他犹豫片刻,问:“你会喝酒吗?” “会一点?”谢不尘嘴上这么说着,手已经将酒接过来了。 “……会一点的话,还是别……” 没等小黑劝阻,谢不尘已经仰头将那碗酒喝干净了! 那酒极烈极辣,一口下肚从舌根到五脏都烧了起来,谢不尘眼中不由得被这烈酒激起了点水光。 他被辣得咳嗽了两声,整张脸都返红,火光和酒气沾染下,双眼下的那两颗痣像是明艳桃花里一的点水墨,漂亮得惊人。 “这酒埋了近百年,又放了许多药草制成,”薛璧给谢不尘拿了一块甜糕,“很烈的,你得慢慢喝,不能喝太急。” “这…………”谢不尘将碗放下,又转头去看薛璧,十分震惊地问,“你能喝?” 这酒烈得像是热刀子插喉咙,薛璧竟然能喝得下去? 薛璧轻轻点头:“我能喝的。” 小黑在旁边补充道:“他喝这个壮胆。” “啊?”谢不尘一碗下去已经有点醉意了,他扶着有些晕乎的脑袋,声音有些含糊,“壮……壮胆?” “可为什么……要壮胆?” “又不干什么危险的事……咳咳……如今饮酒,不应是兴至而为,或者……”谢不尘喉结滚了滚,“借酒消愁……” 小黑摇了摇头,有理有据地解释道:“因为他觉得我很可怕很危险啊,特别是晚上,所以他要壮胆。” 谢不尘:“?” 那边薛璧放下酒碗,瞪了小黑一眼。 壮不壮胆的谢不尘已经没心思纠结了,他把酒碗往小黑面前一推,低声道:“再给我倒一碗吧。” 小黑看了看薛璧。 薛璧轻点下巴:“给他倒吧。” 小黑依言又给谢不尘倒了一碗。 谢不尘拿起酒碗,竟然又是一饮而尽,似乎将薛璧刚才所说的话忘在了耳后。 烈酒入喉,烫得谢不尘肩膀抖了抖。 那坛酒从满盈喝到只剩一指节高。 小黑简直咋舌,他看向薛璧,用眼神请示是不是要阻止一下谢不尘这喝酒的架势。 薛璧却摇了摇头。 “让他喝吧,”薛璧用神识传音道,“他心中有苦闷,说不出来,咽不下去,就让他喝吧,说不定酒,能将那些东西,都暂时冲散一些。” 一碗接着一碗,谢不尘不知道自己喝了多久,只知道自己面前的篝火已换了四五批干柴,鹞鹰早已经回窝梳理羽毛,飞廉吃得肚子滚溜圆,四仰八叉地躺在自己的脚边。 谢不尘眼睛酸得厉害,他靠在藤椅上,眼睛直直盯着那小灵兽不移眼。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叫了一声:“呆呆。” 他醉了,又开始分不清今夕是何年,分不清当下的人和兽都应当是谁。 正悄无声息来到大门口的鹤予怀听到那声“呆呆”后身形一顿,收敛得极其完好的灵力和气息不经意间外泄一丝。 小黑和薛璧同时回转过头,朝门口那看过去! “谁——” 薛璧的话还未完全出口,门口那霎时闪出一抹如鬼魅一般的白影! 几乎只在转瞬之间,一抹淡金色的灵力朝着薛璧而来,下一刻,他只觉得眼前一黑,而后便失去了所有意识。 小黑揽住薛璧软下来的身躯,震惊地看向来人:“明………” 鹤予怀在唇边竖起一根食指,眉目冷峻不带感情。 “他没事,只是睡过去了而已,”仙尊冷淡到显得刻薄的声音通过神识响在耳边,“………你是他的恶念,应当也有所察觉吧。” 话语间,他甚至没有正眼看过薛璧二人,目光一直停留在谢不尘身上。 小黑:“…………” 谢不尘醉得不省人事,上半身倚靠在藤椅上,一身衣衫曳地,钗环玉佩落在周围,发带被卷在手中攥着,那头柔顺的黑发顺着肩背流淌而下。 问道剑倚在他的肩上,剑柄处那只眼睛合着,锋利的剑身没有被剑鞘收起,在月色下如一条银练。 秋夜里风声猎猎,吹得古榕飒飒作响,谢不尘那头发丝被吹起一些,在接触到剑身时瞬间断下。 他呼吸清浅,眼睛紧闭着,好像是睡着了。 鹤予怀安静地看着这一切,他无声无息踏出几步,想要去看看徒弟的面容。 然而下一瞬,一个软乎乎的身体忽然扑了过来! 鹤予怀身形顿时一僵。 满身酒气的人抱着他的腰,先是用脑袋往怀里面蹭了蹭,而后又抬起头,一双桃花眼弯起来,眼下两颗小痣也翘着。 “师父………”谢不尘翘起嘴角,眼中含着澄透的水光,“被弟子……骗到了吧……” 只一句话,他身子就软下来,头靠着鹤予怀的腰,不再动了。 鹤予怀僵硬着,他几乎不敢动,僵直的双臂竟不知是抬起好还是放下好。 徒弟温软暖和的身躯靠着自己,像是五百年前那样毫无芥蒂,全然依赖。 他喝醉了,以为自己还年少,所以自己……偷到了这片刻……片刻难得的接触与所属于他的欢愉——少年谢不尘会欢愉自己装睡,骗到了师父。 这是已经……已经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鹤予怀轻轻抬起手臂,五根指节分明的手指缓缓地放到谢不尘的发间。 与此同时,他额间闪过一道暗红的印记。 下一刻,小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来。 “……你……有心魔。” 第54章 话音落下的瞬间, 周遭灵流疯狂涌动起来,小黑只觉得眼前的一切事物的流速都变得极快,原先随着秋风缓缓飘落的树叶如离弦利箭,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自命门而来!!! 小黑:“!!!” 他躲闪不及,身体反应过来时,依附有金色灵流的飞叶已然距离命门不过半根毫毛的距离! 庞大的威压让小黑动弹不得,耳边传来灵兽们因为威压过大还有惊惧过度而发出尖叫声! “嗬啊啊啊啊啊!!!” 灵兽灵植在一片骇人的尖叫后全都被震晕过去, 小黑顿感不好, 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 下一刻,狂涌的金色灵流倏然平静,如潮水般缓慢褪去。 那片飞叶失去了灵力加持,如寻常落叶从身前飘落, 掉在了地上,丝毫不见方才能够取人性命的架势。 小黑僵了半刻,脊背才放松下来,周遭灵兽小妖从昏迷中转醒全都瑟瑟发抖,害怕地看着眼前那一身雪白如无常的人影。 刚才那一下, 鹤予怀是真的想要小黑的命。 只是一想到这恶念算得上是谢不尘的好友, 若谢不尘醒来见他横死,恐怕会生气难过, 是以最后还是没有动手。 小黑泛着暗红的眼睛转了转,恶念向来擅长洞察人心, 这会儿显然也已了然为何这传说中冰冷无情, 杀人也杀得十分利索的明鸿仙尊为何会对自己手下留情。 想必是沾了那趴在明鸿仙尊怀里黏黏糊糊的谢不尘的光。 谢不尘此刻仍昏睡着,鹤予怀的手稳稳地托着他那张皎然如月的脸。 小黑没有呼吸心跳和体温,这会儿却有了长舒一口气的感觉。 他知道自己不会被杀了, 于是先将昏过去的薛璧小心地抱到一旁的藤椅上,还从储物袋里翻出绣着鸢羽花的羽绒被子和枕头,垫在薛璧身后,又盖在了薛璧身上。 而后他转过身,看向鹤予怀。 谢不尘已被他拦腰抱起,少年的身形几乎被那宽大的白色袖袍完全拢住,鹤予怀走了两步,也坐在藤椅上,谢不尘的脑袋紧紧贴在鹤予怀的胸口上。 小黑:“…………” 他对此等掩耳盗铃,偷摸着抱人亲近的行为表示谴责! 第56章 严厉地谴责! 都没他这个恶念光明磊落!伪君子?!伪君子?啊!!! 小黑简直没眼看?,把头扭过去靠在薛璧的膝盖上。 万籁俱寂,远处传来阵阵海浪声。 小黑靠在薛璧腿边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忍不住看?向那对如今看?来亲密无间?毫无嫌隙实则隔阂比无尽海还要深,还要广的师徒身上。 何必呢?小黑想。 但身为恶念,他很快就理解了鹤予怀,有时候拿得起放不下就是这样?的,就像当初他有多想将薛璧的神智吞噬鸠占鹊巢,后来就有多想把薛璧圈在身边,一刻也不要分开。 但是……小黑又想到方?才看?见?鹤予怀额间?一闪而过的黑红印记。 作为修真?界千万年来绝无仅有的,能?够修成?人形的恶念,小黑的目光在触到那印记的一瞬,就知道那是心魔。 以形状大小和颜色来判断,这心魔应该已?经生成?多年,恐怕得有几百年了。 而鹤予怀的神智居然还是清醒的。 按道理来说,小黑想,印记黑成?这样?,这个时候不是被心魔吞噬,也应该被心魔拉扯得分不清幻境与现?实了。 另一边,鹤予怀仍安静地抱着谢不尘,以目光细细描摹谢不尘的眉眼。 醉了酒的谢不尘颊边酡红,双眼紧闭,他眼尾泛着点水光,月光透过眼睫在脸上投下一层光影交错的浅淡阴影,那头乌黑柔顺的长?发老实地被鹤予怀攥在手?心,尾端与他自己那头白发缠绕在一起。 也许是因为喝了酒,谢不尘睡得不太老实,两只白皙修长?的手?胡乱地抵着鹤予怀的胸膛,还不小心扯到了鹤予怀的长?发。 那一下猝不及防,鹤予怀的头随着那力道稍稍猛地往下偏了一点。 头发被拉扯带来不可避免的疼痛,鹤予怀的眼眸平静地看?着怀里面的徒弟。 而后他开了口,却是对小黑说话:“还不走吗?” 小黑:“…………” 这是下逐客令了。 小黑很想反唇相讥一句到底谁才是该被逐的客,但出于自己打不过鹤予怀这件事,他还是把嘴闭上了。 毕竟之前可是差点被鹤予怀打散了………… 于是小黑当机立断,回身抱起薛璧,三两下就跃出正门,又以灵力将那堆灵兽灵植拖走,乌泱泱地回了他们的小屋,将那不大的庭院留给了师徒二人。 四周顿时更加安静,可惜天公不作美,月色被遮掩,不多时便有秋雨簌簌而落,鹤予怀抬手起了灵罩,雨点落在上面,泛起阵阵涟漪。 他毫不费力地抱着谢不尘起身,往屋内走去。 谢不尘将自己的寝屋布置得很简单,不过一床一案一椅,再加上个放衣服和杂物的藤条柜子?。 长?案放在雕着玉藤草做装饰的窗台前,上面摆着一个小小的陶罐,里面养着两株紫兰,才刚刚冒出一点绿芽。问道剑横在案几上,剑柄处绑着一条中间?串着蓝色下品灵石的红穗子?。 这灵石是谢不尘当初在白玉城里被当成?乞丐时被人施舍的。 他一直没花出去,后来干脆自己编了根剑穗,把这灵石也编了进去。 鹤予怀将人放在床上。 谢不尘醉得人事不省,鹤予怀给他盖上被子?,手?刚要将那被角往上掖一些,腕骨就被谢不尘猛然抓住! 鹤予怀心一跳,而后发现?谢不尘并没有清醒。 他松了一口气,却又见?谢不尘嘴唇动了动。 那低声的絮语被风雨声掩盖,却没有被鹤予怀那极为灵敏的听感所忽略。 谢不尘双眼紧闭,眼角泛着红,底下垫着的枕头洇湿了一小块。 他喃喃道:“……直……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 鹤予怀身形一僵,窗外雨下得更大,风声如呜咽一般,打在窗纸上。 “辩善恶、明、事理……身如松柏……心似梅竹……” “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咳咳……” “……师父,不求你有,有大作为……只愿你一生……平安顺意……” “要成?、成?君子?……勿做恶事……” “若是有人……欺负你……欺负你……”谢不尘的声音断了半晌,而后继续道,“就告诉师父……” “师父,没有人……欺负我……只有师父……”谢不尘闭着眼,泪水顺着眼角淌下来,“只有师父欺负我……只有你骗我!” “你、你明明说你喜爱弟子?……你说,我是你唯一的徒弟……你会保护我……你骗我!你说话不算话!” 谢不尘的声音似愤怒,又似委屈。 “我信你说的……每一句话,但你教我这些……你承诺我的,却一件……你一件都做不到!” “你算什?么师父!” 话音落下,长?空划过一声惊雷,极亮的闪电照彻半个夜空,鹤予怀的脸上映出明灭的光,显得他整张脸都惨白如新雪。 谢不尘说完又喃喃几局,小声叫了几句呆呆,开始一连串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不见?你的。 真?的……真?的不是故意丢下你……对不起…… 他一边说,一边掉眼泪。 鹤予怀看?着他,手?脚僵硬,而后他伸出手?,慌乱地擦谢不尘的眼泪。 那滚烫的水滴沾在他指尖,仿佛要将他的骨肉都烧穿,他俯身揽住徒弟的肩膀,拍着徒弟那单薄的后背。 他冰冷的唇亲吻在谢不尘的眉间?。 “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鹤予怀的白发垂至谢不尘脸庞,“是我的错…………” 是我……从一开始就做错了…… 不知过了多久,谢不尘的呜咽声渐渐停了。 鹤予怀的白发有几缕沾了眼泪,在烛火下显得湿漉漉的。 他安静地坐在床前,碧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谢不尘,不知在想些什?么。 约摸过了两刻钟,他忽然抬起手?,四周灵流应势而动,在半空中形成?三道走势纷繁复杂的符咒。 那符咒复杂至极,即便是当年课业第一,整日泡在藏书阁的谢不尘来看?,也分辨不出来这劳什?子?符咒是干什?么用的。 那三道金光先后没入谢不尘的身体,一点阻碍都没有。 鹤予怀皱了皱眉。 修真?界争斗频繁,是以修士身上多有禁制或是护身法宝,这样?休憩或是独自一人在外修炼功法时,若触到不属于自己的灵力,就会反弹回去,以免受到伤害。 不过谢不尘没有布禁制的习惯,他灵力霸道,布禁制很有可能?误伤同门……至于护身法宝,五百年前倒是有一件。 那法宝名为玄渊剑。 只是……玄渊已?经断掉了。 而如今手?上的问道剑,被谢不尘严丝合缝地用剑鞘封起,绝不贸然使?用,自不可能?拿来当护身法宝。 鹤予怀白灰色的眼睫微微动了动。 他苦笑?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鹤予怀从自己的储物袋中取出一条红色的剑穗,又将一块蓝色灵玉削成?灵石模样?,他划破自己的掌心,默念了几句复杂至极的灵咒,将泛着金光的血滴入那颗灵玉。 那灵玉泛出温润的光芒,表层有一处显出一点指甲盖大小的绛红色,而后又很快消失不见?。 他将剑穗系在问道剑上,换掉了原先那一条。 做完这一切,鹤予怀终于起了身。 天际已?泛起白,秋雨也已?经停了。 他踏出房门,正遇上了刚酒醒的飞廉灵兽。 紫微吓了一跳,连忙抬起爪子?捂住嘴,差点叫出声来。 鹤予怀仿若琉璃的眼眸看?着紫微,没有说话。 紫微却尝到了危险的味道,连忙小声道:“我我我——我不会和他说的!” 鹤予怀这才转过眼,他手?中结起一道传送法阵,明鸿仙尊法力高?深,一念之间?行千里亦不在话下。 传送阵起效的前一秒,紫微忽然叫住了鹤予怀:“仙尊!你……你以后还会过来这里看?他吗?” 鹤予怀转过脸,眼神落在飞廉身上,那一瞬间?,紫微就知道自己被看?透了,连忙往后退了一步。 “……不用搬走,”鹤予怀说,“我不会再来了。” 话音落下,紫微似乎看?见?鹤予怀笑?了笑?。 “你说,”鹤予怀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问紫微,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我要怎么还,他才能?不那么难过?” 怎么还? 紫微听不明白鹤予怀的话,又不敢不回答鹤予怀的话,只好?道:“你们……你们人好?像都是…一报还一报……恩怨两消?” 它没有听到鹤予怀的回答。 传送法阵已?经结成?,最后一个字落下的那一刻,鹤予怀就已?经消失在苍茫的雾色中。 第57章 第55章 谢不尘安安稳稳在?岛上住了两个月, 期间风平浪静,没?什么大事发生。 彼时已接近冬日,崇仁岛被新雪覆盖, 只不过雪下得不大,因而雪迹斑驳,不少处还能看见枯黄的野草顽石。 谢不尘在?庭院内习剑,长剑覆上火红的灵流, 剑气?卷雪纷飞, 火红的剑穗在?风中摇曳。 上清宗剑法讲求动静相?合, 快慢有序,但鹤予怀当年教谢不尘时,以杀招为主,因而谢不尘手中的剑出得很快, 几乎看不见剑影,即便是以目力著称的飞廉灵兽紫微,若是看不见那系在?剑柄上随动作?搅动的剑穗,也会连他在?舞剑都不知道?。 第一式,杳蔼流玉 第二式, 浮翠流丹 ………… 剑法共二十一式, 最后一式是河倾月落,谢不尘手中问道?剑分出无数剑影又在?瞬间合为一体! 最后一剑横荡而出, 整个院子的雪都被火红的灵流一扫而空,在?瞬间蒸发成了水汽, 又被冰冷的天气?冻成了一层薄薄的冰, 覆在?院落的墙面上。 谢不尘甩了个漂亮的剑花,单手负剑于身?后。 火红色的剑穗垂落在?他的手边。 又有新雪簌簌而落,谢不尘穿着一件粗麻制成的灰色对襟大袖, 在?雪声里显得十分单薄,白色的雪花覆在?他的肩头,他那漆黑的眼睫也凝上一层细细的白霜。 不远处的八角亭里,薛璧正以新雪煮茶,小黑化为人形坐在?薛璧身?边,手里抱着一堆话?本子还有吃食。 说来?他们?其实都辟谷了,并无口腹之欲,但小黑总算能稳定的化为人形,生出完整的五感,不必再时时借助薛璧来?感受外界的一切,因此见什么都想尝一口,对各式各样的玩意儿?也都颇感兴趣。 谢不尘练完剑在?亭中坐下,伸手同小黑要话?本子。 小黑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勉为其难挑出了一本塞到谢不尘手里面。 封面上书几个大字—— 《蓬莱见闻录》 谢不尘草草翻了两页,有关于精怪的记录,也有些关于修真人士的生平见闻,甚至还夹杂了些乱七八糟的爱情?故事。 他翻过两页,在?目录里面看见了些眼熟的名字,草草扫过几眼,是霜玉师妹在?无尽海秘境的见闻,还有玉萝峰方若岑关于灵草灵药采摘的记录,再翻过一页,鹤予怀三个字赫然出现在?眼前。 谢不尘心神一动。 他安静地?看着那名字一会儿?,最终还是翻到了那一页。 “鹤予怀,上清宗苍龙峰峰主,原名不详,号明鸿仙尊。 仙尊少时清苦,正一三十五年拜入上清宗,为外门弟子,时年二十。五年后,拜入还月长老门下,还月长老赐名鹤予怀。 仙尊初修道?,众人谓其天资平平,难有长进。仙尊答曰:事在?人为。后刻苦修炼,渡千劫万难,终成一代大能。诸多弟子崇之敬之,望拜入其门下。然,其皆拒之。 至上清二十一年,仙尊始收徒,名谢不尘。其天资卓绝,世所罕见。 奈何?天妒英才,其年少殒命,魂散天地?。 仙尊为之悲痛交加,境界大跌。而后藏其尸于峰顶,连年招魂,未果。” ………… 下面还有两段话?,谢不尘没?再看下去。 他五指稍稍一动。 “啪——” 一声脆响,那书被谢不尘合于掌间。 “换一本,”好半晌儿?,谢不尘才开了口,把那话?本塞回小黑怀里面,“这我不爱看。” 小黑伸手将那话?本接过来?,又给谢不尘递了本地?理志。 薛璧将煮好的茶倒在?玉杯中,小黑砸巴了几口,尝出一口苦味,忍不住呸了几口。 薛璧一边倒茶一边开口:“过几日,我和小黑要去东洲天演门,给天演门师祖座下的灵兽看病。” 传闻东洲天演门这位师祖姓姬,天赋极佳,早在?千年前就已经是渡劫大能,却对飞升一事毫不在?乎。她隐居避世,几乎不见人,但又极爱豢养灵兽,手底下有数十只各种各样的稀奇兽类。 “我记得谢兄是东洲人士,”薛璧继续道?,“所以要不要与我们?同去看看?” 谢不尘握着玉杯的手指微微一动。 他的故乡在?东洲一个小小的镇子上,自从被鹤予怀带回蓬莱以后,他再没?有回过那里了。 “也好,”谢不尘抬眼道?,“我也确实很久没?有回过东洲了。” 启程那日又下了雪,三人加上两只灵兽,坐着飞舟往东洲去。 东洲在蓬莱洲南边,那里没?有冬日,因此越靠近东洲地?界,天气?就越暖和。 飞舟缓缓靠近天演门所在?的太华山,紫微扇着翅膀飞起来?,两只爪子扒在?栏杆处往下看,只见郁郁葱葱的山头缭绕在?云雾之下——和蓬莱那遍地?白雪截然相?反,这山头绿得让人晃眼。 天演门的长老和弟子穿着绣孔雀纹的白金衣袍,恭恭敬敬在?山门处迎接。 为首的长老道:“麻烦陵春君跑这么远了,实在?是门内的医修看不好,你又在?医治灵兽上颇有造诣,这才斗胆请你前来。” 说话?间,他们?已然踏进了山门。 天演门作?为修真界五大门派之一,其装潢之豪华比起上清宗有过之而无不及。主峰的亭台楼阁一道?连着一道?,主殿更是有足足七层重檐顶,以金色琉璃瓦铺檐,殿脊上朱雀神兽张开双翅,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师祖正在?后山等?着陵春君,”那长老引他们?走过长廊,“那只白金孔雀是她最心爱的灵兽之一,前辈诊治时若有需要之处,尽可开口,我们?定当全力支持。” 薛璧颔首表示自己明白。 后山的八卦台中,一只巨大的白金孔雀正焉巴巴伏在?上面。 天演门长老广袖随风鼓起,她朝八卦台叩首道?:“师祖,陵春君已经到了。” 那白金孔雀的长羽毛里骤然冒出个脑袋,紧接着,一道?身?影从孔雀的翅膀上滑下来?。 谢不尘一惊。 那身?形分明是个八九岁的孩子! 这“孩子”一头乌黑的长发用?月牙状的银条盘起来?,两边尖尖上缀有四个往下垂的铃铛,随着她的走动传来?清脆的声响。 她有一双浅蓝色的眼睛,目光在?谢不尘和薛璧之间停留片刻,便指着薛璧道?:“陵春君,快请进。” 薛璧赶忙走上八卦台,去看那白金孔雀的情?况。 不多时,他站起身?和那天演门师祖低声说了几句话?,那“小孩”点了点头,随即从八卦台上轻盈盈地?跳下来?,落在?了谢不尘前面。 谢不尘礼貌道?:“前辈好。” 姬云暮打量了谢不尘一会儿?,开口道?:“小友好,真是好久不见呀。” 谢不尘讶异片刻,眉尾微微挑起:“我……我好像没?有见过前辈。” 这位不知活了多久的天演门师祖如孩童般纯真的面容露出一个笑:“你是没?见过我,但我见过你呀。” 谢不尘张了张嘴:“啊?” 他正想问为什么,姬云暮又开了口:“只不过天机不可泄露,你还是少问为好。” “…………”谢不尘沉默一会儿?,依言没?有再开口。 白金孔雀名为盼盼,薛璧诊治一番,发现这小孔雀病得有些棘手,需要在?天演门多待些时日。 几人被姬云暮安排在?自己的院子里住下。这小院看着不大,里面却十分宽广,估计有十个见春阁那么大。 其中摆设皆按照星宿布置,灵气?逼人。 虽说院中装潢十分引人注目,谢不尘却不敢在?里面走上几步,一是怕天演门中人觉得自己无礼,二是天演门以推演卜算与符纂阵法著称,这院中自然也是乾坤遍布,若是不小心牵动了院中阵法,恐怕没?好果子吃。 谢不尘一连三日都待在?院内,和紫微下五子棋。 小灵兽脑瓜子转得没?谢不尘快,但后者刻意让着他,因而从早输到晚。 不过一会儿?,谢不尘又输上一局。 紫微高兴得很,鸟爪子拍胸脯,昂首挺胸趾高气?扬地?让谢不尘夸它厉害。 谢不尘微微弯了眼睛,正要开口,身?边忽而传来?振荡的灵流! 耳边传开阵法机关启动的声响,磅礴的灵力排山倒海而来?,周遭景色忽而逆转,假山玉湖亭台楼阁骤然倒悬于天,谢不尘脚踩虚空,被这股庞大的灵力震得头晕目眩。 但在?灵力运转之下,他很快就恢复了清明。 这是一个乾坤逆转的阵法,应该是有人不小心踩到了阵眼所致。 他没?有尝试破阵,此处是天演门师祖所住的地?方,想来?很快就会恢复正常,并不需要自己出手。 谢不尘怀里面躲着惊魂未定的飞廉灵兽,小小的脑袋从谢不尘的衣襟里探出来?。 第58章 不远处的虚空上,竟生着一朵花。 花为细长舒展的五瓣,它通体为金,仔细看,根茎花瓣与叶脉中,有无数如血线般的细丝分布其中,略显诡异。 “这是……”谢不尘低声道?,“什么花?” 被藏于阵中,还在?虚空中生长,也不知是用?何?物滋养,竟开得那么漂亮。 “此物名为“空花阳焰”。” 声音忽然在?头顶响起! 谢不尘猛地?抬起头,只见姬云暮赤足踩着谢不尘头顶的玉阶,如那些亭台一般倒悬着,头上的铃铛往下坠,仍在?叮当作?响。 “很漂亮吧,”姬云暮道?,“它不是灵植,是一件法器。” “法器?” 谢不尘语气?有些惊讶。 “是,用?以叩问天机,”姬云暮点了点头,“不过已经五百多年没?有人用?过了。” 说完,姬云暮不知想起什么,眉眼弯弯道?:“你若想问天机,我也可将它借给你。” 第56章 “但问天机, 是要付出代价的哦!” 姬云暮那张稚童般的脸猛地放大?在谢不尘眼前?。 谢不尘眉头微微一动,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一点距离。 这位天演门师祖因而咯咯笑?了?两声,倏忽之间回到?了?原位。 她浅蓝色的眼眸仍然含着笑?意, 发间的铃铛无风自?动,看着就是一位天真活泼,不谙世?事的小女孩。 “你不好奇吗?”姬云暮歪了?歪脑袋,状似困惑地问, “叩问天机的代价。” 谢不尘摇了?摇头:“姬前?辈, 我不想?问天机, 自?然也不在乎问天机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万事万物自?有规律,”谢不尘语气平静,“世?间因果自?有缘法。” “即便知晓了?一些……”谢不尘顿了?顿,“而后刻意去避开, 刻意去改变,想?要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但最终——” “说不定也还是殊途同归,”谢不尘弯起眼,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 如墨玉般的桃花眼眸却渗不进光彩, “什么也改变不了?。” “这么看来——天机,也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这话听起来略有大?逆不道, 若是让外?面的天演门弟子听见,免不了?有一番争论。 姬云暮闻言却挑了?挑细长的眉毛, 没?有反驳。 “你——”姬云暮点了?点自?己的掌心, “倒是比很多人都清醒。” “空花阳焰的确能?叩问天机,不过,如同天道无常, 世?间所有事物的发展,也并非一成?不变。” “即便问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姬云暮将?空花阳焰摘下,悬在自?己的手心,“结果有时候也不会变成?自?己想?要的。” “越想?避开,越想?改变,反倒会中了?天道的圈套。” 空花阳焰在姬云暮掌中盛放,根茎花叶中的血红丝线也越发明显。 “五百多年前?,曾有一人来借它叩问天机,”姬云暮轻点那细长的花瓣,“几乎耗尽全身的灵血和灵力供养它,求问自?己的劫数。” 谢不尘胸中那颗心脏因为这一句话微微跳得急促了?一些。 “那……他问到?了?吗?” “自?然,”姬云暮语气轻快,仿佛在说些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天道还降了?三道雷劫以做窥天之惩戒。” 话音落下,周遭景色忽而翻转,漫天花叶簌簌而落,谢不尘袖袍翻飞,乌黑长发被灵流卷起,又随风缓缓落下。 他落在八角亭内,面前?摆着一副没?有下完的棋。 姬云暮坐在他对面,手中捏着一颗白子。 棋子落在棋盅内,发出细微的敲击声,谢不尘垂眸看过去,那无解残棋就这么大?喇喇地摆着。 “十几年后,他又来了?一次,”姬云暮的手指点在棋盘上,“想?要再借一次空花阳焰。” “我没?有应允,”姬云暮道,“因为那时再用,他会死。” “我以这盘棋告诉他,他想?求的东西无解。再去探求也不过是水中捞月,白费力气。” 谢不尘的目光落在那盘棋子上,整个?人显出落雪般的安静。 姬云暮广袖一挥,乾坤逆转阵法在瞬息之间就回归原位。 天地倒转回位,谢不尘袖袍翻飞,随着灵流跃至半空中,又很快随着纷飞花叶翩然落地。 一动一静之下,恍若桃花仙。 姬云暮站在他身侧,他微微低头,便见了?这天演门师祖的发顶——小孩身形的老祖并不高,至多到?谢不尘的腰。 “说了?这么多……”姬云暮直截了?当,“你应当也知晓我说的到?底是谁吧。” 谢不尘垂首不语,他轻轻动了?动唇,最终还是没?有说出那个?名字。 姬云暮也没?强求,只是看着谢不尘咯咯笑?了?两声,继而缓缓叹了?口气。 “所以我认得你,那日空花阳焰上,显露出的是你的样子,”姬云暮道,“虽说那时你还是个?小孩,不过——好认得很。” 她是天演门师祖,有什么认不出来的——更何况,这小孩,长得也太出类拔萃了?。 不知过了?多久,谢不尘终于开了?口:“前?辈为何要同我说这些?” 姬云暮看着不像是会管闲事的样子。这小孩样的渡劫大?能?平日里?最关心的就是自?己那几十只灵宠,除外?就闲云野鹤似地在这院子里?面闲逛,偶尔还会偷吃点宗门膳房里?面未辟谷弟子的吃食。 又怎么会心血来潮管这些同自?己没?什么关系的琐事? “因为你们缘分未尽呀,我就又可以看出好戏了?呢,”姬云暮笑眯眯地看着谢不尘,声音很是雀跃,“还要纠缠许久呢……只是不知道纠缠到?最后,是你死还是他死罢了?。” 谢不尘骤然抬起眼,看向姬云暮。 他的手脚都因这些话有些冰凉。 姬云暮舒展自己的手臂,伸了?个?懒洋洋的腰,而后煞有介事的起了?个?阵,手拿把掐推演,轻飘飘道:“我们天演门,能?窥天机,演算将来可能发生什么事情?,但天道无常,不是每一次都能?算准。” “死不死的……”姬云暮仰头看向谢不尘,“——应是他先?死罢。” “…………”谢不尘闻言顿了?顿,轻声道,“死了?也好。” 姬云暮闻言挑了?挑眉:“真心话?” 这下谢不尘抿住嘴了?,没?有再回答,姬云暮哈哈笑?了?几声,伸手拍拍谢不尘的肩膀。 “你要是真有这份心也好,这样,到?时候就不会难过了?。” 不会难过了?…… 真的吗? 也许吧。 谢不尘不清楚,他坐在东洲一个?偏远小镇的客栈里?面,点了?一壶清酒。 此时距离那日同姬云暮聊天已过了?半月,那白孔雀已经治好了?,薛璧去拜访在东洲的朋友,谢不尘不好意思过去,便借口要在附近四处逛逛。 但实际上,他回了?武陵——他的故乡。 武陵离天演门很远。但好在他有剑,又是化神期的修士,日行千里?之下,也不过十一二日。 五百年前?,谢不尘曾在武陵一家小客栈里?面刷碗挣个?饭钱,如今那么多年过去,那家客栈早就倒闭了?,原址建起了?个?新的合欢馆,对面起了?个?不大?不小的酒楼,谢不尘此刻就坐在里?面,慢慢喝着那尝起来带点梨甜的清酒。 酒楼很热闹,猜拳声、说书声、劝酒声此起彼伏,谢不尘戴着一帷帽,白纱掩盖他那张清丽秀美的容颜,以及那双带着点好奇的桃花眼。 他跟着猜拳的几位修士比划着学?了?会儿,没?学?会。 藏在他衣襟里?的紫微看着那蹩脚迟疑的动作很是嫌弃,开口道:“你要是上去比划,得赔上多少灵石啊!” 鹞鹰听见声响从袖子里?面冒出个?脑袋,狠狠啄了?紫微一下,疼得这小飞廉吱哇乱叫。 谢不尘好笑?地看着这俩小灵兽,每一只都给摸了?下脑袋,再放下两颗灵石结了?酒钱,提起剑脚步轻快地出了?酒楼。 合欢馆就在对面,不少修士进进出出,谢不尘只看了?一眼那招牌,压低帷帽拖家带口地走了?。 东洲多雨,冬日雨冷,料峭寒风吹过来,谢不尘把两只怕冷的家伙往心口塞,路过小摊子时又花了?几块上品灵石,给他们兽买了?两块平安锁。 他匆匆走过街巷,脚踩着雨水,溅起不大?不小的水花。 还未落下,就又被人踩得飞起。 谢不尘用灵力撑起一个?灵罩避雨,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极为汹涌锋利的灵流! 那道灵力极快极强,修为明显在谢不尘之上,谢不尘猝然回头,手中问道剑在作势抬起,在瞬息之间格挡一击,却远远没?有阻隔攻势,但下一刻,谢不尘的反应却不是躲避,而是迎着锋刃而上,问道出鞘,斩出一道杀招! 第59章 来人极轻地笑?了?一声。 “好熟悉的招式啊,和鹤予怀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谢不尘乌黑的瞳仁微微一颤,长风掀起他的帷帽,不速之客的面容展现在他的面前?,竟然是鹤予怀的死对头连辰昊! 他的目光在谢不尘手上长剑停留一瞬,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那熟悉的剑身……熟悉的,睁大?的白目红瞳。 “他竟会把剑留给你……留给你!”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连辰昊骤然出手,竟是朝着要谢不尘的命去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本想?着借你杀鹤予怀……没?想?到?竟还有意外?之喜——” “就是不知道——你死了?,你师父是不是还会为你掉眼泪!” 数道法阵瞬间炸开,谢不尘在夹缝之间和连辰昊过了?上百招,身上显出数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灵流波动之下,武陵几乎要被掀飞了?! 谢不尘咬牙格挡,他只在化神境,而连辰昊已是渡劫期的大?能?,这样下去,他早晚无力招架! 说时迟那时快,连辰昊的断命剑往上一提一推,那雪亮的长剑噗嗤一声—— 彻底没?入谢不尘的胸膛。 远在苍龙峰闭关的鹤予怀身形一顿,心口处豁然出现一道极大?的伤口,他俯身一口热血从口中喷涌而出! 层层金光顿时炸开! 断命剑被震出谢不尘心口,那极可怖的血窟窿肉眼可见的速度极速愈合! 连辰昊狂热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轮转符。”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山海剑已极其刁钻的角度从谢不尘身后卡出! 断命在瞬间被挑飞,横插入地,而后只听连辰昊桀桀怪笑?两声。 “上当了?!” 第57章 被冰凉的长剑穿透胸膛时, 谢不尘短暂地失去了五感。 他听不见,也看不见,微张的嘴更是说不出话来, 连穿透自己的剑身都感觉不到了。 但思绪还是正常的,他极度茫然地握着?那?没?入胸口,随着?心脏微微跳动的剑身,脑子里不着?边际地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为什么不疼?” 他明明记得, 长剑穿过心口, 是很痛的。 没?等他把这件事情?想明白, 骤然回归的五感让他胸腔一颤,睁眼的刹那?,目之所及闪过一缕洁白如雪的发丝。 紧接着?,宏大的法阵如蛛丝般朝四面八方展开, 天空倏然暗下来,层层乌云朝地面压,连一丝光都透不进来,最后一眼,谢不尘朝上望去, 只见连辰昊与数道人影高悬于上空, 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下一刻,黑暗彻底吞没?整个法阵, 汹涌而暴虐的灵流几乎要将谢不尘震晕,他竖起两?指念起清心咒, 勉力维持自己的清醒。 周遭灵流裹挟着?数不清的琉璃般的碎片, 那?些琉璃碎片泛着?点点光芒,谢不尘的目光落在其?中一片,愣了片刻。 那?琉璃片中承载着?的竟是记忆, 里面那?白衣少?年?极为眼熟——好像是鹤予怀! 但没?等他看清楚,法阵那?足以杀死化神境修士的灵流就给了他当?头一棒。 谢不尘:“………” 他心神俱震,还没?来得及呕出一口老血,就彻底昏了过去! 阵法花了半个时辰才彻底结成。 连辰昊落在阵眼中心。 方圆几百里内的花叶草木全部被阵法吸食一空,了无?生机。 此阵名为“修罗镜”,是幻境阵法,需要数名大能共同压阵才能展开。法阵有数道幻境,层层相扣,极为凶险,一旦入阵非死即伤。 打破阵中的幻境,最简单的办法是让修罗镜产生的幻境中的镜眼死去——那?最快的方法就是杀掉。 破阵之法则更为粗暴——只要找到,并杀了阵中除自己以外的活物?就能破阵。 但其?实?……镜眼与幻境中人息息相关,杀掉镜眼与凌迟本人其?实?没?什么差别。 也因此,此阵极为凶悍,又是违逆人性的杀阵,正经宗门都将其?列为禁术,禁止修习,所以除却能开启藏书阁禁书的大能,没?人知道这法阵什么样?,又怎么用。 连辰昊心情?颇为愉悦地勾了勾唇角。 “几百年?了,真是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一个空子,让他阴沟里翻船啊。” “越长老,”连辰昊眯着?眼笑,“你说鹤予怀舍不舍得杀了他的宝贝徒弟呀?” 越横撇了撇嘴:“杀不杀,他都是要死的。” 没?杀,他会被困死在阵中,杀了,他就是杀徒的恶师,要被押解至执法台行刑。 “是啊,”连辰昊道,“更何况,他居然给那?小徒儿下了轮转符,那?岂不是他的徒弟受了什么伤,全部应在他自己身上。” “可惜他们被吸入阵眼,虽然在幻境内他们相隔甚远,可其?实?他们就相当?于在对方身侧,因此即便有轮转符,他也不能第?一时间来到幻境内的徒弟身边呢,可惜可惜,”连辰昊道,“恐怕是出不来了呢。” “即便他有本事,能将自己和那?小徒弟全都带出来,也是元气?大伤,”越横道,“等他出来,再使点小手段,保证他这辈子都赶不上你。” “还是同门下手毒啊,”连辰昊啧啧两?声,“我其?实?很好奇,他居然如此令人生厌——” 连辰昊露出嫌恶的表情?:“连你们这些同门都恨不得让他死啊。” 越横没?有回答,他神情?微妙地一动,最后只冷笑了两?声。 而幻境内,却不似他们想象中的厮杀不休,而是一片风平浪静。 谢不尘从湿漉漉沾着?雨水的草地里爬起来。 他低头看了一眼胸前,衣服破了个窟窿,但是并没?有伤口。 他不禁皱了皱眉……难道鹤予怀又在自己身上下什么乱七八糟的阵法符咒了? “你醒了。” 一道笃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平静,冷淡,透着?一股熟悉感。 谢不尘心一颤,警惕地转过头,然后实?打实?地愣了半晌。 这张脸实?在是熟悉又陌生啊。 面前十三四岁的少?年?黑发碧眸,似乎天生一副冰冷冷的样?子,身上穿着?不大值钱的粗布麻衣,后背挂着?个快和他人一样?高的背篓。 里面塞满了湿漉漉的柴禾。 好像是……谢不尘瞠目结舌,好像是少?年?时的鹤予怀! 但他似乎并不记得谢不尘,只是上下打量了一番人,也不说话,确定人并无?大碍后,背着?柴禾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 独留谢不尘站在原地。 他目送着?那?小少?年?走了几步,忽然出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背着?柴火的少?年?回过头,语气?很平静,满不在乎的样?子:“我没?有名字,你可以叫我二狗、二蛋……叫贱种也行。” 谢不尘闻言又愣了片刻,想起来鹤予怀这个名字是他拜入师门之后,还月长老取的。 他僵硬地看着?这缩小版的鹤予怀,最后挑了个勉强能入口的称呼:“那?什么……二蛋,谢谢你啊。” “二蛋”摇了摇头,示意不用谢,转身又走了,只是他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对着?谢不尘道:“山中有野兽,你也赶紧离开吧。” 谢不尘点了点头全当?应答。等那?缩小版的鹤予怀走了以后,他在原地徘徊片刻,叹口气?,坐下来了。 这里是个幻境。谢不尘想。 具体是什么法阵构建的……谢不尘回忆一番,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结果,都快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习法堂上没?听课了! 但毋庸置疑的是,鹤予怀也在这个法阵里面。 幻境向来是真实?与虚假互相穿插,但虚假也是由真实?的记忆畸变而来,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少?年?的鹤予怀,不可能凭空想象捏造出一个。 能出现这个……只能说明鹤予怀也在阵中。 既然自己有记忆,比自己修为更高的鹤予怀肯定也有,但刚才碰到的……显然不认识自己——谢不尘重?重?拍了下掌心,心道,这幻境应有几重?,自己和鹤予怀应当?是分?在了不同的幻境碎片。刚才的鹤予怀,是幻境捏出来的产物?。 只是不知道这幻境要如何破解,谢不尘站起身,朝四周环顾一番,没?有找到什么疑点。 身形单薄清瘦如少?年?的人抽出长剑引灵入体,试图感知这幻境的结界在何处,可这幻境似乎无?边无?界,竟然触不到底。 谢不尘收回自己的灵力,拍拍沾草的裙边,远处天际泛上了一抹深紫淡蓝,天快要黑了。 没?办法,谢不尘只能先行下了山。 山道蜿蜒曲折,尽头连接着?一个小小的镇子。 谢不尘边走边看,一个不注意脚下一滑,差点栽倒,他堪堪稳住身形,脚上滑了一层厚厚的黄泥,旁边还沾着?几根可怜兮兮的花草。 第60章 他凝眸看了半晌,忽而蹲身将其?中一朵有着?七瓣花骨朵,花心泛白,花瓣萤紫的花摘下一片,放到嘴里嚼了嚼。 味道极其?酸苦,谢不尘眉毛皱成一团,呸呸呸将那?花给吐了。 少?时读《五洲地理志》,谢不尘记得青洲地界生有一种名为洛萤的草,春日开花,夏日结果,花萤紫七瓣,花心渐变泛白,味极其?酸苦,但能治寒疾。 看来,这幻境构建的是青洲了。 青洲啊……谢不尘对那?青洲灵气?四溢的大瀑布念念不忘……不知道幻境里面会不会有了。 按理来说鹤予怀应是去过清微派地界的,说不定真能在幻境里面见到。 但很快,谢不尘就摇了摇头,幻境的哪里有外面的好看,再说这幻境也不简单。 连辰昊向来和鹤予怀不对付,刚才也有杀掉自己的心思……这幻境绝不像表面这样?美好,谢不尘思衬,倒很有可能是个必须得见血,要人命的杀阵。 还是得处处小心。 谢不尘一番连蒙带猜,居然真的将修罗镜之用法给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而鹤予怀,是真的看出来了这是修罗镜。 他与谢不尘一样?,落在了幻境一角。 第?一次,他落在了以自己为镜眼的幻境,那?是刚入苍龙峰的时候,青年?时的自己孤零零站在廊下,看着?同门?走在一起。 鹤予怀悄无?声息地绕到自己身后,手中长剑快得很,只一下,青年?的自己连声音都没?有发出来,惊恐的眼眸倒映着?鹤予怀惨败的人影。 横飞的血液溅到各处,幻境随着?尖叫抛开的弟子层层碎裂! 而第?二次,鹤予怀落在的不是以自己为镜眼的幻境——如果是就好了,他能毫不犹豫的杀掉镜眼,打破幻境找人。 他落在的,是以谢不尘为镜眼的幻境,准确来说,那?镜眼是幼时的谢不尘。 鹤予怀脸色苍白,眼睛一瞬也不动地看着?一两?岁的谢不尘。 小孩子扎个小冲天辫待在摇篮内,笑得牙不见眼,即便看见自己前边站了个雪白如鬼影一样?的人也不害怕,反倒是伸出手来,要鹤予怀抱他。 鹤予怀下意识伸出手,但很快又收了回来。 那?手上沾着?猩红的血迹,鹤予怀记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刚才幻境中那?死去的镜眼的了。 最后他抬起手,给自己掐了个清净决。 第58章 彼时, 另一个幻境内,谢不尘已经下?了山。 经过一番打听,谢不尘清楚了这里是青洲的一个小?镇子?, 名为南野。 幻境很大一部分取自人?心记忆、乃至潜在意识的投射,谢不尘没有?到过南野,这个幻境,是通过鹤予怀的记忆幻化而来。 原来鹤予怀的故乡在这。 少时, 谢不尘曾问过鹤予怀的故乡到底在哪, 还撒泼打滚让鹤予怀带他过去玩。不过鹤予怀一口回?绝了, 也没告诉谢不尘是哪里。 没想到在幻境见到了。谢不尘想。 这个镇子?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居然还开了家合欢馆。 谢不尘草草在镇子?内逛了一圈, 还是决定去找幻境中的少年?鹤予怀。 既然幻境与他有?关,谢不尘想,那破解之法,也应与他脱不了干系才对。 谢不尘找了快一个时辰,终于在入夜时找到了少年?鹤予怀。 月光落在茅草屋上, 少年?鹤予怀坐在屋外, 安静地?捧着一碗白粥。 屋内还有?两个人?,但已经睡过去了。 头顶长着新芽的树微微耸动, 叶芽上的水珠簌簌落下?来,湿了他一身, 而后一个灵巧轻快的人?影从树上悄无?声息地?落下?来! 少年?鹤予怀眉头一皱, 缓缓站起来,借着月光看清了这跳下?来的人?影。 是今天在山上见到的那个青年?。 不知为何,鹤予怀天然地?觉得, 这个人?是可以亲近,相信的。 但他又不想离这个人?太近,好似只要靠近了,就会发生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 那人?眼睛底下?缀着的两颗红痣微微翘着,眼睛清亮亮地?看着自己,嘴角扬着一个和缓温善的弧度,声音如昆山玉碎般好听:“……师、不鹤……二蛋……” 谢不尘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勉强把?那差点脱出?口的称呼给咽下?去。 “…………”少年?鹤予怀沉默一会儿,把?自己的白粥递过去,“你是饿了吗?给你吧。” 伸过来的手臂青红交错,伤痕累累。 谢不尘僵了片刻,口中的“不用”二字卡在喉咙处。 “你……”谢不尘欲言又止,最后小?声问,“你被人?打了?” 面前的少年?摇了摇头,还立刻将那些伤口遮掩,又矢口否认:“没有?,只是砍柴不小?心伤到了。” 说完,他将那碗粥往谢不尘怀里面一塞,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不尘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米粥,稀的,几乎没有?几粒米,这让他想起小?时候在客栈刷碗的日子?。 那时,客栈老板会克扣谢不尘的口粮,谢不尘记得自己也捧着这样一碗稀薄的白米粥,喝一口,全都?是带着米味的白水。 “等一下?!”谢不尘抬起眼,忍不住又叫住了他,“你多?大了。” 那孤零零的身影又转过来:“十五。” 谢不尘一副了然的样子?。 果然……吃不饱长不高,十五岁的年?纪,看着只有?十三?四岁。 谢不尘三?步并作两步,把?那米粥塞回?少年?鹤予怀的手中:“我不饿,你自己喝吧。” 少年?将碗接过来,像喝酒一样把?那粥一饮而尽,而后低声问谢不尘:“你从哪里来。” 喝完将碗一放,发现面前居然生了一堆小?小?的火。 “晚上还挺冷的,”谢不尘用灵力维持火的燃烧,还不忘回?答鹤予怀,“从蓬莱洲雩都?过来的。” 他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这缩小?版的鹤予怀。 如果是鹤予怀的记忆,那幻境的突破点应当就在他的身上,但用神识一番探查,他并没有?发现鹤予怀和外面那些被幻境捏出?来的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两个人?安静地?烤了一会儿灵火。 少年?鹤予怀转头去看谢不尘。 这个忽然出?现的天外来客看着是个青年?人?,但身形却纤细单薄如少年?,身上穿着一件蓝白相间?的衣袍,身后背着的长剑缀着一根红色的剑穗。 剑穗的编法他很熟悉——为了存下?一点灵石,他学过编剑穗,剑修在五洲四海各地?都?颇有?规模,因此剑穗,是比较好卖的东西。 那根剑穗上的蓝色石头,不是穿过去的,而是用红绳接连缠绕,成回?纹样式编进去的。 少年?鹤予怀喜欢这样编,不是因为好看,而是因为他没有?给石头钻孔的工具。 这个剑穗编的很仔细,很认真,不是他为了赶工编出?来,整体都?很漂亮,用的料子?是没见过的,看起来很好,很华贵,若是拿出?去卖,应该能?卖一个极好的价钱。 少年?鹤予怀眉头微微一动,笑着问:“你是修士吧,是哪个宗门的?以前到过青洲吗?” “之前是上清宗的。”谢不尘并不避讳,“现在不是。” “这是我第一次来青洲。” 少年鹤予怀的笑缓缓敛起:“你没说谎?” “没有?,”谢不尘回?答道,“这有?什么?好说谎的。” 话音才落下?,谢不尘脑中忽而灵光一闪……遭了! 等等!这时候上清宗待的那地?还不叫雩都?!叫云城! 这劳什子?市镇!老改名干什么?! 然而再解释已然是来不及了,少年?鹤予怀只看他一眼,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不尘有?心想追几步,却不料他又忽然回?过了头:“滚。” 谢不尘站定脚步,张了张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只能?叹口气,往外走去。 只不过没走多?远,就在离这茅草屋不远处的树上待着。 待到后半夜,谢不尘半合着眼休息,还没等去见周公,就突然听见那小?屋子?里面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 “啊!!!疯子?!你这个疯——” 后半截话悄然断掉,谢不尘被惊得从树上跳下?来,连忙往那茅草屋跃过去! 只见那纸糊的窗子?上溅上一圈又一圈的血迹,谢不尘心凉了半截,猛地?掀开那破木门一看,只见一身血衣的少年?拿着一根棍子?,房内是被打昏的父亲和兄长。 身上的血似乎都?是他自己的,少年?鹤予怀擦了一下?又一下?,都?没办法将那源源不断涌出?来的血擦干净。 他回?身看向一脸瞠目结舌的谢不尘,说了一句:“你还在这里。” 第61章 就在他说话的瞬间?,谢不尘敏锐地?感觉到了整个幻境的灵力开始波动起来,他回?头从门外望去,远处的景物开始扭曲起来。 少年?鹤予怀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只是紧握自己手里的那根棍子?,推开谢不尘往外走。 每走一步,他身上的血就流得更多?,远处的天际和山峰就相应地?更扭曲。 “…………”谢不尘意识到了什么?。 不愧是连辰昊,果然是个杀阵。 破开幻境的办法如若猜得不错,应当就是杀掉能?够构成这个幻境的人?。 ……就是不知道打破幻境,会有?什么?样的影响,既然这是杀阵,破境很有?可能?会受伤。 可是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谢不尘想,出?去要紧。 细白的指尖微微一动,问道剑瞬间?来到谢不尘的手上:“你要去哪里?” “…………去……哪里都?好,”少年?鹤予怀的意识似乎开始涣散,声音轻而飘忽,“如果我不走,他们会把?我卖到合欢馆。” 谢不尘闻言眉眼一动。 他看着少年?鹤予怀那张沾满血的脸,忽然有?些下?不去手。 他感受到一股深重的悲哀,不为别的,而是因为他自己曾经也是这样……如果当年?鹤予怀没有?把?他带走,等过几年?,他长大了,也会因为没有?庇护,而被客栈的老板卖去合欢馆。 他亲耳听到,那些人?是这么?说的。 “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不是这里的人?,对不对。”少年?鹤予怀忽然出?声,回?过头看向谢不尘。 “这里……是假的,我也是假的,对不对?” 谢不尘一愣,低头去看口中呛出?血的鹤予怀。 他声音有?些干涩:“你……怎么?会知道?” 幻境中的人?,怎么?会察觉自己是假的?! “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就觉得,你看我的眼神,不像在看陌生人?,但是又很意外……看见我。” “我确信我十几年?来从来没有?见过你,”少年?鹤予怀笑了笑,“但你认识我,对吗?只不过不是现在的我。” 他看向谢不尘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况且我只是青洲南野城一个不起眼的人?,没有?道理……没有?道理会有?你这样的人?一直跟着我,你跟着我,除了你认识我,除了有?利所图,我想不到别的。” “你被关在这里了,对不对?” “我身上,有?放你出?去的办法,对不对?” 他接连问了几个对不对,谢不尘张开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沉默在少年?鹤予怀看来是一种默认。 他温和地?弯了弯眉眼,一边说,一边靠近谢不尘,眉宇间?已经隐约有?了后来成为仙尊后那冰冷如松山雪的模样。 “不要害怕。” 说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瞥,谢不尘心里悚然一惊,他猛地?收回?问道剑,但已经来不及了! 说时迟那时快,少年?鹤予怀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然直直朝着锋利的剑刃扑了上来,谢不尘收剑不及,那脖颈重重撞上剑刃! 精绝的法器瞬间?割开他的喉咙,和大半颈项,成片的血飞溅到各处,剑身上的则立刻被吸收,谢不尘的胸膛剧烈起伏着,难以置信地?看着少年?已然失去神采的双眼。 与此同时,四面八方的灵流骤然紊乱! 整个幻境如同碎裂的铜镜瞬间?分崩离析! 砰———— 谢不尘眼前一黑。 处于另一个幻境的鹤予怀身形一滞,嘴边无?声无?息淌下?血来。 正伸着手要抱抱的小?谢不尘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嘴巴一撇,哇的哭出?了声。 第59章 鹤予怀有些?慌乱地给自?己掐了个清净决, 又伸手将小?谢不尘抱了起来?,拍着?小?孩的背轻轻哄着?。 “不怕,不怕——” 他似乎忘记了这只?是个镜眼。 而镜眼幻化而来?的小?谢不尘很?亲人——镜眼毕竟是通过原身?的记忆与意识化成, 天然?地带着?本人的特性,与原身?无二。 被哄了两下就不哭了,把脑袋往人颈窝里面蹭。 他砸巴砸巴嘴,小?手抓住鹤予怀那头几乎及地的长发, 咿咿呀呀着?往自?己的嘴里面放。 鹤予怀伸手把那团沾了口水的头发揪出来?, 小?谢不尘又瘪了嘴, 眼睛水汪汪地,要哭不哭地看着?鹤予怀。 鹤予怀这才发现他饿了。 明鸿仙尊环顾一周,屋子里面可谓清贫如?洗,家徒四壁, 除了这个摇篮干净整洁,其余东西都灰蒙蒙的,像是落了一层尘土。 看得出来?,谢不尘原先的父母,是很?爱这个孩子的。 只?可惜, 鹤予怀打?开卧房, 只?见一对夫妻抱着?一个双眼紧闭的小?男孩。 都已经死了。 鹤予怀听谢不尘说过,自?己的父母兄长死得很?早, 据说是染了疫病,把自?己放在木屋正厅处, 让附近的邻居帮忙照看。 最后没熬过来?, 谢不尘吃百家饭长大,寄人篱下,最后被卖去了客栈刷碗, 一个月赚点灵石当口粮费。 鹤予怀抱着?小?孩退出来?,边哄边走向橱柜,从里面翻找出小?半抓被虫啃食得乱七八糟的白米。 雄浑的金色灵流不再是斗法的利器,鹤予怀操纵着?灵力,将这点白米弄成了热乎乎的米浆。 比猫大不了多少的奶团子高高兴兴地喝着?米浆,嘴边沾了一圈白沫。 鹤予怀看着?他,想起当年谢不尘刚到苍龙峰时,吃上好吃的也?开心得不得了。 那时谢不尘还没辟谷,十几岁的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半夜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就会跑到鹤予怀房间前?面可怜兮兮地敲门。 鹤予怀记得谢不尘一开始还不敢找自?己,猫在寝屋里面偷偷点火做饭,结果有一次差点把见春阁给点没了! 他把人从火里捞出来?,看着?徒弟黑乎乎的花猫脸又气又觉得好笑,刚想训斥两句,谢不尘就先小?心翼翼给他认错。 “对不起师父,我太?饿了,太?饿了。” 一句话就让鹤予怀原谅了他烧掉了半个屋子。 还半夜把见春阁里靠近灵植园的,空置的房子辟出来?当厨房,薅了各种各样的灵植给谢不尘做了碗烫面,又三令五申谢不尘不许乱用火,饿了就让师父做饭。 于?是后来?谢不尘饿了就半夜敲鹤予怀的门,开门后又是一副要哭不哭让人心疼的样子,巴巴对鹤予怀道:“师父,我又饿了。” 有时候,谢不尘也?给鹤予怀弄点乱七八糟的吃食。 可惜谢不尘在做饭这件事上没什么天赋,弄出来?的吃食卖相一般,味道也?平平无奇,因而后来?他也?不好意思再做了。 就这么吃了四五年,直到谢不尘辟谷。 那间小?厨房才闲置下来?。 “吃……” 小?孩子奶呼呼的声音传过来?,鹤予怀回过神,低头看见小?谢不尘的小?手抓着?一个汤匙,给鹤予怀舀了勺米浆。 鹤予怀发灰泛白的眉眼微微一动,他没有接过那汤匙,骨节分?明的手指扼上小?谢不尘的脖子,食指对准一处命穴。 精纯的灵力只?要往里面一灌,瞬息之间就能要人性命。 刚才那突如?其来?的剧痛,和上个幻境自?己杀掉自?己时一模一样,鹤予怀想。 鹤予怀不确定谢不尘是杀掉了变成自?己的镜眼,还是杀掉了变成谢不尘的镜眼。 总归不论杀掉的是哪一个,受到反噬的也?只?有鹤予怀。 但幻境太?过凶险,谢不尘能杀一次却不一定能杀第二次,如?今他们的原身?在阵眼之中,进入幻境的是神魂,幻境如?同一个又一个小?世界,在这里面,神魂受到桎梏,稍有不慎就会被幻境中捏出来?的东西伤到。 更何况,要是后面,谢不尘碰到的是青年时……乃至几百岁时的自?己…… 斗不过的。 鹤予怀明白。 谢不尘被他养得太?良善,太?温软……他能为了朋友两肋插刀;为了一只?断翼灵兽奔波千里;为了素不相识,和他隔着?几百年的同门弟子,冒着?神魂受伤的风险附身?救人……甚至于?面对杀了他一次的师父,他也?只?想着?好聚好散……因为那十几年的恩情,他甚至不会去恨…… 这样的人,怎么斗得过一个心狠到连徒弟都杀,连自?己都害的人。 他必须,必须尽快找到谢不尘。 多留在这幻境一刻,就是多一分?风险。 所以,鹤予怀想,是时候了,是时候结束这个幻境了。 他运起灵力,那汹涌的金色灵流澎湃而来?,却在指尖处戛然?而止。 第62章 鹤予怀灰白的眼睫似乎微微湿润了。 这只是个镜眼而已。 他心中这样想。 只是个镜眼而已!!! 被扼住命门的镜眼看似无知无觉,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危险的到来?,他咿咿呀呀地学说话,笑着?露出几颗没长好的乳牙,两只?肉乎乎的小?手抱上鹤予怀的手腕,很?亲昵地拍来?拍去。 鹤予怀惶然?地看向小?小?的,连危险都不知道的“谢不尘”。 是啊,小?孩子哪里知道什么是危险,什么是善恶,他只?知道这个人给自?己喝了热乎乎的米浆,抱着?爱哭的自?己哄了很?久,所以这个人是值得信任的,值得依赖的好人。 他哪里知道? 哪里知道面前?人要杀死他? 鹤予怀看着?对他全然?依赖的小?人,无端地想起前?几个月,在上清宗的飞舟上,被他拴在床边的谢不尘,曾经机械地看着?他,近乎绝望地对他说—— “我恨你。” “恨你杀了我一次,又要再杀我一次。” “我……” 鹤予怀张了张口。 他没法反驳这一句话,正如?谢不尘当时所说,杀人并不只?将剑刺入胸膛这一种。 “对不起……”道歉的字句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又要……又要再杀你一次了。 整个幻境在一声截然?而止的孩童笑声下碎裂炸开!!! 鹤予怀挺直的腰背弯下,在满目虚无中止不住地呕血,那只?扼住镜眼脖颈的手剧烈地颤抖着?。 与此同时,在另一个幻境内,谢不尘刚刚清醒过来?,他觉得心口微微抽痛,但又很?快平息下来?,没有了任何感觉。 这一次他出现在了熙熙攘攘的城池内,往来?行人修士络绎不绝。 谢不尘孤零零站在穿梭的人群中,似乎没有人察觉到这里凭空出现了一个青年。 天高云阔,白云卷卷,周围的人叽叽喳喳聊着?天,一片安好的模样。 “云城最近新来?了几批料子,要不要去看看?” “诶,先不去,饿了饿了,先去吃饭吧!” “你看那!” “上清宗的弟子又下山游历了!” “啧,那不是外门弟子嘛,宗服都没得穿!就是下来?打?杂的,有什么好看的,走啦走啦!去吃饭!” 谢不尘循着?他们的声音和视线望过去,只?见一名?穿着?上清宗宗服的正式门生领着?几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外门弟子朝着?成衣铺过去。 缀在最后的人约摸二十出头,整个人低眉顺眼,小?心翼翼地跟着?队伍,手里背上拿着?这一行人的杂物。 谢不尘一愣。 那个人是—— 鹤予怀! 第60章 又落在了鹤予怀的?记忆里面。 谢不尘叹口气, 低声念了两句引剑诀,问道剑就出现在他的?手上。 按照上个幻境的?经验,只要杀掉……谢不尘抿了抿唇, 只要杀掉幻境中的?鹤予怀,就能?打碎这个幻境。 穿着窄袖蓝白?衣袍的?青年足尖轻点?,衣摆生?风。 他戴了条灰白?色的?面巾,遮住大半张冷白?的?面庞, 只露出那双锋利的?眼睛。 如?同?一只轻盈的?灰雀, 瞬间就跟上了那队往成衣铺而去的?上清宗人。 上清宗每三年都要给?弟子量体裁衣, 重新做一次宗服,想?开这次应当也是一…… 谢不尘心中的?“样”字还没落下,脚才刚踩上门槛,就听见里面为首的?门生?说:“拿着!” 又是几把剑往那全身上下都拖着东西的?人身上放。 穿着一身洗得发旧, 不知道打了多少层补丁衣裳的?青年一声不吭,将?那几把剑给?抱在怀里面。 锵啷—— 其中一把不小心掉了,周围人瞬间嫌恶地看过来,为首的?门生?皱着眉头,忽然抬腿对着人肚子就是一脚! 谢不尘眼见此景, 实打实地愣了一下。 他听见鹤予怀闷哼一声, 什么也没说,只是白?着一张脸弯下腰, 捡起那把剑。 而后?他挺直背,像一根不会?被压弯, 只会?被折断的?竹子。 那为首门生?不悦道:“真是晦气, 被抽到和你们?这些一辈子当不了正式门生?的?人下山办事就算了,还毛手毛脚的?!拿个东西都拿不好!” “越师兄,是他手脚不利索!可不关我们?的?事情!”跟着的?几个外门弟子七嘴八舌地辩解, 而后?又回?头呵斥,“……贱骨头的?东西!一副清高样装给?谁看,乞讨几年跑来的?云城,让拿把剑还摆脸色!这点?小事都干不好!回?去有你好看的?!!!” 谢不尘这才发现,青年鹤予怀脸上有着青紫的?伤痕。 谢不尘:“………” 他收回?剑,心想?,这里人太多了,再等?一会?儿吧。 等?到人少的?时候再动手。 等?到这群人办完事已经临近夜晚。 云城建得与后?来的?雩都乃至于白?玉城有很?大的?不同?,谢不尘跟着这群人走了两条街,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居然把人跟丢了! 他看着那屉小笼包捶胸顿足,就不应该被香味勾了魂! 谢不尘方向感差得很?,再加上此时山门和后?来的?也不一样,折腾了快一个时辰,他终于找到了上清宗的?入口。 外门弟子都被安置在成愿阁,阁中极大——上清宗真是富得没边,不愧是五洲中常年排在前三的?宗门,连外门弟子都有单独的?隔间。 谢不尘外放神识,一刻钟就寻到了青年鹤予怀的?踪迹。 不能?再等?了,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了。 幻境早晚要打破,不然出不去,总归都要动手的?,谢不尘心想?。 他握紧问道剑,跃下房梁,轻盈而矫健的?身影落在走廊处。 长剑斜于身侧,谢不尘神识外放,听见鹤予怀的?隔间里面传来细碎的?说话声。 “人,为什么又回?来得那么晚?” “……练剑,勤能?补拙。” “人,你骗灵兽,你的?衣服又烂了。” “没骗,我就是去练剑了。” “他们?说,你只是中下灵根,练也没用。你是痴人说梦。” “我会?做到的?。” “入门,升阶,飞升,一桩桩一件件,我都会?做到。” “为什么要飞升,人间不好吗。” “不好,给?你带了包子,吃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谢不尘破门而入,问道剑锋利至极,极快极准地从镜眼的?后?心穿过! 血从心口处飙出来,溅在隔间那小小的?窗上。 一击毙命。 “鹤予怀”的?身体瞬间滑出那把锋利的?剑刃,软倒在地上。 从窗棱透进的?,变得扭曲的?寒凉月光下,他的?衣服划了几个很?大的?口子,脸上,胳膊上布满被外力打出来的?,青红交错的?伤痕。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透出一股不会?在后?来的?仙尊身上出现的?茫然、不解和委屈。 谢不尘愣了片刻,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抬起眼,只见身前站着一只叼着肉包,被血糊了一身的?飞廉灵兽。 它很?小,貌似刚出生?不久,瞪大的?鹿眼里满是惊恐,看着这个从天而降的?不知名修士。 “呆……呆?” 谢不尘手中的剑滑落在地。 锵啷—— 幻境在同?时碎裂! 谢不尘眼前陷入一片漆黑,尖叫呐喊之声不绝于耳,好似不甘于此的?愤怒控诉。 他头疼欲裂,被灵流裹挟着向前进,四周如?黑渊般暗无天日,连一丝光都透不进来,压得人喘不上气。 但很?快,谢不尘眼前就闪过一丝极亮的?光芒! 瞬息之间,那些灵流都消失不见,谢不尘轰隆隆落在了一棵桃花树上,撞断了好几根枝丫,扑通一声掉在了满地花瓣里。 谢不尘狼狈地站起身,拍掉衣服上沾的?桃花,余光中瞥到不远处有个穿着玄色衣袍的?人影,他将?目光转过去—— 瞥见了少年的自己。 十?五六岁的?少年瞠目结舌地望着自己,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惊讶。 “…………师——唔!” 谢不尘三步并作两步,火红色的?灵流瞬间把人给?捆了,手掌也一把盖住了小谢不尘的?嘴! “嘘!”谢不尘警告地点?了点?缩小版自己的?脑袋,“别?说话!” 少年挣扎着捶打谢不尘的?臂膀,见根本拧不过面前的?人,只好点?了点?脑袋,表示自己会?听话。 谢不尘这才微微放开了桎梏。 他环顾一周,见那小不点?狗狗祟祟的?转眼珠子,立刻又打了层隔绝灵罩,避免这小不点?用神识传音把其他人——尤其是幻境中的?鹤予怀叫过来。 第63章 谢不尘可没把握能?打过幻境里面的?明鸿仙尊。 毕竟此幻境与现实几乎一模一样,幻境里的?仙尊,自然有着幻境里面最高的?修为。 思及此,谢不尘又想?起刚才鹤予怀的?死状。 他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不要再想?这件事。 谢不尘深深浅浅的?呼吸着,手中的?问道剑沉重得很?。 这里应当是……自己的?记忆,附近只有少年的?自己,神识外放也没见到有其他人。 少年的?自己委屈地坐在灵罩里面。 他看起来就被人精心细致地养得很?好,曾经皮包骨头的?身躯像抽条的?小白?杨一样展开了,整个人唇红齿白?,也不见胆怯的?样子,看着落落大方古灵精怪,很?讨人喜欢。 身上穿着的?那件玄衣谢不尘也很?熟悉,是鹤予怀生?辰时送的?,也是少年时自己最爱穿的?一件。 因为鹤予怀说,穿起来很?好看。 少年人总是有些臭美的?……更何况,他当时对鹤予怀有不一样的?感情……自然会?像雀鸟梳理羽毛一样,给?自己穿好看的?衣服。 谢不尘张了张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 他转过头,没过一会?儿又看了回?来,见少年谢不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你……和我长得一模一样,连……灵力都一样……” 少年谢不尘的?手触碰到灵罩,那火红的?灵力不排斥他的?触碰,甚至至掌心流入体内。 同?根同?源。 “我就是你。” 谢不尘本想?一剑了结自己,赶紧结束这个幻境。 但看着那张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少年的?脸,他又想?,再等?一会?儿吧,回?答完这个问题再动手。 于是他言简意赅道:“我是以后?的?你。” 少年谢不尘眼神闪了闪,容貌的?绝顶相似,完全相同?的?灵力让他不得不相信。他安静片刻,犹豫了一会?儿,指了指谢不尘的?脖子:“……那你这里……” 谢不尘抬手摸了摸那道显眼的?伤痕,苦笑一声:“自己割的?。” “为什么?” “因为……”谢不尘道,“师父要我死,我就死了。” 少年谢不尘闻言出离的?愤怒了:“怎么会?!你骗人!” “不许你挑拨离间!” 谢不尘不欲解释。 他能?够理解那时的?自己。 那个时候,鹤予怀是自己唯一的?家人,唯一的?归处,即便?全修真界的?人和自己说,鹤予怀要杀自己,他也不会?信。 鹤予怀给?自己起名,给?自己取字,给?自己定下生?辰……他帮自己锻剑,在每年的?生?辰给?自己送生?辰礼,夜半哄着自己睡觉,晨起时为自己束发,远行时用木鸟给?自己写信,给?自己寄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 他对所有人都是冰冷无情的?样子,对自己却那样的?温柔,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 整个上清宗的?人都说,明鸿仙尊疼弟子像疼眼珠子。 这要少年的?自己,怎么相信十?几年以后?,这唯一的?家人,如?师如?父的?仙尊,会?要自己死呢? 他怎么会?要自己死,怎么会?不要自己呢? “你知道吗?”谢不尘喃喃自语道,“不,你不知道。” 那些关照与疼爱,到底是真的?还是只是因为愧疚,谢不尘到现在都分辨不清楚,君子论迹不论心,鹤予怀能?十?年如?一日地对一个情劫尽心尽力,倒也真说不清楚是演出来的?,还是真心实意地对他好。 但不论如?何,至少五百年前,一切都比不过那个飞升上界的?念想?。 “他有他想?要的?东西,那些东西在他看来,比我重要。” 谢不尘看向峰顶的?方向,从这个角度,他其实看不见峰顶的?皑皑白?雪:“比他亲手造的?,这个在半山腰的?见春阁重要。” 家是可以舍弃的?,爱也是可以舍弃的?。 无情无欲的?仙尊太过自傲,他自以为可以舍弃他们?,自以为他们?只是证道路上一颗无关紧要的?石子。 以前谢不尘想?不明白?,为什么呢?为什么能?那么干脆利落,那么狠心呢? 也许是因为……谢不尘回?想?起少年鹤予怀与青年鹤予怀死去的?模样,他根本就不明白?,这些意味着什么吧。 天快黑了。 谢不尘没有用剑,他随手运起一片露水,封住了少年谢不尘那颗跃动的?心脏。 第61章 清晨的堂庭山, 雾霭重重。 整个上清宗都笼罩在云雾之中,最为高耸的苍龙峰更是从半山腰开始就被一片白茫茫的浓雾给遮掩住。 见春阁内孔雀鸣叫,明?鸿仙尊所住的小院内, 窗台的绿藤生机勃勃地探进房内。 绿藤是明?鸿仙尊最为疼爱的弟子去年种下的,他觉得这院子太过冷清,就去隔壁玉萝峰薅了几株绿藤过来,种在了师父寝屋的窗口下面。 一年过去, 这绿藤长得越发茂盛, 还结出了几个果子, 只可惜果子不好吃,咬上一口,差点把小徒弟的眉毛给酸掉。 鹤予怀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睛,一眼就看见了那探进一片嫩芽的藤蔓。 而?后?木门被轻轻敲了两?下, 少年谢不尘黏黏糊糊的声音隔着一扇门传过来:“师父——” 如?果是五百年前,鹤予怀在这样的时?候会想,又在撒娇了啊。 谢不尘刚到苍龙峰时?其实不会撒娇,那时?的谢不尘小小的一团,脸上总是带着胆怯和谨慎, 小心翼翼地讨好周围的人, 怕惹人不高兴,怕被人再赶出去。 养了两?三年, 不知道哪里养出了岔子,变得越来越爱撒娇——趾高气扬, 理直气壮的撒娇, 哼哼唧唧像糯米团子一样黏糊。 但?现在,鹤予怀几乎无心思考这些了。 他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个幻境了。他只记得他一直在动手,不是杀幻境中的自己, 就是在杀幻境中的谢不尘。 修罗镜中遇到的每一个谢不尘都是那样的依赖和敬重他。 他把鹤予怀当作?唯一的家人,把见春阁当作?唯一的归处。 每一个谢不尘在被他一剑穿胸时?,脸上除了惊讶与茫然,剩下的都是如?出一辙的难过与委屈,和五百年前天雷之下一模一样。 以?至于每一次动手,对鹤予怀来说都是一次难以?言喻的凌迟。 每一次动手,他仿佛都能听到谢不尘雀跃而?又欢快的声音。 “师父啊,我的师父是什么样的人……” “师父……我的师父是全修真界最好的人! 鹤予怀闭了闭眼。 他如?今的神魂满是伤痕,千疮百孔,连起身都有些困难了。 而?心魔的声音又在脑海中回荡不已,鹤予怀刚才和心魔在识海打了一场,争夺对识海和神魂的控制权,差一点,心魔就得胜了——这意味着鹤予怀已经开始压制不住这蓬勃而?出,想要夺舍身体的心魔了。 打开房门的那一瞬间,少年纤细单薄的身躯如?同飞入林中的雀鸟一样扑进鹤予怀怀中。 鹤予怀趔趄了半步,稳稳地托住了少年的腰背。 少年没梳头发,眼睛很亮,嫩生生的脸蛋歪在鹤予怀的掌心。 “师父师父!帮我梳头!” “……你?自己梳。”鹤予怀轻声说,而?后?心里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响起一句话。 “不要,我看山下好多人家,都是家里人帮小孩梳头的!师父,我还小嘛——” 这句话和少年谢不尘清脆的嗓音重叠在一起。 鹤予怀勉强勾起嘴角,他的语速放得缓和:“师父,是修无情道的,无情道,不会有家人。” 少年的眼神在这句话下变得很受伤。 “我不是……不是师父的家人吗?” “大道无情,”鹤予怀说,“我斩七情、绝六欲、修至道,就注定我是孤家寡人……我不会有家人。” “我不信……”谢不尘扯着鹤予怀宽大的袖袍,“师父既然绝七情六欲,不会有家人,那为什么要在远行的信里说想念弟子,会很快回家?” 鹤予怀挺直的脊背颤抖着。 回家……他忘了吗?不,没有忘,鹤予怀曾经在信中写?过这样的字眼,对远在苍龙峰的小弟子承诺—— “师父会很快回家。” 那时?,他写?下这样的一句话……是因为什么呢?鹤予怀的手贴着徒弟的后?心,那颗脆弱的心脏一下又一下敲着他的掌心。 是为了什么呢? 是随口的敷衍吗?是不以?为意的欺骗吗?……还是,他真的想回去,进到那在半山腰的见春阁,把等人等到累得睡着的少年抱回寝屋? “师父是不是觉得我长大了,就不想给我梳头,”镜眼幻化的谢不尘皱起眉毛,很委屈巴巴的,“那我可以?自己梳。” 第64章 他咬住长长的发带,腾出手揪起自己那头睡着后?弄得乱蓬蓬的头发,用木梳不太熟练地梳了两?下。 鹤予怀抬手将那把木梳从徒弟手中顺出来,细心细致的拢起那头长发,再用发带将头发绑紧。 绑的是高马尾,显得少年很精神,很利落。 鹤予怀安静地看着他,尽管这只是个镜眼,他还是想多看一会儿?。 少年抬起脸,桃花眼弯起来,他猛地抱住鹤予怀的腰,话音里带着得逞的狡黠:“谢谢师——” 那话音戛然而?止,鹤予怀将手中木梳的梳子柄按进了少年的后?心。 鲜血喷涌,从鹤予怀的指尖渗透出来,少年谢不尘睁大眼睛,溃散的瞳眸倒映着鹤予怀那张苍白无色的脸。 而?另一个幻境内,谢不尘站在雩都脚下,看着张贴在城墙上的纪年表,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了麻烦。 他……来到了,上清四十六年九月。 这是……谢不尘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时?间,自己死?后?的第一个月。 第62章 那张纪年表快被风吹跑了。谢不尘指尖一动?, 火红色的灵力自指尖逸散开来,一个隐形符跃然而上,他的身形顷刻之间消失, 那张纪年表也?悄无声息粘回了城墙上。 这个幻境不好逃脱。 这是谢不尘脑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且不说其他,就论能不能杀掉此间中的鹤予怀,就是一个麻烦的问题。明?鸿仙尊又不是纸糊的老虎,即便掉了境界, 打赢一个化?神境的修士也?还是绰绰有余。 更何况当年自己一招一式都是鹤予怀亲自教出来的, 自己有什么弱点, 他一清二楚。 可事已至此,不能干也?得干了,谢不尘神情难辨,口中飘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总不能耗在这个幻境里面吧。 思?及此,谢不尘深吸一口气,面如土色又视死如归地?朝着?堂庭山的方向过去了。 彼时,堂庭山上,苍龙峰中, 见春阁被冰雪覆盖, 阁内的雪棺中,血衣白发的仙尊双目腥红, 额间闪过一丝心?魔的印记。 一月前,明?鸿仙尊渡劫不成道?心?尽毁, 带着?横死的徒弟回了苍龙峰;二十三日前, 明?鸿仙尊招魂七日未果,几乎将整个望月洋掀了个底朝天,似乎想要找回什么东西, 但不尽人意;十七日前,明?鸿仙尊为了招魂耗尽灵力精元,致使其在上清宗联系生死的魂灯揺摇欲灭,竟然有了油尽灯枯之兆,掌门?胡不知大骇,召集十二位长老设伏魔阵合力将其制服,长老越横在收阵时失手打断了仙尊因雷劫损伤极重的灵骨;十日前,因灵骨断裂的仙尊自昏迷中转醒,发现徒弟那皮开肉绽的身体生了尸斑。 那一日,仙尊什么也?没说,只是睁大了他那双碧色的眼?眸,双手颤抖着?抚过那些?极其骇人的青紫斑痕。 徒弟的眼?睛轻轻闭着?,脸上还凝固着?解脱一般——或许不能说是解脱,而是命该如此,尘埃落定的安定神情。 似乎直到这个时刻,这位……这位曾经?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修真界第一剑修,才真的意识到,自己的徒弟真的已经?死了。 连魂魄都找不回来。 死透了。 他静静地?坐在徒弟的尸身前,布满伤口裂痕的手握紧身旁那把锋亮如冰雪的佩剑。就在抬剑的那一瞬间,巨大的飞廉灵兽腾空而起,将他扑倒在地?! 平素里冷肃无情,端方持重的仙尊毫无形象地?在雪地?里面滚了一圈,手中的剑被狂骤的风雪掩埋。 冷雪灌进那单薄的衣衫里面,修为至高,曾经?在峰顶的皑皑白雪中住了几百年的鹤予怀当时只觉得……好冷啊。 从来都没有觉得这么冷过。 三日后,他从藏珍阁里面取出了一尊雪棺。 雪棺保养尸身,可使尸身不腐不坏如活人。 谢不尘那具几乎一碰就坏的身体被小心?翼翼捧上了雪棺内。飞廉灵兽倚靠在雪棺旁,伸出舌头舔舐小主人那僵硬的指节。 鹤予怀花了一点时间,将谢不尘因灵力冲撞而撕裂的身体缝回去。 丑陋的疤痕布满谢不尘全身,就连脸上都布满斑驳的痕迹,像是用红墨将整张脸划花了。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鹤予怀盯着?那张面目全非的脸。 他记得谢不尘是很?爱漂亮的,像只爱梳理自己羽毛的小孔雀。 绑了时新的发式,穿了新买的衣服,或是拾掇一番要出去和师兄弟玩,打理好了,就弯着?桃花眼?,喋喋不休地?追问自己—— “师父~好不好看?好不好看??” 那声音尤在耳旁,但人已经?毫无知觉,布满疤痕地?躺在雪棺上面。 这么爱漂亮……却选择这样撕裂自己的,残忍的死法。 潜入苍龙峰的谢不尘轻巧地?跃上枯槁布满厚厚鸡血的树枝,看向见春阁院内那尊雪棺。 白发血衣的人无声无息倚靠在雪棺边上,若不是还有微微呼吸起伏,谢不尘险些?以为这人死了。 谢不尘小心?地?探出自己的神识,看见了雪棺之中的自己。 “……”谢不尘愣了一瞬,神色出现片刻的空白。 虽说谢不尘自己早有预料,毕竟那暴烈的灵力撕碎魂魄和身体,自己的尸身想来是不好的。 可……这也?太?不好了,谢不尘欲言又止,七零八落的拼起来……死得这么难看啊。 他苦哈哈一笑,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己曾经?的样子。 雪棺四周是一个巨大的聚灵法阵。聚灵阵是灵力不够的人临时布阵取灵的办法,算是个比较常见的灵阵。 明鸿仙尊乃是修真界剑修第一人,若是平日哪里用得着?这个? 谢不尘想起上山听见那些?弟子窃窃私语……说鹤长老的灵骨被天雷劈断了,若是医治不好,恐怕会随着?灵力逸散,修为大跌而变成废人一个。 一死一伤,这劫数……还真是谁也没落着好。 他眼?眸一动?,结了白霜落了细雪的睫毛轻轻抖了抖,便觉得眼?睛有些?凉——有雪落进了他的眼睛里面。 谢不尘眨了眨眼?,将那融化?的雪水逼出去。 问道?剑出现在手中,谢不尘深吸一口气,看向鹤予怀那孤零零背对着?自己的身影。 这也?算是个好消息,灵骨断了,那就……谢不尘抿紧唇,那就没那么难杀了。 然而他只是将一丝灵力注入问道?剑,那沉寂的血人就忽然动?了! 周遭风云湖边,灵流大盛,鹤予怀不知察觉了什么,居然双目猩红地?朝着?自己的方向冲过来了! 谢不尘吃了一惊,腿才迈了一步,面前就突然出现了鹤予怀的脸! 那张神情可怖,双目流血的脸几乎像是凭空出现在面前的!谢不尘心?神俱震,胸膛急促地?起伏着?,还没等他说话,就被掐住了脖子。 血腥味与梅花香混合在一起,鹤予怀额间心?魔印记的光芒亮得吓人,声音却是极淡,像是平日两个人比剑时的轻声训斥:“跑什么?” 而后他冰冷的手覆盖着?谢不尘的脖颈,细细地?摩挲着?。 谢不尘全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呼吸有些?不畅,脖子被掐得生疼,耳边传来鹤予怀鬼一样的声音:“谁派你来的?!” 话音落下,那只苍白染血的手又是猛地?掐紧。 修为灵力瞬间被禁锢,谢不尘白皙的颈项被掐得泛粉发红,他急促地?呼吸着?,虬结的青筋在鹤予怀掌下冒出来。 谢不尘觉得自己要被这个幻境中的鹤予怀掐死了。 但不知为何,面前人没有动?最后一步。 “怎么?……”谢不尘短促地?笑了一声,心?绪纷乱如麻。 “杀完了……”他眉毛往上扬起,声音断断续续地?在鹤予怀掌下发出来,“咳咳……就认、认不出自己的徒弟了?” 话音落下的刹那间,铺天盖地?的灵力自脖颈灌入,谢不尘眼?前骤然一黑。 他被鹤予怀捏晕了过去。 第63章 谢不尘不清楚自己昏迷了多久, 只知道再醒过来时,已?经是深夜了。 峰顶的大雪常年不停,谢不尘隔着窗都能听见?落雪的簌簌声。他脖颈处略微有?些?酸痛, 是灵力灌入导致的,估计要?休息三四天才能彻底消退。谢不尘拧了拧自己的脖子,撑着床板坐起来,只见?幻境中的鹤予怀披头散发坐在身旁, 嗓音十足温柔:“醒了?” 这一声让谢不尘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想起鹤予怀额间?那道若隐若现的心魔印记, 警惕审慎地看着眼前的人。 鹤予怀与当时的疯魔样子判若两人,岁月静好得让谢不尘险些?以为?之前见?到的人是错觉。 但脖颈处的酸痛提醒谢不尘之前的事情确实不是错觉。 而端坐于前的仙尊似乎是怕吓到他的徒弟,声音放得越发轻柔:“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第65章 谢不尘:“……” 沉默良久,他终于开口?回答道:“没有?。” 很奇怪, 谢不尘开口?回答的同时,目光落在鹤予怀的身上。 后者安安稳稳坐着,一点?戾气都看不见?。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怀疑自己的身份,甚至都不问?自己的来处,只是问?了一句自己有?没有?不舒服。 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鹤予怀似乎很擅长营造这样的迹象, 把那些?爱恨都放在一边, 维持一个?岁月静好,一厢情愿的假象。 虽说?此时此刻谢不尘身上并无桎梏, 但他也不敢轻举妄动,说?完两个?字之后就缄口?不言, 沉默地看着幻境中的鹤予怀。 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那尊雪棺好生生地摆着,房顶圆框的天窗投射出一道不明晰的月影,落在那具尸体身上。 那具尸体千疮百孔, 远没有?五百年后,谢不尘登上苍龙峰时见?到的光滑细腻如活人。 “我探查过你?全身上下,”鹤予怀站起身,“你?不是谁塞上来的冒牌货,你?是真真正正的不尘。” “从身体、灵力、灵骨、魂魄乃至于你?的识海,没有?一点?差错的地方,” 说?完,鹤予怀的目光看向那具残破的尸身:“但我知道……你?不可能毫发无损地回来。” 那样强大的灵力冲撞,足以撕碎整个?身体与神魂,谢不尘不可能毫无损伤……凭空冒在自己面前。 他的徒弟也不知道是想惩罚他还是想惩罚自己,决绝得连一点?退路都没有?留下。 “但你?是真的,不是幻觉。”鹤予怀抬起手?布满伤痕的手?,想要?抚摸谢不尘的脸颊。 谢不尘偏过头,但没躲成,他半边脸被鹤予怀捧在手?中。 那因布满伤口?而粗粝不堪的指腹擦过谢不尘略有?些?泛红的眼尾。 “既然你?是真的,那这里就是假的,”幻境中的鹤予怀,“你?被困在幻境里面了,对吗?” 似曾相?识的话语响起来,谢不尘不敢置信地抬起眼看向鹤予怀,后背泛起冷汗。 他想起自己经历的第一个?幻境。幻境中还是少年的鹤予怀那句笃定的话:“这里……是假的,我也是假的,对不对?” 谢不尘头一次理解到,为?什么鹤予怀能够以劣等的灵根当上仙尊了。 “在这个?时间?,你?已?经死了,所以你?落入的是我的记忆,我们是什么时候又遇见?的,三百年后,还是五百年后?”幻境中的鹤予怀小?心地捧着谢不尘的脸,轻声问?。 谢不尘闭口?不言,而那幻境中的鹤予怀只是轻轻笑了一声。 “其实……” 其实我很后悔。 可幻境中的鹤予怀只开了个?话头,没能继续说?下去。 淡金色的灵流如风卷残云摧枯拉朽一般动了起来,整个?幻境在瞬间?扭曲! 谢不尘心下一凛,引剑诀在顷刻之间?发出一阵璀璨的红光,下一刻,问?道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幻境中的鹤予怀后心而去! 但有?剑比他更快! 一柄雪亮的长剑撕裂虚空而来,瞬间?击碎见?春阁上方所有?的阵法?和灵罩,带着不死不休的杀意穿透幻境鹤予怀的胸膛! 飞血四溅,谢不尘脸上猛地溅上温热的液体,他忍不住战栗片刻,乌黑的眼眸染上一抹洗不去的红光。 “啊啊啊啊呃——” “桀桀桀——” 整个?幻境彻底扭曲,歇斯底里的怪叫声此起彼伏,万千只血肉不停剥落的手?臂自地面生出,无数面目全非的头颅滚落在地,狞笑着吞食所到之处的花草、树木乃至于血肉。 而幻境中的鹤予怀的身躯自头顶开始不断涌出漆黑粘稠的液体与缭绕的黑气,黑气与液体不断交缠重组,旋拧而上,从中竟然生出一个浑身赤裸,黑发红眸的人影! 刹那间?,那人影如空中划过的闪电,不过一眨眼就出现在谢不尘面前! 谢不尘干净澄澈的眼眸撞入来人欲念滔天的目光。 鹤、予、怀? 不…… 铿锵! 两把剑刃撞在一起,震荡的灵波摇动整个?幻境,鹤发碧眸的仙尊挡在了谢不尘面前! 这是……谢不尘越过鹤予怀的肩头看向那赤裸的人,心魔! 他与鹤予怀长得一模一样,但是更为?妖冶,浑身邪气四溢,语气却是温柔可亲:“孩子,我们一起杀了他,我保证,赔一个温柔良善的师父给你。” 鹤予怀的嘴角已?经开始溢出血:“不要?……信他……” 话音落下,格挡着的山海剑转守为?攻,剑气瞬间?将心魔震出去! 那心魔在半空中化成数团雾气,在上空盘旋不断。 “不信我?”心魔的声音响彻整个?幻境,“难道相?信你?吗?你?可是杀了我们的小?徒儿呢。” 鹤予怀闻言捏紧手?中剑,转身看向谢不尘。 满身是血的青年安静地站着,身后是因为?幻境彻底扭曲而倒塌的见?春阁,是那具血肉模糊的尸身。 鹤予怀想过很多种他们在幻境相?见?的结果,但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副模样。 心魔的声音喋喋不休:“他收你?为?徒就是为?了证道,一命偿一命,公平得很。” 话音未落,心魔惨叫一声,谢不尘横剑于身前,雪亮的剑光映在眉眼之中:“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与你?无关。” 心魔在那一声尖利的惨叫后闻言又大笑出声:“无关?我可是因你?而出生的,怎么能算是无关呢?” “好让我伤心啊,小?徒儿!” 接踵而来的灵流如成群的乌鸦席卷而来,谢不尘挥剑格挡,耳边却传来那心魔如影随形的声音。 “你?只是他手?心里一枚为?了飞升的棋子罢了。” 灵流中裹挟着如雪片一样的记忆。 雪团子一样的小?孩被领进?山门?,一天一天长大,长开,十六七岁后,白衣师长刻意展现的温柔缱绻,只是为?了让那少年对自己生出不一样的情愫。 十六七岁的年纪,哪里能分辨得出,那些?下意识的依赖与靠近,到底是亲情还是爱情?于是一步错步步错,等到那朦胧的感情生根发芽扎入心底,一切都没有?办法?转圜。 他理所当然的,成为?了天道注定留给鹤予怀的那一道难解的情劫。 “你?看,他就是这般地卑劣,这般地无耻。” “他给你?的东西,无一例外都是假的呢。” “你?难道真的一点?都不怨恨吗?一点?也不想杀之而后快吗?” 无数雾气都是心魔混淆视听的分身,它们像蛇一样纠缠着谢不尘的手?脚,引诱着谢不尘杀掉鹤予怀。 谢不尘屏息凝神,手?中的问?道剑散发着火红的光芒,剑身的眼睛也已?经完全睁大。 “五百年后再遇见?你?,他满心私欲,只想让你?成为?他的禁|脔,让你?日夜……” 噗哧—— 那猖狂的声音戛然而止,长剑刺入的声音分外鲜明。 而后整个?幻境在霎那间?澄明! 缭绕的黑雾被驱散,满地的断手?与头颅在刺眼的日光下化为?延绵不绝看不见?尽头青青原野。 天高云阔,彩彻区明,风中浓重的腐烂臭味一扫而空,留下的只有?浅浅的,几乎察觉不到的梅花香。 鹤予怀站在谢不尘身前,问?道剑穿过胸口?,从五百年前那道断裂又弥合的灵骨伤痕处穿过。 在看清眼前人的那瞬间?,谢不尘的指节微微颤抖着。 “你?……”谢不尘几乎是在瞬间?就想通了期间?的关窍。这个?幻境,是要?杀掉同样落入幻境的修士,才能破阵! 谢不尘嗓音沙哑:“故意的。” 鹤予怀那双碧色的眼眸在逐渐涣散。 他想笑一笑,但笑不出来。 当然要?故意的了……鹤予怀想,他的小?徒弟那么心软,即便被自己这么对待了,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杀掉自己。 从入山门?开始,他的徒弟就那样乖巧,那样天真活泼可爱,他为?徒弟搭建一个?桃花源,将所有?认为?好的东西都送到徒弟的面前——那一开始的确是刻意的温柔缱绻,刻意的照顾,只为?了他的情劫能过得顺利一些?,再顺利一些?。 他想要?渡过这最后一门?劫数,飞升成神,离开这曾让他饱受屈辱,又无一丝留恋与羁绊的地方。 可是……鹤予怀想到谢不尘写给自己的信,想起谢不尘下山为?自己买回来,却把谢不尘酸掉眉毛的灵果,想到见?春阁梅花树下,一大一小?一同练剑的身影…… 家是什么? 爱又是什么? 他看不清,分不明,却在徒弟身死的那一刻,知道自己什么也没有?了。 第66章 真是……作茧自缚啊。 第64章 修罗境外, 连辰昊将奄奄一息的飞廉灵兽和?鹞鹰扔在脚底,眯着眼看?向红光大盛的阵眼。 越横抽出自己的九节鞭,虎视眈眈看?向逐渐分崩离析的阵眼:“破阵了?, 倒是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快很多。” 话音落下,阵眼直接被人破开! 连辰昊想也?不想只朝着阵眼处飞速而去?,手中断命剑朝着来人命门捅去?! 谢不尘猛地抬剑格挡,卡住了?连辰昊锋利的剑锋, 渡劫期大能的威压铺天盖地袭来, 他几乎要被震晕, 只觉得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在移位,而在他身后,鹤予怀面色青白,已经没有一丝生息。 连辰昊顿时大喜! “哈哈哈哈干得好啊!”连辰昊大笑道, “小鬼,你师父死了?,光凭你可打不过我,乖乖束手就擒,交出你手里的问道剑, 我看?在你师叔的份上, 饶你一命!” “不然,就凭你, 能扛得住我几招?” 渡劫期与化神期那可是差了?好几个境界,他碾死谢不尘, 并不需要花费太大的力气?。 谢不尘缄口不言, 他的嘴角溢出血色,却还是强撑着和?连辰昊过了?两招,他的目光触及到?昏迷的两只灵兽, 咬着牙开了?口:“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只是小小地打了?几个招呼,”连辰昊微笑道,“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他一边说?,一边构筑起一个极其庞大的剑阵,无数灵流化为锋利的剑刃,从四面八方旋转着朝谢不尘飞速刺去?!谢不尘几乎看?不清那些剑刃的形状,只觉得眼前闪过大片的虚影,死亡的气?息随着剑气?冲向他的命门,却在下一瞬被谢不尘身前突然爆开的层层金光炸为碎片! 不只是连辰昊,就连谢不尘自己都愣住了?。 飘渺的金光随风而落,其中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 那是一道被注入了?浩瀚灵力,足以抵挡渡劫期大能全力一击的护身符。 下一刻,连辰昊只觉得眼前一花,那躺倒在地毫无生息的鹤予怀居然死而复生,手中的长剑插在他和?谢不尘之间,那剑招极快极准极狠,朝着连辰昊的脆弱的脖颈而去?! 连辰昊大骇,上方不欲参战的越横也?大惊失色,九节鞭骤然出手,如龙蛇出洞朝那把要人命的剑光而去?! 却不料那剑光与断命剑相撞之后顺势卷上了?那九节鞭,而后一道杀意?迸发的剑气?斩断那九节鞭后直直撞上越横的胸膛,瞬间将越横打得七窍流血,被震飞十几里远,撞断了?一大片参天巨木! 恐怖的灵流荡平整片原野,连辰昊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刚才几近死亡的感觉让他后背发冷。 等到?灵流彻底平息,四周已经不见鹤予怀两人与灵兽的踪影。 虚空中只剩下一道被销毁的传送符的痕迹。 紫微是被浓烈的血腥味和?不停的颠簸给弄醒的。 它费力地扒拉开自己身前被血浸透的衣襟,抬头被血滴到?了?眼睛。 它怔愣地看?着嘴角不断溢出血的鹤予怀,还有脑袋搁置在鹤予怀肩膀处,双眼紧闭的谢不尘。 鹤予怀已经快走不动了?,但好在不远处就是一个小小的山洞,他面色苍白如金纸,小心翼翼地将谢不尘放在了?地上。 身上的血止不住,滴滴答答落在谢不尘身上,有些还掉在谢不尘脸上。鹤予怀抬手想掐一个清净诀,但没有掐出来。 清净诀是修真界最简单,最常用的一个术法?,并不耗费什么灵力,然而鹤予怀连这个也?使不出来了?。 他的魂魄在修罗镜中几乎被搅碎,之所以能够活着出来,是因为身上那块,谢不尘还给他的留魂玉。那块玉勉强保住了?他神魂中的其中一魂,而那对抗越横和?连辰昊时爆发的灵力,是他灵骨彻底断裂后最后的灵力。 他摸索全身上下,找到?一张还算干净的帕子,仔细而小心地将谢不尘脸上,手上的血污都擦干净。 袖子忽然被扯了?扯,鹤予怀低下头,只见那小小的飞廉灵兽正咬着衣袖一角,声?音干涩而虚弱:“……他们,搜了?我和?、和?那只鹰的魂。” “拿走、拿走了?我们的记忆……他们说?,五百年前,你为了?证道,杀了?自己的徒弟……” “如果你、你活着出来,就要发动仙门百家抓你,把你押至昆仑,在众仙门面前行刑,……” 鹤予怀安静地看?着紫微,听完轻轻笑了?一声?。 有血从口中呛出来,他连忙捂住嘴,怕血沫再次溅到?谢不尘身上。 哪里用押到昆仑呢? 他现在已经要死了。 只三魂七魄只剩下一魂的神魂会逐渐消散,他会失去?五感,失去?记忆,最后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的空壳。 鹤予怀擦掉自己唇边的血迹,发青泛灰的手指轻轻落在谢不尘的脸上。 他一遍又一遍描摹谢不尘的轮廓,用指尖将谢不尘有些杂乱的发丝梳理整齐,似乎想要用尽全力记住徒弟的模样。 小徒弟安安稳稳地睡着,时不时皱起眉头,眼角也?泛着红,鹤予怀的指腹擦过他的眼睛,感觉到?他那乌黑细长的眼睫湿漉漉的,沾上了?很多水。 鹤予怀将那皱起的眉抚平。 “师父……”昏暗的山洞中,忽然响起鹤予怀的声?音。 “我……就要死了?。” 如果是五百年前,谢不尘听到?这样一句话,一定会急得团团转,像只要被人抛弃的小猫,泪眼婆娑地靠着鹤予怀的膝头,难过得话都说?不出来。 但现在不会了?。 鹤予怀喉结滚动,苦笑了?一声?。 而后他低下头,想要亲一亲谢不尘的额头,但就在即将触碰的那一瞬间,他又克制地抬起了?头,只是用手指轻轻碰了?谢不尘的眼尾。 他想起谢不尘在飞舟上的抗拒,想起那道最终被解开的道侣契。 他什么也?不是,也?并没有资格,能够在谢不尘的额头上落下这样一个吻。 他的徒弟会不高兴的。 想到?这里,鹤予怀又觉得不甘,又觉得不够。 死亡于他而言不是解脱,不是赎罪,而是彻底的分别,是永远不会再见到?自己的徒弟,是永远都没有机会,和?谢不尘有一个结局。自己会是一段不愿让谢不尘提起的记忆,会是被谢不尘痛恨和?遗忘的存在。 他不想要就这样死去?。 他想要和?谢不尘解开嫌隙,想要得到?谢不尘的原谅……还想要有朝一日?,能够和?谢不尘有以后……而如果死去?,就什么也?没有了?。 可是……事到?如今,已经覆水难收,无可转圜了?。 他只能死去?,也?一定会死去?。 鹤予怀浑身是血,脏乱狼狈地枯坐于黑暗中,干净的指尖却依依不舍地缠绕着谢不尘那乌黑的长发。 他想要说?很多话,想要和?谢不尘道歉,想要嘱咐谢不尘以后照顾好自己,想要和?谢不尘说?修真界有很多坏人,不要傻乎乎地像五百年前一样被人用一顿饭就给骗走,想要和?谢不尘说?怎么养好一只飞廉灵兽,想要和?谢不尘说?可不可以不要忘记他……但最后,千言万语都抵在舌尖,又被吞回了?肚子里面。 鹤予怀只是轻声?说?了?两个字—— “再见……” 话音落下,鹤予怀轻轻俯下身,像是五百年前徒弟生病时那样,将额面轻抵在谢不尘的额头。 只一下,蜻蜓点水,一触即分,却在谢不尘脸上留下了?一道湿热的水痕。 第65章 苍龙峰上, 谢不尘靠着呆呆毛绒绒的后背,百无聊赖地逗着见春阁里那两只吱哇乱叫的白孔雀。 前两日鹤予怀出门游历,嘱咐自?家小弟子好生生待在见春阁内, 不要乱跑,乖乖等他回家。 于是谢不尘练完剑,在见春阁内转了一圈,逗完那两只白孔雀, 伸手摘下?一朵白生生的五瓣花, 一边扯着花瓣一边想, 师父什么时?候回来呢? 是明天,还是后天?谢不尘思及此又晃晃脑袋,哪有游历两天就回来的? 也许得半个?月吧,谢不尘正想着, 身后的红木门吱呀一声响了,谢不尘回身看去,只见一具面目全非,浑身染血,脏乱无比的人朝着自?己的方向倒下?! 那是……谢不尘的呼吸被攫取—— “师父!!!” 一声焦急凄切的呼喊在房内响起, 正在床边小憩的薛璧连忙起身, 一手握住谢不尘冰凉的指节,一手将谢不尘的肩膀环住, 不停地轻拍。 “谢兄,没事, 没事了……” 薛璧感觉到谢不尘急促的呼吸, 连忙轻声安抚道?,“这里是崇仁岛,没事了。” “……我、我……”谢不尘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一张开嘴,反倒是滚烫的眼泪先掉下?来了。 第67章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捋顺自?己的思路,轻声地开了口:“……我是……怎么到的这里?” 薛璧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开口道?:“是紫微驮着你过来的,你们落在了崇仁岛南面的一个?山洞里面,好在那里离我们这不远。” “你伤得不轻,昏了有半个?月了,”小黑正在一旁煎药,抬起脑袋对谢不尘道?,“我们以为你还要再?睡上几日呢。” 话音落下?,谢不尘动了动唇,良久才发出声音:“那……明鸿仙尊呢?” 提到这四个?字,薛璧和小黑罕见地沉默了一瞬,两个?人对视一眼,最终还是小黑开了口。 “在玄霄阁的水牢,”小黑回答道?,“七日前他被正一门的修士抓住了,正一门的人抓住他的时?候抢走了他的剑……但?、但?发现他的剑是假的,并不是真正的山海剑。” “那把剑上面刻了极不明显的两个?字,是“玄渊”二字。” 谢不尘蓦然?抬眼。 他想起很多年前,鹤予怀将那把不会断的佩剑送到他的面前,让他起个?名字。 年少的谢不尘想了很久,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最后耷拉个?眼对着鹤予怀撒娇:“师父帮我取吧——” 尾音拉得老长,还微微翘起来。 鹤予怀揉着谢不尘的脑袋,对着徒弟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摇了摇头:“不行,这是你的剑,剑名要自?己取。” 谢不尘不干。 他撒泼打滚要鹤予怀就范,鹤予怀被缠得没有办法,最后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写了好几个?名字让谢不尘自?己选。 少年左挑挑右捡捡,刚午憩后的头发不老实地翘起来一缕,随着他的动作一蹦一跳。 “要这个?!”他捡起其?中一张,上面明晃晃的写着“玄渊”两个?字。 向来面不改色的仙尊显而易见地愣了片刻,少年有些不解地眨巴着眼睛,疑惑问:“这个?名字不好吗?” “没有。” 谢不尘记得鹤予怀微微扬起嘴角,轻声回答:“挺好的。” “上清宗掌门胡不知本想将人带回,但?被门内几位长老反对,再?加上其?余门派担心胡不知偏袒他,也不同意,因此没能成行。天演门则反对将其?留在正一门,各大门派斡旋之下?,选了个?折中的办法,将他交给管理散修的玄霄阁。” 小黑的声音拉回谢不尘的思绪。 “还把七月后才到的昆仑论道?会提前到下?月,”小黑继续道?,“想要将其?押解至昆仑封魔台处论罪行刑。” “鹤予怀被关到玄霄阁后,自?称已经?叛出师门,也早已与?你没有师徒关系,所作所为与?师门……也与?你无关,呼——”小黑将熬药的火吹灭,“所以你的名牒如今在上清宗掌门胡不知一脉,前两日,花神峰长老胡霜玉来了信,说是后日就到崇仁岛,接你回上清宗。” 谢不尘的眼眸闪了闪。 不知过了多久,他张了张嘴,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那越横长老呢?” “越横?”小黑反应了好一会儿,才从记忆里面找出这人,“被鹤予怀打伤的那个??” 谢不尘点了点头。 小黑摊了摊手:“听说伤得挺重,但?有天灵地宝和医修养着,想来最后也没什么事。” 谢不尘又是沉默许久,最后冷不丁冒出一句:“他伙同外人残害同门,意欲杀人夺宝,难道?没有被罚吗?” 小黑被问得愣住了,转头看向薛璧。 薛璧也没想到谢不尘会问出这样一句话,他哽了一会儿,轻声回答道?:“听说,是罚鞭十?下?,禁足三年。”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薛璧回答,“毕竟,你也知道?,越横长老曾经?是上任掌门的亲传弟子,门内还有不少长老是越横的师叔伯,师兄弟……自?然?不会……” 薛璧没再?说下?去,但?话中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了。 谢不尘听完感觉喉咙里面像插了根刺。 “不说这些了,”薛璧接过小黑递过来的药碗,“你刚醒,思虑过重也不好,先喝点药,再?好好休息。” 谢不尘接过药碗,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喝得太急,谢不尘到后面忍不住咳嗽了一会儿,薛璧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小黑则不知想到什么,幽幽叹了一口气。 “我不回上清宗了,”谢不尘道?,“太远了,我不想去了。” “好,那下?个?月,”薛璧温声道?,“我受邀前去昆仑论道?会,你要和我同去吗?” 谢不尘摇了摇头。 他的声音轻如鸿毛:“不去了。” 小黑有些讶异这个?答案,不禁出口问:“不去见他最后一面了吗?” 身为恶念,小黑的想法极其?简单,若是爱,也应当想要见上最后一面,给自?己划一个?终点;若是恨,难道?不应该快意地看着他去死,以解心头大恨么? 谢不尘把玩着手里面的药碗,闻言低声道?:“不去了。” “我既然?……已经?不是他的徒弟了,那就和他毫无瓜葛了,”谢不尘将那药碗放回原位,“也就不必给他送终了。” “再?说……行刑也没什么好看的,都是血,很难看,也很狼狈。” 小黑闻言不知所措地看了薛璧一眼,薛璧竖起食指要小黑噤声,而后柔声对谢不尘道?:“也好。” “睡吧,”薛璧道?,“好好休息,等醒了,我和小黑给你煮壶茶,再?一起去崇仁岛的湖上钓鱼。” 谢不尘点了点头,依言躺下?,蜷缩成一团,闭上了眼睛。 第66章 在薛璧提前?半月动身前?往昆仑论道?会的同?时, 谢不尘也离开?了崇仁岛。 没带紫微和?那只鹰,孤身一人出了望月洋,朝着青洲地界而去——他还是想去看看那灵气四溢的大?瀑布, 看看它到底长什?么样子。 这一次有了飞舟和?剑,谢不尘脚程极快,仅仅七日就到了那大?瀑布底下。 如白练般的水帘自?千仞悬崖上下落,激起?延绵不绝的水雾, 日光照下, 显出七彩绚丽的光泽。 谢不尘安静地立于瀑布脚下, 感受着周围灵力的蒸腾。 这瀑布,谢不尘想,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好看。 他在这里停留了一日,而后动身前?往东洲。 昆仑在无尽海上, 是海上仙山,而东洲离无尽海更远。 谢不尘一边操控着飞舟朝东洲方向行进,一边坐在甲板上画圈圈。 身旁的通音符亮了又亮,谢不尘放下画笔,捏起?通音符就听见了小黑焦急的声音:“谢不尘!出事了!” 谢不尘心中咯噔一下, 以为薛璧又被灵华宗的人刁难了, 连忙问道?:“什?么事?!” “你师……鹤予怀跑了!” “什?么……”谢不尘愣了片刻。 与小黑的声音一同?传来的还有各仙门?弟子惊慌失措的声音! “怎么回事?连一个灵力枯竭的人你们都看不住吗!” “他……他对我们的命门?下手!” “蠢货!他连灵力都没有,你们怕什?么!他怎么可能能伤到你们的命门?!” “往哪个方向跑了?!” “不……不知道?啊……”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连辰昊气得脸红脖子粗, “他跑不远!还不快去找!” 昆仑台一片兵荒马乱,众仙门?都开?始派人搜查, 不肯放过一个犄角旮瘩。 望长淮摇着扇子看着眼前?的一切, 长吁短叹对薛璧道?:“散修果然都不靠谱,这还能让鹤予怀跑了。” “……”薛璧没应声,只是静静看着面前?的乱象, 这些仙门?说是要审鹤予怀,其实更多?的,是想找个好由头瓜分鹤予怀八百年来所获的天?材地宝罢了。 毕竟鹤予怀修炼八百多?年,又是仙尊之尊,手上的灵宝不计其数,但又碍于上清宗的宗门?地位,不敢太过放肆,所以才说要论罪判罚。 除却天?演门?和?上清宗,大?大?小小的宗门?都动了起?来,其中以正一门?和?灵华宗最为起?劲。 天?演门?师祖姬云暮坐在上清宗掌门?胡不知身旁,眼见此?景笑盈盈道?:“不知不派人去找吗?再不找,待会儿要被正一门?说是包庇了呢。” 胡不知:“……” 他不知要做何回答,只好保持沉默。 与此?同?时,昆仑上清宗的驻地内,杨云正在屋子里面吹笛。 这次论道?会。他终于有资格和?几位同?门?一块过来了,但也只会是过来当加油助威的摆件,并不会上场论道? 半刻钟前?,正一门?的修士还过来搜了他这里两遍,见确实没什?么差错,才悻悻走开?。 等到吹完一首曲子,杨云回转过身,叹了口气,自?己一开?始其实是不信明鸿仙尊会杀掉—— 第68章 等等!杨云瞪大?了眼睛,看向自?己的书桌桌面,自?己的储物袋和?两张刚画好的千里传送符不见了!!! 那两张无故消失的千里传送符和?储物袋此?时正在鹤予怀身上。 这些年轻的小辈实在是被教得废物,连人出现在了身后都毫无所觉,看来上清宗迟早要完。鹤予怀咳嗽着从储物袋掏出一颗聚灵丹吞下,两指之间夹着的传送符骤然被斑驳的金色火焰所吞噬! 他不知道?自?己会被传送到哪里,只知道?落地的时候摔进了水里面。 鹤予怀狼狈地爬上岸,微弱的目光触及到大?片弥漫的血色。 他拍了拍自?己衣服上的水,没管那些血,随便选了一个方向,平静地走下去。 走了几里路,他就走不动了,于是靠着树坐下来,准备安安静静的等死。 他实在不想死在那些人面前?,让那些人如愿会让鹤予怀觉得自?己死得十分不值当。 倒不如逃走,找个地方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但现在他实在没力气给?自?己挖个坟了,只能闭上眼睛坐着等死了。 与此?同?时,谢不尘正对着坠毁的飞舟陷入沉思?:“……” 听到鹤予怀逃跑的消息,他愣了半刻,连操控飞舟继续飞都忘记了,等到反应过来时,那飞舟已经轰一声朝着地上撞去! 现在好了,飞舟四仰八叉成了一堆破烂,谢不尘痛心疾首,觉得自?己本就没多?少灵石的锦袋此刻更是一干二净了…… 他拿出储物袋,把这稀烂的飞舟收走,再把被撞断的树木收拾干净。 等到收拾完已经接近傍晚,谢不尘往前?走去,准备找个山洞歇息。 只是才走到一半,他忽然停下了脚步,僵硬地朝着一个方向望去。 梦境似乎和此时此刻重叠了。 鹤予怀没想到自?己还能醒过来, 手下似乎是一堆干草,他费力地把自?己撑起?来,模糊的视线触及到一层暖融融的火光。 火光后是一个灰色的人影,鹤予怀张了张口,想说声谢谢,但话到嘴边,他才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了。 谢不尘这会儿正在擦问道?剑,看见鹤予怀醒了,撑着身子坐在自?己铺的那张粗布上面,他手上动作停顿片刻,最后道?:“既然你醒了,那我走了,你好自?为之。” 说着便站起?身,朝山洞外面走去。 而鹤予怀根本听不见谢不尘说了什?么,只是安静坐在原地没动。 谢不尘走出山洞,朝着东洲的方向而去,可是才走了半刻钟,他又忍不住回头看,只见那山洞里面冒出一点暖融融的光。 他下意识往回走了一步,又立刻逼着自?己往前?走。 就到这里吧,就这样吧,谢不尘想,我们已经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了,那就不要回头,永远也不要回头了! 鹤予怀在山洞里面烤了一晚上火。 他想起?从前?他怕徒弟出事,就跟在出门?游历的徒弟身后。等到了晚上,就见几个同?门?师兄弟窝在山洞里面,等谢不尘生?火,火冒出来了,他们就靠在一块取暖,胡天?侃地聊到昏昏欲睡。 谢不尘总是最后睡的那个,慢悠悠地从储物袋里面掏出小毯子,给?他的师兄弟们一人盖上一张。 他自?己也有一张,还是鹤予怀亲自?织的,为此?鹤予怀还去学了半个月针线活。 织出来的东西针脚有些歪扭,后来鹤予怀又重新做了一张,但谢不尘还是喜欢第一张毯子。 等帮师兄弟们盖完,谢不尘就自?己躺在毯子中间,两角往胸前?一折,把自?己团成一个细细长长的面剂子。 只可惜他少年时睡觉不老实,面剂子睡到一半就被摊成了面饼子,鹤予怀又是好笑,又是怕人着凉,就在半夜把人团回去。 导致谢不尘一度以为自?己睡觉很老实,能变成一晚上的面剂子而自?豪。 想到这,鹤予怀有点想笑,但最终还是垂下了嘴角。 这样的日子,不会再有了。 天?边浮起?一片白,天?光在鹤予怀看来微乎其微,他扶着洞壁站起?身,模糊的目光看见山洞前?有个逆着光的人影。 那人影站在洞口前?,静静地看着自?己。 鹤予怀愣了片刻,终于从这模糊但熟悉的轮廓中认出来来人到底是谁。 这是他的徒弟——谢不尘。 第67章 谢不尘安静地看着站在原地不动的鹤予怀。 后者虽然看着自己的方向, 但?很明显目无焦点。他身上穿着的那一身囚衣染着或深或浅的血迹,看起来十足狼狈。 谢不尘想起昨日离开山洞不久薛璧同他说的话。 “我同小黑打听过了,鹤前?辈的神魂十之八九都在修罗境中被搅碎, 据说现在只剩下?一魂。” “他会逐渐失去?五感和记忆,所以他此次出逃,估计是撑不了几天的。” 小黑在旁边插了一句:“恐怕大罗金仙过来也?救不活了。” “不过……”薛璧叹了口气,“听说正?一门已经找到了好几个传送符的痕迹, 正?在着手测算鹤前?辈的方位, 估计明日一早就能找到了。” 谢不尘扭头看向远处层峦起伏的山峰后升起的红日, 初升的日光并不刺眼,但?他的双眼还是被激得有?些?发疼。 他知道为什么鹤予怀会一口咬定他们已经断绝了师徒关系,一是怕连累到谢不尘,希望一切到此为止;二是不希望谢不尘去?昆仑论道会, 见到鹤予怀行刑的模样——一半是担心谢不尘会难过,至于另一半……重生以来,谢不尘早就明白鹤予怀是个自私又自傲的坏蛋,他不会乐意让昔日的徒弟看见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 所以谢不尘索性不去?见这所谓的最后一面,不见就不会觉得痛, 不见就不会心软, 也?全了鹤予怀的想法。 他也?想过鹤予怀会逃,毕竟以其心志, 恐怕不会老老实实接受众仙门的审判。 但?或许造化弄人,天意如此, 鹤予怀就算出逃也?出逃得如此精准, 就这么落在了自己面前?。 谢不尘看着鹤予怀,这个昔日的师长,曾经的心上人。他的眼皮逐渐耷拉下?来, 单手缓缓抽出了腰间的问道剑。 长剑寒光四溢,剑身上的白瞳睁得极大,随着灵力的游走不停地转动。 鹤予怀站在原地,从他的视线,只能看见那灰色的人影执剑缓缓朝他走过来。 谢不尘看着向来冰冷,不苟言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随着他的走近,神情微微一变。 不是惊恐,也?不是怅然,他空洞的眼神竟然隐隐约约露出一点不明晰的笑意。 他想起从前?和谢不尘在梅花树下?练剑的日子。那时谢不尘刚半大一点,连剑都拿不稳,鹤予怀就站在他身后同他一起执剑,等到把招式学会了,谢不尘就提着半人高的剑哼哧哼哧和他过招,打输了就愁眉不展,撅着嘴蹲在地上画圈圈。 那时,他记得自己曾经对谢不尘说过,没?关系,等到长大了,你一定可以打赢师父。 小孩的耷拉的眼睛立刻翘起来,眼睛弯弯的,嘴里?不依不饶地问,真的吗?真的吗? 当然,鹤予怀说,到时候,等打赢师父了,你就是苍龙峰的主人,可以养数不清的灵兽陪你玩。 谢不尘又眨眨眼,语气带着撒娇的意思,那师父呢,我做了长老,师父会去?哪里?? 鹤予怀揉他的脑袋,语气很温柔,师父就去?游历,给你带各地的糕点和灵果?。 下?一瞬,回忆随着挥毫的剑锋戛然而止! 那是上清宗入门剑法的第?一式,也?是鹤予怀当年教谢不尘学的第?一招。 他出剑极得鹤予怀的真传,寒光凛冽的长剑带着罡风和澎湃的灵力,在半空中就发出令人胆寒的铮鸣。 而后血光四起,鹤予怀的脖颈骤然被割开,血水从伤口处喷溅出来,在半明半暗的山洞里?面划出一道弧线! 砰—— 失力的身体重重跌在地上,吹起一片尘埃。 刚刚赶到山洞上空,正?满心欢喜来抓人的大小宗门全都愣在了原地。 谢不尘利落地挽了个剑花,将问道剑收进剑鞘中,而后转过身,坦然地面对大大小小几百号修士的目光。 他脸上还沾了血,自下?颌直至右边的鬓发,有?不少血顺着他的轮廓淌下?来,没?入衣襟里?面。 连辰昊瞪圆眼睛,指尖颤抖着对着谢不尘,气急道:“谢不尘,你……你竟然杀了你师父鹤予怀!!!” 谢不尘面无表情地看向连辰昊,闻言义正?言辞道:“连前?辈,我与鹤予怀已无师徒之谊,仙门百家都心知肚明。” “他既杀过我,又犯下?诸多错事,落到了我手里?面,我自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谢不尘正?气凛然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怎么到了前?辈嘴里?就成了“竟然”二字,怎么?你们杀得,我这个怨主就杀不得?” 第69章 “更何?况,”谢不尘看向胡不知与一众上清宗长老与弟子,“我这也?是替师门清理门户,有?何?不可?” 连辰昊没?想到鹤予怀一个话不多的剑修能养出来那么牙尖嘴利的崽子,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反驳谢不尘的话。 其余心怀鬼胎之人更是哑然。 “谁知道你有?没?有?杀,”灵华宗人率先出声?,“若是你对他还有?情谊,假意杀人实则包庇呢?” “既然如此,那就麻烦灵华宗让人下来验尸,”谢不尘道,“若是还活着,补两剑就是。” 灵华宗众人左看看又看看,目光触及到谢不尘身后那具毫无声?息的尸体,又忌惮着不敢下?去?。 “我来!”一个少女的声?音响起。 天演门师祖姬云暮咯咯笑着:“灵华宗人胆小,怕诈尸呢,不如我来验如何??” 灵华宗人虽被明里?暗里?嘲讽了一波,但?敢怒不敢言,也?只能同意姬云暮下?去?。 另一边,谢不尘微微颔首,语气温和了不少:“那就麻烦前?辈了。” 姬云暮从白孔雀身上跳下?来,发间的铃铛无风自动,她落在谢不尘身旁,用?神识细细扫过鹤予怀的尸体。 不过半刻,姬云暮就叹了一口气,语带惋惜道:“确实已死。” 说完她看向谢不尘,又是叹了口气:“难为你下?手了。” 谢不尘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着,指节因为握剑太紧还泛着青白。 姬云暮转过身对众人道:“鹤予怀确实死了,各位都白跑一趟了。” “至于尸身……”姬云暮道,“人死尘灭,恩怨两消,诸位都是修道之人,不如结个善缘,其尸身与后事就留给上清宗处置如何??” 胡不知闻言连忙道:“自然可以!” “尸身留给上清宗自然可以。但?他既然已叛出师门,那便是散修之身,他所有?的天灵地宝……应当不算是上清宗的吧,”玄霄阁阁主开口道,“不如交由玄霄阁处置,按例分给各个宗门,特别贵重之物,就作为此次论道会的彩头,诸位意下?如何??” “至于问道剑,听说鹤予怀与宗门此前?已赠给谢道友,”姬云暮抢先开了口,“那便不在此之列了,归谢道友所有?,如何??” 望长淮挥着扇子应和道:“我们合欢宗没?意见。” “此法不错,”连辰昊剜了姬云暮一眼,咬牙切齿,“可行。” 众仙门见正?一门开了口,也?纷纷附和。 而上清宗众人面色有?异,显然对如今的结果?不甚满意,但?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应承下?来。 过了半刻,胡不知御剑而来,落在谢不尘面前?。 他开口道:“师侄……” 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对,改口道:“徒儿。” 谢不尘抬起眼,轻声?道:“师伯,还是叫我师侄吧。” 胡不知闻言重重叹了口气,眼里?含了点泪光:“等师伯回去?,就将你的名牒放在还月长老名下?,你就是苍龙峰新?的长老了。” 谢不尘摇了摇头:“师伯另择贤人吧,我不想回去?当长老。” “他的尸身,”谢不尘停顿了一会儿,“若门中实在不愿意要,那就由我带走吧。” 胡不知闻言哽了一瞬,良久应了一声?也?好。 “那之后打算去?哪?”胡不知开口问。 “四处逛逛,若是碰见喜欢的人,就结道侣,”谢不尘温声?道,“找个安稳的地方住下?,养几只灵兽玩。” 说完,他躬身朝胡不知行了一礼:“多谢师伯多年的照顾,不尘感激不尽。” 语毕,他御剑而起,将鹤予怀的尸身放在身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渐行渐远。 不知飞了多久,终于落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谢不尘缓缓停下?来,落在地上,问道剑缩回正?常大小,被搁置在一边。 鹤予怀的尸体安静地待在谢不尘的手侧。 “其实我知道,那天把我背去?找薛璧的,不是紫微,而是你,”谢不尘垂眸看向那具尸体布满细碎伤口和泥土的手脚,还有?那道深可见骨的的致命伤痕,“薛璧帮你遮掩,但?紫微伤得那么重,现在都没?法变成大灵兽,怎么可能背着我走上百里?路,跋山涉水找到薛璧呢?” “我知道你活不了,也?不想死在那些?人手里?面,所以我成全你。”谢不尘垂下?眼眸,“我们之间,最后……也?就这样了。” 话音落下?,谢不尘的眼里?隐隐有?水光闪烁。 几百年的爱恨情仇,终于到了结束的这一天,他不知道自己是痛更多,还是痛快更多,小黑曾说若是爱,就是划个终点,若是恨,那就是大快人心,谢不尘却感觉不到自己走到了结局,也?不觉得大快人心,只是很想流眼泪。 但?到头来,眼泪又掉不来,所以两眼红彤彤的,像个熟透的红灵果?。 他把自己埋在手臂里?面,又抬起头哭笑不得地抹了抹酸胀的眼睛,最后叹了口气,运起问道剑开始挖坑。 没?想到,谢不尘想,还是得给这个装着温柔可亲实际上自私自傲不讲理还讨人厌的坏师父送终啊。 第68章 谢不尘挖了快半个时辰, 总算挖出一个足以容纳鹤予怀尸身的长坑。 挖好后,他用灵力给鹤予怀掐了一个清净诀,将鹤予怀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血污给清理干净。 因为没有棺木, 谢不尘左翻右找,最后从储物袋里面掏出一张柔软的被子,盖在了鹤予怀的身上。 细碎的泥土陆陆续续落在那张被子上,也逐渐掩埋鹤予怀的身躯。 等到最后一捧土落下, 谢不尘盘膝而坐, 呆愣地看着这?小小的土包。 鹤予怀有没有想过, 他最后的归宿不是九天瑶台,而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坟冢呢? 谢不尘不知道答案,他坐在这?坟冢旁边,从日上三竿直到夕阳西下, 终于起身准备离开。 走前,他回头看向这?小土包,隐约觉得少了点?什么。他盯着坟头小半晌,想起来?自?己还没给鹤予怀立碑。 他抬起手?,本想以灵力给鹤予怀削块木碑, 但指尖的灵力刚冒出一点?儿, 又被他掐灭。 算了,不立碑了, 谢不尘想,要是立了碑, 难保这?坟不被有心之人给掘了。 微风吹过, 一道火红色的灵力划过渐渐昏暗的天空,消失在层峦起伏的山峰中。 明月出东山,黑得发紫的天际中银河如练, 星子点?点?。 这?片安静的山林中,月色缠枝,四周只剩雀鸟窸窸窣窣的鸣叫声,一派岁月静好的安宁模样。 然而下一刻,林中鸟雀惊飞,惊叫着飞向夜空中! 那埋得好好的土包被炸开,零落的泥土飞溅各处,缭绕的黑气盘旋在泥坑四周,而后两?只染血泛着青白的手?从泥土里面伸出来?,分别攀附在泥坑的两?遍,而后一张七窍流血惨败无比的脸猛然从土坑里面冒出来?! 那张毫无血色面无表情的脸布满滚动?的黑纹,一张口就吐出了好几块黑泥。 而后他捡起身上那张还染着点?不知名香气的被子,放在鼻间闻了闻。 紧接着,他站起来?身,踉跄着朝外走去,却不料刚走几步,就手?脚扭曲不受控的摆动?,抽搐的四肢绊倒整个身体?,他砰一声倒在地上,顺着山坡往下滚,而后扑通一声—— 落进了水里面。 森冷的河水从被割断的喉管灌进嘴里,身体?里,与此同时,他的嘴边不受控制地涌出黑血,僵硬的身体?渐渐往深处沉没。 心魔怨毒的声音在识海中回荡:“疯了!你疯了!你为了活下去,竟然想融合我弥补你残缺的魂魄?你不怕堕魔吗!……啊!!休想!你休想!!!” “明明应该是我吞噬你!取代你!我已?经成型了!”心魔撕咬着识海中那搅碎的魂魄碎片,又啃噬那完好的一魂,“如果不是他多管闲事跑回来?给你一剑,让我元气大伤没法?炼化?你,还给了你金蝉脱壳的机会?!我就能取代你了!!!” 话音落下,识海之中传来?痛苦的凄声,那具吓飞一众雀鸟的可怖躯体?也彻底沉入水中, 一个月后,谢不尘从东洲折返,往望月洋方?向行?进。 他走走停停,一路看了不少风景,也听了好些见闻,最重要的是摘了不少有益于紫微和鹞鹰恢复的药草。 对了,谢不尘还准备给这?只鹰起个名字 原先不起名,是怕起了名字就有了羁绊,有了羁绊就不会?舍得分别,而鹰是多么自?由?自?在的灵兽,应当高翔于天空,哪有一直困在院子里面的道理? 只不过还没想到好的名字。 谢不尘落在海岸上,朝自?己建的小屋子走去,才走到一半,衣角忽然被人拉住。 他回过头,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少年正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 第70章 谢不尘有些讶异,不由?得开口问:“怎么了?” 那少年居然还不会?说话,只是抬手?比划了两?下,见谢不尘看不懂,就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海滩上写道:“我在海上迷路了,没有地方?去,仙长能收留我几日吗?” 谢不尘狐疑地看着这?少年。 不怪谢不尘警惕,实在是他身上背着问道剑,修真界内不乏修士想要得到这?把绝无仅有的灵剑,说不准就会?有人借着乱七八糟的名头来?对自?己行?骗。 他不动?声色地动?用灵力和神识扫遍少年的身躯与魂魄。 很寻常,没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 这?少年甚至还不是修士,只是个连灵根灵骨都?没有的普通人。 修真界有不少这样的人,因为天生没有灵根灵骨,或是灵根过于繁杂,所以没有办法?修炼,只有短短百年可活,依靠附近的宗门躲过魑魅魍魉,也为宗门提供普通的灵草灵兽,乃至于粮草与生活所用,以此换取灵石生活。 这?少年见谢不尘不说话,从腰间挂着的小袋子里面掏出了四五颗莹润的蚌珠,又写道:“我不会白吃白喝的。” 谢不尘没接那几颗蚌珠,他微微叹口气:“同我来?吧。” 小院内,紫微正趴在石桌上晒太阳,那只鹞鹰则威风凛凛地站在树梢上,眺望着远方?。 见到谢不尘回来?,紫微一蹦三尺高,十分兴奋:“你回来啦!” 话音落下,紫微地目光就注意到谢不尘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年。 这?少年比谢不尘还高一个指节,低眉顺眼的样子,看起来?很是温柔可亲。 “这?个是……”紫微的鸟爪子指了指这?少年,略有点?疑惑。 “路上碰到的,迷路了没有地方?去,就在我们这?暂住几日。”谢不尘先给这?少年拿了个小木扎,再将自?己身上鸡零狗碎的东西卸下来?,卸到一半,从问道剑的剑穗之中捡出一根雪亮的银发。 他愣了一刻,安静地端详着这?一根无主发丝,而后用灵力将其凝成一颗小小的珠子,放在了储物袋里面。 紫微在另一边吱哇乱叫:“这?怎么行?!你怎么能带来?历不明的人回家?!如果他是个大坏蛋呢?尤其是喜欢吃灵兽的大坏蛋!他要是半夜起来?,偷偷把我和那只傻鹰抽筋扒骨煲汤喝了怎么办?!” “他是凡人,不是修士,吃不了你,”谢不尘无奈地戳了戳紫微的脑袋,“你看,他连话都?不会?说,多可怜,就当修个善缘,让他住几日也无妨。” 紫微还要再说,谢不尘从一堆玩意里面掏出一条亮晶晶的链子,套在这?小灵兽的脖颈上:“好紫微,别生气嘛,喏,给你带的礼物,喜不喜欢?” 臭美的飞廉灵兽一见这?花花绿绿还亮晶晶的链子,顿时走不动?路了,也想不起来?要说谢不尘了。 得了清净的谢不尘将摘回来?的灵草分门别类放好。 他不是医修,对于制灵药一事并不擅长,只认得这?些灵草分别有何功效,炼药一事还得等薛璧从昆仑回来?。 昆仑论道会?百年一开,少则花费半年,多则用上一年时间,不过薛璧并不参与大比,也不进秘境。只是受邀去给各宗门中精挑细远出来?的医修好苗子讲学,并于同为医修的道友单纯论道罢了。 应当不久之后就会?回崇仁岛了。 砰—— 身后忽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响,谢不尘的思?绪被打断,他循声回头,只见那少年不知为何忽然摔在了地上,见谢不尘看过来?,他又连忙从地上站起来?。 “怎么回事?” 谢不尘皱起眉毛。 “不知道,”紫微晃晃脑袋,“他就站起来?一会?儿,本来?好好的,结果就忽然栽下去了,和我可没什么关系!” 那少年看起来?倒是十分镇定?沉稳,闻言又用树枝歪歪扭扭在地面上写道:“我腿脚不好。” 紫微略带怀疑地看着少年完好的四肢,小声道:“真的吗?” 那少年似乎听见了,转眸看向紫微,那如同水草一般的淡青色眼眸看得紫微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人怎么跟个水鬼似的? 第69章 少年说他的名字叫丹青。 但?紫微私底下还是更想叫这名少年水鬼。 因为紫微总觉得这人阴沉沉的, 头?顶好?像冒着数不清的怨鬼气息。 但?此人不知是不是有两幅面?孔,面?对谢不尘的时候反倒又是一副温和可靠,吃苦耐劳的模样?。 为什?么说吃苦耐劳呢?因为这水鬼来了之后, 这小院一尘不染,被他打扫得干净无比;他还会做手工活,上山砍竹子给?谢不尘编了好?几个柜子放杂物;院内还竖起了晾衣的长杆,上面?是谢不尘换下的衣服——这水鬼偷偷拿来洗的, 美其?名曰报恩;除此之外, 他们灵兽的伙食也被这水鬼包圆……而让紫微悲愤的是——为什?么这个水鬼做灵兽饭这么好?吃! 搞得它都不好?意思和谢不尘说这水鬼坏话了。 谢不尘对此也十分不好?意思。 这少年真是过于能?干了, 不仅能?干,还不要报酬。 谢不尘曾想着,要不就帮少年回?家,也算是回?报了少年的一份好?意。 奈何这少年听完之后默默在?地上写:“我?家里人死了。” 谢不尘愣了半晌, 看看这落寞的少年,又看看紫微和那只被取名石英的鹰眼巴巴地看着少年面?前架起的大锅,最终还是让少年留在?了这里。 “不过……”谢不尘指了指那些衣裳,“衣服就不麻烦你洗了,我?自己来就好?。” “你只要给?它们做饭就好?, ”谢不尘叹口气, “我?不太会做灵兽饭,你做的看起来更适合他们。” 丹青点了点头?, 示意明白?。 太阳暖融融地照着,谢不尘在?阳光下练剑, 紫微欢快地啃饭, 那名叫丹青的少年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远处一艘飞舟正缓缓驶过来。 是薛璧和小黑回?来了。 没过多久,一青一黑两个人影便从飞舟上下来了。 两个人刚进门, 就注意到这院子里面?多了个人。薛璧好?奇地看着丹青,小黑则微微皱起了眉头?,狐疑的目光落在?丹青的身上。 恶念的对于同类的感知向来精准,小黑只稍一眼,就觉得这人身上隐隐缠绕着陌生又熟悉的气息。 “这就是你在?信里说叫丹青的凡人?” “嗯,”谢不尘应了薛璧的话,“就是他,他实在?无处可去了,就让他在?这里住下了。” 丹青微微抬起头?,安静地朝薛璧和小黑露出一个笑容。 小黑警惕地站在?薛璧面?前,挡住了丹青的目光。 夜晚几人在?院中小酌,他们都默契的不提论道会和有关鹤予怀的事情?,只是零零碎碎聊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谢不尘和薛璧都不胜酒力,没喝多少就已经醉了,小黑便带着薛璧回?去休息。 而谢不尘……紫微眼睁睁地看着丹青把谢不尘抱了起来,送进了房中。 这小灵兽不由得蹑手蹑脚地跟上去,还没走两步,丹青就缓缓回?过了头?,水草一样?的眼睛看着紫微。 紫微感觉自己打了个寒战,但?还是鼓起勇气道:“我?警告你哦!不许干坏事!” 丹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而后摇摇头?,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干坏事的。 紫微看着他将谢不尘送进房中,像个事事关心,件件周全?的田螺……男人,又是给?谢不尘放头?发解衣服,又是擦手擦身,还给?谢不尘喂醒酒汤,所有的事情?都做得熟练得不能?再熟练。 紫微这才松了一口气,动起四条短腿离开了房门口。 房内,谢不尘喝醉后不吵也不闹,酒品比五百年前在?苍龙峰上要好?得多了——至少不会拽着人的衣服哇哇大哭了。 他半睁着湿漉漉的、红透的眼睛,一到床上就抓过一张毛绒绒的毯子,把脸埋在?里面?。 但?是没埋多久,他又被人翻了过来,毛毯子朝胸口正中间一折,整个人瞬间被裹成了一条长长的面?剂子。 他有点疑惑地看了一眼自己被裹得严实的身体,意识到自己是何种模样?后脑袋一歪,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安静的房内传来一道短促的笑声,带着点忍俊不禁的意思。 谢不尘听到声音,右眼忍不住睁开一点,只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他嘟嚷一声,哼哼唧唧不满道:“为什?么笑我??” “因为可爱。”模糊的人影言简意赅,低沉悦耳的声音很是耳熟。 而后他轻轻拍了拍谢不尘的后背,又去挡谢不尘的眼睛。 黑暗让谢不尘困倦,不过一会儿就彻底睡了过去。 等谢不尘睡熟之后,他才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第71章 彼时紫微和石英都已经睡了,他轻手轻脚走出房门,准备去院子里面?收拾刚才喝酒聊天时落下的桌椅杯具和酒罐子。 只是刚走到院中,便觉得身后有一道锐利的视线刺过来。 而就在?他回?过头?的同时,一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执剑朝着他的额面?而去! 月光之下,小黑只见这位名叫丹青的少年微微挑了挑眉。 小黑只是想诈一诈试试,却不料真的不对劲! 若这少年真是个凡人,绝不该有这样?的反应! 锋利的剑尖直捣命门,这少年却不慌不忙,一个闪身躲过攻击,两指快速地夹住剑身,而后四两拨千斤地一挑,执剑的人影就在?半空中转了一圈,轰一声消散! 成爪的五指自颈侧袭来,少年抬手格挡,又顺势抓住来人臂膀,往前狠狠一扯,而后又被来人用脚横荡挣脱! 两个人在?院中纠缠不休,顷刻之间就过了上百招,小黑力有不逮,两刻钟之后就落了下风,又见这少年招式与谢不尘似乎同宗同源,身上缠绕着的却不是灵力而是魔气,顿时大惊失色,忍不住开口道:“你是魔修?你到底是谁?!” 那少年冷笑一声:“你从前不也算半个魔修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修真界修真者绝大部分都是靠天地之灵气进行修炼,但?也有不以灵气为基础的修炼方法——最为著名的就是魔修。魔修以欲念魔气增进修为,但?修真界各大宗门都明令禁止以此修行,每当有走火入魔的修士,基本上都会被清理门户,所以整个修真界的魔修少之又少,一个手掌都能?数得完,并且一般不敢现于人前,以免被各大宗门追杀。 小黑和薛璧也曾因此不得不躲躲藏藏在?外流浪了很多年。他闻言额角青筋直跳,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那少年点了几处要害,顿时动弹不得。 “至于我?是谁,”那少年道,“无可奉告。” “等等?”小黑突然反应过来,“你原来会说话!” 少年:“………” “你费尽心机博取谢不尘的同情?,居心叵测留在?崇仁岛意欲何为……你——” 小黑忽然愣了片刻,左看看右看看,脑海中冒出一个极其?荒谬但?又十分合理的想法:“你该不会是鹤——” 话音还未落下,小黑只觉得眼前一黑,竟然生生被眼前人用魔气打晕了。 而后不过半刻钟,他被扔回?了自己的院子里面?。 昏暗的月色下,少年长舒了一口气,回?到了房内。 谢不尘觉得很热。 热得口干舌燥。 光怪陆离的梦境内,谢不尘一直在?找水喝,可惜不论如何都找不到,他穿过一片荒芜的原野,终于走入一片冰天雪地之中,在?这里,他总算觉得没有那么热了,却还是觉得渴,渴得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他忍不住啃了一口冰块,但?是并不解渴,又用灵火去烤冰,却烤不化。 他在?这一望无际的冰原里面?转了许久,终于发现一壶水,连忙捧起那壶水喝下去。 那水竟然还是甜的,带点蜂蜜味,很像当年待在?上清宗时,因为生病吃不下饭,鹤予怀为了哄他泡的糖水。 他闭着眼一口气把水喝完,再睁眼时,只见鹤予怀那张冰冷无情?的脸豁然出现在?眼前! 他们的唇甚至还贴在?一起! 哗啦! 谢不尘猛地从床上跳起来,一床厚实的被子差点被他掀下床。 彼时天光已然大亮,房内的烛火都已经熄灭,丹青正靠在?椅子上睡着,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碗没喝完的甜汤。 谢不尘心有余悸,胸膛起伏得厉害。 自从鹤予怀死后,谢不尘一直没有梦见他。 那个人似乎在?死后终于知道什?么叫才叫做放过与不打扰,安安分分地,一次没有入过梦。 却不想仍旧如此恶劣,一入梦就吓人。 谢不尘深吸一口气,而后御剑前往之前埋葬鹤予怀的地方。 那地方挺远,但?御剑加上传送阵,谢不尘在?太阳下山之前来到了目的地。 他本来想给?鹤予怀念一念往生咒,超度一下鹤予怀这阴魂不散的亡灵。 但?在?看到那一片混乱的坟冢和坟坑内不翼而飞的尸体时,谢不尘实打实地呆住了。 比愤怒更先到来的是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 没有立碑,也会被挖坟吗? 他难以置信地绕着这坟头?走了两圈,敏锐地发现了不对劲。 这些泥土不是从外往里掘的,而是从里到外炸开,呈现如火山喷发般的痕迹。这里山清水秀,林木众多,雨水丰沛,因而土地湿滑,容易留下浅浅的脚印。 从坑内开始,一直到林地中,都有或深或浅的脚印。 谢不尘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 也就是说,这很有可能?不是有人挖坟,而是坟中的人—— 诈尸了! 第70章 谢不?尘目光颤了颤, 指尖捡起一点细碎的泥。 诈尸了……诈尸了! 鹤予怀本就是将死之人,一剑下去?,他不?可能还?有活下去?的机会, 更何况那尸体是天演门师祖姬云暮亲自验的,怎会有错?! 难道姬云暮替他遮掩了? 不?。谢不?尘很快否定了。 姬云暮和鹤予怀不?过泛泛之交,也没什么利益之间的勾连,她没必要掩饰鹤予怀还?活着的事情, 这吃力不?讨好, 若是之后事情暴露, 也难免惹火上?身。 只能是鹤予怀自己?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找到了一线生机,活了下来?。 谢不?尘看着那渐渐消失的脚印,拧起眉头。 鹤予怀能去?哪? 他不?确定鹤予怀现在的情况到底什么样,但估计好不?到哪去?。 如果再?次被逮到, 迎接鹤予怀的可就真?是无可转圜的死路一条了。 现今各路大能齐聚昆仑,谢不?尘站起身,沿着那脚印向前走?去?,应当没有发现这件事情。 毕竟这些天,除了鹤予怀身死, 谢不?尘没在听到有关鹤予怀的消息了。 脚印在一处湿滑的泥地里面拉出长长的一条, 而后是杂乱的花草被馅泥地里面,压出约摸一人高的身影, 只不?过花草隐隐绰绰又长出来?了,所以并不?明显。 想来?是人摔倒了, 直接滚下去?了。 谢不?尘看着那压痕消失在不?远处那一条泛着水雾的河流中。 被冲走?了? 还?是淹死了? 谢不?尘将“被淹死”这个论断赶出自己?的脑中。 鹤予怀水性极好, 能带着自己?从汹涌的河水中出来?,而这条河水流和缓,淹不?死鹤予怀。 种种迹象表明, 这个诈了尸的人,极有可能还?活着。 谢不?尘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 他愣神看了这缓缓流动的河水一会儿?,放空的神智才终于回笼。 鹤予怀竟然还?活着。 这个念头从脑中冒出来?,谢不?尘无端觉得?自己?的心尖被拧了一下。 既然活着……以鹤予怀的性子,他最有可能去?的地方是—— 谢不?尘猛地起身,想起待在崇仁岛的那名少年。 按时间算,这诈尸的时间同那少年来?到自己?的身边的时间竟是一前一后差不?了多?少! 与?此同时,已经清醒过来?的小黑忌惮地看着院中正岁月静好给灵兽煮饭的……鹤予怀。 此人都到这时候了仍然不?要脸的穿着一身少年的皮,手上?不?轻不?重捏着一道只让小黑看见的符咒,还?对着曾经的恶念微微一笑。 小黑敢怒不?敢言地瞪了鹤予怀一眼?,又回头去?看不?远处看着医书,对此无知?无觉的薛璧一眼?。 见薛璧正沉迷于医书,小黑松了口气。 谢不?尘一早就不?在了,小黑不?敢轻举妄动,怕鹤予怀再?把他打晕过去?,伤着他倒没什么……怕是怕这不?要脸的老匹夫再?伤着薛璧或是这满屋子的灵兽。 约摸过了一个半时辰,紫微吃得?肚子鼓鼓,那大门才被人推开,小飞廉掀起眼?皮一看,只见谢不?尘一袭黑衣长身玉立立于门中,雪色剑身牢牢握在手中,剑柄抵着门背。 一天没见着谢不?尘,小灵兽想人想得?紧,正待扑上?去?,却被谢不?尘啪叽一下推开! 紫微:“?” 他还?没来?得?及疑惑,只见问道剑剑光一闪,长剑竟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那安安静静的少年而去?! 怎么回事!紫微吓得?蹦起来?,长期饭源要被杀了?! 另一边,小黑当机立断,把惊得?瞪圆眼?的薛璧给掳走?,一蹦三跳离开这是非之地。 问道剑分出无数剑影,以泰山压顶之势而去?! 第72章 那少年站在原地没动。 长剑在离他面门只余毫末之时猛地停下来?! 漫天的火红灵力缓缓散开,像是下了一场泼天血雨。 “又骗我。” 谢不?尘低到极致的声音在二人之间响起。 周遭霎时寂静。 而后那少年周身涌出无数黑色的岩浆将他整个人吞没,又逐渐形成一个熟悉至极的人影。 那缭绕的魔气看得?谢不?尘的瞳眸微微一颤。 魔修?! 他愣了半晌,看见鹤予怀从缭绕的黑气中显出形貌。 曾经清冷自持,端方雅正的仙尊额间有一道极长的,如疤一般的黑红痕迹,那是以灵力修炼的修士堕魔的征兆。 他喉间割裂豁开的伤口还没有好全,狰狞的血肉还?渗着血,像他们?如今支离破碎的关系。 鹤予怀朝着谢不尘走了一步。 谢不尘执剑的手轻微地抖了起来,他连人带剑往后也撤了一步。 鹤予怀的声音在环绕在这小小的庭院:“我……怕你不?愿见我。” 所以换了一个形貌,想要安安分分地待在谢不?尘身边一段时间,看徒弟如今的日子过得?好不?好。 过得?是不?错的。 谢不?尘有朋友,也有几只灵兽作?为家人,平日里按着上?清宗的作?息起床修炼,习字温书,偶尔也会犯点懒,睡到日上?三竿,抱着被子不?愿起来?。 这样安生的日子,在鹤予怀的记忆里面,谢不?尘似乎很久没有过上?了。 自重生以后,他被自己?逼得?四处逃窜,又因为自己?不?得?不?卷入修真?界里面乱七八糟的腌臜事……即便是在苍龙峰上?的那半个月,谢不?尘也是警惕的,哀伤的,远没有如今的过得?好。 直到自己?“死后”,谢不?尘才终于从那些或有形或无形的桎梏中解脱出来?;直到自己?死后……他的徒弟才终于过上?平平安安的生活,才终于愿意露出孩子气的一面,皱着眉头问比他小上?许多?的少年:“为什么笑我?” 其实他怎么不?年轻……不?孩子气呢?在这岁数漫长的修真?界,满打满算他也只活了短短二十八年而已。 鹤予怀曾想,不?如一辈子用这个身份待在谢不?尘身边好了。可后来?又不?甘心,归根结底他是鹤予怀,不?是少年丹青,披着羊皮的狼得?到的东西永远是偷来?的,不?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可他又怕一旦显出真?正的面目,最后迎来?的还?是恩断义绝,还?是执剑相向,他怕看见谢不?尘警惕哀伤或是难过的目光,更怕那双眼?睛流露出决绝和无情。 于是鹤予怀想,再?装几日……就再?装几日。 只是没想到,谢不?尘发现得?如此之快。 今日一早谢不?尘离开的时候,他分了一缕神魂跟着过去?,看着谢不?尘来?到那面目全非的坟头面前。 鹤予怀知?道自己?又暴露了,但还?是待在这里,等着谢不?尘回来?。 等那把剑重新指向自己?的身体。 第71章 锋利的剑尖直指鹤予怀的命门, 那雪亮的剑身微微颤抖着。 谢不尘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是什么样的心情。 鹤予怀真的还活着,还阴魂不散地来到自己?身边,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可怜少年, 骗取了?自己?的同情……而自己?……谢不尘的眼眶逐渐红透。 他是真的为了?鹤予怀的死难过?了?一段时间的。 那些爱恨情仇且抛开不谈,鹤予怀“死”时,是他给鹤予怀收尸送终。 那坟冢上的每一捧土,都是他亲手撒上的。 那时候, 说不难过?, 是假的。 然而那个时候, 谢不尘并没?有想到,这个可恶的,爱骗人……确切来说,应该是总是骗自己?的人, 最?后竟在这必死之局中?寻得一线生?机,恶鬼一样又爬回来了?。 谢不尘感觉喉咙梗塞,连带着眼睛也酸了?起来。他的眉毛也向下?撇着,蕴满水光的双眼似是委屈,又似是愤怒, 手中?那把问道剑也在颤抖, 却倔强的不肯放下?。 鹤予怀向着问道剑的锋刃走了?两?步,而后伸手握住剑身, 掌心触到剑身的那一瞬间,菁纯的灵力将他的手连皮带骨割开, 血汩汩而流, 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剑锋即将触到鹤予怀脖颈时,谢不尘猛然松了?手,问道剑啪嗒一声?, 落在了?地上。 他本就不是一个狠心的人,做不到像鹤予怀那样几乎时刻杀伐果决,他已?经杀过?一次鹤予怀,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再杀一次。 谢不尘陡然有些恨,恨鹤予怀当初教自己?时教会了?自己?良善正义,又教给自己?一身软心肠,却没?教给自己?狠心绝情……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去?修无情道……可是也修不了?,鹤予怀自己?要渡情劫,怎么会让自己?去?修无情道?! 所以修了?个劳什子?逍遥道,却也没?逍遥起来,爱恨始终纠缠着他,不肯让他松一口气。 另一边,鹤予怀捡起谢不尘落在地上的问道剑,将剑柄递给他:“不尘,我……想和你谈谈。” 他放缓自己?的语气,一字一句研磨着,像是想让谢不尘感受到他的真心实意:“不论今后我们是同路,还是不同路,都该有个结果。” 谢不尘深吸一口气,正想说话,鹤予怀却抬起手了?,他偏头一躲,却还是没?躲过?。 一旁的紫微立时如临大敌地吱哇乱叫:“啊!你要干——” 还没?叫唤完,他就发现自己?叫早了?。 冷如寒冰的指腹擦过?谢不尘温热的脸颊,轻柔地拭去?了?上面的水痕。 谢不尘浑身一僵,他没?发现自己?又落眼泪了?。 他想说,能谈什么呢? 我们之间,还能谈什么呢…… 不知过?了?多久,谢不尘终于应声?:“好。” 话音落下?,鹤予怀抬手起了?一个隔音术,他们在院中?的小亭子?坐下?,谢不尘将问道剑摆在桌子?正中?,像是给二人划了?一道无可逾越的线。 鹤予怀看着那剑身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我变成这个样子?,不是有意骗你,”鹤予怀道,“也不是为了?躲过?仙门百家的追查。” 他的话音仍旧很慢:“我只是担心你不愿见我。” 谢不尘沉默着,没?有说话,眼角耷拉着,也不看鹤予怀。 另一边,鹤予怀似乎并不在意谢不尘的不理睬,仍旧不疾不徐地说着:“当年之事,错在我,若你想要取我的性命,也大可拿去?。” 提到情劫,谢不尘嘴角动了?动,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鹤予怀还在继续:“那时候,我已?经渡了?一百二十七道大天劫,只差最?后一道情劫,我就可以飞升。” “至于为何想要飞升……”鹤予怀停顿一刻,“那些事不说也罢。” “我去?求了?天演门姬云暮道长的空花阳焰,”鹤予怀道,“想要知道我的情劫到底在哪。” “后来……就找到了?你,”鹤予怀说到这,声?音放得很轻,“你是个很好的孩子?,天性浪漫自由,只是被小时候的劫难蒙上了?灰尘,只要擦掉了?,就是闪亮亮的明珠。” 谢不尘闻言眸光闪烁着,湿漉漉的。 “我师父还月长老当年不愿我修无情道,她说我是个执念重的人,易入魔障,修无情道难上加难,”鹤予怀的目光落在谢不尘身上,他弯起嘴角,很轻地笑了?一声?,“我当年不这么觉得,我的至亲早就是一捧黄土,我也没?有交心好友,我了?无牵挂,没?有留恋,谈何执念呢?” “所以我还是修了无情道,你是我最?后一道劫数。” “渡劫而已?,”鹤予怀道,“我渡过?许多劫数,大天劫不必说,小天劫更是数不胜数。” “我并没有觉得那些劫数有多难。” 这话说得很狂妄,修真界除了?这个曾经的剑修第?一人,估计没有谁敢大言不惭地说天劫不难。渡劫若是有半分心智不坚,修为有一点不足,恐怕连一道都捱不过?,半晌之间就会成为废人一个。 紧接着,鹤予怀话锋一转,又说到了?谢不尘身上:“你少年时像个雪团子?,冬日里给你穿了?很厚实的衣裳,却还是说冷,要窝在我身上取暖。” 谢不尘喉结滚动,忽而涩声?道:“……你身上太冷,可惜我那时候不知道,你并不怕冷。” 也许也并不是不怕冷,而是早就冷惯了?。 鹤予怀闻言轻轻笑了?,他的笑容平静,安和,最?后他只说了?一句:“你身上,确实很暖。” 所以他曾经犹豫过?,动摇过?,但或许正如还月长老所说,他执念太重,易入魔障,他放不下?谢不尘又放不下?登天道,试图找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但最?后得到的,是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第73章 等到他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已?经来不及了?。 他亲手养大的孩子?……被自己?杀死了?。 那些年里面。鹤予怀对谢不尘假意里掺着真心,也不知怎么越掺越多,到最?后竟然多到把鹤予怀自己?给摧毁了?。 这样一场庞大的骗局,骗走了?谢不尘,也把鹤予怀自己?骗进去?了?。 谢不尘呼出一口气,卸下?了?全身的力气,他眉眼间的红痕还未消散,像只委屈的兔子?。 “鹤予怀,”谢不尘道,“早知如此,你还会收我为徒吗?” 鹤予怀愣了?愣,轻声?道:“……会的。” “你不该被埋没?在那家客栈里面,你应当长成更好的模样,拥有更好的日子?。” “我会做一个真正的师父,把你养大成人。” 听到这样的回答,谢不尘闻言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谢不尘终于开了?口:“若是换我知道我们会走到这一步,我就不会再做你的徒弟了?。” 鹤予怀碧绿色的眼睛像一潭深而平静的湖水,探不见底,闻听此言时却如碎子?落入,泛起一阵波澜。 “人不是没?有心智的石头,人是会痛的,自然也会趋利避害,”谢不尘缓缓开口,“吃一堑,长一智,既然知道有什么样的结果,就不应该自找苦吃。” “我知道你现在后悔了?,我也知道你说的话不是假话,我也相信你是爱我的,”谢不尘轻声?说,“如果不是因为在意我,不是因为爱我,你做不到在修罗境里面杀掉自己?来救我。” “哪怕那个你,是八百年前什么也不知道的少年。” “可是,师父……”谢不尘最?终还是叫了?这个久违的称呼,“你真的明白什么是爱,真的明白我到底想要什么吗?” 鹤予怀的眸色倏然黯淡,他雪色的眼睫也略微颤了?颤。 “我们之间,不是一命换一命,就能扯平,不是你杀了?我,我就杀你一次,事情就可以一笔勾销,我们就能重新开始,师父,不是这样算的。” 谢不尘脖颈上还留着剑伤的痕迹,那是一道五百年都除不去?的疤痕。 “我杀了?你,可我的伤口还在这里,”谢不尘指了?指自己?的脖子?,目光又落在鹤予怀脖子?上那道狰狞的,尚未愈合的伤口上,“所以最?后,只是又多了?一道伤口罢了?。” “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爱的。” “赎己?身的罪,也不是这样赎的。” “那要怎样才好……”鹤予怀缓缓出了?声?,语气很小心,带着显而易见的试探,“你想要师父怎样算,怎样还?” 谢不尘的手指颤抖一刻。 鹤予怀说得很慢,努力地想要表达自己?是诚实的:“我或许……确实不清楚……爱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样,又到底要怎么做。” 爱一个人……究竟应该是什么样的呢?又要怎么做才对呢?鹤予怀并不明白。他修无情道三百多年,后来又改修太平道五百年,活了?八百多岁,见过?许多人许多事。他挨过?打,受过?饿,曾被人欺侮到抬不起头,也曾风光无二,成为修真界第?一剑修,大批人挤破头想要拜在他门下?。 在他看来,感情不是珍贵的东西?,骨肉至亲为蝇头小利企图将他送去?合欢馆,昔日同窗亦是捧高踩低背后捅刀……更何况是两?欢之爱呢……这些都是可以舍弃的,都只是飞升道上一块拦路的石头罢了?。 爱上谢不尘实在是意外之中?的意外,意外到鹤予怀发现的时候,这感情已?经缠进骨血,扯不断拔不清了?。 两?心相悦的爱在鹤予怀看来是占有,是欲望,是不愿分离,因此既然扯不掉,断不了?,那就牢牢抓在手心里面,掌控在自己?手里面。 然而这样的爱是利刃,刀尖对准的是谢不尘,将谢不尘伤得体无完肤。 鹤予怀想要收手,想要补偿……可是怎样偿还呢?……世人都说杀人偿命,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那既然这样,是不是只要自己?以命换命,只要自己?把那些伤都经历一遍,谢不尘就会高兴,就会觉得爽快,就会愿意原谅自己?。 可是谢不尘说,不是这样算的。 “情之一字并无定法,”谢不尘站起身,拿起了?横亘在桌面上的问道剑,“但……” 谢不尘话音一顿,最?后轻声?道:“你总该……总该坦坦荡荡、总该不逼迫我、总该对我好……不是自以为是的,你觉得的好,是我觉得的好,是我能感受得到的好……” “但你现在对我的好……”谢不尘的眼眸泛着星星点点的水光,“我不想要,我觉得不好。” “所以就算你爱我……我也不想再爱你,也不想和你有以后……那样没?什么意思?,不过?是强扭的瓜罢了?,”谢不尘深吸一口气,“师父,你走吧,至少有一句话你说得很对,我不愿见你。” 说完谢不尘站起身,没?再看鹤予怀,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鹤予怀坐在原地没?有动,安静地看着谢不尘提着剑,慢悠悠下?了?台阶,朝着廊下?走去?。 落叶飘飘荡荡,模糊了?谢不尘的身影。 他一步一步走进房内,没?有回过?头。 第72章 鹤予怀在当日就离开了谢不尘的居所, 不知所踪。 院落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谢不尘和两只灵兽。 然而当晚,谢不尘就收到了鹤予怀用木鸟寄回来的一封信。信写得简简单单, 没谈那些恩恩怨怨,只是告诉了谢不尘灵兽的饭应该怎么做。 谢不尘看?了一会?儿,仔细地将要点记下,而后?将信纸烧掉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 谢不尘时不时就能接到鹤予怀用木鸟传过来的信。 也?许是因为谢不尘那句“不愿见你”起了作用, 除了第一封, 其他信上都?没有?写下哪怕半个字。若不是信封上印着盘龙的灵徽,谢不尘或许连信是谁寄过来的都?不知道。 那木鸟中有?时藏着不知名的花草,有?时塞着小巧精致的糕点……甚至还有?绾头发的玉簪,最为贵重的一件是一块尚未雕琢的, 用于安神的灵珠。 灵珠在阳光底下五光十色,似乎是刚从深海处掏出来的,还带着一点海水的腥涩味。 木鸟都?是单向的,物品一取出来,这跋山涉海来到崇仁岛的信使就会?被焚烧得连灰都?不剩。 因而谢不尘不清楚鹤予怀现在到底在哪个地方, 只能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整整齐齐的收好, 连糕点都?用灵力?维持新鲜,全部放在一个小小的储物柜里面。 崇仁岛是个安静的小岛, 四周除了远处的海浪声,就只剩下山林里面鸟兽鸣叫的声音。 这里对于少年谢不尘来说, 或许稍显无趣了。少年谢不尘是个爱热闹的人, 即便是见春阁那样寂静的地方,也?能被他叽叽喳喳絮絮叨叨的说话声染上点喧闹味。而对于如今的谢不尘来说,崇仁岛的安静刚刚好。 这里人迹罕至, 少有?人前来,因而消息闭塞,能让他摒去许多杂念,心无旁骛地修炼,慢慢将身上或是心里面那些伤痕养好。 薛璧和小黑虽居住在崇仁岛,但更多的时候还是在各处游历,在五洲四海各个地方义诊或是讲学。 谢不尘偶尔会?与他们同去,看?看?各处的风景人情?;若不同去,就独自一人留在家中,照顾两家大大小小十几?只灵兽和那随风狂舞的灵植。 而半月前薛璧又带着小黑去了昆仑。 昆仑论道会?对修士和宗门?的评级已经结束,昆仑墟也?在众多宗门?合力?下打开。对昆仑墟秘境的探索至少需要三个月。在此期间,昆仑台四周都?设讲学坛布道讲学,除外还由?玄霄阁带头设珍宝行?,拍卖由?各宗门?和修士带来出售的灵宝。 薛璧此次前去是为了买下一件名为琉璃丝的宝物,琉璃丝万毒不侵,薛璧打算用它给小黑做一件法衣。 临行?前他问过谢不尘是否要同去,但谢不尘摇了摇脑袋,示意自己并?不想过去凑热闹。 于是现今只有?谢不尘一人待在庭院内。 脚边的飞廉睡得正香,谢不尘捧着一卷书,慢悠悠往下看?。 书不是什么正经的书,是从小黑那里借过来的,讲八卦故事的话本,谢不尘翻过一页又一页,在看?见话本后?配着的图时闹了个大红脸,叹着气?把书合上。 正在此时,身边的问道剑无端震颤起来,谢不尘只觉得尖锐的疼痛穿过四肢百骸,他猛地回身捉住剑柄,剑柄上的白瞳似乎十分痛苦,竟然逐渐发红还流出血来!谢不尘眉头紧皱,当机立断将身上菁纯的灵力?往剑身里面灌去! 几?乎是同时,庭院上空灵力?盘旋,竟然扭曲成巨大的漩涡。 谢不尘仰头往上看?去,立时打下了一个灵罩,护住院内那些灵植和灵兽。 第74章 下一刻,一团黑雾带着一个瘦削的人影从半空中摔下来! 传送阵!掉下来的是薛璧和小黑! 谢不尘手比脑子快,这念头刚出来,人已经到了半空中,将二人牢牢接住。 落到地面时,问道剑还不断发出如厉鬼痛哭般的剑鸣,谢不尘单手压着剑,一手扶住重伤的薛璧。 他口中不断落出血来,谢不尘抬手封住他的穴位,托住他的肩膀。小黑则已经化?作一团几?近透明的雾气?,缠绕在薛璧的手腕上。 “怎么回事?!”谢不尘急急将灵力?输入薛璧体内,护住二人的心脉,“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薛璧的神智还算清明,闻言断断续续道:“……是封魔台出了事……” “……他们要寻真正的山海剑,”薛璧说得有?些艰难,灵力?的输入让他好受不少,继续轻声道,“连辰昊、他入昆仑墟之?后?带领数人前往封魔台……” “你、你还记得归墟的封魔阵吗?地脉游走……冲破了那里的阵法,那里的封魔阵,和昆仑墟的封魔大阵竟然同宗同源,是一体的。” “封魔台……是封魔大阵阵眼,大阵本就因归墟之?事有?所松动……再加上他们寻剑时触动了阵眼,封魔大阵出了一道极大的裂隙,魔气?四溢之?下竟有?魔物爬出。本来……若是他们愿意倾尽全力?修补阵法重新封印便可平安无事……” “可是……”薛璧道,“他们……担心封印会元气大伤……使……根骨有?损,竟然就此放任直接逃离了!” 谢不尘闻言心顿时一凉。 “等昆仑墟外等候的修士发现时,封魔大阵……已碎了大半,刹灵竟有?死而复生之?势。” “半个时辰前我随同……姬云暮、胡霜玉一行?大能进入昆仑墟封印……可是封不住……阵型被喷薄而出的魔气?冲散,无数人被直接撕碎,我稍幸运一些……小黑出生时本就是魔修,尚有?气?力?护我,这才得以……” 薛璧捂住嘴,鲜血从他指缝间落下来:“侥幸逃脱……” “那霜玉他们……”谢不尘呼吸滞涩。 薛璧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 问道剑还在长啸,剑身震颤到几?乎要将自身折弯,谢不尘狠力?压住剑身,隐隐见剑身冒出残缺不全的黑红的法印。 那法印昙花一现,很快就消散了,整个剑身也?逐渐趋于平静。 而这法印谢不尘见过。 当时与陵光残魂相见时,他曾和谢不尘说过,这是他和刹灵的法印。 他当时说,刹灵已经死了。 也?确实该死了,他九个头都?被砍了,怎么会?不死呢? 但昆仑墟内,封魔台前,满身是眼却没有?头颅的魔物坐了起来,身后?的双翼晃荡着。 他全身上下的眼睛胡乱地滚动着,竟还带着点疑惑的意思。 “我的剑被送给别人了?” 第73章 意识到昆仑墟出事时, 鹤予怀正在解开手?中的渔网。 寒渊附近有?许多鲛人,说?来归墟的魅也是鲛人的一种,但寒渊的鲛人就没有?归墟的聪明了。寒渊是离昆仑最近的一片海域, 也是封魔大阵的边缘。所以这里灵力稀薄,因而这些鲛人大都修为?低微,是低阶的灵兽,但因为?长得好看, 所以经常被修士捕杀, 或是被养成供于玩乐的私宠。 鹤予怀用一把普通的铁剑劈开渔网, 惊恐不?安的鲛人从网中逃窜而出的同时,海天相接之处忽然惊起一片黑焰! 鹤予怀瞳孔猛缩,魔气?! 那方向是……昆仑!!! 一念之间,汹涌的魔气缠绕成柱冲向天空, 刹那间就笼罩半个天际! 而后?那魔气如万马奔腾一般从天际之处朝海岸处奔袭而来,所到之处灵兽惨叫草木枯萎,连海水都凝结成黑色的坚冰,刚钻进水中的鲛人发出凄厉的哭喊,连滚带爬地朝着岸上跳去。 浓重?的魔气席卷而来, 如爆发的山洪冲天的海啸一般瞬间就将站在岸边的鹤予怀吞噬! 下一瞬, 鹤予怀从魔气中冲出来! 他?身上的衣衫被如刀般锋利的魔气给割得面目全非,有?些地方甚至开始渗血, 伤口?处泛着缭绕的黑气,细看之下, 竟然是那些黑气在啃食他?的血肉! 鹤予怀混不?在意那些伤口?, 只是皱着眉头往昆仑的方向看去。 如此汹涌庞大的魔气,必定是昆仑墟的封魔大阵破了口?子?。 鹤予怀思及此不?由得冷笑一声,那些自诩正人君子?名门正道之辈, 如连辰昊、如越横之辈,平日里豪言壮语倒是一箩筐,这时候竟然不?舍得为?苍生付出,封住这封魔大阵么? 还是说?……鹤予怀这时候竟然感觉到一丝幸灾乐祸,他?们封不?住这阵法? 他?轻轻巧巧落在凝结成冰的海面上,身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 鹤予怀如今是魔修,这些魔气不?能?把他?怎么样。 他?看了一眼?昆仑,最后?扭过了头,朝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另一边,谢不?尘正给薛璧疗伤。 源源不?断的灵力输进薛璧的四肢百骸,将他?体内作乱的魔气全部?逼出来。 灵力与魔气对冲,薛璧额角青筋毕现,身子?不?由得一弓,朝前方吐出一口?瘀血。 谢不?尘连忙掐了个清净诀,将薛璧身上的污秽清理干净,紧接着他?又抓起一边的丹药瓶,倒出两颗养元固本丹,塞进薛璧嘴中,用温水送服。 薛璧这才稍稍缓过来,他?朦胧的目光看见谢不?尘高挑瘦削的人影。 青年穿着束腕口?的大红衣袍,腰处用一条深红的腰封收住,他?那头乌黑的长发用一条莹白的发带干净利落地绑着马尾,那发带太长了,两头垂至腰间,他?低下头用手?试了试薛璧的额温,于是那发带也顺动作落在薛璧的脸颊旁。 那发带上带着一股混着冷霜气的梅香,让薛璧想起高耸入云的山尖,想起融不?化的冰雪 一股炙热的灵力自额间涌入,漫入灵根丹田,在察觉到薛璧已无大碍之后?,又很快抽离出来。 谢不?尘抓起身边的问?道剑,转身往门外走?去。 只走?了一步,他?的下衫就被薛璧抓住了。 “你要去昆仑?” 面对薛璧的问?话,谢不?尘点了点头,承认道:“是。” 薛璧闻言紧了紧手?指:“昆仑十分危险……你……” 他?想劝谢不?尘不?要去,那里已经混乱不?堪,布满魔气十足危险,仙门百家不?知多少修士被魔气啃食成为?废人。 “你之前也随同他?们进了昆仑墟……” “所以总有?人要去的,”谢不?尘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微微弯起来,“不?是我,也会是别人。” “更何况,我的同门还在那里。”谢不?尘道。 话音落下,谢不?尘松开薛璧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崇仁岛。 昆仑墟内,尸横遍野,流血漂橹。 胡霜玉浑身是伤,手?中的剑已经断成了两截,在她身后?,还有?几名受了重?伤的修士。她扔掉手?中的佩剑,抬起双手?席地而坐调整气息。 等调息结束,她站起身对身后?的望长淮道:“我要去找姬云暮前辈,望道友,这些受了重?伤的道友就交给你了,你们要赶紧找到安全的地方疗伤。” 她尚且有?一战之力,但身后?这几名修士已经是强弩之末,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继续面对这些穷凶极恶的魔气和魔兽了。 望长淮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你也万事小心,切记自己的性命是第一,一定要平安回来!” 胡霜玉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借了望长淮的吉言。 此时昆仑墟深处,刹灵愣愣坐在地上,心里想,我的剑居然被那劳什子陵光送给别人了?!! 满心的怨愤化作实质的怒气,他?只是一挥手?,整个昆仑墟天摇地动,岩浆喷涌魔气四溢,转瞬之间就吞噬了逃窜的灵兽乃至修士。 数万年的封印,他?早就和昆仑墟融为?一体,他?发怒整个昆仑都为?之震动,封魔大阵的损毁更是解放了他?的力量,他?只要继续用力,就可以掀翻压在他?身上的阵法,将整个昆仑墟吞进他?的肚子?里面,内化在他?的丹田里面。 只可惜他?没有?脑袋,那九个头早已消散在修真界中,也长不?出来,所以他?看起来像个丑陋的,布满了眼?睛的怪物。 失去脑子?的魔神没有?理智,只知道不?断地发泄自己的怒气与怨气,吞噬周围所有?的生灵。 胡霜玉被震得一个趔趄,竟被周围充满魔气的裂隙突然吸了过去! 但很快,就有?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硬生生从缠绕的魔气中拉了出来! “多谢道……师兄!”胡霜玉看清眼?前人后?,不?由得惊喜道,“你来了!” 第75章 谢不?尘给她打?下一个防护的灵罩,闻言点头嗯了一声。 “小心些。”谢不?尘抬头望向昏黑的天际。 这并不?是真正的天,而是残余的封魔大阵和四溢的魔气构成的巨大屏障, “掌门师伯正和几大仙门商议如何修补封魔大阵,”谢不?尘道,“但若要封印,至少要重?伤刹灵,让他?无力反抗。” 第74章 但怎么重伤刹灵, 由谁来打头阵却?是一个难题。 谢不尘想起那几?大宗门的?掌门人商议得愁眉苦脸,不知是谁小声说了句,若是明鸿仙尊还在…… 此言一出,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说话了。 连辰昊事发之时就逃离了昆仑墟,他实力?早就到了渡劫,想躲起来不被人找到是易如反掌, 昆仑墟的?事情靠不上他。 而姬云暮入昆仑墟之后?就下落不明, 也就意味着?想要重伤刹灵, 单凭一位渡劫大能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 修真界渡劫期的?能人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除却?失踪的?姬云暮,身死?的?鹤予怀,找不见人的?连辰昊, 便只剩清微派那闭门三千年不出的?道祖罗加、重阳宗师祖奚祈月以及已经几?百年不见踪迹的?散修成玖。 清微派与重阳宗已经派人去给两位祖师去信,请他们来昆仑墟处主持大局,至于那找不见人的?散修成玖,只能寄希望于玄霄阁有办法找人出来了。 谢不尘击退两只意图上前袭击魔兽:“在这之前,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姬前辈, 还有维系这仅剩一半的?封魔大阵, 让其不被刹灵彻底碾碎。” 谢不尘道:“所以我进来,是为了找到姬前辈, 还有活下来的?修士。” “而后?里应外合,想办法重伤刹灵。” 胡霜玉道:“我和姬前辈是在封魔台被刹灵的?魔气震散的?。” “醒来后?, 我辗转找到了合欢宗的?望长?淮, 还有几?名重伤的?修士,”胡霜玉条理清晰,“发现?他们的?地方在封魔台的?东南方。当时我们进封魔台, 以封魔台为眼起阵,我与望长?淮是一同在西北角压阵的?,姬前辈因?修为高,便独自?一人在东北角压阵,按理来说,应当会被魔气震至西南方向。” “但我去找过,前辈并不在那,”胡霜玉皱了皱眉毛。 “后?来我在那里找到了几?张隶属于天演门的?残余的?传送符,”胡霜玉道,“我试图用灵力?复原传送阵的?走向,但是上面魔气沾染太多,我没?能复原成功。” 胡霜玉说着?从袖子里面掏出那几?张残余的?符篆,递给了谢不尘。 谢不尘垂眸接过,两指并拢摁在符篆上。 他指尖瞬间燃起流火,残余的?符文染上猩红的?光,在半刻后?缓缓熄灭。 不出所料,谢不尘也没?能从中复原出传送符的?走向。 “复原不出走向,除却?魔气沾染,”谢不尘道,“还有可能是因?为这传送符并没?有用上。” 若是后?者,事情就有些棘手。霜玉师妹没?能在那找到人,那姬前辈很?有可能是被刹灵或者其他魔物带走了。 “我们先去封魔台,”谢不尘将那几?张符篆收好,“或许能找到一些线索,再不济,也能试着?探查一番刹灵的?状况。” 胡霜玉赞同地点点头,她此行也是往封魔台那边过去的?,如今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希望,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彼时昆仑墟封魔台处,没?有脑袋的?刹灵不大高兴地坐着?,身上数不清的?眼睛正滴溜溜转着?。而自?封魔台延伸而下,无?数修士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肢体血肉横飞,几?乎没?有完好的?。 他的?魔身被封魔大阵桎梏,无?法变成其他的?形貌,因?而此刻若想要长?出脑袋,就只能夺舍了。 如今唯一一个完好的?躯体是个蓝眼睛的?小女孩。 但刹灵不想当女人,他夺舍自?然也得夺舍个合适的?躯体,女子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姬云暮此刻已经是重伤,刹灵不愧是上古魔尊,即便此刻实力?大不如前,但对于修真界这些人来说,刹灵如同巨兽,而他们只是巨兽脚下的?蝼蚁。 刹灵百无?聊赖地看着?姬云暮坐在地上调息,身上的?眼睛转得越来越快。 然而没?过多久,他身上的?眼睛倏然一顿,而后?缓慢地停止了转动。 下一刻,刹灵的?双翅猛地展开,遮天蔽日?的?翅膀掩盖整个封魔台,挥出的?风席卷起无?数沙石尘土! 姬云暮讶然抬起烟,却?只见到刹灵已经消失在天际的?渺小的?身影。 她顾不得其他,抬脚就往刹灵离开的?方向追去。 整个昆仑墟瞬间被黑雾笼罩,无?数魔兽仰天长?啸,发出凄厉的?喊声! 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谢不尘的?脚步,他立时打下一道灵力?,将他和胡霜玉的?手腕连接在一起,但汹涌的?魔气竟利刃一般斩断了灵流,胡霜玉不由得暴喝一声:“师兄——” 那尾音戛然而止。谢不尘心凉了半截,手中长?剑出鞘,寒光泠冽的?剑身映照出数只白瞳,与剑身那一目一模一样! 谢不尘愣了一瞬,手中灵力却比脑子要快,十里火莲从脚下层层炸开,照亮了周遭一切事物,也映照出魔尊刹灵没有脑袋的可怖身躯。 刹灵身上数百只眼睛情绪万千,有的?对他怒目而视,有地对他疑虑探究,还有的?竟然露出一副十足满意的?神色。 “原来我的?剑在你这里。” 一道悠远的?声音传到谢不尘耳中,紧接着?,一道魔气狠狠打在了谢不尘的命门处! 谢不尘两眼痛得两眼翻白,一瞬间脱了力?,身子软倒在地,竟然直接被魔气打得晕死?过去。 等再次醒来时,他已经被带到了封魔台。 身边还有被魔气五花大绑的?姬云暮和胡霜玉。 目光上移,谢不尘看见刹灵吊儿郎当的?站在封魔台的?阵眼处,每一脚都给封魔台踩个窟窿。 他笑眯眯地抛着?手中的?问道剑。 至于谢不尘为何能看出刹灵在笑——虽然大魔倒霉地没?有找到任何一个脑袋,但他那多如牛毛的?眼睛实在是情绪外化,让人看不出来都难。 “你见过陵光了?” 谢不尘迟疑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诚实的?好孩子。”刹灵眨了眨其中几?十只眼睛,“你身上有陵光的?味道。” “不过我知道,他已经死?透了。”刹灵笑眯眯道。 “但我还不想死?,”刹灵的?眼睛齐刷刷垂下看向谢不尘,“也不想困在这里。” 刹灵乌黑的?长?指甲从谢不尘的?下巴开始缓慢像腰间游移,最?后?停留在谢不尘的?腰封处。 他只是轻轻一勾,那一身大红衣衫就变得纯黑,滋哇滋哇冒着?魔气。 “红衣服,我不喜欢,但你的?身体,我很?喜欢。” “又年轻,有漂亮,根骨也很?不错。” 此言一出,谢不尘心中警铃顿时大作! 这大魔要夺舍他的?身体! 第75章 想逃已经来不及了?。 左右横竖都是死, 谢不尘抬手引剑,火红的灵力燃在指尖,而后那待在刹灵手中的问道剑竟然震颤起?来! 刹灵那几百双眼睛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曾经的佩剑。 问道剑剑身爆出一阵红光,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回?到了?谢不尘的手中! 刹灵恼羞成怒的看了?问道剑一眼,魔气?越发汹涌,以铺天盖地之势朝着谢不尘而去! 缭绕的黑气?将谢不尘层层包裹起?来。 但只稍半刻钟,黑雾中隐隐亮起?一阵剑光。 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后整个封魔台都在震颤, 沙石尘土砸得周遭低阶魔兽慌乱逃窜, 魔气?之中刺出一道快如闪电的剑影! 剑锋被菁纯的灵力裹挟, 剑走偏锋地刺向刹灵胸前的白目! 但就在即将刺中的那一刻,刹灵的身躯炸裂开来,汹涌的魔气?纠缠不休,硬生生折断了?谢不尘执剑的那只手臂! 刹灵空幽的嗓音响彻整个封魔台。 “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啊。” 极为恐怖的威压由里到外摄住谢不尘的身躯, 三魂七魄在魔气?的浸染与压力下不堪重负地开始离散,谢不尘眼白上翻,两行暗色的血泪直直淌下来,淹没了?那两颗缀在眼下的小痣。 夺舍使得谢不尘的五感逐渐消逝。耳边零零散散传来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 是胡霜玉在叫他。 “师兄!!!” “师兄……” 那声?音渐渐小了?,谢不尘挣扎的力气?也逐渐小了?。 意识彻底消散之前, 他听见刹灵的声?音。 第76章 “陵光说与人交易要有东西来换, 我不白拿你的身体,就送你一个永远不会痛苦, 永远不用?醒来的美梦吧。” 话音落下,远处黑得发紫的天际出现一枚小小的白点。 那白点越来越大, 亮得晃眼。 刹灵眯了?眯眼看向那道如流星一样的光芒, 随手抬起?了?手中的长剑。 两点寒芒在半空中相撞,剑意交叠冲击之下,刹灵看见了?来人被剑身挡住的半张脸。 “鹤师叔?!” “鹤道友?!” 是个……唔, 刹灵没注意到另外两人的声?音,只在心中评价道,白头发绿眼睛,额间有道魔印,凶神恶煞的年轻人。 又是一个来找死的…… 刹灵心里的话还没说完,这凶神恶煞地年轻人剑锋一转,将他手中装有那个孩子魂魄的琉璃瓶给?抢到了?手中! 刹灵愣了?一瞬,转眼之间,那年轻人已经落到了?离他几十步远的地方?。 那年轻人捧着琉璃瓶的手微微颤抖着,染血的指节给?瓶身抹上一道艳丽的血色。 瓶中碎裂的魂魄星星点点地飘荡着,像上清宗星桥底下的萤火。 鹤予怀看着刹灵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刹灵,把?他的身体还回?来,我帮你破封魔大阵,保你安然无恙地出昆仑墟。” “鹤师叔!”胡霜玉闻言有些着急,“此事万万不……” 她?话未说完,就被鹤予怀上了?一道禁言咒。 胡霜玉说不出话来,只能着急地看着眼前的鹤予怀。 鹤予怀白衣染血,身上有数不清的伤口,能看出不是魔物?所伤,而是来源于不同?的法器。 难以想象,他是如何在仙门百家的围追堵截下进的昆仑墟入口。 见刹灵不说话,鹤予怀抬手指了?指黑气?缭绕的天际。 空中隐隐有金线在徘徊穿插。 “外面已经集结大批修士,修补封魔大阵,”鹤予怀道,“我知道你有实力自?己破出桎梏,但仅凭你一魔之力,也很难全身而退吧。” “更何况,他不是魔修,可我是,”鹤予怀道,“若你想要夺舍,我比他更合适。你将他的身体还回?来,我可以自?毁魂魄,任你夺舍。” 刹灵讶异地挑了?挑眉。 他的动作让谢不尘那张脸邪气?四溢。 他打量了?一番鹤予怀。 此人白衣染血,想来进昆仑墟时遇见了?不少麻烦。但实力尚可,是他醒来之后遇见的为数不多?能和他过上几招还能全身而退的人。 也确实比现在这具身体更能适应魔气?。 刹灵偏了?偏脑袋,笑眯眯道:“我也很想还,可是他的魂魄……” 他指了?指琉璃瓶中如无数萤火一般细碎,缓缓游动的星点。 “已经碎成渣了?呀。” 刹灵坐在封魔台上,语气?十分可惜:“你来晚了?,但凡再早一点,我都不会捏碎他的三魂七魄。” 鹤予怀闻言面无表情地看着刹灵:“若是真的捏碎了?,你何必将魂魄放在琉璃瓶里面保存。” 刹灵:“……” “好吧,”刹灵摸了摸鼻子,“让你发现了?。” “我可以让他的神魂的伤痕恢复如初,”刹灵道,“但他回?不去了?。” 夺舍时已经看完谢不尘所有记忆的刹灵道:“即便你是他的师父,他曾经的心上人,你也叫不醒他。” “若我能唤醒他呢?”鹤予怀道。 “好自?大啊。”刹灵一脚踩在封魔台的石柱上,一手肘着膝盖撑起?脑袋,不咸不淡地评价道。 “你怎么?知道他愿意被你叫醒呢?” “你知道他现在什么?样吗?” “你知道他现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吗?” “你一无所知。”刹灵说着脱离谢不尘的身体,回?到了?自?己的体内。 “苦海无涯呀,所以在我夺舍他的身体后,我给?了?他一个报酬,我帮他消解所有痛苦,帮他剥离七情六欲,让他所看见的都是他想要看见的……他现在无情无爱,就和修了?无情道的你一样。” “你猜他见到你,第一个想起?的是那饱含欺骗的爱,还是无边无际的恨呢?” 鹤予怀猛地抬起?眼,看向刹灵那数百只带着笑意盈盈的眼睛。 “但我对?你的条件很心动。”刹灵抬起?手,谢不尘的身体如同?提线木偶一般随之动了?起?来。 琉璃瓶裂开缝隙,魂灵如同?蒲公英的种子,缓缓落进谢不尘的身体里面。 “我愿意让你试一试,你要是输了?……”刹灵的语气?意味深长,“我平生最恨负心人自?大狂,如果你输了?,我不仅要他的身体,也要你的命。” 最后一丝魂灵灌入体内,谢不尘软绵绵的身体猛然坐直,两只缓缓睁开的眼空洞无物?,毫无感情。 那乌黑的瞳眸倒映着鹤予怀的身影。 第76章 刹灵好整以暇地看着这对师徒, 抬手给他们打下了一道隔绝外界的墙。 这道“墙”是由?魔气构建而成,是半透明的,灰色的魔气如?攀附在墙体上, 将里面的声?响全部拦住。 因而外面的人只能看见谢不尘和鹤予怀两相对望的身影。 墙内,鹤予怀抬起手,指尖在距离谢不尘只剩毫末距离时倏然顿住。 谢不尘捉住了鹤予怀嶙峋的腕骨,眉目冷冷的, 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 也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自己在哪, 身边到底有什么人,陷在了何种境地。他乌黑的眼眸不带一丝一毫的情感,像是一颗被搁置在冰雪中的琉璃。 而后他只说出了一句话。 “你是谁?” 鹤予怀愣了一瞬,他猛地转头看向墙外的刹灵。 第一眼, 不是爱也不是恨。谢不尘甚至不知?道他是谁! 刹灵无辜地扇了扇自己的翅膀,没?有理会鹤予怀那像是要把自己千刀万剐的眼神。 反正也杀不死嘛,刹灵几百只眼同时眨了眨,有什么好怕的。 他承诺要给谢不尘一个?永远不会痛苦,永远不会醒来的美梦, 自然不是说假大空的谎话。因而他将谢不尘的魂魄囚在琉璃瓶里面保存, 剥离谢不尘那些七情六欲,再为?谢不尘构造了一个?世界。 在这里, 谢不尘不再是被师父杀掉的可怜情劫。 他是宗门天骄,是无情道人;他有为?人处世至善至美的师父, 有对他万分敬佩的同门。 没?有人会伤害他, 也没?有人胆敢伤害他。 他目之所及看见的都是刹灵为?他搭建的世界,他不会感到任何痛苦,他会在这样的世界待到直至神魂散尽。 所以他不认识鹤予怀, 对他来说,这个?突兀地闯入他的世界的白衣人,只是个?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陌生人。 但很快,谢不尘就发?现了鹤予怀额角上的魔印,他的目光闪烁片刻,手中的长剑骤然出鞘,搭在了鹤予怀的脖颈上。 “魔头。”谢不尘言简意赅,“该杀。” 鹤予怀愣神片刻,还不等?开口说话,谢不尘的剑已?经动了! 刹那间血光四溅,鹤予怀毫无防备之下又被谢不尘割了一次喉咙,血沫呛出嘴角,他来不及擦,只伸手攥住谢不尘大红衣袍的一角。 “我……” 话音未落,谢不尘似乎是讶异于这魔头居然没?死,抬剑就要往鹤予怀胸口插! 然而长剑未能前进半分,鹤予怀单手握住剑身,鲜红的血液淅淅沥沥往地上淌。 “我……是,是你师父,”鹤予怀的声?音像破了洞的茅屋,沙哑不成型,“你一点也不记得了吗?” “一点点……都不记得了吗?” 谢不尘居高临下地看着鹤予怀。 在他的目光里,周遭不是阴云密布,魔气四溢的昆仑墟。这里是上清宗,是苍龙峰,四周鸟语花香,见春阁的亭台楼阁就在他的身后。 谢不尘轻轻笑了一声?。 这笑意里面,是对自己所听到的东西表示荒谬:“呵……一个?魔物也敢自称我的师父?” "我师父是上清宗掌门,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和他相提并论?" 在这如?梦似幻的世界中修了无情道的谢不尘说起话来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和和缓,生气活泼的样子。他仿佛成为?了曾经的鹤予怀,一字一句之间都渗满无穷无尽的冷意,如?刀锋一般让人闻之胆寒。 鹤予怀被谢不尘的话砸了个?正着,浑身都冷了。 他眼睫翁动,忽的想起从前的谢不尘。 那样飞扬的少年人,充满生气和活力的样子。尽管人生的前十?几年没?有被人好好爱过,但他好似天生就知?道怎么爱人。他会黏黏糊糊地叫鹤予怀师父,抱着呆呆撒娇,把脑袋埋进灵兽那一身软毛里面——真是小孩子气啊,哪有修士会和灵兽撒娇的? 第77章 可是谢不尘就是会,他满心满眼的对待周围人,一腔真心毫不吝啬地捧出来,人也好,灵兽也罢,只要稍微靠近他一点,就能感受到谢不尘炽热的情感。 他有很多很多小愿望……想和同门好友出去把五洲四海逛个?遍;想一辈子陪在师父和呆呆身边;想做一个?能撑起苍龙峰场面的剑修——撑不起来也没?有关系,师父在呢;他还想养好多好多灵兽,虽然照顾灵兽是累了些,但是一醒来就能和灵兽们玩,带出宗门游历的时候威风凛凛的,多好啊。 他那样一个?人……怎么能变成,变成无心无情的人呢? 若真的是修了无情道,鹤予怀倒还好受一点,可是……这只是一个?虚假的世界,他没?有修无情道,只是被剥离了所有感情,变成一个?没?有心的人,变成一块被安放在幻觉里面的石头。 他那样喜欢这万丈人间……恨不得连人带剑在这五洲四海滚一圈,尝满俗世的酸甜苦辣,看完各种各样的风景。他要爱,要快乐,要肆无忌惮的笑容,也接受难过的眼泪,失败的气恼……这是谢不尘曾经想要成为?的样子。 所以怎么能……怎么能抛却七情六欲,成为?一块对此一无所知?的石头呢? 鹤予怀牢牢抓住谢不尘的衣角,艰难地开口:“你不能……” 他想说,你不能这样……不能变成一个?无心无情的人,不能变成什么情感都尝不出,看不见的一块石头。 可是如?今的谢不尘注定不会听他说什么,他像甩开污物一样甩开鹤予怀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但没?走两步,他就像失去了所有感觉一般,缓缓坐了下来,无神的双眼直视着前方,像是个?陶瓷假人。 刹灵没?有办法将昆仑墟周围也塑造成那个?世界,所以只能让谢不尘在半真半假的幻觉中过上那个?世界的生活。 看似谢不尘是在打坐,实?际上,他可能是在见春阁的庭院内练剑,可能是在书房内温习经法,也可能是在喂灵兽……但与当?初在苍龙峰不同,这些曾经在谢不尘看来很有意思?的事情,如?今不能在他心中掀起哪怕一点波澜了。 繁花似锦的苍龙峰很漂亮,灵兽们也很乖巧,谢不尘练完剑,给师父请过安,将该修习的经法过上几遍,就穿过回廊,准备回房休息。 拐过一个?弯,他又遇见那个?白衣人——当?然现在不能称之为?白衣人了。那一团从脖颈处乌泱泱流出来的血染透了他的白衣服,使得他的衣衫半红半白,深浅不一,像是刚被染坊从染料捅里面捞出来。 白衣……半红半白衣人拦在他的前面,轻声?叫他的名字:“不尘。” 回应鹤予怀的仍然是横过脖颈的长剑。 谢不尘面无表情,眉眼之中是和当?初的鹤予怀一模一样的森冷。 “找死。” 仍然是毫不犹豫地动手。这一次鹤予怀终于反应过来躲避,他不敢动用魔气,怕伤到谢不尘,只是轻巧地用曾教给谢不尘的办法弯折腰身躲过一击,再卸掉那要人命的力度。 熟悉的招数让谢不尘眉头一皱。 鹤予怀仔细地观察着谢不尘的表情,见谢不尘的神色终于变了,以为?谢不尘想起来一点点东西。 岂料事与愿违,谢不尘冷笑一声?,杀意更重了。 “你是上清宗人……”谢不尘语气冰冷,“竟成了魔修。” “让宗门蒙羞,为?万人不耻,更该死了。” “我现在就要为?宗门清理门户。” 鹤予怀张口结舌,没?有想到谢不尘说出口的是这样两句话。他碧绿的眼眸颤了颤,流露出让谢不尘看不懂的情绪。 这样的情绪,谢不尘确信自己没?有见过,又觉得莫名的熟悉。但他并不想管那么多东西,他既然修了无情道,那便是绝七情除六欲,他不需要看明白这些俗世红尘中没?有用处的情绪,只需要将面前人除之而后快。 谢不尘还是要杀他。 就像当?初天雷之下,鹤予怀也不曾放下手中那把剑一样。 长剑破空而来,鹤予怀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先?行躲过一击,再鬼魅般绕到谢不尘身后,将人直接给捏晕过去! 谢不尘似是没?想到这魔修的修为?那么高,一个?呼吸之间就软倒了下去。 鹤予怀拦腰抱住谢不尘软下来的身体,安静地坐到地上。 青年终于安分地待在自己的怀里面,姣好的面容靠着自己的胸膛,神情恬静安宁,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灰色的屏障内穿进来刹灵带着笑意的声?音。 “怎么样?我说过,你叫不醒他。” “在那个?世界里面,他什么都拥有,还不会痛苦,他不认识你,更是只想杀你,你叫不醒他。” 面对刹灵无情的揭穿与嘲笑,鹤予怀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的指尖缓慢地抚过谢不尘没?有瑕疵的侧脸,将脸颊旁的发?丝略到谢不尘的耳后。 刹灵的声?音又响起来:“我只给你三天时间,如?果你叫不醒他,我就杀了你,把你们两个?人,都做成任我夺舍的傀儡,然后破开封魔大阵,逍遥快活去也。” 鹤予怀对刹灵的话不置可否,他只是低下头,缓慢地靠近谢不尘的额角。靠得越近,谢不尘的的呼吸就越清晰。那羽毛一样的生机很轻,很浅,仿佛随时有可能消失。 “师叔?!”胡霜玉的惊叫声?在屏障外响起来。 与此同时,鹤予怀的唇轻轻贴在了谢不尘的额间。 轰隆一声?巨响,那半透明的屏障不知?被谁封住,彻底化为?一道黑墙,里里外外什么也看不见了。 第77章 谢不尘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睁开双眼时, 周遭不见天日,亦没有熟悉的人和物,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黑暗。 而后?一道熟悉的, 惹谢不尘生厌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来:“不尘。” 谢不尘没有应声,他无声地冷笑,右手含着被桎梏的感觉,他动了动, 听见金玉所制的锁链发出如昆山玉碎的声响。 谢不尘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这锁链, 试图动用灵力破开, 但没能成功。 这个该死的魔修,竟无法无天的将自?己锁在了不知名的地方。 这样昏晦的黑暗中,他们看不见对方的容貌、神情,只能听见对方的声音, 动静。鹤予怀没有得到谢不尘的任何回?应,于是又轻声开了口?:“你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吗?” 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于是这片骇人的黑暗又陷入了静默中。 不知过了多久,鹤予怀伸手拨弄那条锁链,锁链叮铃铃的声响打破了平静, 他的声音也?随之响起来:“我是你师父, 我叫鹤予怀。你是我带回?上清宗的。” 这两句话得到了谢不尘一声冷哼。 “胡言乱语,荒谬绝伦。”谢不尘道, “你觉得我会信你吗?” 他明明是掌门带回?来的,上清宗也?没有叫鹤予怀的长辈。这个人不过是个妖言惑人的魔修, 想从自?己身上找到些好处罢了。 鹤予怀没有理会谢不尘的话, 只是继续说?:“你修不了无情道。” “你从来就不是一个无心无情的人,”鹤予怀继续说?,“你割舍不下?的东西, 实在太多了。” 更何况,他并不是真?的修了无情道。 这一次封魔大阵损坏,鹤予怀本?不想来趟这一趟浑水,但他知道谢不尘会因为好友之情,同门之谊来到这里。 谢不尘向来是最心软的,也?是最重情义的。鹤予怀有时也?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是一个再冷漠无情不过的人,怎么会养出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的徒弟,怎么会养出一个如此会爱人的孩子?。 “你不能……”鹤予怀说?,“变成一块石头。” 谢不尘闻言却道:“七情六欲是最没有用的东西,都只不过是我登天阶的一块踏脚石罢了。” 这句话将鹤予怀砸得浑身发疼,他愣了片刻,耳边又响起谢不尘的声音。 “舍弃这些没用的东西变成石头又有什么不好,”谢不尘冷声道,“我不需要他们。” “这些,不是没有用的东西。”鹤予怀伸手抓住谢不尘的腕骨,又移到他的手心。 谢不尘的手冷得可怕,鹤予怀握住他的手像是握住了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 “不尘,你是人……不是石头,你得有这些东西,没有七情六欲,你就感知不了这世间万物……你也?尝不出什么是快乐,什么是难过,这样不好。” 谢不尘对鹤予怀的话没什么反应,黑暗中,他隐隐约约能看见鹤予怀那双碧绿的眼睛。那双眼睛沉沉暗暗,满是谢不尘看不懂的神色。 紧接着,他就觉得莫名的可笑,他为什么要和一个魔修争论?这些有的没的? 谢不尘轻晃了一会儿锁链,话音淡淡的,没什么情绪:“你绑着我,又同我说?这些,到底有什么目的。” 第78章 鹤予怀静默了一个呼吸的时间。 他伸手想要去触碰谢不尘的鬓发,但手抬到半途,又颓然放下?。 “我想让你明白,爱是什么。”鹤予怀低声说?,“我不想看你,变成一块石头。” 谢不尘对此不置可否。对他来说?,鹤予怀是个不怀好意的魔修,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个动作,都是不安好心,都是不可信任。 这个奇怪的魔修,将他困在这里,对他说?这么一大堆似是而非奇形怪状的话,肯定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至于是什么样的目的……谢不尘神情很冷,或许是来动摇他的道心,或许是他修炼路上的一个劫数。 那便是不杀不足以平道心,不杀不足以渡劫数 于是他干脆顺着鹤予怀的话往下?说?:“你想让我明白爱是什么,那你自?己明白爱是什么吗?” 鹤予怀一怔,竟然一时被谢不尘的话问住了。 爱是什么? 是什么呢? 他尽力去想一个答案,却发现他没有办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在鹤予怀那贫瘠如沙土的生活里面,爱这样的情感,太奢侈了,透着一股难以捉摸的味道。 那几百年的漫长时光里面,除了谢不尘陪在身边的那短短十几年,他几乎没有感受到被人真切的爱着是什么样的感受。他不明白这样的东西,为什么会惹得那么多人扑进红尘俗世里面。而等到他感觉到爱,依稀察觉到这样的情感到底意味着什么的时候,谢不尘已经死了。 死在他自?己的剑下?。 死在他的一厢情愿,咄咄逼人里面。 所以鹤予怀还?没有明白它到底是什么,只知道已经知道自?己彻底失去了。 怎么办好呢?到底要怎么办才好呢? 沉默弥漫在这一片不透光的方寸之地中。 谢不尘没有等到鹤予怀的回?答,他轻笑一声,面上一派冷漠。 这个魔修自?己都不明白,竟还?在这言之凿凿说?些扰人清净的话,真?是不可理喻。 呼吸之间,有人倏然动了。 锁链叮当作响,谢不尘感觉唇间覆上一片柔软,紧接着齿关就被人撬开了! 谢不尘猛然瞪大了眼睛。 那是个很温柔的吻,很轻,很珍重,没有半分狎昵的意思。 暗色里他们贴得那样近,谢不尘试着挣扎,却因为那道锁链和鹤予怀不容反抗的力道压着动弹不得。 “……”谢不尘在不断地亲吻中冷冷想,“可笑,竟然想用这样淫邪的办法破我道心。” 鹤予怀洁白的发尾与谢不尘乌黑的发丝交缠在一起,好似他们的主人也?这样亲密。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不论?鹤予怀如何温柔,如何索求,谢不尘始终没有任何回?应。 等到这个漫长的亲吻彻底结束,鹤予怀低垂着眼眸,在黑暗中摸索着去触碰描摹谢不尘那张姣好却神情冰冷的面容。 噗哧—— 一声闷响过后?,一柄锋刃捅进了鹤予怀的腹部! “嗬……” 鹤予怀闷哼一声,说?不出话来。 他的指尖停留在了谢不尘的脸颊旁,拇指摩挲着谢不尘的眼尾。 鹤予怀神色哀伤地看着谢不尘,只隐隐约约看见谢不尘缀在眼下?的那两颗红痣。 这两颗红痣会在谢不尘笑时翘起来,会在谢不尘难过委屈时承载眼泪,是很可爱,很漂亮的。 鹤予怀看着这两颗红痣,不觉得腹中捅入的剑有多疼,只是在想,怎么办才好啊? 要怎么办,才能把你叫醒。 才能不让你变成一块石头。 谢不尘手中稳稳得握着问道剑的剑柄,他借着一点剑光,居高临下?地看着鹤予怀苍白的,毫无血色的唇。 “这就是你说?的爱吗?”他将剑身在鹤予怀体内一拧,再猛地抽出来。 鲜血滴滴答答的声音在黑暗里面像是嘈嘈切切的雨声。 “不过是肮脏的欲望而已。” 第78章 谢不尘撂下这样?一句话, 但?没有得到鹤予怀的回答。 他皱了皱眉毛,将?那把不离身的剑插回鞘中。 死了?谢不尘漫不经心地想?。他俯下身,修长白皙的手指探向鹤予怀的命门, 想?去验证自己的想?法。 然而没等碰到,谢不尘的腕骨猛然被一只?沾满血污的手给握住,紧接着?,那只?手用力一拉, 将?谢不尘带进了一个冰冷冷的怀抱里面。 谢不尘愣了半晌儿, 嘴里面吐出?一句话:“你竟然还有气力?” 抱着?他的人没有回答, 只?是将?整张脸埋进他的肩膀里面,谢不尘僵了片刻,听见?鹤予怀缓慢的呼吸声,闻到那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两个人胸膛贴着?胸膛, 鹤予怀的手贴着?谢不尘的后心。 他们毫无?缝隙的紧贴在一起?,鹤予怀听到了一道沉重的心跳声。 “不是因为欲望……”那道心跳声让鹤予怀一时哑然,而后他笑起?来,更加用力地,紧紧扣住谢不尘的脊骨, 压着?人不让动?弹, 他低声反驳谢不尘那句话,“我亲你, 是因为我心中对你有爱。”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 每个语调都透露着?认真与温和, 好似在教一个顽劣的孩童识字。 谢不尘闻言笑了一声:“但?我不爱你。” “在我看来,这就是令人恶心的欲望罢了。” 语毕,他用力推开了鹤予怀, 将?鹤予怀从?身上撕下来。 谢不尘站起?身,问道剑重新出?鞘,锋利的剑尖直直指向鹤予怀的脖颈。 言下之意十分?明?确,我不仅不爱你,我还要杀你。 鹤予怀被推得踉跄了两步,他没有反驳谢不尘那句话,只?说:“我知道你现在不爱我,这不重要。” “你想?要杀我,要我的命,也不重要。” 只?要能从?这假象里面醒过来,只?要不变成一块石头,谢不尘是爱他还是爱别人,都没有所谓了。至于命……无?非是一条命,谢不尘想?要,他给就是,只?是不能是现在。他不能在这个时候死在谢不尘剑下,如果此时死了,那一切就无?可转圜了。 “既然不重要,”谢不尘的嗓音很平,“那你就安分?等死,不要再说些似是而非,不安好心的话了。” 话音落下,长剑袭来,鹤予怀闪身躲了一击,两指夹住剑身,不让那把剑再动?弹。 谢不尘淡淡道:“不是说不重要吗?” “是不重要,”鹤予怀回答,“但?我不能现在就死。” 谢不尘冷笑一声,诡计多端出?尔反尔的魔修。 等鹤予怀放开剑身,谢不尘将?剑重新收回了剑鞘,这魔修实力不明?,还用一条锁链禁锢他的肉身和灵力,之前能捅那一剑是这魔修色令智昏,现在这魔修显然已经有了防备,没有之前那么好杀了。只?能再等其他合适的时机了。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谢不尘本想?用灵力点个灯,但?火苗才冒个头,就被鹤予怀给按熄了。 谢不尘:“……” “为何不许我点灯?” 鹤予怀在黑暗中看着?谢不尘的轮廓:“不想?让你知道我的老巢在哪,也不想?让你看见?我现在什么样?。” 这回答得到了谢不尘一声冷笑。 鹤予怀也笑了,但?很快,他的笑声就淹没在一片寂静中。 他知道,现在不论自己说什么,谢不尘估计都不会信。被剥夺七情六欲的人就是一块冷硬的石头。 石头就是石头,不会为任何东西动?容。 曾几何时,鹤予怀也是这样?的一块“石头”。 他曾经也觉得,情有什么用,爱又有什么用,不过是修炼道路上的障碍,飞升路上的垫脚石,都是可以舍弃的东西。直到……直到遇见?谢不尘。 鹤予怀看着?谢不尘的轮廓,忽的觉得难受。 他不由得闭上眼,想?那十几年里面……想?当年天雷之下,谢不尘是不是也曾经这样?难受,这样?无?能为力。 也许,要比现在更为难受。 这一认知,让鹤予怀觉得心如刀绞,疼得喘不上气。 这时,手上用以计算时辰的铃铛微弱地响了一声。鹤予怀被这银铃声唤回来些许神智。 第一天已经过去了。 时间是不等人的,刹灵也不是什么好心的魔,说了三?天就是三?天,决计不会延长时日。鹤予怀垂眸将?手上银铃收起?,看着?谢不尘的那道轮廓,微微叹口气。 他看了很久,一直看到眼睛发酸,而后不知为何无?端想?起?五百年前谢不尘是如何对待自己的。 十几岁的谢不尘可爱得很,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师父,叽叽喳喳像只鸟雀一样同鹤予怀说话,像只?离不开亲长的幼兽一般窝在鹤予怀的怀里面撒娇,捧着?乱七八糟的小礼物,说师父师父,送给你。 第79章 他向来是外?放的,会紧紧抱着鹤予怀的腰诚挚的说,师父是全修真界最好的人,不尘最最最喜欢师父啦! 他爱人的方式那样简单。 像是一束柔光,照在了苍龙峰终年不化的冰雪上面。 鹤予怀动?了动?唇,想?学着?当年的谢不尘那样?表达自己的心。然而他几欲开口都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做不到这样?,他太沉默,面对爱之一字更是变得不善言辞,怕说出?来是错非对,于是话到了嘴边也说不出?口,更何况现在就算说了,谢不尘也不会信。 他的醒悟来得太晚了,实在太晚了。 等到真正明?白的时候,两个人之间只?剩下须臾的爱和无?穷无?尽的悔与恨。悔是鹤予怀的,恨是谢不尘的。而到了此刻,眼前人连恨意都已经消失,连一个眼神都不屑于再给他。不论再说什么,怎么解释,怎么亲密,都唤不醒了。 鹤予怀最后伸出?手,握住了谢不尘冰凉的掌心。 谢不尘的掌心是有薄茧的,那是昔年风雨无?阻的练剑中长出?来的,曾几何时,鹤予怀曾握着?这只?手,教会谢不尘第一道剑式。 “你少时……练剑,”鹤予怀温声低语,嗓音是难得一见?的柔和,“很刻苦,磨得手受了伤,却邀功似地给我看。” 谢不尘闻言并不作声,只?当鹤予怀疯了,在胡言乱语。 鹤予怀说完这一句话,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握着?谢不尘的手不动?了。 谢不尘觉得这魔修莫名其妙。 他试图将?自己的手从?这该死的魔修掌心中抽出?来,但?这魔修握得太紧,他挣脱不出?来,于是只?能作罢。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了,只?是手指交缠着?,好似还在五百年前。 谢不尘闭上眼睛,默念心法闭目养神,但?掌心的温度如鬼魅一般不容忽视。这个魔修的手,比他的还要冷,像是个死人。但?指尖上有着?细微的搏动?,是这个魔修几不可察的生机。 谢不尘皱了皱眉头,在修真求道的岁月里面,在纷繁复杂的记忆中,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觉到另一个人心跳震动?的触感?。他不由得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感?觉熟悉,又觉得十足陌生。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的声音,这个麻烦的魔修终于放开了他的手。 很快,谢不尘听见?他起?了身,衣衫摩擦之间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而后一样?东西被人塞进了自己的手中。谢不尘怔了片刻,却没有扔掉。 此物带着?木头粗糙的纹理和质感?,还带着?点刺人的屑,谢不尘摸索着?,碰到了这东西圆溜溜的脑袋和尖尖的喙。 这是一只?木鸟。 认出?来的那瞬间,谢不尘的手指无?端抖了抖。他按开机关,从?木鸟中掏出?几颗灵果。 谢不尘:“……” 没等他出?声质问,鹤予怀便从?他手中拿走一颗,清脆的咔嚓声响起?来,而后是鹤予怀的声音:“不尝尝看吗?这是寒渊附近的一种灵果,蓬莱洲上是没有的。” 谢不尘呵了一声:“我早已辟谷。” 言下之意是不会吃了。 鹤予怀又说:“真的不试试。” “我没有在上面做手脚,”鹤予怀轻声说,“它只?是灵果。” “你从?前也爱买灵果或者乱七八糟的小玩意给师父,”鹤予怀继续说,“外?出?游历离得远,就用木鸟送过来。” 这魔修又在臆想?和胡言乱语了,谢不尘想?。 算了,让自己吃灵果,总比对自己动?手动?脚要好得多。 思及此,谢不尘咬了一口。 七情六欲不在,但?五感?还是在的,一瞬间酸苦的味道直冲整个口中,谢不尘险些把口中的灵果给吐出?来,但?最后不知为何还是咽下去了。 那灵果实在是太苦了。谢不尘把嘴里面的果肉吞下去,颇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你耍我。” 话音落下,他听见?鹤予怀的笑声,极轻极浅的笑声,但?立在身前的人影轮廓却弯下来,是笑得直不起?腰的样?子。 谢不尘面无?表情地听鹤予怀笑,忽然觉得自己的面庞和手背有点湿润,他抬手擦了一下眼睛,触到一片水痕。 下雨了。谢不尘想?。 鹤予怀蹲下身,在黑暗中寻找谢不尘那双墨色的桃花眼。可惜的是,这里确实太黑了,那双黑黝黝的眼睛同这黑暗融为一体,鹤予怀看不清那双漂亮的眼睛。 “谢不尘。” 被唤名字的人抬起?眼,看向声音的来处——这莫名其妙的魔修又要干什么? “……”那魔修顿了顿,最后道,“不要害怕。” 话音落下,鹤予怀的手猛地穿进谢不尘的胸膛,抓住了他胸腔内那颗转动?着?的白目! 情由心起?,欲由心生。 连心都没有的人,怎么会明?白七情六欲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 那只?白目在惊惧中疯狂地转动?着?,而后被苍白的五指瞬间捏成四溅横飞的白羽! 屏障外?的刹灵讶然地睁开了数百只?白目。 屏障内,谢不尘怔愣当场,却连一丝一毫的痛意都没有感?受到,紧接着?,一件十足滚烫的东西被硬生生塞入他的胸膛! 刹那间,僵硬的四肢百骸随着?重新回归的喜怒哀乐忧思悲恐而活络,四周的黑暗如惊飞的鸟兽四下退散,那幻觉里面的见?春阁,乖巧的灵兽,说笑的同门也如潮水退去,消失在虚空之中。 混乱的记忆如雪片纷至沓来,脑中想?起?的第一个声音语气是那样?的温和。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于是那颗被强行?填入他胸腔中的心脏随着?落下的话音沉重的鼓动?着?,一下……两下,像是人世间起?棺送行?的某一首哀歌。 而面前人白衣染红,七窍流血,胸膛处嫣红如梅。 谢不尘睁大双眼,神情怔忪,像个犯了错的少年。 豆大的泪珠无?知无?觉地从?那双墨色的眼睛里面滚落下来。 “师、父。” 第79章 面前的身影随着这?一声师父轰然?落地。 血色的衣袍沾染上数不?清的尘土, 鹤予怀那一头洁白的长发也变得灰扑扑的,陷进泥水里面。 谢不?尘怔怔地看?着这?一切,眼泪不?停地从眼中滚落。 他?踉跄着跑过去, 跪着将?鹤予怀的身体扶起来。 “师父……”谢不?尘的声音低低的,“师父?” 鹤予怀无知无觉,仰面躺在谢不?尘怀里面。他?碧绿色的眼眸毫无神采,映着灰黑的天际和谢不?尘满是泪痕的脸。那滚落的泪水冲掉鹤予怀脸上的血迹, 谢不?尘这?才发现自?己哭了。 他?来不?及去擦眼泪, 而是先去捂住鹤予怀胸口处的窟窿。他?素白的手指沾满了温热的血液, 粘腻的血泛着让谢不?尘讨厌的腥味。而后他?又轻轻晃了晃鹤予怀的身体:“师父……鹤予怀、你、你醒醒、醒醒。” 谢不?尘想鹤予怀是不?是又像上次一样,再假死骗自?己。 鹤予怀的身体稍微一晃,脖颈就?朝谢不?尘手臂后仰折过去,那是活人没法做到的弧度。 谢不?尘呆住了, 眼泪流得更凶。 他?想起五百年前,他?因为学不?好一招半式急得掉眼泪,鹤予怀用手指擦干净他?的泪珠,逗他?说:“眼睛怎么下雨了。”谢不?尘又羞又恼,扒拉着鹤予怀宽大的衣袖擦那张花猫似的脸, 说师父太坏了。 但是师父帮我擦掉了眼泪, 那就?勉强原谅师父吧。 谢不?尘张了张口,看?着鹤予怀灰白的脸, 胸腔的心跳沉重得像青铜制成的鼔,一下又一下敲得他?整个人都疼, 这?颗心唤醒他?对整个人间的感知, 唤醒他?所有的记忆,所有的爱恨,他?记起自?己和三五好友游历各方时的新?奇与喜悦, 也记起在习法堂做功课时的烦恼;他?想到窗边的木鸟,想到呆呆那一身软毛,想到清晨为他?绑发的手,想到练剑疲累后的怀抱……他?还忆起天雷之下的剑,忆起穿过胸膛划过脖颈的痛与恨,忆起重生后的酸楚、难过和眼泪。 他?的话卡在嗓子眼,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他?想对鹤予怀说我恨你,我讨厌你。 恨你搅乱我的一生,恨你给我死亡又赋我以?新?生;厌你爱我时又不?足够爱我,厌你足够爱我时又只剩悔过。 可是话到嘴边,又怎么也说不?出来,他?变成了水做成的人,眼泪不?断往下掉。于是他?只能又轻轻晃了晃鹤予怀的身体,又想说你起来……你醒醒,你给我擦擦眼泪,我就?勉强原谅你了……我不?骗人,不?像你这?个坏师父满嘴都是谎话。 然?而注定没有回应。 刹灵的身体盘旋在天际,眼见?此?景,不?由得叹息出声。 第80章 他?其实?没想到鹤予怀能够发现谢不?尘的心已经变成了一只白目,他?更没想到,鹤予怀宁愿剖胸取心也要谢不?尘从那编织好的美?梦里面醒过来。 他?从半空中落下来,数百只白目错落有致地眨着眼,等到双脚落地,他?伸出手,准备将?鹤予怀这?具好用的傀儡尸体带走。 谢不?尘紧紧地抓着鹤予怀的身体,目光和刹灵的眼神短兵相接。 “啧,”刹灵道,“你不?能不?讲道理,他?说了要将?身体给我任我夺舍,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谢不?尘没有说话,眼睛定定地看?着刹灵。 刹灵见?谢不?尘不?想把这?尸体给他?,也不?多说了,直接伸手去抢。 “等等!”谢不?尘嗓音沙哑,制止了刹灵的动?作。 “你先将?我的心还给我。” 刹灵闻言,几百只眼睛齐刷刷眨了一下。这?不?是什么难事,他?将?自?己身前一道白目摘下来,放到了谢不?尘的手中。白目中间,一颗鲜红的心脏被包裹在里面。 谢不?尘将?那颗心取出来,执拗地要往鹤予怀空荡荡的胸膛里面放。 刹灵看?着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没用的。” “我的白目之间互有联结,所以?能代替心维持你的神智、躯体和魂魄,这?个绿眼睛的男人可没有这?样的东西,他?捏碎了你胸中的白目,再以?自?己的代替,那他?自?己只有死路一条。” “都死透了,魂魄都不?知道散哪去了,说不?定已经被魔气搅没了,”刹灵闭了闭十几只眼睛,“快给我,我受不?了没有脑袋了。” 谢不?尘却不?愿,仍然?死死拽着鹤予怀不?肯松手。而那颗属于他?自?己的心脏,已经自?动?回到了主人的身体里面,于是谢不?尘听见?了两道心跳声,震耳欲聋。 他?一愣,抓着鹤予怀的手有些不?稳,于是鹤予怀的身体一晃,手臂砸在了地上。 鹤予怀染血的指节微微一松,一个圆溜溜的琉璃灯从他手心滚落,陷进了血水里面。 琉璃灯内有一株细弱的火苗,将?明将?灭的模样,谢不?尘看?着那琉璃灯神情微滞,眼睛一眨,水珠就从他的眼睫上落下来。 “啧……”另一边,刹灵懒得再劝,干脆再次出手硬抢。 谢不?尘眼疾手快地抄起那颗琉璃灯,挣扎着站起来将鹤予怀的尸身挡在身后。 刹灵:“……” 他?不?知为何看?着谢不?尘想起来陵光,那个古板的神君也曾这?样挡在自?己面前。只不?过后来还是迫于各方,将?刀剑挥向了自?己。 但这?个小家伙似乎和陵光不?一样,至少他?看?起来比陵光那个讨厌的家伙要勇敢得多了。 他?看?着死去的鹤予怀,不?知为何升起一种兔死狐悲之感,于是陡然?失去了抢这?绿眼睛男人身体的兴趣,他?意兴阑珊的坐在封魔台处,看?着昆仑墟灰黑色的天空。 谢不?尘眼见?刹灵不?动?了,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他?转头去看?鹤予怀的尸身,神情又空白了一瞬,无意识地攥紧了手心的琉璃灯,琉璃灯是极其易碎的东西,只需要一点点灵力攻击,就?会碎成粉末,因而那里面的火苗也很不?稳定,似乎一口气就?能吹散。 谢不?尘小心地护着那一点星火,等火苗稍稍稳定,他?又转头去看?胡霜玉和姬云暮。 胡霜玉显然?被接二?连三的冲击震得头皮发麻,连神情都木了,直到感受到谢不?尘的目光才堪堪回过神来。她愣愣地看?了谢不?尘苍白的脸一会儿,目光又下移至谢不?尘沾满血的手。 他?手上的血已经暗红,在素白的手上显得触目惊心。 “师兄……”胡霜玉想到师叔鹤予怀那个离经叛道的吻,又想到谢不?尘滚滚落下的眼泪,最后轻声说,“节哀……鹤师叔一定是不?愿见?你难过的。” 谢不?尘没有搭话,只是将?鹤予怀的尸身安顿好,紧接着就?去解胡霜玉和姬云暮身上的魔链。 只解道一半,身后传来刹灵的声音:“你这?小孩好不?懂事,当着我面解我绑的人。” 谢不?尘的指尖一顿,转头抬眼去看?刹灵。 没有脑袋的魔尊更显凶神恶煞,看?起来很不?好惹——也确实?很不?好惹。 但他?没对谢不?尘怎么样,也不?阻止谢不?尘解开魔链的动?作,而是没头没脑的问了谢不?尘一句:“昆仑墟外面是什么样子的?” 谢不?尘的眼睫毛抖了抖,话音很低:“昆仑墟外,有五洲四海,但我也没有全?去过,但少时读地理志,大约知道这?些地方都很漂亮。” “那地理志说哪里最漂亮?” “……”谢不?尘安静地思索了一会儿,“哪里都很漂亮。” 刹灵觉得这?小崽子在说废话。 “陵光看?过吗?”刹灵用自?己的翅膀尖戳了戳谢不?尘的后脑勺,“你身上有他?的气味,你见?过他?吧,他?有一丝魂灵在问道剑内。如果不?脱剑,你是用不?了剑的,这?把剑定是他?送给你的。” “没有,”谢不?尘说,“我刚拿到这?剑,前辈就?脱剑了。” 刹灵幸灾乐祸地笑了一声。 “他?说你困不?住他?了。” 刹灵不?笑了,几百双眼睛同时眨了眨,没有说话。 谢不?尘说:“你恨他?。” 刹灵没有反驳谢不?尘这?句话,他?闭上全?身的眼睛,最后说:“你这?小孩,太聪明不?是好事懂不?懂。” “你相信吗?其实?我不?是坏魔,”刹灵说,“神不?犯我我不?犯神,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不?过魔生在世,身不?由己,很多事情,也不?是我能掌控的。” 见?谢不?尘抿着嘴不?说话,他?又笑嘻嘻地问谢不?尘:“不?说我了,那你恨他?吗。” 他?说着用翅膀点了点鹤予怀的尸体。那尸身上的血迹已经被全?部清理干净,如果不?是脖颈上的伤痕和胸口处的窟窿,鹤予怀就?像睡着了一样。 谢不?尘解魔链的动?作一顿,眼眶又倏然?红了。 “我当然?恨他?,恨死他?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昆仑墟忽然?大亮! 无数金线组成的天罗地网发出的金光照彻整个昆仑墟,一柄集仙门百家之力的巨剑自?阵眼上方下落,直朝刹灵而来! 胡霜玉看?清巨剑之上的人影,不?由得失声喊到:“父亲!!!” 刹那间四面八方响起净化魔气的洗灵经,昆仑墟内的重新?苏醒的魔兽在逐渐淡化的魔气下失声尖叫,竟然?一一被这?庞大的洗灵经给瓦解! 谢不?尘猛地回转身去看?鹤予怀的身躯,鹤予怀堕魔,所以?那道千疮百孔的躯体竟也在洗灵经的金色符文下有溶解的之势! 他?转身去护鹤予怀的尸身,与此?同时那柄巨剑直飞而下,斩向刹灵的魔躯! 轰隆!一声巨响,巨剑斩在魔躯之上,魔气与灵力冲撞,余波横扫整个昆仑墟,激起无数如蒲草飞絮般的光点。 然?而魔尊刹灵几乎毫发无损,尘埃般的光点掠过他?数百只眼睛,仿若故人亲吻他?的白目。 谢不?尘被浩瀚的灵力震得几乎晕过去,手里仍旧紧紧攥着那小小的琉璃灯不?放。 那是鹤予怀的魂灯。 第80章 失去和恢复意识只是两个呼吸之间的事情。谢不?尘抓紧手中的魂灯, 眼?睛艰难地睁开一道缝隙。 魂灯是维系魂魄的,其中的明火有引失散魂魄之效,更何况这魂灯中的燃料竟还是留魂玉, 所以是万万不?能碎的,一但碎了,鹤予怀就?真的回不?来了。 谢不?尘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在心里想, 鹤予怀是个坏师父。 他?将决定生死的魂灯交到自己的手上, 如若谢不?尘恢复了所有记忆, 恢复了所有的感知,还是那样恨他?,就?可以直接用灵力捏碎这个魂灯。反正这魂灯又不?难捏碎,只需要一点灵力就?可以将其碾成?齑粉。 这样, 鹤予怀就?不?会再回来,谢不?尘的生活也?会归于平静。 如果……谢不?尘还要他?…… 可是怎么会不?要呢,怎么会真的捏碎呢?鹤予怀将他?从小养到大,他?明明清楚谢不?尘是那样心软的孩子,即便在最恨他?的时候都没有想过要直接杀掉他?, 遑论?是现在呢? 谢不?尘用灵力护着那魂灯, 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不?远处刹灵的身躯安稳地立着,仙门百家无?数修士站在云端之上, 有些?绝望地看着这个毫发无?损的魔尊。 刹灵的目光掠过半空中弥漫着的无?数光点,裹着乌黑鳞片的手接住了那轻如鸿毛的尘埃。 第81章 他?想起数万年前陵光曾和他?逛过整片大洲。那时还没有什么五洲四海, 只有一片宽广的、飞上半年也?望不?见尽头的陆地和围绕整片大陆的, 黑色的海。 后来神魔大战,这片土地被撕裂成?五洲,将宽阔的海洋分为四海。神君们飞升至天界, 而他?这个十恶不?赦的魔族沉入这地狱。 但其实?一开始,他?们也?不?过是同一块土地上生活的兄弟姐妹罢了。 可怜兄弟反目互相?残杀,到最后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但是为什么呢,刹灵叹息着,数百双眼?睛闭了闭,为何背叛我,又保护我呢? 好没意思啊,刹灵想,我不?需要这样的保护。 故人已不?在,天地也?早已换了新篇,从前的承诺早已化?为齑粉。那些?怨与恨似乎也?消散在了风中。 “闪开!” 云端上胡不?知爆喝一声,那汹涌的魔气在转瞬之间如山崩海啸一般冲向他?们! 残缺的封魔大阵根本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在瞬间断裂开来,澎湃的魔气冲破灰黑的天际,无?数修士被巨大的冲击掀下云端,毫无?防备地跌落,更有修为低者?直接被魔气撕裂成?泥! 刚爬起来的谢不?尘又被这魔气直接掀翻,差点摔下封魔台,意识迷蒙之间,他?看见那浓重的魔气在冲破整个大阵后在灿烂的天空下缓缓消散。 谢不?尘忍不?住呕出一口血来,脑海里响起刹灵的声音。 “昆仑墟外面是什么样子的?” “那地理志说哪里最漂亮?” 魔尊说这些?话时是带着好奇的,他?也?许真的只是想出去看一看,如今的天地是何模样。 谢不?尘不?知道刹灵是否看见了他?想看见的,他?攥着琉璃灯,胸腔肺腑如被剑劈开般疼,他?待的地方离刹灵实?在太近了,魔气冲撞之下受伤是避免不?了的事情。 温热的血液顺着他?白皙的下巴往下流淌,将他?衣襟处染成?深红。 那魂灯上也?渗进了血珠,谢不?尘将魂灯藏进胸前,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还未等走一步,便仰面摔在了地上,彻底失去了知觉。 这是长长的一觉。 梦中谢不?尘还是少年模样,梳着一条高马尾,额前的发有些?长了,稍稍有些?遮眼?睛,他?趴在灵兽那一身软毛上,鹤予怀拍着他?的背,像人间父母哄自己的孩子一样哄谢不?尘睡觉。 尽管这时候想谢不?尘已经十五六岁,可鹤予怀却像是觉得谢不?尘长不?大,连发带都要帮谢不?尘解。 他?一边说着五洲四海的风景趣事,一边又去给谢不?尘解开头顶的发带。有时候手重了些?,扯到了一两根头发,谢不?尘就?哼哼唧唧地表达不?满。 鹤予怀笑着和他?道歉,用手揉他?被扯得难受的地方,虽然那点力道,并没有多疼,不?过一个呼吸间那星点痛意就?消失了。 等解开发带,谢不?尘在呆呆身上滚了一圈,忽然对鹤予怀说:“师父,他?们说如师如父,那弟子算不?算是你的孩子。” 鹤予怀说:“你做不成我的孩子。” “为什么?”谢不尘摇摇自己的脑袋,“为什么做不?成?,我是你徒弟,那不?就?是你的孩子。” “做不?成?就?是做不?成?,”鹤予怀不?解释,还点了点谢不尘的脑袋给他输灵力安神,“快睡吧。” “师父说弟子做不?成?师父的孩子,那师父当我的小孩,”谢不?尘被哄困了,嘴里面的话却越发大逆不?道,“弟子很爱很爱师父,师父当弟子的小孩吧。” 鹤予怀似乎被这句话噎住了,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地方,好半晌才叹口气说:“你困了,说胡话了。” 回应他?的却是一个小小软软的拥抱,谢不?尘迷迷瞪瞪的环住鹤予怀僵硬的腰:“没有说胡话,弟子认真的。” 鹤予怀揉他?的脑袋,言简意赅地回答:“那也?不?行。” “好吧……不?行就?不?行嘛,不?当也?挺好的。”说着谢不?尘把?小脑袋往师父怀里面一拱,彻底睡着了。 可等醒过来,却怎么也?找不?到鹤予怀的身影了,谢不?尘慌乱地跳下床,赤着脚踩在见春阁冰凉的青玉板上。 “师父?” “师父!” 映在眼?前的人浑身是血,已经断绝了所有生气,谢不?尘骇得睁大了眼?睛,在一声惊呼后四肢酸软,猛地清醒过来。 目之所及是见春阁原先卧房的布满勾云纹的梁柱。 他?心绪不?稳上下起伏,两道心跳的声音又将他?惊得直接坐直了身,床榻屏风外煎药的薛璧听见动静,急急忙忙起身探过来,又惊又喜道:“谢兄,你醒了!” 谢不?尘不?答话,只是摸遍全身上下,有些?着急:“我身上的魂灯呢?” “在那,”小黑挥手撤掉屏风,指着窗台处那小小的琉璃道,“你放心,保存得很完好。” “明鸿……鹤前辈的身体也?带回来了,安置在雪棺中。” 谢不?尘这才松了一口气,僵硬的躯体也?松弛下来。 “你昏了快三个月了,”薛璧道,“此次封魔大阵损毁,各派都损失惨重,上清宗这边人手实?在不?够,霜玉便去信请我过来照顾你。” 谢不?尘闻言张了张口,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问:“那……魔尊刹灵呢?” “他?啊……谁也?不?知道魔尊心中是怎么想的,”薛璧道,“冲出封魔大阵后竟然自己散了魂魄与躯体,五洲四海整整一月都笼罩在刹灵身死后化?为的魔气之下。各派连刚入门的弟子都派出来念洗灵经,念到现今也?才消了一半。” 谢不?尘闻言垂下眼?睫,重重叹了口气。 鹤予怀的尸身被很好地保存在雪棺内,据说是胡不?知和胡霜玉说服了宗门内几大长老,才得以留下的。 谢不?尘去看时正好撞上了掌门父女,胡霜玉被那日鹤予怀那惊世骇俗有违伦常的吻将胡霜玉惊得够呛,以至于现在看见谢不?尘时还有些?不?自在。师者?,如师如父也?……胡霜玉实?在想不?明白,为何、为何……唉。 谢不?尘进门与胡不?知行了礼,又同胡霜玉打了招呼,便看着鹤予怀胸前与腹中的窟窿不?动了。三个人在鹤予怀的尸身前干巴巴地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胡不?知开了口。 “当日,没有人相?信他?进昆仑墟是为了救你,连我都不?信,”胡不?知道,“各派都以为,他?诡计多端逃过死劫,又已成?魔修,又和各派有仇怨,是进去和刹灵勾结,搅乱修真界的。” “他?或许算不?上一个好人,”胡不?知最后决定给自己曾经的师弟说句好话,“但也?算是个好师父。” 谢不?尘深吸一口气,说:“我明白,师伯。” 窗外有白孔雀在叫,谢不?尘转头去看,日晷已经相?比来时偏移许多,胡不?知与胡霜玉早已离开,这里只有谢不?尘一个人了。 他?伸出手去戳鹤予怀的脸,戳了两下,不?软也?不?弹,硬邦邦的。 雪棺把?尸身冻硬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谢不?尘微微红了眼?眶,他?有些?赌气似地红了眼?,在房内捡了根毛笔,给鹤予怀脸上画了只黑漆漆的大王八。 一月后,谢不?尘终于养好身体,在万般挽留下还是决定与薛璧一同离开。走前他?去祭拜了呆呆,又将魂灯连带着那颗被他?装在胸腔里面好几个月的,属于鹤予怀的心脏放回了鹤予怀的胸膛,还在见春阁布满了结界和禁制。 飞舟飞了好些?时日才到崇仁岛,这里还是往日模样,小飞廉和鹞鹰几月不?见谢不?尘,看见人回来就?是一个飞扑,谢不?尘被他?们抱了满怀,蹭了一身乱七八糟的绒毛。 晚间谢不?尘喝了点酒,有些?醉了,小飞廉化?成?大灵兽,蹭了蹭谢不?尘的脑袋。薛璧问谢不?尘之后有何打算,谢不?尘被酒熏得红透的眼?睛眨了眨,说:“也?没什么打算,也?就?是修炼,游历……等……” 等谁呢? 谢不?尘顿了好一会儿,轻声说:“等人。” 说完他?回抱紫微,将脑袋埋进那一身软毛里面,沉沉睡去。 第81章 半年后, 谢不尘拖家?带口出现在了东洲。 飞舟上除了薛璧和小?黑,剩下的?都是灵兽,叽叽喳喳闹个不停。 薛璧此次是要?去天演门极其周边的?药宗讲学, 谢不尘则纯粹是去玩的?。东洲这里四季变化?十分明显,此时已经是秋日?,漫山遍野的?红枫叶映得人暖洋洋的?。 飞舟停靠在离天演门不远的?地方,谢不尘左边肩膀挂着鹞鹰, 右边拉着硬要?往枯叶堆里面扎的?飞廉, 跌跌撞撞来到天演门底下的?市镇里面。 鹞鹰闹着要?吃鱼, 飞廉闹着要?啃包子,谢不尘掏出一袋灵石,买了一堆吃食,总算堵住了两只灵兽的?嘴。 第82章 谢不尘逛了好一会儿, 买了两件衣裳,又捡了根发带,绕过一个街巷,又零零散散买了些珠钗环佩——倒不是给自己的。他背在腰侧的问道剑挂了好几条剑穗,是之前路过合欢宗时, 被合欢宗的修士们硬塞的, 谢不尘推拒不过只好收下,这会儿想着要多买些东西, 回程时送给他们。 东洲很大,薛璧讲学也要很长一段时间。他和小黑担心谢不尘闷着, 拾掇他多出去玩, 等他们讲完学了,自然会架着飞舟去找谢不尘。 因而谢不尘在把天演门周围玩了个遍以后,便往其他地方去。 他带着两只灵兽逛了十来个地方, 身上三个储物袋塞得满满当当。 逛了有差不多两个月,谢不尘算着日子,估摸这时候薛璧应当讲学讲得差不多了,便带着两只灵兽折返。 紫微和那叫石英的鹞鹰吵嚷着要比谁飞得快,谢不尘拦不住,只好御剑跟在这两只灵兽后面,不知飞了多久,谢不尘低头往下看,只见熟悉的巍峨群山下,布着个小小的市镇。 他们飞到武陵上头了。 谢不尘是东洲武陵人,但自从十三岁跟着鹤予怀走了以后,那么多年,他也就上次和薛璧来给姬云暮的灵兽治病时到过一次。 上次到武陵,这里已经变了个大样,不再是谢不尘记忆中的模样了。 紫微显然也发现了谢不尘御剑的速度在变慢,不由得回过头问:“要在这里停下来吗?” 谢不尘本想摇头说不必,但鬼使神差地,他看着那小块地方,下意识点了点脑袋。 于是一人两兽便从半空中落下来,谢不尘收起手中的剑,环顾四周,找了块平坦的地坐着。 他们落在了附近的山林里面,现在已经是是初冬了,树杈子上光秃秃的,透着一点霜白色。彼时已经是傍晚,谢不尘掏出两张毯子,分别扔给两只灵兽,自己则席地而坐,用灵力点起一小簇火苗。 储物袋里面除了几件礼物就全是吃的,谢不尘辟谷,于是两只灵兽塞得满嘴流油,为了一小块甜滋滋的糕点大打出手。 谢不尘看得想笑,眼角忍不住弯起来。 等到夜深了,两只叽叽喳喳吵吵闹闹的灵兽终于安分下来了。谢不尘靠着他们毛绒绒的腹部休息,一抬眼,在枝桠的间隙里面看见了闪烁的星子和散着清光的弯月。 月光也在他们身上投下淡淡的虚影。 谢不尘眨了眨眼,听见紫微咕噜咕噜的鼾声。传音符里面响起薛璧略微有些沙哑和疲累的声音:“昨日已经结束讲学了,谢兄如今在哪,我与小黑明日就启程去找你。” “在武陵附近,”谢不尘回答,“怀雪不必来寻我的,你辛苦多日了,该好好休息才是,我回去寻你们就好了。” “讲学倒是没有多累,”薛璧不知为何叹了口气,紧接着就和谢不尘控诉道,“可恨有人就知道折腾我。” 谢不尘噗哧一声笑了,传音符内传出小黑的疑问:“你不喜欢?!” “你明明就很……” 那声音戛然而止,似乎是薛璧给小黑下了道禁言术。于是二人终于能聊点摆得上台面的话题。薛璧柔声细语地和谢不尘讲些讲学时遇到的趣事,谢不尘则和薛璧聊了聊最近看见的好风景。 晚风吹拂分外舒适,谢不尘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心下一片平静悠然。 这是少年谢不尘最想要的生活了,有灵兽和好友做伴。 但总觉得还少点什么。 薛璧的声音恰在这时响起来:“听说鹤前辈已经醒了。” 谢不尘的心颤了一下,而后低声回答:“我知道,五日前霜玉给我来过信,他确实已经醒了。” 薛璧问继续道:“此次讲学我碰到了上清宗来的几位修士,有一位应当是你师兄,名叫方若岑。” 谢不尘面上一哂:“确实是我师兄,当年偷喝过他的酒。” 薛璧温和地笑笑:“原是如此,谢兄当年还挺调皮。” “言归正传,我从方道友那里得知,鹤前辈醒后是他师父,也就是你师伯诊治的,”薛璧继续道,“听说鹤前辈根骨损毁很重,但万幸魂魄是完整的,因此才能救回来,据说上清宗掌门开了还月长老先前闭关的冼灵洞,要鹤前辈也在里面闭关修养。” 薛璧叹口气:“不过听你师兄说,若鹤前辈要修炼,也许又要从头再来了。” 谢不尘闻言张了张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鹤予怀八百多岁的年纪,在修真界也不算老,但……若说八百多年里面从头修行三次,他恐怕是独一位。 “你要回去看望前辈吗?”薛璧问,“若是要去,我和小黑陪你一块过去。” “………算了,”谢不尘道,“他既要闭关,那就先不见了。” 薛璧轻声道:“那也好。”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有的没的,薛璧就被突破了禁言术的小黑缠着去睡觉。谢不尘因此和薛璧道了别,随即掐了传音符,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天际。 脑子里又想起刚才薛璧的话。他长舒一口气,心里升起一点隐秘的喜悦。 鹤予怀醒了,他是为鹤予怀高兴的。 他们曾经有过让人难以忘怀的情与爱,也有附骨之疽一般的仇与恨,后来又有数不清的纠缠……他们血与血连接在一起,怎么断都是断不开的。再也没有人能在谢不尘的一生里留下这样浓墨重彩的身影了。 而现在……他和鹤予怀都还活着,他们还会有再见面的机会,还会有拥抱的时候,还会有以后,这就足够了。 至于为何不去见……谢不尘还没有准备好,没有准备好和鹤予怀再见面,没有准备好要和鹤予怀说些什么…… 似乎说什么都不够珍重,说什么都太过轻浮。 他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又该以什么样子来面对。 于是索性先不见了。 还给他脸上画王八呢,谢不尘苦哈哈地笑了两声,自己又何尝不是一只缩头乌龟呢? 那一轮弯月缓缓地走,谢不尘不知何时倦得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谢不尘梦见自己又回到了见春阁。他在阁内练剑,后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他连忙回转身,看见鹤予怀脸上顶着个黑漆漆的大王八。 鹤予怀面无表情说:“谢不尘,你干的好事。” “哈哈哈哈哈哈!”谢不尘看见王八脸时就笑得直不起腰来,还不忘和鹤予怀撒娇,“师父师父……我不是故意的啦。” 鹤予怀捉住他的手,捡起笔要往谢不尘脸上也画一只,谢不尘不让,说不要画嘛,说了好几遍,真把鹤予怀说得心软了,最后只在谢不尘眉间点了一个小点。 而后他低下头,很轻的吻了谢不尘的眼尾,谢不尘呆愣片刻,却没有拒绝。 眉间残留着那点墨温润的触感,那墨中似乎还带着梅香。 谢不尘在这香味中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一睁眼就见漫山遍野的雾凇,雪粼粼地极为漂亮。 他呼吸一滞,眼睛微微睁大了。 两只灵兽都是皮毛厚的,这会儿不怕冷,抖了抖身上的雪水就在林中撒欢。谢不尘抬手去碰那冰晶,那透亮的冰柱寒气四溢,隐隐约约倒映着一个白色的身影。 谢不尘的手僵在半空之中。 “师父?!” 谢不尘不可置信地回过头,看见梦中人安宁地对他笑了笑,轻声唤他:“不尘。” 一个呼吸之间,谢不尘被来人抱在怀里,他下意识伸手勾住鹤予怀的脖子,两人胸膛相贴时,身后的雾凇簌簌落了一片。 “好久不见。” (正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