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岸》 第1章 《靠岸》作者:烂俗桥段【cp完结】 文案: 贺望泊对白舟,起先不过是见色起意。 可惜白舟笨得很,随便哄一哄就拿出了真心——是后来贺望泊用一切去交换,都无法再得到的真心。 - 缺爱精神病x温柔天使美人 贺望泊x白舟 1v1,he,年上,永远期待大家的收藏与留言(?w?) 狗血文无可避免会有雷,我尽量排,如有遗漏请见谅 1.强制爱+强迫情节 2.攻:没爱上受之前是烂黄瓜,爱上以后是恐怖情人,终极恋爱脑,嫉妒狂,敏感不安爱发疯,真疯,会被关进精神病院 3.受:圣母,万人迷,作者会一直夸他长得漂亮,被≥1男角色单箭头 4.攻受都会虐,个人感觉虐攻多一点,不知道算不算追妻文因为攻到后面绝望放手了 5.不适合极端控党,两个人都很爱对方,方式有些差异而已,没有谁爱得多爱得少 一句话简介:“求你爱我吧。”缺爱疯狗x温柔天使 标签:狗血,虐恋,救赎 第1章 序 “吃晚饭?” 白舟闻言转过头来,白大褂刚脱到一半,露着上臂。 他对柯兴怀摇了摇头,“有事。” “有约了?” 白舟点点头,将白大褂脱下、折好、放进更衣室的衣筐里。 “我还以为小白你在本地没什么朋友,”柯兴怀直性子,总是有话就说,出了口才意识到这句话有些伤人,他赶忙挽救,“我的意思是,小白你不是前不久才回国吗?老家又好像不在南淳。” 白舟又是以一个点头的动作回应,柯兴怀早已习惯他的寡言,还是不免笑道:“你就只愿意跟病人多说两句。” 白舟解释道:“我跟他们得说清楚。” “哟,这不能说完整句子吗?” 白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句话,幸好柯兴怀将话题带了回去:“那你今晚是约了朋友吗?” 白舟犹豫了一时,而后从背包里取出一粒状似鸡蛋的小玩意。柯兴怀和白舟同年,定睛一看,就认出了这是他们那个年代的特色产物。 “拓麻歌子?”柯兴怀惊讶地望向白舟。 “是山寨。”白舟很诚实。 “管它正版还是山寨,好怀念啊!”柯兴怀取过白舟的电子宠物蛋,在手里把玩。宠物蛋的背后有一条长而深的裂纹。柯兴怀按了两下按钮,小小的像素屏没有反应,由始至终空白一片。 “坏了吗?”柯兴怀将电子宠物还给白舟。 “嗯,”白舟说,“今晚约了修理。” “这还能修啊?” 白舟将电子宠物放回背包,“试试看。” - 白舟离开南淳市第一医院,按约定到了中央广场喷泉三点钟方向的座位,过了一会儿他收到短信:我到了,穿蓝色,你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白舟回道:白衬衫。 对面接着问:裤子是黑色的? 白舟回了个嗯,然后抬起头张望,看见一个身穿蓝色t恤的小姑娘,正在十步开外,怔愣地看他。 然后白舟的手机一震:你没说你长这么好看啊?! 白舟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一个星期前在二手平台上发布了帖子,问有没有人能修电子宠物蛋,什么价格都可以,回复的人不多,只有这一个。他没有想过跟他对接的人会是个小女生。 小女生踟蹰上前,跟白舟对暗号:“白色纸船?”是白舟在平台上的用户名。 白舟点点头,站起身。他比方应雅高很多,一站起来就要低眼看她,本就是温柔系的长相,那一瞬的神情更是柔和到了极点。 方应雅是个女生,和人交易从来约在人来人往的中央广场,可她那关于安全的顾虑,一见白舟就全消散了。她觉得白舟有种难以言说的气质,安稳的,宛若白玉。 “你是做什么的呀?”方应雅问。 白舟不解地看向她。方应雅笑得有些局促,“不好意思,我看见帅哥忍不住八卦。” “医生。”白舟轻声回道。 方应雅心说难怪。 她问了别人的职业,自己却不交代,好像不好,于是抬手朝白舟身后一指,“你是修人的,我是修机器的,我就在对面的中光工作。” 中光是国内数一数二的科技大厂,总部就在南淳,这女孩看起来娇娇小小,但想来能力应该非常高。 白舟将电子宠物蛋递给方应雅,话里藏着一丝期待:“你能修好吗?” “应该能,我也喜欢玩电子宠物,对这方面有小小的研究,”方应雅谦虚地比了个一点点的手势,“不过我工作比较忙,只能业余时间搞一搞。你这是山寨的,原厂可能早倒闭了,如果找不到芯片我就得重新写一个,那时间可能就更长了。” “慢慢来,”白舟说,“不着急,麻烦你了,钱的话……” 方应雅打断他:“都说了我也喜欢玩电子宠物嘛!我做这个不为钱,你想给多少就给多少吧。” 她看白舟面有难色,好像欠了她莫大的人情似的,便道:“就当是交个朋友吧!我还没有医生朋友呢!你是做什么科的?” “肿瘤。” “啊!那希望我永远不需要你!”方应雅双手合十,虔心祈求。 白舟眉眼一弯,浅浅地笑起来。 方应雅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心跳丢了一拍。 这也太好看了,她想,修个宠物蛋就跟顶级建模脸交了朋友,赚,太赚了! 两人都要去地铁站,顺路,路上方应雅跟白舟交换了微信和姓名,才明白他为什么叫“白色纸船”。 方应雅问白舟宠物蛋是怎么坏的,白舟两个字简单交代:“摔了。” 方应雅喜欢电子宠物,所以能理解白舟想要修复这童年玩具的心愿。分别之前她告诉白舟,如果要重写程序的话,希望他能把之前宠物的样子画出来: “你记得多少就画多少,用格子纸画,把一格格的像素画出来。” 方应雅当晚就收到了白舟发来的照片。他把他那电子小宠物的所有形态都一帧帧画了出来,进食的样子,睡觉的样子,发呆的样子。 方应雅想,看来他和他电子宠物的感情很深。 毕竟是山寨货,这小宠物的设计很简陋,几条笔画拼凑一起,看不出它到底是什么动物,像只熊,又像只狗。 方应雅问:它叫什么名字啊? 白舟回答:白米饭。 方应雅说:也姓白呢。 白舟社交障碍,又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了,只发了个大拇指过去,说:辛苦你了,祝你生活愉快,晚安。 方应雅盯着这给她点赞的大拇指忍俊不禁,心想长这么漂亮的大美人,怎么社交起来像个老年人呢? 然后她看见宠物蛋背后的裂纹。 方应雅叹了口气:老年人最恋旧,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 修不了,得重新写程序。 方应雅把这个消息告诉白舟的时候,他刚做完经皮肺穿刺的活检,把样本送去了病理实验室。白舟在办公室里坐了一会儿,想起了忒修斯之船的悖论: 如果一艘船上的木板被逐渐替换,直至所有的木板都不是原先的木板,那这艘船还是原先的船吗? 白舟晃了晃头,不去想这些奇怪的问题。他跟方应雅说麻烦了,然后转了两千块过去。 方应雅并不接下他的转账:说了,只当是认识你这个朋友。 白舟较真:你说我想给多少就给多少。 方应雅还是不收:你要真觉得欠我人情,帮我个忙怎么样? 白舟连是什么忙都没有问,直接应了好。 - 周末,白舟早早来到了长云医院门口。方应雅很快也来了,捧着一束花。 长云医院位处南淳边郊,是一间集中收治精神病患者的医院。 方应雅此次前来是探望同事,因为原生家庭与工作压力等种种问题,她的同事需要入院接受专业的心理辅导与治疗。方应雅第一次来精神病院,难免害怕,白舟是医生,有他陪同她觉得安心。 其实除了更加严谨的安全措施,比如由铁栏保护着的窗户,长云医院和别的医院没有什么不同。方应雅一看在走廊里巡逻的保安,便知道自己多虑。 白舟静静地站在她身后,方应雅登记完姓名,回过头问他:“我可能会跟我朋友聊上一段,你要不要先去外面花园坐坐?” 长云医院的花园很大,但没有假山流水,或任何人工造景,担心病人出意外。 此处只有一片草地,种着矮树与花,有穿着病服的患者在护工的陪同下漫步。 白舟坐在长椅上,对着万里晴空发呆。初夏的太阳不算毒辣,甚至称得上温柔,洒在白舟的肌肤上,叫他周身松软。 白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但他看见了贺望泊,所以他觉得这应当是梦。梦里贺望泊穿着蓝白相间的病服,那一头标志性的卷毛乱翘。他瘦了很多,近乎脱形,但因骨相极佳,所以看起来他依旧英俊。 第2章 一对眼睛紧紧地盯着白舟,仿佛这世上除了白舟,就再也没有其他人。 他过得好吗?白舟想。 不好吗? 贺望泊盯着自己,一霎许多往事浮动。白舟记起了三年前在机场,贺望泊那通歇斯底里的电话。 他命令他回来、不准走,他要是敢走他就掘了白桨的墓。贺望泊说了太多难听的话,在白舟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贺望泊却忽然安静了。 然后贺望泊笑了一声,笑声里却是深不见底的绝望与痛苦。他对白舟说:“走吧,快走吧,藏好一点,这辈子都别让我抓到你——” “抓到你了。” 白舟蓦地发觉,贺望泊通红的眼眶就近在咫尺。 是梦吗? 贺望泊的身后,护士、医生、保安,全都乱了套,他的私人护工在少爷、少爷地叫嚷。白舟看见,原来在最靠近花园的一座建筑,有间一楼的病房是没装铁栏的,而此刻它的窗户大大敞开。 贺望泊死死握着白舟的手腕,将他从座位里一把拽起,然后锁入怀中。 不是梦。 这仿佛要杀人的意图,恨不得将他揉碎进心骨的力度。 这是真实的属于贺望泊的拥抱。 贺望泊埋首在白舟脖颈间闻嗅,整个人不知是因兴奋还是害怕而在发颤。 他的笑声里有一丝得意:“舟舟,我抓到你啦。” 【作者有话说】 这个故事原来的构思跟人撞梗了,本来不想写了,但还是想给这两个已经立好人设的崽崽一个交代,所以就换了一个故事背景,情节也重新构思过了。总之是很老套的强取豪夺,都是大众烂梗,他逃他追他插翅难飞,写来给自己和同样萌点的姐妹们爽一爽,不好强制爱疯批攻这一口的千万别看! 第2章 “我不是坏人。” 贺望泊第一次见到白舟,是在南淳中央广场附近的一条商业街。 那天是星期六,前方的十字路口出了场交通意外,当事人争执不下。交警封了两条车道,往来的车辆以一分钟一米的速度缓慢挪腾。 车里的贺望泊心烦气躁,一对眼睛到处转,定不下来,然后便看见车窗外有只肉牛玩偶在派传单,原来附近有间火锅店新开业。 牛肉火锅店让牛来派传单,贺望泊觉得好笑,横竖无事,便看戏一样看起来。 然后便发觉这牛好像不太精神,跳着跳着突然踉跄了两步,接着便摔了一跤。 路人都在十字路口看车主吵架,没有人得空来扶它。 它缓缓爬起,到路边的一个角落坐下。这时餐厅有人出来了,和这只玩偶说了几句话,玩偶摇了摇头,似乎想站起来继续工作,但餐厅职员一下将它按住,并毫不客气地把它头套摘了。 而贺望泊的这一生就此完蛋。 溽暑盛夏,白舟穿着好几公斤重的玩偶服,墨色的头发早已被汗打湿,像淋过一场雨一样,湿漉漉地贴在脸侧。他的双颊绯红,双唇更红,此刻微张着喘气。 突然被摘了头套,他还很迷茫,一对眼睛有些怕光似的微微眯起。 一个人在最狼狈的时候,竟然还能如此漂亮。 贺望泊那一瞬因为堵车而起的烦躁全部烟消云散,被后方的车按了好几下喇叭才回过神。他松开脚刹往前移动的时候,目光依旧死死黏在后视镜里的白舟身上。 白舟在同事的陪同下站起了身,似乎是察觉到贺望泊的目光,在转进火锅店的玻璃门时,朝贺望泊处看了一眼。 中暑了,白舟想,是幻觉吧。 - 贺望泊在一个星期后来到火锅店。他是很愿意第二天就来的,但事情分缓急轻重,他父亲在东南亚的工厂出了点问题,他得去收拾首尾。 贺望泊的运气好,一坐就是白舟来服务,问先生一个人吗,还是等等有朋友会来。 白舟的美貌随着距离的缩减而放大。贺望泊坐在座位里,白舟站着,从下往上这个角度望去,白舟的脸依然没有死角。 澄澈的眼眸,挺立的鼻梁,两片厚度恰好的嘴唇中间衔着一粒唇珠,转折利落的下颌线条。 贺望泊的目光继续往下,看见白舟领口处袒露的一小片肌肤,以及他锁骨的两端。 “一个人。”贺望泊盯着白舟胸前的名牌,“小白……你姓白?” 白舟点了点头,一边为贺望泊上餐具,白皙的手伸过来,五根纤长的手指将碗筷在贺望泊身前放好。 “需要服务的话随时叫我。”白舟道。 贺望泊朝他笑:“当然。” 其实贺望泊并不喜欢和圈外人上床,麻烦,不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都很麻烦。但白舟长得太美,贺望泊作为一个浪子,自觉必须见色起意,不跟他睡一觉誓不罢休。 贺望泊第二次来的时候,带上了华嘉年和赵明仰。华嘉年直嚷嚷这间火锅店有病,选在大夏天开业,谁会在天气这么热的时候想吃火锅啊? 等火锅端上来了,华嘉年就更郁闷了:“泊哥,这牛肉很普通啊!比我们上回在十三夜吃的差多了!” 赵明仰在桌底下踢他一脚,然后朝贺望泊望去的方向使眼色。 白舟正在为一桌客人添水,袖口挽至肘弯,露出一截白极了的手臂,与服务生鲜红的服装两相映衬。 华嘉年长长地“哦——”了一声,瞬间将底下的来龙去脉捞清楚了。 贺望泊从眼角懒懒地瞥他,嘴角噙着笑,问:“有什么主意没?” “那简单,”华嘉年乐起来,“包在我身上。” - 贺望泊第三次来的时候,白舟有些眼熟他了,毕竟他的那一头卷毛确实特别。 贺望泊还是坐在白舟负责的那片区域,在白舟为他布置碗筷时,喊他:“小白,你好啊。” 白舟腼腆地笑笑:“你好。” 贺望泊从小养尊处优,舌头刁得很。华嘉年说的没错,这间火锅店的牛肉相当普通,丝毫不能跟十三夜的相比。 但贺望泊醉翁之意不在酒,即便是劣食,还是能面不改色地送进嘴里,一边等华嘉年为他安排的好戏开场。 没有要他久等,很快隔壁桌那一伙壮汉便拍起了桌子:“什么意思?这不是你们发的开业优惠券吗?” “但是……”白舟嘴拙,遇上蛮不讲理的就更不晓得说话了,“但是……” “但是什么但是?!这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八折!” “你、你们的套餐不适用……” “那你不早告诉我们?!” “我、我……” 贺望泊觉得被欺负到结结巴巴的小白相当可爱(一种小学生揪心仪女孩辫子、看女孩恼怒的幼稚心态)。 他是在旁听了一会儿,才上前解围的,仪态从容不迫,问怎么了,好端端地吃着饭,怎么吵起来了? 白舟抬头望向高大的贺望泊,一对澄明的桃花眼,里头全是慌张。 贺望泊心里就更爽了。 他伸出手臂将白舟拦到身后,笑眼眯眯地问:“是折扣的问题?” “这里他妈的明明写着八折!”其中一人将优惠券递上来,贺望泊低眼一看,是八折,但只限定某几种锅底。白舟笨嘴拙舌,想解释又解释不清楚。 贺望泊道:“人老板定的规矩,没必要逮着个服务生为难。这样吧,这餐我请了,大家和气生财。” 白舟“可是”了一声,贺望泊转过身朝他笑:“没事了,不差这点钱,你去忙你的吧。” 贺望泊说这话时的神情很温柔,白舟有些移不开眼。 华嘉年请来的人倒很专业,蛮不讲理与宽宏大量都只在一念表演间,其中一人将拉至肩头的袖子放下,对着白舟说那看在这位客人的面上,就放过你一马。 贺望泊结账时,白舟同他道谢。贺望泊打趣道:“一被客人刁难就结巴,怎么还来做服务生啊?” 这只是玩笑话,白舟不说话都能应付过去的,但他却面露难色,小声地诚实交代:“我需要钱……” 贺望泊当然知道白舟不算富裕,哪家富裕的小孩要来火锅店打工?但“需要钱”这三个字却揭示了更深一层的经济状态。 或许是可以利用的一点,贺望泊想。 “你读完书了吗?”贺望泊问。 “还在本科。” “什么专业啊?” “临床医学。” 贺望泊一挑眉:“南医大?” 白舟点了点头。 这倒是出乎贺望泊的意料。小白看起来并不聪明,甚至有点傻,竟在全国数一数二的南淳医科大学读书。 贺望泊的征服欲就更强了,他问:“很缺钱吗?读书这么辛苦,还要来做服务生。” 白舟点了点头,虽然刚才那件事后,他对贺望泊产生了信任,但还是暗暗希望贺望泊不要将这个话题聊深。 可惜贺望泊听不到白舟的心声,继续深究道:“可服务生才赚几个钱?” 第3章 白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这份工作是他同学介绍的,钱赚的虽然不多,但总好过没有,同事们相处得也不错,他没有怨言。 他是缺钱,可世上来钱最快的工作都在刑法里,总不能打着为妹妹治病的名号去作奸犯科。 是故在听到贺望泊说给他介绍份工作的时候,白舟是不太安心的。 贺望泊看出了他的不安,便从口袋里递出一张名片:“放心吧,我不是坏人,你在网上可以查到我。” 白舟这才知道这位客人的名字,贺望泊。 晋天集团……好眼熟…… “你想好了就随时联系我。”贺望泊在笑,但眼里一点笑意没有,只是盯着白舟看,像看一只已经落入掌心的猎物。 晋天集团,姓贺……白舟记起贺望泊的来历了,他抬起头,对上贺望泊毫无笑意的双眼,心下猛地一颤。 【作者有话说】 嘿嘿、嘿嘿……小白兔与大灰狼……嘿嘿嘿嘿……我是土狗…… 第3章 家政 很多时灾难都是有预兆的,只是往往藏于风平浪静之中。 多年后的白舟回想,他应该从察觉到贺望泊眼神里的不怀好意时,就该有所警惕。 可他再仔细一想,警惕也是没有用的,贺望泊已经盯上了他,他无法扭转这既定的宿命。 总之二十三岁的白舟在收下贺望泊名片的一个星期后,终于拨通了名片上的号码。接听的人是位女性,她请白舟稍等,过一会儿贺望泊就拨了回来。 “小白?”隔着电话都能听出贺望泊在笑。 白舟怯生生地同他问好:“贺先生……” 晋天集团总部顶楼,贺望泊听着电话,将双腿架上办公桌。 “想好了?” “嗯,但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好。” “试试看而已,反正你缺钱,我缺人。”贺望泊闭上眼,凭空就能在脑海里准确地勾勒出白舟的五官。 真漂亮啊,贺望泊第无数次感叹。 他越来越期待这样一位美人在床上会是什么模样。 “你最近有空吗?”贺望泊问。 “嗯,不上课都有空。” “好,那你哪天来我公司一趟,我现在把电话切回我秘书那,你跟她约个时间。” 贺望泊介绍给白舟的工作是家政。 他新近在南淳置办了一处房产,倒也没有特别的用途,只是觉得这地段方便,就在中央广场附近,所以让赵明仰留了下来。 未曾想会派上这种用场,贺望泊也觉得有趣。 贺望泊在南淳有几套物业,但他起居饮食基本都在水木上居。水木上居坐落南淳市西郊,依山傍海,是出了名的高级住宅,一共只有五座单位。贺望泊喜欢那里,够安静。 他从不带任何人回去,白舟也不会成为例外。 事实上,他在水木上居的房子,除了从小带他到大的文姨,连他父亲都没能进去过。 白舟无从得知这一点,坐在贺望泊的车里驶进中央广场附近的高档小区时,还以为贺望泊真就住在这里。 新型住宅,没有安装传统门匙,而是用指纹识别解锁开门。贺望泊将大拇指复上门柄,接着便听叮的一声响,门自动向内打开。 “过来。”贺望泊道。 白舟便走上前,听见贺望泊说把手给他,白舟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他握住了手,顺开了手指,然后将拇指贴上了识别处录入指纹。 白舟的手摸起来很软,手指虽然纤长,但那是因他瘦,手指没有多余的肉,所以看起来又细又长。实际他的手不够贺望泊大,可以轻易被贺望泊包进掌心。 等两只手的指纹都录好了,贺望泊就带着白舟进了家门。 房子很新,刚装修完两个星期,拖鞋都没买,贺望泊踩着皮鞋走进走出,带着白舟看了圈布局。 “每天都要做清洁,”贺望泊向白舟交代工作内容,“阳台太空了,你帮我养点花,还有拖鞋、毛巾、牙刷……总之是日常要用的东西,全部都要添置好。” “我未必经常过来住,但我希望我来的时候,房间干净,该有的全都有。” “清楚吗?”贺望泊问。 白舟点头。 “如果你愿意,”贺望泊继续道,“你也可以住在这里,工作方便些,也给这房子添点人气。” 白舟还是以点头的动作代替说话。 贺望泊打趣:“你可真是不爱讲话,从进门到现在,你一个字都没说过。” 白舟不好意思地笑笑,也觉得一声不吭不好,但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憋出五个字:“谢谢贺先生。” 贺望泊笑起来:“谢什么?” “给我工作。”白舟真诚。 然而贺望泊只觉他傻,这世上哪有免费的馅饼,他竟感觉不到自己的别有所图。 “工作介绍完了,”贺望泊带开话题,“时间不早了,你还没吃晚饭吧?赏个脸一起?” 白舟想起今天他还没去看白桨,但刚给了他工作的贺先生邀请他晚餐,他又不好拒绝。 白舟的眼睛太干净,什么心事都在里头容人看清,贺望泊便为他递了个台阶:“不方便的话没事,直说就好。” “我们可以约下次吗?”白舟突然道,“我请贺先生吃。” “你请我?”贺望泊的唇角勾起一抹微笑,“好啊。” - 白舟在南医大附近的街道下了贺望泊的车,跟贺望泊道别以后,目送他将车开走了,才转身离开。 南医大附属医院就在南医大邻近挨着,白舟轻车熟路地上了病房。白桨在看书,精神似乎不错,见了白舟就露出小虎牙来:“哥。” 白舟揉了揉白桨的脑袋,然后就开始检查起她的吊瓶、用药、电子病历,看了一圈回来,没吭声,坐到了白桨的身边,若有所思的模样。 “你今天来得有点晚,有事做吗?”白桨问。 “换了份工作。” 白桨早已习惯兄长的寡言,不问他,他是不会把事情说下去的,只能用一问一答的形式。 于是她问:“是什么工作呀?” “家政。” “咦?”白桨好奇,“怎么突然跑去做家政了?去谁家?” “火锅店的客人。”白舟想起温柔的贺先生,眼里有了点笑意。 白桨却皱起了一对眉:“什么客人对你这么好?” “他是好人,”怕妹妹担心,白舟赶紧解释,“他是贺董的儿子,之前我申请的救助金,是他们集团的,他们做慈善,都是好人。” 半年前白桨的情况突然急转直下,白舟一个大学生根本周转不开,全是靠晋天集团的救助金才挨过来。这些事白桨当然知道,所以即使素未谋面,她也对贺望泊产生了信任。 “那这位贺董的儿子,知道我们家的情况吗?” “他知道我缺钱,但没有问下去。” 白桨噢了一声,便把这事放到一边,说起她今天看的这本书。她最近对天体物理起了兴趣,说起来一段一段的,听得白舟迷迷糊糊。他不像白桨一样擅长理解抽象的概念。 今天白舟来得晚,没法陪妹妹太久就得回宿舍了。离开的时候白舟在走廊遇见了值班的王南春,她也是南医大毕业的,是白舟的师姐,这半年因为白桨的事,与白舟更是格外熟络。 “小白今天怎么待到这么晚?”王南春道。 “这就回去了。” 最近月尾,王南春记得南医大每个月都考试,便问:“要考试了吧?” “好好复习的话我就不说了,毕竟我们小白可是回回考前三的学霸,”王南春笑着笑着就叹了口气,“你们俩兄妹都是聪明又好学的孩子,桨桨今天看了一整天的书呢,如果不是三天两头就要住院……” 两人都沉默了一时,再开口就是白舟低低的声音:“她血小板升不上去。” “没办法,目前能做的只有尝试继续输血小板,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出血。小白,你也知道桨桨的情况很罕见,在这一行,罕见的事百分之九十都不乐观。” 首先慢性髓性白血病就不好发于幼童与青少年,而白桨却在妙龄花季发病,起先伊马替尼一直管用,直至半年前她却突然发现自己爬不了楼梯。 基因突变导致的抗药性。 第二代药物尼罗替尼太贵太贵,幸而白舟经大学申请到了晋天集团的救助金,可白桨的情况因为未知原因一直反反复复,事态不容乐观。 但白舟得乐观,白桨只剩下他了。 “可能这几天我们就得商量化疗方案了,”王南春拍了拍白舟的肩膀,“我会尽力帮你争取援助的,但小白你也清楚,治病,尤其治这种不常见的病,就是个吞钱的无底洞。” “嗯,”白舟低下眼,“我会想办法的。” 第4章 “跟我说话要看着我。” 白舟记着要请贺望泊吃饭的事,一回到宿舍就发消息问贺先生什么时候方便。 第4章 贺望泊的消息一直到凌晨两点才来:最近不算忙,听你的吧。 不算忙为什么凌晨两点还不休息呢?白舟本只是在心里想一想,不知为何竟将心声发了出去:贺先生不睡觉。 贺望泊刚结束一场酣战,回了白舟的消息以后就将手机丢到一旁,靠在床头看浴室里的人洗澡。 他没想到白舟会秒回他,还是用这样一种抓包的语气。贺望泊微微弯了嘴角,拿起手机就拨了通电话过去。 那头响了一段才有人听。 “贺、贺先生。”白舟的呼吸很急,喘不过气似的。贺望泊觉得不太对劲,问:“你在哪?” “图书馆,刚出来了。” “这么晚还在学习?” “要考试了。” 贺望泊瞬间懊悔。他不过是想逗逗白舟,问他自己不睡,哪来的资格要他快些睡,怎料人家是在埋头苦读,却被自己打断,为了不要打扰同学,还特地跑出图书馆听电话。 “我总是记不住,”白舟听起来很苦恼,“好笨。” 贺望泊的心无缘一软,嘴角的笑也变得柔和,“你休息不够,当然记不住,快回宿舍睡觉。” “我还没背完。” “这样浑浑噩噩地学,就算你学了个通宵,转眼就全都忘了。” 可是白舟执拗:“还能再学一会儿。” 贺望泊向来不喜欢有人顶撞他,对上白舟,他却只觉得有趣。 白舟在人面前从来软软的,贺望泊从未见他有这样顽固的时候。因为有了反差,所以格外生动。 “这样吧,”贺望泊跟他约定,“再学半小时,就回去休息。” 通话那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贺望泊听到白舟不太情愿的声音:“好吧。” “贺先生也休息。”他紧接着说。 还要讨价还价。 贺望泊笑道:“嗯,答应你。” “那我回去图书馆,贺先生晚安。” “晚安。” 可分明道过晚安,两人却都不挂电话,很微妙地僵持着。 浴室里的小男生洗完澡出来了,刚要喊贺总,就被贺望泊用眼神警告:不许出声。 转头跟手机里的人说起话来,却又变得温柔:“为什么不挂电话?” “在等贺先生挂。” “这也要跟我争啊?” 白舟一愣,立刻解释道:“这次没有争,贺先生是恩人,我挂你电话不礼貌。” 贺望泊觉得白舟就像是那种教师家庭的乖小孩,还要是模范三好学生的那种,视学习为人生头等大事,日常待人接物则温和有礼。 要祸害这样一个小孩,贺望泊不禁感到罪恶。 可他都把人哄回了家,自然不能半途而废。罪恶……罪恶又如何?贺望泊的眼神忽然又变了,他这才察觉到,他方才对白舟的叮咛周至不纯粹是在做戏。白舟仿佛生来有一种惹人怜爱的本领。 这很危险,贺望泊提醒自己,只有不爱上任何人,他才不会受罚。 “那我挂了。”贺望泊说完这句,就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挂断键。 浴室里的男生见贺望泊放下了手机,才敢做声:“贺总……” 贺望泊正心烦意乱,也懒得伪装,相当不耐烦地叫男生闭嘴,收拾好就快滚。 与上床前判若两人,宛若精神分裂。 男生弯下腰拣散落一地的衣物时,心想传闻果然是真的。 - 半个小时之后,贺望泊收到了白舟的消息,说他已经回到宿舍了,请贺先生也早些睡觉。 贺望泊没有回他,躺在酒店的床上,看夜色里天花板吊灯的模糊线条。 男生已经走了,贺望泊不喜欢留人在枕边过夜。事实上,圈内人都知道贺家唯一的少爷贺望泊,在床上有很多规矩,不能过夜只是其一。 更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他不会和同一个人做第二次。 他像是把枕伴当成了一次性用具,用钱用花用甜言蜜语弄到手,做完一次,立刻踢开。 白舟也不会成为例外,贺望泊冷冷地想。 - 白舟最后请贺望泊吃的是他之前打工的牛肉火锅店,贺望泊一到店门口笑容就僵住了。 看来是他之前来得太频密,给白舟造成了他很喜欢这间火锅店的错觉。 “您不进去吗?”白舟感觉贺望泊停下了脚步,就回头望向他。 “我们吃这间?” 白舟微微颌首,神情无辜,似乎不明白贺望泊为什么不乐意。 贺望泊便道:“我想着小白会带我吃些特别的。” “特别?” “比如我从来没吃过的餐厅。”贺望泊有意给他出难题。 白舟也确实困惑起来。整座南淳食肆过万,他怎么知道贺望泊有哪间没吃过。 “这一次还是先由我请你吧,”贺望泊朝白舟招了招手,微笑道,“你好好想想下次要请我吃什么。” 白舟回到了贺望泊的车上,看他绕过了中央广场,往西驶了一段,最后开进了一群复古建筑物里。 饶是白舟这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都晓得这里就是大名鼎鼎的十三夜。 殖民时代曾是外使的私宅,在史海几经沉浮,改革开放之后以其为中心,在附近土地重新做了规划,将这里修缮成了高级会所与酒店,没有点消费能力都来不了。 门卫认得贺望泊,朝他鞠了个躬,引贺望泊将车驶过园景,最后停在了十三夜的正门前。 贺望泊下车以后将车匙丢给了门卫,然后侧过头叮嘱白舟:“别紧张。” 白舟从小到大都没有来过这种地方,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只干巴巴地回道:“嗯,好。” 下一秒他觉得肩头一沉,是贺望泊将手搭了上来。 “放轻松,”贺望泊贴着他的耳朵,“别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傻瓜。” 可白舟确实没见过世面。 他其实并非南淳本地人。他家在临近南淳的一个小渔村,小学、初中、高中,白舟从未离开过县城一步,是因考上了南医大,才第一次出了城。 白舟跟在贺望泊身边,穿过了一派金碧辉煌的中庭。 大堂经理已经帮贺望泊开好了电梯门,等贺望泊进去以后,他也随后跟进,为贺望泊按下顶楼的按钮,然后毕恭毕敬地站在电梯一角,道:“赵先生和华先生也在。” 贺望泊抬头看一层层往上跳的楼层号,心不在焉地回答:“知道了。” 房间早已备好,贺望泊此次是要带白舟尝一尝真正的牛肉,然而白舟只觉得这场合不适合他,等他一进门,看见顶着白帽子的厨师朝他鞠躬时,立刻就更不舒服了。 这是一间三十平米的私人包间,只有厨师、贺望泊以及白舟三人。厨师是日本人,听不明白中文,所以贺望泊很自在地与白舟聊起了天:“考试顺利吗?” “嗯。”白舟盯着铲子在铁板上刮来刮去,心说原来这就是铁板烧。 “小白,”贺望泊突然道,“跟我说话要看着我。” 白舟心一紧,赶忙转回一对眼睛来,“对不起贺先生,我错了。” 贺望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问:“你父母是老师吗?” 把你养得这样乖,这半句贺望泊没说出口。 而白舟的答案出乎贺望泊预料:“我父母是渔民。” “渔民?” “嗯,”白舟顿了一顿,补充道,“我不是南淳本地人,是考大学考过来的。” “那你从小就想着考南医大做医生吗?” 白舟摇摇头:“从前想跟爸爸一起出海打渔。” “为什么改主意了?” 白舟却沉默了。 贺望泊是否善解人意全凭他喜好,现下这一刻他的好奇心胜过一切,所以他不太想照顾白舟的心情。 “怎么不说话了?”贺望泊问。 过了一会儿,白舟才回答:“妹妹生病了。” 很简短的五个字,贺望泊便将前因后果串起来了:“妹妹生病了,你想帮她。” “嗯。” 贺望泊嗅到了收网的时机——倒是比他预想得早,他还以为起码再得耗上一两个月。 “你还有其他兄弟姐妹吗?”贺望泊问。 “没了,”白舟摇摇头,“只有一个妹妹。” 贺望泊的下一条问题,叫白舟一愣: “那么为了这个唯一的妹妹,你愿意付出多少呢?” 【作者有话说】 贺狗在这一章疯狂立flag…… 第5章 魔法 这条问题超出了平常聊天的范围,白舟甚至自己并没有想过答案。 “我不知道。”白舟诚实地回答。 他不知道自己付出的上限是多少,但这么多年来他总也触不到那条线。对白桨,白舟感觉付出多少都是值得的,毕竟这可是他血脉相连的妹妹,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或许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事,我都会为她做。”白舟说。 第5章 贺望泊定定地看着他,白舟的内心无缘感到一丝警惕。 正当两人之间的气氛要往奇怪的方向展开时,厨师及时呈上烧炙好的牛肉,将发展重新带回正轨。 “尝尝吧,”贺望泊又变回了平日那个轻松的贺先生,拿起筷子,“a5和牛,最近日本出口很严,有价无市。” 白舟低头试了一口,立刻就睁大了眼睛。贺望泊笑问:“你那间火锅店根本不能比吧?这些牛可都是喝着葡萄酒听着音乐长大的。” 白舟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还真信了。 贺望泊哭笑不得:“逗你玩的。这么大个人了,还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白舟也觉得自己太傻,但还是忍不住小声辩解:“因为是您说的……” 贺望泊听到了,但他当做没听到,取过桌上的红酒杯喝了口。 上等的和牛口感极佳,入口即化,白舟这才知道贺先生平日里吃的都是什么好东西,就更烦恼自己欠的这一顿饭,该找哪间餐厅,才能叫他满意。 ……不过这样一想,为什么贺先生还会光临他之前的那间火锅店呢? “你不喝酒?”贺望泊转过头,打断了白舟的思绪。 他手里的酒已少了一半,白舟却是连酒杯都没动过。 “我不能喝。”白舟摇摇头。 “一杯倒?” “嗯……”白舟想了想,倒也不是一杯倒,他的意识还在,只是会不舒服。 “会头疼。”白舟说。 他这辈子唯一一次喝酒,是因某回父亲出海回来,收获颇丰,很高兴,让他陪着喝一杯,结果他就头疼了一整晚。 “那就别喝了,”贺望泊伸手取过他的酒杯,“吃吧,吃多点,看你这么瘦。” 贺望泊这是哄人的话,他的审美很传统,就喜欢白幼瘦,巴不得白舟永远别吃胖——至少在他把他弄上床之前。 那天白舟吃得胀死了,其实他早就饱了,但贺望泊的目光一扫过来,他就觉得贺先生带他吃这么好的东西,他不能不给面子,就又老老实实地拿起了筷子。 终于贺望泊也吃饱了,准备带白舟离开。两人刚走出房门没几步,白舟就听见有人高声喊:“泊哥!” 他跟着贺望泊一起转过身,眺见两个男人。 十三夜的楼层是弧形设计,从空中望下来是一个u字,而此刻白舟和贺望泊在u的一端,那两个人在u的另一端,其中一个打扮时髦的正朝他们挥手。 “我朋友。”贺望泊低声向白舟介绍。 白舟的目光顺着这个u字走了一圈,问:“贺先生要过去吗?” “不必了,你明天还有课吧?我送你回宿舍要紧。” 贺望泊朝对面敷衍地抬了抬手,权当问过好了。 对面的人嬉皮笑脸,也不生气,白舟想他们应该是很好的朋友。 - 白桨的化疗方案定下来了,白舟也收到了贺望泊给他预支的第一笔工资,金额相当可观,吓得白舟立刻发消息给贺望泊,说这太多了。 当初白舟接下这份工作时,其实是没有跟贺望泊商量过报酬多少的。他知道家政的市价,想着贺望泊应该会照这个价给,结果却是这个价的十倍不止。 贺望泊只报了一串数字回来。 白舟不明白: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贺望泊:我一分钟赚的钱。 白舟无话可说了。 王南春本来都为白舟争取到了缴费宽免,一听白舟说他能拿得出第一期化疗的费用,马上将人拉到了一边,盘问他前因后果。等听到了贺望泊的名字,王南春登时就拧紧了一对眉。 “他没有别的意思?”王南春满脸写着不相信。 “贺先生是个好人,做了很多慈善项目。” “那是他父亲做的。”王南春纠正。 白舟坚持为贺望泊说话:“有其父必有其子。” 王南春一听这话,女人的直觉隐隐告诉她不对劲,白舟似乎迷迷怔怔了。 她在花边新闻里见过贺望泊的名字,知道他是本市有名的公子哥。这种人就是没见过世面的白舟的天敌,生性单纯的白舟很容易就会被哄骗…… 在想什么呢。 王南春止住自己发散的思维,白舟长得再好看,那也是个男生,贺望泊总不会要向他下手。 或许真只是随手做件善事吧。 - 白舟的工作做得很好。贺望泊要他在阳台种些植物,他就把阳台养成个小花园。朝南开的阳台,种的都是喜阳的花,绣球,天竺葵,三角梅,争奇斗艳。贺望泊一进门就闻到一种花香与泥土香混杂一起的自然气味。 日常起居的必需品,白舟也全都添置好了。贺望泊换上拖鞋,里里外外看了一圈,很是满意。 白舟连果盘都是常换的,全是应时的新鲜水果。贺望泊在沙发坐下以后,白舟就捧了哈密瓜过来,装在水晶制的大海碗里,一块块削得方方正正,正冒着从冰箱里带出来的凉气。 白舟买的牙签盒是小鸟样式的,设计得挺巧妙,可以按住这只塑料小黄鸟的头向下,叫它叼一根牙签上来。贺望泊觉得有趣,按了两下,取出两根牙签,一根给白舟,一根给自己。 “贺先生不要吃太多,”白舟提醒,“解解渴就好。” “那是当然,我还得留着肚子吃小白做的大餐,对吧?” 白舟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又郑重地点点头。 贺望泊从白舟领他回来开始,就知道白舟要请他吃什么。 这人看起来笨笨傻傻,竟然还挺灵光。贺望泊有意给他出难题,要他请自己去从未去过的餐厅,他就把自己请回了家。毕竟贺望泊还真没吃过白舟做的饭。 贺望泊按开电视看新闻,但注意力一点都不在新闻上。从他坐着的角度,可以看见厨房里白舟忙碌的身影。 贺望泊想他在南淳有好几处房产,虽各有特色,但有一共同点,就是厨房无一例外都是摆设。 没想到这一处的厨房,竟然还真能发挥厨房的作用。 白舟是好人家的孩子,一干活就看出身手,一口锅控得很稳,还懂得颠勺。 贺望泊起先惊讶,后来就不再关注白舟的厨艺——这厨房里,有更好看的风景。 贺望泊的视线顺着白舟挽起的袖口,开始勾勒他藏在衣衫底下曼妙的身体线条。白舟太小只了,一米七,不能再多,此刻围着围裙,两条系带在腰后随意扎了一个结,圈着细瘦的腰。 贺望泊张开自己的手,隔着一段距离丈量,结论是他可以一手就固定住白舟的腰。 渔民吗…… 贺大少爷自小养尊处优,缺少对穷苦孩子的认知,但他能猜到白舟长不高,或许跟小时候营养不良有些关系。 他觉得自己该无所谓,他作为猎人,不该怜悯一只猎物。 可他的胸口又的的确确感受到了闷痛。他将这一切归根于白舟的容貌。白舟长得实在精致,眼见宝珠蒙尘,谁都会郁闷的。 白舟是渔民出身,擅做海味,拿手好菜是清蒸鲫鱼,相当家常的菜式,但在他手中就是能做出不一样的味道。 鱼肉绵软,入口即化,化了以后百味尽出,贺望泊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向白舟,问:“你施了什么法?” 白舟一愣。 贺望泊想起这人听不太懂玩笑话,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做得很好吃,像被施过魔法。” 白舟弯了眼睛,道:“我以前在大排档打过工。” 贺望泊闻言低下眼去夹鱼肉,状似无意地问:“你那时多大?” 白舟没有发觉贺望泊语气里的不对劲,老实答道:“十六岁。” 十六岁。 平常人的十六岁在干什么?读书、打球、可能还会早恋,对着某个身影心跳不已。 总之不该是在烟雾缭绕的大排档里端盘洗碗,冒着呛人的油烟烹饪。 一瞬间白舟在厨房那行云流水的手艺,不再让人惊讶,只让人酸涩……这是在乱想些什么。 白舟的过去,与他贺望泊有什么关系。 贺望泊警觉自己今天胡思乱想过多,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生出了许多不该有的多余的心绪。 好好享用这餐饭就好,不必在意做饭的人。贺望泊这样告诉自己,一边将鱼肉缓缓送入口中。 再抬起头想倒酒时,他看见白舟一手托着下巴,微微侧头,正在对自己笑。 白舟额前的碎发落下一小缕,遮住了他的眼角,但这无碍他的专心致志。他温柔地看着贺望泊,像是在看待一件珍宝,眼里都是光。 或许白舟真的懂得魔法,那四目相对的一瞬间,贺望泊觉得这世上只剩下他跟白舟两个人。 【作者有话说】 到底是谁先动心呢^^ (因为大家都说小舟太矮,所以改了一下,现在小舟又长高五厘米了) 第6章 “我每一天都很想你。” 第6章 贺望泊安置白舟的单位叫做天源府,坐落中央广场的南面,来往南医大可以乘地铁,也可以乘公交,交通非常方便。 这段时间,白舟下课以后会先去医院看望妹妹,然后便搭乘公交到天源府。贺望泊自从尝过他的手艺,就常常会过来吃饭,所以白舟通常会在回家路上置办些新鲜食材,以备不时之需。 尽管常在这吃饭,贺望泊却未曾留宿。白舟这才知道贺先生在南淳有不止一处房产,他似乎不太喜欢在天源府休息,只当这里是个吃饭的地方。 虽然贺望泊不在天源府留宿,他却邀请白舟住进来,说是要给房子添点人气。 白舟也不是不能住进来,南医大没有查寝的惯例。只是他和室友们相处得挺好,有时学习上遇到困难,还能互相讨论,平日有说有笑,气氛融洽。 要是搬进天源府,贺先生又不留下过夜,这么大的房子,只剩他一个人。 在贺望泊第二次催白舟住进来的时候,白舟感觉他不能再拖了。在一个周末,他简单收拾好了行李,对着满脸疑惑的室友们支支吾吾半天,说他这段时间去南淳的一个亲戚家住。 “小白,原来你在南淳有亲戚啊?从来没听你说过。” 白舟不擅长撒谎,只回以一个傻乎乎的笑脸。幸运的是没有人再追究。 白舟的行李不多,很快就在天源府安置好了。他安慰自己搬进来也好,这里只有他一个人,读书读多晚都不用担心打扰到谁的休息。 而且他住进来,慢慢地养得房子有了人气,说不定贺先生就会留下来了。 可他刚安顿好,贺望泊就发来消息,说要出趟差,半个月。 白舟都跟室友们说了去亲戚家住,所以在知道贺望泊这半个月不会回来以后,也没法回宿舍。 何况贺望泊说有空会跟他通视频,那么他留在宿舍也不方便。 没得选,白舟只得一个人住下来。 他趟在床上发了会儿呆,再爬起来的时候,看见床头柜上的电子宠物蛋。 这是他一个小学同学出国前送给他的,白舟曾经一度沉迷。后来家里出了事,他一夜长大,生活的各种压力叫他应接不暇,匀不出时间照看电子宠物。等后来他再开机,伤心地发现他的宠物已经死掉了,他就再没碰过这机子。 不过即便上了大学,白舟还是将这颗电子宠物蛋带在身边。主要还是纪念那位小学同学,他们曾经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白舟拿着这电子宠物蛋看了一会儿。 他的父母忙于生计,白桨是由他带大。可能是因从小养妹妹的关系,白舟很喜欢养些什么。 - 贺望泊下了飞机以后直接到公司开会,晚上八点以后他才有空来找白舟。开车之前他给白舟发了微信,叫他煮点东西吃。这段时间天天都是东南亚的香料,实话说,贺望泊非常想念白舟做的菜。 直到贺望泊将车在车位里停好,白舟还没回消息。 贺望泊微微蹙眉,通常白舟见到消息就会秒回。贺望泊刚想打电话,但一看他都在楼下了,就直接进了电梯。 一推开家门,贺望泊就知道白舟为什么没回他微信了。 客厅茶几上叠着好几本蓝色封皮的教科书,笔记本、荧光笔、红笔、黑笔……各种文具摊了一桌,而它们的主人正侧躺在沙发上,睡相正香。 贺望泊记起每逢月末,白舟都得考试。 他轻手轻脚地换好了拖鞋,走近白舟,首先看见他长而卷翘的睫毛,而后是挺翘的鼻尖,鲜红的嘴唇。其实贺望泊没想着欣赏白舟的美貌,他是想叫白舟起来给他做饭,但不知为何,见白舟睡得这样恬静,他竟不忍心了。 桌上是白舟正在做的笔记,贺望泊看了一眼,觉得字如其人这个成语错了,白舟的字一点都不像他那样乖,撇捺都张狂得很,不肯呆在横线里。 或者所有医生的字都这样。 贺望泊注意到桌上还有个啃了两口的苹果。苹果很红,贺望泊想起什么,转头再看白舟的嘴唇,是鲜苹果的颜色,微微张着,露出一点洁白的牙齿。 贺望泊盯着看了一时,而后取过桌上的苹果,一口咬下,咬去白舟的牙印。 他实在太饿了。 - 白舟醒过来是因为听见了设置好的手机闹钟,他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时,突然发现身边坐着一个人,吓得立刻清醒,一个劲地往沙发角里挪。 贺望泊转过一对笑眼,抬起手,示意白舟他手中的电子宠物蛋,“小白还玩这个啊?” 白舟愣了愣,随即脸上浮现一种想要藏起、但根本藏不住的喜悦,“贺先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没多久,”贺望泊继续看小小荧幕里设计简陋的宠物,“这是狗?” “不知道。” “有名字吗?” “白米饭。” “白粥,白米饭,”贺望泊若有所思,一边将宠物蛋还给白舟,“给我弄些吃的吧,饿了。” 白舟不敢怠慢,但算起来今天并不是贺先生回南淳的日子,早了三天,是故白舟没在冰箱里备着什么丰富饭菜,只得将就着做了几道家常小吃。 好在贺望泊并不挑,津津有味地动着筷子。白舟已经吃过了,所以就坐在贺望泊对面看他吃,看着看着忽然想起什么,起身到茶几上翻找起来。 “我吃了。”贺望泊知道白舟在找他那刚啃两口的苹果。 白舟的背影一僵,然后缓缓站起身,重新坐回位子里。贺望泊看见他的耳廓微微泛红。 贺望泊轻笑,直觉没错,他从第一眼就觉得白舟像个0。 贺望泊不说话,任由白舟胡思乱想。对于如何让别人爱上自己,贺望泊很有经验,何时该靠近,何时该拉远距离,一切张弛他心中有度。 只是很多时候贺望泊不需要这么做,他的身份和财力摆在那里,招招手就会有人来亲近他。 白舟是个例外,即便知晓贺望泊是棵千年难遇的摇钱树,也不会展现过多的殷勤。贺望泊这段时间与他相处下来,能够肯定这人不是装的,白舟就是个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的书呆子。 而驯服他这样一个从未谈过恋爱的书呆子,对贺望泊来讲更是易如反掌。 他盯着白舟看,盯得白舟脸颊也开始泛红。 然后他称赞白舟的厨艺:“我每一天都很想你,做的菜。” 白舟低下眼,“谢谢。” 他似乎在酝酿些大事,整个人正襟危坐,绷得很紧,“贺、贺先生要是愿意,我明天早上给你煲粥。” 贺望泊一瞬间就明白了白舟的意思。 他抬眼看了看钟,时针早已转过了9字,窗外夜色深沉。 现在开车回水木上居也不是不行,但这一天的奔波劳累下来,贺望泊确实感受到了疲倦。他看向他从未使用过的主卧。 应该睡得着,贺望泊想,而且包里还有每逢出差就会准备的安眠药。 “好啊,”他道,“那我今晚在这过夜,你明早煲什么粥?” 白舟的脸登时亮起来:“我家乡的八宝粥,我之前试过煮了,很香的。” 贺望泊吃完晚饭后去洗浴,白舟连睡衣和内裤都帮他买好洗干净了,换上后有一股清新的皂香。 洗完澡后贺望泊更懒,打了个哈欠让白舟把西服送去干洗。 白舟应好,一对眼睛控制不住地去打量贺望泊的头发。 白舟这个人就跟白纸一样简单,什么心事都在脸上表达得分明。贺望泊一看他那好奇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揉了揉自己的一头卷毛,解释道:“天生的,洗完澡会顺一点,电吹风一吹就又变卷了。” “好像是角蛋白的显性基因遗传。”白舟的嘴里忽然蹦出专业名词。 贺望泊想起了一些事,沉默片刻,将话题带开:“我换下来的其它东西,你就不用洗了,直接丢掉就好。” 丢掉……这在白舟而言无疑是浪费,但贺望泊的吩咐他从来照办。 白舟张了张嘴,还想问贺先生明天几点起床,但贺望泊已直接进了卧室。 白舟后知后觉,贺先生似乎不太高兴。 他有些慌,不晓得自己哪一句说错了,正冥思苦想着,耳旁忽然传来砰的一声。白舟转过头一看,贺望泊已将房门紧紧关上。 - 显性基因遗传。 但凡白舟精明一点,四处打听一下,就会知道贺望泊这头卷发其实是遗传自他的母亲,而他的母亲、即贺择正的妻子伊遥,是贺家上下谁都不能提的禁忌。 这次长差是贺望泊自己安排的,为了避开他母亲的忌日。然而最近他母亲生前的一条项链突然消失,贺择正一再强硬要求贺望泊必须回家,到最后连赵明仰和华嘉年都来打电话劝。 说他一年也只需要回去这么一次,老爷子心脏不好,说句不好听的,要是他一个气急败坏出了事,到时候整个晋天集团的责任就会压到他贺望泊身上。 第7章 贺望泊被这两人闹得耳朵疼,最后还是改了航班,提早回了南淳。 卷发。 他的母亲伊遥,是位中德混血的美人,她的卷发是高加索人的基因,一脉传承到她唯一的儿子贺望泊身上。少年时的贺望泊厌恶它,一口气剃成个寸头,回家以后被他父亲往死里揍了一顿。 如今贺望泊已是独当一面的成年人,很多事贺择正想管也管不了,贺望泊反而不再折腾头发了。他将它当做是自己的一部分接受了,这海浪一样的卷发,不属于任何人,只是他自己。 父亲和母亲的恩怨贺望泊一点都不在乎,他只在乎他自己。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会不会太甜?” 因为没问到贺望泊的起床时间,白舟次晨天还没亮就起了床,想赶在贺望泊前面准备好早餐。 如他所愿,贺望泊果然还没醒,房门紧闭,跟昨晚一样。 白舟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进了厨房。八宝粥的材料他早已准备好,粥煲好以后就煨在电饭锅里,然后在客厅一边学习一边等贺望泊起来。 白舟是“教科书的每一个字都有用”主义者,学习方式是来来回回地一遍遍看书,直到把书翻烂。 他也写笔记,但那只是用来辅助他边写边背,所以字迹潦草得像龙卷风。 他妹妹白桨曾说他这样学习太笨,但往往是笨方法才对白舟有效。 都是题外话。重点是直到白舟将书翻完一遍,贺望泊的房间还是没有动静。 白舟抬头看钟,已是十二点光景,粥都要烂成水了。 他想了一会儿,终于站到贺望泊的卧室门前,先是收着力气敲了敲,没有回应。 白舟握上门柄,试探性地往下一按——门开了,贺望泊没有上锁。 房内一团黝黑,厚重的窗帘极其挡光,一星半点的白昼都钻不进来,这房间里的时间仍然凝滞在黑夜。 白舟没有带上门,留了一道从客厅里来的光,蹑脚走到贺望泊床边,看见他侧身睡着,一动不动,显然还在深沉的睡梦之中。 白舟到了贺望泊的床边,见着了他,本来鼓足的勇气立刻就泄了个干净。 自己跟贺先生的关系,果然还没到可以叫他“别睡了,起来吃早餐”的程度。 白舟有些丧气,从贺望泊俊气的脸上别开眼,突然发现床头柜上有一盒药。 他对着包装上的名字愣了愣,转回头看贺望泊。 这才发现贺先生在梦里睡得并不安稳,半身蜷缩起。 白舟垂眸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安静地离开了房间。 - 贺望泊醒时唇舌里是熟悉的苦涩感,他从床上撑起四肢,拉开窗帘,对着窗外的城景缓了一时,而后刷牙洗漱,但苦涩不减分毫。 贺望泊早已习惯,换好衣服后他推开房门,迎面一阵粥香。 整间房子都是粥香,仿佛一大锅粥被煮至蒸发,全部融进了空气,而后将贺望泊温暖地包裹起来。他深吸一口,登时感觉到了难以忍受的饥饿,接着他就看见白舟从厨房的方向走出来。 “贺先生,”白舟看了看钟,“下午好。” “下午好,”贺望泊笑道,“给我盛碗粥吧。” 白舟应声折回厨房,贺望泊又突然喊住他:“小白。” 白舟停住,转过身。 “你怎么不穿拖鞋?” 贺望泊低头看白舟的脚,好白,白得跟瓷砖一样,深蓝色的静脉清晰可见。 “穿拖鞋走动有声音,”白舟回答,“会吵到您。” 贺望泊又抬起头,眼也不眨地看着白舟。白舟被盯得不好意思,说了句“我去盛粥”,就躲什么似的钻进了厨房。 这天白舟前后煮了两回粥,第一回的粥早就烂成糊了,白舟打算改天自己处理掉,已经封进了冰箱。 现在舀进碗里呈上给贺望泊的是第二回的八宝粥,新鲜又煨热,口感刚好。 白舟还试着加了牛奶,奶香与米粥本身的甜味融合一起,贺望泊尝了一口,暖流从喉道往下,一直熨帖到胃。 而他嘴里安眠药残留的苦涩,正此消彼长地褪下。 白舟问他:“会不会太甜?” 贺望泊摇头,“刚好。” 白舟松了一口气,“这次糖放得多,本来还担心。” 贺望泊抬起眼,隔着米粥氤氲的热气看白舟,不知为何,他隐隐觉得白舟似乎知道了什么。 贺望泊一觉睡到下午四点,白舟问他今天是不是放假,他嗯哼一声,道:“我又不是工作狂,出差这么久,总得让我休息。” 白舟闻言很欣慰,问:“那您今晚想吃什么?” 贺望泊却回道:“今晚不在这里吃。” 白舟张了张嘴,想问他去哪里,又及时闭上了。这不是他该问的问题。 然而贺望泊主动解疑了:“我回我爸那。” 他将吃得干净的碗推向白舟:“再给我盛一碗吧。” - 贺望泊离开天源府时,白舟搭了一趟他的顺风车去医院。刚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他听见贺望泊叫他,接着往他手里放了一件东西。 是只锡制小船,只有巴掌大,颜料涂得不算均匀,黄黄绿绿的配色也有些土气,显而易见是纯人手制作的。 “在河内买的,算是纪念品吧,”贺望泊笑道,“一直放在车里,忘记拿给你了。有时记得太多,反而会忘。” 白舟正惊喜地欣赏这只小船,听见贺望泊的最后一句,感觉他意有所指,于是抬起头看他。 贺望泊只是笑。 而后白舟感觉头上一热,是贺望泊将手覆了上来,轻轻地揉了揉。 那热度自上而下,烧灼着白舟的脸。白舟结结巴巴地说谢谢。贺望泊收回手,回不客气。 狭小的车前座,暧昧在来回流淌。两人都不再说话。窗外晚霞正艳,云朵如有火烧。 最后是白舟先投降,留下句“贺先生路上小心”,就打开车门下了车。 贺望泊将车挂上档,却迟迟不拉手刹,一手覆在方向盘上,望着白舟消失在医院门口。 有那么一瞬间、千分之一秒,贺望泊突然奇怪为什么白舟走了? 他不是应该留在他身边。 - “有点像我们家以前那艘呢!”白桨举着锡船里外看,思绪已飘回了幼时跟随父母出海打渔的日子。 “这位贺先生可真好,出差还记得给你带礼物。”她放下船,朝白舟笑。 白舟也朝她笑,只是这笑与往日有些许不同,藏着羞涩与难以言喻的喜悦,白桨看在眼里,没有说些什么。 化疗逐渐有了成果,与之而来的副作用也逐渐显现,口腔溃疡,脱发,白桨却好似不当一回事,从未向哥哥吐过半字怨言。 倒是探视结束,白舟临走前看着妹妹日渐稀疏的秀发,再也忍不住,心痛都写在了脸上。 白桨唤他:“哥。” “没关系的,”她嬉皮笑脸,“别总当我还是个小女孩嘛,我比你想象得要坚强。” 白舟点点头,但白桨知道他根本没改变看法,而且永远也不会改变,她这位唯一的哥哥不可能放下对她的担忧。 “其实,”白桨忽然低声道,“哥,你才是需要坚强一点的那个。” 白舟正为她掖被角,闻言手一停。 “世上好人很多,但不要把谁当成英雄哦。对我的担忧少一点,对别人的依赖也可以少一点了。”白桨说。 - 时隔一年再次来到这座宅邸,贺望泊目不斜视地将车径直驶到门口。但尽管不去四处张望,各种回忆还是接连涌来,每一帧的记忆都如此栩栩如生,在眼前不断地重演。 贺望泊烦躁至极,很想打满方向盘直接开走,然而文姨已上来迎他。这是他整段童年里唯一一位正面人物,他还是得给她面子。 “晚餐已经备好了。”文姨接过车钥匙。 贺望泊对着这大门,又想起了过往的每一天,整个人烦得要命,骂道:“又他妈不是我爱吃的。每年的这一天都跟招魂一样。” 文姨叹了口气:“少爷在这里说说算了,进去以后可别再乱讲话了。” 进门以后贺望泊的脑子更是每一秒都在被回忆轰炸。桌上的菜跟去年一模一样——事实上,年年都一样。这些都是他母亲爱吃的菜。 可是贺择正做多少都没有用,母亲不爱他,不仅不爱,还恨他入骨。 说什么项链不见了,难道他贺望泊回来了,那条消失的项链就会自己蹦出来? 贺望泊很清楚,他得到场,因为他是母亲留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他哪里乱讲了?这就是父亲在招魂。 毕竟母亲的骨灰还在她卧室里放着呢。 贺望泊在餐桌边坐下,随便夹了点东西吃。贺择正在餐桌尽头,见贺望泊一声招呼不打,微微蹙起了眉,但望着他那波浪一般的卷发,最终还是没有出声。 第8章 父子俩同一张餐桌,各自默默进餐。 倒也不算完全无话可说,零星的几句对白还是有的。实则贺望泊虽然一年只回家一次,但他毕竟在自家公司工作,跟父亲在各种会议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并非特别生疏。 餐桌上贺择正偶尔会问起贺望泊的工作,这个儿子平日吊儿郎当,其实处理起工作竟意外的可靠,贺择正只是循例问问,并不担心。 饭后贺望泊直接回了他从前的卧室。他今天一觉睡到四点,就为了晚上不用休息。入睡对他而言是一种折磨,在这座宅邸里更是如此。 他给白舟拨了个视频,接通要了点时间,贺望泊等得不耐烦,想要切掉通话的时候,白舟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了视频里。 “不、不好意思贺先生,”他满眼歉意,“我跟同学在吃饭,要出来才能接。” 贺望泊在这座房子里就是烦,烦死了,一听白舟还在跟别的人吃饭,一团无名火就烧起来,当即反问:“怎么?我见不得人吗?” 【作者有话说】 敢凶老婆,你完蛋了 第8章 伊遥 白舟一愣,赶忙道:“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我……” 贺望泊话刚出口就后悔,人还没吃到,他不该轻易露出真面目,否则他伪装了那么久的温柔好男人,不就前功尽弃。 “没事了。”贺望泊捏了捏山根。 白舟似是被他吼懵了,没应声。 贺望泊本来想着跟白舟说说话,改善一下心情,现在连想要改善的心情也没了。他让白舟继续回去和同学吃饭,然后就挂了电话。 过了一会儿,贺望泊收到了白舟的微信,措辞小心翼翼: 我室友过生日,大家开了酒,有些吵闹,我才出来接电话的,没有说您见不得人的意思。 白舟坐立难安地等来了贺望泊的回复:你喝了吗? 贺望泊记得白舟说过他不能喝酒,一喝就头痛。 白舟也果然回答:没有,我不能喝酒。 贺望泊:那就乖了,早点回家。 白舟那边的“输入中”显示了很久,贺望泊却只收到了一个字:好。 - 佣人端着新鲜的甘王草莓敲开了房门,贺望泊随意指了一处叫佣人放下,忽然记起什么,抬起头:“你是新来的?” 女人没有预料到会被问话,慌张地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太、太太的……” “忌日,”贺望泊替她讲下去,“那你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忌日,我爸却不去墓园吗?” 这回他没有再给佣人答话的时间,而是竖起一根食指,指向他身前的墙壁、即他隔壁的房间。 “因为我妈的骨灰就放在她的卧室里,”贺望泊面无表情道,“她是在她卧室里吞药自杀的。她一死,我爸立刻就请人动了这房子的风水,把她的亡魂困在这里。既然亡魂在这,还去什么墓园?” 佣人霎时面如死灰。 贺望泊站起身,取过草莓,对着佣人似笑非笑道:“所以这里的东西你最好不要乱动,尤其那卧室里的东西。” 贺择正改风水这件事没有多少人知道,真要算起来,只有文姨和贺望泊。 其实贺望泊比谁都清楚,贺择正这回非要他回来,是因为妻子的项链消失,贺择正怕风水乱了。上层富人最迷信,这一天是贺择正一年里最有可能感受到伊遥的一天,他得确保贺望泊这条伊遥唯一的血脉在场。 贺望泊一晚没睡,处理好工作的事后随便找了本书看,天刚亮就驾车离开了,一路驱往南淳市西郊的水木上居。 他刚下车,文姨就发来消息,说项链找着了,新来的佣人手脚不干净,已经认错了。 贺望泊觉得无趣,没有回,在玄关处踢掉皮鞋,径直来到浴室,随手扯过一条毛巾,然后迈开长腿跨进了浴缸。 他将毛巾叠成长方形,放在浴缸的一头,然后侧躺下身枕着。 与整间浴室相比,这浴缸小得格格不入,只够容纳一位成年男子。贺望泊躺下以后,满世界就被乳白色的浴缸壁包裹,他感到了一种与世隔绝的安全感。 贺望泊的睡眠像是世间最脆弱的瓷器,一不小心就会七零八散。 他已忘记上一次毫不费力就能入睡是什么时候,他总是需要凭借某些事物才能打开梦境的门,比如浴缸,比如性。 而即便他睡着了,他的梦境也总是割裂的,常常一脚踏空倏而惊醒,无法连续地睡上好几个小时。 幸而他并非一个特别需要睡眠的人,他很小就意识到自己跟别人不一样。有时他想,上天制造他出来应当是想为这世界添一位天才,能推动某个领域发展至少快二十年,然而他完全无心于此。 贺望泊醒来以后面貌好些了,便到家里的健身房里运动,很容易将时间打发过去。傍晚他重新出了门,到了十三夜,华嘉年早就等着了。 “赵明仰呢?”贺望泊拉开椅子,坐进了牌局。 “被他妈扭送去相亲了。”华嘉年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赵家夫人想孙子想得紧,赵明仰这两年没一天安分的。 贺望泊道:“要不是当年她硬要插手赵明慕的事,她不早就抱着孙子了吗?” “那可不,说来赵明慕出事后她哭得那么惨,这才几年啊,又打回原形了,”华嘉年哼哼一声,“只当儿子是满足自己愿望的工具罢了。” 贺望泊只是笑,不说话。华嘉年继续道:“老赵要真有了个孩子,也只是赵家的玩具,我看还是不生的好。” “等你妈也开始催你结婚,看你还能不能说得这么轻松。” “唉——还是你好啊泊哥,你爸就不烦你,只要你一年回去一趟。” “或许吧。”贺望泊淡淡道。 陪着一起打牌的男孩看出了贺望泊的牌路,特意丢出一只七筒。贺望泊抬眼看了看他,显然他们塞人进来是有考量过的,这清纯的小脸蛋正是贺望泊的口味。 然而单论清纯,贺望泊见过更上等的了。他脑海里浮现了白舟的模样,一颦一笑都分毫不差。既有了白舟做参照,眼前的这个小男孩就难免黯然失色。 贺望泊在牌局间隙发消息问白舟在做什么,白舟却一直没回。 这个时间点白舟应该下课了,贺望泊给他拨了个电话,没人接。一旁的华嘉年从眼角扫到这一幕,登时弯了眼,“从没见你跟一个人耗这么久啊泊哥。” 贺望泊不动声色,随口搭一句“这个难搞”,但胸腔里是惊动了一下的。他的确跟白舟耗太久了,想起他的频率也逐渐变得繁密。 于是贺望泊锁了屏,将手机收回袋子里不再看。 牌打到后来有些意兴阑珊,贺望泊推了牌以后起身喝酒。男孩凑过来陪他。贺望泊问他今年多大了,他紧张地回答十九。 “在上学吗?” 男孩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 “现在在做什么?” “什么……都会做一点……”他说着就凑近了一寸,一只手摸上贺望泊的大腿。贺望泊看着他,不置可否。男孩一道深呼吸,正要往深处继续探手,包间的门忽然打开了。 原来只是送酒的。 十三夜的服务生长得各个标志,即便是个送酒的也风情万种。华嘉年眼睛都看直了,他最喜欢这种明艳大美女,那头波浪一样的卷发像要把他卷进去。 那美女察觉到了华嘉年目光里的热切,放下盘子后并不离去,反而端着酒杯一步步摇曳生姿地走近了来,在沙发上坐下。 不过不是坐在华嘉年旁边。 贺望泊虚伪,无论男女皆能逢场作戏,嘴角总挂着三分笑,但面对一种人,他根本笑不出来。 女人俯过身来,那长而卷翘的头发就落在他的大腿上。男孩像是被吓坏了,僵着一动不动。 华嘉年心想这女人倒是有眼力,知道贺望泊才是最值得一夜风流的主,报酬丰厚,而且只睡一次,过后两清绝不旁生枝节。 但这女人同时也做错了一件事,她不该烫发的。贺望泊从来不会跟卷头发的漂亮女人上床。 华嘉年看好戏似的坐在一旁,看贺望泊皱着眉拨开女人的头发,说:“我没兴趣。” “这种干巴巴的男的你就有兴趣了?”女人指着男孩,不屑道。 贺望泊平静地回答:“嗯,还行。” “他可一点经验都没有,”女人道,“到了床上不知道谁伺候谁。” 贺望泊乜斜了男孩一眼,华嘉年发觉贺望泊的神情变得顽劣:“不巧,我挺享受开发一个人的。” 女人眼神一暗,华嘉年刚想喊,她已将手里的酒杯狠狠砸了上去—— “小心……”华嘉年怔怔地将来不及出口的话喊出。 女人砸的不是贺望泊,事实上,贺望泊眼都没眨一下。她的酒杯越过了贺望泊,砸中了那男孩的手臂。 那男孩没有躲,就僵硬地坐着。 第9章 “哎呀,”女人道,“他手臂都是血,这下不方便了。” 贺望泊从一地的酒杯碎片里站起身,笑道:“我猜猜,你是他姐姐?” “怎么猜出来的?” “就随口说说,感觉你们长得像,不过他没有你好看。” “还没长开,才十五岁。” “是吗?他跟我报的数可是十九。” 姐姐斜了弟弟一眼,而后一把将弟弟拽起。人到手了,也就懒得再和房里的两位少爷客套,拖着满手是血的弟弟就离开了包间。 华嘉年看傻了,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他都快摸到我东西了,他姐一进来,他刷的一下就把手收了回去,”贺望泊道,“如果他不认识来的人,那这反应也太夸张。” “要他姐没来,你真打算跟他做吗?”华嘉年良知尚存,心有余悸,“这才十五岁……” “啊?原来你看不出他十五岁啊?” “操!难道这你也发现了?!” 贺望泊弯了眼睛,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华嘉年被他唬得还真信了,不由对他多了几分敬意。 贺望泊看不出那男孩十五岁,但他并不后怕,他本就不打算与那男孩过夜。 “我送他们去趟医院,你叫人收拾一下。”贺望泊留下这一句便出了门。 华嘉年本还疑惑平时的贺望泊哪会这么热心肠,但一想起那姐姐的卷发,就有了点眉目。 他与贺望泊自幼相识,童年时贺望泊就已是他们这一众富家子弟里最拔尖的那个。贺望泊的记性极好,说是过目不忘也一点不夸张。他读书根本毫不费力,没什么事难得到他,故而他会不时流露出对一切感到无聊透顶的眼神。 只除了一件事不由他掌控,便是他与母亲的关系。 他的母亲伊遥对亲情极其冷漠,现下他遇上了与伊遥相似的女人,展现出了与伊遥完全相反的护犊之情,他难免觉得有意思。 第9章 “等等我好不好?” 坐进贺望泊的车之前,姐姐找了个塑料袋套上弟弟淌血的手臂,免得弄脏贺望泊的车。 贺望泊一边看她捣鼓,一边道:“你只是要做场戏,酒杯还砸得那么狠。” “不狠一些,他哪能长教训。”姐姐道。 弟弟低着头,不说话。 这插曲发生得突然,贺望泊酒都没来得及抿一口,所以能开车,还开得挺稳当,路灯突然切换也能好好地减速慢停。 姐姐辨识着窗外的路,问这是要去哪?贺望泊心想答案显而易见,略有些不耐烦地抛出两个字:“医院。” “可刚刚那路口左转就是最近的医院。” 贺望泊一顿,回忆了一下这一带的地图,又确实如姐姐所言。 绿灯亮起,贺望泊边换挡边说:“我们去南医大附属医院。” “那可真是谢谢您了贺老板,”姐姐若有所思地笑,“搅了您的雅兴,还劳烦您送我们去本市数一数二的医院。” 贺望泊并不戳穿真相。他哪是这种好人。他之所以会去南医大附属,不过是因为近来他常常在这间医院接送白舟。说起医院,第一个想起的就是这间。 “我妈在我十四岁那年死了。”毫无征兆地,姐姐突然开始身世自白。 贺望泊扫了一眼后视镜,里头弟弟正慌忙地拉着姐姐,向她疯狂摇头。 而姐姐按住了弟弟的手,继续道:“我妈死了以后,我爸就跑了,丢下我跟我才八岁的弟弟。为了活下去,我什么都做过。”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重复道:“什么都做过。” 话里有别的意思,贺望泊听出来了。 其实不难明白,弟弟摸上他大腿的时候,曾说过相似的话:什么都会做一点。 “你可以不管你弟弟,”贺望泊道,“少了这个累赘,你会活得更轻松。” “你以为我没想过?但你看,这累赘可是会为了筹钱给我治病,瞒着我去做鸭。烦死了,我可是比谁都想一脚踹开他。” 弟弟瑟缩在一角。贺望泊听到他啜泣的声音。 “你得了什么病?”贺望泊问。 “我怕说了,您会立刻把我赶下车。” 贺望泊将前因后果串起来一想,淡声道:“艾滋是体液传播。” “您真是什么都猜得到。” 贺望泊也只是按照现有线索随便猜猜,猜中了也没什么波澜,只在心下不无刻薄地想:姐姐搞出了艾滋,弟弟出来继续搞。 贺望泊听白舟随口提起过,治疗艾滋的大部分一二线药物都有补助,这姐姐大概是情况特殊,得用上自费药物。弟弟才十五岁,长得好,对他来讲来钱最快的方法,就是步他姐姐的后尘。 这姐姐突兀地提起这些,贺望泊也并非不能猜到她的心思。她是在赌。她绝对知道贺望泊不是好人,但今晚贺望泊流露出的善意让她掷出了这颗骰子。 这一笔药费,对贺望泊而言不过是能丢进水里听个响的东西,对他们来讲却是天大的恩赐了。 贺望泊无端想起白舟。 也在为了妹妹的药费挣扎,奔波着求一条生路。同一出苦情戏码,一下被贺望泊连着撞见两桩。 “我可以帮你,”贺望泊说,“但有条件。” 姐姐眼睛一亮,“您说。” “你弟弟我还挺喜欢的。” 那在风月场里练得能言善道的姐姐一怔,说不出一个字,倒是弟弟毫不犹豫地开口了:“好。” “可能我的朋友也会喜欢。”贺望泊继续道。 弟弟点头,“只要您愿意帮我们,我都可以。” “你想清楚了?”贺望泊从后视镜观察姐姐的神情,“我倒是没什么癖好,但我有些朋友可玩得很花。” 弟弟咬咬牙,坚定道:“没——” “贺先生当没听过我说这些话吧,”姐姐掐断了弟弟的话,“劳您专程送我们去医院一趟了。” 他看了一出姐弟情深的戏,而戏的结局他早猜得到。这姐姐是真心爱护弟弟的,这使贺望泊的心下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尖锐的嫉妒。 他偏不要他们如愿。 “一切都是有代价的。”贺望泊道。 - 南医大附属医院门口,贺望泊本想丢下俩姐弟就走的,但电话突然响起,是白舟。贺望泊接了听,白舟慌乱的声音传来:“不、不好意思贺先生,我跟医生值班,没看见您的电话。” “没事,”贺望泊朝窗外扫了一眼南医大附属的霓虹灯字牌,“你在医院?” “嗯,跟急诊。” “那不打扰你了,好好跟老师学。” 贺望泊同白舟道别,然后就打开车门下了车。姐弟俩才走出两步,回头看见贺望泊跟了上来,都面露惊讶。贺望泊并不解释,只道走吧。 白舟前一秒刚在楼梯间跟贺望泊通完电话,一出来就在候诊大厅看见了贺望泊,有些傻愣。贺望泊隔着一段距离朝他提起嘴角笑,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一身医生打扮的白舟。 挺括的白大褂,袖口折至肘弯,脖子上挂着一条听诊器,裹深蓝胶,更显得他的脖子白而颀长。 深蓝色的口罩,遮住了半张脸的美。贺望泊很满意,这里的人太多了,白舟就该把那张漂亮脸蛋藏起来。 贺望泊正满脑龌龊事,想着该怎么把这小医生弄上床,他图谋不轨的对象忽然急匆匆地步上前来,澄澈的双眼里满是紧张和担忧:“您哪里不舒服吗?” 贺望泊一愣,当下首先竟是心虚。 白舟这颗琉璃心。 “没有不舒服,只不过来看看你。”贺望泊绝口不提那姐弟俩的事,那姐弟也知趣地当做不认识贺望泊,径直去挂号了。 白舟松了一口气,满脸的“那就好”。 “小白穿成这样,还挺精神。”贺望泊笑起来 白舟不自然地理了一下领子,道:“我很快就下课了,您……” 他用很小很小的声音问:“等等我好不好?” 本来贺望泊是想只顺道看一眼穿白大褂的白舟,满足一下好奇心,然后就走。没有人喜欢在医院耗着,人多又杂乱,消毒水的味道刺鼻,还有此起彼伏的咳嗽和呻吟。 可看白舟这胆怯又期盼的模样,不知怎样一来,贺望泊竟答应了:“嗯,等你。” 白舟一下就雀跃起来,但又不敢流露。只是回诊室之前,还是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贺望泊,那一眼没能藏住情意,尽是欢喜,贺望泊心下蓦地一软。 这人也太简单、太好哄,只是来看看他,就这么高兴了。 那姐姐悄悄将二人的互动尽收眼底,忽然不明白,这贺望泊明明心里有人,怎么还对他弟弟有兴趣。 待白舟进了诊室以后,贺望泊还在原地伫了一会儿,才转过身。而姐姐早已将窥探目光收回,专心盯着护士处理弟弟的伤口。 她从眼角看见贺望泊走来,在她身前站定。 第10章 “我改变主意了。”贺望泊从钱包里取出支票。 - 白舟果然很快就下课,但没有换下白大褂,还是一副医生打扮。 “您既然来了,我想带您见个人,可以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贺望泊猜到白舟是要带他见他妹妹,但他还是明知故问:“见谁?” “我的妹妹。” 白桨的病房在另一座建筑,通常是要经过医院的庭院,但白舟知道捷径。 路上贺望泊同白舟闲聊,问他今晚都学了些什么,那语气颇有些像爸爸问孩子今天课上得怎么样。 而白舟这个好孩子当然乖乖地汇报了,他说起医学上的东西不再沉默寡言,贺望泊就静心听白舟的声音,听着听着就到了肿瘤中心。 白舟轻车熟路地来到白桨所在的隔离病房。小女孩在看书,不知看到了怎样一段情节,眉毛皱得很紧,但一抬头见着哥哥,立刻绽放出了比春花还要灿烂的笑容。 这笑容在见到哥哥身后的高大男子后凝住了,直觉告诉白桨这人危险。 白舟介绍道:“是贺先生,桨桨打招呼。” 在得知原来眼前这位就是贺先生的那一瞬,白桨心中万千心事流转,但她不露分毫,甜甜地向贺望泊打招呼:“竟然是贺先生!这段时间真是太感谢您的照顾了,劳您今天还特地来看我。” 白桨字字真切,贺望泊挺满意的。白家父母是渔民,大概教育程度不高,可孩子都养得很乖。 贺望泊回道:“我的荣幸。” “贺先生您实在太客气了,您的恩情我们不会忘的,”白桨诚恳地继续,“将来如果有机会,请您一定容许我们报答您。” “你哥已经在报答我了。”贺望泊意味深长地笑,一边看向白舟,“他做的菜很不错。” 他眼神里有些见不得光的东西,白桨心一紧,从见到贺望泊第一眼开始的那种危机感益发深重。 “我哥的厨艺一直都很出色,”白桨弯了弯眼睛,扭过头,朝正帮她倒水的白舟道,“诶,哥,自从我病了,好像就没见你这么开心过了。” “嗯?”白舟侧过头。 “你今晚很开心不是吗?眼睛都在笑。” 白舟的心事不小心被妹妹揭开一角,颇为无措,话讲得更不利索了:“是因为你见到贺先生,终于……嗯……” 白桨轻笑两声,帮哥哥把话补完:“能亲口跟贺先生道谢,我也很高兴。” 有贺先生在,白桨知道哥哥不好陪自己太久,只浅浅聊了几句寒温,就打了个哈欠,佯装自己困了,白舟于是不再打扰。 两人离开之后,白桨坐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哥哥倒的水没有喝,书也没有继续看,盯着正前方米白色的墙壁,素来甜美的一张脸蛋满是冷意。 不对,白桨想,不对。 她在最开始是信任过贺望泊的,毕竟她的命多少是靠晋天集团的救助金才捡回来。 但这段时间白舟每次提起贺望泊时的神情,令白桨渐渐产生了不安。 其实她也清楚这很难避免,父母离世,妹妹重病,她哥表现得再坚强,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难以背负命运的沉重。 而“恰巧”此时贺望泊宛若天降英雄,解决了他所有的难题。这种情况下白舟对他是很难不产生好感的,这是人之常情,即便两人同性也不例外。 可如果——如果她刚刚没有看错,贺望泊看向她哥的眼神里,如果真的都是压抑已久的欲望。 那这一切,似乎就不是“恰巧”。 而是陷阱。 第10章 “舟舟” 离开白桨的病房以后,贺望泊立刻促狭道:“小白今晚真的很开心吗?。” 白舟别开脸,局促地点了点头。 贺望泊继续捉弄他:“除了因为我见到了你妹妹,还有别的原因吗?” 白舟很快地抬眼看了看贺望泊,他再是不通人情,也看得出贺望泊是在明知故问,不由道:“您明明知道……” 今晚的白舟不像平日那样十足十的乖巧,很生动,还晓得抱怨。 楼梯间没有人,贺望泊就故意贴近了白舟,在他耳边低声:“是不是因为我来见你?” 贺望泊眼见白舟的耳朵红透,那红还一直往下漫到脖子根。“我本来以为……”白舟一道呼吸深入深出,刚做好准备要开口,楼下熙熙攘攘上来了一群家属。 “到车上说吧。”贺望泊道。 ——“我本来以为您在生我的气。” 白舟双手握着安全带,微微侧过头,看向车窗外边,“昨晚跟同学吃饭,没能及时接您电话,今天晚上跟医生值班,又没能接您电话。我以为您会生气,但您特地来医院见我,我好开心。” 贺望泊一愣,他没想到白舟原来一直在纠结这事。 他昨晚是吼了白舟一句,但那火气不是冲着白舟去的。他一回他父亲那里就容易发火。 今晚白舟错过了他的电话,贺望泊听他解释是因为要上课以后,也没有再放在心上。 倒是白舟竟然一直惦记着,并为此患得患失。 贺望泊眉眼忽然一弯,唤道:“小白。” “头转过来,”贺望泊说,“看着我。” 过了两秒,白舟缓缓地转过了头,神情怯怯的。贺望泊不自觉就放柔了声音:“为什么这么怕我生气?” “因为您是我们的恩人。” “那你放心,我不会生你气的,你这么讨人喜欢。” 听到喜欢两个字,白舟的眼神又飘忽起来。 贺望泊早就捞清了白舟的心思,此刻游刃有余,俯身拉近与白舟的距离:“你跟我说话,为什么总不看我?” 因为您的眼睛像海,白舟想。 盯着看得久了,即便是水性极佳的自己也会缺氧溺弊。 但他不可能将心中想法如实相告,可一方面他又不善说谎,只能低下眼,盼望这段令人难堪的对话能快点结束。 可贺望泊并不如他所愿:“小白,你的脸好红。” 白舟更是心慌意乱,贺望泊逼得太紧了,他非常害怕贺望泊会发现他的心思。 “您放过我吧……” 白舟的低声求饶叫贺望泊邪念顿生,满脑春色浓郁,他想白舟实在太合他口味。他就喜欢这样弱势的、易拿捏的性格,这让他感到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安全。 贺望泊轻咳一声,正身坐回驾驶座里,不再戏弄白舟,放下手刹准备发车。 白舟大刑得赦,松了一口气,还是不敢看贺望泊,自然也就没发现他下面已起了很大的反应。 白舟的一颗心就跟毛线团一样乱糟糟,对贺望泊感到恐惧的同时,又在莫名其妙地期盼。 他其实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在期盼什么,但又觉得一切相当不合时宜。白桨的病容尚在眼前,白舟无法忘却。 狭小的车前座,那浓烈的暧昧不曾消弭。贺望泊刻意不挑话头,要白舟在这静默里心跳不停。 幸而从医院回天源府的路不长,可以下车的时候白舟几乎是落荒而逃。 南淳的夏天虽长,但也终于走到了尽头,夜晚的风已渐有凉意,迎面拂过,带走了扰人的热度。白舟打从心底里无比感谢这阵风,使他的心获得了些许的安定。 贺望泊还坐在车里,双手握着方向盘,不像是要倒车停泊的样子。 不停车,也就是不打算留下来过夜了。 白舟那好不容易才安定一点点的心,又开始慌乱。他环视了一眼这夏末的夜晚,感觉它无边无尽,像一块庞大而厚重的幕布,随时将他裹挟。 白舟喜静,独来独往是常有的事,这种难以忍受的孤独感对他而言太过陌生。 而接下来他的举动就更让他自己陌生了,他弯下腰,隔着车窗恳切地看向贺望泊,用一种很委屈的声音哀求道:“贺先生,您今晚留下来好不好?” 其实这就是撒娇了,但白舟没有发觉。话一出口,他就懊恼自己太过冲动。今晚贺先生很温柔,来接他,去探望他的妹妹,又说他讨人喜欢,这些都让他得寸进尺了。 贺先生想去哪里是他的自由,自己实在没有资格要求他留下来。 于是在贺望泊回答之前,白舟先低了眼,道:“对不起,我越界了。” 然而白舟听见贺望泊笑,“没事,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今晚的贺先生真的很温柔,白舟想。 - 白舟为贺望泊备了樱桃,还一颗颗都去了核才端上来。贺望泊洗完澡,惬意地倚在沙发里,看看果盘里通红透亮的樱桃,朝白舟张了张嘴。白舟没明白他的意思,贺望泊又指了指果盘。 白舟整副骨架登时绷紧了,硬邦邦地在贺望泊身边坐下,捏起一颗樱桃,动作僵硬地送到贺望泊嘴边。 贺望泊盯着白舟和樱桃一样红艳的嘴唇看了会儿,才慢条斯理地衔过了樱桃,很甜。 白舟就这样一颗颗喂贺望泊吃,后来不知怎样一来,贺望泊亲了一口他的食指。白舟一惊,收回手,贺望泊立刻语带歉意道:“是我冒犯了,小白的手指真漂亮。” 第11章 这歉意是装的,但白舟不会发觉。气氛变得微妙,白舟站起身,说他去洗澡。 “你不是才洗过吗?”贺望泊问。 白舟一顿,确实,他身上还有洗浴后未散的热气。 脑子都糊涂了。 贺望泊又变得善解人意,没有继续刁难白舟,而是带开了话题,道:“樱桃不应时啊,怎么突然想起买这个。” “樱桃助眠……” 贺望泊抬起眼:“你知道我睡不好了?” “您床头有安眠药,我不小心看见了。” “嗯,老毛病了,”贺望泊不太想谈论这件事,自己取了颗樱桃吃,“非常甜,你很会挑。” 剩下的樱桃不多,很快被贺望泊清光。 白舟既然已经知道他失眠,贺望泊也就不避了,吃完樱桃以后,又当着白舟的面吞了安眠药。 白舟看着他吞完药以后微微蹙起的眉,突然懊悔自己刚刚为什么要收回手。这动作的含义是拒绝,可他一点也不想拒绝贺望泊。 “贺先生,”他又说出了让他自己也觉得陌生的话,“我能不能陪您?” 贺望泊拧上安眠药的盖子,饶有趣味地问:“怎么陪?” 白舟话出口又后悔,尴尬道:“不知道……不过小时候爸爸妈妈不在家,我会坐在妹妹床边,等她睡着再走。” “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睡着,你可能会等很久,”贺望泊笑道,“要是真想要陪我的话,不如直接睡我身边吧。” - 面对贺望泊躺下时,白舟感到心在胸膛里急速擂动的不适,血压攀得很急,头晕,周身血液都在横冲直撞。 紧张的情绪是会传染的,他不能影响贺望泊的睡眠。白舟暗暗深呼吸,意图使自己冷静下来,可是贺先生离他好近,近得他能闻到贺先生的气味,很好闻。 然后他听见贺望泊唤他:“小白。” 贺望泊凑近,说出了和白舟一模一样的想法,“你身上这是什么味道?很好闻。” 那一刻白舟被一种命中注定的眩晕感击中了。他们像是两只未进化的兽,被彼此以最原始的方式致命地紧紧吸引。 然而在这爱情降临的迷醉时分,白舟的眼前却忽然浮现了妹妹白桨的脸庞。 她说:“世上好人很多,但不要把谁当成英雄哦。” 明明她说这话的时候很轻很柔,但白舟此刻回想,字字都有重量,掷地有声。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记起妹妹的话,但他的确又因为白桨而清醒了些许,像是在快速下陷的泥沼里抓住了半空的树枝条。 “沐浴液的味道吧。”白舟回道。 “不是沐浴液,我们用的同一款,”贺望泊挪得更近了,高挺的鼻子埋进了白舟的颈窝里,“是小白你自己的气味。” 贺望泊这话不是说来哄骗白舟的,他是真的闻到了白舟的体嗅,很暖和——这个词语并不能形容气味,可贺望泊检索过脑海里的词典,找不到更合适的说法。 实则贺望泊不会留床伴在枕边过夜,这是圈里人都知道的规矩。 但贺望泊想,白舟还没百分百地到手,所以这只是他的诱拐手段之一,不算坏了自己的规矩。 自己钻了自己的守则空子。 两人之间的距离早已越过了警戒线,变得相当危险。 温香暖玉在侧,贺望泊自问不是好人,故放任自流,手臂一把横过白舟的腰,将人圈进了怀里。 好细的腰,贺望泊想,果然一手就能定住。 而被贺望泊的体热环绕着,才清醒一点的白舟再次变得昏昏沉沉。白桨的话逐渐失了重量,轻飘飘地从耳边飞走了。 “贺先生……” “嗯?” “这样会睡得好一点吗?” “会啊,”贺望泊笑起来,“好很多。” 白舟想,那就好。 在临睡前,贺望泊问白舟:“今天听你叫妹妹桨桨,是船桨的桨吗?” “嗯,她叫白桨。” “一舟一桨,果然是渔民家,”贺望泊又问,“你妹妹叫桨桨,那你的小名是不是舟舟?” 白舟一怔,这是他父母在他小时候的叫法,自从有了妹妹,他在家里的称呼就荣升为了“哥哥”,再没有人喊他“舟舟”了。 “很久以前的小名了。” “那我能用吗?” 白舟很不好意思,觉得他这么大了还被喊叠字有些肉麻,他让贺望泊继续喊他小白就好,别人都这么叫。 可是贺望泊说:“我不想和别人一样。” 白舟就没办法了。 贺望泊本就不该和别人一样,他这样特别,对此刻的白舟而言,他是这个世界里最独一无二的存在。 白舟一直清楚自己对贺望泊抱持着朦朦胧胧的心思。 但在这夜,躺在贺望泊的身边,听他因为安眠药效而逐渐深沉的呼吸,白舟才无比清楚地认识到,原来他很想往后每一天,都能这样陪在贺先生身边。 【作者有话说】 非常期待之后小白发现贺狗真面目迅速下头,贺狗一边发疯一边质问为什么不继续爱我了!!! (是的本文全是作者个人xp!) 第11章 哄睡小玩偶 白舟睡觉很安静,不打鼾,不说梦话,不翻身,一个姿势保持到天亮,乖得不可思议。 也无可挑剔,所以贺望泊顺理成章地让白舟留在了自己的床上,陪着睡了一晚又一晚。 白舟倒没神奇到能让贺望泊戒掉安眠药,但白舟确实对他的睡眠起了些许的帮助。贺望泊多梦,噩梦,大多时候他会知道这是梦,但有时如果辨不清也会惊醒,在这段时间他就试过一次。 然后他听见白舟沉稳的呼吸声。 在意识归位之前,贺望泊一把抱住了白舟,迷迷糊糊地蜷缩起来,将头埋进他的胸膛,这有点类似孩童遇见危险而转身寻找母亲的本能。 白舟也迷迷糊糊地醒来,回抱着贺望泊,轻轻拍着他的背,拍了一会儿两人就又都重新跌回梦境。 醒来后白舟对此事失却印象,贺望泊也只记得一些碎片,这对他而言是很难得的事。贺望泊感觉不错,对于这件事本身,以及他不记得这件事的客观事实。 - 白舟之后再来探望白桨,总觉得她有话要说。白舟等她开口,尽管他已清楚妹妹要说什么。 终于有天白桨问他现在跟贺望泊是什么关系。 白桨在做化疗,所以被安置在反向隔离病房,这里很清净,只有她一个人,加上白舟是两个。 白舟没有顾忌,他不会撒谎,对妹妹更是如此:“我喜欢贺先生。” “那他呢?” “我不知道,”白舟说,“应该也喜欢我。” “什么叫应该?”白桨声色温柔,“你们两个还没有彼此表示过吗?” 白舟摇了摇头。 白桨心下不安感更重。 她继续问:“那哥你喜欢贺先生什么?” 白舟偏头想了想,“温柔,对我们很好,可靠。” “可我看网上……贺先生的……嗯……评价不太好……” “桨桨,你不能从别人的评论里认识一个人,这对他不公平。”白舟难得说教。 “但他确实有过很多任绯闻男友。” “是绯闻。” 白桨感觉白舟迷怔了,于是她更小心地组织话语:“哥,我们暂且不讨论贺先生的情史和为人,客观来讲,贺先生是大老板,你的年龄、身份、地位、财富……各方各面都落他一大截,如果真打算在一起,恐怕会很吃力呢。” 这是事实,白舟承认。 白桨听他沉默,心说或许这就是切入点,于是乘胜追击,“我不想这样说,但你们两个要真的谈恋爱了,哥你很容易成为被动的一方。被动,就会不安、惶恐、惊慌。显而易见这种关系不健康。” “我只想陪着贺先生,没有奢望能做他男朋友。” 白桨心疼道:“你看看,什么都还没发生,你竟然就把自己放得这么低了。” “……桨桨,你是不是不希望我跟他在一起?” “这……这不是重点。”白桨想告诉白舟,作为妹妹,她只想哥哥一辈子幸福,而她很难从贺望泊身上看见这种可能性。 然而白舟说:“这就是重点。” “桨桨,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在一起,那我就不会这样做。” 白舟认真地看着妹妹:“你永远是最重要的。” 白舟很少说这样煽情的话,白桨的鼻子立刻一阵酸涩。 这几天她思考了很多为什么两人不合适的原因,但她心里其实清楚,只要自己一句不喜欢,她哥就会放弃。 可正因如此,她不允许自己这样做。 “对我而言,你自己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白桨露出小虎牙来,调皮地笑了笑,试图缓和这严肃的气氛,兜来绕去道:“你最重要的是我,我最重要的是你,所以你最重要的还是你。” 第12章 “哥,我觉得你是因为无依无靠这么久,突然有了人可以依赖,一不小心错把这当做爱情了。” 白桨伸出小拇指,“来拉钩吧,我会好起来的,你也试着不要担心我,就可以减少对别人的依赖。等我好起来,我们一起回老家,租艘船出海,像以前一样,躺在甲板上,吹着海风晒太阳。” 白桨为他描绘了一幅美丽画卷,但白舟犹豫了一会儿才踏入其中,勾住了妹妹的小拇指。 “这真的不是爱情吗?”他还在迟疑。 “在我而言,不是。可这是如人饮水,只有你自己才最清楚,”白桨始终将决定权交给白舟自己,“哥,我只有最后一句话:不要妄图拯救一个浪子。” - “在想什么呢?” 白舟回过神来,对上贺望泊笑意盎然的双眼,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贺望泊想他刚从医院回来,便问:“桨桨的情况不好吗?” 白舟摇摇头,顿了顿,又点头,道:“虽然有好转,可是化疗很辛苦,又要经常抽骨髓。” “她很坚强。” 贺望泊吃着白舟为他剥好的螃蟹,其实心里并非特别在意白桨,随口聊聊而已,他心里真正在想的是这螃蟹肉真鲜。 然后他听见白舟叹了口气,低声道:“如果生病的是我就好了。” 贺望泊停下了吃螃蟹的手,这回是真心实意地问了:“你愿意替她受这一切?” “嗯。” 贺望泊想起他曾问过白舟,为了妹妹他愿意付出多少。 白舟那时的回答只要是他能做到的,他都会做。 贺望泊没想到他会愿意做到这个份上。 贺望泊此人自小亲情淡薄,笃信利己主义,对白舟这种近乎神圣的牺牲精神感到非常诧异,忍不住刁难:“要是治不好,会死,你也愿意吗?” 白舟没有迟疑,轻快地点点头。 这严肃的关于生死的选择,在初秋螃蟹正肥的餐桌上,相当家常地有了结论,丝毫不惊天动地。 贺望泊首先感觉到的是震撼,而后,尖锐的嫉妒从四面八方扎进他的心脏。 他从记忆里调出了白桨的面容,忿忿地想,她一无所有,没有金钱,没有健康,没有未来,可是这世上竟有人情愿为她去死。 白舟没有察觉到贺望泊的不对劲。 为妹妹付出一切对他而言是如同呼吸般自然的事,他没有发现,这对贺望泊而言有多不可置信。 - 睡前白舟还在想和白桨的对话,他虽然告诫白桨不能从流言蜚语里认识一个人,但心里却又无法不在意白桨说贺望泊有过很多任绯闻男友。 贺望泊刷完牙出来,掀开被子上床,自后搂住白舟,又在他脖子后面轻轻落下一吻。 白舟打了个激灵,突然很想问贺望泊他们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 但贺望泊在他之前开口:“明天周末,什么安排?” “嗯……复习吧。”鼓起勇气需要时机,白舟错过了,所以失去了,不敢再向贺望泊确认他们的关系。 “不是才考完试吗?又复习。” 白舟不说话。 “别老是惦记着学习了,你才二十多岁,连手机游戏都不玩,就只玩个电子宠物,”贺望泊用宠溺的语气教育他,“出去走走吧,你来南淳这么久,那些景点走全了没?” 白舟想摇头,可躺在床上不方便,于是他只得开口:“还没。” “书呆子。” 白舟缩了缩。 贺望泊继续道:“不过明天周末人多,去了也是挤……这样吧,我们明天出海玩玩。” 白舟的心登时明亮起来。 “海。”他说。 “嗯,你最喜欢的海。” 白舟又觉得纠结贺望泊的过往情史是件不必要的事了,此时此刻他的确感受到了贺望泊对他的重视,这比一切妄断都真实且正确。 “贺先生,”白舟由衷地感谢,“你对我真的太好了。” 贺望泊只是轻笑一声,将白舟搂紧。 他知道自己在白舟身上耗费了过多的心力。现在白舟已然入套,甚至愿意主动躺上他的床做个哄睡小玩偶,他本该随便找个机会顺水推舟,达成目的,而不是再浪费时间带白舟去什么大海。 可今晚的谈话之后,他突然想白舟为他陷得深一点、再深一点。 贺望泊贪得无厌了。 尝过白舟的好感和喜欢,享用过他熨帖的温柔与贴心,贺望泊食髓知味。在得知白舟爱意的上限是自我牺牲后,贺望泊像从橱窗里看到了一件比手中精美百倍的玩具,满心都被“得到它”的想法占据了。 那时的贺望泊尚且不能醒觉,他这是在为千疮百孔的童年填漏补缺。他诱骗了白舟,也陷害了自己。 贺望泊更加不能预知,未来白舟的玩具店会独独向他关闭,还要他把所拥有的尽数归还。到那时他会像个真正的孩童般撒泼大闹,无能、无望、又无可救药。 【作者有话说】 写着写着就总想解释什么是爱……我该控制一下自己的价值输出,狗血文别求因果,爽就对了(大拇指) 第12章 “你终于来救我了。” 无边无沿的一张天,偶尔有几丝云絮。初秋的太阳不再热烈,和煦的阳光伴着海风。 白舟双手搭着露台的栏杆,回头看沙岸逐渐离他们远去,最后只能眺见岸边建筑群高低不平的剪影。 这在白舟而言是一种熟悉的剥离感,从本来的自己里脱身而去,回归大海。以前在语文课上读到苏轼的临江仙,读到“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白舟立刻就懂了。 他对大海有一种天生的依恋,尤其是夜晚的大海,那蓝到发黑的、深不见底的海水,翻滚着、轰鸣着,可他从未对其感到过恐惧。 贺望泊从会客厅出来,和白舟一起望了会儿海景,就低头看白舟。对他来说美人总是比美景好看的。 白舟闭着眼,此刻的神情非常放松,贺望泊从未见过他这般自在,好像没有烦恼。 贺望泊想,如果他父母健在,妹妹也没有生病,这或许就是他本该有的样子。 - 出乎贺望泊意料的是,白舟看起来单薄瘦弱,又是个书呆子,对水上运动竟很上手。贺望泊只和他讲了一次滑水的基本操作,他就能抛开绳子站在滑板上冲浪了。 大抵是因为他水感好,又不怕海浪,坚持了有三四分钟才掉进海里。 他掉下去的样子很滑稽,一声“啊”还没喊完就被浪花盖下了水面。贺望泊笑着回头叫人停了船,再往下看时,白舟已经调整好了泳姿,一手抱着冲浪板,往船的这边游来。 白舟是水性极佳的人,游得非常快,转眼就到了贺望泊的脚下。 他抬手将冲浪板递给贺望泊,贺望泊接过以后想顺道拉他上来,他却摇了摇头,仰身又入了水。 于是贺望泊便看着他像条真正的鱼一样,在海里以极其流畅的、漂亮的曲线徜徉着。如果不是贺望泊能隐约看见他那两条摆动着的白皙长腿,他会错以为自己看见了人鱼。 白舟游得尽兴了才上船。贺望泊看他头发贴着脸颊往下不住滴水,周身湿透,偶尔三四颗水珠还折射着太阳的光,心里痕痒非常。 贺望泊穿着贴身的泳裤,一旦鼓包很难狡辩,于是他取过毛巾,一把盖住白舟湿漉漉的头发,连带着遮住他的视野。 白舟的脑袋被贺望泊擦得晃来晃去,一声不吭,只是傻笑。贺望泊越看越觉得可爱,忍不住在他嘴角亲了一口。 白舟登时不笑了,躲在毛巾下,不敢看贺望泊。 - 五六点天要阴下来之前,贺望泊和白舟上了岸。贺望泊今天的兴致不错,问白舟要不要继续下一场。白舟玩了一天其实有些累了,但他不会拒绝贺望泊,于是他点头说好。 只是被贺望泊带进酒吧后,白舟想他果然还是更适合回家。 贺望泊的两个朋友也在,见了白舟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其中一个扬起眉,跟白舟打招呼:“小医生!你好呀。” 那一刻白舟的社交恐惧程度达至巅峰,他尽量保持从容,但语调里还是能听出他的不自然:“你好。” 贺望泊的另一位朋友——白舟后来知道他叫赵明仰——邀请白舟坐下,并递来酒水单为他解围。白舟低头找寻无酒精饮料,最后选了一杯果汁。 华嘉年刚想笑他来酒吧怎么喝果汁,被赵明仰轻轻推了下肩膀。 贺望泊那边已经喝上了,笑眼眯眯地看着这边,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赵明仰问白舟会不会玩骰子,白舟当然不会。幸好守则不难,赵明仰教了一次白舟就上手了。 猜骰子这游戏看技巧也看运气,贺望泊今晚的运气不太好,几次都猜错了。白舟眼睁睁看他十分钟内被罚了两瓶酒。 骰子玩到后面会闷,华嘉年又摸出一副扑克来打桥牌。白舟以前在宿舍偶尔也陪舍友玩桥牌,但守则记不太清了。赵明仰看他一知半解的样子,还是选择重新讲一遍。 第13章 很快白舟记起了桥牌的玩法,这是耗脑力的游戏,白舟的精力到底不比这些公子哥,加之今天他本来就累,几局下来后他忍不住打哈欠。 赵明仰一看钟,已是十一点出头。贺望泊没有要走的意思。赵明仰便问白舟要不要到沙发上眯会儿。 这也太煞风景,白舟刚想说不用,贺望泊先开口:“困就睡会儿吧,走的时候叫你。” 白舟想了想,就乖乖站起身坐回了沙发上。这里是对他而言非常陌生的环境,他本来以为自己不会睡着的,可兴许他今天真的太累,没过多久他的意识就逐渐涣散。 他入睡前的最后一眼,是不远处的贺望泊在灯光下伫立,一手支着球杆,仰头灌下一瓶酒。 “为什么带他来这里?”赵明仰轻声问贺望泊。 贺望泊以前也带过不少小男孩参加他们的酒局,无一例外都很会玩,贺望泊带他们来是助兴。像今天这样带个什么都不懂的木头,连骰子都要教一遍的男生,倒是第一次。 贺望泊俯身瞄准白球,道:“想做个实验。” 砰的一声,白球将子球送入了洞。贺望泊直起身,向两位朋友提出了请求。 白舟是被酒气熏醒的,睁开眼后看见贺望泊正枕在自己的肩头,连头发丝都是酒的气味,白舟下意识皱眉。 他抬眼望了望钟,原来他只很浅地睡了一段,现在才十二点。而显然在他这短暂的睡眠时间里,贺望泊已经摄入了相当危险的酒精含量。 他的两个朋友见白舟醒了,只问了一声,就又要和贺望泊干杯。 可能是没完全睡醒,或是被这浓烈的酒味熏醉了,总之等白舟反应过来,他已伸出手拦住了华嘉年的酒杯,说:“贺先生不能再喝了。” 话音刚落,他便意识到他越界了,贺望泊又不是他妹妹,哪轮得到他管,于是他怯怯地收回了手,没底气地补充道:“不、不好意思……” 华嘉年弯了眼睛,道:“可这是罚酒,他得喝。你要是觉得他不能再喝了,那就你来帮他喝吧,这是规矩。” 白舟低头看了眼半陷进他怀里的神志不清的贺望泊,又看了看华嘉年手中的酒杯,一咬牙,问:“贺先生还有多少杯?” “输一场球十杯,他已经喝了七杯了。”华嘉年道。 白舟把贺望泊扶好,接过了酒杯,暗自做了个深呼吸,皱着眉仰头一饮而尽。 喝三杯酒在华嘉年眼里就跟喝水一样,他纳闷地看着白舟,心想这怎么还喝出了赴死的气概。 倒是赵明仰看出了不对,等白舟喝完,便问:“你是不是不能喝酒?” 酒效还没起,白舟的神智尚算清醒,但他的喉道被烈酒暴舔,炙热非常,根本无法说话,只是眨着湿润的眼睛点点头,又摇摇头。 “没事,”白舟艰难地说,“能喝一点。” 赵明仰心说贺望泊可真没良心啊,明知这小医生不能喝酒,还故意要他帮他挡酒。 “走吧,我让司机送你们回去。”赵明仰站起身,来扶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的贺望泊,看见他在笑,心下更是无奈。 等将两人送上车后,赵明仰忍不住发了条微信给贺望泊:小医生挺好的,你别太过分。 贺望泊没有回,赵明仰拿不准他这番意欲何为,但隐隐觉得贺望泊害人终害己。距离他从火锅店发现白舟已过去了三个月有余,从时间上来讲,这已是贺望泊经营过最久的一段关系。 这很危险,贺望泊违反了他自己的原则,可他现在却依然对白舟充满好奇,想要试探与了解。 - 白舟回到家以后彻底不行了,头疼得厉害,有脉血在额角一跳一跳的,但他还是坚持帮贺望泊脱了鞋袜,解了皮带,将他在床上安置好。 起来的时候他听见贺望泊喊他,问他去哪,白舟说他想去拧个毛巾帮贺先生擦一下身体。贺望泊说不用了,过来睡觉。 白舟就按灭了灯,躺进了贺望泊的怀里,然后他感觉到唇瓣上有柔软的触感,用了一时白舟意识到这是贺望泊在吻他,真正的吻,充满了酒与爱与欲。 贺望泊覆在他的身上,手指陷进他后脑勺的发,将他托起也将他禁锢,使他没有办法逃避他的亲吻。白舟的头好疼,大脑仿佛生锈的机器一般无法思考,只剩下一些原始的类似于兽类的直觉在提醒他:不对。 贺望泊变得不可理喻,亲吻逐渐变成了舔舐。他开始沿着脖颈向下轻轻啃咬白舟的肌肤。暗色里响着一声声沉重的喘息。进食、睡眠、性,贺望泊将生存最基本的欲求糅杂一起,宣泄在了白舟身上。 到了此刻,贺望泊是真的醉到失却理智了,他只想将所有的重量都附到白舟的骨头里,哪怕他已承受不住连连喘气。 贺望泊从未感受过这种情绪,在确认白舟也愿意为他牺牲,只要假以时日,白舟甚至也会为他付出生命以后,贺望泊感觉到了无与伦比的安全。 他收紧了怀抱,几乎将白舟肺叶里的空气挤出。白舟被他死死封锁,无处可逃,只能仰头大幅喘息,哭着喊:“贺先生……” “嗯,舟舟。” 贺望泊陷入了一种疯癫的迷醉里,他抱着白舟,宛若溺水之人抱紧浮木。 “舟舟。” “舟舟。” 他一遍遍喊他名字。 “你终于来救我了。” 【作者有话说】 不能喝酒的舟舟帮他挡酒,贺望泊:他好爱我,精神gc并开始发疯 第13章 玫瑰之所以独一无二 白舟在一片轻盈的晨光里醒来,首先感知到的是来自脑颅深处的钝痛。 光线柔和,他却觉得它相当刺眼,只能半眯着眼皮。 身边有深沉的呼吸声,白舟侧了侧脸,看见贺望泊安稳的睡容。 宿醉的后遗症除了头疼以外还有记忆的丢失,昨晚白舟只记得为贺望泊挡了酒,两人都醉了,再之后就只剩下烟尘一般的印象。 他身上的酒气还未散,衣服也没换,白舟想先去洗个澡,动了动手臂刚想爬起,贺望泊就收紧了怀抱。 贺望泊他睡得很沉,没有要醒的意思,这收紧怀抱的动作像是他下意识为之。 白舟看着天花板,想:贺先生难得可以不用安眠药也能睡这么好。 于是白舟就睁着眼,巴巴地等贺望泊醒过来。这在白舟而言不是什么难事,他平时也喜欢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白舟听见贺望泊徐徐转醒的声音:“舟舟……” 白舟应了声“嗯”。半睡半醒的贺望泊将脸埋进他的颈窝里,像只小狗一样蹭了蹭。白舟一愣,迟疑地伸出手搂住贺望泊的脑袋,轻轻揉了揉他那乱翘的卷发。 “饿。”贺望泊说。 白舟微笑起来,问:“想吃什么?” “粥,”贺望泊懒洋洋地回答,“白粥。” 白舟备好白粥以后终于得空洗了个澡,摆脱了那令他不适的酒味,但头还是隐隐作痛。 贺望泊倒是神清气爽,喝完粥后也去洗了个澡,换上一身干净的居家服,坐在沙发上划着平板。白舟过来取走茶几上的学习材料,打算回房复习,被贺望泊叫住,让他就在这读书。 白舟便搬来小凳子,在茶几旁坐下,摊开师兄师姐传下的题册。贺望泊一心两用,一边看着平板里的新闻,一边看白舟专心做题。后来他就锁了屏,倚进沙发,看白舟埋首奋笔疾书。 昨晚贺望泊睡了近几年来最安稳的一个觉,没有梦,无边的黑暗与意识的彻底消弭,醒来以后他就像个被换了电池的新手机,终于充到了满格电。 这令贺望泊欣喜,同时感到危险。他的酒量很好,昨晚并未喝到断片,还能记得自己那些不受控制的疯狂举动。现在回想,贺望泊很觉得自己贱,白舟不过替他挡了三杯酒。 他其实能察觉自己对白舟的依恋,连他回房学习都不愿意,就要他在自己眼睛能看见的地方。 他真的在白舟身上耗了太久了。 玫瑰之所以独一无二,是因与之共度的时间。贺望泊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从来不在花丛里驻足。 只是……只是他精心布局如此之久才获得这只猎物,岂有不尝尝就放生的道理。 贺望泊刚想喊白舟的名字,白舟却先站起身。 贺望泊看他回房取来手机,将一道习题照下发进了类似一个学习群组,不一会儿收到了解答。 白舟在群里回了谢谢,接着回答题目的师兄就来私聊了,问小白最近有没有时间吃个饭:上次你已经拒绝我了,这次可别又[笑哭] 白舟还没回答,贺望泊的声音就在他身后响起:“不准去。” 白舟回过头。 贺望泊正皱着眉看他的手机,“我不喜欢这人的头像。” 白舟师兄的微信头像是师兄自己——在健身室拍的半裸肌肉照。 白舟抬眼看着贺望泊,后者面对他清澈的双眼有些许局促,弯身想从茶几上取杯水以作掩饰。 第14章 怎么回事,贺望泊心想,我不是刚下定决心要上他一次就抽身吗? 可是白舟的声气温和:“我不会去。” 贺望泊没想到白舟这样果断地做了决定。 白舟接过贺望泊手里的水杯,往里添了些热水,再塞回贺望泊手里,继而以课业繁重的理由婉拒了师兄的邀约。 贺望泊心情复杂地喝着白舟为他倒的水。 两人都静默了一时,然后贺望泊听见白舟低声开口:“师兄之前好像跟我表白过。” 贺望泊下意识紧张起来,但他觉得这很多余,于是他刻意放轻松了语调:“是吗?什么叫好像?” “就是……说完喜欢以后,又说是开玩笑的。” 维护自尊心罢了,贺望泊腹诽。 “师兄说我们还是朋友,遇到不懂可以继续请教他。有时我没什么好问的,他会着急。” 因为你跟他就只有学业上的话题了,要是不问他怎么和你聊天,贺望泊暗自翻了个白眼。 “我感觉,师兄可能是真的喜欢我,现在还……” 你的感觉是对的,贺望泊心说。 白舟犹豫了一会儿,从小板凳里站起,坐到后头的沙发上,脸对着贺望泊,却不敢抬眼看他。 “对不起。”白舟说。 “我刚刚问问题的时候,忘了他还在群里了,我以后会尽量避免和他的所有接触的。他说一起吃饭,我本来就不打算去。现在你说不喜欢,那我更不会去。” 说完这一段,白舟静坐着等待贺望泊的回应。 贺望泊的回应是一个轻吻,落在他半垂的眼皮上。 - 秋天时白舟收到了两个好消息,一是南医大的保研名单出来了,而白舟在列。 虽然他的成绩回回稳定在前三,但这前三的先后次序经常换,而南医大本校的保研名额只有两个,白舟向来没有十足十的把握,如今终于松了一口气。 第二个好消息是白桨的各项指数都渐趋稳定,身体好转,已经可以出院了,只是还需定时回院化疗。 那么安置白桨就成了问题。本身白桨在南科大是有宿舍的,可白舟显然不会放心让妹妹住在宿舍里,也不想麻烦同学们对体力不支的妹妹特殊照顾。 然而他现在住的房子是贺望泊的,贺望泊给他安排的工作又是看房子,白桨住进来不是,白舟搬出去又不是。 贺望泊也很烦,他眼见着自己在白舟身上花费的时间越来越多,每逢白舟放假他也想居家办公,白天搂着,晚上抱着。 他想他必须快点上了白舟,然后甩掉他,结束这一场逼真的爱情剧。所以当白舟询问他该如何安置白桨时,贺望泊心说断舍离的机会到了。 “这房子给你和桨桨,我回水木上居。” 他说这话的语速有点快,好像怕自己说到一半会反悔。 白舟感激贺望泊为他做了决定,同时又落寞,他有预感自己会非常想念贺望泊。 可在他心里,妹妹到底还是更重要一点的。白桨是他的家人,而贺望泊……他到今日还没和贺望泊确认关系。 拥抱、亲吻、同床共眠,一切顺其自然地发生了。 接桨桨出院的那天,白舟难掩自己的喜悦,话讲得也比平时多。他夸自己的妹妹聪明,是南科大物理系的尖子生,以后会比他做更多的事情。 “你还不够聪明啊?都保研了。”贺望泊笑道。 “我只是肯花时间背课本,桨桨她不一样……她……她……” 贺望泊让他别急,慢慢说。白舟深吸了一口气。 “她过目不忘。” 贺望泊一怔,下意识地问:“超忆症?” “超忆症是自传性的,桨桨她强在记忆客观事实。她会不记得昨天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可她能把昨天看过的书的重点背下来。她说每一件事都是有联系的,找到那种联系就能过目不忘。” 白舟难得讲了这么长一段话。贺望泊思索了一会儿,问得却很偏题:“如果一个人,他能记得所有在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事,以及客观事实呢?” “既然含有自传式记忆,可能是超忆症的一种亚种,”白舟说起专业范畴的事显然没有那么吃力,“遗忘是大脑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如果不能忘记,就会一直记得曾经受过的创伤,一不小心被触发了就会情景再现,所以超忆症患者多伴有焦虑和抑郁。” 贺望泊没有再就此问下去,白舟也只是当他好奇。 两人从医院接回了白桨,首尾收拾停妥以后贺望泊当晚就回了水木上居,白桨则住在白舟本来的房间。临睡前白舟端来一杯温水放在妹妹床头,又放了款呼叫器,一按就会大响并向白舟手机传警报的那种。 白桨朝白舟笑笑,说谢谢,又将电子宠物蛋还给白舟:“我刚喂了饭。” 白舟接过宠物蛋,扶着白桨躺好。 “我们很难报答贺先生的恩情,对吧?帮我付了医药费,又让我们住这么漂亮的房子,”白桨转着眼睛看这房间的高奢装潢,“我们欠他太多了。” 她感到无力,不愿意哥哥陷得太深,可贺望泊又是他们这对兄妹唯一的依靠。 “我想快点好起来,工作、挣钱,把债还上。”白桨叹了口气。 白舟拍了拍妹妹的手,“你会好起来的,睡吧。” 白舟关了灯,回到了贺望泊的主卧,一个人躺在双人大床上,翻来覆去了好一阵子都没有睡意。 习惯是多么可怕的事物,不过才短短一段时间,他已熟悉了有贺望泊在旁一起入睡。 白舟打开手机,想看看贺望泊的样子,却发现他的相册里并没有贺望泊的照片。他们从未留过哪怕一张合照。 白舟这时记起贺望泊是个名人。 他隐约知道贺望泊名声不好,所以从不上网搜他新闻,评论一个人要用自己的心先去感受,他不想被流言蜚语影响。 可他现在只想找张贺望泊的照片看看,白舟想,只是看看照片。 - 贺望泊躺在浴缸里,手机响了好一阵才坐起来取。 来电者是刚才一直占据他脑海的人,贺望泊说不上自己什么心情,厌烦、惊喜、害怕,或是期待。 他犹豫着,直到手机响到最后一声他才接通。 “贺先生。” 贺望泊怔愣,白舟的语气听起来不太对劲。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的确不对劲,贺望泊听见了白舟的哭腔,尽管隐忍且细微。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今天是你的生日?” 【作者有话说】 这章是最后的糖,然后开始虐受部分辽 第14章 “生日快乐” 贺望泊没有忘记自己的生日,他的字典里没有遗忘这两个字。 他只是不过生日。 出生并非他自己的意愿,但也不必特地做些什么铭记这苦难的开端,于是生日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日子,和剩下的三百六十四天一样。 贺望泊听见白舟努力压下他的哭音:“我错过了你的生日,都没人给你过生日。” 听听,比贺望泊本人还委屈。 贺望泊当下是想笑的,但过了一时他才笑出来:“别放在心上,我不过生日。” “为什么?” “没有意思。” 贺望泊感觉白舟想要争执,但终究没有开口。两人在电话里外沉默了一段时间,继而贺望泊听见白舟说:“贺先生不过生日,但我还是……还是想过来,和你亲口说声生日快乐。这是我任性,你可以拒绝我,我不会受伤。” 贺望泊坐在浴缸里,在白舟提出来见他的选项之后,在预见白舟安静地窝在他怀里的画面后,他突然感到此时此景十分的寂寞。 然后有一种类似于怨恨的情绪在贺望泊心中滋长。他怨恨白舟使他变得软弱。 “那你为什么非得任性呢?”贺望泊问,“我说了,生日这种事对我没有意思。” 白舟似乎被贺望泊忽然冷漠的语气吓到了,声音小了下去:“我……” 无论白舟说什么,贺望泊都会拒绝他。他不会让白舟来的。这处住宅是他唯一静谧地,他不想眼见任何人踏足这里,连来做卫生的文姨都得避开他的眼睛。 因为贺望泊的记性实在太好了,白舟来了一回,他就会永远记得。会记得白舟是如何手足无措地站在玄关,为自己的骤然打扰感到抱歉。 会记得他的低眉顺眼,他的每一句话,包括那句贺望泊鲜少听的生日快乐。 贺望泊的理智警告他在下沉,他却无能为力。单单是想象有关白舟的一切,已经令贺望泊的内心变得柔软。 更何况白舟终于鼓起了勇气,向他坦诚:“贺先生,或许你不这样认为,但对我而言你的出生非常有意义。” 贺望泊放弃了,他没办法拒绝白舟,于是他尝试一种折中方案:“你呆在天源府,我过来。” 第15章 横竖自己也睡不着不是吗?当开车兜风了。 可是白舟说:“我……我已经在外面了……” “……嗯?” “我看到今天是你生日后,就、就打车来了……” 今晚是白舟生平第一次冲动。 从在贺望泊的词条里看见他生日,到下车站在水木上居外,只用了半个小时。 水木上居傍海。白舟听着深夜大海的轰鸣,重新思考自己前来的决定是对是错。 等看见贺望泊出来接他,白舟就后悔了,他不该来的,更不该说自己已经到了的,这就像逼着贺望泊非得来见他。既然贺先生不过生日,自己又哪来的资格逼他过。 白舟拘束地站着,懊恼自己的不合时宜。直到贺望泊在他身前停定,他也没敢抬头。 贺望泊就借着路灯看他的睫毛,看他翘而挺的鼻尖,上面渗着小小颗的汗珠。 白舟猜对了,贺望泊确实是被他逼出来的——人都到了门口,岂有不见一面的道理。 贺望泊心想他的确是有些生气的,但见了白舟,心中的怒火不知为何就消淡了,平静得出奇。 两人面对面站着,谁都没有开口。 贺望泊想,不开口好,让时间永远迁延在这一秒。他最近的情绪非常混乱,那是一种类似于在巨大灾祸发生前、万物都表现反常的混乱。 对于白舟,他喜爱、厌恶、不甘心、轻蔑……各种感情都有,这些感情日夜作祟,使贺望泊不得安宁,频频感到失控。 而在这一秒,贺望泊看着白舟,内心却很平静。 后来他低头吻他,为了什么他不知道,或许是白舟在半明半暗的光里很美,或是他说“生日快乐”四个字时怯怯的很可爱,或者贺望泊只是单纯地想要亲吻他,不需要原因。 缠绵而湿润的深吻,没有间隙,好像不需要氧气。 直到白舟双脚发软,差点要往下跪,幸而贺望泊一把捞住他,将他按进怀里。 他感觉白舟贴着他在大幅度地喘,胸膛一起一伏,过了好一会儿才理顺了气息,小声喊:“贺先生……” “怎么还叫得这么陌生?” 又有一时过去,贺望泊终于听到他喊:“……望、望泊……” 贺望泊低头亲吻他的眉心,“舟舟,乖舟舟。” 远处隐约飘来海的腥咸气味,时而伴随海浪拍打沙岸的哗啦声响。 带他回去吧,贺望泊听见内心里有声音如是说,我的住所有一片海滩,白舟会喜欢的,所以带他回去吧。 在贺望泊受到蛊惑,几乎就要牵起白舟的手往回走的时候,白舟却先开口了:“我得走了。” “桨桨还在天源府。”白舟很为难的样子。 没有听见贺望泊的答复,白舟抬起头看他。 他脸上的温情与柔和已经消失,眼色晦暗,不太探得清里头的情绪。 过了几秒他才笑起来,只是那笑是停留在皮上的,“大老远跑过来,还真只为说句生日快乐。” “我想陪你,可是桨桨刚出院……” “嗯,心意收到了,回去吧。” 贺望泊清醒了,比此前任何一刻都要清醒,由里到外。 他不能爱上白舟,因为在白舟心里他的妹妹永远最重要,谁都比不过。这是一场注定输的比赛,而贺望泊输不起。 他后退一步,与白舟拉开距离。白舟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犹豫再三还是挥了挥手,说那他先走了。贺望泊点了点头,转过身往回走,没有再看白舟。 然而他走出几步后,就被白舟追上拉住了衣袖,说:“等桨桨好起来——” “走吧,”贺望泊打断道,“你妹妹还等着你。” - 那句被打断的下半句是,等桨桨好起来,他会多多陪他。 其实白舟隐约清楚贺望泊是个情感需求很大的人,他的拥抱与亲吻都太过用力,仿佛有种害怕恋人消失的不安。 他叫白舟从宿舍搬进天源府,将他安置在他的领地、他的目之所及处,诸如此类种种,白舟明白这不健康,但他愿意满足他的情感需求。 因为白舟喜欢贺望泊,所以愿意以他的方式爱他。只是在白桨的问题上,白舟没办法让步。 只要桨桨好起来就行了,白舟如是想,等她好起来,能自己生活了,他就有更多时间与注意力分给贺望泊。 白桨确实好过一段时间,贺望泊的工作却突然变得很忙。 白舟发给他的微信,都要好几天才能收到简短的回复,有时甚至没有回音,就像往海里投了个会沉没的漂流瓶。 白舟一开始并没有多想,真的以为贺望泊只是工作忙,还准备好了生日礼物,打算等贺望泊忙完再送给他。是到后来白舟才渐渐意识到自己可能被冷处理了。 然而贺望泊因为自己在他生日当天回去陪妹妹而生气,这在白舟而言很合理,况且贺望泊还有个恩人的身份在,主动求和的一方一定是白舟。 可是他几次请求贺望泊回来吃饭,都收到了相当冷淡的答复。 频频被拒,白舟却并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怒意,这是实话。他这人很难生气,对上贺望泊更是如此。 他唯一担心的是白桨,她本来就不看好他跟贺望泊的关系,他不想再为妹妹平添烦恼。幸而白桨最近忙着重新融入校园生活,没有察觉到异常。 这一冷落就是两个月,南淳短命的秋天一晃而过,气温开始转冷,与人交谈可见热气。 白舟结束学期大考,有一段短暂的假期。同学们嚷着要去放纵一晚,又拉又拽地带上了白舟。一伙十多号人占了一整间ktv房,白舟被推着唱了两首,其余时间就在底下和同学聊天。 说是聊天也不准确,白舟寡言,多数时候在听。毕业在即但大家多数不迷茫,考研的考研,出国的出国。有人夸白舟履历漂亮,研究生毕业应该就会被大医院破例录取了,可能连博士都不必读。 又问白舟想做什么方向,白舟想了想说癌症或是血液。同学们都知道白舟家里有个白血病妹妹,所以很理解白舟的选择。 闲聊着不知不觉就到深夜,白舟有些累,想先回去。同学们没有拦他,小组长还起来送他到ktv楼下,路上忽然告诉他,同学们曾为他筹了一笔钱。 白舟一愣。 “怕你拒绝,本来想直接交给王师姐的,”小组长挠了挠头,“但师姐说你有资助了,晋天集团的。” 王南春帮他隐瞒了他为贺望泊做家政的事。 说是资助,好像也对?哪家家政会开这么高的工资,能完全覆盖白血病病人的化疗费用还有大把盈余。 “后来我们就把钱退给大家了,总之现在你妹妹康复了就好。” “谢、谢谢你们……”白舟语无伦次,“我……” “别谢了别谢了,啥都没帮上呢这不是,”小组长笑着停住了脚步,“我就送你到这了,小白以后日子越过越好啊!” 白舟慢慢地往天源府走,想着自己这一路虽然遭遇诸多不幸,但总有人对他伸出援手,王师姐,这一帮善良又热情的同学,还有贺望泊。 日子会越过越好吗?白舟想,那么他能许个愿,让贺望泊不要再不开心了吗? 眼角忽然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白舟驻足,目光越过一条不算宽阔的人行道,落在对面一位高大男性上。 起初白舟以为自己是日思夜想故而看错,但在他走近两步,看清那人的五官之后,他确认了,那的确就是贺望泊。 白舟心底冒出雀跃的情绪来。贺望泊在一通电话的尾声,挂断以后就回头朝街巷里面走。白舟再一次被冲动支配了,他立刻拔足追上贺望泊。他好想他。 贺望泊腿长,走起来比白舟快很多,等白舟追上他的时候,已经在一间灯光昏暗的酒吧里。 这里的客人都是男性。 白舟一进门就感觉到许多道不怀好意的目光,他瑟缩了一下,想起贺望泊,又继续往酒吧里面走。 终于隔着一株盆栽,看见坐在角落里的贺望泊。 手里揽着个陌生男孩的腰,手指正顺着男孩的腰线摩挲。 【作者有话说】 有些人追妻火葬场不是没原因的 第15章 “我只要你让我上一次。” 有一瞬间白舟失去了意识,很短的一瞬间,然后他回神,感到手脚冰冷。 他移开目光,心想没关系、没关系。 虽然他与贺望泊拥抱、接吻、共眠,但他并未从贺望泊那里正式得到过什么身份。贺望泊施与了他如此巨大的恩惠,他怎敢再向他索求。 所以没关系,这与他不相干,这是贺望泊的自由。 白舟后退了两步,刚要转身离开,迎面撞上个陌生男性,问能不能请他喝一杯。 白舟没听清他的话,或是听到了但无法理解。 只觉得四下都是悬崖,自己走投无路。 第16章 男人看见这漂亮男孩满脸迷茫地朝他抬起头,双眼有些红,身子还在微微颤抖,像一座美丽又脆弱的瓷器。 男人眼睛都看直了,咽了口唾沫,直接牵起了白舟的手。 白舟跟着他走了两步,才突然清醒过来,想要甩开这男人的手,他的五指却纹丝不动。 白舟喊了一声放手,然而气势过于柔软,那人便假装没有听见。白舟着急地拔高音调又喊一声,那男人才停下脚步,笑眼眯眯地对着白舟说:“都来这里玩了,还装什么矜持啊?” “我不是来玩的,我是来……” “来什么?” “……请你放开我。” 白舟想往回抽手,但男人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只是叫你喝一杯,”男人不再笑了,“别给脸不要脸,知道我是谁吗?” 周围人都在看,却没有人为白舟出头,白舟心下恐慌更甚,看来这人不一般,不是他升斗小民能惹得起的。 “喝、喝一杯……”白舟无助地恳求,“这是你说的,喝完就——” “他是来找我的。” 白舟感觉到手上的桎梏立刻就松开了,然后另一只他熟悉的、宽大的手覆了上来,将他牵进他的掌心。 白舟低着头,眼眶湿润,心中五味杂陈,只希望时间倒退回十分钟前,他并没有在街对面停下脚步,看清贺望泊。 贺望泊一句都没再和那男人多说,牵着白舟就径直离开。两人沿着原路走出了街巷,贺望泊打开车门,白舟看起来有些呆愣,贺望泊想起他刚才那逆来顺受的模样,语气不自觉就重了两分:“进去!” 白舟一惊,立刻就钻进了副驾驶座。 一路无言,直到车在天源府停下,贺望泊才压着声音问:“为什么不告诉他,你是来找我的?” 没有听见白舟的应答,贺望泊冷笑一声,问:“白舟,你二十三岁了,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就没想过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吗?你是真不知道借用一下我的名字就能消灾吗?” 贺先生怎么像变了一个人…… “我要是不来,你还真打算跟他喝一杯?他那种人的话能信?” “你为什么不向我求救?我就在你后面。白舟,你为什么不需要我?” 白舟被咄咄逼人的贺望泊吓出了心里话:“因为我看见你和别人正在……” “正在什么?” 白舟难以启齿。 沉默重新降临,将他们笼罩。空气与时间都变得凝滞,不再流动。 不知过了多久,贺望泊才轻轻地重新开口:“你为什么不生气?” “你不在乎吗?”贺望泊侧过头看向车窗外,无法忘记隔着盆栽,白舟那漠然的神情。 “这是你的自由,”白舟低声说,“我并非你的谁。” 于是在被白舟发现时的那一秒慌乱就变得好笑,后来将男孩推开的动作也变得滑稽,原来白舟从未将这一切看进眼中、放在心上。 “我抱你、亲你,每天睡在一起,现在你告诉我,你觉得你不是我的谁,”贺望泊的喉咙干涩,吐字艰难,“那你为什么允许我对你做这些事?” “因为您是我们的恩人。” 重新用上敬语,重新拉开距离,所以这一切都是报恩。白舟是个逆来顺受的人,贺望泊方才亲眼所见。 “你妹妹的病要根治,是不是得做骨髓移植。” 白舟一愣,抬起头看向贺望泊。他在笑,但那笑不达眼底,“也就提起白桨的时候,你才有点表情。” 白舟难堪道:“她是我的妹妹……” “当然,血浓于水。”贺望泊别开眼,望向前方,深夜里的树影长得狰狞,像是恶魔的爪牙。 既然白舟要报恩,那他就挟恩图报。 “白舟,我知道你妹妹化疗以后好很多了,但谁清楚她的病情会怎么发展,只有骨髓移植才能从根本解决问题。” “我猜你早就做过配型了,她至今还病着是因为你不适合吧?我可以帮你找到合适的配型对象。那么,问题来了,如果我能帮你,你又会怎样报答我呢?” 白舟想他还能怎样报答,面对贺望泊,他早已把自己放得比尘埃还卑微,贺望泊想从他这里取得什么都可以。哪怕是玩弄他的感情,他也没有生气。 “您想要什么?” “你最值钱的是什么?” 于是白舟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到贺望泊紧握的拳头,颤抖地顺开他的五指。 然后将他的手,贴上了自己的左边胸膛。 一瞬间贺望泊的世界失却了声色,都变得虚幻,只有手掌里白舟心脏跳动的触觉,那一记一记能够抵达永恒的擂动,成为他唯一的真实。 “我会爱你,”贺望泊听见白舟说,“永远对你忠诚。” “但我不会困住你,望泊,你依然自由。” 自出生以来一些长痛不息的创伤,此刻竟然都不再发作。爱情真乃灵丹妙药吗?可为何贺望泊的内心却出现了一种新的痛苦,像火一样一路烧灼到他的手掌,使他猛地抽回了手。 白舟看着他,眼里盛满了悲哀,那悲哀接着便化作了水一样的清澈,顺着他那美丽的面容淌了下来。 不,他不能给这个,贺望泊想,我不要这个。 那他想要什么? 他想白舟给他什么? 贺望泊回忆起那个炎热的星期六,他透过车窗看见白舟摘下玩偶头套的那一刻,他心底萌生的想要享用他那动人美艳的渴求。 它推动着此后的所有情节,一直到如今这一秒,两人在车前座里互相折磨。 是不是只要满足了它,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那么——贺望泊开口了: “我只要你让我上一次。” 【作者有话说】 这章虽然短,但因为是重要转折,所以也写了好久,最后感觉写得还是不太好,有意见欢迎指出! (除了小贺的性格问题,两人一开始就不对等的恋爱也是阻碍啊,唉) 第16章 咒语 起初,白舟不能理解。 他隔着眼里的水雾看贺望泊,渐渐发觉贺望泊的面容在变形、扭曲,成为一种陌生。白舟用手背揉了揉眼睛,想要揉掉自己的眼泪,徒劳无功。 他听见车门打开的声音,转过头,看见贺望泊半边腿迈出车外,背部一起一伏,在很用力地呼吸,仿佛车里氧气不够。 后来半开车门也不够了,贺望泊直接下了车,摔上车门时整座车都在颤抖。 白舟隔着前车窗,看见贺望泊走到了路灯下。是在这时白舟突然就明白了贺望泊什么意思:他要和他上床。 贺望泊不需要他的爱,这无法与价值上万的医疗费用等值,但他这具身体可以。 白舟从未真正认识过贺望泊,不知道在他心中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 白舟解开安全带,下车走向贺望泊,但他没有看他,由始至终低着眼。 “贺先生,”白舟问,“您从一开始,就想要这个吗?” 贺望泊没有回答他。 白舟低头看贺望泊锃亮的皮鞋,和自己穿到发黄发旧的运动鞋。 其实不必这么麻烦的,白舟想,如果贺望泊想要的是性,可以在认识的第一天就跟他开个价,他或许会受惊,会害怕,但他最后必定会答应。 因为这世界向来不公平,白舟早已接受,他与白桨的命运并不由他们自己掌握,要懂得顺应、伏低,他们才能活下去。 贺先生大可不必这么麻烦,对他白舟这么好。 温声细语,送礼物,接下课,吻着他的眉心唤他舟舟。 “您是恩人,”白舟淡淡地说,“您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不是这样的,贺望泊听见心里有声音在叫嚣,不该是这样的。 白舟不该这样逆来顺受,他该生气,该大哭大闹。他被爱的人折辱了,他得报复回去,不带点恨的怎么能叫做爱呢? 贺望泊刚想质问白舟到底在不在乎他,就听一把清甜的女声在不远处响起:“哥?贺先生?” 白舟与贺望泊同时朝声音的来源转过去。白桨正背着包,站在贺望泊的车旁。 她是个敏感的女生,两人转过头的那一瞬间就觉出了不对劲。这气氛颇为凝重,她不禁为自己的鲁莽感到后悔:“不好意思,我打扰到你们了吗?” 贺望泊并不作声,白舟也不好回答白桨的问题,只说:“你先上去吧。” 白桨一秒没有多呆,立刻就进门搭电梯去了。 情节发展因着白桨的出现而中断,虽然只一短暂的间隙,可贺望泊已经无法再开口质问白舟到底在不在乎自己。这是自轻自贱,很难堪。贺望泊为此感到愤怒,但他没心思生气了,此刻他只有深深的疲惫。 说到底,今晚白舟的出现以及其后发生的所有都是意外,贺望泊根本就没做好准备见白舟。 他很想抽身,像以往无数段情爱关系一样,把自己从其中摘得干干净净。 第17章 “你也回去吧,”贺望泊别开脸,“等我帮白桨找到合适的配型对象,会再来找你的。” 但白舟道:“贺先生已经帮了我们很多,您想要的话,现在就可以。” “现在?”贺望泊觉得可笑,“在哪?上去吗?就不怕你那宝贝妹妹知道?” 白舟哑然。 贺望泊没有再理会白舟,也没有和他道别,直接擦过他的肩膀坐进了车里。 将方向盘打满转换方向时,贺望泊从后视镜里看见白舟还站在那路灯下,背影孱弱而消瘦。等贺望泊反应过来,他已停下了车。 白舟没有察觉,依旧一动不动,仿佛入定成为一尊雕像。贺望泊有些焦虑,想要给白桨打个电话让她下来接她哥,等真按开了她的通讯录,看见“白桨”两个字,他又觉得无比碍眼。 站一会儿知道冷就会回去了,贺望泊说服自己,然后他把手机丢到后座,拉起手刹,将车驶了出去。 他不知道那一晚白舟在冷风里,站了有足足三个小时。 第二天白舟发起了烧,但隐瞒得很好,白桨到傍晚才察觉,于是风水轮流转,终于轮到她来照顾哥哥。 白桨心知贺先生一定跟哥哥说了什么,她旁敲侧击,可白舟绝口不提。 不仅不会谈论那晚的事,他整个人都变得更加沉默。以前也只是闷葫芦而已,如今直接不开口说话了。 南淳的这个冬天格外寒冷,寒潮南下,气温跌至负数,下起了阵雪。 白舟向来会确保白桨的御寒衣物足够,毕竟她是绝对不能发烧生病的,可他对自己就随便得多。一件深蓝色羽绒服几乎从小穿到大,里头的鹅毛都不再蓬松。 白舟自那晚大病一场后身体比往日更弱,加之今年冬天实在太冷,白舟终于在妹妹的央求下打算买件厚实的冬衣。 他长得好。白桨一不在他身边,就会有男男女女来要他微信,而他只是微笑着摇头。 白舟最近精神面貌很差,眼底下两道青黑的印子,整个人一股颓靡气,像是活不久了,所以通常一旦拒绝,就不会有人再坚持。 他一开始没认出赵明仰,听到他打招呼,还是下意识地微笑摇头。 直到赵明仰惊讶地问“你生病了吗?”,白舟依然没反应过来。赵明仰看他一脸云里雾里,立刻重新自我介绍:“我是赵明仰,贺望泊的朋友。上回我们一起打过牌,还记得吗?” 白舟的记忆渐渐回来了,那些最近他非常努力想要忘记的、关于贺望泊的记忆。 “嗯。”白舟回了一个单音。 “你看起来很没精神,是生病了吗?” 白舟摇头。 赵明仰抬头看了看周遭,问道:“你一个人来商场吗?需不需要我送你回去,你的状态真的不太好。” 白舟握紧了羽绒服的购物袋。白桨去洗手间了,没有能替他答话的人。白舟只得自己开口:“谢谢,我没事,我和我妹妹。” 赵明仰神情复杂地看了白舟一眼,不再问下去了,只说了句那好,然后从卡袋里取出名片。“上面有我的电话,”他说,“你有问题可以联系我。” 白舟不明白赵明仰为何要对他释出善意,只知道他上一次收完名片就发生了许多不好的事情,所以面对眼前的白色卡片,他很犹豫。 然而赵明仰说:“任何问题都可以找我,特别是关于贺望泊的。” 自那晚以后,贺望泊就再也没有找过白舟。他的秘书倒是找过他一次,安排关于白桨配型的事宜。 贺望泊,这三个字像是咒语,令白舟痛苦,而他又毫无解咒之法。 - 赵明仰在三天后接到了白舟的电话,与他约好了见面的地点。挂断电话以后赵明仰心想这三天对白舟来说,应该非常漫长。 两人约在了南医大附属医院,赵明仰本来不打算开车,这种密闭的场合或许会令白舟不自在。可天气太冷,最终赵明仰还是开了。白舟坐进车的时候暖气很足。 路上两人聊了一些不相干的事——说聊不准确,多时是赵明仰在问,白舟用最简短的语句回答。 车停在一间比较偏的小餐馆,由两夫妻经营,店里没有客人。老板娘似乎与赵明仰熟识,见了他便问还是那几样吗,赵明仰侧过头笑着问白舟:“如果我问你有什么想吃的,你的压力会更大吧?” 白舟低下头。上回新买的冬衣他已经穿上,蓬松肥厚,显得他更为瘦削。 白舟听见赵明仰跟老板娘说:“对,还是那几样。” 菜上来了,正题也来了。赵明仰再次提起贺望泊三个字的时候,白舟不禁打了个寒颤。 “你先前知道他只会跟同一个人睡一次吗?”赵明仰问。 白舟满脸迷茫。 赵明仰叹了口气,“看来是不知道了。” “当年贺望泊的母亲是被他父亲强迫的,她生下贺望泊以后抑郁了很久,最终吃安眠药自杀了。贺望泊从小过目不忘,个性比较古怪,他母亲过世以后他就更乖僻了,从来不会跟谁发展关系。” 白舟乍闻贺望泊的过往,于是往日与贺望泊相处时的蛛丝马迹都有了解释,一时震惊得无法反应。 “其实这在圈里都是公开的秘密,”赵明仰继续道,“所以接近他的人目的都很单纯,做一次,拿了钱就走。” “小白医生,说来这里面也有我的错,你不清楚贺望泊的为人,我却没有提醒你,害你被人玩弄,上次在商场看到你那副模样……” 赵明仰顿了顿,低声道:“我很内疚。虽然这在你而言可能是鳄鱼的眼泪,可我的的确确想要弥补,所以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请尽管开口。” 白舟过了一会儿才渐渐回过神,开始处理这庞杂的信息。 他觉得赵明仰好像误会什么了,想解释实则他还未跟贺望泊上床,可转念一想,已经上过床和已经被抛弃,跟将要上床将要被抛弃,好像没有区别,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于是他将讲话的力气用在另一条问题上:“为什么?” “什么?” “要……弥补,”白舟有些结巴,“只是因为,在商场看到我吗?” 再来一次白舟长教训了,这世上绝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对另一人好的。 “我说我感到抱歉,小白医生不相信吗?” 白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赵明仰轻轻地笑了一下,眼神却很无奈,“一定要我解释到你相信,你才会接受我的好意吗?” 第17章 “留下来。” “我上过一次当了。”白舟语速缓慢。 赵明仰沉默了一时,道:“我曾经有个弟弟,如果还在世的话,应该和你差不多大。” “他有很严重的抑郁症,几年前和女朋友一起烧炭自杀了。” “我这个人算是有良心,但不多。那天在商场看到你,我其实不想多管闲事。可是当你转过身的时候,有一霎跟我弟弟非常像,不是说模样,是那种——” 赵明仰顿了顿,道:“希望你不要介意,但你们那种快要死的状态非常像。” 突然被告知别人家里的私事,令白舟不知该如何反应。他低下头用筷子拨了拨盘中的青菜,问:“你对你弟弟,有亏欠吗?” “没有,我自问该为他做的,我都做了。” “那为什么,要对我好,像是……嗯……” 白舟的语言能力退化得很厉害,赵明仰笑起来,替他把语意补全:“我不是想在你身上弥补我对我弟弟的遗憾,毕竟你跟我弟弟的重叠,也就只是那一瞬的事。我想帮助你,是因为那一瞬间过后,我依然对你感到怜惜。” 白舟抬起头,这回很直接地看进了赵明仰的眼睛,那里头是一种赵明仰无法解读的情绪。 “可能是出于一种不想再看到悲剧发生的心态吧,”赵明仰说,“如果小白医生觉得我的这种怜惜很冒犯你,请你原谅。因为你想听实话,所以我没有掩饰。” 白舟摇了摇头,“没有冒犯。” “我不会死,”白舟又说,“我有妹妹。” 赵明仰笑了笑,白舟又动起了筷子,说菜要凉了。两人都专心吃起了菜,没再说话。 菜肴份量很足,两个人吃还有剩余。赵明仰结账的时候,白舟的目光依旧滞留餐桌上。赵明仰看出了他的意思,让老板娘帮他们把剩菜打包了。 白舟捧着装饭菜用的纸盒,坐进了赵明仰的副座。离开的时候天在下雪,赵明仰看了看窗外的雪景,说今年的冬天可真反常,白舟轻轻应了声嗯,眉眼里浮上忧虑。 到了天源府楼下,白舟没带伞,赵明仰帮他撑了一段路,大半边伞都打在白舟头顶。他还想送白舟上楼到家门口,白舟拒绝了,赵明仰也不恼,还是那句话,有事随时可以找他。 - 白桨聪慧,才是本科生已经跟着教授进实验室了。她忙着追赶自己先前落下的课题进度,有时废寝忘餐起来,会将就着睡在实验室。白舟说她几次都没用,最近更因为赶着参加年终的学术会议,一连两晚都没有回家。 第18章 白舟冒着风雪往家走时,收到了白桨的消息,说她今晚也不回来了。白舟叹了口气,除了让她多多注意身体之外,其他的也不好干预。他知道妹妹是个做大事的人。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凶狠,小区楼下的车子都半身葬进雪里。风雪糊得人睁不开眼,白舟也没仔细看,其中一辆其实他认识。等他被冻得浑身僵硬,颤颤巍巍地打开家门时,才知道原来贺望泊来了。 “贺、贺先生……”他呆呆地喊。 贺望泊脸色不好。白舟关上门,小心翼翼地问他吃了吗,贺望泊不说话,白舟尝试换一种方式:“我现在去给您做。” 见贺望泊没有阻止,白舟就进了厨房,再出来时手里就端了两碗面。 贺望泊的脸色还是没有好起来,吃得颇是心不甘情不愿,白舟又提心吊胆起来,小声问:“不好吃吗?我可以再做……” 贺望泊这才终于开了口:“不用。”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妹妹呢?” “在实验室,最近都不回来。” 白舟感觉贺望泊松了一口气,但这或许是错觉。 雪越下越大,白舟收到同学群里的消息,说南淳已经开始封路了。他到厕所给白桨拨了通电话,确认她还安全之后问她有没有办法回来,白桨很为难地表示回来可能更危险。白舟除了叮嘱她一切小心外别无他法。 挂断电话以后白舟翻出所有能装水的容器接水,又烧了几壶热水装进各种瓶瓶罐罐里,找出蜡烛,还要把手电筒之类都接上电。贺望泊就在他身后看他忙里忙外,忍不住问:“南淳还会断水断电?” 白舟望向窗外的暴雪,“以防万一。” 白舟一家靠海为生,非常敬畏自然,对它的危险有种特殊的直觉。果然午夜后灯光开始闪烁,片刻后乍灭。白舟当即冲进贺望泊的房间,问他没事吧。 他是关心则乱,贺望泊一个成年人,能出什么事,他只让白舟拿个手电筒来。 暖气也断了,房间逐渐变得寒冷,贺望泊坐在床边等白舟取手电筒回来,心下想这一出完全不在他意料之内。 他已成功为白桨找到了配型对象,本来想着今天把资料亲手交给白舟,了解这桩纠缠,不再夜长梦多。怎料等到了天源府,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风雪把车淹没,都没能打出那通电话叫白舟回来。 这场暴风雪来得很急,贺望泊开不动车,只能暂先到楼上避雪。 谁能想到后来会这样发展。 白舟带回了手电筒,还有一摞棉被。贺望泊问这床被子不是你房间的吗?白舟没有正面回答:“之后会很冷,要盖两张被子。” “那你呢?” “桨桨房间还有一张被子。” 白桨将他的被子在贺望泊的床上整整齐齐地铺开,贺望泊在旁,借着苍白的手电筒光视物,很难看清。这一束光源只堪堪照亮了白舟的轮廓,其余的一切都隐没在暗色,除了白舟都是空虚。 白舟铺好床,起身准备离开,被贺望泊叫住。 “留下来。”他听见贺望泊说。 - 时隔数月再次同床,说不清谁比谁更觉得陌生。 此处断了电,一角世界没有光源,一团凝固的漆黑里什么也看不见。贺望泊张着眼,听见白舟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过了一时他感到有温暖的身体攀附了上来,白舟笨拙地亲吻他的胡茬,几次与他嘴唇擦过,却始终不敢停留。 然后白舟向下。 贺望泊想他这段时间应该有学过,有一种初学者空有理论却不懂实践的青涩。 白舟的确学过,方才洗澡也做了准备。他知道了贺望泊接近他的真实目的,而他向来知恩图报。 贺望泊没有原因不会突然来见自己,而自己与他仅剩的因果只这一桩。 该说这一天来得太快还是太慢。 可是贺望泊掀开了被子,止住了白舟的动作。 “我不喜欢没有灯,”他低沉的声音在暗色里响起,“等有灯的时候再说吧。” 【作者有话说】 纯情小贺只是单纯地想见小舟却被小舟误会了 第18章 他的真心并不值钱 白舟愣住了,用了一段时间才明白贺望泊这是拒绝了他,可他的需求分明还没消解,白舟又不太明白贺望泊了。 他重新躺下,对着黑暗迷惑了一会儿,最终告诉自己可能贺望泊真的喜欢开灯。 于是白舟尝试入睡,但不成功。即便无法看见、也没有触摸到贺望泊,他的存在感依然很强,令白舟无法忽略。 贺望泊显然也睡不着。他本无意留宿,所以没有带安眠药,更何况这段时间叫他日思夜想的人就在身旁。 其实那份配型文件,贺望泊大可以叫秘书送去给白舟。可贺望泊拿着文件,心下想的首先却是,这是一个可以正大光明去见白舟的理由。 他不是非得来,但他来了,因为他想念白舟,日思夜想。而这一点贺望泊不会向自己承认,他更不会承认自己之所以打不出那通电话,是因害怕他与白舟之间的恩怨真的会被一笔还清,两不相欠。 两个人各怀心事地躺了一晚,白舟获得了些碎片性的睡眠,而贺望泊睁眼到天明。 第二天暴风雪依旧在肆虐。白桨发信息来说她睡在学姐宿舍,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安全,让白舟不要担心。 新闻里政府正加急抢修水电,无法准确估算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白舟对着冰箱犯了会儿愁,家里用的是电磁炉,断了电就没有热食,这几日只能先用面包应付。 好在贺望泊不是太介意的样子,面包吃完白舟又为他削了点苹果。因着天光,室内不再黑漆漆一团。白舟鼓起勇气问贺望泊做不做。 “看得见了。”白舟小声说。 他好像认定了自己是来干那档子事的,跟催kpi一样不停提醒他,贺望泊登时心烦意燥起来,“我这次来没打算和你做。” “那您……” 贺望泊放下苹果,从公文袋里取出褐色的文件袋,丢在白舟身前。 白舟刚一取出文件,就明白了它的内容,立刻低下眼向贺望泊道谢:“谢谢您,我会好好偿还您的恩情的。” 贺望泊讨厌白舟这副低眉顺目的模样,仿佛他们之间就只有这种施恩与被施恩的关系。 说要偿还恩情,把自己的手按在他的心上,最后却把自己推得这么远。 贺望泊放下苹果,转身进了卧室。 白舟完全摸不准他心绪起伏的脉络,只坐在沙发上呆呆地想,自己又是说错什么话惹贺先生不开心了。 不过贺先生这次来应该确实不是打算上床,毕竟他来了之后才知道桨桨不在。 自己应该早些发现的。 白舟收起文件袋,取出课本复习。 暖气断了对他的影响不大,他一个人时也不常开暖气,只是雪灾之中即便身处室内也格外寒冷,还没写几个字他的手指就开始发颤。白舟捧着书想要去白桨房间,贺望泊的房门打开了,脸还是臭,让他进房里,“一个人在客厅不冷吗?” 白舟坐在贺望泊的身边看书。他昨晚睡得不好,书看着看着就有了倦意,不多时便歪着脑袋睡着了。贺望泊抽出他手里的书,叫他要睡就好好睡。白舟半睡半醒正迷糊,乖乖地任人摆布,被贺望泊安放进了被子里。 白舟的睡相恬静,眉眼舒展开来,有了一点往昔的无忧无虑。 贺望泊撑着侧脸,盯着白舟看了很久,直至他一声梦呓“望泊”才回过神,而后胸口隐隐作痛。他想吻一吻白舟呼唤自己的嘴唇,俯下身犹豫许久,最终还是作罢。 - 白舟醒时贺望泊还睁着眼,靠在床头,百无聊赖地翻着他的教科书。 天色在逐渐变黑,白舟意识到这回他的生理时钟彻底错乱,然后他的第二个念头是:这就是贺望泊平时的生活吗? 无法入睡,日夜颠倒。 等反应过来时,他已圈住了贺望泊的腰。 贺望泊拿开他的手:“我说过不行。” 白舟心脏跳得飞快,庆幸贺望泊误解了他的目的,要是让贺望泊发觉自己是因心疼他而冲动地给予拥抱,不知道自己会被怎样嘲笑。 说到底,对贺望泊而言,他的真心并不值钱。 白舟起身点了蜡烛,将香肠裹进锡纸里,用筷子穿过,放在火上慢慢地烤。尽管简陋,到底也还是肉类,而且有丁点食物的热度。 两人就着烛火简单解决了晚餐,饭后又回到了床上。白舟看新闻说雪已经停了,水电故障也有望明后两天得到解决。他松了口气,将手机关机以节省电量。 贺望泊终于有了点困意,白舟听着他逐渐深沉的呼吸,放下了心头大石。贺望泊睡了一会儿就抱住了白舟,而白舟安静地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会想念吗?白舟问自己,等以后贺望泊离开了,他会想念他吗?他的气味、体温、拥抱。 第19章 白舟第一次喜欢一个人,贺望泊是在他人生最低谷最无助时降临的温柔英雄,即便后来这层假象被揭穿,即便被屡屡伤害,也都是他白舟二十三年来唯一的真心。 - 风雪在第三天彻底消停,水电也回来了。白舟首先做了一桌热腾腾的菜,贺望泊是真饿了,吃得很干净。 路面积雪依旧很厚,没法开车,所以贺望泊还是走不了,但已可以居家办公。白舟在厨房里清洗碗碟的时候,他就在餐桌上回邮件。 然后白舟放在餐桌上的手机亮起来,贺望泊看见一个熟悉的名字。 赵明仰:那就好,小区的雪扫干净了吗? 贺望泊看了看厨房里白舟忙碌的背影,而后取过白舟的手机。 - 白舟排好洗净的碗碟,隔着一段距离,从厨房问贺先生想吃什么水果。 贺望泊没有答话。白舟已经习惯他的爱理不理,擦着手走出厨房,站到贺望泊跟前,很有耐心地轻声再问一次:“您吃水果吗?” 贺望泊的反应在白舟的预料之外。 他抬起头,朝白舟歪了半边嘴角笑。那神情可以解读为轻蔑、嘲笑、不屑,总之都令白舟不适。 “灯亮了,”贺望泊忽然说,“去洗澡吧。” 第19章 他不会再回来了 这太突然,白舟仔细回想是哪里出错,自己是不是又惹得贺望泊不快,不过一顿饭的时间就事态急转。 白舟益发了解到贺望泊的阴晴不定,一并想起自己之前其实就被他凶过。那晚贺望泊回了他父亲那里,自己和同学在吃饭没能及时接电话,被贺望泊当头吼着质问。 他之前太愚笨,看不清人。贺望泊的脾气实则并不好,难为这段日子他为了接近自己,假扮了那么久的温柔情人。 白舟每一处都洗得干干净净,头发也吹干了,才打开了贺望泊的房门。 暖气正运作,贺望泊坐在床边,听见声响就抬起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白舟。那审视一样的目光,叫白舟明明睡衣还好好穿在身上,却感到无所遁形。 贺望泊一声不吭,毫无表示。白舟在他膝前跪下,笨拙地解他皮带,试了好几次都不成功,最终贺望泊看不下去,自己动手解开了扣锁。 白舟有些慌张,连声道对不起。 为什么要对不起?贺望泊想,没有什么好道歉的。 白舟一贯逆来顺受。现在自己要折辱他,自恃是他的恩人,将他的尊严踩碎一地。他却跪在地上,说对不起。 为什么怎样对待他,他都不生气。 就一点也不在乎吗? 贺望泊无端发了狠。 白舟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作呕的冲动涌上来,生理性的,白舟根本忍不了,挣扎地跌坐在地,狼狈地开始咳嗽。 一边咳一边恐惧地想:大事不好。 “咳……对、对不起,”他抬起一对泪眼,“咳……请让我再来一次,我会……” 白舟不敢再看贺望泊,整副骨架都在打颤,他刚俯下身,却被贺望泊捏着下巴抬起了头。 “你怎么乖成这样,从来都不懂反抗。”他听见贺望泊声色低沉。 “是不是无论帮你的人是谁,你都可以为他做这种事?” 白舟还在为刚刚得罪了贺望泊而害怕,一下没能回过来,不能理解贺望泊的意思。 贺望泊的手指从白舟的下颌一路向上,摸到他的耳廓,然后是干净的眉尾,以及沾着一滴泪珠的眼角。 他像是在和白舟讲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真漂亮。” “这么漂亮,很多人愿意做你的债主。不是我,也随时会是其他人。” 贺望泊的抚摸很温柔,令白舟错乱地记起了旧日时光,一时脱口而出:“不要,只有你,我只有你。” 贺望泊的手停住,白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难堪地闭上了眼睛,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 黄昏光景,窗外天色在暗,床头的落地灯亮着。 贺望泊收回了手,一并收回了他的失态,又重新变回先前冷漠的模样,让白舟躺上床。 白舟只记得那盏灯。 他背对着贺望泊,看不见他的脸,只看得见床头那盏金铜色的落地灯,一米多高,米白色灯罩。光域随着疼痛的加剧渐渐晕开,到最痛的那一瞬间白舟双眼一片空白。 结束以后贺望泊告诉白舟,这房子他想住多久都可以,他不会再回来了。白舟强撑着爬起身,很想看贺望泊最后一眼,如果可以,他想告诉贺望泊现在的雪太厚了,再留一会儿吧,等雪化了再结束好吗。可是他爬不起来,脱力地坠回床里,一张脸埋进早已被泪水浸润的枕头。 贺望泊关上门,只留下白舟。 - 风雪过后的第二个星期,城市的运转重新恢复了正常。贺望泊全身心投入工作,一天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只在困极时躺沙发里歇一歇。他周围人都知道他体质特殊,所以没有人担心他。 唯一说过他两句的是赵明仰,但贺望泊乜斜他一眼没有搭腔。他们自幼一起长大,赵明仰从这一道眼神就知道贺望泊有问题——这眼神里头有敌意。 贺望泊自幼性格古怪,留不住也不屑去留什么朋友。若非贺家与赵家是世交,赵明仰脾气又好,两人早就不会再有联系。 实则贺望泊并非赵明仰愿意交友的类型。他太过骄傲,我行我素,很多行为赵明仰都看不惯,不过因为两家有着商业上的千丝万缕,赵明仰又向来是个不得罪人的性格,才成了贺望泊身边难得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人。 “你不是盼着你爸长命百岁,你可以永远在他那工作狂手下打份闲工吗?”赵明仰语调轻松,“最近为什么突然这么拼?” “就是,”华嘉年也好奇,“你都多久没睡觉了——虽然你不用睡觉。” 贺望泊握着酒杯,半边脸隐匿在酒吧的暗色里。 因为长期滥用安眠药,往常的剂量已经对贺望泊不起作用,医生强烈反对他再加大剂量,于是已经连续三个晚上无法入睡的贺望泊只能回归最原始的方法:买醉。 又是一杯下肚。 “我送你回去吧。”赵明仰站起身。 华嘉年也看出来贺望泊到极限了,挥了挥手让他们先走,他还没玩够。 离开酒吧后贺望泊在停车场吐了一遭,赵明仰一边道歉一边从钱包里掏出几张现金递给保安麻烦清理。贺望泊吐完以后胡乱擦了擦嘴,歪歪斜斜地倒进赵明仰的后驾驶座,半睁着眼睛,似乎睡了又似乎没睡。 赵明仰问他想回哪里,他说天源府。赵明仰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赵明仰,”贺望泊忽然开口,“其实你跟我们不是同一类人。” “你不喝酒不乱搞,出生在这个富家子弟的圈子里,比谁都洁身自好。如果不是因为你父母的关系,你大概早就跟我们疏远了吧?” 赵明仰笑了笑,不置是否:“或许吧。” “我有时真看不透你。” 赵明仰不语。 贺望泊问:“你和白舟是什么关系?” “我以为你不会再关心他。” 贺望泊也以为他不会再关心他。在他强迫车轮碾过厚重的积雪、离开天源府的那个晚上,他告诉自己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他想要的已从白舟身上得到,白舟从此与他无关。 他不应该再在意赵明仰与白舟的关系,即便他依旧记得那日他从白舟手机里看见的、两人断断续续的聊天。 他们的文字对话仿佛有声音,一直在贺望泊耳边回响。赵明仰问白舟寒暖与温饱,白舟回他谢谢,请他不要担心,并提醒他也照顾好自己。 贺望泊每一个字都记得,但这不代表什么,他向来记性好。这段时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起白舟,当然也不会有别的原因,超忆症作祟罢了。 “我回公司。”贺望泊回答赵明仰最初的问题。 - 赵明仰履行他的诺言,对白舟相当照拂。上回风雪过后还是他开车接白桨回来的。 白舟过年的时候和白桨回了趟老家探望过世的父母。因为种种原因,他们在老家已经没有房子了,所以这次回去是即日来回。好在他们家距离南淳不算太远,一早出发能赶在午夜前回来。 白舟捎了些老家的礼物,准备下次见到赵明仰时送他。下次见面,应该是南医大百年校庆开放日。 南淳有几所世界闻名的高校,南淳本地的有钱人热衷于在这些学校里设立奖学金,赵家也不例外。赵明仰作为赵家长子,在开放日当天有一场演讲要发表。 白舟本来也被挑中作为学生代表演讲,除了名列前茅以外,也因他外形条件格外出色。可是负责的老师与他练了两次稿就放弃了。白舟太过腼腆,一紧张起来就脸红结巴,实在拿不出手。 后来演讲的毕业生代表就被换成了小组长,之前私底下张罗着帮白桨筹钱治病的那位。 第20章 她发消息来开玩笑,问小白这算不算欠她一笔人情呢?白舟说是,并诚恳地问她该怎么报答。小组长发了个忍笑表情问他干嘛这么认真:要报答的话,开放日那天请我们南医校花草跟我合个影吧。 白舟初入学时学校论坛评他为这届南医校草。当年因为白舟稚气未脱,长得更加雌雄莫辨,所以有一部分人不服,一意孤行地要评他为南医校花。不知怎的两个名号合二为一,变成了南医校花草。 这梗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提起,白舟发了个尴尬的表情,并答应小组长一定找她照相。 白舟上午回校彩排领奖。声响临时出了问题,调试了好久,彩排环节只紧迫地临时过了一遍。幸好这些学生都是每年拿惯奖项的,流程都熟悉。 正式颁奖礼之前,白舟又收到了赵明仰的微信,说他刚才得知,今天贺望泊会来。 白舟一愣,抬头张望,没看见贺望泊那头很好认的卷发。 赵明仰继续发消息来:贺家也设立了不少奖学金,他是来颁奖的。 白舟这才回过头看自己今年申请的奖学金,确实有两笔隶属晋天集团名下的基金会。 空气里的氧气似乎不够用,白舟抬头深呼吸。坐在隔壁的同学条件反射地并起两指,摸上白舟脖处动脉,“怎么了小白,你脉搏好快。” “没事没事,”白舟摇摇头,笑道,“紧张。” “哦,这样啊。今天的人确实比以前多,毕竟是一百年校庆嘛,往常颁奖礼的规格都没这么大的……” 白舟漫应着,满脑子都是贺望泊,实在匀不出心思闲聊。 眼角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白舟抬起眼,看见贺望泊和赵明仰正并排走进会堂。校长一见这两人,就满脸堆笑着迎上前去。 “老头这么殷勤,那两位大概就是全场最大的金主爸爸吧。”身边的同学猜测。 白舟低下头,尽量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他从未想过他跟贺望泊,还有再见的可能性。 第20章 “真贱啊。” 首先发表讲话的是赵明仰,年轻有为又帅气的企业家格外抓人眼球。即便讲稿内容官方,也因他那温润而绅士的演讲风度而变得很有看点。 而后是小组长作为学生代表发言,长相甜美的女孩讲话也风趣,几次引得观众笑出了声。白舟想这位置真适合她,并希望她在台上呆久一点,这样颁奖环节就不会开始了。 只可惜越害怕的事情越会发生。 颁奖环节开始,贺望泊上了台。 其实根本避不开,白舟申请的奖项属于贺家,当然会由贺望泊亲自把奖交到他的手上。白舟硬着头皮朝贺望泊走去。要自然,不要脸红,不要发抖。他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在这种场合丢脸,使母校蒙羞。 好在隔着一段距离观众确实看不清白舟的失态,然而贺望泊将其尽收眼底。 每年来南医大颁奖的都是他父亲贺择正,这类面子功夫他贺望泊全无兴趣。 今年他会来,只因贺择正前段日子因身体问题住院疗养,贺家没有别的人了,所以即便知道有机会遇到白舟,贺望泊也没有别的办法。 贺望泊也预想过白舟聪明,说不定从他手上领奖的会是他,结果没想到还真一语成谶。 白舟害怕得要死了,贺望泊碰到他手指时,感觉到他在抖。 他似乎很怕拿不稳证书掉地上,手指抓得很紧。贺望泊想起白舟在他身下时,抓被单的手指也像这样,用力到指节都青白。 他们合影,白舟艰难地笑,一结束就逃也似的三步并两步走下台,宛若大刑得赦。 贺望泊心中无由来地冒起一簇怒火,越烧越旺。 他还有其他的奖项要颁,在台上不好发作,脸上依旧挂着逢场作戏的笑。下台后他朝自己的座位走去,赵明仰本来在和谁发消息,一察觉他来就锁了屏。 贺望泊坐下,压着声音,语气很怪异:“在跟你求安慰吧?刚才见到我都差点哭了。” “没有什么求安慰,是我问他有没有事,”赵明仰收起手机,“而他说没事。” “你对他可真上心。” 赵明仰没有接过这个话头,只说大学将他们的车位划到了一起:“颁奖礼结束后我带他回家吃饭,你要是不想再看见他,等等离开的时间可以跟我错开。” 回家吃饭,这四个字听在贺望泊耳里格外尖锐。 赵明仰没有等来贺望泊的回应,就权当他知道了。 散场的时候贺望泊滞后,与校长合影又谈笑。赵明仰发了条信息给白舟,约他停车场见。 白舟收到了消息,但记得之前与小组长的约定,先抽时间和她照了张相,之后再急忙忙赶去的停车场。赵明仰已经到了。白舟满怀歉意地问他等了多久,赵明仰收起手机,说没多久。 白舟递上他的礼物,是他之前过年在老家求的护身符。本来他是想带些海产,但怕味道重。 “你今年犯太岁,”白舟道,“这个,保出行平安,可以挂车里。” 赵明仰笑问:“你还信这个啊?” 其实白舟并不知道自己信不信,但这总归是种美好的祝福,他也给其他同学买了。 赵明仰习惯了白舟的不善言辞,没有真要他给个回复,只打开车门,将护身符交回白舟手里,道:“帮我挂吧。” 白舟嗯了一声,正要钻进车里,却听到一把熟悉的声音,喊“赵明仰”。 白舟面对着打开的车门,不敢回头。 赵明仰上前一步,将白舟挡在身后,语气平静:“有什么事吗?” “我还是很好奇,”贺望泊似笑非笑,“你什么时候有捡垃圾的爱好了?” 白舟用了两秒意识到贺望泊口中的垃圾是指自己。 登时肌骨僵硬。 赵明仰转过身,让白舟先进车里。白舟木木的,是等赵明仰温声重复第二遍时他才坐进了车。 等此处只剩下贺望泊和赵明仰两个人,赵明仰才皱起眉问:“你不是对以前的床伴毫不在乎吗?为什么还要用那种难听的话伤他?” 是的,他应该对以前的床伴毫不在乎。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好几年前有个男孩,出身比较可怜,贺望泊与他一夜情结束,打发他走以后,曾在赵明仰的通讯记录里看见他的号码。 贺望泊一早就明白赵明仰与他们不是一类人,赵明仰有一种很多余的善心。知道赵明仰和那男孩有继续来往以后,贺望泊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对两人之后的发展完全不感兴趣。 贺望泊本该是这样的,将枕伴当成一次性用具,用钱用花用甜言蜜语弄到手,做完一次,立刻踢开。 他本该按照赵明仰的建议,与他们离开的时间错开。可看见白舟离开的背影,他却又忍不住去追。 刚刚赵明仰跟白舟的对话,他不仅听到了,还听得一清二楚。 温声细语,新年礼物,知道他犯太岁,护身符。 白舟的喜欢就这么廉价,随随便便又给第二个人。 那他贺望泊又算什么。 “难听吗?”贺望泊反问,“这难道不是事实?我才知道原来你也喜欢男人,还喜欢别人玩剩下的。” 赵明仰依旧心平气和:“我和白舟只是朋友。” “朋友。”贺望泊笑了一声。 赵明仰的下一句话让他再也笑不出来:“你还在意白舟,是吗?” 贺望泊的脸色变成一种被拆穿的难看。 如果先前赵明仰只是猜测,那现在他可以肯定了。对于贺望泊而言,白舟是不同的。所以看见白舟与自己亲近,贺望泊才会一反常态,从往常那无所谓的做派,变得具有攻击性,尖酸又刻薄。 赵明仰首先是替白舟感到危险,其次才觉得贺望泊可悲。 “我为什么要在意他?”贺望泊气急,“已经睡过了,他还有什么值得我在意?” “那我跟他去吃饭了,”赵明仰退后一步,“你还有什么要说吗?” “我——” 赵明仰等他说,但贺望泊开口时还没组织好下文,说了个“我”字以后就哑了。 贺望泊干巴巴地站着,觉得此时此景十分古怪,赵明仰满口胡言,自己的愤怒也莫名其妙。最荒谬的还得属白舟,他为什么会坐在赵明仰的副驾驶座?难道他认不出旁边就是他贺望泊的车吗?他明明坐过很多次了。 他看着赵明仰和他挥了挥手权当道别,而后坐进车里,与白舟说了几句话,白舟点了点头,脸色很淡,看不出什么喜怒。赵明仰转动方向盘,将车驶出。 等贺望泊反应过来,他已经开车跟了上去。 后知后觉自己的行为有多变态以后,贺望泊一个恶心,在下一个路口切线拐进了另一条道。他胡乱地开,往赵明仰和白舟的相反方向开,最终停在了海边。 冬天的太阳短命,贺望泊下车的时候它正在消亡,拽着一两缕红色的云絮往海平面下坠。 第21章 很快天色变得深黑。贺望泊伫立,望着夜晚时分的大海,一帧一帧地翻检着记忆,试图找出是哪里出了错,叫白舟钻了空子,成了禁锢他自由心灵的枷锁。 ——没有错,哪里出错了?唯一不足是那天他是后入白舟的,没有看见他的脸。真奇怪,他为什么不看他的脸,分明这段关系的起始是因他见色起意。 那就再来一次吧,贺望泊想,看着他的脸。 这样我就会满足了。 - 赵明仰的家离市中心不远也不近,开车的话要三十分钟左右。路上白舟没有主动问起贺望泊,赵明仰也避免提起他的名字。尽管两人都像往常一样,气氛里还是有着细微的不妥。 赵明仰已经提前备好了食材,白舟到他家以后就可以直接开始做菜。 等终于只剩下一个人在厨房里,白舟瞬间失去了平常颜色,低着眼一遍遍地想贺望泊的那句“捡垃圾”。 他这一路虽然命途坎坷,但所遇之人大多温善,朋友、同学、师长,全都待他很好,从未有人对他说过重话。 偏偏被喜欢的人用恶言重伤。 白舟心里全被贺望泊占据,手上只凭习惯干着活,终于在开酱油的时候一个不小心,被溅了满身的酱汁。 他这才回过神来,对着自己被弄脏的衣服,有一瞬鼻头酸涩。这明明是很小一件事,但白舟差点就哭了出来。之所以忍住了,是因赵明仰听见声响来了厨房,看着白舟的衣服直皱眉。 他回房取来一件宽松的白t,递给白舟,道:“洗个澡吧,这我新买的,还没穿过。” 白舟摇摇头,“没事,太麻烦你了。” “你都亲自上门做饭了,我还会嫌你麻烦啊?”他又将手里的白t递前一点。 白舟犹豫片刻,最终接过了赵明仰的衣服。 白舟骨架小,赵明仰的衣服挂在他身上非常宽松,整个人显得格外休闲居家。 他向赵明仰道谢,说洗完澡确实舒服很多。赵明仰笑着回那就好,一边取过放在玄关柜上的车钥匙,说他去接白桨。 本来白桨也该一起去看白舟颁奖,末了再一道来赵明仰家开餐的,但她临时有事走不开,赵明仰就分两趟接人了。 白舟送赵明仰离开后回到厨房,盯着正在炉上翻滚的汤,一再说服自己别想了,他跟贺望泊早就在那场风雪里结束了,现在的贺望泊是个陌生人,陌生人说的话他不该放在心上…… 正当他稀里糊涂地用各种理由劝说自己不要伤心时,“叮”的一声门铃响了。白舟猜测大概是赵明仰忘记拿什么东西了,打开门以后,门外的却不是赵明仰。 贺望泊低头盯着白舟看,看他的发梢湿润,浑身有一种洗浴过后又热又香的感觉——贺望泊再熟悉不过了,他搂过太多次刚洗完澡的白舟。 衣服不合尺寸,显然是赵明仰的衣服。 白舟的表情首先是呆滞,而后是惊慌,紧紧握着门把手不知如何是好。 “真贱啊。”贺望泊神情阴沉。 第21章 那就一起死吧 白舟愣愣怔怔。他还未从那句“垃圾”的打击中恢复过来,现在罪魁祸首再来补刀,要他新伤旧疤一起出血。 白舟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两人门里门外对视了几秒,接着贺望泊突然握住了白舟的手腕,将他从门里拽了出来。白舟整个人还在余震里,不晓得反抗,直到贺望泊拽着他穿过花园,坐进车,砰一声关上车门。 白舟震了一震,旋即意识到不可以这样,赵明仰和妹妹都会担心的。他拍了两下车窗玻璃,回头看贺望泊,慌张道:“求、求您……” 贺望泊视若无睹,打满方向盘,将车驶出了赵明仰的小区。任由白舟如何哀求,他全都置若罔闻。 白舟不知道贺望泊为什么要这样,说结束的是他,现在一边骂他贱一边拽他走的也是他。 白舟绝望地倚着车椅闭上眼睛。安全带的提示音嘟嘟嘟地响,但白舟没有动作。最后是贺望泊听得烦了,在路边刹停了车,俯过身扯了安全带替白舟扣上。 贺望泊压上来的时候,他的气味也一并覆了下来,将白舟笼罩。这在以前会使白舟脸红心跳,而如今他只有恐惧。 窗外的风景逐渐变得陌生,人烟也渐渐稀少。白舟尽管害怕,却无计可施,唯一能做的是趁贺望泊忙着切线超车,发了条消息给赵明仰,说他和贺望泊在一起,请他跟白桨不要担心。 赵明仰家里开着暖气,白舟方先只穿一件t恤就足够。然而现下到了室外,即便在车里,还是有着冬夜的寒冷。 而且贺望泊在往海边开,等他在家门口停下、命令白舟下车时,海风更呼啸着袭来。 白舟的五脏六腑都开始打颤。他认出了这里是水木上居,贺望泊真正的居所。上回贺望泊生日,他大半夜稀里糊涂地冲过来这里,只为和他说一句生日快乐。 那时候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和想法? 总之绝不会预料到贺望泊与他之间,会发展成如今这局面。 进了房门以后寒冷稍为缓和,但白舟还没来得及恢复过来,就被贺望泊拽着衣角脱了衣服。期间他的手机响了,贺望泊一看是白桨的电话,直接替他把手机关了。 继而紧紧抓着白舟的手臂,连拉带拽地来到浴室,又一把将白舟推进了浴缸。 浴缸里有好几条毛巾,其中一条被叠成长方形,像个枕头。 白舟没有时间疑惑,贺望泊已打开花洒对准了他的脸。冷水喷射出来,白舟下意识用手去挡,贺望泊立刻钳住了他的手腕,“脏死了!给我洗干净!” 垃圾、真贱,脏死了。 白舟的脑海一片空白,站着一动不动,任由贺望泊上上下下地浇他,直至后来被贺望泊裹进毛巾丢上床检验,他才忽然醒觉贺望泊在做什么。那一瞬间白舟罕有地感受到了愤怒与屈辱:“我没有和赵明仰做过!” 他从未如此激烈地反抗过,用力推开贺望泊,挣扎着想爬开,却被贺望泊掐着腰拖回来。 白舟扭过头朝他哭喊:“我说过,只有你!” 贺望泊也想相信,他仅存的理智已经相信了——白舟干净得很,一丝迹象也无。他不会撒谎,说没有就是没有。 可现在占据贺望泊脑海的不是理性,而是一种非常可怕的怪物,它告诉贺望泊你要被抛弃了,白舟喜欢温柔的人,你的温柔是假的,赵明仰的是真的,所以白舟会像当初喜欢你一样喜欢上他——不,白舟会更喜欢赵明仰,他已经更喜欢他了,你看,他都没有送过你礼物。你这个怪物,没有人爱你,没有人期待你的出生,你这个堕胎好几次都弄不死的怪物—— “闭嘴!!!别吵了!!!” 整个房间都安静了,白舟怔怔地看着贺望泊,看他面目凶恶,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这安静没有维持几秒,一声电话铃响将其打破。贺望泊掏出手机,只看了一眼来电名,就狠狠将它摔在了地上。 白舟侧头去看地上的手机,整个屏幕已经碎得四分五裂。 之前白舟只是不理解贺望泊,到现在他直接觉得贺望泊陌生了,完全就像是另一个人、甚至是另一物种,一种未开化的野兽。 过了这么久,他终于触碰到贺望泊的核心、他的本质,那无以名状的疯癫。 白舟只觉自己被撕裂,贺望泊盯着他的眼睛命令他不许哭,他本就暴躁的心情因为白舟的眼泪变得更加极端。可是白舟根本做不到,他的眼泪如同断线珍珠,大颗大颗地往外涌。 于是贺望泊将白舟翻过来,把他的脸按进枕头里。看不见白舟痛苦的模样终于使贺望泊好受些许,他更急于用自己的气味覆盖白舟身上并不存在的、其他男人的气味。占有他,吞噬他,把他划进以自己骨血为界限的领地里。 白舟无法呼吸,挣扎着想要抬起头,但贺望泊不准,压着他的后脑勺逼迫他承受,直到某一秒,他猛地发觉白舟没有了动静。 贺望泊顿醒,立刻将白舟翻过来。那张满是泪水的漂亮面容,早已失去了呼吸的起伏。 恐惧登时如惊涛骇浪袭来将贺望泊裹挟,他颤抖着声音喊:“舟舟……舟舟!” 他用力摇晃着白舟,过了一时才想起打救护车,几乎是摔下床爬向自己的手机,可它已碎得怎么按都没有反应。贺望泊绝望地看向床上的白舟,想那就一起死吧,结束吧,全都结束吧,这漫长的荒芜的每一秒都在与空虚对抗的人生,赴死后抵达尽头,万物终于消弭。贺望泊浑浑噩噩地爬到床头柜旁,拉开抽屉,取出一盒已经打开的安眠药。 然后白舟咳嗽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贺望泊木然地看着他。 白舟缓慢地眨了眨眼,眼神逐渐有了焦距,而后他聚起四肢里的力气,试图将自己撑起来。 还没完全坐起身,就被贺望泊一把抱住,很紧,宛若溺水之人抱紧舟船。 第22章 白舟渐渐回忆起自己失去意识前的所有。 贺望泊一直在发颤,一遍遍地喊“舟舟”。白舟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在他的颈间。 于是深不见底的悲哀如同幕布一样降落,将白舟覆盖其下。 他想起他们的初见,每个抵足而眠的夜晚,四目相对时的笑。白舟一遍遍地想,一遍遍地检验,就是不知道哪里出了错,要相爱的人互相折磨。 贺望泊哭到后来力气渐松,白舟轻轻拍了拍贺望泊的背,从他的怀抱拉开距离,看向他的脸。 英俊的、憔悴的脸,没有丝毫光辉,在一场疯癫爱欲后贺望泊变得异常脆弱。 白舟擦去他的眼泪,而后闭上眼,温柔地吻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健康的恋爱固然健康,畸形的恋爱实在精彩 第22章 “他不懂爱人的。” “关机了。”赵明仰皱着眉,看向显示通话失败的手机界面。 白桨急得团团转,“要不然我们还是报警吧?” 天知道她回到家时发现门没锁,白舟也不在时有多害怕。幸好之后赵明仰就发现白舟给他发了消息,说他和贺望泊在一起。 可是即便知道哥哥的去向,白桨的恐惧也没有减弱分毫,毕竟这个去向和“安全”两个字毫不沾边。 白舟让她不要担心,她怎么能不担心? “我之前就觉得贺先生很危险,”白桨快要哭出来了,“他怎么能直接把我哥带走,一句交代都不留下呢?” “他不会伤害你哥的。” “您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因为他喜欢你哥哥,赵明仰在心里暗答。 白舟请求过赵明仰,不要将他跟贺望泊之间的事告诉妹妹,所以此刻赵明仰有口难言。 白桨心如明镜,眼中含泪,“你们不想让我担心,什么都不告诉我,可我知道贺望泊对我哥哥不好。我是随时都会死的人,我看得很清楚。赵先生,您是好人,您不求回报,但贺先生有所图,他在玩弄我哥的感情。” “您是贺先生的朋友,不想我报警,让事情变得很难收场,我理解。我可以等一个晚上,如果明天早上我哥还是没有消息,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必须要寻求帮助。” 赵明仰叹了口气,他能怎么办?难道禁止一个身患重症的女孩寻找她唯一的亲人。 “嗯,”赵明仰说,“就这么办。” - 贺望泊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小时候的花园,抬眼看见一位长着一头长卷发的美丽女子,正坐在藤椅里读书,苍白的手指揭过书页。 那头卷发是褐色的,在阳光里丝丝飞金,宛若金色的海浪。贺望泊步履蹒跚地朝她走去,想去抓那一浪浪金色的海,还未伸出手就被那美丽女子尖叫着躲开,仿佛他身上带有一种致死传染病。 然后贺望泊下沉,各色记忆朝他涌来,正如每个失眠的夜晚,杂沓的纷乱的记忆,海水一样将他淹没,最细微的细节都得到还原。贺望泊痛恨自己的过目不忘,这根本不是天赋,这是与之相反的极恶毒的诅咒。 他的所有苦痛都无法被时间疗愈,永远崭新,永远在流血。他就任这血流进海里,将它染红。 他下沉,染着血的海水侵入他的鼻息,夺走他的氧气。他早知道挣扎是无用功,所以一动不动,选择溺弊。 却有一双手来接他。 温柔地环绕他,带他往海面上游。 海面上,有一只小小的船。在这片骇人的红色大海里,它是一种温暖的木质色调。 那双手托着贺望泊,将他送到了船上。这船停得很沉稳,一点也不摇晃,没有海浪能将其打翻。贺望泊躺在甲板上,好像躺在浴缸里——不,比那感觉要好上千倍万倍。半密闭的空间包围着他,使他逐渐感到了久违的安全。 贺望泊在明亮的天光里醒来,发觉自己正窝在白舟的怀里。 白舟早已醒了,或者他整晚没睡。见贺望泊睁开眼睛,就轻轻地朝他笑。贺望泊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又蓦地将耳朵贴上他的胸膛。 白舟拍着他的背,随他一再确定自己的心仍然在跳动。 贺望泊听了很久的心音才确认白舟还活着,自己也还活着,所以昨晚的一切不是他濒死的幻象。白舟吻了他,仿佛他依旧爱他。 只是“仿佛”,因为贺望泊并不相信白舟。 他这样伤害他,他凭什么还会爱自己。 贺望泊坐起身,白舟也随之起了床,温声道他在锅里煨好了粥,洗漱后就下来喝吧。 贺望泊背对着白舟,听他的脚步一阶一阶地响下去,心想白舟可真是将知恩图报做到极致。 除了知恩图报,还有什么理由能解释白舟为何还在对他好。 贺望泊不相信白舟还爱他,因为他从未得到过这么好的东西。无条件的溺爱与偏心,全都给他一人。即便他失却理智变成彻头彻尾的疯子,差点酿成大错失手结束白舟的生命,依旧得到白舟珍而重之的爱吻。 这种爱单单是形容出来,已经很不可思议对吗? 又怎么能要求贺望泊相信这份礼物,这等殊遇与眷顾,是专属他一人。 - 厨房的落地玻璃外是晨光里的大海,白舟舀着粥,一直定定地往外看。 两人喝完粥以后贺望泊站起身,按了一下墙上的某个开关,然后落地玻璃的轨道里传出微弱的声响,半块玻璃退至墙内,海风吹进了厨房。 贺望泊走下露台的楼梯,发觉白舟没有跟上,回头看他,他才后知后觉地从餐桌边站起身,跟着贺望泊步出室外。 这一片海滩是贺望泊的私人海滩,不过贺望泊不常使用,太阳伞和沙滩椅之类的物件一概没有。两人席地而坐。 蔚蓝色的天空落进广袤的大海,几缕云絮时聚时散。平静的海面偶尔才因风起浪,被潮浪打湿的沙岸深处传出一种海水的腥味。 虽然已经过了新年,但天气还没回春,即便今天算是艳阳高照,空气里还是有股冷意。白舟穿着贺望泊的羽绒外套,海风吹来时就将自己裹紧。 他想起凌晨时,确认贺望泊熟睡以后,他和白桨的通话。 白桨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哭了出来,请求他立刻回来。白舟回眸看了看房门,里面是他好不容易才哄睡的贺望泊。 他低声和妹妹道歉:“对不起,我在这里住几天……” 他这一次得选贺望泊,他不能又一次抛下他。 白桨哭着劝他:“哥,我知道你还喜欢他,可是、可是在他身边很危险,他不懂爱人的。” 白舟知道,他比谁都清楚,毕竟他已亲眼见识过贺望泊的疯癫。他应该害怕得立刻逃走才对,可他还是选择留在他身边,将他抱在怀里、亲吻他所有的眼泪,拍着他的背一遍遍哄他“没事了,望泊,没事了,我们睡吧”。 他想跟贺望泊再试一次。这一次,再陪他多一点,再爱他多一点。 再试一次。 - 贺望泊没有要去公司的意思,白舟这几天因为校庆也不用上学。两人足不出户,从早到晚都在水木上居。 他们相处时不多说话,白舟是因为平常就不多话,贺望泊是反常地不讲话了,更不会主动提起那晚。两人多时是在同一空间里,各自在做自己的事。贺望泊给了白舟一台闲置的笔记本电脑,白舟就在里面下了几本电子教科书。学得累了他会下楼到海边发会呆。 他特地挑了位置,让贺望泊从二楼书房望下来,一眼就会看到他。可要是过一段时间白舟没回去,贺望泊还是会下楼来找他。 贺望泊的睡眠倒是好些了,晚上只要有白舟抱着就能睡上一会儿。尽管睡眠时间依旧很短,只有五六个小时,但已比之前那乱七八糟的作息好太多。 两人三餐都是白舟亲手做。贺望泊家里常备的食材不多,白舟只能拿出几道最简单的小菜,到后来小菜也不够做了。白舟想叫外卖送菜,被贺望泊伸出手关了界面。 而后贺望泊掏出另一部备用手机,给不知道是谁发了条消息,傍晚时有位中年女性按响了门铃。她看见房子里的白舟时,眼睛瞪得很大, 可她没说什么,叫了声少爷以后就提着鱼肉菜进了厨房,填满了冰箱。出来时贺望泊让她顺便打扫一下房子,她就提着工具上了二楼。 白舟打开冰箱,对着食材思索一时,搭配好了今晚的食谱。 隔着一道玻璃,贺望泊戴着耳机在客厅开会。白舟做到一半不确定豆沙锅饼的做法,上楼去书房取正在充电的手机。 那位中年女性正在擦拭贺望泊的书桌,白舟有些打扰别人干活的歉意,向她低了头说不好意思,刚要去取手机,忽然听到她说:“少爷从来没带别人回来过,您是唯一一个。” 白舟停下来,看向她。 她朝他笑了笑,道:“我是贺家的保姆,从小看着少爷长大的。” 第23章 就在白舟思考要不要也自我介绍一下的时候,她已继续说了下去:“少爷的记性很好,到一个地方就能记起在这个地方发生的所有事情,能让他清净的地方不多,所以他很保护这里,从不带任何人回来。” “我算是例外,毕竟总得有人做卫生。一般我会挑少爷不在的时候来,也有的时候会像今天这样,少爷一直呆在家里,那我就得避开他的视线来打扫。” 白舟从她的叙述里逐渐意识到,自己好像在贺望泊这里得到了特殊的待遇。 他做什么都不用避开贺望泊的注意,与之相反,他每时每刻都得呆在贺望泊的视线以内。 “少爷带您来了这里,说明少爷认定你了,”她抬起头,看进白舟的眼睛,“就像当初老爷认定了夫人。” 白舟直觉她话里有话,而她的下一句证实了白舟的猜想: “您要小心。” 第23章 “我喜欢你。” 白舟没来得及问更多,就听见贺望泊在楼下喊他名字,他只得急忙下了楼。 贺望泊半只脚刚踏上楼梯,白舟就像一只小鸟一样冲下来了,扑棱棱的。贺望泊心下稍安,然后是不满:“你和文姨聊什么聊这么久?” 白舟不喜欢说谎,但直觉不能将他和文姨的对话告诉贺望泊,所以只说:“没什么,我在看食谱——会议呢?” “暂停了,”贺望泊说,“下次看食谱拿下来看。” 白舟没反驳,只点点头乖乖地说好。 文姨打扫完就走了,走得无声无息。白舟是趁着贺望泊去洗澡,想要和文姨聊多几句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不在了。 白舟再是愚钝,也听得出那句“您要小心”别有深意。他思虑再三,还是冒着风险给赵明仰拨了通电话。 赵明仰很快就接了,语气听起来相当惊讶:“小白?” 这段时间贺望泊不能跟白舟分开太久,连洗澡也很快。白舟没有太多时间问赵明仰近况,只能长话短说直奔重点:“能不能告诉我,望泊的父母是怎么回事?” 赵明仰虽然奇怪,但没有深究为什么白舟突然问起这个,“我曾经好像和你说过,贺望泊的母亲是被他父亲强迫的,过得并不好,最终吃安眠药自杀了。” “嗯。”白舟记得,赵明仰曾经很简单地带过一句。 “他母亲是中德混血,叫伊遥,长得很漂亮。” 白舟想起贺望泊天生的卷发,还有他那深邃的眼眸,原来是源自他母亲体内另一半人种的基因。 伊遥曾经的家境很好,贺望泊的父亲贺择正,是她家佣人的孩子。两人从小一起长大,算是青梅竹马。 后来伊遥家道中落,贺择正却创业成功,再之后他们就结了婚,细的赵明仰也不清楚,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伊遥并不愿意。后贺择正就不许伊遥出门了,再有伊遥的消息,就是她有了贺望泊。 因为贺择正与赵明仰的父亲是商业伙伴,而且当时赵家也刚添了个赵明仰,两家的孩子就放一起养着。赵明仰因此去过贺家几次,见过伊遥两三面,对她最大的印象是冷漠,丝毫不近人情,对谁都冷眼相待,尤其贺家父子。 贺望泊五岁的时候,伊遥自杀了,贺择正应激反应严重,确诊短暂性精神障碍。贺望泊被送到了赵家,但过了一段时间贺择正毫无预警地大半夜开车来,又将贺望泊带了回去。 没有发生不幸的事,贺择正把贺望泊接回家以后,就像往常一样让他休息,第二天还送他去上课。 贺家父子的生活就这样突然乱套,又突然重回正轨。 贺择正没有再娶,财富积累越来越多,创建了如今的商业版图。 “我知道的就是这么多。”赵明仰说完,想问问白舟的近况,但通话那头忽然变得紧张。 “望泊洗完澡了,我们改天再聊。” 白舟向他道谢,而后就匆匆忙忙地挂了电话。 赵明仰对着通话结束的页面皱起眉头,知道白舟与贺望泊重新在一起以后,他当然表过态,贺望泊的人格并不健全,但白舟一再说服他不必担心。赵明仰心善,但也不是非得要管闲事的人,于是就不再多说什么。 此刻复述了一遍贺望泊父母的故事,赵明仰隐隐感受到了一种宿命的轮回。他收起手机,叹了口气。 - 白舟还是没能明白文姨的“您要小心”,她似乎在拿贺望泊的父母作类比,可是白舟觉得他和伊遥根本不一样。伊遥不爱贺择正,宁愿选择死亡,他白舟绝不会走到这步。 而且贺望泊也从未真正禁锢过他,他留下是因自愿。听了贺望泊父母的故事以后,白舟只感到对贺望泊的怜爱更深,更能理解他分离焦虑的来源。 这令白舟很是烦恼,因为他的假期即将结束。这几天他其实一直在忧虑如何跟贺望泊开口。他们两个总不能一辈子都呆在这房子里,足不出户。 夜晚,白舟按掉床头灯,回过身张开手,将贺望泊抱进怀里。 这是一天内两人最温情的时刻,贺望泊很喜欢。白舟也洗完澡了,身上是和自己同款的沐浴露香。两个人的气味融在一起,对贺望泊而言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 直到白舟柔声道:“望泊,我的假期快结束了。” 贺望泊从云端落下,重新回到人间。 他也知道自己迟早得面对这件事。白舟得回学校,他的学业尚未完成。自己也得回公司,否则父亲问起来会很麻烦。 算算白舟全心全意陪着他的这段时间,不过五天。太短了,一眨眼就结束。 “后天我得上课了。”白舟说。 贺望泊不说话。黑暗里白舟摸了摸他的脸,又亲昵地跟他鼻尖对鼻尖地蹭了蹭,语气半是撒娇半是安抚:“我五点半下课,下课以后马上回来,好不好?或者你要来接我吗?” 贺望泊有些受不了,忍不住亲了亲白舟的嘴唇。白舟心里知道这代表他好受一点了,他不禁为自己终于知道如何好好爱贺望泊而高兴。他以前实在太不善言辞、太害羞了,根本没有好好传递自己的心意,害得贺望泊不安。 白舟迎着贺望泊的亲吻,两人唇舌交缠了一会儿。黑暗令白舟变得大胆了一点,在接吻的间隙,他鼓起勇气道:“就算是上课,我也会一直想着你的。” “我会经常给你发消息,你打电话我能接一定接,就算没法接,半个小时内也一定打回去,好不好?” 过了一会儿,白舟听到贺望泊闷闷地说:“这是你答应我的。” 白舟笑起来,拍了拍贺望泊的背,道:“嗯,我答应你的。” - 假期结束的那天,贺望泊亲自开车送白舟去上学。白舟为了避嫌,让贺望泊在两个街口外的停车场放他下了车,并约定好放学也在这里见。 贺择正住院了,这段时间公司很多决策都是由贺望泊敲定。在家视频会议的效率不算太高,其实贺望泊自己也堆了很多工作。目送白舟离开以后,贺望泊就径直开回了公司。 白舟本来想抽时间去见白桨一面,但上午的手术做得久了一点,下午又是主任带课,白舟挤不出时间,只得无奈放弃。 下课以后白舟赶到约定好的地方,贺望泊已经在等着了,正焦虑地看表。白舟敲了敲他的车窗。贺望泊抬起头来,看见白舟正朝自己弯了眼睛笑。 坐进车以后,白舟问在回水木上居之前能不能先去趟天源府,贺望泊以为他想整理行李,就拐道进了几个月前他冒着风雪离开的路。 出乎贺望泊意料,天源府的单位空空如也,衣柜里一件白舟的衣服都没有。他问白舟怎么回事,“我不是说这间房子给你了吗?” “我跟桨桨都回宿舍住了。” 贺望泊皱起眉,“你这段时间都住在宿舍?” 嗯,因为住在这里不开心,总会记起你。 白舟心里如是想,但没有跟贺望泊开口解释,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贺望泊脸色一变,一想起白舟和别的男人共享一间狭小房间的画面,他就十分反胃。 “搬出来。”他命令。 白舟本来也想着搬出来,贺望泊晚上有他抱着终于能睡一会儿了,他不舍得让他再回到以往昼夜颠倒的日子里。 所以他很乖地点点头,说“好”。 贺望泊的不适减少了些许,白舟总有办法安抚他。 既然这里已经没有白舟的东西,贺望泊不知道白舟特地绕一趟有何目的。白舟只牵起他的手,领他到他本来的卧室。 这里是贺望泊和白舟第一次的地方,贺望泊一看见那张床就记起所有糟糕回忆,他别开脸。 白舟领他到床头柜,两人在床边坐下。白舟拉开柜子,从里面取出一件用白纸包装的小盒子,交给贺望泊。 贺望泊犹疑着拆开盒子,里头是一颗小小的电子宠物蛋,和白舟玩的那个很像。 贺望泊不解地看向白舟。 第24章 “生日礼物,”他笑起来,“很早之前就买了,但之后我们……有一点不愉快,所以没有机会给你。” 自己那样对他,他只说,是“一点不愉快”。 贺望泊怔怔地看着白舟。 白舟被他盯得害羞,低头看进盒子,转移话题道:“你要不要拿出来看看?” 虽然外观和白舟的宠物蛋很像,但这一款显然更高级,还是彩色液晶屏。 屏幕的初始画面是一颗尚未孵化的蛋。白舟简单教了一遍贺望泊怎么玩,说他挑的这一款很容易养,记起来的时候给它喂点饭就好了。 “这个很难养死,”白舟说,“它会一直陪着你的。” 然后他停了一停,道:“望泊,我没有办法二十四小时陪着你。我不在的时候,它可以暂时代替我。” 他见贺望泊神色一动,赶忙补充道:“只是暂时,我会在你身边的。” “望泊,”白舟说,“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许久,贺望泊缓缓开口:“为什么?” 白舟预料不到贺望泊的反应会是一条问句。 “你为什么要一直留在我身边?你只是来报恩的,我给你的钱不值得你搭进一辈子。” 白舟从一开始的不解变成诧异,他瞪大眼睛问:“你以为我是因为报恩才留下来的吗?” 贺望泊突然害怕白舟接下来会说什么。 一种由期待、渴求、希冀,发展到了极点所变成的害怕。身体的本能警告贺望泊危险,他心跳加速、呼吸不顺,额角一脉血砰砰地跳。 他看见白舟唇瓣张合,说了一句话,但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好像是说喜欢他,贺望泊不敢确定,他问:“你喜欢我?” “嗯。” “可我对你不好。” “没关系。” 白舟的手指轻轻抚过贺望泊的眼角,笑着又说一遍:“没关系。我喜欢你,爱你,想一直陪在你身边。” “……不会离开?” “不会。” 贺望泊握住白舟的手腕,力道很重,可白舟一动不动,任由他握着。 “永远爱我?”贺望泊声音沙哑。 “嗯,”白舟回答,“永远。”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整点甜的~ 很会爱人的舟舟和极其缺爱的小贺 第24章 不安 很长一段时间,贺望泊失去了声音,连呼吸仿佛都停止。 这不是白舟的第一次告白。白舟似乎很容易就能倾诉爱,所以就显得他这承诺给得太过轻易。永远两个字的分量很重,贺望泊实则不敢相信白舟。 可这礼物到底太吸引,贺望泊听到内心有声音在疯狂叫嚣收下它收下它,收下白舟的爱。从此他就不会空虚,不会孤独。所有裂缝都得到修补,他得以完整,从此懂得了诞生的意义。 ……真的吗? “你怎么证明?”贺望泊问。 白舟微微蹙眉,绞尽脑汁的模样,但最后还是放弃了:“现在没有办法证明的。” “你愿意为我去死吗?” 白舟一怔。 他没有料到贺望泊会问这种问题,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此他用了一时来认真地思索,才慢慢地给出结论:“视乎情况,如果你无缘无故叫我去死,我不能答应你。可如果这能够救你——比如说,可以用我的命换你的命,那么我愿意。” 白舟爱意的上限是自我牺牲,贺望泊向来清楚,他要的也是这个答案。 现在自己和白桨等同了,贺望泊想,白桨有的,他也有。 他终于感到一点放心。 “你不要死,”他搂住白舟,“你陪在我身边,永远爱我。”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回水木上居。 贺望泊和平时很不一样,或者该说这才是他的本性,不安、敏感、多疑,看进白舟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和他反复确认,要他说不会离开,要他说永远爱他。 清晨时白舟实在累得受不了,倒头睡了过去。贺望泊盯着他的睡颜,心中无端发起狠来。 是白舟自己主动先说的爱他。 他没有强迫白舟,是白舟自己做出的承诺,说会一辈子和他在一起,一辈子爱他。 贺望泊的手掌贴上白舟的胸膛,感受到他心脏跳动的触觉。 和那个夜晚一样,一记一记有力的、能就此直达永恒的擂动。 贺望泊感受了一会儿,觉得不满足,他还要更多,于是整个人贴了上去,用耳朵听白舟的心音。到后来只是听也不够了,贺望泊隔着肌肤开始亲吻它,错乱地想要是能拿出来就好了,拿出来据为己有,藏起来,只属于他一个…… “望泊。” 贺望泊回过神来,抬起头看向白舟。 被他弄醒的爱人正睡眼惺忪,哑着声音问:“睡不着吗?” 贺望泊点了点头。 白舟张开手将贺望泊揽进怀里,揉了揉他的头发,问:“这样会好一点吗?” 贺望泊埋在白舟的颈窝里,闻到一种他很熟悉的、属于白舟的气味。 “我没力气了,睡一会儿吧,”白舟道,“我明天不上学了,一整天陪你……好不好?……” 白舟轻轻拍起贺望泊的背,往常这样多少能哄他睡上一会儿的,但今晚直至白舟自己都重新坠入睡梦,贺望泊还没有丁点的困意。 他抱着白舟,一整晚都睁着眼睛。很多事在他脑海里流淌而过。他想起母亲,想起被她恨了一生的父亲。曾经的贺望泊认定爱上一个人是最世上可悲的事情,但现在不一样,可悲的只有父亲。母亲不爱父亲,可是他的舟舟爱他,所以他和父亲不一样。父亲将要孤独终老,而他的舟舟,会永远留在他的身边。这种爱情如同一口永不死亡的活泉,随他信手取得,使这人生再也不会贫瘠干枯。 - 第二天白舟醒来,首先意识到他得食言了,全身的骨头都被撞散,今天他无论如何不能再继续。 贺望泊不在房里,白舟艰难无比地走到门边,而后惊觉卧室房门被反锁了。 白舟眨了眨眼,又按了两下手柄,确认没有错,房门真的被反锁了。 他隔着门喊望泊,没有人应他。幸好手机还在室内,白舟拨了通电话,贺望泊接通了,“在楼下。” “门……是你锁的吗?” “嗯。” 白舟一时不知是否要松口气。 贺望泊说他要进电梯了,很快就回来。挂了电话以后白舟坐在床边,望着门,想不明白为什么贺望泊要这样做。 过了一会儿门锁里传出转动的声响,贺望泊推开门道:“出来吃早餐吧。” 白舟犹豫了几秒,还是决定问:“为什么要上锁?” 贺望泊的答案让白舟更迷惑:“因为我要出门。” 贺望泊买的是楼下的早餐店,白舟认得这店的包装袋。 原来贺望泊所指的“出门”不过是去趟楼下。 白舟意识到贺望泊可能比他想象得更容易不安。 是会感到迷茫的,有几秒钟白舟丧失了方向,一丝气馁浮上心头,不清楚该怎样才能给予贺望泊百分之百的安全感。 然而那几秒钟过后白舟又恢复。没事的,白舟说服自己,现在才刚刚开始,以后会好起来的,人是会变的。 白舟说到做到,果真没有去上课,打电话请了一天假。恰逢明后两天是周末,白舟就顺道回了趟宿舍将刚搬进去不久的行李又收拾了出来,移到水木上居。 贺望泊看他一件件将衣服收进他的衣柜,满足的同时又嫌不够——白舟的衣服不够,尤其御寒用的冬衣,来来回回就那几件。 当晚贺望泊就订了两件羊毛大衣,加急送到以后穿在白舟身上,越看贺望泊越喜欢。 白舟虽然脸好,但从来不在穿衣打扮上下功夫,好好一颗明珠蒙尘。如今贺望泊擦去了这尘,给他穿了件剪裁合身线条利落的大衣,白舟的气质立刻出来了。 但贺望泊只喜欢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什么,又剥了那件大衣,只把其中的白舟抱进怀里。 “为什么要长成这样?”他问。 白舟下意识摸了摸脸,实诚地回答:“不知道,妈妈给的。” “你长得像妈妈?” “嗯。”白舟还想说白桨两边都像,但最终没有提起她的名字。 “你妈妈很漂亮吧?” “嗯!”白舟比了个手势,“很漂亮!” 贺望泊盯着白舟的脸,道:“看得出来。” 清澈得像水潭一样的双眼,挺翘的鼻尖,迤逦的唇线,这完美的五官一分都不能动。凭他是谁,对白舟的第一印象,一定是对他外貌的惊叹。 可是他长这么漂亮干什么?这样惹人注目,叫他怎么放心让白舟一个人出门。 明天是星期一,白舟又要回医院。 贺望泊搂着白舟坐在沙发里,正如他们这个周末大多数时候一样,什么都不做,爱也不做,只是搂抱着感受对方,一个周末就这样过去了。 第25章 有时贺望泊怀疑白舟是否为自己丢失的一部分器官,一根骨头、或是一块血肉。 更多时候他肯定白舟就是从自己身上被撕出去的,所以这二十九年来他的底色是焦虑,总是不知道在寻找些什么,觉得自己既完整又残缺。 直至他把白舟以拥抱的方式重新嵌入了身体里,胸膛里那颗常年躁动的心才堪堪安定几分。然而这种联系肤浅、脆弱、易断,只要白舟离开,贺望泊立刻就会被空虚感覆盖。 “不去上课好吗?” 白舟露出为难的神色。 贺望泊将头埋进白舟发间,不去看他的为难,继续道:“我会养你。现在刚毕业做医生工资是多少?我可以每个月给你比这多十倍的钱。” 白舟清楚是认真的。 他不愿意拒绝贺望泊,可这请求他没有办法答应,于是他委婉道:“我们商量一下可不可以?” “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舒服点?”白舟问,“发消息、打电话,这些都不够吗?” 贺望泊不吭声。 白舟隐隐预感贺望泊或许会是个无底洞,他整个人跳进去都不够填满他。 “你上次……把我锁在房间里,”白舟停了停,缓了缓,才能继续问下去,“会、会好受点吗?” 他害怕听见“会”,而贺望泊给了他害怕的答案。 贺望泊察觉到白舟的慌乱,立刻将怀抱收紧几分,拿白舟的诺言做挡箭牌:“你说过爱我的。” “我没有不爱你,”白舟解释道,“我只是……” 想起了伊遥,贺望泊的母亲。 白舟感觉他需要从贺望泊处取得一个保证,于是他换个姿势,搂住贺望泊的脖子,闭上眼,与他鼻尖对鼻尖,极尽一切缠绵。 “望泊,你以后不会把我关起来的,对吗?” “只要你乖乖的,不要想着离开我。” 这一刻的白舟根本预料不到有什么情况会将他们分开,“为什么要离开你?我喜欢你,我不会离开你的。” 这承诺白舟已许过很多次,贺望泊了解白舟,他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可他还是毫无道理地不安。 现如今他得到了那件心心念念的橱窗里最精美的玩具,无论如何不可能拱手再让人。可是有好多人觊觎他的玩具,贺望泊无时无刻不在担惊受怕,只有将他的宝贝锁起来他才稍微感到安心。 “望泊,”白舟捧着他的脸,“答应我,不会再像上次一样把我锁起来,好不好?” “那如果你出尔反尔呢?” “我不会——” “假如呢?” “那就让我——”白舟努力思索。贺望泊看着他眉头紧锁,在脑海里搜寻能想到的最恶毒诅咒。 最终宣告失败:“我想不到。” “望泊,离开你已经是我能想到最可怕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情人节快乐!提前预祝小贺舟舟终成眷属和和美美~(然而接下来要开始虐了) 第25章 “这么快就后悔了吗?” 白舟现在跟的心内科,每逢周一大查房,以往白舟周末会回去把所有病例翻一遍,提前准备老师的提问,但这个周末顾着陪贺望泊了,恰巧病房里有个罕见病例,白舟被老师问得堪称哑口无言。 下课以后白舟的同学们都过来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平常他的表现不这样。 白舟摇了摇手说没事。同学又安慰说这病例确实罕见,刚刚老师的提问又刁钻,让白舟不要放在心上。 白舟命不好但人缘好,身边的人大多良善。他成绩优秀,同学们欣赏却不嫉妒,知晓他的家世以后,平常也会对他多加关照。 白舟的其中一个室友今天也跟心内科的大查房,在一个无人的间隙逮住白舟问怎么过了个周末又突然搬了出去。白舟结结巴巴的,不想撒谎又不能说实话。室友鼓起勇气问:“小白,其实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白舟心脏一紧,比被主任老师提问还慌张。 室友本来还只是猜测,一看白舟这反应就晓得他猜中了,“你前段时间那状态太像失恋了,但我们没好意思问。这个周末你是不是没回来看病例啊?要不然这么罕见的病,你肯定提前就预习好了。” 白舟被说中了,心很虚。他这个周末本来是打算回来的,但贺望泊早上搂着他不肯松手,白舟就和他一起继续睡了。 “你谈恋爱归谈恋爱,可别耽误学习啊,”室友语重心长,“还有一个学期才毕业呢。” 白舟点点头,说知道。 “我会帮你保守秘密的,”室友拍了拍他的肩膀,感叹道,“不知道多少人要失恋了。 - 白舟也自觉这段时间学习落下了一截,已经很久没有去图书馆。心内科的考试安排在两个星期后,白舟自问准备一点都不充分,于是午饭时借口去洗手间,拨了个电话给贺望泊,跟他说今晚想在医院看会儿病例,晚点回去,让他不用来接。 “不接你,你怎么回来?”贺望泊问。 白舟说搭公交。贺望泊在水木上居住了这么久,还不知道有公交能到水木上居附近,直到白舟报了公交号码,他才意识到白舟说的是下了车还要再走半小时的那趟公交。 “你大晚上走半小时回来?”贺望泊明显不悦。 白舟改口:“那我打车回去。” “我来接你,”贺望泊说,“你走之前跟我说一声,就这么定了。” 白舟拿贺望泊没办法,只好答应下来。 当晚也有个想做心内的女同学留下,正好值班医生有空,就带他们多上了一节临床课,结束以后两人试着写大病历,写完已是十一点出头。白舟给贺望泊发了条消息,说可以走了。 十一点的南淳逐渐睡下来,尤其南医大这块很少店铺做夜晚生意,街上几乎可以说是寂静无声。白舟没有跟女同学说自己已经从宿舍搬出来了,只是默默地陪她到女寝楼下,然后再往回走。 贺望泊的车已经停在南医大附属医院门口,白舟坐进去以后听见贺望泊问:“你怎么没从门口出来?” 白舟就解释自己送同学一程,夜深了,一个女孩子回去未必安全。贺望泊哦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白舟感到疲惫,同时心里有点焦虑,在学习方面他对自己算是个有要求的人,今天一天下来,觉得自己的确落下了许多。很多知识点课本里明明背过的,一见到病人,又忘个七七八八。 他的情绪都表现在脸上,贺望泊从眼角扫了他一眼,问:“今天过得不好?” 白舟摇摇头,“没有不好,只是觉得自己好笨。” “笨还拿那么多奖学金?” “可是我觉得自己还可以做得更好,”白舟惆怅道,“要是能过目不忘就好了。” “什么都记得可是很辛苦的。” 白舟突然意识到自己冒犯,连忙道歉。贺望泊转动方向盘,说没事,而后突然道:“大概是从两岁开始的记忆,一直到现在,我都保存着。” 贺望泊从未主动谈起自己的超忆症,白舟不禁屏息专心聆听。 “还有一点胎内记忆。”贺望泊补充。 “你还记得你在妈妈肚子里的事?”白舟诧异。 贺望泊记起伊遥捶打她的子宫,求他离开。 非常模糊的、遥远的记忆,却又无比真实。 “也不是什么好事,”贺望泊淡淡带过,“总之我能记得每一天去了哪里、谁对我说了什么、读过什么书,所有的细节都在脑子里,各自形成联系,像内置的网络,一输入关键字就会有几千几万条相关结果。我在美国读的高中和大学,每次考试都要故意做错几条题目,免得被那些美国人发现问题。” 白舟认真地点了点头,支持贺望泊的做法,“可能会抓你去做研究。” “你也可以跟你学校举报我。” “为什么?”白舟眼睛张得很大,“我不要举报你。” 贺望泊笑起来,白舟有时会听不懂玩笑话,而这点他觉得很可爱。如果不是正在开车,他早已吻上去了。 “总之过目不忘可不是什么好事,你学习已经很好了,就算差又怎么样?我足够你衣食无忧一辈子。” 贺望泊将话题带回去,“有时我宁愿你差点,不要这么用功,哪有一直上课到晚上十一点还不回家的。你以后想在这间医院工作吗?我打声招呼就行,你想做哪个科室?” 兜兜转转话题又回到昨晚,白舟心想他得表明立场了:“我可以自己来,我喜欢做医生。如果你一直让我在家里,我会很难受。” “为什么会喜欢?你刚刚的样子明明很累。” 白舟挠了挠头,很不好意思地给出一个非常老土的答案:“我想救人。” “我用功读书不是因为想进大医院,是因为如果我懂得不够多,可能就救不了人了。” 白舟跟那些被磨钝了心的人不同,他还拥有理想。贺望泊很早就意识到这点。 第26章 他感到内心的割裂,一半感激白舟,一半不满白舟。 感激的那一半沐浴在恩泽之中,自己竟是众生里最先得到白舟拯救的那一个。然后不满的那一半逐渐膨胀、发酵——他不满白舟救了他,还要去救其他人。 睡前白舟想读会儿书,还没翻开书页,贺望泊就抽走了他手里的书本。 白舟有些无可奈何,但他的爱人需要他的注意力。他拍了拍他的背,开始回应他的吻。 …… 次晨白舟起床时无可避免地感到身体的疲惫。贺望泊让他在家休息,白舟说这段时间他请了太多假了不好,贺望泊突然说他已经和学校联系过了。 白舟眨了眨眼。 “你上不上课都会毕业的。”贺望泊将白舟揽进怀里,不许他起床。 “你说和学校联系过,是什么意思?” “和你们校长谈了两句。” 白舟惶恐地坐起来,“这样学校不就知道我们的关系了吗?” 贺望泊也坐起身,眯着眼睛凑近白舟,“我见不得人吗?” “不是、可——” 白舟想说他还没准备好,而且他以后还得在南医大读研,就这样贸然公开关系,他之后的学习可能会受到影响。他想告诉贺望泊不是他见不得人,只是他们身份地位悬殊,又都是男性,总要比别人考虑得更多。 白舟想好好地跟贺望泊说,但一看他的脸色开始变差,还是将这些话都吞进了肚子里。 横竖已经发生了。 自己也决心这次要好好爱贺望泊,如果公开关系会减少他的不安,那就值得。 白舟亲了亲贺望泊的嘴角,继而将他抱进怀里,将此事揭过不再谈,“睡吧,再睡一会儿,我下午再回去上课。” 这是白舟做出的让步,他以为贺望泊应该满意了,可是贺望泊却问:“为什么下午还要回去?我说过你上不上课都会毕业的。” “望泊,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可以一直在家里,”贺望泊收紧怀抱,“只有我们两个人,什么都不做,就这样紧紧抱着,你不喜欢吗?” 那是白舟第一次在这段关系里感到窒息。 他颤着声音道:“你说过不会把我关起来的……” “我没有把你关起来。” 像是在证明,贺望泊摸了摸白舟的手腕。白舟无端感到一股寒冷。 “你是自愿留下来的,你答应过,会永远留在我身边,不是吗?” 白舟不知该说什么好。 贺望泊低声问:“这么快就后悔了吗?” 白舟记起那位中年女性,停下擦拭桌面的手,抬头看向他,无比郑重地警示:“您要小心。” 伊遥被贺择正关了一辈子。 贺望泊的占有欲像一只怪物,发作起来的确令白舟感到害怕。 可是他仰头,轻柔地吻上贺望泊的须根,说:“我不会后悔的。” “如果能让你感到安心,我愿意再花多一点时间陪你。我不会再像昨天一样在医院留到那么晚了,但基本的课我还是想去,好吗?” 贺望泊哼了一声,不清楚是好还是不好的意思。 白舟继续道:“你也要上班的,我在你上班的时候去上学,行吗?” 贺望泊有了被偏爱者的脾气,开始与白舟讲条件:“我让你请假的时候,你就要请假。” “……好。” “不要再送别的人回家。” “嗯……” 贺望泊似乎满意了,白舟犹豫一时,小心翼翼地问:“那我也可以向你提要求吗?” “嗯?” 白舟鼓足勇气。 “我能和桨桨见个面吗?” 【作者有话说】 喜欢看一些恃宠而骄的恶魔,更喜欢看他不再被天使偏爱以后崩溃发疯嘿嘿、嘿嘿嘿…… 第26章 “不是他也可以的。” 白桨这节课的教授很能讲,讲超时了,下课铃响了还在滔滔不绝,急得白桨不顾众人目光,就算坐在第一排,也匆匆收拾好离开了教室。 白舟正在教学楼下的小花园等她。白桨喊着哥跑上去。 大概亲人对胖瘦最敏感,白舟看白桨,总觉得她瘦了许多,即便白桨一再坚持没有。 白舟今天穿了件陌生的大衣,白桨从未见过,心知这很可能是贺望泊买的,没有出声问个明细。 距离那晚白舟被贺望泊带走,已过了一个星期有余,这是两兄妹这一个多星期以来第一次见面。白桨之前当然说过要见,但白舟推推拖拖,连打电话也匆匆忙忙,根本挤不出时间。 “怎么又突然可以见面了?”白桨猜到贺望泊把她哥哥看得很严。 白舟为贺望泊辩解:“他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 尽管当他提出想见桨桨的要求时,贺望泊的神情确实说不上高兴。 白舟至今不知道贺望泊对白桨的敌意是从何时开始、何处而起,说实话他觉得这很莫名其妙。 但至少贺望泊同意他们兄妹见面了,早上还为他穿上了新买的大衣,似乎有意要向白桨展示,他对她哥哥是很好的。 可白桨并不在意那件大衣。她望着脚下的路,若有所思。 午饭时间,兄妹俩在学校食堂点了两碗面,在一个不起眼的无人角落坐下。 他们的感情虽好,但彼此还是保留了边界,除非主动,否则都不会过问对方的私事。所以自从白舟认识贺望泊以来,白桨从未强迫他告诉她什么。 即便那晚白舟被贺望泊晾在冷风里好几个小时,白桨也是点到即止,见白舟不想说,就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只是现如今她无法再做一个旁观者,贺望泊的存在令她非常不安。 “你会跟我说清楚的,”白桨问,“对吗?” 即使白舟已做好心理准备,要告诉妹妹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可此刻看着白桨忧愁的脸,白舟比之前的每一秒都更相信,那些由贺望泊给予他的伤害,一定会让白桨担心,并且加深她对贺望泊的厌恶。 所以白舟只说结论:“我和他重新开始了。” 白桨看出哥哥回避的意思,于是单刀直入,不许他避重就轻:“那晚他把你带走以后,发生了什么?” 白舟明显局促不安。 白桨看着他,等他,不肯善罢甘休的模样,要一个世纪她也等得起。 白舟没要她等一个世纪,过了大概三四分钟他就受不了了,低下头,请求她不要再问。 是何等不能深究的事。 她的哥哥天性善良,心比棉花都软——这是好听的说法,难听点就是太笨,不晓得人善被人欺的道理。 贺望泊的行为能反映出太多他本性里恶劣的品质,她的哥哥竟然还想着再给他一次机会,跟他重新开始。 “当初他是有意接近你吗?”白桨问。 白舟迟疑地点了点头,那弧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条件是我的医药费,是吗?” “桨桨,”白舟这次答得很快,“你不要多想。” “所以的确是我的医药费。” 白桨难堪地笑了笑,然后闭上眼。 她告诉自己不能哭,她不该在哥哥面前掉眼泪,可她无法控制。对自己这副病躯的憎恶、对成为家人负累的内疚、对用尽一切才能维持生命的疲倦……无数情绪在同一时间涌上她的心头,她根本不得安宁。 长久以来她的乐观与豁达其实全是伪装,她毕竟还是个二十不到的小女孩。她的内里早就崩溃了无数次,只剩下一些随手扬起就会四散消失的齑粉,全靠着不能留哥哥一个人在世上的信念在支撑。 有钱多好,连亲哥哥都匹配不上的骨髓,贺望泊一句话的事就可以找到。 前期的准备已经做好,那包能救她命的干细胞下个星期就会运到南医大的血液科,然后经过导管进入她的血脉。如果没有排斥反应,从此她将过上健康的、正常的生活。 而这一切的代价是她的哥哥,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自从她患病,白舟望向她的眼神就总是带着忧虑,她就从未试过让他安心,现在她还要他牺牲自己。 她听见她哥慌张地哄她别哭,说没事,他跟贺望泊已经重新开始了,他现在在他身边很开心。 白舟递来纸巾,想要擦去她的眼泪。白桨没有接过。她整张脸埋在两只手掌里,绝望地想你不懂,哥哥,你看不见贺望泊那张人皮之下的恶魔本质。 白桨哭了一会儿才逐渐平静,声音沙哑地问白舟:“没有别的办法还债吗?” 白舟心想这已不是还债与否的问题,他跟贺望泊之间的事比这要复杂许多。 于是白舟重复:“桨桨,我想和他再试一次。” 然而白桨摇头。 她鲜少、甚至从未对白舟说过不字,而这一次她必须清晰地表明立场:“我不会支持你和他在一起的。房子已经还给他了,化疗的钱我可以自己想办法。老师们都很看重我,学校那里我靠今年的文章,应该能拿几笔奖学……” 第27章 “桨桨,”白舟打断她,苦涩地说,“不要这样。” “不是他也可以的。” 此时此刻的白桨,和白舟记忆里那乖巧可爱的妹妹截然不同。 “哥,你想和他再试一次,是因为你忠于自己的选择,而不是忠于他。第一次喜欢的人,谁都不想轻易放弃。贺望泊并不特别,他不过恰好成为了你的第一次而已,是你的喜欢让他变得特别。” “哥,你要相信我,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如果你和贺望泊在一起真有幸福的可能,我怎么会阻止你们呢?” 她变得执拗,近乎咄咄逼人:“当然,你可以不听我的话,继续和他在一起。但你要是想要我的祝福,那是绝不可能的。哥,或许你没有发现,但从小到大有很多人喜欢你,我能保证,以后只会有更多。你喜欢男生还是女生都没关系,总有人比贺望泊更适合做你的伴侣。” 这是白桨第一次对他这么强硬,白舟难免愕然。 原来贺望泊对白桨持有敌意的同时,白桨也非常反感贺望泊。这两相对立的怨恨将白舟夹在其中,使他动弹不得,说什么都不对,做什么都是错。 白桨将这强硬的态度贯彻到底,说了句下午还有课就直接要走了,没有再借这难得的机会和哥哥多呆一会儿。白舟追出去送她,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快到白桨课室的时候,她忽然抛出一个时间节点:“一个星期后。” 白舟心一惊,直觉将被宣判刑罚。一个星期后,是白桨准备做骨髓移植的日子。 白桨定定地抬头看着哥哥:“一个星期后,我要一个清晰的答复。你到底是选我,还是选他。” 白舟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他张了张嘴,艰难地喊她名字:“白桨……” “我不会改变主意。”她退后一步,神情认真到冰冷。 “你之前说过,我永远是最重要的,要是我不喜欢你们在一起,你就会和他分开。一个星期后我回医院,到时候,我希望你能说话算话。” 她说完就转身进了教室,白舟仿佛被逼上了悬崖,走投无路,只能在原地干站着。 他的确答应过白桨,说会以她的意愿为先。可那时他不了解贺望泊,还当他是个游戏人间的浪子,以为离开不会伤害他。 现在的贺望泊,连他在他视线里无故消失一秒都会发疯。 “同学,你迷路了吗?”有好心人见他呆站太久,就过来询问。 白舟无助地看向她,使她心一软,声音更温柔:“你想去哪?我可以带你去。” 白桨说得没有错。她的哥哥生来有一种惹人怜爱的本领。他以为他遇见的人大多良善,其实是因他总被身边人优待。 而这么多年,只有贺望泊一个人对她的哥哥这样坏。 白桨的直觉告诉她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警告,她的直觉很少出错,所以她不惜将哥哥逼进绝路。她知道白舟会选她的,她要逼白舟断掉和贺望泊的这段关系,越早越好,长痛不如短痛。 白舟摇了摇头,礼貌地拒绝了陌生人的善意,说谢谢,他知道路,而后一阶一阶步下了楼梯。 他不记得他是怎么回到水木上居的。这场见面结束得比他预想要快。他没有在老地方等贺望泊,好像真的搭了那路要再走半小时的公交。不知道,他不记得了。 回到水木上居后他在海边坐下,一遍又一遍地想那句“小舟从此逝”,到后来他脱了大衣和鞋子,踏进了尚未回暖的海水。 想逃。 往海的深处走去,去一个不需要他做决定的地方。为什么要让他选——难道他有得选,白桨是和他流着同一脉血的亲妹妹,他难道会放弃她。 那他又该怎么面对贺望泊,分明许诺过要陪他一辈子。 “舟舟。” 白舟回过头。贺望泊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站在岸边,手臂挂着他脱下的那件羊毛大衣。 白舟看不见的是,贺望泊的拳头里攥着一枚小小的、和这件大衣同色的监听器。 “不要再往里走了,”贺望泊说,“回来岸上。” 【作者有话说】 也不能怪妹妹强硬,她要是不狠一点,哥哥真能把命都搭进去拯救贺望泊这个恐怖情人…… 第27章 休学 白舟登时醒悟,低头一看,自己不知不觉往海里走得太深,海水已没至他的大腿。冰凉的触感攀上他的神经,他一个激灵,慌慌张张地踩着泥沙往回走。 贺望泊等不及白舟自己走上岸,三步并两步地迈进了海水里,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往回拽。 贺望泊的气力很大,大到白舟有种手臂要被生生扯断的错觉。他一边踉踉跄跄地跟在贺望泊身后,一边着急地解释:“望泊,我没有要寻死,你不要担心。” 贺望泊并不理他,直到将白舟拖进屋内、锁上了门,他才终于阴阳怪气地开口:“我没有担心,你那宝贝妹妹还没死,你又怎么会死?” 白舟不能理解:“……什么?” 贺望泊在笑,笑容里却是瘆人的冷意,“你妹妹可真懂什么叫知恩图报。” “这不关桨桨的——” “凭什么?” 贺望泊拔高声音:“白桨化疗的钱是我出的,手术是我安排的,骨髓是我找来的——她的命根本就是我给的,没有我她活得到今天吗?她凭什么要我们分开?” 白舟五雷轰顶,结结巴巴地问:“为、为什么你会知道……” 贺望泊并不隐瞒,直接朝白舟张开手心。 白舟便看见了,从今天早上就一直黏在他领口下的、这枚小小的圆形监听器。 一霎冷汗淋漓。 在贺望泊答应他和白桨见面时,说实话白舟的确疑惑这来得太轻易。他有设想过或许贺望泊会提一些条件,但他从未有哪怕一秒考虑到自己有被监听的可能性。 白舟不敢相信贺望泊会对他做出这种事,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马上就被贺望泊扣着脑勺按进怀里。 “你要去哪?”贺望泊问。 “害怕了?可如果我不这样做,你难道会告诉我,原来白桨要你在我们之间选一个吗?” 贺望泊的手臂肌肉皆全绷紧,紧紧抱着白舟,恨不得将他揉碎进心骨。 他抱得太过用力。白舟两片肺叶里的空气几乎都要被挤出来,他头晕目眩,无法回答贺望泊的问题。 贺望泊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不会让你选的。” 什么意思?什么叫不会让他选? 白舟无可避免地想起了伊遥。 “你答应过我,会永远留在我身边。要是你敢去找白桨,我就把你关——别动!” “你说过不会对我这样做的!” “我他妈让你不准动!”贺望泊手臂的力气又重几分,重得白舟的骨头都磕碰一起,“你记得我说过不会关你,却不记得你自己答应过我什么吗?白舟,是你先出尔反尔!” 贺望泊的神色变得凶恶,青筋暴起,双眼通红,宛如一只领地被进犯践踏的龇牙咧嘴的兽。 “白桨懂什么?什么叫不是我也可以?什么叫你和我在一起不可能幸福?她以为她是谁?她到底懂什么?!” 这一刻贺望泊对白桨可谓恨之入骨。这一瞬爆发出的仇恨使白舟登时清醒,他随即停下挣扎。 他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刺激贺望泊。 于是他颤抖着声音附和又恳求:“对、对……桨桨不懂,望泊,你别生气,我会和她再好好谈谈的……” 可是贺望泊说:“谈?谈什么谈?我不会再让你和白桨见面的。” 贺望泊陷入了一种癫狂的状态,未等白舟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他已将白舟一把扛上肩,连卧房都来不及回,直接丢进了沙发。 今早还亲昵着温声细语的爱人,转眼就成了凌辱他的怪物。 白舟感觉自己在下坠,失衡感令他恐慌,眼前这陌生的贺望泊令他害怕,可他不敢挣扎。 其实他不是没有见过贺望泊发疯,可是这一次涉及白桨。他白舟可以为了贺望泊一退再退,可是白桨呢?要是贺望泊疯起来去伤害白桨呢? 白舟抖着手,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拥抱贺望泊。 这是今晚他第一次对贺望泊展现以往他惯有的宽容,贺望泊一怔,后知后觉自己原来一直在等这一刻。 他发了这么久的疯那个温柔的舟舟才回来,重新对他张开羽翼,将他温暖地包裹起来。 虽然迟了一点,但没关系,只要白舟还爱自己,只要他肯保证,他不会走,会一直在他身边—— “桨桨她不清楚我们的事,她是无辜的……” 贺望泊停下动作,定定地看着白舟。 白舟满眼的哀求,“求求你,不要去找她麻烦,” 那之后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接一秒地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向前流动。贺望泊的双手撑在白舟两侧,一动不动地低头看他,看了很久,最终他轻声问:“所以,你会选她是不是?” 第28章 白舟没有办法回答他“是”,尽管这的确就是答案。 贺望泊的注视变成一种刑罚,白舟的五脏六腑在刺痛,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贺望泊笑起来:“我就知道。” 他早就知道。 从那一晚白舟大半夜跑来说生日快乐,自己牵起他的手要带他回家,却被他回拒说桨桨还在等的时候,贺望泊就已经知道,在白舟心里,白桨永远更重要。 他早就知道,爱上一个人是受罚,尤其当你爱他比他爱你多。你将他放在第一位,你却不是他的第一位。就算你知道那是与他血脉相连的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你也会不甘心,也会斤斤计较。 你想要占据他的全副心神,你要他的目光只在你身上停留,每一句话都以你为主语,每一道微笑都只向你显露。你要他的全部注意力,你要他所有的爱。 早就知道,甚至亲眼见识过爱上一个人有多悲惨,但他还是重蹈了父亲的覆辙。 贺望泊坐起身。白舟堪堪拢起被撕开的衬衫,对着天花板眼泪直流。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一次他又失败了,他明明很努力了,为什么他就是没办法满足贺望泊。 过了一时,他听见贺望泊问:“那我呢?” “你选她,不要我,那我以后怎么办?是你先说爱我的,是你说要和我一辈子在一起的。” 贺望泊的语气平淡,但白舟胸口却有若针锥。他衣衫不整地爬起来,自后抱住贺望泊。 “我不会选的,我会和白桨再好好——” “你和她再怎么谈,也改变不了她永远比我更重要的事实。” “这不公平,白舟,”贺望泊说,“我只有你。” 白舟想说些安抚的话,却意识到除非他说谎,否则这世上没有一句话可以使贺望泊恢复今晚之前的模样。 的确不公平,贺望泊要的白舟给不了。他爱贺望泊多过他自己,可是没有办法爱他多于白桨。他跟白桨相依为命多年,他们之间的亲情就像流水一样,不可能也没办法抽刀斩断。 更重要的是,他给贺望泊的和给白桨的,本身就不是同一种感情,贺望泊却偏偏要拿来比较。他自己把自己困进死局里,除非他愿意,否则谁都无法解救他。 白舟绝望了,他翻身下沙发,跪进贺望泊双腿之间,仰起一对泪眼寻求指示:“望泊,你到底想我怎么做?我说过爱你,这是真的。只要不关系到白桨,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 如果这句话没有提到白桨,会是多么动听的情话。 可是白舟提到了白桨,所以贺望泊根本没有得到任何宽慰,反倒是更恨了——如果不是白桨,白舟本该给予他更多的爱。 “什么都可以做?” 白舟点点头,他该怎么才能让贺望泊明白,他已经恨不得把自己的所有都掏出来给他了。 “不要上学了。”贺望泊宣布白舟的刑罚。 “从今天开始,呆在这里哪也不许去。一个星期后白桨要答复,你告诉她你不会选。我会继续支付她的医药费,骨髓移植我也会让最好的医疗团队负责,代价是她不能再干涉我们。” 漫长的一段时间过去,最终白舟缓缓开口:“好。” - “无限期休学?!”小组长眼睛瞪得要掉出来。 见辅导员没有要解释更多的意思,小组长简直心急如焚,语速都变快了:“为什么啊?!昨天不还好好的吗?!” “私人原因,不方便透露,总之保研名额顺延给你了,你还不开心吗?” 开心?怎么开心?白舟父母双亡,妹妹又身患重症,读书是他唯一的出路了,如今他好端端地突然休学,肯定是生活发生巨变了,她哪能幸灾乐祸地开心起来? 小组长走出办公室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白舟,打了一整天,从早到晚白舟都没接。 小组长直觉不对,周围打听了两天还是一点消息没有,她决意不能当做无事发生,终于跑到医院找王南春,问她知不知道白舟为什么休学。 出乎她意料,王南春比她更惊讶:“休学了?!” 王南春也打不通白舟的电话,最后还是拨给了白桨,问她哥怎么能不读书了。 电话那头的白桨是连呼吸都没有的沉默,再开口就是一句:“王医生,我在南科大物理楼五号实验室,能不能帮我叫救护……” 接着便是咚的一声,王南春一叠声地喊桨桨,但电话那头再也没有发出声音。 【作者有话说】 妹妹qaq 写小贺越写越失控,恐怖情人真的好可怕,现实生活遇到快跑,不会有人像之后的小贺一样改过自新的 第28章 “现在你不欠他了。” 王南春打过来的时候白舟正在淘米,备着煮粥用。他扫了一眼手机屏幕,没有打算接。这段时间他谁的电话都不接,像鸵鸟把头埋进沙子里一样,逃避所有关心他的人。 王南春的电话不带喘地一个接一个地来,白舟的手机在大理石厨台上震个不停。 他一开始的确打算像往常一样忽视,但王南春在打电话的间隙给他发了条微信: 桨桨出事了!!! 那鲜明的感叹号像针,生生扎进了白舟的眼睛。 他立刻拨了回去,王南春也是下一秒就接通了,似乎手头正忙,语速飞快,三言两语就交代了状况。白桨的病情突然恶化,全身都在出血,已经送进了加护病房。 那一瞬白舟眼前空白一片,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手机直直地从手指里坠落地面。 然而在那一瞬的空白以后,白舟的神思突然变得极其敏锐。在贺望泊听到声响来到厨房之前,他已经捡起了手机,挂掉了跟王南春的通话。 “怎么了?”贺望泊问。 白舟面不改色地撒谎:“同学一直打电话,手机在震,掉地上了。” “早让你拔电话卡了。” “没事的,”白舟笑起来,“过段时间他们就不会打了。你开完会了?” “差不多了。” “那去洗澡吧,我也准备做菜了。” “嗯。” 贺望泊走出厨房前回头又看了眼白舟,他正往水槽里倒洗米水,察觉到贺望泊的视线,就抬头朝他微笑。是白舟一贯的、又轻又柔的那种笑。 白舟歪了歪脑袋,意思是问贺望泊什么事。贺望泊心想是自己多虑,他朝白舟摇了摇头。 二十分钟后,当贺望泊意识到事情似乎不对劲,关掉花洒大喊白舟名字的时候已经太迟。 他重新套上本应拿去换洗的衣物,连扣子都没扣好,跌跌撞撞地冲出浴室。白舟不在,大门是打开的。贺望泊拔足追了出去,只看见的士后的两盏尾灯。 - 首先慢性髓性白血病不好发于幼童与青少年,而白桨却在妙龄花季发病。 起先伊马替尼一直管用,直至她的癌细胞基因突变,对伊马替尼产生了抗药性,即便用上第二代的尼罗替尼,病情却依旧反反复复。 她的情况本身就非常特殊,只有骨髓移植才能根治问题。初中时白桨确诊白血病,全家都为她抽了血去配型。白舟还记得那天他抽完血以后特地跑到了海边,跪在粗糙的沙岸上,朝着广阔的大海许了三次同一个愿望:合适、合适、合适。 但不合适。 现在好不容易有了吻合的配型,白桨却等不及了。 本来只要再等一个星期就能做移植了。 来时的路上王南春已经告诉过白舟,白桨的情况是在知道他休学以后突然变差的。 白舟跑进加护病房时,白桨尚且清醒,他喘着气问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出血。她的病情再特殊,血小板也不可能在一瞬间从她的血管里集体消失。 白桨的回答是:“请原谅我。” 于是白舟便清楚了——或者说在来时的的士上,他已经隐隐有这个预感:白桨早知自己有问题,她是故意不去看医生的。 “哥。”白桨喊他。 “贺望泊不让你上学,是吗?” “我们现在不要谈这……” “你还不明白吗?他是个恶魔。他不让你见我,不让你上学,他会毁掉所有你在乎的东西。” “可你知道我一定会选你的,”白舟激动地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因为我要让你有得选。” 突然发现自己牙龈出血的时候,白桨比谁都害怕。 可害怕过后却是极度的冷静。 她反思过自己的要求是否任性。她不能强硬地要求白舟表态,却不给出任何应对贺望泊的方法。 白舟既然会选她,那她就不可能再接受贺望泊提供的骨髓移植。她嘴里说着可以自己想办法,但由这莫测的病情所衍生的种种费用,最终不还是由她的哥哥独自承担。 她没有能力,她得承认,她的无能终会成为贺望泊用以挟持她哥哥的手段。她让白舟选,可只要她还活着,白舟就没得选。 第29章 只有她死了,白舟才可以真正地选择她,离开贺望泊。 其实她早该离开了,在确诊白血病的时候,或者在那场车祸里。上天安排她患上顽疾,她本不该在这世上耽搁太久,害得她的家人、尤其她的哥哥,没有一天过得轻松。 “哥,如果不能看见你幸福,我活着也没有意思。” “爸爸妈妈都在那边,你不要担心我。” “现在你不欠他了,”白桨释然地笑,“离开他吧,哥,你要过得幸福。” - 白舟站在床尾,看几个医生争先抢后地为白桨做急救。灯光好亮,好晃眼。各种仪器都在滴滴滴地响,呼叫声、奔跑的脚步声。似乎有人过来请他先出去,他就木登登地走出了病房,贴着墙站着,成为这面白墙的一道鲜明的伤口。 爸爸妈妈是出车祸走的。 那天他们带着白桨进城看病,回来的时候下了大雨,他们在湿滑的山道翻了车。 那时白舟刚上高中,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晚自习。副校长和班主任都亲自陪他去了现场。他瘦弱的妹妹无助地跪在父母的尸体旁,看见白舟时连哭都没有哭,整张脸都是迷茫,似乎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活着。 在白舟冲上前将她抱进怀里以后,白桨才渐渐恢复了知觉,攥着白舟的衣服大哭起来。 这是爸爸妈妈用命留下的妹妹,那一晚白舟发誓,无论何时都会将她放在第一位,会好好保护她。 可看看他都对她做了什么。 医生陆续从病房里步出,王南春满脸是泪,走来抱住了白舟。 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打击早已击碎了白舟的灵魂,他只剩一具空壳,随意王南春抱着。 “小白,桨桨的后事……” 白舟钝钝地嗯了声。王南春想问他老家是怎么办丧事的,现在人刚走有没有什么要遵循的习俗,但看白舟的模样,终是不忍开口。他需要时间接受白桨的死亡,于是她说:“进去看她最后一眼吧。” 白舟不是没有经历过死亡。 他不是不明白死亡就是这样的,毫无征兆,没有任何预告与渲染。白桨之前明明好起来了,上一次见她明明还活蹦乱跳的,突然之间,她就成了一具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的尸体。 白舟不是没有经历过,可他依然无法接受这种残酷。 从今往后他一个亲人都没有了,这一路来支撑他的唯一信念消失了。这偌大的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 桨桨走了。 至少他不用再害怕桨桨走了。 他轻轻碰了碰白桨的鼻尖、脸颊、眉毛,好凉,她的温度在消失。 白舟在她床边坐了不知多久,十分钟,或是十年、十个世纪。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定定地看着白桨,却又看不见她。明明她苍白的脸就在眼前,但白舟却只看见一团凌乱的线条,它们在他眼前像蛇一样扭曲着四处游走,混乱的、毫无秩序的,而后在某一瞬间,突然组成了贺望泊的脸。 白舟抬头,盯着刚从门外跑进来,正喘着气、面色铁青的贺望泊。 那一霎那,这世界不再给予白舟真实的感知,转而用荒诞将他掩埋。明明这具身体还在椅子里好好坐着,白舟却感到难以控制的失重感,紧接着他下坠、下坠,在一片虚无里,空气逐渐消失,心脏也不再跳动,他还在往下坠,仿佛永远无法抵达这出悲剧的尽头。 - 白舟是在一群医生护士的簇拥下醒来的,初步诊断是情绪压力所导致的晕厥,以防万一王南春让他抽个血看看。白舟靠在床头,木木地任人摆布,针扎进来也不觉得痛。 贺望泊由始至终在他身边。王南春不清楚这两人之间的瓜葛,但直觉不对劲,不放心他跟白舟单独在一起。 抽完血之后她让护士再打印一张心电图,这期间她和贺望泊低声交谈:“贺先生之前帮桨桨找的捐献者,医院这边会和他再联系的。” 贺望泊说知道了。 “小白刚醒,”王南春意有所指,“需要好好休息,不能再受刺激了。” 但贺望泊只点了点头,就不再言语。 王南春没资格也没办法让贺望泊离开。她叹了口气,目前唯一能为白舟做的,就是走回他床边,让他好好休息,“桨桨的后事我会帮忙安排的,等你好点了再接手。” 白舟终于说了自白桨离世以后的第一句话:“谢谢师姐,但我可以自己来。” 王南春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再吭声,临走前她最后看了眼贺望泊,他正伫立窗边,低头不知在思索什么。 等病房里只剩下白舟和贺望泊两个人,贺望泊才再开口:“舟舟。” 白舟没有回应贺望泊的呼唤。 贺望泊在他床边坐下,拉过他的手与他十指紧握,又唤了一遍:“舟舟。” 白桨盯着两人紧握的手——这样说不准确,是贺望泊单方面紧紧地握着他。 贺望泊在发抖。 “白舟。”他第三次唤他。 白舟闭上眼:“我想带桨桨回爸爸妈妈那里。” 终于听到白舟的回应,贺望泊松了口气,道:“我陪你。” “我想自己一个人。” 贺望泊的脸色变了变,过了一时他才问:“那你要多久?” “我不知道。” 有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在沉默,只有床头监视生命体征的仪器偶尔发出响动。 最后是贺望泊先开口:“你说过,你不是因为报恩才留在我身边的。” “嗯。” “你说你喜欢我,会永远爱我。” “嗯。” “我并不希望你妹妹去世。” 对于白桨,贺望泊嫉妒、厌恶、憎恨,但从未有一刻希望她不在这世界上。 因为贺望泊清楚,如果白桨不在了,自己并不会成为白舟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 相反,正因为白桨不在了,他才永远比不过她。白舟这辈子都会对白桨心怀歉意,深觉亏欠。他贺望泊无论给予白舟多少,只要白舟想起白桨,他的付出就显得微不足道。 他已经输了,一败涂地。 可至少白舟现在是在他身边,不止现在,以后也会如此。 贺望泊俯下身,“舟舟,看着我。” 白舟并不愿意看他,可是贺望泊执拗地又要求了一遍,白舟只得睁开眼,对上贺望泊那一对他曾经无比迷恋的深邃眼眸。 “我给你时间,但你最后一定要回来。” “舟舟,一定要回到我身边。” 贺望泊将脸埋进白舟的脖颈里,深深闻嗅着白舟的气味,这令他无比痴迷的安心。他不想再计较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甘愿放弃了自由,被白舟困住,变成了离开他就无法活下去的一种寄生物。这些都不再重要。除了白舟所给予他的爱,这世上的一切都不重要。 “不要离开我。” 贺望泊搂着白舟,周身发颤,闭上眼,郑重地一字一字说出他从前最鄙夷、最不屑的那三个字: “我爱你。” 愚拙又真挚地向他剖白,迫切又虔诚地献出真心。 “舟舟,我真的很爱很爱你。” 【作者有话说】 妹妹解脱了,下辈子做一只快乐健康的小猫! 小贺你嘴里说着爱但还是不懂爱,人家失去至亲,你却只顾着自己告白(无语 第29章 “我们结束吧。” 无边无际的海,接住了无数零碎的太阳,其中一两点光偶尔晃进白舟的眼睛。 海风穿过他的发丝,在其间留下大海独有的腥咸。 这一片无人的沙岸是白舟幼时与同伴发现的,他也带白桨来过,但多数时候他还是喜欢一个人来这里发呆,就像现在这样。白舟屈膝坐着,眺望这片他从小看到大的海。 这么多年过去,这海连浪花拍打沙岸的声响都没有变过,遵循着一种既定的规律,随意世事变迁,多少悲欢离合发生,它始终数年如一日。 白舟抱着白桨的骨灰盒,在海边坐了很久。 他想过海葬。如果是他自己的话,他会选择海葬。可是白桨还小,生前也没有表达过意愿,白舟最终还是联系上了安葬他父母的墓园,安排桨桨和爸爸妈妈一起。 白舟一直在海边呆到日落,直至最后一缕阳光消失,世界陷入黑暗,他才四肢并用地爬起身,摸索着前行。 走出沙岸才有路灯,才又看清了这个世界。遥远路边那辆黑色轿车依然停在那,没有挪动分毫。 白舟目不斜视,径直向宾馆走回去。 白舟的老家是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渔村,近年逐渐发展起来。因为邻近南淳这座大都市,这两年更有一股买房热。一切变得太快,人口也在不停地流动。白舟走在路上,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常有认识的人来和他打招呼。 回到暂住的宾馆,白舟朝前台礼貌地点了点头,转身正要步上楼梯时,被她犹豫地叫住了。 第30章 “先生,”她的眼神躲闪,想要看向白舟的背包,却又不太敢,“今天早上有客人看见您的盒子……有些意见,真的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您尽快处理一下呢?” 白舟低下眼眸,轻声道歉:“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会尽快的。” 实则他一早就联系上了墓园,早该送白桨入土的。 可他总是想着带白桨再看看海吧,之后她要住的地方和海隔着好远一段距离。她再看不到那广袤的海面,一直延伸出去可以与天对接,再也听不见海浪和海鸟此起彼伏的韵乐。 白舟还想租艘船出海,像小时候一样,和白桨躺在甲板上吹着海风晒太阳。妈妈走过来,笑着问这是谁家的小孩呀,这么可爱。爸爸让他们挪个地,他也要躺,于是他们一家都挤在了甲板上。 那天的阳光和煦又灿烂,烘得白舟四肢松软,看着天上的云朵,自己也迷迷糊糊地变成了云朵…… 白舟到码头问过能不能搭个船出海,他没有隐瞒自己带着妹妹骨灰的事,所以大家都有些忌讳。 白舟其实也能理解。他的家乡是个传统的小村庄,无论是那些船员,还是宾馆的客人,甚或者街上随便一个路人,任谁知道白舟身上带着个骨灰盒,多多少少都想和他保持距离。 其实也不是全无办法,如果他告诉贺望泊他想要出海,贺望泊说不定立刻就会买下一艘船。 但白舟不可能这样做。白桨想走得干干净净,白舟不会让她再欠贺望泊任何东西。 次日白舟退了房,终于背着白桨坐上了前往墓园的公交车。 白桨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他作为哥哥也不能委屈她的骨灰被人指指点点。再是不舍得,还是来到了这一天。 白舟坐在车的前方,能从后视镜里看见那辆黑色轿车一路尾随。 他看了一会儿,感到身心皆疲倦,于是他望向天空。即将入春,天气时好时坏,而今天则是坏的,乌云自远方掩至。 墓园在山里,路很远,公交开到最后只剩下白舟一人。他被司机大叔叫醒的时候外面下着雨,司机大叔叮嘱他小心。他笑了笑,说嗯。 下雨也不是坏事,尽管这使山路变得湿滑与难走,但春雨有新生的意味,等他安葬了白桨,她会在哪处新生呢? 父母的墓很干净,不久前他才和白桨回来扫过的。他们父母都长得好看,尤其母亲,美得总被人戏称是从海里来的仙女。与母亲长得相似的白舟,同样常常收获有关他容貌的惊叹。 可白舟盯着母亲的照片,想如果他能选,他一定不会选择遗传妈妈的美丽。 这样贺望泊就不会对他见色起意,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 白舟移开石板,将白桨的骨灰从背包里抱出来,在将她放回泥土里之前,他蹲下身低头看她。 他的伞大半都遮在白桨上,于是春日独有的那种黏腻的细雨,就捎着风沾上了他裸露在外的肌肤。很冷,但白舟没有知觉。他看了白桨一会儿,而后掏出了手机。 回到老家的这个星期来白舟第一次打开手机,开机界面过后,微信跳出无数条消息。 师长、朋友、同学,还有贺望泊。 贺望泊的消息太多,总是在问白舟什么时候回来。即便白舟知道他有分离焦虑,但那频率还是过于密集,一天起码要问上好几十次。 贺望泊反复地说想他,说爱,曾经他最不屑的字眼,如今成为他留住白舟的救命稻草。 白舟想起那辆黑色轿车,他感到一种宛若被掐住咽喉一般的窒息。 白桨说得对,贺望泊确实不懂爱人。 而自己再也没有盈余的力气去教他了。 - 贺望泊坐在车里,已经一个星期没有睡过觉。自白舟离开以后,他就再没合过眼。 精神始终高度紧张,没有疏解的方法,只有在见到白舟的时候他才能堪堪松口气。今天白舟终于送白桨去下葬,贺望泊心里有一丝卑鄙的喜悦:她终于肯走了。 只要她走了,白舟就会回来他身边了。 看见白舟来电的那一秒,贺望泊感到无尽的幸福在他的身躯里绽开。他迅速按下接通键,满心欢喜道:“舟舟,你要回——” “我们结束吧。” 每一个字都很清楚地进入了耳朵,但贺望泊却听不明白。 他的思维停止了运转,只干干地笑起来:“你在说什么?” 那头已没有声音。 白舟早已挂了他的电话。 - “我离开他了,”白舟将白桨放进地下,放进父母的骨灰盒之间,“你放心地走吧。” 下一世会在哪里新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健康与快乐,不要再觉得自己是累赘,不要再认为死亡是解脱。希望身边的所有人都待你如珠如玉,不会像他这个哥哥一样无能。 白舟看向父母的骨灰盒,深深的歉意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没有尽到兄长的责任,他早该与贺望泊一刀两断,为了桨桨,也为了自己。 曾经他以为很困难的事,其实也不过只要一句话。这世上本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 他感到内疚,但他知道自己会得到原谅,他的父母从不苛责他,只是…… “你们什么时候来接我呢?”白舟喃喃自语。 天在变暗,雨越下越大,六点是最后一班车,白舟撑着伞慢慢地走,一点也没有赶车的意图。 快到山脚的时候,回程的公交从他眼前开过,他竟也没有拔足去追。他靠着两只脚往山外走,心想走得出去就出去,走不出去就留在这。 等步出墓园以后,白舟看见浑身淋透的贺望泊,在雨里好落魄,像一条狗多过一个人。 白舟看了他一眼,就继续自己的路。 “不准走!” 白舟没有停。 于是贺望泊追上去,手臂像一张网,张开、网死了白舟。白舟瞬间坠入其中,手一松,一柄伞就掉到地上,被风鞭出了几步远。 “你在说什么胡话?什么结束?我们不可能结束!” 又来了,白舟想,好累。 贺望泊咬着牙,又一次陷入了癫狂,“只要我还活着——不,就算我死了,我们也不可能结束!我们到死都不会分开!白舟,你别想丢下我!” 白舟只看着他的伞,在风里时停时飞,最终消失在路边的草丛。 “是你先招惹我的!是你说爱我的!” 贺望泊拖着白舟往车里走,白舟没有抵抗。贺望泊没有费什么力气就把他压制在了车后座。然后他急切地吻他,一刻不停地喊舟舟,他说“我爱你”,可那语气听起来却像在诅咒他在世上最恨的人。 白舟忽然开了口:“你就是这样爱我的吗?” 贺望泊僵住了。 他看着身下的白舟。衣物凌乱不堪,双眼半张着,两粒瞳仁毫无光色。湿漉的头发粘在他的脸上,正往下滴水,水珠划过他苍白的、毫无血气的肌肤。 贺望泊曾经将白舟比作珍宝,如今这件珍宝经历一趟又一趟翻覆,终于支离破碎,被雨水打去所有光辉。 他其实在恨谁。 恨白舟,恨他言而无信,恨他给了他最好的礼物却又反口收回;恨白桨,自恃是白舟的妹妹,说什么是为了白舟好,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拆散他们;恨父亲,恨他强迫了母亲,毁了她的人生;恨母亲,恨她从不将他当亲生骨肉看待,说他是个强奸犯的儿子。 这世间每一张面目都可憎,每一桩事都可恨。可贺望泊抬起眼,看见车窗玻璃里倒映的自己——好丑恶,像一场致死瘟疫、一场尸横遍野的战争,像所有罪恶的具象化。原来他最为恨之入骨的是他自己。 贺望泊忽然放声大哭,他俯下身捞起白舟,紧紧抱进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不要丢下我,我求求你,不要离开我……我不会再强迫你的,只要你肯留下来,只要你能永远留在我身边,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舟舟,我的全部都给你,留下来,别不要我……” “舟舟,你救过我,我求求你,再救我一次吧……” 【作者有话说】 小贺终于彻底疯了 第30章 “我永远都不会放手。” 白舟醒来的时候是凌晨三点,他又一次在梦里下坠,从一个梦跌进另一个梦里,无穷无尽,而后在某一瞬间跌进了现实,浑身汗淋淋地睁开了眼睛。 贺望泊立刻就察觉到了,按开床头灯,焦急地问哪里不舒服吗? 白舟没说话,盯着天花板的眼神略显失焦。贺望泊伸手一探,又烧起来了。他马上起来去倒水。 自从贺望泊将白舟带回水木上居,白舟就发烧不止,断断续续地一直不见好,已经一个星期。 贺望泊破例容许陌生人进入他的房子,请来医生看过白舟也开了药。昨天白舟终于退烧,贺望泊还没高兴多久,今晚他的体温突然又上去了。 第31章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贺望泊喂完白舟吃了退烧药,问。 白舟并不回答,这在贺望泊的预料之中。他想摸摸白舟的眼角,最后还是止住了,只自说自话地让他躺下休息会儿,而后起身到外面给医生拨了通电话。那头本来睡眼惺忪,一看来电是贺望泊,登时清醒了:“贺先生。” “他又发烧了,我已经喂他吃了退烧药。普通感冒会这样反反复复吗?” “这也不是没可能的……” “他有白血病的家族史,强烈的精神压力会是诱因吗?” “确实有关联,但也说不准……” “你左一句不是没可能,右一句说不准,我每个月付你工资是为什么?” 贺望泊的语气里有怒意了,医生捏了一把汗,语无伦次道:“对、对不起贺先生,是不是白血病得去医院验个血才能肯定,我不敢断言。” 贺望泊并不愿意白舟离开水木上居到医院去,“你现在过来抽血送去化验,明天我就要看到结果。” 他说完就挂了电话,缓了缓,收起了怒意,才回去查看白舟的情况。 白舟整个人烧得有些失智了,眼睛半睁着,正用嘴喘气,像只虾子一样蜷缩起来。贺望泊看了心口一阵尖锐的疼,想抱他,想分去他的病痛,才刚张开手臂将他揽进怀里,就听见他虚弱的声音:“别碰我……” 贺望泊僵了两秒,而后收回了手。 - 医生提着工具来抽血是一个小时之后的事,于是贺望泊满腔的苦楚怨怼和愤怒就有了发泄的对象。医生顶着巨大的压力,成功扎错了地方。细长的针管堪堪擦过血管,抽不出一滴血。 贺望泊当即黑了脸。医生连声道歉,请求用白舟的右手再来一次,就在这个时候白舟突然捂住了嘴巴,从座位里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贺望泊最先有了反应,想要去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那一推花光白舟剩余不多的力气。他双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而后发出了一种呕吐的声音。 贺望泊在慌乱中一边喊着舟舟,一边也跪了下去。但见白舟面色苍白,整个人脆弱得像随时会碎掉。 医生惊呼一声,指向地面。贺望泊顺着看去,看见地上一滩新鲜的血。 贺望泊的双耳嗡的一声,他转眼去看白舟,他正低着眼眸看自己吐出的血。 过了两秒,白舟突然抬起眼,看向贺望泊,轻轻笑了起来。 贺望泊很久没得到白舟的正眼相待,遑论看见他笑。 白舟盯着贺望泊,歪着头,扬起的嘴角有血正缓缓流下,整个人是一种妖艳的纯真。 “望泊,”他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我爸妈来接我了。” 贺望泊立时懂了。 他一把抱住白舟,用尽所有力气,将他固定在这人世,不许他离去。 “救护车!”贺望泊崩溃地大喊,“快叫救护车!” - 鸣笛的啸叫撕裂了夜晚。救护车里,白舟双眼紧闭,但还在呼吸,看起来只是睡着了。 贺望泊死盯着白舟的心电图。他不懂其间晦涩的医学原理,不明白每条曲线所代表的意义。他只知道要是它变成了一条直线,就说明那颗本应为他永恒跳动的心脏已经死去,成为一团死肉。 单是想象这种可能性,已经让贺望泊根本无法接受。 叫的是南医大附属的救护车,贺望泊只来得及考虑这是全南淳最好的医院。到了医院才发觉自己将白舟放在了一个非常难堪的处境里——这里的医生和护士不说全部,至少有一半都认得白舟。 长得漂亮,学习好,命又这样苦,很难不成为人们的谈资。 前阵子突然休学,现在半昏迷着被晋天的贺大少爷送进来,接下来不知这芸芸众口会传出怎样的故事。 但贺望泊没有空余去思考这么多。白舟被收进了私人病房,一圈医生前前后后地围着他转。院长不在,是副院长来接待的贺望泊,“患者生命体征平稳,血液已经送去化验了,贺先生不必太担心……” “体征平稳?”贺望泊沉声道,“他刚刚吐了很多血,你们不用做个胃镜检查一下?” “做胃镜也有风险,真要做的话至少也得等他烧退了,”副院长顿了顿,突然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那些退烧药,白舟吃之前有没有表示过什么?” 贺望泊转过眼来,“你什么意思?” “胃出血是退烧药的副作用之一,得算着剂量吃。临床来看,患者这次吐血应该是因为吃药没按着剂量来。白舟很聪明,不至于不懂这些……不过当然,他有可能确实烧糊涂了,所以才胡乱吃药。” 贺望泊立刻明白她想说什么。 方便起见,贺望泊一向将退烧药放在白舟床头。 白舟有时是会自己吃药,贺望泊知道他懂这些——或者说,比起那家庭医生,贺望泊更相信白舟,所以并没有刻意去管他什么时候吃药。 最重要的是,贺望泊没有料到白舟会有这种念头。 有冰凉的寒意窜上贺望泊的背脊。 而后是什么——愤怒?原来白舟为了摆脱他,竟然可以去死,难道留在他身边比死还可怕吗? 为什么要出尔反尔?白舟明明说过离开自己是他能想到最坏的事情,怎么现在变成留在他身边才最可怕? 做不到的事情又为什么要答应他?为什么要让他感受过被选择被爱被领上天堂之后,又推他下地狱?他不是来救他的吗?为什—— “贺先生?贺先生?贺先生!” 贺望泊回过神来,从副院长隐藏着恐惧的面容里,得知自己刚才的模样不太正常。 贺望泊看向病床上的白舟。他情况稳定下来以后,医生已经陆续离开了,现在只剩下他一人,安安静静地躺着。 “白舟什么时候能醒?”贺望泊问。 “他现在红血球很低,需要慢慢休养,这段时间会比较嗜睡。”副院长没有直接回答贺望泊。 “那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这个说不准,之后还得安排胃镜。” 贺望泊静了一会儿,道:“没有其它问题了,你走吧。” 于是病房里只剩下贺望泊和白舟两个人,贺望泊在白舟床边坐下。白舟睡着的样子一如往常,乖得不行。因为病着,更显柔弱,仿佛连呼吸都没有声音。这样精致漂亮的五官,给人一种即便死亡也不会腐朽的错觉。 这段时间贺望泊常常盯着白舟的睡颜看,越看越爱,越爱越恨。 贺望泊轻轻抚过他的下颌线,转折利落的线条,画着很小的一张脸。 白舟感知到贺望泊的触碰,动了动睫毛。 “舟舟,”贺望泊说,“我知道你在听。” 自从那个雨天,贺望泊在车里企图强迫白舟以后,他就对贺望泊的肢体接触十分抗拒。 夜里贺望泊不小心碰到了他,他都会马上醒来,条件反射似的缩起身子躲开。贺望泊会向他道歉,接着与他拉开距离,重新退到床的另一边。 病床里白舟慢慢睁开眼,双眉皱起。但这次贺望泊没有收回手,他继续顺着白舟的下颌往上,摸到他的耳廓,然后是眉尾和眼角。 他将整只手覆在白舟的左脸,以往他们尚且亲昵的时候,每当他这么做,白舟就会像小猫一样蹭蹭他的手掌,填得他整颗心满满的。 而现在白舟推开他的手,说:“不要碰我……” 这一次贺望泊没有退让,与之相反,他一把抓住了白舟要推开他的手,而后站起身,整个人像山一样覆了下来。 白舟被笼进贺望泊的影子里,慌乱至极,刚要开口喊,就听贺望泊说:“我妈死后,我爸立刻请人来做了风水局,把她困在房子里,不许她轮回——如果真有轮回一说的话。” 贺望泊从不主动提起父母,白舟怔怔地对上他的眼睛。依旧是很平静的一对眼,但白舟看见了,看得一清二楚,那对眼睛的深处是被贺望泊极力压制的癫狂与偏执。 “白舟,不要以为你死了就能离开我。” “你要是死了,我会下一秒立刻跟着你死。万一有所谓的黄泉路,我一定来得及抓住你。” “我不会放手的,这辈子,下辈子,往后生生世世。” 贺望泊紧紧握着白舟的手,强迫他与他十指相扣。 “我永远都不会放手。” 【作者有话说】 小贺要搞强制爱了(虽然舟舟依旧还是爱他的 第31章 等待白舟的是一条锁链 白舟出院是半个月后的事,贺望泊安排了相当详细的全身检查,确保白舟没有严重的疾患以后才带他回了家。 等待白舟的是一条锁链。 白舟有一瞬的僵硬,但也只有一瞬,他心底早就清楚这一天迟早要来的。贺望泊如今本性彻底暴露,经常露出疯疯癫癫的神情,如今他做出什么事,白舟都不意外。 贺望泊怕他寻死,将房子里所有尖锐物品全都锁了起来,通往大海的那道玻璃门下了铁闸,应急药品更是丢了一大部分,只留下安全剂量。 第32章 其实白舟自己也忘记为什么当初会一片片地吞布洛芬,但他没有自杀的意图,他知道布洛芬是很难吃死人的。 这一点他没有告诉贺望泊。 他不会主动寻死,这样他对不起白桨,只是他自身没有生的意欲,被夹在“毫无意义的存活”与“不能自杀”之间。 “你不喜欢我碰你,舟舟,”贺望泊递来脚链,“你自己来吧。” 白舟在床上坐下,接过贺望泊递来的一圈银白色的脚环。重量比看起来要轻得多,但很坚固,白舟想应该是钛金属。他打开锁扣,这一环银色金属分寸恰好地圈住了他的脚踝,显然是为他量身定制。 “好乖。”他听见贺望泊的笑意。 胃里猛地涌上一股作呕的冲动,白舟立刻捂住了嘴。 同时怔愣:为什么会觉得恶心?他难道不是还爱着贺望泊的吗? 贺望泊紧张地问他是不是又有哪里不舒服了?白舟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自己为什么会反胃。他捞起脚环的链子,一样的材质,很轻,但很坚固,直径约有一厘米,末端被深深钉进了卧室的墙内。 贺望泊掏出钥匙,啪的一声,重新打开了脚环。 “别怕,只是在我离开的时候要你戴一下——我不会经常离开的。” 白舟垂眸不语,贺望泊继续自说自话:“书房的书你随便看,我还买了几台游戏机给你,你的手机我拿走了,你要是想联络谁可以先告诉我,你想吃什么也都告诉我……” 白舟感到疲倦,他背对着贺望泊躺上床,拉上被子盖过大半张脸。 贺望泊安静了。 白舟并未全然康复,还是容易犯困,不一会儿意识就变得模糊。半睡半醒间他感到贺望泊隔着棉被抱住了他,唤了一声“舟舟”,似乎有很多话想说,最终还是一句都没有出口。 - 这条脚链是为白舟一人铸造,长度刚好容许他在这间屋子里自由活动,可白舟很少走动,镇日呆在卧室。 时间变成了一种可视化的、漫长的存在,白舟有时会看着太阳从窗外照上床对面的白墙,然后一寸、一寸地西移,直至消失不见,而后夜幕降临。 贺望泊很少离开水木上居,偶尔不得已要务在身,需要出趟门,也会尽快赶回。 有次路上堵车耽误了,他出去了一整天才回来,愕然发现白舟竟然还维持着他出门时的姿势,对着窗边缩在椅子里,抱着腿看海。 贺望泊的记忆从不出错,他百分之百地肯定白舟没有变换过姿势,连脑袋微微倾斜的弧度也一模一样。他立刻将白舟从椅子里拉起来。白舟这具躯体没有丁点的力气,直接倒进了贺望泊怀里,体温冷得和一具尸体没有两样。锁链发出叮叮哐哐的声响。 白舟一整天没有喝水,也没有吃饭。 从此贺望泊再不敢出远门。 再之后他从柜子里找出了白舟曾经的电子宠物,他还记得白舟叫它“白米饭”。 白舟眨了眨眼,用了一时才抬起手来,接过它,缓缓地按了开机键。 其实这段时间白舟没有照顾白米饭,它早就饿死了。贺望泊在把它还给白舟前,特地重新孵化了一次,所以白舟开机以后看到的还是活蹦乱跳的白米饭,在小小的像素屏里转圈。 白舟提起唇角笑了笑,他已很久没有露出过笑容,即便是这种细微的笑容也没有。 贺望泊首先是感到松了口气,其次是酸涩,有难以自控的尖锐的嫉妒刺中他的心脏。这由一堆代码组成的虚拟动物,竟然能哄白舟开心,自己活生生的人在这,却换不回他一道眼神。 时间被拉拽得无限长,一点一点煎熬着生命。 到白舟五月份生日的时候,贺望泊在一间拿下过世界大奖的意大利甜品店订了个价格五位数的蛋糕。 看见蛋糕的时候,白舟好像才堪堪找回一点对时间的感知,有些大梦初醒似的,忽然跟贺望泊开口了:“我……” 贺望泊惊得手里刀叉都掉了,叮当落地,他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白舟。 白舟太久没说过话,十分艰难地调动着嘴部的肌肉,发音也变得奇怪:“我想……” 贺望泊冲过来想握住白舟的手,好在最后一秒及时停住了。 “你想什么?舟舟?”他又惊又喜,呼吸都变得急促。 “回……回老家……”白舟困难地组织着语句,“扫……扫墓,桨桨,生日……” 白桨。 为什么又是白桨,为什么她死了也阴魂不散。 贺望泊的神情明显变了。 “一定要去吗?”他问白舟。 白舟不再说话,讲完那一句话已经用尽他全部的力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贺望泊说:“好。” 白舟不太相信贺望泊会如此轻易同意,等着他的下一句就是提要求,但贺望泊只是将切好的蛋糕推来,说吃吧,舟舟,生日快乐。 - 白舟还是了解贺望泊的,他不做亏本的生意。果然到了晚上他靠近过来,问白舟能不能抱一下。 白舟不知道贺望泊的“抱”是指字面意义,还是其衍生的意思。无论哪种,他都没有办法接受。 可如果不接受,就不能回去为白桨扫墓了。 “就抱一下。”贺望泊低声再次恳求。 白舟妥协了,他转过身,面向贺望泊侧躺着,眼神始终不跟他对上。 贺望泊紧张地伸出手,将白舟收入怀中。 熟悉的美妙。 贺望泊一手环着白舟的腰,整张脸深埋进白舟颈窝。从认识白舟以后,贺望泊就更喜欢拥抱。这种将白舟重新嵌入自己残缺灵魂、使其得到完整的感觉,令贺望泊十分上瘾,无法戒除。 从前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贺望泊就喜欢这样抱着白舟一整天不撒手。他只有恨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想到性。 白舟的气味永远能安抚他焦躁的内心,贺望泊在他脸侧蹭了蹭,将怀抱收得更紧。 如果这一秒能成为永恒,贺望泊想。 然而他这透过交易得来的温暖并没能持续多久,因为下一秒白舟推开了他,踉跄着跌下床。 贺望泊尚沉浸在虚假的幸福里,迟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下床查看。白舟正跪在地上,捂着胸口,眼角渗泪,非常痛苦地干呕着。 这一幕触目惊心,贺望泊有一瞬如雷轰顶不能动弹,而后他逃也似的离开了卧房。 客厅里家具映着惨白的光,瓷砖地、大理石茶几、白色的皮质沙发,所有颜色都冰冷,空间空旷到可怕。 贺望泊浑浑噩噩地立在客厅,比此生的任何一秒都憎恨自己的超忆症。白舟呕吐到双眼通红的画面历历在目,削了眼睛也忘不掉。 于是刚才自己蹭着他侧脸闻嗅的画面就像一条狗,讨人嫌的脏兮兮的流浪狗,白舟给过他一点爱,他就趴在地上吐着舌头摇尾乞怜。 真贱。 贺望泊抬眼,看见茶几上白舟的电子宠物。多可笑, 无论他多卑微,现在的白舟宁愿爱这熊不像熊狗不像狗的虚拟数据,也不愿意给他贺望泊多一分的注意力。 他如获至宝的一个拥抱,在他白舟而言能恶心到引起生理不适,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在抗拒。 贺望泊拿起白米饭,盯着它看了一会儿,而后狠狠地摔下地。 他开始吼叫着砸东西。 白舟尚未缓过来,听到客厅的巨大声响,扶着墙走出房间。 目睹贺望泊的所作所为宛若目睹一场战争,他一件件地砸,会碎的、不会碎的,只要顺手抄起了就往地上用力丢掷,满地都是七零八落的尸骸。 白舟依稀从中辨出熟识,他怔怔地俯身拾起他的的电子宠物蛋。它的背后被摔出了一条长而深的裂纹。白舟按了两下,像素屏空白一片不再有反应。 这次它死了,真的死了。 白舟心一惊,冲向贺望泊。 贺望泊在嘶吼。茶几、花瓶、落地灯,目之所及的他都要毁灭。仇恨、屈辱、不甘、愤怒。可为什么最想毁灭的还生存?为什么他还活着?伊遥试了那么多办法,为什么没能杀死他?那么他该替伊遥完成这件事,为白舟完成这件事。这一片瓷器的尖角如此锐利,一定能扎破他的内脏—— “住手!” 白舟连跑带爬地冲上来,扑倒了贺望泊。 如同抛下沉重的铁锚,拽住了本该在狂风巨浪中分崩离析的船只。 “不可以!”白舟崩溃地哭喊,他那纤细的手突然迸出了难以置信的力量,虎口死死掐住了贺望泊拿着白瓷碎片的手指。 “望泊,”他流着眼泪,“不可以……” 而后白舟俯下身,将贺望泊搂进了怀里。 贺望泊听到白舟胸腔里激烈跳动的心脏。他在发抖,在压制再次呕吐的冲动,他的身体还是抗拒他的触碰。可白舟依旧背叛了自己,再一次来救他了。 贺望泊突然放声大哭。他丢掉了锋利的碎片,紧紧地抱住了白舟。 第33章 他愿意付出一切,财富、地位、只要是他有的,他全都可以给。 换一个时光倒流,回到那个夜晚,白舟拉起他的手贴上他的左胸膛,一瞬间万物寂灭,只有他手掌里白舟心脏一记一记的跳动,成为永恒的、唯一的真实。 他发誓,在白舟许诺爱情以后,他一定不会收回手。他会按着白舟的胸膛,郑重地点头说好,然后用力将他抱进怀里。 只要能回到那个夜晚,贺望泊愿意付出他的所有,包括生命。 【作者有话说】 对小贺来讲死比活着更容易,现在还活着纯粹是因为舍不去舟舟(然而过两章舟舟就跑了) 第32章 少爷打算关他一辈子 说来巧合,白桨的生日紧接着白舟生日的第二天。两人从小到大都是吃同一个蛋糕,今天一半,明天一半,而他们从不抱怨,有蛋糕吃已很满足了。 现如今白舟的蛋糕是由意大利甜品师亲自制造,却远不及小时候那间无名面包店买到的好。 白舟最幸福的日子是他最贫穷的那段日子,家人都健在,只吃白饭配咸菜也开心。 墓园还是那个墓园,只是没有雨。天气尚算晴朗,空气里有夏天的气味。 白舟一阶一阶地往上走,走七八步左右就得停下喘会儿气,长时间的囚禁使他的体能退化得非常厉害。 贺望泊在山脚等,没有跟上来,这是白舟要求的。他不可能带贺望泊去看白桨。 一开始贺望泊当然不肯让白舟独自前去,白舟保证他会回来,贺望泊直截了当地指出他不可信。 白舟哑然,他确实对贺望泊食言过。 后来是白舟一再苦苦哀求,贺望泊才终于答应。实则他心知肚明,白桨不会想看见自己,而自己也不想看见白桨。可是放白舟一个人去墓园太危险,万一他跑掉怎么办?贺望泊不信任白舟至极,只得偷偷在白舟身上装了定位器。 等白舟喘着气,终于精疲力尽地来到家人的墓前,他却发现有人已经等在那了。 赵明仰显然料不到会在这里看见白舟,甚至他一开始都没能认出来白舟,是白舟先开口喊赵先生,他才逐渐从眼前这陌生的面容里依稀辨认出了故人的痕迹。 “看来贺望泊并非全无人性,”赵明仰惊讶道,“还容许你在白桨生日回来看她。” 白舟低下眼,“谢谢你,来看桨桨。” “不用谢,是我自己欣赏她。” 他想说白桨这么聪明,真的可惜了,但终究没有开口。 一是不想揭白舟伤疤,二是白桨在给他留的信里,曾一再请求他不要为她惋惜,死亡对她而言反而是解脱。 白舟两手空空,没有什么好的生日礼物,只在来时的路上捡了一朵花,轻手轻脚地放在白桨的牌位前。 两人并排沉默了一会儿,白舟就说他得回去了。赵明仰叫住他,问:“你就没有想过离开吗?我无意指责你,但是桨桨的遗愿……是要你离开他吧?” “白舟,如果你需要,”赵明仰说,“我非常乐意提供帮助。” 白舟当然记得,不可能忘——白桨在这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是要哥哥离开贺望泊,她希望他幸福。 可贺望泊像是一种无药可医的顽疾,白舟除了被他纠缠至死,别无他法。 白舟朝赵明仰道谢,说理解他的好意。 “不能害你。”他一个一个字诚恳地说。如今他终于明白了,赵明仰才是里外如一的真正的好人。他所提供的帮助毫无功利性,纯粹是出于身而为人的善念。他已帮了他们兄妹俩许多,白舟决不能将他拉进这一趟浑水。 “贺望泊是、是疯子,”白舟的语言也退化了,在表意之前需要吃力地组织,“你要是想帮我,就当我不存在。赵先生,你要多保重。” - 贺望泊看着屏幕里的红点,停在山中某一处。文姨的消息跳出来,说家里已经收拾好了。贺望泊毫不理会,只死死盯着代表白舟的那颗小红点,直至它开始往回移动。 不久后白舟重新坐进贺望泊的副驾,贺望泊这才松了口气。 “我们回家了,舟舟。” 这话他是对着白舟说的,但白舟一上车就闭了眼睛,显得这一幕格外可笑。 回到水木上居的时候,昨晚的一片狼藉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白舟则又恢复了以往的模样,不再开口讲话。 他的头发已留得很长,一直长到肩胛骨。贺望泊本来是要帮他剪的,后来他发觉在白舟背对他睡着以后,他可以抚摸和亲吻白舟的头发而不被发现,于是就打消了帮白舟剪头发的念头。 后来白舟的头发再长一点,贺望泊每晚都将它绕进手指。 那像丝缎一样光滑的触感令贺望泊心动不已,同时又怅然空虚。他这一辈子只能这样偷偷地触碰白舟了。 或许他也该把头发留长,与白舟结发,这古老的仪式似乎意味着来世他们还会在一起。 要是真有来世的话,他一定不会再让白舟难过。 - 伊遥忌日的那天,贺望泊照例是要回旧宅一趟。他和父亲的关系虽然不好,但每年的这一天总会一起吃顿饭,可是今年他不愿意再回去。 事实上,如果可能,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父亲。 贺择正的存在如今对贺望泊而言是一出恐怖剧目,失去伊遥以后贺择正的内里就溃烂了,只剩个躯壳不知道为什么还存活着。他们父子一病相传,如今的贺望泊比谁都了解贺择正,知晓他并非贪恋财富或是惧怕死亡,如是他还活着的原因就更古怪。 贺望泊单单想像贺择正这二十多年来的状态就觉得毛骨悚然——要是白舟死了,然后要他贺望泊一个人在世上活二十多年…… 贺望泊再次挂掉贺择正的电话,并且直接拉黑。 - 贺择正不再尝试拨通贺望泊的手机,转而看向邮件里那一份关于投资移民的材料。 贺望泊做这件事没打算藏着掩着,贺择正很容易就察觉到他准备离境的计划。 “挺会选地方,”贺择正问,“是为了他藏在水木上居的那个吧?” 而后他抬起头看向文姨,“我听说还是个学生。你见过没有?” “嗯。” “怎样?” “是个乖孩子。” 贺择正若有所思,过了一时,他又问:“那孩子是自愿的吗?” 文姨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自从贺择正为伊遥置办了这座宅邸,她就在这工作了。这三十多年来她每天对着贺家父子,早已看清他们的本质。 文姨想起最后一次见到白舟。他坐在卧室窗边,像座雕塑一样眺望着大海,脚踝一条细长锁链。 像极了多年前的伊遥,坐在花园里,对着盛放的山茶,就此入定。 “不是的,少爷打算关他一辈子,已经安排他退学了,”文姨不动声色,“他会陪在少爷身边。” “永远。”她说。 这两个字蛰痛贺择正,他闭上眼,眼前浮现那头海浪一般的卷发。 “这样啊,”他说,“那你准备一下吧。书还是要读的,看看送他去哪里合适。” - 入夏以后白舟更嗜睡,坐在沙发里都能睡着。贺望泊前脚刚走,他已经开始晕晕沉沉,刚想倒下睡觉的时候,他听见电子锁解开的声音。 白舟只警觉了一瞬,心想应该是贺望泊又回来了,他倒是很少因为忘记带东西而特地折返。 直到有个陌生男性站在白舟身前。 白舟抬起眼,看见一张与贺望泊有些许相似、但老上许多倍的脸。 “初次见面,”陌生男士开口,“我是贺择正,是贺望泊的父亲。” 白舟用了一会儿才理清这里头的关系。 贺望泊……父亲……贺择正,原来这位就是贺择正,折磨了伊遥一辈子的人。 然后白舟看见跟随而来的文姨,他向她主动打招呼:“文姨好。” 贺择正被无视了也不恼,若无其事道:“你就是白舟吧,我替我儿子对你做的这一切道歉。” 白舟感到一种怪异,他从文姨那里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贺择正。 这个男人看起来有五六十岁,从五官里能看出年轻时的英俊,只是现在瞳孔浑浊,嘴角下塌,皱纹里有无法遮藏的疲态,像是一直大病未愈。 “为了补偿,我愿意提供一种能让你永远离开,不会再被他纠缠的方案。” 白舟的第一个念头是死亡:贺择正是来送自己一程的。 但贺择正枯黄的手递来的不是刀,不是毒药,也不是其它能索命的东西,而是一个褐色的文件袋。白舟犹豫着接过、打开,里面是贺择正的联系方式、一张信用卡、一份某海岛国家的留学文件、签证、机票…… 以及一把钥匙。 白舟一眼就认出了这把钥匙所解何物。他低头看向脚踝。 第34章 “你自由了。”贺择正说。 【作者有话说】 看了下更新记录我好像在月更……许愿在和佩的合约结束前写完这本tut 下章舟舟就跑了!! 第33章 最后再看一眼 贺择正没有留下太多话,他此次来只为见一见白舟,送过文件以后就走了,甚至没有在沙发里坐一坐。 文姨跟着他离开。白舟的目光愣愣地追着她。她在关门之前朝白舟轻轻点了点头,露出了一道温和的属于长辈的笑容。 空荡的客厅里重新只剩下白舟。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白舟抱着那褐色文件袋索索发颤,不知所措,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猛地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跑上楼,将文件藏到了床底下。藏好以后又不放心,重新取出来,跑下楼,将它藏进冰箱后面的空隙。 做完这一切白舟的心慌得要从胸膛里蹦出来,连喝了两杯水才稍稍缓和。 机票是两个星期后的,但贺择正为他订了酒店,他现在就能离开。 曾经绝无可能的自由如今触手可得,为免夜长梦多,他现在就应该收拾东西走的,为什么他还待在这里。 白舟迷茫四顾。 对啊,桨桨的遗愿是要自己离开贺望泊,之前自己无能为力,如今机会难得,为什么他还在这里。 - 贺望泊是在午饭之前回来的,提了些外卖招呼白舟来吃。那时白舟正在客厅发呆,听到贺望泊的声音,整副骨架都打了个激灵。 而贺望泊背对着白舟没有看到,布好餐桌以后折回客厅,在沙发前蹲下,捧起白舟的脚踝,一边扭着钥匙解锁,一边朝白舟笑道:“饿了吧?我买了面,还有芒果。最近的芒果很香。” 从这个角度望下去,白舟能看见贺望泊的发旋,顺着发旋生长的是他遗传自母亲的褐色卷发。 洗手吃饭,饭后贺望泊削芒果,切成一小粒一小粒地装进碗里递给白舟。白舟拿着水果叉慢慢地吃。他不擅撒谎,更不擅演戏。心里藏着一桩大事却要表现如常,这对他而言很难。 幸而到目前为止贺望泊尚未发现不妥,看白舟芒果吃了大半还很高兴,说他下次再买,专门从泰国空运过来的。他将碗碟收进洗碗机,又随手从桌上抽了两张纸,俯身帮白舟擦掉嘴角的芒果汁,语气里满是爱怜:“小猫。” 白舟的心底突然涌上一股冲动,要将真相和盘托出。 他几乎就要张开嘴了,幸好及时制止住了自己。 三天后贺望泊又出了一次门,白舟依旧没有离开。机票在两个星期后,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其实他清楚自己一定得走的,他答应过白桨。从前他是没有机会,现在不一样,现在他只要趁着贺望泊不在家偷偷离开,随便没入南淳的某个角落藏好,安静地等到飞去伊尔伯斯的那天,他就可以和贺望泊天各一方再不相见——可每每想到这,白舟就感到心脏在痛苦地收缩。 他有时也觉得荒唐。贺望泊将他囚禁在家,剥夺他的人身自由。现下他终于能够逃离,他竟斯德哥尔摩发作,感到了深切的不舍。 某个夜晚他梦见贺望泊哭着质问为什么要丢下他,不是说好了会陪他一辈子。梦里的贺望泊枯瘦憔悴,一对眼里满是痛苦的爱意。白舟满身冷汗地惊醒。 身侧吃过安眠药的贺望泊睡得很不安稳,一只手紧紧抓着白舟枕头的一角。白舟忽然落下泪来,一颗心变得十分柔软。他借着窗外的光静静地看着贺望泊,感觉到内在的撕扯与分裂。 一半的他拼命地否认这份感情的正统性。贺望泊从一开始就在上演欺诈的戏码,后来又疯疯癫癫地拿着一种面目全非的爱情来伤害他。 可另一半的白舟,明白这已是贺望泊所能给的全部,他拿不出更好的东西了。 白舟伸出手,隔着一指的距离,虚抚过贺望泊的侧脸。如果自己走了,他会怎么样?满世界地找自己吗?会寻死吗?他毕竟是一种依赖爱情而活的脆弱生物,那么自己是杀人犯吗?…… “舟舟……?” 白舟回过神来,后知后觉他的手指不知何时已触碰到了贺望泊,而贺望泊几乎是立刻就醒了,根本不给白舟收回手的时间。一种近似失而复得的喜悦将他淹没,他一把握住白舟的手腕,颤抖着声音唤:“舟舟……” 白舟心下钝痛,抽了两下没能抽出手,那钝痛就变得更厉害了,白舟的眼泪开始止不住地往外流。 贺望泊听见白舟抽泣的声音,按开灯,果然看见白舟满脸的泪。 很奇怪的,贺望泊的第一感觉是惊喜。他看着哭泣的白舟,仿佛在看一幅世上最美丽的画。白舟在为他哭泣,他的喜怒哀乐万千心绪,依然在为自己牵动。 “你还爱我的,是吗?”贺望泊握紧了白舟的手。 白舟被当面揭穿,很是难堪。他别开脸。 他该说不是。 他不该给贺望泊希望,可是他的一张嘴却像被上了胶水,无法吐出一个否认的字。 白舟又用力挣了一下手腕,这回贺望泊松手了。 “舟舟,”他说,“我知道我不正常。” “有时我的确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但只要你愿意跟我重新开始,我会去看医生的。只要你开口,我什么都愿意做。” 这话十分可笑。白舟的目光飘向床头的锁链。 贺望泊沉默一时,而后低声道:“除了这个,舟舟,我不能放你走。” 白舟回给贺望泊一道“所以你看”的眼神,贺望泊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移开了眼睛。他曲起手指轻轻抚过白舟的长发,唤:“舟舟……” “我只想要你留在我身边,”贺望泊说,“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我在米萨相中了一套房子,也是在海边,你会喜欢的。等我把南淳的事安排好,就带你去米萨定居……” 贺望泊自顾自地说下去,说得白舟一颗心往下直坠: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贺望泊已经在着手安排带他出国。 虽然不知道贺择正为何要主动提出帮助,但他到底给了自己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要是他真的被贺望泊绑去了另一个国家,他的处境绝对会比现在更加孤立无援。 “……结婚。” 白舟一惊,抬起眼来,刚刚贺望泊说什么?什么结婚? 贺望泊的双眼是藏不住的希冀,还有一丝不可查的羞赧。他今晚实在是太开心了,不由地将筹备已久的计划和盘托出:“好吗?舟舟,等到了米萨,我们先去登记结婚。” 米萨法律认可同性婚姻,这白舟是知道的,可他没有预料到贺望泊选择米萨是奔着结婚去的。 贺望泊俯下身,与白舟鼻尖贴着鼻尖。白舟太过震惊,以至于忘记推开他。贺望泊就这样沉浸在虚假的幸福里,“结了婚就有名份了,死了也能埋在一起,舟舟,我们永远都会在一起。” 不能再拖了,等去了米萨,他这一生就不可能再有退路了。 白舟终于狠下了心。 - 白舟没有等太久,移民要准备的事项很多,两天后贺望泊又要出门一趟。白舟这两天表现如常,没有流露出丝毫的痕迹。贺望泊在玄关拔上皮鞋,直起身回头看沙发里的白舟。那一条锁链像蛇一样在他身下盘绕着。 “舟舟,我走了。” 白舟照例不回答,只安静地揭过手中的书页。 他一遍遍告诫自己要忍耐,不要回头,哪怕这是他与贺望泊的最后一面,可在门开的声音响起时,他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想最后再看一眼贺望泊。 偏偏贺望泊也回过了身,一手还搭在门柄上。 两人四目交接只一瞬,白舟胸腔里一记猛跳,立刻重新低下头。 他听见贺望泊折回客厅的脚步声,而后他手中的书被抽走。 “舟舟。”贺望泊出神地喊。 白舟闭眼倒进沙发里假装睡觉,他感到贺望泊的气味压了下来,而后是一个很轻的、小心翼翼的吻,落在白舟的唇上。那一瞬白舟几乎又要溃退,他要离开了,他再也见不到贺望泊了,他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爱过的人。 而贺望泊浑然不知,他凝神细看白舟,痴痴道:“我很快就回来,你在家等我。” 说完这句他却不起来,继续认真专注地看着他的爱人。白舟的头发已经很长,躺下时就像墨在水里散开,加上他因为足不出户而变得愈加白皙的肌肤,整个人有种雌雄莫辩的美。 明明近在咫尺,贺望泊的一颗心却依旧溢出了思念,不能将目光从这美丽的造物身上移走片刻,恨不得将他按进自己的血肉里,去哪都在一起。 白舟是不是再一次对他心软了? 他本来以为这辈子再没有希望,已不再奢求白舟爱他,可白舟竟用那样缱绻不舍的眼神看他。 他是不是能再次得到白舟的爱情,从而回到天堂。 想到这里贺望泊全身都感到兴奋的战栗,他想他得快点办完事情,快点带白舟去米萨。只要去了一个新的地方,白舟或许就会慢慢淡忘过去的伤痛,对自己敞开双臂,他将重新拥有白舟的拥抱, 第35章 贺望泊没有料到他回来以后会看见一条空荡荡的脚链。 更不会想到这个拥抱,他得等上三年。 【作者有话说】 回忆篇结束~下章回到三年后!耶 第34章 自杀未遂 肌骨里的疼痛益发明显,五脏六腑都被挤在一起。贺望泊的拥抱依然让人窒息,那熟悉的痛感一霎叫白舟回忆起了所有前尘往事。 三年云烟转瞬而过。 人群在喧哗,白舟听不太清他们在叫嚷什么,似乎有人在喊要针,而后贺望泊就晕了过去。白舟得以从窒息的状态里重新获得氧气。他脱力地坐在地上,大口急喘起来。 有护士过来扶他,询问他情况。 但白舟听不进护士的话,他的全副注意力都在他从那模糊的视野里,隐约辨出的贺望泊身上。 镇静剂见效很快,贺望泊已经失去知觉,正被人往病床上抬。 “先生?先生!您知道这是哪里吗?”护士持续追问。 白舟这才匀出一点心神,喘着气回答:“长、长云医院……” 为什么?为什么贺望泊会在长云医院? “那您还记得今天几号吗?” 为什么会在精神病院?是什么时候的事?自愿,还是被强迫?又在这里住了多久? “先生?您记得今天几号吗?” 他是因为什么原因住院的?长云医院不收病情轻微的患者,贺望泊的情况到底有多严重? “先生,您叫什么名字?” 他刚刚是从一楼直接跳下来的吗?有没有受伤? “先生——” “白医生!” 方应雅急匆匆地跑来,在白舟身边跪下,抬头问护士:“这什么情况?!” “您认识这位先生吗?” 方应雅解释自己是白舟的朋友,护士便简单和她交代了情况。白舟似乎受惊不小,整张脸苍白无血色。方应雅看他这副被吓坏的样子,又望向一楼那大大敞开的窗户,火气立刻上来了:“你们照顾的既然是精神病人,怎么能有房间不装铁栏啊!安保怎么做的?” 白舟着了她的怒意,才从长梦里猛地醒了过来,抬头看向方应雅。 她正生着气,秀气的五官都拧到一起去了。白舟拉了拉她的衣袖。方应雅回过头来。白舟说:“我没事。” 然后白舟想要站起身,但两条腿里的力气撑不起来。护士让他等等,她去推轮椅。白舟拒绝了,再试了一次,攀着方应雅勉勉强强地站起来了。 “你见完朋友了吗?”白舟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 见白舟恢复了正常,方应雅悬着的心这才稍稍落了下来。 “嗯,”她点点头,“一出来就看见你坐在地上,吓死我了!” 白舟轻轻笑了笑,道:“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 而后他转过头,似乎有话要问那个护士,但最后只是说:“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先走了。” 方应雅诶诶了两声,又是惊讶又是不甘心:“就这么算了?你可是突然被个精神病性骚扰了!” 这句话有些刺耳,白舟不知道该归因于哪个词,精神病,或是性骚扰。 “我没出什么事,”他说,“我们走吧。” 当事人把话说到这份上,方应雅再不好多争持什么。护士也没想到白舟这样容易就过去了,暗暗大喊谢天谢地。那一楼的病人来头不小,这要真闹起来索赔的话,会非常麻烦。 方应雅生着一肚子闷气,跟着白舟离开了长云医院,坐进了回程的车。白舟似乎若有所思,紧皱的眉头没有松开过。方应雅以为他是还被膈应着,满怀歉意道:“对不起白医生,我不该让你陪我来的……” 白舟回过神来,心想方应雅大概是误会他心有不快,故而安抚道:“我没有不开心,只是一出意外,你不要自责。” “你哪里没有不开心,你看你眉头都粘一块去了。” 白舟没法坦白他心事重重的原因,只得揉了揉眉心,揉开了忧虑的神情,朝方应雅笑:“这样好点吗?” 白舟对于年纪比自己小的女生,总有一种爱护在,因为她们让他记起了白桨。 对于方应雅,这种爱护可能更多一分。因为她是个非常优秀的电子工程师,年纪小小就进了数一数二的中光工作。白桨如果还在,也会是同样拔尖的人才。 “要吃午饭吗?”他问。 “嗯!”方应雅连连点头,“我请你,当是赔罪了。” “不关你的事,”白舟还是那句话,“不要自责。” 他没有办法和方应雅说明,这的确不关她的事。他与贺望泊的这笔恩怨,早已纠纠缠缠多年。 但方应雅执意要请,白舟没有拒绝,饭后她还送白舟回了医院。 今晚白舟值夜班,大概是上午发生的事太多,晚上白舟过得蛮顺利,没有突发状况,第二天上午和柯兴怀简单交接以后就回家休息了。 白舟不久前刚从伊尔伯斯回国,入职南淳市第一医院,住在距离它很近的一个旧小区。刚租没多久,加上白舟的个人物品不多,所以房子显得空旷。 他洗浴以后拉上窗帘,躺在漆黑的卧室里,等待睡意的来临。 熬了个大通宵,但白舟根本睡不着,每一条神经都被贺望泊占据。 从昨天早上到现在,他一直没有时间去想贺望泊的事,现今终于只剩下他自己,白舟睁眼闭眼,都是那挥之不去的画面——贺望泊穿着蓝白相间的病服,瘦得形销骨立,通红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 白舟坐起身,去厨房接了杯水,一边喝一边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坐立难安,呼吸困难——这是焦虑的表现,白舟很清楚。他没有办法视若不见,如果不问清楚贺望泊的情况,他的良心永远不会安宁。 于是他按开微信,在联络人里翻了一会儿,按开了一段对话,写道:您好,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我是白舟。 白舟斟酌着用字:我今天在长云医院遇见贺望泊了,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能告诉我他现在是什么情况吗? 等待变得相当漫长,一秒拽着一秒。白舟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已经要连续三十个小时没睡觉了,无可奈何之下,他吞了粒安眠药。 醒来是傍晚时分,白舟第一件事就是探手去床头柜。 手机屏幕亮起,文姨已经回复了,三条简短的信息。 您好,白先生,我当然记得您。 三年前少爷自杀未遂,被送进了医院,那之后我就离职了。上一次见少爷,大概是小半年前。要是问少爷现在的情况,我并非特别清楚。 您回来南淳了吗? 自杀两个字化成一把利刃,直直地刺进白舟眼里。他重新躺回床上,对着一团黝黯静默良久。 而后他按开对话框编辑。 是的,刚回来不久。 只发送了这一句。 不敢问贺望泊自杀的事。 文姨是南淳本地人,离职以后依旧留在南淳,现在在一间孤儿院做事。白舟问到了孤儿院的名字,两人又交换了一点近况,而后对话就顺其自然地终止了。 白舟简单吃了点东西,就又回了医院。柯兴怀看见他在非工作时间出现并不惊讶。肿瘤科的人都知道,小白医生的生活除了工作之外,就只剩下吃饭和睡觉,没有社交,没有兴趣,没有生活。 柯兴怀伸了个懒腰,“有你陪我值班也蛮好的,虽然你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 白舟低头看病历。 柯兴怀靠着椅背后仰,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第一眼是白舟干净而圆润的耳部线条。他又想起之前听来的传言。 那是白舟刚入职没多久的事。柯兴怀跟几个护士在休息室聊天的时候,谈起新来的小白医生,一致认同他的长相绝佳,比明星还要好看,而后有人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我听说小白医生之前,好像被个有钱人关起来过。” “什么?金屋藏娇?” “嗯哼,算是吧。” 再之后这故事就变得愈来愈丰富,人人都有不知从哪听来的细节补充。柯兴怀难辨真假,好几次就要开口问问白舟到底怎么回事,都咽了回去。 白舟站起身,说去看看远向。 柯兴怀还想着那段八卦,“啊”了一声回过神,白舟已经离开了值班室。 裴远向在做化疗,被安排进了反向隔离单人间。白舟换上保护衣,只露出一对眼睛,但裴远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意外道:“白医生,你今晚还要值班吗?” 白舟只笑了笑,没有解释其实他明天早上才需要上班。 但裴远向生起气来:“医院不能这么压榨你,你现在看起来很累。” 白舟得澄清了:“我是自愿回来的,在家也没事做——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还是疼。”他说,疼得像有好多小虫子在咬他的骨头,做什么都没心思,打游戏也不想打。白舟记得他的止痛药剂量,还能再加,于是他问:“能睡得着吗?” 第36章 裴远向摇了摇头。 又问能不能看看他的腿,裴远向说好,于是白舟很熟练地掀起被子,将裴远向左腿的裤管拉上来,很轻很轻地碰了碰他的小腿,问疼不疼。裴远向第一次没听清,第二次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说疼。 白舟说会帮他调整用药。裴远向“嗯”了一声,盯着白舟动作温柔地重新拉下他的裤管,帮他盖上被子。 白舟问他有没有其他可以帮上忙的,裴远向想不到,白舟就让他好好休息,有事随时开口。离开以后白舟换上白大褂,打算去骨科一趟。 小组长见了白舟的第一句话是:“你这是上班时间还是下班时间?” 白舟眨了眨眼,不说话。 小组长立刻明白了:“工作狂又加班了。” 小组长现在是骨科程医生了,但白舟还是习惯叫她小组长。他带了裴远向的病历来,问他做手术的最优解。小组长思索了一会儿,问病人的经济情况如何。好像很富裕。“那可以考虑装最新材料的人工骨。” “他喜欢打篮球。”白舟道。 “那这就得看他恢复得如何了。”小组长道。 小组长手上正好有几篇关于人工骨的最新论文,白舟要了两篇,正打算回值班室看,骨科病房里突然一阵骚动。 “程医生!”有护士跑来,“长云来的病人情绪激动!正在砸东西!” 程桑柳立刻冲上前去,白舟也想帮忙,却被刹停的程桑柳拦住了:“你先回肿瘤科吧。” “啊?”白舟忧虑地望向角落的病房,那里头正爆发着冲突的声响,似乎有个男人在大喊大叫。事态紧急,白舟不明白为什么程桑柳要他走。 可是程桑柳坚持:“你先回去,我们能处理好。” 到底是骨科的病人,白舟不好插手,只能交代一句那你小心。 回去的路上白舟依旧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某个想法一闪而过,他的脚步登时停住。 长云……长云来的病人? 骨科、骨外伤……从一楼跳下来,长云是精神病院,骨外伤得转到其它医院治疗…… 贺望泊…… 【作者有话说】 (诈尸)(更新)(躺回工作的坟墓) 第35章 “你为什么要丢下我?” 白舟在楼梯口停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有转身折返骨科病房。他掏出手机发了条信息给程桑柳:是他,对吗? 程桑柳正忙,没回他。 白舟回到肿瘤科值班室,柯兴怀对着论文哈欠连篇,见了白舟勉强振作一些,问他:“搞什么啊去了这么久?” 白舟以举起手里那几篇文章的动作代替了开口。他在柯兴怀旁边坐下,柯兴怀凑过来,粗略地扫了扫文章的题目和概要,“人工骨?给远向的?” 白舟点点头。 “远向……真可惜,才刚上大学,”柯兴怀叹了口气,“这孩子很坚强,问起总是说不痛。” 白舟一愣,终于开口和柯兴怀讲话了:“他跟你说不痛?” “跟谁都这么说啊,尤其他爸妈,唉,骨肉瘤怎么可能不痛?” 白舟不再开口,在心里慢慢地转着事。过了一时他收到程桑柳的微信,说谈谈。 白舟又站起身,说去骨科一趟。柯兴怀“哈?”了一声,“又去啊?” 这本不是白舟的值班时间,他想去哪柯兴怀也管不着,只得目送白舟步伐焦急地离开了。 - 程桑柳在医院小卖部后面的花园等白舟,入夜了,这里人少。 她问白舟想知道多少。 白舟低了眼睛,说:“不知道。” 自从三年前他决意离开,就不应再回头。他的人生不应该再有贺望泊,这是桨桨的遗愿。 可他又无法完全置贺望泊于不顾,尤其他如今被关在精神病院。 “他的脚伤……”白舟最终拣了个无关全局的问题。 “运气不错,不严重,好好休养很快就能康复。” 接下来白舟就无话可问了,还是程桑柳主动道:“三年前你退学以后,流言满天飞,说什么的都有,我也不清楚你们俩到底发生了什么,八成不是好事就对了。他现在的状态比三年前更不稳定,作为你的朋友,我只有一条建议,不要再和他产生任何交集了。” 白舟沉默了一时,问:“不稳定……是什么意思?” 程桑柳一听这话,心里就生出了不祥的预感,白舟似乎依旧在担心贺望泊。 “可以不告诉你吗?” “……好吧。” 程桑柳看他低眼抿嘴的模样,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道:“我翻过他的病历,三年前他自杀未遂,被送进了长云,确诊边缘型人格障碍,重度抑郁。昨天他受到不知什么刺激,从一楼跳下来,然后脑子就彻底乱套了,镇静剂效果一退就开始躁狂,又喊又叫,到处砸东西,总之已经不是个正常人了。” 白舟记起三年前,贺望泊在客厅里见一件摔一件的癫狂模样。 “昨天我去了长云。”白舟小声坦白。 程桑柳既觉意外也不意外,贺望泊会失控,大概率和白舟有关。她问:“你去那干嘛?” “陪朋友。” “那你以后别去了,贺望泊大概率一辈子都得呆在长云,要是一不小心看见了你,他又得疯。” 程桑柳看了看表,道:“我值班,不能走开太久,总之贺望泊的事你就不要再管了,好不容易又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她说完就打算回楼上去,动作到一半,被白舟轻声叫住:“小组长。” 程桑柳回过身。白舟双手紧握在身前,面色窘迫,像个做错事惹人生气的小孩在罚站,而他接下来的话的确令程桑柳生气:“我想……我想看看他。” - 贺望泊又挨了一支针,被五花大绑在床上,整个人晕死了过去。 他瘦了极多,仿佛只剩一副骨架,一层皮肉薄薄地挂在上面,随时可以揭起。白舟站在他床边,低头看他的眼窝凹陷,发色枯黄,有一种濒死的气味从他的躯体深处传出来,并不好闻。 “看过了,”程桑柳的语气是难得的冷漠,“可以走了。” 白舟知道自己不能再惹程桑柳生气了,自他从伊尔伯斯回国、重新联系上程桑柳,她已为他操了许多心。他乖乖地离开了单人病房,回到了肿瘤值班室。 柯兴怀还在写论文,见白舟回来,不得不问了:“你这一趟趟地跑骨科去干嘛呢?” “问点事。”白舟含糊其辞。 “……你怎么收拾起东西来了?” “有点累。” “你还会累啊?不是特地跑来上班的吗?” 白舟是真的疲于应付柯兴怀,只勉强地笑了一笑,转而就进了更衣室。 柯兴怀是在一个星期后才从流言里得知。骨科收了一个病人,好像和白舟有点联系。 再多的柯兴怀就打听不到了,听说那病人身份特别,里外都做了保密。 - 白舟是真的累了,回到家后就一头倒进沙发昏睡过去。梦境是断断续续的,像是无数玻璃碎片,有着锋利如刀刃的边缘,一碰就流血。 他梦见那个暴风雪天,停电又停水,贺望泊的脸在烛火里明明灭灭。那时他还生得很英俊,那一对深邃的双眼一对上白舟,就使白舟面红心跳。 然后他的脸迅速变老、变憔悴,失却光彩,仿佛一具活着的尸体——或者相反,他的灵魂已经死去,但肉体尚未腐朽。他张开那枯枝一般的双臂,用尽所有的力气紧紧箍着白舟,在他耳边咬牙切齿地质问:“你为什么要丢下我?” “白舟,你说过会永远在我身边,是你亲口答应我的。” 而后白舟闻到了血的气味,他愣愣地转头看贺望泊。他已经消失了,眼前是一片红色的大海。 “你杀了我。”他听见贺望泊的声音从这血海深处传来。 “白舟,是你杀了我。” 白舟从沙发里摔下地,张眼呆呆地看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他伸手碰了碰眼角,全是冰凉的眼泪。 - “是不是镇静剂的剂量……” “剂量很安全。” “可是老师,病人从第一医院回来以后就几乎木僵了,下一步可能就得考虑鼻胃管进食了。” 林医生合上病历本,朝年轻的医生轻轻叹了口气,“剂量很安全,你知道这点就行了。这个病人身份特殊,不必事事追根究底。行了,去忙你的吧。” 贺望泊像木头一样躺在床上,对人来人往全无反应。林医生尝试与他沟通,无果。她撕下病历本的空白末页,熟练地折成一叶小船,在贺望泊眼前晃了晃。 贺望泊眨了眨眼。 “想折纸船吗?”林医生问。 贺望泊的手指动了动。 房间里只剩林医生和贺望泊,她上年纪了,要扶贺望泊坐起来其实有些吃力,可她没有叫人进来帮忙。 第37章 贺望泊的动作速度是原来的一半、或者更慢。他的手指在纸面上极其缓慢地移动,折叠、翻覆。 病历本上记录他此次发作刺激不明,突然从病房跳窗,抱住了一个前来探病的过路人。 林医生推测问:“你看见他了,是吗?” 贺望泊没有答话。 通常林医生会避免使用“白舟”这两个字,这很容易触发贺望泊。 但这次在得不到贺望泊的回复以后,她直接问道:“望泊,你看见白舟了,是吗?” 贺望泊的动作猛地一停,而后他抬头四处张望。 “他不在这里。”林医生道。 “那去哪了?” “对不起,我也不清楚。” 贺望泊低下头,重新折起纸船。虽然他的动作迟缓,但折纸船的步骤本身并不繁琐,过了一时他就折好了。 “纸。”他说。 林医生声色和蔼道:“我去拿,但你要先吃饭,可以吗?” “纸。”他只晓得这一个字。 林医生步出贺望泊的私人病房,往护士站走去,刚打开存放a4纸的柜子,就听见有护士喊“林医生!”。她回过头,护士指了指探病室:“有人找您。” “知道了,”她说,“1号房的午餐,麻烦你们重新热一下,他肯吃饭了,就把纸给他。” 林医生推开探病室的门,里面坐着一位样貌极其出色的年轻男子,二十五岁左右,见了她就马上站起身,恭敬地点着头道:“您好,林医生,我叫——” “白舟,”林医生说完,锁上了探病室的门,“你好。” - “你是怎么知道我是贺望泊的主治医师的?” “我是第一医院的医生,看了贺望泊的病历……那么……您是怎么知道我是白舟的?” “之前贺望泊需要安抚治疗的时候,我用过你的照片。” 白舟抿嘴不语。林玉芳接着道:“他没有你的照片,我是用了你南医大的学生照,希望你不要介意,那时他的情况很差。” “我不介意。”白舟立刻回答。 他其实在此之前就认识林玉芳。她是他们南医大的精神科临床教授,专攻人格障碍,他还上过她的大课。 “不过我早就认识你,”林玉芳道,“你当年的事在学校传得沸沸扬扬。” 白舟窘迫地低下头,听见林玉芳让他别多想,事情全都过去了,“你今天来找我,是因为贺望泊吗?” “嗯,我想了解一下他的病情……不知道老师方不方便……” “你也是医生,应该清楚我不能向第三方透露病人的隐私。” 白舟的头更低了。 林玉芳轻声叹息,问:“你为什么想要了解他的病情?” “我……” 林玉芳耐心地等待。 “我……我觉得我要负责……” 每当白舟闭上眼睛,他就会看见瘦得不成人形的贺望泊,以及他那痛苦又绝望的眼神。 “我能见见他吗?”白舟问。 【作者有话说】 完全被道德绑架了啊舟 第36章 “弟弟?” 林玉芳最终并没有让白舟跟贺望泊见面,理由是他现在的状态不宜再接受新的刺激。林玉芳说的是“现在”,她并没有锁死以后白舟和贺望泊接触的可能性,甚至还主动留了白舟的联络电话。 在白舟离开长云医院前,她语重心长地说贺望泊有精神病的家族史,童年又过得相当悲惨,心理问题早就根深蒂固。她的言下之意白舟听明白了,是要他不要将一切过错揽到自己身上,贺望泊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不全是因为他白舟。 白舟当下回了“谢谢”,之后在离开的公交车上,白舟想的依旧是他得负责。 尽管贺望泊的人格障碍早已形成,但三年前自己的离开到底是个巨大的打击。如果没有再见到贺望泊,或许他还能继续自欺欺人,骗自己可能他离开以后,贺望泊不会出什么事。 可偏偏他看见了贺望泊,他实在没办法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 白舟从伊尔伯斯回来以后,等了一段时间才拿到南淳市第一医院的聘请通知。此院最出名是外科,肿瘤科不算特别拔尖,南淳市最厉害的肿瘤中心在南医大附属。 按照白舟的资质,他应该有研究生毕业以后直接入职南医大的机会,不必再专门往上读,或者可以走科研方向在南医大做个教授。可惜后来发生了太多事。 白舟刚回国的时候,王南春曾经问他如果想去南医大做肿瘤,她可以帮忙问一问。白舟婉拒了,一是他觉得在哪工作都是工作,二是因他在南医大太多熟人。 时至今日,白舟当年那些风风雨雨都是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多数病人是因为外科无法处理的癌症才转来肿瘤科,预后普遍不乐观。白舟有位胰腺癌末期的病人,是他主诊的第一位病人,时常出入肿瘤科,每次都是笑眼眯眯地来见白舟,亲切地喊他小白医生。 这位病人是名中学老师,她的丈夫在前年因为心脏病去世,她只有一个儿子,已经结了婚搬出去,常年不着家。白舟在某种程度上取代了她儿子的角色,甚至私底下帮她整理过房子。 但白舟其实是有些害怕见到她的。 她的癌细胞已经转移至腹膜,无力回天。她对白舟越友善,白舟就越害怕她的结局。 第一次亲眼看着自己照顾的病人离世,是每个医生的必经之路,无可避免,白舟很清楚,但是…… 大多病人都令白舟感到不安,只有裴远向让他好受点。 这位年轻男孩的肿瘤虽然是恶性的,但因发现及时,还有机会切除干净,再配合积极的化疗,要论长期预后,他是白舟所有的病人里最好的。 正因如此,白舟一有时间就会去探望裴远向。他让白舟感觉自己还有点用,他的工作不全是看着病人等死。 裴远向的父母仔细考虑过白舟的几项方案,最终选择了比较激进的切除手术。手术当天,白舟在交班之前最后一次来检查裴远向的情况,他现在确认这男孩对他更容易露出脆弱一面了。 别的医生护士,甚至是父母问他情况,他都能反过来安慰人,到了白舟跟前就不撑了,坦白道害怕。 白舟道:“主刀医生经验很丰富,到时候你全身麻醉,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裴远向摇了摇头,“不是怕这个。” “是术后恢复的问题吗?” “嗯……我怕以后不能打球了……” “我们一关一关过,先清除你身体里的癌细胞,再做康复训练,再去想打球的事。想得太多就会忧虑太多,能过了当下这关已经很了不起了,”白舟难得说这么多话,“客观来看,我觉得你是有希望恢复成之前的样子的,不能说百分百,但努力一下应该有七八成。” 白舟的声音熨帖入耳,再一次印证裴远向的猜测:白医生有种天生的魔力,在他身边自己就会感到安心。 “白医生,你会打球吗?”他问。 白舟摇了摇头,笑道:“我是个书呆子。” “你不喜欢做运动吗?” “这倒不是,”白舟道,“我喜欢水上运动。” “游泳?” “嗯,还有……”白舟走神道,“滑水……” 三年前贺望泊带他出海的画面忽然浮现,那好像是妹妹病重的日子里,他难得开心的一天了。 “我也会游泳。”裴远向道。 白舟朝他笑了笑,道:“游泳是很好的复健项目,对负重的需求没有那么大,你之后做训练可能经常有机会游泳。” “你会来看我吗?” 白舟谈过一次失败的恋爱,吃了很多教训,长进了许多,再也不是一开始那个青涩的大学生。 他能感觉到裴远向对自己是不同的,偷瞄的目光,撒娇的语气,尤其在发现他只对自己喊疼后,白舟更加确认了。 他不想自恋地以为裴远向会喜欢上自己,但裴远向对他的依赖与渴望接近却是毋庸置疑的。 “来看我吧。”裴远向再次重复。 这不公平。手术有许多难以预计的风险,在这个节骨眼上,裴远向提什么要求白舟都没办法拒绝。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就差不多到了裴远向父母探病的时间。 在白舟离开之前,裴远向忽然道:“我听那些护士说,你长得很好看。” 白舟一愣,对裴远向突然提起这个感到惊讶。 “但我每次见你,你都戴着口罩,”裴远向别开目光,“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脸?” 这实在是不公平。他明天就要被推进手术室砍掉一截骨头了,白舟的一颗心又向来软得不行。裴远向现在提的所有要求,白舟都会答应的。 于是隔着防护门的玻璃,裴远向看见白舟摘下了一边的口罩绳,露出了那张让他一辈子都忘不掉的面容。 第38章 - 裴远向的手术很成功,复健也进行得非常顺利。白舟履行诺言去看他游泳,他反而不高兴了。因他这才意识到他大病一场瘦了很多,肌肉线条全垮了。 白舟的关注点显然不在此,他很高兴裴远向这么快就适应了新造的关节,逐渐恢复正常的行动能力。 裴远向换下泳衣后两人一起离开医院,白舟提起他上次的抽血报告出结果了,各项指数都达标,等下次裴远向和父母一起来门诊的时候他再详细解释。 裴远向说白舟太正经了,除了病情还是病情,他们之间难道就没别的话题可以聊了吗? 白舟侧头努力地想了想,“那你最近学习怎么样?” “这条问题不一样正经吗?”裴远向忍俊不禁,“白医生,你才比我大三岁,怎么跟个老年人一样。” 他虽然笑白舟古板,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他已经回去读书了,因为骨癌的关系他落下了不少学业,好在他的朋友都积极向他提供帮助。 白舟倍感欣慰,有一群善良又热情的朋友对病人的康复无疑是件好事。他跟裴远向提起了他和程桑柳的友谊:“参与你手术的程医生,她是我的大学同学,她那时候也帮了我很多。” 裴远向错开了重点,问:“你在大学的时候,是不是很受欢迎?” 白舟忽然想起当年白桨的话:“哥,或许你没有发现,但从小到大有很多人喜欢你,我能保证,以后只会有更多。” 白舟抬眸望见裴远向目光专注,正认真地盯着自己。 白舟是下班以后拐来看裴远向的,所以没戴口罩,此刻他很不自然地摸了摸脸颊,“应该吧,我好像长得还可以——” “这哪是还可以啊?!”裴远向打断道,“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然后他叹了口气,嘟囔道:“长这么漂亮干什么……” 在一些遥远的记忆里,贺望泊也问过类似的问题:“为什么要长成这样?” 贺望泊…… 白舟的胸腔里猛地惊动了一下。 “你恢复得很好,”白舟忽然道,“以后复健不需要有医生时时在旁边看着了。” 起初,裴远向没能理解白舟的意思。 渐渐地,他本来飞扬的神色消失了。两人在路口停下,裴远向问白舟:“你下班后还特地来看我,原来只是因为我是你的病人,这算什么?你加班的一部分吗?” 他失去光亮的眼神,令白舟不禁做出了多余的解释:“不只是病人,我也把你当弟弟看的。” 裴远向的表情在听到“弟弟”两个字后,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他的语气沉了下去:“弟弟?” “我曾经有个妹妹……可能我太习惯做一个哥哥了,”白舟越解释越慌张,“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 裴远向盯着白舟看了会儿,忽然笑起来,“没事,别慌,白医生,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不用对我这么小心翼翼。要是忙的话,就不用来看我了,下个月门诊见。” 裴远向说完这句,就一边挥手,一边朝的士站走去。白舟站在原地目送他上了车,才懊恼地叹了口气。他不该说那些多余的话,他们的关系不可以再复杂下去了。 微信提示这时候响起,白舟掏出手机一看,是裴远向的消息。 很短,只有一行字: 至少来看我打一次球吧 【作者有话说】 正如文案排雷,小白是万人迷哈,第一位选手是明白人生苦短所以爱打直球的弟弟。 小贺醒醒,还要不要老婆了 第37章 纸船 方应雅不是南淳本地人,事实上她是从西北一个小县城出来的,在北方一间知名学府完成了教育,今年刚毕业,就拿到了中光的offer。这个身材格外矮小的女孩,有着强到可怕的学习能力。 她所工作的部门男女比例严重失衡,男同事们各个都很有个性,要不就是孤傲得难以接近,要不就是聒噪得惹人生厌。唯一一个称得上相熟的女同事,又因为原生家庭与工作压力等种种,去了长云医院。 方应雅在南淳算得上举目无亲,是故遇见容易相处、又同样不是本地人的白舟,就非常希望能和他做朋友,偶尔会约他去试试不同的餐厅。 两人相熟以后,白舟在一个周末邀请方应雅来他家吃饭。方应雅当然答应了。 她把快修完的白米饭也带来了,于是画面就变成白舟在厨房里切菜,她窝在沙发里写程序。 白舟今天做的是他拿手的海鲜。方应雅北方长大,来了南淳才开发出吃海鲜的爱好,刚尝一口白舟的清蒸鲫鱼,立刻就原地蹦了起来,“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鱼!” 对于称赞白舟向来不懂如何回复,只轻轻笑了笑。 白舟还做了道他在伊尔伯斯学的点心,音译的话叫卡木沙,很简单,大致是用伊尔伯斯当地产的一种无花果酱涂满面饼,再加上一些黄瓜、苹果之类的清甜蔬果。 方应雅顺道问起白舟在伊尔伯斯的三年,白舟神思漫游,想起了许多,最后只简明地用了“平静”两个字。 “我喜欢海,”他说,“伊尔伯斯是个海岛,我经常沿着海岸线骑自行车。” “听起来好舒服,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去伊尔伯斯玩呢?” 白舟笑道:“会有机会的。” “你在伊尔伯斯一定交到了很多朋友吧?” 白舟点了点头。 伊尔伯斯是个多种族国家,白舟心里过了一遍,发觉他每个种族都认识了一些人。有些是在大学里认识的,有些是在打工的地方认识的,有些是邻居。白舟回国前和他们约告别饭,约了整整一个月才约完。 “他们一定都很喜欢你,你看,连去趟精神病院都有人冲上来抱你,”方应雅笑道,“你可能没发现,其实你很神奇,你能让身边的人都放松下来,愿意亲近你。” 白舟想起裴远向。 “你这么受欢迎,有谈过恋爱吗?”方应雅问。 白舟犹豫片刻,道:“嗯,不过是男生……” 方应雅一点都不惊讶,很自然地继续问了下去:“你喜欢男生多,还是女生多?” “不清楚,只和一个男生谈过。” “我能好奇一下你们最后为什么分开了吗?” 白舟面露难色。 方应雅马上摆着手道:“不方便的话可以不用说,对不起。” “没事的,只是太复杂了,我不知道怎么解释。” “……白米饭,是他摔坏的吗?” 那颗电子宠物背后的裂缝,很难是无意中摔出来的,更像是有谁用了大力气,将它狠狠往地上投掷。 方应雅知道白舟是做不出这种事的,现在得知白舟曾有个前男友,她难免有这种猜测。 而她的猜测也被白舟证实了:“我惹他生气了。” 白舟怎么会惹人生气,方应雅并不相信。她盯着白米饭看了会儿,问:“你想修好白米饭,是因为他吗?” 白舟却摇了摇头,“这是我小时候一个好朋友送的,和他没关系。” 方应雅拿起白米饭。白舟重情,幼时好友相赠的一个小玩具,若不是因为前男友,白舟今天一定把它保管得很好。于是她郑重地对白舟承诺:“我一定会修好它的。” 方应雅说到做到,约半个月后,当她再来白舟家做客时,白米饭已经重新在那小小的像素荧幕里活蹦乱跳了。 方应雅没有发挥自己的创意,给白米饭安装一些新的功能。她完全是按照白舟的口述和图纸,复刻了白米饭还没被摔坏之前的样子。 白舟盯着白米饭睡觉的模样,一时百感交集,眼眶竟然有些红,方应雅顿觉自己团队那几百亿的大项目,都不及修理一个电子玩具来得值。 - 林玉芳联系上白舟是两个月后的事,大概贺望泊的情况真的不乐观,连她也无计可施了。 白舟来到长云医院后才知道,自从上次贺望泊从一楼看见他以后,他的病情就每况愈下,能开的药都开了,甚至尝试过痉挛疗法,还是无法阻止他逐渐失去行动能力,镇日躺在病床上,纹丝不动。 林玉芳拨通了白舟的电话,向他说明了情况。她说贺望泊起先还愿意折纸船,现在已经连纸都不再多看。 白舟本来不理解为什么是纸船,刚要开口问,忽然就想通了。纸船,白舟。 “我随时能来看他。”白舟说。 - 林玉芳很担心贺望泊会像上次一样激动,在白舟来之前,还给贺望泊打了镇静剂。 护士们将贺望泊从床里扶起来,他的肌肉紧绷着,她们废了很大的工夫才勉强将他掰成了坐的姿势。白舟进来房间的时候,贺望泊就以这种很不自然的方式坐着。白舟立刻就明白贺望泊到底有多差了。 贺望泊没有抬眼,他的目光坠落在跟前的地板上,是故他看不见白舟。 第39章 白舟看向林玉芳。林玉芳朝他点了点头。白舟上前,半跪下身,仰头,主动地进入了贺望泊的视线。 因为镇静剂的关系,贺望泊处于一种昏昏欲睡的状态里。起初,他似乎辨认不出眼前的人是谁。渐渐地,他感觉到一种类似肌肉、骨头、内脏甚至是灵魂,都重新回到身体里的感觉。 林玉芳惊喜地发现,贺望泊的手指动了动。 而后是手掌、手臂、肩膀处的肌肉,都在进行自主的动作——贺望泊缓缓地抬起了已木僵许久的右手,碰了碰白舟的脸。 白舟看似一动不动,其实连形骸深处都在索索发颤。贺望泊的指尖在他脸上留下了深入血肉的创口。白舟的心脏一记又一记地痛苦收缩,泵出冰凉的血液淹没了他的全身。 他盯着贺望泊的眼睛,那一对布满红血丝的双眼,令白舟无可避免地联想到梦里那片猩红的大海。 “对不起,”白舟握住了贺望泊的手,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听得到的音量,说,“是我杀了你。” 事到如今,他还有借口可以为自己洗脱吗?难道三年前,在他离开水木上居的时候,他没有预见贺望泊会变成这样? 他早就清楚贺望泊体内那不稳定的精神病倾向,他抑郁,偏执,敏感,易怒,极其恐惧被抛弃,得到了一生一世的诺言就紧紧抓在手里。 白舟清楚,可他最后还是选择了白桨,离开了贺望泊。 这三年来白舟一直说服自己,说不定贺望泊能够走出来。他的父亲贺择正失去了伊遥,不依旧活得好好的。 此刻他眼前的贺望泊如同一具行尸走肉。愧疚与罪恶感如同海浪一样袭来,将白舟打入了深海。 哪怕贺望泊现在要掐死他,他也愿意接受。 白舟自欺欺人了三年,现今终于不能再继续对自己说谎,他得还债了,他没办法按照白桨的遗愿过上幸福的一生了。 到头来,他谁的承诺都没有遵守。 - 白舟不再主动加班,这是柯兴怀首先发现的,白舟的私人生活突然变得极其丰富,丰富得要他一下班就赶着换衣服离开医院。 柯兴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白舟是不是恋爱了。白舟摇摇头,道:“有朋友住院,我去照顾。” “有我们全院最受欢迎的医生照顾,也太有福气了吧?”柯兴怀出于职业习惯,顺口问道,“什么病啊?住哪间医院哪个科室?” 白舟迟疑了,可要是藏着掖着像有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好像更奇怪,于是他坦白:“住在长云……” 然后这消息不止怎的就传到了程桑柳的耳朵里。 别的人只以为小白医生真有个精神病朋友——这也不能算错,但清楚内情的程桑柳立时就明白那个“朋友”是谁了。 她愤怒地打电话来的时候,白舟正坐在贺望泊的床边看文献。贺望泊的情况虽然没有好转,但总算是没有继续坏下去。只是他始终不曾开过口说话,仿佛被人夺走了声音。 白舟听见程桑柳电话的时候还不知道大难将至,毫无防备地按下了接听键。 “白舟!”程桑柳在骨科一群男医生里练出了骂人的气势,“我跟你说过以后不要再去长云医院!” 白舟一颤,手机差点就要从手中滑落。贺望泊挣扎着坐起身。白舟将贺望泊按下去,说他去外面接个电话。贺望泊条件反射地握住他的手腕,不许他走。白舟只得无奈地朝电话里的程桑柳说等等,然后程桑柳就听见白舟温声细语地跟贺望泊说:“我接完电话就会回来的。” “没有骗你。” “望泊,我会回来的。” “……好吧,我不走了,我就在这里,哪也不去,好不好?” 等白舟再拿起手机,程桑柳已经挂了电话,只给他留了一条微信: 你他妈别再和我讲话了!!! 【作者有话说】 只有小组长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最近更新会勤快一点哦 第38章 白米饭 程桑柳进了骨科以后学会了讲脏话,但还从未跟白舟讲过。她这次是真的气疯了,她程桑柳何德何能,能体验一回有个不听劝的恋爱脑朋友是种什么滋味。 白舟带着他亲手做的饭菜来骨科赔罪,程桑柳借口刚吃过,一口没动,全被骨科的其他人分走了。 第二天程桑柳休假,白舟又笨笨地送吃的来,直接送到程桑柳家里去。这回挑在了三四点的下午茶时间,送的是程桑柳最喜欢的提拉米苏。 程桑柳打开门,瞟了一眼白舟手里卖相诱人的甜品,别开脸,没好气地说不吃。 “我连夜学的,”白舟巴巴地盯着她,“试一口吧。” “你还有时间学这个?”程桑柳乜斜着眼,“不忙着照顾贺望泊吗?” 白舟窒了窒,低声道:“对不起……” “你对不起的不是我,是你妹妹。是你亲口告诉我,你妹妹的遗愿是希望你幸福。那我请问你,和一个情绪不稳定的精神病人,你打算怎么过得幸福?” “他自杀过,我不能再丢下他。” “白舟,你得学会为自己着想,你得自私一点。” “……可是,桑柳,如果你是个只为自己着想的人,你不该这么生气的。” 应该随便白舟重陷泥潭,不在乎他的一生还能不能够幸福。 说到底,这又关程桑柳什么事呢?可她还是为此动怒了。 “你从大学开始就帮助了很多有困难的同学,包括我。这也是为什么我回国以后第一个找的就是你,我知道你很乐意帮助我。我们是一样的,如果我们的身份对调,我也会很乐意帮助你。” “所以,桑柳,其实你能理解我的,对吗?我不能装作没看见,他看起来都不像一个人了。如果你是我,你也不可能毫无罪恶感地继续过日子的。” 白舟的陈述缓慢但清晰。程桑柳缄默了一时,最终叹了口气,让开路,叫白舟进门。 程桑柳和父母住在一起。她的父母也是医生,但已经退休,现在在周游世界,所以这房子实际只有程桑柳在住。她为白舟沏了杯茶,两人一起分享提拉米苏。 程桑柳说她的愿望和白桨一样,也只是希望白舟能够幸福。 他这一生过得实在太苦了,出生贫困,父母双亡,被逼至退学,相依为命的妹妹又随即离世。程桑柳说着说着流下了眼泪,白舟慌张地递纸,努力想着安慰人的话:“也不是那么惨的,至少我遇到的人都对我很好。” “这和你吃过的苦相比,也太微不足道了!” 白舟想不到该怎么继续安慰了,好在程桑柳哭了一会儿就平复下来,问白舟打算怎么办。 白舟实则并无长远的打算,目前是想着有空的话就去长云医院。 “贺望泊会放你走吗?是不是每次你要走,他都得大闹一场?” “一开始的确得打针才能让他安静下来,后来他发现我还会回来,就不需要了。” “从你租的地方到长云得有一个半小时的路吧,你是打算一辈子都这样往返了?” “车上能睡觉,没事的。”白舟笑了笑,其实他在车上睡得并不好。 程桑柳停了两秒,问:“小白,他有完全康复的可能性吗?我指的是变回一个能独立生活的正常人。” 白舟低下眼眸,“我不清楚……他服用的是很强效的精神药物,对大脑造成的影响一般难以逆转,但是……” “但是什么?” “贺望泊的大脑构造或许和我们不太一样,他有超忆症。” 程桑柳讶异道:“还真有这种病!” “嗯,他甚至有宫内记忆。” “难怪容易疯,记得太多是很痛苦的……小白,如果他有机会恢复,你要和他重新开始吗?” 出乎程桑柳预料,白舟没有给予肯定的答案。 “我不知道,”他迷茫地说,“如果他真的好了起来,我的赎罪似乎就结束了,可万一我离开以后他又……” 程桑柳理解这道题的无解之处,于是她换了种问法:“那你想和他重新开始吗?” 白舟又一次给出了令程桑柳惊讶的回答——他摇了摇头。 贺望泊的爱像一把烈火,焚烧白舟也焚烧贺望泊自己,除了同归于尽外,白舟看不到其他结局。 “你被自己的道德困住了,小白,”程桑柳长叹一口气,“这是你和他都不可能幸福的死局。” - 两个月后,贺望泊已能下床走路,但他还是不曾开过口讲话。这令林玉芳和白舟都困惑不已,更让他们奇怪的是,贺望泊不会回应他的名字。 叫他吃饭、洗手、走路,这些基本的指令他都能完成。可要是单独叫他名字,他不会给出任何反应。 林玉芳推测是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或是某种其它的艰深复杂的精神科疾病,白舟记不住,他只感到难过。 只剩下他和贺望泊的时候,白舟会一遍遍地喊他名字,连名带姓,“贺望泊”。 第40章 他始终不曾对他的名字作出回应。 换季时第一医院爆发了一场小的流行感冒。尽管已经打了疫苗,白舟依旧在一个清晨起床时不幸地察觉自己被传染了。 流感在他身上的主要表现为疲惫,当然他也喉咙疼鼻子塞,但这些症状相较起那如同泥沼一样将他狠狠往下拉拽的疲惫感而言,都算不得什么。 他打了个电话给林玉芳,林玉芳又将电话拿给了贺望泊。白舟隔着虚无的通话线路跟贺望泊说话,声色因病失了真,“望泊,我生病了,我过一个星期再来看你。” 病重时连说话都变成一种负担,白舟和林玉芳交代有事随时通知他以后,就重新陷入了睡眠。 这一觉有要把所有的疲劳都抵消的势头,白舟连梦的碎片都没有,满世界都是黑沉沉一团。 他再睁开眼睛是因为饥饿,一看时间已是第二天了。他被自己吓坏了,他竟然连续睡了二十四个小时。 林玉芳没有发消息给他,看来贺望泊没有闹。朋友都在问他身体怎么样了,他一一回过信息,尤其叮嘱程桑柳不要来他家,会被传染。 第五天的时候白舟才感觉到康复的迹象,于是趁着还有假,在家里里外外做了个大扫除。刚拖完地,裴远向不知从哪里得到他病倒的消息,心急如焚地打电话来问没事吧。 白舟心想好在裴远向的消息不灵通,等自己快好了他才来问,要是换做前几天,自己的嗓子可骗不过他。 “没事了,”白舟尽量使语调轻松,“都好了,大概明天就能上班。” “明天我来看你。” 白舟心一紧,“不、不用了!” “你什么时候下班?”裴远向的语气不容拒绝。 “真的不用,远向,我已经好——” “我只是来看看你,”裴远向突然打断了白舟,“这样也不行吗?” 白舟告诉裴远向他六点下班,挂断以后他想,自己才刚康复,烦恼就找上来了。 他要怎样才能狠下心,拒绝这个孩子的心意。 - 第二天下班前程桑柳也来探望白舟,白舟正为裴远向的事苦恼,就征询了程桑柳的意见。 程桑柳不算吃惊,病人爱上医生并不罕见,在一院里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她只是感叹:“你还真是受欢迎啊,从大学开始暗恋你的人就一抓一大把。” 又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审视了白舟的脸,理所当然道:“不过也正常,你这脸太有杀伤力了。” 可裴远向在看见自己的样貌之前,就有明显的表现了。 “应该不关长相的事,”白舟懊恼地反省,“我到底是哪做多了?” “你哪都做多了,哪有天天在查房时间之外跑去陪病人说话的。那孩子在大好年华得了恶性肿瘤,你每天都去做他的情感支柱,他产生依赖很正常。” 程桑柳双手抱臂,“你得和他说清楚,医学伦理不建议我们和病人发展亲密关系,你得斩钉截铁地说清楚,知道吗?” “我尽量……” “不能尽量,”程桑柳认真道,“一定要强硬。你要是真的为远向考虑,还得在告诉他不可能在一起以后,再加一句,‘你会影响我的事业,不利于我的升职评核’。” “啊?”白舟摇头,“这太伤人了!” “必须要这样说,他才会死心——如果你撒不了慌,那你就把贺望泊搬出来,说你已经准备把下半辈子都奉献给个精神病了——这是事实,你总说得出口吧?” 白舟头疼愈裂,他揉着太阳穴道:“好吧,我想想……” - 裴远向已经在等着了,然后白舟不妙地发现,裴远向是开车来的。 白舟的预感下一秒就成真了,他打开副驾的门让白舟进去,说送他回家。 白舟满脸难色,彷徨不前。 裴远向道:“我刚成年就考到驾照了,到现在也开了有五六年的车,你不用担心。” “我没有怀疑你的能力,只是我……我不是要回家……” “不回家?不回家去哪?” “去长云医院看一个朋友,很远的。” “很远不是更要坐我的车吗?省钱省时间又舒服,你才刚病好,不要太劳累了。” “这太麻烦你……” “不麻烦,”裴远向说,“上车吧,我都开过来了,难道你要让我就这样回去吗?” 要强硬,白舟想,一定要强硬。 …… 又失败了。 白舟无比后悔地扣上安全带,想这是最后一次,不会有下次的。 裴远向轻松地找着话题,问白舟会开车吗。白舟摇摇头,又想起裴远向开着车可能看不到他的肢体语言,于是开口道:“不会。” “有没有打算学?” 白舟想了想,有辆车的话以后往返长云确实方便一些。可是在这之前他要学车、考驾照、买车、租车位……他目前的工资供他一个人生活是够的,要是背上车贷那就吃力了。 “应该不学了。”白舟说。 “南淳交通便利,如果你之后一直在南淳发展,确实没有学的必要。” 裴远向顺着车的话题聊了下去,很快发觉白舟的谈兴不大。白舟平时也不擅讲话,但现在更多的是想避免开口。 自己或许还是太进取了,裴远向想,可是出院以后他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天天见到白舟了。如果他不主动创造机会,白舟或许很快会忘记他。 白医生毕竟有那么多的病人,他裴远向只是其中一个。 可裴远向到底不想逼白舟太紧,“白医生要是累了的话,就睡会儿吧,到了我叫你。” 白舟不好意思睡觉,这像是把裴远向完全当成了司机。可车里的气氛安静下来,大病初愈时的那种疲倦感便席卷而来。 他醒来是因为听到手机的快门提示音,咔嚓一声,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裴远向失措的神情。 “我在截图。”他抢先道。 白舟脑子里还有团雾,昏昏沉沉的也没有深究这个劣质的借口。他一边打开车门,一边朝裴远向道谢,并请他先回去。 大概是在为偷拍的行为感到羞耻,裴远向没有说些什么。白舟以为他这就回去了,高兴地朝他挥挥手道别。 - 护士们全认得白舟,问过好后就将贺望泊病房的钥匙给了他。一个星期没见贺望泊,白舟心里没底,但林老师没有发消息来,说明这段时间贺望泊没有胡闹。白舟深呼吸,定下心神,推开门。 贺望泊在折纸船。 他知道折纸船是林玉芳摸索出来的针对贺望泊的治疗手段,原因其一是折纸动作的机械性和重复性能够安抚焦虑,其二是象征性。贺望泊从来只用白色来折纸船。 但自从白舟回来以后,贺望泊就很少需要这项治疗了,所以这还是白舟第一次亲眼看见贺望泊折纸船。 正是日落后天黑前的蓝色时间,贺望泊的房间没有开灯,于是整间房都充盈着一种冷调的蓝。他坐在床边,专心致志地将纸沿着折痕叠来覆去。他的手边是一个塑料收纳盒,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排排已经折好的船。 他太过投入。额前的碎发落下,挡住了他的视线。 白舟看了贺望泊一会儿,而后走上前,轻轻抚摸贺望泊的头顶。 贺望泊抬起头,然后,令白舟震惊的事发生了——他张嘴说话了。 “你要重新开始养了。” 这是道难以揣度的谜题,白舟怔怔地问:“什么?” “白米饭死了。” 白舟如坠五里云雾,“白米饭?” 贺望泊拉起白舟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一言不发,只是用一种幽怨的眼神看他。 白舟忽然有了猜测。 白舟用大拇指摸了摸贺望泊的脸,在他身边坐下与他平视,问:“为什么白米饭死了?” “因为你好久没来看他。” “我生病了啊。” “死了就是死了,你要重新养。” “望泊,”白舟平和地问,“你觉得你是白米饭吗?” 【作者有话说】 电子宠物小贺会梦见舟舟吗? (这章超长,耶!) 第39章 “我打算接贺望泊回家。” 贺望泊朝白舟点了点头。 一切都串起来了。觉得自己是白米饭,所以不会回应“贺望泊”三个字。白米饭是电子宠物不懂说话,所以他也不说话。现在白米饭死了,所以他能开口了。 白舟问:“为什么你觉得自己是白米饭?” “没有为什么,我就是。” “那贺望泊呢?” “不知道。” 贺望泊的自我认知十分混乱,白舟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还记得以前的事吗?” 贺望泊微微蹙眉。 “你记得我们是在哪认识的吗?” 贺望泊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第41章 “……你还记得白桨吗?” “白桨……” “对,白桨。” 贺望泊的双眼流露出痛苦,他摇摇头。 白舟又问了一些问题,来理清贺望泊失忆的时间节点。 贺望泊忘记了包括他跳楼在内的所有事情,只记得两个月前白舟重新回来了。 白舟踌躇了一时,从包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鸡蛋状的机器,屏幕里面蹦出一只既像狗又像熊的不明动物。 “这才是白米饭,”白舟说,“你是贺望泊。” 贺望泊盯着荧幕,似懂非懂。白舟摸了摸他的头发,唤“贺望泊”,他还是一声不吭。 白舟收起白米饭,将贺望泊的脸微微转了过来,与他四目相对,缓慢但清楚地说:“贺、望、泊。” 贺望泊终于有了反应,他眨眨眼,重复着他自己的名字:“贺望泊。” 然后他伸出手,掌心贴上白舟的侧脸,一字一字极其认真道:“白舟。” - 白舟凌晨两点要值夜班,不能呆太久,但这次离开有些麻烦。本来说好明天会再来,白舟走到门口了,贺望泊又冲过来自后抱紧他,不许他走。 隔着门玻璃外面的护士都看见了这一幕,白舟感到相当尴尬,只得退回床边好言相劝,再一次解释上回是病了才那么久没来,这回不是。 贺望泊对白舟的离开有生理性恐惧,只是一叠声地说:“不要走。” 已经耽搁到九点了,白舟还没吃晚饭,两点要值班,再不回去他今晚不用睡了。 “我很饿,也很累,”他说,“你不要这样,好吗?” 贺望泊只是紧牵着白舟的手。正当白舟一筹莫展,有护士推着车进来了。贺望泊预知到即将发生的事,企图挣脱保安的桎梏,终于不敌人多势众,被狠狠扎了一针。 在失却意识之前,贺望泊哭着望向全程都在旁观的白舟,一对眼里是情天恨海。白舟一震,直觉贺望泊此刻是清醒的。 “无论是贺望泊还是白米饭,都留不住你是吗?” 贺望泊问完这一句,就晕了过去。 - 裴远向看见白舟出来,还未及高兴,就发现他的状态不对。 白医生永远温和,永远良善,但此刻裴远向从他身上感到了一种很陌生的疏离感。 “你怎么还没走?”白舟问。 裴远向猝不及防地撞见了这一面的白舟,不由发慌:“我……我想送你回去……”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你是我的恩人……” 恩人,又是恩人。 这一桩桩恩债盘根虬曲,将白舟钉进了醒不来的噩梦里。 “肿瘤科的柯医生,骨科的程医生,他们都是你的恩人,你为什么只对我这么好?” 裴远向没有见过这样咄咄逼人的白舟。事实上,连白舟自己也没见过。他说完这句很快就后悔了,叹着气摇了摇头,低下眼,又变回了平时那温柔的白医生。 “对不起远向,我不是想凶你的,我太累了,谢谢你等我。” 见白舟收起了那罕有的攻击性,裴远向才敢问:“白医生,发生什么事了吗?” 而白舟的回答令裴远向僵在了原地。 “我来长云是因为我的前男友,他有很严重的精神疾病。” “虽然我不再爱他了,但我依然会照顾他一辈子,不会和任何人在一起的。” “所以远向,”白舟抬起头,“你还要送我回家吗?” - 裴远向还是送了白舟回家,不为别的,单纯是因白舟身上的疲劳太显眼,即便已经没有发展下去的可能,他也不能这样对待自己的恩人。 他调低了副驾驶座好让白舟躺得更舒服,知道他没来得及吃晚餐,在他出来前已特地去医院小卖部买了个三明治。 白舟身心俱疲,没有拒绝的力气,吃过三明治就在副驾里睡着了,做了一些七零八碎的混乱的梦。他离开水木上居的那天除了白米饭,什么都没带走。而后画面变幻,贺望泊在暗蓝色的病房里一只一只地折纸船。 等他醒来时裴远向已经送他到了家楼下,应该很早就送到了,只是一直没叫醒他。 四围昏暗,只余车前一盏路灯,为裴远向年轻的脸庞抹上光与暗。他的眉毛很浓,眼窝深邃,鼻子高挺而笔直,有一种明晃晃的帅气。白舟看着裴远向,仿佛看见了多年前的贺望泊,于是这三年多的时光尽数消失,白舟重回情窦初开时。 但是裴远向开口,打破了白舟半梦半醒时的幻境。 “你哭了。”他说。 白舟碰了碰眼角,是冰凉的湿润。 “你刚刚一直在说对不起,”裴远向沉着声问,“这样真的开心吗?” 白舟避而不答,解开安全带道:“谢谢你送我回来,我先走了。” 裴远向也打开车门,想要送白舟上楼,白舟婉拒,他就一反常态地不再坚持。 两人道别后白舟往上登了几阶,忽然停下脚步,还是想跟他说些话。裴远向一直在目送他,白舟一回头,就和路灯下少年落寞而忧郁的双眼对上。 于是白舟本来想说的话就消失了,一切都化为乌有,什么言语都是多余,只有这对视得以长久地存在。 直到楼梯间的声控灯熄灭,白舟单方面地陷入了黑暗,他才重新转过身。 有了足音,声控灯复又亮起,但这次裴远向只看见白舟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 - 至少这一件事算落幕了。事后白舟一边后悔一边又庆幸自己对裴远向说了重话,毕竟这些话放在平时他是绝对说不出口的。 程桑柳倒是满脸的欣慰,“你终于肯强硬一回了。” “好难,”白舟拨着餐盘里的米饭,“我不是这种人。” “你哪里不是了?小白,其实你最倔了,认定了就要一条路走到黑。我让你别管贺望泊,你不还天天跑长云医院——这块肉你还吃不吃?” 白舟摇了摇头。程桑柳就夹了他的肉放入嘴里,继续道:“人是不能被定性的,你别老觉得自己做不到,你能做到的事情多了去了,差别在于你想不想做而已。这世上本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 白舟一愣。 程桑柳问:“那么,你那个以为自己是白米饭的前男友怎么样了?” “有些难办,总是不肯让我走。” “哼,跟个巨婴似的。小白,你要这么喜欢照顾小孩,不如直接转行去儿科。” 程桑柳一谈到贺望泊就会变得阴阳怪气,白舟已经习惯了。 “林老师有说是什么原因吗?突然变傻。”程桑柳问。 “讨论过,可能是药吃多了,或者是我再次出现给他的冲击太大,没有结论,”白舟顿了顿,道,“小组长,有件事你可能听了不高兴,但我还是想告诉你。” 程桑柳登时警铃大作。 “你说得对,这样往返长云医院确实辛苦,有时候我每天只能睡四个小时,很影响工作,上次我还差点开错药了。而且自从我生病一个星期没去看他后,他又开始不肯我走了,每次都得打针,这样长久下去不是办法。” “所以,我打算接贺望泊回家。” 要不是顾忌着他们在食堂,程桑柳就要拍筷子发作了。 “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她压下音量却压不下怒意,“在医院他要是发起疯,还有护士保安来控制他打镇静剂,在你家谁管他?” “不要担心,只要我在,他不会失控的,我就是多煮一碗——” “你说得好轻巧,我们这点月薪只够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还要养个不干活的闲人?” “我之前在伊尔伯斯打工还有点储蓄……” “那房东呢?房东知道你要在他房子开精神病院吗?” “我会和他沟通的……” “两个下场,要么把你赶走,要么加你租金,前者的可能性最大。这社会多忌惮精神病你不知道啊?” 白舟本就笨嘴拙舌,在这种不占理的情况下,根本说不过程桑柳,只干巴巴地低头由她数落。 程桑柳骂完喝了口水,平复了一下心情——根本平复不了!白舟需要足够的精力工作,又不可能抛下贺望泊,综合考虑下来,接贺望泊回家确实是最优解。无论她程桑柳怎么反对,白舟都不会改变主意的。 程桑柳越想越气,端起还没吃完的午饭站起身,掷下一句“我不管你了!”就愤愤离去。 白舟抬起头看程桑柳的背影,想自己原来真挺倔的。 小组长都那样生气了,他还是完全不打算改变决定。 【作者有话说】 受伤的永远是小组长(所以小舟到底还爱不爱小贺捏? 第40章 有关他父母的故事 这间儿童福利院坐落在远离南淳市中心的一个居民区,附近没有商厦或是有名的地标,白舟费了一些工夫才找到。 第42章 接待处旁是儿童游乐区,有些学龄前的孩子本来在里面玩耍,见了白舟都定住了。白舟朝他们笑了笑,想陪他们玩一会儿,但时机似乎不太合适。接待员让他到会客室等,白舟和小孩们挥了挥手,转身上了楼梯。 转角迎面遇上旧识。 多年未见赵明仰,他还是一样的风度翩翩,见了白舟,很是惊讶,“没想到会在这遇见你。” “我来找文姨。”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久……我本来想请您吃饭的。” 白舟感念赵明仰当初的恩情,尤其他对白桨相当照顾,本想等回国安顿下来后请他吃餐饭,结果突如其来地发生了贺望泊的事。 见白舟面露难色,赵明仰不理解地问:“发生什么了吗?” 白舟迟疑一时,还是选择坦白:“我回来以后,在长云遇见贺望泊了,我打算接他回家。” 赵明仰皱起眉,“我去长云见过贺望泊,他对我敌意很大,护士说他上次甚至想伤害文姨,你确定他可以离开医院?” “他最近好很多了。” 赵明仰还要问,文姨的声音在白舟身后响起:“赵先生,我都忘记今天你会来了。” 赵明仰的眉心舒展开,朝文姨问好。白舟回过头。三年过去,文姨的样子并未出现变化,还是一样的和蔼亲人。 “别在楼梯间干站着了,”她说,“我们去会客室吧。” - 当初送贺望泊入院的不是贺择正,事实上,这三年来贺择正一次都没有来探望过贺望泊。这点白舟很早就从林玉芳那里知道了。贺家父子俩的关系极其怪异,白舟没有心力深究。 白舟今天特地来见文姨,是想请她陪同一起办理贺望泊的出院手续。 当初贺望泊自杀未遂,是因被文姨及时发现,后续他诊断出了一系列精神疾病,也是由文姨主理,送进了精神病院。这三年来会定期探望贺望泊的人不多,文姨是其中一个。 在会客室里他们交流了一会儿近况。文姨未婚未育也没有这个打算,从贺家离职以后就一直在这间孤儿院,而赵明仰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日会来这里做义务工作。 至于白舟,他在伊尔伯斯修毕了硕士学位,本来可以申请奖学金继续读上去,但和导师商量了以后,还是想做临床,所以回来了南淳。 白舟简要地讲述了一遍自己在长云遇见贺望泊、以及在那之后的事,并且朝文姨表明了来意。 文姨听了白舟的请求后,首先问的是:“您还喜欢少爷吗?” “不,并不是,”白舟摆着手,“我只是没办法视而不见。” 文姨沉默了些时,忽然道:“我想告诉您一个故事,有关他父母的故事。” - 文姨是在贺择正娶了伊遥以后,来到贺家干活的,主要的工作内容是照顾伊遥的起居饮食,并向贺择正汇报。 那时候贺择正的事业在上升期,整日整夜地忙,有时会几天几夜不着家。是在那段时间,伊遥第一次尝试出逃,手段很稚嫩。她说想摘芒果,叫佣人取了梯子来;又说树里头好多蚊子,支开他们去找驱蚊水,然后就藏在浓密的树冠里,用那梯子翻了墙。 那次她没有成功,因为文姨在佣人回房找驱蚊水的时候起了戒心,跑出来一看,芒果叶还在簌簌作响。她立刻命人去追。被抓回来的伊遥满脸是泪,恳求文姨不要将此事告诉贺择正。 “然而我还是告诉了老爷。”文姨低垂着眼,声音很疲惫。 贺择正大发雷霆,当晚伊遥第一次被他侵犯,那激烈的反抗、惨叫、哭喊,成为困扰文姨至今的梦魇。那一次——或许是之后的其中一次,总之那段时间伊遥怀上了贺望泊。 女孩极其恐惧,她瞒着所有人,千方百计地想要杀死腹中的孩子,捶打子宫,生吞冰块,她什么都干过。可那个孩子像恶性肿瘤一样粘死在了她的身体里,汲取她的养分,一天比一天长得好。 最后伊遥走投无路,放下了尊严去引诱贺择正。她本想用这个方法拿掉孩子,未曾想她在无意中为自己创造了第二次逃跑的机会。 贺择正以为伊遥回心转意,欣喜若狂地允诺了她许多事,包括出门。 “但这次逃跑的结果,您应该也能猜到。”文姨说。 “第二次被抓回来以后,她怀孕的事情就瞒不住了。老爷不清楚夫人恨这个孩子,恨得只想杀死他,还以为能用孩子拴着夫人,于是强迫夫人把少爷生了下来,从此夫人万念俱灰。” “医生的诊断是荷尔蒙失调导致的产后抑郁,但你我都明白,这不是唯一的原因,可老爷偏偏固执地以为这是少爷的错。后来夫人吞药自杀,老爷更是将这一切都归咎到了少爷的头上,以为要是没有少爷这一切会不同。” 赵明仰早前听过这段恩怨,今天才真正地得知了来龙去脉,倒和他猜想得差不多。 相反,白舟很震惊,“可之前望泊每年都回家吃饭,他们不像仇人啊……” “因为夫人在最后的那段时间里,曾和老爷说过,要好好照顾少爷,”文姨道,“我也是不小心听到的。现在想想,夫人那时候分明是在交代后事,但我们谁都没发现,原来她一直偷偷在攒医生开的安眠药。” 贺择正成为父亲的初衷是想拴住伊遥,这注定了他不会成为一个好的父亲。 更因为贺望泊与伊遥长得相似,尤其那一头天生的卷发,令贺择正每每看见这个儿子都十分痛苦。 他的确照顾好了贺望泊,不过只在经济与物质方面。 而目睹了这桩家庭惨案的贺望泊也变得十分古怪,相当惧怕自己会重蹈父亲的覆辙,爱上一个人,从而身陷绝境。因此他悖逆天性里的痴情,欺骗自己做一个浪子,从不在任何人的身边停留,直到白舟的出现结束了这一切。 这是出彻头彻尾的悲剧,上一代的债由这一代来还。 “夫人死后,老爷一直在想,是不是能有不同的结局。老爷与夫人是青梅竹马,曾经那样亲密。三年前老爷送你出国,其实是在拿你赎罪,但……” 文姨苦笑了一下,“但这相当讽刺,因为那房间里就放着夫人一直没能下葬的骨灰。夫人死后,老爷一直将她的骨灰放在家里,甚至做了风水局不许她解脱。” “少爷也是这样指责老爷的,老爷没能答话。他们父子俩自那天起就决裂了。” “后来我在水木上居发现少爷割腕自杀,马上将他送进了医院。我打电话通知老爷的时候,老爷只做了一件事。他安排律师处理了一些法律文件,允许我作为亲属签署各种手术同意书——他完全放弃少爷了。” 白舟哑口无言。 文姨轻声叹气,道:“白先生,我讲这些,是希望您能重新思考您的决定。贺家父子的本质是一样的,他们做不到放手,如果您决心带少爷回家,您将永远不会拥有自由。” “要是您喜欢少爷还好,这或许会给您一些力量,但如果这纯粹是出自您的善良和责任感,那您会撑不下去的。我曾经剥夺了夫人的自由,我不想再犯同样的错。” 一直沉默的赵明仰也开口了:“小白,我明白愧疚的感觉很不好受。可这一切不是你的错,你也听到了,贺望泊的父母精神都不正常,他又记得太多全都忘不了,迟早会疯的。” 程桑柳、文姨、赵明仰……或许身边所有得知他处境的人,都不会支持他带贺望泊回家。 可是—— “三年前,我临走前在机场打电话给望泊的父亲,想要道谢,”白舟缓缓道,“那时候望泊应该在贺家,他把电话抢走了。” 文姨回忆了起来。 贺望泊恶言不止,无所不用其极地威胁白舟回来,甚至扬言要掘了白桨的墓。 “他讲了很多难听的话,可讲到最后,他突然笑了,”白舟仰起头,看向天花板,“笑完之后,竟然叫我快走,藏好一点,不要被他抓到。” 这是白舟如何都解不开的谜题,贺望泊竟然真的就那样放他走了?他怎么做得出那种决定? 白舟用了很久来思索答案,到现在,他也不能百分百地肯定原因。 “这三年他其实完全可以找到我的,我每年都回来为我妹妹扫墓,他只要等在那里,我就无路可逃。” “你们可能会说,这是因为他住院了不能随意离开,可能吧。我想说的是,人是不能被定性的,没有什么事情一定做不到,差别在于想不想而已。他的父亲不想,不代表他就不想。” “我的确是因为对自己的道德要求,才想要接他回家。我也不确定自己能撑多久,但我想再相信一次,相信我撑不下去的时候,他会放过我的。” 【作者有话说】 小白你心疼他相信他,他差成那样了你还想和他再试一次,那你真的不是还在喜欢他吗tut (我对不起伊遥,我会给她写个美满的番外的(跪地) 第43章 第41章 “求你爱我吧。” 接贺望泊回家的那天,白舟在出门前煲了一锅粥,很久之前他做过给贺望泊的八宝粥。等从长云回来,白舟才发现自己按错电饭煲的模式了,煮粥变成了蒸饭。 他打开电饭煲一看,八宝粥的生命体征全无,无需再做抢救。白舟只得满怀可惜地把它倒进了垃圾桶,并迅速用剩余的食材再煮一锅。 做完这些以后他来到客厅,贺望泊很听话,依旧按照他刚才的吩咐,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里。白舟从衣柜里取出之前为贺望泊准备的衣服,让他先去洗个澡。 这身t恤和短裤是白舟估量着贺望泊的身型买的,没想到很合身。白舟上下看了看,想他可以多买几件这个尺寸的。最近天气转凉,还得给贺望泊买些秋天的衣服。 他这样想着,目光忽然触及贺望泊小臂上的一排伤疤。 在长云的时候,贺望泊穿的一直都是病服,长袖,所以白舟没有见过他割腕留下的伤口。此刻猝不及防地撞见,白舟的心脏猛地缩了一下。他移开目光。 贺望泊洗完澡以后,白舟也简单地冲了一下身体。他从浴室里出来,在客厅没看见贺望泊,转了一圈发现他在厨房,正背对着白舟蹲在垃圾桶前面。白舟奇怪地问他在做什么。贺望泊回过头,问他能不能吃。 “吃什么?”白舟百思不得其解。 贺望泊指了指垃圾桶里那锅煮失败的八宝粥。起初白舟还是不理解,想通以后脸色大变,高声道:“当然不可以!” “可是你不要了,”贺望泊说,“不要了,可不可以给我?” 白舟静默了两秒,而后转过身去橱柜取碗碟。 “电饭煲里有粥,专门为你煮的,”白舟背对着贺望泊说,“你去外面坐着吧,我这就端出来。” - 贺望泊一碗粥喝得很慢,仿佛喝完就没有了,所以每一口都要仔细地品尝回味。 夜晚吃粥有些奇怪,这是因为白舟没有太多时间为贺望泊做餐正经晚饭,他今晚要值小夜班。 在贺望泊慢慢地喝着粥时,白舟拿着月历向他解释了自己的作息。他平均四天值一次班,从第一天早上八点,到第二天早上十一点查完房。 他们科室偶尔有值“小夜班”的习惯,就是从当晚的两点,到第二天的十一点,而前一任则从早上八点干到晚上两点,相当于把一次值班拆成了两次。 值班以外的上班时间是朝八晚六,周末如果不值班就放假。 现在贺望泊的智力不比以前了,白舟解释了这么一大段,担心他没听懂,又道:“你不明白也没关系,我走之前会告诉你我几点回来的。” 出乎白舟预料,贺望泊听明白了,“你好累。” “累是累,但很开心,”白舟笑起来,“不用担心,有时候我也可以在值班室补觉的。总之今晚——” 白舟指着今天的日期,下面写着“小夜”两个字,“我值小夜班,所以现在我要休息了,睡到两点去上班。家里只有一张床,我们还像以前一样睡一起。你要是现在睡不着,可以在客厅看会儿电视,或者玩我的手机。” 贺望泊马上道:“睡得着。” “真的吗?这才八点。” “睡得着,”贺望泊笃定地点头,“我们睡在一起。” - 白舟最近睡得不够,总是觉得累,一放松下来立刻就能睡着,哪怕现在才晚上八点。 然而贺望泊说谎了,这三年他的睡眠状况非常糟糕,入睡相当困难,一闭眼噩梦就接踵而至。他最常做的一个梦是他回到水木上居,发现白舟消失了,只余一条空荡荡的脚链。 这两个月他的记忆变得混乱,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记,唯独记得白舟,记得梦里他上一秒还在怀中,下一秒就如同云烟散去。 不借助药物贺望泊根本睡不着,也不敢睡。他在黑夜里抱着白舟,不肯闭眼,怕睡着以后白舟会像梦里那样消失。 实则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白舟这么重要,事实上,他除了知道怀里这个人叫白舟以外,别的他一概不知。他忘记了两人的过往,只余下一些类似于本能的直觉,警示他白舟是一种生存必须的养分。 现在他住在白舟的家里,朝夕都能相对。晚上贺望泊将白舟纳入双臂之中的时候,有一种将缺失的部分重新嵌回身体里的完满感。 白舟的睡相很乖,一动不动地任意贺望泊抱着,胸腔安稳地起伏。贺望泊一手覆在白舟的胸腔上感受他的心跳,一边听着他的呼吸,就这样张着眼在黑暗里过去了好几个小时,直到白舟设置的闹钟响起。 白舟动了一下。 下一秒,在他彻底清醒过来之前,贺望泊关掉了闹铃。 “望泊,”白舟用梦呓的语气问,“闹钟是不是响了?” “没有。” 白舟“哦”了一声,在贺望泊怀里调整了一下姿势,就重新沉沉地睡了过去。 白舟再次醒来是因为来电铃声,不是闹钟。 第一次来电响时贺望泊故技重施,告诉白舟无事发生,但就在他说这句话的同时,下一通电话就响了。白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在贺望泊之先拿起了手机。 按下接通键的时候白舟看见了现在的时间,已经快三点了,他登时心一惊,里里外外都醒了过来,一边按开卧室灯,一边连声和柯兴怀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睡过头了!” 深夜三点,这座城市很安静,白舟的卧室更是如此,静得贺望泊能听见电话那头传来的男声:“你竟然也会睡过头?我就说吧小白,你的病还没好全,还得休养。” “我马上来,麻烦你等等,”白舟无缘无故害得柯兴怀帮他多上了一小时的班,很是抱歉,又补充道,“下次请你吃饭。” 柯兴怀立马高兴了,“好啊好啊!你上回做的鱿鱼圈我还想吃。” 白舟挂断电话以后回过身,想向贺望泊解释情况。他这个时候还没怀疑是贺望泊故意关的闹钟,满心只想着得快点赶去上班。 而贺望泊神色阴沉,在他开口之前先问道:“你和谁打电话?” 白舟直觉不对,但他没时间了,丢下“同事”两个字后,就急忙地边换正装边交代:“我回医院了,中午回来,桌上有面包和牛奶,锅里还有一点昨晚的粥——” “你做饭给他吃。”贺望泊说。 没有人比白舟更熟悉现在这种事态,时隔三年,贺望泊的占有欲一旦发作,还像以前那样让白舟窒息。 他不想在这个时间点和贺望泊纠缠。“我做过饭给很多同事,”白舟请求道,“我回来再跟你说好吗?” “不好!”贺望泊拽住了他的手,强硬道,“不准走。” 白舟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早在他接贺望泊回来的时候,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他放轻了声音,道:“望泊,你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我带你回家,但是你要听我的话,要乖乖的。” “你去见他。” “不是的,我是去上班。” 贺望泊激动,“你上班,去救别人,不救我。” 白舟不太明白这一句的意思,“我是肿瘤医生,你没有癌症,我怎么救你?” “你继续爱我,”贺望泊说,“只有这样我才能活下去。” 白舟登时凝然不动,而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贺望泊正拽着他的手臂,那上面有一排密密麻麻的伤疤,其中最深的一道创口尽管已经长出新肉并愈合,仍然狰狞得触目惊心。 这卧室里是一种大难将至的反常寂静,时间越往前推移越令人不安,终于贺望泊开口问:“你为什么不说你爱我?” 白舟张了张嘴。其实可以撒谎的,一个很简短的谎言,只有三个字,说不定就能安抚好贺望泊,接着赶去上班。 可是,白舟张了张嘴,发觉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贺望泊怔怔地仰头盯着白舟,那神情可以解读为震惊或是惧怕,甚至两者都有。他手里的力气逐渐变弱,于是白舟轻易地抽出了手,背过身不再看他,“我得走了,我还有工——” “你带我回家,”贺望泊的声线发颤,“难道不是因为你还爱我吗?” 当白舟说要带他回家时,世上的任何一种语言都无法形容贺望泊那失而复得的喜悦。 他本以为白舟一定还爱着他,可是此时此刻白舟的沉默,似乎在暗示别的可能性。 “舟舟,”贺望泊哀求道,“你说你爱我。” 白舟一言不发,这更加坐实了贺望泊心底最深的恐惧。他三步并两步地扑上来,白舟躲避不及,被他从身后抱住。他挣扎着要逃离,两人步履交错间踉跄着跌进了沙发。 “这很难吗?!你为什么不说话?!”贺望泊吼叫着,“快说!” 白舟的一张脸被他按进了沙发抱枕,空气被隔绝在呼吸道之外,像极了三年前的一个夜晚。 第44章 贺望泊说他爱他,然后又发了疯地要求白舟也给予同样的回应。 白舟用尽全身的力量,从贺望泊身下挣出了一点空间,大口地喘息。 “我爱你,舟舟,我爱你,你也说爱我。快说,求你了,求你爱我吧。” 爱、爱、爱——这哪里算是爱?这分明是一种畸形的凶殺怪物,存在只为毁灭。 “为什么不肯说,白舟?” 是啊,为什么?白舟问自己,难道我对他一点感情都不剩了吗? 还是我不想承认这是爱。 神圣的爱情,本该如甘霖救人于久旱,现在却化为烈火将白舟团团裹起,每一寸肌肤都要被它焚烧殆尽。 “你要继续装哑巴吗?那你又为什么要来长云医院?你这样不如直接杀了我!” 贺望泊咬牙切齿,通红的双眼里有泪水直直地滴下来,砸在白舟的脸侧。 他翻过白舟的身体,开始撕扯他的衣物,动作里有种凶狠的兽性,仿佛他撕扯的不是衬衫纽扣,而是白舟的皮肉。 “贺望泊,”白舟忽然开口了,“你又要强奸我吗?” 强奸。 这刺耳的两个字像一根钉子,直直地凿进了贺望泊的头颅,一阵尖锐的疼痛……卷发女人,那个拥有一头核色卷发的美丽女人,将瓷碗砸向一个抱着孩子的男人…… “这不是我的孩子!”她尖利地喊叫,“贺择正,我不可能为你这个强奸犯生下孩子!” 贺望泊呆然地直起半身,望向身下的白舟。 白舟正用手臂遮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好,你想做就做吧。我不走了,我在这陪你,陪你一辈子。” 明明是最想听的话,贺望泊的胸腔里却猛地惊动了一下。他慌手慌脚地揭开白舟盖着眼睛的手臂,看见下面一对盛满泪水的双眼,里头是深不见底的疲惫。 “贺望泊,”白舟哑着声音道,“你把我的所有都拿走吧,全都拿走,我不想再欠你什么了。” 【作者有话说】 小贺,一款超级没安全感的地雷系男友 第42章 “桨桨。” 一阵可怖的寒颤掠过贺望泊的背脊,他浑身冰凉,四肢僵硬,呆愣愣地看着白舟。 白舟的双目半合,衣衫凌乱,声息动静全无,一只手从沙发垂下,像是已经用一种悲伤的姿态死去了。他连死亡也是这样的美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圣洁,仿若来人间历劫的天使。 而一直在折磨天使的贺望泊,则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 很长一段时间,这个世界变得空空荡荡,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直到白舟的手机响起,柯兴怀担忧地问白舟是否出事,从他家到第一医院用不了这么久。 白舟用手掌印走了眼泪,平复着情绪道:“我没事,对不起要你久等了,我尽快到。” 衬衫已经被撕坏了,白舟出门前换了一件新的。贺望泊在床上蜷缩成一团,闭紧了双眼,不去看白舟离开的背影。 直到听见房门的关合声,他才缓缓睁开眼睛。一室死亡般的寂暗。他张手复上白舟曾经躺卧过的被褥,余温已经消失,满手都是冰凉。贺望泊勾过白舟的枕头,将脸深深地埋了进去,很久都没有抬头,仿佛就此窒息在爱人的气味里了。 - 柯兴怀说今晚没有什么紧急情况,等白舟的时候他一直在玩手机,没觉得久等,让白舟不要愧疚。 他比较关心的是白舟,他的状态明显不对,“你上班从来不迟到,今晚到底是被什么绊住了?” 白舟沉默地换上白大褂。 柯兴怀换下平日里嬉皮笑脸的模样,难得正色道:“你最近变得特别不对劲,整天都像累得快要晕过去一样。我和你认识虽然不够你和程桑柳久,但我一直都当你是朋友。你要是有什么要我帮忙,力所能及的我一定帮。” “只是感情问题,”白舟努力露出想叫人安心的笑容,“已经处理好了。” “你恋爱了?” 白舟摇摇头。 柯兴怀迟疑道:“我听说……你在读大学的时候曾经……” 他很难找到合适的措辞,于是他跳过这段,直接问道:“那个曾经纠缠你的人,现在是不是在长云医院?你最近天天去长云,是因为他吧?” 什么事都瞒不住流言,轻易就将他跟贺望泊那些难以启齿的往事揭开了一角。 “我和他之间的事很复杂。”白舟低语。 “再怎么复杂,他现在就是个精神病人,被长云关得好好的,你怕什么?” 不是这么简单的,白舟无可奈何地想。 “白舟,你有在听我说话吗?我不清楚你和他发生过什么事,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干我们这行本来就辛苦,别给自己找罪受。” 白舟低了双眼,过了一时,柯兴怀听见他弱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我没得选,”白舟低声道,“从来如此。” - 贺望泊不再阻挠白舟上班,但白舟对他的态度却有了极大的改变。从前他对贺望泊的怜悯,连同他的衬衫一起被贺望泊撕碎了。贺望泊即便忘记一切,权势不再,依然有将白舟强迫在身下的能力。 他依然会照顾他的起居饮食,却很少再主动和他说话。夜里还是睡在一起,贺望泊自后搂着他。他直觉白舟不喜欢被他触碰,可他顺从得像是个没有生命的娃娃,随便贺望泊摆弄。 贺望泊也明白如果白舟不喜欢,那他不应该再碰他,可是他那躁动不安的内心只有在切切实实地抱着白舟时才能定下来,才有入睡的可能性。至少白舟人在这里,他反复地念着这一句。 贺望泊的睡眠时间变得和白舟一样颠倒。白舟值班的时候,他就在家里枯坐着等他回来。 然后在一个晚上,大约十一点的时候,白舟还在医院,家中的门铃却响了。 贺望泊疑惑地打开门,门外是一个身材非常娇小的女孩,最多最多只有一米五,站在一米九的贺望泊跟前,得高高地仰着头。 “你、你谁啊?!”方应雅吓得往后直退,“小白医生呢?” 贺望泊皱了皱鼻头,他从这女孩身上闻到了非常刺鼻的酒精味。 在他开口之前,方应雅的手机响了。 贺望泊听见白舟焦急难耐:“雅雅?你在哪?” “我、我在你家门口……”方应雅心虚道,“对不起……我好像不太清醒……” 白舟沉默了两秒,问:“你见到谁了吗?” “有个很高的男人……” “你把电话给他。” 方应雅就朝贺望泊递上手机。 贺望泊听见白舟声音里是藏不住的担心,他难得向贺望泊讲这么长的一段话:“望泊,这个女孩是我的朋友。她好像喝醉了,刚刚发消息说来找我,我没看见,结果她真的来了。她这样回家很不安全,你让她进去坐会儿好吗?我两点就回来。” 贺望泊点点头,朝门里让开一条路。方应雅探了探头,而后轻车熟路地在玄关脱了鞋,倒进了沙发。 白舟有急事要忙,交代了两三句后就挂了电话。方应雅搂着抱枕在沙发躺了会儿,又猛地蹦起来冲去厕所呕吐,吐完以后她的容貌苍白又虚弱,像罹患一场大病般全身无力地重新落回沙发里。 贺望泊从始至终在旁观看,他感到额角在钝钝地作痛。眼前女孩的病容,似乎他在很久很久以前也见过。 方应雅有气无力地问:“不好意思,请问你是小白医生的谁?” 贺望泊没有答案,他只是静静地站着。 方应雅道:“你也不爱说话,和小白医生一样。” 贺望泊开口了:“你和白舟是怎么认识的?” “他有个拓麻歌子被前男友摔坏了,他上网找人修,我看见了,然后就认识了。” “前男友。”他重复着这三个字,找到了方应雅第一条问题的答案。 “是啊,前男友,好坏一个人,小白医生提起他就难过。” “……难过?” 方应雅又醉又困,说话不经大脑,“小白说他经常惹前男友生气,可是他那么软的一个人,你无缘无故给他一巴掌他都不会反击的,怎么会惹人生气?” “你不知道,他之前陪我去长云医院探望朋友,有个神经病突然从一楼跳下来,死死抱着他不松手,他都没说什么。” “他对我很好,我一个人在南淳打拼,他就像我的哥哥一样。他曾经也确实有个妹妹,得了白血病离世了,好像也和那个前男友有关。他的妹妹很讨厌那个男人,我也是。所有人都喜欢小白医生,都希望他好,竟然会有人舍得对他生气!” 方应雅说到这里停了停,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太过激动,于是朝贺望泊道歉:“对不起,我不太清醒,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忽然问:“其实你是不是小白医生的男朋友?毕竟你们住在一起。” 第45章 “如果你是,那你一定要对他好,他这一辈子都过得很苦,所有家人都不在了,只有自己一个孤苦伶仃地在世上,你不能像他前男友那样欺负他。” “如果你不是,那就当我胡说八道吧。不好意思,我好困,我想睡一会儿……” 方应雅下一秒就睡了过去。贺望泊站在原地,反反复复地想着方先听到的那段话,直到白舟扭开门锁急忙忙地回来了,贺望泊才抬起头,发觉自己竟就这样干巴巴地站了快三个小时。 白舟一进客厅,看见沙发里熟睡的方应雅,以及在一旁站着的贺望泊,心里无端地更加紧张了。他上前用身体隔开两人。这一个动作是充满保护欲的。贺望泊知趣地垂下眼,往后退了两步。 白舟转过身,拍了拍方应雅的肩膀,唤的是“雅雅”,贺望泊却听见了另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桨桨。” “桨桨,”白舟道,“起来,去床上睡。” 白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等看清了白舟,所有委屈一瞬都涌上来了。 贺望泊听她大哭,说她没日没夜地工作,顶着巨大的压力天天都在加班,辛辛苦苦赚回来的钱,好几十万呐,一个晚上就全被弟弟败光了。 贺望泊好奇怪,白桨为什么会有弟弟? 白舟帮她擦眼泪,听她哭了一会儿说困。白舟让她到床上去,白桨不肯麻烦他,坚持要睡在沙发里。白舟就去衣柜里找了一床毛毯为她盖上。 做完这一切,白舟才顾得上贺望泊。他让他别站着了,也去睡吧。贺望泊一动不动,还是盯着方应雅看。他的凝视令白舟感到不安,白舟拉了拉他的衣袖,又说一遍:“望泊,快去睡吧。” 贺望泊这才移开目光,走进了卧室。 - 方应雅一觉睡到第二天十一点,要不是天光实在太亮,她还可以继续睡下去。 白舟已经醒了,在厨房做着饭。贺望泊在餐桌边坐着看白舟。 昨晚的事,方应雅依稀还有点印象。他们公司赶着在发布会前完善新品,她最近连周末都在加班,加到最崩溃的时候母亲发消息来,说他弟弟把她的钱拿去搞投资了,亏得一分都不剩。方应雅一直紧绷的那根弦登时断裂,外卖叫了一箱酒,然后在无人的办公室里一个劲地灌。 后来不知怎的,她就跑到了白舟的家,看见了眼前这个坐在餐桌旁的男人。 意识清醒以后,方应雅才觉得他有些面熟,好像之前在哪见过。 她到贺望泊跟前站定,说:“昨晚给你们添麻烦了。” 贺望泊看了她一眼,没吭声。 白舟听见方应雅起床了,转过身,手没离开锅铲,叫方应雅先去洗漱,很快就能吃饭了。 方应雅没有耽搁太久,虽然今天是周日,但她还得继续加班,吃过饭就打算走了。 “你什么打算?”白舟满眼担忧。 “我不可能再将工资都上交了,”方应雅已下定决心,“我弟把钱输了个精光,现在理亏,短期内不可能再向我要钱,就算要我也不会给。但是我父母基本的生活费,我还是得继续赚。” “你有打算就好。” “嗯,其实早该这样做了,之前一直不想和家人撕破脸……总之,我现在重新振作起来了,你不要担心我。” 白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然后他转过身对贺望泊说:“我送她下楼,很快就回来。” 贺望泊依旧一声不吭地坐着,白舟当他默许了,刚陪方应雅往下走了两阶,就听见后头有声响。 两人都回过头去,贺望泊正伫立在家门口。 白舟的第一反应是害怕,害怕他突然发疯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而贺望泊只是站着,目光在白舟和方应雅之间来回。 然后他开口了。 “白桨,”贺望泊对方应雅说,“如果我对你哥哥好的话,你是不是就不会分开我们了?” 【作者有话说】 小贺,你明白得太晚了 第43章 贺望泊记起了一切 方应雅愣愣地仰头看贺望泊,隐隐约约弄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她想问贺望泊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在她张口之前,白舟先喊了她:“雅雅。” “我送你下去。” 白舟转过身,重新往楼梯下走。方应雅看见他脸上有各色复杂的情绪在交织。 整段路白舟都一言不发,直到小区门口,他也没有再提起贺望泊那句原委不明的话。 最后是方应雅先开口问:“我一直觉得那个人很眼熟,现在我记起来了,那天在长云从楼上跳下来的人,就是他吧?” “……嗯。” “白桨是你妹妹的名字吗?哪个桨?” 白舟感到胸腔里有尖锐的疼痛,那道从未愈合的伤口突然被撕扯开,鲜血汩汩涌流。 “船桨的桨。”他回道。 方应雅没有再问什么,只说了句这名字真好,很特别,就跟白舟挥手道别了。 走出两步,又折回来,轻轻抱住了白舟,拍了拍他的背。 松开手的时候,她看见白舟脸颊一道清晰的泪。 - 贺望泊还站在家门口,仿佛只要白舟不回来,他就会永远等下去。这是一种乞哀告怜,是挟持白舟的最佳手段。 “我回来了,”被挟持的白舟说,“进去吧。” 两人进了门。白舟去厨房洗碗,贺望泊也跟着,本就不大的厨房更显拥挤。 “白桨没有回答我。”贺望泊说。 白舟道:“她不是白桨,白桨已经过世三年了。” 贺望泊疑惑地歪了歪头,“那她是谁?” “我的朋友。” “哦……她昨晚说,她讨厌我,”贺望泊紧张地问,“她也会分开我们吗?” 白舟放下碗,扭过身平静地看向贺望泊。 “在这个世界上,你唯一关心的事,只有我会不会离开你,对吗?” 贺望泊一怔,不知该如何答复。他感觉自己有更关心的事,但这件事是什么,他却说不上来。 白舟重新面向洗碗槽,熟练地冲洗起来,“那你不用担心,她不会分开我们,而我也不会离开你的。” “这一次是真的,”白舟说,“我不会离开你,直到我死。” - 方应雅确实不会分开他们,但她显然和程桑柳、柯兴怀等人在同一阵线。作为白舟的朋友,她不支持白舟继续和贺望泊交往。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自从他们重新开始,白舟就没有开心过了。 他总是面露倦容地走神,比往常说的话更少,笑容永远不达眼底。 贺望泊像一种寄生植物,依赖白舟的爱情生存,然而白舟已经无法再供给他爱情,于是只能用别的来替代,比如下班以后的准时陪伴,和极力容忍的肢体接触,这些都耗费了白舟大量的精力。 然后在一个值班的深夜,白舟的第一位病人因为胰腺癌的并发症离世。 白舟已经竭尽所能,还是挽救不回她急速衰竭的肝脏。行将就木,她的意识已经非常模糊,对着白舟不停呢喃她儿子的名字。白舟求她再坚持一会儿,她的儿子就快赶到了。可死亡的来临准时准点,她终究没能撑多哪怕五分钟。 白舟在病房外木僵一样站着,听她儿子大哭。 柯兴怀记录完死亡时间,过来拍了拍白舟的肩膀,道:“早点习惯吧。” 他是该早点习惯,他本就该习惯了。爸爸、妈妈、妹妹,他已经经历过许多次切身的死亡。 事实上,白舟很清楚这一天迟早会来临,这位病人的癌症早已无药可医,可是……她早上明明还跟自己打招呼,笑着说:“小白医生早。” 白舟觉得自己像是躺在了铁轨上,明明做足了心理准备,甚至清楚下一班火车的到站时刻,却依旧会在车轮碾过骨头的时候感到突如其来的惊恐。 回到家以后他陷入沉睡,直到贺望泊叫醒他,说他睡了一天一夜,要吃点东西。 白舟头疼欲裂,拨开贺望泊的手,想重新回到那空无一物的梦里。贺望泊强硬地将他从床上捞起来,喂他吃了面包。白舟抱着膝盖缩在座椅里,双目无神地盯着餐桌桌角。 贺望泊心一惊,这场景他似乎在哪见过。 第二天白舟照常上班,没有向贺望泊解释发生了什么,日子还是照样过下去,然而白舟的处境还能更差。 他有向房东坦白房子里多了个人的事,也没有刻意隐瞒这多出来的租客之前一直住在长云医院。房东当下没有立刻终止租约,是过了一段时间,才礼貌地请白舟换个地方住。 后来白舟了解到,原来那天方应雅走后,贺望泊一直站在家门口,被在楼梯里上上下下的邻居们见到了。贺望泊那副目不转睛的痴态明示了他的不正常,邻居跟房东发起了投诉。 白舟早就预料到这事会发生,这个社会对精神病人有很大的偏见,单从他身边没有一个人支持他照顾贺望泊就明白。 第46章 他得带贺望泊去一个不会打扰到邻居,更不会被赶走的地方。 其实这地方不是不存在,只是白舟一直心存侥幸,可以不必搬去那里,但如今他别无选择。 - 白舟的行李不多,半天就收拾完了,叫了辆的士简易地搬了家。 贺望泊没有问太多,只要能和白舟在一起他去哪都可以。的士一直往南淳西郊开,人烟渐渐变得稀少。大约半小时后贺望泊从车窗外头闻到海的味道,接着车停了,白舟转头对他说:“下车吧。” 这是一片傍海而建的高级住宅区,拢共只有五座单位,每一座都分得很开。在这里,贺望泊不会打扰到邻居,更不会被赶出来。因为这是他名下的物业,是他自己的房子。 再一次回到水木上居,白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太累了,生气、高兴、厌恶、喜欢,任何情绪对他而言都是一种消耗。 他平淡地看向贺望泊,后者和他完全相反,正一脸震惊地望向他的旧居,显然他的心里正在经历一场翻天覆地。 “麻烦开下门。”白舟说。 大门用的是面容和指纹双重解锁,三年过去依旧运作正常。房子的内里除了满布灰尘以外,没有一点变化。 这里的空间过大,贺望泊甚至有自己的泳池和健身房,真要里里外外地清洁起来恐怕得花上一段时间,因此白舟眼下只打算清理必要的生活区域。 贺望泊一直跟座雕塑一样伫在原地。 或许是记起什么了,白舟想。 贺望泊的记忆很混乱,林玉芳曾向白舟建议过一些诸如情景再现之类的疗法,白舟没有采取。他觉得一切顺其自然就好。贺望泊记得、不记得,对于白舟而言没有很大的分别,两人依旧是会被绑在一起的。 如今在别无他选之下来到了水木上居,贺望泊真要记起过去,白舟也不会特意阻止。 他给贺望泊时间,挽起袖子径自开始整理。他的东西不多,拢共只有一件大行李箱和一个纸箱,里面就是他所有的个人物品。 白舟划开纸箱的透明胶带,从里面取出拖把和抹布。 贺望泊回过神来,晃了晃脑袋,想集中精神帮白舟做点什么事,这么大的房子白舟一个人是收拾不过来的。 他从白舟手里接过了抹布,开始擦拭沙发。白舟见他负责了客厅,就上了楼去清理卧室。 沙发擦完以后贺望泊开始擦茶几,然后他从眼角瞥见那大大敞开的纸箱里有一个塑料文件袋。 普通的文件袋是不会引起贺望泊注意的,他之所以停下动作、过去将它翻出来,是因为文件的第一张贴着白舟的照片。贺望泊粗粗扫了扫里面的英文,这是一份用以申请伊尔伯斯某大学的硕士研究奖学金的表格。 照片里的白舟笑得很腼腆,贺望泊不理解为什么他在证件照里也能这么好看。他低头亲吻白舟的照片,而后继续往后翻,很好奇,也很期待,他终于能从这些文件里知道白舟是谁了。 下一页是另一份文件,来自南淳某间医院的性病检验诊断报告,日期在三年前的一个冬天。 贺望泊登时头疼愈裂。 额角有一脉血突突地疯狂跳动起来。贺望泊猛地抬起头,环视这座陌生又熟悉的别墅。 - 白舟来到卧室,那条锁链还嵌在墙里,他选择性地不去看它。 首先打开窗户通风,而后将床单和棉被拆下,抱到洗衣房。万幸当初贺望泊买的都是昂贵家具,质量很好,洗衣机和干衣机闲置了三年都没坏。 卧室结束以后是卫生间,白舟一推开门就僵住了。 满地的血迹,已经干涸到发黑,像一条条深红色的蛇在地上爬。 血迹的源头在浴缸。白舟勉强举步,上前查看。浴缸的一头有块毛巾被叠成了长方形,像是一个枕头。 在白舟垂眼凝望的时候,贺望泊冲进来了。 他也被眼前这幕惊到了,尽管他知道这一地的血,是三年前沿着他的左手臂一滴滴落下的。 贺望泊不允许生人进入这里,负责卫生的只有文姨一个,自文姨辞职以后,这里就再没有人进来过。这座房子在时间的推移里被遗忘了,一切都刹停在了三年前,如同一件文物,为贺望泊保留着他最真实的个人历史。 贺望泊记起了一切。 【作者有话说】 小白也抑郁了……本文没有健康人 第44章 “这辈子都别让我抓到你。” 不安感像漩涡,将贺望泊卷入深渊。尽管白舟已经被他锁在家里寸步难行,他还是需要用更多的手段来加固两人之间的联系。 贺望泊很早就有了要和白舟结婚的念头,白舟对他越是疏远,这个念头就越强烈。 结婚,在法律里成为伴侣,获得能名正言顺相伴一生的身份。 选中米萨首先是因为它有海,有一条几乎要将整个国家圈起来的海岸线。 其次是因为程序上的便利和迅速。米萨签证的申请门槛很低,它近几年的经济表现持续下滑,正背负严重的债务危机,因此大开投资移民的门。外人只需置办一定净值的房产,就可以获批永久居留权。 这在贺望泊而言根本不是问题,手续是卡在了白舟那里。他不是贺望泊的直系亲属,无法随同出国。贺望泊最后用了最简单粗暴的方法:他以白舟的名义在米萨又买了一套房子。 他其实有向移民顾问咨询过白舟是否能在米萨做医生。他想如果能让白舟高兴,他可以帮白舟开一间小诊所。尽管贺望泊已经积累了几辈子都用不完的财富,但他愿意和白舟共同经营这间诊所。 顾问表示这可能有点难度,毕竟白舟连大学本科都没念完就退学了。 “如果有办法拿到南医大的毕业文凭就方便多了。如果我没记错,只要在米萨的医院做个一年半载,就可以——” “不必了,”贺望泊中止了移民顾问的话,“我不想他去当地医院工作。” 他可以做出退让,但这退让是有限度的。 不过毕业文凭还是要拿,不知道以后什么时候就会用得着。 那天贺望泊出门,实则就是去取白舟作为一个学生在南医大的所有资料。亲自取的,因为他不喜欢白舟的东西假手他人,尤其是这种相当重要的文件。 那段日子白舟的态度不知为何软化了不少。平时贺望泊要走,白舟看都不看一眼,那天他竟反常地回过头,与贺望泊四目相对。 只一眼,他就立刻重新低下眼看书,模样颇为难堪,好似被人撞破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贺望泊情不自禁地回到客厅,抽走他手中的书,唤他“舟舟”。 白舟更难为情了,倒进沙发里想要睡觉。贺望泊一颗心跳得好厉害,跳得作痛。他长久地凝视着白舟,每一根神经都浸泡在了甜蜜的琼浆里。然后他俯身亲吻白舟那对柔软的唇瓣。 他是如此地迷恋眼前这个人,而这种迷恋对他的神智是毁灭性的。贺望泊根本注意不到,在他亲吻白舟的时候,他正微微颤抖,双眼紧闭,强忍着眼中的泪。 假设他能发现,或许结局会不一样。至少看见白舟眼泪的贺望泊,绝不会留白舟一个人在家。 后来的贺望泊像罹患了强迫症,总是一遍遍地从记忆里寻找他做错的节点,并推想设若他不这样做,白舟是不是就逃不了。 比如,要是他在囚禁白舟以后,不再允许文姨来水木上居,那她就不可能看见白舟脚链的钥匙,更不可能找到办法复制了把一模一样的。 贺望泊还是不够谨慎。 恨起来的时候,贺望泊会想,等他把白舟抓回来,应该把链子直接焊在他四肢,看他还怎么逃。 但事情已经发生,没有一种方法可以让时间逆转到从前。白舟逃了,不知逃去了哪里,贺望泊回到家只看见一条空空的脚链。 他怔在原地,一阵悚惧的寒颤自他的脑袋掠过。过了好一时他才想起要找,理智全失地在房子里找,翻箱倒柜地找,好像白舟能藏在柜子里一样。他声嘶力竭地喊他名字,请求他、命令他、威胁他,出来,立刻出来。 想起翻监控是一个小时后的事,那时整座水木上居已经凌乱不堪,仿佛刚打完仗。贺望泊匆匆忙忙地从云端调出大门的监控录像,一帧都不放过地盯着荧幕。 然后他看见白舟在他走后不久,就推开了大门,手里拿着个褐色的文件袋。 贺望泊意识到了什么,立刻点开分析界面,查看过去这段时间有谁曾进出过水木上居。 后台早已通过人脸识别将近期的访客总结了出来,贺望泊一眼就看见了贺择正。他点开贺择正的数据,显示他在两个星期前曾和文姨一起造访过白舟。 贺望泊摔上电脑,夺门而出。 - 贺择正听见楼下的大吵大闹时就知道是贺望泊来了,他想着换一个地方和贺望泊谈。此处是伊遥的卧室,他不想在这里和贺望泊起冲突,怎料他刚起身,贺望泊就踹门而入。 第47章 他的儿子双眼通红,胸腔正激烈地起伏,仿佛是来提刀杀人的。 “他在哪里?!”贺望泊厉声质问。 贺择正一言不发。 贺望泊三步并两步冲上来,“我问你,你把他送到哪里去了?” “无可奉告。” “无可奉告?好一个无可奉告!”贺望泊完全撕破了脸皮,“贺择正,你凭什么放走我的人?!” 文姨迟了两步冲进房内,眼前这一幅父子反目成仇的画面,惊得她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先上前拉住贺望泊。贺择正的身体每况愈下,经不起贺望泊动手。 贺望泊周身蛮劲,文姨咬着牙也无法将他拽回。 他指着贺择正大骂:“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人吗?!就凭你对我妈做的那些事,就足够你下地狱了!” 提到伊遥,贺择正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他抬头看向贺望泊,“我没有放他走,我只是提供给他这个可能性,做出最后决定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贺望泊怒极反笑,“贺择正,你这是在拿我来赎罪吗?” 轻tuan贺择正皱了皱眉,正要开口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两人一起往茶几上看去,来电显示一串没有备注的数字。 这部手机是贺择正的私人号码,不是所有人都能打通的。贺望泊立刻就想到了白舟。 他在贺择正之前抢过了电话,接通,果然听见白舟的声音:“贺先生?” “你他妈的在哪里?!” 远在机场的白舟登时僵硬,冷汗沿着脊骨往下淌,“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 一旁的贺择正站起身,高声道:“白舟,把电话挂了。” “你敢!”贺望泊恶狠狠地瞪了过来。 那语气里的凶横令白舟如临其境,贺望泊那凶恶的面容仿佛就在眼前,白舟硬邦邦地握着手机,不敢挂断。 “你现在人在哪里?” “机、机场……”白舟话一出口就后悔,他怎么就被吓得什么都交代了? “机场?”贺望泊立刻掏出手机,查找这个时段的所有航班,“你要去哪里?” 他听见白舟深吸了一口气,“望泊,我不能再说了,对不起,我——” “你要是真觉得对不起,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回来,我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不,你在机场不要动,我现在就来接你。” 贺望泊说着就迈开步伐,但白舟慌张地请求:“你别来,求求你。” 贺望泊停下脚步。 “放过我吧,”白舟的绝望都能从通话里溢出来,“求求你,望泊,放我走吧,我没有办法和你在一起了。” “你说过会永远在我身边。”贺望泊怔怔道。 “对不起,是我错了,我许诺了我做不到的事。” “……事到如今,你想用一句对不起就打发我吗?” 贺望泊问:“这很难吗白舟?我只是要你留在我身边而已啊?你是做不到,还是不想做?” “……对不起。” “回来,白舟,不准走。” “我要上飞机了,望泊,请你忘了——” “你他妈的不准走!你要是敢上飞机,我立刻就掘了白桨的墓!”贺望泊目眦欲裂,放声嘶吼,“白桨是和你爸妈埋在一起吧?我连他们的墓也掘了!白舟,你尽管上这飞机试试看!” “贺望泊!” “你要是敢走,我就把他们的骨灰都扬了!你不是最疼你那宝贝妹妹吗?我要她死了也不能安宁!” 贺望泊现在理智尽失,是真的能做出这种事,白舟坐在候机口,连形骸深处都在发颤。 “不要……” “不要?那你就立马回来,从此以后别再想打什么离开的主意。白舟,你许下了承诺,你就得付出代价,这辈子你都得和我在一起。” 贺望泊满腔怒火,“什么叫没有办法?我已经不要求你继续爱我了,我只是要你人在这里,这很难吗?很痛苦吗?那你就这样一直痛苦吧。白舟,我不会放手的,你就这样一直痛苦到死,不得解脱——” 白舟已在崩溃的边缘,随时要丢盔弃甲,回到贺望泊的身边。然而在这个节点,贺望泊突然安静了。 无声无息,连呼吸都消失了一般。 在伊遥的卧室里,正往门外走去的贺望泊,猝不及防地看见了壁柜里那一樽和田玉盅,色泽冰凉如雪。 玉盅之后放着一副相框,镶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卷发女子正冷眼看着这房间里发生的一切。 贺望泊与她那寒霜般的视线对上,正焚烧着的火就熄灭了。 痛苦到死,不得解脱。 这八个字是他对白舟未来的诅咒,同时也是伊遥已经发生的命运。 你真的舍得让白舟落得跟妈妈一样的下场吗? 贺望泊听见有声音在问自己。 他舍得吗?白舟已经寻死过一次了,那种铺天盖地的恐惧感依旧历历如在贺望泊眼前。白舟对这世界已经没有留恋了,他随时可能再度寻死。就算贺望泊千防万防不给白舟这个机会,他也会在年月的流逝里老去、死亡,一生都失却自由,深陷痛苦之中。 在目睹过母亲的悲剧以后,他难道真的愿意白舟重蹈覆辙吗? 白舟家境贫穷,后来又失去父母,独自一人打工带大妹妹。他做过大排档、家教、餐厅服务员,发过传单、跑过快递,一副骨架发育得纤细又矮小。贺望泊想起无数次他抱着白舟,都能轻易摸到他的肋骨,免不了叮嘱他吃多点,而白舟总是笑着说好。 他曾经也殷切地想要给白舟幸福,想要他不必劳苦就能丰衣足食。 贺望泊忽然笑出了声,他闭上眼,对通话里的白舟说:“走吧。” 所有人都惊住了,尤其白舟。 “快走吧,藏好一点,”贺望泊低声道,“这辈子都别让我抓到你。” 【作者有话说】 小贺你真的很爱………… 第45章 自作自受 三年前贺望泊扬言要他藏好点别被抓到的白舟主动回来了,坐在长云医院的病床边,问贺望泊要不要跟他回家,现在又主动将他接回了水木上居。 贺望泊低头看白舟温顺地跪在浴室的地上,搓洗着三年前自己自杀未遂留下的血迹。 尽管瓷砖地容易清理,白舟还是要用些力气才能搓得干净,时不时还要换洗毛巾。贺望泊也跪下来,跪在他面前,捧起他的脸。 白舟的神色很平静,仿佛他是在清洗普通的家居污渍。贺望泊凝神细看这张漂亮得不属于凡间的脸庞,从眉弓的起伏,到那微微上翘的眼角,再到唇瓣之间如若露水将要滴落一般的唇珠。是白舟,是他的舟舟。 这三年像是场不会醒的噩梦,在长云的日子贺望泊和行尸走肉没有两样,只有在折纸船的时候能微微有一点活着的知觉。 如今这噩梦终于结束了,他的天使舍下一切回来救他了。贺望泊将白舟抱进怀里,埋在他颈侧深深闻嗅他的气味。这三年来痛彻心扉的思念终是有了归处。 白舟一动不动地由他抱着,等他终于肯放手以后,就继续弯下腰搓洗。 与贺望泊相比,白舟无动于衷到可以说是冷漠,这就显得贺望泊这份失而复得的喜悦像是自作多情。 贺望泊又记起不久前,白舟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口说爱。 当头一盆冷水浇下,浇灭了贺望泊的激动。 白舟拧干毛巾,转而擦洗浴缸内侧的血迹。 他的五官如同白玉雕成,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多余情绪的表达。 那个晚上贺望泊质问白舟,如果不爱他,那为什么要来长云医院?白舟当时没有回答,如今清醒过来的贺望泊有了答案。 白舟对自己有极高的道德要求,他是个救死扶伤的医生,不会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死在他眼前的,更何况这死亡与他有关。他绝对不会允许他自己成为杀人犯。 白舟是被道德挟持而不得不回到贺望泊身边,这完全与爱无关。 贺望泊才盈满的内心又变得空荡荡。 ……至少白舟永远会留在他身边。 贺望泊已经不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象,只要白舟不爱上别人,只要他会永远留在他身边,一切都无所谓了。 贺望泊甚至后悔他没有早些用死亡来要挟白舟,三年前他要是对白舟说“你敢离开我我就去死”,白舟一定不会走。 现在也不算晚,他自杀过一次了,这显得他的决心更有可信度。贺望泊深知此举卑鄙,可没关系,除了白舟一切都不重要。 到底为什么三年前他会放他自由?简直是他这辈子做过最荒谬的决定。 他不能一个人痛苦,他要白舟也一起受难。 他膝行到浴缸边,自后搂住白舟,将他覆盖进自己的身躯之下。 “三年前你走以后,我睡在这座浴缸里,”贺望泊说,“一闭上眼都是你,挥之不去,很难受。” 第48章 “我用水果刀割的手腕,刀钝了,要来回反复磨才能割得深。” 贺望泊伸出他的左手手臂,那上面长着一排扭曲的伤疤。 “想你一次,就割一刀。” “在等临死时的幻觉,这样就能见到你了。” “我好想你,舟舟,好想你。我没有你就活不下去,你为什么要丢下我?” 贺望泊感觉到白舟在发抖,于是他的内心深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快感,宛若大仇得报。 他忽然抓住了白舟的手指,带他去摸他割腕留下的伤口。白舟一惊,想要收回手,但贺望泊不许。他把左手手臂抬到白舟的指尖下,逼他触碰那一条条虬曲的疤痕。 “你摸摸看。”语气像在威胁,又像在撒娇。 于是白舟被迫抚摸那凹凸不平的伤疤,他的指尖一阵又一阵的剧痛,仿佛那一刀刀都割在了他的肌肤上。最后白舟终于受不了,颤抖着喝止:“够了!” 贺望泊松了力气,白舟立刻抽出了手,微微躬身,在贺望泊的怀里大幅喘息起来。 贺望泊有一种得逞的快意:看,这就是你离开我的下场,你将一辈子被自己的良心折磨。 然而这快意并没有维持多久,几乎是下一秒就消散了。贺望泊听着白舟沉重的喘息,他说服自己,错的是白舟。 白舟不该向他许诺一生一世,不该说爱就爱,说不爱就不爱。 他曾经放过他走了,是他自己要回地狱受煎熬。这不能怪他贺望泊,这都是白舟自作自受。贺望泊红着眼流泪,恶狠狠地向自己重复:“是你自作自受。” - 水木上居位处南淳边郊,白舟往返医院需要更长时间。他的疲累肉眼可见,主任建议他放个假休养,但知情的人都明白这不是放个假就能解决的事。 一次走廊遇见白舟,程桑柳实在忍不住,将他拉到角落,问他觉得自己现在这个状态,真的适合工作吗? 白舟没吭声。程桑柳努力将个人情绪放到一边,尽量理智地向白舟提建议:“恕我直言,你现在各种机能都下降得很厉害,我的确怀疑你的工作能力。这局面要是继续发展下去,最终你得在贺望泊和工作之间选一个。” 白舟抬起眼,木木地看向程桑柳。 又是选择题。 又是一条他没得选的选择题。 他知道辞职的一天迟早要来。从前他对自己的这份工作充满热爱,可如今他脑海里镇日都是那位胰腺癌病人枯黄的皮肤、贺望泊手臂上的伤疤、浴室干涸的血迹、白桨最后的音容、她的坟墓。 分明清醒着,却像在做一场永远醒不来的噩梦。 他这样一个软弱的人,即便成为了医生,又能救得了谁呢? - 贺望泊的记忆恢复了,想要开车接送白舟,但因曾经入住过长云医院,需要精神科医生开具康复证明才能恢复驾驶资格。 如他所料,林玉芳听完他的请求以后没有立刻答应,提出定期会诊后再做考虑。贺望泊不愿前往长云医院,于是会诊改成了在线。 贺望泊的病况很复杂,如果不是考虑到他知名企业家之子的身份,林玉芳很想用他写一篇文章。 简而言之,他的主要问题是边缘型人格障碍以及抑郁。后者他一直有在服用药物控制,人格问题则无药可医,需要长期且稳定的心理辅导,而贺望泊相当不配合,三年来林玉芳一直没能成功与他面谈过。 这第一次的面谈非常顺利,主要是贺望泊为了尽快拿回驾照,回答林玉芳问题的时候有做戏的嫌疑。 但转头他对白舟说起自己会定期与林玉芳面谈,倒是显得很主动积极,想让白舟明白自己是愿意为他付出的。 白舟听了只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贺望泊知道医院批给他五天假,问他想不想去哪里玩,比如出海游泳滑水。白舟摇了摇头,说他有点累,想休息,然后白舟就在家睡了整整五天。 是真的整整五天,除了吃饭和洗浴以外的时间,白舟都在睡觉。 有几次贺望泊坐在他床边,神经兮兮地去探他的鼻息。因为白舟睡得实在太沉,贺望泊疑心他死了。 贺望泊查过嗜睡的原因,抑郁症是其中一个答案。 贺望泊其实比谁都清楚。 对于命运丢给白舟的诸多苦难,他都是被动的。他天性温软,习惯顺应而非力争,迟早会被压垮。 直到贺望泊无意在厨房柜子里看见一袋藏着的药,里面是他曾经服用过的一种抗抑郁药物,他才必须向自己承认——他成功了,他的确在折磨白舟。 白舟开始吃不下饭,舀了两口汤就作罢。贺望泊眼见他瘦下去,最终还是从白舟的手机里翻出了方应雅的电话。 - 方应雅当天晚上就来了水木上居,白舟看到她很惊讶,刚想问她为什么会来这里,方应雅的眼泪就流下来了,“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一旁的贺望泊沉着脸,移开了视线。 方应雅来煮了一餐饭,坚持要还白舟为她煮了那么多次饭的人情。餐桌上白舟绝口不提自己的事,只问方应雅家里怎么样了,她叫他别担心这些,一个劲地劝白舟动筷子。这饭是方应雅亲手做的,白舟不得不多吃了几口。 饭后白舟想送方应雅出去,被她拒绝了。她看向贺望泊,问:“能和你聊聊吗?” 贺望泊还没答话,白舟突然抢道:“不行。” 两人一起看向他,他正蹙着眉,眼神里有紧张的情绪流露出来。 贺望泊说:“我不会伤害你的朋友。” 方应雅也道:“没事的,我就让他送我出去搭车而已。” 白舟的神情还是紧绷着。 “我不会伤害她的,”贺望泊又说一遍,“我也从来没有想过伤害白桨。” 过了一时,白舟垂下了眼,朝方应雅道:“你上车的时候和我说一声。” - 一出门方应雅就开门见山:“以前我还不是他的朋友,所以对你们以前的事,我没资格评论。可是,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还好好的。自从你出现,他就再也没有笑过了。” “我看你也是在意他的,否则不会叫我过来。你忍心看他继续这样下去吗?” 贺望泊不语。 方应雅本来不想用尖锐的方式表明立场,说到底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 可看着贺望泊这不声不响的样子,不知为何她心下的怒火猛地蹭蹭往上冒,忍不住一针见血道:“他不喜欢你。你强行留一个不喜欢你的人在身边,有意思吗?” 贺望泊开口了:“有意思。” “至少他人在我身边,”贺望泊说,“其他的都无所谓。” “如果你想拆散我们,那我给你一个建议,你也用死来威胁他,像他妹妹一样。这是唯一可行的方法,除此之外,你说什么他都不会听的。” 方应雅咬着后槽牙,愤恨地瞪着贺望泊,“你就是这样威胁他的,对吗?用自杀。” “对啊,”贺望泊毫不掩饰,“而且我真的做得出,像你这种正常人应该很难理解吧?我不在乎我的这条命,我只在乎他在不在我身边。” “疯子……” “是,我是个疯子,说起来还要谢谢你那天带他去了长云医院。”贺望泊笑起来。 方应雅的胸口仿佛被人重重锤了一拳。 贺望泊说得没错,白舟这出惨剧的源头是她。 尽管不认识白桨,方应雅却能明白她当初为何执意要白舟和贺望泊分开。 贺望泊的确是个魔鬼,他让所有人都痛苦,包括他自己。 第46章 “好脏!不要碰我!” 贺望泊回到水木上居的时候,白舟正一脸凝重地对着手机。他以为是方应雅在和白舟对话,内容不外乎劝白舟早些离开贺望泊。贺望泊对此毫无所谓,正如他先前所说,除非方应雅也像白桨一样死一回,否则白舟是不会离开的。 白舟看见贺望泊回来,立即锁了屏。贺望泊笑了笑,道:“不用慌,我知道她没办法拆散我们,我不会害她的。” 白舟一言不发地盯了贺望泊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垂下眼睛,从沙发里站了起来回房间。 贺望泊收拾好厨房也回了卧室,白舟已经躺下了,手机放在床头。 贺望泊躺上床,自后搂着白舟,一手摸上白舟的心脏。白舟不太舒服地动了动,没反抗。贺望泊柔声道晚安。白舟当下没有答话,过了一时,他忽然道:“我周末加班。” 贺望泊认为白舟说这话的时机很古怪,而且他明显感觉手里白舟的心跳加快了。 “嗯,”他慢慢地说,“加班就加班吧。” - 因为是冬天,所以球赛的地点定在室内。白舟早上看完门诊,刚好赶得及下半场。他一边道歉一边挤进座位里的时候,裴远向正在场边热身,看见白舟首先是皱眉。 过于憔悴了。 他朝白舟挥手,白舟礼貌地给予同样回应。上半场裴远向所在的队伍表现稍微逊色,落了两分。他发消息给白舟说他上半场只出了几分钟,留着力气下半场用。白舟回他要小心,如果感到不适就要立刻停下。 第49章 裴远向没有听白舟的话,一上场就想着抓人眼球。他打的是小前锋,本来就是负责得分的位置,加之有意出风头,开场五分钟就已持球快攻进了三球逆转了局势,场内外惊声连连。 他想要取悦的对象却没觉得酷,白舟一直盯着裴远向的左腿跟膝盖,直到一次少年急停跳投,脸上闪过一瞬忍痛的神色。 白舟坐不住了,篮球这种高冲击力的运动对几个月前才换过膝盖的人来说太过了。他走到场边,但不知道该如何在这种快节奏的比赛里插嘴,幸而这时场上有球员犯满离场,对面队伍要求暂停。 “你好,”白舟把握机会,立刻朝裴远向的队员表示,“我是裴远向的主治医师,我能和他谈一会儿吗?” 裴远向一路小跑过来,问怎么了。 “我想看看你的腿。” “没事,”裴远向用大拇指朝后指了指篮筐,“我还得入球呢。” “你已经追了很多分了,对手士气低落,你们不会输的,”白舟异常地坚持,“我得检查一下,你们能换人吗?” 白舟态度如此,裴远向自然不会再拒绝,换人以后就带着白舟去了更衣室。他没有撒谎,他的膝盖确实没有明显的大问题,不见红肿。白舟托着折了折,动作幅度正常。 “不痛吗?”白舟问。 裴远向摇头。 “真的?”白舟狐疑。 裴远向犹豫了几秒,这才丢盔弃甲地承认:“好吧,有一点。” “一点?” “嗯,真的,”裴远向很真诚,“不骗你。” 白舟在裴远向身边坐下,问:“你打这场比赛,是不是为了我?” “是啊,要不然怎么见你,毕竟你答应过来看我打球,就一定会来,不是么?” “那我来了,你也见过我了,就不要再打了。” “是作为一个医生向病人提出建议吗?” 白舟微微别开脸,道:“是的。” “好伤心啊,”裴远向笑起来,但那笑里苦味居多,“我要是想见白医生,可以去他的门诊。本来以为来看我比赛的会是白舟,结果又是白医生。” “我们一直都是医生和病人的关系。” “你现在才想撇清,是不是太晚了?你曾经亲口说把我当弟弟看呢。” 与人辩论不是白舟的强项,他无助地叹了口气,把事情直接说开了:“远向,我说过了,我会一辈子照顾我的前男友,不会和别人在一起的。” “可你也说过你不爱他了。” “这不重要——” “这哪里不重要?”裴远向打断道,“你既然不爱他,为什么还要把一生浪费在他身上?上次回去以后我仔细想过了,我没有办法接受这个拒绝的理由。你和你前男友在一起又不会幸福,为什么不让我试试?” “远向,很多事情比你想象得要复杂……” “我不喜欢你这样和我说话,”裴远向语气里带了点怒意,“你也只是比我大三岁而已,不要像个大人一样教训我。” 这是白舟多年来照顾白桨落下的习惯,长兄如父,习用一种说教的语气。 “对不起。”白舟低下眼眸。 一段时间过去,裴远向也叹了口气,同白舟说:“对不起。” “我想我有些生气,”裴远向道,“你这样是在作践自己,你看看你瘦了多少?什么叫不重要?你的感受难道一点也不重要?” “……我欠他很多,远向,他是因为我才进精神病院的。” “那是不是我也疯一回到精神病院,你就会接受我的追求了?” 白舟倏而起身,“说什么呢。” 裴远向惊讶于白舟的反应之大,但他一言不发,坐在长椅上,仰头看着白舟,模样很有些倔。 白舟微微气促,深呼吸了两次,才开口道:“我不能和病人发展亲密关系,这会影响我的升职评核。” 这样伤人的话丢出来,他想裴远向总该知难而退了。 可是他撒谎的模样太明显了,耳朵涨红,躲着裴远向不敢直视。裴远向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意图,“不用说这些来吓唬我,你不是这种人。” 白舟走投无路了,“远向,我作为一个医生是不能和你在一起的,这对你不公平。你只是在最脆弱的时候,恰好有我在身边。” “不公平?”裴远向反问,“就因为我是你的病人,所以我连追求你的资格也没有,这不是更不公平吗?” “我说过我要照顾前男友。” “只是照顾,不是复合,你还是称呼他叫前男友不是吗?你可以继续去长云探望他。” “他现在和我住在一起,我把他从长云接回来了。” 裴远向怔住了。 白舟心知今天无论如何都会不欢而散,他没必要再尝试挽回了。于是他站起身,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裴远向喊他名字:“白舟。” “我第一次喜欢一个人,”他低声道,“我不想这么轻易就放手。” 白舟转过头来,久久地凝望着裴远向。他一个人低头坐在长凳上,剪影落寞。 “我明白,”白舟说,“因为我也是。” - 回到水木上居时贺望泊刚结束和林玉芳的在线会诊,如无意外,再过一段时间他就能申请恢复驾驶资格了。白舟听到这个消息以后毫无波澜,其实他平时也这样无动于衷,但今天贺望泊直觉他不同。 “你说加班我还以为要一个下午,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贺望泊试探道。 白舟转过身,道:“事情做完就回来了。” “这样啊。” 白舟藏着沉甸甸的心事,做什么都心不在焉,切菜也能不小心伤到手指。贺望泊见他找创口贴才发觉他流血,说来令人悚然,贺望泊当下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想舔一舔白舟的血液。他渴望占有白舟的一切,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而这一点他心知肚明。 “怎么这么不小心?” 白舟微微侧着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没有回答贺望泊。 贺望泊本该习惯了被白舟无视,但今天不知为何,非要得到白舟的注意力不可。他突然发狠地一捏白舟的伤,不是很重,但足够白舟疼得一缩,转过头来惊慌地看向他。 “你在想什么?”贺望泊问。 “没什么。”白舟尝试收回手,可贺望泊不让,紧紧地扣着他的手指。 “今天真的只是去加班吗?” “……嗯。” “不要撒谎,”贺望泊说,“我不喜欢你有事瞒着我。” 白舟知道自己被看穿,更觉得不能呆在贺望泊身边。“放手。”他道。 “是去见了什么人吗?方应雅?你坦白告诉我,我不会生气。她是不是劝你离开我?” “不、不是她……贺望泊,放手。” “不是她,那是谁?还有其他我不认识的人吗?” 贺望泊的声色还是沉稳的,但掐得更用力的手暴露了他的情绪。 有新鲜的血从白舟的伤口涌出,红得夺目,停在白舟的指尖,就像白雪上开了一朵红梅。贺望泊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忽然一口将它含住。 白舟一怔,而后一阵反胃感涌上他的喉头。尽管知道贺望泊是个精神病,做出任何事都不意外,但这一幕还是让他感到非常强烈的不适。 “住手!”他整个身子都在往后挪,可偏偏一开始他就坐在沙发的角落,退无可退。 “贺望泊!”白舟着急地想要从他嘴里把手抽出来,贺望泊变本加厉反而开始舔舐,白舟周身颤栗极其恶心,他最厌恶的就是被贺望泊强迫。 “好脏!不要碰我!”白舟脱口而出。 贺望泊瞬间清醒了,与之同时一段模糊的记忆突然变得清晰。 在不久前他们刚搬进水木上居时,贺望泊曾经翻看过白舟的文件,发现了一份性病检验报告。 那个时候他的思绪还是一团混沌,马上又因为看见自己三年前自杀的场景而记起了一切。那份性病报告就此覆没在脑海深处,直至这一刻,因为白舟的一句“好脏”,又突然浮上水面。 贺望泊记起来了,那份报告的检查日期,和他们第一次发生关系的时间吻合。 白舟在和他做完以后就去验了性病。 【作者有话说】 回来噜!这次会一直稳定更新到完结的! 第47章 “你怎么不去死?” 白舟将手藏在怀里,满眼恐惧地看向贺望泊,仿佛他身上带有一种致死传染病。 这眼神似曾相识,贺望泊忽然记起伊遥也是这样看他的,恐慌地、厌恶地,毫不掩饰。 贺望泊笑了一声,从沙发上站起来,径直走向厨房。 白舟的一颗心擂动得极快,他不知道贺望泊突然去厨房做什么,也不想知道,此刻他只想远离贺望泊,越远越好。 可他刚扶着沙发站起来,贺望泊就出来了,举着一把刀,对着他自己的手腕。 第50章 白舟的背脊登时被冷汗浸透。 那上面已经有一道口子了,但不是很深,只一条细幼的血线,这是威胁的一刀。 “下一刀会更深。”贺望泊说。 白舟不敢再动,僵在原地。 “你说得很对,我很脏,和很多人做过。我是强奸犯的儿子,我碰一下你都要吐了,真委屈你每天晚上都让我抱着。” 他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些误解,白舟从未觉得他肮脏,他只是被那一个舔血的动作吓到了。 “不是的,望泊,对不起、对不起,错都在我……” 他结结巴巴地想解释,被贺望泊打断:“你今天去见谁了?” “一、一个病人……” “见病人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你们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事吗?” 白舟难以启齿。 贺望泊立刻往手上又划一刀,眼也不眨。他说到做到,这回他的确划得更深,鲜血顺着伤口不停渗出。 白舟马上开口了:“他说他喜欢我,我已经拒绝他了。望泊,求求你把刀放下。我真的拒绝他了。” “喜欢你,”贺望泊笑起来,“是啊,多少人喜欢你。不是我,也会是其他人。” “不会有其他人,我告诉他我已经有你了。这次真的说到做到,我会负责,我会一辈子照顾你。” “照顾?” 这个词语刺耳非常。 尽管贺望泊早就熟知真相,但亲耳从白舟嘴里听到究竟不一样。原来白舟留在他身边,只是为了“照顾”他。因为他是个病人,所以白舟得负起责任。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你爱我,你明知道只有这样才能让一个人死心。” 贺望泊举起手,作势又要再来一刀,“你现在立刻给他打电话,告诉他你只爱我一个。” 白舟不能这样做。 不是撒不撒谎的问题,而是裴远向根本清楚白舟对贺望泊心如死灰,现在突然煞有介事地说爱,裴远向一定会怀疑白舟的处境。 “你在犹豫什么?不舍得告诉他吗?还是其实你根本想答应他?只是因为你那该死的责任感,你对三年前抛下我的事于心有愧,才不得不拒绝他?” 贺望泊越来越激动,刀尖的方向一转,竟然对向了白舟,“你喜欢他吗?那我呢?在我身边只觉得恶心对吗?你觉得我脏,你根本不爱我,你恨我害死了你妹妹,你恨我是个疯子,死都要缠着你。” 不是的……白舟想,不是的……他从来没有恨过贺望泊。 他想解释,可是他听见贺望泊说:“我也恨你,白舟。” “我本来一个人过得好好的,谁都不爱,更不会为了谁痛苦,你为什么要出现?我有时真的想杀了你!你把我折磨成这样,你怎么不去死?” 一阵刺骨的冰寒从白舟的胸腔蔓延开,渐渐地,四肢百骸都凉透。 什么意思? “你真残忍,白舟,你明知道我要什么,你就是不肯给。你宁愿一辈子就这样耗下去,宁愿一辈子做个疯子的私人看护,你也不肯给。” “为什么不再爱我?” “你怎么不去死?白舟?你把我害成这样,你凭什么继续置身事外?你知不知道我多希望你从来没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 ……原来贺望泊这样刻骨铭心地恨着他。 原来他希望他从未在这世上出现。 白舟无一刻不在自我怀疑,每一秒都感到痛苦,是为了贺望泊才活下去,为了那深藏于心、连他自己也意识不到的爱情的余烬,他才选择留在这个世界上,否则他早就自我了结。 如今贺望泊问他怎么不去死。 一直以来维系白舟生存意志的那一根细幼丝线突然崩裂,他盯着贺望泊手里的刀,锐利的刀尖点着一星冷光。 后来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直到贺望泊感受到刀身没入白舟腰腹的触感,他才猛地回过神来,往前推开白舟,一并抽出刀来。 已经太迟了,那刀早已捅进了一半,穿过了白舟的皮肉,直抵他的内脏,霎时有鲜血如新泉一般从白舟的伤口汩汩涌冒。白舟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跌进了沙发。 贺望泊耳边嗡鸣一片。 他手忙脚乱地按着白舟的伤口。血、血、血,都是血,要快点止血。贺望泊脑里一团混沌宛若世界末日,什么都记不起做,只知道要帮白舟止血。 然后他听见白舟虚弱的气音:“望泊……” “我从来没有恨过你,我怎么会恨你,你是我唯一爱的人。” “对不起。” “对不起,把你害成这样,现在这一切都可以结束了,”他朝贺望泊宽慰地笑起来,“望泊,你自由了……” “舟、舟舟……”贺望泊颤抖着声音,这才恍然大悟地爬着去够茶几上的手机,“救护车,救护车!” - 程桑柳今天休班,从收到消息到赶来手术室,要了一段时间。 她首先看见的是门外面如死灰的贺望泊,但她焦心白舟的情况,是先进了手术室,确保了白舟没有生命危险之后,才出来喊贺望泊起来的。 贺望泊抬起头,还未来得及辨认眼前这位是谁,先被她扇了一巴掌。 “白舟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遇见你,”她双眼通红,“你放心,我一定会起诉你。” 但贺望泊完全无视了她的愤怒和指控,只焦急地问:“你从手术室出来,你是不是看过他了?他情况怎么样?有没有危险?” “你装什么装?你要是真的关心他,他难道还会躺在里面?” 贺望泊捏住程桑柳的肩膀,魔怔一样地问:“有没有危险?会不会死?” “会死!”程桑柳极其厌恶地推开了贺望泊,“你等着下地狱吧!” 贺望泊脱力地坠回椅子里,程桑柳何时离开了也不知道。 会死…… 掌心那种刀刃没入血肉的触感依旧鲜明,白舟握着他的手将刀刺入自己腰腹的画面,在贺望泊脑海里挥之不去。地上是由猩红的血液汇聚成的海,散发出刺鼻的血腥味。贺望泊再一次沉入这片血海,任它侵入他的鼻息,夺走他的氧气。可是这次没有人来救他了,再也不会有人来救他了。 很奇怪,贺望泊本应立刻也跟着白舟去死的,这样他才来得及抓住他。 可是贺望泊反反复复地想着白舟的那句“从来没有恨过”,想着那句“你是我唯一爱的人”,那句“对不起”,所有关于死也不会放手的那些癫狂念头全都消失了。 他看见厨房里白舟放下手里正洗着的碗,扭过身,双目平静地问他:“在这个世界上,你唯一关心的事,只有我会不会离开你,对吗?” 不对……这世上当然有比之更重要的事,最重要的事。那樽色泽冰凉的和田玉盅,背后放着的那位卷发女人的遗照……白舟双手搭着游轮的栏杆,闭着眼,轻轻笑着,任海风吹拂过他的发丝。 白舟愿意为白桨去死,愿意为贺望泊去死。无可否认这是爱的一种表现,可这也同时说明,白舟很容易就能放弃生命,他本身就没有生的意欲。 他的牺牲精神其实是自毁欲的折射。他出身寒苦,一路过得坎坷又悲惨,是靠着对别人的承诺来吊着自己的一条命。 然后贺望泊质问他:“你怎么不去死?你知不知道我多希望你从来没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 各种断篇残简在贺望泊的思绪里打旋,他后悔,极度地后悔,那些不过是疯癫的臆语,白舟不可以当真。 他怎么会希望白舟从未出现过? 不该出现的是他,从来都是。白舟应该开心快乐地活下去,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如果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手术室的灯熄灭了。贺望泊抬起头,这才发现窗外天已大黑,有穿着手术袍的人员向他走来。 “病人情况稳定了。”她说。 - 监测心率的仪器滴滴滴地作响,呼吸面罩下白舟的脸色宛若白纸。 贺望泊在床边凝然不动,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过,脑里空无一物,直至程桑柳和柯兴怀赶来。 柯兴怀对着贺望泊皱了皱眉,低声问程桑柳:“这个人,是不是刚刚手术室门口的那个?” 程桑柳没听他把问题问完,先三步并两步上前,将贺望泊从白舟的床边拉开。 “谁让你进来的?”她问。 贺望泊没有反抗,任由程桑柳把他拽出几步远。他低头看挡在白舟病床前的程桑柳,依稀辨别出了她的身份:“你是不是白舟的同学?” 程桑柳没有回答,只是怒目瞪着他。 贺望泊从钱包里取出一张信用卡,递给程桑柳,“麻烦你照顾他,用最好的药,所有开支我会承担。” 程桑柳果决道:“不需要,你死过一回,他也死过一回,一笔勾销,到此为止,他不会再欠你什么了。” 出乎程桑柳意料,贺望泊的反应竟然很平和。他收回了卡,越过程桑柳的肩头最后看了一眼床上的白舟,就转身离开了手术室。 第51章 “这……这是长云医院的那个吗?”柯兴怀犹豫,“我们要不要向长云申请强制令?” “我已经直接报警了。”程桑柳冷冷地说。 【作者有话说】 写得我也很无奈,什么杀啊死啊又是割腕又是捅自己刀子,谁家正常小情侣这样谈恋爱啊? 第48章 放手 白舟完全地清醒过来是在第四天,面对来做笔录的警察很是迷惑。 程桑柳握住他的手,鼓励道:“小白,把你经历过的事都如实说出来。” 白舟的神经钝得很,非常吃力地想了想,才乍然醒悟似的,抓住了程桑柳的手问:“望泊呢?” “先别提他,”程桑柳蹙眉道,“现在警察在这,不用怕了。我见过你的伤口,那不是你自己造成的对吗?你是右撇子,刀伤却在左边。” 白舟抬头看了看警察,又看了看程桑柳,而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是我自己造成的。”白舟说。 “怎么可——” “程医生,”警察止住了程桑柳,温和地望向白舟,“我们去过水木上居取证,那把水果刀没有你的指纹。” “他握着刀,我自己冲上去的。我握着他的手,向这里,”白舟指了指他的左侧腰腹,“插了进去。” “他为什么会握着刀?” “我们吵架了,他在割腕,”白舟抬头看向警察,“我那时候只想结束一切,不关贺望泊的事,你们有没有把他抓起来?” 两位警察互相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位道:“我们会再调查清楚的。” “我说的都是实话,”白舟恳切道,“我知道他有精神病史,但那个时候情绪更不稳定的是我……抑郁症,我有抑郁症的证明!这是自杀,不是谋杀,请你们把他放出来。” “知道了,白医生,”警察道,“还有其他的几条问题,请你配合。” 等警察做完笔录离开,白舟立刻问程桑柳:“他人在哪?” 程桑柳面色不善,“你为什么还要这么维护他?” “他是无辜的,桑柳,我不能害他坐牢。” “然后呢?他继续纠缠你,一遍遍地重复三天前的事吗?这次你是运气好,那一刀避开了动脉,下一次呢?” “不会有下一次的,桑柳,对不——” “你不用向我道歉,”程桑柳没让他把话说完,“你对不起的是白桨,你答应过她要过得幸福,你看看你自己现在这副模样。” 程桑柳话出口就后悔。 事到如今,白舟恐怕比谁都不好受。她实在无意指责他,但看见他还在维护贺望泊,又忍不住生气。 “总之,”她叹了口气,“他自杀过,你也自杀过,现在你不欠他了。小白,你可以放过你自己了。” 白舟没吭声,脑海里是他失去意识前的一些模糊画面。贺望泊打给救护车以后,按着他的伤口将他抱在怀里,一遍遍地唤“舟舟”,好像这是他唯一懂得的字词。 “你可能还得在这住上一段时间,”程桑柳交代道,“出院以后就先住我家吧,工作的事之后再谈。柯兴怀说让你住他那边,他家房子大,但我不相信任何男人,已经拒绝他了。还有,有个叫方应雅的个子小小的姑娘,这几天每天都来看你,现在也等在外面,我出去叫她进来?” “啊?”白舟这才回过神,“雅雅?” 程桑柳摸了摸白舟的脑袋,站起身,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她离开以后方应雅就进来了,两只眼睛底下青青黑黑的,精神面貌相当差劲,显然好几天没睡了。 “都是我的错,”她在白舟身边坐下,呆呆地说,“如果那天我没要你陪我去长云医院就好了……” 白舟笨嘴拙舌地安慰:“不怪你,雅雅,不要这样说。” 方应雅及时止住了,她是来探望病人的,怎么要病人反过来安慰她。 “你好点了吗?”她问,“伤口还痛吗?” 白舟摇摇头。 “你出院以后先住我那吧,不要再回水木上居了。” 白舟看着方应雅,眼圈忽然红了。他微微别开脸,将泪意忍了回去。 当初他究竟为什么会想着一了百了呢?分明这世上还有这么多关心他的人。 “等你出院了,我陪你去伊尔伯斯散心吧,我记得你说你喜欢沿着海岸线骑自行车来着。” “嗯。” “你送我的卡木沙酱正好用完了,可以去买些新的回来。” “嗯。” “……我有东西要给你。” 方应雅犹豫着从口袋里取出一张信用卡,“其实我想拒绝的,但我觉得这应该由你自己来决定。你出事的那天,其实是贺望泊通知我的,他让我把这张卡交给你,说所有支出他会承担。” 白舟扫了一眼那张黑卡,问的却是:“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吗?” “不清楚——你想要留下这张卡吗?” 白舟摇了摇头,方应雅便将卡收了起来,“那我找机会还回去。你钱够用吗?我想帮你,不要你还。” “够的,”白舟说,“不用担心。” 两人静了一段,然后方应雅轻声唤他:“小白。” “你不要再做这种傻事了,我真的很害怕。” 白舟又要说对不起,方应雅先拉过他的手,将脸埋进他的掌心,抖着肩膀哭了出来。 她进来之前告诫过自己不要哭,千万不要再哭了,她不想再为白舟平添烦恼,可是…… “我的家人很糟糕,”她说,“我爸妈从小就疼弟弟,多过我,我多有出息都好,在他们眼里只有弟弟才是他们的亲生孩子。” “同事之间竞争压力很大,都是对手,没有朋友。我在南淳真的只有我自己一个,可是你关心我,做饭给我,在我喝醉的时候照顾我。我知道你有妹妹,这样讲或许很无耻,可是我……我是偷偷把你当成哥哥来看待的。” “求求你了,离开贺望泊吧,你和他继续下去不会有好结果的,这种事一定还会再发生的。” 方应雅从白舟的手里抬起头,那一瞬她的面容与白桨的惊人地重合了起来。 “白舟,离开他吧。” ——离开他吧,哥,你要过得幸福。 - 白舟出院是两个星期后的事,而贺望泊由始至终没有再出现过。 他最后是搬进了程桑柳的家。方应雅租的是一人间,白舟是不可能听她的话,让她睡地板的。程桑柳家里宽敞些,还有专门的客房。 白舟从第一医院辞了职,他主动的。这件事闹得太大,上头很担忧白舟的精神状态。白舟不愿任何人为难,还在住院的时候就递了辞呈。 他还有存款,但不多,白舟想着从伊尔伯斯回来以后应该怎么办。他不是太担心,对于找工作他很有经验,只要有手有脚,就总会有办法的。 辞职以后他的病人就悉数交予了同事来照料,其中包括裴远向。 白舟收到裴远向信息的时候,正在为程桑柳准备晚饭。他不是白吃白住的人,很自觉地把所有家务都负责了,包括变着花样地给程桑柳做饭。 裴远向问他为什么辞职。 白舟擦干净手,回道:别担心 下一秒裴远向的电话直接过来了,白舟一慌,条件反射地摁了接听。 “柯医生什么都不肯说,”裴远向开门见山,“他越不肯说,就越说明这事跟你那前男友有关。他不让你上班吗?” “不是的……” “那你为什么辞职?” “我……”白舟含糊其辞,“总之发生了很多事。” “你不用这样防备我,我清楚我们之间没可能,”裴远向听起来很平静,“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辞职。你很喜欢这份工作不是吗?天天主动加班。” 白舟沉默了一时,才回答道:“因为我救不了任何人。你看,远向,我想救你,却把你推进了另一个火坑。” “我没有觉得被你推进了火坑。” 裴远向说:“重来一次,我还是想要认识你。是我自己要喜欢你,直到现在,明知道没结果,我也还是忍不住关心你究竟过得怎么样。” “这样不难受吗?” “当然难受,要不然为什么一直要你回应我。一开始你说你已经不爱你的前男友了,我还以为我有机会,可是上次在更衣室你说你不想放手……白舟,其实你根本还爱着他,是吗?” 深藏在白舟心底的、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的真相,就这样轻易被裴远向揭开。 白舟蹲在地上,将脸埋进膝盖,自己把自己包裹了起来。 “那之后我就明白了,你会救很多人,但只会爱一个人,”裴远向苦笑了一声,“他真幸运。” “但你说我被你推进了火坑,我不同意,你不懂……”他顿了顿,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向白舟解释,最后他只是说,“总之我不后悔喜欢你。我知道我的癌症很容易复发,我不会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第52章 白舟现在不再是裴远向的医生,出于个人意愿,他不讲理地安慰他:“不要乱讲,你会活很久很久的。” “活得久就一定是件好事吗?那你为什么要自杀呢?” 白舟木然:“为什么你……” “这件事闹太大了,谁都知道,不难打听。” “我会放手的,”裴远向道,“正如我所说,我的这段人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中止,我会尽量让自己过得开心。” “那么白舟,如果我放手了,你也放手可以吗?” 【作者有话说】 劝分大会) 第49章 一座山 “——所以呢,你怎么回答他的?” 程桑柳咬着筷子,歪着脑袋看向白舟。她的表情没什么波澜,仿佛早已料到答案,并且不期待白舟会给出别的回答。 而白舟也果然如她所想:“我不知道。” 他惆怅道:“远向说得对,我对贺望泊的确还有感情,我没有办法抛下他不管。” “嗯哼,毕竟你超爱,我还能说什么,你都肯为他去死了。” 白舟低头扒饭。 “那远向说什么?”程桑柳问。 “说要等到我放弃。” 少年倔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我一有机会就来缠着你,直到你放弃,我才会放弃。” 程桑柳弯了眼睛,玩笑道:“我之前叫你必须拒绝远向,我后悔了。小白,你现在不是医生了,不如考虑一下裴远向吧?虽然是弟弟,但肯定比贺望泊更懂得怎么爱一个人。” 白舟似乎当真了,垂下眼睛,认真而缓慢地组织着语言:“我和他不行的,其实我感觉好像和谁都不行了……我用了很多力气去爱贺望泊,太累了。像是爬了好高的一座山,一直到不了山顶,可是我连下山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困死在这里。” 程桑柳静了一会儿,道:“白舟,是你对自己的选择太忠诚了。我说过,你是个很倔的人。你看你一个电子宠物能从小玩到大,还特地找个中光的工程师来修。贺望泊可真是幸运,成为了你唯一的选择。恐怕这世上除了白桨,谁来劝你你都不会听的。” 忠于自己的选择…… 白桨也说过类似的话。 “你不是没力气去爱第二个人,”程桑柳语重心长道,“你只是不想对自己承认‘是的,我的确爱错了人’。” “就算是我们年年考前三的学霸,也会有做错题的时候。接受吧小白,这道选择题你的确错了。我不是要你否定自己,事实上,犯错也是一种人生体验,你只需要接纳它,然后继续生活。我知道你的求生欲不强,但你还有任务在身,试试吧,为了白桨的遗愿活下去。” 这段交谈太过深入,程桑柳自己也有些触动。她长久地凝望着白舟,作为他最亲近的朋友、他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依靠之一,她的愿望与白桨一模一样,非常纯粹地希望能看到饱受苦难的白舟幸福。 “我告诉你贺望泊在哪。”程桑柳说。 白舟惊讶地抬起头。 此前程桑柳一直不肯透露贺望泊的处境,白舟没料到今晚她会突然松口。 “所有人都劝过你,我们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就是你自己的事了,小白。” “你自杀那天我报了警。考虑到贺望泊的精神病史,警方先将他送进了长云接受评估。我听林老师说,在长云的时候他的表现出奇地正常,甚至能处理工作上的事。后来他的犯罪嫌疑解除,他的监护人就将他领走了。我了解过,那个监护人姓文,曾是贺家的保姆。” - 再一次来到这间孤儿院,白舟已经记得路了。在会客室等文姨的时候,他想起了上次发生在同一地点的那段对话,那段贺择正和伊遥的过往。白舟错乱地想,或许他和贺望泊正在重复这个轮回。 文姨看见白舟的第一反应是忍不住叹气,她为白舟倒了杯热茶,杯盏在近来渐冷的空气里飘漾着热雾。 白舟捧着茶杯,暖着略微发僵的手指,听见文姨说:“您瘦了很多,白先生。” 白舟笑了一下,但那笑里苦味居多。 “望泊呢?”他问。 “在仓库搬东西,我们今早接收了一批捐赠的棉被,冬天要到了。” “他知道我要来的,是吗?” “嗯,按照您的交代,我和少爷说了今天您会来见他。” “可他好像……” “是的,没有反应。少爷这段日子非常正常,甚至回公司上班了。当年夫人死后,老爷也住过一段时间的精神病院,然后在某一个晚上,他突然就变得正常了。少爷这种表现和老爷当年一模一样。” “这是好事吗?”白舟盯着茶水里飘浮着的叶片,像是在问文姨,又像是在问自己。 文姨回答:“我不知道,白先生,我不知道。少爷从前恨我,因为当年那把帮助你逃跑的钥匙是我复制的。这三年我每次去长云看望少爷,他都拒绝和我说话。” “现在他突然重新和我说话了,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不仅如此,我把他从长云接回来以后,他一句关于你的事都没提起过。” “他有再回过水木上居吗?” “没有,他一直住在我这,有空的时候会来孤儿院帮忙,就像今天这样。” “完全没有说要找我吗?” 文姨定定地看着白舟,“没有。” 一种很复杂的心情在白舟的胸腔里酝酿,无法简单用欣喜或是难过来形容。他隐约预感贺望泊似乎做出了什么重大的抉择,非常强烈的预感,可白舟不敢相信。 “能带我去见他吗?”白舟问。 - 在领着白舟去仓库的路上,文姨记起了什么,转过身对白舟说:“或许是我想多了,我觉得少爷最近洗手的频率比较高。” “洗手?”白舟不理解。 “……应该是我想多了。”文姨又摇了摇头,这话就此揭过。 - 贺望泊将最后一床棉被搬上推车,一抬头先是看见了文姨,然后是她身后的白舟。 天气变冷了,白舟穿得有些厚,就更显得他清瘦。 怎么能不瘦呢?他可是在重症监护室躺了足足一星期。 文姨一言不发地接过了推车,推着往外走了。仓库里只剩下贺望泊和白舟。 “这身衣服没有见你穿过,”贺望泊问,“是新买的吗?” 白舟点点头,“桑柳买的。” 又想起贺望泊可能不知道桑柳是谁,补充道:“是我的大学同学。” “暖和吗?” “嗯。” 白舟不太习惯,他跟贺望泊的对话一直都围绕着生死爱欲,天天都像在打仗,忽然间这样闲话家常起来,白舟觉得好陌生。 可这样无端端地说那些死啊爱啊的,又太奇怪了,白舟硬着头皮找些和当下气氛相符的话题:“听说你回公司上班了。” “嗯,我爸癌症扩散了。虽然很多年不来往,但他到底只有我一个接班的。” “啊?”白舟诧异道,“什么癌症?” “胃癌,几年前就诊断出来了,切了一部分的胃,最近检查发现复发,已经转移到肝了。” 白舟回忆起他唯一一次见过的贺择正,当时白舟的确觉得他过于憔悴,像是一直大病未愈,原来那时他已经患上癌症了。 贺望泊告诉白舟如果他想去探望的话,贺择正在南医大附属的肿瘤科。白舟默默记下了。 “今天不用上班吗?”贺望泊又问。 白舟迟疑道:“我……我辞职了……” 贺望泊一怔,过了一时,他问:“你不上班哪来的钱?为什么不要我的卡?” “之前念硕士的时候存了一点钱。”白舟只回答第一条问题。 对话又中断了,两人安静地站着,都不看对方。 初冬的空气清冷,四围静谧。他们之间好像从未有过这种平静的时刻。 最后是贺望泊先开口:“我的驾照拿回来了,你的东西还在水木上居,要去拿一下吗?” 白舟想了想,说好。 - 再次坐进贺望泊的副驾,白舟感到局促。他大半时间都望着车窗外,偶尔会偷瞄一眼贺望泊专注开车时的侧颜。 两人没再说话。贺望泊开车很稳,起步停步都是缓缓的,绕山路的时候也不晕人。他把车停在了水木上居外,但人依旧坐在驾驶座里。 “我不进去了,”他说,“你收拾完叫我。” 白舟点了点头,转身就朝门口走去。他猜得到为什么贺望泊不进去,而推开门之后所见的景象证实了他的猜测。沙发里全是白舟那天流的血,一滩滩红到发黑的血迹,鲜明得刺目。 白舟拧了毛巾,把自己的血擦干以后才去收拾行李。翻找白米饭的时候,白舟发现了当年他送给贺望泊的生日礼物,当时最新款的电子宠物。贺望泊一直收在床头柜里。 这机器竟然还没坏,按下开机键以后彩色屏幕亮起,露出一颗卡通骷髅头,是宠物已经死亡的象征。 第53章 白舟操作了一会儿,调出饲养日记,发觉贺望泊当年的确认认真真地养过它一段日子,在白舟离开以后。 白舟心里泛酸,他关掉了电子宠物,重新放进床头柜。 他将行李箱搬到门口,贺望泊过来帮他装上车,问他接下来要去哪。白舟不想暴露程桑柳的地址,所以只报了个附近的街名,贺望泊可能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没有细问,送了白舟到达目的地,帮他把行李搬下车。整件事就像普通朋友来帮忙搬个家,丝毫没有分开时的那种哭天喊地和歇斯底里。 白舟拉起行李箱的手柄,站在贺望泊跟前。那种预感愈发强烈,他心里有些难以名状的情绪,忽然白舟张开手,抱住了贺望泊。 这街上还有人。白舟向来不习惯在公众地方做出亲密举动,他也觉得自己奇怪,刚一抱上就松开了。 但贺望泊已经红了眼眶。 他伸出手,隔着一段距离,虚虚地抚摸着白舟的脸庞。 始终不敢再触碰。 “我后天来接你,”贺望泊说,“在这里,早上九点。” 后天是白桨的忌日。 【作者有话说】 还是决定入v了,因为v文有多一点曝光的机会,感谢大家理解(虽然万人迷在本站好像不太受欢迎,但我还是喜欢哦耶 第50章 “白舟,我放你自由。” 私人病房相较起普通病房要安静许多,没有各种仪器此起彼伏的响闹,更没有人来人往的推攘声。白舟在病房外面的走廊站着,因为四围太过静,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 护士推门出来,朝他点头示意,说病人同意他进去了。 白舟道谢,转身走进了房间。 这是一间采光极佳的病房,日光轻盈地充溢其中,让人联想不到死亡,但病床上的男人枯黄消瘦,奄奄一息。 贺择正的癌症已到末期,回天无力,现在是在做一些缓解性的治疗,比如吗啡镇痛,好让这最后一段路不至于太难挨。 白舟曾经是名医生,见惯了生命到最后一刻是什么模样,可他依旧无法习惯这种烛火将灭前的暗淡。 “贺先生,”他自我介绍,“好久不见,我是白舟。” - 车子驶上了高速,贺望泊带着白舟离开了南淳。 贺望泊从未明说,但白舟知道此行的目的地。他倚着车枕看窗外无边的海,波光粼粼的大海。如果我是一条水母就好了,他错乱地想,水母没有大脑,更没有什么情感中枢。 他这样想着,不知为什么就说出来了:“我们下辈子一起做水母吧。” 贺望泊没有深究他这无头无尾的一句话,反而笑着问他:“你难道下辈子还想遇见我吗?” “如果是水母的话,”白舟道,“可以。” 贺望泊没说话,白舟也不再吭声。 他们停在白桨的墓园。不是扫墓的季节,墓园里没有人。天气很好。白舟刚往上登了两步,就被贺望泊叫住。 “我背你吧。”他拍了拍自己的背,让白舟上来。 白舟摆摆手,“我能走……” “上来吧,”贺望泊的目光落在白舟的左侧腰腹,只一秒就迅速移开,“你的伤刚好。” 对于愧疚感白舟深有体会,于是他不再坚持,顺从地趴上了贺望泊的背。 贺望泊的背宽而厚,体温很高,贴着白舟的胸腹,源源不绝地传送着热度。 白舟趴在上面,就像趴在了一艘沉稳行进的船上。 他情不自禁地搂着贺望泊的脖子,忽然之间,有很多话想跟贺望泊说。在脑海里挑来捡去,哪一句都不合适,每一句都太突兀。最终他只是说:“我去看过你爸爸了。” “嗯,”贺望泊闲聊一般问,“聊什么了?” “没什么,只是谢谢他……嗯……三年前,他给了我一个选择……” “我理解,”贺望泊说,“三年前他做得对,至少你能继续读书。” “……离开的时候,我还去见了王师姐,”白舟带开话题,“我好像没跟你提过,其实我在第一医院的工作是王师姐介绍的。她对我一直很好,我们聊了一会儿,我说我不清楚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好像不适合做医生,然后她问我要不要继续读书。” 白舟都没料到自己原来这么多话,他把脸贴在贺望泊的肩颈,絮絮叨叨地要将这一生的话都说出来似的。 “我想了想,好像读书的时候确实没有那么难受。我做肿瘤科,我们一般处理外科切不掉的末期癌症。很多病人其实都没有康复的可能性了,我能做的只是尽量让他们活久一点,可以再完成几件心愿。” “我总是看着别人死,爸爸、妈妈、妹妹,我的病人。” “很多次我都想,我选错了,我不应该做肿瘤的。我以为我已经习惯了死亡,是我高估了自己。” 白舟的骨架小,本来就轻,大伤一场更是掉了不少肉,背起来不应该这么重的。 贺望泊吃力地想,他背着白舟,而白舟又背负着些什么呢? 这么多年,他竟从未真正了解过他,聆听他内心最深处的想法。仅仅是因为白舟嘴笨,什么都藏在心里,还是因为他贺望泊太自私,一直都只顾着自己,觉得受伤的只有他。 “你已经很努力了,”贺望泊说,“要试过才知道不适合,如果读书比起工作没有那么沉重,那就继续读下去。” “嗯,我在伊尔伯斯的导师很好,他做的方向我也有兴趣,是免疫治疗。他曾经说欢迎我随时回去找他,我可能会回去伊尔伯斯……伊尔伯斯,很漂亮,是个海国。我的大学在格莱港,是伊尔伯斯最繁华的港口城市。从市中心开始,往哪个方向骑车,最终都会骑到大海。” “开心吗?”贺望泊问。 “开心。” “那就好。” 白舟说起他在伊尔伯斯的三年,他在一间中餐厅打工,老板夫妇对他很好,有时还带他去旅游。他说自己的人缘好,遇到的人全都对他很友善。贺望泊心想这句话错了,他就对白舟不好。 有空的时候,白舟会沿着海岸线骑自行车。这是格莱港的特色之一,几乎要将整座城市圈起来的海岸线,另一特色就是面具节。 每年的十二月一到,游客便从四面八方涌来,每个人都会戴上面具。面具节当天,入夜以后海滩四处都是篝火。如果这时有人邀请你跳舞,你是不能拒绝的…… 他这样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从心底最深处出来,带着暖意,拂过贺望泊的耳朵。 贺望泊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生动的白舟,和在游艇的那次一样无忧无虑。 其实我真正想要的一直都很简单,贺望泊想。 他静静地听着白舟说话,不切实际地暗自祈祷这条路永远不会走到终点。 在白桨的墓前停下以后,白舟就收起了那些闲来无事的话。两人之间是一种风雨欲来之前的平静。 墓碑镶着白桨的照片,少女浅浅微笑,安静地注视着她的哥哥和贺望泊。 而后贺望泊开口了:“当年她说的话是对的,你和我在一起没有幸福的可能。我永不知足,无法停止向你索求。” “舟舟,你曾经问过我,在这世上我唯一关心的事,是否只有你会不会离开我。” “现在我能回答你,不是的,虽然这句话由我来说很可笑,毕竟我毁了你这么多年的人生,但我是真的希望你能幸福。” “所以舟舟,我放手了。” 秋冬之际的墓园,时而有雀鸟啁啾。蔚蓝的天幕之下刮过一阵清冷的风,穿过了贺望泊漫卷的头发,也翻动了林间的叶片。 叶片大多枯萎,摇摇欲坠地在枝头挣扎无果,散作满天。 这一幅画面后来白舟记了许多年。 他经常想起那时贺望泊的眼神,他再未从任何人身上见过那种眼神。原来爱到了尽头是想要毁灭自己的。 “还记得你说喜欢我的那晚,我问你愿不愿意为我去死吗?” “我曾经想找一个可以为我而死的人,我以为这才是真正的爱情。可是,等你真的差点死在我眼前,我才知道我错得有多离谱。死很简单,活着才难。舟舟……我……” “我知道我不配说那三个字,但我的确……”他似乎想解释,最后却只是自嘲般地轻笑了一下。 “总之我会为你好好地活下去,这是承诺,你不必担心我再寻死,我不会再用任何方式干涉你的人生。” “你可以爱上别人,”贺望泊说,“你可以忘记我。” “白舟,我放你自由。”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到这个情节!超喜欢!(今晚还有一更哦! 第51章 kleoirieu 伊尔伯斯在南半球,十二月是夏天。程桑柳打着哈欠从机舱里出来,眯着眼睛看玻璃通道外灿烂的天气,想着前晚她还在南淳深冬的机场里撕着暖宝宝的包装,顿觉恍若隔世。 第54章 方应雅已经举着手机拍个不停,兴奋得像个小孩,“格莱港!我又回来了!” “快点走,等等再拍照,”程桑柳毫不客气地拽过她的手,“我们飞机晚点,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方应雅两年前来过一次伊尔伯斯的格莱港,记忆尚算新鲜,还记得这里的机场布局。两人取了行李出来,没费太大功夫就找到了约定好的地点。 隔着段距离就看见一个亚洲男生在座位里看书,额前的碎发垂落下来,无碍他专心致志,手指又揭过一页。 方应雅三步并两步飞奔上前,高兴地喊小白。 白舟应声抬起眼,一张脸从暗色转入明光,方应雅的脚步立时就停了。 下一句是脏话。她和程桑柳混得久了,也开始讲脏话了。 “我真是操了,”方应雅惊叹,“你怎么还能越长越好看?你的颜值没有上限吗?” 白舟一愣,不自然地摸了摸脸颊,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时程桑柳来了,见了白舟很是满意,“看来这里挺养人的,你精神好了很多——不过,这也太过分了吧?你在个海岛生活了两年,竟然一点都没晒黑?” 白舟一板一眼地解释说他有每天擦防晒。这座城市的日光过于充足,不擦防晒的话很容易晒伤。 程桑柳不信这是防晒的功劳,“是你妈给你的基因太强大了。” 白舟想起记忆里母亲白皙的肌肤,觉得这也有道理,于是点点头说:“谢谢妈妈。” - 白舟的样貌实则没有太大变化,方应雅之所以觉得他变好看了,大抵是因他的状态相比起两年前好了很多。他已经停了抑郁药物,三餐规律,时常运动,有固定的社交,体态和精神面貌都健康许多。长到了二十八岁,终于有一种成熟男人的感觉了。 这种感觉在他开车时尤其明显。两个女生在他的后座不住交换眼神。方应雅偷偷发消息给程桑柳,说感觉白舟变了很多。程桑柳发了个微笑小猫的表情,问她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程桑柳:这证明当初他离开贺望泊的决定非常正确。 白舟住在大学附近,日常通勤不需要开车,特地去考驾照是因半年前程桑柳说有机会和方应雅一起来格莱港。白舟就想着如果计划带她们去格莱港周围的小镇玩,自己开车会更方便,这才抽时间去学了车。 到家楼下以后,他将车停进车库,领着女孩子们去搭电梯。 格莱港民宅的电梯都很小,一次最多只能塞一个人外加一个行李箱。他们分了三趟才到白舟家。 白舟住在五楼顶层,额外有一间阁楼,已经收拾好了,铺了一套新买的床具,是未来一个星期程桑柳和方应雅的卧室。 两年前方应雅陪白舟来格莱港的时候,贺望泊尚未帮白舟买下这套房子,是故她和程桑柳都是第一次参观白舟在格莱港的家。 毫不出人意外,白舟的家相当整洁,窗明几净,露台的绿植长势喜人,充满生气。两个女孩里外看了一圈,方应雅感叹:“比我家整齐多了。” 安置好行李后程桑柳说想睡一会儿。她们坐的通宵机,方应雅出差惯了,在飞机上也能睡得很香。程桑柳就不同了,几乎都没睡过。现在终于安顿下来,她的困意立刻就出现了。 方应雅挺精神,看见白舟的电视柜有任天堂,就问能不能玩会儿。 白舟的表情却复杂起来。 “怎么了吗?”方应雅问。 “任天堂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那是谁的?” “前男友……” 程桑柳本来都登上往阁楼的楼梯了,闻言又折返客厅,“你和那个伊尔伯斯人分手了?” 白舟面露难色,“不是他,我们很早就分手了。” “什么?”程桑柳瞪大双眼。 方应雅同样震惊,“那个电子工程师?为什么分手?我很看好他啊!” 白舟早就预料到这两人的质问,但他至今还没准备好答案。 程桑柳看出来白舟犯难了,只得按下紧张的心情,转移话题问:“那这个任天堂是哪国人?” “美国。” 程桑柳:“分多久了?” “不久。”还没来得及把东西还给他。 方应雅:“有照片吗?” 白舟掏出手机翻了翻,递给了方应雅。 她用两指在屏幕上不停放大又缩小,把这个美国人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统统都审判了一遍后,难掩惋惜道:“长得倒是还可以,但我觉得那个工程师更帅。” “都分手了还说这些,”程桑柳轻轻推了推方应雅,又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小白,你来伊尔伯斯后只谈过这两个吗?” - “……怎么都不说话了?”方应雅问。 - “三个?” 白舟沉默。 “四个?” 白舟还是不吭声。 程桑柳迟缓地张开五指,“……五个?” 白舟这才以极细微的弧度点了点头。 方应雅原地蹦了起来,“你他妈两年谈了五个?!你怎么提都没提过!” “一开始、那个工程师,分手的时候想跟你们说的,”白舟越是着急解释,就越是口齿不清,“但是第二段很快就开始,又结束,我、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很快开始又结束?什么意思?你有没有认真和他们谈恋爱啊?”方应雅蹙眉。 “我——” “白舟,你有做检查吧?”程桑柳突然问。 “停了药以后就没有再抽血了。” “我不是问这个。” 白舟一愣,意识到了程桑柳真正的问题。他连连摇着双手,道:“我没有乱搞!” “我知道你不会,我只是担心,毕竟某些性病在这个圈子里确实比较盛行。” “……我和他们的关系都很短暂,”白舟叹了口气,“我尝试爱上他们,可是……” 他似乎还被困在那座山里,没有力气登顶,也没有力气下山。 方应雅还想要问他事情,但程桑柳看出了他的彷徨,止住了方应雅:“雅雅,之后再说吧,小白需要点时间。” 方应雅只得强按下许多问题。但这样一来,她已经没有玩任天堂的心情了,跟着程桑柳也去了阁楼。 这场审问暂时落幕,白舟松了一口气,坐进沙发里,听着两人的步音一阶一阶渐渐远去。 - 第一个是伊尔伯斯的三十六岁工程师,是白舟在一间咖啡厅认识的。 那天是周四,中央图书馆提早关门。白舟伊尔伯斯语学得意犹未尽,就在附近找了间咖啡厅,想把手上这个章节看完。 找位置的时候经过了一张圆桌,上面放了本汉语字典。白舟看着字典,而字典的主人盯着白舟手里的伊尔伯斯语法书,抬头与白舟对上双眼,然后他们就认识了。 工程师的汉语是在工作闲余自学的,纯粹是因爱好。他讲汉语的流利程度,和白舟讲伊尔伯斯语的差不多,日常交流没有问题,还经常收获“你汉语/伊尔伯斯语讲得真好!”的评价。 他们一开始约定说对方的语言,白舟总被工程师带歪,聊着聊着就用了中文,后来干脆放弃伊语了。 但在聊到比较深入的话题时,工程师还是喜欢使用母语。他向白舟谈起他的初恋,用了一个伊语独有的生僻词汇,“kleoirieu”,汉语没有直译,白舟查了查,大意是令我血流满地的爱人。 他马上就想起了贺望泊。 然后他告诉工程师,他曾经也有这样一个爱人,工程师两道深褐色的眉毛立刻就皱了起来。 那段日子的相处下来,白舟能感觉到工程师对他抱有好感。他一直在找时机向工程师坦白他的过往,而那时候的气氛正好,白舟顺理成章地说了下去:“我和他分手以后,就来到了格莱港想要重新开始,但我不确定自己还可不可以。” 工程师笑起来,“那试试我吧。” 他们试了有四个月,起初一切都好。他们定期见面,分享美食,共度周末。白舟将他介绍给了自己的朋友,包括程桑柳和方应雅。方应雅尤其喜欢他,因为两人都是做电子工程的。 工程师有年长者的所有优点,成熟、可靠、温柔。白舟觉得自己应该是喜欢这一类的,毕竟贺望泊一开始就是以这种形象出现,但那种心动的感觉始终未曾降临。 三个月后的某个假日,工程师带白舟去了一套他在海边的别墅。他亲吻白舟,一粒一粒解开他衬衫的纽扣。白舟躺在床上,努力地不去想贺望泊。 可是工程师抚摸他的时候,碰到了他腰侧的伤疤。 白舟的反应极大——他几乎是立即就推开了工程师。 两人四目相对了一时,白舟垂下头,说对不起。 工程师坐在床沿,一对绿色的眼睛盛满了忧愁。他用伊尔伯斯语道:“这三个月来我一直不肯承认我失败了。现在,答案很明显。我早该明白,美丽的事物总是来之不易。” 第55章 白舟重新扣上纽扣,也用伊语回答:“对不起,你非常好,是我不够忠诚。” “你被诅咒了,白,”他说,“被你的kleoirieu。” 【作者有话说】 本文主要情节的所在地都是虚构的哈,比如伊尔伯斯和南淳市 (如无意外的话23号会入v,当天掉落双更,感谢大家的支持!) 第52章 面具节 那天工程师送了白舟回家以后,他们就分手了。在白舟还没想好怎么跟方应雅跟程桑柳交代的时候,第二任就出现了,是导师托他带带的交换生,缠起人来比裴远向有过之而无不及。 白舟向他坦白了所有事,但交换生仍然一再坚持,白舟就答应和他试试。 这一段更短,只有一个半月。 后来的三段恋爱都大同小异。白舟一直尝试爱上新的人,可腰间的伤疤成为了诅咒的烙印,不允许被他人触碰,即便是隔着毛绒外套轻轻地揽着腰。 试了这么多次,各种类型的人都无法再使他动心。白舟已经放弃了,有朋友就足够。说到底,爱情并非生存的必需品。 - 每逢十二月格莱港都热闹非凡,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行走在街巷的每个角落,就连周围的小镇也都是人山人海。 方应雅上次陪白舟来格莱港不应节,一直心心念念要再来一次,正巧她离职以后程桑柳也申请到了假期,两人就结伴来格莱港旅游兼探望白舟。 她们相识是因白舟,能做成真心朋友是因性格相似,都是为人着想的女孩。 白舟很为方应雅高兴,这样一来她在南淳又有朋友了。 在面具节正式开启的前一天,白舟慢慢地跟在两个女孩身后,陪她们挑选喜欢的面具。程桑柳选了一款样式朴素而典雅的簪花面具。方应雅则偏好特别的创意,最后跟街边一个即兴制作面具的艺术家要了张机械小猫脸。 在付款的时候艺术家还坚持要说服白舟也买一个面具,他保证会做得极其精致,这样即便白舟的美貌被遮住也不算太可惜。 伊尔伯斯人向来热情而坦率,白舟早已习惯各种夸他漂亮的形容手法。他朝艺术家笑了笑,用伊语说谢谢,很可惜,他有一个年年都用的面具了。 当晚方应雅要他的面具看,是最最常见的舞会款,前后用了五年,即便悉心保存也难免磨损。 本来洁白的面具已经随着时间变成了淡黄色,围绕着眼睛周围的水钻时不时就消失了两颗,额角的羽毛显然被重复粘过很多次,胶水的痕迹非常明显。 白舟解释说这是他第一年在格莱港时,他打工的中餐厅老板娘送的。方应雅比谁都清楚白舟惜物的个性,倒是能够理解为什么这么旧了,白舟还是不舍得换一款新的。 其实这个节日最精彩的都在夜晚,而夜晚模糊一切。如果不仔细看,是看不出面具新旧的,所以只要能在脸上挂得住就行。 可白舟的面具连松紧带都老化了,方应雅忍不住道:“要不然我剪根皮筋帮你换一条吧,你看这带子松松垮垮的,恐怕你被人拉着转几个圈,它就飞出来掉地上了。” 白舟一愣,那神情像是想起了什么,过了两秒他才回过神,说好。 - 面具掉过一次,在去年。 白舟刚和某一任在节日前夕分手,又一次恢复单身状态,有些郁闷,本来不想出门的,但他的朋友在海滩架了篝火。盛情难却,白舟只得戴上面具下了楼。 他的面具只能遮上半脸,左邻右里很容易就认出他。白舟一下楼就有个五岁小女孩来邀请他跳舞,是住在同一栋楼的孩子。白舟抱起她转了个圈,小女孩笑声连连,白舟的心情就这样好起来了。 格莱港的主要交通干道经已封锁,到处都是人头攒动。维持秩序的警察是唯一不需要佩戴面具的人群。 白舟决定抄小路,在一个街角路灯拐弯时,有人从他身后超出,停在他的跟前。 一个高大的黑发男人,穿着西装,戴着一张没有装饰的纯白色面具,面具的轮廓在他的眼窝投下阴影。男人还戴着一顶格莱港特色的圆顶礼帽,是当地传统男士爱好的面具节装束。 男人朝白舟伸出手,是邀请共舞的意思。 入夜以后,如果有人邀请你跳舞,你是不能拒绝的。 白舟搭上手。 他不懂跳舞,一贯的做法是跟人拉着手转几个圈,前进几步再后退几步,姿态笨拙但无人计较,本来就是图个乐。 但眼前这个男人是懂得跳交际舞的,用身体领着白舟走舞步,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地让白舟跟着他。 “对不起,我没学过跳舞。”白舟用伊尔伯斯语开启话题。 男人没有说话。白舟想他有可能是游客,于是用英语又说了一遍。 “不用道歉。”很标准的美式口音,声音极其低沉,白舟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美国佬形象。 白舟学东西很快,记住舞步以后两人跳了一段。白舟朝男人仰头露出笑容、想祝他节日快乐并顺其自然地结束这段合舞,男人却忽然拦腰将他抱起。 十分钟前白舟抱着楼下小女孩转圈的时候,没想到十分钟后被人抱起来转圈的就成了自己。 然后他就明白小女孩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了。 确实很好玩,这种失重的旋转的感觉,晕乎乎的,像是要飞起来。 男人的拥抱坚实有力,白舟一点也不怕摔。 小巷里空无一人,他的笑声因此格外开怀。然后在某一圈转动时他的面具掉落,男人停下了动作,将白舟放回了地上。 白舟以为他是要捡面具,可男人却一把将他抱住了。 仿佛要杀人的意图,恨不得将他揉碎进心骨的力度。 一种熟悉的感觉从白舟的形骸深处窜了出来,他猛地打了个颤。男人立刻就松开了他,然后从地上捡起面具,用衣袖擦了擦,重新为白舟戴上。 白舟怔怔地立在原地,脑子里空白一片,什么都不敢去想。 直到男人再次用那低沉的美国口音道:“面具节快乐,再见。” 白舟回过神来。想多了,他告诉自己,本来舞蹈结束以后拥抱就是一种礼仪。这男人的身材看起来很结实,控制不住力气也正常。 “嗯,”白舟不由地退后了两步,“面具节快乐。” - 白舟是在后来一个不经意的时刻,猝然记起贺望泊是在美国读的高中和大学。 他不能肯定这两者之间有没有联系,也不能排除贺望泊刻意压低声线以作伪装的可能性。总之这变成了白舟人生中的一道谜题,除非他再见到贺望泊,否则他不会得到答案,可他再也不会见到贺望泊了。 - 入夜以后海边点起了一簇簇的火,海岸之上停了许多餐车,贩卖格莱港的当地小吃。 方应雅很喜欢卡木沙,因为一直在吃的缘故,面具没有在脸上呆超过五分钟。 格莱港的西岸是此处最大型的游乐场,每逢面具节会免费开放入场,项目则单独计费。白舟反复叮嘱她们要小心贵重物品,格莱港的治安不算太好,尤其在这种热闹的大型活动里。 程桑柳喜欢玩一种类似于层层叠的游戏。她的手是拿惯柳叶刀、缝惯针线的,稳得不行,坐在摊位前就是独孤求败。 方应雅让白舟也挑个游戏玩玩,白舟最后选了最简单的飞镖刺气球,八次机会,一次都没中。 又玩了几个项目以后女孩子们说要去洗手间,人很多。她们排了差不多有二十分钟,出来的时候她们看见白舟又回到了飞镖摊位前。 程桑柳悄声和方应雅说:“我之前跟你说他个性强硬,你还不信。” “这能代表什么?他不就是在等我们的时候回去玩会儿吗?” “他刚刚一次都没中的时候很气馁,白舟其实很不服输的。虽然他给很多人的印象都是笨,但我私底下一直觉得他是个天才,有天才的那种倔。你看,他跑来格莱港这间高不成低不就的大学搞科研,都能搞出成绩,传闻我母校都打算请他回去了。” 方应雅自己就是个天才,一些事情在她而言就应该这样,所以她不太能理解程桑柳的想法。 “反正是好事吧?——哎呀,别站着了,我们过去看看他赢了没有。” 这一回白舟八支飞镖中了五支,可惜奖品要从六支开始算。 方应雅鼓励他再试一次,白舟挠了挠头,“可是我没有想要的东西。” “你不要那个吗?”方应雅指向角落的一个玩偶,“长得有点像白米饭。” 白舟定定地观察了一时,摇着头说:“不是白米饭。” “走吧。”白舟道。他玩第二回只是为了中一支飞镖看看,现在中了,就不必再试了。 - 面具节彻夜灯火通明,他们凌晨三点打算回家的时候,大街上依旧人来人往。 方应雅洗完澡以后倒头就睡。安静的客厅里,程桑柳擦着刚洗完的头发,问白舟如果再来一盘飞镖,能中多少个。 第56章 白舟想了想,“六个?” “上手这么快。” “不快的,要慢慢试,”白舟在空中比划了一下,“要想一想有什么技巧。” 程桑柳笑了笑,道:“有时候我觉得你做什么都能成功,你太完美了,难怪裴远向对你念念不忘。” 猝不及防提起这个名字。 “他……”白舟欲言又止。 “现在是我跟柯兴怀在定期门诊,新的膝盖适应得很好,癌症也没有复发的迹象。在读研。还有其他想知道的吗?”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程桑柳站起身去吹头发,只留下三个意义不明的字:“你放心。” 白舟垂眼,轻轻地回“嗯”。 程桑柳头发干了以后就回阁楼睡觉了,白舟在客厅等所有动静都消失后,戴上面具下了楼。 喧嚣的人声与乐韵仿佛被一层隔膜蒙盖,变得模糊又失真。白舟沿着小路慢步行走,思绪紊乱,一时想起休息室里坐在长凳上的寂寞少年,一时想起格莱港海边那对忧郁的绿色眼睛。 这世上为何要有爱情?它不是生存的必需品,相反,它是一种潜藏许久暗中为害的疾病,它囚禁人的心灵,使人丧失自由。 白舟停在去年的那座路灯下,觉得一切可笑。 他摘下面具,看它发黄的纸壳、干涸的胶水、看它一切残旧的痕迹。为什么还不换?为什么白米饭只能是白米饭?为什么会觉得去年的那个人就是贺望泊?又为什么希望他今年还会来找自己? 他已经将一切都留在了南淳。两年前在白桨的墓边,贺望泊走后白舟留了很久,他答应自己要试着为自己活一次,自由地、不再被任何人约束。 这两年来他以为他做得很好,学习新的语言、认识新的朋友。最近他提前毕业,准备申请教职,有资方已经明确表示会赞助他的研究,闪耀的未来分明在等待着他。可是为什么在这些最该开心的时候,他依然无法发自内心地欢笑。 如同今夜的格莱港,盛大的篝火虽然无处不在,却还是有这一条无人问津的阴暗小巷,只一座路灯勉强照亮路面。 【作者有话说】 因为我是科研废物,所以我超喜欢写科研天才,我的孩子不能跟我一样受苦! 第53章 “这个也不是对的吗?” 面具节过后,程桑柳跟方应雅就要准备回南淳了。格莱港是个好地方,天气永远晴朗,食物合胃口,文化多元,居民友善包容不歧视。这一个星期下来,程桑柳能够理解白舟选择在这里定居的原因。 方应雅很不舍,尽管白舟说她可以每年都来,住在他这里很方便。 程桑柳问白舟还是清明的时候回南淳吗?白舟点点头。程桑柳又问他听没听过南医大想请他回去的消息。 “诶,”白舟惊讶道,“没有啊。” “我也是道听途说。不过也不奇怪,你这么年轻就能在顶刊发一作,免疫治疗又是现下的大热门。” 白舟想了想,道:“应该不是真的,我的名声在南医大不太好。” 首先他是同性恋,其次他跟某知名企业家的关系复杂。程桑柳叹了口气,“也对。” - 机场里人来人往,多数是过完面具节准备回国的游客。白舟陪着女孩们买纪念品的时候,机场广播忽然报了一串被取消的航班编号。方应雅身旁的一位白人女性骂了句脏话,马上掏出手机查看。 方应雅和程桑柳的航班不在被取消的名列之中,那大概率是目的地出了状况。她们也好奇地上网搜索。米萨突发大规模示威活动,首都以及附近城市的几座机场都已暂时关闭。 米萨近年负债累累,治安也每况愈下,这次示威是压抑已久的爆发。 白舟记起五年前,贺望泊曾想带他去米萨登记结婚。 现在物非人非,米萨不再适合居住,而他们之间也彻底没有了交集。 “这么多人突然被告知无限期滞留,大概率会鼓噪,”程桑柳担忧道,“小白,要不你先回去吧,免得等等交通不好。” “啊?可我还没送你们……” “哎呀,这机场又不大,我们还能迷路吗?桑柳姐说得对,这么多人要找酒店住,你等等不好走了,”方应雅一边催促白舟,一边拉起程桑柳的手,“这个星期特别开心,谢谢你,我们四月再见!” 她刚丢下这句话,就拽着程桑柳跑没影了。 白舟无奈地笑了笑,想这样也好,等等机场要真发生了什么,她们过了安检在禁区里比较安全。 白舟离开商店,往停车场走去,途径许多怨声载道的人群。 米萨经济不好,物价低,吸引了很多游客,加上它跟格莱港的距离不远,直航只需两个小时,所以很多人会在结束格莱港的行程以后,选择米萨作为下一站。现如今这些人全都被困在了格莱港的机场。 他们从面具节得来的好心情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毁了,白舟听见不同语言的愤怒。或许是出于对母语的敏感,在某一瞬间,白舟从这些层层累叠的语言之中捕捉到了熟悉的中文。 “这么快就没有房间了?” 白舟猛地拧过头,没有、没有他。 胸腔里的心跳失却章法,一记一记胡乱撞击白舟的胸膛。他宛如心脏病发一样大口喘气,浑身冒着冷汗。 在头脑还没整理好任何信息之前,白舟的双脚已被这乱套的心跳带领着,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 “其他酒店也可以。” “民宿也行,只是找个地方睡一晚,等明早回南淳的飞机。” 声音逐渐远去,密匝匝的人群挡住了白舟的去路。 白舟一边道歉,一边拨开人流,但这些西方人都过于高大,将白舟团团围困,终于白舟停下脚步,伫立原地。 他的双耳嗡鸣,怔怔地盯着地面的瓷砖纹路。这些纹路起先是笔直的,后来逐渐扭曲。 我得离开这里,白舟想,这里潮湿、拥挤、空气不流通,是发生晕厥的高危地带。 我得离开。 “白舟。” 我不能追着他,所有人都叫我离开。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连他也叫我离开。 “需要我打电——舟舟!” - 白舟醒得很快,或者说他并没有真的晕过去。在倒进贺望泊怀里的同时,周围人群也为他让出了空间,白舟感觉到氧气随着血流重新遍布身体。 贺望泊慌慌张张地想要联系救护车。白舟有气无力地喊:“望泊。” “我没事,”他说,“就是、人太多了,喘不过气。” “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不用了,”白舟扶着贺望泊站好,“谢谢你。” 贺望泊想带白舟找个地方坐下休息,牵着他刚走出两步,白舟说他开了车来,到车里坐坐就好。贺望泊皱着眉,说他这样子开车不安全,“我送你回去吧。” “真的没事,我是医生,我清楚的。” 贺望泊静了两秒,再讲话时声气低沉,“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放心你这样去开车。要是你不想我送你,那我叫个代驾。” 白舟马上抬起头,盯着贺望泊道:“我没有不想你送我,我是……” 他只是不想贺望泊担心。他说自己没事是安慰贺望泊的,真相是他现在脑子还晕晕的,讲话都不利索。 “我是……”白舟攀着贺望泊,着急要解释,竟把内心最深的想法直接讲出来了,“不想麻烦你,你在找酒店,如果你不介意,今晚就住我家吧……” - 局面发展成这样,白舟始料未及。 手机里方应雅发消息说她和桑柳姐准备飞了,白舟回她们一路顺风,心虚地没有提他在机场遇到贺望泊的事。 贺望泊专心致志地开车。他有国际驾照,懂得开右舵车,但次数到底不多,所以格外谨慎,经常检查车镜。 白舟见他认真,也不好打搅,尽管他有很多问题想问。 贺望泊瘦了,或者是因关心一个人,总会觉得他瘦了。 除此之外,他和记忆里的模样没有太大分别。五官还是很三维,眉眼深邃。大抵有段时间没有剪头发了,有一缕卷翘地勾着耳廓。 等贺望泊在白舟的家楼下停好车,白舟才开口:“没想到会在格莱港遇见你。” “我来度假,”贺望泊目视前方,“本来下一站是米萨,现在可能得提早回南淳了。” 贺望泊过得似乎不算太差,白舟很开心。他没有细想贺望泊只背了一个包,连行李箱都没有,哪里像是度假。 “你可以去其他的海岛,这里几个国家的签证都是通行的。塔德维就很好,游客少,又有很多景色可以看。” 白舟说着取出手机,点开一张海滩的照片,“虽然是同一片海域,但塔德维的海是不太一样的,很安静。” 他往后一张张划着照片,向贺望泊展示日落时分不同角度的塔德维,而后画面一转,屏幕里突然多出两个人。 第57章 白舟下一秒就按掉了手机,说对不起。 贺望泊别开脸,“没事,不用道歉。” 那张照片是一张自拍,举着手机的年轻亚洲男性正在亲吻白舟的脸颊,背景是塔德维的海滩。 一直到电梯门合上,两人都没再说话。在诡异的沉默里他们上升。 这座电梯很小,小得两人衣袖碰着衣袖。白舟隐隐约约闻到了那一种属于贺望泊的气味。 格莱港的夏夜湿热,电梯里没有空调,白舟冒了一身的汗,他的心跳得很焦躁,忽然他说:“我和他已经分手很久了。” 贺望泊本来背对白舟,闻言回过头,一张脸转入明的顶光中。 他的表情很平静,没有从失落转为惊喜的起伏,“这个也不是对的吗?” 这个“也”字用得刺耳,白舟没吭声。 贺望泊当他默认。 “没关系,慢慢试,你会有很多选择。” 白舟盯着贺望泊,想这人或许不是他。 或许自己根本没在机场遇见贺望泊,这一切都是他白舟的幻觉。 “到了,”贺望泊说,“那我先走了。” 白舟回过神来,“先走?” “我秘书订到酒店了,你好好休息,不舒服的话要去医院。” 贺望泊用手挡着电梯的门,等白舟出去,可白舟站着不动。 贺望泊叹了口气,转身出了电梯门。 两人在白舟的家门口面对面站着。贺望泊说他明天很早的飞机去南淳,酒店订在了机场附近,会方便很多。 他这副说辞无懈可击,白舟没有借口留他。事实上,白舟根本不应该留他。他早已决定这一次要为自己活下去,不应该再和贺望泊旁生枝节。 可是他张嘴说出的不是“既然如此,那你路上小心”,而是“房子是你买给我的,既然来了,你顺便看一下好吗?”。 他的借口同样冠冕堂皇,让贺望泊无法拒绝。 - 两年前他们分手,白舟准备回到格莱港继续读书,贺望泊坚持要为白舟支付学费,并为他物色寓所。 考虑到白舟低调的个性,贺望泊放弃了海边别墅这个选项,转而买下了一套临近大学的简单民居。他的选择很正确,白舟说他喜欢这里,方方面面都喜欢,尤其邻里关系融洽。 贺望泊跟着白舟看了一圈,进到卧室的时候,发现白舟的床头放着一只手掌大小的锡制小船,黄黄绿绿的配色很土气。 五年前贺望泊在河内的酒吧街,揽着一夜情的对象正要去酒店,眼角扫见一位妇人抱着小孩在地上卖手工制品。他突然记起了在南淳等着他的白舟,就随便挑了个买下,以符合他那时假扮出来的温柔和贴心。 这么多年过去,如果不是超忆症,他早就会忘掉这件事。 又不是什么贵重礼物,他根本是敷衍应付。甚至他付完钱以后,转头就和别人上床了。 白舟全然不知这段往事,还温声问贺望泊吃过饭了吗。 贺望泊从那只小船上移开视线,说吃过了。 “房子看完了,”他说,“我先走了。” 白舟站在门口陪贺望泊等电梯,眼神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恻然。贺望泊只与他对视了一秒,就不再看他,迈步进了电梯。 他还没吃晚饭,秘书也没订到什么酒店,一切都是谎言。他只是清楚自己不可能和白舟共度一夜而无事发生。 在这里的每一次呼吸都有白舟的气味,所见之处都是白舟生活的痕迹。 他本来只该送白舟回家,确保他没事以后立刻就走,不多作逗留。可他还是犯了贪,想跟白舟再呆一会儿,所以他受到了惩罚。 那一艘锡制小船,白舟悉心保存,崭新如初。 这竟是他送过给他唯一的礼物。 - 白舟倚着门框,失神地看着电梯按钮上小小的数字显示屏。贺望泊在这间房子停留不过十分钟,白舟已经不想面对那种人走楼空的感觉。贺望泊突然的到来与离去像是场梦境,白舟想,这不无根据,毕竟他时常梦见贺望泊。 然而下一秒电梯门开,贺望泊重新出现在白舟的视线。 看见白舟还站在门口,他的神色微微惊愣。 白舟也惊讶地看着他,两人对视了两秒,贺望泊低了眼走上前来。 “对不起,但是,”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焦急,“我钱包是不是落在这了?” 【作者有话说】 以后如果有更新都是在晚上10点哦 第54章 骚扰 回机场的时候是由白舟开车。贺望泊的所有证件都在钱包里,包括他的国际驾照。 白舟安慰他说既然信用卡都停用了,暂时不用担心钱财安全。贺望泊的护照也分开放在了背包里,还能够回国。 可毕竟旅行时最麻烦的事就是丢钱包,白舟也明白他的安慰没有多大用处。 两人在机场的失物认领处找了一圈,没有收获,办理了报失程序以后又沿着方先走过的路找。距离他们离开机场已过了将近两个小时,对于能以这种最原始的方式找到钱包,其实他们不报任何希望。 滞留格莱港机场的人越来越多,不少人席地而睡,这使他们的搜寻变得更为困难。 “除了身份证和信用卡,你的钱包里还有什么吗?”白舟问。 “……没什么,一些现金而已。” “现金就没办法了。这种情况下找回钱包的机会不大,不如直接去大使馆补办身份证明吧。” 贺望泊沉默。白舟感觉他并不愿意放弃。 白舟能够理解,毕竟他自己就是一件东西要用到老的性格,可他从来不知道贺望泊也跟他一样。 “那个钱包很特别吗?”白舟问。 贺望泊顿了一会儿,说:“不是。” 这停顿让他的否认失去说服力。白舟想了想,道:“要不然我们报警吧,这样找回钱包的可能性更大一点。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回来,你介意在我家住一段日子吗?” 说完又补充道:“你的现金和信用卡都丢了,我想你在这里也不认识别的人,酒店又不知道能住多久。我家的阁楼刚好收拾出来了,你住多久都没问题。” 贺望泊忽然问:“你不害怕吗?” 白舟露出疑惑的神色。 贺望泊更加直白:“难道你觉得我很安全吗?” 他想说这两年他的病一直没好,或许再也不会好了。他开始服用一些更强效的精神药物,状态却依旧每况愈下。 可是白舟回答:“我没有想过这些。” 这符合白舟的作风。他只是看见人有需要就顺手帮了。如果今天丢了钱包的不是贺望泊,他大概也会发出相同的邀请。 原来他贺望泊并不特殊。他们和平分手,现在是普通朋友,再见面不需要特别躲避。 “你会来吗?”白舟抬起眼,注视着他。 - 贺望泊别无选择,表面的原因是他确实身无分文举步维艰,真正的原因是他没有办法拒绝白舟。和白舟一起住几天,多诱人的选项。 回程的路上白舟很雀跃,话也变得多了起来。他问他面具节买了什么面具,去了哪里,有和人跳舞吗,好玩吗。贺望泊一一答过。 其实贺望泊早就发现白舟比从前更愿意开口,在格莱港的两年他变了不少,成熟、开朗,而且更加漂亮。 白舟还没吃晚饭,顺路停在一间中餐厅。贺望泊说既然入座了不消费不好,顺理成章地也点了一碗米饭。 白舟认真吃饭的时候贺望泊就有机会看他了。他的眉眼没有太大变化,和记忆相差无几,但他的眼睛较之以前明亮,脸色也更红润,看起来很有精神,也更富有魅力。 贺望泊想自己应该是高兴的,毕竟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让白舟自由,为的就是白舟能好好地活下去。 可在内心最隐秘的深处——贺望泊不愿向自己承认,他感到失落与不甘。事实证明,他就是白舟苦难的源头,白舟唯有离开他才能过得好。 吃到中途老板娘来了,看了看满桌所剩无几的菜肴,喜笑颜开地问贺望泊味道怎么样。贺望泊半是客套半是真心地说很好。 “那就好,”老板娘很自然地搭上了白舟的肩膀,看来两人是熟识,她跟白舟说话的神态也非常亲昵和家常,“小白呀,找个跟你口味相近的最好。上回那个白人来这,吃都没吃两口。” 白舟刚想解释贺望泊不是他男朋友,老板娘已经热情地问起贺望泊:“你是哪里人?” “南淳。” “呀!我老公就是南淳人,”老板娘开始招呼,“老头,快过来,你老乡——小白,你老家是不是在南淳附近?呀对了!小伙子,我还没问你名字呢!” “贺望泊,眺望的望,停泊的泊。” “哈哈,这还能跟咱们小白的名字凑一对,多好!你过来多少年了?” “姨,”白舟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插嘴,“望泊只是来旅游的。” 第58章 老板来的时候,他的妻子正一脸不好意思地说你们先吃。他刚想和同样来自南淳的贺望泊搭话,就被妻子使着眼色带离了餐桌。 结过账离开餐厅以后,白舟才道:“五年前我刚来格莱港,就是在这里打工。他们夫妻两人没有孩子,似乎是把我当成了孩子,对我很好,所以我每一任男朋友都会带给他们看。” 他并不想跟贺望泊提起这一茬,可不提又很难解释。 “我过去的几任在外形上都是你这样的,比较高,所以他们误会了,真的不好意思。” 贺望泊立刻说没事,说得太快,像是早就想好要这样回答,免得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 他没有再开口,直到白舟打开车门,准备载他回家时,他才忽然道:“能问问你这两年谈了多少个吗?” 白舟耳里嗡的一声,仿若听到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噩耗。 贺望泊接口道:“不想说也没关系,是我冒犯了,对不起。” “不、没事,不冒犯。” 他隔着车顶和贺望泊面对面站着,握在车柄上的手紧了又松。 他该隐瞒的——准确来说,不能叫隐瞒,他其实没有义务向贺望泊交代这两年的感情经历。 可不知怎样一来,他已经向贺望泊承认:“前后谈了五个,都失败了。” 他想告诉贺望泊,他说他会有很多选择可以慢慢试,是不可行的。他已经用了两年时间来证明这一点。 他也清楚贺望泊有致命缺陷,绝非发展长期亲密关系的最佳人选。可是白舟的爱情好像只有一个额度,在贺望泊身上用掉了就是用掉了,再也不能爱上第二个人。 “我应该不会再试了。”白舟说。 “对不起。” 白舟抬起头,贺望泊背对路灯站着,他看不清他道歉时候的神情。 “我很抱歉,白舟,我知道我没办法弥补我犯下的错,我只是……非常希望你能找到对的人,我不想你一个人老去。” 他并不会一个人老去,他有很多朋友。就算一个人老去,也并非一件凄凉悲惨的事。在白舟最天马行空的幻想里,他可以每天拄着拐杖到海边散步,直到哪天海浪将他枯朽的身躯卷走。 “望泊,”白舟柔声道,“人没有爱情也能活下去的。” 贺望泊很轻地回了一句,听不清,白舟不确定,他刚想问,贺望泊已经坐进了车里。 白舟站了一会儿,也坐进了驾驶座。回程的路上两人没再说话。 回家以后白舟先洗澡,洗完后到阁楼帮贺望泊换被套和床单。在整理被角的时候,白舟忽然后知后觉地听明白了,贺望泊说的是:“但愿如此。” 白舟垂着头想,自己这样做也未免太残忍。 他难道会不知道贺望泊还爱他。 正如他清楚自己也放不下贺望泊。 可白舟依然出于私心,几乎是强迫贺望泊留下,要他继续痛苦地忍耐。 他不应该任性。如同很多年前的那晚,他大晚上跑到水木上居,跟贺望泊说生日快乐,分明触碰到了他流露出的脆弱,却还是没有留下来陪他过夜。 贺望泊的爱有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唯有回馈予这种同样疯狂的爱,才能令贺望泊安心。 白舟的确想念贺望泊,可他也明白,他们试过两次,每次双方都遍体鳞伤,再来一次,或许也只是徒增伤疤。 - 第二天他们去大使馆报失,所幸贺望泊的护照还在。工作人员检查他入境伊尔伯斯的记录时,白舟发现了两个伊尔伯斯的戳章。 工作人员转身去抽屉里取表格,护照摊在桌上,白舟缓慢地阅读戳章里上下颠倒的文字,确定了贺望泊上一次入境伊尔伯斯的确是在去年的面具节。 本以为不可能得到答案的谜题忽然被解开,可白舟当下一点也不惊喜,与之相反,他感到了一种滞重的哀伤。 办好一切手续出来,白舟故作无事发生,想提议午饭吃格莱港的本地菜,贺望泊已直接道:“去年和你跳舞的人的确是我,这次也只是想来看你一眼,不是什么度假。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来骚扰你了。” 白舟震惊地停在人行道上,“没有骚扰,不要这么说。” “是我言而无信,对不起。” “不要道歉……为什么要一直和我道歉?”白舟难以自持,忽然握住了贺望泊的手,“我没有怪你,不要再说对不——你的手怎么回事?” 贺望泊的第一反应是收回手,但白舟很用力地拽着他检查,态度反常地强硬。 贺望泊手部的皮肤极其粗糙,干燥泛红,甚至有好几处龟裂脱皮。 “会痒吗?”白舟问。 贺望泊有些出神。 “望泊,”白舟又问一遍,“手会不会很痒?” “……嗯。” “这是接触性皮炎,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贺望泊想他应该狠心一点,把手抽出来,告诉白舟这不重要。 可是白舟握着他的手,与他肌肤相贴的地方源源不绝地传来热度,白舟的体温。 白舟拉着他到就近的公园,找了排长椅坐下,在背包里翻了一会儿,翻出一支护手霜。 这是他之前出入实验室经常要洗手才买的,万幸他买了。白舟在贺望泊掌心挤出护手霜,又仔细地帮他抹开,每一根手指都温柔地抚摸过,连手腕处不受影响的皮肤也帮贺望泊揉了揉。 结束以后白舟松开手想去拧护手霜的盖子,却突然被贺望泊紧紧扣住了五指,不许他松手。 那一瞬所有的回忆尽数涌上白舟心头。 【作者有话说】 小贺还是那个小贺,看起来乖乖的,其实还是恨不得把舟舟永远锁在身边 第55章 他已经分不清了 白舟抬起眼看贺望泊,贺望泊低头看两人相牵的十指。 下一秒贺望泊就放开了所有,站起身,道:“现在有大使馆开的身份证明,我下午就回南淳,这两天谢谢你。” “可是、可是你钱包还没找到,”白舟也站起身,“我们可以报警,等段时间看看,说不定就能找回来了。” “里面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而且机场那么多人,找回来的概率很低。” 贺望泊掏出手机,查看最早的回南淳的航班。白舟意识到这次他们一旦分开等同死别,千真万确再无相见可能。 腰间的伤疤有如火烧一样痛起来,诅咒发作了。 “你是不是一直洗手?”白舟问。 “这不重要。” “为什么一直洗手?” 贺望泊沉默。 “你的病是不是更严重了?这两年你是不是过得一点都不好?我也是,望泊,当初所有人都要我离开你,连你也让我离开你。你希望我幸福,我试了两年,我以为我成功了,直到你出现,我才发现我一直在自欺欺人。” 贺望泊曾经那样伤害他,为什么他还是非贺望泊不可?说到底,当初他是为什么爱上贺望泊的呢?因为贺望泊对他很温柔吗?分明那些温柔都是装出来的,贺望泊发起病来甚至会想掐死他。 可为什么在那个夜晚,在见识到真正的贺望泊以后,他依然吻了上去? 仅仅是因为他忠于自己的选择吗? “怎么办,贺望泊,我该离开你还是回到你身边?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幸福。我只知道我很想你,你可不可以不要走,再陪我几天,你也很想我不是吗?你昨天晚上不是还在我床边看我吗?” “留下来吧,这里只有我和你,没有别人,就当这一切是场幻觉——” “我不能留下来。”贺望泊终于开口,声线沙哑,只这一句陈述,没有再多做解释。 白舟低着泪眼,安静下去。 “我送你回家,”贺望泊说,“然后我打车去机场。” - 这一番挽留用尽了白舟所有的力气,之后他不再反抗、不再言语。回家以后他倒进沙发里,什么都不去看,直到贺望泊走过来告诉他:“这个我带走了。” 白舟张开眼。贺望泊手里是一只黄黄绿绿的锡制小船。 白舟伸手要拿,被贺望泊避开了说:“不要留着这种东西,你要忘了我。” 白舟凝神细看贺望泊。他说不清当下的感受。贺望泊在他的人生里烙下了灼烫的印记,现在又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你要忘了我。 可能是愤怒的,或是觉得可悲,总之白舟听从了当下内心的意愿,朝贺望泊掀起了自己左边的衣角。那道一寸长的伤疤,猝不及防地撕开了贺望泊的眼帘。 这道伤愈合得不算好,两年过去,反而越长越狰狞。 “那你把这个也拿走。”白舟说。 他的本意是想告诉贺望泊,忘记过去是不切实际的,正如再先进的修复手术也不可能使疤痕完全消除。 他没有预料到贺望泊的反应会这样大:后退一步,跌坐在了地上,胸膛快速地起伏以吸取氧气,面色煞白,整个人像是惊恐症发作了。 第59章 那一刻白舟忘记了所有的临床知识,头脑一片空白,用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扑上前去摸贺望泊的脉搏,跳得好快。 “望泊,深呼吸,”白舟轻轻地揉着他的脖子,“我在这,不要怕。” 贺望泊的目光空空,没有焦距地盯着地板,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不要死,舟舟,不要死,该死的人是我……” 一种难以承受的痛楚击中了白舟,他一把抓起贺望泊冰凉的手按在胸膛,“望泊,我的心脏还在跳,我没事,我还活着。” 贺望泊怔了一时,突然抱住白舟,埋在他的肩头哭泣起来。 白舟也紧紧地回抱贺望泊。躯体的边界尽数消失了,连同那些不断折磨白舟的所有问题,全都化为乌有,整座世界都不存在,只有这拥抱才是真实,从降生开始就必然如此。 他们就这样相拥着,直至贺望泊逐渐平复,从白舟的怀抱里抬起头来,与白舟四目相对。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随时可以接吻。白舟也的确这样做了,他捧着贺望泊的脸吻了上去。 贺望泊没有回应,白舟退开,看见贺望泊满脸绝望。 “你明白我为什么不能留下来了,”他说,“我没有办法面对你,舟舟,从前我不懂爱一个人,现在我的病情更严重,只会做得更糟糕。” 分明前一个晚上还能清醒地认识到,两人即便再试一次也只是徒增伤疤,到了现下白舟却脱口而出:“没关系,我陪你,我们重新再试一次。” “别这样,如果这次又失败了,我不能再向你保证我会活下去。” “那我们就试很多次,直到成功,望泊——” “不要再对我心软了!” 贺望泊抓起地上那只锡制小船,“你知道这个我是和谁一起买的吗?一夜情的对象。我根本就没打算送礼物给你,不过是刚好看见了,顺手买来哄骗你,付完钱我就和别的男的上床了。” “我什么都没给过你,除了痛苦。” “没错,我很想你,每年我都控制不住自己来看你。可是我清楚自己没有办法让你幸福,偏偏对我而言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事,就是你能幸福。” “你说你这两年过得不好,但至少你现在不用再吃那些该死的药,”贺望泊情难自已,轻轻抚过白舟的侧脸,“我难道不想你回到我身边……可如果你真的回到我身边,我连你的安全都无法保证。” “所以不要再回头了,好吗?这只会一遍遍地提醒我有多无能。也不要再因为我痛苦,这只会让我更恨我自己。” “舟舟……”贺望泊情不自禁地拉起白舟的手,顺开他的五指,按在自己的胸膛。从前不屑讲的、后来不敢讲的,在这最终剖白的时刻,再也无法继续压抑。 “我爱你,”贺望泊流下眼泪,“我爱你。” - 飞机降落在南淳机场,大使馆开的临时身份证明起效,贺望泊顺利地过了海关。 南淳现在是凌晨三点,他按白舟最后的要求给他报了平安,白舟下一秒就回了。从前他也是一看到贺望泊的消息,立刻就会回的。 没有文字,只是一张笑脸。 格莱港比南淳快两个小时,白舟那里是凌晨五点,他大概一夜没睡。 贺望泊盯着手机看了会儿,直到司机的消息进来,报告他的位置。 贺望泊没有回复白舟,锁屏以后迈步往停车场。 回到天源府以后贺望泊首先是洗手。 在飞去格莱港之前林玉芳帮他开了款新药,他的症状一度有所改善,可他没想到这一趟他会和白舟相见。为了不让白舟发现他的强迫症,他一直在忍耐。 贺望泊将水龙头拧至最大,里里外外地洗了足足有二十分钟,还是洗不去那种触感。 从两年前白舟握着他的手、将刀身没入腰腹开始,那种触感就粘黏在贺望泊的手上,就算洗掉一层皮,还黏在骨头里。 直到有一把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望泊,你不能再洗了。” 贺望泊心一惊,转过身来,白舟正满是忧虑地望着他。 “你怎么在这?”贺望泊诧异道。 “我一直都在这啊。” “不,你应该在格莱港……” “格莱港?”白舟歪了歪头,“我从没离开过南淳。” 白舟朝贺望泊走近,轻轻抚摸他的脸,“望泊,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你。” 贺望泊定定地看了白舟一时,而后他取出手机,点开白舟的微信,回他“快睡吧”。 白舟的回复依然迅速:嗯,你也是,好好休息。 贺望泊再抬头看眼前的“白舟”。他正轻轻地笑着,嘴角惯有的弧度和真正的白舟分毫不差。 他的记性实在太好,造一个幻象也栩栩如生。 “我睡了,”贺望泊说,“晚安。” 然后他删掉了白舟的微信。 - 第二天贺望泊先去补办身份证,手续办好后他去了长云医院。 今天林玉芳门诊,早上的号已经挂满。但贺望泊突然出现一定有事,林玉芳排了排时间表,问贺望泊介不介意等到午休。 贺望泊不介意。他在花园的长椅坐下,白舟挨着他,道:“两年前我也是坐在这里,然后你从那里跳了下来。” 他伸手指向贺望泊曾经的病房,现在那里已经装了栏杆。 “怎么就那样跳下来了啊?”白舟的语气里有些许埋怨,“摔伤了怎么办?” “我没有想那么多。” “你害怕不及时抓住我,我就会走吗?可我只要见到了你就不会走的。我在格莱港的那三年一直都很想你。” “不是五年吗?” 白舟奇怪道:“为什么?” “你后来又去了两年。” “望泊,我从格莱港回来以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南淳,”白舟微微皱眉,担忧地握住了贺望泊的手,“你为什么从昨晚开始就一直说些不符合事实的话?是不是病情又严重了?所以你今天才要来见林老师,是吗?” 贺望泊盯着白舟握着他的手,缓慢道:“嗯,别担心。” 最后一个病人没有来,林玉芳提前到花园找贺望泊。今天是南淳这个冬季里难得响晴的一天,两人在长云医院里走了一会儿,最后到了职工楼附近一处榕树下。 “来不及帮你挂号,就不用诊室了,”林玉芳说,“这里没有别人,你可以放心。” “这里没有别人吗?”贺望泊看向身边的白舟。 只这一个动作,经验丰富的老医生便明白了,“白舟在这吗?” “您这样说的话,那他应该不在了。” “所以真正的白舟的确在格莱港。”贺望泊自言自语。可他在格莱港看见的,又是不是真正的白舟? 应该不是,他想,毕竟那些经历如梦似幻。白舟很想他,央求他留下来,抱着他,亲吻他,对他说再试一次,这都是在幻境里才会实现的贺望泊最隐秘的欲想。 可那对手传来的温度如此真实,胸膛里的心跳亦触手可得。 他已经分不清了。 第56章 自由与枷锁 两年前,在贺择正最后那段时间里,贺望泊常去看他。 贺望泊本人也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思考。当初他住进了长云医院,贺择正一次都没来探望过他,自己又为什么要陪贺择正最后一程。 起先贺望泊以为这是因贺择正到底是他的父亲,可贺择正从未履行过一个父亲的责任,贺望泊说服不了自己。 再后来贺望泊才渐渐明白,这是因为白舟。 他坐在贺择正病床边的时候,总是反反复复地想着白舟的那句“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他清楚贺择正恨他,如果他没有出生,伊遥就不会万念俱灰,完全丧失生存的欲望。 他也恨贺择正,恨他害死了妈妈,恨他对自己不管不顾。贺望泊有一万个理由拔了贺择正的氧气管,可是白舟用带血的手指温柔地抚摸他,说“我怎么会恨你”。 贺望泊对父母与他之间的仇恨循环感到精疲力尽,他太习惯恨了,从小到大他都在父母之间、和父母对他的恨意里长大,所以后来遇到白舟,竟发现不了自己原来是爱的。 白舟卸下了贺望泊一直背负的仇恨,现在的贺望泊看着父亲,只觉得他可怜。 贺择正临死前向文姨要求将他和伊遥葬在一起,直到最后一刻他都在喊“遥遥”。从火葬场领了贺择正的骨灰以后,贺望泊问文姨是不是真的要按照父亲的意愿,将他和母亲葬在一起,文姨摇了摇头。 “骨灰撒海吧。”贺望泊于是说。 文姨看了看少爷,知道他想起了谁。 “嗯,太太应该会喜欢,申请我去办,之后挑个晴朗的天气。” “麻烦了,”贺望泊说,“船开远一点,她被困在房子里这么久,应该想去远一点的地方。” 第60章 - 在骨灰撒海的申请批下来之前,贺望泊回了一趟贺家的旧宅,打算清点后变卖这座宅子。 伊遥的遗照还在卧室里放着,贺望泊与她对视半晌,或是出于错觉,他竟觉得她那寒霜一般的脸庞变得温和许多。 贺望泊想着将这遗照烧了和骨灰一起撒海最妥当,但在此之前他得向她道谢。当年若不是看见这张照片,白舟不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当贺望泊将相框从尘封的柜子里取出,才发觉原来相框背后藏着一封信。 贺望泊一动不动地对着这封信,过了有十几分钟,才缓缓将它打开。 这封信没有落款,用德语写成,伊遥的亲笔,是她吞了药以后写的。起初她的字迹尚算工整,越到后面就越是歪斜潦草,有些地方贺望泊来来回回看了三遍才明白。 他读完以后心跳得极其快,快得胸腔有一种撕裂般的痛楚。他丢下信件,离开房间,离开了这座大宅、悲剧的所在地,订了当天飞往格莱港的航班,赶去了机场。 - 我即将死亡,以此逃离你。我本无意留下这封信,可在这弥留之际,我的脑海里竟都是你。错乱的记忆。你那天在树下接住我,我们一起拼图,你走很远的路来给我送花……我不知道我是否爱你,但我一定恨你,我要你活下去,要永远记得,是你毁了我们。 你使我成为恶魔。 望泊,不幸的孩子,为何要来到我的身体里,你应该离开,应该去寻找能够爱你的母亲。我始终未能向你道歉,现在我乞求能够拥抱你,可我的时间将至,这副身躯正在消亡。这是惩罚,作为我从不拥抱你的惩罚,我将痛苦地带着悔恨死去。 - 深夜时贺望泊抵达格莱港,截停的士后报上了白舟家的地址。他清楚这是出尔反尔,他曾经一次次地指责白舟言而无信,如今他也遵守不了自己的承诺。他想见白舟。 伊遥不该留下这封信。贺望泊已习惯了伊遥对他的憎恨,现在她却告诉他,这憎恨其实并不存在。 那这么多年来他对自己的厌弃又算什么。 贺望泊的思绪很混乱,只有一件事是清晰的,他要见白舟,他需要见到他。 白舟不在家,门铃按了三回都没人应。贺望泊退到他家楼下等,半个小时后他看见白舟,扶着一个高大的白人男子。 那男子似乎喝醉了,走起路来东歪西倒,白舟吃力地扶着他在长椅里坐下,用英语道:“我去对面超市买点橙子,可以解酒。” 男子却一把拦腰抱住白舟,道:“别走。” “很快就回来。” “别走。” 白舟揉了揉他的头发,“你不是说困吗?睡一会儿,我等等来叫你。” “那你唱歌哄我,上次你唱的。” 白舟无奈地在男子身边坐下,那男子就势躺在了白舟的大腿上。白舟对这种当街亲昵不太习惯,可他没有推开男子,反而拍了拍他的胸膛,按他的要求唱起歌来。 是一首无名的小调,用的是白舟家乡的方言,一首渔民出海时向神明祈求风平浪静的民谣。 贺望泊在树后听白舟唱歌,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最开始的时候,白舟得知他深受失眠困扰,提议要陪他睡觉。那时贺望泊没有想到可以要白舟唱歌给他,他从不知道,原来白舟能哼唱这样平静的歌谣。 与其说他错过了很多,不如说这些本就不属于他。 正如他以为自己错过了伊遥的母爱,其实只是那封绝笔信给他的错觉。伊遥只是对他心存愧疚,而愧疚不是爱。 贺望泊离开了,没有再回头,也没有发觉对街的白舟在超市门口停下,转过身,愣愣地盯着他的背影,直至他消失在拐角。 - 在一个晴朗的下午,伊遥的骨灰落在了海面。不久后,贺择正的骨灰连同伊遥的绝笔信一起下葬。 贺择正将这份信藏在伊遥的照片后如此之久,大概率是在逃避,贺望泊知道他是怕哪一句。 最折磨人的永远都是“本可以”。 贺择正在伊遥死后依旧困着她,这封信要与他一起下葬、要他死后也无法解脱,才算公平。 处理完父母的后事,贺望泊去了一趟米萨。当初他为了跟白舟移民结婚而买的房产还在,贺望泊将他本来计划用来向白舟求婚的戒指放进保险柜,连同白舟送给他的电子宠物。 在锁上柜子之前,贺望泊又将电子宠物取出,按下了开机键。 彩色屏幕亮起,一颗卡通骷髅头弹了出来。 贺望泊像被烫到一样,立刻按下关机键,将电子宠物锁进了保险柜。 这座房产也有一片海滩,海水格外清澈明净,当初贺望泊就是看中了这一点。他甚至为白舟买了一艘船,只是永远用不着了。 尘埃落定,父母的事,白舟的事,该处理的都已处理。 贺望泊回到南淳,他现在住在天源府,住在白舟曾经的房间。晚上他尝试不借助安眠药入睡,失败,爬起来去厨房倒水,盯着电磁炉想如果此刻它突然发生爆炸,那他就能死于意外,而非自杀。 夜晚漫长得可怕。贺望泊躺在床上,清醒地感受着时间一秒一秒地在他的身上流淌过,各种错综的人影在他的眼前往复不已,父亲、母亲。而在这些纷杂的影像里,白舟最清晰。 在昏暗的路灯下,在深夜无人的街上,他为枕在腿上的恋人唱安眠曲。 贺望泊在白桨的墓碑前对白舟说:“你可以爱上别人。” 他还是说得太轻易了。 为什么这么快就真的爱上了别人。 贺望泊坐起身,拧开床头的安眠药盖,吞了一粒,又一粒。 他很困,无神,筋疲力竭,只想睡一场黑沉沉的觉,醒不醒来都无所谓。 白舟不会再回来,也不会发现原来他没有遵守承诺。 一定需要白舟吗?没有就活不下去吗? 没有意义,一切都没有意义。 贺望泊丢掉已经空了的药瓶,向后倒在床上,仰起头看帘幔交接处那一条细长的缝,筛进隐约的夜色。 他选择了和伊遥一样的死法,也感受到了同样的悔恨。 与白舟的一幕幕在贺望泊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有很多节点,如果他做出了另一种选择,结局就不会是这样。 最后悔还是那个夜晚,贺望泊至今深刻地记得。在车里,他的手贴上白舟的胸膛,整座世界瞬间消失,只剩手掌里这一颗心脏在跳动,不会停歇,直抵永恒。 为什么收回了手。 他在想什么?害怕真正地爱上一个人吗?不愿重蹈父亲的覆辙吗? 那时候他的内心还出现了一种新的痛苦,那是什么? “我会爱你,永远对你忠诚。但我不会困住你,望泊,你依然自由。” “对不起,把你害成这样,现在这一切都可以结束了,望泊,你自由了……” 不,从开始到结束,贺望泊要的从来都不是自由。 这么多年来他过得都脚不着地、飘浮半空,没有一处可作停留。没有人期待他,没有人需要他,他最自由,可他根本就不要这个。 贺望泊要的是枷锁,他才是需要被锁着的那个人。 困着我,白舟,永远地困着我。 成为我不能离开这世界的原因,使我的存在拥有意义,从今往后有了牵挂。 贺望泊挣扎起身,打通了救护车。 【作者有话说】 好想吐槽,小贺你这是第几次打救护车了? 第57章 幻觉 “在开始之前先问问,洗完胃后有什么新的不舒服吗?” 贺望泊摇了摇头。 “好,”林玉芳安排起来,“那么从今天开始,我们一周面诊一次,每次一个小时,内容绝对保密,只有我和你知道。今天你想从哪里谈起?” 贺望泊沉默。 “最近有做什么梦吗?” “梦?” “是的,一般不知道该从哪里谈起的话,我们可以试试从梦境入手。或者你想告诉我为什么会突然提出要进行面谈,是什么让你来到这里。我们有很多可以讨论的素材,选择权在你。” “我……似乎想要活下去……” “你听起来不是很肯定。” “活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他不会再回到我身边,即便这样他依然能够拴着我。梦……我经常做梦,闻到腐肉的味道……抱歉,离题了。” “不,不必道歉,像这样发散性的叙述反而能让我们捕捉到更深层的东西。我们先从‘他’开始谈起,他是如何栓着你的?……” - 贺望泊与林玉芳一周见一次,有时会聊得很深入。贺望泊的确更了解自己,但正如所有疾病一样,确诊与痊愈之间总是隔着距离。贺望泊理解了问题所在,也仅仅是理解,除此以外,就没有了。 他的情况以缓慢的速度继续恶化。 第一次出现幻觉是在冬天,南淳再一次被风雪袭击。断电后贺望泊点起蜡烛,闪烁的烛火映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第61章 白舟抱着一摞棉被,说:“之后会很冷,要盖两张被子。” 贺望泊怔怔地看着他。 手里的蜡烛只堪堪照亮了白舟的轮廓,其余的一切都隐没在暗色,除了白舟都是空虚。 “你怎么在这?”贺望泊颤着声音问。 “我一直在这啊,”白舟疑惑道,“望泊,是太累了吗?好好睡一觉吧。” 他抱着被子走进房间,贺望泊举着蜡烛急冲冲地跟上,可房间里分明空无一人。 贺望泊在床边坐了一晚,之后他将这件事告诉了林玉芳。林玉芳沉吟片刻,开了一款抗幻觉的药物。 “要按时服用,”林玉芳叮嘱,“或许你不希望白舟的幻觉消失。可如果不好好控制,这样长远下去,你会分不清幻觉和现实。” 贺望泊说明白。当晚他在白舟面前倒出药片,白舟好奇地取过药盒,一边阅读上面的化学成分,一边皱着眉问:“为什么要吃这种药?你看见什么了吗?” “我看见你了。” “我?” “你不该在这,你应该在伊尔伯斯,在格莱港。” 白舟从他手里抽出药盒,“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里,永远留在你的身边。” 贺望泊抬眼看白舟的面容,美丽、安宁,和记忆完全相符,未曾变过一丝一毫。 “睡吧,望泊,”白舟站起身往卧室走去,“我唱歌给你听。” 倒出来的药片静静地躺在桌上,连同水杯里的水,一起纹丝不动。 贺望泊最终没有服用林玉芳开给他的药,而是订了第二天飞往格莱港的航班。 - 下了飞机以后贺望泊才发现原来格莱港在过面具节,机场里挤满了从世界各地前来游玩的旅客。 这是一种绝佳的掩护,贺望泊在路边一间商店随便买了套传统的面具节装束,入夜后便等在白舟的家楼下。 他清楚这是一种阴森的骚扰,可他只是想远远地看一眼白舟,确认真实的白舟早已定居格莱港,在南淳天源府的那个是幻觉。 白舟的面具只遮住了上半脸,贺望泊立刻就认出他。 他一下楼就有个小女孩来邀请他跳舞,白舟将她举高转圈,小女孩笑得停不下来。 与小女孩告别之后,白舟转进一条小路。贺望泊跟在他身后,白舟没有察觉。 其实贺望泊的目的已经达成,他已远远地看过了白舟,不该继续跟踪这种不齿行径。可是不知怎样一来,他的脚步已经跟上了白舟。 我需要一些更确凿的证据,贺望泊这样说服自己,一边在街角路灯处追上了白舟。 贺望泊朝白舟伸出手,是邀请共舞的意思。 他记得白舟曾说过,在格莱港的面具节当晚,如果有人邀请你跳舞,你是不能拒绝的。 白舟的手很暖,传递着温度。 贺望泊留过学,当然懂得交际舞,甚至有过许多漂亮的舞伴,可他竟从未与白舟共舞,正如他从未听过白舟唱歌。 过去的这几年,他明明有很多事可以和白舟一起做,可他却花费了大量的精力来伤害他。 全都浪费了。他本来也可以牵着白舟的手,一起到海边看篝火的,现在这个人不会是他了。或者说从一开始就不会是他,贺望泊是不可能给白舟幸福的。 “saholi, du fansu hudeiush.”白舟说。 贺望泊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而这终于使他确认了白舟的真实性。幻觉所构建的白舟取材自贺望泊的记忆,而在此之前,贺望泊从未听白舟说过伊尔伯斯语。 白舟猜测他不明白,用英语又说了一遍对不起,我没学过跳舞。 贺望泊压低了声音,也用英语回答,让他不用道歉。 白舟很快就记住了贺望泊教他的舞步,两人跳了一段。贺望泊想起红舞鞋的童话,被舞鞋诅咒的人将一直跳舞,直到死去。 他阴暗地希望这诅咒能降临在此时此刻的路灯下,只有他和白舟,没有别人,他们会一直扣紧对方的手共舞,直到死去。 然后白舟停下舞步,朝他露出礼貌的笑容,贺望泊知道他接下来会开口说面具节快乐,下一句就是“再见”。 贺望泊的思绪一瞬错乱,忽然拦腰将白舟抱起,像不久前白舟抱着那小女孩转圈一样,抱着白舟转起圈来。 白舟一开始是被吓到了的,后来就笑起来,笑得好开心。他的面具戴得不牢,转动时被甩到了地上,于是贺望泊终于再次得见他朝思暮想的容颜,此刻闪耀着最真诚的喜悦。 贺望泊再也无法控制内心深处的渴求,紧紧地抱住了白舟。 一手横在他的腰间,一手按着他的后脑勺,用尽全身的力气,要将他嵌入自己的身体。 是真的白舟,是不会在拥抱以后消失的白舟。 贺望泊后悔了。 不可以爱上别人,不准忘记我。 回来,回到我的身边。 就在贺望泊要将脑海里那些最疯狂的念头付诸实现的时候,白舟在他的怀里打了个寒颤。 格莱港的冬天温暖,白舟不应该发抖。 那些不堪的欲念在一瞬间皆全消失,贺望泊松开手,背过身去为白舟捡起面具,用衣袖擦干净,重新帮白舟戴上。 白舟脸上的开朗笑容早已消失,由始至终,他都一动不动。 “面具节快乐,”贺望泊说,“再见。” “嗯,”白舟退后了两步,“面具节快乐。” - 贺望泊最终没有服用林玉芳开给他的抗幻觉药物,一粒都没有。 白舟出现得愈来愈频繁,他的各种细节也愈来愈真实,直到某一天,贺望泊发现他可以触碰到他。 那种肌肤的感觉很逼真,贺望泊甚至能感知到白舟的温度。后来他开始闻到白舟的气味,在白舟吻上来的时候尤其明显。 贺望泊知道这一切是假的,正因为是假的,他才有借口让白舟继续存在。这个白舟是假的,所以他不会伤害到他。 抗幻觉的药物被原封不动地收在柜子的最深处。 事情发生转变是在一个夜晚,贺望泊回到家,发觉白舟比平日冷淡。他焦虑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白舟反问什么时候能放他走。 “走?”贺望泊慌张地捉住他的手,“走去哪里?” “哪里都好,我没有办法和你在一起了。” 下一秒幻象变化,贺望泊看见白舟倒在血泊之中,左腹插着一把刀,而自己的右手又出现了那种刀锋没入人体脏器时的鲜明触感。 场景变得扭曲,耳边嗡鸣一片。有少女跪在白舟的身边,流着泪看过来,“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哥哥?缺爱又怎么样?我哥已经不欠你了,你缺爱,凭什么要他帮你买单?” 贺望泊想说不是的,他不会再要求白舟负责,刚刚他只是一时控制不住。如果白舟执意要走,他是不会强留的。 但白桨先斥责道:“你并不特别,不过恰好成为了我哥第一次喜欢的人而已。不是你也可以,换做谁都一样。我哥只是忠于他的选择,不是忠于你。” “从小到大有很多人喜欢我哥,以后只会有更多,总有一个是对的,而那个人不会是你。我哥和你在一起,根本没有幸福的可能。” 贺望泊怔怔地看着白桨趴在白舟身上哭,他知道眼前这一幕是假象,白桨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可它竟是如此的真实,每一句斥责,都是客观的正确。 从一开始,他就是用虚假的温柔来欺瞒白舟。如果白舟一早就认识真正的他,又怎么会喜欢他。 他很清楚白桨说的是事实。 贺望泊打开柜子,取出药盒,吃完药以后他又洗了整整一小时的手。第二天他将这一切告诉了林玉芳,林玉芳没有指责他不遵医嘱。相反,她早有预料,贺望泊一直拒绝抽血,显然是没有吃药。 白舟之于贺望泊就像是毒品,难以戒除,即便是幻觉。 她问贺望泊以后每年面具节,是否都会去看白舟。 贺望泊默认。 “那你真的需要按时吃药,”林玉芳温声道,“否则你会分不清的。” 第58章 一寸蓝底学生照 “上次以后我一直都有吃药,这几天在格莱港也没有落下,”贺望泊问,“这些药是不是没用了?需要换一种吗?”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你说你在格莱港和白舟住了一个晚上,你觉得那是幻觉,还是确有其事?” “我不知道。他说想和我再试一次,所以这应该是幻觉。可我的钱包确实不见了,而且——” 贺望泊按开微信,向林玉芳展示他在删掉白舟之前跟他的聊天记录。 贺望泊:到南淳了 白舟:(笑脸) 贺望泊:快睡吧 白舟:嗯,你也是,好好休息 “这是真的,对吗?”贺望泊问,语气辩不清是期待更多还是担忧更多。 林玉芳点了点头。 第62章 “望泊,我倾向你确实遇见白舟了,但到底发生了什么,除非真正的白舟站在我面前亲口告诉我,否则我也无法帮你分辨真假。无论如何,你刚刚说白舟就在这里,这一定是幻觉,我需要调整你的药物,事实上,如果可能,我建议你来长云住一段时间。” 贺望泊曾在长云医院度过了非人的三年,他本能地排斥住院这个选项。 可他更恐惧那些幻觉,随时会为他重现白舟中刀的一幕。 贺望泊问林玉芳要住多久。林玉芳回答这要视乎情况,如果贺望泊实在不喜欢,可以随时出院。 贺望泊说他会考虑一下。临走前林玉芳问,假设格莱港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他会选择和白舟重新在一起吗? 空气静了一段,然后贺望泊回答:“不会,尽管我一定会后悔。” - 贺望泊回到家的时候,相当罕有地感到了困意,算下来他也的确有两晚没有好好睡过。 他睡在白舟曾经的房间,刚一躺下,就听见白舟在唱那首不知名的民谣。他明白如果自己此刻回过头,白舟应该就坐在床边。 幻觉已经栩栩如生,贺望泊甚至可以拥抱这个白舟,闻到他的气味,然后在他的怀里睡一个安稳的觉。 而这样做的后果是,梦醒以后他的身边会空无一人。 贺望泊最终没有转过身,这短暂的温存只会将孤独感衬托得更强烈。 他醒来的时候是下午五六点的光景,天色将暗未暗,他睡了大概四个小时,仅此而已,无法再入睡。他披上风衣,打算回公司处理这几天堆积下来的工作。 贺择正为他留下了巨大的产业,打理起来并不容易。贺望泊近来在优化公司的架构,很忙,算是好事,他必须得让自己忙起来。 一开门看见白舟坐在走廊地上,穿着件单薄的棒球外套,双手环抱膝盖,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 尽管这是幻象,贺望泊却依旧感到心疼。他蹲下身轻声唤道:“舟舟,去房里睡。” 白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定定地看了贺望泊一会儿,又低下头,“我联络不上你,所以擅自跟文姨要了你的地址,对不起。” “没事,”贺望泊说,“先进去吧,这里冷,你穿得太少了。” “急着赶飞机,都忘记南淳的冬天原来这么冷了。” 白舟一边说,一边攀着身后的墙壁想要站起来。他在贺望泊家门口坐了很久,双腿变得既麻木又无力,站起来的时候摇摇欲坠。贺望泊下意识地伸手扶他,一碰上他的手就怔住了。 这质感也太过真切。 自己果然病入膏肓了。 室内开了暖气,贺望泊为沙发里的白舟倒了杯热水。 “你是要出门吗?”白舟问,“我有没有妨碍你?” “没有重要的事。”贺望泊回答。 两人静了一段,白舟道:“你好像不惊讶。” “什么?” “我突然出现在这里,你不奇怪吗?” 贺望泊笑道:“不奇怪。” 白舟疑惑地看着贺望泊,难道他早就猜到他要来干什么? 白舟拉开背包的拉链,低头在里面翻找。 “你走了之后机场打电话给我,说你的钱包找到了。那天米萨的航班全部停运,很混乱,很多人的钱包都被偷了。那个小偷一直在机场流连,后来被抓到了。” 他将钱包递给贺望泊,犹豫道:“机场要我当面验收钱包有没有不见什么,所以我打开看了,里面原来……” 贺望泊接过钱包,打开,里面是一张一寸蓝底学生照。 照片里的白舟刚上大学,穿着白衬衫,青涩又稚气。这是贺望泊拥有的唯一一张白舟的照片。 “是当年林老师给我的,”贺望泊将照片取出,“私自保存了这么多年,抱歉,还给你。” “我没有要你还给我。” 贺望泊停下动作,低眼看照片里十八岁的白舟。 白舟站起身,走到贺望泊跟前,捧起他的脸,要他的目光转到自己身上,“望泊,对不起,有很多种办法把钱包还给你,可我一定要亲身过来,因为我想见你,也想……逼你见我。” 就像很多年前,他在深夜赶去水木上居,一定要贺望泊听他亲口说生日快乐。这是一种很隐秘的强势,只对贺望泊展示。 “所以,看看我。”白舟请求道。 贺望泊终于抬起眼,看见了二十九岁的白舟。 “很多问题我还是没有答案,我只知道一件事,离开你我一点也不幸福。从五年前开始,我就没有一刻真正地开心过。就算这次没有在机场遇见你,我也迟早会回来找你的。” “让我留在你身边好吗?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清楚。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明明从前你一碰到我,我就很害怕……” 白舟托起贺望泊的手,贴在脸颊,眼泪便从他的眼角流进了贺望泊的指缝。 这是当初两人相爱时才有的情态,贺望泊更加肯定这一幕是幻觉。 白舟的脸好冷,他的手也很冷,这种冰冷非常真实,如果不是一再提醒自己,贺望泊都要信以为真。 贺望泊轻轻抚摸白舟的侧脸,道:“你想在这里留多久都可以。” - 白舟当晚就留了下来,贺望泊本来打算回公司,一对上白舟哀求的眼神就放弃了。 今晚的白舟与平时不同,非常渴求与贺望泊的肢体接触。贺望泊在客厅里办公,白舟洗完澡,过来贴着他坐着。后来贺望泊将他抱进了怀里,用一种不算太方便但还是能打字的姿势工作。 不知过了多久,贺望泊听见怀里的人呼吸逐渐沉重。贺望泊抱他回房睡觉,坐在床边看他的时候,越看越觉得他的面色过于红润。 贺望泊皱着眉复上白舟的额头,很烫。 他取出体温计测量,白舟的确发烧了。 家里唯一的退烧药是布洛芬,贺望泊盯了会儿,然后拎起车钥匙下了楼。 外头下着雪,路面很滑,贺望泊只能慢慢地开车。到了离家最近的二十四小时药店,贺望泊问店员有没有不是布洛芬的退烧药,最后带了两盒泰诺和退热贴回家。 刚一开门,就看见白舟抱着膝盖缩在沙发里。 贺望泊一惊,大衣都没来得及脱,冲上前问怎么了。 白舟抬起头,脸颊两道晶莹的泪痕,问:“你去哪里了?” “我去买药,舟舟,你发烧了,别在这里坐着。” 他想扶起白舟,但他一动不动,只用一对泪眼盯着贺望泊,“你又在这个地方丢下我,跟那次一样。” 贺望泊心下一震,没有料到白舟会突然提起那个雪夜。 白舟的神智愈发混乱,不仅是因为发烧。从在格莱港的机场遇见贺望泊开始算起,他已经有两天两夜没有睡过觉了。 积压多年的话语终于流露,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原来他一直是这么想的。 “我那时候很害怕,我想你留下来陪陪我,十分钟也好,可是你做完就直接走了。” “你连看都不肯看我,我很疼,可你完全不在乎。” “我不喜欢一个人呆在这里,”白舟哭着控诉,“外面还要下着雪,跟那个晚上一模一样。” “你和那么多人上过床,我听说你对待他们很温柔。可为什么每次和我做,你都跟要杀了我一样?” 贺望泊无言以对,他低下头,看见白舟没有穿拖鞋,白皙的双脚直接踩在瓷砖地面。 他俯身抱起白舟,“舟舟,我们先回床上,你生病了。” 白舟流着泪缩在他的怀里,贺望泊将他在床里安顿好,转身取来药和暖水。白舟也清楚自己的情况的确糟糕,配合地吃了药,情绪也稍稍平复了些许,闷着声问道:“你为什么一句都不解释?” “确实都是我的错,没什么好狡辩的。我能说的只有对不起,但我猜你应该不想听我一直道歉。”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我不懂,为什么有的爱看起来更像是恨,”白舟微微垂眸,“我永远不会这样对你,就像我刚刚才凶了你,现在就后悔了。” 一段很长的沉默过去,贺望泊终于开口:“如果你想听我狡辩的话,我不是恨你,我是恨我自己。” 白舟一愣,抬起眼来。 贺望泊笑了一下,摸了摸他的头发,道:“你先睡吧,我洗完澡就来陪你。” 他说完站起身,走到门边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句陌生的语言。 “irieu,dus kleoirieu。” 贺望泊回过头。床头灯晕染出一团模糊的橙黄光晕,映着白舟的侧脸,将他的神情衬托得更加哀伤。 贺望泊想问这是什么意思,白舟已熄灯躺进了被子里。 【作者有话说】 伊语是我乱捏的(本文最大遗憾:不能大写特写小情侣之前是如何做恨 第59章 “远向,好久不见。” 第63章 白舟一生病就嗜睡,从早睡到晚,清醒的时候不算多。好在他的体温不算反复,第一晚就退了烧。 到白舟差不多康复的时候,贺望泊回了趟公司。这几天他几乎二十四小时都和白舟呆在一起,现下到了一个没有白舟的环境,他才有了点真实的感知。 连日以来积累的工作绝不轻松,贺望泊以最快的速度优先解决了一些紧急公务,然后抽空拨了个电话给林玉芳。 他告诉她最近的幻觉愈发严重,已经影响到了他上班,本来这些汇报他一早就该听完并做出决策的。 贺择正留下的产业实在巨大,如今整体经济低迷,许多子公司已经无法扭亏为盈。在贺望泊呆在长云医院的那三年,他们的家族企业就已有颓势,这两年贺望泊改变了经营策略,今年才终于及时止损。 林玉芳还是建议他入院治疗,贺望泊扫了一眼桌面堆积如山的文件,问道:“您的意思是不要待在一个容易产生幻觉的环境,是吗?” “是的。” “那我留在公司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效果?这些股权交易的事我必须在这几天处理掉,”贺望泊扶着额头,“而且我实在不方便住院,有太多人看着了。” 虽然是家族企业,但贺望泊从贺择正手里接班的过程并不算顺利。他的精神病史在公司上下几乎是公开的秘密,要不是这两年他做出了成绩,赌出了几次高回报的投资,对他的质疑绝不会停止。 “理论上来讲,住院是最好的,但我也理解你的难处,”林玉芳道,“上次开给你的新药还要几天才能见效,如果你认为这段时间留在公司比较方便的话,那不如试试看。” - 白舟病好了以后首先想的是给贺望泊做餐饭。这几天贺望泊为了照顾好他,件件事亲力亲为,三餐都是亲手做好端来他床边的。白舟想着今晚等贺望泊回来一起蒸饺子,新春将至,很应时。 他还没试过好好地跟贺望泊过年。 早上贺望泊回公司以后,白舟也出了门。他过惯了海岛温暖的冬天,乍然回到满地雪白的南淳,既怀念,又不太适应,寒风吹来的时候直哆嗦。 白舟搭的还是五年前那条公交路线。那时候他下了课,会先去医院探望白桨,然后搭这班公交到南淳最大的农贸市场,买完东西以后再搭同一班车回天源府。 从前白舟没有留意,这座南淳最大的农贸市场其实和第一医院相距很近。 他下车的时候有点心虚,怕遇见在第一医院工作的程桑柳。他这次回南淳完全是计划之外,没有告诉也不可能告诉她,要是让程桑柳知道他又去找贺望泊了…… 白舟甚至不太敢去给白桨扫墓了,她是不是也会对他很失望。 希望她们能够开心,可是好矛盾,白舟想,如果她们开心,自己就没办法开心。 白舟挑面皮挑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亲手擀。他提着馅料和面粉离开农贸市场,到了对面的公交车站等回程的车,脑子里乱七八糟地堆着许多事情。 他一向是被生活推着走的,这么多年,都是别人在为他做决定。现如今这一团乱麻,他清楚必须由自己来解,可他毫无头绪。 如果只是听从内心声音的话,他的确是想留在贺望泊的身边。 尽管贺望泊说他无法保证自己的安全,可是现在的贺望泊跟以前很不一样。这几天的相处下来,贺望泊显然变了许多。如果再试一次,他们说不定不会再以两败俱伤收场呢? 就在这千头万绪里,白舟发觉眼前一暗,是有人停在了他的身前。 白舟抬起头,眼前这男人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直到男人开口说“好久不见”,白舟才从他的声音确认了他的身份。 白舟登时不知道该往哪看了,他窘迫地侧过头望向第一医院的门诊大楼,心想他宁愿遇见桑柳。桑柳骂他两句就消气了,远不会闹得如此难堪。 “远向,”白舟低声道,“好久不见。” - 裴远向的模样变了不少,虽然白舟记忆里的裴远向也很俊气,但那时候他毕竟生了病,身材偏瘦弱,镇日卧病在床,有种病恹恹的颓靡感。 这两年他恢复得很好,肩膀又变得结实起来了,有一种这个年纪独有的青春与阳光,所以白舟一开始没能认出他来。 两人在公交车站一同等车,裴远向刚做完检查,没想到会在这看见白舟,“我以为你已经在伊尔伯斯定居了。” “是定居了,这次回来……回来见个朋友。” 裴远向没有追问下去,白舟暗暗松了口气。 要等的车迟迟不肯来。 白舟感觉裴远向在看自己,用一种过分专注的目光。白舟感觉不适,下意识地侧开了脸。 裴远向回过神来,说了句抱歉。两人沉默了一时,裴远向问道:“你这两年过得还不错吧?” 白舟点了点头。 “你不问问我过得怎么样吗?” “程医生说你病情控制得很好。” “她有向你提起过我?” “嗯。” “她还跟你说过什么吗?” “说你……” 白舟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将这段对话进行下去,他当然不是讨厌裴远向——如果他讨厌裴远向,那事情反而还能更简单。 “说我什么?” “……说你一直记得我。” 裴远向笑道:“我当然记得你,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白舟抬起头,飞快地看了裴远向一眼,又低下头道:“这只是我的工作。” 谈话间有一辆公交车将要进站,不是白舟在等的那班,但无所谓了,他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他指了指正在开过来的车,不知道该如何结束这场意外的相遇,说“再见”好像很不对劲。他们不应该再见。 最后白舟只干巴巴地倒出五个字:“我的车到了。” 裴远向望了一眼公交车号,垂下头去不再吭声。 这一幕突然与很多年前,他低头坐在休息室长凳上的画面重叠。白舟心一软,忍不住道:“好好照顾自己。” “那天我开车送你回家,”裴远向突然道,“你上了楼梯以后又回过头,本来是想对我说什么?” 白舟没料到这一桩事会被裴远向记那么久。 但这同时又很合理,如果是贺望泊对他欲言又止,他也会记很多年的。 “想祝愿你自由,”白舟说,“因为那个时候的我……总之我不希望你也重蹈覆辙。” “你到现在也是这么想的吗?” “嗯。” 裴远向忽然笑了起来,道:“你果然还是不懂。” 白舟露出疑惑的神情。裴远向没有进一步解释,而是说起了两年前:“有件事要道歉。两年前我听到你自杀,情绪比较激动,一定要你离开他。” “虽然直到今天我还是觉得,我肯定会做得比他更好,可我也明白这是没法比较的。因为只要事关贺望泊,就不可能和你客观地讲道理……事实上,白舟,你爱起人来也有些疯。” 白舟一怔。 “为什么这么震惊啊,”裴远向笑道,“你觉得一个正常人会拿着别人手里的刀捅自己吗?” 说话间公交车进站了,裴远向指了指公交车号,道:“这班车是离开南淳去周边镇子的,不是你的车。” 白舟还没来得及感受那种被拆穿的尴尬,裴远向已经帮他递了个台阶:“我刚刚想起我有东西落在医院了,得回去一趟。你记得看清楚车号再上车。” 他说着就转身冒着雪小跑回门诊部的方向,白舟伫立在车站,看裴远向的身影逐渐变小、消失。他一遍遍地回忆两人的对话,始终不懂裴远向说的“不懂”是什么。 但他在贺望泊的事上,确实是蛮不讲理的。 白舟提着食材回到天源府,按部就班地包完了饺子,等着贺望泊回家就可以上锅蒸。 刚病好还有些困,他在沙发里躺下,对着天花板又开始想裴远向的话。 分分合合了五年,他的心却从头到尾一直强硬地向着贺望泊。这一点如此显而易见,偏偏他自己未能察觉。 是因他性格软弱,从小到大都是别人在为他做决定,并不清楚自己真正想要什么;还是因他不肯相信,自己也是个疯子,无可救药地爱着贺望泊,如同贺望泊爱着自己, 可他又的的确确感受到了痛苦,被贺望泊拥抱的时候浑身如火灼烧。贺望泊所供给的爱情,和世人所谓理想的爱情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白舟带着许多问题,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段。醒来的时候是晚上八点,贺望泊还没到家。他想给贺望泊发条微信,又记起贺望泊删了他的微信好友。 白舟转而跟文姨要了贺望泊的电话,打不通,已关机。 如今的贺望泊跟从前判若两人,从前,他绝不会这样一次次地想要逃离白舟。 忒修斯之船,白舟无端想到。 第64章 如果一艘船上的木板被逐渐替换,直至所有的木板都不是原先的木板,那这艘船还是原先的船吗? 白舟打算洗个澡,赤身露体地站在镜子前,左腰有一条扭曲又狰狞的疤痕。 裴远向是对的。因为贺望泊问他怎么不去死,所以他就死给他看。这爱难道不疯癫,贺望泊的一句话就可以否定白舟所有的生存意义。 为什么会这样失却理智地爱一个人,仅仅因为贺望泊是他的选择,而他向来忠于自己的选择吗? 洗完澡以后贺望泊还是没有消息。洗衣筐里堆了一些衣物,白舟将它们连同自己今天外出的衣服一并洗好烘干,叠完以后想收进衣柜,打开以后竟发现柜里没什么衣服,绝大部分空间都被一箱箱的塑料收纳盒占据了。 形骸深处一阵颤栗,一个猜测似隐似现地降临在白舟心头。 他抽出其中一个箱子打开。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也是我超喜欢的章节之一!不过后天更(被打) 第60章 停泊的岸 “哥……” “哥哥……你在甲板上做什么……” “妈妈,你快来看看哥哥……” “舟舟……” “舟舟……” 那一叠声的呼唤,流动在海上的雾霭里,显得渺远又失真。 直到他被人一把抱起。 美丽的妇人将他搂得很用力,话里是满溢而出的紧张,“晚上不睡觉跑出来干什么!” 白舟回过神来,朝妈妈道歉:“对不起。” “不可以跟栏杆站那么近!知道吗!” “嗯,”他搂着妈妈的脖子,“知道了。” 回到船舱内,白桨抱着枕头坐在床边,担忧地问:“哥你不怕吗?” “怕什么?” “晚上的大海很可怕啊!像是会把你吞了!你干嘛一直盯着看啊?” “没有觉得可怕。”白舟爬上床,心想,不可怕,反而很漂亮。 休渔期开始的时候白舟回到了学校,语文课上读到苏轼,老师在延伸部分贴了一首《临江仙》。对于小学生来讲,这首词作过于深奥,老师也只是想简单介绍几首苏轼的作品,没有要仔细教授的意思。 可是那一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白舟第一眼就懂了。 今天没有什么作业,白舟想去海边坐一会儿。阿储得知后不解:“你不才从海上回来吗?为什么又要去海边?” 白舟不知道怎么解释,阿储说还是去他家玩吧,他下载了一款新的游戏。 阿储家里很有钱,在那个年代家里已经有电脑了。白舟静静地陪着他玩。阿储奶奶端着水果走过来,叫阿储把电脑让给白舟玩一会儿。白舟连忙说不用了。 阿储就是喜欢白舟这一点,不像其他人一样,会吵着要玩他的游戏。 白舟从来安静地坐在他身边。 一想到这点,阿储心里就有些难过。 白舟要在天黑之前回家,阿储送他下楼的时候一派欲言又止。白舟耐心地等他开口。 “我听我爸说,我们可能要出国了,”他一边踢着石子,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椭圆形的机器,“你一直陪我打游戏,这个送给你。” 白舟接过了拓麻歌子,刚想道谢,阿储已经红着耳朵跑上楼了。 - 白舟长得漂亮,个性温柔,男男女女都喜欢他。 初高中不能谈恋爱,到了大学就没人管了。 白舟的朋友不算少,其中有很多并非怀抱着做朋友的心思接近他,但白舟好像一个都不能发现。他太钝了,也太忙了。除了学习他还要工作赚钱,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些。 程桑柳曾经问过他,如果有闲余的精力,会不会想谈恋爱。 白舟那时候的答案很呆板,说遇见了合适的可以试试,无懈可击的一种回答。 他后来回想,程桑柳应该是帮人问的。 那答案其实并非实话,他不太想要恋爱,要问为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贺望泊的出现,完全不在他缺省的人生轨道里,虽然他的人生总是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扰乱,根本不在按照缺省的轨道行进。 爱上贺望泊更是意外中的意外,完全不应当发生。尽管在人生的最低谷,爱上一位向他提供协助的温柔可靠的年长者,似乎再正常不过,可白舟隐隐之中总觉得不止如此。 应该比这还要深刻千倍万倍。 - 贺望泊一直工作到凌晨两点,才抽了个空查看私人手机。 有四通未接来电,来自同一个号码。贺望泊心一惊,他一眼就认出这是白舟的手机号。 微信里文姨也打过两通电话,并留下消息说白先生正在找您。贺望泊反反复复地检查每一个字,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以后,一边拿起车钥匙往外赶,一边回拨白舟的号码。 这回换白舟没有接通他的电话了。贺望泊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家,打开门,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到了。 纸船,满地的纸船,铺满了所见之处。书房、卧室、储物间,所有的门都开着,全部的柜子都敞露心扉,将这两年贺望泊每次折叠白纸时的思念尽诉无遗。 水晶吊灯洒下橙黄色的光,白舟凝然不动地坐在其下,宛若一尊雕像,即便听见了门开的声响也没有反应。 贺望泊静默片刻,关上门,在白舟的跟前跪下。 白舟的眼眶湿红,浓密的睫毛一簇簇地被泪水黏在一起,苍白的面色里是难以揣度的神情。 贺望泊从未见过这种模样的白舟。这一切到底是真实,还是幻觉。 “以前出海,在海上过夜,桨桨很害怕,因为晚上的海水很黑,像是会把人吞掉。” 白舟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可是我从来都不害怕,甚至有时候会想跳进去。” “好奇怪,怎么会那样想呢?明明那时候爸爸妈妈都还在,桨桨也还没生病。为什么会感觉很多事情都没有意义?我经常坐在海边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这世上的一切都很无聊。” “桨桨说,从小到大有很多人喜欢我。我想我不是没有发现,我只是觉得这没有意思。生命是很脆弱的,随时都会消失。我知道这样想不对,很消极,可是……” “望泊,”白舟抬起眼,“他们说我非你不可,是因为我忠于自己的选择。可事实正相反,因为你是贺望泊,我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选择你。只有在你身边,我才能感觉到意义。” 什么理想的爱情,根本无法打动他,反而欺骗他。那些爱给予对方自由,所以他一次次地给予贺望泊自由,却没想到在这个虚无的世界里,自由是最大的刑罚。 所以他被惩罚了。那些如火般灼烧的痛苦并非由贺望泊施与,而是白舟认不清这一切的惩罚。惩罚他不愿意对自己承认,他根本也是个疯子,需要这种比生命本身还要深刻百倍的爱,需要被贺望泊牢牢地钉在他的灵魂深处。 他并没有说错,离开贺望泊的确是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他用了五年时间才真正地明白。 这一地纸船是贺望泊的病证。白舟将它们一箱箱地从房子的各个角落里找出、倒在地上、数算,至少两万只。在那些漫长得永远不会天亮的孤独夜晚,贺望泊将这一张张白纸折叠成爱人的名字,如同服一场永无止境的苦刑。 白米饭就是白米饭,而这艘忒修斯之船也依旧是原先的船。贺望泊从未变过,由始至终他一直深爱着白舟,只是用了很多种方法。 外象如何改变都好,这个人存在的本质就是为了自己。 为什么时至今日才明白,他需要有人为了他活着。 同龄男孩喜欢的那些电子游戏很无趣,战斗死掉、复活、又死掉。可是在那一个小小的拓麻歌子里,有一条虚拟的电子生命因为他才能活下去。 白桨一直以为她死了白舟就会轻松了,不是的,大错特错,他要她活着,为什么不肯为了他活下去,不肯给他这毫无意义的人生一点意义。 “那个夜晚,在车里,我说错了。” 白舟伸出手,摸到贺望泊紧握的拳头,顺开他的五指。 然后将他的手,贴上了自己的左边胸膛。 鲜活的心脏在跳动,依旧是那一记一记能够抵达永恒的擂动。 是幻象,还是整座世界仅存的、唯一的真实? “我爱你,”贺望泊听见白舟说,“永远对你忠诚。” “而我会困住你,望泊,你不再自由。” 贺望泊纹丝不动,怔怔地盯着他按在白舟胸膛的手。 他用最后一丝理智,企图巩固分明已经崩塌的防线:“舟舟,我不能接受自己再伤害你,我没办法保证你的安全。” “没关系,”白舟弯了眉眼,艳丽又动人地笑了起来,“如果这次再失败了,我们就一起去死吧。如果对方不在身边,活着就没有意义。你也是这样想的,不是吗?” 第65章 在这一地成千上万的白色纸船里,白舟伸出手,同样复上贺望泊的胸膛。贺望泊的心跳得极快,强而用力地一下下撞击着白舟的手掌。 这是只为他而跳动的心脏。 正如这些纸船,每一只都在诉说贺望泊病笃危殆般的爱。 这么多年,白舟一直都在那片深夜的黑色大海里飘浮,直到遇见贺望泊,他才有了可以停泊的岸。 “困着我吧,望泊,永远地困着我。” 【作者有话说】 两个虚无主义者,泊舟天造地设命中注定(落泪) (希望没有写崩,温柔天使其实一直有隐藏的疯批属性,好香…… 第61章 不要醒 这是一场梦,缺失逻辑的、不合常理的梦,梦里有一地数以万计的洁白纸船。 或是早在某个瞬间,他已经死亡。在子宫里被母亲堕下,在失去呼吸的白舟旁吞下了那盒安眠药,在遍地狼藉里用瓷器扎破了内脏,在浴缸里血流至死,在那个夜晚没有打给救护车。他已经死过无数次,这些是重重死亡叠加后的幻象,五感都是虚假的。 - 机场里,白舟在进入禁区之前跟贺望泊做最后的道别,穿的还是来时那一件单薄的棒球外套,但脖子多了一条早上贺望泊要他围的围巾。 终于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白舟比谁都期望能跟贺望泊再呆久一点。可他这次突然飞来南淳,是以翘掉大学的入职手续办理为代价。大学已经发邮件催了他两次,实在不能再拖。 贺望泊大概不常围这条围巾,毛织里没有他的气味。 明明还没分开,就已经开始想念。 “我过两天就回来,”白舟道,“我们一起过年。” 贺望泊笑了笑,没说什么。 白舟认真道:“我知道我过去总是出尔反尔,但这次是真的,我一定会回来的。” 他的航班就要开始登机,白舟不能再耽搁,可是他刚走出两步,又折返回来,抱住了贺望泊。 他们很少在公众场合这样亲昵,但机场是分离的地方,拥抱是最常发生的动作,倒也不算惹人注目。 “等我。”白舟说。 - 送走白舟以后,贺望泊从机场径直去了长云医院,这次他早有预约。林玉芳做完例行的检查以后,问新药怎么样。 贺望泊回答大概率失效了,并简述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林玉芳皱起眉,“新开的这款药在控制幻觉方面,可以说是一线药物里最有效的了,不应该发生这种事……望泊,有其他人见过这个白舟吗?” 贺望泊犹豫道:“或许文姨……” 林玉芳让贺望泊稍等片刻,离开诊室,拨了个电话给文姨。 她的措辞很谨慎,没有暴露贺望泊罹患思觉失调的信息,只想得知白舟是否回过南淳。 在得到答案以后,林玉芳的神情变得凝重。她不清楚这对于自己的病人而言是不是一件好事。 这两年她尝试了许多不同的治疗方案,也只能减慢贺望泊病情恶化的速度。虽然对于大部分人格障碍的患者而言,全然康复是不现实的,但贺望泊连丁点好转的迹象也没有。 这次白舟跟贺望泊复合,能够成功创建起稳定的亲密关系最好,如果又一次失败,林玉芳不认为贺望泊能挨得过去。 无论如何,至少药没有失效,这几天贺望泊经历的一切都是切实发生过的。 林玉芳向贺望泊确认了白舟并非幻觉,出乎她的意料,贺望泊没有流露半分惊喜的神色,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坐着。 林玉芳有种不详的直觉。 “望泊,”她问,“你现在有什么感受?” “我无法相信。” “无法相信白舟回来了吗?” “不仅如此,”他说,“我无法相信现在我看见的一切。” “林医生,有什么可以证明您也是真实的?” - 这是一场梦,缺失逻辑的、不合常理的梦,是重重死亡叠加后的幻象。 包括眼前这个流泪的白舟。 可为什么明知这是假的,他的内心还是感受到了一阵难以忍耐的痛楚。 “别哭,”贺望泊用拇指轻轻擦拭白舟的眼泪,“舟舟,不要哭。” 白舟握住了贺望泊的手,贴上脸颊,“望泊,我真的在这里。” 贺望泊沉默。 一旁的林玉芳轻轻叹了口气,“这是行不通的。” 白舟实则清楚,这是一道无解题,他根本就没办法向贺望泊证明任何事物,因为这一切都会被贺望泊理解为幻觉。 白舟实在难以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尽管这早就有迹可循。 难怪贺望泊看见他突然出现在家门外,却一点也不惊讶。或许是在更早的时候,贺望泊就将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事当成了一场幻象。 林玉芳提议去办公室谈谈。 关上门后,她坦白道没有信心可以改善贺望泊的情况。她说在联络白舟之前,她已经跟贺望泊谈过几回,没有突破口,没有。 “需要住院吗?”白舟问,“可不可以不住院?” “如果你们不愿意,我没有理由这么做。” 首先是贺望泊自己之前已明确表示过不想住院,其次是贺望泊的大脑构造异于常人,就算服用着非常强效的精神药物,依然能够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工作。 “最重要的是,当年我们强制贺望泊入院,是因为他有强烈的自杀倾向,”林玉芳道,“现如今这件事不会发生,因为他答应过你……白舟,或许你不知道,在你走以后,贺望泊其实又自杀过一次,用安眠药,最后他自己打给了救护车。” “那之后他主动联系上了我,告诉我他想要活下去,可他的求生欲实在不能算是很强,他想活下去,只是因为答应过你。这两年来我每周会见他一次,他的世界里只有爱情。人们追求的事业、成就、安稳的生活,他全都不感兴趣,一切都是空虚的,除了你。” “所以,我必须告诉你。你不能冀望一个人格障碍的患者完全康复,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和你发展亲密关系。我不清楚你是为了什么又跟他复合,我也无权干涉你的决定。但我有责任告诉你,如果你又一次发现自己无法接受他的控制欲,无法面对他动辄失控的情绪,而决定结束,那他……必死无疑。” 她的用词很直白,不给白舟任何误解的余地,是朱笔大批的严正警告。 她盯着白舟,想在他脸上捕捉哪怕只一闪而过的不安,这都可以成为一种预示,让她为未来的坏消息提前做好心理准备。毕竟这两年的相处下来,她跟贺望泊也有了感情。 可是白舟竟然笑了。 “林老师,我过去的表现实在不算好,您担心是应该的。可是这次不一样,这次如果失败了,我会跟望泊一起去死。” 林玉芳心一惊,“白舟,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知道,很清楚。林老师,我也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正常人,想要一段正常的亲密关系。可最近我发现,事实好像不是这样。如果您有时间帮我做个评估,可能也会诊断出什么人格障碍呢……”白舟笑起来,但那笑容不达眼底,眼神依旧哀伤,“林老师,我想带望泊去格莱港。” “理论上来讲,你们有自杀的可能,我是不能放你们——”忽然,林玉芳想到什么,问,“‘失败了就一起去死’,你是这样跟望泊说的吗?” 白舟点点头。 林玉芳沉思一时,道:“我有一个猜测。” - 白舟离开格莱港的时候太突然,阳台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收。格莱港傍海,风大,白舟边收衣服边数算,伤心地发现已经飞了一件衬衫。 贺望泊还站在客厅,白舟再一次要贺望泊先坐,他还要忙会儿家务。 “wifi密码我忘记了,你按一下路由器也能连。”白舟挽起袖子,道。 “不用,上次连过。有没有要帮忙的?” “只是拖地,很快。” 白舟顿了顿,又道:“要不然你先把东西收进衣柜吧?在我房间,和我的放在一起。” 贺望泊在客厅开了行李箱,取出衣物,抱到白舟的房间。 白舟床头柜放着的那只黄绿色小船,已经被贺望泊扔掉了。现在他的床头柜只有一盏灯,和一本书,伊尔伯斯语写成。 格莱港四季如夏,而夏衣单薄,这间房子原装的衣柜又很大,就显得里头空空如也。 另一方面,白舟的个人衣物确实不算多,来来回回就那几件,穿惯了甚至有感情,所以丢了一件衬衫会很伤心。 贺望泊将自己的衣服摞好,站了一刻,还是忍不住,取了件白舟的t恤出来。 他认得这件t恤,白舟是当睡衣穿的。原本应当印着字,因为年代久远,已经脱落干净。 领口起皱,却不发黄。衣服虽旧,但白舟洗得很干净,有一股清新的皂香。 第66章 贺望泊埋进布料里闻嗅,很快从那皂香里辨出了白舟的气味。这并不难,这件t恤陪伴白舟度过无数夜晚,白舟的气味早已被反复地印进每根线头。 很好的梦,贺望泊最向往的幻象。 他与白舟一起生活,两人的衣物收纳在同一个柜子里,彼此的气味互相沾染交缠。 不要醒,贺望泊暗暗祈求,不要让我醒。 - 白舟做完家务以后跟贺望泊出门置办生活用品,顺便晚饭,去的还是白舟之前打工的那间中餐厅。老板娘认得贺望泊,一并记起上回将贺望泊错认成白舟男友的尴尬事。 怎料上菜的时候白舟却说:“姨,望泊现在是我男朋友了。” 贺望泊愣愣地看着白舟。 白舟神色如常,继续道:“以后也不会再换。” 老板娘反应过来,登时喜笑颜开,“我老早觉得你们合衬,就说呢,不是男朋友为什么带给你姨看,原来上回还没定下来。定下来就好,两个人长长久久的,去哪都有个伴。” 她热情地拍了拍贺望泊的肩膀,“这饭姨请了,小贺啊,你再多叫几个菜,吃不完带回去。” 老板娘风风火火地走了,去跟丈夫说这好消息。餐桌上只剩贺望泊和白舟,前者望向窗外,眉头微微蹙起。 白舟迟疑地问:“你不喜欢我告诉别人吗?” 贺望泊面有难色。 白舟道:“我想你应该不讨厌公开我们的关系,但如果你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不会再跟别人说你是我男朋友了。” “不、不是这个原因,”贺望泊轻轻叹了口气,“只是……这更像是幻觉了。” 白舟静默了一段,道:“我明白了。” 他往贺望泊碗里夹了一块鱼,“先吃吧。” 后来他们再没提起这个话题。贺望泊后悔自己将真话说出了口,如果这个白舟是真的,那他岂不是会很沮丧,他为爱人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沤浮泡影。 怎么会不喜欢呢,白舟将他介绍给重要的人,说他是“不会再换的男朋友”。 这段时间,贺望泊得到了太多他想也不敢想的东西。 - 夜晚贺望泊洗完澡,白舟在床头读书,画面温馨而安宁,这也是贺望泊的不敢想之一。 见贺望泊出来,白舟放下书本也准备睡觉了。贺望泊说你可以继续,白舟摇摇头。闲书而已,读不读都无所谓。 “这床可能睡不惯,”白舟说,“先试一下,要是睡不着再吃药吧。” 贺望泊在离开南淳之前连轴转熬了几个通宵,将大部分工作处理了,在飞机上他也没歇着,现在终于停下来,身体难得地出现了一种疲惫的感觉。 说不定真能睡着。 白舟按灭了灯。在黑暗中,贺望泊感到有很轻的吻落在额头。 “望泊,”白舟柔声道,“晚安。” 应该感到幸福对吗,可贺望泊一点也不幸福。 与之相反,他胸腔里的那颗心在缓缓地结冰。 梦迟早会醒,他会回到南淳冰冷的冬天,白舟会消失。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 他一把抱紧白舟。 “别走,”声线压抑而沙哑,“别丢下我……” 贺望泊还想说要永远在一起,话到嘴边,理智及时归位:他不能再继续诅咒白舟了。 可是白舟轻轻抚摸他的头发,说:“我不会走,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难道这还不能证明,这是幻觉吗? 真正的白舟怎么会永远跟他在一起,他可是亲手毁了他的人生。 贺望泊一声不吭,渐渐松开了手,白舟猜到了他在想什么,问:“你还是不相信我是真实的吗?” “……抱歉。” “不必抱歉,我知道我没有办法向你证明。” 而他也不再执着于证明了。 “这样吧,要是你起床之后第一眼看见的是我,就把那一天的我当做是真实的。” 白舟低头吻去贺望泊眼角的泪水,“而我保证,明天你醒来后,一定会看见我。” - 不用等到早上,那天晚上贺望泊睡得断断续续,每次惊醒,白舟都安静地睡在他身边。 破晓时分贺望泊终于睡沉了一些,直到天光大亮,才缓缓睁开双眼。白舟已经醒了,正专注地看着他。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白舟从被子底下握住了贺望泊的手,贴上自己的胸腔。 温热的触感,和跳动的心脏。 白舟笑道:“今天的我是真的。” 【作者有话说】 你俩最真(虽然纯爱时刻,但我还是要说,这个姿势,泊其实在埋舟的胸^^老婆的奶香不香 第62章 家人 贺望泊跟白舟来到格莱港这事很突然,工作尚且落在南淳,时不时要飞一次回去。 这还不是最麻烦的,贺望泊拿的是旅游护照,出入境和在伊尔伯斯的总逗留日数都有限制。 白舟清楚如果想要跟贺望泊长久地住在一起,想要贺望泊每天醒来都能看到自己,他们还需要经过许多道手续。 白舟现在的职位是助理教授,年纪轻轻就能获聘,除却因他过去两年的确积累了不少学术成果,也因他的大学并非一流的研究学府,向来没什么成绩,教职的竞争不算激烈。 程桑柳曾问过白舟是否真打算在这间大学耗一辈子,以他的能力,在这属实是屈才了。白舟表示他喜欢喜欢格莱港,另一方面,他也回不去南淳。 格莱港大学待他不薄,商量合同的时候特意再三询问白舟有没有特殊要求,白舟那时候什么都没提,入职后又腆着脸敲开了院长的门。 院长听了白舟的故事显然是惊讶的,但藏得很好,还是平常慈眉善目的模样,“我很乐意帮助你,不过到底要等多久,我也没办法确切地告诉你。” 白舟高兴道:“已经足够了,非常感谢。” 进展有了眉目,白舟的心情很好。下班时又收到了消息,说他订的东西已经到了,白舟当即改道去取,心情就更好了。 到家以后贺望泊问白舟怎么了,白舟摇摇头,一个字都不肯说,到厨房蒸饺子去了。 今晚是年三十,可是格莱港很温暖,令人感觉奇异。 白舟给方应雅发了红包,她下一秒视频就打了进来。白舟下意识抬头看贺望泊,后者正用筷子拨着饺子,似乎没太留意白舟这边发生了什么事。 “我接个电话。”白舟站起身,到卧室去。 “除夕快乐!”方应雅那红红火火的。 “除夕快乐,”白舟辨着她的背景,“这是你老家吗?” “是啊!今天刚到,”她不愿细说,立刻带开了话头,“你那快两个小时,这个点该吃年夜饭了吧?吃的什么?” “饺子。” “哇,自己包的吗?给我看看。” 白舟迟疑道:“等等照相给你。” “好啊,”方应雅没有想太多,“今晚有没有第六个陪你过年?” 白舟过了两秒才明白方应雅的意思。 这该怎么回答。贺望泊就在外面的餐桌吃饺子,他算是第六个,还是第一个。 “你犹豫这么久,所以是有的意思咯?”方应雅兴奋起来,“这个又是哪国的?支持你集齐多邻国男友全图鉴,很可行哦!上回我们来格莱港,一条街走下来至少有十个男的在看你。” “……雅雅,你喝酒了吗?”白舟终于发觉方应雅不太对劲。 “嘿嘿……一点点……待会铁定要跟我弟吵架,我先喝点酒,等等发酒疯吓死他……别、别担心!对不起!”看见白舟皱眉,方应雅立刻改口,“都是我瞎说的。我只是在老家睡不惯,喝点酒助眠。” “雅雅,要是不想回家,可以来我这,不要勉强自己。” “没事的小白,只是吃顿饭,明天就走了。” 她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你也快去吃饺子吧,记得照相给我。” 白舟回到餐桌,贺望泊抬起头,白舟以为他要问自己去哪了,但贺望泊一个字都没说。 “是方应雅。”白舟主动道。 “嗯。” 对话就此断掉。 白舟按照约定将自己的年夜饭发给了方应雅,并叮嘱她不要和家人发生冲突,她一个人在西北小县城,白舟难免不放心。 方应雅一连安慰他没事,明天就回南淳了,程桑柳还会去高铁站接她。 方应雅:饺子看起来好好吃,馋了 方应雅:本来还想着你一个人过年好凄凉,现在有第六个陪你就好,希望这个能坚持久一点(合掌) 白舟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她,只好发了个大拇指。 白舟:雅雅,除夕快乐,平平安安 - 白舟跟贺望泊看了会儿春晚,没守岁,十一点多就休息了。近来白舟想要改善贺望泊的睡眠,第一步是尽量在固定的时间上床睡觉。 跟南淳满大街都是鞭炮烟火乍响的除夕夜相反,格莱港极其安静,关上窗后连风声都消失。 第67章 在暗色里白舟吻过贺望泊,道了晚安便要睡觉,却听贺望泊突然说他明天回南淳一趟。 贺望泊时常需要回南淳工作,但都挑在白舟也要上班的日子。明天是周末,白舟放假,本来想带贺望泊去周边的市镇。 “一定要明天吗?”白舟问。 “嗯。” “好吧,”白舟道,“那我送你。” 第二天却没送成,因为两人正要出门的时候,有人先按响了门铃。 白舟打开门,心里蹦出四个大字:大事不好。 眼前这个金发蓝眼的美国人,正是白舟的“第五个”。 白舟侧了侧身,将他挡在门外,问他有什么事。美国人道:“我想我有东西落在这了。” 他可以发短信,可以打电话,为什么偏偏要上门。 他今天来,根本不止是为要回任天堂。 “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现在拿给你。”白舟将门虚掩上,防止客厅里的贺望泊看到门外。然而这个动作毫无作用,因为贺望泊早已背着包,站到了白舟的身后。 白舟无所适从地被夹在两人之间。 贺望泊微微低着眼,看不出喜怒哀乐,“我赶飞机,先出门了。” “来得及,望泊,我开车送你。” “不用了。”贺望泊的手越过白舟的头顶,将门大大拉开,跟白舟的前男友面对面。 前男友有些激动,“白,我们才分开一个月,你怎么能那么快就找好了下家?” 事况极其复杂,白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想要复合的前男友,更不知道如何安抚情绪明显不对劲的贺望泊。他得为这两人排一个优先次序,可白舟不想伤害任何人。 似是看出了白舟的难处,贺望泊主动道:“我只是白的朋友,现在要去机场了,能让让吗?” 白舟的胸腔里一阵尖锐的疼痛,仿佛有一把刀直直刺进了心房。 “不是朋友!”他立刻反驳。 他反驳得太快,声音也太大,样子竟有些凶了。 前男友一怔,指向贺望泊,问了一个单词:“kleoirieu……?” 白舟没有否认。 前男友登时心灰意冷,牵起嘴角勉强地笑了笑。 “那把东西还给我吧。”他说。 - 前男友走后,贺望泊还站在原地。白舟关上门,与他四目相对。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最后是白舟先说话:“这两年的每一段,我都有尽全力去做一个合格的男朋友,刚刚那个,我甚至帮他交了一个学期的学费。可我没有办法爱上他们。” “每次分手都是他们先提的,理由很相似,都说我更像是朋友……他们当然可以这么说,因为事实的确如此,但你不可以,望泊……” 白舟上前一步,抱着贺望泊,将脸埋进他的胸膛,闷闷地说:“你不是我的朋友。” 过了一会儿,白舟感到贺望泊的手缓缓搭上了他的背。 “昨天晚上,你和方应雅打电话,”贺望泊低声问,“为什么要避开我。” “……你是因为这件事才突然要回南淳吗?” 贺望泊不语,白舟当他默认,便解释道:“是我不好,还不知道该怎么跟雅雅和桑柳说我们复合了,但我保证,我一定会告诉她们的。” “要是她们反对呢?” “或许一开始会反对,但骂两句就消气了,桑柳其实人很好的。” 贺望泊想起手术室外,程桑柳的那一巴掌。 他并不怨恨她,那时候他也想给自己一巴掌。事实上,他能够理解白舟不将复合的事告诉方应雅和程桑柳的原因。她们多年来一直关心白舟,几乎可以算作是白舟的家人,讨厌自己是理所应当,如同白桨。 如果那个夜晚,白桨没有在家楼下撞见他跟她哥哥吵架,会不会在之后对他更宽容一点。 白桨已经离世,这个问题不可能再得到答案。 “她不会原谅我的。” “别这么想,桑柳真的很好,她只是刀子嘴豆腐心。” “不是程桑柳。” “不是她?那是谁——” 白舟一顿,站直身,明白了贺望泊真正想指的是谁。 他们从不提起白桨,这个名字是一种不能宣之于口的禁忌。 “桨桨……”白舟语速缓慢,一谈起白桨,语言的组织就变得艰难。 “她的死与你无关,她……她太累了,被我紧紧地抓着,我是个很自私的哥哥。” “自私?”贺望泊皱眉,“你为她做了那么多,怎么能说自己自私?” “可她并不需要。我们虽然是兄妹,但其实一点也不了解对方。” 白舟疲惫地笑了笑,牵起贺望泊的手,道:“当年桨桨的遗愿是要我离开你,我答应了,可她还有一句话,是要我过得幸福。” 他没有再说下去。贺望泊明白他的意思。 “耽搁了这么久,还要赶南淳的飞机,”白舟说,“我们走吧。” 贺望泊却道:“其实不是要飞南淳。” 白舟疑惑。 “是去米萨,之前我在那里买了一套房子。这些年非常想你的时候,会去那套房子里坐坐。” 上次贺望泊因为米萨的航班停飞而滞留在机场,白舟一直想问他去米萨做什么,后来发生了太多事,他也忘了问。 乍然听贺望泊提起,原来如此。 白舟打开手机查看贺望泊的航班,还有空位。 “一起去吧,”他说,“我也很想看看你当年为我买的房子。” - 米萨的示威活动持续了一个多月,形势已不如刚开始那样激烈,机场和地铁都已恢复了运作。两人坐在的士的后座看冲突爆发以后千疮百孔的城市,到处都是政治涂鸦和碎掉的橱窗玻璃,衬托得一海之隔的格莱港像是天堂。 “如果要定居的话,的确是格莱港更好。”贺望泊说。 “那时候谁都无法预料。” “其实可以,米萨的问题太多,我猜到未来的局势不会稳定。但那时急着带你出国,米萨的移民申请是最容易办的,有钱就行。” 投资移民,只需置办一定净值的房产,就可以获批永久居留权。 房子是买了,也仅仅如此,后续的文件贺望泊没有再递交。 贺望泊买的别墅在海边,比起水木上居要更像民居一点,没有浮夸的私人泳池和健身室。 贺望泊有请人定时打扫,桌椅不见积尘。但因常年无人居住,难免有种死气沉沉的氛围。 白舟看了一圈房子的布局,最后来到了沙岸上。 尽管属于同一片海域,米萨的海和格莱港却有些许不同,更深沉一些。格莱港的海总是翻着浪花,载着冲浪的游客。米萨的海则很平静,海面像镜子一样映着天幕。飞鸟在空中滑翔而过。 两人并肩看了一时,贺望泊听见白舟轻声唤他:“望泊,手给我。” 他没有多想,将手递给白舟。 “不是右手,”白舟道,“要左手。” 第63章 “原来也是个疯的。” 有一道过于惊异的念头在贺望泊的脑海一闪而过,他难以置信地盯着白舟从口袋里取出两枚戒指。 是很朴素的一对戒指,连钻石都没有,唯一特别的是它们那海浪一样的形制。这对戒指不是传统常见的两圈直戒,而是不守则的波纹样式。 白舟说他咨询过律师。他本人持有伊尔伯斯的护照,从事的工作在政府罗列的特殊人才之列。如果贺望泊能用白舟伴侣的身份申请永居,审批会快很多。 虽然伊尔伯斯的法律规定,非伊籍的伴侣需要结婚两年以上才可以提出永居申请,但至少这期间贺望泊有基本的居留权,不需要再用旅游签证。 白舟解释完,又记起什么,急忙补充道:“不只是因为居留权的问题才结婚的,望泊,我想和你结婚,这样我们在法律上就有名有份了,以后发生什么事也可以替对方做主。” 这样讲还是太官腔,似乎应该说些更煽情的、浪漫的话,毕竟是求婚。 但这件事太突然了,突然跟贺望泊来到了米萨,看见了这片宁静的海,恰好刚订到的戒指就在身上。一切都不在白舟的计划之中,他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该说些什么。 贺望泊眼眶通红,一言不发。 或许……说什么都不重要。这是戒指,其中的意义不言而喻。 白舟想贺望泊应该是开心的,那就好。 其实贺望泊想要的一直都很简单,为什么浪费了五年时间才明白。 “我总是出尔反尔,但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接受我的承诺吗?”白舟拉起贺望泊的左手,“望泊,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连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贺望泊没有回答他。 等待的时间一秒接一秒地形成。海风裹着砂石的腥味拂过。 阳光很好,落在海面是亿万点闪光。 伊遥也会是其中的一点光吗? 第68章 终于,贺望泊开口了:“死亡为什么不能将我们分开?” 白舟好笃定的语气,他怎么能控制生死。 其实他许诺这辈子已经足够了。他给的越多,贺望泊想要的就越多。 白舟定定地看了他一时,忽然说了句“跟我来”,就牵着贺望泊的手往海里走。 起先海水只是没过他们的膝盖,后来是大腿、腰腹,白舟没有停下的意思,还在往海的深处走。 海面很平静,但越是平静就越容易发生危险。贺望泊叫住他:“舟舟。” 白舟仿佛听不见,牵着贺望泊的手继续涉水,直到海水没过脖颈,他突然回过身来,抱住了贺望泊,用身体的力量将他按入了水下。 贺望泊来不及闭气,水流沿着呼吸道灌入胸肺,极其真实的窒息感。他的第一反应是带白舟往海面上游,可是白舟在海里似乎的确有掌控生死的力量,贺望泊被他桎梏,竟完全无法游动。 他们在下沉,在这片陌生的异域海洋。 贺望泊仰起头,看见海面的光波在白舟的脸上浮动。白舟的神色肃穆,就像一座白色大理石雕塑,深埋海底的旷世奇珍,只有以溺亡为代价才能得见一眼。 是梦吗?缺失逻辑的、不合常理的梦。 幻觉,漫漫无期的幻觉。 氧气在消亡,贺望泊感到心脏的跳动逐渐缓慢。疼痛,每一块构建他的血肉都在叫嚣着疼痛,耳里有啸叫,提醒着他这不是梦,不是幻觉,这是千真万确的死亡。 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 贺望泊忽然笑了起来,捧起白舟的脸,亲吻与他共死的爱人,并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将他紧紧地搂进了怀里。 - 贺望泊咳着嗽醒来是在岸上,白舟坐在他身边,神情依旧温和,仿佛未曾濒临溺亡。 白舟永远如此,温和地、包容地爱着贺望泊。相比起贺望泊,他的情感不够鲜明、不够炽热,所以贺望泊总觉得不够。 可现在够了,很足够。 贺望泊一边喘气一边笑:“原、原来也是个疯的。” 白舟撩起自己的衣角,“不疯哪会捅自己一刀。” 那道伤疤崎岖地长在白舟的肌肤里,再也不会好了。贺望泊一怔,在无数血腥的回忆涌上脑海之前,白舟握住了他的手。 “我们都是一样的。” 白舟解开贺望泊的袖扣,将他的衬衫拉至手肘,露出他左手手臂那一排割腕后留下的扭曲伤疤。 白舟的指尖轻柔地将每一条都抚过,这些曾经带给他剧痛的创口,如今成了一种存在的证明。 “像是海浪。”白舟说。 贺望泊盯着白舟左腰那条蜿蜒的疤痕,许久,缓缓地伸出手,触碰、抚摸。 自己的伤口像是海浪,而白舟的伤口则像是一条海岸线。 “当年你被我爸送去格莱港以后,我找出了你送给我的电子宠物。” 那年白舟送给贺望泊一款拓麻歌子做生日礼物,他说他挑的这一款很容易养,会一直陪着贺望泊。贺望泊收下了礼物,却从未开机。他那时只要白舟,拒绝任何替代品。 直到白舟被贺择正送走,贺望泊才重新找出那颗拓麻歌子。 他认认真真地养了一段时间,电子宠物却依旧死亡了。 应该是有原因的,可当下贺望泊根本无力深究。虚拟宠物的死亡成了最后一根稻草,在那颗卡通骷髅头跳出来以后,贺望泊马上崩溃了。 白舟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言。他说这一款很容易养。他说他不会离开,会永远爱他。 他最终还是逃了。 “那时候我想,既然你出尔反尔,那么错在你,我应该把你抓回来,直接在你四肢焊上链子,没有钥匙,脖子也戴上项圈,像条狗一样被我关在家里。但更多时候是想,我要杀了你,然后再自杀。” 白舟静静地听着。 “可我还是舍不得,”贺望泊托起白舟的手,轻轻吻了吻他的掌心,而后贴在脸侧,“舟舟,我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可伤害你从来都不是我的本意。我很害怕自己会做出彻底毁掉你的事,所以我只能先毁掉我自己。” “那我是不是很差劲,我刚刚真的有想过就这样跟你一起去死。”白舟问。 贺望泊笑起来,“不、不会,舟舟,怎么会。” “林老师说,你以为我是幻觉,因为你不相信我也是疯的。事实上,我自己也很惊讶,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正常人。可是,正常的小孩好像不能一动不动地看海看一整天。” “那个晚上,我回到家,看见你坐在纸船里……你说,这世上的一切都很无聊。” “嗯,很无聊,不知道有什么意义,所以家人很重要,把我拴在了这个世界上……望泊,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贺望泊取过白舟手里的戒指,“舟舟,我们果然都是一样的。” 所以才会这样致命地被对方深深吸引。 他顺开白舟的五指,将那一圈波纹戒指顺着他纤长白净的无名指,一直套到了指根。 白舟也回以同样的动作,然后张开贺望泊和自己的手,并放在一起仔细地看。 “我很喜欢。”贺望泊说。 “那就好,我挑了很久。” 这对戒指没有钻石,作为婚戒而言似乎并不恰当,毕竟钻石的意义是爱情坚不可摧。 可白舟实在钟情这海浪的设计。他们也并不是一对坚不可摧的爱侣,过去五年总是在离散,频频犯错,好在他们总会一次次回到对方的身边,如同海浪与岸。 贺望泊站起身,说他也有东西要给白舟,然后他牵着白舟的手来到了书房。保险柜,输入密码,是白舟的生日。 柜子里安放着一对红色丝绒礼盒,白舟立刻就猜到了盒子里是什么。 “五年前,你被我爸送去伊尔伯斯的那天,我本来是想跟你求婚的。” 贺望泊打开礼盒。他买的戒指就有钻石了,而且显然价格不菲,那颗主石足有三到四克拉左右,还不算其他陪衬的附石。 白舟挑戒指的时候其实很幸福,因为他知道贺望泊一定会答应他的求婚。 那贺望泊在挑戒指的时候呢?钻石越大越矢志不渝吗?号角吹得这么响亮,是因为内心清楚白舟根本不想和他结婚吗? “谢谢,”白舟说,“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贺望泊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 叹了口气,道,“这才像个礼物啊……不过这在格莱港应该很容易被盯上吧?” “嗯,”白舟转着礼盒,看钻戒折射出闪光,“格莱港的治安不算太好。” “那就继续放在这吧。”贺望泊说着合上礼盒,正要重新放进保险柜,被白舟制止了。 “带回去吧,”白舟将保险柜里、他曾经送给贺望泊做生日礼物的电子宠物一并取出,“这个也带回去。” “望泊,你以后很想我的时候,不用再来这里了,我就在你身边。” - 两人正式登记结婚是在一个月后,办完手续去老地方吃饭。老板娘虽然惊讶于两人的速度之快,在她眼里这两人应该认识没多久,但还是热烈地祝福了他们。 问起酒席的事,贺望泊说他们不打算办。两人的计划是用一个月周游世界,但白舟的年假所剩无几,这计划要等到明年才能实现。 尽管不办酒席,他们还是跟文姨简单吃了餐饭,没有叫上赵明仰。贺望泊跟以前那些朋友已经都不来往了。他这人心防高,跟朋友从不交心,断不断掉都无所谓。 白舟这边不一样,程桑柳跟方应雅都可以算作是他的家人了,饭是一定要吃的。方应雅应下了,程桑柳却一直没回。方应雅让白舟不必担心,她会帮忙劝劝的。 白舟跟贺望泊保证她们最终一定会接纳他,但贺望泊明白这并非一种真正的接纳。她们向来以白舟的意愿为先,既然白舟执意要跟贺望泊在一起,她们只得无可奈何地接受。 贺望泊不会得到她们的认可,至少短期内不可能。 那餐饭也吃得的确尴尬,没有握手言和的大团圆戏码。程桑柳很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脸色,只是实在无法对着贺望泊笑出来。 方应雅稍微好点,她的性格比程桑柳要平和,还问了两人之后的安排。得知两人打算明年环球旅行,甚至提议了一些适合新人去的地方。 散场时程桑柳跟贺望泊走在后面,压着音量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有人用尽所有办法只要一个机会,白舟都不肯给,这辈子一定要死磕在你这。说实话,我还是认为你不是对的人,不如说,是个绝对错误的选项。可既然他非你不可,我只能祝他不会一错到底。” 说不生气是假的,程桑柳的话过于直接,丝毫不留情面。尽管贺望泊一再提醒自己忍耐,还是忍不住沉了面色,“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只有我们自己最清楚。” “的确,但白舟在icu躺了一个星期,在我这个外人看来,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第69章 “那时候我——” “望泊,桑柳,”白舟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餐厅门口气氛紧张的两人,“你们在吵架吗?” 两个人都不说话。 白舟忧伤道:“不要吵架,你们都是我很重要的人。” “抱歉。”贺望泊立刻说。 程桑柳僵持了一会儿,最后也投降了,轻轻叹了口气,道:“好,不吵架。小白,不要不开心。” - 白舟第二天的飞机先回格莱港,贺望泊则在南淳多呆两天处理工作。 贺望泊现在能很好地忍耐分离了,自从白舟为他套上戒指,他的焦虑似乎就有了解药。每当想念白舟,他就会抚摸这一枚海浪般的戒指。 常年粘黏在他手上那种刀锋陷入皮肉的错觉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白舟抚摸他伤口时的轻柔触感。 所有分离都是暂时的,他最终会跟白舟重逢,一次又一次。 在贺望泊完成工作、飞回格莱港之前,他驾车去了趟白舟的老家,准确地说,是他老家的墓园。 照片里少女甜美的笑容数年如一日,贺望泊半跪在地,带着婚戒的手为白桨换了一朵新鲜的花。 “你哥哥跟我结婚了。”他说。 “你大概会对你哥很失望,就像程医生。她其实应该生我的气。我也生我的气,我明明是爱你哥的,却以为自己恨他,非得他死一遭,我才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要的和你一样,我希望他幸福。我真正恨的一直都是无法做到这一点的自己。” “对于我所犯下的错,我不期望你能原谅,更不奢求你会祝福我们,但我会努力完成你我共同的心愿。” 贺望泊拜过白舟的父母,刚打算离开,又回头对白桨说:“不过当年你不应该逼他选,这样你和我没有分别。”都在将自己的意志强迫给他。 贺望泊回到天源府,在地库里停好车,等电梯上楼的时候,忽然被一只不知从哪扑出来的小猫挠了一记。 春天的衣服不算厚,小猫的爪子又很利,一下把贺望泊裸露在外的足踝挠出了血。 贺望泊低头看猫,是只漂亮的三花,眼睛又大又圆,不过神情凶恶。 贺望泊无端觉得它熟悉。 猫的主人慌慌张张地赶来将猫抱起,一边道歉一边保证这猫打了疫苗。贺望泊摆了摆手,表示不介意,又问:“她今年多大了?” 猫主人虽然奇怪贺望泊的问题,还是如实回答:“五岁。” 五岁,贺望泊想,白桨也走了五年。 “我能抱抱她吗?”他问。 “不好吧,她刚刚才挠了你。” “没关系,”贺望泊伸出手,“我想试试。” 大概以为贺望泊也是个喜欢猫的,主人将猫交给了他。 这一回猫很乖,在贺望泊的怀里静静地呼吸,没有再闹。贺望泊抱了她一会儿,等电梯到了以后,就将她还给了主人。 他回到家收拾好行李,叫车去了机场。七个小时后,飞机会在格莱港降落,白舟会在接机大堂等他。贺望泊会与白舟拥抱,而他的身上,还会沾着那只猫的毛。 【作者有话说】 小说就是小说,这么严重的幻想跟强迫症说好就好了,虽然是心因性的……(话说舟之前一得知泊要跟他结婚就跑了,怎么不算是一种落跑新娘呢?耶 第64章 “不会再有其他人。” 白舟年前通过了格莱港的医学考试,取得了肿瘤科的专科执照,所以尽管他主治研究,偶尔也会帮忙看下门诊、画下ct。除此之外,大学方面也给他安排了教学任务,每学期都要讲几节免疫学基础。 讲课的前一晚,白舟紧张得不行。这两年他参加各种医学会议经常上台汇报,尽管英文早已练得非常流利,却还是不习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发表言论。尤其多数时候,台下的观众都不在看他的ppt,而在看他的脸。 课件是上一手传下来的,白舟改来改去都不满意,觉得有些概念被它越解释越复杂。本来想自己动手做一份,但秘书突然通知他所有材料必须提早两个星期发给学生,白舟只得继续沿用旧课件,如此就更害怕自己讲得不清不楚了。 贺望泊主动提议做他的听众,听完一节课以后让白舟不必担心。白舟的讲解有条有理,连他这个门外汉都听明白了。 可白舟不信:“那是因为你记性很好,又很聪明。” 他指了指桌上的伊尔伯斯字典,“我第一次见人学一门语言是直接背字典,还背得那么快。” 说“背”不准确,贺望泊看一遍就能记住。 “伊语是印欧语系,我讲德语,才学得比较快。”贺望泊道。 白舟才不信,摇着头说:“是你厉害,我知道。当初我学伊语学了有小半年,才能跟人交谈,你应该不需要这么久。” 可贺望泊在格莱港没有认识的人,他学伊语根本不是为了交谈,而是为了解开一道谜题。 贺望泊没有跟白舟解释他学习伊尔伯斯语的真正原因,只是再三安慰白舟不用担心。他的课讲得很好,内在的逻辑理得相当通顺,只要有基础的理解能力,都能够听懂。 白舟扁了扁嘴,那模样很生动,贺望泊忍不住笑了。 白舟还是不信他,这是显而易见的。他最清楚白舟只是看起来软绵,实则特别犟。 - 医学系也有几位华人教授,但像白舟这样年轻的很少。他一站上讲台,本来吵闹的讲堂立刻就安静了。 “他比学校网页上的照片更好看。”学生们窃窃私语。 白舟很紧张,钝钝地自我介绍完毕,就开始讲干细胞的分化。从头到尾他一直社恐地盯着电脑屏幕,也就自然没看见讲堂的一角原来坐着贺望泊。 他们系的大课不点名,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从前贺望泊在美国读大学也是这种制度,他期末翻翻书就能顺利考过,当然不会浪费时间听课,数数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自愿上课。 白舟今天穿了正装,打了一条深蓝色的领带。贺望泊难得见他打扮这么成熟,恍然地想原来真的过去多年,白舟已从当年那个青涩的大学生,长成了事业有成的大人。 正如贺望泊所评论,白舟在专业范畴的讲解能力的确很强,尽管他在现实生活里不算特别擅长说话。 白舟有办法将艰深的概念以一种直接明了的方式讲述出来,中间还会举例一些比较特别的临床现象吸引同学注意。 最重要的是,他毫不吝啬,频频在ppt暗示考点,是学生们都喜欢的老师。 一节课讲完,学生们主动为他鼓掌。白舟这才腼腆地抬起了头,于是便看见了正朝他笑的贺望泊。 - 白舟下课以后还要去实验室处理一些数据,让贺望泊先找地方坐会儿,他很快就来。贺望泊便去了实验室楼下的咖啡店,继续读他的伊语字典。 咖啡店对着大学广场,贺望泊坐在户外的位置,阳光正好,年轻人三五成群,嬉笑着走过。 白舟来的时候,贺望泊刚好读到k字头。白舟扫了一眼,当下没有想太多,喝了口贺望泊的咖啡,笑说今天似乎一切顺利,真是太好了。 “你是个好老师,学生们都会喜欢你的。”贺望泊道。 白舟停了一会儿,忽然问:“你生气了吗?” 贺望泊不懂白舟哪来的结论。 白舟轻轻搭上贺望泊的手,两人的戒指并在一起。 “你不要担心,我有戒指,他们会知道我已经结婚了。” “……为什么你觉得我会吃你学生的醋?” 贺望泊刚问出口,就觉得他这是在自取其辱。他劣迹斑斑,未曾感受过亲情,所以分不清它跟爱情,连白舟妹妹的醋都要吃,白舟有这种担心再正常不过了。 “好吧,”贺望泊立刻又开口,“你会这样想很正常,但我没有生气。我说学生们喜欢你,只是陈述事实。你作为一个老师,也很值得他们喜欢,而且你不会和学生谈恋爱的。” 贺望泊知道一点裴远向的事,了解白舟在职业操守这方面还是相当小心的。 可白舟突然不说话了。 贺望泊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挣扎,他似乎有事非说不可,但却极不愿意说。 贺望泊耐心地等着,最后白舟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算不算学生……我还在读博的时候,我的导师让我帮忙带一个交换生,可能因为我们都是亚裔。” 贺望泊记起了那张照片,在塔德维的海滩,举着手机的亚裔男性一边自拍,一边侧头亲吻白舟。 “他……有些缠人,我们很快在一起,也很快分开,只有一个半月。” 白舟苦恼道:“望泊,你从来不问我那些前男友,但我想你应该很在意。” 当然在意,怎么可能不在意。从那个深夜他等在白舟家楼下,像个最卑微的乞丐一样只想见白舟一面,而白舟的膝上却枕着别人起,贺望泊的心里就梗着一根刺。 第70章 “你不问,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主动说。这两年我的确谈了很多段,因为大家都说你是错的,就连你自己也说你是错的,我很迷茫,所以我想试试,看看是不是真的爱错了人。” 他碰了碰贺望泊的戒指,声线温柔但坚定:“结果错的是你们。” “我这两年的每一段,都会先告诉他们你的存在。他们一开始都不以为意,最后分手却全部都是因为你。伊尔伯斯语有个词,叫kleo——” “kleoireu。”贺望泊道,一边将字典往白舟的方向推了推。 白舟这才看清,原来字典刚好停在了kleoireu这一页。 他惊讶地问贺望泊:“所以你背字典,是想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吗?” “你跟你的前男友都这么称呼我,我很难不好奇。” “你可以直接问我。” “也不是不可以,但自己去找答案更有意义,不是吗?” 白舟弯了眉眼笑,道:“si, dus kleoirieu.” 是的,令我血流满地的爱人。 这个词在字典里被标上了贬义标签,但无所谓,用在他们彼此身上很准确。 贺望泊道:“继续说你那些前男友吧。” 白舟想了想自己说到哪了,“他们起初都只喜欢我的长相,即便知道我有放不下的人也无所谓。可等日子久了,他们想要的就变得更多。人之常情,我能理解,可他们要的我真的没办法给。” 白舟在说他那些前男友,贺望泊却感觉箭是朝他刺来:“其实我一开始也只是喜欢你的脸。” 然后他将他们真正的初见讲述了一次。那个出了交通意外大堵车的星期六,白舟穿着一套厚重的玩偶服派传单,被摘掉头套以后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侧,双颊绯红,微微喘着气。 贺望泊说他从未见过一个人在这么狼狈的时候,还能如此漂亮。 “我并不比别人高尚,我对你也是见色起意。” 贺望泊的本意是坦白罪过,可白舟竟笑起来,摸了摸他自己的脸,道:“那要谢谢妈妈,把我生得很好看,你才能找到我。” 其实对于那些前男友,贺望泊完全不必嫉妒,因为白舟实在太偏心他了。 在白舟这里,贺望泊永远都是情有可原,犯了什么错都可以被原谅。 “总之,我想说的是,我谈了这么多段,也只是因为你们都希望我找到一个对的人。可这世上没有什么对或错,只有够不够爱而已,而我从一开始唯一爱的人,就只有你。” 白舟这几年总是演讲,确实不像从前那样笨嘴拙舌。可贺望泊没料到,如果白舟能将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精准地表达出来,会是这么动听的一段情话。 贺望泊非常想吻他,可这是在白舟的大学,白舟或许不喜欢。 白舟却看出了他的犹豫,凑过来,在贺望泊的脸颊亲了一下。 “没关系的,我们在格莱港,同性婚姻法已经通过很多年了。”白舟笑道。 贺望泊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俯下身,一手按住白舟的后脑勺——相比起白舟单纯得有些小孩子气的亲亲,贺望泊的吻法完全就是成年人程度的。 这就不是社会风俗的问题了,白舟身为东亚人的保守本性立刻发作,又怕推开贺望泊他会多想,进退两难,只得在心里一再催眠自己没关系、没关系,格莱港是个开放包容的城市,上周院长的丈夫来接她,也当众亲吻了…… 贺望泊亲够了,用拇指摸了摸白舟红润的嘴角,沉着声音问:“你那些前男友,有没有这样亲过你?” 白舟还有些缺氧,晕乎乎地只能吐出一个元音:“诶?” 贺望泊握着白舟的手,贴在脸侧,很委屈地看着他。 白舟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白米饭。 “亲过吗?”贺望泊又问一次。 “……”白舟别开脸。 这就是承认的意思了。 贺望泊虽然心中有数,在得知答案的那一刻,还是非常地不甘心。 他还想问更多,想知道白舟有没有跟那些男的再进一步,可他清楚自己是最没有资格问这个问题的,即便他这五年没有碰过任何其他人。 无论如何,只要白舟以后都只属于他就可以了,他永远不会再把他的宝贝让给别人。 “只是亲过,”白舟却忽然道,“再多的就没有了。” “身体是妈妈给的血肉,很珍贵。望泊,我知道你和你妈妈关系不好,但从前也不应该那样糟蹋自己,万一惹上了什么病该怎么办?” 贺望泊一愣,暗自欣喜,却也感到愧疚。他没有再多说,错了就是错了,怎样解释都是狡辩。 白舟训起人来不会让人感到不适,他的话句句属实,句句为你着想。 可这样珍惜身体的白舟,明知贺望泊常常一夜情,不干净,还是答应了他。 第一次以后白舟很害怕,身体上的疼痛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他违背了一直以来的信念,感觉很对不起妈妈。他希望贺望泊能留下来陪他,给他哪怕一点点的温柔都好,用以证明他没有做用身体换取金钱的事。 可是贺望泊直接走了,看也没有多看一眼白舟。 白舟有很长一段时间抗拒贺望泊的触碰,贺望泊给他的所有肌肤相亲都很糟糕。 贺望泊这个人,每次都是因为恨才想到性,总是翻来覆去地折磨白舟,从未让他真正地快乐过。 这点贺望泊自己也清楚,所以即便现在放下了仇恨,真真正正地被白舟吸引,却依旧不敢再进一步。 好在他们的时间还有很多。 而且一辈子不做也没有关系,贺望泊已经得到了他最想要的东西。 “舟舟,从今往后不会再有其他人,我不会有,你也不会有,”贺望泊握紧了白舟的手,“只看着我,只想着我。” 每次心跳都是为了我,每次呼吸都是为了我,让我成为你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理由,正如你之于我。 - 当天晚上,白舟在洗澡时忽然想起什么,擦着头发走过来,将手机递给贺望泊。 “里面可能还有一些他们的照片,你想我自己来,还是你帮我?” 贺望泊不愿白舟记起和前男友们相处的点滴,“我来。”立刻就接过了手机。 后来白舟再看,他的手机里有关前男友们的一切都被贺望泊删得相当彻底。 照片、信息、电话,甚至是白舟都忘记了的、跟某一任刚认识时互发的工作邮件。 【作者有话说】 你们不可以一辈子不做啊啊啊!!!(对不起迟到了,我想在今天完结!稍后还有一更! 第65章 尾声 他们的旅行是从塔德维开始,在德国结束。 去了伊遥的家乡,真论起来,贺望泊还是有些血缘上的亲戚在德国的,只是从不来往,有跟没有一样。 贺望泊现在不会再避免谈起伊遥,正如白舟也不会刻意避免谈起白桨。 贺望泊告诉白舟,原来伊遥曾留下一封遗书。他向白舟坦白,当年他读完那封遗书,立刻就飞去了格莱港,等在白舟的家楼下。 白舟记起那晚他也的确看见一道熟悉身影,有猜测过会否是贺望泊,可那毕竟太过天马行空。 一个说要放手却又无法真正放手,一个想要重新开始却又忘不掉从前。 旅行快到尾声的时候,正好又是白桨的忌日。在飞回格莱港之前,他们先回了趟南淳为白桨扫墓。 从山上下来,距离回家的航班还有段时间,白舟说想带贺望泊去个地方,是他小时候常来发呆的海岸。 石滩上有一只皮艇,大概是哪户渔家无处安放,随便找了个无人的沙岸先搁着的。船上钉着主人的联系方式,白舟拨了电话过去,问能不能租来用一用,对方很爽快地答应了。 白舟坐在船头,熟练地划动船桨,动作富有技巧。皮艇缓缓离岸。 等驶出一段距离,两人将船桨卡住。白舟回头再看海岸,感觉十分新奇。他从前一直呆在岸上,还是第一次从这种角度看这片海。 贺望泊问他哪种角度的海更好看,白舟回答现在最好看,因为有贺望泊在他身边陪他一起看。 贺望泊笑起来,“越来越会说话。” “那你最喜欢哪句?”类似撒娇的语气。 哪句都喜欢,尤其喜欢白舟在人前还是不善言辞,只在自己面前露出生动模样,字字句句都是贺望泊。 可要论最喜欢。 “很多年前,你半夜突然跑来水木上居,说要祝我生日快乐,”贺望泊回忆道,“你说,对你而言,我的出生非常有意义。” 白舟明白贺望泊为什么忘不了这一句。 对于边缘人格障碍而言,没有什么比“有意义”更重要了。 贺望泊的病情稳定很多,在旅行开始前已经停掉了所有的药。而这一个月来,他也只在伊遥的家乡才露出了悲伤的神情。 “望泊。”白舟唤他。 第71章 “嗯?” “我觉得愧疚也是爱。” 其实伊遥说她后悔从未抱过贺望泊,白舟是能够理解的。他也有很多后悔的时刻,后悔那个夜晚,他以为自己是在胡思乱想,没有追上去留住那个阅毕伊遥遗书、极其想见自己一面的贺望泊。 后悔不了解自己的真正所求,后悔没有再给贺望泊多一点的安全感,没有再坚定一点、勇敢一点,就这样蹉跎了五年光阴。 白舟语速缓慢:“可怜是爱,恨也是爱,我现在明白了,爱是多种多样的,我们就用很多种方式爱过对方。” 贺望泊俯身,在晃动的水波里,吻上白舟的眉心。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海。 后来白舟说,伊遥的骨灰既然撒海,流向天地,那她或许在这里。 “你说,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她会不会送我们回去?”白舟弯起眉眼。 会的。 平静的海面倒映着广阔的天幕,其下水流轻轻推动着船身。不多时,这一叶小舟便缓缓停泊靠岸。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