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1节 本书名称: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本书作者:添蜜一匙 本文文案: 【食肆经营+长安妖怪记事+志怪故事-本文已至完结章】 段知微一朝穿越,发现面临在凉州已无亲属的天崩开局,只得去长安投奔姑母。 上巳佳节,曲江池畔,五陵年少欢声笑语。 柳影花明,大慈恩寺,长安仕女游览圣地。 全部都是摆摊的好地方啊! 这位娘子,您生得如此娇美,来份桃花乳酪,定能更加丰腴骄艳。 这位郎君,夏日炎炎,在大慈恩寺听完俗讲,来份冰凉紫苏饮,消夏暑,透心凉。 立春明媚春光,顺应时节割些春蒿、黄韭,再用小碳盆烤些肉食包咬春饼。 夏日炎炎,各色清凉饮子奉上;更有槐叶冷淘、夏月麻腐鸡皮只此一季限定,错过等明年。 秋日重阳,糖炒栗子饱满金黄软糯香甜,门口大锅里煨了一上午的冰糖蹄髈谓之“神仙肉”。 腊日霰雪纷纷,暖炉已备好,来杯温温的红豆花蜜奶茶,更有菊花暖锅、牛油辣椒暖锅来涮食。 什么?你说本朝没有牛油,也没有辣椒?不妨事...…还有别的口味供客官挑选。 从香气四溢的街头美食摊、再到坊间小食肆、长安cbd西市著名美食店老板。段知微在长安成功创业。 只是长安瑰幻的夜色里,也会出现一些奇怪的客人。 穿着泥金襦裙的飞头蛮,客官你把头戴上再进门...... 七夕节被诅咒的磨喝乐娃娃,请不要躺在店门口好吗,影响我做生意了。 在屋檐上唱歌的金华猫,吃完这顿烤鱼赶紧回家吧,古籍里讲跟金华猫靠近的人容易脱发。 月夜才会出现的小小修月人,点名要吃掺了玉屑的饭团。 行吧,来者都是客,给钱就好,还有店中美食应有尽有,请不要捣乱,妾身店中可有金吾卫坐镇。 被点名的金吾卫袁慎己:某曾在凉州城外被一心善娘子所救过,段家娘子既从凉州而来...... 段知微:不是我,我没有!袁都尉今日得空而来。尝尝妾新研发的栗子毕罗。 从石窑里精挑细选出一个烤得最差的递给他。 袁慎己:...... 阅读说明: 1.全文轻松、治愈向 2.有男女主感情线 3.以唐朝为蓝本架空 4.女主角视角 欢迎阅读,求收藏!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美食 市井生活 经营 成长 日久生情 主角:段知微、袁慎己 其它:美食+妖怪们 一句话简介:美食与妖怪记事 立意:热爱生活,自立自强 第1章 炸酥肉与冰凉紫苏饮子带上……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长安淅淅沥沥下了几场绵密春雨,太阳终于从云层里小露了个脸。 已是正午,市署沿街击鼓三百下,长安东西两市正式开市,肆铺们也陆续开始营业。 往日通义坊最繁华的地段当是那棵上百年银杏树旁,那里是大食、拂菻等异族人聚集地,有算卦耍杂技摆弄皮影戏的,好不热闹。 坊间最出名的酒肆“东南佳味”就坐落这里,主打菜便是被前朝隋炀帝称赞过的金齑玉脍。 其实说白了就是切薄的生鱼片揉点香柔花叶,盘子上再放几瓣金色鲜蜜桔。 虽制作简单,食客倒是络绎不绝,饶是王子皇孙,也经常有打发了家奴来买一份带回去的。 因前几日几场雨耽误了生意,店家眼瞅着出太阳了,忙遣人一大早买了一大篓活蹦乱跳的鲈鱼,只是今日好像失了算,店里的食客居然寥寥无几。 终于盼来了两个着幞头袍衫的文人,手上拎着个荷叶包,边坐下边朝店家喊道:“酒博士,来份金齑玉脍,一壶麦薯酒。” 说着,迫不及待的打开了荷叶包,瞬间香味四溢,不仅两个文人食指大动,周围的食客也都纷纷侧目。 跑堂的小博士打了一壶子冷酒送过来,也被这香味儿吸引,两眼直直的盯着荷叶包里炸的金黄香酥的肉段:“呦,客官,您这是什么吃食啊,闻着可香了。” 文人得意地倒了杯酒“这是市尾那家汤饼馆子新出的,叫什么...炸酥肉,生意好的不得了,某这可是排了半个时辰才买到的。” 通义坊尽头是几家平平无奇的果子铺、绸缎衣帽肆、坊里小吃店,然而地段不好,人流自然也不多,连为数不多的几棵香椿树都蔫巴巴的。 今儿那一家名不见经传的段家汤饼铺子前倒是排起了长龙,一时引得路过的人也驻足观望。 铺子前临时用瓦砖搭了个小炉灶,炉灶边上摆了个粗瓷大盆,里头是用花椒、八角、盐、鸡蛋腌制了一早上的五花肉,上面的油锅正在不断冒着热气。 一位面容清秀的娘子着一身鸦色对襟褂子,在炉灶前有条不紊的炸肉,先撒入花椒碎炒香,再放入腌制入味的去皮五花肉。 等表面酥脆后再扔下去起高温复炸,炸好的五花肉外表金黄酥脆,内里鲜嫩多汁。 用一张干荷叶娴熟地包裹起来缠上麻茎,递给等在灶前迫不及待的食客。 她偶尔抬头望一眼低低坊墙外的飞檐翘角,又继续埋首干活。 店主段大娘守寡多年,日子过的清贫拮据,脸上常年愁云密布,今儿倒是换了身鲜艳的妃色高腰裙,边敲打着算盘边笑开了花。 围在铺子前的食客们因等待良久,倒是几个凑一块开始谈天说地,从东西市哪家食肆味道最好,一直聊到大慈恩寺最近的变场。 “段大娘,这位小娘子是?”隔壁裁缝铺的耶律娘子既被香味吸引,又好奇这位面生的少女,倒是段大娘爽朗地说:“妾娘家的侄女,自凉州而来。” 那小娘子也抬头看向耶律大娘,见她眼神不断瞟向冒着香气的油锅,了然一笑,很是上道地说:“妾名唤知微,初来长安,未来得及与邻居打招呼,等收完摊,给您送一份酥肉。” 整个人看上去爽利又响快,还知道给左右邻居送上一份。 耶律大娘满足了八卦心又白得一份吃食,乐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说:“多聪慧的娘子,不打扰你们了。”转身回了自己的裁缝铺。 “我当然不是凉州来的”。段知微一边干活一边想。她在青海做美食特辑,自己开着车在大环线上走,不知怎么就在戈壁里翻了车,再醒过来,已经置身本朝的凉州。 原来这个世界也有个段家娘子,随父母出行的时候路遇雪崩,结果只有她一个人被救了出来,当然救出来的已经不是本人,是还惦记着青海美食特辑的段知微了。 天崩开局,所幸段知微穿越过来的身份是个良民,有户籍,出门在外也能假正经的来一句:“妾西平段氏...”虽然比不得琅琊王氏或者清河崔氏气派,但也比流民或奴婢好太多了。 凉州倒也是河西最大的州,长河日落,大漠孤烟,段知薇在城中牛车上掀起帘子都能看到远处西面荒凉戈壁滩,天寒地冻。 城中酒肆早早升了火,胡姬跳着胡璇舞贩售葡萄酒、烤羊肉。也是另有风情,只不过段知微在凉州已无亲友,却意外得知有个长姑年少时嫁到长安。 有哪个现代人能拒绝长安呢?本着来都来了的精神,段知微在凉州攒了一段时间的钱,找了个胡商的车队,坐着骆驼晃荡了几个月,终于到了长安。 一早上卖完所有炸酥肉,段大娘高兴地低头数着铜钱,段知微饿得狠了,低头吃光一碟子蒸饼,若说味道,嗯...味道平平无奇。 她想起什么,好奇问段大娘,中午听排队的郎君说“大慈恩寺的俗讲”那是什么意思。 大慈恩寺寺她自然知道,西安著名景点,承载玄奘西天取经故事的寺庙。再多的也就只知道成人票30元,如果要登大雁塔,那就另算钱,旺季淡季还不一样。 段大娘饮一口酪浆想了想道,每月初一十五,大慈恩寺的和尚都会讲解变文。 变文是个什么东西呢,通俗来讲就是佛家定期在寺庙讲故事吸引人来听。 最近更是特意请了敦煌的师傅写变文,讲得是在九江郡,纨绔们夜里在船上喝酒作乐,忽听外面传来琵琶声。 茫茫浔阳江水,琵琶铮铮,原来是另一搜船上有歌女戴着白色帷帽在弹琵琶。纨绔们喝了酒,命船家划船靠近。 那女子身着薄罗金泥的绯色襦裙,抱着琵琶在暗夜里竟有说不出的诡异,那少年仗着酒劲,一把掀了她的帷帽,结果吓得倒在船上,命船家 赶紧划走。 “歌女长得不好看?”段知微听得入神,忙问。 段大娘摇摇头:“那是飞头蛮化作的女子,少年掀开帷帽,发现只有个腔子,没有头。” 段知微听得津津有味,随手拿起一碗酪浆饮下,随后大声咳嗽起来:“长姑啊,酪浆里能不能不要放葱姜蒜啊!” 大慈恩寺的俗讲让段知微起了些心思,长安刚刚才暖了起来,走在路上都是一波波的热浪。 所以说。听完俗讲的仕女郎君擦着汗出来以后一定会...口渴。 这就好比段知微在硕大的博物馆转了一大圈,出门发现博物馆门口卖油炸淀粉肠、桂花糕的摊子挤了满满一路。其中卖柠檬茶的摊子人最多。 可不是,大夏天逛的人口干舌燥不得来点清爽的水解渴。 商机这不就来了。 《周礼》中便听过“六饮”:水,浆,醴,凉,医,酏。到了本朝,发展成了“乌梅浆”和“卤梅水”。 做法也非常简单,把新鲜梅子晒开,和盐搅拌后一起冲入热水,这也算是现代酸梅汤的前身了。 段大娘家中倒是有一包梅子碎,段知微烧了水冲泡一喝,齁咸。她整个坊里转了一圈,在果子铺买了新鲜梅子,又到药铺买了紫苏、甘草类的回了家。 她打一桶井水,把梅子洗净,用盐腌制去除其中的涩味。把梅子与嫩姜,紫苏,冰糖加一起腌制半个时辰,到出汁即可。 再在锅里把腌渍好的梅子与甘草、陈皮、山楂、薄荷一起熬煮,大火烧开转小火,就会得到一锅颜色清亮粉红的紫苏饮子。 段知微看了眼清亮的汤色,满意点点头,喊段大娘来尝。 段大娘摇着蒲扇走到后院惊讶道:“好漂亮的汤色。”与碎渣与盐块齐飞的乌梅浆简直天壤之别。 段知微倒一碗递给段大娘,她一口气干完,只觉梅子的甜香、紫苏的清香和薄荷的清凉一块涌到脑袋上,段大娘叹口气:“这饮子,只怕圣人也喝得了。”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2节 那倒是说到点上了,段知微心想。据说宋仁宗曾开了个天下饮子评比大会,经过翰林院专家评委点评,什么二陈饮、薄荷饮、桂花饮、乌饮全都输给了这紫苏饮。 段知微将紫苏饮细细用蜜蜡封好湃入井里。既然宋仁宗喜欢,两朝又隔得不远,那本朝人...也应该喜欢吧。 准备卖的另一种便是桃花乳酪,这倒是简单,只需牛奶加酒酿,烧开放凉就行,时人爱以花为食,便在乳酪上加几片桃花碎。 长安仕女爱美,这便是以“美白”为卖点的桃花乳酪。 万事俱备,只欠...等等,还差交通工具啊,段知微一拍脑门,噔噔噔跑去赁驴铺子,对方开口就要一月五十文。 段知微这几日也赚了不少,又与铺子老板砍了半日价,最后各退一步,段知微选了条年迈的驴,老板让了她十文钱,最后四十文成交。 段知微坐着驴车回来,想了想又敲响邻近蒸饼铺的门。一位金发碧眼的粟特美人从帘子里出来。 段知微道:“野那,明日妾去大慈恩寺附近摆摊,你可愿一起去?”她仔细讲了关于大慈恩寺大受欢迎的俗讲,并表示在那里蒸饼应该会卖的很不错。 野那被说得一愣一愣,犹豫片刻同意为她分摊十文赁驴费。 第二天,坊市一开门,段知微便把做好的桃花乳酪和紫苏饮子搬上车,和野那一起慢悠悠的晃荡到了大慈恩寺附近。 大慈恩寺果然早已人头攒动,这寺背靠大明宫墙,很是气派。 初夏时分,寺中池塘早已错落有致的铺满碧色荷叶,粉嫩娇艳的荷花亭亭玉立,吸引游人无数。 段知微选了大慈恩寺正门口一个绿荫下,将两个桶缸摆在食案上。她拿出一个莲花样的小木碗盛出一碗汤色粉红清亮的紫苏饮子摆在最前面招揽客人。 眼下时辰还早,所有人都往大慈恩寺里走,段知微也不急,找个石头坐下摇摇蒲扇。 大慈恩寺传来阵阵梵音,似乎俗讲开始了,过了一个时辰,陆陆续续有人从寺里出来了。 段知微笑眯眯叫住了一位热得满脸通红正用帕子擦汗的娘子,把盛着冰凉紫苏饮的碗递到她面前道:“妾身冒昧,见娘子似乎颇为口渴,可愿试试这冰凉香甜的紫苏饮?井水里湃了一夜,搁了些花蜜。” 那女子生得高大丰满,拿起碗一气儿喝了,只觉冰冰凉凉酸甜可口,她忙道:“再来三碗。” 开头就顺利吸引到了顾客,段知微忙给她再倒一碗,女子爽朗笑道:“好喝好喝”嗓门大了些,引起一群人注意。 很快段知微的摊位就围了不少人,见一群薄纱襦裙的仕女围过来,段知微才打开另一个缸,嫩滑如凝脂的乳酪上是红色斑斑桃花。 “这可是好东西啊,牛乳喝了能变白,桃花则使人不用敷胭脂也能面若桃花。” 段知微生得白净,似乎很有说服力:“妾自小凉州长大,边塞风沙伤人,那里的人们饮用乳酪,能让皮肤养白许多。” 仕女们听得心动,纷纷掏钱,段知微边收钱边道:“妾在通义坊尾部的香椿树下有一小食肆,各位仕女若是愿意可自那找妾,这桃花乳酪喝完一个月,包管你肤如凝脂。” 放长线钓大鱼,这才是段知微的目的,许多仕女当真记下了食肆的位置,打下了部分客户的牢固基础。 终于赶在日落西山售罄,段知微把两个空缸搬回驴车上,用粗布麻绳捆好。野那只带了一篮子蒸饼,早早卖完也跑去听寺里和尚俗讲,一直到现在才回来。 见野那回来,问野那:“今日的俗讲好玩吗?” 野那很是兴奋地点点头,想了想用她那半生不熟的长安话道:“今日的故事还是出自你们凉州呢。” “哦?”段知微来了兴致问:“什么内容?” 凉州折冲府都尉袁慎己,据说一次在凉州姑臧山不慎迷路滚落悬崖,高烧不醒,虔诚的祈祷感动了上苍,一位狐仙化作的美人前来,献出自己的白色内丹救了他。 那袁慎己两月前来长安金吾卫轮值,便将这个故事讲给了自己的文人好友,好友将故事写成了变文。 野那感叹:“那袁都尉据说曾在雁门郡外率领精锐骑兵截断突厥粮道,圣人很是欣赏,年级轻轻已官至四品,眼下却被一狐精所迷惑,不知伤了长安多少美貌娘子的心。” 这俗套的故事并没有迎来段知微的批判。夏日炎炎,段知微却抹了把冷汗,野那困惑地看段知微一眼问:“你怎么了。” 段知微摇摇头,心虚道:“天气太热罢了。” 心里想,什么白色仙丹能救你命啊,那分明是我最后一颗布洛芬好吧。 第2章 第二章雪泡缩脾饮与改良版胡饼咸香…… 充当仁慈的圣母并不是段知微的风格,“明哲保身”才是她奉为圭臬的人身哲理。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一个人满身血污躺雪地里,伸出个胳膊希望你救救他... 那日段知微不过在姑臧山山脚寻一些草药,却见一男子浑身血污躺在草丛里。 那人身量高大,长袍上绣着瑞马和苍鹰,身佩长刀,穿着明光甲。一看便是个武官。 边地的秋冬,连草色都荒凉,段知微敬佩边塞军官,也实在不忍心,见那人睁眼看向自己,额头大处伤痕不断滴血,染得雪地一片通红。 段知微用手轻触下他额头,烫得吓人。考虑片刻掏出最后一颗布洛芬塞进那人嘴里,又回城中报知了官府,后续也没有再关注。 想不到竟是个大人物。 段知微大叹一口气,如果现在自己仗着恩情前去官署“你好,记得我吗,哈哈哈您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在凉州城外救过你的命呐,你都官至四品了这恩情起码值西市一套铺面吧...实在不行给点绢帛、飞钱也行啊,我不挑,给多少是多啊...” 只会得到两种结果,第一种,真的被当成狐精抓起来,不知道本朝对狐精怎么处理?总之下场不会太好。 第二种,这位四品大员命令自己再掏出点白色内丹造福边地战士...根本就拿不出来。 其实自己这种平头百姓与四品官员不可能有什么牵扯,架不住这位传说中高大英俊的都尉特意找文人将这个故事写成了变文。 大慈恩寺这个地方还是不去了吧,段知微再叹一口气,把心思又放到了自家那个,通义坊尾部的小店上。 经过段知微几日的观察,这小铺子虽在坊尾,却是不少官员去上班的必经之路,段知微卖酥肉的时候便听到有排队的郎君抱怨,说那转运使司的食堂着实难吃。 段大娘的店原先只卖滋味平平的蒸饼和胡麻粥都能勉强度日,多半也是因为大部分官员一大早便要上班,随手买个蒸饼糊弄一下。 馎饦、馄饨等需要在店中久坐的吃食暂时便算了,破败的店铺连食案都犯着油腻腻的黑光,眼下可没有闲钱装修,段知微思索片刻,还是找人在店口搭建了个胡饼炉。 段知微准备试着做一份包着馅料的胡饼。 本朝包着羊肉馅料的胡饼叫做古楼子,羊肉里加入胡椒豆豉调味,抹上香油一起烤。 只是羊肉价贵,段知微连成本都付不起,只好放弃羊肉决定包猪肉,反正做炸酥肉也要用到猪肉,一起买了还省时省力。 段知微觉得这有点胡椒饼的意思,她在夜市吃过一回,外壳烤得焦焦脆脆,咬一口肉香混着浓郁胡椒的香气弥散开来,整个摊子都在大排长队。 她将肥瘦相间的猪肉细细剁成肉馅,将泡着葱姜蒜的水淋到上头,再搁些酱油、料酒,一起搅打。 若能搁些胡椒就好了,段知微遗憾得想,胡椒价比黄金,还是算了。 段大娘已经完全学会了炸酥肉的方法,换下了妃色的鲜亮襦裙着一身黄麻粗布衣服在门外忙得脚不着地,扭头对段知微道:“知微啊,雇个人吧,实在不行回头去东市赁个奴回来。” 段知微把其中一半肉馅炒香,闻言一摊手:“长姑啊,吾辈没有铜钱呐。”惹来排队的人哈哈大笑。 将鸡蛋、清油、酥油、牛奶等加入面团,等其发酵排气后,分成等大的剂子,将剂子擀成中间厚四面薄的饼皮,再加入油酥收口再次擀长卷起。 最后加入一半生一半熟的猪肉馅,像包子那样收口捏成一个个加馅料的胡饼,抹上香油,撒上芝麻,完工。 接下来便再做一份雪泡缩脾饮,这饮子可以除烦渴,消暑热。 这个倒是简单。以砂仁、乌梅肉配着梨、去皮甘草、干葛白扁豆用水煎成,主要针对酒肆中饮醉的顾客,喝完一碗直接清凉到脑门上。 一面是凌晨五时饥肠辘辘由西向东上班的官员,另一面是平康坊欢饮达旦,自东向西而来的酒客,段知微已经看到无尽的铜钱在向自己招手了。 约莫早上五点多,承天门上传来第一声报晓。鼓声击破长夜,然后如多米诺骨牌般,自皇宫向外的每个鼓楼都应声开始报晓,惊天动地,振奋人心。 要说还有什么更糟的,就是全长安几百家寺庙应声附和,开始撞击梵钟。 顶着一头乱草的段知微深深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先给烤炉预热,再去后院用冰冷井水搓一搓脸,用青盐漱漱口,便出门把已经备好的胡饼贴进炉壁中,开始烘烤。 果然不出所料,路过通义坊的各色马车、牛车和步行上班的人们自西而来,有部分手上拿着蒸饼,边走边吃。 只是无人往段家食肆撇上一眼,这家又小又破的店在这十来年,每天如一日的卖蒸饼和胡麻粥,有什么可看的。 苏莯便是一大早便要去上值的九品小官一个,他穿着不太合身的青色官服,抱着一些公文走着,被倚在烤炉旁的段知微热情叫住。 浅青色官服意味着官小,走路意味着没什么钱,衣服全是褶子说明未娶妻所以没人给煮朝饭,一脸读书人的清澈说明好忽悠,这就是潜在目标客户了。 段知微夹起一个胡饼包进荷叶里笑着递给苏莯:“总是见郎君自这边路过,这是妾家食肆的新品夹馅胡饼,郎君尝尝,第一个免费。” 苏莯出自武功苏氏,自小安静爱读书,只是认死理还不大爱攀附上司、所幸祖上关系绕来绕去绕长安城一大圈能勉强绕到南昌公主驸马苏勖身上,因此家中托了老大关系在长安混个小官。 苏莯确实是打算去官署食堂蹭朝食因而饥肠辘辘,那胡饼抹了鸡蛋液撒了芝麻看上去焦脆诱人,苏莯咽了咽口,规矩施了一礼道谢然后接过咬上一口。 只觉外壳酥脆非常,片片往下剥落。一股滚烫的肉汁猝不及防流了出来,浸染了脆脆的饼壳,胡饼的焦香之气和肉馅的鲜香之气不断弥漫开来。 这下饥肠辘辘在赶路的路人们纷纷侧目过来,苏莯吃得满头是汗,一边喊烫一边不断点头昂声道:“好吃好吃。” 宣传效果达到了,人群一下子就围了过来,段知微又打开装有雪泡缩脾饮的大缸,笑着舀一碗递给最前头的苏莯道:“郎君可需要饮一碗,在井水里湃了一晚上了,清凉可口。” 缸中冒出清甜梨香气,只见那缸中鲜红乌梅肉和大块雪白的梨肉煞是好看。 苏莯接过饮下,冰凉清甜的梨香一下冲散了困意。 路过的人开始排队,苏莯反应过来,赶紧再挤入人群里:“某还要三个胡饼!” 这厢段知微忙得不可开交,赶紧冲屋子里嚷嚷“长姑别磨蹭了赶紧出来帮忙。” 段大娘起得比段知微还早,盘了大半日反绾髻,如今正往头上别一个桃红绢制牡丹,听闻段知微求助后道:“知微啊你再坚持一下,长姑马上就好。” 夏日浮躁,树上褐蝉、雀鸟喧燥不停。南衙官署却一片死寂。袁慎己刚值完上夜,着一身绯色官袍,腰上规矩地束着褐色革带,皱着眉头盯着眼前白麻纸文书。 虽然年轻,但毕竟边地军营磨砺良久,英俊的面孔带着些不怒自威的凌厉,他的贴身侍卫站在前面紧张地汗水都从发丝跌落到地上。 文书上的大致内容便是前日大慈恩寺俗讲,江上出现了伪装成琵琶女的飞头蛮,当地县尉还未找到身子,那头竟然出现在了长安一家胡饼铺子。 侍卫擦把汗:“据说那胡人半夜醒来听到厨房有动静,一看缸中竟有颗头,吓得惊呼一声跑出家门,路上巡查的武侯听到动静跑过来,也见那头飞走了。”那胡人吓得神志不清,至今还在病坊躺着。 袁慎己放下文书问:“为何不请捉妖司?” 侍卫忙道:“原先这胡人受伤神志不清,那胡人脾气暴躁,素与人有矛盾,恐担心是人作怪,便作为案件归给了大理寺。” 侍卫悄悄看他一眼,见其眉头紧锁,便继续道:“可大理寺探查一番,又找了目击的两个武侯,确认这事确实是飞头蛮所为,推给了捉妖司。 眼下捉妖司全部去洛阳探查牡丹花妖一案了,想来是见事情发生在了夜间,便交给了金吾卫。” 金吾卫负责皇宫和京城的治安和巡逻,掌控京城“宵禁”,上面估计是基于此的考量,把文书送了过来。 袁慎己刚要说话,却听得外面一阵喧嚣。 几个刚下值的中侯正一股脑去抢苏莯手中胡饼,见袁慎己出来,赶紧行礼。 “你们几个在做什么!”袁慎己最是重视规矩,他身量高大,往那一站,简直不怒自威。 苏莯平常见着他就像老鼠见了猫,此刻赶忙解释说:“袁都尉是这样的,通义坊一家食肆卖的好胡饼,某见确实好吃,又想到中侯们整夜都在巡城,便多买了些回来。” 那胡饼在争抢中裂了个口子,肉香鲜香浓郁的气息冒了出来,饶是袁慎己这种劣质粮草也能吃得津津有味之人也不禁咽了咽口水。 他抬头打发中侯们走,又看一眼那确实美味的胡饼,联想到偷吃胡饼的飞头蛮,他长腿一跨,一个箭步凑近到苏莯跟前,苏莯吓得往后退上两大步,袁慎己接过胡饼问“你说的那家食肆,在通义坊哪里?” 忙碌了一整天,胡饼卖完了,酥肉卖完了,几个饮子剩了些段知微给周围的邻居们分掉。 眼下日暮四合,夕阳将云朵染得橙红,食肆旁的几棵香椿树被染上一层金色薄纱。黄昏的风吹拂,带来丝丝清凉。 坊里的人们都坐到树荫下摇着扇子纳凉,野那百无聊赖地在拉一把奚琴,耶律大娘和段大娘在研究长安最近时兴的妆容,段知微饮一口紫苏饮,只觉这样的生活也很不错。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3节 她难得有此温馨感慨 地时刻,远处却传来哒哒的马蹄声,扬起一阵尘土,破坏了这等宁静。 袁慎己带着两个侍卫到了苏莯说的地方,急急勒了马,他在马上冲段知微拱手:“这位博士,听闻你家胡饼一绝,某特地来尝尝。” 袁慎己等半日见她不答话,眉头一沉道:“价格好商量。” 那人身量高大,背着光在夕阳下,看不清脸,段知微反应了一会才知道他说得博士原来是自己。 也难怪,本朝女扮男装蔚然成风,段知微觉得穿男装行动方便又便宜,又因为烤炉的阵阵浓烟带了个帽子遮住满头青丝,对方把自己认成一个跑堂博士也不奇怪。 炉火早灭了,再生火多麻烦,她刚想拒绝,段大娘便抢先一步捂住她的嘴,赔笑着对袁慎己道:“可以的,这位郎君,妾现在就来做。” 段大娘小声跟段知微咬耳朵:“你看他那横刀...” “刀?”段知微抬头看去,那横刀闪着寒光,一看就出品不凡,似是高阶武官所配。 “你再看他那马。”段大娘再道。 “马?”袁慎己座下红枣马高大威猛,喷鼻声健康响亮。 倒是让段知微幻视在现代开酒店,经理培训也很是到位:“你看他那爱马仕的包...你再看看他那香奈儿的外套,一看就是有钱人啊。” 然后就拿着菜单开始推销店里最贵的澳龙、石斑。 段知微生起了些狠赚一笔的热情,撸起袖子就去生火,见剩下的面团,又搓搓手问已经坐进堂屋的三人:“客官是否再来些馎饦?” 袁慎己还未答话,那侍卫便道:“少啰嗦,有什么上什么!”、 袁慎己向来约束手下欺压平民,于是呵斥了他一声,对段知微拱手道:“属下没有规矩,见谅。” 段知微想了想,拿些做胡饼剩下的面团揪成面片扔进沸水中,在碗里搁上小块猪油,酱油,盐。 煮好的面片与沸水一起倒入碗中,段知微想了想,又磕了个鸡蛋下去。 等候过程中,她好奇去看袁慎己,这人穿着朴素常服,侧看脸部线条坚毅,他将袖子挽了起来,露出结实修长的手臂,看上去很是不好惹。 可段知微总觉得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荷包蛋煮熟飘了上来,段知微很快把馎饦端了上来,那侍卫便将馎饦让给了袁慎己道:“都尉,您先请。” 袁慎己见那碗馎饦上缀着星点葱花,筷子一搅活,猪油香气扑鼻。筷子刚夹上鸡蛋,那蛋白便破开,嫩黄的流心冒了出来。 他倒也是饿了,叉起一筷子馎饦送入口中,只觉汤汁清淡鲜美,馎饦顺滑有筋道,竟三两下吃个精光。 这厢段知微想起什么,急忙去门口的炉子里拿出胡饼倒进簸萝然后塞进段大娘怀里道:“妾有急事去趟野那那。”然后急急地跑走, 段大娘莫名其妙,冲着她背影喊:“要宵禁了你早点回来。” 段知微终于想起那人是谁了,那个自己在凉州救了的,还把自己认成狐精的,年纪轻轻就官至四品的袁都尉啊! 第3章 第三章绿豆粥和槐花饼槐花饼焦香酥…… 段知微只是想去避避风头,野那的铺子还需走段路拐弯,段知微跑得太急,在拐角撞到个人。 “抱歉。”段知微弯腰两手扣在膝盖上累得直喘粗气。 一阵奇异低类似花的香气飘过,段知微这才抬头看向来人。 来人身着半坦胸的泥金纱罗衫孺,配缠枝朱雀锦纹的曳地长裙,手上抱着一把宝相纹琵琶,头上则是一个宽大的白纱帷帽。 段知微看不到她的脸,却直觉那是个美人。 美人转向段知微,微微点头似乎感到抱歉般开口:“娘子身上,似乎有肉汁的鲜香。”声音却意外嘶哑尖利。 段知微刚烤了一炉胡饼,闻言点点头。 那女子修长的手指染着鲜红的指甲,听闻霎时握紧琵琶,手上青筋暴露道:“还有吗?” 段知微刚刚正好烤得有多,见这女子一身华服,脑子里又响起“香奈儿、爱马仕、有钱...” 她兴高采烈地说道“有的,客官这边请。” 那女子抬起头,正好一阵风过,掀开她帷帽的纱。 段知微正想着又来一笔生意,笑容都抑制不住,眼下突然看清她帷帽下的场景,那美丽修长上的脖子上,竟空无一物。 段知微吓得笑容僵在脸上,然后踉跄倒地,反应过来往回跑。 “长姑救命啊,有妖怪啊,没有头的妖怪啊。” 那厢袁慎己正对着胡饼思考捉妖计划,听到外面动静迅速拿着横刀出去,正巧段知微迎面撞到他身上。 段知微抬头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带着哭腔道:“那边有妖怪,那妖怪没有头啊!” 袁慎己内心一动,向远处望去,那飞头蛮仍静静伫立在那里不动。他立刻飞奔过去,横刀出鞘,向飞头蛮砍去,那飞头蛮也不主动伤人,只是飞起来躲开他的横刀,往食肆这边看一眼,然后伸展开宽大的衣袖,在暮鼓敲下那一刻如魑魅一样飞走了。 袁慎己只能收了横刀返回。 段知微坐在食肆门口的地上喘气,她跑得急,围在头上的帽巾掉下来,一头如瀑青丝垂下,眼瞳黑亮带着无限生气与活力,她整个人沐浴在黄昏的光中,拉着姑母的手不肯放。 袁慎己看的一愣,过会才反应过来,对她一拱手:“在下汝南袁氏袁慎己,因负责调查飞头蛮一案才来此地。” 段知微也只能简单报了下自己的名字。 袁慎己眯了眯眼:“西平段氏?娘子可是自凉州而来?” 段知微抹了把汗赶紧扯开话题“在凉州待过...那妖怪可是要出来吃人?” 袁慎己将那爱吃胡饼的飞头蛮一事细细说来,并表明会加强通义坊附近的巡防,他双手抱拳:“还望段娘子继续开着铺子,或许能将那妖怪再引过来。” 四品大官都开口了,段知微只能应是,然后在暮鼓中看着袁慎己骑着他枣红色的马离开。 段知微担惊受怕了一晚上,只听到外面武侯巡逻的脚步声,还好那妖怪没再来找自己,于是早上顶着两黑眼圈起来做朝食。 今日生意也很好,胡饼一抢而空,段大娘见她萎靡不振,安慰道:“习惯就好,妾年轻时候经常遇到妖怪。” 那时段大娘还年轻,跟随丈夫走水路,路过枝江县。从船舱出来,惊奇发现江面上布满了金子。 段大娘谈到还双眼发光:“哎呦那璀璨的金子堆积成了小山,各色珠宝镶嵌其中,互相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 她当即就想前去捡,结果段大娘丈夫很有经验的一把拉住她,抹了把脸突然开始放声高歌。 段大娘似乎很是怀念,感慨:“唱得那叫一个难听啊。” 总之他一曲唱完,眼前的金子全部消失不见了,月光洒在江面上,只有一个穿着白衣的美人披着头发置身江中,见眼前两个活人不上当,那美人狠狠瞪了他俩一眼,转身投入江中。 段大娘这才看清那美人有一条长长的、薄如蝉翼的鱼尾。原来是江伥,诱惑人入水,再将人拖入江底,给人耳朵、嘴巴塞入泥浆。 段大娘拍拍段知微的肩膀安慰道:“这世界上精怪多了去了,遇到一两个也算正常,别往心里去,啊。” 段知微正低头把胡饼拿出炉子,闻言点点头,良久才反应过来,苦着脸道:“长姑,您这也算安慰我啊?” 这里是古代,妖怪是常态。一旦接受这个设定,段知微简直想去问问玄奘法师,您西天取经真的带着孙悟空了吗?能不能把大圣借给我几天? 虽然如此,生意还得照常做,段知微这几日收入还算可观,就打算把那破烂的厅堂稍微改造一下,勉强能让客人愿意进来就行。 要想花最少的钱做最大的改变,第一要义便是硬装、段知微坐了个驴车到西市买了几块竹制茵褥,也就是所谓的地毯,回来往地上一铺,斑驳的墙壁用黄土稍微抹抹平,再在门上挂个粗竹制成的翠帘。 这硬装软装一上,也没花几个子儿,整个堂屋也算是有了点翻天覆地的变化。 段知微在堂屋晃荡一圈,点点头又摇摇头说:“等我赚钱了,这帘就换成络珍珠和银钩的,墙壁上再找人画幅骏马图。” 她背着手在食肆小小黄墙前指点江山,自觉颇有些李白饮酒大喊“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气势,面上也不禁有些自得起来。 来窜门的耶律大娘坐着边磕瓜子边打破她的幻想:“你长姑十来年前就这么说了。”引发一阵爆笑。 “黄河之水”的气势霎时间没有了,段知微灰溜溜地抱着个杆子和一块布跑到食肆外槐树的绿荫下面。 这是棵老槐了,每年到了季节树上就挂满一串串雪白雪白的槐花,那清香绵延出一条街,直往人鼻子里钻。 这花开得如此好...不腌制些槐花蜜简直对不起段知微的厨娘身份。 袁慎己骑马过来的时候就见段知微正垫着脚拿着长杆子打槐花,那花如雪纷扬落了一地。也落了段知微满头。 今日炎热,她终于放弃了鸦色的对襟挂子,换了身薄薄的碧色襦裙,因为不断地蹦跳,白皙皮肤上染了些红晕,倒是有些清秀意味。 “袁都尉来了。”段知微站起来用布擦擦手,行一个叉手礼,她的声音带着些热情但是听起来言不由衷。 或许是因为天气炎热,袁慎己只觉脸颊微微温热,他稳了稳心神道:“那飞头蛮可有再来过?” “没有没有”段知微赶紧摇头,按照她的预想,袁慎己下一秒就应该勒紧缰绳,扭头就走,结果他就像个柱子似的往那一戳,也不说走,也不说不走... 段知微只好硬着头皮道:“若都尉尚未用过午食,可愿来食肆用些?” 她只是客气客气,没想到袁慎己毫不客气,说句:“也好”便翻身下了马。 段知微刚巧在研发明早准备新上的绿豆粥,胡乱喝了些就当吃过午食了。 这袁慎己倒也是不挑,解下横刀就端坐到了破败的食案前。段知微也不好只请他喝绿豆粥。 武将食量大,袁慎己更是一人能吃四个胡饼的奇才,段知微琢磨着那就烙个槐花饼吧。 先将香气扑鼻的雪白槐花加勺盐掏洗干净,再在槐花面糊里打入两个鸡蛋,段知微抬头瞧一眼袁慎己的身量,犹豫一下又打进三个鸡蛋。再搁入盐、香油、花椒与大量蒜末,混匀均匀。 在锅里刷点油,舀两勺面糊摊平,煎制到表面焦脆出锅便可。段知微拿过一个竹簸箩,把一大摞香气扑鼻的槐花饼放到袁慎己面前,又找了个海碗给他盛了一大碗绿豆粥。 袁慎己本在军中历练良久,吃饭也是无时间顾着礼仪埋首便吃,这会段知微笑盈盈端着食物过来,反而小心收敛着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饼细嚼,发出轻微的“咔滋”声,这饼煎的焦香酥脆,槐花馥郁的香气在口中弥漫开来,清新而不浓烈。袁慎己只觉已置身槐花盛放的树下。 再饮一口绿豆粥,粥熬得绵密软糯,却仍能品出些绿豆颗粒感,里头似乎搁了些冰糖,清甜可口,沁人心脾,让人暑气大消。 袁慎己抬头,只见段知微靠在炉旁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扇子,笑着问他:“都尉觉得味道如何?” 袁慎己只觉这位娘子对自己颇为用心,不免有些耳热,他点点头赞道:“甚好。” 段知微低头看眼锅里的绿豆粥想“绿豆粥啊绿豆粥,你以后就不再是平平无奇的绿豆粥,你是被四品大员盛赞过的绿豆粥。” “这不得一售而空”她想。 眼见着要收摊了,却见耶律大娘跌跌撞撞进来道“不好了,那伙子市井奴又来骚扰野那了。” 野那肤色如蜜,鼻梁高挺,性格又热烈如沙漠的花朵,是整个通义坊出名的栗特美人,适逢野那丈夫随着车队去了沙州,一堆市井无赖总是来找这位当垆的美人麻烦,少不得左邻右舍的关怀。 段知微抄起一缸茱萸水就去了,眼见又是无赖呲着大牙调笑惊恐的野那,气得一缸水就泼了过去,把那无赖疼得在地上打滚。 对于这种垃圾,当然还是辣椒水好用,可惜本朝没有辣椒,段知微便在水中泡些捣烂的吴茱萸和黄芥末备用,这威力看上去也不错。 却见野那惊恐指了指段知微身后,她才反应过来转身,是另一个无赖举着块石头直直就要砸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如闪电疾驰而来,一脚将无赖踹翻在地。 袁慎己随后赶到,他掏出横刀,眼神如苍鹰般锐利地瞪着地上喊痛的无赖,整个人身上冒出一股肃杀之气,那是一种在战场上历经生死厮杀后沉淀下来的威严。 几个武侯赶到,把两个市井无赖捆走了。野那本就胆小,被袁慎己这股子气势吓到,躲到段知微身后瑟瑟发抖。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4节 袁慎己赶忙收起横刀,正自懊悔吓到段知微,没想到这段娘子面上一点无被吓到的样子,反而两眼发光的赞叹道“袁都尉好武艺,真是武林之翘楚,英雄之典范啊!” 第4章 第四章立夏:樱桃、香梅糖与青精饭^^…… 立夏是夏日的开场舞,自这日开始,长安的太阳开始变得热烈起来,给大地披上一道金色的光辉。 立夏这天,本朝官员有一天休沐假日,袁慎己早已在自家花园耍完一套枪,他只穿了件中裤,结实的胸膛剧烈起伏,几缕发丝被汗水浸湿贴在额角。 他回忆一下刚刚的招式,把手巾随意搭在肩头,然后去到井口,打一桶冰凉的水浇到身上。 花园的门口突然传来动静。袁慎己拿起长枪,警惕地朝着花园口看去。 一粉衣少女带着一个食盒进来,那少女脸颊丰盈,梳着翻荷髻,上着彩绘鸳鸯锦绣衫子,下着绿绫宝花绛纱裙,一见便是士家教养出来的闺秀。 只见她笑着施礼道:“今日立夏,想着表哥今日无法去官署公厨食堂吃朝食了,妾身命厨子做了些带过来。”说着,从食盒中拿出一盘粉粥并巨胜奴。 袁慎己穿好衣服皱眉道:“二娘,以后不必在往某这送吃食。” 那娘子面上有一瞬僵硬道:“这些都是家中厨子做的,比外面食肆干净些,前日妾还听阿耶抱怨那国子监的冷淘吃了闹肚子。” 袁慎己背手低眉看她,他生了一双好看如寒星的眼睛,此刻眼中毫无笑意:“你我虽为表兄妹,也要注意男女之大防。某听从姨讲,很快便要为你许亲事了,总跑来这里不好。” 这是把拒绝的话说透了,被唤二娘的女郎破罐破摔道:“难道表哥从未对妾...” 袁慎己严厉打断:“从未,我等没有缘分,此事无需再提。” 二娘抹着眼泪道:“表哥如此铁石心肠,难道当真被凉州那狐精迷了心窍。” 袁慎己的脸色沉了下来,这是触了逆鳞了,二娘被吓一跳,转身跑走了。 什么凉州狐精,只是一普通女子罢了,袁慎己心想。只不过有一日与文人朋友喝酒后,讲了这个故事,怎料那朋友把整个故事大改一通写成了变文。 或许对那娘子造成了困扰,只怕对方不肯再次现身。 袁慎己只记得那日自己迷迷糊糊被一个娇小的背影拖出树丛,只听那娘子喘着气念叨什么:“战士军前半死生,胡天八月即飞雪,我敬你是条汉子,救你一救。” 倒是与那日段家娘子高声赞扬他“武林之典范”交叠在一起,第一次有人这样赞美他。 袁慎己不经意低头看那盘被打翻的巨胜奴,炸得黄澄澄,外面裹一层琥珀色的蜜汁,皇室们钟爱的点心。只是骄阳似火,空气都成了腾腾热气,吃这个倒是不够舒爽。 袁慎己突然有点想念那清甜的绿豆粥和槐花饼。 这边段知微得知立夏日官员休沐,知道顾客要减少,特地减少了朝饭的供应。段大娘在食案摆上樱桃、香梅和稷麦供神享用,这叫做立夏见三新。 食肆门前的炉上已经煮了满满一大锅麦豆,段知微昨日便从经常在这买桃花乳酪的娘子们那揽下青精饭和糖的订单,据说这日食用这些便可不疰夏。为此还有过专门立夏的歌谣: 香梅发脆樱桃熟,稷麦甘香蚕豆鲜。 鸭子调盐剖红玉,海蛳入馔数青钱。 段知微小时候上学便经常买个乌饭糍当早饭,没想到这吃食古代也有,就连杜甫都曰过“食我青精饭,令我颜色好。” 前一日段知微便特特在西市摊子上精挑细选了些新鲜的乌饭叶子,将叶子洗净,放进簸箩里用力碾碎化为青蓝色的汁液,再把上好的 粳米浸入,不停地翻搅使每粒米都饱吸汁液,泡上一个晚上。 今日段知微打开缸,满意地发现粳米已经从白色转为青黛色。把蒸笼铺上干净纱布,染色后的粳米均匀铺好,盖好盖,用大火蒸上。白色的蒸汽与清新的米香一起弥漫开来。 等待米饭的功夫,段知微再来备糖,既然是立夏,那就备些薄荷糖和乌梅糖,别说吃了,听着也清爽。 做起来倒是简单。此时还未有那种晶莹剔透的冰糖,倒是有类似浅黄色的古法红糖,据说研制的时候还去印度请了专家,这糖做桂花糖倒是甚好,只是没到季节... 眼下浸泡一晚上淡绿色的薄荷浆和澄红色的乌梅浆已经准备就绪,只需将糖块慢慢熬煮成浓稠的糖浆,再分别加入薄荷浆和乌梅浆继续熬煮至拉丝即可。 将糖浆倒入木格子脱模,段知微特特找了雕版印刷的师傅刻了个“段”字,印在了糖上。 段大娘过来一看,那薄荷糖如玉般剔透,粉色乌梅糖里则真裹了半颗乌梅,玲珑可爱,她捡起一颗薄荷糖扔进嘴里,薄荷凉气在嘴里扩散开来。 段大娘乐得不知如何是好,只道这糖必能风靡长安。段知微把蒸好的青精饭拌匀,拿个蒲扇给饭降温:“这糖又不难制作,吃个新鲜罢了,过两日别家也能做出来了。” 除了预订的几家段知微雇了闲汉送去,剩下的全用驴车拉到大慈恩寺摆摊去了,立夏这日去大慈恩寺参拜的人更是多。长安仕女都是视觉动物,见到这乌梅糖和薄荷糖新鲜有趣,玲珑可爱,立时抢购一空。 只是略微失策,没想到寺庙竟然在这日免费发放青精饭,导致一直卖到快日暮,那青精饭还剩小半缸,眼瞅着再不返程,就要宵禁了,段知微只好拖着驴车往回走。 刚到坊口,便觉不对,后面传来轻微脚步声,段知微立时转头,却见是上次骚扰野那的两个无赖,她立时抽了下驴屁股,可惜为了省钱,赁的是头年纪较大的驴子,根本走不快,三下五除二便被无赖追上。 段知微汗水湿透后背,呼吸也变得急促过来暗道不好,身上没有随时携带茱萸水,那两无赖也算聪明了一回,特特找了个人烟僻静的巷子,手上拿把刀准备报复。 段知微咬咬牙,犹豫了两秒,弃了驴车开始狂奔,后面那两个人开始紧追不舍,段知微绕了几个弯,最后无奈躲进了一辆废弃牛车底下。 那两无赖追到此处,影子被夕阳拉得扭曲而细长。段知微捂住嘴,祈祷他们可千万别发现自己。那两个人的脚步越来越近... 突然,一阵铃铛声由远及近而来,段知微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如丝如缕的异香。一个身着齐胸衫裙、戴着白纱帷帽的倩影款款走来。 虽说宽大的白纱遮住了脸,但她如雪的肤色、窈窕的身形,脚踝上清脆铃铛响声与身上的异香交织,让人想去白纱下窥探下美人的真容。 那两无赖果然邪笑着走了过去道:“美人娘子,可愿与某喝一杯麦薯酒啊。” 那娘子婷婷站立在那不说话,无赖见问了几句也不答话,便狠狠说句:“不识好歹”不耐烦地上去掀开她的白纱。 无赖的邪笑凝固在脸上,他的嘴唇微微哆嗦着,想发出什么声音却又发不出来,他的额头开始冒出细密的汗珠,过了一会,那无赖反应过来,转身就跑,边跑边撕裂的大喊:“妖怪啊!” 段知微突然意识到这股熟悉的异香来自哪里了,她抱住头往墙壁里头缩。 良久,就当她以为那个没有头的妖怪终于走掉的时候,耳畔传来一阵凄哑的声音:“奴家可算是找到您了...” 袁慎己今日休沐,原本打算骑马去趟段家食肆,还未出门便被杜府的家奴拦住给递了请帖,说是今日立夏,请袁都尉过府参加夜宴。 杜文涛,三品中书侍郎,其夫人柳氏是袁慎己的从姨,袁慎己生母去的早,对待母家亲戚便额外亲厚些。 这杜侍郎宅子置在永兴坊,甚是气派。宅子内建着亭榭、池塘,可泛舟、可闲游。杜夫人便置身湖中庭院在等袁慎己。 “大郎来了。”杜夫人热情招他过来,袁慎己行过一礼后坐下。 杜夫人摇摇扇子,为他夹起一块金银夹花:“来尝尝这个...圣人今早赐下的...” 她犹豫片刻问“今早二娘兴高采烈出了门,却红着眼睛回来,妾打发了她身边的云雀...说是...” 袁慎己沉默片刻,站起来行了一鞠躬礼道:“男女大妨,还请表妹以后莫要再来某的宅邸。” 这是明着拒绝了,杜夫人叹气点点头,这位侄儿身得高大英武,在凉州又履历军功,年纪轻轻便官至四品,偏偏其母去得早,无人做主,官媒婆便迂回到了杜府,岂料这袁慎己有点倔驴脾气,只说征战沙场,没空娶妻。 三月三上巳节,袁慎己骑马路过灞上,许多长安仕女折柳相赠,他竟是目不斜视的走了过去,谁都拿他没有办法。 杜夫人试探着问:“最近......可否有意中人。” “没有”袁慎己习惯性否认。 杜家三郎今年刚满五岁,拿着个纸鸢抱住袁慎己的腿,递给他一块糖。 杜夫人笑着说:“卢起居郎的娘子送来的,她倒是有心,说这糖新奇有趣,今日立夏,送给三郎尝个新鲜。” 袁慎己打开那个纸包,是一块镶嵌半块乌梅的粉色糖块,中间印了个“段”字,他颇感意外,而后又了然一笑,这样创新的糖块,也只有那个人能想得出来。 他的一双大手因常年操练而布满茧子,此刻将一小糖块在手中磨拭。脑海中仿佛出现段知微低头揉面,抬头惊喜看他笑盈盈道“袁都尉来了。” 可惜已然宵禁了,她很快就要睡了吧,明早再去吧,袁慎己想。 杜侍郎与友人下棋至晚方归,见自家侄子低头磨拭个糖块,对着杜夫人咬耳朵:“果然武人心思,猜不透猜不透。” 第5章 第五章传说中的长安第一味翻车的糖…… 段知微当然还没有睡,有个没头的妖怪端坐在床榻上到底谁能睡得着啊。 狭窄的房间只有豆大的灯火,旁边的夯土墙上勉强凿了个小洞作为窗户,幸而今夜月亮足够明亮,几缕微弱的月光从蒙灰的小窗里艰难透了进来。那飞头蛮倒是好心,一挥手,豆大的灯火立刻大了几倍,把房间照得通明。 本来就是夏天,这下更热了,段知微擦擦汗看那个火球想。 “奴家是个好妖。”飞头蛮缓缓开口道。 段知微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她。 那飞头蛮急道:“奴家真是个好妖,之前一直在九江郡一带,那里的县令公子总是带着一群纨绔在江面上调戏过往的女客,奴家夜间晚上假装成琵琶女的样子,吓得他们再也不敢做此无赖之举了。” 段知微震惊地嘴巴都能装个鸡蛋了:“大慈恩寺的那场俗讲里,提到的在浔阳江上吓人的飞头蛮是你啊。” 飞头蛮用手挡住帷帽作娇羞状:“讨厌,奴家名唤落头氏。叫飞头蛮多粗鲁。” 段知微“……” 这落头氏此次前来,是因为其身子与头吵架了,落头氏希望段知微能煮一份美味的肉让其重归于好。 那落头氏抱怨道:“那头极爱吃美食,将奴家吃的丰腴了不少,因此吵了起来。” 落单了的头每夜都在长安各大食肆大肆偷吃,那日只是不巧被卖饼的胡人看到。 段知微从罐子拿出一颗青梅嚼嚼:“你们这不是以丰腴为美吗。”左邻右舍见到她都爱说一句,段娘子生得还算清秀,可惜太瘦了,搞得她对自己的审美产生了极大的怀疑。 落头氏作势就要起身献舞:“奴家是楚国而生的妖怪,娘子岂不闻‘楚王好细腰’” 段知微叹口气,问:“是哪种肉呢。” 那落头氏露出神往的表情:“那是一种绝顶的美味。” 段知微见她沉浸在回忆里,便试探着问:“确定你们不吃人吗?” 落头氏一副被冒犯到的模样:“请不要诋毁奴家的品味。” 段知微面露怀疑,刚想拒绝,岂料那妖倒是洞察人心,连忙说:“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成交。” 第二日一早,将做朝食的任务全 部分配给了段大娘以后,段知微决定来做一份糖蒸肉,这肉是湖北的一道菜,定能符合那落头氏的口味。 先将猪肉洗净,切成二寸长、四分宽的长块,放入碗中,加入葱花、姜末、红糖、大米粉、酱油、料酒、硝水、蜂蜜一起拌匀腌渍,再把肉块整齐放进盆中,上蒸笼用旺火蒸一个时辰。 接下来段知微拿了个粗瓷碗。调了些红糖水放到一边。 今日苏莯又准时来报道了,他每日都要买上好一些肉胡饼、槐花鸡蛋饼走,恨不得带个扁担过来。说是以往从早到晚冷着脸的袁都尉吃到这儿的朝食连紧绷的下颌角都松动了。手下人办事也轻松了许多。 乐得段知微额外送他一个肉胡饼,苏莯这广告效果杠杆的,听闻四品都尉爱吃这家的朝食,慕名前来打卡的客人都多了许多。每天门口都大排长龙,段大娘边烤胡饼边念叨今日一定要招工。 半个时辰已过,段知微寻思差不多了,揭开蒸笼把肉拨弄松散,将那一粗瓷碗的红糖水倒进去继续再蒸片刻。 一股甜蜜的肉香透过蒸笼的罅隙冒了出来,引得路人都频繁扭头望过来。这让段知微颇为自得。 等到时间差不多了,段知微掀开蒸笼盖子,将肉翻扣入盘。那肉瞧着色泽红亮,香味浓郁。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5节 段知微挑了个边角尝一口,只觉鲜香醇厚,油润爽口,那肉质蒸得恰到好吃,入口即化,咸中带甜。 段知微满意点点头,她向端着盘子凑到段大娘那里,段大娘勉强夸赞:“这肉看上去倒是光亮悦目。” 似乎是怕打击到段知微的自尊心,段大娘小心翼翼地说:“知微啊,你这肉太甜了些,没见过谁家食肆做肉还放糖的。” 本朝由于社会经济、文化等因素,上层社会更崇尚羊肉,无奈羊肉价贵,再加上段家食肆本就是面向民间的消费群体,因而多用猪肉。段知微都做好糖蒸肉、樱桃肉、东坡肘子都来一轮的准备,没想到长安人不吃这套。 也对,毕竟是喝茶和酪浆都要放盐和葱的长安.... 不到中午,除了几盘无人问津的糖蒸肉,其他吃食全部销售殆尽。段大娘舍不得这肉,只好和段知微一起把那碟子糖蒸肉分着吃掉了,结果腻得直喝水,严重挫伤了段知微的自尊心。 这就是没做好调研的后果,蜀人爱辣,江南人士才爱甜口,段知微浪费了这些肉,只能自认倒霉。 她带着一盘糖蒸肉去到后院找落头氏,只见对方撩开帷帽上的白纱,低着脖子细细望了一眼,又缩了回去,很是失望的摆了摆手。 “那是一种鸡肉”落头氏像是陷入回忆:“那日我伪装成善弹琵琶的教坊女子潜入宅邸的宴会。 那宴会宝马香车、八音九奏,呈上来的烧尾宴有光明虾炙、玉露团、单笼金乳酥...” 落头氏很是失落:“无奈那侍卫查得严实,我跟终南山上的小狐狸两只妖只偷到一只鸡,那是一只整鸡,炸得金黄,外皮酥脆,内里鲜嫩多汁。” 段知微心想“你两伪装成教坊的绝色美人就为了偷只鸡啊”又不敢得罪她,只能问道:“哪个宅邸啊。” 落头氏似乎想摇摇头,最后只剩个帽子左右晃荡:“好多年前的事情了,那宅子据说现在闹鬼,蜘蛛网都挂得老长。” 段知微心想“……闹得那个鬼就是你吧。” 段知微想了半日也没想出来究竟是什么样的鸡,下午炸酥肉的时候整个人都在恍惚,下了值过来买酥肉的苏莯递给她铜钱的时候发现她在发呆。 “啊,真是不好意思”她赶紧回神,见苏莯那身浅青色官服,便试探着问:“郎君可听说过一种鸡,炸得酥脆又保持完整,内里还鲜嫩多汁。” 没想到这苏莯瞅着官小,见识还挺大:“某听过某的驸马叔父讲过,据说是之前礼部侍郎的家厨做过,要先蒸再炸,骨肉分离,吃起来又酥又嫩。” 段知微得了提示,猛拍脑门道:“对啊,这不就是西安传统风味名菜葫芦鸡吗。” 据说由礼部尚书韦陟的家厨所创,这位家厨对饮食极为讲究,尤其对鸡肉,于是他的家厨独创了这先煮再蒸最后油炸、过程及其繁琐的鸡肉,由于用麻丝将整只鸡捆绑起来状若葫芦,因此这菜名为葫芦鸡。 段知微去买了只整鸡,处理后放入沸水煮上小半个时辰。再把鸡放入蒸盆,倒入淹没鸡身量的肉汤,再加黄酒、盐、葱姜蒜、桂皮、八角。放进蒸笼蒸上一个时辰。 在等蒸的过程的间隙又跑去准备第二日的肉胡饼,段大娘见那蒸笼的白气扑簌簌地往外冒,不禁道:“阿弥陀佛,一整个下午只做一只鸡,太费劲了。” 段知微道:“这是客人预订的,以后不做了。” 开玩笑,她这段家铺子地段不行,来得都是平民百姓或者九等小官。这葫芦鸡这么费神,价格不可能订的太低,纵然好吃,也不见得有多少人买。 “等以后开了大店再卖好了”段知微看着那蒸笼不断扑簌冒出来的蒸汽想。 给蒸好的鸡抹薄薄一层淀粉,又忍痛在铁锅里倒上半锅油,用旺火烧至八成熟,把鸡背向推进锅里,给鸡浇油定型。 段知微不断的用勺子给鸡泼油,那油炸的香气倒是飘散很快,惹得过来买炸酥肉的客人都向厨房探头。待鸡炸至金黄,段知微用手把鸡鞠拢,呈现葫芦形状,放入盘中,配一小碟粗盐花椒,放入食盒,待那落头氏来取。 段大娘掀了帘子进来,瞧那鸡炸得酥脆,对段知微道:“外头的食客都好奇你在里面炸什么,端过去给他们瞧瞧。” 段知微揉揉胳膊:“不行不行,做这鸡太费劲了。”一只鸡就卖30文,费了半天力,又是蒸又是煮又是炸,还去了半锅油,起码得卖到90文。 段大娘很是惊讶:“卖这么贵,能有人要吗?” “卖不掉咱就自己吃。” 段知微拢共做了三只鸡,问的人多买的人少,一只交给了那落头氏、一只卖给两个文人说是回去就酒,最后一只则是给了傍晚才下值的袁慎己。 他倒只是碰巧路过,架不住段知微的热情推销,只好掏出90文买走了那只鸡。 今日夜幕低垂,星辰镶嵌在无垠的天幕之上,夏日凉风习习,袁慎己坐在自家花园的凉棚里吃晚饭。 他素来轻简,整个宅邸只有年暮的老管家夫妻,饭食也简单,寻常蒸饼能填饱肚子就行,今日拆开那只葫芦鸡,炸得金黄酥脆,尽然也勾起了些酒瘾,命管家递上一壶霸陵酒。 袁慎己吃上一口,这葫芦鸡外皮是一层薄薄的酥脆外壳,咬一口“咔滋作响”。里面的肉鲜嫩多汁,沾些花椒粗盐别有一番风味,他又饮上一口辛辣白酒,看漫天星辉与萤火相呼应,竟觉这浮生半日倒也得些清闲。 第二日,段家铺子门口买胡饼的客人又是大排长龙,段知微忙得脚不着地,段大娘今日又换了一身惹眼的石榴裙,动作缓慢了不少。 一阵风拂过,带来一阵浓郁香气,与油锅里不断冒出的烟火气不同,这似乎是一阵浓郁的珠翠香,食客们停止交谈,纷纷望向香味的源头,一辆精美的华盖香车停在店外,古人爱香,车要通体以贵重的香料涂抹,价格高到令人咂舌。 赶车的小马夫把车停下后忙拿了个脚踏机子放在车帘前,从车上缓步走下个娘子。 这娘子穿着霓裳绯罗,眉若远黛,肌肤胜雪。只脖颈间两根红色的长线,略显幽媚。 见段知微目瞪口呆的看她,她莞尔一笑道:“段娘子认不出妾了吗?” 那娘子笑眼盈盈,段知微这才回过神,认出了这股扑鼻的异香道:“原来是你啊,你的头好漂亮。” 那娘子开怀大笑道:“今日妾与段娘子告别,回九江郡去了。”说罢,塞上一个瓦罐给她,在众人的目光中登车走了。 段大娘赶紧走过来打开瓦罐一瞧,不禁“哎呦”出声。 听她惊呼,段知微这才闻到一股浓烈的胡椒味,低头一看,瓦罐中竟是满满的胡椒。 段大娘立刻带着胡椒跑到后院埋到梨花树根下道: “这罐子胡椒,怕是抵上一块黄金了。” 眼见一罐子胡椒被埋进树根之下,段知微只觉这桩买 卖做的甚好,而后才反应过来,那个冷面都尉那要怎么编啊? 都尉你好,为了一罐价比黄金的胡椒,我把妖怪放跑了。 第6章 第六章浴佛节、蛙僧与荷花糕荷花糕…… 这日清晨,由于昨夜下了场雨,空气里清新又湿润。 段知微熟练地拉着绳索把水桶扔进井里,水桶开始灌水并发出“咕噜”的声响。她刚在井边洗完脸,就见旁边的水盆里放着一只绿色的小乌龟,悠然在水里游动,荡起阵阵涟漪。 段知微扒着桶看了乌龟一会,转身朝着屋里喊:“长姑啊,怎么买乌龟回来了,妾不会烧这个啊。” 乌龟闻言,黑溜溜的小眼睛转了两下,把脑袋缩进龟壳里去了。 段大娘正在屋里致力于把眉毛画成黑色的蛾蛹,听见段知微的问话后答道:“那不是给你烧的,是给你放生用的。” “放生?”段知微愣了一会道“为什么要放生。” 段大娘终于给自己化好一个充满本朝特色的妆,听段知微这么说气得恨不得当场翻个白眼:“明日是释迦文佛诞辰,你打听打听谁家年轻小娘子不去浴佛放生会。对了,准备些铜钱记得要舍钱财。” 一向抠门的段大娘都要求舍钱财了,看来这个什么放生会是非去不可了。 等等...段知微放下装着乌龟的小桶:“会有很多年轻娘子去浴佛会吗?” 段大娘便将浴佛节会的流程一五一十的告诉她,比如这天寺庙的僧尼香花灯烛、持斋礼忏,妇女争相舍钱财,信众放生动物时要口诵《往生咒》 然而在段大娘絮絮叨叨的时候,段知微的心思已经往远处飘走了,她想起那日大慈恩寺满池娇艳的荷花,已然过了立夏,荷花应当开得更好了。 她赶紧骑着驴车去买回了食材,准备做一些造型好看的荷花糕,就当是文创产品了,长安仕女参加浴佛节会时若见到这玲珑可爱的荷花糕,应该会喜欢吧。 段大娘看她又坐着驴车出门,嘟哝一声:“这孩子,怎么比我还财迷。” 段知微挽住袖口开始削薯蓣,切成段放在蒸笼上蒸熟,再拿下来加入糖、熟糯米粉和适量牛乳拌匀。分成两份大小不同的面团。 她又拿了包茶饼,用天然石墨将茶饼碾成深绿色的粉,这就是抹茶的祖先“末茶”了,这粉拌入面团,很快面团变成了清新的绿色;另一块面团则用红米水染成了粉色。 在木制的荷花模具里刷一层熟的糯米粉,先放入绿色面团再放入粉色面团,一份有模有样的荷花糕就成形了。段知微自己试着尝了尝,口感软糯,有淡淡的山药香。谈不上多好吃,只是糕点确实有点荷花的意味,小巧玲珑,可爱得紧。 段知微早上挖了半天土勉强找了两条蚯蚓去喂乌龟,结果乌龟看都没看一眼,她眼下掰开一点荷花糕扔进水桶,那闭目养神的小乌龟竟然慢吞吞游过来一口吞掉。 因为还要带着小水桶去放生,段知微做的荷花糕不多。整理完食盒,段知微早早的坐着驴车去了南严寺晃荡。 南严寺不大,不会像大慈恩寺那样人山人海。最重要的是,南严寺后院有一池开得甚美的荷花,可以与自己的荷花糕遥相呼应。这就好比逛完武汉黄鹤楼出来想买黄鹤楼样式的樱花味冰淇淋,逛完圆明园,甚至有十二铜兽雪糕盲盒可供挑选,销量极其得好。 但是话又说回来,计划赶不上变化、人算不如天算。 南严寺不似大寺那般威严庄重,倒也透着古朴,小小山门经过几代岁月的打磨呈现出温润的色泽。 只是如此幽静的寺庙,门口巡视的军士竟有比肩大慈恩寺的趋势,倒也不是说不让摆摊,只是摊子一摆,那满脸严肃的军士就这么看着,就是段知微心理承受能力良好,长安仕女们也不敢凑过来买。 她只能搁置了计划,拎着东西准备先进寺庙参加浴佛节会,未来得及踏入大门,就冷不防被人叫住。 袁慎己一早便在南严寺镇守,见一娘子身着藕合色衫子驾着驴车晃晃荡荡前来,似乎像她,又不太敢认,只得骑了马缓缓靠近。 段知微为了方便干活,基本每日都是黄色、鸦色的粗布麻衣,今日被段大娘好说歹说换了件素色藕合襦裙,梳了个交心髻,整个人显得灵动不少。 袁慎己见她回头,急忙下马靠近问:“可是来南严寺参加浴佛节会” 段知微之前没把落头氏的事情告知,就到他便有些心虚“妾以为袁都尉应该去大慈恩寺、荐佛寺这样的大寺巡防,怎么来南严寺了?” 那袁慎己还在当值也不好多与她讲,只道:“最近许多来南严寺上香的人总是会不慎丢入附近的池塘中,段娘子入了寺请千万当心。”说罢,便行一礼转身骑马走了,似乎真的很忙。 段知微回味了一会才弄懂他的意思,不能吧...这青天白日的,好端端的人怎么会掉进水池里。 可能是前几日下了几场雨,荷花池周围的路比较滑。 或者撞鬼了。 今日浴佛节会,寺庙里果然香烟袅袅,梵音阵阵,法坛摆着香花灯烛,僧侣们身着袈裟,将铜佛放置于水盆,这便是浴佛,妇女们开始争先恐后的施舍着铜钱,段知微也只好解了荷包,思考良久,忍痛扔了几个铜钱进去。 寺庙前的放生池子已经围满了各色衣衫的仕女,段知微还未走近的时候都闻到一阵浓郁的脂粉香。 放生的动物也是各有不同,有鱼、虾、甚至还有螺蛳,有位上了年纪的大娘拎了大桶直接往放生池倒入了几斤螺蛳。 段知微好不容易挤进去,见那妇人倒螺蛳不觉说道:“买螺蛳放生也挺好,螺蛳便宜啊。” 在桶子里闭目养神的乌龟闻言翻了个白眼。 段知微被姑母教了半日,也未曾学会念那往生咒,她只能蹲下轻柔地把小乌龟放入放生池中道:“以后千万别被其他人再抓上了,还有,你如果哪天得道了,能不能保佑我发大财。” 乌龟不理她,跟着红白色的鱼群慢慢游走了。 段知微蹲了半日,站起来蹦了两下缓解一下腿麻,就疾步往外走去,准备趁时辰还早,好歹能推销点荷花糕出去,却又被人叫住。 这回叫住她的却是几个娘子,那几个娘子立身在南严寺的壁画下,为首的娘子身着彩绘云霞桃红衫子,肌肤微丰,一眼望去便是富家小姐。 那娘子叉腰道:“方才在寺外,妾表哥跟你说什么了?” 今日杜侍郎长女杜有容原本打算去青龙寺参与浴佛节会,却意外得知最近南严寺附近总有郎君和贵女意外跌入池塘中,问其缘由,只说不记得了。 别看南严寺地方不大,附近大大小小却有将近五十来个水池,朝廷只得派金吾卫在南严寺附近加强巡逻。 一听金吾卫在此,杜有容立刻就跟着来了。 “谁?”段知微一头雾水 后面丫鬟提醒道:“袁都尉。” 懂了,这是一出郎不知有没有情但是妾有意的狗血爱情故事。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6节 那杜有容先前掀开帘子下马车,远远见到袁慎己竟骑着马小心跟在一驾驴车的娘子后面,后又向驴车上的娘子搭话,不觉气恼非常,这厢又在寺里遇到这段知微,便热血上头喊住了她。 段知微赶紧解下挎包,露出食案里娇艳的荷花糕道:“妾刚刚在寺外卖荷花糕,袁都尉觉着这糕有趣,所以过来瞧瞧。” 那荷花糕做的玲珑可爱,段知微眼瞅着面前几位娘子都露出了惊喜的表情,赶紧趁热打铁:“这荷花糕还剩这些,都是早上新做的,娘子们可要买些?” 那杜有容这才回过味来,面露怀疑“他真是来买糕的?” 袁慎己,十二岁入军营,每日都在凉州那片充满豪情的土地上摸爬滚打,一顿能吃四个肉胡饼,能对小巧精致的荷花糕感兴趣? 段知微忙道:“这荷花糕做的小巧精致,郎君们自然是买来讨娘子欢心的。”她给杜有容一个充满暗示性的微笑。 见杜有容脸色越来越阴沉,段知微稍微把食盒收了回来:“妾与袁都尉约好,待他下了值留一些卖给他。” 杜有容大声道:“不准卖给他,这些妾都要了!” 段知微忍着笑装作为难道:“这不太好吧...人家好歹是四品都尉。” 杜有容气冲冲 从裙上解下荷包塞进段知微手中:“都尉又怎样,妾阿耶是三品侍郎。”说着,把食盒塞给身后的丫鬟,转身走了。 段知微摸摸鼓鼓囊囊的荷包,边往回走边喜不自胜的想,多好骗的娘子,若本朝有保健品就好了,等老了还继续卖给她。 这天实在太热了,已接近正午,寺庙的菩提树都被这毒日头烘焙得干黄,段知微抹把汗又看眼沉甸甸的荷包,决定下午带段大娘去吃酥山。 “玉指剪裁罗胜。金盘点缀酥山”酥山便是本朝的冰淇淋了,将酥加热到几乎融化,再浓浓地浇上一层蜂蜜、酒酿,淋出山峦造型再放入冰窖中冷冻。做法不复杂,只是夏日的冰是罕见昂贵之物,段知微一直没舍得吃。 正这么想着,段知微在接近寺门口的时候被一小沙弥叫住,那沙弥穿一袭朴素的灰色僧袍,面貌倒也算清秀,只一双眼睛似胡蜂斜竖,他手握串珠静静站在树下,风起,把他的灰色僧袍吹得歪斜,整个人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第7章 第七章与南严寺达成协议品茶,但…… “施主”那沙弥向着她施完一礼,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本寺后面有一片茂密的森林,其中有一开遍荷花的池塘甚美,令人见之忘俗,本是僧人们的纳凉之处,施主可愿一道避暑? 段知微只觉这僧人说不出的古怪,于是摇头道“妾还有其他事情,就不去了。” 她往后退两步,急急欲走,双腿却不由自主地停下。 那僧人阿弥陀佛一声,用他那漆黑的眼珠盯着段知微道“贫僧见施主已经快要热死了,若不与我前去避暑,可能要后悔。” 他像是洞察了人心一样道“后池还有有免费的酥山供施主享用。” “没到热死的程度吧。”段知微这么想着,却又像着魔般不自觉地跟在他身后走,南严寺不比大珈蓝,地方很小,本该一会就到后池,段知微却似乎跟着这个沙弥走了很远的路,走进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中。 茂密的绿荫间却起了重重雾霭,段知微迷迷糊糊跟着走,眼前明媚的夏景却越来越暗,那雾霭也越来越浓厚。沙弥的手上不知何时拿起了一盏比人还高的荷花灯。 终于来到那沙弥说的玄阴池,果然池子里开满若干荷花,无数和尚坐在池边,或卧石酣睡、或在水中念经。 领着段知微来的僧人道:“承蒙女施主赏脸,吾辈愿为施主唱梵音。”于是这群僧人竟真的于水中一起大声唱起梵音。 段知微猛然觉得不对,那些僧人,池中的、石头上的、包括站在自己旁边的,竟全部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她吓得转身想跑,却被旁边的僧人揪住,那僧人的头慢慢变形,竟变成了个巨大的青蛙头,抓着荷花灯的手也变成了绿色的蹼。他的头部扁平,有一双突出的,圆溜溜的大眼睛,眼瞳成胡蜂状“吾辈在此邀请快要热死的人类进池子里纳凉以积攒功德,还请女施主快快进去吧。” 段知微被它揪住无法动弹,只好使出权宜之计,打开背着的菱形纹斜挎包,那里还剩几个荷花糕,是自己准备当午食吃的,她将糕递给青蛙“这些荷花糕给你们,妾真的有急事要走。” 那些青蛙果然被此吸引,拿起荷花糕就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段知微突然想起段大娘讲过的在江中遇到江伥的情景,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大声唱起歌来。 一道刀光划破浓郁的雾霭,段知微回过神,雾霭全部消散掉,面前哪儿还有青蛙头的妖怪和僧人,只一池子开得甚好的荷花,荷叶下还有成群的青蛙,叫得很是聒噪。 袁慎己正在附近巡逻,突然听到歌声,那声音虽然难听却是很熟悉,于是立刻赶来,却见段知微跨过池子边防护的铁链,刚踏入池边的青泥里。 袁慎己冲破了蛙僧们建造的结界,大步也踏入池塘的青泥中,拧着眉头看向段知微。 段知微并没有碰到水,只是一双麻布鞋沾了些泥。 他倒是满不在乎地一脚踏进水中,对段知微一拱手道“得罪了”,然后伸出一只胳膊搂住段知微的腰,用力把她拉出玄阴池。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看上去既生气又担心,声音扬了上去。 段知微喘口气道“妾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掉下去的。”她手舞足蹈的比划,将青蛙化身成蛙僧小妖的事和盘托出。 袁慎己拿着刀跨步迈入水中,被段知微一把拉住。 显然他打算去找青蛙小妖单挑了,只是这青蛙也是好心,怕人中了暑热,骗人进池塘以消暑热,若贸然杀死,岂不是损阴德...只是她能说啥,蛙蛙这么可爱怎么可以吃蛙蛙?长安名菜雪婴儿了解一下。 思考半日她只能说“今日浴佛节。侍女郎君皆在放生,这荷花池也在南严寺后院,都尉怎可持兵器开杀戒?” 先皇后仁善,笃信佛理,若是在寺庙杀了这青蛙小妖,倒是会惹圣人怪罪。想到这层,袁慎将已出鞘的横刀收起。 这袁慎己拔刀时候浑身散发着戾气,别说段知微吓一跳,藏在荷叶底下大声喧哗的青蛙声音都缩掉了。 袁慎己自觉吓到她,不免有些懊悔怪自己鲁莽,思量下朝她郑重行一礼表示感谢“多谢段娘子提醒。” “不用客气”段知微说完,两人陷入尴尬的沉默中,为了缓和气氛,段知微从怀里拿出一个手帕,里头是准备带给段大娘的最后一个荷花糕。 “都尉尝尝”她笑着说“这是今日最后一个了。” 见着那粉色的荷花糕,池中一只青蛙竟一跃而起试图抢夺,袁慎己眼疾手快把段知微拉住护进怀里,青蛙撞到他背上无功而返,只能匆匆逃回池塘里。 可惜荷花糕掉在地上,毕竟糕中加了牛乳,成本在那,段知微心疼的想去捡起,却被袁慎己抢先一步,蹲下捡起。 段知微连忙开口“都尉,那荷花糕脏了,不要了吧。” 却见袁慎己轻轻掸去糕上的灰尘道“不碍事,某在军中良久,什么样的粮草都吃过。” 他轻咬一口荷花糕,只觉糕点绵密清香,底下绿色荷叶部分有浓郁的茶香,吃着让人心情大好。 袁慎己露出了这几日第一个浅浅的微笑,凌厉的五官柔和了不少“很好吃,多谢段娘子。” 段知微起初只觉袁慎己此人好像一块冰冻得硬硬的奶酥,这下突然被一层滚热的蔗浆浇灭融化成重岩叠嶂的酥山。她突然不自在起来,少了些爽利。 “今日多谢都尉倾力相救”段知微向他施完一礼“他日妾再做些夏糕赠与都尉。” 段知微眼见披甲执刀的金吾卫包围了整座后院,识趣地往后退,袁慎己本欲叫住她,却被属下拦住了去路,只得深深看她一眼,转身处理这棘手的蛙僧案件。 但令段知微始料未及的是,作为荷花池事件最后的受害者,来听故事的坊间邻居们不少。 段知微站在炉子旁一边烤着胡饼一边绘声绘色讲着自己在南严寺面对蛙僧的遭遇,前来倾听的人时不时站得渴了,就会买上一杯清凉紫苏饮或者雪泡缩脾饮。 等把故事听全了,就心满意足地买些肉胡饼或者炸酥肉拎走,生意一下子好了许多。 更有文人将这故事写做了变文,蛙僧的故事一下子全长安大噪了起来。虽然南严寺后院仍旧封禁着,但是抵挡不住长安仕女郎君的热情,一窝蜂跑南严寺礼佛去了。 段知微趁机又雇了驴车去南严寺门口卖起了玄阴池同款荷花糕,那粉色娇艳可爱的荷花糕平铺在了大片荷叶上,吸引了不少长安仕女采购,每天一个时辰便卖尽了。 这日段知微照常拖了一大盒荷花糕到了南严寺,还没来得及把东西从驴车上扛下来便被两个灰衣僧人围住。 段知微差点以为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妖怪,赶紧张开双臂护住自家老驴,老驴慢悠悠吃了口草。 灰衣僧人却很是守礼地道一句“阿弥陀佛”,说明来意,竟是南严寺的监院有请。 段知微只好把自家老驴交给了其中一位僧人,在另一位僧人的指引下进了南严寺。 监院是负责寺庙日常工作包括财务、人事等工作的和尚,在寺庙地位不低,仅次于堂主了,段知微不懂这样的人为何要见自己。 监院是位面容清瘦的中年和尚, 他手持念珠,很是上道的跟段知微打招呼,为她倒上一壶茶。 在本朝,平民多饮奶酪或米酒,只有南方一些地方喝茶,剩下的便是寺庙了,据说茶水能提神醒脑。 段大娘平日多饮酪浆,段知微则直接喝烧透的井水,眼下难得见到汤色浓绿的茶饮,加之确实口渴,因此她很是开心的将茶一饮而尽。 然后脸色就跟汤色一眼绿了。无他,想是为了让和尚们保持头脑清醒多念两本经,这茶苦到令人舌尖发颤,要说还有什么更糟糕的,就是茶里加了粗盐,大枣,苏桂,想是为了体现寺庙气派,还放了价比黄金的胡椒。 这麻、甜、苦、涩、辣混在一起,咽又咽不下,吐又吐不出,段知微挣扎良久,终是将那口古怪的茶咽了下去。 监院见她脸色不好,似乎明白了几分,命人再送上一份寻常的酪浆,自己则淡然饮下茶汤,周身散发着宁静祥和的气息。 段知微很是佩服地看他,要不说人家能当监院呢,喝这样的茶汤都能面不改色。 监院饮完茶汤,终于进入了正题,“前几日本寺中发生了蛙僧的事件,女施主可有受伤?” 段知微知道人监院是有事求自己的,开个话题酝酿一下,于是直接说:“多谢监院挂念,妾毫发无损,只是这几日在寺门口贩售荷花糕,不知是否碍到了南严寺的名声?” 监院知道遇见了个聪明人,不由赞许的点点头道“那倒是无碍,前日袁都尉前来,贫僧与袁都尉闲聊几句,知道女施主竟是厉害的厨娘。”监院停顿两下“不知女施主是否能将荷花糕的配方卖与本寺。” 原来长安多珈蓝,南严寺地方较小,香火不盛。前几日倒是因为蛙僧小妖而多了些香客,只是好景也不会太长,见段知微在寺门口卖着玄阴池同款荷花糕,监院便想到令素斋堂也贩卖这款荷花糕。 段知微没有多想就应和了下来。其一,这本是打着南严寺的名声才卖出去的荷花糕,若单论滋味,也就那么回事,没好吃到哪儿去。其二,荷花糕制作简单,只需稍微留心,想必别人也能做出来。 于是段知微很是愉快的和南严寺达成了荷花糕配方的协议。 第8章 第八章承办全素斋白玉翡翠盅、子母…… 段知微本想结束跟监院的交易就回家,结果一看已经晌午,便琢磨着就在南严寺的素斋堂吃个午饭。素斋堂坐落在竹林前,一片碧色,很是幽静。 只是南严寺近日香火旺盛,门口宝马香车络绎不绝,供应午食的素斋堂,不应该空无一人啊。 段知微隐约升起不详的预感。她正自犹豫要不要起身离开,一位小沙弥送来了一份素食香菇馎饦。 馎饦的汤底是半黑不黄的豆豉汁,上面零散的飘着几块香菇。段知微犹豫了片刻,拿起筷子咬了一口香菇。 香菇没能泡发完全,吃起来像是泡在咸水里半软不硬的木头,面片煮的又软又烂,筷子都夹不起来。 难怪没有一丁点生意,也难怪要买荷花糕的方子,段知微想。 本着不能浪费粮食的精神,段知微咬牙把这碗齁咸的面皮汤吃完,起身欲走,却在经过院堂时见一位妇人穿一身黑麻衣裳,弯腰麻利地削山药,手上的刀刷刷几下,一盆子洁白的山药就削好了。 看上去比开店多年的段大娘还要稳妥。段知微正自好奇,素斋堂的小沙弥们却突然乱作一团。 段知微在一旁听了一嘴,原来是几位高门的娘子想在这用午膳,然而负责厨房的师傅外出游历去了,三月方归,厨房里只剩几个帮厨的小沙弥。 难怪东西那么难吃,段知微心想。 只见监院匆匆进来嘱咐了小沙弥几句,正欲出门,却被段知微喊住。 段知微望一眼小沙弥炒出来的乌黑的青菜,又望一眼满脸难色的监院道“妾听闻有几位高门娘子前来用午膳,监院不妨试试妾的手艺。” 见其犹豫,段知微趁热打铁:“妾也擅治几道好素菜。瓜蓉白菜,色泽乳白,口感软嫩清淡;翠盅金茸,颜色鲜艳,咸香扑鼻;香菇扒菜心,油润可口。包管让几位夫人满意。” 此话一出,跟在监院旁边的小沙弥就先用袖子擦了擦口水。 监院踌躇片刻,只怕也是对小沙弥们的手艺有充分的认识,便点了点头道:“那便劳烦女施主了,薪俸贫僧随后奉上。” 段知微高兴地摆摆手:“妾只是结个善缘,薪俸另谈,只是时间紧迫,妾需寻一帮手。”她立刻指了指仍旧在沉默扫地的黑衣妇人“那便那位娘子来帮忙吧。” 监院想来还有事情,只应诺然后出门去了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7节 段知微到了厨房环视一圈,厨房虽小五脏俱全,什么干菌子青菜豆腐一应俱全,灶台上也是盐、酱、醋、梅子、花椒、桂皮等调料齐全。 段知微转个身的功夫就见那妇人幽幽地跟在她后面,脸上围着一块灰色的布,也不说话。 段知微只好自己打破沉默:“妾身西平段氏段知微,不知娘子...” 妇人沉默了片刻,略微施礼道:“妾名唤阿盘。”说着用手再次捂实脸上的布片,再不肯说一句。 段知微也知此刻不是闲聊的时分,几位高门娘子还等着用午膳,便请阿盘帮忙洗菜,自己先在竹簸里挑了些个头匀称的白菜挖成一个圆盅样式,将香菇、笋子、蘑菇、萝卜切成丁塞进白菜盅里然后上火蒸。 她有意考校一下阿盘手艺,因此站在一旁教她调汁。在炒锅内倒入酱油和素高汤,加入淀粉勾芡成浓郁的汤汁,待白菜盅蒸至半熟,将汤汁一起倒进去煮,很快鲜香味美的白玉翡翠盅便做好。 段知微惊喜地发现,阿盘做事确实麻利,一点就会,于是她便再次与阿盘攀谈起来:“娘子手艺真不错...” 阿盘只回了两个字“多谢”。 段知微只好停止了套近乎,将一块豆腐剁碎,与香菇丁、淀粉混合捏成丸子状,下锅油炸成金黄色丸子,炒一盘油润润的青菜垫在盘子下,把金色丸子放上去,一盘子母豆腐丸便完成了。 在段知微和阿盘的帮忙下,白玉翡翠盅、子母豆腐丸、脆炒乌丝、清炒芥蓝、三鲜锅巴行云流水的从厨房被运送了出去。 段知微想了想,收尾的点心便做一份八宝饭,她将糯米洗净蒸熟,放入素油拌匀。再将蜜枣、核桃、金桔蜜饯、松仁切成细碎小丁与糯米拌在一起。拿出几个粗瓷小碗把糯米压实,然后一起上屉蒸。 笼屉里已经弥漫出阵阵甜香,段知微瞅准时机把糯米饭取出摆盘,撒上白糖,再妆点一些红绿丝。 糯米饭晶莹饱满,散发淡淡米香,蜜枣金桔颜色鲜艳,缀在上面霎是好看。 几个厨房帮厨的小沙弥从开头就在暗暗咽口水,段知微很是好心的将八宝饭多做了几份,没想到几个小沙弥很守规矩,摇头不肯吃。 段知微只好放弃,又拿起一份给阿盘,阿盘也是摆了摆手,就一个人坐到了角落的阴影里去,对着竹林发呆。 段知微正不知如何是好,监院又匆匆回来了,说是中午的素斋几位高门娘子很是感兴趣,想见一见厨娘。 这倒是正中段知微下怀,但凡商贾人家,若能结识到高门娘子,生意定然是能更上一层楼的。于是她也不推脱,爽利的就跟着监院走了。 素斋堂的雅间在二楼,雅间挂着翠色的帷幄,墙上挂一副字画,当真谈得上雅致。四个装扮华贵的妇人在席间跪坐,见有人来,纷纷敛了笑容。 首席的老妇人白发花白,只利落簪一只鎏金银花叶簪子,背脊挺得笔直,看上去精神头很好。见到段知微,先是凌厉打量她一下,而后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 “你便是今日的厨娘了?” 段知微规矩行完礼道:“是妾身,听闻各位夫人相邀,不知是否菜色不合口味。” 她其实对菜色挺有信心,只故意扯个话题,只见那老妇人满意点头道:“菜色倒是不错,老身对这道炒三泥甚是感兴趣,不知可否介绍一下。” 那盘菜红白黑三色相间,色泽甚是鲜艳 段知微道:“此菜名为炒三泥,先用素油炒山药泥,再用素油炒豆沙泥,炒成沙状以后码放到山药泥旁,最后再熬上山楂泥。” 她顿了顿继续 道:“此菜的特点便是山药软糯细腻,滑润爽口,味道清甜。豆沙则细腻绵密,甜味醇厚,,微微甜酸,能吃到山楂果的清香,能把胃口打开。” 那老妇人微微点头:“老身最近胃口不佳,怪不得吃了这炒三泥,倒是觉得饿了。” 一旁年轻些的妇人见她点头,很有眼力见的唤来丫鬟给打赏,丫鬟递给段知微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 今日收获颇丰,段知微拿着荷包想。 老妇人又叹口气道:“老身早年在苏州,也甚是爱吃甜食,什么金丝蜜枣、糖渍青梅、松子南枣糖、玉带糕是流水的往崔府送,如今老了老了,甜食也懒惫吃了。” 段知微本已欲退出去,听闻这话又留了一会道:“妾也会做些苏式点心,擅治麻饼。” 见老妇人有些兴趣,段知微继续道:“选上等大枣蒸熟制泥,拌进炒香松子仁、桃肉、桂花蜜、糖猪油。” 老妇人接话道:“这麻饼老身年轻时也吃过,那饼烤得色泽金黄而又无焦斑,皮薄松脆,油而不溢。” 段知微笑了“妾身住在通义坊尾部槐树下,夫人若是哪日想食甜食,派家奴去找妾便是。” 这边段知微得了赏赐,高兴地拿着荷包提裙跑下楼,结果又见到阿盘一个人躲在阴影里埋头扫地。 段知微升起点好奇,去找了监院才知,阿盘是广府那边逃过来的流民,那年广府干旱,全家都遭了灾。只剩她一个人逃到长安坊。 悲田坊本就是寺庙建立的救济贫困的慈善机构,事务也由僧人主持,于是阿盘在南严寺谋了个差事。 阿盘逃难过程中失去了家人,似乎脸上还有遭人欺压鞭笞的一大块疤,她用一块布蒙住脸,好像世界上的喜怒哀乐与她皆没有关系。 可是“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其父母给她取名阿盘,应当也是有爱家庭生长起来的姑娘。 段知微讪笑一下向监院道:“妾身的小食铺最近人手紧缺,可否让阿盘去妾身那里帮忙,今日素食宴的薪俸妾身也就不要了。” 监院本也有慈悲之心,寺院清苦,阿盘一人在厨房打杂无人说话,因此点头道:“贫僧倒是没有意见,只是阿盘并非奴籍,还需听其本人意愿。” 段知微准备了一大段话,比如薪俸多少,员工福利,自家姑母虽然抠门但是和蔼可亲之类的,岂料阿盘抬头望一眼竹叶便点头:“走吧。” 令段知微准备了一大段的术语卡在了半道上。 眼下暮色四合,段大娘在槐树下边饮酪浆边等段知微回家,远远见到她驾着驴车,后边还斜坐了一个人。 段知微热情把阿盘拉进店里,又喊段大娘:“长姑,找一床被子出来。” 段大娘拎着一壶酪浆,把段知微从店里扯了出来:“你带了个人回来?” “是啊,我找来帮忙的,不是你成天嚷嚷忙得脚不着地,都没时间跟隔街卖菜的老李欢饮达旦了。” 段大娘老脸一红:“可靠吗,有提要多少薪俸吗?” 段知微把阿盘的经历给她这么一讲,段大娘立时眼睛里溢出些泪水,她用帕子擦擦眼泪,重新换上一副慈祥的面孔,跑去关爱阿盘去了。 段知微摇摇头,透过夯土窗看一眼天空,今夜月明如白玉盘,正是团圆夜。 第9章 第九章长安网红店--萧家馄饨探店^^…… 虽说段家铺子也勉强算个食肆,地方却甚是狭窄,最多同时只能坐四桌人,因此销售最好的果然还是能外带的肉胡饼和炸酥肉,只能堂食的绿豆粥、馄饨与馎饦销量还是不佳。纵然有人想买,也都是买了带走吃。 这几个月靠着顺应时序和节日的美食,段知微也赚了些钱,陆续有了些忠实的食客,便琢磨着赁一处地理位置好点的店铺,来专门提供午食和晚饭。 只是手头还缺着些钱,正在疯狂打算盘的时候,过来窜门的耶律大娘建议道:“不如去借些?” 长安除了东西两市的钱庄,就属几家大寺庙可借钱,当然那也不能叫借钱,寺庙的事能叫借钱吗?那叫做功德。 段知微和段大娘一合计,便抽空骑个驴满大街探探道,首先探了探朱雀大街中轴线靠近皇城的开化里,地段甚好,价格也高,段知微找了个牙人一问,这儿的宅子怎么也要三百万钱,只能哀叹一声“长安居,大不易”驾着驴车走了。 一时却也找不到适合的,但俗话说来都来了,段知微便打算找个店吃个午饭。 最后段知微选择了朱雀门颁政坊的萧家馄饨。无他,这萧家馄饨原是长安最知名的馄饨,千年后仍有老板顶着萧家馄饨的名头打广告,既然已经来到此地,不得尝尝老祖宗的手艺。 颁政坊远离闹市,在颁政坊第三条街,段知微驾了小半个时辰的驴车,吃了无数驴子扬起的黄土。 终于到了这处,这萧家馄饨地点偏僻,铺面也不大,只用翠色的幄帐隔出几个单间,但门口竟是大排长龙。 段知微都想放弃了,岂料被人叫住,定睛一看竟是官署的录事苏莯,今日未穿淡青色的官服,换了身月牙色澜袍,整个人显得更加白净。 他已然已经吃上了,热情邀请段知微过来拼桌道:“段家娘子果然于吃食上甚有品味,某打包票,这长安第一馄饨的名头非萧家莫属。” 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了上来,段知微见那汤底金黄诱人,便知是鸡汤汤底,舀上一勺尝尝,那醇厚浓郁的鲜美口感一下子在口腔里弥漫出来而出,想来是小火慢炖了半日,鸡肉的精华都炖了出来。 再捞出一个馄饨,面皮擀得薄如蝉翼,举起来对着窗外太阳还能透光,馄饨皮捏出的皱褶也像小花般可爱。里头透出鼓鼓囊囊的粉色馅料,段知微咬一口,馅料鲜嫩多汁,鲜香汁水在口腔迸发出来。 段知微吃出来了,这是葱花水打猪肉馅,这猪肉馅打了许多回,因此口感有嚼劲,里面掺和了些剁碎的虾仁和香菇用来提鲜。 段知微大叹口气,古人还是聪明,几千年的食物并不逊于今日。自己作为现代人的自傲立刻就被打击到了。 显然那苏莯也是个爱吃之人,他又滔滔不绝的向段知微推荐起其他美食:“光德坊的葫芦头、宣慈寺的软枣糕、庾家粽子皆是一绝......” 光德坊的葫芦头,把软绵滑韧馍掰成箸头大小,再把馍块渗入热汤中,喝一口汤浓味醇,肉嫩且肥而不腻,吃的时候佐些糖蒜、泡菜更加清爽利口,若是冬天,吃完一碗便是浑身都热了。 庾家粽子选用晚造糯米,里头是五花腩肉作馅,加上蒜蓉、沙姜、五香粉等,做出来的粽子莹白如玉,因为配料过于复杂导致全长安找不到替代品,这粽子连圣人都赞不绝口。 宣慈寺的软枣糕则是用了西域运过来的干枣,那糕都不必再放糖,吃起来就香甜适口,枣香浓郁。 段知微认真记着,准备闲暇时多去走访探探长安人民的口味。她无意想起便问眼前吃馄饨吃得甚欢的苏莯:“最近郎君似乎来店里来得少了。” 官署的公家食堂味道极差,最近的槐叶冷淘更是难吃得让人怀疑人生,自从苏莯带了一次肉胡饼大受欢迎后,他在官署的地位直线大幅度上升,之后恨不得每天挑个扁担去上班。 作为段家铺子的忠实顾客,苏莯最近买得少了,段知微不免要担心,是不是食物做的不合口味了。 那苏莯茫然看她一眼:“袁都尉那日在南严寺的玄阴池沾了妖水,染了些风寒,告了两天假,段家娘子不知道吗?” 段知微这才了然,原来是吃朝饭的主力担当生病回家了,不是饭菜不合口味了,段知微稍稍放下心。 不过...话又说回来,人那日在玄阴池毫不犹疑地一脚踏进去把她拖了上来,好歹也算半个救命之恩,应该去表示一下。 于是趁日头还早,问苏莯要了地址,用食盒装了些耐存的糕点去了袁慎己的宅邸,这位前途大好的武将住在新昌坊,不过段知微甚至没能进门馆,就被年迈的管家请了出来,说是都尉身体抱恙,没奈何只能转身抱着食盒走了。 袁慎己沾了那池里的水,到底体魄健硕,也只身体不适了一小会,无奈家中管家已前去请了两日的假。只能在家练 练枪法,眼下他正拎起一桶井水从头浇下来,管家前来复命:“已将那娘子打发走了。” 袁慎己解决了玄阴池蛙僧的事很快传了出去,那杜家表妹很快便带着珍贵药品前来慰问。被管家拦下了,没想到今日又来。 袁慎己点点头回房,不想没过一会管家又进来,说是苏录事求见。 却见苏莯抱着公文跟一个食盒进来道“都尉竟是大好了,刚刚在门外偶遇段家娘子,她还跟某说都尉暂时还不能见客。” “什么,段家娘子?”袁慎己皱眉。 那管家颤颤巍巍进来奉茶,耳背道:“没错,是杜家娘子啊。” 苏莯把手抬起做一个喇叭状,大声对管家道:“不是杜家娘子,都尉说的是段家娘子啊。” 等苏莯报完公文离开后,袁慎己打开食盒,只见里头是些新鲜的糕点,他对长安大部分路还是熟悉的,这厢便骑着马出来沿着大路走,很快便在一家糕饼铺旁边遇到了段知微。 她正坐在台阶上吃一块枣糕,再从挎包里拿出一个青苹果喂给驴子,驴子慢慢嚼着,段知微抬手给驴脑袋顺顺毛。 眼前出现一双长靴,段知微抬起头,见袁慎己往眼前一站,她赶忙拍拍裙子上的灰站起来问:“几日不见,都尉可大好了?” 袁慎己点点头:“某未向管家说清楚,不知是段娘子前来。”他双手一抱拳“上次南严寺,多谢段娘子提点。” 那日在南严寺,袁慎己本欲持刀对付蛙僧,听了段知微的话,才收起刀命人看守,自己去向上级禀报,圣人反倒赞扬其有所成长,不再如以前一般鲁莽。 “不用客气”段知微讲,二人一时无话,空气里透露着些尴尬,反倒是袁慎己这个沉默寡言的人又突然开口:“苏录事说,你在找房子?” 这话一出,段知微立刻开始大倒苦水,说那地理位置优越的地方价格贵到离谱,价格便宜的地方一看,都要出城了。 “怎么就没有价格适中的地方呢”她叉腰抱怨道。 倒是袁慎己稍加思索后说道:“某倒是知道有个地方,价格适中,位置也不错。” 于是长安街中,石拱桥上,袁慎己骑着高头大马在前头领路,段知微骑着老驴在后面晃晃荡荡跟着,老驴走得慢,袁慎己不时还要拉住缰绳回头看看她有没有落下。 最后袁慎己把她领到了宣阳坊的一处铺面道:“此处是要闹坊区,北邻平康,东邻东市,各地考生赴长安赶考,多半住到这里,价格自然是比平康便宜许多。” 段知微很是惊喜地环顾一下四处,左边是一家旅舍,右侧则是一家书肆,再往前则一家脂粉店,往来书生、仕女皆有。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8节 她当即就要点头,又思量这地段好、客流量也不少的地方,租一年怕是得要不少钱,又踌躇了起来。 袁慎己一眼看出她的担忧:“段娘子不必忧心,此房主乃是袁某旧识,家中颇有家底,如今跟着商队去了西域,此铺也是闲着,如今托着牙人对外租恁,价也不高。” 这下段知微稍稍放了些心,很是真诚地朝袁慎己道谢,又笑着说:“士农工商,商处最末,都尉尽心帮妾这个大忙,妾很是感激不尽。” 袁慎己倒是不甚在意:“女子当垆不易,其间各种心酸,段娘子上次帮胡女出头,某倒是深感敬佩。” 这话倒是戳到了段知微心坎上,在现代不觉得,在这地方卖吃食,什么类型的顾客都遇得到,也是受过些闲气。如今这四品官员竟然能些许体谅。 她不觉点点头,扭头望一眼破败着的房屋感慨道:“只愿以后能顺当一些,赚些体己给长姑,让她安度余生。” 袁慎己不免问道:“那你呢?” 段知微回过神,脸上却略微露出向往之色:“我想...我想去看看扬州的二十四桥,武汉的黄鹤楼,凉州的天梯山石窟。” 明月夜下,二十四桥垂柳依依;黄鹤楼上极目远眺,看长江滚滚东逝;当涂江上的月光仍静静照着青莲居士最爱的那壶烈酒;锦官城下了一场春雨,又是满目香色鲜浓的花色,那些都是怎么样的美景呢,真让人向往,让人想要见识。 袁慎己倒是未想到她有此等志向,颇为赞赏的点点头:“袁某曾路过扬州,夜市千灯、高楼红袖十分热闹。” 他微微低头看着充满干劲的段知微,露出一个微笑:“那便提前祝段娘子愿望成真。” 第10章 第十章端午与百索九子粽在曲江摆摆…… 看房子的事情暂时定下来了,毕竟申请贷款还需得一段时间,这日中午段知微在后院酱豆腐乳,用盐码的整齐的豆腐在瓦缸渍了两日,今天从缸里捞出来一看,竟然馊了,上面覆盖一层黏腻的绿色液体。 段大娘刚要抱着一木盆碧绿的箬叶和茭叶迈步进来,就被这味道又熏跑了。 段知微细细看了那豆腐一会,还是没舍得丢,决定留着找个时机做臭豆腐。 端午临近,下午炸酥肉的事情段知微全部交给了阿盘,全心全意的开始备战端午。 想来长安人士极度重视端午节,段大娘去道观拈香,求来了五色桃印彩符,段知微本对此类风俗不甚感兴趣,但是见那符上画着聚宝盆和财神爷意为招财,便也兴高采烈地加入这类活动里头去。 整个坊间大部分肆铺都焚着香芸大黄和白术,香气馥郁浓烈,倒是避了不少蚊子,前两日已有客人在排队买胡饼时问了粽子的事情,段知微便满坊间打听长安人喜欢怎样的粽子。 这日总算逮到了来买朝食的苏莯,这可算是问对了人,苏莯对吃食的认识比官署事务还要清晰,讲起来滔滔不绝。 什么庾家粽子铺特特从湖州进了吴兴米,浇上晶莹剔透的蜂蜜,看起来莹白如玉,诗人都连连写诗称赞其为“彩缕碧筠粽,香粳白玉团。” 再有圣人因端午赐下了水晶龙凤糕、花精糕,可惜自己官阶太低无福享用只能去驸马府蹭姑父的。苏莯眼睛亮亮的说道“那花精糕采集了洛阳的牡丹、杭州的荷花,百种花与豆沙、糯米蒸制而成,别有一番滋味。” 段知微受到了极大的启发准备也买些吴兴米来包粽子,却被告知之前因为虢国夫人的厨子用这种米捣成年糕状裹了豆沙馅制成了透花糍,现在该米价格居高不下,处于洛阳纸贵的状态。 段知微只好放弃,选择了较为平价的香粳米。 将糯米淘干净,跟艾叶一起浸泡,让糯米借着些艾草香,接下来便再备上一些粽子馅,段知微便准备了蜜枣、栗、柿干、银杏、赤豆、杨梅等。 段大娘看得直皱眉:“知微啊,其他便罢了,加杨梅的粽子怕是怪气哩。” 段知微边蹲在胡饼炉边熟练地包粽子,边安慰她:“这杨梅用冰糖腌渍过的,放进粽子里味道想来也不错。” 其实她心里也没有底,也是只听美食家苏轼提过“不独盘中见卢橘,时于粽里得杨梅。”但是加了杨梅的粽子味道究竟如何,她心里也没底。 正说着,袁慎己骑着平常那匹枣红马停到食肆外面,他仍穿着玄色的一套澜袍,只顺应时序佩了个雄黄荷包。 段知微仰头看他一眼,只觉他比平常脸更黑了,脸庞线条也更加硬朗,跟白白净净粉团一样的苏莯比,像被风霜粗粗雕琢过的岩石,粗犷气息逼人。 袁慎己倒是一眼看出段知微想法,轻咳一声解释道:“某参与了龙船竞赛,近日都在练习,想来日头毒辣,晒了一些。” 段知微很是惊喜:“赛龙船吗?” 袁慎己点点头,仔细描述了端午曲江边上会搭上无数彩楼、席棚绵延数里,头亭上则有端正孩童表演台阁故事。小龙船是百姓所划,大龙船则由官府护航,在曲江回环盘旋。袁慎己深得圣人器重,被钦点为了龙头划手。 “这么热闹啊。”段知微听得高兴,面色上带了些向往,这样恢弘的长安气象,真想去见识一下。 见她有兴趣,袁慎己道:“端午曲江风光好...段娘子...”他本想邀请她来看龙船赛事,却迟疑片刻,还是把话拐了个弯“段娘子可去曲江边摆摊...” “多谢都尉提醒”段知微觉得这个提议十分正确 :“回头闲了去看都尉赛龙舟。” 她似乎觉得这样说不太妥当,便朝他一行礼:“祝愿都尉端午拔得头筹,回头来食肆吃粽子,妾请客。” 袁慎己没费什么力气便成功邀请了段知微去曲江看其比赛,这厢便一身轻松地骑着马迎着夕阳晃荡走了。 段大娘咬着蜜枣赶忙跑出来:“这怎么走了?” 段知微茫然不解看她,段大娘直跺脚:“袁都尉什么都没买就这么走了?” 一次能买四个胡饼的袁慎己空手走了,煮熟的鸭子飞了。 段知微这才反应过来,对哦,他特意绕来一趟就是为了建议自己去曲江摆摊吗? 端午这日段知微起了个大早,把准备好的蜜枣、栗、柿干、银杏、赤豆、杨梅依次包进箬叶里,再用五色丝线结成小巧可爱的百索九子粽,放进蒸笼里大火蒸。 见那赤豆还有剩,段知微便在赤豆里加入砂糖煮成了一团,再裹上生糯米粉,一起放进蒸笼蒸,煮成沙团样。 最后出锅的沙团呈半透明样,若隐若现透出些绵密豆沙的色泽,段大娘喜食甜物,拿了一个塞进嘴里,只觉沙团外皮软糯,在口中微微回弹,赤豆沙馅拌了大量蜜糖,豆香浓郁,绵密细腻。 把沙团和百索九子粽搬上驴车,段知微又将小柴炉放上去,扭头去拿那瓦罐,里头是发酵了的臭豆腐。 段大娘在一旁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憋住问:“这罐臭了的豆腐也带过去?”她很是担忧的补充一句:“丢远一点,别冲撞了贵人。” 这曲江边除了平民百姓,还有达官显贵,捧着一罐气味浓烈的臭豆腐在柳明花媚的曲江边上游荡,别被那些不讲理的显贵派家奴赶走。 “不会的”段知微向他们摆摆手,迎着朝阳架着驴车晃晃悠悠的离开了。 曲江边上好风华,江畔各类繁花灿若锦团,长安的王子皇孙、男女耆稚各种宝马香车,珠翠脂粉倾城而出,沿着曲江大道缓缓行来。 曲江中各类龙船千帆竞发,最远处静静停靠的最高一楼船,船首刻着金色龙头,船边插着五色彩旗,那是天子的画舫,旁边护卫的几艘小龙船,也插着各色彩旗,袁慎己应该就在那些船上。 今日天色极好,曲江碧波映着澄蓝天色,远处可隐隐约约看到终南山的重峦叠嶂。曲江两侧的草地花丛早早铺满了各色锦帐,文人墨客吟诗做赋,仕女们则手持团扇,结伴而行。 莫说游人,全长安至少有一半摊贩也到了曲江边上,段知微一路走过,发现卖酪浆的摊子最多,乌梅饮、二陈饮、白饮并罕见的五色饮齐全。 幸好自己没打算跑这来卖饮子,段知微把驴车上的沙团、粽子摆出来,不出意料的无人问津。 可不是,今日是端午,卖粽子的摊位怕是能从长安排到凉州。 段知微把小炭炉架出来,旁边一个卖白饮的梳着双髻的圆脸小娘子见段知微搬运的吃力,热情过来帮忙。 “多谢”段知微抹把汗。 那圆圆脸的小娘子抿嘴一笑又回了自己摊位。 段知微又打开了那罐发酵了的臭豆腐,发酵的气味一下子弥漫开来,拿着团扇的仕女捂着鼻子瞪她一眼加速跑走。 这下右侧卖香合、人胜的大娘不干了,直接扔了瓢过来找段知微理论“你这带着臭了的豆腐故意找茬是吧?把游人都熏跑了我们怎么做生意啊。” 幸好段知微早有准备,她赶紧解释:“大娘,再过一会这豆腐能从臭味变美味。这美味把游人吸引过来,买完我的豆腐,兴许还要在到您那买些香合。”又指了指旁边那圆脸小娘子“再去那小娘子那配点白饮。” 见大娘完全不信的样子,段知微趁热打铁:“您等一会,若我没能将这豆腐变成美味,您再赶走我不迟。” 大娘被说动了几分,半信半疑嘀嘀咕咕的走了。 段知微松口气,拿出铁板放到小碳炉上,首先做增香红油。待油温升起,加入芹菜段、姜片、蒜片炒香,让油香慢慢释放出来,果然引起了游人侧目。 再把豆腐放入其中继续炸到两面金黄,那阵浓郁的奇异香味就飘了出来。围聚过来的游人更多了起来。 有仕女好奇凑过来看,只见段知微盛好一块豆腐出来,浇上芝麻、蚝油调出来的酱料,一份色泽诱人香气扑鼻的脆皮炸豆腐就做好了。 段知微对着第一个大着胆子凑过来的仕女道:“娘子是今日第一个客人,可以免费尝一块。” 那仕女道谢接过,用竹签子插起一块放入口中,只觉外酥里嫩,再咬上一口,汁水四溢,咸香的风味浓郁,还有隐隐的辣味。 “甚好甚好。”那仕女吃着开心,掏出荷包:“妾要再买一份,去跟姐姐妹妹们分享。” 万事开头难,只要有第一个人买了,后面翘首观望的客人也都围绕了过来,段知微一边吆喝一边推荐自己包的百索九子粽,九个粽子用九色的绳捆在一起玲珑可爱。 段知微向买粽子的顾客道:“这九个粽子,每个味道都不相同,里头包了蜜枣、银杏还有杨梅,各位风味,吃起来别有一番乐趣。” 在她的热情推销之下,粽子和炸豆腐卖的很好,炸豆腐吃着有些燥需配些饮品,因此连带着旁边圆脸小娘子沾了光,一桶子白饮也一早上全部卖空。 第11章 第十一章曲江观龙舟赛龙舟赛拔得头…… 段知微正沿着江边一排碧色垂柳缓缓游览,忽觉有人跟着,扭头一看,竟是刚刚那个卖白饮的小娘子。 小娘子瞧着年纪还小,还是玩纸鸢、九连环的年纪,一张圆圆脸,短粗眉毛,眼睛像两颗紫葡萄又大又亮,跟了段知微一路,见她转身,慌张地低头搓搓手。 段知微觉得她甚是可爱,像以前家里养的小花猫,便走了过去半蹲下笑问:“是有什么事吗?” 那小娘子嗫嚅了一会,突然双手抱拳庄重的对着段知微行礼道:“娘子不到一早上就把食物全部卖完了,而且那沙团软糯甘甜,是儿吃过最好吃的沙团。”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道:“希望娘子能收儿为徒。” 段知微愣了愣,没想到出来一趟竟然还收获了拥趸,只是食肆目前还未成型,那边甚至还需问寺庙借钱,还有了个阿盘,现在就要再雇人,真怕发不出工钱。 那小娘子见段知微犹豫,急得涨红了脸道“儿名唤蒲桃,家中一直靠卖白饮为生,只是白饮寻常,终日也卖不出多少,赚不到祖母的一副汤药钱。今日沾了娘子光,竟然小半日便卖完了,还请娘子教教儿如何经营,儿可以不要工钱。” 免费的员工段知微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但是不给工钱等于压迫,段知微自觉爱钱异甚,但是也没丧良心到这种地步,见蒲桃年纪小说话诚恳,性格良善,又见她一双小手上遍布着干活的老茧,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蒲桃见段知微答应下来甚是欣喜,段知微把段家铺子的方位告诉了她,蒲桃唤一声“多谢段娘子”而后欢天喜地的走了。 段知微还沉浸在天降员工这桩好事中,就被被远处欢呼声唤回来。 头亭上已经有彩衣打扮的小儿水嬉,来一出热闹的童子拜观音、指日东升,演得惟妙惟肖甚是精彩,赢得阵阵欢呼声。 岸边斗草的游人也不斗了,簸钱的人也不簸了,一股脑儿的挤到了曲江边上。段知微身量不足,挤不进去,在曲江边缘围绕了好几圈,才堪堪在几个仕女之间寻了个空隙挤了进去。 岂料立刻被人打量了几眼。 段知微尴尬地发现那几位穿着华丽的仕女中,有那日在南严寺买走她手上所有荷花糕的杜有容。 杜有容倒是没能认出她,只是年轻的高门娘子想表达什么不一定需要靠嘴说。 她只需要打量一下段知微翠色裙摆上因劳作而产生的褶皱,再看一眼段知微头上不值钱的镂空叶脉簪,就能清晰切明确的表达“你这个土鳖”这层意思。 段知微只好悄悄往旁边挪了一挪。 随着伏鼓吹手的节奏,发令者身着葛袍璎帽,先鞠躬唱个大喏,而后手挥五色旗帜,各龙舟认旗色回朝盘旋,曲江岸边的游人都不怎么敢讲话,气氛似乎一触即发。 最后一声号角响起,千 帆龙舟如飞箭一般穿梭在江面之上,金吾卫的军旗是金线勾勒的麒麟,在一众船中尤为明显。 袁慎己便是金吾卫的当头之人,他今日没有服绯袍,也没有佩戴那身明光甲,只赤膊挥动短桨,手臂青筋暴起,额头上滴下汗珠来。 羽林军的船列开始发力,在快速逼近,两船正在激烈之际,伏鼓手立时大力挥舞手中鼓棒,鼓声如雷鸣震天响。 段知微莫名有些焦躁,许是熟人在船上,段知微很是希望袁慎己那队能赢,甚至坏心眼巴望着羽林军的船能突然侧翻一下什么的。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9节 旁边的杜有容更是焦灼的拧紧了帕子,一边慌张去拉旁边的丫鬟道:“云雀怎么办啊,妾有些不敢看了。” 比赛要接近尾声,曲江池畔的游人都屏住了呼吸,领先的仍然是金吾卫列队,龙舟上十来个人都保持着高强度的划桨节奏。 路过段知微站的凉亭时,段知微朝着龙舟挥挥手,或许是她的错觉,她觉得袁慎己在百忙之中 往这边望了一眼。 最终还是金吾卫的船只以其微小的差距拔得了龙舟的头筹。 天子的龙船龙头以纯金打造,在阳光下闪耀着夺目光彩,目前在曲江中停靠仍未回銮,圣人要在上面赏赐拔得头筹的队伍。 段知微心满意足看完了长安端午盛况,见日头未晚,便也去摊子上饮一碗乌梅浆。 她沿着曲江边慢慢往回走,慢慢欣赏黄昏风光,走到一处石壁前顿住。 空气里都是雄黄酒的气息,游人呼朋结伴的返程,此刻黄昏色泽浓郁,袁慎己站在柳树之下, 双手抱臂似乎在等什么人,抬头见到她,大步朝着他走来。 “恭喜都尉拔得头筹。”段知微稍稍福了福身子,低头从食盒拿出余留的粽子和沙团:“都尉今日辛苦,可要用些点心?” 想了想又笑着补充道:“不过自然是比不过圣人赏赐的蜜淋和巨胜奴就是了。 袁慎己平素冷冽的脸上被夕阳染上些温柔色彩,拿着今日的彩头长寿线低头看她,轻声说:“好”。 本朝民风开放,曲江边郎君仕女同游的比比皆是,眼下二人坐在凉亭中,袁慎己随手拆了一枚粽子一口吃掉。 很不幸选中了包着杨梅的,杨梅酸味首先在舌尖上弥漫开来,让袁慎己不禁皱了下眉头。 旁边段知微双手一拍哈哈笑道:“都尉怕是吃到包着杨梅的了。” 本着增加粽子乐趣的想法,段知微故意在渍杨梅的时候只放了少量糖,每个吃到杨梅粽的人都直皱眉。 不过也正因为九子粽馅料不同,购买的食客竟然有增无减,都说要拿回去给亲朋好友尝尝,看那个吃到杨梅的倒霉鬼是谁。 袁慎己又嚼了几口,杨梅酸中的几丝甜味弥漫开来与酸气交缠,滋味开始美妙起来。 旁边段知微的笑声爽朗,手边是美食,袁慎己心情倒是好起来,他想起小时母亲尚未故去,端午也会包些粽子,带他去江边看赛龙舟,为他抹上雄黄酒,编织长寿绳。 袁慎己低头看了眼圣人赐下的长寿绳,像是怕惊扰到她,轻声问道:“段娘子可否帮某戴上这长寿绳。” 长寿绳,结五色丝为索,据说一丝缠臂订三生,五采同心延百寿。 段知微笑声夏然而止,她毕竟不是真正古代人,不知道长寿绳有什么意义,但是被此刻四周突然产生的奇怪氛围搅扰的略微心神不宁,想了想还是在他炙热的眼神里接过那条长寿绳。 不愧是圣人赐下的绳子,五种明亮色泽在黄昏的微光里泛着漂亮的光彩。 袁慎己伸出来一只胳膊,段知微稳了稳心神轻轻把长寿绳给他系上。 他的胳膊粗壮又结实,肌肉线条很是硬朗,手上好几处结了痂的伤疤,看得段知微直皱眉。 袁慎己见她如此,便不着痕迹地把手藏了回去问道:“可是手上的疤痕吓到了娘子?” “没有没有”段知微抬头望他,脸上倒是换上了坦然和钦佩的表情:“都尉手上的伤疤都是征战沙场上而留下的功勋章,有甚可怕?” 她笑得温暖:“沙场危险,刀剑无眼,佩戴了此绳,祝愿都尉能一直平安无恙。” 袁慎己已经很久没得到这样暖心的关怀,他郑重地看段知微一眼,向她道谢:“多谢段娘子祝福,某定当不辜负段娘子期望。” 端午节过得很是愉快,段知微驾着驴车返回家中的时候,段大娘已经在酒肆喝了起码三碗菖蒲酒和艾酒,熏熏的被阿盘扛回了家,躺那呼呼大睡。 段知微顺手下了两碗虾皮馄饨喊阿盘一起吃,阿盘照例不爱说话,只埋首在阴影里吃完馄饨,自觉站起来收拾碗筷。 却被段知微喊住,她自小挎包里拿出一个香囊。 香囊是在曲江边上买的,虽不如东市大店精致,倒也染了些翠色,绣了只简单的蝴蝶,其间有淡淡的草药香萦绕。 段知微把香囊系到阿盘襟头,满意点点头道:“端午入夏,湿热温毒,百病易侵体,佩个香草袋,不怕五虫害。” 阿盘白日刚被段大娘强制佩戴了一枚彩绒铜钱,晚上又收到了段知微送的端午香囊,她看上去眼色中满是动容,但毕竟很久未与人交流,也只是紧紧握住了香囊,低声蚊蚋般道一声谢,匆匆回了房间; 段知微站起来伸个懒腰,准备烧些热水抹抹身子,窗外突然又下起了倾盆大雨,段家食铺简陋,仅仅一个小破夯土窗,段知微只好拿起一块木板去挡住土窗,而后泼天的雷鸣闪电尽数砸下。 只是段知微劳累了一天,再大的雷也惊不醒困意,她低头吹灭桌上豆大点的旧瓦灯,很快便上塌睡着了。 整个长安在宵禁和瓢泼的大雨之下都陷入了诡异的静谧,只除了一个地方。 平康坊位于东区第三街第五坊,这里每晚热闹非凡,灯火通明将整个坊照得如同白昼。今夜大雨如瀑,也挡不住达官贵人乘坐马车蜂拥而至。 玉春楼在平康坊南曲第一家,生意向来最好,其间欢声笑语、歌舞升平。歌妓牡丹今夜弹了几曲琵琶,又多饮了几杯酒,只觉头痛欲裂,想回房找丫鬟给篦篦头,却被老鸨拦住。 对待头牌娘子,玉春楼的老鸨还是颇为客气的,只哄着道:“韦家乃巨富之家,韦郎君又是个大方的,你只需去陪坐一会,随手弹两曲,金箔就到手了。” 牡丹不太乐意,老鸨随后又板起脸道:“既不愿意,那便让芍药去吧,挣得的金箔给她打一支闹蛾金银珠花簪。” 牡丹与芍药最是不对付,听闻这话立时便应了下来,抱着琵琶上了楼。 她醉意明显,踉跄着走进富商韦釜所在的房间,房间熏着昂贵的苏合香,牡丹转了一圈没见韦崟,只觉被戏耍,扔下琵琶就要出门。 狂风钻过直棱窗把烛火吹得忽明忽灭,牡丹却在墙上看到了左右飘摇的黑影,她疑心眼花,揉揉眼睛,发现黑影还在,不觉抬头望去。 只见那刚刚在楼下还一掷千金,坐拥红袖的韦釜,此刻竟悬在房梁之上,身体因为僵硬被风吹得左右晃荡,脸色惨白如纸,舌头猩红伸出老长,双眼圆睁,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牡丹。 凄厉的惨叫声瞬间划开了平康坊漆黑的天幕。 第12章 第十二章哀婉怪谈与槐叶冷淘爽口豆…… 眼下天越发炎热了起来,路边已有人坊间挑担子卖凉冰、草席、竹夫人之类。段大娘爱美,一大早便去西市选了些花蕊连蒂的茉莉花回来簪带。 段知微也拿了一串香气扑鼻的茉莉串压在小蒲桃的衣襟上面,这小蒲桃圆圆脸,像那画上的福娃,见人就笑盈盈的,左邻右舍都很喜欢她。 这厢段知微正在教蒲桃煮甘草凉水,配方很是简单,只需将甘草、砂糖一起熬煮即可,若有条件再磨些碎冰进去。她顿了顿无奈耸耸肩“可惜这冰块价贵,咱们暂时还用不起。” 小蒲桃也学着无奈耸耸肩,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今年甘草格外的便宜,段知微每天熬煮一缸凉水就放在门口槐树下,蒙一层洁净粗纱,来往行人只需花上一个铜子儿就能喝上一大碗。 段知微更是给街坊们每户送去一碗,因此附近邻居竟少有妒忌她家生意好的。 段知微转身教育小蒲桃“做生意最重要 和气生财,不要吝啬,这样才能广结善缘。” 小蒲桃狠狠点头,扭头给排队的客人打了双份的饮子,段知微轻咳一声“也不能太大方。” 每个人都给双份的话,本也回不来啊。 长安自从端午那日后,雨水就没断过,连带着生意都不怎么好,行人看眼阴天,急着赶路,根本无暇分出时间来买吃食。 段大娘眼看店里已有阿盘和蒲桃,乐得清闲,每日换一身鲜亮妃色襦裙去坊间窜门,时不时去听个说书。 这日段大娘打着伞匆匆回来,很是高兴地跟几个无所事事的年轻娘子讲:“最近坊间有个有趣传闻。” 店里没生意,段知微闲得发毛,听她如此,忙问:“是何传闻?” 段大娘歪座到榻上:“给妾倒杯酸浆。” 蒲桃忙去打了份酸浆,段大娘饮完一大口,才神神秘秘道:“东市最大的珠宝肆铺老板,韦郎君端午晚上死在了平康坊。” 段知微赶紧坐起身子捂住蒲桃耳朵:“长姑!” 一郎君夜间死在风月场所,想也知道是个香艳风流的轶闻,虽说段知微也好奇,但是还有小孩在场呢。 段大娘摆摆手皱眉看她:“你想哪儿去了?” 原来那韦郎君是夜间吊死在了玉春楼的上厢房,据说死状极惨,歌妓的惨叫声吸引了许多人前去围观,流言随着宵禁的解封传遍了长安坊间。 听上去确实渗人,但是跟大慈恩寺俗讲故事的各类牛鬼蛇神比起来还是差点意思,段知微不高兴听了,喊阿盘和蒲桃去后院帮忙腌制鱼祚。 “那不一样,这个韦郎君身份可不一般。”段大娘顿了一顿,似乎想勾起她们的兴趣。 “什么身份?皇亲国戚?”段知微问。 “他是个妖怪?”蒲桃猜到。 段大娘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幽幽道:“他是《任氏传》里公子韦崟的原型。” 此话一出,段知微和蒲桃立刻两眼放光的重新坐了回去,阿盘本已走到后门口,听了这话,犹豫一会,也坐了回去。 整个长安城如雷贯耳的《任氏传》:据说有个叫郑六的郎君,某日在升平门一处宅邸遇到一白衣妖冶女子,与之一夜春宵。第二日再去到那所宅邸,竟被隔壁邻居告知宅邸荒废多年,无人居住。那邻居笑道:“郎君怕是遇上狐精了。” 十余天后,郑六在西市衣帽肆再遇任氏,任氏却四处躲避他,郑六寻到她,表示不介意其狐精身份,二人订下海誓山盟。 郑六有个富有的同族兄长韦崟,一日听闻郑六得此美妇,竟趁郑六不在家,带着家童前去,见任氏确实美若天仙,想要强行纳妾,没想到任氏至死不从,反而赢得韦崟尊重。 本是风流袅娜的才子佳人故事,却有一个沉重悲哀的结局:郑六调到槐里府做果毅尉,恳求任氏同行,任氏很为难道:“巫女算得,妾今年不宜西行。” 郑六一再恳请,任氏不得已还是跟着他走了。途中遇到一群猎户,一只苍犬窜出,任氏大惊化为白狐逃窜,虽有郑六策马呵斥,任氏仍然死于苍犬之口。郑六深觉悲痛,倾囊赎下尸体葬之。 这故事写得新奇有趣,结局又哀婉动人,很快风靡了整个长安,书肆的《任氏传》总是卖到断货,雕版印刷都来不及印书,那些日子,长安的杂剧、散乐、皮影戏,全部都是这部《任氏传》。 至于为何死去的韦釜就是《任氏传》里的公子韦崟,全都是因为他自己在平康坊喝醉酒时自己承认了,加上其身份与书里细节都能对的上。 承认自己是公子韦崟的原型后,韦釜一时名声大噪,再加上想听任氏传故事的人太多了,韦釜在东市的商铺生意一下子爆火了起来。 段知微听得生气,此等逼迫良家女子,因为人家奋起反抗才没继续犯罪的垃圾竟然赚得盆满钵满,真是死得其所。 听完故事,段知微趁铺子了没人,准备试做些新的食物。 最近胡饼、酥肉销量不好。天气实在闷热,饶是段大娘自己,都擦着汗拒绝了炸酥肉“油腻腻的,实在是吃不下。” 倒是绿豆粥、荷花糕、冰凉饮子们卖得算好,段知微只得紧急准备更改食单。 黄昏宵禁前难得不下雨了,左邻右舍都围着老槐树摇着蒲扇纳凉,树上蝉鸣喧杂,段知微提着壶酪浆过来征求民意,耶律大娘不假思索“这天肯定是吃槐叶冷淘啊。” 槐叶冷淘,说白了就是凉面,只不过揉面的时候加了些翠绿色的槐叶汁,看着舒爽,吃起来有淡淡的槐叶香。 怎料一旁的野那突然开口“我自打嫁到长安,每年夏天都是槐叶冷淘,都吃絮了,不想吃。” 段知微决定试试改良一下槐叶冷淘。 首先将槐叶捣出汁水与清水混合,再过筛一遍,搅和成颜色青绿的面糊。 盛一勺子面糊摊进粗瓷大盘里。盖锅盖隔水蒸上一会,待到面糊起泡为止。 段知微指导蒲桃将盘子放入井水过凉,这样比较容易揭下来。一层层青绿色面皮晶莹剔透的码在一起,看上去清凉又舒爽。 段知微很是满意的点点头,又来调酱料,先烘热锅,炒一锅鸡蛋酱,将豆豉酱与芝麻、花椒碎混合放进去,放点茱萸水增加辣味。 又备了些胡萝卜、黄瓜丝、绿豆芽、花生碎放入湃入井水里保存。 万事齐备,段知微松口气,招呼大家休息,明早就将这改良的槐叶卷面皮作为朝食贩卖。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10节 第二日一早,苏莯值了一夜班,脚步飘忽的想来买个胡饼,发现胡饼炉是凉的。 段知微不好意思的表达了歉意:“最近太热了,夹肉的胡饼没人爱吃了,郎君可愿来点槐叶卷面皮?” 只见木案上整整齐齐的码着脆嫩的豆芽,水灵灵脆生生的黄瓜条。旁边盆里的鸡蛋酱色泽金黄,香味浓郁。 苏莯咽了咽口水道:“那来一份吧。” 段知微一手执箸,另一只把卷面皮摊在手上,先放入脆嫩豆芽、脆生黄瓜、,再舀上一勺子喷香的鸡蛋酱,包成了鼓鼓的包袱状卷饼,递给苏莯。 苏莯迫不及待地接过饼咬上一口,面皮筋道有韧性,黄瓜脆嫩新鲜,豆芽爽口,最好吃的当属里头的鸡蛋酱,这鸡蛋酱嫩滑细腻,炒的刚刚好,口感黏稠适中,不会过于稀薄印象口感,也不会太厚过于腻。 最重要的是,这鸡蛋酱里咸香、微辣的风味层次分明,在这燥热的夏季吃起来很是舒服,苏莯吃得嘴巴鼓鼓。 段知微很是体贴的送来一碗甘草凉水,问:“味道如何?” 苏莯来不及说话,只得对着她疯狂点头。 段知微心下暗喜,又暗示道:“既味道不错,苏录事带些回官署吧。” 这槐叶卷面饼味道不错,吃起来舒爽,想来袁慎己应该也喜欢。 苏莯咽下去最后一口,又一口气干下甘草凉水,没多想,只当段知微想多做些生意,只能抱歉道:“官署从上到下除了我这个文官,其他最近没人啊。” 段知微惊讶地脱口而出:“那袁都尉人呢?” 苏莯看上去比她还要惊讶:“在平康坊附近戒严呢,段娘子难道没听说平康坊诡异的杀人命案吗?” 苏莯左右看顾一下压低声音对着段知微道:“传闻那死去的韦郎君是《任氏传》的原型,眼下整个长安都在传是狐精鬼魂的肆意报复。” 外面阴雨沉沉,苏莯这句话说的段知微整个人不禁打了个寒颤,诡丽的传奇故事《任氏传》,死在平康坊的巨富韦家郎君。 苏莯吃完槐叶卷面皮站起来郑重道谢:“苏某在官署还有些文案未能整理,不叨扰娘子”他掏出钱正自准备出去,又回头说:“娘子若想做袁都尉的生意,他在平康坊南曲值守,娘子直接去便是了。” 段知微本意是担心袁慎己吃不上饭,听他如此说却也不好辩驳,只好点点头:“多谢。” 卷面皮生意果然不错,那放在食案上颜色鲜艳的菜码和酱料很是吸引人眼球,顾客一个接一个来。 段知微把包法教给阿盘和蒲桃,自己特特留了一个,想去趟平康坊给袁慎己送去,刚出门便跟撑伞欲进食肆的一位娘子撞个满怀。 段知微急忙抬头准备道歉,见到那娘子模样,不觉怔住。 第13章 第十三章承接“昏”礼花糕萝卜丝擦…… 油纸伞下,美人鬓发若浓云,红裙翠袖,一双眼眸如含秋水,眼角一点朱红泪痣,宛如从画上走出来的,当 真是极美。 段知微先是被此等美貌震惊了一下,而后很是抱歉道:“妾走得急了些,娘子可有冲撞到?” 美人很是好脾气的摇摇头问道:“没有被冲撞,无需介怀。”她环顾段家铺子一圈,而后迟疑着问:“这里可是段家食肆?” “没错,没错。这里便是段家食肆,娘子没来错。”段大娘本坐在塌下啃一只蜜望,闻言蹭一声挤了过来,把段知微挤到后面,用抹布把食案擦得干干净净邀请她坐下:“小店残破,娘子不嫌弃的话进来坐坐。” 段大娘最近懒惫了许多,段知微见她热情如此,很是诧异,段大娘过来压低声音说:“你看那娘子衣服料子。” 段知微:“什么?” 段大娘急道:“哎呦呦,那娘子身上的对鸳鸯团花锦绫纹衫子,定是东市云想夹缬里出来的,值几月菜钱呢,这是有钱人,你可千万别怠慢了。” 段知微闻言也更来精神,当即倒上一碗酪浆递给那位美人:“娘子想吃些什么,今日店内首推槐叶冷淘卷面皮,可要来一份?” 那娘子端坐在食案前,问道:“可有粥品之类?”她想了想道:“若再有糕,那就再好不过了。” 段知微看一眼厨房堆得菜品,想了想觉得可行,于是点头道:“娘子稍候片刻。” 厨房备了些绿豆粥,只是甜粥再配上甜糕反而不美,段知微想了想,目光放到角落那堆脆生水灵的大白萝卜上。 段知微唤来阿盘,两人合力给萝卜刮去粗皮,擦成剔透的细丝。阿盘做事干净利落,很快一大盆萝卜丝像雪花堆积起来。 萝卜丝要混上一斤猪板油,配上粗盐下锅略炒,猪板油的香气浓郁,化开来后使得萝卜丝都油润香浓了起来,再将萝卜丝与糯米粉拌在一起加水调匀,这便是萝卜糕的糕坯了。 段知微犹豫了一会,还是去后院檐下拿了条烟熏油亮的腊肉出来,被段大娘一把拦下:“那腊肉我用柚皮松枝熏了几个月,搁西市上能卖上大几十个子儿......” 段知微:“鸳鸯团花锦绫纹,值几个月菜钱呢......”段大娘松了手。 腊肉表皮的黑壳被段知微细细刮掉,露出里面有烟熏香味的粉肉来。段知微想了想,还是没舍得全部用掉,只切了些薄薄的腊肉丁,拌进萝卜糕的糕坯,放蒸笼里蒸。 等了一会,段知微拿一个筷子插入糕中,不粘,即是熟了。 蒲桃见那蒸出来的糕晶莹剔透而且散发厚重的香气,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段知微拿着筷子轻敲桌面:“稍等等,还有一步。” 拿起小锅热油,放些花椒碎炒香,把萝卜糕放进去煎到两面焦黄,最后撒一些葱花。 这萝卜糕看上去酥脆金黄,里面混着暗红色油润的腊肉,上头撒着绿色的葱花,看上去实在是好吃得紧。 段知微见蒲桃眼睛都盯在那上面了,便给她一片试尝,蒲桃迫不及待的拿起一块,等不及吹凉就塞进口中。 这萝卜糕表面煎得焦香酥脆,里头却仍然保持软糯口感,萝卜丝鲜嫩清甜,米粉猪油醇厚浓香,点睛之笔便是腊肉丁了,腊肉的咸味、鲜味恰到好处的融入了糕中,更添丰富层次感。 蒲桃吃的眼泪花花:“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并且趁机表示要永远跟随段知微,才能一直吃到好吃的。 段知微哭笑不得,但也知道萝卜糕算是成功了,便赶紧趁热送到了那位美人跟前道:“娘子等候久了吧,这萝卜糕刚刚出锅,娘子趁热尝尝。” 那美人看上去一举一动甚是有修养,她先是用调羹舀上一点点绿豆粥尝尝,而后持箸夹上一片萝卜糕咬上一小口,放下了筷子。 段知微对这道菜可谓信心满满,见这娘子吃一口就放下,不禁大受打击:“这菜是否不合胃口。” 那美人拿出一块丝帕擦擦嘴角:“味道很好。”她踌躇片刻而后继续道:“妾身名唤连翘,不日便要嫁人,只是婚期已定,陪嫁的果品、花糕皆未寻到满意食肆订做,恰有一友人力荐您家荷花糕,因此妾身从冒昧寻来。” 段知微这才松下一口气,而后换上殷勤微笑:“自然是可以,不知娘子需要哪种糕品?” 连翘想了想道:“甜糕三品,不拘种类,只是妾身要得急,三日是否可得?” “当然当然。”段知微接下这桩大单子,自然满口答应。 得到满意答复,连翘笑了,连眼角那红色泪痣都妖冶起来,她从腰间寻摸到一个荷包,双手递给段知微:“这是订金。”而后详细报了下自己的住址和需要的时间,撑开她那把油纸伞,嫋嫋娜娜走进了长安的雨幕中。 段大娘一大步走来扒开荷包,看到一大把铜钱,很是满意的笑着说:“我的眼光自然是不错......那娘子定是大户人家出身。” 小蒲桃扒着门缝,眼睁睁看着那女人走远,而后转头看桌子,那上头的绿豆粥剩了小半碗,萝卜糕还剩好些,很是眼巴巴的盯着瞧了一会,终是忍不住拉了一下段知微的衣角:“娘子......” 段知微拿起那叠萝卜糕,想了想说:“似乎有些凉掉了,我去拿个小烤盆过来复烤一下。” 小蒲桃大喜,立刻自告奋勇:“我去。”蹦蹦跳跳的去了后院。 小烤盘生了碳,放到了窗口边,几个凉掉的萝卜糕放在上面慢慢烤,竟微微膨胀起来,蒲桃在一旁眼巴巴等着。段大娘百无聊赖的歪躺着饮一碗甜酒,阿盘坐在门槛上看雨。 段知微坐到食案边思考,婚嫁的糕品应该选用什么才好...... 实在是想不到了,段知微决定集思广益,她先看向一旁的段大娘:“一般长安婚娶都要备些什么样式的花糕?” 段大娘已然喝得微醺,听闻如此倒是来了精神:“那自然是要名头吉利的,莲子百合、花生红枣、红绿豆核桃。” 她顿了顿又讲:“你之前做的槐花糕就万万不可。” 五月槐香气扑鼻,段知微采集了开得最盛的鲜槐花,和上糯米粉加糖,蒸成槐花糕,味道是好,只是槐意为“木中之鬼”,不能出现在婚嫁的场合。 默默看雨的阿盘突然插话道:“妾的家乡做婚嫁之饼,馅料都是瓜子仁、莲子蓉、杏仁之类的,饼皮是油酥皮。” 阿盘想了想解释道,百合莲子酥饼寓意“百年好合”,芝麻糕则寓意“步步高升”,不同的饼类有不同的寓意。 段知微默默从炉灶底下捡了块碳,一一记了下来。 蒲桃终于把几个萝卜糕都烤好,一人分了几块,萝卜糕外表微微鼓起,焦香酥脆,里面软糯,吃起来竟有些烤年糕的风味。 有个人影自雨幕靠近,坐在门槛的阿盘第一个看见人,赶忙站了起来。 段知微估摸着已是正午,没料到这个点还有人来,不过竟然顾客来了,断没有拦着的理,于是迎了上去:“客官可是来用午食的?” 这回来的是个年轻的书生,生的还算白净,只是脸上透着些怯懦的神色,他把伞放到角落,扶了扶被风刮的东倒西歪的幞头,眼神闪烁了半日,而后说道:“随便来些吃食便可。” 既然没提要求,段知微便包了个槐叶卷面皮递给他,那书生接过,漫不经心地吃着,眼睛却在四处转着。 怕不是盗贼提前来踩点的吧,段知微见他如此,倒是起了些疑心,长安几日下雨,蒲桃也不归家了,就跟着段知微一起睡。 现下段家铺子只有四个娘子,老的少的,若被贼人盯上了是不太安全。她琢磨着是否要去找下坊正,告知下情况。 那书生味同嚼蜡地吃完那个槐叶卷面皮,而后道:“结账。” 一个槐叶卷面皮是十文,那书生却从荷包里掏出五十文铜钱。 段知微迟疑片刻:“您这是?” 书生站起来郑重行完一礼:“在下河间刘氏刘真中,前些时日未婚妻在长安泾河河畔失踪,在下寻了好久,皆未寻到,直到今早见到她进到段家食肆......” “你未婚妻?” “她名唤连翘,眼角一颗泪痣。“刘真中急忙道:“若是娘子知道连翘下落,请一定告知在下。” “抱歉啊”段知微很是歉意的福了福身:“确实有位娘子今早来用朝食,不过只是饮了一碗粥便离开了。” 轰隆隆,连绵不断的雷声降下,一道闪电如利剑划了下来,刘真中脸上竟然浮了一道阴沉的暗影。 “是吗?” 他沉默片刻,又换上那副怯懦纯良的表情:“那便不打扰娘子了。”他规矩行礼道别,而后打伞离开了店。 蒲桃被刚刚的雷电吓到,整个人埋在段大娘怀里,段大娘一边搂着她一边奇道:“这是怎么回事,一边三日后便要嫁人,另一边说未婚妻失踪许久了。” 段知微看向雨幕,这刘真中既然知道连翘进了食肆,为何不主动进来问她......或许是一直在跟踪她,在连翘离开食肆后,因为大雨跟丢了? 还是另一边的连翘其实并没打算嫁人,订花糕只是个幌子? 谁在说谎? 第14章 第十四章制作喜饼喜糖中多芒小丸子…… 这两日,做饭的事情全部交给了阿盘和蒲桃,段知微全神贯注在如何给连翘娘子订上满意的嫁娶花糕。 西市的书肆有本隋朝古籍名叫《糕经》,因为残破缺页所以卖的也很便宜,只要十个铜钱,因此段知微在西市买菜的时候便顺手买了下来。 书里专门讲各类糕品,什么汉宫棋、玉露团、见风消、七返膏...... 种类之繁琐,材料之离谱,印度的曼陀罗果,大食的蔷薇水,波斯的辛香料,甚至还有去北庭的天山采悬崖边的雪莲做馅料供给皇室的雪莲糕。 看得段知微眼花缭乱,瞠目结舌。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11节 这边段知微还在研究古籍,那里段大娘就提着裙子冲了进来“快快快,老陈头又在那卖老冰了,赶紧的。” 此话一出,段知微抄起篮子就拉着蒲桃、阿盘跑了出去。 古代没有制冰技术,所有的冰块来源都依赖于冬日渭水河上的藏冰,往往头一年冬日藏下的冰到了第二年只剩一半,因此冰价昂贵。 只除了搁置了几年的老冰。官宦富贵人家嫌弃这冰不新鲜,因此老冰价贱,平民百姓这才买得起。 老陈头照例在坊内的小巷子里推了个大车,上头并排放着红黄熟透的蜜望、紫水晶般的葡萄和一大篮子用棉布包好的老冰。 老陈头被无数银红绛紫的妇女团团围住,段知微快速说道:“蒲桃,你在右边围堵,阿盘,你去钻左边的空隙。”说着,自己快速冲进了妇女堆里面了。 段知微好容易抢了一大块冰,头上叶脉簪子都歪斜了。她从大队伍里退出来,正好一辆散发香气的华盖宝马车从面前走过,车后恭恭敬敬的跟着两位身着华服的侍女。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段知微看着那车,不禁念诵到。 “长安如此繁华美丽、恢弘气象。我却在坊间小路跟一群人抢冰,真的是......”段知微扶正自己的簪子“真是一点都不优雅。”她自嘲着想。 身后却传来极其讽刺的一声:“大唐的诗风真是堕落了,就连愚钝妇人都能念诵卢升之的诗了。” 段知微正因刚刚人挤人而生气,闻此言蓦地转过身,见一月白色澜袍的文人骑在马上,嘲弄着看她。 她也不动气,只是同样露出个嘲弄的神色来:“大唐的私塾真是堕落了,文人不学《礼记》,跑来对妇人评头论足了。” 那文人闻言脸色即刻难看了下来,后面跟着骑马的几位爆发哄堂大笑。 文人听闻同伴嘲笑登时大怒,刚要说话,被段知微抢白:“足下被同伴嘲笑,莫不是想将这等气加之妾身头上?” 后面的同伴笑完,赶忙上来拉住他:“何苦与一娘子计较。”几人骑着马走远,那文人走出半日,还回过头来看她。 段大娘赶紧把她拉回家,边走边抱怨道:“那一看就是个世家子弟,你何苦疾言厉色得罪这等人。” 段知微跟阿盘先把冰保存严实而后道:“这不是中了暑热,火气上头了吗?” 这边段大娘在老陈头那又买了一篮子蜜望,这蜜望极甜,肉厚,汁多味美,其实就是一种苹果芒,在井水湃上一碗,大家都很是喜欢吃。 看着大家为抢冰忙得满头是汗,段知微有些过意不去,望着那散发浓郁果香味的蜜望,决定来试着做一份多芒小丸子。 糯米粉加入温水搅拌成絮状,揉成光滑的面团,捏成小丸子扔进开水里头煮,煮至浮起来便可捞出来过凉水备用。 蜜望去核用石槌慢慢研磨,磨成芒果泥以后倒入牛乳中,再把糯米丸子一起放进去,最后放进点冰块,一碗香甜可口的多芒小丸子就做好了。 这甜品上金黄的芒果与白色的小丸子相互映衬,看上去十分诱人,蜜望果肉饱满多汁,散发着浓郁果香,糯米丸子咬着有微微的嚼劲。 夏日炎炎,这份冰凉的饮子似乎能驱走浑身的燥热,每个人都在埋头吃,小蒲桃更是一气儿吃完,意犹未尽地说:“真好吃啊。” 段知微道:“待食肆经营规模扩大了,我们也专门修一个冰窖,夏日想用冰了,随时去取就是。” 虽然这话说得真心实意,但也确实有画饼的嫌疑,不过似乎每个人都很吃这个饼,脸上都有了神采,蒲桃撸撸袖子说:“儿去干活了。” 连段大娘都不一改往日偷懒作风,风风火火的忙着备菜去了。 忙活了一上午,夏日特供槐叶冷淘卷面皮大受欢迎,甚至还有别的坊市特特跑来排队买。 下午段知微看着一筐筐的莲子、百合、红豆,终于开始试做连翘娘子需要的喜饼与喜糖。 段知微决定做两色酥饼,做法倒是不复杂,只取油酥四两,蜜糖一两,白面一斤。包入红豆沙、百合莲子蓉,压成饼类上炉烘烤。 刚烤出来的饼因为刷了鸡蛋液,呈现金黄色泽,外形圆润意为“圆满”。 段知微喊小蒲桃试着尝了一个,咬下去便发出了“咔滋”的声响,层层叠叠的酥皮很是丰富了口感,红豆沙细腻浓郁、莲子百合蓉清甜淡雅。 喜糖则是制作了酥心糖,芝麻碾碎慢熬麦芽糖,糖液变得浓稠后快速将炒好的坚果倒进去,等其自然冷却。 这糖外层糖壳较为坚硬,里头芝麻馅料浓郁酥脆,糖的甜味和浓郁芝麻香交织在一起,小蒲桃拉一拉段知微的袖子,说务必给她留上一点当零嘴吃。 段知微特特拿着一个红木色的喜盒,喜盒上是雕刻着镂空“喜”字,四处绘着牛郎织女类的民俗画。 这几样放进喜盒里,段知微便又上了驴车,准备去趟连翘娘子的屋舍,请她看看这打样的喜糖和喜饼是否合其心意。 长安东西两市,西市胡商盛行,商业氛围浓郁;东市则由于靠近富人区,奇珍异宝较多,商品质量也更加好。 段知微想着那花糕毕竟是做婚嫁之用,且订金也给了不少,自然是到东市商肆买高品质的食材。 东市果然各类奇珍异宝,安国人卖上一大盆子的粉色郁金香,富人买回家用来供佛或者香衫。 段知微最爱的花就是郁金香,想着手头还有些钱,便有些蠢蠢欲动,听闻一株花价钱一百钱,立刻委婉表示家中炉灶还炖着卤肉,然后逃也似的转身走了。 康国人在卖金银桃,大如鹅卵,其色金黄,离得很远都能闻到桃子浓郁的芳香。 还有各色玛瑙、唐三彩、陶瓷器皿。段知微看得开心,顺手给段大娘买了一瓶自儋州运来的椰子酒。 据说这酒不用酒曲。而是用椰子浆发酵成的,看上去晶莹剔透,喝起来醇美甘甜。 而后又买了一整袋的炒米糖准备带给蒲桃和阿盘,买完东西,架着驴车径自往连翘娘子给的地址去了。 这处宅子在升平门外,升平门离皇城较远,一水儿的破败草屋,连翘娘子的房舍确是其中一间二进二出的院落。 段知微随着下人的引导进了房舍,连翘娘子坐在廊下,朝着段知微笑着点点头,而后命丫鬟看茶。 丫鬟很快送上一壶龙井清茶并一份糕团。 段知微从喜盒里拿出那碟油润酥脆的喜饼:“这酥饼里治了红豆沙馅和莲子百合馅,红豆沙馅意为‘鸿运当头’,莲子百合则是‘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而后从下层拿出拿碟子酥心糖:“此糖内馅酥脆,名为酥心糖,谐音舒心如意,很是吉利。” 段知微看向连翘问道:“不知这喜饼与喜糖是否合娘子心意?” 连翘娘子轻咬一下糖,又仔细看了看喜饼,看上去颇为满意:“甚好。” 她走进室内拿出一个荷包:“那就麻烦段娘子再来喜饼五十盒,喜糖五十盒。” “五十?”段知微惊了一下,而后忙点头应是。 段知微见她院落已经晒了许多红枣,莲子,红纱帐旁边是一袭红底金绣的嫁衣。丫鬟们来来回回的穿梭奔忙,她很是识趣的站起来朝连翘道别,起身走了。 她惦念着那五十盒子喜饼喜糖,心想怕是要熬场大夜了,因此急急架着驴车往回赶。 刚返回升平门下,见一位老者提了个扁担准备去往东市送水,天气炎热,暑气蒸腾,段知微便花了两个铜子猛猛喝上了一碗。 老者很是疑惑的跟她搭话:“娘子,你跑升平门外作甚?这地方常年没有人,偶尔还有流匪隐藏在这里,很是危险,年轻娘子尽量不要来啊。” 段知微喝得正猛,闻言咳嗽了一阵子,她向后方指了指:“那门口一丛蒲草的宅子也没人住吗?” 老者摇摇头:“里头原先住着个什么官,犯了事发配岭南了,荒废几十年了。” 段知微只觉一阵凉意涌上了心头,低头解开连翘刚刚给的荷包,里头的铜钱倒是一点儿都没少。 这可如何是好,她在原地发了会怔,而后上了驴车,拐了个弯子一气儿上平康坊南曲儿去了。 第15章 第十五章《任氏传》的真相天晴下雨…… 平康坊夜间才是繁华场合,白日倒是颇为安静,南曲的巷子里绿树成荫,只有段知微一个人驾着驴车在走。 只不过走着走着,她莫名觉得后面有人在跟着,这感觉还颇有些强烈。只是猛然转过头去,又发现空无一人。 段知微的驴子年纪大了,实在是走不快了。她只好下车寻了棵树把驴子拴住,假意走了两步,而后拔腿狂奔。 坊间小路多而杂,段知微左拐右拐,不觉绕到了大路,她正想回头看一眼,突然被人拦下。 “什么人!”两个佩甲的武侯拦住了她,横眉怒目。 段知微跑了半日,正累得气喘,抬头一看,竟然已到了那家发生命案的玉春楼,难怪被武侯拦下。 民不与官斗,段知微见这两武侯看上去不太好相与,只好道:“妾身西平段氏......前来寻袁都尉。” 武侯面带了些难色,本朝民风开放,袁慎己在这值守的日子里,无论高门娘子或是教坊女子,皆是蠢蠢欲动,但只有段知微穿一身素色襦裙,头上仅一支木簪,看上去很穷,既不像大户娘子,也不像教坊娘子。 显然段知微自己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只好硬着头皮道:“妾身是袁都尉旧友,寻他有些事情.....” 她的姓氏帮助了她。西平段氏乃凉州武威郡第一大姓,袁慎己值守凉州,或许真是相识也说不定,武侯看她一眼,前去报秉袁慎己。 段知微在树下来回踱步了一会,很快袁慎己大步从房内出来,见真是她,微微颔首:“天气炎热,段娘子怎有空来这儿?” 她踌躇一会,还是把连翘娘子来在升平门外发生的怪事一说,本以为袁慎己会觉得她因为暑热整个人疯癫了,没想到他听得很是认真,沉默良久道:“若是段娘子不放心,两日后袁某便陪你走上一趟。” 两天后便要将五十份喜饼喜糖交付出去了。段知微本意是想让他派两位低阶武侯跟着查探一下,没想到这个人竟然要亲自出马,不觉松了口气,又瞄到他的书案上放一本《任氏传》。 袁慎己随着她的目光看去,而后解释道:“据韦家家奴供词,那位死在平康坊的韦郎君也曾去过升平门。” “原来是这样”段知微了然,怪不得这位四品大员竟然愿意亲自陪自己去,“倒是我自作多情了”她低头看着脚尖想。 段大娘对要熬个大夜来做上五十份喜饼很是抱怨了一大通,段知微道:“连翘娘子给了将近一贯钱的工钱,长姑若是不愿意做,明日我退回去便是。” 段大娘立时噤了声,而后小声嘀咕:“妾就是抱怨抱怨,又没说不做,你这孩子......” 蒲桃已经自觉地拿着个板凳坐好在那剥花生,阿盘蹲着生火,段知微无语望一回天,低头开始揉面。 忙碌了半日,还剩一半的量,不知有谁肚子咕噜噜响了一下,在这静谧的夜间很是明显。 那日做萝卜糕剩的腊肉还剩一些,段知微寻思,要不做一份腊肉饭当夜宵? 这么想着,她泡上一把干香菇,又喊段大娘去库房买一把青菜。 段知微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粗瓷砂锅来,细细刷一层油,倒入米和水,水就是刚刚泡香菇的水,因此有很浓的香菇味,再把锅放进炉灶上煮。 当米饭蒸的半熟时关火放入切片的腊肉和青菜,锅边淋油继续煮。中途打入一个鸡蛋,倒入调好的酱料再焖一下。 不多时浓厚腊肉香弥漫了整个房间。 段知微拿个勺子拨弄了一下锅,发现底下的锅巴焦黄脆脆很是完美。便满意的盛出来几碗,给大家分了。 米饭粒粒分明,吸收了香菇和腊肉的香气和油脂,底下的锅巴香脆可口。盖在上面的青菜鲜艳,腊肉紧实有嚼劲,再拌上特制的酱料。 令人食指大动,每个人都默不作声的埋头狂吃,段知微又适时画个饼:“做完这个,差不多向招福寺借的香火钱也要有了,我们就可以搬到宽敞的宣阳坊了。” 段大娘第一个放下了碗,像打鸡血一样毅然决然站了起来:“妾去看看炉火旺不旺。” 段知微:“......” 第二日,一大箱子喜饼喜糖被段知微雇了两个闲汉送到升平门外。段知微自己则在门口的老槐树底下等袁慎己。 她等的甚是无聊,抬头摸摸驴的脑袋,又抬头望一回天,然后发现,天色阴沉了下来,风起刮得老槐树的叶子扑簌簌的响,想来是要下雨了。 这样的天气,怪不得袁慎己迟到了,只怕是不会来了,她这么想着,竟觉有些失落,叹口气转身想回食肆。 马蹄声自远及近响起,段知微只看到袁慎己骑着马疾行而来,她跑过去刚准备要说什么,袁慎己稍微弯了下腰,伸一只胳膊搂住段知微的腰,把她提上了马。 段知微想说的话全部卡在了喉咙里,她坐在马前头,相当于被袁慎己半拥在怀里,她微微仰头,只能看到袁慎己坚毅的下巴和乌黑的鬓发。 袁慎己骑了一半,颇为歉意的低头看她:“抱歉,官署有事,来晚了。” 而后又沉声解释到如果不骑马过去,怕是来不及,希望段娘子不要介意。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12节 段知微颇觉有些脸热,强自镇静的道一句无事。 不就共乘一骑吗,多大点事。 连翘娘子的府邸门口已经挂上了好几个大红灯笼,在阴暗天色里随风四处飘摇。 随着门吱呀一声,两个戴着奇特面具的人提着大红灯笼在前面引路,四个轿夫抬着顶红色轿子从宅子里走了出来,似乎是往城外走去。 段知微跟袁慎己赶紧跟上,轿子走得十分之慢,跟踪倒是不费难度。 到了午时,阳光堪堪从云层里冒出了头,空气里却飘起了小雨。 林光虚霁晓,山翠薄晴烟。雨水在阳光映照下晶莹剔透很是漂亮。 段知微很是好奇地看一眼天上的太阳,又低头望望不断溅起水花的小洼塘,低声道:“这长安怎么突然下起了太阳雨了。” 袁慎己脸色不是很好,只盯着前面仍在缓缓行进的轿子道:“长安有民谣曰:‘天晴下雨,狐狸嫁女’。” 段知微霎时噤了声,狐狸嫁女......她又想起了那个哀婉凄美的故事《任氏传》。 森林里因为下雨开始大雾弥漫,只能见前面两个大红灯笼隐隐发着诡异的红光。 突然轿子停了下来,为首的提灯人尖声一句:“新嫁娘已接到。” 大雾突然散开,平地升起一座石拱门,轿夫抬着轿子进了门中,大雾又开始弥 漫开来。 “这就完了吗”段知微很是震惊看向消失的石门和轿子,看向袁慎己,岂料他一下把段知微揽到身后,沉身道:“有人来了。” 一位身着华福的老者出来,向他们叉手为礼道:“今日小儿娶妻,不想尽触犯了贵人,两位若是不嫌弃,便来饮一杯酒吧。” 段知微和袁慎己互看一眼,只得跟着老者走了。 在浓烈的大雾里走了一段路,一套三进三处的大宅子出现在面前,段知微被引着往长廊里走,只觉这宅子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甚是气派。 堂屋里已不少宾客在此,二人被引到角落一个食案坐下,段知微低头见地面铺的茵褥绣着大朵金线牡丹,可知这户人家奢华。 侍女鱼贯而入,冷蟾儿羹、糖蟹、鹅炙、单笼金乳酥流水的往宴席上送,段知微来到长安,头回吃这么丰富美味的食物,吃得不亦乐乎,袁慎己抱臂坐在一旁,没动筷子,也不饮酒。 很快新郎新娘牵着大红绸到了堂内,正欲开始行礼,没想到突然被一声怒喝打断。 段知微定睛一看,竟然是那日在食肆意图贿赂自己从而拿到连翘地址的刘真中。 “他怎么在这儿?”段知微皱眉看他,而后又恍然大悟:“我说怎么出门总觉得有人在跟着我。” 见袁慎己并不惊讶,段知微问:“你知道他在跟着我们?” 袁慎己微一颔首。他于河西值守,夜间都需在狂风嘶鸣下探听敌军马蹄,一个文弱书生紧跟在后面,自然听得出来。 刘真中已经脸色苍白,状若癫狂:“连翘,你已为我妻,怎可嫁给此等鬼怪?” 周围的宾客怒目圆瞪:“哪儿来的凡人在胡公府邸作祟,给我们吃掉算了。” 刘真中畏惧瑟缩了一下,仍然对盖着红盖头的连翘满脸悲伤的说道:“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你忘你我间的海誓山盟,你忘了我为你而写的悲恋哀歌《任氏传》了吗?” “《任氏传》是他写的?”段知微一惊,又觉有些道理,主角郑六、倒过来便是刘真中,好像并无不对。 连翘默了一默,终于掀开了自己的盖头,她本是温柔的长相,此刻脸色阴云密布,因为愤恨而扭曲变了形:“你跟我提《任氏传》?” 连翘扔下盖头道:“各位好心的宾客啊,《任氏传》凄婉风流,传遍长安,可那故事里全是谎言,妾身今日便讲一讲,真实的《任氏传》。” 她往前走一步:“妾身西河任氏,五岁没入平康坊玉春楼,这刘真中每日前来,山盟海誓,还道替我赎身,我信了。” 她愤怒看向刘真中:“一日,他的表兄韦氏到了我们的住所,对妾进行了迫害,妾身本欲报官,这刘真中第二日回家,竟劝妾身息事宁人。” “你收了韦氏的钱,与他串通一气是吗?” “你后来嫌弃妾失了清白,在去上任的路上把妾推下了悬崖是吗?” “你成了名震长安的《任氏传》作者,名声与钱财全有了,为了掩盖真相,于夜色里勒死了韦家郎君还推给狐精是吗?” 刘真中惊恐看她,像一只被勒住喉咙的公鸡。 连翘道:“妾在悬崖下被狐精所救,你已与高门娘子缔结姻亲,恐事情败露,来杀我灭口的对吧?” 两个下人走了过来,压住他从他怀里拿出一把匕首。 四周的宾客又在大喊:“此等秽物,不如妖怪,不妨吃了他吧!” 袁慎己沉默半日站了出来,厅堂一片寂静,他向连翘行了个礼:“在下汝南袁氏袁慎己,于金吾卫任职,此人违反宵禁、杀死韦氏,按律例,当判绞刑,请娘子将此人交给我,我要将其带去大理寺。” 连翘犹豫了一下,段知微忙劝道:“将他带走,全长安都会知道风流缠绵的《任氏传》是个巨大的谎言,此人自此将身败名裂。” 刘真中愤怒大叫:“不!” “这样也好”连翘见他如此反应,满意点点头:“那便劳烦两位了。”而后再次将盖头拉下。 段知微只觉刮起一阵迷乱的风让人睁不开眼睛,婚宴上的新娘新郎并各色宾客全都化成了泡影急速消散。 待她再睁开眼睛,森林间的大雾业已消散,雨云也飘散,一道飞虹架空在了远处茂盛山群之上。 段知微深吸一口气,空气带着泥土的芬芳和草木的芬芳,她低头一看,落叶和枯枝间竟然有一个绘着黄色连翘花的荷包。 “好漂亮的手镯”她惊叹道。袁慎己将已经晕过去的刘真中捆好,而后也看向那个荷包:“应当是任氏的谢礼,你收着吧。” “回头路过东市把这个当掉,下月就有钱搬到宣阳坊了。”她的嗓音透着活力和无限希望,逐渐消失在了山峦间。 第16章 第十六章食肆搬迁升级水粉汤团、红…… “能不能再稍稍便宜一点?”段知微颇为小心地看向牙人。 “哎呦段娘子,马上就是三年一次的科考,整个大唐的考生都挤在这宣阳坊,房租是蹭蹭蹭地涨啊,实在是降不了。”牙人赔笑道。 段知微又在这间商肆看了两圈,后院宽绰,有井水可取用,院中央一棵金桂树。 若是金秋十月,桂花纷扬飘落,段大娘可以铺个茵褥躺在那饮桂花酒,小蒲桃可以坐那吃糖糕,阿盘可以静静欣赏桂花飘落。 而且还能做桂花酒酿软酪、桂花糖糕、桂花红豆元宵......思及此,段知微咬咬牙道:“就这处吧。” 十贯钱付一年的房租,段知微显然没攒到那么多,只有去找寺庙借长生钱。许多寺庙获得了大量资金,为了能“以钱生钱”,就琢磨了这么个借钱方式,相当于现在的银行。 不过段知微拿了这个长生钱不仅不能长生,每个月还要按时给利息,牙都咬碎了,狠狠一跺脚,从袖子里掏出招福寺的长生库贴拿给了牙人。 牙人接过,拉了一拉讪笑着说:“段娘子,您倒是放手啊。” 段知微悻悻放了手,牙人当即落了契一溜烟的跑了。 段知微拿到了租契,扭头回了原来的房子。虽然通义坊的那一套又小又破、没有太阳、需要两个人挤一间,但是承载了许多温暖的回忆,大家一定都有些不舍...... 才怪! 段知微回了通义坊,发现所以东西全被打包好了,段大娘换了最贵的一套绯红花树对羊半臂襦裙,头上顶着巨大一朵粗纱牡丹,逢人就逮着人聊天,再三句话引导到:“是啊,今儿日头是不错,对了,你怎么知道妾马上要搬到宣阳坊了。” 永远淡然的阿盘脸上也带了些许微笑,似乎很庆幸不用再忍受段大娘的打呼声。蒲桃更是眨巴大眼睛扑过来环住段知微的腰:“娘子,我们准备好了,什么时候可以走啊。” 段知微:“......” 通义坊的铺子已经委托牙人挂了牌亟待出租,墙上用白麻纸贴上“本店搬迁至宣阳坊第二街。” 这回段知微大方地赁了两只健驴,把为数不多的行李搬上驴车,拜别了通义坊的邻居,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宣阳坊行进了。 宣阳坊不愧是科考学子聚集的地方,街道宽广,货摊林立,市井繁华,很多书生在街边摆些家书摊子、字画摊子来弥补旅舍的花销。 “果然是个气派的坊地。”段大娘笑得嘴角都没放下来过。段知微则盯上了一处帮写家书的摊子,觉得那书生挂在竹竿上的两幅字写得甚好。 一幅是李太白的《将进酒》,另一幅则是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笔锋豪迈,字写得磅礴大气。 段知微也想在食肆的夯土墙上来一幅诗词,于是下了驴车。 与字不同,那书生长得文弱,白肤红唇,竟比女人还要秀气几分,他正低头全神贯注的给一位棕发蓝眼的胡女写家书,段知微站到后面排队。 那胡女口述了半日,竟越说越生气,嗓门也越来越大:“一次又一次,我寄信给你,却不曾从你那收到任何一封回信!我在长安不幸地过了三年,这都是因为你!” 周围人都看了过来,书生一边写着一边把头越埋越低。 段知微也尴尬的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她想起在玉门关曾出土过一封、来自粟特的胡女撰写的家书,被历史学家称为“一千多年前的绝望主妇。” 她还记得那里面有一句很出名的.......什么来着? ““我宁愿嫁给猪狗都不嫁给你!”那粟特胡女咆哮道。 啊对对对,就是这句。段知微疯狂点头到一半戛然而止。 胡女米薇咆哮完以后,很是爽快的给了书生五个铜子,垮上篮子走了。 段知微吃惊地盯着胡女潇洒远去的后背,这便是传说中“一千年前的绝望主妇”吗,竟然被自己给遇上了。 书生在后面小声问:“这位娘子,可是需要写家书?” 段知微还在盯着胡女,被段大娘用蒲扇打了下头:“不是要写诗吗,天这么热,快点。” 段知微揉了揉脑袋,看向书生:“对,妾要写一对诗句,就写......” 她沉默了良久,脑海里各种诗词在不停的打架,最后她选了大宋第一美食家苏东坡的诗句。 段知微生得清秀,皮肤跟细磁一样白,今日穿了天蓝色襦裙,往那袅袅婷婷一站,竟也颇有两分才女之姿。 书生颇为期待地看她,却只见她手一挥,很是气派地说道:“就写‘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出自苏东坡的《猪肉颂》,意为:我早上起来打上两碗煨炖好的猪肉,自己吃饱了您莫要理会。 书生本期待她能念诵出什么清新飘逸、钟灵毓秀的诗句,此刻沉默了半晌,还是埋头为她写好了这幅字。 段知微很是欣喜的接过,书生写得很好,字体遒劲,很有些气魄,适合放在厅堂里。能让人一眼注意到,她低头掏钱,不忘给自家食肆打个宣传:“妾在宣阳坊第二街开了一家食肆,郎君若是愿意来,给郎君优惠的价格。” 书生道了个谢。 一行人好容易来到新家,眼见着晌午已过,蒲桃拉拉她的衣角,眼巴巴看她一眼道:“娘子,我饿了。” 段知微翻了翻现有的食材,先选取嫩肉里脊用刀取筋锤烂,加入葱末秋油和成馅;再拿出一坛子水磨粉加温水慢慢和成汤团。 阿盘已经烧一锅滚水,段知微把生汤团倒了进去,等了片刻,汤团浮到了水面上。 段知微盛了四碗出来,白胖圆润的汤团在碗里看上去十分的可爱。 小蒲桃等不及吹凉,迫不及待的咬上一口,软糯的外皮细腻而有弹性,入口即化。里头的肉馅鲜嫩多汁、肉香四溢,肉的醇厚和外皮的软糯在唇舌间交织在一起,别有一番风味。 “太好吃了,娘子!”小蒲桃嘴里还塞着汤团,囫囵着说。 “那吃饱以后可要好好干活哦。” 小蒲桃慌忙点点头。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13节 吃饱喝足以后,就要先收拾新家了,这房屋闲置良久,里头遍布着灰尘,房檐上还挂着些蜘蛛丝。 段大娘不免叮嘱:“这是喜蛛,小心别弄死了,给他放生了便罢了。” 小蒲桃拿了个木头小盒小心翼翼把喜蛛放进去:“别扔别扔,下月乞巧节,我便用这只喜蛛来应巧了。” 好容易青砖地上都给打扫干净了,段知微拿上一副翠竹制作的茵褥,也就是地毯,跟阿盘合力铺到地上,灰败的破砖地立刻成了一片干净的翠绿色。 原先通义坊坑坑洼洼的食案全部都被段知微劈了当柴火烧,新的食肆内找木匠订做了新的食案。 段知微特地要求食案上刷一层清漆油,因此几排子红木案虽价格不贵,看上去颇为气派。 夯土墙已经提前请西市的粉刷匠用灰泥狠狠刷了一层,抹得极平,只一处因为年久失修坑洼的厉害实在没办法修复,段知微把刚刚那副“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挂了上去。 段知微盯了那幅字画看了半日嗯......大俗即大雅。 几个夯土窗边上挂上了同为翠色的粗纱帐子,墙角放了一白色粗瓷大瓶里头供了些娇艳欲滴的荷花。 原本衰败蒙尘的厅堂如今看上去竟然颇担待的起“雅致”二字。 段大娘伸了个懒腰直直嚷着后背酸痛,需要回房间躺上半刻,揉着腰就回去了。 段知微对旁边的几家旅舍、书肆和胭脂水粉铺子颇为感兴趣,便邀请一旁的阿盘和蒲桃出门转转。 阿盘摇了摇头,蒲桃倒是很开心的高声应和。 段知微都走到门口了,又退了回来。她想了想低头问蒲桃:“我们这么空着手去是不是不太好?” 这么说着,又翻箱倒柜找出一瓷坛子蜜桃片。 这蜜桃片还是春天的时候,在终南山脚下买的新鲜馥郁的大桃子,买回来去皮切片,撒了糖和红茶碎末腌制了一晚上,再放进胡饼炉子里烘烤成桃干。 小蒲桃极其爱吃这种桃片,烘烤过的桃片,拌了糖和红茶碎之后更加浓郁醇厚,口感也丰富。眼见着段知微要把这蜜桃片送走,很是不舍地盯着坛子。 段知微颇觉好笑,摸摸她的头道:“这桃片也腌渍了好几个月了,我见西市上了些青梅、佛手,回头再渍些蜜青梅和糖佛手。” 小蒲桃用力点点头。 旁边的旅舍里已经挤满了各色书生,各个拿本书在念“之乎者也”。经营旅舍的是一对儿年轻的夫妇,丈夫不爱说话,妻子四喜儿倒是很豪爽,见到段知微也热情的打招呼。 段知微租下这个商肆时也考虑到了旁边就是旅舍,若用晚食的客人过了宵禁,便可到旁边旅舍睡上一晚。 因此段知微试探着找四喜儿寻求合作:“若光顾了食肆的客人到了旅舍,亦或是旅舍的客人介绍到我那儿用饭,可否互相给些优惠?” 四喜儿开店多年,一听这互惠共赢的好主意,立时就同意了。 段知微很高兴,向四喜儿递上了那坛子蜜桃片。 却见四喜儿的丈夫拿着个鸡毛掸子,从楼上赶下来一个书生 书生边擦眼泪边问:“可否通融二日?” 四喜儿丈夫摆摆手:“没钱就走,赶紧走,本店概不赊账。” 段知微好奇望去,竟然是上午摆着家书摊子那位白净书生。 第17章 第十七章被偷走的烤鱼烤鱼鲜嫩多汁…… 段知微见书生哭哭啼啼拎着个包袱,不禁问他:“这位郎君,晌午摆书摊子不是赚了些钱吗?” 赚了自己十文钱呢。 书生也认出了段知微,擦擦眼泪道:“某只是转身的功夫,赚的铜钱全被偷了。” 段知微默了一默,蒲桃一眼看出自家娘子同情心又开始泛滥,忙道:“娘子,后院没有多余的房间了。” 段知微小声对蒲桃道:“我只是需要个账房先生。” 她许多生僻字写得十分艰难,本朝计价法也是复杂难学,正需一个便宜的账房先生,蒲桃脑子转得也很快:“那把库房收拾收拾,空出个床榻位置来。” 库房堆满了腌渍的鱼鲊、发酵的酱豆腐并夏月风干腊肉,若是拾掇一下,恐怕勉强也能住人。 段知微便跟他商议了一下,岂料书生很快就擦干眼泪同意了,他叉手为礼朝着段知微深深一鞠躬:“中山甄氏甄回,感念段娘子大恩,若没有娘子,甄某就要睡桥洞下了。” 还要四处躲避金吾卫的夜间巡查。 说着,怕又担心段知微反悔,又加了一句:“某曾在临安钱塘郡药商盛家做过两年账房,算账之类的最为在行,只是盛家后来破败家道中落了,某的差事才没有了。” 段知微:“......”这人听上去不太吉利的样子。 这边段知微把甄回带回了食肆,让阿盘和蒲桃去收拾库房,自己则搬出了一堆竹片子,而后给他一方墨砚和一支毛笔。 自己则搬了个小胡床坐到一边:“写吧。” 甄回小心翼翼问:“不知娘子想写些什么。” 段知微说:“我报你写,新丰酒、绿蚁酒、夹肉胡饼、槐叶冷淘、荷叶香粥......” 写完一长串菜单,段知微用一根绳把竹片们穿到了一起,再挂到土墙上,这样食客能一眼看出来店里有些什么吃食。 酒肆的博士进门,朝着段娘子行一礼:“掌柜的,您要的一坛子新丰酒一坛子绿蚁酒已送到了。” 段知微忙从胡床上起来,指挥酒博士运送两大坛子酒进火房。 新丰美酒斗十千,价格稍稍高昂,卖给家境颇为优越的学子;绿蚁酒呈浅绿色,浑浊不清,只略有 酒味儿,价格便宜,十个子儿一碗,适合贫寒的学子。 段知微送酒博士出门,见他牛车上还有一筐活蹦乱跳的河鱼,看着很是新鲜,酒博士见她如此,很是灵活的说:“段掌柜是我家酒肆的常客了,这鱼您若是喜欢,拿两条走便是。” 段知微两世都开饭馆,哪能听不懂人家的言外之意,只低头掏出荷包:“怎好白拿您家的鱼,这框鱼看着新鲜,妾买了。” 酒博士接过钱喜笑颜开:“段掌柜不愧开食肆,真是慧眼如炬,这可是刚从渭河捞上来的,不仅新鲜还很肥,最适合做酿鱼了。”说完再行一礼,驾着车走了。 这边段知微喊来阿盘,先拿起一条,去头尾,划开背部,用四钱盐里外抹匀,再把茴香、粗盐等香料炒热以后擦入鱼腮及腹中,用麻皮麻纸包好挂在当风处。 这便是风鱼法,放一年都不会坏。 剩下的鱼段知微决定今晚的菜单加一份烤鱼。 一大块竹板子放到了食肆门口,上头写着“本食肆新开,来者均送一壶绿蚁酒。” 鱼肉都已经被阿盘处理好,整整齐齐码在粗瓷盆上,段知微倒入了葱姜水和一碗白酒去鱼腥气。 为使得鱼身焦脆鱼肉紧实,要先把鱼擦干水份下锅炸至两面金黄。 最重要的便是烤鱼的灵魂酱汁了,各色香料下锅油炸捞出,再放入豆豉酱、花椒、葱蒜和一勺骨汤下去熬酱汁。 烤鱼底下平铺一些豆腐皮和菌菇,放上炸好的鱼,浇下调料汁,放进门口的胡饼炉子里烤。 蒲桃给炉子底下加了两块柴,火烧得更旺,炉子里的烤鱼汤汁开始咕噜噜急速冒着泡,那些泡噼噼啪啪爆裂开来,一股浓郁的香气扑到了街巷上。 暮色四合,宣阳坊许多书生出来觅食,闻见香味纷纷开始寻找来源,段知微站到门口招呼客人:“今日本食肆限定烤鱼啊,刚从渭河打捞上来,甚是新鲜。” “郎君来食肆坐坐?今日进门的食客都送上一壶绿蚁酒。”她突然向两位正站在一角观望的两位书生道。 那两位书生猝不及防被点了名,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硬着头皮进了食肆。 一盘子冒着热气和浓郁香味的烤鱼上了桌,鱼皮烤得金黄酥脆,微微卷起来,看上去很是焦香诱人。 书生执箸夹了一块,放入口中,那鲜嫩紧实的鱼肉口感瞬间在舌尖绽放,调料也是麻辣鲜香。底下的配菜饱吸了汤汁,菌菇滑爽,豆皮鲜美劲道。 段知微适时打了一壶绿蚁酒送来,书生一口酒一口烤鱼,吃得甚是舒爽。 很快整个食肆便坐满了人,每个食案上都放上一盘烤鱼。 袁慎己便在这时出现了门口,段知微看向他倒也不意外,只道一句:“都尉来了,早空着一桌等着了。” 苏莯跟着他后面,朝着别人桌上的烤鱼看了好几眼,咽了咽口水。 当下段知微要给他们来上一壶价贵的新丰酒,被袁慎己挡住:“不必,袁某今夜在大明宫文昌门当值,不宜饮酒。” 苏莯本想喝上一杯,听闻顶头上司这么说了,也只好放弃,讪笑着来了一句:“对对,今日不饮酒,不饮酒。” 一盘子鲜香麻辣的烤鱼上了桌,想到袁慎己今夜要当值,段知微给他们送上了两碗黍饭道:“这烤鱼配饭也好。” 袁慎己环顾一下四周,脚下是绿竹制成的茵褥,看着甚是清凉,墙上四角悬着彩绸花篮灯笼,食案排布规整,墙角的粗瓷瓶里供上了数朵娇艳欲滴的荷花。 墙上一边是竹制的各色菜单,另一边写上一幅诗句“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这幅字虽不够雅致,倒是颇有段家娘子风格,他看着在火房里不断忙碌的段知微,嘴角不经意露出一个笑。 吃完第一份烤鱼的书生很是满意的抹了抹嘴巴走了,出门遇到同窗,先是攀谈几句,而后便赞美了新开的段家食肆,说那儿出的烤鱼十分的鲜美,是之前从未尝过的风味。 得到前一波食客的认可,后一波闻风就来了段家食肆,食案位置有限,门口竟然开始大排长龙。大都是准备参加科考的书生。 段知微只好紧急裁剪了些白麻纸,给他们发号,让蒲桃拿个小胡床坐在门口专门盯着喊号,毕竟若是次序乱了引得排队顾客的不满,对食肆的口碑可不好。 人仰马翻了一日,好容易挨到快宵禁了,食客们终于陆续散了。 段大娘因为忙碌,只好又脱下了她绯色襦裙,换了麻布衣裳,直嚷着腰疼。 段知微很机智的留下了最后一烤盘的烤鱼留给自己,她把烤鱼摆到食案上,每人盛上一碗黍饭,大家都累得不行,默不作声的吃饭。 唯有新来的书生甄回快速不停地扒完一碗饭,而后又用袖子擦了擦眼角道:“甄某此生从未吃的如此美味的饭食。” 而后站起来大大作个揖郑重说道:“甄某定当不会忘记段娘子收留之恩,待来年春闱高中......” 段知微向来擅长给别人画饼,头回见别人给自己画饼,这饼还画到了春闱科考金榜题名上去了,顿觉不知道要回他什么。 正满腹打草稿间,进入火房洗碗的阿盘跌跌撞撞跑了出来道:“不好了,家里闹贼了。” 所有人一跃而起,段大娘边跑边哀嚎:“妾的金镶玛瑙簪,金银小山钗,哪个杀千刀的......” 段知微跑到火房,火速环视了一遍,最贵的当属几个梅花酒器,没丢;缸里的新丰美酒,也没少,她大松一口气问阿盘:“什么东西丢了?” 阿盘指了指头顶,段知微仰头一看,挂在那儿的几个裹着麻皮麻纸的风鱼不见了。 蒲桃拎着裙角跑进来:“娘子,娘子。不好了,库房里一大坛子鱼鲊不见了。” 段知微因问:“别的呢?” 蒲桃扒了扒手指头:“蟹生、算条巴子、酒腌虾、造肉酱......” 段知微大惊:“全都没了?” 蒲桃说:“都没少。” 段知微:“......?” 整个库房只丢了一坛子鱼鲊。 段知微又四处环顾一圈,确实只少了一坛鱼鲊和几块风鱼。连盆里湃着的几块预备做鲜虾蹄子脍的羊蹄都没丢,羊肉价贵,几个蹄子花去了段知微百来个铜钱。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14节 丢这点东西就去官署报官,想必定是要被坊正打出来的,只好罢了。 段知微一口气出不来,只好把大门一开,骂道:“好没品的小偷,那蟹生明明更好吃好吗?” 宵禁过后,液池早早掌了灯,宫女红药拎着一盏红纱宫灯在重重花苑间穿行,她侍奉的王婕妤今夜突然想起来要饮一碗杏仁酪,红药只能夜里起身去御膳房。 殿边盘龙吐珠的水钟在静谧的夜间往地下不停滴水,提醒此刻已是子夜时分,红药拎着的烛火被夜风吹得在纱面上胆战心惊的跳动,让人感觉到一丝微妙的不详。 她走至液池深处,突然听见有人在说话,她略微犹豫,又想着自己毕竟带着令牌应当不妨事,于是朝声音来源探了探头。 一身着宫服的老媪拿着一碗胡麻香粥,脸色发青的用汤勺轻敲碗边,边敲边念道:“猫鬼可来,无住宫中......” 红药见那老媪目光呆滞,整个人像被什么东西拉扯着,嘴里又接连着喊猫鬼,害怕的捂着嘴巴就往回跑。 她沿着红色宫墙的墙角一路跑,她脑子转得快,想到这里离文昌门最近,那里时刻都有轮值的金吾卫值守。 守卫们平日配着寒刀,凶神恶煞,宫女们并不敢过去跟他们搭话,此刻红药却想赶紧跑到文昌门,告知液池有老媪在行巫蛊之术。 却突然听到一阵诡异的叫声,她不敢停下脚步,只丢下红纱宫灯,不顾礼仪开始狂奔。 很快就要到文昌门了,她给自己打气。 一个黑影从花树丛里窜了出来,锋利的爪子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红药只记得一双在暗夜散发诡异绿光的眼睛。 那是她生前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了。 第18章 第十八章鲜美的鱼汤馄饨大明宫一日…… 夏夜五更二点,太极宫城楼上第一声报晓敲响,急速驶过的马蹄声揭开了一片天光。 段知微在后院用杨柳枝刷了牙,井水抹把脸,囫囵吃了块胡饼,开始准备今日的朝食。 阿盘起得比段知微还早,给食肆外的风炉生上了火。 段知微打个哈欠问:“怎么起这么早?” 阿盘低头理着柴火:“昨夜听见猫叫,起身一看一只白猫对着月亮张嘴在嘶叫,声音实在是难听,妾便有些睡不着。” 段知微道:“那你再去补补觉。”被阿盘果断拒绝。 昨日治风鱼还剩下一木盆鱼头鱼骨,用大葱水泡了半个时辰去腥。 段知微架上铁锅,猪油煸大葱、姜条出香,把鱼头鱼骨煎到焦黄,一骨碌倒进风炉加水小火缓慢熬煮。 然后搬个小胡床坐到食肆门口,开始慢悠悠的跟阿盘一起包鱼肉馄饨。 大青鱼和猪肉各劈一半,搅馅的时候打上个鸡蛋,活些葱姜水,再剁上些赤芹碎提鲜。 用单支筷子挑上些肉馅往薄薄的馄饨皮上一抹,右手顺势一捏,很快一砧板的元宝馄饨排列开来,风炉里的鱼汤应当也熬的差不多了,一股白雾热气伴随浓郁的鲜香从炉子里冒了出来。 眼下天光乍亮,路边也开始有行人在走动,隔壁旅舍通宵彻读的学子们、驾着骆驼行进的胡商们,都纷纷望向散发香味的风炉,然后吸一口喷香的空气解解馋。 “各位郎君,新鲜的鱼汤馄饨,来一碗吗?” 学子们咽了咽口水。 一碗洒了碧绿葱花的鱼汤馄饨摆上食案,黄亮的鱼汤里,粉色鼓鼓的馄饨挤在一起,顾不上滚烫的温度,夹上一块,馅料的美味与鱼汤的鲜美交融在一起,食客们在这夏日的清晨吃的大汗淋漓。 段知微一早靠个鱼汤馄饨又赚得盆满钵满,正坐着打算盘,蒲桃揉揉眼睛走出来,两颊气鼓鼓道:“好啊,娘子和阿盘又一早偷偷起床干活不叫我。” “这不是看你睡得香甜不忍心喊你吗?”段知微讪笑两下。 别说喊了,半夜悄摸把蒲桃扔进永安渠里,怕是这小女娘也醒不过来。 段知微安慰她两声,去掀开风炉锅盖:“给你留了一碗鱼汤馄饨当朝食,不要生气了。”她拿起马勺准备去舀鱼汤,突然顿住。 良久,宣阳坊上空传来段家掌柜中气十足的一声怒吼。 “我鱼汤呢?!” 风炉里空空如也,被人偷得一干二净,这人三番两次来偷吃食,真的是可忍,孰不可忍。段知微对着空气打了套拳,没奈何,只好去街坊对面买了两碟子蒸饼分给了晚起的蒲桃和段大娘。 阿盘在风炉附近逗留了一会,双手捧着个帕子进来,放到段知微面前:“风炉附近掉落了些这个。” 段知微低头一看,是一些白色的,绒绒的毛团。 阿盘道:“似乎是猫毛。”她沉默片刻又道:“猫喜食鱼类,可能是猫偷走了。” 段知微摸摸那团毛绒绒,触感很是柔软舒适,她看向阿盘:“你的意思是,一只猫闻到了鱼汤的香味,伸出爪子揭开了风炉的盖子,又拿了个勺拿了个碗,把鱼汤盛走了?” 阿盘:“......” 偷吃食的小偷按下不表,食肆的花椒缺了些货,段知微驾着驴车去了趟东市,待回来的时候,见段大娘、阿盘、蒲桃三个人在门口拿了个胡床挤着排排坐,见她回来,赶忙挤眼抹脖子指了指店内,又朝着她使眼色。 段知微莫名其妙踏入店里,店里的没有一个食客,只一个人歪靠在塌上饮新丰酒。 此人面容如玉,眉毛修长,一双狐狸眼狭长微微上扬。他穿一身雪色澜袍,腰间挂着金琦蹀躞带。这澜袍似乎用的织金锦,材质轻盈,在他身上更显凛冽。 段知微见此人衣着不凡,腰间又挂着银色鱼袋,便知他身份不同寻常,于是问道:“足下是?” 这人蓦地看向她,一双琥珀色的瞳仁仿佛能够洞察人心,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段知微,而后不紧不慢道:“在下独孤玠,捉妖司律令。” 段知微虽早从袁慎己那听闻朝廷在暗里设了捉妖司,倒是头回见到真人,不由悄悄往后退了一步问道:“独孤律令来妾身这样的小食肆,请问有何贵干?” 他换上幅正经神色道明了来意。 昨夜大明宫内文昌门附近死了一个宫女,死状凄惨,胸口一个黑色的洞,心脏不翼而飞,最重要的是,脖子上有猫爪留下的印子。 猫鬼之蛊,最是邪恶。就是在猫死了以后变成猫鬼,术士便会利用猫鬼去杀死他指定的人,前朝独孤皇后突然病倒,相传便是独孤皇后之弟独孤陀以此蛊害她,被这种蛊诅咒的人会心腹刺痛,那是猫鬼在啃食人的心脏。 段知微听得不寒而栗,却也莫名其妙:“妾身只是在这宣阳坊经营一家食肆,这与我有何干系?” 独孤玠伸出手,苍白修长的手指间是阿盘朝时找到了那团猫毛:“此猫曾在这间食肆停留,某需段娘子相助。” 什么猫鬼吃完人的心脏还能偷喝鱼汤啊! “这个嘛......”段知微略感为难,腹诽道:“我一不是道姑、二不是巫女,怎想起来找我帮忙。” 她觉得捉妖之事过于危险,还没有钱拿,却也不敢明着得罪朝廷大员,正低头想着要找什么借口推掉。 独孤玠一眼看清她心中所想,只扬起一个恶劣的笑道:“此猫鬼既然来此食肆盘桓,或许夜间又会出来作恶,到时候谁第一个受难,段娘子心中可有计较?” 段知微大惊失色,食肆里现在四个娘子,一个比娘子还清秀貌美的书生,都是潜在受害对象啊,她恨不得抱上独孤玠大腿:“大师,千万救我!” 朱红色的宫墙巍峨而庄重,金色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段知微坐在马车里完全不敢呼吸。 她竟然真的跟着独孤玠混进了大明宫内,这座大唐帝国的心脏今日已饱经沧桑,只能依稀辨别其轮廓模样畅想当年辉煌,可如今她却穿梭了千年,稳稳踏在这座宫殿的青石板上。 段知微正心潮澎湃,马车却在春明门戛然而止,门口值守的侍卫一脸凶神恶煞的走过来盘查,还要上马车搜查。 独孤玠拿出令牌,换下那副不着调的神色,换上一副冷硬表情:“独孤玠,捉妖司律令,接到圣人密旨,来宫中调查猫蛊一案,谁若耽误此案调查,某必要去圣人面前参上一本。” 捉妖司一向神秘莫测,独立于三书六省,捉妖司律令更是直接归圣人管辖,况且萧妃死前“我为猫鬼,阿武为鼠”的诅咒历历在目,谁敢这个时候去触圣人的逆鳞,守卫只好低头抱拳道歉,而后放行。 宫女红药死在太液池自雨亭附近,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亭子的影子投射地上如同无数的雨滴。 独孤玠拿起一支毛笔,开始在地上画上符咒。 一簇红药突然从土地里绽放开来,如今盛夏,四处一片绿意,百花都未绽放,偏偏这一簇红药开了无数红通通的小花瓣。 花瓣开始朝着某个方向飘去,独孤玠跟着段知微追着花瓣走到太液池附近的一个门桥,段知微环顾一圈道:“什么都没有啊。” 独孤玠蹲下来,似乎地上有些什么东西。 段知微问道:“又是猫毛吗?” 独孤玠伸出手,段知微凑近一看。 是白发,很长的白发。 宫中宫女满二十五便能放出宫去,不会是宫女的白发。 独孤玠略一思忖道:“宫女红药死去的时候,身上蝉蚕香的气息。” 蝉蚕香,来自交趾国的贡物,唐宫中又称“瑞龙脑”,别说红药,她侍奉的贵人不得圣宠,也未能有此香气。 只是圣人后宫的妃嫔们一簇一簇,青春年少,如花美貌,各个更是一顶一的乌云鬓发,哪里来的白发? 独孤玠眯了眯眼道:“看来应该是那个地方。” 段知微:“哪个地方?” 他拖着段知微急速往后殿某一个地方走,段知微莫名其妙被拉住,只好被迫跟他一起走。 一列金吾卫队列与他们擦肩而过,为首的人顿了一顿,突然转身朝着他们大步走来。 段知微见有外人,吓得不敢抬头,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段娘子?” 段知微抬头,袁慎己穿着全幅明光甲,配着寒刀,站在她面前。 她换上了宫女的葛浣纱半臂襦裙,梳个一个交心髻,乍一看,与寻常宫女 并无两样。只是袁慎己从旁边擦肩而过的时候,莫名感受到一股熟悉感。 段知微提起裙子跑到他旁边:“都尉近日可好?” “巡防宫闱不力,被圣人责罚了一通。”一番风凉话从旁边传出来。 袁慎己这才看到一旁抱着扇子的独孤玠,冷声道:“原来是独孤律令。” 段知微把事情跟他一说,他朝着独孤玠道:“捉妖司神通广大,律令何苦为难一市井娘子。” 独孤玠道:“关你何事?” 气氛一度降到了冰点。 段知微只好硬着头皮强行扯开话题:“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啊?” 独孤玠冷哼一声,只回了两个字:“冷宫。” 第19章 第十九章酷爱吃鱼料理的金华猫酸…… 冷宫在整个大明宫最荒凉的一角,远离圣人和其他宫殿,以减少对宫廷的干扰。 明明是炎炎夏日,走在这宫殿的巷道间,段知微还是觉得有些冷,这里杂草丛生,很少有人踏足,寂静之间,只有风过的声音, 实在是太寂寞了啊,走在其间段知微被绕得头晕眼花,她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直窜到了头顶上。 于是段知微只好问前面看上去气定神闲的独孤玠:“我们跑到这儿来作什么?”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15节 独孤玠看她一眼道:“到了就知道了。” 冷宫偏僻,出入的门也只有侧面一个柏木破门,门口两个侍卫在值守,他们显然认识袁慎己,只查看了眼令牌就放他们进去了。 一位道姑从冷宫里走了出来,用阴森眼神望了他们三个一眼,而后出了门。 段知微回头望一眼那个道姑,扭头问袁慎己:“这里怎么会有道姑呢?” 袁慎己想来对宫闱内的事情也十分清楚,不假思索地答道:“是给废妃布道的道姑。” 看上去不太像个好人。 逐渐往深宫里头走,连风声都听不见,只有三个人的脚步声。 空气都开始像琼脂一样滞涩,一股奇异的血腥味伴着蝉蚕香的气息传了过来。 独孤玠:“来了。” “什么?”段知微愣了一下,就看到一团黑色的雾气从远处飞过来。 袁慎己反应倒是很快,一下子拉过她,自己寒刀出鞘,过去跟那团黑雾缠斗起来。 段知微慌乱躲进灌木丛里,只听到他的剑与怪物激烈碰撞,铮铮作响的声音。 那团黑雾中突然闪现两颗诡异的绿色亮点,似乎是眼睛。段知微想起那位强大的捉妖司律令,心想此人会施展怎样强大的术法来捉妖,扭头一看,人不见了。 “独孤玠人呢,临阵脱逃了?”段知微从灌木里探出了身子。 那团黑雾注意到了她,一个闪身越过了袁慎己,直接朝着段知微疾行过来,而后竟然口吐人言,声音如少女般甜蜜:“好娇俏的娘子,心脏一定非常好吃。” 段知微赶紧摆手:“不不不,我不好吃不好吃。” 袁慎己被那团黑雾伤到左肩,血水染红了明光甲,见那黑雾放弃自己朝着段知微冲了过去,咬牙重新捡起寒刀,直冲黑雾而去。 寒刀刺入黑雾里,却如同刺进了空气,黑雾四处消散了一会,又重新聚集起来,形成一个锋利爪子的形状,再次给了袁慎己一记重击。 那团黑雾看上去极尽得意,桀桀冷笑了几声,转身又朝着段知微扑了过去,她只好低着身子闭着眼抱住了头。 等了半刻,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发生,段知微悄悄睁开眼睛,一团白色的光自远处如流星坠过来,击中在黑雾之上。 黑雾传出一阵子惨叫,黑雾边缘开始慢慢松动,如同稀释过的浓墨渐渐变得稀薄,丝丝缕缕的黑色雾气若游丝一般四处飘动,然后渐渐淡去。 那阵白色的光中,一只浑身雪白的猫现身在这团雾气之中,这猫一身的白像雪一样,眼睛圆滚滚,鼻头粉嫩,很是漂亮可爱,就是看上去很胖,没什么脖子了。 “它便是在食肆偷了你鱼鲊的猫妖。”独孤玠不知道从哪儿又冒了出来,后面被迫跟着一名满头白发的老媪。 段知微忙着去扶起袁慎己,对他临阵脱逃很是不满。 独孤玠挑挑眉道:“某去捉这次的罪魁祸首了。”他指了指后面那个一脸阴毒盯着段知微的老媪。 冷宫中的废妃王婕妤,听了道姑的蛊惑,据说月圆之夜窃取年轻娘子的心脏,意图重回青春美貌。 “不过呢”独孤玠顿了一顿,露出个讽刺的笑容来:“不知从哪本糟粕上学来的猫蛊之术,学了个四不像。” 那只白色的猫慢悠悠凑过来蹭到段知微腿上。段知微很是喜欢猫,蹲下来把猫抱进怀里:“那这只呢?” 金华之猫,据说是盘踞浙江金华一带的大妖家族,白日潜藏在深山幽谷或是佛殿之中,暗夜则蹲坐在屋顶之上,对月吸收月亮精华。 那金华猫突然对着独孤玠口吐人言,听上去很是愤怒,但竟然是稚嫩的小童声音:“你这个老狐狸,知道我必须现身还恩,才一直把段娘子带在身边的吧!” 独孤玠懒洋洋的抱着折扇:“妖怪受了人的恩惠,便是与人签订了契约,必须要将恩情报还了才行。” 金华猫贪恋段知微食肆的美味吃食,一时间没忍住偷吃了许多,这便是受了段知微恩惠,某种程度上也是与她签订了契约,在段知微遭受危险的时候必须现身救她以此来还恩。 这也是独孤玠亲自到食肆一定要带上段知微的原因。 金华猫很是怨念,圆滚滚的黑眼睛瞪着他,一双粉嫩的爪子不停在空气挥舞:“我说你这个老狐狸,真是一点点力气都不想出啊,明明自己身体另一半血液强大到诡异......” 话没说完,独孤玠望了它一眼,它立刻嘴巴被迫紧闭,只能呜呜呜半天。 段知微见这金华猫实在可爱,抱进怀中狠狠摸了两下道:“我就知道这么可爱的小猫咪不可能是什么邪恶的妖怪啊。” 不过是偷吃了些鱼鲊,吃就吃了嘛,那鱼鲊又不值几两铜钱。 独孤玠看她一眼,慢悠悠的说:“有古籍记载,人长时间与金华之猫待在一起,头发会全部脱光。” 段知微把猫递给他:“还给你。” 金华猫:“?那是谣言好吧,那个老货本来就脱发,究竟关猫什么事啊喂!” 独孤玠望一眼猫,很是嫌弃的撇撇嘴往后退了两步:“我可不要这只猫。” “前两日金华那边发了封信过来,说家族一只年幼的金华猫在九江郡走失,让我在长安留意一下。” 那猫蹬腿:“我不回去,我要留在段家食肆吃美食。”它两眼放光道:“九江郡的落头娘子逢妖就推荐长安的段家食肆,我可是走了好久的路才找到这儿的。” 段知微大惊失色:“她到处跟妖怪推荐我家食肆?” 这还得了。 独孤玠这回倒是认真看向了段知微:“飞头蛮那样的大妖都有结识,某倒是小看了你。” 他理了理袖子:“既如此,这只猫就暂且由段娘子收留了,直到金华家族来长安之前。” 段知微果断摆手:“我拒绝,我不要脱发。” 金华猫很是不满:“那是谣传,是谣言,我可是吉祥与招财之猫。” “吉祥与招财?”闻得这话,段知微满脸慈爱的摸了摸猫头:“如此可爱的猫怎能流落街头,既如此,妾便收养了吧。” 金华猫很是嫌弃的看着她:“......是不是有点太虚伪了。” “那今日做一份芙蓉锦绣鱼片好了。”段知微很快说道。 金华猫:“......我跟你走。” 眼下已快到午时,独孤玠拉着施行猫蛊的老媪离开了,段知微肩头趴着猫,拉着袁慎己出宫了。 幸而食肆有阿盘她们顶着,生意还能维持下去。蒲桃很喜欢那只胖胖的大白猫,抱着不肯撒手。 段知微回来的路上已经跟金华猫说过,不能在别人面前口吐人言,因此它被蒲桃抱着,挤成了一个猫条样子,也只无奈的喵了两声。 蒲桃跑前跑后缠着段大娘给新来的猫猫缝一个猫窝。 段知微来做一份芙蓉锦绣鱼片,挑一只肥美鲜活的鱼去胸刺和鱼皮,成片刮下来,鱼肉滑溜醇厚,再加入花椒、盐、鸡蛋清、香油一起腌制。 她想了一想,又从柜子深处拿出点胡椒洒了进去。 此刻的鱼片色泽白洁,如同芙蓉花瓣一般细腻,猫蹭着她的腿,着急的喵 喵叫着, 段知微拿起一块腌制好的鱼片蹲下身,金华猫很是开心的一口吞了,又被蒲桃发现,一把子抱着拖出了厨房。 段知微采取了滑炒的方式,将鱼片轻轻滑入锅中,加入适量清水,再放入一些香菇丝、芹菜丝一起熬煮。 这晚,段大娘从库房捧出一个很大的方形食案,摆在院子中央,所有人围坐在食案旁。 段知微把一个大锅直接放到了食案中央,打开锅盖,一股浓郁的鲜辣之气窜了出来。 一锅芙蓉锦绣鱼片,汤汁黄亮鲜浓,里头香菇丝、芹菜丝和酸菜垫在底下颜色鲜艳,滑嫩的鱼片挨挤在汤中若隐若现,酸辣风味与鱼肉的鲜活相互交融。 段知微先舀上一碗递给了在脚边趴着的金华猫道:“很烫哦,小心着吃。” 夹起一块鱼片,十分滑嫩,进入口中瞬间在舌尖散开,酸菜爽口,吴茱萸辛辣,喝上一口汤,浓郁的辣味刺激着味蕾,让人胃口大开。 段大娘道:“这个就酒才好。”转身进库房拎出一壶新丰酒。 大家都喝得很有些醉意。 夏夜没有白日的闷热,有微风轻轻吹过带来丝丝的凉意。院落里的桂花树上蝉鸣阵阵,蟋蟀在草丛里欢快地歌唱。 段大娘已经趴在食案上酩酊大醉,阿盘抬头在看月亮,蒲桃低头疯狂地摸着猫,书生甄回举一壶酒激情澎湃地在念:“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段知微饮下最后一口酒,抬头看星空,此处没有城市那种路灯,每夜的星星都很明亮,如同无数璀璨的宝石镶嵌在深蓝色的天幕上,牛郎星织女星分隔在天河的两侧。 很快就要乞巧节了啊...... 已经是半夜,阴暗地牢里,哭闹狂喊并铁索“哐啷”的声音都已熄灭。牢头和狱卒得知今夜有个了不起的大人物要来访,今夜也没敢喝酒,倒衬的狱牢更加灰暗凄冷。 门开了,往日目中无人,不可一世的提刑司大人此刻腰哈的比刚熟的虾子还要弯,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不住的请后头的人小心台阶。 那后头的人也不客气,十分自在的享受着吹捧。借着忽明忽暗的烛光,隐隐可见他一身宦官的常服和阴柔的脸。 来人也不说话,只是慢条斯理的从口袋里拿出一小瓶鸩酒,轻轻丢在老媪面前,那老媪打了个冷颤,只觉全身发软,瘫坐回地上。片刻后,她手抖着接过那一小瓶鸩酒。 而另一边,皇宫里仍是明灯高照,小宫女红裳手捧一红木盘,匆匆走到一处殿外。 她轻轻推开朱漆大门,寝宫内很亮堂,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如满月般熠熠生辉,嵌铜琉璃香炉在底下似有若无的轻吐御赐的零陵香,取淡烟笼月之意。因是夏天,宫人早早撤走了厚重蜀锦地衣,露出底下铺就的和田白玉,一大块冰搁在盆子里,两宫女正站在冰块两侧轻轻扇风,给殿里带来凉意。 一绝色女子坐于梳妆台前,细细篦着浓黑的秀发。红裳跪下递上手上的东西道“主子,这是从岭南快马加急运来的荔枝,圣人头一个就赐到我们这儿了。” 那荔枝颗肥肉厚,放置在金缠丝盘子里更显娇嫩可口。 只是那女子皱皱眉:“甜腻腻的,谁吃这个”,她丢下一句,重又把注意力放到自己头发上。 第20章 第二十章乞巧节降临之际巧果儿、夏…… 乞巧前夕,长安城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了,城中人家早已摆上香桥,扎上五色线织就的各色鲜花,富贵人家甚至重金以雕木彩绸扎出彩楼。 蒲桃最近忙得要命,跟着小伙伴们去了趟泾河,取来河水与自家井水融合,此水名为鸳鸯水,用来七夕验巧。 段大娘看上了一匹名为“鹊桥”的绸缎,每日懒觉也不睡了,一起床就跑去绸缎肆跟老板讨价还价。 段知微则准备做顺应七夕时节的点心,巧果,只是她从未吃过这种点心,便琢磨着去趟西市,看看别人家是如何做的。 蒲桃拿着自己的巧盒跑过来表示要跟着她一起去。 那巧盒之中便是搬家之日从房梁上蛛网上找到的喜蛛,蒲桃成日拿在手上,只是喜蛛再怎么喜也是蜘蛛,段知微只好让她把巧盒放下再一起去西市。 蒲桃打开巧盒,露出正在吐丝的八脚蜘蛛对着段知微道:“可是娘子,你看她多可爱啊。” 段知微差点昏过去。 越往西市的中心越繁华,地段越好,商铺越多,人流越大。有气势恢宏的酒楼,里头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酒菜香。 有胡人师傅在卖古楼子,赤膊甩着手上的面团,手脚麻利的填进羊肉馅料,撒上芝麻,放进炉子里烘烤,蒲桃直直沿着口水,段知微拿起几纹衬钱买一个递给蒲桃,刚出炉的胡饼表皮金黄酥脆,咬一口肉汁四溢,鲜香可口。 有男子手上拎着壶酒,围聚一起评诗论画,也有女子头戴浑脱帽,脚踏高腰靴,扮成男子模样,却没经得住诱惑,走到卖脂粉的摊子前拿起一盒子玉容霜,开始跟摊主讨价还价。 终于找到了一家卖甜点心的铺儿,台柜上切着几样新鲜糕点,帘上垂下几个竹牌子上写着该铺出售的几样点心:状元饼、沙仁糕、银丝糖、澄沙团子。 其中一样特特标注了乞巧果子,也称笑靥儿。段知微向着掌柜道:“来份笑靥儿。”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16节 掌柜是个爽利的妇女,很是热情问道:“要何图样的?妾身家有捺香、方胜的。”她顿一顿道:“若娘子喜欢,也可定制各色奇花异鸟的,只不过嘛,价钱肯定是要稍稍高了些的。” 段知微看了半日最后挑了半斤捺香半斤方胜的,带着蒲桃找了个茶坊坐下来。 巧果是红色的,很明显是加了红曲染色,上面印着方胜、捺香的纹路,霎是好看,里头裹着的是绵密细腻的红豆沙,吃起来也是软糯香甜,很是好吃。 段知微看着巧果研究了半天,还是没什么灵感,蒲桃却拉着她的衣角,说是难得来西市,一定要去傀儡棚子里看一出牛郎织女的木偶戏。 段知微趁机教育蒲桃:“别觉得这种故事感人,那种偷看织女洗澡的登徒子,可不是什么好人,织女没了羽衣,被迫嫁给了这个牛郎,还生了两个孩子,只能依附着他生活。” 她大叹一口气:“仙女在天上成天无拘无束,锦衣华服、珠玉佩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结果被这牛郎搞得只能在人间灰头土脸的织布了。” 段知微自觉自己很有些教书育人的气质,对着小蒲桃一顿耳提面命,岂料蒲桃抬头眨巴眼睛看她,而后问道:“娘子说的是什么故事啊,我怎么从未听过?” 蒲桃看上去很是困惑:“难道不是天河之东有织女,嫁与河西牵牛郎,织女耽于男色,贪欢不归,废弃织纴才使得天帝震怒,只许一年一期相会吗?” “耽于男色?”段知微很震惊,这是什么版本的牛郎织女? 傀儡棚是一个位于西市一角的白色棚子,里头已经挤满了各色观众,班主站在最前面一个木箱子上,唱个大喏,而后开始操纵几个提线木偶。 几个木偶在丝线的操纵下开始翩翩起舞,看上去极是生动,惹得观众一片叫好。 这仍然是一个牛郎织女的故事,牛郎向天帝借了两万钱迎娶织女,又不说什么时候还钱,天帝震怒,将牛郎驱赶,只许牛郎织女每年一期一会。 嗯......这似乎是一个借了老丈人钱逾期不还成了老赖的故事。 看完傀儡戏也差不多到申时,蒲桃心满意足低吃着巧果往回走,而后问段知微:“娘子,你说的那个偷衣服的牛郎,是哪儿的牛郎啊。” 段知微自己也很想知道,到底是哪个家伙编写的偷衣服的牛郎啊,还不如欠老丈人钱不还的那个牛郎。 路边有卖货郎推着独轮小推车,沿路叫卖,那车上有沾竿、竹猫儿、大小采莲船各色小儿玩具铺的满满当当,最受瞩目的当是放在最中间的磨喝乐娃娃,就是一对头戴短檐珠子,身着红半臂青纱襦裙的、手执莲花莲叶的男女童子。 这娃娃做的精致,底下有彩绘的底座,上头还笼着一层红纱半透明的罩子, 小推车上还有几叠栏杆,上头挂着各种式样的金缕小衣,用来给磨喝乐娃娃换装,这衣服式样有杏雨梨云样式 的,鱼书雁帛样式的,段知微上手摸了摸,只觉用料比自己身上的麻布衫子还要好些。 这卖货郎各个都是人精,见蒲桃一双眼睛巴巴地盯着看,立刻热情地给她两介绍起来:“两位娘子请看,这娃娃用料特别足,头上是珠翠衣帽,手上戴的是金钱钗镯。” 卖货郎又顺手拿起其中一个笑吟吟的娃娃,直接演示了起来,娃娃身上装着几个机关,可以活动,她笑得憨态可掬的敛手给蒲桃作揖,非常的生动可爱。 这下蒲桃更是走不动道了。 段知微自己童年时期也非常喜欢玩娃娃,很是了解蒲桃的心情,不就一个娃娃而已,能值多少钱,她当下就解下腰间荷包很是豪爽的问道:“这磨喝乐娃娃价值几何?我要了。” 卖货郎得了生意,高兴地搓手道:“娘子真是好眼光,这娃娃通身都是佛手香雕刻,胡商大老远从波斯运过来的,运了好几个月就为了赶上长安的乞巧节,都不知跑死了几只骆驼。” 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了段知微的心头。 “只要两贯钱。”卖货郎赔笑道。 “我要了......吗?”段知微突然卡了壳,这也太贵了一些,食肆如今刚刚才步上轨道,还牵着寺庙一大笔香积蓄,她琢磨着要不买个便宜的。 结果被小蒲桃一扯袖子道:“我不喜欢这个,不买了,很快就要宵禁了,娘子我们早些回家吧。” 段知微被蒲桃拉着袖子,不明所以的走了。 蒲桃安慰她:“这磨喝乐要两贯钱,我们恁屋费一年才十贯钱,待娘子在东市开了全长安最大的酒肆,娘子再给我买一只磨喝乐娃娃好了。” 段知微感动于蒲桃的懂事,又对她发下的“全长安最大的酒肆”的鸿愿哭笑不得,只琢磨着要不乞巧的正日子自己再去趟西市,悄悄把娃娃再买回来好了。 回了食肆,里头坐满了客人,阿盘倒是没说什么,只是段大娘忙得脚不沾地,冲着段知微一通数落,段知微只好讪笑着钻进火房。 一般到了夏日,食客的食欲减少,食肆生意会下降,还好段知微熬了几夜新想出了几样凉拌菜。 一道白切鸡是阿盘提出来的,岭南的佳肴,凉着吃不会热,这鸡外表油亮,皮黄肉白,让人看着就舒爽。 鸡肉也是十分紧致不肥腻,不加其他重口调味料,只佐以葱姜蒜,因此更能凸显鸡肉本身的鲜美,咬上一口鲜嫩多汁,十分爽滑。 另外便是酸甜口的糖醋排骨很是适合夏天,色泽红亮,裹满浓郁糖醋汁,能让人食欲大增 再来一道拍黄瓜清爽适口。油炸花生米颗颗饱满,金黄油亮,再细细撒上少许盐粒,咸咸的口感更是提升了油炸花生米的风味,很适合当下酒菜。 门口的大锅里浸着卤了一早上的猪耳朵。段知微进了火房,将其切得厚薄均匀,浇上香醋,再搭配些香菜碎和蒜末,端了出来。 这些日子袁慎己白日在练兵场练兵,下了值便和苏莯一起到食肆来用暮食,段知微每每靠近他都能闻到他身上的澡豆香。 苏莯悄悄跟她咬耳朵:“都尉下了演武场都要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再过来。” 段知微对这位武将爱干净的作风很是佩服。 一盘卤猪耳端到袁慎己面前,段知微道:“上次在大明宫中,多谢都尉看顾,妾十分感激,今日这顿我做东了。” 袁慎己道声谢,只沉声拒绝道:“段娘子客气,守卫长安乃袁某职责所在,谈不上看顾。” 段知微莫名被噎了一下,只好笑笑转身去打酒。 袁慎己夹一块卤猪耳,耳肉部分软糯有嚼劲,软骨脆嫩,香醋则解了猪耳的油腻感,很是好吃,不禁多吃了几块。 蒲桃兴致勃勃从门外跑进来对着段知微道:“娘子,娘子”她把手中一个有些许灰败的磨喝乐娃娃举起来给段知微看:“我打醋回来,就见这只娃娃坐在外面的香椿树下,我可以养她吗!” 段知微正忙着洗碗,闻言把手胡乱在蔽膝上擦一擦,接过娃娃定睛一看,那娃娃与西市卖货郎所贩的娃娃看上去也并无二致,只是过于破旧了些,身上一层灰尘,穿着粗麻布衣,也不像西市的娃娃那样通体佩上真珠翠玉的华丽。 而且西市上的娃娃大都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这娃娃却是微微扬起嘴角,眼睛眯成一条缝隙,这是一个让人琢磨不透的笑容,让人看着不太舒服。 蒲桃见她不答话,有些失落起来:“不可以吗?” 段知微看她十分期待,不忍让她失望,又想着不过是个破落的,别人不要的娃娃而已,拿了应该也没事吧,只好点点头说:“你要好好珍惜哦。” 蒲桃拿着娃娃欢呼着走了,跑去缠着段大娘要给娃娃缝上一身最好的海波纹青裙。 段大娘最是爱干净,见那娃娃蒙尘破败,拉着蒲桃就要去后院给娃娃清洗一下。 这边差不多暮食要结束了,段知微准备收拾收拾关门,却听得后院一声尖叫,她赶忙和阿盘一起跑进了后院。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大受欢迎的乞巧果子巧果…… 待她们跑到后院的时候,段大娘已经心有余悸的倚着井边抚着心口喘气。 段知微跟阿盘两个人一个一只胳膊把她拽起来,问一旁的蒲桃发生了什么事。 蒲桃看上去很是着急:“大娘想去井边打点水,结果脚一滑差点掉进去。” 段知微四处扫视一圈,这宣阳坊的商肆是刚刚租赁下的,井边别说有青苔,就连杂草都没来得及生上几根,怎么会突然滑倒呢,她又想起那个看上去略微笑容诡异的娃娃道:“那个磨喝乐呢?” 蒲桃指了指井,看上去有点伤心:“掉进去了。” 段大娘本来拎着娃娃想给她洗洗,自己却脚一滑差点摔下,手中的娃娃也随着身体重心前移失手掉进了井里,发出了巨大的扑通一声。 段知微朝着井里看过去,幸而是木头制成的娃娃,没有沉没下去,浮在井面上漂荡。 按照段知微的想法,这娃娃怎么看怎么笑得诡异,不像是会带来吉祥如意的物件,少掉了最好,无奈蒲桃喜欢,而且掉在井里也影响用水,只能想办法捞出来。 段知微叹口气,看向了在屋檐上晒太阳的金华猫。 金华猫:“?” 阿盘拿来一些柔软布条,给猫绑上,然后段知微把猫小心翼翼吊进井里:“加油啊,成功了今晚给你炙些小鱼干。” 看着小鱼干的份上,金华猫只好一只猫下了井里,用爪子扒着,把那个娃娃捞了上来。 那娃娃看着比摔了一跤裙子上染了青泥的段大娘倒霉多了,本来脸上就脏,染了井水污渍多了一大块,看上去又惨又好笑。 这样一看,这娃娃笑得眯成一条缝的眼睛也没那么怪异了。再说了,要真是被诅咒的娃娃,怎么会把自己搞得掉进水里。 这么安慰了一下自己,段知微把娃娃随手擦了擦,还给了蒲桃,转身跟阿盘一起把还在嗷嗷叫的段大娘搀回了屋内。 小插曲解决了,段知微就继续伏在塌边上想乞巧节的菜单。 火房里已经备下了各色新鲜瓜果,井水湃了枸橼和木瓜,只待乞巧那日被雕成奇花异鸟的模样。 段知微打开了西市买来的那盒子巧果儿,时间过的有些长了,巧果儿已经干巴巴了,表面一层裂痕,里头的红豆也开始泛渣,口感真是不怎么样。 于是段知微决定放弃从印花上做文章,打算做一份双色巧果儿,毕竟是乞巧牵牛织女相会,好事自然要成双。 在西市逛了半日,段知微发现市面上卖的那种用来应巧的巧盒儿都各式各样,有漆器描金的、有掐丝银嵌宝石,虽然段知微偷偷觉得这样的盒子用来装喜蛛也太浪费了,架不住是真的好看,卖这巧盒的货摊边基本都围着五色斑斓的仕女。 这样对比下来,装巧果的盒子也太朴素了,拿出来送礼实在是不算体面。便准备去买一些轻巧又好看的竹篮子装巧果。 一堆儿竹篮子、五色线和彩笺买了回来,段知微喊上了全体女员工围坐在一起,用五色线盘上一些流苏,用来给竹篮子做点缀。 自己则拿了一张彩笺提起笔要写一些有乞巧氛围的诗句,墨已磨好,笔已经握在了手里,她想了 想,又把笔放了下来。 这碧苔笺用了水中苔菜染色,其色浅绿,里头掺着云母粉泥、浣花笺则是用红色染料染色,其色朱红,里头掺着桃花碎片,纸面上蘸着金泥。 非常的好看,就是价格也不便宜。 段知微自觉字丑,对不起这样的彩笺,于是决定去找甄回,这位书生除了吃饭和做事的时候在厅堂,其他时间都蹲在库房念他的之乎者也。 雇佣双方都对彼此非常满意。 这边甄回顶着着两个黑眼圈出来,坐下颇为珍惜的摸了摸那昂贵的彩笺,而后提笔道:“娘子要写什么。” “双星良夜,耕慵织懒,应被群仙相妒。” “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都是些脍炙人口的七夕诗词,段知微不假思索的就念了出来。 甄回对段知微的才学认知本来还停留在“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的程度之上,突然几句惊才绝艳的乞巧诗词突然从她嘴巴里流露出来,甚觉惭愧、深感挫败。 甄回憋了一会,抹着眼泪感动道:“某真是小看了娘子,没成想段娘子竟然是女中诗仙,甄某苦读多年,做的诗也有上百首,全都比不上一句‘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你比不上的又不是我,这比不上范成大、柳永和杜牧不是很正常吗?”段知微心说,见他又要抹眼泪,颇为无奈。 一时阿盘她们几个的流苏串子也都编好,将流苏串子和写着乞巧词的彩笺别在竹篮边上,看上去甚是别致、优雅。 “定会大卖的。”段大娘笑着说。 乞巧前夜,段知微半夜起身上圊室,打着哈欠往外走,突然觉得远处有一处黑色的影子,提着旧瓦灯走过去,却跟也从卧房出来的段大娘撞在了一起。 段知微揉揉额头抱怨道“姑母,说了多少遍半夜出来上圊室要打灯啊。” 那边段大娘声音也闷闷的:“省点油灯钱......刚刚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算了。” 这事儿按下不表,第二日一早,段知微就开始忙着和面,做双色乞巧果子,这果儿被段知微捏成了花朵的形状,一半用末茶染成浅绿色、另一边用红曲染成红色,果子里头也包上两种馅料,一半黑色芝麻花生馅的,一半陈皮红豆沙馅的。 花朵中间用筷子戳一个洞出来,做的有点类似现代的红豆面包,从中间的花心里稍稍冒出半星红豆沙馅料,看上去霎是好看。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17节 只这一种不免有些单调,段知微犹豫了一会儿,又试着做了蜜霜山楂糕、奶皮酥、透花糍和枣泥山药糕。 各色糕点码的整整齐齐往食肆外一高脚食案一放,竹篮礼盒往旁边一摆,旁边用一个长竿挂一幅醒目的字,上面写道:“七夕今宵看碧霄。牵牛织女渡河桥。” 这幅由唐朝诗人林杰创作的诗《乞巧》为食肆的广告帮了大忙,许多来往行人路过第一眼便是看到这幅写得极好的诗,而后目光便移动到食案上各色看上去甜美诱人的巧果。 蒲桃端着一个掐丝盘子站在门口,盘上是切成几个象眼块大的糕品,每个上头都插一根竹签,供来往食客试吃。 这事派蒲桃做很靠谱,她年纪小,长得像福娃一样可爱,捧着盘子让食客试吃,食客很是不好意思拒绝。 今日的其他吃食全停了,阿盘基本教一遍就能记得糕点的做法,但是让她跟食客打交道比登天还难,于是让她安心留在火房制糕。 甄回在一旁收钱、段大娘抓紧把各色糕点往竹篮子里塞。段知微只好亲自面对食客们。 “每样都可以拿,并不是只能拿其中一种。” “今日乞巧,最推荐的肯定是乞巧果子了,不过这蜜霜山楂糕也好吃,是普通山楂糕挂了甜面糊炸制而成,外面浇了蜂蜜还撒了白糖,皮酥里软,外甜内酸,别有一番风味。” 忙活到下午,食客渐少,可不,今日是乞巧节,都着急往家赶呢。 袁慎己骑着他的马缓缓进来,段知微看到他就笑了:“今日店中只有糕品甜点,都尉可要来一些?” 他今日穿着黑色劲装,整个人看上去干净利落,只是和今日食肆甜蜜的氛围不搭,尤其是空气中还弥漫着浓郁的香甜气息。 袁慎己确实对这股香甜的气息感到不太自在,但也稳了稳心神看向段知微的笑脸:“袁某家中老仆喜食甜食,今日乞巧果子便来一份吧。” “好勒”段知微回身去拿竹篮子“都尉挑选一个?” 今日的竹篮子也是大受欢迎,但是只有买满八个糕点,才有资格加购竹篮子,有些人甚至已经在别的铺子买好了今日的乞巧果子,为了这个别致的小竹篮,又硬着头皮在段知微这里买上八个巧果。 袁慎己低头看了两眼,便望着段知微的眼睛道:“那便要‘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气氛突然暧昧起来,段知微被他看得颇为不自在,只好低头攒了八个糕点放入竹盒内。 “乞巧愉快”袁慎己道。 “乞巧愉快”段知微回道。 然后他拎着那盒巧果走了。 今夜星光璀璨若一条虚幻天河,牵牛织女被天河之水隔在两侧,只等鹊桥搭建,来迎接一年一度的相会。 院中已经摆上食案,上头摆上各色甜糕、新鲜瓜果,幽香弥漫的玉兰花供在一个土淘瓶中,蒲桃已经把她捡到的娃娃擦洗干净,换上自己缝制的一套青纱裙,还给娃娃脖子上串了一株白玉兰。 此刻院中氛围不如平日欢脱,因为蒲桃今日需进行投针验巧,在乞巧这日将针扔入水中,若影子是一条细线或者呈云状、花状,那便是“乞得巧”,说明投针的女孩很是手巧,若是影子像个很粗的棒槌,那便是“祈得拙”。 一碗干净鸳鸯水摆在了食案上,蒲桃紧张地对着月亮三拜,然后把手中绣花针扔进了水中,段知微立刻拿起油灯照了上去。 蒲桃紧张的问:“怎么样?” 段知微琢磨了半天,也没看出这影子究竟像个什么,倒是阿盘冷静道:“是个刀状,乞得巧。” 蒲桃振臂欢呼。 段知微虽然没琢磨明白,但看她高兴地样子,倒也罢了。 “来来来,用暮食了!”段大娘今天赚得盆满钵满,流水的铜钱往铺子里送,甚至好几辆宝马香车停在食肆门口,真是倍有面子,于是段大娘今日特地亲自下厨,煮了一锅清甜消暑的荷叶粥。 这粥呈现淡绿色,看着很舒爽,而且熬得软糯粘稠,里头搁了些山楂碎和莲子,看上去就好喝。 大家忙碌了一日,只觉食指大动,赶忙拿起勺子舀上,却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道:“这个不能吃。”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被诅咒的磨喝乐娃娃(一)^^…… 段知微这两日都对那个看着有些怪怪的磨喝乐娃娃很有些戒心,因此第一个反应就是朝着那个磨喝乐望去。 由于乞巧节,最近市面上的磨喝乐娃娃都两贯前起步了,竟然被蒲桃轻易捡到了,这根本就不合常理好吧,这跟路上走着走着捡了个金子有什么区别。 磨喝乐娃娃穿一身青纱襦裙,手捧莲叶,一动不动的笑眯着眼。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常。 段知微松一口气,只怪自己在现代恐怖娃娃的电影看得太多了,导致疑心病过重。她又低头带着疑问去看开心吃着鱼干的金华猫,猫赶紧冲着她遥摇头。 还是阿盘靠谱,她冷静的四处仔细看了一圈,来了一句:“声音似乎是从香案上传来的。” 香案上只有一盘乞巧果子、在井水里湃了一日的冰凉瓜果,还有一架彩色纸扎的香桥和一瓶鲜花。 阿盘迟疑着说:“声音好像是从木瓜那儿来的。” 段知微也看向摆在盘里一个橙黄鲜亮的木瓜,可是总不能是木瓜成精了吧。 “不是木瓜啊,是我啊。”一个稚嫩的声音又从木瓜上传来。 众人凑近一看,一只米粒大的喜蛛正趴在木瓜上结网。蒲桃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道:“是我悄悄把喜蛛放到木瓜上去了。” 喜蛛应巧也是乞巧节的一种传统习俗,喜蛛若是愿意在瓜果上结网,第一个看见结网的人一年都会顺风顺水、大吉大利。 总不至于.... ..是一只蜘蛛在说话吧,段知微安慰自己。 下一秒,那只正在结网的喜蛛转了过来,搓搓双脚道:“没错,就是我啊。” 不等段知微反应,只听“嗷”一声,站在最后面的甄回昏了过去,段知微赶紧指挥旁边的段大娘和阿盘把甄回抬回了房间,段大娘边搀扶他边不满的抱怨道:“真是百无一用的书生,老身年轻的时候在江上遇到江伥......” 段知微又催促蒲桃回房间,没想到蒲桃死死拽住她的衣袖固执道:“我与娘子共存亡!” 段知微擦擦汗:“哪有那么夸张。” 谈话之间那一只小喜蛛快速从香案上顺着桌子腿滑动到地面上,而后周身开始散发出淡粉色的光晕,喜蛛的身形逐渐模糊起来,八只爪子开始慢慢拉长变成人类的四肢,粗糙的棕色表面变得人类光滑细腻的肌肤。 过了一会儿,从光晕里走出一个和蒲桃年龄差不多大的、笑眼盈盈的小女孩,身穿淡粉色罗裙,在夏风里微微摇曳。 她的头发梳成两个可爱小髻,簪着桃花小钗,粉雕玉琢的小脸蛋儿红扑扑的,眼睛又大又亮,鼻子小巧微微翘着,甚是可爱,看上去与人间的孩童并无区别。 只除了她后背上有向两旁伸出两对褐色步足,跟蜘蛛脚并无二致,每对步足间都还挂着一些白色的蜘蛛丝。 喜蛛用背后的步足熟练夹起一个乞巧果子递到嘴边嘀嘀咕咕:“早就想尝尝了,可惜前几日未到乞巧,织女星力量不够,化不成人形。” 刚把甄回送进库房的段大娘一边抱怨一边从房内出来,看到喜蛛背后四只长着绒毛的蜘蛛脚,“嗷”了一声,翻了个白眼也跟着昏了过去。 几个人又是一顿混乱忙活,把昏过去的段大娘也抬进了房间。 喜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年纪小,法术还不熟练,八只脚里的其中四只化成了手脚,还有四只不知道怎么办了,只能幻化到后背啦。” 她吃完乞巧果子抹了抹嘴巴的碎屑,对着目瞪口呆的段知微和蒲桃郑重叉手为礼道:“妾名唤朱娘,这些时日都亏了蒲娘子的照料,才能恢复元气转变成人形。” 蒲桃第一次被人郑重称呼为蒲娘子,很是受用,学着大人模样摆摆手:“不客气不客气。” 朱娘正色道:“这荷叶粥不能吃,被人下了东西。”她指了指香案上乖乖举着莲花的磨喝乐娃娃。 那娃娃突然活动了一下,而后擦了把冷汗,撒腿就后院的门狂奔过去,被伏在屋檐上的金华猫一下子叼住抓了回来。 磨喝乐没有办法,只能跪坐回香案上:“我错了。” 朱娘双手叉腰:“那日你刚来就差点把段大娘扔进井里了。” “那只是一个意外,我只想让她松手,没想让她滑倒,再说了我自己都掉井里了。” 朱娘继续问:“那你大半夜站到段大娘卧房门口,不就是想吓她?” “我只是想稍微吓唬一下她,谁知道这个大娘抠得很,舍不得点油灯,不仅没看见我,还一脚踩我头上去了。” “怪不得前夜起身的时候觉得怪怪的”段知微心里默默同情了她一下,因问道:“那荷叶粥呢?” 磨喝乐低头表示:“一丢丢薄荷碎粉,吃了会一晚上不停打喷嚏。” 段知微很是不满:“蒲桃对你这么好,你这么对我们。” 磨喝乐擦了擦眼睛道:“我是不得已。”而后坐下开始讲起了她的故事: “很久之前,有一位很有名声的泥人师傅,最擅长做磨喝乐娃娃,他做的磨喝乐娃娃大都看上去聪明可爱,栩栩如生,因此订购的人非常多。有一日他做腻了规规矩矩的磨喝乐,心血来潮画了一个别样的、笑眯了眼的娃娃。” 磨喝乐顿了顿,艰难道:“那个娃娃就是我。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一直渴望和同伴们一样,被某位娘子开心而珍重的带回家。可我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娃娃,每个客人都会率先注意到我,然后惊叹一番再摇摇头,去拿那些制作的循规蹈矩的磨喝乐。” 在经历了冗长的岁月之后,在经历了无数期待和失落之后。终于有个新罗人看这磨喝乐生得奇特,想把她带回国,磨喝乐抱着无尽的期许跟着新罗人上了船,结果一日海上突然起了很大的暴风雨,船沉没了,磨喝乐被海里的一条大鱼一口吞了进去。 不知又过了多久,在暗无天日的鱼肚子里待了多久,终于大鱼被渔民打捞了上来,渔民抛开鱼的肚子发现了她,磨喝乐得以再见天光。 渔民的小儿子玩了几日娃娃便腻烦了,随手把她扔在了沙滩上,磨喝乐日日被炽热的阳光烘烤,被咸味的海风风蚀,一天比一天伤心难过。 海边晒盐的渔民不理她,流浪的野狗对着她嗅了嗅,也摇着尾巴走了, 磨喝乐的心变得绝望,支离又破碎,再也感知不到爱的能力,她不再期待有人会爱她,以为一生便这样过了。 可是等啊等,在这漫长的岁月之后,一双沧桑又温暖的手把她捡了起来。 那是一个满脸慈祥的老婆婆,她和自己的小孙女相依为命,捡了磨喝乐以后,把收割了一年的麦子卖了,换成了铜钱去找制偶师,把磨喝乐皲裂的身体重新描绘。 然后婆婆和小孙女在皎洁月光下面用碎花布料为她缝制小衣襦裙,磨喝乐娃娃摇身一变,变得焕然一新。 那是磨喝乐最快乐的时光,老婆婆带着小孙女在终南山拾取柴火,磨喝乐也跟在后面捡树枝;老婆婆在家用捡来的柴火烧成碳,磨喝乐也要趴在她肩头看,然后熏得一脸黢黑。 婆婆就会慈爱的给磨喝乐擦擦脸:“娃娃啊,你在咱们家好吗,你过得幸福吗?” 磨喝乐身上是婆婆熬夜缝制的碎花棉衣,跟小孙女身上的一模一样,她狠狠点点头。 可惜快乐的时光总是那样的短暂,不久后的一个雪夜里,小孙女突发了疾病。 这日宵禁未过,婆婆在大雪的夜里跑着去求坊正开门,又要拿着特批的帖子去请郎中,不知在雪中摔了多少次,也不知哭了多久,脸上的眼泪都结成了霜雪。 待坊正特批开了坊门之后,天光已经大亮,郎中好容易背着药箱踏着雪赶到婆婆家中,小孙女已经没气了。 讲到这里,朱娘和蒲桃两个小孩已经开始抽噎,段知微也倍觉心酸,用袖子擦擦眼泪问道:“后来呢?” 从那之后婆婆身体快速地衰败下去,成日抱着孙女的碎花衣衫坐在院落里看日生日落。 乞巧前日,婆婆再次用满是老茧的手抱起磨喝乐:“娃娃啊,你生在咱们家还幸福吗?” 而后她给磨喝乐换上了一身破旧的灰麻布衣,蹒跚着走了很远的路。把磨喝乐放到了一棵老树之下,不久磨喝乐就被蒲桃捡了回来。 磨喝乐跪坐香案上给段知微几人鞠躬道歉:“虽然很是失礼,我也给诸位带来了很多不愉快,但是我妖身坎坷,我一定是被诅咒的磨喝乐娃娃。制造这些风波,是想请你们扔了我,我再去看婆婆一眼,确认她过得好的话,我会自散妖力,不会再给别人带来灾祸。” 两个孩子已经开始嚎啕大哭,段知微决心帮帮她,于是跟磨喝乐商议道:“今夜已经宵禁,明日我驾着驴车带你一起去看看婆婆怎么样?” 磨喝乐大喜,给段知微道谢:“感谢娘子不计较前尘,日后若有用到我的地方,娘子直说。” 段知微无奈指了指仍在大哭的朱娘和蒲桃:“那你帮我哄哄她们吧。”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被诅咒的磨喝乐娃娃(二)^^……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18节 乞巧节的第二日是个大晴天,段知微还在熟睡,磨喝乐就爬到枕上,拍拍她的脸,催促段知微起床。 段知微被迫打着哈欠起身,又觉得出门拜访不能空手,于是问磨喝乐,婆婆爱吃什么,她做了一道儿送去。 磨喝乐说婆婆喜食甜糕。 段知微想着毕竟是上了岁数的老人,便琢磨做一份养生的五香糕,里头搁上些人参、芡实、白术、茯苓和砂仁,除了香气浓郁,还能补补身体。 她正低头把药材放入石碾中研磨,磨喝乐站在她的肩头耳提面命:“婆婆牙口不好,一定要磨得极细才行。” 段知微又架上了筛子,磨喝乐又道:“要多过几次筛子,不能偷懒,防止芡实里头埋了沙石。” 段知微:“......” 朱娘和蒲桃适时跑进火房,带着磨喝乐出去,磨喝乐不太情愿:“我要盯着段娘子制糕。防止有其他妖魔鬼怪前来下毒。” 蒲桃说:“我们要好好给你打扮一下,你打扮得漂亮了,婆婆见了你就会很开心,就不舍得再把你送人啦。” “原来如此。”磨喝乐不再挣扎,乖乖跟她们走了。 段知微长松一口气,继续往面糊里加入白砂糖滚热拌匀,放到锅上蒸熟。 很快五香糕便出了炉,段知微特特用桃花模子蒸的,甜糕们像花朵一般漂亮,散发出浓郁樟香和根果香。 段知微特意减少了白砂糖的用量,多放了些醇甜的蜂蜜,想来老人一定会喜欢。 她把五香糕攒进食盒,稍微收拾了一下,就要带着磨喝乐出门,磨喝乐被两个女孩穿上了一身极为夸张的紫色长袍,头上挂着刚摘下的一整朵桃色月季花,两颊被胭脂涂得红彤彤,两耳挂上了松子果做的耳环子,整个娃娃看上去甚是滑稽。 蒲桃和朱娘也闹着要去,蒲桃倒是还好,只是朱娘后背的蜘蛛脚...... 段知微眼睛一闭心一横,哆哆嗦嗦给她背后绑了个大包袱,在尽量不触碰她后背的同时遮挡住了蜘蛛脚,然后几个人驾着驴车出门了。 婆婆住在北里平民巷里,这里的黄土地坑洼不平,两侧的茅草房歪歪斜斜,看着随时就要倒塌,远处几声狗叫更显萧条。 这儿破败又狭窄,驴车根本不好走。段知微只好把驴车停在大道的树边,带着几个孩子走小路。 磨喝乐双手高高举着装着甜糕的食盒跑在最前面,一边跑一边回头催促:“快,就在这边。” 几个人一路小跑,绕了好几个弯最后停在了最后一间小屋边上。 磨喝乐愣愣地看着那屋子,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这儿的房屋大都数门窗都破败不堪,很多都甚至没有门窗,只有一块破布挡着,段知微好不容易也跑到了目的地,正自低头喘气,听她这样一说,掀开帘子一看,也愣住了。 这房子只有一间屋,里头干净得只剩四面灰墙,是真正意义上的家徒四壁,人去楼空。 磨喝乐一把扔掉头上的月季花朵,跪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我就知道,我是被诅咒的娃娃,婆婆真的抛弃我走了。” 后面跟着的朱娘和蒲桃也跟着大哭起来,一人拽着段知微一只袖子哭道:“娘子求您了想想办法。” 段知微也甚觉难过,为难的想了一想,回忆起刚刚来的路上有位老媪坐在银杏树下晒太阳,便道:“我去找邻居打听一下。” 她往回走了一段路,见那老媪仍坐在原地闭目养神的晒着太阳,段知微换上一副亲切的笑脸,拿着食盒过去道:“婆婆,跟您打探个事儿,您知道巷尾那家的高婆婆去哪儿了吗?” 老媪睁开眼睛,见一年轻娘子朝着她笑,又给她递上一块糕,想来也是很久没和别人说过话了,因此毫无防备的托盘而出:“你说高娘子啊,可怜哦,年轻时没了丈夫,儿子媳妇出城经商的时候遇到土匪也没了,自己带着个孙女,呵护的如珠如宝,后面小孙女得了急症,一夜间又没了,可怜哦。” “那她去哪儿呢?”段知微感受到挎包里磨喝乐在轻轻推她,于是问道。 老媪叹口气:“最近高娘子来跟我拜别,说是自觉身体不行了,大限要到了,于是跟我们拜别,拎着个包裹回勉县老家,叶落归根去了。” 段知微从包里拿出磨喝乐,问道:“那您认识这个娃娃吗?” 老媪擦擦眼睛,又看一眼段知微双手捧着的磨喝乐,惊奇道:“唉,这不是高娘子家的娃娃吗?” 段知微赶紧点头:“对对,我们就是来送还娃娃的,您知道高婆婆为什么要把她丢弃吗?” 老媪道:“高娘子说了,自己很快就要入土了,不能让娃娃也跟着一起入土吧,这样太可怜了,前些日子给娃娃送出去了,说捡到娃娃的是个小娘子,看着一脸福相,跟她孙女很像,一定会很珍惜的对待磨喝乐娃娃的。” 段知微能够想象到,为了给磨喝乐找个新家,高婆婆特意给她换上一身破败小衣,脸上粘上些泥污。 因为若是个鲜活光亮的娃娃,各个都想去捡,没准玩腻了就扔掉。 但是只有真心爱娃娃的人才会把满是泥泞的她捡走。 高婆婆一定是躲在某个角落里,在看到蒲桃上前开心地捡起磨喝乐以后,才放心的、蹒跚着脚步一个人往家的方向走去了。 回去的驴车上,磨喝乐哭得脸上都是胭脂染开的红晕,她不太在意的用袖子擦擦眼泪,对着段知微道:“我实在感念你们的恩情,只是现在我一定要回去婆婆身边,还望娘子放我下车。” 蒲桃急道:“你这么小,勉县在长安城外,你怎么去啊。” 磨喝乐坚定道:“我可以走过去,我可以借助野猫的力量,也可以借助飞鸟的翅膀。到了长安城外,我还可以随着渭水河流飘过去,无论如何,前路再艰难,我一定要过去。” 两个孩子又求助似的望向段知微,段知微想了想,叹口气一咬牙转身驾着驴车往新昌坊去了。 袁府的老管家看上去就像是认识了段知微一样,热情把她往前厅引,奉上茶后一溜烟跑去后院报信去了。 很快袁慎己就从后院快步出了来,时间紧迫,段知微赶紧举着磨喝乐娃娃向他说明前因后果。 而后小心翼翼看向他:“勉县离长安虽不算遥远,只是实在是时间紧迫,妾知道袁都尉为难,但寻常车马怎是金吾卫快马可比的?若官署中有谁今日要路过勉县,希望能把这个娃娃稍带上。” 袁慎己沉吟片刻道:“勉县自然不远,但最近确无去那儿的公务。” “我就知道”段知微垂头丧气的低下头。 见她如此失落,袁慎己轻咳嗽一声补充:“袁某有一匹西域快马,能日行千里,不若今日袁某走这一趟,明日便可到达。” 段知微本来已经放弃,闻言抬头眼睛亮亮的冲着他笑:“真的吗?太谢谢你了。” 袁慎己见她笑了,自己也不觉露出一个浅笑来,而后又命老仆去库房取了一个精致的盒子来,他低头打开,里头是一份完整的老山参:“袁某曾在凉州城外遇到突厥埋伏,身负重伤,这人参便是当时宫中赐下的,据说能为人续上两月性命,这人参某也带上,一同赠与那高婆婆。” 段知微很是不好意思,这人参定当值个千金,只是两月时光对磨喝乐和高婆婆都很重要,便不好再拒绝。 很快一匹英姿飒爽的黑马被老仆从马厩里牵出来,袁慎己利落翻身上了马。 段知微从头上拔下一根叶脉簪子对着磨喝乐道:“这簪子簪身虽是黄铜,叶片是黄金打造的,到了那儿若是缺了银子,把这个拿去典当行当了。” 磨喝乐很是惶恐,摇摇手说:“已经承娘子大恩,怎好再拿娘子如此贵重的首饰。” 段知微不由分说把簪子放入磨喝乐手中道:“来日方长,以后若有空了,跟婆婆一起来段家食肆照顾我生意,便是报恩了。” 磨喝乐爬上了马,搭在袁慎己的肩膀上,擦擦眼泪朝着她们挥手道:“我会给大家 写信的!” 袁慎己牵起缰绳,黑马扬起前蹄嘶鸣了半日,而后如疾风一般跑远了,扬起了阵阵尘土。 三人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走远,蒲桃和朱娘扬起脑袋问段知微:“娘子,磨喝乐会和高婆婆再遇吗?” “当然了。”段知微低头摸摸她俩的头笑着说:“只要是想见的人,即使隔着山川湖海,也总有一日会再见的。” 回了食肆以后,甄回坐在门外的树下看书,见她们回来,赶紧一边抹脖子,一边朝着食肆使眼色。 三人都很困惑。 一阵看上去很浓厚的怨气从食肆里飘了出来,段大娘双眼冒着红光,手中举着一块被裁的坑洼的绛紫色妆花缎子:“谁能跟我解释一下,这块老身考虑了半年才买的、绣着宝相花纹的缎子怎么了?” 蒲桃吐吐舌头:“我们裁了一块拿去给磨喝乐娃娃做新衣服了。” “哦?”段大娘身后的怨气看上去更重了,她又掏出一个精致香合,里头的褚红胭脂被挖出了一大块:“那谁给我解释一下,这块掺了紫茉莉花粉和大食蔷薇水、我考虑了一年才买的胭脂怎么了?” 这回是朱娘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这个嘛,我们想给磨喝乐打扮漂亮一点,就给她涂了一点在脸上。” “那我院中今夏开的第一朵月季花......” 段知微摆摆手:“别问了,都是,都是......” 段大娘突然眼睛一眯,上来就按住段知微的脑袋。 “哎呦姑母你做什么呢?” “你那个叶脉簪子去哪儿了,那可是你姑母我考虑了两年才舍得找金匠打的簪子!” 段大娘看上去像一个走火入魔即将暴走的绝望络新妇,她冲着低头的三人咆哮:“面壁,全都给我去面壁!” 三个人只好一溜烟的跑走了。 今日天气晴朗,天空湛蓝得如同一整块蓝宝石,阳光毫无阻碍第倾洒在大地和房屋上,似乎镀上了一层璀璨的光晕,远处终南山山峦此起彼伏,郁郁葱葱,生机无限,微风清拂过去,真是一个好天气。 在屋檐上晃荡着尾巴晒太阳的金华猫如是想。 很快它就被段知微揪了起来。 金华猫:“喵?” 段知微叉着它道:“你还有脸喵,一只成精的磨喝乐娃娃半夜在家里跑来跑去,还给荷叶粥下什么喷嚏粉子,你作为金华氏的贵公子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她顿了顿举起猫,看着它圆溜溜的眼睛继续道:“跟我一起去面壁,还有今晚的小鱼干别想了。” 金华猫:“???”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八字娘娘诞日摆摊记夏月…… 八月晦日,满池荷花绽放到了尾声,坊间路上全是摊贩拎着竹筐在卖鹅黄转青的莲蓬和新鲜红菱。 段大娘上回乞巧被气得闪了腰,最近出不了门,就坐在藤编春凳上指挥你指挥她,一会儿要吃煮得老老的菱角,一会儿要喝对街豆腐小店的豆汤,虽然段知微觉得她就是在偷懒而已。 朱娘跟她们住了几日前来拜别,很是郑重跟段知微道谢:“多谢娘子收留,之前我与阿耶置气,偷偷溜了出来,在食肆里看到大家相亲相爱,现在实在是有些想家,这厢便告辞了。” 蒲桃不舍得看着她,朱娘拉住她的手安慰道:“我家族扎根在城北的八字娘娘殿中,闲暇时可以来找我顽,阿耶阿娘和我一千多名族人一定很欢迎你们。” 段知微问道:“你的意思是,那里栖息着上千的可能成精的蜘蛛?” 朱娘点点头。 去是不可能去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去的,段知微心想。 朱娘背着几大包乞巧果子心满意足地走了。 段知微送完朱娘,刚准备转身进火房,却又被躺在春凳上扇扇子的段大娘喊了去。 “过两日便是八字娘娘诞日,你替我去城北上上香。” 惨遭打脸的段知微:“......” 段大娘没注意到她的沉默,继续讲着诞日进香的风俗,什么要把麦草编成灯芯式样,把金纸糊成箩...... 看段知微听得漫不经心,段大娘用扇子敲敲凳子腿:“你不要不相信,箩上写上自家姓名和愿望焚化殿庭,八字娘娘很灵验的,妇人若热香献履,再生能转男身。” 段知微内心狠狠翻个白眼,拔腿就要走。 “还能保佑商家富足。”段大娘急忙补充道。 这还有些像话。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19节 段知微自然不会为了特意许个愿就往城北跑一趟,但是八字娘娘诞日一年就一度,香火一定很盛。 她摆摊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 过了两日,果肆的伙计推了个独轮车来食肆送食材。段知微忙迎了上去,招待伙计喝一碗甘草凉水,又掏出准备好的称钱塞给伙计。 伙计喜笑颜开的受了,向段知微拱拱手,一气儿去了。 这点儿贿赂很是有用,今儿送来的一大框子碧绿色的莲蓬散发着清淡荷香,还有一箕今早新采摘的荷叶,上头还滚着露水,看上去十分新鲜,想来没在其中掺陈货。 段知微又进库房找正在念书的甄回,甄回见到她,不消说自动拿起纸墨问:“娘子这回要写什么?” 段知微想了一回:“就写夏月麻腐鸡皮、荷叶粉蒸肉。” 甄回写好后,段知微挑个竹竿把字高高挂在食肆外头,聊作幌子。 这夏月麻腐鸡皮中的麻腐是将绿豆粉和芝麻浆混合起来熬煮,置于凉水中定型,切片成“麻腐”,这麻腐看上去光滑透亮,吃起来清凉又滑嫩,是很适合夏天的一位美味佳肴。 再把五花肉腌上酱、料酒等,再细细抹上一层蒸肉米粉。把裹着米粉的肉片包进新鲜荷叶中包裹严实,再放入蒸笼里蒸上,很快荷叶的清香便从蒸笼里冒了出去。 阿盘和蒲桃坐在小胡床收拾果肆刚刚送过来的莲蓬,莲蓬质地粗糙,莲子们藏在蜂窝状的孔洞里,有一些难剥。 蒲桃剥得龇牙咧嘴,段知微打了桶井水洗洗手,也加入了剥莲子大军。 阿盘是剥莲蓬的好手,她只捏住莲蓬边缘,往两边用力一拉,一颗白白嫩嫩的莲子便能剥落下来。 段知微剔掉莲心,拿了一颗尝尝,清甜爽脆。 好吃,下次还去这家果肆订购。 段知微曾在什刹海附近的小摊子吃过一种莲子羹,冰镇的糖水,里头湃着鲜藕、菱角和莲子。若是愿意加钱,还能再得到几颗蜜渍的红樱桃。 一份莲子冰碗,红白相间,清甜爽口。夏日炎炎,游人如织,拿着这份莲子冰碗坐在凉亭里看什刹海的荷塘十里,简直是一种享受。 熬煮好的一大锅莲子羹滑腻温润,放凉后搁上之前买的陈冰,看上去很是不错。 段知微把一缸莲子羹放上驴车,动身要往八字娘娘庙走,蒲桃说想念朱娘了,要跟着一块去。 段知微想到了朱娘她一千多族人......不对,是族蛛,沉默了一会儿,不待她拒绝,蒲桃自己手脚并用的爬上了驴车。 段大娘在后面看她两的背影喊道:“别忘了去殿庭里烧竹箩。” 今日果然是八字娘娘庙香火最盛的一天,门口停满了各色宝马香车。长安仕女们插花满头,手持麦草竹箩,相携着往殿里头走。 隔着庙的古朴黄墙,远远就能看见袅袅香火的青烟穿过树木的缝隙升腾飘散,与洒下的金色阳光交织缠绕。 朱娘一早就站在殿外的一棵老树下等她们,蒲桃噔噔噔走过去,段知微先把自己扎好的麦草竹箩递给她们,嘱咐道:“别走太远,这个竹箩别忘了烧,早些回来吃莲子羹,里头搁了冰,太久了就不凉了。” 两人笑着应了,拎着竹箩手牵着手跑远了。见她们走远,段知微这才把一大缸莲子羹从驴车上卸了 下来。 八字娘娘庙外头非常的热闹,想来参拜的仕女们结束后会买些胭脂花粉、针头线脑什么的,长安的小贩一股脑儿簇拥了过来,卖各色儿饮子的、甜糕的、胡饼的、馄饨的。还有用度上的针线、花儿粉的,整条街都热闹哄哄的。 段知微故技重施,拿一个高脚食案摆到前头,摆上一碗色泽温润,呈白玉色的莲子羹,这羹里除了莲子,还放了桃仁、银耳和红枣碎,因此略显黏稠。 八月正值盛夏酷暑,树上蝉鸣聒噪的厉害,段知微旁边站了个用手工编笼卖蝈蝈儿的老人,那叫声高低不一,此起彼伏。 段知微只好安慰自己,都是夏天的声音。 很快这好看的莲子羹吸引来了长安仕女,段知微赶紧打气精神问道:“娘子来份莲子羹吗,这莲子剔了芽心儿,煮得很软糯,而且里头搁了冰的,吃一碗消夏暑。” 那仕女确实拿着个团扇不停地扇风,听到“搁了冰”三个字眼前一亮:“那来碗尝尝。” 莲子确实煮得恰到好吃的软糯,银耳滑爽,还伴着微微的红枣香,最重要的是,这是凉的,依稀可以吃到里头一点小冰碴子。 很快段知微面前排起了队。 今日八字娘娘诞辰,就连宰相夫人也一大早的赶到,遑论其他官员。因此金吾卫加强了庙附近的巡防。 袁慎己带着自己的卫队在庙附近巡视,一眼就看到了排着长队的摊子,于是他特意留意了一下,果然又是她。 晌午过后,八字娘娘庙人流开始渐渐稀疏,袁慎己又往那边走了一回,这次段知微的摊子前已经没有人了。 两个小孩玩得满脸是汗,段知微给每人来了一碗莲子羹,转头开始收拾摊子,一抬头,看见了大步往这边走的袁慎己。 她赶紧迎了上去,后面的蒲桃和朱娘也搁下手中的莲子羹朝着他跑去。 段知微最近老是想着磨喝乐娃娃的事情,无奈总遇不到袁慎己,现下终于遇到了,她也顾不上行礼,忙开口问道:“上回那个娃娃和高婆婆怎么样了。” 朱娘和蒲桃也抬头看他,三张颇为焦虑的脸一起面向他,不知为何,袁慎己觉得有些好笑:“已经送过去了,高婆婆也安然无恙,放心。” 段知微松口气,而后又不太好意思的补了叉手礼:“都尉不介意的话,来份莲子羹吧,里头搁了冰,消夏暑的。” 她打开已经封好的瓷缸,给他倒上一碗。 段知微忙碌着,脸色有些微微发红,几缕乌发丝散落下来,衬托的更加肌肤如雪。 也不能怪段知微头发散了一些,自从上回把叶脉簪给了磨喝乐娃娃以后,段大娘决计不让她再带任何带金子的饰品,她只好绑了根竹筷子。 袁慎己见她模样动人,不动声色移开了目光,想了想,又从怀里拿出一根叶脉簪。 段知微很是惊讶。 袁慎己道:“那磨喝乐托我还给你,说是已生受娘子大恩,不能再取你珍贵的簪子。” 段知微接过,心情有些复杂,这世道没钱寸步难行,不知磨喝乐跟高婆婆在那能不能过得好。 袁慎己看穿她的担心道:“段娘子不必忧心,袁某将身上一袋银钱赠与了高婆婆,想来能用上一段时日,之后若有差役路过勉县,袁某也会托人看顾的。” 这下几个人脸上都露出了喜悦的神情,段知微道:“都尉心系百姓,真是令人敬仰啊!” 蒲桃在后面不甘示弱,憋了半天道:“都尉真是如终南山的山峰一样可靠......” 这比喻说得新奇,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不远处,几个衣着华贵的娘子朝着他们看去。 其中一位正是袁慎己的表妹杜家二娘。从她们几个的角度看去,很像是袁慎己送了一根发簪给了段知微。 本朝虽然风气开放,但是男性给女性送上一份首饰,也只有上元佳节“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光景。 旁边一位蓝衣娘子看着杜二娘煽风点火:“妾当袁都尉是什么姑臧山上一块捂不热的石头,原来只在我们面前这般,到了别人那里,那可是热情的很。” 另一位娘子讪笑两声劝道:“汝南袁氏擅出武将,袁都尉当是前途无量,再怎么也不可能跟一个当垆的商贾有牵扯,定然是误会。” 蓝衣娘子道:“你怎知她是当垆的商贾?” “妾身在她家食肆定过立夏的香糖果子和乞巧的巧果儿,味道不错,造型也颇为别致。” 杜二娘倒是没露出什么争风吃醋的表情,只是颇为若有所思看着远处正在说话的袁慎己和段知微说道:“你刚刚说的那家食肆,地方在哪儿?”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令人困惑的杜家娘子新出…… 段知微意识到时序之更替的时刻,是夜风从燥热变得清凉、蝉鸣声变得微弱、葱郁的绿叶染上了金黄和橙红......以及逐日滞销的槐叶冷淘。 在吃了几日卖剩的槐叶冷淘后、在大家的脸都吃得发绿后,段知微终于决定本年度暂停槐叶冷淘供应。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这日一大早,段知微就开始和面,准备做一份玉尖面,听着好听又高雅,虽然说白了也就是包子而已...... 这吃食也可以算带馅馒头的老祖宗了,根据《清异录》记载,唐德宗喜爱一种名为“玉尖面”的馒头,这便是以熊白与鹿肉作馅。五代时候又有了包子,到了宋朝,那更是羊肉馒头、糖肉馒头、鱼肉馒头、蟹肉馒头满街吆喝了。 若是待金秋十月蟹肥了,肥瘦适中的肉蓉里掺上一大勺肥厚蟹黄,再兜进皮里。待时机一到,把蒸笼一掀,蒸腾的喷香白雾里,一个个白胖包子海碗那么大,黄澄澄的蟹油溢出来,那滋味儿...... 蒲桃适时打断了她的畅想:“娘子,您傻笑什么呢?” 段知微回过神,蒲桃指了指门外:“石匠把咱订做的石磨拖过来了。” 前些时候段知微就在琢磨时节往冬天过,卖朝食的时候可以顺便熬煮一大锅香浓豆浆,饮上一口胃都暖了;若是下雪日,挑一袋薄皮核桃磨成细细核桃酪,放到火炉上炖煮,就坐火炉边喝上一碗,甜滋滋黏糊糊的。 所以说,石磨是食肆不可缺少的物件之一。 段知微满心欢喜地喊了大家一起把石磨抬到了后院里。 熬豆浆也是有技巧的,段知微曾跟一个早餐店老板取过经,先用铁锅把黄豆给炒香一下,再放到石磨上去磨,豆浆不仅煮得快,而且非常香浓。 明日一早定能赚的盆满钵满,段知微一边翻炒黄豆一边美滋滋的想。 前些日子,在官署的长廊下吃槐叶冷淘闹了几日肚子的苏莯,每天早上都绕着段家食肆走,听闻朝食出了新品,又一大早来报道了。 段知微裹了满手的面粉正忙得团团赚,见苏莯便开口打招呼:“许久不见啊苏大人,来一屉儿玉尖面不?您是常客了,免费送碗豆浆。” 想来日头还早,苏莯便坐进了食肆里头等吃,很快段知微一手拿着一屉儿包子,另一手拿着一碗豆浆过来道:“许久不见啊苏录事,你看上去还是那么意气风发。” 她看一眼苏莯身上洗得干干净净的绿色官服,又贴心补充一句:“这包子汤汁多,吃的时候小心些儿。” 苏莯愣愣看她,似乎不解其意,可是今早实在太忙了,段知微话没说全,又转身埋头包包子去了。 苏莯看向桌上那一屉儿皮薄馅大的透油包子,不觉咽了咽口水,而后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 那包子看上去海碗一个大,十分的诱人,他忘记了段知微的劝告,直接咬了一大口上去,汤汁一下子溅了出来,倒是没有滴在衣服上,而是直接彪到了对面的食客脸上。 苏莯吓得赶紧赔上不是,对方是个五大三粗的络腮胡子,咬牙切齿地拿块布把脸擦干净,看上去很想揪住苏莯的领子跟他一顿单挑。 又见他一身绿色官服,深吸两口气忍住了。 段知微站在蒸笼边大声提醒每一个人,一定要先小小咬上一口,把汤喝了再咬。 食肆里都是浓郁的豆香和包子馅的肉香,真是热闹又慌乱的早晨。 晌午后眼瞅着没什么食客,段知微准备去趟东市再背上两大袋面粉回 来,无论是做馎饦、馄饨、玉尖面还是烧麦,面粉可是完全少不了得的东西。 蒲桃照例跟着她一起往东市去,段知微听闻阿盘生日要到了,又见她成日两件粗麻衣裳来回穿,便琢磨着给她买匹好料子做套漂漂亮亮的襦裙。 段大娘给她大力推荐了东市的云想夹缬,想来这家夹缬果然是名声在外,她一路打听着,竟然真找到了这家。 看着这家夹缬店铺装饰的很是气派,琉璃瓦砾,雕梁画栋,段知微就有预感这家价格应该不怎么便宜。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她还是迈进了这家店中。 店里几面墙上都用红木架子展着各色的夹缬布料,店里许多仕女摇着团扇在闲逛,想来生意很是不错。 一名身着青梅绿纱裙的胡女笑盈盈的迎了上来,开始给段知微介绍各类花式的夹缬,莲花、石榴、忍冬、云头看得人眼花缭乱。 只是价格也确实高得令人咋舌,段知微和蒲桃选了一番,最终定下了一件绣着月亮云头纹的双色葛纱料子。 一匹六百二十纹钱,还不让砍价,段知微没能砍下价来,掏钱的时候不免有些郁闷。 几个伙计小心翼翼从后院抬出一匹朱红色的夹缬,这夹缬红的纯正,如丝般顺滑,店里四角点了几盏极亮的灯,照得这匹夹缬闪烁了些如月华隐隐流动的光芒,上面用暗金线绣着繁复的并蒂莲花和喜鹊踏枝,看样子应当是婚服的料子。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20节 饶是段知微此等对服饰并不那么感兴趣的人,也对那料子多看了好几眼。 胡女见客人们都对那幅料子露出惊艳的神色,很是骄傲的跟她解释:“河东裴府的郎君与中书侍郎家的千金不日便将成婚,这便是裴氏在我们这订的料子,特意从敦煌请了画师画的喜鹊登枝。” 不消说了,这幅料子肯定价值不菲。段知微回去的路上突觉不对劲,那杜家的千金,不是喜欢袁慎己的吗,怎么这么快要嫁到河东裴氏去。 当段知微终于坐着她的驴车摇摇晃晃的到了食肆时,段大娘已经在铺子外的老树下等她了。 然后两眼冒光的推着她赶紧往铺子里走:“来了个贵人指定要见你,老身跟你讲,那贵人别说满头的珠钗了,身上那黄地联珠小团花纹锦就值咱铺子半年租费了。” 段知微刚在夹缬被科普了一番衣料的珍贵,现下又被段大娘一顿念白后,只好跟着她又回了厅堂。 杜有容正坐在榻上低头搅动一碗酪浆,她确实美得鲜妍,秀发乌黑发亮,一根金累丝蝴蝶步摇斜斜插在发间。 见段知微出来,她重重把酪浆往食案上一放,浑身平添一些凌厉,而后冷声笑道:“段娘子好巧一张嘴,南严寺竟然把妾糊弄过去了。” 段知微确实在南严寺将其忽悠了一顿,自觉有些气短,但想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因此又挺直了腰杆道:“糊弄你什么了?” 杜有容眼珠子一转,又说道:“听闻金吾卫袁慎己很喜欢到你这儿来用膳?” 段知微猝不及防被她更改了话题,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好硬着头皮道:“这是食客的隐私,恕我不能相告。” 这其实是个借口,袁慎己只要有空就会骑着他那匹高大的枣红马来段家食肆,左邻右舍都看得见,托他的福,慕名前来的食客也是不少。 但是这个话题不能继续讲,社会风气再怎么开放,两个娘子因为一个男人在食肆针锋相对的故事也过于难听了。 杜有容似乎并没能感受到段知微的一番苦心,她逼近段知微,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而后喊上后面两个家丁,摔掉了好几个食案。 食肆这般热闹,早吸引了不少人前来围观,食肆内几个娘子又不敢上前阻拦,只好护在了段知微面前,甄回这个胆小的书生倒是硬气了一回跑去拿了晾衣竹竿瞎舞了一通,被杜府家丁一个踉跄推出去了老远。 食肆的地方好些木头残片,杜有容满意点点头,带着家丁扬长而去。 段知微还愣在当地,段大娘只当她吓蒙,赶紧扑过来护住她:“好孩子,吓坏了吧,没事,咱一家都是良民,真真闹将起来,老身去官衙击鼓鸣冤!” 段知微倒是没什么被吓到的深色,她摊开自己的手掌心,那是刚刚杜有容靠近她时塞给她的东西。 是一块金箔,别说赔偿这几个食案了,这钱把木匠铺子买下来,人木匠还得再找两钱。 段知微还记得她凑近时苍白的脸上带着些决绝,把金箔塞给她的时候一双从未沾过阳春水的双手青筋爆起,抓住她手的时候却是很有力量。 段大娘也懵了,头一次见到金箔没露出一个笑脸,跟段知微两个人面面相觑。 段知微歪着头疑惑道:“她刚刚贴近我,把金箔塞进我手中的时候还对我说了两个字。” “她跟你说了什么!” “她跟我说......”段知微迟疑地低头看看那块金箔,又看向段大娘。 “她跟我说......抱歉。” 微雨初晴,杜府里一派清雅景象,柳丝搭在玉栏杆,蝉声渐起,庭院里湖光水色,木篱里挑出的香堇花开的正好,珠帘被风吹的叮铃作响,云想夹缬送来的连裳喜服搭在架子上。乌金香炉悠悠起香。 杜有容独坐在绣楼上,她脸上带着一汪浅笑,堂堂三品中书侍郎千金,竟然亲自织起布来。 过了一会脸上的浅笑倏然像是精美的面具裂了道口子,转换成了奇异的悲哀。 “我很快就是裴家妇了,你还是不愿出来见我吗?”她看了眼屋外,屋外只有一棵繁复茂盛的桑树而已。 回答她的只有满树的蝉鸣。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古人也要贴秋膘啊炙子…… 新的食案很快就被木匠送到了食肆里,鉴于杜有容赔的金箔确实很值钱,这回段知微直接定制了翘头案,且两边挡板都雕刻了精美的花饰,这食案运进来,整个食肆的档次都提升了不少。 长安的流言蜚语传起来比秋风还跑得快,且说那日杜有容砸完食肆以后,众人不知这家小食肆怎么惹到了三品大员千金,都特意跑宣阳坊来打探一番,结果发现哎呀,味道还不错。食肆的生意反而好了起来。 真是托了杜有容的福。 反观另一边,当今圣人仁厚爱民,三品大员的千金竟亲自率家丁欺负寡妇孤女,不仅御史台的折子到处飞,那河东裴氏更是自视清贵大族,族中一出一个丞相,一出又一个丞相,怎能娶这等蛮横骄女,二者的议亲日程似乎也暂时停滞了。 这种利人损己的事究竟为什么要做,段知微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她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考虑。夏天人没什么胃口,食肆弄了这些槐花鸡蛋饼、绿豆粥啊什么的生意虽然还行,但也没有那么大好,现在秋风一起,段知微肯定要抓住这个机会,让食客们胃口大开,多赚些铜子儿。 果肆的伙计一大早就推着独轮车上门来送新摘的茄子,这是今秋的头一茬,茄子呈紫黑色,表皮光滑,段知微颠了一下,每个都沉甸甸的,随手扳开一个,里头的肉洁白厚实又细腻,茄子清香味足,段知微立刻就要了一筐。 夏季限定的吃食已经全面停止,古人向来爱贴秋膘,段知微决定在秋风初始之际来打造一份烤肉,为此她很是大方的跟羊肉铺子订了两只大羊腿。 段知微难得自己抬起了毛笔,画了一个烤炉,北方人称“炙子”。这炙子烤炉分成上下两个部分,下面部分像个锅子,用来放碳。上面的部分叫炙盘,盘子是用一根根铁条钉起来的,铁条之间留有空隙,这样底下木碳的热度就会从 空隙里透上去,从而烤熟食物。 只是画得实在是丑,段知微跟铁匠师傅手舞足蹈比划了半日,师傅勉强是听懂了她的意思。好在师傅手艺很是不错,送来的十来个炙子烤炉沉甸甸的很有份量。 盘子里铺上一层甜味大葱,把羊肉片成薄皮,两个大羊腿挂在食肆外分外扎眼。路过的旅人就是不吃,眼睛都要在上面瞄几眼。 再来便是把茄子一劈为二,腌上调料后再抹上厚厚一层蒜粒儿,也是放在碳火上烤,别有一番风味。 秋风渐起,人们的食欲都打开了,再加上这需要自己动手的烤肉实在是新奇,坊间一开市,段家食肆就坐满了人。 羊肉果然在本朝还是拥趸最多的一种肉类啊,段知微看着外面冗长的队伍感叹。 她只能喊阿盘多拿一些胡床给外面排队的食客坐着,又吩咐蒲桃用麻纸写上数字给人放号,为了防止排队的食客等的不耐烦,又熬煮了一大锅热腾腾的薄荷甘草茶放门外任食客取用。 店里烤木炭的热气和喧嚣的讲话声夹杂在一起很是热闹,段知微脚不沾地的忙碌了半日,终于把上完值的袁慎己盼来了。 滚热的碳火放进袁慎己面前的炙子烤炉中,段知微又捧着几盘腌渍好的羊肉片和茄子过来。 袁慎己抬手拦住她,正好段知微也想跟他谈谈杜家娘子的事,不客气的在他对面坐下来。 袁慎己从怀中掏出一叠飞钱递给段知微,段知微接过一看,上面足有一贯钱。 袁慎己做了个抱拳的姿势:“袁某表妹给娘子带来了极大的麻烦,这钱是杜府托我送来,算是给段娘子的赔偿。” 其实杜有容砸东西之前就给过赔偿了,她刚要开口,手上的飞钱被脸上木炭熏得黢黑的段大娘一把夺走,段大娘呲着个白色牙花乐呵呵跟袁慎己道个谢,拿着钱火速朝着后屋走去。 段知微叹口气还是决定说实话:“杜娘子砸店之前给了我一块金箔,还给我道歉了,只是这个行为实在是怪异,不知道她的用意何在。” 究竟为什么要做这种利人损己的事情,段知微想破了头都想不明白。 这话先放一边,眼瞅着碳火烧得正旺,段知微赶紧右手执箸把羊肉片和茄子都放到烤盘上,烤过的茄子肉质变得软糯绵密,混合着大量蒜蓉,吃起来定是蒜香浓郁,入口即化,再加上碳火烤过,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羊肉底下的大葱先铺上烤炉,烤出来的香气带有焦糖甜味儿,羊肉则按照食客的喜好,喜欢嫩的还是焦的都凭自己心意,最上头一层韭菜花还能解腻。再配些小酒,真是神仙过的日子。 这边袁慎己略一思忖回道:“估计是想毁了杜家和裴家的亲事。” 两个世家大族,尤其裴姓更是声势显赫的名门望族,这门亲事在长辈们看来势在必行。 裴氏家风甚严,杜有容想毁了这门婚约,那只能败坏自己的名声了。 在热闹坊市一言不发,没有理由地就砸了寡妇孤女的店,对大力推崇太宗皇帝“君舟民水”思想的裴氏来讲,简直是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能嫁入这样的人家,在寻常人看来简直是烧高香了,如若哪个娘子竟然不愿,那脑子真是被驴踢了。 不过段知微作为一个现代人倒也理解,盲婚哑嫁要不得啊,那裴家再怎么出名卿贤相,也是概率问题,万一跟她定亲的人偏就不好呢,再说了,杜家娘子似乎有心仪之人了吧。 这么想着,段知微悄悄看袁慎己一眼,再看一眼。 这人确实身形魁梧,面部轮廓硬朗英俊,又分明棱角,而且看着挺糙,内心还挺善良,上回还替自己日夜兼程跑了勉县一趟。 袁慎己察觉到她的小动作,颇觉好笑,而后认真回应道:“表妹心仪之人并不是我。” 杜有容简直天生是个演员,她可以在任何公众场合表演出一位貌美长安仕女对自家表哥的求而不得,比如端午节曲江池畔的加油,比如当着父母仆人的面去袁府嘘寒问暖,被拒绝后回家关门抹泪。 演技非常好,几乎认识杜府的都知道杜家二娘对自家表哥爱的深沉,非卿不嫁。除了袁慎己。 他刚来长安轮值时在杜府暂时住过几日,若哪天不小心在花园遇到这位表妹,杜有容总是随意福福身当作行礼,然后绕过他扬长而去,眼神都懒得分给他一个。而到了公共场合,她那双淡漠的眼睛又立刻多情了起来。 段知微听得一愣一愣的,片刻后她问袁慎己:“杜家娘子是不是被什么妖怪附身了?” 她站起来,匆匆跑进后院的库房中,金华猫四脚朝天的靠着柱子,面前食案上一坛子新丰酒,一大碗糟鱼吃得开心。 那糟鱼段知微十来天前刚用泥封坛口,准备糟上四十来天再启封,还特意藏到了房梁上,居然还是精准的被金华猫找了出来。 段知微心痛的一手把醉醺醺的金华猫提了起来:“养猫千日,用猫一时,赶紧跟我走。” 金华猫红着脸打个酒嗝:“?” 杜府建在永兴坊繁华地带,门口常年两个家奴守在那儿,寻常人想进入都难,幸而袁慎己是杜府常客,他难得坐了回马车,杜府家奴也不好掀开帘子检查,行了个礼放他进去了。 待嫁女儿的绣楼外男可不好随意进入,于是袁慎己去了前厅,段知微偷偷从后院一溜烟溜入了杜有容的绣楼。 这绣楼设在杜府的幽静之处,院子里几盆花卉花香四溢,段知微抱着金华猫绕着池塘走了一圈,看了两眼池塘里五颜六色的锦鲤,又扒着五色琉璃窗朝里头看了一圈,房间一角的绣架子上放着前日在云想夹缬看见的那件华丽的嫁衣。 段知微看眼金华猫问道:“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异常?” 按照段知微的理解,杜有容从一位温柔善良的小娘子变得倨傲刁蛮、阴晴不定、时好时坏,那肯定是因为被什么妖怪附身了。 看在那片金箔和袁慎己的份上,段知微决定帮帮她。 段知微低头问面色突然有些凝重的金华猫:“怎么样,是不是有什么异常状况?” 金华猫抬头用鼻子用力嗅了嗅说道:“感觉四周有些妖怪的痕迹,但是这个味道四处都有,我不知道在哪儿啊。” 段知微默了一默,来一句:“要你有何用!” 金华猫大怒:“那你来,你来!” 两人拌嘴之际,天空突然下起了小雨,两人只好躲到桑树下的凉亭里。 金华猫突然眯起眼睛,说一句:“不对。” 这雨如同水晶帘子把凉亭慢慢围住,水汽自脚边慢慢涌了上来,但是这不对啊,太阳还明媚的挂在天上,天空一片湛蓝半点乌云都没有,这样的好天气,怎么会下雨呢。 所幸这雨下了一小会儿就停止掉了,段知微跟金华猫刚刚松一口气,一个好听的声音从凉亭上方传了出来。 段知微和金华猫同时抬头。 桑树枝上,一个长得极为漂亮的男人倚坐在树上,他一头飘逸的黑色长发垂下,眼眸深邃如暗色琉璃,皮肤白皙,面庞如精美雕刻的玉。 他穿一身飘逸的绿色长袍,长袍在风中微微飘动,整个人散发着某种清冷的光泽。 他就这么静静低头看向桑树下的一人一妖。 段知微和金华猫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这个漂亮男人后背竟然长了一双质地轻盈的翅膀,如同一层薄纱,这翅膀上有许多纵横交错的纹路,在明媚阳光下闪烁着微漾的光芒。 他竟然笑了:“两位是在找我吗?”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21节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可怕的蝉妖烤鸭、椒盐鸭…… 对杜有容而言,袁慎己一直是一块非常好的挡箭牌,他年少有为而又不近美色,初见时分,他就明显的表达出对自家这位貌美表妹毫无兴趣。 这倒是正中了杜有容的下怀,她家世好,生得美貌,马上就到了及笄的年岁,如果不采取一些措施,恐怕自己的亲事立刻就能 被定下来。 而这位表哥确实为自己挡下了无数的烂桃花。自己只要在任意场合表现出对他的一丝爱慕之意,流言蜚语就会立刻传出来。 这其实无伤大雅,女子地位高尚,风气开放的本朝,袁慎己行于霸桥上能收获一大捧的柳枝,自己的爱慕之情并不会伤到杜家和自己的名声。 但是这流言的效果显然很好,对杜有容趋之若鹜的世家子弟明显少了,毕竟那些自诩高贵、心高气傲的世家子弟,怎能允许未来的妻子心系在一名边疆武将身上。 只是万般小心也有失策的时候,那日自己前往城外桃林寺上香,马车于山间密林间穿行,却不知为何一阵风刚好吹开了马车帘。她侧头,一张娇俏桃花面,正好被跨马行进去山中打猎的裴垣看见。 第二日裴家请的官媒就带着足箱的聘礼踏入了杜府的门槛,河东裴氏满门清贵,裴垣本人生得英俊,似乎前途也大好,除了他似乎有个牵扯不清的表妹,没有其他缺点。但是在外人看来这也不算缺点。男人,哪有不三妻四妾的。 这门天大的“好事”落到她的头上,杜侍郎哪儿有不应的理,只觉自家占了便宜,这门亲事竟然就这样订下了。 身边的手帕交以为她心悦袁慎己,都很好心地过来安慰她,道一句裴家子弟也很好,若谈家世,甚至比袁慎己更好。 满心苦楚竟然无一人诉说,杜有容只觉已无前路,漫天的神佛也不肯庇佑。最后的孤注一掷只能是自毁名头上那要闹坊市欺压平民。 她觉得很对不起段知微,于是悄悄给段知微塞了一块金箔。 原以为会有点效果,毕竟侍郎千金欺压孤女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名声,没想到那裴垣竟托人来安慰,表明这门亲事并不会因这点流言蜚语而断绝,杜有容满腔郁郁,心上人也不知了去向,只觉万念俱灰。 杜有容初遇蝉妖清吟是一个满月的夏夜,她独坐绣楼里为一匹浮光锦绣上片片竹叶,丫鬟去库房取金线去了,今日月华如清霜,她望一眼天上的月亮,感慨一句:“今夜的月色真美。” 不想一个清越好听的声音竟从院中桑树上传来附和道:“是啊,今天是个好天气呢。” 她吓了一大跳,以为遇了鬼,惶惶半日终于鼓起勇气犹豫着向院外望去,看到桑树上气定神闲斜倚着的蝉妖,蝉妖看她,笑得温柔。 他说他叫清吟。 这边段知微气势汹汹地抱着金华猫去了趟杜府,又灰溜溜的回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双臂交叉,气定神闲的蝉妖。 说到这个段知微就气不打一处来,人家杜二娘子为了这个心爱的妖怪,付出了多少努力,恨不得赔上了自己的名声。而这个蝉妖呢,虽然确实是个漂亮妖怪,但是他看上去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仿佛一切都是杜二娘子的一厢情愿。 自古以来都是女人一腔热情奔赴,男人都不太靠谱,这么一看,竟连男妖怪都不怎么靠谱的样子。 今晨的时候段知微在后院收拾那棵老桂新开的桂花,这妖怪鼻子倒是很灵,竟是漫不经心来上一句:“杜府的桑树也待得够久了,本座换棵老桂待上几日。” 搁这度假呢,你看看他这说的是人话吗,哦对不起,他是妖。 段大娘也很不满意,自家院落的桂树上悠闲自得的躺着个男人像个什么样子!她怒气冲冲找到段知微,让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必须离开。 段知微:“那是个蝉化作的妖怪,我去赶他,万一他凶性大发怎么办。” 段大娘只好作罢。 那蝉妖一来便毫无顾虑的饮完了段知微一坛子新丰酒,接着躺在桂花树上睡着了,他不理她们,她们也不理他。 段知微觉得这蝉妖实在不识好歹。心肠冷得跟蛇一样,便也不高兴去管他。 马上就要立秋了,她要赶紧去跟肉铺订十来只鸭子。 与现代的鸭子们不同,长安的鸭子都养在泾河边上,饿了就吃谷子粒和蚯蚓,闲了时不时就在泾河里游上两圈,肉质既肥硕又紧实,是秋日长安人民的心头之好。 在本朝已经有了烤鸭做法,名为“炙鸭”,让鸭子自己喝下调味料,再把鸭子扔进炉子里烤,只不过这做法颇为原始,让本是现代人的段知微不太能接受的了。 向铁匠铺又订制了十来个银扦儿,十来个膘肥体壮的鸭子排排挂那竹竿子上,让食客自己挑选,选好了,段知微把鸭子扔进炉子里,底下燃上果木来烤,烤出的鸭子有浓郁果木香。 一食盒烤鸭片得整整齐齐,再附赠一小碟蒜泥、葱白丝、黄瓜条,也可以把胡饼剖开把烤鸭夹到中间去一起吃。 拆卸下来的鸭架子也不要扔,选几块油大的,在锅里煸出油来,撒上粗盐和花椒,鸭架子经过炸制变得酥脆可口,是一道快手的下酒佳肴。 若是客人多贪了几杯新丰酒,那还可以点上一份暖胃的烧鸭粥,里头除了鸭架还搁了细细的姜丝,入口很是鲜甜,还能暖暖胃。 一只鸭子竟然能有这么多种吃法,蒲桃很是钦佩自家娘子,不出意料,这烤鸭也确实大受欢迎,每日都需要提前预定,不然买都买不到。 这天忙碌了一整日,食肆每个人都累得抬不起手来,段知微烘了几个胡饼,又用剩的鸭架子加上些小青菜炖煮了一锅汤当暮食。 这汤奶白浓香,又加了酸萝卜丁解腻,配上烘烤焦脆的胡饼实在是好吃,所有人埋头默不作声的吃完,段知微不确定蝉妖需不需要吃暮食,绕到后院桂花树找他。 绕了一圈没看到他人,段知微以为蝉妖已经走了,她松了一口气准备回前厅,却听到树上传来声音:“找我什么事。” 她借着月光猛瞧了一番,才看到一个箕大小的蝉趴在树上,段知微自觉跟一只蝉说话显得自己脑子不正常,但既然已经来了,便问上一句:“你们蝉妖需要吃暮食吗?” “不必”蝉妖回答道。 那真是太好了,她心里这么想着,赶忙转身往外走,却听到后面传来一声:“给我来碗蜂蜜水,槐花蜜或者桂花蜜都可以。” 竟然还挑上了。 段知微觉得杜有容的脑子指定有点毛病,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喜欢谁不好,非要死心塌地爱上一个蝉妖。 另一边,杜有容托人取到了一份御制的金疮药。 前几日她去进香,不知为何差点从马车上摔下去,丫鬟云雀眼疾手快地扑到马车下给她当了肉垫,她人好好的,云雀的手臂被坚实的土地蹭出了巨大一个伤口,血流不止。 坊市间最好的大夫也请了,最贵的金疮药也从西市买回来了,云雀的伤口总是不见好,不仅不见好,最近反而伤口开始痒得厉害,还一阵阵的发痛。 云雀从小跟着杜有容,这次又因为她才受伤,搞得杜有容非常羞愧,今日好容易托请到了公主,要到一瓶御制的金疮药,赶忙到了云雀房间,亲自为她涂抹伤口。 云雀正疼得冷汗阵阵,见到杜有容赶紧想起来行礼,被杜有容一下拦住,而后坐到床边,亲自给云雀上药。 那伤口四周都发红肿胀,还有一些不明脓液渗出来,看上去非常可怖,杜有容只担心云雀疼痛,并不嫌弃,握住她的手腕就帮她涂抹上药。 很快她就觉察到不对劲,在她的指尖之下,那伤口就像活了一样,一起一伏的隐隐在跳动。 云雀突然疼得叫喊了出来,手臂上的创口突然鼓胀了起来,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欲要突破皮肤阻碍冲出来。 另一个丫鬟黄莺吓得惊声尖叫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连滚带爬的出门喊人帮忙。 见云雀痛得几欲昏厥,杜有容环顾一圈,去桌上拿一把水果刀,咬牙把鼓 胀的那块皮划破开来。 本来预想中的鲜血没有流淌下来,几只黑虫在血肉的滋养里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变大,而后展开了翅膀,振翅飞出了窗外。 杜侍郎和柳夫人冲了进来,两个老人紧紧把杜有容搂在怀中,杜有容已然吓得有些呆滞,不料守在院外的侍卫突然发出嘈杂的尖叫。 他们从屋内出来,见到那几只长着翅膀的黑色虫子在庭院的上空开始盘旋着悲鸣吟唱,那歌声简直就是丧音。 再回屋看向云雀,她的脸色像蜡一样苍白,双眼空洞无神的盯着前方,只是似乎还有一口气在。 杜侍郎毕竟是三品大员,心神竟然还能稍微稳得住一些,他赶紧唤家奴去取令牌,又亲自骑马去找坊正开坊门,而后快速往捉妖司的方向行进了。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来自高邮的咸蛋黄杜家有…… 五更三筹后,顺天门第一声鼓响,幽谧黑夜褪去,东方露出鱼肚白,长安从沉睡中苏醒,恢复了白日的热闹。 段家食肆门前的大锅已经熬煮上了喷香的鸭汤,段知微特意挑了几只肥美的鸭子,又加入葱段、姜片慢慢炖煮,已经不间断地熬了一个多时辰,这汤炖煮时间越长,颜色越是金黄,香味也越是浓郁。 用来煮馎饦或者馄饨都很不错,是秋季朝食的滋养佳肴之选。 今日食肆生意好,店堂子里过于嘈杂。段知微一个人拿个小胡床坐在食肆大门边上腌制咸鸭蛋。 前些日子她亲自坐了驴车晃荡了大半日跑到泾河边上专养鸭子的人家,蹲那半个时辰精心挑选了一筐青壳匀称的漂亮鸭蛋回来。 长安的鸭蛋她端午前后吃了不少,很是不满意,这鸭蛋的蛋白滞涩,像在嚼棉絮,内里的蛋黄发干发粉,一点儿也不好吃。 段知微很喜欢高邮的咸鸭蛋,蛋白吃着细腻,蛋黄易沙油多,用汪曾祺他老人家的话讲,就是“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 这咸鸭蛋不仅可以佐着粥喝,蛋黄还能蒸肉饼、焗鸡翅、做金沙奶黄一口酥,百种妙用不可尽数。 她正忙着把甜酒糟和红泥慢慢混合,一大坛子烧酒倒进去,段大娘却火速提裙跑了出来。 段知微正忙得两只胳膊都是红泥沙,见段大娘又一脸“分享八卦”的表情,便颇为不耐烦地打断她:“长姑我正忙着呢,你闲着没事去后院把菜洗了。” 段大娘倒是很着急:“哎呦呦,大事啊,你没听食客们讲啊,昨夜中书侍郎家出了妖邪,传得沸沸扬扬的啊。” 段知微心一动,中书侍郎?那不就是杜有容的家。 段大娘补充道:“你可别不信,昨夜宵禁后,杜侍郎亲自出府,硬生生把坊正叫醒,签了出行文牒出坊,好多人都听见了。” 也是,幽静的长安夜色里,突然出现个在朱雀街疾驰的人,金吾卫肯定要集结盘查,这么大的阵仗,想避开流言也难吧。 只是杜府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呢,段知微隐隐有些不妙的预感。 她站起身来想去后院找蝉妖清吟打探一下,却被人抢先一步,袁慎己穿着当值的绯红狮纹圆领袍,竟大步朝着段家食肆后院走去。 段知微赶紧跟上。 待她跑进去,袁慎己满脸怒容,一柄寒刀抵在清吟脖子上。 段知微大惊,赶紧上前阻止:“都尉息怒,有话好说!” 别动不动就上刀啊,你非要斩妖除魔那也得出去再说,在院子里动刀,我生意还做不做了? 袁慎己盯着清吟:“昨夜,丫鬟云雀手臂伤口中飞出几道黑蝉般的妖怪,在杜府上方盘桓一夜,发出丧音。” 云雀挣扎痛苦了半日,郎中、道士、巫女、和尚全都请了一遍,做法的做法,诵经的诵经,却竟是毫无用处,如今云雀已然断了气,杜府乱成了一团。 清吟收起了那幅气定神闲的表演,第一次看上去满脸严肃凝重:“果然还是来了。” 袁慎己的刀仍未收鞘,听他如此说,更是把刀抵得狠了一些:“你果然知道什么。” 清吟沉思片刻,便讲述了自己的见闻。 他曾赠了一份护身符与杜有容,杜有容十分喜爱,成日佩着不离身。那护身符上盘着他二十年的妖力,寻常妖兽根本不敢靠近。 不想几月前,杜有容前去寺院上香,回来眼泪汪汪地跑来找他,说自己下马车时不小心差点摔倒,护身符上裂了一道口子,丫鬟云雀也为了救她手上蹭了一块伤口。 清吟很惊讶,接过护身符一看,上面的妖力已被外界力量所打破,杜有容的“不小心摔倒”不是意外,是人为造成的,只是被护身符挡了一下,反弹到了丫鬟云雀身上。 云雀身上的黑气一天比一天浓厚,清吟却妖力所剩无几,对此竟然是无能为力。 想到自己一直守护在绣楼的桑树上,幕后黑手可能不敢施行自己的计划。而自己却已经不剩多少时间了,为逼着幕后黑手动手。只能趁段知微来到绣楼的那一日跟她离开,让幕后黑手降低警惕。 那幕后之人果然当夜就动了手,忠心的丫鬟云雀死于非命。 清吟想了一想:“我要亲眼看看云雀的尸体。” 三人一齐坐上了马车,段知微看着闭目养神的清吟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问道:“你就这样过去啊。” 你又不打算跟人家搞对象,就这样过去见面了白白惹杜家娘子伤心。 清吟不理她。 段知微再看他一眼:“你俩怎么看对眼的?”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22节 杜娘子那么好看,怎么会看上你的? 段知微还想再说两句,猛然发现自己张不开口了,明显是清吟施展了什么奇怪的法术,段知微没办法,只能怒瞪他一眼,默默闭上了嘴。 袁慎己见她成天上蹿下跳,难得吃瘪,颇觉好笑,也被她瞪了一眼。 云雀的尸体放在后厢房中,等待大理寺的仵作前来尸检。杜府的人很给袁慎己面子,三人在杜府一路畅通无阻的到了后厢房。 清吟掀开白布,云雀躺在那儿,曾经丰盈的肌肤似被吸血虫吸干,皮肉遍布褶皱缩成一团,眼神空洞,死死盯着天花板。 段知微吓得连连后,袁慎己往旁边走了两步,挡住她的视线。 清吟伸出双指,抵在了云雀额头上,低声默念起咒语,一丝金线从他手中传送到云雀额头,她的身体盖上一层淡淡的光芒,须臾片刻之后,她的额头裂了道口子,里头似乎有长着翅膀的黑虫要逃离出来。 清吟眼疾手快,一道火花自掌心飞出,那黑虫想来极是怕火焰,被火一撩,当即就栽倒在了地上,碾成了一地灰黑色的粉末。 他转身对袁慎己道:“这不是妖,是蛊。” 是人为制成的蛊毒。 此蛊极是阴毒,几十年前也现世过一次,当时牛姓主家一家人竟然在一年内全部毙命,而每个人丧命之时,黑虫都会在上空盘旋一夜,高奏丧音。 段知微捂住嘴,好歹毒的计策,即便杜有容因为护身符逃过一劫,但最终也会作为杜府一员受到牵连。 清吟转向袁慎己:“此蛊需放在食物内由人服食,你替我问问有容的丫鬟黄莺,那日上香前后可有吃到别人赠送的点心之类。” 袁慎己很快带着黄莺过来,黄莺昨夜也被吓得不轻,一边发抖一边卖力回想,而后说道:“那日娘子去上香,偶遇了卢起居郎的次女卢湘兰,二人一起在茶肆饮了碗酪浆,回府之后,似乎裴府又送了一些礼品来,其中有一盒鲜花饼。” 黄莺想了想补充道:“似乎是裴郎君的表妹高蝶儿做的,她来自 蒙舍诏,据说那儿四季绽放着鲜花,她送来的饼馅料是玫瑰糖卤子腌渍的,很是新奇,娘子非常喜欢,还分给丫鬟们吃。” 只不过这表妹何种心思,大家都知道,左不过也想嫁入裴府,先来讨好下主母,丫鬟们心疼杜有容,送来的鲜花饼一口没吃。 杜有容倒是无所谓,她对裴家郎君没有半分心思,他娶个三宫六院自己也不在意,于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吃完了半盒饼,另外半盒分给了清吟。 段知微跳将起来:“不用问,肯定是那裴家表妹了,第一,她有动机,杜娘子没了,没准她就能嫁给裴郎君了;第二,裴郎君送来的一盒鲜花饼,别人都没吃,就她吃了,清吟虽然也吃了,但是他是妖啊不算数;第三,她来自蒙舍诏。” 蒙舍诏,云南洱海地区的部落,由于坐落在最南端,也称南诏国,那里的人一看就很会下蛊的样子。 至于听谁说的,段知微表示,电视剧和小说里都是这么演得。 她自觉这套推论逻辑严实密合,即便狄公在世也要摸一把胡须大大夸奖她一番。 段知微望向袁慎己,他偏过头去似乎在忍笑,她又望向清吟,这人直接给她一个大白眼。 丫鬟黄莺刚刚去找杜有容确认了一番那日上香吃过的食物,这下又跑了过来:“娘子也记得,那日外食就是一碗酪浆,半盒鲜花饼,其他都吃的府内庖厨做的东西,娘子现在过来了,她跟你们说吧。” 段知微听闻杜有容过来,竟然有些期待,这对恋人究竟是要“执手相看泪眼”,还是大吵一架分道扬镳,她很愿意在旁边看看。 杜有容昨夜失去了如知己好友一般的丫鬟云雀,又受了惊吓,强撑着过来,看到段知微他们,很是疑惑:“你们怎么过来了?” 段知微扭头一看,哪儿还有清吟的影子,一身绿衣的蒲桃从后面走到段知微面前对着杜有容叉手为礼道:“我家娘子略懂异术,是来为杜府解忧的。” 段知微:“......” 她就说嘛,为什么清吟在食肆非要她也跟来,原来是不敢真身见杜有容,化作了蒲桃的模样。 只是这个蒲桃怎么看怎么怪,真正的蒲桃喜爱热闹的褚红色衣衫,最不喜寡淡的月白色、绿色衣裳,更不会在衣袖上绣上精致的竹叶和露珠纹样。 更何况,蒲桃最喜欢憨笑着跟段知微说这个好吃,那个也好吃,面前这个叉手为礼的蒲桃,脸上带着历经世事的淡然超脱,这表情怎么也不会出现在一个孩童的脸上。 段知微看了很难受,更何况,一个擅长做饭的食肆掌柜,摇身一变成了个捉怪的道士,杜家二娘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相信。 没想到杜有容细细瞧了蒲桃,不对,是清吟假扮的蒲桃一会儿,而后露出这几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浅笑:“那就劳烦你了。”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何为御黄王母饭长安最…… 这边四人突然沉默了下来,疑似下蛊的嫌疑人有两个,还都是深藏于高门绣户里头的娘子,又没有证据,即便是大理寺,也不能随意踏入世家大族的门槛,把人家表妹带进牢中候审吧。 还是清吟第一个打破了沉默,他问丫鬟黄莺要了一叠黄麻纸和一把剪刀,而后随地而坐,将纸剪成了一个灵动蝴蝶的样式。 他的嘴巴翕动念出了一长串奇异的口诀,手上的蝴蝶突然竖立起了翅膀,缓缓扇动两下翅膀,飞到云雀旁那摊已成齑粉的蛊虫边绕了一大圈,而后朝外面飞去。 清吟抱住双臂:“跟着蝴蝶走。” 几个人不明所以,都跟上了他的脚步。袁慎己照旧骑他那匹跟随多年的枣红马,杜有容、段知微和清吟则上了一辆华盖香车。 这香车应该通体涂了某种掺了沉香的漆料,散发出一种类似沉香水的味道,段知微对沉香过敏,狠狠打了几个喷嚏。 杜有容从怀里拿出一块手帕,上头用金丝线绣着一茬翠竹,她贴心把手帕递给段知微。 段知微犹豫了一会,这帕子看上去料子轻盈华贵,刺绣也精致,用来擦鼻子似乎过于粗鲁。没想到杜有容很是体贴地安慰她道:“无妨,妾家中还有许多罗帕,不差这一个,你拿着用吧。” 跟之前满脸骄矜的千金完全不是一个人,她果然是演的,为了尽可能拖一时的婚事,一位善良温柔的娘子硬是把自己武装成了一个蛮横娇女。 就为了一个看上去极度不靠谱的蝉妖。 这么想着,段知微向对面看去。 男女大妨,按道理说不能同乘坐一辆马车,不过清吟化作了蒲桃的模样,也就没人在乎这个了。 只是清吟完全没打算伪装一下小姑娘的娇憨天真,他气定神闲坐着闭目养神,两手交叉抱臂,身形随着马车在黄土地的前行而微微晃动。 别说杜有容,哪怕随便来个市井妇人,看到他都要来一句:“哎呦谁家的小孩,这般死气沉沉,哪儿有小孩子家家的样子。” 杜有容自上车后,除了段知微打喷嚏的时候关注了她一下,其他时间都盯着清吟欲言又止。但是她嘴巴张开了几次,最后都只化为了一声叹息。 对面闭着眼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在段知微看来,这完全是属于:我知道你在伪装,我知道你知道我在伪装,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你在伪装...... 但是双方无人戳破,成年人,不需要什么都交代的那么详细,不然事情没办法做下去,日子也没办法过下去。 随着马一声嘶鸣,袁慎己拉了下缰绳,又命车夫停下了马车。 那蝴蝶停在了东市最大的客中酒肆门口,又化作一张毫无生命气息的剪纸。 这酒肆在繁华的东市中格外醒目,两边朱红色的梁柱上分别龙飞凤舞地写着“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清吟下了车,瞥一眼袁慎己手中的蝴蝶剪纸道:“下蛊之人就在这家酒肆中。”而后率先进了酒肆。 段知微心道:“你有此等金手指早说啊......” 果然是长安城最出名的食肆,段知微略扫一眼,便看到各色客人。有虬髯胡子的壮汉,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有金发碧眼,面如希腊雕塑的胡商,当然少不了锦衣华服,一掷千金的世家子弟。 跑堂的酒博士们都是人精,眼睛上下一扫,就看到袁慎己的官靴和杜有容那身价值不菲的赤草茜宽袖裙,忙赔笑着把他们迎到雅间。 袁慎己道:“不必,给我们一个二楼角落的位置。” 酒博士略显惊讶,但也识趣的没问缘由,就把他们带到二楼一个角落,虽然位置偏僻,但能俯瞰整个酒楼的方位,将每个人的言行举止收于眼中。 清吟与袁慎己二人眼神不断四处观察,段知微谁也不认识,只好低头看菜单,见酒博士在那候着,杜有容命他先上一套白牡丹煎茶。 清吟突然道:“是他。” 几个人纷纷抬头,只见一穿月牙色澜袍的翩翩公子从雅间出来,似乎要去趟圖室。 清吟盯着他离开说:“裴垣的庶弟,裴桓。” 袁慎己当即喊住了来送煎茶的酒博士,问那间厢房里还有谁,酒博士讪笑两声:“那是食客的隐私......” 在收到一块银锭后,酒博士立刻改了口:“应当裴氏的几位郎君,还有几位娘子,似乎都是亲戚,一阵儿表哥堂弟的招呼。” 段知微一拍桌子:“我就知道是她。” 清吟站起来,喊上杜有容:“走,我随你过去打探一下。”又扭头朝着袁慎己他们叮嘱:“你们在这等着。” 杜有容假装在廊上行走,正巧遇到去完圖室返回的裴桓,顺理成章被邀请进入了雅间,清吟变作的蒲桃假装她的侍女,一起跟了进去。 这个安排其实很合理,毕竟在流言之中,杜有容还在死心塌地的心悦着自家表哥,如今她是待嫁之人,很不该和袁慎己一处。 只是段知微还是很好奇,裴家的几个郎君都未出仕,袁慎己恐怕都不认识他们,清吟怎么像对过户口一般,连人家庶弟都认识。 这边莫名其 妙就剩了段知微和袁慎己两个人坐着面面相觑,段知微也不知要干些什么,只好低头装作看菜单,谁料定睛一看,一份生进鸭花汤饼竟然卖上三百多纹,相比之下,自家的烤鸭简直是在做慈善。 她赶紧合上了菜单。 袁慎己只觉她颇为有趣,因此道:“整个官署都受娘子食肆看顾,段娘子无须介怀,放心点单,袁某付钱便是。” 南衙官署的食堂及其难吃,一般都是苏莯一大早就跑到段家食肆买上十来个胡饼什么的带过去,然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这怎么好意思......”段知微推拒道,结果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她第一大早就被喊到了杜府,就匆忙间洗了手上的红泥,朝饭都没吃,这回饿得实在烧心,只好硬着头皮改口:“那就多谢都尉请客了。” 段知微决定免除袁慎己一季度在段家食肆的饭费。 这么安慰自己以后,她毫无顾忌地重新打开了菜单,刚在研究什么是单笼金乳酥,后面传来一声柔弱但是好听的女声:“原来是袁都尉,许久不见。” 二人同时望去,说话的是位蓝裙女子,头上簪一颗珍珠步摇和兰花小钗,看上去清雅漂亮。她脸红着望向袁慎己,眼眸中似乎有万千情意。 然而袁慎己很是礼貌但冷漠地问:“足下是?” 段知微倒是想起来她是谁,在南严寺、曲江池、八字娘娘庙时,她都在杜有容身边,应当是杜有容的手帕交。 那娘子脸色由红转为苍白,怔怔半日道:“妾身是卢起居郎的女儿,名唤湘兰,都尉不记得妾了吗?” 这名字当然记得,不仅记得,简直如雷贯耳。 这是另一个嫌疑人也出现了啊,段知微和袁慎己互相交换一下眼神,袁慎己僵硬改口:“原来是卢娘子,可曾用过午食,不妨坐下一起吃吧。” 那卢娘子脸上这才带了些喜色,连声说好坐了下来。 段知微从未有过观察嫌疑人的经历,她也不擅于这个,便又专心低头点菜:“御黄王母饭是什么?这名字可真气派。” 袁慎己为她倒上一碗煎茶,推到她面前:“不过是栗米蒸制的黄米饭。” 幻想被打破,她又问:“那光明虾炙呢?” 袁慎己很有耐心地回答:“是烤虾。” “原来是烤虾啊,我喜欢吃虾,就要这个。” “嗯。” 两人你来我往,明明是寻常聊天却莫名显出一丝亲密。 卢湘兰的眼珠在两人间来回穿梭,手指缩到袖子里,暗地里指甲抠到了肉里。 单笼金乳酥、御黄王母饭、光明虾炙、长生粥......一盘盘长安特色美味被酒博士端上了桌。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23节 这虾被一切两半,中间涂抹着某种蛋黄酱,袁慎己递上一只给段知微:“有些烫,小心。” 这虾肉新鲜,很有弹性,而且鲜嫩多汁,段知微很喜欢,又招呼袁慎己和卢湘兰:“你们也吃啊。” 卢湘兰暗暗咬碎一口银牙,面上却只能装作温婉道:“这家酒肆是东市最出名的一家了,妾经常来吃,有些许吃腻了,你们吃就好。” 说罢又唤来酒博士点上一份光明炙虾:“这虾虽好,一盘子却只有两只,段娘子难得喜欢,妾再点一份赠与你。” 酒博士又麻利送过来一盘虾,这回卢湘兰竟然亲自站起来转身接过那一盘虾,深深的看段知微一眼,而后把盘子放到她面前道:“这盘光明炙虾请段娘子用。” 段知微也明显看出这卢娘子似乎并不是真心想请她用这份烤虾,只觉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杜有容和清吟却突然从那个房间出来,见到卢湘兰,她却不是十分惊讶,反而热情拉着她到一旁叙旧去了。 卢湘兰没能看到段知微亲自吃下那盘虾,很是着急,只能虚与委蛇的跟着杜有容说上两句,待再回来,发现段知微面前的盘子已经空了,她暗松一口气。 “你是在找这个吗?” 袁慎己手上举着那盘光明炙虾,清吟捏出一个火诀,这盘子立刻燃起熊熊火焰,令人感到恐惧的是,火焰中竟然传出几声扭曲的尖叫,慌得整个食肆的人都往外跑。 袁慎己抽出寒刀:“下蛊虫之毒,谋害朝廷命官,意欲屠其满门,心思何其恶毒,你可知罪?” 第30章 第三十章立秋与婚礼鹤知半夜,蝉不…… 卢湘兰初遇袁慎己,是在春日的桃林寺,那日春光融融,燕子盈空,桃花开得正好,几位官家娘子相约一起上香,却半路遇到一伙宵小歹徒。 她被歹人扛着在树林里头穿行,内心已然绝望万分,耳边却传来“嗖”的一声,有利箭离弦而出,如闪电般划过茂盛的树林。歹人听到声音正想逃窜,却来不及了,那箭无比精准地射到他的胸口。歹人身形一顿,随后满脸惊愕地倒了下去。 金吾卫们疾驰赶来,为首的袁慎己骑着高头大马,手握玄弓,蹙眉看一眼歹徒,又看一眼倒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她,调转方向离去了。 几个家奴丫鬟跑过来寻她,乳母一遍搀扶她一边兀自骂那金吾卫不上道,竟看了一眼就走了,也不知把自家娘子扶一下,回头定去老爷那告状,参他一本。 卢湘兰没有理她,春的情怀已然在少女心中绽放。 她很快打听到对方乃汝南袁氏子弟,还是中书侍郎的子侄。 于是卢湘兰开始跟杜有容交好,杜有容似乎也心系于这位表哥,自己跟在她旁边,总有机会与袁慎己说上话。 袁慎己对待官家娘子们向来守礼但疏远,灞桥之上,仕女们拿着柳枝翘首以盼,他目不斜视地骑着马走了,反倒对市井小民更加亲近,若有人朝他行礼,他还礼貌还礼。 世家子弟多轻浮,只有他傲然其间,不慕女色,不附权贵,卢湘兰只觉心醉。 她甚至花了大价钱前往定婚店,月老掌管天下姻缘,巫女三根香敬向幽冥,对月检书后道:“此人足上仍未缠上红线。” 卢湘兰只觉失落,又稍下心安,自己未得到的男人,旁人也得不到。 结果凉州一趟回来,巫女再次趁斜月尚明,对月检书,袁慎己却已然悬上了红绳。 贵贱悬隔,天涯丛宦,此绳一系,终不可逭。 卢湘兰心中的不甘如野草疯长,让她痛苦不堪。巫女赠了一道毒蛊、一道情蛊给她,代价是十年寿命。 杜有容即将与裴家定亲,又一边极力追求袁慎己,实在可恶,于是寺庙“偶遇”,相邀她一起去厢房坐一坐,趁她不注意,蛊虫下在了她的茶杯里。 可惜杜有容身上有个极其厉害的护身符,诅咒反弹到了她的丫鬟身上。 只能罢了。 又一日,卢湘兰陪着杜有容从八字娘娘庙出来,就看到袁慎己在当值巡街,他似乎是发现了谁,特意理了理铠甲。 而后眼睁睁看着他小心走到那个低贱商贾身边,低头跟她讲话,嘴角勾起一个轻微的笑,严肃的面庞都变得柔和起来。 她假意安慰杜有容:“袁都尉四品武将,想来前途无量,怎么也不会和一个当垆的商贾有牵扯。” 内心已然翻江倒海,卢湘兰又想起巫女那句: “贵贱悬隔,天涯丛宦,此绳一系,终不可逭。” 酒肆的客人几乎都已经跑了出去,只剩几人对峙。 卢湘兰率先换上了一个泫然欲泣的可怜表情:“下蛊乃是大逆,若被定罪,可是要牵连全族之人,这罪湘兰怎敢含糊承认,都尉说妾身下蛊,可有证据?” 段知微也悄悄向一旁的清吟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是她。” 清吟道:“刚刚裴垣说了,为向杜府表达诚意,裴家表妹几日前便被送出了长安。”虽说更证明了裴垣是个好人,但他脸上难掩失落。 原来是用排除法。 清吟站了出来,对卢湘兰道:“赠你蛊毒之人,可曾跟你说过,下蛊会被反噬。” 卢湘兰正静静站着,泪水如断了的珠子不停滴落,闻此言蓦地一顿。 他接着说道:“下蛊之人,手臂会有如同蛛网般的黑色伤疤,一瞧便是。再说了制蛊所用的七星虫我也知道,源头一查便有” 袁慎己最是嫌恶旁门左道运用邪术之人,此刻脸上怒容更盛:“若是大理寺追查这蛊毒的源头,你以为你能赖掉吗?” 卢湘兰下意识抚了下左臂,那里确有蛛网般的黑疤,药膏、香膏不知换了多少,郎中也找了,怎么去都去不掉,竟是反噬吗? 她只觉天旋地转,瘫倒在地,而后哀哀望向袁慎己:“上巳佳节,桃林寺中,都尉救我性命,我便已倾心于你。” 她顿了顿:“巫女说,都尉心中只有一片荒凉风雪,我是着了魔,才用寿命去换情蛊。” 而后卢湘兰面上哀凄之色消失,因愤恨而微微扭曲,她的嘴唇紧抿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双手紧抓着衣角笑道:“那你们便陪我一起入幽冥吧。” 她愤怒转向段知微:“尤其是你。” 段知微很惊讶:“啊,我吗?” 卢湘兰从衣袖扔出一张黄纸,瞬间四周燃上了熊熊大火,四处火光冲天,火舌肆意蔓延,一直燃到帷帐之上,滚滚浓烟不断升腾起来。 段知微第一次见如此可怖的场景,转身时被胡凳拌倒,又被浓烟迷了烟,她张了张嘴,喊不出声反而吞进去许多浓烟,她突然觉得脑子懵了起来,很想昏睡过去,。 有人朝着她冲了过来。 袁慎己将身上外袍披到她身上,又往外袍上浇一壶已经凉透的煎茶,倒一声“得罪”,把段知微拥入怀中,冲破了一道火的屏障,奔向二楼一挂竹窗。 他未曾犹豫,搂住段知微从竹窗跳了下去,所幸酒肆不高,他又当了人肉垫子,段知微竟然未感觉到疼痛。 她大声咳嗽几下,吐出几口浓烟,而后赶紧过去看袁慎己,他脸上有几块黑烟,鬓发也被燎焦了。 段知微抬起手给他擦擦:“都尉可有摔伤?” 袁慎己似乎也被浓烟熏懵了脑袋,牵过她的手贴到自己脸上,而后迅速反应过来又放开。 段知微红了脸,而后又转白:“他们人呢。” 话音刚落,杜有容也从那扇窗户中下来,她的身侧似乎护了一层类似绿色泡泡的保护膜,温柔的包裹着她慢慢从楼上飘落下来。 段知微:“......”差点忘了他们之中有一个妖怪。 段知微本想搀扶一下杜有容,结果她刚落地就又要冲进去:“清吟还在里面,我要进去。”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段知微完全拦不住她,袁慎己不便触碰她,还是她的未婚夫裴垣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大力拦下了她。 她哭得厉害,疯了一样捶打裴垣:“你放开我,我要进去。” 所谓关心则乱,段知微很想告诉她,清吟是一只法力强大的妖怪,一场火不会对他造成什么伤害。 一个稚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别哭了,我没事。” 清吟还是那幅波澜不惊的模样,他甚至身上都没沾染上一丝黑灰,眸色深深的看向裴垣怀中的杜有容。 她哭得狼狈,发簪歪斜,停止了挣扎,只怔怔盯着他。 夕阳升起,如眼前酒肆的火焰灼烧大片云羽,两人隔着不远,一个形影单只,一个即将嫁为人妇,像被天河阻隔的牵牛织女。 所幸他仍是化作了蒲桃的模样,若是寻常的男子形象,怕是裴氏都要起疑了。 这件事情的后续如何段知微未曾在关注,她更关心杜有容。 杜有容那日不知和清吟说了什么,已然心死,整日关在自家绣楼待嫁。 从外人角度看上去,裴垣家世好,生得英俊,风度翩翩,似乎还很专一,简直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良配,这若不满意,简直就是脑子被驴踢了。 但是段知微知道,她心里爱慕一个妖怪得不到结果,又失去了自小一起长大的丫鬟,真心相交的朋友要害她,定然是心力交瘁。 只是她也不得解法,只好趁着快立秋了,多做了些香糖果子,托袁慎己送进杜府中,希望甜食能稍微安慰一下她。 立秋有“观秋”、“晒秋”之论,段家食肆的后院铺满了油纸,上面晒了各类农作物,段知微干活的时候,清吟就盘坐在桂花树上,他的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 段知微问了他一嘴,他推说秋冬时节,蝉妖需要冬眠,段知微半信半疑的走了。 袁慎己最近要处理这件蛊毒的案子,卷宗写了一遍又一遍,自家表妹要在立秋这日成亲,丛姨帮忙打点,忙得脚不沾地。 立秋前几日,段知微在后院收拾好了晒了几日的赤小豆,熬煮上一锅红豆汤圆,糯米皮包裹着香甜的红豆枣泥馅料,煮得软烂,口感绵密,再倒入桂花蜜,更是甜而不腻。 托袁慎己的福,她又进了一趟杜府,给杜有容送了一盅红豆汤圆,希望甜食能抚慰一下她的心。 立秋当日,新郎身着华丽的绯色长袍,骑着高头大马,带着迎亲队伍前往杜府,这桩婚事可算门当户对,杜有容由喜娘搀扶着,拜别了父母,坐上裴家的花轿。 路上许多百姓沿街观赏,新郎裴垣英俊潇洒,花轿后杜府抬着十里红妆。 清吟站在宣阳坊一棵桃树上,眸子深沉的看着花轿路过,伸出了手。 花轿蓦地停了。轿夫和守在一旁的喜娘都惊讶的抬起了头。 明明是立秋,已经凋零的桃树被像被施了魔法,枝干开始萌发出一个个小小花苞,而后慢慢膨胀,花苞绽放开来,粉嫩的桃花瓣一片片展开,露出嫩黄花蕊。 满树花朵如云似霞,风过,满树桃花颤动,花瓣纷纷脱离了枝头,打着旋儿纷扬飘落,笼笼丛丛,落英缤纷,落在花轿上。 四面百姓都齐声喝彩,忙道喜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段知微在旁边,就看着他对桃树施法:“做到这种程度,不去告个别吗?” 清吟看一眼湛蓝天空:“你听过蝉不知雪吗?” 蝉夏天生,秋天死,看不到雪。 “今日立秋,到我离开的时间了。” 妖怪的生命冗长,蝉妖却是特殊,能活上二十年,已然算是长寿了。 “这就是你对我避而不见的原因吗?”杜有容从树后走了出来,她穿一身普通的绿色襦裙,鬓边毫无饰品,根本不像是佩着凤冠的新嫁娘。 清吟惊讶的看她。 段知微悄悄溜走了。那日在杜府,见杜有容已然形容枯槁,段知微想帮帮她,于是她托了蒲桃,蒲桃托了朱娘,朱娘找了族中最会化形的蜘蛛,代替杜有容上了花轿。 杜有容知道的,遇见裴垣那日,是清吟邀她前往桃林寺,与心上人约会,她欣喜的面饰花靥,描摹秀眉。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24节 马车行驶山林间起了阵怪风,她惊讶抬头,被裴远窥见一幅嫦娥月容。 “是你安排的对吗?”杜有容哭着问。 清吟无奈道:“是我。” 他即将消逝于天地间,只不放心自己的恋人,裴氏上下全族他都派蝉族打探过了,裴垣家教森严,前途大好,若杜有容嫁给他,定然会幸福一生。 杜有容哽咽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是不会嫁他的。” 清吟急道:“那你待如何,孤老此生吗?我以后没有办法再护着你了。” 段知微 听不下去了,帮着劝了两句:“你这话就不对了,杜娘子不喜欢那裴垣,他再好,嫁过去也不会快乐的。” 秋风起,吹乱清吟发丝。 “我要走了”他最后看一眼杜有容,伸出双臂:“你愿意再抱我一下吗。” 杜有容跑过去扑进他的怀抱,清吟环抱住她,终于形成一个完满的圆。 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似被秋风瓦解,化为无数闪烁光点,如萤火飘动到空中。 只剩杜有容抱着一袭绿色的袍子在哀哀哭泣。 那些萤火围绕在她周围,仿佛在对她进行安抚,又像为清吟的消散举行的一场庄重的送别仪式。 “桃李无言又何在,向风偏笑艳阳人。”我今将剃度,半生梦已醒,只是今生,能否再见你一面?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修月亮的人冰糖肘子炖一…… 中秋前夕,段知微提前就找了木匠,要订一批用来装月饼的礼盒,这盒子要红木的、圆形的,最上面一层要有镂空雕刻的团圆纹。 里头则要划分独立的小格子用来放月饼,盒子最好再配一个精致小巧的提手,方便人们送礼。 再有就是又去了趟东市的云想夹缬,把送给阿盘的襦裙取了回来,刚巧在那碰到夹缬的画师,又订了套嫦娥奔月、吴刚砍桂的画样,准备贴在中秋礼盒上头。 至于月饼本身,段知微阶段性选择了放弃。 东西市的糕饼铺子竞争本就激烈,有一家专门做宝相花纹月饼的,黄澄澄油汪汪一大个,面上刻着精致宝相花纹,极其受长安仕女追捧。 另一家则是主打美味的酥皮月饼,里头裹着松仁、核桃仁、瓜子仁、冰糖混合起来的馅料,听起来像是五仁月饼的前身,只是段知微一向不爱吃五仁月饼。 特别是糖冬瓜冰肉和橘饼搓一起的那个青红丝,一股儿怪味,简直秀色不可餐。 只是这家酥皮月饼吃起来却是香松柔腻,口感相当丰富,难怪每年中秋前夕,门口都大排长龙。 掌柜在店里头耳提面命地教导学徒,段知微竖起耳朵听了一嘴儿,只听到要用什么山东的飞面,馅料磨成细末,微加冰糖。 至于大明宫内的月饼,那就更加精致了,袁慎己就得过圣人的赏,那月饼有蜜饯果脯子馅的、橙沙馅的,每个月饼还都有自己的名字,叫什么“金花”“芙蓉”做的特别精致。 在这样激烈的竞争之下,段知微只能赞叹一下古人的智慧,而后对自己当年“现代人必能打败古人”的幼稚言论做了深刻反思。 东市绕了一大圈,各色月饼也吃得差不多了,段知微这才晃晃悠悠回了食肆,月饼还是太甜腻了,她赶紧去后院打一碗凉水饮下。 结果一抬头,发现在桂花树下,一只毛茸茸的兔子盯着她看。 段知微奇道:“哪儿来的兔子啊?”她走上前提溜起兔子耳朵,兔子也不挣扎,乖乖任她查看。 蒲桃赶忙冲了过来,把兔子抱进怀里:“娘子,这是我养的小兔子,你可千万不能一时兴起拿它做个烤兔腿什么的。” 段知微:“......”我是那种人吗? 正逢金秋时节,街对角果肆家的小娘子一大早就来邀请蒲桃去终南山脚捡栗子,两个人欢天喜地地拎着篮子就走了。 回来的时候,蒲桃的篮子里就多了一只白色的小兔子,说是在树林里捡的。 段知微也就随她去了,一只小兔子而已,最多废点菘菜叶子,又不是养不起,不像某只每天都要吃鱼的大胖猫。 食肆门口的炉灶里咕噜噜炖着冰糖肘子。段知微今早去了趟肉铺子,发现肘子今日便宜了不少还很新鲜,就买回来了。 先在深汤锅里垫一张竹笪网,把肘子和葱姜并各色香料一起进去煮。另起一个大铁锅,用油炒糖色,放**糖炒到粘稠。 除了废点时间,其他都还好,看着这大锅在门口不断咕噜,醇厚的肉香和冰糖甜蜜融合,弥漫在空气中,惹得路人时不时就凑过来看上一眼。 盘子底下垫一层白菜,肘子出锅,这肉炖煮得酥透,色泽金红油亮,段知微摆盘时再淋上一勺明油,看上去更油润。 食客们也很开心,冰糖肘子口感软糯,肘子皮肥而不腻、入口即化,肉的鲜嫩与浓郁卤汁相融合,更加鲜美。 多亏这肘子,米饭都比平时多卖了一瓮,饭上浇上一层肉汁,再用勺子拌开,每一粒米都饱吸了浓郁汤汁,再大口塞入嘴中,爽快地吃出一身薄汗。 过了晌午,肘子就全部卖空了,只好对后面的客人说上一句“明日请早”。 趁午后闲暇,段知微喊上阿盘,两个人在桂花树底下铺上油纸,准备收一收满树盛放的桂花。 二人轻轻摇一摇桂花枝干,婆娑间飘落满地金色的桂花,这桂花用来做桂花糕、桂花蜜、桂花冬酿酒都是极好的。 特别是那桂花冬酿酒,冬至日一大早拎一干净油桶去打五斤零拷冬酿酒,酒面漂浮着零星桂花,这酒刚饮一口是桂香浓郁的小甜水饮料,到了第二日便有酒味儿了,非常好喝。 段知微正搀那口冬酿酒,段大娘悠闲走了进来,左右看一眼问:“蒲桃呢?” 那小姑娘最爱凑这个热闹了,怎么不见人影了。 “兴许玩去了吧。”段知微接话,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成天拘在这干活做什么,出去玩玩也挺好。 正提到她,蒲桃垂头丧气地走了进来。 几人忙问她怎么了。 蒲桃撇撇嘴,含了一包泪道:“我的兔子不见了。” “哎呦呦。”段大娘这人嘴硬心软,最见不得她哭,赶紧蹲下给她擦眼泪:“老身陪你去找找,找不到就去东市再买一只,不就兔子吗?” 两人牵着手走了。 段知微这才开始忙活月饼的事。 传统广式月饼有莲蓉蛋黄的、豆沙的,优点是易于保存,卖相漂亮;苏式月饼馅料有玫瑰、百果,当然也有火腿葱油的,可甜可咸,任君挑选,但是容易掉渣,不方便送人。 京式自来红月饼段知微没有尝过,倒是在潮汕吃过一种朥饼,皮薄馅松很是新奇,只是内馅多用老香黄和乌豆沙,难买到,工艺也极其复杂,要慢慢包酥,这样才能层层起薄酥,于是段知微也算了。 最后还是决定先动手做莲蓉蛋黄的试试看,毕竟她有先见之明,咸蛋黄已经腌制了好几缸在库房里头。 立秋时晒了一天的干莲子磨成泥,倒入锅里加糖炒,炒至莲蓉抱团。咸蛋黄切开放进胡饼炉里低温烘烤,馅料准备好以后就开始包月饼。 前两日段知微还想找木匠师傅刻一套月饼模子,特特提了要求要嫦娥奔月样式和玉兔捣药样式的,结果因为临近中秋,这模子竟然有现货。 师傅说长安糕饼铺子排着队来订这个模子,他跟几个学徒加班加点的刻了几十套扔在那。 段知微倍感竞争激烈。 在面皮里塞入莲蓉蛋黄,满满用虎口把皮子往上推,收好口,压一压放入模子里,薄薄地刷一层蛋黄水,然后放进炉子里头烘烤。 最后成功端出一盘烘烤得非常成功的月饼。色泽金黄如满月,表皮细腻,散发微微的麦香和油光。月饼正面的嫦娥奔月花纹也刻得很清晰。 拿把刀把月饼切开,里头层次分明,莲蓉细腻绵密,中间一颗橙黄圆润的咸蛋黄,一看就让人起食欲。 段知微颇为满意,跟阿盘两个人分了一块,其他的用盘子装好,放灶台上晾凉。 她又想试试苏式的月饼,段大娘带着蒲桃回来了,看着两人都垂头丧气的样子,段知微就知道,肯定是兔子没找到。 “算了吧”她想安慰一下两人,便去灶台上取月饼:“今日烤的月饼非常美味,你们一人一个尝尝。” 灶台上空空如也。 “我月饼呢!” 她大步走到后院,金华猫仰躺在屋檐上一脸舒适地晒着太阳。 “我说,是不是你偷走了一盘月饼。”段知微不太客气。 此猫蹭吃蹭喝,一猫一天能吃一筐鱼,不给饭钱也算了,遇到大事还指望不上,比方上回遇到蝉妖,一人一猫互相抱着在树下瑟瑟发抖。 金华猫大怒:“本座还没到要偷吃月饼的地步好吧,那玩意甜腻腻的,谁吃那个。” “哦”段知微拿出那个还粘着些微月饼香气的盘子“那麻烦你找找我月饼哪儿去了。” “你当我是犬类啊,我是高贵的金华猫!” “今晚两根炙鱼干。” “......成交。” 金华猫闻闻盘子,又四处闻闻空气道:“我闻到了......” “月饼的气息?”段知微赶紧问道。 “是妖怪的气息。”金华猫颇为神秘地说道。 结果它厅堂、库房、后院甚至井里都看了一圈也没看到妖怪半个影子。 段知微深感上当:“你的炙鱼干没有了。” 一人一妖正在斗嘴,后院的葡萄架下茂密一丛草突然动了动,段知微以为是那只不见了的兔子,赶忙跑过去拨开了草。 一个可爱的拇指般大的小姑娘正抱着一块月饼费劲地啃,她有一对长长的兔子耳朵,不时颤动两下,她身穿一袭白色袍子,那袍子轻柔白净,泛着如月华般柔和的光泽。 见到段知微也不害怕,而是抱起剩的一小块月饼给她:“你要吃吗?” 虽然是妖怪,但是也太可爱了吧,段知微心想。 等等......这不会是蒲桃从终南山捡回来的兔子吧。 这么想着,她举起双手把兔子耳朵的拇指姑娘托了起来。 蒲桃非常惊喜,小心摸摸她的耳朵,阿盘也算经过大风大浪了,只看一眼就又去晒桂花去了,倒是段大娘咋咋呼呼:“怎么又来个妖怪,那清风庵定然是个骗子,老身供了那么多香火一点用都没有。” 岂料兔耳拇指姑娘不满地双手叉腰道:“我不是妖怪,我是修月亮的人。”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收集月光的人酿造失败的…… 段知微头一回学着酿桂花酒以失败告终。 她自觉看过不少别人酿酒的教程,信心百倍地跑去酒肆打了一缸清香白酒,先放干桂花、再放一层**糖压住桂花,最后倒酒,封盖以后把酒坛放到通风处。 带着对甜香桂花酒的满满期待打开盖子,结果一股败坏的酸腐味儿冲了出来。 在后院干活的阿盘、念书的甄回、晒太阳的金华猫、偷懒的段大娘都被味道熏跑了。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25节 段知微只好自己一个人坐到井边涮洗酒坛。 蒲桃风风火火打了帘进来,段知微以为她要帮忙洗酒坛,正要好好表扬她一番,没想到蒲桃撇撇嘴问道:“娘子,月亮上有什么啊?” 段知微:“啊?” 蒲桃不太开心:“月亮上明明有嫦娥玉兔和桂花树,月牙说没有。” 月牙就是那只蒲桃从终南山脚捡回来的小兔子妖怪,虽然她自称是修月人,但是没有人相信她。 为迎合中秋佳节,东西两市最近的歌舞百戏随耳一听都是嫦娥奔月、吴刚砍桂的故事,蒲桃对嫦娥仙子的故事坚信不疑,已经准备好了香合、筯瓶,就等中秋一到虔诚拜月娘。 月牙竖着一双兔耳朵,老僧入定般地坐在蒲桃肩头,看上去一脸高深莫测:“你们可知,月亮是由七宝合成的,像一个圆圆的丸子,上面的阴影也不是桂花树,是太阳照耀在上面形成的影子。” 虽然段知微完全知道月球上肯定没有嫦娥仙子,但是见蒲桃忙前忙后,买了各色果子鲜花就等着中秋拜月,也不忍心戳破她的幻想,只好说:“岂不闻李太白‘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大诗人都这么说了,月亮上自然是有嫦娥仙子的。” 本朝人对诗人有一种莫名崇拜,更何况这诗章出自诗仙李白笔下,虽然李白本人也不一定相信这个,只是用典写诗而已,但是用来安慰蒲桃足够了。 蒲桃稍稍安下心来。 段知微带着月牙到了前厅道:“妾自知月亮上没有嫦娥仙子,但是蒲桃还小,你不要打破孩童的幻想,妾身给你做一盘月饼当作谢礼。” 月牙仍然盘腿而坐,把脸扭向一边,颇为傲慢道:“你们这些凡人根本就不懂月亮......” 段知微见她如此,只好无奈道:“我懂月亮,月亮上有几座环形山,月面上那些黑斑是广袤的平原,还有绵延的、一望无际的山脉......” 月牙这回终于睁开了眼,很是认真地盯着段知微看了一会儿,而后站起来,在灶台上规规矩矩行一跪拜大礼道:“月牙有眼无珠,竟不知娘子也是修月人。” 段知微:“不,我不是。” 自那以后月牙的态度一个大转弯过来,这拇指大小的修月人竟然懂得不少,她明确指出段知微酿酒出错的地方,是花柄没有摘除干净。 在月牙的指导下,段知微用透水把酒缸里外冲刷三遍,再一层桂花、一层冰糖的码在一起,最后倒入酒封盖。 月牙拍着胸口保证,这酒酿造出来绝对没有问题。 眼瞅着其他食肆都开始预订月饼了,也有不少乞巧订过巧果的老客专门来段家食肆问月饼的事情,段知微赶紧着手月饼的烤制。 月饼礼盒里放入的是三种广式,莲蓉蛋黄、豆沙枣泥和五仁,另外再散卖一些现烤的鲜肉月饼和香喷喷的桂花糕。 宵禁刚解,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段家食肆便开始忙活了起来,段大娘负责活面,阿盘则是熬煮红豆沙、剁肉蓉,蒲桃清洗桂花,段知微则用石碾慢慢碾碎核桃、芝麻和瓜子仁。 虽然她本人不爱吃五仁月饼,但是该说不说,五仁月饼在长安就是卖得好。就像长安名菜格食,就是羊肉肠缠豆荚,她听着就不想吃,长安人却很喜欢。 于是当天光大亮,路人行走在路上以后,惊讶地发现段家食肆里向外飘出一阵阵的甜香。 五仁月饼里的各色坚果因为饱含油脂而散发浓郁的坚果香,豆沙枣泥的月饼则是枣香浓郁。 还有鲜肉月饼,段知微在叠酥皮时特地掺进去一勺猪油,烘烤出来的月饼有浓烈油脂香。 阿盘把每个种类的月饼都切了几小块放在柜台前,戳了几个竹签子任食客品尝。 让段知微没想到的是,鲜肉月饼竟然卖得格外的好,虽然她几次向食客强调这月饼只能吃现烤的,冷了就不好吃了,但食客们仍然无怨无悔的在秋风里头等着。 甚至门口排了个大长队就为了等这鲜肉月饼出炉。 段大娘只好紧急跑去肉铺又订了几斤猪腿肉。 食客们点一盘鲜肉月饼,都不需打包,直接坐到食肆里头就开始吃了起来。 苏莯下了值,闻着味儿就跑来排队,段知微悄悄给他插了个队,拿了一盘子让他坐后堂吃去了。 咬上一口,这鲜肉月饼层层包酥,油脂香气浓郁,咬一口酥脆非常,扑簌簌的往下掉渣。里头肉馅加了葱姜水去腥提鲜,浓郁肉汁和酥香外皮结合起来吃着非常美妙。 段知微自己都没想到鲜肉月饼竟然做的这么成功,于是紧急停止了桂花糕的制作,全心全意的专攻鲜肉月饼这一种。 不过莲蓉咸蛋黄的月饼也很受欢迎,据食客反映,莲蓉细腻顺滑,有莲子清香,咸蛋黄油润起沙,二者结合,咸香与清甜竟然交融的很好,食客们很喜欢。 最后莲蓉咸蛋黄和鲜肉月饼一售而空,但其他都有些剩下来的。 月牙倒是很喜欢那个红枣豆沙和五仁馅的月饼,坐在那慢慢吃了起来,并且礼貌询问段知微,因为目前还有八万多人躲在月亮阴影处修理月亮,她想带一些作为特产带上月亮。 段知微自打来长安,遇到了没有头颅的飞头蛮、哄骗人入池塘的蛙僧......对什么都见怪不怪了,别说带到月亮上去,带进黑洞里她也没有意见。 于是段知微寻了一个大包袱,把卖剩的月饼一股脑包裹了进去,一点儿大的月牙当着众人的面把月饼包袱缩小成黄豆大小,而后背到身后,向众人礼貌告别。 蒲桃有些许不舍,问道:“你要离开了吗?” 月牙道:“我偶然入到终南山小径中,迷了路,在其间化为兔子睡觉时被带来此处,这儿的 月饼很好吃,明年中秋前后我会再来的,眼下我要回月亮上去了。” 段知微插话道:“你要怎么回去啊?” 月牙打开了话匣子,说是还有别的修月人来到了长安,目前住在城外桃林寺中,她准备去找他一起回去。 桃林寺离宣阳坊很是有一段距离,段知微便打算驾着驴车送她一程,蒲桃嚷着要跟她一起去。 段大娘趁机拿了一袋子铜钱让她去桃林寺献点香火,若是晚了,可以在桃林寺宿上一晚再回来。 中秋临近,作为大寺,桃林寺门口也是一排排宝马香车络绎不绝,段知微架着驴车晃晃悠悠到寺的时候,已是彩霞漫天,今日是决计回不去了,只好在小沙弥的引导下,去厢房宿上一晚。 月下散步的时候,倒是在桃花树下遇到了值守的袁慎己。 桃林寺最近香火兴旺,王公贵族一茬茬来,金吾卫便在这轮流值守。 她见到袁慎己,笑得开心,忙拿出一篮子月饼邀请他一起吃。 “这个鲜肉月饼,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很受欢迎,我以为长安人会喜欢吃甜的呢。” 她又拿出一个红枣豆沙的:“这个就没有人喜欢。” 袁慎己接过咬上一口,满口红枣的浓郁甜香,于是全部吃下道:“这个也很好吃。若段娘子不介意,豆沙馅的月饼可以全卖给袁某。” 虽然这样确实可以清库存,但是听上去娿太不上道,她刚要拒绝,听到前面传来争吵声。 一身着翻领窄袖白色长袍,头戴斗笠的书生,怀抱一个竹篮和瓠瓜做的漏勺,正在池塘边用勺将水打到篮子里,这样很奇怪,因为竹篮是镂空的,水从缝隙里全淌到了地上。 因此旁边几个郎君仕女都嘻嘻哈哈着笑他痴儿。 他捧着竹篮正色道:“某在收集漏在水面的月光,用于维修月亮。而且,若是夜晚过于黑暗,收集的月光可以把黑暗照得通明。” 众人只当他玩笑,笑着说他痴,而后一哄而散。 段知微一听就知道他应当是另一个修月人,正想回房找月牙,袁慎己却叫住她,今夜城外江水中有一只行进的画舫,可供桃林寺的香客使用,不妨一起去赏月亮。 段知微欣然同意。 正所谓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中秋前后的月亮都很美,长安有宵禁无法可想,但是城外有泛舟江上赏月的机会,真是不容错过。 段知微带上了蒲桃和月牙上了画舫,朱红色香案上已经染上了香炉,筯瓶里插着一双香筯,供着数枝木樨。 画舫中间也有食案放着月饼、西瓜、柿子供香客随意取用。 一切都很完美。 除了今晚完全没有月亮,夜空如巨大的墨色幕布笼罩江水,只有画舫四角燃着的灯笼闪着微弱的光芒。 除了蹭袁慎己身份的段知微外,画舫里大都是贵人,不觉有些败兴,有个郎君突然瞅到那位收集月光的人道:“你不是收集了月光了吗,可以拿来用吗?” 段知微很明显听出他在阴阳怪气,但那位斗笠兄竟然高兴地讲道:“兄台说得很有些道理。” 而后他用漏勺伸入竹篮里舀上一勺子空气,向江面泼去,一道明亮的月光划破了黑夜,他又舀了几勺,又一道月光架在江面上,如此十来下,江面被月光照得通明,亮亮堂堂的,连江中鱼儿浮到水面上击打水面,鱼尾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下画舫里头的人全部都惊讶起来,有人率先问道:“可是仙人到凡间一游?”说着就要跪下,被那斗笠兄扶起谦虚道:“怎敢怎敢,某不过是八万两千户修月亮的人之一,如今人间已经游历,便回月亮上去了,哈哈哈哈。” 躲在食盒中的月牙也偷偷跑了出来,再次对着段知微和蒲桃行礼道:“我也要回月亮上去了,得抓紧在中秋夜把月亮修好。” 她伸出手,拿出一个小包袱,里头是两裹玉屑饭:“这玉屑饭虽不能至长生,但能使百病全消,你们分了吧。” 而后她走到斗笠人的身边,两人一起消失了。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佳节又重阳冰糖葫芦重阳…… 很快便又是重阳佳节,自晋陶渊明后,世人甚爱菊花,走在坊里小路上,小贩扛上几盆子菊花摆着,黄的如金,粉的似霞,花团锦簇好不热闹。 段知微向来对不放假的节日没什么灵敏度,直到段大娘插上满头的茱萸问道:“今年重阳是怎么个过法?” 段知微理所应当地答道:“能如何过?自然是按平常过呗。” 她刚订了几篓极肥的螃蟹,正是摩拳擦掌的时候,待重阳一到,一盘蟹膏丰腴的清蒸螃蟹,一碟姜醋汁,再将那沉淀十来日的桂花酒启坛,那可真是人间第一大享受。 段知微畅想得很是美好,并且给段大娘画饼:“重阳赚了银钱,便去捻金阁给您打一支金镶玛瑙钗。” 段大娘不理她的画饼,只幽幽道:“哪个客人失心疯了重阳节跑你这食肆用食?” 重阳乃大节,长安人全跑城外“观秋”去了,要不就是在终南山脚放飞纸鹞,要不就是在曲江池畔饮酒赏菊,还有去乐游原上登高辞青的。 最不济也是在寺庙前观赏舞狮法会,若有熟人问上一嘴:“足下重阳如何度过?”而你回答:“在食肆饮酒吃蟹。” 定会被熟人心里冷笑,道一声“土鳖”。 段知微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正是秋高气爽的节气,宵禁过后,后院桂花树下摆几个食案,段知微极其大方地端上了一盆秋梨石榴,并道:“秋季霜降,应当吃些甘润酸甜的水果,大家不要客气,随便吃。” 一向抠门的掌柜今日变得如此大方,甄回看眼水果再看眼笑容满脸的段知微,迟疑着不肯下手:“段娘子有何要求直接吩咐就行,不必如此......” 段知微道:“怎会如此,马上重阳佳节,妾已想好了,雇上一辆牛车,带大家去终南山脚辞青、饮酒、放纸鹞。” 众人一听便懂了,段娘子这是又盯上了重阳的生意,寻思去终南山摆摊呢,幸而不是什么再去林子里头捡栗子,满大街拿着月饼喊人试吃的苦差事。 于是大家放松下来,拿水果的拿水果,饮酪浆的饮酪浆。 段知微自讨了个没趣,只得也盘坐下来,啃一口秋梨。 嘶......真酸,早知道就不买最便宜那种了。 秋季真是个颜色丰富的季节,后院几个大簸箕里晒了柿饼、陈皮、栗子、梨条,最后还有一竹篮子山楂果实在没地儿晒了,段知微干脆找了屋外一墙根斜着晒山楂。 那山楂果红彤彤圆滚滚一个,看着就惹人喜爱,更是为秋天增了一道明媚的亮色。段知微心血来潮,就想弄个冰糖葫芦吃一下。 这小零嘴做起来也是简单,竹签子串一串,熬一锅浓稠糖浆,把山楂果子在里头滚上一滚放凉便是。 一个个红彤彤山楂裹着晶莹剔透的糖衣,在秋阳下一照,像璀璨的红宝石,看着就诱人。段知微自己试吃了一个,“咔嚓”一声,糖衣清脆带着些凉意,甜蜜的糖中和了果子的酸,吃上去别有滋味。 这零嘴儿大人不觉得什么,蒲桃见了两眼都发光,拿起一根跑去跟小伙伴们炫耀去。 段知微把手在蔽膝上擦两下,开始考虑摆摊用的重阳糕,重阳糕又称五色糕,段知微之前从未做过这种,长安各家糕品铺子对重阳糕的制法大都不一样,讲究的人家要制九层糕,上头插一小小红纸旗,不讲究的人家则是米粉拌上蜜枣葡萄干一通乱蒸,也算是重阳糕。 更离谱的是还有人家在糖糕上放上羊肉、鸭肉做点缀...... 于是段知微顿悟了,重阳糕,就是重阳节吃的糕,它究竟是个什么形式,没有人在乎,那便蒸上几笼桂花糕算了。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26节 正自想着,蒲桃一脸气愤的回来了,新做的银红半臂襦裙底下染了一层泥污。 “这是怎么了。”段知微赶紧给她拍拍裙上的灰。 “隔壁肉铺的旺福抢了我的冰糖果子,我气不过,跟他打了一架”她四处张望一番,拿了墙角晾晒用的竹竿当武器,吸吸鼻子又走了。 小小背影拎着个大大的竹竿,头上双髻的红绳一晃一晃。 “回来!”段知微在后面追过去,抢过竿子:“还想打架,这裙子做了小百文钱了,若是破了,长姑有的念叨了。” 见她不服气,段知微只能叹口气:“回头重阳,做上一扎子冰糖葫芦,你去他面前炫耀一圈,每人分一根,就是不给他。” 蒲桃觉得解气,狠狠点点头。 终于等到重阳日,段知微狠心雇了一日牛车,这牛车宽敞,坐得舒服,而且老牛走得稳当,不像驴车,摇摇晃晃的。 今日秋高气爽,秋阳高照,一扎子冰糖葫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蒲桃特特抱着跑去肉铺逛了一圈,把旺福馋得口水直流,被肉铺娘子一个巴掌打下去。 今日天空瓦蓝澄澈,渭水河流环绕着终南山,段知微想起那时与袁慎己一并走在其间还是葱茏夏季,如今已然金黄一片。 她们挑了溪水边一棵金黄的枫树下,铺上一层毛毡,毛毡一角压上一坛桂花酒,几篮子桂花糕一摆,再竖上一扎冰糖葫芦。 此处溪水碧清,地势平坦,许多仕女、孩童也选了这儿放纸鹞,长安小贩也是聪明,好几个摊子上挂着各色纸鹞,仙鹤长寿的、鲤跃龙门的,段知微见蒲桃眼巴巴看着,便也准备去给她买一个。 小姑娘品味独特,非瞧不上那蝴蝶的,定要一个通涂绿色的软翅螳螂。 不一会儿瓦蓝的天上飘着各色纸鹞。 阿盘拿出几个杯子,每人分上一碗桂花酒,托修月人的福,那酒的确酿造得极其成功,泥坛一开封,那浓郁的桂花香立刻就弥漫了起来。 来辞青的郎君仕女本就觉口渴,闻到这甜香浓郁的桂花酒,忙来打听一番,段知微备了好几坛在车上,立刻同意卖给他们。 今日在这放飞纸鹞的儿童颇多,蒲桃受了旺福的启发,拿上一串冰糖葫芦去小孩堆里一顿炫耀,不一会儿,那群孩童看着眼馋,纸鹞也不放了,立逼大人来掏银子买冰糖葫芦了。 一扎子冰糖葫芦竟是不费力就卖完了。倒是几篮子桂花糕还放在那,虽也有人买,但是人气不太高。 三三两两前来的游人大都是想饮上一碗桂花酒,此酒色泽金黄澄澈,酒面些许泡沫,饮上一口绵柔醇厚,还有桂花微微的甜香。 很快又走来几个郎君,扮相一看就是世家子弟,上来便直接要买一坛子桂花酒。 段知微回头去捧酒,却被为首的身着紫色澜袍的人盯住:“竟然是你?” 这人穿着华贵,腰间挂一麒麟玉佩,肤色白皙,长得也算端正,段知微瞧了他一会,愣是没想起来,只好问道:“足下是?” 那人气结道:“你这无知娘子,上次嘲讽某未学《礼记》,竟扭头就忘了?” 段知微瞬间记起,夏日抢冰时,她因念了卢照邻两句诗,被这迂酸文人嘲笑的事,当下把酒坛狠狠放下,嘲讽道:“一季未见,不知郎君是否已能将《礼记》念诵个完整?” 对于读书人来说,这算是极大的羞辱了,那人脸色涨红刚想理论,被后头人拉住道:“算了,何必与妇孺计较这等细枝末节。” 段知微不乐意了:“明明是你先招惹我的,我念两句诗碍着你了?乐天居士每完成一首诗,都要念诵一遍给老媪听,直到百姓听懂,所以各地的寺庙、驿站都有他的诗留存,你这种附庸风雅,作一首诗非得佶屈聱牙,那才是最可恨的。” 那几个郎君惊讶望她。 后面传来“啪啪”几声鼓掌,一个矮胖白面的书生走过来道:“好泼辣娘子,但竟说得有些道理。” 这书生脸上一团和气,但后面几人看到他竟然灰溜溜走了,段知微上下打量一下他。 袁慎己也从后面赶过来,微笑道:“这便是我曾提过的段家娘子。” 段知微:“啊?” 书生在溪水边搭了个毡帐,邀段知微一叙,几个人便坐到帐中。 书生拱拱手:“某琅琊王氏王潜,今日听段娘子一席话,颇有些感悟。” 他的案前正放着一张上好白麻纸:“诗篇不必过于华丽用典,朴实些或许更受百姓喜爱。” 段知微心想,看来又是一位爱诗成痴的文人。 袁慎己则是在一旁补充道:“王君喜爱志怪故事,擅于写变文,大慈恩寺、青龙寺很多变文都是他写的,某曾提到过段娘子在南严寺的经历,王君一直说要见你一面。” 原是如此,当下段知微稍安,想他爱听志怪故事,便把中秋遇到修月人的故事也与他讲了一回,王潜甚是惊喜,听得连连点头,忙命侍女研磨,将故事记载了下来。 而后又对段娘子叉手为礼道:“这篇定能成为风靡长安的变文,王某这厢多谢段娘子。” 不过提供了个故事而已,有何好道谢的,段知微坐了一回,起身告辞了。 帐中只剩王、袁二人坐着对饮,那王潜虽面上一脸和气,笑起来却两眼弯弯,像只老谋深算的狐狸:“今日可算见到了,迷惑到慎己兄的,凉州城外的狐精。” 袁慎己微微皱眉,似不喜这个称呼道:“狐精故事是你编写的变文,还望慎言。” 王潜点头道:“倒是位有趣的妙人,可惜出身低了些,圣人最近欲在凉州设置都护府,大都护位置定然是你的了,你那继母想来蠢蠢欲动。” 袁慎己冷笑一声:“袁某要娶何种娘子,哪里是她能过问的了的。” “那也是”王潜一点头,又揶揄道:“不过段娘子看上去坦坦荡荡,想来并不是折柳赠你啊。” 何止不会折柳相赠,只怕得对着柳叶研究一下可做什么美食,想到这儿,袁慎己势在必得的笑了:“这便不用王君担心了。”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牡丹灯笼北风咆哮天阴雨…… 时序往冬日在过,不同于重阳节的艳阳高照,这几日竟都是天阴雨湿,往往二人正说着话呢,天突然阴下来,而后便开始落雨。 路人这些日子都打着油伞在暴雨斜风里艰难行走,段知微早早在厅堂里找了火盆生上了火,整个食肆立刻就暖烘烘了起来。 段大娘本来觉得还未入冬就把火盆生上,简直就是在浪费碳钱。但见许多过路人因想驱寒而各个往食肆里头赶,也就闭嘴不说什么了。 天实在是太冷,阿盘畏寒,到这天就双手双脚冰冷,裹几层衣裳都不中用,段知微特地去铁匠铺,找铁匠打了一个类似汤婆子的铜制容器,往里头倒入热水,捧在手上也能驱寒。 汤婆子乃是宋代创制的小玩意儿,本朝是没有的,段知微去打完一个,铁匠自己也觉得新奇有趣,便又多做了几个放在铺子卖,不想生意竟然很好,寥寥数日下来,段知微走在路上,竟发现长安仕女人几乎手捧一个汤婆子。 她是真的很想去找铁匠铺要一下汤婆子的版权费,谁料想铁匠倒是很上道,一大早扛了一整个羊腿到了食肆,算作答谢。 这身形魁梧的铁匠放下羊后竟然难得忸怩一番:“托段娘子福,最近铺子生意不错,若之后娘子还有什么物件要打,还请到某的铺子里来,给娘子免上些铜钱。” 段知微懂了,这也算是来送版权费了。马上过冬,她确实准备再打几个暖锅,推出各色火锅来,于是欣然道:“那便多谢了。” 双方对这桩交易都感到很满意,段知微还想招呼铁匠饮一碗热腾腾的大枣茶,铁匠摆摆手,自去了。 一整个羊腿挂在食肆门口,恰逢果肆又送来水灵灵一筐白萝卜,那可真是想瞌睡的人送来一枕头,白萝卜辛辣,最能解膻味了。 外头北风呼呼刮着,里头食肆温暖如春,再来上一碗羊汤配几个烘得焦脆的胡饼,若有雅兴,再来一杯绿蚁酒。 羊肉算是本朝供需都最大的牲类了,极是受欢迎,当下段知微便让甄回写了个牌子“今日本肆供应羊汤”,雄赳赳气昂昂立在那显眼羊腿边上。 段知微把羊肉、草果、萝卜、甘草一股脑儿扔进大锅里煮,中途不时撇去浮沫,不一会儿,羊汤浓郁的香味就飘散了出去。 这对赶路的行人简直就是个极大的诱惑,在北风里走得浑身阴冷,闻到这浓郁喷香的羊汤味,四处一寻,抬头便看到灯光澄亮,暖烘烘的段家食肆。 不到中午食肆就坐满了饮羊汤的客人,每人食案上都是一大碗羊汤配几个胡饼,这边段知微跟阿盘她们又剁一些羊腿肉,撒上孜然,串成串子放胡饼炉一起烘烤,可以用来就酒。 袁慎己今日在演练场吹了一早上寒风,虽说这跟北地边疆来说完全不算什么,但是看到段知微在门口跟他打招呼,而后受邀坐进温暖食肆的时候,他仍然觉得从心上舒适了起来。 尤其段知微笑盈盈拎一壶冬酿酒走过来,开心问他:“都尉,可否要来一壶新酿的秋露白,这酒用城外清泉酿造,色味俱佳,好就羊肉串子。” 袁慎己哪有不答应的,只点头道:“可以,那就劳烦段娘子了。” 段知微笑意更盛了。 也不知是不是被北风刮昏了脑袋,她在酒肆本想按照老一套订一坛新丰一坛绿蚁,被酒博士一顿忽悠,说这秋露用白面造麴,特特从城外寻一处甘甜清泉浸上吴兴上等白米酿造而成,又名三白酒。 确实芳香馥郁,小酌上一口,开头是辛辣,而后又化作清甜甘爽的味儿。但就是贵,买回来半个月竟无半个食客问津。 段大娘气得禁止段知微再去酒肆打酒,怕她又被人忽悠。 好在有袁慎己帮着垫底。 她麻利给袁慎己送上一份羊汤几个羊肉串,又给他来上四个大胡饼,而后在他对面坐下:“都尉近来可安好?” 这话问得蹊跷,他能打能跳,一场能掀翻四个武侯,一顿能吃四个胡饼,能有什么不安好的,只听段知微道:“昨日见到苏录事,他看上去......” 怎么说呢,脸色惨白惨白,像是走路都在漂荡。 “莫不是遇上倩女离魂了?”她开玩笑道。 最近西市傀儡戏极是流行一出《离魂记》,名唤倩娘的娘子离了魂魄去寻爱人私奔。这倩女幽魂各色版本的故事段知微都听得耳朵生茧了,提不来一点儿兴趣,倒是段大娘几个,每次都驾个驴车兴致勃勃去听,回来各个都被感动的眼睛红红的。 袁慎己倒是不爱在外调侃属下,但听她这么讲,却也颇觉有意思,于是接道:“苏莯仍未娶亲,或许......” 说人坏话的时候真的很容易被当事人撞破,比如段知微正跟他谈得开心,背后传来幽幽一句:“段娘子,麻烦给苏某来上两碗羊汤。” 段知微一扭头,苏莯那张惨白的脸靠得还挺近,吓得她一个趔趄,赶忙道:“马上就来。” 苏莯还带上了一位好友,这名好友脸色竟然比上苏莯还要再差上一些,惨白的脸上顶着两个黑眼圈,说句难听的,倒有些像戏台子上那食血鬼。 一大碗羊汤喝下去,苏莯脸色倒是有了些血色,对面的男子面前放着香喷喷的羊汤,却似乎对此没有什么兴趣,一口都未碰过。 作为一向自信的厨娘,段知微对此感到了极大得不满意,但是客人又不是没给铜钱,吃食碰不碰,她也不好说道什么。 夜近宵禁了,食肆里除了住附近的两三食客,已无他人,段知微跟阿盘正忙着洗干净菘菜预备着做盐菜御冬,段大娘则在厅堂跟着蒲桃准备腊肉腊肠。 段知微刚坐井边洗完一盆菜,就听段大娘在外头喊:“知微啊,来一趟。” 她正坐得腰酸背痛,听这一声喊,忙走道前厅:“又怎么......”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前厅站着两个人。 一丫鬟手持双头牡丹灯立在前头,后面则是袅袅婷婷立着一位美人,她长得甚美,朱唇红裳,往灯笼下袅娜一站,甚为妖妍,只是脸色不好,惨白如月霜。 段知微把人往里邀:“二位娘子想用些什么?本店今日还有些许羊汤,不过羊肉串卖光了。” 美人极是知礼地朝着段知微福身,而后问道:“妾身是来寻人的,今日可有一位身着月牙色澜袍,身形约五尺半的郎君来这里用食?” 月色澜袍,身形五尺半......那只能是和苏莯坐一起的,那个什么都没吃的男人了。 但保护客人隐私也是段知微经营之道,虽这女郎确实颇有倾国之姿,但也不能随意透露客人行踪啊。 因而段知微不好意思笑笑道:“今日食肆繁忙,食客接踵而至,妾也不能记下每个人的特征啊。” 那美人便从怀中掏出一荷包来,里头看来是鼓鼓囊囊一袋子铜钱。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段知微一向爱钱,但也有些原则底线,于是断然拒绝。 美人本是一幅我见犹怜之姿,听闻此,立刻冷下了脸,浑身颇有些阴森之气,吓得守在一旁的蒲桃藏到段知微身后。 “既如此,那便算了。”她木着一张脸,扭头走了,丫鬟提着双头牡丹灯引在前头,段知微和蒲桃探出脑袋看了一下,美人红裙翠袖,婷婷袅袅,逶迤向着西边走了。 蒲桃奇道:“这日如此得冷,她竟只穿了单薄一襦裙。” 段知微也反应过来,也是啊,食肆几个娘子,各个都裹得跟粽子似得,这位竟只穿着单薄襦裙在外飘荡。 长安仕女爱美......竟至这种地步了吗?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27节 冬至如大年,离冬至还有些日子,段大娘已经拉着段知微几人买糖、肉、菜果、豇豆沙,准备做冬至米团,用来冬至祭祖、祭灶用。 段知微试着做了一蒸笼,糯米磨碎打成粉做皮,里头包上各色馅料,蒸出来的团子洁白,有淡淡米香味。 几人轮流揉了半日糯米皮子,成效显著,吃着软糯有筋道,而且不粘牙。 段大娘精挑细选了半日,挑了菘菜香菇和豆沙两种素馅的,兴致勃勃拉着段知微去清风观里上香去了。 段知微对烧香拜佛这类活动向来没有任何兴趣,段大娘则是完全相反,各类寺庙、道观只要有活动定然是要参加的。 按她的话讲,礼多人不怪,漫天神佛求了个遍,总有一个得能实现夙愿的吧。 清风观坐落在乐游原之上,因着快要冬至,清风观也是游人如织,庭院间香炉袅袅生烟,几棵老松挺拔苍劲,倒是颇有些远离喧嚣尘世的意味。 道家神仙塑像前头已经供上了各色香烛、鲜花并果子,段大娘磕完头以后,便拎着一筐冬至团要赠给道观里的道士。 观主静云道长正在跟一书生讲话,那书生面容金纸,一脸忧布之色,道长从袖子中掏出二道朱符,书生赶紧接过,一阵鞠躬道谢后跌跌撞撞走了。 段知微觉得那书生眼熟,很是认真地盯着瞧了一会儿,才发现原来是那日跟苏莯一起来食肆,但是一口羊汤都未碰的、没有品味的书生。 这厢段大娘带着一篮冬至团到了道长面前,道长平日也爱吃段家食肆的素斋,正要笑着生受了,突然笑容遏制住,惊讶道道:“二位善信,怎么也如穆家郎君一样,身上妖气甚浓?”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冬至拜冬冬至习俗“履长…… 且说道长这一通耳提面命之后,段知微还不觉有什么,段大娘立时便瑟瑟发抖起来:“又有妖怪?哎 呦老身这是造了什么孽,自打搬到这宣阳坊,就没有消停过。” 她赶紧叉手朝着道长深深一鞠躬道:“还请道长千万救我一救。” 静云道长微一沉吟吗,而后从怀中掏出一道朱符道:“此符挂在家中门上,能保一时无虞。” 段大娘千恩万谢的受了,段知微还想打探一下刚刚那位面若金纸的穆家郎君究竟是遇了个什么事儿,妖气是哪儿来的。见静云道长一脸高深莫测,也知自己随意打探不太礼貌,只得作罢了,拉着还在喋喋不休自己命苦的段大娘回了食肆。 段大娘立刻把朱符贴到了门柱子上。 段知微左看右看都不太看得惯,想动手把朱符移开点,被段大娘赶紧阻止。 段知微只能劝道:“长姑,把这符往柱子上一贴,不就是明晃晃告诉所有人我们食肆不干净吗,谁还敢来吃饭啊。” 这话倒是说得颇有些道理,二人各退上一步,段知微把那符藏到了梁柱子内侧。 这下段知微才看自己食肆顺眼了不少,开始安心研究冬至的菜谱。 她在前世不觉得冬至是个什么大节日,不过是被喊回老家祭祖而后再吃一顿饺子什么的,结果到了本朝,因冬至是二十四节气之首,人们把其当成春节一样,隆重来过。 由于圣人在冬至这日有祭天的仪式,百官和外藩使者都要参与冬至这日隆重的朝会,连带着袁慎己都跟着忙碌起来,偶尔才能见到他来食肆用一顿饭。 虽然冬至朝会的节目还在保密阶段,但是七头大象从滇国运来长安可不是什么能保密的事仪,全城百姓哪儿有见过这等奇兽的,都簇拥到朱雀街上去看这庞然大物,官署不得不紧急调动了一批金吾、千牛守在大街两侧,生怕百姓一个箭步冲上去惊了象。 于是袁慎己便给段知微描述了一下皇家园林训练车象的成果,到了朝会,七头大象会排成一排,向北而拜。 段知微听得开心,顺手给他也倒上一碟子糖炒栗子。 这栗子还是秋天时候终南山脚捡回来的。本朝人还停留在糖水煮栗子的范畴中,段知微已经先行一步,开始用砂石来炒栗子,就在食肆门口架上一个大铁锅,石子儿乌黑油亮,底下柴火烧得热气腾腾的,翻炒板栗时与石子儿碰撞沙沙作响。 焦糖的甜香直接蹿到另一条街去了。 每天下午段知微定时定点在食肆门路卖上半个时辰的栗子,原因也简单,这铁锅加上石子、板栗那不是一般的重啊,她每每甩半个时辰的锅,两只胳膊就酸得不行。 或许是因为限时限季,这糖炒栗子反而引发了饥饿营销反应,每日下午她锅还没支上呢,食客已经自觉在秋风里头排队了。 一锅儿栗子因为糖浆慢慢变得油润发亮,偶尔铁锅里会有一两个栗子爆个口子出来,露出里头金黄的板栗肉。 食客在风里等久了,好容易排到自己,学着用铜钱塞进板栗的缝儿里一扳,里头带着焦糖甜香的肉就冒出来,吃上一口,热乎乎的,软糯香甜,极是好吃。 只可惜秋天捡了没多少栗子,还没卖几日呢,就只好停止了供应,段知微偷偷留了些给自己吃,也分了袁慎己一盘子,叮嘱他千万别说出去,有世家子弟打发家奴来买,她都没舍得卖。 袁慎己不由失笑,但还是拱了拱手朝着她道谢。 二人正聊得开心,却见苏莯又一脸呆滞地走进了食肆,开口就要一份热乎乎的羊汤,段知微刚还在为了冬至试包了顿羊肉饺子,于是准备找这位看上去清澈且愚蠢的九品录事试吃看看。 “苏录事可想尝尝本食肆新出的羊肉饺子?都是新鲜的羊腿肉,馅大多汁。”段知微推荐道。 苏莯也不知有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只胡乱点点头,盯着前方虚无的空气发抖。 食肆老早就暖上了火盆,里头简直就是一片温暖如春,就连阿盘那样畏寒的娘子都脱了外裳只穿一单薄襦裙在干活,这苏莯也太弱了一点。 这么想着,段知微扭头去煮了一碗羊汤饺子递给他。 其实段知微心里头也没底,本朝人爱羊肉,现代人却对羊肉这种有膻味儿的肉类两极分化,除了大量加入孜然的羊肉串,绝大数饭店,包括段知微自家饭店,都还是选更加稳妥的牛、猪、鸡、鱼类当主要菜谱。 这导致段知微做羊肉的手艺十分之差,那羊肉馅混上了洋葱、花椒之类去膻气,段知微还咬牙撒了一大勺胡椒。 这厢段知微正观察着苏莯表情,蒲桃悄悄拉她的衣袖,满脸羞愧道:“娘子,我刚刚贪看画本儿,不小心把刚剁好的羊肉馅直接包饺子了,那盘放了调料的羊肉馅还搁井边冻着呢......” 这就意味着,苏莯正在吃一份什么调料都未加的饺子,那味道不得......这对食肆来讲简直是不可饶恕的错误,段知微吓得花容失色,只得结结巴巴凑到苏莯面前准备道歉和赔偿方案。 岂料苏莯面不改色吃下一份什么调料都没放的羊肉饺子,而后准备掏钱。 段知微不由问道:“苏录事近日可安好?” 什么样的打击让一个人味觉都消失了? 苏莯听闻段知微猝不及防的关心,直接忍不住红了眼眶。 “哎,你别哭啊”段知微慌忙道,她扭头看一眼,袁慎己还在大口吃胡饼,赶紧把他也喊了过来,准备听听苏莯遭了多大委屈。 没想到苏莯哽咽一下而后道:“我前些日子撞鬼了。” 袁慎己和段知微对视一眼,段知微有些想笑,见他认真,赶忙把笑意咽了下去。 作为长官自然要关心自己的下属,因而袁慎己首先开口问道:“苏录事还是详细说说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苏莯开口讲了之前的经历。 苏莯有个邻居姓穆,唤其穆生,重阳灯下遇一美人,二人一来二去便好了,有时苏莯在家读书,能看到一丫鬟打一双头牡丹灯笼,引着美人前来相会。 苏莯道:“穆生还请我过去喝了碗酒,那美人我也见过,确实容色倾城。” 就是脸色如蜡般白,毫无血色,身上有奇怪檀香气味。 前日苏莯欲将借穆生的书送还给他,喊了半日无人应答,他绕到旁边窗户边上,透过窗纸的空隙看去,竟见一粉骷髅与穆生坐在灯底下棋。 他立刻吓出了声,不想穆生仍然死死盯着棋盘毫无反应,那粉骷髅竟然微微抬起头,朝着窗纸看去,还冲他笑。 苏莯赶紧收拾细软跑去投奔自己的驸马姑父,在那住了几晚,公主府戒备森严,又有真龙之气,苏莯这才稍微宽心了一些。 宽心之后就是惭愧,穆生对他极好,他竟这样就溜走了,真是枉读圣贤之书了。于是苏莯挑了阳光甚好的一个青天白日,带了公主府两个侍卫找到穆生,给他讲了那日自己见到的情形。 跟一具骷髅谈了半月恋爱,穆生虽然惊恐却也有几分不信:“可丽娘是那般貌美鲜妍,而且某还知丽娘住在哪个坊市。” 段知微听得认真,不由插话道:“那你们去一趟,找邻居们问问不就好了。” 苏莯一拍大腿:“正是如此啊。” 结果真的按照穆生给的地址几人前去寻访。 段知微问道:“”可找到人了?” 苏莯脸上毫无血色,嘴唇也跟着颤抖起来,段知微忙给他打了一碗热腾腾的枸杞红枣桂圆饮子,苏莯接过一气儿饮完道:“找到人了。” 那日黄昏将夕,他与穆生驾马到了丽娘说的地方,竟然是座破败的小庙,里头放着一灵柩。 苏莯擦擦冷汗:“那灵柩上写着丽娘之柩,柩前悬一双头牡丹灯,一明器婢女立在灯下。” 几人吓得遍体生寒,两股战战,立时便逃了出去。 段知微和袁慎己都听得沉默了,良久,袁慎己开口道:“此乃妖邪之事,看来袁某需要写个折子转给钦天监看看,不能影响陛下冬至祭天,也不能影响百姓冬至欢游。” 说完,他朝着段知微一拱手,竟自去了。 段知微倒是很想听听这可怖怪谈的后续,无奈那几日袁慎己和苏莯都没有再来食肆,她只好把这事情放下,全力准备冬至。 夏日择出的那些老而红的南瓜,与糯米粉放在一起蒸成南瓜团用 来祭祖,又忙着冬舂米以备粮仓。 因着“冬馄饨,冬馎饦”的民间谚语,段知微跟阿盘她们又包了百味馄饨。 段知微选择了猪肉、羊肉、鱼肉等肉馅,再加上冬韭、香菇、红豆等素馅,包了十来种馄饨,馄饨皮也由菠菜、甘蓝、南瓜、红曲儿染色,一碗百味馄饨,五颜六色的,看上去霎是好看。 冬至贺冬,还需“履长”和“隆师”。 “履长”是指向长辈献履献袜。于是段大娘这日收到了几个小辈送来的袜子和鞋,阿盘手巧,做的冬鞋扎实又暖和,蒲桃则在袜子上绣了几朵小桃花,段知微不会女红,在东市买了双丝织鞋。 段大娘乐得嘴都合不拢,倒是埋怨段知微一顿:“何必破防给老婆子买这么贵的鞋。” 段知微:“......”也不知道前些日子在自己耳边明里暗里反复提及东市某家鞋肆的人是谁。 “隆师”则是尊师拜师的意思,甄回前几日就把孔子像在后厅摆将起来,由于其他书生大都住在驿站旅店,不好参拜,这些书生吃完一碗百味饺子,自觉绕到后厅拜孔子去了。 所以说,冬至一群书生在段家食肆里点碗馄饨等着排队拜孔子,都成了宣阳坊一景儿了,坊正特特来把段知微表扬了一顿。 段知微毕竟是现代思想的女孩子,也上了那么多年学,于是晚上趁四下无人,也赶着来拜了拜孔圣人。 “守冬爷长命,守岁娘长命”为着这个谚语,蒲桃决定一整晚不睡觉守冬,除了段大娘年迈,其他几个人都陪着她一起守了,围着暖炉说说话,喝喝红枣茶,看看话本子,嗑嗑瓜子也很好。 到了将近子时,蒲桃大大打了个哈欠,特意开了门板,要出门吹吹寒风清醒清醒。结果出去不到一会儿又逃窜似的逃了回来。 段知微觉得好笑:“外面是有老虎追你吗?”一边给她续上一碗红枣茶。 结果蒲桃一脸惊恐道:“那日来我们食肆寻人的那个美人娘子,跟一书生在外头走过,前面还跟着一打着双头牡丹灯笼的丫鬟。” 段知微吓得瞌睡全醒了,立刻跳出来去门口抬眼一看,云阴月黑,人已经走远,只有一盏微弱的豆火在寒夜与冬风里飘荡,她赶紧喊起来阿盘,两个人合力把门板又重新装上。 第二日一早,几个人都有些无精打采,食肆关了半日门,都回房间睡一通觉恢复了精神。 晌午过后,袁慎己和重阳见到的王潜一道来了食肆。 段知微上了两碗百味馄饨,把昨夜之事跟他们一讲。 岂料袁慎己严肃道:“穆生死了。” “啊?” 前日袁慎己将此事报给了钦天监,第二日领着钦天监去寻穆生不见,于是又到了丽娘的柩前,发现柩的空隙里夹着穆生的衣裾,打开灵柩一看,穆生已经死去多时。 段知微啧啧两声,只觉这对鸳鸯苦命,再一想,那穆生还跑道观找道长要避祸朱符,没准也颇是个见色起义之辈。 她觉得无趣,袁慎己也默默饮茶,只王潜兴奋难耐,一连叠声让段知微取笔墨来。 段知微拿给他,这人伏在食案上就开始洋洋洒洒开始写。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28节 袁慎己颇为无奈对段知微说:“只怕是王君又得了写变文的灵感。” 王潜头也不抬,只奋笔急书道:“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牡丹灯记》”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瑞雪与火锅雪女:企图以…… 冬至过后,长安进入了一年里最冷的时段,“数九”开始。 都说“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这话是一点儿都不假,段知微除了日常经营外,又多了个苦差事,那就是扫雪。 往往清晨,天色还未大亮的时候,她和阿盘、甄回三个人就要把堆积在食肆门口的雪扫干净,再铺上一层厚厚的干草,供食客踩踏而不会滑倒。 段知微还想过用盐来化雪,只不过盐罐子还未从火房拿到前厅,就被段大娘一把子拦下:“官盐价值几何?你把这当御膳茶房呢?” 段知微只得罢了,老老实实每天一大早爬起来扫雪,几人随意说句话,一团团白雾就从口中冒出来。 好容易扫完门前雪,段知微便赶忙回到前厅生火,耳朵和手在外面冻得通红,被火一烘竟然还有些发痒。 食肆里夏日的翠竹茵褥早早撤了,换上了类羊皮的厚厚毛毯,看着就暖和,这时候往上头一坐,往火盆边一靠,再取一碗火上炖煮几个时辰的羊肉高汤,撒上葱碎、胡椒粉,大口嗦上一碗热腾腾的、加辣的羊汤馎饦,简直是人间第一等的享受。 段知微靠在火盆边上,着了墨画上了几个火锅的样式,趁日头放晴了,又去了趟铁匠铺。 她自觉这火锅样式新颖,围炉吃火锅又有趣又别致,定然能在长安一炮而红,自己肯定能赚个盆满钵满,没想到铁匠对着光看了眼段知微画的火锅样式,而后道:“原来是暖锅啊,某店里有现货,各坊的食肆已经订了不少走了。段娘子需要几个?” 说完对着靠墙的木架指了一指,那里陈列着二十来个锃光瓦亮的铜锅,甚至还有分好格子的鸳鸯锅,可以一锅混用不同的汤底。 段知微默了一默,而后干巴巴道:“您真是聪慧,这等炊具都能打造出来。” 铁匠奇怪看她一眼:“这不是老早就有了,前朝......不对,汉朝就有了吗。” 段知微梦碎,只好买了十个暖锅,绑到驴车上,再赞上一句古人智慧,然后灰溜溜地回家了。 既然火锅没办法搞创新了,那只能在锅底上精心来调配些汤底了,听闻东市有家食肆专做菊花暖锅,便特特去了一趟。 岂料半途遇到下值的袁慎己,便很是愉快的邀请他一起过去。 “妾请客”她拍着胸脯道。 有袁慎己在就是不一样,那专卖菊花暖锅的食肆本来已排了一长队的人,酒博士见袁慎己一身绯色澜衫官服,赶紧要将其迎进雅座。 不料袁慎己却抬手拒绝,竟是不要这个优待,本来段知微也不好意思插队,于是也跟他在外头一起等着。 “都尉最近可安好,冬至那日在朱雀大街巡防顺利吗?” “说到这个......”袁慎己低头望她几眼:“最近长安不算太平,若非必要,段娘子还是不要随意往人少的地方走。” 段知微原本只是觉得两人在冬风中干巴巴站着,才随便想说点废话打破沉默,没想到他突然来句“长安不算太平。”倒是让人心下不安起来。 或许是食肆实在不敢让四品大员在风中等上许久,排队进度都快了不少,不多时便腾出个雅间,酒博士赶忙出来把二人迎了进去。 这食肆用的还是金丝碳,没有一丝碳气,暖烘烘的极其舒适,二人刚坐下来,酒博士便麻利送上一份咕噜冒泡的暖锅。 段知微低头一看,原是清鸡汤锅底,里头飘着三朵去蒂的鲜菊花,不仅看着雅致,而且花香扑鼻,段知微用小勺舀上尝上一尝,掌勺的讲究,为了保证食材的原汁原味,这汤底调的比较清淡。 肉菜也上了,是摆成鱼鳞状的四碟猪腰、猪里脊、鲈鱼片、鸡胸脯。都已经处理好,切得极薄,一涮就能吃。 蔬菜则是嫩豆腐、菠菜叶、白菜心和韭黄。段知微咋舌,白菜心涮一下倒是清甜好吃,只是太废白菜了,难怪这家食肆生意好,有舍才有得啊。 段知微一边涮肉,一边看袁慎己一眼问道:“长安为何不太平啊?” 莫不是要打仗了。 袁慎己安慰她,倒是与打仗无关:“东瀛遣唐使参加完冬至朝会以后上书朝廷,似乎有几只妖怪自东瀛跟随而来,在长安走失了。” 他说得如此轻松,就像打发一只飞头蛮去菜肆买菜一样。段知微是双眼一黑,东瀛来的妖怪,这不会在朱雀街上演百鬼夜行吧。 袁慎己觉得她的反应颇为有趣:“金吾卫晚上巡视,捉妖 司也全部回归了长安,大概几日便能把妖怪捉回。” 最后上的菜是这家的特色“麻叶”生坯,也就是面粉加水四钱而成的面团,切成菱片麻叶形状,倒入锅中等于是下面条了。 这顿暖锅除了听到一个妖怪的噩耗之外,吃得还是分外满足的,蔬菜新鲜,肉品又薄又嫩,就是段知微找酒博士结账的时候,发现袁慎己已经把钱给过了,只能尴尬收了荷包:“这说好妾身请客的,这怎好意思......” “无妨”袁慎己颔首:“不过是些小钱。” 话虽如此,段知微决定年节的时候往袁府送点贵重的节礼。 当下袁慎己坚持送段知微回食肆,段知微邀请他第二日一定来食肆吃暖锅。 袁慎己微笑一下道:“袁某很期待”而后策马离开了。 当下段知微也大概懂了长安的暖锅是个什么流行趋势,心下稍安,开始准备起来。 羊汤再怎么去膻味,还是不宜当做暖锅锅底,宋人吃火锅时,不流行涮牛羊肉,倒是更流行涮兔肉,就在沸水里一滚沾上蘸料便可食用。 宋朝食单《山家清供》里描写这兔肉火锅:“浪涌晴江雪,风翻照晚霞。”意思是汤底翻涌如江水、色泽乳白如白雪,兔肉则像晚霞一样红。 只是兔肉难寻,偶尔才有猎户拎上几只进城售卖,于是段知微也就算了。 当下只敲定了猪棒骨熬的浓汤和整鸡熬的清鸡汤,食肆有许多食客是书生,为显风雅,段知微也跟花肆订上了一篮子新鲜菊花,准备放进鸡汤锅中。 肉食除了猪里脊、鲈鱼、鸡胸脯等,还准备一份鱼圆和肉圆双拼,鱼圆是用鲜活的白鱼和青鱼剁成泥,加猪油和豆粉,用手顺时针搅拌均匀,加葱姜水去腥气,用虎口把鱼蓉挤成一个个团子,中间再放一小勺蟹粉。这鱼圆外形饱满,颜色雪白,若放入汤中煮熟咬一口,那真是鲜掉眉毛。 肉圆则是肥瘦猪肉各半,剁成肉泥,里头加入松仁、香菇、笋干、荸荠、姜碎,用芡粉一拌,再来两勺酱油和甜酒,再扔锅里炸,很快炸肉的香气扑鼻而来。 蒲桃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直了:“娘子,这真是我们可以吃的吗?” 段知微颇觉好笑:“这有什么不能吃的。” 蒲桃擦了擦口水:“感觉像上了天庭一样,仙女都吃不到这么好吃的食物。” 段知微被这句恭维惹得笑个不停,还未等她讲话,段大娘拎着个包袱回了食肆,抖了抖身上的雪道:“别天庭仙女了,老身在外撞到妖怪了!” “啊?” 段大娘先饮下一碗红枣桂圆茶,惊恐道“老身正在桥上走呢,一个身着古怪,披头散发的娘子往桥口一站,就那么死死盯着水面,我还当她要跳河呢,正打算去劝一劝,突然来了几个官差打扮的人把那娘子压走了。” 蒲桃接话道:“那指不定是个犯人,为何说那是妖怪?” 段大娘摇摇头道:“我凑近一看,那娘子竟然没有五官,这不是妖怪是什么?” 段知微在一旁听着,心想,她见到的该不会是桥姬嘛......想到袁慎己的叮嘱,于是她也跟段大娘几个道:“暂时不要去偏僻的地方。” 毕竟捉妖司和金吾卫还在四处忙着捉妖,幸而自家食肆还有一只大妖守着。 这么想着,她环顾一圈去寻金华猫的身影,一转头,某只猫伸出一只爪子,正在偷偷够桌上刚包好的鱼圆。 段知微:“还是算了吧......” 老天倒是很眷顾,第二日不知为何,宣阳坊格外得冷,双手伸出袖子一会儿都冷得直打哆嗦,虽然食肆的碳废得更快了,但是为了取暖、吃暖锅,今日店里一早便围坐了满满的食客。 那家卖菊花暖锅的食肆也配有调料,左不过是些精盐、酱油、醋还有甜面酱。段知微觉着无趣,便自己用石磨压了些芝麻酱,又用吴茱萸加黄姜熬了些茱萸酱,这茱萸辛辣,可弥补本朝没有辣椒的遗憾。 待客人在食案边坐好,把锅抬上来,各色调料放进五寸盘里,由食客自选。 想到袁慎己昨日说来,特地给他留了个位置。 袁慎己到了下晚才来,段知微麻利给他上了几盘菜,而后道:“妾家长姑今日在桥下遇到个不知什么妖怪,好在官差及时赶到......” 袁慎己也不忙执箸,听她如此说,安慰道:“基本都捉住了,听遣唐使的意思,似乎还剩下一个。” 当下段知微心下稍安,立时又给他上了两盘鱼圆道:“都尉尝尝,里头搁了勺蟹粉,鲜得了不得。” 晚上又飘起了鹅毛大雪,食肆客人已经走光,几人围着火盆吃最后一份暖锅,段大娘额外喜欢吃切薄的腰花,沾上些茱萸辣酱,一口就吞下去。 段知微又弄了些面团揪了些面片进去当主食,外头纷扬大雪,几人围坐在厅堂吃饭,段大娘给她们讲一些奇闻异事,倒也颇为温馨。 不想外头却突然出现个人影。 “今日还有饭食供应吗?”一个幽幽的女声道。 “有有有”因着春闱,甄回白日都没帮什么忙,窝在库房里看书,这会儿自告奋勇站起来准备接待食客。 虽说有宵禁,但是坊内走动倒是无甚妨碍的,只是今日大雪,竟然还有客人,这倒是让众人没想到。 来人身着白色单薄襦裙,飘荡的黑发上布满冰凌和雪珠,是个女子,生得美艳,见甄回一副白净皮相,满意笑道:“郎君真是英俊,妾真想将你冷冻带回山里。”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风靡长安的冬日奶茶红豆…… 食肆外雪越下越大,这娘子就披一身蓑衣,里头是薄如蝉翼的襦裙,看上去颇有几分可怜之态。 段知微刚想起身把客人迎进门来,就听到那句“冰冻带回山里”,她往后退上几步,这下可算是知道袁慎己口中的“只剩一个妖怪未被抓住”,这个妖怪是谁了。 雪女,常年隐居深山里,只穿一袭单薄白衣,特点是喜爱四处寻觅英俊的郎君,冰冻后带回深山中欣赏。 难怪今日长安格外得冷。 夜寒雪大,现在去喊人必然是来不及了,甄回已经吓得悄悄缩到了后面,段知微在考虑此刻冲上前把门关起来能抵挡妖怪的成功几率,不想雪女看出了她的心思,而后缓缓开口道:“关上门的话,妾身可以唤来风雪将门破开。” 段知微沉默良久,而后勉强露出一个热情的微笑道:“怎会,这样的风雪夜,断没有将客人赶到外面的道理。”而后热情地把雪女迎接了进来。 雪女刚一踏进来,整个食肆的温度便直线下降,慌得几个人各自都披上冬衣,段知微赶紧往火盆里多扔了几块碳。 雪女了然望炭盆一眼,笑道:“妾又不是雪人,加上些温度并不能伤到妾一分。” 段知微被戳穿,悻悻放下了加碳的火钳。 同时,阿盘已在火房备好一锅咕噜冒泡的鸳鸯暖锅出来,端到雪女的食案前头,雪女略微看上一眼问道:“有酒吗?” “有有有”段大娘也看出了不对劲,赶紧点头应是,然后去坛里打上一壶新丰摆到雪女面前。 于是眼下雪女端坐食肆正中央,优雅地吃着暖锅饮着酒,食肆众人全部缩在前厅一角面面相觑。 雪女慢慢悠悠开始涮食一盘鱼圆、一盘肉圆、一碟里脊和豆腐,而后鞠躬道:“承蒙款待,感激不尽。” 还挺有礼貌的,段知微想。于是她上前多斟一杯酒给雪女道:“这是我们应当做的。”而后又小心打探道:“不知娘子这风雪夜在外徘徊是为了个什么事?” 雪女一边低头食用暖锅一边道:“ 妾来长安,寻情郎不遇,内心十分绝望,在宣阳坊徘徊良久,只得以食用暖锅的方式自我了断了。” 这谈话方向直接超出了段知微的意料,一个民间故事里的危险妖怪,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在自己的食肆里头企图以食用暖锅的方式自我了断? 这像话吗?段知微以为对方在开什么奇怪的玩笑,结果真的发现雪女的头发上大量滴落水珠,整个人如同笼罩在一层薄雾中,身形开始变淡。 她赶紧喊上阿盘蒲桃,慌张把食案上的暖锅都撤回了火房。 眼下雪女开始捂脸大哭道:“妾身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思。”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29节 段知微也很无奈,大半夜遇到一恋爱脑妖怪就算了,雪女身上的水珠落地上洇湿了刚换的羊皮褥子,这褥子段知微在东市晃荡了三天才看到有小摊贩出来卖,很贵的。 当下雪女就把事情和盘托出,原来她在深山中救了一位前去东瀛贩货的英俊货商,与货商约定救人的事一定要保密。 过了些日子雪女见那货商实在英俊,便心痒难耐起来,化为了普通女子与之相爱、成亲。 食肆众人害怕也顾不上了,全都凑过来问:“后来呢?” 后来一天货商跟妻子讲了在深山遇到雪女的故事,妻子很生气道:“你遇到的妖怪就是我啊!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能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情吗,你违背了我们之间的誓言。”而后妻子又重新变作雪女的模样,哀怨地离开了。 只是雪女后来在深山遇到的货商、樵夫,一个比一个丑,这才愤然悄悄偷坐了遣唐使的船,来寻自己的前夫。 段知微听得一愣一愣的,然后问道:“可是他对妻子提及了这件事,妻子就是你,你就是雪女,这不算违背誓言吧?” 雪女未想到还有这个说法,懵了一会儿道:“如此......” 段知微见她松动,心下稍安劝道:“我朝英俊郎君要多少是多少,曲江池畔,乐游原上,文的武的、老的少的任君挑选,保不齐你一过去,发现帅的这么多啊,就把他忘了呢,做妖嘛,何必非吊死在一棵树上。” 雪女站起身来,鞠躬向段知微道谢“既如此,那便多谢娘子劝导了。” 而后,雪女起身离去,身影像雾一样消散在食肆之外。 食肆几人这才长出一口气,段知微赶紧把雪女沾湿的羊皮褥子拎起来,挂到一根麻绳之上,挪到火盆边烤干。 甄回是真的以为自己要被冰冻带走,眼下安全了,坐到胡床上直抹汗。 几人休整了一会儿,合力把门封了起来,把风雪关在了外头,而后各回各屋睡觉去了。 经历如此离奇的一夜,每人似乎都没睡好,眼下都有些乌青。不过段知微没空理这个,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寒冬,乡民多畜乳牛。咬上几口胡饼充完饥,段知微便蹲到街口等乡民来城里卖鲜奶,一顿讨价还价后,把乡民手中的鲜奶全部收购走了。 鲜奶这东西可堪大用,比如西市有家铺子冬日专做酥花、乳饼,将酥加热到近乎融化的状态,拌入蜂蜜,做出一朵白色茉莉花的形状,因为造型别致优雅因而十分受达官贵人的喜爱。 至于乳饼就更简单了,只用新鲜羊奶加上白醋,制成羊奶乳饼,或在石窑里烤、或在铁锅里煎,加白糖、加椒盐都随意,拌在酒酿之中也不错。 但是段知微扛上一缸鲜奶回食肆以后,已经决意要用这些做奶茶了。 其实本朝也有奶茶,自文成公主嫁与松赞干布之后,我朝就开始流行茶叶与羊奶、牛奶一起熬煮。诗人李泌也曾在诗中赞叹:“旋沫翻成碧玉池,添酥散出琉璃眼。” 本朝奶茶就是简单的奶加茶,段知微准备做些有创意的。 首先便是去民窑的肆铺订制了些罐罐陶壶和小碳炉,方便食客自己坐在食肆里头围炉煮茶,若是食客不愿意在食肆里久坐,那也无妨,可以外带,段知微又去订了些竹筒。 冬日订不上那种夏季碧翠的竹子了,剩下的都是微微带黄的。这些大竹做晾衣竹竿嫌粗,煮饭也用不上,怕是连熊猫都不会爱吃,价格很便宜,段知微几乎没花几个子儿,就拖上一驴车的大竹竿子回了食肆。 把这些竹子锯成竹筒状,细心去掉口子上的毛刺,再在外层刷一层清油。 蒲桃拎起竹筒左右一看道:“可是娘子,这竹筒上有许多裂纹与枯黄。” 不是很雅致的样子。 段知微自有办法,她让甄回再写一些吉利话在花笺上,什么“兰桂齐芳”“熊罴入梦”,再用浆糊把花笺贴到竹筒的裂口上,竹筒立刻焕然一新了起来。 红豆与槐花蜜一块熬煮出沙、夏季晾晒的老而红的南瓜与秋日板栗一起上锅蒸再压成泥,糯米粉搓成小圆子在牛乳里头煮...... 一个大大的木牌挂到食肆门口,上写红豆花蜜奶茶、南瓜板栗白玉团、养颜玫瑰乳茶...... 当下就有两位头戴帷帽的长安仕女很是好奇地走进了食肆问道:“那奶茶,真的能养颜吗?” “当然了”段知微正忙着将红糖水与木薯粉一起搅拌,听到有客人赶紧走了出来道:“这奶茶中的红枣、桂圆、枸杞、玫瑰都是能滋养肌肤的,两位娘子岂不闻贵妃娘娘浴后都用上玫瑰花露,能使皮肤光洁润泽。” 两位仕女对望一眼,而后在食案坐下道:“那便来上一份养颜玫瑰乳茶。” “得嘞”段知微拎上一篮子的东西过来,先把碳炉架好,再放些茶叶与黄糖一起烤,激发茶叶香气,而后倒入牛乳、玫瑰等配料。 不消说味道了,这奶茶颜色呈现温暖焦糖色,上面浮一层鲜艳玫瑰花碎,霎是好看,便已然牵动了长安仕女的心,再饮上一口,牛乳细腻顺滑,茶叶因为烘烤过有焦香气息,甜味恰到好处,不会太甜腻也不会太寡淡。 当下涌入食肆喝这奶茶的人倒是多了起来,若有那排不上队或者不愿意等的,还可以用竹筒装上打包带走。 若只是如此,这段家食肆的奶茶倒还不至于出名到哪儿去,巧就巧在几位颇有闲情逸致的书生直接在这将碳炉陶罐并各色配料一起打包买走,跑曲江边上围炉赏雪去了。 此等风雅之事立刻引来世家子弟的效仿,段家食肆的陶罐都被卖空了一批。烧窑的肆铺见有商机立时也新烧上了一波儿陶罐,引得各家食肆争相疯抢。 段大娘对此极为气愤,恨不得跑那些模仿的食肆里与其狠狠理论上一番,被阿盘和段知微一人揪住一胳膊拦下。 食肆就这么些人,食案也就那么几个,若是让食客久等,反而不美,对食肆信誉也有影响,不如分些食客给别的食肆。 经过段知微一段苦劝,段大娘这才絮絮叨叨地停了脚步。 虽说别的食肆也推出了各种奶茶,架不住段知微脑子新,什么茉莉抹茶、桂花牛乳、玉竹雪莉、菊花黄芪不重复地出。 再加上段知微一张嘴在旁边大讲特讲这些奶茶的功效,润肺止渴、安神助眠、美容养颜,唬的食客一愣一愣的。 袁慎己最近因冬至之事忙得不行,一直没有空去食肆坐坐,不过“围炉赏雪”的风雅事他倒是下朝时听得众人谈起。 得知这新式奶茶出自段家食肆,他颇觉好笑,那位段家娘子甚是有趣,成日脑子里不知道都装了些什么新奇点子。 只是今日过晚,宵禁在即,实在是没有时间再去趟食肆了,他只能先回了家。 老管家早早给房间暖上地龙,他卸了甲,坐到食案前准备用暮食,却见老管家端着一个小炭炉和陶罐走了进来。 先将陶罐里放入茉莉花茶烘焙,加入黄糖,最后倒入末茶粉和牛乳。等待片刻,陶罐中便飘出丝丝缕缕茶香、奶香,萦绕在鼻尖。 老管家道:“宣阳坊的段娘子说,最近长安流行这奶茶,见都尉没有时间去食肆品尝,特意送了个食盒过来。” 袁慎己点点头,待老管家走了之后,他倒上一杯饮下。 其实他不喜甜食,但是他刚从冰天雪地回到家,这杯热奶茶,在寒冷的冬天确实给他带来了一丝温暖与慰藉。 就像那年在凉州城外,他躺于冰天雪地动弹不得,以为此生也就如此过去,但是一双轻柔的手拂去他脸上的霜雪。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腊八与跳灶王腊月八日粥…… 月朔之时,三五成群的乞儿组成了一队,精心装扮成灶公和灶婆的模样。他们手中拿着竹织之物,在热闹的坊市以及四品肆铺门庭附近,一边欢快地跳着灶王舞,一边向人们乞要钱物。 还有乞儿扮成神鬼、判官以及钟馗小妹,沿着宽阔的大街敲锣击鼓,声音震天,好不热闹。 蒲桃有些怕那些脸上涂抹粉墨的乞儿,特别是打扮成女鬼判的,四处窜着嗷嗷跳,你还在街边吃米糕呢,那女鬼畔就冷不丁跳到你面前乞讨铜钱,吓得人米糕都得噎在喉咙里。 想来是被最近各类妖怪的事搞得忧心忡忡,段大娘今日颇为大方,拿着一大个荷包,站在路边四处散钱,尤其是见到巨眼多髯的钟馗,更是双手合十地拜上几下。 段知微倚在食肆门口磕一回瓜子,再看一回热闹,扭头进了食肆。 腊八临近,想来是要熬煮腊八粥了,全长安的干果肆铺好像商量好了一样价格疯长,什么胡桃、松子、乳蕈、柿子、板栗,全部涨价,特别是红豆,由于“赤豆打鬼”的风俗,红小豆涨了十来个铜子儿。 段知微对腊八提不起什么兴致。其一,这腊八粥,再煮上了天,也还是那几种食材,那种味道,满长安的食肆都在熬煮腊八粥,段家食肆实在是没有什么竞争力;其二,各大佛寺腊八节一大早便会开门施粥,排队的香客们可绕山门两圈,这有免费的不去喝,跑你这食肆来花银钱喝啊? 但话是这么说,本着对食肆信誉名声负责任的态度,段知微还是老老实实地认真着手准备腊八粥的熬煮。 红豆、绿豆、百合、莲子之类的干果放入水缸中浸泡,大米、粘黄米、红枣、核桃等反复洗了两三遍,确保没有沙石后放入砂锅中熬煮。 这砂锅也是段知微特意去订制的,不知为何,砂锅熬煮出来的粥就是比铁锅香,虽然嘴上说煮腊八粥赚不上什么银钱,这腊八粥段知微也很是费了些心思。 首先就是莲子的芽儿和红枣的核儿都提前去掉了,这样既不用担心在甜粥里吃到苦的芽心,也不用吃到红枣就吐核儿,长安仕女一定对这点很喜欢。 毕竟当众吐核儿也确实不太雅观。 熬煮过程中,段知微没有在粥里放糖,但是加了几大勺自制的桂花蜜,这样口感会更加清甜,还有淡淡的桂花香萦绕鼻尖。 只是熬煮时为了防止粥底焦掉,需要人不停搅拌,只能食肆几人轮流来。 将马勺交给阿盘以后,段知微甩了甩酸胀的胳膊,开始考虑腊八节其他的菜式。 她前两日在果肆见到了刚挖出来的新鲜冬笋,欢喜的不知如何是好,立刻就买了一大筐让果肆的伙计送过来,然后敲定了火腿煨冬笋这一吃食。 麻利剥笋滚刀切,冬笋不比春笋,不需焯水,切掉老根即可。猪油黄糖炒香火腿片和蹄髈,放到瓦罐火上扔几颗黄糖、姜片和葱结,倒满水。 瓦罐被火舌熏得油亮黢黑,里头的肉和笋胡乱交叠在里头,火腿色泽红润,纹理清晰,冬笋洁白如玉,笋肉饱满,看上去甚有食欲。 大火烧开以后小火再慢慢煨开,肉的油脂渐渐渗出,食肆里逐渐开始弥漫浓郁醇厚的肉香。 刚过晌午,食肆里还未来客,蒲桃在外跟小伙伴们疯跑着看跳灶王,回来已经是饥肠辘辘,刚踏入食肆就闻到浓郁的肉香,不禁肚子咕噜噜叫唤起来。 段知微拨一拨火,听见她的动静,忍俊不禁道:“既如此,那顺便来吃午食吧。” 蒲桃赶忙去给每人盛了一碗饭,再舀一勺汤拌上,火腿肉质紧实饱吸了汤汁,冬笋虽不如春笋鲜甜,但胜在肉厚爽脆,吸收了肉香以后,口感更加的丰富。 整个食肆没人说话,只默默吃了个痛快,蒲桃吃圆了肚子往羊皮褥子上一躺,大叹此乃人间仙境。 段知微默默看她一会儿,觉得小姑娘自夏至冬,整个人圆实了一圈儿,秋天还打不过肉肆的小郎君,如今已经可以把人压在身下打,酱色的冬衣紧紧勒在身上。 马上春节了,是该缝制新衣裳了,她想。 因着对火腿煨冬笋很有些信心,晌午过后段知微便跟阿盘忙着在坐井边洗冬笋,刮去火腿上熏黑的一层皮,为晚食早做准备。 蒲桃突然跑了进来道:“袁都尉来了。” “来了便来了吧,他有哪日不来的。”段知微忙着处理火腿,头也不抬。 “他带了一大块奇怪的肉过来。”蒲桃说。 这倒是有些新鲜,只有食客从食肆往外带吃食的,还头一回见有人从外带东西进来的,当下段知微胡乱用井水冲一下手,随意在敝膝上擦一擦,出门去迎他。 袁慎己手拎着一大块肉进来,他身形高大又健硕,拎着一块肉,远处一看还有些吓人,蒲桃紧紧跟在段知微后头,只敢露出个脑袋看他。 所幸他只是长得吓人,待人还是很知礼的:“多谢段娘子特意去送趟奶茶,某很欢喜,再加上冬至后又协助金吾卫抓到了妖怪,前日冬猎,某在终南山上猎到一头鹿,府中只有管家老仆几人,实在吃不掉,因而此鹿送来给段娘子用吧。” 说到上回那个雪女,也不知是不是受到了段知微的开导,雪女情郎也不找了,还真去了曲江边上,雪女生得貌美,真被她找了些英俊郎君一起饮酒寻欢作乐,别说自我了断了,简直就是乐不思蜀。 此妖被金吾卫发现的过程还特离奇,据说是因为有一郎君长得不如意,见她美艳,仍厚着脸皮邀其泛舟曲江之上,被羞恼的雪女一下冰冻住了双腿,据说现在还在医肆里躺着。 这轶事很快风靡了长安,特别是袁慎己带一队人前去曲江畔时,雪女还娇笑着邀他共饮,据现场目击者苏莯所说,那袁都尉的脸,比食肆铁锅的锅底还要黑上一圈,完事后特意找到正在写卷宗的苏莯,叮嘱他这段不能写进卷宗里。 而且袁慎己轻咳一声后,暗示他这段也不能在外乱说,尤其是在段家食肆里。 虽然苏莯几杯绿蚁酒两根羊肉串下了肚,没忍住全部朝着段知微和盘托出,导致食肆众人那段时间见到袁慎己就得憋笑。 段知微也能理解,堂堂四品都尉,被一妖女给撩了,确实不是什么荣耀的事情,虽然佐证了袁慎己的皮相确实不错,是被颜控雪女认证过的一等英俊容貌。 这么一想段知微又忍不住想笑,她只好低下脑袋咽下笑意对袁慎己还礼道:“既如此,那便多谢都尉了,待这鹿肉打理好,妾分些给你。” 她憋得满面通红,又生得白净,倒也颇有些人面桃花的意味,袁慎己的视线扫过她粉嫩的面颊,白洁的额头,而后缓缓移开。 段知微见他移开目光,以为他是饿了,忙把他迎到一食案前道:“今日有火腿煨冬笋,果肆新挖的笋,可好吃了,都尉可愿来一份?” 袁慎己点点头,在段知微转身后叹上一口气。 今日食肆生意也很好,主要是火腿煨冬笋的浓郁香气都飘到食肆外头去了。段知微教会阿盘如何炖煮以后,就自己窝到火房,考虑怎么处理鹿肉。 她从未吃过鹿肉。 倒是有在《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30节 红楼梦》里中读到过,贾宝玉和史湘云得了一块野生鹿肉,老婆子们拿了铁炉、铁叉、铁丝蒙来,一群人在大观园里边烤鹿肉边饮酒,还要赏雪做诗,风雅得很。 只不过曹公也没写明,这贾府烤鹿肉,放不放胡椒孜然辣椒面啊? 最后段知微决定改日买上些山核桃木来熏制鹿肉,熏制不仅能盖住鹿肉本来的膻味,而且还能储存很久。 令段知微意外的是,腊八粥竟然也卖得很好,许多老客瞅着段家食肆口碑不错,特意来订上一份,也有来饮酒吃饭的食客,因今日腊八,于是点上一份胡乱应个景儿。 再加上段知微这粥确实熬得很不错,里头莲子软糯、红豆绵密出沙、绿豆清爽,各种色彩交织,口味软糯清甜,于是到了宵禁前后,一大锅腊八粥竟然卖得只剩两三份。 这两三份估计卖不掉了,段知微只好存起来,准备明后日自己吃了当朝食,这边袁慎己来付火腿煨冬笋的钱,被段知微断然拒绝:“都尉送了那么贵重一鹿肉过来,怎好再收你的饭钱。” 她低头一看已经存入食盒的腊八粥道:“今日腊八,都尉再带上一份腊八粥回府吧,这粥熬得软糯适口,糖也放得不多,知道都尉不爱甜食,就当应个景儿。” 而后又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今日佛寺肯定送了腊八粥到袁府了吧。” 长安的佛寺都是人精,世家大族、达官贵人那定然是都送了的,食材也定然用的比段家食肆好,不过她话没说完,袁慎己还是伸手接过那食盒道:“段娘子做的吃食岂能有差,袁某先谢过了。” 他策马回到府中,袁府一向冷冷清清,唯二的老仆都本着“非必要不出现的原则”,平日也见不到人。 袁慎己回了房,老管家进来道:“都尉可用暮食了?” 得到肯定回答后,老管家又道:“桃林寺送来一份腊八粥,都尉可要用些?” 袁慎己摆手,扭头拿起了段家食肆的食盒,请老管家前去热一热。 管家虽年迈,干活倒是麻利,很快一锅腊八粥复热好送了过来。 袁慎己正欲拿起调羹,见老管家站一边欲言又止,拧眉问道:“可有其他事宜?” 管家踌躇一会儿,拿出一封信:“这是汝南郡送过来的信。” 他的脸色蓦地阴沉下来。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爆竹声中一岁除荔枝肉跟…… 很快便就要过年了,段知微开始带领食肆众人里里外外打扫卫生,去庭户尘秽。 打上几桶干净井水,又在水中扔两颗澡豆,搓出泡沫来,把食案胡床等擦了几遍。 窗户上也重新糊上纱,铺在地上的羊皮褥子挂到后院晾晒,青砖地、红木柱子反复擦洗,墙上的旧诗也撤下来换上新一幅“闭门懒吃花猪肉,烧笋烹竹过一冬。” 长安难得放了晴,打扫完的食肆窗明几净,亮堂又舒爽,几张食案摆放整齐,墙壁上挂两幅简单的字画,甄回在柜台后噼啪算账,灶间小火煨着红亮诱人的荔枝肉,浓郁肉香从火房一直飘到前厅。 蒲桃吸一下鼻子问道:“今日这又是什么吃食?闻着好香。” 段知微忙着调酱汁,闻言笑道:“此菜名为荔枝肉。” 荔枝价贵,这荔枝肉跟岭南运到长安的荔枝没有半毛钱关系。只是听闻宫中贵妃极爱食用这荔枝,导致京中达官贵人也争相效仿疯抢,让本就不便宜的荔枝价格再创新高。 段知微选择做这道荔枝肉,佐不过也就是蹭个热度则个。 荔枝肉的做法并不复杂,但是较为考验刀工,肉面上要剞上长度相等的斜十字花刀,这样下锅旺火炸的时候肉才能缩成表面粗糙的荔枝球状。 食肆外的幌子上为了应景儿,已挂上了南北朝刘霁《咏荔枝诗》中两句“良由自远致,含滋不留齿。” 食客们也甚觉新鲜,荔枝可不是寻常百姓能买得起的东西,于是几乎每个踏进食肆的客人都要点上一份荔枝肉。 段知微特特选了仿白玉掐丝盘子配它,将肉炸到金黄酥脆,往盘子上一摆,裹上酸甜可口的红色浇汁,在白盘子的衬托下,倒也真颇有些真荔枝的意味。 这肉咬上一口外酥里嫩,鲜香肉汁和浓郁酸甜酱一起在口中绽放,味道倒是不错,就是不好就酒,但那也无妨,因为这菜真的很受欢迎。 望着一早上就脱销甚至还有人问能不能预订的荔枝肉,段知微突然就领悟到了蹭热度的重要性。 段大娘一大早就特意去了趟东市,想来是被各类妖怪客户折磨了一整年,难得大方了一回,买了最贵的那种新制桃符,这桃符长约三尺,上头绘着栩栩如生的神兽狻猊和白泽,下书两个门神郁垒、神荼和一些吉利的春词,已盼能驱鬼辟邪,纳吉平安。 段知微这么里里外外绕上一圈,食肆倒是窗明几净了,就是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还是段大娘有经验:“不若去花肆买几盆窑花回来,看着舒爽,还能借点花的清香。” 段知微难得觉得自家姑母说的话有那么些道理。 冬末春初,各大花肆也开始发力,腊梅、水仙等时令花朵香色鲜浓,若是对时令鲜花不满意,那也没关系,牡丹、玉兰、碧桃等非时之花也能催发,只是价高而已。 段知微还未近花肆呢,远远就看到如叠堆云的各色鲜花在花肆里外铺得满满当当的。 为了使非时之花也能应季盛放,一般花肆都有个地窖,里头几个大锅煮沸热汤,用熏蒸之法催花盛放,只不过这样的话,整个花肆里头温度就高过了头,段知微带着蒲桃来买时令之花,刚进就差点被热气熏了出来。 花肆肆主正给花盆里埋上硫磺,见到客人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迎了过来殷勤道:“两位娘子喜欢什么样式的花,某这都有。” 满屋迎春开得极盛,一簇簇挂在枝头,一看就是用心催发,木架上摆着两盆极为显眼的牡丹,不愧是花中之王,此花硕大华贵,花瓣如丝绒般细腻,一看就不是凡品,段知微不禁打量了好几眼。 花肆肆主见状忙道:“此花名姚黄,自洛阳邙山运来长安,有‘花王’美誉,每逢春时斗花,姚黄卖得最好,长安仕女竞相追捧。” 段知微也很是喜欢,想到食肆赚得也不少,还寺庙的贷款也足够,不禁问道:“这花价值几何?” 肆主赔笑道:“原是要送到公主府的,这两盆品相不那么好,是挑剩下的,也没那么贵,只半贯钱也就是了。” 段知微立马道:“请给妾身拿三盆水仙,其他不用了,多谢。” 肆主:“......” 段知微生怕那肆主再推销什么价值半贯的窑花,吓得赶紧掏出荷包给钱,却见蒲桃一脸认真在欣赏一朵蔷薇花。 那花生得妖曳,芳香四溢,最重要的是,这花是一种纯净而深邃的蓝色,段知微怀疑这也应当是如现代那样,在外上一层喷砂之类的染色剂,不然活见鬼了,哪儿有蓝色的蔷薇花? 没想到花肆肆主断然表达了反对,一脸被冒犯到的表情道:“这是胡商从大食运来的蔷薇,长于沙漠,天生就是蓝色的。” 段知微赶紧表达了歉意,而后赶紧扒拉蒲桃离开。 一盆品相不佳的姚黄尚且要半贯钱,这自阿拉伯运过来的稀有蓝蔷薇,不得费上一块金箔儿啊。 蒲桃有些念念不舍,却也知这花不是段家食肆能买得起的玩意,只好乖乖扭头准备走人,不想花肆肆主哈哈一笑道:“这小娘子看着讨喜伶俐,若是真心喜爱这花,某愿削价......” 未等他说完,段知微赶紧礼貌谢绝,这花削掉一半恐怕也是天价,并不是她们这种市井小民消费的起的,却见花肆肆主道:“三十文钱,某便割爱了。” 段知微疑心自己幻听:“三十文?难道不是三十贯吗?” 花肆肆主摆摆手:“某这花肆在这二十多年,诚信经营,说三十文铜钱,就三十文铜钱,绝不加价一分。” 段知微没有说话,她的脑子在飞速旋转。 虽说便宜没好货、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天上不能掉馅饼......但这花实打实只要三十文,哪怕一夜之间便凋零了,那它也只要三十文。 于是段知微在经历过一番挣扎后,便笑着生受了,蒲桃开心地跑过去紧紧抱住那盆花。 两人拎着几盆花回食肆的时候,阿盘和段大娘正在准备年夜祀神的年糕,寻常人家做年糕无非是浸米 、磨粉等九道工序,虽过程稍显繁琐,但毕竟是用来过年,整治些酒酿年糕汤果、苔条烙年糕都是极好的,因此也就无人计较了。 二人还在干活,蒲桃拎着那盆蓝色蔷薇跑到段大娘她们面前给她们看,段大娘大惊失色问道:“怎能买这么贵重的花回来?” 寺庙的香积还不还了?过年的新衣脂粉添不添了?日子过不过了? 当听说这花只要三十文后,立刻如释重负了起来,而后又仔细把前厅的博古架擦拭了两三遍,亲自把花放到最上面一层。 倒是阿盘从后院打帘进来,望那花一眼,冷静道:“胡商运到长安的商货一向昂贵,此花如此廉价,怕是有问题。” 段知微刚想说话,便被段大娘插嘴道:“凭它有何问题,左右不过三十文,这小钱丢了想必也费不到一场伤心,横竖还有盆花。” 话说得好听,只怕真丢了三十文钱,段大娘得忧愁的几夜睡不好。 还在柜台后“噼啪”打算盘的甄回由于冬至被雪女恐吓了一句,留下些许后遗症,看到地上的一片落叶都疑心是妖怪,因而心有余悸地问:“该不会是妖怪吧?” 听闻有种妖怪名唤花魄,如果一棵花树曾有三个人吊死,他们的冤苦之气就会凝结成这种妖怪。 众人听后不禁后背一凉,段知微半信半疑去看那盆蓝蔷薇,心下也产生了些怀疑,倒是段大娘呸呸两声:“马上过年了,能不能说些吉利的,再说了,新桃符已经换上了,什么邪魔恶鬼也闯不进这食肆里来。” 众人只得作罢。 因着那荔枝肉,来用暮食的客人不少,今日虽然天晴但也寒冷,点暖锅的人也不少,这菜品已经不仅是骨汤加生食涮食的火锅了,现在只要是瓦罐里煨的汤品,诸如火腿煨冬笋、羊肉炖萝卜,全部都放进暖锅中呈上来,这样食客可以放心聊家常而不担心汤品凉掉。 因甄回说的那番话,段知微心里总是打鼓,时不时就向那盆蔷薇看去,那花在架子上岿然不动。 食肆客人爆满,满屋热闹欢笑声赶走了一些她的不安,段知微觉得,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她留了一盘子荔枝肉给下值的袁慎己,岂料这人今日没来,苏莯倒是很准时来报道,说是近两日袁都尉下了值都宿在官署不回府,而且心情似乎很不好,搞得他上值压力也很大,因此今日多要了两爵新丰酒,说是要好好松快松快。 段知微心生好奇,却也不好对四品大员打听太过,只好转身去给他打酒。 今日食肆格外忙碌,加上打年糕又是个繁琐活计,因此散了晚食后,众人胡乱用了些馎饦当晚饭便各自回房间睡了。 段知微今日有些心思存着,不小心往火盆多扔了两块碳,睡到一半便觉干渴,准备起身舀一碗水时听到前厅传来微弱的声响。 这声响袅袅,搞得她心里突然毛了起来,快年节了,不会是小偷吧,因此段知微赶紧点了蜡烛装进灯笼,悄悄往前厅走过去。 所幸今夜月华如霜,把整个前厅照得通明,并没有什么小偷。 只是在那红木制成的博古架子前,有一娘子蹲着在哭泣。 段知微看清了她的样子。 那娘子穿一身大食国的蓝色长袍,长袍之上是大片大片织锦金线的蔷薇,她戴着同色的蕾丝头纱,小麦色的肌肤微微泛着光泽,脸上蒙着白纱,只露出眉心一颗珍珠,一双潋滟美目像一对墨绿猫眼珠子。 但是段知微此刻无心欣赏美人垂泪。 她心想:“坏了,上那花肆肆主的当了。” 第40章 第四十章来自大食的蔷薇花妖花妖如…… 整个长安已然陷进宵禁的静谧夜色里,段家食肆却被迫重新亮起了灯,所有人都打着哈欠被迫坐到前厅里。 阿盘重新给火盆上了碳,段大娘一边对着段知微耳提面命“天上不能掉馅饼”的概念,一边大声嚷嚷明日定要到那订制桃符的肆铺退钱。 就好像白天振振有词说此花买得划算的人不是她。 段知微也颇觉不好意思,只得给每人熬上一碗浓茶,熏熏地喝下去,众人脸上这才恢复了一些精神。 那神秘又美丽的大食,也就是阿拉伯女郎跪坐在食案后头,哭诉道:“妾身海迪耶,跋山涉水跟着商队来到长安找人,竟不想被那歹人掠夺了去。” 来自大食的蓝色蔷薇,神秘又美丽,定然是世家子弟疯抢的对象,每逢夜半,海迪耶便会偷偷哭泣,那花了重金购置的世家以为闹了鬼,第二日便将其退回到了花肆肆主那儿。 夜半哭泣的蓝色蔷薇怪谈已经在达官贵人间流传,这花看来是要砸手里了,花肆肆主只觉做了一笔天大的亏本买卖,还抱怨起这些贵人危言耸听,听信谣言。 结果第二日夜半,花肆肆主还在地窖里熏蒸非时令之花,头顶便传来微弱哭泣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花肆肆主决定找个冤大头把花送出去。 段知微自觉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如今竟然栽在一个花肆肆主手中,气得一拍桌子道:“明日我定要去长安县官署找县尉告他一状!”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31节 这不是害人吗! 蔷薇花妖海迪耶仍在哀哀哭泣,段知微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花妖似乎也没害过人,只好问她:“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花妖海迪耶闻言抹把眼泪道:“我要找一个人,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 段知微被火盆新添的碳撩得口干舌燥,捧起粗瓷碗一边喝水一边问道:“娘子想找谁,说给我们听听,兴许我们认识呢。” 话是这么安慰的,但是段知微心想,煌煌长安,一百零八坊,世界各地、各色肤色的人都聚集在这里,想找个人哪儿有那么容易。 海迪耶想了想道:“是位英俊的冷面郎君,身高九尺左右,服绯色长袍,身佩一把寒刀”她补充道:“腰间挂的荷包绣着一只瑞狮.....妾身也只见过这位郎君一面,实在是不知去哪儿找他。” 段知微刚饮下的水呛在喉咙里,蒲桃赶紧过去帮她拍拍背。 这人她还真认识。不仅她认识,食肆众人也都认识,年幼的蒲桃第一个瞪圆眼睛道:“她说的这位郎君难道不是袁都尉吗?” 段大娘“啧啧”两声道:“老身活了这么多年,便知这世上郎君总是逃不过‘风流’二字。” 不愧是袁慎己,长安仕女喜欢就算了,就连大食来的蔷薇花妖都念念不忘,段知微心里莫名生出一丝不爽,见众人都盯着她瞧,也知留着一朵花妖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她只好清了清嗓子道:“娘子说的这位郎君我认识,若你实在想见,我明日便带你去拜访一下好了。” 那花妖听闻总算停止了哭泣,直接冲了过来握住段知微的手道:“一定是安拉的保佑,让妾身遇见了您。” 她挨得段知微很近,身上浓郁的异香扑进段知微的鼻子里,一双猫眼儿似的绿眼睛,若不是花妖,这般美貌入大明宫也是没什么话说的。 袁慎己还真是好福气,段知微冷笑一声,决定不再给予这位四品大员各种优惠插队福利,去食肆外排着吧! 第二日市坊刚开市,段知微便忙着热豆浆,卖上热腾腾的猪肉、荠菜馅的玉尖面。 这长安寒冷的冬日一早,行人走在路上多哈一口气都能吐出团团白雾,猛然一扭头看到一家食肆在卖热腾腾豆香浓郁的豆浆,蒸笼一掀开扑出大把热气,里头是码的整整齐齐的玉尖面,有肉有菜的,行人不觉就站到食肆外排队了。 而且这玉尖面都是提前包好的,不需在寒风里排多久,一会儿就能拿到,因此段家食肆的朝食外带一向卖的不错。 别的食肆也倒是想效仿来着,只那玉 尖面的包法不得技巧,段知微颇有些得意,开什么玩笑,那包子褶儿如何捏得漂亮,她可是跟着早餐店的师傅学了好久的。 朝饭除了这外带的,也有可坐堂屋里吃的,但是每日都不一样,比如前些日子铁匠送来半扇羊腿,那朝食就吃羊汤馎饦,喝完一碗浑身便热了起来。 近日由于泾河河畔都结了冰霜,养鸭户急着脱手,段知微以及其划算的价格挑了几只肥美的鸭子,准备来做上一份鸭汤馄饨。 于是今日的汤底便是小火慢炖了一个时辰的鸭骨煨冬笋,为解油腻,还在汤里放了些腌渍的酸萝卜。 只是这需坐厅堂吃的朝食一向不如外带生意好,今儿却一反常态,整个食肆坐满了人,还有人在风口里巴巴等着。 虽然段知微自知手艺确实非常不错,但也知道今日堂屋里的食客,并不为着那一碗鸭汤馄饨,而是...... 段知微扭头一看,那位名唤海迪耶的花妖穿着那身镶嵌珍珠的华丽蓝袍,就坐在门口小胡床上巴巴地望着她,等着段知微把她带进袁府里头去。 花妖这个种群实在是生得美,深邃的五官,光泽的肤色。璀璨如宝石的眼睛。别说平常食客了,就连对街卖胡饼,一向对着段家食肆颇有敌意的肆铺老板厚着脸皮也凑过来排队。 段知微叹口气,非是自己有心拖延,只是早上一向忙,玉尖面除了自己无人会包,离不得人。再说了,这一大早袁慎己肯定上朝去了,也遇不到他啊。 今日属实失策,馄饨准备少了,只好让段大娘看着蒸笼,自己和蒲桃、阿盘三人现包。 这馄饨方儿也有讲究,须得严格一斤白面配三钱盐,四面要捏薄,段知微还会在馄饨片上薄洒一些绿豆粉,这样才不会粘捻,面皮吃着还有嚼劲。 那蓝衣美人期期艾艾过来小声说要帮忙,结果擀的馄饨皮儿歪七扭八,这般品相的馄饨定然不能再卖给客人了,段知微让蒲桃把这四处露馅的失败品拿到后院去。 扔了浪费,只得晚上自己当暮食吃掉了,结果蒲桃还未穿过厅堂,手上那盘失败的馄饨就被食客强烈要求买走了。 段知微:“......”这就是绝色美人的力量吗。 排队的队间也突然骚动了起来,段知微还忙着包馄饨呢,听到声音赶紧把粘了面粉的手在敝膝上胡乱擦擦,走了过去查看情况。 原是胡饼铺的老板前来排队,不知为何被他的夫人发觉到,二人在队伍里闹将起来。 段大娘幸灾乐祸跑过来对着段知微一顿邀功:“老身早看这卖胡饼的不爽了,特特跑去他家娘子那嚼了个舌根。” 段知微:“......”所幸这场闹剧没出什么事,周围排队的其他食客倒像看了场傀儡戏,只当打发时间,不仅没有意见还颇为高兴,甚至在旁边说上几句风凉话煽风点火起来。 最后的结果以胡饼铺子的老板被夫人揪住耳朵拖回自己饼铺而告终。 真是一早上闹了个天翻地覆。 段知微决定不能再这么下去,加速包完手上的馄饨,把食肆事情交给了阿盘她们,自己去牵了驴车来,对着一脸期待望她的海迪耶道:“走走走,我这就把你送到袁府去。” 海迪耶高兴地跑上了车,想是不习惯做驴车,靠到段知微身后抱住她的腰,惹来众多食客一阵羡慕。 车子一路从宣阳坊驾到新昌坊,袁慎己果然不在家,只是老管家颇为热情,一定要把段知微迎进前厅,而后上了一份玉露团和酸酪招待她们。 老管家一顿忙活后又让段知微稍等片刻,自己马上就去官署喊都尉回来,段知微还想拦一下他,结果老管家虽然年纪大了,身手却挺好,一路小跑着就离开了。 段知微只好喊海迪耶坐下,而后开始吃那份看上去色泽白洁、油酥雕花的玉露团,不愧是官宦人家出来的点心,确实好吃,口感微甜,软糯香滑,嚼在嘴中还有一丝糯米香。 她吃得开心,正准备招呼海迪耶一起吃,刚抬头看到海迪耶施施然往后院去了,只蓝色头纱的一角在风中飘摇。 这不待邀请便跑去主家后花园也太失礼了,被袁慎己看到得怎么想? 段知微赶紧跑去后院找她,这花妖溜得还挺快,一下子穿过了蜿蜒曲折的回廊到了花园,段知微只好硬着头皮也跑到了袁府的花园。 只见十来个绝色美人聚在袁府花园中,满座芳香四溢,香气袭人,这些美人或歪坐在食案前饮酒行酒令,或靠在水榭低头观赏池塘的锦鲤,真是好不热闹。 段知微看得目瞪口呆,心下不觉十分气恼想:“好你个袁慎己,我还觉着你难得是位正人君子,倒是艳福不浅,在这后院竟有十来位美人,早知道就该让你躺在凉州城外不救你了。” 这么一想,她竟是回头要走,正好跟匆匆回府的袁慎己撞了个正着,她气恼非常,只微微福了下身,也不与他答话,冷着脸就要侧身绕过他离开。 被袁慎己一下抓住她的胳膊道:“这是怎么了?某做了何事惹段娘子生气了吗?” 段知微冷笑一声道:“袁都尉好福气,院中有十来位美人,竟然还有大食国来的美人思慕于你,妾身送人过来,完成任务了,这厢便回去了。” 她挣扎要走,却被袁慎己一下圈在红柱子旁,他身形高大,也不计较她的无礼,甚至颇带了些笑意望她:“这府中只有袁某与管家、老仆三人,何来十来位绝色美人?莫不是段娘子多贪了几杯酒说起胡话来?” 若真有这事儿,御史台的弹劾折子怕是要将他淹没了。 段知微见这人不见棺材不落泪,手一抬指了指后院:“那你亲自去看看呗。” 她又准备走,却又被袁慎己拉住:“娘子随某一同过去。” 段知微被迫被他拉着走,边走边想把胳膊从他手中抽出来,只不过这武将真是颇有些本事,牢牢拉住她的胳膊。 二人到了后院,那十来位美人还在饮酒作乐,段知微斜睨他,看他还有何话说。 却见袁慎己脸色一沉,而后怒吼一声:“你们是何人?”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腊月倒计时与送灶王诚挚…… 却说袁慎己在看到一后院的美人后,倒是没有被人戳穿的窘迫,表情却是瞬间冷了下来,紧紧抿着的下颌骨像那把锋利的寒刀,浑身散发着冷硬的戾气。 就好像那些并不是花容月貌的美人,而是企图侵犯边疆的突厥士兵。 那群美人听见声响霎时都看了过来。 疑是洛川神女作,画裙香凤郁金香。满庭繁复的异域香气搞得人头晕脑胀,段知微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其中还有异域美人,其中一位身着粉色纱丽和绿色晶亮披肩的天竺女郎尤其明显,古铜色的肌肤,乌黑靓丽的头发,望像段知微的眼神像神秘的琥珀。 只怕是圣人的后宫都没此等阵容,段知微悄悄撇撇嘴。 却见一身着鹅黄轻纱襦裙,梳着高耸回鹄髻的明艳女郎施施然走过来福了福身子道:“这位将军莫生气,妾身名唤姚黄,我等来此只是为帮好友寻访一位亲人。” “姚黄?”段知微惊呼,她想起花肆肆主大力推荐给她的那盆品相虽不佳但要卖半贯钱的洛阳牡丹。 而后悄悄垫起脚跟袁慎己咬耳朵:“这些是花妖啊。” 姚黄娇羞提起袖子半遮面道:“唉,妾身品相不佳,实在不堪出现在人前。” 段知微望一眼她倾城的相貌沉默了,几人一时无话。 还是袁慎己先打破了沉默,他看上去余怒未消,沉声道:“袁某院中怎会有你们的故人?” 段知微在一旁小声嘀咕着说风凉话:“那可不一定,万一袁都尉效仿武帝金屋藏娇什么的..... 。” 正说着,海迪耶捧着一盆蓝色蔷薇抹着眼泪到了**,跟众位女郎讲:“找到她了。” 这盆蔷薇花用着贵重的墨玉花盆,一看就价值不菲,但是那蓝色蔷薇似乎没进行过精心打理,叶子有些微枯黄,花朵也蔫搭在盆中,堪堪就要枯萎。 海迪耶慎重双手交叉向袁慎己行上一礼道:“不知这位将军可否允许妾身将自家妹妹带走养伤。” 段知微很惊讶:“这花是你妹妹?” 海迪耶这才道出实情,大食盛产蔷薇水,采集大朵蔷薇蒸花取液后以琉璃瓶装之,这玩意很是稀有,每年万朝来贡时,会向我朝进贡十五瓶。 海迪耶姐妹生长于大食沙漠的一座花架上,是百年难得的幽蓝色蔷薇,制成蔷薇水未免过于浪费,因此花匠将这两朵双生蓝色蔷薇摘下精心培育 绮殿千寻,万国来朝的长安,不知多少胡商蕃客,将波斯的织锦、南海的珍珠竞相往长安城里头运。 海迪耶姐妹作为珍宝也未能逃脱这样的命运,她们跟随一队胡商在沙漠漂泊了几个月,终于在冬至朝会前抵达煌煌长安。 这两盆稀有的蓝色蔷薇花,一盆在冬至节赏赐到了最近深得圣宠的国舅府,因海迪耶已成气候,每逢夜半便会哀哀哭泣,因此国舅府就把此花送到了花肆中,令肆主自行处置。 另一盆赏赐给了在冬猎里拔得头筹,最是骁勇善战的武将。 段知微懂了,奈何这武将不知怜香惜玉,不懂风雅事。就在寒冬腊月就把这娇贵之花往花园随意一放,全靠年迈老仆每天浇上些水,能不枯萎已经算其命大。 袁慎己也不想仅仅一盆花竟然有这曲折故事,见那花确实有枯萎之相,当下便有些理亏,只得道:“既如此,此花便物归原主了。” 群花齐齐向着他道谢行礼,而后散去,段知微见一粉色襦裙女子清冷孤傲,又绘着梅花妆,便知是梅花妖;而那满是清雅香气的,那应该是茉莉花...... 她实在对那天竺女郎好奇,便拉着姚黄一问,姚黄莞尔:“那位名唤芬陀利华的热情女郎啊,可真得好好感谢她......帮助我们在大明宫打探蓝蔷薇的消息,又自太液池通过层层巡防赶来此处相聚可不容易啊......那恒河中的白莲花。” 众人散去,花园只剩袁慎己和段知微二人。 段知微想起刚刚在连廊里遇到袁慎己,自己态度不太好,这下只剩自己跟他,甚觉尴尬,只福了福身,绕到他背后准备溜走。 却听得一句:“段娘子留步。” 段知微心知溜不掉了,只得对自己不佳的态度准备道歉:“妾心知袁都尉决计不是那等好色之......” 话未说完,袁慎己疾步离开走进一间厢房,而后又匆匆出来,递给她一琉璃瓶:“这瓶也是冬至宫中赐下的大食蔷薇水,送给段娘子。” 这琉璃瓶呈现隋绿色,澄澈如冰晶玉润,里头的蔷薇水用蜜蜡封之,刚刚听海迪耶讲,大食每年只得十来瓶,此等贵重物品,段知微怎么好意思收下,刚要推拒,又听袁慎己说道: “听闻宫中贵妃以此水调和香粉,袁某府中并无女眷,生母又早逝,感念段娘子总是容某在食肆里用饭,此乃谢礼,望娘子不要推拒。” 他说得极其诚恳,又提及生母早逝,段知微莫名觉得有些心疼,只得道谢把琉璃瓶放入自己的斜跨小包里。 袁慎己见她收下,露出一个浅笑。 已然是腊月寒冬,段知微见袁府如此寒寂,只他一人,不免抬起头问:“除夕之夜,都尉可愿来食肆一起用暮食?若是晚了过了宵禁,我们可以聚在厅堂里一起守岁?” 她的脸被冬风吹得得微微发红,自是不若梅花妖精心打扮的梅花妆妖娆,但袁慎己却觉可爱极了,似乎是怕吓到她,因此低声说一句:“好。”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32节 老管家殷勤过来给段知微牵驴车,送她出门,段知微也邀请老管家小年夜一起来用暮食,岂料老管家拒绝道:“老朽这把老骨头,不爱出远门,感谢娘子邀请。” 他笑得朴实,又慈爱地望段知微一眼道:“还望段娘子常来袁府。” 段知微只好点头应是,心里却想,自己一个商户之女,若非特别必要,成日往四品大员的府邸跑也不成个样子啊。 她上了驴车,礼貌跟老管家道别。 老管家叉手向她施礼道:“娘子千万要常来啊,老朽好久没见都尉笑这么开心了。” 段知微一个踉跄,差点从驴车上栽倒。 这都到古代了,怎么还能听到“少爷好久都没笑这么开心”的古代版? 还未走到食肆门口,就见蒲桃和另外几个小女郎在寒冬腊月的小巷一起在追卖饧糖的小商贩。 段知微这才想起,岁寒之际,正是饧糖上市的时节。 盖因此糖是以麦芽小火炖煮融化熬煎而成,制成一个个橙亮的糖块,夏日很快就会融化,只此只有在冬时,这糖才会贩卖。 段知微在现代吃过这糖的进阶版,名为“葱糖”,也就是将白糖、麦芽糖、水和花生油混合一起熬煮成饴,呈现细管长条状。这糖极白无渣,入口酥融若沃雪。 还有糖葱薄饼的吃法,就在薄饼中放入葱糖,再撒上芝麻和花生包在一起吃。 听闻还有放香菜、咸菜之类的吃法,不过这种段知微就敬谢不敏了。 蒲桃跟小伙伴追了几条街终于还是追上了那卖饴糖的小商贩,商贩敲两下锣鼓,开始给几个小女郎分糖。 蒲桃得了一块吃得开心,一扭头看到段知微坐驴车上望她,立刻拿着糖跑过来:“娘子你回来啦!” 段知微把她抱上驴车,带着蒲桃一起回家,这孩子果然胖了,段知微干活练得一手好臂力,抱她的腰还是吃力。 只不过看着蒲桃开心吃饧糖的模样,段知微想,算了,小孩子嘛,开心最重要。 腊月二十四需夜送灶神,对于以灶为生的食肆来讲,送灶神是格外大的一件习俗,饶是段知微这等接受了现代思想的人,也不得不重视起来。 一大早段知微便老老实实将火房灶台清洗个几遍。阿盘和蒲桃拿了个小胡床坐在太阳下折元宝。甄回也想加入,无奈那双手写字算账可以,折元宝折得歪七扭八,在遭受妇女们的一阵嘲笑后,红着脸也去清洗灶台了。 段大娘一大早去东市排队买回了胶牙饧。这糖又称糖元宝,蒲桃最爱这种糖,立刻就撤了手上的活,伸手拿来吃。 这回段大娘大方了一回,买的较贵的那种花饧,里头加了花生碎,饴糖粘牙,花生焦脆,吃得蒲桃满口生香。 本来这种胶牙饧段知微也可自己做,架不住熬起麦芽糖费时费劲,又卖不出什么花样,她果断选择了放弃。 段知微做了些谢灶团,既给自己拜灶神用,又可以卖给别人,这馅有猪肉的、萝卜丝的还有豆沙的,腊月冷,食物易于保存,就搁在井边上拿纱网布一罩,能吃上半个月。 据说今日是灶王爷上天之日,会言人过失,需要用胶牙饧封住灶神的嘴,段知微刚端起那盘糖,就被段大娘阻止道:“这怎么能由你来给灶王爷封住嘴巴呢,去把甄回喊过来。” 听说是有“妇女不得预”的风俗,段知微颇觉不满,但是又转念一想,这灶王爷是男君,想来是因为男女有别,也就罢了。 甄回拿起糖封了灶神爷的嘴,香火香炉、谢灶团、饺子等贡品已经在灶神像的香案前摆好。 段大娘将酒撒在灶王爷画像前,带领食肆众人跪拜下来,嘴里念着“上界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而后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 将旧的灶王爷画像跟折好的金元宝一起在红烛上点燃,再放入铜盆中焚化。此刻已然是过了宵禁了,按照平常来讲宣阳坊已经陷入无边的暗夜之中。 但是各家都在送灶王爷,焚化金银元宝,每家院子都透出隐隐火光来,将这长安的夜幕直接照成个烟焰烛天,灿如彩霞满天。 众人皆一脸虔诚,段大娘双手合十,仍然嘴里念叨着“下界保平安”,甄回则是念诵“春闱......”想来愿望应该是跟科考有关。 而段知微凝神望着如同飘满彩霞的夜空,她在想,不知袁慎己是否也在看这片烧红的天呢?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年夜饭的完全准备馈春盘…… 过了腊月二十五,整个长安年味儿更足了起来,段知微成日蹲在食肆里整治馈春盘、屠苏酒,忙得脚底生风,时不时要被脚底的花盆绊一下。 话说那日自袁府回来以后,段知微向众人说明了情况,段大娘实在气不过,气势汹汹就跑去花肆找那肆主算账,肆主倒是态度很好的立时道了歉,还送了一车的窖花表达了歉意。 于是段大娘带着一车五彩缤纷斜着春意的小桃、郁李、迎春昂首挺胸地回来时,就连街坊邻居都出来围观。 只是天实在寒冷,这些窖花不能摆在后院里吹冷风,只能全部摆在了有温暖火盆的前厅。 前厅满目是香色鲜浓的花色,倒成了段家食肆的一种特色,段知微趁机推出各色花草茶,什么碧玉桃花养颜茶、腊梅花香茶......惹得食客眼花缭乱。 广告打得也很不错,以腊梅甘露做底,收集桃枝上的雪水,风雅有有趣,吸引了不少长安仕女与才子前来饮茶。 唯一的缺点就是花太多了,导致忙碌的段知微总被水仙的花盆绊一下,要不就是被迎春的枝条勾一下衣裳。 再说到屠苏酒,段知微本以为只是一种名为“屠苏”的酒,直接去酒肆买便是,却被段大娘告知,此酒需用绢囊封装上各位中药,在井水中泡上一宿,第二日打出一碗泡过中药的井水与酒混合。 这才能称为屠苏酒。听闻此酒在除夕晚上暖暖煮上一壶饮下,有祛风散邪、延年益寿的功效。 因此即便药肆的桔梗、桂心、防风等药材价格蹭蹭上涨,段知微也少不得为了全家人的健康咬牙买上一包。 馈春盘、年盘之类的便好整治多了,佐不过是些韭菜、云苔的春日时蔬,贵重些的则是豚蹄、青鱼和果品,这玩意儿说复杂也不复杂,就是略显繁琐,许多长安人家不高兴自己在家弄,全靠在食肆订购,前一个月便有食客到段家食肆要求预订豚蹄,据说此物象征着来年“多走动”,十分适合送给亲友。 火房后院中各色风鱼腌肉差不多已经备好,一坛坛瓦罐里则码着蒜冬瓜、腌盐韭并各种鲊类。 想起上回袁慎己送来的一大块鹿肉,也拿出来准备整治,段知微从未吃过这种鹿肉,生怕有如羊肉般的膻味儿,因此这回选择了烟熏。 她在后院特意腾空了一间小库房,把鹿肉悬挂梁间,地上用白松枝儿加上些落叶苔藓点燃,慢慢用烟气熏蒸。 做法不复杂,就是花费的时间极长,因着有火,为了安全还离不得人,食肆几人轮流站在库房前等着,导致那段每个人身上都带着微微的松木烟熏气。 熏了半日,最后段知微觉着到了火候,在大家期待的目光下将那门一开,浓郁的肉香夹杂着烟味一下子蹿了出来。 在本朝,鹿肉很受欢迎,无奈大部分农家没条件养,全靠猎户打猎而后进城卖,因此价格各外昂贵。再加上段知微第一次熏鹿肉就很成功。 这鹿肉表面是漂亮的棕红色,散发浓郁的肉香和烟熏气,勾的食客心痒痒的。于是烟熏鹿肉刚被段知微端着走到前厅时,便有食客上前打听,要出高价买。 段知微拿刀先分了一大块给自家食肆留着,另一块留给袁慎己,剩下的一下午便卖空了。 这鹿肉紧实有嚼劲,烟熏口感风味醇厚,很是好吃,就酒也很好,因此连带着一大坛新丰酒也跟着卖光了,还有食客来的晚了,颇为遗憾地问段知微,这鹿肉是否还会售卖。 段知微只得说自己也不确定。 “那得看袁慎己什么时候再去冬猎了。”她成就感满满,愉快地想。 腊月二十七八,坊市间仍有商贩把小路挤得满满当当,各色南北年货铺满几条街,色鲜果熟食,纸马香烛红通通的一片极是热闹。 段大娘往年都是一个人寡居在通义坊的小店里自己守岁,今时终于有了一群人一起过年,乐得不知怎生是好,总觉得有什么准备的不充分的,于是老是去坊间打转。 一会儿去纸马香烛肆多屯些纸糊元宝,一会儿又拿着食肆的刀去请匠人磨一磨,再回食肆转一圈,再见旧的箕帚不顺眼,拿去丢了买新的。 段知微在食肆里忙着,看着段大娘进进出出,手上拎着抱着一堆无用的东西,便决定给段大娘派个任务,让她去东市取给大家缝制好的新年衣裳。 今年食肆赚了不少铜钱,几位娘子的衣裳都是从云想夹缬里订制的,一个月前几人就去丈量了一番,各自选了喜爱的花色纹样,娘子们都爱美,蒲桃抱着银红色朱雀锦纹布帛不肯撒手,阿盘嘴角也微微上扬。 段知微也就咬牙选了四百文铜钱的中品布帛。 段大娘觉得她这个提议甚好,当下给自己重新盘了个高髻,又插一朵妃色的牡丹绢花,就要拉着段知微去东市。 食客预订的豚蹄还在火上烤着,段知微哪儿抽的开身,断然表示拒绝,岂料段大娘道:“这豚蹄又不复杂,让阿盘来盯着火,你陪我去东市看看还有什么要买的,回头到了除夕各肆都关门了,想买也买不到了。” 段知微颇觉有些道理。 东市也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想来自古至今的人们都偏爱红色,整个东市也是各色红灯笼、红炮竹,喜气洋洋的。 段大娘想到蒲桃还小,于是又买了个压岁盘和一双守岁烛。 段知微见东市人挤人,便也知云想夹缬里定然是仕女环绕,结果到了店里,竟然是空无一人,驻店的胡女埃丝特无精打采地来把做好的几件衣裳拿给她们。 段大娘一心扑在做好的衣裳上,美滋滋拿起来一件件观赏,段知微却觉不对,每个肆铺都人流如织,怎么云想夹缬里竟然空无一人。 她小心翼翼看向眼神情沮丧的埃丝特道:“除夕安康啊,埃丝特,今日夹缬生意如何?” 埃丝特眨巴眼睛看段知微两眼,突然像找到知音一样打开了话匣子:“妾的云想夹缬在东市开了十来年,从市尾一小铺子挪到了东市最繁华的地方,靠的是什么?” 不等段知微答话,埃丝特自顾自愤愤然:“自然是靠精美的布帛和绣花,为着能绘出最生动的狮子衔花彩绘,我们特意自敦煌请来了画师......而长安仕女们却看上了那徒有其表的浮光锦,那我们的努力算什么?”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因此待段大娘检查完几套衣裳后,段知微准备拉着她赶紧走人。 不想又被埃丝特叫住问道:“段家娘子生得美貌,选夹缬的品味也极佳,定然不会被那华而不实的浮光锦迷惑,对吧?” 段知微不知道什么是浮光锦,却也知道目前最好是顺着埃丝特的话讲,因此疯狂点头:“自然,妾也认为云想夹缬是长安最好的夹缬,不会有什么布帛越了云想夹缬去。” 埃丝特总算是放过了她。 二人捧着包袱出了店,觉着有些口渴,段知微要了一份酸酪,段大娘则是要了一壶椒柏酒。 酒博士向来健谈,因此与她们聊了起来:“东市尾新开了一家布帛店贩了一种名为浮光锦的布帛,听闻世家贵女全跑那儿去订布帛了,胡女埃丝特已经气了这许多日了,二位客官别跟她计较。” 段大娘好奇:“还有这种事儿?想来那布帛定然是自西域过来的吧。” 酒博士摇头:“我也不知,只知那店原来是卖碳柴的,肆主娶了一貌美娘子后,突然就开始贩卖浮光锦了,听闻天气晴朗时,那锦缎在太阳下会浮一层淡淡的彩光,美丽极了,现下似乎一贯钱一匹。” 段大娘念了句佛,对布帛的好奇因“一贯钱”而打消了个干干净净。 更别提段知微了,她对穿什么衣裳首饰没什么兴趣,更不会花一贯钱来买布帛,喝完酸酪便催着段大娘回家,活还没干完呢。 终于到了除夕一早,食肆里众人忙着除尘秽,各种洗刷烹煮。 本朝人会在除夕这日,在食盘中摆上橘子、柿子和柏枝,是为“柏柿橘”,寓意着“百事吉”。 但是水果本就价贵,尤其今年橘子遭了霜寒,尤其昂贵,寻常百姓都选择在绸布绣上柏枝、橘子和柿子,再挂到 房梁上,也不过是讨个彩头。 今日食肆已经不再营业了,但是想到隔壁驿站中还有许多为着春闱不能回乡的书生,段知微还是决定暮食多开几桌,把甄回感动的眼泪汪汪。 想到今晚袁慎己也要过来,段知微对年夜饭的菜单认真做了仔细筛选。 首先是凉菜,各色风干鸡鸭鱼切上一盘,舍不得吃的烟熏鹿肉也得自库房梁上拿出来。 腊肉用油煸的脆香,盛上来后油不要倒掉,一竹扁码得整齐的菘菜猪肉馅春卷在等着它。 今日天寒,自然是离不得暖锅,今日段知微特调了香气浓郁的酸汤白肉锅,旁边配着各色蔬菜,冻豆腐粉条和切得薄薄的牛羊肉卷。 顺便一提,虽说本朝宰杀耕牛犯法,但是春节了,老死的、病死的黄牛又悄悄就在坊市间冒了出来,处于一个民不举官不究的情况,不然李白如何写得那句传颂千年的“烹羊宰牛且为乐”? 更何况,段知微买菜的时候看到长安县县尉家的小荷也往那一排买牛肉呢,于是段知微便也毫无心理负担的买了一斤“老死”的黄牛肉。 因着“年年有余”的吉利话,鱼菜也是个重点,阿盘主动请缨要做一份清蒸桂鱼。 葱条姜花去腥,香菇、火腿排在鱼身之上,用热油淋上一趟,再进蒸笼,听闻此菜讲究火候,阿盘一脸认真蹲在蒸笼前数着时辰,于是段知微也不打扰她,自己回了厅堂。 另一边,袁慎己早餐与几个同僚相约打捶丸,下午准备回府收拾一下前往宣阳坊,却见府前停着好几辆精美华贵的牛车,老管家也不进门,就在瑟瑟寒风里等他。 袁慎己当即沉下了脸色:“他们真的来了?” 老管家颇有些为难的点点头。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33节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温馨年夜饭火锅甜品、春…… 由于袁府的两个老仆年纪都比较大,再加上袁慎己本人也对节日不怎么重视,导致袁府也就意思意思换了新的一对桃符,连腊肉都没腌上一块。 此刻袁慎己沉着脸踏入府邸,府中倒是换了幅天地,热闹了起来,连廊中无声无息地走过一排拎着红灯笼的仆妇,见到他,很有规矩的向其行礼,走于最后的一位年纪稍长的妇人笑道:“郎君回来了?已备好了午食,主君和娘子在枕霞阁等着您呢。” 袁慎己对这位自小便在身侧的乳母倒有几分敬重,只微一点头,而后回房卸了明光甲与寒刀,大步往枕霞阁走去。 袁慎己的父亲,袁燮正抱着自己的第二个儿子,袁慎己的继弟二郎,手上拿着朱绳串成的压岁钱逗趣,他的继母林氏则站在一旁嘴角含笑的烹雪煮茶。 真是温馨的一家三口,袁慎己嘴角露出一丝嘲讽,却也并不驳父亲的面子,只叉手为礼道:“慎己见过阿耶。” 袁燮还未说话,倒是林氏放下手中茶碾,笑得娇俏:“大郎回来了,你瞧你这府中毫无半点年味,我已打发了仆妇去东市打些年节酒并茶果、粉丸、糍糕,火房也命庖厨整治了年夜饭,一家人好好过个年。” 袁燮对这位清秀灵动的继妻一向喜爱,听她此话更是颇觉有心,忍不住点点头道:“卿卿有心了。” 袁慎己也不打断她的表演,只待她讲完,双手抱臂道:“不劳费心,袁某今日有地方守岁,就不打扰你们一家团圆了。” 林氏的笑僵在脸上,袁慎己颇有些嘲讽地望她一眼,也不顾父亲的大声训斥,扭头大步走出了枕霞阁。 他快步走到后院,挑选了最快一匹西域马,不顾几个仆妇追过来的阻拦,一扬鞭子离开了。 他还记得母亲在时,这样的雪天,会带着他一起堆雪狮子,把他搂在怀中,哄他吃上一块玉露糕。 而后母亲骤然离世,刚过丧期,阿耶便迫不及待娶了年纪与袁慎己一般大的林氏,他一怒之下便参了军。 家中原先还会来上两封家书,到了后来有了继弟,便是一封也不见了,无论袁慎己因粮草不足饿上三四天,还是遭了突厥的暗箭需要刮骨疗伤,无人知道,也无人在意。 后来有一日,自袁府并各类亲戚的家书又雪花般的飘来。但是袁慎己清楚的知道,这并不是因为谁良心了。 而是他在玉门关外独自一人,不要命的在乱箭齐发之下截断突厥粮道,加了厚重一笔军功。 圣人赞道:“小子颇有卫、霍之风。” 这句话帮助袁慎己一路扶摇直上,也帮他找回了虚假的亲情,即便那亲情他已然不再需要。 今日长安份外寒冷,冬风刮在脸上如刀割般生疼,但是袁慎己却希望这痛感能再强一点,再强一点...... 火房的瓦罐里已经冒出板栗焖鸡的香气,春卷也炸成了黄橙橙而酥脆的模样,段知微拍了拍手,而后着手准备做最后一道甜品。 甜品是一品梅花山药,这甜品不难,就是很有些费时间,要先把山药泥中间掏空,放入豆沙馅。再用山药泥封好口子抹平,切成梅花状,还要把山楂糕切成长条做梅花的枝干。 最后撒上熟莲子和瓜子仁,把白糖水熬成浓浓一锅糖汁浇在山药泥之上,一起上锅蒸。 做完这一切,年夜饭的准备基本就完成了,段知微打上一桶井水细细洗干净手而后来到前厅,食肆几人围坐在火炉边玩状元筹。 这状元筹便是一副比大小的牌,以功名大小排定注数,自然数状元最大,而后是榜眼、探花...... 甄回很快便要参加春闱,为讨个好彩头,求你求她,一定要让他一把。 大家本也有意让一让甄回,却又见他好玩,想逗逗他,皆说必得铁面无私,按照实力取胜,把甄回急得直冒汗。 段知微对这东西不太感兴趣,只坐旁边观了一会儿,又嗑一回瓜子,看了看日头,想着这袁慎己怎么还不来。 许是厅堂的碳烧得太旺了,她有些坐立难安,便打着“前厅燥热”的借口出了食肆,倚靠在柱子向远处眺望。 本就天寒,又是除夕,街上是空无一人,寒风把对面酒肆的幌子一吹还略微有些荒凉,段知微把汤婆子往怀里一揣,在门口蹦跳两下取暖,食肆里头又爆出欢乐的笑声。 待了一会儿,脸上因火炉烘出的红晕也被风吹散了,手脚也由热转凉,她疑心袁慎己今日除夕夜怕是要爽约了。 段知微心中升起一些不满:“真是,不来也不差人来说一下。” 亏她特意整治了好几道费时费力的肉菜。段知微颇有些失落,转身迈进食肆里头,准备把大门板钉上。 远处传来马的嘶鸣声。她下意识抬头,却见袁慎己自远方疾驰而来,到了食肆门口猛地一勒缰绳,随后翻身下马。 段知微忙放下门板,提着裙裾下了台阶迎他,抬头看着他笑道:“都尉可算来了,让人好等。” 想来是为着过年,她今日终于脱掉了平日那身素麻衣裙,换上鹅黄儿夹袄,杏子红裙,鬓边一朵新开的郁李花,越发显得雪肤杏腮,清秀灵动。 袁慎己低头望她,正撞进她一双水汪汪的杏眼中,只觉心中一腔郁郁散了个干净,而后露出个微笑:“是某来迟了,娘子不要见怪。” 他提着一篮子新鲜果儿和段知微一起进了温暖如春的食肆。 过了大半年了,袁慎己不管风吹雨打,几乎每日都到食肆里头报道,这位武官官职不低,又生得高大凌厉,大家一开始多多少少有些怵他,到了后来也就习惯了。 段大娘第一个扔下手中状元筹迎了过来:“都尉来老身这小店,是咱的荣幸,怎么还带礼物过来了。” 说着迫不及待接过袁 慎己手中的篮子,低头一瞧,一堆新鲜橘子、荔枝、樱桃等贵重果品在食盒里码的整整齐齐的,立刻笑得合不拢嘴。 阿盘悄悄拍了拍段知微的肩膀,指了指墙角,那里放着一堆芝麻梗和冬青。 据说除夕这日把芝麻梗和冬青挂到檐角,寓意着来年“芝麻开花--节节高”,只不过段家食肆只有低矮的胡床,没有大户人家那种高脚凳,也没提前准备好梯子,一众人轮流着垫脚也没把芝麻梗成功绑到檐上,本来已经准备放弃了。 不过一个“节节高”的名头,不要就不要了,再说了,就算真把芝麻梗绑上去,明年就一定能够节节高了吗? 但经过阿盘提醒,段知微这才反应过来,现在他们中间围坐了一位身高九尺的武将。 她弯腰跟袁慎己那么一说,他倒是好说话,立时便站了起来走过去拿起芝麻梗,轻轻松松就把芝麻梗绑到了檐角。 费了半天时间都没能成功的食肆众人以及差点闪了腰的段大娘:“......” 见天色一点点往下沉,段知微忙站来:“来来来,准备用年夜饭了。” 显然食肆的长条型食案放不下除夕整治的那么多菜,两个郎君抬了四五张食案拼在一起成了个大方桌子。 暖锅放在最中央,里头奶白色的酸菜白肉汤底在炭炉的作用下不断翻滚,一旁码得整齐的冻豆腐、各色新鲜的牛羊肉和蔬菜任君挑选。 堆在一个攒锦盘子里的各色风鱼腊肉、酥脆的菘菜猪肉春卷、鲜香嫩滑代表年年有余的清蒸桂鱼、浓醇鲜美的栗子闷鸡、清甜不腻的一品梅花山药在食案上摆得满满当当的。 今日段大娘极是大方,亲自去后院捧出一坛竹叶青,兑上些泡了药材的井水便是屠苏酒了。 她给每个人斟上,笑眯眯道:“诸位莫要客气,这是老身藏了好几年的竹叶青,酒香绝对醇正。” 段知微饮上一口,不愧是南北朝的名酒,口感醇香清甜,伴着隐隐的药香气,加上今日的美食大都很适合就酒,一坛竹叶青很快便见了底。 见菜食都用的差不多了,段知微又把冻在井边上、一早便包好的饺子一股脑儿倒进暖锅里一起沸煮。 这饺子包了韭菜鸡蛋的、羊肉大葱的和猪肉白菜的,都是些家常馅料没什么特殊,只不过段知微在其中一个里塞了铜钱,据说谁要是吃到,新的一年便是最幸运的那个。 大人都对此还好,只有一心记挂春闱高中的甄回和小孩儿心性的蒲桃跃跃欲试。 偏巧由于段知微除夕邀请了袁慎己,怕饺子不够吃,特意多包了些,众人都已经放下筷子表示吃不下了,甄回和蒲桃还坐在那发劲把饺子往嘴里塞。 最后这两人也塞不下了,滚圆着肚子往茵褥上头一躺。 饭后众人聚在一起守岁,又玩了回状元筹。 袁慎己不费吹灰之力便抽到了状元的雕花木牌,众人一阵恭喜。 甄回羡慕道:“袁都尉不愧是四品官员,有天子之气庇佑,连运势都比旁人好些。” 段知微接话:“待你春闱高中,只怕运势也能起来。” 甄回红了眼圈,用袖子擦一把泪:“甄某被偷了钱袋,又被驿站肆主赶出来,若不是有幸承蒙各位收留,只怕这寒冬腊月已然冻死在桥洞之下,也不知家中父母如何了。” 众人皆沉默了下来,段大娘忙递给他帕子。 阿盘慢慢饮下一口酒,安慰他道:“父母安在便好,妾身的阿耶娘亲都不在了......”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 段大娘脑子转得飞快,为了缓和气氛,赶紧说道:“各位有听过一种名为‘听响卜’的除夕特有占卜方法吗?” 据说除夕之夜万家团聚,若有家庭丈夫远行未归,妻子可在灶前洒扫置香,虔诚祝祷。而后将勺子放入灶中煮满沸水的大锅中,拨勺旋转,按照勺柄方向,抱着镜子出门,遇到的第一个人,他口中的第一句话,便是所祈祷之事的凶吉答案。 段知微听得入神:“这除夕夜路人自然是捡些好听的说啊,哪有那不长眼的,除夕夜说些晦气话。” 大家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都点头应是。 夜往深了过,很快便要到子时,蒲桃已经仰躺着睡着了,众人也有些无精打采,段知微去井水边洗一回水果,进来就看到袁慎己人不在。 阿盘正埋头刺绣防瞌睡,随手一指外面:“都尉嫌里头太闷热,出去吹风去了。” 段知微低头给蒲桃盖下被角,又把串了朱绳的压岁铜钱塞到她枕头里,而后也悄悄出了门。 袁慎己正坐在台阶上,今夜万里无云,群星闪烁,一只红苹果递到他面前。 “你怎么也出来了,外面凉。”他伸出接过苹果,指尖触到她的手心,像过电了一样很快缩了回去。 段知微坐到他旁边,也双手撑头看星星:“妾觉得......都尉今日心情不佳。” 袁慎己拿苹果的手一顿:“那段娘子想知道袁某为何心绪难宁吗?” 她默了一默:“若是都尉不想讲,妾绝不勉强,可若都尉哪一日需要找人倾诉了,妾就在食肆,备上好酒等着。” 段知微说得认真,声音不大,却如同一丝涓涓细流进了他的心房。 “其实......”他刚要开口,远处传来噼里啪啦的炮竹声。 硫磺的气息扑鼻而来,整个长安一片热闹红光。 “到子时了啊。”段知微兴奋站起来,笑着望他,对他行上一个标准的叉手礼:“袁都尉,新的一年祝你仕途坦荡,万事胜意。” 袁慎己也回望她,抱拳回礼:“祝段娘子喜至庆来,永永其祥。” 远处的炮竹声音越来越大,把食肆里昏昏欲睡的众人也都吵醒了,大家脸上洋溢幸福笑容,把在坊市买的炮竹搬出来,也放了起来。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不算太平的新春佳节参。…… 大年初一一早,段知微正准备煮一锅汤圆当朝食,金吾卫的武侯却到了食肆,也不知道跟袁慎己说了些什么,他蓦地站起来跟食肆众人道别,而后阴沉着脸走了。 蒲桃回房间换下了银红色并蒂莲襦裙,穿上一件寻常灰色小夹袄出来。 段知微正张罗众人吃朝食,看她换了衣服因问道:“正月初一,为何不穿新做的衣裳。” 蒲桃挑了朵最大的小桃花戴上道:“朱娘约我去八字娘娘庙前的集会逛逛,据说她的族人捕了只小年兽,朱娘叮嘱我不要穿红色衣裳,会吓到年兽的。” 这八字娘娘庙附近可真是个危险的地界,段知微默了一默回她:“......那你自己注意安全。” 蒲桃朝食也没吃,开开心心晃着膀子走了。 余下几人围着火炉吃了碗酱油汤面,虽然看着,大家一吃聊着吃着,也算是香甜。 吃完甄回便回房去念书了。段大娘捣鼓了一早上的妆,粗黑阔眉,眉眼双颊涂得通红。 她说话又爱眉飞色舞,于是段知微就见她两短粗眉毛像蛾子翅膀在舞动,似乎带着一丝好笑。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34节 段知微低头掩了掩嘴角的笑意,正欲站起身洗碗,却被段大娘拉住,要上街好生逛上一圈。 大年初一外头定然游人如织,乐游原赏梅花,曲江畔敲雪竹,东西两市作为长安的cbd,那就更不谈了。 段知微不太愿意,难得食肆休息,她准备窝在火炉边,磕着瓜子喝着红枣茶,翻几本志异故事打发时间。 阿盘也想起身回屋,同样被段大娘拦住,说正月初一便待在食肆有何意趣,把两人一道薅上驴车,浩浩荡荡向着东市进发 了。 不出人的意料,东市人山人海。 越往东市的中心越繁华,地段越好,商铺越多,人流越大。有气势恢宏的酒楼,里头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酒菜香。还有服装铺子,为了招揽客人,门口挂着几匹上好的布匹,有那杏雨梨云样式的,鱼书雁帛样式的。有胡人师傅赤膊甩着手上的面团,手脚麻利的填进馅料,撒上芝麻,放进炉子里烘烤。 其中一个摊子特别打眼,一群人围着,圈得里三层外三层的。 段知微好不容易挤到了里头。只见一个异族人模样的中年男子,在地上铺了张精美的波斯毯子,摊子四周镶着金边和大棕榈叶,中间印着大朵大朵纵情开放的大马士革月季和波斯梨花,看着华丽又名贵,搁到现在能放进苏富比拍卖。 他先双手合十默念了些什么,而后热情的向一位围观的娘子发出邀请,示意她走上毯子。那娘子先是不安的摸了摸自己的步摇,与她同伴的几个笑闹着把她往前推,她脸上带着些好奇和不安,最终还是半推半就的迈上了波斯毯子。 霎时间,毯子的月季和波斯梨花仿若有了生命,争着抽芽往上生长,在波斯毯上竞相绽放,风过,落红成阵。引得四周一片叫好声。 这就是传说中的幻术吗,段知微看得震惊,夹杂在人群间疯狂的鼓掌。 在东市逛了一早上,大家都有些饿了,段大娘跑去买了几个炸油饼给大家分了一下。 炸得金黄的圆圆的油饼,还冒着热气,段知微咬上一口,炸得火候刚刚好,脆壳酥得掉渣,里头是葱拌白萝卜馅的,只是调味稍显寡淡。 也能理解,毕竟过年,各色调味料价格也涨了一截,段知微每每撒盐的时候都颇有些肉疼。 段大娘美美买了一篮子绢纱头花,加上几个香气刺鼻的香合,阿盘则是买了些彩色丝线,段知微则是进了干果铺子。 新鲜樱桃价贵,昨日袁慎己送了些来,把她馋虫勾了出来,今日正好见到干货铺,忙进去买了些撒着晶莹糖粒的樱桃脯、樱桃干,还有一种叫做椒盐樱桃的咸甜口的干果,想是因为果子酸涩,狠狠泡了几日糖水,甜得段知微有些倒牙。 该买的都买了,该逛的也都逛的差不多了,段知微就要喊其余二人回食肆,没想到段大娘忙拉住了她道:“等等。” 爽朗的段大娘难得忸怩了些,段知微好奇道:“还有何事?” 段大娘看了回地,又看了回天:“听闻东市那价值一贯钱的浮光锦......”她赶忙补充道:“老身只过去凑个趣儿,又不买......” 段知微:“长姑你这样云想夹缬的胡女美人会伤心的。” 段大娘有些讪讪:“老身就看看,真不买。” 段知微只好一边随着她往东市尾部走去,一边给她画饼:“待食肆生意好了,莫消说一贯钱的织锦,你要那苏绣也不是不能买。” 饼画多了的结果就是旁人开始敬谢不敏,段大娘并不接她的话,而是一气儿拉着她跟阿盘往前走。 明明是过年,东市尾特别萧条,几家酒肆果肆衣帽肆都没开门,只有一个老媪踹着手坐在胡床上晒太阳。 浮光锦在哪儿呢?抢破头的长安仕女又在哪儿? 段大娘忙走过问老媪,老媪打量她两眼道:“前些日子便被官服模样的人带走了,想来是惹了些官司。” 段知微莫名松了口气,段大娘很失落。 几人就驾着驴车返回段家食肆,甄回在门口等着,急得直跺脚。 “这是怎么了”段大娘看着他笑:“别着急,在东市为你买了两只羊毫笔,给你春闱之时用着。” 甄回面上一片焦急之色:“现在哪儿是说那个的时候,有人来找段娘子,已经在里头坐了一会儿了。” “谁啊,这大过年的,甭管什么生意,不接。”段知微还坐在驴车上吃她的樱桃干,她又在东市淘了些话本子,就准备过年期间慢慢看呢。 甄回道:“穿着宦官服,想来是宫中的人。” 段知微一口樱桃干卡在喉咙里。 几人慌忙从驴车上跳将下来,理了理衣裙上的褶儿进了食肆。 里头几个官服模样的侍卫站着,一位白面穿着宦官服的人坐着:“肆主这是回来了,倒是让咱家好等。” 段知微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太监,目瞪口呆的打量他,倒是段大娘机敏,上去就塞上一装满荷包的铜钱赔笑着道歉。 宦官这才满意站起来:“万福公主新得一匹浮光锦,织就成一幅百鸟裙,欲开上一席酒宴,不知哪位官家娘子提及段家食肆做的好奶茶,走吧,段娘子,若这膳食做的成功,公主必然少不得赏。” 段知微内心其实不太愿意,虽说皇家赏赐丰厚,整治的奶茶若是公主不满意,那不是掉脑袋的事情。 但是如果直接拒绝,那就是必然掉脑袋的事情,她只好扬起一个僵硬假笑:“承蒙公主信任,妾身这遍去公主府走上一遭。” 公主不在府中,而在青云观中,全长安最大的道观,隐在终南山间,常年烟雾缭绕,或许是因公主在此处,门口一堆戒备森严的千牛卫,还需宦官手持令牌才能进。 只不过即使是道观,这儿的膳食房也比段家食肆大了几倍,火房很是宽敞,已然开始热火朝天的运作起来,段知微刚被宦官引进去就闷了一身的细汗。 宦官唤来一个类似厨娘的人“这是从食肆请来的师傅,琅琊王氏的公子向公主推荐的,特特请她来做吃食的,你找个空灶台给她。” 那厨娘爽快应了,她随手指了指一个空灶台,让段知微过去。 段知微搬了柴便开始填灶火,趁着热锅的时候转过去看了眼火房,庖丁们各自忙各自的,切剁声音不绝。一个有一人高的大灶上正放着一大蒸笼,蒸汽伴着阵阵浓郁甜香铺面而来。 火房后门大敞。从段知微的视线可以看到一身形高大的庖丁一边细细烤制整只全羊正在火上烤制着。 最有意思的是进来个婢女,手上的端着个红木盘,木盘上放着一大块冰块,有庖丁匆匆跑来接过,又拿起刨刀用力把冰块刨成冰屑状,放入五色琉璃杯子里,上面细细倒一层蔗浆,点缀点新鲜水果。 竟然大冬天吃冰的酥山,公主殿下还真是会享受。 段知微叹口气来。 所幸这儿火房材料齐全,樱桃、葡萄、荔枝等稀有水果也是随拿随取。段知微取了些玫瑰花、桂花蜜、雪梨、茉莉等,放进陶罐里慢慢煨煮。 奶茶做起来简单,并不像那烤全羊一样需要燃烧身心去制作,段知微也并不指望能获得赏赐,能平安回家就行了。 另一边万福公主穿着珠灰纱制的道袍,头发只用一根和田玉簪所束着,她看上去并无什么公主架子,脸上一片温和之色,观之可亲。 官家仕女以及一些与公主熟识的清雅文人都已落座,离万福公主最近的便是袁慎己的好友,琅琊王氏的王潜。 他刚自江南游历回来,又将一些颇有意思的奇闻异事与公主讲。 公主听得颇得趣味,又摇摇头:“琅琊王氏,华夏首望,你不思功名,只在这上头有兴致,想来你宫中的姐姐必有忧思。” 王潜毫不介怀,抚须大笑道:“人各有志嘛。” 他似乎并不想深入这个话题,眼珠一转道:“臣下推荐给公主的,那位有许多奇遇的段氏娘子可有请到?” 一旁侍候的宦官忙哈着腰点头:“一早儿请来了,正在火房里煮奶茶。” 公主今日颇有雅兴:“让她过来吧,也赐个座儿。” 她抚了抚染了凤仙的指甲道:“王君如此力荐这位娘子,怕不仅是因为那些奇闻异事吧。” 王潜起身行礼:“公主聪慧,臣可真属于是望其项背了。” 他卖了下关子而后道:“前些日子中书令明里暗里欲将嫡出的长女嫁与金吾卫的袁慎己,结果碰了一鼻子灰,臣记得公主还在感叹‘崔家那般品貌的娘子都不要,他袁慎己难道 要娶上一位天上的仙女‘?” 公主原来斜歪在美人塌上,闻此当是真正来了兴致,坐直了身子:“原来如此......那本宫要好好看看,那段家的娘子,是何等倾国倾城的美貌,将那不解风情的冰山蛊惑了去。”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恐怖的烧尾宴南方有神鸟…… 段知微已经打算走了,听到公主邀请时整个人都不好了,她未学过长安的这些礼仪,生怕在人前失仪。 在一旁的宦官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一路殷勤地给她引路,好像生怕她跑了。 二人自火房一路行至后院,在遍布菩提树的夹道间里遇到了另一位娘子,那娘子生得清秀白净,穿一素色夹袄,神色间有些怯懦。 不太像是达官贵族家的女儿。 于是段知微先朝着她搭了个话:“娘子万安,你也是被公主请来的客人吗?” 那娘子没想到段知微会突然向她搭话,吓了一跳,而后嗫嚅道:“妾身青鸾,是来此为公主想要的衣裙的。” 原来是这样,段知微忙道:“今日妾的长姑还特意去了趟东市寻这浮光锦,没想到肆铺未开门,隔壁的老媪说是被几个官差样的人带走了,还以为惹了官司,原来是给公主缝制浮光锦了啊。” 那青鸾脸色苍白,闻言只是浅浅点了一下头。 二人来到公主的宴席之上,其间已然是觥筹交错一片丝竹之声,座间各类文人才子,美貌仕女正在闲聊饮酒,公主邀请段知微坐到她的身边去。 段知微也不知面对皇族要行怎么的礼,只得双手轻轻搭于腰间,微微屈膝,口中称:“公主殿下吉祥止止,百福具甄。” 毕竟新春,无论如何,说些讨巧的吉利话定然是不错的,公主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笑道:“这吉祥话倒是颇为有趣。” 她仔细打量段知微两眼,颇为满意的笑了:“雪肤杏眼,确实是个美人。” 段知微一头雾水,不知自己容貌跟这场宴席到底有什么关系,只好笑了一笑在食案后头坐下。 不愧是公主设下的烧尾宴,单笼金乳酥、曼陀养夹饼、贵妃红、长生粥一连叠儿的往食案上。 段知微看了半日,觉得那金乳酥做成一朵富贵牡丹花样式,看着有金色渐变样,在小蒸笼里氤氲着奶香,去极是精致。 她谨慎挑选其中一朵夹到碗中,轻轻抿上一口,外皮松软,一口下去浓郁的奶香味便弥漫了整个口腔。 段知微突然从中得到了灵感,虽然牡丹样式的面点她实在是不会雕刻,但是这面点肖似现代那种奶黄包,里面搭配的是绵密咸蛋黄流沙馅料。 如果她能复刻这种甜品,而后在食肆里头卖,再宣称这灵感来源自万福公主的烧尾宴,那......那不是能赚个盆满钵满。 段知微沉浸在对这单笼金乳酥的幻想当中,全然不觉宴会已近尾声。 两位宫装模样的女郎推着个高大的雕花木架过来,上头是一件华贵的襦裙,段知微离得远,远远望着那衣裳像一条流动着的、闪闪发光的五色河流。 无论是为了奉承万福公主,还是真心被惊艳,座上宾都是一连的倒吸凉气之声。 这上面是高丽进贡的、朝霞绸织就的锦绣红衫,袖子两侧是变换颜色的浮光锦,襦裙则是大片大片孔雀的尾羽,如金绿色泛着光芒的丝绒,上头点缀无数个“眼睛”状的图案,神秘又优雅。 这裙子从前面看、从侧面看、在阳光之下,在阴影之中,皆是不同色彩不同芳华。 万福公主颇为自得,她是圣人第二十四位公主,母亲仅仅是个美人,虽说天家富贵,但在众位公主中,确实不那样受重视。 她沉溺在所有人艳羡的目光中,开口道:“此裙名为羽衣,尾羽是自南方来的神鸟......” 座间一位女郎却突然像发现了什么,指了指天空,喊道:“那是什么?” 如黑云压境般,远处突然飞过来一群黑色的鸟儿。 段知微也抬头,心想:“这是何种情况,难道说香妃引来了蝴蝶,羽衣能引来百鸟朝凰?” 很快她便知道,自己想法颇为天真,只见那些鸟儿如同一支自幽冥深处而来的黑暗军队,闪电般地带着悲鸣飞速向下冲着公主的宴席冲了过来。 众人这时才觉察到不妙,尖叫着散开,有些直接就躲到食案底下,一群贵族看上去竟很是狼狈不堪起来。 段知微本人也很慌张,低下身双手抱住头,耳边知听到雀鸟高亢的悲鸣和啄食的声响。 鸟儿的袭击来得快去得也快,不消一会儿,群鸟竟自散了,众人这才出来,发现那闪光的华服,竟然被群鸟啄的七零八散,破破烂烂的,只剩两片残破的尾羽落在地上。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35节 段知微咋舌,这要是落在人身上,简直不敢想...... 守在观外的千牛卫匆匆赶了进来,只不过群鸟早就散的没影儿了,万福公主自出生以来第一次丢这么大的人,大怒,下令彻查。 层层叠叠的千牛卫把青云观围住,既不准外人进来,也不准里头人出去。 毕竟里头大部分都是贵人,道观给每个人安排了一间厢房,段知微被分到了最末尾的一间房子,竟然和那位名唤青鸾的娘子在同一间。 段知微在烧尾宴上吃了不少东西,觉得有些口渴,从食案上拿起一个黑釉碗,细细擦拭干净,倒了碗凉水一气儿饮下,而后问那青鸾要不要来一些。 青鸾像是受了惊吓,摇摇头,而后盯着段知微幽幽道:“你听过万鸟裙吗?” 段知微毕竟只是个开饭店的,于历史知识上浅薄,若非要牵扯到有鸟羽制成的衣裙,她只听说过霓裳羽衣。 这事儿像闹大发了一样,大理寺来了一趟,圣人嫌弃千牛卫守卫公主不利,调走了一批,又来了一批金吾卫。 段知微也莫名被一不知何官职的人盘问半天,她本只是个小食肆的肆主,又是奉公主诏命前来,实在是没什么嫌疑,问完就让她走了。 倒是那位青鸾娘子,虽然衣裙是和宫中尚方一起制作的,但是锦缎是她织造而成,于是便被两个官差模样的人盘问到现在还没出来。 段知微第一次遇到这种场面,还稍微有些后怕,出门没注意绊倒了树枝,将将要摔倒时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仰头,袁慎己正一脸关切地望着她,而后问:“段娘子还好吗?” 今日并未轮值到他,只是由于路过段家食肆,听闻她被万福公主请走,又得知青云观出了这么大一件事,才匆忙与金吾卫中郎将调班。 段知微见到他,心下稍安,又颇为委屈的撇撇嘴:“这可真是无妄之灾了。” 她把自己被邀请到这儿,又坐到公主宴席上,遭逢群鸟攻击之事与他这么一说。 袁慎己正色道:“目前大理寺怀疑对象便是那位织造浮光锦的青鸾以及宫中的尚方,你不必担心,有袁某在此,不会有事情的。” 提及那位青鸾娘子,段知微颇有些好奇的问他:“都尉听过万鸟裙吗?” 岂料袁慎己听了这话,难得对着她阴沉下脸,也不避嫌,一下使着蛮劲把段知微带到**一假山山洞中,观察了一下四处无人。 赶忙道:“这是大忌!你听谁讲的。” 段知微老老实实说:“青鸾。” 被废黜自尽而亡的安乐公主曾吩咐宫中巧匠以百鸟羽毛织成两条“百鸟毛裙”,一条献给皇后韦氏,一条自用。 据《新唐书》记载:此裙“日中影中,各为一色,百鸟之状。” 据说安乐公主得到这两条百鸟裙后,上至达官贵人,下至黎民百姓皆效仿之,那段时期,山林中各色奇珍异兽,搜山荡谷,扫地无遗。 当今圣人仁善,视此物为祸国的不详之物,已严令不准射杀山林奇珍只为一条裙裾。 段知微赶紧捂住嘴,这下总算知道何为“祸从口出”了。 另一旁,宫女碧霄端着一碗安神汤推开朱漆门,走进公主寝宫很亮堂,嵌铜琉璃香炉在底下似有若无的轻吐御赐的龙涎香。地上铺着厚重蜀锦地衣,地龙里金丝碳向外弥漫着暖意。 这炭火是特贡宫中的,虽然很温暖但是不显干燥,碧霄送上安神汤,而后拿起篦子给嚷着头痛的万福公主篦了篦头发。 后者闭上眼睛问道:“进展如何了。” 碧霄小心翼翼回道:“问过大理寺少卿了,还未有进展。” 公主睁开眼,厉声道:“这群废物。”而后将手中篦子扔出去,正好砸中了孔雀纹逯顶银方盒。 碧霄端着空碗从房间内退出来,卸掉怯懦讨好的神色,冷冷哼了一声摔袖离去。 今夜暗夜如墨,不见半丝光亮,段知微还在厢房沉睡,青鸾悄悄起身出了门。 碧霄在一间封禁着各色黄符纸的房间门口焦急等待,见到她来,赶忙握一握青鸾的手,打开了那道封禁良久的门。 一股儿灰尘铺面而来,这间厢房里头布满各色符纸,只中间一个巨大的红木架子放着一间落满灰尘的衣裙。 “终于找到了。”碧霄和青鸾兴奋道。 “竟然是你们。”一道愤怒的声音自外面响起。 一群金吾卫已经悄然包围,手中亮起了火把,火光在冬风的肆虐下东倒西歪。他们各个神情肃穆,手上拿上了弓箭。 在另一旁,捉妖司的独孤律令竟也现身到了此次,与一脸肃杀之气的袁慎己不同,他看上去颇为轻松,就好像只是来青云观上香,他摇着手中羽扇:“原来是来自南方的神鸟啊,何必给人间的皇室当宫婢,享受你的供奉,那样不好吗?” 碧霄将青鸾护在后头,双眼变得赤红:“我们雀族遭受的痛苦,你们懂什么?”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春鲜上市”酥糯蚕豆、…… 美丽的孔雀遍布在滇国的密林深处,世代过着无忧的生活。当地人歌颂其为“神鸟”,将其绘在彩瓶、杯器、石窟壁画之上。 只是这日,一道弓箭厉声划破了雨林里的平静。 碧霄厉声道:“为了人族公主的一件衣裳,我们全族都被捕杀。” 万福公主脸色惨白了一下道:“本宫不知......” 青鸾道:“你那件用于炫耀的罗裙,都是我族夙夜拔掉的尾羽。” 远处隐隐有火光燎了出来。 安乐公主那件万鸟裙已随其消失在了重重大火之中,还剩下这一件献给韦后的,由于遍布前朝时候的无数密辛和诅咒而被封印进了青云观里。 金吾卫忙着救火,被被捉妖司律令拦住。 青鸾和碧霄投身入了火场之中。 独孤玠摇着扇子、望着漫天火光道:“想来这应该是最好的、化解万鸟裙怨气的方式了吧......” 厢房之上冒出的隐隐约约的烟气,如同两只巨型的孔雀,展翅朝着天空飞去。 折腾了一宵,段知微第二日总算是平安回到了食肆,获得了众人一致的热情关心,简直是得到了圣人般的待遇,哪怕只是想喝碗水,蒲桃都给她打好亲自送过来,让人觉着万分的感动。 却听闻万福公主因为这件不详的万鸟裙在宫中挨了好一顿申斥,目前在公主府里头面壁思过。 反倒是段知微因祸得福,成为公主座上宾的事情有意无意的被段大娘透露出来,左邻右舍都用艳羡的表情看着她,哪怕是有竞争关系的胡饼铺的肆主都不敢再对着她翻白眼。 段知微莫名有了点狐假虎威的优越感。 在青云观耽误了春节几日假期,段知微狠狠在食肆里闭关了一天,把没吃到的炒瓜子、胶牙饧尝了个遍,再把东市买的几个画本子都翻完了。 第二日食肆就又要营业了。 春节过后,东风乍起,万物有复苏之相。市面上的“春鲜”也悄悄如破竹的春笋冒出了头。 她吃瓜子吃到上火,嘴边一片溃疡,菜肆送来时蔬时,段知微便一个劲儿的选择那些看上去能清热解火的芥菜和青菜。 段知微很喜欢烟雨江南,有些饭店有停靠在湖中的画舫,坐在其间,来上一笼皮薄如纸、色如翡翠的翡翠烧麦,再来一壶茶色碧青的明前龙井,画舫在湖中悠悠地开,她饮着龙井望窗外花开满楼...... 不过在长安这种幻想可以说是破碎了,她把一大袋子青豆扔进木盆子里,食肆几人围坐在一起慢慢剥着。 段大娘自外面进来,手上拿着一封精致的信贴递给段知微。 “什么呀?”她擦了擦手上的水痕接过。 每年三月,皇家的曲江园林限时对外开放,长安仕女们坐上结着彩帛的大车缓缓来到曲江池畔,在此处设“裙幄宴”,再各自佩戴上最美的名花,呼朋唤友地走在曲江园林夹道间,百花与美人争奇斗艳,最后以奇花多者为胜。 时人有诗云:“草色风晴绿满坡,佳人拾翠众相过。衣裳带得芳香气,一笑归来春意多。” 这信贴便是杜有容送来的,为了父母,她最终还是嫁入了裴家,河东裴氏地位高崇,杜有容在贵妇间还是颇有地位的。 里头的内容除了一堆吉利话外,便是邀请她一起至曲江园林斗花。 “我才不去”段知微如是说道。 现在是一年间鲜花最贵的时候,上次那价值半贯钱、品相不佳的姚黄,目前已经升值至一贯半钱。 花肆也想得很绝,大朵富贵粉色牡丹配刺桐;鲜色芍药围上一圈清淡兰草,做出的别致造型即使天价,也有女郎们竞相追捧。 段知微不愿意去,也是因为这花价格实在是高,买了不划算,若是随意在水边揪上一枝腊梅夹在衣襟上就跑到皇家园林里头。 一定会被嘲笑。 还是段大娘在一旁劝说道:“若只是单纯的曲江游玩那也就罢了,你这回受了裴家新妇的邀请,定然能掌握到一手人脉,也有利于食肆的扩张。” 段知微觉得自家长姑简直是个经商的天才。 第二日一早,一大木盆的嫩青菜被挑选出来细细剁碎成了细茸,布袋装好挤出水分,倒入大量白糖和猪板油拌匀,伴着猪油的荤香和青菜的清香,看上去油润润很有食欲。 接下来就是烫面了,要将面粉烫成雪花面,这一步段知微是在后院完成的,北方人多吃发面,烫面少,她寻思这道翡翠烧麦要当自己食肆的绝活,不能被旁人瞧见了。 把面擀成一个个圆圆薄薄的烧麦皮之后就可以开始包了。 段知微当着大家们慢动作教了一遍,烧麦皮摊在左手掌心,右手用竹刮上馅。左手将面皮窝起,右手细细给烧麦捏褶子,最后在开口处镶上些红色火腿碎。 阿盘手巧,看一遍就会了,蒲桃年纪小,手掌也小,握不好,馅料也是包的时少时多,最后撒了一大撮火腿末在上面,把段大娘心疼个绝倒。 一锅翡翠烧麦上蒸笼沸水锅蒸,段知微提醒众人:“这烧麦只能蒸一小会儿,时间不能长,馅心变了颜色就不好看了。” 众人点头称是。 今日朝食仍旧是卖猪肉玉尖面加上一大锅香浓豆浆,只不过素馅的没有了,要想吃素馅的,那只能来上一笼翡翠烧麦。 “翡翠”二字引起了众位食客的好奇,又加上段知微在一旁的强烈推荐,于是除了猪肉玉尖面的忠实拥趸,大部分食客都愿意点上一笼翡翠烧麦。 终于第一笼翡翠烧麦出了锅,这烧麦形如石榴花,皮薄如纸,透过表皮能隐约看到碧绿色的馅料,上头撒着的红色火腿碎则是万绿丛中一点红的点缀。 因今年青菜刚上,都选的极肥极甜的馅料,咬上一口薄皮软糯又微微带着点嚼劲,如同碧玉消融,口感肥甜。 不出段知微意料的,这被称为淮扬点心“双绝”之一的翡翠烧麦,在食肆大受欢迎。 她一早上忙得晕头转向,蒲桃却从食肆外捧回来一个小木盒:“一个漂亮姐姐送过来的。指明要给段娘子。” “这什么呀?”段知微接过,她正想趁机 教育一下蒲桃不要随便跟陌生人搭话当心有拐子,打开木盒一看愣住了。 里头一朵娇艳欲滴的蔷薇花,花瓣层层叠叠,整个花朵呈现蓝色样,中间黄色花蕊微微凸起,花朵很是特别。 盒子里还有一张纸条,大概写的是深受食肆众人帮助感念至今,听闻曲江皇家园林很快便将有“斗花”游宴,赠上一朵染色蔷薇花,希望能帮到段知微。 落款是海迪耶。 段知微轻巧拿起花,这花瓣质感摸上去细腻而柔软,将鼻子凑过来,甚至还有淡淡清香。 “原来是花妖的报恩”她心想。 段知微这日蹭了下杜有容那辆系着彩帛的油壁香车,偷偷打了帘儿往外一看,通往城东南的曲江大道上已经是车水马龙。 风过,一阵儿浓烟珠翠脂粉香气就钻到段知微鼻子里,她忙掏出手绢,而后狠狠打了个喷嚏。 杜有容今日穿了件朱红色绣并蒂莲的华服,头上簪一大朵牡丹,整个人看上去都很有钱,段知微这么赞美她时,她悄悄翻了个白眼。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36节 这回她在车上对着段知微耳提面命:“一会儿裙幄宴都是世家大族的贵女,礼仪上你需得小心着些。” 段知微带了一大盒子翡翠烧麦和千层油糕来此,目的简单明了,就是为了推销自家食肆的食品,听杜有容这话,立刻点了点头:“知道。” 杜有容打量一眼她头上蓝色蔷薇花,反而笑了:“不过你既已成了公主座上宾,头上又簪了如此昂贵一朵蔷薇,定是无人敢小觑了你。” 段知微为方便干活,平日都梳个小巧交心髻,今日为这蓝蔷薇,特地搞了个双环望仙髻,又穿了身蓝色卷草葡萄纹襦裙,整个人很有些端庄仙娥的意味。 “争攀柳带千千手,间插红花万万头”已经有成群结队的贵女摇着团扇穿梭在园林夹道间。 曲江两岸风光好,如同徐徐展开的一幅画卷,嫩柳依依,随风摇曳,深红浅红的桃花欲开还羞,一片柳影花明的明媚景象。 岸畔已经有了许多帷帐,青毡的定然是平民的,杜有容无视那排密密麻麻的帷帐,径直带着段知微进了其中一顶最大的,飘着彩帛的帷帐中。 这帷帐得有寻常人家的厅堂大了,里头已经热热闹闹坐满了各色贵女,杜有容毫不客气坐到最上座,段知微坐到她旁边。 各色贵女仍在叽叽喳喳,如满园的花,想来是费了一番心思的,有人梳着可爱的惊鸿髻插着淡色的绣球;有人梳着高高的义髻,头上一朵半开的魏紫牡丹。 段知微环视一圈,却在最角落里看到个灰色夹袄的姑娘,只在衣襟上簪了一串茉莉花环,梳着简单的单髻,虽打扮素净却难掩倾城之色。 她旁边的娘子则是恰恰相反,水红的菱花夹袄,墨绿的宝相花纹襦裙,梳着个夸张的云髻,插了一脑门的紫色蝴蝶兰,倒是颇显夸张。 杜有容见她好奇,斜身用团扇遮住嘴巴,低声道: “那两个娘子是前定远将军留下的两个女儿,灰衣姑娘是第一任主母的女儿,那个穿的怪里怪气的则是第二任,目前当家主母的女儿,那恶毒继母对先头的女儿极其恶劣,是出了名儿的。” 于是段知微饮一口酪浆,颇为同情地看下那位灰衣娘子,心想: “原来是灰姑娘。”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曲江推销大成功桃花芙…… 这无聊的斗花宴进行到一半,段知微开始按捺不住,站起来准备四处分发翡翠烧麦和千层油糕。 她未打开食盒前,女郎们对段知微突然开始推销吃食颇为不屑,但看在杜有容的面子之上,再加上段知微鬓边那朵一看就很名贵的蓝蔷薇,倒也没人对她恶语相向。 但是官宦家娘子想表达自己的不屑有特别的方式,比如用团扇挡住面孔,低头聊天而决计不看段知微。 但是段知微打开食盒以后,情况发生了极大的转变。 这两样吃食放在小蒸笼里很像两样亮眼的珠宝,翡翠烧麦碧翠油润。千层油糕则讲究个菱形块儿,芙蓉色。上白面粉加白糖做成微白半透明状,最上面撒满粉红色糖瓜丝儿,乍一看像开满了桃花。 段知微厚着脸皮给千层油糕取名“桃花芙蓉糕”,正适合长安仕女这种视觉动物。 这油糕做起来也颇为复杂,每层都擀得极薄,一共要交叠六十四层,吃起来绵软甜润,甜香清雅,而且不会粘牙。 她一张巧嘴又各种宣传这芙蓉糕美容养颜的神奇功效。段知微今日为了迎合这油糕给自己脸上涂了些紫茉莉粉研的胭脂,她生得白净,今日也颇有些“桃花芙蓉面”的意味,给美容养颜的神奇功效添上几分说服力。 女郎们可以对美味吃食没什么兴趣,但是对养颜的追求可自古至今都没变过。 因此当段知微抱着大食盒在狭小的帷帐里艰难前行并且推销段家食肆的时候,获得了众多女郎的热烈欢迎,那本来要表达不屑的娘子,也坐直身体露出个真诚的微笑。 段知微走到灰衣娘子面前,她穿着灰色带补丁夹袄,眼神有些瑟缩,段知微觉得那位灰衣娘子颇有些可怜,因此着意多给了她一个,那位灰衣娘子向段知微投来了感激的眼光。 结果段知微转个身的功夫,那两块芙蓉糕被灰衣娘子的妹妹毫不客气夹到自己的碗中。 段知微:“......” 她对此类不平之事很看不惯,那插了满头紫色蝴蝶兰的继妹抢了人家的东西,仍在自我吹嘘夸耀,并且嘲讽自家姐姐,灰衣娘子眼中噙满泪花,低下了头去。 于是段知微看不惯了,寻了个由头找茬:“听闻诗人有言‘人面桃花相映红’,怎么也该是以美人衬花娇,而不是以花衬人是吧?” 众多娘子看起来也早对其轻慢举止很不满了,于是随着段知微的话一一附和,倒是让那位继妹闹了个大红脸,狠狠瞪段知微一眼后不再说话。 这“斗花宴”在刀光剑影之下结束了,从毡帐出来后,段知微望眼瓦蓝澄澈的天空,再看看曲江两畔如画屏般美景,狠狠吸了两口清新的空气。 这边杜有容在丫鬟的搀扶之下上了牛车,向曲江畔某一方向指了指,竟自去了。 段知微一头雾水,拎着食盒按照她指着的方向走,很快就看到身着明光甲的往园林间严肃一站的袁慎己,他生得高大,又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跟兴高采烈前来踏青的游人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段知微觉得有趣,忍不住笑了,她突然生了个幼稚的想法。想悄悄往他后面站一下,吓他一跳。 结果人还没凑到袁慎己后面,便被袁慎己一下翻握住手腕。 “痛痛痛......” 袁慎己本以为是哪个不开眼的游人竟敢作弄金吾卫,因此手下没有留情,下了狠劲,结果一看是段知微,赶紧松了手:“抱歉。” 虽然是自己脑子抽了想恐吓人在先,但是手腕一个红印子确实还挺疼,段知微莫名生了股气,略微福了福身,转身就走。 “等等”袁慎己在后面追过来,又想到自己仍在皇家园林执勤,因此喊了位在园中巡视的武侯替自己,而后又疾步追了过去。 他快步追上她,却也不着急与她讲话,就这么不紧不慢跟在段知微后面,段知微也不理他,两人就在曲江畔融融的春光中一前一后的往前走。 这人实在打眼,很多游人都看一眼他,再把探究的目光撇到自己身上。 段知微这才招架不住,转过身看他:“你跟着我做什么?” 她头顶一簇桃花开得可爱,今日梳着双环望仙髻,一双杏眼瞪他也煞是可爱,袁慎己突然像偶遇仙娥的凡人,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而后他看着零散出园的游人,终于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做了,于是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很快便要宵禁了,袁某送段娘子回家。” 段知微抱着食盒坐上了他雇来的马车,一人坐一边。她手中的食盒还有两个剩下的翡翠烧麦,不知道袁慎己有没有好好吃午食,想拿给他又抹不开面子。 她看眼食盒,再看眼袁慎己,再看眼食盒。 袁慎己很是上道:“袁某还未用午食,看来段 娘子又做了些美味佳肴了,只可惜似乎食盒已空,袁某无福品尝了。“他装作遗憾摇了摇头。 竟然真没吃午食,段知微赶紧把手中食盒塞进他怀中道:“盒中还有两块烧麦和一块甜糕,都尉不嫌弃,垫垫肚子吧,到了食肆,我再做些其他吃食给都尉。” 袁慎己中午在官署廊下吃了两大块蒸饼,一盘馈春盘以及一碟白灼羊肉,还不是很饿,此刻却装作饿坏的模样自食盒取出烧麦,那烧麦已经凉了,菜叶焖久了也发黄,而后对着段知微抱拳:“很美味,多谢段娘子。” 马车比驴车快多了,到宣阳坊时,天色还大亮,阿盘忙着整治暮食,见她带着袁慎己回来,问道:“今日可要做些别的吃食?” 段知微一早便去了曲江,也不知食肆里头还剩什么食材,去火房里头一看,一竹篮新鲜水灵的绿豆芽、马兰头、蚕豆,被食肆众人整治的干干净净。 段知微决定做一道春菜饼。 这是个快手菜,只需把蚕豆和马兰头下锅焯水,蚕豆碾成泥,加入盐、胡椒调味。与马兰头和面粉鸡蛋混合,揉搓拍扁成一个个小圆饼,下锅小火煎。 煎到两面金黄,边缘微微卷起,有焦脆的香气时即可。 她觉得不够,又从梁上取下一块咸肉,配上春笋上蒸笼蒸。 这春菜饼做起来简单,味道一点儿不含糊,段知微试着先给袁慎己上一盘,他咬上一口,发出轻微“嘎吱”的焦脆声响。 蚕豆有回甘,马兰头清甜,饼皮则是充斥着麦香,还能吃到一丝胡椒粉的风味,让人感到浓浓的春日的气息。 袁慎己一口气吃完一盘,又把筷子伸到春笋煮咸肉上,这日的竹笋鲜嫩爽脆,怎么煮都好吃。 段知微在把春笋和咸肉上锅时,特意给咸肉划上几刀,在炖煮时,咸肉的油脂侵染到春笋之上,使得春笋更加油润;同时春笋也解了咸肉的油腻,二者可谓是相辅相成。 不光是袁慎己,这菜赢得了众位食客的一致好评。 段知微忙完这一阵,端上一爵竹叶青给袁慎己续上:“都尉近日都不怎么来食肆,原来是在曲江畔皇家园林值守啊。” 他缓缓饮一口酒:“也不是,这几日几乎都待在鸿胪寺。” “鸿胪寺?”她眨巴眼睛,长安大大小小的寺庙她几乎都要被段大娘带着拜遍了,鸿胪寺又是什么寺。 袁慎己不由失笑,而后很有耐心的跟她解释:“不是寺庙,鸿胪寺是个官署。” 鸿胪寺,掌朝会、宾客、外吏朝觐、诸藩入贡。大都数时候,鸿胪寺都要负责迎送接待国外使者。 一般金吾卫并不会负责保护外国使臣,可此番陀汗国国王亲来长安,并献上南海稀缺黑珍珠、珊瑚等珠宝,意欲娶上一位皇室宗亲,以结秦晋之好。 金吾卫只得派人在鸿胪寺外负责这位国王的安全。 “还真是辛苦呢,不知那南海珍珠是个什么模样”段知微很喜欢珍珠饰品,不禁幻想了一下,又对袁慎己笑道:“明日我订了一框鲜虾,意欲熬成虾籽酱油,都尉若有空,我给你送上一瓶虾籽酱油。” 袁慎己应声说好,站起来欲走,又朝她看一眼:“段娘子可知元宵?” “当然了”她兴奋跳起来:“那可是一年只一次可在夜间城中游玩的时刻,我绝对不会错过的。” 袁慎己这才点点头,起身离去。 他今日白日在曲江园林值守,晚上便无须再值守,可以回府休息,袁慎己路过自家的府邸,目不斜视地骑马走了。 他到了东市最大的首饰肆铺,捻金阁。 掌柜本在招待别的顾客,见到袁慎己,赶紧躬身跑了过来:“袁都尉怎会踏足小店,真是蓬荜生辉,都尉可有喜欢的,您尽管挑,有事吩咐小人给您拿” 袁慎己扫视了一圈,也没找到合乎他眼光的首饰,索性坐下先饮一碗茶。 只听一伙计不耐烦道:“这位娘子,我们这支莹珠簪,乃是老渔夫在南海边上偶然捞到的大珍珠,百年一遇,又千里迢迢运送来长安,请手艺好的匠师精心镶刻,取‘琼蚌晞曜以莹珠之意’,您接连三日来看这簪子了......” 袁慎己听见珍珠二字,心下一动,闻言望去,只见一身穿波蓝绉纱裙的年轻女子面色涨红的拿着一根簪子,那簪头雕成雪莲模样,中间果然镶一颗晶莹凝重的白珍珠,几条流苏细细垂下,煞是好看。 捻金阁的伙计都是人精,见那年轻女子身上的绉纱裙乃是去年流行样式,就知她应只是小富之家,哪买的起这价值半个宅子的簪子,又见她拿着簪子不肯撒手,忍不住出言讥讽两句。 袁慎己盯着那簪子看了半日,突然站起身走到那女子身旁,女子先注意到秦劲头上束着的贵重墨玉冠,又见他相貌及其俊朗,不禁羞红了脸,她瞟一眼刚刚讽刺她的伙计。伙计见四品都尉走过来,以为这女子是他的相好,吓得脸都绿了,慌忙就要求饶。 只听闻袁慎己沉声道:“这位娘子,若你不买这根簪子,可否将簪子让给在下。”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鸿胪寺的客人与三虾面外…… 第二日一早,路边芦苇上的露水还未滴尽,晨雾也未消散,泾河边的渔夫就赶早儿送来一篓子活蹦乱跳的小河虾。这虾放入葱姜蒜爆香,油爆也好、椒盐也行,就着酒一口一个嘎嘣脆,是非常好的下酒菜。 渔夫的独轮车上还有个木盆,里头是今早打捞的几条极肥的鳜鱼,段知微徒手拿起一条,鳜鱼的尾巴有力地挣扎着。这鱼一看就新鲜,肉质好,她掏出荷包,把这盆鳜鱼也买了下来。 想来是天气没有那么冷了,食肆早上的生意也变得好了很多,阿盘和蒲桃守着四散热气的蒸笼,还要守护被金华猫虎视眈眈的一盆鳜鱼,忙碌得很。 段知微把肚子涨鼓的河虾全部挑了出来,选了口大铁锅开始熬煮酱油,这酱油除了虾籽还要再加入葱姜、酒与冰糖,煮出来的虾籽酱油拌面、煮馄饨,甚至蘸水煮菜都能吃出咸香回甜的鲜美滋味。 虾籽酱油在小火上炖煮着,酱油的焦香和虾籽的鲜味慢慢从锅中释放开来向外弥漫。 在路上走着的行人一下就被这鲜香气吸引了过来。 想来是上元佳节临近,长安多了许多胡人的商队,这些人牵着一队队高大气派的骆驼,趾高气昂走在坊市间。只不过胡人自有自己聚集地,一般不会到长安本地人的食肆里头用饭,再加上段知微也并不会做异国美食,比如那些雪松饼、法拉费或者是哈尔瓦酥糖,也就放弃招揽这部分食客。 再说她曾在东市闲逛的时候花二十文铜钱买上过一小块哈尔瓦酥糖,上头撒满葵花子、白芝麻和各色坚果,有点像龙须糖,嚼着倒是满口生香。只是这糖曾在蜂蜜里浸泡过一遍,实在甜到倒牙,吃了几口就腻的吃不下去了。 于是段知微想:“或许胡人的口味跟长安人不一样。” 食肆外头已经开始大排长龙,蒲桃走过去拉拉她的衣襟道:“娘子娘子,有几个金发碧眼的胡商在那儿瞧我们的肆铺呢!” 蒲桃年纪还小,对牵着骆驼,有蓝色眼睛的胡人有着巨大好奇。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37节 接着一穿着深绿色官服的郎君走了过来,对着段知微道:“请娘子安,在下鸿胪寺译语,目前正在招待来自陀汗国的使者,他们说对食肆很有兴趣,不知娘子能否腾出一个食案来?” 段知微还在弯腰慢慢熬煮酱油,闻言直起身子,让他稍等片刻,而后往食肆里头走了一圈,里头已经坐满了人。 苏莯一人占着食案 正在吃一碗鸭汤馄饨配笼翡翠烧麦,见她为难,特意站了起来去跟别的食客拼食案,段知微对他一通感谢,又免费给他送了一份猪肉玉尖面。 好容易腾出个食案,段知微麻利擦完桌子,招待鸿胪寺译语和几个胡人坐了下来,那群外使头戴獭皮三角帽,身着双翻领胡袍,足蹬黑靴,颇为感兴趣的环顾一遍食肆。 段知微年前特地找了石匠师傅给黄土地上铺了层青石砖,墙上挂了几个分层木板,上面放着一个红衣绿袄,满脸喜气的磨喝乐娃娃,一个绘着牡丹花的太平腊鼓,还有一盆开得正盛的水仙花,给食肆平添了些喜庆之气。 这边段知微也不知胡人爱吃什么,想到那陀汗国在海中,应该也经常用海鲜河鲜之类的,她目光盯上那篓剩下一半的鲜活河虾。 分别炒制虾仁、虾脑、虾籽,挑出有肥厚虾膏的虾脑放进热油里面慢慢煸炒出油,很快鲜香气便扑鼻而来,这些一股脑儿铺到面上拌匀,一碗油润的、香气四溢的三虾面便做好了。 这三虾面里的虾籽颗颗饱满,虾仁肉极有弹性,虾脑则是赋予这一碗醇厚的风味。今日菜肆还送来了新鲜的香椿头,段知微干脆把其切碎拌进鸡蛋里,炒上几个春日气息浓郁的香椿鸡蛋,再送上一笼当季的翡翠烧麦。 那几个外使看上去对长安的菜色很感兴趣,低头仔细研究了一番,不知用什么语言叽里呱啦的说了一大通,而后双手抱拳,对着段知微用生硬的长安话说一句:“谢谢。” 鸿胪寺的译语还随身带着一张白麻纸,提着毛笔正要向外使们了解一路上的山川风光和见闻。 领头外使今日多饮了两口新丰美酒,酒意冲到脑门上,惹了一脸酡红大声道: “啊!我们走了几个月,路过了绿洲,穿过了沙漠,在龟兹的旁边,有一个小国,那里的王宫是金砖银砖堆砌而成,那里宽敞的花园、明澈的小河,真如同仙境一般!” 他继续道:“那儿的女王会魔法,若有仆人令她不满意,她便施法将他们变成五颜六色的鸟儿,放到花园的金树上供她取乐!” “啊?”不仅鸿胪寺的译语听呆了,段知微几人都停了手里的活计侧耳过来,连旁边几桌食客都放下了筷子。 “可是,要如何把他们变成鸟儿们呢?”问这句话的人是蒲桃,她面对金发碧眼、五官深邃的胡人时都有些放不开,这回是实在好奇了,忍不住还是问了。 “问得好小娘子!”外使醉意朦胧的朝她比了比大拇指而后道: “女王随身有个红口袋,她从里面取出一些红色粉末洒在地上,地上立刻出现一条汹涌奔腾的大河,她再拿起一把麦子埋到土里,用这河水浇灌,大麦立刻便开始抽芽开花结穗,这麦穗磨成面粉做出各类吃食,给人吃下去便会变成鸟儿。” 无论真假,这可比说书有趣多了呀。再加上这外使的长安话虽然拗口,但是讲起来还挺有感染力,所有人都被他的故事所吸引。 有几个食客带着怀疑放下正准备送入口中的翡翠烧麦,而后把面粉做的皮剥开,只吃里头的馅料。 段知微:“......没这么做必要吧,我这面粉就是隔壁肆铺买的......哪有那么神奇的功能。” 似乎受到周围看客的鼓励,外使继续讲: “我们经过东瀛,在海上路过一个小岛,岛上只住着一位郎君。我们在那受到他的热情招待,他的仆人是一群猿猴,那群猿猴穿着丝质的衣裳,用金碟银碟给我们捧来丰盛的食物,而后又拿来金壶金盆倒水给我们洗手。” 他再饮上一口酒,顿了顿继续道:“”那位郎君似乎是岛上的主君,每逢朔日,岛上的猿猴都会赶上几日路程朝着那位主君恭恭敬敬行礼,多热情的主君啊,我们走的时候还派了百只猿猴一路护送我们。” 段知微觉得,这位外使要不就是喝多了酒,要不就是在耍人取乐,胡说八道胡编乱造。 显然周围的人也这么想,听完这么荒诞的故事,就各自做各自的事情去了,也不跟他较真,只图一乐。 外使在食肆吃完这一顿,付钱的时候特意多给了二十个铜子儿,段知微就当小费了开心收下,岂料外使摸着卷翘的胡子道: “我陀汗国王,后日便要曲江皇家园林设宴,挑选长安最美的娘子回国当王后,段娘子生得美貌,又做一手美味佳肴,届时请准时来参加。” 段知微收钱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外使嫌食肆火盆温度过高而拿下了他的獭皮帽,段知微盯着他瓦亮的秃脑门瞧了半日,而后道:“真是不幸,妾已订亲了。” “那真是遗憾啊。”外使遗憾摇摇头,戴上他镶着各色宝石的帽子走了,那译语也朝着段知微叉手行个礼,而后跟着走了。 段知微不太高兴。 人吐蕃灭了吐谷浑,攻打松州,又派了丞相当使臣送了千两黄金当聘礼,就为了迎娶我朝文成公主。你这上下嘴皮子一碰,往曲江边上一站,就想娶我长安最美的娘子? 再说了,长安城最美的娘子在圣人后宫待着呢,你怎么不去找圣人求娶? 傍晚,段知微还在为了暮食而在忙碌干活,蒲桃倒是无心做事了,就跟在她后面不停在问:“娘子娘子,你成了王后,我还能跟着你身边吗?” “陀汗国有美味的吃食吗?” 段知微被她缠的没办法,刚准备说话,后面传来个低沉的声音:“什么王后?” 段知微扭头一看,原来是袁慎己下了值,她不由失笑,把白日里发生的事情朝着袁慎己一说,袁慎己也觉得这外使颇为有意思。 他坐到食案上,段知微怕他不够吃,特意多烧了份汤汁浓郁的河虾烩鳜鱼,把窝在柜台边的金华猫看的口水直流。 段知微玩笑道:“都尉真不怕妾去陀汗国当了王后,以后吃不到这美味佳肴了?” 袁慎己今日在校场操练一日,一人单挑了五个武侯,正是腹中空空的时候,他埋首几下吃那碗鲜美三虾面,而后道:“鸿胪寺卿今日上奏,陀汗国国王欲娶宗室女子,永结两国之好。” 长安是世界的中心,谁看的上他一个海中小岛的国家,架不住人家国王亲自来朝,而且又不是求娶公主,只是求娶宗室女,圣人便也答应了。 哦,原来是要求娶姓李的,姓段的没资格参与海选。 袁慎己望她:“那陀汗国国王有何好处?” 有自己英俊吗?有自己威武吗? 段知微感受到他的情绪,颇为好笑的给他拿了瓶醋来。 二人相视而笑。 过了暮食时间,段知微给袁慎己拿了一盒冻好的翡翠烧麦和一瓶虾籽酱油。听苏莯讲他最近都宿在官署不回府,想到那官署无甚可吃的东西,夏日的槐叶冷淘甚至把人肚子吃坏了。 段知微连着好几日给他送了些方便存储的吃食让他带走。 目送他离开后,眼瞅着快宵禁了,段知微和众人开始收拾收拾准备打样。 却听到一个怯怯的声音自外面响起:“不好意思,请问食肆今日还经营吗?” 段知微抬头一看,一位穿着灰色夹袄的娘子站在门口,红着脸看她。 是那位“灰姑娘”。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长安灰姑娘落下一只金珍…… 这边食肆众人已经准备收拾收拾吃暮食了,段大娘干了一天活,累得腰酸背痛,因此颇有些不耐烦道:“今日已经打烊了,娘子明日赶早儿吧。” 灰衣娘子满脸失落,但还是倚靠在食肆门口柱子上不肯走,段知微赶紧过来拉一下段大娘的衣袖道:“虽然暮食已经卖光了,但是我们都还没吃饭呢,娘子若是不介意可以跟我们一起吃。” 灰衣娘子总算是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多谢段娘子。” 段大娘还想说些什么,被段知微摆手制止,段大娘虽然困惑,好歹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今晚段知微想试做一下腌笃鲜,做为新上的一款菜式,正巧梁上还挂着过年剩的咸肉,今日肉肆也送来了新鲜的小排骨,春笋和莴苣水灵灵窝在竹篮里。 咸肉、小排加葱姜料酒焯水,扔进油锅里煸至金黄,再和春 笋、莴苣、百叶结一块儿放到黑瓦罐里小火慢炖。 不知过了多久,锅中传来诱人的“咕噜咕噜”声,那是无数厚切的咸肉和小排在鲜美汤汁里头翻滚的声响。 大片水蒸气从瓦罐边缝儿里氤氲而出,肉汤的鲜香随之从火房弥漫到前厅。 蒲桃刚擦完食案,闻着味儿到了火房,用力吸了吸鼻子道:“好香啊。” 她拿了个小凭几去梁上最隐秘一角拿取昂贵的辛香料,被段知微拦住:“这不是寻常肉汤,无需加香料。” 若是寻常肉类炖煮,还需用纱布小袋掺入花椒、八角等香料一起煮。但这腌笃鲜天然有鲜甜气,只需撒入些盐粒儿便可,目的便是取春日时鲜之意。 段知微等火的功夫,外面却突然开始飘雨,是春日的那种绵绵细雨,打在人身也不会有什么感觉,但是晾在屋檐角儿的梅干菜、豆角干、茄子干便是遭了殃。 段知微赶紧带上阿盘和蒲桃去收,那灰衣娘子也帮忙加入其间,整个人看上去热心又善良,赢得了食肆众人的好感。 虽说“春雨贵如油”,但毕竟还是个春寒料峭之时,大家被寒风一吹,春雨一淋,还手脚冰凉的有些打颤儿。 这时候喝上一碗鲜浓味美的热汤是最好不过了,段知微拿块布包住滚烫的瓦罐儿盖子掀开,离了火的汤借着瓦罐的余温还在咕嘟冒泡。待热气散去,可见到这腌笃鲜汤白汁浓,里头漂浮着碧绿的莴苣、莹白的春笋更添食欲。 段知微给众人每人舀上一碗,第一碗便给了这位好心的灰衣娘子。 腌笃鲜做得十分成功,汤汁醇厚鲜美,咸肉紧实有嚼劲,肥肉部分则是酥肥,吃着也不腻,反而是入口即化。里头的春笋、莴苣又脆又嫩。段知微特意把莴苣切成厚实的块状,这莴苣饱吸了汤汁,咬上一口,浓郁汤汁在口中爆开,和清甜的莴苣很搭。 众人忙碌了一日,默不作声地埋首猛吃,倒是灰衣娘子吃得不紧不慢,很有些世家女子的典雅风范。 她第一个拿到汤食,却最后一个吃完,优雅放下碗筷,而后站起身朝着段知微叉手还礼道:“妾几日未用饭了,这可真是非常美味的佳肴。” 她从荷包里摸出十来个铜子儿,段知微听到她几日未用饭,哪儿肯收她的钱,只推说这饭不值当,不收她的钱。 蒲桃不知内情,眨巴着眼睛问道:“这位娘子,您为何几日不用饭啊?” “几日不用饭,肚子不会饿吗?” 段知微本想来捂蒲桃的嘴,没想到灰衣娘子却猛然垂下泪来。 “妾本名李兰,父亲李炎也算皇室宗亲,妾的母亲早逝,阿耶娶了后母之后突发疾病也去世了,后母待妾身苛刻,非打即骂,有时还不给饭吃。” 段大娘换上些同情神色:“自古哪儿有好的后娘,也是个可怜儿见的。” 李兰继续道:“一日妾去南严寺上香,路上遇到一只赤鳍金眼的锦鲤,煞是可爱,妾便把鱼带回了家中池塘,每每给它投食,它便会浮上来,与当与其聊天,都会觉得好开心。” 她突然捂脸道:“近日听闻陀汗国要选取宗亲女子为王后,鸿胪寺也来了妾家相看,可母亲只选了妹妹过去,妾虽有心也实在不知选秀在何时何地。而且最近锦鲤也不知去哪儿了,可能已经被母亲吃掉了。” “妾身实在绝望,只好四处游荡,不知何时竟走到了宣阳坊,又腹内饥饿,段娘子上回在曲江帮助过妾,于是这才大着胆子进来了。”她哭得哀戚,众人也十分同情,蒲桃更是红了眼圈,直让段知微帮帮她。 段知微白日还真从外使口中打探到了陀汗国国王选秀的时间地点,忙说自己知道。 只是宗室贵女们各个都佩着稀有名花,身着昂贵襦裙,只这李兰一身灰色带补丁夹袄,虽说她生得貌美,但这身行头,真的会被国王看上吗? 李兰却说不打紧,她那只赤鳍金眼的锦鲤能实现愿望,只是不知锦鲤去了哪儿,想趁着明日后母带着妹妹去曲江园林,偷偷回府偷偷找一下。 众人看向段知微,段知微只好说:“我架着驴车带你过去吧。” 李兰握住她的手一个劲地表示感谢。 第二日宵禁刚解,段知微还准备用刚熬的虾籽酱油煮点馎饦、馄饨什么的,段大娘就推搡她道:“人李娘子这么可怜了,你还有心情煮朝食,这里有我跟阿盘,你赶紧去吧。” 段知微:“......那行吧。” 李兰的府邸在安邑坊,是个三进三出的气派宅邸,只是家族落寞了,看得出宅邸荒凉,本应华丽的红色椒房上全是斑驳脱落的痕迹。 她的继母和妹妹果然不在,李兰焦急俯身到池塘边上呼唤“鱼儿鱼儿,请你出来。” 没有任何动静。 段知微也走进了池塘,这座池塘应该很久没被人打理过,面上飘着一层厚厚的枯萎浮萍,没有鱼儿游动的迹象。 李兰跪坐在池塘边上,捂住脸大哭,段知微只好蹲下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 “别哭了!你的母亲杀了你的鱼!埋在院中槐树之下”突然从天降下一位披着头发的彩衣女郎“你可把骨头取出来藏到屋里,需要什么只管向它祈祷,就可以如愿的。” 那女郎说完,立时消失不见了,段知微还没反应过来,李兰却火速站了起来,到槐树边就用双手开始挖土,段知微在花园走了一圈,找到把土铲,也在一边帮她挖。 果不其然土里还真埋着一副完整的鱼骨,李兰又开始崩溃大哭,段知微昨日处理了好几天鳜鱼,莫名有些心虚,只好结结巴巴安慰她。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38节 岂料李兰哭了一场,又振作起来,把鱼骨放到她房间的锦盒中,而后开始许愿。 段知微对此颇为怀疑,结果不到一会儿,香案上果然出现一条华美的绿地团窠孔雀罗衫、一枝娇嫩杏花、还有一双惹眼的朱缎镶嵌金珍珠软底鞋。 段知微向来喜好珍珠,一眼便看出来那珍珠圆润璀璨,定然不是凡品。 李兰立刻便拿起衣服自屏风后换上。她本就生得美,鬓边杏花倒不算千金之花,但是很衬她,显得整个人眉如远黛、眼眸似水。 她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急切对着段知微道:“还请段娘子再送妾一程。” 灰姑娘的南瓜马车突然变成了段知微的破驴车,她驾着驴车晃晃悠悠载着李兰到曲江皇家园林时候,里面已经一群珠翠粉香的千金娇女在等着了。 想来大明宫也是给了这位小藩国国王一点面子,特意把贵妃最喜爱的湖心亭围了层轻纱帷幔,据说国王就坐在里头。 李兰这身行头华贵,加上本人也确实生得好,不仅各贵女都看向她,就连外使都看得眼前一亮,很快她便被外使请入亭子中,其他女郎们都发出遗憾的叹息声。 段知微今天就灰头土脸的穿了平日干活的粗布麻衣,她也不急着走,就站在园林外围凑热闹,想看看国王最后选中了谁当王后,却猛然被人抓住手臂。 她扭头一看,竟然是值守在曲江的袁慎己、 他眼中浮现一丝薄怒:“某只当段娘子说笑,你还真到这参与陀汗国国王的选秀了。” 他看上去还挺失落,段知微只好道:“都尉见我这身打扮像是来参加选秀的吗?” 她把李兰的事情通通交待一番,袁慎己作为武将,也听过前定远 将军李炎的一些事,只好讪讪跟段知微赔罪。 段知微扭过头不理他。 二人就在园林外侧推拉了好一会儿,却见李兰匆匆跑了出来,对着段知微道:“好像是被母亲发现了,还望娘子赶紧送妾回府。” 段知微也不愿意面对她那位杀鱼不眨眼的狠心后母,赶紧一拉驴的缰绳,跟袁慎己告别,匆匆驾着驴车跑了,扬起满地的黄沙。 她边驾车边问李兰的情况,李兰羞红了脸道:“国王年轻英俊,还特别温柔体贴,说是春寒料峭,亲自给妾斟了一杯茶。” 陀汗国国王不跟他外使一样秃脑门就行。段知微安心下来,把李兰送回府邸。 二人下了驴车,段知微这才发现,她走路一瘸一拐,不禁问道:“可是受伤了。” 李兰怯怯说道:“妾身在跑出园林时掉了一只鞋......” 段知微:“......” 剧情发展到如此离谱段知微是没想到的,她只好干笑两声跟李兰道别,驾着驴车走了。想来明日或者后日,便会有侍卫拿着只镶着金珍珠的鞋满城找人了吧。 这边李兰目送段知微走远,自己也回了房间,重新换上破败的灰色夹袄,眼睛都不眨地碾碎那把娇艳的杏花,再把剩的一只珍珠鞋藏到床下的暗格中,而后伏到榻上假眠起来。 后母与继妹匆匆赶了回来,第一时间就跑到了李兰的房间,见她伏在榻上睡觉,便安心关了窗子,扬长而去。 李兰睁开眼睛,悄悄走到窗前,看那两个讨厌的人真的远去了,便重新锁好门窗,再次从暗格里拿出那只绣鞋,端详半日。 而后发出一声冷笑。 第50章 第五十章美味小笼汤包陀汗国国王与…… 这边段知微回到食肆,把李兰得到陀汗国国王赏识的事情跟大家一讲,众人都松了口气。 尤其是段大娘,她几乎本月都要去大慈恩寺听和尚俗讲,对佛家“行善积德,福德自来”的说法深信不疑,念了句佛便要做些美食犒劳一下段知微。 蒲桃还小,被国王与落魄宗室女的爱情故事感动,拉着段知微一个劲儿的要她讲讲细节。 整个食肆笼罩在欢快愉悦的氛围里。 与之相反的是,另一边袁慎己接了圣人的旨意,回到书房拧着眉头道:“这陀汗国简直是胡闹!” 原来昨日曲江皇家园林中,陀汗国国王自称对一貌美娘子一见倾心,结果那娘子却突然受惊逃离,国王连美人的名字都未问清,只知对方仓促间丢失了一只镶嵌金珍珠的鞋。 国王立时便进了鸿胪寺,找到鸿胪寺卿,立逼着全城寻找这位貌美的娘子,这事儿就连圣人也颇为为难。 陀汗国在海中小岛,那儿炎热,贵族世家只穿轻纱薄衣与草编鞋,底层百姓更是赤着脚就在地上走。 可长安不同,女子的足部是隐私,更何况那日参加园林盛会的都是世家宗室女子,无论如何,让守城的“瑞狮”金吾卫拿着只绣花鞋穿梭在各个世家中找寻一位娘子,简直是不成体统。 圣人起初也觉得荒唐,直接就扔了鸿胪寺卿递上来的折子,可那陀汗国王说,若能寻到那位娘子,以后每年向长安进贡海中稀有的十斛珍珠。 圣人倒是不在意,泱泱大国,万朝来贡,谁看得起他这点玩意儿?架不住宫中贵妃最喜爱的珠宝便是珍珠,倒是给圣人出了个主意。 让宫中女官拿着绣花鞋去替陀汗国国王找人不就好了,金吾卫起个引路和护送的作用,既卖了陀汗国国王人情,也不得罪各个世家。 圣人觉得这主意不错,立时给金吾卫拟了旨。 就是气坏了袁慎己,金吾卫向来负责皇帝出行的护卫与仪仗、以及长安城的巡逻与监督,现在竟要护着大明宫的女官去各个世家寻一娘子,简直是胡闹。 可毕竟圣旨已下,此等小事,他决定交给手下来做,于是第二日早上宵禁一解,袁慎己便跨上他的马,去段家食肆躲清闲去了。 段知微趁还春寒,前一日晚上熬煮了一大锅肉皮汤搁在井边上,今早起床一看,满意的发现这锅汤已经成了亮晶晶的肉皮冻。 眼见翡翠烧麦挺受欢迎,她准备再试试蒸小笼汤包,这汤包就得天冷做,到了夏日,段知微既租不起冰室,又没法得到冰箱,肉皮汤不等凝固就会容易馊掉,只能趁天冷。 这包子皮也有讲究,北方例如天津的狗不理、北京的庆丰都是发面的,吃着蓬松又柔软;南方则多为死面,擀得薄薄的一层。 段知微做各色玉尖面的时候选择了发面,这会儿决定试试死面的。 馅料除了传统肉馅,段知微还根据时节往里头塞了虾仁和春笋丁,比普通猪肉的多了些鲜甜风味。 事实证明这小笼汤包蒸的很成功,小巧玲珑如一个个小宝塔立在蒸笼的松针儿里头,皮极富韧劲儿,呈现透明状,对着太阳光还能看到在薄皮里头晃荡的汤汁。 长安众人第一次吃到带汤的小包子,都很感兴趣,几乎每人都点了一笼儿,大口咬下去,滚烫的肉汁儿顺着筷子滴落,食客们也不生气,都找段知微打听,怎么能把汤灌进这个密封的皮子里。 于是袁慎己骑着马赶到宣阳坊的时候,段知微已经忙得热火朝天,看到他来,忙给他找了个空闲的座儿。 一笼热气腾腾的小笼包被放到他面前,又给他一碟香醋。段知微教他:“这小笼包吃的时候有讲究,需得轻轻提,慢慢移,先开窗,后喝汤。” 她手脚并用着比划,看上去很是有趣,惹得袁慎己心中不快散去了许多。 按照段知微教的方法,袁慎己轻轻把小笼包夹起,咬上一小口,便是扑鼻而来的热气和浓香,里面滚烫鲜美的肉汁儿一下子满溢了出来,猪肉鲜美,皮冻浓郁醇厚,细嚼还能吃到鲜甜的笋丁和肉质紧实的虾仁,再沾上些醋,入口便油润而不腻了。 段知微坐一边看他吃,于是与他闲聊道:“都尉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儿吃朝食?” 袁慎己因着夜巡,极少有空来食肆吃朝食,一般都是苏莯过来给他带些。今日能过来,也是为着陀汗国那事儿置气,索性溜出来躲个清闲。 今日正巧是段大娘去上香的日子,拎着香烛篮子回来,一连叠声儿道:“哎呦呦外头好热闹,几个大明宫的女官乘着辆彩绸牛车出宫,旁边两个武侯跟着,好大的气派。” 袁慎己沉下脸来,把事情跟段知微一说。 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段知微激动地蹦跳起来:“都尉怎么不问问我呀,我知道陀国国王寻的那娘子是何人,我还去过她府邸呢。” 袁慎己猛地抬起头来。 另一边,李兰的妹妹李芍仍对着铜镜给自己上口脂,李母着急去趟府邸门口,又进到她绣房道:“也不知何时到我们这儿。” 李芍对着镜子照上一会儿,胸有成竹道:“母亲放心,女儿这般品貌,定然能被陀汗国国王看上。” 李母点点头。 定远将军李炎突发恶疾离世后,李府立时便没落了,原先那些阿谀谄媚的人全部不见了,她一个人带着女儿艰难,若是女儿能成为一国的王后,她定然要再去那些裙幄宴上好好显摆一番。 李芍描眉问:“她呢?” 李母嫌恶的挑了挑眉:“那个怪胎,在她自己房间里,不过为了防止节外生枝,我将她门锁了。” 李芍这才放了心, 过了午时,大明宫的女官才悠悠到了这家,宫中女官都是人精,最会见人下菜碟的,到了那钟鸣鼎食之家,各种对着贵女赔小心,这会儿也知李府没落,也只是面无表情的略尽职责。 那绣鞋也不算小,李芍毕竟是贵女,脚也不算大,可就是怎么塞都塞不进去,李母急得亲自要蹲下身 帮她塞。 结果鞋子像有灵性的自己弹了出去。 李母咬牙发狠道:“干脆把脚后跟削掉?你成了王后,自有丫鬟搀扶。” 李芍吓得脸色苍白,又见到那女官一脸鄙夷,只得咬牙应下。 结果女官蔑视她们一眼道:“若是削了足,那可不能算。” 女官皮笑肉不笑地拾起绣鞋,放进锦盒中,就要跟呆若木鸡的二人告辞。 李兰靠在门后,手上的铜镜里竟然放着前厅的一举一动,她冷笑一声,刚要念咒解开门上的落锁,就见到铜镜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放下手指。 段知微跟着袁慎己赶来,两位女官虽然不认识她,却也认得这位服绯的四品大员,都很有礼貌的朝他行礼。 段知微道:“这鞋是属于前定远将军李炎的长女李兰的,她就住在后院里,我前两日刚见过她。” “哦?”宫中女官眼神犀利起来,盯着李母二人看了一会儿:“那就麻烦这位好心的娘子带我们去一趟了。” 虽然李母两人各种阻拦,架不住两位魁梧的武侯将她们拎到一旁。 李兰的绣房果然被一大铜锁儿锁住,武侯拿着陌刀凿开铜锁儿,就望见坐在地上惴惴哭泣的李兰,她仍穿着那身灰色夹袄的旧裙儿,手上捧着另一只镶着金珍珠的绣鞋。 见有响动,她抬起头,一滴香泪顺着粉腮儿坠下,看上去好不可怜。 ...... 段家食肆这回食客多到排到宣阳坊外头去了,当然这回众人并不是为了翡翠烧麦、也不是为了小笼汤包,而只是为了陀汗国国王与宗女李兰的爱情故事,段知微做菜的空儿都没了,只站在食肆前头,起个说书先生的作用。 王妃李兰临别长安那日,特意坐着由四驼骆驼驾着的高大香车饶到段家食肆与段知微拜别,还送了她几颗珍珠作为临别礼物,给足了段知微面子,也将默默无闻的段家食肆在长安一炮打响。 段知微临行前还担心问她:“你的母亲与妹妹没有再为难你吧。” 李兰微笑着摇摇头,她已经身着长安最时兴的双鹿花朝霞裙,一头璀璨的珠翠,脚上则踏着那双镶嵌金珍珠的绣鞋,全然没了灰衣畏缩的模样。 她饱望着段知微,满含深意道:“她们不会有机会再为难任何人了。” 段知微这两日总觉得李兰道别那日看着不对劲,却也说不上个所以然,加上这两天实在是太忙,也就随她去吧。 这日食肆来了个稀客,竟然是好久没见到的捉妖寺律令独孤,他散着头发穿一宽大白袍,后面牵着两头驴,十分潇洒地走进了食肆。 段知微走过来想帮他牵驴,那驴却很是暴躁的要咬她的袖子。 段知微“嘿”了一声道:“独孤律令您家这驴可真暴躁,这谁敢骑啊。” 独孤饮下一杯茶道:“可不是,我从李府的仆人手中买下这驴的时候,那下人道,这驴野得狠,王妃去陀汗国前可叮嘱了这两头驴野,骑不了,最好拉去药肆熬阿胶。是我好说歹说才买下了。” 段知微好奇:“李兰的府邸吗?她家还有驴啊,我怎未知。”而后小声抱怨道:“有两头呢,自己驾着驴车去曲江不就好了。” 有食客喊她,她忙扭身走了。 只剩那一老一少两头驴干着急,那小驴耳边有朵肖似芍药的花,见段知微走远,大眼中垂下泪来。 此刻,幽州最大的酒楼被陀汗国国王给包下来了,寻常客人都不能进入。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39节 而酒楼的大幕则将将拉开,大厅里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舞台两侧的朱色帐幔随风飘动,底部坠着的青玉石叮当作响。 已有一队胡女在丝竹声中开始蹁跹作舞,整个大厅里浓馥的珠翠香和酒香交至在一起,熏的人面如桃花,入目皆是金迷纸醉。 陀汗国国王搂着两位貌美胡姬,正一碗一碗的饮酒,而后对着旁边的国师狂笑:“国师预言的真准,那长安城里头果然有一副能找到宝藏的鱼骨。” 国师谄媚笑道:“殿下此刻搂着两位胡姬,王妃当不高兴了,万一她不交出......” 国王摔了杯子:“那枯瘦的长安女子有何意趣?哪儿有这丰腴的胡姬貌美?她还敢不交出鱼骨?待到了孤的地盘上......” 他喝多了酒,状若癫狂,完全没了在长安的儒雅与守礼。也没发觉静静立在屏风后的李兰。 她回了自己的房间,手中多了一份从国师那偷来的红袋子,从里头捏出一把土撒在地上,地上突然出现一条奔流的大河。 再把麦种子埋进土中,用河水浇灌,麦子开始抽芽,结穗。 她收集好麦子,又磨成粉末,晃了晃想,这面粉做什么呢?要不,做长安城里那位好心的娘子教的翡翠烧麦吧。 只可惜了她一大早到了鸿胪寺,又跟着译语和外使到了那段家食肆,没想到这个国王是此等货色。 她又瞧了眼手上的面粉。 外面那第三头驴。 一定会喜欢。 她想。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上元前夕来自凉州的恩人…… 在穿越之前,段知微一直认为,一年中最大、最热闹的节日当然是春节啊,春节是一年间家人团聚的时候,也是放假时间最长的假期。春节就是要待在火炉边,吃一周的腊肉香肠各种零食再收红包什么的,没有什么节日比春节更重要了。 没想到穿越以后,周边人一致认为元宵才是一年最热闹的节日。 段知微很纳闷,怎么会是元宵呢?元宵又不放假,现实又狠狠打了她的脸。 现在她上东西两市买东西,周围的叫卖声都从单一的长安口音变成了各色起此彼伏的异国口音。大秦、楼兰、天竺、波斯、大食、高丽、东瀛的商人或驾着骆驼长队自沙漠穿行而来,或行驶大船无惧滔天海浪的风险而来,都只为争相将奇珍异宝运往长安。 毕竟啊,长安的达官贵人在上元这样的大节是最最舍得花银子的。 现如今段知微的食肆每日都坐得满满当当,除了长安本地的食客,许多胡商找不到地方吃饭,也跑过来,食肆就那么几个食案也不太够,恰逢隔壁卖脂粉首饰的肆主要转让肆铺,便立刻被段知微拿下了。 段知微找了工匠,赶工期要把两间肆铺的墙推倒连成一家,隔壁的铺子也要再重新装修一番,成天上蹿下跳忙得不亦乐乎的。 不过食客多,闹事儿的竟然也多了起来。一个自大食而来的中年人在段家食肆喝了半日闷酒,又不肯给钱,向他讨要,竟然还开始在店里撒酒疯。 还在食肆摔坏了两个碟一个盏儿,气得段大娘一连迭声要去报官,最后长安县来了两个武侯,把这失心疯的胡人拖出了食肆。 段知微道:“且慢,这胡商点了一碟兰花干配一壶绿蚁酒没给钱,还砸坏了我这小店的碟儿和盏儿。” 武侯也很为难,知道金吾卫是这儿的常客,轻易也不敢得罪她,于是用商量的口吻道:“段娘子,这落魄胡商一看就没什么钱,你让他赔什么呀?” 武侯在醉醺醺的胡商身边看了一圈道:“他包袱里有个波斯织毯,要不给你当抵押了吧。” 波斯织毯一向昂贵,只他这毯子又脏又破还落满了灰,段知微不太想要。 却听得胡人骂骂咧咧道:“可恶的阿拉丁......若不是他坏我好事儿,关键时刻掉链子,我已经拿到了神灯,坐拥天下,雪白的饼皮,透明的醇酒享之不尽,何必落魄至此。” 段知微见这人疯得厉害,只好被迫收了这织毯,让两个武侯把他拖走了。 那破毯子就往食肆角落一扔,也不会有小偷去多看他一眼。 接下来她盘算着要做些元宵的美食。 上元佳节,开市燃灯,街市如鼎沸,花灯不夜时。 上元的食物也丰富多样,什么丝笼、焦追、面茧,都是黄澄澄的油炸食物,段知微上元三日并不想把自己搞得一身油烟味。 毕竟上元花灯如昼,她作为一个现代人,自然是要抽出时间去坊市间观赏花灯盛况啊。 那只能煮膏糜和元宵了,膏糜是一款加了肉熬煮的粥,这种粥是正月十五用来妇女们 用来迎紫姑的。 紫姑是位主要保护底层妇女的神明,通过占卜预测蚕桑收成,段大娘很尊重这位神明,连着念叨了几日要段知微熬煮出最好的膏糜。 另一种便是元宵了,时人称元宵为“浮元子”“乳糖圆子”,段知微去街市上逛了一圈,品尝了好几碗圆子,此时的圆子还是实心的,没有馅,咬一口就是糯米粉团的滋味,讲究的人家顶多在汤里加些糖或蜜渍桂花。 机会这不就来了吗?在经历过火锅的打击之后,段知微终于有了一道,古人未想出来而她想出来的美食了。 那就是包馅儿的圆子。 段知微准备了黑芝麻馅的、枣泥坚果馅的和山楂馅三种口味,趁着天气还冷,她也在后院冻了一些,食客也可以买那些冻得梆硬的圆子自己回家煮。 将一大锅热水煮到沸腾再将颗颗汤圆下锅,圆滚滚的汤圆们在水中不停碰撞翻滚,而后膨胀变大,熟透浮起。 段知微特意选了仿白玉小碗,汤圆簇拥在里面仿佛也更加透亮,段知微又额外搁了一勺桂花蜜在里头。 蒲桃忍着烫儿咬开软糯的糯米皮,黑芝麻糖馅儿如同顺滑的丝绸淌下滴到汤中,枣泥坚果的则是比较有嚼劲,嚼着嚼着坚果的香气便在口中扩散开来。 最后再咬上一口山楂馅儿的,红色的馅与糯米皮相映成趣,酸甜可口,既解了软糯外皮的腻儿,又丰富了口感,蒲桃几口把汤圆吞掉,又端着碗对着段知微撒娇:“再来一碗。” 她连吃了三碗,实在是吃不动了往羊皮褥子上一躺,摸了摸滚圆的肚子道:“为何给紫姑供奉膏糜啊,明明元宵更好吃。” 被段大娘阻止:“可不敢胡说,怎么能对紫姑没礼貌。” 看到汤圆很成功,段知微放心找了个木板,画上一碗热腾腾元宵,而后配上一首《咏圆子》:“六街灯市,争圆斗小,玉碗频供。香浮兰麝,寒消齿颊,粉脸生红。”挂到了食肆大门口。 做完这些,她就被段大娘提溜到后院,地上放着那块脏兮兮的波斯织毯。 段大娘绣活儿倒是很不错,毕竟这毯子也是块外来货,便想着浆洗几遍,再缝缝补补,能卖上多少钱算多少钱。 那也行吧,段知微去井里打了一桶儿水,泼到毯子上头,再拿了个马鬃的毛刷子开始浆洗起来。 前前后后浆洗了三遍,澡豆儿都不知道用了多少,黑水就着泡沫一遍遍流淌出来,终于上面精美的植物花卉刺绣和几何图案重新显现了出来。 段大娘喜不自胜道“这织毯真不错,再好好修补一番定然能卖上些好价钱。”就好像嚷嚷着这破毯子谁要,非让那胡商赔钱的人不是她。 “算了吧姑母,前厅还有活呢。”两人把织毯搬到阳光足的空地上晾晒,而后段知微拉着段大娘离开了。 织毯在后院平静的躺了会儿,而后自己立了起来,疯狂甩掉身上的水花,惊飞了附近的鸟儿。 而后它又躺了回去。 袁慎己自春节以来就一直住在官署里头,一天都没有回过袁府,他打定主意只要那群人在袁府住一日,他便不会回去,任凭袁府的老管家、仆妇一遍遍的来官署请他。 这日他刚自校场回来,正准备打桶热水擦洗擦洗身子,老管家又颤颤巍巍过来找他,说是府上多了个貌美的年轻女郎。 “主君和娘子已经拿了对方的庚帖,要跟都尉的合一合,然后......”剩下的不必再多说了,男未婚女未嫁,合庚帖能做什么? 袁慎己冷笑一声,手伸得倒是挺长,自己岂会被他们左右?当下便重新配上明光甲要回府与之理论一番。 也只半月不见,袁府已然换了幅天地,门口的两侧历经风霜的石狮被重新了一番,虽然上了蜡以后更加气派,却少了些傲霜的风骨。 迈过连廊,花园里被种了各色花树,正是寒冬腊月,大片鹅黄腊梅的清香扑鼻而来,却徒惹他焦躁不安。 终于到了水榭,林氏正在低头逢衣裳,见到他开心过来迎他:“大郎回来了。” 袁慎己毫不掩饰眼里的厌恶,往后推了两步:“谁准许你们容留个外人住在某的府邸?” 林氏站定不动望他:“外人?大郎不是一直在寻凉州城外、姑臧山脚救你的恩人吗?我们替你寻来了。” 有人自水榭外轻轻走了进来,那人身着一身鹅黄素色夹袄,头上只用一小枝红柳当簪子盘住头发,举止优雅,一脸期待且害羞地抬头望他:“小恩无须介怀,只是凉州城外一别,小一年不见,妾身申屠月容,见过都尉。” 申屠、段、池,乃是凉州西平郡最大的三姓氏。 袁慎己忆起梦中的那位娘子,那日极大风雪,她低头解下袁慎己腰间的陌刀,以一种十分滑稽的姿势砍断了两棵小树,艰难地把树垫在他身下,而后牵起缰绳,在极大的风雪中拖着他行走。 袁慎己只记得她那日便是穿了很厚实的黄色夹袄,头上用一株红柳非常随意地盘上了一个小发髻。 边走边给自己加油打气。 后来又寻了一个小小的洞穴,生了火,然后坐在一边碎碎念,抱怨他好重好高,干脆直接丢了他算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只是到最后都没有狠心扔掉他,还化了一捧雪水喂给他喝,边喝边向他讨要黄金百两作为救人的报酬。 而后又道:“不对啊,救命是大恩,瞅着你官职不低,那我要三完六千贯钱好了,买上一处宅邸,再加几个仆人。” 袁慎己迷迷糊糊地听她念叨,他想对她说声对不起啊,确实是自己太重了,又想说三万六千贯他暂时还给不起,能不能便宜一点,或者请她再多等一等,自己很快便去长安任职了,薪俸会高一点,一定能给她凑满三万六千贯钱。 最后他实在是撑不住了,还是昏睡了过去。 他救过许多人,荒凉边境的百姓,被敌国掠走的俘虏,在长安金吾卫轮值后,又救过不少人,只有唯一的那个人救过自己。 他始终记得的,那位坚强、勇敢、明亮又善良的姑娘。 他也在凉州找寻过很多次,可凉州城实在是太大了,袁慎己骑着他的马在凉州里一圈一圈的绕,当垆的胡姬笑得魅惑邀请他观看一曲柘枝舞,他不理;果肆的小娘子红着脸送他一碗摘好的红石榴,他也拒绝。 他只是想找到那位救了自己的娘子而已。 可惜一直挨到长安上任,他也没找到人,最后他只能在凉州外无尽的荒漠中向着长生天许愿。 长生天也念他一生坎坷多劫,将那位明媚的姑娘从凉州送到长安,在槐花扑鼻的五月与她再遇了。 想到这儿,袁慎己低头望向申屠月容,后者回给他一个温婉又美丽的微笑。 袁慎己也笑了。 是气笑的。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假冒伪劣的定婚店袁都尉…… 段家食肆做的有馅儿的汤圆大受欢迎,特别是那种放在后院里冻的硬邦邦的,用个攒锦盒子一装,许多贵人家打发了家奴过来买,样子精美,回府只需在沸水里走一遭,一锅软糯香甜的元宵便出锅了,很适合元宵节用来送礼。 都说“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对于年轻又多情的长安娘子和郎君来说,元宵节除了看花灯,也多了些情人节的意味。 于是聪明的长安人特意在这充斥暧昧的大节前夕在东市搭一处白棚子,开了好大一处傀儡戏讲些痴男怨女的爱情故事,天天彩旗飘飘锣鼓宣天好不热闹。 今日是演一出定婚店,改编自李复言的《续幽怪录》,据说有一名叫韦固的少年,有天夜晚在宋城偶遇一位在月光底下看书的银发老人,韦固便上前询问,老人回答他是在看婚书,婚书上写着天下男女的姓名。 又问其行囊里头是何物,老人答:“是用来系在男女脚踝上的红绳,红绳一系,姻缘天定,即便是仇人,也会结为夫妻。” 老人对韦固道:“旅舍附近有个卖菜的陈婆,她有个三岁的女儿,正是你未来的夫人”。韦固前去一 看,却嫌那襁褓中的女孩年幼且粗鄙,于是命令家仆要刺杀她,没想到那家仆心一荒,只刺中了女孩的额中心。 韦固十余年后果然成了亲,却发觉妻子常年眉心贴着花钿,仔细一问,才知十来年前有人刺中她的眉心,这女孩正是当年那位襁褓中的小女孩。 这才是所谓姻缘前定。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40节 这道傀儡戏配乐磅礴大气,傀儡也做的逼真,那月老精致到了每根头发丝儿,被细丝儿牵动的时候惟妙惟肖,剧情也算一波三折,赢得周遭一片叫好事。 段知微本来只想来东市找胡人淘一些便宜又好用的异国香料用来卤肉什么的,被蒲桃生拽硬拉过来,给戏班子交了三十文钱,两人看了将近一个多时辰的定婚店。 虽是寒冬腊月,白棚子里坐满了人,这故事又十分离谱,扰得她透不过气,好容易结束了回到食肆,蒲桃兴奋跑去跟段大娘讲这定婚店的内容。 “这出戏有意思吗?”阿盘一边剥蒜一边问。 段知微本就被热烘烘的人群搞得烦躁,听她这么一说立刻如同吃了几口炮竹道:“这出戏简直是离谱,那韦固就因为嫌人女儿粗鄙,派了个家仆去刺杀,这跟杀人犯有什么区别,最后还白得了一如花似玉的夫人。” 她冷笑一声:“还姻缘不可变,牵上了个红绳就不可变了吗,此等烂人,就该甩他一纸和离书,再压他去大理寺,按照谋杀未遂判个流放。” 段知微有些激动,嗓门都提高了几分,周遭食客都停止了交谈凝神听她高谈阔论。最后还是段大娘实在听不下去,给她塞上一口汤圆:“行了这位大理寺卿,别说了,在外头耽误了一下午,赶紧干活。” 段知微不情不愿的进了火房开始切菜。 另一边,袁慎己已然了解这位凉州“恩人”的目的,因此略带讥讽望向申屠:“既如此,你想要多少银钱作为回报?” 申屠月容的笑容僵在脸上。还是林氏赶紧过来打圆场:“大郎今日怕不是多饮了几杯,怎么开始说胡话了,你这意思人家女郎是挟恩求财了?” 袁慎己冷哼一声,转身大步离开,他确实准备去段家食肆向心仪的姑娘讨上一杯新酿的新丰酒,但是在那之前要写一封信快马送回凉州都护府,问问这冒名顶替的恩人究竟是个什么来路。 为了用袁府的快马,他今日难得留在了府中,也被迫和那家人一起用暮食。 林氏高兴地张罗了一桌子佳肴,袁慎己却无端怀念起段家食肆里大家真诚的笑脸,他心下烦躁想走,却被阿耶沉着脸阻止:“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成个家了。” 林氏在一旁添油加醋:“既然凉州恩人也找到了,此乃月老所牵,天作之合,正巧申屠家族与我们袁氏也有些旧交,正是一桩合适姻缘......” 袁慎己觉得自己这两年脾气还是太好了,搁在以前都要掀桌了,他刚欲站起来反对,却发现自己突然无法开口说话了。 见他不答,林氏笑着说:“大郎这是答应了,真是太好了。” 袁燮这才露出个满意的微笑。 只剩袁慎己内心滔天骇浪,他是怎么了? 接下来两天,袁慎己发现,自己只要对这桩令人作呕的亲事做出任何反对的话语或动作,立时便像被定住无法动弹,也不能说话,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那讨厌的后母跟官媒敲定了三牲六礼。 他决定不能再这样下去,于是策马先到了段家食肆。 因元宵的关系,段知微这些日子都埋首在面粉团里,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抬头看见他,露出个欣喜的笑:“都尉来了,挑个位置坐,今日请你吃元宵啊。” 他难得有些脆弱,想跟她诉说,望着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眸,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耳边却突然传来一声懒洋洋的问候:“袁都尉许久不见,怎么身上一股浓厚的妖气。” 袁慎己转头,发现捉妖司律令独孤正坐在食案边,手上拿一碗汤圆。 “什么妖气?”段知微也放下手中的面团,张望两眼,又一把夺过独孤手上的碗:“别吃了你快给他看看。”她焦急道。 袁慎己只好把最近发生的奇怪事情都说了出来。 段知微气得大骂:“好厚的脸皮,那凉州城外,明明是......” 明明是我救了你,她有点委屈的想。 独孤颇有深意望两人一眼:“拿上些面粉,去后院。” 段知微不明所以,只好背上一袋面粉跟他们去了僻静的后院。 而后独孤捻上一个口诀,双目轻阖,围着袁慎己绕了三圈,突然拿起段知微手上的面粉朝着袁慎己洒了过去。 面粉倒是没在他身上落下什么痕迹,只他周围,足部,腕部,颈部各处都显现出一圈密密麻麻的红线,上面积着许多面粉,像积雪。 “啧啧啧”独孤自己也叹为观止“这月老牵红线,向来只在男女脚踝牵上一根为引,哪儿的地仙学术不精,给全身都缠上的。” 段知微本就对那定婚店的一出傀儡戏诸多不满:“这哪儿是牵红线啊,像是在牵傀儡。”而后又着急道:“那快给他解开啊。” 独孤摇摇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此姻缘事还需得向月下老人请教。” 段知微没好气答道:“你说得轻巧,月下老人是我想见到就能见到的?” 独孤正等她这话:“段娘子若是愿意割爱,将那波斯织毯送某,某就帮你们。” 本来那毯子就无甚用处,因此她很大方道:“拿去,拿去。” 上元第一日,果然是花市灯如昼,街头巷尾千树万树繁花绽放,这花儿也非鲜艳花朵,而是千般姿态、绘着奇珍异兽,天上仙子的各色花灯,街上游人如织,孩童拿着糖人儿在街巷间穿梭。 段家食肆卖完最后一波元宵,早早打了烊,段大娘她们换上最好的衣裙和钗环,上西市逛花灯去了。 段知微虽然也期待,但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也只好罢了。 今夜月光皎洁,泼洒在**如同一片青霜,她与袁慎己拿了独孤赠与的线香,对着月光一起拜了三拜,线香的烟气化作一丝游移的红线朝着远方蹿了出去。 二人跟了过去,想来宣阳坊的百姓全部跑去看花灯了,坊间小路只有他们走在青石板上。 饶了好几个路口,红线挂到了一棵巨大的桂花树上,一位老人坐在树下正在低头看书,远方东市的方向绽放了巨大的烟花。 跟他格格不入。 段知微二人对视上一眼,走了过去。 老人收起书,他长得颇为和蔼可亲:“二位用红线香请某来此,可是求问姻缘。” 袁慎己把自己身上缠着各色红线的事情出了一遍,老人借着月光查看了一番,又低头翻了翻手上婚书:“此红线非某所绑,有痴情女子供奉二十年寿命只为求得这段姻缘。” “二十年寿命?”段知微咋舌,真是个狠人啊。 月老继续道:“此事解铃还须系铃人。” 段知微对此不太满意。 回去的路上,她偏头望袁慎己一眼,再望一眼。 袁慎己虽也满心焦虑,见她这样却也颇觉好笑:“段娘子为何这样看某?” “都尉真是好福气,竟有女郎愿牺牲二十年寿命都要嫁给你。”她阴阳怪气。 袁慎己摇头:“性命是何等珍贵之物,边疆年年战乱,突厥多有进犯,百姓民不聊生,最渴望的便是安居乐业,竟有人愿意牺牲性命在此等事上,实在可笑。” 谁家的娘子遇到这块捂不热的硬石头,段知微想了想因问道:“那位申屠娘子真是都尉在凉州的恩人吗?” 她此话带了些试探,毕竟救他的时候,这位英武高大的四品都尉全程惨白着脸紧闭双眼,有没有呼吸了她都不敢确定。 袁慎己很想逗逗她:“若真是她......” “当如何?”段知微急切地问。 袁慎己弯腰,一片高大身形笼罩在她身上:“那袁某便送上三万六千贯钱当做报恩了。” 段知微瞪圆眼睛,整整三万六千贯钱,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她快步追上袁慎己:“是真的吗,真愿意给这么多钱吗?” 袁慎己不答,他郁闷烦躁的心绪一扫而空,此刻忍不住笑了,只剩一个可 爱的小尾巴跟在后面不断唠叨。 “你一定不能识错人啊,这可不是小钱啊,可以在东市开一酒楼啊,若是给错人了,那不是得怄死,等等袁都尉你倒是听我说话啊!”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元宵灯会闲逛哪儿来的…… 元宵第二日早晨,整个长安城都静悄悄的一片儿。 毕竟这一夜鱼龙舞下来,大家都累得不行,也没人能爬得起来用上一碗朝食,直直睡到了太阳挂到头顶的时分,宣阳坊间的路上才渐次有了些行人。 食肆众人脸上都挂上了两个黑眼圈,尤其是蒲桃,她攒了几月的工钱元宵第一夜便差不多买零嘴花光了,又跟交好的小娘子在如昼的花市间穿梭打闹,此刻像团棉花侧瘫在食案上萎靡不振。 段大娘则是豪爽的脂粉钗环买了几盒,逛了一宿儿直直嚷着腰疼。 唯有段知微还稍微支撑的住,她昨夜见完月下老人也未去西市闲逛,直接便回食肆睡觉了。 此刻日头正好,有食客前两日定了面茧,她须得现做才是。 所谓面茧儿,也就是面团捏个茧儿状烘烤熟了便罢,有些食肆做面茧,连糖都不放,就干干白白没味儿的往那一摆,照样有食客买账。 只因这面茧并不图吃个滋味,而只是在面茧中塞上一写着祈福的小纸条,上元应个景儿图个吉利也就罢了。 搁在现代来讲的话,有点儿像餐后的幸运小饼干。 因此段知微也准备将这面茧当做饼干来做,早早订好了花灯样式的木头模具,面糊儿里头也是加足了鸡蛋、牛奶和白糖。 只是祈福小纸条写些什么还需好好思考一番,甄回第一个举手,提出要写一张暗含春闱高中的字条。 三月春闱在即,他看上十分的焦虑,每日除了躲在小库房里念书,便是全长安城的孔子庙循环拜上一圈。 段知微觉得甄回最近行为举止过于夸张,但又觉得他这个建议很是有些道理,毕竟很多书生是食肆的常客。 于是也就真写了张“杏园高中”,而后又写了些“富贵荣华”“青春永驻”“艳冠群芳”“必得佳婿”包在面茧里头。 中午几个零散食客坐里头,基本都是等候春闱的学子,一面嫌弃这“富贵荣华”过于庸俗,不符合孔孟之道,一边明里暗里精挑细选,试图将那“杏园高中”“富贵荣华”一起囊括到手。 段知微悄悄塞了个杏园高中给了甄回,后者立刻便出了门,要将这面茧供奉到孔夫子面前。 段家食肆的面茧做成了花灯形状,小巧玲珑,口感饱满又扎实,细细咀嚼便是浓郁牛奶香与淡淡麦子的香气在唇齿间散开,再加上祈福贴上的小字虽然不够风雅但实在是深得人心,于是这面茧儿倒是很受欢迎,一下午便卖光了。 元宵第二日,今夜花市定然会更加热闹,段知微便多做了些面茧,准备去西市上分发,就当为自家食肆打广告。 岂料段大娘笑得一脸暧昧道:“知道今日你有那‘月上柳梢头’的约儿,这儿我来,你赶紧去吧。” 段知微:“不......不是那样的。” 另一边,袁府里头,林氏拖着一脸羞怯的申屠月容带到袁慎己面前,她今日也盛装打扮了一番,穿着昂贵的鸦青十样花绫纹裙,头上一枝金雀簪,也是明丽动人。 袁慎己长身而立,他成日在这府中眉目深沉好像别人欠了他几万贯钱,今日倒是略微显得平易近人了一点。 他打量一下申屠月容,而后温和道:“走吧。” 林氏满面笑容的一直将他们送到门边,见二人走远,这才敛去了笑容,凤仙精心染就的长指甲死死掐进肉里,而后冷声道:“他不是一直抗拒和那申屠娘子往来吗,今日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一旁侍候她的丫鬟哀求:“娘子求您了,可千万别被人看出来......” 林氏这才宛如从梦里惊醒,又换上那副柔顺温和的表情:“吾儿午睡醒了吗,妾去瞧瞧......” 这边段知微抱着个汤婆子在西市入口处站了小半日,正月天寒,她冻得蹦跶了几下,终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袁慎己坐在马车之上,正准备按照商量好的与段知微“偶遇”,却突然卡了壳儿。 她今日梳了一个较高的漆髻,难得穿了身石榴红的对锦连珠襦裙,又罩了一层白色仿狐裘披风,段大娘又略微给她上了点胭脂和口脂,她本就生的白净,这么一打扮,显得愈发的眉目妍丽。 从袁慎己的角度看去,像粉雕玉砌的仙女像,他心动的说不出话来。 这边段知微还等着接戏呢,看他不说话,焦急地不行,只好硬着头皮自己发挥:“原来是袁都尉,许久不见,这是要去西市看花灯吗?” 袁慎己这才回过神来,而后点了点头道:“此地离西市甚远,段娘子不妨乘袁某的马车一道儿。” 段知微很想笑,憋得满目通红,低着头爬上了马车。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41节 申屠月容在马车里听他与一年轻娘子交谈已经甚觉不安,段知微打了帘子毫不客气往里头一坐,二人打了个照面,彼此好奇的看了起来。 申屠见段知微也生得娇俏美貌,内心更加不安,于是问:“这位娘子是?” 袁慎己隔着帘子插话道:“是袁某的旧交。” 他这人待人接物都冷硬,从来也不近个女色,怎会有这种旧交,申屠想细细问一下,却也知不妥,最后张了张嘴只道:“妾身申屠月容,敢问娘子芳名?” 段知微倒是一脸从容笑得欢畅:“娘子竟姓申屠吗?西平申屠氏吗?那感情好,妾身名唤知微,出自西平段氏,看来我与申屠娘子也算得上半个旧交了。” 袁慎己的旧交,出自凉州西平段氏,申屠月容脸色变了几变,最后强撑出一个笑脸:“那可真是缘分了。” 西市华灯初上,两侧已经挂上各色灯笼将夜市照得通明,打铁匠人打出万千争奇斗艳的火树银花,如同颗颗繁星如雨坠落人间。 人潮如织,处处有惊叹欣喜与欢声笑语,段知微虽然也经历了曲江与终南山的繁华,也被这拥挤人群吓了一跳,还好有袁慎己这个浑身散发肃杀之气的冷面阎王在,他又生得高大,像一面墙挡着她和人群,段知微心下稍安。 她望一眼后面脸色铁青的申屠月容,而后笑盈盈对着袁慎己道:“都尉,我们一起去猜个灯谜可好?” 到了灯谜摊,段知微随便挑了一个念道:“弯弯藤儿架上爬,串串珍珠挂边上。” 而后她脱口而出:“是葡萄啊,这未免有点太简单了。” 又挑上一个小山形花灯,段知微念道:“孤峦叠嶂层云散......这是个什么?” “这是个字迷,谜底是‘崛’”袁慎己很快猜出来。 段知微用怀疑的眼光望一眼袁慎己而后笑道:“都尉真是文武双全,若是参加今年春闱,哪儿还有别的学子什么事儿啊。” 她猜物品谜速度特别快,袁慎己则是对字谜很擅长,二人联手,竟然将这小摊儿上的灯谜全都猜了个遍。 摊主收了袁慎己的钱,笑眯眯指了指最上头一个花灯道:“两位若能猜出这个谜底,这花灯老朽就送给二位了。” 那是个惟妙惟肖的喜鹊含枝的花灯,甚是可爱。只是颇为难猜。 谜面儿是银汉会双星,打一成语,段知微牛郎织女一通乱猜也没中,最后求助般望向袁慎己,他也看了过来,思索片刻,目光黯下来:“答案当是......天作之合。” 段知微知道他两不过是在演一对郎情妾意的情侣,此刻也被他声音里隐约的沙意感染,从脖子红到耳根。 袁慎己为她取下那喜鹊的花灯,昏黄的灯染上她的脸,明明灭灭看的他甚是心动。 段知微也颇有些不自在起来,四处环绕一圈道:“站了半日也有些累了,要不去酒肆里头坐坐吧。” 三人到了西市最大的一家云来 酒肆,此时里头已经是撞撞的人,酒博士给他们选了一个角落的位置,今日肆主请了百戏班子,戏班子也上道,在酒肆中间演一出《红叶题诗》,男女主人公因一红叶结缘,很适合有情人节氛围的上元节。 段知微笑眯眯拉着申屠月容道:“这出戏倒是颇有些缘分由天定的味道,听闻娘子在凉州城外救了袁都尉,想来也可被这戏班子写上一回,传段佳话了......” “只是......”她画风一转:“这出戏传得满天下皆知,被那有人心听了去,若是有人想抢申屠娘子的恩人之位,那反倒是不美了。” 申屠月容惨白了一张脸道:“今日妾有些不舒服,先离开了。”而后竟一个人匆匆忙忙走了。 后面二人互看一眼,赶紧自后面跟上。 西市人实在太多了,袁慎己扣住了她的腕子往自己身边带带,段知微担忧看他:“也不知道这招行不行。” 申屠月容走得很急,很快便走出了繁华西市,朝着一条幽暗小路继续走,段知微鲜少走过这么偏僻小路,被绕的头晕眼花,所幸袁慎己一直扣着她的手腕带着她走。 申屠月容很快到了一处废弃月老祠,而后捏起三根香对着月光三拜,段知微本以为这也是召唤月老的一种手段,没想到那背着行囊,手拿婚书的月老并没有出现,出现的是一位老媪,她一头银白稀疏的头发,穿着粗布麻衣,唯有眉间一点娇艳花钿,与苍老的面容格格不入。 段知微知道她是谁了,那风靡长安的传奇故事《定婚店》里、不被任何人在意,甚至没有自己名字,只作为一个吉祥物而存在的,韦固的夫人。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悲苦的月下娘子懂得报…… 申屠月容见她出来,立刻就气急败坏的把夜市发生的事情全部讲了一遍,而后怒气冲冲道:“妾奉上二十来年寿命不是来此受这种屈辱的!” 能看出来这月下娘子年轻时候应当颇有些姿色,即使是老了,一举一动都很有世家女子的礼仪在身,眉间桃花花钿也描得很美。 只是开口便透着沧桑:“蠢货,我只保证你嫁到想嫁的郎君,这婚姻是否如意那我定然是不能左右的。” 她顿了顿,又带了些悲凉:“即便是真正月老搭牵的红线,就定然是段良缘吗?” 申屠月容被气得哽住,良久又忧心忡忡的开口:“如今又出现个西平段氏,也不知这段姻缘是否能稳固。烦娘子再将那红线多多缠上几道。” 这边段知微和袁慎己藏在破庙外头,看着月下娘子从背囊里拿出一些如血色般诡异红线,与月下老人的线不同,那线如同粗麻一般厚实又粗糙。 她也并不将此线捆到人的脚踝之上,而是从锦盒里拿出两个类似磨喝乐大小的娃娃。 就用那粗重的红线把两个娃娃生生捆住,一圈一圈又一圈,想到其中一个娃娃可能写着袁慎己的名字和八字。段知微的后背都开始发凉。 一旁的袁慎己更是脸色铁青,他向来痛恨此等压胜之术,此次又被如此操纵,怎能不恼火,当下便拔出寒亮的陌刀。 段知微担忧对方有什么后招,拉住他的衣角不让他过去,想再观察看看。 那边申屠月容还在问:“若妾得了那段氏的生辰八字,还烦娘子将她随意与什么丑陋的贩夫走卒捆绑在一起,这样妾才能放心嫁到袁府。” 段知微大怒,好你个申屠月容,冒名顶替便罢了,你自己千挑万选了个年轻英俊前途无量人品还行的四品官员,给我选个贩夫走卒,还非得是个丑陋的,这还是人吗! 当下便觉怒火攻心,撒了手要去找她算账,倒是袁慎己冷静下来,一把拦住她,而后自身上解下箭袋和良弓,低头给箭头抹火油。 段知微也蹲下小声道:“知道你生气,但是一把火把人烧了也是犯律法的。” 袁慎己满腔怒火被她的话语冲散了些,他说:“这箭不是这么用的。” 说着掏出火石点燃了锋利的箭尖,而后站立起来,他身姿挺拔,左手稳稳攀住硬弓,右手搭住那已经燃起熊熊火焰的羽箭,弓弦绷紧,而后他手指松开,带着火焰的羽箭嗖一声飞了出去,正中月下娘子手中正缠绕的娃娃。 那两个娃娃被火舌一舔,很快便在火中消散成黑色飞烟。 “是谁在那边。”月下娘子大怒,她一张布满皱纹的脸阴暗垮塌下来,直接冲着袁慎己和段知微而来。 袁慎己道:“你们在此行压胜之术,此乃大逆,袁某定要将你们捉拿至大理寺候审。” 段知微躲在他身后,她被月下娘子阴郁的表情吓了一跳,只好跟她摆事实讲道理:“这位娘子,这男女间结缘除了由天定,也得看两人的感情,所谓强扭的瓜不甜,你这样强行把没有感情的两个人绑在一起,简直就是在互相折磨,这样不会过得幸福的。” 段知微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实在是在理,忍不住边讲便点点头,岂料那月下娘子冷笑一声:“就是要让他们互相折磨?” 段知微:“?” 月下娘子道:“那月老一句赤绳一系,即便仇敌之家,吴楚异乡,也得结为夫妻,葬送了我这一生。其他人凭什么就得好过?” 她的阿耶上任宋城县宰,染病后与母亲先后去世了,家中只有一个瞎眼的陈姓乳母,一边买菜一边拉扯她长大,长到四岁时,家中来了个刺客,刺中了她的眉心,乳母夜间抱着她去医馆,因为眼瞎,路上摔了无数次,到了医馆后浑身已是伤痕累累。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夜间的摔伤,乳母不久便去世了,她被接到叔父家中,叔父是一方刺史,只为拉拢韦君,便将豆蔻年华的她如同西市的货品一样送了出去。 她生得貌美,如同春日枝头最繁盛的桃花,竟要嫁给一个自己叔父年纪差不多大的老头,恨得一口银牙咬碎,无奈受了叔父的养恩,只得嫁了过去。 那韦君凶狠、暴戾、好色,竟然还是当年刺中自己的罪魁祸首,当韦君把那时刺杀之事当玩笑话说出时,她想到了在夜里摔了无数跟头的乳母陈氏。 满腔的怒火无处可泻,杀意从她眼睛里弥漫出来,可自家的儿子是那样勤奋好学,每日都在用功念书,只为获取一份功名,为了自家儿子,她只好忍了下来,所有人都过了非常完美的一生,只除了她一个。 她在故事里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与那韦君“相敬逾极”的结局,怎能不恨。 死后化作地仙,在西市暗巷开上一间小肆铺,名唤定婚店,无数的女郎赶在宵禁之前住到附近的旅店,只待月圆的暗夜,提上一盏灯笼,在雾间穿行而过,而后敲响肆铺的门,用可贵的寿数,换取想要的姻缘。 只这姻缘下场如何,她可管不着。 段知微第一次从另一个角度来听这出《定婚店》,突然觉得自己那些大道理讲的过于理所当然,她心中产生了巨大的同情和羞愧。 不料月下娘子是不要别人同情她的“不要用同情的眼神来看我。”而后竟朝着段知微冲了过来。 袁慎己把她拉到身后,而后与其缠斗起来,他手上的陌刀在月光下发着极寒的光,劈下去带着千钧之力,对方只是小小地仙,哪有力量与之缠斗,很快便落到下风。 他赢得轻松,很快将陌刀架到了对方的脖子上。 段知微忙道:“等等。”她望向月下娘子“你还强牵了多少人的姻缘?该解绑的解绑,那些娘子的寿数也得还给人家。” 月下娘子冷笑一声道:“绝无可能。”她被恐怖的婚姻磋磨了一生,正急需拉一些人堕入无望的婚姻里,还想解绑? “你的夙愿不就是与那韦君再无往来?你写上一份放夫书交给我们,我们替你交去官府。” 月下娘子一愣:“放夫书?” 两宋以后礼教提倡女 子守节、从一而终,此法必然是惊世骇俗。但本朝女子与男子一样同样有“放夫”权。 “对,放夫,分开不用刀,从今莫把仇人靠,千种相思一撇销。”段知微引用了一下南宋著名才女朱淑真的放夫宣言:“从此黄泉碧落,你两再无任何牵连。” 月下娘子被她说动了心,当下便取了纸笔,想来她也颇有文采,簪花小楷洋洋洒洒咬牙切齿写了一长段“猫鼠同窠”“聚而成怨”,字字泣血令人心惊。 最后这书交到段知微手上时,她明显如释重负,袁慎己凑近看了眼那书:“韦君恶毒,对黄口小儿下此等毒手,定然还有其他罪行,袁某定然上报大理寺,将陈年旧事再翻,不会让《定婚店》只剩‘相敬逾极’的、粉饰太平的结局。” 月下娘子流下泪来,她额间那簇艳丽的桃花花瓣掉落在地,零落成碎片,而后周身开始逐渐变得虚无,化作无数桃花花瓣放出月色般的银光在空中飘扬。 如果可以,她只愿意回到四岁那年,乳母陈氏在旅店门口卖菜,她在一旁玩耍,给乳母搬个小胡床让她坐,等收了摊子,乳母看不见她,但仍是一脸慈爱的过来笑着牵她的手:“今日的荠菜竟全部卖完了,马上去集市上给小桃儿买份蜜饯子可好?” 她笑着说好。 段知微叹息一声,破庙里还有几个大箱子,怕是都藏着那粗重的红线和各种写着生辰八字的娃娃。 她和袁慎己走进去,想将那些都搬出来,看是交给捉妖司妥善处理,还是直接原地火烧。 火烧......不知是否是错觉,她还真闻到了一阵火油的气味。 未等她反应过来,冲天的火光已经把门口的路堵死了。 “这是怎么回事?”她惊恐道。 “有人蓄意放了一把火”袁慎己很快反应过来,把身上的铠甲脱下披到她身上,而后提着陌刀四处环绕了一圈,放火的人很细密,竟然是在破庙一圈细细倒了火油。 恐怕是袁慎己落在墙垣那的火油和火石,被人就提取材了。 段知微立刻想到了消失不见的申屠氏。 但现在并不是找真凶的时候,袁慎己当机立断把她背到身上,再用几根粗壮的红绳一圈圈的绕上,把两个人死死绑在一起。 唯一的出口只剩天花板上一处破败的口子,只能攀爬庙中唯一一根看上去很不稳的红木柱子。 段知微伏在他背上,感觉到庙里温度在不断上升:“都尉,你背着我太重了,把我放下吧,这样你能跑得轻松点,等出去以后再找潜火军拿着溅筒来灭火。” 她觉得这个主意最好,必然能逃出去一个,运气好点她也能得救;袁慎己背着她爬上那个木柱子,运气差的话两个都得玩完。 没想到袁慎己不搭她的话,只咬牙背着她往上攀爬,她只好低头自己动手解那个繁复的红绳。 这结扣是袁慎己专门学来绑敌方俘虏的,她死活也解不开,只好放弃,又再去劝他。 袁慎己已然满头是汗,也不搭理一直在碎碎念的段知微,最后只道一句:“你还记得凉州的霜雪中是如何带着我前行的吗?” 段知微收了声。她默默伏到了他的背上。 只剩一点儿,他就能攀上房梁,不料火势突然增大,直接将柱子燎倒下,二人直直就要掉入火海,在这之前,袁慎己把她护进了怀里。 “嗖”一块精美的飞毯从天花板的洞里钻进来,一下接住了两个人,而后从洞口飞了出去。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42节 两人还保持着拥抱的姿势,段知微整个头埋在他怀中,只听耳畔风沙沙而过,她脸上全是眼泪,不知道是害怕还是被烟熏的。 袁慎己抬手,粗粝的指腹轻柔擦拭她眼角的泪花:“怎么还哭上了,我又没有欺负你,不许哭。” 她的声音闷闷的:“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袁慎己一愣,而后反应过来:“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了,你为何故意瞒我?” 段知微抬头看他:“我不想被人当狐精。” 袁慎己笑了:“那是王潜为了写变文瞎编的,我从未当你是狐精,除了......” “除了什么?” “除了勾走了我的心。” 这粗粝的武官说起情话来虽然让人心动又让人有些不自在,段知微刚想说什么,却听到一声巨大的爆竹声响。 西市开始放烟花,从空中往下看,元宵的花市如同一条蜿蜒盘旋的金色巨龙,各色形态各异的灯笼如同星子坠落人间,形成一旁灿烂的灯海。 东风夜放花千树,无数烟火在空中炸开,如同千万繁花绽放,如同流星呼啸着冲破漆黑天际,又缤纷着如星鱼纷扬飘洒下来。 段知微和袁慎己就坐在半空看这纷繁美景。 袁慎己仰头望见月亮想起了什么,他从怀里掏出那莹珠簪子,那簪子上一颗硕大珍珠如同月亮硕大饱满,段知微接过,轻轻转动,珍珠的光晕竟细细流动起来。 她笑着说:“帮我戴上。” 袁慎己高大身躯靠近,把她笼在一层阴影里,而后轻轻把簪子簪到她头上:“可不能为了扩张食肆轻易将它带去当铺卖掉,小财迷。” “我才不会!”段知微抬手抚摸了两下簪子:“如果在凉州城外救你的另有其人,你会喜欢上别人吗?” 袁慎己无奈:“那若救我的是个老叟,我也要以身相许吗?” 难得袁都尉如此幽默,看着段知微笑得开怀,他说:“若救我的是旁人,那我便散尽家产以报救命之恩,然后等着段娘子的接济。” 段知微还有些许感动,而后又想到什么:“那救你的是我,也不妨碍你散些家财给我。”她摊手。 后者伸出自己的大手握住她的:“往后的袁某的薪俸、宫中的赏赐以及本人,全部都是你的。” 汝南袁氏慎己,自幼丧母,年少从军,保护边地的百姓,对抗佶傲的突厥。历遍北地的风霜,身上一百零七道刀伤,想来是上天怜他凄苦。 终于在今夜将盛世的烟花,人间的欢愉,全部送给了他。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春闱与咬春饼古人为了高…… 二月的宣阳坊比正月还要热闹,这北里平民住宅区的旅舍已经被各地赶来科考的乡贡们挤得满满当当。 连带着段家食肆生意也一路水涨船高,毕竟乡贡们总要吃饭的啊。 隔壁刚刚买下的脂粉铺子也从中间打通,那铺子本就装修的还算完整,为赶春闱这波客流量,只简单改造了下灶房,添置了一些食案便临时开了业,毕竟肆铺装修可以等,这二月春闱可一年只此一次。 空间大了,段知微又起了些别的心思,特特去找了个泥匠在后院搭砌了个土窑炉,虽说胡饼炉也能做烘烤,但确实不如窑炉用着顺手。 马上等樱桃上市,就可以用这窑炉烘烤樱桃毕罗与各色面包,想到香香软软散发淡淡麦香的面包,段知微心情都好了许多。 只除了...... 这人一但有了些愿望,就爱搞些奇奇怪怪的活动来寻求超脱与慰藉,比如甄回,他自掏腰包把食肆所有土陶瓶换成了绘着莲花和白鹭的瓷瓶,据说鹭鸶和莲花、莲叶绘在一起,寓意着一路连科。 而后他又撤了柜台上开得好好的水仙,换上了几枝杏花,只因杏花盛放的二月,天子会在曲江园林宴飨及第进士,称为“杏林宴”,杏花有着登高及第的寓意,因此即便此花价格一路高涨,甄回还是咬牙买了几枝供在瓶中。 他甚至想把门口的香椿给挖了,换上一棵榉树,被段知微和段大娘大力拦住。开什么玩笑,她还指着这香椿的嫩芽做香椿炒鸡蛋呢。 段大娘边哄边劝边说道:“这榉树刚栽下去也不知能不能成活,若是枯死了反而是个不好的兆头,不如算了吧。” 她说得颇有些道理,甄回也就便罢了,而后又央求段知微多做些桂花糕、猪蹄膀什么的,桂花意味着蟾宫折桂,蹄膀则与提榜同音,而且蹄膀乃是熟食,熟蹄又与熟题同音,意味着他考试时候一定能遇到熟题。 整个长安像是陷入了春闱的狂热状态,各个寺庙都很繁忙,其他菩萨神明倒是还好,只文昌帝君面前的香火多到供不下,没奈何,寺庙摆了十来个香案放信徒的各色贡品。 更有书肆进了那魁星点斗笔,笔头染成了红色,一是为了博个彩头,二是圣人点状元时也是御笔红批,讨个吉利,几百文钱一枝,卖到断货。 段知微:“......”算了吧他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因此按照甄回的建议,食肆挂了幌子,早上卖上些折桂糕、及第粥,其实也就是加了桂花蜜的米糕和熬得浓醇的白粥取了个好听的名儿,若说滋味也就那般,可确实吸引了一群书生过来买了当朝食,说是图个吉利。 本就立春临近,春盘和春饼也需得整治上,春盘好弄,不过是春韭、蒌蒿、芦菔、芹芽之类的时蔬汇集到一盘上便可。 春饼则稍稍复杂一些,门口的大锅咕噜噜冒泡,里头小火慢煨了一整夜的枣红棕亮的卤猪蹄香气扑鼻,一个劲儿往路人鼻子里头钻。 两片烫面薄饼,卤猪蹄、酱肘子切细丝儿,再炒些京酱肉丝、醋烹绿豆芽、鸡蛋酱,夹进烫面薄饼里头自己包着吃。 鼓鼓囊囊一大块春饼,得大口咬,虽然吃着不算文雅,但确实是香,而且嚼着还挺解压,尤其是对春闱临近的学子们来说。 苏莯最近都不敢进食肆,只敢在门口买上些吃食打包回家。他这身绿色官服实在是显眼,虽然只是九品录事,但毕竟也是正经参加过杏林宴的进士,尤其他还有个驸马叔父。 本朝的驸马没有实权,但毕竟是皇亲国戚,于是乡贡们只要看到苏莯,就拉着他要请他喝酒,这人又不胜酒力,喝了酒红通着一张脸大声站起来念诵“噫吁嚱,危乎高哉!” 结果一觉醒来又什么都不记得,别人把他念诗的滑稽模样跟他一讲,苏莯红着张脸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头去。 导致后面就算是小蒲桃望见他,都要跑来拉着段知微的裙角道一句:“娘子,噫吁嚱又来啦!”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段大娘知道他脸皮薄,因此包了些荠菜馄饨之类的让他带回去自己煮了吃,长安二月寒风阵阵,这些东西也都存得住。 苏莯很是感激。 春闱在即,袁慎己也忙了起来,他身为金吾卫的长官,需和礼部一起协作,负责场院的安全。场院门口的武侯也需得慎重挑选,若有乡贡带着小抄进去,那金吾卫也有连带责任,因此他连着几日都宿在场院附近。 今日难得了闲,立时便骑了马到了食肆。 段知微捧上一盘春饼自他旁边坐下,加了茱萸、酱油炒的入味的鸡蛋酱,切成细丝的滑嫩肘子肉,脆生生的黄瓜并绿豆芽等蔬菜码的整整齐齐。 到底是自家男朋友,段知微特意切菜的时候把肘子上那层绵软的肥肉刮了个干干净净,只剩里头精瘦的肘子肉在卤汁细细泡了半日,再切成丝,包进饼皮里。 袁慎己也不忙着吃,先将自己每年多少薪俸,在哪儿发放详细告诉她。 本朝官员有俸和禄两种,俸发的是银钱和绢帛,禄则是发的粮食,除此之外圣人还赐下一块田。袁慎己也有一块,他懒得打理,由老管家出面将其租给了农民。 此外他的薪俸都由司农寺属下的太仓署发放,除了银钱还有大箱小箱的绢帛,可以自己驾马车过去拿,也可以加钱让太仓署送到府上。 原先袁府只有他和两个老仆,现如今他那阿耶及后母自汝南运了一车仆婢来长安,一干人吃穿用度都从他的薪俸里头走,花他的银钱是小,主要是他见着眼烦,连府邸都不愿回去,因此已与太仓署的旧友说好,以后他金吾卫的俸禄全部送到宣阳坊段家食肆里头来。 段知微正在聚精会神想给他包一份完美的春饼,听他如此说失笑道:“都尉也不怕我携款潜逃。” 后者一双漆黑眼瞳盯着她:“逃也无妨”趁机去牵她的手,在手中摩挲两下:“别忘了带上我。” 被段知微一巴掌打掉,而后把一大块跟个包袱似的春饼塞入他手中,脸色微红道:“旁人看着呢。” “那又如何。”他不太在意,其实也有些乡贡想来结交一下这位深得圣人器重的四品大官,但他实在冷肃,往那一坐,别人根本没就不敢看过来。 说到春闱,他收了笑严肃起来:“春闱三日,我需随礼部尚书一道在场院之中不得外出。” “我知道。”段知微颔首。 甄回已经絮絮叨叨了起码有一个月,这也不能怪他,这场院里头环境恶劣,每个乡贡都是窄窄一间号舍,想伸个懒腰儿的空地都没有,而且吃住都在里头,除了去茅房,并不能随意走动,三日都不能外出。 而且场院不提供饮食,考生们都得自备,就算带个蒸饼,也会被门口的武侯一个个捏碎,防止里头有小抄。 要想吃点好的,除非是加了羊肉的古楼子,可场院又没地方热菜,这古楼子里头羊肉凉了一股子腥膻味,而且吃了没地方洗手,把考卷摸一手油那更是没处哭去。 因此段知微准备用上刚砌好的土窑炉,给甄回烤上几个无油的全麦面包也就算了。 只是现在听到袁慎己也要进去三天,她反而担忧起来:“那你们吃什么?也吃那些干巴的蒸饼吗?” 袁慎己听她关心自己,心中一暖,再次牵过她的手:“无妨,场院有专门的庖厨。” 他在吃食上一向没有讲究,发霉的粮草也能充饥,不过春闱时礼部的官员都在场院里锁着,朝廷也不会亏了他们的膳食。 话是这么说,段知微还是去肉肆定了些后腿肉,把这些肉绞碎,各色生抽、料酒、耗油、胡椒拌匀腌制上半个时辰。再覆上一层油纸,用擀面杖把肉糜擀得薄薄的。 这薄薄一层肉糜送进土窑炉里均匀烘烤,翻出来刷层蜂蜜水,撒上炒香过的白芝麻,一铁盘猪肉脯便做好了。 这肉擀得极薄,因此烤透以后酥酥脆脆的,蒲桃一个人就干掉了一铁盘,还想再要,段知微怕她撑坏了肚子,不肯再给,直说过一日再吃,搞得蒲桃一整日都闷闷不乐的。 甄回托段大娘自东市买的考篮也回来了,是个竹篾编的篮子,里头各色洗漱用品、蜡烛、竹炭、笔墨纸砚塞得满满当当。 场院外头各色香车宝马挤的满满当当的,毕竟世家子弟也需要参与这科考,段家特意歇了半日业,两辆驴车全体出动来送他参与春闱。 为防止吃食不洁净或是吃食的油渍污了考卷,段知微只得给他做满了三日的无油全麦面包,:“这三日委屈一下,等出来开一坛陈年的竹叶青与你庆祝。” 甄回红了眼圈,抱着考篮对着食肆众人郑重作了个揖,而后转身进了场院。 段大娘看着他的背影也红了眼眶。 门口守卫的武侯接人待物一向粗鲁,得了袁慎己的招呼,搜查甄回的物品时也轻柔许多,折让甄回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不少。 这边段知微拿了一大包猪肉脯磨磨蹭蹭走到了袁慎己的身边,他今日佩了全套玄铁明光甲佩的,魁梧身姿往门口一站,看上去又肃杀冷厉了不少。 段知微趁无人注意,把那包猪肉脯塞给他,而后眼睛亮亮的看他:“三日后见了。” 袁慎己的神色也暖了不少,他抬手想摸摸她粉嫩圆绒的脸蛋,又放下了,只回两个字:“等我。” 场院的门封锁,武侯开始驱赶周围的闲杂人等,今日天气极好,明明是一片融融春光,场院里的气氛却如琼脂般滞涩,只有考生下笔的“刷刷”声。 巡视了一天,袁慎 己与金吾卫两位副将到了场院饭堂,几个礼部的监考官已然坐在那,各自寒暄了几句,便坐了下来。 下人麻利的给每人送上一碗白粥,一份蒸饼,便下去了,搞得几个官员盯了会白粥,又面面相觑起来。 去年的饭食还是栗米、羊肉等正常菜品,袁慎己记得去年还有个偃月状馄饨,里头包了荇菜、竹笋跟河虾,滋味极好。 可今年,早上发了几块蒸饼,午时又发了几块蒸饼,现在又是几块没滋没味的蒸饼。 几个监考官拉着下人一打听,原来今年主考官也是寒门子弟,要同乡贡们同进退,不准庖厨做高档的饭食,只要些白粥、蒸饼便可。 其余官员大多都是世家子弟,恨不得每顿都有肉,哪里吃过这种苦,又不能违拗顶头上司,都在场院的饭堂里唉声叹气。 于是袁慎己拿出了段知微给他的那包猪肉脯,刚打开油纸,一股浓郁醇厚的肉香裹着蜂蜜的丝丝甜意扑鼻而来。 他咬上一口,“咔嚓一声”,肉脯酥脆焦香的声响在唇齿间响起,有了白芝麻的油润与蜜汁的甜润作配,猪肉紧实滑嫩的咸香风味在口腔里蔓延。 段知微准备的肉脯不少,按照情理讲他该分些给别的官员,但是这回袁慎己打定主意做一个自私的人。 于是在众人羡慕之下,一连“嘎吱嘎吱”的脆响从他这边传来,他吃得享受,眼睛微眯,旁边礼部的官员们叹口气,又低头开始吃那没滋没味的蒸饼。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食肆的新成员松鼠桂鱼甜…… 春闱三日之后,乡贡们各个都像缺了魂一样从里头飘出来,甄回惨白着一张脸,上了驴车以后直直往木板上一躺,嘴巴里重复念叨着些什么“贾谊五饵三表之说,班固讥其疏......”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43节 段大娘很担忧,要拉着他去找个师婆看一下,被段知微阻止。 这明显是科考遇到了极大的打击,缓上两日便好。 今日春光融融,场院外一片茂盛修竹如绿云之影沙沙摇曳,几个服绯的高官先从场院里头出来,很快袁慎己也从里头走了出来。 仅仅三日他看上去便像是瘦了些,看来这春闱实在是熬人,段知微看着他和其他官员互完礼,走了过去。 袁慎己下颔冒出些若隐若现的青色胡茬,多了些野性和沧桑,冷厉的脸色也多了丝疲惫,他扭头望见段知微,有些感到意外,而又后开心笑了,抹了抹额头上一层的汗珠,大步朝着她走过去,却在离她还有一小些距离的时候停住了。 场院环境一般,没有条件沐浴,每个官员每日只能分一盆热水随意擦拭下头脸,他本来想的是先回趟府邸修整一番,至少要沐浴一番刮了胡子再去见她,不想她竟然会在门口等自己。 这边看他停住,段知微愣一下,而后反应过来,主动靠近他,趁旁人不注意,把手贴到他脸上,感受那细细密密的胡茬,刺得手掌微微发痒。 袁慎己一把握住她的手,在脸上轻轻摩挲一下,温热呼吸喷在她指尖。 “是不是还需关上几日?”段知微问道。 这春闱结束后,自糊名易书到发榜都是封闭式环境,也就是说接下来几日又见不到他了。 “春闱放榜后便有空暇了,那时杏花映于春水,曲江春意正浓,我想邀你共赏。”他眸色深深望她,轻声说道。 段知微驾着驴车回食肆的时候嘴角都是翘着的,根本放不下。 甄回已经瘫在了他的小库房里大睡特睡,食肆众人也不忍心叫他,只忙自己的事儿,赶巧儿太仓署真派了辆马车过来送袁慎己的薪俸,几大块绢帛运进了食肆里。 段大娘第一次见这么多绢帛,看的眼睛都直了,段知微本也没想真用袁慎己的钱,只当替他保管,于是请来送薪俸的太仓署官员喝了碗乌梅饮子,送其离开后,回来跟段大娘讲这些绢帛不能动。 段大娘略微遗憾的撇了撇嘴,而后又自我宽慰道:“无妨,待你嫁过去,这些还是我们的。” 段知微:“......” 趁着还未放榜,多数乡贡们都在长安等着结果,还未出京,段知微抓紧时间推出了些春日佐酒的好菜。 桃花流水鳜鱼肥,正是鳜鱼当时的好季节,松鼠桂鱼这道菜费事费力,且特别考验刀工,需要用刀沿着鱼脊骨两侧平片至尾部精妙改刀,还不能斩断,段知微以前跟着酒店大师傅学过,因此会做这道菜。 只是刀法复杂,长安其他食肆一时间竟然无法效仿,故而这菜都要成段家食肆的特色菜了。不过因为费时费力,价格定的也高,平时买的人也不多。 想来是因为春闱结束,乡贡们特意大方了一回,纷纷点名要吃松鼠桂鱼,段知微只好窝进火房里慢慢改刀。 这鱼炸完后“头昂尾巴翘”,鱼肉外翻,再浇上一层红亮酸甜的滚烫酱汁,立刻发出“吱吱”的声响,故而得名松鼠桂鱼。 春闱结束,段知微特意推出了一款水晶肴肉,其实这菜春节她便做了,一直用硝水和粗盐在缸中腌制着。 正好碰上春闱,这肉乃蹄髈为主料,寓意着“题榜”,段知微这才自缸中把这菜取了出来。 乡贡们若只是为了“题榜”也是愿意纷纷解囊,不过这菜段知微确实也做得不错,卤冻白皙透明,光滑晶莹,里头的肉则是醇酥鲜红,再配些香醋姜丝油润不腻,入口即化。 春日的河虾也是活蹦乱跳的,虾肉嚼着都弹牙,再做道荷包虾,门口香椿嫩芽炒上一盘鸡蛋,再来些醋拌秋葵,小葱拌豆腐。 段家食肆两间房坐的是满满当当的。 晌午过后,段知微在火房晃荡一圈,发现酱油和香醋基本都见了底,这些都还好说,附近都有的卖,只唯有一样名唤八角的调料需要去东市里头才有。 她只好驾了驴车准备去东市,蒲桃在食肆拘了半日,也央着要与她同去,两个人坐着驴车晃晃荡荡走了。 元宵过后东市也没有那么忙了,只零散有几个胡人的摊位卖异国的各色珍奇,段知微进了香料铺精心挑选,见蒲桃在一旁耷拉着脑袋略感无聊,便给了她几分铜钱去敲糖吃,蒲桃接了钱欢天喜地的走了。 这家香料铺除了寻常八角、香叶外,还有些异国运来的,如天竺的肉桂和丁香,还有大食的豆蔻皮、藏红花,只是这些价格都不低。 段知微馋肉桂面包馋的不行,想到那刚出炉的面包,外皮恰到好处的酥脆,红糖与肉桂甜蜜的韵味...... 既然食肆里有那新砌的土窑炉......她咬牙买了一小袋子肉桂,心满意足的从店里离开了。 蒲桃不在卖饧糖的铺子面前,段知微找了一圈没找到,头上急的冒出些细密汗珠,生怕是出现了什么坏人拐子。 所幸过了一会儿,蒲桃过来拉她的裙摆道:“娘子快来,这儿有个小孩好惨,你救救他。” 段知微一头雾水,抱着满怀的香料被她拉扯着走,越走越不对劲,蒲桃今日把她带到了东市偏僻一隅,那是所谓的奴隶交易场所。 在本朝,确实有着禁止逼良为奴的规定,但实际上买卖奴隶还是被普罗大众所默认。这地方段知微知道,但是从未踏足过。 首先她虽然适应了长安的生活,甚至在这里谈起了恋爱,但是她本身还是个现代人的思想,见不得蓄奴这种陋习。 有时候食肆实在忙得厉害,段知微都是专门去佣作坊雇良民来食肆打工,按日雇佣的被称为日佣人,按月雇佣的则是月佣人,一月给五百文,当月结清,双方都很满意,也十分的方便。 这其次就是买奴婢太废银钱,是贵族的活动,最紧俏的那种昆仑奴,听说只效忠主人,愿为主人而死,所以深受贵族们的喜爱,价格直接到了三万贯钱。还有菩萨蛮,那是专门侍奉皇族、婀娜多姿,身携异香的少女。 这些奴隶算是贵族们的时尚单品了,与平民没什么关系。 段知微十分见不惯蓄奴制度,却也知自己微小无法改变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离这种奴隶市场远远的,不想今日竟然被蒲桃拉了过来。 一个奴隶商人正拿着鞭子满脸暴怒的站着,不知说了什么又抬起了鞭子,蒲桃赶紧喊一声:“住手!” 这些商人虽没什么人性,但极其擅长察言观色,蒲桃年龄小,穿的又朴素,商人瞟了她一眼并没有在意。 段知微虽然也只 穿了件鹅黄的素色襦裙,头上却盘着袁慎己送的、那散发着月色清辉价格高昂的莹珠簪,商人望上一眼,立刻软和了神态道:“这位娘子,可是要买奴?” 他旁边是个跟蒲桃差不多大的小男孩,被绳索捆着,蹲在地上对着他们呲牙,这男孩蓬头垢面,头发脏的能打结,透过头发能看到他有一双墨绿色的眼瞳,似乎是混血,身上好几条深重的鞭痕。 段知微最见不得这种场景,当下满腔怒火冲到了脑袋上:“这孩子还小,你怎能如此对待他。” 奴隶商人以为遇到了主顾,没想到是个来伸张正义的侠客,当即又换了怠慢的嘴脸阴阳怪气道:“这位娘子,你去两京诸市署打听打听,某这儿的所有奴隶都有契券和保人,某想怎么对待他们,就怎么对待他们,您这就是告到圣人那儿去也没用啊!” 段知微被他一激,立刻道:“你这奴隶多少钱?我买了。”蒲桃躲在背后听她如此说,立刻投来崇拜的目光。 商人又换上一副讨好嘴脸:“不多不多,您也看到了这小泼皮不通人性,卖不上什么价钱,某亏个本儿,三千五百文如何?” 段知微一腔正义立刻灭去了三方,蒲桃担心她退缩,赶紧悄悄捏了捏她的掌心。 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再加上段知微确实同情心上头,加上食肆确实赚了些钱,因此只好硬着头皮跟他砍价:“你也说了这小男孩不通人性,如今看来竟是连长安话都不会说,我在宣阳坊开一家食肆,拿三千五百文换了他回去作甚,他是能在火房掌勺还是能在柜台算账?” 商人也知三千五百文开得高了些,只是想多些讲价的空间,听她说的也有道理,于是道:“那二千五百文,买个看家护院总是不错的。” 段知微冷笑一声:“一千文,多一分也没有,您可考虑好了,错过了今日,像我这种等于把铜钱扔水里的主顾可没有了。” 见商人仍在犹豫,段知微领着蒲桃就走,蒲桃急得死命拽她:“娘子,娘子!”段知微背对着商人,对着她使眼色。 见两人真要走,商人一咬牙:“一千文就一千文!” 段知微松上一口气。 她身上也没有带着那么多钱,只好让奴隶商人跟她回趟食肆,那商人把小男孩捆在驴车上就跟着她走。 段知微硬着头皮跟蒲桃面面相觑,虽然这个善心是发了,但是总觉得回食肆要挨人念叨了。 果不其然回了食肆,段大娘如同女高音的一声尖叫划破了宣阳坊上空的云彩。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夜雨剪春韭我的盖世英雄…… 奴隶商人收了段知微一千钱,立完契心满意足的跑了,生怕都待一刻她就要反悔。 段知微只能磨蹭着走回食肆,跟蒲桃两个人缩在胡床上承受段大娘的滔天怒火。 “说是去东市买酱油,竟然买了个人回来,所幸这是没办法上天,不然是不是要把嫦娥的广寒宫买回来。” 段知微赔笑道:“这长安差不多的奴隶都得七八千,食肆扩张了正是缺人的时候,一千文钱也算是很划算了,不然雇佣个月佣人,一月也得是五百文。” 段知微企图以省钱的角度来劝服段大娘,不料后者严厉瞪了她一眼:“月佣人帮着洗洗刷刷,挑水劈柴何事不能做?”她指了指仍被捆在柱子上朝着众人龇牙咧嘴的男孩:“他呢?” 那小男孩被奴隶商人带来的时候还在剧烈挣扎,被商人绑到了食肆中间的一木柱子上。 中间段知微也想上去给他解开,他冲着段知微一阵低声呲牙咆哮,段知微怕手被他咬,赶紧缩了回去。 阿盘也当过流民,一路蓬头垢面饿着肚子漂泊到长安,似乎很能共情,壮着胆子蹲下身为他解开了绳索。 男孩冲着她扑了过去,在众人惊呼之下,阿盘将其抱了个满怀,而后摸摸他的头,低声安慰着什么。 一阵挣扎后,男孩很神奇的在她怀中冷静下来,阿盘温身安慰道:“已经没事了。”而后抬头看向段大娘:“大娘,这孩子实在是可怜,那一千钱你确实也出得冤,不如那钱从我工钱里扣吧。” 段大娘听了她这话,哪儿好意思再说什么,只好悻悻闭了嘴。 阿盘烧了一整桶水想要给他洗澡。甄回昏睡了三日精力大盛,想着同为男子,他来帮忙会比较方便,撸上袖子就过来了,结果被木桶里的小男孩泼了一身水,只能遗憾退场,灰溜溜回库房换衣裳了。 食肆也没有小男孩能穿的衣裳,段知微便去衣帽肆临时买了一套。 待回来,他也已经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就像换了个人般,他的身形过于清瘦,寻常衣服穿着极其不合身,阿盘只好给他挽紧了些衣袖。 他有一头蓬松的头发,肤色黝黑还带着伤疤,虽然是一双可爱的圆圆眼,但是眼眸里带了些野性难训的锋利。 而同龄的蒲桃纯真娇憨,眼里只有清澈的对食物的渴望,这一番对比下来,段大娘都生起了些同情,不知他经历了什么样的苦难。 想到他身上深深浅浅的鞭伤,阿盘拿了些自己的积蓄动身去医肆买药膏去了。 蒲桃围着他转了几圈,扭过身对着段知微讲:“娘子,他看上去像个小狼崽一样毛茸茸的,要不我们叫他小狼吧。” 段知微正忙着跟来送菜的菜肆伙计讨价还价,也无心计较一个小孩的名字,只胡乱点点头,蒲桃欢呼一声拉着他要去买糖。 长安二月春初醒,春风已然在坊间轻柔穿梭,渭水河上的冰面开始消融,渔夫们为了冰下肥厚的青鱼,起个大早就开始敲冰,冰裂声此起彼伏,各色时蔬伴着一场春雨,也到了可以收割的时候,长势十分喜人,价格也比寒冬降了不少。 就像今日,菜肆运过来一车荇菜、茭白、韭菜,绿油油的,叶片也肥厚,看着就新鲜。 这边段知微选了些新鲜肥嫩的春韭,韭菜乃是本朝最常见的蔬菜之一、价格也低廉,段知微甚至在后院也载种了些,只待春雨如油飘落,一畦带着泥土芬芳的春韭就能被收割,做出各种各样的美味吃食。 她准备用这些韭菜烙一些韭菜盒子当朝食卖。 几枚鸡蛋嗑入碗中,用筷子轻搅。蛋液在红橙与金黄中翻滚,打入油锅中,边缘泛起诱人的焦香脆边,用铲子馋碎了盛出来,再添上几勺河虾,切碎的绿色韭菜和晶亮的粉条,倒上酱油、香油等搅拌。 面皮的部分则是用发好的面,那样烙出来更加的酥脆,层次感也很好,段知微看那面团已经醒透,开始低头搓分剂。 蒲桃买完糖,和小狼两个人安静在一旁站着。段知微招呼他们过来,手把手教他们如何把剂子擀成中间厚、边缘薄的饼皮。 一小块剂子放到小狼手上,他的神色还是很多戒备但是明显淡了下来,此刻一脸好奇望着手上柔软的面团,段知微蹲在他身后,环住他的手,轻声细语教他把翠色馅料裹入面皮子里,手握着他的手指灵动的捏一下,韭菜合子精致的麻花花边便出现了。 段知微敏锐的发现,这小孩在做菜上头还真是颇有一些天分,在蒲桃还在纠结为什么馅心会从皮子边上冒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能自己动手做出一个圆润饱满的韭菜盒子。 段知微记得自己当年学的时候,还废了不少面皮才捏出了差强人意的形状。 这一千文铜钱花得也太值了些,她想。 在食肆门口起锅热油,把韭菜盒子一个个有序放入,随着“滋滋”轻响和馥郁香气弥漫,韭菜合子底部开始渐成金黄,待到面皮鼓胀到一定程度,再翻过来继续烙。 刚出锅的韭菜盒子隐约可见里头饱满的翠色馅料,段知微拿个大竹篾子,整齐摆好,就搁在食肆门边上。 她但凡做个香味大的东西,都放在门外好招揽食客,这韭菜盒子香气扑鼻的往外释放,她还在煎烤时就有几个老食客往旁边一站等了。 她拿了两 个给小狼、蒲桃一人一个。 这韭菜盒子边缘包得很紧,又煎得金黄酥脆,把里头春日时鲜的蓬勃美味紧紧锁住,咬上一口,先是酥脆的外壳,嚼得“咔嚓”作响,片片薄脆落到地上。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44节 内里的皮则是软糯有嚼劲,新割的韭菜裹挟爽滑鸡蛋碎和软糯粉条,春韭辛辣,粉条咸香,多种滋味在唇舌间释放,似乎咽下去囫囵一整个春天。 这个韭菜盒子果然大受欢迎。 一直卖到黄昏了食客才散去。 过了宵禁,段知微也懒得烧晚饭了,一人发了两个韭菜合子当暮食,蒲桃白日吃得肚皮圆滚滚的,直直摆手说再也吃不下了。 阿盘给小狼身上的伤痕都细细抹了药,现在他浑身散发着浓郁的药油味儿,众人只觉得他悲苦,投过去同情的眼神。 只他自己不知,白天的时候他已经吃了三个韭菜合子,眼下又把两个吃完,还吃了蒲桃吃不下的两个,总共吃了七个,见食案上还有一盘烤得滋滋冒油的烤腊肠,他又眼巴巴地盯着。 阿盘赶紧把那盘腊肠放到他面前,他用手抓着就吃了起来。 “这可不行”甄回阻止道:“荀子曰,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这礼仪之道必须从小做起,吃饭需用筷子,怎么能用手抓着就吃呢?” 在座的除了上过学的段知微没人听得懂他在讲什么,更遑论小狼了,再又被呲了顿牙以后,甄回委屈巴巴的说:“你们看看他嘛,这要是在学堂,夫子是要打手心的。” 阿盘把筷子塞到他手中,开始教他怎么用筷子。 小狼不太情愿,但是也乖乖照做了。 新买的那家肆铺后面正好还空了几个房间,只是还没整理,段知微带着阿盘和蒲桃挑了最大一间,囫囵打扫了一番,而后铺好床榻给小狼用。 他懵懂站在那,似乎不知道要怎么办,而后直接原地趴了下来。 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番,最后还是阿盘把他抱到床榻那,给他盖上了被子。 蒲桃担忧道:“他若是半夜溜出去怎么办啊。” 旁的倒都还好,若是犯了宵禁,被武侯捉到,当街便要被打的。 阿盘犹豫了会道:“那今夜我在这陪着吧。” 说话间这小狼便睡熟了,段知微觉得这个方法算是最好的了,点点头也回房了。 白日一直受着煎烤的油烟,她觉得自己头上都是一股油腻腻的味儿,段知微央着姑母也为自己烧了锅滚水,准备好好沐浴一番。 赚了钱就是不一样,原先她的房间还只能用上豆大点火芯,如今也是用上了羊角灯,羊角熬成半透明的薄片做罩子,效果出奇得好,把房间照个通明。 她坐进放满温水的木桶里头,感受蒸汽不断扑腾到脸上,惬意伸了个懒腰,而后拿起胰子开始擦洗。 寻常百姓用的都是几分钱一个的皂角,那是皂荚树结的果实,把皂角捣烂做成球状加水搓揉出的泡泡可以洁净身体。 段知微手上的胰子则是袁慎己送给她的,是宫中赐给官员休沐而用的珍品,据说由药王孙思邈发明。 跟平民用的皂角相比,这胰子添置了豆粉和各色贵重香料,还兼有冻疮膏的用途。 涂抹完后脸上、手上滑滑的,段知微平日里干活,用了这个以后手上都没再裂过口子。 洗完后她觉得轻快多了,身上散发着清淡沉水香,段知微绞干头发,也差不多到点睡觉了,春雨却突然不期而至,轻微落下的“沙沙”声如同春蚕在嚼桑叶一样,在静谧夜间听着像一曲温润的琵琶曲。 这春雨不错,还能助眠,她这么想着,安稳躺进了柔软被窝里。 下一刻却突然弹跳起来,她想起院里新种的春韭,还有晾着的酸浆和酵面。 段知微打上一把油纸伞,快步进了庭院里,举着灯细细看一遍新种的春韭,被春雨润过后如同绿绸油亮光滑,一畦畦挨挤在一起卯足了劲儿往上蹿,看上去长势喜人。 她松一口气,转身又想找上一块布遮住酸浆和酵面,这是她烘烤面包最重要的材料,可不能毁了。 只是她一手撑伞,一手掌灯的不是很方便,若是要把伞放下,那刚洗过的头得淋雨,若是把灯放下,今夜没有月亮,只能摸黑干活了。 她都不是很情愿。 一只大手自后面伸过来接住她的灯,段知微吓了一大跳,以为遇上了贼人,那只手很快拉着她往自己怀中一带。 段知微跌入一个宽阔的胸膛。 是袁慎己,他的下巴几乎要贴到她的头顶,而后那熟悉低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温热呼吸几乎要饶到她的耳廓上:“是我。” 段知微连忙转头,一下子撞进那双带着笑意的深色眼眸中,绯色一下从她的脸颊烧到耳朵。 她指挥着袁慎己用一块布匹遮住酸浆和酵面,雨势又大了起来,两个合一把伞站在雨中多有不便...... 她只好把袁慎己请进了自己的房间。 而后拿起小炉子想为他雨夜的奔袭熬上一锅姜汤:“看样子场院将都尉放出来了。” “今日下午放出来的,明早春闱放榜。”袁慎己盯着她,就像看不够似的:“食肆多了个孩子?” 段知微佯装生气把那碗姜汤塞进他怀里:“看样子都尉下午很忙啊,过了食肆瞧见了都没空跟我打声招呼就走了。” 后者一把拉过她坐到自己腿上,有力的臂膀将她圈入怀中,轻嗅她身上的沉水香:“本来要进来的,后来改了主意。” 他想她想得紧,刚出了场院立刻就飞马到了宣阳坊,不知她又做了什么新菜式,忙得食肆前围了一圈食客,他坐在马上,勉强看到她站在一个小男孩身后,温柔环住他,教他在做什么面皮。 他觉得有点羡慕。 于是袁慎己改了主意,回府邸中细细沐浴换了身干净的玄色澜袍,想晚些再去也讨上一个温柔的拥抱,没想到遇到几个文书要处理,耽搁了一下,又到了宵禁时分,虽然觉得遗憾,但是也只能等明日了。 只是雨夜更容易蜷住人的情思,他在自家花园漫步两圈,被一枝杏花勾了衣裳。 这让他想起上元佳节的夜里,东市人流如织,为了不被人群冲散,她也如这杏花般伸出手勾住他的衣角。 于是袁慎己觉得自己等不及白日了,借助金吾卫的天然优势,他骑了马大摇大摆违了宵禁,在这春雨如酥的夜晚赶过来给她一个拥抱。 一枝沾了春雨的杏花被他从怀里掏出,簪到她头上,而后他说:“袁某府中开了今春第一枝杏花,想来十分衬你。” 段知微轻轻抚一下头上别着的杏花,她的脸烫的厉害,轻声问他:“好看吗?” 她的脸在烛光里镀上一层温柔色泽,娇美杏花挽住她的长发,几丝碎发垂落在白皙脖颈边。 袁慎己觉得她仿佛就是仙山深处的杏花仙,天真烂熳,眸若清泉。 而他的心原本是一片干涸地,如行尸走肉横行人间,青帝派了这位杏花仙来人间搭救他。这仙子掌着春日生机,用神力润泽他心中那片干涸地。 于是袁慎己的眼神越 发炙热起来,粗粝指腹摩挲一下她的脸,点点头道:“吾妻甚美。”而后箍紧她的腰身,扣住她的后脑勺,吻了上去。 窗外雨势渐大,滴在青色屋瓦之上,又顺着瓦槽潺潺而下,朱雀街的龙头渠因春雨量渐长,终南山经过一场春雨洗涤,又是满目鲜明香浓的翠色,似乎整个长安,都以一种蓬勃之姿,生机盎然了起来。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荠菜鸡蛋与春台戏即便你…… 第二日破晓,许是下了一夜雨,晨雾如一层轻纱慢笼在长安城上。院间的沁红色茶梅凝着隔夜的露珠在熹微晨光中闪烁。 阿盘觉少,每日都第一个起床,她伸个懒腰,提着木桶到了井边上,看到段知微难得比她起得还早,正站在墙根边上不知做什么。 听到轱辘汲水声,段知微吓了一跳,转过身看到阿盘,阿盘关切道:“清晨寒凉,你怎么站在那儿,脸色都快跟茶梅一样红了,莫不是着了风寒?” 那自然不是,她只不过刚送情郎翻墙离开而已。 本朝民风开放,妇女离婚、再嫁之风盛行,少女结交情好亦是寻常。就连欧阳修都写一首《望江南》给男女幽会评了个浪漫注脚“身似何郎全傅粉,心如韩寿爱偷香。” 西晋时期的韩寿尚且敢翻墙去找权臣的女儿半夜幽会,何况这是民风开放、世界的中心长安呢。 想通了这点,段知微的心虚便少几分,她打个哈欠准备回去再补补眠。 今日放榜,甄回一早便坐立难安,惨白着脸嚼完一块干巴蒸饼后,像一个提线木偶手脚并用着出了食肆。 很快便是三月三上巳日,食肆们早早订好了一车荠菜,炖上一锅荠菜煮鸡蛋,民间有“春食荠菜赛仙丹”的说法,据说吃了这个可以防春瘟,一年中腰腿不疼。 段知微也熬煮了一锅荠菜鸡蛋,又推出了香椿芽拌面筋、嫩柳芽拌豆腐等清淡的春日限定菜。 听医肆的大夫说春日以补肝为要,她又去肉肆买了些猪肝,按照阿盘的说法,广府春日盛行喝猪肝粥,在段知微看来,这应该就是现代及第粥的原型。 袅袅炊烟从食肆上空升起,今日门口支了个硕大的砂锅,里面雪白浓稠的粥浆咕噜咕噜翻滚,为了不防止糊底,段知微和阿盘只能轮流拿着长勺不断搅拌。 里头爽脆猪肝、粉嫩猪肉等料放得满满的,在绵密粥底间若隐若现,段知微一向舍得在菜里放料,这也是段家食肆口碑在坊间还不错的原因之一。 那烫人粥浆里每一个气泡破裂都有鲜香气溢出来,很快吸引了过往的食客,陆续有食客过来吃朝食。 正是春日乍暖还寒时分,在路上走被春风吹得冻人,往食肆里一坐,一碗热情腾腾还在咕噜咕噜冒泡的粥便送了上来。 轻轻吹散热气,舀上一勺,浓稠米粥入口即化,瘦肉鲜香嫩滑、猪肝粉糯,姜丝胡椒的辛辣和葱花的清香一起顺喉而下,驱走了初春的寒凉。再配上一小碟腌渍过的雪里红,口感脆爽多汁,搭配白粥十分开胃。 想来是乡贡们都去看放榜了,今日早晨来吃朝食的人不多,段知微也乐得清净,只担心甄回能不能上榜。 食肆众人也都挂念着这事儿,干活都有些心不在焉,直到晌午日头高了,甄回又惨白着脸回来,而后往门口小胡床上一缩,愣愣看着门口蓬勃生长的香椿树。 “看样子凶多吉少啊”“算了还是不要过去问他了,不要打击到他”段知微和段大娘咬耳朵。 只见甄回突然从胡床蹦跶起来,而后张开双手狂呼道:“中了!” 还在措辞要怎么安慰他的众人愣住了。 甄回跑到每个人跟前都欣喜来一句:“中了!”而后就直接站在食肆门口跳起了欢快的胡腾舞。 胡腾舞乃是男子的独舞,动作简单不过是些腾踏跳跃,在凉州很盛行,在长安很多酒楼也有,只不知他是从哪儿学来的。 只是这舞得壮硕胡人男子跳才好看,诗人李端曾在《胡腾儿》里描写:“胡腾身是凉州儿,肌肤如玉鼻如锥。桐布轻衫前后卷,葡萄长带一边垂......” 因此穿着灰色澜袍、身形不足却挥着袖子在蹦跶的甄回,看着真的很像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的附身了一样。 搞得食客以为他疯了,都不敢靠近了,还是段大娘壮着胆子把他拉回了食肆里,他进了后院,又在井边上开始跳起了舞。 食肆众人也很为他开心。 不过晌午时候很忙,一年能上榜的乡贡最多不超过三百人,真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因此来食肆用午食的大都是落榜的,食肆里头围绕着浓厚的愁云。 至于那些上了榜的,哪里还能看上这样的小食肆,早早欢天喜地去了平康坊,“看尽长安花”去了。 甄回兴奋在后院蹦跶了一中午,也不用饭也不喝水,最后还是段知微来了一句:“还有殿试呢,你不要乐极生悲被圣人亲自刷下去。” 甄回立刻又蔫了。 自家食肆出了个进士,这也算是天大的荣耀,段知微在食肆门口挂了个牌子: “本店账房中了进士,今日进食肆用饭食客,免费领取一碗荠菜煮鸡蛋。” 鸡蛋最近价格不低,段大娘有些心疼。 段知微比她看得开,再怎么着这也算是个宣传手段,以后每年来长安赴考的书生们,为图个吉利,想必也愿意来这里坐上一坐。 岂料书生们没招来,招来一群牵着小孩的妇人,都是宣阳坊的普通居民,要来吃一碗鸡蛋粘粘喜气,期待自家小孩儿以后也能考上进士。 食肆备着的鸡蛋存货很快就消耗光了。 忙碌了一日,到了晚间时分,食肆都打了烊,袁慎己又从后墙翻了进来。 段知微正躺一春藤长条凳上兴致勃勃翻看话本子,看他进来问他有没有用过暮食。 天子即将在曲江畔杏花林宴请新科进士,金吾卫忙着曲江畔护卫布防,也是累得够呛。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45节 袁慎己见她身边一碗金橘团,一碟米糕,便拿了米糕咬了两口笑道:“还是你清闲。” 段知微揉揉脖子抱怨:“白天也忙了一日呢。” 一碟子米糕,袁慎己三两口便吃完,便知他是饿了,因问道:“要不要给你下一碗韭花酸汤馎饦?” 这馎饦还是段知微晚上随意煮的,吃起来很开胃,酸辣过瘾,大家都很喜欢吃,连汤都不剩。 她站起来准备去火房,被他一把抱住,手臂微微收紧,而后又松开,目光含笑道:“今晚还是不吃韭菜了。” 段知微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他什么意思,竟是嫌韭菜味大,不好亲近。故而瞪他一眼要推开他。 袁慎己顺势将她搂入怀中,坚实肩膀让她靠着:“今夜还需去朱雀大街巡视,过会我就要走了。” 二人依偎一起说了会小话,袁慎己见天色差不多了松开她:“王潜新写了出戏,后日我休沐带你去看。” 那王潜明明是世家子弟,不爱功名只爱写各种话本子,还承接寺庙俗讲故事,倒也是个洒脱的人。 这人写得本子也都颇有意思,因此段知微也是开心答应了,马上长安的乡贡们都要离京了,这几日也颇为清闲。 段知微没料到戏楼里已经满满当当围坐了一群看客,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还是穿梭其间的茶博士把他们引到了二楼雅间。 王潜笑眯眯在雅间等着了,过了个春节,他似乎又胖了一圈,笑起来像尊弥勒。 几人寒暄一下便坐下,面前食案上放了几碟桃花酥,段知微拿起一块尝尝,里头是桃肉的清甜与蜂蜜的香醇结合在一起,层次很丰富,段知微又学到一手。 台上大幕将将拉开,今日这出《仙人画》,讲得是一位进士在一个书肆爱上了一副画中的美人,书肆肆主道:“画中女子名唤真真”若是把画带回家,每日呼喊她的名字,再倒上百家草灰酒,她或许能从画中走出来。” 为了使美人从画中走下来,进士每天每夜都在呼唤她的名字,一百天后,美人果然从画中走了下来。 二人和睦恩爱,美人还为他生了个儿子,不料一日进士朋友撺掇道:“你家夫人既是从画上来的,那必然是个妖怪,你不杀她,迟早成祸害!” 进士听了信以为真,拿起剑欲杀她,美人哭诉道:“妾乃南岳地仙,被你情谊打动所以来与你结一世夫妻,如今看来是竟然是情意已绝。” 于是带着孩子回到画中,那画中美人依旧,只是身旁多了个孩子。 进士见了,万分后悔。 这出戏跌宕起伏,倒是赢得了满室喝彩,段知微听了一肚子火:“好歹给他生了个孩子,竟然听了个谗言便提剑要杀人,此等败类还有脸哭。” 王潜作为写话本子的创作者,向来喜爱听读者的反馈,这出《画中美人》写完,许多娘子看了便是感慨故事凄美,更有甚者希望他能续上一个好结局。 这大肆批判的倒还是头一个,于是他问道:“照段娘子看,应该是个什么结局才好?” 段知微道:“这种是非不分的烂人还能中个进士,他若当了官也是昏官,可别误了朝廷和百姓,趁早递了辞呈,回乡抱着画慢慢哭去吧。” 王潜听了哈哈大笑。 袁慎己听了她一长段长谈阔论,怕她说得干渴,不动声色推了杯茶到她跟前。 袁慎己驾马车送她回宣阳坊时,她还在喋喋不休,很快又望向袁慎己问道:“若我真是狐精,你还愿喜欢我吗?” 袁慎己觉得她这话问得有趣,不禁笑着望她:“狐精又如何,你这般好,狐精我也认了。”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春夜温泉私会传说中的画…… 二月春闱很快便落下了帷幕,甄回经过了谢恩、期集、闻喜宴等一系列活动后,又在尚书省吏部参与“关试”。 合格后便能授得官身,再之后便是曲江游赏、杏园探花、大雁塔提名等一系列活动,甄回在杏园采了满满一束杏花,送到了食肆里。 通善坊的杏园乃长安名园,轻易不对外开放,附近的百姓为了亲眼见识下这杏花,纷纷赶来段家食肆欣赏。 段大娘骄傲极了,特特换上了芥拾紫的绫夹衫子,一朵大红绢花牡丹斜插鬓角上,脸涂抹的煞白,就坐在食肆门口摇着扇子接受众人的恭维,她一笑,脸上的粉就扑簌簌地掉。 除了食客,媒婆们也快踏破了段家食肆的门,这一次春闱进士最多三百人,还算上了已经成婚的,世家子弟自有父母做主,像甄回这种年轻、刚入仕,家境又一般的进士,便成了疯抢的对象。 只不过段大娘也不好做他的主,只好在一旁吹吹风,拿了各家女子的画像跑去找甄回让他相看,甄回憋红了一张脸,结结巴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道:“暂时不想成亲......” 人家不愿意,不能给人绑了塞出去吧,段大娘只得罢了。 这边三月三上巳节正是踏青出游的好日子,段大娘喊了食肆众人去城外一处温泉别馆春浴修禊,届时用兰草洗身,再把杨柳枝沾上些水点点额头和身上,据说是可以辟邪祈福。 段知微大方了一回,今日雇了一辆稳当的大牛车,又装了许多桃花酥、艾草豆沙青团给装到上车。 初春三月的长安渭水河,水面浮着碎金似的日光。几人还在牛车上,便听得远处传来羯鼓声,三五郎君骑着银鞍白马飞驰而过,宝马香车挤在曲江大道,上巳乃大节,想来是全长安的百姓都去水边踏百草了,牛车在城门口附近堵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往前通行。 蒲桃早早趴在段大娘的腿上睡着,段大娘百无聊赖撩起帘子又放下,转身打量起了段知微。 段知微颇有一些不自在起来:“看着我做什么。” 她今日穿了一件艾绿色齐胸襦裙,腰间蹀躞带挂着一颗鎏金香球,她又生得白净,因此看着倒是比平常粗布麻衣时漂亮不少。 段大娘眯着眼睛露出一丝了然笑容:“今儿这打扮倒是真漂亮。”她话音一转:“不过,上巳怎么不去会会情郎。” 上巳倒是也有情人节的作用,适婚男女到城外踏青,泼水相戏,此乃自由择偶,若是看对了眼,互送芍药来定情。 段知微无奈道:“他今日有事。” 官员在上巳是有休沐假期的,只是袁慎己掌管金吾卫,今日还需值半日班,二人说好夜间在温泉别馆相会。 蒲桃睡得满脸印子,迷迷糊糊醒过来问:“娘子何时有的情郎?” 段知微拿起一把糖塞进她嘴里:“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别管。” 她谈恋爱这件事谁也没告诉,如今阿盘跟这小狼睡到隔壁院子里头,蒲桃也每日都回自己家,食肆里只有段知微和段大娘两个人,只不过段大娘三日有两日不在家,都去酒肆喝个通宵去了。 这给段知微夜间约会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只不过自家长姑长了一双火眼金睛,语重心长的跟段知微道:“最近总是下雨,攀爬后墙以后容易落下脚印,以后记住毁灭证据。” 段知微:“......” 长安城外的野温泉数量不少,因此温泉别馆修建的也多。只不过这别馆一年四季只在三月开放,接待人数很有限,今日食肆赚了不少银钱,段大娘选择了最贵的那家。 价格高的就是不一样,房舍内铺设着织花地毯,踩上去柔软无声,就连帐幔都是上等的蜀锦。 只不过因为昂贵,食肆五人要挤在同一间罢了。 几人修整一番,就到了河水边坐下,已经不少人在坐到草上席塌,有些讲究的还要摆上绣花屏风,身边跟着持扇的仆从,饮酒喝茶,赏花赏水。 上巳还有曲水流殇的习俗,温泉别馆的伙计在水的上游将煮熟的鸡蛋投下,任鸡蛋在水中漂流,在下游的人可以捡着吃。 大人对此习俗还尚可,小孩倒是很喜欢,蒲桃和小狼两个人卷了裤脚,在水里捡鸡蛋就没停下来过。 段知微和阿盘随意捡了两株野草正在斗草,段大娘饮上一杯又一杯的绿蚁酒,看水边桃花飘飘飘落进河水中。 水边很是热闹,只突然传出了一声婴儿的哭声,与这热闹气氛极度不适宜,几人闻声望去,隔壁围坐着一男两女,婴儿哭声便是从那传来的。 抱着婴儿的妇人迎着路人眼光颇为尴尬,赶紧站起来要走,只听得那坐着的郎君不耐烦道:“让你别带你偏带,真是坏了这上巳气氛。” 阿盘最见不得小婴儿哭,走了过去看看妇人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二人说了几句话后一同回了别馆。 段大娘又饮一碗酒:“看来这又是宠妾灭妻的人渣了。” 段知微吃一块青团,因问道:“如何能看出来。” 段大娘道:“正妻穿着隔年的老派靛青菱花袄,小妾身着今年时兴的石榴红绛纱,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作为长安时尚达人,段大娘的眼睛就是尺,段知微对这种人毫无好感,但也没有跑过去批判人家的道理,只好默默坐着吃糕点。 因此当姗姗来迟的甄回跟隔壁那个“人渣”互礼打完招呼过来坐下时,食肆众人都给了他一个极度不爽的表情。 甄回莫名其妙坐下,伸出去够桃花酥,被段大娘一把夺过。 他挠挠头:“这是怎么了?” 众人把隔壁那郎君吼自家夫人的事情跟他一讲,甄回道:“与他互礼是因为他也是今年春闱的新科进士,关试的时候他就站在我后面......” 而后他茫然抬头:“你们应该听说过他啊,那风靡长安的怪谈,《画中美人》里的进士,南阳赵氏郎君。” “这么说,那位妻子是画中走出来的美人吗?”段知微听到这出怪谈,立时有了精神。 甄回道:“不是吧,赵郎君是在长安买了一幅美人图之后,家中便新纳了一房妾氏。” 谣言是书肆肆主传出来的,据说这赵郎君对妾氏颇为喜爱,特意摆了一桌酒,也请了书肆肆主。 书肆肆主回去后到处宣扬,赵郎君新娶的美貌妾氏珍珍,跟他卖给赵郎君 的美人图上一模一样。 众人只当肆主喝多了酒,也并不当真,不过这故事听上去新奇有趣,竟然被写成了话本子,一时间风靡长安。 段知微刚勾起的兴趣瞬间没有了。不用多说了,这肆主定然是胡编乱造趁机给自家书肆做宣传呢。 甄回拱拱手:“还是娘子聪慧,那书肆我也去过,圣贤书不多,美人图倒是挂了不少,那怪谈一出来,书肆的美人图被哄抢,价格抬到千金之高,可许多书生都对着图喊美人闺名了,也没见真有美人从图上下来,可见这故事定是假的。” 众人正说着话,阿盘回来坐下,手上还拿着几个铜钱:“刚刚那位夫人说我心善,定要给我些钱作为回报。” 她似乎也颇多不满意,抱怨道:“妇人一人拉扯婴儿多不容易,那赵郎君竟然像没事人一样在那饮酒作乐。” 段大娘已经喝得熏熏,打了个酒嗝道:“此事古已有之。” 又说一回话,见日头紧了,众人站起来准备回别馆。 段知微在食肆做了一年饭,终于轮到别人给自己做饭了,开心地吃了两碗栗米饭,其余人嫌这别馆东西味道一般,都只吃了一些不肯再用,而后便去到春池边,池里飘满了兰草,段大娘拿上一枝杨柳沾上水,点在阿盘额头,口里念诵着平安消灾。 那赵郎君的夫人戴氏也在一侧,她的脸皮色有些蜡黄,算不得漂亮,但是行为举止都很端庄,她踌躇半日,而后走过来问段知微一行人,能不能也为她行一下修禊之礼。 这礼做着又不难,况且段大娘确实对这位不受丈夫关爱的女子生出极多的同情,因此便一口应下,然后拿着杨柳枝在她身上洒起水来。 众人排着队行完修禊之礼,一同回了别馆,那位赵郎君也揽着妾氏珍珍回来了,想来定是也春浴过了,那珍珍确实是个美人,明眸善睐,一身珠光宝气,望向戴氏后眼珠儿一转:“今夜正是春时月明之际,若有桃花温酒一壶你我共饮岂不美哉?” 赵郎君满口应是,而后扭头对着戴氏道:“听到没有,还不快去!” 戴氏默不作声地走了,段知微赶紧也跟了过去,望见她用一小炭炉慢火煮酒,于是道:“赵夫人,妾身是开食肆的,煮酒我熟,我来帮你吧。” 戴氏谢过后叹口气:“不必叫妾赵夫人了,我哪儿有个夫人的样呢,妾身小名兰草,叫我名字便可。” 段知微不知道要如何安慰她才好,只得道:“今日上巳,佩戴兰草也是种习俗,夫人这名和上巳节还挺契合。” 兰草夫人道:“妾出生时候便是上巳,因此爹娘给妾取名兰草。” 生辰这日无人在意,还要去给丈夫和小妾煮酒,段知微觉得她好可怜,一不留神,竟泼了些酒酒在手臂上。 兰草夫人很是抱歉过来给她擦擦手臂,所幸温度不高,甚至连个红印子都没留下。 这边二人散了,段知微回到房,蒲桃和阿盘已经睡着,段大娘躺着摇着蒲扇,望一眼段知微后了然道:“行了,别杵在这了,跟个桩子似的。”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段知微不太好意思,只提了裙子悄悄走了。 上巳还未结束,今夜她还要夜会一下情郎。 坐在门口等袁慎己时,她竟然晕乎乎睡着了。 梦中到了一片桃花林,这确实是个粉色的绮梦,林外喧嚣被层层叠叠的粉色花枝阻隔,时间仿佛也在此刻停摆。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46节 只是她孤独一个人隐匿花海之下,抬头可见遮天蔽日的繁花,姑母不见了,食肆的大家也见不到了,还有袁慎己也找不到了...... 她心下生出一丝慌乱来,好像只有她一个留在这桃花林里,此后千年要一直守着这岁岁的春光。 一只温暖的手轻柔拍打她的脸庞,坚定又温柔呼唤她的名字,段知微终于从梦中逃脱,睁眼便看到袁慎己担心的脸。 “你这痴儿,怎么在门口便睡着了。”袁慎己将她揽在怀中。他终于完成了公务,快马赶过来,就看到她斜倚在一棵柳树下睡着。 段知微揉揉眼睛,看清是他,后怕道:“做了个噩梦......” 别馆早早为这位金吾卫统领预留好了房间,段知微跟着他进去。 袁慎己忽然解下蹀躞带上的兰草:“今日上巳,当行修禊之礼。” 他将兰叶系成个精巧的结,别到段知微耳边,《韩诗》有云‘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之溱洧两水之上,执兰招魂续魄。’ 而后摸摸段知微的头安慰道:“这下不会做噩梦了。” 已然深夜,后院的春池边空无一人,唯有一轮明月照林间,此刻春池正冒着袅袅热气。 袁慎己此刻卸了甲,越发显得肩宽背阔,段知微垫脚去折岸边杨柳枝想给他祓禊来消除禳除灾疠,不想这池边青石板打磨的光滑,又沾了不少水渍,她脚下一滑掉进了池子里。 春日乍暖,她只穿了轻薄的轻纱襦裙,温泉水勾勒出玲珑身形,一头乌发只松松簪了跟木棍子,现在在水中如瀑散开,她赶紧把身子沉下去,只露出个脑袋在水面上。 袁慎己想到刚刚那惊鸿一眼的美景,不由从心里生出一丝燥热蔓延到四肢百骸。 今夜月色如霜,倾洒在这山间春池上,泛起粼粼微光,氤氲的水汽袅袅升腾,如同一方仙境。 少顷,袁慎己也缓缓踏入,步伐沉稳。入水时,他的喉结滚动,水珠顺着刚毅的下颌线滑落,没入胸膛。 他那张脸生得极好,剑眉星目,只是常年征战让他的轮廓过于冷硬,此刻他平日的冷厉消散不踪,温和下来不少,此刻只剩眸底的火焰在跳动。 段知微看痴了一会儿,又反应过来,不太好意思的低下头,却见他的衣领松散开来,缝隙里隐约可见结实的胸肌,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疤痕。 她愣了一下,而后心疼的去抚他的伤疤:“一定很疼吧?” 袁慎己眸色温柔,手揉揉她的头发道:“结痂了,不疼了。” 他见过边关的风裹挟着黄沙呼啸而过,也独自在营帐里处理过箭伤,现在终于有个人愿意走到他身前,担心问他:“你受过的这些伤,疼吗?” 她突然坏笑着掬起一捧水泼到他身上而后道:“涤旧荡新,袁慎己以后定然顺顺利利。” 被溅了一身水,他也不恼,眼底满是笑意,只顺势单手握住她的手腕轻按在泉边岩石上,把她揽进怀里,吻上那双令他魂牵梦绕,清甜如蜜的唇。 良久袁慎己松开,只听到他说:“很快便是清明了。” 段知微不知他为何提及清明,只好附和道:“是啊,马上就是清明了。” 袁慎己道:“过了清明,我去食肆提亲。” 春池雾气似乎更浓了,仿若尘世纷扰皆被这一池暖泉隔绝在外。 不同于这对爱侣间的温存,戴兰草捧着一壶桃花酒进到房屋内,赵郎君已经靠在床榻上睡着了,珍珍接过酒,对她妩媚一笑道:“知道姐姐最擅酿酒,有劳姐姐了。” 戴兰草终于卸下那副凄苦的柔弱样,换上一个同样意味不明的笑:“这酒熬煮了半日,一定记得喝啊......妹妹。” 第60章 第六十章与画中人同行清明乃大节,…… 赵源刚中进士的时候,十里八乡都来找戴兰草献上祝贺,大抵都是在夸她命好,夫君年纪轻轻便中了进士,此后仕途定然也是一片坦途。 她不做声,只安静地听,偶尔露出一个温婉浅笑。 这日赵源兴致勃勃拿了一幅挂画回来。 画中是一片盛放的桃林,粉白的花瓣如云似霞,层层叠叠地铺展开来,桃林正中央是一位清丽绝俗的美人,她手中轻握一枝桃花,笑眼盈盈望着画外。 赵源眼中生成一丝狂热来,大叹“美人如花隔云端”,并且说,那书肆肆主说了:“只要每日轻呼美人名字,凑满一百日,再往画上浇上百草酒,美人便能从画中走下来。” 只不过这位赵郎君很是没有耐心,不过新鲜了几日,便把那画丢开到一旁去了。毕竟,比起冰冷的画,还是平康坊的娘子更加温柔小意。 再说了,谁知道书肆肆主这话真的假的,左不过又是哄骗人买画的把戏。 他日日宿在平康坊,家中只剩了戴兰草一人,收拾屋子打理花草,偶尔还需做些针线活补贴家用。 他们住的房 子不大,戴兰草偶尔在篱笆围起来的小院子里洗衣,偶尔在堂屋里穿针引线,觉得寂寞了,也只有挂着的那幅画陪伴她,她就对着画说说话。 端午包了蜜枣粽、寒食制了寒食粥,她都会拿上一份放到画前面,跟画里的珍珍说说话,谈谈春日的桃花,元宵的花灯,幻想一下踏青郊游是怎么样的快乐滋味,再畅想一下打马球是怎样激烈壮观的活动。 日子不咸不淡的过着,偶尔戴兰草会觉得画中的珍珍在对着她微笑,但那应该是夜晚烛光的错觉,有时赵源难得回家,恶声恶气命她去火房煮上一碗青菜馎饦。而后开始一如往常般念念叨叨。 说她长得不够美,嫌她家世一般,父母只是普通农民,他已是进士,于他在仕途上全无助益。全然忘了她嫁过来时,他也是一无所有。 喝多了酒,他还要打人。 她坐到地上挨着打,木然去看画,画中人一脸悲悯的望她。 像佛事会上见到的,悲悯世人的菩萨。 她生孩子那日是个夏日的暴雨天,刺眼的闪电划破天际,震耳欲聋的雷鸣响彻,仿佛天空被撕裂了一般,雨势凶猛。雨水顺着屋檐流下,形成一道道水帘,地面很快积起了水洼。 赵源依旧不在家,拿着她缝补做活的铜钱又去了平康坊。 她躺在床榻上痛得死去活来,也没办法起身去找产婆,最后只好抬起一只胳膊,像那幅画中美人求助。 书肆肆主说,每日同画讲话,呼唤她的名字,一百日后,画中美人自然会走下来。 眼前场景越来越模糊,戴兰草痛得晕过去前,觉得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赵源得了个儿子,一个健康的儿子,他很高兴,那毕竟是个可以传宗接代的东西。更让他高兴地是,家中凭空多出个美人,发髻高耸,芙蓉映面,不知比家中糟糠美了多少。 只不过那挂在厅堂的美人画空了一块。 戴兰草也很高兴,终于有人愿意同她讲话了,有人在她做刺绣的时候帮她理线,在她侍弄花草的时候帮她拎水。 她觉得这样的日子过得很好,即使赵源再也不回来,她也能过得很快乐很幸福。 只是赵源回来了,硬要纳珍珍为妾,这位明眸善睐、珠钗摇曳,步履间透着优雅与从容的美人,他怎么可能肯放过。 她知自家这位丈夫人品低劣,并非良配,想悄悄放珍珍走。珍珍拦住她说:“姐姐,杀人虽犯唐律,但若我们把这个卑劣的郎君,永生永世关进画里怎么样......” 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似水,像带了蛊。 那加了蛊的桃花酒须得小火慢熬,戴兰草本想一个人进火房,偏偏那好心又多事的段娘子热情过来帮忙,一小点桃花酒洒在她的肌肤上。 幸好量不多,加上并没有饮用,只是泼洒在肌肤上,应该只会产生一小会儿幻觉。而且,这桃花酒对旁人不会有效果。 因为药引是戴兰草的泪水,这泪水是赵源带给她的,又不是段知微带给她的。 一盅桃花酒被送到赵源面前,看着面前千娇百媚来劝酒的珍珍,赵源不疑有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酒入喉中,甘甜清冽,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味。他正欲再饮,忽觉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倒了地上。 珍珍收起了笑,一脸冷漠抬起脚尖踹他,发现他真的一动也不动,便放心离开,墙上仍挂着那幅只有桃花林的挂画。 不知过了多久,赵源悠悠转醒,发现自己竟置身于一片绝美的桃花林中。 这桃花林里应是四月天,桃花盛放,落英缤纷,如雨水般洒落在地。远处有溪水潺潺,鸟语花香,仿佛人间仙境。 更令他惊喜的是,林中竟有许多美貌娘子,或端庄毓秀抚琴吟诗,或如胡姬金发碧眼跳着胡璇,但是个个都是姿容绝世,笑语嫣然,就连平康坊最负盛名的玉春楼也比不得这里。 赵源虽然心中有疑惑,以为自己误入了桃花源。但是很快狂喜便取代了这种疑惑。 他整日与这些女子嬉戏游玩,饮酒作乐,逍遥快活,仿佛忘却了世间一切烦恼。然而,一日这样、两日这样,他突然生出了一丝困惑,这些娘子虽对他百般温柔小意,却从不提及外界之事,也从未有人试图离开过这片桃花林。 赵源这才惊觉不对,从梦中醒来忽然惊醒。四周一片黑暗,他以为是房中未点灯,颇为不耐烦地呼唤兰草,让她进来点灯,顺便送一碗熏熏的茶进来。 只是无人应声。 赵源站了起来,四处一走,天光突然大亮。 他发现自己依然独自一人躺在桃树之下,四周空无一人。他慌忙起身,四处寻找,却只见那桃花依旧,美人却无影无踪。他心中惊恐,试图走出这片桃林,却发现无论怎么走,都会回到原地。这时,他才猛然想起那杯清冽却带着苦涩味道的桃花酒,想起珍珍在劝他饮下酒后的的诡异笑容。 他跌坐在地,抬头望向湛蓝天空,却发现空中的白云也如画卷般静止不动,连飞鸟也凝固在半空。他颤抖着伸手触摸身旁的桃树,树干竟如纸般轻薄,花瓣也毫无香气。 他这才明白,自己竟被那两名女子骗着关进了一幅画中,成了画中之人,永远困在这片虚幻的桃花林里。 远处,似乎传来一阵轻笑,他抬头,今日仿佛看到了戴兰草和珍珍的脸,戴兰草脸上弥漫的愁云与悲苦不见了,她如同傲然端坐龙椅之上的武皇一脸冷漠地看他。 珍珍则是笑得妩媚又冰冷,仿佛在嘲弄他的愚蠢与薄幸。 赵源瘫坐在地,望着漫天桃花,心中满是绝望与悔恨。他向两个娘子讨饶,跪下祈求原谅,却只换来了嘲弄。 最后他满脸泪水的趴下来,想来自己再也无法逃脱这画中的囚笼,只能在这虚幻的美景中,孤独终老。 第二日一早,晨光微熹,昨夜下了一夜雨。温泉别馆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春雾中,别馆的小丫鬟拎着一壶滚水送到赵家的房中。 看前天还在争宠的正室和美艳的妾氏竟然说说笑笑坐在铜镜前画眉,小丫鬟颇觉纳闷,但是也不好打探客人的隐私,只道一声水来了。 小丫鬟放下水,抬头望见墙上的挂画,惊叹道:“这幅画可真是栩栩如生啊。” 戴兰草与珍珍二人相视一笑:“当然,这可是妾身的夫君......绝唱之作。” 桃花林中的空白赫然被一坐在桃花树下的郎君补足,只是他一脸犹豫的看着画外,他的头发并不是用墨色填充,而是似乎用黑墨色的丝线,一根根绣上去,与真人无异。 如果在那看久了,还会觉得画在呼吸,小丫鬟说不上来,但是颇觉诡异,赶紧行个礼儿,转身跑走了。 段知微昨夜睡得不安稳,老是梦到一片粉霞般的桃花林,她坐在牛车上打个哈欠,又撩开帘子看向外面正骑着马稳健向前行的袁慎己。 段知微嚷嚷道:“一个人在那桃花林子里我也害怕啊,我还在四下找你,竟然寻不到你,这都是你的错。” 袁慎己见她眼下两个黑眼圈,颇觉好笑,只安慰道:“都是袁某的错,待回了长安,去东市的云来酒楼置办一桌好酒菜,给段娘子赔礼好不好。” 段知微开心点头,被段大娘拿着团扇一个暴栗。 一车人欢声笑语,很快便到了长安城门口,进城内需要过所,袁慎己骑着马先到前面去了,一长队的车等着进长安城。 坐了一路车,段大娘深深觉得自己腰不太行了,嚷嚷着要下车透口气,段知微只得先跳下车扶她。 一扭头,竟然发现昨日遇到的兰草夫人和珍珍也自后面的香车下来,段知微想着过去打个招呼。 二人背对着她小声在商议什么。 “回头找个剪子撕碎了吧,省得夜长梦多。”珍珍道 戴 兰草有些犹豫:“到底多年夫妻,妾有些于心不忍......” 珍珍继续劝道:“那画确实栩栩如生,连别馆的小丫鬟都看出来了,若是被有心人看到......”她听到脚步声,止住了话头。 段知微不知道她们在谈论什么,只接过话头:“两位夫人日安。”她话锋一转,厚着脸皮道:“妾在宣阳坊开了一家小食肆,若是寒食清明需要寒食粥、艾草青团什么的,尽管来找妾,咱们都是熟人,定然给你们优惠。”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47节 戴兰草刚准备开口,珍珍抢白道:“妾记下了,寒食清明一定去......段娘子说得话颇有道理......” 她手上似乎握着一幅卷起来,套着红丝带的画卷,珍珍笑着说:“清明乃大节,用来烧一些给故人的东西,那是最适合不过的了......”: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装修食肆清明寒食雨纷纷…… 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春雨细密如丝,将整座长安城笼在一片朦胧之中,春闱正式落下了帷幕,食肆客人也不如二月那样爆满,段知微终于腾出手来把隔壁新入的脂粉铺子好好装修一番。 因为脂粉铺子比原先食肆的面积还要大些,因此段知微把原先铺子的火房全部搬到新的地方,原先食肆的堂屋全部打通,再粉刷粉刷,可以多放一些食案。 新火房里,瓦匠们砌起青砖灶台。段知微亲自挑选了上好的青石板铺地,既防滑又便于清洗。她在火房一角设了个小水池,引了井水进来,方便清洗食材。 墙角打造几排木架子,将铁锅、砂锅、各色肉菜蔬菜分类放好,用纱帐子罩好防止蚊虫,一个个装着各色腌菜的棕色缸子整齐码在墙角。 灶台对面设一张长案,用来揉面、切菜。 她在火房与堂食之间设了一传菜的小窗,挂上竹帘,既保持了通透,又增添了几分雅致。 段知微又去了趟东市,找泥匠给自家食肆铺砖,东市的砖类应有尽有,那种产自江南的御窑金砖,敲之有金石之声,再有那彩色琉璃砖,在阳光下有七彩的光亮,都是极美的,奈何价格实在是高。 段知微绕了好几个圈,最后还是选择了价位中等的淌白菱形纹的地砖。 堂食区的改造同样用心。原先的胭脂柜台被改造成点餐台,上面摆着一排竹制菜单牌。段知微请甄回画了几幅山水画,又添了几盆兰花,顿时让整个空间雅致起来。 也没动几日工,食肆便又重新开了张。解决了地方小的问题,段家食肆可算不会再门口大排长龙了。段知微坐在门口望望绵密而下的春雨,松口气。 寒食清明将近,来食肆定寒食粥、青团、馓子的食客多了起来。段知微在门口支了口大锅,让小狼站个木箱子专门来炸馓子。 这孩子长安话都说不利索,如今也只能勉强应个是,但是做饭的手艺倒是一等一的好,往往段知微教了一遍,他立刻便学会了。 就比如这炸馓子,需得把面剂子迅速拉扯搓捻,这是个细活儿,蒲桃第一次学把面搞得浑身都是,小狼就不一样了,那面剂子在他指尖极其灵动地跳跃,不一会儿就拉扯成了细密均匀的面线。 炸起来也有技巧,须得抱着每一根面丝都均匀受热了,他炸得很好,馓子油亮诱人,金黄酥脆,因此许多人站在油锅边上等新出炉的馓子。 可惜他无法与食客沟通,只能蒲桃站在一旁笑盈盈的跟食客们打招呼,收钱什么的。 这天又下了一整日的雨,空气都散发着萧瑟的寒气,段知微只好又把火盆拿出来取暖,瞅着今日约莫应该没什么生意了,正欲关门不想门口突然停了一辆朱轮华盖香车。 杜有容今日穿了身狐裘的大氅,头上悬着一不菲的瑟瑟珠,在丫鬟搀扶下进了食肆,特意挑了离火盆最近的地方坐下,毫不客气问段知微要上一盏滚烫的生姜红枣茶驱驱寒。 段知微只好拿了个小砂锅给她煮了些。 杜有容难得放下世家贵女的礼仪,接过一口气喝干,惨白的脸色这才好些了。 “这是怎么了?”段知微看她竟然一口闷了,不觉大为惊讶:“快要清明了,难不成被夺舍了?” 杜有容翻了个白眼:“有什么好酒好菜尽管上来,我饿得慌。” 这更奇了,钟鸣鼎食的裴家还能少了她的吃食?段知微想着,还是赶紧去了火房,张罗了一些饭菜。 一碟酸甜红亮的荔枝肉,一盅汤色浓郁奶白的腌笃鲜,一盘清爽的芦笋炒虾仁,再配上一碗栗米饭,看着卖相就好。 杜有容先吃了一口虾仁,虾仁鲜活有嚼劲,吃着弹牙,芦笋掐了老芽只留脆嫩的部分,吃着很是清甜。 再夹上一块荔枝肉,外皮炸过十分酥脆,咬下去酸甜的酱汁在味蕾间爆开。 她吃得又急又快,风卷残云一般把所有菜连同米饭吃掉,而后端起砂锅直接喝完了一盅腌笃鲜,里头的春笋、咸肉、百叶结也是一点都没放过。 段知微结巴道:“那......那裴家缺你吃食了?” 杜有容的贴身丫鬟黄莺也在一旁悄悄道:“娘子,在外面须得注意下礼仪,。若被裴家看到......” 杜有容不耐烦挥挥手:“若是让你饿着肚子去凶肆晃荡一圈,你怕是比我更冷更饿。” “凶肆?”段知微先是惊讶了一会,而后想到清明将至,便觉得正常:“你可是世族裴家新妇,买清明祭拜用品还需得你亲自去?” 没有肆主愿意跟凶肆当邻居,因此东西两市的凶肆都集中在一条街上。 凶肆门口大都摆着巨大的、纸扎的花,凶肆内有纸或者面团做的俑人,用来侍候的、用来护卫的还有那吹拉弹唱的俑人应有尽有。 清明将近,冷清的凶肆一条街也繁忙了起来,段知微前两日才被段大娘拉着去过,买一些金银纸回来自己折成元宝,用来祭奠逝去的亲人和祖先。 杜有容道:“不是祭祖的事儿,是裴君的姑母得了心疾,眼看着不行了,他与那姑母自小亲厚,让我亲自去挑一块好的碑石备着。” 段知微也不知接什么话,只得干巴巴一句:“你别伤心了......” 杜有容百无聊赖的坐着在看外面纷纷落下的绵密雨丝,闻言奇怪的看她一眼:“我伤心做什么?是裴君的姑母,又不是我的姑母。” 丫鬟黄莺正在吃段知微给的一块糕,闻言咳嗽了两声道:“我的好娘子,说话怎能如此不知轻重,这话被裴家听去了还得了!” “哎,这里又没有裴家人。”杜有容无奈叹口气,而后站起身来:“行了,天色晚了,我走了。” 段知微起身送她,看她上了那辆华贵的香车,车很快消失在了雨雾中。 第二日清晨,菜肆早早送了一车绿油油的艾草,段知微挑了几棵看看嫩芽,菜肆伙计在一旁道:“哎呦段娘子,我家送的菜您还不放心啊,这都是刚刚才收割的,您瞧,露水还挂叶子上呢。” 段知微小心翼翼地掐下最嫩的尖芽,指尖立刻染上了一抹青翠。见这艾草果然多汁,她放松下来笑道:“这有什么不放心的,回头用这艾草做了青团,也给你送上一份。” 伙计上道地拱拱手:“那感情好,方圆百里 谁不知道您段家食肆的好吃食。” 他收了钱又行个礼离开了。 段知微立刻喊上食肆众人合力把艾草焯水去涩味,用干净的纱布捣碎滤掉渣,这是个体力活,又是个细致活。 众人忙了一上午,统共才成了一木桶绿油油的艾草汁,段知微将其倒入糯米粉中,碧绿的汁液缓缓渗入糯米粉中,她反复揉搓摔打,渐渐将其揉成光滑的面团。她忙出了一身汗,一直摔到面团充满韧劲。 她把翠绿面皮给旁边围观的几人看:“要到这种程度外皮才软糯,青团才能好吃。” 众人在一旁点头。 目前主流的青团还只是豆沙的,段知微特意多做了些咸蛋黄、肉松、野菜的,咸甜两种,任君挑选。 这步段知微就不参与了,让蒲桃他们学着包,自己则把蒸笼架好,里头要铺上一层湿布,再给青团刷一层薄薄的油。 一个个青团整齐地排列在竹屉上,像极了春日里新生的嫩芽。 蒸笼里的水已经沸腾,白色的水汽袅袅升起。青团入笼,盖上竹盖。一股独特的香气从蒸笼缝隙中溢出,混合着艾草的清香和肉松的咸香。 “娘子,好香啊!”蒲桃忍不住凑近蒸笼,深深吸了一口气。 段知微笑着揭开竹盖,热气扑面而来。蒸熟的青团如玉晶莹剔透,表皮泛着翡翠般鲜亮光泽。她用竹筷子小心夹起一个,轻轻放在粗瓷盘子中。 咬开青团的瞬间,外皮的软糯与肉松的酥脆形成绝妙的对比。艾草的清香在口中弥漫,中和了肉松的油腻。咸香的肉松在舌尖化开,带着丝丝甜意,与糯米的清甜完美融合。 蒲桃已经顾不上烫,一连吃了两个。“娘子,这青团比我吃过的所有青团都好吃!”她含糊不清地说道,嘴角还沾着一点青色面团。 这青团刚出笼就大受欢迎。没想到野菜和肉松两种青团卖得最好,规矩的豆沙反而无人问津。 来食肆订购的隔壁肉肆的吴娘子道:“这豆沙的吃了多少年了,头一回吃到这肉松的,味道真是妙极了,别清明限定了,我看以后天天卖吧。” 段知微忙得不停手,只好说道:“若是街坊都喜欢,那自然可以天天拿出来卖了。” 忙碌到宵禁前夕,青团被抢购一空,段知微累了一日,往门牙子上一坐,看檐下雨水如柱般落下,阿盘几人揽下了暮食的活儿,在火房忙得热火朝天。 一俩做工讲究的马车突然停到段家食肆门口,从车上下来一管事模样的中年人,他身着藏青色菱形纹澜袍,看上去当是出自钟鸣鼎食之家。 他走进食肆,段知微抱歉道:“这位客官,马上就要宵禁了,我们要打烊了。” 管家对着段知微叉手为礼道:“是肆主吧,我不是来用暮食的,听闻肆主家做的好糕饼,我家马上有一场婚礼,须得订购些喜饼。” 段知微闻言道:“可以啊,您要哪种?” 说着拿过了食肆单子,自那任氏婚礼之后,她也接取了一些街坊成亲时用的糕饼,可以算是熟手了: “您看,做一套龙凤呈祥的喜糕如何?正是春日桃花繁盛之际,喜糕里包上蜜糖渍桃花,寓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寓意也好,味道也好,您看如何。” 那管事虽然一举一动都极其有礼,身上穿的也是平民不可及的苏绸面貌,但他的脸上却毫无愉悦之色,只苦着脸道:“这位娘子,无需喜糕,您做上一箱青团便可,两日后我会差人来食肆里取。” 两日后便是清明了,谁家好人成亲用的喜糕是青团啊,段知微腹诽道。 而后她反应过来,不对,谁家好人选清明节成亲啊!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夜雨与火锅在婚礼上见到…… 春雨淅淅沥沥,敲打着食肆的屋檐,发出细碎的声响。段知微忙碌了一整日,终于得以沐浴更衣。她点燃一截蜡烛,昏黄的光晕笼罩着卧房,映出一片静谧来。 她坐在藤屉小胡床边,手持布巾,细细绞干长发。自入长安以来,她随波逐流,将青丝留至过腰,每次沐浴后,晾干头发便成了件极为费时的事。 忽然听到门外传来马蹄声,段知微心下一动,打了把油伞,提着灯笼出门观望。只见一道高大的身影已在食肆门口翻身下马,玄色澜袍被雨水浸透。 “你怎的来了?”她惊讶地看着来人。 袁慎己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滑落,在烛光下泛着微光。 这人前两日还因为替同僚守朱雀大街而来食肆告过罪,段知微以为又要几日见不到他了,不想今夜他竟然冒着雨来了。 “路过此处,心中甚念美人肆主,特来讨碗热饮子喝。”他的声音略带沙哑,却含着几分笑意。 段知微面上一红,连忙将他拉进店内。袁慎己身上的水渍在地板上留下一串痕迹,她取来干净的布巾递给他,笑道:“都尉若不嫌弃,食肆有热水可沐浴。” 袁慎己接过布巾,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道:“那便叨扰了。” 火房尚烧着一锅热水,段知微取来一套干净的男子衣衫——这是她为偶尔留宿的袁慎己备下的。 屏风后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段知微看向他带来的一篮樱桃,颗颗饱满圆润,表皮光滑细腻,宛如精心雕琢的红色玛瑙珠子。 她夹起一颗扔进嘴里,眉头皱了皱,这樱桃虽看着漂亮,却着实有些酸涩。她忽而想起什么,转身对着屏风道:“可用暮食了?” 袁慎己也不与她客套,直言道:“确实尚未用饭,不用那么麻烦,随意来两个胡饼便好。” 话虽如此,段知微却不能真的拿两个凉透的胡饼应付他。 毕竟,袁慎己在夜雨绵绵的深夜,穿过重重雾霭骑马来看她,这份心意还是十分令人感动的。 这夜里再给大灶台生火是定然行不通的,光是那个大风箱拉起来就得把整个食肆的人都给惊动了。 她想了一回,从火房的木架子上取来一个暖锅,放到桌上。汤底是清鸡汤,原是为明早煮馄饨备下的。 待袁慎己沐浴完毕,她已经支好了暖锅。鸡汤在锅中翻滚,香气四溢。各色食材整齐地摆放在青瓷盘中,翠绿的豆苗、雪白的豆腐、鲜红的肉片,在烛光下显得格外诱人。 袁慎己擦着头发从屏风后走出,衣襟微敞,露出若隐若现的胸肌,还带着未干的水珠。他的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几滴水珠顺着脖颈滑落,消失在衣襟深处。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澡豆香,混合着他身上特有的气息。他的肌肤在烛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结实的肌肉线条随着动作若隐若现。 段知微赶紧装模作样咳嗽两声,移开目光,而后红着脸把筷子塞进他手中:“不是说肚子饿了吗,赶紧用饭吧。” 窗上糊的油纸结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将外头的寒风隔绝。火锅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鸡汤在锅中翻滚,溅起细小的油花。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48节 袁慎己低笑一声,道:“这衣衫似乎小了些。” 段知微忙道:“不可能,按着你的身量做的,怎会小?除非你胖了……”她戛然而止,心知上了当。 袁慎己笑意更浓了些:“原是照着袁某量身定做的,方才定是我糊涂了。” 段知微气得瞪他一眼,见他刚放入锅中的豆苗,急道:“快捞起来,再煮便老了。” 袁慎己从善如流的用漏勺将豆苗捞起,蘸了些麻酱送入口中。芝麻酱的浓郁与豆苗的清甜在舌尖交织,他不由得眯起眼睛,赞道:“妙极。” 窗外雨声渐密,室内却暖意融融。两人相对而坐,铜锅中升腾的热气模糊了彼此的轮廓。袁慎己讲述着金吾卫的趣事,烛光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交织在一起。 吃完火锅,她又端上来些青团。 “这肉松青团倒是有趣。”袁慎己夹起一个青团,细细端详。 段知微点头道:“知你无肉不欢,尝尝吧。” 袁慎己咬了一口,外皮软糯,内馅咸香,不由得赞叹:“比宫里的御厨做得还要好。” “又在胡说。”段知微轻笑,忽而想起什么,问道:“不是说这几日需替同僚值守朱雀大街吗?怎的有空来我这小地方了?” 听闻金吾卫右中郎将刘沛的 妻子患了心疾。据说命不久矣,那刘沛也算个爱妻之人,整个人身形枯槁下去,终日也不思上值,只一心守在妻子身旁。 但夜间巡防朱雀大街乃是重任,缺不得人,袁慎己只好一连几日夜间值守。 段知微有些心疼握住他的手,接连值夜,他确实有些憔悴了。 “不过听闻刘中郎将的妻子心疾突然好了”袁慎己道,脸上却没有喜色:“昨日我收到刘府送来的喜帖,说是中郎将的长子预备在后日成亲,邀我观礼。” “后日?那不是清明?”段知微想到什么,将宵禁前有位体面管家来订婚礼花糕之事给他一说。 清明成亲,本就蹊跷,更何况订的糕饼竟是青团与寒食糕。再有,心疾乃顽疾,岂能轻易痊愈? 外头雨声渐大,似有山雨欲来之势。袁慎己用完暖锅,自觉收拾了桌子,细细净手漱口。他连日值夜,困倦至极,上了床榻不久便沉沉睡去。 段知微躺在外侧,被他一把揽入怀中。他的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头顶,呼吸有些不稳:“待清明过后……我便来提亲。” 段知微感受着身后传来的温暖,听着屋外喧嚣的雨声,思绪如雨丝般飘散。身后传来的呼吸声如同一双温暖的手,抚在她心头上。她的眼皮渐重,缓缓沉入梦乡。 次日醒来,袁慎己已悄然离去。段知微昨夜睡得安稳,晨起时精神焕发,做起朝食来也格外有劲。 长安城的清晨,薄雾未散,食肆的烟囱已升起袅袅炊烟。段知微站在火房里,手中面团在她灵巧的揉捏下变得光滑细腻。案板上摆着一排排包好的小笼包,褶子均匀,小巧玲珑。 “娘子,油锅热了。”蒲桃在一旁提醒。 段知微将最后一个小笼包放入蒸笼,转身去看油锅。昨日的馓子给了她灵感,今日她准备做些油条。 眼见金黄的油面微微泛起涟漪,她将油条放入锅中,顿时响起“滋滋”的声响。油条条在油中舒展开来,渐渐变得金黄酥脆。 蒸笼里的小笼包也开始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混合着葱花的清香与肉馅的鲜美。段知微揭开蒸笼盖,热气扑面而来,一个个包子白白胖胖,隐约可见里面饱满的馅料。 “豆浆也好了。”阿盘端着一大锅热气腾腾的豆浆从后院进来,浓郁的豆香顿时弥漫开来。 食肆的门刚打开,香味便飘了出去。很快,食客们蜂拥而至。 “段娘子,来一笼小笼包,一碗豆浆!” “这炸得脆脆的是何物?看着就好吃,来一个!” 食客们鱼贯而入,食肆内很快排起了长队。段知微穿梭在桌椅之间,将热气腾腾的朝食送到客人面前。 一辆香车停在食肆门口。 杜有容脸色郁郁,往食肆里一坐,立刻要了两屉小笼包,就一个人坐那全部吃掉了。 她嫁入裴家后,似乎有百般的不顺,那裴家规矩森严门风清贵,束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那些银红艳色的襦裙花饰全被压入箱底,成日只捡些素雅的颜色穿穿,把杜有容郁闷的够呛, 缓解的方式便是不停地吃美食,导致杜有容都成了长安美食通了,一说起来便是滔滔不绝、头头是道。 除了段家食肆,西市陆家的毕罗,葱馅、肉馅、蟹黄馅的皆美味,其中以蟹黄为最。 东市云来酒楼的三勒浆,胡商每年上元前夕自波斯运来,数量稀少,需提前一月预订。 美食虽好,后果也显著。杜有容成婚后火速发福了起来,段知微目测她至少胖了二十斤。不过本朝以丰腴为美,她本就生得明艳,胖了后更成了世家间名头响亮的美人。 段知微见她默不作声吃完两屉小笼包,心知她心情低落,便端来一碗豆浆,问道:“又是谁惹到你了,大小姐?” 杜有容郁郁道:“碑石都挑好了,选了柳州最上等的金石,费了不少银钱。我那夫君还哭了几场,结果刘家突然来信,说他姑母的心疾好了。” “那是好事啊。”段知微道。 杜有容翻了个白眼:“那裴家姑母是个厉害的,我刚嫁过去便磋磨我,要给我立规矩。要我说,她还是……” 丫鬟黄莺忙捂住她的嘴:“娘子,这话可不能再说了!” 杜有容郁闷道:“又没有外人。” 黄莺压低声音道:“小心隔墙有耳。” 段知微心下一动,问道:“裴家姑父可是金吾卫右中郎将?” 杜有容坏笑道:“我那冷面表哥倒是与你无话不谈。”她叹息一声,又道:“刘家长子成亲的事也与你说了吧?你看这叫什么事?长辈病未痊愈,小辈便急着成婚,还挑了清明。清明乃大节,裴家规矩多,还要祭祖呢。刘家发了喜帖,还非要我们去,裴君不得空,竟让我一人去了” 黄莺见多识广,低声道:“哪有正经人家清明成亲的?何况是四品大员家。定是看裴家姑母病重,随意办个婚礼冲冲喜。” 杜有容恍然大悟,神色稍霁:“那说得通了。” 她转头对段知微道:“你与我表哥尚未成亲,与他同去婚礼恐不合礼数。不如你扮作我表妹,与我一同前往,也好有个伴。” 段知微对那诡异的婚礼也生了好奇,又放心不下袁慎己,便应了下来。她还未参加过贵族婚礼,想来定有一顿美味的烧尾宴。 想到那做工繁复的汤浴绣丸、葱醋鸡、曼陀样夹饼、糖酪浇樱桃……段知微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清明当日,雨势滂沱。所幸杜有容家的马车用料厚实,很能遮风挡雨。段知微随她下了马车,见刘府门口两只红灯笼在风雨中胡乱飘摇。 刘府管事在门口迎客,脸上并无喜色,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杜有容瞥他一眼,低声对段知微道:“笑得比哭还难看,想来那裴家姑母定是难好了……” 刘府气派非凡,前庭开阔,青石板铺地,两侧卧着栩栩如生的石狮子。家奴引着二人穿过错落有致的楼阁连廊,门窗上雕刻着梅兰竹菊,段知微不禁赞叹其真是繁盛气派。 杜有容冷笑一声:“刘家几代在金吾卫任职,颇受圣宠,捞了不少油水。裴家姑母眼高于顶,去年我婆母想为刘家长子说亲,相中了我堂妹,她却嫌杜家门楣低,不在五族之中。她那儿子个头不高,看上去柔柔弱弱的,难道还指望博陵崔氏的娘子下嫁?如今为冲喜,不知随意娶了哪家女儿,连我婆母再三打听,刘家也不肯说。依我看,定是没入博陵崔氏的眼,随意找了个小门小户的,没脸面说……” 她因杜家被嫌弃,郁闷许久,此刻说起话来,颇有些扬眉吐气之意。 二人被引至正厅。厅内雕梁画栋,斗拱层层叠叠。因有喜事,地上铺了厚厚的正红色茵褥,食案皆为贵重乌木,光滑如镜,茶盏则是珍贵的粉色汝窑。段知微摸了摸食案,又拿起茶盏仔细望了一会儿,颇为羡慕。 刘裴两家皆是世家大族,亲友众多,正厅内竟然已经坐满了,互相敬酒饮茶,很是热闹。 裴家的席面设在金吾卫后头,段知微未提前告知袁慎己,今日见了他,颇有些缩手缩脚。 果然见袁慎己寻了个空转头望她,轻声道:“胡闹。” 杜有容说多了话,饮了好几壶饮子,便要起身去净手。未几,她慌慌张张回来,脸色苍白,似受了极大惊吓。 她先看了一眼段知微,而后急唤袁慎己,声音凄厉:“表哥!你还记得我们有个小表妹,闺名唤柳芽的……” 杜有容的母亲与袁 慎己的母亲是亲姐妹,同出于蒲州河东柳氏。她们还有个妹妹,生了个女儿,如珠如宝养到十六岁,可惜嫁到长安后不到一年便患风疾去世。 杜有容声音沙哑:“我方才在后院见到她了!她摘了些柳条编成环戴在头上,还冲我笑呢!”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灯影里的妖怪人类啊,向…… 这边段知微拍着杜有容的肩宽慰道:“这怎么可能,定然是你看错了。” 再者插杨柳乃是清明传统习俗,都传言清明日妇女结杨柳环佩于发髻之上能使得红颜不老,定然是某位爱美的娘子在那结杨柳环佩戴。 正说话间,身后传来环佩叮当,十余名侍女鱼贯而入,手中或捧白瓷盘,或执玉壶,想来宴席要开始了。 毕竟正厅还坐着许多人,有些还是杜有容的亲戚,她只得压下疑惑,规矩坐下。 为着这顿贵族的豪华烧尾宴,段知微朝食也没怎么用,就吃了两口胡饼,眼下极其期待地盯着侍女手上的盘子。 只是...... 想象中的驼峰羹、炙鹿肉、樱桃煎是一个也没有,精致的盘子中只摆着寒食浆、寒食面,枣饼、馓子等。 全部都是清明寒食特有的冷食。 虽说段知微是真饿了,但是面对婚礼上的一堆冷食,她与杜有容面面相觑,还是没敢动筷子,显然旁人也这么想,热闹的正厅突然鸦雀无声了起来。 金吾卫中郎将刘沛也是个身形魁梧的中年男人,只是看上去憔悴又苍老,他站在正厅中间对着众人一拱手抱拳道:“多谢各位来参加小儿婚礼。” 而后便默默落座于高堂,高堂另一侧则是坐着个头发雪白的老妇人,穿一身朴素黑裙。 段知微悄悄对着杜有容问道:“那就是磋磨你的裴家姑母?” 杜有容看上去也很茫然:“不是啊,那位最喜穿金戴银,长子结婚怎会做此等朴素打扮,想必是亲家......” 二人正说着,段知微觉得一阵阴风掠过,吹得她后颈发凉,抬头一看,新娘新郎入场了。 乐声响起,却不是寻常的喜庆曲调,而是带着几分凄婉的丝竹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新娘身着传统嫁服,头戴花钗冠,手持团扇遮面,在丫鬟搀扶下缓步而来。 那嫁衣绣工精致,金线在烛光下熠熠生辉,新娘步履僵硬,每一步都像是被人提着线在走。团扇后的面容若隐若现,隐约可见一抹惨白。 而新郎......新郎竟是一具桐木制成的木俑! 木俑是被两个家奴用一辆木板车拖进正厅内的,头戴黑色幞头,穿着朱红色的圆领袍服,上绣着长安如今最时兴的缠枝葡萄纹。 来客中有不少在金吾卫任职的武官,见此诡异场景,哪里还能坐得住,只见一络腮胡的武将一脚踹了面前食案,案上寒食粥流了一地,他指着刘沛道:“这是什么妖邪婚礼?怕不是巫蛊之术,刘中郎将,身为金吾卫怎能做此邪术,我定去圣人那参你一本!” 刘沛一脸孤苦无奈,只默默低头不说话,倒是一旁的老妇,只挥了挥袖子,那武官突然收了声,两眼发直的坐下。 两个丫鬟赶紧跑过去扶正食案,擦干净地上的麦粥,见如此情景,其他客人都不敢再出声反对。 那个木俑关节处雕刻精细,手指可以活动,拜堂时甚至能跟着新娘的动作弯腰。 幸而这诡异的婚礼仪式并没有多久,只一小会儿便结束了,高堂上坐的老妇看上去很满意,朝着刘沛点点头,起身走了。 那刘沛毕恭毕敬地把老妇送出门后,这才回来正厅,跟来往宾客一个个打招呼,满厅没有人理他,只急急往外走。 段知微吓得手上发冷发麻,袁慎己挡在前头,把她跟杜有容二人护送上马车。 外头风雨飘摇,电闪雷鸣,袁慎己将杜有容送回裴府,又将段知微送到食肆后,天色将将暗下来,宵禁的暮鼓自远处敲响。 食肆众人都已经用完暮食正准备回后院歇着,见他二人回来,段大娘道:“怎么这个点才回来,那刘府的婚宴味道如何,可有吃到你心心念念的樱桃毕罗?”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49节 段知微的手还凉着,被袁慎己紧紧攥住,回到了熟悉的、温暖的食肆以后,她悬着的心终于稍稍放下些,而后她对着段大娘问道:“有吃的吗?我饿了。” 诡异的婚礼氛围,满桌没有热气的寒食,整个厅堂没有一个来客敢动筷子。她相当于一天都没有吃饭。 这两日食肆生意都出奇的好,火房不剩多少新鲜菜。她满火房一找,从梁上拿下来几根腌制的腊肠,加些荠菜碎,跟生米一起扔锅里煮。 饥肠辘辘的时候,没有什么比一碗热气腾腾的腊肠菜饭更能慰藉人心的了。段知微把木盖掀开的瞬间,馥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盛上一碗,饱满的米饭粒粒分明,浸润在油脂里,芥菜碎被米饭的热气烘得软糯,腊肠“滋滋”冒油。 二人默不作声的把一大碗饭全部吃完,段知微这才觉得没有下午那种饥寒交迫、胆战心惊的感觉了。 金吾卫的武官们还真是说到做到,第二日御史台的弹劾折子便如同雪花一般砸向了大明宫,整个长安都在传右中郎将这场婚礼,定然是刘沛为病重的妻子所设,意为冲喜之用。 圣人只好暂免了刘沛的官职,由袁慎己暂代,虽是暂代,但由于二人同为正四品下,也算不得升官。 金吾卫负责全长安的防卫,这一暂代,足可见圣人对袁慎己的重视,很快袁府门口便停上了许多马车,都是来送贺礼的同僚。 为躲清闲,袁慎己又到了食肆暂住,他对这一任命并不是很高兴,他认为,男子汉大丈夫行事定当光明磊落,那刘沛看上去心累交瘁,正妻似乎也是命悬一线,这种时候把人家官职顶了,显然非君子所为。 见他成日眉头紧锁,段知微只好道:“不若去刘府探望一下,向刘中郎将打探一下事情前因后果,若是可行,你写一封折子,求圣人收回成命便是。” 她这话说得幼稚,圣人乃天子,怎能轻易收回成命?不过去刘府探望一下倒确实是可行。 袁慎己本欲一人前往,段知微不放心定要跟着,他也只好让她跟着,并叮嘱到若遇到事儿一定要往后躲。 段知微用力点点头。 刘府前门可罗雀,两个红灯笼不知何时被撤了下来,段知微与袁慎己在管家带领下走过曲折的回廊。 虽然刘沛被免了职,但刘府依然气派考究,**假山嶙峋,流水潺潺,侍女家奴在其中侍弄花草,只是各个脸上都有些阴云密布。 更别提府邸的主人刘沛了,他勉强站起来与袁慎己互了个礼,又跌坐回去。 袁慎己武人心思,不喜假意客套,开门见山地问了刘沛那日婚礼到底是何情况,长安城议论纷纷,那日客人大都非富即贵,彼此或多或少有些姻亲,有些竟宣称在婚礼的宾客中见到了逝去的亲朋好友, 圣人最不喜鬼神之说,听了这些流言,震怒的龙威全部发到刘沛身上,好在刘氏先祖救驾有功,如今也只是免了个官职而已,若后面还有其他事情发生,获罪怕是难免的了。 袁慎己说得如此不客气,语气也冷硬,段知微生怕主人不喜,在后面想悄悄推他,示意他温和一点,岂料刘沛并不在意这个,竟是当场掩面大哭起来。 袁慎己见他如此,面上带了些尴尬。 待刘沛哭够,他抹着眼泪把事情老实讲了出来。 原来前些日子,一向健康的妻子竟不知为何得了严重的心疾,每每嚷着心口痛,刘沛只好四处求医,从民间出名的大夫,再到大明宫中的御医,全部找了一遍,药钱如流水般花了出去,妻子的病仍然是不见好。 一日晚上,刘沛正 躺在床榻上唉声叹气,忽然见桌上琉璃灯影中缓缓走出来一位白发、身量不足三寸的老妇人。 老妇人缓缓拄着拐杖走到刘沛面前,她的眼眸浑浊不清,幽深的如同废弃枯井,却死死盯着刘沛道:“夫人病,唯我能医,何不向我祈祷?” 刘沛一向刚正不阿,又厌恶鬼神之事,一眼便认定眼前老媪是个妖怪,因此从床榻翻身而起,去书房提了先帝赐给祖父的宝剑,一下刺了过去。 想来此剑确有些真龙之气在,那老媪害怕地退了一步,又恶狠狠瞪他一眼尖声叫道:““勿悔!勿悔!”她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指向床上的妻子,而后消失了。 躺在床榻上的刘妻突然捂着心口,浑身剧烈抽搐,发出痛苦的呻吟,脸色也变得铁青。 刘沛只得赶紧去请大夫,又找人夜间开坊,又将大夫带来,折腾半日,岂料大夫望一眼便无奈摇头,让刘家准备后事了。 刘沛实在没有办法,咬牙对着灯影祝祷一番,老媪再次出现,拿起桌上一碗茶念了些咒语,令刘沛给妻子灌下。 妻子这才好了些,心口也不疼了。 但显然和妖怪打交道是要付出代价的,没过几日,老媪再次从灯影中现身:“我有一女儿刚刚及笄,我见你长子生得不错,彬彬有礼,不若娶了我女儿吧。” 刘沛实在不愿,又不敢得罪她,只能道:“这若是寻常娘子也便罢了,可是这人鬼路殊,实在难遂你的心愿啊!” 老媪道:“不是真求个郎君,只需要用桐木刻个样子便罢。” 这些都是小要求,刘沛还能接受,但是老媪又提出此婚礼必须办得恢宏盛大,两方亲友必须参加,又说什么女方亲友吃不了热食,婚礼上的席面准备些寒食便可。 刘沛无法,只得照做,这才有了后面那荒唐的婚礼。 袁慎己和段知微也没想过这故事竟如此离奇曲折,其中怪力乱神之相过多,若是如实上奏,圣人怕也不能信。 袁慎己道:“这老媪能威胁人一次,便能威胁下一次,刘中郎将曾是守卫北庭的勇猛之将,多次将突骑施打得落荒而逃,怎能被这三寸妖怪所威胁,恐怕得想一一劳永逸的办法。” 段知微一直站在后面,不禁插话道:“此等妖邪之事,不若请捉妖司来一趟如何?” 刘沛叹气:“那捉妖司不在三省六部中,只听圣人差遣,我这求遍了亲戚,夫人母族河东裴氏高门大户,宰相都不知出了多少,却连捉妖司的门都没进得去......” 段知微想到了经常来食肆蹭吃蹭喝不给钱的独孤和他那寄养在食肆帮不上一点忙鱼倒是吃了不少的金华猫...... 二人便站了起来,向刘沛保证定能请来捉妖司律令,刘沛泪流满面的将他们送出了府邸。 打探一番后却听闻独孤正在终南上一处别业间,需得两日后才回来,二人无他法,只得等着。 第二日一早,段知微正跟寻常日子一般支起锅熬煮鸭架汤头,门口又停上一辆熟悉的香车,杜有容打了帘子望她,问她要两份肉馅的玉尖面。 段知微拿着两份朝食走近,才望见她穿一身缟素,眼睛红红,不由惊讶道:“何人过世了,你还好吧” 杜有容却没有半分伤心意思,急急咬一口玉尖面:“不妨事,眼睛是桂花油熏得,裴君姑母昨夜心疾去世了,我那夫君不吃不喝伤心一夜了,我在后头跪着,可是饿坏了。” 黄莺恨不得在后面捂她的嘴:“我的好娘子,你可别再说了......” 杜有容两个玉尖面下了肚子,好受多了,她朝着段知微摆了摆手:“行了我走了,回去还需接着跪,来得匆忙未带银钱,这两份玉尖面挂账上啊。” 她说得轻松,放下帘子就潇洒走了。段知微赶紧也换了身上银红缠枝襦裙,换了身素色,跟着袁慎己再次登门拜访。 刘沛已然哭得不能自拔:“都怪我,那老媪昨夜又自灯影而出,说自家还有个小女儿,也需寻人嫁出去,你说这婚礼再办一次,定然触怒龙颜大祸临头啊!我没忍住提起剑又刺了过去,结果......” 结果不用多说,满堂缟素和遍地哀哭便可看得出来。 一丫鬟突然跑了过来道:“主君不好了......小娘子突发心疾昏了过去。” 刘沛咬牙道:“我这就请辞,待丧期一过,携一家老小回太原,再也不踏入长安!” 这样吩咐下去,家中奴仆全都开始行动了起来,可未过一会儿,管家来报:“主君,不好了,家中所有物品都像被钉死了一样,就连一双轻便鞋履都搬不走啊!” 袁慎己闻言,立时试着低头去抬起地上那紫檀木的桌案,那桌子看上去不轻,但对一个熟练使用陌刀的武将定然是不成问题的,可他抬了半日,手上青筋爆了出来,那桌案却在地上文丝未动。 段知微挑了亭下一盆牡丹想举起,竟也如千金重,胶着在地上不能移动半分。 刘沛跪坐地上痛哭起来,来刘府凭吊的人不少,都赶来安慰他。 大慈恩寺的和尚、青云观的道士请了一堆,梵音与道文念诵了一遍又一遍,刘府的所有物件仍然纹丝不动,刘沛小女儿也昏迷在床榻之上。 众人正无奈之际,一郎君却从门外大笑进来,穿着布衣头戴木簪,那衣裳看上去像几日未洗。 刘沛本是伤心,竟见有人笑得如此开怀,当下恼怒异常,便要赤手空拳揍他一顿,被段知微拦住:“中郎将息怒,那便是捉妖司律令独孤啊!” 独孤道:“我在来的路上遇到了好丑陋的一个夜叉,抢回了你家小娘子的心肝。”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蠕动的布袋,里面似乎装着什么活物。 他旁若无人的问刘沛:“那被偷了心的小娘子在哪儿呢,快带我去吧。” 刘沛这才如梦初醒,将他引了过去。 段知微见他们走远,又随手拎起两个小胡床,好像刘府的这些家具,又都能搬起来了。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隐隐不安的预感紫藤花架…… 刘府的这等怪谈简直可以用荡气回肠、百回千转来说,虽然传言已经遍及了长安城的各个角落,但仍然是个用来写话本子的极好苗子。 段知微把握住了机会,每晚在灯下拿个毛笔将这故事改编了一番写上一写,又托请了甄回润色一番,送到书肆里头,店家看了几眼便也觉得甚妙,立时便把这故事买断了下来,若后期卖得好,她还能得到分成。 这边她拿着润笔费也不急着回食肆,先去东市找了个空闲的手艺人。 原先胭脂铺子后面便有一墙的花、紫藤、迎春、牵牛缠在一起,满墙满枝,段知微准备在后院里搭个木架子,把紫藤往架子上引,待细长的藤蔓全部爬满木架横梁的时候,垂下的紫色花串便会随风轻轻摇曳。 而后再在木架子底下架上个秋千,阳光透过木架罅隙洒下,斑驳光影落在紫藤萝上,那定然是极美一幅画面。 当然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这诱人肥厚的紫色花瓣与芋泥紫薯加些蜜糖拌在一起,制成藤萝饼,吃起来香香甜甜的,又细腻绵软,真个让人回味无穷。 按照资料记载,藤萝饼应该民国时期北平饽饽铺儿的特色甜品,想来是紫藤少的缘故,后来倒是不太常见了。段知微理了一下午的后院,可算是把那花墙给整理干净了。 接下来还有个大工程,那就是整理一下被毁得极其凄惨的后院。 后院里原先有一黑一白两只小兔子,原先是袁慎己去终南山冬猎时候捉到的,觉得可爱,特意抱到食肆里送给段知微玩儿的,并且特意叮嘱了这兔子不要下锅。 段知微搂着兔子:“这么可爱的毛茸茸,我怎么会给它下锅呢,你不要小看我。” 背地里抹把汗,其实看到兔子第一眼,她是想试试《山家清供》里的名菜拔霞供的。 这两只兔子一开始小小的,甚是可爱,蒲桃很喜欢,每天都要摸上一摸,结果这两只兔子越长越大,萝卜白菜都不知费了多少,到了开春,两只兔子开始可劲儿的生孩子。 生第一窝之前,食肆众人都没有经验,段知微以为那母兔定是后院的莴苣吃 得太狠了胖了一圈,没成想就在一个雨夜里,那兔子在墙根儿生了八只兔儿。 徒留段知微几人在雨里举着羊角灯目瞪口呆、风中凌乱。 这十只兔子如蝗虫压境般,不但把后院种的莴苣、青菜、萝卜消灭一空,而且立春时候买来用来迎春的宝珠茶花、玉簪花、甚至花上挂着的彩幡都被霍霍了。 那宝珠茶花卖得很贵,段大娘很愤怒。在段大娘的滔天怒火之下,段知微不得不采取了一些计生的措施。 毕竟那兔子自家亲自养的,吃又舍不得吃,卖也一时间很难卖掉,段知微试探的问了一下趴在屋檐上晒太阳的金华猫,结果这家伙说他们金华一族是贵族,只吃高级肥美的青鱼。 段知微干巴巴的说:“平常儿的小银鱼干没见你少吃一口啊。” 段大娘抱着一箱儿小兔儿坊间邻里挨家挨户的送,几家有小孩的留了几只,但就这也比不上母兔儿生崽的速度,最后还是蒲桃找了朱娘,她的同族较多,很多蜘蛛精愿意养着打发时间,而且蜘蛛只吃虫子不吃兔子,这很安全,这才把小兔子送完了。 不过几个月后段知微带着蒲桃和小狼去八字娘娘庙上香的时候,遇到好几个人蹲在庙前一脸怨念的在卖兔子,一窝儿白一窝儿黑,段知微赶紧领着两个孩子头也不回地跑了,当然这是后话了。 剩下来的那对鸳鸯,段知微用石砖垒了个兔窝儿,只留了母兔子,公兔子扔回袁慎己那让老管家看顾去了。 食肆终于清净了,望着寸草不生的后院,段知微只能带着众人把后院重新休整。 春日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后院,段知微挽起袖子,将最后一捆杂草割完扔到墙角。她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终于松了口气。 “这块地翻好了。”袁慎己做为这场大戏的罪魁祸首,也被拉过来帮忙。他身后是一片新翻的菜地,泥土的芬芳在空气中弥漫。 段知微走过去,踮起脚尖为他擦擦汗,将手中的水壶递给他,并且给他画饼:“辛苦了。等会儿种上些菘菜、萝卜,等成熟了给你煮菘菜饺子。” 另一边,阿盘带着小狼和蒲桃在后院一角搭棚架。把竹竿一根根竖起来,再铺上一层油纸很快就在院角搭出一个结实的棚子。 段知微早就想好了,这里要挂上腌制的咸肉,让它们在春风中慢慢风干。冬日的风干肉炖煮萝卜、茨菰都很好吃。 “娘子,您看这棚子可还结实?”阿盘抹了把汗,问道。 段知微仰头看了看,阳光透过竹竿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大家辛苦了,我这就去做些吃食。” 日头渐渐升高,众人的肚子也开始咕咕叫。段知微在花墙那儿收集了不少新鲜的紫藤花瓣,准备用那些作为馅料包些紫藤花团子。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50节 大灶上的蒸笼已经冒出热气,段知微将揉好的面团分成小剂子,包入用紫藤花、蜂蜜和芝麻调制的馅料。她的手指灵巧地捏出褶皱,一个个小巧的藤萝花团子便整整齐齐地摆到了砧板上。 袁慎己不喜甜食,段大娘年纪大了也吃不了甜食,她又做了些咸口的,五香粉加盐给面团调味,捏成艾窝窝状,在面团外面粘上花瓣儿,这样每口都能有花瓣儿的清香,再用杵子捣些蒜加酱油调味,吃起来也很是鲜美。 众人正在花架子下休息、喝水,段知微从火房里头端出一盘刚蒸好的藤萝花团子。 “都来尝尝,这是我新做的。”段知微将盘子放在石桌上,又端过来一壶蜜桃蜂蜜饮子。 蒲桃迫不及待地拿起一块甜口的团子,咬了一口,眼睛顿时亮了:“这团子软糯弹牙,紫藤花的香气好浓郁!” 众人围坐在紫藤花架子下,有说有笑。 段大娘拎着菜篮和一本书急匆匆走了进来,喜气洋洋道:“哎呦呦,知微啊,你那个写得话本子老火了,我正在东市逛着呢,看书肆排了一堆人,都在买你写的这个传奇故事。” 袁慎己抢先一步接过本子,略微翻了翻,这事儿段知微也跟他讲过,他粗略翻了翻:“写得不错,就是王君不太高兴,觉得你抢了他的生意。” 段知微从他手上抢过话本子:“他一琅琊王氏的有钱郎君,怎么好意思跟我这小食肆店主抢生意的。” 她笑得开心,这传奇册子火了,那也算是一部分进项,离开大酒楼又更进了一步。 袁慎己看日头差不多了,站起来与众人告辞,春猎在即,金吾卫与千牛卫是老对手了,为保金吾卫的名头,他每日下午与一帮属下在终南山训练,有时宵禁来不及回城了,就在山脚驿馆住上一宿。 段知微送他出门,趁四下无人,拉住他的手,想来是拉弓射箭骑马是件辛苦事儿,他的掌心里布满厚厚的老茧,虎口处有一道狰狞的疤痕,斜斜地贯穿整个手掌,段知微心疼摸摸他手上的疤痕:“你也注意身体啊,什么春猎第一,哪儿有身体健康重要。” 她身上散发着紫藤的清香,袁慎己甚觉心醉,将她搂入怀中道:“这次春猎,我定然要拔得头筹。” 将大明宫赐下的、那最珍贵的宝物,作为聘礼,送给我心中至高无上的娘子。 第二日,段知微早上醒来打开窗户,发现外面又是连绵不绝的阴雨,铅灰色的云头压得很低,气压也很低。 这样的阴雨天是肆铺主人们最不愿意见到的,因为这意味着客人不会那么愿意出门,生意较晴天会差上很多。 段知微只觉得心里闷闷的,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不舒服。 今日生意确实不好,除了住在隔壁客栈的书生们零散来了几个点上几道菜,再无旁人,连路上行人都少了许多。 外面雨哗啦啦的下,阿盘点了豆大的烛火在逢衣裳,蒲桃坐在门牙子上教小狼如何斗草,段大娘坐在窗边欣赏自己刚买的各色绢花。 段知微先是在食肆内外晃荡了一圈,又坐下来看了两页话本子,发现什么都看不进去,只得又站了起来。 段大娘欣赏完她的绢花,看她上蹿下跳,不禁问道:“这是怎的了?” 段知微也说不上个所以然,只得道:“我也不知道,就觉得闷闷的不舒坦。” 段大娘劝慰道:“这雨天,湿气重,这暮春又是半冷不热的,人难免不舒服,你等着,我去给你煮锅金银花草茶,熏熏喝一碗,就舒坦多了。” 一大碗清苦的金银花茶喝了下去,段知微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变化,阿盘也体谅她,午食做了些清口小菜。 酱豆角、五香萝卜干、暴腌白菜和一砂锅炖得薄薄的粥。 雨越下越密,却有个青绿色的影子从门外冲进来。 食肆众人抬头一看,竟是苏莯,他还穿着那套青绿色的官服,虽然带着油伞,但是可能雨太密了,也可能他跑得太快了,雨水从头流到脚下,在地上汇集了一个小小的水坑儿。 段大娘忙给他送上一个干手巾:“这是怎的了,何必来这么急?苏录事是我们这儿的常客了,即使不是饭点儿过来,我们也照样接待。” 他拿起手巾抹一把脸,而后开口,或许是太震惊了,他说话还多了些结结巴巴:“不......不好了......袁都尉在终南山里头......被老虎给伤了。” 段知微手上的粥碗掉在地上,碎了两半。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桃花色的求婚与君相栖共…… 袁府的书房内,烛火微弱,光影摇曳。 袁慎己紧咬牙关,将染血的绷带缓缓解开。 每动一下,肩头的伤口便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汇聚在下巴处,滴落在地。 铜盆中的水已被染成淡红。他拧干布巾,轻轻擦拭伤口周围的血迹。镜中的倒影里,那道伤口显得狰狞可怖。 “嘶——”他倒吸一口冷气,将治伤药撒在伤口上。药粉接触伤口的瞬间,如同被烙铁烫过一般刺痛。他 门外传来脚步声,他立刻挺直腰板。“都尉,可要用暮食?”老管家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不必。”他稳住声音,尽量显得平静,以免年迈的管家忧心。 等脚步声远去,他才松了口气,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镜中的他面色苍白,嘴唇因失血而发紫。他摸索着拿起新的绷带,用牙齿咬住一端,另一只手艰难地缠绕。 这个过程异常漫长。每绕一圈,他都要停下来喘息。汗水浸透了里衣,在后背晕开一片深色。 他靠在椅背上,疲惫望一眼窗棂外的月亮。突然,门外又传来匆匆脚步声,而后敲门声响。 袁慎己颇有些不耐,刚要开口,外面的人也失了等他开口的耐心,房门一下被推开,段知微提着裙子迈进门槛。 她快步上前,夺过他手中的绷带,眼中满是责备与担忧,“受了这么重的伤,为什么不告诉我?若不是苏莯来了食肆,我是不是就被你瞒了过去。” 袁慎己脸上的痛苦神色在她踏进来的瞬间收敛起来,抬起没有伤的左手抚上她的脸。 想来是赶了很急的路过来,她的脸很凉:“很小的伤,无须担心。” 段知微叹口气:“袁慎己,你知道吗?偶尔露出脆弱是没有关系的。这里不是你的军营,对我展露出脆弱,不会拉低士兵的士气。” 她顺势握一下放在自己脸上的那只大手,而后张开双臂,将他轻轻拉入怀中。 袁慎己微微一怔,身体有些僵硬,但很快便放松下来。 他年少便从军,只知对敌人露出脆弱是大忌,也没有对谁露出脆弱一面的习惯。 可是今日......他的额头抵在她的肩窝,呼吸轻轻拂过她的脖颈,带着一丝温热。 她的怀抱真是柔软而温暖,仿佛能驱散他身上的寒意和疼痛。他闭上眼,任由自己沉沦在这片刻的安宁中。 “对不起……”他低声呢喃。 “我原谅你了”她的声音重新开朗起来:“袁慎己,你若是要真想与我共度一生,首先要学会与我分享痛苦与难过。” 袁慎己轻轻“嗯”了一声,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一抹温柔笑意。他的手臂缓缓抬起,环住她的腰,低声道:“好,都听你的。”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更长,却吹不散屋内弥漫的温情。良久段知微问道:“请大夫来看过没有。” 袁慎己摇摇头:“那药是御赐的,比民间大夫配的效果好......再者,我不希望这件事流传太甚。” 段知微道:“这是为何?” 袁慎己迟疑一下:“我在山中遇到的老虎,可能是一位故人,” 段知微伸出手去抚他的额头,疑惑道:“没发烧啊,是不是撞到脑袋了,我们明日还是去医肆看一下比较好。” 袁慎己被她的话逗笑,而后故意板起脸,装作很凶狠的样子靠近,捏捏她的脸:“你当我说谎吗?明日带你去看望一下我这位好友。” 段知微只当他说胡话,刚要讲些什么,便听到门外传来老管家的声音,他端着一锅粥进来。 段知微接过,立逼着他喝了两大碗。 第二日,袁慎己说有些事需处理,一大早便走了,段知微回了食肆,老管家又给她驴车上装一大篮子樱桃。 人间四月,正是樱桃成熟时,一颗颗樱桃挂缀在枝头如同晶莹剔透的红玛瑙,只不过现在的樱桃还未经过高科技的培育,虽说果香馥郁醇厚,但汁水还是微微酸涩、 因此时人比起新鲜果子,还是更习惯将其用糖腌渍成樱桃脯、樱桃脆干,最负盛名的便是樱桃毕罗,段知微虽未吃过,倒也在西市酒楼望见过一回,樱桃毕罗如同两边开口,中间夹些樱桃酱的春卷。 虽然长安的毕罗多用油煎,但段知微却认为既然是甜食,就应当用蒸的方式来做,她刚从缸中取出澄粉,段大娘提着篮子风风火火进来,对段知微道:“祸事了。” 段知微心知自家长姑遇到点儿事情就爱夸张,因此也不着急,慢吞吞问道:“又发生什么事情了?” 段大娘道:“隔壁的肉肆娘子说,今早看到袁都尉在悲田坊寻了个妇人,还带着个孩子,给了那寡妇好大一包银钱。” “然后呢?”段知微洗了下手,边问边取下砂锅准备熬煮樱桃酱。被段大娘一把夺下,她急得脸色绯红,两只手在空中乱抓。 “长姑你抓蚊子呢?”段知微生怕樱桃酱糊了,这玩意真的很贵。 “万一那袁慎己,他......”段大娘欲说还休,被段知微拦下:“行了,你都认识他那么久了,他什么人你不知道啊?” 这么说着,她把段大娘推出火房,又开始忙碌起来。 虽然说袁慎己的俸禄现在大部分都在自己这,但是很多时候他还要取出一部分来接济以前在军营里、那些牺牲将士的遗孀。 对此段知微表示,她对别人的钱没那么多占有欲,他爱花儿哪儿花哪儿。 忙到午时,袁慎己骑着马过来,说要再去趟终南山,段知微匆匆吃了午食,便跟他去了。 正是四月芳菲时,终南山的树木已然重新青翠,冒出的新芽儿在阳光下泛着微微的光泽,偶尔有几只山雀掠过树梢。 这儿风景甚美,段知微很是开心,袁慎己却面色冷硬,手中紧紧握着陌刀的柄。 “今日怎么有了闲儿带我来终南山踏青。”她问。 袁慎己低头看她,脸色稍微缓和点道:“来带你见一位故人......” 茂盛草丛突然传来些微动静,起初是两只野兔,而后是一群小鹿,跌跌撞撞、惊恐万分的跑出了山间。 忽闻一声震天咆哮声从林间传来,那声音浑厚如雷霆炸裂,震得树梢簌簌作响,鸟雀惊飞,四野皆寂。 段知微赶紧四处张望一下,只见密林深处的枝叶晃动了一下,一道金黄的身影缓缓踏出。 那是一只老虎,体型硕大,毛发金黄,黑色的斑纹如泼墨般点缀其间,远远便看到其露出森白的獠牙。 正常人哪里能接受得了一只没有关进牢笼的老虎就离自己几丈之远,段知微只觉得两股战战,赶紧拉着袁慎己的胳膊,立时便要离开。 谁料那老虎突然后退几步,伸出前爪作了个揖而后口吐人言道:“嫂子莫要担心,李某人乃袁都尉旧友,并不吃人。” 这可比单纯的老虎更加吓人了,段知微惨白一张脸,不知如何接话,还是袁慎己轻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放心,李君乃我旧友。” 一个人怎么能和一只口吐人言的老虎成为好友? 老虎随后解释了一番。 老虎本名李真,原是陇西人士,性情颇有些恃才傲物,不懈与同门为伍,倒有回面对敌军伏兵,被袁慎己所搭救,二人这才有了交集。 他后来被调至岭南,偶然夜猎时候遇到一场极浓厚的夜雾,正在雾中四处打探出路,忽见前方有两盏明亮的灯火,他和属下赶到,却发现是一只吊睛大虎,老虎张开血盆大口,将两个随从吃下,他本该救人,却实在是害怕,只得抛弃了属下骑马独自逃走。 自那以后,李真的性情变得狂躁起来,甚至鞭打责罚仆人,终于有一日,他在回归长安的途中,突发狂疾,趁夜狂走。 他躲进终南山中,觉得自己开始长出毛发,力气也奇大无穷,也因为饥饿难耐,开始捕食鹿、兔之类的动物。 昨日捕猎间,竟偶遇追赶一 双鸿雁的袁慎己,李真遇到旧友,滴泪道:“我已无法变回人形,还望都尉找到我妻儿,言明我已不在人世,若您愿意,再接济一下我那孤弱的幼子。” 袁慎己自然是答应了。 段知微道:“不妨请捉妖司前来一观,或许有可解之法?” 老虎摇摇头:“我已然习惯在山林间游走,无法再适应人的生活。”说完再次作揖,转身离开了山林。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51节 山腰间只剩袁慎己和段知微二人,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段知微开口道:“你带我来是......何意?” 袁慎己自后面环住她道:“今晨给李君的妻与稚子送了些钱帛过去,似有流言传出,怕你多想。” 她失笑:“我可一点儿没往那儿想。我知道,你一直是个特别正直的好人。” 袁慎己:“我知道......但我觉得我们之间所有事情都得坦诚,不过我肩膀的伤是追一双鸿雁时未看清路,从马上滚落而下,苏莯那小子也不打听清楚,倒是谎报了趟军情。” 段知微抬头观望,鸿雁三、四月才动身北归,而今远非大雁回归之期。 “凉州风雪一瞥,惊鸿一面;袁某在凉州城内外寻了许久,都未再寻得段娘子身影,所幸上苍怜悯袁某生母早逝,一生孤苦。长安五月,我又得以与你在槐花盛放的坊间相遇。” 袁慎己郑重下马,对着段知微作揖道:“袁某欲以一双鸿雁、全部身家,聘段娘子为妇,不辞青山,相随与共。” 槐序之月还未降临,可惜见不到与袁慎己初见时那满街巷香气扑鼻的雪色槐花,不过今日漫天飘洒的桃花也很好。身侧潺潺的溪水也很好。 其实好的不是扑鼻香的槐花,也不是粉霞般的桃花,更不是清亮的溪水,而是袁慎己在身侧的话、好像什么美好了起来。 逢上恼人的雨、阻碍出行的雪,这样讨人厌的天气,段知微只要站在食肆门口见到袁慎己骑着他的枣红马行进过来,那恼人的雨也变成了贵如油的春雨、阻碍出行的雪也变成了兆丰年的瑞雪。 她低头擦擦眼泪,从身上挎着的小背包里掏出一个小盒子。 金吾卫的袁慎己跑去终南山春猎,不看脚下的兔子、忽略远处的野鹿,举着弓箭、只等着活捉一双鸿雁。 大部分鸿雁未北归,终南山的雁子数量是那样稀少,许多也来春猎的世家郎君笑他痴傻,终南山的猎物那样多,只盯着那鸿雁做什么。 段知微送酒时听到这样的评价,心疼又感动,她用攒的银子融掉打了个戒子,随身放在包中。 今日那戒子终于见到了天日,她将戒子套到袁慎己无名指间。 她说:“与君相栖共一生、年年岁岁不相负。”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成婚准备一碗米粉,磕个…… 成婚是件很麻烦的事情,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段知微想。 第一件事便是纳采,男家请媒人到女家提亲,袁慎己请了个官媒娘子,左不过是走个流程,而后便是问名、纳吉、纳征。 流水的聘礼从袁府送来,常见的合欢、阿胶、九子蒲、嘉禾,贵重的束帛、两皮、玄纁,其中一双活的大雁捆着红绳极为显眼。 大雁是最难捕获的猎物,且十分机警,落在树上歇息时会有老雁警戒,有点风吹草动便立刻飞往天空,因此大雁是稀罕物,时人下聘时要不送一对木雕雁以替,要不送一对鹅、名为雁鹅,很少有送真大雁的,因此这双气派且威风凛凛的大雁被送进食肆的时候,许多街坊前来观赏。 小狼和蒲桃二人对大雁充满好奇,白菜、麦粒、螺蛳等可劲儿往大雁面前送,最后小狼被不耐烦的雌雁叨了下脑袋,二人终于消停了。 段知微则被拉去云想夹缬订制一套嫁衣,本朝有绛男青女的习俗,女子通常穿青色嫁衣出嫁,段知微原本以为青色便是绿色之意,没想到古人对青色的定义还挺广泛的,石青、靛青都有,比起绿色反而更偏重蓝色。 段知微看上一套天青色的菱花锦,锦面泛起的光像雨天浮起的水汽,面上则是铺满了用银丝绣线织就的繁复并蒂莲。 段知微很喜欢,这套夹缬让她想到烟雨江南。 胡女埃斯特在一旁表达了歉意:“抱歉啊段娘子,这套连理枝已经被订走了。” “这样啊......”段知微有一点失望,却也不好为难人家,只好再选。 一位娘子从二楼走了下来道:“既这位娘子喜欢,便让给你吧。” 说话的娘子身着绛红色狩猎纹锦裙,鬓边石榴簪上细碎红晶一闪一闪,一派堆金砌玉的气度,看上去定然出自钟鸣鼎食之家,她生得也貌美,只是脸色看上去极是憔悴没有血色。 埃丝特小心道:“可是贺娘子,这套连理枝我们没有第二件了,您若是反悔......” 那位贺娘子惨然一笑道:“我见那位娘子满脸欣喜,定然是嫁得如意郎君了,不妨给她更好,我嫁谁都一样,嫁衣再美,也不得意趣。” 这么说着,她随意指了指旁边一套靛青色夹缬:“那便这套吧。” 埃丝特只得赔笑道:“这套鱼师青也不错,画师专门在裙摆画了一整套海云图。” 贺娘子颔首,而后带着丫鬟转身离开。 段知微莫名望了眼她的背影,又看一眼埃丝特,八卦之心油然而生:“那位娘子是?” 埃丝特叹口气:“太史令家的贺娘子,马上要嫁给殿中丞家的公子。” 埃丝特看上去很是困惑:“这嫁入琅琊王家,那简直是天上掉下的羊肉馅胡饼,她到底为什么不乐意。” 段知微拍拍她的肩膀:“埃丝特啊埃丝特,要让你嫁给一个权势颇天但是貌比夜叉的男人你愿意吗?” 埃丝特吓得花容失色,她向来爱美:“那还是算了吧。” 几人再说一回话,段知微被细细量了一回腰身以后,她便迫不及待架着驴车回食肆去了。 长安难得几日放了晴,她趁着闲暇,喊上自己那免费劳动力未婚夫研磨了一大桶米浆,揉熟、压榨,最后放到架子上晾晒,就可得到一大份新鲜有嚼劲的米粉。 段知微馋这个很久了。今早去夹缬之前便托请阿盘炖了一锅浓郁鲜香的猪骨汤,往汤里下米粉,磕上一个生的鹌鹑蛋,再切上几片火腿,又放了些绿豆芽和木耳丝。 这一锅米粉、铺着各色蔬菜和肉,在石锅里咕噜噜冒着泡,看着很有食欲,这汤熬的浓郁,米粉香香滑滑的,火腿腌渍时候只取了瘦肉,很是鲜美。 豆芽和木耳丝放的时机刚好,豆芽爽脆,木耳丝弹牙。 段知微在夹缬忙了大半日,饿得狠极,顾不上烫几口吃完。又给食肆众人每人煮了一碗,大家也很喜欢。 见众人喝得连口汤也不剩,段知微放心在食肆外挂了个牌子:“今日供用浓汤米粉。” 长安连续几个大晴天,连食肆的客人也多了起来,大都是老客,知道段家食肆的品质是极好的,都放心点了米粉,给食肆众人忙得够呛,最后猪骨汤都不够了,只能再去肉肆买了些大棒骨回来接着熬煮。 段知微在火房里忙得团团转,段大娘摇着蒲扇凑过来:“知微啊,外头来了个客人。” “来个客人有什么稀奇的。”食肆火腿也告急,她紧急卤了些猪软骨代替。 段大娘道:“那位娘子要一碗米粉,粉少放些,磕一个鸡蛋,炖的嫩嫩的,蛋黄要能流出来那种,最好再放些春笋,火腿不要厚的,要切薄片,再放些水灵灵的生菜颜色好看,打蔫的不要,最好是今晨现摘的,还有葱花香菜也不要放。” 这人开门做生意,难免会遇些泼皮无赖,头一次见要求提这么详细的食客,段知微道:“把我这当御膳房了?” 春笋、生菜都没有预备,她让段大娘去回话,爱吃吃,不吃拉倒。段大娘去了又回来道:“人说了,没有笋丝儿和生菜也行,其他按照要求做出来便可。” 过了一会儿,段大娘又过来:“人娘子说骨汤味道太淡了,火腿腌渍时候黄酒有些冲,盖住了本来的肉香。” 这食物本就千人千味,哪儿来的那么挑剔的人,砸场子是吧。段知微理了理头发,去了厅堂就要跟其理论。 那娘子年纪看上去比段知微还小,一身灰色小袄,待段知微出来后打量她一番道:“段家娘子,幸会。” 段知微问道:“这位娘子,食物本就千人千味,你嫌汤淡了咸了可以提,单给你做。火腿我家向来是如此腌制的,您不满意也没办法重新改,冬天就腌制了那么一些。” 那娘子道:“火腿你腌的时候就用错了料,涂抹时候的调料只用了盐,没用糖吧,提鲜的东西没了,再有黄酒也买的最便宜那种,味儿太 冲了,会掩盖食材本来的鲜美。” 段知微听得一愣一愣的,回想一下好像当时是没有放糖,又提到黄酒,她抬头,旁边的段大娘咳嗽一声,心虚转头。 不多说了,定然是自家长姑没舍得买好的黄酒,段知微只好道:“娘子好味觉。” 这姑娘舌头这么灵,段知微不由生了些招揽她的心思。岂料那娘子眼神一冷道:“接下来我们说说正事儿。” 正事?什么正事? “那贺琼珠与你相熟,她把我兄长藏哪儿去了?” 贺琼珠又是谁?段知微很懵,姓贺的她只知道一个贺知章,什么“不知细叶谁裁出”“少小离家老大回。” 那娘子被她这段无厘头的话绕晕,气得大声说:“还装,早上我才在云想夹缬见到她让了一匹布给你,你俩定然相熟。” “我跟她不熟啊!”段知微也很生气,不就被人让了匹天青色的料子,怎么就惹上麻烦事了。 她把在夹缬店里发生的事情与眼前人一说,她半信半疑问道:“真的?” “自然是真的,那还有假?” 那娘子思索了一回,放下钱离开了。 眼瞅着要吃暮食了,食客三三两两进了门,大部分人对新出的米粉很感兴趣,都说要尝尝,苏莯跟甄回一起过来,他们两现在同为九品录事,性格也相近,反而玩得好起来。 甄回被派分到了御史台,誊写折子从早到晚忙个不停,今日难得空暇,回了食肆央求段知微一定给他来一份小葱拌豆腐,他想这口好久了。 二人点了两瓶酒,他越喝脸越红,壮着胆子开始骂那个殿中丞王彻,蛮横无理、强占农民土地,如今家中儿子要娶妻,自己挥金如土便罢了,大摇大摆收受各级官员的昂贵贺礼。 段知微送上他要的小葱拌豆腐,顺便提醒他:“人多耳杂,你这样大声被有心人听了去。” 苏莯也有些愤愤,那王彻的儿子王朗是个好色之人,每日流连平康坊也就算了,如今娶妻在即,竟还光明正大强占民女,可恨。 原来是个人渣,难怪贺家娘子看上去郁郁寡欢。 忙碌了一日,众人吃完了晚饭,各自回房间歇下来,段知微泡了个澡,回到房间在灯下继续干绣活。 刺绣是她后来才学的东西,她绣得极慢,阿盘几天就能做好的,她得一个月。 正绣得得趣儿,有人又大摇大摆的不请自来。 袁慎己拎着一纸包樱桃干进来,用纸包碰碰她的脸。 段知微接过拆开吃了一颗,问他:“暮食吃过了吗?” 袁慎己道:“在官署用过了。” “那太可惜了,你自己磨得米浆制成的米粉可好吃了。”段知微笑道。 “无妨,我过两日再吃。”那个磨挺难拉动,他手臂还有些发酸。 二人又说了会话,段知微想到白天的事,又跟他一讲,袁慎己脸色沉下来:“御中丞确实在朝中名声不佳,他那儿子更是品行不端,想来是靠着琅琊王家的庇佑,圣人迟迟不肯治罪。” 段知微“啧”一声:“那嫁到他家的姑娘真可怜。”她想到在夹缬见到的贺娘子,美人憔悴,看上去甚是惹人怜。 袁慎己走过来将她揽入怀中:“何必去想别人,你我不日便将成婚,多想想我。” 他低头望见她手上绣品,绣着梅花的沉香色胸衣。 段知微穿不惯古代那种,特意找了竹子磨平打造成骨架子,再请阿盘帮忙缝制好,这样穿着还有个支撑,方便她干活。 袁慎己目光从她脸上又掠至胸口,不由滚动一下喉结,去桌上拿上一大杯凉茶饮下而后说:“梅花一般,不如绣些槐花,我喜欢那个。” 她埋首刺绣接话道:“你说得轻巧,我只会绣这个简单的,你知道槐花有多难绣吗?” 说完才反应过来,而后扑过去要打他:“管你喜欢什么,谁要穿给你看了了”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终于到了自己的婚礼初夜…… 婚礼真是个特别麻烦的事情,段知微再次想。 她选好的那匹天青色绢帛已经做成了大袖连裳,青质、素纱中单、蔽膝、袜子、鞋履都与衣裳颜色一致,被早早送来挂在房间的红木架子上。 头上的金银花钗与琉璃配饰也大差不差的选好,接下来便是婚礼当日的宾客名单,食肆这边的亲友关系十分简单,蒲桃会提前一天回去将自家祖父祖母接来热闹一下,朱娘问能不能带上几百个蜘蛛亲友过来观礼,惨遭拒绝。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52节 妖怪朋友们很讲起义气,落头娘子自九江郡来寄来一个大箱子,段知微十分担心会从从里头蹦出一个头来,结果还好,又是一桶价比黄金的胡椒,随附一封信说是还想吃那美味的鸡,希望段知微能寄个方子过去,她会随机去江上画舫抓两个厨子给自己做。 南严寺的青蛙们送来了一竹篮子青鱼,并让段知微有空再去扔点荷花糕,因为是青蛙所以要少糖。这把金华猫高兴坏了,叼着装有荷花糕的食盒飞奔去寺庙还礼去了。 磨喝乐娃娃和高婆婆则是送来两双纳好的鞋,鞋底纳的很密很结实,很适合干活穿。 花妖们送来两车鲜花,玉兰、山茶、海棠、牡丹,说不知送哪个,不如都送点,让段娘子自己选,婚礼那日可以佩在头上,引得食肆附近的街坊各个过来围观。 上次那个把段知微坑了的花肆肆主甚至厚着脸皮过来,问那株玉色山茶怎么看都不像凡品,能不能高价收购,被段大娘赶了出去。 令人惊讶的是只来过食肆一次的雪女也送来一个大冰块,并且问段知微金吾卫里还有没有像袁慎己那种姿色的高阶武官。 “要身体好的。”她给了一个“你懂的”暧昧表情甩给段知微,段知微只好假装没看懂,并且热情邀请她再吃一份暖锅,最热的那种。 这么一看,自己积累的妖脉还是挺广的,她颇有些沾沾自喜起来。 另一边,袁慎己正在杜府接受姨母姨父的念叨。 “三书六礼”中聘书上需得写上双方父母的姓名,表示两方家长认可并决定联姻。段知微的父母已经身故,她那边是段大娘写得,由最亲近的长姑写挑不上什么错处。 只是袁慎己生父尚且在世,身体健康,但是聘书上却写得是姨母柳氏的名字。 柳氏也知自家妹妹去世后,妹夫不久便娶了娇妻,丧期未过又生了幼子,徒留袁慎己一人守在边疆的风雪中,他不愿生父来写这个字倒也是情有可原,因此果断帮他在聘书上写上了柳扶雪三个字。 袁慎己也并不打算邀请生父观礼,他甚至担心那恶毒的继母过来磋磨自家新妇,因此只往汝南送了一封信告知,并且让他们不要过来观礼。 岂料袁燮反应还挺大,特意写了封信来痛斥这个长子不孝,又嫌弃未来儿媳妇竟然是当垆的商人,在他看来,自家长子应当娶了中书令的嫡女,获得那泼天的权势,那才算为汝南袁氏争光。 这还不算完,他又 写上一封信到了杜府,杜侍郎毕竟三品大员,因此这封信的口吻收敛了不少,但是大意还是责怪他们不给自己外甥挑选个世家贵女,竟然纵容其选了个商户,似乎颇有“见不得亲戚好”之嫌。 杜侍郎这个人极其看中自己清誉,立时气了个绝倒,但也知这并非袁慎己的错处,因此只是把他喊过来,关切了几句,也未说旁的,只是袁慎己见他们脸色不太对,便已经猜到大概是何事,自觉添了麻烦,便要站起来行礼道歉。 被两个老人拉住:“你这孩子脾气硬起来十头牛也拉不住,当年私塾里夫子说就属你念书最认真,想着若能考中进士,我们杜家在朝中也能多多提携一把,没想到你铁了心要从军。” “罢了,吃了那么多苦,马上是有家室的人了,也算苦尽甘来了,你要选世家贵女还是平民女子,只要你愿意,我们都随你。” 柳氏想到自家有容,虽说嫁到裴家千般好万般好,出行穿戴无一不风光,但是总觉得她看上去不是那么快乐,还总是殷勤的要给自家丈夫纳妾。 或许上人对年轻孩子的婚姻还是少插手才是好的。 被自家母亲担忧的杜有容正坐在食肆里吃第二份米粉,她觉得那米粉味道特别爽滑有嚼劲。她此次前来也是送贺礼的,听说段知微这两日在捣鼓喜饼喜糖,也顺道来品尝一番。 显然前来的朱娘也是这么想的,她被严令禁止送跟蜘蛛有关的礼品,只好把自己最爱的蜘蛛娃娃扔回家中,规规矩矩送了些寻常礼品过来。 段知微给自己的婚礼捣鼓喜饼喜糖比婚服有干劲多了,毕竟若是做的好,以后食客有结亲成婚的,就又可以到自己这订购了。 段知微自己的喜糕准备做花精糕,玫瑰不易得,还好花妖们热情送来了两车,况且她们送来的花真是十分美丽,花朵硕大,花瓣肥厚。 把玫瑰花瓣洗干净,用杵子捣烂,掺入蜂蜜、糖一起熬煮,玫瑰味浓浓的,虽然放了大量的蜂蜜,但是跟玫瑰搅拌一起,味道清甜,不会太齁。 除了做糕,做玫瑰冰粉、玫瑰马蹄糕、玫瑰酱汤圆都是非常好吃的,加入奶茶那就更别提了。 难得朱娘、杜有容都在,段知微熬煮了一小铜锅奶茶,熏透的茉莉花茶加新鲜牛乳,最后一勺红色玫瑰花酱把奶茶染成粉色,浓郁玫瑰奶香就飘了出来。 大家都很喜欢喝。 玫瑰糖糕也是简单,就是桂花糕把桂花改成玫瑰就得了,只是白皮子里隐现丝丝缕缕的红色,如云霞晕染在雪色之间,比桂花糕好看。 不待晾凉,几人就迫不及待拿上一块,咬上一口,米糕软糯与玫瑰浓香一起在舌尖散开,段知微看她们几个一脸陶醉的表情赶紧说:“这是我成亲用的花糕,你们别给我吃完了!” 六礼总算是走到最后一步亲迎。 按照规矩,新郎可以亲自、或者派遣使者前往女方家迎娶新娘,不过袁慎己自然是决定亲自去的。 五月槐花飘香,一片片洁白如雪的花瓣随风飘向各个街坊,空气里隐隐有甜香。长安是个明媚的晴天,阳光洒下,琉璃瓦照耀出耀眼的光芒,袁慎己骑在马上路过嬉戏的孩童、路过热闹的街市,一路到了宣阳坊。 甄回算是娘家人,按照习俗,他得拿个棍棒往那一站“棒打”男方,结果袁慎己迎面走来的时候,他拿棍的手都在发抖,因此轻松就让他过去了。 段大娘阿盘忙着款待迎客,给他们送上彩色绸带,然后旁边的礼乐开始奏乐催妆新娘。 给段知微化妆的人是杜有容介绍来的,听闻技艺高超,只给高门贵族梳妆,这回是承了杜有容的情,免费来给段知微化妆。 听上去倒是很靠谱,只是段知微看到她把面粉一样白的玩意往自己脸上扑的时候,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详的预感。 一敷铅粉、二抹胭脂、三贴额黄、四画黛眉、五点口脂、六描花靥,七贴花钿。 待她再睁开看见铜镜时,整个人都沉默了。 脸上如同上了层白乳胶一般,眉毛化成翠羽状,额心一翠色花钿,两颊被黄粉点涂成射月之状,妆师在一旁骄傲的说:“这是长安目前最时兴的翠眉和黄星靥,一般人化不出这么美丽、如翠鸟尾羽般美丽的眉毛。” 段知微心说:“我现在卸掉还来得及吗?” 屋外袁慎己的催妆诗已经念了三首,段知微很想顶着这张大花脸跳到他面前去,看看那张万年冰块脸能不能面不改色的继续念那句“浅笑嫣然花失色”。 恐怕得错口念成“妖精鬼魅斗神通”才对。 她大叹一口气,只能用团扇把自己遮严实点,上了轿子。 段大娘按照风俗在外哇哇大哭。 其实他们已经商量好了,段知微继续在食肆做生意,他们大部分时间还是住在食肆里头,清闲了再住袁府。 因此段大娘没有半丝伤感的意思,她哭那么逼真,完全是被桂花油熏的。 新昌坊与宣阳坊离得不远,蒲桃在轿子边上总担心她饿,时不时塞进轿子里一块糕,过一会又扔两个枣子进来。 袁府没有什么奴仆,老管家花钱雇了几个短工把府里里里外外洗刷一遍,该挂的大红绸子、地上铺就的红色毯子一个不落,准备的万无一失。 两人跟着礼官三拜之后,进了洞房,被里头的亲眷撒了一头谷米,这是“撒帐”的习俗。 虽然后世换成了花生、白果和枣子等物品撒帐,寓意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但是在本朝,还停留在用谷米撒帐的习俗上,有些有钱人还会用铜钱来撒帐,寓意“长命守富贵”。 段知微更喜欢本朝的风俗,因此被谷米砸也挺开心,若是换成铜钱就更好了。只不过袁慎己作为朝廷命官,用铜钱撒帐听上去很有些土气,担心他被同僚嘲笑,于是段知微也就罢了。 最后是喝合卺酒,一个鸿雁折枝花纹银盘里放着一对比翼鸟青瓷小酒杯,用一根红绳系在一起。 二人微微侧身饮酒,段知微怕他看到自己这张大花脸,一路用团扇对抗他那炽热的眼神,眼下实在是躲不过去了,只好用大花脸面对他。 结果对面伸手就摸她眉心的花钿问:“怎么粘到菜馅了。” 那翠色的花钿被袁慎己摘了下来。 周围的女眷发出哄堂大笑,而后把他赶了出去。 房里的女眷笑一回,说一回话,也都出去了。 只留了段知微和两个丫鬟。 由于段知微明确说了不要买丫鬟,她不要人伺候,袁慎己也不习惯家中有陌生人,因此成亲这日的两个丫鬟是杜有容的母亲柳氏借给他们临时用一下。 毕竟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她是真的不会脱。 柳氏送来的是她贴身的两个丫鬟,干活非常麻利、也很会察言观色,因此段知微还未开口,就赶忙打来了热水要帮她洗脸。 段知微用力搓洗了好几遍,洗得水都成浑浊状才干净了,丫鬟立刻递过来一块散发着淡淡木樨香的香膏给她抹到脸上。 在终于脱下那身繁复的婚服后,她终于解脱般松了口气,礼貌对两个丫鬟表达了感谢,并且邀请她们两出去吃席。 两个丫鬟立刻听出了她的言外之音,福了福身子便出去了,又转身贴心带上了门。 段知微悄悄走到门边观察一下,见外面确实没人了,一下把自己扔到床上,呈现“大”字瘫着。 良久以后,屋外声响渐弱,门突然被重重推开,段知微赶紧爬起身来,袁慎己腿脚不稳的进来,而后仰躺到她身边。 段知微挪到他旁边,轻嗅一声他身上的酒味,而后轻打一下他的胳膊:“装!” 一双有力的大手把她抱起来坐到自己身上,袁慎己按住她后脑勺响亮的亲了一口:“不错啊,这都看出来了,以后给我当军师。” 长安这些酒就跟小甜水似的喝着没劲,他在凉州寒冬里喝烈酒御寒,都是按斤来算的,这群人,还想跟他斗。 段知微嫌弃他酒气重,催促他洗澡,袁慎己无奈站起来嘟囔:“知道了小祖宗。” 丫鬟早早在屏风后放好了热水,他直接洗便是,因此很快便穿着白色中衣回来了,他的头发微湿,身上是淡淡皂角香,一双幽深黑眸像豹子盯着猎物般盯着她。 她的小衣薄透,露出里头绣着槐花的绯色胸衣,这件衣服同样请阿盘帮忙塞了些竹架子进去,有了支撑后,胸衣勾勒出迷人的口口。 她的脸白皙如羊脂玉,似乎抹了些香膏,在红烛下泛着玉般光泽,她的嘴巴像玫瑰花瓣一样娇艳饱满,让人很想一尝。 他的眼睛里带上火。 “晚饭没吃饱吧”段知微想到了拖延洞房的第一招,她起身:“我让阿盘带了米粉和熬好的汤来,热一下便能吃,很快的,就五分钟,我去了啊!” 她起身想 跑,被袁慎己眼疾手快攥住手腕,稍微一用力就带到自己怀里:“我确实没怎么吃菜。” 段知微松口气:“我就说......” 袁慎己打断她的话:“不过我抽空吃了一大盘胡饼,很饱。” 段知微:“......”她不死心:“我们去查看一下你同僚们送来的礼吧,万一有人送你价值千金的夜明珠,被御史看到了参你一本怎么办......” 袁慎己起身把她横抱起来:“不会有那么无聊的人。” 段知微开始第三招,回忆过去:“你还记得你我凉州初见......” 话没说完被袁慎己轻轻抱到床榻上,温热呼吸凑到她耳边:“疼了告诉我。” 他结实健硕的胸膛磨蹭的她后背发疼,她侧躺着觉得有些痛,于是扭头想跟他说说话,结果一道灼热气息扑到脸上,她被精准摄住了唇,那个人好坏,还轻轻咬她,哄她说什么比玫瑰卤子还香甜。 袁慎己觉得这滋味实在是销魂,忍不住把她托起,更加卖力起来,段知微在前面只能蜷缩起来,像煮熟的虾子,又弯又发烫。 最后床榻上的声音终于小了起来,那件她废了老鼻子劲儿才绣好的槐花小衣在地上七零八碎起来。。 最后一只温软白嫩的胳膊徒劳的伸到半空想抓住什么求助,很快被一只古铜色的大手握住,又按了回去。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新婚燕尔(不够纯爱版)…… 袁府宅邸不大,但是五脏俱全,八角花架、月洞门、花园、避暑闲居一应俱全,今儿是段知微头一次整个将整个袁府逛一遍。 以某种特别的方式。 她以前很喜欢这座建在荷塘之上的水榭,可以凭栏饮茶赏荷、吃些荷花酥什么的,再看看水,眼睛也清亮。 若是兴致来了,找个竹竿子绑上线钓鱼也很好,为着这个爱好,袁慎己特意让老管家定了一筐鱼倒进荷塘中供她玩耍。 但是此刻当她被迫无力抱住水榭的柱子时,段知微对这个水榭产生了一丝心理阴影。 眼睛余光看到自己身侧,男人手臂暴涨的青筋,那手臂一下又一下往前顶,搞得她昏昏沉沉的。 身后袁慎己的嘴唇离开她的薄肩,用下巴轻蹭她的头顶,沉重呼吸喷在她耳廓:“怎么样还受得住吗?”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53节 段知微赶紧道:“受不住了受不住了,我真累了。”换上一脸可怜巴巴的样子看他。 这幅可怜的表情似乎终于唤起身后男人的同情心,他揉一把段知微湿润的头发,而后起身抱她。 段知微手脚并用攀住他的胳膊继续说好话:“我错了,以后绝对不嘲笑你了。” 昨夜红绡帐暖,她散着发丝,脸庞粉艳如三月桃花,双手紧紧抓着褥子,身上人面色紧绷,伸出手胡乱探索了一番,段知微才意识到,这人似乎好像没有任何经验。 段知微虽然也没有,但是作为一个现代人,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她只好自己挪了挪身子,引导他慢慢来。 美人娥眉淡扫,折煞了英雄腰,袁慎己只在军营听过些同僚的荤话,从来都不以为意,这下头回感受此等欢愉,很是得些滋味,最后当他第一次因为没有经验急速退出去的时候,袁慎己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这位身形高大魁梧,看上去很“行”的武官内里如此纯情,再加上此刻他茫然无措又惊讶的神色是那么的可爱,段知微实在是绷不住,“噗”一下笑出了声。 然后便遭到了疯狂的“打击报复”。 特别是今早当她终于睡醒,旁边的男人眸色深深望她一眼,而后立时把她抱起来出了门,说要给她介绍下这个宅子。 段知微伸手去揪毯子未果,只好急着道:“外面有人,有人。” 袁慎己笑得很有些深意,凑近蹭蹭她的鼻尖:“放心,管家要回乡一周,府里只有你我二人。” 已然立夏,天气很暖,只披着轻纱也不冷,于是她以一种特别的方式逛完了袁府,最后被抱到了水榭。 眼下难得袁慎己升起了些同情心,准备放过她,要带她回房,又被她这句“再也不嘲笑你”弄得沉默,而后又把她放回水榭的靠背上,埋首而下。 段知微:“?” 不知道哪儿又惹到他了,她觉得很难为情,只能用手抱住他的头,想阻拦他,可力气哪儿有他大,被反剪双手。 她呜咽喘息了一阵,又开口求饶,显然这回男人没打算放过她,两人在水榭胡闹了半日,最后段知微只能说:“我饿了,我们没有吃朝食啊。” 昨天忙碌了一日,她晚上吃了一大碗米粉,为了拖延一下洞房仪式,又煮了两个鸡蛋,在袁慎己沉沉的目光下,顶着极大压力缓慢的全部吃完了,吃得很撑,一直到现在都不太饿。 但是这个借口很好用,袁慎己果然停了下来,摸一下她的肚子问:“想吃什么,我去做。” 信你会做饭还是信我是秦始皇。段知微内心腹诽了一下说:“我想吃云来酒楼的御黄王母饭。” 她觉得自己很聪明,又能吃到云来酒楼的美味,还能先逃离府邸。 无论如何,先从袁府出门再说。 这点小心思一下就被袁慎己看破,但是他也不拆穿她,只笑着说好。 段知微松了口气。 结果袁慎己从床榻下去,穿了便服,出门了一小会又回来了。段知微正在挑选今日要穿哪条裙子,在一条绣着郁金香的石榴红裙和一条单丝碧罗裙里犹豫不决。 见他回来,段知微道:“怎么又进来了,马车准备好了吗?” 那人又在慢条斯理地脱衣服,露出虬结的肌肉和宽阔的胸膛。 段知微警惕的往后退一步:“不是去酒楼吗?” 后者一下抱起她放到床榻上:“去寻了个闲汉,给了银钱,去酒楼买好了给送过来。” 新昌坊是官员集聚的坊市,可以算是富人区,在这里寻活计的人很多。 段知微:“......” 从天而降来拯救她的小天使竟然是苏莯。 他在袁府门外转了两三个时辰还是没敢进门,最后见到个闲汉拎着食盒敲响了袁府的大门,赶紧理了理衣裳紧随其后也跟着进去。 袁慎己一脸不高兴。 他幻想中跟着自家新妇在房间里恩恩爱爱你一口我一口吃午食的美好时光被毁干净了。 段知微倒是很高兴,终于逃脱了魔爪,开开心心洗了个澡换了衣裳盘了头发,拿出云来酒楼的御黄王母饭、光明虾炙、酒酿清蒸鸭子、玉笋蕨菜,一个人在房间里吃了起来。 苏莯这个人于人情世故上平平,但是袁慎己的脸黑的过于明显,他也觉察了几分。 毕竟难得有个假期,谁也不想被公事打扰。苏莯小心翼翼望他一眼,只能硬着头皮说明了来意。 前夜在长安城北,打更人行到一处破庙前坐到柳树下,靠着树干休息了一会儿,只觉得有什么液体滴到脸上,他以为下雨,伸手随意抹了一 把,却发现满手的黑血。 打更人惊恐抬头,柳树的枝桠上栖息着一只巨大的鸟,他借着月色一看,那鸟儿竟然有九个头,其中一个不知被什么野兽咬断掉了,只剩个腔子,黑血不停滴落,滴到打更人的脸上。 惨叫声很快吸引到了正在大街上巡视的金吾卫,金吾卫左中郎将也是年轻气盛,当下拉弓射箭,箭倒是射中了那只鸟,但是鸟毫发无伤。 反倒是鸟儿怪叫一声,直线俯冲而下,一下将左中郎将掀翻在了地上,带的一队武侯被鸟啄死了好几个,只剩一个还被啄瞎一只眼,武侯忍痛骑上马,把哀嚎着的左中郎将一直带到了朱雀大街,鸟这才消失了。 眼下金吾卫折损了一队武侯,左中郎将断了只胳膊断了条腿在府养伤,大将军和将军按照规定必须在大明宫和朱雀大街镇守。 袁慎己虽然代职右中郎将,但是作为四品武官,新婚休沐符合律法,上面也体恤,这事儿便派给了六品司阶苏罔。 苏罔武功平平,能当上六品司阶全靠朝中有人,去了就是送死,于是硬着头皮去求苏莯,想让武功高强的袁慎己私下陪着去。 苏罔和苏莯同宗同族,苏莯也不能看着自己亲戚去送死,只好硬着头皮进了袁府。 袁慎己这个人责任心还是很强的,虽然并不高兴新婚被打扰,但是听闻京中有此等怪物,还是立刻答应了今夜去城北破庙里头看一眼。 段知微正在房间吃饭,见他进来问他:“人走了吗,来坐下吃饭吧。” 袁慎己没将鬼鸟的事情跟段知微讲,怕她担心,只抱歉道:“今夜临时在城北有个巡防,我需要过去一趟。” 还有这等好事。 段知微赶紧崩住即将上扬的嘴角,露出一脸的遗憾与不舍:“那真是太遗憾了。” 二人吃完饭,她把袁慎己送出门,脸上喜色压都压不住:“等你回来哦,袁郎~” 袁慎己看她一脸开心颇为好笑,捏捏她的脸:“早点睡觉,不用等我回来。” 后者乖乖点头,而后毫不留恋的回了府邸,准备立刻回房间补觉。 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今夜残月如钩,月光透过庙宇残破的屋顶,斑驳在地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朽的气息,夹杂着潮湿的泥土味。 苏罔长得跟跟苏莯肖似,白净又文弱,骑在马上的腿一直在发抖,袁慎己拿着环绕破庙一圈,拿着火把举到柳树底下,那儿的泥土隐隐有些血迹,靠近还能嗅到些许血腥气。 另一侧有拖拽痕迹,看样子和左中郎将说的话没有出入。 最后他观望了下柳树枝桠,那里曾被一只大鸟的爪子盘踞过,想来这个鸟不仅大,爪子还很锋利,深深插入了柳树中,留下极长极深的爪痕。 今日带了三队武侯来,每人都举着火把,人多又势重,苏罔本来安心了一些,但见袁慎己给他看那爪痕,又吓得两股战战起来。 为今之计,只能祈祷那鸟儿今夜不再出现。 这苏罔胆子小,武功平平,运气倒是不错,除了半夜惊飞的鸦雀吓得他差点堕马之外,其他还真是无事发生。 直到东方露出鱼肚白,袁慎己只好带着武侯打道回府。 他冒着雾气回了自家府邸,先回房看了一眼,段知微埋在床榻里睡得很沉。 他安下心来,低头亲亲她,再去火房随意吃了个蒸饼,又洗漱一番,也挤进了被窝里,被窝又暖又香,比那浓雾弥漫的劳什子破庙好多了。 段知微睡得正香,突然觉得一双大手伸到腰上轻掐了一下,而后轻轻上滑。 她迷迷糊糊被揉醒。 “你回来了啊,什么时辰了?” “还早,刚刚卯时。”他接话,然后问道:“昨夜何时睡的?” 她还没清醒,脑子也反应不过来,没听懂对方的暗示,只老实接话道:“你一走就睡了。” “那应该睡饱了。”他略一思忖,又贴身过来,扯掉了她的小衣。 “你干什么呀?” “刚刚说了,时辰还早。来,再唤两声袁郎。”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回门这件大事他是蓄谋已…… 段知微恨不得要拜谢发明“回门”这一习俗的人,这意味着她终于得到了解救,可以出门了。 回门也算是大事,她隆重选了套石榴红的团花窄袖襦衫,联珠藤黄花裙,认真给自己盘了个交心髻,配上袁慎己送的莹珠簪,觉得太素净,又簪上朵红色的芍药绢花。 待再化个妆,日头也高了起来。 袁慎己歪靠在房门口的柱子盯着她看,见她起身,把红木架上落下的花草纹披帛递给她。 段知微接过揉成个团扔回给他,他也不生气,只笑着帮她把披帛搭好:“不是同一件,昨夜那个是粉色的。” “你还说。”段知微红着脸垫脚去捂住他的嘴。 这个人绑人很有一手,脑袋也灵活,知道随地取材,把对待突厥俘虏的招用在她身上。虽然那轻纱将她的足踝和床柱绑在一起时一点也不疼,看着也只是系上了个松松的蝴蝶结,但是竟然完全挣脱不掉。 这人还嘴硬,只说是怕她不注意,一脚踹到他脸上,鬼信。 段知微以前觉得袁慎己这个人面冷心热,刚正不阿,浑身散发着靠谱的正面人物的气息,但是嫁过来以后对这个人有了新的认知。 比如新婚第二日一早就老家突发急事,被迫回乡一周的老管家夫妇,让他有了在水榭、在假山山洞、在花园秋千各种地方随时随地为所欲为的可趁之机。 再比如大喇喇放在卧塌边上的《游仙窟》,他自己看还不够,还非要拉着她一起观摩并学习。 段知微叹口气,只能安慰自己,算了嫁都嫁了,还能和离咋的? 磨蹭半日终于出了门,袁慎己前日订购了一辆小马车,他坐在前面驾马,段知微在后面的马车里。 马车虽小,五脏俱全,内里的座位细心铺就了锦缎坐垫,坐上去很舒服,在黄土地上行驶也不觉得颠簸。 首先要去趟杜府,杜侍郎夫妇在袁府的婚礼上帮了大忙,三书六礼、袁府的婚宴都是柳氏一手操持的。 两人此次前来拜谢,除了寻常礼物,还有段知微从杜有容那听说杜夫人爱吃甜糕,特意带的自己做的花精糕。 杜府两位主人之前对袁慎己不要世家贵女,坚持要娶个商户这件事内心还有些不是滋味,今日见段知微乖巧伶俐,待人接物很有分寸,说话也是十分风趣。逗得二老哈哈大笑,杜夫人瞥一眼脸上神色都柔和下来的袁慎己,不禁也感到欣慰。 待二人走了,杜夫人去看那花精糕,已然被杜侍郎吃了一半,那红色的玫瑰酱内馅还粘在他胡子上。 杜夫人气得一拍桌子:“大郎的新妇体贴,知道我爱吃甜糕,特意做了送来,你这老头子在宫中宴席上吃的花精糕也不少吧,这也要和我抢?” 杜侍郎道:“宫宴上的那糕看着花里胡哨的,其实就是个米糕配着些鲜花,这糕有馅,更好吃些。” 杜夫人接过糕,米糕外层是雪白的皮子,掰开后里头流心的玫瑰花卤子流出来,浓郁玫瑰甜香扑鼻而来,她嚼上一口觉得甚是香甜,不禁叹道:“大郎还是会选新妇的。” 另一边段知微隔着帘子问道:“怎么样,我今日表现是不是很好?” 袁慎己点点头:“甚好。” 段知微低头欣赏杜夫人送她的手镯,严格来讲,本朝比起手腕子上的镯子,长安仕女们更喜欢套在胳膊上的镯子,因此杜夫人送她的也是个金镶玉的臂钏,盘绕成螺旋状套在上臂。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54节 她生的白净,肌肤胜雪,那臂钏套在她胳膊上很适合、很配她。 只是袖子一挡就看不见了。 这臂钏只有特定时候佩着好看,比如胡女跳胡旋舞时候需穿漏胳膊的舞服,佩上臂钏展现女子上臂丰满浑圆之美;长安仕女则是喜欢炎夏时穿那种极薄极透的藕荷衫子,这样使得臂钏微微透出来,那也好看。 只是长安五月穿那种衫子还不太合适,需得再等两月盛夏时候佩带,段知微有些遗憾。 袁慎己望她一眼道:“何须遗憾,晚上佩给我看便是,我定然细细欣赏。” “想得美。”段知微啐他一声,放下了帘子。 段知微本觉得食肆离了自己,怕是生意会落下去一些,岂料不仅不落,门口还挤满了人。段大娘正坐门口的小胡床边喝饮子边等二人回门,见到马车,立刻喜笑颜开。 袁慎己先下车向其行礼,而后一把将段知微抱下马车。 段大娘看两人恩恩爱爱,也甚觉欣慰,又迫不及待对段知微道:“我们这两日新招了个厨娘,哎呦那肉做得甚是好吃,食客们天天来排队。” 段知微很好奇,还有这种人呢? 段大娘搓搓手,而后不好意思道:“就是那日来挑剔咱饭馆吃食的娘子。” 段知微知道那人是谁了。 待午食结束,食客们都散去,众人终于坐下来好好吃上一顿饭。 桌上是炖煮的软糯绵密的红烧肉、蒸鸭子清蒸鱼,以及砂锅里咕噜噜冒泡的春笋火腿虾肉煲。 段知微夹了一筷子红烧肉,只觉酱香、甜香浓厚,这肉炖煮的时间很场,肉皮极有弹性,内里脂膏馥郁。 那道春笋火腿虾肉煲更是鲜掉了眉毛,段知微从未想过把这三样食材放到一起,火腿的咸香、春笋的清甜和虾肉鲜美互相映衬,达成微妙平衡,炖煮过后汤汁也是金黄浓郁,吸收了三样食材的鲜美,感觉能喝上三大碗。 段知微有一点点受到打击。 袁慎己在食案下握住她的手道:“我还是更喜欢你做的菜。” “咳咳。”段大娘轻轻咳嗽一声,眼光斜了斜眨巴着眼睛看过来的蒲桃和小狼,二人赶紧松了手。 最后厨娘端着洗好的水果从火房里出来,段知微忙道:“这菜做的太好了,敢问娘子芳名?” 那厨娘见了段知微和袁慎己两人,放下水果朝着两人行了个大礼。 段知微很惊讶,赶忙去扶她:“这是做什么。” 段大娘哀叹一声:“她在这帮忙就是为了等你们,想请你帮帮忙。”接着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厨娘名唤陈桂芳,上头有个兄长名叫陈巍,前年上巳佳节,陈巍一家去渭水边踏青,偶遇了太史令家的贺娘子,陈巍与和贺娘子一见钟情,互许了终生。 陈桂芳提起这事儿还颇有些愤愤:“岂料年初,贺琼珠被琅琊王家的郎君看上了,要与我兄长一别两宽,攀附金枝,我兄长伤心了好一阵,只说出门散心,结果失踪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她抹泪道:“长安县也去了,大理寺也去了,完全找不到我兄长人,我都怀疑是不是被王家人给害了。” 她那日尾随贺琼珠去了云想夹缬,又随段知微到了食肆,也听段知微解释了,那天贺娘子真的就是单纯将一件天青色的夹缬让给了段知微,二人没有其他交集。 陈桂芳略微有些怀疑,在宣阳坊找了个肉肆一打听,才知道段知微说的是真话,她的确很快就要嫁人了。 宣阳坊肉肆的林娘子一边剁肉一边叹气:“同人不同命啊,我成日在这剁肉,人段娘子嫁给金吾卫的大官。” 陈桂芳心中一动,兄长失踪一事,长安县尉不愿管,大理寺理都不理她,若是她去求求段娘子,请段娘子的夫君去大理寺走一趟...... 陈桂芳当即便要跪下,被段知微赶紧拦住,她说:“妾身阿耶生前便在酒肆做厨子,妾也会做几道菜,若段娘子帮妾寻回兄长,我愿一直在食肆帮忙,不要工钱。” 这个条件听得段知微疯狂心动,段大娘在一旁帮腔:“她来帮忙了几日,东西好吃,而且确实没收钱。” 她扭身去看袁慎己,在食案下轻轻捏他的衣摆,他望她一眼道:“既如此,待我有空去大理寺问一问。” 他与大理寺少卿经常一道在校场比武,偶尔也一起去酒肆共饮,关系还算不错。 食肆又多了一位极度靠谱的员工,段知微很开心,悄声在袁慎己耳边说:“谢谢袁郎。” 袁慎己望她一眼:“口头感谢可不行。”而后被踩了一脚。 二人在食肆待了一会儿,段知微领着他去后院逛一逛,因着之前买了胭脂铺子,两个肆铺间的墙被打通,食肆其他人都住到另外一边去了,这边只剩她和袁慎己。 她原来的小卧房也扩建大了,床榻也换了个大的,这样他们平常可以住在这儿的后院里,闲暇了再回袁府。 看到后院里铺就的光滑青石板,大片紫藤若烟霞弥漫在花架子上,菜地里各色蔬果,墙角牵牛悄悄爬藤,袁慎己道:“这里很好,当年我在军营里,偶尔想到解甲归田时,就想要个这样的小院子,种上些蔬果。” 段知微牵上他的手笑说:“那现在不都实现了?而且还多了个貌美的夫人。” 袁慎己失笑:“没错,这院子定然不能缺了我这貌美的夫人。” 二人又逛了一圈,起身向众人高别,望着陈桂芳求助的眼神,段知微安慰道:“放心,我家袁郎这几日休沐,明日我便盯着他去大理寺一趟。” 陈桂芳感激的点点头。 袁慎己忽然问:“你那兄长可有什么特征没有?” 陈桂芳愣了一下道:“兄长左腿有一块状似烟花的胎记。” 袁慎己点点头,将段知微扶上车,一气儿去了。 段知微隔着帘子问:“你问她那兄长的特征,是不是......” 袁慎己一边驾车一边道:“王家父子作恶多端,罔顾百姓性命,若是得知将来要娶进家门的新妇之前曾与平民有段情,怕是......” 怕是凶多吉少。 二人回了袁府,段知微叹口气,摘下首饰披帛准备梳洗,袁府没有家奴,自己烧一大锅热水还挺麻烦的。 袁慎己过来道:“这儿我来吧。”而后撸起袖子开始烧水,段知微跟他商量:“不若雇几个长工如何?” 买奴隶这种事情她肯定是做不来了,花钱雇人她能心安理得些。 袁慎己笑道:“你是袁府的主人,都听你的。” 一大锅热水倒入浴桶,还要掺冷水,的确挺麻烦,段知微决定明日便去雇人。 她刚摘下披帛,转身见袁慎己不肯走,她只好动手赶他走。 哪里是对方的对手,他一手揽过她的腰,把她带入了屏风后面,段知微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吻了下来,而后身子便软在了他怀中,随后他的手摸到她襦裙的珠玉束带,轻轻往下一扯。 前几日才找木工打造的黄杨木木桶,桶箍用熟铁打造,十分的结实,而且空间特别大。 当段知微在水桶里扑腾良久最后没有办法只能环住他的腰挂在他身上时,袁慎己露出一个蓄谋已久、结果满意的笑容。 第70章 第七十章一双苦命鸳鸯大理寺-古风…… 第二日一早,袁慎己便准备动身去趟大理寺。段知微眼巴巴看了他一会儿,问他能不能把自己也带过去。 大理寺是什么地方,他是古代最重要的司法机构,负责各色疑难案件,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是古风悬疑小说必打卡地点,而大理寺少卿,则是古言小说最常出现的男主角之一。 她也想见见。 袁慎己略微有些犹豫,大理寺官府重地,带着新妇过去恐怕不太妥当,再加上这地方掌狱讼之事,可能遇上各色带着枷锁的犯人,或者来往运送的尸体。 怕她见了会害怕。 段知微不太在意,没头的飞头蛮都见过了,犯人算什么。 本朝女扮男装的风气盛行,妇人不便出入大理寺,那她换个男装就好啦。 段知微在东市订做了几套胡服,窄袖的衣裳、修身的裤子穿起来很方便活动,腰间再束一镶嵌狼纹铜饰的革带,越发衬托的腰肢纤细盈盈一握。 袁慎己正在马厩里牵马,段知微换好衣服朝着他跑过来,幞头上两根带子随着她的奔跑轻拂 起来,幞头下是一张白皙明媚的脸。 袁慎己大步过来搂住她的腰将她微微提起,在她脸上亲一口:“真是后悔,当初在通义坊黄昏之下见你第一面,就该学一会纨绔把你抢回府中。” 他给段知微选了一匹最温顺的枣红马,为了照顾她,二人走得也不快,所幸大理寺不算远,不到半个时辰也就到了。 结果还没进门,一口棺材被几个官差模样的人运进了大理寺。 袁慎己下意识将她护在身后,结果段知微好奇盯着棺材看了一会儿,神色如常。 山中的老虎、长安的精怪会吃人,那倒是很可怕,这棺材有什么好可怕的。 袁慎己身着绯色官服,腰上系着令牌,大理寺的衙役也无人为难他,最后走到一间屋前,一个青袍小官过来见个礼,将他们引入堂内。 大理寺少卿李衡看上去年龄也不大,举止间却却处处透着老练,他与袁慎己互相见了礼,目光如炬地望一眼段知微,又收回目光:“袁君新婚燕尔,倒是与夫人颇为恩爱,大理寺这等阴煞之地,竟也敢把新妇带过来。” 不愧是以破案闻名的大理寺,竟然一眼识破了段知微的伪装,她暗暗咂舌。 袁慎己为官多年,轻飘飘两句把话题扯开,引到陈桂芳失踪的哥哥陈巍身上。当他提及烟花状胎记时,这位年轻的李少卿波澜不惊的脸色终于泛起了些涟漪。 “半月前,有人在终南山脚发现一具无头男尸,正好符合你说的特征。” 长安城外匪盗极多,每日送到大理寺的尸体不计其数,更何况没了头不好认的。 眼下袁段二人惊讶对望一眼。段知微心想:“恐怕得请陈桂芳来一趟大理寺认认人了......” 陈桂芳很快就在传召下跌跌撞撞进了大理寺的验尸房,听闻那尸体埋的很深,腐烂大半,段知微没敢进去,在外面等着。 不消一会儿,哀恸的哭声从房里传来。 陈桂芳颓然无力坐到地上:“是我兄长,除了腿上的胎记,他曾经为了制作风车,砍竹子时候不小心砍到手臂上,好大一个弯月形状的口子,而且我兄长勤学苦读,右手有茧子,这就是他。” 陈桂芳一口咬定,定然是王贺两家害了她兄长,她曾在贺府门口徘徊,想进去找贺琼珠打听自家兄长的下落。 没想到被贺琼珠的大哥看到了,派了两个家奴将其赶走,并且之后只要她出现在贺府附近,就会被贺府的家奴拿着棍棒一通赶。 她哭得实在哀恸,整个人泣不成声,段知微抱住她,拍拍她的背,而后转向李衡:“李少卿,不能抓了人进大理寺审讯吗?” 太史令、殿中丞,其中一个还是琅琊王家,又没有任何证据,恐怕没有办法直接抓人。 李衡细细问了故事的来龙去脉,略微思忖转向段知微:“袁夫人与贺娘子有过段渊源,不知可否进入贺府找贺娘子打探一下,关于陈巍已身死的事情,她到底知不知情。” 陈桂芳接话道:“我兄长擅做风车,小时候家中实在是穷,兄长便做些风车去坊间卖,段娘子您带上风车一起,观望一下那贺琼珠的反应。” 李衡似乎觉得这娘子颇为聪明,赞许的点点头。 只剩下段知微风中凌乱,她只是个厨娘,没指望学会探案,但是陈巍的尸体还在大理寺里躺着,面前的陈桂芳还在哀哀的哭泣,她只好点点头。 段知微一人不便前往,带了阿盘假装她的侍女,贺府门口的侍卫还算比较客气,接了帖子进去了好一会儿还没出来。 段知微等了半饷,假装生气的跺跺脚:“这贺府真是天大的面子,让我等这么久,捉妖司律令都不敢如此怠慢我,阿盘我们走!” 守在门口的管家赶紧赔个不是,又进去了一会儿才出来,将她迎了进去。 贺府比袁府奢华多了,朱漆大门,地面则是墨玉铺就,段知微和阿盘被管家引着穿过回廊,只见庭院中各色珍贵牡丹色艳香浓,百年银杏参天之高,五色石子池里几尾金鲤悠然穿梭。 只是越往内走越不太妙,几个看上去凶神恶煞的家奴手持陌刀,拦在花园路口,被管家呵斥也不肯动。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55节 家奴道:“许管家,您老别为难我们了,郎君说了,就是个蚊虫闯进娘子的绣楼,我们都要受到惩罚,更何况您要带个人进去了。” 管家气得脸色涨红,大怒道:“若无郎君的命令,我敢带人进来吗?”而后掏出令牌,那家奴挠了挠头,这才放行。 管家对着段知微赔笑道:“袁夫人莫要见笑,家中前些日子遭了贼,这才看守严厉了点。” 段知微刚踏入朱漆大门迎面就遇到了五个奉茶的侍女,花园里又遇到两个正在侍弄牡丹的花匠,想着这贺府还挺热闹,结果越走人越少,地方也越清冷,再看到把守的家奴,看上去就像...... 就像贺琼珠被软禁了起来。 段知微的猜想没有错,管家把她领到庭院深处的一栋绣楼前,连绣楼门口也站了两个高大魁梧,拎着陌刀的家奴。 又废一番口舌后,段知微终于得以进了房间里。 她看到贺琼珠,不免大吃一惊。 前些日子见到她,贺琼珠虽然颇有些憔悴,但是华服一穿,打扮一下还是很有贵女气度,如今竟瘦弱的如同林黛玉般弱柳扶风,歪靠在床榻边,见到段知微,也只虚弱的朝她见个礼,勉强笑笑:“袁夫人过于客气了,不过是让了个婚服而已,还特意来贺府探望我。” 段知微思忖片刻问道:“女子新婚本当欣喜,可我上次见贺娘子确实一副不太开心的样子,便觉得不太放心,今日来贺府一探......娘子似乎比上次还憔悴了许多。” 贺琼珠不愿多说,只道:“偶然感了风寒,父母兄长心疼我,再不准我出去疯玩嬉闹。” 看样子这位贺娘子不打算跟她说实话了。 段知微只能使出最后的招数,她唤来身后的阿盘,打开了食盒。 段知微毕竟是四品大员的夫人,贺府不好搜她的身,也或许是想着两人应当没什么交集,便把她放了进来。 那盒子里是一碟子透花糍,这道甜品需要将上等的糯米捣成糍糕,夹入豆沙馅,而后再捏出花型。 段知微不会做这道甜品要将软榻的糍糕捏成指定的花型难度太高了,这道甜点是陈桂芳做的。 她熬煮豆沙馅时还要放陈皮和松子,很有个人特色。 陈桂芳说过,贺琼珠很爱吃甜品,最爱的便是透花糍,陈巍赚了钱便去买那上好吴兴米,回来求自家妹妹做一道,再巴巴送过去。 眼下贺琼珠看到那透花糍,神色立刻黯然下去,就要垂下泪来,而后她轻声道:“抱歉啊段娘子,我这身子还未大好,此等黏食实在是吃不了。” 段知微没了办法。原先的计划是让贺琼珠吃下那透花糍,她应该能品出这道甜点是陈桂芳做的,但是这位姑娘此刻正在触景伤情中,不肯吃。 总不能塞她嘴里吧。 段知微只好掀开了食盒第二层,那里放着一个纸风车,做这个风车的人很有心,将竹片细细磨平,去掉细刺做骨架、上面糊上彩色的纸,绘上蝴蝶。 又别出心裁的在风轮后面一圈一圈绑了泥鼓,当风轮转动时,拨片便会敲击鼓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贺琼珠望见那风车第一眼便惊的花容失色,她稍微稳稳心神,对着站在后面的丫鬟道:“瞧我,袁夫人带了这么贵重的礼物来,我却仅上了一碗酪浆,太失礼了,彩霞,你去火房看看有什么点心呈过来。” 段知微立刻接话道:“我想吃蟹壳黄。” 她说完不好意思笑笑:“上次曾在杜侍郎那吃过一回,念念不忘,回了袁府问了自家厨子,竟无一人会做,希望贺娘子不要嫌我失礼,我是太想吃那道点心了。”她想了想补充道:“也不用太多,甜馅和葱油馅各来一份便好。” 这客人还挺会吃,丫鬟彩霞撇撇嘴,又不好怠慢了客人,只好福福身子,一径儿去了。 蟹壳黄,是个呈现扁圆形的点心,恰似蟹壳,表面铺满焦香的芝麻,外壳酥脆层层叠叠。内里若是甜馅,那便是白糖清甜的与醇厚的猪油在烘烤间混在一起互相交织;若是咸的,那便是煸炒半日的葱油与酥皮搭配,葱香浓郁且咸香适口。 最重要的是,这蟹壳黄做起来很费技术,需要好一会儿,想来彩霞不会那么快回来了。 见彩霞出了门,贺琼珠再也稳不住,一手死死抓着风车,一手紧攥段知微的衣角:“陈郎呢?他人还好吗?”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再现的诡异鸟儿可怜的新…… 贺琼珠喜欢长安城的夏天,当暮霭沉沉时刻,长安城的晚霞似火燃在天际,她会穿着最 爱的那件轻薄单丝碧罗裙,在发髻边佩上最爱的金色蝴蝶发簪,悄悄从贺府后门溜出去。 陈巍会笑着站在一棵银杏树下等着她,手上拿着为她做的风车,然后他会说这几日小摊生意很好,要请她吃一碗酥山。 那酥山要将奶油融化,淋上琥珀色的蜂蜜,再用眉黛青染出绿色的山峦造型放到冰窖里头冷冻,最后放入五色琉璃碗中,再插上花朵和彩树。 夏日炎热,酥山吃着冰爽又绵密,牛乳的甜润馥郁在舌尖缱绻,对面的陈巍不吃,只含笑望她,眼底漾开星星点点的光芒。 黄昏的风中传来胡人弹奏阮咸的声响,空气里满是水果与花卉的清香,就连远处巍峨的大雁塔在这样的黄昏中都显得柔和了不少。 那一定是佛祖的庇佑,贺琼珠想。 变故来自于春闱之前,整个长安城似乎都陷入了拜神的狂热中,闺中好友为了自家幼弟,整个长安的寺庙、道观拜了个遍,贺琼珠觉得有些道理,便也加入了去文昌帝君面前许愿的狂热大军中。 尽管陈巍颇觉好笑的摸摸她的头,告诉她,自己定然能在春闱中高中。 他有才华,又写一手好字,写得文章针砭时弊,在乡贡们间很有些名声,夫子也看好他。 虽然对他很有信心,但是贺琼珠觉得,与其在家中坐立不安,不如去大慈恩寺上香。 这是她此生最后悔的决定。 春日桃花灼灼,美人绿罗裳桃花面,她与闺中好友在大慈恩寺遇到那个琅琊王家的王朗,他向她走来的每一步路都带着不怀好意,他那浑浊眼珠盯向她雪白脖颈时候仿佛藏着无尽的龌龊心思。 贺琼珠希望自己的双手化为雌鹰的一双利爪,划破对面豺狼的眼睛。 最后琅琊王氏托请官媒娘子,提着各色贵重聘礼被贺家父母满脸笑容的迎入大门后,她的内心满是绝望。 但是没关系,若是陈郎一举夺魁,那还有机会...... 春闱放榜那日是个明媚的晴天,几家欢乐几家愁,她在榜前一遍又一遍确认陈巍的名字,没有、没有、都没有...... 东市咿咿呀呀放一出《倩女离魂》,她急昏了头,觉得只要跟爱的人厮守,私奔未必不是一件很好的选择。 可是进出长安城的手续繁多,还需要过所、公验,毕竟守城的千牛卫甚是严苛,但是只要出了长安,天下哪里都可以去。 临安西湖风光好,泉州春深满郡霞,满城遍布刺桐花,他们一定能过得很幸福。只是这过所、公验要到哪儿才能获取呢? 一向不思进取,成日只知花天酒地的兄长却突然靠谱了起来,对着贺琼珠道:“这过所我去找熟人弄到两份,妹妹啊,你就安心走吧。” 她急昏了头,竟然相信了他,忽视他眼中的算计与欲/望。 贺琼珠写了一封信给陈巍,说自己会在灞桥的杨柳树下等他,她等啊等,灞桥边折柳送别的人那样多,可每个人都不是他,她一直到宵禁也没等到他,却等来一个陌生人,交给她一封信。 信中写:“琼珠贤妹妆次,某本寒微,蒙卿不弃,然近日得琅琊王氏千金相赠,念及家道中落,高堂年迈,唯今已身不由己,无颜相对,与君决绝,往昔恩爱,全成泡影,望卿另觅良人,请君珍重。” 往昔恩爱,全成泡影......贺琼珠望着沾满泪痕的纸笺,终于蹲在地上痛哭起来。 段知微为了演戏演全套,在丫鬟不善的眼神下硬生生吃完了两大盘蟹壳黄,是扶着墙出门的。 她与阿盘在路口分别,一个人骑着马回了袁府,寻了半日没寻到袁慎己,最后在书房里头见到了他。 他正襟危坐,低头看几份卷宗,段知微拿起他手边的酪浆,一气儿饮下去。 袁慎己刚开始本欲陪她去趟贺府,结果段知微觉得有他在,贺家难免起了提防心,她一个女子去了反而好办事,于是袁慎己在大理寺与李衡待了半日,而后便回了府。 他看到段知微猛猛饮下一碗酪浆,觉得有趣,轻抚下她的背让她慢点喝,然后问道:“去贺府有什么收获吗?” 段知微忙把所见所闻给他一说,包括戒备森严的绣楼,看上去虚弱憔悴的贺娘子,还有迟迟不肯放她进去,好像在权衡利弊的贺家。 “想来贺家定然是商讨了一番,觉得我这金吾卫右中郎将的夫人跟陈家定然没有瓜葛,这才放我进去......你在看什么卷宗。” 她拿起书案上一张白麻纸,装模作样看了一会儿,发现什么也看不懂,又放下了。 袁慎己搂住她的腰将她抱到自己腿上,指着书案上的纸道:“这是大理寺从陈家找出的陈巍平时的文章,你看这里写着‘封建,非圣人意也’。” 他一个武将,说起一长段之乎者也,倒也是头头是道,最后叹息道:“这篇文章分析了秦朝二代而亡与制度的关系,一针见血指出秦朝迅速灭亡是因为暴政,想来这陈巍确实有些才华在身上,未能春闱高中,是礼部的过失。” 段知微确是想到了另外一层:“他文章写得那么好,字也漂亮,不可能不被考官注意到,不会被人冒领了身份吧?” 袁慎己很快想到一种可能,脸色沉了下来:“琅琊王氏。” 殿试那日他在朱雀大街值守,金吾卫大将军随圣人守在殿前,圣人大赞琅琊王氏的王朗,说那篇是锦绣文章,结果见到本人却颇有些失望。 那王朗本人形容猥琐,生的肥头大耳,爬上大明宫最高之殿时更是气喘吁吁,按照金吾卫大将军的话讲,“像一头在泥沼翻滚的野猪。” 金吾卫大将军还挺幽默,段知微想,而后她问道:“然后呢?” 那王朗殿试虽也对答的还算不错,只磕磕巴巴,圣人心生不悦,却看在他笔试那篇文和琅琊王氏的面子上未说什么,最后也只得了个末等进士,什么状元、探花之类的是绝对无缘了。 段知微倒吸一口凉气:“这人太过分了,夺了陈巍的心上人,又夺了他的文章,那陈巍孤枯黄土,他倒好,白得一进士和美人,天下哪有这等道理!” 袁慎己立即站起来道:“这些都是猜测,没有实证,我得再去趟大理寺,若是回来的晚,你便不用等我,自己先睡吧。” 段知微一人在府邸里无所事事逛了几圈,又钓一回鱼,正百无聊赖之间,听到敲门声,以为是袁慎己回来,跑过去开门。 门口却是几个管家模样的人递来帖子:“我家贺娘子不日便将出嫁,说是与夫人交好,命我们送来一张请帖,届时劳烦袁都尉与夫人同去。” 段知微接过请帖,客气了几句,关上了大门。 袁慎己堪堪宵禁时候才回来,段知微今日没什么心思做饭,准备做个快手菜,老管家甚是贴心,袁府的火房什么食材都有,就连水缸里都有两尾活奔乱跳的青鱼。 她拿起两个鸡蛋,轻磕锅沿,金黄蛋液在热油在变得蓬松,炒蛋捞出来备用,再倒入隔夜的粒粒分明的米饭,段知微拿出锅铲翻动,米饭要炒透,要让每粒米都裹上油润的光泽才算成功。 拔一小搓翠生生的葱花扔入锅中爆出焦香,知道自家郎君无肉不欢,段知微又切了些腊肠,一碗香喷喷蛋炒饭便做好了,段知微又顺手煮了锅青菜蛋花汤,一起端到厅堂。 袁慎己又在看卷宗,段知微咳嗽两声道:“不知袁都尉何时升任大理寺卿了?这般忙碌连个炒饭都没空帮自家夫人端一下。” 袁慎己赶紧起身接过她手中食盘赔笑道:“夫人辛苦了。” 二人坐下吃饭,这蛋炒饭里的鸡蛋蓬松柔软,米饭被一层油膜包裹,又香又滑,葱花的清香、腊肠的咸香与蛋炒饭混合在一起,使得原本普通的蛋炒饭味道变得层次分明。 袁慎己自知理亏,只好大赞:“夫人这饭比云来酒肆的御黄王母饭好吃。” 那御黄王母饭乃是黄米蒸饭,上头需浇上油脂和各色菜肴,每个酒肆不一样,云来酒肆在上头放些珍贵的海中干货,如鲍鱼海参,吃一口鲜美无比,自己的蛋炒饭怎能比。 段知微冷笑一声不理他。 二人吃了饭,又烧一回水沐浴,段知微突然想起了那封请帖,因此问道:“真是奇了,贺家竟然送来了一份请帖,你与王、贺两家没什么交集吧。” 袁慎己很快想通其中关窍:“太史令这个职位没有什么实权,想来贺家是到处攀关系想再升上一级。” “呸,卖女求荣的垃圾,他还想升,蹲大狱去吧。” 她想了想问道:“大理寺可有查明陈巍死因?” 大理寺本来对这具无头男尸并无什么关注,长安城外匪盗众多,有几个过路的倒霉蛋根本查不出什么,只是牵扯到琅琊王家可不一样了,大理寺卿与王家不对付,听到这么大一个把柄乐坏了,最好的仵作都从刑部借来了,要一层一层细细查。 袁慎己道:“查出陈巍大概半月前身死,而贺府那几日刚巧有家奴带着几个大箱子出了城外。” 段知微想起憔悴的贺琼珠,觉得很伤心:“这一家子没人在意贺娘子的心情,难道生个女儿只为了将她当物品贡献出去吗?” 袁慎己帮她拨弄一下散入水中的头发,而后贴身凑近:“若你生个女儿,我必定如珠如宝的养,无论她喜欢世家权贵还是贩夫走卒,我都不阻拦。” 段知微正伤怀呢,听他如此说一捧水浇他身上:“那你还是稍微阻拦下吧,我见不得孩子受苦。” 比起袁府里这对新婚夫妻你侬我侬的温馨氛围,另一边贺琼珠终于从床榻下来,她连日不进米水,今日吃下一碗黄芪香粥,恢复了些体力,又温和的对旁边的彩霞说:“我想吃一份透花糍,你去小厨房说一声。” 彩霞应声走了。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56节 长安城今夜月色如血,城中的喧嚣因为宵禁沉寂下来,贺琼珠一袭缟素坐在梳妆台前,她的指尖轻抚着一轮精致风车,眼睛却透过铜镜,望向窗外那轮如血的月亮。 她的身后是那件鱼狮青的、华美的婚服,上面有一双金线绣成的比翼鸟,那鸟绣得逼真,仿佛要从衣料里挣扎出来。旁边是一个镶着各色珠宝的花冠,璀璨夺目,看得她觉得分外刺眼。 突然,一阵冷风吹拂过,烛火猛地摇曳几下,而后熄灭,月色隐入了云层中,远处传来低低呜咽声,由远及近而来。 很快一只诡异的大鸟唱着哀歌栖息到她的窗棂上,那鸟有九个头,其中一个似乎被野兽咬掉,急速往下滴血。 贺琼珠脸色平静,看不出一丝害怕,甚至嘴边清扬一个笑容:“你来了。” “我答应与你的交易。”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吉时已到大慈恩寺祈福,…… 说起来令人唏嘘,陈巍的丧礼比贺琼珠的婚礼来的要早。 大理寺的仵作精心验了一遍又一遍,再无可验,只道生前被多人围殴,浑身骨头尽断,似乎死前还在地上艰难爬行了一段时间,凶器是一把锋利的陌刀。 陌刀这种凶狠兵器寻常人家怎会有,即便是城外守在密林里的悍匪,那也多用自制的粗劣铁器,大理寺已然认定这件可怖的惨案定是贺、王两家的手笔。 大理寺传召了陈桂芳,让她领回了尸体。 段知微陪着眼睛哭红哭肿的陈桂芳去了西市凶肆一条街,那是本朝一条完整的丧葬用品产业链。 段知微上次跟长姑来这里还是清明节,那时候凶肆挤满了来买清明祭奠用品的人,倒也不觉得有多凄冷。 今日从热闹坊市一路走来,越来越冷清,眼下街道行人稀少,两旁肆铺悬挂着白色的幡旗,偶尔有身穿缟素的家属手中提着装满纸钱的篮子匆匆路过,旁边的陈娘子哀哀哭泣,她也觉得心酸起来。 凶肆肆主也不若寻常店主一脸喜气的与人做生意,都是带上一幅恭敬与同情的表情来给陈桂芳介绍各色明器。 古人讲究个“视死如视生”,认为人死后灵魂一部分会留在墓中继续生活,另一部分则羽化而登仙,因此那些三彩陶器做的仆人、,乐俑、车马甚至食具都做的栩栩如生,价格也是高的离谱。 陈桂芳掏了所有积蓄买了纸钱、纸马、纸屋、纸衣,最后又要选个志石,让陈巍的同窗好友帮写墓志铭。 肆主殷勤问道:“要多大的?我这儿各色石料应有尽有,终南山上那种粗糙的便宜些,最贵的是一种西域运来的墨玉,那东西重,从西域运来就得花费几个月,因此价格也高。” 陈巍年轻而亡,又没取得功名,若是写墓志铭,也只能得到几句“纯孝”“恭谨”的虚名,再无旁的可写,因此凶肆店主推荐了最小的那种黑灰色志石。 想到自己兄长善良宽厚,原本有光明的未来,可惜最后落得个连墓志铭都没东西可写的地步,陈桂芳又是痛哭不已。 长安城附近的少陵原、白鹿原墓地最多,陈家选了少陵原最便宜的一块墓地给了陈巍。 远处传来几声低沉的锣鼓声,那是丧葬队伍正在为逝者送行...... 段知微陪着她奔忙了半日,回了袁府,袁慎己已经下值,正靠在床榻看兵书,见她脸色苍白的回来,赶紧翻身下来,给她递上一碗热饮子:“凶肆那地方待久了确实惹人神伤。” 段知微接过饮下,差点呛出声,那饮子里加了恢复血色和补气的大枣、黄芪,又为了驱寒撒了一大把胡椒。 味道简直难以下咽。 这人还殷勤问她饿不饿,自己去做饭,被段知微抬腿轻轻踹了一脚。 这人哪是做饭,是下毒,下毒! 她自己进了火房,让袁慎己在花园里老实劈柴。 又到了海鲜饱满肥硕的季节,段知微来了这长安,最馋的便是海鲜,可惜四处都没得买,东市倒是有一家卖海鲜干货的店,价格也是高得令人咋舌。 不过明州每年到了时节都会向长安进贡海味,光运送海味的驿卒、邮夫就一堆人,还需要“日驰数万里”,不然海鲜没到长安就死了,平民捧着银钱都没处买去,也就达官贵人能分到点赏。 于是当袁慎几骑着马提着一篮子海参回府的时候,段知微盯着他两眼都在冒光:“我就知道我就嫁给你是有原因的。” 冬笋干、香菇放进水里泡发。猪油化开,加入葱段煸香,刺参也快速油过一下,再把笋片、香菇、瘦肉和刺参一起放入砂锅里头红烩,这菜呈酱红色,刺参炖得软烂,葱香浓郁,看着就有食欲。 另一个灶眼上,各色小虾干贝正和米粥一起熬煮咕噜冒泡,海鲜的精华都被慢慢糜了出来,段知微最后又在粥上撒了些青翠的葱花,给自己那碗狠狠放了勺胡椒。 袁慎几很好奇的夹了块刺参,以往老管家都是放汤里一起炖,也不觉得多好吃。 这是第一次吃到红烩的,上面裹着的酱汁色泽浓郁,咬一口外皮微弹有韧性,内里软糯。海参这股鲜美与红烧酱汁的咸香醇厚一起化开在了舌尖之上。 他一个人狂吃了半盘,意犹未尽道:“这个好吃。” “也不看看是谁烧的。”段知微把碗给他,让他盛粥:“少盛一点。” 海鲜粥煮了很长时间,米粒饱满煮到了开花,米汤浓稠醇厚,里头是鲜嫩的干贝、肥美的鲜虾和丝丝缕缕的蟹肉,吃上一口,各类海鲜的鲜香滋味如奔涌的潮 水争先恐后袭来。 段知微终于吃到了海鲜,觉得自己灵魂都得到了滋养,瘫在椅子上多袁慎己道:“夫君你要努力升职哦,我听杜娘子讲她阿耶还分到了鲍鱼。” 四品官和三品官分到的海鲜品类还是不一样的,袁慎己喝着美味的海鲜粥,突然觉得压力巨大。 要不,再去突厥取几个脑袋回来赚点军功? 明日便是贺娘子出嫁之日,大理寺正在秘密取证,包括王朗冒名顶替乡贡科考、贺家大郎杀人的两个事件。 大理寺卿向来与王氏不对付,这事儿办得格外精心,段知微很担心,科考冒名顶替乃是大罪,王朗这个畜生入狱不打紧,只是可怜了贺娘子。 袁慎己安慰道:“她这个经历确实可怜,到时候或许能得到些恩泽。” 段知微狐疑看他一眼,袁慎己去握他的手:“知道你心善,爱多管闲事,相信我,她会没事的。” 另一边、阴沉深巷中,贺府大门紧闭,门口两尊石狮子在夜雾中显得格外威严,仿佛要死守住这家人的秘密。 贺家长子贺卓华正跪在书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痛哭:“孩儿也是一时糊涂,阿耶你一定要救救我。” 他在平康温柔乡和赌坊日夜流连,美人娘子温香软玉,钓公对他殷勤万分,这十八面黄铜酒骰往桌上一扔,仅一夜间千金便已散出去。 贺家主君只是个没有实权的太史令,哪有那么多钱还?贺卓华想到了与他同样流连平康间的王朗。 王朗更是个徜徉在各个美人怀间的禽兽,但是与贺卓华不同。 琅琊王氏,位列五姓之首,家族专出皇后,那可是泼天的富贵,平康娘子见了王朗,更是热情的曲意逢迎。 贺卓华想到了自家妹妹,贺琼珠刚刚及笄,生得娇憨可爱,如同长安春日枝头出绽的粉桃,成日露着两个浅浅梨窝,笑容如银铃脆响,一幅天真纯良的样子,阖府自上到下都爱她。 真是让人讨厌。 春日明朗,贺琼罗对着自家母亲阿耶撒娇,要去大慈恩寺上香。 这真是个好机会,贺卓华去平康坊寻了王朗,殷勤邀请他去大慈恩寺踏青。 大慈恩寺柳影花明,燕语莺啼。贺卓华假意引着王朗上大雁塔观览。 终南阴岭秀,远处终南山山色葱茏;巍巍秦岭山,北方的秦岭山脉霸气插碧霄。长安风光如此之好,只是这两个蠢货看不到。 王朗对此颇为不耐烦,他是被贺卓华口中的绝色娘子骗来的,大慈恩寺?一个破庙罢了,有甚好看? 贺琼珠身着一袭粉色鸟衔花草纹罗裙,走到西廊壁画处,那里是“慈恩塔下题名处”,初入仕途的进士们会在塔下题名,寓意未来如登塔一般步步高升、位极人臣。 贺琼珠仔细拿起手绢擦了擦诗人王维所题字的地方,她不喜欢念诗,但是喜欢陈巍笑着轻声念:“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他的笑容就像夜里,那安静的春山。 希望自己心仪的郎君能如同王维那般,一举成为进士。 站在大雁塔上的王朗被贺卓华指引,不耐烦低头,望见她,立时便走不动道了,贺卓华心中暗喜,一切都按照他心中的计划发展。 丰厚的彩礼,会将自己在外面的欠债全部还清,又有个得势的妹夫,一箭双雕。 至于那个妹妹过得如何?关他什么事?她过得不好才最好。 哦对了,为了万无一失,他还得受累帮王家把那个穷酸的书生处理一下,找个理由骗到他的地址,找了几个家奴打断了他的腿,奄奄一息的随便找个地方给扔了等死就行。 那个该死的书生竟然拖着条残腿爬到了贺府后门,手上拿着个廉价的风车,这个蝼蚁想做什么? 告状吗?凭他一个破烂书生状告五品太史令长子? 贺卓华恼羞成怒,他昨晚又输了几百贯,又灌了些黄汤,冲动之下拔出陌刀,一刀下去,那书生立刻魂归黄泉了。 买通个千牛卫放行,找了几个家奴将陈巍在终南山脚挖个深坑埋了,定然是万无一失的,即便被发现了,长安城外匪盗众多,谁能查到他头上去? 结果被买通的那个千牛卫突然被抓进了大理寺,贺卓华不安起来。 他们想干什么? 不就杀了个平民吗?有什么好查的? 贺家主君听完故事经过,气得用鞭子狠狠抽了他几下。 儿子无能无用,但毕竟是个能传宗接代的玩意,再说自己虽然官居五品,手中没有实权,还得仰仗王家的势力。 只得写了封信,找几个同门打点打点,去趟大理寺求求情,不过杀了个平民,能不能高抬贵手,到时候多赔偿些银钱也便是了。 贺琼珠在书房外头面无表情的静静听到了全程,她望一眼栖息在树上的罗刹鸟,起身回了房间。 成亲日是个诡异的阴天,黑云压遍了整个长安城,绣楼的雕花窗棂透不进一点微光,外间宾客喧闹声如江边浪潮一波波冲击她的耳膜。 母亲强颜欢笑,看见她脸上难掩愧疚:“珠儿,此番入高门难免有些委屈,但是琅玡王家乃五族之首,将来还望你在夫家美言两句,多多提携你阿耶才好。” 贺琼珠染了红蔻的指甲深深嵌入了肉里,她望着那张虚伪的脸无动于衷:“阿耶,我们来谈个条件吧。” 贺卓华今日意气风发,在原本那圈狐朋狗友里,他只是个平平无奇的五品太史令公子,没什么权势,不值得追捧,如今可是大不一样了,一圈郎君争相过来敬酒,恭喜他竟然连襟到了琅琊王氏。 他觉得非常得意,直到手底下的家奴过来悄声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贺卓华阴沉下脸:“她反了天了。” 而后一脚踹开了贺琼珠的闺房,贺家主君主母站在那儿,脸色也不好看。 “马上便要出嫁了,你还敢提条件?小心我找人把你捆上花轿!” 贺琼珠冷笑道:“若你不答应,我在那王朗耳边说上你几句坏话,我看你还如何再得势。” 他正在春风得意之际,此刻若遭当头棒喝,只好闭了嘴,死命压了压怒气,出门找了抬轿的家奴:“去,先载着娘子在城西少陵原绕一圈,再送到王家。” 抬轿的家奴迷茫着问:“可......可是,少陵原那里有一大片墓地啊。” 贺卓华本就在自家妹妹那吃了瘪,一肚子火气,正愁没地方发泄,听闻上去一脚踹到家奴胸口:“好蠢东西,要你说!” 吉时已到,贺府外头鞭炮声响起,花轿似一叶漂泊的红色孤舟,从这不公命运的洪流驶入了复仇的汪洋之中。 长安今日风大,黄土狂卷,满城都是昏黄的沙幕,远远只能看到贴着“喜”字的红烛灯笼的微光。 而后轿子中传来一声压抑的悲泣。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两位新娘鸟儿鸟儿,灵魂…… 贺琼珠上了花轿之后,四个轿夫扛着轿子踏过新昌坊的青石板路,却避开了更近的大路,绕了一大圈后一路行至了少陵原。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57节 今日本就是阴天,行到少陵原,天色陡然更加灰败,乌云黑沉沉压过来,四周的空气也滞涩起来。 少陵原本就是大片大片的坟墓,平日行人稀少,今日如此昏沉氛围,轿夫、喜娘不免都有些慌张,脚踏在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内心把那不讲理的主家贺卓华骂了个翻天。 大喜的日子,疯子才来少陵原。 行到一片白幡处,喜娘望一眼那崭 新的灰黑色志石和满地的纸钱,显然是个刚刚下葬的年轻男人,她翻个白眼,轻声道一句晦气。 突然一阵狂风从少陵原的深处呼啸而来,那风极大,卷起地上的枯枝走石,扬起巨大的沙尘暴,而后如同鬼魅一般直扑花轿而来。 众人被黄沙迷了眼,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喜娘已经跑的远远的,主打一个保命要紧,但是几个家奴都是贺家的家生子,唯恐轿子中的新娘出现什么闪失,自己受到贺家的惩处。只好随手捡起粗壮树枝当武器,大着胆子凑近轿子,却被那阵携着飞沙枯叶的狂风大力推开,直接被掀到了地上。 那风像是从阴司深渊里传来的哀鸣,绕着花轿一圈圈的悲哀旋转,不知过了多久,狂风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幸而花轿停在原地没有被风卷跑。 不仅没有被风卷跑,那深红的花轿连轿帘都没有晃动一下,矗立在少陵原的黄土地上看上去阴气森森的。 轿夫们面面相觑,心中升起了一丝不安,为首的那个轿夫小心凑近轿子,小心翼翼问了句:“贺娘子,您还好吗?” 良久里头传来脆生生一句:“无事,走吧,别耽误了吉时。” 不愧是琅琊王氏,区区一个五品官家中都是泼天的富贵。段知微踩在铺满莹润鹅卵石的甬道上感慨。 她与袁慎己到了王府,王府门庭如市,一堆达官贵族带着侍女家奴捧着礼物往里头走。 来迎接他们的是袁慎己的好友王潜。 段知微在门口见了一面招待客人的王朗,他穿着一身长安最时兴的浮光锦朱红澜袍,戴着黑色幞头,不知冲谁笑得一脸谄媚,远远看着像一只身着红衣的猪。 王潜虽然也胖,但是周身都是一团和气,谈吐得当,观之可亲,只是今日段知微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 她面上不显,只随着袁慎己上去见礼寒暄,不料那王潜却面有深意的望她一眼:“我与王朗虽为表亲,但并不相熟,袁夫人不必‘恨屋及乌’。” 一下被戳穿,段知微面上有些讪讪。 午后忽然下起了雨,三人坐到了花园的亭子里,身着华服的侍女匆匆送上三杯酪浆并一碟花折鹅糕。 王潜问道:“吉时似乎快到了,新娘还没来吗?” 王家的侍女很是得体有礼,福福身子道:“禀郎君,贺家绕了远路,怕是要迟些,主君命我们先送些点心来给客人们垫垫肚子。” 王潜挥了挥手,侍女再行回礼,捧着托盘下去了。 袁慎己正与王潜谈论科考舞弊案,段知微先饮一碗酪浆奇道:“王朗乃你表亲,你倒是不怕他这乌糟事牵连你,拖累家族名声。” 王潜毫不在意:“世家大族出些宵小之徒再正常不过了,凭他可牵连不到我,再说这王朗坏事做尽阖该下狱。”他脸上竟然出现一些期待之色:“这出戏甚是好看,我要将其写入变文之中。” 段知微不理解他对写文这件事情的狂热,她被侍女送来的那道花折鹅糕吸引,袁慎己还在跟王潜谈论科考舞弊一事,见她眼巴巴看着,将面前那碟花糕放到她面前。 她迫不及待的拿起了筷子,长安盛世风华,贵族家的食物也称得上珍馐之品,碟子中是一粉一绿两朵牡丹,看得出是用糯米做的,层层折叠后放入蒸锅里蒸,化作半透明的娇柔花瓣。 花瓣下是一块完整的胭脂鹅脯。应该是放在炭炉上炙烤,鹅脯肉质紧实,纹理也清晰,段知微咬上一口,只觉肉质鲜嫩多汁,脂香与肉香经过烘烤更加醇厚。 调味腌制的也很得体,先用葱姜蒜断腥,里头花椒、豆蔻、胡椒、丁香等香料交织在一起,层次十分丰富,段知微还在思考怎么借鉴这道名菜,王家府邸外面传来丝竹的喧哗之声。 看来是新娘到了。 王府里都是达官贵人,都自持身份不愿去门外凑热闹,段知微可不管这些,跟一些爱热闹的女宾挤到门口,她想找机会跟贺琼珠讲讲王朗即将获罪的事情,希望她能早早做些心理准备。 丝竹之声戛然而止。 喜娘上去掀开了轿子帘儿,一个身着鱼狮青色连裳礼服的女子举着团扇出来。 的确是贺琼珠,她今日化着传统酒晕妆,更加难掩绝色,只是冷着一张脸,盯着王府的眼睛似乎有着滔天的恨意。 围观的宾客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互相窃窃私语起来。 喜娘也颇觉不对,只悄悄在贺琼珠耳畔道:“娘子啊,这大喜的日子,你可得笑一笑啊。冷着脸不吉利。” 还是王家的管家灵活,赶紧催着旁边的乐师们再次吹拉弹唱起来。 在欢喜的音乐中,喜娘扶了贺琼珠的胳膊就要往里头走。 却听一道脆生生,透着活泼与灵动的嗓音从轿子里传出来:“喜娘,怎么不等我呀?” 丝竹声又再次戛然而止。 按照习俗,花轿只能坐新娘一个人,谁还在花轿里头? 围观的众人疑惑又惊讶,也无人敢再去掀开花轿的帘子。 僵持了一会儿,一只涂着红色蔻丹的手自己掀开了帘子,另一个穿着鱼狮青色连裳礼服、脸上化着传统酒晕妆的贺琼珠,笑盈盈的从轿子上下来,对着众人道:“没人来接我,只好我自己下来啦。” 两个贺琼珠长得一模一样,穿的衣裳也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一个喜气洋洋,仿佛真为出嫁而高兴,一个冷若冰霜,脸上恨意藏都藏不住。 门口的异常很快吸引来了王家主君与今日的新郎。 王潜在后面兴奋的直搓手:“两个一模一样的新娘,写到变文里定然十分有趣。” 吉时将至,王家几人商议一番后,决定让新郎一手牵着一个新娘步入正厅,拜天地拜高堂。 商议了半日商量出这么个结果,众人都惊呆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王朗携两个一模一样的贺琼珠进了正厅。 那王朗身量本就猥琐,一双小眼睛往左边的贺琼珠看看,又往右边的贺琼珠看看,本来只娶一个的,却得了一双美人,他竟暗自窃喜起来。 三人在正厅行完礼后,跟喜娘和一些女宾一起入了洞房,按照规矩,洞房里还有一个“撒帐”礼。 王父像没事人一样招待来宾,开始宴席。 段知微拉一下袁慎己的衣袖问道:“大理寺少卿不是说已经把握了王朗科考舞弊的证据,怎么还不来抓人?” 她可真不想那么善良貌美的娘子真被一头猪拱了。 说曹操曹操到,李衡带着一队大理寺的衙役进了厅堂。 王父正举着酒杯殷勤向中书令献酒,看理寺气势汹汹进来。他与大理寺卿素来不合,气得将酒杯一扔道:“李少卿,今日我儿大婚,你若是来讨杯喜酒,老夫不说什么,你带着一队佩着刀的衙役进来是何居心?” 李衡道:“王朗科考舞弊,盗取书生陈巍《封建论》,连襟贺卓华帮助杀人灭口,毁尸灭迹,证据确凿。” 这话一出,满堂喧哗。 王父气得脸色铁青:“你若无实证,我定去圣人那参你一本,来人呐!” 但凡世家,总会培养一些打手、暗卫,随着他一声喊,一群凶神恶煞的家奴拿着陌刀、长矛站到了大理寺衙役对面。 正僵持间,一个悠哉的声音响起:“今日王中丞的长子大喜,怎么不请我饮一杯酒啊?” 来人竟是向来神出鬼没的捉妖司律令独孤。 旁人参加婚礼,各个都穿着时兴的绫罗绸缎,唯恐被别人看不起,他倒好,一身粗布麻衣,双脚耷拉着布鞋,头发也簪的歪七扭八。 捉妖司归圣人直管,不在三省六部中,基本每个官员都要给独孤几分薄面,王中丞嘴角抽动了一下道:“独孤律令事务繁忙,是老夫忘了递请帖,希望律令不要怪罪。” 李衡被忽视了正觉不满,刚要开口,却听后房内传出一声凄厉惨叫。 喜娘满手血的跑出来:“不不好了,后面......” 众人赶紧往后门跑,段知微身为厨娘,鼻子比一般人灵敏些,还未靠近便闻到了极大极浓的血腥气。 推开门,只看到地上一大摊子血,贺琼珠冷漠的盯着那摊子血。 “我儿人呢?”王家父母凄厉道。 贺琼珠露出一个诡异微笑,指了指天空。 王家有一棵自前朝便栽种而下的银杏,经过百年生长,已成参天之势,众人抬头,一只灰黑色的九头鸟正欢乐的用尖利的喙叨下王朗的眼睛。 贺琼珠死死盯着已然脸色苍白的瘫软下来的王中丞道:“今日,这个府邸所有姓王的,都给我的陈郎陪葬。” 那九头鸟一个俯冲而下,稳稳落在贺琼珠的肩膀,口吐人言,却是活泼可爱的少女音:“别忘了你我的约定,把你的灵魂献给我,我帮你报仇。”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血腥的报仇红豆生北国?…… 罗刹 鸟闻得她如此说,满意的化作一缕黑烟附身到了贺琼珠体内。 她的嘴巴立刻变成了一个锋利的灰黄色鸟喙,两只涂着蔻丹的手化作锋利的爪子,一双巨大的翅膀从后背处裂开,抖了两下,而后飞到了半空之中。 她飞到银杏树上,一下把王朗扔到地上,他还未死透,四仰八叉的从高处掉在地上,一身朱红澜袍早已满是血迹和泥泞。 他瞎了一双眼,只得在地上匍匐爬行嘴里发出凄厉惨叫,样子着实可怖,来往宾客和下人都避之不及。 王朗在地上匍匐了一会儿,被贺琼珠一爪子勾住头发,又往旁边假山上重重摔过去。 王家今日请了无数宾客,此时已经吓得脸色惨白,巨大的恐惧笼罩着人们。 还是袁慎己反应过来,他从大理寺衙役那夺下一把陌刀,大声喝令:“愣着做什么,还不速速离开后院。” 这时呆愣着的宾客才反应过来,争先恐后的挤过后院的宝瓶门。 那宝瓶门设计的精巧,如同一个窄身的花瓶,寓意也好,“瓶”和“平”谐音,意味着平安。 只是未免有些太窄了,一次最多只能穿过两个人,平日里不可一世的世家贵族们你追我赶,推搡着,相撞着,各个都想第一个跑,却都在门口摔在一起,刹那间哭声阵阵了起来。 袁慎己和大理寺众人拿着武器对付贺琼珠,她那双爪子极其锋利,一下抓到一个衙役往边上一扔。 袁慎己抽空过来拽段知微的臂膀:“你留在这里做什么,赶紧走!” 趁着他分心,贺琼珠红着一双眼睛飞过来,袁慎己赶紧挡到段知微身前,一挥陌刀劈过去,贺琼珠的爪子出了血,袁慎己也被锋利的爪尖一勾,玄色的澜袍洇出些血渍来。 段知微对着她喊:“贺娘子,陈巍的丧礼钱我们出了一大半,他的妹妹陈桂芳目前吃住也都在我食肆中,你怎能如此恩将仇报?” 少陵原墓地虽然不贵,但是陈桂芳一人也无力负担,钱基本都是袁慎己掏的,也不要她还。 果然见贺琼珠停顿了一下,她那血红色的眼睛突然闪一下,神色也从怨毒变成了怔怔,袁慎己护在段知微身前,冷冷盯着她,只待她靠近,便要挥就手中陌刀,与她一分高下。 片刻,她又恢复了那幅怨毒模样,背后翅膀突然一展,朝着他两越飞越近,却突然一个腾空飞过了高墙。那头立刻传来了惨叫声。 想来是段知微的话提醒了贺琼珠,与其跟这些无关紧要的人缠斗浪费时间,不如报仇要紧。 眼下王家养的一群家丁全都哀嚎着躺在地上抽搐,大理寺的衙役也拿不准要不要上前去搏斗。 他们只是来缉拿犯人的,何必白白送了性命。 其他的达官贵人就更别谈了,一群人瑟瑟发抖的缩在角落,只巴望着贺琼珠注意不到自己,哪里还会见义勇为上去跟她缠斗呢。 于是王朗父亲王中丞成了贺琼珠第一个狩猎对象,她如同一只老鹰,一下飞过去将王中丞叼起,在空中盘旋了好几圈,把他扔在了地上。 王中丞年迈,又养尊处优多年,哪受得住这个,掉在地上就不动了。 袁慎己从后院匆匆赶过来,提着陌刀又冲了上去,贺琼珠眼神沁出血来:“看在桂芳妹妹的份上我饶你一命,你别不识好歹!”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58节 袁慎己与她斗了两个回合,突然俯身掉头跑走,贺琼珠穷追不舍,绕过一片树丛,却发觉自己被一圈粗粗的麻绳绕了起来。 原来是大理寺少卿李衡从后院的井口轱辘上解开一束麻绳,他脑子倒是灵活,与袁慎己商议了一下,让袁慎己先上去与之缠斗,自己布置好捉拿贺琼珠的阵法。 其实这是他们春猎捕捉野鹿的方法,将绳子绑好结藏于灌木丛中,鹿儿受了惊吓从灌木丛中跑过,便会浑身被绳子缠绕。 袁慎己娶段知微时,那双大雁也是如此捕来的。 方法倒是很好用,贺琼珠被一圈麻绳牢牢捆住,挣扎不得,低头失落地说:“动不了了。” 众人狠狠松了口气,王家夫人这才挣脱几个丫鬟的阻拦,从人群中跑出来,痛哭着扑到自家丈夫的尸首上。 旁边的各个达官贵人也都抹了把汗,段知微也放下警惕,跑过去检查袁慎己手臂上的伤口。 却见贺琼珠嘴边扬起一个诡异的笑:“骗你们的。” 那一圈结实的麻绳捆在她身上,轻轻松松被她挣断成了碎片。她重新飞起来,一下又捉到了王家夫人。 李衡没了办法,只好仰着头叉着腰跟她讲道理:“贺娘子,根据本朝律法,诸谋杀者,徒三年;以伤者,绞;已杀者,斩。但是你这是复仇行为,可有赦令,有回还的余地,我们再商量商量嘛,正所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在顶空盘旋的贺琼珠不知道是听烦了还是什么,飞低了一些,将王家夫人扔在喋喋不休的李衡身上,那王家夫人也生得肥胖,压得李衡嗷嗷大叫,几个衙役赶紧过来把王夫人移开。 李衡悻悻然闭了嘴。 袁慎己扛着陌刀坐在假石上喘气,若在陆地上,他还能与之斗一会儿法,怎奈何这贺琼珠一直在头顶盘旋,他又没有翅膀。 段知微想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一个人。 独孤去哪儿了? 他一神出鬼没的捉妖司律令,屈尊来了这,定然是有些说法的,总不能真是来吃饭喝酒的吧。 她眼睛四处一扫,周边只有瑟瑟发抖的各类宾客,根本看不到独孤人影。 片刻后,独孤一手啃着鸡腿,一手拿着个茅草扎就的小人,悠闲从正厅里出来,看到段知微抱怨道:“这王府的鸡腿虽嫩,调味太过杂乱,还是你们食肆的炖鸡不错,调味虽然清淡,但是更衬鸡腿本来的鲜美,那才是真正的鲜嫩多汁。” 段知微:“......”这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其实段知微觉得王家这帮人活该,爱咋死咋死。架不住贺琼珠要搞连坐,差点把王潜抓起来也来一出空中飞人。 她只得赔笑道:“独孤律令,您看那妖还在呢......您赶紧解决了,回头请您吃蘑菇炖鸡,那可是终南山上采摘的鲜蘑菇啊,我不收你钱。” 独孤眼睛一亮,在自己身上抹了抹油汪汪的手,取了笔墨来,问道:“这贺娘子那个情郎,生辰八字是什么?” 段知微全程陪陈桂芳参与了陈巍丧礼,因此立刻报出来:“应该是庚午、辛丑......” 独孤摇了摇头:“这八字不好啊,你看这辛丑......” 段知微打断他:“您搁这算命呢?” 独孤咳嗽一下,把写了陈巍八字的纸条钉在茅草娃娃上,然后向上一抛:“贺娘子,你看谁来了?” 贺琼珠下意识接过他抛来的茅草娃娃。 那茅草娃娃段知微也见过,在凶肆门口,店主说,有那身死异乡无法返京的人,亲友们会买这娃娃,贴了八字封入棺中,权当那人回来了。 当下贺琼珠接了那茅草娃娃,眼前却浮现出陈巍温柔而悲伤的脸庞:“珠儿......切莫再错下去。” 她的理智慢慢回笼,眼中的血色一点点消退掉,一双利爪重新变回纤纤素手,翅膀也快速回收,贺琼珠重重摔在地上。 一阵黑烟从她后背冒出来,再次凝成一只九头的怪鸟,那鸟儿扑闪着翅膀 口吐人言:“臭道士,你给我等着。” 说完便要扑扇翅膀飞走,被袁慎己眼疾手快拉弓射箭射了下来,独孤解开身上的素色腰带捆到罗刹鸟身上,那腰带立刻现出金光,罗刹鸟怎么挣扎都挣扎不开,独孤道:“回头给你烤了就老实了。” 这祸害终于被抓住了,众人都大松一口气,没人注意贺琼珠悄悄溜走,从王家的马厩挑了一匹马,向门外冲去。 几个大理寺衙役赶紧来阻止,那马很是矫健,浑身雪白,轻松甩开众人弹跳出了围墙,朝远方跑去,只留下了阵阵尘土。 李衡气得不行,他被王家夫人压的膀子脱臼,大声说要立即回大理寺发海捕文书。 段知微却道:“我知道她会去哪里。” 众人看过来。 今日长安城天色昏沉,难得冒出一丝残阳也被乌云所吞没,贺琼珠在路上便脱掉那身恼人的婚服,露出里头的缟素,策马疾驰到少陵原,马蹄压过地上的枯草,溅起细碎砂石。 远处的枯树上,几只乌鸦在啼叫。她胆子小,不善骑马,平日只敢由马奴牵着在草场走几圈,今日颤抖着骑马到了少陵原,见到那座孤坟时,竟不知如何让疾驰的马儿停下。 索性直接从马上坠落下来。 那马儿高大,她摔下来时滚了几圈,清晰听到身上骨骼“咔哒”的声响,小腿立时没了知觉。 贺琼珠只能用两只胳膊艰难在黄土地上爬行,她的皮肤娇嫩,很快胳膊磨出了好多血。 就像陈巍死前,手上紧紧攥着那个答应做给她的风车,艰难爬到贺府门前一样。 她的手抚摸上那块小小的志石,上头的墓志铭寥寥写着几句“纯孝”“恭顺”等场面话。 贺琼珠很不满意,这几个字空洞又虚伪,构不成万分之一的陈巍。 她想起初见那日,桃花灼灼,她偷偷从贺府跑出来,在坊市间迷了路,他无奈笑:“这是哪家的娘子?” 而后陈巍用身上仅剩的五个铜板,买了个胡饼给她。饿着肚子看她吃得津津有味。 贺琼珠从衣袖里拿出那瓶鸩毒。 大理寺众人很快赶了过来,段知微本来晕头转向的坐在疾驰的马前,只拽着袁慎己的胳膊要吐,这下瞬间清醒:“不好了,她要服毒。” 李衡一轱辘从马上下来,而后狂奔过去,嘴里劝道:“贺家娘子,你不要冲动,根据本朝律法......”他还未说完,被一阵突然掀起的狂风又刮了回来。 一道黄沙做的屏障隔在她跟他们之间,无论黄沙外的人如何喊叫,贺琼珠都听不见,她仰头饮下那鸩毒,那药致命,竟然做的香甜,液体滑过喉咙也不觉苦涩。 她靠在志石上,手中拿着一个简陋的风车,感受生命一点一点流逝,等着陈巍来接她回家。 药效渐渐挥发了,那鸩毒做的香甜,药效却狠毒,她的身体不受控制的蜷缩起来,贺琼珠觉得自己五脏六腑被一把利刃削了一层又一层,脖子上每一根爆出来的青筋如同一条条愤怒的小蛇,从白皙的脖颈蜿蜒到手臂、大腿上。 她的喉间大股血喷出来,只能从腔子里发出一丝沉闷的呻吟。 挣扎了良久,痛苦停止了。 恍惚间,贺琼珠仿佛回到了刚刚及笄那会儿,自己穿着最爱的那身单丝碧罗裙,悄悄从贺府门外溜走,一溜小跑到了繁花锦簇的坊市间。 日光如溶化的碎金融融照亮整个坊市,陈巍提着风车在长街尽头等候,春风掠起他的衣脚,在周遭大片粉霞中显得格外温柔。 见她来,他笑了,又带着心疼,抬起手在她额间轻轻弹了一下:“你这痴儿......” 良久他问:“痛吗?” 她笑着流泪,然后用力摇摇头,抱住他的胳膊在落满桃花的坊市间慢慢走:“一点儿也不痛。” “你能不能再给我念一遍......” “什么?” “就是那个红豆生北国,秋来发几枝......” “傻丫头,是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那后面两句呢?” 少陵原的风沙越来越大,迷乱了众人的眼睛,袁慎己抖开披风,把段知微包裹进去,李衡本就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吃了一嘴的黄沙。 良久,风停了。 天色也放了晴,一缕阳光从云层里穿透下来,照在了陈巍的墓上。 原本应该倒在那儿的贺琼珠不见了,从墓中飞出一对霎是可爱的青鸟,停在墓石上交颈、甜蜜的低鸣,而后飞起来,在空中盘旋了一会儿,振翅飞走,消失在了碧空当中。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又临浴佛节你说什么东西…… 这真是一次惨烈的事故。 大理寺少卿李衡的一只手臂脱臼得厉害,找了官医给手臂夹了板子,惨叫声响彻整个大理寺,他咬牙切齿的要去圣人那里参贺、王两家一本。 那王朗倒是命大,瞎了一双眼睛,四肢全部骨折,也没人医他,哀嚎着被几个衙役扔进大理寺监狱,他的阿耶王中丞当天就被摔死,盖了个草席就扔在大门边上。 似乎所有人都知道这王府要变天,这群昨日还来恭贺王朗新婚的达官贵人们,不顾王夫人的哀求和流泪,逃也似的避的远远的。 第二日大理寺便派了一整队人去贺府缉拿贺卓华,却发现贺府门口挂着一圈儿白幡,正厅停着一个灵柩。 贺卓华竟然死了。 贺家仅有这一双儿女,特别是传宗接代的儿子没了,贺家主君当夜便气到中风,躺在床榻上不能动弹。 大理寺派了仵作一顿查验,只查出贺卓华似乎是在睡觉时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他是吓死的。 这一结论听上去很是匪夷所思,被大理寺卿打回来又重新验了几次,又去贺府现场反复查看了几次,也得不出别的结论,李衡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事儿闹得整个长安城沸沸扬扬,王潜趁机写了出戏,讲得是因压迫而无法厮守,最后殉情化作一双蝴蝶的痴男怨女的故事。 结合了实时以后,这戏立刻便大受欢迎,戏坊里三层外三层围的水泄不通,看过的人无不心酸落泪。 有好事者特意路过贺、王两府,呸上一声,或者扔几个烂菜叶子。 不仅民间,这事儿直接上达了天听,天子震怒,春闱作弊乃大逆,圣人觉得自己像一只被戏耍的猴,直接把王朗全家都下了狱。 另一旁的贺家虽然只有贺卓华一人犯了案,按律不应牵连,但是民怨过于沸腾,吏部寻了个由头,还是罢免了贺家主君太史令的官职。 反正他现在中风躺在床塌上,也没办法再任职了。 袁慎己在婚礼当日英勇站了出来,表现突出,在朝野上下颇得赞誉。 浴佛节将至,宫中煮了青豆名为“吃缘豆”,赏赐给内政大臣。 袁慎己除了青豆还比别人多了一份药饮,许多官员暗自遗憾,这优秀且年轻的金吾卫怎么早早成了亲,新妇还只是一介商人。 风言风语传到段知微耳朵里,她倒是大言不惭:“若不是我在夹缬偶遇了贺琼珠,他连王家的请柬都收不到,明明是他沾了我的光。” 对此袁慎己表示,自家夫人说的是。 他的右手臂被鸟抓了一下,伤口还挺深,包了好几圈巾帕,行动也不便利。金吾卫的将军特意给了他几日休沐,让他在家静养。 段知微则觉得,这壮丁不用白不用,把他抓来食肆起到个保卫的作用。 又是一年农历四月八,浴佛节快到了,浴佛节又称为佛诞日,顾名思义,就是释迦摩尼佛祖的诞生之日。 相传佛祖刚刚诞生之时,天上九龙化形而出,喷洒香雨为佛祖沐身,因此这日各大佛寺都要用糖水浇洗佛身。 本朝信佛之风繁盛,场面盛大,因此浴佛节也算是个大节,段知微按照传统风俗在食肆外头架了锅煮青豆、甘草 汤,又做了栾樨饼和乌米饭预备着供佛。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59节 食肆现在生意大好,名声传出去,许多外国人也慕名前来,很难说会不会有哪个不长眼的喝多了闹事。 比如坐在食肆正中央的一个天竺人,进了门就点名要吃撒满香料的“千金碎香饼子”,被无情拒绝。 而后又表示浴佛节将至,他们天竺人需要斋戒,要搞一些素斋吃吃,不能看到一些油腥。 然后这个名为拉玛的天竺人一边紧紧盯着别人桌上的烤羊肉串,一边味同嚼蜡的吃着煮菘菜,而后开始大声夸耀天竺的浴佛节:“在我的国家,一个月就要举行两次浴佛节会,表达对佛祖的尊敬,哪儿像长安,一年只办一次。” 没人搭理他。 孟夏四月,长安接连下了几周的雨,门口的槐树根都生了些苔藓青绿,段知微在小厨房炖鸡汤,看着外面连绵不绝的雨丝,颇有一种进了黄梅天的错觉。 可惜长安是北方,没有黄梅天。 她看着蒲桃和小狼蹲在屋檐下撸猫,金华猫自打来了食肆,比之前胖了一大圈,往那一躺被撸的舒服,露出柔软肚皮,咕噜咕噜两声,然后伸出尾巴去扫他们的手。 而后突然一个激灵翻身,耳朵拨动两下,尾巴竖起来往门口跑去。 捉妖司律令的独孤穿着一身旧衣往食肆里头走,身上拎着一个荷叶麻绳缠着的小包裹,金华猫立起身子,去扒拉他手上那个小包裹。 独孤一把捏住猫的脖颈道:“鼻子倒是挺灵。” 而后把包裹扔到桌上:“圣人赏的节礼,送你们了。” 段知微接过,抽开麻绳,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里头静静躺着两只闪烁银光的鲥鱼。 时令佳味转瞬即逝,江南的黄梅时日正巧是鲥鱼最肥厚的季节,除了江南地区,其他地方的人想吃,那只能吃糟鲥鱼,鱼原本的鲜美都被破坏的一干二净。 可见这鲜货运到长安,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只怕不比岭南道的荔枝容易。 想到袁慎己除了吃缘豆外只多得了个药饮,就受到了同僚的羡慕,不知道旁人看到独孤的鲥鱼,眼睛得瞪多大。 独孤懒洋洋往食案边一坐:“一份鸡,再来一壶新丰。” 鲥鱼价比黄金,段知微收了人家的鱼,直接大方的给他来了一壶“石冻春”。冬日最寒时候酿造,待春暖花开时候刚好酿成,其味甘冽醇厚,价格也高。 待她回了小厨房,金华猫也迈开短腿溜进去,往博古架子上一蹲,当起了监工:“那鱼你可千万小心处理啊喵。” 这鱼不需要怎么处理理,直接在盘子底下铺上春笋、火腿、香菇,浇上盐、料酒等材料,便可上锅蒸。 她思量片刻,从架子底下拎出一坛子渍好的爽脆酸笋丝儿,把带皮的鸡胸肉连着皮儿切成薄如蝉翼的一片片。 砂锅里高汤已经滚了起来,往外冒着白雾,把鸡肉和酸笋丝儿一起下锅煨煮,很快酸笋的清新酸意与鸡肉炖煮的浓郁脂香一起冒了出来。 金华猫在她脚边捣乱:“别管那鸡了,鱼好了没?” 段知微去开蒸笼的盖儿,透骨鲜香从蒸笼里冒出来。 这鱼拿去给食肆众人分了,酸笋鸡皮汤端给了独孤。 蒲桃夹了一块脂肪肥厚的地方给金华猫,他两眼放光,吃的在地上打滚。 蒲桃问:“娘子你不吃吗?” 段知微摇摇头:“这鱼多刺......我还是算了......” 话音刚落,金华猫用两只前爪捂住了喉咙。 蒲桃很慌张,上去查看一番,段知微想了想,站起来去厨房拿醋,想帮他软化一下鱼刺。 独孤慢悠悠饮了口酸笋汤,金华猫捂着喉咙盯着他:“你有办法的吧?不要装模作样。” 独孤不理会他,又吃了块鸡肉。 金华猫盯了他半天,只好道:“求你了。” 独孤这才把猫拎起来,一只手对着他比划了两下。 众人大感好奇:“这样就可以把刺消掉了吗?” 独孤比划一番,把金华猫放下,猫愤愤看了他一眼,飞快跑走了。 段知微坐到独孤身边问道:“他可以化作人形吗?”说着指了指屋檐上的金华毛 能收获一个只知道吃鱼不要工钱的员工,简直不要太划算。 独孤饮了杯酒:“金华家族在他身上下了禁忌,暂时化不了形。” “哦。”段知微有些失望,又试探问道:“你知道贺家大郎人没了吗?” 那贺卓华死状极惨,大理寺奔忙了几日都找不到什么蛛丝马迹,段知微见了李衡一回,她脚步虚浮着来食肆点了两道菜,段知微觉得李少卿的头发都掉了不少。 偏偏这个案件上至天子,下至百姓,全部都在关注,坊市间的流言传了各种版本,目前最盛行的一种是:有那路见不平的大侠听闻世间竟有此等惨案,夜间犯了宵禁翻过贺家围墙,将那贺卓华捅死了。 这下除了大理寺,就连金吾卫也慌了,夜间犯宵禁,而他们却毫无察觉,上头要怪罪下来,怕也少不了责罚。 独孤颇为好笑的看她一眼:“放心,这事的责罚落不到金吾卫头上,而大理寺那个成天跟个蜜蜂似的到处转的李衡,他什么也查不到。” 段知微心下一动:“莫不是......”她比了个“妖”的口型。 独孤露出一丝欣赏:“你比大理寺那个蠢货聪明点。” 独孤口中的版本比民间的“大侠论”更加匪夷所思,按照捉妖司调查完的版本,贺府有一棵百年山茶,得过贺琼珠的精心浇灌,为了报恩,花心里的小妖夜里悄悄钻到贺卓华耳朵里,与他讲了一夜各种可怖的故事。 这贺卓华就在噩梦中受到惊吓,直接给吓死了。 那真是活该,段知微想。 眼下很快又到吃暮食的时候,食肆陆陆续续来了人,一个身着朱红澜袍的男人匆匆走了进来,他那身衣裳看着就华丽值钱,脸上也带着傲气。 进来后却十分恭敬的朝着独孤行礼:“可算找到您了......”他对着独孤附耳一番。 独孤的脸色突然凝重起来,放下钱匆匆离开了。 段知微难得见独孤火急火燎的背影觉得有趣,却也担心不会又有什么妖怪现世了吧。 她倚着柱子出一回神,刚要进食肆,又被一溜烟小跑过来的苏莯喊住。 “原来是苏录事,怎么跑得这般急。”她笑道:“今日食肆有酸笋鸡皮汤,进来喝上一碗。” 苏莯跑得急,喘得厉害,听闻有汤眼睛一亮,一只脚跨进了门槛,又想到什么,一拍脑门道:“不了不了,我在官署还有些事儿,袁都尉托我过来带个话,他今日要带队在赵景公寺值守,让你别等他了。” 说完不待段知微答话,又一溜烟小跑走了。 段知微一脸懵,怎么跟上回浴佛节一样又去寺庙值守,难道又有人落水里了。 暮食时间到了,食肆里又坐满了食客,这人啊,沾点酒说话声音就容易大些,一白衣士子脸色通红的嚷道:“这赵景公寺也是差劲,那幅名振长安的《地狱变》已经为他们赚了足够的香火,竟然还放谣言出来,不就是想让香客在浴佛节当天都去他那儿供奉香火吗,说什么画儿会动,鬼才信呢!” 周围食客纷纷点头表示同意,甚至有知音凑上去跟他敬酒。 段知微抓到赵景公寺四个字的重点,于是跑去找段大娘。 段大娘正在**里躲懒,闻得这话好奇的看了段知微一眼:“你竟不知吗?” 段知微:“到底是什么事啊?” 段大娘悠悠喝一口酪浆,吊足了段知微的胃口才神秘一笑:“听说赵景公寺的那幅《地狱变》” 段知微:“咋的了?” “活了。”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赵景公寺的故事你说谁被…… 赵景公寺坐落在常乐坊中,隋朝时便有,由独孤皇后为纪念父亲而设,据说该寺的主持广笑禅师托 请了“画圣”吴道子画一幅《地狱变相图》,吴道子接受了邀请后,成日提笔在画壁前徘徊却不得灵感。 广笑禅师无奈又邀请了年轻又有才华的皇甫轸,皇甫轸年轻、在鬼神题材上极具有灵性,绘出来的鬼神生动逼人。 因此吴道子担心皇甫威胁自己的地位,便雇人杀害了他。 虽然威胁自己身份地位的对手没有了,但是他内心仍然备受煎熬,当夜雷电交加,吴道子独自冲到寺庙,完成了那幅震惊世人的《地狱变》。 那幅地狱变中没有常见的牛头马面、剑林阴司,只刻画人在地狱中的痛苦扭曲,听闻这幅壁画名动长安,许多屠户、渔夫观了画都开始惧罪修善,来防止自己死后堕入这无边苦海中。 对此段知微表示:“屠户和渔夫都不干了,那我食肆以后卖什么?菜肆也别开了,割韭菜荠菜什么的,把菜割疼了也是罪过啊。” 段大娘详细讲了一大通,也没把段知微感化,气得去捂她的嘴:“阿弥陀佛,你这孩子都嫁为人妇了,怎么犯这等口业。” 段大娘顿了顿又道:“明日整治些好素菜和糕饼,随我去趟尼姑庵。” 段知微:“哦。” 差不多要宵禁时分,袁慎己却突然回来了。 他在房中卸兜鍪,段知微帮他接过明光甲,抱怨道:“每次我刚把灶灭了,你就回来了。” 袁慎己只好赔罪:“都是我的不是,随便拿个蒸饼给我就行。” 段知微抱着他明光甲出去:“等回头备些方便面在食肆里头,随你什么时候回来都有的吃。” 袁慎己:“什么面?” 听到他回来,食肆众人又都从房间探头冒出来,蒲桃年纪小,大方开口问:“袁都尉,听说赵景公寺的那幅《地狱变》活了是真的吗?” 袁慎己正坐在食案旁等他的暮食,听闻到蒲桃天真的提问哭笑不得:“坊市间竟是这样流传的吗?” 赵景公寺地方小,近年来香火不够旺盛,现任主持广容禅师便琢磨着趁浴佛节盛会前夕再次将寺庙修整一番。 该寺毕竟是皇家寺院,金吾卫在其外巡防值守也是个平常事,就是不知流言怎么会传的这么离谱,连壁画活了这种可笑的流言都冒了出来。 段知微倒是能理解。 要知道,浴佛节是除了盂兰盆节以外最大的佛教盛会,诸寺要以五色香汤浴佛,共作龙华会,除此之外还要布置香花灯烛以及在寺外设斋布席,来围观、吃斋的民众数以万计,费用开销极大。 这流言反而使得民众更愿意舍弃大慈恩寺、青龙寺等大寺庙,转而跑去赵景公寺放生、布施钱财。 这真是种巧妙的营销方式。 众人本来像众星捧月般围着袁慎己,以期待听个什么志怪故事,闻得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巡防,全都没了兴致,一哄而散。 段知微这才端着一碗荠菜刀鱼馄饨出来,下午独孤送来两条鲥鱼,金华猫厚着脸皮问独孤有没有旁的时鲜,独孤不答,黄昏时却派人又送来几条腮红鳞亮的冰镇刀鱼。 段知微给猫红烧了两条,剩下的挑掉鱼骨后打个鸡蛋、与荠菜、猪后腿一起剁成茸状来包馄饨,汤底是清鸡汤,里面还放了紫菜、虾皮来增鲜。 一碗刀鱼馄饨递到袁慎己面前,那馄饨皮薄如蝉翼,透过烛光等看到里头绿色与白色混合的鲜美馅料,颗颗饱满。 刀鱼本就肉质细嫩鲜美,吃上一口,浓郁醇厚的鱼鲜味便窜出来,刀鱼油脂肥厚,配上清新的荠菜,味道更加丰厚。 袁慎己不消片刻吃完了一碗,段知微颇为郁闷:“你吃得也快了,这可是来之不易的长江三鲜。”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60节 他吃完去井边漱口,回来抱过她:“等得了空闲,带你去扬州逛逛,想怎么吃江鲜就怎么吃。” 扬州是本朝水路运输网的中枢,世界各地的货船都要在此换船,无论是南方运来的红橘,还是波斯运来的花织罩毯,亦或是珍贵的檀香木、宝石、绛巩,都需要在扬州停泊,因此此地物产丰盛。 段知微一直想去扬州采购蔗糖,那里有从摩揭陀里传入的,最纯正不带杂质的蔗糖,用来做甜糕会更加的清甜好吃。 她想一下,抬起脚踹他:“少给我画饼糊弄我,等你真有空歇了再说。” 袁慎己一把攥住她的脚踝,笑道:“放心,也快了。”而后起身打一盆热水给她濯足。 段知微看他蹲着认真在给自己濯足,不禁问道:“赵景公寺还要去吗?” “嗯......”他头也不抬:“只怕到浴佛节之前,每日都要去了。” “想来浴佛节那日赵景公寺定然热闹,那日我去门口摆摊。” 袁慎己拿出白帕子给她擦脚:“旁人去放生舍财,你去赚钱,挺好。” “那当然。” 夜色晚了,二人上了床榻,又说一回废话,便熄了烛睡了。 第二日,袁慎己又去了赵景公寺,段知微正在厨房拨弄炭火,段大娘进来道:“别弄了,准备些青精饭之类的素斋我们去趟清月庵。” 段大娘作为宗教狂热者,秉着能拜就拜的原则,整个长安的各种庙和道观都快拜了个遍。 段知微带了些糕饼素斋,陪着段大娘在主殿拜上一回菩萨,又去了师太的厢房。 清月庵的师太极爱饮茶,段知微每次来都会给她送些茶饼给她佐茶,有时庵里来些香客,师太也会给她们推荐段家食肆的好茶饼,给段知微带了不少客人。 师太大约五十来岁,养的白胖,成日笑得像一尊弥勒,观之可亲,见到段知微很欣喜:“怎的又带吃食来了?” 段知微从食盒里头拿出了一碟子茉莉玉兰绿豆饼,师太笑道:“正好,前日刚熏的茉莉花煮茶,配这个极妙。” 饼皮薄又酥,砂锅里炖煮了一早上的绿豆馅绵密又沙糯,放了黄糖后更加清甜,满口清爽。茉莉与玉兰花香气馥郁,与清甜绿豆沙相互交织,甜而不腻,细细回味,竟然是丝丝缕缕的甜香。 三人饮着茶吃着绿豆饼,竹帘外一丛香色鲜浓的桃色杜鹃花开得正好,一丝和煦的春风透过竹帘穿进来。 师太这个人爱吃、会吃,什么马蹄豆兰、梅花豆腐、素烩三鲜丸子,说得是头头是道,段知微也经常来她这取经。 不过今日师太叨唠起了浴佛节:“四月八日浴佛,都梁香为青色水、郁金香为赤色水、丘隆香为白色水,附子香为黄色水,安息香为黑色水,以灌佛顶。” 段大娘在旁边听了半日,终是忍不住打断道:“师太,您是不是忘了,那个事儿......” 师太一拍脑门道:“哦哦对,那个事儿。” 段知微听的一头儿雾水,问道:“那个事儿是什么事儿?” 师太垫脚去博古架子那拿出个脉枕,往段知微手下一放,而后给她号起脉来。 在古代,若女子得病瞧郎中不太方便的,一些尼姑庵的尼姑也颇通医理,不过主要还是治疗女子月信不调等毛病。 段知微看她给自己号脉,更是一头雾水,却也不好意思打断师太。 过了一会儿师太满意点头:“身子强健,倒是不需要开药调理。” 她把脉枕放回去:“孟夏四月八将至,苍龙尾宿越出地平线,这是极好的日子,你们做些薄饼来供佛,再施舍给市坊间的穷人,定然有用。” 段大娘笑成朵花:“谢谢师太,那是极好不过的,等会我去外头多供些香火。” 段知微扭头去问段大 娘:“什么苍龙尾宿越出地平线,是发财的日子吗?” 段大娘赶紧捂住她的嘴:“在菩萨面前这话可是浑说的?” 而后赶紧对着师太一阵赔笑,把段知微拖出来:“苍龙尾宿掌生育,四月八既是佛诞,又是双数,真真是个求子的极好日子,你成亲多久了,肚子还没动静,你不急,长姑也替你急啊。” 段知微:“啊?” 虽然食肆赚了不少钱,但是她还有些远大志向,比如再建个大酒楼。 再说,她还想回凉州爬一趟天梯山,山顶常年皑皑白雪,天梯山石窟见证佛教自西像东传入长安的模样。那些褪了色的、绘着各色飞天、瑞兽、花卉树木,千年后已经斑驳掉色,不知如今,是否还是颜浓墨重彩的模样。 她还想去泉州的开元寺逛逛,泉州的绸缎丰登,开元寺是一连片儿的桑树,段知微想看看那棵一千三百多年树龄的古桑,如今是不是只是个小树苗的模样。 总而言之,她会做好万无一失的措施,来防止来个小孩儿打断她的远大志向。 对此段大娘恨铁不成钢:“你那叫远大志向?你那是就知道玩。袁都尉也任由你胡闹?小心他回头纳两个妾,有你哭的时候。” 段知微颇有些不以为意:“那我一封放夫书,休了他。”说着又觉不对:“不对啊长姑,你怎么就知道拉着我去看,万一他有毛病呢?” 段大娘拿着扇子打她:“人家军中磨练出来的,身材高大威武,怎么会有问题?” 段知微想了一回袁慎己夜里的表现,嘀咕道:“好像也是。” 袁慎己身子强健,火力也旺盛,冬天往被窝里一钻,跟一个巨大的汤婆子似的,段知微都不需要点火盆。 她觉得自家夫君往那一站,还挺威武,除了边塞的敌人和自己,根本没人敢惹他。 二人边说边回到食肆,苏莯一脸焦急站门口,见她回来,赶紧一路小跑迎上来:“不...不好了。” 段知微下了驴车,安慰道:“怎么结巴了。” 苏莯道:“袁都尉让人给打了!”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荷花酥甜又香原来是圣人…… 这边段知微本来笑着在跟苏莯在说话,听他如此说,笑容僵在了脸上。 苏莯道:“麻烦段娘子备些热水药膏什么的,官署已经派了辆牛车将都尉送回府邸了。” 段知微心焦又生气:“是哪个不长眼的打了我家夫君。”她这气非同小可,抄起食肆边的扫帚就要去跟敌人拼命。 苏莯小心翼翼望了她一眼:“是圣人下的责罚,值守赵景公寺的金吾卫每人二十军棍。” “哦,你早说是皇帝啊,那没事了。”段知微心想,然后默默放下了扫帚。 阿盘最近几日在悲田坊帮助寺庙预备浴佛节素斋,段知微托请了陈桂芳来帮忙,自己赶紧驾了驴车回袁府。 刚巧在袁府门口遇到了将袁慎己送回来的牛车。 袁慎己阴沉着一张脸,推开旁边准备扶他的两个内侍,强撑着自己大步走下来。 段知微赶紧跑过来,勉强支起一张笑脸道:“劳烦两位将我家夫君送回来。”然后从袖子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不值当什么,天气有些热了,两位辛苦,拿去饮一碗酪浆吧,就当是妾的心意了。” 将两位内侍打发走了,段知微赶紧跑过来扶他。 袁慎己阴沉的一张脸看到她赶紧转变的温和些:“这点小伤算什么,夫人无须挂怀。” 他生得高大,段知微在他手臂底下扶着他,像他的一根小小拐杖。 袁慎己觉得有趣,心情也好了几分。 段知微没好气瞪他一眼:“受了这么个责罚,也亏是你还能笑得出来。” 又想到他关于拐杖的形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待你老了,走不动路了,我还扶着你。” “行,你这辈子都扶着我。”他低头温柔望她,俯身去吻她。 “哎呦都什么时候了还亲我,赶紧回房躺着吧。”她红着脸道。 幸好老管家夫妇也从乡下赶回了长安,帮忙去请大夫,熬煮中药。 段知微帮他褪下衣裳,腿上被打得血肉有些模糊,她不由一层水汽涌上了眼睛:“这打得也太狠了些。” 说罢拿出金疮药给他上药,药粉撒上去会有些刺激,袁慎己咬牙道:“此乃纪律,我犯了错,自甘受罚。” 老管家敲门,端了汤药和米粥进来。 段知微给他敷完药,而后问道:“发生了何事?” 原来今日白天曾下了片刻的雨,许多前往赵景公寺的女客被淋湿了衣裳,无奈只好去寺庙后边的厢房里烘干淋湿的罗裳。 待规整的差不多时候,长安仕女又再次动身去了寺庙里,很多人却发现自己丢了东西,而且不是银钱,主要是贴身的香囊,头上的珠钗或是腰间的罗帕。 这一来,寺庙里有登徒子的流言便传开来,许多仕女出自五姓之家,地位尊崇,受了此等耻辱勃然大怒,立时回族告状。 浴佛节在即,皇家寺院出了这等事情,圣人严令大理寺彻查,当值的金吾卫全部受了责罚。 段知微叹口气,这事儿也怪不了袁慎己,金吾卫只在寺庙外巡防,他们配着刀,连寺庙的门都进不去,这寺庙里有这种人,他们哪儿能知道。 但也毕竟是管辖地出了事儿,按照律法,金吾卫该当责罚,袁慎己自己也认,这事儿也就没什么说法了。 眼下暮色四合,段知微拿起白粥喂给他,他吃了两口,嫌味道寡淡,就不肯再吃了。 这人在跟突厥人作战时,若是粮草稀缺,树皮草根也吃得,这下进了长安,自家夫人手艺又这么好,嘴巴被养刁了。 段知微叹口气,只好去了火房,备些青菜和火腿,将粥重新加工。 熬煮了良久,她将砂锅重新端回房间里,揭开锅的瞬间,浓厚的香气裹挟在腾腾热气中一起扑出来。 这下袁慎己终于愿意吃了。 那粥经过小火慢靡变得软糯稠黏,火腿的鲜咸肉香和油脂不断在粥中释放,里头的青菜是最后一刻下的锅,还保留了脆嫩,中和了米粥的稠粘与油脂的醇厚,这让粥吃起来依旧爽口。 段知微又给他拿了一小碟梅子姜,这人三口两口全吃完了。 袁慎己得了几日闲暇的修养时间,成日趴在床榻,偶尔在段知微搀扶下在花园走上一回,顿顿都是蜜汁烤鸡、咸水鸭腿、皮蛋豆腐,段知微换着花样给他做。 实在闲得慌了,还要管家拿来铁丝蒙,自己坐花园里烤肉吃。 段知微目测他这几日至少胖了三斤。 有人悠闲有人愁,比如大理寺少卿李衡,接了这么个任务,急得嘴上冒了个大泡儿,怎么查都查不到登徒子的蛛丝马迹,恨不得自己男扮女装进寺庙当卧底。 更糟糕的是,又有几个仕女被偷了罗帕,他运气不错,几个仕女只抱怨了一回,没把事情闹大让上头知道。 可是再查不出来,早晚要出事,李衡瘦了一大圈,过来看袁慎己一回,羡慕的不行,顺了一食盒的蜜汁烤鸡,然后急匆匆的走了。 段知微这几日照顾他,也就不回食肆了,生意让陈桂芳帮着张罗,自己则研究起了荷花酥。 上回浴佛节她在南严寺卖的荷花糕大受欢迎,这回准备去赵景公寺门口卖荷花酥,顺便看看能不能抓到登徒子替袁慎己报仇。 对于这件事儿,袁慎己兴趣不大,他最近腿伤渐好,一直侧着睡,却被他琢磨出了新花样。 夜间。男人女人的衣袍襦裙散落了一地,段知微也被迫被他拉着侧躺,而后一双大手从后面扶住她的腰,将宽厚的胸膛紧紧贴靠在她后背上,而后埋首进她的颈窝。 段知微觉得他的胸膛滚烫,心跳却蓬勃有力,双手死死握住床单,感受到潮水一波接一波朝岸边涌来,她觉得很快活,脑子却又昏昏沉沉。 最后她半闭着眼睛去看窗台边燃烧将近的摇曳烛火,只默默说了一句:“真是什么也难不倒你......” 而后昏睡过去。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61节 很快浴佛节来临,袁慎己在家过得滋润,很快养好了伤,虽然今日并不是他轮值,但是他也跻身进了金吾卫巡视的行列。 段知微备了荷花酥、茉莉绿茶饮子去赵景公寺摆摊。 她去得早,赵景公寺还未开始布斋,来上香、放生的百姓会一眼看到段知微的摊子。 她做的荷花酥不多,价 格也高,都因这酥制作过于复杂,包酥开酥、组合白、粉两色色酥皮,每个流程都费功夫,最后成果倒是很巧妙,层层酥皮如荷花花瓣舒展,炸完以后还泛着些金黄光泽。 很快就吸引了长安仕女过来买,不仅是外观好看,这酥皮香脆,咬一口能听到“咔嚓”几声,酥皮纷扬飘落。当真是薄而酥,里头的馅料则一半是细腻醇厚的豆沙馅,一般是绵密清甜的莲蓉馅,这莲蓉磨得很细,顺滑可口,没有颗粒感,莲子的清香与豆沙的甜糯结合的恰到好处。 段知微特意多搁了一勺糖,吃起来偏甜,这样微苦的茉莉绿茶饮子也跟着瞬间卖光。 她收了银钱,见时间还早,便想着进赵景公寺晃荡一圈,吴道子那幅《地狱变》在南中三门里东壁上,段知微能亲眼看到这幅名画本来还有些小激动,结果乍一看还是吓了一跳,汗毛竖竖起来,盖因画里头都是堕入地狱的、各色神情阴怪的人。 段知微因为对画画感兴趣,大学选修过绘画,只觉此画风格不若一般画师充满写意的、朦胧的意境,反倒是有些西方那种强烈明暗色彩与强硬线条的风格。 段知微看得仔细,把画从上到下认真看了好几回,却听到后面传来一个动听悦耳的声音:“娘子看这画如此入神,可是有什么见解吗?” 段知微吓了一跳,赶紧转身。 说话的是位年轻娘子。 她生得十分貌美,一袭藕色单罗襦裙,这裙子很轻柔,裙摆用银色丝线绣着荷叶脉络,风一吹她的裙摆如流云飘动。 长安的美人大抵都如牡丹般馥郁般浓颜,但是这位娘子乌发如瀑,皮肤白皙,面目清秀,眸中有水光流转。 她的手上还持有一朵荷花。。 段知微觉得,她像仙子一样清新脱俗。 跟她手中那枝粉白相间、边缘还带着清透露珠的荷花一样。 听到“仙子”的评价,那娘子笑得眉眼弯弯:“妾身名唤莲花,因喜爱荷花,这才忍不住去宝池中采摘了一枝。” 她好奇问段知微:“这幅《地狱变相图》,寻常娘子看一眼便吓得匆匆离开了,怎么段娘子你竟然看了这么久?” 段知微把心中疑惑与莲花娘子一讲,莲花解释道:“因为他受了一位来自于阗国的、胡人画师的影响。” 想来这位莲花娘子在绘画上颇有造诣,因此滔滔不绝的给段知微讲述起来:“那位胡人画师名唤尉迟乙僧,被于阗王推荐到长安做宫廷画师。” 她顿了顿:“此人作画便很擅长用明暗对比明显的色彩,吴生便是受他的影响,创作的壁画才会色彩鲜明。” 段知微道:“那说他雇凶杀人导致内心煎熬才画出此画的流言必然是假的了。” 莲花娘子冷笑道:“那当然是假的。” 两人正交流间,后背又传来一个听上去很是沙哑,让人觉得不太舒适的声音:“这位娘子,不仅生得貌美,就连对画也有研究,真让小僧佩服不已啊。” 二人听到声响,同时转头。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美人与夜叉莲花娘子身份…… 听到声响,二人同时转了头。 一身着褐色大褂的和尚站在她们身后,眼中颇带着些贪婪,死盯住莲花的脸道:“这位娘子生得如此貌美,对本寺的壁画也颇有研究,小僧钦佩不以,今日浴佛佳节,可需小僧陪同?” 像是怕莲花拒绝,他赶紧再道:“斋会后小僧可讨些洗佛水给娘子饮用。” 赴会的信徒一般在浴佛节结束之后都会找寺庙讨些洗佛水,一来据说喝了能强身健体,二来表示对佛祖的虔诚。 只是洗佛水就那么一些,物以稀为贵,大部分信徒都讨要不到,段大娘每年都去抢,也只偶尔得到一瓢,还邀请段知微一起喝,被她无情拒绝。 段知微觉得这人看上去有些流里流气的,不像修行的僧人,当下又想到了前两日有登徒子专门来偷女郎们贴身物品的事件。 她不禁起了些疑心,怀疑这个小僧就是那所谓的登徒子,段知微留了个心眼,准备回头把这个事情跟袁慎己、李衡说一下。 莲花娘子脾气倒是好,笑着对僧人道:“不必了小师傅,我与段娘子一起走便好。” 说着拉一下段知微的胳膊就走,段知微扭头看一眼,那僧人颇为失望的待在原地。 两人走到三阶院西廊下,正是四月,荷花未开。宝池里满是碧绿铺陈的荷叶跟露出尖尖角的小荷。 一架开得正盛的蔷薇攀附在院门廊下,阳光穿过花枝的缝隙倾洒下来,院门上还有一幅壁画。 壁画绘着各色树石,以及有一个执炉天女,那天女绘得极其清秀脱俗,双目安然闭着,段知微低头好生看了一番,不禁点点头:“此画也绘得极美,天女脸上有种悲悯众生的神情。” 远处传来阵阵梵音,浴佛盛会开始了。 小沙弥们排成两队,手捧香花灯烛走在庙间,铜佛放置水盆间,浸泡五色香水,主持一边提唱诵偈,一边用小杓将香水浇在佛身之上。 香客们争先在佛寺中布施钱财,而后涌入宝池边,将买的各色鱼、龟、螺、蚌倒入池中放生。 这一系列流程走完,寺庙终于开始设宴布斋,左不过是些青菜豆腐,香覃面筋之类的素菜,滋味极淡,还有一大木盆的阿弥饭供应。 虽说滋味寡淡,但是信徒仍然一拥而上。 段知微站在人群之外,看一眼旁边的莲花:“那个阿弥饭你想吃吗?” 莲花脸上冒出一丝嫌弃:“每次供上的都是那个,我嫌吃絮了,不必了。” 难得在寺庙中遇到个还算投契的女郎,段知微想了想,从随身的包裹里头拿出一个小盒子,里头是她留着的两个荷花酥,想带回食肆给两个小朋友。 不过现在她给了莲花:“你的名字也是莲花,手上还拿着一株莲花,想必应该很喜欢这花儿了,这是我今早做的荷花酥,味道不错的,你尝尝。” 那荷花酥确实做的栩栩如生,层层酥皮如荷花瓣一样舒展,上头的细腻纹理如同荷花的脉络,瓣尖的一抹嫣红更使得点心可爱细致。 莲花很是欣喜,接过道:“这可比他们供的阿弥饭漂亮多了。” 她当场吃了一个,又将另一个珍惜的放入自己的口袋里道:“这个我有空再吃。” 段知微拍拍她的肩膀:“我在宣阳坊开了一座段家食肆,你有空来,我再给你做。” 很快暮色便笼罩下来,赵景公寺的信徒们担心宵禁,各个急切的往外走,段知微与值守的袁慎己约好在寺外一棵菩提树下见面,一起回府,因此站起来跟莲花道别,而后转身走了。 往着段知微跑远的背影,莲花朝着她挥挥手,又看一眼天边昏黄的云彩,不禁轻叹一声:“哎,这人间啊,真是无边寂寞啊。” “小娘子觉得如何寂寞了?不若小僧来陪你啊。”那身着褐衣的僧人又出现了,色眯眯的眼睛在莲花身上流连一下,而后缓缓靠近她...... 段知微在赵景公寺门口等了半日,才等到匆匆赶来的袁慎己,不禁埋怨道:“怎么此刻才来。” 袁慎己捧着一个小玉瓶过来赔笑道:“夫人勿怪,长姑特意让我带些洗佛水回去,我刚刚去寺里讨要了一回,这才 迟了。” 赵景公寺乃皇家寺庙,洗佛水要先给达官贵人预备着,段大娘估计自己应该是分不到了,特意叮嘱袁慎己去讨要。 毕竟寺庙不敢不给金吾卫这点面子。 段知微大叹一口气,这个长姑,知道跟自己说肯定不同意,竟然越过了自己去找袁慎己。 她坐上马车,袁慎己在前头架马,两个人晃晃悠悠在夕阳下走,段知微跟他商议一回晚上吃些什么,又说到赵景公寺的壁画,最后她想起了什么,赶紧道:“我可能发现了偷女郎罗帕的那个登徒子!” 她将那形容猥琐的僧人与袁慎己一说,他皱了皱眉头:“很有可能,赵景公寺的僧人多着灰衣,没见过穿褐色衣裳的,我估计有可能是假冒的,混在寺院中行不轨之事。” 段知微有些激动,一拍马车壁板:“明日我就去趟大理寺,这个变态他完了!” 袁慎己颇觉好笑的看她一眼,而后轻轻摇头,专心驾驶起了马车,枣红马儿喷鼻一下,而后在黄土地上欢快地跑起来。 今夜夜深如墨,浓稠得仿佛化不开,狂风在坊市间的小路上嘶吼尖啸,惨淡月光艰难投射而下,将院边一棵酸枣树的影子扭曲拉伸。 那褐衣僧人赶在宵禁之前匆匆回了自家小院,他待的院落十分落魄,大门上的黑漆剥落,风撩动着残破窗棂上的白纸,似乎像有怨灵在哀哀哭泣。 这僧人名唤胡二,本就是坊市间的一个泼皮无赖,欺负老弱,调戏妇女无恶不作,剃个光头也是家中实在揭不开锅了,假装僧人去远点的地方化缘。 他兴奋地从怀中掏出一些珠钗罗帕,今日寺庙盛会,许多貌美的仕女前去上香、放生,他穿梭其间,偷了好多东西。 时人爱熏香,那罗帕上都沾染一些浓郁沉香的气息,想到那些面色鲜妍的长安女郎,胡二狠狠拿起罗帕嗅了一下。 平康坊是富贵人去的地方,他去不起,但是心间又起了一些不该有的欲念,那只能......靠枕头下一把磨得锋利的刀了。 他恶狠狠扔下手中罗帕,想到今日在寺庙里遇到的那位名唤莲花的娘子,竟然让她逃了,但是没关系,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 正想着,外头传来敲门声。 胡二疑心自己幻听,也或许是今日的狂风带动生锈的铜环发出的声响。 毕竟这院落残破,他又是个风评极差的人,根本没有人敢来他的院落。 又是三声敲门声。 胡二疑心是自己偷东西的事情东窗事发,因此从枕头下抽了刀,恶狠狠靠在门上问:“谁啊!” 外头却传来一声温柔的女声:“小师傅,是我,白日我们在开满莲花的宝池畔见过,你不记得了吗?” 胡二听到这声,骨头都酥了一半,哪里还有思考能力,当下扔了刀打开门。 莲花娘子站在外面,月华倾泻在她身上,如出尘的仙子,她轻启朱唇道:“白日见了郎君,妾身甚是心动,今夜便来相会一番。” 胡二哪里见过此等好事,赶紧把人拉进来,将堆灰的床帐整理了一下,而后迫不及待的吹灭了灯烛。 胡二隔壁住着个渔夫,正在院间迎着月光补网,忽然听得隔壁一声凄厉惨叫,他放下手中网,抄起柴刀想过去。 又厌恶胡二为人,怕他遭了仇家连累自己,渔夫犹豫一下又缩了回来,只趴在墙壁那竖起耳朵听动静,那里传来一个暴怒的叫骂声:“你这贼秃驴,竟然敢对我起此等下作之心,我若真是人,怎会嫁你这样的人为妇?” 而后便是更尖利的惨叫,动静终于吸引了两个训街的武侯过去。 武侯一脚踹开了门,只闻到一阵浓厚的血腥气...... 浴佛节第二日还有拜药王的活动,想到袁慎己前两日受伤,段知微也跟着段大娘去药王庙参拜一下,请了两道去病符,药市间有人组了傩舞队驱疫,还有设澧击牲来祝药王生日的仪式,好不热闹。 段知微在其间买了一包掺了黄芪的麻糖,麻糖极甜,黄芪微苦,中和起来竟然微妙的好吃,她琢磨着回去炖煮几个药膳鸡之类的滋养食物,没准能受欢迎。 段大娘比她还爱热闹,又在药王庙遇到几个熟人,聊了会儿天,回来兴奋拉着她说:“你知道吗?那个在赵景公寺偷女郎罗帕的登徒子找到了。” “大理寺效率这么高吗?”她想。 两人一边往食肆走一边攀谈,段大娘道:“据说那登徒子昨夜突发恶疾死在家中,武侯听到惨叫破开了门,看到他躺在血泊中,又在桌案上看到了许多华贵的珠钗罗帕,这样一凑巧,人不就算抓到了?” 她说着说着恶狠狠“呸”上一声:“此等恶人,活该!” 二人回了食肆,正巧今日有人送来几只极肥的鸭子,段知微准备煮个陈皮炖鸭,据说很适合食欲不振的人。 她在食肆忙活,袁慎己跟李衡走了进来,李衡似乎气得不轻,往那一坐,陈桂芳走过来问他吃点什么,他涨红着一张脸:“不吃,气都气饱了。” “这是怎么了?”段知微擦擦手出来:“吃不下饭是不是,我煮了陈皮鸭,包准你胃口大开。” “不是这个意思。”他略显烦躁。 那胡二死了,脖子有明显被野兽撕咬的痕迹,他带着仵作和衙役跑了一趟,正在屋内查看蛛丝马迹,几个傲慢的捉妖司门人进来,说这不是他们能管的事儿,把他们赶走了。 李衡贵为大理寺少卿,哪里受过这种气,偏偏捉妖司受天子直管,他也只能灰溜溜走了。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62节 一锅陈皮炖鸭煮好,摆到李衡的面前。 揭开盅盖,一股醇厚的浓香扑鼻而来,汤水里的鸭肉煮至脱骨,每块肉都饱吸了汤的精华,陈皮则被切成小块,点缀其间,霎时好看。 李衡咽了咽口水,咳嗽一声:“看你做的辛苦,本少卿就勉强吃上一口吧。” 陈桂芳道:“不吃拉低,收起你那官僚做派。” 李衡拍案而起:“你就这么对恩人?” “你可算了吧,身为大理寺少卿,为民办案乃是职责,你怎么就想着别人报恩。照你这么说,狄公一生破了那么多大案,各个都找他报恩,报的完吗?”陈桂芳也不惯着他,回嘴道。 段知微摇头,给袁慎己舀了一碗汤,昨夜刮了一夜风,今日有些降温,喝些汤驱寒最好不过,袁慎己接过,只觉这汤浓郁醇厚,又不腻。 当下喝了一整碗。 段知微撑着头看他,小声道:“捉妖司接管了,那是不是说......” 害人的是......妖。 袁慎己握住她的手,犹豫一下还是道:“那两个武侯好像看到了什么。” 武侯都归属金吾卫,因此袁慎己第一时间掌握了信息。 那两个武侯到了第二日还在瑟瑟发抖,他们都看见一只如巨人般大的夜叉,牙齿则是锯子般锋利,趴在胡二身上啃咬,见到门口的武侯,这才放弃,怒吼一声腾空而去。 段知微“啧”一声。 那胡二自然是活该,不过...... 她朝着袁慎己笑一下道:“不怪那些武侯,若是我见了夜叉,只怕当场就昏厥过了。” 而后又担忧道:“不知那夜叉跑哪儿去了,若是在坊市间出现了,伤了平民,可是大事。” 袁慎己安慰道:“捉妖司不是去了吗,放心没事的。” 另一边,浴佛盛会刚过,赵景公寺香客骤减,一小沙弥在朝课打瞌睡,被罚到宝池边扫地。 昨夜刮了整夜狂风,那一架蔷薇落了满地残红,小沙弥打着哈欠慢慢打扫,突然被墙上的壁画吸引。 他慢慢凑近,而后扔下扫帚扭头就跑:“师父不好了,不知道哪个香客把我们寺的壁画篡改了!” 壁画上执炉天女仍然娴静的闭着眼睛,另一边的执莲天女却突然变了姿势,她不再捧着那株莲花,手托一 个青瓷盘子,里头是一块完整的荷花酥。 她微笑着在壁画中望向世人,嘴边还有一丝残红......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春分与社日桑柘影斜春社…… 不知为何浴佛节当日有人被妖怪咬死的事情流传了出去,整个长安城都笼罩在一阵恐惧之中。 寺庙、道观的香火更盛了,市面上的天师符、钟馗图被抢购一空。 段大娘这么抠门一个人,也加了二十文铜钱才抢到一幅钟馗图。 画上的钟馗眼如点漆、唇如猩红,穿着绿袍乌帽,看上去就是一副面目狰狞胆气粗的模样。 段大娘将钟馗图挂在厅堂间,在香案上还贡上了鲜红的榴花和碧色的菖蒲。 段知微每每路过厅堂望见那画,都有些胆儿颤,不过食客们都无所谓,甚至说食肆被钟馗护着,令人觉着安心了不少。 唯一的受害者便是金华猫,它毕竟是妖,本来嘴里叼着偷来的咸鱼干晃晃悠悠从正厅里晃过去,一抬头望见那钟馗图便受了惊吓,立刻弓起了背,浑身的毛都炸起来,嘴里两声低吼,而后一溜烟的跑了。 想来这钟馗图还是颇有些用的。 浴佛节之后很快便是社日,这节日概括来讲便是对社神的祭祀活动,对于依赖土地过活的本朝人,春社、秋社都是大节,因此食肆又忙碌了起来。 毕竟社日将至,来食肆订社饭、社糕和婆饼的人一茬接一茬的来。 贵族家用的社饭比较复杂,什么羊肉、肚肺、鸭饼、姜瓜,切成片在饭上铺得满满当当,只是这样成本过高,一般人家不会这么做。 长安各家食肆做出来的饭便简单多了,菜肆很上道,一大早便迎着晨雾送来一车野葱、青蒿、蒜苗。 煮社饭很麻烦,要将各色蔬菜洗净切细,青蒿这种菜微微泛着苦涩。需要多次揉搓把苦水搓出来。 段知微取上一块挂在房梁上的、肥瘦相间的腊肉放进油锅里头煎制,为了增香,她还加了两勺子自制的豆豉酱。 最后腊肉与各色菜铺到糯米饭上,撒上盐焖煮几分钟便可以出锅晾凉了。 段知微特意把社饭搬到了食肆门口,因为拌了猪油,社饭散发着诱人的光泽,里头各色绿莹莹的青蒿碎与红色的腊肉块交织在糯米饭中,看上去很有春社那蓬勃的气息,非常诱人。 食客们都很喜欢这社饭。青蒿去了苦味,吃起来有丝丝缕缕的甘甜与清新,切成小块的腊肉在蒸煮过后,有浓郁的油脂渗出,浸润到糯米与青蒿中,让社饭多了层丰腴与香浓。 酒坊也凑热闹,拉了一驴车的社酒过来,那酒以山楂和梨片做底,喝起来清甜又带些酸意,喝下去很有些春日暖阳的意味。 段知微心情大好,即便社酒今日价格水涨船高,她还是买上了几坛子。 食肆里的食客每个人都分到了一碗社酒。 到了暮食时分,袁慎己拎着一个大盒子回来,春社日他有一天需要参加皇家的社日祭社活动,另外一天则是休沐日。 他把盒子放下,食肆众人立刻好奇的凑过来,看看皇帝会在这样的节日下,给大臣们赐予些什么节日礼物。 社酒、脯腊、根饼、粳米,都是些寻常物品。 众人一哄而散,蒲桃尤其失望,她以为既然是圣人赏的,那必然是要赏赐一些孔雀尾、紫檀、苏合香或者波斯树脂这类贵重的物品。结果赏的都是些寻常东西,而且这些吃食食肆里全部都有。 段知微低头检查一番,虽然物品寻常,那粳米却有种淡淡的碧色,闻起来有绿畦香,她不禁赞叹道:“这米不错,不愧是宫中用的东西。” 袁慎己正在卸甲,闻言走过来搂她:“这就不错了?工部最近在东边新挖了个人工湖,来给各地的船当转运潭,到时候昆仑、回鹘、波斯的商船都会在那里停泊,向我朝献上珍贵的丝绸、成箱的宝石和奴隶。” 他说这话时候脸上难得带了些天朝将领常有的傲慢与骄矜,但是低头望她时候又换上温和表情:“不是想买天竺香料?到时候我陪你去。” 段知微有回在西市不小心进了外族聚集地,遇到个天竺人摆摊在卖一种明黄色的黏糊酱料,虽然那个天竺人一直在强调那是释迦牟尼恩赐的、用树草果调配的“灵药”。 但是段知微明显闻到了姜黄、桂皮、小茴香的气息。简单来说,她认为那应该是咖喱酱,或者是类咖喱酱的东西。 如果能用它做上一锅咖喱炖鸡,吃上一口浓郁滑嫩的鸡肉,得到的治愈感其实跟“灵药”也没什么区别,可惜天竺人卖得价高,她钱没带够,回家找袁慎己一通抱怨,甚至大半夜气到睡不着躺在床上哀嚎。 袁慎己只好特意去找了鸿胪寺的熟人,若有天竺外使进京,帮他留意着点这所谓的“灵药”。 鸿胪寺的朋友对他难得提出的请求倒是很上心,可惜显然天竺近期没打算派使者过来,只有一个名叫阿奢理贰珈蓝的小国派了几个使者进了长安,别说圣人了,就连鸿胪寺卿都懒得搭理他们。 因为这是个奇怪的国家,那里的王室曾经拿起刀切了口口口,装进金匣子里,以示自己的虔诚。 段知微确实很想收到一些咖喱酱,但是决计不想要装在金匣子里的口口口。袁慎己没辙,最后工部的熟人说那个人工湖挖的差不多了,若是有货船停泊,应该会有袁夫人要的天竺“灵药”。 这还差不多,段知微踮起脚尖捧住袁慎己的脑袋,在他脸上狠狠亲上一下。 第二天便是社日了,长安的民众一半围在土地祠参加祭典,一半去了乡村间观社戏、放风筝。 段知微骑着小红马跟袁慎己去了趟郊外。 驾驶驴车是个轻松事,毕竟驴子们都很老实,但是骑马很难,马的性情阴晴不定,她总怕自己摔下来。 但是总体来讲,还是骑马快一些,方便去坊市间买东西。 郊外宽阔,人也很少,袁慎己光明正大的弃了自己的马,坐到她身后教她,双臂环住她的腰,宽阔胸膛紧紧贴着她的后背,指导她骑马的时候,温热呼吸洒在她的耳廓边上。 段知微觉得他不对劲,疑心他使坏,扭头一脸怀疑地看他,这人天生长了一张正气凛然的脸,教导她的时候脸色波澜不惊,语气也十分平稳。 段知微只好转回来重新握住缰绳。 人只有一双眼睛,因此当她重新把注意力放到面前的马儿身上的时候,没看到身后的人将环她腰的手臂紧了紧,脸上露出个得逞的笑。 现代人总说骑马这种运动很容易让人保持身材,段知微本来还不以为意,自己试了才知道,骑马真的很累人,她学了半日,便觉得腰酸,口渴。 袁慎己想了下道:“附近有个村子,今日春社,必然有祭典,我带你去那儿讨些饮子可好?” 段知微举起双手双脚表示赞同。 小村庄很热闹,村民们聚在社坛前摆上了水果、社酒、婆饼等丰富祭品表达对土地神的感恩,村里粗粗搭了个戏台,台子上几个村民脸上涂得花花绿绿的在演一出《柳毅传书》,底下围了一大群村民在看热闹。 所幸边上有几个摆小摊子的商贩,袁慎己去那买了碗豆浆和几块社糕。 她渴得狠了,一气儿喝了。 两人坐在个长凳子上也抬头望那出《柳毅传书》,觉得很有些意思。 有几个村民注意到了他们,而后凑了过来,小心翼翼道:“是袁都尉吗?” 不等袁慎己说话,那几个村民赶紧扔了手上的瓜子,激动道:“哎呦真是袁都尉。”而后狂奔而走:“村长,袁都尉来了,你赶紧过来,可别让他跑了!” 段知微哪里见过这个架势,赶紧缩到他后面问:“你欠人家钱了?” 袁慎己哭笑不得。 村长赶紧携了一个老媪过来:“哎呦,袁都尉,你有空来此地怎么不提前跟我们说一声?幸好今天是社日,村子里宰了肥羊,也有好酒,好好招待你一番。” 他注意到袁慎己身后的段知微:“这位是?” 袁慎己站起来理了下衣襟,抱拳还礼:“今日休沐,携新妇郊外踏青,来此地讨口水喝。” 旁边的老媪激动地擦擦眼睛:“都尉娶亲了?好啊,真好啊。”而后过来拉段知微的手:“夫人一起来吧,村里腊酒浑浊,你可别嫌弃。” 二人被热情的村民一通邀请,段知微不好意思拒绝,但是看一眼天色又纠结道:“再不回城里,要赶不上宵禁了......” 村民更加热情:“村里有个小旅舍,虽然不奢华,但是特别洁净,两位在这住上一晚吧。” 二人被推进村长家,好客的村民立刻拿了些羊脍、烤鸡什么的上来,又倒了几壶酒,大娘抓着段知微的手道:“都尉是好人啊,救了我们全村人呐。” 原来袁慎己从凉州赶赴京城上任路过此地,这村庄时常被一只棕色的大罴所侵扰,许多人丧生在大罴口中,是袁慎己路过此地,在这里多停留了三日,跟着村民一直追踪大罴的踪迹,最后不顾个人安危上去跟大罴搏斗,左臂留下了很深的咬痕,终于杀死了大罴。 因此村民们都很感激他。 望着被众人众星捧月一样围着的袁慎己,段知微觉得心情微妙,她觉得自家夫君......好像更帅了一些。 村民们热情地把他们送到小旅舍,给了他们一间最好的房间,还提前备了热水,把房间好好打扫了一番。 因此那小房间虽然有些陈旧,但是却一尘不染。 段知微坐在床榻边吃社糕,袁慎己端着热水进来,把她的小腿放到自己腿上,帮她脱袜子:“这里没有沐浴的条件,将就一下,明日我们便回城里。” 段知微啃着糕,而后火速凑近他,在他脸上快速亲上一下:“不错嘛,袁都尉,会见义勇为了,给你个奖励。” 后者稳稳接住她,双手撑在床沿,将她困在自己臂弯之间,眼睛带着笑意:“哦?就这奖励?怕是不太够。” 段知微脸色红了一下,而后抬起腿作势要踹他,后者轻松抓住她的脚踝道:“好了,不逗你了,今日特意绕了个道带你来这......”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 “有一个惊喜”袁慎己说道。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63节 第80章 第八十章端午、粽子与菖蒲魔镜魔镜…… 今夜微风不燥,带着些初夏即将来临的暖意,袁慎己一手提着羊角灯,另一只手牵着她走到小溪边。 段知微牵着他的手,小心提着裙摆绕过地上石块和小土坡问:“什么惊喜这么神秘?” 今夜星空中的织女星格外明亮,月华洒下来,溪水泛着粼粼波光。 她开玩笑道:“总不会带我来河边看星星,看月亮吧?” 正说着,溪水上游有什么明亮的东西飘了过来。 段知微站得远看不太清,只往后退上两步:“不会是妖怪吧。” 那些光影慢慢从上游漂了下来,她定睛一看。 原来是河灯。 起初这是零星几盏,而后越来越多、成群结队的河灯缓缓漂流而下,灯影摇曳,大片大片光影映照在水面上。 段知微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美妙场景,很是欣喜,水波将几盏花灯推到岸边,她蹲下细细看了一会儿,只觉那荷花灯小巧玲珑,甚是可爱。 她觉得有趣,扭头要跟袁慎己说话,却不知什么时候,他手上也拎上个荷花灯,用火折子点上,递给她:“知道你一直想晚上在外面逛逛,长安城中有宵禁,城外还好些。正巧社日,村里人会在溪水中放河灯。” 他的目光沉沉望她:“许个愿吧。” 段知微接过荷花灯,将灯放入水中,而后闭上眼睛,默默许了个愿。 袁慎己凑近,温热呼吸洒在她侧脸,轻声问道:“许了什么愿望?” 她勾勾手,袁慎己靠得更近了些。 听得她轻声道: “秘密。” 而后站起来快速跑走了。 社日过后,很快端午又要临近。 都说“四时花竞巧,九子粽争新。”端午佳节,菖蒲酒、雄黄酒、粽子粉团之类的吃食得预备上,五色长命缕也得挂上。 段大娘去尼姑庵请了五毒符,又到东市买了应时的榴花和粳米回来,一连叠声地抱怨最近米价高涨。 她把粳米往火房里一搬,转身问段知微:“今年端午还去曲江卖粽子吗?” “不了吧”段知微想一回摇摇头:“今年曲江边怕是没什么人了。” 因为袁慎己口中所说的那个、在长安东边建造的人工湖终于得以运用。爱凑热闹的长安人放弃了柳影花明的曲江、放弃了饮酒斗宴的乐游原,一气儿全往东边跑去了。 那人工湖的湖面宽阔如镜,来自世界各地的船只以广州为起点,涉水远到而来,暂时停泊在这个转运潭,只为了将各地的珍奇异宝,献往世界的中心-长安。 段知微为了端午节,在食肆忙得团团转,根本没有时间去那闲逛,但是有不少亲朋好友都去过了。 比如站在她面前添乱的杜有容,伸出一只丰腴胳膊。给她展示一只从密支纳运来的翠鸟色翡翠手镯,兴奋地说:“你看看这成色,西市那家最大的捻金阁也找不出这种奇特的翠色啊。” 再比如段大娘,直接买了一个小佛像回来供着了。 太宗曾下敕旨,工匠不得预造佛形像卖鬻,因为这样是对佛道的不尊重。 因此市面上没有佛像可卖,但是去寺庙请的话,不仅仪式过于麻烦,价格也高。 段大娘买的佛像来自于尸利佛誓,不过人家主要过来卖梅花片脑和檀香,结果摊位上的几尊石佛像被长安女郎们哄抢一空。 眼下食肆众人忙着给门上挂蒲蓬,房里焚上雄黄香芸,朱娘跑来食肆找蒲桃玩,直接被熏了出去。 朱娘嫌弃五毒符上画的蜘蛛太丑,有损蜘蛛精一族完美的形象,拉着蒲桃去东市逛逛,买东西去了。 五月仲夏,粽子这种米制凉食除了用来纪念屈原投汨罗江,只单单作为甜品吃着也很是很清热降火。 粽子的叶子除了艾叶,本朝人也喜欢选用葫芦叶、菰叶来包裹黏米,除了沾糖吃,也有加胡桃、姜桂、松栗的,用栗枣灰汁去煮,粽子颜色跟金子一般鲜亮。 据苏莯所说,他还得过宫中赐下的麝香粽子。 段知微决定除了传统枣子、松栗的,再挑战几个肉馅的。 毕竟食客们连姜桂的粽子都接受,没道理不接受肉的吧。 段知微从仓房拖出一个大坛子,里头还是腊月渍的腌菜,拿出来洗干净剁巴剁巴和肉丁拌在一起,这腌菜肉粽的特点就是要多放调料,茱萸酱也多放,才有麻辣辛香的风味。 想到食肆里还有立夏做青精饭剩下来的乌米,段知微又做了乌米蛋黄肉粽,把油润润的咸鸭蛋黄和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在粽叶里塞得满满当当。 段知微担心这肉粽并不符合长安食客的口味,为了保险,她还是准备了传统的枣粽和澄沙团子。 没想到枣粽放那无人问津,来买肉粽的食客排起了长队。 无他,实在是那粽子太香了。 粽子在锅中煮上一会儿,水面就开始漂油花儿,浓郁肉香弥漫了整个食肆,食客们闻着味儿就进来了。 忍烫解开粽绳,再扒开深绿粽叶,里头的粽子被肉汁浸润成了诱人油亮的琥珀色,铺在粽子上满满当当的腌菜香辣微酸,吃起来极其开胃。 而里头的五花肉丁则是在煮的过程中往糯米里渗入了不少浓香油脂,虽然肥肉部分单吃有些油腻,但是和酸辣爽脆的腌菜一中和,油腻感立刻便消失了。 另一款乌米蛋黄肉粽,扒开内陷,一颗圆润饱满的橙色咸蛋黄藏在油亮乌米间,看着便有食欲,咬上一口,蛋黄的沙糯咸香、肉汁的鲜香和软糯饱满的乌糯米三重风味也是极大的享受。 不出意外,这肉粽大受欢迎。 只不过多吃可能有些发腻,段知微又备了些茉莉蜜饮搭配售卖,效果很好,装在木桶里的饮子也一售而空。 自进入五月,长安已经隐隐有火炉般炎热的趋势,人们的食欲普遍不佳,食肆生意也不如和煦春日的时候好,难得端午排了这么长的队伍,食肆众人都很开心。 第二日,包粽子的事情交给了阿盘,段知微终于得了一会空儿,架着驴车,带着蒲桃和小狼,浩浩荡荡往长安东边赶。 她也对那游人如织的转运潭大感好奇,毕竟在那儿可以淘到来自世界各地的货 品啊! 三人坐着驴车晃晃悠悠到了长安城东边,游人如织不足以形容这片的繁忙,毕竟通往东城的大道上,除了她们这架驴车,还有大把的行人与车辆。 骑着五花马狂奔的年轻郎君,透过香车帘儿偷偷往外瞧的美貌女郎,还有各种皮肤、各种发色的外国人。 她们还未靠近湖泊,远远便看到澄澈天空的流云之下,几十艘船帆高耸的高大货船已经停泊在了湖中。 段知微好容易寻了个空儿把驴车停好,便差点被鼎沸的人声给震到耳聋。两个小孩一人一边拽着她的裙摆,生怕被人群给挤散了。 吐火罗的貌美胡姬拎着银色酒壶,朝着路过的每个行人推销葡萄佳酿。 段知微扛不住胡姬的热情相迎,接过小杯饮了一口,便被那浓郁的葡萄甜香给征服,立时买了一瓶。 胡姬笑吟吟:“您尝的这种有甜蜜的樱桃香,锦帐中还有五十年的陈酿,仔细品尝能喝上一股动物毛料和皮革的香味。” 段知微:“......皮革味就算了,谢谢你嗷。” 一艘艘小舟从大船那儿划来,搬运工戴着斗笠,脚踏芒履,早在码头等着,将一箱箱珍贵的货物从船上卸下来。 商贩们就在大片绿莹莹的春草上原地铺上长毡,售卖货物,有些头脑灵活的胡人甚至支起了锦帐,在帐子外面烤着羊肉,过路的游人可以进帐子里饮酒、吃羊肉。 段知微一行人买了一袋粟特人炒制的阿月浑子,这阿月浑子用粗盐炒制,激发了坚果香气,果仁酥脆,嚼起来有浓郁甜香。 因为袁慎己老是赶在灶眼儿灭了才回来,她跑去香料摊买了茴香、孜然、八角和秦椒,准备挑战一下自制方便面,这样等他回家,热水一泡就能吃上饭, 三人逛了好一会儿,又一人买了几根红柳烤羊肉串,准备打道回府。 走到尽头,段知微又被一个卖铜镜的摊子所吸引,这摊子上摆满了各色铜镜,什么葵花镜、菱花镜,镜面绘着海兽葡萄纹、鸟兽、宝相花纹。 这些她都不怎么在意,杜有容在她成亲那日送了个螺细镜,上面有螺蚌贝壳雕刻的花鸟,样子十分精细,寻常的镜子比不上。 然而这摊子上却有一个什么装饰都没有的圆形铜镜,比其他所有镜子都清晰,虽然颜色还是黄黄的,但是段知微终于可以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完整清晰的五官,而且完全不扭曲。 她对美的追求不是那样的重,但是有个清晰的镜子更好,毕竟段知微是个现代人,每日对着模糊、扭曲的铜镜梳妆还是很别扭。 她问蹲那儿的摊贩:“这个镜子价值几何?” 摊贩是个眉眼立体的胡人,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长安话,伸出一个巴掌:“不贵,五...五...” 段知微:“五贯钱???” 她赶紧站起来,拉着两个孩子要走,却被胡商拦住去路:“五......五十纹。” 这么清晰一面镜子,价格却只差不多一块猪肉。 段知微觉得自己得了天大便宜,欢天喜地掏了钱,又怕胡商反悔,抓紧抱着镜子往家的方向疾走。 蒲桃边跟着她跑边担忧道:“娘子......是不是太便宜了,您还记得花肆里的蔷薇花妖吗?” 段知微一个急刹。 她想了想,到底心里不太下意,踌躇着准备回去问那个胡商,没想到胡商先她一步卷包裹跑了,地方被一个卖卖鸟兽的胡人占了,他身边一只鸵鸟弯着腰找虫子吃。 只留她们三个人在风中零乱。 眼瞅着天幕昏沉,怕是宵禁要到了,段知微只得抱着铜镜和一大袋香料,架着驴车回了食肆。 段大娘倒是由衷的高兴,她爱美,尤爱化妆,这面清晰的镜子实在太合她心意了。 段大娘一边赞美这个镜子,一边安慰段知微:“这天下哪有那么多妖邪,别多想,这镜子一点儿花纹都没有,想来必然是因为这个,不被其他女郎所喜。” 结果转身就把镜子放在了钟馗图面前,又把贴在门楣上的天师符贴到了铜镜背面。 段知微:“......” 眼见宵禁到了,五更三筹后,顺天门击鼓,坊门皆闭。 袁慎己今日在朱雀大街值守,回不来。食肆里只有一屋子的老弱妇孺,段知微躺在床榻上总觉得不踏实,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蒲桃悄悄溜了进来:“娘子,我不太放心。”她顿了顿:“要不我们去正厅看一眼吧。” 上次蒲桃夜里起来,被厅堂传来的细微哭声整怕了,虽然大食的花妖是个善良的妖怪,但暗夜里传来的哭声也很吓人了。 反正也睡不着,段知微点了个油灯,跟着蒲桃到了前厅,微弱光影里,钟馗像对着她们怒目而视。 放在一旁的铜镜没有任何异常,镜中只倒映出两人模糊的身影和段知微手上豆大的灯火。 两人盯着看了半日,觉得应该不会有什么异样了,都松口气转身准备回房。 后方却传来一声悠闲的话语:“吾乃魔镜,遍知天下事,两位女郎心中可有疑惑,尽管可以问我。” 两个人浑身一僵,而后转身,试探着看一眼钟馗图,再看一眼边上供着的碧色菖蒲和鲜红榴花,最后把目光放到面前的铜镜上。 铜镜慢悠悠道:“别看了,就是我。” 段知微眨巴一下眼睛:“魔镜?”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64节 铜镜没办法点头,只轻松地“嗯”了一声。 “那你说,谁是长安城最美貌的女郎?”段知微问道。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魔镜与槐花麦饭惩罚是失…… 铜镜很明显沉默了一会儿,而后道:“当然是您,段娘子,您是我见过的、整个长安城最美丽的女郎。” 段知微:“......” 铜镜:“......” 厅堂突然弥漫了一阵奇异的尴尬与沉默,安静到只能听到食肆外老槐树上的细微蝉鸣。 它的声音透着明显的谄媚和讨好,但是口吻听上去言不由衷。 段知微下意识理了理自因己在床榻上翻来覆去而非常凌乱的鸡窝头。 大食的蔷薇花妖绝色芳华,当花妖哭起来的时候,一颗晶莹泪珠挂在睫毛上,如同叶片上摇摇欲坠的露珠,看着就善良,看着就觉得她一定受到了什么非人的磋磨,让人无端升起怜爱之心。 但这是一只铜镜,一只看不见脑子、长相平平、爱说谎、说的谎言还那样离谱的妖怪。 于是段知微硬了硬心肠,转身悄悄问蒲桃:“食肆里还有没有什么密封的箱子,我们把这个镜子封起来,明天交到捉妖司去。” 蒲桃接话道:“总共食肆就四个大木箱,都被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的蟹生、蒜瓜什么的,真没地儿放了。” 蒲桃又仔细想了一回道:“还有个箱子。”而后低声道:“就那个放了酸笋的......” 段知微被她提醒,也想了起来。 她之前做的米粉特别成功,于是把脑筋放到了想念已久的螺蛳粉上头,那独特而又浓烈的香气,让段知微魂牵梦绕。 长安没有柳州特有的那种麻竹笋,也没有清澈的山泉水供其自然发酵。但是段知微硬着头皮把终南山脚的春笋切成细丝儿泡在井水里,加了些粗盐腌渍了两周,祈祷能有奇迹发生。 事实证明奇迹并没有发生,俗话说得好,“一方水土养一方的笋”。长安的笋儿发酵了两周之后,段知微在众人的期待下打开了密封的罐子,一股滔天的臭气弥漫了整个后院,把整个后院的人都给熏跑了。 当然也可能不怪长安的春笋,是她腌渍方法不对。 总而言之,那罐味道极大的、跟下水道没什么区别的酸笋扔也没办法扔,吃也没办法吃。只能找个严实的樟木箱子先封起来,待袁慎己哪日再去终南山秋猎,让他带走,再偷偷去山上找个无人的地方挖坑埋了。 段知微拿起了铜镜,跟蒲桃一起,悄悄进了库房。 两人都在鼻子上蒙了一层干净的布。当段知微打开封得极其严实的樟木箱子时,粗瓷瓶子里装的酸笋因为发酵时间过长,发出了比之前更加浓烈的酸臭味。 这酸臭与樟木清凉且略带辛辣的樟脑香气搅和在一起,味道更是“妙不可言”。 显然蒙在鼻子上的布没有什么用,蒲桃年纪小,当场“呕”了一声。 段知微速战速决,把突然开始挣扎扭动的铜镜快速放进了箱子里,然后将箱盖 封了起来。 铜镜在里面扑腾:“你们干什么!这是什么非人的刑罚!我都夸你是长安最美的女郎了,你这娘子怎么恩将仇报,呕......” 段知微不理它,拉着蒲桃要出去,铜镜又提高了音量:“即便是大秦的木乃伊之刑,也没有你们这般残忍!呕......” “我要去大理寺告你们,呕......” 蒲桃年纪小,有些不忍心:“要不把它放出来吧,把其他罐子从箱子里拿出来,给镜子腾个地方?” 镜子的动静越闹越大,段知微很担心它再把别人全部给弄醒。 尤其是段大娘,她年岁渐长,起床气特别严重,若是把她吵醒,估计得怒气冲冲地跑过来把镜子给砸了。 段知微只好从一个箱子里取出腌渍好的蟹生罐子,而后把镜子拿了出来。 铜镜大口的呼吸了一下而后道:“谢谢。” 蒲桃似乎对这个知道表示感谢的镜子产生了好感,眨巴一下眼睛看着铜镜:“镜子镜子,现在我们把你放进这个没味道的箱子里,明天把你放出来行吗?” 镜子道:“行吧,给我留点光,里头太暗了。” 蒲桃随手拿了块布,垫在箱子上,让箱子留点空隙出来,而后跟段知微一起出了库房。 今夜星星明亮,段知微大大叹上一口气,早知道就不贪便宜买那个镜子了。 第二日一早,第一缕晨光在黑色夜幕间撕开了口子,太阳慢慢升起,长安城被淡色雾气与初升的阳光一起抹上了昏黄的暖色调。 正是五月暮春,门口的大槐树沾了晨雾,白色的槐花一串串开得正盛,紧簇在一起像垂下的珠帘。 段知微在槐树下铺了厚厚一层长毡,准备打些槐花下来,她本来是准备了个竹竿,想像去年那样,站在槐树底下,用竹竿将花瓣敲落下来。 跟在她身后的小狼却突然一下蹿到了最高的树枝上,麻利地掐下柔软的花茎,大朵大朵槐花便如簌簌雪花般纷扬落下。 倒是省了她不少力气。 段大娘提着水桶出来,看到他站在槐树上,赶忙扔下桶,跑过去一连叠声道:“可了不得,还不赶紧下来!若是摔下来,起码得伤筋动骨了。” 段知微安慰道:“那枝干粗,他看上去挺有分寸的。” 她仰头冲着小狼大声说:“槐花娇嫩,离了树不仅变黄,还会发苦,你都在树上了,直接咬一口花尝尝,味道定是鲜甜的。” 段知微小时候在乡下也爬过槐树,知道吃槐花的门道。显然小狼听懂了,轻轻拉了一枝条的槐花串到面前,张嘴咬下,而后大嚼起来。 金华猫本来在屋檐上躺平晒太阳,闻她如此说,也三两下蹿到树上,用爪子扒拉了槐花要往嘴里塞。 逗得底下的众人哈哈大笑。 大家合力把树下的槐花全部给收集起来,堆积起来如白雪,这花有大用:腌渍槐花蜜、槐花鸡蛋饺子、槐花麦、槐花窝窝头都是极好的。 忙活了一个早上,阿盘从火房里拿出了今日的朝食。 今日她做了油茶麻花,油茶这吃食不常见,一般都是胡人推了个小车,走街串巷在卖,前日阿盘出门刚巧遇上,便打了一壶回来。 那长毡还铺在槐花树下没有移动过,众人索性直接坐下,一边赏花一边吃朝食。 那油茶绵密如金色流沙,把酥脆的麻花泡在油茶里,撒入炒香的芝麻、杏仁、葡萄干、黄豆之类的干果,待其泡得绵软,再搁上一勺糖,吃起来绵密浓稠,满口生香。 很适合一大早便在劳动的人恢复体力。 眼瞅着有食客陆续进了门,段大娘在前面招呼食客,阿盘和小狼在火房忙活,段知微带着蒲桃进了后院,她要抓紧时间准备好今日的主食--槐花麦饭。 段知微坐个小胡床,把槐花摘干搓洗干净,坐在她对面的蒲桃也认真在给槐花控干水分,但是显然看上去漫不经心。 段知微一眼看穿她在想什么,只轻咳一声:“还在想镜子呢?” 蒲桃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大家一起摘槐花、在槐花树下吃朝饭时候可开心了,想到铜镜一个镜在库房里头待着,我就觉得它好可怜。” 段知微不忍伤害一个小娘子的童心童趣,只好说:“你把镜子拿出来吧。” 蒲桃欢呼一声,往库房跑。 段知微抬头对继续躺平睡懒觉的金华猫道:“你跟过去看看,别出什么危险。” 金华猫懒洋洋扫了扫尾巴,对着段知微“喵”一声。 段知微:“两根小鱼干。” 金华猫瞬间站起来往库房跑。 段知微摇摇头,不怪她防备心重,毕竟某西方大型奇幻小说里说了:“一个活的、会说话的物件,你看不清它的脑子在哪里,那它就很危险。” 槐花被洗干净后,段知微在花上撒一层薄薄面粉,这步看着简单,但是要让每朵花都裹上轻薄的一层面粉,粒粒分明还不能粘连,还是很有难度的。 蒲桃抱着镜子回来,铜镜看上去比昨日蔫了不少。 段知微问道:“铜镜铜镜,现在长安城最美的娘子是谁了?” 铜镜:“不知道。” 她又问:“长安最好吃的食肆是哪家?” 铜镜:“不知道。” 连蒲桃也听不下去了插话道:“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不是说遍知天下事吗” 铜镜看上去气得脸色发红:“我随主人自东土往西游历,偷渡玉门关、在高昌沙漠里被风沙拍打,坐了不知道多少商船,骑了不知多少骆驼与马,浑身都是阅历,我问你,你见过被雪山围绕的阿那婆答多池吗?” 蒲桃答:“没有。” 铜镜继续道:“我再问你,屈支国受当地风俗影响,小儿自出生后便用木板箍着脑袋,导致那些的人们每个人的头型都如木片长而扁薄,你们有见识过吗?” 段知微也颇觉惭愧:“没有。” 铜镜气鼓鼓:“那我说我遍知天下事,错了吗?” 二人对看一眼,好像也没错。 今日段知微在食肆门口立了个牌子,上头写“槐花麦饭限定,只此一季。” 导致每个食客都点了份槐花麦饭。 裹着的面粉经过提前炒制,麦香浓郁,裹上槐花后口感变得饱满又扎实,里头的槐花松软清甜,佐上蒜泥、醋或者茱萸酱,一筷子下去,满口都是春天的风味。 今日的槐花麦饭也大受欢迎。 午食过后,食肆里的众人也开始吃饭,同样也是槐花麦饭,段知微从梁上解了块腊肠,在火上烤得油滋滋的,切一盘当配菜。 众人对午食已经没什么兴趣了,这铜镜确有阅历,讲得故事生动又有趣,大家听得都很开心。 此刻铜镜正待在食案上享受众人的追捧。 “碎叶城西 边有个叫千泉的地方,南面有雪山,水土沃润,暮春之月,杂花若绮,那里有许多凶猛的龙,经过那里的旅人,不能穿赤褐色衣裳,也不能拿着葫芦大喊,若有违逆,立刻暴风突起,飞沙走石使人丧命。” 铜镜清了清喉咙:“哎,暮春五月,长安真热啊......” 蒲桃赶紧拿了扇子要给他扇扇。 铜镜继续道:“屈支国东部有座大龙池,池中诸龙化形与雌马交合,生下龙驹,但是这些龙驹不得顺化,无恶不作,后来有个国王叫金花......” 众人听得正入神,忽听门外一阵繁杂马蹄声,段知微疑心是袁慎己那匹枣红马,于是出门一看。 还真是他。 “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吃午食了吗,今天做了槐花麦饭......”段知微帮他接过手中马鞭。 他看上去有些疲惫:“无事,在官署吃过了。” 袁慎己守了一夜朱雀大街,眼下只想回屋躺着,迈进正厅却看到众人挤在一起围着个食案,不禁问道:“你们这是在” 段知微刚想回话,他摆了摆手:“回头再讲吧,我先去休息会。”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65节 他实在是太累,因此抬脚往后院里迈,却又停下来,对众人道:“最近长安有异,各位注意安全,若食肆有异常,让知微去后院喊我便是。” “又怎的了?”段知微问道。 他不愿多讲,只道:“有妖邪现世,听钦天监的口吻,据说与铜镜有关。” 挤在食案前的众人“唰”一声散了,各个躲到了袁慎己后面。 他莫名其妙:“怎么了?”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子夜四时歌初夏的夜晚,…… 当下众人全部躲到了袁慎己的后面,段知微拉拉他的袖子:“刀,你的刀呢,赶紧拔刀啊。” 袁慎己一头雾水:“在食肆中为何要拔刀,也不怕吓走客人。” 段知微只好指了指桌上的铜镜,而后踮起脚尖悄声在他耳边说:“食案上那个铜镜,是我从城东那个转运潭,在胡商手中低价淘回来的,它会讲话,还说自己随主人在西域游历了一番。” 桌上铜镜气得跳脚:“你们刚刚还听故事听那么欢畅,现在就把我当妖邪了是不是太无情了一点?”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觉得这镜子行为举止实在是谈不上什么妖邪,再加上袁慎己在这也很能增添一些安全感,于是也都迟疑着从袁慎己身后出来。 铜镜这才满意了:“我都说了我是个好镜子。” 段知微见袁慎己脸上倦色甚浓,知道他昨夜繁忙,她颇有些舍不得,抬起双手搭上他的肩膀,推他去后院的卧房补眠。 长安天气渐暖,段知微翻出了竹夫人、藤枕纳凉,袁慎己躺下拉她的手说一回话:“也无须太担心,大家都在食肆里头,出不了什么事情。若是真有事了,你过来喊我便是。” 段知微笑着用蒲扇给他扇一回:“行了,袁都尉如此关心百姓,真让草民感动。” 她低头轻轻吻一下他的脸颊:“回头做些清凉的金银花点汤,待你醒了喝。” 袁慎己轻抚一下她亲吻过的,带着微微凉意的地方,只笑着点点头,闭上眼睛便睡了过去。 她悄声关了门出来,段大娘早早回了自己房间不知道做什么去了。阿盘起得早,也回房午睡去了,只蒲桃和小狼还伏在食案前,缠着铜镜让它继续讲刚刚那个被打断的故事。 铜镜清了清嗓子道:“话说那名为金花的国王,为人良善,在治国上又政治清明,厚待百姓,感动了龙驹,使得龙驹自愿成为了他的座驾......” 蒲桃困惑望一眼小狼,再看一眼铜镜:“身为一名国王,他的父母怎么会给他起名叫金花呢,金花应该是女孩子的名字啊,这一定是你瞎编的。” 铜镜气得不行:“这真是我在屈支国见到的传闻,信不信由你。” 段知微觉得他们的对话有些意思,于是拿了个石杵在他们边上坐下,把大蒜干、茴香、八角等香料慢慢碾碎,她要试试制作方便面。 其实方便面这种东西清朝人就会做了,据说是庖厨因为过于忙碌,误将煮熟的鸡蛋面倒进沸腾的油锅炸了,只好又捞出来煮一遍,没想到味道竟然很不错,很受食客们的欢迎。 昨日阿盘便擀出一份细细长长的鸡蛋面,段知微拿了两个类似毛线针的木棍,歪靠在小胡床上慢慢织面条。 碎嘴子镜子闲不住问她:“你这是在做什么?” “在做一份面食。”段知微头也不抬,只认真编织面条,将其编成一个方形的面饼。 她低头编了好一会儿,觉得脖子有些微酸,伸出手捏了下脖子侧,镜子在一旁好心提醒她:“脖子酸应当是你低头太久导致的劳损,把白萝卜切碎成泥,包在苎巾里热敷一下会好很多。” 段知微从善如流,正好火房角落堆着不少白萝卜,她剁碎一些,包在苎巾里而后敷到脖子上,果然觉得酸痛好了些。 她对铜镜多了些佩服,因此真诚开口道谢。 铜镜也颇有些自得:“都说了镜子我啊,遍知天下事,想当年,我随主人偷渡玉门关......” 今日天气甚好,一轮艳阳挂在蓝绸子般的碧色天空,食肆里的空气都透着燥热与黏腻,或许是刚用过午食,连蒲桃、小狼这两个小孩都被潮水般的困意席卷,揉揉眼睛爬起来回屋午睡去了。 段知微好容易编织好了几个面饼,想着天气炎热,只能趁其没坏掉去火房把面饼油炸,因此只好抱歉地跟铜镜告个别,拎着一盘面饼打了帘儿走了。 只剩铜镜一个立在食案上,它仍然对着空气滔滔不绝:“我与主人经过大沙碛,那是个荒凉的戈壁,没有水流、也没有花树,疆界难知,无路可寻,只有陡峭的戈壁和遥望的山峰......” 它说了一大段,似乎后知后觉并没有人在听它讲话,只得闭上了嘴。 良久,食肆厅堂传来一声低低的、寂寞的叹息。 大约申时,众人从午睡中醒来,陆续爬起来干活,小狼跟蒲桃拎着铜镜一起进了火房干活,铜镜重新恢复了话唠本质,又开始讲它那些传奇经历。 段知微想试试做肉夹馍。 谈起三秦大地的美味,传承千载的肉夹馍完全可以作为代表而出现。 刚出炉的白吉馍,表面烘烤的微微鼓起,把馍从侧面切开,热气夹杂着白馍的麦香一起涌出来,而后再把在卤汁里泡了一天的、色泽油亮、香气四溢的卤肉夹入馍中。 因着天气炎热,为防止食客因苦夏而吃不下饭,段知微在卤肉里加了些胃酸辛辣的笋丁和香覃丁,又加了酸黄瓜丝儿解腻。 又因为立夏,青绿新鲜的蚕豆上市,段知微又新做了道蛋黄蚕豆,这道时蔬做着简单,不过是放在锅中爆炒而已,但是妙在颜色油润鲜亮,黄绿相应,透着时蔬的清香,让人看着舒爽,很适合初夏食用。 今日暮食时分,食肆里头也是坐了不少食客,太阳开始收起万丈光明,给长安城笼罩一层昏黄色薄纱。 段大娘舀了碗井水,躲会懒,站到门楣边上看外头的云朵被霞光染成橙红色。 门口忽然停了一辆马车,下来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郎君。 段大娘认识他,那是大理寺少卿李衡府上的管家,有时回来买吃食,因此热情迎了上去。 管家脸色带着些苦闷道:“段家娘子在吗?有什么清爽适口的食物,我给我家郎君打包带回去。” 李衡今日怒气冲冲从大理寺回家,偏偏家中庖厨做了些红松羊肉、炸核桃腰,都是些燥热的吃食,李衡见了就不满意,一口未吃,躲书房去了。 管家无奈,知道李衡喜欢宣阳坊中、段家食肆的吃食,只得坐了马车过来。 段知微看在李衡是自家夫君好友的份上,大方把今晚菜单上的菜食都给他打包了一份,外送上一坛刚腌渍好的酸黄瓜。 看到李家马车走远,段知微有些 疑惑问段大娘:“没看出来啊,这大理寺少卿还挺挑食啊。” 她声音有些大,被旁边一桌两个常客听见,这两个人分别是国子监的助教和典学,听闻段知微这话,只笑道:“李少卿吃不下饭与挑食可没有多大的关系。” 段知微问道:“这是何意?” 一只大手从后面轻轻握住她的肩膀,段知微一扭头,就见袁慎己在她身后,朝着她轻轻摇摇头。 段知微这才发觉大庭广众下谈论从四品官员的秘辛不妥,只好耸了耸肩,钻进火房里去了。 暮食过后,众人收拾了一下,往后院里搬上几个食案拼在一起,围坐在院中桂树下用暮食。 一般来讲,到了夏月,虽然众人爱在后院围坐着纳凉、闲话家常,但是因为夏日蚊虫的叮咬,各个身上都要配上避瘟丹,就这还时不时被蚊虫叮咬几下。 不过今日受了铜镜的建议,将苍术、白芷等端午剩下的药材一道儿点燃,焚起的烟雾可以祛毒虫和蚊蚋。 别说,效果还真挺好。 铜镜很骄傲:“那是自然,当年我和主人在白水城游历,那里炎热,四面环水,民众们多受毒虫困扰......” 院中挂上了四角风灯,迎着皎洁月光倒也不觉得暗,众人坐下吃暮食。 段知微正准备夹菜,突然想到什么,问坐在身侧的袁慎己:“你今晨和黄昏......说的是什么事情啊。” 袁慎己本来正一脸惬意的吃那份美味的蛋黄蚕豆,闻言脸色有些沉重起来:“端午前夕,照料杏园的老人突然失踪,几个武侯四周一查探,竟然在曲江边一个小舟上发现了他的尸体。” “过了几日,在光行坊一个小巷中,发现了一个妇人的尸体,她显然是想带着孙子走近道,却被人一刀捅死,不过旁边那个稚童却安然无恙。” “前日清晨,千牛卫正在延平们附近巡视,见到一个年轻郎君躺在血泊之中......” 阿盘插话道:“因何知道此案件都是同一个人所为?” 煌煌长安,各种肤色、不同信仰的几十万人隐匿在长安夜色中,若是偶尔发生命案,也属正常。 袁慎己道:“因为凶手杀人后,都会留下一首诗。” “什么诗?” “《子夜四时歌》”他的面色在夜色中额外凝重:“第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他的手中攥着一张白麻至,上面写着子夜四时歌的冬歌,第二个稍微健壮些的妇人,她的手边是子夜四时歌的秋歌......” “第三个年轻郎君,他身旁的红墙上写着‘五月西施采,人看隘若耶’,这是子夜四时歌的夏歌。” 月亮从乌云中隐去了,只剩一角风灯在暗夜里轻轻摇曳,众人胡毛竖了起来。 但是袁慎己还未说完,他饮一口酒接着道:“可是《子夜四时歌》未完,大理寺怀疑,凶手会再动上一次手,来写完这首诗的春歌。”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凉水荔枝膏邪恶魔镜的故…… 整个后院鸦雀无声了一阵,还是段知微见到氛围不太对劲,勉强笑笑说:“如此诡异奇案,难怪李少卿急到吃不下饭了。” 袁慎己见众人神色都有些张皇,也打岔道:“是啊,把李衡急得去了趟钦天监,恨不得用卜卦之法来抓住凶手,可惜钦天监只测出铜镜二字,说铜镜是祸事的开端。” 大家下意识又看向立在食案上的铜镜,铜镜慌了神:“你们也不能一直盯着我瞧啊,武帝时期,祉国进贡了一面青金镜,能照见各路魑魅魍魉;再有,儛溪古岸石窟有方镜,可照人内脏,天下奇怪的镜子多了去了。” 众人想一回,也觉得有道理,吃完暮食,再说一回话,便收拾收拾各自回房安歇了。 蒲桃今日本欲回趟家看看祖母,没想到黄昏一阵雨给她拦了下来,一个人又不敢睡,只好抱了铜镜:“铜镜铜镜,今天你陪我睡好吗?” 不等铜镜回答,她站起来强行把铜镜抱在怀里走远了。 铜镜在她怀中发出闷哼:“麻烦,真是拿你们这些小孩没有办法呢......” 话虽如此抱怨,它的声音听上去却颇为愉悦。 待大家都走了,段知微拿了一把找木匠打的摇椅,躺在桂树下看星星,夜空如一块柔软的黑色绒毯,璀璨的星河横亘其间,像一条往远方延伸的银色光带。 袁慎己在房间沐浴完,擦着头发出来看到她在椅子上惬意躺着,不由失笑道:“白日繁忙,夜里难得闲暇,竟然在这里看星星。” “马上便又是七夕佳节了,我在琢磨着推出什么新的吃食。”段知微抬手拉着他过来。 袁慎己在墙边摘一朵盛放的蔷薇挽到她发髻边上:“今年地气比往年暖,花儿开得也好,衬你。” 二人一齐在摇椅躺下,拉着手说说话,说起凉州黄昏的大漠红日,要远比长安更加远阔苍茫,临街的突厥、吐火罗的商人们用藩语大声揽客,空气弥漫葡萄美酒的馥郁果香。 袁慎己问道:“还想再去一趟凉州吗?” 段知微想了想:“凉州不比长安繁华富庶,但是边邑天高云净,凉州城高峻巍峨,我也想带着你去逛逛。” 她转过来眼睛亮亮看他:“有间肆铺专卖红柳烤羊肉,可好吃了,那肉一点膻味儿都没有。” 他的手抚上她的脸庞,将她搂入怀中,段知微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热度,不禁有些脸热:“夜深了,我们回房吧。” 袁慎己觉得有道理,从善如流站起来,手臂稍稍使劲,一手把她托起来,段知微伸手锤他的肩膀,觉得硬邦邦的。 这人轻笑道:“过些时日金吾卫有场马球需要打,你克制一下,在我身上少留些牙痕。” “滚”她毫不客气地笑骂道。 这边幸福的有情人你侬我侬,另一边西市一家肆铺却传来痛苦的哀嚎......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66节 这家贩售古董的肆铺隐藏在热闹坊市间,旁边是回鹘放债人的聚集地,因此那片集聚地每日都很喧嚣热闹,导致这家古董铺子更像隐进了尘烟中一般平平无奇,无人注意。 回鹘商人阿依苏两年前跟随祖父骑着骆驼千里迢迢来到长安,在这条街随着亲戚当起了放债人,每日都轻松地等着那些挥霍无度的贵族子弟、负债累累的商人来到这里,将他们的土地、奴隶、古董抵押给自己。 一定是那葡萄美酒、和肤白貌美的栗特美人带来的诱惑,阿依苏在酒肆挥霍了一日,路过那家紧闭着大门的古董铺子,生起了不该有的好奇心。 他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这肆铺常年不点灯,只有一点儿月色透过窗棂斜斜照入,空气里满是陈年的霉味,混杂着各色青铜器的铜锈气息。 让人觉得喉咙发痒。 阿依苏那双贪婪的绿眼睛拂过褪色的字画、残破的瓷瓶以及一些斑驳的乐俑。 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 他觉得无趣,重重哼了一声,转身要走,余光撇到挂在墙上的一个方形铜镜,顿住了脚步。 那镜子背面刻着清晰的武士斗兽纹。 作为一个收货经验丰富的胡商,他认出那定然是战国时期的铜镜,起码价值千金。 “这位郎君,真真好眼光。” 阿依苏被猝不及防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他转身,一个身着玄色澜袍的老人站在他身后,苍老的脸颊隐藏在阴影里。 阿依苏毕竟刚饮了两大桶葡萄酒,整个人还处在酒醉的眩晕中,因此粗鲁道:“老头,这镜子价值几何,我要了。” 老人道:“不贵,你给四贯便是。” 阿依苏震惊的睁大眼睛,这样一个自战国传来的铜镜竟然只要四贯钱。 他收了收神,重新换上一副傲慢张狂的模样对着老人嫌弃道:“你这老儿把我当猴耍!这镜子边角有磨损,镜面甚至都发黑,竟然敢收我四贯钱?” 老人气定神闲:“郎君愿出几何?” 阿依苏暗暗捏了捏拳头道:“一贯钱,这破镜子只值一贯钱,你这老丈不要不识抬举。” 旁边的回鹘聚集地可是他阿依苏的地盘,若这不识相的老头不答应,他去喊一群人将镜子抢了便是。 老人隐在黑暗中,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可以。” 阿依苏很自得,一贯钱便买到了战国年间的真家伙,他立刻跑回自家取出一贯钱来,扔到古董铺子的柜台上,然后将镜子捧回自己的住处,将镜子挂在了正厅最显眼的地方。 阿依苏遍请了所有亲友来家中,一群人吃着烤全羊,饮 着葡萄酒向他道贺,阿依苏的得意到了巅峰。 快活日子过了没一天,夜里阿依苏觉着口渴,提着油灯路过正厅的时候,突然觉得不对劲。 那端正挂在墙上的镜子,似乎蒙上一层浓厚的水雾。 阿依苏举着油灯、缓缓凑近,抬起袖子想将水雾擦拭干净,却发现那镜子越擦越糊。 他手上拿着的油灯,那豆大的芯子突然变成了冷厉的蓝色,一下蹿到天花板。 阿依苏吓得扔掉手中的油灯。 铜镜里起了一层浓厚的怪雾,那雾是铜锈般的灰绿色,如同青砖上腐烂的苔藓。 浓雾在镜子里剧烈翻滚着,阿依苏打了个寒颤,刺骨凉意从头顶蔓延全身。 他想跑,双腿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他想喊叫,喉咙却像堵了一层棉花。 最后那阵浓雾终于开始消散,镜子中一个巨大的夜叉显现出来,它的皮肤也是腐败的灰绿色。眼睛是跳动的火焰,头上长着弯曲的角。 阿依苏闻到了腐烂的气息。 他惊恐叫道:“明使保佑,这是魔鬼现世了!” 夜叉凑近了镜子,它的声音宛如青铜器互相摩擦而发出的尖利声响:“阿伊苏......为我献上新鲜的人血吧,为我献上跳动的心脏吧,只要你按照冬秋夏春的时序,为我杀几个衰老的、中年的、年轻的、稚气的人,你与我,将得到永生。” 魔鬼威胁:“若你不从,那便将堕入无边的噩梦再也醒不过来。” 阿依苏没有办法,他去古董铺子找那老人算账,铺子已经人去楼空,他只得成日在长安城转悠,寻找好下手的目标。 曲江畔的杏园,寻常时候只有一个孤苦的老人在那侍弄花草;光行坊医馆众多,来这儿的中年人不少;许多年轻郎君需从延平门出城...... 只剩下最后一个稚童......该从哪儿去找呢...... 第二日清早,袁慎己便接到了长安城要严加巡防的指令,一大早连朝食都没吃就走了。 暑天实在是炎热,段知微昨夜睡得晚,又听了一晚聒聒的蝉鸣,不免连打几个哈欠。 果肆拉着驴车送来了几罐腌渍好的乌梅来,段知微豪气的将几罐子乌梅照单全收了。 乌梅可是好东西,消暑的乌梅饮子、凉水荔枝膏都缺不了这个。 除去各色冰凉饮子,乌梅还能切成碎加进炒饭里,或者做乌梅酸甜藕片、乌梅糖醋小排、乌梅茶泡饭。 昨晚大家在院中纳凉,便是一人一碗乌梅茶泡饭。在幽静夏夜听着蝉鸣,看着星空,吃上一碗乌梅果香和馥郁茶香交织的香甜茶泡饭,那才是最大的享受。 不过眼下段知微准备在食客们来之前熬煮一份凉水荔枝膏。 虽然这饮子名字叫荔枝膏,但其实与荔枝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最后煮出来的时候能尝到荔枝味儿。 段知微觉得这纯属胡扯,她喝不出半点荔枝味。 大约岭南荔枝稀少,借了个名儿好卖罢了。 反正长安的群众,基本上不知道荔枝什么味儿。 将乌梅与肉桂、砂仁一起在火房里小火熬煮,段知微到后院里洗生姜、磨姜汁,却见蒲桃抱着铜镜出来,坐到井边儿,拿一块干净苎巾仔细给怀里的铜镜擦拭镜面儿,一人一镜看上去相亲相爱。 段知微笑道:“坐到井边倒是罢了,只是仔细着点儿,别摔了。” 镜子看上去也很喜欢被人精心擦拭,在蒲桃怀里语气轻快地给她讲些西域路上的故事,逗得蒲桃哈哈大笑。 段知微回到火房,将姜汁倒入乌梅汤里继续大火熬煮,肉桂磨粉,加入乳糖,静待乳糖化开。 小狼也醒了,进火房帮忙,他拉开面粉缸,透过窗户偷偷去看蒲桃和铜镜互动,一脸的不高兴。 段知微揉揉他的脑袋:“别不开心了,回头你把语言学好,也加入她们就是了。” 小狼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能听懂别人说话,但是因为之前漫长的奴隶生涯,小狼从未与人交谈过,只被商贾非打即骂,因此他到现在没办法说完整的句子,说得最多的就是“嗯”。 段知微见他低头失落的样子,颇觉不忍,刚要开口,却见阿盘抱着铜镜神色张皇的进来:“不好了,刚刚在食肆外头,来了辆马车抢了蒲桃就跑了。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好魔镜坏魔镜关于永生是…… 段大娘急得团团转,一连叠声道:“祸事了,这怕是被人牙子给抓走了。” 她赶紧拿了帷帽就要去长安县报案,段知微牵了驴车要去趟金吾卫和大理寺,食肆众人慌张的忙作一团。 最后还是立在一旁的铜镜虚弱开口道:“我大概能知道蒲桃在哪。” 蒲桃坐在门槛上跟铜镜说话,一辆马车从门口极速驶过,在地上扬起极大的尘土,然后马车伸出一只手,不顾她的挣扎和喊叫,将蒲桃拉了进去。 铜镜一边安慰她不要慌,一边努力忍痛将镜子角磕破,然后从马车上滚落下去。 一直滚到食肆门口,让到门前泼水的阿盘发现,这才知道蒲桃被人绑架了。 铜镜的一角留在了马车之上,它滚下来痛得直哼唧。它残缺了一角,整个镜子显得残破又有些好笑,但是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似乎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圆圆的铜镜形态,它看上去有点难过。 段知微拿了块干净的帕巾帮它把残破的那一角包扎的严严实实的,就像给受伤的人包扎了圆滚滚的脑袋。 见她也很难过,铜镜安慰她:“这样就很好,那年我随主人偷渡玉门关,边防的守将们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有挂彩,这才是勇士的象征。” 铜镜的碎片留在了马车之上,它可以隐隐感知到自身碎片的方位。 段知微赶紧把镜子抱上了驴车,她让段大娘在食肆里值守,阿盘去长安县和大理寺报官,而后急速驾驶驴车到了袁慎己值守的官署。 正是白日,路过的游人、胡商队列来来往往,她驾着车冲过来也不显突兀,只是驴车扬起黄土地上大量的沙尘,还是吸引了几个武侯的注意。 武侯拿着陌刀从远处走近,刚想开口斥责,发现是段知微,连忙朝着她行上一礼。 她抱着镜子,着急忙慌的让武侯去通禀,很快一抹高大魁梧的身影踏着沉稳的步伐出来。 段知微赶紧跑过去,把蒲桃被人绑架的事情与他一讲:“前几日不是说了长安城中出了个凶徒,我担心蒲桃的安全,你随我一道儿去。” 她的手发抖得厉害,声音也带着颤而。袁慎己一只大手用力握一下她的肩,另一只手帮她擦掉脸上冷冰冰的泪痕,而后去官署牵出来最好的一匹快马,拉她一起上马。 铜镜在她怀中,沉默了片刻道:“我似乎听到了坊市间热闹的交易声,马车应该是路过了屠宰市、金属器皿市、丝绸市......” 段知微扭头望袁慎己一眼:“那应当是在西市,西市的屠宰市跟金属器皿市是连在一起的。” 他点点头,一拉缰绳,马匹转了个方向,朝着西市急速奔去。 西市的喧嚣如同蒸饼摊子上的一团热雾,胡商们牵着骆驼走过,粗犷的呵斥声与清脆驼铃混杂,酒肆里传来阵阵绿蚁酒的甜香,热闹又混乱。 铜镜罕见的沉默了一会儿。 美貌的西域胡姬压酒劝客、各色贵重香料 浓郁刺鼻实在是过于干扰铜镜的方向感。 最后镜子道:“这边。” 他们路过丝绸市、药市,拐进一条狭窄的巷子里,小摊上卖着的古楼子不断冒出热烘烘的油香,回鹘的商人们用生硬的官话在做着买卖,面露凄苦的郎君们低声下气求他们借款。 两个人继续往巷子深处走去,胡商们的攀谈喧嚣声也渐渐远去,段知微突然握住他的衣袖道:“等等。” 而后蹲下来捡起一枝挂着紫色葡萄的小发簪,上面沾满了泥土,段知微的心立刻便揪了起来。 铜镜望一眼那个小发簪,也觉得十分难过,它再次屏息集中注意力,阳光洒下了照到镜子上,一个鲜亮的光点开始跳动,而后指到巷子尾部一个院落。 他们快速跑了过去,这间院落迥异于汉人的房子,木门低矮而宽阔,厚重的门板上绘着奔腾的骏马,屋檐上立着一只石刻的异兽。 袁慎己抽出陌刀,毫不犹豫的一脚踹开了木门。 “砰!”木门四分五裂。 蒲桃被绑在一根木桩之上,四周点着诡异的油灯,一个身着黑袍的男人手上拿着刀。那男人有一双蓝色的眼睛,眼窝深陷,脸色惨白着,嘴里不知道在念诵什么,只疯狂地笑。 他身侧立着一方繁复的铜镜。 “娘子!”见他们闯进来,蒲桃哭喊着挣扎,趁袁慎己吸引男人的注意,段知微赶紧跑过去,想帮蒲桃解开绳子,却发现那绳子被涂了一层类似树脂般粘稠的液体,用小刀死活割不开,只能动手慢慢解。 男人嘶吼着拿着刀与袁慎己缠斗:“再杀一个!再杀一个就能获得永生了!谁都阻止不了我。” 袁慎己侧身避开,顺势拉住对方的手腕,将他一把扔在香案上,那男人受到重击,仍然不死心,转身继续朝着他扑过来。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67节 袁慎己也不退让,一脚将他踹倒,男人踉跄着要倒,重重撞在黄土墙上,扬起一阵飞沙。 “别怕。”见男人趴着不动了,周围也没有他的同伙,袁慎己放宽了心,安慰段知微和大哭的蒲桃。 立在男人身边的镜子里,却突然伸出一只满是鳞片的、腐烂的手,手中抖出一把粉末,袁慎己压根没想到这镜子有古怪,一时不察,赶紧闭上眼睛。 却已经是来不及,仍有粉末迷到了他眼睛。 铜镜里的魔鬼阴气森森叫道:“就差一个了,你不想得到永生了吗......” 倒在地上的男人突然爬起来,扬起手上那泛着寒光的匕首。 袁慎己看不见,只能用耳朵辨别敌人的方向,他喊一声:“小心!” 段知微终于给蒲桃解下绳子,正拍拍她的背安慰,铜镜头上裹着纱布,在一旁讲笑话逗她开心,几个人完全没料到有危险突然接近。 见男人拿着匕首冲过来,段知微赶紧蹲下把蒲桃死死搂进怀中,而后闭上了眼睛。 “锵。” 有什么东西被匕首击中,发出金属相击的声响。 那是段知微自转运潭买回来的铜镜。它原本被段知微放在一边边妥善安置,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发出清鸣,而后义无反顾地飞了出去,挡在了匕首前。 袁慎己的眼睛仍然看不见,但已经能用耳朵辨识出男人的位置,趁他被铜镜的力量弹开之时,再次冲过来,抬起陌刀,刀尖直刺向男人心口。 男人惨叫一声,软软倒地,再也没有气息。 铜镜静静躺着地上,发出柔和的光芒,它本就残破了一个角,现在镜面上又浮现了无数细密的裂痕。 这铜镜是个话唠,跟食肆的任何人待在一起都像一个停不下来的碎嘴子。但是食肆的大家都很喜欢它。 段知微一个人在火房洗菜无聊,它在一旁讲述自己到处游历的风景,讲沔水的流汉汤汤,讲沙洲的满城风霜。 段大则娘喜欢对着它描妆,镜子嘴甜,一连叠声儿夸她“国色芳华”,把段大娘哄得开怀大笑。 晚上铜镜陪着蒲桃和小狼睡觉,给他们讲一些新奇有趣的睡前故事。 虽然时间很短,但是大家跟镜子在一起,都觉得很快乐,铜镜自己也很快乐。 好多好多年前,铜镜的主人在佛前重重磕上几个响头,带了一匹马、一壶水、几块蒸饼,还有铜镜一起自玉门关而出,一路到高昌、到楼兰,经过碎叶城最后要去佛教的发源地--天竺。 路上很艰苦、风沙霜雪,还有威胁性命的、那隐藏在龙池里、凶残的龙。 但是铜镜很开心,它一路陪着主人穿过荒无人烟的大漠、翻越陡峭险峻的戈壁。一人一镜相依为命,主人总是教育它:“贵人贱己。” 铜镜听得懵懵懂懂。 能不能抵达天竺,主人不知道、佛陀也不知道,镜子也不知道,但是他们都知道,只要一息尚存,就要向西而行。 最后当他们穿越冰峰林立的雪山时,主人差点掉下悬崖,他扶住一根树枝,慢慢往上爬,一只饿狠的秃鹰在一旁虎视眈眈。 主人轻叹:“佛陀割肉喂鹰,若今日再也抵达不了天竺,这也是我的造化。” 铜镜默不作声,只一咬牙,从他行李中滚落悬崖下,秃鹰看到闪闪发光的东西,不能抑制本能,随着俯冲而下。 幸运的是悬崖底下是一条黑河,铜镜没有四分五裂,而是坠落其中,随着滔天巨浪被打到岸边。 它觉得有一点难过,此生怕是再也见不到主人。 以后的许多许多的春夏秋冬,铜镜都静静躺在岸边,有时被秋叶淹没,有时被霜雪淹没,偶尔有野兽凑过来,用湿润的鼻子嗅嗅它,它觉得寂寞,突然就开了口:“你好呀。” 受惊的野鹿快速转身逃离。 后来铜镜又在那里待了很多很多年,直到一个写意的黄昏,远处传来驼铃的声响。 一个胡商捡起了它,对着同伴大笑,说要将它带去长安,卖给那里的贵人。 铜镜很期待,那胡商却粗鲁地把它扔进木箱里,骆驼在沙漠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走,它在木箱里晕得眼冒金星。 实在是受不了了,大喊一声:“太晕啦!麻烦给我换个地儿!” 胡商们受惊,以为遇到了妖怪,琢磨着要给它扔掉。 铜镜道:“不要把我扔掉,我很值钱的,长安贵族一定会要我。” 它被带到西市最大的捻金阁,肆主嫌弃道:“这镜子半点花纹都没有,哪个仕女会喜欢?不收不收,拿走拿走。” 胡商只好把它带到转运潭,那儿平民也多,或许会有人要它。 许多长安的女郎把它拿起来细细观望,觉得镜子照人清晰,却又嫌弃镜子后背磨损严重,还没有漂亮的宝相花纹,于是又把镜子放回去。 又过了几日,一直到镜子自己都没有自信心了,一双温柔的手将它轻轻捧起,赞叹道:“这镜子照人好清楚啊,蒲桃我们买下吧。” 温柔的两位主人此刻痛哭着跪在铜镜两侧,想伸手抓住铜镜,两人的泪水模糊了视野,只是徒劳的伸手,想把碎片拼起来。 镜子闪烁起柔和的光芒,避免她们被碎片伤到手。 似乎是在跟她们做最后的道别,它故作轻松道:“别难过,这样就很好,想当年我与主人偷渡玉门关......” 它还想说什么,却没办法再说话了,镜子周身柔和的光芒化作如同夜空中万千星辰般的光点,渐渐消散了。 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阿盘带着大理寺少卿与衙役们匆匆赶了进来。 段知微跟蒲桃拿出一块方巾,默默把铜镜包好,这镜子陪伴她们的时间是那么的少,却用这样惨烈的方式守护了她们。 大理寺少卿李衡忙着跟袁慎己交涉,又差衙役把地上的阿依苏拖走。 “还有个镜子......”袁慎己去看那害得他迷住眼睛的方镜子,扭头一看,哪儿还有方镜的影子...... 三月后,洛阳城。 位于长夏门的南市市场繁荣,榆柳交萌,市内有三千余肆铺,一家平平无奇的古董铺子隐在其间,最是合适不过。 “我从未见过那家铺子开门。”隔壁花肆的客人跟肆主聊天,捧着一盆牡丹摇摇头。 方镜里的魔鬼正在挨老人的训斥:“若你找不到替身,那就永生永世被困在镜子里吧!” 方镜里的魔鬼原来是来自扬州的丝绸商贩,在西市的古董铺子闲逛,见这方镜年代久远,定然价值千金,就将其买回了扬州。 不料镜子突然出现个魔鬼,要求他必须杀满四个人,来获取永生。 如果不从,那将永远噩梦缠身。 商人没有办法,好不容易才完成了镜子的任务。 镜子里的恶魔走了出来:“恭喜你,将我解救了出来。”而后狞笑着把满身鲜血的扬州商人推入了镜子中,扬长而去。 好容易骗到一个回鹘商人,就差一点了。镜子愤愤地想。 古董铺子的门又被推开。 一个抱着牡丹花的洛阳姑娘好奇进来,四处晃荡了一圈。 “尊贵的客人,有什么需要的吗?” 隐在黑暗里的老人说。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花间夜色凉如水浓郁赤酱…… 夏天来得如此之快,长安变得炎热,卖冰块的 商贩推着木车沿街叫卖,车轮碾过黄土地发出吱呀声响。 段大娘推开食肆正堂的窗棂,热浪与雨水一起挤了进来,街边的槐树传进来淡淡清香。长安连续下了几日的雨,食客不多,只有卖伞的小贩胳膊里夹着各色花花绿绿的油纸伞在无人的街巷间吆喝。 她望上一眼远处被烟雨笼罩的楼阁,叹了口气。 最近下雨,生意本就不好,适逢七夕将近,许多老客都进店询问,去年那别致有趣的乞巧果子今年还做不做了。 段大娘勉强笑一笑:“做,定然是要做的,您先订着,回头七夕来取便是。” 待客人走后,她望一眼冷冷清清的厅堂,叹了口气。 铜镜的事给大家伙儿都带来了不小的打击,特别是被绑架的蒲桃,夜夜不敢睡觉,食肆几人轮流陪着,最后还是段知微和袁慎己驾着马车去蒲桃家中,将她年迈的祖母接了过来,这样蒲桃才稍微好了点。 段知微这些日子也不太好过,她近来也时常精神恍惚,为着七夕,她试做了份糖糕,结果一吃,咸得发苦。 因为晃神,因为再也没有一个碎嘴镜子在耳边念叨:“当年我随主人偷渡玉门关.....”,她将盐当作糖搁进了糕里头蒸。 在本朝,盐和糖价格都奇高,段大娘心疼调料,又不忍念叨她,只好让她去曲江晃晃,坐下江上的画舫,欣赏刚开的荷花。 袁慎己也很着急,每天变着法子往家里带奶酪浇鲜樱桃、藕丝糖、透花糍。 因为据苏莯所说,吃了甜食心情会变好。 但是并不起什么作用,长安几天阴雨绵绵,食肆里头也阴沉沉一片。 实在是七夕迫近,仕女们急着买糕饼乞巧于织女牵牛、郎君们则是要买巧果拜魁星来祈求秋闱高中,再不做些什么就来不及了。 再加上夏日已至,宫中给各府赐下了槐叶冷淘,各个衙署的公厨也开始开始雷打不动端上的叶冷淘,槐叶汁活面,碧绿色清淡的一碗凉面,有些衙署讲究,会用鲈鱼、虾肉配些醋和蒜泥当浇头。 一群官员坐在廊下嚼着槐叶冷淘和冰鲜鱼脍,觉得甚无滋味。 苏莯、甄回边吃边抱怨,二人讨论一回段家食肆滋味鲜美的各种馄饨与馎饦,并且相约好暮食的时候去点上一份烤鱼,再饮两杯新丰酒。 其他的官员们听他们描述那焦香滑嫩的烤鱼,纷纷放下了手中没滋没味的槐叶冷淘。 这夏天还时兴食鱼脍,西市还特意卖了那种介绍做鱼脍刀法的书《砍脍书》,调料则是配一种名为八和齑的蘸酱,用蒜、姜、橘皮、白梅、熟栗黄、粳米饭、盐和酱混合,听闻那酱做出来,蒜香、姜香、栗香俱全,因此很受欢迎。 只是鱼脍受欢迎了,少刺且肉嫩的鲈鱼也变得难以订购,好容易渔夫打上来几篓,也基本被西市的大酒楼订完了,没奈何,泾河河畔的老渔夫送来一筐黄鳝。 黄鳝不是什么稀罕物,除了三原县特色的鳝鱼煮馍,一般酒肆不怎么用到这个。 段知微琢磨了一下,做干煸鳝鱼、黄焖鳝鱼都很不错,因此便收了这框鳝鱼。 已经有不少食客来打过招呼,实在不想再吃槐叶冷淘了,满大街都是槐叶冷淘。 因此段知微看了眼在大水缸里正在悠闲吐沙的鳝鱼想,那不然来做个浓油赤酱的响油鳝丝拌面好了。 灶火舔舐铁锅,油温渐热,鳝丝“滋啦”一声滑入热油中,鳝鱼剪得金黄酥脆,香气在空气里爆裂开。 剩下的鳝鱼骨也不要扔,煸炒后放入姜片葱段可以熬汤,小火炖煮后汤汁变得奶白浓醇,在砂锅里咕噜噜直冒泡。 阿盘将面条煮好,段知微接过,把浓油赤酱的鳝鱼铺在面上,撒一把碧绿葱花,再浇上一层滚烫的热油。 “刺啦”热油激发了葱花的香气,酱汁很快渗入面条的空隙里。 长安城雨停了,蒸腾的暑气也跟着一起跑走了,食客们迈着轻松的步伐来了段家食肆,很快便被这道响油鳝丝拌面吸引,更何况还附赠一道鲜美的鳝鱼汤。 苏莯和甄回二人没吃到烤鱼,得了这面,外加一盘就酒的干煸黄鳝丝,吃得十分满意。 暮鼓声中,袁慎己也骑着马赶了回来,马蹄踏过街边的水洼,水洼映着彩霞,他的马快速踏过水洼,溅起的小小水花像碎金子。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68节 段知微闲暇下来,穿一袭轻薄的碧纱襦裙,靠在食肆门边的柱子上摇着着蒲扇迎他。 袁慎己大步下马,解开了佩刀大步朝着她走来。 “今儿倒是回来得早。”她一边摇扇子一边走过来想帮他解开佩刀,却被明光甲的寒凉气息先包围了。 袁慎己已经先一步过来捧住她的脸仔细瞧了一会儿:“今日没有再伤心吗?” 段知微最近很难过,觉也睡不太好,袁慎己很着急,躺在一边只听她唉声叹气。 他是征战沙场的一把好手,如何哄自家新妇开心对他来讲颇有些困难,只能硬着头皮问王潜借了本《笑林》,给她讲“鲁人执竿”的故事。 讲得是鲁人拿着长竹竿却横竖进不了城,还是被老人提醒才借来了锯子的搞笑故事。 袁慎己讲过,悄悄观察她的反应。 段知微是过了一会儿才发觉原来他讲得是笑话,赶忙装作有趣的哈哈大笑两声。 她演技极差,笑声做作又干巴。 袁慎己很失落。 他今日特意托了朋友,带了一碟玉露团回来,那团子洁白如玉,又是油酥雕花,看上去霎时可爱,袁慎己小心翼翼从褡裢里取出来,而后递给她。 “这个很甜又好吃,你尝尝吧。”他悄悄看段知微的反应。 段知微接过,朝着他露出一个开朗笑容:“后院摆了饭,今日的馎饦很不错,一起吃吧。” 她先提着裙去准备,袁慎己在后面悄悄松上一口气。 段知微两个月前订的松木方桌和小凳子全部都做好了,木匠特意拉了车,一大早给她送过来,她将桌椅都摆在后院的桂花树下,方便大家傍晚吃暮食、纳凉。 袁慎己先在屋内卸甲沐浴,换了身玄色的澜袍出来坐到椅子上。 段知微把一碗响油鳝丝面条并一碗鱼汤摆到他面前,面条是现擀现下的,十分有嚼劲,里面的鳝丝浇头油亮生光,撒着着碧绿的葱花,在夕阳斜照下让人胃口大开。 袁慎己今日中午的廊下宴也都是一水儿的冷食,什么槐叶冷淘、腌鱼鲊,吃着怪没滋味的。 现在对着这碗鳝丝拌面,他咽了咽口水,拿起竹筷子大口吸溜了起来,那鳝丝与劲道面条裹着浓郁酱汁很容易的就滑入喉中,段知微一边说着“慢些吃”,一边给他扇会扇子。 “好吃”他唇齿不清的说。 当真是好吃,面条劲道弹压,鳝鱼的鲜嫩和浓郁鲜香和葱香、蒜香交织,实在是适合奔波了一日而略显疲惫的袁慎己。 她担心袁慎己不够吃,特意下了三份面条,没成想这个人还是三两下便全部吃完,段知微把汤递给他:“要不要再来些,火房里应该还有。” 袁慎己仰头一口喝完了鲜美鱼汤,只摆手:“不必,足够了。” 他接过苎巾擦了擦嘴角,望一眼四周:“她们人呢?” 段知微道:“今日暮食时分,食肆太忙了,都着急忙慌的吃完饭回房躺着了。” 袁慎己笑道:“是我回来晚了。”后院没有旁人,他 放心伸手去抚一下她的脸,又担心手上的茧子伤到她,于是轻轻碰了碰就放下。 段知微道:“都尉可不能白白吃我这一餐。” 袁慎己从善如流:“段娘子这一餐价值千金,袁某愿倾家荡产来换。” “不用你倾家荡产。”她颇觉好笑,走过来用指头点下他的额头:“马上便是七夕了,我需要摘些花来做七夕花糕,都说袁都尉力拔山兮堪比霸王,这份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初夏时分,食肆后院的紫藤、玫瑰、茉莉正巧开得最好,把那些开得最盛的、花瓣最肥厚的那种摘下来,一部分用蜜渍一渍,一部分熏一熏,不仅是做花糕,做各色清露也很好。 听闻这种花瓣制作的清露在七夕夜放在铜盆中,再露置院中,第二日女郎们用来涂脸有使得皮肤嫩白的作用。 袁慎己站起来道:“原来在这儿等着我。” 他力气大,手上全是茧子也不怕痛,上去就要采摘玫瑰花,被段知微赶紧拦了下来:“要挑那种朵儿大的,花瓣厚的,别给我全摘了,我种得可辛苦了。” 月儿悄悄挂上枝头,月色如轻纱温柔笼罩庭院,两个人在庭院的四角点上风灯,院里一下亮了起来,他在紫藤架下发力摇两下,簌簌一阵花雨便落下来。 他的头发上绑了根木簪,簪尾正巧缠住一棵紫藤,像坠了灵动的流苏。 袁慎己生得高大魁梧,配上这样一根玲珑可爱的簪子,看上去甚是有趣,段知微忍了忍,没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好啊,敢笑我?”他佯装生气,走过来一把抱住她,使坏般的颠了颠,而后在月光下凑近去看她的脸:“就是这样,多笑笑,我家新妇笑起来多好看啊。” 他逗她开心,又捡起一朵玫瑰花簪在发髻上,像簪花的武松。 段知微笑得浑身发抖。 袁慎己把她放下,又换上了温柔神色抚上她的脸颊:“这下开心些了吗?” 她点点头,袁慎己这才放心下来。 二人收拾完满地花瓣,也在溽热中闷了一身汗,于是又泡进了澡桶里。 袁慎己挑了宫中赐下的檀香澡豆,装作好心的要帮她擦擦背,规矩擦了一小会儿,手又抚到别的地方去了。 她靠在他怀里,伸出水淋淋的胳膊要揍他,无奈两人贴合的太紧,她根本动弹不了一点,只能任凭后面的男人将温热呼吸喷洒在自己颈窝处。 袁慎己喘着粗气道:“我认为摘花这事儿过于辛劳,一碗面可不够,我得要些别的报酬。” 所幸这间空屋已经被她用来当专属的沐浴室,木桶里大半水都泼洒出来也没事,最后他满足的在后面轻轻吻一下她的脸颊。 而后自己站起来挑了块大的干净苎巾裹在腰间,未干的水珠顺着他的下颔往下滚,一路滚过喉结再往下,段知微赶紧背过身去。 他随手把湿发拨到后面,露出坚毅面颊,而后把段知微从水里捞出来,抱回房中。 段知微瞟一眼他因长年习武而流畅的手臂线条再移开目光。 瞟一眼他宽阔且肌理分明的胸膛再移开目光。 瞟一眼他紧实的腰身再移开目光。 待回了房,他把她放下,单手撑在床榻边上,用高挺鼻子蹭蹭她:“这可是你男人,有什么不敢看的。” 他大方扔了苎巾,俯下身子,想再次撷住那如玫瑰花般娇嫩、柔软、甜蜜的唇。 大门却被敲响了。 他颇为不耐的“啧”了一声:“宵禁了,哪儿有人会来,定然是野猫。” 段知微以最快的速度滚到一边,而后爬起来手忙脚乱穿襦裙:“万一真有人呢,我去看看。” 她忍着浑身酸痛头也不回的跑去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约莫七八岁,与蒲桃和小狼一般大的孩童。 他穿着一身极其不合身的宽大袍子,戴着帽子,还赤着脚,脚上沾着些泥,背上还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裹。 他抬头眼睛亮亮的望向段知微,而后怯怯开口,声音如同糯米糖一般软软糯糯的:“娘子好,我与阿耶阿娘走散了,坊门也关闭了,可以在你这借住一晚吗?” 食肆门口的两盏灯笼被夏日聒噪的夜风拂过,映照他一双漂亮的、鎏金色的竖瞳。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偷香客我鸡呢?谁把我鸡…… 原则上来讲,在宵禁过后放一个陌生人进食肆住宿是肯定不对的。 但或许是夏夜的空气温暖和煦、也或许是繁星漫天的夜空实在美好,更可能是懒散斜倚在后面柱子上盯着这边瞧的高大金吾卫给了段知微一些安全感。 段知微在今夜降低了些戒备心。 这小孩生得极好,小脸圆圆如一只白胖玉露团,眼睛大二澄澈,眼尾上挑,让大人看着心生怜爱。 但段知微还是有些犹疑,毕竟食肆里头除了她和袁慎己,还有段大娘她们在,万一...... 那小孩看她犹疑只好道:“娘子若是不愿意,那也罢了,我就在厦子下待一晚上,明早便走。” 他垂头丧气缩到食肆旁边加盖的小厦子里,看上去甚是可怜。 若说还有什么更可怜的,那便是他从怀里掏出一小块冷硬的蒸饼,默默啃了起来,而后他的眼睛里开始集聚朦胧水雾,眼角缓缓滑出一滴泪来,再自己抬起袖子默默擦掉了。 段知微莫名有些良心不安。 她被一开始没有好好善待铜镜这件事折磨的好几天没能睡到觉,眼下一个与蒲桃、小狼一般大小的孩童缩在自家放杂物的厦子里边哭边啃饼,让她的心都揪起来了。 段知微刚要开口,后面的袁慎己抬手握一下她的肩膀:“无妨,让他进来吧。” 他在后面看段知微在前面纠结半日,知道她心善又怕给食肆的众人带来麻烦,于是替她做了决定:“大娘她们都在另一个院子,我们把中间月洞的门锁起来,若是出了什么事,还有我在。” 他目光沉沉望她,莫名就让段知微安了心。 她扭头去喊仍在嚼蒸饼的孩童:“那边那位小郎君。” 那小孩立刻扔了手中的饼,背上他那硕大的袋子吭哧吭哧跑过来,身上不合身的大袍子一晃一晃,仰头一脸期待地望她:“怎么的?” 段知微:“......” 这小孩变脸比夏日的天气还要快,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怔了一小会儿才道:“今夜你可以在这儿住一晚,明日你的母亲和阿耶应当会来宣阳坊寻你。” 小孩从善如流的点点头:“那我睡哪儿。” 为了方便新婚夫妇培养感情,食肆众人全部搬到另外的院子去了,这里只有袁慎己和段知微两个人,她把以前甄回睡的库房拾掇拾掇,铺上草席和竹夫人,又为他熏上白术来赶蚊子。 小郎君倒是很知礼,他放下袋子双手合十,对着段知微有模有样的行了个叉手礼:“多谢段娘子今夜盛情款待,阿梨愿来生结草衔环报答娘子恩情。” 那倒也不必,段知微赶紧摆摆手,看着他把那个硕大的袋子藏到库房最里侧,于是问道:“是有什么贵重物品吗?” 阿梨苦恼挠挠头:“是今日阿姐在东市买的一只肥美的鸡,我怕弄少了。” 段知微道:“鸡?放在布袋子不会闷坏了吗?拿出来吧,我后院有个兔子窝可以暂时让鸡待一晚。” 阿梨赶紧双臂打开拦住她:“不用不用,我的公鸡就喜欢待在袋子里,而且我怕鸡丢了。” “我们食肆很安全,从未丢过东西......” 还没等段知微说完,阿梨赶紧打个哈欠嚷嚷着喊困,而后把段知微推了出去。 阿梨锁上门,将刚刚还宝贝的不行的袋子随手一扔,又掀开了把脑袋遮挡的严严实实的风帽,那帽子是冬日用来避风的,帽子周围还有布帛围裹,戴着是真热。 他把风帽随地一扔,蓬松的头发随之炸开。 他理了理耳廓边两撮火红色的头发,而后抖了抖两只尖尖的耳朵。 似乎又觉得热,把身上宽大不合身的袍子也脱了,硕大蓬松又毛茸茸的火红尾巴也露了出来。 他这才觉得舒服了,打个哈欠蜷缩到角落闭上了眼睛。 第二日一早,晨光熹微,段知微随着更鼓而起,踩在湿润的青石板上,卸下食肆的门板。 阿盘已经在熬煮豆浆了,见她起床问道:“昨夜怎么把中间的门给封上了,我来这边还要绕一大圈,有些不方便。”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69节 段知微不好意思的把昨夜发生的事儿讲了一遍。 阿盘最喜欢小孩,忙道:“不过是个孩童,能出什么事儿,你做得对,咱不能让一个小孩子在宵禁后徘徊在外头,多危险。” 食客陆陆续续来买朝食,胡饼的面香和炉灶的热气一起飘散在晨雾里。 天气实在是热,段知微正琢磨着做些酸汤馎饦之类的面食来消夏暑,肉肆的伙计拉着一筐鸡过来:“段娘子,今日食肆需要鸡吗?这批鸡散养在水边的,特别的肥美。” 段知微上手一摸,那鸡肉确实弹性好,手感也爽滑,是新鲜的鸡,于是当下和伙计敲定了一箱子。 食肆里却隐隐传来“呜呜”的哭声,昨夜那位小郎君戴着奇怪的帽子,不合身的宽大袍子赤着脚跑出来:“我的鸡......我的鸡没了。” 在厅堂里吃绿豆粥的食客,在外头排队等豆浆胡饼的食客都看了过来。 他哭得伤心,就差在地上打滚,段知微觉得四周人看自己的眼神像人贩子。 于是段知微只好弯腰去安慰他:“怎么会呢,食肆昨夜门关得好好的,没有人来偷鸡啊。” 她的房里几个金子打的首饰,廊下挂着的风肉都没丢,怎会有人专门来偷一只鸡。 阿梨不答,只嗷嗷地哭,除了食客,周围街坊都过来看热闹。 阿盘最见不得小孩哭,拿着帕子给他擦眼泪:“一只鸡而已,我们送你一只便是了。” 赶早不如赶巧,肉肆伙计刚送来,段知微还没想好要怎么烧,就先失去了一只。 不过失去就失去了吧,她只想这场闹剧赶紧结束,让围观吃瓜的长安群众赶紧各回各家。 没想到这还不行,阿梨止住了哭,又抽噎着说:“我要一只整鸡,要炸得金黄,外皮酥脆,内里鲜嫩多汁......” 你搁这点菜呢? 段知微觉得这话有些耳熟,好像有谁讲过。 段大娘也起了床,在旁边听上一回,拉她一下道:“你忘了,之前那落头氏点名要吃的......” 哦,想起来了,传说中的“长安第一味”。 段知微面露难色。 葫芦鸡味好,可是做的过程实在是过于繁琐,要腌制、蒸煮、油炸,这样才能呈现外皮酥脆金黄,内里肉汁缓缓流出、香气四溢的效果。 而且这炎夏,油炸起来整个火房都油腻腻的。 阿梨在一旁看她不乐意,又一嗓子嗷了起来。 段知微简直是怕了他,赶紧答应道:“行行行,葫芦鸡就葫芦鸡。” 他瞬间止住了哭声,擦擦眼泪道:“别忘了配一碟子粗盐花椒。” 段知微:“......” 这会袁慎己已经佩好甲准备去上值,见她苦着脸,上去捏一下她的脸颊:“这脸怎么皱成苦瓜了。” 她把事情跟他一说,这人爽朗大笑起来:“谁让我新妇良善呢。” 段知微怀疑他在讽刺自己,上去就要揍他,一手拍到明光甲上,还有点痛。 后者给她揉揉手:“晚上回来给你带酪樱桃。” 然后大笑着骑马走了。 她只好不情不愿先挑着只鸡上锅蒸。 不过这阿梨除了嗷嗷大哭之后,其他地方还是发挥了些作用的。 比如哄闷闷不乐的蒲桃开心。 他拿起两根长长的豆角一蹦一跳的扮演蝈蝈儿,蒲桃终于露出了个许多人未见的笑脸。 段知微透过窗棂看到蒲桃终于露出个笑脸,也放下了心,安慰自己:“不过一只葫芦鸡,换蒲桃的好心情,划算划算。” 吃过朝食,荷花贩子一身短打扮,挑着扁担到了食肆外喊了一嗓子,段知微在火房里听见,赶紧走了出来。 老汉头戴斗笠,帽檐压得很低,半张脸被太阳晒得通红,他往食肆檐下阴影处歇脚,把斗笠拿下来扇两下:“段娘子,今年头茬的莲蓬,第一个送你这了,不过才到七月,莲子还不是那么饱满。” 段知微赶紧双手奉上一杯冰凉饮子给老汉:“阿伯大热天辛苦,这莲子七月没长扎实,这我也清楚,架不住食客点名要莲子饮,没奈何才托请你提前摘了。” 她去荷包里拿钱,老汉趁机推销道:“食肆里的娘子们都生得俊,荷花开得好,今早刚摘的,要不要挑上几只簪花?” 那扁担两头挂着竹筐,里头铺满新鲜碧绿的荷叶,边上几枝粉荷含苞欲放,几颗露珠从花心滚落下来。 在沉闷的夏日空气里确实带来些清凉气息。 比起荷花,段知微却对荷叶更感兴趣起来,她对着老伯说道:“阿伯,你这些荷花,还有荷叶,我全部都要了!” 她回了火房,拿出香葱、生姜、花椒、泡过酒的梅子......总之各色香料给鸡来个全身按摩,抹匀腌渍半日,让鸡肉充分吸收香料精华。 段知微又小心把整只鸡裹进荷叶里,用棉线小心固定,不让一丝香气逃出来,而后让小狼去后院打桶井水活泥巴。 段大娘正坐井边给自己发髻绑上荷花,见满地的湿泥颇有些嫌弃:“怎么弄的满地都是泥。” 小孩喜欢活泥巴,蒲桃也加入起来,两个人混了一堆湿润泥巴,段知微蹲下,小心在荷叶外裹上一层泥巴。 “这是做什么?”蒲桃好奇地问。 段知微把泥土抹匀在荷叶上以防止散热不均:“做荷叶鸡啊,烤出来可香了。” 她把沾满泥巴的鸡放进石窑里烘烤。 烤上半个时辰,再焖一会儿,段知微手上裹上厚厚的两块巾帕把鸡拿出来,那泥巴已经烤得硬邦邦,灰不溜秋的一大块。 众人面上都颇有些为难。 又不是打饥荒,谁要吃泥巴? 段知微随手捡了个石块,朝着泥巴砸过去,这泥巴不是很结实,挨了一下便碎干净了,里头白色热气伴随荷叶的清香如汹涌浪潮瞬间弥漫了整个后院。 “好香啊!”蒲桃吸吸鼻子。 小狼一向稳重,也咽了咽口水。 这荷叶烤得微焦,边缘微微卷起,把荷叶剥开,里头的鸡金黄油亮。 段知微用井水洗了手,开始把鸡肉撕下,那肉鲜嫩多汁,一撕便脱骨,鸡肉的油脂汁水顺着她的手指滴落在荷叶上。 “来吧,大家尝尝。”她擦了擦手,喊大家一起吃。 众人人毫不客气地拿起筷子就夹,荷叶的清香,鸡肉的醇香一起在唇舌间弥漫开来,这鸡油脂颇多,吃起来却一点不觉油腻,实在是妙极。 段知微觉得这荷叶鸡定然能成为夏日菜单的头牌。 她颇为满意去看石窑里正在烘烤的荷叶鸡。 石窑里空空如也,只有木柴上的火舌徒劳舔舐着冰凉的石壁。 “我鸡呢?”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七夕乞巧糕与小狐狸雨天…… 日头渐高,墙角一架子紫藤被晒得半死不活,耷拉着脑袋。眼看午食时间将近,众人围着食肆寻了一圈,也没找到鸡在哪儿,只得作罢。 段大娘捶胸 顿足:“那些鸡可不便宜了,我这就去长安县报官。” 长安县才不会搭理她,因此食肆里没人搭理她。 段知微擦了擦脸庞滑下的细密汗珠,望了一眼躲在陶缸后纳凉的金华猫。 那缸里积攒了大半雨水,看着就阴凉。金华猫在食肆里被养得很好,毛色油光水滑,正惬意地舔着爪子。 最重要的是,它的胡须上沾着一丝暗色碎屑。 段知微眯了眯眼:“可是你偷的?” 金华猫勃然大怒:“我是猫,又不是黄鼠狼。” “那你胡子上挂的是什么?” 金华猫自觉理亏,抬起爪子心虚地擦了擦:“是蔷薇花瓣。” 段知微闻到了一阵腥气,她了然望了一眼廊下,果真少了块风鱼。金华猫尴尬地跃上了墙,而后跑远了。 想来偷鸡的小偷不是它。 蒲桃奇怪地左右看了看:“阿梨去哪儿了?” 众人这才发觉阿梨也不见了。 兴许是被他的耶娘接走了吧。接连有食客进来,段知微也没空细究,只好赶紧把荷叶鸡从木牌上撤下来,换成了清炒芙蓉鸡片。 阿梨扛着一大袋子荷叶鸡,头也不回地吭哧吭哧往外跑,赤脚踏在滚烫的黄土地上,沾染了不少草屑和泥点,一直跑到永宁坊一个荒废的院子里。 荒院门板吱呀一声合上,他脱掉帽子和外袍,迫不及待地扯开土块包裹着的荷叶鸡,油脂混着肉香扑鼻而来。 他盘坐到地上,开始专注对付手中色泽金黄、往外冒油的鸡。 他的犬齿在鸡腿上留下个完整的螺旋纹。阿梨满足地抖了抖耳朵,又摇了摇尾巴。 吃完包裹里所有的荷叶鸡,他的肚子已经涨得圆鼓鼓的。阿梨心满意足地擦了擦手,掏出个黄麻纸做的小本子。 上面记录着他骗吃骗喝的各类美食:羊肉索饼、蟹黄毕罗、金齑玉脍…… 他写道:“宣阳坊段氏食肆,荷叶鸡裹泥炙烤,骨酥肉烂,鲜香浓郁,胜于西市王记三成”,而后收起了本子,又背着空空如也的行囊,准备到下一家行骗去了。 清炒芙蓉鸡片也很适合夏天吃。这菜清甜鲜美,口感又滑嫩无比,色泽洁白如芙蓉,配菜又有清爽的豌豆苗、火腿丁和木耳,颜色清爽鲜艳,看上去就有食欲,配栗米饭最好不过。食客们都很满意。 只是这新奇程度和美味程度还比不上荷叶鸡,段知微颇有些遗憾。 午后回房歇息了会儿,段知微便带着蒲桃一起上了西市。 七夕临近,她须得买一套模具来做乞巧糕。 蒲桃问道:“听闻七夕当日,夜来人静之时,如果走到古井旁边,或是躲在葡萄架子下屏息聆听,就能隐隐听到牵牛织女攀谈的对话,或者他们哭泣的声音,这是真的吗?” 这当然不可能是真的。段知微颇觉好笑,但也不反驳她:“或许七夕夜里你悄悄藏到葡萄架子下,不让牛郎织女看到,他们以为那里只有他们两个,就会放心交谈了,你就可以听听他们会说什么。” 蒲桃捂住嘴:“那我一定不让他们看见。” 七夕将至,街巷间已经飘起了阵阵糕香。段知微订了一套鹊桥仙的铜制模子,又订了许多竹编小箱子。 她想了想,又去米粮店多购了些粉面、各色果料,而后心满意足地回了食肆。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70节 灶房里灶火噼啪燃烧,水汽蒸腾弥漫。段知微忙着筛糯米粉。细白的粉末从竹筛中洒落在地上,这甜糕要想松软,糯米粉就得筛得细细的才行。 活好的米浆倒入模具,松仁胡桃嵌入糕中,再撒一些橙丁进去,这是百香糕;芝麻屑和糖打成饼,再切方块,这是雪花糕。 再把一些新熬的百合绿豆酱包在饼皮里头,做成酥脆掉渣的合欢饼。 蒸笼里垫上新鲜的荷叶,清香扑鼻。段知微把做好的糕次第码放,大火开蒸,甜香顷刻漫过窗棂。 蒲桃最喜甜食,时不时地进来掀开蒸笼看一眼,被段知微拎着后领拽出:“别急,要等鹊桥仙模子刻的纹路透了才算成,赶紧出去吧,这里太热了。” 她给蒲桃和小狼布置了另外的任务,就是用花笺来折千纸鹤,挂在放甜糕的竹篮旁边。 每张花笺里都跟去年一样,写了不少适合七夕的诗句。 本来是前几天段知微趴在袁慎己肩上,耍赖让他写的。 毕竟现成的牛马,白用白不用。别看武将粗犷,肚子里也是要有些墨水的,不然《孙子兵法》都看不懂,还怎么领兵打仗。 段知微打得一手好算盘。袁慎己也确实是个有些真才实学的武将,并且熟读《孙子兵法》。在跟段知微一番谈判后,段知微被迫答应了许多不合理的条件,又被这位英明的武将攻城略地了一番,他终于愿意提笔帮忙写一些七夕的诗句。 答应的条件一个不落儿地完成了,腰酸了不少,墨也废了不少。段知微抖着腿拿起他写的“天阶夜色凉如水”,发现这个人的字虽然好看,但是太有气魄了些,非常适合写“老夫聊发少年狂”,但与充满浪漫气息的七夕节一点儿都不搭。 这才叫赔了夫人又折兵。 段知微只好一顿好酒好菜忽悠了苏莯和甄回,两个清澈且单纯的九品小官当下就把几首“金风玉露一相逢”写得清清秀秀、漂漂亮亮的。 长安的夏日多变,上一刻还是阳光灿烂,下一刻便立时阴沉了下来。 “要下雨了。”阿盘赶紧去院中收晾晒的萝卜干,众人合力把干货们运进库房里。一滴雨点立刻就砸到了院中铺就的青石板上,溅起大朵大朵的水花。 阿盘留在库房里整理东西。段知微则捧了个小方桌到了屋檐下,这里是风口处,凉风携着水汽吹拂过来,格外舒服。 她喊小狼和蒲桃坐过来,教他们怎么折千纸鹤。 雨帘笼罩了整个坊市,雨水顺着檐角流下。大家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地叠千纸鹤,段大娘坐在柜台前跟隔壁酒肆的娘子聊天。 今晚怕是不会有多少客人来了。段知微看了一眼被雨水打落的蔷薇,再靠在椅背上饮一口乌梅茉莉饮子,只觉生活无比惬意。 阿盘整理好库房出来,手上拿着一串挂着红绳的铜钱道:“奇了,谁把铜钱扔库房了?” 段知微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物件,那铜钱在阴沉天色里发着钝钝的光。她不太在意:“或许是昨夜那个叫阿梨的小郎君落下的呢?给他收好吧,兴许他会再回来拿。” 当下四个人继续坐着折纸鹤。段大娘送别了来闲聊的好友,也拖了张小胡床到檐下纳凉,然后道:“你们知道我刚刚从酒肆娘子那儿听到了什么?” 除了聊长安时兴的衣裳料子和首饰香膏,还能聊什么? 段大娘没得到众人的热烈附和,不太满意地“啧”了一下,然后说:“南长街那家卖古楼子的老夫妇,有一晚好心收留了个迷路的孩童,结果第二日那孩子在店门口又哭又闹,说自己袋子里的羊腿不见了,哭得那叫一个伤心。老夫妇没奈何,送了他一袋子古楼子当补偿。” 这个故事很耳熟。 蒲桃恍然大悟:“那个叫阿梨的小郎君就是这么骗吃骗喝的!” 小狼更是义愤填膺:“鸡……那个……鸡。” “区区几个荷叶鸡罢了,算了吧。”段知微说道。 而后她愤愤把千纸鹤扔到桌上。 那些荷叶鸡做起来可麻烦了,小兔崽子,别让我逮到你! 临近黄昏,雨水没有要停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街上的积水都要没过脚踝了,想来今天不会再有客人了。 难得有天不用起炉灶,段知微乐得清闲。她甚至不高兴烧食肆众人的饭了,只拿出了之前油炸后封存的方便面饼,准备大家一人一碗方便面。 众人吃的正欢,袁慎己冒着大雨回来了,他的衣袍湿透了,贴在身上。段知微赶忙拿了苎巾来给他擦擦。 “回来的路上突然就下雨了。”袁慎己弯腰方便她给自己擦拭头上的雨水。 他的五官粗犷又立体,段知微在昏黄灯影下还不太好意思看他。 袁慎己却没注意到自家夫人的害羞,他拿起桌上、那苏莯写的七夕诗看了一眼,不觉有些吃醋。 自家夫人不要他写的,转而选了自己下属写的字,让他有些挫败,这字有那么好看吗?柔柔弱弱的。 他不敢在段知微面前面露不满,只好阴阳怪气念上一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被段知微抬起脚踹了一下。 这厢他洗澡去了,众人识趣地自己吃完暮食,收拾收拾各回各房去了。段知微拿出之前用来煮火锅的小铜炉子,进了房间。 房间里全是澡豆的清香。 袁慎己沐浴完,好奇地看她忙这忙那:“这是什么?” 段知微支上小铜炉锅子,先放入大蒜干、八角、五香粉混合而成的粉末调料,待锅子里水滚开,再从一个粗瓷罐子里舀一勺质地浓稠的红烧牛肉酱,里头能明显看到大块的牛肉粒。 这酱遇水即化,清汤白水立刻变成了色沉暗沉诱人的浓厚红烧牛肉汤,卧房里立即弥漫起浓郁的肉香。 连平常对吃食无甚讲究的袁慎己都用力吸了吸鼻子,无他,香, 实在是香。 这酱虽然用五花肉也能熬煮,但段知微在吃的上面颇有些偏执。她在西市寻了好几日,终于寻到一个小贩在卖老死的牛。 不过那牛显然不是老死的,肉一摸就新鲜。她与小贩互相眨眨眼,确认过眼神,赶紧抛下两贯钱,扛起一只牛腿疾步离去,这才有了这罐鲜香味美的牛肉酱。 待汤汁煮得差不多,段知微放入油炸面饼,磕了两个鸡蛋。 她一直没空研究脱水蔬菜,不过显然现在也不需要,因此她直接打了伞在后院薅了一把小油菜和几根香菜扔进去。 知道袁慎己无肉不欢,她琢磨了一下,又从灶房拿出一块用剩的腊肠切块扔进去。 一碗色香味俱全的方便面便做好了。 段知微灭了火,拿出两个粗瓷大碗装面,又用筷子把荷包蛋戳破,那流心的蛋黄一下子流了出来。 外面狂风暴雨恨不得要把树刮倒,袁慎己骑马走在其间被雨冰得有些难受。一回家便迎上段知微笑着的脸庞。 现在又能坐在房里吃这碗热腾腾的面,段知微期待地看着他:“看我做什么,吃啊。” 他挑起一筷子方便面,那面条裹满了浓郁汤料和流心蛋黄,吃起来又十分有嚼劲。蔬菜的鲜甜和大块牛肉、腊肠的肉香交织在一起。 他觉得一身疲惫都没有了。 “好吃吗?”段知微双手托着下巴,在对面笑盈盈地问。 袁慎己咽下最后一口面,热汤熨过肺腑。窗外暴雨倾盆,将槐树洗得翠绿,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他却想起凉州沙尘蔽日时,咽下的冷硬干粮。 他莫名有些眼酸。 他说:“以前袁某不懂,如今才知,人间至味不在珍馐,而在你为我冒雨煮的一碗面。”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清凉夜与露天烤肉七夕订…… 长安淅淅沥沥下了一夜雨,檐下的铜铃被雨水敲得叮咚作响,直到五更将尽,那雨势才堪堪止住,段知微还裹着薄衾在沉睡,袁慎己却已经轻手轻脚佩好甲,而后推门而出。 千秋节临近,金吾尉需引驾骑筹备圣驾,北衙四军亦要陈仗大明宫,袁慎己每日在朱雀门和衙署间奔波,忙得脚不沾地,有时误了宵禁,只能在衙署中凑活一晚。 昨夜难得清闲,他冒雨回家吃了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浑身寒气都散尽了,连带着连轴转的疲惫也一扫而空。 今晨推开门,他忽见墙根下一丛沾着雨露的粉蔷薇开得正盛,花瓣上的雨水晶莹剔透,被晨光映照的粼粼生辉。 他心下一动,寻了只土陶瓶,摘了几枝开得最俏丽的插好,而后悄悄放到还在沉睡的段知微枕畔,俯身在她的额间落下一吻,这才神清气爽、精神抖擞的策马当值去了。 待段知微醒过来,日光已经洒满窗棂。她伸个懒腰翻身坐起,一眼看到床榻边那瓶充满生机的蔷薇,低头闻了闻,而后开心的挑了朵最饱满的簪到鬓边上,出门洗漱去了。 檐角铜铃还在往下滴水,凿在水洼溅起大朵水花,陈桂芳翘着腿坐在正堂胡床上,捧一碗甘草凉水喝得痛快,见到她露面便揶揄道:“段娘子可算起了,想来是被昨夜雨声缠住了,所以起晚了。” “抱歉,抱歉,我起晚了。” 这陈桂芳说话方式又耿直又大胆,段知微被噎了一下,而后赶紧快步进灶房端出一碟雪花糕,岔开了话头: “陈娘子可别打趣我了,来尝尝我这新做的雪花糕,然后我们谈谈契书的事情。” 陈桂芳原先在东市一家酒仙楼里头帮厨,手艺不错,一把菜刀耍得虎虎生风,无奈她性子太直,其他人自成一帮欺负她,前日涂实在忍无可忍,抄起扫帚把阴阳她的厨子揍得抱头鼠窜,撂下一句“老娘不伺候了!”而后便扬长而去。 据说那厨子气不过,还嚷嚷着要去长安县告官,被正巧在酒楼吃饭的李衡撞上,李衡冷笑了两声:“欺凌弱小女子算什么本事,再闹请你进大理寺喝几日茶。” 虽然段知微觉得,陈桂芳完全不能算弱小女子。 寻常百姓碰到长安县尉都不敢吱声,何况是遇到了大理寺少卿,那厨子一肚子气,却也只能悻悻作罢。 段知微早知陈桂芳之前为兄长陈巍的官司耗尽了积蓄,如今是身无分文,穷得响叮当。 虽然陈桂芳感念她的恩情愿意在段家食肆免费帮厨,但是段知微知道她的愿望是拥有一家自己的小食肆,索性把通义坊那套闲置的小铺借给她经营。 反正通义坊那个小铺子在牙房那挂了近一年都没人搭理,不如借给陈桂芳,她手艺那么好,定然能引得食客愿意上门。 她把想法跟陈桂芳一说:“租金也不着急,待你周转开了再给便是。” 这把铁骨铮铮的陈桂芳感动的一塌糊涂,喉头哽咽了半日,最后只重重一拍食案道:“好!我定然感念段娘子大恩!” 二人正聊着怎么写契书,忽然有人打了帘子进来,一位头戴帷帽的娘子近了柜台,脆声道:“店家,七夕的糕饼还能订吗?” 段知微忙搁了笔迎了过去,笑吟吟指了指头顶挂着的木牌子:“自然能订,今年做了百香糕、雪花糕还有合欢饼三种,娘子要哪种?” 那娘子掀开皂纱,露出一张圆圆脸,细眉细眼很是清秀,她仔细望一眼单子:“既如此,每种都来两匣尝尝。” 她顿一下又道:“去年在你这订的好糕饼,今年又过来了,除了女郎们拜织女乞巧的糕饼,我家夫君拜魁星的也麻烦了。” 段知微提笔记着:“行,七夕那日您约莫巳时来取便是。”她收了人家定金,又从柜台抽屉摸出一块刻着“玖”的木牌过去:“凭牌取货。” 那娘子接过牌子,放下皂纱盈盈走了。 陈桂芳啧啧称奇道:“凭牌取货这法子怪伶俐的,省得到时候人多手忙脚乱。” 段知微大倒苦水:“可不是吗,你刚也听到了,女郎们乞巧用的糕要捏成梭形,还要绘花鸟鹊桥纹的,郎君们拜魁星的糕则要用北斗七星的模子,花样各有不同,偏偏有些食客临时还要改主意,记混了又是一阵扯皮。” “你早说啊。”陈桂芳拍拍胸脯:“揉面调馅什么的我也在行,既然七夕这几日忙,我在你这做几天工,顺便也学习学习。” 段知微大喜,拉着她的手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她带着陈桂芳到了灶房,将如何做那糕点细细一讲,陈桂芳脑子灵活又手巧,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上了手,段知微颇为放心把灶房交给她,自己则进了后院。 这些时日鲈鱼价格水涨船高,反而草鱼土腥气重又多刺,没什么人买,渔夫们都在低价抛售,于是段知微以很便宜的价格从渔夫那儿买到了几条。 如果用五香熏鱼的方法熏制,土腥气会减弱很多。 此刻院中的竹竿子上正晾晒着几条腌渍好的鱼身,昨天段知微用炒盐并花椒粒子细细搓遍了鱼身,再把鱼浸入酱油、黄酒调成的卤水里泡足一夜。 今日又晾晒半干,抹上一层茴香和粗盐,把鱼放在铁丝蒙上,底下炭炉内放茶叶、米糠细细熏蒸半日便可。 阿盘抱着一摞柴火在寻她,见段知微蹲在那用扇子慢慢扇火,忙撂下手中活接手:“刚又来了客人要预订七夕果子,旁人又不会写字,蒲桃拎着只毛笔急得跳脚,这里我来,娘子你还是去前院吧。”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71节 阿盘接过扇子,望见那铁丝蒙倒是笑了:“那不是用来烤肉的吗,如今用来熏鱼也很不错。” 还是去年腊月里,袁慎己在终南山猎来了一只鹿,当即冒着雪赶来送她尝鲜,这让段知微突然有了红楼梦中,雪夜大嚼烤鹿肉的灵感,这才去铁匠铺子打了长细铁丝蒙子。 众人在雪天围炉吃了一回烤鹿肉,那鹿肉肥嫩,裹着胡椒和茱萸酱的辛香,大家都夸好吃。 段知微望一眼铁丝蒙笑道:“昨夜儿下了一夜雨,今天这么凉 快,不若晚上我们也吃烤肉。” 正商量着,蒲桃从窗棂后头露出个小脑袋:“娘子快来,又有食客来订甜糕了。” 段知微忙将扇子塞进阿盘手中,转身跑进了正堂。 正是午食最热闹的时刻,正堂里明明坐满一片食客,却鸦雀无声,十几道目光都齐刷刷向着柜台看去,段知微莫名其妙的问站一旁的段大娘:“这是怎么了?” 段大娘挤眉弄眼朝着柜台一努嘴。 柜台那站了个身量高挑的娘子。 段知微赶忙过去招呼:“娘子是来用饭的还是订糕饼的?” 那娘子一身银红襦裙绣满宝相花,草绿色腰封勒出纤腰一把,云鬓斜插一朵大红牡丹花,唇角一颗小痣使得她更加妩媚动人。 满屋的食客都在偷眼觑她,她却浑不在意,斜倚在柜台边上,抬手懒洋洋叩了叩台面,声音娇俏软糯:“来订七夕糕饼。” 段知微拿起毛笔:“七夕有三样糕饼,百香糕夹了橙子丁清爽、雪花糕里混芝麻屑最甜,合欢饼酥脆,您是只要一种呢,还是各色都来些?是乞巧用呢,还是拜魁星用?” 那娘子眼波流转“都来些吧。乞巧用,又没个男人。” 段知微边记录边问:“留个时辰七夕来取便是,您贵姓?” 娘子悠悠扇几下扇子,手上翠色环佩叮咚作响:“姓胡。” 段知微拿出木制号码牌递给她:“胡娘子您牌子拿好。” 她漫应一声,接过木牌却不挪步,蹙着鼻尖四下轻嗅一下,似乎在寻找什么。段知微很疑惑,正欲发问,这位胡娘子却蓦地转身,裙裾翩跹间轻盈飘出了门。 段知微在柜台站了会,突然想起什么,赶忙进来灶房喊一句:“留一条羊腿,再切一盘五花豚肉穿签子,暮食的时候我们在院子里烤肉。” 暮色临近时,天光又变成灰蒙蒙一片了,想来是怕下雨,来吃暮食的客人也不多,段大娘收了不少七夕甜糕的定金,也不愁生意:“不来就不来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自己摆饭罢。” 段知微也怕下雨,跟阿盘一起在后院简单支了个油布棚子,而后摆上炭火盆子,上面架上了铁丝蒙。 段知微正抱着腌肉坛子从灶房出来,正巧遇到袁慎己从前厅走进去,还带着李衡。 “许久不见啊,李少卿,近日可好?今天烤肉,炭火盆子都架好了,一起留下用饭吗?” 袁慎己大步过来接过她手上捧着的坛子道:“正在讨论千秋节的布防,所以邀请他来一起用暮食。” 段知微悄悄把他拉到一边:“那他睡哪儿啊?我这邀请了陈娘子,食肆没有空房间了,马上坊门关闭了。” 袁慎己沉吟片刻:“就让他住隔壁的邸店吧。” 李衡倒是欣然接受了这等安排,抚掌笑道:“甚好甚好,我这正馋袁夫人的手艺......” 话没说完便被灶房里的陈桂芳一顿抢白:“想吃饭就赶紧来帮忙,上回嫌弃我的笋脯炖肉盐重了,今儿你自己下厨,想放多少放多少。” 李衡摸了摸鼻子,讪讪随着袁慎己进了后院。 食肆这下有八个人围炉而坐一起吃烤肉,红彤彤炭火映照得人脸发亮,看着还挺热闹。 段大娘上了年纪最喜热闹了,特地去库房挑了瓶贵价的霸陵美酒出来。 因为是自家人吃,段知微都挑了些好的部分、羊腿肉、鸡腿肉和五花肉切大块,用花椒、桂皮、生姜、茱萸酱等腌渍了一个下午,而后肥瘦相间的穿在竹签子上,抹一层厚厚酱料,放到铁丝蒙上烤。 黄昏一阵风过把炭盆里的火堆撩高,段知微拿个油刷子给肉刷油,五花肉渐渐变色转成诱人的焦黄,嗞啦往外头冒油。 段知微在现代很喜欢穿一身宽大短袖,在夏天的熏风里约上几个好友去江边的烧烤摊子点上一堆串儿、啤酒和龙虾。 江边的风微凉又舒爽,天空也干净澄澈,星子一闪一闪,一大杯生啤冰爽又甘甜,酒液汹涌着钻进喉咙里,喝下去感觉能解一天的疲惫。 一大盆龙虾裹满了红油与各色香料,把虾头掰开,热辣刺鼻的浓烈香气就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里头的虾肉也是鲜美紧实,最后剩的汤汁也别扔,再下一盘白水面,当凉拌面吃,味道也很棒。 可惜再也吃不到那么美味的龙虾,毕竟这里连辣椒都没有。 段知微一边想,一边颇为遗憾的烤着肉,袁慎己似乎注意到她的情绪不对,握住她的手腕,接过她手中的串道:“当心烫,你忙碌一天了,我来烤。” 蒲桃被茱萸酱辣得嘶嘶吸气,却仍剥了一碟子虾,第一块就喂给段知微尝尝,小狼则默默剥了一碗白胖的蒜给她:“就蒜......香。” 最后她从袁慎己那里得到了烤好的第一根羊肉串,刚举起来,羊肉串上晶莹剔透的油脂就顺着竹签滴下来。 这鲜嫩多汁的瘦肉与滋滋冒油的丰腴肥肉一起咬下去,与之前腌渍入味的孜然、胡椒等香料丰富的口味相结合,段知微觉得这美味在自己舌尖上跳舞。 她鼓着腮含糊一声:“若有辣椒粉便更妙了。” 袁慎己从未听过辣椒粉这种调料,以为她又是从哪本古书上听来的,却仍然接话道:“香料是吗?待得空了我去西市问问胡商去。” 她觉得好笑,又很感动,忙拉他:不必了不必了” 袁慎己低头认真烤肉,眼睛垂下看上去沉静又温柔;蒲桃和小狼在疯狂吃烤串顾不上说话;右边的段大娘已经饮得有些微醺,醉醺醺倚着阿盘哼唱小曲儿。 李衡跟陈桂芳为“烤韭菜到底要不要加糖”吵得热热闹闹。 段知微再看一眼天空,层云散尽后,几颗星子如碎钻缀满夜幕,一阵熏风拂过她耳边的蔷薇花。 她突然觉得这氛围很不错,歪头靠到袁慎己肩膀上。 袁慎己烤肉的手一顿,侧过头压低嗓音问道:“怎么了?莫不是也喝醉了。” 她摇摇头。 任由这熏风中的暖意裹住全身。 “袁慎己。” “嗯?” 而后她开口:“我只是觉得幸福罢了。”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阿梨的身世小狐狸啊,你…… 阿梨这些日子骗吃到了醉仙楼的炸芝麻羊肉、金玉阁的金钱团鱼、段氏食肆的荷叶鸡还有岭南阁的蜜炙水脆油,一身狐狸毛比水脆油还要油光水滑,藏在衣袍里的尾巴翘得老高,正是个得意洋洋之时。 今日他又故技重施到了宣阳坊北街一家专卖烤肘子的店,那店家原先是个猎户,一脸凶神恶煞不是个好相与的,哪儿容得他撒泼打滚,拿起刀便要跟阿梨单挑。 店家的夫人是个爱算计的,这几日与其他肆主一通气,都知道有个七、八岁的小郎君打着迷路的旗号一路骗吃骗喝。 她眼珠子一转想给阿梨些教训。 他们家后院养着两条凶狠的猎犬,那猎犬每日都要吃半盆生骨肉,背上的肌肉遒劲如同铁疙瘩,一身粗糙的皮毛,一脸凶相。 店家娘子瞬间有了计较。 她假意亲切的走到前厅接过阿梨手中的布袋子道:“后院的窑炉里烤了新一批蜜汁肘子,我现在去给你拿。” 阿梨鼻子灵敏,已经闻到了醇厚馥郁的肉甜香,他两只耳朵在风帽里开心抖了抖:“那我便在此候着了。” 很快店家把裹的严严实实的袋子递给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后院的肘子都在这儿了。” 阿梨一背,觉得特沉,但是想想美味的蜜烤肘子,咬咬牙背上了那个巨大的包裹,跟店家道谢后缓慢离开。 今日下过雨,土地终于不是滚烫的了,不过他赤脚走在地上不小心踩到了水洼,两只脚丫沾了泥水和落叶,黏黏糊糊的。 不过今日的肘子真沉啊,那好心的店家真舍得给。 他用力拖着袋子艰难往前走,胸口的旧伤疤被袋子压得隐隐作痛,那还是腊月时候,他跟路边野猫野狗抢食时候留下的。 他恍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在终南山的洞穴里头,无忧无虑等着娘 亲阿姐打猎回来的日子。那时娘亲总会叼着山鸡归来,阿姐用尾巴替他遮风雪。 可惜美好的日子过了没多久,一个猎人找到了他们的洞穴,见他年龄小,毛茸茸一团霎是可爱,也就没伤他,把他关进笼子带到东市卖。 没人肯好好爱护他,最后他被丢弃在永安渠旁,跟野狗抢夺半块冷胡饼。那时他便发誓,定要尝遍长安城所有珍馐,哪怕是用骗的。 想到段家食肆那巨胖的猫,即便偷吃了鱼,那貌美温柔的肆主也并不会责怪它,阿梨突然有些难过。 不过思绪飘到蜜汁肘子上的时候,阿梨的心情又变好了很多。 他早上在那店外面偷偷看食客吃过,那肘子外皮烤得十分的酥脆,“咔嚓”一口下去,如同咬碎了甜蜜的脆壳,里头的肘肉看着绵软易化,与蜜汁交融起来,肉香一直飘到肆铺外头。 这么一想,他更有把肘子拖回去的动力了。 可是不对,那包裹突然在他后背上动了动。 阿梨觉得奇怪,又走了几步,那包裹又动了动。 这下他没有办法再往前走了,已然到了傍晚,天光昏沉,这条路上空无一人,想来不会再有突然出现的野猫野狗来抢吃的。 他扯下了包裹上紧系的麻绳。 段家食肆这边的烤肉宴已经接近了尾声,大家都吃肉吃的有些腻味,于是又穿了些香菇、韭菜、茄子放到铁丝蒙上头烤。 阿盘从灶房拿出几个凉透的胡饼从中间剖开,而后放到火上,待胡饼烘烤到焦脆,可以在中间夹蔬菜和肉一起吃。 最后段知微拿起小铜锅子煮了乌梅饮子给大家消食。 惬意夏风里,大家坐在一起聊着天喝着饮子。 突然陈桂芳凝了凝神,迟疑半天开口:“外面是不是有人在呼救。” 众人止住了谈话,李衡下意识反驳:“都过了宵禁了,外头怎会有人。” 即便是有人,知道自己违了宵禁,不得赶紧找个桥洞缩起来,别被武侯抓到打二十大板,哪里会在外面大喊大叫呢。 袁慎己在军营里经常需要分辨敌军的马蹄声,练就了极好的耳力,他也凝神听了一会儿:“似乎真有人在外头呼救。” 他站起来大步往外头走。 遇到热闹了,段大娘兴奋的跟什么似的,反正武力值爆棚的金吾卫在,这热闹不看白不看,众人都跟着出了门,李衡一个人在那坐了会儿,还是抵不过好奇心,也跟着出去了。 袁慎己把食肆的门板卸掉,便看到一个身穿墨绿袍子的小身影边哭边狂奔:“救命啊!救命啊!” 后面两条恶犬眼睛透着凶光死死盯着猎物,越靠越近而后张开了血盆大口。 蒲桃也被野狗追过,吓得瑟瑟发抖,一下埋到阿盘怀里不敢看。 好巧不巧地上有个小土堆,阿梨没看见,拌了一下,在地上连打了几个滚,只能艰难往前爬行。 猎狗露出了森白的獠牙。 阿梨只好伸出两只手捂住了眼睛。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72节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出现。 他悄悄睁开眼睛,一只猎狗被袁慎己赤手空拳击倒在地上,另一只见同伴吃了亏,夹着尾巴往后逃。 段知微一边过来扶他,一边对着袁慎己道:“袁郎,别让它跑了,这狗在路上把别的孩童咬了也不得了。” 袁慎己应了一声,很快追过去,把另一只猎犬也打晕过去,一手提着一只,用绳子捆了起来。 段知微和段大娘把吓得瑟瑟发抖的阿梨扶进食肆里头,一面转头对袁慎己说:“捆结实了,明日送到长安县,看看哪家人不小心把猎狗放出来了,多吓人。” 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是阿梨偷了食肆的鸡,但是他还小,粉嘟嘟一团的脸上沾了泥灰还有伤,也没人好意思苛责他,段知微把他扶进了空的一间库房。 他身上全是泥泞,段知微又打了盆热水,阿盘送了身小狼的干净衣裳进来。 几个人也不问他情况,只让他擦擦脸,帮他把伤口处涂些药膏,有什么事儿明日再说。 待众人走后,阿梨脱下了裹得紧紧的帽子,一头火红的头发已经如同杂乱蓬草般横倒竖倒,他看着腿上一大块淤青,眼睛里又滚下泪来。 段知微气冲冲回了房,袁慎己已经躺在榻上看书,见她如此生气,安抚道:“这猎狗回头送到长安县里,查明是谁家的,主家要受惩罚的,你别气了。” 段知微用手给他比了比:“那么小的孩子,腿上几个大淤青,就算是犯错了,也不能用狗撵人啊。” 简直就是谋杀。 袁慎己又一顿安抚,又打来水蹲下给她濯足,而后谈起了他筹备多日的事情:“七夕那晚随我回袁府住好不好?” “行啊没问题。”她随意翻了翻袁慎己看的兵书,发现看不懂又给他放回去,而后反应过来:“怎么突然要回去了。” 他早早想好了借口,因此谎话编得很流畅:“七夕有晒书旧俗,我书房的书都需拿出来晒,老管家七夕那日有事回老家,需要我们自己回府收书。” 段知微想起他书房里满柜子的古书,因而点点头:“那是要早些回去,别让书沾了夜露。” 袁慎己拿起苎巾给她擦擦脚,嘴边笑意止都止不住,为了防止露馅,他赶忙吹灭了蜡烛。 第二日一早,阿梨早早起来,把小狼的衣裳叠得方方正正放在床榻上,他不太好意思麻烦食肆里头的人,只好早一点起来溜掉。 后院传来轱辘汲水声,阿梨打开门,食肆几人已经在干活了。 蒲桃坐在井边喝豆浆吃蒸饼,看他出来,忙跑过来迎他,关切道:“还疼吗?” 阿梨红着脸摇摇头。 段知微从灶房端出一碟子蒸饼:“别站着了,既然醒了一起来吃朝食吧。” 热豆浆的香醇中带着点焦香,一碟子松软蒸饼里搁了蜂蜜还嵌着几颗红豆,嚼着也香甜。 阿梨吃得很香,他已经很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朝食了。 比掉在地上半块冷硬的胡饼温暖、也比他费劲心思偷到、骗到的那些长安佳肴好吃。 大家在聊着天,关心他的伤,大家心照不宣的没提起那日被偷的荷叶鸡。 他愈发羞愧,吃完朝食以后“噌”一下站起来。 众人停止了交谈,都抬头望他。 他憋红了一张脸,考虑良久,还是咬牙掀开了帽子,露出两只毛茸茸的大耳朵和火红的头发。 可能是遇到的妖怪太多了,食肆众人都免疫的差不多了,只有陈桂芳很少见到妖怪,大声道:“亲娘啊,是话本子里的狐妖啊。” 话本子里的狐妖都如妲己妖媚、倾国倾城,头一次见到圆圆脸的小孩,众人都没往那个方面想。 阿梨嗫嚅两下,把自己的经历一讲,从在终南山的惬意生活,到被猎人捉到东市售卖,最后被买家抛弃在长安街上流浪。 几个娘子被感动的眼泪汪汪,唯有陈桂芳左顾右盼,她对着段大娘小声:“那是妖哎......” 段大娘在大声擤鼻子,没听见她说话。 她又扭头对着段知微小声:“你们感动个什么劲儿啊,那是会说人话的狐狸哎。” 段知微在哄大哭的蒲桃,也没空理她。 最后阿梨擦了擦眼睛:“我马上就回终南山上去,再也不会来长安偷东西了。” 众人赶紧拦住他,尤其是段大娘:“孩子没事,你就安心在这住下!我们食肆全是好吃的,爱吃多少吃多少,我们绝对不拦着。” 后院正聊得热火朝天,前厅突然传来声响,有人在大呼:“有人吗?” 段知微以为是来买朝食的客人,赶忙打了帘儿出去。 竟是昨日那位长得十分美丽的胡娘子,她面上一片焦急之色,全然没了昨日的淡然:“阿梨呢?阿梨是不是在你们这儿?” 第90章 第九十章浪漫七夕夜赠你漫天萤火…… 这胡娘子看 上去十分急迫,段知微疑心这位也是被骗吃骗喝的食肆肆主,只好硬着头皮道:“胡娘子有话好说,阿梨在您家食肆吃了多少,这钱我家食肆先......” 她焦急的神色不像假的,也没耐心听段知微慢慢吞吞的辩解,只赶紧打断她:“阿梨是我的阿弟,我是她姐。” 今日长安天气晴朗,阳光斜斜透过窗棂进来,把胡娘子的影子投射成一个狐狸头的形状。 段知微后退一半上下打量她两眼:“你......你也是狐狸吗?” “你们怎么发现的?”胡娘子听到自己身份被拆穿,反而冷静了下来。漂亮的眉眼里开始冒出愤怒的蓝色火焰:“你们把我的阿弟怎么了?” 本就是七月盛夏,那蓝色狐火冒出的炙热温度瞬间把食肆加热的像个蒸笼,段知微刚要说话,后院的帘儿被掀开,一只火红的小狐狸从里头跑出去,一下钻到胡娘子怀中:“阿姐!” 胡娘子声音哽咽帮他理顺凌乱毛发:“我的傻弟弟,你跑哪儿去了,阿姐都要急疯了。” 如果是知道内情的人,比如段知微,看到这一人一狐团聚的画面,还觉得挺感人。无奈差不多到了饭点,进来的食客只看到一个貌美的娘子抱着只狐狸在嚎啕大哭,嘴里还喊着“阿弟阿弟”,像是得了癔症,都往后退上两步,然后转身走跑了。 段知微提着裙摆追了两步:“哎中午有饭的你们回来。” 食客跑得更快了。 待她回来,胡娘子已经冷静了下来,抱着阿梨对着段知微不断的道谢:“刚刚阿弟都跟我们说了,是你们收留了他......” 一番道谢后,胡娘子从荷包里掏出些铜钱:“阿弟在贵食肆吃的那些鸡,我们都照价赔,做错事儿要认罚,还望段娘子不要推辞。” 人家话都放这儿了,段知微也不好推辞,将那铜钱接走,而后胡娘子抱着阿梨,福了福身子,拎着竹篮子走了。 食肆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天气实在是热,食肆停了几道热菜供应,又新添了一道芥辣索粉,那粉的绿豆磨的,莹润透亮,浇一层酸口的茱萸酱,再搁上一勺蒜泥并一撮翠绿的葱花,捧着嗦一口,“吱溜”一下便能爽滑吸入,又酸又麻,口感很是丰富。 最重要的是,这粉可以自带食盒打包带走,坊里的许多邻居嫌天热懒得做饭,都自带藤编食盒过来打一份带走。 段知微拿着把蒲扇在正堂里头踱来踱去,蒲桃边剥毛豆边看她来回打转了几回,忍不住问道:“娘子你转来转去转什么呢,把我眼睛都看花了。” 段知微疑惑问道:“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觉得食肆近来人少了好多。” 芥辣索粉、凉拌胡瓜、泥螺、小葱豆腐,都是些适合夏天吃的,舒爽的菜食,怎么食客还越来越少了。 甄回一个人坐在角落吃完一大碗索粉,边嚼边说:“隔壁客店的书生们都去消夏湾赏荷听曲儿去了,哪里还有空吃饭呢。” 段知微奇道:“听曲儿赏荷也要吃饭的啊。” 甄回又舀了两勺豆腐:“那儿最近来了个姓胡的娘子,听说生得貌美,弹得一首好阮,郎君们打赏钱财可是丝毫不手软,就是回来没钱吃饭了,有几个认识的还问我借钱呢。” 段知微:“......” 又过了一日,北街书肆的吴大娘来买芥辣索粉,跟着段知微抱怨道:“前街那家卖蜜汁肘子的肆铺关门了,这整个宣阳坊只有这一家,我家小儿就爱吃那家肘子,立逼着我去找,我到哪儿去找?” 段知微一边拌粉一边道:“哦那家啊,我知道。” 袁慎己拎着两只猎犬和李衡一道儿进了长安县,可把县尉惊着了,一天就查明了猎犬就是卖肘子那家养的,几个衙役把那店主带回去,按照律令打一顿板子,又关了几日。 段知微安慰道:“那店家被打了几棍子不得动弹,想来是关门将养几日,怕是很快就又开业了。” 大娘撇撇嘴:“哪儿啊,店门都被砸了,据说店主迷上了一个在消夏湾唱曲儿的娘子,砸钱不够还去东市找了回鹘的放债人,这下好了,夫人也跑了,店也没了。” 一碗芥辣索粉很快拌好,大娘八卦了半日,心满意足的拎着食盒走了。 段知微风中凌乱了一会儿,而后心想:“还是不要得罪狐狸了。” 蒲桃在一旁仰头看她:“娘子,我也要去消夏湾听曲儿赏荷。” 小狼跟着道:“我也。” “你也什么你也。”段知微好气又好笑点点他俩的头:“小孩子听什么曲儿,走,回后院吃芒果。” 七夕前夕,袁慎己难得有一天休沐,织女庙又正好有拜祷活动,几人趁着下午闲暇,坐一辆马车一气儿去了。 织女庙前已经挤满了一条街的商贩,卖各色小吃、荷花莲蓬、竹篮子编的蝈蝈儿之类。 庙前卖磨喝乐娃娃的摊子也不少,清一色的乾红背心青纱裙儿,泥捏的、木雕的、甚至金珠牙翠的应有尽有。 去年七夕段知微的日子还过得紧巴巴的,没钱给蒲桃买这个娃娃,今年光景大不一样了,她把荷包塞得鼓鼓囊囊,让蒲桃随意挑。 最后蒲桃逛了半日,欢天喜地的选了一手握荷叶、憨态可掬的女娃娃。 段知微望着那摊子上的娃娃,转身去拉袁慎己的手:“想起去年你帮助了那只小磨喝乐,还送出去一根价值千金的人参。” 她像是陷入了回忆:“我向着你道谢,你说不用谢,送出人参不是为了帮我,而是力所能及的帮助穷苦的百姓。” 段知微的眼睛似有万千星辰,眼睛亮亮的看他:“老管家后来悄悄告诉我,你在凉州时候便经常把得的赏赐分送给士兵和穷苦百姓,那时候我就觉得你人很好很好很好。” 她一连气儿说了三个很好,袁慎己被她夸得心里高兴,面上却不显,只抬手把她鬓边,那朵簪的并不歪的珠兰重新簪了簪。 小狼则是对那大把卖蝈蝈的摊子有了兴趣,蝈蝈在竹编小笼里叫得聒噪,本着不能厚此薄彼的原则,段知微也给他买了只蝈蝈。 货郎接了铜钱,见他们一行人中还有小女孩,赶忙推销道:“要不要给小娘子带个萤灯?晚上看了可漂亮,就跟星星在眼前飘一样,小娘子们都喜欢。” 蒲桃对萤灯还好,不是那么感兴趣,她自家住的靠近龙首渠,水边大把大把的萤火虫,但是段知微却从未见过,她觉得新奇,又不好意思开口。 毕竟她是个“大娘子”。 还是袁慎己看到她眼 巴巴盯着萤灯,又觉得她难得露出带着些孩子气的表情很可爱,于是从怀里掏出钱袋子:“要两个萤灯。” 货郎麻利从竹竿上解下两个大萤灯递给袁慎己:“客官您拿好。” 袁慎己先拿出其中一个给蒲桃,另一个送到段知微手上,轻敲一下她的头:“小娘子们都喜欢,给小娘子。” 段知微提着萤灯偷偷用肘戳他。 七夕当日,因着预订乞巧糕的人太多,不到半日,食肆备着的乞巧糕全部一售而空,连葡萄干儿都用完了。 七夕的长安人忙着陈瓜果、中庭焚香,大家都挺忙的,蒲桃一中午就告假回了家,她表姐一家自泉州来长安做买卖,她要去跟表姐一起过乞巧节。 段知微帮段大娘摆好满庭的瓜果和乞巧甜糕以后,就要随袁慎己回府,庭院里晒的古书等着他们回去收。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73节 他们驾了一辆轻便的小马车,段知微坐里面吃两口糕,又悄悄打帘子出来,看四下无人,偷偷给驾车的袁慎己塞一口甜瓜。 刚踏进袁府,便看到前厅门口里热热闹闹铺满了一堆古籍,段知微叹口气:“怎么不晒到后院去,那儿地方大。” 她捧起书往后走,被袁慎己拦下,他难得说话卡壳,等了一会儿才道:“就先放前厅吧。” 段知微狐疑看他一眼。 他本就是被凉州风霜与烈日鞣作的蜜色皮肤被长安的太阳晒得更深了,透着狼一样的野性。与他高大魁梧的身形相得益彰。 很有硬汉的帅气味道,唯一不好的点是,他只要保持一脸面无表情,段知微就很难从他那张脸上看出什么蛛丝马迹。 跟一说谎白皙的脸上就开始扩散红晕的甄回完全不一样。 最后段知微还是没看出来,这人3到底想做什么,只好妥协的跟他一起把晒着的书搬到正厅的桌案上。 她也只搬了两回,袁慎己就不让她搬了,她只好坐在小胡床上,躲在阴影下纳凉,一边喝着甘草凉水,一边看他一趟一趟的往家里搬书。 他书房的书是真多,一直搬到将近黄昏,任务才全部完全,段知微顺手做了道菜心炒饭、香菇滑鸡,两人匆匆吃了暮食。 那菜心想来是今晨刚送来府上的,鲜甜水灵,中和了猪油的油腻感,饭被炒的金黄焦香,味道十分得好。 段知微端着碗偷偷看袁慎己,他只埋头吃饭,对她的杰作难得没表现出欣赏,只是偶尔去看一眼窗棂外西沉的太阳。 忙碌了一日,段知微回房间沐浴,在沉木箱子里挑了个甜菖蒲味儿的澡豆,满屋都是菖蒲的香气。 毕竟是七夕佳节,她挑了件清新飘逸的蓝色襦裙,又往头发上抹了些茉莉油。 她还在慢慢梳着头发,袁慎己轻轻敲下门:“我在后院等你。” 按照段知微的预测,后院应当是有什么惊喜。 不过那位作风冷硬的金吾卫......他能有什么惊喜啊,总不至于给自己表演一段刀法。 段知微觉得有趣,有有些期待,又往自己鬓边簪了朵珠兰。 她刚迈出门,一双大手轻轻捂住她的眼睛。 “闭上眼睛。”袁慎己在她身后,温热的掌心覆住她的眼睛,段知微只能嗅到他袖间深沉的苏合香,以及听到**树上聒噪的蝉声。 最后他在后面护着她慢慢踱步到了后院中,蝉声更加明显,那双大手缓缓挪开,袁慎己微微弯腰在她耳边悄声说:“现在可以看了。” 她睁开眼。 袁慎己抽开练囊的绳子,无数如星屑闪烁的萤火虫自囊中倾泻而出,拖着光痕在满庭盛放的玫瑰花中穿梭。 后院水榭亭子四周都罩了月白的鲛纱,风吹过,纱幔轻轻飘起。 段知微愣了半日,转头看他:“袁都尉,看不出来,你有些浪漫了哦。” 她忽然反应过来,去看他被草划伤的手:“所以你前几日没回食肆睡觉,是去水边捉萤火虫了啊。” 萤火虫这种东西水边随处可见,因此在织女庙前卖萤灯的商贩不多,袁慎己全部买了也凑不出他想要的漫天萤火的效果,只得自己下值了,再去水边抓。 难免被蒲苇割到手。 段知微既感动又有些心疼,低头给他呼呼,而后抬头看他:“我真的很感动,也很喜欢你送我的漫天萤火,但即便你不做这些,我也很爱你,你平常就待我很好很好了。” 袁慎己抱她入纱帐中,眸色沉沉望她:“你昨日说,这些萤火像星星。” 我只是想告诉你,从前我是孤独飘在海上的夜船,辨认不了四周的方向,而你是乌云散去后,在夜空闪烁的北斗星。 夏风过,将庭中的院子用鲛纱围好,段知微自帐中去吻他。 巫峡有情,玉炉吐香。 欢情是裹着蜜的饴糖,只奖励给真诚的爱人。 段知微将刚从他腰间移下的蹀躞捆到金吾卫的手腕。 再去吻他明亮的眼睛、高挺的鼻梁。 就是垂下的长发麻烦,躺在榻上的金吾卫看她不耐烦的拨弄头发,觉得有趣,好脾气的抬手为她将一头乌发拨到脖颈后头。 这套水蓝色襦裙领子开得很低,她又低着头,难掩一些雪色的春光。 这摇椅有些倾斜,段知微觉得自己有些往下滑,只得曲了下腿又攀住他往上挪一下。 袁慎己用力闭了闭眼又睁开:“你把我放开。” 他的声线比平日低沉,如同被砂纸磨过,听得段知微耳根发麻。 “你想得美。”她难得见他这幅情态,得意地说。 他轻笑一下,也不再装,稍微一用力就把那条结实的蹀躞挣开,而后托起她,双手抓住她的脚踝,坏心眼的颠了颠。 在她震惊的目光中去吻一下她的唇:“乖,再允许你说今夜最后一句话。” 段知微想大骂你这个骗子,在这装了半天,不到一秒就把那带子挣开。 但是想想只能再说一句,她还是老实的讲出自己最想说的那句: “我不想做天上的星子,我要做你这只船上的帆。”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盂兰盆节中元节的禁忌是…… 八月炎夏,长安的土地蒸腾着向上的暑气,食肆外的老槐叶蜷缩一团,远处胡商队的驼铃在热浪中荡来沉重的闷响。 太阳晃的人打眼,段知微百无聊赖在案桌上趴着,而后打个哈欠。 天气实在是热,除了隔壁邸店的一些客人愿意顶着毒辣日头来吃顿午食,路上连只蹦跶的蟾蜍都没有。 她翻了会儿话本子,又饮一口甘草凉水,细碎碎冰块划出一条银线,在陶碗里叮当作响。 又过了一会儿,段大娘和蒲桃两个人终于拎着大包小包回来了,两人都被汗水打湿了后背,回来直嚷着干渴,要饮一碗冰凉的甘草汤。 盂兰盆节将至,坊市间有择神演剧的习俗,寺庙则有盂兰盆法会,用百物供佛三宝,整个长安城都似乎有淡淡的香火味道。 她们在凶肆买了元宝、东市买了晚稻米来祭祖,段大娘又从包里倒出一堆新鲜娇艳的凤仙花。 七夕也有染指甲的风俗,只不过七夕节前凤仙价格疯涨,段大娘权衡再三没舍得买。 段知微拿了个纱囊帮她挑拣凤仙:“是不是七夕过了,凤仙也便宜了些。” 段大娘一气儿喝了三碗水缓缓神,才摆了摆手:“后街曾家阿婆家种的,让我收了。” 曾家阿婆是个年逾六十的老妇人,很是慈祥和善,风趣幽默,身体也康健,有时来段家食肆吃饭还分她们一些胶牙饧,因此食肆众人也对她多有照顾。 “好久没见到她了。”段知微帮她把花捣成汁子:“要不今晚去给阿婆送些吃的。” “不用。”段大娘净了手:“曾阿婆说,这天太热,在家躺了几日嫌躺絮了,黄昏凉快的时候她出来走走,顺道儿来吃些 东西。” 待井中湃着的冰凉甜水终于凝出半碗琥珀色的黄昏时,长安终于从滚烫的熔炉中逃离,然后凉快了一些。 陆续有坊民出来纳凉,食肆里的食客也渐多。 “段娘子,还有凉拌豆腐吗,帮我多加一勺芥辣子。” “阿盘姐姐,打壶绿蚁酒。” “上次那荷叶包裹着的鸡是真香,怎么许久没上了?就等那口就酒了。” 闲着的食肆众人也终于忙碌了起来。 曾家阿婆穿一身整洁素蓝褂子,颤颤巍巍走进来。 阿盘正忙着打酒,见她进来,搁下手中酒壶去搀她,被曾家阿婆笑眯眯拒绝:“你忙你忙,我自己坐,不用帮我。” 食肆背阴的风口处被几个书生坐了,曾家阿婆怕打扰郎君们饮酒对诗,一个人默默坐到了角落。 难得陈桂芳也在食肆里帮忙,她大声咳嗽几声,盯着几个书生看。 几个郎君不敢得罪她,立刻把桌上的菜拎了坐一边去了。 陈桂芳热情把曾家阿婆邀到风口处,被曾家阿婆几番推拒回去:“我吃的少,很快就走了,坐中间反而不自在。” 几番推拒后,她还是坚定坐在角落,陈桂芳没奈何,也只能随着她去。 段知微从灶房出来,笑盈盈问她:“曾家阿婆,近来身体可好?” 曾家阿婆拉着她手絮叨:“蛮好蛮好,前些日子下雨路滑摔了一下,以为自己要去见泰山府君了,没成想竟好了,这下待立了秋,去万寿园赏菊也不成问题了。” 段知微笑道:“您看您这声音洪亮脸色也红润,别说秋天赏菊了,明年秋天赏菊也不成问题。” 曾家阿婆被她逗得直乐,一张脸笑成朵皱皱的花。 段知微特意用砂锅给她单独煮了碗清甜好克化的绿豆莲子粥,炖的软烂适口,也不会甜的发腻。 曾家阿婆不太好意思的说:“又给老妪我开小灶啊,我都不好意思。” 她颤颤巍巍拿起调羹,慢慢抿了起来。 正堂热闹着,后院又突然吵闹起来,蒲桃怒气冲冲抱着藤枕出来,后面紧跟着垂头丧气的小狼。 “又怎的了?”段知微问。 蒲桃委屈巴巴的告状,把手上藤枕的缺口拿给她看:“他抢我的藤枕,娘子你看这儿,被他抢破了那么大一个缺儿,这我还怎么用嘛。” 小狼想争辩,话又说不利索,摇着手叽里呱啦了一大通,段知微也没听懂,只想着息事宁人:“行了行了,以后别抢了,不过一个藤枕,蒲桃你拿去扔掉,回头去库房取个新的便是,不准在客人面前吵闹了。” 她难得冷脸批评,两个孩子也不敢再说话,蒲桃鼓鼓嘴拿着藤枕要去扔掉,却被曾家阿婆拦住,心疼道:“多好的藤枕,扔了多可惜。” 那藤枕破了一大个角,露出竹藤锋利的边缘,若是枕着睡,很容易不注意伤到脸颊。段知微对着她一通解释:“没事的阿婆,这个藤枕不值当几个钱,把孩子脸划破了不尚算。” 曾家阿婆热心道:“也不是钱的事儿,家中旧物件用久了也是有感情的,我给你拿回去补补,过两日再给你送回来。” 她放下绿豆粥的钱,抱着藤枕一气儿去了。 段知微有些莫名,她是个宰鸡杀鱼不眨眼的合格厨娘,后厨的餐具尤其是筷子为了卫生更是过几个月便换上一次,完全不明白什么是“旧物件的感情”。 中元将至,圣人突然就起了孝心,完全忘记了自己皇位是怎么生拉硬拽的抢过来的,突然就在朝堂上哭着要去祭奠先祖、先帝跟兄长。 满朝文武心里翻个白眼,嘴上只好跟着夸“圣人至孝”。 就因他装模作样一句话,有司们便紧锣密鼓的准备起来:东郊立即封锁不让闲杂人等进入;礼部紧急采购酒、脯、牲币等祭祀用品,守城的“瑞狮”金吾卫也要开始忙巡防。 段知微叹口气,圣人一句话,底下人忙断了气,袁慎己简单收拾了些便服,要宿到宫中值卫处,他捏一下段知微脸蛋:“中元那日......” 被段知微抢先一步说:“我都知道的。” 她拿出来这几日赶早赶晚折的各色元宝等:“我一定会烧给婆母的,你无需担心。”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74节 他点点头,收拾了行囊骑马走了。 段知微倚靠在墙角看着他背影慢慢缩成一个点儿,而后转身准备回食肆。 却在一株凤尾的阴凉下遇到正在睡觉的曾家阿婆,段知微忙去轻轻推下她:“阿婆阿婆。” 曾家阿婆迷糊睁开眼:“哎呦段家娘子。”她打量一下坊间小路,疑惑的说:“我怎么在这儿。” 老人家上了年纪记性不好也是寻常,段知微也没有深究,上去搀着她回家:“阿婆啊,日头这么毒,可不能在这儿睡啊,来来来我送您回家。” 好容易把阿婆送回家中,段知微才返回食肆里,段大娘正在柜台敲算盘,看她回来道:“刚刚清风庵来订了面塑,正巧中元早上要去那儿参拜,到时候我们一道儿送过去。” 段知微应和了一下,两人正说着话,曾家阿婆抱着补好的藤枕进来:“段娘子啊,小蒲桃人呢,我给她的藤枕补好了。” 破掉的边缘细心包裹了三层软布,上头还绣了一小串紫色的葡萄,看上去倒很可爱,段大娘开心接过:“蒲桃回了家,明儿我转交给她,哎呦呦阿婆你这绣工真是了得啊,这葡萄真好看,赶明儿帮我在帕子上也绣一个。” 曾家阿婆被夸得笑眯了眼,连声道:“可以啊,别看老婆子我这样,眼也不花,手也不抖,绣个帕子不成问题。” 段知微在旁边站了半天,眼睛也眨巴了半日,还是忍不住开口:“阿婆,刚刚我不是才把你送回家吗,你怎么又来了。” 曾阿婆也困惑道:“没有啊,没遇到你啊,我今日不是一直在家里修这个藤枕吗?” “啊?”段知微愣住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段大娘打断了他们,给两人各倒了碗乌梅汤。 “日头太毒了,阿婆最近记性不大好,你别跟她计较。”她悄悄对段知微说。 段知微想想也是,又不是什么大事,便回灶房干活去了。 中元当日,段知微拎着盒花馍跟段大娘到了清风庵。 师太平日都笑眯眯的一团和气,今日却是愁眉苦脸的来迎接她们。 段知微以为是自己面塑做的不行,师太忙道:“不是这回事儿,这面塑做的极好,是另外的事儿。” 她这面塑捏了一下午,又用甜菜根、末茶粉、菠菜叶染色,捏成个栩栩如生的莲花模样,又往其间放了不少蜜渍集香梅、陈皮丹、葡萄干,蒸出来麦香四溢,外皮柔韧内里松软绵密,应该不会不好吃。 师太依旧愁眉苦脸:“你们宣阳坊东街有个卖扇子的人家,主家前几个月害了病过世了,他的夫人得了个遗腹子,这小婴儿生得可爱,如珠如玉的养了几个月,最近却也生了病,夜里总是啼哭,白日又经常昏睡不醒,郎中也找了,不顶用,我为其号了脉,那脉象却是正常。” 段大娘听她如此说,提了个建议:“是不是惊着了,找人相看一下。”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便散了。 待到黄昏残暑将尽时,坊市间的民众全部从家中出来,在墙角下设一个盆,燃蜡插香烧纸祭奠先人。 放入盆里的元宝瞬间被舔舐成灰,整个长安城又是一阵磷磷的火光,把本就橙红的天空照得更亮。 小狼探出个头,被段大娘呵斥住:“小孩不准出来,小心碰到‘脏东西’。” 闻此话,他又把头缩了回去。 祭祖结束后,段大娘把剩余的灰烬扫掉,段知微开始摆饭。 今日中元,段大娘戒了荤腥,要吃花斋,段知微也懒得煮饭,只熬了些清淡栗米粥,又盛一碟梅子姜。 小狼有些蔫蔫的,阿盘摸一下他的头,以为他不爱吃寡淡的粥,只好安慰道:“明天,明天我们炖肉吃。” 他点点头,拿起筷子,然后突然倒地,昏睡了过去。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阿婆与物妖如何实现阿婆…… 看到他突然躺在地上睡着,几人以为他出了什么事,赶忙扔下手中筷子,阿盘大力推他几下,又轻轻拍打一下小狼的脸颊。 他双眼用力睁开一点,嚷一声“困”,又睡了过去。 段知微用手背贴贴他的额头,倒也没有发烧,稍稍安下心来。小狼个子小,体重也轻,三个娘子把他抬回了房。 到了熟悉的床榻,小狼以一种舒适的姿势仰躺着,而后轻轻打起了呼。 众人这下完全放心了,段大娘嘟嘟囔囔抱怨道:“这孩子,怕是昨夜里做贼去了。” 他睡得香甜,绻着露出肚皮,段知微随手拿起帕巾想给他盖上,发现帕巾已经被磨出了几个洞,几根细细的棉线像蜘蛛丝一样挂在上头。 小孩们真是不会爱护东西,她摇摇头,拿出条新的给他盖到肚子上,拎着旧的出了门。 月光如霜洒下,金华猫正在屋檐上跟一只比他整整小两圈的三花猫在打架,打得瓦片碎屑扑簌簌掉,段知微看不过眼,轻喊一声:“金华,你是妖,跟小猫较什么劲。” 金华猫的爪子顿了顿,委屈“喵”了一声,小三花趁机跑了。 小三花一刻不停的向远处狂奔,跑过沾着夜露的晾衣绳,跃过静静流淌的子洛河,钻过一条小巷后终于跑到一座简陋的瓦房里。 这是曾家阿婆的住所。 瓦房里头倒是别有洞天,前朝的错金莲瓣纹香炉幽幽吐香,只是缺了只耳朵;檐角的占风铎锃光瓦亮,只是缺了铃铛不响;地上铺就的波斯毯绣着精美枣椰树和狩猎纹,只是年代久远秃噜了毛、还褪色。 小三花抖抖被夜露打湿的毛,张开嘴,一些星子般的亮光从它口中飘出,而后飘到正在沉睡的曾家阿婆的额头上。 缺耳朵的香炉突然开了口:“魂光收集的不太够啊,阿婆寿数将至,恐怕撑不到重阳赏菊了。” 小三花跑到桌案上站定,摇身一变成了个缺角的妆奁,它叹口气:“只有这么多了。” 小孩的精魂若是只取上一点两点,对于孩童来讲昏睡一夜便可恢复,不至于伤身,若是取多了,那便是伤天害理的事儿,损伤了道行不讲,捉妖司也不会放过它们。 小妖怪们正叽叽喳喳讨论着,躺在阿婆身边的竹夫人突然掉在地上,一阵光过后,竹夫人变成一个身着黑纱的妇人。 小妖怪们全部都闭上了嘴巴。 竹夫人阴沉望它们一眼:“魂光我去取,若是损道行,也只损我一人的道行;若被捉妖司抓住,我也甘心领罚。” 她轻柔的把阿婆的手放进被子里,而后戴上黑纱的帷帽,消失在了夜色中。 第二日一早,长安的天色又变得昏昏沉沉,只能透过乌黑云层看到一点儿晴光,所幸不下雨,长安人民享受着难得的清凉,食肆的生意也好了些。 食肆今日的朝食卖荞麦脆饼、荞麦拨鱼和清甜的绿豆汤。 段知微把荞麦粉搅成糊状,拿一根竹筷挑上丢入汤锅里,粉条像许多小鱼儿在汤里畅游,这做出来的粉条滑嫩有嚼劲,汤里加醋加黄豆酱再搁上一勺芥辣瓜儿,别有一番风味。 荞麦脆饼则是擀得薄薄的,中间刷一层咸肉酱,烤出来酥酥脆脆的咸香脆饼,搭配麦粥和绿豆汤吃得舒爽。 正堂里头烘烘的热,她跟阿盘两个人在外头搭了油布棚子,食客都坐在外头一边纳凉一边吃,小狼恢复了精神,跟蒲桃两个人干完活蹲那看蚂蚁搬家。 书肆的吴娘子来买荞麦脆饼,看到两个孩子神色大变,拉着段知微就说:“怎么能让孩子在外头呢,赶紧让他们回家。” 段知微一头雾水:“过了七月半了,在外头也没事吧,外头还凉快呢。” 吴娘子神神秘秘道:“不是七月半的事儿,你听说了吧。” 看段知微什么都不知道,吴娘子反而有了攀谈的兴致:“长安最近闹了鬼车鸟,要食小孩精魄,可千万别让孩子在外头待着了。” 据说在七、八月时,特别是隐晦阴沉的天气,鬼车鸟就会哀泣着从洞穴飞出,化作妇人,而后偷取城中孩子的精魂,叼回巢中当自己的孩子。 因为是产妇死后所化,所以鬼车鸟怨气极重。若是被它看到有心仪的孩子,就会用鲜血在那家人门上做记号,夜间出来行窃。 吴娘子接着说:“可别不信,之前那卖扇子的,家中婴儿不是昏睡就是啼哭不止,多半是被鬼车鸟食了魂儿了。” 段知微对这个说法不置可否,她还是觉得婴儿昏睡不止应该是生了病,只不过这儿的医疗水平低下,没查出来罢了。 不过见吴娘子一派热心,段知微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把小狼和蒲桃赶回家,而后朝着吴娘子道谢。 吴娘子买了饼走远,想了一会又回来说:“记得院中也不能晾小孩的衣服!” 段知微转身回院中收衣服,阿盘奇道:“你还真为了个怪谈收衣服啊?” 段知微有些无语的指了指天空:“哪里是因为怪谈了,你瞅这天都要掉下来了,赶紧帮我收吧。” 话音刚落,一场滂沱毫不犹豫的砸下。 众人都赶紧回了食肆里头,雨水砸在食肆外的青石板上炸开万丝银叶菊,雨脚罗织出一圈淡淡的烟雾,凉气弥漫开来。 雨来了,生意也被雨赶跑了,食客们都走光了,众人在食肆里百无聊赖的待着,段大娘挑了大门风口处,百无聊赖坐着给自己染指甲,突然看到雨中有个人。 她“啧”一声:“这鬼天气怎么还有人出来。” 阿盘也靠在门口磕瓜子,越看越不对劲:“那是不是......是曾家阿婆啊?” 两人赶忙打了伞过去把她拉进食肆里头,段大娘拿了干净苎巾给她擦擦,段知微送上一碗姜汤:“这么大的雨,路上湿滑,阿婆你怎么就闲不住呢。” 阿婆接过苎巾擦擦脸,她的神色有些慌张:“我家的竹夫人不见了。” 竹夫人,是一种纳凉用的抱枕,通体用竹子编制,夏日抱着很凉快,到了夏天,东西两市卖竹夫人的特别多,价格也不高,毕竟终南山上终年长着竹子,随用随取。 段知微安慰道:“阿婆别伤心,我那儿有新的竹夫人,我给你拿一个。” 阿婆摇摇头:“我不要新的,我得出去找旧的那个。” 段大娘偷偷跟段知微咬耳朵:“定然是阿婆记性出了错,随手扔哪儿去了,她所有的家具都是捡来的,没人会偷的。” 阿婆着急忙慌的饮完那碗姜汤,就要走,外面雨下得厉害,众人赶忙拦住她。 反正食肆里半个客人也没有,段知微只好说:“这雨来得快去得快,马上雨停了,我送你回去,万一是你不小心掉家里了,我去帮你找找。” 曾家阿婆只得坐下。 所幸真如段知微所言,这雨下了没多久,太阳便出来了,她去后院牵了驴车,阿盘将阿婆扶上驴车,三个人坐着车到了阿婆所在的金鱼巷。 阿婆成亲了三载便守了寡,也未再嫁,没有子女,难得家中来了两位年轻的娘子,乐得跟什么似的,赶忙拿出两个青瓷碗给她们倒水。 那青瓷碗染着淡淡天青色,看着实在的精致,只是各缺了个口,段知微把缺口避开,小心翼翼从完好的边缘把嘴唆起来喝了一口。 阿婆坐着开始絮叨,讲自己从临安一路随着夫君坐船来到长安卖伞,没过几年好日子夫君害了病去世了,从此以后只剩她一个人住在这小房子里。 她捧起那错金莲瓣纹香炉,骄傲的说:“这还是我在县令家做工的时候,这香炉被他家小郎君摔碎了,大娘子就赏给了我,这香炉一开始啊是破破烂烂的,也没办法燃香,我回家自己煮鱼胶,拼凑了半日,竟然勉强粘好了。” 她又讲起香案上的褪色的妆奁、缺角的藤椅,最后讲起自己拿丢失的竹夫人。 “那是上好的墨竹编的竹夫人。”阿婆有些痛心疾首。 原来是几十年前,坊间有寒门书生编了套志怪故事,说这经年的竹夫人得了道,成了貌美的精怪,谎称自己是湘妃后人,在长安城四处勾引郎君使得他们耽于美色,泄了精气。 曾家阿婆手用力一拍桌子:“这不是胡闹吗,那些纨绔们成日在平康吃喝玩乐,最后倒是怪罪到一个竹夫人身上了。” 那怪谈传播的厉害,她在一个富商家做工,富商家娘子也怕自家竹夫人成了精怪夺了郎君的魂儿,要挑阳气最盛的时候把竹夫人给烧掉,曾家阿婆没办法,待富商娘子走后给盆里泼了水,把竹夫人给救了。 “虽然那竹夫人底下烧焦了些,但是三伏天用来纳凉是极好的,烧了多可惜。” 曾阿婆十分痛心。 她家不大,只一院一屋,段知微和阿盘里里外外翻找了一通,也没见个竹夫人的影儿,曾阿婆一脸担忧,就又要出去找。 段知微赶忙拦住她:“别别别,雨水刚过,日头正毒,阿婆你别中了暑热,实在是想找,待黄昏天凉了,我们陪你一起去。” 她正跟曾阿婆说着话,阿盘突然松开手中捧着的青瓷碗,那碗被段知微眼疾手快的接住。 所幸碗没有摔碎,阿盘一个劲儿道歉,段知微悄悄说:“这些旧物都是阿婆的宝贝,你小心些儿,别手滑了。”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75节 阿盘也很困惑,迟疑着说:“我刚刚看到这碗壁上突然出现一个拇指大的、穿青色襦裙的小娘子,给我吓坏了。” 段知微默默给她塞上一颗薄荷凉糖解解暑。 长安的八月太热了,把人蒸到开始说胡话了。 她们又坐上一回,眼见着午时过了,忙拉着曾阿婆躺下睡午觉,并且跟她约定,黄昏再过来与她一起出门寻竹夫人。 曾阿婆一个劲儿道谢,送二人出门,而后关上门,叹一口气,她在屋内踱步一会,轻轻抚一下墙上褪色的旧伞:“好伙计哦,我这身子骨不行了,很快就要来陪你了。当年咱俩一起在万寿园看到的菊花甚美,也不知今年能不能再看到了。” 她再叹上一口气,把桌上段知微和阿盘动过的碗仔细洗好擦干净,而后躺到床榻睡着了。 房间瞬间寂静下来,只能听到窗外掩盖不住的蝉鸣,和曾阿婆轻微的呼吸声。 供在案上缺页的《华严经》幻化出一个灰衣的光头小沙弥,他对着青瓷碗责备道:“都怪你,刚刚差点被外人发现了。” 青瓷碗壁上缓缓爬出一个绿衣小娘子,她委屈道:“我一时没注意......” 地上的波斯毯卷了卷自己的毛边,叹气道:“青奴到底去了哪儿,这三伏天,阿婆没有纳凉的东西可不行。” 屋内的小物妖们叽叽喳喳一阵,见阿婆在榻上翻了个身,立刻又闭上了嘴,化回了原型。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谁是母亲?尝尝松花糖…… 长安八月的天如同孩童的脸,说变就变,刚刚还晴空万里,突然又是一阵淋漓尽致的大雨。 段知微跟阿盘从曾阿婆的家中出来,还没有走多远,就正好被淋了一身,只好找了家书肆弃用的厦子避雨,那厦子许久没有人打扫,一股儿刺鼻的霉味。 她跟阿盘互相拍了拍身上的雨水,坐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消磨时间等雨停。 “这雨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 “昨儿个出了个黄昏阵,想来接下来几日要连着下雨了。” 正说着,一黑色身影匆匆从坊间小路低头跑过来避雨,那是位身着黑纱襦裙的年轻娘子,她应该是没料想到厦子里还有别人,一时犹豫不决起来。 “这位娘子,不用在意我们,这么大的雨淋湿了容易生病,请过来一起躲雨吧。”段知微热情相邀。 那黑衣女子原地踌躇了一会儿,想了想,还是走了进来。 长安仕女爱美,到了这炎夏,都爱挑舒爽的颜色穿,很少穿黑色,更何况这娘子戴着沉重黑纱的帷帽。从段知微的角度,只能隐隐看到她苍白的皮肤,还有涂着乌膏的黑色嘴唇。 乌膏价贵,一般女郎舍不得买,而且从段知微这个现代人的审美下看来,把嘴巴子涂的黢黑,一点儿都不好看。 不过在这阴凉昏沉的雨天,一个浑身黑纱的女郎沉默的站在段知微身边,却隐隐给她带来些不适。 这样的氛围会让她联想到一些不好的事务,比如那幅被诅咒的名画《画中女郎》 她正自想着,一阵婴儿的啼哭声打破了阴沉的氛围,她与阿盘奇道:“哪儿来的婴儿啼哭声?” 那黑衣娘子却赶紧放下手中罩着布料的竹篮,篮子里躺着一个哇哇啼哭的婴儿。 婴儿被保护的很好,一点儿雨水没有沾染,红扑扑一张小脸哭得响亮。 黑衣娘子有些束手无策,段知微也从未跟小婴儿打过交道,还是阿盘蹲下,把婴儿搂在怀中哄一哄,拍一拍。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婴儿果然不哭了,在她怀里眨巴着眼睛望她,冲着她笑。 段知微看着也喜欢,伸出指头轻碰一下婴儿的脸蛋,而后对着黑衣娘子道:“您家的小郎君真可爱,他多大了啊?” 黑衣娘子尴尬的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外面的雨一下子停了。 她松一口气,从阿盘手中轻轻接过婴儿,对着她俩匆匆道了个谢,而后抱着婴儿离去了。 眼瞅着天空放晴了,段知微和阿盘赶紧往食肆里赶,她两身上都湿透了,赶忙进房间用热巾帕子擦擦,换了身干净衣裳,又饮一碗大枣姜茶。 马上要到饭点了,算了算日子也差不多,段知微从后院桂花树根下挖出个坛子,里头埋着一些泥腌的鸭蛋,也就是俗称的皮蛋。 显然目前的长安是没有皮蛋这种吃食的,段知微也只知道做这样一味美食需用石灰与鸭蛋发生某种反应才能成功。 她坚持试验了一年,草木灰、红茶末,鸭蛋都不知道费了多少个,最后还是酒肆的石灰酿酒给了她灵感。 她这回往新鲜鸭蛋上抹了层带盐的石灰。 一坛子皮蛋还未开封,段知微已经在幻想剥开壳,是那糖心松花、墨黑流油的皮蛋了。 皮蛋是味百搭的吃食,单吃的话,切成月牙状,佐些姜醋汁便可,或者也可做皮蛋拌豆腐、黄瓜皮蛋汤这些很适合夏日消暑的凉菜。 一定会大受欢迎,她美滋滋想。 差不多到了暮食时间,今日天凉,陆陆续续有食客进门来,见段知微很宝贝的抱着一个大坛子,都好奇道:“段娘子,今日又有什么新鲜的吃食?” 她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这可是整个长安城寻不到的美味,这蛋食鲜美,佐以清爽酸冽的陈醋和辛辣姜丝,那可是一等一的美味。” 食客们一向信任她,都大感好奇,纷纷道:“既如此,你这蛋食我们就点上一份。” 阿盘在灶房生火、段大娘在门口招揽客人,她喊了小狼蒲桃一块过来,小心开了坛子。 一阵酸爽如下水道的恶臭从坛子里冒了出来。 几个人赶忙捂住了鼻子。 两个孩子年龄小,受不住那味儿,食客们更是拔腿就往食肆外跑。 段大娘一边用帕子捂住鼻子,一边赶忙追出去老远:“别跑,回来,大锅里炖着猪脚莲藕汤!鲜香味美的猪脚莲藕汤,你们回来,给你们算便宜点!” 没人理她。 最后段大娘怒气冲冲回来道:“这叫皮蛋的什么玩意儿,只要我活着,你别想再在食肆里试做。” 段知微愣愣的抱着一坛子发馊长霉的皮蛋,完全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只好先把坛子封严实了,而后去后院洗了三遍手。 食肆门窗全部打开来通风,每人手上一把蒲扇把里头的异味往外扇,段大娘咬牙从房里捧出个香炉,燃了些香,这样食肆里头的味道才好了一些。 幸而第二批来的食客不知发生了什么,食肆众人也当无事发生,重新招待起了客人。 段知微悻悻地把写着皮蛋豆腐的牌子撤掉,又换回了小葱豆腐。 最后当客人散尽,只剩下食肆众人的时候,大家对锅里炖煮的、丰腴肥美的猪脚汤已经完全没有兴趣了。 因为食客骤减,那锅汤还剩了大半。 虽然那猪脚炖的肉骨分离十分入味、虽然那软糯的肘肉入口即化、虽然那炖煮成浅褐色的莲藕看上去依然清甜爽脆。 咬上一口应该能感受到藕丝的粘粘、清甜的汁水与肉汤的咸香交织,定然是好喝的。 但是没人去碰它,大家想到刚刚那阵味道,心照不宣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而后默默拿起没滋没味的蒸饼开始吃。 有人迈进了食肆。 七月半过后,在东郊“尽孝”的圣人哭了几场,欣赏够了东郊的白荷花,终于打道回府,金吾卫们也终于跟着回来了。 众人十分热情的上前迎接几日没回家的袁慎己,帮他接取握在手上的陌刀,帮他把枣 红马牵进马厩。 最后段知微热情搭着他的肩膀把他按在胡床,给他倒上一大锅猪脚莲藕汤:“喝吧,全是你的。” 袁慎己拿起调羹,刚准备舀一勺,却又停住,吸了吸鼻子:“什么味儿?” “没什么味。”众人你附和我,我附和你,一顿忽悠,段知微说:“赶紧喝吧,凉了就不好了。” 一锅汤没有被浪费,众人松了口气。 袁慎己抬头:“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没有没有。”众人一阵摇头。 食肆里弥漫着欢乐的氛围,直到门口站了个人。 蒲桃第一个发现了客人,走过去道:“这位客人,不好意思啊,我们打烊了。” 门口站着一位中年妇人,一身粗布衣裳,面露憔悴,神色哀戚:“我不是来吃饭的,我是来找孩子的,我的孩子被一个黑衣娘子偷走了,你们有见过吗?” 阿盘与段知微惊讶对视一眼。 她们想起来在厦子里遇到的黑衣女郎。 那女郎对着啼哭的婴儿束手无措,面对段知微问她“孩子多大了”,她也不答,只尴尬的笑笑。 原来那婴儿不是她生的,是被她偷的。 段知微不免愤愤了起来,又见这位妇人面露哀戚,刚要如实相告,袁慎己一把握住她的手。 而后对着她缓缓摇摇头。 她不解何意,但是由于对自己这位冷静、聪明的夫君很是信任,她也只好改口:“我们未曾见过一个带着孩子的黑衣娘子。” 阿盘没注意到这对夫妻的小动作,惊讶的望她,不解段知微为什么撒谎。 段知微感受到袁慎己那双大手轻轻捏了下自己的手,于是坚定道:“我们真没见过。” 那妇人明显看到了袁慎己在握她的手,也看到阿盘一脸惊讶的盯着段知微,她突然就冷下了脸:“没有见过?” 宵禁将至,夜色昏沉,她的侧脸在灯影下如同锋利的鸟喙:“既然如此,那便算了。” 她愤愤瞪袁慎己一眼,而后转身扬长而去。 众人本对丢了婴儿的凄苦妇人充满同情,见她突然变了脸色,都非常惊讶:“这是怎的了?” 段知微转向袁慎己:“你怎么知道她在说谎?” 袁慎己十四岁便在荒凉的城墙上值守城门,对外敌的风吹草动都很谨慎,这位妇人的脚步刚踏过来,他就注意到了。 她是先冷静的扫视一圈食肆,而后再换上一幅哀戚欲哭的表情。 段知微尴尬的说:“还好有你,不然我就要上当受骗了。” 众人也是一脸崇拜,恨不得要对着他开始鼓掌。 袁慎己笑笑,环视一圈众人:“现在我们来讲讲,你们为什么不愿意喝这莲藕汤。” 大家变了脸色,都用了各色借口赶紧逃窜,只剩段知微坐在他对面愣神。 他吃饱了暮食,眼中一团火般的盯着段知微,而后搂着她的腰,一把将她扛起来进了后院:“无妨,你有一夜时间老实交代,我的夫人。” 更鼓漏尽,袁慎己终于真正意义上吃饱了暮食,凑过来亲她的脸,段知微懒得搭理他,抬脚要踹他。 袁慎己一把握住她的脚踝道:“为了不浪费,我喝了一大锅莲藕汤,省了这么多粮食,你也该气消了。” 段知微还是不理他。 他的手有一下没一下轻抚她的后背道:“若后面几日你再遇到带着婴儿的黑衣娘子,记得稳住她,然后去报官。”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76节 段知微这下终于愿意翻过身与他面对面,她神色惊讶道:“还真有婴儿丢了?”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偷孩子的鬼车鸟就不能…… 已至四更,长安的街巷一片寂静,两个武侯已经巡视了两圈,正是困意浓厚的时候,其中一个猛然听到些响动,他警觉站起来,打着灯笼谨慎走了几步,只在地上捡到一根黑色的羽毛。 “原来是渡鸦啊。”他松口气,而后重新坐下打起了盹。 阴森小巷内的槐树上,鬼车鸟血色的眼睛巡视一圈,没有找到目标,愤愤扇了两下翅膀飞走,只在树上留下两排极深的抓痕。 隐在桥洞下的青奴等了半日,觉得安全了,她的手臂被鬼车鸟抓出了极深的口子,身上一股浓郁血腥气。 她小心提着竹篮,而后慢慢走进了金鱼巷内,几个小物妖正趴在屋檐上等着,看到她回来赶紧合力推开大门。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青瓷盘上的绿衣小娘子来搀扶她,被她衣裳上沾染的血腥气吓得花容失色。 竹篮里的婴儿睡得香甜,对刚刚那场惨烈的斗争毫无知觉,妆奁幻化的垂髻小童爬进竹篮,伸出手轻轻戳一下婴儿肉嘟嘟的脸,然后问道:“他会饿吗,需要吃饭吗?” 青奴给自己的肩膀敷药道:“不用,我渡了些灵气给他,他现在三天都不需要吃东西。” 小童偷偷摸摸看她:“不是要盗取婴儿的魂光吗,怎么还反过来给他渡灵气?” 青奴撒药的手一顿,众妖纷纷看向她,她脸色突然红了起来,而后双手叉腰对着小童凶狠道:“老娘先给他渡灵气,再夺他的魂光不行啊!” 小童被她一凶,呜呜两声缩回了妆奁里。 在华严经上打坐的小沙弥念声佛:“夺人魂光极损道行,还是把这婴儿还回去吧。” 众妖探出脑袋一阵附和。 “不行。”青奴厉声否决,但是望向婴儿的眼神里却带着些柔和:“他被鬼车鸟盯上了。” 青奴本来在外头四处找初生的、魂光矫健又明亮的孩童,好容易到了一处瓦房外,终于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那婴儿的母亲估摸着出门做活了,只有婴儿一个人躺在竹篮里头哇哇哭着,见到青奴进来,立刻不哭了。 青奴做个鬼脸:“你不怕吗?我是妖,我是来抓你的。” 婴儿冲着她笑了。 青奴对着婴儿伸出手,又放下,又伸出手。 婴儿去握她的手,那只小手软软嫩嫩,带着人类特有的温度。 于是青奴自诩的铁石心肠立刻就融化的一干二净,她摇了摇头,自嘲的笑笑,准备放弃离开,她刚走到院子门口,与那垂涎三尺、面露贪婪的鬼车鸟撞了个正着。 专食婴儿魂光的鬼车鸟,由难产的妇人怨气所化,一旦盯上目标,到死也不会放弃,而且因为怨气过于强大,一般的妖怪不是她的对手,青奴护着小婴儿,被打的连连败退,只得带着孩子逃跑。 众妖听完她的遭遇倒吸一口凉气,小童结结巴巴说:“那...那怎么办。” 青奴疗完伤,看一眼睡得香甜的婴儿,又问道:“阿婆呢?” 小沙弥叹气:“在卧房里昏睡着。” 地上波斯毯 拽着破损的线:“阿婆的命数要断了......” 第二日清晨,日光刚刚滚过终南山的时候,宣阳坊已经热闹了起来,菜肆的伙计把一车刚摘的新鲜豇豆条扔在一角,也顾不上去食肆们推销,只一味的挤进人群看热闹。 媒染匠家刚出生三个月的小婴儿丢了,两夫妻跑去报了案,又在家哭了一整天。 据说那小摇篮边还有一根漆黑的羽毛,街坊都说:“祸事了,定是被鬼车鸟捕到巢穴里去了。” 段知微原本在家等着菜肆的伙计送来豇豆条,好做豆角焖面,左等右等都等不来,只好拉着休沐的袁慎己一道出来找。 迎面遇到两个怪模怪样的人站在媒染匠门口。 年轻点的拿着罗盘、穿着破破烂烂的灰色袍子、另一个一头乱发如蒲草,明明是个男人,但是穿着银红色娑纱花纹的澜袍,画着仕女们热捧的月姣妆。 段知微去拉自己夫君的胳膊:“百戏班子怎么来了,他们还会找人吗?” 袁慎己弯腰在她耳边悄悄道:“那些是捉妖司的衙役。” 段知微:“......” 果然,捉妖司每个人都跟他们的独孤司阶一样怪模怪样的不着调。 她终于在看热闹的人群里揪到了菜肆的伙计,当场付了钱,让袁慎己背着一大筐子豇豆角回家。 段知微跟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也不知道孩子能不能找回来。” 她有些懊恼:“那天下雨的时候我要是能把那黑衣妇人拦下就好了,她看着就不对劲。” 袁慎己安慰她几声,两人回了食肆。 一筐新鲜脆嫩的豆角洗干净,五花肉煎至微微焦脆,煸出多余油脂,与蒜末豆角一起炒。 最后下的鲜面条是阿盘先擀好的,新鲜有嚼劲,倒进锅里炒至发出淡淡麦子焦香,再倒上菜,用柴火焖到收汁,最后揭开锅的时候,香气一下子就弥漫开来。 面条油润饱吸了浓郁的肉汁,豆角翠绿鲜亮,段知微试吃一口,面条劲道,五花肉咸香醇厚,汤汁的精华都炖煮了出来。 她对这道菜很满意。 食客陆陆续续来临,闻到这焦香的麦香与肉香气味,都要点一锅就蒜的豆角焖面条,众人忙得飞起,还是段大娘接待了一波食客后问道:“曾家阿婆是不是几日没来了?” 今天没那么热,天气颇有些舒爽,按道理这种天气曾阿婆应该会出来溜达。 她喜欢一个人坐在角落,跟食肆的众人聊聊天,感受一下食肆热闹的氛围。 她一个人太孤独了。 “前几日天天下雨,地也湿滑,不会出什么意外了吧。”阿盘接话道。 段知微忙得脚不沾地,抬头说一句:“过了饭点我过去看看。” 当段知微带着袁慎己踏进房子里时,曾阿婆正躺在床榻上,觑着眼睛在缝制一件小衣裳。 见到段知微带着袁慎己一起过来,忙放下手中的活计热情迎接他们。 或许是因为卧躺久了,她猛地一站略有些头晕,掌不住的要倒,段知微和袁慎己赶忙去扶她。 阿婆不好意思笑道:“阿婆年纪大了,不中用了。” 段知微抬了抬手上的食盒:“您吃午食了吗,我给您带些吃的。” 一碗咸香的火腿豆腐汤、一碟清炒菘菜、还有炖煮到脱骨的食蔬蒸鸡腿。 曾阿婆一连叠声道:“哎呦,这怎么好意思。”说着要去枕头下摸钱。 段知微帮她把针线放到一边,一眼看见了那绣到一半的绿色小衣裳,笑着道:“这小衣裳真是新奇可爱,莫不是给磨喝乐娃娃穿的?” 蒲桃自七夕得了磨喝乐娃娃之后,每天都央求阿盘给她绣一些小襦裙、小绣鞋,玩得不亦乐乎。 曾阿婆摇了摇头:“不是给磨喝乐娃娃做的,这是给......” 她低头摩挲着小衣裳,脸上露出不舍的表情:“我给一些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小朋友们准备了礼物,万一哪天我......” 见段知微在一旁眨巴眼睛盯着她瞧,她又如梦初醒般松开了手上的衣裳:“我又说胡话了,段娘子袁都尉别介意啊。” 尽管段知微和袁慎己没听懂她在讲些什么,但肯定不会介意一个老人的絮叨,只拉着她的手又说了些话。 段知微谈到昨日腌制失败的一坛子鸭蛋,把食客们熏跑了,食肆的大家也全无食欲,最后一大锅莲藕汤全部进了袁慎己肚子里,把阿婆逗得哈哈大笑。 过了一会儿,见阿婆露出些倦色,段知微忙起身:“阿婆你注意休息,有空看来食肆坐坐,若是懒得动弹,我们回头再过来看你。” 曾阿婆本想着要起来送他们两,刚动身又是一阵眼冒金星,只得坐回去,勉强笑道:“成,傍晚天凉了我去食肆坐坐。” 两人为她关上了门。 段知微叹口气,抬头望袁慎己:“你觉得......” 袁慎己抬手抚一下她的头:“人有生老病死,此乃常事。” 这样的大道理段知微当然知道,只是...... 曾阿婆是段家食肆的常客,她永远坐在食肆角落,生怕影响郎君们饮酒对诗、也怕影响女郎们谈笑饮茶。 她用来买午饭夕食的铜钱永远磨的发亮,尽管连段大娘那样抠门的人都不收她的钱,但是打扫桌子时候,那几个铜钱定然悄悄会摆在桌上。 “阿婆又来食肆监工啦?”食客们喜欢她,经常逗她,阿婆并不恼,只把一张枯瘦的脸笑成一朵菊花。 孩童们也喜欢她,她的兜里总会揣着一些零碎的白饴,大方分给孩子们。 段知微接受不了这么好的阿婆,很快就要大限将至了。 她难得含了些眼泪,还未来得及落下,却被人抢先一步--阿婆院中那小小库房突然传出婴孩的哭声。 她与袁慎己对望一眼,双双跑过去,那库房上捆着结实的锁,但这难不倒骁勇的武将,很快这锁被他劈开。 里面是一个散着头发的黑衣妇人,她看上去好崩溃,正抱着哭闹的婴儿耐心的哄。 嘴里不住道:“小祖宗,老娘求你了,别哭了。” 见到段知微两人,她赶忙站起来,褪下柔情的神色,换上一幅戒备的样子。 气氛正剑拔弩张,一只黑色的大鸟突然盘旋着降落到院中,冷笑着看着眼前几个人、还有妖,声音阴冷着说道:“终于被我找到了......”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满城帝女花阿婆真正的愿…… 鬼车鸟在地上磨了磨锋利的爪子,朝着段知微露了露尖利的獠牙:“我在你身上闻到了那个小婴儿的味道,果然跟着你大有收获。” 这是段知微第二次在长安见到这么诡异的鸟儿。 周身萦绕着黑紫色的瘴气,羽毛枯焦如烈火般烤过,最重要的是,那些羽毛间夹杂着一些灰白的骨渣。 段知微极力不让自己去想那些是什么生物的骨渣。 袁慎己将她护在身后,拔出了腰间的陌刀,刀的寒芒发出刺眼的光。 “把那个孩子给我。” 它的声音喑哑又低沉。 “你做梦。”说话的竟然是身后的青奴,她轻柔的把婴孩放入摇篮中,再给摇篮补一层结界,而后冲着鬼车鸟而去。 袁慎己也立刻跟上。 段知微穿过那层如温水般柔和的结界,抱起在竹篮里哭得伤心的婴孩,轻轻哄了起来。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77节 鬼车鸟受到此等挑衅,立时伸出锋利的爪子与他们缠斗起来,那爪子与袁慎己的陌刀相击,震得屋檐簌簌颤栗。 双方打得有来有往,他的陌刀一下划开鬼车鸟的翅膀,伤口处立刻冒出一阵浓厚的腥臭味。 鬼车鸟被激怒,怒吼着伸出锋利獠牙和青紫色的舌尖,而后身上黑羽立起来,如同万千箭矢像袁慎己和青奴射过去。 袁慎己熟练用陌刀挡住朝他进攻的羽毛,那羽毛如钢铁一般硬,跟刀碰一起时,星火四溅开来,然而他只能做到自保,想护住青奴颇有些困难,她被这些黑羽打得节节败退,脸上刮出一个巨大的口子。 鬼车鸟已经没有耐心与这位武力高强的金吾卫再多耗时间,她蓦地腾空而起,绕过他,对着段知微手中的婴孩俯冲而下。 一块破损的波斯毯子从窗子的罅隙飞出来,挡住了鬼车鸟的一击,青瓷小妖也爬出来,手中不断幻化出石头朝着鬼车鸟砸去,华严经化作的小沙弥闭上眼睛开始念诵:“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 华严经本就缺页,他念诵的也是断断续续,但是鬼车鸟却似乎真被这样断续的念诵消磨掉了法力,重新落在了地上。 袁慎己终于摆脱了一直缠在他四周的羽毛,重新提刀与鬼车鸟缠斗,段知微也意识到了,护在她与婴儿身侧的妖怪是好妖。 于是她弯腰去问青瓷小妖:“这鸟有没有什么害怕的东西啊?” 比如猫、蛇之类的、鸟的天敌们,如果它怕猫的话,段知微准备回食肆把金华猫带过来。 小妖们叽叽喳喳,抢着道:“鬼车鸟怕狗。” “她有个头被恶犬咬掉了,鬼车鸟十分怕狗。” 段知微想起那两只追着小狐狸不放的猎犬。 她有了计较。 段知微重新把睡着的婴儿放回篮子里,请几个小妖保护好他,而后从后门溜走。 那家卖蜜汁肘子的店跟金鱼巷只隔了一条街,她一路狂奔过去我,那家肘子店的肆主正在前院跟回鹘放债人拉扯周旋,两只猎狗在他身后朝着放债人狂吠。 都没有牵绳子。 段知微离得远远的,拿起块石子扔到狗头上,转身就跑。 猎犬最爱捕捉狂奔的猎物。 段知微跑了几步就发现根本跑不过它们,她翻身上了墙,从屋檐上小心引着猎犬,一路回到曾阿婆的瓦房外头,而后大喊:“袁郎,快出来!” 袁慎己已经好几刀砍在鬼车鸟身上,正占上峰,听到她的求救,赶忙出来,鬼车鸟怕他逃跑,扇动翅膀死死追着他。 而后看到了那两只垂涎三尺的猎犬。 出于天性,两只猎犬立即放弃了段知微,朝着鬼车鸟奔去,上去咬它的脖颈,在地上扬起一圈尘土。 袁慎己再次加入战局,这回他终于成功将那把锋利陌刀搁在鬼车鸟的头上,正要挥刀,后面突然一句: “刀下留妖。” 穿着破烂白袍的独孤带着那两个打扮奇怪的捉妖司门人,晃晃悠悠来了阿婆家中。 趁着袁慎己手一顿,鬼车鸟立即要展翅飞走,独孤随手扔了个什么,那鸟被一圈金色的线捆绑,直接摔在地上。 段知微被两只狗追着,又要逃跑还要爬墙,跟神庙逃亡似的,累得双腿打颤;自家夫君与鬼车鸟缠斗良久,陌刀上砍出两个大缺口,虎口都被震得裂开。 而这位捉妖司最高长官晃晃悠悠过来,轻松一出手捉住了体力不支的鬼鸟。 这跟不劳而获、坐收渔翁、捡了个钱匣子有什么区别? 段知微不免阴阳道:“独孤律令来的真是时候,再差一小会儿,这鬼车鸟就被我家夫君打死了。” 独孤笑眯眯的不跟她计较:“放心,这功记在袁都尉头上,朝廷有什么赏都归你,我绝不沾染一分。” 段知微懒得理他。 他意味深长往她一眼:“或许过会儿你还有求我的时候。” 段知微差点把鼻子气歪掉,她今天就是从屋檐上跳下去也不可能求他一下。 独孤拍了下手,其中一个属下将倒在地上的鬼车鸟收进行囊里,而后对着独孤行一礼,先离开了。 剩下的小妖怪们都感应到这人身上强大的灵力,吓得缩到青奴身后,只露出个脑袋小心翼翼盯着他瞧。 青奴刚刚被鬼车鸟伤得不轻,站都站不稳,无奈她是所有妖怪中最年长的、妖力也是最强的,只能咬牙挡在众妖身前,与独孤对峙。 独孤道:“你们偷取孩童的魂光,是为了给人续命?” 小妖怪们叽叽喳喳解释道: “每个孩子只偷了一丢丢,不伤身的。” “我们错了,原谅我们吧。” 青奴叹口气:“这些都是我让他们做的,与他们无关,我自与你去捉妖司领罚。” 段知微在一旁帮腔:“她还保护了个小婴儿不被鬼车鸟伤害。” 房内突然传出剧烈咳嗽,段知微赶紧跑进去:“阿婆。” 独孤也撇了眼房间,掐指一算了然道:“今日这座房子里、有人大限已到,此刻泰山府君怕是已经出发来收人了。” 青奴与众妖神色一变。 曾阿婆倚着床榻咳嗽的厉害,段知微赶紧扶住她,帮她拍拍后背。 曾阿婆虚弱望她一眼:“它们都在吧?你能不能......让我最后见它们一眼。” 段知微惊讶望她一眼:“原来您知道。” 曾阿婆道:“我一直知道。” 她年纪大了,头脑却还是很清楚,搁在青瓷碗里的茶水,隔了夜被悄悄换了新的、她喝一口、那水还是温热的。 屋檐上被大风刮跑的瓦砖,她还未来得及找泥瓦匠修补,就不知道被谁补好了。 她一直觉得很困惑,直到有一日,她半夜醒来,发现捡来的波斯毛毯竖在那里,一边用自己身上的丝线帮她织补衣裳上的大洞,一边跟桌案上的妆奁聊天。 那个波斯毛毯在胡商的酒肆里兢兢业业摆放了几十年,身上沾了无数踩踏的痕迹、烤羊腿的油痕还有酒鬼不慎洒下的美酒,早已经面目全非,胡商有钱,直接命奴婢将毛毯扔出去,又挂了新的在酒肆。 毛毯伤心的躺在黄土地上。 曾阿婆在外做工,正巧撞上这一幕,她进到酒肆小心翼翼问胡商,这个毛毯她能不能捡走。 胡商眼珠子一转,让她在酒肆白做一天工换取他不要的毛毯。 于是曾阿婆任劳任怨的在酒肆洗了一天碗碟酒杯,也没要工钱,她细心把毛毯卷起背回了家,去外头运了好几桶河水,细细把毛毯浆洗了几遍,又放到太阳下晒,毛毯终于勉强露出原本华丽的狩猎纹。 物妖们很爱她,她也珍惜妖怪们的陪伴。 只是她一直不敢讲,生怕小妖们会离开,也觉得只要互相陪伴在身边、那就很好了。 段知微去喊了一声,众妖们立即挤了进来。 曾阿婆请段知微从床底拿出一个大箱子,那里头放着她给妖怪们准备的礼物,给青瓷小妖准备的绿色衣裳、给波斯毯子一罐子带着桂花香的澡豆、给青奴准备的一把扇子、给华严经小沙弥准备的一个小木鱼...... 她已经很虚弱,妖怪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段知微一边擦眼泪,一边去看站在一旁的独孤:“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就好像刚刚坚决不做请求的人不是她。 独孤望一眼哭成一片的妖怪,然后说:“只能宽限一天,我在泰山府君那的面子也只值一天。”说着拂袖离去。 段知微也跟着袁慎己离开,把时光留给阿婆和妖怪们。 段知微拉拉袁慎己的胳膊,担忧的问:“妖怪们会怎么样,捉妖司会把它们全部捉走吗?” 她想起那个奇怪的门人,他将鬼车鸟像垃圾一样扔进行囊里的模样。 袁慎己安慰她:“若你不放心,我们明日再来看看。” 第二日,段家食肆闭店了一天,大家都来到了曾阿婆家,她今日精神头很好,花白的头发梳了个义髻,簪了朵菊花,穿了平日舍不得穿的新衣裳。 食肆众人夸赞道:“阿婆你今日真漂亮。” 曾阿婆笑眯眯道:“可不是,年轻时候我也是个美人,我那夫君对我一见钟情,第二日就带了媒人到我家提亲。” 青奴的眼睛已经红肿,她搀扶着阿婆道:“我们今天准备去曲江边走走。” 段知微忙道:“我们家有马车,坐马车吧,这样比较舒适。” 袁慎己很快驾着马车过来,青奴把阿婆搀扶上去,一群人浩浩荡荡到了曲江。 八月末,又下几场雨,曲江一池子残荷枯叶,所幸今日天气晴朗,天空澄澈瓦蓝,倒是驱散了不少阴暗的氛围。 池畔的菊花丛果然未开,只一个 个绿色的小花苞,只待金秋十月,才肯再次重现人间。 阿婆叹口气:“我们来长安的时候就是秋天,我家郎君总是带我来万寿园赏菊,那花开得好啊,他还说以后有了孩子,带孩子一起来,我还期待着呢,结果他一病不起,撒手就去了。” 见众人难过落泪,她又强打精神道:“其实看不到也无所谓了,我每年都来看,已经看了几十年了,今年看不到也不觉遗憾。” 她慈爱的望向青奴,一群小妖从青奴背着的褡裢里探出脑袋,眼泪汪汪看她:“我真正的愿望,是你们继续幸福快乐的过下去,不要成天死守在那间破瓦屋里怀念我,我就满足了。” 一阵风过,她似乎有些困了,眼皮开始沉下去。 段知微哭到眼睛红肿,埋进袁慎己怀中根本不忍再看下去,袁慎己却拍拍她的肩膀,温柔说道:“你看。” 曲江边悬挂的铜铃突然叮叮当当响起来,物妖们身上突然泛起一阵点点的光亮,那些光点缓慢飘散到了紧紧闭合的菊花花苞之上。 那些紧闭着花骨朵突然开始抽芽、舒展、相互簇拥、竞相开放,很快满地飘落一瓣瓣金黄、雪白的菊花花瓣,层层叠叠铺就曲江畔的十里菊海。 曾阿婆已经浑浊的眼眸又睁开,惊讶地看着眼前这片菊海,恍惚间,她看到自家郎君手握着订亲时候赠与她的菊花发簪,在花海里朝着她伸出手。 她笑着抬手,握了上去,而后与他一起走上了这条梦幻的道路。 物妖们周身的光芒越来越弱,那片花海却越来越绚烂。 段知微难过的问青奴:“你们也要走了吗?” 青奴点点头:“对于物妖们来说,与主人在一起才是最好的结局,别为我们难过,我们只是追随阿婆去了,好心的段家娘子,感谢你们这些日子对阿婆的关照,这片花海也赠给你们,可以与家人一起慢慢走走,欣赏一下。” 说完,物妖们朝着她挥手告别,而后化为万千的光点,四散在空中,如同夏夜里的萤火。 只留这曲江畔的十里菊海,在炎热的暑夏中静静盛放......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狮子与清蒸狮子头肆主啊…… 当携着桂香的秋风卷过承天门上,长安终于告别了酷暑的夏日,来到了金色的秋。 段知微在坊间钟声里不情不愿的醒来,穿好衣裳去后院洗脸。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78节 晨雾都带着丝丝凉意。她深吸一口清新空气,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起来。 袁慎己也换好了值守的盔甲,轻轻捏一下她的脸蛋:“今日值守,明日早晨我便回来。” 接着从后门匆匆离去。 阿盘正在打井水,问她:“今日袁都尉怎么从后门走了。” 段知微笑得前仰后合:“我们英明神武的袁都尉啊,遭不住孩子们的围攻,意欲弃甲潜逃了。” 阿盘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她在说什么,默默把盆里的水倒在黄土地上,而后也没忍住笑了起来。 今日的朝食是豆沙馒头与热豆浆。 食肆的豆沙馒头一个个包的白白胖胖的躺在蒸笼里,豆沙香甜气息伴随着白色蒸汽飘出去老远。 正是红豆可采撷的时候,段知微在西市挑选了最好的那种红豆,耐着性子慢慢将红豆磨成了没颗粒的豆沙,那质地细腻绵密又顺滑、里头还放了些胡油炒香的松子仁。 段知微把馒头掰开,里头的豆沙馅棕红诱人,豆沙的甜香与松子坚果香相互交融,十分的香甜。 宣阳坊的孩童们爱吃甜食,最爱的便是食肆的豆沙馒头,都紧握铜钱来排队,而后探头探脑望一眼在蒸笼前忙得脚不沾地的段知微。 “怎么都这么看我啊,有话直说啊。”段知微低头看到一群小人眼巴巴看她,觉得有趣,也知道他们想问什么,故意装作不知道逗他们。 孩童们的老大慢慢往前挪几步:“段娘子,袁都尉今天还回来吗?” 段知微耸耸肩,颇为遗憾道:“他今日要在朱雀街巡防。” 孩子们失落的低头。 “不过他明日就回来了。”段知微赶紧加上一句。 孩子们欢呼一声,一人手拿一只滚烫的、冒着热气的豆沙馒头,跑远了。 千秋节在即,安息国遣了使者献上六头狮子和一箱子符拨,长安人民只在佛经中听过狮子的故事,从没见过真正的狮子,都纷纷挤到通化门去看热闹。 在佛经中、狮子本为护法之物,备受长安人民的追捧和喜爱,无奈这个安息国做事还挺神秘,把装狮子的笼子用青布裹得严严实实,人们只能听到几声野兽的咆哮,看不清狮子的模样,都觉得有些扫兴。 袁慎己正巧接到了这份护卫工作,一直陪着使臣将狮子们安置到宫中的兽苑里,因此有幸亲眼看到了狮子的模样。 这就导致袁慎己突然成了众人、特别是小孩的崇拜对象。 每晚回了食肆,他都得面对一群孩子的崇拜目光,而后硬着头皮给他们描述狮子是什么模样、与佛像中的画狮有什么区别。 “狮子是吃肉还是吃素?” “狮子真的脚踏祥云吗?” “安息国把狮子捉到长安来,可是狮子是文殊菩萨的坐骑啊,菩萨不会生气吗?” 他们的问题开始越来越离谱。 袁慎己本就是个沉静性子,被逼成了个说书先生,绞尽脑汁给他们解答问题,但有些还是招架不住,特别是关于“菩萨会不会生气”这个问题。 菩萨生不生气,他怎么知道。 终于挨到了快宵禁的时候,父母们寻来食肆把孩童们领回家,他这才松了口气。 袁慎己去到后院,段知微正在桂花树下喝着核桃酪躲清闲。 他道一句“还是你清闲”,而今把脑袋在她怀里蹭蹭,要讨上一碗润喉的秋梨水。 “我与左中郎将调了个职,明晚我去朱雀门值守。”他实在是遭不住孩子的热情,决定出去躲两天。 对此段知微双手双脚表示欢迎,他出门躲两天,自己在食肆里也乐得清闲。 因着安息国进贡的这六头狮子,整个长安城似乎都被注入了某种活力,掀起一阵“狮子热潮”。 先是大慈恩寺的俗讲再次开场,这回讲的是“文殊菩萨骑狮子”的故事,引得无数善男信女前去捧场。 而后是西市大酒楼蹭了个热度,每日定点表演狮子舞,五彩缤纷的瑞狮在楼前滚球,乐人们配上雄壮的锣鼓音乐,吸引了不少观众喝彩,酒楼赚了个盆满钵满。 段知微在西市采买调料,望见酒楼因这狮子舞赚了不少,因此也从这狮子身上得到了些赚钱的灵感。 她准备趁这个热度,试着做上一份清蒸狮子头放到菜单上,只是可惜现在螃蟹还未上市,等螃蟹上市了,清蒸狮子头还可以再升级成蟹粉狮子头,那更是个鲜掉了眉毛的存在。 阿盘在食肆外的墙面上贴上了麻纸,墨汁未干的“今日特供--清蒸狮子头”几个大字化在风中,引得来往行人纷纷注目。 肉肆送来了段知微点名要的三瘦七肥的前腿肉,味甜多汁的荸荠也正是上市的时候。 这正是是做清蒸狮子头的最好季节。 食肆众人忙着把荸荠切碎成丁,猪肉剁成细酱,段知微站在蒲桃身后抓着她的手腕教她如何揉团。 “芡粉不能直接裹在肉上,直接裹上的话口感会不好,要抹在你的手上,再把肉泥朝着一个方向揉,这样丸子外头会自然裹上一层芡粉。” 原本用来包豆沙馒头的松子仁也可以放些进来、香菇、荸荠、瓜姜这些新鲜时蔬都可以切成细丁掺进去。 最后这狮子头需要先下油锅炸至表面金黄,再放到蒸笼里头蒸,淋上甜酒、秋油。鲜香气一下子就在整个灶房里头弥漫开来。 蹭热度的效果很好,到了饭点儿,食客陆陆续续进来,都觉得很新奇,点名要尝尝这所谓的清蒸狮子头。 “段家娘子,您家这狮子头里有狮子吗?”食客们与她开玩笑。 段知微拿苎巾擦擦手:“那必然是有的,明儿我准备再做份老虎羹,后日做个孔雀饼,我这食肆就不开了,收拾收拾改成百戏坊了,各位可一定要来捧场啊。” 食客们哈哈大笑。 苏莯与甄回两个人下了值,来了食肆,都白着一张脸坐下,点了寻常的鸡蛋羹、荔枝肉、酱瓜条,又要一壶新丰酒。 段知微奇道:“我们今日有清蒸狮子头,是限定菜,味道挺好的,不试试吗?” 这两个最勇于 尝试新品的人这回不尝试了,她觉得十分好奇。 苏莯苦着一张脸:“别提了,我今日托了关系,想溜进兽苑里瞧瞧狮子什么样儿,结果那狮子张开血盆大口就朝着我吼起来,给我吓坏了。” 那狮子估摸着刚吃完生肉,嘴里头一股儿腥气,他能吃下饭就不错了,哪里肯点什么狮子头。 两人不肯点,段知微也不强求,只给他们上了些寻常菜品,又把他们要的酒打给他们。 待到暮色西沉,食客陆续散去以后,食肆众人把厅堂的食案们拼到一起,也准备坐下来吃饭。 段知微特意给每人留了一盅狮子头。那狮子头浸泡的汤汁看上去清淡,实际浓缩了肉汁和香菇、荸荠等食蔬的精华,喝上一口是极尽的鲜美。 狮子头炖煮的软烂,调羹轻轻一舀便顺滑的下来,那是入口即化的滑嫩,不需要咀嚼,舌尖轻轻一抿便能散开,肉香十分浓郁软糯,但是由于荸荠等脆爽时蔬的加入,又不会显得油腻。 段知微还特意在摔打肉饼的时候多搁了一勺葱姜水,这样不仅去除腥味,还能增香,激发鲜气。 许是饿了,众人今日都一反常态的没有聊天,都埋头猛吃,小狼直接把狮子头倒在饭上,拌在一起而后往嘴里头塞。 很快一桌子菜风卷残云的结束了,大家摸了摸鼓涨的肚子,都往榻上一坐懒得动弹。 段知微笑笑看向众人:“是不是吃撑了。” 她笑得意味深长,众人警惕的看她。 段知微装模作样咳嗽一声:“既然吃撑了,大家去后院消消食吧。” 她道:“院中金桂差不多要开了,我们可以先收一波桂花,回头做桂花醪糟给大家吃。” 众人叹口气。 袁慎己今日带队值守朱雀大街,今日金吾卫的廊下宴是一盘腌菘菜、一碟蒸鱼并一碗黄米饭。 他吃得没滋没味,十分想念自家新妇的手艺,尤其她在送他出门的时候笑眯眯来一句:“今日要做清蒸狮子头。就是醇厚鲜香的大肉丸子,可惜夫君你今日值守,吃不到太可惜了。” 袁慎己有些失落,只能打起精神等待黎明的光亮起来,放他回食肆吃段知微亲手煮的清蒸狮子头。 当三更的梆子敲到最后一声时,上弦月挂在最高处,这正是长安夜色最浓的时候,年轻的金吾卫们却不能有丝毫困意。 远处却突然传来铃铛的响声。 金吾卫们立即警觉起来,每个人都快速按住了刀柄。 浓厚的雾霭中,有人朝着这边狂奔而来。 “列阵!”袁慎己拔出陌刀。金吾卫们立即搭箭上弦。 那人却还在往这边狂奔:“不要杀我!我违了宵禁,笞打二十,我自甘领罚!但是现在救救我啊,有狮子在追我啊啊啊啊啊!”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狮子与红烧狮子头那锅里…… 今夜夜色如墨,纱一般笼罩在朱雀大街上,长安夜色里亮起两盏金灯,随着一阵低沉的咆哮,一只浑身金光的狮子朝着朱雀街缓缓走过来,月光照在狮鬃身上,流动一阵熔金光芒。 金吾卫们阵型已经摆好,只待袁慎己一声令下,箭镞便会齐发。 那狮子如同远古神话跑出来的神兽,每走一步,都发出低沉有力的声响,大地似乎颤抖了几下。 金吾卫的“瑞狮”们屏气凝神,只待袁慎己一声令下,便会将箭羽发射出去,没想到那狮子再次咆哮一声,转身消失在了雾霭中。 这个不幸的消息第二日便席卷了爱热闹的长安城。 原本金吾卫们对安息国走失了狮子这件事守口如瓶,以免在长安城中造成恐慌,但是坏就坏在了那个违了宵禁的倒霉蛋。 他本身误了宵禁,又怕被武侯发现,原是打算缩在桥洞底下熬一夜,待第二日宵禁结束了再回家,没成想正蹲的好好的,一只巨大的兽爪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 总之这位倒霉蛋在接受了金吾卫的二十笞打之后,哭嚎着被自家下人抬回了家,一路嚎一路喊: “长安城里有狮子啊!” 兽苑的总管被吓到昏厥,这是重大的失职,结果关狮子的笼子没有任何破损的痕迹,另外五只狮子也被关的好好的,走丢的那一只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第一次遇到这种怪事,就连圣人一时半会儿都没想好,走丢的狮子该由哪个衙署来寻回,最后只能派大理寺在兽苑找嫌疑犯的线索,金吾、千牛加强巡视,务必把丢了的狮子找回来,不要伤了百姓 袁慎己在朱雀街与左中郎将交完班,一身疲惫的回了食肆,一看食肆门口已经围了一大圈食客,一半是来吃饭的。 另一半恐怕是在等他讲关于朱雀大街的见闻。 于是他又绕到后院,翻墙回了房间。 段知微在前院忙得不可开交,走到哪儿一群孩子跟到哪儿,问她“袁都尉什么时候回来?” 她被缠的没法儿,只好把活儿跟阿盘换一下,自己去后院洗菜。 段知微回了后院,听到马厩里的动静,一眼看到了袁慎己的枣红马在马厩里喷了个响鼻。 她觉得有些纳闷,放轻了脚步悄悄开了门,袁慎己已经躺在榻上睡着了。 他双眸紧闭,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块阴影,英俊的眉骨和鼻梁线条刚硬,平日不苟言笑的冷峻退去了几分。 段知微看入了神,想抬手帮他拨一下额前碎发,想了想又收回了手。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79节 “还是算了,他晚上这么辛苦,小心别把他弄醒。”她这么想着,然后站起身来欲走。 却立刻被一双大手揽住腰往后头一带。 “我以为你睡着了。”她说。 他的手臂微微用力,将她搂的更紧,下巴蹭在她白皙脖颈处:“还没,不然怎么能发现你偷袭我。” 他的下巴经过一夜长了胡茬,刺刺的挠人,段知微抬手扒拉他,突然想起:“真有狮子逃出来吗?” 毕竟那是野兽,若是真逃出来了,对于长安人民来讲,是真的不太安全。 袁慎己道:“我觉得不是狮子,应该是妖怪。” 那头狮子踩过的地方幻化出朵朵金莲,狮瞳呈现耀眼夺目的金色,与普通的狮子完全不一样。 “怎么又来一只妖怪。”段知微被各色妖怪们闹麻了,只求这只狮子可千万别光临到食肆里头来。 趁着她愣神,那人趁机把脑袋在她胸口处蹭蹭,被一把推开:“你抓紧睡吧,回头醒了,一群孩子等你来当说书先生呢。” 袁慎己重新躺回床榻上,想到自己睡醒面临的局面,超级大声的叹了口气。 阿雪穿着安息人特有的胡袍在大街上晃荡,他昨夜在长安街头到处走,发现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好容易在桥洞底下发现一个,用爪子去拍了拍那个人,那人瑟瑟发抖的跑了。 他就追啊,那个人就跑;他追的更快了,那个人也跑的更快了,边跑边哭边大叫。 真是失礼的长安人。 跑到朱雀大街的时候,一群穿着盔甲的武将对着他竖起泛冷光的箭镞,他觉得气氛有些微妙,转身逃了。 果然狮子形态在长安街上游走不太方便,在第一道晨光照亮之际,他幻化成了人形。 却因为不了解如今长安人时兴穿什么衣裳,只能变出一套安息国的胡服,被路人当作异类瞧了好几眼。 在长安街上飘荡半日,阿雪的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 坊市间的小贩推着独轮车沿街叫卖:酥脆的、洒满芝麻的胡饼;热情腾腾的水盆羊肉不带一丝膻气...... 他走到一处卖油塌的肆铺前,肆主熟练的把油饼放进锅里炸,那刚出锅的、金黄酥脆的油塌实在诱人。 阿雪咽了咽口水。 肆主见他盯着瞧,热情道:“这位郎君,刚出锅的油塌,有葱肉馅的、糖馅的,来一个吗?” 阿雪盯了半日,叹气着走了。 他身上没有铜钱啊。 一直走到宣阳坊,一阵更加诱人的肉香飘到他的鼻子里。 段知微今日焖煮狮子头用的是门口的大锅,炸好的肉丸配上葱姜、八角、桂皮等慢炖一个多时辰,一直炖煮到汤汁浓稠、肉丸入口即化为止。 用门口的大锅有许多好处、比如炖煮红肉时候香味能飘散到两条街之外,吸引来往食客。 今日生意也很好,食肆几人忙得脚不沾地,段大娘前日去终南山上的庙里上香,把腰爬疼起来了,如今只能往藤椅上一躺,什么都坐不了。 段知微只好准备去佣作坊雇个月作人回来,帮忙端几天盘子。 她在门口把几个事项跟阿盘一说,就要出门,还没走几步,被阿雪 两眼放光的拦住:“这位娘子,雇人吗?你看我行吗?” 段知微上下打量他两眼,这人长得瘦弱,皮肤苍白,风吹吹就要倒的样子,段知微有些迟疑。 阿雪忙道:“我不要工钱,管吃管住就行。”他的眼神瞟向门口的大炉子,绵密的肉香不断随着蒸汽一起冒出来。 那既然不要工钱,那也不是不可以。 段知微觉得划算,立刻应承下来。让他帮忙先去厅堂端盘子。 正巧两个食客走进来,往那一坐冲着段知微问道:“段家娘子,今日清蒸狮子头还有吗?昨日没吃够啊。” 段知微每次准备新品,第一日数量都会准备的少一些,生怕做的不符合长安人的口味卖不出去。 昨日的狮子头就做少了,好多人想点第二份都没有了。因此段知微忙道:“今日不清蒸了,改红烧狮子头了。” 她指了指门口的大铁锅:“都在那锅里炖着呢,放心,量管够。” 食客道:“那就先来两份狮子头,再打一壶绿蚁酒。” 阿雪端着盘子的手僵在空中。 看着清清秀秀的娘子,居然砍了那么多狮子的头在锅里炖煮,而且这些长安的食客们竟然觉得很寻常。 还一点就点两个。 他觉得脖颈有些凉意,头上冒出些细密的冷汗。 蒲桃走出来打酒,看他不停冒汗,问道:“你没事吧,是不是生病了。” 他假装不经意的把盘子搁下,转身就往外头跑,而后被高高的门槛绊住,以头着地的,四仰八叉的摔在门口。 阿盘和段知微赶紧过来扶他。 这人看上去已经晕了,额前红红的一大片,段大娘揉着腰把藤椅让出来,阿盘和段知微把他扶上去。 段大娘冲段知微小声来一句:“我说什么来着,便宜没好货。” 段知微回嘴:“长姑你也好意思说我。” 总之阿雪在那瘫了半日后悠悠转醒,小狼跟蒲桃干完活,好奇站在藤椅边上看他。 他捂着脑袋大喊:“不要吃我的脑袋,我的脑袋不好吃!” 把小狼和蒲桃吓了一跳。 阿盘觉得这个小郎君真有意思:“谁要吃你的脑袋?” 阿雪指了指段知微:“她刚刚说的,铁锅里头全是狮子的头!” 段知微:“......”她不是很想搭理他。 听闻隋炀帝下江都赐宴群臣,见那“葵花斩肉”状如雄狮之头,因此起了这么个名儿。 阿盘接话道:“什么狮子的头啊,那是猪肉丸子,形似狮子头,所以起了这么个名儿,再说了,就算那锅里全是狮子的头,也跟你没什么关系吧。” 阿雪这才琢磨过味儿来:“原来是猪肉丸子啊。” 他真以为里头炖煮了一锅狮子的头呢。 中午很快就过去了,食客们走的差不多了,食肆众人终于有了闲暇吃午食。 四个硕大圆润的丸子摆在盘子里,浇上一层红亮醇厚的酱汁,外皮炸过带着些焦香,内里鲜嫩的肉馅裹挟着浓郁酱汁,味道实在是好。 众人拿着筷子看着阿雪风卷残云一般吃掉了所有肉丸子、一碟葱烤鲫鱼和一大碗蔬菜汤。 他吃的开心,又盯上小狼面前一碟子蒸香肠:“这个你们也不吃了吧,我帮你们消灭掉。” 众人忙碌了一早上,饭还没吃几口,菜全被他吃掉了,都有些愤愤,段知微只好去灶房,准备给众人再煮上一锅面条充饥。 段大娘走进灶房:“限你一个时辰内,把这个家伙打发走,他是不要工钱了,他一个人的饭量够我们请几个作人了。” 段知微:“我知道了......” 阿雪还在欢乐撸起袖子,一边唱着难听的歌一边坐在井边卖力刷盘子,段知微站在一边,琢磨着怎么把他打发走。 袁慎己终于睡醒,从房内出来,看到她在发呆,走过去轻敲一下她的额头。 段知微问:“饿了吧,我给你留了中饭......” 阿雪端着装满盘子的木盆进来,与袁慎己面面相觑。 他觉得这个人眼熟。 再看一眼还是眼熟。 哦,他想起来了,这是昨晚要放箭射他的那个武将啊! 他搁下盆子,一溜烟拔腿跑了。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秋社的准备工作狐狸送来…… 看着阿雪一溜烟的跑远了,段知微不用跟他进行辞退的交涉,不觉松了口气。 袁慎己却莫名其妙:“这是怎么了。” 她凑近,抬起两只手揉揉他的脸:“让你成天冷着一张脸,看把我新雇的月作人吓跑了吧。” 袁慎己摸一下自己的脸,十分郁闷,他有那么可怕吗? 他决定改变一下自己,于是当下午、宣阳坊的孩童们再次来找他讲故事的时候,袁慎己露出一个自觉亲切的微笑。 把孩子们都吓跑了。 于是他再次郁闷了,走过去问段知微:“我是不是真的看上去很可怕。” 今年的秋社与中秋靠在一起,她得忙着准备玩月羹与秋社糕,忙得要命,结果这个休沐的超大尾巴跟在她后面进进出出。 她觉得有点麻烦,走上去呼噜一下他的头发:“不可怕不可怕,像大狗狗一样可爱。” 他不太满意:“怎么说我是狗?” “大狗狗不是狗的意思,哎,跟你说不明白。”她正打算解释,阿盘到后院喊她,菜肆的伙计送了一大篮莲藕和芋头过来。 秋初的芋头不如秋末好吃,但是今年冷得早,芋头品质不错,口感也是沙绵香滑,于是段知微让菜肆留了一筐。 难得袁慎己在家,得让他帮忙把一大篮莲藕搓成碎末再过滤做藕粉,这是个费时费力的事情,非常适合力大的武将来做。 不过现在他一个坐在食肆外槐树下的石凳子上,背对着她生闷气。 于是段知微只好过去哄他:“怎么还在生气啊,我都说了,你一点不可怕啊,大狗狗。” 他动作微滞,然后一下把她揽在胸前,抬头看她:“你说谁是大狗?” “不是大狗,是大狗狗。”她补充道。 袁慎己靠近她:“再这么说我,信不信我咬你一口?” 段知微大方凑过去把脸让他咬。 “真咬吗?那我咬狠了你别求饶。” “不会不会。”她把脸颊凑近他的嘴巴。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80节 他装作一脸凶狠的模样靠近,却只在靠近的时候轻轻啃了一下她的脸颊。 段知微捂住脸:“哎呦,真啃啊,好痛啊。” 他神色微微慌张起来,抬手帮她揉揉刚刚“咬”过的地方:“疼吗,我没用力。”然后轻轻把她吹吹。 她捂住脸,龇牙咧嘴:“不用吹,你去后院把那筐莲藕给搓了,我就不疼了。” 袁慎己:“......” 她一脸你上当的表情看他:“别露出这种表情嘛,今年秋天第一碗玩月羹给你。” 沙场上意气风发的武将只好搬了个小胡床坐在后院井边,撸起了袖子用力搓着几节莲藕,他的胳膊青筋暴起,莲藕在他手指间汁水飞溅。 段知微站在旁边瞅了一会儿,那白嫩生脆的藕在他的大手下莫名显得可怜了起来。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跟几截莲藕共情了起来,只觉得有些不自在,打了帘儿去了前院。 正好与挎着竹篮进来的胡娘子和阿梨打了个照面。 这只狐狸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典范,烤肘子店的肆主现在成日忙着跟回鹘的放债人周旋,店也不开了。 而胡娘子则时不时来段家食肆送些终南山上的牛蒡和蘑菇等特产。 她今日带了些珍贵的黄褐色松茸,上头还沾着些泥点,看上去很是新鲜。 这些松茸基本都藏在秦岭海拔两千多米的深山里头,价比黄金,段知微实在不好意思接受。 胡娘子大方往椅子上一倚,拿起食案上的凉茶就喝:“段娘子不必客气,这都是山猪精寻来送我的,我又没费力气,您只管拿着就是。” 还不到暮食的饭点,隔壁邸店的几个书生看到胡娘子 来,都磨磨蹭蹭进来往食肆里头一坐。 段知微道:“几位郎君来早了,还没开火呢。” 他们眼睛冲着胡娘子瞄上几眼:“不妨事,我们喝酪浆就行,酪浆没有的话白水就好。” 段知微:“......”这就是美人的威力吗。 阿梨眨巴眼睛望她,然后道:“段娘子,秋社的庙会阿姐带我去卖蘑菇,你们要去吗?” “什么庙会啊?”段知微好奇道。 今年各类农作物都大丰收,衙署准备办一场盛大的庙会来祭祀土地神,感谢丰收。 届时不仅有社戏、社舞、社宴等活动,还有各色摊子摆在终南山脚的社庙门口卖秋果、糍粑或者鲜花等物品。 “听上去很有意思的样子。”段知微说。 “那就这么定了。”胡娘子被一群郎君盯烦了,大声“啧”了一下,牵着阿梨离开了。 段知微本想把这篮子松茸卖掉,又想着别人大老远送来,卖掉似乎不太好,她也有些想吃这鲜美的松茸了,最终还是决定留下给食肆众人当晚饭。 用湿帕子把松茸擦干净,再用陶瓷片刮一下上头的泥,松茸切成粒儿跟米饭炒香,倒入锅中,拌入香肠丁,再在饭上头铺上煎好的松茸片。 食肆众人听闻今晚有松茸饭可以吃,各个干活都卖力了不少。 当段知微把砂锅捧上桌的时候,大家的脖子都够了老长。 她打开锅盖,热气裹挟着松茸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米饭已经吸收了松茸的精华,看上去油亮饱满,那碗饭包含了香肠丁的油脂香与松茸醇厚的菌香,吃起来鲜美异常。 段知微试探着问:“味道如何?” 众人一边扒饭,一边纷纷点头。 “明日做松茸炖土鸡如何?” 那种肥一点的土鸡,先煸炒一下煸出鸡油,再加松茸去炖汤,那醇厚的肉香浓郁到灶房要开门窗通风的地步。 众人仍然点头。 她觉得时机差不多了:“既然如此,那么秋社那日我们去终南山脚的社庙前卖芋头饼,大家也没有意见吧。” 众人没反应过来,仍然点点头。 “那就这么定了。”她一锤定音。 今夜大家都吃的有些撑,段知微拉着袁慎己在后院晒晒月光消消食,他一下午便把一筐子藕粉揉搓完毕,只待静置一晚,便会成为澄澈滑嫩的藕粉, 段知微帮他按按肩膀:“今天辛苦了啊。” 他成日挥一把沉重的陌刀,干这个活也是轻轻松松,只装作膀子酸痛让她给揉揉。 段知微坐在他身后帮他捶捶背,袖口的茉莉花香传到他的鼻子里。 他嘴角微勾,享受着段知微的捶背服务:“现在知道讨好我了?” “想让英明神武的袁都尉,在秋社那日提前去帮我讨个好位置。” 他蓦地转身将她横抱在怀中:“那我得收点报酬才行。” 月光透过窗棂罅隙洒进屋内,段知微侧头望见他那双粗粝的大手压着自己的手腕,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能跟那可怜的莲藕共情上了。 秋社日很快便到了,段知微特意雇了辆大牛车,将准备的各色食材搬上去,牛车碾过一地金黄的银杏叶,汲取了不少水洼里的秋露,一路蜿蜒到终南山山脚的社庙前。 已经有各色棚子往那儿一支,卖各色物品,卖茱萸的老妪手巧,将茱萸串成花环,花环上缀些枫红,看上去煞是可爱,许多长安仕女都很喜欢。 段知微那晚的报酬给的不少,袁慎己今日一早便带了一队武侯在社庙前值守,给她占了个不错的位置。 她今日只准备了个小炭炉,把芋头剥皮捣成泥,拌上糯米粉,再小火煎到两面上色,一直到油脂煎出,再放到铁丝蒙上烤到酥脆,撒上糖便可吃了。 这芋艿饼外壳酥脆,内里粉糯,一口下去都是芋头的香气,满满的秋日气息,吃着十分香甜。 胡娘子跨了一竹篮蘑菇过来卖,刚从山里摘的,看上去十分新鲜,她今日穿着枫红色的襦裙,比寻常看上去更加娇媚。 她很快卖完了一篮子蘑菇,又跑来段知微的摊子上买了几个芋饼,而后带着阿梨看社戏去了。 蒲桃和小狼两个人魂儿也早被远处锣鼓喧天的社戏声给勾了魂儿,干活也不利索了,至于段大娘,也早早被卖绢花的摊子给吸引住了。 段知微索性让他们都去逛逛,反正芋饼也卖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一点儿,她一个人来就好。 阿盘对秋社的祭祀活动没有兴趣,她没有去,只在这帮忙,两个人忙累了,靠在社庙前的石狮子边上休息。 一般庙前都会伫立着两个石狮子,这个社庙倒是有趣,只有一个染了不少风霜的、长满青苔的、左耳残缺的石狮子在门口。 她们觉得有趣,聊了一阵子,慈眉善目的庙祝走出来道:“这原先儿也是两个石狮子,前朝就在这儿了,听闻隋炀帝的时候,天下大乱,都顾着逃命去了,其中一个就被胡人偷走了,自那以后只剩这一个了。” 两人赶忙站直给庙祝叉手为礼。 长安人对庙祝一向敬重,段知微拿出刚烤的芋饼分给庙祝几个,庙祝推辞一番后笑着生受了:“多谢两位娘子,社戏快开场了,想必定然热闹,你们也去看看吧。” 摊子上的芋饼卖的差不多了,游人们也全部涌到社戏台子那儿去了,段知微跟阿盘商量了一下,把剩下的材料都烤完留给自己吃,再把摊子收拾一下。 两人忙碌一阵,把小碳炉子、各色瓢盆装上驴车,段知微转身去拿刚刚烤好的几个芋饼,想分给蒲桃她们。 放芋饼的盆子空空如也。 “哎?芋饼呢?”她四处翻找一下,仍然没找到,懊恼道:“莫不是被小偷偷走了?” “你这凡人,靠在本座这休息半日,吃你两个饼怎么了,这就把我当小偷了?” 谁?谁在说话? 社戏已开场,连摆摊的商贩都尽数跑走,这儿已经没什么人了,段知微和阿盘四处一看,空空荡荡的,哪儿还有人。 就见阿盘悄悄拉一下她的衣袖,在她耳边说:“你觉不觉得......这狮子有点儿古怪?” 段知微上下打量一下石狮子,疑惑道:“哪儿奇怪啊?” 阿盘震惊地看她: “这石狮子的前爪刚刚分明是踩着个绣球,怎么......怎么改握筷子了!”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秋天与黄桂柿子饼狮是狮…… 那石狮子前爪握着一双筷子,面露出尴尬,只好弱弱回应道: “本座也不能永远扒着个绣球啊,我偶尔也要吃饭什么的,再说了,这块土地庙本来就香火弱,平常没什么人过来拜神,难得今日人多。我就多吃两口嘛。” 它絮叨了半日,但是这些都不是重点,重要的是石狮子竟然说话了,段知微和阿盘两个人震惊了半日,不知道要如何接话,只能愣愣站在那里。 石狮子叹口气,念了几句让人听不懂的口诀,然后从绘着“富贵长春”的底座上跳下来。 它真的好重,跳下来的瞬间地都抖了几抖,段知微没站稳,多亏阿盘扶住了她。 石狮子抬起两只爪子从庙脚一个小洞里扒拉出许多社糕、饴糖,放进阿盘和段知微怀中:“来来来,赔给你们。” 这些点心应该是来这里拜土地的香客们供的,许多糕点已经风化的硬邦邦的、上头还有不少裂痕。 它想了想,又从两人怀里要回了一点:“不行不行,不能都给你们,我得留点,等阿雪回来给它吃......” 段知微跟阿盘不想要这些砖头般硬的糕点,全部还给了它:“我们不用了,还是还给你吧。” 石狮子咧开嘴憨憨笑了几下:“那我就不客气了。” 它把那些点心拿回来,又藏回庙脚的小洞里,用爪子刨些土,把洞重新封好,然后拍拍爪子。 远处社戏已 经开场,今日是一出《聂隐娘》,段知微也很想去看看,于是跟石狮子告了别,拉着阿盘要走。 石狮子又叹口气:“可惜我不能离开这座庙太久,不然我也想去凑下热闹。”它重新跳到底座上,拿出绣球踩上去。 重新变成了威风凛凛的守卫之神。 段知微和阿盘走出很远,回头一看,石狮子在秋风与落叶间一动不动,看上去有点落寞。 这让她想起了铜镜,在广袤的沙漠待了很久,好容易遇到人,便会想一直聊天,将十来年的寂寞都补上。 那一只石狮子,同伴不在了,只剩它在这座破落的土地庙前待了几百年,它一定很寂寞吧...... 这事儿一直萦绕在段知微心头,导致她看社戏也心不在焉,社戏结束后有小贩沿街叫卖杏浆,袁慎己给每人买了一碗,她也少喝。 袁慎己有些担心:“怎么不喝了,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她情绪低落的说。 那短暂的、在她人生里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镜子成了她的心魔,自那以后,她连看见花肆门口孤零零的一朵花,都觉得难过。 更何况那丢了同伴的、在庙前守护了百年的石狮子。 总之她回了食肆之后,心不在焉了好几日,还是决定再去庙前看看,给石狮子带些吃的,再跟它说说话。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81节 正巧今年柿子大丰收,小贩推着车沿街叫卖,那柿子黄橙橙的圆润饱满,上头结着一层白霜,远远就能闻到甜味。 段知微挑出一个尝尝,里头橙亮的果肉软糯香甜,于是便立刻买了一筐。 她准备试试做黄桂柿子饼。 饼的外皮由香甜柿子肉与面粉混合而成,馅料则由桂花蜜、核桃仁、柿子肉拌在一起,再放到铁锅上文火烙制。 这饼外皮烙的焦脆,咬上一口“咔滋”一声,再往下咬,里头的馅料便在唇齿间爆浆开来,果肉黏甜又不失细腻,甘甜味伴随淡淡桂花香,吃起来像在枫林间漫步,很有秋日特色的一道甜品。 段知微装了一盒柿子饼,跟着袁慎己又去了趟终南山脚的土地庙。 秋社那日这里人山人海,段知微被挤得都有些透不过气来,今儿那些摊子全撤了,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遮天蔽日的高大枫红,和踩的咯吱响的银杏叶。 石狮子见四周没人,挑了块有太阳的地方,躺那儿四脚朝天的晒肚皮。 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它赶紧打个滚儿起来,重新跳到底座上,也来不及拿绣球,只好把爪子悬空在那,假装踩着球的样子踩空气。 段知微在它背后道:“别装了,是我。” 石狮子扭头望见她和袁慎己,立刻放松下来,重新跳下来往那一躺:“是你们啊。” 它躺得舒适,突然鼻子嗅嗅:“我好像闻到一阵很香甜的味道,像柿子果。” 段知微扬了扬手上的食盒:“给你带了柿子饼。” 它两眼放光的跳起来:“真的吗?” 一盒黄橙的黄桂柿子饼散发出醇厚馥郁的甜香,小心翼翼拿起一块放进嘴里,脸上露出享受的表情: “这真是,太美味了。” 它的爪子不够灵活,拿第二块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食盒,赶忙用爪子把那些被掀翻在地的柿子饼拢好:“这些先不吃了,留着等阿雪回来给它吃。” 段知微好奇:“你说的阿雪是谁啊?” 石狮子像是陷入了回忆,一屁股坐在地上,而后开始讲起了过去的故事。 阿雪和阿墨是前朝的石匠打磨出的石狮子,两只都威风凛凛,那时候土地庙的香火还很旺盛,每日无数的香客前来上香。 随着岁月的流逝与香火的供养,不知从哪日开始,两只狮子都有了自己的意识,经常在晚上宵禁过后,一起在林间奔跑,踢着绣球玩。 然后有一日,它们吵架吵的厉害,阿雪气不过跑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石狮子阿墨讲完故事,抬起爪子捂住眼睛,它不会流眼泪,哭出两串小石子儿:“它一定很生气了,几百年都不愿意回来。” 段知微抬手去摸摸它坚硬的头,又觉得阿雪这个名字好耳熟,好像在哪儿听过,她看向袁慎己:“你有印象吗” 袁慎己当然印象深刻,那位被他吓跑的,只在食肆干了不到两个时辰的月作人,也叫阿雪。 “可能是同名呢,万一人家就是个叫阿雪的普通人......”她自顾自讲讲,又突然顿住。 那个奇怪的阿雪,好像惊慌的捂住自己的脖子,求食肆众人不要吃他的头。 狮子的......头? 阿墨坐在那仍然哇哇大哭,段知微问道:“那个阿雪化作人形的时候是不是又瘦又白,还很瘦小。” 阿墨止住了哭:“不知道,我还不会化型。” “那......”段知微思考半日只能道:“我们去长安城帮你寻寻看,能不能找到它。” 阿墨抬起头来,它的脸上写满了希冀,又重新黯淡下来:“可我们当时争吵的很激烈,我怕阿雪不会原谅我......” 段知微问道:“你们吵了些什么啊,怎么会这么严重,让它几百年都不愿意回来?” 阿墨诚恳道:“我们在争论青苔多长在左爪上,”它抬起左爪露出碧色青苔痕迹:“还是右爪上。” 段知微和袁慎己只能用沉默来面对这只憨态可掬、但是脑子似乎不怎么好使的石狮子。 眼见暮色四合,他们告别了石狮子,骑着马往回走。 段知微靠在他身前问道:“你觉得那个阿雪是不是狮子啊?” “我猜就是他。” 段知微扭头望他一眼,他的下颌角在夕阳的光晕下格外的锋利:“你怎么这么笃定?” “他看见我就跑,自然是因为......”他停顿一下,勾住段知微的好奇心:“因为我前一日在朱雀大街对着他拉开了弓箭。” 肯定不是因为自己长得太可怕的缘故。 段知微知道他对此还耿耿于怀,不由失笑,而后用头顶蹭蹭他的下巴:“我都说了,你一点不可怕,你是最亲民的武官了。” 袁慎己感受她柔软的发丝蹭在自己下巴上,不禁有些心猿意马,又听她这样夸赞,他面上不显,内心早已经乐开了花。 段知微:“你说,你现在是不是开心死了。” 袁慎己不答,只握紧了缰绳,马儿感受到了,迈开腿在橙黄的夕阳下、撒欢一般朝着家的方向急速跑去。 阿雪在长安城游荡了几日,他原身是个石狮子,不用进食也能存活,架不住这长安食肆的各色香味实在是诱人,他贪吃,肚子咕噜噜叫,但是身上身无分文,只能盯着热气腾腾的摊儿瞧。 被不耐烦的胡人摊贩挥手赶走:“去去去,不买瞧半天,穷鬼。” 他有些愤愤,觉得自己好歹是神兽,竟然遭受到这种屈辱。 阿雪漂荡半日,不知不觉又迈步到了宣阳坊的段家食肆院子外。 里面飘出好香甜的柿子味儿。 他咽了咽口水。 很快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段家食肆里头几盏昏黄灯笼全部熄灭了,银铃般的欢笑声也停了下来。 他也觉得有些寂寞,但是当务之急是去吃些东西,省得肚子再咕噜噜叫。 他在食肆外徘徊一会儿,又纠结一会儿,而后悄悄翻过了后墙。 大不了回头去 码头扛货,赚些钱再回来还给他们。 食肆的灶房果然还剩了不少软糯香甜的柿子饼,他盘腿往那一坐,开怀大吃了起来。 金华猫在屋檐趴了半日,等段知微屋中灯光熄灭了,开心晃了晃尾巴,一溜烟跑进灶房。 秋日是鲈鱼的旺季,被称为“秋季三鲜”,食肆炖了鲈鱼豆腐汤,翠色葱花提鲜,奶白色的汤汁浓香,里头的鲈鱼肉极肥,成蒜瓣状,鱼肉鲜美又紧实,吃进嘴中却很快化作万千鱼丝儿,鲜掉了眉毛。 只是这抠门的段娘子,只舍得给它喝了一锅儿,就把盖子关严实了。 但这可拦不到它。 金华猫晃着尾巴一溜烟钻进灶房,远远便看到一个黑影坐那儿狂吃柿子饼。 是小偷! 那可太好了,抓到这么个小偷,食肆众人肯定对它刮目相看,段娘子也会非常感激,做出一桌清蒸鲈鱼、红烧鲈鱼、雪菜大黄鱼,笑眯眯地邀请它吃。 “金华真厉害!”幻想中的大家夸奖道。 金华猫美滋滋从后面弓起身子,肉垫子在地上不发出一点儿声响。 那小偷无知无觉,还在狂吃。 它张开了大嘴,露出锋利的牙齿,一口咬那人腿上。 “啊!!!!” 声音响彻宣阳坊上空,食肆各个房间的灯都瞬间亮了。 第100章 第一百章桂花糖水栗子我有故人归来…… 金华猫包了一包泪,埋在蒲桃怀里嚎啕大哭。 地上静静躺着它崩掉的一颗牙。 始作俑者被袁慎己五花大绑在正堂的柱子上,他很委屈的蛄蛹几下:“那我也不知道,这只可怕的大胖猫像一辆结实的牛车,冲上来就咬我的腿。” 他的袍子被金华猫的牙齿扎了两个洞,腿却丝毫没有损伤,不过那也正常,毕竟,他阿雪是一只坚硬的石狮子啊。 段大娘在灶房四处看一圈,其他损伤都没有,只被吃光了一篮子黄桂柿子饼,今年柿子价钱格外便宜,因此她也没到处嚷嚷要报官,只打个哈欠,把事情交给了段知微处理,重新回房间睡觉了。 金华猫还在大哭,阿雪被绑在那儿,看上去颇为不好意思:“也不是故意偷东西的,主要实在是饿了,那些安息国的家伙,每次都给我喂生羊肉,还不加调料,真是一口都吃不下去......” 安息国丢失的狮子找到了,袁慎己准备写封折子上表,阿雪哀求道:“别啊,至少让我见到我的朋友再说,我不是真正的狮子,我是庙前的一只石狮子,只是为了能回长安,无奈化形成狮子的样子。” 段知微问道:“你说的那个朋友,是不是一只叫阿墨的石狮子?” 它眼前一亮:“你们认识?” 段知微把在土地庙的事情跟它一讲,阿雪有点失落:“我到了长安,不敢去见它,生怕它在生我的气。” 她安慰道:“不会的,它一直在等你,准备了很多糕点等你一起回来吃。” 一百多年前,阿雪和阿墨为了青苔长在左爪多、还是右爪多争论了一整天,阿雪气不过,转身跑进了终南山中,待它消了气,在柿子树下摘了许多果子,准备回去跟阿墨分了吃。 一群安息国的胡商牵着骆驼路过:“大隋气数将尽,那庙宇也破落,无人会追究,不如我们把这石狮子绑回去,献给国主。” 它被迫在安息国的景寺前守卫很久,终于化出一幅长着柔软皮毛的躯体,它蜷进使臣运狮子的铁笼中,安息国多雨天气,雨水顺着笼缝打进来,浸的他脊背发冷。 胡人一鞭子抽向狮子们:“都给我老实点,若能讨的了东皇帝的欢心,那最好,若是不能,仔细你们的皮!” 它一路遭受了不少磨难,其他狮子也孤立它,对着它大声咆哮,它只能孤零零一个缩在角落里,闭上眼睛,爪尖狠狠刺入掌心中。 它一心想着回来,只是不愿让阿墨再孤零零的守卫百年空门。 第二日是个秋高气爽的日子,瓦蓝的天际线一直延伸到远处终南山顶,阳光透过云层洒下,照得大地金黄发亮。 食肆炉子上的胡饼烤得滋滋作响,食客趁着天气好,都往门口的油棚子里一坐,吃一块胡饼,喝一碗豆浆。 阿雪在后院重新变回原本石狮子的模样,他的背脊因为安息国多雨的天气满是龟裂,难得遇到晴天,今早趴在食肆后院里,自己拿了块苎巾,又打了些井水给自己擦洗一下长满清苔的身子,而后躺那开心地晒会太阳。 蒲桃去石匠家讨了些茶油,坐在它身上抹在那些风化的痕迹上,金华猫捂着腮帮子在屋檐上一脸不开心。 “若不是被独孤那个老东西封印了法力,我的妖力可是很强大的,这破石狮子完全不在话下嘛。”它看到阿雪跟蒲桃互动,郁闷说道。 段知微捧一筐油亮栗子进来,看到它还在屋檐上,于是喊一声:“金华,别气了,给你炖了鲫鱼豆腐汤。” 它开心“喵”一声,两只眼睛眯成弯弯的月牙缝,又觉得不对:“为什么是豆腐汤?是不是看我牙断了瞧不起我?” 段知微没空理它,很快便是重阳,终南山上的小狐狸托人送来一车饱满圆润的栗子,方便段知微重阳节的时候做栗糕。 她在门口支了个大铁锅,在栗子上切十字形裂开,煮上一锅桂花糖水栗子,味道甜滋滋的,给食客们当点心。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82节 另一些栗子剥了壳准备做栗子炖鸡,今秋的土鸡都肥,鸡肉煎出油脂来,加入栗子、干香菇一起炖煮,最后文火炖出的栗子炖鸡,鸡肉鲜嫩醇香,栗子软糯香甜,浇些浓稠的汤汁拌在饭上,寻常食客一次可吃三碗饭。 苏莯饿了一早上肚子,坐那疯狂扒饭道:“段娘子,今年是个丰年,我叔父送来些大闸蟹,那蟹膏丰腴到黏嘴,可惜我家厨娘不会糟蟹,不知可否到你这儿来加工一下。” “可以啊,你随时来。”她爽快应承到 段知微特意学过酒糟蟹,腌制好的螃蟹壳仍然是青色的,蟹肉也呈半透明状,比寻常螃蟹储存时间能长些,那蟹肉沾了酒糟的香气,吃起来也是黏糯细腻的口感,却也不失新鲜。 这倒是提醒了段知微,食肆可以接一些帮食客加工生鲜的活儿,特别是金秋时节,螃蟹上市的时候,许多人爱吃蟹,又只会做煠蟹,口感不佳,反而糟蹋了螃蟹的鲜美,不如送来食肆代加工。 她正准备写个牌儿立到食肆门口,阿雪过来与她们告别。 它今早在后院把浑身的青苔全部擦洗一遍,又被蒲桃上了一层护石油,整只狮子闪闪发光,它准备体面的去土地庙见那位失散了百年的老朋友。 蒲桃央求道:“娘子,我也想去。” 两个会动的石狮子拥抱在一起,那可真是太有趣啦。 段知微叉腰想了一会儿。 袁慎己上值去了,几个娘子去到终南山脚,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吧,她正好还想寻些蘑菇。 保险起见,她把正在狂喝鲫鱼汤的金华猫也抱走了。 “喵?” “别喵了,明天多煮份鱼给你。” “成交~” 终南山脚的凉意比城内要深一些,几片金黄的落叶打着旋儿在风中,山间层林尽染,空气中送来一阵清爽果香。 走到土地庙时,阿雪不安的扯了下衣裳:“我......我不敢去。” “放心啦,阿墨等了你好久了,它会很开心见到你的。”段知微晃了晃手上的鞭子,驴车“哒哒哒”很快便到了土地庙门口。 石狮子阿墨不见了,只剩杵着拐杖在门口着急的庙祝。 段知微问道:“发生何事了?门口的石狮子呢?” 庙祝把拐杖往地上戳几下,白发在秋风里漂荡:“哎呦我那石狮子早上不见了,怕不是被流寇偷了,那可是墨玉做的啊!” 金华猫从蒲桃怀里蹦下来,在空空如也的底座下闻了闻:“好浓的妖气。” 它抬头往山里跑:“这边。” 阿雪很失落:“看样子是阿墨不想见 到我。” “不可能。”段知微想到捧着糕点寂寞等待的阿墨,觉得事情不应该这么简单。 山中突然传来一阵令人胆寒的野兽咆哮,惊起群鸟。 他们朝着声响的地方跑过去,在枫林中心,那头墨玉狮子被漫天狂舞的枫树枝死死缠住,那枝桠如同无数毒蛇将它捆紧,似乎要将它彻底淹没。 它的爪子下压着一只候鸟,那鸟儿的翅膀徒劳无力的挣扎两下。 段知微护住蒲桃往后退:“这是?” 金华猫道:“不好,它被树妖的藤蔓缠住,要失去理智了。” 那憨厚的、捧着糕点等好朋友回归的石狮子,此刻两只瞳孔射出红光来,如同利箭,要把猎物洞穿。 而后它看到了段知微一行人,低沉咆哮如闷雷在乌云中滚动,而后随即朝着她们跑来。 段知微看到它那深渊巨口和森白的獠牙,已经吓得两腿都软了,搂着蒲桃、拽住金华猫的尾巴就往后跑。 她毕竟是人,两条腿怎么可能跑的过四条腿,只听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阿墨!”阿雪冲过去,伸出两只手想要拔断缠在它身上的那些藤蔓,那些藤蔓像是有生命,不断的蔓延开来。 枫叶林已经被刮倒一片,金华猫道:“不好,再任由它这么下去,整个树林都会被毁掉的。” 一棵高大的枫树倒下来差点砸到她们,两人一猫只好弯着腰四处逃窜。 秋初,许多候鸟还未来得及离开,被阿墨身上束缚的藤蔓抽打在地,金华猫四处飞奔去救雏鸟的巢穴,仍有些被打落在地上。 阿雪的咽喉被对方的前爪死死抵住,它望一眼被毁的树林:“我们是守护土地的神兽,难道你都忘了吗?” 阿墨不回答,只红着眼嘶吼,那双墨玉雕刻的、清澈的眼睛,此刻泛着入魔的猩红,看上去极其可怖。 它的爪子扑向阿雪,那尖锐的石爪刺入阿雪的肩膀。 阿雪再次化成了原形,由于今早在食肆的精心冲刷,这头漂亮的雪花岩石狮子一尘不染。 “你醒醒......算我求你......”它的声音哽咽,带着沙哑,阿墨有力的前爪和尾巴在它身上留下深深裂痕,雪花岩的碎片扑簌簌落下。 金华在一旁叫道:“你快点松手,它是坚硬的墨玉,你是脆弱的雪花石,你会被它打碎的。” 阿雪望一眼被毁的狼狈的树林,再看一眼被打落的候鸟,它坚决道:“我是脆弱的雪花石不错,但就算走丢百年,我还是土地庙口的守护兽,我要守卫这片树林,还要保护我的朋友。” 它嘶吼着、带着决绝扑上去,雪花岩与墨玉相撞的刹那,无数碎片迸溅到阿墨眼前。 百年前两座狮子并卧在庙前,忠诚守卫这片土地;秋日午后,它们偷偷溜出庙门,到林间的斜坡里打滚;接连的雨季,它们在森林寻到最大的树叶,用尾巴卷着树茎给对方躲雨...... 阿雪离开后,只剩阿墨独自一个卧在庙前,当它仰望星空时,都会想起那些欢乐的午后,想到巨大的可以挡雨的树叶,想到阿雪轻轻搭在它背上的爪子。 今早,当阿墨再次走进这曾经一起打过滚的树林子里时,那邪恶的枫树精悄悄把枝桠缠到它身上。 可是缠住它的不是树精,是百年孤寂而滋生而出的心魔。 漫天的雪花碎屑如星辰般坠落,墨玉狮子眼里的红光消散,缠在身上的藤蔓也急速褪去,它怔怔望着树林地上、那满地的残石。 它喉间发出幼兽般细微呜咽,尾巴无力的垂落在地上,而后低头轻舔起地上的碎片。 就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就能重逢了啊...... 从今以后,连徒劳的等待都没有了吗,它的眼睛里流下泪来。 直到满地碎石间突然升起一颗闪光的蓝色星星。 金华伸出爪子大叫:“魂光,是阿雪的魂光,还有救还有救!” 它上蹿下跳想寻找捕捉魂光的器物,只是这荒郊野岭,哪儿有什么器物。 正当那颗星星也要消散时,一个像妆奁一样精致的木盒快速飘来,将阿雪的魂光拢住。 众人齐齐回头。 一个身着黑色泥金襦裙的娘子坐在树杈上。 金华猫望见它,呆愣一瞬,而后开心跑过去:“九渊姐姐!你怎么来长安了!” 那黑衣娘子摘下帷帽,露出两个尖尖的猫耳,她长得十分可爱,大眼睛,短脸,神色却十分倨傲: “你真是丢金华家族的脸啊,十狗。” “十狗??”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秋天的宴会在终南山脚…… 当金华猫刚刚开始在食肆里蹭吃蹭喝的时候,段知微就问过它: “你有名字吗?” 它一本正经道:“对于我们这种大妖来讲,名字是不能随便交给别人的。” “可是别的妖怪都很大方的告诉我们名字了啊。”段知微很疑惑。 一丝可疑的红晕爬上它的脸庞:“总而言之,名字这样重要的东西,我是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这导致很长一段时间,食肆众人都只对它喊金华,就好像这就是它的名字一样。 现在大家知道原因了。 “......原来金华你真正的名字叫十狗啊......”众人憋笑憋的脸色通红,肩膀也微微颤抖。 它两只前爪抬起捂住尖尖的耳朵,而后在地上打滚:“啊啊啊啊啊你们不要再说了。” 独孤九渊坐着优雅饮一碗酪浆:“那年家族豢养的天狗生了九只小天狗,第二天它便出生了,正好它也行十,于是阿耶便给它取名十狗。” 这个神秘的、在大隋的暗夜里拥有诡异传说的猫鬼家族,感觉也蛮不羁的。 九渊抱住装有阿雪魂光的盒子站起来:“我来长安,是有要事去捉妖司处理,这石狮子的魂光我先带走,大约半个月,它就能回归了。” 说着,她优雅朝着众人行上一礼,戴上帷帽转身走了。 段大娘在后面羡慕道:“这一看就是大家族精心培养出来的小娘子,一举一动都透着优雅。” 蒲桃歪头看一眼偷偷去舔酪浆的金华猫,它在枫树林滚了好几圈,身上沾了不少草屑:“你们都是一个家族的,为什么十狗你既不爱干净、也不优雅。” “我都说了,不!准!叫!我!十!狗!” 总之得到了九渊的保证,阿雪应该很快能回来,惹了大祸的阿墨也被捉妖司带走,说是要给它好好检查一番,若是消了魔障,会给土地庙还回去。 毕竟今年是个大丰年,刚过完社日,土地庙门口的石狮子就不见了,势必要引起长安人民的议论跟恐慌。 食肆众人安了心,注意力又放到了即将临近的重阳日。 在本朝的重阳日,君王要去大雁塔登高、要在曲江畔举办菊花宴席宴请群臣,还有一系列围猎、跑马等活动,重阳只有一天假显然是不够的。 因此圣人大手一挥,普天之下,上至达官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每人都给两到三日的假期。于是仕女、郎君们才有了时间去城外登高辞青。不备些糕点酒类是不行的。 酒肆的菊花酒价格开始疯涨,这菊花酒以黍米做底,混合菊花的花瓣叶茎,提前一年封坛子,下一年九月九再开坛。 仪式感倒是十足,本朝人都很喜欢。 只有段知微觉得那酒一股子植物的青气,她不是很喜欢,架不住饮菊花酒是重阳的重要习俗之一,于是只能早早去酒肆订了一坛子。 正值金秋,螃蟹也长得极大极肥,段知微精心挑选了那些脐大又圆的螃蟹,回来清蒸。 本朝吃蟹之风盛行,不过大多数食肆都还停留在煮蟹的烹饪方式上,这样煮许多蟹黄、蟹膏都会流失到汤中。 而清蒸出来的螃蟹,不仅蟹肉更加紧实,而且蟹黄、蟹膏都能很好的保留下来,香味也更加浓郁。而且段家不像别家配橙泥,段知微都给螃蟹配一碟姜丝香醋。 这导致段家食肆的螃蟹十分 受欢迎,也让段知微难得产生了一点现代人的优越感。 段大娘把这事儿当作了商业机密,成日搬个小胡床往灶房门口一坐,生怕别人发现她家料理螃蟹的机密。 可别的食肆也不是傻子,稍微一摸那蟹壳便领悟了诀窍,回去也不再水煮,都改成了清蒸,把段大娘气得三天没睡好觉。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83节 段知微倒是还好,她也经常去研究别人家的秘方,而且段家食肆作为第一个蒸螃蟹的店,仍然很受食客们追捧。 段家食肆这回推出的重阳糕倒是规规矩矩,麻葛糕、雪花糕、菊花糕,都是些常见的糕点,不过口碑在那,生意还是一如既往的好,蒸笼从早工作到晚,那白色的蒸汽一直飘在上空都没停下来过。 今日进店的食客都能得到一小碟免费的香甜菊花糕,段知微一通分发,只有一个姓高的郎君没有要。 因为“糕”与高同音,他要避讳。 圣人今秋又准备去大雁塔登高祈福,这导致金吾卫们又忙碌了起来,袁慎己在大慈恩寺附近布防了一天,终于掐着宵禁的点儿回来。 段知微提前预备了绿豆菊花面儿给他净手。 袁慎己接过,先剥了一盘子黄儿推给她吃。 段知微摇头:“这蟹肉寒凉,我今日吃了不少了,不再吃了,怕不好消化。” 近来官署的廊下宴顿顿是螃蟹,他也吃腻了,只挑了两块黄儿意思一下,宁愿吃糟茄子拌饭。 段知微把那碟螃蟹放到一边,冲着后院喊:“十狗,来吃螃蟹。” 没有任何一个生物搭理她。 她纳闷了一阵儿,后知后觉的恍然大悟,而后重新道:“金华,这儿有一碟剥好的螃蟹,快出来吃。” 金华猫这才别别扭扭的从后院磨蹭出来,怨念的看了她一眼,而后拖着盘子重新回了后院。 段知微和袁慎己对望一眼。 而后爆发出了极大的笑声。 袁慎己头一回听说金华猫本名叫十狗的时候,一口菊花酒呛在了喉咙中,而后抖着肩膀大笑起来。 能让这位冷面金吾卫笑的如此开怀,“十狗”这个名字,威力可真大啊。 今夜更深露重,房间温度特低,段知微抱着旁边这个大火炉,还是觉得双脚冰凉。 袁慎己轻捏一下她的脚踝,把她的双脚放到自己腹上,那里滚烫如火。 段知微这才觉得双脚舒适了些,她想起了什么,问道:“重阳你哪一日休沐啊?” 圣人重阳的活动排得满,搞得他也很忙,段知微很郁闷。 袁慎己道:“最后一日轮到我休沐。” “那就是还有的休咯?”她开心问道。 段知微在昏暗的烛火下笑得格外明媚,他心下一动,抬手去捏一下她的脸:“这么开心。” “我准备重阳挑一天,带着大家去终南山脚辞青游宴。”她把头靠上他的肩膀:“如果你也能去,我会非常开心。” 他突然觉得温暖起来,低头去亲吻她光洁的额头:“好。” 为了重阳这场野宴,段知微牟足了干劲,她雇了两辆牛车,把毡帐、酒器、各色餐具和食物都运了上去,而后一群人浩浩荡荡朝着长安城外行进了。 重阳这日天气很好,终南山间的树林宛如一块块不同颜色的小糕点,红的、黄的、橙的,层层叠叠,蔚蓝天空中偶有一群大雁排成整齐的人字形,朝着南方迁徙而去。 长安城外很热闹,已经有不少人在草地上席地而坐,饮酒斗诗起来。 段知微特意往林子深处走了走,因为他们有特别的客人。 将毡帐搭好,酒肴摆上,秋日的宴会便愉快的开始了。 蒲桃邀请了朱娘,两人拉着小狼在林间寻找各类昆虫,要捉回去养,被段大娘严厉拒绝。 十狗一边摇尾巴一边等着炭炉上滋滋作响的烤鱼。 甄回、苏莯、李衡和袁慎己几个人喝着菊花酒,听王潜在讲“时来风送滕王阁”的故事。 他本人写话本是一绝,没想到当说书先生也很有几分能耐,讲的故事很引人入胜,把几位郎君听到入迷。 话说重阳前日,少年天才王勃自山西去交趾看望被贬谪的阿耶,船行至马当山,突遇风浪,船在此停泊,王勃下船观瞻江景,偶遇一仙风道骨的老者,老者道:“明日重阳佳节,滕王阁有场宴会,若你能前往,定能写下精彩的诗章,名垂千古。” 王勃表示这儿与洪都相距甚远,实在难以赶到,老者道:“我借你一阵清风,你自管前去。” 果然第二日王勃按时到了滕王阁,写下那惊才绝艳的《滕王阁序》 苏莯叹息道:“王勃大才,可惜英年早逝。” 几人念诵几句“落霞与孤鹜齐飞”,又举杯欢饮了起来。 段大娘跟阿盘在跟着陈桂芳学习如何盘绢花,她手巧,用纱盘出来的绢花栩栩如生。 段知微四处望一眼,确定这里再没有他人,于是放心打开了放在车上的小木箱,把里头的小狮子捧出来放到地上。 阿雪的魂光目前寄托在这一个只有手掌大的小狮子上,比之前可爱轻巧了不少。 只是这次为了确保它不会那么轻易就碎掉,捉妖司给它换了个铜壳子。 阿雪在段知微脚边徘徊一会儿,略有些失望:“他没来吗?” 段知微抿嘴笑笑,指了指远处一个可疑的落叶堆。 那堆落叶巨大无比,还在微微抖动,仔细一看,巨大的石狮子阿墨就藏在那里头。 “应该是不好意思见你。”段知微说道。 阿雪生气的甩下尾巴,大步跑了过去,很快爬到阿墨头上,而后抬起爪子锤它:“你这个超级无敌大笨蛋!长安城怎么会有你这么傻蛋的妖怪,简直丢我们妖怪的脸,被一小小树精蛊惑就失去理智了,我都替你脸红。” 阿墨伸出爪子捂住头:“我错了,对不起啊,好痛啊。” 众人赶过去劝架:“他已经知道错了,你们几百年才相逢,别骂它了,和好吧。” 阿雪更生气:“明明可以早点来找我道歉,居然还躲藏在一堆树叶下瑟瑟发抖,我更火大了!” 阿墨捂住脑袋:“我是真的知道错了,阿雪对不起。” 两只狮子还在吵吵闹闹,蒲桃跑过来:“我们偷偷藏了一根麻绳,要不要一起拔河?” 段知微道:“这个提议不错哎。” 众人按照体型分成了不同的两队,段大娘一边喊着腰不好一边站在一旁当裁判。 阿墨问道:“我能玩吗?” “你不准玩!”众人看着这庞大的石狮子,异口同声道。 夕阳的余晖终于洒了下来,将山林染成温暖的橘色,宴席的欢声笑语也平息下来,众人都上了马车、牛车,往长安城里赶。 段知微与袁慎己共乘一辆马车,她在后面靠住他的肩膀昏昏欲睡:“以后我们每年来这里好不好。” 他抬头望一眼天空,橙红色的空中出现第一颗星星。 “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立冬节与火锅子寒夜出…… 长安的初冬,寒意日渐浓厚,龙首渠的水结了层薄冰,在寒风里泛着冷钝的光,有调皮孩童过去踩上两脚,那冰“咔擦”一声就断了。 这天冷了,段知微更不愿意从被窝里头出来了,无奈立冬节这日圣人有出郊迎冬之礼,因此夜漏未到四更, 袁慎己就得起床,换一身黑色官服与百官一起在郊外迎冬。 虽然他起身很小心,但还是把段知微吵醒了。 她在滚热的被窝里像条搁浅的鱼扑腾两下,还是咬牙起来,借着炉火的微光给他热一碗乳酪。 他接过乳酪一饮而尽,而后把她重新拉进被窝里:“还早,你多睡会,我去完北郊就回来。” 段知微打个哈欠,她的眼皮还在上下打架:“好......等你回来,一起吃羊汤锅子。” 话没说完,她又睡着了。 袁慎己笑着摇摇头,又帮她掖下被角,自去了。 宵禁刚解,凛冬的寒风中空无一人,他的脸被刮得生疼,一路疾驰出坊后,遇到了同样赶去北郊,一路骂骂咧咧的明威将军吴康。 两人互相叉手为礼后,吴康抱怨每年立冬都来上这么一出,他刚刚在小路上骑马飞奔,差点撞上一个赶驴的卖油翁,好容易才勒住缰绳,不然必得连人带马摔下来。 “你说说,这么个破天,路上没半个人,他跑出来卖什么油,指定脑子被驴踢了。” 他一通抱怨,随着袁慎己一起行至了北郊。 段知微这一觉睡得挺香,起身发现天色阴阴的,似乎要下雪。 她早早换上了木棉裘,这衣服虽然稍显笨拙,但是却暖和,又去正堂把铜炉子点上,让碳在里头慢慢熬着。 冰冷的食肆一下子暖和了起来。 这铜炉子还是她特意去铁匠铺设计的,做成个四条短腿的铁架子,上头铺平个炉盘儿,除了取暖、烧水、煨汤、热个朝饭都不在话下,方便的很。 段知微正在厅堂预备着,肉肆的伙计就过来送羊肉了。 立冬这日家家户户都得来碗羊汤,炖煮的香浓,再撒些香菜叶和葱末儿,有条件的富贵人家再来勺胡椒,包管喝的满头大汗,白热气儿从脑门上飘。 今儿羊肉看上去特新鲜,她挑了羊颈肉炖汤,前腿肉涮锅,肉肆伙计接了钱笑道:“还是段娘子会挑,这都是好部位,量有限,我第一个就往您这送了。” 段知微一听便懂了,又多拿了几枚铜子儿给他:“不值当什么,今儿实在冷,拿去喝碗热饮子。” 伙计笑着生受了,推着一车儿羊肉去下一家食肆了。 食肆几人都坐在暖炉边慢慢处理羊肉,日头升起来,外面传来热闹锣鼓声。 两个孩子偷偷往外瞄。 段大娘了然,笑道:“想来立冬日,乞儿又开始装钟馗沿街跳舞驱鬼了,你们去看看吧,乞儿也可怜见儿,大冷天的,你们多带些铜子儿去。” 金华猫在铜炉儿底下躲懒,一听这话,也要跑去凑趣儿,被段知微喊住:“哎,人家钟馗驱鬼,你个妖怪还上赶着去啊,别被冲撞了。” 金华猫不听,跟着两个孩子跑了。 “真是的......”段知微摇摇头,她站起来准备去铁匠铺拿新订做的火锅子。 与去年不同,这回她效仿的是北方那种涮肉的铜锅,本朝没有,那火筒、锅身、火座什么的都需要重新订做。 这铜炉子只是给食客吃个新鲜,毕竟其他家也没有这个。 段大娘拦住了她:“我去取,顺便买些面脂回来,这天太干,不抹面脂遭不住。” 今日食肆搞的是全羊宴,大锅里炖着汤浓雪白的羊杂汤,另一个锅中则卤了各种羊杂碎,加了各色卤料一起小火炖煮,时不时还要撇去浮沫儿。 最后卤出来的五香羊肝细腻鲜滑,切片儿蘸椒盐吃,很适合就酒,食客们对这羊肝儿简直是爱不释手,基本就是出锅没。 待到下午时分,天空开始飘小雪,袁慎己在雪大起来之前,终于赶回了食肆,手上拎了一个小匣子。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84节 段知微正忙着在灶房熬麻酱,整个食肆都是芝麻浓香,她出来看上一眼:“不错嘛,圣人这回又赏了些什么。” “都是些寻常物件。”他双手冻得发麻,坐到炉子边上一下取暖。 她打开一看,又是些面脂、紫雪、红雪等寻常物件,便往那一放,又给袁慎己端了碗羊汤,毕竟是自家夫君,她狠洒了一勺胡椒。 袁慎己接过饮下,只觉从脚到身都暖了起来:“不错,这汤是真香。” 段知微笑道:“晚上还要吃羊肉锅子,包管给你吃的暖暖的。” 两人正说着,段大娘驾着驴车回来,喊众人去门口搬火锅子,段知微接过一看,铜匠师傅手艺不错,这锅子真有老北京涮锅那味儿。 正巧外头下起了雪,她已经在期待立冬节的晚宴了。 段大娘从袋子里掏出一草茎扎的荷叶包儿问道:“那两个猴儿呢,我买了油炸糕。” 炸物价高,段知微啧啧两声:“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长姑你都舍得买油炸糕了。” 段大娘兴奋把那些凉了的糕放铜炉子上再炕一会儿: “今日油炸糕价格额外的便宜,我跟那摊主聊了一会儿,最近坊市间经常有个骑着驴车来回叫卖的卖油翁,他那儿的油便宜还好,所以连炸糕的价格都下来了些。” 油炸糕在火上滋滋做响,油汪汪的,看上去极有食欲。 段知微怀疑的看一眼那糕,油这东西价格从来就没低过,突然出现个卖便宜油的老翁,她是真信不过。 蒲桃和小狼两个小家伙在外头玩了一通雪,白着头进来,看到油炸糕眼睛都发亮。 小家伙挺懂礼貌,举着糕四处谦让了一圈,段知微觉得那油可疑没吃,袁慎己本就对炸物无甚兴趣,更不会和小儿抢吃食,摆摆手拒绝。 到了暮食时分,雪下的小了,附近有些食客冒雪而来,觉得那火锅子有趣,都要点上一份。 清水汤底,飘些葱姜,盐也只放了一搓儿,就直接夹着薄薄的鲜红肉卷儿下去烫,保留食物最本身的味道。 眼瞅着晚上人少不忙,食肆众人也坐下来吃火锅。 酱料是麻酱配豆腐乳,段知微还倒了一勺自家熬制的虾籽酱油,再倒些白水进来慢慢搅拌,得到一碗喷香又顺滑的调料,再沾在羊肉、白菜、豆腐上吃,那滋味极是鲜美。 按照北京老三套的要求,其实要再上一碟粉丝才对,可惜本朝没有红薯,更谈不上粉丝之类的食物。 最后段知微从灶房拿出几个胡饼,剖开往里头抹些芝麻酱再扔炉灶里烘烤,权当芝麻酱烧饼了。 这热烘烘的胡饼抹了芝麻酱,味道竟然也不错,大家都吃得开心,段知微叹口气,她还是很想念那正宗的老北京麻酱烧饼。 做法还颇有些复杂,麻酱里放了花椒粉和茴香碎,香气扑鼻,再细细涂抹在面皮上,那烧饼酥脆异常,层次分明,每一层都沾了浓郁的麻酱馅料,再配上最外层的白芝麻,吃完两只手上都是喷香的芝麻香。 众人听她这么描述,都咽了咽口水,段知微无奈耸肩:“那个面皮要开好几层,我还没做成功过。” 大家叹了口气。 火锅咕噜噜冒泡,铜炉子热量源源不断冒出来,食肆众人这顿饭吃的极其舒畅,手脚都暖暖的。 今儿晚上客人不多,待宵禁过后,简单把正堂打扫一下,众人便各自回了各自的房间。 袁慎己已经提前回房把火盆给燃好了,小房间里温暖如春,段知微往床榻上滚上一滚,直嚷着晚上吃多了。 这火锅子好吃,但是吃了干渴,袁慎己饮完了一壶水还嫌不够,又去屋外打了壶井水放到炉子上烧。 段知微喊他过来,要他帮忙揉揉肚子。 袁慎己把她拉到怀里,给她揉揉,又趁机捏了她捏肚子上那层软肉:“不错,比夏天那时候丰腴了些。” 段知微手一插腰,倒是很自信:“这说明我手艺好,还说明你的铜钱没白花。” 袁慎己只要上值,回来必得带些美味零嘴回来,两人晚上进行完深层次的感情交流,把烛火一燃,就坐那吃些垫垫肚子。 她原先还是个风吹吹就倒的瘦子,现在圆润了些,白净脸上泛着健康的红晕,如同春日枝头的桃花,很是动人。 袁慎己的眼神暗了暗,他的手本来还环在她肚子上给她揉揉吃撑的胃,这会儿不老实的往上滑: “也不能只胖个肚子,我检查检查别的部......” 话还没说完,门外响起了犹豫不决的敲门声。 段知微一把推开他,起身开门,段大娘焦急又尴尬的站在门口:“不好了,两个孩子不知怎的,直嚷嚷着肚子疼。” 二人赶紧披上外衣去看,今夜下雪,蒲桃没能回家,就在食肆跟阿盘睡一屋,躺在床榻上哎呦几声。 小狼倒是撑得住些,没有叫,只头上冒出些冷汗。 “怕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了。” 段知微焦急望一眼,这时候又没有现成肠胃药,还需得郎中写了药方现熬才行。 袁慎己整理好袍子道:“我记得南边有个药肆,离得不远,不需出坊,我现在去买药。” 段知微不太放心,把食肆已经封好的门打开,想跟他一起去。 打开一看惊呆了,门外如同白昼时候嘈杂热闹。 一群人叽叽喳喳的说着话,都手提着灯笼往南边走。 大部分都是她认识的街坊邻居,她走过去拉了对街熟悉的吴娘子问道:“这是怎么了?” 吴娘子一脸焦急:“不知怎么的,家里的孩子都嚷嚷着肚子疼,我们现在去药肆买些药回来。” 第1 03章 第102章 假冒伪劣的产品们长…… 药肆的赵郎中睡得正香,被门外嘈杂鼎沸的人声闹醒,把门一开,外头围了一大圈儿人,给他吓够呛,差点以为是城外的流寇冲进长安城内打劫了。 他背了个药囊,差不多走了三十来家,每个病人都摸了脉象,最后判断出这些病人,全部都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引发的肚子疼,开了个保肠胃的中药方子,街坊们接了谢过后,拿了药一气儿散了。 段知微悄摸拉了下吴娘子衣袖问:“你家小虎白日吃了油炸糕吗?” 吴娘子摇摇头:“没有啊,不过白日被隔壁阿婆递了块炸夹子,可能吃那个坏了肚子。” 阿盘披了件厚毛褐,给两个小家伙熬了药,两人喝完不久,便不再嚷着肚子痛,很快便睡着了。 折腾了这么久,段知微已经困得眼皮打架,也回去缩进暖和的被窝里,把头埋进袁慎己怀中,迷迷糊糊说道:“也不知怎么有这么多人吃坏肚子。” 袁慎己帮她拨弄一下垂在脸颊的发丝,而后想到夜里明威将军遇到的、那诡异的卖油翁。 第二日一早,当段知微醒过来,袁慎己已经去官署上值,她去看了一回,两个小孩歇了一晚,又重新活蹦乱跳了起来,一人喝了一大碗栗米粥糊糊。 她这才放下心。 渭水边的渔夫送了一篓大黑鱼,到了冬天,渭河上都是冰,鱼不好捕,因此冬天黑鱼价高了一倍,鲜少有食肆要。 见老渔夫两手冻得都发紫,段知微心软的老毛病又犯了,把那篓黑鱼买了下来。 她走到后院刮鱼鳞,金华猫也不在火盆边躲懒了,往她脚边蹭,段知微摸一下它圆滚滚的脑袋:“放心有你的份。” 得了这个保证,金华猫满意了不少,又跑回正堂里,往炉边一躺,睡着了。 段大娘上完香回来,打帘儿进来,看她还在剁鱼,站一旁跟她说话:“那街上是真热闹啊,县尉带了一队衙役四处在逮人,说是昨夜许多人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上吐下泻。” 段知微问道:“那逮到罪魁祸首了吗?” 段大娘摇摇头:“已经在街上逛了好几圈了,半个人都没抓到。” 眼看着快到吃午食的时间,段知微赶紧把柴火点了,黑鱼放到铁锅上炖煮,葱姜蒜大料一通下。 本朝没有玉米,她做了些卷儿贴在锅边上,又放些冻豆腐、茄子和白菜进去,一起炖的黏糊沙糯,赤色浓郁的汤汁在铁锅里头翻滚,段知微拿个大勺给鱼身上浇汁,浓郁鱼香很快弥漫了整个房间。 天气寒冷,这鲜美的、热气腾腾的鱼锅很快受到了食客的欢迎。 甄回刚下值,棉衣一裹,哆嗦着从门外进来,感受到食肆的暖意,他这才松了口气。 段大娘正坐一边纳鞋底,见他进来问道:“来壶酒?” 甄回点点头,挨着暖炉边坐下来。 她打上一壶酒往甄回面前一放问道:“苏家那个小郎君没跟你一道儿来吗?” 甄回接过酒,看上去不太开心:“别提了,他昨日多吃了个炸饼,嚷嚷着肚子疼,告假回家了。” 他喝口酒又说:“苏录事还跟我夸了那饼,三文钱一个比公主府的御厨炸的饼都要酥脆,说明日也给我带,幸好我没吃。” 怎么这么多人都吃坏了肚子,段知微觉得奇怪。 到了晚上,袁慎己顶着风雪回来,也是一脸的不高兴。 他今天到官署上值,好几个武侯告假没来,一问都是吃坏肚子了,再照这个样子发展下去,恐怕晚上都凑不到一个队伍在街上巡视了。 袁慎己特意提前下了值,绕路去长安县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衙役们捉了几个小贩来盘问,都只说买到了便宜的油,其他并无异常。 至于那个诡异的卖油翁在哪里,长什么样,小贩们说什么的都有,一会儿说是两鬓斑白的老人,也有说是爽利的娘子,把长安县尉搞得晕头转向。 外面北风刮得紧,他皱着眉头往那里一坐,像座冷硬的雕像,段知微觉得有趣,捧一锅鱼放到他面前:“别想了,先吃饭吧。” 袁慎己这才回过神,从锅边上拿出烀的有些糊噶的卷子,浸到汤汁中吃上一口,喷喷香。 段知微在一边支着下巴看他吃。 袁慎己觉得她样子有趣,问道:“这样看我做什么?” “看你好看呗。”她顺嘴胡说八道。 他三两口吃完,搂着她的腰要回房:“回房给你慢慢看。” 那把陌刀压在她的襦裙之上,一个个吻轻盈落下来,他贴得近,去亲她眉眼,手也滑到裙带上:“昨夜被琐事打断,今天便是天塌下来,我也......” 段知微热情用手勾住他的脖子,准备好了今夜的欢情,两人还未完全坦诚相对,院外传来叫卖声。 “卖油咯,卖油咯......便宜又好吃的油来咯。”外面风刮得呼呼响,这声音在暗夜里极其突兀,但是声调竟然挺活泼。 段知微赶紧推了下他坚实的胸膛:“宵禁都过了,这个点谁会买油啊,定然是那可疑的油翁。” 两个从床榻上爬起来,穿好衣服从后门追出去,地上有两道油亮亮的痕迹,想来必然是驴车轮子滚过地上的油痕。 两人追着油痕,一路往北走,快到第二街路口时,终于遇到了那卖油人。 那人戴了个破毡帽,赶着毛驴,驴背上两个大油桶,时不时往地上漏些油出来。 段知微忙道:“那位卖油翁,请等等,我要买油。” 卖油翁停下,转了过来,他的脸藏在毡帽下看不清神色:“娘子要油几何?” 段知微道:“一壶就成。”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85节 卖油翁伸出手:“瓶子。” 本朝没有塑料瓶,人们要打油,需得自备瓶子,粗瓷的银的皆可。 段知微本就不是真想买油,走忙着追出来,压根把这事儿忘了,只好尴尬笑笑:“出来得急,我忘了。” 那卖油人倒是好脾气:“那算了,下次吧。”他重新拉起毛驴的缰绳继续往前走。 段知微想拦他,又没了借口,反而是袁慎己毫不客气的抽出陌刀,拦住那人去路:“等等。” 他没使力气,只轻轻碰到对方,没想到那卖油人戴着破毡帽的脑袋“咕咚”一声掉在地上,还滚了三滚,把段知微吓得差点尖叫出声。 虽然头掉了,那卖油人的身子还能活动,他双手在空中舞了几下,急得大叫:“啊啊啊啊你们什么都没看见,你们什么都没看见。”他像喝醉的螃蟹在地上胡乱走了好几圈。 而后抱住滚落在地的油桶挡在头上,一夹驴肚子,一溜烟跑走了。 袁慎己追了一小段,那卖油人和毛驴一起消失在了一大棵槐树下。 袁慎己还想再追,又担心已经在原地吓蒙了的段知微,他赶忙上去把她搂在怀里,帮她搓一搓冻红的手,在她耳边道:“娘子别怕,我在。” 段知微抖着手指了指那个地上的头,袁慎己去捂住她的眼睛:“放心,没事,我在这儿,你不要担心。” 旁边 正巧有家挂着灯笼的邸店。他伸长腿把地上那还戴着毡帽的头踢到灯光下。 是个木头雕刻的脑袋。 袁慎己拿开捂住她眼睛的手:“是假的,木雕的。” “好个金蝉脱壳。”他骂道。 他只得一手拎着那木雕,一手搀扶着段知微回家。 段知微在外头冻得发抖,回家赶忙给火盆多加两块碳。 袁慎己帮她打盆热水泡脚,自己把羊角灯点起来,坐到桌边研究那木雕脑袋。 应该是槐木雕刻的,比较粗糙,大致雕刻成个脑袋样子,在上头罩了个破毡帽,在夜色里不显,若是白日,估计比较容易看出来。 段知微两手一摊躺在床榻上:“哪有人作这种装扮,定然是妖怪。” 她已对妖怪这类生物习以为常,即便明日唐僧四师徒站在她面前,她也会微微一笑,然后给他们赞助一捆蒸饼,欢送他们去西天取经。 袁慎己在这儿研究了大半日的木雕脑袋,还是没看出个所以然,他把犯人放跑了,觉得心里不太痛快,觉也没怎么睡好,第二日正好休沐,于是拎着这个“犯罪证据”,去大理寺寻他的好朋友李衡一道儿研究去了。 段知微则从菜肆那儿讨到了些晚收的绿豆,这天的绿豆已经蔫吧干瘪了,她讨来想试试用绿豆磨成面,澄虑取粉,再去皮儿搓索。 通俗点讲也就是做成粉丝,若是成功了,不仅是涮锅子,做老鸭粉丝汤也是极好的。 袁慎己出门了,段大娘也不知去向,她跟阿盘两个人围着石磨轮流推了半日,绿豆渣子缓缓而出,她两累得手臂发酸。 正休息时,段大娘满脸兴奋的走进来,段知微赶紧道:“长姑你去哪儿了啊,来替我们会儿。” 段大娘手上握住一个小银盒:“这会儿子没空。” 她从屋里取出平常洗脸用的的铜盆,打了一盆热水,而后取出那个银盒,把里头的膏子倒进水里匀一匀。 那水开始泛出浓郁的桂花香。 段知微好奇凑近:“这什么啊。” 段大娘开始把那盆带香的水往脸上擦洗:“西域运过来的香膏子,化进热水里便有浓郁香味,这膏子三十文钱就一小盒,平康坊的娘子们都争先恐后的购买,我好歹排了队,买了这点。” 她说着,把手中苎巾怼到段知微脸上:“你试试。” “我不要。”段知微颇为嫌弃,往后躲上一躲,而后再次去石磨那跟阿盘一起干起活来。 段大娘美滋滋抱着铜盆进房:“你们这群小娘子不懂,回头我这脸如羊脂玉一般白净了,你们问我要,我都舍不得给。” 阿盘和段知微对望一眼,无奈耸耸肩,继续干活了。 不一会儿,段大娘房里响起一阵惨叫,两人赶紧扔了手上的活计跑进去。 “这是怎么了。” 段大娘正对着铜镜哀嚎,她的脸脸如同刚熟透的螃蟹红得发亮。 段知微赶忙用帕子沾些冰水给她擦擦:“都说了别买那些来历不清的膏子,你瞧,过敏了吧。” “天杀的贩子!”段大娘虽然脸过敏了,中气仍旧足足的,像一尊怒气冲冠的关公像:“一顿巧舌如簧说这膏子抹了能貌比西施貂蝉,我看貌比猴屁股!” 说着,不顾两个娘子的阻拦,段大娘抄起一根棍子,一溜烟的又出门找小贩算账了。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妖怪的奇妙工坊冬日里…… 见段大娘怒气冲冲要走,段知微赶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追上去准备跟她一起去。 自家长姑性子像块爆碳,一惹就炸,要是自己要是不看着点,段大娘可能把人家胭脂铺给砸了。 两人风风火火走了一路,卖胭脂水粉的三春阁已经被一大群娘子给围住了,各个脸上都跟段大娘一样红通通的,像正月挂在檐角的一排大红灯笼。 段知微在一旁紧紧绷住脸、生怕自己笑出声来。 三春阁的周掌柜是个中年郎君,被叽叽喳喳的一群娘子搅的头晕眼花,他赶忙站到台阶上伸出双手:“安静,安静!” 他大声道:“各位娘子,我很同情大家的遭遇,可你们手上拿的那香膏不是我家卖的,我们三春阁卖膏子用的壳子上描着牡丹,你们拿来的壳子上绘着的是梅花。” 周肆主拿出自家的香膏壳子展示一下,又大声道:“再说了,西域运来的香膏三十文怎么买得到,底钱就不止了嘛。” 段知微悄悄把段大娘往边上拉上一拉:“你这膏子不是在三春阁买的啊?” 段大娘面露尴尬:“那卖膏子的小贩说这就是出自三春阁的,只不过不在铺子里卖,所以算我便宜些。” 她手上的银盒子看上去极其粗糙,与三春阁掌柜手上那精致的盒子乍一看相似,其实很不一样。 原来是买到高仿了。 “那你去找那小贩啊。”段知微说。 段大娘挠挠头:“早跑了。” 段知微无语。 围着三春阁的一堆娘子自知理亏,只好都悻悻离开了。 段知微一路给她科普“贪小便宜吃大亏”的道理,段大娘一路都走得蔫蔫的,赶巧儿肉肆的掌柜来送段知微要的草鸭。 掌柜瞧一回段大娘的脸,望着她笑道:“这是自带红盖头了,怕是段家食肆的门槛都被提亲的踩破了吧?” 段大娘气得冲上去拍打他:“好你个老匹夫,竟然敢打趣我。” 段知微摇摇头,拎着几只肥美的鸭子进了后院,她今日要试试鸭血粉丝汤。 草鸭处理好,锅里倒油,再把葱姜蒜炒香,鸭子放进锅里煸炒,最后倒入凉水小火慢炖,段知微想了想,又拿出一包干菌菇和笋干泡发。 阿盘拿出一木牌放到食肆门口:“今日供应老鸭粉丝汤。” 天气越发冷了,前几日又下了场雪,这天喝些暖胃的肉汤是最好的,又养生又驱寒。 快到午饭时间,袁慎己跟着李衡一起回来了,段知微问道:“怎么样,抓到人了吗?” 二人摇摇头。 “这事儿也不能一蹴而就,天气冷,先吃饭吧。”她端出一锅老鸭粉丝汤,安慰道。 这鸭汤看着清亮,只泛一层薄薄的油光,但是端上桌时香气却很浓郁,里头的笋干和鸭肉色泽金黄油亮,看上去很是诱人。 李衡一脸郁闷,大理寺也有不少衙役吃坏了肚子告假回家,他和袁慎己一早上研究了半日也没想明白,究竟是什么人大肆在长安城中贩卖假油。 他把鸭汤挪到面前,狠狠叉了一筷子粉丝,只听到“呲溜”一声,粉丝吸足了浓郁鲜香的热汤,很顺滑的就嗦下去。 李衡觉得浑身都暖和了起来,他又夹起里头的鸭杂,鸭肠爽口脆嫩,饱吸了汁水,咬一口咯吱作响,鸭肝炖得沙糯绵密,入口抿一下就化开,鸭血最后下锅,因此非常滑嫩,很是鲜香,只嚼一口,浓郁的汤汁就在口里爆开。 至于鸭肉已经炖得脱骨酥烂,浸泡着汤汁,咬一口满满的胶质感。 李衡很快扒拉完一碗:“再来一碗。” 忙碌了一个中午,一直躲在房间不见人的段大娘也出来了,她的脸从鲜红色褪成了粉红色,她对着镜子左右照了一下,逢人就问:“我这皱纹是不是淡下去些?脸好像也白净了。” 她美滋滋又照了一下:“看来误会人家了,下次遇到了,还买他家的。” “你可别了吧。”食肆众人异口同声道。 过了晌午,北风刮得更紧了,朱娘听说蒲桃病了,带了一包零嘴儿来找蒲桃玩,两个人躲在暖炉边上,热热闹闹的聊上了天,段知微送给她两一人一碗乳酪。 段大娘又拿出那盒香膏,不顾阿盘和段知微的阻拦,要在脸上再试一遍。 膏子化进热水后,正堂里那残留的老鸭汤的香味被这浓郁桂花香完完全全的覆盖掉了。 朱娘正在跟蒲桃解九连环,闻到这股花香抬头用力吸吸鼻子:“ 这味道好熟悉啊。” 蒲桃说:“估计这香膏掺了干桂花。” “不对。”朱娘又闭上眼睛,用力吸下鼻子:“我阿娘也在用这款香膏。” 段知微觉得有趣:“蜘蛛也涂香膏来保养啊。” 她一直以为妖怪都靠修炼来维持容貌。 朱娘骄傲叉会儿腰:“对啊,这膏子都是阿娘从妖怪作坊里买来的,槐树汁兑虾蟆油,阿娘说对去皱纹很有效果。” “什么兑什么?”段知微瞪大了眼睛。 朱娘看上去很平静,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惊讶:“槐树汁兑虾蟆油啊!效果很好的。” 段大娘手上的帕巾掉到地上。 下午难得出了会儿阳光,段知微拉着袁慎己一道儿往朱娘给的地址去了,边走边跟他吐槽:“怪不得都拉肚子了,原来是虾蟆油啊,幸好我没吃,不然起码三天吃不下炸物了。” 听说自己吃的油炸糕可能是用虾蟆油炸的,蒲桃差点没吐出来;而涂了槐树汁兑虾蟆油当香膏的段大娘,立时打了盆清水在脸上揉搓了好几趟,就差没把皮搓下来=。 “不过涂了那玩意儿以后,她的脸确实白净了点。”段知微公正的说。 两人一道来了朱娘说的地方,好巧不巧,那也是昨晚卖油翁消失的地方。 那墙根是一株高大的槐树,起码有三人合抱粗,袁慎己凑近看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 他又抬起头,树顶端的部分似乎刻着什么字。 他个子已经很高,但是仰头还是看不清那字写的是什么内容。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86节 段知微还在絮叨虾蟆油的事,他走近,将她拦腰一抱坐到自己宽阔肩膀上。 她赶忙扶住他脑袋,四下一望,所幸天冷,并没什么行人:“在外头呢,你又抽什么风。” 袁慎己稳稳扶住她,往靠近槐树的地方一站:“树干上有字,帮我看看是什么。” 她抬头定睛一看,树干上歪歪斜斜刻着几个字“蘑记油坊”,这字写得歪歪扭扭,被树胶糊住更是看不清,再加上写得很高,过往路人根本看不到。 “写这么高,来的客人都是长颈鹿啊。”她叨叨两句,而后低头望他:“快点,放我下来。” 袁慎己见四下无人,坏心眼的颠了颠她:“不放。” 她低头跟他说话,无意识敲了几下树干,结果槐树上的皮扑簌簌掉下来,一个树洞出现在两人面前。 段知微按照朱娘教的方法,给树洞扔了几枚铜钱,槐树上青绿的枝桠突然抖动起来,而后这槐树突然像活了一样,一下跳到一边,露出墙根里一个大洞。 段知微突然有些不敢进去,里头不会有吃人的妖怪吧。 袁慎己安抚地拍一下她的手:“我先进去探探,你在这儿等我出来。” 她赶忙去抓他的手:“我不,我跟你一起去。” 两个人穿过洞中,来到一个院落里,院中有一个宽阔的房子,房门大敞,两人走进去。 幻想里阴暗的妖怪巢穴没有出现,相反这个房间很干净,冬日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倒是有些窗明几净的意味。 一个巨大的白蘑菇戴着幞头,抱着算盘艰难挤进狭窄柜台里:“两位要买些什么。” 段知微眨巴眨巴眼睛,又定睛看了它一会儿,再低头用力揉一下眼睛,发现对面跟自己说话的还是蘑菇。 她困惑看向袁慎己:“中午鸭汤里的菌菇是不是掺了毒蘑菇?我好像出现幻觉了。” 白蘑菇掌柜把算盘重重一放:“你说你中午吃了什么?” 段知微赶紧捂住嘴巴,她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这个行为跟当着鸭子面穿羽绒服一样失礼。 她赶忙岔开话题:“没有没有,我们来买油。” 蘑菇掌柜把算盘打得噼啪响:“一桶油十文。” “还挺便宜。”段知微干巴巴地说。 “价低跑量,诚信经营。”白蘑菇掌柜又从柜台里挤出来,这白蘑菇长得饱满,只是顶上的菌盖缺了半边,用个幞头勉强遮着。 它拿出个哨子吹了一下,冲着窗外喊:“小平果!” 一只丑陋的、有石磨那么大的虾蟆蹦跶过来,虾蟆的耳朵边夹着两个笔套,里面装满了汁液。 白蘑菇从那个笔套里取出树枝:“槐树汁水一壶。” 虾蟆又鼓了鼓腮帮子,“噗”一声吐出些琥珀色的汁液,油香四溢了出来。 白蘑菇掌柜将这些汁液与槐树汁混合倒入瓷罐,而后送到段知微手上:“客官拿好,你的油。” “这......这就是油啊......”她结巴道。 这不就是虾蟆精的口水。 白蘑菇奇道:“这位客官,这油咋的了,就收你十文钱,整个长安城都没这个价了。” 它低头闻一下油:“不过品质是不如前几天,要不就收你九文。” 白蘑菇抬手打一下虾蟆脑袋:“都说几遍了吐口水前默念几遍《清心咒》,你怎么就听不懂呢?” 虾蟆委屈的大声“呱”了一下。 段知微和袁慎己对望一眼,赶忙拎着那油走了。 两人刚出了洞门,槐树又跳过来把洞口堵上,甚至伸出枝桠朝他们挥了挥手。 段知微捧着油,望一眼袁慎己,又望一眼袁慎己:“这要怎么做。” 袁慎己也不知道,他不能拔出刀对一只白胖的、缺了菌盖的蘑菇兵器相向吧。 但是长安人民吃它这虾蟆油闹肚子又不能不管。 段知微道:“要不今夜宵禁过后,它们再出来卖油,我们蹲这,抓它个现行。”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沦落成打工人来份酸菜…… “你们是不知道啊,那个白胖的大蘑菇拎着个算盘就朝着我冲过来了。” “它竟然喊一只丑陋的虾蟆叫小平果!” “你们相信我啊,袁慎己也看到了。” 袁慎己从油坊离开便直接去了官署,只有段知微一个人回来了。她在食肆里朝每一个愿意听她说话的人大声嚷嚷,但是没有人相信她。 毕竟一个白胖大蘑菇是卖劣质油和香膏的罪魁祸首,这个事情听上去也太离谱了。 过了立冬,又至小雪,都说“小雪腌菜,大雪腌肉”,后院堆了一堆菘菜、雪里红等着腌制,段知微只好把白蘑菇的事搁置下来,专心跟着大家一起干起活来。 后院堆了一堆酱红色缸子,段知微意外发现了一坛还未开封的酸菜,还是去年冬日腌制的,选的那些棒子又大又硬的菘菜,用盐一层层码了,再上一层花椒水收尾。 当时段知微还信誓旦旦要用这个酸菜包饺子,结果堆在后院忘了,一往就是一年。 这算是个意外之喜了。段知微把坛子一开,一阵浓郁的酸味儿带着发酵的气息溢出来。 她拿起筷子尝上一口,只听“嘎吱”一声,这酸菜腌制的脆嫩,酸味儿也足够,酸香气息浓郁,非常成功。 用来包酸菜饺子、炖酸菜白肉都是极好的,正好梁下挂了些用来风干的排骨,段知微决定今晚就做这个酸菜炖排骨。 偏巧陈桂芳拎了一盒儿自己腌制的芥辣肚儿进来,把东西往食案上一放,人往暖炉边一靠,整个脸看上去憔悴了不少。 “这是怎么了?”段知微好奇道。 “别提了。”陈 桂芳的声音不似以往的泼辣洪亮,微微发虚道:“贪图便宜买了不干净的油,炸的那藕夹是真香,可惜吃了拉了一夜肚子,差点虚脱。” 她勉强支着脑袋看向段知微:“段娘子,有栗米粥吗?” 段知微用小砂锅炖了一碗糯糯的栗米粥给她,她三两口扒拉完,恢复了些力气,把筷子重重一放:“天杀的卖油翁,被我逮到,非扒了他皮不可。” 段知微脑子里出现了一只被剥皮的白蘑菇,她赶紧晃下脑袋把那蘑菇从脑子里头晃走。 陈桂芳拍拍她的肩:“秋天的时候我自己收集了不少桐子儿,回头我榨了油给你送些来,可千万别再买那来历不明的油了。” 段知微心道我也没买啊,她笑笑:“既然如此,那多谢陈娘子了,外头风大,干脆下午别走了,晚上我们炖排骨吃。” 陈桂芳也不跟她客气,豪爽点头:“成,我帮你剁排骨!” 几人坐火炉子边干活,剁排骨的剁排骨、切菜的切菜。陈桂芳这个人豪爽又风趣,食肆众人都很喜欢她。 她给大家讲了自己的小食摊目前的经营状况,生意很不错,她一手酥脆古楼子做的喷香,甚至有食客特地绕远跑去通义坊买。 问题就是请不到打下手的,导致她每天都做不了多少,还没到下午就卖完收摊,她一边用力剁排骨,一边叹气。 食肆众人安慰安慰她,下午时光很快过去。 今日的酸菜炖排骨,段知微用猪油先加葱姜蒜爆香,再煸排骨慢炖,因此这猪油香十分浓郁,酸菜下午提前洗了几遍去了多余酸味,一大锅酸菜排骨咕噜噜冒着泡泡端上来。 这寒冬腊月的,没什么比一锅热气腾腾的酸菜炖排骨更能安抚人心的了。 在外头被风刮得浑身寒冷的食客,往暖和食肆里一坐,再点上一锅酸菜炖排骨,最好再来杯酒,真是莫大享受。 一直到差不多快宵禁了,袁慎己才回来,他看上去颇为郁闷。 白日袁慎己将蘑菇掌柜的事情跟自己的上级--金吾卫的大将军一讲,对方用了个十分惊讶、像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他。 这位大将军平日里比袁慎己还不苟言笑,难得露出这种精彩绝伦的表情,守在房间里的武侯都觉得稀奇。 所幸袁慎己平常是个极其靠谱的人,大将军只用温和的话语,让他不要过于劳累,并且慷慨送了他三天假。 就好像袁慎己吃了什么毒蘑菇,神志不清了一样。 段知微给他盛上一大碗饭,安抚道:“放心吧,很快大家就会知道,你说的是真话了。” 袁慎己夹上一块排骨,那排骨炖煮得刚好,这肉被酸菜汤浸泡过,变得十分鲜嫩,味道也是酸香醇厚,很有滋味。 他又舀上点汤汁拌到饭上,米饭吸收了汤汁的精华,饱含了排骨和酸菜的鲜美,变得软糯黏糊,很适口,吃起来格外美味。 他很快把一锅排骨都吃完,身上暖和起来,下午的郁闷也一扫而空。 待要快宵禁之后,旁人都收拾收拾准备回房睡觉了,他俩守在暖炉边磕嗑瓜子儿,段知微又烧一壶浓茶提神。 陈桂芳看这对夫妻有趣儿,不回房睡觉,坐暖炉边嗑瓜子,问道:“你两搁这干嘛呢?” 段知微拿把瓜子塞她手心:“马上去找那卖劣质油的算账。” 陈桂芳一听,把桌子一拍:“带上我啊,那家伙害我上吐下泻了一宿,我必须得去找他算账。” 袁慎己看时间差不多了,喝上一碗浓茶:“走吧。” 三人又来到那槐树口子边,段知微提前给她打预防针:“你马上见了那卖油人别惊讶,那是个妖怪。” 陈桂芳接话道:“断头的鸟我都见过了,还能有什么让人惊讶的?” 段知微想到那个在自己脚边滚三滚的槐木脑袋。 一更梆子响起,那槐树突然像活了一样,伸了个懒腰,而后又跳到一边,露出墙洞,有“嘚嘚”的蹄声从暗夜里头传出来。 戴着破烂毡帽的卖油翁又牵着驴儿出来,驴背上两个满满的大油桶子在月光下晃荡着。 段知微在一旁揽着袁慎己胳膊,悄声道:“现在就过去吗?” 陈桂芳却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便是在夜里卖自己十文一壶油的卖油翁,大喊一声:“就是你!”然后冲了过去。 两人拦都拦不住她。 陈桂芳一下上去推倒那卖油人,那人哎呦一声,脑袋又咕咚一声掉地上滚三滚,给陈桂芳吓得尖叫起来。 那卖油人叫得比她还响亮:“我新雕的脑袋啊!这可是黄花木的!” 驴也受了惊吓,开始四处乱窜,不过它不像寻常的驴那样叫得高昂又响亮。 它大声“呱”了一阵后撞到南墙上,顿时眼冒金星起来,而后晕乎着倒下,重新变成一只丑陋的大虾蟆。 见陈桂芳还在惊恐尖叫,段知微在一旁插话道:“莫慌,那不是人,是妖怪啊。” 陈桂芳这才反应过来。 “好啊敢耍我?”她扑过去坐到无头人身上,对它一阵厮打。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87节 无头人在她身下哀嚎求饶:“别打了别打了,我的菌盖儿要被你坐扁了。” 它那身破衣袍本就不结实,在陈桂芳的拳头下完全散开,露出里头白白胖胖的蘑菇柄儿。 袁慎己特意带了把好刀,看样子没机会出鞘了,他往那尴尬站会儿,只能去把晕倒的虾蟆绑到树上。 “我要把你炖成一锅野鸡菌汤。”陈桂芳威胁道。 “别啊”白蘑菇掌柜被她晃得头晕,嘴里呕出许多孢子来:“饶了我吧,我给你免费榨一年油。” “没人要那种东西!”几人异口同声地说。 白蘑菇掌柜往槐树下一坐,吓得菌盖儿还在颤抖,旁边是晕倒被捆树上的虾蟆。 它揉揉脑袋:“是,那油确实是虾蟆吐出来的,但是那油可香了,妖怪们吃了都说好,我这才想开拓一下市场,卖给长安人试试。” “我也不知道你们那么脆弱,吃上一口就拉肚子。”白蘑菇掌柜看上去认错得很诚恳。 袁慎己倒是为难起来,这两个略微搞笑的妖怪该如何处置,若是按实呈报上去,案宗要如何写? 他不想再看到大将军诧异又略带同情的眼神了。 “原谅我们吧。”白蘑菇掌柜道。 那白胖蘑菇看着还挺可爱的,段知微想了想:“这油和那香膏你们是不能再卖了。” 白胖蘑菇赶紧点头。 她纠结一下:“许多人吃了你们的油坏了肚子,去找郎中看病开药又是一笔钱,我觉得你们得把这看病钱作为赔偿还回去。” 白蘑菇掌柜迟疑一下道:“我们妖怪用的铜钱跟你们不相通,我也没赚多少长安人的钱,赔不起啊。” 陈桂芳就等这话儿了:“那你俩去我那打工,我给你们发工钱。” 段知微:“啊?” 过了几日,袁慎己下朝正好在宫门口遇到悠闲晃荡的独孤,把这事儿跟他一讲。 袁慎己有些不大好意思,觉得是自己金吾卫把人捉妖司的活儿给抢了。 独孤颇为好笑地望他一眼:“你当我们捉妖司很闲吗?这种小妖怪,送到捉妖司做什么,蘑菇炖鸡吗?” 独孤转身欲走,又叮嘱道:“帮我给袁夫人托个话,烤两只鸡送来捉妖司,我有大用处。” 而后潇洒地走了。 段知微却没在食肆烤鸡,她一大早带着小狼和蒲桃去了趟通义坊的老家,老远就闻到了浓郁的豆浆香。 陈桂芳一身素洁麻布衣裳,裹了个包头正在烤古楼子,门口排了一堆人。 见她们三个人来,立刻笑着邀请他们坐下:“我给你们去舀豆浆。” 段知微笑道:“怎么新添了豆浆?” 坐她旁边吃朝食的耶律大娘跟段知微是老邻居了,见到段知微很高兴,与她聊起来:“陈娘子买了头驴,了不得哦,拉磨可厉害了,就是喜欢呱呱叫,要不是到了冬天,我还以为是虾蟆在叫呢!” 陈桂芳麻利给她们送来几个刚出炉的古楼子,段知微四处一瞧,小声问道:“你家那个新雇佣的月作人呢?” 陈桂芳道:“不知道上哪儿躲懒儿去了,不过帮我和一早上面了,随它去吧。” 那古楼子烤得焦脆,里面的羊肉色泽红亮,瞧着就让人垂涎欲滴,每一口都感受到酥脆面饼与羊肉油脂融合的美味。 小狼和蒲桃在狂吃,耶律大娘许久不见段知微,拉着她说话:“前些日子不知怎么的,突然拉肚子,瞧郎中还费了一笔钱,你猜怎么的?” 段知微摇头,好奇问:“怎么的了?” 耶律大娘一拍手:“过了几日,我出门上香,回来看到一篮子蘑菇挂我门上,里头还有些钱,正是我瞧郎中费的二十个铜子儿,你说蹊跷不?” 段知微笑道:“想来是谁害您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过来赔偿了。” 她又坐了会儿,又帮陈桂芳干了会活,而后起身告辞,带着蒲桃和小狼回宣阳坊了。 今日天气晴朗,前几日新下的雪化得差不多了,松松软软铺在瓦砖屋檐上。 蒲桃去看挂下檐角的冰凌,在阳光的照耀下,这冰凌透彻的像冰糖葫芦上的糖壳子。 她瞅了一会儿,转身去看段知微,她正在认真架驴车。 “娘子。” “嗯?” “我脑子好像有些不好使了。” 段知微忙看她,这蒲桃接连几日大鱼大肉,不仅养胖了一圈,而且脸色红扑扑的别提有多健康了。 “你怎么了?”段知微 去摸一下她的额头,一点儿不烫。 “我刚刚看到一个巨大的白蘑菇蹲在屋檐边上,举着片叶子在啪啪算账。” “哦,那正常。” “正常......吗?”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惹祸精我那么大一车冬……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长安又断断续续下了几场雪。火锅又时兴起来了,毕竟这种飘雪天气,几人围炉而坐,边饮酒边吃火锅,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段知微最近时常走神,天冷了,她满脑子都是牛油辣椒火锅。 幻想中的自己伸出筷子伸入咕噜翻滚着的红油汤底里,那些气泡破裂后迸出辣椒香,霸气钻进鼻子里。 毛肚涮个七上八下后,夹出来已经是裹满红油的诱人模样,嚼一口,那定然是脆爽可口,麻辣交织的美味。 “娘子,娘子?” 一阵催促声在她耳边响起,阿盘忙得脚不沾地,抬手轻拍段知微肩膀:“又来一批客人,点名要吃笤菜汤、糟豆腐。” “那是啥玩意没有。” 牛油辣椒火锅的美梦破灭,段知微有些失落。 这两日放了晴,天空蓝得像刚浆洗过的绸子,长安人在家窝得发霉,都跑去曲江便看腊梅花了。 食肆生意也特别好,大部分食客都是来吃火锅的,段知微熬的麻酱香,丝滑浓稠,是段家食肆一大特色。 点名要吃笤菜汤的食客穿着与长安人有异,操一口浓厚蜀腔:“掌柜的,有没有带辣味的吃食,这些都太淡了,吃着不得劲儿啊。” “有,我去给你拿。”段知微应了一声,从坛子打一勺芥辣酱,是芥菜根茎切成条跟生姜、茱萸等辛辣食物一起腌渍成的泡菜。 这泡菜辣到呛人,长安人都不怎么喜欢,只有段知微一个人吃火锅的时候佐上点,假装是麻辣火锅。 那食客得了这一碟麻辣泡菜,一股脑儿扔进火锅,美滋滋吃起来,而后叹口气:“终于吃到口辣的了。” 段知微好奇道:“这位郎君听口音不是长安人。” 那郎君道:“我是益州来的,来长安做些生意,唉,长安的菜咸,又不肯做辣,不合我口味。” 哦,成都来的。段知微心想。最近长安城里蜀地商人不少。 宫中贵妃最近爱上蜀绣制成的团扇,连带着整个长安城都时兴起蜀绣来。益州商人闻风而动,坐着船从巫峡一路赶至长安,向长安的达官贵族献上最华丽的蜀绣。 肉肆掌柜见段家食肆生意好,又过来送一回肉,段知微去灶房把这些肉剁了,做些香菜肉丸子。 金华猫在她脚边蹭一会儿,颇为怨念的说:“答应我的蟹粉鱼肉丸子呢?” 上回吃铁锅炖鱼,把金华猫的馋瘾儿勾了出来,时不时就在屋檐上打滚要吃鱼。 有时屋内小夫妻正准备蜜里调油的亲热一下,衣服都没来得及脱,它就跑屋檐上撒泼打滚,乌瓦碎片簌簌掉下来,搅扰了人的好兴致。没办法,段知微只好答应再给它安排一顿鱼。 段知微正在剁肉,听它这么一说,一拍大腿道:“是啊,我跟老渔夫要了一篓黑鱼,他今儿怎么没来?” 长安背靠秦岭、八水环绕,冬天也不缺鱼。段知微把手往敝膝一擦,去问正靠着柜台躲懒的段大娘:“长姑,今儿老渔夫可有来过?” 正在饮酒吃火锅的赵郎中闻言插话道:“别盼他了,在渭水河那受了惊吓,搁家躺着呢。” 段知微惊讶道:“这是怎的了?” 渭水河上最近冰结得厚重,若想捞鱼,得抡圆了胳膊用冰钎在河面凿个冰窟窿,听上去就危险,这老渔夫别是闪了腰。 赵郎君噗嗤笑:“他是经年的老手了,凿冰窟窿算什么事,只是遇到个醉酒的疯汉,一下跃到湖心,揪着老渔夫后颈把他扛麻袋似的扛岸上去了,把老渔夫给吓得,喝了一周定神汤。” 老渔夫为人和蔼,价格公道,周边食肆都从他那买鱼,段知微听这话不免有些愤愤:“老渔夫年龄大了,这疯汉也太缺德了。” 她有些遗憾地望向垮脸的金华猫:“今天没办法了,明日我寻别家的鱼坊,给你买几条鱼回来。” 金华猫气的在暖炉下张牙舞爪的打滚。 过了晌午,食客们都走了,食肆众人把正厅打扫一下,都准备回房歇会儿,蒲桃过来拉段知微衣袖:“娘子,我想和朱娘还有小狼一起去花市看灯笼。” 离上元还有两个月时间,花市早早堆了一排竹架子,挂了各式各样的灯笼,段知微想了一回道:“你们去吧,注意安全。” 看着两孩子欢天喜地的背影,她有些不大放心,在后面喊一声:“早些回来,别误了宵禁。” 待差不多黄昏时候,段知微跟阿盘拼了两张食案,把醒好的面团往食案上一摔,一大盆喷香的酸菜馅儿一摆。她们准备包些酸菜包子,这天冷,把包子在后院一冻,想吃的时候蒸一下,能吃到过年。 灶膛里新添了柴火噼啪的响,上面坐一锅水很快就沸腾起来,段大娘打帘儿进来:“那两个猴儿去哪儿了。” “花市看灯去了。” 段大娘嘀咕两声:“看灯也要吃暮食啊。” 食客陆陆续续来店里吃饭,苏莯点了骨汤的火锅子,盘腿往那一坐,也不动筷子,只拿着张纸瞧。 段知微给他送上一盘肉丸子、一碟菘菜,提醒道:“赶紧趁热吃吧,什么差事这么精细,还带来食肆看?” 苏莯叹口气:“昨日崇仁坊的百姓听到一阵巨响,出门一瞧,排水渠的一排儿陶管都给压塌了,虽说那管儿也确实年久失修,但若是重新修整,又是一大笔费用,我正琢磨怎么跟工部讨这笔银钱呢。” 陶管怎么突然塌了,难道是前日那场大雪压塌的? 苏莯有些愤愤:“若真是大雪压塌的也便罢了,可听在旁边玩耍的孩童说,是一戴着斗笠的疯汉所为。” 这话听着有些耳熟,段知微想。 可是在哪儿听过呢。 她没来得及细想,袁慎己带着两个孩子回来。 段知微笑着迎上去:“怎么一起回来了。”她的笑容僵在脸上。 袁慎己一身的烟灰,脸上也被熏黑,头发更是如海胆般竖着,味道大到像行走的烟熏火腿。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88节 段知微赶忙过去抚一下他的脸:“怎么了,是不是发生火灾了。” 袁慎己拉一下她的手:“放心,没事。” 花市一排灯架不知道何故突然倒下了,几个兔子灯笼落在地上滚成了个大火球,袁慎己正好路过花市,赶忙接过皮袋和溅筒去救火,被熏了一身烟。 段知微打了盆热水,让他擦擦脸,又拉他回房换衣裳。 “怎么会突然着火呢?”她从柜子拿出一套新的黑色澜袍递给他。 随着厚重衣料的摩擦声,袁慎己脱下原来那身被火舌撩的惨不忍睹的衣裳,露出紧实的胸膛。 段知微轻咳一声,把衣服塞进他怀中:“抓紧换,换完出来吃晚饭。” 火锅里奶白色的汤底咕噜噜冒泡,蒲桃大讲特讲她在花市的见闻:“我见得真真儿的,一个很壮实的、戴着斗笠的人,一下子把那灯架子给扑腾下来了。” 然后上面挂着的无数兔子灯应声滚落在地,成了个大火球,那个斗笠君一下扑到火上滚了几趟,像一只烤糊的芝麻汤圆。 袁慎己欲要抓他,无奈人手不足,为保百姓安全只 能先灭火,待把火灭了个干净,那罪魁祸首早溜掉了。 苏莯还在盘算怎么跟工部要那笔钱,气得喝了一大碗绿蚁酒:“明日我去趟大理寺,定要让这在长安城四处作乱的惹祸精付出代价。” 过了宵禁,段知微回房就把他衣裳扒了,袁慎己笑道:“怎么?暮食前没看够吗?” “别贫嘴。”她一边回着,一边仔细检查他身上有没有被火潦到的伤。 幸好只有原来旧的刀伤,没添新的。她稍微安下心,抚摸一下那原有的刀伤,心情又沉重起来。 袁慎己往火盆里多加两块碳,看她满脸不高兴,笑着搂住她,而后突然把脸缩成一团:“哎呦。” 她赶紧道:“怎么了?还真受伤了吗?” 后者假装倒在床榻上“哎呦”几声,等她靠近后再一把将她揽进怀里,那结实的臂膀紧紧搂住她的腰,在她脸颊边轻啄一口:“我装的。” 段知微无语了一阵,拿脑袋去撞他。 一阵低沉欢乐的笑声从房间里传了出去。 外面北风呜呜的刮着,一双黑色耳朵从院墙上缓缓升起,像两团毛绒可爱的糯米糍,一个戴着斗笠的大胖身影悄悄踩着腌菜缸子进来。 腌菜缸子可承受不住它的重量,它的肉垫子一滑,那缸子传出清脆的响声。 房间里的女主人立马推开身上的男人:“外头什么声音?” 它一整只坐进墙角的竹筐中,圆溜溜的臀部深陷进筐里,一时半会儿拔不出来,见女主人要出来查看,它赶忙“喵~”一声。 女主人生气的声音传出来:“这个金华,今儿没吃到鱼,又来搞破坏,看我明天揍它。” 男主人一顿安抚,又说了些什么话,房间的灯熄灭了。 它松一口气,在后院瞧了一圈,鼻尖动了动,最后目光定格在井口边的竹筐,那里头装满了皮薄馅大褶多的包子。 它抬起爪子拿一个。 觉得好吃,又拿一个。 非常好吃,再拿一个。 最后一筐包子全部消失在它的肚子里,它讪讪收回了爪子,又从原路返回,艰难爬上腌菜缸子,从院子里消失了。 第二日一早,段知微站在食肆门口支起大铁锅,锅底柴火噼啪作响,她手拿一长柄勺慢慢搅动锅中的豆浆。 白雾混着浓郁豆香飘出去很远,过往的街坊食客闻着味儿来排队:“段娘子早啊,昨儿不就说了今天有新鲜的朝食卖,是什么?” 段知微想到那皮薄馅大的酸菜包子,脸上是止不住的笑容:“包管你喜欢。” 阿盘急匆匆打了帘出来,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是少有的慌张。 “怎么了?”段知微问。 “包子,包子全没了!”阿盘急道。 “什么?”段知微赶忙扔下手中勺子要往后院瞧,正逢菜肆的伙计来送菜。 昨儿她就订了一车冬笋,要做火腿煨冬笋和油焖双笋,伙计来得正是时候。 可她哪儿还有心思接待菜肆伙计,道一声抱歉就要往后院去。 谁承想菜肆的伙计一张脸比她还惆怅:“哪个天杀的小偷,我那么一大车冬笋,全没了!”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熊猫大侠你就是黑白煞…… 后院一大筐酸菜馅的包子消失的无影无踪,段知微气得在后院跳脚,直嚷嚷着要去长安县报官。 菜肆伙计丢了一车冬笋,袖子一撸也要去报官,同是天涯沦落人,几人一道上了长安县,县衙门口已经围了一群人,嘈杂的跟西市口一样。 长安县尉往门口一站,焦头烂额的安抚群众:“各位父老乡亲不要慌,家中丢了什么、糟了什么害都过来登记,我们县衙必然为大家捉到罪魁祸首。” 一堆人排队登记去了,大家情绪都很激动,特别是老渔夫,两手叉着腰对着衙役诉苦:“你们没见到,我正低头凿冰呢,那疯汉揪着我后颈把我当麻袋一扛,往岸上一放,我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嘿,他自己跑了!” 胭脂阁的薛娘子柳眉一横:“那登徒子一下压塌了我三春阁的后院墙!我那时还在闺中梳妆呢!” 一群人叽叽喳喳了一顿,把段知微的怒火给讲没了。这么一看,丢了一筐包子好像也不是什么太大的事儿了,她叹口气想:“算了吧。” 待回了食肆,已经不少食客往那儿一坐预备着吃午食。 段大娘见她回来问道:“抓到那小偷了吗?” 她摇摇头。 原先预备的火腿煨冬笋、油焖双笋决计是做不出来了,只能备些平常的菜,腌制的酸菜也没多少了,酸菜包子也只能放弃,不过面粉还有一缸,她想改试试多肉花卷。 两个郎君围炉而坐,催阿盘上菜:“麻烦娘子稍微快些,过了晌午我们要去茶肆听黑白煞星的故事。” 段知微奇道:“什么煞?” “黑白煞星啊,最近在长安城可风靡了,听闻这人戴个黑色斗笠,身着白色披风,在长安夜色里四处搞破坏,手提长剑杀人不眨眼。” 杀完人饿了再去食肆偷包子的煞星吗?段知微不是很相信。 两个小孩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段知微也许久没去茶肆坐坐,因此晌午过后,食肆一群人浩浩荡荡往茶楼去了。 博士很快送来酪浆并一碟玉露团,这家茶馆的糕点味道平平,只晌午过后有专人讲些志怪故事,因此客人也不少,今日更是爆满,上下两层楼都围满了食客。 那郎君往案前一坐,先饮口茶润润喉,扇子一敲,便开始讲起了今日的故事:“话说近日长安出现了个黑白煞星......” 冬日午后阳光正好,温吞从竹帘儿洒进来,光尘在茶肆里慢慢地飘,像一块明黄的透明薄荷糖,茶肆里的火炉噼啪响,段知微昨夜睡得晚,头一点一点,直接要趴在段大娘肩上睡过去。 突然,那郎君将纸扇往食案上奋力一敲:“只见那黑白煞星一下掀开蒸笼,一巴掌下去,十来个透油包子当场开膛破肚,油流满地。” 段知微觉得这段极其离谱,喊来小博士问道:“不是杀人如麻吗?” 博士也为难:“可最近长安城中没听说有人死啊。” 那郎君继续道:“这煞星口中喷出火焰,将那西市千盏花灯瞬间点燃成一个大火球,武侯们花了一天一夜时间来灭火。” 这就是纯纯造谣了。 段知微有些听不下去,段大娘几人也觉得离谱,懒惫再听,将酪浆喝完,纷纷回家去了。 长安人民新得了一个闲话素材,乐得合不拢嘴,等到了傍晚,那煞星的真实身份,已经从武当山上的道士变成秦岭间的熊罴怪。 段知微在食肆门口架锅蒸一笼多肉花卷,层层叠叠的每一层卷都裹满鲜香的肉馅,浓郁肉汁渗入花卷里头,看上去极其诱人。 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段知微下午多饮了几口酪浆,想去圊室,又怕这锅多肉花卷也被偷走,只好把在灶房煽火的小狼喊来看着。 所幸这锅多肉花卷没被偷,待花卷熟了,笼屉打开的瞬间,浓郁的肉香与蒸汽一起扑面而来,吸引了不少食客的目光。 这花卷外层的面皮发了半日,如云朵般蓬松柔软,又完全浸透了鲜香的肉汁,其间大颗肉粒紧实有嚼劲,味道十分咸香好吃好,用来佐一碗栗米粥也很适配。 这花卷 晚上的时候卖了一半,剩下一半段知微给锁到灶房的柜子里,又在柜子把手上结结实实捆了个大铜锁儿。 干完这些,她才稍稍放下心睡觉。 金华毛扫了扫尾巴:“我的鱼呢?” “昨晚院里来了小偷你都不知道,还想吃鱼?” 金华也很委屈,它白日里懒散睡觉,晚上来了精神,在各个屋檐上旋转、跳跃、闭着眼,根本不知道自家院落发生了什么。 段知微放软了口气:“辛苦你守几日,明天给你做蟹粉鱼丸。” “还要鲫鱼豆腐汤。” “成交。” 过了宵禁,段知微沐浴完换一身睡衣往热烘烘被窝里舒适一躺:“多肉花卷锁起来了,金华也答应看院子了,今晚保管万无一失。” 袁慎己躺一边看兵书,闻言道:“今日还在长安县见到了那煞星的通缉画像。” 段知微从被子里钻出脑袋,一脸好奇看他:“啥样啊。” 根据众位受害者的描述,长安县画师画了一个头戴斗笠,身上披风随风烈烈舞动,革带边悬着长剑的大侠形象。 当即就被县尉骂回去了:“还给他整上大侠了,这是要犯,不是《侠客行》,你搁这‘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呢?” 作画者也很无奈,受害者那么多,都只看到他那黑色的斗笠,白色的披风,没人看到这人脸长什么样啊。 段知微听得哈哈大笑。 袁慎己在一旁见她笑得开心,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而后摸摸她的脑袋:“好了,担心笑岔了气,早点休息吧。” 说罢吹灭了旁边的灯烛。 今夜天气晴朗,月华如霜。 那对毛茸茸的黑色耳朵“嗖”一声又从院墙上冒出来,它顺着昨晚那熟悉的菜缸子滑下来,又屁颠屁颠跑去竹筐边,探出爪子,结果摸了个空。 一阵北风吹过,它整只熊落寞地抱着空竹筐,又狠狠嗅了几下,只闻到些淡淡的、包子残留的麦香气。 它在风里沉思起来。 金华猫在正厅晃荡一圈,又去灶房翻箱倒柜半日没找到段知微腌渍的小鱼干,只能失望地垂下尾巴,往后院走。 就看到一大坨不知道什么东西在院子里抱着竹筐。 金华瞬间觉得一大锅炖鱼在朝自己招手,它赶忙抬起肉垫子、悄悄靠近...... 那玩意儿的臀部像只巨大滚圆的芝麻汤圆,让它非常想上去咬一口,然而想起上回崩了牙的惨痛经历。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89节 金华猫想想还是算了。 它四处一瞧,在院角拾了块破瓦片,往那家伙头上砸过去。 “哎呦!”憨憨的声音从斗笠底下传出来。 金华猫当即喊道:“来人呐!本喵抓住小偷了!” 两个院落里的房间瞬间亮起灯,段知微胡乱披了个裘衣一下子跑出:“哪里来的小偷,还我包子!” 那小偷惊慌失措,想原路逃跑,被段知微一个空竹筐套到头上。 袁慎己慢了一步,他去取了陌刀和从长安县里领来的手铐,趁那小偷扭来扭去的功夫,想把手铐拷小偷手上。 结果袁慎己摸到一双毛茸茸的爪子,他定睛一看,是熊掌。 他赶忙取出陌刀护到段知微身前:“不好,看来真是黑熊精作祟。” 段知微在他后面吓得腿软。 黑熊?那东西凶猛,正常人可是敌不过它,她赶忙拉一下袁慎己胳膊:“我们逃跑吧,然后报官去。” 袁慎几听到她这认怂的话,刀都差点脱手:“娘子放心,我有本事对付它。” 他竖起了陌刀,那刀在月光下寒光熠熠,只待那黑熊精挣脱竹筐冲过来,他便会将其一举消灭。 那熊精伸出两只爪子,左扭右扭了半日,还是没办法将竹筐从脑袋上拿下来。 袁慎己举着刀在寒风里摆了半日帅气的姿势,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他有些不耐烦的上去,给那熊把竹筐拔了下来。 月光下,竹筐里露出一个圆滚滚的脑袋、一双标志性的黑眼圈。 “哎呀!”段知微原本愤怒、害怕的声音变成了一个惊喜的夹子音:“是滚滚啊!” 她一下夺走了袁慎己手里的陌刀:“还举着刀,把它吓出三长两短来,你仔细牢底坐穿。” 袁慎己:“......” 隔壁院子里的几个人听到动静,也穿好衣服走了过来,蒲桃好奇望它:“你这熊长得好生奇怪,我怎么没见过?” 段知微说:“它叫熊......”被袁慎己抢先一步:“这是白熊,只有蜀地才有。” “白熊?”段知微困惑看他。 袁慎己解释道:“我在卷宗里看过记载,天后曾赠一对白熊,作为回礼送给东瀛的国王。” 但是无论是白熊还是熊猫,那都是熊,不是猫,她往袁慎己后面一靠:“你就是长安城中传言的黑白煞星?” 那个圆滚滚勉强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什么煞星?那都是谣言,我可是惩奸扶弱,劫富济贫的大侠!” 它看上去中气十足,满脸都写着自信,于是段知微道:“那这位大侠,麻烦昨晚那筐酸菜馅儿的包子,你把钱付一下。” 提到钱,它像泄了气的皮球往地上一坐,看上去很失落:“我从蜀地过来,站着船上欣赏峨眉山色时,钱袋子滑进三峡里头去了。”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侠客行熊猫阿滚的愿望…… 熊猫精蹲在食肆正堂里,不费吹灰之力就啃完了一大筐菘菜,段大娘几次张了张口,想到菘菜便宜,也就忍住了。 金华猫蹭在段知微脚边让她别忘了鱼汤的奖励,段知微撸一把它的脑袋,往熊猫精对面一坐,有些问题她可太好奇了。 “蜀地那样远,你来长安做什么?” 熊猫精吃完菘菜一抹嘴,露出神往的神色:“蜀地山林地广人稀,听闻长安人多,我想来当一个锄奸扶弱、匡扶正义的大侠。” “其实长安也没那么多不平事......” 熊猫精道:“怎么没有,前儿我路过渭水边上,见到个老人家在水面上凿冰,定然是想不开要自尽,我一下给他拽回岸上去了。” 老渔夫的儿子在泉州倒腾海鲜,其实还挺富足的,他去捞鱼完全就是闲不住,没什么想不开的事儿。 段知微默了一默:“还有呢。” 还有西市帮小童够取在架子最顶端的兔子灯,结果因为体重太重了把整个架子压倒了,它一个大肚皮压到火球上迅速灭了火,把白色的毛燎炸了像个酥脆的烤汤圆。 在茶楼遇到老瓦匠踩梯子修屋顶,它跑过去帮忙,把人家梯子踩碎了,老瓦匠摔在它大肚皮上。熊猫精壮实的后背靠塌了院墙,露出三春阁老板娘的香闺。 还有想帮小孩捞水中的木雕娃娃,压塌了半条街的排水陶管。 熊猫阿滚缩成个球状,听到段知微的话,往角落里一蹲:“原来我不是大侠......是惹祸精。” 蒲桃觉得它好可怜,拉一下段知微袖子:“娘子,它看上去好可怜,要不让它先在食肆住一段时间?” 段知微还没开口,就先被段大娘一顿抢白:“那可不行,它如此能吃,把食肆吃垮了,我们喝西北风吗?” 食肆里沉默下来。 最后还是袁慎己开口道:“明日我先带它去趟长安县。” 总不能让衙役们在大街上四处瞎跑找人了。 第二日一早,袁慎己穿了官服就带着失魂落魄的熊猫阿滚走了,蒲桃正抱着柴火准备朝食,犹豫片刻道:“等等。” 而后她急速跑过去,整个人扑在熊猫阿滚的大肚皮上蹭了蹭,又不舍得往后走一步:“再见了,阿滚。” 段知微在后面羡慕地看着,她也很想这么干,熊猫的肚子一定很柔软。 老渔夫在家躺了一周,终于缓过了神,精神百倍地来送来一大筐鱼,听说把他从冰上拽回岸边的罪魁祸首找到了,脸上笑满了褶:“那可真是太好了。” 段知微接过鱼篓,有些犹豫地看了会儿老渔夫,老渔夫还要送下家,收了钱就赶着车走了。 段知微拎着鱼回屋,金华猫已经迫不及待用毛茸茸爪子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鱼。 段知微觉得不得劲儿,把鱼放下,又一溜烟出门去了,金华猫在后面拔腿狂追:“回来!说好全鱼宴的呢。” 所幸老渔夫走的不远,她追上去把实情相告,老渔夫认真听着,脸上的笑渐渐消了,他拿下头上斗笠,又抹一把脸:“那我误会人家了,我这就去找趟县尉。” 段知微这才踏实回了食肆,拿出铁丝蒙给金华猫烤上几条鱼,洒上粗盐和花椒粒儿,金华猫流着口水在一旁等着。 阿盘打了帘儿进到后院:“又来一群食客,蜀腔浓厚, 说自己带了些川椒可免费赠给食肆,只是点了名要吃辛辣的火锅,问能不能做,能的话他们晚上便过来。” 别说蜀人了,我也想吃啊,段知微心道,最后只说:“我知道了,你让他们来吧。” 川椒是花椒的一种,只是比花椒味儿更冲些,段知微四处搜刮了一下,拿出一碟黄姜、芥末、茱萸。 她想了想,剁了一大盘肉馅,先用葱姜蒜爆香,又混了不少花椒下锅油炸,最后把茱萸、黄姜、川椒一股脑儿丢下去。 一阵刺鼻的辛辣气息混着黑烟熏到她眼睛里,段知微忍不住大咳了几声。 段大娘赶忙跑进来:“什么味儿啊?把外头食客全部熏跑了。” 一锅肉馅全部炒得焦糊,散发着刺鼻的味道。 小狼镇定地过来把锅移开,又把窗户开到最大透气。 段知微拿块苎巾擦擦眼睛,苎巾上一抹黑儿。 炒锅底太难了,她叹口气。 最后当那群蜀地商人过来吃暮食的时候,段知微只好在普通骨汤锅底里多放了些芥辣儿,又送了不少辣味泡菜。 她自己不太满意,不过蜀地商人估计已经很久没吃口辣子了,都吃得很开心,甚至还多给她打赏了些钱财。 看样子他们在长安的蜀绣生意做得不错。 金华猫躲在角落里,一盘烤鱼一碗鱼汤吃得开心。 袁慎己下值回来,食肆众人围过来问:“阿滚怎么样了?” 据说县尉也很为难,他是管人的,妖怪的事情应当是捉妖司管,不料阿滚却很仗义,熊爪一挥直嚷一熊做事一熊当,雄赳赳气昂昂的主动蹲牢子里去了。 “县尉已经写了状子递上去了,白熊珍贵,想来关不了几天,会将它送上回益州的船。”袁慎己安慰道。 大家这才放下心。 第二日,段知微不死心,又去肉肆订了一大块猪前腿肉,想再次试试炒料,段大娘默默拿出块帕子让她打湿捂住口鼻,减少辛辣川椒的刺激。 一阵浓郁黑烟从灶房飘出,她又失败了。 段知微两只眼睛被熏得泪汪汪的,正做门槛边擦眼泪,一个巨大的阴影罩住她:“我怎么闻到一阵儿焦糊味。” 她抬头,看到熊猫阿滚仍旧戴着它那个大斗笠,出现在食肆面前,它在牢子里待了一日,但是精神头很好,一点儿都不憔悴。 阿滚很是热心,听了段知微的话几步进了灶房,给自己的肚子上围好围裳,挥着锅铲要教她怎么炒锅底。 川椒不能直接下,要跟着葱姜蒜一起下油锅炸,再把料渣扔掉,油备用。 它做大侠不太行,做厨子倒是很熟练,草果熟练剖开取籽儿,肉酱煸出红油,八角、桂皮、茴香等调料也是下得分量得当。 阿滚把锅颠了几颠,一阵热辣的、极其具有侵略性的气息扑鼻而来。 段知微眼前一亮、这是成了。 小狼跑去门口立了块牌子“今日蜀地特色麻辣火锅特供”。 长安食客们对这种锅底敬谢不敏,蜀地商人以及段知微本人都乐开了花。 那辛辣锅底气泡咕噜咕噜往上头冒,香气鲜辣浓郁,几盘肉丸子、羊肉卷儿倒入锅子里,全部沾了鲜辣气息。 那肉丸子里掺了淀粉,煮到熟透在汤里翻滚,一口咬下去直接弹了牙,再用力咬下去,滚烫、辛辣的汤汁便一下怼出来。 蜀地商人吃得额头沁出细密汗珠,直嚷干渴,段大娘趁机推销起了乌梅汤。 灶房被阿滚完全给占领了,别人都没地发挥,阿盘拎着个小碳炉子,去后院熬煮乌梅汤。 一大锅全被蜀地商人买了,食肆今日赚了个盆满钵满。 待到食客走得差不多,阿滚又给食肆众人做了晚餐、一碟回锅肉、一碟烟熏排骨、一锅泡菜鱼。 烟熏排骨不知加了什么卤汁儿,卤至肉刚要脱骨时候拿出,再放到柏枝儿上熏,这排骨肉质松软,烟熏味浓郁。 泡菜鱼则是先把鱼炸过香,再放入泡菜,加肉汤一起烧沸、最后还要勾薄芡往鱼身上浇,这鱼肉质鲜嫩、鲜香味辣,金华猫偷吃了一口,辣得整个猫打个滚,飞奔去后院喝井水。 食肆众人也被辣得不行,但又实在是香,每个人配了三大碗栗米饭。 阿滚笑眯眯看大家吃,它烧菜很厉害,但是自己不怎么吃荤。段知微几个人现场揉了一笼屉没加馅的馒头,它风卷残云地吃掉了。 蒲桃在一旁好奇问它:“你怎么一天就出来了。” 它嘴边还沾着些馒头馅:“我也不知道啊,一大早我还睡着呢,他们过来把我赶走了。” 袁慎己今天下值晚,旁人都歇下了他才到家,段知微帮他热一锅面:“那阿滚怎么一天就出来了。”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90节 他苦笑一声。 由于昨天是他带阿滚去的长安县,县令今天一大早直接就找到金吾卫去告状,说那阿滚一熊一顿吃一大笼屉的包子。 又说它本就是妖怪,不是人,不该长安县管。 再加上老渔夫等人都过来说自己错怪了好熊,求县令放它出来,县令得了这个台阶儿,赶忙把它赶了出来。 捉妖司也不愿意管,只说长安妖怪千千万,它又没伤人,捉它作甚? 段知微也为难,熊是好熊,还教了她好几道美味川菜,可实在是太能吃了些,为了它的晚饭,食肆的面粉被用了个干净。 袁慎己坐那想了一会儿,而后道:“我有办法了。” 两人说了一通话,刚准备躺下睡觉,外面传来震天的鼾声。 袁慎己无奈道:“这也是它这么快被赶出来的原因之一。” 打呼声跟山雷似的,旁边的犯人都受不了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表示定然痛改前非,不再小偷小摸,只求睡个好觉。 第二日,食肆众人各个都顶着个黑眼圈起床,阿滚不太好意思的搓搓爪子:“抱歉,我现在就去打探一下有没有长安回益州的船,立刻就走。” 它叹口气:“我果然还是没办法成为大侠,在长安一件好事没做成,还给大家带来这么多麻烦,在长安造成的损失,我回家赚了银钱就寄过来当作弥补。” 它朝着众人一鞠躬,戴上斗笠,失落地要走。 被袁慎己喊住:“等会儿。” 段知微笑着帮它披上斗篷:“跟他走吧,他有办法带你去当大侠。” 过了几日,西市的瞭望台上,突然出现一个头戴斗笠、身披斗篷的强壮武侯。 那武侯上任几日就做了不少好事。 听闻它武力了得,几个渔夫在曲江池上轮番辛苦地砸窟窿,它上去把几个渔夫劝到岸边,自己一掌拍碎了厚厚的冰层,把池边栖息的野鸟吓得乱飞。 它一下爬到几丈高的大树上搭救被困的狸奴儿,虽然自己连猫一起摔了下去,可是狸奴儿稳稳倒在它肚皮上,一点事儿也没有,把猫主人感动地稀里哗啦,一个劲儿给它道谢。 卖蜜桔的小贩车卡地缝儿里,死活推不动,它一掌就把车挪了出来,小贩给吓着了,但还是拿了几个橘子给它作为谢礼。 段知微午后闲暇,拎着一篮竹筒饭去看它,阿滚正忙,只见它正一爪拎着一个商贩,阻止他们吵架,结果因为自己太大只,屁股扫倒了人家的算卦摊子和字画儿摊子,两个商贩不吵了,逮着它要赔偿。 段知微远远望它,笑得开心:“这金吾卫新招的武侯干得不错嘛。” 袁慎己苦笑,这阿滚几天把金吾卫的灶房吃得差不多空了,把大将军气得吹胡子瞪眼,死活不肯再要这位“异族城管”。 圣人倒是很感兴趣,白熊是珍惜动物、更是我朝独有的瑞兽,异邦见都没见过。他还琢磨着千秋节时让阿滚出来露个脸,给番邦们炫耀一下,因此大笔一挥,特批了一笔费用,专给它做伙食费。 段知微想起那些因为太能吃肉,连夜被退回的狮子。 “还是当熊猫好。”她说。 暮色四合,夕阳洒下的余晖跟裹了蜂蜜一般粘稠,熊猫阿滚好容易劝离了两个商贩,又听到远处传来纷争。 它把披风往后一扬,真如同大侠一般,从屋檐上灵活奔远,消失在黄昏中……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龙女的报恩哪儿来的丑……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街上都没几个行人。酒肆的伙计闪了腰,阿滚左右肩膀扛着十来坛屠苏酒,头上还顶着一坛,走街串巷的帮酒肆售卖。 元日在即,反正食肆也需要屠苏酒,段知微也订了两坛,阿滚拎着坛子进来,整个熊被卡在食肆门口。 天气实在寒冷,为防止热气散得过快,段知微特意多封了一道门,导致三百斤的阿滚 卡在大门口。 阿盘和段知微一人抓它一只爪子往里拖,阿滚努力摇了摇硕大的屁股。 最后还是路过的行人看不过眼,一下踹在它屁股上,终于把阿滚塞了进来。 “对不起。”阿滚揉揉屁股,给食肆每个人大声道歉。 段知微用一个粗壮的竹筒倒壶酒给它,它一气儿饮了,转身就要走。 “怎么这么着急?” 很快便是元旦,西市有驱傩的活动,热闹非常,阿滚很有责任心,说要回去守护长安市民的安全。 晌午已经过去,食客们都走了,食肆众人也很清闲。听闻有驱傩的活动,蒲桃很向往,段大娘也想去西市买些花儿粉儿,几人一合计,就兴致勃勃的走了。 只剩段知微一人不肯去,难得闲暇,她想靠在火炉边上嗑点瓜子再看看话本子,消磨一下无聊时光。 外面寒天冻地,她才懒得去。 约莫未时三刻,她正看话本子看到高兴的地方,袁慎己回来了、后面还跟着许久不见的王潜。 “王家郎君,真是许久不见了。”段知微给他们端上一碗大枣煮姜茶。 这王潜自秋日起便往幽州方向旅行,转了一大圈,回来人变得又瘦又黑,不过精神气儿倒是挺足。 他接过茶咧开嘴笑道:“出去转了一圈,搜集了不少志怪素材,这回定然能胜过柳家那泼皮。” 听闻朝请大夫柳无贺也是写怪谈的一把好手,而且他还是位衣袂飘飘的美男子,深得女郎们的喜爱,因此风头经常压过王潜一头,王潜不太服气。 对于郎君们间这种暗暗较劲,段知微觉得很有趣,她望一眼阿滚早晨送来的屠苏酒,忽然有了计较:“难得王君回来,我给你送个素材,就当礼物了。” 王潜笑道:“甚好,多谢嫂夫人。” 段知微花了半个时辰讲了熊猫阿滚的故事,王潜越听眼睛越亮,甚至激动地站起来走了两圈:“这故事甚好,我这便回家,研上笔墨写上一出《长安妖异志》来。” 他激动地连大氅都忘在衣架上,两夫妻赶忙取了他的衣裳相送:“你不吃暮食了吗?” 王潜披好大氅向两人叉手道谢:“不了,我现在文思泉涌,改日必定带上大礼来道谢。” 段知微和袁慎己互望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 快到黄昏,天空隐约开始飘雪,段大娘这回在西市淘到了时兴的绢纱牡丹花,乐得嘴都合不拢。 阿盘却不太高兴:“我不太舒服,先回房了。” 段知微盯着她瞧了一回:“这是怎的了?” 这个阿盘,干活麻利没得挑,但是时刻都淡淡的,永远都是喜怒不形于色,今日她去周身隐隐透着股怒气,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 蒲桃和小狼两个人蹲在食案边吃炒米糖,一问三不知。 还是段大娘说:“西市逛了一圈,这两个猴儿非要去看百戏,这才回来迟了。” 今天的百戏有这么难看吗? “不难看啊。”蒲桃急道:“今儿这出百戏可精彩了,是龙女报恩的故事。” 哦,最近很流行的那出龙女报恩。 袁慎己道:“这出龙女报恩便是柳无贺写的,最近在长安很盛行,你可千万别在王潜面前提这个。” 这出《龙女报恩》里,主角柳生是个书生,家境贫寒,但人生得端正、也非常正直善良。他在进京赶考的过程中,无意间搭救了鄱阳湖龙王之女龙三娘,龙女对他心生爱慕,想要嫁给他作为报恩,没想到这位书生刚正不阿、不近女色,说救人只为道义而不是为了回报。 他整这么一出,龙女更加爱慕他了,一直在湖边苦等着他,等待与他重逢的机会...... 段知微对这种贫穷书生和富家小姐的本子早就腻烦了: “这些话本子都是一个套路,书生定然是个贫穷但前途无量的,爱慕他的小姐不是出自世家贵族,就是天上的仙女,不仅要生得绝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要肯为这书生死了。” 她越说越气:“我看是某些穷酸中不了春闱,编出个美人来取乐,临死前的幻想罢了。” 她是生气了,却把周边人说乐呵了,都给她鼓掌,说她批判得好,段知微颇为得意地说:“赶明儿我也写出新奇的话本子,你们啊,就瞧好吧。” 没成想到了第二天,食肆生意却突然爆满,段知微忙得脚不沾地,早把写话儿的事情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一部分老客来订元日的甜点和五辛盘,五辛盘好整治,不过是些大蒜、小蒜、韭菜、芸薹、胡荽。元日的甜点则是准备了炸豆沙球,类似麻团,吃起来香甜,入口即化,十分好吃。 另一部分人则是指定了要买酸菜包子,段知微纳闷,元日什么时候有了吃酸菜包子的习俗? 那些人道:“是熊猫大侠喜欢的包子,那定然是错不了。” 外头的小孩们风筝也不玩了,滚轮也不滚了,都排成一队唱童谣:“熊猫侠,黑白裳,夜偷包子昼翻墙,衙役四处寻祥瑞,一看蹲在房屋梁儿。” 原来是王潜那本《长安妖异志》火了,“熊猫热”传遍了整个长安。长安的商贩会做生意,熊猫木雕、熊猫蒸饼全出来了。 不过全都火不过段家食肆去,毕竟她家的酸菜包子,那可是被熊猫阿滚亲口认证过的好吃。 段知微一口气雇佣了三个月作人来帮忙,架不住外头排队的人多,实在是有些忙不过来。 忙了一早上,她正想喘口气歇歇,外头突然来了一辆华丽的香车,那车通体涂着掺了香料的漆,远远能闻到浓烈香气,车辕上刻着几只振翅的仙鹤,就连拉车的白马,额间也挂了漂亮的宝石。 段知微觉得这车实在是浮夸,段大娘眼睛一亮:“太好了,哪儿来的贵族又过来给我们送钱了!” 周围食客也看呆了。 只见架马车的小厮搀扶了个郎君下来,那郎君身着艳紫色的澜袍,长得颇有些妖冶之美。 段知微头回接待这种客人,结结巴巴道:“这位郎君,你需要买些什么?” 他用扇子遮住半边脸,挑剔的眼光打量一下食肆周围,再把目光落到段知微的围裳上,那里全部都是些没来得及洗的油渍和面粉。 他皱了皱眉:“我不是来买东西的,只是来看看那本《长安妖异志》里的食肆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段知微看这人目光充满了不屑,让她觉得不舒服,听说这人不是来买东西的,也就不打算忍了: “不买东西来这做什么?你把我食肆当曲江呢,圣地游览啊?” 她挥了挥手,像赶蚊子一样要把这位美男子赶出去。 这位美男子也难得受到这种羞辱,气得脸色发红:“你这泼妇!我可是柳无贺,从五品朝请大夫,你竟然敢如此待我?” 段知微完全不惧他:“我夫君金吾卫袁慎己,四品都尉压你一头,有本事你想办法捉我去坐牢子啊。” 她突然反应过来,“哦”了一声:“是琅琊王氏那本《长安妖异志》把你的《龙女报恩》压下去了,你气不过才来的吧,作为个文官,你怎么这么小心眼。” 把柳无贺气个绝倒,他怒气冲冲要出门,迎面撞上买酱油回来的阿盘,而后眯了眯眼睛:“我是不是见过你?” “没有。”阿盘面无表情地看他。 段知微赶忙过来把他赶走:“还看,再看我报官告你骚扰良家妇女。” 那柳无贺匆匆走了,离开时候被门槛摔了个跟头,惹来周遭人一顿嘲笑。 阿盘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段知微赶忙去握住她的手,发现她的手冰凉:“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 下午再干活时,段知微发现,阿盘拿起个口罩罩在了脸上,那还是段知微炒火锅料的时候央求她缝制的。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91节 问她,也只说是得了风寒。 到了暮食时间,王潜迫不及待跟着袁慎己进来,还没坐下便问道:“那泼皮今日来了?” “来了,被我赶走了。”段知微没好气:“还威胁我,说自己是个什么五品官。” 王潜道:“什么五品官啊,他是好不容易考中个九品,因为生得不错,被崔氏女看上了,高门入赘才得了个五品官。” 众人把他一顿儿骂,这才消了气,围坐下来吃晚饭。 阿盘道一句不太舒服,晚饭也没吃,又蔫蔫儿地回房。 一直到她身影消失了,段知微才赶忙道:“我觉得她不太对劲,她似乎跟那个柳无贺认识。” 要不王潜是写话本子的呢,脑子就是转得快:“不会是什么青梅竹马识于微时,然后郎君攀附上了高门贵女,把女方抛弃的戏码吧?” 众人一愣:“啊?”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龙女的复仇造谣一张嘴…… “绝对不可能。” 说话的人是段知微,她看上去很坚决:“阿盘才不会喜欢那么一个......自恋的郎君。” 总之再莫名其妙的臆想下去真的很失礼,段知微也不高兴再探讨下去,毕竟她只是想知道阿盘不开心的原因,对于她的过往跟隐私,是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段知微起身去了灶房,还有一大盆鱼等着她处理。 金华猫蹲在一旁监工,吵吵嚷嚷还要吃上回那个泡菜鱼,就好像被辣得满地打滚的人不是它。 段知微挑出最大一条黑鱼,意外在鱼肚子里摸到个什么东西。 总不能是张纸,上面写着“大楚兴,陈胜王”吧,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她犹豫半天,不敢再下刀,倒是金华猫等得不耐烦,爪子三两下剖开鱼肚子。 “干得不错。”段知微鼓掌:“这筐鱼都交给你处理了。” 她给金华猫脑袋包上褐黄色头巾。 金华猫:“......” 段知微继续处理鱼,从鱼肚子拿出一个金鱼做的镇纸,那金鱼用五色琉璃制成,雕刻的栩栩如生,在灯下流光溢彩。 想来是哪个糊涂的郎君在船上丢了镇纸,又误被大鱼一口吞了。 她把金鱼镇纸洗洗干净,当个摆件放到柜台上,万一镇纸的主人过来吃饭认出来,还能领回去。 一盆鱼被金华猫的“夺命喵喵爪”处理完毕,段知微和小狼几人把鱼细细抹上炒制好的粗盐,挂到房梁上风干。 蒲桃在井边帮金华猫洗洗爪子,众人忙上一回,便都回房睡觉了。 段知微忙碌了一日,很快便躺下沉沉睡去。 梦里飘起了细雨,那雨水轻轻拍打在段知微脸上,让她有了重回烟雨江南的水汽迷蒙感。 “烟雨江南啊......”她在梦中向往出声。 直到一大滴水一下拍打在她额头上,把她冰醒。 段知微猛然睁开眼睛,发现整个房间弥漫着浓厚水汽,那水汽汇集在一起,成了白色波浪在房间里四处飘摇。 旁边的袁慎己还在沉睡,被她几巴掌拍醒:“出事了,别睡了。” 他睡眠不错,被猛然喊醒,条件反射去拿柜子边的陌刀:“发生何事?” 饶是见多识广的金吾卫也被这屋中的濛濛细雨给惊到了,他犹豫片刻:“是不是外面下雨了。” 他站起来披上衣服,想拿梯子上屋檐查看是不是房檐破了,雨水漏下,段知微连忙也跟出去。 今夜天气晴朗,月明星稀,没有半点儿要下雨的样子,更何况长安的冬日本就干燥。 那那些水汽儿哪来的? 金华猫突然从正堂里跌跌撞撞滚出来,它的毛被打湿了一大片:“有妖怪啊!” 段知微问道:“你不就是妖怪?” “不是我......哎,跟你说不清楚。” 一只巨大的五色金鱼紧接着从正厅飘了出来,背过身用漂亮尾巴给金华猫来个连环巴掌。 金华猫看上去有些可怜,段知微赶忙叉住它躲避金鱼的攻击:“你从哪儿惹的妖怪?偷鱼吃的时候把它得罪了吧。” 金华猫被扇得晕头转向:“我今天真没偷鱼。” 那只漂亮金鱼看上去很生气,围着金华猫打转,最后鼓起嘴巴喷它一脸水,抱着猫的段知微也跟着遭殃。 巨大动静把旁边院里的人都给吵醒了,众人跑了过来。 袁慎己琢磨不好是不是要对着鼓嘴的金鱼拔刀相向,只好伸手去抓它,那鱼滑溜溜的,轻轻一摆动就挣脱了。 场面一度很好笑。 “够了。” 说话的是阿盘。 她站在最远处的阴影之下,侧脸上隐隐闪现一些盈盈发光的鳞片。 “不好了,阿盘被妖邪附身了啊。”段大娘尖叫一声,回房去取她在道观求的符咒。 金鱼终于停止了吐水,它在空中轻跃一下,周身不断出现从虚空中涌出来的水雾,那雾很快涌成巨浪,把金鱼包裹住。 而后这浪炸开,从水雾中落下一个小女童。 女童一身鹅黄襦裙,外罩柳色半臂,梳着可爱双环髻,发髻上的环佩铃铛叮咚作响。 她一双眼睛圆溜溜,脸蛋透着粉嫩红晕特别可爱,只是鬓角边还沾着一些鳞片。 “哎呀好可爱。”段知微又换成夹子音。 “如果是长这么可爱的小妖的话,那我勉强原谅它。”金华猫伸出爪子擦擦满脸水痕。 那金鱼小妖不理它,只直直跑到阿盘面前,仰着头朝着她笑:“龙女殿下,璃波终于找到你啦!” “龙女?” “殿下?” 阿盘轻轻叹口气。 正堂的炉火重新生好,段知微擦擦满是水珠的脸,金华猫也赶忙去烘干打湿的毛。 阿盘端坐在食案边,犹豫良久:“我是一条小野湖的龙女。” 她的父母在长久的岁月里坐化了。那年大旱,湖水都干涸,她想去洞庭湖找舅舅帮助,在路上被泾河龙君看上,抓了过去。 阿盘写了封信,让璃波去找人将信带给自己舅舅,去长安科考的柳无贺本不想帮忙,但是随信附上的还有一颗珍珠。 一颗无暇的、巨大的、价值连城的珍珠。 于是他勉为其难去了趟洞庭湖,为阿盘带来了救兵。 阿盘很生气:“我唯一的珠宝赠给了他,他竟然还要写一出龙女报恩的戏码来羞辱于我。” 她被救出来以后想在长安待上几天,过过安生日子,南严寺的玄龟过来找她,说段家食肆的两个娘子心善,可去那儿待上几天。 阿盘原本只想在食肆待上几个月便回家,可段知微记得她的生辰,为她做一桌好菜;段大娘那么节省一个人,也会咬牙帮她做上一套衣裳。 她觉得温暖,不想走了。 阿盘把视线投向姑侄俩,她们正在大骂柳无贺这个家伙,并且扬言要他付出点代价。 阿盘难得笑了。 第二日一早,长安放了晴,曲江池畔的腊梅盛放,大雪压枝,如同铺就一层松软的雪花酥饼。 游人如织,江畔的酒肆支了厚厚的毛毡帐,炭火上烧一炉滚酒,咕噜噜冒着热气儿。 柳无贺被众人簇拥,新讲一出《美丽狐仙为我舍弃千年道行》,他毕竟是五品官,又是博陵崔氏的赘婿,周围人不免对他一阵吹捧。 今儿本是晴空万里,在他眉飞色舞讲述下,天色却突然阴了下来。 许是又要下雪,游人失望往回走,柳无贺也骂一句天色,而后在几个家奴簇拥下出了酒肆。 一个女子头戴帷帽,盈盈绰绰站在枯荷之间。 柳无贺见她身形窈窕,又展现出轻浮之色:“哪儿来的美人,不如与我一同赏雪如何?” 一阵风过,她帷帽上的白纱往两边飘动,隐约露出眼中的金芒和脸颊边的萤萤鳞片。 “柳生不是在戏文中讲,说我甘愿与你一同跳江,共赴黄泉?正好,曲江风景好,你先自己下去试试吧。” 柳无贺终于想起她是谁了,赶忙摆手:“误会,都是误会啊!” 曲江几层冰封开始破裂开,冰渣子碎片打到柳无贺脸上。 他踉跄两下,赶忙往后跑:“并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这么写长安人爱看罢了。” 阿盘指尖朝着冰层一指,那冰封完全裂开,一只五色金鱼突然从水下跳下来,甩甩尾巴将柳无贺扔下去。 “救命啊!我错了,我再也 不敢了!“他在水下扑腾,妄图抓住浮冰爬起来,被曲江里的群鱼拖了回去。 “嗷嗷,疼!”那群鱼开始啄他的屁股。 “你错哪儿了?”阿盘蹲在江畔问。 “我不该胡编乱造,我再也不敢了,求你放过我吧,咕噜噜......”他又喝了好几口冰水。 见他水喝够了,阿盘手又一指,曲江里凭空出现个漩涡,将柳无贺在里头转得晕头转向。 “我错了,呕......” 那漩涡转够了,一下把他甩了出来扔到岸边,几个家奴赶紧过来扶他。 他今日穿了件红绿锦袍,像只落汤的锦鸡。 曲江原本游人就多,此刻更是在堤岸边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都指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那柳无贺被几个家奴抬着,灰溜溜走了。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92节 阿盘这回儿气儿终于顺了,掸掸身上灰尘,而后脚步轻盈地跟璃波回了食肆。 柳无贺这桩丑事很快传遍了长安城,有好事者当下提笔写了一出《龙女的复仇》,比那报恩更加的火,想看这出戏需要提前订,捧着银钱都不一定好使。 毕竟台子上,那柳生滑稽求救的模样实在是好笑,就连几个公主都召了戏班子回家演上一回。 段知微特地推出了“龙女复仇套餐”,其中凉粉拌柳芽,指柳生掉曲江的丑态;脆皮糯米香菇鸡,划个口子里头满是喷香的黑心香菇,指那黑心的柳生;泡菜鱼汤,加麻加辣,展现龙女的愤怒。 凡是到店者,皆可免费获得话本子《龙女的复仇》 而对于龙女本人,阿盘又恢复了淡淡的模样,只偶尔在揉面或者生火时,突然笑起来,把旁边人吓一跳。 食肆又收编了璃波这只五色金鱼,她大部分化形成镇纸趴在柜台上,偶尔化出原形跟金华猫相爱相杀。 目前由于璃波从独孤那儿知道了金华猫的原名“十狗”,导致这场漫长的征战中,璃波暂时更胜一筹。 “十狗十狗十狗!” “你这讨厌的金鱼,不准叫我那个名字!” “十狗十狗十狗!” “我说!不准叫那个名字!” 独孤律令这日下了值,难得有闲情逸致往食肆里一坐,点上一份脆皮糯米香菇鸡。 那鸡皮烘烤的酥脆,筷子一夹就“咔嚓”一声清脆,鸡肉的浓郁香味便立刻涌出来。 再咬上一口,鸡皮酥脆的像一层枯叶,里头的鸡肉却又十分鲜嫩多汁,牙齿轻轻咬一口,汁水四溢,嫩滑无比。 段知微给他送来一壶酒,试探道:“柳家没找您麻烦吧?” 听闻那姓柳的回去跟自家妻子一通哭诉,博陵崔氏毕竟是世家大族,女婿被妖怪耍了,气得往捉妖司告状去了。 独孤颇为好笑望她一眼:“博陵崔氏虽为世家大族,但洞庭湖龙君的面子显然更大一些。” 洞庭湖是本朝第二大淡水湖,那洞庭湖龙君面子定然是不小的,段知微安下心来。 璃波化了人形,又跟金华猫在吵架,金华猫刚刚学会两脚站立,抬了两个前爪在后院剁鱼,被她抱起来四处走,气得大叫。 难得独孤在,段知微问道:“听闻金华的法力被封印了,它连人形都没法化,这几日看璃波、阿盘的眼神都带着羡慕,你能不能......” 独孤从来是一副淡淡的世外高人的表情,听闻她这话脸色却严肃起来:“不能。” “它没有被封印法术,也没有化形成人的可能,此事休要在提。”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金华猫的过去炖鱼卷…… “呔!尔等小妖,见到本座,为何不拜!” 金华猫在后院桂花树上摆一个舞剑的姿势,爪子里拿着枯树枝,对着一旁几只啄谷粒的麻雀大声说道。 麻雀莫名其妙望它一眼,扑腾下翅膀飞走了。 金华猫叹口气,而后从桂花树下跳下来,缩到一边晒太阳去了。 段知微从灶房的窗子往外探头看了一会儿,直到阿盘进来闻了闻道:“你锅要糊了。” 段知微赶忙把锅挪开,一锅用来辞灶的酒酿圆子遭了殃,焦糊的像熊猫阿滚的黑白袄儿。 阿盘疑惑问道:“你怎么了。” 段知微向外头一努嘴。 金华猫双腿一盘,闭着眼睛在阳光底下打坐,似乎这样就能有些大妖的气场。 段知微叹口气。 最近百戏棚子里头演一出百妖夜行,非常受长安人民欢迎,蒲桃抱着金华去看了一回,回来鱼也不吃了,懒觉也不睡了,一心想修炼成厉害的大妖。 可独孤律令说它连化形都没法做到,段知微也不想让它失望。 阿盘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今天多做些鱼料理转移它的注意力吧。” 段知微拿出处理好的鲈鱼,熟练剔下鱼骨得几片月牙肉,鱼肉里包上香菇碎与虾茸,做成鱼卷的样儿用麻绳和牙签固定好。 灶炉的火舌舔着铁锅,炖煮一早上的鱼头鱼尾已经将汤慢慢化成奶白色,咕噜噜冒着泡。段知微把几个鱼卷放进去煮,又舀上一勺子自制的鱼香。 那鱼香是虾籽酱油配上鱿鱼干、海带干熬煮成的,鲜香异常,很快氤氲香气飘出窗外。 段知微想了想,把脑袋探出去:“金华!” 金华猫正感觉到自己气运丹田,听到段知微召唤,“喵”一声跑过来。 “这火怎么不旺啊?”段知微故作苦恼:“你帮我看看。” “此等小事。”金华猫骄傲扬了扬脑袋,它蹦跶到风箱上按了一下,火舌一下窜出去老远。 它自己都被震惊到了:“你们看到没有,那火舌窜上去好高!定然是我最近妖力大增了。” 段知微把刚才悄悄加的一大包木屑藏到后面,而后给它鼓掌:“金华真厉害。” 它抬起毛茸茸爪子随意挥了下:“也就那样吧。”脸上骄傲神色藏都藏不住。 金华猫在厨房帮完忙,又追着麻雀跑远了。段大娘正在后院打水,望着它跑远的、肥嘟嘟的背影喊上一句:“别忘了回来吃饭,做了你爱吃的鱼卷。” 金华猫“喵”上一句,头也不回的跑走了。 今天实在是冷,滴水成冰,天色也阴阴的,感觉很快就要下雪了,食肆里食客不多,大部分都是来预订一下祭灶的团子,而后便匆匆走了。 毕竟下雪天出行实在是不方便。 果然不到中午,天幕就像被撕开了个口子,开始纷纷扬扬洒雪霰子,金华猫追丢了麻雀,只好转身回家。 一路看到大雁塔顶蒙一层纱,雪粒儿撞向大慈恩寺的铜钟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曲江的水面冻成斑斓的鳞片。 长安好美,与临安的冬景相比毫不逊色。 可是等等,为什么它会想起临安,印象里它没去过啊? 它边走边想,脑子里突然传出一个温柔声响:“雪球~” 谁?谁在说话?它可是金华一族的大妖,哪个不长眼的喊它雪球。 金华猫的思绪一乱,一个不留神,踩在薄冰上,它从墙根滑下来,摔在地上,身上毛都摔脏了。 “好痛。” 当它一瘸一拐挪回到食肆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食肆里一个人都没有,段知微他们也全都不见了。 “都跑去哪里了,没人关心猫受伤吗?”它嘀嘀咕咕一阵,想去灶房拿点东西 吃,往台子上一跳,冷锅冷灶,大锅里空空如也。 “唉。”它叹口气。 璃波正在柜台装镇纸,见它回来,化成金鱼模样飘过来:“你怎么才回来,都当你失踪了呢,所有人都跑出去找你了。” 金华猫本来很失落的,听到这话惊喜抬头:“真的吗?” 璃波飘出去:“竟然让我尊贵的龙女殿下在大雪天找你……你等着,我去把她们喊回来。” 雪下得很大,众人回来的时候,头发沾满了雪,眉毛也沾满了雪,都跟雪人一般,阿盘抢先进来,默默去给火炉加几块碳。 段知微忙着给身上掸雪,看见它才松口气:“还以为你真想不开去华山拜师修行去了。” 华山是道教“第四洞天”,传说里老子的隐居地,很多妖怪都会躲进华山里修行,金华猫嚷嚷好几天了要去进修。 蒲桃抱起了它,帮猫擦擦沾了黑水打绺的毛:“你害我们担心死了。” “对不起。”金华猫抖抖耳朵上的水。 段大娘从火炉边上一个破棉被里拿出一个瓦罐,罐子一掀,鱼卷煨汤的鲜香氤氲出整个房间:“给你留的,还没吃饭吧?” 炖鱼卷在浓稠汤汁中微微颤动,这鱼加了鱼香,很有些海鲜的醇厚气息,咬上一口鱼卷在舌尖自动散开,鱼肉多汁鲜美,与里头包裹的虾茸、香菇丁非常相配。 金华吃着吃着眼泪含在大眼睛里。 “怎么了,是不是胡椒加多了太冲了?”大家围坐在火炉边关心地问。 “能不能再给我盛一碗栗米饭?”它抽噎着说。 所有人都笑了。 雪霰子已经成了鹅毛雪片,屋瓦上一片洁白,大雪压满桂花树,树枝不堪重负“咔嚓”一声断掉。 这雪一直下到了傍晚才停,晚上食客没几个,大家都很清闲,于是跑到后院堆雪狮子。 雪狮子是长安冬日的重要景物之一,工匠们会细心堆好栩栩如生的石狮子,还要装点各种彩线金铃铛供人玩赏。 但是食肆众人就没这个技术了,几个外行人滚了两个浑圆瓷实的雪球,堆一起成个雪人模样。 蒲桃去拿了段大娘的胭脂盒子,给雪人扑了两边腮红,又卸了井水轱辘上的水桶给雪人当帽子。 阿盘手巧,给雪人的肚子上多铺些雪,把雪人堆得圆圆胖胖的,最后完成的雪人看上去很可爱,又带着点滑稽。 “这雪人要不要搬到食肆门口,就当石狮子了。”蒲桃问。 “没必要,过两日待天晴了,阳光出来了,雪人就化了。”段知微拍拍手上的雪:“走,回房吃暮食了。” 众人都应了声,纷纷打了帘儿往前厅走,只有金华猫还在晃晃尾巴,端坐雪人前头往回跑。 段大娘探头:“金华,回来了,晚饭有你爱吃的烤鱿鱼。” 它扭头往回跑:“来了。” 只留雪人孤独的站在雪地里。 段知微前些日在干货店淘到一罐鱿鱼干,泡发了几日,今天终于能吃了,把腌制了半日的鱿鱼放到铁板上烤,很快鱿鱼快速蜷缩,变得金黄油亮起来。 段知微又拿毛刷给鱿鱼刷一层酱料,霎那间一阵馥郁浓香弥漫开来,那酱料里加了酱油,加热后那股焦香份外浓烈,最后她又在鱿鱼上洒了些胡椒粉、孜然粉。 这道菜很快吸引了众人目光,咬上一口,鱿鱼肉质十分的紧实和有弹性,能感觉到鱿鱼在舌尖的跳动,酱料的咸香和胡椒的微微辣非常适配。 大家都吃得很开心,金华吃得尤其开心,三下五除二将这些鱿鱼全部吃完。 “太好吃了,比老鼠好吃多了。”金华激动道。 “哎,金华,你还吃过老鼠啊。”蒲桃问。 它吃鱿鱼的动作一顿。 “没有吧......”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93节 金华一族是古老、神秘、富有的妖族。 它自打出生的时候,家中便是金碧辉煌的偌大府邸,有高耸的、用于攀爬的高塔;有二十只用于出行的天狗;有鲛纱做的秋千。 仆从都是训练有素的狐狸,每日饭食都是自明州运来的海味,还有各色琼浆玉液。 它怎么可能吃过老鼠。 “一定是我想多了”金华猫想。 到了晚上,大家收拾收拾都准备回房睡觉,段知微披了大氅,去后院的棚子下检查风干鱼、肉的情况,毕竟很快就要过年了。 许是下了雪,今夜月色如霜,把院子照得敞亮。 一只黑猫蹲在屋檐上,浑身乌黑如墨,在月亮前面优雅端坐,一双金瞳灼灼盯着段知微。 段知微已经习惯充满妖怪的长安夜色,她警惕往后头挪了一步。 一阵夜风略过,那黑猫耳尖一抖,浑身被一阵如黑绸的烟雾所笼罩,过了一会儿,烟雾散开,那猫变成了一位黑袍郎君。 仍然是金瞳,短脸,看上去透着些稚气,段知微赶忙拿起院边的破扫帚:“大胆猫妖,我这食肆有龙女、金吾卫坐镇,你岂敢来犯?” 屋檐灯笼摇晃,他低笑一声,竟然是个少女声调,脆生生的: “段娘子不记得我了吗?” 段知微防备的摇头。 他缓缓开口:“我们见过的,我是十狗的姐姐,独孤九渊。” 段知微疑惑:“你不是个娘子吗?” “我们金华一族擅长化形,逢妇则变美男,逢男则变美女。”孤独道。 “原来如此。”段知微把扫帚一扔:“来看十狗吗,在房间里烤火呢,我去喊它。” “不必了。”独孤迟疑一下:“我刚刚已经看过了,现在有事要走。” “我们这有多余的房间,你有空可以住这里,十狗会高兴的。”段知微热情邀请道。 独孤九渊微微一笑:“我们是被诅咒的猫鬼,人族与我们过从亲密的话,久而久之便会被怪病所侵,头发也会落尽。” “那那那......”段知微踉跄一下,突然结巴起来,金华猫天天在食肆里蹭吃蹭喝,晚上还到处睡觉,这...... “放心。”她嘴里说着放心,但是神色却是忧心忡忡:“与它相处不会有事的,它跟我们不一样。” “我来过食肆这桩事,希望段娘子为我保密。”独孤九渊意味深长看她一眼,而后重新化作黑猫模样,从屋檐上跑远了。 段知微站在院中,盯着它远去的方向发了会儿呆,而后转身回了房间。 今日袁慎己在朱雀街值守不回家,金华猫蹭到段知微房间里睡觉,它在床榻打了一会儿滚,而后四脚朝天瘫在床榻上呼呼大睡起来。 雪白的肚皮袒露着,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似乎是做了美梦,两只爪子在空中虚虚挠几下。 “真是。”段知微给它肚子盖上毯子,又给汤婆子重新换了滚水,而后也缩进温暖被窝里睡着了。 金华又做梦了。 有人蹲下,轻轻摸它脑袋喊:“雪球。” 临安下了场大雪,青石板都沁着水光,它乖乖叼着老鼠,蹲在柴房前。 那柴房破旧,雪覆盖在屋檐上,化掉以后汇成水流从屋檐的罅隙间流下。 好冷啊,怎么这么冷...... 段知微则梦到自己在北极给一群北极熊做饭,如果做的不好,那她今天就是北极熊的晚饭,她一边剁鱼一边说:“好冷啊,北极怎么这么冷......” 一人一猫同时被冻醒,一个硕大的雪人站在床榻边盯 着她们瞧,它还挺有礼貌,见两人醒了,拱手作揖道: “两位,晚上好。” 段知微立刻跟金华猫抱在一起:“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明朝深巷卖杏花要找…… 往火盆里多扔上几块碳,柜子里几条棉被全部抱出来裹在身上,段知微跟金华猫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雪人觉得不太好意思,主动出了门,又把窗户推开,从窗口把它圆滚滚的脑袋探出来。 “现在好多了,谢谢。”段知微把金华猫当暖炉一样抱在怀里,感受到房间温度升上来,然后说道。 那雪人头上还戴着井轱辘上的木桶,脸颊边两坨胭脂红:“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你们下午堆的雪人啊。” 它圆溜溜眼睛眯成一条缝:“既然我是在你们食肆里诞生的,你们要对我负责,帮我实现我的愿望。” 这是赤裸裸的碰瓷啊。 段知微摸了摸猫的头:“你的愿望是?” 总不至于是吃一份鲜香麻辣的火锅吧。 雪人道:“我在寻找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段知微和金华猫好奇问道。 雪人双手抱臂,萝卜做的鼻子微微皱起来,它低头看眼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又看一眼光秃秃的桂树。 “我不记得啦。”它摊摊手。 段知微跟猫:…… “是很重要的东西,有淡淡的香味,明亮的、温暖的东西。”雪人苦恼:“我只记得那东西很重要。” 段知微把桌上的刻花香炉拿给它,里面是圣人赐给袁慎己的苏合香,这香的味道很好闻,被火点燃后隐隐有火光,香炉也很温暖。 雪人接过香炉,仔细瞧了半日,然后失望摇摇头:“不是这个。” 已然是夜半五更,段知微打个大大的哈欠:“那明天再出去找吧,太晚了,而且外面有宵禁,夜里也出不去。” 雪人从善如流的点点头,贴心帮她把窗户关好,一个人蜷缩在后院墙角,而后闭上了眼睛。 段知微明早还要起床干活,很快倒下又睡着了,金华猫在床上趴了会,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它偷偷爬起身,打开门溜了出去。 雪人蹲在屋檐下打盹,嘴巴里呼出大片白气,金华猫悄悄靠近它,抬起一只爪子轻轻触碰下它。 “好冰。”爪子碰到雪人的一瞬间,立刻结了层薄薄的冰。 金华猫有些犹豫,它应该回到段知微的房间,那里燃着金丝碳,点着苏合香,温暖又舒适,棉被也很柔软。 最后它跑去自己房间里,叼了自己平常睡的小猫窝,在离雪人有一小段距离的地方躺下。 “好冷。”它皱着眉头嘀咕一声。 明明房间里那么温暖,为什么要跑到院子里睡觉? 金华猫也不知道为什么,它本能的想离雪人近一点,挨冻也没有关系。 【它又做梦了,梦中花影绰绰,它一下蹿上树的最高点,四只爪子抓住花枝儿一荡儿,星星点点的繁花便扑簌簌落下。 树下的少女发间沾满了花瓣,她很生气:“雪球!你把花儿都摇散了,我还怎么拿去卖啊!” 金华猫觉得理亏,两只耳朵抖一抖,夹着尾巴从树上下来。 少女蹲在树下捡花:“回头把花卖了,我给你去买鱼干吃。”】 然后......然后它就醒了。 今儿不下雪,只是天色有些阴沉,众人听段知微讲了下雪人的事,都见怪不怪的忙去了。蒲桃和小狼干完了活儿,在那薅金华猫脑袋上的毛玩。金华猫在两个孩子手下挣扎:“怎么又薅我的毛。” 雪人坐在井边眼巴巴看着他们玩。 今日大铁锅里炖煮的羊肉汤香气扑鼻,每个海碗里调了花椒油、香油、蒜泥。把汤面倒进去,再切一碟卤羊筋,最后洒些韭花,一碗热气喷香的羊肉汤面就完成了。 没人能拒绝冬日阴寒天里一碗热乎乎的羊肉面,段家食肆门口排起了长队。 透油的藕丁肉馅包子也蒸上,肉馅鲜嫩多汁,但是因为有脆爽的藕丁和葱姜水的搅活,所以一点儿都不油腻,段知微送上一碟秘制的花椒油醋,用来沾着包子吃,口味更加丰富。 他们在前院忙得脚不沾地,雪人在后院捧了几个海碗,双手搓一搓,一碗干净的雪冰便落在碗里,再浇上浓厚的酪浆和桂花蜜。 两个孩子和金华一边喊冷,一边吃得开心。 雪人又端着几碗雪冰到了前院,对着段娘子和阿盘几人道:“承蒙娘子收留,这是小小心意,请收下。” 段知微在炉灶边忙得额头出汗,赶紧谢道:“这怎么好意思......” 又来了几波被羊汤浓香吸引的食客,段大娘往后院一找,蒲桃和小狼还在哆嗦着吃冰。 “哎呦忙死了,你们还有空在这吃零嘴,当心冰了肚子。”她一手牵一个,把他们带到前厅干活去了。 只剩雪人和金华猫两个在后院面面相觑。 金华猫把爪子放到嘴边,假装成熟的轻咳一下:“你不是要找东西吗,我陪你去找吧。” 雪人开心地说:“真的吗?” 它扑过去抱一下金华猫,金华猫冻得瑟瑟发抖,大喊道:“放开我,你这个冰冷的家伙。” 雪人赶忙放开它,短短的臂膀挠一下脑袋:“对不起。” 金华猫去灶房火边烤毛上的碎冰,把雪白的毛烤得焦黄,它仰头对段知微道:“我陪雪人去找那个什么明亮的、漂亮的......什么东西。” “是明亮的、温暖的、还有淡淡香味的东西。”段知微不假思索的纠正道:“可以去西市转转,不过别忘了回来吃饭。” 她跑回房间,拿起一件蓑衣、一个斗笠给雪人穿上,又帮它戴上一条红围巾,是她自己闲着无聊做的,袁慎己戴着去金吾卫走一遭,被武侯们行了一天注目礼,她只好收起来。今天给雪人一戴,还挺适合。 “这样长安人就不会盯着你瞧啦。”段知微笑着说。 她又从墙角拿出箩筐给雪人背上,把金华猫抱进去:“昨天爪子受伤了,你就别走了,乖乖在篮子里待着。” 段知微送它们出门,看着一个胖胖的、身着蓑衣的雪人背着猫越走越远,她觉得这个场景很有趣,盯着瞧了一会儿,段大娘催促赶紧回来干活,只好转身回了食肆。 【少女收集了一筐花枝,笑着对猫道:“这些够卖了,我们走吧,去青霭桥。”花枝横在她肩头,猫咪趴在筐子里,一人一猫在临安的冬日里走街串巷,越走越远。】 今日难得没下雪,很快便要过年,西市屋檐下挂满红灯笼,摊子一个挨一个,挤得密不通风,行人的讨价还价声与胡商的驼铃响混在一起,震得人耳朵疼。 “淡淡香气的东西?”干货铺老板娘拿手一指,年货都摆出来了:蜜饯樱桃、西川乳糖、查条,都在琥珀色糖汁子里滚了很久,散发出勾人的甜香。 一人一猫各样果子买了点,躲到边上吃,挑一块金丝蜜枣,那枣儿柔软香甜,外头裹着的糖块儿能扯出金丝,甜得舌尖发麻。 “好吃哎!”雪人和猫眼睛亮亮的对望一眼。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94节 但是随后雪人泄气的摇摇头:“不是这个。” 果子好吃,但是因为已经在寒风里放了几天,所以不够温暖、也不够明亮。 捻金阁肆主小心翼翼捧出镇店之宝,一颗硕大夜明珠静静躺在黑绒匣里,泛着泠泠青光,很是明亮。 肆主以为大生意来了,对着雪人和金华笑得谄媚:“两位好眼光,这夜明珠除了大明宫中,也只有我这有了,不贵,只要十万贯钱。” 雪人赶忙扛着金华猫跑了。 西市繁忙,它撞到个刚从酒肆里出来的醉汉。 “对不起。”它低头道歉。 醉汉上去推搡它:“眼瞎啊!”雪人被推得一踉跄。 金华猫从竹筐里跳出来,它看到雪人被推搡,愤怒的浑身毛都炸开了。 它眼中冒火,低头默念两声咒语。醉汉的脚边突然起了火。 “好烫,好烫。”那醉汉赶忙捂住屁股跑走,一头扎在茶楼门口的茶缸里,这下茶楼伙计不干了。 “这是上等的云雾尖儿,从徽州运来的!”茶楼伙计要拉他去见官。 趁着两人拉扯,雪人带着金华猫跑了。 【临安青霭桥上已经蹲了许多卖花郎,少女把杏花枝编成漂亮花环,一个只要四文钱。 她的手巧,人也健谈,整个桥上她的生意最好,隔壁卖杏花的小贩寻了个由头,过来砸了她的摊儿。 雪球浑身炸毛扑上去挠他,被那强壮的卖花郎拎着后脖儿甩到桥下去。 少女跑进河里救它,眼泪混着河水一起掉进雪球嘴里,味道好咸。 “我要是有办法保护你就好了。”雪球想。】 雪人 跟金华猫在西市走了一大圈也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只好先回了食肆。 晌午时间已经过去,食肆里空荡荡的。 “回头再去找吧。”段知微见两人垂头丧气的回来,安慰道。 她从破棉被里拿出一碗温着的鲫鱼汤泡饭给金华猫,又去后院拿一份酥山给雪人。 雪人惊喜道:“我也有吗?” 奶油加热到融化,再一勺酒酿、一勺蜂蜜滴淋成山峦模样,最后撒些坚果。正是冬天,无须冰窖,只要往后院的雪中一埋,这奶酥便可冰成一碗酥山。 “你吃吃看啊,味道很好看的。”段知微笑着说。 它用勺子舀上一口,浓郁醇厚的奶香绽放,那酥丝滑又绵密,上面洒的坚果碎散发浓郁油脂香,与奶香混合在一起,十分适配。 雪人擦了擦眼睛:“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金华猫在狂吃那碗专门给它做的鲫鱼汤泡饭,嘴里塞得满满的,含糊不清地说道:“对吧,段娘子是整个长安最好的厨娘,她做的东西最好吃了。” 【少女悄悄打开家门,花被人砸了,铜钱也被河流冲走,她两手空空回来,偷偷在灶房翻了一通。 只有柜子里有半碗凝固了的冰凉栗米粥。 她把粥拿下来,蹲在地上跟雪球说:“我们一人一半好不好?” 雪球摇摇头:“喵~” 田地里还有许多老鼠,实在不行树叶也能吃。】 到了晚上,段知微烧了一锅滚水,灌进汤婆子里,而后把汤婆子垫到金华的猫窝下。 “这下暖和了吧。”她摸摸金华的头。 段知微不好意思让雪人再在墙角蹲一晚上,她稍稍整理了下库房,把火盆灭了,门窗大敞,这样室内外温度差不多,雪人睡在房里也不会融化。 它一住进去,那屋子就像冰窖一样寒冷,段知微跟它说了句话,冻得打结巴,只能赶紧从屋里跑出去。 旁人更是不愿意往那屋子迈上一步。 只有金华猫坚持跟它一起住,段知微只好在它猫窝下垫上个汤婆子。 雪人躺在木架床上,金华猫缩在墙角的猫窝里。 它还想离雪人近点,可是老天爷啊,为什么这么冷。 【少女吃完粥,悄悄回了柴房,往角落里一缩。 这里就是她的卧房,只是没有床榻和被子,更没有温暖的火盆。 雪球在外头跑了好几圈,天气太冷,就连老鼠都不见了,它只好饿着肚子回来,看少女睡着了,它悄悄缩进少女怀中,一人一猫抱在一起就不冷了。】 第二天一早,雪人准备去东市方向碰碰运气。 段知微给它准备了几个冰冷的饭团,夹了盐渍梅子,说是饿了可以吃。又给金华猫带了一包鱼干。 段大娘倚在柜台嗑瓜子,看见段知微打帘儿回来:“你对个雪人也太好了。” 这两日不下雪,食肆生意忙,段知微还要多提前一会儿起床做饭团。 她让袁慎己去司天台打听过了,过两日有个回温的大晴天。 再不做些什么,雪人就要化了。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猫咪与下雪天你的前…… “圣人的珍宝阁里,有没有什么宝物,是明亮的、温暖的、还有淡淡香味儿的?”段知微端上一碗羊肉汤面放到袁慎己面前。 袁慎己曾随户部侍郎进到珍宝阁里过,天下的奇珍尽数被皇帝收入阁中,他想了一回,又觉得不对:“就算是有,我也不能去偷出来啊。” 段知微叹口气:“那也是。” 后院传出一阵银铃的欢笑声,雪人又在院里局部降雪,几个孩子跟猫在打雪仗,玩得很开心。 一辆香车在门口停好,一位穿着讲究的丫鬟从车上下来,款款走进食肆:“段家娘子,今日还有刨冰吗?” 段知微正跟袁慎己说话,见到客人忙迎了上去:“有的,稍等一下。” 她走进后院,雪人两只短短的手臂伸向天空,纷扬雪花从院顶缓缓落下,旁边几个孩子在欢呼,金华猫在雪里打滚。 “别玩了,有客人点名要吃刨冰。” 几人一猫都不玩了,雪人认真闭上眼睛,再搓搓手,一阵雪花精准掉进碗中,段知微把碗拿走:“谢谢。” 它做的刨冰意外非常受食客欢迎,特别是达官贵人们,家中烧了地龙热得慌,都馋段家食肆这口刨冰。 做法也不复杂,糖汁或者酪浆做底,淋上现熬的山楂酱,再放一勺红豆粒。 丫鬟笑着对段知微道:“家中地龙烧得旺,我家大娘子就馋这一口冰了。” 她接过食盒,转身上了马车,雪人从窗户里探出脑袋,悄悄对着马车挥挥手:“谢谢惠顾。” 手搓的刨冰大受欢迎,它觉得自己派上了用场,也很开心。 肉肆的武郎君也来买刨冰,他家媳妇要生了,最近火气大得厉害。段知微特意多加了些牛乳,少放了些冰:“她有孕在身,不能多吃啊。” 武家郎君长得五大三粗,说话却是温声细语:“我知道,就给她吃一口。” 武家夫妇是宣阳坊出了名的恩爱夫妻,成亲多年终于盼来了孩子,还曾特意来找段知微订做那种酸到发苦的蜜饯儿。 段大娘在一旁道:“我看你家娘子怀相,没准是个姑娘。” “姑娘好,姑娘好。”武郎君笑眯了眼:“生个姑娘像我家娘子,定然是个大美人!” “我先走了,还要去木匠那取摇窝。”他拎着食盒对着两人一拱手,而后乐呵呵走了,背影都手舞足蹈的透着快乐。 段大娘也笑了:“盼了这么久盼来的孩子,可不得乐死。” 雪人又从窗内探出大脑袋,眨巴眨巴眼睛望着远去的武郎君,它突然升起一些羡慕,却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能晃晃脑袋,回后院去了。 【“赔钱货!” 少女被男人重重打了一巴掌摔在地上。她哭着说:“阿耶,求你了,我不嫁!” 男人怒道:“不嫁也得嫁,去王家做侍妾,那是泼天的富贵,过两日我亲自把你压去长安,你就当还了父母恩吧!” 破旧的柴房装了崭新的铜锁,门闩咔哒一声,男人离开了。 雪球在外头挠门,爪尖都被磨钝,在木门上留出几道白痕。 少女在门内哀哀哭泣,她缩成一团,那么小一只,像被踩进泥地里的杏花。】 腊八这日,大慈恩寺的腊梅开得正好,有诵经祈福和施粥的活动,下午更有玄奘弟子开坛俗讲,据说要讲释迦摩尼成佛日的故事。 段知微卖了半日腊八粥,把门一关,拖家带口的也去了。 大慈恩寺门口的舞狮队开了场,金红狮子随着鼓点儿上下腾跃,狮口一张喷出许多火花来,来上香的人们把舞狮子队围成个圈儿,鼓掌叫好。 金华猫抬头看雪人:“或许慈恩寺有我们要的东西,我们进去看看。” 佛陀结跏趺坐,低垂的眼眸怜爱的看向世人,供佛的香火,温暖明亮、有淡淡香味,但也不是它。 雪人愣愣看了会儿佛陀,跟着金华猫走了。 段知微跟着袁慎己往寺里头走,他提前跟寺庙打过招呼,两人一直寻到藏经阁前,腊梅幽香破寒而来,无尘师傅正在扫阶上雪。 段知微双手合十向他打了个招呼,面对这位高僧,她说话都文绉绉了起来: “大师,若有妖怪一直在执着寻找某样东西,但是它又记不得是什么,这该如何破解呢?” “据说是某种有淡淡香气、明亮、温暖的东西。”段知微补充道。 无尘师傅不抬头,只向两人双手合十还礼:“前世丢失的舟楫,今生化作了桥,你日日踏桥而过,何必再寻?” 妖怪也有前世吗?段知微被他说懵,只好跟袁慎己面面相觑。 最后在大慈恩寺也没有找到雪人要找的东西,众人听一场俗讲,又上了香,迎着黄昏回家去了。 灶台里的火苗还未完全熄灭,段知微提前泡发了黑木耳、黄花菜和香菇,香菇水可以增鲜,于是留着来煮素面。 冬笋在案台上切的咚咚响,油面筋滚在油锅里发出滋啦响。 阿盘拿了海碗过来,淋上一圈儿酱油、胡椒、盐和香油,段知微把散发香菇鲜香的面汤倒进碗里,又盖上素浇头。 这面汤味道鲜甜,浇头很香,油面筋炸得酥脆,各色菌菇鲜美,段知微大方加了胡椒,因此有些微辣,吃一口浑身就热乎乎的。很适合刚从大慈恩寺回来,手脚冰冷的大家。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95节 她又从冰块里捞出另一份面条,调一份凉拌面。 雪人在窗外支着大脑袋眼巴巴往里头瞧,其他人都已经 捧着海碗呼噜噜吃起来,段知微终于把凉拌面做好,而后放到它面前。 它两只瓦片做的眼睛笑眯起来,张大嘴一口把面吞下去,而后揉揉圆鼓鼓肚子:“好香。” 大家都笑了。 春节快要临近,坊间全是卖炮竹的小贩,元日的时候,袁慎己也买了不少,食肆还有存货。 于是雪人和几个孩子一起在院子里放起了炮竹。 小狼胆子最大,一下点燃最大的那个炮竹,那烟火“哄”一声冲上靛青色的天空。 雪人吓一跳,转身就逃跑,结果一下撞在桂花树干上,金华猫和蒲桃要扶它,被它摆摆手阻止。 它晕头转向了一会儿,自己扶着树干站起来,又把自己歪掉的萝卜鼻子扶正。 段知微坐在自己屋里看话本子,时不时往窗外探探,而后对袁慎己道: “这个独孤,也不知道人又跑哪儿去了,我看他别当捉妖司律令了,当出使西域的使者也挺好的,又有到处跑的经验,一路还能降妖除魔。” 她还是放不下那什么“前世今生”的论调,既觉得扯,又不敢不相信高僧的判论,于是回家中途绕道去了趟捉妖司。 结果独孤不在,旁人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袁慎己也靠在一旁看书,头也不抬的安抚道:“人高僧说了,找的是桥,不必特意寻找,哪天往桥上一过,低头一看,哎~找到了。” 段知微被他气笑了,抬脚踹他一下。 袁慎己放下书,探过身亲吻一下她的额头,今夜轮到他去朱雀大街值守,马上就要走。 被段知微蛐蛐的独孤此刻就站在食肆不远处,和金华一族的九渊一起。 他双手负在身后:“准备的怎么样了。” 九渊活动活动筋骨:“差不多了,要不是为了我那傻弟弟,我才不来长安。” 雪人和金华猫他们一起蹲着放起了烟花棒,漂亮璀璨的金粉从棒子里喷出,照亮大家笑着的脸。 许是天暖,雪人背后缓缓渗出透明的水痕。 九渊道:“去司天台问过了,明日是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比春天还要暖,再不动手,我们就没机会了。” 独孤点点头,又伸出拦着:“等那两个孩子进去。” “别吓到平民。”他补充。 九渊不屑地嗤一声:“你对人族倒是心善......” 几人在后院玩开心了,两个孩子打着哈欠被段大娘压回房,雪人仍旧去了那间门窗大敞的库房,一屁股坐到木架子床上,房间温度瞬间低了下去,它歪头去看金华猫:“你还要跟我住吗?我这里很冷。” 金华猫慢慢趴到它的猫窝上:“我毛厚,我不怕冷。”它只是尽可能跟雪人多待上一会儿,虽然它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雪人擦擦眼睛,那双瓦片做的圆眼睛在夜色中泛着湿漉漉的光。 一人一猫刚要躺下休息,外面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它们听到野兽的嘶吼。 有什么东西从食肆的院墙翻过来,黑雾如浓墨厚重,翻涌着凝成兽形,像终南山中的老虎、又像大食进贡的雄狮。 凶兽两只猩红眼珠镶嵌在黑雾中,如同浸血的刀。 是妖怪! 那凶兽很快扑向了金华猫,金华猫一下蹿上了房顶,雪人身体笨重,滑了几下,也赶忙翻身上了院墙。 这凶兽妖气那样盛,袁慎己不在家,一屋子都是老弱妇孺,金华猫对着凶兽道:“丑陋的妖怪,过来追我啊!” 然后它转身,向着夜色里跑走了,雪人紧跟着它的脚步,凶兽似乎被惹怒,一路穷追不舍。 一路跑到了曲江。 凶兽在朝着它们嘶吼,整个曲江的冰层都在颤动。 金华猫站在冰层之上,护在雪人身前,同为兽类,它身上的毛根根直竖,脊背高高弓起形成一个铁弧。 它的耳尖不断在颤抖,对着凶兽发出低沉的“呜呜声”。 可金华猫在这巨大凶兽面前实在渺小。 雪人站在它身后,抬起双臂,许多锋利冰凌朝着凶兽射过去,那兽立刻又幻化成无形的烟雾。 “没用的。”凶兽发出令人绝望的呓语,而后朝着金华猫跑过来,雪人冲上去护在金华身前,那凶兽一爪子划掉了它一条臂膀。 一条雪做的臂膀,可能是金华猫堆的,也可能是别人堆的,在曲江面上滚了几滚,而后掉进水里。 “不!”金华猫目眦欲裂,一下挣脱它的保护,扑到凶兽身上,对它撕咬起来。 那凶兽厉声尖啸,而后一掌把它扔下去,重重拍在冰面上。 金华猫摔晕过去,身下的冰层也开始出现蛛网纹,随着冰块的下沉,金华猫消失在曲江池上。 “不!” 雪人扑到冰窟窿那,而后毫不犹豫跳下去 幽深江水中,金华猫沉睡着往下沉,雪人只剩了一只手,艰难游过去捞它,抱着它往上浮。 它看到水边一棵树的枯枝。 那是一棵老杏的枝桠,倔强伸到冰面上。 雪人已经没有手可以去够那杏花枝了,只好游过去,用嘴咬住那救命的枝桠。 触及枝头的刹那,整棵枯萎的杏树都开始放光。起初,只是零星小花苞隐在灰褐色树枝间。 雪人带着金华猫往上游,那树的光芒更盛,仿佛青帝的一声号令,只转瞬间,花瓣层层舒展开来。 一朵、两朵......无数杏花在光中嫣然绽放,如云似霞,粉嫩洁白的花瓣从树上飘落至曲江各个角落。 那杏花散发着淡淡的花香、明亮而又温暖。 雪人怔怔看了杏花一会儿。 【少女被捆绑着上了马车:“阿耶,求你了,至少让雪球跟我一起去吧。” 她扒着车窗哭喊。 男人不耐烦:“你是去当侍妾的,不是当大娘子的,带个猫像什么话?” 她还在哭求,被男人不耐烦地扇了一巴掌:“赔钱货,你再哭,等老子回头就把你那破猫扔井里去。” 少女停止了哭泣,那双澄澈的眼睛里染上了血色的恨意。】 雪人全都想起来了。 她要找的,散发淡淡的花香、明亮而又温暖的东西。 是杏花吗?只开在温暖空气中、拥有明亮的满树粉枝、散发着淡淡花香的杏花? 不对,我一直寻找的是你,是拥抱你时传来的温暖体温、是相视一笑时明亮的眼睛,是你身上传来的淡淡清香。 杏树的光芒染到雪人身上,她的躯体开始消融。片片雪花剥落而下,杏树的光芒却更盛了。 雪人在光中完全融化,却又在光中重塑。 一位少女从光中走出来,她的鬓边簪着一朵半开的杏花,身上杏色襦裙似纱,有雪光般的暗纹在裙子上流转。 她的眉目那么温柔,抬手抚摸一下还在沉睡的金华猫的脑袋,而后把编织的杏花花环戴到它的头上。 那花环涌出来的光温柔把金华猫包裹,它被江水打湿的毛迅速变得柔软干燥起来。 我的愿望,是找到前世与我相依为命的你,而后与你好好说一声:“再见 “。 少女脸上染上久别重逢的哀伤,她低头亲吻一下金华猫的额头:“再见,雪球,做个好梦。” 她的身形逐渐消散,碎成万瓣粉色杏花。 远处的独孤赶紧拿出宝盒,那些四处消散的杏花全部涌进了盒子里。 旁边的凶兽重新化作九渊的模样:“行了,我配合你收了这四处飘荡的亡灵,按照承诺,你要帮十狗抹去这段记忆。” “你这做姐姐的还真狠心,万一雪球,哦不对,是十狗想要保留这段记忆呢?” “我才不管这个。”独孤九渊叹口气:“我只是不想它受伤。还有跟雪人有关的,食肆那群人的记忆,你也要全部抹掉。” “不愧是冷血的金华家族啊。”独孤律令苦笑摇摇头:“我答应你,不过我要先去趟泰山府君那,在人间飘荡的亡灵早就该回去了。” 他摇了摇手上的盒子:“她上辈子太苦了,这回找个好人家给她投胎。” 【雪球在西湖边蹲了大半日,终于在一个打盹的钓翁边偷到一条鲫鱼。 它开心叼着鱼往回跑,这下主人和自己都能吃上好东西了。 那破旧的瓦房人去楼空。 雪球迷茫的叼住鱼走上一圈。邻居的吴大娘端着一小碟猫饭过来喂它:“你的主人坐了船,去长安过好日子咯!” 雪球往码头跑,江面上只有远去的槽船,哪儿还有主人的身影? …… “听闻临安城有只疯病的猫,就爱往漂亮女郎脚下钻。” 独孤九渊第一回 跟着阿耶来临安,听到这则传闻觉得很生气:“往漂亮女郎脚下钻?真是丢我们猫族的脸,看我去教育教育它。” 九渊拉着父亲一路打听,很快便到了那破旧瓦房前。 雪球躺在杏花树边,奄奄一息。 隔壁的吴大娘叹口气,对着九渊道:“可怜的雪球哦,它主人本来嫁到长安去了,路上船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直接沉进大运河里了,再也不能回来了。” “这雪球也不是想钻女郎裙底,只是想找主人罢了,昨儿好巧不巧扒上了巡抚家娘子的裙摆,那娘子怕猫,吓得尖叫,雪球被侍卫一鞭子抽到路边,浑身是血,强撑着回来躺在杏花树下,估计命不久矣了,可怜哦。” 吴大娘跟九渊聊完,叹口气回房了。 雪球躺着在泥地里,像被人丢弃的一团毛线,夜间露水沾在伤口上化了脓,它想抬头舔舐,但是已经没有了力气,只好把脑袋斜靠在前爪,盯着杏花枝儿瞧。 九渊已经是泪流满面,她拽一下自家父亲的衣角:“父君,求你了,你能救它的对吧。” 金华一族的当家主君站在一边,完全受不了最受宠的小女儿哭泣的脸。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96节 “把它抱回家吧,我来想办法。”主君道。 九渊终于破涕为笑:“多谢父君。” 她弯腰抱住雪球:“我们回家吧雪球。” “不对,它马上要得到新生了,不能叫它雪球了。” “那叫它什么?新生吗?” 九渊很嫌弃:“父君你真是没文化......” 她想了想:“家里的天狗刚生了九只小天狗,不如叫它十狗吧,贱名儿好养活......” 主君扶额:“你这还不如我。” “我不管,就要叫十狗。” “好好好,叫十狗,就叫十狗。”】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金华醒了。 它迷茫望一眼曲江,又抚摸一下头上的杏花花环。 “我怎么在这?” “不管了,先回家吧。”它拔腿朝着段家食肆方向跑去。 今日晴光潋滟,胡饼摊儿冒出蒸腾热雾,江边腊梅幽幽吐香,就连屋檐边的残雪,都被艳阳镶上一层金边。 到了巳时,日头完全升上来,就连空气都变得浓稠,整个长安笼罩在这层温柔光影中。 金华猫终于跑回了食肆,被蒲桃劈头盖脸一顿训:“你跑哪儿去了,害我担心死了!” 金华猫结结巴巴:“我本来在家躺着睡觉的,不知怎么醒来就在曲江边了!” 蒲桃双手叉腰,眯着眼睛看它一会儿,而后转头去告状:“娘子,你看金华,定然是偷喝了屠苏酒,在这说胡话。” 段知微没空理他们,只赶紧帮段大娘收拾东西。 “怎么了?”金华猫问。 段大娘忧愁道:“哎呦临街肉肆的武家娘子要生了,听闻半夜就发动了,到现在还没生出来,那武家郎君已经急疯了,满街乱窜呢!” 她带上东西出门:“我年轻时在外头给人接生过,我过去看看啊!” 段知微送她出门:“我跟你一起去吧,坐驴车去,比走路快些。” 蒲桃在食肆百无聊赖,抱着金华猫出门玩,今日实在是热,不少长安的花以为春天来了,都绽放开来。 蒲桃抱着金华猫在杏花树下等朱娘,一阵暖风吹拂过,花瓣纷扬飘下:“金华你看,还没到二月呢,杏花就开了。” 它仰头去看,一片花瓣恰巧落到金华猫鼻子上。 像迟了百年的,一个温柔的亲吻。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除夕团圆夜你听说过…… 武娘子生了个女儿,母女平安。因为孩子出生那日,坊间的杏花一夜间开得繁盛,因此孩子取名武杏花。 武郎君喜极而泣,一个高大的男人一边哭着一边把廊下悬着的风干火腿往段大娘怀中塞。 毕竟,段大娘在武娘子生产过程中出了大力气。 到了满月酒那日,武家那个粉嘟嘟的小团子已经长得比二月枝头的杏花还要可爱,一双大眼睛扑闪闪盯着人瞧,周边街坊都特别喜欢她。 她和段家人似乎很合缘,段知微等人来武家吃满月酒,小杏花看见她们就笑,更是伸着两只小短手要去摸金华猫。 金华一脸无语的被婴儿呼噜毛,它想跑,一跑小杏花就哭,它只能一边颇为无奈的任她撸毛,一边叮嘱段知微把宴席上的青鱼煮打包。 春节在即,青鱼、豚蹄等食材又开始时兴起来,长安人要忙着送年盘、置年货,整个长安都十分热闹。 段知微也跟段大娘去年市置一回年货:纸马香烛肆的巨蜡、元宝;杂货铺的箪瓢、瓷器、箕帚以及药肆的酒糟、辟瘟丹。 满满当当压了一驴车儿回来。 腊月二十三是灶神升天拜谒玉皇大帝、禀奏人间善恶的日子,段大娘也按照风俗贴了灶马,用酒糟涂了灶门。 宫中则有黄羊祀灶的传统,袁慎己也分了一碗,他没舍得吃,特意带回来。结果那黄羊膻味儿太大,没人肯吃,最后还是袁慎己一个默默坐食案前头吃完了。 到了腊月二十七八这,年味儿已经很足了。 各家都在门口烧了松盆,食肆忙着大扫除,换桃符、换新窗花,段知微特意在画棚买了一幅牡丹贺岁图,往正堂中央一放,整个食肆都亮堂了起来。 陈桂芳带着白蘑菇掌柜来送年礼,一篮子黄澄澄的蜜桔。 段知微知道陈家只剩她一个人,于是邀请她来一起过除夕。 “我们这里有空房间, 你待一晚再回去。“段知微热情相邀道。 陈桂芳本以为今年又是自己一个人过除夕,本来还暗自伤感,听到她这话感动地直擦眼睛。 白蘑菇掌柜趁机走到灶炉边上,偷偷夹了块烧饼藏到自己菌褶里。 甄回也厚着脸皮想来段家食肆蹭除夕晚宴,段知微当然是满口答应。 蒲桃又想回家,又舍不得食肆众人,因此段大娘去邀请蒲桃的祖父祖母一起来吃年夜饭。 不知李衡从哪儿得知陈桂芳要在食肆过除夕,便跟袁慎己商议也要来。 段知微有些为难:“没有空房间了。” “他可以住到隔壁的邸店里头去。”袁慎己道。 今年过年晚,二月才过年,三月又是春闱,想在邸店找个空房间不便宜,再说李家是大族,李衡这...... 段知微起了些八卦之心。 袁慎己拿着刚剥好的橘子塞她嘴里:“就是你想的那个样子,其他我也不清楚,问我我也不知道。” 段知微不太满意地瞪他,而后把橘子咽下去。 还挺好吃。 除夕要来这么多客人,食肆众人都跟打了鸡血一样燃烧起来。 阿盘买了颜色鲜亮的绣线,要缝制出最美的春幡挂在食肆门口。 这幡就是把布条用个竹竿挑了做长条旗子,挂门口用来迎春,但其实没什么实际作用,只起了个装饰效果。 但是阿盘不管那个,她已经熬了几个大夜,才刚绣完布条上曲江边的垂柳,各色花朵都还未动工,整个人略微有些暴躁,没人敢找她闲聊。 段知微本人也燃起了极大热情,整个人十分亢奋,什么鱼肉瓜茄杂果盘,通通往食肆里头买。 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往床榻上老神在在一坐,还在想年夜饭的菜单以及有没有购置漏了的年货。 她一个人想还不行,还要半夜拉着昏昏欲睡的袁慎己一起想,后者一边打哈欠,一边认命拿出纸笔帮她记录年夜饭的菜单。 “阿滚前两日教我一道香糟肉和火爆腰花,我怕你们不能吃辣,所以得少放些川椒。它还送了我些从蜀地运来的苕菜,我做个苕菜狮子头怎么样?” 袁慎己昏昏欲睡。 “甜点来个八宝锅蒸怎么样,八宝饭里多放些豆沙,老人小孩都爱吃,听说有个叫粘糖羊尾的,听着就奇怪,我就没学。” 袁慎己闭上眼睛。 “哎我压岁盘和守岁烛买了吗,不行我去库房检查一下......” 段知微披了大氅跑了,袁慎己趁机搁下纸笔,躺下不消片刻就睡着了。 待她回来还想兴奋说些什么,就看到自家夫君已经躺下睡熟了,外面响起梆子声。 已经三更了。 段知微也感受到一些困意,躺下来睡着了。 除夕前一日,商肆也预备着挂了春幡和新桃符,而后关门休假,只待正月再开门迎客。 段知微跟平常合作的酒肆、肉肆等互了礼,她每家送了一大盒年糕,对方回了一坛屠苏、一筐菘菜,还有些风干鸡鸭货。 只是平常热闹的商肆都关了门,坊市间有些清冷,只有刮得呼呼的北风和偶尔飘落下来的枯叶。 段知微看着觉得有些寂寞。 熊猫阿滚戴着他那破斗笠,身披黑色披风,拖着一辆车从远处过来,车上满载了许多应季蔬菜和酱料。 “除夕安康啊,阿滚。”段知微倚在门边跟它打招呼。 阿滚很是知礼,放下车掸掸身上的灰才过来跟她作揖:“段娘子,除夕安康。” “你运这一车菜去哪儿啊。”段知微略微好奇道。 “我自蜀地来长安,一个人过春节略感寂寞,因此邀请了在长安城内生活的妖怪们一起去终南山脚共度除夕。” 它扭头看看菜,又点点头:“山脚土地庙的阿雪阿墨给我提供了场地,那庙里也有灶房,我只需带着菜和调料过去便好。” “有人陪着一起过除夕那真是太好了。”段知微觉得这场群妖宴会听上去就很温暖,于是大方赞助了一坛腌酸菜。 “这个煮鱼炖汤都好,若是你只吃素的话,酸菜炒粉条也十分的爽口。” 阿滚又深深朝着段知微作个揖,而后拖着一车菜走了。 它的披风在北风中烈烈飘扬,还真有些大侠的味儿。 段知微一直看它圆滚滚的身影消失,才回了食肆。 过了晌午,邀请的客人全部都到了,李衡带了一坛经年的霸陵酒,听说很值几个钱。 他很是骄傲:“这酒自太宗时......” 被陈桂芳一下打断:“行了行了,你怎么不说这酒自尧舜时就有了。” 李衡气得脸色发红:“怎可用圣君来开玩笑?” “那你还拿太宗抬高你这酒呢?” 段大娘在跟蒲桃奶奶唠嗑,老人家想来也许久没进到这么热闹的氛围里头来,笑得嘴都合不拢。 段知微还坐在食案边对着菜单发愁,被阿盘安慰道:“来个暖锅,再随意炒几盘菜便好,除夕夜亲朋好友聚在一起,大家热热闹闹的说笑一回就好,在吃上面不用那么精细。” 段知微突然觉得阿盘说话很有几分哲理。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97节 因着过年,市面上卖牛肉的摊儿也多了起来。在本朝,牛肉贩卖这件事时而管得严,时而管得不严。 当今圣人就懒得管,毕竟他本人也十分爱吃炙牛肉。 上行下效,最近酒楼里也出现了牛肉的菜,于是段知微也放心大胆买了一份牛前腿肉,做了牛肉卷,预备用来涮锅子。 除了蒲桃的祖父母不用动手,其他人全部被发配到了各处干活,李衡一边蹲在井边洗菜,一边小声嘀咕:“早说我带下人来了,堂堂大理寺少卿蹲这洗菜说的。” 陈桂芳来取洗好的菜,听这话不乐意了:“自己做的菜吃着才最美味,你懂不懂,再说了,人袁都尉与你同级,也没见他抱怨,就光听你抱怨了。” 李衡赶紧闭上嘴。 段知微在灶房忙着给鸡肚子里塞冬菇、糯米饭等,听他俩斗嘴,笑得拌馅的手都不稳。 袁慎己在一旁大力剁肉,看她笑,也笑了:“李少卿出身名门望族,难得吃瘪。” 段知微朝着窗口望一眼:“他乐在其中呢。” 铁锅里的骨汤已经炖得奶白,配上菘菜、冻豆腐、豆芽,再来牛羊卷,这就是暖锅的配菜了。 炒菜则是爆炒腰花、红烧鱼、松子鱼和盐水鸭等,鸡鸭鱼肉齐全。 众人忙碌一下午,早已经是饥肠辘辘,忙不迭得伸筷子来吃。 铜锅炭火正旺,奶白汤底冒的气泡炸开,氤氲香气扑面而来。 夹一片牛肉,涮几下便熟,段知微挑的牛肉肥瘦相间,中间夹着细腻油脂,嚼起来十分嫩滑。 八宝鸡是在锅上蒸,最后淋一层热油,鸡肚子软烂,一下被筷子划拉开,露出里面满满的糯米饭、笋片、火腿丁、栗子丁,色彩丰富,看着就美味。 这菜色泽红亮,鸡肉酥烂香糯,里面的各色菜也饱吸了鸡肉的精华,都十分鲜美好吃。 其他的爆炒腰花脆嫩,盐水鸭紧实而不肥腻,松子鱼炸得很酥脆,外酥里嫩,这道菜做起来麻烦,段知微本不想做,是金华猫点名要吃,结果它下午偷喝了酒,现在还在暖炉边呼呼大睡,与这道菜失之交臂。 一顿饭吃饱喝足,大家纷纷给蒲桃、小狼送上朱绳串的压岁钱。段知微往食案上放了杂果盘和八宝饭,大家围在暖炉边闲聊。 段大娘年轻时候大江大河走了一趟,经历多,也健谈,大家都爱听她讲故事,最后她说:“今儿是除夕,各位知道听响卜吗?” 大家都摇摇头。 “或有祷灶请方,抱镜出门,听市人无意之言,以卜来岁休咎者,谓之听响卜。” 简单来说,除夕之夜将长勺放入盛满水的锅中,祈祷后拨勺使勺子旋转,然后按照勺柄方向抱镜子出门偷听,第一个遇到的人,他第一句无心之言,便是祷告之事的凶吉。 正巧灶台还坐着水。 段知微本想许愿问问今年能不能弄个大财发发,看到一旁站着的袁慎己,拉着他来许愿。 “我不信这个。”他说。 “不管!”段知微很坚决。 袁慎己只能无奈去拨弄锅里的长勺,很快勺柄在热水里转了几圈,停在向西的方向。 “本就除夕,还过了宵禁,路上怎会有人?”他看上去很是无奈。 段知微拉着他的臂膀往西走一圈,她也觉得路上不会有人:“我知道,我暮食吃撑了,拉你出来消消食。” 夜色深沉,路上空无一人,只有路两边的商肆挂着的红灯笼随风飘荡。两人往西走了一条街,被北风吹得头发都乱了,正准备回去烤火,却突然听到动静。 南街卖豆腐的老翁不知为何出了门,又因为眼神不好被个坑绊倒,段知微两人赶紧去扶他。 老翁骂骂咧咧被他两搀扶起来:“找了长安县多少次,都不来这破路填个坑,我看这长安城要完!” 袁慎己的脸色一下沉了下去。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诞节前夕漫天星火在…… 豆腐坊的老翁出门本是想去对门借下酱油,不想被地上的土坑绊倒,一时间气不过说了胡话。 老翁本以为要在除夕寒夜里躺上一晚上了,万万没想到还有人会在宵禁后出来,赶忙朝着段知微二人拱手道谢,又说了些吉利话,酱油也不要了,连忙转身回了家。 段知微亲眼看到他进家门,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拉袁慎己回家:“走吧,我们回家。” 却见他脸色铁青,定然是在想刚刚那句“长安要完了”。 段知微大概能猜到袁慎己的愿望,他是戍边的武将,最大的愿望不过是海清河宴、太平长安。 那句“长安要完了”,虽然老翁 说的无心,却像根刺一样深深扎在袁慎己心中。 两人沉默着回了家,除夕本有守岁习俗,奈何几个老人家根本掌不住,又有外来的客人,守岁不方便,两个小孩更是靠在火炉边呼呼大睡了起来。 众人又互相说一通吉利话,各自回了房。 袁慎己沐浴一回,往床榻边一坐,桌上守岁烛豆大的火光映照在他担忧的眉宇间。 他戍守边关多年,即便来了长安,时不时还能梦见边塞,梦见雪粒子刮在玄甲的声响,突厥狼骑在百里外的凄嚎,以及骨朵、长矛刺入身体后的痛感。 他抚了抚胸口的伤疤,觉得自己重新置身在了凉州城外的风雪中。 “咚咚咚。” 耳畔传来轻敲窗户的声响。 袁慎己疑惑望一眼四周,而后打开了窗户。 一缕金蕊绽放在他的眼前。 段知微手执两个烟火棒站在窗外: “愣着做什么,来玩啊。” 她朝着袁慎己招招手,烟花棒在手中胡乱比划,在空中画出个圆圆的光圈来,火星子扑簌簌坠落下来。 那些细碎金芒在她含笑的眸子里微微跳跃,如同漫天星河承揽在她眼中。 他喉结微动,觉得自己被这双美极的眸子下了蛊,只能缴械投降,连大氅都未披上就走出房间,朝她走近。 段知微拿起一根烟火棒塞进他略微冰凉的手里,然后握住他的手腕:“我教你画星星。” “你知道吗,我是去年过年才从长姑那知道,原来过年的时候会有个叫做年兽的怪物下凡来,祸害人间。” 烟花棒在空中挥动,带出的火花绘就一个五角星。 “但是人们就发现,年兽害怕红色的绸布,害怕爆竹的声响。可见找到了对方的弱点,怪兽也没什么可怕的嘛。” “如今长安一片欣欣向荣,可见圣人仁慈英明,金吾卫的长刀锋利......” “可若......” “而且你现在还有我啊。”她认真说:“只要大家都在一起,就没什么可害怕的。” 烟花棒的光芒给她那张清秀脸颊染上些暖暖的橘色。 袁慎己看痴了些,伸出去抚她的脸。 烟花棒不解风情的燃到了尽头,无尽夜色又突然将两人吞没。 袁慎己小心拥她入怀。 无所谓了,现在他的心又重新从漆黑的风雪边塞回到了这温暖食肆的小小后院里,并且再也不会再走失了。 他像抱着珍宝一般把段知微抱进来,动作小心又带着些迫切,段知微一边搂住他的脖子,一边道:“等等,我的鞋。” 她的鞋原本随意趿着,由于这个拥抱,一下掉在地上,那人也不管,直接就踢腿锁了门。 段知微又去抱门边的柱子:“今日除夕别了吧,再说了,我白天烧了年夜饭,好累啊。” 他咬牙,大声“啧”一声,去掰她抱着柱子的手臂。而后直接把她打横抱起:“累了你好好躺着就行。” 密集的吻落下,段知微在极近的距离下望他英俊的眉眼,不免也一阵粉色霞云飞上脸颊。 而后她突然意识到为何今夜他的眉眼如此清晰,是因为除夕的守岁烛有小儿手臂粗壮,灯芯儿也大,把房间照得明亮。 她抬手去推他坚实的胸膛,又想抬脚踹他,被一双有力臂膀强硬制止。 段知微这会儿话都说不清,只能“呜呜“两声,待他终于放过她柔软的嘴唇,往下探时,她赶紧说:“你去,把灯灭了。” 他宽阔的背脊上全是汗珠,这正是要紧的时刻儿,哪能中途跑去桌子那灭灯。 很快一双大手遮住她的眼睛:“这下看不见了吧。” 段知微已经连手指都懒得动弹一下,只好随他作乱去。 房内温度越来越高,两人都是大汗淋漓,外头却突然刮起寒朔的北风,那风越刮越响,如同一场酣畅淋漓的交响乐,前调是温柔的缠绵,弦乐轻拢慢捻。随着时间推移,音符变得高昂尖利起来,随着高潮来临各色乐器都激情昂扬的喷涌而上,最后戛然而止,留下弦乐的一点儿颤音。 到了四更,北风停下不再吹拂,屋里也没了大动静,段知微喘会儿气,又准备爬起来。 被立刻按了回去。 年轻的武将今晚吃饱喝足,心情舒畅,粗犷的声线都温柔了几分:“去做什么。” “喝水。”段知微声调有些沙哑,也是懒得搭理他,只草草回了两个字,而后光明正大的翻个白眼。 后者好脾气的起身拎过水壶,却迟疑一下。 桌上没有水杯。 “几个杯子都被金华给摔了,没来得及换新的。”她说:“直接把水壶给我吧,我太渴了。” 他探一下水壶温度,睡觉前还是滚烫,现在已经变得温热,温度刚刚好。 袁慎己走过来,她接过直接灌下一大壶,又把水壶还他,而后躺下,一下子就睡着了。 袁慎己将水壶归位,也躺进被窝里,搂住她闭上了眼睛。 正月初一,当第一缕晨光洒下天际时,外头便响起噼里啪啦的炮竹声。 袁慎己率先被吵醒,低头看还在熟睡的段知微:“新的一年平安康健,我妻。”他低头去吻她的额头。 段知微装了一会儿,因为被亲得发痒而装不下去了,她在他颈侧闷笑:“你也是。” 夫妻二人打闹了一会儿,而后起床梳洗。 难得春节,段知微化了个妆,她还是不喜本朝蛾眉点腮,只先用蜜浆打底,而后把眉毛淡淡扫一层,最后铺了些胭脂、口脂提气色。 袁慎己觉得很喜欢,又过来亲了她几口,沾了一嘴蜜浆。 今年过年晚,二月底才过年,又逢天气暖和,时和气清,前些日儿宣阳坊的杏花被天气蒙骗开了几日,听人讲,青龙寺的樱花也开了,段家食肆的诸位准备去上个香,顺便赏一回樱花。 没料想那“樱花开了”竟然是谣传,青龙寺的樱花光秃秃一片,什么也没有,被这谣言诓骗来的游人倒是不少,都愣愣抬头看一会树干,索性上个香就走人。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98节 青龙寺不大,食肆众人上完香稍微逛了会也走了,青龙寺门口耍杂技的、卖各色吃食玩意儿的不少,还有绘的栩栩如生的大纸鸢卖。 段知微给眼巴巴看着纸鸢的小狼买了一个,他现在说话利索了不少,却不太爱讲话,只小声一句:“多谢娘子。” 他看上去很喜欢纸鸢,拿着纸鸢中脊的杆儿就跑远了。 正巧鸿胪寺少卿也拖家带口的来青龙寺上香,与袁慎己迎面碰上,都在朝中为官,二人互相见个礼,袁慎己欲走,被他拉住。 鸿胪寺少卿姓卢,长得一张方方正正的脸,却是个话唠,拉着袁慎己就大吐苦水: “圣人诞辰在即,万国来朝,这是旧定的事儿,突然有个叫伊敏的小国,听说靠近碎叶城,我都不知道他从是哪儿冒出来的,也要来长安朝贡,报了一百个人的名单,礼单却只有一些寻常动物皮毛,这不是来打秋风吗?” 段知微见他们还有一会儿话聊,跟其他人去看耍杂技。 卢少卿继续吐苦水:“除了这个伊敏,大食、东瀛、新罗、突厥都加了人数,我鸿胪寺译语都要不够了。” 袁慎己心下一动:“突厥也加了人数?” 卢少卿点头:“送了不少不值钱的牛羊,然后要求再加五十人。” 这边卢夫人也等得不耐烦,跺了两下脚,卢少卿赶忙一溜烟儿的跑了。 袁慎己还在原地思考,被段知微推着肩膀往前走,她凑得近,发间桂花香凑近他鼻尖:“别想了,赶紧回家吧,我都饿了。” 今天不营业,大家也都懒得做饭,段知微准备做些春饼凑活一下。 一大盘合菜再炒些鸡蛋,最后刷些酱,放上葱包在面皮里头吃,长安人吃不惯甜面酱,市集上也没有羊角葱卖,段知微简单用咸酱炒了个鸡蛋,水灵灵的绿豆芽掐头去尾用香油一拌,又放了些火腿儿丝儿包进烙饼里。 一包春饼包得跟个包袱一样实在,没法斯文的吃,只能大口咬, 因此隔壁邸店掌柜磨磨蹭蹭进来的时候,食肆众人正吃得很是畅快,也不顾文雅了,直接抓着大口咬,属实吃了个酣畅淋漓。 自己人无妨,被外人看见还是有些尴尬的,大家赶紧松了手。 邸店掌柜比他们还尴尬。 两家做邻居一年多还是不怎么熟,除了甄回曾被掌柜赶出来的缘故,也有掌柜沉闷不爱讲话的缘故。 邸店掌柜进来先给众人叉手行了个礼,而后说了一长串新春的吉利话。 但是段大娘没耐心听了:“您有何事直说吧。” 掌柜尴尬道:“不知贵店可否借些生羊肉与我应急,待大年初五商肆开了业,我多加些还上。” “成。”段大娘年前买了不少羊肉,再说他还加倍还,是个划算买卖,因此也就爽快同意了。 掌柜跟着阿盘去后院取羊肉,如蒙大赦一般朝着段大娘道谢。 段知微好奇多问了一句:“我记得年前您家羊肉也买了不少,这就不够了?” 掌柜看上去格外苦恼:“哎呦要是寻常书生能吃多少肉?前几日晚上突然来了帮黑发绿眼的客人,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非要住我家店。” 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您也知道,马上三月春闱了,我那哪儿有空房啊,结果他拿刀吓唬我,我只能想办法周转了几间,这群人还特能吃羊肉,把我那吃得没剩多少了,好了不说了我再去别的地方借点。” “绿色眼睛啊......”段大娘想了想,笑着摸摸小狼的头:“怎么跟我们小狼一样。” 小狼包了一嘴春饼,两腮鼓鼓的抬头看她,他早已不是刚来食肆瘦弱尖利的模样,养得胖乎乎的,街坊见了都很喜欢。 他一双眼睛亮亮的,像漂亮的祖母绿宝石。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危机时刻他们在找…… 隔壁邸店住了一群绿眼睛的胡人,宣阳坊的居民们本来担心这些胡人与本地人习俗不同,会发生冲突,结果这群人除了抢房间那日高调粗鲁了些,后面的日子都保持了极度的低调,每日宵禁刚解,便穿一身黑出门,到了晚上宵禁才回来。 这样神秘反而更引起了居民们的好奇心和警惕心,有人专门去长安县告了状,县尉亲自带了两武侯进了邸店。 “最后怎么样了?”段知微好奇道。 武娘子抱着小杏花来窜门,她坐月子时候每天吃两只土鸡,养得滚圆一圈,连带着怀里小杏花也胖嘟嘟的。 “说是查了公验文牒没问题,那群胡人是随主家进京参加千秋节的。”武娘子总担心那群绿眼睛的胡人是人贩子,现在才放下心来,而后帮杏花擦擦嘴边的口水。 金华猫在外头撒欢一圈,进来看到这对母女,转身就要跑,被段知微一把抓住。 “人在这等你半天了。”段知微把它轻放到小杏花怀里,后者开心用肉嘟嘟小脸去蹭金华猫的脸,糊了它一脸口水。 几人正在食肆里聊着,一个身着黑袍的胡人无声无息站到了食肆门口。 段知微迎上去:“客官要来些什么?” 那人的脸被黑纱包裹,看不清样子,只能隐约可见一双绿眸,他的长安话说得倒是很不错:“两盆羊肉,两壶好酒,过会儿来取。” 一袋钱扔到桌上,黑衣人转身走了。 段知微扒拉开袋子,塞得满满一袋子钱:“这胡人倒是很大方。” 蒲桃出来告状:“娘子,小狼在后院做傻事,你快过来看看。” 那孩子一向乖巧,从来不惹事,现下沮丧坐在井边,栗色卷曲的头发上裹满了猪油,阳光一照,油汪汪的。 “这是怎么了?”段知微赶忙去架子上取了澡豆要帮他洗头。 那猪油黏腻,板结在头发上十分难洗。 蒲桃也气愤说:“隔壁的小虎说小狼头发卷曲,又长一双绿色眼睛,定然是胡人,还嘲笑他,小狼想拿油把卷发抹直。” “真是岂有此理,回头我去找他娘告状去。”段知微生气地说。 小狼低着头不说话。 澡豆清洁力不强,怎么也洗不干净,阿判也没法子,最后段大娘睡醒了午觉出来,直接拿剪刀把那些板结的头发通通给他剪了。 小狼脑袋上的头发变得短短的,远远望去像大慈恩寺的小沙弥,大家都笑了。 他摸摸自己圆滚滚的脑袋,也笑了。 最后段大娘拉着小狼气势汹汹的去告状,小虎的娘亲倒是讲道理,赶忙赔了不是。 小狼消了气,又恢复了活力,乖乖去了灶房里,踩在小凳子上帮段知微揉面团。 隔壁邸店的一群黑袍人拿着羊皮纸已经去过了东西两市的奴隶交易所,没有一点收获,最后只得采取最蠢笨的方法:四处询问。 可有见到过一个七岁小男孩,栗色卷发,绿色眼睛。 大部分长安人都回答没有,只路边坐一老汉道:“往南走两条路的铁匠铺,他家雇佣的小孩就是你说的栗色头发。” 黑袍人赶忙过去一看,只有个傻孩子蹲那瞅着铁锤直乐,头发是被高温烤出来的微卷与焦黄,发间还满是煤灰。 黑袍人气了个绝倒。 袁慎己坐在龙舟之上,这舟通体以沉香木雕刻,龙首含着明珠,在太液池上飘荡。 岸边一排貌美宫女忙着将千盏琉璃灯提前放入水中,烛火将水面映照的波光粼粼。 左中郎将站在袁慎己边上,他已经在太液池巡视了几圈,觉得甚是无聊,拉着袁慎己闲聊: “听闻东瀛献上了一位绝色美人,据说生于发光的竹子间,美得与明月同辉,贵妃娘娘还在后宫闹了一场。” “大食又送了十来瓶蔷薇水,我阿母前年得了这个赏儿,欢喜的不得了,喷洒许多在衣服上,结果第二日脸上冒了好多疹子出来,可见不是个好东西。” 他喋喋不休了许久,袁慎己才回过神:“突厥朝贡了些什么?” 左中郎将愣了一下:“似乎是进贡了十几盏风灯,那东西又不值钱,圣人也不大喜欢,便命人在千秋节夜间,挂到西市给长安人民观赏,就当与民同乐了。” 袁慎己不太放心:“该不会......” “不会。左中郎将大手一挥:“内卫们都检查过了,就是普通的风灯。放心,突厥人四周都有武侯巡视,起不来什么大风浪,倒是伊敏人......” 伊敏是靠近碎叶城的小国,不足为惧,除了使臣入住了鸿胪寺,其他都分散在了各处的邸店。 袁慎己沉声问:“可知他们这么做的原因。” 左中郎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早探过底儿了,这伊敏国一直与我们不互通,突然说来朝贺,我们怎么可能不警惕。” “据说某位皇族的小儿子流落长安,他们来寻了。” 阳春三月,万物复苏,菜肆送来了芹菜、荠菜和蚕豆,食肆众人拿个小胡床往门口一坐,一边择菜一边晒太阳。 段知微预备做个外皮酥脆,内里绵软的蚕豆饼,用山药掺着面粉做面皮,里头放些嫩绿的蚕豆,再用茴香调味,上锅小火煎,这样蚕豆清甜的豆香会最大程度的散发出来。 别忘 了再焖上一锅油润咸香的菜饭。 春笋切掉老根、荠菜掐头去尾,段知微想了想,去梁间解下一块咸肉。用刀刮去外层的霜花,里头红白相间的咸肉看上去十分诱人。 热锅冷油,将咸肉切块倒下去,随着热油的“滋滋声”,肉上白色脂肪化作晶亮油脂,瘦肉边上染上金色焦边。 煎肉的油也不要扔,用来炒荠菜,把鲜嫩水灵的菜炒得油汪汪的,再跟米饭一起进锅里焖。 当米饭饱吸了蔬菜的鲜甜和咸肉咸香时,一锅美味的菜饭就做好了。 袁慎己往家赶里,已是春日黄昏,西斜的日头将长安坊巷染一层琥珀色的光华。 坊间的灯笼依次给挂上,妇人喊在外撒欢的孩童回家,檐角的燕子窝里,归巢的老燕给雏鸟喂食,雏鸟冒出毛茸茸脑袋嗷嗷待哺。 春风吹在袁慎己脸上,让他觉得微微发痒。 一切都那样美好。 他刚走近食肆,便听到里头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几人坐着听段大娘在讲故事,各个都笑弯了腰。 见到他回来,段知微赶忙道:“可算回来了,就等你开饭了。” 她直接捧着锅放到食案上,锅盖一掀开,浓郁的香气裹挟着白色蒸汽一道扑面而来,米饭被油脂染成淡淡的琥珀色,碧绿的蔬菜与深红的咸肉夹杂其间,看上去就十分有食欲。 段知微拿了饭勺给每个人盛上一大碗。 袁慎己吃上一口,只觉时蔬的鲜美,咸肉的油脂香与今年新米的回甘十分搭配,各色滋味冲击着味蕾,仿佛拥抱了一整个明媚的春日。 他中午在大明宫吃过饭,尚食局端出了各色山珍海味,可袁慎己觉得,都不如在这方小小的食肆里头的、段知微端出的这碗菜饭。 吃完饭,众人开始叽叽喳喳问袁慎己,圣人的宫中为千秋节预备了什么节目? 袁慎己耐心讲,圣人会在花萼楼宴请群臣,届时会有绳技表演,掖庭美人从高空绳索两端蹑足而上,从底下看如同裙摆飘飘的飞仙。 驯兽苑则有舞马表演,一百匹白马身佩珠玉金银,年轻的乐工会在马间击鼓奏乐。 他讲得详细,大家都屏息听着,说到“东瀛献了位自竹子间而生的美人”时,段知微喝水差点呛着。 而后她接过话头,给大家讲起了《竹取物语》的故事。 一位老翁自竹子间发现一位拇指大小的女婴儿,便把她带回了家,取名辉月姬。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99节 这故事十分有趣,当讲到月宫的使者来人间接公主回月亮中去时,小狼问一句:“嫦娥啊?” 段知微去薅他圆滚滚的脑袋:“不错不错有进步,嫦娥都知道了。” 他现在说话还有些期期艾艾:“娘子......我的脑袋......” 蒲桃还嚷着问辉月姬上了月宫以后的故事,被段大娘赶回去睡觉:“都什么时辰了,不管什么故事,明儿再听!” 段知微跟袁慎己回到房间,他脸色还是有些凝重,段知微只好安抚道:“行了我的好都尉,你还觉得有哪儿不对劲,明儿自己去金吾卫请个一天假,把事情探查一遍,好让你自己放心。” 袁慎己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他想起突厥无端送来的那些风灯,应当还在珍宝阁中藏着。 段知微叹气:“哎,可惜我是无缘见到圣人的珍宝阁是何样子了。” 袁慎己想了一回:“不如你随我去?” “别了,大明宫哪里是我想进就能进的?” 两人说着闲话,很快熄了灯睡着了。 深夜,鸿胪寺。 突厥使团的房中,传来一个清亮好听的女声:“都准备好了吗?” 一个平平无奇的郎君跪在她面前:“回禀主君,一切都准备好了,只待千秋夜宴当日到来,将这繁华长安吞没成一片火海。”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风灯里的秘密就是这个…… 延平门下,无数黑骑自远处驰来,金吾卫分列在两侧,长戟陌刀寒芒如雪,城楼上大鼓声声擂响。 千秋节在即,各国使团带着随从鱼贯而入。长安百姓围在四周,偷摸往门口瞧,很快一队骆驼披金挂彩的进来,波斯使臣长相英俊,深目高鼻,一身红袍绣满金色花朵,四周随行的舞姬向四周抛洒玫瑰花瓣;大食的骏马都妆点了绿松石,领队的胡女美貌惊人,斜坐在马背上朝人们打招呼。 各大食肆爆满,除了闻风而来的胡商,不少人从扬州、沙州等地远道而来,专门来参加这盛大的万国灯宴。 段知微实在忙不过来,又雇了三个月作人帮忙洗洗刷刷。春日的阳光透过窗户,把烟火与喧嚣晕染开来,食客们谈笑、推杯换盏,有个吐蕃汉子几杯烈酒下肚,非拉人跟他掰腕子。 段知微忙冒了烟,还要出来阻止醉酒的食客,正是头大之时,看到袁慎己回来,赶忙去找他求助他:“可算是回来了,那人闹事儿了呢,靠你了。” 那吐蕃汉子长得虎背熊腰,臂膀上纹一个凶狠的狼刺青,他拎一壶酒在食肆里头到处挑衅,转了一圈,见没人搭理,把目光放到了门口。 袁慎己靠在门上,一身金吾卫甲胄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光,吐蕃人大步流星朝着他走:“久闻长安武将勇猛,这位军爷,可否与小人比划比划,旁的不比,我们就比掰腕子。” 袁慎己剑眉微挑,也不答话,先低头看向段知微,后者无奈道:“赶紧比吧,然后把这家伙赶出去,这不是影响人做生意嘛。” 他这才卸了佩刀,挽起了袖子。 整个食肆都对后厨烤着的炙羊排没有了兴趣,全部凑过来瞧,听闻袁都尉在跟一吐蕃人在比划,不少宣阳坊居民也凑了来看热闹。 搞得段知微想拿个盆儿收点门票钱。 两人面对面站到一空桌边上,周围人围了几圈,够着脖子在瞧。 吐蕃人率先伸出右手,他的手粗糙宽大满是茧子,上头还有争斗纷争留下的各种刀痕,看上去是个狠人。 袁慎己丝毫不慌,只将自己的手也伸过去,他暗自忖度一下,便将对方实力摸了个**成。 随着“开始”的哨声一响,那吐蕃人立刻大吼一声,将全身的蛮力压到右手上。 他的手臂青筋暴起,脸也涨得通红,汗水如雨一般从额头滑落下来,反观对面的袁慎己却纹丝不动,手臂如磐石扎根于案上一点儿不动。 听到周围人的窃笑,吐蕃人更加愤怒,如同荒原上的野兽狠狠咆哮几声,想使诈换巧劲儿,被对方顺势猛地一压。 吐蕃人的手臂一下砸到桌上,震得周围碗筷都跳了一下。 震天喝彩声如同潮水从周围涌了过来,大家都在为袁慎己叫好,那吐蕃人输了比赛,倒也坦诚,跟着周围人一起哈哈大笑,又倒一碗烈酒给袁慎己:“不愧是长安的武将,我心悦诚服。” 他率先干了一大碗,袁慎己接过也一饮而尽。 段知微笑着靠在一边摇摇头。 这场比试虽由挑衅开头,结尾倒是滚烫鲜活,段知微便不与这帮醉鬼计较了。 过了午时,食客们都渐渐散了,段知微嫌弃袁慎己身上一股儿烈酒味,要拉他去井边洗漱一下,被他迟疑着抓住手。 “怎么了?”她问道。 袁慎己把她拉进自己房中,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木盒。 “又带了什么礼物回来?”段知微笑着接过。 这位武将有时候说话没那么风情,送礼物倒是大方,什么衔枝鸳鸯簪、鎏金卷纹臂钏,像进货一样往家里捧。 袁慎己看她误会了,刚要提醒,段知微已经手快将盒子打开。 里头突然蹿起一阵蓝色火焰。 而后一个小骷髅妖怪,头顶着个胡麻叶子,从盒子里探出头,怯怯道:“这位娘子,日安。” 段知微对待可爱的妖怪是一种态度,比如憨态可掬的磨喝乐娃娃、比如胖嘟嘟的熊猫阿滚,也勉强包括了已经胖成一个煤气罐罐的金华猫。 对待长相可怕的妖怪是另一种态度,比如无头的飞头蛮、偷孩子的鬼车鸟,以及这个缩小版的白骨精。 于是段知微尖叫一声,手中的木盒子滑落,小骨妖在空中三百六十度转体以后掉在床垫上。 它在床垫上趴了一会儿,接着挣扎着站起来转了一圈儿:“怎么白天也有星星啊。” 而后又倒在了床垫上。 段知微问道:“这就是你给我的礼物?” 袁慎己解释道:“不是......你听我解释。” 他实在对突厥进献的珍宝不放心,偏巧今日是内府局入珍宝阁清点宝物的日子,需金吾陪同,袁慎己寻了个由头亲自陪同,跟着大总管一起穿过三重玄铁门,进了珍宝阁。 总管对突厥这十来个不值钱的风灯一 点儿兴趣都没有,他的关注点都在打理波斯送来的各色宝石,那些都是贵妃的挚爱。 这正好遂了袁慎己的心愿,他偷偷将手探进风灯中,里里外外检查了一大圈。 没有异常。 不过想来也是,进入珍宝阁的贡品都受到了严格的检查。 他把风灯放下,转身欲走,风灯里一道儿暗芒趁机窜入他腰间蹀躞带内侧,袁慎己没有发觉,又跟着大总管一道儿出去了。 待出了大明宫回到官署,袁慎己被左中郎将拉去校场一番比试,只好脱了官袍与佩刀放在值班房内,当然还有蹀躞带。 小骨妖终于从风灯里逃出来,欢呼一声正欲跑走,结果看到房内食案上摆的五香糕。 它饿得骨节乱颤,连滚带爬地跑过去拿起五香糕就啃:“三百年啦,我都饿了三百年啦!” 那糕还是昨天的,已经微微风干,小骨妖抱着糕啃,崩掉了一颗牙。被比试完回房换衣袍的袁慎己当场抓住,又暂时不知道怎么处理,给带了回来。 那小骷髅还趴在床垫上,段知微疑心它昏了过去,凑过去小心一看,听到一阵微微鼾声,原来是睡着了。 “这是什么呀,要怎么处理?”段知微问道。 袁慎己也不知道。他疑心这小妖怪是从珍宝阁走丢的物件,但是不能光明正大的报送上去,毕竟他为何去珍宝阁检查突厥的东西,这事儿不好细说。 难道说是除夕的一个预言?还是说他袁慎己值守边关多年,对突厥有私怨? 好像都不行,他只能把小骨妖带回来了。 段知微也很为难,突厥就算有什么坏心思,难道就用这小比噶让“长安完了”吗?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段知微把之前金华猫睡得笼子搬了过来,然后将昏昏欲睡的小骨妖轻轻放进去。 “只能先这样了。”她耸耸肩。 对于家中新来的这个小妖怪,小狼和蒲桃觉得很好奇,这个小骷髅初看吓人,仔细一看还是挺可爱的。 长得小巧玲珑,周身骨头由羊脂玉做成,泛着柔和的光泽,两个眼窝里飘着一颗像星星的小光点。 此刻它捧着小茶盖儿,里头装着桂花蜂蜜水喝得开心,头上的胡麻叶子竖着一晃一晃的,不过刚过了嘴就漏出来,全部撒在了笼子里。 蒲桃好奇道:“你这样能吃饱吗?” 小骨妖脑袋上的胡麻叶子立刻垮塌下来,它沮丧道:“不能,只能尝个味儿。” 两个孩子赶忙安慰它。 段大娘悄悄过来跟段知微捣鬼:“这妖怪真要放我们这啊,那捉妖司律令老是来吃饭不给钱,你给他送过去不就得了。” 主要这妖怪的来历不太好说......段知微道:“很可能是从圣人珍宝库中溜出来的妖怪。” 别回头定了袁慎己偷窃之罪。 总而言之也快宵禁了,只能明儿再说,众人吃一回晚饭各自回了房,今日白天实在是忙,因此每个人都是刚躺下便睡了过去。 小骨妖两只手扒拉在笼子上,把头偷偷探出去:“有人吗?” 没人应答。 它又问道:“都睡了吗?” 还是没人回答。 “嘻嘻,既然没人,那就不要怪我了。”小骨妖眼窝里两颗小星星闪烁一下,变成两搓幽蓝小火苗。 笼子上的锁应声滑落,它大摇大摇走到后院柴垛,而后从嘴里喷出一小口火来:“我要让这长安,变成个巨大的火炉!” 它像萨满巫师一样朝着天空伸出双手,结果等了半天预想的火焰没有起来。 这火苗实在是小,前两天又下了雨,根本燃不起湿漉漉的柴垛。它左看右看,去捡了片树叶蹲在柴垛边玩命地扇,扇到手都酸了,那柴垛终于燃了点烟出来。 璃波白日装镇纸装的有些烦闷,化成五色鱼模样,扇着尾鳍在空气中飘荡,飘到后院看到柴垛冒了点烟。 秉承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原则,璃波一大口水喷到柴垛上,而后它又飘走了。 小骨妖本就被黑烟熏成了一坨烤糊的黑芝麻团子,现在又被喷一身带着鱼腥气的水,头上还沾了鱼鳞。 “呕。”它呸了几声,气急败坏地扔了手上树叶。 灶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小骨妖攀着柱子爬上房梁,对着灶台上泡着黄豆的铁锅露出个阴森的笑容。 “我要在里面放上......”它沙哑开口,被同样攀到柱子上进来偷鱼吃的金华猫一巴掌拍进面缸。 金华猫今日偷喝了三勒浆,整只大胖猫都是醉醺醺的状态,它抬抬爪子:“我刚刚是不是踩着蟑螂了?” “算了。”金华猫打个哈欠,晃荡下尾巴转身跑了。 “可恶!”小骨妖被面粉糊成个面偶,一边艰难爬出来,而后在铁锅里撒下不知名粉末:“我要你们所有人饮下这腐骨粉,然后……哈哈哈哈哈!”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100节 它狂笑着从灶房出来,被自己笑呛着,咳嗽了几声,而后腰间玉做的肋骨掉下来。 小骨妖:“......” 金华猫偷吃完了段知微藏在酱缸里的腌咸鱼,那鱼腌的有点老,卡了它的牙缝。 正好地上一块白色的东西被月华照得盈盈发光。 “哎呦?磨牙棒?”金华把那块肋骨叼起来,三两下跳上院墙,一溜烟跑走了。 “站住!”小骨妖扶着腰,吭哧吭哧去追,结果连第一道台阶没爬得上去。 它急得原地蹦跳几下,声音都带上哭腔:“把我的肋骨还给我!”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倒霉的小骨妖完美的…… 当晨光初破,坊市开门,段家食肆门口大铁锅里的油香气混着初春寒气一起卷到两条街外。 几个赶早的小官员好奇凑过来排队:“段家娘子,今日又是什么新鲜吃食?” 锅里的生煎包滋滋作响,很快包子底泛起一层焦香的金边,她舀勺淀粉水往锅里泼,白热气腾空升起来。 段知微爽朗开口:“这叫生煎包,滋味不错的,几位郎君来一份吗?” 锅里水汽渐收,段知微掀了盖子麻利撒些芝麻葱花,从锅里铲出一盘子生煎包,底下煎得焦黄酥脆,再配一碟子陈醋。 “要豕肉的还是荠菜的?还有鲜虾仁的,但要多五个子儿......我这也没办法,开春了,河虾价贵嘛。” 初春天气渐暖,阳光明媚,连带着食肆生意都好起来,后院的灶台边,阿盘拿个长勺,看着豆浆的火。 小骨妖蹲在笼子里阴恻恻看着,那锅咕噜噜冒泡的豆浆里头加了它特别研制的腐骨粉,只要被人喝上一口...... 很快一大锅豆浆煮好被阿盘端到前屋去,小骨妖躬着身子悄悄跟在她脚边上。 一碗鲜浓味美的豆浆上了桌,这是它毁灭长安的第一步。 第一个吃上朝食的是临街的赵郎中,他几乎雷打不动的来段家食肆吃朝食,他先咬上一口生煎包,又饮一口豆浆,而后震惊道:“这......这是。” “来了。”小骨妖眼睛里冒出一束寒芒。 “赵神医你怎么了?”段大娘第一个发现他的异常,赶忙大步走过来。 “你们这个豆浆......”赵郎中手抖上三抖。 段知微也察觉不对,赶忙走过来:“豆浆怎么了?” “这豆浆是加了陈年的壮骨粉吧,老夫现在觉得热血上涌啊。” 食肆众人愣住。 赵郎中满面红光,激动地赞扬道:“你家这豆浆真不错。”他从食案边站起来,原本抖着的腿也不抖了,精神昂扬的大步走了一圈:“老夫的老寒腿也不抖了!” 赵郎中为人和善,医术也精湛,宣阳坊的居民既敬重他,又信任他,听这么一宣传,纷纷跑过来打豆浆。 “哎,不要挤,一个个来,都有的!”段大娘乐开了花,手臂上的轻纱披帛轻轻一甩,兴奋跑过去收钱了。 躲在门缝里的小骨妖当场 石化。 段知微看到拥挤来的人群也懵了,疑惑问阿盘:“我没往里头加东西啊?” 望着蜂拥而至的食客,小骨妖气得眼里的火都变成了绛紫色,它的肋骨终于被醒了酒的金华猫还回来,满身都是金华的口水味,它扭了扭腰,哼一声转身走了。 小骨妖不再理会在食肆门口大排长队的人群,它决定启动别的计划。 金华猫昨晚偷吃腌鱼干,今早就被逮住挨了好大一通训。 这会儿它头上包一块靛青碎花的头巾,蹲在后院用两只前爪扶着筛箩,一边嘀嘀咕咕,一边筛面粉: “想我这伟大的金华猫妖,在大隋是能左右王室的存在,现在只能在这后院里头筛面粉,哎。” 小骨妖本来最怕它,想绕着走,听到“左右王室”这几个字停住脚步。 或许这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大肥猫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本事? 金华猫叨叨了半日,那面粉如细雪飘在空中,它鼻子突然有些发痒。 “阿嚏~”金华突然打了个喷嚏,额上的头巾滑下来蒙住了眼睛。 “我看不见了,天黑了,我失明了!”它惊慌转一圈,尾巴碰翻了筛箩,漫天面粉如同白雾把它吞了进去。 蒲桃闻声赶来时,金华猫已经成了个“面猫”,浑身都是面粉,只剩一双黑色的圆溜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 小骨妖想:“还是算了吧......” 它溜达到前厅,正巧遇到泥瓦匠背着包进了段家食肆,段大娘赶忙去给他倒上一杯水:“可算来了,前天刮了场大风,把屋瓦掀下来好几块,差点就砸到人了。” 砸到人?小骨妖耳朵动了动。 泥瓦匠搭了个梯子,麻溜爬到屋顶上,很快把破旧的地方补好了。 段大娘跟泥瓦匠闲聊几句,而后把钱给了人家。 小骨妖露出了阴测测的笑。 趁着梯子还没收回去,它顺着梯子一溜烟的爬上去,而后贴着屋脊慢慢走,又挑了一块顺眼的瓦砖。 它伸出手,很快金亮色的咒符从它指尖传到瓦砖上,只是屋顶风大,小骨妖刻下的咒文像一手狗爬的纹路。 它不太满意,盯着瞧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放弃:“算了算了,反正给这块砖沾上了霉运。” 小骨妖拍拍手上的灰尘,转身想下楼。 梯子已经被段大娘搬回后院去了。 小骨妖:“......” 没有人来救它,只有一阵夹着砂砾的春风把它吹迷了眼。 它在屋檐上蹲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最终决定铤而走险顺着房檐边缘滑下去。 滑到一半的时候,一片被风刮上来的叶子毫不客气的拍到它的脸上,小骨妖吓得两手一松,顺着瓦楞咕噜噜滑下来,最后“扑通”一声掉进一锅汤里。 有食客点名要吃川椒风味的暖锅,段知微刚把锅底备好,准备从灶房里搬出去,不想一个不明物体掉了进去,汤汁四溅,她吓了一跳,赶忙把锅子放到地上。 所幸那汤还没煮开,是冷的。 小骨妖四仰八叉飘在暖锅里,额头沾了几颗川椒壳。 “咕噜噜。”它双臂在汤里扑棱出三尺高的水花,又连喝了好几口汤底,被辣得眼泪汪汪。 段知微终于反应了过来,赶忙把它从锅里捞出来,她看上去很担心:“没事吧。” 蒲桃刚把金华猫洗干净,进来一看接过小骨妖:“娘子,你忙去吧,我去给它洗洗。” 段知微不太放心:“这锅里的猪油难洗,你记得用澡豆给它多搓洗几遍。” 蒲桃应了一声,托着一直打喷嚏的小骨妖进了后院。 碰巧朱娘来找她玩,两人蹲在井边给认了命的小骨妖反复搓洗了好几遍,才把它身上浓烈呛人的川椒味儿洗干净了。 朱娘看着重新光洁如玉的小骨妖,玩心大起,对着蒲桃提起建议来:“不如我们给它好生装扮一番怎么样,我记得你那里还有给磨喝乐娃娃缝制的衣裳。” 蒲桃七夕得了个真正的磨喝乐娃娃,开心得不知怎么好,一会儿求你一会儿求他,捡了了不少碎布料子给娃娃缝了许多漂亮的衣裳。 小骨妖还沉浸在川椒的刺激下,晕头转向的随便她们摆弄,很快她们给小骨妖穿上件银红的短襦,墨绿的长裙,又配上姜黄的披帛。 两人还觉得不够,去屋外摘了朵海棠花别在小骨妖头顶的胡麻叶子上,又拿了段大娘的粉盒、胭脂和眉黛。 “好看啊!”“好可爱!” 蒲桃和朱娘两个人拍着手赞扬道,把小骨妖夸得不好意思起来。 “真的好看吗?”它不确定的问道。 “真的真的特别好看!”两人热烈捧场。 它扶了扶头顶沉甸甸的花,突然觉得这个灰色的长安好像有点亮堂起来,头顶的太阳明亮,春日里新发的柳条在风中扫着暖融融的光。 蒲桃把它小心捧在手心,去给段知微炫耀:“娘子娘子,你看小骨是不是特别的可爱。” 段知微正忙着将切成细条的菌子滑进油锅,听见蒲桃呼唤扭头看了一眼,手上的铲子差点掉下去。 那小骨妖乖巧坐在蒲桃掌心,怪不好意思地拿手挠挠头:“真的好看吗?” 它光洁的两个眼骷髅上歪歪扭扭画了两道比毛毛虫还难看的眉毛,脸颊铺着大红胭脂,身上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 总体来讲,段知微觉得它有点像被水草绊了脚的绿头鸭。 她憋了三回才把想狠狠大笑的意愿憋了回去,只点点头:“不错,还挺好看。” 蒲桃和朱娘欢呼一声,抱着小骨妖出门玩去了。 到了晌午,袁慎己也回来了,他对小骨妖还是充满疑虑,但是在看到那张花花绿绿的脸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噗嗤”笑了。 段知微端着午食上桌,偷偷用手肘捣他的腰:“别笑,伤人自尊。” 他赶紧重新换上一幅冷肃的表情。 今日午饭是春卷和春笋菌菇酱拌面,春笋和菌菇都是刚摘的,十分新鲜,那红亮酱汁得先煸炒出油,再倒入菌菇进去收汤,油润的浓酱包裹了每一根饱满的面条。 每个人分到一大碗,小骨妖也得了一小碟。 它惊喜道:“也有我的吗?” 段知微笑着给大家盛汤:“当然有你的了,尝尝吧。” 小骨妖有些激动,这热乎的面包含了菌菇的浓鲜,吃上一口,它觉得整个人都暖呼呼起来。 再咬一口春卷,刚从油锅出来的春卷烫嘴,它吹两口气,再小心咬一口,酥皮“咔嚓”一声碎了,露出翡翠色的内馅,里头是切碎的豆干、香菇丁、笋丁和荠菜。 再沾点山椒油和香醋,春日的鲜美滋味在嘴巴里打转。 小骨妖吃完午食,觉得整只妖都得到了升华,它仍旧穿着那身华丽的襦裙,跌跌撞撞站到了食肆屋檐下。 整个春日的鲜美都被段知微包裹到了中午的美食里,现在它站在门槛上,望向食肆外,只觉心情舒畅。 正是草长莺飞、风和日丽的三月,长安那么美好,那么鲜活,有妇人牵着牙牙学语的孩子从门口走过,银铃般的笑声传进小骨妖的耳朵。 “我是因为什么,才要毁灭长安的?”它感受到了一点儿困惑。 一阵暖洋洋的春风拂过它的脸庞。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101节 “好舒服啊。”它张开双臂,迎接这美好的暖风,双眼也享受地眯了起来。 这阵春风除了吹过它,还吹向了檐角的铃铛,以及吹松了屋檐上的砖瓦。 那片早上被它“关照”过的瓦片,“嗖”一声砸下来,不偏不倚地压到了它的身上。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快乐的食肆日常去青…… 千秋节即将来临,今年的庆典有三天夜游灯会,长安人民已经处在了极度兴奋的状态里,只待明日戌时的更鼓撞破暮色,东西两市便会点燃三百多架灯山,那时将会都民仕女、罗绮如云,一夜星光鱼龙舞。 而当民众在长安城中兴奋奔忙时,大明宫中、太液 池畔已经亮起三千盏明灯,宫女们捧着银壶有秩序的在池畔穿梭。 大秦幻术师在台间升起月轮,红衣舞女铺展霓裳如霞,乐坊的鼓声震天响,一对瑞狮在丹墀前腾空几丈,随乐而舞。 圣人还未驾临,使臣们已经各自推杯换盏起来,赤霞色的葡萄美酒香飘散在空气中。 突厥使臣死死盯着台上腰束金玲的雪肤舞女,可他的神情却十分紧绷,他低声问坐在一旁的女人:“全部都准备好了吗?” 女人妩媚一笑:“自然万无一失。” 礼部官员就位,高唱一句:“使臣献瑞!” 波斯献上的整块紫晶、吐蕃的精美氆氇,各国进献的珍宝都闪着烁烁光华......与之相比,突厥那十几盏风灯看上去是那么的平平无奇,尤其是当水阁后飘出千盏花灯,在灯影交错间,那白色的风灯便更加的泯然其间。 女人盯着那风灯,自信笑道:“阴山骨妖只怕很快就要觉醒了。” 见使者不信,她不动声色地将手臂藏到食案后头,而后轻轻地摇了摇手上的金铃铛。 风灯毫无反应。 女人有些慌起来,但是她不死心,又用力晃了几下手腕。 风灯仍然毫无动静。 她自信的笑容僵在脸上。 另一边,食肆里里外外挤满了食客,众人已经忙得脚不沾地。 已是阳春三月,去曲江、乐游原以及各色寺庙踏青的长安人多了起来,段知微趁机推出了长安欢乐游套餐。 首当其冲的便是艾糕和青团,那艾草香混着豆沙和咸蛋黄肉松十分诱人,青团皮子上的艾草丝香气浓郁,当青团皮子裂开刹那,油润的咸蛋黄混着鲜香肉松一起涌出来,那真是一等一的美味。 只不过肉松这种蓬松出绒的美味吃食只有段知微会做,咸蛋黄肉松馅的青团更是全城只此一家,因此食客们都要提前预订,来晚了都抢不到。 许多袁慎己的同僚都特意托请他,让袁夫人多留两份。 眼下灶房飘出艾草浓郁又黏腻的香气,段知微打开蒸笼,里头掀起了半尺高的白热雾气,笼屉卧十来只碧玉色的艾草团子。 小骨妖踮脚站在小狼头顶,跟在段知微身后帮忙,或者说是添乱。 “记得这肉松先撕成丝状,再用擀面杖来回擀,最后轻轻敲打一阵儿就能出绒了。”段知微在旁边教了两人一会儿,便把灶房交给了他们,自己去后院洗艾草去了。 小骨妖从小狼头顶跳下来,两人一起推着擀面杖干活,小骨妖突然玩心大起,站在擀面杖上耍起杂技来,小狼被逗得哈哈大笑。 段知微忙完回来,一大碗肉松还是肉块的形状,小狼羞愧低下头:“不怪阿骨......是我......” “算了算了,这些回来弄也来得及。”段知微蹲下帮他理理头发,小狼的头发重新长出来一点,因为是短卷发,现在像个爆炸的云朵横在脑袋上,出门就被盯着看。 只能戴个帽子遮丑。 见小狼戴好了帽子,段知微拉着他和小骨妖出门:“马车在外头等着了,我们现在就出发,也去踏踏青。” 三月春光明媚,青龙寺的山阶染上新绿,满林子的樱树像被泼了色泽浓郁的胭脂,粉白花瓣扑簌簌地落,放生池也满是碎樱。 游人如织,幸好袁慎己起了个大早来占位,众人这才能在一棵樱花树下铺好毡帐,赏起春日美景来。 段知微准备了各色蜜饯、青团、艾糕铺了一地,又花了大钱从波斯胡商手上买了一壶三勒浆。 金华猫和小骨妖两只都喝得醉醺醺,往食案上一站,一手托着酒杯,一手晃荡着,就着远处琴师的琵琶声,跳起胡璇舞来。 尤其是小骨妖,它今日被蒲桃套了一身茜草色的罗裙,头顶插满樱花,东倒西歪扭动的姿态特别好笑。 “人生得意须尽欢,今日全场我买单。” “天生我材必有用,烤羊腿子配美酒!” 众人笑得合不拢嘴,只一边鼓掌一边叫好,蒲桃和小狼捡了满地碎樱洒在它们头上,为这支有趣的胡璇增色。 小狼喝多了酪浆,要去溷厕,他站起来顺道把还在饮酒的小骨妖一起给抱走了。 段大娘笑道:“小狼倒是喜欢这个小妖怪。” “可不是嘛。”段知微饮一口三勒浆:“偷偷在衫子里缝了个暗袋,装了好多杏仁酥回房两人分着吃。” 这边小狼去完溷厕,带着小骨妖回头,长安却突然下起了雨。 不是大雨,是那种舒适的绵绵春雨,但是小狼仍旧把小骨妖塞进青布衫里,躲在廊下看放生池的水慢慢涨起来。 小骨妖看看雨,又抬头看看他:“雨不大啊,我们回去吧。” 它还想喝三勒浆。 小狼紧张地说:“......下雨了,你会不会生锈啊?” 它是玉做的骨头,又不是铁,小骨妖站在他帽子上轻轻跺下脚,而后道一句:“笨小狼,铁和玉都分不清,我可是上好的羊脂玉......” 它的声音戛然而止,警惕道:“有人。” 很快一只流浪狗跑了过来。 小骨妖都准备好拿起肋骨当武器了,看到是狗放松了下来。 “应该是我多心了。”它这么想着。 见雨停了,小狼带着小骨妖匆匆回去了。 放生池后的假山中,几个黑袍人鬼鬼祟祟盯着他离去的背影: “是他吗?那双眼睛可真像啊。” “根据东市那奴隶主的口供,估计八九不离十了。” “那你继续盯着,我回鸿胪寺向丞相报告。” 待两人赶回樱花林,众人已经收拾好了残羹冷炙,段知微远远看到两人跑回来笑道:“可算回来了,还当你们迷路了,趁雨停了早些回去,马上便是千秋灯会了,我们也去赁个摊子,明晚去灯市摆摊。” 小狼抱着小骨妖快速跑来,跟着大家一起上了马车,小骨妖最后望一眼青龙寺,那琉璃瓦上闪烁着一缕将熄未熄的霞光。 回了食肆,众人短暂梳洗休息了一下,都围坐到一起讨论明晚灯市要摆的摊子。 “我想要冰糖葫芦摊儿!”蒲桃率先提起,她最爱的便是冰糖葫芦,糖衣晶莹剔透,咬一口山楂的酸味和糖的甜味交织一起,十分好吃。 “好主意。”段知微点点头:“但是春天买不到山楂,所以这个建议不采纳。” 小狼说话结结巴巴:“那......那烤驼峰签子?” “烤驼峰签子,那是什么东西?”众人惊讶问道。 见众人都在看他,小狼红了脸,结结巴巴解释道:“我在被带到长安的路上,被好心的胡商给过一块,烤驼峰......” 段知微好像也在集市见过,是类似胸口油的吃食,在烤盘上烤出许多油脂来,膻味很浓,长安人应该不喜欢,所以也不行。 “糯米团子?刚出炉的胡饼?” 一番讨论之后,段知微最终决定摆个糖画摊子,她会画一些简单的蝴蝶、金鱼和猫咪。 摊子的事情定下来,大家有了分工,纷纷散了,去忙各自的事情去了。 段知微到灶房里熬煮糖块,袁慎己打了帘儿进来:“需要我帮忙吗?” 后者立即把长勺塞进他手里:“靠你了。” 熬糖是件很辛苦的事情,袁慎己力气大,对他来说搅拌糖液倒不是很麻烦。 段知微靠在他肩膀问道:“千秋灯会那日你要上值吗?” 他摇摇头,帮她把耳边凌乱发丝整理一下:“灯会的时候我想要多陪陪你。还记得去年上元吗?” 段知微笑了,而后大方拍他的肩膀:“当然记得了,去年上元日你向我表白的嘛。” 袁慎己也笑了。他希望每年灯会都能跟自己的妻子一起欣赏。 小骨妖在后院跟着蒲桃小狼和金华猫准备果脯碎,四人认真准备了一会儿,又开始打闹起来。 在房间里的阿盘赶忙要出来制止,四个人站成一排,满头满脸的果脯碎片,乖乖挨训。 “你们四个不能再一起干活了,别把食肆的屋顶给掀了。”阿盘叉腰教育道。 “算了由他们去吧,小孩子家家的打打闹闹也属正常。”段大娘今日倒是很开明,只叮嘱道:“只一点,不能再浪费粮食了,你看你这满头的果脯碎。” 她拿着湿帕子给几人擦擦脸。 等大人走了,几个人又蹲在那看起蚂蚁搬运果脯碎,先是一只侦查蚁发现了大量拌着蜜糖的果脯碎,赶忙转身去通知大部队。 金华建议道:“把果脯挪走,让它失去大军的信任。” 小骨妖拍拍它的肩膀:“你怎么比我还狠。” 它正站在小狼的肩膀看得开心,却突然感受到身体一阵怨气冲向外面,小骨妖赶紧捂住了胸口。 几人发现不对,都担忧地看它:“阿骨你没事吧?要不要去歇会。” 小骨妖看着大家担心的脸庞,摇了摇头:“我没事。” 它觉得存在身体里那些恶意的、凶猛的怨念渐渐在向外头消散,只剩下一些温暖的、明亮的、像桂花蜜一样甜甜的东西。 另一边,突厥的女巫在房中念了半日咒,蓦地睁眼:“不好,我感觉阴山骨妖的怨愤在消散。” “我们必须立刻找到它。”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千秋灯会月上柳梢头,…… 暮鼓的余音未散,长安城的大小灯笼便如夜空星子般次第亮起来,家家户户门口都挂起了花灯,有那富贵人家门口放置了燃灯树,足有两丈高,引得一群人围观。 段家食肆门口的灯笼做了个粽子形状,袁慎己搬了个梯子特意挂上,身上甲胄被暖光映得透红。 段知微把食车推出来,仰头看他挂好灯笼:“走吧,大家都在等着了。”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102节 她今日穿了一身水蓝色团花襦裙,戴着他送的那只莹珠簪,那张清秀的脸此刻在灯下惊人的漂亮,簪子上坠着的珍珠从她耳边滑下来,抚在莹白的面颊上,跟那双含着秋水的眸子一样亮。 袁慎己看痴了一瞬,他从梯子上下来,走近,低头吻在她擦了口脂的唇上。 段知微红着脸捶打他肩膀,珍珠坠着的流苏胡乱晃荡起来。 食肆里头小骨妖趴在小狼叠绡帽上,看看你又看看他,眼窝里两簇星星困惑地明灭一下:“他们怎么又在抱着互啃?我撞见好几次了。” 金华猫双爪抱臂,看上去非常无语:“正常,习惯就好,谁来做个英勇的武士去将他们两分开?再不走,灯会都要开始了。” 金吾驰禁,开市燃灯。整个灯市已经恍若浩荡星河,人头攒动,西市口放了个琉璃灯山,引水成帘。 拥挤道路边早早摆了无数食摊儿,多以粉果儿、面茧子为主,也有烤羊肉串儿和古楼子的,青烟伴着灯火往天幕上窜,昏黄油光里漂起肉香。 段知微选了个极亮的灯轮前头把食车停好,琥珀色的糖浆在铜锅里咕噜噜冒着泡儿,甜腻的香飘在空气里,她把提前做的几个糖画儿竖起来。 金鱼画得最巧儿,晶莹的鳞片,灵动的鱼尾儿,两粒黑芝麻滚进去当眼睛。 很快吸引了不少小童拽着阿娘的裙摆说要买。 “小娘子喜欢什么样的。”段知微笑得亲切,弯腰问道。 “我想要一个小兔子的。” “好勒。”段知微手腕子一转,糖丝儿勾出毛茸茸的尾巴,三笔两划的绘出个栩栩如生的小兔子。 她身边已经围了一群好奇路人,都赞叹道:“这是广寒宫的玉兔逃到这凡间的灯会上了吧。” 一锅儿糖浆很快被绘成画卖完,食肆众人虽然都围在一边儿帮忙,心思早就飞到热闹百戏棚子里去了,里头正演一出《踏摇娘》 “等等。” 段知微收摊儿前给自家人每人一个糖画儿,金华猫和璃波是金鱼儿的,小狼和蒲桃是小兔子的,给金华和小骨妖特别画了一个猫咪头,一个小骨头。 大家拿着糖画儿,一起逛去了。 傩戏摊儿边上,一整片傩面儿挂在枣木架上,风吹过,满架面具随风儿晃,蒲桃省吃俭用存了一个月的铜钱就为了今天,上去就要一个青面獠牙的夜叉面具。 小狼选了个笑面狐狸,只没有金华猫和小骨妖能戴得上的,两小只站在一旁眼巴巴的看。 摊主是个中年大娘,她的箱子里还有几个未完成的面具,眼下正拿着羊毫笔给面具绘羽纹。 段知微问道:“大娘,请问能现订吗?给我们家这两个孩子做一份,可以加钱。” 最后金华猫得了个老虎面具,那大娘手巧,斜着串两根绳挂在它耳朵上,小骨妖得了个拳头大小的面具,绘着玉兔,上头有两个长长耳朵,戴着怪可爱的。 这下大家都有面具了,心满意足地满百戏棚子走,百戏棚那儿人流如潮,一下子把人冲散了。 段知微被人群淹没的一瞬间冲着大家喊道:“回头去食车那里集合。” 她戴着个天狗面具,那面具用香樟雕刻,戴着还有些重,她额头沁出些汗来。 百戏棚子里传来嘈杂音乐,只听得一声哀怨的“踏谣和来,踏谣娘苦和来!” 段知微已经无暇再听,她只想把被冲散的家人们都找到。 耍杂技的地方人也不少,吐火、跃弄,什么都有,有胡人站在彩色毛毡子上表演吐五色水,迎来一群叫好声。 又一阵拥挤人潮挤过来,段知微赶忙伸出双手去挡,却突然被冲出来的一个高大男人护住,而后握紧了她的手,往北边人群稀少的地方带。 那人戴着开山将的面具,火焰长眉,头长白角,极其可怖,他又生得高大,看上去很有些凶神恶煞的意味,导致对面走过的人看到他都避着走。 段知微却丝毫不慌,她甚至觉得有些好笑,那人指节粗大,手掌粗粝,还有一条长刀疤。 段知微挠了挠他的手心,后者立刻转头望她一眼,又把她往人流稀疏的北街带。 “这位郎君万万不可,我夫君是金吾卫,小心他的陌刀砍了你的脑袋。”她懒洋洋说着俏皮话,又放心跟他走。 到了北街一处小巷,趁四周没人,她垫脚去掀他的面具,露出袁慎己那张英俊粗犷的面孔。 他看上去颇有些无奈,低头去轻划一下她的鼻尖:“偷喝了酒?怎么净说些胡话。” 段知微叉着腰,也把面具摘下来,她闷得有些久,脸上有些红扑扑的:“”谁让我那金吾卫丈夫突然就消失不见了。” 袁慎己从袍子里拿出个精致盒子递给她:“我去买这个了。” “什么呀?”她接过,打开一看,是一只漂亮的牡丹花发簪,中间镶一圈银珠花蕊,清秀又别致。 “勉强原谅你了,快给我带上。”她笑着说。 袁慎己小心将发簪别到她发间,又在发丝间落下一个吻:“我每日去上值的时候都想,若我是你头上一珠缠花,不用离开,那该多好。” 段知微听到自己心脏在这僻静巷子里砰砰直跳,而后她跌入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中。 袁慎己下巴轻轻抵在她头上: “那年凉州风雪漫天,原该迷了我的眼,可我在雪中见你的身影却是真真切切,能娶到你,是我之幸。” 段知微抬头看他,檐角的红灯笼被风晃得微微颤动,在他英挺的侧脸镀上了一层金边。 她伸出手抱住他,头也埋进他的胸口。在这寂静的小巷子里听到彼此同频共振的心跳。 过了一会儿,巷子后墙传来男女幽会的声响,她像一只大弹簧赶忙跳了起来。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古人诚不欺我,因为晚上可以出门幽会,导致这种解了宵禁的节日,曲江边、乐游原的树林里子全部是幽会的男女。 段大娘对这种风气表示十分欣赏,并且表示她年轻时候跟情郎也这么干过。 段知微结巴着问:“这么干是不是不太好。”被老祖宗批判是封建又不懂浪漫的小朋友。 听着墙后的幽会声越来越大,她的脸一直红到耳根,赶忙拉着袁慎己的袍角要带他走。 后者一把搂住她的腰把她抱起,在她耳边道:“跑什么?‘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你猜我为什么把你拉到这巷子里来?” 金吾卫熟知满长安城的街巷,这块情侣幽会圣地还是左中郎将推荐给他的。 巷子深处早早停了一辆袁府的马车,袁慎己把她抱进去,而后自己欺身而上。 这车厢里铺着西域运来的波斯地毯,座椅细心包了软缎,段知微躺着只觉非常柔软,而后她想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我们还要回去呢?他们怎么办?” 如雨的吻落下,他囫囵一句:“提前跟大娘说好了,她会带孩子们回去的。” 她松一口气,很快也投入进这痴绵的吻中。 已近半夜,段大娘心知肚明自家侄女和侄女婿今天不会回来了,又不好明说,只说一句“袁府有事,两人回去了。”意图搪塞过去。 阿盘却不知其中内幕,只站起来道:“这事儿我做不了主,还要段娘子来才是,左右解了宵禁,我去袁府请他们回来。” 被段大娘一把拦下。 不怪阿盘心急,眼下食肆的情景实在是怪异,她活了大几十年也没遇到过,只能站在一旁干着急。 小狼一手抱着面具,一手握着已经舔干净只剩个棍儿的糖画,一脸懵的看着面前乌泱泱跪一地的黑袍人。 那些人与他一样,都有着墨绿色的眼睛以及棕色的卷发,无论被食肆众人怎么劝都不肯起来,只拱手道: “殿下,老臣可算找到您了,求您跟我们回去吧,国王陛下寻了您许久,可算是寻到你了。” 那黑袍人哭得满脸是泪水,朝着小狼伸出手,小狼看一眼他,跑过去躲到阿盘身后。 那帮人又换了个方向,朝着阿盘那边斜跪下来,像跟着太阳转的向日葵。 阿盘脸颊边浮现一些青藻色的暗纹:“若你不愿意,谁都不能带走你。” 这事儿实在离奇,他们在西市玩得开心,回来就看到一群人乌泱泱跪在食肆门口,可把大家吓了一跳,今日解了宵禁,四周的邻居都没睡,大都把门窗开了个小缝,往这边偷偷摸摸的瞧。 两个主心骨都不在,段大娘只能道:“要不,你们先起来?” 没人动弹。 倒是阿盘轻拍一下小狼后背:“你让他们起来,跪在这儿多难看。” 小狼闻言乖乖照做:“你们......起来。” 一群黑衣人立刻哗啦啦站了起来。 小骨妖端坐食案上,它本来疑惑地望着这一幕,又突然感受到心口一阵痛。 第12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妖劫流浪小王子与倒…… 段知微第二天回到食肆的时候,就看到一群黑袍人往食肆里头一坐,见她回来,又都乌泱泱站起来,礼貌朝着她行礼,给她吓了一跳。 为首的黑袍人拱拱手,用半生不熟的长安话说道:“多谢段娘子对我们少主的救命之恩。” 她懵了一瞬,被段大娘拉到一旁,把事情原原本本给她讲了一回: 原来小狼的父亲是伊敏国的王族,生母早逝,小时候因为贪玩跑出去,被路过的胡商拐了,一路拐到长安,伊敏人一路找了过来,终于把他找到了。 段知微觉得这故事过于天方夜谭,但是看着那群卷发碧眼的黑袍人,又信了几分。 她小声问道:“小狼在哪儿呢?” 段大娘:“在灯市玩开心了,回来又给吓到了,回房间睡觉去了。” 段知微站起来:“那我过去看看他。” 一群黑袍人哗啦啦要跟着她进去,段知微赶紧道:“你们在这儿太吓人了,赶紧散了吧。” 黑袍人面面相觑。 她轻轻打开小狼的房间,他背对着房门,似乎睡得很香,身子一起一伏,段知微放轻了脚步慢慢走近,才发现他的枕头被打湿了一片。 段知微恍然想到了那年初遇小狼,该死的奴隶主鞭子抽在他脊背上,血腥味充斥在奴隶市所间,即便是这样,他也没掉过眼泪。 他被段知微带回来,浑身滚烫,瑟缩在角落,段知微煮上一锅粥,他眼睛里都是防备,最后还是饿极了,双手抓着锅边儿,一口气儿喝干了。 日子渐渐淌过去,小狼跟大家熟悉起来,干活也很卖力,他早上起得很早,第一个跑去劈柴,斧头柄儿把他掌心磨出一层薄茧子来;冬天,他也经常第一个跑到堂屋里去生火,冬日的雪将他的鼻尖儿冻得通红。 小狼不记得自己的过去,只记得鞭子抽打下来的剧烈疼痛以及奴隶主凶狠恶毒的模样。到了后来,他开始记起段家食肆里的欢声笑语;记得各色食物散发的扑鼻香气;记得他开始有暖和的衣服穿,有软和的床榻睡,有人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 食肆屋檐下还有一串小铜铃儿,风过时会轻轻地响。 段知微叹口气,去拍下他的后背:“小狼,别哭了。” 他哭得伤心,眼睛红了一圈,一下扑进段大娘怀里:“我......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待在食肆里头。” 段大娘也红了眼眶,两人抱在一起哭得伤心。 那日风大,刮飞了食肆屋檐的屋瓦,他的房间漏雨,段大娘赶紧跑进来把他护在怀里带走,自己淋了一身的雨。 小狼喜欢跟着她,听她唱不在调上的、难听的歌谣,他不知道那首歌谣叫什么名字,只敢悄悄起名为《母亲》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103节 段知微安慰道:“小狼别伤心,只要你不愿意,没人能把你带走。” 她暂时不可能让那些黑袍人把小狼带走,至少要了解一下他们说的话是真是假再说。 小狼从段大娘怀里把脑袋抬起来:“是真的吗?” 段知微拍拍胸膛:“我跟你保证。” 她让段大娘在这儿陪着,自己出门准备继续跟那群黑袍人交涉,就看到蒲桃抱着金华猫在门口鬼鬼祟祟。 她看上去很担心:“娘子,小狼真的要走了吗?” 段知微抚摸一下她的脑袋:“暂时不会走的,你放心。” 蒲桃松口气,又四处看看:“哎?阿骨上哪儿去了?” “许是钻哪儿玩去了吧,你去找找。” 段知微说完,继续去门前找那群黑袍人交涉。 全站在门口,生意都没法做了。 小骨妖心口痛了一小会儿,又好了,它陪着小狼进了房间,那孩子整个脸埋在枕头里哭得伤心,生怕食肆众人不肯再接纳他。 作为一个很坏很坏的妖怪,看到人族伤心,它应该高兴才对,可当小骨妖看到小狼躲起来偷偷哭时,自己也觉得胸口闷闷的,难受极了。 于是小骨妖决定做些什么让小狼开心的事情。 三月春风将桃红与新绿一起泼在曲江,自望江亭至晴霄阁,接天的春色层层展开,听闻西坡的花海中藏着几株国色天香的牡丹,小骨妖想去摘几朵,没准小狼就会开心起来。 它骑了条黑色的小狗,从段家食肆一路奔赴曲江,空气被艳阳蒸腾成了浓稠的三勒浆,它擦擦头上的汗,一头摘进西坡的花海。 “阿嚏。”浓厚的花粉染在它的鼻尖上,它擦了擦鼻子。 西坡群花绽放,就是找不到珍贵的牡丹,今天它套了身明黄的襦裙,拎着裙摆在花间狂奔,虫族本就爱黄色,一路追着它跑。 “哎,打不着。”小骨妖回头挑衅两下,又扭头继续跑,结果一下摔在蓄了水的土坑里,沾了一身泥。 它在坑里躺了半日,最后终于挣扎起身,擦擦身上的泥土:“笨小狼,都怪你。” 小骨妖准备回食肆换套衣服,又想着既然来都来了,还是先把花找到再说,它眼窝里两颗星星变得坚毅起来: “不就是几朵破花吗,我不信我找不着。” 它踩着湿软的泥土,深一脚浅一脚往花海深处摸过去。 一直到暮色初合,小骨妖终于在一堆野花里找到一朵魏紫牡丹,花盘很大,生得妖娆漂亮。 “这个带回去,大家都会开心的。”它用力把花拔下来,却惹恼了正在采集花蜜的群蜂,被一路追着蛰。 “疼疼疼。” 骨头也是有痛感的好吧,它一下滚出花海,怀里的牡丹花却完好无损。 “赶紧回去吧,太阳都要下山了。”小骨妖抱着花,拍拍身上的泥点子,转身往食肆方向跑去。 一个网兜突然罩住它,把它提了起来。 突厥女巫提着网兜,看上去十分愤怒,脸色带着扭曲望它:“阴山骨妖,你究竟在做什么?” 小骨妖趁机咬在她手指上,女巫吃痛地放了手,它赶忙往食肆方向逃走。 女巫大怒,她还带了两个突厥士兵一路追赶,很快小骨妖被抓住,在曲江颠簸的黄土地上一路被拖行,脖子上勒了一串施了法术的绳索,怎么也挣扎不开。 它还死死攥着摔成一半的牡丹花。 食肆众人已经寻了小骨妖大半日,小狼本就为自己可能要被迫离开食肆而伤心,这会儿一同吃睡的小骨妖不见了,更是哇哇大哭了起来。 段知微道:“是不是有什么急事走了?” 蒲桃摇摇头:“它听说小狼很伤心,说要去寻些让他高兴起来的东西。” 小狼哭得更伤心了。 “怕是迷路了。”段知微拿着小骨妖昨天穿过的襦裙,放到金华猫鼻子底下:“你能找到它吗?” 金华猫大怒:“你把我当狗啊。” “你两还一起在青龙寺喝过酒呢,这么大的交情。” 金华猫凑近闻了两下,又在地上探了半日,一路到了后门:“从后门出去了。” 所幸今日仍有灯会,解了宵禁,在沉重夜色笼罩下,众人随着金华猫走走停停,一路走到曲江边上。 曲江边也是花灯如昼,游人如织,仕女们身上都抹了极其浓郁的香,金华猫的鼻子都不好使了。 最后还是小狼在西坡边捡到半朵牡丹,花瓣上染了些妖冶的蓝色,金华猫说:“这是妖族的血。” “找,一定要找到。”小狼擦了擦眼泪,露出一个坚毅的表情,他仍穿着平日里那身普通的寻常衣裳,却突然开始散发出一种压人的气场。 段知微带着众人回家,那花瓣的蓝色实在是不详,她坐了半日,决定去趟捉妖司。 明明是半夜,捉妖司却比灯市还要繁忙,各色奇怪的人在里头奔走,很快有个青袍小官把段知微请了进去。 独孤正背着手站在一幅星图之前,旁边是一个身形很高的男人,长着奇怪的金黄色长发,发尾却是墨玉般油亮的黑。 段知微却没空打量他,只盯着独孤,手中举起那半枝染血的牡丹道:“律令......” 独孤却伸手打断她,他先让旁边的高大男人下去,而后道:“我知道你来做什么。” “什么?”段知微看上去很惊讶。 独孤重新看向墙上的星图:“长安要变天了,我们要提前做好万全的准备,你找的妖怪不会再回来了,你还是早些放弃了吧。” “等等...”她一头雾水,还想说话,又被侍候在一旁的青袍小官请走。 花灯如星坠的今夜真热闹,段知微捧着那半朵牡丹花回来,小狼仍旧未睡,食肆的香案上还摞着未收的粗瓷碗,小骨妖喜欢用那个碗来吃饭,并且经常偷拿一块糖糕,跑去给灶房里干活的小狼。 黑袍人都不在了,被小狼喊去找小骨妖了。 袁慎己也从灯市下值回来,他才刚知道了今天发生的事,也安慰小狼:“明日我请金吾也去寻一趟......只是。” 袁慎己面色一沉,他想起那狡诈狡猾的突厥人。 另一边,小骨妖被扔进牢笼里: “疼疼疼!你们倒是轻点啊!”它骂骂咧咧地被摔进铁笼,突厥女巫在笼子外居高临下望它:“阴山骨妖,别忘了你的使命。” 笼子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就连一小块饴糖都没有,小骨妖在笼子里转了一圈,沮丧地坐下。 它现在是长安城里最倒霉的妖怪了,可它还是想当个好妖。 至少,当它又不小心又打翻一碗热汤时,有人会笑着重新给它端上另一碗更甜的汤羹。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长安妖异录被爱酿造…… 变故发生在第二天。 段知微一夜没睡好,一早被暴雨和春雷惊醒,打开窗户一看,原来是长安变了天。 原本该泛出鱼肚白的天际现在被浓郁墨色所晕染,万千压城的黑云间几道惨白的电光劈下。 她赶忙又把窗户关上,可雨实在太大,衣袖还是被暴雨打湿了。 袁慎己还在沉睡,段知微穿好衣裳出门,狂风差点把她发间的簪子吹落。 她撑着伞跑到正堂,听到外面传来惊呼声,一只发了狂的骆驼正好从食肆外跑过,驼铃叮咚响,后面的胡人一边用手压着帽子,一边狂追。 “别看热闹了,赶紧来帮帮我。”段大娘在正堂封窗,外面的雨泼洒进来,把堂屋弄的都是水。 又一声惊雷响起,把全家人都炸了起来,幸好袁慎己力气大,轻松将正屋的窗户和门都给封上,把狂风暴雨都拦在了外面。 今日肯定是不能营业了,段知微默默煮了一锅红枣姜茶,给浑身湿透的大家分了点。 小狼抱着茶杯缩在角落里,他还在担心失踪的小骨妖。 段知微安慰他:“这雨实在太大,待雨小了,我们再出门找找。” 他默默点了点头。 没有客人,菜肆肉肆也没办法送菜过来,段知微只好煮了几碗面给大家当朝食。 好不容易封好的大门被“咚咚”敲响,袁慎己去开门,熊猫阿滚穿着个蓑衣抱着个竹篓,浑身都是湿淋淋的。 “下这么大雨怎么来了?”段知微忙给它递了块苎巾。 阿滚用爪子朝她拱拱手,把苎巾在大脸上胡乱一擦:“老渔夫说几家食肆定了鱼,非要送来,这天哪儿能让他送啊,我就替他送来了。” “不愧是熊猫大侠,行侠仗义,乐于助人。”蒲桃给它一阵吹捧,搞得阿滚不好意思起来,两颊上染了些红晕。 “好说好说。”它挠挠头,又想起什么,换了一幅严肃表情:“老渔夫说,渭水河面上突然漂了很多死去的鱼,都翻着肚皮浮起,眼睛也红红的,看着可吓人了。” 又一道惊雷劈下,把熊猫阿滚吓炸了毛。 段知微隐隐升起一些不好的预感。 另一边,小骨妖被刻着诡异符咒的铁链束缚着,它体内的怨念与妖力不受控制的极速翻涌,眼眸中两颗星星也变成痛苦的绛紫色。 一道鞭子抽在它的脊骨上,它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地牢的潮气阴冷,渗入骨髓,突厥女巫的话语更加冰凉:“妖怪天生下贱,温暖、善意都不属于你,你由怨念而生,使命便是毁了这座城。” 它的身形开始急速膨胀,小巧骨架也开始如山般极速增高。 到了第二天,雨终于停了,可天色还是那么阴沉,半空中鸦群在低低盘旋,泛着铁锈色的光。 整个长安人心惶惶,但是大明宫中对此异相却没有任何表示和说法。 袁慎己今日本也休沐,却一早儿被人叫走,段知微站在食肆门口,担心地看着天色。 食肆没有生意、小骨妖也没有找到。 远方突然平地炸起黄色的尘雾,向着食肆急速奔来,把众人吓了一跳。 那阵雾很快停在食肆门口。 阿盘警惕捏了个水诀,一下扔在那道尘雾之上。 很快尘雾消散,藏在雾里的阿雪阿墨被浇了一身水,大声咳嗽起来。 “阿雪阿墨?你们进城里做什么?”段知微很惊讶。 阿雪坐在阿墨脑袋上,两只爪子紧紧握着阿墨耳朵,它说话结结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104节 巴巴起来: “不......不好了,出大事儿了!” 早晨的终南山脚,天色昏暗,风刮得也很大,阿雪差点被风掀走,阿墨踮着爪子跳起来把它给抓住。 远处传来野兽的咆哮,阿墨瑟瑟发抖:“是老虎吗?” 林子里许多树被连根拔起,阿雪道:“笨蛋,什么老虎会拔树啊!” 那沉重的脚步声越走越近,一只巨大的、有大明宫墙高的怪兽走了过来。 那是个巨大的骨妖,深陷的眼窝里有血色流淌。 “骨......骨妖?”段知微一惊,她还没反应过来,小狼已经率先往城外方向跑去了。 “等等我!”她解开腰间蔽膝,很快也追了过去。 春明门内已经挤了不少百姓,都是出城有事的,全部被守城的金吾卫赶了回来。 当段知微气喘吁吁跑到春明门的时候,小狼正被一个高大的金吾卫阻止出城,一群伊敏黑袍人围在边上,手上高举圣人亲笔写的通关文牒,搞得金吾卫非常为难。 段知微赶忙把小狼拉过来,那几个金吾卫都认识她,礼貌朝着她行礼:“夫人。”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几个金吾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只道一句:“奉旨守城。” 袁慎己此刻在捉妖司的营帐里头,听到远处妖怪的咆哮声,不免也有一些心惊。 “放心。”独孤说话很自信,而且不慌不忙:“结界早在一年前就布置好了,它出不来。” 捉妖司的金铃阵在终南山脚织成了巨大的光网,骨妖在其间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挣扎不开来。 突厥的狼子野心早就被长安发觉,自他们在凉州阴山炼千万怨恨为骨妖时,长安就大概知道了他们的计划。 那便来个请君入瓮。 “突厥为了这出,已经筹谋了许久了。”独孤一边结阵一边转头看向袁慎己:“还记得去年上元那个冒充段娘子的女人吗?” 袁慎己心中一动。 “突厥的。”独孤说。 “看样子他们的势力真是层层深入。”袁慎己苦笑。 “是啊,千金买通了你的后母,冒名顶替段娘子,也不是恋慕你,只是为了偷金吾卫的长安城巡防图,谁知道你没上当,后来你们那个左中郎将倒是上当了,欢欢喜喜的纳了美人为妾,所以他才立刻被圣人调了职。” 袁慎己摇摇头:“你们还真是什么都知道。”他停顿片刻:“接下来打算要怎么做?” “这妖很快便要消散了,告诉你们食肆的人,对一只在怨念中长成的妖怪没有什么好可惜的。”独孤去拿帐上的银剑:“突厥的漏网之鱼就靠你们了。” “它不是坏的妖怪。” 小狼伸出双臂,脸色坚毅挡在寒光闪烁的剑刃前,独孤的一头银发被妖风吹起,他恍惚想起,百年前也有人这么维护过他,挡在他面前,说他不是坏的妖怪。 独孤把脑中的念头晃开:“小孩,再说最后一遍,让开。” 小狼不肯让。 远处的骨妖,每根骸骨都被钉上了镇魂灯,眼眶里的鬼火呈现血红色,它浑身满是绿褐色的黏液,那黏液滴落下来,正巧滴在树上。 青翠的树立刻变黄、枯萎、消散。 可那些腐蚀性黏液却避开了它的指尖,那里用红绳挂着一只小面具。 是在灯市,小骨妖因为没有它能带的面具而失落,段知微请师傅当场给它订做了个大小适合的,它很开心,回来睡觉也不肯摘。 独孤硬了硬心肠,他放弃了用银剑杀死妖怪的方法,只闭上眼睛开始念诀。 空中的金铃阵开始疯狂作响,骨妖的眼眸里满是痛苦与绝望,它怒吼一声,终南山中更多的妖怪朝着长安城方向冲过来。 长安城早早被捉妖司的结界所笼罩,妖怪们过不来,只能在阵法里咆哮。 独孤道:“孽障来的正好,一起受死。” 那金铃阵响的更加疯狂,结界里一只滴血的鬼车鸟突然化成一阵紫色烟雾,而后是虎妖、鼠妖...... 小狼见阻止不了他,只好一下扎进了那金铃阵里,独孤大惊,只来得及给他罩上一层保护罩:“小孩,你在发什么疯,快回来!” 过了半个时辰,宫中侍卫带着圣人口谕匆匆赶来,对着独孤为难道:“圣人口谕,说剿灭妖怪的事情先缓几个时辰?” “为什么?”独孤难以置信。 伊敏国的人阻止不了小狼,只好去宫中求了圣人,蕞尔小国不足为惧,可偏偏在长安与西域通商的必经之路上。 何况他们只要求缓几个时辰。 伊敏国使臣去完宫中,又匆匆过来,将一只镶嵌无数奇珍的金刚杵放到小狼手中:“这是我国秘宝,可布下净化阵法,削弱妖怪的力量。” 小狼郑重接过,对着使臣行了一礼。 “等等,还有我们呢!”熊猫阿滚穿着它的披风而来,手上提着一根粗壮的翠绿竹竿:“我们来帮你。” 后面乌泱泱跟了一群妖怪,终南山上的狐狸姐弟、风华绝代的花妖、白蘑菇掌柜和小平果、画妖珍珍,还有跟随南严寺主持而来的一群青蛙...... 众妖都冲进了法阵里。 熊猫大侠当仁不让,圆滚滚的肚皮随着它的跑跳而颤动,一只凶恶的虎妖朝着它跑来。 “嘚!妖怪,看棒!”阿滚举着碗口粗的竹竿一下砸过去,爪子却滑了一下,竹竿瞬间飞出去,围着虎妖转了几圈,而后“咔嚓”一声戳进泥土里。 阿滚本人则跟个球一样在地上滚了几滚,肚皮朝上露出黑白绒毛,四只爪子在空中乱蹬:“谁来救救我!” 胡娘子略微无语地甩了下袖子把老虎迷晕,而后把它扶起来,阿滚喘着粗气道谢。 小狼拎着金刚杵跑到骨妖面前,在它周边画个圈,而后着急抬头看它:“阿骨,醒醒啊。” 净化阵倒是有些作用,骨妖不再嘶吼,只在圈里怔怔看他。 躲在山林里的突厥一行人很快被袁慎己带领的金吾卫捉住,为首的突厥女巫趁其不备,掏出骨笛吹了一声。 安静下来的骨妖又如蛇般扭动起来,胸腔里传来百鬼哭嚎的声响。 它不肯伤害小狼,只把发颤的指骨狠狠插入地上。 段知微在食肆煮好一碗小骨妖最爱的玩月羹,放进食车里,食车上盖着的蓝布被热气蒸湿。 蒲桃要来帮她推,被她拉走:“那里很危险,不准来!” 阿盘脸上又隐隐冒出些水纹,她护着段知微往前走,一只滴血的鬼车鸟冲她过来,被阿盘的水诀冲了很远。 蒲桃绕过了段大娘的看守,也偷跑了过来,帮她们扶住食车往前推。 “蒲桃听话,赶紧回去。” 又一只鱼怪从溪水里跳出来,红着双眼凶狠地扑过来。 阿盘正跟鬼车鸟纠缠,来不及护她,一道金光亮起来,把鱼吓回了水里。 三人的眼睛也被金光一晃,缓了好一会儿。 再睁开眼睛时,一只完整的铜镜闪着熠熠的光,光彩夺目站在食车上。 “是铜镜!”大家都很惊喜。 “嘻嘻,我回来了。”它叉着腰,看上去很得意,整个镜子焕然一新,只是还是那么话痨:“我碎了以后感觉这个魂在空中飘着,然后我的主人赶来接我,说我功德圆满了,我跟他去了一个特别美的花园,里头好多人,我天天跟许多人在聊天......” 它兴奋吧啦吧啦一通,直到远处一声咆哮打断了它。 “我护着你们过去。”铜镜坚定的说。 骨妖开始发狂,一阵黑色的尘雾涌过来,那只巨大的爪子一下扑向推着食车过来的段知微一行人。 却突然悬在她们头顶三寸的地方。 不是捉妖司的金铃阵起了作用,也不是小狼画的净化圈的功劳。 它闻到一阵熟悉的甜香。 食车已经被震碎了几块,几人却死死护住里头一瓮玩月羹,混着桂花蜜的甜香。 趁着它愣神,小狼一把夺过段知微手上的玩月羹,踩着骨妖的根节往上爬。 他被骨妖重重摔下,但是还好,熊猫阿滚飞速跑来,用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垫住他。 再一次爬上,又被摔下,这回是段知微几个人接住了他。 “你放心,我们会接住你的。”段知微温柔道。 又一次被摔下,这回是阿盘捏的水诀轻柔的包裹住他。 小狼一边哭一边往上爬:“我们约好上巳节要一起去曲江赏花,段娘子还说要教你做桃花糕,你快醒过来啊阿骨。” 骨妖喉间的低吟减弱了。 突厥留下的咒印仍旧在它的妖核中跳动,千万个声音在它耳边喊“杀了他们”。 但是骨妖混沌的意识中,开始出现长安的灯火、众人的笑脸,它觉得剧烈的痛苦在减弱。 那些被咒文剿灭的温暖记忆重新拼凑起来: 与大家围坐一起吃菌菇拌面,青龙寺赏樱花,它在食案上和金华猫一起跳舞。 特地给它订做的面具戴在脸上。 “阿骨真漂亮。”大家笑着说。 小骨妖系着段大娘特意给它裁的花布围裙,在灶台费力的往锅里倒桂花蜜,当它吃上这口香甜顺滑的玩月羹时,幸福地笑开了花。 小狼说,玩月羹是人族表达思念与团聚的甜食。所以它才这么喜欢。 混着眼泪的玩月羹终于顺着骨妖的嘴淌进了它的妖核里。 当最后一枚镇魂钉裂开以后,骨妖的身体在轰鸣中缩小,周身的光芒化作片片星雨飞扬。 焦黑的小骨妖蜷缩在土堆里,脊背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小狼蹲下身,帮它擦去身上血污,而后小心把它抱起来。 大家都凑过来递上药膏、取暖的布帛。 “赶紧给它上点药吧,妖怪也会痛的。”段知微道。 小骨妖虚弱开口,声音带着些哭腔:“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众人赶紧说。 它躺着小狼怀里,慢慢扭头看向食车。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105节 “还要再来一碗吗?”段知微关切问道。 “这个玩月羹......”它慢慢说着话,大家紧张看它。 “把盐当成了糖了吧......太咸了......”说完,它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长安上空的乌云开始消散,第一缕晨曦透过黑雾吻住终南山的山尖,四野草木蔓发,曲江池浮起了万点碎金。 段知微拍拍小狼肩膀: “走吧,我们回家。” 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春日游(大结局…… 朝阳漫过青石板,粉色的晚樱飘散在天幕间,今日长安是个大晴天,段家食肆又重新升起袅袅炊烟。 新出炉的盐焗鸡呈现通透的琥珀色,鸡肉因为高温焗制而微微皱缩,混合粗盐的肉香极其霸道,这鸡段知微用栀子水泡了一宿,香气特殊,别家仿都仿不出来,因此食肆门口整日都大排长龙。 段知微注意到好几次,有捉妖司的人混在食客里排队。那些人基本都顶着一头五颜六色的头发,所以很好认。 不过盐焗鸡还是当场吃好吃,将砂纸剥离的一瞬间,鸡肉在密闭空间里闷出浓缩的咸香,粗盐将鸡皮焗的酥脆,但是咬一口,丝滑与丰腴便在舌尖化开,里头的鸡肉鲜嫩紧实,带着葱姜油香的汁水四溢出来。 如果打包带走的话,鸡皮不会那么酥脆,里头鸡肉的汁水也会在途中收干,美味大打折扣。 或许是基于这个考虑,因此捉妖司首座独孤律令只好亲自带着他的随从来了食肆。 秉着“为食客服务”的原则,段知微还是跟往常一样接待了他,只是小孩子藏不住事,小狼蒲桃脸色都不太好,特别是小狼,赶忙把坐在食案上吃甜糕的小骨妖抱起来,而后警惕的瞪他。 小骨妖身上几处骨头都有些裂痕,浑身都被赵郎中缠了几圈厚实绷带,脑袋包得滚圆,只露出一双眼睛,就连走路都不稳,它好不容易拎了块甜糕刚要吃,整个人就被小狼抱起,甜糕掉在地上。 它还有些失落。 段知微把鸡放在他面前,扭头道:“小狼,不可对客人无理。” 独孤看上去倒是没有一点不好意思,只哈哈大笑道:“无妨无妨。”他旁边那位高大的金发护卫一脸忧愁的盯着食案上的鸡。 这盐焗鸡卖的极好,肉肆很快又送来一车,那护卫忍了忍,实在没忍住开口道:“这位娘子,这一车鸡我可以买走吗?” 段知微愣了愣:“可我还没煮呢。” “无妨。”他看上去颇为诚恳:“这些鸡死得凄惨,我想给他们超度一下,而后风光大葬。” 喧嚣的食肆立刻安静了下来,众人像看痴人一样看他,而他仍然坚持:“可以吗?” “不可以。”独孤又撕下一块鸡肉:“你不要成天想这些有的没的。” 提议被拒绝,他继续忧愁的看桌上那只被拆分的差不多的鸡。 独孤慢条斯理把鸡吃完,而后又把目光重新看向小骨妖。 它包裹成个小木乃伊,眨巴两下眼睛,又扭头把圆圆脑袋塞进小狼怀里,瑟瑟发抖起来。 在小狼要开始发脾气之前,独孤慢悠悠道: “你们想不想让这个小妖怪的妖核不再混沌,还能化成人形?” “真的吗?”众人眼睛亮起来,金华猫正鬼鬼祟祟躲在灶房的鬼脸瓮里偷吃腌制小鱼干,闻言顶着一脸鱼汁就跑出来:“那我呢,我呢?” 独孤赶忙提起衣角避开它的进攻:“你还早,没有你的事儿。” 他的建议听上去有一些离谱,但毕竟是捉妖司首座的建议,段知微虽然半信半疑,但还是决定勉强试试。 满街绯红的樱花飘落,段家食肆的食案被挪到樱花树下,小骨妖蜷缩在食案中间,仰头看一会儿花,又看看围绕在它身边的食肆众人。 蒲桃抱着一盆樱花花瓣,略感为难,悄悄问段知微:“这样真的可以吗?” 段知微手上的甜羹也正升腾着袅袅热气:“反正也没有别的法子,我们就试试吧。” 剩下的人,段大娘、袁慎己、阿盘、小狼、金华和璃波,大家手上都拿着各色乐器,鼓、琵琶等等,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怀疑的神色。 段知微深吸一口气:“那我们开始吧,蒲桃,撒花。” 蒲桃应了一声,立刻扬了手中的木盆,千瓣粉樱簌簌落下,其他人则拨响了手中的乐器。 没人学过乐器,因此从众人指尖泻出的音乐并不是很好听,只勉强听出个曲调来。 小骨妖裹得跟个糯米团子似的,不明所以地坐着,它听到音乐,突然站起来,踮起脚尖随着音乐跳起舞来。 裹成棍状的小腿支撑不住,它跌跌撞撞的跳着。 “对了,跳得真好!腰肢要像杨柳枝那样扭动。”段大娘拍拍手,鼓励它。 得到众人的鼓励,它扭得更带劲了,春日暖阳打在它身上晃出细碎的光斑。 段知微趁机将小骨妖最爱的甜羹摆到了它的面前。 就在这一霎那,那些细碎光斑突然如同落雪一般快速覆盖住小骨妖,光斑凝成一个圆圆的光茧,裹着小骨妖升到半空中。 万千樱花从食案上重新飞起来,随着光茧旋成粉色的 云朵。 “看上去好温暖。”段知微想。 良久,光茧裂开了一条缝,一双藕节似的粉嫩胳膊先探出来,而后是乌黑的头发,胖胖的身子...... 一个拇指高的小娘子从光茧里头出来,胖嘟嘟的小脸红扑扑的,身上套一件樱粉色襦裙。 她好奇走出来,看看你又看看他,而后跌跌撞撞走到甜羹那里,一气儿喝干了,说好甜。 小狼掉着眼泪,小心的把小骨妖抱进怀里,她抬手帮他擦擦眼泪:“小狼不哭。” 而后又笑着对众人道:“大家,阿骨回来啦!” 段大娘背过身擦擦眼睛,段知微笑着把灯会时候给它做的小面具重新套在她头上,那小面具的红绳终于不再系着白骨,而是系在一个拇指姑娘的身上。 “欢迎回来,阿骨。” 白骨化为温暖人形,妖核净化成滚烫的、跳动的心脏。对于小骨妖而言,坏人的怨恨为其炼出森森白骨,但是爱让她重新酿出血肉来。 为了欢迎阿骨的回归,食肆众人在段大娘的带领下又去一趟大慈恩寺,说是要向佛祖表示感谢。 对此铜镜表示大力赞同,它短暂归来,比之前更加话唠了,偶尔来食肆住着,大部分时候在寺庙里,又是给和尚们讲经,又是给香客们讲变文,每天都忙得不亦乐乎。 只是食肆的马车后面,伊敏那群黑袍人仍旧跟着,他们的车镶着祖母绿和贝母,衬托的食肆的车更加破旧。 小狼还是不愿意跟他们回去,使者送信回了国,小狼的阿耶—伊敏王的弟弟立刻启程赶了过来,既然孩子不愿意回去,他便来长安定居,如今已经在路上。为了确保小狼的安全,他走到哪儿,黑袍人就跟到哪儿。 段知微撩开帘子看一眼后面伊敏人华丽的香车,大大叹口气,段大娘摸摸小狼的头:“没想到小狼家这么富有,回头让你阿耶给我们盘个西市大酒楼下来。” 她开玩笑道。小狼没听出是玩笑话,他用力点了点头。 在大慈恩寺,段知微一行人还遇到了杜有容。 好久没见到她,她看上去红光满脸。 段大娘笑着说:“气色这样好,看来在裴家过得不错。” 杜有容笑得比大娘还高兴:“没有,我和离了。” 众人大惊失色。 与众人失色的脸相比,她的笑容如同三春艳阳一般灿烂:“裴君人很好,只是裴家规矩太多,我过得实在不痛快。” 她顿了顿:“今日来祈福,是为了祈求出行顺遂的,明日我便动身去扬州、鄂州等地。人生如此漫长,我也要去领略一下天下的美景。” 段知微一脸崇拜加羡慕地跟她告别。 待上完香,众人分散开来,各自在寺院里散步。 已是暮春初夏,整个长安城都弥漫着清透的翠色,玄奘法师亲手栽种的娑罗树在大雁塔下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舒展开新叶来。 段知微在阴影下等着,还能远远听到铜镜兴奋的声音:“各位香客,这里便是玄奘大师当年译经的地方......” 她抬头望望大雁塔,几层飞檐逐层收束,如千重莲花次第绽放。 这让段知微想起刚来长安时,她缩在通义坊的角落炸肉,抬头看一眼坊墙外的飞檐翘角,只觉得人生灰暗,满心绝望。 可她现在的心境变了,这个长安她有了亲人、爱人、朋友,变得温暖起来。 袁慎己刚从小沙弥那讨到一囊水,回来就见她看着透亮的日光在笑,明媚又动人,跟长安的初夏一般。 他去牵她的手,挑一块阴凉地坐下:“太阳这么毒,别晒着你。” 清风揉碎阳光,斑驳光影从树上洒下,栀子花香在风中翻涌,这风轻盈又温暖,段知微觉得很舒服,她安心闭上眼睛。 她觉得跟袁慎己两个人就这么坐着不说话也很舒适,四周那么安静,她疑心是神明随手捏了片陶,掺入水的波光,揉进花的影子,再加一把初夏暖阳与两缕清风,信手捏成了长安的穹顶,而穹顶之下,只有她和袁慎己在独坐。 袁慎己踌躇片刻,还是开口了。 他因为捉拿突厥人有功,被圣人一通夸赞,赏了一箱子布帛,不日便要赐下,他想跟段知微商量,这些绢帛全部送给在与突厥征战中牺牲的、战士们的遗孀与孩子。 段知微大力赞成,并表示看上他,就是因为他虽然长得凶狠,但是心地善良。 “我就说你成天顶着凶神恶煞的一张脸,怎么会有凉州的姑娘不惜冒名顶替也要嫁给你?原来是突厥细作,那就说得通了。” 她想趁机给他洗脑:“你看只有我爱你的灵魂。” 又一阵暖风拂过,袁慎己笑着帮她理一下鬓边碎发:“我也爱你。” ...... 几个月后,段家食肆又经过了扩张与装修,成了宣阳坊最大的食肆。 各路人马都来恭贺,段知微换了一身新做的衣裳,脸上的笑意都掩饰不住。 段大娘更是穿了一身艳红衣裳,鬓边戴朵魏紫,整个人看上去都红通通的。 李衡随着陈桂芳来道贺,陈桂芳卷卷衣袖去灶房帮忙,顺便拉着这位大理寺少卿去后院帮忙劈柴。 甄回、苏莯一大早就来占了个好位置,说要第一个品尝到新的菜式,阿盘和璃波在后院指挥......食肆新雇了不少人,她们无须再忙得脚不沾地了。 小狼是拉着他有钱的阿耶一起来的,他穿了身挂满各色珠宝的丑衣服就要钻进灶房帮忙,被段大娘赶出来:“这可使不得,别糟蹋了这么贵的衣裳,这红宝石好看......小狼摘一个给我吧。” 金华猫正在小杏花怀里被大力揉搓,阿骨站在它头上跳舞哄杏花,把杏花逗得哈哈大笑。 食肆扩张的够大,一半给寻常食客,另一半给了妖怪顾客,主要是上回白蘑菇掌柜又乔装过来,木头脑袋又掉在地上,把寻常食客吓得没给钱就跑了。 它只好在段家食肆白打了几天工。 捉妖司时不时来转转,想捉几个坏妖怪提提业绩,结果来的都是好妖,还被熊猫阿滚拉着喝酒,只能又悻悻走了。 袁慎己夜里刚下值,今日休沐,也想进灶房帮忙,被段知微赶出来:“你是帮忙吗,你那是添乱,去后院跟李衡一起劈柴去......” 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106节 袁慎己乖乖走了。 阿盘见蒸笼的雾气升腾的差不多了,出门喊段知微:“第一笼翡翠包子好了。” “来了。”段知微应一声闪身进了灶房。 春日甜糕蒸软甜香,撒上花瓣便成了曲江。 槐叶冷淘伴着蝉鸣,带来美味与清凉。 玩月羹里藏着月亮,月里有花蜜隐藏。 滚烫羊汤炖浓了暮色,如同终南山顶的雪霜。 当你踏入段家食肆时,幸福一定会跟着第一笼蒸烟一起抵达。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