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春色》 笼中春色 第1节 本书名称:笼中春色 本书作者:羁旅人 本书简介: 陆青凝自幼失怙,寄人篱下,打小儿便学会了看人脸色。凭着点子狡黠心性,在忠勇侯府崔家讨份活路。 到了要出嫁的年纪,她打定了主意要给自己寻个安稳。 青凝不动声色,温柔浅笑着,将崔三郎引得捧出一颗心。 那日芙蓉帐暖,她伸出皓雪般的腕子,轻勾男子玉带,委委屈屈:“三郎,你快将青凝带离崔家吧。” 只帐帘一掀开,她才瞧清,那榻边的男子不是她的三郎,而是那瞧着温润如玉,实则阴鸷冷漠的崔家表兄。 崔凛攥住那腕子,细细摩挲,似笑非笑:“阿凝,没有人能带走你。” ...... 忠勇侯府世子崔凛,世人都道其温润清雅,如玉山将倾,可无人处,那无双公子眼里的温柔散尽,是不将一切看在眼里的淡漠。 直到那日,他瞧见青凝站在一树的玉兰花下,眉眼盈盈,轻轻勾了勾三郎的手。 年轻的世子在暗影里仰起头,喉结微动,心下晓得,这陆家青凝怕是再出不了他崔家半步,他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相爱相杀 复仇 虐渣 主角:陆青凝、崔凛 一句话简介:强取豪夺,上位者低头 立意:困境里也要积极向上 第1章 欲语还羞 昨儿个下了一场鹅毛大雪,将整个上京都覆在了皑皑白雪中 陆青凝披了件大红猩猩毡,从清晨茫茫的雾气中走出来,走得近了,见四下无人,她忽而伸出青葱般的指尖,轻轻扯了下路旁沉甸甸的枝桠。 松树枝桠颤动几下,落下一阵雪雾来,躲避不及,几缕扑簌簌的雪沫子便钻进了细白的脖颈中,清凝微微闪身,弯起雾蒙蒙的桃花眼,调皮地笑起来。 从凝拢院出来时,她原本低垂着眼睑,走得乖顺又端庄,可这一笑便露出了骨子里的娇媚来,肤如凝脂,玉软花柔,一双桃花眼微微弯起,仿似春光乍泄,惹皱一湖春水。 杨嬷嬷轻轻扯了下她的衣角,提醒道:“仔细怀里的香囊。” 青凝忙宝贝似地拢了拢怀里的物什,轻声道:“嬷嬷,听说老夫人最爱我这一手绣艺了,我这次绣了雪后红梅,也算应了今冬这第一场雪,你说她会喜欢的吧。给世子的乃是南山的松竹、给二房大娘子绣的是......” 她细细数下来,将这诺大侯府每个人的喜好都照顾到了,连里面的香料都是她挨个区分的,极是细致又妥帖。 杨嬷嬷没作声,微微低头,忽而瞥见了小娘子玉指上打眼的冻疮。 今年冬天冷的早,这一场初雪更是猝不及防,侯府上下还未来得及准备足够的金丝炭,便一夜间天寒地冻起来。 这金丝炭既不够,等分到她们这偏僻的凝拢院,便少的可怜。屋子里不够暖,青凝又连夜给众人绣制香囊,想来这才起了冻疮。 嬷嬷垂下浑浊的眼,忽而就想起了老爷夫人还在时的小青凝。 那时候,整个堆金砌玉的陆府就她一个小娘子,那双小手每每入冬,便要每日用羊乳细细的泡上一刻钟,仔细滋养。天真纯净的小女孩儿,也从来不用顾忌旁人的喜好与脸色。 可她说不出心疼的话来,因着这孩子不管在怎样的境况下,从来都是生机勃勃,便像这冬日的松柏,无需旁人的怜悯。 雪地里的足迹蜿蜒而去,很快便进了立雪堂。 立雪堂中松柏傲然,有几株已有百年之久,堂中央“铁血丹心”的牌匾据说还是先帝在时亲手所书,院内廊庑幽深、雕梁画栋,无一不彰显着这个百年氏族最深厚的底蕴。 廊下奴仆进进出出,正厅中人影僮僮,隐隐传出说笑声。 府上的老管事满脸的喜气,腿脚麻利的跑进来,一壁跑一壁高声通报:“来了来了,世子爷进城门了,这会子已进宫谢恩去了,再等个把时辰便能归府。” 忠勇侯府世子崔凛,是这京中最耀眼的儿郎。 他十八岁时状元及第,短短几年间便从刑部的给事中,擢升为督察院左都御史。 朗朗君子,皎皎明月,端方如玉,这是世人对崔凛的评价。 今日是他归家的日子,整个候府上下早早便都候着了。 青凝没见过这位天之骄子,只是早便听闻过他的诸多美谈,说的最多的,自是这位世子的天人之姿。 这样遥不可及的人物,不是她能碰触的。 青凝没进厅堂,只趁机拉住了四房夫人-叶氏身边的大丫鬟-怡春。 她压下微微上挑的眼尾,将那天生的娇媚悉数藏起,露出个惯常得体又乖巧的笑来,亲亲热热道:“怡春姐姐,这回世子爷归来,我也无甚能拿得出手的见面礼,只好绣了个香囊。听闻老夫人最近睡地不安稳,也特地为老夫人备了一个,里面放的乃是从前我姑母惯用的安神香,最是安眠凝神,不妨让老夫人试一试。” 她将两个精致的香囊塞给怡春,又恍惚想起什么似的,忙道:“差点忘了,既给世子跟老夫人备了,几房的夫人娘子我也随手都备了一个,劳烦姐姐给送进去吧。” 怡春在四房中算是个和善的,拿了那几个香囊,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语调不明:“果真是个惯会逢迎的,借着世子爷归家的当口,把家里的女眷都讨好了个遍。” 青凝权当未听见,瞧着怡春进了厅堂,便欲要回转。 只她刚走几步,就听吱呀一声,暖阁的窗棂打开来,四房的长女崔灵毓坐在靠窗的罗汉榻上,朝她微微点头。 那只刚送进去的香囊,被她随意地扔在小几上,上面洒了几滴茶汤,打湿了青凝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春日桃夭。 现如今的忠勇侯府共有四房子嗣,除了三房外,均为宁老夫人嫡出,由其长子崔溯承了侯爵。 崔灵毓原是四房的庶长女,前些年四房的陆夫人去世后,崔四爷于今年年初扶正了她的母亲叶氏。如今的崔灵毓俨然已是四房的嫡长女。 已逝的四房陆夫人,正是青 凝的姑母,她原也是来投奔姑母的,只来了才晓得,姑母已是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不多久便闭了眼。 陆夫人出身商贾,在这府中本就不受待见,这两年,府中甚至已快忘了有过这么一位陆夫人,是以青凝在这诺大的崔府孤零零的,无处可依。 “凝姐儿,你又何必如此费心,整日做些讨巧的活计。我如今已许了永宁伯府的世子,你的婚事也不必发愁,母亲亦是记挂着的,今年新晋了一批寒门举子,母亲自会替你多留意些许。” 寒门举子,从童生到生员,再熬到举子,一步步走来往往年岁已是颇大,再从举子到谋个一官半职,又不晓得要再熬多少年。 想到自己嫁过去便是伯爵府的世子夫人,陆青凝却要在贫寒中生生熬到人老珠黄,崔灵毓向来自诩清高,可这会子不知为何,竟生出些许痛快来。 崔灵毓想起小时候,四房的正房夫人还在,那位陆夫人明艳大气,怀里抱着的小侄女-陆青凝亦是粉雕玉琢,看向她们母子时,那丝讨厌的傲气。 青凝站在廊下与她对视,闻言并不恼,脸上依旧挂着乖巧的笑,她说:“劳烦夫人费心了” 她总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让人无法生起事端。 崔灵毓只好闭了嘴,挑了挑眉,露出些许不屑来。 青凝在这崔府向来乖巧懂事,原本也颇得上上下下的怜惜,可不知从何时起,叶氏与崔灵毓总是有意无意的提一提,她是如何如何奉承讨巧、心机深重的,这让她的处境又难堪了几分。 等出来立雪堂的院门,杨嬷嬷瞧着四下无人,才伸手点了点青凝的笑靥,语气里都是心疼,她说:“安安,别笑了,累吗?” 安安是青凝的小名,她的娘亲盼着她一世安宁无忧,如今也只有杨嬷嬷会唤她安安了。 青凝那个带了点讨好意味的乖巧笑意凝在脸颊上,忽而垂下眉眼,摇了摇嬷嬷的胳膊,半真半假的撒娇:“怎么办,嬷嬷,有时候也是会累的呢。” 可说完这句话,她又天真的笑起来,不同于方才那个得体乖巧的笑,这笑里是带了希望与生机的,她说:“嬷嬷,世人都讨厌女子心机逢迎,可那又怎样,我就是要替自己争取,争取更好的日子。” 杨嬷嬷那些安抚的话又都吐不出来了,只拍了拍青凝的手。 两人边走边说话,拐进花园时,冷不防听见青凝哎呦一声。 杨嬷嬷忙转头,就见青凝一只脚陷进了雪窝子里,瞪着雾蒙蒙的桃花眼,有些无措得愣住了。 昨儿个的雪下了厚厚一层,今早暖阳一出,扶疏花木下融化出了一滩滩泥水,青凝拔出脚来的时候,绣鞋罗袜连带着裙摆都已是湿哒哒一片脏污。 这府上向来重规矩,若是被人瞧见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如此衣衫不整,又不知在背后要嚼什么舌根。 杨嬷嬷见四下无人,忙将青凝拉到假山后,嘱咐道:“安安在这里等嬷嬷,嬷嬷替你拿鞋袜来。” 青凝看着杨嬷嬷急急跑出了假山,提着脏污的裙摆,四下环顾了一遭。 因着府上公子众多,她甚少来这后花园,今日一看,才晓得这园子如此之大,处处奇花异草、曲径通幽。 假山下的潺潺溪流之上,竟起了一座水榭,正对着岸边的梅林,乃是个夏时赏荷冬日赏梅的好去处。 这样衣衫不整,青凝生怕撞上个年轻的后生,生出不必要的事端来。 她犹豫了一瞬,便踩着湿漉漉的鞋袜,一步步进了水榭,甫一推开门,便闻见了若有似无的冷梅香气。 里面书案小几,布置清雅。 青凝想,崔家不愧是百年世家,连园子里供人休憩的水榭都如此考究。 今儿个侯府上下都去迎接世子爷了,这园子里安静的很。 既安静又寒冷,青凝进去的时候,才发现湿漉漉的鞋袜上已凝了一层细小的冰碴,贴在身上寒凉刺骨。 小娘子关好门,绕去了屏风后的软榻上,只刚坐了一小会,便觉鞋袜上的寒气直往骨头里钻,腿脚冷的受不住。 青凝犹豫了又犹豫,推开小轩窗探看了一眼,确认四下无人,才又啪的一声关紧窗牖,弯下腰将湿冷的鞋袜除了去。 世子崔凛推门而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一幕:娟白的屏风上映出女子若隐若现的姣好身姿,一双玉足伸出,脚趾圆润、脚踝纤细,欲语还羞的勾引。 第2章 海棠春睡 青凝原本是支着小耳朵,警惕地坐在榻边,只坐了会子,见这地脚偏僻,确实也无人过来,才缓了缓身子,靠在了榻上。 她这一放松,便带出了骨子里的慵懒娇媚来,软软伏在那里,倒像是入了景的海棠春睡图。 她微微闭了眼,一双圆润的玉足晃来晃去。 青凝是被门扉开合的吱呀声惊到的,仓皇回头,就见娟白屏风上映出个修长挺拔的身影。 那身影似乎也愣了一下,停在了门边。 笼中春色 第2节 隔着朦胧的素娟屏风,分明只是个模糊的、年轻男子的身影,可无端让人觉出了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的气度。 青凝吓了一跳,忙将一双玉足藏在了衣裙下,她跪坐在罗汉榻上,一动也不敢动,只仓促间问了句:“谁?谁在那里?” 屏风外的男子没作声,可青凝能感觉出他的目光冷冽又压迫,犹如实质般一寸寸刮过她的身影。从她微仰的下颔,到脖颈,到腰身,落在她藏起的玉足上。 青凝不是个胆小怯懦的,可不知为何,她在这样的目光里,额上竟起了薄薄一层汗,大气也不敢出。这人的目光太冷了,像这场突如其来的冰雪,又太有压迫感,仿佛隔着这屏风,也能看透人心。 她的腿有些不受力,耐不住轻微晃了晃,屏风上的身影便跟着摇曳了一下,纤腰楚楚,更生动了几分。 良久,就在她再也受不住这冷冽目光时,才听见了轻微的脚步声,男子利落转身,出了这方水榭。 青凝一下子跌坐在了罗汉榻上,幸好幸好,没被认出来。 杨嬷嬷是一刻钟后赶回来的,青凝一刻也不想再多待,穿上干净的鞋袜便回了凝泷院。 凝泷院说是一方庭院,其实不过几间后罩房围拢的小院落 青凝回去的时候,正赶上叶氏派人送了金丝炭来,她的贴身丫鬟鹊喜正在一块块分拣。 见了青凝,鹊喜抬起脸,不悦的撇了撇嘴,道:“娘子,你瞧这炭火,说是金丝炭,但我瞧着起码得掺了一半的假。” “叶氏向来如此,会做人的紧。明面上从不苛待咱们娘子,倒是落下个好名声,可这实际上呢,瞧这炭火便能略知一二。” “想当年陆姑母嫁来崔府,可是带了不菲的嫁妆,她走的时候无儿无女,将那一摞厚厚的嫁妆拿出来,为的就是叶氏能好好待娘子,谁知这叶氏竟如此苛待咱们娘子。” 鹊喜口中的陆姑母便是逝去的四房先夫人,青凝的亲姑母-陆之商。 陆夫人嫁来崔家时,陆家身为江南首富,正是鲜花着锦之时,自然带了一份不菲的嫁妆。陆之商嫁进来后,青凝的父亲为着妹妹能好过些许,每年都会送进来无数银钱。 待陆家落难时,陆夫人也一病不起,为了投奔而来的青凝,她主动拿出了自己的嫁妆,一份份打点给崔四爷与叶氏。 青凝犹记得姑母撑着油尽灯枯的身子,噗通一声跪在了崔四爷面前:“崔光同,我们陆家如今只剩青凝一个了,这些年,我也从未求过你什么,这一次,我只望你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你能善待青凝几分。” “我这笔嫁妆,同往年哥哥送来的一笔笔银钱,总计京郊的田庄一十二处、商铺二十三处、并珍宝古玩字画数十箱,纹银四十万两,一并交给你,一半予四房,一半作为青凝日后的吃穿用度以及嫁妆,只求你能给她一个庇护。” 陆姑母深知,一个年幼的孩子,怀揣巨款,将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而陆家如今,已无人可托付。 当年崔四爷好像发了一场火,他将桌上的笔墨纸砚挥手扫落,指了陆姑母,气急败坏:“是是是,你们陆家有钱,这些年,我崔光同这个废材多亏你们接济。” 可气归气,崔四爷最终也是郑重应下了,叶氏甚至泪洒当场,心疼的扶起 陆姑母,诅咒发誓会善待青凝。 崔四爷其人,因着是宁老夫人的幼子,性洒脱恣意,并不关注家中生计,现如今也只在朝中领份闲职,每月的俸禄加上侯府的分例实在是不够四房挥霍的,这几年的四房能够如此体面,自然是多亏了陆夫人的那份嫁妆。 鹊喜是个心直口快的,一咕噜说了个痛快,杨嬷嬷忙出声喝止了句:“鹊喜,当心隔墙有耳。” 鹊喜这才吐了吐舌头,讪讪住了嘴,过了会又嘟囔道:“我就是怕这炭火烧起来,烟雾缭绕,熏得娘子睡不安稳。每每冬日都是如此,偏生娘子还得为了这些劣质炭火,去专程谢恩。” 鹊喜跟杨嬷嬷都有些心酸,可青凝却没作声。 她有些心不在焉,生怕水榭里的那场偶遇传出去,会坏了名声,直至当日晚间,并未听得一星半点的传言,这才放下心来。 只隔日她去叶氏处谢恩时,路过府上花园,忍不住抬头瞧了眼昨日那处水榭。 可这一瞧却是愣住,昨儿个那样显眼的一处水榭,今日竟不见了踪迹,只留下了空荡荡的水面。 青凝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昨日只是做了一场梦。 恰巧,园子里洒扫的小丫头-杏儿迎面走来,青凝忙出声问道:“杏儿,这假山下原是有处水榭的,怎得今日竟是没了。” 杏儿年纪小,并不设防:“自然是有处水榭的,名唤碧月轩,那可是世子爷偶尔回府,读书休憩的地方,因着世子爷喜静,这处水榭倒是少有人来。” 世子崔凛的母亲,乃是圣上一母同胞的长宁公主,父亲便是掌边关百万大军的忠勇候崔溯。 因着忠勇候常年驻守边关,长宁公主便带着崔凛长住公主府。 这几年崔凛入了仕,又一口气接手了蜀中盐政案、江南贪墨案,这每一桩案件都牵扯极广、极为棘手,可谁也没料到,这位瞧着月朗风清的年轻世家子,竟在盘根错节的蜀中及江南官场,搅起了那样大的风云,借机肃清了诸多毒瘤。 历来世家子升官进爵,多为文人所不齿,无他,皆是靠着祖辈的荫蔽罢了。可唯有这位忠勇候府的世子,文人政客无不敬服。 也正是因此,崔凛这几年多奔波于蜀中、江南两地,甚少归家,自打青凝几年前入了侯府,便未见过他,也从未刻意打听过这位世子之事,没想到竟因此出了如此大的纰漏。 早知晓那是世子休憩的水榭,她是万不能靠近的。 “不过”杏儿挠挠头,露出些困惑神色,继续道:“不过听说是进了脏东西,世子爷让人拆了,连里头的东西都烧了。” 青凝心里咯噔一声,难道昨日那身影是世子崔凛?那脏东西,不会说的是她吧? 若真是崔凛,昨日那样的情形,任是谁,都会以为是青凝心机虚荣、刻意勾引吧? 杨嬷嬷也吓了一跳,担心昨儿个误入水榭惹出事端来,可到底存了侥幸心理,昨日世子归家正忙,哪儿就能知晓安安进了水榭? 她犹豫着出声安抚了句:“说不准是夜里进了野猫野狗,弄脏了毯子家具,这才舍了水榭。安安勿要多想。” 真是如此吗? 青凝心里没底,只赶着去叶氏处谢恩,倒也来不及细想。 叶氏如今住的松思院,原是青凝姑母-四房正夫人的住处,如今这府上都尊称叶氏一声四夫人,倒少有人记得故去的陆氏了。 松思院里开了大片大片的垂枝梅,叶氏正靠窗临摹,崔灵毓站在一侧磨墨。 见了青凝,叶氏立时招手道:“青凝来了,过来瞧瞧我这梅花临摹的可好?” 叶氏向来如此,温婉又良善的模样。 她原本也是官家小姐,同崔四爷青梅竹马,只可惜及笄时家道中落,只能入崔府做贵妾。前几年二房幼子崔思喆不慎落水,是叶氏不顾体弱,冒险将人拉了上来,自此这府中上下都道叶氏纯善之心。今年被扶正后,母家又官复原职,是以叶氏如今生活平顺,整个人容光焕发、愈显亲善。 青凝挂着乖巧笑意,似是真心赞赏:“自然是极好的,倒比外头枝桠上的真花,还要清雅几分。” 叶氏便笑着住了笔,随口问了句:“昨日送去的炭火可够,若是不够,再让柳嬷嬷送些去。” “够了,昨日送去凝泷院的炭火够青凝过个暖冬了,青凝感念的很。” 这便是寄人篱下的日子。 叶氏没再多问,忽而转了口风:“青凝,你如今也到了婚嫁的年纪,我一直记得你姑母临终前的嘱托,要我好好善待于你。前几日听四爷说,今年新晋的寒门举子中,倒是有几个年岁合适的,只我思来想去,并不想你去那清贫之家受苦。” 青凝没料到叶氏会如此说,微微愣了一下,可接下来便又听她道: “我这里倒是有桩好亲事,我于叶氏族中有位表侄,名唤李远,今年二十有八,英武有为,相貌堂堂,如今已官至昭信校尉。只可惜去年死了妻,如今想寻个续弦。” 她顿了顿,拉住青凝的手,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似乎是在为青凝考虑:“我这位表侄家中殷实,又有官职在身,再过个三五年,保不准便要升任武德将军了,你若嫁过去,到时你便是将军夫人。你如今无父无母,依仗也只有国公府了,若能嫁得这样的人家,实是难得。” 青凝听完,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一步。 叶氏大概以为她身在闺中,未曾听过这位昭信校尉-李远的传闻。可偏偏青凝同园子里的仆妇们混的熟,早听说过这位叶氏表侄的凶残之名。 这位昭信校尉,战场上勇猛过人,却也生性暴虐。 他曾于醉酒归家时,因觉妾氏的几句娇嗔颇不顺耳,便亲手将这位自己最宠爱的小妾鞭挞至死。大概是在这京中名声太差,寻不到好闺秀,便求到了叶氏处,叶氏便想用她来做个顺水人情。 叶氏说完,依旧眉目温婉的瞧着她,似是在殷切的等她的答复。可青凝分明看见崔灵毓嘴角微挑,露出个讥讽的笑意来。 青凝被叶氏握着的那只手轻轻颤了下,只能垂下长睫,做出女儿家的羞涩:“夫人费心了,只青凝年岁尚小,亲事并不着急,等灵毓成了婚,夫人再费心不迟。” 叶氏定定瞧了她片刻,也不生气,笑道:“我自是晓得,你这是小女儿家羞怯,不好意思应承,只你姑母临终前既将你托付给了我,我便得替你做主。罢了,你先去吧,等日后寻个机会见见我那表侄。” 她似乎累了,摆摆手,一并对崔灵毓道:“灵毓也回吧,你们两姐妹自去玩闹,不必拘在我这里。” 青凝同崔灵毓走出松思院,青凝忽而想起昨日水榭中的男子身影,忍不住问了句:“灵毓,世子是个怎样的人?” 崔灵毓站住脚,微有些诧异:“世子?” 这一问,倒让崔灵毓想起了昨日老夫人房中的崔凛。 她虽自小生在国公府,但一则崔凛身份高贵,二则他并不常住侯府,是以,她也只逢年过节,远远的见过这位堂兄几面,及至他入了仕,更是极少碰到了。 昨日,还是她头一回那样近距离的接触他。 可那样的人,只看一眼,便觉似山巅上的白雪,天穹上的明月,让人不敢亵渎。 她并不敢靠近,甚至不敢直视,她只记得他握茶盏的手,修长却又骨节分明,他似乎是带着笑意的,干净又明朗,耐心的回应老夫人的一句句问询。只是他的每一句话,礼貌周全,却又似乎带着淡淡的疏离。 君子如玉,看似朗润,你却无法走进他。 崔灵毓摇摇头,甩掉这不合时宜的想法,只道:“世子,世子自然是温润如玉的君子之风,待家人亦是亲和。” 崔灵毓只是忽然想知道,日后,到底会是怎样的女子,能让这位世子看进眼中心中。 温润、亲和,青凝在心中将这两个词反复掂量,这两个词,同昨日水榭里的身影全然不相似,虽只窥见个身影,但青凝昨日,明确的感知到了屏风后男子的凛冽与冷清。 她忽而重重舒了口气,昨日那人一定不是世子吧? 不是世子便好,世子崔凛是她在这侯府中最不能招惹的人。 “你问世子作甚?”崔灵毓忽而警惕起来,转头打量了青凝一眼,语 气里带了轻蔑: “青凝,你竟要打世子的主意?我劝你趁早歇了心思,也真真是痴人说梦,你这样心机逢迎的女子,别说做妾,便是做通房,世子那样高洁的人也是瞧不上的。” 崔灵毓甚而没说妻,在她心里,便是做那人的妾也是抬举了青凝这样的孤女。 那可是忠勇候府世子崔凛啊。 青凝脸上挂起了乖巧笑意,并不理会她的嘲讽:“灵毓想多了。” 她说完便转了身,倒让崔灵毓的嘲讽轻飘飘的落了空。 青凝轻松了些许,走的远了,忽而抬头看了一眼这诺大的忠勇候俯,转头对杨嬷嬷道:“嬷嬷,我须得给自己寻个出路了。” 第3章 错认 青凝是被噩梦惊醒的。 她是见过崔氏的这位表侄-李远的。 去年夏日,她从叶氏的松思院出来,迎面碰上了位高大魁梧的男子。 来人相貌倒也还算英挺,只可惜一双眼里透着阴沉沉的光。 见了青凝,那人先是愣怔了一瞬,而后将小姑娘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 青凝一直记得那目光,带着意味不明的幽暗,在她的腰肢胸口处悠悠打转,像是一条嘶嘶吐着信子的毒蛇,让人浑身不舒服。 出得松思院,她才听说,那人正是叶氏的表侄-李远 今日她又梦见了那幽暗的目光,阴沉沉的,紧紧缠过来。 笼中春色 第3节 青凝只觉喘不过气来,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外头的杨嬷嬷听见动静,忙打帘进来:“安安醒了?可是做噩梦了?” 外头还是灰蒙蒙的天,青凝额上沁了一层细密的汗,一头扑在了嬷嬷怀里,不同于平素人前的沉静乖巧,声音娇柔中又带了些许委屈:“嬷嬷,我有些害怕。咱们今儿一早就去松山寺吧,成不成?” 前些日子老夫人染了风寒,便是下床后,也是食不知味,不能安寝,青凝便自请去松山寺吃斋念佛,为老夫人祈福。 这一举动虽在老夫人面前卖了好,却让叶氏有些不痛快。 按照青凝先前的性子,她一贯是稳妥又细心的,断不会越过叶氏,去如此明目张胆的讨好老夫人。 杨嬷嬷也有些想不通,便低低问了句:“安安,你这次去松山寺,果真是为了替老夫人祈福?” 自然不是为了老夫人。 青凝沉默下来,垂下长长的眼睫,去抚摸手腕上的一串红珊瑚。 那串红珊瑚质地莹润,戴在她白皙纤细的手臂上,益发显得光泽艳丽。 青凝刚入侯府的时候还不会看人眼色,自然也不懂替自己争取,那时已是冷寒的深秋了,叶氏命人替她裁了簇新的秋装,却独独落了秋冬的羊皮小靴。 在霜雾凝结的深秋,青凝脚上还是夏日里的绣鞋,薄薄的一层绫布,丁点不御寒。连罗袜也是盛夏时节的薄绫袜。好在长长的裙裾放下来,遮住了这些难以言表的不堪。 有一回,府上的小娘子们相约登山赏菊,叶氏对外向来周全,自然不会落了青凝。 十来岁的小娘子正是活泼好动的时节,听闻能够外出登山,很是高兴。 可她提起裙摆要出门时,忽而看见了自己脚上薄薄的绣鞋,这样的绣鞋非但无法登山,怕是一碰到郊野中的露水,便要湿透了。到那时,不但寒凉,还要被府上的娘子们嘲笑衣衫不整。 她只能难堪的站在院子中,眼瞧着嬉笑的娘子们相约而去。 等人都走光了,她站在瑟瑟的秋风中,低下头去瞧脚上单薄的鞋袜。 她那时特别想阿娘,想爹爹,往年她还有爹娘时,每每一入秋,便有精致的鹿皮小靴穿。 青凝想的入神时,忽有少年清冽的声音问道:“你是哪房的婢女,连双秋冬的鞋子也无?” 也是,这样煊赫的侯府,便是房里的丫鬟们也都换上了入秋的鞋履,叶氏偏偏忘了她。 青凝有些难堪,毛绒绒的小脑袋埋的更深了些,只听叮咚一声,少年又道:“我身上也未带银钱,这串红珊瑚你拿去,若是有难处,可以典当了换双羊皮靴。” 青凝闻言愕然抬头,可少年已是转身走远了,只留下个清瘦的身影。 事后她跟院子里侍弄花草的仆妇们打听,这才晓得,方才的少年原是名唤崔念芝,本是侯府七拐八绕的远房亲戚,因着家中从商,这几年专供府上的花木石料,这次入府乃是随父来送假山石。 崔念芝,青凝一直记得这个名字。 她微微红了脸颊,在嬷嬷怀里蹭了蹭,低低道:“嬷嬷,我的出路需得自己来寻。这世间情爱多不靠谱,最终依仗的不过是人的秉性,有一个人,我知他秉性纯良且尚未婚配,我想......我想去松山寺寻他……” 她声音渐渐低下去,附在杨嬷嬷耳边私语了几句。 青凝一直记得母亲临终前的嘱托,她说:“安安,日后阿娘怕是再不能护着你了。你记住,你未来的夫君无需家世显赫,只必须家风清正,也不必人才风流,只需得脾气温和,心性善良而有担当。这样的人,便是日后情爱淡了,也不会薄待于你。” 一个愿意为毫不相干的婢女舍掉一串红珊瑚的人,当是秉性纯良吧?清凝想。 杨嬷嬷神色微怔,犹豫道:“可那崔念芝家中乃是世代从商,便是堆金砌玉,商户之家终究不入流,万一哪天得罪了权贵,便是灭顶之灾......” 杨嬷嬷想起了湮灭的陆家,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商人又如何?”青凝白皙的脸颊上染了一层薄薄的红晕:“商户之家多无世家的这些迂腐规矩,说不定啊,到时我也可以经营几间铺子,与自己的夫君并肩站在一处,自由自在的活。” 杨嬷嬷瞧她一副娇俏模样,偏偏有主意的很,忍不住来捏小姑娘的脸,笑道:“是,是,是,我们安安最有主意了。” 青凝忽而有些憧憬那样的日子,离了这侯府,她再也不用寄人篱下了,多畅快。 天一大亮,青凝便利落的收拾了行李,往松山寺而去。因着府中尚有事务需要杨嬷嬷应付,青凝这次便只带了鹊喜。 两人行至半途中,本就阴沉的天又开始飘雪花,一朵朵压下来,渐渐将天际线都模糊成了白茫茫一片。待行至松山寺时,已是午后光景,鹅毛大雪不见颓势。 寺中的小沙弥替二人送了伞来,引着青凝往后山而去。 松山寺乃是百年大寺,终年香客不断,后山的一片客舍,便是专为香客留宿所备。 引路的小沙弥不过八九岁的模样,圆圆的像个团子,被青凝用几块糕点哄的眉开眼笑。 青凝见他毫无城府,便笑吟吟问道:“小师傅,听说这几日寺中来了位姓崔的郎君,名唤崔念芝,大抵二十出头的模样,你可知他住在后山哪处?” 青凝早便打听好了,这两年崔念芝的父亲身体抱恙,他便接替了父亲往侯府送香料的活计。每年冬日他都会去趟江南,收购上好的沉香与白檀,于冬月十五日送进侯府。而松山寺便是他进京后第一处歇脚的地方,算一算,便是这两日了。 怕小沙弥认混了,青凝又补了句:“这位崔郎君乃是忠勇侯府崔氏的旁支,因在家中排行为三,多被称为崔三郎,家中行商,每年这个时节便会在寺中小住几日。” 姓崔的郎君?小沙弥正捧着青凝给的红豆糕,吃得香甜,耳中只听得忠勇侯府崔氏几个字。 他挠了挠光秃秃的脑壳,忽而将伞一撇,指了指隐没在后山中的寒山亭:“喏,听闻崔家郎君昨日入寺,现下正同方丈师傅于寒山亭中对弈呢。” 那位忠勇侯府世子最爱寻方丈下棋了。 ...... 寒山亭建在后山的半山腰,依着阵阵松涛,多有孤绝之感。 亭中烧了个小暖炉,一盘惨棋险险分出了胜负。 玉石棋盘旁的年轻郎君披了件鹤羽大氅,修长的指尖在洁白的棋子上轻轻点了下。 他身后的侍从生了副生人勿进的冷肃之相,却偏偏嘴里不断的碎碎念:“左中侍郎又来拜谒了,也亏得世子您有先见之明,到这寺中来躲清净,每回您归京都要闹这样大的阵仗,这些......” 忠勇侯府世子崔凛捏了捏额角,有些不耐:“云岩!” 云岩这才 讪讪的闭了嘴,亭中一时安静下来,只余下簌簌的落雪之声。 只不过片刻,在这静谧的落雪中,忽有脚步踏踏,大红猩猩毡的少女像只迷路的羔羊,一头闯了进来。 小羔羊伸出如玉的小手,抖了抖兜帽上的雪,露出一张明眸皓齿的小脸,她抬头看见亭中的人影,一下子顿住了,怯怯道:“不知郎君在此,多有冒犯。” 顿了顿,又小声请求道:“外面风雪实在大,可否允我在此躲避一时?” 美人楚楚,声音婉转,可棋盘旁的年轻郎君并未抬头,连一个眼神都未施与,只有他身侧的侍从微微点了点头。 从青凝的角度,只能看到年轻郎君轮廓利落的下颔,微带了点慵懒的坐姿,腰背却是始终挺拔。 她匆匆收回视线,安静的立在了一侧,心下暗道,原来崔念芝竟生得这样的气度。 这亭中一时又静谧下来,雪还在簌簌的落,打着旋儿飘进了亭中,亭中的人却一直静默不语。 许久,青凝纤细的指尖攥了攥裙摆,朝棋盘的方向看去:“这盘棋胜的好生凶险,布局之人步步为营,郎君既能破局,可见棋艺了得。” 顿了顿,盈盈笑道:“只有几处实在瞧不明白,可否请郎君指点一二” 年轻的郎君依旧未抬头,指尖轻轻落下一枚白子,就在青凝以为他不会回应时,才听见他道:“娘子过奖,误打误撞险胜而已,并无甚可指教” 这声音明明温和有礼,却给人一种清冷的疏离感。 青凝顿了顿,一瞬后依旧笑意盈盈,也无尴尬神色,只识趣的不再言语。 寒风吹动枝桠,掠进亭中,大红猩猩毡上下翻动,少女若有若无的清甜之气便在这狭小的亭中弥漫开来,丝丝缕缕的勾缠。 棋盘旁的郎君终于轻轻展了下鹤羽大氅,站了起来,他依旧目不斜视,径直往亭外而去。 只刚要迈进风雪中,一只滢白的小手忽而伸出来,轻轻勾了下他的衣袖。 那只小手一触即离,崔凛回头,就见小羔羊压了压眼尾,仰起一张瓷白的小脸,轻声道:“郎君,我有些迷路了。” 她眼里雾蒙蒙的,完全不同于那日屏风后的媚态,是乖巧的,惹人怜惜的,小鹿一样的,就那样直直看过来。 第4章 修她实在大胆的很 洁白的雪花无声得落在肩头,很快便没入了鹤羽大氅中,崔凛微微侧身,这是青凝头一回看清他的长相。 年轻的郎君居高临下的俯视,干净又朗润,倒像是皎皎明月的光辉。只分明是温润的,可眼睛却是冷的,无法靠近,不可攀折。 青凝微微愣怔了一瞬,在那样的目光下不自觉就后退了一步,雪地湿滑,这一退,便失了重心,跌在了绵密的雪地中。 女郎低低惊呼一声,长睫上的雪沫子颤动几下,一瞬间泪盈于睫,星光点点,益发楚楚。 可面前的郎君却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情态,甚而连表情都未变一下。 云岩翻了个白眼,心道,冲着主子来的女郎他见得多了,便如今日这般,楚楚可怜的跌在主子面前,盼着主子能怜惜的,他就见过一二三......,云岩在心里数了数,怎么也有五六位了。只可惜,她们都选错了人。 只云岩没料到,面前这个女子确实同那些女子都不同,她实在大胆的很。 绵软的玉手伸出来,一下子抓住了崔凛的衣摆。 崔凛的鹤羽大氅下,是一件云纹玄墨锦衣,瓷白的小手落在墨色衣摆上,益发显得白莹莹的软糯。 那只小手顺着衣摆往上,带来细微的温软触感,就在崔凛微微蹙眉时,青凝已拽着他的衣摆站了起来。 她眼里还有盈盈水光,却明媚笑起来,福身道:“多谢郎君相助。” 衣摆上似乎还留有她指尖的温度,崔凛的目光又冷了几分,转身走进了纷扬的大雪中。 倒是云岩,不忍把个姑娘家丢在这风雪中的孤亭中,嘱咐了句:“姑娘你既迷了路,便跟着我们走吧,这寒山亭地脚偏僻、又鲜少有人过来,你自己怕是一时半会下不去。” 只他话出了口才觉出后悔来,不由惶恐的看了一眼前面的主子,见崔凛恍似未闻,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起初云岩心里还有些惴惴,生怕这姑娘再做出什么大胆的举动来,惹怒了主子,可下山的路上,青凝一言不发,只裹紧了大红猩猩毡,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下山的路有些不太好走,风雪又渐大,纷纷扬扬得飘下来,崔凛却始终身姿如竹、脚步轻快。 青凝跟的有些吃力,她只得走几步,再小心翼翼的跑几步,鹿皮小靴在雪地中发出咔嚓咔嚓的踩雪声。 前面挺拔高大的身影微微顿了顿,青凝才终于觉得轻松了些许。 到得山脚的分岔口时,云岩见主子顿住了脚,这才擦了把额上的汗,指了指身后的路:“顺着这条路走,过了松林便是寺中的客舍了。” 青凝顺着云岩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回身抖了下兜帽上的积雪,福身道谢:“多谢两位带路” 她长长的睫毛上还残余了零星的雪沫子,仰脸笑起来的时候,实在亮晶晶得讨喜,礼节上亦是乖巧规矩的挑不出错来,仿佛寒山亭中那个大胆抓住他衣摆的女子不是她。 崔凛轻轻抬了抬眼睑,若有似无的看了一眼雪地里裹在大红猩猩毡中的女子。 ....... 青凝回到松山寺的客舍时,静寂的院落里已掌了灯。 小小一间斋房,里外两进,倒是比在侯府的凝泷院还要暖和几分。 鹊喜正伏案绣荷包,旁边的针黹盒里散落着零零总总的绣样,眼瞧着后背都有些僵硬了,也不知坐了多久。 笼中春色 第4节 青凝解了大红猩猩毡,嘱咐道:“鹊喜,当心熬坏了眼睛。” 鹊喜应了一声,起身接了青凝的大红猩猩毡,仔仔细细的拍雪沫子,这可是她家娘子最拿得出手的大氅了。 放好毡衣,鹊喜又拿起了绣活,青凝无奈,只好俯身去夺她手里的活计,却被鹊喜偏身躲过了,一壁躲,一逼哎呦:“我的好娘子,你让我绣吧,咱们可是许久没拿到一分月例了。” 往年府上也会给投奔而来的娘子们分发月例,只今年以来,叶氏像是忘记了这桩事,一次也未提起过。 青凝想着,这大抵是要让她知道生活的艰辛,好早早儿低头嫁了李远。 鹊喜说完,叹了口气,忽而又扬了扬手里的荷包,带出一丝喜色:“前几日我去青河秀坊,那掌柜的说,咱们送去的绣样倒是有几分苏绣的精致,只可惜花样儿上不了大雅之堂,只他心善,愿意试着收咱们二十只荷包,给一两银子呢。再者,要是有了新的花样儿,也可绣了送过去,他必不会让咱们吃亏。” 青凝听完只觉得这掌柜好生狡猾。当年的江南陆家,本就是以苏绣起家,青凝耳濡目染,对绣样再熟悉不过,那花样儿是她亲手画的,虽不是京中时兴的样式,却也雅致讨巧,绝不至于上不了大雅之堂。 鹊喜倒是分外欣喜,盘算着意外之财:“二十只荷包一两银子,等我绣上四十只,便是二两银子,咱们买些炭火,替娘子置办身衣物,再买罐拂手香,今冬也能好过些许。” 那拂手香乃是以牛乳、蜂蜜加之雪莲秘制而成,抹在肌肤上一触即化,滋润无比,往年一入秋,侯府内各房的娘子们便会人手一罐,日日滋养肌肤,这样的好东西,青凝自然是分不到的。 鹊喜想着,今年有了银子,也要给娘子买一罐,她的肌肤本就娇嫩,最是受不得这秋冬的寒风。娘子贴身的小衣也该换新的了,前几日她替娘子沐浴,那里似乎又丰满了些许。 鹊喜正喜滋滋的盘算着,却听青凝道:“鹊喜,等过几日去回了那掌柜,就说这花样儿绣起来实在繁琐,咱们不卖了。” 鹊喜一顿,小声问了句:“娘子,真不卖了?” 青凝笑着摇了摇头,点她的鼻子:“四十只荷包!鹊喜,你是要熬瞎了眼睛。” 她拿出宣纸,凑在油灯下开始画绣样,过了不大一会儿,忽然抬起头,安抚道:“鹊喜,你不必为过冬的银钱担忧,我会想办法。” 顿了顿,又道:“等日后咱们赚了钱,也买宅子买铺子,再不看人脸色,也 让我们鹊喜再不必为银钱犯愁。” 鹊喜晓得这是娘子在安她的心,她可不敢奢想买宅子买铺子,她现在的执念就是要给娘子买罐拂手香,只听青凝如此说,她的心也在这艰难的日子里生出一丝希翼,笑道:“好,咱们买宅子买铺子,搬出侯府。” ..... 今冬的雪似乎格外多,一连下了两日的雪,才终又洒下暖阳来。 鹊喜推门进来,眉眼间有得意之色:“娘子,打听清楚了,从寒山亭下来,顺着岔路右拐,是处僻静的客舍,小沙弥们唤它‘云深居’。” “云深居?” 青凝放下手边誊抄的棋谱,忽而想起了寒山亭中的年轻郎君,她实在没想到崔念芝一个商人之子,竟生得这样好,自有一番皎皎明月的气度,现如今连暂居的客舍也如此清雅僻静。 她侧身拿起手边的誊抄本,对鹊喜笑道:“走吧,前几日在寒山寺迷了路,多亏这位郎君指引,今日自要去感谢一番。” 两人出了客舍,越往外走越觉着今日这寺中格外热闹,青凝忽而想起,今日乃是冬月十九,原是松山寺开坛讲经的日子,因着大周崇尚佛法,世家子弟多习经文,是以这日世家子弟及儒生们多聚于此,讲经辩法,渐渐的也便吸引了众多长安贵女,或是暗中相看夫婿,或是结伴习经。 青凝并不想凑这份热闹,脚步一转,专拣僻静之处走,绕过寺中偏殿,去了“云深居”。 这云深居果真是处清雅静谧的所在,周遭尽是高大的樟树,将小小一座客舍遮在了婆娑树影中。 只青凝还未踏进门槛,便被闪身而出的男子拦住了去路。 身形高大的男子长了一张和气的圆脸,语气却冷肃生硬:“女郎找谁?” 青凝愣了下:“请问,崔郎君可暂居此处?” 崔郎君?这小女郎将这声崔郎君唤的婉转动听,还带着几分亲昵。 云崖还是头一回听见有妙龄女子敢如此唤世子,他顿了顿,依旧冷肃道:“女郎寻郎君何事,在下可帮你带句话。” 原是崔念芝的侍从,青凝从善如流:“前几日在寒山寺迷了路,多亏得崔郎君引路,今日特意过来拜谢。想来崔郎君是个爱棋之人,我家中恰巧有本《草木谱》,乃是绝世孤本,我近日誊抄了一册,拿来给崔郎君赏读。也正好有几处不明就里,一道请教一二。” 这《草木谱》原是前朝围棋圣手谢晋所著,传到如今已近绝迹,当初青凝启蒙之时,陆二爷花费银钱无数,到处搜罗棋谱,机缘巧合得了这本《草木谱》,只可惜,青凝不善此道,到如今依旧是个臭棋篓子。 这本书乃是陆家被抄家后,为数不多的遗留物件,青凝一直珍重的收藏着,只她娘亲也说过: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今日既然想博得崔念芝的好感,自然要投其所好。 云崖拿了那册誊抄本,转身进了内院,不一会,又出现在门边,冷声道:“郎君已出门,女郎请回吧,日后也不必记挂这引路之情,郎君他并未放在心上。” 这套说辞,还是方才云岩教于他的,说是怕伤了女郎的心,依着云崖的性子,本是要直接告诉这位女郎,世子听到消息连眼皮都未抬,压根不见。 崔凛身边两位近侍,说来也怪,云岩生了一副冷淡模样,却是个多话的热心肠,诡计多端;云崖和气的团脸,却是个直率冷肃的性子,最善刀剑。 云崖说完,砰的一声,关上了院门。 这砰的一声,让主仆俩都愣了一瞬,鹊喜脸色不太好看,低低道:“姑娘,这位崔郎君好大的架子。” 两人绕过寺后的承影湖,拐进了偏殿。 青凝偏头,正要同鹊喜说话,却远远看见了崔灵毓的身影,隔着宽阔的院落,瞧不真切。 崔灵毓站在偏殿的廊庑下,正同位仆妇说话,她微微蹙眉:“即是李远表兄所托,我自然愿替他促成这桩好事,只今日这事有些难办,陆青凝是个机灵的性子,况这是寺庙中......” 不过她话虽如此说,倒是隐隐升起期待来,若是陆青凝真着了道,岂不是有热闹看了? 那位仆妇闻言,慌忙从怀中掏出个檀木雕花匣子,打开来,里面躺了一支镶绿宝石的双股金钗:“郎君自是晓得娘子为难,您瞧,这是多宝斋新出的花样儿,京中的贵女们一支难求,今日郎君让我给您送来,好让娘子您戴个新鲜。” 崔灵毓喜笑颜开,小心翼翼拿过了那支金钗,这支钗她前几日在宴上见过平阳郡主佩戴,见着了便喜欢的紧,只银钱难买。 仆妇见她收了,满脸堆笑,躬身退下了。 崔灵毓收好金钗,转眸也瞧见了陆青凝,她忽而笑着招手:“竟是这样巧,今日我同母亲来寺中听辨经,晓得你在寺中,本是要去寻你的,竟在这里碰上了。” 说着上前,亲亲热热的挽住青凝的手臂:“母亲的意思,是要你也去见见世面,” 她如此亲热诚恳,倒叫青凝无法拒绝了。 第5章 修微醺的小娘子 今日寺中在正殿设了辨经场,正殿前的廊庑及两侧的十几间偏室可供场外之人观摩。 叶氏今日过来,乃是有因的。崔灵毓年前开始与永宁伯府的世子齐勉走动,意欲定亲,叶氏今日过来,也是想瞧瞧那位齐五郎的人品。 崔家今日包下了一间偏室,透过隔间的纱幔,可隐约瞧见辨经室内或坐或站的儿郎。 青凝将将坐定,便听一位郎君朗声道:“《涅槃经》中四德乃常、乐、我、净,死并不可怕,乃是从无常苦中脱离世俗,此为涅槃。” 叶氏放下杯盏仔细听了听,满意的点点头,转头对崔灵毓道:“听听,这便是那位齐勉世子,怪不得都道这位齐五郎机辨敏捷,当如是。” 崔灵毓微微红了脸颊。 正殿内默了一瞬,忽而鼓噪起来,青凝听见有人在喊:“崔世子来了。” 青凝侧身瞥了一眼,就见气度不凡的年轻郎君走进了殿内,在纱幔上映出个长身玉立的影子,冬日的光晕照进来,在这肃穆的佛殿内,这身影也莫名有些禁欲的清冷。 青凝忽而泛起一丝熟悉感,这身影仿佛在哪儿见过,只不过一瞬,便被她否定了去,堂堂忠勇候府世子,哪儿是她能见的。 她听见年轻郎君清冽的声音:“世俗红尘为无常苦,彼岸涅槃乃永恒乐,何者为我?若法是实、是真、是主、是依,性不变者,是名为我,得真我者,得大自在,既得大自在,便无惧无常苦,何须以死解脱,出世即入世。” 崔灵毓听罢,忽而有些丧气:“母亲你听听,无论如何也比不过世子哥哥的。” 叶氏便安慰她:“怎好同世子比呢,咱们侯府的世子,那可是京中儿郎的楚翘,万中无一的,依我看,这齐勉也是极好的。” 正殿中你来我往,很快又响了第二遍钟声,已是午时一刻,今日这辨经便算是暂停了。 包下偏室的贵人们可在寺中用过斋饭,小沙弥们上了饭食又陆续退了下去。 叶氏关切的问:“青凝,这几日在寺中一切可好?若是待不习惯,尽可早日回府。” 青凝垂下眼睫,乖顺的道一切都好。 “母亲,你只管关心青凝。” 崔灵毓嗔怪,忽而起身,接了身后仆妇手中的珐琅壶,为自己与青凝各斟了一杯:“我近日煮了梅花饮,以普洱为底,加入梅花,佐以春日晾晒的玫瑰花与甘露,适口回甘,正好搭配今日的斋饭,你们尝尝。” 她说着为青凝举起了杯盏:“青凝试试,往年家里的姐妹都爱喝我煮的梅花饮。” 青凝眼皮跳了跳,谨慎道:“灵毓的梅花饮自然是极好的,只夫人在场,第一杯应当要敬夫人的” “不必同我客气,毓儿的梅花饮确实清润适口,青凝尝尝。”叶氏笑着挥挥手,俨然慈爱的长辈。 崔灵毓见她不肯喝,缓缓举起杯盏,自己尝了一口,偏头瞧青凝:“怎么,青凝还怕我在这饮子中下药?” 青凝见她如此,便笑着摇摇头,举起杯盏一饮而尽。 只入了口才觉出辛辣无比,这哪里是清润的梅花饮,分明是西域的烈酒! 青凝只觉咽喉火辣辣的,猛烈呛咳起来。 叶氏见她如此,端起杯盏尝了一口,似是又惊又怒,压着火气道:“灵毓,这哪里 是饮子,分明是烈酒!这可是松山寺,你怎能带了烈酒来?!” 崔灵毓便转身训斥仆妇:“要你带我新做的梅花饮,怎得把这烈酒带来了?” 青凝喝不得酒,她记得少时曾误饮过父亲杯中的桂花酿,只一口,便醉的人事不知,醒来后母亲点着她的鼻子大笑,只道她饮了酒真是胆大的很,往后便再未让她沾过一滴酒。 只现下她再没有了父母庇护,悄悄掐了掐掌心,趁着酒劲还未上来,伪作清醒无碍的模样:“无妨,我幼时长与父母对饮,练得好酒量,今日饮这一杯倒也无碍,只寺中不允饮酒,被发现了恐连累侯府名声,夫人允我退下吧,休息一会便是。” 说完也不待叶氏反应,转身往外走,只是后悔早前让鹊喜回了客舍。 崔灵毓瞧着她的身影,啧啧:“真的无碍吗?竟是好酒量,可惜了这杯西域烈酒,李远表兄怕是要失望了.....” 只她话还未说完,叶氏便来点她的面门:“你呀,嘱咐过多少次了,你的亲事在即,勿要做这种易给旁人留下把柄的事。” 崔灵毓努嘴,侧身抱着她的胳膊撒娇:“母亲我晓得了,一杯酒而已。” 青凝走出正殿的时候,因着酒意,凝白的脸颊上渐渐染上红晕,隐隐听见男子的声音,青凝抬头,就见着了她噩梦里的那张脸,叶氏的表侄-昭信校尉李远。 李远饶有兴味的看着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又来了,那毒蛇般令人窒息的眼神。 青凝伪做不识得他,那人却脸皮厚的很,彬彬有礼的作揖:“陆娘子可是喝醉了,在这寺中饮酒实是不妥,不若我送你回客舍。” 他上前一步,盯着小娘子晕红的面颊:“你不必害怕,我乃昭信校尉李远,府上叶夫人是我的表姑,你许是不记得我,我确是识得你的。” 他确实识得她,到现在还记得上次去侯府,正见着了午后回廊下的她,许是因着在太阳底下走的热了,凝脂般的面颊上染了些许红晕,低垂乖顺的眉眼下便晕起了明艳的妩媚。 李远是脂粉堆里的常客,最能辨别女子的动人之处,从那日起,他就一直在想,这小娘子若是饮了酒,抛却这低眉顺眼的乖巧,该是多勾人。 是以他才千方百计买通了崔灵毓,有了今天这一出。也确实如他所料,这小娘子饮酒后,明艳的媚态便再也藏不住,真是让人忍不住...... 他再靠近一步,眼底露出贪欲来 青凝无声退后些许,压着性子行礼:“郎君不必相送,客舍离正殿本也不远。” 李远却是个不好打发的,轻笑了一声,坚持道:“陆娘子不必同我客气,若论起来,你也可以同灵毓一般唤我一声表哥,你今日既醉了,我自当责无旁贷。” 他说着便欲引着青凝往客舍走。 李远素来寻花问柳,在这京中的名声本就不好,同小娘子亲近些许与他并无什么损伤,只这世间对女子更为苛刻,青凝若被人瞧见同这人混在一处,指不定要被如何议论。 笼中春色 第5节 青凝见避无可避,忽而扬起脸直视他的眼睛,她说:“郎君既然坚持要送我,只这条路人多眼杂,不若郎君同我从寺后绕去客舍。” 李远自是连连应下。 初冬午后的程影湖碧波荡漾,冷风一吹,青凝尚有一丝清明,她迈步走进水榭连廊,忽而被李远攥住了腕子。 “小心台阶湿滑” 似是极为体贴,可这样的举动实在冒犯,青凝能感觉到那只粗糙的大掌在她的腕间试探的摩挲,令她一阵阵恶寒。 李远的目光在青凝身上不断流连,嘴角噙着的笑意益发明显,他的眼光果然从未失准,今日看来,这小娘子比那京中的花魁还要娇艳几分,只他自诩也不是那急色之人,对待猎物,慢慢赏玩诱捕才有趣。 只是他没料到,这小娘子不躲也不避,忽而侧头,用雾蒙蒙的桃花眼瞧着他,问:“表哥,你见过这湖中的野鸭子吗?” 李远被她这一看,连带着那声表哥,一起让他失了神,只下意识反问了句:“野鸭子?” 青凝抽出手腕,主动牵住他的袖口,欲要指给他看。 凝白的指尖一点点攥住他的袖子,李远呼吸微窒,下意识便随着她走到了湖边。 只他将将站定,只觉膝盖一软,便噗通一声跌入了湖中。冰冷的湖水让李远瞬间清醒过来,挣扎着看向岸边,就见岸上的小娘子一脸鄙夷。 青凝甚至觉得不够解气,捡起几块石子朝他掷来,一粒粒石子打在身上,疼的他倒吸气。 狡猾的小娘子扔完石子,转身就跑。 隐隐听见有哗啦啦的水声,那人似乎上了岸,青凝不敢回头,只拼命往前跑,也不知跑了多远,听见身后再没有了声息,才扶着树干稍稍站定。 这一跑,酒气上涌,脸颊酡红,微醺的小娘子微微靠在树干上,眼角眉梢舒展开,俱是媚态,娇俏的惹人怜惜。 身后枝桠轻动,青凝一惊,仓皇转头,便见着了从石径处拐过来的年轻郎君 顺着织锦云纹的衣衫往上看,棱角分明的一张脸,长眉高鼻薄唇,是长身玉立、清冷禁欲的如玉郎君,青凝想起来了,是崔念芝。 第6章 一瞬间的分神 原来是他呀 青凝脚下软绵绵的,脑子也开始混沌,只不知为何,抛开那些小心翼翼的束缚,这会子胆子大的很,嬉笑怒骂皆由心,隐隐她似是想起了阿娘的话:“这孩子喝了酒,简直骄纵的无法无天,往后可不能再让她沾一滴。”而后便是爹爹爽朗的笑。 她还记得爹爹说过,想要什么总要去自个儿去争取。 青凝微微偏头,浓密的眼睫轻轻颤动:“崔郎君?” 崔凛顿住,审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这目光依旧是冷的,也是这双眼,曾经在督察院,令无数被审讯之人心惊胆战。可今日面前的小女郎,却在这目光下依旧坦然自若。 她仰起脸:“崔郎君,那本《草木谱》你可喜欢?” 崔凛想起了那本被扔在桌角的誊抄本,冬日的风吹进屋内,掀起扉页,上面的字迹,怎么说呢,有些丑。 他不动声色:“那是本赝品。” 谢晋所著《草木谱》早已绝迹,唯一留存下来的一本真迹,现下正摆在他府中的书房内。 赝品?爹爹花了千两白银寻来的棋谱竟是本赝品! 青凝略气愤:“那书肆的老板真是位奸商,打量我爹爹人傻钱多呢。” 早前的陆家,富可敌国,可惜转瞬间便成了云烟。 头一回送礼竟送了本赝品,可这已经是她现下最珍贵的东西了,青凝眼睫垂下,略略沮丧。 她忽而想起什么,自荷包中掏出两块乌梅糖,叶氏早停了她的月例,这几块乌梅糖还是杨嬷嬷卖了自己的发钗,给她带回来的。 青凝略有几分不舍的捧给他:“喏,给你吃吧,我现下虽然穷困,只我日后定能赚很多的银钱,到时候再多多买给你。” 这话说的娇憨又赤诚,还带着几分醉酒后的绵软,崔凛唇角动了动。 青凝忽而想起一件顶重要的事情:“崔郎君,你晓得我的名字吗?” 崔凛依旧未作声,只脑海里忽而闪现那本《草木谱》誊抄册的扉页上,赫然写着的陆青凝三个大字。 青凝见他不回应,以为他这是不晓得,便微微叹了口气,自言自语:“我特意写在《草木谱》扉页上的,斗大的字,你竟是没瞧见,可见眼神也不怎么好。” 她说着上前一步,细白的指尖忽而轻轻碰触了下男子的袖口,道:“伸手。” 崔凛鬼使神差,伸出了左手。 骨节分明的手修长有力,青凝伸出青葱般的食指,在他手心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陆、青、凝。 她的指尖微软,在他的手心轻轻划过,女子细腻的温度透过手掌的皮肤传来,些微的灼人。 崔凛蹙眉,猛然间抽回了左手,青凝最后一笔还未写下,那只手便将将停在了半空。 她抬起雾蒙蒙的桃花眼望他,像是山野间勾人的桃花妖,她说:“崔郎君,你记好,我叫陆青凝。” ...... 青凝醒来的时候,是在客舍的床上,窗外的斜阳照进来,在地上落下斑驳的影子。 已是黄昏时分,鹊喜熬了醒酒汤,正打帘进来。 青凝头疼的厉害,恍惚记得崔念芝的脸,她茫然看向鹊喜:“鹊喜,我是怎么回来的?” 鹊喜放下汤药,也有些迷惑:“今日午后我正忙着打络子,忽而听见有石子落地之声,出门就见姑娘你衣衫齐整的睡在廊下,抱着廊柱,睡的可香甜呢。” 这......青凝微微羞赧的红了脸。 她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模糊想起,昨日自己将李远揣进了承影湖,好像还碰上了崔念芝,只后来怎么回的客舍,却是一点印象也无。 青凝头疼的紧,喝了那碗醒酒汤,复又躺下了,琢磨了半晌,忽而觉得,应是崔念芝将她送回来的。 山中冷寒,天也黑的早。 晚间鹊喜端了膳食来,清汤寡水的一碗素面。 青凝瞧了一眼:“这寺中的斋饭,真是寡淡的很。” 鹊喜眨眨眼,忽而变出几只小面果子,捧到青凝面前:“娘子你瞧,斋房的小沙弥给的,你且尝尝。” 青凝眼里浮起笑意,捻起一只小面果子:“鹊喜,你既同斋房的小沙弥混的熟,不若借他斋房一用,好做几样点心。今儿个醉了酒,想来应是崔郎君将我送回来的,咱们给云深居送几样点心去,也算表一表谢意。” 鹊喜爽利的应了,又去给那下沙弥送了几吊钱。那小沙弥便眉开眼笑的应了。 第二日一早,青凝早早起了,同鹊喜做了几样点心,送去了云深居。 今日云深居守门的乃是云岩,他瞧见青凝捧上来的食盒,摇头道:“娘子且拿回去吧,云深居不收外人送来的吃食。” 青凝将那黑漆食盒的盒盖抽掉,露出一碟子藕粉桂糖糕:“昨日醉了酒,多谢崔郎君相助。这一盒点心是我同婢女亲手做的,略表一表谢意。既然送到了,便没有带回的道理,就算崔郎君不用,留给云深居的婢子们吃了也好。” 那藕粉桂糖糕,被捏成了一朵白糯糯的花,上头还洒了一层细碎的桂花,沾着糖霜,好不剔透勾人。 云岩咽了咽口水,这几日寺中饮食寡淡,免不了有几分口欲。 他顿了顿:“既如此,娘子便放下吧。” 待青凝一走,云岩拿出银针试了试,见那银针毫不变色,便拈了一块放进口中,吃完赞不绝口:“倒比那侯府中的厨娘做的还要精细些。” 他将那碟子桂花糖糕端进去,招呼云崖来尝尝。 只云崖冷肃惯了,闻言只是抬起脸,不屑的瞧了他一眼。 云岩:“......” 恰在这时,崔凛从书房出来,瞧见廊下那碟子桂花糕,问了句:“哪儿来的桂花糕?” 云岩一愣,没想到被世子撞个正着。 他并不敢说是收了小娘子的糕点,只好搪塞道:“斋房里新做的点心,拿来给世子尝尝。” 崔凛点头,顺势尝了一块,口感清甜软糯,便也赞了句:“倒比平日的斋饭要强一些。” 只他向来是克制的,只浅尝了一块,便丢下了。 崔凛拿了干净的帕子拭手,又瞧了一眼那碟凝白细腻的桂花糕,忽而道:“明日可再去斋房取碟子点心来,斋饭便罢了。” 云岩愣住,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若是明儿个陆娘子不来送点心,他要去哪儿弄? 好在第二日一早,青凝又提了黑漆雕花食盒来。 这一回是清甜爽口的碧玉糕。 今日云岩倒是爽利,麻利的接了:“昨日娘子的点心,郎君欢喜的很,还望娘子每日给送些来。” 他想了想,自怀中掏出几块碎银子:“娘子收着吧,总不能要你白做。” 云岩心中略有些愧疚,因着自己一句谎言,倒要劳烦这小娘子日日来送糕点了。 青凝没接,笑盈盈道:“我不要银钱,你同崔郎君说一声,只要他爱吃,我便欢喜。” 连着四五日,青凝往云深居送糕点,却没见过崔念芝。 鹊喜有些不悦:“娘子,这位崔郎君端得大架子,明明是个商人之子,却是深居简出,平素连个人影也见不着。” 青凝心里也生出几分狐疑来,今日便故意去的晚了些。 到得云深居,却见云岩抱了一叠文书,正从客舍走出来。 今日大理寺来了几位官员,欲要拜访崔凛,现下正在前头的云了亭中等候。云岩带了些文书,正忙着去应付。 他朝青凝点点头:“娘子今日来的晚了些。” 青凝便抽开那食盒,露出里头晶莹剔透的玉露团来:“今日新作的玉露团,凭得费功夫,这才来晚了些。” 云岩手里抱了一叠文书,腾不出手来接她的食盒,便回身朝院子里张望了一瞬。 今日也是巧,云崖下山去盘查盐政使王禄和了,现下院子里一个下人也无。 他略顿了顿,便要放下文书去接那食盒。 青凝忙闪身躲开:“莫要脏了书册,我给崔郎君送进去便成。” 云岩犹豫了一下,想起世子现下还在书房看文书,想来一时半会不会分神,云了亭那几位可还等着呢。 他这才嘱咐道:“那娘子送进去吧,放在外间的小几上,放下了便速速出来,莫要扰了书房里的郎君。” 他有些不放心,又加了一句:“我们郎君是个怪脾气的,若是读书时被打扰,那便要发好大一通火,娘子切莫要记好,莫要进去惹他厌憎。” 青凝面上乖巧的很,连连应了,瞧着云岩消失在香樟树间,这才转身进了云深居。 四四方方的院落,院子里静悄悄的,连个婢子也无。 笼中春色 第6节 青凝进了外厅,将点心放在小几上,犹豫着没走。 总要趁机见崔念芝一面,青凝这样想着,便在窗前的榻上坐了下来。 云岩既说崔念芝憎恶被打扰,那她便等他看完书。 今儿个天青气爽,冬日暖阳斜斜照进来,让青凝忍不住用帕子掩住唇,悄悄打了个呵欠,连着五六日了,五更的天儿就起来做点心,实在有些吃不消。 ...... 崔凛合上最后一本文书时,已是一个时辰后了。 他往常并不习惯有婢子随身伺候,这会子起了身,自去院子里的假山下洗笔。 只出得书房,却见外厅靠窗的榻上,正卧了个小娘子。 她斜斜靠在榻上,轻轻合着眼,极娇媚的眉眼,睡梦中还带着乖顺的柔和,靥上一点红晕,愈发趁得肌肤细腻无暇,白莹莹的亮眼。 往下是细长的颈,纤薄的肩背,一截细腰如蒲柳,腰窝之下是饱满的曲线,一点点勾勒出一副诱人的画面 修长的身影顿住,视线最终落在那截细腰上,太细了些,仿佛一用力便要被揉断了。 那目光倏忽移开,清隽的郎君也只允许自己一瞬间的分神,转身便出了外室。 青凝是被这脚步西索声惊醒的,她直起腰来,见四下无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方才一不小心打了瞌睡,梦里似乎有男子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她只当这梦境太真实了些,伸手摸了摸滚烫的脸颊,复又规规矩矩坐在了榻上。 今日是必定要见着崔念芝的。 第7章 雪白的一截腕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青凝有些腰酸,略动了动身子,忽见崔念芝从书房走了出来。 他今日着了一身竹月云纹直缀,温润清雅的郎君,却自有一份沉淀已久的气度,让人觉出几分疏离的锐气来。 青凝忙站起来,喊了一声:“崔郎君。” 崔凛顿住脚,没料到她还在。 “我今儿做的玉露团,你尝尝。”青凝将那碟子玉露团往前推了推。 崔凛瞧了一眼那晶莹剔透的玉露团,一下子明白了这几日点心的来处。 他嘴角带了一抹疏冷笑意,将几枚金叶子放在了桌上:“这几日有劳陆娘子,日后不必再送。” 这对主仆还真是......青凝忙摆手:“我不要银钱的,你那位近侍没同你说过吗,只要崔郎君爱吃,我便欢喜的紧。要多谢郎君那日酒后相助。” 她说这话的时候,眉眼弯弯,神色诚挚,带着几分欲说还羞的仰慕之色。 崔念芝目光落在她的眉眼间,微微顿了顿。 青凝上前一步,略略羞涩的垂下头:“我还会做玉蒸酥,复 明糕、藏花饼.......杨嬷嬷说我手巧的很,做什么都好吃,崔郎君不想尝尝吗?” 她这一垂下头去,便露出一段雪白纤细的颈,崔凛不动声色的后退了一步:“陆娘子不必费心。” 话说到这里,似乎便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了。 青凝站在厅中,却犹豫着没动身。 崔凛瞧她一眼:“陆娘子可还有事?” 青凝便道:“为着做点心,今日五更天便起了,去斋房时不慎落了一串红珊瑚,就落在后院的梅林中。只那梅林人迹罕至,我也只是偶尔路过,现下并不敢过去,想......想请郎君帮忙寻一寻那串红珊瑚。” 崔凛没说话,青凝便又道:“那是位故人所赠,于我来说顶重要的东西。” 她眼巴巴的瞧着他,露出几分央求之色,像那小狸猫,伸出软软的爪子碰了碰你。 崔凛沉默了一瞬,瞧见云崖正巧从山下回来,便喊了一句:“云崖,去后院梅林寻一枚红珊瑚手串。” 云崖领命去了,很快便寻回了一串红珊瑚,他将红珊瑚递给崔凛,又恭敬退下了。 崔凛将那串红珊瑚放在小几上:“可是陆娘子的手串?” 青凝面露喜色,将那串红珊瑚戴在腕上,失而复得般的雀跃:“是了,崔郎君你瞧,我这串红珊瑚最是鲜亮。” 雪白的一截腕子,骨骼纤细,却又皮肉丰润,在浓郁珊瑚红的映衬下,益发光泽滢润。 极亲密之人的视角,崔凛移开目光,后退了一步。 青凝偷偷去窥他神色,一颗心往下沉了沉,他好像已丝毫不记得这串红珊瑚。 ...... 青凝从云深居回来的时候,便有些略略沮丧,崔念芝不记得她,也不记得这串红珊瑚了。只她很快便也想开了,多年前的一件细微之事,于他来说无足轻重,又怎会记得呢? 鹊喜迎出来,接了她手里的食盒:“娘子,明儿个咱们还作点心吗?” “不必做了,崔郎君婉拒了。”青凝进了屋,自顾自倒了一杯茶 鹊喜撇撇嘴:“不做便不做,咱们省得轻巧,只可惜了娘子一片心。” 青凝闻言忽而咬了咬唇,略有些羞涩的凑到鹊喜耳边:“我......我今日大胆的很,把帕子落在云深居了。” 绣了海棠花的锦帕,乃小娘子的贴身之物,被青凝故意落在了云深居的榻上。 青凝想,若是崔念芝有心,会来寻她的吧。 只可惜崔念芝并没有来寻她,第二日一早,青凝便听说,云深居的那位崔郎君昨夜便下山了。 青凝听见鹊喜这话时,正在喝早茶,闻言微微愣了下,今年走的这样早吗? 那帕子他可有收起来? ...... 两人是十日后离的松山寺,回城后第一件事,还未进忠勇侯府,青凝先去了趟访市。 远远瞧见“锦隆绣坊”四个大字,青凝住了脚,她走进去,只言要买一只荷包,细细比较后,选了一只尚能入眼的,可那掌柜开口便要六百钱,又只好悻悻而归。 鹊喜有些欲言又止:“娘子,你想要荷包?可是前些日子咱们自个儿做的你不喜欢?你想要什么样的尽可告诉我,我给你做,保管比这街面上卖的还要精致些,我瞧着你方才想要的那只,还不如咱们自己绣的精巧,竟也敢要六百钱。” 鹊喜有一双巧手,在陆家待久了,一手苏绣不在青凝之下。 青凝便笑:“是啊,市面上一只荷包便要六百钱,二十只便是十二两银子,可见那清河绣坊的掌柜是诓骗咱们,二十只荷包送过去,只肯给一两银子。” 鹊喜这才反应过来,前些日子差点被那掌柜诓骗了,只思量了一瞬,又有些沮丧:“可......可那又如何呢,这些商家黑心的很,向来如此,低价收购,高价卖出,绣娘的功夫最不值钱。” 两人说着话,已是到了清河绣坊。 青凝住了脚,也是赶巧儿,远远听见一位夫人正同仆妇说话:“下月老夫人这场寿宴定是要办的风风光光,好让亲友们瞧瞧咱们家的气派,除了昨日购置的物件,再选二十只荷包,打几十只梅花样式的金银锞子,塞在荷包里,凡是宾客带来的孩童,每人给一个。” 青凝抬头望向那位夫人,默默思量了一瞬,眼瞧着那二人要迈入清河绣坊,她忽而迎了上去,擦肩而过时,将腰上的荷包遗落在了地上。 那位夫人捡起脚下的荷包,唤了她一声:“小娘子,你的荷包掉了。” 低头瞧见手里的荷包绣工鲜活,花样儿又雅致,忍不住问:“小娘子,你这荷包可是在这清河绣坊买的?我瞧着甚是喜欢。” 青凝便乖巧的笑:“叫夫人见笑了,这荷包乃是我自己亲手绣的,本是要拿去绣坊换些银钱的。” 这位夫人也是位爽快人,当即道:“你也不必送去绣坊了,我这儿恰巧需要二十只荷包,我予你十两银子,你为我绣二十只送去府上,只需同你手中的这只一模一样。” 青凝也爽快:“好,十五日后夫人可遣人来清河绣坊取。” 那位夫人得了应承,也未再进店,转身便走了。 青凝回头,就见清河绣坊的吴掌柜已气势汹汹的站在了门前,拧眉道:“好个小娘子,竟在我们铺子门口将生意给截胡了,要知道这位夫人可是我们清河绣坊的常客。” 青凝也不恼,冲掌柜甜甜的笑:“吴掌柜莫生气,我今日是来给你们送银子的。” 她缓步进了铺子,将手里的荷包递给吴掌柜:“吴掌柜你瞧,原先你们只道,我这荷包上的花样儿登不了大雅之堂,可方才瞧那位贵妇人却甚是喜欢,可见吴掌柜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吴掌柜瞧瞧这荷包上的绣样,又瞧瞧青凝身后的鹊喜,猛然想起来,前几日这位小娘子寻了来,是要卖荷包的。 他在秀坊这么多年,自然知道这只荷包花样儿讨巧又雅致,绣工也好,是京中夫人娘子们喜爱的成色,收过来,少不得能卖个好价钱。只是作为生意人,本能的要压价。 他当时怎么说的来着,哦,他说:“这绣工倒是有几分苏绣的精致,只可惜花样儿上不了大雅之堂,你若是想卖,二十只荷包我可予你一两银子。” 他微有些讪讪,听青凝又道 “这位夫人许了我十两银子,这样,十五日后我把绣好的荷包尽数送至清河绣坊,二十只,你只需给我五两银子,您这一转手,再卖给这位夫人,便可净赚五两纹银。” 吴掌柜实在未料到这小娘子会如此处置,一时间倒是愣怔了片刻,而后又听她道 “吴掌柜,实不相瞒,我今日之所以愿意让利给绣坊,是想同你们长期协作的。我去世的母亲,曾在江南陆家的绣坊做过工,往日对我的绣技也多有指点,这荷包上的绣工您也瞧的出,是地道的苏绣,往后少不了往您这里送绣品,您可愿意收?” 吴掌柜小眼睛一亮,江南陆家的绣娘啊,那可是个个身怀绝技,今日,白得五两银子,还能收到上好的绣品,实是好事一桩,只他刚要应承,又听小娘子道 “只不过有一点,日后送来的绣品,我要同绣坊五五分成。” 吴掌柜的眼皮便又耷拉了下来:“好个贪心的小娘子。” 要知道,绣娘低贱,绣坊惯来压榨绣娘,这还是吴掌柜头一回听说,有绣娘敢同绣坊要五五分成的。 青凝闻言,一手夺过掌柜手里的荷包,转身便走。 一壁走,一壁对鹊喜道:“鹊喜,走了,方才锦隆绣坊许了咱们四成的利,四成便四成吧,吴掌柜说了,人不可贪心。” 清河绣坊与锦隆绣坊同在西访市,这两年锦隆绣坊的绣品款式新颖精巧,已渐渐有压倒清河绣坊的势头,吴掌柜一听,甚而来不及深思,忙唤住了青凝:“小娘子莫急,五成便五成,只你日后的绣品只能往清河绣坊送” 待得同这小娘子签了字据,看着她出了绣坊,吴掌柜才稍稍缓过神来,精明的脸上又添了几分不悦,总觉得被一个小小娘子牵着鼻子走了。 吴掌柜兀自出了会子神,忽而叹了口气,对身侧的伙计道:“王怀,你这几日可有去忠勇侯府?” 被唤作王怀的伙计连忙回话:“自然是去了,只这侯府规矩森严,我一介草民,也见不着那位 陆家娘子。” 吴掌柜又叹气,望着外面阴沉沉的天,自言自语:“过了今年,那位陆家小娘子也要及笄了,我也终于可以物归原主了。只也不知是个怎样的脾性,若是能如方才那位小娘子一般,倒也是陆家的造化。” 第8章 不是崔念芝,侯府众人喊他…… 凝泷院里点了一夜的灯,青凝醒来的时候,就见杨嬷嬷同鹊喜还在案前绣荷包。 笼中春色 第7节 听见内室的动静,两人齐齐看过来,虽是神色憔悴,眼睛里却自有一份期盼。 青凝有些心疼,嗔怪:“嬷嬷,你怎得又同鹊喜熬了一夜,这样下去,身子迟早要垮掉。” 杨嬷嬷起身吹灭灯烛,嘴角带笑:“安安勿要担心,我们再忙也是欢喜的,等这二十只荷包送过去,便能换来整整五两纹银呢,介时咱们添置些上好的炭火,再给你备齐了手炉脚炉,暖暖和和过个冬。” 鹊喜又想起了自己的执念:“要给姑娘买罐拂手香。” 杨嬷嬷连连道好,忽而想起什么:“安安,下个月就是你的生辰了,今岁不同往日,这次毕竟是你的及笄礼,过完这个生辰,我们安安就是大姑娘了。” “等拿到这五两银子,也给你置办一身鲜亮些的衣衫,嬷嬷去岁冬日曾在丽锦堂瞧见一匹锦缎,海棠红的料子,我记得你母亲曾说过,我们安安娇俏的很,最配这颜色,这次咱们买回来,嬷嬷替你裁一身衣裳。” 青凝日常穿戴都是叶氏着人送来的,料子也是上好的料子,毕竟不能落人口舌,只是可惜,颜色与样式总是老气横秋,生生让娇美的小娘子去了三分颜色。 提起母亲,青凝眸光黯淡下来,她走至桌案前,同鹊喜坐在一处绣荷包,一壁摇头:“衣衫就不必了,嬷嬷,五两银子而已,哪儿够添置这许多东西的,还是先捡紧要的买,你跟鹊喜也需得添置几件用度。” 几人正说话,叶氏着人来请,青凝踌躇了一瞬,便跟着那婢子去了松思院。 松思院的正屋里摆满了各色丝锦,崔灵毓正同叶氏一件件挑选,见着了青凝,崔灵毓扬起脸招手:“青凝,你来的正是时候,来帮我选一选生辰时要穿的衣衫。” 崔灵毓与青凝同岁,两人皆是年底的生辰,只崔灵毓比青凝早生了三日。 叶氏也招手,和善道:“来吧,青凝替毓儿选一选。今年毓儿就及笄了,生辰非比寻常,长宁公主是要亲自替她簪发的。” 今年叶氏被扶正,又正逢崔灵毓及笄,老夫人的意思是崔灵毓生辰离除夕不过距离三日,便趁着除夕之日家人团聚,一块给办了,也是宣告崔家正式将崔灵毓视为了二房嫡长女。为此老夫人还专门说动了长宁公主,由其替崔灵毓簪发,给足了叶氏面子。 蜀地送来的锦缎丝帛一寸一金,微微闪着细腻的光泽。 杨嬷嬷跟在青凝身后瞧了一眼,她一下子想起了丽锦堂那匹海棠红的料子,那匹她心心念念了一年多,还未能给安安裁上一身的衣料,如今在这蜀锦的对比下,暗淡的上不了台面。 杨嬷嬷心里发苦,陆姑母死在这座宅院里,如今害死她的人用着陆家的银钱享受体面的生活,却让陆家的女儿连一匹丽锦堂的料子都穿不起。 崔灵毓指了一匹蜀锦:“青凝你瞧,这匹月华锦可趁我?天青色淡雅出尘,应是合适的吧?” 几人一件件对比,挑了一上午,直挑的叶氏乏累了才出得松思院。 崔灵毓立在廊下,忽而问青凝:“陆青凝,你还记得你八岁那年的生辰吗。” 那时候母亲还是这二房的妾,陆青凝随父母来京探望姑母,因故滞留,正巧赶上了陆青凝的生辰。 那时的陆青凝穿了一身蜀地的雨丝锦缎,海棠红的颜色,靠在姑母怀里吃酥酪,桌上是陆氏替她备的生辰礼物:镶嵌红宝石的长命锁,点翠嵌珠的金鹦鹉......每一样都价值不菲。 当年崔四爷偏宠青梅竹马的贵妾叶氏,崔灵毓是他们的独女。崔灵毓自小在二房被骄纵惯了,可是这个江南来的小姑娘,生的比她好,吃穿用度样样比她好,她还睁着大眼睛问她:“你便是二房的妾氏之女崔灵毓吗?” 陆青凝唤她妾氏之女,同她那位姑母一样让人生厌。 崔灵毓记了好些年,今日终于畅快了,她笑道:“不记得了倒也无妨,今年除夕恰巧也是你的生辰,除夕家宴时我便让母亲带上你,你来与我同贺。” 来看看我成为二房嫡长女,来看看我身上的蜀地月花锦,来看看长宁公主为我簪发,来看看我及笄的排场。 崔灵毓说完顿了顿,忽而担忧道:“你往年除夕都不露面,今年可是会去?” 只是她没料到,青凝痛快的很,她说:“好,只要夫人愿意携带,我自然会去。” 往年她尚年幼,小心翼翼躲在角落,平安长大才最要紧,可如今她已是及笄之年,再不能任叶氏随意拿捏。 ...... 进了腊月,又下了两场雪,年关已是越来越近。 鹊喜将这些时日绣的荷包送去了清河绣坊,如期换来了五两银子,只这五两银子购置完碳火手炉便不剩多少了,青凝做主,为杨嬷嬷与鹊喜各添置了一双冬鞋,便将手里的银钱花了个干净。 丽锦堂那匹海棠红的衣料,终究也未裁成。 叶氏倒是着人送了件年节的衣裳给青凝,杨嬷嬷摸着那雪青立领的袄子,微微蹙眉:“这......这也实在太暗沉了些,哪儿有十五六岁的小娘子如此装扮的。” 青凝便哄她:“好了嬷嬷,暗沉些就暗沉些吧,总归有的穿。” 除夕这日,侯府上下处处张灯结彩,叶氏早早派了人来,嘱咐青凝只需跟在她身后,切记要谨言慎行,以免惹人笑话。 今年侯府的团年宴依旧摆在立雪堂。 青凝随着叶氏进入立雪堂的时候,正厅里已是早早候满了人。 侯府老太君已年逾古稀,却依旧精神矍铄,此刻正眉眼带笑的坐在太师椅上,被一群子孙们环绕着。 她身侧立着的妇人,青碧色衣衫,眉眼娟秀,乃是大房的妾氏-公孙氏,公孙氏亦是名门之后,其父为当朝詹事府詹事,育有长房庶长子-崔士宇,当年崔侯爷大婚,公孙氏是同长宁公主一同进的崔家,一妻一妾。按理说,迎娶皇家公主后是不允纳妾的,只不知为何,崔侯爷竟破了这规矩,这在当年的盛京也是一桩谈资。 公孙氏之后便是二房的王氏,二太太王氏乃是琅琊王氏的嫡女,如今管着府中中馈。现下王氏眉目飞扬,正逗得老太君直来拍她的手,她今日带了三位子女,长女崔素问,庶长子崔珂,嫡子崔思喆。 三房的柳氏并长子崔晏、次女崔怀柔、庶女崔宜被挤在最角落,因着三房是庶出,也并不敢同老夫人太过亲近,只唯唯诺诺的应和着。 青凝隐隐瞧见正厅的髹金屏风后露出一角妃色裙衫,绣着金丝银线的宫缎,青凝想起来了,这应是长宁公主了。 长宁公主身份尊贵,懒得同府上的妯娌们交际,性又娇奢喜静,侯府这样的场合过来应应景罢了。 叶氏进了门,亲亲热热唤了一声“母亲”,同几位妯娌寒暄起来。 厅里热热闹闹,无人注意叶氏身后的陆青凝。这几年在崔府,青凝被安置在四房偏僻的凝泷院,甚少露面,今日又穿得如此黯淡,自是无人注目。 只有二房年幼的崔思喆,朝那道着了雪青立领袄子的身影多瞧了几眼,青凝便躲在叶氏身后朝他眨眨眼,扬眉轻笑。 锦衣华服的小郎君忽而钻出人群,拽住了青凝的袖口:“这个姐姐好生面熟。” 说完他拽着青凝往前走了几步:“祖母,你瞧你瞧,是不是同你屋中那幅美人图有几分相似。” 老太君望着眼前低眉垂目、异常乖巧的小娘子愣怔了一瞬,确实有几分想象,美人嘛,总有几分藏不住的气韵,只是.......有些面生,一时想不起来是哪个了。 青凝便规规矩矩的行礼:“见过老夫人,小女陆青凝,四房已故陆氏的侄女。” 想起来了,陆家那位寄居府上的表姑娘。 先前儿陆氏还在,青凝进府的 时候是来拜见过她的,只这几年老夫人常年吃斋念佛,也未再见过。 只陆青凝这个名字她还是熟悉的,这姑娘着她身侧的大丫鬟献过几次寿礼,绣活儿倒是不错,听说前几日还因着她的病去了趟松山寺。 若说这侯府中还有人记得已故的陆氏,那也只有这位老夫人了。 老太君年轻的时候去江南探亲,途中诱发心疾,幸得陆家相救,醒来后见当年的陆氏美貌灵动,为着感念这救命之恩,便替崔四爷定下了这门亲事。 青凝记得姑母临终前,曾嘱咐过她,若实在有难处,可试着去寻这府中的老太君。 青凝见老夫人记了起来,又乖顺的问了句:“老夫人,前些时日给您送过去的香囊里加了安神的香,这安神香的方子原是我姑母留下的,姑母曾说,这是以前为您特意配制的,也不知您最近可睡的好些了?” 这一句话,倒是让老夫人想起了已故的陆氏,那孩子,虽不得儿子喜欢,倒也是个孝顺的。 她点头:“倒是有心了。” 叶氏微微蹙眉,刚要上前,就见廊下的小厮来报:“老夫人,世子到了。” 廊下风铃轻响,年轻的郎君褪下鹤羽大氅递给小厮,月白直缀,身姿如竹:“祖母,今日督察院尚有公务,是以来晚了。” 青凝回头,就见着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皎皎明月的气度,不是崔念芝,侯府众人喊他世子! 老夫人看着走来的崔凛,笑意直达眼底:“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她执了崔凛的手,忽而瞧见身侧的青凝,便简略道:“这位妹妹你可见过?乃是四房故去陆氏的侄女,名唤陆青凝。” “陆青凝?”崔凛的目光落在青凝的身上,含着温润的笑,轻轻反问了句。 青凝只觉头皮发紧,不自觉就后退了一步,那日醉酒后的记忆慕然浮上来,她记得她用濡湿的指尖,一笔一划,在他温热的掌心写下的,也是这三个字:陆青凝。 青凝头埋的更深了些,她有些害怕,害怕他将那些她对他误打误撞的勾缠,在众人面前吐出来。 忐忑等了半天,一颗心七七八八,她才听见崔凛道:“未曾见过” 第9章 稚嫩的花骨朵,颤颤巍巍的…… 每年除夕,崔家各房主君皆会去祠堂祭拜,待得三位主君归来,立雪堂中的团年宴便正式开了席。 老夫人与长宁公主端坐主位,高几下,男女分列左右。 二太太王氏瞧着青凝在老夫人面前开了脸,便单独为她设了席位。 叶氏满面堆笑的引着青凝于自己身侧入座,眼底却藏了又几分不悦,这孩子,越来越不成体统了,竟也妄想上崔家的席面。 饮下第一杯团圆酒,老夫人扫了一眼厅中的儿孙们,略带遗憾:“今日若是大郎也在该多好。” 今日独缺远在边关的崔侯爷。 说完也不待众人宽慰,转了口风:“今日另有一桩喜事,灵毓已是年满十五,前几日又正逢生辰,今日我便做主,替她补上这及笄之礼。” 她朝身侧的长宁公主点头:“劳烦公主。” 长宁公主一身妃色宫装,金线绣制的大团牡丹花层层叠叠盛放在裙角,繁复的发髻上坠下点翠步摇,她挥挥手:“无妨。” 崔灵毓闻言出了席面,谢过祖母与长公主后缓步上前,水绿色月华锦,挽了一条丁香披帛,在这年节穿略显清淡了些,倒也趁得她清雅出尘。 长宁公主接过一枚碧玉簪,替她簪于发间,二太太王氏随即开了口:“我们崔家又多了一位嫡出的娘子,生得又这般出挑,往后老夫人可不许太偏心了去。” 老夫人便要笑着来打她的嘴,几位妯娌也忙着恭贺叶氏几句。 崔灵毓回到席位上的时候,伸手摸了下发间的玉簪,她微微转头去看青凝,问:“青凝,好看吗?” 青凝笑着赞她:“好看的” 崔灵毓便更加志得意满了几分,回正了身子不再理她。 席面上的菜色上了五六轮,亥时一刻才撤席,老太君撑不住,先去歇了,小辈们在正厅中升起了红红火火的炭盆,映得冬日的夜色也暖融了几分。 女眷们约着玩飞花令,二太太将一直沉默的公孙氏推了一把:“这飞花令怎能少了公孙姐姐,公孙姐姐,今日你可要替我多赢几次。” 公孙氏还未出阁时,便已是盛京赫赫有名的才女了。 如今她虽是大房的妾,二太太并未唤她姨娘,倒是尊称一句公孙姐姐,可见她在崔府也是受人敬重的。 长宁公主百无聊赖,原本是要起身离去的,听见这声公孙姐姐忽而顿住了,她转身去看灯下的公孙氏,衣着朴素,神情沉静。 才华横溢,亦有风骨,这便是崔溯喜欢的女子呀,想来亦是世家大族最期待的宗妇。 她忽而有些不甘心,扬声道:“飞花令,算本宫一位。” 二太太吃了一惊,实是没料到,这位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会同她们一处玩飞花令,忙唤小厮搬了软垫玫瑰椅来。 今日的飞花令乃是以“花”字为准。 既然公主来了,自然无人敢开口,都毕恭毕敬的看过来,等着长宁公主起头。 长宁公主往玫瑰椅上一坐,瞧见这许多双眼睛,张了张嘴又愣住了。 笼中春色 第8节 她这几日耐着性子看了几本诗集,还以为自己开窍了,现下被这些眼睛一看,忽而又做不出来了,这劳什子诗句,她本就不善此道。 长宁公主的脸色不太好看,厅中的女眷们也无人敢催,一时有些无言的尴尬。 火盆中的木炭噼啪一声,长宁公主终于耐不住,随意指了个陌生面孔:“来。你来替本宫起头。” 青凝:“......”真是好巧不巧,她也不会作诗。 内堂诡异的静默,连卷帘之外守夜的郎君们也注意到了,隔着帘幕,往内堂张望。 青凝只好沉默再沉默,就在长宁公主面露不耐时,才终于听见她道:“公主,我....我不会作诗。” 场面又尴尬了几分,崔灵毓忍不住,嘴角微微弯起了嘲弄的弧度。 二太太正要打圆场,却见青凝不紧不慢的看向公主,她说:“公主,我本不善诗词,可我善珠算,会胡语,长刺绣。” 这世间评价女子之才,无非琴棋书画,德言工容。珠算胡语,皆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本事,崔家几位夫人听得直皱眉,二太太忙给叶氏使眼色,要她管束这位四房的表小姐。 叶氏倒是沉得住气,陆家这孩子如今心气高了,总要出几次丑才能晓得自己的身份。 青凝却并不在意旁人的脸色,对着长宁公主行礼:“我八岁那年进京,曾在校场远远见过公主一面,那时公主您一身烈烈骑装,弯弓搭箭,正中靶心,好不飒爽。我记了好些年。于骑射一道,相信府中的女眷们亦无人能及得上您。” “公主,人各有所长。” 长宁公主微顿,竟还有人记得她烈烈骑装的模样? 只她想起崔溯看向公孙氏时欣赏的目光,忽而自嘲的笑了一声:“那又如何,骑射也好、胡语也罢,于这附庸风雅的世间,皆是下乘。” 长宁公主话虽如此说,目光却落在了这位陆家小娘子身上 只在打量了青凝几瞬后,她忽而皱了眉头:“你这是什么打扮?好好的一个小娘子,年纪轻轻,品味竟如此......竟如此......” 她啧啧两声,竟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最后只轻嗤道:“老气横秋。” 长宁公主是谁,从头发丝精致到脚趾的主儿,最是见不得这样的不讲究,她扬手唤身后的宫婢:“去,将本宫去岁裁的那件海棠红的衣衫拿来,替这位小娘子换上。” 长宁公主虽已三十又八,却依旧身材姣好,面庞艳丽,倒像是二十几岁的人。她同青凝身量差不多,衣衫倒也合适。 青凝从善如流,转身同那位宫人进了内室。 再出来的时候,厅中短暂的静默了几息。 美人如虹,流光溢彩。 崔灵毓瞧着青凝身上金丝银线绣制的海棠宫装,忽而觉着自己身上的月华锦也失了颜色,她抿住唇,手指轻颤。好好的及笄礼,风头竟被她给抢了去。 二太太觑着长宁公主的面色,也跟着赞了句:“公主的衣衫果然 精美绝伦,陆家小娘子如今瞧着竟像是换了个人,也亏得四弟妹教养的好。” 叶氏神色晦暗,勉强笑着应付了两句。 ...... 长宁公主身侧的姑姑瞧着公主为难,已去寻了位善诗词的女官来,那女官替长宁公主的飞花令起了头,厅里重又热闹起来。 青凝寻了个无人在意的角落坐下,一回头,忽而看见卷帘外,崔凛的背影若隐若现。 宽肩窄腰,气度疏朗,在崔家的郎君中格外显眼。 那人警惕的很,只这一睇,已被他察觉到,转眸望过来。 极轻极淡的眼神,却让人倍感压迫,青凝一惊,匆忙转了头。 外头郎君们开始行酒令,青凝隐约瞧见崔凛起了身,她略略犹豫了一瞬,也趁机出了立雪堂。 将世子错认成了崔念芝已够让她懊恼了,更羞愤的是,她还将贴身的帕子遗留在了他身上。 青凝想,那帕子,无论如何是要寻回来的,以免落人口舌。 这会儿园子里静悄悄的,有那守夜的奴仆也躲懒吃酒去了。 青凝刚拐出立雪堂,抬头便见崔凛正站在回廊的转角处,微微晃动的风灯映出他清俊的眉眼。 青凝揪了揪衣角,上前一步行礼:“问世子安。” 崔凛回身,目光落在她身上,没了寒山寺中的大胆与娇俏,她规规矩矩的行礼,低眉顺眼的乖巧。 只是她今日抛却了那些暗沉老旧的衣衫,着了长宁公主赏赐的海棠红衣裙,那属于小女娘的稚嫩感减了一些,却多了几分女人的柔媚。 仿佛一夜之间,那稚嫩的花骨朵,颤颤巍巍的盛开了,是足以让男人心神摇曳的柔媚。 崔凛隔岸观火似的,清朗的声音里带了点不经意的慵懒:“陆娘子何故跟过来。” 青凝窘迫得咬咬唇:“我......我没有,只是想过来问问世子,可曾在云深居捡到过一块绢帕。” 顿了顿又补了句:“我上回去送点心,不慎落在云深居的。” 崔凛想起那枚帕子,干干净净的素锦,上头单单绣了她的名讳,还有那股若有似无的清甜。他眉眼轻动,故意问:“什么样的绢帕?” 青凝脸埋得更低了,脸上火辣辣的羞耻,低低道:“一块素锦帕子,上头绣了个凝字。” 当然还有她身上熏香的甜气,是她特意熏染得。 崔凛点头:“是有那么一块帕子。” 月朗星稀,灯火可亲,崔凛忽而生出点戏谑的心思来,想瞧瞧她又用什么手段。 可青凝只是抬起头:“那.......劳烦世子把那帕子还给我吧,若是被旁人晓得了,恐污了世子的清名。” 崔凛扬眉,探究的瞧了她一眼,忽而道:“烧了,崔家人口繁杂,还望陆娘子日后莫要乱抛锦帕。” 青凝却高兴起来,烧了最好,日后便不会有什么牵扯。 青凝放下了一块心病,深深福了一礼:“世子,我在寺中那几日实在鲁莽了,给世子添了些麻烦,还请世子海涵。” 像是欲拒还迎,又像是暗戳戳的试探,崔凛并不屑于深思,只是疏冷的轻笑。 月华如水,青凝又行了一礼,转身消失在煌煌灯影中,风儿一吹,风灯在晃,婀娜的影子也在晃,似乎要晃进人的心里去。 第10章 凛儿可还记得昨日宴上的…… 夜过子时,女眷们撑不住,便回屋歇了,立雪堂的正厅里只剩了几个年轻的儿郎守岁。 廊下的小厮忽而一溜烟跑了进来,扑通跪下,一边喘气一边着急道:“侯爷......侯爷他......他回来了。” 几位郎君还未反应过来,就见门帘卷起,风尘仆仆的崔侯爷大步迈了进来。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实在不敢相信,远在边关的崔侯爷怎得这时赶了回来,最后还是崔士宇带领众人拜了下去,唤了声:“父亲” 崔士宇一向孺慕这位伟岸的父亲,他起身关切的问:“父亲怎得这时归家,可是出了什么事?” 崔侯爷拍拍庶子的肩:“无事,回来看看,只现下更深露重,不必惊扰了众人,待明日我再去给老夫人请安。” 崔士宇点头,他很高兴能在除夕的夜里见上父亲一面,他想同他说自己今年中了举人,明年便准备入仕了,骑射上也多有进步,虽然还是及不上二弟,可圣上也曾夸过他老成持重。 只他刚要开口,父亲已转了身,吩咐身侧的侍从:“去唤凛儿来,我有事同他商议” 两年未归,他并未开口问询一句自己的庶子子,他只是迫切的要见自己的嫡次子。 崔士宇不知为何,竟生出几分失落来。 崔侯爷转身出了立雪堂,往勤勉阁去了 ...... 勤勉阁守夜的小厮正在打瞌睡,听见走廊上的脚步声张口就要骂,待看清来人后,不由使劲揉了揉眼,而后赶忙去推身侧年长些的那一位:“李哥,快些起来,侯爷.....侯爷回来了。” 一时间阁中灯烛亮起,仆妇们进进出出,送茶水、送糕点、送巾帕....... 崔溯净了手,拿了帕子拭水:“凛儿,江南贪墨一案可有断论。” 崔凛如实相告:“大理寺已下结论,江浙巡抚李宗南卖官鬻爵、贪污受贿,已在狱中服毒自尽,凡是买官的世家子弟,尽皆革职。” 崔溯放下巾帕去看灯下的儿子:“你也觉得此案已结?” 崔凛并未直面回答,只道:“李宗南贪污数额巨大,可查抄家财时却仅仅查出一千两纹银。” 仅仅查抄了一千两,那剩下的贪腐所得呢,又是进了何人囊中?大理寺草草结案,又是要包庇些什么? 他只点明要害,剩下的崔侯爷自然想地明白, 崔溯颔首,听崔凛又道:“不知父亲可还记江南陆家,那个因贩卖私盐而被抄家的陆家,似乎与此案也多有牵扯。” 崔溯沉默下来,想起了去岁的那场战事,因朝廷下拨的军需迟迟未到,五千将士困死在鹿城,一个个饿到虚浮水肿,却死死守住鹿门关,那些只剩一口气的兵士们将自己层层叠叠堆在城门口,只为用自己血肉之躯抵住城门。到如今他也不愿回想鹿城的惨状,也不知那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首,是谁的春闺梦中人,又是哪位母亲日日挂念的儿郎。 边关的将士风餐露宿,用性命守护这太平盛世,朝中的公孙侯爵、世家大族们却卖官鬻爵、奢靡贪腐 他低低叹了声:“冬日严寒,这个年关,不知又有多少边关百姓流离失所。” 半晌又道:“大理寺既已结案,必然是已经探过了陛下的口风” 久经沙场的崔侯爷顿了顿,语气郑重了几分,他问:“崔凛,你可还要继续查下去?” 崔凛站在厅中青松一般,他说:“父亲,有何不可?” ...... 锦绣堂离勤勉阁不远,崔溯回去的时候,院子里早已熄了灯。 长宁公主卧在绣榻上,身侧点了一盏昏暗的宫灯。 在这恍惚的光影中,她以手支颐,轻轻阖了眼,她又梦见了当年的自己。 那还是嘉靖二十年的初春,她出嫁的那日。 天真热烈的小公主着了喜庆的嫁衣,安安静静的任由宫人梳妆,想起那人挺拔的身影,小公主眼睫垂下,带上一抹羞涩。 在这一片红色的喜庆中,她的母后却目含哀愁,郑重对她道:“长宁,你出门之前,母后要你应下一件事。你该晓得,崔溯手握重兵,你父皇不得不倚重他,你今日,无论如何不能毁了这桩姻缘。” 长宁有些讶然,不明白母亲为何在此时说这样的话。 待得她于崔家门前下了花轿,她才晓得,今日除了她,还有公孙家的长女一同嫁了过来。 她看见崔溯朝着公孙文慧先伸出了手,将她护在了身后,他眼里有歉意,对当年的长宁道:“长宁公主,对不住,只是公孙文慧已有了身孕。” 父皇、母后、夫君.....,他们所有人都瞒着她,一同摧折了她的傲气。 长宁公主一阵心悸,猛然睁开了眼。 她原以为她是不在意的,她今日才知道,原来她是嫉妒公孙文慧的,嫉妒到差点忘了自己最初的模样。 笼中春色 第9节 长宁抚着胸口,轻叹了一声。 她忽而又想起了今日团年宴上的那位陆家小娘子。 幸好,还有人记得她当年烈烈骑装的模样,是啊,外头天地辽阔,又 何必拘泥于情爱一道。人,要输得起。 只是,人生若是能再来一次,她定不会再踏出这一步。 她这样想着,便重又闭了眼。 忽而有冷风灌入,男子的声音异常清晰:“如何睡在此处?” 长宁公主回头,立时睡意全无,诧异道:“你.....你怎么回来了?” 崔溯简短解释道:“圣上急招,不得不回。” 他这话说完了,厅中静默下来,两人虽已成婚多年,但崔溯常年驻守边疆,相处的时日了了,此刻在这深夜面对面独处,竟生出几分局促来。 “去床上睡。”最终还是崔溯先开了口。 长宁公主并不理他,径直去了内室。外面安静了一会,她听见门帘轻动,身侧床榻微微凹陷,那人似是坐在了她的身侧。 她转过身,微微闭了眼,依旧未作声。许久,崔侯爷终究未上床,起身出了内室。 长宁公主想,他大抵是去公孙文慧的院落了。 ...... 正月之旦,是谓正日(附注) 初一一大早,各房子孙们聚在立雪堂给老太君拜年,又加之见着了心心念念的大郎,老夫人端得高兴,给每位儿孙赏了一柄玉如意,连小厮仆妇们也分了金银锞子。 今日毕竟是年节,长宁公主亦去了趟立雪堂,再回到锦绣阁时,瞧见孙姑姑正手忙脚乱得理账本。 孙姑姑将一摞账本放至案上,迎了出来:“今日公孙姨娘早早来请了安,并将大房的账本一并呈上,只道既是公主回来了,这长房的私库自该有公主做主。” 侯府中分公账与私账,公帐中管着祖上留下来的一些田产铺子,负责这诺大侯府的园林花木、房屋修缮等等事宜的花销,并每月给各房分发一定数额的月例。至于私账吗,则是各房自己的账册。 长宁公主常住公主府,这大房的私账便一直由公孙文慧掌管。 长宁并不爱理这等俗物,蹙眉:“何必,送回去要她接着管就是了。” “公主,容老奴说一句,你如今是这长房的妻主,这私库哪儿能让一个妾氏掌管,况且侯爷既已归家,咱们少不得要在这侯府中待一段时日,妻主既然在,长房的一应用度却皆要一个姨娘来安排,岂不是让人笑话。” 孙姑姑是看着长宁公主长大的宫人,自然处处替她考虑,忍不住语重心长的劝了一句。 长宁公主颔首:“既如此,姑姑看着办吧。” 孙姑姑得了应承,便要着手理账本,只她已年过五旬,有些老眼昏花了,瞧着上面一行行小字,感慨的很:“老奴真是不中用了,竟连这扉页上的字也瞧不清了,看来还要去请了明月来。” 明月是公主府上管账目的女官。 长宁公主瞧着孙姑姑鬓角的白发,也生出些伤感来,她略略顿了顿,想起一个人来:“也不必去请明月了,她近日忙的很,本宫倒是晓得有一位小娘子颇善算术,不如请来给姑姑打下手。” 青凝被请至锦绣阁时还有些发蒙,长宁公主竟要她去替长房看账本。 孙姑姑瞧着这怯生生的小娘子也有些不敢用:未出阁的小娘子家,况且孤女一个,也无父母悉心教导,哪儿能算得明白账目。 只长宁公主既发了话,她便指了那一摞账本,同青凝道:“陆娘子便在这暖阁看账吧,若有数目对不上的,再去禀明公主。” 嘱咐完了实在不放心,又补了句:“你也不必为难,若是看不懂,亦或算不明白,尽可告之我。” 青凝应下,便在东厢房的暖阁中翻看起来。 这侯府中除了老太君外,便属长房最殷实,私库中不少御赐之物,往来支出也频繁,核对起来颇有些不易。 沙漏滴滴答答,从辰时末到申时,这位陆家小娘子坐在案前八风不动,连午食都只匆匆进了几口。 瞧见她面前连个珠盘也无,一声不吭,东暖阁候着的两个婢女互相使了个眼色,努嘴偷笑。 听说这位陆家小娘子昨日夸下了海口,说是善珠算,等真翻看起账本来,却哑口无言了。 孙姑姑于碧纱橱外观望了几瞬,颇有些担忧,她转身走出冬暖阁,正要同长宁公主禀明此事,却见世子崔凛进了锦绣阁。 着了空青云纹织锦的年轻郎君,身姿挺拔,面目清朗,如玉山将倾,孙姑姑颇为欣慰,一眨眼,公主的儿子也长这么大了,不但生得好,且文韬武略,品行清正,是这世间一等一的儿郎 她不忍打断母子相见,便将方才之事咽了下去。 又过了两刻钟,东暖阁中还是一丝动静也无,孙姑姑憋不住,颇有几分踌躇的进了正厅。 长宁公主正同崔凛说话,余光瞥见孙姑姑神色不虞,放下茶盏问了句:“姑姑可是有话要讲?” 孙姑姑便道:“公主,这个时辰了,陆家小娘子坐于案前一言不发,连个算盘也不会用,怕是一本账册也未看明白。一个小娘子随口说的话又怎能当真,长房账目繁杂,不是她一个小娘子能应付的,若是出了什么差错,连带着您也丢脸。依老奴看,还是不要赌了,生生浪费了时间,请了明月来才是正经。” 长宁看了眼天色,可有可无道:“好,就依孙姑姑,去请明月来。” 她说完又颇有耐性的对崔凛解释道:“凛儿可还记得昨日宴上的陆家小娘子,今日本宫请了她来看账册,倒是哑了,真是可惜了,花架子一个。” 崔凛垂下眼睫,用杯盖轻拂了下杯中的茶沫,未置一词。 孙姑姑得了应承,忙打发人去了公主府,只她也晓得,现下正值年节,公主府上也需打点各处的节礼,以及核算年节的各项支出,明月估计忙的连轴转,也不知还有没有精力再来看侯府的账目。 若是她实在忙不过来...... 孙姑姑正在思考,若是明月忙不过来该有谁来补这个缺,就见东暖阁的婢女朝她行礼,道: “孙姑姑,陆娘子说账本已理清,要奴婢来禀告您一声。” 第11章 浆果 青凝走进正厅的时候,孙姑姑已着人请了明月来。 长宁公主放下茶盏,饶有兴致的看向青凝:“陆娘子看了几册?可有为难之处?” 青凝便抬起头回话:“回公主,账册已全部理清。” 她这话一出,倒叫在场的众人都吃了一惊,纷纷露出几分不可置信的神情来。 孙姑姑心善,生怕这小娘子一时逞强,最后出了差错下不来台,提点她道:“小娘子,话不要说太满,这账目需得仔细看,容不得一分一毫的差错。” 青凝知她是好意,便朝孙姑姑安抚的笑了下,而后挺直了肩背,一五一十道:“去岁长房添置婢女五人,花费六十二两纹银,如今长房共有仆役五十八人,去岁一年为其支付月钱五百二十两纹银并六百四十八文,是以人口方面总共支出五百八十八两六百四十八文钱。 “人情往来方面,中书令孙相国之母寿辰时,为其送上玉观音,耗费纹银一百二十八两,加上其余节礼,总共耗费八百三十二两纹银。” “至于日常用度,去岁总共......” 小娘子声音清甜,条理清晰,将各项支出分门别类,一项项算出总和后如实道来。 说完了她递上第一张扉页:“公主请看,这是长房各项支出的汇总。” “至于应收” 青凝顿了顿,继续道:“去岁大旱,庄子上收成减半,总计收上来三百石谷物,至于侯爷的俸禄,有一半用于体恤下属,其余归入私库......” 她又将长房今年登记在册的收入一项项核算出来,递上了第二张扉页:“这是长房去岁各项收入的统计,请公主过目。 最后青凝递上了第三张扉页:“这是去岁长房收益减去支出后的盈余,以及现下库房里所剩的物资。” 青凝说完后锦绣阁的厅堂中静默了几瞬。 孙姑姑亦是讶然失语。 长宁公主扫了几眼手中的扉页,递给了明月:“明月,你来瞧瞧,这位陆娘子说的可对?” 明月令人抱来了账册,手中的算盘打的啪啪响,过了许久,方抬起头笑道:“回公主,明月挑了几处核对,并未发现有误,这位小娘子算得精准,连半文钱也不放过。” 长宁公 主莞尔,赞赏的语气里带了几分调侃:“陆娘子,果真人各有所长。” 明月跟孙姑姑也都跟着笑起来。 青凝站在夕阳的余晖中,露出清浅的笑意来,她这笑倒不同于往日乖巧讨好的甜笑,是自信而笃定的,仿佛自己本该值得这些夸赞。 长宁公主目光落在她身上,忽而扬声道:“凛儿,出来吧,你赢了。” 青凝这才注意到,绢丝屏风后有男子的身影若隐若现,挺拔又清俊,待得那人走出来,她便瞧见了崔凛轮廓鲜明的侧脸。 长宁公主于贵妃椅上坐正,对青凝道:“方才你还未进来前,我同凛儿打赌,赌你今日能否算明白这账目。” 她顿了顿:“凛儿他,赌你可以。” 青凝没料到,崔凛竟会相信她,她讶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看见他锋利的眉峰,挺拔的鼻,轮廓清晰的下颔。 她瞧见他似是有感应,掀起长睫,转头看过来,她便又慌忙避开了。 外头有婢女来询:“公主,方才立雪堂的丫鬟来说,今日大爷被老夫人留在了立雪堂用晚膳。您看今日这晚食可还是摆在东暖阁?” 长宁颔首,转而对青凝道:“今日你也替我忙了一天,总不能叫你空着肚子回去,留下用些晚膳吧。” 又对崔凛道:“凛儿也留下,你有多久没陪为娘用过晚膳了?” 长宁公主饮食/精细,东暖阁的席面上只摆了五六道菜,却道道都是需耗费不少工夫的精致菜肴。 青凝局促的坐在东暖阁的席位上,崔凛坐在她不远处,她稍稍转眸,便能瞧见他握着茶盏的修长的指。 青凝悄悄挪远了一点,她实在懊恼在松山寺时将他错认成了崔念芝。 她知道,崔世子定是以为自己乃蓄意勾引,同他见过的那些心机虚荣的女子一样,想扑上来博一个富贵前程。 其实细细想来,她同那些女子也确实无甚区别,只是她比那些女子更为实际,她的目标不是他,她只想堂堂正正的嫁人,嫁个心地善良的好人,譬如崔念芝。 青凝正胡思乱想,忽而听见长宁公主道:“听说陆娘子生在江南,府上刚来了位扬州厨子,你尝尝这道雨花茶虾仁可还适口。” 青凝从善如流,吃下一口后捧场的很,笑的又乖又甜:“好吃,茶香中和了虾仁的腥膻,入口清甜而不腻,余韵回甘。” 长宁公主忍不住轻笑,又替崔凛夹了一只虾仁:“凛儿也尝尝是否正宗,你在江南待久了,想来口味也变清淡了不少。” 瞧着崔凛吃下那只虾仁,又追问了一句:“如何?” 崔凛放下银箸饮了口茶,意味不明的瞧了一眼陆青凝:“雨花茶过重,茶香中带了微苦的口感,破坏了这道菜整体清新鲜嫩的特色。” 青凝刷的一下红了脸,他这话一出,倒显得自己那番话像是虚情假意的奉承,不过她方才也确实没说实话,这道菜是差点火候的。 长宁公主瞧瞧崔凛,又瞧瞧青凝,忽而觉得有趣,弯唇轻笑了声。 她停了银箸,随口问了句:“陆娘子算术了得,是跟谁学的?” 青凝如实道:“乃是我的父母亲授。” 笼中春色 第10节 提起父母,青凝不知为何,一下子想起了幼时初夏的傍晚,爹爹将她揽在怀中,教她一页页翻看账册。那时候她还是个口无遮拦的小姑娘,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皆可直说,不必事事想着替旁人捧场。 长宁公主忽而蹙眉:“你的父亲可是当年贩卖私盐的陆晏识?” 当年陆家因贩卖私盐被抄家流放,陆氏夫妇在流放路上病弱而亡,单单一个小女儿被赦免。这桩旧案曾牵扯众多,如今人人都避免谈起陆晏识,倒没料到这位陆家小娘子还有胆量谈起自己的父亲母亲。 青凝听长宁公主如此问,顿了顿,坦荡道:“是,我的父亲便是陆晏识,我当年还小,不晓得事情原委,我只知道,父亲母亲生我养我,教我作人,在青凝心里,他们一直是最好的父母。” 长宁公主愣了一瞬,没料到陆家小娘子竟敢在皇室面前,公然将贩卖私盐的要犯称作最好的父母,她还以为,陆青凝会同她那个爹爹撇清关系。 这孩子,明明是知世故的,却也有自己的坚持,长宁公主颔首:“陆晏识倒是将女儿教的很好。” 青凝顿了顿:“谢公主夸赞,我父亲幼时曾替我请了诸多良师,他们教我读书识字,也教我世间道理,更教我女儿家的矜持有礼、自尊自爱。” 说到矜持有礼、自尊自爱,青凝莫名顿了顿,偷偷瞟了一眼身侧的崔凛。 矜持有礼,自尊自爱,崔凛也将这个两个词反复掂量了一下,想起了寒山亭中“矜持”的女郎抓住他衣摆的手,想起她落在自己手心里的指尖,想起她看着他时湿漉漉的眼,她对他娇嗔:“崔郎君,你记好,我叫陆青凝” 他眉宇轻动,莫名瞥了一眼陆青凝。 青凝撞上他的目光,刷的一下又红了脸。 也幸得有婢女端了托盘来,琉璃托盘里盛了一颗颗红色的浆果,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引了过去。 长宁公主捻了一颗:“你们尝尝,西域贡上来的浆果,酸甜可口。” 青凝为了缓解尴尬,伸手拿了一颗浆果,下意识塞进了嘴里。那浆果汁水丰厚,贝齿一咬,便有少许鲜红的汁液留在了唇边。 崔凛正欲同长宁公主说话,微微侧眸,刚好瞧见她微垂着凝白的脸颊,伸出一点丁香,轻轻舔了下鲜红的汁水。 本就丰润的唇,因着这点鲜红的汁液,益发明艳娇柔,唇齿缱绻间,似乎有温热清甜的气息。 崔凛一顿,转瞬移开目光。 他长长的眼睫垂下来,忽而伸手将那碟子浆果拿走,嘱咐身侧的女官:“晚膳还未用完,不益用浆果,且先端下去吧。” 青凝忍不住腹诽了句:“倒是小气的很,连颗浆果也不让多吃的。” 只崔凛向来食不言寝不语、饮食有节制,长宁公主只道他规矩大,也未多说什么。 又有宫婢上了几道菜肴,外头已是明月高悬。 崔凛起了身:“母亲,今日儿臣还有要事,便不多留了。” 青凝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微微舒了口气。 第12章 赏钱 青凝从锦绣阁出来的时候,已是酉时末,黄昏时起了风,廊下的灯笼被吹得簌簌作响,青凝走了几步,忽而瞧见走廊尽头的鹊喜,忙招手道:“鹊喜,你怎么来了。” 鹊喜提着一盏风灯,迎上去:“天色这样晚了,娘子去了一天,嬷嬷跟我都焦急的很,想着过来瞧瞧。” “无妨,今日公主要我替她看长房的账目。” “看账目?娘子可是累坏了?”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便行至了后院的水榭,穿过这处水榭,便能从后院抄近路回凝泷院,平日青凝甚少走这条路,只今日生怕杨嬷嬷等得焦急,便想早些回去。 青凝正要同鹊喜说话,怎知她刚步上一级台阶,忽觉后背一痛,整个人便趔趄着跌入了冰冷的湖水中。 是有人推了她一把! 青凝于惊吓中匆忙转头,只瞥见一角湖蓝裙裾躲进了水榭,而后消失在夜色中,那角湖蓝裙裾上隐约绣了一朵桃红的蜀葵花。 鹊喜惊呼一声,第一反应是扑上去拉她,自然也无暇顾及那身影。 幸亏这水榭设在岸边,临湖之处水深只将将及腰,待青凝被拉上来时,衣裙已是湿透,夜风一吹,冰冷刺骨。 鹊喜情急之下便要脱了自己的外裳给青凝披上。 “青凝?” “可是青凝在此处?” 远远的有灯光闪烁,那灯光缓缓走进,映出三房次女崔怀柔的脸。 鹊喜识得她,三房老爷本是庶子,在这府中没有分量,因此其女崔怀柔平素并不爱言语,在人前从不显山露水,透明人一般,只她却是这府上第一个对青凝表露出善意的小娘子,鹊喜因此一直对她颇有好感。 此刻鹊喜见着她,倒像是见着了救星,带了哭腔道:“五娘子,我们娘子方才落了水。” 崔怀柔将手中的风灯递给身旁的婢女,取下自己身上的凫 靥裘:“怎得就落了水,这天寒地冻的,可千万别冻出个好歹来。” 青凝面色发白,有些说不出话,只好拢住凫靥裘,朝崔怀柔露出个感激的笑来 崔怀柔见她如此,忙叮嘱鹊喜:“快扶了你们家娘子回去吧,外头风大。” 鹊喜谢过,忙扶了青凝回凝泷院。 这湖水沁凉,青凝素来有肺寒之症,冷寒一激,便易患咳疾,当晚便闷闷咳了几声。 杨嬷嬷一听,只觉不好,果然夜间便听见安安咳得愈发厉害了。 青凝这咳疾,若是起头时及时医治,倒也不妨事,两三天就下去了,可若是延误了,便往往要咳入肺腑。 杨嬷嬷一夜间辗转反侧,第二天一大早便遣了鹊喜去告知叶氏。 鹊喜跑去松思院,让守门的小丫鬟往里头递了话,焦急的在廊下走来走去。 从晨曦微明一直等到天光大亮,鹊喜终于见着了叶氏身侧的柳嬷嬷,柳嬷嬷冷着一张脸,张口就斥责:“陆娘子也真真是不懂事,有个头疼脑热便要来搅扰夫人,你可知,夫人因着年节事忙,已是半个多月未能睡个安稳觉了。” 训斥完了不耐烦挥手:“你且去吧,这会子,夫人还要赶着去老太君处请安,待请安回来便替你家娘子请大夫。” 鹊喜听她如此说,忙去怀里摸银子,摸了半天,却只拿出四文钱,只好又窘迫的将那四文钱塞了回去,一咬牙,拔下了她娘留给她的银钗,往柳嬷嬷手里塞。 “嬷嬷,这个你拿着,等夫人回来了,您提醒夫人一声,好早些给我们娘子请个大夫,她这咳疾是小时候落下的不足之症。” 柳嬷嬷跟在叶氏身边好些年,自然见过好东西,一根黯淡无光的银簪实在看不上,随手一挥便扔在了地上,那根银簪发出叮咚一声脆响,断成了两截。 “你这是何必,打量是不放心我们夫人呢。” 鹊喜便知这话不能再说下去,只好回了凝泷院。 从天亮等到了日落,却也未见大夫的踪影,倒是等来了叶氏身边的柳嬷嬷。 柳嬷嬷先是进内室瞧了眼青凝,听见她闷咳不止,又嫌恶得出来了。 她坐在厅中吃了口茶:“今儿个四夫人一听陆娘子咳疾犯了,也是心疼的紧,只可惜现下年节,也不好请大夫。况我们夫人除夕之夜犯了心疾,倒顾不得你们了。” 柳嬷嬷顿了顿,瞥了眼屏风后的小娘子:“陆娘子可知四夫人因何犯了心疾?” 青凝没作声,只觉柳嬷嬷话里有话,果然,接下来她听见柳嬷嬷道:“当年你是要犯之女,是我们四夫人庇护了你,这些年供你吃供你喝,从未缺过你什么,如今你竟要去攀附老夫人与公主,这让四夫人实在寒心。” “昨儿个夫人还同我说,她素来拿你当女儿看的,你不同她亲,却硬要去老夫人与公主身边凑,旁人还以为四房苛待你,实在是诛她的心那,这才一时犯了心疾。” 青凝反应过来,她这几日在老夫人与长宁公主跟前讨了好,叶氏心里不爽快,正巧趁她犯了咳疾,让柳嬷嬷来敲打她一番。 杨嬷嬷也听出了这层意思,忙替青凝道:“夫人多心了,青凝断没有那等心思。” 柳嬷嬷冷哼一声:“那也请陆娘子体谅我们夫人,她连日来心绞痛,等她好些了再给你请大夫。若是陆娘子等不及,可去松思院请个罪,好缓一缓四夫人的心疾。” 这便是想让青凝服了软,再不去老夫人与公主跟前讨巧,好任由四房拿捏。 杨嬷嬷心里头发赌,送走柳嬷嬷,忍不住低低骂了声,可骂完听见青凝咳嗽,又一时沉默下来。 她转进屏风,替青凝顺了顺气:“安安别怕,我替你去,我去给四夫人赔个不是,让她替你请个大夫。” 杨嬷嬷在陆家的时候,也是有头有脸的管事嬷嬷,可如今为了安安,愿意将这张老脸踩在脚底下,却求一求叶氏。 青凝却拽住她的手:“嬷嬷不必去。你还记不记得我先前儿犯了咳疾,一时不查,倒给耽误了,那会子阿娘请了诸多大夫都不管用,却是爹爹拿来的一张土方子救了急。那是个南疆的方子,两副药吃下去,便好了一大半。” 杨嬷嬷也想起这桩事,一时感叹道:“是了,可惜后来抄家,连那方子都无处可寻。” 青凝摁着帕子闷咳几声,狡黠的笑起来:“我可是记性好的很,那方子到现在还记得。” 青凝幼时虽顽劣了些,却记性甚好,此刻她让鹊喜拿了纸笔来,不过须臾便将那方子写了下来。 杨嬷嬷拿着那方子欢喜的很:“不如便依这方子抓两幅药来,给安安喝喝看。” 鹊喜正端了碗香稻叶粥来,闻言愣了愣神:“我记得那方子里似乎有一味天山雪莲。” 杨嬷嬷拿着那方子,凑到窗前一看,果真有一味天山雪莲,不由犯了难:“这......” 这味雪莲不便宜,也不晓得他们手里的银钱够不够。 青凝望着杨嬷嬷的神色,从枕头下摸出一小包碎银子,这是她攒下应急的钱。 鹊喜替她倒出来点了点:“娘子,一共三两银子。” 鹊喜说着,又从身上摸出那仅有的四文钱,凑在了一处。 时下最末等的雪莲,便是采摘后阴干,途中不慎巅碎的花叶,便是这样的碎花叶也要四五两银子 杨嬷嬷叹了一声,略略踌躇了一瞬,忽而翻出了一块玉佩。 杨嬷嬷在成为青凝的奶娘前,是有过一个孩子的,只可惜后来老家发洪水,她们南下逃荒,夫君病故,孩子也夭折了,这才卖身为奴。 那块刻着平安两字的玉佩,是当年她的夫君,替刚出生的孩子求来的。 青凝咳了几声,瞥见杨嬷嬷正摩挲那块贴身的玉佩,立时明白她想拿去典当了,好给她换来抓药的钱。 青凝伸手便夺过了那枚玉佩:“嬷嬷莫要想着去典当玉佩,我......我有法子。” 她咬咬唇,对鹊喜道:“咱们在松山寺时曾给世子送过几日糕点,实在不行,咱们......将那糕点钱要回来吧。” 青凝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为着给世子做点心,给了膳房的小沙弥一两银子,又托那小沙弥买了诸多食材,又是一两银子,鹊喜,你......去同世子要二两银子的赏钱吧。” ...... 鹊喜领了命,早早儿出了凝拢院,四下打听,才寻到世子所居的竹韵居。 只鹊喜并不敢贸然进院,在院门前揪着衣角,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 日头有些高了,院门忽而吱呀一声,走出来一位郎君,鹊喜打眼一瞧,目露喜色。 她识得的,走出来的正是世子身边的近侍云岩。 鹊喜忙上前:“云岩小哥,你......你还识得我吗?” 云岩打量了鹊喜几眼,点头,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脸,是陆娘子身边那位婢子。 笼中春色 第11节 鹊喜便道:“我们娘子在寒山寺时,曾给世子送过几日点心,瞧着世子是爱吃的,今日......今日是想过来讨几个赏钱。” 云岩一愣,微微蹙眉,在寒山寺时,世子赏的金叶子陆娘子没收,如今却又来要赏钱。 需知,世子主动给是一回事,上门来索要又是一回事。 “陆娘子想要多少赏钱?” 鹊喜一咬牙,想着来都来了,还不如直接要一味入药的雪莲:“也没有多少,只是......只是想向世子讨一味雪莲。” 天山雪莲?真是狮子大开口,云岩面色更冷了几分,这位陆娘子还未能攀上世子呢,竟开始张口要好处,瞧着多好的小娘子,却是个贪得无厌的。 第13章 他若给,必定是这世间最…… 鹊喜回到凝拢院时,杨嬷嬷迎出来:“世子可有赐下赏钱?” 鹊喜垂下头:“只见着了世子身旁的近侍,赏不赏,还需得请示世子。” 杨嬷嬷没作声,可心里总归多了点盼头。 第二日晚间崔怀柔来了一趟,青凝还以为她是来要那件凫靥裘的,忙让鹊喜寻了出来。 崔怀柔没进内室,隔着屏风同青凝说话:“青凝,我不是来要这凫靥裘的,只是想来瞧瞧你,那日落了水,可有受寒?” 往常崔怀柔同她不过点头之交,没想到今日如此殷勤。只青凝感念那日落水时,崔怀柔送上的凫靥裘,便压着咳嗽,柔声同她道:“只是受了点凉,不妨事。” 崔怀柔点点头:“听说你 前几日去了公主的锦绣阁,长宁公主因何邀你去?我们三房素来是个透明的,我从未想过能如你这般,得公主青眼。” “只是去替孙姑姑理了理账本,并没有旁的事由。”青凝最懂避风头,只轻描淡写,含糊过去。 崔怀柔便叹气:“如今灵毓妹妹已是四房的嫡长女,这些姐妹里,唯独我是庶子之女,三姐姐更是向来不同我交往的,日后我多来你这凝拢院,同你说说话可好?” 青凝还没应,听崔怀柔又道:“过几日上元佳节,你可要去看花灯?” 青凝有些迟疑,往年的上元灯会,崔家的娘子们会乘坐画舫,于内城河上看烟火、赏花灯。叶氏年年都会象征性的来询问一趟,却是不会给青凝准备出行的装备,青凝来上京这几年,便也未看过这盛世的烟火。 崔怀柔瞧她默不作声,又道:“你便同我们去吧。你若能去,咱俩还能有个伴。” 她微微顿了顿:“你若是不方便,我去同四叔母说,四叔母最是和气心善的。” 若是换了二太太王氏,崔怀柔定是不敢开口的,只是叶氏向来在崔家众人面前柔善温和,崔怀柔难得敢说话。 叶氏最好脸面,崔怀柔一开口,她自是不会拒绝。 青凝压着嗓子咳了几声:“到时若我这咳疾见好,也愿意陪五娘子去一趟的。” 崔怀柔欢欢喜喜走了,她一走,青凝便再压不住,猛烈咳嗽了一阵。 她胸口起伏,咳的面色发白。 杨嬷嬷看得心疼,坐至青凝榻边:“这两日,世子那边也不见送赏钱来,可见是不会送了。好安安,把那块玉佩给嬷嬷,咱们当了换几副药来。一块玉佩而已,当了便当了,哪有你的命重要。” 青凝哪儿肯,只摁着那块玉佩哄她:“嬷嬷,我向来底子好,就算不吃药,咳个十天半个月也好了。” 两人正掰扯,忽听院门被笃笃扣响,在这夜色里格外清晰。 这大半夜的,有谁会来? 杨嬷嬷一愣,摁住青凝:“你且歇着,我去瞧瞧。” 杨嬷嬷走出连廊,开了院门,见门前立着个高大的男子,立时脸色发白:“你......你是何人?一介外男怎敢私闯小娘子的院落?” 那男子往后一步:“我是世子身边的近侍云岩,今日特来给陆娘子送天山雪莲。” 云岩脸色有些冷清,跟在崔凛身边久了,若是不拘言笑时,也是迫人的紧。 杨嬷嬷一听,心下又欢喜又恐慌,喜的是世子竟给送来了入药的雪莲,恐慌的是,便是世子的近侍,深夜来这凝拢院,若是被旁人瞧了去,怕也要传出闲言碎语,坏了安安的名声。那些嘴碎的,定是要说她的安安,同世子身边的侍卫私通。 杨嬷嬷心里害怕,脸色便有些发白。 云岩瞧他面色,冷淡道:“嬷嬷不必担心,世子今日既然敢深夜遣我来,必然是不会出差错。” 杨嬷嬷一惊,这才发现,周遭树叶轻动,似乎是埋伏了不少人,将这院子围的铁桶一般。 她一颗心忽而安定了下来。心道:怪不得这忠勇侯府世子崔凛,年纪轻轻便官至监察院御史,原是这般可靠。 那厢云岩说着,已将一个青铜冰鉴提了出来,揭开盖,里头竟冻了一朵鲜活的天山雪莲。 这光景,鹊喜同青凝听见外头响动,也从廊下走了出来,瞧见那株雪莲俱是一愣。 鹊喜前日去竹韵居,所奢望的不过是求一两雪莲的碎花叶,便是药铺里最常见的那种,虽说比寻常药材贵一些,却也不难得。只是她万万没想到,世子竟送了一株鲜活的天山雪莲来。 那株天山雪莲鲜妍饱满,正盛开在厚厚的冰层中,花瓣脉络都清晰可见,似乎今夜才刚刚盛开。 几人一下子明白过来,世子为何不遣个婢女来送,一则那冰鉴沉重的很,婢女必然提不来。再者,瞧云岩眉宇间的风霜,似乎是连夜骑马,不知从何处运来的,生怕送迟了,这冰层化开、鲜花凋零,这才等不得明日送过来。 青凝有些骇然,忙上前:“这......实在太贵重了些......” 寻常入药的雪莲干花叶,四五两银子便买的到,可如现下这般鲜活的整株天山雪莲,确是珍贵异常。 云岩便冷眉冷眼的笑,世子当日听闻陆娘子索要天山雪莲,也是这般冷眉冷眼的笑意,此刻云岩倒是学了三四成:“我们世子最不喜欠人情,既然吃了娘子的点心,自然是要还的” 云岩顿了顿:“只娘子记好,今日便一笔勾销,日后不必再来寻我们世子爷。” 待云岩一走,杨嬷嬷同鹊喜两个人挪了半天,才将那厚重的冰鉴挪进厅中。 鹊喜呐呐:“我......我那日只说......只说想要一两入药的雪莲碎花叶,谁曾想,世子会以为......会以为咱们是想讨要一株盛开的天山雪莲。” 崔凛惯居高位,他眼中的雪莲,自然同鹊喜口中的雪莲不同。 杨嬷嬷望着那株雪莲,又想起方才院外那些影子一样的暗卫,无声无息,却又严防死守,让这株天山雪莲悄然送进了凝拢院。原来这世间,还有世子这般的郎君,做事周全而严密,若想为你做一件事,给的必定是这世间最好的。 杨嬷嬷想,要是安安日后寻得的夫婿,能有这位世子一半可靠,她死也瞑目了。 青凝望着那株雪莲也愣怔了许久,叹道:“看来我要尽快赚些银了,好还世子这个人情。” 她算的清清楚楚,那些点心只值二两银子,多了她心里也是有愧的。 ...... 有了这雪莲,青凝喝了几副药,咳疾很快好起来。 这一折腾,已是正月初六。 这期间孙姑姑派了婢女来,询问青凝可愿协助她打理长房的中馈,均被叶氏以青凝生病为由回绝了。 孙姑姑便歇了心思,以为这是小娘子不爱操劳,送了匹锦缎来,算是对前几日青凝替长房看账册的酬谢,自然,这匹锦缎未送进凝泷院,青凝也对孙姑姑的心思一概不知。 初八这日,叶氏随老夫人去了郡王府,青凝买通角门上的小厮平安,悄悄出了侯府。 今日街上的店铺食肆大都刚开业,清河秀坊的吴掌柜正坐在柜台后看账本,听见一声脆生生的“吴掌柜”后抬了脸。 进店的小娘子虽衣着暗沉朴素,却自有一段风流姿态,面上遮了一条面纱。轻薄的面纱上横生出一节桃枝,几朵芳菲桃花在面颊上依次绽放,有片片花瓣飘零,轻风吹动面纱,上面飘零的花瓣便也随之飘动,让人忍不住遐想这面纱后的容颜会是何等丰姿玉貌。 小娘子进了店,将面纱一摘,露出一张明媚的笑脸:“吴掌柜,是我。” 吴掌柜自然记得这位小娘子,第一位敢同他要五五分成的绣娘。 他颔首笑道:“今日小娘子可是带了绣品来?” 青凝便将手里的面纱递了过去:“这条面纱您可瞧得上?” 吴掌柜接了面纱,抚掌大笑起来:“好绣工、好意趣,你这条面纱我收了。” 一条面纱才值得几个钱,若是多绣几条,眼睛都要熬瞎了。 青凝摇头:“这条面纱我就不卖了,我想同您谈一桩交易。” 见吴掌故探出头来,目露好奇,青凝便接着道:“过几日便是上元佳节了,上元灯会不仅热闹,也是仅有的女郎们可以会见男子的时节,那些已有婚约、或是心有所属的女郎们,必是想趁着上元灯会,给郎君们留个好念想。” “只可惜女子出门多佩面纱,现如今市面上的面纱多以素白薄纱为主,无甚特别之处。若......” 吴掌柜睨她,打断道:“我自是晓得你手中这条面纱的好处,方才我要收,你却是不卖的。” 青凝便笑,自袖中掏出一纸花样:“面纱我是不卖,我是要卖给您绣样与技艺。再过七日便是上元佳节,我一个人实在绣不出几条,您拿了这绣样,招相熟的绣娘来,需得日夜赶工,方能出量。” “再者,我这方面纱是用的下等薄纱,若想出彩,还需得用薄绫纱。您再瞧这桃花,面颊之处初为海棠红,可显气色,渐至飘零,便转为粉白,有灵动之感,其色彩混杂多变,不易绣制,我已将针法技巧写下来,供绣娘们仿制,亦或亲自过来,为绣娘们传授技艺。” 绣娘们的绣工那可是吃饭的本事,若是有那拿手的绝活,各各都要像宝贝一样珍藏起来的,生怕别人学了去,吴掌柜还是第一次瞧见有人要将绣法技巧公开的。 他不解的问了句:“那你要什么?” “我”青凝犹豫了一下:“我要五十两银子。” 吴掌柜了然,拿着那条面纱仔仔细细的看,不住的点头。 这位小娘子心思奇巧,若是戴上它站在灯火阑珊下回眸,确实有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意境。若论起来,五十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却也是值得的。 只出于商人的狡诈,吴掌柜伪做为难模样:“好是好,只可惜也不知能不能卖上价,这样,我先予你二十两银子,若是卖的好,余下的银钱我再给你补上。” 青凝早知他会如此,今日能拿到二十两已心满意足,便道:“也成,等上元节后,我再来同吴掌柜结银子。” 两人说着话,已有店里的小厮送了二十两纹银来。 青凝接了,放下绣样图便出了清河绣坊。 她走的匆忙,忘记了戴面纱,正巧同店里的伙计王怀擦肩而过。 王怀瞧着青凝的身影愣了一瞬,而后凑到吴掌柜面前,一脸喜色的邀功:“掌柜的,我前几日听说,那后园街张婶的侄女在忠勇侯府做工。我今日托了她去打听那位陆娘子,不日便能有信了。” 他说完又瞅了一眼那位离去的小娘子,挠了挠头,总觉得有几分面熟。 吴掌柜嗯了一声,将青凝留下的绣样图展开来。心道,怪不得这小娘子能有好的绣品,原是绘得一手好丹青。 他正要仔细去瞧,忽听王怀拍大腿:“掌柜的,我想起来了,方才那位小娘子我今早见过她,她正是从忠勇侯府出来的。” 吴掌柜诧异抬眼,一壁去瞧手中的绣样,一壁想这小娘子的身份。自然不能是侯府中正经的小主子,忠勇侯府的娘子哪儿能出来卖绣活,若说是丫鬟,瞧着也不像。 他这样想着,又将手中的绣样上下扫了一遍,忽而视线停在了左下角。 那里印了一枚小小的章,刻了‘安安’二字 吴掌柜忽而想起那人曾对他笑言:“我们陆家这位小娘子骄纵的很,名唤青凝,小名安安”, 他忙唤王怀:“王怀,快去,快去追上方才那位小娘子。” 笼中春色 第12节 第14章 腕间细细的勾缠 当日王怀也未能追上青凝,青凝自然不知清河绣坊中的种种。 日子一眨眼,便至上元佳节。 今年因着下了几场瑞雪,钦天监言乃是大吉之兆,景昭帝龙颜大悦,便将上元灯会由长安街扩充到了永定门。 上元这日,煌煌的灯火便从城门口,一直亮到了紫禁城,灿若繁星。 今日忠勇侯府早早吃了团圆饭,不过戌时,二太太王氏便安排了马车仆从,由崔士宇护送家中几位妹妹,夜游上元。 崔怀柔前几日特意去了趟松思院,叶氏在外人面前向来和善,自然同意了青凝去上元灯会。 今日晚间,崔怀柔便特意来凝泷院寻了青凝,待两人出门时,侯府的马车已侯在了门口。 崔家的马车宽大奢华,青凝打起车帘,就见崔素问与崔灵毓已端坐车中。 崔素问乃崔家二房的嫡长女,自小由老夫人教养,礼仪规矩皆无可挑剔之处,向来端庄持重,瞧见崔怀柔与青凝,只微微点了点头。 崔灵毓正同崔怀柔讲诗书,并未抬眼看他俩。 青凝目光停留在崔素问的面纱上,微微愣怔了一瞬,若隐若现的薄绫纱,上面绣了芳菲的桃花。 她试探着问了一句:“素问表姐,你面上的纱巾好看的很,是何处得来的?” 崔素问并不欲同她多说话,只简短道:“清河秀坊。” 崔灵毓闻言,面朝崔素问卖了个好:“今年清河秀坊这条纱巾确实抢手的很,我原也是得了一条,只今日三姐姐既然戴了,我便收了起来,总不好同三姐姐抢风头。” 青凝心中有了数,看来这条面纱卖的甚好。 她正琢磨着,何时去讨那三十两银子,忽觉马车一顿,身子轻轻磕在了马车壁上 因着崔家居于内城,很快便行至长安街,今日长安街中严禁车马,崔士宇隔着车帘催促几位妹妹下车。 这会子,长安街上摩肩擦踵,一路走来,各色花灯闪烁。 青凝本想好好瞧瞧这上元的灯会,却被崔怀柔拽着,专拣人少的地方走。 崔怀柔捂着口鼻,同她道:“尽是些平头百姓,少不得汗味,我最是受不了这个。” 青凝只好勉强笑着,转而去观察这来来往往的过客,这一看,竟发现不少小娘子戴了桃花面纱。 过了长安街,便至内城河,河两岸点了一盏盏琉璃花灯,倒映在宽阔的河面上,斑斓的光影随着水流轻轻晃动。 崔家是有自己的游船的,平日停靠在城西的码头处,也只上元佳节这一日,用来赏玩烟火花灯之用。 崔士宇望着河面上来往的船只,好一会也未见着标了“崔”字的游船。 他转头问身侧的侍从:“怎得家中的游船还未过来?” 他身侧的侍从安康朝河面张望了几眼,哎呦道:“许是那管船的周大又喝多了,凭白耽误事,奴才这便遣人去瞧瞧。” 这周大乃是王氏奶娘的儿子,替崔家看管船只许多年了,平素常常喝的烂醉,看在王氏的面子上,倒也无人管束,没成想连今日上元佳节也敢误事。 眼瞧着天色渐晚,崔士宇眉头微皱,盛京中自然也有租借游船画舫的商家,只这会子了,游船早被租借一空,若是自家的游船耽误了,怕是要误了家中小娘子们看烟花。 他正担忧,忽而瞧见在一众披红挂绿的游船中,一只素雅的游船正静静停泊在月色下。 船头的年轻郎君身姿如竹,清风朗月,正是世子崔凛。 崔士宇忽而展颜,朝船头挥手:“世子,世子,这里。今日家中船只误事,便借你的游船载妹妹们赏烟火,可好?” 即便崔凛是他的同父异母的弟弟,身为庶子的崔士宇从来都尊他一声世子。 青凝正看岸上的琉璃花灯,忽而转眸,却瞧见崔灵毓正目光憧憬的看向江面,顺着她的目光,青凝便见着了立于游船上的崔凛。 崔灵毓扁嘴,她向来最是要强,样样都想要那最好的,便如这婚嫁,自然也想压旁人一头。可偏偏这世间一等一的儿郎是她们府上的世子,她那未婚夫齐勉虽也算得上出彩,可同世子比起来便相形见绌了。 只崔灵毓转念一想,如世子这般的郎君,大抵是要娶那高高在上的公主郡主的,她这心里才稍稍平顺了些。 ...... 上元的月澄澈柔和,慢慢移至中天时,盛京的烟火便会依次绽放。 那边厢,云岩正手拢在唇侧,稍稍靠近崔凛:“世子,你瞧,那船上大腹便便喝酒的便是王禄和,李宗南因着贪腐自裁于狱中后,这位追随他多年的属下,却并未受到牵连,已升任盐铁司使。” 江南贪墨一案,明面上已随着江浙巡抚-李宗南的畏罪自裁而终结,可其巨额贪腐所得却下落不明,甚而当初追随其南下赴任的王禄和,已升任盐铁司使。 崔凛站在月色下,一时未言语。 “世子,崔世子。” 这一声声的呼唤打断了崔凛的思绪,转头就见崔士宇正站在岸上朝他招手。 云岩晓得自家主子是个不爱热闹的,为难的看了一眼岸上的崔家大郎,有些踌躇。 崔士宇见崔凛看了过来,更卖力的招手:“世子,这里,今日就劳烦你带妹妹们夜游上元了。” 崔凛余光见王禄和的船只已穿过柳林,朝下游而去,便朝云岩点了点头,云岩这才命游船靠了岸。 甫一靠岸,崔士宇便带着几位女郎上了船,一壁擦汗,一壁道:“今日周大误事,幸得遇上世子,否则倒要错过这上元的烟火了。” 每年上元佳节,官家都会于内城河两岸燃放烟火,璀璨的烟火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空绽放,站在游船上观赏,便如银河陨落、繁星入怀。是以世家 官眷多乘游船夜游上元。 青凝上船的时候,就见崔凛一身银色云纹织锦立在船头,她微微垂下头,跟在崔怀柔身后,尽量离他远了一些。 崔凛这艘游船,原是长宁公主一时兴起打造的,船身轻纱帷幔、古朴典雅,内里设了织毯软座。 崔灵毓一入内,便高兴道:“竟是比咱们家中那艘画舫还要清雅舒适。” 游船飘飘荡荡,极缓慢的顺流而下,岸边火树银花,各色灯盏,便如画卷一般徐徐展开。 青凝掀起帷幔看岸上的灯火,恍惚间记起,她自十岁入了忠勇候府,便再未见过上元节的盛京。 正看的入迷,外头也不知谁喊了一声:“娘子们出来吧,要放焰火了。” 青凝随着崔家娘子们出了船舱,船头处开阔平整,倒是观赏焰火的好去处。 第一轮烟花升上夜空的时候,河面上大大小小的船只一瞬间都熄灭了灯烛,天幕与碧波间便只余下繁星般的花束。 青凝仰头去看这盛京的烟花,却忽而听见相邻游船上似是有人在喊:“念芝,念芝表兄,快来瞧。” 崔念芝?青凝一惊,不自觉便往前走了几步,转头去寻崔念芝。 这档口,烟花流星般没入河中,天空暗下来,哪里还能看的清临船上的身影。 青凝不自觉又往前走了几步,船只微晃,脚下不稳,她下意识便去扶身侧的崔怀柔。 好在崔怀柔站得稳,青凝的手落在她的腕上,继而滑下去,握住了她的手掌,整个人靠着她站稳了身子。 方才实在是莽撞了,一听到崔念芝的名字竟丢了分寸,亏得有崔怀柔在,她才不至于出丑。 青凝有些懊恼,不由低低道了句:“幸亏有你在我身旁。” 她一壁说着,一壁感激的握了崔怀柔的手,只是这只手,怎得这样硬,不似女儿家的柔软。 青凝疑惑的眨了眨眼,转头去看身侧的人影。 又一轮烟花升上了夜空,一瞬间绽开千万朵梨花,照亮了深邃的夜空。 在斑驳的光影里,青凝瞧见了男子宽肩窄腰的身影,视线往上,是崔凛轮廓利落的侧脸。 他亦低垂了眉眼,目光同她的碰在一处,冷淡疏离中又带了些锐利的锋芒 青凝吓了一跳,忙抽手后退,只她的指还勾在他的腕间,匆忙后退间不妨扯下了他的束袖。 云纹缎面束袖缠在她的指尖,青凝正欲开口归还,最后一轮烟花落下,河面上的游船纷纷点起了花灯,一时间亮如白昼。 她那句抱歉的话便卡在了喉间,悄悄将那枚束袖握在手中,匆忙退下了。好在众人正仰头看烟花,也无人注意这她这小小的动作。 崔灵毓因着今日那位永宁伯府的齐勉世子未能赴约,心里有些不痛快,转头瞧见青凝与崔怀柔,忍不住刺两句 “青凝,前几日我那位李远表兄登门,说是在松山寺遇着你,与你相谈甚欢。他托我母亲转赠你一只钗环,只是那琉璃钗环廉价易碎,一不小心被我打碎了,明儿我再给你补一只上好的金钗如何?” 崔灵毓这话,即是说青凝不检点,与那李远勾缠在一处,再者便是说,即使那李远,也未将她当回事,所赠之物廉价易碎。 青凝转头去瞧她,也不恼,只温声道:“灵毓姐姐说笑了,我与你那位李远表兄并不相熟,他所赠之物自是不敢接,夫人随意处置便好。” 又是如此,像一团棉花,让人无端气恼。 崔灵毓还欲再言,崔怀柔却小心翼翼的扯了扯她的袖口:“七妹妹,你瞧岸上那盏鲤鱼跃龙门的花灯” 崔灵毓瞧不上崔怀柔这样的庶子之女,再不理她们,转头去瞧花灯了。 游船顺流而下,很快便至登仙楼,从长安街口上船,沿途看完花灯,至登仙楼方止,今日这上元夜游便已近尾声。 青凝缀在众人身后下了船,甫一上岸,忽而瞧见一褐色短打的男子朝自己挥手。 这人瞧着有些面熟,青凝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瞧见过他,正愣怔,那人却走了上来,摸了把额上的汗,低声道:“可算被我寻到了,娘子不记得了?我是清河秀坊的伙计王怀呀,可否借一步说话。” 青凝想起来了,方脸小眼睛,一副憨厚之相,确实是那清河秀坊的伙计。 她随着王怀走至一棵老槐树下,王怀从怀中掏出一只荷包,往青凝手里塞:“娘子,这是三十两银子,是我们掌柜要我给您的。另外,吴掌柜要我问您一句,您可识得江南陆家的陆之商-陆夫人?” 青凝一愣,好些年了,再没人提过陆之商这个名字,她疑惑的反问了句:“陆之商是我的姑母,吴掌柜怎会识得我的姑母?” 王怀一拍大腿:“是了,是了,既如此,吴掌柜邀您秀坊一叙,娘子可记得要来,一定要来,是有紧要之事。” 青凝一头雾水,实在想不出这吴掌柜缘会起自己的姑母,又有何紧要事要同她商议? 她瞧着那王怀钻进了人群中,便懵懵懂懂的转身去寻崔家的小娘子们。 只人群熙熙攘攘,青凝回身才发现,她好像同崔家娘子们走散了。 青凝有些无措的站在热闹的街角,正考虑要往哪里走,忽而瞧见了琉璃花树下的年轻郎君。 云纹织锦、身姿挺拔,兼之皎皎明月的气度,倒让这熙熙攘攘的人群成了他的背景板,除了崔凛还能是哪个。 崔凛神色中带了点疏离的慵懒,问:“陆娘子喜欢扯男子的束袖?” 青凝一愣,这才想起,自己手中还握着他的束袖,不由脸颊微红,几步上前将那枚束袖置于他的掌中 细白的指尖软糯温香,轻轻划过他的指腹,倒让人想起她于船上时,在他腕间细细的勾缠;还有贴上来时若有若无的香气。 她柔软的触感似乎还留在他的臂上。 崔凛扫了她一眼,垂下眼睫,将那枚束袖扣在了腕上。 青凝忙道:“世子勿怪,方才船上时错将世子认成了五娘,这才......” 方才在船上,烟花落下前,她还站在崔怀柔的身侧,听见崔念芝的名字后,青凝不自觉便走至了甲板前侧,脚步不稳之时,她下意识便以为身侧的还是崔怀柔。 笼中春色 第13节 只她这话说的有些没底气,想来崔凛定是不信的。 得了,蓄意勾引的罪名又添了一桩。 今夜并不宵禁,虽已过亥时,长街上依旧热闹非凡。 脸颊微红的小娘子站在朦胧的灯光下,格外增添了几分娇柔的意味。 有那路过的郎君瞥见小娘子华灯下的容颜,脚步微顿,直直看过来。 崔凛微微蹙眉,脚步轻移,将娇柔的小娘子完全笼在了自己高大的暗影中,径直隔开了那无礼的窥视。 青凝后知后觉,忽而想起那株天山雪莲,便将方才王怀给她的三十两银子拿了出来。 崔凛身高腿长,青凝不得不仰起头同他说话:“世子,多谢你前几日送来的天山雪莲,只是我那些点心只值二两银子,当不得如此贵重的赏赐。” “现下我有三十两银子,同那株雪莲比起来,自然是微不足道,可也算是一点心意,世子收下吧。” 她说话的时候带着温柔浅笑,乖巧的、柔媚的,又实在让人无法同那贪得无厌的女子联系到一处。 崔凛本不欲收的,可不知为何,忽而伸出手,覆在了她的掌上。 她的手娇小柔软,他的却是修长有力,轻轻覆上来的时候,微凉的指轻轻蹭过她的腕子。 青凝一惊,忙要往回抽手,崔凛却已拿走了那三十两。 他将那银子抛给云岩:“既如此,那便两清。” 前头似乎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青凝抬头,瞧见崔五娘寻了回来。 青凝忙朝崔凛福了一礼,去迎崔五娘了。 她提起裙摆,小跑起来的时候,细腰如蒲柳,好像风中摇摆的菟丝花,任人摧折。 崔凛移开眼,微微摩挲了下指尖,上头女子肌肤的细腻触感若有若无。 那头,崔怀柔迎上青凝:“阿凝你去了何处,大哥哥他们正等你呢。” 两人说着,快步出了惠安街,崔府的马车已在街口候着了。 崔灵毓看见青凝,不满道:“陆青凝你真是好大的架子,要我们单单等你一个。” 崔士宇是个好脾气的,只催促大家赶快上车。 临上车前,崔怀柔忽而转头:“我方才去寻你,瞧着你像是同世子在一处,你可是在同世子说话?” 崔怀柔这句话,一下子让所有人都转眸去瞧陆青凝。 青凝一顿,忙摆手:“怎会是世子,我同世子从未私下碰过面。” 崔灵毓闻言冷哼了一声,挽起裙角去踩车凳:“自然不会是世子,世子怎会同她在一处。” 第15章 世子寻她?可是崔念芝马…… 青凝是两日后进的清河绣坊。 吴掌柜正翻账本,瞧见青凝进来后,手中的账册啪嗒一声落了地。 他仔仔细细将青凝打量一遍,叹道:“陆家小娘子青凝,可算是将你盼来了。” 青凝疑惑的看他:“吴掌柜,你怎知我的名姓?” 吴掌柜笑的慈爱:“安安,陆家小女郎安安,你上次留下的画纸上,署了你的印章。” 印章?青凝幼时,爹爹曾给她刻了一枚印章,上面是她的乳名“安安”,那时爹爹拿着那枚印章刮她的鼻子:日后我们安安有了画作,便可用这枚印章署上自己的大名。 青凝从那时起便养成了个恶习,在画作上盖章的恶习,想来上次画绣样,下意识便印上了署名。 只是......这吴掌柜又如何得知安安便是她陆青凝的乳名? 吴掌柜却也未替她解惑,只是将青凝请进了内室,翻出一卷文书来。 青凝接过那纸文书,展开一看,竟是这铺子的房契,房契之上,是陆之商的名姓。 吴掌柜点头:“是了,这铺子便是你的姑母陆之商所有。这间铺子,是陆家出事前陆夫人新开的,并未记录在其嫁妆册子里。陆夫人弥留之际,将铺子托付给了吴某,要吴某代为掌事,只待陆家小娘子及笄后,便全权交于其打理。” 吴掌柜说完,恭恭敬敬的朝青凝行礼:“陆夫人于我有恩情,吴某这些年尽心尽力打理铺子,今日我将这绣坊物归原主,往后,陆家小娘子便是这清河绣坊的东家。” 青凝一瞬间明白过来,这是姑母替她留的后路。 她心里五味杂陈,缓了一会才将吴掌柜扶了起来:“吴掌柜,辛苦你了,这几年绣坊营生如何?” 吴掌柜便叹气:“前几年倒是赚了些钱,只是......只是自打后街的锦隆绣坊开业后,便被挤兑的越来越没有生意了。” 吴掌柜没好意识说,前年他着了锦隆绣坊的道,赔了好大一笔钱,这两年便越发守成,守着清河秀坊这个空架子,赚些老本。 这当口王怀已将铺子里的账册尽数搬了过来。 吴掌柜指了那些账本:“这是几年来铺子中的账册,也不晓得小娘子看不看的懂。” 青凝临走时,执意将那些账册带走了,王怀瞧着小娘子远去的背影,低声对吴掌柜抱怨:“刚及笄的小娘子,指定理不清这铺子里的帐,白白搬回去,等送回来还要再着人收拾。再说了,这些年掌柜的您为了铺子劳心劳力,我王怀早就将您看作了东家,你说一个小娘子,也压不住这诺大的铺子。” 青凝将账册搬回凝泷院时,还有些不敢置信,杨嬷嬷瞧见这些账册,不禁纳闷:“哪儿来的这许多账本。” 青凝附在嬷嬷耳边低语了几句,杨嬷嬷忽而红了眼眶:“安安,你有位好姑母。” 青凝亦是感激,她用了五天时间将账册整理一番,只没料到,清河秀坊瞧着门店锦绣,内里竟是开始亏空。 ...... 上元节后又下了一场雪,雪后初霁,带了些湿气的冷寒,侯府后院的亭台水榭也都蒙了一层朦胧的雾气。 青凝出了凝泷院,将手中的暖炉往鹊喜怀中塞:“拿着这手炉,也好暖一暖。” 鹊喜忙又塞回去:“娘子你还没暖过来呢,怎得又给我。” 她说着又担忧起来:“摆在绣坊中的样品既然是通货,按理儿讲,是没有一个样式只能卖一家的道理,为何卢林两家会闹起来?” 前几日青凝画了幅鸾凤和鸣的花样儿,绣在嫁衣上好生富贵喜庆,样品一出来,便被好几家预定了去。说来也巧,定了绣样的卢林两家竟是同一天嫁女。 那林家夫人听说后,来店里闹了一好通,说是自家小娘子成亲当日,必不能同卢家穿一样的嫁衣,且是自家先定下的,退货的也不能是他们家,定要卢家换了样式。 这林家原是清河绣坊的老主顾,吴掌柜安抚了林夫人,便遣了王怀来告知青凝,要青凝再画一副花样儿,好用新的花样儿替换了卢家预定的鸾凤和鸣。 就是不晓得卢家会作何反应,若是卢家也不同意,那确实有些麻烦。 青凝低低叹了声:“林卢两家本就有些过节,如今既是同一日嫁女,自然不想用同样的嫁衣。” 两人俱都沉默下来,拐过连廊远远见对面走来两位男子。 年老些的身形瘦小,青凝识得,那是府上管园中花木的王伯。 王伯正同身侧的郎君说话:“这次送来的太湖石,姿态各异、通灵剔透,摆在园子里观赏性极佳,崔三郎有心了。” 被唤做崔三郎的年轻郎君谦恭有礼:“既然是往侯府送的,自然要好东西。” 他顿了顿,又道:“王伯,这次南下,我带回来几斤余杭径山茶,只我是个俗人,也尝不出好坏。我听说王伯最善品茶,待会我命小厮给王伯送些过去,您帮我尝尝是真是假。这些南方的茶贩子最是油滑,我怕被他们蒙骗了。” 王伯是这侯府的家生子,替主家打理园林好些年了,连青凝都晓得这位王伯勤勤恳恳,唯独好茶。青凝心道,这位送太湖石的郎君倒是会做生意,讨好王伯讨好得这般自然贴切,且温和有礼,让人无法生厌。 她这样想着,对面二人已迎面走来。 连廊狭窄,那位年轻的郎君正与她面对面迎上,青凝忙低下头,侧身避开。 对面那位崔三郎亦有些局促,眼睛并不敢看迎面而来的小娘子,低垂了眼睑,微微躬身,从她身侧绕了过去。 甫一经过,果然听见王伯朗声笑起来,而后低声道:“听说过些时日开了春,夫人有修园子的打算,便是亭台水榭中,也该用香料熏上一熏了。” 修园林,花木石料俱得采购,便是开春熏香,所需香料亦是一笔好买卖,这便是王伯对这余杭径山茶的谢礼。 崔三郎闻言,忙谢道:“多谢王伯提醒,崔念芝感激不尽。” 王伯摆手:“老奴只是随口一提罢了,今日便送三郎到此了。”他说着便步下石阶,与崔三郎告辞而去。 崔三郎,崔念芝!青凝听见这个名字,猛然顿住了。 竟是崔念芝!青凝从未想过,会在此种情景下碰上崔念芝,她忽而有些怕,若是此次错过,便再无缘得见。 青凝愣怔了一瞬,微微侧身,手中的绢帕便随风飘去,恰好落在了崔念芝的脚边。 崔念芝顿住脚,犹豫了一瞬,弯腰捡起了那方绣了红梅的绢帕,转身喊了声:“娘子止步。” 隔了四五年,当初良善的少年已长成了清秀的郎君,中等身量,五官周正,虽说不得多么出挑,却也是清清爽爽。 青凝转过身,脸颊上染了一抹海棠红,带了点羞怯的声音:“郎君何事?” 崔念芝瞧清对面小娘子的相貌后,微微愣怔了一瞬,他拿着那方绢帕在原地转了一圈,而后走上前,将那方帕子挂在了松枝上。 生意场上圆滑知变通,面对小娘子却也克己且知礼,青凝在心中掂量了一瞬,很是满意。 她面上不显,依旧是羞赧的小白兔,轻移了两步,伸手去够松枝上的绢帕。 只没料到,那枝丫尖锐,撕拉一声,那绢帕被划成了两段,连带着她的袖口,亦被豁了一个口子。 青凝低低惊呼了一声,无措的去看崔念芝,桃花眼里带了一点朦胧的雾气,惹人怜爱的很。划破的袖口处露出一小截皓白的腕子,过了片刻,她似是才反应过来,忙窘迫的去捂衣袖上的豁口。 崔念芝哎了一声,原地又转了一圈:“这......这......” 他踌躇了片刻,忽而道:“小娘子且等一等,我去去便回。”说着便撩起袍角,大步走远了。 鹊喜一脸不解:“这......这人怎么说走就走,娘子,咱们还要去绣坊呢,可还等他?谁知道他回不回 来,不若先回去换件衣裳......” 青凝却拽紧袖口,止了鹊喜的话头,笃定道:“他会回来的。” 当年那个肯为了一个陌生的婢女,而舍掉一串红珊瑚的崔念芝,必定是个柔软的心肠,青凝笃定他不会不管她。 连廊的尽头是处风雨亭,青凝便站在亭中等崔念芝。 不多时,听见身后脚步之声,青凝心下欢喜,调整好神色后,缓缓转了身。 身后的郎君轻袍缓带,一身的骄矜贵气,不是崔念芝,竟是世子崔凛。 崔凛身量高挑,宽肩窄腰,站在青凝面前便一下子遮住了她的视线。 青凝愣了一瞬,忙屈膝行礼,规规矩矩喊了一声:“世子” 起身时她伸手捂住了豁口的衣袖,这人眼神太过洞明,她下意识就开始担心。竟担心他瞧出来,她这截袖口是自己有意划破的。 青凝本以为崔凛只是路过,见他站在亭中没有要走的意思,不由出声问了句:“世子可是有事?” 笼中春色 第14节 只她万万没料到,谪仙般的郎君颔首,说的是:“我是来寻你的” 青凝猛然抬头,撞进了他幽深的眸子,世子寻她?可是崔念芝马上就要折返了。 第16章 柔软又多情 崔凛怀中有一封文书,是云崖从王禄和的书房中找到的,此文书记录了八年间盐铁私下发的盐引名录。其中江浙区域盐引名录中,有一户商家引起了他的注意,乃是前江南首富陆晏识。 盐铁私每年都会下发几张盐引,有了这张盐引,商家才被准许在朝廷的监督下买卖咸鹾。 当然,要想拿到盐引,商家需每年上缴不菲的税费。倘若是没有盐引而私自贩卖,便是重罪,当年陆晏识便是因贩卖私盐而被抄家流放。 可,陆晏识既然在这盐引名录中,便是已拿到了盐引,乃是合法行商,为何又会被治以贩卖私盐的重罪? 风雨亭外的松柏上积了厚厚一层洁白的雪,崔凛站在雪色间,倒更显出几分出尘的气质。 青凝听见他清冷的嗓音如玉石撞击,他问:“陆娘子,你父亲陆晏识流放前,可有对你诉过冤屈。” 青凝一愣,万没想到他会提起自己的父亲。 小娘子垂下眼睫,略略思考了一瞬:“没有,我爹爹亲口认了罪,流放前只叮嘱过我,要我务必过好以后的日子,唯有我安好,他才能安心的走。” 青凝一直牢记爹娘的话,所以她要好好的活着,把日子过成自己想要的模样,让他们在天上瞧着也能安心。 崔凛闻言面上波澜不惊,让青凝实在猜不透他的意图。 外头起风了,吹得枝桠簌簌作响,抖落一层雪沫子。 这风也将少女身上的幽香丝丝缕缕送过来,这次崔凛倒是没有转身便走,他只是往亭中退了一步,避开簌簌落下的雪沫子。 这风雨亭本就狭小,他这一退,倒是离青凝更近了些。 青凝也闻见了崔凛身上清淡的冷梅香气,她微微一愣,自觉的后退了一大步。 这不动声色的后退倒是让崔凛抬了眉眼,稍稍带了一丝诧异。 青凝见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心下着急,忍不住问了句:“世子可还有事?” 崔凛一顿,声音依旧冷清:“无事”,他说完便转身出了风雨亭。 青凝瞧见他的背影消失在假山后,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不过片刻,便远远看见崔念芝脚步匆匆,很快进了风雨亭。 崔念芝手中拿了一件立领披风,有些不敢看她。 他踌躇了一瞬,将那件披风搭在了围栏上,朝青凝拱手:“这是我身边婢女的披风,娘子若是不嫌弃,且先拿它遮一遮吧。” 青凝拿起那件披风,微微仰起脸,展颜笑起来,她说:“多谢郎君。” 她这一笑,倒如玫瑰初绽,眼睫弯起,柔软又多情。 崔念芝站在檐下愣怔了一瞬,听见小娘子又道:“郎君下次还会来侯府吗?若你下次来,我好将这件披风还于你。” 一件下人的披风,其实无需讨要,崔念芝本欲拒绝的,可瞧见小娘子含了春水的眸子,话到嘴边又改了口:“好,若是......若是再来侯府,我找娘子去要。” 青凝微微垂下眼睫:“我叫陆青凝,是寄居在这侯府的表姑娘,你若是再来,可去凝泷院寻我” 崔念芝有些磕巴:“我....我.....记.....记下了。” ...... 青凝赶去清河秀坊时,恰巧卢家夫人找了来。 卢夫人恼得很,进了门便骂:“怎么,秀坊这是瞧不起我们卢家呢,既已收了定金,凭什么要我们退,要退也该是那林家退。这嫁衣若是误了工期,耽误了我们家巧娘的婚事,我跟你们没完。” 也是赶巧儿,林夫人正在店中查看嫁衣进度,闻言站在店中冷哼:“我倒是谁,原来是卢家妇,怎么,先前儿你家巧娘不要脸面,抢了我们敏儿的夫婿,如今连嫁衣也要抢?” 青凝听吴掌柜说过两家的恩怨,这卢家夫人同林夫人起先还是要好的表姐妹,前年林家小娘子定了一门顶好的亲事,谁曾想,刚定完亲事没多久,林家小娘子却生了一场大病,差点儿去了。林小娘的那位未婚夫便上门退了婚。 可待林家小娘子死里逃生后,却听说自己那位前未婚夫,已同卢家巧娘定下了婚期。林夫人气不过,一直认定是卢巧娘勾引了女儿的未来夫婿,是以两家不再来往。 青凝瞧着林夫人有些面熟,忽而想起这位林夫人,正是先前儿买她荷包的夫人。 她这会儿察言观色,大抵看出这二位夫人都是好强的性子,憋着劲头要把对方比下去,今日看这架势,是谁也不肯让步的。 王怀急的直搓手,忙吩咐跑腿的伙计去寻吴掌柜了。 青凝走进店内,朝二位夫人行礼:“两位夫人有礼了,我是这秀坊的东家,若是有什么争议,咱们进屋来谈。” 若是在这店内争执起来,怕是会影响秀坊的声誉,她说着便将两位夫人往内室引。 可卢林两家瞧她是个小娘子,并不将她的话放在心上,直言要找吴掌柜。 青凝便笑道:“今日这样冷,我替二位夫人备了热姜茶,喝一点好暖暖身子,今日这事,也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小娘子笑语盈盈,实在讨喜的很,让人不忍拒绝,林夫人愣了愣,一甩袖子,率先进了内室。 待两位夫人坐定,青凝从鹊喜手中接过一卷画纸,在桌上徐徐铺开。 大团大团的牡丹花,每一朵均姿态各异,挤挤挨挨盛放在一处,可以想象绣在嫁衣上时的雍容华贵。 这幅绣样确实出彩,只事到如今,卢林两家争得已不是绣样,争得乃是一口气,两位夫人谁也不肯退步,咬死了不松口。 鹊喜在门口急的团团转,悄声让王怀再遣个伙计去,好尽快寻了吴掌柜来。 青凝却不急不躁,只笑语盈盈道:“这几日我们秀坊来了几位苏州的绣娘,听说原先儿是在江南陆家的秀坊做工的,习得一手好苏绣。若是用苏绣的技艺将这幅牡丹图绣在嫁衣上,想来必定艳光灼灼。” 她顿了顿:“两位夫人也知道,秀坊的花样儿多是通货,便如你们二位定下的那幅鸾凤和鸣,我们秀坊用此花样,绣制多少件嫁衣都是无妨的。只是今日我手中的这幅牡丹图,却只会绣制一件绣品,要给定下这幅花样儿的小娘子,一件独一无二的嫁衣。” 她这话说完,卢夫人眼神一亮,刚要说话,瞥见对面八风不动的林夫人后,又冷哼一声作罢了。 青凝替两位夫人斟满姜茶,并没有劝说两位换绣样,反倒是不卑不亢道:“只是要想定制这盛京独一份的嫁衣,自然价格不菲,远比那幅鸾凤和鸣贵的多,也不知道哪位夫人会舍得。” 她这话一出,林夫人坐不住了:“这牡丹图要价多少,东家不妨直说,我们林家虽说不得多么富贵,总归要比卢家好过一些。” 林小娘子病好后又定了一门亲事,如今既是与卢家同一日办婚事,林夫人憋了一口气,定是要办的风风光光的,将那卢家比下去。 林家是做 水路运输的,家里好几条船,日子过得很是富足。先前儿,卢家一直仰仗林家,卢夫人也总在林夫人面前矮一头。只是这几年卢家另辟蹊径,开始做旁的买卖,竟是发了一笔横财,加之自家巧娘又定了一门好亲事,卢夫人便再也不想低声下气,要把先前的脸面儿都挣回来。 卢夫人将茶杯一放:“不论多少钱,我们卢家都拿的出,今日就改定这幅牡丹图。” 青凝面露难色,斟酌了片刻道:“即如此,那两位夫人只有竞价了,价高者得。” 吴掌柜火急火燎赶回来的时候,就见林夫人从内室走了出来,斗赢的公鸡般,趾高气扬。 吴掌柜赶忙问鹊喜:“林夫人怎得这般高兴?” 鹊喜低声解释道:“林夫人买到了新的绣样。” “林夫人竟然肯换花样了?付了多少钱买新绣样?”吴掌柜一脸疑惑。 鹊喜便伸出五个手指头。 吴掌柜:“好好好,既让林夫人换了花样儿,又多收了五十两,真是件大好事呀。” “五百两!”鹊喜仰起头,替自家娘子骄傲。 五百两?!吴掌柜瞠目结舌。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卢夫人也出了内室,喜笑颜开的同吴掌柜道别。 吴掌柜见她走远了,赶忙问青凝:“卢夫人又是因何欢喜?” 青凝便耐心同他道:“我在那幅鸾凤和鸣的花样上添了几笔,便同原先的样式有了些微差别,也算是给了卢夫人独一份的绣样。如此,卢家的嫁衣也不必重做,后续按照新的花样添改几处便可。” 她即给了卢夫人独一份的绣样,也并未多收卢夫人的银钱,卢夫人自然欢喜,甚至一高兴,又在铺子里定下了喜被、喜枕等等一应绣活。 青凝解释完了,忽而正色道:“吴掌柜,日后咱们秀坊也不应只卖通货,我会定期出一些新鲜花样,这些花样只做独一份的绣品,价高者得。” 吴掌柜一时没作声,他原先儿还想着青凝年纪小,需得他多多提点,现在看来,小娘子小小年纪已能够独挡一面了,她有主意有魄力,不愧是江南陆家的女儿。 他深深作揖:“日后都听陆娘子的。” 王怀挠挠头,对前些日子的言论有些心虚,亦跟着吴掌柜恭恭敬敬作揖,实心实意喊了一声:“东家” 第17章 寻春图 二月过后,天气一日比一日暖,昨儿个下了一场春雨,侯府中的桃花一夜间绽满了枝头。 青凝走进凝泷院,午后光景,院子里静悄悄的,她掀起门帘,见杨嬷嬷跟鹊喜正赶制绣活,上前几步夺过了嬷嬷手里的活计:“嬷嬷,你们又偷偷做活,也不晓得歇晌。” 杨嬷嬷一壁道:“无妨,现下也不累”,一壁伸手来讨要绣棚。 青凝却不给,从身后拿出条珍珠抹额来,递到杨嬷嬷面前:“嬷嬷,你瞧。” 杨嬷嬷瞧着那抹额愣了好一会,才喃喃道:“安安,你怎得......怎得又将它赎回来了?” 黛蓝色的抹额,上头嵌了两颗莹润的东珠,原是头些年,杨嬷嬷为着她们的生计,典当的一条抹额,没想到今日竟被青凝给赎回来了。 “赎回这抹额花了多少银钱?”杨嬷嬷失而复得,内心欢喜,却也忍不住心疼银钱。 青凝并不想嬷嬷担忧银钱,糊弄了一句,又去给鹊喜簪簪子。 通体鎏金的一根簪子,点翠为主,不缀宝石,精巧却也低调。 鹊喜生了一张憨厚的圆脸,平日并无佩饰,今日发间多了枚鎏金点翠簪,便显出几分秀美来。 青凝很满意:“鹊喜,你那根断裂的银簪我已送去了银楼,让银匠试着修复一下,过几日若是修好了,再给你送回来。只是,怕再不能完好如初,这根鎏金点翠簪你先收着,” 鹊喜有些手足无措:“娘子,我哪儿用得上这个,费银子。” 青凝瞧嬷嬷跟鹊喜都是满脸的不舍,这是心疼银子了,她忙安抚道:“前些时日卢林两家的嫁衣交了活,两家夫人都甚是满意,甚而引来了好些贵夫人,秀坊生意好起来,填补上了去年的亏空,甚至还有些结余,你们不用担心银钱。” 杨嬷嬷来拉她的手:“安安,如今秀坊生意好起来了,你也需得给自己攒些银钱,不能铺张浪费。今日你替我们花了这许多银子,怎得不给自己添置点东西?” 青凝早猜到嬷嬷会有如此一说,她忙将身后的包袱打开,偏头瞧嬷嬷,带了几分狡黠:“自然要添置,嬷嬷你瞧。” 海棠红的春装,织锦的面料波光粼粼,是那件杨嬷嬷一直惦记的丽锦堂的料子。 杨嬷嬷抖开那件衣衫,连声赞叹:“好好好,安安快试试。” 等青凝换完衣衫,从内室走出来的一瞬,整个厅堂都随之一亮。 笼中春色 第15节 年节的时候长宁公主也曾赠过一件海棠红的衣衫,只那件是宫装,太过隆重了些,这一件虽显娇俏却也日常的多。 杨嬷嬷左看右看,忍不住赞道:“我们安安真是好看,小小年纪就该穿些鲜亮的,哪儿能整日老气横秋的,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鹊喜憨憨的问。 “可惜不能常穿,”青凝对鹊喜向来有耐心,指尖点了点松思院的方向:“若是整日如此鲜亮,夫人该生疑了。” 在没有足够的实力离开侯府前,还是要低调行事,若是被叶氏晓得了这铺子的事,不定要生出什么幺蛾子。 鹊喜还欲再问,忽听门外脚步声,伴着轻柔的女声:“青凝妹妹,我给你带了花糕。” 是崔怀柔的声音,青凝忙要去换衣衫,只是还未来得及转身,崔怀柔已打帘进了正厅。 崔怀柔手中提了个雕花食盒,抬眼愣在了当下。她印象里的陆青凝总是一身暗沉衣衫,鲜有如此明丽。 她挤出个笑容:“青凝妹妹,你今日好生亮眼,这身衣裳可是新做的春装?” 青凝略有些不自在:“柔姐姐且先坐,容我换件衣裙。” 崔怀柔目送她进了内室,将雕花食盒放在了岸桌上,她四下打量了一圈,总觉得这间小小的厅堂有些不一样了。 崔怀柔是个心细的,很快便注意到,原先凝拢院窗户上糊的油纸,已换成了雨过天晴的软烟罗,这一换,屋子里的光线便柔和明亮了起来。 她暗暗观察了一圈,一转眼又瞥见了鹊喜发间鎏金点翠的簪子。 鹊喜瞧她看过来,忙低下头,转身摘掉了发间的鎏金簪。 崔怀柔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来,瞧见青凝出来,赶忙收回了四下打量的视线,将那食盒一推:“青凝,今日花朝节,大厨房里做了花糕,你尝尝。” 用初春的桃花做成的花糕,入口即化,青凝尝了一块,笑着赞了两声。 崔怀柔便来挽她的手:“今日老夫人有兴致,同小辈们在园子里赏花,咱们去瞧瞧吧。” 今日花朝,侯府在园中设了桃花宴,崔怀柔拉着青凝赶到时,湖边的流水曲觞已撤了杯盏。 老夫人兴致不减:“今日这桃花开的正好,你们几个都是善丹青的,不若今日就画这桃花,让我瞧瞧你们的画工。” 二太太王氏便笑道:“既然要画桃花,那自然要选出最好的,优胜者老夫人有赏。” 崔灵毓有些好奇:“赏什么呢,二夫人可是备了彩头?” “自然有彩头,今日这彩头难买的很,我瞧着甚是风雅,包管你们欢喜。”王氏神神秘秘。 公孙氏微诧:“是什么好东西?竟能让你赞不绝口。” 琅玡王氏出身,又嫁进了忠勇候府,王氏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今日得她赞赏,定是不俗的好物。 她这一说,倒激起了大家的兴致,纷纷命下人去取了笔墨纸砚来。 今日族中的学堂休学,除了崔素问、崔灵毓、公孙氏,崔士宇、崔珂、崔宴几位郎君也在。 明月湖边众人正一边下笔,一边互相观摩。 崔怀柔瞧了一会,才怯怯的上前,喊了一声:“祖母。” 老夫人抬眼瞧了她一瞬,也未多说什么,只微微颔首。 倒是王氏,不不紧不慢的说了句:“怀柔来了,来的这样晚,今早可是未收到 帖子?” 老夫人往年多待在佛堂礼佛,为的是保佑远在边关的儿郎,只今年崔侯爷从边关回到了京中,老夫人似是放下了一块心病,心思也活泛起来。今日花朝,便想着要办桃花宴。 王氏得了信,一早便遣了院子里的下人,去各房下帖子。只是三房的柳夫人向来偏疼嫡子崔宴,对崔怀柔这个女儿却是不怎么上心。柳夫人收到通知,只叮嘱崔宴要在老夫人面前好生表现,竟忘了告知女儿,待想起来已是午后了。 崔怀柔有些难堪,只好道:“我.....我今日偏头疼犯了,是以.....” 王氏也未多说什么,只挥挥手,命人为她备了一份桌椅,并笔墨纸砚。 青凝站在众人身后,原是要上前问老夫人好的,只这会子几位郎君已收了纸笔,将丹青递到了老夫人面前。 老夫人逐一观赏:“甚好甚好,你们皆有进步” 不多时,余下的几位女眷也收了画卷,老夫人仔细看过,连连点头:“咱们府上的女眷个个有才气,公孙这幅桃花图已是佳作,灵毓与素问更是下笔不俗,我一时竟分不出伯仲。” “今日这彩头既然是你出,你来拿主意。”老夫人说着,打趣的指了指王氏。 王氏笑着接过来,挨个观赏后,抽出一纸丹青:“素问这幅画虽说意境高远,然灵毓笔下的桃花则开的更热烈,今日正值花朝,还是喜庆些好,要我说,今日这彩头便给灵毓了。” 若论起来,崔素问笔下的春景不论是从取景还是用色,都更为雅致,只是崔素问毕竟是二太太亲生,若是二太太选崔素问,则有帮亲之嫌,再者今儿个大家图个热闹,也并不一定要分出好坏,王夫人便将这彩头给了崔灵毓。 四房这些年,为崔灵毓花了大价钱延请名师,如今看来成果还是有的。 崔灵毓因着这成果很是开心,笑着来摇王氏的手臂:“多谢二夫人,这会可以瞧瞧彩头了吧。” 老夫人正转头吩咐下人去拿几柄玉如意,抬眼瞧见了陆青凝。 她反应了一瞬,笑着招手:“青凝,来。” 青凝笑着上前,问了声老夫人好。 老夫人点头:“我记得你绣工极好,原先儿你送到立雪堂那几个荷包,上面的花样儿可是你自己画的?若是如此,今日不若也来凑个热闹。” 王氏最会察言观色,听老夫人如此说,早命下人备好了笔墨。 青凝有些迟疑,崔灵毓忙上前,听起来是替她打圆场,崔灵毓道:“祖母,你莫要为难青凝了,记得她刚来侯府时,母亲为我俩一道请了女画师,只青凝不爱此道,笔下无物,这才作罢。” 说话的功夫王氏已备齐了笔墨,她将青凝拉至案桌前:“笔墨都是现成的,老夫人既说了,你便试试吧,画的不好也不打紧,图个热闹罢了。” 青凝只好铺开了宣纸。 崔家诸位在除夕之夜对青凝多有印象,此刻倒是有几分好奇,纷纷围过去看青凝下笔。 只有崔素问没动,她听崔灵毓说过,陆家这位小娘子是个心机虚荣之人,丹青一道亦是人心的映射,心术不正的人画不出好作品。 青凝饱沾颜料,几笔下去是桃树虬结的枝干,再几笔,是枝上盛开的桃花。 虽说笔下之物勾勒出了形态,却缺少灵动的生命力,确实不是作画的苗子。 围观的众人便都露出几分失望的神色。 崔素问观众人神态,便知自己所料不假。 老夫人看了几眼,也未点评,只对青凝道:“无妨,日后若是想作画,素问跟灵毓都是有天分的女娘,你尽可请教。” 崔灵毓扬了扬眉,神色自得的看了一眼陆青凝,转身去寻王氏了:“二夫人,说好的彩头呢?” 王氏点她的鼻子:“就你心急”说着命人拿来了软缎包袱,打开来,是一件月白的春日披风。 崔素问蹙眉:“母亲,是一件披风吗,这有何值得你如此说道?” 王氏没回应,只浅笑着抖开了那件春日披风。 月白为底,远山青黛,桃花纷飞,竹林掩映,波光粼粼的缎面上绣了一幅寻春图。 寻常一件春日披风,因着这绣样,一下子有了生动的气息,抖开的一瞬间似有春意扑面而来。 老夫人赞道:“好画工,好绣活,怪不得你们二夫人如此宝贝。” 王氏得意道:“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买到的,你们是不知道,东坊市有家清河秀坊,出来的花样儿只做京城独一份的绣品,价高者得,这件春日披风好几位夫人看上了,只我王氏入了眼的东西,又岂会让旁人买了去?” 崔灵毓目露欣喜,双手接过披风后轻轻抚摸了下,而后扬手披上了。 小娘子容貌清丽,披风一上身,仿佛将春日穿在了身上,水墨画一般清雅,众人交口称赞。 崔灵毓转了一圈,停在青凝面前,微微侧眸:“青凝,如何?” 自然是极好的,这可是她熬了好几个大夜绘出来的寻春图,这上面的刺绣,乃是鹊喜同杨嬷嬷一针一线绣制的,用的是她们陆家从不外传的绣法。只是没想到,竟被府中的王氏买了去,怪道前几日吴掌柜说,有位贵妇人豪爽的很,只一眼就定下了这幅寻春图。 青凝笑道:“披风很美。” 崔素问是个爱画的,她站在一侧打量了许久,忽而道:“这幅寻春图形神兼备,灵动又鲜活,即清雅,又有旷达之意,也不知这位画师何许人也,想来定是位心思纯粹的,若是得见,倒想同她结交一番。” 崔素问自小养在老夫人膝下,是京中世家贵女的典范,出身高贵而有才气,是以颇有几分傲气,青凝没想到,有一日能得她一赞。 第18章 口脂 桃花宴一散,青凝便辞了崔怀柔,往凝泷院而去。 走至余荫山房,忽而落下一枚果子,正正好好砸在她的脚侧。 青凝吓了一跳,抬头就见二房幼子-崔思喆坐在流苏树的枝桠间,朝她做了个鬼脸:“美人姐姐。” 二夫人王氏成婚十载才有了崔思喆,虽说为其请了诸多严实师,私下到底骄纵了些,养出个无法无天的性子来。 现下这小祖宗不知何时,竟甩开乳母,爬到了树上,周遭一个下人也无,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青凝怕是百口莫辩。 青凝也不敢吓着他,只能好言好语道:“小郎君,你......你且先下来。” 崔思喆短胖的食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上头有只画眉鸟儿,姐姐你来,快来瞧瞧。” 青凝噎住,正迟疑,就见崔思喆攀着枝桠,作势要跳下来,青凝赶忙哄他:“好,你别动,你别动,且等我上去。” 崔思喆眨眨眼,笑着指了指流苏树一侧,青凝这才发现,原来树下架了个梯子,这小祖宗是顺着梯子爬上去的。 青凝既答应了他,她便撩起裙角,顺着梯子爬了上去,侧身坐在了另一支粗壮的枝桠上。 透过婆娑的树影,流苏树高高的枝桠上,果然停了一只画眉。 那只画眉在枝头抖了抖羽毛,婉转鸣叫一阵子,倏尔振翅飞走了。 青凝舒了口气:“小郎君,画眉飞走了,咱们也下去吧。” 崔思喆今日一双小短腿跑的飞快,不但从学堂偷溜了出来,还甩开了乳母,现下很是开心。, 他晃了晃身前挂着的锦袋,从中拿出一枚蜜饯,递至青凝唇侧:“美人姐姐,你是从哪儿来的,可是从祖母那幅美人图中跑出来的?” 这个疑惑,自打他除夕宴上见着青凝后,便一直在他小脑袋里盘旋,今日终于得空问一问了。 青凝失笑,瞧见他递过来的蜜饯,便就着他的胖手尝了一小口,只浅浅一下,便蹙眉推开:“哪儿来的蜜饯,怎得这般酸。” 崔思喆瞧着青凝神色,眨眨眼,又将那枚蜜饯丢了回去:“阿娘说这蜜饯好的很呢,是宫里赐下来的,美人姐姐定是尝错了。” 他这样说着,挪了挪身子,就要去够梯子,谁知小短腿一伸,非但没有踩到梯子,反倒把那架梯子碰倒了。木质梯架,咔嚓一声断成了两截。 青凝:“.......” 这下好了,想下也下不去了。 她赶忙朝鹊喜使眼色,要鹊喜去搬救兵,转眸又去安抚崔思喆:“小郎君,你且先别动......” 笼中春色 第16节 青凝这话刚说完,就听脚步飒飒,青凝顿住,转眸就见崔凛已行至廊下。 身姿挺拔的郎君神色冷淡,亦是瞧见了树上的两人。 崔思喆 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崔凛,此刻见着了人,便不自在的扭动了几下,嗫嚅着喊了一声“世子阿兄。” 他这一扭动不打紧,一个没坐稳,竟直直往下栽去。 青凝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声惊呼还未出口,就见崔凛长臂一伸,已将人接在了臂弯中。 许是因着有崔凛在,崔思喆一点也不害怕,反倒像是经历了一场奇妙的冒险,兴奋的涨红了小脸。 崔思喆从崔凛臂弯上下来,站得规规矩矩:“见过世子阿兄。” 他仰着小脑袋,对崔凛皆是敬畏的仰慕之情,想了想,又将那锦袋打开,巴巴递到崔凛面前:“阿娘给我备了些果脯,世子阿兄尝尝吧。” 崔凛并不喜甜,可瞧见幼儿眼里的期盼,便从中捻了一颗:“今日可是从学堂偷溜出来的?日后不许如此。” 口中酸酸涩涩的果脯,似乎还带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清甜气息,像是女儿家唇齿间的缠绵,崔凛微微蹙了眉。 崔思喆垂下小脑袋乖乖受教,听完了忽而一扬手:“喆儿知错了,美人姐姐还在上面,劳烦世子阿兄将她抱下来吧。” 小孩子童言无忌,可这句话听在旁人耳中,却多少有些暧昧的意味。 青凝权当没听见,尴尬的蜷了蜷脚趾。 崔凛抬眸,顺着崔思喆的手看上去。 就见女郎坐在一树的流苏花中,睁着一双无辜的眼,静静的同他对视。她的裙摆在微风中飘荡,像是花树中生出来的精怪,安静乖巧、又柔媚可欺。 崔凛默了一瞬,移开目光,接过云岩递上来的帕子,慢条斯理净手。 那厢崔思喆瞧着世子神色,略略胆怯的揪了揪衣角:“世子阿兄,求您了,把美人姐姐抱下来吧。” 他虽年纪小,只崔家的儿郎自有一份担当,崔思喆自觉是自己将美人姐姐骗上去的,现下也要护她平安下来。 青凝闻言又尴尬了几分,轻轻晃了晃脚。 这一晃,不防脚上的绣鞋脱落,啪嗒一声落在了崔凛身侧,青凝脊背僵直,一下子顿住了。 崔凛再抬眸,便见着了她纤巧秀气的左脚,被细细的白绫袜包裹着,隐约可见圆润的脚趾,再往上是一截滢润的脚踝,白腻腻的晃眼 崔凛忽而转眸,不动声色挡住身侧云岩的视线:“去寻一架木梯来。” 云岩被世子身上气势压迫,并不敢抬头,应了一声,转身去寻木梯了。 青凝脸颊通红,正欲用裙摆遮住左脚,冷不防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捏住了她纤细的脚踝,她听见崔凛清冷的声音:“别动。” 他的手上带了些薄茧子,微凉的触感在细腻的肌肤上轻轻划过,让青凝微微战粟,忍不住便想往回抽脚。只那只手又是有力的,捏住她的脚踝,让她动不了分毫。 好在那微凉的触感一触便离,鹅黄缎底的绣鞋已被套在了她的脚上。 这会子云岩已寻了木梯来,青凝略整理了下裙摆,便顺着梯子爬了下来。 青凝正欲行礼道谢,一抬头,却见崔凛唇边似乎有一抹浅淡的口脂。 青凝下意识便抚了下朱唇,他唇上的那抹口脂似乎是她的,想来,定是方才她将口脂留在了那枚蜜饯上,而崔思喆又将那枚蜜饯给了崔凛。 青凝一时迟疑起来,不知道要不要提醒他一下。 没成想崔思喆先发现了,他歪着小脑袋看看崔凛,又看看青凝:“世子阿兄,你吃了青凝姐姐的口脂吗?” 这.....青凝想去捂他的嘴。 崔凛何许人也,立时便明白过来,也明白了那股若有若无的清甜气息来自何处。 他面上波澜不兴,眼底却冷了几分,吩咐云崖:“将小郎君送回二房。” 崔思喆被云岩拎走了,芳菲的花树下,便只剩下了他与陆青凝。 青凝转眸,忽略他唇侧那抹口脂,屈膝道谢:“方才多谢世子相助。” 她这一低头,柔出纤细洁白的颈,实在显得柔弱可欺。 因着吃蜜饯,青凝唇上的口脂凌乱,饱满的唇上带着星星点点的水渍,倒像是被狠狠欺负了。 崔凛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很快别开了。 ...... 三房住在侯府东南角的沁园,崔怀柔回去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 柳氏正在院子里看下人修剪花木,见崔怀柔走进来,忙往她身后瞧了瞧,问:“你哥哥呢,怎得不见人影?今日晏儿如何,可有博得老夫人欢心?” 老夫人不太待见柳氏,柳氏一直认为因着崔三爷是庶出,这才连带着她也被老夫人轻视。再者,崔三爷也是个不争气的。嫡子崔晏出生后,柳氏便一心扑在了儿子身上,想把崔晏培养成才,好替自己争一口气,倒是常常忽略了还有个女儿。 崔怀柔搅着手帕,听母亲如此问,转身便走了。 柳氏还在身后骂:“你们瞧瞧,真是翅膀硬了......” 崔怀柔充耳不闻,进了后院,推门扑倒在床上,呜呜咽咽哭起来。 她的贴身丫鬟连庆赶忙蹲下来,轻抚她的后背:“我的娘子,这是怎么了?” 崔怀柔啐了一口:“她们都看不上我,就因为我是庶子之女。你是没瞧见,今日老夫人连一句话都懒怠同我讲,二夫人更是神色倨傲的盘问我,那崔素问与崔灵毓向来不同我玩,她们有什么好,无非仗着自己的出身罢了。” 崔怀柔说完呜咽了半天,又红着眼补了一句:“便是四房那位便宜表姑娘陆青凝,也眼瞧着一日比一日好过,竟用上了软烟罗。连我的母亲,也是一心只想着哥哥的。” “放这里,放这里。”崔怀柔的奶娘周妈妈正带了三房庶女崔宜进来放插瓶,瞧见扑在床上的崔怀柔愣了一下:“怎得这样伤心?可是有人得罪了我们娘子?” 她这话刚问完,就听哐当一声,汝窑青瓷的插瓶掉落,碎了一地。 崔宜面上的血色刷的一下退了去,跪在地上直哆嗦:“我......我不是有意的” 不待周妈妈反应,崔怀柔先跳起来,狠狠打了崔宜一个耳刮子:“真是晦气,谁要你进我屋子的,你个贱婢。” 崔宜是这三房的庶女,崔三爷外放时曾在蜀地纳了个歌姬,歌姬在崔宜六岁那年便去世了,崔三爷回京时便将崔宜带回了侯府。这些年,柳氏一直将崔宜当个下人养着,放在崔怀柔房中做些杂活。 崔怀柔不解气,又抬手抽了崔宜一个嘴巴子,她们都瞧不上她这个庶子之女,崔宜呢,是她们三房的庶女,她可是比自己卑贱多了。 崔怀柔打完崔宜只觉手掌生疼,心里却觉出一丝畅快来,命令周妈妈同连庆:“拖出去掌嘴。” 少顷,听见院子里崔宜呜呜咽咽的哭声与求饶声,又隔着窗户道:“周妈妈,找个没人的地方打,凭白扰人清净。” ...... 青凝走出余荫山房,因着那抹口脂还有些微微脸热,她不知不觉便行至了碧水桥,忽而听见重重花木后,传来低低的咒骂声与呜咽的求饶声。 青凝脚步一顿,不经意间一回望,便见两个婆子压着一个瘦弱的小女娘,正左右开弓,铆足了劲的扇她嘴巴子。 那被打的女娘脸颊高高肿起,指甲抠进了枝干中,却并不敢反抗,只一味的忍受。 丹凤眼,眉间痣,青凝记得这位小女娘,是三房的庶女崔宜,她在侯府的除夕宴上见过她。 这高宅大院中少不了腌臜事,鹊喜于心不忍,可自家娘子在这侯府本就无所倚靠,也庇佑不了旁人。为了不给青凝添麻烦,鹊喜也只能别过脸去,拉着青凝便走。 青凝被鹊喜拉着走了两步,转眸间忽而瞥见那女娘裙摆微动,上面绣了一朵艳俗的蜀葵花。 青凝忽而想起,那日推她下水的黑影,衣裙上也绣了一朵蜀葵花。 原来是她呀,只青凝想不通,自己同崔宜无冤无仇,她又因何要推自己下水? 青凝正沉思,就见那两个婆子打累了,直起腰来吭哧吭哧喘气,为首的周妈妈骂道:“抽得老婆子我手疼,要说你也是个不长记性的,整日笨手笨脚,活该被打!” 周妈妈想起方才临出门,崔怀柔投来的目光中多 有责备之意,这是埋怨她将那插瓶交给了崔宜这个贱蹄子。 “真是个歌姬生的贱种,连带着我也被五娘嫌弃。” 周妈妈越说越气,干脆扯着崔宜的头发将人拖到了湖边,而后将她的头摁在了水里。 好一会子,待崔宜喝饱了冰凉的湖水,周妈妈才松了手。 崔宜跌在湖边,大口喘气,上半身湿漉漉的,像条死狗一般,她微微转动眼珠,忽而瞧见了桥上的陆青凝。 青凝隔着花木同她对望,只见她眼神灰败,丝毫没有求救之意,只是呆愣愣看着青凝。 她木木看了青凝一会,便艰难的转过了脸,青凝刚要转身,忽而又瞧见她转眸看了过来,对着她动了动嘴。 崔宜一张嘴,血水混着湖水便流了出来,但青凝看的清楚,她似乎在说:“对不住” 那周妈妈还不解气,又拽着崔宜的头发将她摁在了湖中。 起先她还舞动双手,似是要抓住点什么,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青凝瞧见崔宜原本挣扎的双手渐渐垂了下来,一条鲜活的人命正在她面前流逝。 青凝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从鹊喜手中抽出衣袖,朝湖边走去:“周妈妈,且住手!” 周妈妈吓了一跳,手一抬,便拎着崔宜的长发将人抛在了湖边,而后循声望过来。 待看清来人后,周妈妈才微微松了口气,崔宜毕竟是三房的庶女,她一个奴才如此折磨她,若是被府上其他房的主子知晓了,三夫人的脸面挂不住,到时候难免会责怪她,只这位陆家小娘子是个外人,在这府中也说不上话,倒不足为惧。 周妈妈梗着脖子道:“吓着陆娘子了吧,今日崔宜犯了大错,我们太太吩咐我,要让她长长记性。这府上主母教训庶子庶女也是常有的事,还望陆娘子莫要宣扬出去。” 青凝上前几步,迎着她的面门道:“周妈妈,听说前几日府上死了个婢女,掉在井里死的不明不白的,二夫人发了好大的火,当场就发了话,要好好整治这后宅,让那些欺天罔地的刁奴们好看” 周妈妈闻言脸色变了变,软了声调:“是......是该好好整治一番了。” 青凝握了握周妈妈僵硬的手:“周妈妈,我方才上桥的时候,瞧见二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丽樱姐姐了,她在桥上驻足一瞬,很快便走了,万一今日这事被她瞧见了,传到二夫人耳中就不好了。” 周妈妈面色更难看了些,尴尬的笑了声:“无妨,老奴是替我们三夫人办事,老奴.....身正不怕影子斜。” 她话虽这样说,只是刚说完,寻了个借口便要走,慌里慌张的模样。 青凝心下明了,周妈妈这是要去寻丽樱,好去打探下丽樱是否瞧见了今日这事,若是瞧见了,便赶在丽樱告状前将其收买,总之,不能让今日这事传到二夫人耳中。 待两个婆子消失在了碧水桥上,青凝这才俯下身,看着崔宜的眼睛,问:“崔宜,你那日为何要推我下水?” 崔宜跪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吐湖水,缓了好一会,才抬起苍白的脸:“我......我.....” 她焦急的摆手,忽而将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我......我对不住你.....我.....不敢说” 青凝看情形便知,推她入水非是崔宜本意,崔宜背后有人指使。只是这个瘦弱的小女娘太懦弱了,她并不敢反抗,她不敢说出来。 青凝也未再为难她,转身便要走,走了几步忽而顿住,又折返回来,将一包银子放在了崔宜脚边。 “南方的生丝快要上市了,再过二十日,你可去码头收购四包生丝,送去丽锦堂,若是丽锦堂收了你的生丝,你便再用置换的银钱买两匹丝缎,送去清河绣坊。” 青凝说完,头也不回的上了碧水桥。 鹊喜因着救下了一条人命有些欣慰,可想起正是这个崔宜,那日将娘子推入了冰冷的湖水中,不禁又开始愤慨:“娘子,咱们能救她已是大人有大量,你又何必给她留银子。” 青凝便细细同她讲:“你瞧这位小娘子,性格懦弱,只知一味忍受,可需知,懦弱并不会博得旁人的同情,只会让恶人得寸进尺,以她如今的模样,在三房是活不下去的,不定哪日,便会悄无声息的死在这府中。” 鹊喜又开始不落忍,却听青凝又道:“不过,有时候反抗只在一念之间,或许那包银子会成为这个契机。” 笼中春色 第17节 鹊喜点头:“那你说,她会去吗?” 青凝摇头:“不晓得,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下一步究竟如何走,全凭她自个儿了。” 第19章 就他了 春日的风分外柔和,吹落了一地的桃花 一个小丫鬟在凝泷院门外探头探脑,鹊喜一把将人抓住,质问道:“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那小丫鬟忙摆手:“不是......我,方才有位郎君托我过来带句话,说是来寻披风的。” 鹊喜一时没反应过来,青凝正在廊下作画,闻言手中的笔一顿,走上前问:“那位郎君在何处” 待那小丫鬟抬手指了指东南角的隐翠轩,鹊喜这才恍然大悟,定是那位侯府旁支的崔三郎寻来了。 青凝换了身衣衫,走进隐翠轩时,就见崔念芝背着手,正在亭中踱步。 清清爽爽的一个年轻郎君,虽是商贾出身,却无铜臭之气,青凝站在桃花树下瞧了他片刻,脆生生喊了一声:“郎君。” 崔念芝转过身来,待看清来人后,赶忙移开了眼,匆匆作揖:“今日本是来给侯府送香料的,想起还有件披风落在娘子处,便特意来寻。” 今日小娘子穿了一身海棠红的春衫,俏生生的立在桃树下,让他不敢多看,偏生说出口的理由又有些蹩脚,让崔念芝无端脸热。 青凝却没提披风,只道:“那日多谢郎君相助,我特意做了桂花糕,郎君尝尝可还适口。” 她走进亭中,将雕花食盒放在石桌上,往崔念芝面前推了推。 崔念芝一壁道谢,一壁捻了一块放进口中,软糯香甜,没想到这位小娘子不但样貌生的好,厨艺也好,他不禁偷偷瞥了一眼身旁的陆青凝。 一缕春风拂过,她额角的碎发轻轻落在凝白的面颊上,凭白扰人心绪,崔念芝一愣,赶忙收回了视线。 青凝将那件披风从鹊喜手中接过来,欲言又止的模样,好一会才道:“郎君,实是对不住,前几日一不小心将那件披风给挂了个洞,我原是想给郎君修补一下的,在那破洞处绣一朵桃花,想来也能遮掩住,只是.....” 青凝顿了顿:“......只是怕你嫌弃。” 一件下人的披风,本也无需讨要的,现如今坏了就坏了,崔念芝咽下口中的桂花糕,忙摆手:“娘子多虑了,我.....我又怎会嫌弃。” 青凝垂下眼睫:“郎君有所不知,我的父亲原是江南首富陆晏识,五年前陆家因贩卖私盐而被抄家流放,我如今是罪人之后,我自小习得的乃是陆家传下来的苏绣技艺,若是用这绣法替你修补衣衫,若被旁人知晓,怕你难堪。” 青凝将自己的家底和盘托出,泪眼盈盈的去看崔念芝的反应。 她的身世是躲不过去的,青凝今日所幸借着修补披风之词,来试探一下崔念芝的反应。 崔念芝愣了愣,倒没想到这位小娘子有如此来历,他瞧见小娘子泪盈于睫,像是一件易碎的瓷器,让人忍不住生出怜惜来,这怜悯让他忍不住想去安抚,可他控制住了这怜悯的冲动,转而深思了片刻才开口: “当年江南陆家贩卖私盐一案我也曾听闻过,确是影响颇大,只是娘子虽是罪人之后,我一介商户,并不在意这些,娘子尽管绣好了。” 青凝于朦胧泪眼中生出光亮,一错不错的去看崔念芝的神情,见他不似做伪,忽而破涕为笑:“好,那你下次来,等我补好了再给你。” 听见青凝要他下次再来,崔念芝耳尖微红,又有些手足无措。 两人正说话,忽见今早那位去凝泷院传信的小丫鬟跑了过来,慌慌张张的。 那小丫鬟名唤春红,见着了崔念芝急的直跺脚:“今早郎君要我帮你带话,我原是要去给二夫人采买物件的,偏生先替你跑了一趟,这一去 倒好,竟将二夫人给的银子丢了,足足十两呢,这可要我怎么活。” 春红说着,竟蹲在地上,捂脸哭起来。 崔念芝有些莫名其妙,他虽让这个小丫鬟替自己带了句话,可那也是给了好处的,她自己丢了银子,竟要来怪他。 崔念芝本是有些生气的,却听春红又哭道:“二夫人定会罚我的,说不定今日便会打死我!” 崔念芝是个心软的,闻言到底于心不忍,便叹了口气,掏出一枚银锭,扬手丢在了春红脚边:“拿去吧,不必在此哭哭啼啼。” 春红拿了银锭,一溜烟跑了,临走前趁着崔念芝不备,转头朝青凝眨了眨眼。 青凝失笑,站在隐翠轩内眉眼弯弯,她说:“郎君果然是个良善之人。” 小娘子笑得明媚耀眼,在海棠春衫的映衬下,将这一院子的春花都比了下去。 崔念芝一下子红了脸,又侧过身来朝她作揖道别,临走前低低道了句:“那.....那就劳烦娘子将那件披风修补一番,念芝下次再来拿。” 待崔念芝走出了隐翠轩,鹊喜这才忍不住道“这个春红也是个贪心的,方才那场戏,娘子你本就给了她好处的,方才她又拿了崔三郎一枚银锭。” 今日出门前,青凝本是给了那春红些碎银子的,要她来做这场戏。 “给她吧。” 青凝脚步轻快,在桃花盛开的春日,忽而低低道:“就他了。” 商场之中尔虞我诈,浸染其中多易迷失本性,经过方才春红之事,可见当年纯善的少年,这几年虽在商场中摸爬滚打,却也并未被沾染,依旧保留了一颗良善之心。虽说心软之人成不了大气候,却是可托付之人。 最重要的是,他生性宽厚,并不计较她孤女的身份。 鹊喜没听清,下意识问道:“什么?娘子方才说什么?” 青凝没回应,只笑着加快了脚步。 今儿是清河秀坊结算账目的日子,青凝换了身平素暗沉的衣衫,赶去清河秀坊的时候,就见吴掌柜正捧着账册,笑得见牙不见眼。 见着了青凝,吴掌柜忙让王怀奉茶,喜道:“陆娘子,你算是把清河秀坊盘活了。” 青凝将账册一一过目,这几个月秀坊生意好,凭着几桩大买卖,将去岁的亏空填平,已开始逐渐盈利了。 青凝点头,将账册递给吴掌柜:“是了,托吴掌柜的福,铺子里生意越来越好了,依我看,是时候多请几个伙计了。” 铺子里除了王怀外,另有个打杂的小伙计,如今眼见有些忙不过来了。 铺子里一时喜气洋洋,吴掌柜正笑意盈盈的喝茶,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神色凝重起来。 他站起身,朝青凝做了个请的手势:“陆娘子,吴某有几句话想说。” 青凝一愣,起身随他进了内室。 吴掌柜在内室踱了几步,正色道:“陆娘子,吴某这几日忽而想起一桩事,是顶重要的一桩事。” 青凝正要开口问他何事,却听吴掌柜问道:“你可熟知我朝律法?” 青凝摇摇头,一脸疑惑,是何事竟牵扯到了本朝律法? 吴掌柜便解释道:“我朝律法规定,女子死后,若已无生身父母,且未立下遗嘱,则其嫁妆及其名下财产皆归夫家。” 青凝一下子反应过来,这间铺子既然还在姑母的名下,若是没有其死前立的字据,那便是属于崔家四房的财产。 吴掌柜点点头:“是了,只你也不用担忧,你姑母死前特意给我去了信,说是这间铺子留给你,千叮咛万嘱咐要我替你守好了,待你及笄后便可去官府改名。那封信上是盖了你姑母私章的,便是官府也得认。” 大周规定,女子及笄后方可继承田宅铺子,现如今,这间铺子的房契上依旧还是陆之商的名字。只,既然有姑母给吴掌柜的信件为证,便可去官府改名。 青凝松了一口气:“那便要劳烦吴掌柜将信件给我,我好去官府改了房契。” 吴掌柜一时间讳莫如深,支支吾吾道:“我.......吴某对不住陆夫人,那份信件被我落在了老家,待我这几日着人去取。” 青凝观他神色,下意识问了句:“吴掌柜老家何处?” 吴掌柜半天才道:“乌程。” 第20章 事发(1) 三月初是南方生丝上市的季节,贩卖生丝的商人李直,早早从南方收购了生丝,雇船北上,他是三月十一进的京,可如今已是三月底了,二十日过去了,一整船的生丝还都积压在码头上。 去年春天倒春寒,南方生丝产量少,生丝价格涨了一轮。看到有利可图,南方养蚕人明显多了起来,加之今年是个暖春,生丝产量一下子上去了,许多商贩从南方采购了生丝,准备运至京中大赚一笔。 可谁知京中的布商们联合起来,将生丝的价格压的极低,若是不接受这样的低价,便一包也卖不出去。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李直蹲在船头,瞧着一船的生丝愁容不展。他在盘算剩下的银钱,租借货船的钱、码头停靠费、船工们的工钱、每日的吃喝拉撒,每耽误一日,便要消耗不少银子,他手中的盘缠已所剩无几,也不知还能同这些布商们僵持几日。 他正发愁,就听岸上传来小娘子的声音:“船家,请问这里可有生丝卖?” 李直回头,就见一位瘦弱的小娘子怯怯的站在岸上,紧紧捂着荷包的手微微发颤。 这是崔宜头一回走出崔家,她问了好些人,才寻来了码头。 崔宜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如此大胆的举动,她的母亲自小教导她,身为庶女,便要谦卑忍耐,要认命。就像她们蜀地漫山遍野的蜀葵花一样,只有忍得了寒暑忍得了干旱,才能活下去。 可是如今那位陆家娘子却要自己来收购生丝,这样大胆的举动指定会触怒柳氏,触怒崔怀柔,她不敢想后果。但那位陆娘子对自己有恩情,她攥着那袋银子辗转反侧了好几个夜晚,还是决定,这恩情,她得报。 崔宜见无人回应,又微微提高了音量:“船家,这儿可卖生丝?” 李直上下打量她,试探:“怎么,小娘子是要采购生丝,要多少,出个价。” 崔宜碰上他打量的目光,更紧张了,好一会才颤巍巍道:“我......我要四包生丝。” 她说着递上了一包银子,是那日陆娘子给她的银子,具体多少她也不晓得,但她记得清楚,二十日后,来这码头换四包生丝。 李直掂量了一下,打开一看,整整一百五十两银子,一百五十两银子买四包生丝,竟是跟布商们给出的价格大差不差。 李直眉头直皱,价格不高,还只要四包生丝,有些犯不上。 只是......他如今盘缠已快耗光,若是能用四包生丝,再多撑几日,那些布商们也缺生丝,说不定布商们先撑不住,松了口,那他这一船的生丝就都能多卖些钱了。 李直是个爽快人,思索一番后,朗声道:“成,那便给你四包。” 崔宜回到崔家的时候,还有些不敢相信,她今日竟办成了这样一桩大事。 她今早从码头购买生丝后,又壮着胆子聘了个码头上跑腿的,将那四包生丝送去了丽锦堂。 丽锦堂的掌柜见着生丝后先是笑眯眯的迎了出来,待听闻她要换两匹丝缎后,立马拉下了脸:“娘子,你一介散户,倒是也敢要价,你可听闻南方生丝今年足产,商贩们的生丝都积压在码头卖不出呢。这四包生丝,顶多值一百五十两,你竟敢要两匹丝缎,可晓得我们丽锦堂的丝缎,两匹最少最少也要卖三百两的。” 崔宜被那掌柜说的战战兢兢,可是陆娘子说了,就是要换两匹丝缎,她便咬紧牙关:“我.....我就要换两匹丝缎。” 瞧着胆小怕事,却是个执拗的,竟站在门口不走了。 也赶巧儿,被丽锦堂的东家黄文轩碰上了,黄文轩问明缘由,竟爽快答应了。 那掌柜的有些不解,黄文轩便道:“咱们可是同商会中的布商们都定死了,生丝贩子们不降价,我们不买丝。只是如今布访已没有多少生丝,若是那些生丝商贩们还硬撑着不降价,咱们无丝可用,这开一日便亏损一日。如今既然有四包生丝,那就先用着,总归撑到他们降价为止。你捡两匹便宜点的素色丝缎,给她便是了。” 崔宜换了两匹丝缎,同那掌柜说好,明日 去取,便匆匆回了崔府,好趁着时候尚早,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溜回去。 往常,这会子正是三房用早膳的时候,崔怀柔会带了周妈妈去前头柳夫人处用膳。 崔宜头埋的低低的,轻手轻脚的进了后院,她刚要松一口气,冷不防听见周妈妈怒斥:“这一大清早的,你跑去哪儿了,院子都没扫完。” 笼中春色 第18节 周妈妈今日说错了话,崔怀柔并未带她去前院用膳,这会子正一股火气,上来就打了崔宜一个大嘴巴子。 崔宜纳纳,一时说不出个原委,周妈妈见她绣鞋都被露水打湿了,可见走了不少的路,便扯住崔宜的头发往墙上撞:“让你不说话,一大早的往外跑,也不知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崔宜从不敢说谎的,可是这次不一样,她有要守护的秘密,她被撞的晕头转向,勉强撑住墙角,回头去看周妈妈:“我只是园子里走了一趟,周妈妈便要撞死我吗?” 周妈妈从未见过这样的崔宜,她敢回嘴了,她看她的眼神里甚至带了点视死如归的勇敢,周妈妈一时怔住了:“你......好你个小蹄子” 周妈妈毕竟是有所顾忌的,骂骂咧咧推搡了崔宜几下,便转身进了屋。 崔怀柔回来的时候,周妈妈还不忘告状:“今日崔宜那小蹄子一大早就跑出去了,院子里的活也不做了。” 崔怀柔拨钗环的手顿住,转头去看周妈妈:“竟有这样的事?” 崔怀柔眼里的崔宜是个懦弱无能的软蛋,没有她的指令,崔宜是从不敢出这院子的,今日竟会跑出去。 她放下手里的钗环,可有可无:“这几日盯着她,看看她要去何处。” 周妈妈倒是将这话记下了,晚间就选了个伶俐的丫鬟,盯着崔宜。 隔日一早,那丫鬟回来的时候,崔宜还未回府,她站在厅中回话,口齿伶俐:“二娘子,周妈妈,咱们院中的崔宜娘子平日看着蠢笨,今日看来,实则是扮猪吃老虎,她出门的时候似是发现了奴婢,七拐八拐竟将奴婢甩开了。” “奴婢当时懊恼极了,生怕辜负了周妈妈的嘱托,说来也巧,奴婢这边无头苍蝇似的乱找,没成想哎,竟在西访市的清河绣坊瞧见了人。” “清河绣坊?”崔怀柔低低问了句 “是了,奴婢去的时候,只瞧见崔宜娘子正同铺子里的掌柜说话。” “可听清说了什么?”周妈妈按奈不住,出声问了句。 “隔得稍远了些,只听见只言片语,那掌柜的似乎说了一句:“陆娘子早料到你会来,已是嘱咐过了” 小丫鬟偏头想了片刻,眼珠子滴溜溜转,又补充道:“旁边有个伙计,还添了一句,说的是:还是东家有先见之明,东家要咱们用丝缎包装绣品,没想到连这送丝缎的都安排好了。” “你这东一句西一句,竟是不着调的,说了半天,也不晓得那小蹄子一大早跑出去干了些什么。”周妈妈听完,不满的嘟囔了句。 那小丫鬟站在厅中暗自撇嘴,低低回了句:“绣坊嘛,说不定崔宜娘子便是去买绣品了,也无甚好奇。” 崔怀柔却放下了手中的桂花糕,蹙眉:“陆娘子?东家?” 她不知为何,忽而想起了凝拢院窗户上糊的软烟罗,陆青凝身上明丽的春装,还有鹊喜发间的鎏金点翠簪。 怪不得一下子有了银钱,原来是成了这清河绣坊的东家 崔怀柔嗤笑一声:“这倒有趣了,只是这样的好事,还是得知会四夫人一声。” 她说着便举步往外走,喊了贴身婢女槐凌,要去叶氏的松思院,只留下周妈妈一脸的茫然。 第21章 事发(2)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青凝便出了凝泷院。 她心里一直记挂着那日吴掌柜所言,想去翻一翻大周的律法。 崔家这样的世家大族,是专门设有藏书阁的,这藏书阁地角也偏,就坐落在凝泷院的左后侧,前后不过相距几十步。 平日这处也鲜少有人来,今日门前更是寂静的很,卷帘半开,隐约可见一排排古朴的藏书。 青凝入了内,好半天也未寻得所需之物,待上得二楼,才终于在雕花梨木的书架上,看到一本大周律。 她踮起脚尖,正欲去拿那本泛黄的书册,忽听脚步声起,自拐角的楼梯处传来几声咯吱咯吱的响动。 “这王禄和倒也沉得住气,上任三四个月了,终于有了异动。” 这声音有点耳熟,顿了顿又响起:“世子,前日王禄和以送家眷归家省亲为由,往老家送了一批黄金,足足万两。” 世子?这侯府的世子唯有崔凛一人,青凝忽而想起,这藏书阁的三楼乃是处清雅的书房,怪道今日这藏书阁大门开着,却一个仆从也无,想来是崔凛喜静,不喜有人打扰。 果然,接下来青凝便听到了崔凛如玉石撞击的声音。 “王禄和老家在何处?” 方才那声音便毕恭毕敬的答道:“乌程” 乌程?青凝忽而想起吴掌柜的老家也在乌程,不知吴掌柜派去取书信的小厮,是否已返程。 她正胡思乱想,忽听脚步声渐近,一时有些进退两难,她索性藏在书架后放慢了呼吸,想等崔凛下楼。 只她刚调整好呼吸,就见骨节分明的指伸过来,将架上那本大周律拿开了。 青凝仰头,就撞进了崔凛深邃的目光中。 她今早素着一张脸,连口脂也未擦,披了件宽松的春衫,就那样立在重重的书架后。 只青凝颜色好,凝白的肤,红润润的唇,一抹细腰在宽松春衫的映衬下更是不堪摧折,像是清晨沾了露水的海棠,鲜妍又饱满。 这不施粉黛的装扮,倒像是昨夜刚承了恩泽的女郎,第二日一早随意面见夫君的模样,青凝一时有些不自在。 崔凛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浓密的长睫轻动了下,微微蹙眉,那股若有似无的清甜香气又丝丝缕缕缠过来。 两人俱都沉默了一瞬,青凝回过神来,正欲行礼,她那声世子还未出口,却见崔凛垂下眼睫,将那本大周律又放了回去,阻隔了两人之间的视线。 青凝:“......”成吧,她倒也不必行礼了。 很快,脚步声渐渐远去,听起来是下了二楼。 青凝如释重负,将那本大周律拿在手中,翻阅了起来,待她走出藏书阁时,清晨的雾气早已散了去。 鹊喜站在阁楼外,一脸焦急的张望,待见着了青凝,忙小跑上前:“娘子,二太太身边的柳嬷嬷来了,要请你去松思院” 青凝直觉不妙,果然听鹊喜又道:“嬷嬷替你挡了,只是我方才听说,是那个李远来了,咱们只怕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 李远昨夜做了个梦,梦见微醺的小娘子香肩半露,同他纠缠了半宿,醒来衾衣被褥湿了一大片,是以今日一大早,他便急不可耐的来了侯府 外头春风和煦,叶氏用完早膳,命人打开了支摘窗。 她坐于窗前临摹字帖,正兴起,就见柳嬷嬷笑眯眯的进来:“夫人,您的侄儿来了,可是要见?” 柳嬷嬷说着,抬手指了指窗外。 叶氏透过窗框,就见李远正站在院子里。 她朝柳嬷嬷点点头,李远很快便进了正厅,作揖道:“见过姑母,姑母近来可安康?” 叶氏放下手中羊毫,似笑非笑:“你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今日有何事?” 李远却并不直言,只朝着门口拍了拍手,很快便有两个仆从抬了只箱子进来。 他弯腰掀开箱盖,推至叶氏面前:“都是现下时兴的样式,姑母看看可还喜欢?” 蜀锦首饰,古玩字画,林林总总一大箱子,让叶氏微微诧异了一瞬。 李远便趁机道:“此番前来,一来呢,确是来问候下姑母,二来,便是有一事相求。” 叶氏了然的笑了一声,果然听他又道:“姑母年前可是说要替侄儿做媒的,不知这话可还作数?前些时日,侄儿 于松山寺中见过那位陆娘子一面,甚合心意,不如趁着这春光大好,就让侄儿把人抬进家门吧。” 他说的是抬进家门,却未说迎娶,叶氏面上冷下来:“李远,今日姑母要同你说明白,青凝虽不是我崔家人,却是我看着长大的,这些年我尽心尽力的教导她,不是为了要她去给你做妾的。你要人,成,那便要光明正大的将人娶进门。” 陆青凝既然寄养在她四房,那她叶淑珍就必须将她堂堂正正嫁出去,若是偷偷送出去给人做妾,那旁人又该如何议论她?只她了解李远的脾性,至于陆青凝进了李家,李远将如何磋磨她,那她就管不着了。 李远自打那日见过醉酒的青凝后,魂儿便被勾了一半去,此刻听叶氏如此说,沉吟了一瞬,便仰头道:“成,那侄儿便八抬大轿将人娶进门,全了姑母的脸面。” 叶氏这才和缓下来,柔声道:“青凝的父母早已不在了,既如此,那我便替她做主,将这桩好事,趁早儿给你们办了。” 这话说的李远心花怒放,忍不住搓手道:“那今日可否让侄儿见她一面?” 叶氏笑他没出息,转头吩咐柳嬷嬷去凝泷院请人。 柳嬷嬷去了一趟,很快便回来了,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凝泷院那位病了,说是怕过了病气给夫人,今日就不过来了。” 叶氏面上的笑有些挂不住,手里的茶盏一放:“病了?这病的倒是巧。” 她转而问李远:“远儿可怕病气,若是担忧,不妨改日再见。” 李远是个荤素不忌的,满脑子都是小娘子醉酒后的媚态,这一病,说不定还更添了弱柳扶风之姿,别具一番风情,他连忙道:“侄儿身强体健,自然是不怕的,只是担心姑母体弱。” 叶氏便又笑着拿起茶盏,对柳嬷嬷道:“再去请,也不必吓着她,只说今日我们松思院起了羊肉锅子,要青凝来尝尝。” 柳嬷嬷领命去了,这次倒是去了许久,回来的时候,身后却依旧没有青凝的身影。 柳嬷嬷顾忌的瞧了一眼厅中喝茶的李远,这才斟酌道:“夫人,陆娘子瞧着面色苍白,似是爬不起来,只说现下最怕冷风,出不得门,只能改日再来道谢。” 叶氏这会彻底挂不住脸面了,低低冷哼了一声。 偏生李远还在一旁拱火:“姑母请了两次,也未能请动陆娘子,看来在陆娘子心中,姑母也未必值得敬重。” 叶氏低头佯装喝茶水,忍了片刻才对李远笑道:“既是青凝病了,也没有强行要她来见你的道理,她敬不敬重我不打紧,我倒是担忧她的身体。今日就到这吧,你若真想见,不若等下个月” “四月初六是个好日子,必能让你见着人。” 李远眉毛一跳,当即要道谢,却被叶氏止住了。 叶氏道:“远儿,姑母可要跟你说好,青凝孤女一个,我们四房这些年养育她,已是花费不少钱财,如今她出嫁,可是没有嫁妆的。” 李远似是早已料到,凑近了些,低声道:“姑母,何必谈嫁妆,等青凝嫁过来,侄儿还要准备厚礼一份,感谢姑母这些年费的心血。” 他将厚礼一词拖长了音调,李远方才便想明白了,他一个六品小官,加之名声狼藉,在这京中也寻不到像样的闺秀了。若日后娶了青凝,对外只说是忠勇候府崔家养出来的小娘子,也能唬一唬人。 叶氏赞许的看了李远一眼,目送他出了门,转头问柳嬷嬷:“嬷嬷可瞧清楚了?青凝是真的病了?” 柳嬷嬷将门关上:“瞧着倒像是那么回事,只是这小娘子狡诈的很,谁知道是真病还是假病,总之是百般推脱,如何也不肯来。” 叶氏陡然站起来,衣袖带动茶盏,哐当一声碎了一地:“你瞧瞧,我倒是想给她体面,可她偏偏不给我体面,要我在李远面前如此丢份,也不知哪里来的底气。” 叶氏瞧着是真动了怒,柳嬷嬷正要劝,忽见外头下丫鬟来禀:“夫人,三房的二娘子来了” 叶氏理了理发髻,对于三房,她有些懒待应付,只人已经到了门口,便要下人领了进来。 此时已有婢女打扫了杯盏碎片,叶氏重又坐回玫瑰圈椅,温柔和善的模样。 崔怀柔有些拘束,规规矩矩行了礼:“三太太安好,怀柔前几日去凝泷院,瞧着青凝院子里都换上了软烟罗,好不亮堂,想来必定是三太太体谅她,给凝泷院换了这样的好东西。如今开了春,我母亲也想重新糊窗户,怀柔便想过来问问,太太是哪里得来的那些软烟罗,成色这般好。” 叶氏一顿,疑惑的眨了眨眼,就听崔怀柔又道:“说来太太真是良善,如今青凝刚及笄,太太竟将清河秀坊交给了青凝打理,想来就是亲生母亲,也不过如此了。” 叶氏听完,神色更古怪了,她勉强笑着应付了几句,又让柳嬷嬷去拿了一匹软烟罗:“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既然要用,便拿去吧。” 崔怀柔千恩万谢的走了,叶氏却许久没作声。 笼中春色 第19节 高门大院的主母,个个都是玲珑心思,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叶氏便大抵猜了个**成,对柳嬷嬷道:“你派人去那清河秀坊瞧一瞧,另找个小厮,去趟官府,查查这清河秀坊的房契在谁名下。” 崔家这样的门第,官府自然不敢怠慢,那名小厮很快便回来了,说是清河秀坊的房契乃是在陆之商的名下。 叶氏闻言忽而笑了:“怪道如今硬气了,原是有了铺子做底气。只是毕竟年纪小,还不晓得,既然是陆之商所有,如今她姑母去了,那便是我们四房的产业。” 她呷了一口茶,对柳嬷嬷道:“我还在发愁,依着青凝这孩子的脾性,要如何说服她,如今倒是有了现成的由头。”: 第22章 她的气息 四月初六,草长莺飞。 杨嬷嬷手里端了碗粥,推给青凝:“安安,早起喝碗热粥,暖暖胃。” 青凝乖巧的接了,正要喝,忽听外头嘈杂声起,不过片刻,鹊喜打帘进来:“娘子,方才平安来了,说是角门上有人找你,是那个叫王怀的伙计。” 平安是侯府角门看家的小厮,青凝给了他些好处,将人笼络了,防的就是哪天铺子里有急事,能通过平安给她传个信。 这还是王怀 第一回 找上门来,青凝一愣,粥也没喝几口,便出了凝泷院。 鹊喜在一侧劝她:“娘子,你慢些走,秀坊如今生意兴隆,左右不过是些小事要你拿主意,说不定今日是又接了一桩大买卖,吴掌柜等不及要告知你。” 青凝被她这样一说,含笑看了她一眼,脚步也慢下来。 两人转过碧水桥,青凝忽而顿住了,总觉得有一双眼睛正无声的注视她。 她转过头环视了一圈,却见四下寂寂,这时候正是府上用早膳的时辰,园子里一个下。人也无, 鹊喜懵懵的问了句:“娘子,怎得了。” “无事。”青凝重又举步,走了几步,那怪异的感觉又来。 今儿个这是怎么了,青凝觉得,许是昨夜没睡好,这才出现了幻觉。 她轻轻摇了摇头,无意间一侧眸,却在扶疏花木间瞧见了李远那张阴恻恻的脸。 李远站在角楼的廊下,正居高临下的窥视她,他似乎是在对她笑,一双眸子黑沉沉的,牢牢锁在她身上。 这笑容,青凝形容不上来,好像是猎人注视着垂死的猎物,带着赏玩的狎昵。她一时没想明白,李远为何这个时辰出现在了侯府的园子里。 青凝被这目光看得浑身不舒服,转身便走,好在李远只是远远看了她几眼,也未跟过来,青凝这才松了口气。 侯府的角门常年关着,平安上值了一个大夜,这会子正靠在门边打瞌睡。 鹊喜推了他一把,悄声问:“平安,你方才不是说有人寻我们家娘子吗,人呢?” 平安睁开眼,见着陆家小娘子鲜妍的一张脸,耳尖有点发红。待他清醒片刻,这才断续道:“那......那王怀只让我带句话,待我回来后人就不见了,谁晓得哪儿去了。” 青凝略略想了想,便嘱咐鹊喜回去告知杨嬷嬷一声,自己去了趟清河秀坊。 吴掌柜是知晓她的难处的,平素从不遣人来寻,今日既然王怀找了来,必定是有急事的。 她赶去清河秀坊的时候,吴掌柜正开了铺子的门,带着几个伙计打扫铺 面。 吴掌柜见着青凝,扔下手中的活计:“陆娘子,今儿怎得这样早,可是有事?” 青凝一愣:“不是吴掌柜寻我吗?今儿一早便遣了王怀去。” 王怀正在擦桌椅,闻言直起腰板,一脸的不解:“东家何出此言?昨儿个铺子里忙,我便在铺子里将就了一晚,今早连铺门都未出,何来去寻东家一说?” 这就奇怪了,青凝心里纳罕,一时站在厅中沉默下来。 吴掌柜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安抚道:“陆娘子且坐,先喝杯热茶,待我去问问其他伙计,可否有人顶着王怀的名头去寻你。” 青凝只得坐了,刚喝完一杯热茶,外头响起一声闷雷,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她转头去看细密的雨丝,莫名寻来的“王怀”,还有今早骤然出现在侯府园子里的李远,总觉得今日怪异的很,一时间心里发慌。 吴掌柜瞧她神色,不由出声:“娘子不必多虑,指不定哪位伙计出了点岔子,倒叫娘子凭白担忧。今日这茶是新采买的桂花红茶,暖身养胃,娘子尝着如何?” 说起茶叶来,青凝便又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入口醇厚甘甜,倒缓解了这没来由的心慌。 两人正说话,忽听脚步踏踏,细雨迷蒙中走出几位官差,来势汹汹,也不知哪家犯了事。 青凝偏头去瞧,却见那几位官差直直朝着清河秀坊而来,甫一进来,便踢翻了堂中待客的桌椅。桌上的茶盏碎了一地,滚烫的热茶险些泼到青凝的脚面上。 为首的官差眼角有处刀疤,看人的时候恶狠狠的,他用刀柄指了吴掌柜并王怀道:“将这两人给我绑了,送去府衙待审。” 青凝心中惊疑不定,面上却依旧是镇定神色,起身质问:“身为官差,缘何无故抓人。” 那刀疤官差便斜睨她:“怎是无故抓人,这两人侵占崔家财产多年,按律法,当流放宁古塔。便是娘子你,若细究起来,也是要蹲大狱的,倒是多亏了崔四夫人心善。” 青凝听见这声崔四夫人,心中一惊,转头去寻,果然在街角看见了崔家的马车,车帘打起,露出叶氏养尊处优的一张脸。 叶氏撑了一把油纸伞,扶着柳嬷嬷慢慢下了车,及至走进清河秀坊,才将那只细白的手从柳嬷嬷臂弯中抽出来。 她脸上有失望之色,缓缓叹了口气:“青凝,莫要再胡闹,若是再这样胡闹下去,怕是连我也保不住你,你可知,这是要吃牢饭的。” “你姑母生前嫁妆不知凡几,死前整理嫁妆册子,倒遗漏了这处铺子,是以我跟四爷也不晓得还有这间秀坊。没成想,倒被这两个刁奴占了去。” “只是青凝,你到底年纪小,竟是被这两人引诱了去,要伙同他们侵占我四房的钱财。” 青凝一颗心往下沉,哪里还能不明白,叶氏这是晓得这铺子后,做了今日这个局。只青凝不晓得,叶氏今日到底要作何打算,便一时没出声,只拿眼静静瞧着她。 果然,她听见叶氏继续道:“青凝,这些年我四房也不算亏待你,没成想你竟有了这起子念头,着实让我寒心。只你姑母死前既然将你托付于我,我如今也无法放任你不管,今日我便给你两个选择,这其一,便是你自请去庄子上反省,也好避避风头。” “这其二,”叶氏放慢了声调,慢慢走至青凝面前:“你若依旧执迷不悟,我也只好将你交予府衙,只你可要想清楚,一旦入了府衙的门,遭些皮肉之苦也是难免的,便是你的名声,也要毁了。” 是了,这便是叶氏今日的目的,只要青凝去了庄子上,便一切由她拿捏。 青凝后退了两步,死死咬着唇不辩解,她现下还不能说出姑母生前留的那封书信,那书信如今尚不在她手中,若是没有铁证,官府衙门自然是偏帮崔家四房,一旦这书信的下落被叶氏知晓了,怕是她再也拿不回来。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刚及笄的小娘子脸色煞白,失了父母庇护的孩子便要直面人心的险恶。青凝想起无数个不眠之夜,她同鹊喜还有杨嬷嬷凑在油灯下,画绣样、做绣活,这日子仿佛刚有了期盼,没成想竟遭当头一棒。 不过青凝也只凄惶了片刻,复又镇定下来,只要人活着,便有希望,为今之计,只有先顺从了叶氏。 青凝微微有些哽咽,凑过来摇叶氏的手臂:“夫人,青凝知错了,便听您的,去庄子上自省,只是求您开恩,饶了吴掌柜同这位伙计吧,如今这秀坊日进斗金,便要他们将功补过,好替四房好好打理这铺子。” 叶氏似笑非笑的打量她一眼:“这却是不成,我哪儿还敢用他们。” 青凝明白,吴掌柜同王怀便是叶氏捏在手里的把柄,好拿他们威胁她。 叶氏说着,朝那那为首的刀疤衙使了个眼色,那官差便呼喝道:“将人带走。” 几人押着吴掌柜并王怀往外拖行,叶氏瞧了一眼,又转头对青凝道:“我也是留不得你了,今日你便随了柳嬷嬷去庄子上吧,回到家中,我还要替你去四爷并老夫人面前转圜。” 柳嬷嬷闻言上来推了青凝一把:“娘子且请吧。” 青凝被推上马车的时候,转头瞧见吴掌柜在雨中跌了一跤,忽而挣开衙役的手,对着她喊了一句:“陆娘子,吴某的老家乃是在乌程的蒋家桥” 青凝明白他的意思,心里发涩,一狠心放下了车帘。 叶氏今日是做足了准备,青凝一上车,前头的车夫便挥起了马鞭 雨水飞溅,马车很快出了城,柳嬷嬷揣着手坐在车中,静静打量这陆家小娘子。 虽说脸色白了些,但竟是出奇的镇静,没有她想象中哭天摸底、惊恐求饶的态势,对于这个年纪的小女娘来说,倒是难得,柳嬷嬷暗自啧啧称奇。 瞧着青凝发髻微松,衣角也沾染了些许污泥,柳嬷嬷忽而靠过来,伸手替青凝整理发髻。 青凝一愣,不明白柳嬷嬷缘何这样好心,试探着问了句:“去了庄子上也不见外人,何必劳烦嬷嬷费心思。” 柳嬷嬷冷笑一声:“说来也赶巧,咱们夫人那个叫李远的侄儿,有公事出城,今日便借住在咱们庄子上,既有外客,你也不好太狼狈了去,省得丢了夫人的脸面,非但要整一整发髻,我瞧着还要换一身干净的衣衫。” 这哪里是赶巧,分明是一出好戏,将她逼到庄子上,好任由李远为所欲为。 天边一声闷雷,照亮了青凝惨白的脸,她忽而想起了了李远今日看她的那个眼神,是对猎物势在必得的渎玩。 柳嬷嬷是个利落的,很快替青凝理好了发髻,又拿出套干净衣衫,要青凝换上。 檀唇色蜀锦,好在虽是娇媚颜色,却也不显轻佻。 青凝面上乖顺的很,垂着眼睫,很快换了衣衫,倒让柳嬷嬷又称了一声奇。 这档口,马车猛的一顿,竟是停住了,就听车夫在外头喊:“嬷嬷受惊了,车轮陷进了泥里,容我推一把。” 马车前头除了赶车的车夫,还有个着了蓑衣的小厮,两个人拐去后头推车,使了好几把子力气,只推得马车往前滑行了一小段,又陷在淤泥里不动了。 车夫只得擦了把眼前的雨水,小心翼翼朝车中喊:“嬷嬷怪罪,这淤泥太深了些,不若嬷嬷同娘子先着了蓑衣下来,容小的将车推出去,您再上车。” 柳嬷嬷眉头皱起,瞧了眼外头赃污的地面,老大不情愿,只是又怕耽误了时辰,好叫那李远久等,只好左瞧又瞧,看见树下有处干爽些的地块,便准备去那处躲一躲。 只她并不打算让青凝下车,万一她趁机要逃跑,那可是不好交代,柳嬷嬷便只自顾穿蓑衣:“外头风雨大,娘子且在车里等一等吧” 青凝倒也坐得端正,笑吟吟说道:“嬷嬷快去吧, 待你下了车,也不能只躲清静,须得同车夫一块推下车,咱们也好早些赶路” 柳嬷嬷一顿,怎得,这还跟她摆起主子的身段了? 青凝见她神色不悦,又笑道:“嬷嬷何故摆脸色?我今日既去了庄子上,日后少不得要嫁给那李家大郎,听说夫人这位侄子日后可是要当将军的,我一介将军夫人还指使不得你?” 这还没嫁过去呢,竟如此嚣张起来,待日后真成了将军夫人,指不定要怎么着呢。 柳嬷嬷冷笑:“这将军夫人可是还远着呢,就怕娘子你有福没命享,老奴瞧你也不必在这车里端坐着了,赶紧的下车同那车夫推车去吧。” 说完劈头盖脸扔给青凝一件蓑衣,不待她穿上,便将人推了下去。 今日走的这条路,原是条官道,只是上个月雨水大,山洪冲毁了路面,导致这路坑坑洼洼,不太好走。 也亏得这会子雨势已渐小,青凝只管神色不耐的躲在大树下,被柳嬷嬷剜了几眼,依旧惫懒的不肯动,可她的指尖却深深嵌进了掌心,透过这绵密的雨声,她在听远处的车马声。 远远的,似乎有马蹄声,被遮在了这茫茫雨水中。 车夫同那位小厮打了个滑,正爬起来去继续推车,却听车马呼啸,一辆轻便马车便出现在了细雨中。 这段路不甚宽广,崔家的马车正陷在路中间,那辆轻便马车便放缓了速度,打算从一侧穿过。 就在马车从青凝身侧行过时,青凝忽而张开手臂,拦在了马车前。 那车上的赶车人将斗笠一掀,露出冷峻的一张脸,正拧了眉要发火,却在看清凝的相貌后顿了一下。 青凝也顿了一下,竟然是他,崔凛身侧的那位侍从-云岩。 笼中春色 第20节 青凝忽而不管不顾,几步跑过来掀开了车帘,果然看见了车内端坐的崔凛。 裹挟着雨水的冷风吹得青凝瑟缩了下,她仰头去看崔凛的脸,忽而破涕为笑,倒像雨天里见着了阳光,扬声喊了一句:“表哥。” 按理说,青凝确实可以唤崔凛一声表哥,只碍着身份,青凝从未这样叫过崔凛,这还是头一回,她这样亲昵的唤他。 声音软糯糯的,倒像是带着一份可信任的依赖,崔凛长睫微动,就听她又道:“今日幸得碰上表哥,四夫人要送我去庄子上,可惜马车陷进了泥水中,一时半会推不出来,这会子风急雨大,表哥让我进去避避雨吧。” 语调了带了点央求的娇憨,闪着殷切的光,看住崔凛。 柳嬷嬷吃了一惊,实是没想到在这路上会碰见世子,她忙不迭的去拉陆青凝:“老奴见过世子,眼见着马车就要推出来了,老奴跟娘子身上都沾了雨水,哪儿能再去麻烦世子,凭白玷污了您的车厢。您是有公事在身的人,耽搁不得。” 柳嬷嬷说着,便手下用力,掐着青凝的胳膊往外拉,青凝却死死扒住车门,一错不错的看向崔凛:“表哥,外头太冷了。您让我进去躲一会子吧。” 因着方才跑的急,此刻她身上的蓑衣斗笠都跑丢了,风雨中,细骨匀婷的身子微微发颤,仰起的小脸上混着雨丝,朦胧的娇媚,只管殷殷的看着他,可怜又可爱。 在这目光中,崔凛眉宇轻动,忽而唤了一声:“云岩” 云岩闻声自去放下车凳,青凝挣开柳嬷嬷,飞快的上了车。 及至车帘放下,隔开了柳嬷嬷那张脸,青凝这才微微垮下腰身,鼻子一酸,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 从今早到现在,她也未曾哭过,此刻不知为何,竟觉筋疲力尽,泪珠一颗颗滚下来,止不住。 “你.....”崔凛罕见的主动开了口,只将将一个你字,便又停住了。 青凝忙拿帕子去擦眼泪,只是摸出帕子才觉出,这帕子也是湿的,便任由那泪珠挂在脸上,仰头问:“表哥可是要去乌程?” 从这条官道出来,是往南的路线,她想起前几日在藏书阁恰巧听他提起乌程,便大胆做了个猜测。 见崔凛一时没作声,青凝便心知她这是猜对了,她伸出凝白的手,下意识抓住了崔凛的浅云衣摆,这衣摆抓在手里,空落落的心才似乎有了一点点着落。 小女娘祈求似的低语:“表哥,你捎带我去乌程吧。” 这要求,颇有些越矩了,崔凛骨节分明的指将那节衣摆一点点拽了出来,声音有些冷清:“乌程路途遥远,我本是公办,不方便携带陆娘子。” 这会子,马匹嘶鸣,陷在泥泞里的马车已被推了出来,柳嬷嬷在外面摧:“陆娘子,马车已齐备,咱们也该上路了。” 见崔凛丝毫没有留她的意思,青凝指尖落空,又去攥自己的衣摆。 柳嬷嬷摧的更急了:“陆娘子,快下车来吧,勿要再叨扰世子了。” 那串泪珠又要往下落,青凝有些慌乱的倾身,忽而凑近崔凛耳边低语:“表哥,当年我曾多次随爹爹去往乌程,对乌程也算有几分熟稔,你若携带我去,指不定对你有几分助益。”。 此刻她浑身湿透,檀唇色的薄春衫贴在身上,玲珑有致的身段便尽数显了出来,雨丝混着泪珠,沿着她的下颔,流至白皙修长的颈,再沿着凝白的颈,没入了隆起的胸襟。 为着轻装简行,这马车本就不甚宽阔,她这一倾身,便轻轻蹭到了他的手臂,一同侵过来的,还有她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清甜之气息。 崔凛本能的往后靠了靠,却见她说完又退了回去。 崔凛还在想方才她的话,目光落在青凝身上,又很快移开了,手臂上似乎还留有方才的绵软。 他忽而蹙眉,将手边的披风扔给了青凝:“穿上。” 青凝在这语气里听出了催促之意,便乖顺的将那件披风裹在了身上,有浅淡的冷梅香,想来是他的。 她小心翼翼去瞧崔凛的眉目,见他未再说让他下车的话,忽而展颜笑起来。 明明眼里还有蒙蒙的雾气,那滴泪还在眼角将落不落,却一下子又迸出光彩来,虚虚对着崔凛拜了一拜。 拜完了,听见柳嬷嬷还在摧,青凝裹着那件披风,打起车帘,对柳嬷嬷道:“劳烦嬷嬷回去告知四夫人一声,就说我这几日要随世子出一趟公差,只能回来再给她谢罪了。” 她说完也不待柳嬷嬷反应,一径放下了车帘,倒把柳嬷嬷气了个倒仰。 只柳嬷嬷并不信世子会携她去公干,世子这样的人,又岂会因女眷而耽误公差。她缓了口气,欲要斥责她,云岩却一甩缰绳,飞奔而去,倒甩了柳嬷嬷一身的泥点子。 直到柳嬷嬷的影子渐渐成了一个黑点,青凝还是有点发颤,大抵是心有余悸,眼角的泪终于啪嗒一声落了下来,恰巧滴在崔凛的衣摆。 她还记得崔凛喜净,生怕他厌烦,又让她下车去,青凝下意识便拿起帕子,要去擦他衣角上的那滴泪,倒忘了这帕子是沾了雨水的。 就在那帕子要落在浅云织锦袍角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而伸出来,握住了她的。 那只手修长有力,握住她纤细的指,她便分毫动弹不得,青凝疑惑的抬头,见着崔凛眼底嫌弃的光,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嫌弃这帕子脏。 那只带了薄茧的手一触便离,青凝脸颊微红,有些讪讪的收回了手,余光里瞧见他拿了干净的巾帕正擦手指。 崔凛不是个多话的人,青凝又生怕惹他厌烦,两个人在这狭窄的车厢内便有些无话可说,好在云岩驾车既稳又快,在天擦黑时分便进了驿站。 这间驿馆处在京城与涿鹿县之间,是个小驿馆,统共没几间房,让青凝惊喜的是,崔凛竟给她订了一间上房,虽说房间简陋,却是备有热水的。 这一日受了许多惊吓,她濡湿的衣裙还贴在身上,便关好房门,痛痛快快 泡了个澡。 只洗完后才发现,她没有替换的衣裙,犹豫了半天,便在贴身的小衣外裹了崔凛那件还算干爽的氅衣。 青凝挨上床的时候还在想,明日要是这衣裙还不干,该如何上路呢?只她头脑昏沉的很,来不及多想便沉沉睡去。 青凝再醒来的时候,是在马车上,面前是一张陌生的妇人面孔,见着她醒来,低低惊呼了声:“娘子,你可算是醒了。” 青凝身子发沉,靠在车壁上疑惑的瞧她,那妇人便自报家门:“娘子唤我云娘便好,我去岁随夫君来京中探亲,正欲返回金陵,谁想今日一早碰见你高热昏厥,这驿馆里连个女差也无,外头那位郎君便央我照料你一程,我到金陵便下了。” 昨日淋了雨,青凝夜间便有些发烧,今早云岩去唤她启程,却是怎么敲门都无人应,恰巧碰上了云娘,便央她去青凝房中瞧一瞧。 云娘的夫君行商,云娘惯常跟着夫君走南闯北,也多少会些医术。她进去一摸这娘子额上发烫,呼吸不稳,便知是染了风寒。崔凛予了云娘些银子,要她随行照料青凝一程,到了金陵便可自行归家。 青凝点头,掀起车帘望了一眼,便见着了骑在马上的崔凛,他今日着了一身玄色骑装,宽阔的肩背,劲瘦的腰身,一双修长的腿牢牢蹬在马镫上,英姿勃发的飒爽。 青凝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崔凛,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似是有所感,转头睇过来,便捉到了青凝审视的目光。 青凝一愣,赶忙放下了车帘,她忽而想起自己昨日是贴身裹了崔凛的氅衣,她的肌肤上似乎还有他衣衫上冷梅的香气,若是被他瞧见了...... 青凝有些别扭的脸热,想了想,委婉的问:“云娘,我昨日上车前,你可是已替我换好了衣裙?” “自然,你那衣裳还未干透,郎君们急着赶路,我便先拿了自个儿的衣裙替你换上了,娘子将就穿......” 云娘顿了顿,有些话没往下说,她今日一进门,见着小娘子的模样,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倒先低低惊呼了一声。 崔凛听见这一声惊呼,便转身进来了。他的目光落在青凝的面上,顺着脖颈往下,便见她紧紧裹了他的氅衣,衣襟内露出清晰的锁骨,是贴身裹着的。 年轻的郎君目光移开,很快出来了。 青凝听她如此说,倒将一颗心放下了,既然上车前她是换了衣裙的,想来崔凛也未看到她贴身裹着他的衣衫。她只是恼恨自己不争气,给崔凛添麻烦了。 马车日夜兼程,很快进了金陵地界,青凝吃了云娘配的几副药,已是渐渐好起来。云娘便在金陵城边下了车。 再一日,进了乌程,马车停在了一处青瓦白墙的府邸前。 这一路上青凝坐车,崔凛一直是骑马,青凝生怕他是嫌她麻烦,这才不愿与她同坐。谁知,这马车一停,青凝正撩起帘子探看,却见崔凛朝着他伸出了手。 他的目光柔和,着了一件影青的直,站在车前芝兰玉树般,青凝一时不明白他的用意,犹豫了好半天,才试探着将手放在了他的掌心,小心翼翼下了车。 她站在他身侧,听见崔凛低低的嗓音:“在这乌城,没有忠勇候府世子崔凛,只有前来赴任的税课使谢怀安。谢怀安-显庆五年的解元,一介布衣,孤身云游,身边唯有一妹妹,名唤谢怀瑾。” 青凝忽而明白过来,崔凛为何如此轻易被说动,愿意携她南下,除了她向他低语的那几句,各种缘由便在这谢怀瑾身上了。 青凝仔细瞧了他一眼,这才注意到崔凛今日的这件影青直,乃是葛布所制,通身素净的连块佩玉也无,确实是寻常书生的装扮。只是......只是他站在那里,自有一身矜贵的气度,是以方才青凝第一眼瞧见他,倒忽略了这衣裳。 青凝暗自心道,这说出去谁信呀,崔凛这样谨慎的人,竟也会如此疏忽吗?好在她身上是云娘的旧衣服,倒能看出几分落魄之像。 前头守门的小厮已进去通报了,不多时,一个老仆自角门迎了出来,对着崔凛作揖:“谢郎君竟来的这样早,比原定早来了两日,快快请进吧,大人已在厅堂候着了。” 进了月洞门,青凝才从老仆的口中大抵猜到,这宅子的主人乃是乌城的县令,名唤王禄川。 王禄川原是王禄和的堂弟,前几年乌程王家已全部迁往了京都,只留下了王禄川留在了原籍。 这间宅子与县衙是连在一起的,往常在官府办公,北边三门之后便是县令的住所,从这角门进来,穿过月洞门便是居所的正厅。 王禄川已侯在了厅前,远远见着了崔凛,先出了声:“谢解元一路辛苦。” 出乎青凝的意料,这王禄川竟是位年轻郎君,瘦高的身量,相貌清秀,听声音也无甚官架子。 走得近了,崔凛回礼:“谢某见过王大人。” 这还是青凝头一回见崔凛向他人行礼,她转眸瞧他,却见他面上虽恭敬,眉眼间那一丝冷傲却散不去,实在不像个寻常书生。 她挑了挑眉,果然见那王禄川也愣了一下,对崔凛露出打量的神色:“你......你便是从盐城来的谢怀安?” 崔凛依旧不卑不亢的神色,从怀中掏出一封引荐信:“是,谢怀安携舍妹来赴任,多谢大人信任,委谢某以重任。” 这税课使并无品级,地方县令可自行提拔,乌程县自一年前上任税课使暴毙后,便一直未有新人接替。眼瞧着一直空缺也不是办法,王禄川的一位同窗好友便向他举荐了谢怀安。 王禄川仔细看过了那封引荐信,也未再说什么,将人引进了正厅。 小厮上了茶,王禄川饮了一口,这才道:“怀安,你在这乌程既无宅子,便暂住在这府衙吧。这府中只我跟家妹两人,皆住在前二进的院子里,你们可留宿后院。” 这说话的当口,青凝忽而听见屏风后一阵细微的闷咳声。 王禄川忽而变了脸,嘱咐身旁的小厮:“去,给娘子温一盅川贝雪梨汤。” 说罢他又站起来,急匆匆往屏风后去了,少许转出来,才道:“几位莫笑话,家妹染了风寒,她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发闷,我这才带她出来见客。” 原来这位王大人也有位妹妹,兄妹感情还这样好,青凝暗暗记下。 说了几句话,茶水也饮了一杯,王禄川便站起来,带着他们往外走:“我还有别的公事,谢兄便让孙官家先引你去后院安置吧,待我回来再寻你” 他说完还不忘朝着屏风后嘱咐几句:“明乐记得喝了川贝梨汤,自个儿去园子里逛逛,哥哥待会便回来了。” 青凝也起了身,跟在崔凛身后往外头走,还未出得正厅,冷不防屏风后走出一位弱柳扶风的小娘子,细眉细眼的小家碧玉,脸颊上有一抹苍白的病气。 名唤明乐的小娘子手里拿了件披风,对这厅中的其他人视而不见,她踮起脚,将那件披风搭在了王禄川肩上,有点埋怨:“哥哥,外头冷,你怎得也不知道穿一件氅衣。” 明乐娇嗔的埋怨完,又仔细替他系好,这才放了王禄川走 王禄川干笑了两声,同崔凛一块出了月洞门,自往府衙去了。 这宅子的后院统共三间房,一间正厅,两间厢房。 为着贴合谢怀安的身份,崔凛的行装里也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并一箱书籍,在两个小厮的协助下,很快便安置妥帖了。 小丫鬟上了茶水果子,青凝便坐在厅中饮了口茶 孙管家正站在院子里嘱咐小厮洒扫庭院,不时还往厅中瞟几眼,恰巧同青凝碰了个对眼。 青凝明白,王禄川这是还提防着他们,这管家小厮都是他的眼线。 青凝想了想,一只托着脸颊,忽而偏头喊了一声:“哥哥” 谢怀锦来自盐城,自然是该说一口吴侬软语。青凝客居京城多年,平素多说官话,只她生在苏州,南方话是刻在骨子里的,此刻 捡起江南水乡的调调,这亲亲昵昵的一声哥哥,仿佛还带着南方湿漉漉的水汽,软糯糯的挠人心。 崔凛正在分拣书册的手顿住,转头去看她,就见青凝眨眨眼,正举着一只金桔给他看:“哥哥你瞧这果子,黄橙橙金灿灿的,好不喜人,你可要吃一个?。” 时下金桔产于岭南,运过来山高路远,自然价格也贵,寻常人家不大常见。这声哥哥,这没见过富贵的模样,应是符合谢怀瑾身份的反应,青凝这样想着,便做出这般模样糊弄那孙管事。 崔凛转身,将那枚金桔从她手中拿了过来,细细剥开。他的十指修长白净,剥的也仔细,剥完了,指尖竟丝毫未留下痕迹。 笼中春色 第21节 他将那枚剥好的金桔递至青凝面前:“瞧这金桔的品相,应是酸甜适口,你尝尝。若是喜欢,待我发了俸禄再买给你。” 他眉间敛了冷锐的锋利,那样柔和的看她,倒叫青凝心里跳了跳。 孙管家站在廊下观察了他们一阵,忽而笑吟吟开口:“这金桔确实酸甜适口,平常我们大人是舍不得买的,上个月张员外来做客送了两碟,现下就这一碟子了,大人要老奴拿出来待客,娘子尝尝吧。” 被孙管家这样一说,倒显得这王禄川是个十足的清官了。 青凝没说话,只管吃金桔。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前头的小厮来寻:“谢郎君,我们大人回来了,请您去书房一叙。” 崔凛起身要走,青凝忽而想起那位叫明乐的女娘,青凝生来便没有手足,有些不晓得亲兄妹之间该如何相处,此刻便有样学样,随手拿了件氅衣:“哥哥,你且等一等,外头风凉。” 她说着便送出来,踮起脚尖,将那件氅衣披在了崔凛肩上。 崔凛低头瞧了一眼,认出那件氅衣正是青凝贴身穿过的那件,原先衣服上属于他的浅淡冷梅香气里,又染上了她身上的清甜之气,混杂的暧昧气息。 崔凛一顿,他背着孙管家,眉眼间泛起一丝冷意,旁人用过的贴身物件,他从来没碰过,只此刻当着孙管家的面,又不好撇下。 崔凛身量高,青凝站在她胸前小小一只,现下也瞧不见他的表情,只感觉他身子一顿,并没有动,她以为这是嫌弃她做戏做的不够足,便学者那王明乐,伸手去替他系氅衣。 这是青凝离得崔凛最近的一次,仰起头时,鼻尖便轻轻蹭过他的下颔。 崔凛忍着没动,那氅衣一系紧,他同她那混杂在一处的气息便牢牢将他裹住了,氅衣上似乎还有她肌肤上的余温,略略灼人肌肤。 第23章 羞红着脸看他 崔凛这一去,至晚间也未归,王禄川见他兄妹二人并未带仆从,便专门遣了丫鬟小厮过来照应。 门口那个叫映儿的丫鬟也不说话,只管拿眼睛上下打量青凝。 税课使虽是未入流的小官,却掌着典商税收,其做为知县的属官,多数知县会在此位置上安插心腹之人。这王禄川放着乌程士族子弟不提拔,却偏偏选了谢怀安,无非是想着一介书生好掌控。青凝明白,王禄川此刻对崔凛的的戒心还未放下,是以才派了丫鬟小厮过来,关注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青凝被这目光看的不自在,转头去看映儿的脸:“映儿,我今日在前头瞧见你们家小娘子明乐了,端得是秀美可人,只是不晓得明乐娘子是个什么脾性,我怕日后相处起来犯了她的忌讳。” “明乐娘子随和的很,只一点”映儿惫懒的开了腔,顿了顿,又开始拿眼瞟青凝娇媚的脸:“谢娘子记好了,离前院远一些。” 离前院远一些?这是哪门子忌讳。青凝咽下这疑惑,实在不愿在映儿的眼皮底下多待,便起了身,自往厢房去就寝。 映儿还想跟进来,去被青凝反手关在了门外,青凝听见映儿在外头喊:“谢娘子,我们大人既遣了我来服侍你,夜里也该守着你,好有个照应” 这会子倒勤快起来了,青凝依旧不开门,只道:“我这里无需守夜,你且自去安置吧” 青凝站在门前,听见映儿又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许是见她没有开门的意思,这才悻悻的走开了。 这几日舟车劳顿,青凝也有些疲乏,她解了发髻,刚要上榻,忽听窗棂上有细细的敲击声。 起先,她还以为是自己听岔了,可那敲击声却渐渐清晰起来,且三长一短,很是有规律。 这处院子后面还有后罩房,供守门的下人住,唯有这间厢房,窗棂后是一条长长的连廊,连廊靠着后街,少有下人走动。 青凝有些害怕,张口就要喊映儿,只她忽而想到什么,又生生忍住了。 窗棂上的敲击声还在一下下的响着,青凝握紧了手中的簪子,一动不敢动。 这关头,院子里忽而有灯光亮起,脚步飒飒声中,男子挺拔的身影映在了厢房的门框上,是崔凛回来了。 青凝手里的簪子叮咚落了地,开门奔了出去。 崔凛身上带了夜里的寒凉,眉宇间那丝睥睨的贵气同这幽暗的小院格格不入,廊下有小厮迎了上来,他刚放下手里的风灯,忽见青凝一身素白的中衣,直直扑进了她怀中。 崔凛顿住,眉睫轻动,低头就见青凝落了发髻,一头浓密的乌发散落在肩背上,益发显得肩背羸弱。 崔凛听见她小猫一样的声音,带着点颤音:“哥哥,我做了噩梦,很是害怕。” 那提着风灯的小厮方才只瞧见个窈窕的身影跑了出来,一闪而过看不真切,可只这一个身影,便让人忍不住定在原地,探头去看。 崔凛似是有所察觉,抬眸瞧了他一眼,高大的身影一转,将青凝完全笼在了自己身前。 探头探脑的小厮一下子顿住了,方才谢郎君这眼神,实在不像读书人所有,倒像是上位者迫人的刀锋,让人脊背发寒,他吓得缩了缩脖子,赶紧转了身。 青凝方才害怕之下便扑进了崔凛怀中,这会子闻见他身上清冽的冷梅香,一颗心镇定下来,又忽而觉出不妥来。 她忙从崔凛怀中抬起头来,轻轻去拉他的袍袖:“哥哥,我害怕,你进来陪我一会可好?” 映儿闻声跑了过来,上来搀住青凝的手臂:“谢娘子可是做了噩梦,你瞧瞧,方才我说陪着你吧,你却偏不让,这会子倒觉出害怕来了。” 这口气颇有几分嘲讽的意味,青凝从她手中抽出手臂,只是拉着崔凛的袖口不放:“我从前在家中都要哥哥哄我入睡,你算什么人,也要进我的厢房?” 映儿被她说的有些没脸,一时愣住了,青凝趁机拽着崔凛进了厢房。 关上房门,青凝忽而对崔凛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抬手指了指靠街的那扇窗棂。 果然,那敲击声又响了起来,崔凛走过去,低低问了句:“谁?” 敲击声骤然停下,青凝听见个熟悉的声音:“世子,是我,云岩。” “这院子后头有守门的巡视,不方便说话,只好借了这厢房的窗棂试探一二,好在陆娘子反应快。” 云岩与云崖是同崔凛一同南下的,只在乌程府衙前便辞去了,对外只说路上聘的车夫。 方才青凝下意识便要喊映儿,可转念一想,万一是他二人呢,她这便生生忍住了,只到底是怕的,这才有些失了分寸。 被清香扑了满怀,衣襟上还留着她浅淡的气息,崔凛转眸瞧了青凝一眼,只在昏暗的的光线中瞧见一截纤细白皙的颈,仿佛一折便段,他移开目光,声音压的极低:“可是发现了什么?” “属下同云崖天擦黑时便将这乌程府衙翻了个遍,只......”云岩顿了顿:“王禄和运回来的那万两黄金竟似蒸发了般,无处可寻,这乌程整个府衙亦是简朴至极,实在不像个贪官的住处。” 崔凛没说话,他今日一上任,王禄川已将乌程这几年的税收册子交予了他,崔凛大致翻了一遍,确实无可指摘之处,是个清正廉洁的好官。 云岩 见崔凛再无吩咐,便在窗外比了个手势,又隐匿进了黑暗中。 这会子,青凝一转头,忽而瞧见门框上隐隐透出映儿的影子,她似乎是贴在门框上,在听这室内的动静。 青凝只好略略提高了音调:“哥哥,我睡不着,便依往常的惯例,你给我讲个故事来听吧。” 带了点慵懒的吴侬软语,在这夜色里分外撩人,崔凛转头,就见青凝径直上了榻,将床帏放了下来,遮了个严严实实,临了还不忘指了指门框上映儿的身影。 素色的床帏,女儿家影影绰绰的身影,她似乎是侧身躺着的,一截玲珑细腰不堪一握,随着床帏微微晃动。 崔凛移开眼,低低开了口:“好,你可听过谢家三郎的故事?” 青凝微微合了眼,就听他清朗的声音如玉石撞击:“这位谢三郎出自陈郡谢氏,幼年丧母,四五岁上父亲娶回来一门继室,继母带过来一位小女儿,谢三郎同这位妹妹感情极好,及至其成年,竟不愿其外嫁,因此跟家中起了冲突,父亲一气之下将其二人逐出家门......” 没头没尾的一桩轶闻,青凝没想到崔凛会讲这样的故事,只连日的疲乏袭来,让她来不及深思,很快便入了梦乡 ...... 青凝第二日醒来,早已不见了崔凛的身影,她打帘出来,就见映儿正在廊下摆早食。 瞧见她出来,映儿扁扁嘴,言语里有些揶揄的意味:“谢娘子同谢郎君兄妹感情可真是好呢。” 映儿本是在前院伺候的,自诩是这府衙里的一等大丫鬟,如今被遣来照应一个小小课税使的妹妹,她心里不大情愿,也看不上这兄妹俩的出身,言语中对青凝便没有顾忌。 “我从小儿在哥哥跟前长大的,自然更亲密些”青凝捡了块桂花糕,状似无意的问:“怎么,你们家明乐娘子同兄长感情不好?” “自然是好的......”映儿说着,忽而顿住了。 青凝疑惑的瞧她,却见映儿颇有些忌讳的住了嘴,再不肯往下说。 早食用完,映儿又将餐盘收了,往前头去送。 青凝探了探身,见她出了院门,提起裙摆便走,千辛万苦来了乌程,她还有顶要紧的事去办,吴掌柜说了,他家在乌程的蒋家桥。 青凝小时候是来过乌程的,约莫印象里听过蒋家桥,只是这蒋家桥离乌程府衙有些远,青凝聘了辆车,赶到蒋家桥时巳时已过 这一溜民宅多以商户居多,小桥流水,青瓦白墙,青凝下了车,站在桥头一时有些茫然,转头瞧见个卖饆饠的老翁,便笑吟吟道:“老丈,你可晓得这街上有处姓吴的人家?” 那老翁抬眼打量她:“姓吴的?你找姓吴的人家?” “是了,蒋家桥姓吴的人家。”青凝又笑着确认了一遍。 这会子已渐至正午,街上行人稀少,老翁将剩下的几个饆饠收了,挑起担子转身便走,走前低低冷哼了句:“这蒋家桥,再没有姓吴的人家了。” 没有姓吴的人家?青凝望着老翁离去的背影,一时愣住了,好在前头有车马驶来,走的近了,停在了一户雕花如意门前。车上下来一位妇人,二十多岁的年纪,只管拧着腰低头走路。 青凝忙上前:“劳烦娘子一声,这蒋家桥可有户姓吴的人家?” 妇人猛然抬头,蹙眉:“你找姓吴的做什么?” “我前两年在京中见过一位吴掌柜,彼时受过他的恩惠,今日到了乌程,便想来谢他一谢,也不知他是否归家。”青凝半真半假,仰着一张乖巧的笑脸道 “没有姓吴的”那位妇人不知为何,似是又惊又怒,忽而拔高了音调,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青凝被吓了一跳,有些不知道哪里招惹了这位娘子,她刚回过神来,却听院墙里传来懒洋洋的男子声声调:“怎么,到如今还有人来寻那姓吴的,莫不是又勾起你的心事?” 里头静了片刻,刚才那位妇人似是急的跺脚:“你个天杀的,非要我剖出心来给你看。” 那懒洋洋的男声又嘻嘻笑起来:“我的好娘子,你又何必,我今日在城郊看中一处庄子.....” 里头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青凝听了片刻,见院墙内再无声息,这才转身走了。 今日一无所获,回到乌程府衙时已是申时末,映儿焦急的守在院门前,见着青凝后不满的嘀咕:“谢娘子好生不懂规矩,客居我们府上第一日就无故乱跑,若是你有个好歹,我们家大人还要凭白责怪我。” 青凝并不理映儿的话茬,余光里瞥见厅中崔凛的身影,忽而甜甜喊了声:“哥哥” 崔凛执笔的手顿住,抬眼就见青凝朝她跑来,跑的近了,她献宝一般,双手捧出一个油纸包,亮晶晶的看他:“哥哥,我今日本想出门给你买些纸笔,可惜逛了一圈才发现身上银钱不够。好在回来的路上竟瞧见了菱粉糕,我想着你平素最爱吃这个,便带了些回来,你尝尝” 她这话是说给映儿同崔凛身侧的小厮听的,崔凛自然明白,只她一口个哥哥叫的倒熟稔,亲昵昵的软糯,眨一眨桃花眼,专注的看住他,倒叫人想起松山寺里,那个捧出一颗乌梅糖的小女娘。 崔凛放下笔:“今日府上备了接风宴,你可与我同去。” ...... 今日王禄川这接风宴,摆在了前院正厅的廊下,守着一池荷花,颇有几分风雅。 青凝走进前院的时候,就见明乐小娘子正依栏赏荷,王禄川站在她身后,似是低语了几句什么,明乐有些恼,转头要走,却被王禄川握住细腰,强势的禁锢在了身前。他兄妹二人离的极近,地上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像是缠绵在一处。 青凝瞧见这一幕,忽而心里一跳,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对兄妹相处起来有股别扭的怪异。 王禄川远远瞧见他俩,松开明乐对崔凛点头:“怀安,昨日公务在身,也未来得及替你备一桌接风宴,今日正好得闲,便替你补上。” 他说着便请崔凛入了席,男子坐在临池的外间,青凝同明乐便坐在垂帘后的内间。 明乐小娘子神色恹恹,只顾自己饮酒,瞧着并没有要同青凝说话的兴致,青凝只好自顾用膳,隐约听见外头酒过一巡,王禄和试探的问:“晏台兄向我推荐怀安时,只说你乃一介白身,未料竟有如此气度,瞧着实在不像那贫寒书生,倒有王公贵胄的气度” 孙晏台便是向王禄川举荐谢怀安的同窗好友,如今已官至府台 青凝放下银箸,她就说嘛,崔凛这样的人,怎么扮得了贫寒书生?王禄川虽是个小小县令,确也是官场里的老油条,又怎会看不出。 笼中春色 第22节 青凝有些好奇崔凛要如何应对,却听崔凛轻笑了一声:“孙大人所言不假,怀安确实是一介白身,却也并非贫寒书生,我原是出自陈郡谢氏,在家中行三。去年因与家父争执,便带了舍妹出门游历,至今未归家。” 行三,谢三郎?青凝一下子便想到了崔凛昨夜给她讲的那则轶闻,她听见外头王禄川又问:“怀安竟是陈郡谢氏子弟?怪道养出了一身的矜贵之气。只陈郡谢氏最重孝道,怀安因何会与父亲起争执,竟要带了舍妹在外游历至今。” 崔凛若有似无的瞥了一眼室内青凝的身影:“皆因舍妹怀瑾并非我父亲的骨肉.......” 他这话出了口,似是惊觉自己说多了,俊朗的眉目微蹙,不肯再多说。 原本恹恹的明乐小娘子忽而抬起头,目光炯炯的看青凝:“你同你的哥哥非是血亲?” 青凝细细想了想崔凛昨夜同她讲的那个故事,明白昨日崔凛是假借故事之名,向她道明了他们如今这身份的来历,她便顺着说下去:“是,我母亲乃是哥哥的 继母,当年便是带着我这个拖油瓶进的谢家,我本姓李,是后来到了谢家改的姓。我打小儿便同哥哥亲近,去年谢爹爹替我定下了一门亲事,只我并不想嫁,这才央求哥哥带我出门游历。” “因着你,你那哥哥竟肯忤逆父亲、从陈郡谢氏脱出来?”明乐细细咀嚼青凝的话,忽而蹦出惊世骇俗的一句:“他或许本也不愿意你嫁给旁人” 青凝一下子愣住了,没明白明乐因何会这样说,她正考虑要如何接这话,却见明乐抬手碰翻了手边的酒盏,那一杯葡萄琼酿便淋淋沥沥撒了青凝一身。 明乐做出个歉疚的神色,招呼身侧的婢女道:“带谢娘子去换身衣裙。” 青凝随那位婢女入了二进院,厢房的隔间里已备好了热水,婢女引她进去:“谢娘子且先洗一洗吧,这葡萄琼酿粘腻腻,黏在肌肤上怪难受的。你且洗着,我替你去寻一套我们娘子的衣裙来。” 那婢女说完便自顾出去了,青凝也未多想,本身她亦喜洁,受不得肌肤上这粘腻的触感,便自褪了衣衫,迈进了浴盆中。 水渐渐凉了,也不见那婢女回来,青凝正疑惑,却听屏风外头似乎有轻微的脚步声,青凝以为是那婢女回来了,刚要出声,外面却又寂静下来。 好在不过多时,门扉吱呀一声,脚步声重又响起,青凝这才舒了口气,朝外头道:“烦请将衣服递给我。” 崔凛推门进来的时候,便看见青凝从屏风后伸出手臂,正朝他索要衣衫。 白皙滢润的一段玉臂,水珠顺着凝脂般的肌肤,轻轻滴落下来,她背对着屏风,轻轻勾了勾指尖:“快些了,这水都要凉了,冷的很。” 崔凛垂下眼睫:“是我。” 这一声清朗的男声,让青凝吓了一跳,下意识便收回了手臂,她躲在檀木屏风后,不确定的问了句:“哥哥,是你吗?” 好在这屏风乃厚实檀木所造,并不透光,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青凝倒是舒了一口气,只刚舒完这口气,却又窘迫起来,她如今没有干净的衣衫。 青凝正左右为难,忽见男子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来,递进来一件干净的衣裙。 青凝脸颊发热,接过来匆匆穿上,出得檀木雕花屏风,就见崔凛正背身站在室内。 青凝疑惑:“哥哥,你怎会在这里?” 崔凛依旧背对着她:“方才明乐娘子说你喝醉了酒,便让婢女引我来了此处。” 青凝心中一片狐疑,只觉这位明乐娘子好生奇怪,明明知道她在此处沐浴换衣,为何却又引了她的哥哥来? 青凝刚要解释,忽见崔凛身后的坐榻上散落着一件湘妃色小衣,簇新的薄绫纱面料,想来厢房内第一阵轻微的响动,是那位婢女送了衣服来,放在榻上又悄声退出去了,方才崔凛给她递衣衫时,倒落下了这件小衣。 青凝羞窘的很,走上前,伸手勾住了那件小衣,想趁崔凛不注意藏起来。 只她刚刚拿在手上,就见崔凛警惕的转了身。 他瞧见青凝细白的指尖勾着一件薄绫纱的小衣,发梢湿漉漉的,羞红着脸看他。 第24章 哥哥 外头月明星稀,廊下风灯闪了闪,方才那位送衣裙的婢女去而复返,站在门前朝崔凛福了福身,而后探头对青凝道:“谢娘子可是收拾好了?我方才送衣裙回来的路上,不慎落了东西,急着去寻,便随手将衣裙放在了坐榻上,竟忘了给你递进去。” “是吗?”青凝见她对贸然出现在这厢房的崔凛毫不意外,不由带出点怒意:“明乐娘子引我来此处换衣裙,为何又无故让哥哥来寻我?须知男女有别,便是亲兄妹,也该有避讳。” 那婢女神色有些不自然:“明乐娘子喝多了酒,只怕这会子有些糊涂。” 这便也不好再追究,恰好映儿也提着风灯寻了来,青凝便同崔凛一块出了二进院,往后院去。 两进院落之间连着长长的风雨廊,崔凛人高腿长,不过走了一小段,青凝已被落下了。 青凝犹豫了一瞬,忽而小跑几步,上前拽住了崔凛的衣袖。 崔凛转头,就见她楚楚动人的瞧着他,低低道:“哥哥,我想求你件事。” 这几日她在这乌程府衙帮着崔凛做戏,想来还算称职,这会子便有胆量同他开口了。 映儿正在后头打着风灯,不远不近的尾随着,青凝瞧了映儿一眼,忽而踮起脚尖,凑近崔凛耳边:“世子,劳烦你帮我查一下蒋家桥姓吴的人家。” 她轻轻的低语间,清甜的气息便从他的耳侧柔柔的拂过,崔凛脚步微顿。 瞧见兄妹俩说体己,映儿往前凑了凑,插话道:“谢娘子别只顾着说话,小心脚底下。” 青凝有些忍无可忍:“我同哥哥说句话,怎么,映儿也要听吗?” 青凝说完也不管映儿的脸色,转头又去看崔凛,却只瞧见了他挺拔的背影,也不知他可有听进去?会不会替自己去查? 青凝有些担心,本想第二日找机会再求他一次,没成想,第二日一早,厢房的书岸上便摆了一封密信,拆开来,是本朝以来乌程蒋家桥居住过的所有吴姓住户的记载。 这里头信息繁杂,青凝挨着翻了一遍,这才大体整合出吴掌柜的家私。 原来昨日她在蒋家桥碰上的那户,正是先前儿吴掌柜的老宅。 吴掌柜原名吴仁,早年行商,娶苏州谷梁氏为妻,五年前他受青凝姑母所托,匆匆进京。他这一去便是好几载,谷梁氏于家中孤寒,竟被小西街上一个叫隋四的泼皮勾搭上了,吴掌柜自觉亏欠谷梁氏,便将乌程的老宅、钱财一并留给了谷梁氏,同谷梁氏正经合离。去岁,吴掌柜那处老宅房契上,已改成了隋四的名。 怪道都说这蒋家桥再没有吴姓人家了,原是这吴家已成了隋家。青凝上次听吴掌柜提起过,当年他走的匆忙,落了那封信件在家中,是以姑母留下的那封信至今还在谷梁氏手中,吴掌柜曾多次遣人来取,都是无功而返,至于因何无功而返,吴掌柜却是不肯说。 现下映儿去取早膳了,青凝踌躇了一瞬,也未吃早点,悄声儿出了角门,径直往蒋家桥而去。 到得昨日那扇如意门前,青凝刚要扣门,却听吱呀一声,出来一位妇人,正是昨日那位惊怒的娘子,她瞧见青凝后下意识退了一步,没好气道:“你怎么又来了。” 青凝大抵猜到了她的身份,直截了当:“谷梁娘子,今日便同你直说吧。我乃新任税课使谢怀安的妹妹谢怀瑾,这几日随父兄来乌程赴任,受吴掌柜所托,来同你索要一封书信。” 崔凛在乌程指不定待几日,青凝没有多少时日同她耗,不若单刀直入,说不定就能诈出这其中的因果。 “什么书信,我这儿没有吴仁的书信,你快些儿离了我家。” 谷梁氏眼瞧着有些慌,伸手便要来推搡青凝,却冷不丁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握住了腕子,动弹不得。 青凝抬眼,便见个油头粉面的郎君站在谷梁氏身后,对她道:“小娘子是来讨吴仁那封信件的?好说好说,随我进来。” 青凝猜测这便是那隋四了,她并不敢贸然随他进院,左右这巷子里也没有行人,青凝便笑道:“有什么话,不妨便在此处说吧。” 隋四理了理鬓角的发,懒洋洋道:“吴掌柜该是知晓的,若想要回这信件,少说得拿一千两银子。小娘子今日既然登门来取,可是已备好了银两?” 原来如此,这隋四趁虚而入,引诱了谷梁氏,侵占了吴家家财,却是个没够的。他瞧着吴掌柜三翻四次来索要这信件,自然猜到吴掌柜对这封信看的极重,便攥住了不放手,想趁机敲诈一笔。 青凝只觉心中厌恶,冷冷瞧他:“这封信也不 是什么重要物件,你若是给呢,我明儿个让家兄给你送份谢礼来,若是不给,便让它烂在你手中吧,左右一分钱也别想拿。你需知晓,我同兄长如今住在乌程府衙,受的是王大人的款待,你今日不给我,明日若是我家兄长登门,怕是不好看。” 隋四一听反倒笑了,赖皮道:“我倒是谁,原是个小小税课使的妹妹。小娘子见识浅薄,也不打听打听,我隋家叔父是谁,那可是在宫中当值的大太监隋进海,便是王大人,平日也要礼让我三分。” 原来这隋四还有这样一层身份,怪道平日横行霸道。 他说完忽而放低了声音,挑衅的看着青凝,神神秘秘道:“你以为我不懂这其中的关窍?这封信是那位陆夫人留下的先令书,没有这封信件,他吴仁这些年便是侵占崔家财产,忠勇侯府崔家啊,那是什么样的世家,不拘哪房的一句话,便能让他吴仁死无葬身之地。” “小娘子可听说过那位忠勇侯府崔世子,那可是堂堂忠勇侯与大长公主的嫡子,天之骄子,龙章风姿,年纪轻轻已是督察院御史,朝中谁人不忌惮?不巧,我那叔父却是同这位世子有些交情,若是我把这封信毁了,再让那位叔父同崔世子进言几句,你说,他吴仁会是什么下场?” 来头这样大呀,居然搬出了崔凛,青凝眨眨眼,没作声。 ...... 乌程府衙中开了满园的丁香,明乐坐在后院的厅堂中喝完了一盏茶,却还没等来谢家小娘子。 映儿在廊下垂着头,有些不敢看明乐的脸,眼见着天色越来越晚,她不禁拿眼往院门处瞥,忽而瞧见个婀娜的身影,一下子直起腰来,大声道:“娘子,谢娘子回来了。” 青凝走进后院的时候,就见明乐迎了出来,一改往日恹恹的神色,携了她的手道:“你可算是回来了,今日本想寻你说说话的,可巧儿你竟出门了。” 青凝一愣,没料到明乐竟会来寻她。 两人沿着连廊往前院去,明乐今日罕见的话多,说了几句招待不周的客套话,她忽而倚在水榭的栏杆上,轻飘飘问了句:“听闻谢娘子同兄长感情好,晚间竟要哥哥哄睡的。” 青凝点头:“让明乐娘子见笑了,打小儿养成的习惯,如今大了,倒也该避讳一二了。” 明乐闻言轻笑了声:“他又如何哄你入睡呢,可有入你的帷幔?” 这话说的好生无礼,青凝微微蹙眉:“哥哥向来守礼,又怎会入我的帷幔。” “守礼?”明乐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轻轻嗤了一声,低低道:“许是你睡着了,又能晓得些什么呢,或许他那双眼,正透过帷幔一点点打量你。” 那股别扭的古怪感又来了,青凝带了点好奇,偏头去看明乐的脸。 明乐的脸隐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像是藏了重重的心事,她问青凝:“你愿意嫁人吗,离了你哥哥身边。” 青凝认真思索了一瞬:“我打小儿便同哥哥亲近,一时要嫁人,还有些不舍。” 明乐轻轻笑起来:“是了,若是嫁了人,便要生儿育女、伺候公婆、体贴夫君,没有一日是自己。待在哥哥身边多好,他会一辈子疼惜你、爱护你,让你一辈子是无忧无虑的小娘子。” 她这话像是在骗自己,又像是放了个甜蜜的饵,一点点引诱面前的小娘子。 青凝顺着她的意,羞赧的红了脸:“待在哥哥身边自然是好,只是.....” 她话还未说完,忽见王禄川迎面进了水榭,青凝便住了口,起身行礼。 明乐眼波流转,淡淡看了王禄川一眼,没作声。青凝见王禄川没有要走的意思,便同明乐告了声罪,离了水榭。 王禄川瞧着青凝的背影渐渐隐没在花影间,这才微微带出点愠怒来:“如何同谢家小娘子说这些,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明乐冷哼了一声:“规矩?若哥哥是个守规矩重礼法的,就不会......” 明乐话说了一半,生生住了口,王禄川知晓她要说什么,自觉有些理亏,上前替她裹了件披风,柔和道:“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这会子起风了,小心着凉” 明乐定定看着他:“哥哥,你瞧这对谢家兄妹,兄长芝兰玉树,妹妹千娇百媚,他们可以光明正大的站在日头下” “偏生我被你拽下了这深渊,族人轻贱我、瞧不起我,说我不顾伦理纲常,天生水性,学那勾栏样式引诱自己的兄长。我这一辈子都将见不得光,只能做自己哥哥院子里的金丝雀,我多想......” 明乐顿了顿,目光空洞:“多想拉这对兄妹一起坠落,还能有人说说话” 王禄川替明乐系披风的手顿住,他想起了谢怀安,确实是清风朗月、不容亵渎的郎君。想他王禄川从前,也是乌程王家最得意的儿郎,只可惜心中有了执念,便被这世俗所摒弃。他的父亲知道他对明乐的所作所为后,便将乌程王家迁往了京都,再不见他,只说他是王家的败类。 “西门上的张员外送了几个歌姬来,哥哥自己看着办吧。” 明乐忽而转了话头,打断了王禄川的思绪,王禄川忙正色道:“这位张员外也是个不懂事的,我何时要过歌姬.......” 他还要再解释几句,却见明乐一扭头走开了,廊下孙管事带了两名歌姬来,垂首请示:“大人......您看这......张员外只说酒楼里来了两个淸倌儿,能歌善舞,弹得一手好琵琶,念着大人您最爱听曲,便给送来了。” 王禄川摆摆手,刚要打发了去,却忽而见其中一位淸倌儿腰肢妙曼,身子轻柔,竟有一两分谢家小娘子的韵味,他方才那被明乐撬动的邪念一闪而过,忽而唤住了孙管事:“不必送回去了,今日便请了怀安过来,听首曲子。” 崔凛过来时,王禄川已在水榭中摆了宴席。 王禄川远远看着崔凛走来,果真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他仰头饮了一杯酒,忽而朗声道:“怀安快来,这两日乌程课税的册子想必你也翻了一遍,可有何见解” 笼中春色 第23节 崔凛入了座,将课税所思一一道来,王禄川却有些心不在焉,忽而打断道:“今日不必谈公务,府上来了两个淸倌儿,听首曲子解解乏。” 他说着拍拍手,便有两位歌姬于素纱垂帘后献上琵琶曲,一曲还未了,其中一名歌姬缓缓起身,伴着清幽的琵琶曲起了舞。 腰肢纤细,身段柔软,姣好的身姿不停变换着优美的姿态,分毫毕现的映在素纱垂帘上。 王禄川幽幽的看着,去喝杯中的酒水:“怀安看这淸倌儿,骨肉匀婷,身娇体软,极是柔媚,想来在床榻上亦是好欺负的很。” 他顿了顿,去看崔凛的脸:“怀安觉不觉得,这淸倌儿竟有几分像谢小娘子。” 崔凛回看他,眸中幽暗不明:“大人何出此言,竟拿吾妹同歌姬比?” 王禄川讪讪的笑了两声:“是我失言了,这位歌姬确实有两份谢娘子的韵味,只是,却远不及谢娘子清媚。” 媚而不妖,清而娇柔,王禄川想起青凝的身影,也不得不承认,那位谢娘子才是真的柔媚无双。 他倾身替崔凛斟满一杯酒,低低问:“那怀安可有喜欢的女娘,是何种类型?” 崔凛长睫垂下来,斑驳的光影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有些神秘莫测。 片刻后,他忽而抬眸去看那淸倌儿的影子,确实是有几分像她的。 崔凛轻笑:“大抵便如王大人所言,柔媚的,娇嗔的,让人忍不住想去欺负的。” 王禄川闻言,抬手饮进杯中酒,开怀大笑起来。 ...... 夜色弥漫,吹进来一阵阵寒凉的风,青凝悄悄开了厢房的门,见厅中还是没有崔凛的身影,微微蹙了蹙眉。 她本是想趁着映儿睡了,好问问崔凛可识得那位隋四的叔父隋进海,只她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归,便提了盏风灯,往前院去看看,她傍晚时听说王禄川请崔凛在水榭听曲。 进了 前院,廊下静悄悄的,青凝见水榭中空无一人,一时愣住了,她正要寻个下人问问,忽见临水的客房窗棂上,映出一个欣长的男子身影,宽肩窄腰、气度不凡,不是崔凛还能是谁。 青凝犹豫了一瞬,便欲敲门,只她刚抬起手,门扉却无声洞开了,崔凛站在门前朝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青凝懵懂的看他,刚启了启唇,忽听隔壁的书房内传来低低一声娇嗔,是明乐的声音:“哥哥,你......不要.....” 接着便是王禄川带着浓重酒气的声音:“明乐别怕,谢怀安在外头客房醒了会子酒,怕是早就回去了。你晓得的,这二进院子里没有我的命令,哪个下人敢随意走动?” 青凝一听这话,瞬间僵住了,一动不敢动。 书房里开始有衣衫碎裂声、桌椅晃动的声,明乐似乎竭力隐忍着,嗓音却还是柔的要滴出水来,一声声轻吟:“哥哥.....哥哥.......”, 青凝瞬间红了脸,尴尬的同崔凛面对面。 她正囧的不知如何自处,忽见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捂住了她的耳朵,将隔壁的污言秽语一并隔绝了去。 青凝抬眸,便撞进了崔凛深邃的眼里。 他手上的薄茧轻轻蹭过她的耳廓,痒痒的难耐,青凝蜷了蜷指尖,匆匆垂下了头。 从崔凛的视角,便只能看到她修长白皙的一段脖颈,吹弹可破的肌肤上一点瑕疵也无,蔓延进深深衣领。 隔壁书房的声音渐渐小了些,似是转进了相邻的卧房,崔凛垂下长睫,拉着青凝的腕子出了二进院。 青凝第一次碰上这样的事,有些呆呆的懵懂,一出院门,这才松了口气,脱口而出:“明乐怎会与他的哥哥......” 青凝绯红着脸,一时说不下去了,却听崔凛道:“王禄川与明乐非是血亲” 当年王禄川的母亲难产,几经风险却产下个死胎,王父为着救其妻的命,便遣人抱来个女婴,冒充他们死去的小女儿。这件事做的极为隐秘,鲜有人知晓,这些年王家也一直拿明乐当嫡亲的小娘子养。不成想,这隐私竟被王禄川无意间撞破。 原来如此,青凝恍然大悟,不禁沉默下来,两人默默的走了几步,青凝忽而觉得自己方才太冒失了,或许这件事不该让她撞破。 她这样想着,便快走几步,轻轻去拽崔凛的衣袖:“哥哥,我......我方才不是有意过去的......我......哥哥.....” 这一着急,倒说不顺畅了,只她喊完这声哥哥忽而住了口,方才暧昧的桌椅晃动间,明乐也是这样喊王禄川的,娇嗔的隐忍的,一声声喊哥哥。 此刻这声哥哥,听起来便有些变了味。加之青凝走的急,软糯的语调里便带了点颤颤的尾音,在这夜色里分外引人遐想。 一时有些难言的羞窘,青凝忙松开崔凛的袖子,往回抽手,指尖碰到他腕间的肌肤,才惊觉崔凛身上有些发烫。 她愣了愣,本能的抬手去试崔凛的额头:“你......可是发烧了?” 可她指尖还未触到崔凛,却被他修长有力的手握住了,她听见他清朗的声音:“王禄川在酒水中加了诸多补药。” 他这话说的云淡风轻,站在夜色中依旧姣姣如云中月,干净又朗润。 可青凝却能感觉到,他落在自己手上的肌肤滚烫异常。 第25章 趁势咬住他的指 后院里有小厮听见动静迎了出来,站在院门前探头探脑的窥视。 青凝心下一惊,忙去抽手,却被崔凛有力的禁锢住了,动不了分毫。 青凝抬眸,便见往常冷清的郎君带出几分隐忍且强势的侵略性,她听见崔凛低低道:“冒犯了,倒要劳烦你同我做场戏。” 青凝只略略顿了顿,便恍然明白过来,王禄川自己罔顾人伦,被这世俗所不容,便也想拉谢怀安下水。 她看见崔凛往前一步,高大的身影便将她整个拢住了,她闻见他身上清淡的冷梅香气,顿了顿,忽而伸出青葱般的指尖抵住他的胸口,颤颤的抬高了音调:“哥哥,你......你莫要欺负我” “你不愿意?”清朗的男声里带了点低沉的暗哑 “我自然是愿意同哥哥待在一处的,只是......”青凝微微仰着脸,肌肤在月色下晶莹剔透的白皙,益发显得双唇红润润的娇艳,说话间,如兰的气息便轻轻拂过崔凛的衣襟 崔凛目光落在她的唇上,顿了片刻,长睫垂下来,忽而伸手掩住了。 “唔.......”,青凝眨了眨眼,趁势咬住他的指,低低唔了一声,像极了被强/吻时那声骤然被封在唇齿间的低语,湿漉漉的勾人心弦。 崔凛紧绷的肩背一顿,长睫轻颤,闭了闭眼。 他二人的影子缠绵在一处,拖的老长 那位窥视的小厮似乎又悄悄走近了几步,大气不敢出的躲在了柱子后 在低低几声呜咽后,廊柱后的小厮又听见那道娇软的女声嗔怪道:“哥哥,我腿软。” 崔凛忽而倾身,将青凝打横抱起,径直进了厢房 方才那小厮从柱子后走出来,只瞧见厢房的窗棂上映出两个交叠的影子。 厢房内,青凝侧身躺在床榻上,崔凛坐在她身侧,借着光影的错位,窗棂上的影子倒像是交颈的鸳鸯 青凝瞧着那影子有些脸热,她也是未经人事的小娘子,一时有些懵懂,不知该如何演下去了,只好拿一双氤氲的桃花眼去看崔凛。 崔凛却忽而伸出手,轻轻盖住了她的眼,低低道:“别这样看着我。” 下一刻,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忽而覆上了她的腰身,青凝低低惊呼一声,崔凛猛然顿住了身子。 廊下小厮一错不错的看着窗棂上交叠的影子,听见这声娇吟后,露出个猥琐的笑意来,转身往前院去了。 ...... 第二日一早,青凝发现这院子里的下人瞧她的眼神都变了,是带了点鄙薄的好奇。映儿端了碗燕窝粥过来,斜着眼睛看青凝,话里有话:“谢娘子昨夜辛苦了,喝碗燕窝粥补补身子。” 青凝心中暗道,看来昨夜那出戏倒是瞒过了这一院子的下人。 她没理映儿的话茬,只轻轻垂下眼,倒也无需假模假式的做戏,坐在那里,便是一副浑然天成的娇媚之姿。 今日这粥很是甜糯适口,青凝刚喝下一口,就见明乐挽了水绿的披帛,从廊下袅袅而来。 明乐进了正厅,一眨不眨的看了青凝片刻,忽而屏退了下人,问道:“谢娘子,听说你昨夜同你的兄长在一处?” 青凝有些看不透王家这位小娘子,只好假装羞窘的撤了撤身子,嗫嚅道:“我......我.....” “你那位瞧着光风霁月的兄长可有对你做什么?”明乐上前一步,诱哄似的低低问。 青凝似是说不出口,粉白的绢帕掩住脸,低低泣了几声 明乐瞧她这反应,忽而笑了,往常苍白的面色上浮起一抹奇异的绯红:“你素日瞧着清凌凌的,没成想骨子里水性的很,竟然去勾着你的哥哥,做出这等腌臜事。是我瞧错了你,你个下贱的娼妇。” 她把当初母亲唾弃她的话,又啐在了这位谢娘子脸上,不由觉出一丝畅快来。多好,有人同她一道,被这世俗所不容。 这些腌臜话吐出来,明乐却又变了脸色,带出一丝悲悯来,低低同青凝道:“你也不必难过,往后便待在你那兄长身边,虽然见不得光,可做一只金丝雀也没什么不好,被怜爱被呵护。” 这一会子阴一会子晴,青凝初初只觉怪异,捂帕子的手顿住,竟有些不知如何应对了。 明乐却走过来,轻柔的握住青凝的手,顺势将青凝面上的帕子扯了下来。她将一只小巧的白瓷瓶放在了青凝手中,似笑非笑:“头一回嘛,总要遭些罪。拿着这个,会让你好受些,最好是要你那兄长替你上药” 明乐说完,也不待青凝反应,便挽着披帛走远了。 青凝晃了晃手中的小瓷瓶,一时没明白这是什么药。她抬头瞧见明乐瘦弱的背影走在深深的廊道上,似乎要被这廊道的阴影吞噬了去,青凝忽而理解了她的怪异。 青凝大抵能猜到这位小娘子的遭遇,想来明乐自幼养在王家,早把自己当成了王家的女儿,可一夜之间得知自己非是王家的骨血,那位自己向来敬爱的兄长又将她束缚在了身侧,往后永远见不得光,只能做一只玩物般的金丝雀,青凝想,明乐大抵生出了些扭曲的恨意,对世俗,对世人。 她这样想着,轻轻叹了口气,在心底暗暗同自己道,日后绝不做妾、做玩物、做那笼中的金丝雀,须得堂堂正正的安身立命。 因着昨晚那出戏,青凝今日便只作疲乏态,躲在房中未出门,待得晚间,瞟见书房中亮起了灯,青凝便让映儿端了一碟子点心,径直去了书房。 这院子里的几个下人瞧见她进了崔凛的书房,意味深长的对视一眼,竟无人跟过来伺候。映儿随她走到门边,也只是将那叠点心递给青凝,似乎是低低轻嗤了一声,随手替她合上了门扉。 崔凛正背手立于书案前,听见声响转身望过来。 青凝对上他的视线,一时有些无言的尴尬,这些下人的反应,好似默认了她来寻他,便是会有奸情发生。好在王家的下人不在,说话倒是能随意些许。 青凝略顿了顿,甜甜喊了声:“哥哥。” 她说着把那叠点心放在书案上:“哥哥你尝尝,晚间新送来的豌豆黄。” 崔凛没动那碟豌豆黄,只简短问道:“何事?” 外头月光疏朗,映出崔凛轮廓分明的脸,眉目间远山远水似的,带着清冷的疏离。青凝瞧着面前皎皎如明月的郎君,不知为何,竟想起了他昨日落在她腰上的那只手,灼热的,强势的,牢牢将她掌控住。 青凝摒弃这不合事宜的念头,转而问:“哥哥,我想同你打听一个人,一个名唤隋进海的大太监,听说如今在宫中正当红,同你还有几分交情。” “我并不识得这隋进海。”崔凛直接了当的否认,顿了顿,又提醒青凝道:“宫中带品级的大太监统共三十五位,并无名唤隋进海的” 青凝心中有了数,想来那隋四确实有位宫中当值的叔父,只是具体在宫中如何,这乌程天高皇帝远的也无人知晓。那隋四便夸下海口,只说自己叔父是宫中有头有脸的大太监,乌程官吏们犯不着与一个地痞无赖计较,且并不知实情,也怕万一是真的,便都礼让他三分。 “哥哥,还有件事烦请你帮我一把。”青凝带了点讨好的笑意,小心翼翼道:“蒋家桥有个名唤隋四的无赖,哥哥能否帮我派个人去,好生盯着他。” 这会王家的下人都不在,青凝是应该唤崔凛世子的,只这几日叫哥哥叫顺口了,一时竟没觉得不妥。 崔凛也未纠正他,只放下手中的书卷,探究的去看她。 崔凛是什么样的人,这一眼压迫感十足,被他这样一看,青凝就知道任何秘密都是瞒不住他的,在他面前,坦诚才是最好的相处之道。 青凝揪了揪帕子,一五一十道:“哥哥想必已经猜到了我来这乌程的缘由,我姑母临终前曾给乌程吴掌柜寄过一封先令书,托他照管一间秀坊,待我及笄之日便将那铺子过继给我,我此次过来便是来取这封先令书的。” 笼中春色 第24节 “只是......只是如今那封先令书被隋四昧下了,想要借此敲诈一笔钱财,我如今哪来这么多银钱给他,只好另想法子。” 青凝说完了,闪着湿润的桃花眼,殷殷切切去看崔凛,带了些祈盼:“哥哥,你且帮我这一次吧” 有些娇嗔的吴侬软语,崔凛却迟迟没有回应,青凝又揪了揪帕子,还想再说几句好话,只还未开口,却听清朗的男声简短道:“好” 青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崔凛这是答应了要帮她,青凝一高兴,便弯起眉眼,朝崔凛行礼:“多谢哥哥。” 她说完了又想起今早明乐的反应,便如实对崔凛道:“今早儿明乐小娘子过来了,听语音,想来昨晚那出戏定是将她糊弄住了。” 想起明乐,便又想起了她的哥哥王禄川,王禄川不比明乐这样的闺阁小娘子,是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油子,想来是不好糊弄的,青凝忽而生出一丝好奇来,下意识便问了句:“哥哥见着王禄川了吗,他可有怀疑你?” 崔凛没说话,只是想到了今早王禄川那个阴暗的笑,他问:“怀安果然好艳福,你家妹妹可如你所想?身娇体软好欺负?” 彼时崔凛只是附和的轻笑了一声,脑海中却忽得想起昨夜手中那截细腰,肌肤滑腻,柔若无骨。 现下青凝就在他身侧,她身上那股清甜的气息又一丝一缕的缠过,崔凛不动声色后退了一步,转眸道:“你不必操心这些。” 他说完又问了一句:“明乐可有同你透漏什么?” 青凝眨眨眼,忽而想起今早明乐送来的那瓶药,她将那小瓷瓶从袖中取出递给崔凛:“明乐娘子给了我这瓶药,说是要哥哥你替我涂抹。” 她说着朝外头站着的映儿瞥了一眼,又回头朝崔凛递了个眼神,意思是你可否要再做做戏?如明乐所言替我涂药? 崔凛手中握着那只瓷瓶,面色微微有些古怪,他瞧着青凝清澈中带了点懵懂的眸子,最后只说了句:“你且先去吧。” 青凝出得书房,见映儿迎了上来,便忍不住问映儿:“今早明乐娘子送来的是什么稀罕物?” 映儿嗤笑一声,附在青凝耳边低语了几句 青凝顿住,腾地涨红了脸颊,竟是用在那处的,她方才.....方才还示意崔凛替她抹药来着。 第26章 崔凛有些别扭的别开眼 崔凛既应下了这桩事,很快青凝便听见了厢房后低低的敲击声,三长一短,是云岩的暗号。 云岩站在窗外浓重的暗影里,同青凝道:“陆娘子,那隋四是个游手好闲的,这几日无非吃酒闲逛,今日午后还去了运河边上的花船,他在那里头有个相好的私窠子,名唤香云,两人约好了明日去醉月楼吃酒。” 青凝本是斜斜靠在榻上的,一听这话,忽而坐直了腰身,对云岩道:“劳烦跑一趟蒋家桥,待明日那隋四出了门,你便告诉那位谷梁氏一声,就说我备了份厚礼,请她去醉月楼一叙。” 第二日午后,青凝早早便去了醉月楼,云岩跟在崔凛身边这么久,自然是个办事利落的,连包厢都给青凝订好了,就在那隋四的隔壁。 谷梁氏来的时候,有些束手束脚的不自在,坐在圈椅的边沿,斟酌道:“谢娘子今日要我来,可是吴仁已备好了银两,托你来换那封先令书的?” 隋四自从娶了她,已渐渐开始怠慢,谷梁氏心里想的是,隋四既然想要银子,那她今日若能换回一千两纹银,他也许会对自己好些。 青凝替她斟了杯热茶,笑吟吟道:“谷梁娘子喝茶,今日请你来,自然是备了厚礼的,我那婢子已去府中取了,你且稍安勿躁。” 她顿了顿,又问:“谷梁娘子,你当初因何要与吴掌柜合离?可是他待你不好?” 这话一出,谷梁氏刚拿起来的杯盏又放下了,她忽而想起了同吴仁做夫妻的那些日子,平心而论,他虽常常不在家中,却也是待她极好的,钱财上从不亏待她,便是家中大小事务也都由她一人做主。 再想想如今的境地,谷梁氏心中不免泛起些许异样的酸涩来,偏偏青凝还在问些有的没的,诸如吴掌柜在家时可曾让她为银钱操劳过?吴掌柜在时可曾让她行动不由心?吴掌柜....... 谷梁氏一下子恼了,扳起脸,斥道:“谢小娘子好没分寸,都是些陈年往事了,你打听来做什么?今日你若备好了银钱,我自当奉上先令书,若是没有银子,那就告辞了。” 她说着便要站起来,却忽听隔壁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男子沾沾自喜的声音:“我的好香云,今日就你我二人,吃酒方能尽兴。” 是隋四的声音,谷梁氏一下子顿住了。 那边厢,隋四方坐定,便迫不及待揽住了香云的腰,香云嗔他:“要 吃酒,你怎得不去寻你家中那位,同你在那吴家大宅中痛痛快快的喝一盅。” 隋四点她的额:“瞧你,好好的又提那谷梁氏,不是同你说过了吗,那吴仁多年行商,攒下一份家业,如今全在谷梁氏手中,我娶她,无非是为了吴家这份家业。” 隔壁谷梁氏听到此处,忽而打了个冷战,隋四贪她的钱财,这些时日她早有觉察,可这话被隋四亲口说出来,却又是一番滋味,她忽而满目怒火的瞪着青凝,压低了声音道:“是你,是你故意引我来的?!” 都怪这位谢小娘子,若是今日不撞破,她还能假装不知情,继续过下去。 青凝点头,朝她做了个口型:“是我。” 那厢香云还在咯咯笑,矫揉做作的偎在隋四怀中:“你就尽管哄我吧,我且问你,打算何时接我进门?你若真要接我进门,那谷梁氏岂能愿意?” 隋四美人在怀,畅快的吃了杯酒,这酒一入口,说话便益发荒唐了:“她不愿?她不愿又能如何?她又岂能做得了我的主,若真将我惹恼了,小爷我一杯毒酒送了她归西,左右也无人敢管” 谷梁氏指尖都开始颤,方才那股被强压下去的寒意又随之蔓延开来,渐渐到了四肢百骸。 青凝站起来扶住她,在谷梁氏耳边低低道:“柳娘子,吴掌柜当年待你不薄,甚至合离时还在顾虑你日后的生计,这才将乌程的家业都给了你。至于这隋四,如今无需我多说什么,你心中该是清楚的很。你可知这先领书若是在隋四手中,吴掌柜随时可能被他送进死牢,念在你们少年夫妻的情分上,你也不该再去贪这一千两银子。如今吴掌柜往日的家财都在你手中,自然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银钱,你这无异于将他逼上绝路。” 谷梁氏慢慢坐回了圈椅中,目光呆愣愣的沉默了好一会,待隔壁的调笑声又响起时,她怔怔回过神来,从袖中掏出一封泛黄的信件,递给青凝:“你说的对,诚然是我有愧于他。” 青凝心中怦怦跳,打开一看,竟真的是姑母手书的那封先令书。 只令青凝没料到的是,这谷梁氏说完,竟晃悠悠的走了出去,随后一脚踹开了隔壁的房门:“隋四,你既然要毒杀于我,那今日你我便好聚好散吧。” 谷梁氏说这话的时候还有些战战兢兢,她是怕隋四的。 隋四转头瞧见是谷梁氏,先是讶然,而后转为不屑:“你来这儿做什么?你我夫妻一场,莫说这些伤心伤肝的,待那一千两纹银到手了,你还是我隋四的好娘子。” 谷梁氏凄冷的笑了两声:“一千两?没有了,那封先令书我已给了谢小娘子。” 隋四一听这话,猛然站了起来,他几步走了出来,待看到青凝后,眯了眯眼,直奔她而来:“我倒是谁,原来是谢家小娘子,怎么,今日不费一分银钱,就想拿走这封先令书,我看你想都别想。” “就算你拿走了又如何,我让我叔父在那位崔世子面前进言几句,那封先令书就是废纸一张,照样让那吴仁下大狱” 他摆出一副无赖的嘴脸,堵住了青凝的去路。 青凝长在闺中,从未见过这样的市井无赖,一时愣住了。 隋四自得的笑了声,得寸进尺的逼近,吓得青凝往后退了好几步,直至无路可退,眼瞧着那隋四擒住她的腕子,劈手要来夺那封信。 忽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来,架住了隋四的腕子,转而将那隋四掼在了地上。 青凝抬头,就见崔凛高大的身影挡在自己身前。 自从父母离世后,都是她孤身一人面对这世间种种,今日惊惧间,崔凛忽而挡在了她身前,不知为何,青凝的心一下子便安定了下来 崔凛今日没穿葛布直缀,是一件浅云锦缎,袖口衣领用金丝银线绣了精巧的云纹,这衣服一换,通身矜贵的气度便再也掩不住。 青凝正疑惑,就听崔凛道:“听闻你要寻忠勇候府崔世子?我崔凛往常入宫,倒不识得一位叫隋近海的太监。” 隋四一听这话,懵了一瞬,他瞧着面前这人气度不凡,却实像那勋贵子弟,只是......只是那位忠勇候府世子爷,怎会来乌程这小地方? 隋四定了定心神:“哪儿来的肖小,竟敢冒充崔世子,你可知道那崔世子是什么人......” 隋四说着忽而噤了声,只因面前这位郎君瞧了他一眼,这一眼,凌厉的让人胆寒,隋四不知怎么的,膝盖不听使唤,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崔凛:“你不必跪,一千两而已,我替这位娘子付了。” 崔凛话刚落,就见云岩掏出张银票来,扔到了隋四面前,摇头道:“头一回见敢要我们世子爷银票的。” 隋四一头雾水的捡起那张银票,就见左下角刻了一个崔字,世家大族的银票上都会刻下姓氏与族徽,现下敢在银票上印上崔字的,必然是忠勇侯府崔家。 隋四忽而面色发白,犹自不敢置信:“你......你真的是忠勇侯府世子、督察院御史崔凛?不对,不对,怎会这样赶巧.....” 他话虽如此说,手却不自觉的抖起来,那张银票便被他抖在了地上。 云岩捡起来,又笑嘻嘻的将那张银票塞到了隋四手中,口中道:“既是我们世子爷给的,你便好生拿着吧,这是你该得的。” 隋四心中惊骇,一时拿着那张银票不知如何自处了,这会子,楼下忽而喧哗声起,涌进来一队带了佩刀的差役,看服制,不是县衙的差役,竟是应天府的官爷。 十几个差役呼啦啦上了楼,随手便将隋四绑了个结结实实,为首的官员指了他骂:“蠢货,蠢货,你一个泼皮无赖,竟敢敲诈勒索督察院御史崔大人,足足一千两,你可知,这是要流放岭南的。” 隋四闻言肝胆都吓破了,只顾着一个劲的磕头求饶, 着了盘领右衽袍的官员正是应天府府尹,他朝崔凛拜了又拜:“崔大人何时来的乌程?” 青凝躲在崔凛身后,有些懵懂的眨了眨眼。 崔凛因着替她处理隋四,竟泄露了身份?以崔凛的手段,实是不至于,除非他是有意泄露。 她正思索间,就见崔凛已被应天府的官员请入了内室,他转身前,嘱咐了云岩一句:“且先送陆娘子回去。” 青凝回到乌程府衙时,府上众人应是都得了消息,明乐领了一众奴仆,迎了出来。 后院里伺候过的几位家丁小厮战战兢兢的,生怕这几日没照应好这位侯府世子,映儿直接跪在青凝面前,抬手打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奴婢这张嘴惯来没有个把门的,若是哪里得罪了娘子,您莫要同奴婢一般见识。” 先前儿青凝与崔凛以谢家兄妹自居,如今谢怀安非是谢怀安,乃是忠勇侯府崔世子,至于青凝的身份,却无人知晓,便也只猜她是崔凛的侍妾,猜测归猜测,却无人敢去问。 众奴仆神色惶恐,唯有明乐还是带了些病气的淡漠,客客气气迎了青凝进去。 青凝简单收拾了下行装,云岩已来请了:“陆娘子,走吧,马车已备好,今日便返程归京。” ...... 王禄川今日在衙门里审了一起拐带案,待审完了,便听闻了这桩奇闻。 孙管事还在试图安抚他:“老爷,今日那崔世子并未露面,听说只在醉月楼见了应天府府尹一面,倒是那位同他一道的小娘子回来了一趟,回来简单收拾了几件行装便走了。瞧他们行色匆匆,不置一词便回了京,想来也无甚发现,这是无功而返呀” 王禄川本就心里打鼓,他不安抚还好,这一安抚,手里的杯盏更是应声落地,怒道:“你懂什么!就是这行色匆匆、不置一词才最令人胆战心惊!” 忠勇侯府世子崔凛啊,那是什么样的人,显赫家世先不说,年纪轻轻便督办了蜀中盐政案、江南贪墨案,是历朝历代最年轻的督察院御史。 这样一个人,却以谢怀安的身份进了他这小小的府邸。 前几日他在崔凛的酒水中动了手脚,还以为他真同他那妹妹成了好事。他那时想的是,这光风霁月的谢怀安终于同他一般,也陷进了这情欲的执念中,谢家那样的清流世家怕是再不能容他。他放下心来,甚至事后为着试探他,又将几件私事交予他去办理。 偏偏他办完了事,立马恢复了崔世子的身份,甚至一言不发回了京,这简直是摧人心肝啊! 王禄川头皮发紧,只觉崔凛在他的头顶悬了一把刀,不知道哪一刻便要了他的命。 他在厅中来回踱步,实在坐立难安,便附在孙管事耳边道:“替我备件行装,今晚去瞧瞧。” ...... 马车辚辚,傍晚便出了乌程地界。 同来时不同,这次回京,崔凛换了宽敞的马车,不紧不慢的往回赶。 车里铺了织锦软毯,青凝跪坐在小几前,忽而想起袖中那一千两银票。 今日隋四惊惧之下,自然不敢再拿这银票,青凝走时瞧见那张银票飘落在地,便顺手收了起来。 此时她拿出银票,递给崔凛:“哥......世子,这银票我暂时收了起来,现下便还给你。” 崔凛却没接:“不必,你且收着吧。” 青凝顿了顿,恍然明白过来,这是崔凛对她此次乌程之行的酬谢,想来她扮的谢怀瑾他还是满意的,帮他取得了王禄川的几分信任。 崔凛这样的人,向来不喜同他人有牵扯,收了这银子,他二人便是两清了。 笼中春色 第25节 只是青凝并不想收,她微微仰起脸,厚着脸皮道:“世子,这些日子以来倒习惯了喊你一声哥哥,一时不好改口,只不知回到京中,还能喊你一声哥哥吗?” 青凝不要这一千两,她想寻求崔凛的庇护,甚而不必说庇护,便是一两分照拂,她在崔家也能好过许多。 崔凛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却只轻动了下眉睫,依旧没接那银票。 青凝却执拗的很,固执的举着那张银票,小心翼翼道:“我自小没有手足,如今更是孤身一人,这些时日才晓得有兄长在身边的安心,世子便让我随崔家小娘子一般,喊你一声二哥哥吧。” 崔凛在家中行二,按理说,青凝可随着府中小娘子们唤他一声二哥哥的,只是崔凛年纪轻轻便身居要职,身上自有一股威压,这府里的郎君娘子们竟无人敢亲亲昵昵的喊他一声二哥哥,往日多尊称他一句世子。 外头夜色渐浓,车里的风灯摇摇晃晃,映出陆家女儿孤零零的影子。 崔凛向来不喜同旁人有感情上的纠葛,银货两讫才最清爽,且平生最不耐旁人同他攀关系,可此刻不知为何,他指尖动了动,竟鬼使神差收回了那银票。 青凝心中一喜,眉眼弯弯的抬起头,又甜甜喊了声:“二哥哥。” 崔凛有些别扭的别开眼,端起茶盏饮了口茶。 车厢里一时又安静下来,青凝又替他斟了杯茶,随口问:“二哥哥,你今日走的这样急,可是寻到了自己想要的?” “并未。”崔凛用被杯盖刮了刮浮沫:“只是不想再耗费时日。” 费了这样大的周章,竟是无功而返?青凝错愕的愣住了,却忽听外头骏马嘶鸣,车上的杯盏晃了晃,马车猛然停住了。 久未露面的云崖跳上马车,掀开车帘跪在了崔凛面前:“世子,寻到了。” “果如世子所料,王禄川天一擦黑便出了门,再回来时便弃了车马,换了身仆从的粗布衣衫,从角门悄悄回了府。他这一回府,便趁着天黑进了书房,书房的后墙上藏了一条密道,从密道下去,直通郊外的一处......” 云崖最善追踪稽查,平素多隐在暗处,行事诡谲,也是个喜怒不行于色的。 此刻他抬起脸来,眼里却像有一团怒火在燃烧:“一处陵寝,一处奢华无比的陵寝,上头用明珠做成日月星辰,下头以水银灌注江河湖泊,羊脂白玉雕刻的寝床......王禄和送来的那万两黄金便是用来造了这些死人之物,自然不只这万两黄金,前头还不知道填了多少金银。” 第27章 你同我并不熟稔? 青凝回到京都时,已是五日后了,那日方出乌程地界,崔凛便同云崖下了车,只嘱咐云岩将她送回京。 五六月的天,不过辰时末,日头已是很足了,忠勇侯府角门上,平安刚上值,正掩唇打呵欠,转头竟瞧见了陆娘子。 他愣了一瞬,忙对青凝道:“陆娘子你怎得还敢回来?这府上都传开了,说是你居心叵测,竟然伙同铺子里的掌柜,要侵占四房的财产。连老夫人都惊动了,如今府中上上下下都替四夫人鸣不平呢。” 平安说话的功夫,另有角门上的小厮一溜烟跑进去,给叶氏送信去了,不多时,出来个小丫头,朝着青凝撇撇嘴:“陆娘子既然回来了,那烦请先去趟立雪堂吧。” 今日本是叶氏的生辰,崔老夫人在立雪堂设了家宴,听见小厮来报,叶氏只犹豫了一瞬,便遣了小丫鬟去角门上将青凝迎进来。 柳嬷嬷在叶氏耳边低语:“这位陆家青凝可真是会挑时候。夫人,今日是你的生辰,这样的场合要她来作甚,凭白坏了你的兴致?不若让她先回凝泷院,待私下再好好发落。” 叶氏扶了扶发髻,没作声,心里想的却是:确实会挑时候,那她今日就趁着老夫人并各房都在,将那侵占四房财产的名声给陆青凝坐实了。这闺中女娘,名声一旦坏了,也就没有哪个正经人家敢娶了。这个时候,她还愿意将青凝许给李远做妻,想来众人都要赞她一声大度了。 叶氏这样想着,便轻笑着朝柳嬷嬷摇了摇头。 青凝走进立雪堂时,一时间热闹的厅堂中静默了一瞬,倒是柳嬷嬷先迎了出来:“哎呦,陆娘子,你可算是回来了,这些时日你去了何处?害得我们夫人寝食难安的担忧” 柳嬷嬷既如此说了,青凝便进了正厅,朝老夫人并各房夫人行礼后,转而朝叶氏屈膝:“都是青凝的不是,让四夫人担忧了。” 叶氏颔首,轻柔而和善:“回来便好,你虽犯了错,只我也未打算细究,你不必害怕。” 听起来像是要打算轻轻揭过,不再追究。 二房王氏却是个快意恩仇的急性子,前几日听叶氏说起青凝侵占四方财产之事,倒先把自己气了个倒仰。 今日王夫人见叶氏依旧是面团一般,便忍不住替她开口:“青凝,按理说你寄养在四房,轮不到我们二房说话。可四夫人这些年待你不薄,吃穿用度都是她拿自己的份例补贴给你的,你却处心积虑的谋夺我们崔家的家财,实在是说不过去,也便是四夫人心善,否则你现下早在大牢里了......” 王氏还要再说,却见老夫人轻拍了下椅背,便立时住了嘴。 崔老夫人前几次见青凝还都是和蔼的笑模样,这回却只是面无表情的打量她,露出了侯府诰命夫人的威严:“陆家小娘子,听说你这几日是随凛儿去了乌程?” 一间秀坊铺子不值得崔老夫人过问,可若是涉及到他们侯府的长子长孙,况且这长孙还是崔家的骄傲,那便是大事了。世子毕竟还年轻,老夫人怕他被那些狐媚子引得不知上进了。因此一听叶氏说青凝上了崔凛的马车,便立刻打起了十二分警惕。 立雪堂中,上上下下都用鄙弃的眼神瞧着这位陆家孤女,面对这四面八方的指责,青凝定了定神,先对老夫人道:“是,前几日去乌程多亏了世子相助。只世子仅是捎带了我一程,出了京城地界便自去忙公务了,我同世子并不熟稔,是以也不敢多叨扰。” 青凝半真半假,先同崔凛撇清了关系。 崔老夫人也不知信没信,呷了口茶水,转而问了句:“你又因何要去乌程?” 青凝没有立刻回应,反倒从袖中慢慢抽出一封信件,上前一步递给了老夫人身侧的大丫鬟。 崔老夫人从丫鬟手中接过信件,匆匆翻看了一遍,微微讶然的竖了竖眉。 青凝这才道:“老夫人,我姑母陆氏弥留之际,曾给当时尚在乌程的吴掌柜去过一封信,在这封信中,姑母托吴掌柜照看清河秀坊,待我及笄后,便要他将这秀坊过户于我。我这次去乌程,便是去吴掌柜的老家取回了这信件。” 她顿了顿,微微提高了声调:“观我大周律第一百三十五条,言,女子奁产为其私有,当其身故,若生前留有先令书,则以先令书为准,若无先令书,次则归于夫家。如老夫人所见,这封信件上印了我姑母陆之商的私章,可视为她生前留下的先令书。” 崔老夫人没料到,面前柔弱的小女娘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连大周律都搬出来了,她听完没言语,只微微眯眼,又将泛黄的信件扫了一遍。 倒是叶氏吃了一惊,只她面上却不显,依旧柔声细语:“青凝,这封信可是那吴掌柜要你去取的?外头这些人奸诈的很,我只怕这封信件是那吴掌柜伪造的,他瞧着你一介闺阁小娘子,小小年纪好掌控,无非是想利用你侵占了这铺子。” “我知你无依无靠,必是忧心日后的生计才轻信了那吴掌柜,只你不必如此,你若早些同我明说,我自会找几间铺子给你打理。” 叶氏轻轻几句话,便将这信件定性成了伪造的先令书,她越是和善,倒越显得青凝得寸进尺的贪婪, 王氏先冷哼了一声:“果然是商人之后,不顾这些年的抚育之恩,只知一味贪得无厌。” 青凝在这诺大的立雪堂中,益发显得茕茕孑立,她轻轻攥了攥衣角,复又道:“老夫人,我姑母尚在闺中时备受家中宠爱,她及笄那年,祖父同爹爹特意去寻了篆刻大师孟頫,花重金为姑母刻了一枚私章,从此,姑母便在陆家的生意场上有了一席之地,凡是她盖下了私章的生意,陆家都认。” “孟頫大师独创玉箸篆,此篆书章法有序,别具姿态,其一生留下的印章不过十几枚,听说老夫人也有一枚,想来老夫人应是识得他的真迹的。” 她这话刚说完,叶氏蹙眉,急急开了口:“孟頫大师性高雅,怎会为商户之女刻章,想来......” 只她还未说完,崔老夫人盯着那信笺上的印章轻轻颔首,打断道:“这信上的印章确实是孟頫大师所刻。” 青凝眼里忽而涌上一丝热意,为着这一句公道话,她朝着崔老夫人深深行了一礼。 崔老夫人此话一出,厅堂中的所有人都讶然的静默了片刻,这印章既然是陆氏所有,那这封信自然是其亲笔所书了。 下头三房柳氏是个蠢笨的,琢磨着往王氏身边凑了凑,将众人心中所想问了出来:“这信既然是真的,那是不是白白冤枉了陆小娘子?” 王夫人瞅她一眼,没开腔。 叶氏刷的一下白了脸,险些握不住茶盏,嘴角抖了抖,才勉强维持住可亲的弧度,一时间变了口风:“既然是孟頫大师所刻,那这封信必然是陆姐姐生前手书了。只是青凝,你先前儿因何不同我提,若你早些儿告知我,我自会派人去乌程取回来,还你清白。倒好过你自己抛头露面的涉险。” 青凝抬起头:“四夫人,这些年劳你照拂,此次之事便不想再给您添麻烦了。只是方才瞧见姑母手迹,一时感慨万千。” “青凝忽而想起,当年姑母临终前,名下嫁妆统计京郊的田庄一十二处、商铺二十三处、并珍宝古玩字画数十箱,纹银四十万两。” 她这话又让在场的众人都吃了一惊,名门世族多瞧不上商户之流,陆氏在的那些年,府中之人多有轻视,倒忘记了她带了这样大的一笔嫁妆进府。 青凝站在厅中,依旧是柔顺而乖巧的面目,脊背却是笔直:“青凝犹记得姑母当年拽着我的手,托四夫人庇护我一二,为着这份恩情,姑母承诺将名下嫁妆一分为二,一份留给四房,一份便作为我日后的吃穿用度及嫁妆。想来我寄居侯府四五载,应是花不完这样一笔巨额财富的,倒是用不上四夫人补贴分例,只是平素多有叨扰,劳四夫人费心了。” 这话初听起来恭顺的很,可若仔细一听便能品出些别的滋味来。 王氏先回过味来,一时有些恼恨还未弄清楚状况,竟冲动下替叶氏出头了,白白做了出头鸟。 叶氏嘴角的笑意彻底挂不住了,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迎面打了一个大嘴巴。她这些年努力挣回来的体面,竟让一个小娘子给抖出些底细来。 现下众人都看着呢,叶氏也只能忍者恶心对青凝道:“今日既然老夫人认下了那封先令书,青凝,我自当将那间秀坊过户于你,往后这铺子的房产收益皆有你接手。可你须知,你姑母当年弥留之际已是有些糊涂了,她带进来的嫁妆是不菲,只是嫁进来这些年,早已挥霍了不少,实在是所剩了了,并没有她口中之巨。” 幼时在陆家,青凝长到五岁,姑母陆之商才嫁去了京中,她小时便常听府中众人赞她的姑母虽是一介女流,却颇有经商的才能。这样一个人,又怎会如叶氏所言,只知一味挥霍。想她嫁进来后,手中的那些田产铺子,还不知给四房带来了多少收益呢。 只青凝也知,那笔嫁妆既然进了崔家的门,想要他们吐出来却是不容易。 她见好就收,没在提嫁妆的事:“谢过四夫人,既如此,那烦请通知府衙一声,要他们放了吴掌柜并店里伙计。” 本是要给这陆家小娘子一点颜色,好让她不得不嫁了李远。如今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连铺子都搭上了,还白白惹了一身腥,叶氏今日这生辰过的实在窝火,胸腔里左冲右突的难受,只当着众人,却也只能忍下来,笑着应承了。 今日老夫人替叶氏办生辰宴,本是请了伶人的,有小丫鬟进来请示要唱哪一出戏,青凝便趁机行了个礼,以舟车劳顿为由告退了出来。 离去这许久,也未告知鹊喜一声,杨嬷嬷同鹊喜定要着急了。 青凝这样想着,便加快了脚步往凝泷院走,只她刚走到湖边的水榭旁,忽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泛着柔光的素彩织缎,身高腿长,宽肩窄腰,不是崔凛还能是哪个。 青凝顿住脚,刚要问他何时回来的,却听见崔凛声音清冷: “你今日同祖母言,此去乌程仅仅搭载了我一程马车,出了京城地界便下了?” 他顿了顿,接着问:“你同我并不熟稔?” 想要寻求他的照拂时便甜甜的喊哥哥,在众人面前却又怕惹上非议,急急同他撇干净,崔凛转头,站在水榭上居高临下的俯视青凝。 面前的小娘子身段柔软,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颈,她悄悄揪了揪帕子,脸颊有些发红。 第28章 口脂 “娘子,方才三夫人遣了婢子来,说是府衙那边都打点好了,吴掌柜这两日就能归来。”鹊喜端了一碟子点心,从廊下小跑进来,脸蛋红扑扑的,很是高兴。 叶氏最好脸面,既然在众人面前应承了,便会大张旗鼓的去办,好让众人都瞧瞧她的仁善之心。因此青凝并不担心吴掌柜的安危,只轻笑着点了点头 青凝已回侯府两日了,先前儿青凝不告而别,鹊喜同杨嬷嬷担心坏了,如今青凝平安归来,还名正言顺继承了秀坊,两人只觉一口浊气吐出来,终于放下心来。 只杨嬷嬷一想到青凝娇娇柔柔的一个小女娘,竟独自承担了这一切,就觉既心酸又心疼,她这两日想着法儿的给青凝做吃的,现下刚用完早膳,青凝面前已又堆了好几碟子糕点。 青凝用帕子捻起块桂花糕:“鹊喜,别再拿了,这哪儿吃的下” 杨嬷嬷咬断绣线,从屏风后探出头来:“多吃些才好,这大半个月在外头奔波,你瞧人都瘦了。” 青凝只好乖乖闭上嘴,又拿起块凤尾酥,只她还未送进口中,忽 见门口站了个瘦小的女娘,束手手脚的不敢进来, 青凝将手中的凤尾酥放下,透过指摘窗,同她遥遥对视。 门口的女娘终于咬咬唇,进了门厅,她笨手笨脚的朝青凝行礼:“陆娘子,我......我是三房的庶女崔宜,前些时日陆娘子给了我一袋银子,要我去换两匹丝缎送去清河秀坊。” 崔宜说起话来中气不足,顿了顿才又嗫嚅道:“我.....我送去了,秀坊的掌柜给了我三百两。” 她说着,左一层右一层的解开腰间的裹布,将小心藏在身上的钱袋子取出来,眼巴巴的捧给青凝。 青凝顿了顿,便毫不客气的收了那银子,一百多两银子,换了足足三百两,确实是赚了。 她赞许的看崔宜:“崔宜,你可晓得自己做成了多大的一件事?能用一百多两银子换来四包生丝,又用四包生丝换成丝缎送去了清河秀坊,这其中曲折繁琐,是因着你胆大心细方能做成。可见你本也不是那等窝囊的废物” 她说着瞧见崔宜佝偻着腰背,又补了一句:“站起来,站直了同我说话” 崔宜下意识便挺直了腰杆,这一站直,胸襟也随之开阔了,那总是伴随着她的胆怯竟消散了大半。 笼中春色 第26节 “我.....”陆娘子夸她胆大心细,还说她不是个窝囊的废物,崔宜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手足无措的红了眼眶。 她悄悄拿袖子抹了下眼角,胸中那股热意刚平复下来,忽而想起一件事,一时间又白了面色。 崔宜复又有些战战兢兢,她怕她说出来后,陆娘子会改变了对她的看法,只崔宜纠结再三,还是开口道:“陆娘子,有.....有桩事我.....我须得同你说,今岁年初一,将你推入冰冷湖水中的,是......是我。是崔怀柔要我......要我将你推下水的” 崔宜还记得,那沾了盐水的鞭子抽在身上的滋味。 那日崔怀柔一壁让周妈妈抽她,一壁恨恨道:“她陆青凝算什么东西,寄居侯府的孤女,连我这个庶子之女也比不上的,竟得了公主的赏识,今日听说进了锦绣堂,还被长公主留下用晚膳了”“你去,你去将她推下水,否则日后她要是被抬举了,连她也瞧不上我了。” 青凝早便猜到了,闻言并没有惊讶之色。 崔宜声音却越来越低,到最后捂住脸,重又佝偻起了腰背:“我.....我对不住你,我......我日后再不能害你” 她害了人,心里便像灌了铅一样,沉甸甸的难受,偏生那日青凝又从周妈妈手中将她救了下来,心头那块铅便更重了。她胆子小,惧怕崔怀柔的报复,便一直抱着这个铅块不敢吐出来,今日终于敢说出来了,却只觉没脸见青凝,陆娘子方才还夸她不是窝囊废呢,现下只怕也要厌憎她了。 只是崔宜没料到,她并未听到陆娘子的惊怒之言,陆娘子只是走过来轻轻拿开了她的手,问:“倘若以后崔怀柔再要你去害人呢?” “我......陆娘子放心,我......我再不害人。”崔宜连忙摆手 “你不去,她们且逼着你去,不去便是要将你打死,你又当如何?” “那就让她们打死我吧,便是打死我,我也断不会再害人了。” 青凝闻言,失望的叹了一声:“那我真是白费功夫了,你日后总要被打死的,却要我费那般力气将你从周妈妈手中救下来,” 听青凝如此说,崔宜又一下子生出愧疚来,慌忙摆手:“那......我......我不能被打死,不能让陆娘子白费功夫” “你既不想被打死,又当如何呢?” 崔宜一下子被问住了,青凝便又道:“崔宜你且记住了,这第一呢,你曾推我入湖,这是你欠下的第一份人情,第二呢,我曾救过你的命,这是你欠下的第二份人情,你既然欠我良多,自当该好好活着,我还盼着你还我的人情呢。” 崔宜揪着帕子团团转,着急道:“我还,我还,我好好活着还陆娘子的人情。” 青凝抿唇偷笑,转身进了内室,拿出一本《一鸿算法》丢给她:“识字吧?若是识字便拿回去好好看,待你会了珠算,便去我那绣坊替我管账。” 崔宜捡起那本书,仔细抱在怀里,重重点头:“陆娘子,我识字的。” 青凝没再说话,只朝鹊喜使了个眼神,要鹊喜将崔宜送出了院门。 鹊喜回来后,忍不住嘀咕:“娘子,你要带着崔宜行商?可她瞧着实在是个窝囊的,真能去铺子里管账?” 青凝将方才放下的那枚凤尾酥捡起来,咬了一口:“能不能成不要紧,有了目标才能有心气儿活着,省得又被活活折磨死。” 鹊喜点点头,忽而对青凝道:“娘子,咱们后头那处藏书阁,往日鲜少有人去,今日我本想借个道,竟被拦下了,说是世子在里头看书呢,日后闲杂人等一律不许靠近” 青凝闻言想起上次自己在藏书阁也瞧见了崔凛,这藏书阁上层是处老大的书房,且离着崔凛的竹韵居不远,有清幽小径相连,想来崔凛喜静,便将读书、公办之处移到了此处。 她这样想着,正要伸手端茶盏,却忽而站了起来,急匆匆道:“我今早儿备的那碟子莲子糕呢?鹊喜,随我去趟藏书阁。” 前几日崔凛站在水榭中,居高临下的问她:“你同我并无熟稔?”,他说完也不待青凝回应,径直离去了。 青凝想,听语气,他大抵是有些生气的。 ...... 六月的天,说变就变,方才还晴空万里,这会子竟是飘起雨丝来。 崔凛背手立在窗边,棱角分明的脸浸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有些莫测的凌冽。 云岩瞧着同样沉默不语的云崖,张了张嘴又憋回去了,忍着没发出声响。 上个月乌程之行,不仅发现了王禄川督建的地宫,还在密道中发现了一砸手书,每一封都是沈阁老亲书。沈阁老沈廉,原太子太师,亦是崔凛的恩师,其一生正值清廉,桃李遍天下。 可据手书来看,正是这位清誉满天下的沈阁老,一手策划了这奢靡的地宫。前江浙巡抚李宗南、现任盐政使王禄和皆是他的学生,李宗南卖官鬻爵、贪污受贿的所得之钱财以及王禄和于盐政中搜刮到的油水,大部分都孝敬了这位老师,用于建造乌程这座地宫。王禄和更是鼓动了自己的堂弟王禄川,替自己的恩师督造地宫。 手书一出,一时间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可是谁也没料到,前几日沈阁老竟只身赴督察院,躬身认罪。只言是自己老糊涂了,清廉了一辈子,却想在自己百年之后享享清福了,因此才在自己老家建造了这座地宫,用于身后长眠之所。 沈阁老认罪当日便入了狱,可是崔凛想不明白,那个教他“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恩师,竟会用民脂民膏去换一座坟墓。 在这压抑的沉默中,忽而有小厮跑上来,站在门外禀道:“世子,陆娘子来了,您可是要见?” 云岩忙朝那小厮摆摆手,使个眼色要他下去了。 崔凛依旧没做声,透过落地长窗,瞧见青凝正站在廊下左顾右盼的等,方才那小厮很快跑了下去,对着廊下的青凝连连摇头。只是令崔凛没想到的是,青凝却依旧没走,只是站在廊下拢了拢肩,她怀里抱了个食盒,宝贝似的,默默的站了许久。许是站的累的,她往后退了几步,忽而抬起头,正同崔凛的目光撞在一处。 青凝立时笑逐颜开,她朝他挥手,手臂上的袖子往下褪去,露出一截皓白的腕子,看嘴型应是喊了一声:“二哥哥” 崔凛一顿,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让自己完全隐在了暗影中。 楼下的女娘一时懵懵的窘住了。 崔凛看见了她凝固在唇角的那个甜笑,长睫垂下来,默了默,忽而对云岩道:“请她进来吧” 云岩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应了片刻才下楼去请。 青凝上来的时候,见崔凛正在案桌前喝茶,便行礼道:“二哥哥,前些时日多亏你捎带我去乌程,因此我才能拿到姑母的先令书,现下四夫人已应承了将绣坊交予我,且吴掌柜不日就要被放出来了,我今日特意过来谢你一谢。” 人嘛,有来有往便有了交情。且是崔凛这样大的一座靠山,自然要小心翼翼维护好交情。 青凝说着将漆捧盒放在案桌上,顺手抽走了盒盖,露出一碟子莲子糕来。 她仰头甜甜笑道:“二哥哥你尝尝这莲子糕。” 崔凛甚少吃糕点,他本要拒绝的,忽而又听她道:“为了这碟子莲子糕,我今日五更便起了,莲子也是昨日现采的,今年头一茬,正是新鲜的时候,二哥哥尝尝吧,配着茶水刚刚好。” “你不必如此,我甚少吃点心。”崔凛放下手中茶盏,抬眸却瞧见她正眼巴巴的看着他。 他长睫掩下来,顿了顿,忽而又道:“且放着吧。” 青凝便又开心的弯了眉眼,既然收了她的糕点,那应是不生气的。虽然这碟子点心她本不是为他准备的。 原本青凝想着今日是崔念芝往园子里送香料的日子,她便亲手备了这一碟子糕点,要鹊喜送过去,没成想崔念芝有急事,早早便走了,这糕点没送成,便被她顺手拿来了藏书阁。 云岩站在崔凛身后,见主子收了那碟子点心,讶然的挑了挑眉,麻利的替青凝斟了一杯茶。 青凝方才在楼下站了许久,早便口渴了,这会子见碧玉杯盏中茶汤清澈,忍不住端起来喝了一口,喝完了还不忘赞一句:“还是二哥哥这里的茶好喝,竟是回甘绵长。” 她在崔府这些年,叶氏送往凝拢院的都是陈年的老茶,喝不出什么滋味,今日喝到崔凛的茶水,忍不住便多喝了几口。 青凝向来识趣,点心既然送到了,喝完了杯中的茶水,很快便告辞了出去。 崔凛刚要嘱咐云岩将青凝用过的那只碧玉杯丢了,却忽而瞧见了她留在上面的一抹口脂。 鬼使神差,他转着那只杯盏,食指轻轻点了点,手指上便沾然了她的一点气息。莹润的、明艳艳的口脂映在他的虎口上,有她身上清甜的香气。 崔凛忽而蹙眉,只觉自己莫名其妙,起身净了手,将那碟子莲子糕推远了。 这档口,云岩已备好了马车,请示:“世子,可是要去狱中见沈阁老?” 崔凛应了一声,起身便要下楼,只是刚走了两步,忽而顿住,嘱咐云岩:“来而不往非礼也,给凝拢院送一罐碧涧茶去。” 她方才说这茶好喝。 第29章 香囊 今年乃是大周三年一次的大考之年,八月秋闱在即,朝堂中的一举一动亦牵动着万千学子的心。沈阁老作为历年会试的主考官,素来在学子们心中地位超然。乌程地宫被揭发,虽搜出了沈阁老的手书,但朝野上下大都认为沈阁老是被诬陷的,太学学子们甚至集体上书,请求圣上还沈阁老一个清白。 直到沈阁老亲往督察院认下了罪名,太学学子们集体沉默了。昔日的圣人彻底崩塌,沉默之后,便是铺天盖地的骂声。 大周走到今日,内里已是积弊难返,上上下下多有贪腐之风,好在还有个沈阁老,往朝堂中一站,便是象征清廉的牌匾。如今这牌匾也倒了,学子政客们痛心疾首,已对朝廷有些心灰意冷,纷纷作文来针砭时弊。 崔凛是午后入的若卢狱,狱中光线昏暗,简陋的木板床上坐了个清瘦的老者,他正仰头瞧房檐上漏下来的一缕光,听见动静也未转头,只轻声道:“你来了” 崔凛屏退左右,躬身道了句:“老师” 沈阁老闻言终于转过身来,神色平和的瞧着崔凛:“你来可是要问我,那乌程地宫是不是我建的?” 他说着顿了顿,摆摆手:“不必再费口舌了,我早已认了罪,这地宫就是我建的。无数的金银扔进去,换了那雕梁画栋的陵寝。明珠在上,水银浇灌,整整开工四年了,数不清的工匠悄无声息的死在了里头。” 只是令沈阁老没料到的是,崔凛直截了当,问的是:“老师,若是我没记错,你的老家并不在乌程,你生于明州,直至及冠才随父迁居乌程,也不过在乌程住了一年半载,你便入了京。短短一年半载,又何至于对乌程生出莫大的感情,竟要大费周章的葬在此处?” 沈阁老点点头:“你是个心思周密的,只是那又如何,想葬在乌程便葬在乌程。” “可据学生所知,你的故乡虽不在乌程,陛下的宠妃徐端妃却是自幼长于乌程。” 崔凛这句话,无异于平地起惊雷,沈阁老闻言猛然抬头:“你......你说多少?” 崔凛便上前一步:“徐端妃在圣上还未继位之时便入了潜邸,多年来一直盛宠不倦,只可惜其患有不足之症,太医言活不过二十五,如今徐端妃已是二十有三,身体益发虚弱了。据宫中的秦内侍所言,徐端妃自知寿数有限,早年便常常哀求圣上,要死后葬回乌程。” 他站在那缕阳光下,掷地有声:“老师,这乌程地宫规制严明,显然是一座妃陵,你不是为自己所建,你是奉了圣上的命,替徐端妃所建。” 沈阁老愣了须臾,渐渐浮起欣慰的笑意:“言卿,老师早便说过,你是我教过的诸多学生中最有慧根的。” 言卿是崔凛的字 沈阁老早料到他会来,只是没料到他来的这样早。 那抹笑里的欣慰之意逐渐加深,笑着笑着又摇头道:“你便猜到了又如何,你难道能去定圣上的罪?圣上要建这座妃陵时,之所以不去动用国库,是怕了那些言官的嘴。他想留下千古圣名,便用这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去成全自己的私心。” 沈阁老说完,发出悠长的一声叹息:“用大周的根基以及天下子民的血汗,去成全自己的私心,何其愚蠢啊。” 崔凛一错不错的看着恩师的脸,他还是看不透他,他不明白沈阁老既知晓这是动摇国本的愚蠢,缘何不出言劝阻,却一手接过了陵寝修建事宜,甚而事情败露后,堵上自己一生的清誉,一力担了下来。 沈阁老似是看穿了他的所思所想,开口道:“言卿,自古忠孝仁义,尤以忠为先。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啊。” 崔凛沉默了许久,忽而掀起长睫,诘问恩师:“老师,您忠的是这天下子民,还是他李氏的江山?若为忠君而抛弃天下子民,是为愚忠。” 沈阁老闻言一下子站了起来,目光矍铄的看着崔凛:“言卿,你果真大逆不道。如今且让为师来问你,现下大周积重难返,圣上又是这样一位圣上,要你选,你是选忠于天下子民,还是忠于李氏江山?” 年轻的郎君站在那一缕光下,长身玉立,面容清朗,他说:“老师,您曾教过言卿,既已出仕,便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崔凛说完朝着沈阁老深深作揖,行完一礼便转身出了牢房。 “好,好,好啊”沈阁老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连说了几声好字,忽而吐出一口鲜血来:“这才是我教出来的学生” 他的贴身老仆跑过来递锦帕,声音里带了哭腔:“您这是又何必,赌上一辈子的清誉,真的值吗” 沈阁老接过锦帕,抖着手擦干净嘴角的血迹:“当今圣上是老夫一手教出来的,他是何等品行,我最清楚不过。当初他要建乌程妃陵,也曾于我耳边旁敲侧击额,被我劝谏后便绝口不再提。可谁知竟私下授意大太监李忠宝,打起盐政的主意,我才知劝阻不得。若当初搅进去的是那李忠宝,想来更是要借此间事由,极尽所能搜刮民脂民膏。便是被发现了,陛下只需将那李忠宝推出去,便能挡下所有非议。” 那老仆哭的愈发狠了,偏要压抑着,低低道:“凭圣上要谁去,您是臣子,劝谏之责尽到了就是,又何必非要以身入局” 老仆跟了沈阁老六十余年了,此刻沈阁老伸出青筋毕露的手,拍了拍老仆的背:“不怕不怕。舍了一个沈廉,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沈廉洁,可若是沈廉不倒,他们就看不清这朝廷内里的腐朽。” 他说着忽而目露欣慰:“啊盛啊,你瞧瞧言卿,那是我的学生啊。也唯有他,唯有崔侯爷,是这来日的指望。” “且看罢,且看罢,言卿,让为师看看你有没有能力改天换日,还天下子民一个朗朗乾坤。” ..... 松思院前种了几株广玉兰,风一吹,馥郁芬芳。 笼中春色 第27节 青凝捧了几卷手抄佛经,垂眸站在一株广玉兰下。 鹊喜小声嘀咕:“这一大早的,站了这许久,也不见四夫人的影子。” 前几日叶氏发了话,说是老夫人要去松山寺礼佛,要青凝抄几卷佛经,今日卯时给她送过来,务必不能耽误了老夫人出门。 打着老夫人的幌子,不抄倒是不敬了,青凝连夜赶工,好不容易抄完了,今日准时送过来,竟迟迟不见叶氏的影子。 青凝抬手碰了碰鹊喜,鹊喜只好憋屈的住了嘴,她刚想再叮嘱鹊喜几句,转眸却瞧见崔灵毓傍着柳嬷嬷从松思院走了出来。 崔灵毓揪着帕子同柳嬷嬷娇嗔:“整日要学琴,还有学画、学棋、学四书.....我的手指都磨出了泡,母亲也不知心疼,只一味的问我功课.....” 她正说着,打眼瞧见青凝,忽而住了口,转而不满的嘀咕了句:“一大早的,杵在这儿做什么,真是坏人兴致。” 青凝权当听不见,并不欲同她搭话,谁知崔灵毓走过她身侧时,颇有些幸灾乐祸的道了句:“听说那位吴掌柜出了邢狱,你那间秀坊重又开张了。只可惜,坊间都晓得那铺子犯了事,也没人敢再踏足了。” 青凝心里一跳,怪道这几日叶氏要她抄经,原是拖住了她,好让她无暇分身去管秀坊,连吴掌柜出狱她都不晓得,若是再晚些,等她回过神来,铺子里指不定要出什么事呢 崔灵毓很快走远了,柳嬷嬷接了青凝手里的佛经:“陆娘子辛苦了,这佛经倒是送来的及时,也不枉我们夫人疼你。” 柳嬷嬷这亲亲热热的模样让青凝有些不适,她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一步,却听柳嬷嬷又道:“待会子用完了早膳,夫人就要陪老夫人去松山寺礼佛了。既然陆娘子珠算了得,铺子也打理的好,夫人的意思是这几日她不在,就请陆娘子帮着四房管管账、打理一下这院子。” 青凝又后退了一步,替四房管账,这实在不是个好活。她若是接了,这几日便出不了门了,根本无暇顾上秀坊。再说,这账上的门道可多了,万一叶氏在其中做下手脚,回头只说青凝昧了四房的钱财,那真是掰扯不清了。 她这样想着,笑盈盈道:“嬷嬷,这样大的事,我实是不敢接” 青凝做出为难的样子:“若是......若是夫人实在需要我,我亦是责无旁贷,只是这样大的事,还需得夫人亲口委托,否则这一院子的下人自然不会服我。” 柳嬷嬷便笑道:“既如此,那我去告知夫人一声,要夫人亲口同你说。” 柳嬷嬷这样说着,便进院去寻叶氏了,青凝瞧她见了院门,转身就走。 鹊喜连忙跟上,悄声问:“娘子,你走什么呀?不是要等四夫人的口信吗?” “等什么等”青凝拽着她走的更快了:“这活我可不接,先躲过这一时,待会子四夫人就要出门了,若是这会子寻不到咱们,她也就只能作罢了。” 青凝一壁同鹊喜说话,一壁想能去哪里躲一会子呢。现在还不到辰时,大厨房里早膳还未备好,想来离叶氏出门还得一两个时辰。 急匆匆走了一阵,也不敢回凝泷院,青凝正着急,远远竟瞧见了竹韵居。 是崔凛的院子,青凝脚步顿住,偏头想了一瞬,抬脚就往院中走。 这侯府都晓得世子喜静,少有人敢叨扰,想来若是能在他院子里躲些时候,也无人敢来寻。 只青凝刚迈进院门,就被个小厮拦住了,那小厮黑着脸,一瞧就不好说话。 青凝顿了顿,笑吟吟道:“世子可在?我给他带了东西,顶重要的东西,今日必定要给他。” 崔凛公务缠身,甚少归家,青凝笃定了他不在,便又对那守门的小厮道:“若是世子不在也无妨,我且在这里等他一等。” 且在这院子里赖上一会子,等叶氏走了再出去。青凝打定了注意,挤进院门,站在走廊上朝那小厮憨憨的笑 只她没料到,下一刻,她便听见了云岩戏谑的声音:“陆娘子有什么顶重要的东西要给我们世子爷?” 青凝一愣,扭头就见这院子里别有洞天,走廊尽头的垂花门后有活水静流,云岩同云崖正站在垂花门后,而临水的风亭中,一袭品月织锦贡缎的崔凛正临水品茶。 青凝:“......”这可真是赶巧啊 她脸颊微热,一时有些为难,懵懵的愣了片刻,忽而想起自己新绣的香囊,因着见惯了红粉之色,青凝图新鲜,便特意选了缥碧的缎子,在其上绣了山水之景,想来倒是男女皆可佩。 就是......就是有些不太舍得。 可话已经说到这里了,青凝便眉眼弯弯,硬着头皮道:“二哥哥,我这几日新绣了一只香囊,里头填了清心明目的香料,想来你忙于公务,颇多烦忧,望这味清心香能替你减些烦恼” 崔凛放下手中的杯盏,淡淡道:“你不必费心,我向来不带香囊。” 青凝犹豫了一瞬,举起自己的手,远远对着崔凛道:“是,一只小小的香囊而已,二哥哥兴许不稀罕。只是我连夜绣了好几日,颇费了许多心思,连里头的香料也是千挑万选、精心调配的。二哥哥你瞧瞧,我这指头上都是针眼。” 廊下的小女娘说完将手背在了身后,睁着一双清澈的眸子,满含期待的望过来,崔凛长睫微颤,没再说话。 云岩察言观色,知道这是收下了,便过来接了青凝手中的那只香囊。 按理儿说,东西送到了,也不该再打扰了,可青凝掂量了下时间,又厚着脸皮道:“二哥哥,多谢你送来的碧涧茶。只是不知为何,同样的茶叶,我泡出来的,总不及那日在藏书阁喝到的清甜。今日便想同你请教一下,这茶要如何泡才好喝?” 青凝说完,局促的揪了揪帕子,她怕崔凛赶她走,只是没料到,再抬眼,竟见云岩站在垂花门前,朝她做了个请的手势,青凝便小心翼翼的进了风雨亭。 云崖正站在亭中给崔凛煮茶,点茶动作行云流水,末了替崔凛同青凝各斟了一杯,抬眸:“这煮茶的手法,陆娘子可是瞧清了” 青凝点头,捧场的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笑语盈盈:“果真好喝,好茶要配上好的手法,方能不浪费。” 她这样说着,下意识偷偷瞄了一眼崔凛,年轻的郎君侧脸清朗,一言不发的用杯盖撇了撇茶沫子,那只被云岩送进来的香囊,被他随意的扔在茶案上。 崔凛是何等敏锐的人,那道若有若无的目光一落在他身上,他便抬眸看了过来,青凝忙乖巧的垂下眼睫,用宽袖遮了半张脸,专心喝茶。 垂眸间,忽而听见崔凛清冽的声音:“这碧涧茶鲜爽回甘,若是加入茉莉亦或桂花,又是另一番滋味。” 云崖听主子如此说,又自去倒了茶渣,欲要重新点茶。 青凝瞥见风雨亭的台阶下正开了一簇簇的茉莉花,洁白的花朵上还带着清晨的露水,端得是泡茶的好东西。 “这里且有现成的,容我替二哥哥摘来泡茶。”长久的寄人篱下,让青凝颇会看眼色,她忙站起身,提起裙角下了一阶台阶,去摘那茉莉。 那株茉莉开在崔凛身侧的台阶下,他微微一侧眸,便看见青凝背身站在他身侧,正伸出一截皓腕,去摘枝桠上的茉莉,柔软的腰肢便似弱柳扶风,将将在他眼前晃。 她今日腰间束了一条水绿的丝 绦,上面缀了几颗珠玉,虽说成色不好,一瞧便不是值钱的东西,但风一过,便环佩叮咚,摇曳间益发显得那截细腰楚楚可欺。 崔凛的目光落在那几颗珠玉上,微微停顿了一瞬。 几株茉莉开得好,青凝捡那被露水洗的发亮的,摘来放在干净的手帕上,待她摘完一转身,忽而呀了一声。 崔凛不知何时起了身,她二人离的近,她这一转身,远远看去,倒像撞进了他怀中。 青凝闻见他身上清淡的冷梅香,抬眸看见崔凛利落的下颔、挺拔的鼻,最后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中。青凝一颗心忽而重重跳了一下,因着她在那双眸子里竟感受到了强势的侵略性,她不自觉便往后退了一步。 她这一退,偏生崔凛又往前走了一步,青凝心慌之下又退了一步,方要再退,却觉腰上一紧,崔凛伸出修长的臂,竟牢牢禁锢住了她的腰。 那只手修长有力,青凝竟是动不了分毫,一颗心又开始怦怦跳,口不择言:“二哥哥,你......” 崔凛微微蹙眉:“你再退一寸,便要跌进池中了。” 青凝讶然的住了声。 微凉的指尖一触便离,神情漠然的郎君与她擦肩而过。 青凝转头才发现,下了台阶,在几株茉莉一的侧竟有条临水的小径,清幽小径尽头有位小厮抱了一叠公文,正着急通报。 想来是崔凛瞧见那小厮,便起身要离去,倒恰巧同青凝撞了个面对面。 崔凛走了几步,忽而顿住:“陆娘子要喝茶,尽管要云崖替你泡一壶,我还有公务在身,不便相陪” 郎君长身玉立,朗月般的干净皎洁,青凝脸颊微红,心道自己真是多想了,这样的如玉郎君,眸子里怎会有那强势的侵略性。 她转眸回身,却见桌案上那只缥碧的香囊不见了。 第30章 换衣 在崔凛院子里喝了好几壶茶,青凝才慢悠悠的出来,又回了松思院 叶氏早陪老太太出门了,叶氏的大丫鬟怡春正站在院门前张望,瞧见青凝不禁啐了一声:“好个不知好歹的,我们三夫人等着你回话呢,你竟脚底抹油开溜了,可是让我们好找。” 青凝正要赔不是,鹊喜挡在她身前先开了口:“我......我方才肚子疼的紧,这才连累了我们家娘子,还请三夫人莫要怪罪。” 怡春白了这主仆俩一眼,拧身就走了:“好事来了也接不住,真是上不得台面” 青凝失笑,偏头朝鹊喜眨眨眼:“鹊喜,你越来越机灵了。” 鹊喜是青凝母亲陪房的女儿,小时候也是个顶机灵的小丫头,否则也不能被她的娘亲选中陪在她身边,只可惜......陆家抄家那晚,鹊喜同青凝躲在箱笼里,鹊喜将青凝的小脑袋摁在自己的怀里,不让她瞧外面的光景,可自己却一眨不眨的盯着外面,以提防随时来临的危险。 那晚太长了,长到鹊喜亲眼看见家园被毁,自己的母亲被拖出去发卖,自那以后就有些怔怔的,没有小时候反应快了。 鹊喜听见自家娘子夸她,憨憨的挠了挠头。 青凝又笑,打发她回去告诉杨嬷嬷一声,自己便出了角门,往秀坊去。 西坊市上热热闹闹,可清河秀坊门前却冷清的很,青凝走进铺子的时候,就见吴掌柜人消瘦了一圈,正坐在铺子里发愣。 “吴掌柜” 青凝脆生生的喊他,吴掌柜听见声音望过来,见是青凝忙起身作揖。 青凝扶住他:“吴掌柜,你在里头可有受罪?” 吴掌柜摆手:“劳娘子担忧了,吃了几天牢饭而已,算不上受罪。” 青凝这才放下心来,左思右想,同他交代道:“我此次去乌程,从谷梁氏手中拿回了姑母那封先令书。只是......只是你先前儿那位夫人,瞧着不太好,她被那隋四诓骗,家里钱财也败的七七八八了,不晓得以后日子怎么过。” 吴掌柜叹息了一声,看着面前的青凝,又想起了她的姑姑陆之商。当年吴掌柜收购了一批香料,乘船往北运,岂料中途遭遇了水匪,被抢了个一干二净,幸得陆家商船搭救,才捡回了一条命。 那时,刚刚及笄的陆之商皱着眉瞧他:“你也真是蠢,近来水匪横行,单凭一艘小小的货船竟也敢北上。” 只她骂完,却又扔给他一包银子:“行商不易,想来这一趟连老本也要赔上了,你可随我们的商船进京,近来京中雕漆工艺盛行,进了京后,你收购一批雕漆物事,走陆路回南方,想来也能赚一笔了。” 吴掌柜本是浑身湿透、冰冷刺骨,一听这话,感激的说不出话来,忙抬起头来,便看见了一张明艳大气的脸。 后来陆家商船入了京,临下船时,吴掌柜特意寻到了陆之商,将一枚家传玉佩递出去:“陆娘子,多谢搭救之恩,日后若你有用到我吴某的地方,自当万死不辞。” 只是这一别,那张明艳中带了抹英气的脸便留在了他心中,怎么也忘不掉,及至他娶了谷梁氏,还时不时会想起,他自觉对谷梁氏有愧,这些年才如此纵着她。 如今青凝提起谷梁氏,吴掌柜依旧对她怨恨不起来:“日后每年年尾,我会遣人给谷梁氏送一笔银钱,娘子不必担忧。” 青凝点头,吴掌柜便收了账册,同青凝往内间走。 及至上了茶,吴掌柜这才忧心忡忡道:“娘子,那日官差来铺子里抓人,许多人都瞧见了。这铺子被封了有月余,如今坊间都传,咱们秀坊是因为昧了主顾们的订金,打算携款跑路,这才被抓了进去。” 这谣言也不知是谁传出来的,起初大家还将信将疑,可这清河秀坊被封了一日又一日,连个人影都寻不到,大家也便信了这传言。 吴掌柜顿了顿又道:“那定了绣品的主顾更是焦急万分,咱们铺子一开张,便都涌了进来,索要先前儿交的定金。娘子来之前,我刚打发走了一波。” 青凝闻言默默喝了口茶,转眸瞧着吴掌柜:“那依吴掌柜所见,这局要如何破?” 吴掌柜没料到她会如此问,微微挺直了脊背:“依我看,既然先前儿被封了铺子,那咱们现下就大大方方的开张,让旁人都晓得清河秀坊开门了,还在好好经营,并无跑路之嫌。再者,于门前贴个告示,便说前些时日,是因着有主顾争抢绣品,在铺子里打了起来,这才惊动了官府。” 铺子被封,事关崔家的家私,不方便往外宣扬,这才让旁人有可乘之机,造了这起子谣言。既然不方便说出实情,那便寻个更得当的缘由,若说是因着主顾争抢绣品惊动了官府,倒还能显出绣品的珍重来。 青凝赞许的笑:“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成,就按您说的办。” 吴掌柜被青凝这样一赞,只觉浑身都是干劲,他立时站起来:“那我明日便去请了那舞狮的来,大张旗鼓的庆祝一番,再于门前贴了告示。” 吴掌故说着就要去张罗开张的事宜,却被青凝叫住了。 笼中春色 第28节 “吴掌柜,若是先前订了绣品的主顾们再闹起来,你尽可将定金退还,只一点,退定金不退买卖,货款可等交绣品时一并结清。” 吴掌柜明白,只怕这些小手段并不能真的平息事端,若是主顾们再闹起来,非但买卖不成,还会影响铺子里日后的生意,只是,他有些期期艾艾:“这......确实是个好法子,既能安抚主顾,又能不丢了这桩买卖,只是.......只是咱们铺子里的定金一收,便拿去买丝缎绣线、聘绣娘了,一时拿不出这许多。” “有多少先补上,其余我来想办法” 这当口,青凝已在心中盘算出了缺口,大抵还缺千两银子,她手掌拖着脸颊,细细想着还有哪些东西能当,暂时补上这缺口。 ....... 青凝回到崔府时,远远就见崔怀柔正在凝泷院门口徘徊,见着青凝,崔怀柔迎上来,挽住青凝的手臂:“青凝妹妹,你去了何处?要我好找。” “今日是三姐姐的生辰,四夫人陪老夫人去松 山寺礼佛了,二夫人便做主,请了戏班子,晚上还设了螃蟹宴,要咱们姐妹们一处热闹热闹,你同我一块过去吧。” 青凝不动声色的抽出手,淡淡道:“怀柔表姐且先去吧,我这会子不舒服的紧,还不晓得能不能去。” 如今青凝看的愈发分明,崔怀柔此人,骨子里是自卑懦弱的,偏生又敏感多疑,在身份比她高的人面前,她向来不敢高声说话,可在不如她的人面前,却又要作威作福,将人前受的气全撒出来。她心中瞧不上青凝,可她又怕在热闹的场合落了单,惹人笑话,便总是缠上她。 比起崔怀柔,青凝倒宁愿同崔灵毓在一处,崔灵毓被娇宠惯了,虽说记仇的很,却有什么说什么,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崔怀柔露出失望神色,还欲再开口,却被青凝打断了:“若是怀柔表姐没有其他的事,容我先回去了,杨嬷嬷还在等着呢。” 她说着便进了凝泷院,一个多余的眼神也未分给崔怀柔。 进了屋,青凝才嘱咐鹊喜:“鹊喜,我先前儿制的那味梨落香呢?” 梨落香清淡而不甜腻,倒适合崔素问这样的大家闺秀。 今日崔素问生辰,不露面却是不好,青凝打算过去走一趟,送份生辰礼便回来了,说起来她同崔素问也没有多亲厚的关系。 崔府的戏台子搭在了凌水阁上,青凝过去的时候,宴席还未开,女眷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处。 过了这个生辰,崔素问便要出阁了,今日除了崔家几位女眷,王氏还特意请来了同崔素问交好的几位小娘子。 青凝眼瞧着崔素问被众人围绕着,正笑着说什么,青凝也不往里凑,只在桥边住了脚。 一盏茶的功夫,崔素问似是乏了,越过众人,往湖心亭中躲清静去了。 青凝趁机上前,本想放下生辰礼,寒暄几句便走的,谁知刚提起裙角,忽听噗通一声。 青凝抬头,就见崔素不知因何跌入了湖中,正浮浮沉沉挣扎。 凌水阁中立时乱成了一锅粥,有婆子高喊:“快来人啊,三娘子落水了。” 二夫人王氏三五步跑进湖心亭,手忙脚乱的喊:“快、快去寻会水的婆子来。” 落水的乃是崔素问这样未出阁的小娘子,有闻声赶来的小厮仆役,并不敢下水救人,这若是坏了侯府娘子的名声,可是天大的罪过。 湖心亭下湖水甚深,崔素问挣扎间喝了好几口湖水,眼瞧着就要沉下去了。 王氏扯着嗓子喊:“人呢,人呢,可有会水的婆子,快些救救我儿。” 青凝闻声往湖边走了几步,忽而又住了脚。她是会水的,小时候跟着爹爹走河运,多少学了些。只是一来,这许多年也未下过水了,有些不敢贸然下水;再者,青凝估量了一下湖心离岸边的距离,晓得以自己的力气,便是下了水,也是无论如何不能将崔素问拖上岸的。 亭中已有婆子丫鬟们拿了竹竿来,往湖中递:“三娘子,三娘子,快抓住这竹竿” 湖水淹没口鼻的瞬间,崔素问早已三魂丢了七魄,哪里还能听的到。 王氏一下子瘫软在了地上,喃喃:“这湖里是有索命的鬼啊,怎得专来勾我这一双儿女。” 早些年崔思喆也曾落过水。 她身侧的嬷嬷忙扶住她:“夫人莫急,下人去寻了,会水的婆子这就到。” 王氏哪里还等的及,扶着围栏,高声喊了句:“哪个会水,将我儿救上来重重有赏。” 她这句话出了口,忽听噗通一声,眼见一个小娘子将一块枯木拖入水中,而后自己也跳了下去。 小娘子扶着那块浮木,很快游到了湖心,她吃力的抓住崔素问,将人拖到了那块浮木上,许是力气用尽了,救人的小娘子浮出水面,大口喘息了几声, 崔素问在绝望的浮沉间,忽觉有人扶住她的腰,命令道:“快些,抓住这块浮木。” 求生的欲望涌上来,她便借着腰间那股力道,伸出手臂牢牢抱住了那块浮木,恍惚间抬眼,竟是陆家那位名唤青凝的小娘子。 王氏见崔素问扒着那块浮木漂了上来,终于扶着栏杆缓了口气 这会子,已有婢女寻了会水的婆子来,几个婆子跳入湖中,很快将崔素问同青凝一块捞了上来。 岸上候着的婢女们早备下了巾帕、披风,将两位小娘子擦拭几下,裹了个严严实实。 好在搭救及时,崔素问吐出几口湖水,便已无大碍,只是脸色白的吓人。 王氏忙命丫鬟婆子们将崔素问送回房中,又命人去请了大夫。 一通忙乱后,王氏回过神来,才想起那位救人的小娘子。她转眸,便瞧见了发梢湿漉漉,裹了披风跌坐在亭中的陆青凝。 王氏定睛瞧了她片刻:“竟是你救了我儿。” 她说着上前扶起陆青凝:“好孩子,即是你救了三娘,我自当重重赏你。” 青凝裹了裹身上的披风,闻言抬起头来:“若是夫人当真要赏,不若便赏青凝五百两纹银吧。” 她实在缺钱的紧,铺子里急等着这笔钱救命呢,若是三夫人赏赐些玉如意之类的珍玩,拿去铺子里典当,少不得要被当铺压价,还不若直接要一笔银子。 王氏一愣,头一回见着直接要银子的,连句客套话都没有。她忽而想起来,方才是自己喊了一声‘救人者重重有赏’,这位陆家小娘子才跳下了水。果真是商人之后,重利的很。 王氏一颗心便凉了大半,抽回手对身侧的嬷嬷道:“去取五百两现银,送来给陆家娘子。” 她说完便转了身,着急去看崔素问。 青凝并不在意旁人的看法,倒是因着有了这五百两纹银而松了口气。 她伸出细白的指,刚拧了下自己湿漉漉的发,就听见了崔灵毓的声音:“好你个陆青凝,三姐姐方落水时,你明明就在岸边,会水却不去救,任由她喝了那许多湖水,若是二夫人不许诺救人者有重赏,你竟要眼睁睁瞧着她淹死吗?” 崔灵毓向来敬重崔素问,这一回是实打实的生气,她转到青凝面前,伸手来推她:“你怎得这般没良心” 青凝侧身躲开她的手,讶然的抬眼:方才慌乱之际,她急着寻救人的法子,竟是没听见二夫人这句承诺,怪道二夫人听见她要五百两银子后变了面色。 “今日真是开了眼,你们府上竟有这等唯利是图之人。”说话的是魏国公府上的二娘子徐琳,她同崔素问是手帕交。 徐琳如此一说,几位外姓的小娘子亦围了过来,指指点点。 崔怀柔嗓音细细的,落井下石:“青凝妹妹,你不该如此” 青凝心中委屈,张口竟不知如何辩解了,她微微思量了一瞬,正要出声,却见云岩自方塘水榭处走来。 云岩着了一身石青道袍,修长英挺,此时未站在崔凛身边,没有了比对,单看也是一表人才。 走的近了,云岩拱手:“诸位娘子,我们世子爷在前头多福轩处备好了果品点心,诸位可移步去听几出戏,今日出了这样的意外,倒叫各位扫兴了。” 一听是忠勇候府世子有请,诸位小娘子露出羞赧的面色,微微垂首,往前头多福轩去了。忠勇候府世子崔凛啊,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单是提起这个名字,便叫诸位小娘子羞红了脸。 崔灵毓临走前侧眸,对青凝道:“你不许去,这是世 子哥哥单为我们这些体面的小娘子备的席面,你如此世俗,是入不了世子哥哥的席面的。” 青凝本也没想去,站在亭中没动。 只青凝没料到,待一行人走远了,云岩忽而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陆娘子,世子请你去趟方塘水榭。” 园子里的方塘水榭在碧波湖的西南角,被一层层的碧柳与芦苇掩映,清幽而静谧,自从崔凛舍了那处碧月轩,便将方塘水榭收拾了出来,偶在此处休憩作画。 青凝进了方塘水榭,便见崔凛正立在桌案后作一幅山水图,听见脚步声,他并未抬头,只是笔尖微微顿了顿。 青凝屈膝,露出个狡黠的笑来:“多谢二哥哥替我解围。” 她进了方塘水榭才反应过来,方才崔凛将一众小娘子支走,倒是解了她的困顿。 崔凛放下笔:“非是为了你,不必谢我。” 顿了顿,声音愈加清冽:“为了五百两,连命也不要了?” 青凝抬眸偷看了眼崔凛清俊的侧脸,她多年待在闺中,越发娇软,方才在水中,勉强将崔素问推上浮木,便有些力竭了,得亏婆子们来的快。按理说,她便是不去救,园子里这么多仆从,也不会让崔素问真的出事,顶多让她多喝几口水,只是当时已来不及多想。 浓密的长睫忽闪两下,青凝忽而扬起脸,清脆道:“我入水前,看见了二哥哥,你正从多福轩走过来,背影远远的隐在杨柳间。” 崔凛最不喜旁人弯弯绕绕、答非所问,实在是浪费时间,他微微蹙了蹙眉,却听青凝又道:“我起先儿也是怕的,看见了二哥哥,便敢下水了。有二哥哥在,必能保我同素问表姐平安无恙。” 崔凛抬眼,便见小娘子发梢湿漉漉的,披风裹的紧紧的,只露出颈间凝白的肌肤,那剔透的肌肤上沾了一滴晶莹的水珠,将落不落,倒像是被雨水打湿了的海棠。 她眉眼弯弯,全然信赖的看着他,让崔凛微微顿了顿。 崔凛很快转开眼,对身侧的云岩道:“去寻一件衣裙来。” 云岩愣了愣,一时不知去何处寻女子的衣裙了,忽而想起了替崔凛管院子的大丫鬟云泠,这才领命去了。 方糖水榭的书案后,用屏风隔开了一间内室,云岩取了衣裙来,青凝道了声谢,便转进内室换衣裙。 内里是女子细细索索解衣裙的声音,崔凛将书案上的纸笔一推,走远了些。 不曾想,这方塘水榭中的三折屏有个妙处,人在后头,便会有朦胧的影子映在屏风上,黄昏时的暮色一照,又影影绰绰折射在了水榭内的玉石插屏上。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袅袅婷婷映在玉石插屏上,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 崔凛微顿,朝门口喝了句:“云岩、云崖,出去。” 门口守着的云岩与云崖对视了一眼,恭顺的关上门,离了水榭。 青凝在里间换衣,倒是泰然自若,有崔凛在外头,没什么可担心的。青凝一直觉得,用‘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来形容崔凛再贴切不过,是最清正朗润的君子。 外头清正朗润的君子站在暮色中,修长挺拔的身形动了动,骨节分明的手忽而落在了玉屏的影子上,那截细腰如在掌中,似乎一握便断了,冰凉的指轻轻拂过,一触便离。 第31章 是陆娘子穿过的 云泠是崔凛院子里的大丫鬟,平素有云岩与云崖在,崔凛并不需要她贴身伺候,只需管这院子里的一干杂事。其人高挑瘦削,是个爽利的美人。 云岩送来的这件衣裙,是云泠新做的,还未来得及穿,用的是丁香色的云绫锦,其上绣了细细的暗花。 青凝手脚麻利的换上,正细细系腰间的帛带,忽而窘迫的顿住了。 腰身与肩袖尚且算合适,只是......只是前胸处吃紧的很,衣襟拢不上,露出一片细腻的肌肤。 青凝略想了想,便又将方才那件披风裹上了。 出得屏风,青凝朝崔凛道谢:“多谢二哥哥送来的裙衫。” 崔凛回身,见她又将那件披风裹在了身上,微微诧异的抬了抬眼。要知道,方才那披风裹在青凝湿透的衣裙上,早已染了湿气。 青凝细白的指尖攥紧了披风,略尴尬的顿了顿,胡乱找了个借口:“天儿有点冷,还是裹件披风吧。” 笼中春色 第29节 只是这借口实在拙劣的很,现下正值八月流火,哪儿会冷呢? 崔凛身量高,不经意间的俯视,便在她低头的瞬间,见着了她颈下一片滑腻的肌肤,羊脂玉般,闪着细腻的光泽。 崔凛忙转开眸光,回身拿了件干爽的披风,递给她:“换上这件” 空青的浮光锦,上面还带着淡淡的冷梅香,青凝晓得,这是崔凛的披风,她忙摆手:“不必了,凭白污了二哥哥的披风,我这就回去了,不打紧的。” 只崔凛并未收回那只递披风的手,青凝犹豫了一瞬,便接了那件空青披风,转去屏风后换上。 待得再出来,云岩已打开了水榭的门,瞧着像是要送客的架势。 青凝看眼色的很,忙对崔凛道别:“多谢二哥哥的披风,改日我洗好了给你送过来,今日叨扰了,我这便回去了。” 她说着便朝崔凛行了个礼,起身随云岩往外走,走到水榭的门边,抬眼看见暮色四合的碧波湖,青凝不知为何,忽而涌上一股莫名的委屈来。 她扶住门框,微微侧身,忽而低低道了句:“二哥哥,我今日没听见二夫人那句‘救人者有重赏’。” 他们都道她是听见这句赏赐之言,为着这五百两纹银,才肯下水救人。可她分明是冒了险,尽了力,倒叫旁人指责谩骂。 崔凛本是背手立在落地长窗前,闻言转过身来,却只瞧见青凝远去的背影。 这下意识的转身,倒叫他腕间碰到了腰上悬垂的香囊,是青凝前几日送来的那只,缥碧的缎子,一针一线绣了山水之色,一看便是下了功夫的。 崔凛忽而想起青凝着了暗沉老气的裙衫站在一众鲜亮闺秀中的模样,发间素净的很,连件钗环也无。 他沉吟了一瞬,忽而唤云岩:“选几件鲜亮些的衣裙,送去凝泷院。” 云岩讶然的张了张嘴,却听崔凛又道:“去岁母亲曾送来一块桃红碧玺,扔着也是扔着,你去找出来,做件钗环之类的饰品,一并送过去。” ...... 八月末的天,暑热未消,青凝一大早便被热醒了,索性起来洗漱了,坐去榻上数银子。 昨日王氏身边的嬷嬷返回来未寻到陆青凝,便将五百两银子送来了凝泷院。 青凝掂了掂钱袋子,小心的收好,又将腕上的那串红珊瑚取了下来。 这串红珊瑚鲜艳欲滴、色泽细腻,一看便不是凡品,青凝估量了一下,应是能当个一二百两的。只是戴了这许多年,她还记得当年收到崔念芝这串红珊瑚时的心境,大抵是于黑暗中看见了一缕光 青凝细细摩挲下,又戴回腕上端详了片刻,这才又依依不舍的摘下来。 当了这二百两,依旧还有三四百两银子的缺口,青凝为难的咬了咬唇,忽而想起了阿娘留给自己的长命锁,黄金嵌宝石的长命锁,是能当个五百两的,可.....可那毕竟是阿娘留给自己唯一的念想了。 青凝正左右为难,忽听鹊喜在外头喊:“娘子,娘子。” 青凝不欲鹊喜同她一道忧愁,忙将钱袋子同红珊瑚收好,回头就见鹊喜打起纱帘,端了早食进来,一壁朝外头努嘴:“娘子,三娘子来了,也不进来,只在院子里站着,说要见你。” 崔素问怎得来了? 青凝错愕的出了内间,却见崔素问正腰背挺直的站在廊下,一举一动还 是那个端庄的侯府嫡女,只是不知为何,青凝总觉的她好像没了从前的那股傲气,甚而带了点灰败之色。 崔素问朝她颔首:“昨日我失神跌下了碧波湖,多谢陆娘子搭救。” 青凝站在廊下同她对望:“不必言谢,毕竟是收了银子的。” 崔素问点头:“既如此,我也不必谢你。只有一桩事,还望陆娘子解惑。” 她顿了顿,又道:“母亲曾在清河秀坊定过一件披风,月白为底,远山青黛,上头绣了一幅寻春图。陆娘子可知,作这幅寻春图的画师何许人也?” 青凝听她如此一说,倒是想起今年初春桃花宴上,王氏拿出来做彩头的那件披风。那可是她从作画到打样,辛辛苦苦熬了好些个日夜,绣出来的寻春图。 青凝默了默,含糊道:“偶然间遇上的一位画师,机缘巧合下请其做了这幅寻春图。” 崔素问沉吟了一下:“既如此,倒要烦请陆娘子引见。” 铺子里还有一堆麻烦事,青凝并没有兴致同她论道书画,那是无忧无虑的大家闺秀打发时间的雅趣,并不适宜她这样为生存奔波的人。 她不动声色的婉拒:“这位画师行踪不定,若要寻人倒要费一番功夫,若三娘子真想见,需得予我一百两银子,我方能让铺子里的管事费功夫去寻。” 崔素问失笑:“你还真是......”还真是世俗,句句离不开银子,倒是可惜了这位画师,瞧画作便是旷达洒脱之人,竟为陆青凝这样的商人之后作画。 只是崔素问的涵养让她说不出难听的话,她敛了无奈的笑意:“好,待会子我遣人送银子来。” 她说完便头也不回的出了凝泷院。 青凝愣了一瞬,这就赚到了一百两? 鹊喜从门后探出头:“今儿个咱们院子里是聚了财气吗,一大早儿就有来送银子的。” 今日凝泷院确实聚财的很,崔素问方走,云岩就踏进了院门。 云岩身后跟着几个婢女,捧了三四个漆盒,上头是两套蜀锦丝帛的裙衫,另有一件嵌了碧玺的累丝步摇。 “陆娘子,前几日你送去的香囊甚合世子的心意,其香气清心明目、提神醒脑,解了世子的头疾。今日世子让我过来送几件回礼,望陆娘子莫要嫌弃。” 嫌弃?色泽明艳、柔软光泽的蜀锦,晶莹剔透的桃红碧玺......青凝吸了口气,忠勇侯府世子果真有钱啊,一只香囊竟换来了这许多东西。 云岩让婢女放下漆盒,转而又道:“陆娘子,昨日世子那件披风可还在,我这便捎带回去。” 青凝一时有些惭愧:“二哥哥那件披风我还未来得及洗,且等我洗干净了,明日给二哥哥送过去可好?” “不必了,陆娘子给我便是。” 旁人穿过的,世子也不会再穿,只是世子的东西,也不能落在不相干的小娘子手中。 青凝听他如此说,回身取了披风来,云岩接过披风便出了凝拢院。 云岩一走,青凝站在厅中望着桌案上的裙衫步摇,暗自估量了一下,每一件都做工考究,拿去当铺典当了,一千两银子也有了。这回不用舍了母亲留下的长命锁了。 她忙唤鹊喜:“鹊喜,咱们拿了这步摇去趟当铺,典了银子给绣坊送去。” 救急的银子有了着落,鹊喜也高兴,两人正收拾,却被杨嬷嬷叫住了:“安安,这回礼贵重。礼者,敬人也,若是旁人送的东西,你刚拿到手便去典当了,怕是有些失礼。” 为着给铺子筹银子,青凝急糊涂了,倒连礼节也忘了,被杨嬷嬷一提醒也反应过来:“嬷嬷说的是,世子送的东西,便是无心之举,也该表示谢意,若是转手便换了银子,倒是下了送礼之人的脸面。” 青凝坐回榻上,伸出细白的小手托住脸颊,这可如何是好呢,比起崔凛送的这些物件,她更舍不得阿娘留下的长命锁。 青凝细细拧眉,忽而站起来,既然要表示谢意,那她改日便着了这裙衫戴了这步摇,专去崔凛面前表一表谢意,待回来再拿去典当也不迟。 ...... 云岩回去的时候,天儿起了风。今儿一早便闷热的很,天色灰蒙蒙的,似是正酝酿一场大雨,这会子一起风,眼瞧着就要下起来了。 今日辰时崔凛便去了藏书阁批阅文书,云岩从凝拢院出来,便直接去了藏书阁的书房。 只他刚进去,却见崔凛正同云崖要出门。 云崖难得开腔:“侯爷回来了,要世子去勤勉阁相见,你留在此处,将世子批阅的文书整理好。” 忠勇侯自除夕之夜被召回,便再未被放回边关,景昭帝寻了个由头,让忠勇侯去了京郊大营练兵。此次乃是休沐归家。 云岩闻言忙道:“外头起风了,世子带件披风吧。” 他说着将手里的披风递了出去,顿了顿又忙收回来:“这件不成,是陆娘子穿过的。世子且稍等,我去取一件新的来。” 只他没料到,崔凛伸手取过了他手里的那件披风:“不必再麻烦,这件便可。” 崔凛说着,便抖开披风系在了肩上,上头若隐若现的清甜之气,是那日乌程府衙的后院,她靠进他怀里时,丝丝缕缕裹挟过来的香气。 第32章 大哥哥 崔凛踏入勤勉阁的时候,忠勇侯正背着手,一动不动的站在窗前。 听见脚步声,崔溯忽而道:“凛儿,你可知,圣上要动边关的军需。” 去岁蝗灾横行,粮食减产,南方偏又雨水充沛,冲毁了堤坝,险些导致漕运瘫痪。因此,去年朝廷收上来的税便打了折扣。景昭帝首先想到的不是重视吏治、节俭治国,反倒首当其冲要克扣军费。 宫里还在奢靡度日,却要边关的将士忍饥挨饿。要知道,匈奴与突厥虎视眈眈,是边关的将领顶风冒雪,守住了这太平日子。 崔凛似是早有所料,闻言只轻轻颔首:“父亲,另有一桩事,沈阁老乃是替圣上担了责,李宗南于江南所得,尽皆上贡给了陛下,建了乌程的妃陵。” 崔侯爷闻言青筋暴起,抬手就将手边的茶盏摔在了地上:“混账东西,我大周休矣。” 当年于太妃将长宁公主嫁进侯府,为的就是拉拢崔溯,好将九皇子推上那个位置。当年的景昭帝还是九皇子时,文弱单薄,和善谦逊,虽说没有多少治世的才能,却也体恤民情、善于纳谏。没成想,一旦登上了那个位置,竟虚伪自私至此。 “父亲,你道圣上今日才如此吗?” 崔侯爷被崔凛这句话问得一愣,他忽而想起了一桩事,那年九皇子不过十一二岁,自小看护他的老太监不甚摔坏了九皇子心爱的玉盏,九皇子明面上宽宥了那老奴,可自那天之后,那位老奴便再未出现过。是了,是他看走了眼,景昭帝骨子里便是虚伪自私、阴毒狠辣的。 “父亲,圣上如今将你扣在京中,可是忌惮于你,欲削了你的兵权?圣上想要提拔自己的心腹,好取代于你。” 崔侯爷又是一愣,他晓得自己的长子聪慧,可没想到他对**势看的如此透彻。 崔侯爷点头:“不错,圣上只道我驻守边关多年,劳苦功高,欲将我摁在京中休息个一年半载,要吕桓并孙斌暂时接替将领之职。” “父亲可甘心?”崔凛上前一步,与父亲并肩站在窗前,最后问了一句。 甘心边关被吕桓与孙斌这样的庸才祸乱?甘心这太平盛世被一点点蚕食?甘心被这样的圣上猜忌打压? 崔侯爷闻言又是一愣,转眸去看灯光下的崔凛,清俊却也凌厉,是他毕生的骄傲。 崔溯忽而大笑了两声,而后低低的、肃穆的,问:“崔凛,我会于年底回边关,这京中便 交予你了。明年冬至,西北军会秘密进京,那时,你可能替为父打开京都的城门?你需得想清楚,这条路不好走,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尤其你在京中,需得审时度势,拉拢各方势力。如今京中个个都是老狐狸,若想要他们信服你、追随你,这是极难的,为父这个武夫是做不到,且看你了。” 崔凛亦转眸去看父亲风霜坚毅的脸,浅笑:“父亲信不过我吗?你若来,我必开城门相迎。” 父子二人皆是高大修长、宽肩窄腰,站在灯光下,倒让人想到了山河安定的气象。 崔侯爷欣慰的拍了拍他的肩,忽而又拧眉:“我只是担心你的母亲,她毕竟是皇室中人。” 半生归来,崔侯爷不想同长宁公主闹的太僵,若是长宁公主晓得了他的计划,也不知会作何反应。她会追随他?还是忠于李家? 崔凛长睫垂下来,他说:“父亲,你从未真正了解过母亲,她不会忠于你,亦不会忠于李家,她要天下子民的太平。” 崔凛一愣,这许多年的夫妻了,他确实没真正了解过长宁公主,她......是怎样一个女子?骄纵的皇室女,真的有凛儿口中的大义? ...... 淅淅沥沥的雨下了一天一夜,第二日一早才将将放晴。 方用过早食,青凝便遣了鹊喜去藏书阁瞧瞧。 鹊喜回来的时候有些低眉耷拉眼:“娘子,世子不在,藏书阁守门的小厮说了,世子忙的很,许是这几日都不会过来。” 青凝还等着去道谢,闻言只好轻叹了一声:“既如此,我先去一趟绣坊,将手里头的银子送过去。” 王氏送来的五百两,加上崔素问的一百两,青凝将这六百两银子小心翼翼的收好,打算先送去铺子里应急。 笼中春色 第30节 今儿个因着昨日那场雨,已是减了一半的暑热,青凝去到清河绣坊时,吴掌柜已将铺子里待客的凉茶,换成了温和的乌龙茶。 青凝用了盏热茶,将钱袋子递给吴掌柜:“这里是六百两,吴掌柜你先拿去应付主顾,剩下的容我过几日再送过来。” “你也不必焦心,我这里还有些银子,可以拿给铺子里垫一垫......” 吴掌柜正要宽慰青凝几句,冷不防王怀跑进来:“掌柜的,外头主顾们又来索要定银了,说是今日见不着银子,就要把咱们的铺子给砸了。” 青凝闻言就要站起来往外走,瞧见吴掌柜急急跑了出去,便又住了脚。她父亲说过‘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她当信任吴掌柜能将铺子里的事处理好。 铺子里乌泱泱挤了一群人,为首的男子头戴幞头、五大三粗,见着吴掌柜出来,重重拍了下桌案:“我们漕运张家在这京中许多年,还未遇到过敢坑骗我们张家银钱的,今日若是不把我们张家的定金给退了,另将先前儿送过来的蜀锦一并归还,今日必将你这铺子给砸个稀碎。” 下个月张家老太太寿辰,张家大夫人嫌家中的丫鬟婆子不中用,一眼瞧中了青凝的花样儿,便在这儿给老太太定了凤凰牡丹缎面花鸟纹样对襟衫,并五彩凤凰云纹刺绣圆领袍。衣裳都是用的上好蜀锦,裁剪好了送过来的。 这秀坊被封了月余,眼瞧着老太太的寿辰将至,想来这寿礼是拿不出了,凭白误了她的事,张家大夫人很是恼火。今日便遣了心腹家丁来出这口气。 吴掌柜忙朝男子作揖:“这位官人且稍安勿躁,张家定的寿礼我们铺子里记着呢,如今绣娘日夜赶工,必在老夫人寿辰前将绣品送过去。” 那位五大三粗的家丁眼一横:“你说的倒巧,若是到时候拿不出来,要我们家中大夫人的脸面往哪儿搁?赶紧退了我们的银子物件,我们大夫人也好另想他法” “既然大夫人不放心,今日我便将这定银返还,只一样,还请张家大夫人稍待几日,等绣品送去家中,再一并结清。” 吴掌柜说着便奉上了四百两银子,那家丁拿回了定银,一时没话了,却另有旁家嚷嚷起来:“怎么,瞧着张家势大,紧着张家的给了,倒把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晒在一边。吴掌柜,我们的定银呢,今日给不给啊?” 今日解决了张家这个大主顾,手里的银钱便所剩无几,给谁退都不合适,吴掌柜只好朝众人拱手:“诸位既然不放心我们秀坊,定银自当返还,只是绣娘已开了工,买卖却是退不得,待绣品送去了府上,诸位再一并结清也不迟。若有那不着急的,延误几天货期还望见谅。今日诸位便先留下名姓,待铺子里理清后,定银一家家退。” “怎得张家今日便退,却要我们等,莫不是要搪塞我们?” 没拿到定银的主顾们并不肯轻易罢休,你一句我一句吵嚷起来,吴掌柜站在人群中有些窘迫的擦了擦汗。 青凝待不住了,欲要走出内室,却忽听一位郎君高声道:“掌柜的,你们铺子里可是有件绣了秋日层林尽染之景的画屏?” 青凝住了脚,微微探头,竟瞧见了崔家大郎崔士宇,崔士宇大步走进铺子,从身后小厮手中接过钱袋子,往柜上一扔:“五百两现银,这件画屏我定下了,掌柜的尽早送往忠勇侯府崔家,长房公孙氏处。” 忠勇侯府崔家?清河绣坊出了这样的事,主顾们都涌上来讨要定银,哪儿还有敢来铺子里下定的。可现下见这绣坊连忠勇侯府的买卖都做,一时又都心思活泛起来。 青凝垂首轻笑,晓得崔士宇这一来,倒是帮了秀坊的大忙,她朝吴掌柜使了个眼色,要他借着崔家这桩买卖去说动主顾们。眸光转回来,却见那边崔士宇定下画屏后,已转身出了秀坊,这便提裙追了出去。 崔士宇今日路过西坊市,瞧见清河秀坊四个大字,忽而想起了母亲先前儿的话,便顺道进来定了那画屏。因着他还有旁的要事,甫一从清河绣坊出来,便欲要乘车而去,冷不防瞧见个雪青立领裙衫的小娘子跑了出来。 “崔郎.......大表哥,今日多谢你。”青凝理了理裙衫,站在车后朝他行礼,她虽寄居崔家,却也同崔士宇不甚熟稔,本是要喊他一声崔郎君的,只这声崔郎君未免太过疏远,转念一想又换成了大表哥。 崔士宇看清来人后,礼节性的颔首:“前几日姨娘偶然瞧见了那扇画屏,回来同我道好生精巧雅致,若是入了秋,往房中一摆,最是应景。我今日路过西坊市,便顺手替她定下了,陆娘子何谢之有?” 他前几日倒是从公孙氏处听说,是三房那位陆家表姑娘在经营这间铺子,至于这铺子的境况,他并无心打听。 青凝也并不欲同他多解释,只是走上前,将那五百两银子递过去:“公孙姨娘若是想要那画屏,待我给她送去便是了,哪里还用她使银子。” 崔士宇却不接:“你既经营铺子,自然是要开门做生意的,岂能要你白送?” 崔士宇虽是长房的庶子,却被公孙氏教导的极好,向来随性正直,此刻便不肯白白占了青凝的便宜。他坚持不肯接,朝青凝摆摆手,自去转身上了马车。只是刚放下车帘,竟闷闷咳了一阵。 青凝站在车外,听见那一阵闷咳,愣了一瞬,忽而道:“大表哥,你且等等。” 此刻马儿已扬起蹄子,哒哒往前跑去,青凝只好提起裙摆,边追边道:“表哥,表哥,且等一等。” 崔士宇捂着帕子,又一阵闷咳后才听见小娘子细细的呼喊,他微微蹙眉,对车夫道:“且停一下。” 马车刚停下,崔士宇方一撩起车帘,便见陆青凝跑的发髻散乱,面颊绯红,实在有些不成体统。 崔士宇有心提点她两句,还未开口,却听青凝急急道:“表哥,我这里有一幅止咳平喘的方子。” 小娘子扒着车框,平顺了下呼吸,才又道:“我这方子乃是南疆的土方子,专治久咳不止,闷咳胸痛,我幼时一染了风寒,咳 起来便止不住,吃别的不好使,倒是这方子灵的很。方才听大表哥一阵闷咳,我便想起了这方子,你且试一试吧。” 杨嬷嬷这几日染了风寒,夜里有些咳嗽,青凝今日本是写了药方子,要抓几副药给杨嬷嬷带回去的。此时便将那方子拿出来,塞给崔士宇:“表哥按这方子抓了药来,早晚煎汤服用,两日必管好的。” 今日崔士宇误打误撞为秀坊解了困,青凝打心里感激他,这会子满眼都是真诚又恳切的关怀。 崔士宇愣了愣,以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了几声,咽下了方才欲要出口的指责。 他接过那方子,轻笑道:“南疆?南疆的土方子你也有?” 青凝点头:“我幼时跟着爹爹走南闯北,最远曾到过南诏边境,在那儿偶然得了这个方子。” 崔士宇一听这话,忽而转过脸正眼瞧她:“你一介女子,竟去过这许多地方。南诏,南诏可是众人口中的荒蛮之地?” 青凝摇头:“南诏冬无严寒、夏无酷暑,一年四季与鲜花长伴,是个适宜久居之地。” 崔士宇忽而笑了,将那张方子仔细收好,叹了一声:“我素日困在京中,见识竟远不如陆表妹。 崔士宇并不擅长读书,文治武功远远及不上崔凛,便是如今这个举人,也是公孙氏花重金为他请了大儒,才勉强上了榜。可他极是爱看山川游记,若不是因着母亲,因着生在崔府,倒想四处游历。 “近来倒是闷咳连连,那我便试一试你这南疆的土方子。今日我还有旁的事,这便先走了”他叹完那口气,同青凝点头道别。 只是马车将行,崔士宇忽而又掀起车帘,对青凝笑道:“你既住在崔府,往后也不必唤我表哥,可同灵毓他们一道,唤我一声大哥哥,兄弟姐们一处,方显亲亲热热。” 第33章 你是单单为我求,还是旁…… 青凝回到凝泷院时,鹊喜笑着迎出来:“娘子,世子回来了,现下正在藏书阁呢。” 鹊喜说着,一壁朝藏书阁的方向努了努嘴,她方才路过藏书阁,瞧见了世子的侍从云岩。 “这倒是巧了,世子前日送来的衣裙呢?”青凝放下手中的账册,面露喜色。崔凛公务繁忙,青凝怕他转眼又离了藏书阁,不如现下趁他在,紧着去道谢。 鹊喜指了指内室:“早便备下了,世子送了两件来,今日着那套棠梨襦裙可好?” 待二人从内室转出来,杨嬷嬷正端了鸡丝梗米粥来,瞧见青凝,愣了一瞬后红了眼眶:“是了,是了,这才是我们安安原该有的模样。” 杨嬷嬷一面说,一面将青凝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忽而皱眉,又将青凝拉至妆台前:“既换了衣裙,这发髻也不该如此敷衍,倒显不出这支累丝嵌碧玺的步摇来。” ...... 黄昏一过,藏书阁外的连廊上点了一盏盏琉璃风灯,崔凛将最后一叠文书扔给云岩,提步出了藏书阁。 带了点桂花香气的晚风徐徐吹来,崔凛抬眸的瞬间,便见着了琉璃风灯下的陆青凝。 一改平日素净暗沉的装扮,棠梨锦帛襦裙微扬,累丝嵌珠步摇轻晃,腰如约束,肌如冰雪,仿若暗夜里的明珠,瞬间照亮了这昏沉的夜色。 崔凛的步伐慢了一半,咔嚓一声,踩断了玉石阶上的一截枯枝。 青凝闻声转过身来,见着是崔凛,忙笑盈盈的行礼:“二哥哥安好。” 她说着直起身,挽了下手腕上的披帛:“二哥哥,你遣人送来的裙衫好生趁气色,还有这步摇,精巧华贵,实是愧不敢当,青凝今日过来,是专门来谢二哥哥的赏赐。” 崔凛收回眸光:“不必谢我,你前几日送来的香囊恰巧合了我的心意,这步摇也只是回礼罢了。” 青凝点点头,她晓得崔凛的脾气,他从不欠旁人的,一笔笔结清方能清清爽爽。 连廊之上有穿堂风过,吹得青凝臂上的披帛一阵飘动,不经意间便已滑落至腰间,青凝好些年没带过披帛了,此刻忙垂下头,略窘迫的去理那披帛。 她这一垂首,便露出一截细腻修长的颈,像是晶莹剔透的玉石,在黄昏中泛着白莹莹的光,偏在这一片白腻里还生了一颗艳红的血痣,带出妩媚的娇艳来。 崔凛目光落在那处血痣上,停滞了一瞬。 青凝快速将那披帛理好,复又抬起头:“二哥哥,另有一桩事请教。” “素来听闻松山寺有普度众生的仁名,不知寺中可愿意给生前获罪之人点一盏长明灯?” 算起来,青凝的父母离世已有六载了,大周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定了重罪的犯人,死后前五年是不允许被祭拜的。既然如今已是第六载,青凝便想替阿娘与爹爹点两盏长明灯,只是有些寺庙为着不招惹麻烦,是不会替重罪之人点灯的。 崔凛略沉吟了一瞬:“松山寺原是皇家寺庙延续而来,虽说广济芸芸众生,毕竟要顾忌皇家颜面,重罪之人是不会被摆在往生殿的。” 青凝略有些失落:“多谢二哥哥解惑,免了我白跑一趟。” 她屈膝行了一礼,转身欲走,却忽听崔凛又道:“你若想为父母点长明灯,可去西山的小成寺。寺中元慧大师早年间化盗成佛,最是博施济众。” 女娘的眸子重又亮起来,青凝回身:“多谢二哥哥指引,下月初五我便去趟小成寺,到时一并替二哥哥求个平安符。” 她眸子亮晶晶的带着盈盈笑意看着他,崔凛略别扭的别开脸,低低问了句:“你.....是单单为我求,还是旁人都有?” 崔凛晓得她最是圆滑,指不定去趟小成寺,会替府上众人都求个福帖。 但此刻,青凝因着长明灯之事有了着落,心中欢喜,这会子对崔凛亦是感激的很,她不免真心实意道:“单单替二哥哥求,若真论起来,在这诺大的府上,我也只同二哥哥如此亲厚。” 这诺大的侯府,她向来无依无靠,但她看的出来,自从乌程归来后,崔凛是对她有一份照拂在的。在她心里,崔凛是清正的君子,这份照拂便如同他对崔素问对崔灵毓一般,是对同宗兄妹的看顾。 她道完谢,惦记着去当了这一身行头,给铺子里送银子去,另有准备去西山的事宜,便同崔凛行礼别过了。 袅袅身影在黄昏下拖出一道旖旎的影子,渐渐消失在廊下,崔凛别开眼,吩咐云岩:“给陆娘子准备辆马车,西山近来不太平......” 那颗一片白腻里的艳红的血痣在他脑海中晃,崔凛顿住,摆手:“罢了,下月初五,去趟西山小成寺。” ....... 午后光景,园子里管花木石材的王伯背着手,正仔细端详一株新种下的西府海棠:“三郎此次送来的这批西府海棠枝叶繁茂,皆是秋苗中的上等品,想来明年春天必能开一园子的花。” 崔念芝人虽站在王伯面前,心思却早就飘远了,这会子也没听清王伯的话,只能含糊敷衍道:“是了,是了,王伯说的是。” 他一壁说着话,一壁偷偷瞟了一眼不远处的穗安亭。 方才他遣了个小丫鬟去凝泷院捎口信,也不知今日能不能见着陆家娘子。自从上回一别,他来这崔府三四次了,可每每,陆娘子只会遣身边的婢子送些点心吃食来,并不同他相见。这倒让他心里莫名煎熬起来,越发放不下。 方才那个替他带口信的小丫鬟去而复返,正站在穗安亭里朝他使眼色。 崔念芝同王伯寒暄几句,瞧着王伯走远了,便三两步跨进了穗安亭。 “可见着陆娘子了,她如何说?” 那小丫鬟搅着帕子:“陆娘子说了,待会子要去松思院给三夫人请安,倒是恰巧路过翠轩阁,若到时候郎君还在,便将修补好的披风给郎君送过来。” 崔念芝一听,微微愣怔了一瞬,转头就往翠轩阁去了。 凝拢院这头,青凝细细的吃了几块糕点,起身正要出门,却见院门外探出个瘦小的身影,怯懦的喊了一声“陆娘子。” 竟是许久不见的崔宜,她似乎又瘦了几分,风一吹就倒,面 色也白的吓人,好在还活着。 鹊喜瞧见崔宜有些意外,将她拉进来,问:“怎得这会子来了,可是寻我们娘子有事?” 崔宜紧紧抱着那本《一鸿算法》,殷殷的看青凝:“陆娘子,我.....我看明白了。” 青凝愣了一瞬,上回丢给崔宜一本《一鸿算法》,无非是想让她有活下去的念头,倒是没想过崔宜自个儿能瞧明白,毕竟崔宜自小无人启蒙,仅仅识得几个字罢了。 青凝讶然的眨了眨眼,而后道:“你既看明白了,那我且考你一考。” 她说着,复又坐回了廊下的美人靠上:“昨日铺子里......” 鹊喜瞧着青凝又不紧不慢的坐了回去,有些着急的打断道:“娘子,崔郎君可还等着呢,你且还见吗?” 笼中春色 第31节 青凝转头回鹊喜:“见自然是要见的,且让他先等一等。” 若是连这点耐心都没有,也不值得她费尽心机了。 安抚完了鹊喜,青凝又捡起方才话头:“昨日绣坊收了五百两定银,吴掌柜支了一百五十两给绣娘,又用三百八十四两买了金丝银线,伙计送完绣品,又收回来二百两货款,你且算算,昨日铺子里可有盈余?” 崔宜一听,呆愣愣的盘算了片刻,许是算不出,窘迫的涨红了脸。 青凝喝了口茶:“不着急,慢慢来。” 崔宜闻言越发羞窘,支支吾吾半天,忽而垂下头去捡石子了。 青凝纳罕的看她,却见她捡了一堆石子枯枝,蹲在地上摆弄起来。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崔宜抬起因着紧张而涨红的脸,底气有些不足:“陆娘子,我.....我算出来了,昨日铺子盈余一百六十六两整。” 青凝又是一愣,瞧瞧地上的石子枯枝,转头对鹊喜道:“拿一把算盘珠来。” 鹊喜很快拿回来一把簇新的算盘珠,青凝朝崔宜招手:“你且过来,日后不必再摆弄这些石子枯枝,我来教你打算盘。” 崔宜站在原地没动,有些手足无措的看青凝,在见着青凝面上勉励的笑意后,才慢慢上前,伸手去摸小几上的算盘珠。 只她的手一伸出来,短了一截的袖口处便露出一片青紫淤痕,看的人触目惊心。 青凝一惊,握住她的手,将袖口往上一撸,便瞧见崔宜的整个手臂都肿胀了起来。 崔宜忙回抽手:“陆娘子,不......不妨事的。” 在三房,崔宜白日里没的闲,脏活累活总有她的一份,只得夜里点了灯,细细的看书。前几日周妈妈起夜,瞧见下房里竟还有豆大的光亮,贴在窗上一瞧,便见着了正在翻书的崔宜。 周妈妈气不打一处来,踹开下房的门,劈头盖脸的一顿打,一壁压着声骂道:“好个小蹄子,怪道白日里无精打采,活也不好好干,原是夜里躲起来翻那些淫词艳曲儿。” 听见周妈妈的声音,崔宜早便吓得瘫软了去,只紧紧将那本陆娘子送给她的书贴在胸口,任由周妈妈打骂。只周妈妈打便打了,犹要来撕扯她怀里的那本《一鸿算法》。 那本《一鸿算法》原被崔宜妥帖的保存着,看了这许久,连折痕都没留下一条,现下瞧见周妈妈伸手便扯去了一个角,崔宜脑子里嗡的一声,也不知哪来的胆量与力气,竟反手将周妈妈推倒在榻上。 油灯下,她枯瘦的像是地狱中的恶鬼,扼住周妈妈的喉咙,只反复问一句话:“你为何撕我的书?你为何要撕我的书?” 好在,周妈妈自打那日后,瞧见崔宜就想起她油灯下犹如厉鬼的模样,私下里有些犯怵,竟再也未找过崔宜的不是。 青凝瞧着崔宜肿胀淤青的手臂,良久没说话,也未再刨根问底,只是转头嘱咐鹊喜:“拿几副治跌打损伤的膏药来。” 鹊喜心中也是不忍,还不等青凝发话,早便去寻了膏药来。 青凝细细的替崔宜上了药,这才转头将珠算盘往她面前一放:“往后,别再让我瞧见你被旁人打成这副模样,快些儿学会珠算,替我去铺子里管账。” ...... 崔念芝在园子里足足等了一个时辰,眼瞧着金乌西斜,莫名生起一丝惆怅来。 起先儿他看见陆娘子只觉得心生欢喜,倒没有过旁的念头,这些时日以来,她再未见过她,崔念芝才反应过来,他是想时时见到她的。 翠竹轩原是一片竹林,去年又加盖了亭台廊庑,变成了个清幽的观景之处。崔念芝正怅惘的望着面前这片竹林,忽听脚步声细细索索,抬眼便见了陆娘子身边那位名唤鹊喜的婢女。 崔念芝所处的这处廊芜,身后不远处便连了一座八角亭台。 青凝落后鹊喜几步,站在那处八角亭中不肯再上前。廊芜中有竹叶枝丫横生进来,透过枝丫的缝隙,崔念芝只能隐约瞧见青凝袅娜的身影。 她远远朝崔念芝行礼:“崔郎君,披风我已补好了,您瞧瞧可还能用?” 青凝如此说,鹊喜已走上前,将披风递给了崔念芝。 崔念芝摩挲着披风上那几朵新绣上去的桃花,偷偷瞄了一眼陆青凝。只是伊人掩在清脆的竹林后,若隐若现的瞧不真切,越发让他心里头像是藏了一只小猫,一下下挠他的心。 他有意要同她多说几句话,一着急,竟不知说什么好了:“能用......能用,我......陆娘子.....” 青凝见他如此,眸中染上笑意,默了一会又道:“过几日便是我父母的忌日,我想去趟西山的小成寺,为我的双亲点两盏长明灯。听闻崔郎君常去西山收购苗圃,不知从京中去小成寺这一路可太平?” 崔念芝闻言忙道:“从京中去小成寺虽说只有半日的车程,可中途却需走一段山路,颇为颠簸。我过几日也恰巧要往西山去,若是娘子不嫌弃,我的马车可远远缀在你的马车后面,必能保娘子平安无恙。” 他说着握紧了手中那枚缀了罗缨的玉佩,稍稍往背后藏了藏,今日她不肯走过来,崔念芝想,那便等去了西山的小成寺,他想将这枚玉佩送给她。 第34章 他瞧见她轻轻勾了勾崔三…… 青凝是傍晚时分进的松思院。 叶氏陪老夫人去松山寺礼佛半月有余,今日才将将归来,二夫人王氏因着要理家,未能陪同前去,今日王氏将老夫人迎回来后便进了松思院,这会子正同叶氏说闲话,问这几日寺中光景。 青凝便是听闻王氏在松思院,这才紧赶着过来请安。 她进了院子,给两位夫人问了声好。 王氏淡淡扫了她一眼,微微颔首,叶氏正吃茶,权当没听见。 青凝只好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又道了声:“请夫人安。” 叶氏离家前,本是想借着要青凝替她打理松思院的由头,给青凝些教训,谁知这孩子滑头的很,竟借故躲开了。 叶氏心中不痛快,只是碍于王氏在身边,也不好发作,只好抬起眼皮,勉强笑道:“起来吧,怎得这会子过来了?一入了秋,傍晚风凉,你穿的这样轻薄,等回去了要记得添件衣裳。” 青凝笑道:“多谢四夫人关心。” 顿了顿才又道:“四夫人,我父母已故去六载有余,青凝过几日想起趟西山的小成寺,好替双亲点一盏长明灯,许是当天回不来,到时怕不能过来给您请安了。” 叶氏微微蹙眉:“西山偏远,你一介女郎,独自过去怕是不安全,非是我不让你去,实是担忧你的安危。” 青凝闻言垂下眼睫:“青凝前几日梦见爹娘了,爹爹衣不蔽体,脚上连双草 鞋也没有,磨得血肉淋漓,阿娘更是一身的血污,他们只远远的看着我,默默垂泪,我实在不忍心,只想替他们求个往生,四夫人便让我去吧。” 她这番话说的哀戚,二夫人王氏不禁转头看她,情不自禁说了一句:“倒也是人之常情。” 叶氏向来看中脸面,此刻听王氏如此说,叶氏那几句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了,只好转而道:“如此一说,你便去吧,也是做子女的一片孝心。” 顿了顿,为着在王氏跟前彰显体贴与良善,又道:“小成寺虽说偏远,只你也不必担忧,我会为你备下去西山的车马,且让怡春随你走一趟吧,以防不测。” ...... 转眼便至九月,初五一大早,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叶氏倒也未食言,去西山的马车早已在角门外候着了。 怡春打起车帘子,瞧见青凝出了角门,皮笑肉不笑道:“陆娘子快上车吧,往西山的路不好走,这来回一趟不少折腾人。” 青凝面上乖巧的很,闻言手脚麻利的上了车。 现下不过卯时三刻,街上人烟稀少,偶有几个早点摊子升起袅袅炊烟。 马车出得城门,天才大亮。青凝打起车帘,探头看了一遭,见四下无人,便放下车帘又坐了回去。 可不过片刻,她又打起车帘探头去瞧,这回还是四下无人。 青凝目露失望之色,刚要坐回车中,却远远见一辆灰色马车从城门口驶出来,面容清秀的男子探出半个身子,远远朝她招手。 是崔念芝,他那日说过,会护送她去西山。 青凝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刷的一下又将车帘放下了,转身瞧见怡春正打量她,又忙将那抹笑意敛了去。 这一路倒也平顺,午时一过,便至西山小成寺。 青凝一刻不停,连午食都未用,直接去捐了香火钱,又去往生殿将长明灯点上,至此,一颗心才安定下来,终于有了祭奠爹爹与娘亲的去处。 青凝从往生殿出来时,天已昏黄。她同鹊喜的裙角边都沾了些纸钱灰烬,手中抱着祭奠之物。 唯有怡春身上干干净净,只冷眼瞧着青凝同鹊喜,并不上前搭手。她是叶氏房里的大丫鬟,平日也不做粗活,这次跟着青凝来西山,本就已生了满肚子抱怨,哪还会主动搭手。怡春心下只记得四夫人的嘱托,四夫人要她好生盯着这位陆家娘子,免她生出事端。 青凝也不并不理会怡春,她腾出一只手,正要替鹊喜拍一拍袖子上的灰烬,却忽而顿住了。 崔念芝正站在前头槐花树下,远远同她颔首。 今日午时,青凝于小成寺门前下车后,便再未瞧见过崔念芝的马车。青凝以为崔念芝这是将她送到小成寺后便去看苗木了,倒没想到他还在寺中。 崔念芝晓得青凝挂念双亲,进了寺门必定先去往生殿点长明灯,是以并未叨扰,只静静在这寺中等了一下午,此刻见着青凝,他脸上浮起一抹羞赧的笑意,提起袍角便迎了过来,可在见着青凝身后的怡春后,又硬生生止了步。 崔念芝是识得怡春的,以往年节,他都会往侯府各房送些节礼,自然也识得四夫人身边的这位大丫鬟。 崔念芝犹豫一瞬,只好改了口,拱手道:“今日真是巧,竟在这小成寺碰着了陆娘子同怡春娘子。” 崔念芝向来是个大方的,年节往各房送节礼时,也会捎带着给各房的丫鬟嬷嬷们些许好处,怡春对他颇有些好印象,此刻便越过青凝,同崔念芝道:“崔三郎,你竟也来了小成寺,可见是有缘分的。” “是了,今日来西山看石材,没成想竟这便巧。”崔念芝一壁客套,一壁偷偷瞄了一眼怡春身后的陆青凝。 有怡春在,青凝也不便同崔念芝搭话,待他们客套几句后,便行了礼,转身往客舍去。 崔念芝瞥见青凝转身欲走,一下子有些慌神。若是此次见不着,回了侯府,他更是没有缘由再去寻她了,那他这一片心意何时才能让陆娘子知晓呢? 崔念芝额头上冒了一层细密的汗,忽而抬头喊:“两位娘子,这寺中的斋饭粗糙,恐二位无法下咽,崔某这里还有些点心果子,待会便遣人送去,你们且将就果腹。” 崔念芝倒也是个利落的,青凝刚回了客舍,便有小沙弥送了两个食盒来,说是前头崔郎君送来的。 怡春先走过来接了,她将两个食盒挨着打开瞧了一眼,便在第二个黑漆食盒中看见了一枚金叶子。 怡春翘了翘嘴角,她就晓得,崔三郎此人最是大方,往常年节,他都会在送给她们这些大丫鬟的点心果子中塞些金裸子,今日果然也不例外。 怡春将那装了金叶子的食盒留下,将另一只雕花食盒推给青凝:“这黑漆食盒里装了几枚荷叶酥,我平素最爱这个,陆娘子便赏了我吧。另一盒里是桂花糕与百合酥,另有一道玉露团,你们主仆二人且拿去分食。” 青凝可有可无的点了点头,瞧着怡春提了那黑漆食盒转去了屏风后,这才打开了面前的雕花食盒。 她将里头的点心一碟碟端出来,最后目光落在了那碟玉露团上。 油酥雕花,洁白如玉,下头是一个剔透的琉璃盏,青凝将这最后一碟玉露团移开,便瞧见了下头压着的一张小纸条,上面寥寥几个字:后山黄溪亭,万望一见。 青凝一颗心噗通跳了一下,忙将那张纸条藏在了袖中。 ...... 日头西斜,怡春走出客舍的时候有些挂脸,她没成想这位陆家娘子竟如此不识好歹,分明只是个寄居崔府的罪眷,今日还指使起她来了。 方才青凝提了个包袱,说是入了秋天凉的快,要怡春随她去趟后山,好将这几件御寒的衣裳给爹娘烧过去。 这小成寺本就偏远,后山更是人烟稀少,指不定枝桠横斜,不小心就划坏了裙衫。况且烧起东西来,烟雾缭绕的很,一不小心就弄个灰头土脸。同四夫人一样,怡春亦是个干净体面的,自然不愿接这活。 怡春没接那包袱,只冷笑道:“我还有几件行李尚在马车上,且容我取了来,后山我便不去了,陆娘子若想给双亲烧衣裳,便趁着天黑前快去快回吧。” 她说着便出了客舍,打算去前头走一圈便回来,谁知刚拐进前院,竟碰见了世子崔凛。 黄昏时起了风,崔凛着了一件月白云纹织锦从暮色中走出来,眉宇间带了点风尘仆仆的倦色。 怡春不确定的眨了眨眼,慌忙行礼:“奴婢请世子安。” 崔凛并不识得四房的大丫鬟,只她如此说,立时便猜到了怡春的身份,他微微颔首:“起吧,陆娘子在何处?” 笼中春色 第32节 怡春忙指了指身后:“陆娘子这会去了后山,说是要给爹娘烧几件御寒的衣裳。” ...... 青凝赶到后山时,崔念芝正在黄溪亭中来来回回踱步。 “崔郎君。”青凝喊了他一声,崔念芝转过身来,见着青凝后忽而红了耳尖。 他往前走了两步,又顿住,守礼的同她保持着距离:“陆娘子,你莫要担心,我今日只是想见你一面,并无冒犯之意。” 青凝眼里浮起笑意:“我自然知晓郎君没有冒犯之意,否则这会子也不敢过来了。” 她说着朝他行礼:“今日多谢郎君护送。” “不必谢,不必谢,我是甘愿的。”崔念芝闻言连忙摆手。 只是刚说完了又一下子顿住了,方才这句甘愿有些孟浪,崔念芝一时嘴快,说完又后悔了,生怕冒犯了她。 只青凝并未介意,转而试探道:“崔郎君,我去岁及笄时才得知,姑母竟给我留了一间铺子。我这些时日忙的很,忙着打理那间铺子,可我毕竟是个闺阁女子,你说,如此抛头露面是不是有失体统?这要放在正经 人家,怕是无人敢上门提亲了。” 因着青凝肯同他提起自己的私事,崔念芝心中升起一丝欢喜来,想了想才道:“陆娘子不必担忧。官宦之家许是多有再意。可若放在我这崔家旁支,倒也平常。我母亲在世时,便常常随着我的爹爹去江南行商,一走便是大半年。” 崔念芝如此一说,青凝忽而想起了自己的爹娘,那时候他爹爹外出行商,也常有母亲伴在左右,她的母亲为着赶路方便,有时便会着了男装,他们一家三口会在甲板上看夜色。想想崔府的这些年,她忽而升起隐秘的期盼来,低低道:“如此甚好。” 崔念芝有些没听清,不禁问了句:“陆娘子说什么?” 青凝却不肯再说,崔念芝瞧见她别过去的侧脸,忽而多了几分胆量,他试探着上前几步,摩挲着手中玉佩:“陆娘......阿凝,自打前些时日一别,我便时时想见着你。我.....我这念头憋在心里头许久,今日忍不住要说与你听。” 他说着,耳尖更红了,犹豫着将那枚玉佩递了出去:“我.....我这儿有一枚玉佩,细细缀了罗缨,你若是能原谅我今日冒犯之语,还请收了它。” 青凝不肯上前,只是微微偏头问他:“这罗缨玉佩,你且只送我一个吗?” 崔念芝忙道:“自然只送你一个。” 青凝闻言垂眸浅笑,却依旧不上前,崔念芝那只手空落落的举着,有些无措的捏着罗缨的丝缎。 就在崔念芝手足无措时,下一瞬,却见陆家青凝扬起脸,朝他走过来。 她的裙摆轻轻扬起,伸出凝了霜雪的一截皓腕,来勾他手中的罗缨玉佩。细白的指尖轻轻划过,在他的掌心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崔念芝只觉心中一荡,抬眼就见着了陆青凝站在一树的白玉兰下,盈盈朝他笑。 她今日的这笑同往日都不同,那些在崔府的日子她总是收敛着眼角眉梢的娇媚,笑得拘谨又乖巧,可今日那双含情的桃花眼微微扬起,氤氲着一汪盈盈水光,娇媚的柔弱的却又明艳不可方物。 崔念芝只觉浑身酥麻,一时失了声。 古槐的暗影中,崔凛亦看见了这个笑,看见她娇柔又羞涩的模样,轻轻勾了勾崔三郎的手心。 第35章 只是这一回,他再无法克…… 九月份的山中已微微有些凉意,一入夜,更添了几分寂寥。 云岩抱剑躺在客舍外间的榻上,眼睛虽闭着,两只耳朵却听得到山路上偶尔路过的车马声。 今日早间圣上急招,世子匆匆进了宫,出得宫门已是午时后了,云岩本以为世子不会亲往小成寺了,倒没料到崔凛竟快马加鞭赶来了西山。 西山前段世间闹匪患。京城管辖地界竟出了匪患,实在是有损圣颜,因此圣上震怒之下令金吾卫悄然平息了,并严禁此事传入京中。可匪患虽平,终究有一两个逃窜的贼人钻入了山中,这小成寺入了夜,怕是不那么安生。 云岩如此想着,轻轻翻了个身,忽而听见哗啦一下,似是杯盏落地之声。 云岩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站在屏风后朝室内匆匆一瞥,试探着问了一句:“世子,可有事?” 崔凛刚换了件干净的雾山直缀,正静静立在窗前,他的脚边是几片玉盏残碎, “无妨,退下吧”他朝屏风后摆摆手,听到云岩退了回去,才抬手摁了摁眉心。 这一闭眼,方才的梦境便又涌入了脑海。 梦里还是乌程那间小小的厢房,红罗帐中,女子衣衫半褪,云鬓凌乱,她躺在他的怀中,泪眼汪汪的瞧着他,是陆青凝,娇媚无双,玉软花柔。他的手落在她细腻的腰肢上,稍稍一用力,便似乎要将她揉碎了去...... 只是这一回,他再无法克制,忽而俯下身,完完全全将她占为己有。 那娇吟似乎还在耳边,崔凛摇摇头,将那荒唐的梦境压下去,抬手拿了杯凉茶。 只是这梦境一下去,陆青凝今日那张笑脸又在他脑海中开始晃。 崔凛饮了口茶,品出这笑容的不同来。 往常她在他面前,总是低眉顺眼的乖巧,从不会肆无忌惮的绽放娇媚。那些花言巧语的讨好,是希翼讨得他的一份照拂,她小心翼翼的游走在边缘地带,既希望他对她能心生好感,又希望这好感便如他对自家姐妹一般,绝不越界。 崔凛蹙眉,忽而将腰间那只香囊扯下来扔在了桌角,可下一刻,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指,又将那只香囊一点点攥在了手中。 明月般朗润皎洁的郎君,从前是不可亵渎的圣洁,此刻微微仰头,眼角沾染了世俗的欲念。 ...... 第二日,青凝起了个大早,一打开内室的门,竟瞧见怡春黑着一张脸,坐在屏风后的卧榻上。 这客舍的床榻太硬了,怡春睡不惯,夜里又风凉,连个干净的毯子都寻不到,怡春一宿没合眼,此刻已全然没了耐心:“这小成寺实在寒酸了些,陆娘子既然事了了,咱们便早些儿回去吧。” 青凝也一夜没睡好,只她心里藏着一份欢喜,听怡春如此说,便利落的应了。她将鹊喜叫起来,两人收拾完行礼,很快出了客舍。 出得小成寺的寺门,青凝四下瞥了一眼,没见着崔念芝的马车,青凝想,许是崔念芝去了西山看苗木。 她这样想着,往前走了两步,却忽而听见骏马嘶鸣,回头就见着了刻着崔家族徽的高大马车,前头驾车的正是崔凛的侍从云岩 青凝愣了一瞬,就见云岩跳下马车,对她做了个请的姿势:“陆娘子上车吧,世子送你回去。” 昨儿个青凝回来的时候,怡春已经躺下了,也并未提起遇见世子之事。青凝纳罕的很,崔凛怎得来了小成寺? 她转头嘱咐鹊喜跟着怡春回去,自己便上了崔凛的马车。 侯府世子的马车,自然比叶氏派来的那辆舒服多了,里头铺了织锦软榻,一打开车帘便能闻见浅淡的冷梅香气。 青凝露出欣喜神色:“竟是这般巧,二哥哥也来了西山。” “并非凑巧。”崔凛斟了一杯顾渚紫笋,推给青凝:“西山有遗留的匪患,入了夜便不太安生,因着你在西山,我才赶了过来。” 青凝一愣,这话实在不像是崔凛能说出来的,她总觉得听起来怪怪的。 青凝忙扯出感激的笑意来:“多谢二哥哥想着我。” “我的平安符呢?”崔凛朝她伸出手。 青凝又是一愣,没料到崔凛还记得这茬。她昨日从往生殿出来,本惦记着去给崔凛请个平安符的,可见着崔念芝后,又一下子把这事给撂下了。 青凝微微窘迫:“昨日听寺众说,小成寺专渡苦厄之人,至于所求的平安符却是不甚灵验。我想着,既然不灵验,便不如不给二哥哥求了。说起平安符,还是松山寺求来的最灵验,待过几日我去一趟松山寺,专为二哥哥去求一枚平安符。” 她这话说的滴水不漏,崔凛的面色却冷了下来,车厢里的氛围一时有些微妙起来。 这一路,青凝都有些懊恼,那日想给崔凛求平安符是真心感激他,可昨日见着了崔念芝后,又是真的把此事给抛诸了脑后。 好在云岩驾车又快又稳,早早便进了京。 马车停在了侯府后门,青凝下车前朝崔凛道谢:“多谢谢二哥哥送我回来,我这便下车了。” 她说着便要行礼下车,却忽而听崔凛道:“外头起风了,穿上这件披风。” 他修长的指挑起件深松绿披风,递了过来,青凝愣愣的,没接:“不.....不必了,这会子就到家了,不碍事......” 可她话还未说完,崔凛忽而倾身过来,他身上冷梅香气一并袭过来,将她困在了车厢内。 崔凛抖开那披风,替青凝裹在肩上,长睫垂下来,仔细去系她身前的帛带 那一双执笔握剑的手,修长如玉,此刻在为她系披风的帛带。 青凝讶然的张了张嘴,下意识便要往后退,却发现自己靠在了车厢上,退无可退。 崔凛很快系好了帛带,退回了原来的位置,青凝压下心中那丝讶异,又对崔凛道 了声谢,方才下车。 ....... 青凝回到凝拢院时,鹊喜还未归来。 杨嬷嬷备了午食,在廊下念叨:“这回去西山一路上可安生?给夫人的夹袄烧了吗?这小成寺入了夜凉不凉,安安可有不适?......” 青凝失笑,一壁换衣裳,一壁耐心的答了。换好了衣裳,青凝坐在廊下没动筷子,要等着鹊喜回来一块用餐。 好在也未等多久,午时一过,鹊喜便提着包袱进了院门,一进门就喊:“娘子,我在园子里碰见三娘了,她要我问你一声,你替她寻的那位画师可找到了?” 青凝这才想起,她可是收了崔素问一百两银子的。这回怕是躲不过了。 青凝捡了块桂花糕,叹道:“三娘子于书画一道真是格外钻研,一个小小的画师也值得她念这般久。罢了,鹊喜,你用完了午食去回她一句,就说那画师寻到了,明日若是有心,可去清河绣坊一见。” 第二日一早,访市刚开门,青凝便进了清河绣坊。 上个月,好不容易安抚住了索要定金的主顾,现下为着能按时交付绣品,吴掌柜这几日又是忙的脚不沾地。 青凝今日同吴掌柜一道理了理积压的订单,她正同吴掌柜说话,忽见王怀莽莽撞撞的跑进来:“东家,掌柜的,外头来了个小娘子,瞧着金贵的很,说是要找一位画师?可咱们铺子里哪儿请过画师呀?” 青凝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王怀口中的金贵小娘子必然是崔素问了。 她无奈笑了下,对王怀道:“备一壶新茶,请她进来吧。” 崔素问进来的时候,青凝正在收拾账册。 崔素问瞧见青凝愣了一瞬,而后四下看了看,蹙眉:“陆娘子,画师何在?” 青凝转头瞧她一眼,叹一声:“一介无名画师罢了,表姐因何要寻他?” “丹青一道,精深绝妙,你不通此道,自然不识得其中妙处。”崔素问摇摇头,只觉得同青凝这样的人是论不出什么道理的,便简单点了一句,不肯再深讲。 她从婢女手中拿过一卷画册,铺在桌面上,直白道:“我今日来,是想请大师指点一二。” 身为崔家二房的长女,自小便习琴、习棋、习书、习画。这其中,崔素问尤爱丹青,她自小也是请了名师的,自诩习得一手好丹青。可那日她瞧见那副寻春图,忽而便觉得自己的笔墨苍白的很。明明她的画作更工整精致,却一眼看过去,就是比不得那寻春图。 崔素问一直在想,到底是差在哪里呢?这倒让她夜不能寐起来。 崔素问瞧着青凝还在理账册,有些不耐,又问了一句:“陆娘子,画师呢?” 青凝将账册收好,抬手指了指自己:“在这儿呢,我便是你要寻的画师。” 崔素问闻言一怔,上上下下将青凝打量一遍,眉头蹙的更深了:“你莫要胡言,可是你未能寻到那位画师,又因着昧了我一百两银子,便想要诓骗于我?” 青凝晓得她不会信,走到桌案前去瞧那副画。 一副山林秋景图,笔法工整而精细,构图规矩而深远,算得上一副上好的丹青,只是可惜..... 笼中春色 第33节 青凝转头去书案上娶了笔墨来,在上头添了和风、细雨还有初晴后掠过水面的飞鸟..... 崔素问走过来一瞧,眸子瞬间就亮了,流连在那副画上问:“甚好,甚好,只是为何同一片天,近景是淅淅沥沥的秋雨,不远处就是碧蓝的晴空?” 青凝放下笔,笑道:“表姐去过峨眉山吗?你可曾听过一句谚语,叫做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我幼时同我爹爹常去峨眉山小住,有幸瞧过四时之山景。尤其是入了秋,峨眉山便常现东边下雨西边晴的景象。” 她顿了顿,转眸去看崔素问,真诚道:“素问表姐,于丹青一道,非是我技法比你强,而是我看过鲜活的四时之景,见过千里江山的模样。若细论起来,我想,你笔下的画作只是缺少了一份鲜活的真实感,没有了这份鲜活,便少了生机勃勃的盎然。” 是了是了,困在深闺里的女娘,她眼中的景色只是是园子里的一方天地,又哪里能画出山川河流。 崔素问一时语塞,沉默了片刻,忽而道:“我实在没想到,竟会是你。” 崔素问原先儿只道青凝一身的铜臭气,没想过有一天会看见她身上旷达脱俗的丹青之意。 未见全貌,却轻易的看低了旁人,这实非大家闺秀之礼。因着这份失察,崔素问生出些窘意来。 她本想找几句话转达一下歉意,转头瞧见一副绣样,又一下子顿住了:“竟是一副雪中寻鹿图,好生有趣。” 青凝点头:“是了,过几日绣在插屏上,正好趁冬天的意趣。” “这雪中寻鹿的插屏我要了。”崔素问指了那绣样,一脸笃定道。 青凝失笑,唤王怀:“给崔三娘子写个收据,这插屏她买下了。” 王怀看看崔素问,一脸为难:“东家,这雪中寻鹿的插屏方......方才有位郎君看中了,正同吴掌柜谈价呢?” 崔素问闻言淡定道:“无妨,听闻你们铺子里有个规矩,价高者得。今日无论那位郎君出价几何,我都加价百两。” 王怀为难的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又进来:“崔娘子,外头那位郎君想见你一面。” 青凝同崔素问出了雅室,外头的郎君带了一位小娘子,正要同她二人作揖,可在瞧清来人后,又忽而顿住了。 青凝亦是一愣,她认得那位郎君,竟是崔素问的未婚夫孙焱孙二郎。 崔素问前年便定了婚事,当初三书六礼,御赐婚仪,极为隆重。孙焱身为河东孙氏的嫡长子,同崔素问也极为相配。青凝曾在崔素问定亲当日远远瞧见过这位孙二郎。 现下孙二郎见着是崔素问,有些窘迫的僵在了原地。 他身后的女娘却走过来拉他的袖子,娇娇柔柔道:“二郎,这插屏我不要了,给崔三娘吧。” 孙二郎侧身:“可.....可这雪中寻鹿的插屏,你惦记了许久.....” 那女娘凄苦一笑:“我这样的身份,哪儿能同忠勇候府崔家三娘争,我是什么都没有的。” 崔素问瞧着他俩,依旧维持着大家闺秀的高傲,端庄的像是画像上的假人, 她正视着孙二郎:“这清河绣坊有个规矩,价高者得,今日既然墨儿也喜欢,那我们便该按绣坊的规矩来,何来争抢一说。” 那女娘闻言忽而低低啜泣起来,拽着孙二郎的衣摆,泣道:“不争,不争,我不同三娘子争的。” 孙二郎见她如此,不安的握了握拳,可还是开口道:“三娘,这雪中寻鹿的插屏.....墨儿喜欢的紧,你是什么都有的,哪儿能缺一个插屏,不如......不如就让给墨儿吧。” “墨儿喜欢,难道我就不喜欢吗,自个儿喜欢的东西,哪里有让出去的道理。”崔素问依旧端庄的笑着,语气却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孙二郎脸涨的通红,忽而一甩袍袖,拉着他身后的女娘便走:“墨儿,走吧,容我再给你寻一幅插屏。” 他走到门口,又顿住,转身朝崔素问拱手:“怀表恭祝三娘寻得了喜爱之物,这便先行告退了。” 孙二郎这一走,崔素问竭力维持的端庄才稍稍松懈下来,露出了一丝心灰意冷的沮丧来。她再无兴致待下去,同 青凝道了一声别,便出门上了马车。 青凝站在原地没动,虽然不晓得孙二郎身边的那位女娘是谁,但也瞧出了一丝端倪来。 她替崔素问叹了一声,忽而想起什么,嘱咐王怀:“雅室的多宝阁中有个方方正正的小匣子,你快去拿上,给崔三娘送去。” 崔素问收到那只雕花木匣时,随手扔给了她身边的婢女绮月,苦笑了声:“白白让外人瞧了这样一出好戏,指不定要怎么笑话我呢。” 绮月安慰了她几句,便要收起那匣子,崔素问忽而又生出好奇来:“绮月,且打开瞧瞧,我倒要看看,陆青凝看了这样一出戏,要送什么来埋汰我。” 绮月忙将那匣子捧到她面前,伸手抽开了盖子,崔素问仔细瞧了几眼,忽而掩帕笑起来。 第36章 是哪位崔郎君所送? 进了九月,园子里的桂花开得正盛,风一吹,送来一阵阵馥郁的香气。 青凝从秀坊回来,路过园子里的穗安亭时,瞧见个小丫鬟正朝她招手。 有些面熟,青凝仔细看了几眼,想起来这是上回替崔念芝送信的那个小丫鬟。 她走进穗安亭:“你叫什么名字?可是有事?” 那小丫鬟行了个礼:“我是园子里浇花洒扫的粗使丫头,陆娘子叫我小玉便成” 小玉瞧着四下无人,塞给青凝一个雕花木匣子:“是送苗木的那位郎君,他要我来给娘子送件物什,旁的倒是没说。” “不对,”小玉顿了顿,又补充道:“是小玉忘了,郎君还说了,他这几日要去城郊看香料,十日后方回,到时要来府上送一趟香料。” 青凝听明白了这话里头的音信,崔念芝是想告诉她,十日后他想来见她。 她略有些局促的接过那匣子,等到小玉转身走了,这才打开来。 里头是一件檀木簪,刻了一朵盛开的蔷薇,瞧那粗糙的手法,大抵是崔念芝自己雕刻的。 青凝眼里溢出笑意来,将那簪子收好,转身叫住小玉:“小玉,你且等一等。” 她提起裙摆跑至小玉身边:“前几日,我托那位崔三郎从外头给我捎带了这件东西,你帮我将银子给他吧。” 青凝说着,将一块碎银子包在手帕里,递给了小玉。 送银子是幌子,她想回赠崔念芝一条帕子,那帕子上,是她一针一线绣的海棠花。 小玉接过来,口中应着,转头跑没了影儿。 崔念芝拿到那包碎银子时,先是愣了一瞬,待瞧见那手帕上的海棠花时,一下子便明白了青凝的用意。 待打发走小玉,他将那手帕仔细叠好放在胸口,心里只觉一阵阵漾出蜜意来。 今日天阴,却掩不住崔念芝嘴角的笑意,待出了角门上车时,他还下意识摁了摁胸口,那里藏了一朵海棠花。 一只纤细的手伸出来,替崔念芝撩起了车帘,里头探出一张女子关切的脸,问:“郎君是回家还是去香料铺子?这会子天不早了,您早上也未用几口早食,还是先去吃点东西吧,否则又该胃痛了。” 是崔念芝的贴身大丫鬟明秀。 明秀是个极细致妥帖的,照料崔念芝的一应日常起居。崔念芝家中比不得忠勇候府的奴仆成群,他家中佣人少,跟前只有一个名唤林顺的小厮,有时担心林顺照料不妥帖,明秀也会跟着他四处行商。上回崔念芝拿给青凝的那件披风,便是明秀的。 崔念芝摆摆手,并不作声,眼角眉梢却俱与平日不同。 明秀仔细的看了他几眼,猜到这又是为了那位陆娘子,她心中说不上什么滋味,空落落的去倒茶,又拿出几块点心推给崔念芝。 崔念芝顺势用了块茯苓糕,整个人呆呆的,看见这茯苓糕,便想到醉仙楼里的豌豆黄,甜而不腻、入口即化,等下次需得给陆娘子带几块尝尝。 明秀见他如此,心里愈发酸涩的厉害,她揪着帕子,忽而道:“郎君,明秀下个月就要年满二十了,咱们府上有规矩,满了二十的丫鬟,便要放出去配人了。” 崔念芝闻言终于收回了一缕心神,抬起头:“这是说的哪里的话,你自然同那些丫鬟不一样,我岂会随便给你配了小厮?” 他顿了顿:“明年我便放了你的卖身契,给你备一笔银子,你且归家做个良家子,介时也可嫁个好人家。” 明秀一噎,缓了缓才道:“郎君可还记得我初次见你时的模样?那时明秀还是个十岁的小丫头,转眼都十年了。这几年郎君的一应饮食起居都是明秀在照料,我生怕自己出去了,旁人照料的不够细致。” 他这一说,倒勾起了崔念芝的诸多回忆,内心升起几分不舍来。 明秀又道:“郎君也知道的,我那家中有个好赌的爹爹,无用的哥哥,等我回去了,又能有什么好日子呢,指不定又要被发卖一回。” 明秀知道,崔念芝是个良善又心软的,最是听不得这些,果然,她听见崔念芝道: “那便不出去,你继续待在我那芜珩院便是了。我又岂会亏待了你?” 明秀一脸为难:“可......可明秀年岁已大,若继续待在这芜珩院,郎君是想我一辈子不嫁人吗?再者,郎君总要娶新妇的,待新妇进了门,自然会带了自己贴心的奴仆来,到时也不知还用不用得上我。” 这......崔念芝一时语塞,正左右为难之际,忽听外头车夫道:“郎君,到家了。” 崔念芝闻言,便打起车帘欲要下车,只他正同明秀说话,一时有些不注意,一脚踩空,差点跌下去。 明秀见状忙去扶他,却不料被崔念芝一带,自己倒先磕在了车壁上。 崔念芝只听明秀“哎呦”一声,转身见她跌在了车壁上,忙伸手去扶她。 这一扶不要紧,竟发现明秀流了一脸的血,崔念芝吓了一跳,忙抱起明秀跳下车,对车夫道:“去,快去请个大夫来。” ...... 眨眼便是十几日,青凝正在廊下画绣样,一不留神滴了一滴墨汁上去,这便毁了一幅画。 青凝收了笔:“今日真是神思不属,竟毁了我这幅雪中腊梅,实在不应该。” “咱们铺子里积压的订单已交付了大半,货款也回来了,娘子按理说该高兴的,今日因何神思不属?”鹊喜将那张废弃的画作抽出来,替青凝换了张画纸。 青凝摇了摇头,没做声。月初时,崔念芝遣了小玉来传话,说是十日后要来崔府相见,昨日她等了他一天,竟是没等来一句回信,也不知是何故爽约。 她摒弃这点子杂念,又换了只细毫,正要继续作画,却忽而瞧见崔怀柔扶着婢女进了院子。 “青凝,近日可得闲?好些时日没瞧见你了,可是最近铺子里忙?” 青凝扯了扯嘴角,有些不想应付,可人已经进了院子,也没得将人赶出去的道理。 她只好敷衍道:“是有些忙。” 谁知崔怀柔也是个脸皮厚的,竟径直走进来,坐在了青凝的书案旁。 她瞧了瞧青凝笔下的腊梅,笑着夸了句:“好一手丹青,怪道你铺子里的生意越做越好。” 青凝没吭声,崔怀柔有些讪讪,默了默才道:“青凝,我今日来,是有一桩事要问你?” “我们院子里的崔宜,你该是识得的吧,她近来古怪的很,一个大字不识的丫头,竟开始挑灯夜读,读的还是一本《一鸿算法》,偶尔得闲了,甚至摆弄起了算盘。” 她顿了顿,盯着青凝看:“我听周妈妈说,曾瞧见崔宜来过你这凝泷院。” 青凝抬起头,不待她问出口,便直截了当道:“是,崔宜来过,那本《一鸿算法》是我给她的,算盘也是我教给她的。我只是瞧着她可怜,给她一点活下去的念头,省得 哪天被你们打死了。” 崔怀柔嘴角的那抹笑意凝固住,神态有些不自然:“说的哪里的话,我何时打过她?她素日顽劣不堪,偶尔周妈妈教训几句罢了,却也是衣食无忧的供养着她。许是有那婆子嚼舌根,专挑我们这三房的软柿子捏,青凝妹妹莫要信了那起子流言。” 崔怀柔说完了,见青凝没作声,又道:“只是青凝你许是不晓得,崔宜的母亲原是最卑贱的西夷人,偶得我父亲垂怜,这才生下了她。西夷人素来阴毒狡诈,且善用巫蛊之术。我此番过来,只是想提醒你一句,崔宜流着一半西夷人的血,你同她走的近了,我是怕她.....” 崔怀柔适时的住了口,青凝自然明白她的未竟之语。 青凝放下笔:“多谢怀柔表姐提醒,只我同崔宜也并无什么交情,无需表姐多虑。” 崔怀柔脸色愈加不好看,再寻不到待下去的由头,她这便起了身,同青凝招呼了一声便出了凝拢院。 笼中春色 第34节 鹊喜瞧着她出了院子,端了杯茶过来:“这位崔六娘,今日过来说这一番话是何用意?娘子,不会因着你拉了一把崔宜,六娘便要为难你吧。” 青凝摇摇头:“为难我倒是不至于,六娘向来欺软怕硬,只是.....怕崔宜的日子要愈加不好过了。” “那可如何是好,这下不会真要被打死了吧。”鹊喜想起崔宜笨拙却又认真学珠算的模样,目露不忍。 只她也并不撺掇着自家娘子去帮她,她们家娘子尚且寄人篱下,哪儿能伸那么长的手,去管崔家三房的事由。况且这日子长着呢,若是崔宜自己不争气,旁人也爱莫能助。 鹊喜这样想着,便默默住了嘴。 青凝却抬起头来,忽而朝鹊喜勾了勾食指。 鹊喜凑过去,便听青凝道:“鹊喜,你悄悄儿去三房寻一趟崔宜。见着她便要骂她一句害人精。” “骂她?”鹊喜瞪圆了眼,却听青凝又道:“你便说,因着她,崔怀柔方才来我们凝拢院发了好大一通火,阴阳怪气,指桑骂槐,你家娘子一气之下病倒了,这日后,指不定要怎么变着法子的排挤你家娘子呢呢。” 鹊喜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两人正说悄悄话,忽见一个婢子举了个黑漆托盘,进了院门停在廊下,远远朝青凝行礼:“陆娘子,您瞧瞧这凝霜纸可合心意?” 凝霜纸?凝霜纸又名银光纸,白如霜雪,细腻匀净。 按理说,用这凝霜纸做画再好不过了,可一则这凝霜纸价格高昂,再者便是产量极低,有钱也难买,她也只小时候用过一回。 青凝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凝霜纸细腻的质地,若是她笔下的山川河流、四时飞花落在这纸上,该多好。 她欣喜的抬起脸:“可是崔郎君要你送来的?他从哪儿买到的,一定费了不少心思吧?” 可不待那婢子回答,青凝却听见个清朗的声音,不比崔念芝的温和,多了几分玉石撞击的清冷,是崔凛的声音,他问的是: “青凝以为,是哪位崔郎君所送?” 第37章 清心寡欲?如今已算不得…… 微风轻抚,杨柳依依,护城河边停了一艘艘画舫。 青凝坐在画舫内,有些局促的喝了口茶:“二哥哥,因何要带我来这画舫,可是有紧要的事?” 今日崔凛亲王凝泷院送了一沓子凝霜纸,送完便将青凝带来这画舫。 崔凛放下茶盏:“忠勇侯府崔家有一支出了五服的没落族亲,安家在靖恭坊的民巷中,这些年给府上供些苗木香料。他府上有位崔三郎,名念芝,字岚少” 青凝心中一跳,本能的脱口而出:“二哥哥说什么?我不识得什么崔三郎......” 可话还未说完,青凝撞上崔凛洞明的目光,又一下子噎住了。崔凛是什么样的人,哪里是能轻易糊弄的?! 青凝握紧了帕子:“我.....我确实同崔三郎见过几面,只是,二哥哥,我同崔三郎清清白白。” 青凝说完了,一时没听见崔凛回应,她抬起头,却见崔凛已转眸去看外头辽阔的河面,只留给她一个轮廓分明的清俊侧影。 青凝疑惑的蹙了蹙眉,不由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在画舫的左前方,另停了一艘小一些的游船,四周挂了轻纱帷幔,风一吹,正好能瞧见船舱内一角。 青凝看过去的时候,正巧看见个靛蓝直缀的郎君搀扶着一位戴锥帽的娘子进了游船。 青凝一眼便认出来,那位郎君正是崔念芝。 崔念芝将人扶进去后,略有些担忧的搓搓手:“明秀且先等一等,宁大夫这便来了。宁大夫人称华佗再世,你这伤,说不定他有法子。只是这宁大夫怪的很,我先前儿遣了小厮去请,他却如何也不去家中问诊,只让来这游船一见。” 崔念芝口中的这位宁大夫,便是前太医院圣手宁许,这宁许年过半百,性情刚直,因得罪了权贵,被从太医院革了职。 崔念芝话方落,宁大夫便带了个小药童,径直进了游船。 他放下药箱,扫了二人一眼,毫不客气道:“既然要问诊,还戴这劳什子锥帽做什么?” 崔念芝闻言,也未来得及行礼,便先伸手替明秀摘了锥帽。 明秀低低惊呼了一声,忙要去捂左边脸颊,可余光里瞥见花白胡须的宁大夫,又生生止住了。 她仰起头,便露出了左脸上一道长长的划痕,从眼角到下颔,皮肉翻涌,好不狰狞。 那日她不慎撞在车壁上时,好巧不巧,撞上了挂车帘的小银钩,那银钩钩住了她眼角的皮肉,生生从眼角豁到了下颔。 宁大夫微微眯眼,将那伤口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摇头:“伤口太深了些,日后便是好了,这疤痕也是去不掉的。” 明秀闻言呜呜咽咽哭起来,转头拽住崔念芝的衣角:“郎君听见了吗,明秀......明秀容貌已毁,日后便要伴着这丑陋的疤痕一辈子了。” 崔念芝叹一声,对着宁大夫拱手:“宁大夫,容貌之于女子,便如同男子之于仕途生计。您可是太医院的圣手,求您再想想法子。” 宁大夫将一瓶金疮药放在桌上,摆手:“爱莫能助,爱莫能助。我也只能保你伤口愈合,至于这疤痕,便是华佗在世,也不能令这皮肉翻涌的伤疤毫无痕迹。” 他说着将药箱子一合,起身出了船舱。 崔念芝忙追出去,塞给宁大夫一锭银子,又是作揖又是恳求,无奈那宁大夫只是一个劲的摇头。 明秀听着外头的动静,眼泪扑簌簌的落,转头瞧见崔念芝复又进了船舱,一下子扑过去:“郎君,我当日是怕你跌下马车,急着去扶你,哪知反倒被你推了一把,这才不慎撞到了车壁上。” 崔念芝不落忍,半抱着将明秀扶起来:“你......我知你是为了我.....都是我的不是” 明秀哭的更厉害了:“如今明秀容貌已毁,便是你放我出去了,也是再无好人家肯要的,郎君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崔念芝心中自责的很,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明秀忽而抬起头:“郎君,若你还念着往日的情谊,你纳了我吧,只要能留在郎君身边,做妾做通房,都成。” “我家中那般情况,如今连容貌也毁了,我是真的没了活路,我......我只有郎君了......” 崔念芝益发不忍心,冲动之下便要应了,只他忽而想起了陆娘子,便生生将那要脱口而出的应承咽了回去,踌躇道:“我.....可.....” 明秀在崔念芝身边这么多年,她最是懂他的性子。 此刻明秀站起来,摇摇晃晃往船头走:“郎君,我此生没了指望,不如今日便跳下这护城河,死了一了百了。” 崔念芝急得跺脚,一甩袖子,将她抱住了:“何至于此,我纳了你便是,休要再说这些胡话。” 青凝看了这样一出好戏,此时已失了耐心,她默默抽回身子,许久没做声。 崔凛的目光落在她的面上,声音清朗:“这位崔三郎,仁善有余,而兼之优柔寡断。他今日怜惜你,明日也能怜惜旁人。陆青凝,你需得瞧清楚了。” 余下的话,崔凛没说。陆家青凝最是狡黠,她向来知道如何取舍。 他顿了顿,直截了当:“日后莫要再同崔念芝来往。” 青凝打起精神,勉强扯出个笑意来:“多谢二哥哥提醒。我......我日后不同他来往了。” 那厢崔念芝已扶着明秀出了船舱,青凝目送着他二人远去的背影,忽而问:“二哥哥,男子成婚前多有通房侍妾,世家大族中,男子成婚后,又会如何安置这些房中人?” 崔凛微微挑眉看她,默了一瞬:“我没有通房侍妾。” 青凝愣了一下,忽而觉得自己真是糊涂了,忠勇候府世子崔凛啊,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崔凛,自然是洁身自好的。 她微微垂下头:“是我糊涂了,竟问出这样的话,需知二哥哥最是洁身自好、清心寡欲的,怎会晓得那些污糟事。” 崔凛的目光又落在她后颈的血痣上,梦里他摁着她的腰,轻轻吻过那枚血痣。 长睫微垂,崔凛道:“清心寡欲?如今已算不得。” 青凝又是一愣,不知如何接话了。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竟同自己的兄长谈论起了房中事,实在有些不妥当。 青凝揪了揪帕子,画舫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好在云岩适时的走了进来,恭敬的递上来一个百宝匣:“世子,你寻的东西。” 崔凛接了那匣子,往青凝面前一推,示意她打开瞧瞧 青凝打开来,里头竟是各色颜料,诸如:箭头朱、石青、石绿、管黄南赭、大赤、青金..... 青凝平素作画,也只有胭脂、赭石、藤黄、广花可用,如今瞧见这一匣子的各色颜料,眼睛也随之一亮。 要知道,这里头的颜料昂贵的很,平常轻易不可得,便如这青金,乃是用青金石研磨而来。 现下的青金石产自波斯,纯净鲜艳,色相如天,日常可作为宝石镶嵌,便如那四品官朝冠,上衔的便是青金石。 再如这石黄,便是来自于石黄石,石黄石又称黄金石,亦是难得之物。 上回青凝想作一幅工细楼台美人图样,还跟鹊喜感叹过:“现下只有这几色颜料可用,倒绘不出人物景致的微妙来,若是能得一些青金与石黄该多好。” 青凝带着几分艳羡,将匣子里的颜料仔细看了几眼:“皆是上好的颜料,可是二哥哥寻来作画用的?” “非是自用,乃是为你寻来的。”崔凛说着,一撩袍角站了起来:“我还有公事,且让云岩送你回去。” 青凝忙摆手:“二哥哥,使不得,这太贵重了些......” 可不待青凝把话说完,崔凛已径直出了船舱,青凝那句拒绝的话便随风飘散了。 她愣愣的瞧着面前的颜料匣子,一时觉出些慌乱的诧异来。 ...... 今夜的月皎洁明亮,洒下一地柔和的银光。 青凝轻手轻脚的出了内室,站在窗前看院子里的月光。 鹊喜跟出来,给她裹了件披风:“娘子,大半夜的不睡觉,你出来作甚?” 青凝将食指抵在唇边,低低嘘了一声:“小声点,莫要惊扰了嬷嬷。” 今日崔念芝这事,青凝并不打算让杨嬷嬷知晓,省得杨嬷嬷一把年纪了,还要替自己忧心。 鹊喜点点头,压低声音啐了一口:“还以为这崔三郎是个好的,原也不过如此,娘子,咱们不要也罢,你莫要伤心。” “不要崔三郎,可有旁的更好的去处?” 青凝这一问,倒把鹊喜问住了。按理说,女娘们到了年纪,自然有自己的双亲替自己张罗亲事,遴选可靠的夫君。可如今她们寄人篱下,还有叶氏在旁边等着拿捏青凝的婚事,仓促之下,又能去哪里找寻更合适的人家? 鹊喜一时没说话,些许丧气的垂下头 青凝捏捏她的腕子:“鹊喜,你不用替我担心,我非是为了情爱。” 洞明如崔凛,也只以为她如寻常女子般,是想寻一个如意郎君。 可青凝知道,她只是想离了崔家,好将自己的命运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大周律法规定,女子未婚前,不允自立门户,有那父母双亡的,便寄养在族亲中,户籍可挂在叔伯名下。可若是女子和离后,已无家可归者,则可另立女户。 崔念虽说芝优柔寡断,可他母亲已故去,父亲卧病在床多年,也早已不理家事,她若嫁过去,没了高堂的约束,行事自然自由的多。 若是哪天两个人过不下去了,凭着崔念芝的仁善,他们也能好聚好散的和离。到时她亦可另立女户。 从始至终,她从未想过依附任何人。 笼中春色 第35节 青凝想明白了这一层,忽而凑到鹊喜耳边:“等过几日崔三郎来寻,你便如此同他说......” 第38章 你又能躲去哪儿呢 隔日,因着昨夜睡得晚,巳时过了,青凝还未醒。 鹊喜站在屏风外探了几次头,最终还是走进去将青凝唤醒了:“娘子,起吧。方才四夫人派人过来,说是庄子上送了一批螃蟹来,园子里要起螃蟹宴,让你也去热闹一下。” 青凝迷迷糊糊的睁开眼:“螃蟹?我胃寒吃不得蟹,四夫人是晓得的,上次在松思院用了一只,回来疼了好几天,还是央了四夫人请了郎中来。怎得还要我去这螃蟹宴。” 鹊喜叹了一声:“四夫人向来如此的。实在躲不过,娘子你且去露个面便回来罢,千万别再吃蟹了。” 青凝只好起来梳洗了,往园子里去。 园子里已起了席面,便设在四面皆是游廊曲桥的锦翠亭内。 四夫人叶氏正在老夫人跟前说话,旁边坐着王氏并公孙氏几位妯娌,她远远瞧见青凝进了抄手游廊,忙招手:“青凝,快些过来见过老夫人。” 青凝幼时寄居在四房,叶氏甚少要她露面,可自从青凝在老夫人面前开了脸后,叶氏倒是时常叫她随侍左右,好体现自己的亲善仁义。 青凝走进锦翠亭,同老太君并几位夫人见了礼。 叶氏拉着青凝的手,偏头对老夫人道:“母亲,如今青凝已过了及笄之年,她父母双亡,也无人替她操持婚事,实在可怜的紧。我想着,既然她自小寄居在四房,我倒想替她张罗一二,免得给她耽搁了。需知女子一过了年纪,便再寻不到好人家了。” 老夫人点头:“多亏你想的周到。” 叶氏便又道:“我这里倒是有个人选,我母家有个远方表侄,名唤李远,官居昭信校尉,如今想寻个续弦。” 二夫人王氏瞧见青凝被叶氏攥在手中的那截细腕子,忽而想起她上次跳入湖中,便是用这双纤细的腕子将三娘拖上了枯木。 王氏微微拧眉:“这昭信校尉我也见过,只是......听闻他生性暴戾,曾亲手打死过自己的妾侍。” 叶氏等的便是王氏这句问询,她轻笑着摇头:“你有所不知。他家中那位妾侍原是个心思毒辣的,竟敢苛待他先夫人留下的一对儿女,我这表侄才趁着酒劲将人打死了,倒给自己败坏了名声。再则,以青凝这样的身份,是如何也嫁不进官家为妻的,可若是我同这位表侄疏通一二,也不是没可能。日后她若是嫁进去了,有我时时关注着,那头又怎么敢将青凝欺负了去。” 叶氏好一番巧舌如簧,老夫人这些年久居佛堂,对外头的事不闻不问,听了叶氏这番话,连连点头:“你也是有心了” 叶氏将这桩亲事摆在了明面上,若是青凝断然拒绝,倒显得青凝不识好歹了。且得了老夫人首肯,日后叶氏安排李远见她,也是正大光明的很了。 青凝蹙眉,正要斟酌着开口,却被叶氏的大丫鬟怡春扯住了。 叶氏止住青凝的话头:“行了,你且去同灵毓她们吃蟹玩闹吧。我知你是害羞的很,等过些时日,我安排你见一见我那表侄,到时再做定夺可好?” 她话说到这里,青凝倒不好当众反驳了,只好随怡春去了抄手游廊尽头的水榭。 水榭中,崔灵毓正在等着婢女剥蟹壳,旁边崔怀柔为她端着醋碟子。 青凝倒不知道崔怀柔何时巴结上了崔灵毓,她稍稍犹豫了一下,便在方桌前坐了。 崔灵毓瞧见陆青凝便有些不自在,她还记得上次青凝对崔素问见死不救的事。 旁边婢女剥了一碟子蟹肉端给崔灵毓,崔灵毓忽而想起了上次青凝吃过螃蟹后,捂着胃疼了好几日。 她嘴角扯出个冷笑,夺过那碟子蟹肉递到了青凝面前:“今日这蟹新鲜的很,早上刚捕捞的,青凝你尝尝。” 青凝推辞:“多谢灵毓好意,只我吃不得蟹。” 崔灵毓却不依不饶:“怎么,我巴巴地剥了这一碟子蟹,专门递到你跟前,你竟是不肯吃一口?” 青凝只觉有些不耐烦,正要出声拒绝,却不料斜刺里伸出一只手,将那碟子推开了。 青凝转眸,竟瞧见了崔素问。 崔素问立在水榭中:“灵毓,休要胡闹。螃蟹寒凉,有那体弱胃寒的,最吃不得这东西。” “三姐姐,你怎得向着她说话。”崔灵毓扁扁嘴,只觉委屈的很,她是替三姐姐鸣不平,今日才来为难陆青凝,没成想反被三姐姐斥责了。 崔灵毓哼了一声,放下碟子就走,崔怀柔也跟着她出了水榭。 一时这水榭中只剩下了青凝与崔素问。 崔素问在青凝旁边落了座,忽而问:“陆青凝,你前几日因何要送我一只乌龟?” 前几日崔素问离了清河绣坊,绣坊的伙计追上来送了她一个匣子,打开来竟是一只小乌龟。那只小乌龟怎么说呢,实在是太丑了,丑的滑稽,让人忍俊不禁。 青凝失笑,偏头问:“三娘子觉不觉的,那只乌龟实在是.....生的有些可笑。” 崔素问想起那只乌龟的模样,也有些忍俊不禁,她只好努力绷着嘴角,不让自己露出笑模样:“怎得,你可是嘲笑我像一只缩头乌龟?” 青凝摇头:“哪里的话。我只是觉得生气伤身,三娘子那日走的时候已快午时了,若是带着郁气用午膳,怕是要食积停滞,这才送你一只小乌龟,好疏解疏解胸中闷气。” 崔素问绷着的嘴角终于舒展开,低低道:“那日让你瞧了那样一出戏,还以为你要笑话我。倒没想到你还有几分真心。” 青凝想起那日情景,忍不住问出口:“这位孙二郎.......” 崔素问冷笑一声,接过话头:“这位孙二郎有位青梅竹马的表妹,名唤林墨儿,便是那日你瞧见的那位小娘子。” “林父原是工部员外郎,前几年因督造水渠不利,被降了罪,林墨儿因此入了奴籍。是孙二郎处心积虑将人赎了出来,养在外头。我也是最近才知晓。” 青凝犹豫了一瞬,还是道:“瞧着那孙二郎对林墨儿用情颇深,崔家知晓这事吗?” 崔素问面上的神情有些落寞:“自然知晓。我阿娘起初也是气了一场,可......可事后却又劝我.....” 崔素问想起王氏那日握着她的手,劝解道:“那林墨儿不过是个罪眷,威胁不到你的正妻之位,我今日去孙家闹了一场,他们自知理亏,已同我下了保证书,保证日后会给足了你正妻的颜面。三娘,你须知这些官家子弟,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等你嫁过去,便替孙二郎将那林墨儿纳进门,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磋磨,不过几年,这事便了了。” 青凝瞬间明白过来,当初崔素问与孙二郎结亲时,老夫人为着崔家的体面,亲自去求了赐婚的圣旨。如今婚期都定了,若是此时退婚,不是打崔家的脸面吗?为着崔家的体面,为着崔素问的体面,叶氏同老夫人也只能将这事压了下去。 青凝叹一声,忽而问:“那你自个儿呢,你自己又如何想呢?” 崔素问讶然的抬起脸:“旁人都说,我身为崔家嫡女,何必将那林墨儿瞧在眼中,这是再小不过的一件事了,以后我只需做好我的正妻之位便是。你......你竟问我自个儿怎么想的?” 崔素问乃是京中世家贵女的典范,她被崔家嫡长女的身份禁锢着,从来是从自己的身份出发,去考虑如何行事。今日青凝问她自个儿是怎么想的,崔素问一时有些迷茫的愣怔。 青凝亦有些讶然:“往后的日子是你自己过,你不问问自己的心又要问谁呢?” 崔素问愣了好一会,忽而笑了,她将那几碟子螃蟹拿开,对身侧婢女道:“拿一壶姜茶过来。” 她说完又转过头对青凝道:“若是吃不得蟹,便喝点姜茶吧。你日后若是得了闲,可来我院子里消遣一二。” 青凝点头,却忽而伸手拽住那碟子螃蟹:“不用撤了,我虽吃不得蟹,但我院子里却有人爱吃,三娘便让我带几只回去吧,这螃蟹金贵的很,这一碟子怕要好几两银子。” “你真是,贪得无厌。” 两人都笑了,这档口,有仆妇进了水榭,说是老夫人要崔素问过去。崔素问这便起了身,走前倒不忘嘱咐水榭里的婆子再去备几只新鲜的螃蟹,好给青凝带回去。 青凝在水榭中喝了一杯姜茶,遥遥见老夫人同王氏一行人已移去了翠月阁,便识趣的未再上前搅扰,她同水榭中的婆子知会一声,自己带了个食盒往回走。 托三娘子的福,食盒里装了几只螃蟹。鹊喜跟杨嬷嬷爱吃蟹,想来有好些年没吃过了。 路过方塘水榭,青凝忽而住了住脚,也不知今日世子可在? 那日在画舫上,崔凛送了她一匣子颜料,青凝惊诧之下也未来得及拒绝。只是这颜料实在太贵重了些,白白收了,总觉得心里发慌,她想将那匣子颜料给他送回去。 青凝这样想着,往前头一瞥,好巧不巧,竟瞥见了云岩。 云岩既然在,自然崔凛也是在的,青凝想了想,便拐进了方塘水榭,一壁问:“二哥哥可在?今日前头设了螃蟹宴,螃蟹肥美异常,我给二哥哥送几只过来。” 青凝话虽如此说,心里想的却是:崔凛什么好东西没有,府上的螃蟹必然先紧着他用的,他怕是早便吃过了,又岂会贪她手里的这几只。 只她没料到,今日崔凛忙于公务,这会子刚从宫中回来,还未用午膳。 云岩接了那食盒:“陆娘子来的正是时候,我们世子还未用过午膳,一上午连口水都没喝。” 青凝:“......” 她顿了顿:“只是这螃蟹寒凉,不知道二哥哥能不能用。” 崔凛从屏风后走出来:“你既送来了,怎得不能用?” 他换了一身海水江崖纹的月白直缀,整个人益发清白朗润。 青凝顿了顿,只好将那食盒放在书案上,抬头见这方塘水榭中也无个伺候的婢女,便又去净了手:“那我来给二哥哥剥蟹吧。” 她说着便坐在了书案前,将里头的碟子端出来,一壁剥蟹壳,一壁道:“二哥哥,你上次送我的那匣子颜料,实在是太贵重了些,我平素也用不着,放着浪费。我明日给你送回去,可好?这样的好东西,本该也是二哥哥这样的人用的。” 云岩端了祁门红茶来,崔凛坐在青凝对面喝了口茶:“我既送了你,你便用得。日后若是用完了,再让云岩替你补一些。” 青凝一时有些为难的住了嘴,她稍稍抬眼,恰巧见着崔凛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脸上,忙又别开了眼。 一时两人谁也没做声,青凝低下头,只顾专心的剥蟹壳。 剥完了蟹肉,青凝将碟子推到崔凛面前:“二哥哥尝尝吧,听三娘子说,今日这蟹,原是今早上刚打捞起来的,新鲜的很。” 她说着,本要去拿帕子拭手,一时又愣住了。 她的帕子尚在袖中,指尖上都是蟹油,倒不好去袖中取了。 青凝正犹豫,忽觉腕上一紧,一双柔白的玉手已被崔凛握在了掌中。 崔凛手中多了条帕子, 正低下头仔细的替她擦拭指尖的蟹油,长睫垂下来,专注的、温柔的。 青凝心中一跳,下意识要抽回,却被崔凛牢牢握住了,他说:“别躲,你又能躲去哪儿呢?” 这专注温柔中,便又带上了强势的侵略性。 青凝益发心慌,明明面前的崔凛还是清风朗月般的君子,可不知为何,她心中竟生出个荒唐的念头,让她忍不住的发慌。 第39章 吻与泪 青凝回到凝拢院的时候,还有些微的慌乱。 只她很快镇静下来,想起崔凛清风朗月般的君子之姿,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了。 鹊喜迎出来:“娘子,今日没吃蟹吧?” 说起蟹,青凝略有些惋惜:“今日这蟹新鲜肥美,本要给你们带几只的,真是可惜了” “吃不吃蟹有什么打紧。” 鹊喜瞧着四下无人,忽而凑过来:“娘子,方才崔三郎遣了小玉过来,说他想见娘子一面。” “你如何回的?”青凝问 鹊喜扬起脸:“我自然同他说,我们娘子病了,日后再不见他。” 笼中春色 第36节 鹊喜说完,又悄声问了句:“娘子,你以后当真不再见崔三郎吗?” 青凝摇摇头,没作声。哪儿能真的不见呢,叶氏今日将她的婚事已摆在了明面上,指不定明日那李远就要登堂入室了。青凝想,她不但要见崔念芝,还想尽快见他一面。 ...... 第二日一早,青凝便去了清河绣坊,今儿是铺子里清算账目的日子。 吴掌柜见着青凝,笑着扬起账册:“娘子你且看吧,咱们的绣品都按时交付了,货款也一并收了回来,可喜可贺啊,可喜可贺。” 青凝将账册核对了一遍,也舒了口气:“铺子里总算有了活钱。” “最近铺子里生意也好,京中都传开了,都晓得咱们这花样儿好呢。”吴掌柜站起身,替青凝斟了一杯茶水 青凝呷了口茶,点点头:“今日我路过丽锦堂,瞧见丽锦堂旁边的铺子空了,许是原来那家香料铺子关了门。吴掌柜,你去瞧瞧,若是价格合适,把那空铺子给盘下来。” “娘子盘那铺子作甚?”吴掌柜一愣,脱口问道。 青凝略有些青涩的笑:“我想着,咱们铺子里只接绣活,那主顾们还要自个儿备了布料或成衣送过来,不若咱们也开一家布庄。” “这法子甚好,只是......”吴掌柜顿了顿,有些忧虑:“为何要开在丽锦堂旁边?要知道这丽锦堂是京中最大的布商,丽锦堂后头的东家乃是东城黄家,也是个不好惹的地头蛇,你开在他旁边......” 吴掌柜没把话说完,可青凝自然明白他的未竟之语,她放软了语调:“吴叔莫担心,你就帮我这一回,先去把那铺子盘下来,放出话去,就说咱们要开布庄。” 青凝既然如此说了,吴掌柜也不好驳斥,只好一脸担忧的沉默下来。 王怀从外头进来续了杯茶,对青凝嘀咕了句:“前头有个自称崔三郎的,守在铺子外面探头探脑的张望,瞧着像是要找东家您。” 青凝赶忙放下茶盏:“王怀,你去回他一句,就说......就说要他快些走吧,你们娘子为了躲他,只得从角门离去了。” 王怀一愣,这就要出去送话,却被青凝叫住了。 青凝微微有些羞涩:“你......你别忘了告诉他,是午后街上的那个角门。” 清河秀坊除了正门,还有两个角门,分别开在午后街与金鱼胡同。 王怀应了一声,这便出去了 青凝又耐着性子喝了几口茶,站起来同吴掌柜告别:“吴叔,我这便回去了。” 她从午后街的角门出来时,果然见崔念芝正在焦急的等待。 青凝同他碰了个面对面,也不待他说话,便垂下脸要走,却被崔念芝拦住了。 崔念芝嗓子有些干涩,朝她拱手:“陆娘子,你.....你因何病了?现下可好了。” 他其实想问她因何不见他,一时却又问不出口了。 青凝捂着帕子低低咳了一声:“不妨事,大夫说是忧思过度,落了点病根罢了” 她说着从发上拔下那枚檀木簪子,递给他:“崔郎君送的檀木簪,还请收回吧。” 崔念芝一时慌了手脚:“这......这是为何?” 明明前些时候,她还送了他绢帕。 青凝睨他一眼,水光盈盈:“郎君跟前有明秀娘子,何故又来招惹我。” “明秀只是我跟前伺候的婢女,我对她断没有那等心思。”崔念芝来不及细想她因何晓得了明秀,只顾着急头白脸的解释。 青凝攥着那根簪子,眼瞧着要落下泪来:“可我晓得,明秀在郎君身边这许多年,也是积攒下来不少情分的。我同郎君初相识,不过见了几次面,又如何抵得过这许多年的情分。青凝自幼失了父母,无依无靠,只想寻个一心为我的。如此想来,倒同郎君没有缘分了。” 崔念芝一时慌了手脚,忙诅咒发誓:“天地可鉴,我这一颗心里全是陆娘子,若是有半句假话,自当......自当死无全尸。” 青凝伸手掩住他的嘴:“休要说这些胡话,我.....我信你便是” 崔念芝简直喜极而泣,一颗心被她拉扯的忽上忽下,又补了句:“只是明秀如今毁了容貌,实在无处可去,我这才让她留在我那院子里。若是你不高兴,我.....我再想法子。” 可崔念芝说完又头疼起来,明秀家中实在靠不住,她容貌又毁了,寻不到好人家,自己又该如何安置她呢? 青凝瞧着崔念芝的神色,忽而轻轻扯了下他的袖子:“三郎,非是我不高兴,也不是我容不下明秀,我只是担忧,你既然对明秀无心,那将她留在身边岂不是害了她?” 崔念芝一愣:“这又如何说?” 青凝道:“明秀既然想留在你身边,自然是对你有心的。天下间的女子,最盼望的总是鹣鲽情深,可若你回应不了她,又让她一生困在你的院子里,还要眼瞧着你同旁的女子恩爱,岂不是害了她一辈子?” “陆娘子说的极是,那......那又该如何是好?”崔念芝恍然大悟 青凝便又道:“我听闻三郎老家原是在青州,是为着投奔忠勇候府才入了京。想来家中还有宅子田地吧?” 崔念芝连忙点头:“有的,青州的祖宅现下也无人居住,只留了几个守门的。” 青凝盈盈的目光落在他的面上:“不如让明秀回青州,对外只说是你京中认的义妹。她照顾了你这些年,也该享享清福了。等她回了青州,你月月给她送份月钱去,若是她有了倾心的男子,你亦可送她一份嫁妆,体面将她嫁出去。如此,也算是全了你们主仆一场的情分了。” “甚好,甚好。”崔念芝一时又觉得青凝除了美貌,还思虑周到、善良体贴。 他忙从袖中掏出个胭脂盒:“这是修仪坊锦华春家的胭脂,前几日碰上,总觉得......总觉得最衬娘子。” 崔念芝说着,偷偷看了一眼青凝凝白的脸颊,又怕自己孟浪了,赶紧别开了眼。 青凝没接:“不必送我这许多东西,你若真的有心.......” 她的声音低下去,崔念芝忙道:“若是真的有心,当如何?” 青凝垂下眼睫,略有些羞涩:“我苏州还有一房叔伯在,若是你有心,年底时可去苏州提亲。只是我那叔伯有些贪财,你需得备上百两银子。” 当年陆家被查抄后,苏州还有一房表叔在,只是这位表叔懦弱且势力,他并不敢也不愿收留青凝,青凝这才北上来了崔家。 如今叶氏想把她的婚事攥在手心里,可若真论起来,她的姑姑已逝,她同崔家并没有真正的血缘之亲,若是她那位表叔认下了她同崔念芝的这桩婚事,那叶氏也是无权更改的。 崔念芝闻言忙迭声应道:“好好好,我去,我去。” 他瞧见青凝攥着帕子的纤纤素手,有心想要牵一下,可那只碰触的手伸出来又缩了回去,红着脸道:“陆......阿凝,等我备齐了提亲的聘礼,便去趟苏州,年底必能将婚书取回来。” ...... 秋意渐浓,一眨眼便是八月十五。 侯府在立雪堂备了家宴,叶氏 这回并未来问询,青凝乐得清闲,便躲在凝泷院同杨嬷嬷、鹊喜团圆。 因着上次未能让杨嬷嬷同鹊喜吃上螃蟹,青凝心中一直觉得遗憾,现下铺子里回笼了现银,又正值中秋佳节,青凝一早儿便托了园子里的仆妇,买了一篮子肥蟹来。 这会子暮色四合,凝泷院中也挂了几盏绡纱灯笼,鹊喜在廊下备了一桌酒菜,正中间是一笼蒸好的肥蟹。 杨嬷嬷坐在圈椅里,眼角沁了点泪意:“今年真是个好年景,咱们吃上螃蟹了,安安也能穿上鲜亮的裙衫了。” 上回崔凛送了两套裙衫与一支碧玺步摇来,青凝典当了那支步摇并一套蜀锦裙衫,另一套衣裙便留了下来。今日为着应景,她便着了这鲛绡纱裙。 所谓鲛绡纱裙,里头是束腰的石榴缬纹红裙,外罩浅绛纱长裙,轻轻笼在红裙上,纱裙极其轻薄,便在红裙的明艳上,晕染出朦胧娇媚的美来,极是趁青凝。 青凝正在剥蟹,剥好了一碟子蟹肉推过去,给杨嬷嬷与鹊喜分食:“今年光景好,明年光景更好呢。嬷嬷你尽管儿等着吧,等明年咱们的铺子越来越兴旺,到时指不定咱们也离了这崔家。” 这句话让杨嬷嬷益发开怀,伸手给青凝夹了一筷子鹅粉签。 鹊喜也高兴,喝了口酒脸红红的,忽而想起今日听来的传闻:“娘子,你听说了吗,六娘被禁足了。” 青凝净了手,随口一问:“崔怀柔被禁足?所为何事?” 鹊喜又喝了一口酒,凑到青凝跟前神秘道:“前几日崔三爷路过余荫山房,冷不丁碰见湖里头飘着个人影,崔三爷吓了一跳,命人捞上来才发现,竟是崔宜。听说崔宜生了一双肖似她母亲的眸子,愣愣看着崔三爷唤了一声爹爹,加之她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倒叫崔三爷生出几分不忍来。崔三爷回去斥责了柳氏几句,不知因何动了怒,竟将崔怀柔罚去了祠堂禁足。” 鹊喜放下杯盏,又道:“崔宜也是命不该绝,亏得碰上了崔三爷,此番倒是因祸得福,日后,崔怀柔必然不敢如此明目张胆的欺辱她了” 青凝剥蟹的动作慢下来,崔三爷如今在京郊任个闲职,平素又爱吃酒听曲,一月里头只在家中待个两三天,哪能这么巧,便赶上了救崔宜? 再者,崔宜被欺辱了这么多年,崔三爷当真不知?想来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今日又因何动了怒? 虽然不知全貌,但总觉崔宜在其中谋划了许久。 青凝忽而笑起来,这一刻才觉得,崔宜生出了活下去的斗志,不枉她救她一回。 说话间,杨嬷嬷又温了一壶黄酒来,同鹊喜伴着黄酒吃蟹,青凝吃不得蟹,便捡些爱吃的用了。 凝泷院许久未有这般痛快了,杨嬷嬷同鹊喜便多喝了几杯,一壶酒去了大半,桌上的菜也吃得七七八八,青凝嘴角噙着笑意,正要劝几句,一摸袖子却发现,自己贴身的绢帕不见了。 想来是今日去取螃蟹时,把那帕子丢在了园子中了,虽说值不了几个钱,但小娘子的私物,被旁人捡了去倒也不好。 杨嬷嬷年纪大了,吃了几碗酒便有了醉意 晚间风凉,青凝生怕杨嬷嬷喝了热酒,风一吹染了风寒,她忙嘱咐鹊喜将杨嬷嬷扶回房,自己犹豫了一瞬,转身去园子里寻绢帕了。 今日过节,诺大的园子里张灯结彩,前头还有丝竹声隐隐传来。 许是仆妇们也都躲懒吃酒去了,华灯熠熠的园子里却也空空荡荡的。 青凝走过碧水桥,忽见前头锦翠亭内有个人影,正背手立在月色下。 月白直缀,长身玉立,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不是崔凛还能是哪个? 青凝正犹豫要不要同他问好,却听崔凛清清爽爽喊了一声:“陆青凝。” 青凝一愣,只好走上前:“二哥哥没去前头吃酒吗,这会子如何在此处,仔细风凉。” 崔凛转过身来,往日清冷的眸子里水光盈盈的,星河璀璨般的让人沉溺,显然是喝了酒的。 今日宫里头宴饮,圣上赐了一壶九酝春酒,这酒烈的很,便是崔凛酒量好,现下也染了几分醉意。 他手里头握着条帕子:“你可是在寻它?” 青凝瞧见上头慵懒的海棠花,点头:“是了,竟在二哥哥这里。二哥哥果然神机妙算,连条帕子也算得到主人。” 崔凛的指尖落在那朵海棠花上:“非是神机妙算,乃是这帕子,染了你身上的清甜之气。” 青凝一愣,微微涨红了脸:“我身上哪有什么清甜之气,二哥哥说笑了。” 崔凛的目光落在青凝身上,眼里的星光闪闪烁烁:“这裙衫果然很配你” 从月色下遥遥走过来,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青凝的脸又涨红了一分,可她抬头看他,却见他脸上没有丝毫的轻佻之意,琉璃风灯映出他清俊的侧脸,芝兰玉树,朗月入怀。 青凝又觉得自己多想了,他是天底下最清正的君子。 青凝屈身:“既然是二哥哥送的,自然是极好的。” 崔凛闻言轻笑了一声,果然是个狡黠的小骗子,最会甜言蜜语哄人开心。 青凝窥着他的面色,小心翼翼上前:“既然这帕子被二哥哥捡到了,那现下便还我吧。” 她说着往前一步,伸手去拿他手中的绢帕。 细白的指尖轻轻蹭过他微凉的腕子,攥住了绢帕一角。 崔凛喉结微动,忽而将那绢帕一拽,青凝便趔趄着跌了过来。 青凝方才正懊恼自己不够小心,竟蹭着了他的腕子,忽觉腰身一紧,已被他带到了身前。 笼中春色 第37节 他盛满星河的眸子静静望着他,嗓音染了酒气,比平素更诱人沉沦,他说:“陆青凝,你还欠我一样东西。” “二哥哥,你.....”青凝心里发慌,伸手欲要来推他,却又被他握住了柔夷。 青凝心里更慌了,一时哪里还能想起欠他什么东西,只一脸茫然无措的瞧着他。 腰间的那只手又握紧了几分,崔凛微微蹙眉:“平安符,只为我求的平安符。” 青凝这才想起,她说过,要去趟松山寺,专为他去求一枚平安符。 依照青凝的性子,本该甜甜的应下,可她此刻不知为何,竟是说不出口了,只是僵持地看着他,犹不敢置信的喊了声:“二哥哥” 她的身子在微微发抖,这声二哥哥便带了点颤音,在这夜色里分外娇媚。 崔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便落在了她丰润的唇上。 这一回,借着琉璃风灯的光,青凝瞧清了崔凛眼里强势的占有欲,她退无可退,眼角滑下一滴泪来。 滚烫的泪落在了崔凛的腕上,崔凛顿了顿,微微俯身,那个吻便落在了青凝的额上。 柔软的、微凉的唇一触便离,崔凛松开手下那截细腰,直起身来。 月色下,他还是陌上人如玉的忠勇侯府世子,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青凝的错觉。 如玉石撞击般的嗓音:“安安记得,说过的话便要算数,这枚平安符我要定了。” 他叫她安安,可青凝来不及细想,提起裙摆跑入了夜色中。 第40章 做局 一连五日,青凝未出凝拢院的门。 杨嬷嬷瞧她心神恍惚的模样,特意熬了碗安神的汤药:“安安,这几日怎得魂不守舍,可是夜里又做了噩梦?” 青凝回过神来,扯出丝笑意:“没做噩梦,嬷嬷放心。” 鹊喜从外头打起帘子:“娘子,世子遣人送了东西来。” 她说着,将四四方方的一个小匣子放在了桌案上。 青凝伸手打开,便瞧见了里头那锭螭龙纹的徽墨。 徽州徽墨,一点如漆,万载存真,亦是一两徽墨一两金。 按理说,青凝近来正作水墨画,对这徽墨自然稀罕的紧,可便是再稀罕,她也收不得。砰的一声,她又将那匣子合上了。 这几日,崔凛送了不少东西来,湛蓝墨绿的端砚、嵌螺钿漆管笔......一件件摞在书案上,无 一不是青凝心心念念的。 杨嬷嬷瞧着那徽墨出了会子伸,将手里的安神汤放下,坐到青凝身侧:“世子近来是怎得了,一趟趟的往咱们凝泷院送东西,嬷嬷瞧得出来,这件件物事都是费了心的,每一样都送到了安安的心坎儿里。” 她顿了顿,转眸去瞧青凝的神色:“安安,你同嬷嬷说句实话,世子他......他可是对你有意?” 青凝吓了一跳,镇静了会子才去挽杨嬷嬷的手臂:“嬷嬷,说什么呢!” “人人都道忠勇候府世子崔凛,君子如玉,如琢如磨。他那样的人又怎会生出这些心思。大抵是瞧着我无父无母的,多照拂几分。” 青凝不想杨嬷嬷担心,便捡了宽慰的话说,这话她似乎也在对自己说,好让自己一颗慌乱的心沉静下来。说不定他那日......那日只是醉了呢。 杨嬷嬷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她只是看着青凝娇柔的面庞叹了口气:“安安,你要是有父母庇护该多好。” “有一桩事你得清楚,大周有律,要犯之女,不得登一等公侯之家。若真有那一等公侯要娶罪人之女,便是冒犯天颜,重则是要被褫夺爵位的。忠勇侯位列一等侯爵,世子将来是要袭爵的,若他真对你有意,往好了说,你......你也只能在这侯府做个妾室。” 这是往好了说,需知便是妾氏,忠勇候府世子这样的身份,也是要纳体面出身的。若是不好,怕要无名无份做个外室了。 青凝自然知道,便是因为知道,她才心慌。 她望了望这凝拢院四四方方的天:“嬷嬷勿扰,我心里清楚,是断不敢招惹世子的。” 杨嬷嬷这才多多少少放下心来,将那碗安神汤推过来,像小时候那样,上上下下轻抚着青凝的背脊:“安安不怕,万事自有缘法。” 青凝喝了这安神汤,踏踏实实睡了一觉,一觉醒来已是黄昏了。 鹊喜给她端了杯清茶漱口,悄悄道:“娘子,崔三郎来了。方才他要小玉捎信过来,我只说娘子睡了,没成想他竟等了一下午。” 青凝一愣,匆忙起了身。 一入了秋,翠竹轩里的竹林益发清幽了。 青凝远远瞧见崔念芝站在竹林掩映的八角亭中,便不远不近的住了脚,犹豫道:“三郎今日可是来送石料的?崔府人多眼杂,我只怕被撞上了生出非议来。” 崔念芝瞧见青凝酣睡后酡红的面颊,有些看的痴了,呆呆地作揖:“阿凝勿扰,我今日......今日是来辞行的,这一去,恐怕年前便不能来看你了。” “辞行?”青凝错愕的看他。 崔念芝从袖中拿出一盒醉仙楼的豌豆黄,放在了八角亭中的石桌上:“这是醉仙楼的豌豆黄,甜而不腻,阿凝尝尝。” “今年侯府的沉香保存不当,生了霉味,我需得提前去趟惠安,好替府上收购一批沉香来,若是快的话,九月底便能归京。另需去趟雁荡山,收购一批石斛。这一来一回又需要不少时日。” 崔念芝微微红了脸,顿了顿又道:“我怕耽搁了去苏州提亲的日子,便打算从惠安回来后不进京中了,将东西送至松山寺,休整一夜便去雁荡山。如此一来还能省些时间,兼之快马加鞭,想来冬月便能回来了。” “等......等回来了,我便备齐聘礼,去苏州提亲。” 青凝点头,睇他一眼:“这一路奔波劳累,三郎注意身子。” 崔念芝被她这一瞧,又三魂丢了七魄,扶开面前的竹叶,本想往前几步,可顾忌到她在崔府的名声,又生生止住了:“阿凝,今日我来,另有一桩事想告诉你,明秀已被送去了青州。” 青凝一愣,没想到他如此利落,不由问了句:“三郎当真忍心吗?” 崔念芝拽着袍袖,有些微赧:“临走前明秀跪在我门前,求我留下她,我确实生了恻隐之心,只一想到阿凝的叮嘱,便狠心没见她。” “我知自己心肠软,实在不擅长处理此等事由。若日后再有诸如此类的内务,我......我皆听阿凝的。” 青凝掩着帕子笑了,这一回真心实意道:“你.......一路顺风,我等着你回来。” ...... 青凝送走了崔念芝,心中只愿年前别再出岔子,若是顺利,她明年便能离开这崔府了。 可偏天不遂人愿,第二日辰时刚过,鹊喜便慌慌张张的跑进来:“娘子,李远来了,四夫人要你去相看。” 今日李远是从正门入的崔府,大大方方递了拜帖,先由叶氏陪同,去立雪堂拜见了老夫人。 李远身高八尺,若是敛了身上的的暴戾之气,也算得相貌堂堂。 他今日褒衣博带,恭恭敬敬的给老夫人行礼,倒叫老夫人赞了叶氏一句:“果然外头那些传言都算不得数。你也是用心了,若是陆氏在天有灵,瞧见你如此待她陆家的侄女,也算是瞑目了。” 叶氏将今日相看之处设在了锦翠亭,如此光明正大,若是青凝不去,倒要落人口舌了。 青凝过去的时候,锦翠亭中摆了茶点果品,有丫鬟婆子们远远立在廊下,看起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场相看。 李远一改往日作风,朝青凝作揖:“陆娘子。” 青凝总觉得今日这事蹊跷的很,可一时又寻不到差错,只好回了一礼,应付道:“见过李郎君。” 亭子里有个婆子正在倒茶,李远将第一杯西湖龙井推给青凝:“常听姑母讲陆娘子仙姿佚貌,今日一见,果然好颜色。” 青凝垂下眼睫没作声,端起茶盏抿了一下,忽而对身侧的婆子道:“今日这茶生涩了些,不如妈妈重新点一壶来。” 那婆子一愣,只好又去旁边的石案上重新点茶。 新茶端上来,婆子替他二人倒了旧茶,重又斟了一杯。 这一回,第一杯依旧给了李远,李远端起茶盏拂了拂茶沫,慢条斯理饮了一口,青凝这才微微放下心来。 待那点茶的婆子一走,这锦翠亭中便只剩下了李远同青凝二人。 李远扯了扯交领,微微松了口气,他似笑非笑站起来,又朝青凝揖了一揖:“陆娘子,想来先前儿多有误会,李某今日先给你赔个不是。” “哪儿来的误会呢?”青凝看着李远虚伪的面皮:“明明方才听郎君所言,应是 第一回 见青凝。” 李远嘴角僵住,眼皮往上一掀,露出些许三白眼来:“陆娘子又何必斤斤计较,我今日过来是真心求娶。” “坊间那些传闻多有不实。陆娘子该知道,当年李某与先夫人伉俪情深,自然看重她留下来的一双儿女,我那妾氏苛待他们,我便是将她鞭挞之死,又有何错?” “你若进了我们李家的门,我自当百般疼惜。” 他只当她是闺阁女眷,偏听偏信的好糊弄。 可李远不知,这园子里有位名唤兴娘的仆妇,便是李远那位已故妾氏的表亲。青凝替那位兴娘绣过些小玩意,诸如手帕香囊,兴娘便拉着青凝的手,感慨道:“陆娘子,我瞧你生的好,可惜却没有父母庇护,你日后可千万别去给旁人做妾,你是不晓得做妾的苦楚。” “我那舅舅家有位小娘子,生得虽说不如你,却也是有几分姿色,被一位名唤李 远的昭信校尉抬回去做了妾氏,表面上被千娇百宠着” 兴娘声音低下去:“实则身上没一块好肉,整日床帷间被变着法子的折磨,前不久,因着一句话,竟被生生打死了。” 不远处,柳嬷嬷同叶氏坐在廊下,远远瞧着青凝似是抬手饮了口茶,不由笑道:“这陆娘子果真是个谨慎的,若不是用了这鸳鸯壶,今日这茶水她还不喝了。” 说起来这九曲鸳鸯壶还是陆氏的陪嫁,瞧着平平无奇,内里却一分为二。 叶氏摇头:“确实是个滑头的,只是她喝与不喝,都躲不过今日这遭。青凝这孩子,越来越不听话了,若还如从前一般乖巧,我是要替她搏个正妻之位的。可如今她种种作为,实在伤了我待她的一片心意,今日便快刀斩乱麻,让她去李家做个妾氏吧。” 柳嬷嬷笑道:“夫人也是心善,依着老奴说,直接在茶水里加一点媚药.......” 叶氏嫌恶的瞧了柳嬷嬷一眼:“这里是崔府,哪儿能容你做这些下流的手段。” 柳嬷嬷便讪讪的住了嘴。 今日,叶氏只在青凝那杯茶水里加了些微的软骨散,剂量微小,并不足以让人浑身瘫软,却可以让青凝这样的小女娘头晕目眩,脚下不稳。 到时一站起来,不慎跌入了这湖水中,李远便能趁机英雄救美。 叶氏只需对外说,这场相看,原本是李远没瞧上青凝,出言婉拒了,青凝一心想嫁入为官之家,便跳入了湖中,李远将人救起后倒不得不娶了。只是念及青凝心术不正,李家只肯迎青凝做妾。 第41章 我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 锦翠亭中,李远尚在巧辩,瞧着青凝半天没反应,耐性已减了一大半,轻轻嗤了一声:“陆娘子是罪人之后,想来清正之家也无人敢娶,我今日愿意迎你进门,你还有何不满?” 笼中春色 第38节 青凝静静看他:“怎会不满呢,只是我生性胆小,怕丢了性命。听闻李校尉那位妾氏姓李名盼儿,周身绫罗绸缎是不假,只从来都穿曲领襦,为的是掩饰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 李远没料到她竟晓得这许多事,掀起的眼皮里露出点阴沉沉的光来。 青凝迎着他的目光,轻轻笑了下:“我还听说一桩事,李校尉那位亡妻,是自缢身亡。” 亡妻江氏,是李家的禁忌,此刻青凝一提起,便让李远生出了几丝暴戾之气。 那阴寒的目光在青凝周身巡睃了一圈,李远重又垂下眼,替青凝斟了杯茶:“看来陆娘子对李某多有误解。” 青凝却不依不饶,睁着一双懵懂的眼,问:“李校尉,你那亡妻因何自缢?真的同传言中一样,是因着不堪忍受你平素的折辱,欲同家丁私奔,被你发现后觉得自己没了活路,这才自缢身亡的?” 那杯茶被李远攥在手里,骨节有些发白。 青凝权当没看见,犹自问道:“那......李校尉你那一双儿女,是你的......还是那家丁的......” 青凝话还未说完,忽见李远面色巨变,将手中的茶盏一掷,热茶便洒了青凝一身 好在青凝反应快,往后撤了撤身子,那滚热的茶水便只洒了些许在她的脚上。 她惊慌失措的站起来,喊道:“来人,来人,李校尉杀人了。” 李远暴戾无常,方才被青凝一激,骨子里的暴虐便再收不住,此刻听见青凝这一声喊,方才清醒过来,惊觉自己忘了叶氏的嘱咐。 远处的丫鬟婆子们瞧见这变故,急匆匆跑进来,有人打扫杯盏,有人替青凝提起湿漉漉的裙摆。 叶氏起先听见这边叫嚷,还以为是事成了,不紧不慢站起来,对柳嬷嬷道:“去备一杯姜茶吧,我心里也是疼她的。” 可待叶氏再定睛一瞧,又忽而变了面色。 等她走进锦翠亭,青凝扑进她怀中:“夫人,青凝也不知哪里说错了话,李校尉竟拿了滚烫的茶水泼我,难道......难道那些传闻都是真的,李校尉本就是那暴戾无常之人” 这情形是叶氏没有料到的,她心中恼恨李远沉不住气,此刻顿了顿,也只好先对李远呵斥道:“你瞧瞧你办的好事,头一回见面,竟烫伤了小娘子的脚踝。” 叶氏身后的柳嬷嬷拉了她一把:“夫人,李校尉也是好心办坏事,武将吗,总归粗糙了些。” 叶氏点头,拍了拍青凝的手:“青凝,远儿也是好意,本想给你倒杯茶水,谁曾想失手烫伤了你。” “你先坐过去,让婆子看看你的烫伤。”她说着朝青凝身后的婆子使了使眼色。 那婆子便上前扶住青凝,欲将她往护栏边的美人靠上引,她的手放在青凝的腰间,若是走到靠栏边,一用力便能将娇弱的小娘子推下碧水湖。 那双粗糙有力的手一放在她的腰间,青凝便僵直了背脊,有一瞬间是害怕的,好在碧水桥上远远走过来一个身影,只青凝那声“白芷姐姐”还未出口,忽见那婆子被一脚踹翻了 一道清冷而威严的嗓音:“李校尉,我崔府中人可容得你欺辱?” 青凝回头,就见着了长身玉立的崔凛。 也不知为何,青凝方才那颗悬着的心忽而放下了,生出些压抑的委屈来,低低喊了一声:“二哥哥。” 崔凛不远不近的看了青凝一眼,嘱咐云岩:“着人将陆娘子扶去余荫山房,去净心庵取一罐烫伤膏” 净心庵是园子里的一处庵堂,原是老夫人修身礼佛之处,因着香火常燃,烫伤过老夫人的手,便让宫里的御医给配了上好的膏药,备在庵中。 青凝被小丫头搀扶着走出锦翠亭时,远远看见李远跪了下了,一改往日的阴沉暴戾,在崔凛面前显出几分瑟缩畏惧来。 ....... 余荫山房就在碧水桥下,是离锦翠亭最近的屋舍,那小丫头将青凝扶进去后,瞧着她的面色问了句:“娘子,可是疼的紧?若是疼的话,我去取些冰块来给你镇痛?” 青凝点头:“好,另外劳你去一趟凝泷院,让鹊喜给我送套衣裙来。” 那小丫头连连应着,出了余荫山房。 这余荫山房是处两进的轩堂,方才那小丫头出门后,又反手将门扉关了个严严实实。 青凝躲在织锦屏风后,俯身除了鞋袜,借着蒙昧的光线一瞧,左脚脚背上已是红彤彤一片,方才没觉得什么,现下一放松下来,才觉得火烧火燎的疼。 青凝抓着绢帕,吸了口冷气。 恰在这时,门扉吱呀一声。 青凝以为是方才那小丫头取了冰块回来,便喊了一句:“冰块拿进来吧,现下疼的厉害......” 可她话还未说完,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来,忽而攥住了她的脚踝。 青凝愕然抬眸,便见着了崔凛清俊的侧脸。 他的手修长而有力,几乎将她小巧圆润的脚整个握在了手中。 青凝惊呼一声,下意识往回收脚:“二哥哥,你.......” “别动。”崔凛半跪在她身前,取出一只烫伤膏,细细涂在那红彤彤的脚背上。 沁凉的感觉一下子缓解了那火辣辣的痛感,青凝于惊吓中,瞧见崔凛长睫微垂,专注而轻柔的替她上药,他面上波澜不惊,月白风清的朗润,丝毫没有亵渎之意,倒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瓷器。 这样的崔凛,倒让青凝觉得是自己多想了。 她有些尴尬的蜷了蜷脚趾:“二哥哥,我自己来吧。” 崔凛没松手,只是清清冷冷问了句:“若是我今日不来,你当如何?” 青凝顿了顿:“我方才瞧见白芷姐姐了。” 白芷是老夫人身边的一等大丫鬟,颇受老夫人的倚重,虽说是个冷脸子,却也爱说几句公道话。且白芷向来拎得清,只一心服侍老夫人,同各房都不远不近,不是叶氏能收买的。 往常辰时末,白芷都会往厨下 跑一趟,仔细叮嘱老夫人的饮食。 方才在锦翠亭,青凝便远远瞧见她上了碧水桥。若是有白芷在,李远今日所为便能传入老夫人耳中,且叶氏当着白芷的面,也断不敢再明目张胆的耍手段。 崔凛点头,忽而问:“非要自伤吗。” 青凝略往后撤了撤:“我......我没有旁的法子。” 洞明如崔凛,一眼便看出青凝是故意激怒了李远,好作实了他的暴戾,让叶氏再也不能在崔府提起这门亲事。 “没有吗?” 微凉的指尖轻轻抚过她纤细的脚踝,惩罚似的,在她受伤的肌肤上摁了一下,青凝凝微微颤栗,指尖绷得更紧了。 崔凛却依旧没抬头,只专注的替她上药,长睫微颤:“你明知我会庇护你。” 青凝哑口无言,是啊,她若一早去寻他,也不必如此自伤。 崔凛忽而抬眸,“你可是在躲我?” “哪儿会呢,青凝只是.....只是晓得二哥哥公务繁忙,不该为这等小事分心。”青凝这话说的有些心虚,下意识避开了崔凛的目光。 崔凛的目光从她颤动的眼睫,移到她光洁的额上,肌肤如丝缎一般,唇落在上面,微软滑腻,他问:“那日可是吓着你了?” 青凝变了面色,忙摆手:“不,那日......那日二哥哥只是喝醉了,什么也没发生,像二哥哥这样的人,最是清白不过。” “清白?” 崔凛轻笑了声,复又底下头去替她上药,专注的,温柔的,一点点将沁凉的药膏涂在她的脚背上,待那膏药涂完,他拿干净的帕子拭了手,忽而抬眸,倾身过来。 青凝睁大了眼,忙往后退去,可她退一寸,他便往前一寸,直到她抵在了冰冷的墙上。 崔凛伸出手,修长的指拂开她脸颊上的几丝乱发,轻轻替她别在耳后,那微凉的指尖顺着她柔和的脸颊,落在了她的唇上,他问:“清白吗” 青凝又颤栗了一下,瞧见他眼里浮浮沉沉的星光,那绝对算不上清白的目光。 崔凛感觉到她的颤栗,忽而轻叹了一声,他撤开身子,瞧着青凝空落落的耳垂:“府上的女眷皆有各色耳饰,怎得偏你没有?女子寻常都戴些什么耳饰?明日让云岩寻几对送过去。” 青凝还未从惊慌中镇静下来,只一个劲的摇头:“我......我不要。” “你想要什么呢,安安,但凡我有。” 青凝头一回听见崔凛这样的语气,温柔的蛊惑的,诱人沉沦。 可青凝向来知道自己要什么,她依旧摇头:“二哥哥给的,我什么都不要” 他们彼此都清楚,她想要的,他给不了。 崔凛长睫垂下来:“我幼时随父进宫,曾见先帝书案上有一柄宝石匕首,小巧精致,锋利无比,因着心下喜欢,便多看了几眼。见我头一回对一件物事生了兴趣,先帝便打趣,说是明年秋猎之时若我拿了魁首,便将那宝石匕首赠予我。那把匕首乃是楼兰进贡的宝物,先帝也喜欢的紧,当时也只是随口开了个玩笑,从未想过我能真地拿到,要知道那时候我将将马背高。” “可我却当了真,回来后便央求父亲带我去了西山大营,日日练习骑射。那时我尚年幼,连缰绳也握不稳,常被那烈马从马背上甩下来,那一年,大概折疡了四五次,我母亲心疼不已,以为再这样下去,我必定要被摔死了。好在也没摔死,并在次年秋猎中拿到魁首,赢得了那枚宝石匕首。” 青凝一时有些愣怔,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只懵懵懂懂的看他,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最是天清月白的郎君。可不知为何,青凝一颗心愈发跳的慌乱。 果然,下一刻,她听见他说: “安安,我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如今,我想要你” 第42章 凌霄花 青凝病了一场,连着两天高烧不退,好在第三天退了烧,人也清醒过来。 醒来瞧见鹊喜,第一句话问的是:“鹊喜,今儿什么日子了?” “什么日子?娘子问这个做什么?”鹊喜以为她烧糊涂了,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这才放下心来:“今儿个八月二十五了。” 八月二十五,离年底还有好些日子呢,青凝暗自思付着,只觉得有些等不得了。 叶氏带李远来相看的时候,青凝只是觉得疲累,却并不慌张,因为她晓得自己尚能周旋一二。 可崔凛说“安安,我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那些她曾猜测过的荒唐念头终于被他坐实了,青凝便一下子慌了手脚。 杨嬷嬷端了碗鸡丝粥来,青凝接过来,听话的喝了个干干净净。 莲花香炉里点了安神的香,鹊喜同杨嬷嬷都在身边,青凝暂时从这场惊慌里脱开了身。 今日天阴,外头起了风,吹得院子里的花木簌簌作响。 鹊喜打起帘子,正要去瞧瞧廊下那株海棠,却忽见崔素问进了凝泷院。 鹊喜顿住,转头对青凝道:“娘子,崔三娘来了。” 崔素问走进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只小巧的白瓷瓶:“青凝,听说你前几日烫伤了脚背?” 青凝脚上的伤还未好利索,不便下榻,便隔着屏风道:“三姐姐进来吧,我如今腿脚不方便,恕我不能相迎。” “谁是你三姐姐”崔素走进内室,轻轻笑了声,她嘴角的弧度刚刚好,是大家闺秀最端庄的仪态:“前些时日还喊我一声素问表姐,今日便是你的三姐姐了?” 青凝靠在迎枕上,微微有些羞赧:“今日你能来看我,便值得我喊一声三姐姐了。” 崔素问又笑,她将那小瓷瓶放在小几上:“三姐姐便三姐姐吧,你脚上的伤可还好?我那儿有一些去腐生肌的膏药,原先儿是宫里的太医给配的,今日给你带过来一些,你试试。” 笼中春色 第39节 青凝将那小瓷瓶拿在手里,微微偏头,对着崔素问狡黠的笑:“不枉我喊一声三姐姐。” 崔素捏着帕子轻轻拍了青凝一下,坐在了她的榻边:“没想到那个李远如此胆大,竟敢在我们崔府公然行凶。” 青凝一愣,那日她离了锦翠亭,回来又生了两日的病,倒不晓得后续之事了,此刻便好奇的望向崔素问。 崔素问顿了顿:“他那日泼了你一身热茶,世子发了好大的火,直接将一壶滚烫的茶水淋了他满头满脸。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世子哥哥,往常他......他最是沉稳。” “这事闹到了老夫人跟前,连带着四夫人也受了责备。想来这李远,是再不能登我们侯府的门了。” 青凝点点头,没说话。 崔素问瞧她面色不太好,又听说她发了两日的高烧,不由问:“你那日可是吓着了?我那儿还有几副安神的汤药,最是镇静凝神,明儿我差人给你送些来。” 青凝心里生出丝丝暖意来:“那日是受了些惊吓,如今都好了,三姐姐不必挂心。听说你如今在备嫁妆,我便替三姐姐添一对鸳鸯戏水的荷包吧。” 崔素问婚期定在明年春日,一入了秋,崔府便开始为她备起嫁妆来。 提起嫁妆,崔素问面上没有丝毫新嫁娘的喜悦,只是平静道:“好,多谢你。” 青凝瞧她神情木木的,不由问了句:“三姐姐,你......你真的想好了?” 崔素问一愣,转眸去看外头的天光:“于我们二房来说,这是一桩上好的婚事,于侯府来说,亦是门当户对,这是我身为侯府嫡长女的宿命。” 宿命?青凝顺着崔素问的目光,望了一眼窗外四四方方的天,自古女子便要屈服于这宿命吗? 两人正说话,忽听鹊喜在外头喊了句:“娘子,世子遣了人过来。” 来的是崔凛院子里的云泠,一身素锦衣裙,瞧着便不像普通的丫鬟,通身的气度倒像宫里头的女官。 她双手端了个黑漆雕花托盘,上面一只 汝窑青瓷的碗碟,里头不知道装了什么汤药,还冒着丝丝热气。 云泠站在厅中:“世子让我来问问,娘子今日可大好了?若是还发烧,午后让御医来给你瞧瞧。” 青凝一惊,生怕身旁的崔素问瞧出些什么来,忙道:“不劳世子挂心,早便不碍事了,哪里用得着御医。” 云泠却依旧站着没动,又道:“世子让我端了一碗安神的汤药来,这是长公主常年用的方子,娘子且试试。” 鹊喜闻言,忙要上前接了她手中的黑漆托盘,云泠却避开了鹊喜,径直进了内室。 青凝瞧见云泠淡漠的脸,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摆手:“我......我已大好了,不用再喝安神的汤药。” 云泠恍若未闻,只是站在榻前不动:“这汤药里加了补益气血的老山参,世子嘱咐我要看着娘子喝下去。” 青凝僵持了一瞬,最终接过那碗安神汤,仰头喝了下去。 云泠瞧着她喝完:“世子还让我给陆娘子带句话,陆娘子不必惊慌,便如那攀缘而上的凌霄花,只要柔顺乖巧,便能有另一番光景。” 青凝慕然睁圆了眼,慌慌张张的瞥了一眼崔素问。 崔素问闻言也微微蹙了蹙眉,可忠勇侯府世子崔凛实在是清正端方、朗润如玉,让人无法怀疑他的品行。崔素问只当是李远之事让青凝受了惊吓,世子出于君子风度,过来安抚几句。 她替青凝接过手中的药碗:“世子哥哥最是襟怀坦白。” 那厢云泠话已带到,便施施然行了个礼,默默退下了。 青凝面色有些发白,扯了扯嘴角:“世子这安神的汤药确实有用,喝完了便有些犯困。” 崔素问便识趣的起了身:“你且再睡一会,我先走了。” 待崔素问一走,青凝瞧着那小几上已喝空的药碗,愣愣出了会子神。 她想,不能再如此下去了,她等不到年底了,她要早些儿离了崔家。 ...... 养了十几日,青凝脚背上褪了一层皮,终于生出软嫩的肌肤来。 刚能下床,青凝便让鹊喜去拿件披风来。 鹊喜以为她这是要去绣坊,没成想青凝道:“随我去趟藏书阁。” 今日崔凛休沐,早早便让云岩将公文搬到了藏书阁上的积微斋。 积微斋里燃着清淡的冷香,从阑槛钩窗看出去,正对着一片盛开的绣球花。崔凛正背手立在窗前,听云崖禀告盐政内务 云岩走进来:“世子,陆娘子来了。” 崔凛顿了顿,挥手让云崖退下了。 青凝走进积微斋的时候,抱了一副画卷,有些局促的站在门边:“二哥哥,我画了一幅水墨画,本想在上头署上名姓,提起笔才发现,我的字迹实在......实在不堪入目了些,生怕毁了这画作。” “常听人说二哥哥的字点画精妙、结体潇洒又兼之笔力遒劲,在京中也是墨宝难求,我今日过来,是想......是想央你替我署个名。” 她今日着了一身绡红衣裙,比往常的衣料都要柔软轻艳。 崔凛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良久,忽而道:“过来” 青凝走过去,将画卷铺在书岸上,是她近来一直在画的一幅水墨山水图。 崔凛扫了一眼,问:“署什么名?” “飘渺翁”青凝声音小小的,见崔凛似是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飘渺翁” 飘渺翁?崔凛嘴角翘了翘,鲜见有小娘子取这样的别号。 他将砚台上搁置的一支中书君递给青凝,而后倾身过来,握住了她持笔的手。 青凝身形僵了僵,可很快,便放软了身姿,她闻见他身上清淡的冷梅香气,默默垂下了眼睫。 崔凛看着她娇嫩的侧脸,忽而问了句:“这回不怕了?” 浓密的眼睫颤动几下:“怕也是怕的,只是今日素问表姐同我说,各人有各人的宿命,大抵,二哥哥也是我的宿命。” 崔凛一顿,没作声,只是握着她的手,在那一卷水墨画上署了“飘渺翁”三个字,行云流水,力透纸背。 “二哥哥的字果真极好。”青凝欣喜的搁下笔,微微转眸去看崔凛。 桃花眼朦胧又深情,微微上扬,笑盈盈的瞧他。 崔凛看着这样的陆青凝,乌黑的发,明艳的眸,娇嫩的唇,无一处不合心。他探究的目光还在她的脸上,却忽而伸手捏了下青凝白莹莹的耳垂。 青凝颤栗了一下,就见他从旁边的匣子里拿出一只双蝶花钿明珠耳铛,微微倾身:“合浦贡上来的南珠,前些年圣上赐的,前几日让云岩找出来,给你做了这副耳铛。” 似乎是试探性的,他比方才离她更近了,青凝微微仰头,看见他光洁的颈上,喉结微微滑动。 应是许久未戴,冰凉的触感穿过耳垂时有轻微的刺痛,青凝后腰抵在书岸上,微微颤栗了一下,可这一回,她没退也没躲,只是弯下了一截柔顺的颈。 果真像那凌霄花,乖顺又柔软,让人恨不得揉碎了那细腰,将她生吞活剥进腹中。 她说:“谢谢二哥哥,这耳铛我很喜欢。” 第43章 温热的唇落下来 那日青凝回来后,崔凛又遣人送了几本字帖来,乃是王羲之《换鹅帖》的括本。 青凝欣然接了,除了时常临摹外,也会偶尔拿去给崔凛瞧瞧。 有时得了崔凛指点,她便会在积微斋中临摹半日。 崔凛看公文,青凝练字帖,窗外是秋日虫鸣,一声声拉长了窗内人影。 除了前几日的两次试探,崔凛再未有过逾越之举。有时过来敲敲桌子,提醒青凝专注练字,往常清冷的一双眼,会偶尔染上浅淡的笑意。 进了九月,吴掌柜遣王怀来了一趟,说是丽锦堂旁边的那间铺子盘下来了,要青凝去瞧瞧。 那铺子原是前店后坊,二进二厢,四周连廊围合成天井,寓意“四水归堂”,吴掌柜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盘下来,里里外外已归置了一番。 青凝赶过去的时候,吴掌柜已在铺子里候着了。 他带青凝里里外外瞧了一遍:“还是娘子眼光好,这铺子确实敞亮,地段也是极好的,只是......” 吴掌柜声音低下去,担忧的瞧了一眼隔壁的丽锦堂。 青凝没说话,走过去打开临街的窗户,左右打量了一眼 吴掌柜还欲在说,却见一位郎君走了进来,头戴蹼头,病弱斯文的模样,身后跟了几位健壮家丁。 吴掌柜还以为是哪位误入的书生,忙道:“这铺子还未开业,郎君可去旁处看看。” 那郎君笑眯眯的:“无妨,我是旁边丽锦堂的少东家,卓家大郎-卓槿安,今日便是过来瞧瞧,是谁要在我们丽锦堂隔壁开布庄。” 吴掌柜吃了一惊,脸色有些不太好看,那卓家大郎掩着帕子咳嗽了两声,依旧笑眯眯的看着吴掌柜:“便是你盘下了这铺子?” 吴掌柜挡在青凝面前,有心应下,却被青凝拨开手臂,从他身后走了出来:“是我让吴掌柜盘下来的,打算用这铺子开间布庄,郎君唤我一声陆娘子便可。” 卓槿安目光落在青凝身上,讶然的挑了挑眉。 他点点头,不紧不慢走进去,挑了张灯挂椅坐下:“陆娘子请坐,吴掌柜上一杯茶。” 青凝也走过去,在他一旁的灯挂椅上坐了,两人隔着一方小几:“这是我的铺子,自然该有我来招待卓郎君。” 她说着,对门前守着的王怀道:“王怀,沏一杯茶来。” 待王怀端了茶水来,卓槿安用杯盖拂了拂茶沫:“陆娘子瞧着小小年纪,怎得一时兴起要开布庄,这做生意,里头门道多了去,我只怕陆娘子吃了暗亏。” 青凝点头:“多谢郎君提点,我年纪小,确实不晓得什么门道不门道。只是,我虽不能如卓家一般,能够直接收购了生丝进行绢纺印染,却也晓得宁绸、春绸、绮霞缎......多产自江南一带,而茧绸跟棉布,则可采自鲁中一带。我祖上世居江南,也曾经营过布匹生意,分得清绫罗绸缎,也识得不少南北往来的布商。” 她顿了顿:“便如这香云纱,贵庄一匹要价三十两,我南边儿的叔伯专贩香云纱,从南方运过来,加上船舶往来费用,只用十五两一匹。想来卓郎君应该晓得,我们西边坊市中开着秀坊,生意也颇好,若是秀坊中的主顾再从我们家中拿布料,这又是一桩好买卖。” 卓槿安一愣,放下杯盏,仔细打量了青凝一眼。 面前的小娘子浅笑盈盈,娇柔又明媚,打眼一瞧便是闺阁中娇养的小娘子,偏她又落落大方,言 谈中颇懂行情,说起这布庄的经营也头头是道,倒让卓槿安方才那颗不屑的心警惕起来。 卓槿安笑眯眯的点头:“卓某没料到,陆娘子是有备而来,看来你这布庄是非开不可了。只是陆娘子好生不懂规矩,竟然开到了我们丽锦堂门口。” 他话语温和,说着说着,却忽而一扬手,将手中的杯盏摔了个粉碎。 这杯盏一碎,卓槿安身后的几位家丁走上前,一言不发,抬手就砸。叮铃哐啷一顿响,吴掌柜刚收拾出来的铺子,很快被砸了个稀碎,只剩下里里外外一片狼藉。 卓槿安理了理袍袖:“你瞧瞧,现下是开不成了” 一只青釉梅瓶碎在了青凝脚边,青凝急急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犹有些惊恐的看向卓槿安:“卓郎君这是何意,便是卓家势大,难道这坊市中没有王法吗。” 卓槿安含笑望过来:“王法自然是有的,陆娘子可以去京兆尹讨公道。只是我父亲是个暴躁脾气,瞧着有人要在我们丽锦堂旁边开布庄,便以为这是叫板挑衅。他哪里能容得下,放出话来,要我见一次砸一次,我也是没得法子。” 青凝站在一堆废墟中,同卓槿安对望:“我一介女娘,自然不敢去京兆尹讨公道,只是卓郎君许是不知道,我是寄居在忠勇侯府崔家的表姑娘。我在外头受了欺辱,崔家面上也不好看。” 笼中春色 第40节 卓槿安一愣,倒是没料到这位陆娘子还有这一层关系,先不论真假,听起来倒是能唬一唬人 卓槿安晃神的功夫,青凝踢开脚边的碎瓷片,走过来:“卓郎君说的对,把布庄开在丽锦堂旁边,是有些不懂规矩了。我原先儿也没想着开布庄,只是绣坊生意好,自然有那瞧上了花样儿的客户,想要我们一并给备齐了布料,一月下来还不少,我这才动了念头。只是你瞧,我连规矩也不懂,怕是这铺子也管不好。” 卓槿安挑眉:“既然如此,我给娘子出个法子可好?” 青凝诚心诚意瞧着他:“卓郎君且说” 卓槿安便道:“何必费心去经营布庄,日后你秀坊的布料皆可从我们丽锦堂拿,但凡是经了你们绣坊之手卖出去的布料,我丽锦堂让给你一成的利。” “这倒是个好法子”青凝欣喜的眨眨眼,可转瞬又摇头:“卓郎君一匹香云纱便赚了一倍的利润,却只让给我们一成的利,不成不成。还是我自己开一间布庄好了,一并将那绣坊的主顾转化成布庄的主顾,岂不是两全其美。” 卓槿安站起来:“三成,三成如何?日后你们绣坊的布料,皆由我们丽锦堂来送。” 青凝蹙眉,站在厅中深思了片刻:“既然卓郎君如此说,那我便听你一回劝。” 卓槿安益发笑得斯文,瞧了瞧这一屋子的狼藉,掏出几片金叶子:“今日是我们丽锦堂鲁莽,这几片金叶子,便算是我卓某给陆娘子赔罪了。” 病弱清瘦的郎君留下几片金叶子,很快带着一群家丁出了铺子。 吴掌柜看着小几上那几枚金叶子:“陆娘子,这......” 他有些不知如何开口,花大价钱盘下了铺子,说不开就不开了吗,简直儿戏。 青凝上前拿起那几枚金叶子,狡黠的笑:“我原本儿也没想着开什么布庄,只是放出口信去,好同丽锦堂谈条件罢了。做生意嘛,两两得利才能共赢。” 她将几枚金叶子收好,回身扶正那张灯挂椅:“这铺子,咱们便再开一间秀坊,专做水墨绣。” 吴掌柜这才恍然大悟,忍不住失笑,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好个狡黠的小娘子,不愧是江南陆家的女儿。 好半响,吴掌柜才道:“当年这水墨绣,还是你们陆家传过来的。如今这京中,会此技艺的绣娘已是不多了。” 水墨绣,依托水墨画作,极风雅,又极灵动,却又对绣工配色针法要求极高。 青凝点头:“寻一批绣娘,我会亲自教习水墨绣法。” 这可是陆家传家的技艺,怎能轻易传给旁人,吴掌柜有心劝她几句,却见那卓槿安去而复返。 这会子卓槿安脸上已没了笑意,朝着青凝伸出手:“拿来。” 青凝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的呆住了。 卓槿安脸色愈发不好,一字一句道:“金叶子,拿来。” 青凝被他这脸色唬了一跳,下意识将手中的金叶子递到了他面前。 卓槿安一把夺过去,转身时低低道:“瞧着乖巧柔顺,原来是只小狐狸。” 他方才出了这铺子门才觉出不对,竟被一个小娘子牵着鼻子走了,卓槿安只觉愤愤不平,亏自己还给她留了赔罪的金叶子。 青凝瞧着他的背影走远,这才回过神来,忍住腹诽,原来这卓郎君不止是个笑面虎,还颇小气。 ...... 午后光景,凝泷院里静悄悄的,忍冬纹镂空银熏炉里燃着山林四合香,桌上还有一碟没吃完的糖蒸酥酪 园子西南角有处芳菲馆,种了一片片桃树梨树,往常春日,万千芳菲争相放,一进九月,枝头便缀满了果子。 各房是不稀罕这些寻常果子的,落在地上又白白糟蹋了,王氏便发了话,园子里的奴仆们可自行采摘。 杨嬷嬷同鹊喜今儿个凑热闹,提了篮子去摘果子了。 青凝作了会子画,只觉手腕酸痛,今日天儿好,午后暖洋洋的,青凝倚在贵妃榻上歪了会子。 崔凛走进凝拢院的时候,四下静悄悄的,连个通报的奴婢也无。 他微微蹙眉,犹豫着走进去,便见青凝着了一件家常薄衫,正背对着他侧躺在贵妃榻上。 肩颈纤薄,腰肢细软,往下是弧度优美的腰臀线,颈间肌肤白腻腻的,点缀着那颗艳艳的血痣。 崔凛顿住,目光从她纤细的肩颈,移到细软的腰肢...... 窗外鸟雀啁啾,崔凛猛然回过神来,他转开目光,将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 青凝正打盹,似睡非睡间听到点西索动静,迷迷糊糊睁开眼,便见身上盖了件黛蓝云纹的织锦披风。 衣衫上的冷梅香气压迫而来,青凝一下子清醒过来,慌忙坐起来,便见着了长身玉立的崔凛。 “二哥哥,你......你怎么来了......” 青凝忙要站起来,可她掀开身上的披风,又觉出几分不妥来,红着脸颊去内室加了件褙子。 宽大的褙子将玲珑曲线遮盖了个严严实实,她转出来,又忙着去给崔凛倒茶,只壶中的茶水早已冰凉,青凝便握着杯盏略窘迫的愣怔了一下。 崔凛瞧见她酡红的面颊:“不必倒茶。你这院子里怎得连个通报的奴婢也无?” “杨嬷嬷跟鹊喜去摘果子了,许是一会就回来了。”青凝说着,悄悄瞟了一眼外头,她有些担心被杨嬷嬷撞上。 崔凛点头:“两个下人着实少了些,待我回来后,选几个丫鬟给你。” 青凝连忙摆手:“二哥哥不必费心,杨嬷嬷跟鹊喜都是伴着我长大的,极是细致妥帖,实是无需再添丫鬟的。” 若是让崔凛给的丫鬟进了这院子,便如同在她身边安置了几双眼睛,她怕是再无秘密可言。青凝一想到这情景,便只觉压抑的紧。 “不要吗?” 崔凛转眸瞧她,他站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明明是含笑的一双眼,咋一看是朗月入怀,可眼底那抹凌厉,又让这目光迫人的很 青凝往后退了一步,同他僵持了片刻,终于在那目光中低下了头,柔顺道:“全凭二哥哥做主” 崔凛那抹笑意里便又多了缱绻的温柔,他从袖中拿出一枚私章,递给青凝:“这几日闲来无事刻了这印章,你且拿去用。” 四四方方一枚印章,用的是极贵重的小叶紫檀,色泽深沉,纹理细腻,上头刻了飘渺翁三个字,用得是舒展自如的行书,一瞧便知,一笔一划皆是费了工夫的。 青凝将那印章拿在手中,左右看了看,盈盈笑道:“多谢二哥哥,往后署名再不怕毁了画卷了。” 她将那印章收好,又忽而想起他方才那句‘待我回来后,选几个丫鬟给你’,不由问道:“二哥哥是要出门吗?” 崔凛目光落在她盈盈如水的眼睫上,点头:“去一趟蜀中,慢的话,要十月底方能归来。这些时日你若有事,可去寻云泠。” 要十月底才能回来吗?若是能说动崔念芝,或许等十月底,她的婚事便已过了明路。 青凝暗自思量了一瞬,转身去贵妃榻上拿起那件黛蓝披风,踮起脚尖披在了他身上:“二哥哥早些回来。我这个月底要去趟松山寺,去给二哥哥求一枚平安符。” 她仰头看着他,眉眼益发盈盈如水,凝脂般的肌肤,饱满柔软的唇,乖顺的像只小奶猫,仿佛正伸出柔软的舌头一下下舔他的手心。 崔凛长睫微颤,忽而伸手握住了她的腰。 青凝慕然睁圆了眼,温热的唇落下来,落在她饱满的唇瓣上,滚烫的,湿润的,却也是克制的。 好在他一触便离,转身出了凝泷院。 青凝瞧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连廊上,才脱力般跌坐在贵妃榻上。她拿出一方帕子,用力却擦拭双唇,那上头还留着他灼热的气息。 第44章 我晚间去寻你可成? 九月底,秋风里已带了点凛冽的寒意。 青凝站在松思院的廊下,裹了裹身上鸦青的披风。 叶氏坐在厅堂中,让柳嬷嬷打起帘子,看了一眼廊下的陆青凝。 她并没有让人进屋的意思,呷了口茶水:“外头冷,穿得这样单薄,当心着凉。今日怎得有空来我这松思院?” 青凝福了一礼:“四夫人,前几日李远行凶,多亏了世子相助。青凝无以为报,明日便想去趟松山寺,给世子求个平安符。我晓得这平安符世子并不稀罕,也只是略表一下感激之意。” 松山寺坐落在京郊,一来一回少说要两天,自然是瞒不过叶氏的。青凝想,若是她偷偷去给崔凛请了平安符,被旁人晓得了,免不了流言蜚语,不若大大方方来告知。因此,她今儿才早早来了松思院。 叶氏闻言,那温和的笑意凝在脸上,暗暗咬了咬后槽牙。想起这事便窝火,因着那日恰巧被世子撞上,这事闹得人尽皆知,老夫人脸色也不好,这么些年头一回对她说了重话,让她好生没脸。 叶氏不疑有他,只道青凝今日来,是故意来给自己添堵的。可陆青凝既搬出了世子崔凛,她倒不好推辞了,只好暂时咽下这口气:“我原先儿也不知这李远是此等品行,倒险些害了你。世子端方清正,既然瞧见了,自然没有不管的道理。按理说,你确实也该表一表谢意的。” “罢了,你便去一趟吧。等回来见着了世子,也要替我道一声谢,谢他庇护了我们四房中的小娘子。” 叶氏挥了挥手,允了这事。只她话虽说得漂亮,却没有要给青凝备车马的意思。 青凝出了松思院,鹊喜忍不住嘀咕了句:“四夫人这是允还是不允?她口上应承了,可也没说要替咱们套辆车。” “四夫人口头上是允了的,只是这车马便不要指望了,待会子咱们去角门上寻平安,央他去给咱们寻辆马车。” 青凝正说话,也是巧的很,抬头竟撞见了平安。 平安刚下值,从角门过来,斜斜穿过院子,正往后罩房去。 平安也瞧见了青凝,巴巴跑过来:“陆娘子,上个月秀坊的人来寻你,我可是替你捎了口信的。怎样,没有误事吧?” “自然,多亏你通报。”青凝道:“正说呢,今日还有一桩事要劳烦你,明儿个一早要去一趟松山寺,便央你去外头寻一辆马车。” 平安拍着胸脯应了,说完却并不走,只是笑嘻嘻的瞧着青凝。 青凝自然晓得他这是等着要赏钱,上下寻了一遍,却发现身上一文钱也没带,倒是今早作画时,误打误撞把崔凛给的那枚印章收在了袖中。 她略略犹豫了一瞬,便将那枚印章递给了平安:“先拿着吧,等我寻到了金锞子,再让鹊喜去同你换。” 极贵重的小叶紫檀,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平安喜笑颜开,连连道谢。 ....... 崔念芝是九月三十到的松山寺,早有家中的小厮在寺中等着接应了。 他在寺门前下了车,将从惠安贩来一批沉香交到小厮手中,嘱咐道:“这批沉香贵重,切记先送去侯府,我且不回京中了,休整一夜便去雁荡山。” 那小厮接了沉香,连连应着回京了。 崔念芝瞧着家中的马车走远了,这才转身进了松山寺。 今儿秋高气爽,崔念芝不急着回客舍,先去前头大殿上了一柱香。 他刚从殿中出来,远远瞧见个女娘,那女娘着了一身雪青衣裙,带着个锥帽,正从廊下走过来,行动间婀娜娉婷。崔念芝一下子愣住了,总觉得那身影像极了他昨夜梦里的人。 崔念芝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揉眼睛再看,也恰巧秋风吹过,吹起女娘面纱一角,他便瞧清了那双雾蒙蒙的桃花眼。 青凝似乎也瞧见了他,对着崔念芝露出个欣喜的笑意来。只是碍于这来来往往的香客,青凝只驻足观望了一瞬,便朝崔念芝点点头,径直进了寺中偏殿。 崔念芝哪里忍得住,下意识便跟了进去,好在偏殿中也无甚香客,只有位夫人求了平安符,同他擦肩而过出了这偏殿。 青凝掀了锥帽,略有些羞涩的瞧他一眼,崔念芝便嘴角擒着笑意,急切道:“阿凝,你怎得来了松山寺。” “我......许多时日没见着你了。还记得你走前同我说,九月底会来松山寺投宿,这几日也不知怎得了,吃不好睡不下,便忍不住来了松山寺,没成想.......” 青凝拈了支香,声音低下去:“没成想,倒叫我碰上了。” 笼中春色 第41节 小娘子脸颊微红,羞涩的,词不达意的说着相思,一时让崔念芝心底发热。 他往前一步:“我也是想着你的,昨儿个还梦见你了。梦见你......” 他不好意思往下说了,便转口道:“这几日惠安雨水不断,我途中换了好几匹马,才没耽误进京的日子,也幸好没耽误,今日才能碰上你。” 他说着从袖中掏出只石雕貔貅,小小一只,栩栩如生:“惠安盛产石雕,我瞧着这貔貅精巧细致,便给你带回来一只,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青凝忍着笑意,接过那只貔貅:“瞧着痴痴傻傻的,倒有些像你。” 崔念芝一愣,摸着后脑勺傻笑起来:“像我,像我,你喜欢便成。” 他顿了顿又道:“我明日就去雁荡山了,来回快马加鞭,必不能耽误了去苏州提亲的日子。” 青凝摸着那只貔貅没说话,她等不及他从雁荡山回来了。 恰在这时,鹊喜在外头喊:“娘子,平安符求了吗,咱们也该回客舍了。” 青凝便放下那只貔貅,去殿前求了只平安符,她攥着那只平安符,微微侧眸瞧着崔念芝:“这会子也不好说话,我需得回去了。” 崔念芝哪里舍得,只觉还有一肚子话要同她说,急得转了一圈,脱口而出:“我晚间去寻你可 成?” 说完了又觉得唐突了,忙摆手道:“你......你别多想,我那车上还有不少小东西,都是给你带的,我......我想给你送过去,送过去我.....我便走了。” 青凝失笑,等的便是他这句话,不由偏头躲开他的目光,低低道:“我现下住在后院尽头第二间客舍” ...... 午后光景,忠勇侯府角门上静悄悄的。 平安正猫在角门后打瞌睡,冷不防被一脚踹醒了。 来人是园子里管花木的忍冬,忍冬瞪着一双牛眼,趁着平安还未反应过来,又上去补了一脚:“好你个杂碎,欠我的银钱什么时候还?若是这个月依旧还不上,你且瞧好吧!” 平安为人忠厚,只一点,好赌,得了空便要同园子里的小厮们赌上一把。上个月同忍冬赌钱,到最后赌红了眼,一直不肯下牌桌,欠了忍冬十几两银子。 平安一个月只得一吊钱,哪里来这许多银子,最近都小心翼翼躲着忍冬,没成想,今日被他逮个正着。 忍冬还欲再踢,平安却一个机灵躲开了。 他今日没了往常惶恐模样,站直了腰板:“做什么,谁说我没钱还你了?小爷我有的是钱。” 忍冬嗤笑一声:“你有钱?有钱便拿出来瞧瞧,你今日若是能把那十几两银子还给我,便是让我叫你一声爷爷也使得。” “当真?”平安拖长了音调,从怀中掏出枚印章,在忍冬眼皮子底下晃了晃:“瞧瞧,瞧瞧,上好的小叶紫檀,这一枚送去当铺里,百两银子也抵得。” 忍冬只觉眼前一亮,上手便要去抢那紫檀印,却被平安又揣进了怀中。 “怎样,今日这声爷爷叫得吗?”平安可算扬眉吐气了一回。 忍冬咽了咽口水,往常最是能屈能伸:“爷爷,平安爷爷,今日且给了我这枚印章吧。” 这回换平安嗤笑一声,将那枚紫檀印高高举起。 忍冬伸手来拿,他却一翻掌心,将那枚印章扔在了他的脚边:“你既叫了我这声爷爷,今日咱们的这帐就一笔购销了。” “你......”忍冬涨红了脸,伸手就揪住了平安的衣领。 正僵持间,忽听一声呵斥:“住手,何故在此喧闹?” 两人回头,竟见着了世子身边的近侍云岩。 云岩板起脸来时,也颇有几分气势,此刻唬的两人忘了动作,眼珠再一转,竟瞧见了云岩身后的世子崔凛,这下更不得了,直吓得双腿发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往常角门上清净的很,像世子这样尊贵的,是不走角门的,平安想不明白,今日因何就碰上了世子? 蜀中之行比预想的要顺利,崔凛快马加鞭回了京,此刻一身玄墨银线云纹劲装,猛一拽缰绳,生生止住了那匹汗血宝马,转头对云岩道:“去一趟凝泷院,把带回来的两匹蜀锦送过去。” 他说着,翻身下马,将马鞭一扔进了角门,并不欲理会地上跪着的奴才。 只他刚跨进角门,却忽而顿住了,被两个奴才踩在脚底下的,似乎是一枚小叶紫檀的印章。 云岩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忙上前捡起那枚印章,递给了崔凛。 崔凛将那印章拿在手中,轻轻拂去了上面的尘土,果然便见了上头刻的缥缈翁三个字。 他站在角门旁许久没动,忽而问了句:“哪儿来的印章?” 平安磕头磕地咚咚响,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是......是陆娘子,是陆娘子.....赏的。” 崔凛点点头,愣愣瞧了许久,眼尾沁出点鲜艳的红。他精挑细选的小叶紫檀,为了她不眠不休的刻了好几个日夜,现下被她随意的丢给了小厮,甚而被两个奴才踩在了污泥中。 修长的指拈着那枚紫檀印章,渐渐握紧了,咔嚓一声,竟生生捏出一条裂纹来。 第45章 只是所有好处,也只能由…… 山中的傍晚格外凉一些,不过申时末,天边漫上一层层的云,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青凝坐在镜前梳妆,云鬓上坠了一支鎏金步摇,她左瞧瞧右瞧瞧,又将那只步摇取下来,斜斜插了一支红玉海棠。 素着一张脸粉黛不施,只轻轻抿了抿口脂,却益发显得肌肤白腻,眉眼盈盈。 鹊喜抱了衣服进来,是上回崔凛送的那套鲛绡纱裙。 青凝拿在手上比了比,又轻轻放了回去,只是将身上的褙子除了,只着了一件半新不旧的丁香掐腰裙衫,倒有一种家常慵懒的糜艳感。 鹊喜将那件鲛绡纱裙收好,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家娘子,又看了一眼:“娘子,你今日怎得了,格外上心装扮,真是......” 鹊喜想寻个词来形容自家娘子,可搜肠刮肚半天,只憋出一句:“真是愈发好看了。” 青凝失笑,转眸瞧了一眼外头蒙蒙的细雨。 她自是有打算的,这打算自从那日她向崔凛弯下脖颈起,就在心中慢慢成形。 她想趁着崔念芝从惠安折返,在这松山寺中见他一面,好说动他放弃雁荡山之行,直接去苏州提亲。如此一来,十月底便能将婚书拿回来,也恰巧是崔凛归京的日子。 只,崔念芝去雁荡山,乃是为着收购上好的石斛。沉香与石斛是崔念芝家中主要生意往来,一年的忙碌,多半的收益皆来自于此。 青凝想,为着说动崔念芝,要他心甘情愿的放弃这一笔利益,自然是要费一番心思的。 蒙蒙的细雨被秋风一吹,斜斜飘进来。鹊喜忙起身关了支摘窗。恰在此时,响起笃笃的敲门声。 青凝还以为崔念芝来了,一颗心轻轻晃起来,出声问了句:“谁?” “陆娘子,崔郎君要我给您送些东西来”是小沙弥略显稚嫩的声音。 青凝略失望的往后退了一步,鹊喜上前打开门,便见那小沙弥撑着一把油纸伞,怀里抱了个锦缎包袱。 见着迎出来的鹊喜,那小沙弥将包袱塞给鹊喜,行了个礼便要转身走进茫茫雨丝中。 青凝忙喊住他:“崔郎君因何要你来送东西,他自己怎得不肯过来?” 那小沙弥一头雾水,挠了挠秃秃的脑壳:“崔郎君只说要我给娘子送些东西来,说完匆匆便走了,其余也未交代。” 走了?青凝愣了一瞬,略慌张的揪了揪帕子。 鹊喜瞧青凝面色,随手捡了把油纸伞:“娘子,我去瞧瞧,问问那崔三郎是何意。” 鹊喜说着,便同那小沙弥走入了霏霏细雨中。 青凝只来得及嘱咐一句:“鹊喜,天黑路滑,当心些。” 待他们二人一走,青凝将鹊喜随手放在桌案上的包裹打开,尽是些小玩意与吃食,形态各异的影雕、瓷雕,獭窟鱼签,小岞鱿鱼干...... 青凝唇角翘起,低低骂了句:“憨子。” 只是骂完了,又顿住了,不明白崔念芝因何爽约,按照崔念芝的性子,不该不来的。 她正思虑,忽听又是一阵笃笃的敲门声,是方才那个送包裹的小沙弥:“陆娘子,崔郎君要我来同你说一句,他待会子想过来向你讨一杯茶水喝。” 青凝又是一愣,眉眼间浮起一层浅浅笑意来,垂下头轻抚了下桌案上的石雕。 略略沉思了一瞬,她又将那堆小玩意收了起来,拿出一壶清酒来。 外头细雨绵绵,十六七岁的小娘子,心里头也是有些羞涩慌乱的。她浅浅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忽而有脚步声起,瞥见男子修长的身影投在门框上,青凝脸颊涌上红晕来,慌慌张张躲去了帷幔后。 待那身影进了门,隐隐约约映在帷幔上,青凝手里握着那只貔貅石雕,低低道了句:“三郎,是你吗?” 外头那人轻轻颔首,青凝便又道:“你送来的东西,我很是欢喜。” 欢喜吗?一些不值钱的小玩意,便能哄得她如此欢喜?帷幔外的男子寂寂不语,投在地上的影子似乎更冷肃了几分。 素纱帷幔上映出小娘子绰约的身姿,她似乎是斜斜倚在榻上的:“三 郎,前些时日四夫人替我相看了一门亲事,是那位昭信校尉李远。” “你可曾听闻过这位昭信校尉的名声,传言是极其喜怒无常又暴虐的,听四夫人的意思,是想年前替我将这门亲事定下来。” “我......我今日是想问你一句,你......能不能不去雁荡山了,明儿个就去提亲。” 素纱帷幔轻动,她伸出皓雪般的一截腕子,轻轻勾住了男子玉带:“三郎,我有些害怕,你早日带我离了这侯府吧。” 外头的雨丝越发细密了,轰隆一声闷雷,将这间小小的客舍映得恍如白昼,在这一瞬的光亮中,一只修长的手伸出来,掀开了帷幔。 青凝抬眸,便瞧清了那帷幔后的男子。 着了一身月白织锦的直缀,长身玉立、宽肩窄腰,那张清俊的脸,依旧是干净朗润的神色,正微微垂眸看着她。 哪里又是崔念芝呢,分明是忠勇侯府世子崔凛。 青凝慕然坐直了腰,不自觉的往回抽手。 可是那截纤细凝白的腕子被他反握在手中,叫青凝退无可退。 她听见他说:“安安,谁也不能将你带离这侯府。” 轻轻的一句话,却如同滚雷般,轰隆隆落在青凝心上。她面上的娇羞悉数退去,惶恐的无助的,愣愣瞧他。 榻上放着一只石雕貔貅,崔凛目光落在上头:“便是这些廉价的小玩意,要你欢喜的不得了?” 青凝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应了。 崔凛细细将那貔貅打量了一瞬,忽而问:“安安,我替你雕刻的紫檀印章呢?” 青凝更加惶恐了,她知他既然提起那枚印章,便是已经知道了那印章的下落,她忙解释道:“我......我临出门前......让角门上的平安替我备车马,却没带赏钱,这才将那紫檀印章给了他。” “不,也不是给他,二哥哥给的东西,我哪里能轻易舍得,只是暂时压在他手里,定要去拿金银锞子换回来的。” 笼中春色 第42节 “是吗,那上回予你的碧玺步摇呢?”崔凛点头,明明还是温润模样,眼底的光芒却隐晦不明 青凝脸色愈加苍白:“我......我......” 她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来,崔凛替她道“你拿去当铺换了五十两银子。” “真是可惜,先帝当年御赐的碧玺,价值万金,被我寻出来给你做了步摇,你竟只当了五十两。”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那枚碧玺步摇,叮咚一声扔在了地上。今日他瞧着那污迹斑斑的紫檀印章,忽而忍不住,让云岩去了一趟当铺,果真在那铺子里寻到了他送她的衣裳首饰。 他将一切好的捧给她,她却弃如敝履。 青凝指尖有点颤,往后缩了缩身子:“二哥哥,你先听我一言。我先前儿铺子里缺银子,不得已才当了那碧玺步摇,我心里一直惦记着呢,总归是要赎回来的。” “二哥哥,我......我敬你一杯酒,给你赔罪可好。”青凝一着急,胡乱言语 崔凛站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没作声,却依旧明月般皎洁。 青凝趁机挣脱了他的手,往桌前倒了一杯酒,举到崔凛面前:“这杯酒,我给二哥哥赔不是” 崔凛没接:“今日我若不来呢,你当如何?” 青凝窘迫的涨红了脸,他若是不来,她自然要使出百种手段,要崔念芝心甘情愿的放弃雁荡山之行,好去苏州提亲。 崔凛瞧着她的面色,忽而轻笑了声:“你既是赔罪,这酒自然该由你来喝。” 青凝愣愣反应过来,乖顺的点点头,仰头喝完了杯中酒。 只她方才已饮了一杯,此刻酒意上涌,桃花眼里水光荡漾,眼角眉梢便都带出妩媚的娇俏来。 她今日又是刻意装扮过的,明明是半新不旧的裙衫,可偏偏勾出纤细的腰身,明明是凝脂般的素肌,却别了一支慵懒娇艳的红玉海棠。 她微微晃了晃身子,不胜酒力:“二哥哥,容我坐一会子。”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来,握住了她蒲柳般的腰身。 崔凛看见她的唇上亮晶晶的水渍,忽而底下头,轻轻吻过她的唇角。 他的唇是凉的,让青凝慕然打了个寒颤。 好在他很快抬起头,眉眼轻动:“你竟爱这松花酒。” 酒盏叮咚落地,青凝眼里慢慢浮起无可奈何的绝望,她低低呢喃:“你是忠勇侯府世子崔凛,姣姣如天上月,濯濯如春月柳,你......你当是君子如玉的,你不该如此。” 不该如此吗? 清冷禁欲的郎君抛去了千锤百炼的克制,任由汹涌而来的欲念淹没自己。 腰间的那只手将她握得更紧了些,如同很多个梦中一般,忽而俯下身,去细细描摹她的唇。 这个吻不同于方才的浅尝辄止,他撬开她的贝齿,强硬的、不容抗拒的,却又温柔而耐心的,捕捉她的气息,品尝她的清甜,一丝一毫也不放过,仿似要把她吞吃入腹。 青凝在他怀里颤,泪水滚滚流下来,只觉身子发软,不自觉便揪紧了他的衣裳,低低呜咽了一声。 这声低低的颤抖的呜咽,却让崔凛慕然一僵,腰间那只手不自觉便加重了力道,仿佛要把她揉进身体里。 屋外闷雷滚滚,雨滴倾泻如注。 带了薄茧的微凉的指沿着她肌肤的纹理,攀附而上,带来一阵阵颤粟的浪潮。 青凝像只搁浅的鱼,软绵绵跌在他的怀中。 修长冷白的手落在她的肩上,一件件剥落她的衣裳。 浑浑噩噩间,青凝已被他抱至榻间,短暂的神智清醒,她用素白的手抵在他的胸口上,泪水涟涟的求饶:“二哥哥,二哥哥,饶我这一回吧。” 崔凛依旧是冷清神色,那双眸子,却早已染上的欲念的红,他说:“安安,我说过,但凡我有,但凡你想要。只是所有好处,也只能由我给你。” 他将那只貔貅石雕扔在地上,语气比平时更低沉一些,像是低低的诱哄:“你若喜欢这些,我再给你买。” “不,你给不了......” 他给不了她想要的自由,给不了她想要的尊严,她绝不作妾作外室……可青凝还未说完,那声低泣便又被他吞没在了唇齿间。 帷幔落下来,青凝好像茫茫大海中的一叶扁舟,被他带着不停的晃。疼痛来临时,她忍不住抬起脖颈,咬住了他的肩膀。 第46章 苦也由他甜也由他,青凝…… 一夜间雨打芭蕉,落红纷纷。 青凝也不记得被他折腾了几次,到最后只觉精疲力竭,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来已是午时后了,她身上换了软缎的干净中衣,客舍中燃着上好的金丝炭,驱散了秋日山中的丝丝寒气。 青凝刚支起软绵绵的身子,就见一个高挑身影打起帷幔,清丽的一张脸,是崔凛院子里的云泠。 云泠端进来一碗参汤,递给青凝:“世子命我熬的参汤,最是补气血,陆娘子趁热喝了吧。” 青凝伸手推开:“怎得是你?鹊喜呢?” “娘子不必担心,鹊喜姑娘被送回了侯府,世子遣了我来伺候娘子。”云泠道 伺候吗,大抵是监视。 青凝别过脸去看外头的天色,依旧没接那碗参汤。 门扉吱呀一声,一只修长的手从云泠手中接过了那参汤:“安安,喝了这参汤,你若不想喝,让云泠换一碗燕窝粥来。” 青凝转眸,看着崔凛俊朗的一张脸,红着眼眶同他对望。 崔凛微微蹙眉:“听话一些,你若不喝,想来杨嬷嬷在侯府也食不下咽。” 他拿杨嬷嬷来威胁她,青凝眼眶愈加红了,僵持了片刻,端过来喝了个干净。 崔凛半跪在她身前,伸手替她拂去了眼角的那滴泪,她问:“还疼吗?” 青凝反应了一瞬,待明白他的意思后,慕得涨红了脸。 崔凛瞧见她脸颊上的红晕,眼里坠了细碎的星光,忽而探身在那片红晕上落下一个吻。这是她独独给他的羞怯。 青凝往后退了退,避开他的吻,低低问了声:“崔念芝呢?” 崔凛眼里的星光瞬间失了色,冷笑一声:“自是去了雁荡山。” 青凝忽而明白过来,昨晚,定是崔凛寻了个由头将崔念芝支去了雁荡山。 恰在此时,门扉声起,是崔念芝急切的声音:“阿凝,我来了。” “昨儿个我接到了家中来信,说是雁荡山那批石斛出了些问题,需得我快马加鞭赶去瞧瞧。我只得让小沙弥给你送了东西来,自己冒雨上了路。可我行了半日,还是不安心,我分明答应了你,晚间要来寻你,我怕我走了,你......你会气恼,会担忧。” “是以我半路又折返了回来,快马加鞭赶回来,只想见你一面。” 青凝只觉心口闷闷的痛,原来无需她使那些心机,崔念芝也会以她为先的。 崔凛瞧着她的面色,唇角那抹笑意益发冰冷,他握着她的腕子,微微用了点力道。 青凝吃痛,猛然清醒过来,她面上的红晕褪去,狠心道:“三郎,日后你不必再来寻我,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见你。” 崔念芝站在门外如遭雷击:“阿凝,可是出了什么事?我......昨日真的事出有因.......都怪我将你撇下了,你打我也成,骂我也成,但你不能不见我呀。” 他一着急,便要推门而入。 青凝忙道:“不许进来,你若进来,我便死在你面前。” 她不想让崔念芝瞧见,她在旁的男子身旁靡靡承欢的模样。 “阿凝,你.......”崔念芝推门的手又放下,在门边急得团团转。 青凝瞧见他映在门框上的身影,面上浮起悲戚的神色。 崔凛忽而替她拂去了脸颊上的一缕碎发,在她耳边道:“安安,你想他好好活着吗?” 青凝一愣,桃花眼里的泪水将坠不坠,她晓得崔凛这是在以崔念芝的性命要挟她。 她终于做出了决断,对崔念芝道:“三郎,我如今在做水墨画,日常爱用徽州徽墨,需知这徽州徽墨一寸一金,贵重的很。我不仅爱这贵重的徽墨,我还爱那锦衣华服、金玉珠宝。我且问你一句,我若是嫁给你,可能用徽墨端砚作画?可能头戴碧玺步摇?可能身着鲛绡纱裙?” “我原先儿还以为,你这崔家旁支也是有几分家底的,这才费尽心思勾着你。如今才打听到,你家中爹爹重病,也是没得多少银钱的小户人家。如今四夫人欲要给我寻门亲事,听说那位郎君官居昭信校尉呢,我哪儿还用再勾着你,自是要去攀那高枝儿。” 一字字一句句,让崔念芝面白如纸:“阿凝,你......你可是病了?定是发热说胡话的吧,你......你又岂是那样的人?” 青凝听见他这声声质疑,连唇色也白了,一颗心搅着痛,可最终还是又抛出一句:“你瞧瞧你送的这些小玩意,没一件值钱的东西,你是怎么有脸面拿得出手的?我真是替你羞臊,一眼都不想再看见你!” 门外的崔念芝晃了晃身子,一时静默下来。 许久许久,门框上的手无力垂下来:“陆娘子,今日多有叨扰。崔某日后,再不会如此无礼” 来的时候意气风发少年郎,走的时候已是渐渐佝偻起了肩背,以缓解心口处的疼痛。 青凝瞧着那佝偻的身影消失在门边,忽而转头盯着崔凛,她问:“世子满意了吗?” “安安做的很好。”崔凛微凉的指捏了捏她圆润的耳垂,爱抚似的,轻轻摩挲。 青凝眼里的泪忽而大颗大颗掉下来,分明她很快就能离开崔家了,她能同夫君一处行商,再不用过寄人篱下的生活,不用日日谨慎小心,不用讨好任何人,多好啊,这样的日子。 可是一眨眼,没了,全没了。 崔凛忽而倾身,去吻她眼角那滴泪,咸咸的,是为别的男人而流。 他的眼里有冷意,可依旧轻抚她的背,低低诱哄:“安安别哭。” 手下少女肌肤温润细腻,他离了眼角又去寻她丰润的唇。 一点点撬开她的唇齿,品尝她的清甜,誓要将她完全占有。 青凝却忽而拧起来,贝齿开合,一下子咬住了他的唇,用了力道的,直尝到清甜的血腥气。崔凛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只是弯腰,将人打横抱去了榻上。 帷幔落下来的时候,女子娇弱的喘息声便低低传来,到最后已带了点求饶的意味。 也不知过了多久,青凝只觉骨头都散了,才被崔凛连人带被拥进了怀中。 外头已渐渐暗下来,晚霞涌进来,斜斜落在青凝的脸上。泪光点点的桃花眼,水润丰泽的唇,凝脂般的肌,还有锦被下露出的一截香雪般的肩颈,上头落了清清浅浅的痕迹。本就玉软花柔的样貌,便又多了一份慵懒妩媚的娇艳。 崔凛替她拂去额前濡湿的发,声音里带了点餍足后的愉悦:“饿不饿,是先用些点心,还是先沐浴?” 青凝推开他的手,转眸定定瞧他,瞧他清俊的眉眼,挺翘的鼻子,还是山巅雪、天上月般的矜贵高洁。可就是这样清白的贵公子,方才竟然.....竟然那样对她...... 她涨红了脸:“为什么呢,世人都道忠勇侯府世子品性高洁,乃是白璧无瑕,为什么世子会做下今日这种勾当。” 清贵的郎君轻笑,他说“安安,我也想不到。” 想不到自己为何做出如此卑劣之事。 笼中春色 第43节 他顿了顿:“或许你听话一些,早前便不再跟崔念芝来往,你我便不会是如此开端。” 青凝扭过脸,凭什么呢,凭什么不能跟崔念芝来往?她的命运,当握在自己手中,凭什么要别人来指指点点。 那厢云泠已备下了热水与饭食,悄悄送进来,又悄悄退下了。 崔凛将她抱去浴桶,擦洗一番,又将人抱至食案前。琉璃盏里是滋补的燕窝粥,用的是贡上来的血燕,配了姜汁鱼片与莲蓬豆腐,另有几样时令鲜蔬,都是云岩从山下带上来的。 青凝手脚发软,便任由她抱在怀中,本是垂眸静默的,却忽而伸出手臂,将那碗燕窝粥推远了。 她扬起凝白的脸,方才床榻之上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去,带了几分固执:“求世子赐一碗避子汤” 崔凛眼里的柔情散去,嘴角的笑意有些疏冷:“怎么,安安不想要个属于你我的孩子吗?” 青凝顿了顿,听出了这话里的危险意味,她忽而藏起那份固执,转而揪住他的衣袖,低低道:“我......我不能有孕。需知这世间流言积毁销骨,如今我还未出嫁,不能有孕。” 泪眼婆娑,荏弱细嫩,让人生出不忍来。 崔凛沉默,最终还是唤云泠寻了一碗避子汤来。 黑沉沉的汤药辛辣苦涩,青凝一口气喝完,只觉那苦涩直往心里头钻。她猛烈呛咳了几声,忽觉唇齿间又生出些许甜意来,是崔凛塞给了她一枚蜜饯。 这苦涩是他带来的,这甜蜜也是他要给的,苦也由他甜也由他,青凝只觉无力挣开。 修长的手伸过来,用干净的绢帕替她拭去了嘴角的药渍,她听见崔凛如玉石撞击的声音:“日后若是不想有孕,这汤药由我来替你喝” 第47章 世子已得偿所愿,可否就…… 一场秋雨过后,又添了一层秋日萧索的凉。 夜里青凝开始做噩梦,梦里她想走出崔家,可崔家的大门一重又一重,她推开了一扇还有另一扇,她焦急的转来转去,却似乎永远也走不出这座大宅。 半梦半醒间,她额上沁了细密的汗,手脚却是益发冰凉,不自觉便寻着热源靠了过去。 崔凛这是头一回跟女子同榻而眠,是有些不习惯的,可剥离了那些他对她本能的欲望,瞧着那温软身子一点点靠过来,又生出些别样的触感来。 第二日一早,青凝睁眼便见着了崔凛那张清俊的脸,她一下子清醒过来:“世子......世子今日不上朝吗?” 崔凛闭着眼,平素的锋锐减了些,益发如玉般皎洁滢润,他搭在青凝腰上的手一用力,又将人摁了回去:“今日告了假,同你去看看松山寺的秋景。” 青凝被压着腰肢,窝在他怀中,听见他有力而均匀的心跳,认命般的闭了眼。 长睫轻颤间,在 男子冷白的肌肤上划出微微的战粟感。 压在青凝腰肢上的手一顿,不自觉又用力了几分,他忽而往上拖住她的颈,迫她仰起头来,低头又去寻她的唇。 青凝略略回退,抵着他的胸口,低低道:“不要......疼.....” 她身上都是他留下的气息与痕迹,那处还在隐隐做疼。 崔凛瞧见她眼里蒙蒙的雾气,双肩轻抖,像只淋湿的猫儿般,可怜又可爱,不由手上一顿,轻轻闭了闭眼。 待那欲望褪去,再睁开,又是如玉般皎洁干净的郎君,他最终只在她额上落下一个轻柔地吻,低低问:“可还记得当初在乌程,明乐给你的膏药?” 青凝忽而想起来,当初明乐以为她与崔凛成就了好事,送来了一罐减轻疼痛的白玉膏。她那时不晓得那膏药作何用处,还巴巴拿去要崔凛替她上药。 想到此处,青凝只觉羞愧难当,别过脸不看他:“不记得。” 崔凛轻笑:“不记得也无妨,我今日倒是带了白玉膏来,便应了你那日的请求。” 他说着翻身起来,特意净了手,从桌案上拿来一个小巧瓷瓶。 青凝脸红的要滴血,往后退了退:“你.....不许......” 崔凛立在床边,清朗又温润,说的却是:“不许?那安安是不疼了,既然不疼,不妨做些闺房之乐。” 青凝只觉他无耻的紧,只得微微咬住下唇,任由他替自己上药。 雪白的膏药细腻清凉,瞬间舒缓了火辣辣的痛感。 可他指尖的薄茧带来一阵阵颤粟,却让青凝倍感羞耻,涨红着脸别开了眼 崔凛站在榻边净手,瞧见她凝白的面颊上晕开红霞,眼里蓄起笑意来,柔声问:“若是不疼了,待会子陪你去后山看看秋景,可要替你备一顶步撵” 青凝声音闷闷的:“不必。” ...... 松山寺的后院连着起伏的山峦,一到秋日,便有漫山红透的枫叶,一层层染红了天际。 今日游人稀少,午后,青凝同崔凛沿着后山小路,拾阶而上。 青凝站在一株火红的枫树下,忽而停住,问:“世子何时起了念头?” 崔凛转眸看她清凌凌的眼:“何种念头?” 青凝知他明知故问,微微有些恼:“何种念头?自然是见色起意,世子何必明知故问。” 崔凛轻笑:“可还记得你遗留在云深居的那条帕子?” 他伸手摘了朵木芙蓉,斜斜插在青凝的发髻上,嗓音清润:“那条帕子没烧。” 青凝想起来了,那时她在松山寺,错将崔凛认成了崔念芝,故意遗留了一条贴身的帕子在云深居的榻上。崔家的除夕宴上,她曾向他讨要过那条帕子,他那时说的是:“烧了。崔府郎君众多,日后陆娘子莫要乱抛锦帕。” 原是从那时起吗,青凝想,若那时没将他错认成崔念芝该多好,可终究命运不由人。 再往前走便是半山腰的寒山亭,崔凛人高腿长,几步跨进亭中,转身牵起青凝的手,将她迎了进去。 从寒山亭中望出去,一层层的枫叶铺展开,间或一丛丛的木芙蓉,目之所及,一片绚丽。 崔凛捏了捏她软糯糯的手,忽而问:“你为何想要离了崔家?这许多年,可是崔家亏待了你。” “谈何亏待呢?” 陆家落难那年,是崔家收留了她,可也是崔家四房,侵吞了姑姑的嫁妆。叶氏于她,明面上说不得德行有亏,可却如那丝绵里包裹的针,处处要你隐隐作痛,却又要你说不出什么。 青凝嘲讽的笑了声:“四夫人待我极好,只是时常忘了给凝泷院送御寒的里衣、秋冬的鞋履、病中的良药。” 崔凛听出了这话里的委屈,转眸去看女娘的眼,他说;“日后,不会有人再敢亏待你。” 青凝又是自嘲的一笑,不敢亏待她?她如今又算什么呢,原来待在府中,尚且是清清白白的表姑娘。可如今呢,倒像是伺候人的娼妓,若是旁人晓得了,便是明面上不敢亏待她,怕是私底下也要鄙弃一番。 她将崔凛斜插在她发间的那只木芙蓉拿下来,往地上一掷:“如今,世子已得偿所愿,可否就此罢手?” 得偿所愿吗?是啊,得偿所愿!细软的腰身、细腻的肌肤、丰润的唇......那些梦中的旖旎,真真切切的尝到了。 可,初尝情事才晓得,销魂蚀骨,怎么也不够。 崔凛也不恼,复又摘了一朵开得更盛的木芙蓉,别在她的发间:“安安,不够的。” 青凝一下子涨红了脸,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却怎么也挣不开他桎梏的手:“为什么呢,世子什么样的女子寻不到?” 为什么?这时间女子千千万,为何独独是她,崔凛也寻不到答案:“安安,你离了崔家,又能去哪里,需知大周律规定,未婚女子,是不允自立门户的。” “我总归是有法子的,至于如何立足,便不劳世子费心了。” 青凝执拗的同他对望,崔凛却轻笑一声,忽而转眸,顺着山路,往山脚下望去。 修长的手伸出来,云岩便识时务的递上来一把弓弩。 崔凛弯弓搭箭,直指山脚下的官道。 青凝一愣,顺着他的箭尖望过去,便见着了官道上的马车,前头骑马的郎君有几分萧索,竟是启程去往雁荡山的崔念芝。 他竟要射杀崔念芝! 青凝一下子慌了手脚,去推崔凛拿箭的手臂:“二哥哥,你......你莫要伤他。” 如玉的郎君,在箭尖寒光的映衬下,便显出清寒的锋锐来:“安安,日后莫要再同崔念芝来往。” 陆家青凝最是狡黠,崔凛晓得她的狡黠,也晓得她的倔强,上回她应着他不再去寻崔念芝,可转头又要崔念芝带她离开崔家,他今日便想彻底断了她的念头。 崔凛一壁说,一壁扬起手中弓弩,缓缓拉满了弦。 传闻忠勇侯府世子崔凛,不但文章华彩,骑射亦是个中楚翘,可于马上百步穿杨。 青凝知道,这支箭射出去,定能要了崔念芝的命。 青凝腿脚发软,转而牵住崔凛的衣角,软了声调哀求:“二哥哥,我以杨嬷嬷的性命起誓,我......我绝不再去寻崔念芝。” “我同你回崔家,我同你回崔家,只是求二哥哥一桩事,莫要将你我之事告知旁人,我们还像从前一样,成不成?” 她同他的缠绵,她不愿旁人知晓,她情愿躲在暗处,没名没份的跟着他。 崔凛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堵在心口让人不痛快。 可方才他在她面前举起弓弩,已是将小娘子吓得脸色发白,现在他生怕再吓着她,便压下那些不快,疏离的冷淡的:“好,那便如你所愿。” ...... 青凝是三日后回的崔府,前几日崔凛因着公务,连夜下了山,临走前将云岩同云泠留在了寺中照看她。青凝生怕身上痕迹未消,被杨嬷嬷看出端倪,便借故又在寺中休憩了几日。 今日她一进凝泷院,便闻见了隐隐的药香 鹊喜打帘出来,正要去树根下倒药渣,抬头一瞧自家娘子回来了,忙跑出来迎:“娘子,你可算回来了。” “这几日云泠姑娘可有将你看顾好?” 那日在松山寺,鹊喜走出客舍的时候碰上了云泠。云泠同她说杨嬷嬷染了重病,危在旦夕。杨嬷嬷年纪大了,跟前一个人也无,若是染了急症,实在是危急的很,鹊喜当时便急得跺脚。 好在云泠握了握她的手,说的是: “我今日随世子过来祈福,恰巧马车还停在山脚下,你若是着急,便让车夫送你回去吧。陆娘子你不用担心,我会替你好好看顾。” 鹊喜是个单纯的,一则着急杨嬷嬷,再则世子崔凛在她心中向来是清正的君子,云泠是世子院里的人,素来做事周全又细致,有她照应自家娘子,她也放心。 鹊喜这便让云泠给青凝带句话,自己先回了侯府,可连夜回来才晓得,杨嬷嬷只是染了些许风寒,倒是无甚打紧。 青凝从云泠的只言片语中,早便猜到了个中缘由。她在心中叹了一声傻鹊喜,这才苍白着面色笑道:“我无妨,嬷嬷这几日如何了。” 杨嬷嬷在里头听见声响,已打帘出来了,怕过了病气给青凝,也不敢上前,只在廊下道:“小风寒罢了,这几日吃了药,已是见好了。安安在寺中如何,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给世子的平安符可求来了?” 青凝听见杨嬷嬷温煦的话语,眼角有热热的泪意,却不敢露出一丝端倪来,打起精神道:“有云泠照应着,我在寺中样样都好,嬷嬷不必挂念。” 三人说着话,进了内厅,鹊喜指了指桌上放着的一个包袱,努嘴道:“娘子你瞧,方才四夫人遣人送了冬衣来” 如今已是十月末,眨言就要入冬了,府上给各房娘子添置了冬衣,叶氏这样好脸面,自然也不会落了青凝的。 鹊喜一壁说着,一壁将那包袱打开,露出一件窄褙小袖短袄来,另有两件撒花洋绉裙,没有贴身保暖的里衣,也没有冬日里的鞋履。 笼中春色 第44节 鹊喜将那件窄褙小袖短袄抖了抖:“外头倒是锦缎的料子,可惜里子用的是粗棉布,穿上定是不舒服。” 杨嬷嬷端了热茶来:“亏得今冬咱们手里有银子,另去给安安置办几套便是了。” 青凝没做声,喝了口热茶,才终于觉得安稳了几分。 几人正说话,不妨院门被叩响,叶氏身边的柳嬷嬷进了院。 柳嬷嬷入得厅堂,将青凝打量一眼,皮笑肉不笑:“陆娘子怎得今日才回来,我们四夫人可是担心的紧,生怕你在寺中待不惯。今日听说你回了府,这便遣我来瞧瞧。” 她说着,自去圈椅上坐了,转头瞧见桌上的冬衣,又道:“今年冷的早,四夫人已命我给娘子备了冬衣,都是上好的蜀锦料子。” 按照以往的情形,青凝这时便该甜笑着乖巧谢恩了,可今日青凝只觉疲累,她实在厌倦了这诺大的崔府,便冷冷瞧着柳嬷嬷没作声。 柳嬷嬷没等来青凝好言好语的感激,抬头瞧见她冷然的眼神,一时有些生气:“怎么,陆娘子如今有个铺子傍身,便不把四夫人放在眼里了。我们夫人时时惦记着你,还未入冬便给你备了冬衣,陆娘子连声谢意也无?” 她将面前的茶盏一推,在凝泷院中拿大起来,似乎要等着青凝千恩万谢的表了态,才肯起身。 屋子里一时静默下来。 在这静默里,忽而一道清凌凌的女声传来:“陆娘子无需谢恩。” 柳嬷嬷抬眸,竟见世子院里的云泠走了进来。 云泠是崔凛院子里的大丫鬟,平素便是老夫人,也要给云泠几分面子。 柳嬷嬷一见着云泠,忙笑着站了起来:“竟是云泠姑娘。想来云泠姑娘不知内情,今日我们夫人特意给陆娘子送了冬衣来,谁知陆娘子竟一句感恩的话也没有。” 云泠冷笑了声,走至桌前,睇了眼那几件冬衣:“瞧着一团锦绣,内里竟是粗棉布,想来柳嬷嬷也不会穿吧?” 她说着,将那件窄褙小袖短袄扔在了地上:“日后不劳四夫人费心,这等粗劣之物便无需往凝泷院送了。” 柳嬷嬷一时有些讪讪,只觉在这厅中再待不住,便寻个由头转身走了。 云泠这才命人将十几个黑漆托盘端进来,上头是大红羽纱面的鹤氅、缕金百蝶的窄褙袄、掐金挖云的羊皮小靴......林林总总摆了一屋子,件件精巧又细致。 云泠朝青凝屈膝:“陆娘子,这是世子命我送来的冬衣,你瞧瞧可还缺什么。” 青凝兴致缺缺,只担忧得瞧了一眼杨嬷嬷,微微蹙眉:“劳烦云泠姑娘告诉世子一声,如今我什么都不缺,用不上这些冬衣,日后也不必再送。” 云泠却依旧浅淡笑道:“陆娘子不必推辞,世子既然说了不会再让娘子受委屈,日后自然会好生护着你。” 她说完不待青凝拒绝,便带了几个婢子离去了。 杨嬷嬷瞧着这一屋子的华服,面色略有些慌张:“安安,世子怎得......” 青凝生怕她多想,不待杨嬷嬷说完,便上前扶住她的手臂:“嬷嬷休要多想,我这回替世子求了平安符回来,世子很是高兴,自然会护佑我几分,便如同护着崔家小娘子们一般。” 杨嬷嬷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是了是了,世子是端方君子,最是克己复礼,是我多想了。” 端方君子?克己复礼?可谁又能想到,便是这皎洁高贵的忠勇侯府世子,会对她做出那等事。青凝面上不显,却在心中轻轻嗤了一声, 第48章 口味 天气一日比一日寒,青凝不过回来两日,便已立冬了。 立冬这日,侯府给各房送了些进补温热之物,按理说,凝泷院定是分不到的。 谁料,一大早,鹊喜却提了个食盒进来:“娘子,老夫人命婢子送了些温补之物来,说是今晚府中要起羊肉锅子,就设在园子里的多福轩,让你一块去尝尝。” 青凝纳罕,老夫人怎么突然想起她来了? 杨嬷嬷接了鹊喜手里的食盒,笑道:“安安还记得去岁除夕,你送给老夫人的那只香囊吗?那香囊里填的安神香极好,老夫人很是受用。前几日你去松山寺时,白芷来了一趟,说是那香味淡了,又来讨了个新的。” 青凝明白了,老夫人这是感念她送去的香囊,这才一并给她下了帖子。 崔老夫人既有请,青凝傍晚时分便裹了件羽绉面氅衣,往多福轩去了。 今日园子里结了一层细细的霜雾,青凝路过锦翠亭时,远远见崔素问坐在亭中。 崔素问正坐在亭中喝茶,仪态端庄、神色沉静,她转眸瞧见青凝,这才露出几分笑意来,招手道:“青凝,听说你前几日去了松山寺,好些时日没见着你了。” 青凝这便进了锦翠亭,在桌案前坐了:“三姐姐可安好?怎得一个人坐在这亭子里?” 崔素问避而不答,只是将一盏碧绿茶汤推给她:“听说苏杭一带,冬至爱饮桑叶茶,今日母亲给了我一罐桑叶茶,你尝尝。” 二人正说话,远远见个清秀的郎君自霜雾中走出来,走得近了,青凝才认出来,是崔素问的未婚夫孙焱孙二郎。 今日冬至,姻亲孙家是要来送节礼的,孙二郎先去了立雪堂拜见老夫人与王氏,按照往常规矩,放下节礼后,是要来见一见崔素问的。怪道崔素问坐在这亭中,原是在等孙二郎。 青凝瞧见是孙二郎,忙要起身离去,好让她二人说说话,却不妨被崔素问攥住了腕子:“青凝你不必走。” 孙二郎进了多福轩,瞧见崔素问身旁还有别的小娘子,一时愣怔了片刻。 他将手中一只雕花匣子递给崔素问:“今日来府中送节礼,顺手给三娘带了一只碧玉簪子,三娘瞧瞧可还喜欢” 往常节日里,孙二郎也会给崔素问带些小物件,三娘虽端庄,每每也会露出羞涩笑意来。只今日崔素问却接过那匣子,随手放在了桌案上,连瞧也未瞧,敷衍道:“多谢二郎。” 孙二郎一愣,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来。 崔素问饮了口茶:“今日天冷,孙二郎早些回去吧。” 孙二郎又是一愣,他本有一肚子话要同崔素问说,可瞧见崔素问身旁的小娘子,又只好咽了回去。他作了个揖,转身走了。 只他刚走出多福轩,又实在憋不住话,便又折返了回去,也顾不得有旁人在了:“三娘,我今日来还有一桩事,是想为墨儿求个请。” “还望三娘放墨儿一条生路,日后莫要再派人去恐吓于她。我与墨儿自小青梅竹马,是有几分情谊在的,自然不能看着她沦落街头,这才将她养在了外头。还望三娘高抬贵手。” 前几日林墨儿一病不起,拽着孙二郎的手啜泣,说是宅子外头常有陌生男子窥视,偶尔还会扔进来些死物,常常让她惊吓不已。 那会儿林墨儿哭得梨花带雨,一头扎进孙二郎怀中,惶恐道:“二郎,我时常活在惊惧之中,定是命不久矣。我素来在这京中无冤无仇,想来定是崔家的崔三娘命人恐吓于我,好叫我离了你身边。你......你替我求求她好不好,我定是不同她抢的......” 崔素问闻言,抬眸定定瞧着孙二郎:“二郎是何意?我何时恐吓过林墨儿?” 孙二郎站在多福轩的廊下,轻轻叹了一声:“三娘,你不必如此,我同墨儿只是兄妹般的情谊,我会同你成亲,也会给你正妻的体面。” 孙二郎说完,朝着崔素问一揖,这才转身出了多福轩。 崔素问脸涨的通红,好半晌,她才低低道:“青凝,又让你瞧笑话了。” 她本以为,有外人在,孙二郎也不便说话,进来走个过场便离去了,也免了他二人尴尬相对。不成想,孙二郎为了那林墨儿,竟完全不顾及她的脸面。 青凝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好陪着崔素问沉默下来。 两人坐了片刻,这才一块往多福轩去。 这会子,多福轩中已起了席面。 崔灵毓偎在叶氏身侧,正同崔老夫人说话:“多谢祖母赏的雀金裘,今日穿上,只觉光彩夺目,确实不凡。” 前几日各房赶制冬衣,崔老夫人翻出几件氅衣来,赏给了几位孙女,给崔灵毓的,便是今日她身上这件雀金裘。 崔灵毓本生得秀美灵动,今日着了这件雀金裘,更显得伶俐耀眼,站在厅中,一时风头无两。 崔老夫人满意的点点头:“灵毓秀外慧中,倒没有辱没了这件衣裳。” 厅中正说话,崔素问与陆青凝走了进来。 崔素问向来端庄,衣着也淡雅,只着了件莲青披风,今日青凝却罕见的着了件大红羽纱面氅衣。 极罕见贵重的料子,也不知哪里得来的。 进得厅堂,青凝先褪了氅衣,来给老夫人并几位夫人行礼,里头是银红袄儿,青缎子坎肩儿,白绫细褶裙子。 她极少穿得这样鲜亮又精致,倒叫厅内众人都晃了眼。 崔灵毓方才还扬着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那厢二夫人王氏已风风火火张罗着开席了。 崔老夫人坐在居中的炕桌上,下头小辈们分坐两列,每人的食案上都备了热气腾腾的羊肉锅子。 今日这锅子有几分辛辣之气,青凝来京中多年,却还是江南人的口味,只浅尝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 上首四夫人叶氏瞧见了,忽而笑眯眯的招呼丫鬟:“青凝吃不惯这羊肉锅子,将我食案上这碟子蟹粉豆腐给她送去。” 如此一来,倒显出叶氏的体贴温良来。 坐在叶氏对面的二夫人王氏便笑道:“我们四夫人最是体恤,连陆娘子的饮食也照顾的周到。” 厅中众人都笑了,也跟着称赞叶氏几句。 只那碟子蟹粉豆腐一端过来,青凝却微微蹙了蹙眉,她体寒,吃不得蟹。 崔灵毓坐在青凝身侧,眉毛一挑,也跟着笑了一声。她将一碟子爆炒田鸡端给青凝:“青凝妹妹既吃不得这羊肉锅子,我这碟子爆炒田鸡也给她端过去吧。” 端得是姐妹和睦,只是这爆炒田鸡油腻又辛辣,青凝亦是吃不得。 青凝的食案上一时丰盛起来,却几乎没有她能吃的。 厅中正热闹,门口小丫鬟忽而慌里慌张的跑进来:“老夫人,世子来了。” 老夫人愣了一瞬:“凛儿来了?” “快,快让他进来。” 既然是家宴,也没有那些男女之别的规矩,老夫人右手边,还坐着崔士宇与崔珂几位庶子。只崔凛要职在身,鲜少露面,便也无人敢请他,况他向来冷清,除了年节中秋,平素最不耐烦应酬,老夫人实是没想到今日他会来。 众人一时都停下了杯盏,规规矩矩等崔凛进来。 崔凛从与月洞门跨进来的时候,着了一身月白云纹直缀,平素的锋锐减了些,更添了几分温润矜贵气度。 早有小丫鬟另添了个食案,就设在崔老夫人身侧。 崔凛进了屋,便径直坐在了老夫人身侧:“祖母,今日公务繁忙,还未来得及用膳,便过来讨一杯酒喝。” 老夫人笑成了一朵花:“好好好,来得好,祖母好些时日没见你了。” 又嘱咐身边的丫鬟:“快,快给世子添个羊肉锅子。” 崔凛却笑道:“羊肉锅子就不必了,我在江南待久了,如今口味清淡了不少。” 他说着,转眸嘱咐身侧的仆从:“上一道鸭包鱼翅、水晶肴蹄、松鼠桂鱼、三丝鱼卷,并杏仁佛手、翠玉豆糕两道点心。” 清俊朗润的郎君,嘱咐完又转头同崔老夫人聊起家常。 他从进了门,一眼也未看陆青凝。 青凝方才听见崔凛要来,一颗心吊起来,生怕众人瞧出他二人之间的端倪,现下瞧崔凛的反应,这才放下心来。 不过多时,厨下端了菜肴来,崔凛尝了一筷子,却忽而蹙眉:“如今这府上的厨子是越发糊弄了,几道江南菜品做得寡淡无味。” 笼中春色 第45节 老夫人瞧着最器重的孙儿蹙眉,忙转头呵斥上菜的仆从:“怎得连几道江南菜色也做不好,赶紧撤下去,给世子换几道拿手的来。” 崔凛却道:“不必撤下去,凭白浪费了。” 他忽而转眸,朝青凝看过来:“听说陆娘子生在苏州,应是喜食江南菜系,这几道菜,便端给陆娘子吧。” 青凝一愣,遥遥撞进他眼中,鸭包鱼翅、水晶肴蹄、松鼠桂鱼、三丝鱼卷是她幼时常吃的家乡菜,连那两道点心也是她平素最爱的。 第49章 二哥哥,我若是不听话呢…… 有那眼疾手快的婢子,已将几道菜肴与点心,一并端给了青凝。 青凝拿银箸尝了几口,鸭包鱼翅汤鲜肉烂、味道醇厚,水晶肴蹄清爽不腻、酥香鲜嫩,哪里是崔凛口中的寡淡无味。 她抬眸,远远看了眼崔凛轮廓分明的侧脸,见他正与老夫人说话,便又匆匆撇开了。 多福轩中热气腾腾,热热闹闹吃了半晌,有小丫鬟送了戏本来:“老夫人,您瞧瞧今日要唱哪一出戏?” 今日府上在湖心亭中设了戏台,老夫人选了一出《游园会》,众人便都随老夫人往湖心亭看戏去了。 青凝落在后头,并不再欲去凑热闹,她方才喝了杯果酒,便打算去多福轩的内室歇一会子便回了。 待得众人都出了多福轩,青凝正欲往内室去,却忽见崔士宇去而复返。 崔士宇站在多福轩的门前,也并不往里走,只是让婢子送进来一只四四方方的小锦盒。 他朝青凝颔首:“青凝,前些时日你给的那张镇咳方子,我吃了极是受用。一直惦记着要谢你一谢,今日既然碰上了,少不得要还你一礼。” 听他如此一说,青凝忽而想起来,前些时日她在清河秀坊碰上崔士宇,因着听见他闷咳连连,便给了他那张南疆止咳的方子。 青凝接过婢女送进来的锦盒,打开一瞧,里头竟是一只水头极好的玉镯,她忙摆手:“表......大哥哥客气了,一副方子而已,哪里值得你如此破费。” 她本欲喊崔士宇一声表哥,又想起他那日打起车帘同她道“你既住在崔府,往后也不必唤我表哥,可同灵毓他们一道,唤我一声大哥哥,兄弟姐们一处,方显亲亲热热”,青凝这便改了口,喊了一声大哥哥。 崔士宇却笑道:“我素来有不足之症,吃了诸多药物亦是不济,碰上你这方子,倒是误打误撞,自然该谢。” 他说着,朝青凝颔首,转身往前头湖心亭陪老夫人去了。 青凝便只得拿了那锦盒,转去了多福轩的内室。 青凝许久未吃过家乡菜了,方才贪嘴,多用了几口,这会子便坐在榻上,喝了几口消食的橘皮茶。 只奉茶的下丫鬟刚出去,忽听屏风后脚步声起,青凝回眸,竟见着了长身玉立的崔凛。 青凝一瞬间变了面色:“你......你怎得在此处?” 崔凛最是喜洁,因着方才在宴席上沾惹了些许烟火气,这会子已换了一身海水江牙纹的空青直缀。 他手里拿了只小巧剔透的琉璃瓶,往榻几上一放,推至青凝面前:“方才可是贪嘴了?那水晶肴蹄虽软烂,晚间多用却易积食内热。把这木犀清露拿去,晚间饮茶时挑上一茶匙,可生津解热。” 青凝一愣,今日在宴上,他明明没看她,何时注意到她多用了几口水晶肴蹄。 她转眸瞧见那三寸大小的琉璃瓶,上头鹅黄笺写着“木犀清露”,显然是御赐的珍品。 青凝没接,只是淡淡道:“多用了几口不妨事,不必劳烦世子费心。” 她叫他世子,崔凛气笑了:“世子?前几日在松山寺客舍的榻上,安安喊得还是二哥哥。” 青凝一愣,想起松山寺的客舍中,她被他逼急了,只好一壁在茫茫的海中荡,一壁因风大浪急,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求饶似地,一声声喊“二哥哥”。 青凝一时间涨红了脸,气恼着别开眼。 廊下的风灯在晃,映出她秀美的侧脸,羊脂玉般的肌肤,挺翘的鼻,方才橘皮茶的水渍还留在唇上,便在粉嫩的双唇上洇出诱人的光泽。 崔凛心中好像被柔软的羽毛轻轻拂了一下,忽而上前一步,俯身,衔住她的唇珠,浅浅尝了一口。 他捧着她的脸颊,轻笑:“今日这橘皮茶,倒比往日更甜一些” “你.....”青凝心中又添了几分气恼:“这儿是多福轩.....” 可她话还没说完,崔凛又俯下身,擒住她柔软的唇,去细细品味那点余留的橘皮茶。 青凝心下一惊,忙伸手去推他的胸口,这多福轩中人来人往,她生怕被人瞧见这一幕。 可她用了十二分力气,也撼不动他分毫,倒叫崔凛握住双手,囚在了胸前。 尝到了一点清甜,便想要的更多,崔凛益发贪婪,强硬的撬开她的唇齿,企图侵占她的每一寸柔软。 青凝只觉脑中一片空白,渐渐软在他怀中。 这当口,门外守门的丫鬟忽而轻轻扣了下内室的门:“陆娘子,可还要添一杯橘皮茶。” 青凝慕然一惊,挣扎着去推他,却怎么也脱不开身,一着急,桃花眼里便氤氲出一层朦胧的水汽来。 崔凛垂眸瞧见她眼里的水雾,微微顿了顿。 青凝趁机推了他一把,将将离了他的身,对着门口道:“这橘皮茶,无需再添了。” 外头小丫鬟的影子停在窗棂上,福了一礼退下了。 青凝这才舒出一口气,含了几分委屈,抬眸定定瞧着他。 崔凛俯身,替她理了理额前的乱发:“安安,你今日喊崔士宇大哥哥?” 犹记得她当初有求于他,说的是“在这诺大的府上,我也只同二哥哥如此亲厚”,如今倒好,她喊他世子,却亲亲热热喊崔士宇大哥哥。 他轻轻叹一声,强硬道:“日后不许再喊崔士宇大哥哥,称他一声表兄足够了。” 青凝别开脸,没作声。 崔凛轻轻捻了捻她的白腻的耳垂,柔声道:“安安,听话。” 青凝咬了咬唇,他总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不容辩驳的话,他要她乖巧柔顺,婉转承欢,可她自小跟着父亲走过山川岁月,偏偏藏了一截不可弯折的骨头。 青凝抬头,朝着他柔柔的笑:“二哥哥,我若是不听话呢?” 崔凛没作声,指尖沿着雪白的颈往下,激起青凝一阵阵颤栗,很快让她不得不软在了他怀中。 ...... 青凝从多福轩出来的时候,腿脚有些发软。 崔凛惯会撩拨,她唇上尚还存留着他的气息,红艳艳的润泽。 青凝生怕被杨嬷嬷看出来,在外头待了许久,又里里外外整理一番,这才进了凝泷院。 鹊喜正在灯下做绣活,瞧见青凝进来,转头对内室笑道:“嬷嬷,娘子回来了。” 杨嬷嬷从内室出来,给青凝端了杯牛乳,瞧见她眼角眉梢带了点艳色,双唇还微微有些红肿,不仅多看了青凝几眼:“今日可是喝了酒,怎得......” 那抹艳色,是情欲初起时的妩媚,杨嬷嬷是过来人,心中咯噔一下,微微蹙眉,没再往下说。 青凝忙转过身去,佯去灯下看鹊喜做绣活:“是喝了点果酒,嬷嬷勿要担心。” 杨嬷嬷这才放下心来,只道自己想多了。她放下牛乳,便要去给青凝煮解酒汤,却被青凝一把拉住了。 “嬷嬷,这会子酒气也散了,用不上醒酒汤,我有桩事同你商议。” 青凝将杨嬷嬷拉到榻上:“咱们绣坊在丽锦堂旁边开了分号,打算专做水墨绣。如今京中已没有多少绣娘会咱们陆家的水墨绣法了,我已委托吴掌柜寻了一批绣娘来,想劳烦嬷嬷去传授水墨绣法。” 方才进门,杨嬷嬷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青凝便开始害怕,害怕杨嬷嬷瞧出端倪来。她向来是嬷嬷心中那个干净的小女娘,杨嬷嬷一直盼着她的安安堂堂正正的嫁人,风风光光的走出这侯府。若是被杨嬷嬷晓得了自己如今这境况,她定是要伤心的吧。 青凝想,那便让杨嬷嬷去绣坊教习绣法,不常在身边,也便不容易发现端倪。 杨嬷嬷自然是愿意为绣坊出一份力的,只是,她顿了顿:“嬷嬷自然是愿意的,只是安安,我若去了绣坊,留你一个人在这崔府,实在是不放心。” 青凝闻言,便如幼时一般,抱着杨嬷嬷的手臂缠磨:“嬷嬷,若论起水墨绣法来,无人能及得上您,你就帮我这一回,等绣坊赚了钱,我也好攒一笔嫁妆,风风光光的出嫁。” 杨嬷嬷被她磨的没法,只好笑眯眯应了:“成,我自然愿意替安安挣一分嫁妆。” 此事既已商定,第二日一早,青凝便同鹊喜替杨嬷嬷收拾了行李,送她去了绣坊。 丽锦堂旁边那铺子,本是二进二厢的格局,后头的院落,吴掌柜早已收拾出来,安顿杨嬷嬷与绣娘。 青凝回来的时候,恰巧碰上了云泠过来送香露。 云泠手上端了个黑漆托盘,上头四五只琉璃瓶,鹅黄笺上分别写着“玫瑰香露”“佛手香露”“薄荷香露”...... 云泠将那几瓶香露送进来,对青凝恭恭敬敬行礼:“世子生怕陆娘子喝腻了那木樨清露,又进宫讨了几瓶,要奴婢给陆娘子送过,好让陆娘子换着喝。” 她说完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世子让我嘱咐娘子一句,这香露虽好,却也寒凉,不可贪多。” 云泠将话带到,便行礼告退了。 鹊喜瞧瞧那鹅黄笺,讶然道:“这......这都是进上的珍品......世子如今,怎得对娘子如此.....如此......” 鹊喜想了想,没想出贴切的词来,说慷慨吧,也不对,这慷慨里分明还有一份关切与体贴。 连鹊喜都瞧出了端倪,青凝搅着帕子没说话。 好一会,她忽而站起来,对鹊喜道:“把前几日我做的那只香囊拿 来,咱们去趟立雪堂。” “去立雪堂?可是要去见崔老夫人?”鹊喜一壁问,一壁将那只香囊拿了出来:“娘子寻老夫人作何?” 青凝裹了件大氅往外走:“去求老夫人替我寻一门亲事。” 第50章 戏弄与惩罚 青凝走进立雪堂的时候,崔老夫人刚抄完一卷经书。 她坐在雕云纹攒框的太师椅中,慈爱道:“青凝今日因何过来?” 青凝甚少来这立雪堂,以她的身份,越过四夫人叶氏求见崔老夫人,多少有些僭越了。 青凝犹豫了一瞬:“见过老夫人。前几日听丫鬟说,白芷姐姐去凝泷院讨了个新香囊,想来那安眠凝神的香方子,对老夫人是有些用处的。” 她说着,往前送上只绣了灵芝仙草纹的石青香囊:“我今日新配了个方子,倒比先前儿的香料更好些,老夫人悬在床帐上,定能日日安眠到天亮。” 崔老夫人年纪大了,夜里少眠多梦,白日却又精神不济,去岁除夕得了青凝那只安神的香囊,倒是夜里睡得踏实了些,前几日那香味淡了,这才遣白芷又去要了一只。 崔老夫人命丫鬟接了,笑道:“难为你想着我,日后若是有什么短缺的,可来立雪堂只会一声。” 青凝听老夫人如此说,便犹豫着垂下了头,有些羞赧道:“并无什么短缺,只是寄居崔府多年,青凝如今已及笄,总不好一直赖在府上.......” 笼中春色 第46节 崔老夫人一愣,这才想起来青凝去岁便已及笄了,无父无母,便也无人替她操持婚事。 崔老夫人喝了口热茶:“倒是府上疏忽了,过了今年你也年满十六了,需得让四夫人替你多费费心思。” 不妨一提起四夫人叶氏,青凝面上的血色倏然褪了个干净,嗫嚅道:“四夫人......四夫人上回要我嫁给李远。” 青凝说起李远时,尾音里带了点惊惧的颤,睁着一双桃花眼,像是受了惊的小鹿,定定看着崔老夫人。 崔老夫人一时生出些许不忍来,那李远确实暴戾,竟让个小娘子心有余悸至此。 崔老夫人叹一声:“你不必如此惊慌,上回四夫人也是好心办坏事,没有好生彻查这李远的底细便将你推了出去。想来经过这一遭,也算是长了教训,下回必定替你好好把关。” 她说完这话,瞧见青凝站在厅中乖顺柔和的模样,又一时想起她故去的姑母陆氏,不由补了一句:“你若是不放心四夫人,我自会替你选个清正的读书人家,” 青凝闻言似乎默了一瞬,低低道:“只怕.....读书人家落魄了些......” 崔老夫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往常这孩子最是乖巧懂事,这府上多少有些风言风语,说她心机虚荣,可老夫人这把年纪了,打眼一瞧,便知这孩子虽是个有主意的,却也拎得清。 崔老夫人只当她年纪小,一时着急才说出这等话,顺手拿过一卷佛经,递给青凝:“若是素日得闲,便替我抄几卷经书,也好平心静气。” 青凝敛眉,刚接了佛经,就听外头喧哗声起,崔家几位女娘进了立雪堂。 崔灵毓第一个进了厅堂,扑到崔老夫人身前,娇声道:“祖母,今日誉王府办了场马球赛,彩头是金盏盛明珠一斗。” 今儿个是誉王府上老太君的寿辰,崔府中二夫人王氏并四夫人叶氏携了几位小娘子去赴宴。 说话间崔素问同崔怀柔也进了厅堂,崔素问瞧见青凝愣了一下,轻笑着超青凝点点头,转而对崔老夫人道:“今儿个马球赛,齐勉齐世子得了魁首,将赢得的一盏明珠送给了灵毓。” 崔灵毓的未婚夫婿-永宁伯府的世子齐勉,原是武将出身,颇善骑射,倒是崔素问的未婚夫孙家,虽世代簪缨,却多为文臣,孙二郎于骑射一道便逊色了些。 今日齐勉在马球场上身姿矫健,连中数球,引得场中的小娘子们纷纷侧目,更是在赛后打马而来,当众将赢得的明珠送给了崔灵毓,让崔灵毓在一众闺秀中出尽了风头。 崔灵毓这会子还沉浸在这份风光中,脸蛋红扑扑的,将一匣子明珠摆出来,递到崔老夫人面前:“祖母你瞧,都是上好的明珠。” 崔老夫人点头:“确实是上好的珠子,誉王府倒也大方,肯拿明珠来做彩头。 顿了顿又道:“你母亲替你寻了个好儿郎。” 崔灵毓听祖母如此说,便又骄矜了几分,她转眸瞧见青凝倒是愣了一下,没料到青凝会进这立雪堂的院门。 她眨眨眼,一扬眉,将手里的明珠推给崔素问:“三姐姐拿几颗吧,好回去镶嵌首饰。这等成色的明珠倒是少见呢。” 崔灵毓如此说着,用帕子包了几颗珠子给崔素问,又拈了几颗给崔怀柔,独独没看青凝一眼。 青凝并不稀罕几颗明珠,只觉崔灵毓这排挤的手段低劣的很,小孩子一样。 厅里正说话,白芷端了个托盘进来:“老夫人,方才世子从宫里回来,圣上赏了几株高丽参,这便遣人给您送了过来。” 崔老夫人闻言,没去看那几株高丽参,反倒笑吟吟道:“今日凛儿回来了?快去让他来立雪堂陪我说说话。” 崔凛忙于公务,甚少归家,今日回来得早,既被崔老夫人逮到了,便要拉他来团聚一番。 崔凛走进立雪时,身上的官服还未来得及换,鹤御灵芝襕衫,十三环蹀躞金玉带,芝兰玉树般的容颜里便又添了威仪与煊赫。 崔老夫人瞧着仪表堂堂的孙儿,甚是欣慰,赶忙吩咐跟前的小丫鬟:“去,将方才煮的泽兰香饮端上来,给世子解解乏。” 崔凛在崔老夫人下首坐了,抬眸瞧了青凝一眼,微微诧异一瞬,很快又别开了:“祖母,高丽贡上来的参最是补中益气,你吃吃看,若是用的好,孙儿再去殿前给你讨几株。” 崔老夫人笑容更盛,连道了几声好:“今日倒是巧,你们几个小辈齐聚立雪堂,凛儿你瞧瞧,今日灵毓的未婚夫还替她赢了一匣子明珠” 儿孙绕膝,崔老夫人很是高兴,随口说了几句闲话。 崔凛转眸,瞧见崔家几位小女娘手中俱都有熠熠明珠,偏那人手里空荡荡的,孤零零站着。 清俊的郎君别过脸,状似无意道:“去岁西域使节来坊,孙儿率队与其踢了一场马球,幸得胜,彼时龙颜大悦,赏下来一斗合浦南珠,放着也是放着,不若今日拿来给妹妹们把玩。” 崔凛这样一说,众人也想起了去岁那场马球赛。西域使节有备而来,球场上击得大周儿郎节节后退,后来还是忠勇侯府世子崔凛上了场,扭转了这局势。两国邦交,以马球之名,代表的是大周的威严,这便显得今日誉王府上的这场马球赛实在儿戏了。 崔凛既发了话,云岩很快拿了一匣子南珠来。 南珠稀有,尤以合浦明珠最为珍稀,被誉为明珠之冠。那珠匣子甫一打开,便叫众人暗自叹了一声。 浅粉色的南珠细腻凝重、光润晶莹,一下子让崔灵毓手里的明珠失了色彩。 崔灵毓有些艳羡的瞧了一眼贡上的合浦南珠,默默合上了手中的珠匣子,她等着世子哥哥也赏她几颗合浦南珠。这粉莹莹的南珠,不拘是缀在簪子上,还是做耳饰、做珠串,带出去都是顶耀眼的存在。 谁知崔凛却从云岩手中接过珠匣子,堂而皇之的递至青凝面前:“既然诸位妹妹都有了,独独陆娘子没有,那这珠子便赏给陆娘子吧。” 青凝愣怔了一瞬,接过那一下匣子明珠,忽而弯了弯桃花眼,定定瞧着崔凛,她问:“这南珠如此珍贵,世子是独独给我的吗,还是众姐妹都有?” 崔老夫人闻言一顿,抬眸瞧了青凝一眼。 崔凛亦是有些诧异,眉眼轻动,同青凝无声对望。片刻后,他勾了勾唇角:“陆娘子既拿到了,那便给你吧,我那儿还有旁的珠子,待翻出来,一并分给其他妹妹。” 这会子,小丫鬟上了泽兰香饮,崔素问见这厅中诡异的沉默,赶忙拿别的 话题岔开了。 青凝默默听着她们祖孙闲话,垂眸饮了一口泽兰香饮,不防这饮子滚烫,轻轻嘶了一声。 坐在她旁边的崔素问转头看过来:“可是烫着了?祖母惯来爱喝这热饮子,许是你不防备。” 崔老夫人放下杯盏,嘱咐身边的小丫鬟:“去拿些冰块来,给陆娘子含着。” 那口热饮子灼得青凝唇畔通红,她起身福了一礼,随着那婢子去了西侧间。 待青凝一起身,崔老夫人叹了声:“年纪大了,便爱喝热饮,谁想今日烫伤了陆家小娘。” 又转头吩咐白芷:“日后若是他们这些小辈来了,自当备些常温的饮子。” 崔老夫人嘱咐完,回头却见崔凛起了身。 宽肩窄腰的男子站在厅中,岩岩若孤松之独立,他朝崔老夫人道:“祖母,容孙儿去换一身家常衣裳。” 崔老夫人见外头云岩探了探头,似乎抱了主子的衣袍来,便点点头,看着崔凛往东侧间去了。 ...... 立雪堂正厅左右还有两间偏室,分东西侧间,往常也用来接待外客。 西侧间内设了织锦软榻,方才那小丫鬟拿了冰块来,放在小几上,又很快退了出去。 青凝看着那一碟子冰块微微出神,在这诺大的崔府中,崔老夫人公正严明,也慈爱温和,在叶氏的挑唆下,所有人都道她是那心机虚荣的小娘子,唯有崔老夫人,从未带着偏见瞧她。 只是这一回,怕是要让她老人家失望了。 青凝心里闷闷的,捡了块冰含在嘴中,一瞬间便缓解了口齿间的灼热感,她有些贪凉,又忍不住捻了一块。 就在青凝伸手捻第三块冰的时候,忽而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将那碟子冰块端走了。 青凝抬头,就见崔凛朗月般皎洁的一张脸,正垂眸瞧着她。 她慕然后退,含糊不清的问:“你......你怎么进来了?” 这里可是立雪堂! 她便是想让崔老夫人误会,也断不想在这样的场合被当众扯开遮羞布。 崔凛没回应,只是觑着她鼓鼓的双颊,正色道:“吐出来,你体质阴寒,吃不得这许多冰。” 青凝垂下眼睫,僵持着没作声,不妨他伸手捏住了她的双颊,迫使她张开嘴,那两块冰便落在了他手中的锦帕上。 青凝蹙眉,桃花眼微微上挑,含了一丝气恼,无声的瞪他。 崔凛却忽而轻笑一声,含了一口清凉露,贴上她的唇,轻轻渡过来。 他似在戏弄她,含住她的唇,轻轻摆弄,又似乎是在惩罚她方才不听话,齿间开合,咬住了她的舌尖。 青凝低低呜了一声,被他这一撩拨,身子发软,不自觉抓住了他的手臂。 可她又恨他随时随地的戏弄她,从来不问她的意见,便要将他所有的意志强加于她。青凝不由发了狠,指尖在他冷白的腕子上掐下去,直掐出一抹血红的痕迹。 崔凛却恍似未觉,缠住她的一点丁香,带着清凉露的沁凉,细细研磨。 直到青凝被他撩拨得益发软下去,那只凝白的手才无力的滑下来。 崔凛这才直起身:“含着这清凉露,可生津止痛。” 青凝用帕子摁了摁唇边的水渍,身上还有他带来的颤粟的余韵,可分明是在这样正经的场合,在崔老夫人的隔壁,她便十分厌恶自己这不受控的身子。 崔凛拿帕子净了手,瞧了一眼自己腕上的血痕,问:“今日因何进了立雪堂?” 青凝心中一颤,嘴里含着清凉露,倒不必答话了,只垂下眼睫不看他。云鬓花颜,眼角带媚,丰润的唇上还带着他的水渍,默默坐在榻上,便有一份柔媚的气韵。 崔凛喉结动了动,移开目光,忽而瞧见了小几上的一卷佛经。 他将佛经拿在手上:“祖母可是要你替她抄佛经?我替你抄几卷,你晚间来方塘水榭拿。” 青凝慕然抬眼,咽下嘴里的清凉露,正要开口拒绝,却见身形欣长的男子已从侧门踱出了西侧间。 西侧间在南北各开了一扇门,从北边的侧门出去,可从后头的连廊拐去东侧间。 青凝见他出了房门,也不好喊他,只好将崔凛放在小几上的一罐清凉露收了,站了一瞬,从南门回了正厅。 她进门的时候,倒同崔凛碰了个正着。 他的气息还留在她的唇上,青凝微微有些慌乱,好在崔凛并未看她,径直进了厅堂。 倒是崔老夫人,瞧见两人一前一后进来,微微顿了顿。 第51章 初雪夜 青凝从立雪堂出来的时候,天色尚早。 她站在园子里踌躇了一瞬,决定去一趟方塘水榭。毕竟崔老夫人给的那卷佛经还在崔凛手上。 方才崔凛早早便出了立雪堂,倒是青凝同崔家几位小娘子又多逗留了会子。 秋日过后,方塘水榭周边的芦苇开出一蓬蓬白色的芦苇花,夹岸复连沙,枝枝摇浪花。 青凝穿过碧水桥,站在方塘水榭的门边,瞧见崔凛正在水榭中看公文,出声道了句:“世子,我.....我来拿老夫人给的佛经。” 里头的人没回应。 崔凛这会子已换了家常月白直缀,束墨发,簪玉冠,侧影冷冷清清,山巅白雪一般。 青凝默了一瞬,只好又道:“世子,烦请把老夫人给的佛经还我。” 里头的人还是不应,青凝咬咬唇,扬起头:“二哥哥,我来拿佛经。” 崔凛终于抬起头,嘴角带了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对青凝道:“过来。” 笼中春色 第47节 青凝只好进了方塘水榭,又低低重复了句:“烦请把佛经还我。” 崔凛将手中狼毫放下,轻轻敲了敲桌案:“安安,你须知老夫人最是虔诚。你一手小楷,写的多少有些不成样子,若是便这样抄了送过去,定要被老夫人苛责不敬神佛了。” 他说着,指了指窗边的小几:“先去抄几页我瞧瞧,可能入了老夫人的眼。” 青凝转眸,就见水榭的落地立窗前新添了张罗汉榻,上头的小几上,正放着老夫人给她的那卷佛经,并一应笔墨纸砚。 青凝犹豫了一瞬,只好转去榻上抄佛经。 她这几日心思重,懒怠拿笔,一连费了几张纸,才终于起了头,待抄完一页经书,抬头却见崔凛正站在她身侧,修长的影子压下来,同她的叠在一处,缠缠绵绵的摇晃。 青凝一愣:“你......” 那声“你”字还没说完,却听崔凛又道:“绵软无力,字迹潦草,重写一张。” 迫于他的威视,青凝抿抿唇,只好又写了一张。 这回不待崔凛说话,小娘子动作快的很,伸手便将那卷佛经揣进了袖中,低低道:“我......我自知字写得不好,只书法一道,需得天长日久,方能有成果,哪儿是我这一会子就能改变的。待我回去慢慢抄,只需尽力便可,想来老夫人也是能体谅的。” 她说着跳下罗汉榻,便要回凝泷院,不妨一转眸,竟瞧见外头下雪了。 初冬的第一场雪,柳絮一般,纷纷扬扬落下来。 这会子,云岩已送了晚食来,就摆在方才的炕桌上,牛乳蒸羊羔,鸡髓笋,配一道荷花莲叶羹,都是滋补却清淡的菜色。 崔凛背手立在窗前,清冷又柔和的语气,却是依旧不容辩驳:“现下雪正大,用完晚膳再走。” 青凝看着脚尖没说话,最后还是又坐回了炕桌前。 崔凛向来食不言寝不语,两人沉默的用完晚膳,青凝起了身。 崔凛却道:“外头风雪未消,且让云岩替你拿件蓑衣去。” 云岩闻言便躬身退下了,顺手掩上了门,一时这静默的水榭中只剩下了她二人。 左等右等,却不见云岩回来。 崔凛转去书案后,拿出一叠藏经纸来:“安安,过来。” 青凝探头一瞧,竟是他替她抄的佛经。崔凛写得一手精妙行书,行云流水,气韵生动,曾被当世大儒称作行书典范,在这京中也是墨宝难求,今日竟仿着她的字迹,写起横不平、竖不直的小楷来,倒也是难为了他。 青凝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走过去拿了那藏经纸,:“多谢世子。” 崔凛默了一瞬,忽而问:“烫伤可好了?” “好了,不劳世子费心。” 青凝规规矩矩的回应,不妨修长冷白的指伸出来,捏住了她的两颊,迫她抬起头来:“张嘴,我瞧瞧。” 青凝瞪他一眼,只好迎着他启了朱唇。 红艳艳的唇,因着方才用桂花水漱了口,这会子还隐隐有馥郁的花香,合着她身上本就有的清甜之气,暗戳戳的袭来。一点丁香探出来,倏忽又藏了起来。 崔凛眼神暗下来,倾身过来,拿鼻尖蹭了蹭她:“安安,今晚别回去了。” 青凝推他:“不可, 世子自重!” “你叫我什么?” 崔凛疏冷的笑,自打她从松山寺回来,便一口一个世子的唤他,规规矩矩,却也疏离冷淡。 青凝瞧见他嘴角的笑意,下意识缩了缩身子,往后退去,不妨被他勾住了衣衫,哗啦一声,现出香雪般的白腻来。 这躲避的动作,又让崔凛唇角的笑意冷了一分,他将她抱至书案上,微凉的指顺着修长的颈往下滑,最后落在颤巍巍盛开的白花上。 “别......别咬.....” 青凝双手撑在书案上,被迫往后仰,不得不将自己呈现在他面前。 朦胧中她听见男子低沉的嗓音:“安安日后唤我什么?” “二哥哥,二哥哥,日后都是安安的二哥哥......”年轻细嫩的身子,经不住这样的挑弄,青凝低低泣,求饶似的呜咽。 崔凛抬起头,干净朗润的一张脸,在朦胧灯光的映衬下,像是不染凡尘的谪仙。 可就是这样的人,温柔得扶住她的后颈,强势得撬开她的唇齿,细细缠磨,而后流转至她的脸侧,轻轻含住了她的耳垂。 青凝身子发软,忍不住溢出绵软的闷哼,恍恍惚惚中,细绫百褶的裙摆似乎被层层堆叠起来,露出一双修长白净的玉腿,在高高的书案上晃来晃去。 青凝只觉羞耻异常,想伸手去拉下裙摆,却不妨被他扶着后腰,连一双手都一并禁锢住了。 膝盖顶开她的腿,沾到一点点透明的水渍,她听见那天上月、山巅雪似的郎君轻笑:“安安也是想我的,对不对?” 方塘水榭四周本有落地长窗,现下帷幔放下来,已被层层遮住了。 透过层层帷幔,只隐约瞧见女郎的一双玉腿,被架在男子窄瘦有力的腰身上,来来回回的晃。 外头的雪还在下,穿庭飞花,斜斜落下。 青凝也不知过了多久,实在有些太漫长了,风灯噼啪一声,燃尽一截灯烛时,她才被那人抱着清洗了一番。 方塘水榭的内室本设有床榻被衾,往日崔凛处理公务到深夜,偶尔也会在此处歇了。 今日他将怀中软绵绵的小女娘放在榻上,掀起帷幔一角,同她一道看夜色里的初雪。 青凝却无甚兴致,神情木木的,哑声问:“我今夜不回去,鹊喜该着急了,若是她一着急,寻到了老夫人那儿去,可如何是好?那可是要把世子的行径一并抖出来了。” 崔凛拥着她,神色异常柔和,在她的额上轻轻落下一个吻:“抖出来便抖出来,安安害怕吗?” 这下换青凝着急了,这世间对女子向来不公,他是男子,便是事情被抖出来,顶多成为他清白人生中微不足道的瑕疵,于她,却是灭顶的灾难。 青凝抬眸瞪了他一眼,只是她方才被折腾一番,早已没了力气,便连这眼神也是绵软无力的。 崔凛这才道:“我已让云泠寻了个借口,去安抚鹊喜了,你不必担心,这方塘水榭也无人能靠近。” 青凝听他如此说,才稍稍放下心来。 她软软靠在他怀中,实在是疲累的紧,也无心去看雪景了,眼皮落下来,便要昏睡过去。 恍惚中似乎听见崔凛在她耳畔,低低道:“安安,这块玉佩原是老夫人送给我母亲的,现下我把它送给你,你好生带着。” “你需知这玉佩......” 后头他说了什么,青凝便听不清了,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睡去前只有一个念头,明明他折腾了这样久,她的腰都要被他揉断了,为何他却不知疲累? ...... 青凝第二日醒来时,崔凛已去上朝了,外头的雪还在下,由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变成了细细的雪沫子,轻舞飞扬得往下落。 青凝浑身酸软,支起手肘起身时,忽而瞧见手边有一块流云百福的玉佩,洁白无瑕,温润细腻,一瞧便不是凡品。她这才恍惚记起,昨日崔凛似乎送了她一块玉佩。 “陆娘子可起了?”是云泠清凌凌的声音。 青凝道了声是,云泠这便垂首进来,伺候青凝起了身,又转身去端了碗温补的燕窝粥:“陆娘子,这燕窝粥另加了些许高丽参,世子吩咐了,要你喝了再走。” 青凝不欲为难云泠,坐在榻上细细喝完了那碗燕窝粥,这才撑了把油纸伞,往凝泷院去。 回到凝泷院时,鹊喜正在打络子,瞧见青凝便迎了出来:“娘子,老夫人怎得突然留你抄经书?” 昨日云泠过来带了口信,说是她家娘子被留在了立雪堂,陪着老夫人抄佛经,今晚就不回来了。 既然搬出了老夫人,还是云泠来送的信,鹊喜自然不疑有他。 今日鹊喜瞧着青凝走路缓慢,腰身无力的模样,还以为是昨夜抄经书累着了,忙将青凝扶了进去。 青凝朝鹊喜笑道:“老夫人想寻个人说说话,这才留下我陪她抄了一晚佛经。” 鹊喜点点头,给青凝端了早食来:“昨日娘子一走,吴掌柜让人送了信来,说是水墨坊自打开张以来,生意好的很。今日是水墨坊第一个月结账的日子,娘子若是得空,可去清算一下账目。” 九月的时候,青凝让吴掌柜盘下了丽锦堂旁边的空铺子,本就是打算再开一间绣坊,如今命名为水墨坊,专做水墨绣,已是开张月余了。 鹊喜说完,又犹豫着补了一句:“我有些想念杨嬷嬷了,娘子,咱们去瞧瞧嬷嬷吧。” 青凝也是挂念着杨嬷嬷的,只是现下她身子有些不方便,便在凝泷院修养了两日,第三日上,同鹊喜一块去了趟水墨坊。 水墨坊中一应物件都是新购置的,且布置清雅,开阔敞亮,倒比清河绣坊还要阔气几分。 青凝进了铺子后头一进院落的正厅,见吴掌柜正在看账册,不由轻笑着唤了声:“吴掌柜。” 吴掌柜抬眼,见是青凝,分外欣喜:“陆娘子,你可算来了,快来瞧瞧咱们水墨坊这个月的进益。” 青凝去他对面坐了,同吴掌柜一道理了理账本:“水墨坊开了个好头。前头置办铺子、延请绣娘花了不少银子,终于能瞧见回头钱了。” 吴掌柜也长舒一口气,笑着喝了口热茶。 两人说着话,鹊喜已搀了杨嬷嬷过来。方才青凝来寻吴掌柜看账册,鹊喜便拐进二进院,去请杨嬷嬷了。 杨嬷嬷瞧见青凝,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安安,我不在你跟前,一切可还好?早上记得喝一碗温热的粥,如今铺子里进账了,那补益的参也莫要断了.....” 杨嬷嬷絮絮叨叨,青凝却不觉得烦,偎在她身旁说了半天话。 王怀忽而进来,对着吴掌柜道:“掌柜的,丽锦堂来送布料了。” 吴掌柜一听,脸色不太好,拿着账册直摇头。 青凝疑惑的看他,吴掌柜这才道:“陆娘子可还记得那丽锦堂的少东家,卓家大郎-卓槿安,自从你上回诓骗了他两成利后,每每丽锦堂来送布料,他都会跟着来挖苦几句。” 卓槿安身子虽然不好,却是个嘴毒的,往常几句话,便让吴掌柜招架不住。 青凝失笑,这个卓槿安,真是小肚鸡肠的很。 外头送了丽锦堂的布料来,只是这回不见卓槿安,只有他身边的一个小厮跟了来。 吴掌柜探探头,不由问了句:“你 们少东家呢,怎得这回没来?” 那小厮哭丧着脸,语调也丧气:“我们家少爷不大好了.......” 只是说完他又反应过来,忙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改口道:“我们家少爷今日心情不好,便不过来了。” 青凝闻言只是看了那小厮一眼,倒没放在心上,又转头去跟杨嬷嬷说话了。 待得她从水墨坊回来时,天色已是不早了。 日暮西斜,前几日下的雪还挂在枝头上,园子里白雪落日红酣。 青凝从多福轩拐到连廊上,忽而瞧见崔灵毓正迎面走来。 崔灵毓本是要去叶氏的松思院,远远也瞧见了陆青凝,今日的陆青凝,外头罩着羽纱面白狐氅衣,配着掐金挖云的羊皮小靴,云鬓上坠着碧玺步摇,恍惚神仙妃子下凡。 崔灵毓顿住脚,忽而又想起了八岁时那个粉雕玉琢、堆金砌玉的陆家小娘子。那时候她什么都比自个儿强。崔灵毓原以为这些年,早就将陆青凝比到了尘埃里,今日见她彩绣辉煌,又顿觉心气不顺起来。 崔灵毓低低冷哼一声,没给青凝好脸子,扭头就欲往碧水桥去。 笼中春色 第48节 按理说青凝在这崔府向来低眉顺眼,从不招惹事端,可今日崔灵毓却忽而听见她朝自己喊:“六娘,六娘,你且等一等。” 崔灵毓转眸,就见青凝缓步走了过来。 青凝今日面上的笑意也不同,不同于往日的乖顺柔和,是有些骄矜的。她从袖中拿出一颗合浦南珠,递给崔灵毓:“六娘,前几日在立雪堂,我瞧着你也想要这合浦南珠,今日便给你一颗吧。你拿去坠在发簪上,戴出去也是脸上有光的。” 她拈着一颗珠子,是施舍的语气,不疾不徐的看着崔灵毓。 崔灵毓气得涨红了脸,啐她:“我才不要你的珠子,谁像你这般眼皮子浅。再说那日也是凑巧了,世子哥哥向来清正,见你没有,这才舍了你几颗南珠,你竟也好意思拿出来卖弄。” 青凝柔柔的笑:“是吗?二哥哥可是独独给我的。” 崔灵毓嗤了一声:“二哥哥?你竟敢称呼世子二哥哥?” 崔凛年纪轻轻便官居要职,温润清朗中又自有一股威严气场,他们这几房的姐妹,从没人敢亲亲热热唤他一声二哥哥。 她仿佛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世子最不喜你这等拿乔做作,虚荣浅薄的商户女,你也配喊他一声二哥哥,若是让他听见了,怕是要将你送出这崔府了。” 崔灵毓说完,瞥了青凝一眼,转身便走了。这样愚蠢的陆青凝,她有些懒得同她计较了,倒是想看看哪天世子哥哥给她些教训,好让她晓得自己的身份。 鹊喜站在后头,方才还担心自家娘子吃亏,这会子已呆呆的看愣了,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娘子,哪里不一样,她也有些说不上来。 青凝转头瞧见鹊喜愣愣的瞧她,轻轻拉了她一把,两人这才往凝泷院去了。 第52章 尝起来回味悠长 进了冬月,崔素问的婚期越来越近,二房一时忙起来,忙着替崔素问筹备嫁妆。 青凝有心替三娘出份力,连夜绘制了几副插屏绣样,送去给崔素问选。 两人坐在多福轩中,细细选绣样。 青凝忽而想起昨日吴掌柜向她诉苦,说是水墨坊开业后,他分身乏力,想寻个手脚干净的账房先生。 青凝想起个人来,殷切切看着崔素问:“三姐姐,我想托你件事。” 崔素问拿着青凝画的那张踏雪寻梅的插屏图,左看右看,很是满意,点头道:“你且说,为着今日这插屏,我也应了。” 青凝失笑:“你可记得三房有位庶女,名唤崔宜的?” “崔宜?”崔素问这才恍惚想起,三房确实有位唤作崔宜的庶女,只平日鲜少露面,常让人忽略了去。 青凝点头:“对,崔宜,我想要她去绣坊替我看账本。只.....若我冒然前去,三夫人定然不应。可若是三姐姐你出面,三夫人便不好不应了。” 三房是庶子,在这侯府本就谨小慎微,三夫人柳氏也是个拜高踩低的,向来巴结二夫人王氏,若是崔素问去说,自然柳氏无有不应。 “崔宜虽是三房庶女,且生母身份卑贱,可毕竟也算是侯府的小女娘,哪儿有去做账房先生的理?”崔素问摇摇头,觉得这实在有失体统。 青凝便柔声道:“三姐姐,有时候深宅大院中,人命也如草芥,你若是能让三夫人将崔宜放出去,指不定还能救她一命。” 崔素问也是深宅大院里长大的,听青凝如此一说,瞬间明白过来崔宜的处境。她顿了顿:“既如此....我便试一试。” 青凝便往前凑了凑,低低道:“那三姐姐便转告三夫人,若是崔宜能去绣坊帮我瞧账本,我每个月会给三夫人送十两银子去,也算是一份酬谢。” 崔素问点点头,将那张插屏图收了。 这当口,有小丫鬟进来请:“三娘子,前几日初雪,老夫人命人采了枝丫上未落地的雪花,好不容易存了一洁瓮,今儿便请大伙儿去锦翠亭煮雪烹茶。” 青凝闻言起了身,她并不欲去凑热闹,不妨被崔素问握住了腕子:“既是煮雪烹茶,原是极清雅之事,你也一块去吧。” 青凝婉拒不得,只好跟着崔素问一同去了锦翠亭。 锦翠亭设在碧水湖心,四面抄手游廊,此时亭中已浮起袅袅茶香。 王氏、公孙姨娘并崔灵毓与崔怀柔,已在亭中陪着老夫人喝了一杯新雪茶。 瞧见崔素问与陆青凝走进来,王氏嗔怪道:“你二人来晚了,倒错过了这第一壶新茶。快快坐下吧。” 崔素问这便坐去了王氏身侧,青凝不好上前,独独坐在了最下首。 老夫人放下茶盏:“来晚了也不妨事,再等水沸了,重新点一壶来。” 那点茶的婆子闻言,忙用玉盏去洁瓮里取了雪水,又去一旁的红泥小火炉上煮茶了。 几人正说话,不妨老夫人抬眼,竟瞧见崔凛拐过碧水桥,正往方塘水榭去。 崔老夫人忙唤白芷:“白芷,快去,快去把世子唤来尝一杯新雪茶。” 王氏打趣老夫人:“老太君往常总道眼神不好,今日倒是看的准。指不定这是故意将烹茶之地设在这锦翠亭,好截住下朝回来的世子,陪她喝一杯新雪茶。咱们这些人,都是陪衬罢了。” 老夫人笑着拍王氏的手:“你们瞧瞧,这等牙尖嘴利的。” 亭中一时说笑声起,直到崔凛进来才都禁了声。 崔凛今日白衣玉冠、踏雪而来,走进锦翠亭时抬起远山远水似的眉眼,微微带了一丝倦意。 崔老夫人知他在外头忙了一天了,赶忙道:“我知你公务繁忙,祖母将今年冬日的第一场雪烹了茶,你来尝一杯,尝完便自去忙吧。” 崔凛轻笑:“无妨,陪祖母喝一杯茶。” 他说完,没去崔老夫人身边坐,反倒是坐在了青凝一侧的玫瑰椅上,同她只隔着一张方方正正的小茶几。 青凝微顿,悄悄瞥了他一眼,见崔凛正同老夫人说话,似乎浑然不在意,便又匆匆移开了。 红泥小火炉上的雪水咕嘟咕嘟,煮茶的婆子重又点了茶,给后来的几位娘子郎君上了新雪茶。 青凝垂下眸子,本想端起茶盏吹一吹浮沫,不妨一只修长的手伸出来,轻轻敲了敲小几。 她听见崔凛碎玉般的声音:“茶水滚烫,需得待会子喝。” 青凝一愣,匆忙抬眼,却见崔凛根本没看她,似乎是在跟崔老夫人说话。 崔老夫人点头:“不着急,你坐在这儿陪祖母说说话也是好的。” 青凝悻悻收回了手,听众人闲聊了会子,这才端起茶盏慢悠悠尝了一口。雪水清冽,茶香悠长,原来这新雪茶是这般滋味。 那头老夫人还在跟崔凛闲话:“今日祖母这茶,是特意寻的武夷岩茶,最适宜雪水来烹,凛儿你且尝尝。” 崔凛点头,顺手端起茶盏尝了一口:“竟有股子花香混着果子香的清甜,尝起来回味悠长。” 青凝一愣,忽而想起前几日初雪的夜里,他将她压在坚硬的书案上,说的是:“你身上怎得有股子花香混着果子香的清甜,尝起来回味悠长。” 青凝匆匆转头,却见他竟堂而皇之的拿走了自己喝过的茶盏,那上头还留了点她的口脂,似乎被他一并吞吃入腹。 青凝脸上火烧火燎的,总觉得他是在当众羞辱于自己。 好在青凝坐在最下首,他二人的茶盏又均放在中间的小几上,倒无人注意崔凛拿错了。 老夫人失笑:“哪儿来的 花香果子香,这分明是清冽的茶香。” 崔凛没说话,只笑着放下了茶盏。 喝完这一盏茶,崔凛便起了身:“祖母,孙儿尚有公务,容孙儿失陪了。” 崔老夫人摆手:“快些去,祖母不留你。” 崔凛一走,老夫人又命煮茶的婆子点了几壶茶,同几位小辈闲聊了会子,已觉得有些乏了,便扶着王氏去旁边的内室歇息了。 青凝本也要回凝泷院的,不妨被崔灵毓绊住了。 崔灵毓拦住她的去路:“青凝,你陪我玩一局双陆可好?若是你赢了,我输你一对累丝嵌玉的耳珰如何?” “那若是我输了呢?”青凝轻柔浅笑着,问崔灵毓。 崔灵毓一愣,扭扭捏捏道:“你双陆玩的好,哪儿会输呢?便是输了,只需替我跑个腿,去取样东西便是了。” 青凝站在白玉石阶上,略沉吟了一瞬,答了个“好”字。 崔灵毓便喜笑颜开,命人去拿双陆棋盘了。 鹊喜忙来拉自家娘子:“娘子,你怎得轻易就应了,须知六娘狡诈的很,若是你输了,指不定要你如何呢。” “鹊喜,你忘了,我打小儿跟爹爹玩双陆,还鲜少有人赢得过我呢。”青凝笑着安抚了鹊喜两句,便又转回亭中去陪崔灵毓玩双陆了。 往常崔灵毓确实赢不过青凝,可今日不知怎么了,每次掷出的骰子都是大点数,竟是很快走完了一局。 崔灵毓轻轻嗤笑了一声:“青凝,真是不巧,我今日竟赢了你。” 她自然会赢,今日这骰子是被做过手脚的。 崔灵毓对着青凝勾勾手指:“青凝,我今日也不为难你,你既输了,去世子哥哥跟前帮我讨样东西吧。” “我近来想用孔雀石做一枚簪子,但手上却寻不到上好的孔雀石,想来世子那里定然是有的,劳烦你跑一趟,去跟世子讨一枚孔雀石去。” 崔灵毓说完,一眨不眨的看着陆青凝,正在想着她若是不去,自己该如何说服她,却不料青凝轻而易举的应下了。 这倒让崔灵毓愣了一下,看着她往方塘水榭去了。 崔素问正在亭中命婢子收茶具,瞧见青凝往方塘水榭去了,忙过来问崔灵毓:“六娘,你让青凝去作何了?” 需知世子喜静,往常也无人敢擅闯方塘水榭。 崔灵毓是有些敬畏崔素问的,捏了捏衣角,扬声道:“也无甚大事,只是青凝同我赌双陆,输了我一块孔雀石。可谁知她拿不出,却忽而想起世子哥哥曾赏过她一匣子明珠,便又想去世子哥哥那儿讨一块孔雀石。” 她这话说出来,立时便有些变味,隐隐倒像是青凝自持美貌,想在世子跟前试探一番。 崔素问闻言,哐当一声摔了手边的杯子:“六娘你......你是不是怂恿她了?你忘了世子的脾性了?忘了世子院子里那个婢女了吗?” 崔灵毓自然不会忘,她知道世子哥哥性高洁,最是厌恶贪慕虚荣之辈。他尚且未出仕时,院子里的大丫鬟曾试图趁着哥儿年纪小,想勾着他拿些好处,却被崔凛打断了双腿扔了出去。自此后,这诺大的府上便再没有人敢到崔凛跟前谄媚讨好了。 陆青凝今日贴上去,同他索要一块孔雀石,定要被世子哥哥厌恶了。 崔灵毓朝着方塘水榭瞧了瞧,她等着陆青凝灰头土脸的被赶出来。 第53章 沉溺 青凝拂开一重重的芦苇花,拐近方塘水榭时,见云岩站在门边,便识趣的停了脚:“云岩小哥,劳烦通报世子一声,我有事寻他。” 云岩见是陆家小娘子,犹豫了一瞬,也未进去通报,直接躬身退下了。 青凝进去的时候,崔凛正在屏风后换衣衫,欣长的身影投在玉石插屏上,皎皎如玉树,岩岩若孤松。 “世子。”青凝低低唤了声,可想起初雪夜里他惩罚似的戏弄,又咬咬唇,改了口:“二哥哥。” 笼中春色 第49节 玉石插屏上的影子顿了顿,清清淡淡:“进来。” 青凝犹豫了一瞬,还是拐去了屏风后,不妨崔凛正站在拐角处,这便一下子扑进了他怀中。 崔凛身上清淡的冷梅香气一重重将她包裹住,她听见他轻轻笑了声,低低道:“安安今日,是过来投怀送抱的吗?” 青凝一愣,忙要从他怀中脱出身来,不妨修长有力的手握住她的后腰,又将她摁了回去。 另一只手伸出来,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后背,温柔又蛊惑的语气:“我的安安,今日真是好看的紧。” 落地长窗的光晕中,如玉郎君眼含星辰,轻柔的拥着怀中的小女娘,在她耳边低低的呢喃,便如他百发百中的箭术,一下子便能射中人心最柔软之处。 青凝看不透他,他说过想要她,可他也从未说过心悦她。青凝想,她大抵便如崔凛曾想要的那把匕首一般,不过是个玩意。只是今日这此刻落日余晖里的呢喃,倒让人生出恍惚的错觉来。 其实崔凛惯会撩拨,也最懂温柔小意,毫不费力便能让女子沉溺进去。可好在青凝足够清醒,她如今被他拘在身边肆意玩弄,若还敢生出期盼,岂不是将自己的命门握在了他手中? 后腰上的那只手温柔却也强势,青凝动不了分毫,只好窝在他怀中,闷闷的:“我同六娘玩双陆赌输了,她要我来向你讨一块孔雀石。” 崔凛把玩着她耳边的一缕乌发,问:“六娘要你来讨?那安安是想要我给还是不给?” 青凝没回答,只道:“全看二哥哥的意思。” “是吗,全凭我做主?日后安安的一切可愿全凭我做主?” 这蛊惑人心的温柔,又想诱导着她交出全部,便像那凌霄花,要乖顺的紧紧缠绕他,全由他来主导她的人生。 青凝不应,只是努力扬起脸:“那二哥哥到底是给还是不给?” 崔凛低头,探究的看她,两人僵持了许久,崔凛这才轻笑一声,放开她,嘱咐外头的云岩:“去我的私库里寻几块孔雀石,要阳春贡上来的那几颗。” 阳春产的孔雀石最是浓艳翠绿,被誉为“南国明珠”,往常都贡去了宫中,甚少流出来。 云岩很快拿了个紫檀雕花匣子来,青凝也未客气,拿了那匣子,道了声:“多谢二哥哥”,这便出了方塘水榭。 崔灵毓又喝了几杯新雪茶,正坐在锦翠亭中,等着看好戏。 不妨瞧见陆青凝安安稳稳从方塘水榭走了出来。 待青凝走进锦翠亭时,崔灵毓犹有些不可置信:“你......” 青凝笑着拿出个紫檀匣子,打开来,推给崔灵毓:“六娘要的孔雀石,只是二哥哥多给了几颗,你拿一颗,剩下的我便都带回去了。听二哥哥说,这些都是阳春贡上来的,极是罕见。” 崔灵毓原也有一支孔雀石镶嵌的发簪,只是今日同这匣子里的一比,便立时分出了高下。 这匣子里的孔雀石澄净幽绿,实在是夺目的紧,崔灵毓顶喜欢各色闪耀的宝石,情不自禁便伸手,要去拿一颗,不妨瞧见青凝脸上的笑意,又蓦然抽回了手。 她胸口有股郁气在来回的荡,一甩衣袖,转身就走:“谁要这劳什子孔雀石。” 崔灵毓一走,崔素问赶出来,问青凝:“世子可有为难你?你怎得就敢去方塘水榭要东西!” 青凝笑着摇头:“三娘莫担心,是六娘要我去拿孔雀石的,世子也未为难我,给了我几颗孔雀石便让我回来了。你瞧,诸位姐妹都有,你也带一颗回去。” 两人说着话,往多福轩去了。 那头崔灵毓悻悻上了碧水桥,揪着帕子越想越不平,明明她才是正儿八经的崔家小娘子,世子合该跟她亲近的,凭什么陆青凝一口口一个二哥哥的唤着,还从世子手里讨了这样多的好处。 她愤愤踢了一脚小石子,远远看见方塘水榭,忽 而磨磨蹭蹭住了脚。 也恰巧崔凛从水榭出来,正往竹韵居走,迎面碰上了崔灵毓。 崔灵毓也想向青凝那样,亲亲热热唤他一声二哥哥,可瞧见崔凛清凌凌的眼,又实在不敢了,最后只是行礼道:“世子。” 可她终究不甘心,咬咬牙,又喊了声:“世子哥哥。” 崔凛站在雪地中,本就清冷的神色更添了一层疏离的寒气,那声世子哥哥他没应,只是清清淡淡看着崔灵毓,语气虽不重,却自有一股威仪在:“六娘,日后若再无故挑起事端,便去祠堂禁闭。” 崔凛见惯了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后宅的这点手段又岂能瞧不出,今日青凝同他道是六娘要她来讨一颗孔雀石,崔凛便明白,是崔灵毓设了局,想看陆青凝的笑话。 崔灵毓原本想像陆青凝一般,同崔凛走近些许,一听他这话顿时愣住了。 崔凛已是走远了,崔灵毓才反应过来世子这是敲打自己呢,她一时涨红了脸,方才那股郁气涌上来,哭着往松思院去了。 ...... 松思院中燃了一炷伽南香,叶氏坐在窗边的罗汉榻上,伸手揉了揉当阳穴。 今日她母家遣了人来,叶氏因此被绊住了,并未去陪老夫人煮雪烹茶。 叶氏的父亲曾被贬官归乡,如今已官复员外郎,她还有位胞弟,名唤叶庭之,如今在蜀地外放。 今日来的便是她父亲身旁的一位管事老奴,那老奴笑呵呵的给他磕头:“老爷今日遣我来,是要我给夫人带一则佳讯。” “如今二爷在蜀地结识了一位姓胡的要员,这胡要员承诺可将二爷调回京中来,只是......” 那老奴顿了顿:“只是夫人您也晓得,总得四处打点,如今二爷要想调回京中,少说也得二万两。” 老奴口中的二爷便是指的叶氏胞弟叶庭之,这便又是来要钱的意思。 叶氏送走了那老奴,只觉额上青筋突突的跳。当年她父亲起复,是叶氏拿了银子上下打点的,花出去不知道多少钱。她那位胞弟又是个不成器的,为了考个功名入仕,又是所费之巨。 崔家四老爷崔光同这些年只是领个闲职,今年刚被崔侯爷放至陇西历练去了。叶氏平素也只是领着侯府的一份月例,能给家中这许多银钱打点,皆是因为青凝姑母留下的那笔嫁妆。 只是叶家是个无底洞,陆姑母那份嫁妆如今已是见底了。 叶氏正头疼,却见崔灵毓哭哭啼啼跑了进来。 崔灵毓扑在榻上,愤愤道:“世子也太偏心了些,为何独独对那陆青凝和善有加。明明我才是这崔家的小女娘,是他的堂妹!” 崔灵毓身为四房独女,平素骄纵惯了,总认为所有人都合该对她好。 叶氏本就头疼,这会子被她吵得心烦意乱,随口斥道:“休要胡闹!” 崔灵毓抬起泪眼:“母亲,陆青凝唤世子二哥哥,世子还赏了她合浦南珠、阳春孔雀石!” 叶氏眼皮跳了跳,这才回过神来:“灵毓,你说的当真?” “自然是真的,这些好东西,怎得偏偏给她?世子就是偏心!”崔灵毓瘪瘪嘴,抽泣了两声。 叶氏讶然抬眸,默了一瞬,嘱咐身边的婢子:“把六娘带下去擦擦脸上的泪痕,在这儿哭哭啼啼成何体统,女娘的体面还要不要了?” 崔灵毓听母亲如此说,这才止了抽泣,随着那婢子去了厢房。 叶氏端着茶盏,琢磨了半天,对柳嬷嬷道:“世子......世子会对陆青凝青眼有加?” 需知世子此人,往常瞧着对谁都温和有礼,可若你想走进一步,又最是冷清疏离,谁也进不了他的心。 叶氏是过来人,晓得若是男子对年轻的女娘生了偏爱,那多半是有了私心。 叶氏愈加心烦意乱,若是青凝抓住了世子这棵高枝,万一日后去世子房里做个妾氏,那她岂不是要撺掇着世子,将她姑母留给她的那份嫁妆讨回去? 柳嬷嬷自然晓得叶氏的心思,她给叶氏续了杯茶水:“夫人也不必多虑,世子这样的人,哪儿能真的瞧上陆家小娘。只你若是担心呢,不妨便把陆小娘早早儿嫁出去,省得她在这崔家生事端。” 叶氏低低冷哼了声,没回应。她先前儿千挑万选,选中了李远,为的就是不用给青凝备嫁妆。如今一时又去哪儿找合适的人选? 柳嬷嬷瞧叶氏神色,便又道:“我前几日出门,听说那丽锦堂的少东家正托人说媒,那卓家如今是京中最大的布匹商贩,也算得富甲一方。” 叶氏睨她:“你倒是挺会替青凝着想,给她找了个好夫家。” 柳嬷嬷笑一声:“确实是个好夫家,若是青凝能嫁过去,这卓家非但不要陪嫁,还会贴给夫人一大笔银子。” 叶氏蹙眉:“这是什么道理?” 柳嬷嬷便凑到叶氏耳边低语了几句,叶氏没作声,喝了盏茶,又去插了只梅瓶,这才站起来,对柳嬷嬷道:“随我去趟立雪堂。上回李远之事落了埋怨,如今青凝的婚事,最好也探一探老夫人的口风。” 第54章 臣服 一入了冬,天短日长,也最易困乏。 第二日一早,青凝辰时末方起,洗漱完就见鹊喜笑眯眯的走进来,手里还揣了个荷包。 “娘子,你瞧。” 鹊喜将荷包的抽绳解开,倒出两个笔锭如意的金锞子来。 “哪儿来的金锞子?”青凝随口问了句。 鹊喜便喜滋滋道:“崔世子升官了!方才有小太监送了消息来,说是今日圣上在大殿之上,擢升崔世子为正二品太子少师!消息一传回来,崔老夫人端得高兴,给府上的下人都分了金银锞子呢,连我也有份!” 今年冷的早,北地一入了秋,便渐渐水草枯竭,牛羊多有冻死。玉门关以北的西域各国没了生存所需物资,便又蠢蠢欲动起来。甚而联合起来,想要劫掠中原。 眼瞧着战事在即,掌边关百万大军的崔侯爷却被扣在京中,玉门关便越发摇摇欲坠起来。 景昭帝焦头烂额,既想平息战事,可又想扣住崔侯爷收回他手中的兵权,一时难两全。 好在这时候,崔侯爷主动站出来,将虎符交了上去,说是自己年岁已长,并不适宜再带兵,圣上拿了这虎符可自行选派人手,统领边关大军。且自己多年来熟知西域地形,可作为军中谋士,同圣上选出的新统领一道回边关御敌。 如此一来,既削了崔侯爷的兵权,又能平息战事,正合了景昭帝的心。 景昭帝龙颜大悦,便又给了崔家一份赏赐,封了崔凛太子少师这个虚职,仍兼任督察院左都御史。 只是这些朝中的制衡之策,府中女眷们也知之甚少,只晓得崔凛升了官,二十出头的年纪,便已是正二品的大员,自是崔家的荣耀。 青凝闻言也是一愣,那人又升官了啊。 她默默喝了口清茶,自去窗前的榻上绘工细美人图,方落下第一笔,却见崔素问进了凝泷院。 崔素问走的略有些急,妆发仪容却依旧端庄娴雅,开口道:“青凝,今早宫里下了旨,擢升世子为二品大员,你备一份贺礼,同我去前头走一趟。” 自打青凝唤她一声三姐姐伊始,崔素问便自觉在这府上的人情世故方面提点青凝些许,不至于让她孤零零的难堪。 青凝收了笔,犹豫了一瞬,有些为难:“我这一时也想不出给世子带何种贺礼,况我这儿也没什么好东西,世子必然不稀罕。” 年轻的郎君身居要职,鲜花着锦,必然不缺庆贺恭维的人。 崔素问 便道:“不拘什么小物件,便是一个香囊,也是一份心意。上回世子予了你孔雀石,可见也是体谅你的处境,便是他不在意,你心意到了便是,好让他日后能多宽宥你几分。” 崔素问既如此说了,青凝想了想,便回身拿了个荷叶绿的香囊,同崔素问往立雪堂去了。 京中各个府上也俱都是消息灵通的,因着崔凛擢升,不到正午,崔府便已宾客迎门,皆是来祝贺忠勇侯府世子擢升的。 来的都是各世家的官眷命妇,郎君们在官场上浮浮沉沉,这后院的女眷之间的交际,便是风向标。 青凝同崔素问走进立雪堂时,崔老夫人正在同一屋子的命妇寒暄。 荣国公府的大太太恭维道:“世子年纪轻轻,便已是二品大员了,想来历朝历代,也无出其右者。” 崔老夫人笑得满脸荣光:“凛儿自小便是世家子弟的典范。如今倒是得圣上青眼,常伴左右,今儿个就要启程,陪驾圣上去燕山别院避寒了,好方便教导年幼的太子。” 笼中春色 第50节 燕山别院建在安墟,因常年温泉环绕,不需地龙,殿内便温暖如春,最适宜冬日避寒。便是如今边关告急,景昭帝却依旧要去燕山别院。 青凝听见崔凛要去燕山别院,长睫颤了颤,也不知在想什么。 今日各府上的官眷命妇们除带了贺礼来,还俱都携带了府上的小娘子。崔凛如今尚未娶亲,家世显赫身居要职,又兼之人才风流、品行高洁,自然各世家争破头也想将女儿送进来。 各位世家女娘们同崔老夫人问了安,此刻便在立雪堂的廊亭内吃茶水。 崔素问同相熟的闺秀说话去了,青凝将香囊着丫鬟送进去,也不好抬脚就走,便在廊亭内吃了盏茶,好在也无人在意她,倒是自在多了。 青凝正起身要回去,却忽觉方才还喧闹的廊亭内一瞬间安静下来,青凝抬眸,见众闺秀俱都沉默着往立雪堂正门处的廊庑瞧去,她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便见着了神清骨秀的崔凛。 崔凛从宫中回来,这会子已换了浅云织锦云纹的直缀,如竹如松,英挺威仪,只是这英挺中又自带一份芝兰玉树的朗润,朦朦胧胧的,让你觉得能靠近却又无法靠近,折磨人心得很。 方才高贵自矜、眼高于顶的世家闺秀们纷纷变了脸,露出羞赧仰慕的神色,偏要为了遮掩这神色,不敢光明正大的瞧。 青凝脚步顿了顿,又默默往后退了退。 崔凛远远从廊庑下走了过来,眼瞧着要进立雪堂的正厅,不妨崔凛眼锋一转,竟堂而皇之的走到了青凝面前。 他问:“可还要孔雀石?今儿个圣上又赏了几颗,你自拿去把玩。” 众目睽睽之下,青凝如芒在背:“我.....不劳世子费心.....” “伸手”那人带了点兴味瞧着她,温和却不容置疑。 青凝下意识伸出手,崔凛便将一块浓稠碧绿的孔雀石放在了她的手心,转身往正厅去了。 一时廊亭中又是一阵静默,众闺秀纷纷超青凝看过来。 崔素问也愣了会子,赶忙出来打圆场,她挽着青凝的手臂,清浅笑道:“这位是寄居我们府上的陆表妹,前几日我们姐妹间玩闹,要陆表妹去跟世子要几颗孔雀石,倒不想世子今日还记着给我们几个妹妹带回来。” 一个寄居府上,身份卑微的表妹,便是再美貌,也只能是个玩意,自然也无人放在眼中,众闺秀便又端起矜贵笑意,柔声慢语的交际起来。 崔凛进正厅时,王氏正带了诸位命妇出来,招呼廊下的小娘子去侧厅入宴。 崔老夫人落后众人,独自坐在正厅中歇了会子,见崔凛进来,又慈爱笑起来:“凛儿你瞧瞧,这些世家命妇也真真是眼耳灵通,你甫一升官,便又都贴上来表心意。” 她说完又道:“各世家抬来的贺礼,太贵重的我都给你拒了。只是各府上的闺秀们也都给你带了份心意,你瞧瞧可有中意的,捡一两件去把玩。” 崔老夫人说完,抬眸看住了崔凛,无非是想试探一下,今日来的这许多闺秀中,他可有看上眼的,也是时候替他选一门婚事了。 白芷端了个红漆托盘来,上头琳琅满目,摆了些环佩珍玩,皆是今日的小娘子们送来的。 崔凛瞧了一眼,在这一堆珍稀之物中,捡出一只荷包来:“环佩珍玩,孙儿也不缺,倒是这只香囊,瞧着新奇。” 崔老夫人一愣,一时想不起这香囊是哪个府上的女娘送的。 崔老夫人正欲问问白芷,却见崔凛站了起来:“劳祖母应付这一应官眷,今日圣上赐了几杯酒,孙儿先去歇一会子。” 崔老夫人这才注意到,崔凛往日冷清的眸子,这会已有些朦胧的醉意,显是喝了不少酒。她忙嘱咐身边的丫鬟:“快去煮一杯醒酒汤,扶世子去西厢房歇一会。” 这会子,王氏已在立雪堂的侧厅设了宴席,招待今日前来庆贺的世家女眷们。 那头青凝从廊亭出来,正欲往回走,不妨云岩闪出来,挡在她面前:“劳烦陆娘子,给我们世子去送一碗醒酒汤吧。” 青凝愕然,这院里有的是丫鬟小厮,怎得让她去送醒酒汤。 青凝没应,可云岩却挡在她面前不让路,青凝生怕被人瞧出端倪来,犹豫了一瞬,只好随他去了西厢房。 西厢房里的错金香炉中燃了薄荷香,丝丝缕缕的清爽。 男子的身影在屏风后头若隐若现,青凝听见崔凛清冽的声音,他说:“安安,过来。” 青凝便将那碗醒酒汤送了进去,如今青天白日,还是这样的场合,她倒不担心崔凛会如何。 外头的光线透过雨过天晴的软烟罗,清冷的烟雾一般,落在崔凛身上。 他正坐在窗前的榻上,便如朦胧夜色里的朗月,脊背挺直,却又矜贵自持:“安安今日送了只荷包来?” 青凝点头道:“三姐姐说二哥哥升官了,应当送贺礼的。” 崔凛将那只荷包递给她:“替我戴上,你先前儿送的那只,香味已淡了。” 青凝这才想起来,她很久前曾无意中送过崔凛一只缥碧的香囊。 青凝见崔凛举着那只荷包,面上虽是柔和的笑意,却也不容置喙。她微微顿了顿,只好上前,在她面前屈膝俯身,替他去换香囊。 柔白细腻的手攀上他的腰身,去解金玉带上挂着的那只缥碧的旧日香囊。 崔凛瞧见她白腻的一段颈,上头魅惑似的一点红痣,忽而道:“安安,我今日喝醉了。” 青凝抬眸,见他正用星河璀璨的一双眼望着她,如玉山将倾,她这才觉出他与平素的不同。 崔凛微凉的指抚上她颈间的红痣,轻轻柔柔的来回蹭:“圣上今日赐的是龟龄酒。” 龟龄酒乃御用补酒,多加鹿茸、鹿鞭、滢羊藿,可补肾助阳。 景昭帝身子虚乏,最爱龟龄酒,往常也曾赐给过崔凛,只崔凛那时最是清正自持,忍忍便也过去了。可今日不知为何,瞧见陆青凝这柔白的手、纤细的腰、修长的一段颈,又觉得今日怎就忍得这般辛苦。 青凝并不晓得龟龄酒是何种酒,只是颈间的皮肤被他蹭的起了酥酥麻麻的痒意,激起一层细小的颤栗来。 她觉出危险来,往后躲了躲:“二哥哥既醉了,喝碗醒酒汤吧。” 她说完站起身,要去拿那一碗醒酒汤,却被崔凛握住了柔荑,他说:“今日圣上要我伴驾去燕山别院,旨意下的急,今晚便走,安安可会想我?” 青凝迟疑了一瞬,便是这一瞬的迟疑,让崔凛生出些不悦来,他手上 微微用力,青凝便低低惊呼着坐在了他的腿上。 青凝咬咬唇,忽而倾身喝了一口醒酒汤,贴上他的唇渡了过去,想让崔凛清醒过来。 可他却趁势擒住她柔软的唇舌,轻拢慢捻的挑拨,微凉的指顺着她的脊背往上,轻轻跳开了颈间的红绳。 蜀锦丝缎纷纷扬扬落下来,有香雪般的白腻骤然被冷气一激,微微颤动。 青凝眼里蓄了泪,求饶似地:“别,别在这儿。” 外头还有喧嚣的人声,她却要在这青天白日下奉承他,青凝只觉得羞耻难抑。 她说:“求你了.....” 男子的声音却益发柔和暗哑,低低道:“安安,听话一些。” 他低头去擒她的唇,青凝扭头不应,却被她捏住下颔转过来,她被他掐着,只得仰头承受他的吻。 女娘的青丝落下来,在她腰间迷乱的荡,青凝忍不住轻颤,眼泪落下来,嘴里的呜咽不敢发出声,张口咬住了他的肩。 外头的喧嚣声渐渐散去了,有人送了水进来,青凝累到不能动,便任由崔凛替自己擦洗。 她眼睛红红的,忽而挑衅似地看着崔凛:“我要回凝泷院,可现下这副模样,不知世子要我如何出这个门。” 小女娘脸颊潮红,含娇带媚,显是方经了云雨。 崔凛回望着他,轻轻笑了声:“好,我送安安回去。” 青凝凝目瞧他,正好奇他要如何让她走出去,却不妨被他用大氅裹了,径直抱出了门。 青凝心中一阵后怕,可好在,这会儿院里静悄悄的,甚而他一路将自己抱回了凝泷院,也未碰上个奴仆。 青凝不晓得他用了何种手段,却也不想去猜度,只软软伏在榻上,不去瞧他,低低道:“二哥哥不是今日便要伴驾去燕山别院吗?怎得这会还不走。” 这会子已是黄昏了,鹊喜也不晓得哪儿去了,小几上还备着温热的茶。 云泠送了晚食来,就摆在内室的炕桌上。 崔凛转身端了碗老参粥来,冷白的指握着汤羹,搅凉了送至她唇边:“张嘴” 青凝垂下眼,一口一口吃下了那碗参粥。 一用完粥,青凝便想躺下歇了,不妨被他捞起来,从后拥进了怀中,她听见他说:“方用完饭,别躺下,在我身上靠一会再歇息。” 顿了顿,又道:“今儿个既被你绊住了,那便不走了。” 他伸出修长的手,忽而顺着她的脊背轻轻的拍,是让人熨帖的轻柔。 朦胧的烛火中,是最蛊惑人心的温柔。 青凝忽而不明白,方才不顾她的意愿,让她大庭广众之下婉转承欢的是他,可事后又为何这般温柔的蛊惑人心? 直到青凝沉沉躺下,崔凛从后贴上来,青凝才忽而觉得,若是崔凛生在帝王家,必定是最合格的帝王。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容不得她忤逆,想要便撷取,可他又惯会笼络人心,他要的是她全身心的臣服,要她死心塌地的献出一切。 青凝转了个身,可她偏偏不愿臣服。 第55章 届时山高水远,她同崔凛…… 青凝不晓得崔凛何时离开的,朦胧中似乎有人在她额上印下一个吻,低低道:“安安听话些,等我回来。” 鹊喜回到凝泷院时,青凝方转醒。 鹊喜挠挠头,有些羞愧:“娘子,昨儿个云泠姑娘要我去教她绣抹额,可不知怎得,我竟在她房中睡着了。” 她声音低下去,越发愧疚:“留娘子一个人,晚间连个倒水的都没有。” 青凝自然不怪她,崔凛有千百种手段要鹊喜回不来,指不定在那熏香或茶水中下了助眠的药,鹊喜才在云泠那儿睡了过去。 青凝起了身:“回来便是了,且先喝杯水润润嗓子。” 鹊喜这才嗳了一声,自去端早食了。 崔凛这一走,青凝倒是舒了口气,窝在凝泷院细细绘绣样。 到了晚间,白芷来了一趟,说是崔老夫人要她去一趟立雪堂。青凝这便放下绣样,同白芷去了立雪堂。 立雪堂的正厅里糊了霞影纱,夕阳的余辉斜斜射进来,一片明艳的光辉。 叶氏正坐在崔老夫人下手说话,瞧见青凝进了立雪堂,忙招手道:“阿凝且来,正说道你呢。” 青凝走过去,就听叶氏道:“前些时日老夫人要我在你的婚事上多费费心思,可巧儿,昨日有位保山问到我跟前,说是那丽锦堂身后的卓家,正在给他们少东家寻一门亲事。那位少东家名唤卓槿安,今年二十整了,听说房里连个姬妾也无,于生意一道,也是个年少有为的。况且卓家在这京中经营多年,虽是商贩,却也财力雄厚。” 叶氏住了嘴,后头的话没提,只是看了青凝一眼,又去窥老夫人的面色。 老夫人放下茶盏,琢磨了片刻,这才道:“卓家虽不缺银钱,只终究是个不入流的商户,我原先儿想着,给青凝寻一户家风清正的读书人家,只是又怕青凝嫌日子苦。既如此,便听听青凝的意思。” 崔老夫人说着,转头看住青凝:“青凝,四夫人说的这门亲事,你可愿意接触看看?” 青凝站在朦胧的烟霞中,对着叶氏同老夫人行了一礼:“有劳老夫人同四夫人费心了,卓家虽是商户,但青凝吃不得苦,既然卓家家私颇丰,青凝愿意相看。” 崔老夫人闻言,意味不明得瞧了青凝一眼。 笼中春色 第51节 叶氏本还以为要多费些口舌,才能说动青凝,没料到她应得这般痛快,也是微微诧异了一瞬。 既老夫人跟青凝都应下了,叶氏便很快张罗起来。这回叶氏同保山商议好,又来问了青凝的意思,将相看之处定在了冬月二十,明月楼的雅间内。 冬月二十这日,青凝起了个大早。 鹊喜听说了卓家这门亲事,心里也有些欢喜,她一壁给青凝梳妆,一壁道:“要说嫁到卓家,于娘子来说也算一件好事,到时候咱们秀坊还能借助卓家的财势。只一点,这卓家大郎似乎身体不太好的模样,且嘴毒的很,也不晓得能不能同娘子合得来。” 鹊喜说着左瞧右瞧,又给自家娘子簪了一只海棠绢花。 青凝失笑,将那绢花取下来:“不必费心装扮,今日说不准也见不着那卓家大郎。” 外头有小丫鬟来催了,说是车马已备好,青凝这便起了身,随那小丫鬟出了凝泷院。 鹊喜站在院子里愣愣的,没明白自家娘子话里的余韵,只纳罕道:“既然是相看,怎会见不着人呢?” 那头青凝被引着进了明月楼的雅间,天字号雅间里轩敞明亮,铺了西域绒毯。 只是这会子卓家还未到,那保山将青凝上下打量一通,笑吟吟道:“陆娘子且等一等,卓家这就来人了。我做媒这些年,还未见着过娘子这样貌美的,想来这桩婚事没跑了。” 正说着话,门帘轻动,卓家的人走了进来,果真不见卓家大郎,来的是卓家大夫人邹氏与其贴身的嬷嬷。 卓家大夫人走进来,凝目瞧了青凝一会子,这才笑吟吟道:“这回保山倒是没虚言,陆娘子果真冰雪雕刻的一般,剔透的水灵。” 青凝朝卓家大夫人行了礼,邹氏走到前头坐了,也不问青凝年方几何、家里还有哪些人,张口便道:“陆娘子,听说你是那水墨坊的东家,你若是能嫁到我们卓家来,我便再给你添几间铺子,随你去折腾。再者,赠金千两,绸缎百匹,全给你添了箱笼。” 邹氏许下重金诱惑,说完拿出一纸婚书来:“我瞧着陆娘子满意的很,你们瞧瞧,多合适的一桩婚事,不若今日就将这婚书签了,我这便着人去备娶亲事宜。” 青凝接过那纸婚书,展开一瞧,上头竟已盖了官印,可见是有备而来。现下只需她亲笔写下自己的名姓,这婚事便算成了。 青凝将那纸婚书攥在手中,没说话。 那厢邹氏瞧她神色,便又道:“我们家大郎如今去镇江行商了,一时半 会回不来,因此今日也未能过来,陆娘子多担待些。若说起来,镇江还有我们卓家的老宅故友,我们卓家是发迹于此的。今日陆娘子若是点了头,不日我们便接陆娘子去镇江,你同大郎便在镇江成婚。” 她甫一进来,便着急的说了这许多话,连口水都没喝,那保山忙给邹氏使眼色,邹氏这才端起水杯遮掩,悄悄儿敛了面上的急切之色。 只甫一缓下来,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大郎,便又抬眼打量起青凝来。 邹氏见青凝明媚娇艳,忽而想起上回卓槿安回到家中,同他说起水墨坊那位陆娘子,嘴角是带了一抹笑意的,她忽而柔声道:“若是我们大郎能瞧见是你,想来也是欢喜的吧。” 邹氏说完这话,眼角沁出泪来,青凝只当看不见,垂眸去喝茶水了。 那保山急得团团转,忙假借去给卓家夫人续茶水的功夫,悄悄扯了扯邹氏的衣角。 邹氏这才如梦初醒般,笑着遮掩道:“陆娘子见笑了,一想到我们家大郎就要成婚了,我这当娘的,竟是喜极而泣。” 那保山也道:“是了,卓家夫人定是对陆娘子满意的很,瞧着便欢喜,这才喜极而泣。” 青凝抬眸瞧了她们一眼,攥着那婚书,对邹氏道:“婚姻大事,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我父母不在了,崔府上的四夫人抚育我这些年,这婚事便该由她来为我做主。” 邹氏闻言,露出笑脸来:“好好好,我自当同四夫人商议。” ...... 青凝回到侯府时,叶氏正在门前等她。 瞧见青凝下了车,柔善温和的笑:“青凝,我今日身体不适,倒没能替你去把把关。” 青凝也笑吟吟的:“不妨事,今日见着了那卓家大夫人,她急着要我签了婚书,送去镇江待嫁,我一时不晓得如何应了,四夫人觉得呢?” 叶氏瞧着她神色,故作讶然道:“那卓家大郎竟是没去吗? 她略顿了顿:“不过若说起来,青凝你那绣坊同丽锦堂挨着,当也是见过卓家大郎的,今日见不见便也不打紧了。你若是瞧的上眼,去镇江待嫁也无妨。” 青凝依旧乖顺的笑:“但凭四夫人做主,只是......这一切实在太快了些,我想悄悄儿的从府上走,省得到时府上传出些流言蜚语,说我是贪图那卓家的钱财,这才着急忙慌的嫁了” 叶氏自是无有不应:“好,一切都依你,既如此,我自去禀了老夫人。” 青凝回到凝泷院时,鹊喜也问:“娘子,今日如何?” 青凝不欲鹊喜担忧,便道:“自是好的很,我现下饿了,你去端些吃食来。” 这会儿已是午后了,青凝还未用膳,鹊喜不疑有他,忙去端点心了。 待鹊喜一走,青凝拿出那纸婚书慢慢的瞧。这场相看古怪的很,连卓家大郎的人影都见不着,却急着送她去镇江待嫁。卓家这样的家底,虽说不如官宦之家,却也是富商巨贾,卓家大郎的婚事也是可以挑挑拣拣的,何必如此急迫? 青凝心里有了八成猜测,忽的又想起上回在水墨坊中,那卓家大郎身侧的的小厮说漏了嘴:“我们家大郎不大好了”,这猜测便成了十成的把握。 卓槿安大抵是不好了,许是躺在床上出气比进气儿多,就差一口气等着冲喜了。按照南边儿的婚俗,待冲喜新娘子嫁了过去,若是卓槿安还醒不过来,她便要陪他长眠地下了。 青凝如此想着,却毫不犹豫签下了那婚书。 待签完婚书,她笔尖点了点,蜿蜒着绘出了一张镇江的地形图,她自小长于江南,又常跟着父亲行商,对南边的地形再熟悉不过。 青凝想,若是出了这崔府,入了镇江便能找机会逃脱了,届时山高水远,她同崔凛再不相见。 第56章 出嫁 晚间起了风,夜里又下起雪来,散入珠帘湿罗幕,吹灯窗更明。 第二日一早,这雪纷纷扬扬,依旧没有止息的意思。 青凝站在窗前看了会子雪,忽而唤鹊喜:“鹊喜,拿了蓑衣来,咱们去水墨坊瞧瞧杨嬷嬷。” 鹊喜一愣:“娘子,这样大的雪,怎好出门,不妨等雪霁天晴了再去吧。” 青凝却不依,执意让鹊喜去拿了蓑衣斗笠来,依着卓家急迫的样子,她怕晚了,便没机会再见杨嬷嬷一面了。 青凝让角门上的平安给聘了辆车,在水墨坊下车时,抬眸瞧见隔壁丽锦堂招牌两侧的红绸都撤了,反倒是换成了白绫,有些凄清的诡异。 青凝自然猜到了这其中缘由,只撇了一眼,便进了水墨坊。 吴掌柜正在前厅教崔宜看账册,瞧见青凝进来,犹豫着诉了声苦:“陆娘子,前些时日托你找个账房先生,你怎得.....怎得给送了个小娘子来.....” 崔宜虽跟青凝学了几日算术,可真正看起账本来,难免有疏漏,吴掌柜不放心,她理过的账册还要自己再过一遍手,凭白耽误事。 崔宜站在吴掌柜身侧,涨红了一张脸。她有些羞于见青凝,陆娘子将她从三房的火坑里捞出来,她憋着一一股劲,要好好报答她,不成想自己连账本都理不好。 青凝脱了蓑衣,瞧了崔宜一眼,对吴掌柜道:“劳烦吴掌柜多些耐性。阿宜是个机敏的,她头一回看账本,难免思虑不周,你多教导她几句,想来不日便能接手了。” 崔宜一愣,总是卑怯的眼里浮起细碎的光来,她有些木讷的不知说什么好,只想着给青凝磕几个头。 只她还未弯下身,却被青凝扶起来了:“你不必跪我,日后这水墨坊,还有清河秀坊,便交给你跟吴掌柜了,你可要替我打点好了。” 青凝说完,便去了后院看杨嬷嬷。杨嬷嬷自打入了冬,便有些精力不济,枯瘦的双颊还带了些病态的潮红。 青凝一愣,许多的话便也不敢说,只是叮嘱她莫要劳累,好生将养。 从水墨坊回来,青凝远远见白芷打了一把油纸伞,从碧水桥上走来。 青凝便招呼道:“白芷姐姐哪儿去?” 白芷走的近了,手里捧了几支萼绿花白的梅花:“今日园子里的绿萼梅开花了,给老夫人折几支插梅瓶去。” 白芷顿了顿,又打量着青凝取笑道:“陆娘子哪儿躲懒去了,你的聘礼都送来了,也是要做新嫁娘的人了。” “聘礼?”青凝微微愣了愣。 白芷便道:“是了,四夫人正在立雪堂同老夫人商议送亲的日子呢。” 今日这样大的雪,卓家却一刻不愿耽搁,卓家大夫人竟是冒雪送了聘礼来,从府上角门进来的,悄声儿送去了四太太的松思院。 那厢立雪堂中,叶氏正同崔老夫人道:“卓家送了聘礼来,卓家大夫人同我商议,要后日来接青凝去镇江待嫁。” 雪还未停,便急着来接人,崔老夫人自然也觉出诡异来:“这雪天路滑,后日便要启程?若论起来,这聘礼该是卓家大郎亲自来送的,从始至终,竟未见那卓家大郎的面。” 崔老夫人喝了杯茶:“不若再等等,总要见那卓家大郎一面。” 四夫人一时噎住,不妨白芷走了进来:“老夫人、四夫人,你们瞧,今日这绿萼梅果真开了。” 崔老夫人笑着点点头:“快去把那梅瓶插了。” 崔老夫人说着,又想起一桩事来:“前几日凛儿从闺秀送的贺礼中,选出了一只香囊来,荷叶绿的,上头还绣了雨后清荷,你去看看是谁送来的。” 白芷应了一声,转头去找礼单了。 叶氏这才又道:“按理说是该见一面,只是青凝同那卓家大郎是旧相识,她既然愿意,自是对卓家大郎满意的,见不见倒也无妨了。不过如今雪下的大,迟几天再动身也是好的。” 叶氏方说完,白芷回来了,白芷将插好的梅瓶摆在案上,回身禀道:“老夫人,那个荷叶绿的香囊,应是陆娘子送过来的。” 崔老夫人眼皮一跳,众世家闺秀送上来环佩珍玩,凛儿偏偏捡出来陆家小娘的香囊。 叶氏瞧老夫人脸色,也趁机道:“前几日灵毓还同我哭诉,说世子偏心的很,合浦南珠跟阳春的孔雀石,一匣子一匣子的给青凝送去。青凝倒也会做人,亲亲热热地喊世子一声二哥哥。” 崔老夫人的眼皮跳的更厉害了,她忽而想起上回在立雪堂,两人眉宇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 崔老夫人喝了口热茶,压了压心绪,摆手道:“便依着卓家的意思,后日便把青凝送出去吧。” ...... 连绵的雪,到第三日上依旧没有停的意思,细细密密的雪沫子。 第三日上,卓家一早儿便备了车马,去角门上候着了。 叶氏谴了柳嬷嬷,伴着青凝去镇江待嫁。柳嬷嬷一早儿送了几个包袱来,里头胡乱裹了几床合欢被,这便算作青凝的嫁妆了。 鹊喜替自家娘子 委屈,一面收拾东西,一面小声嘀咕:“这婚事匆忙的很,几床合欢被便把我们娘子送出府了,哪儿有半点体面。” 青凝安抚她:“不妨事,去了那边,卓家自有准备。” 柳嬷嬷已经在外头催了,两人出了凝泷院,往侯府角门去了。 临出角门,青凝抬眸瞧了一眼煊赫的忠勇候府,便头也不回地跨出了这高门大院。 今日卓家统共派了两辆车来,青凝伴着柳嬷嬷并鹊喜坐一车,另一车便是这门亲事的保山,并卓家的几位婆子。 因着连下了两三日的雪,路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这马车行的便又慢又颠簸。 走了一日,才至京郊的驿站。这下着雪,也不敢深夜赶路,卓家来接的车夫仆妇们,便决定在这驿站歇上一夜。 柳嬷嬷生怕青凝路上这一颠簸,生出悔意来,忙安慰她:“这雪天路滑,虽说路上颠簸了些,但陆娘子也不必担忧。等一入了镇江的地界,卓家便会遣奴仆来接你到祖宅去。卓家的祖宅听说轩敞的很,里头奴仆成群,你去了便等着享福吧。” 谁料青凝却接话道:“是这个理,我也想着快些儿到镇江。不若明日早些儿启程,大家辛苦几日,到了镇江好享福。” 柳嬷嬷愣了一瞬,连声应了,引着青凝去二楼的客舍歇了。 这驿站的客舍狭小简朴,晚间青凝便同鹊喜挤在一处。 笼中春色 第52节 青凝侧过身,默默算了算,等出了京郊往南,若是走陆路去镇江,少说也要十几二十天。可若是从运河走水路,指不定能节省些时日。 她这样想着,慢慢阖了眼,准备明日同柳嬷嬷商议下走水路, 只刚要瞌睡,冷不防楼下嘈杂声起,似乎有火光映得窗外白昼一般。 青凝同鹊喜忙起床拢好衣裳,有些睡眼惺忪的怔忡。 这情形,鹊喜也有些怕,但她看了看自家娘子,还是壮着胆子跳下床:“娘子你别动,且等我去瞧瞧。” 鹊喜说着出了门,很快又返回来了:“娘子,楼下似乎来了官差,说要搜查拐带女娘的罪人。” 鹊喜说完,已是镇定下来,搜查罪人罢了,又与她们何干? 她自去桌上喝了口凉茶:“娘子别怕,想来与我们也无甚干系。” 只鹊喜说完了,却见青凝攥紧了手中帕子,同她道:“鹊喜,把锦衾拧成一股绳,从后窗放下去,咱们顺着跳下去。” 这话让鹊喜也跟着慌乱起来:“娘子,为.....为何要跳窗?” 青凝没回话,鹊喜虽不晓得因何为之,却手脚麻利的将锦衾拧成了长绳。 青凝推开后窗,瞧了眼外头荒凉的夜色,手忙脚乱同鹊喜放下了那根锦衾拧成的长绳。 可这当口,门扉吱呀一声,忽而灌进来一阵冷风。 第57章 陆家青凝如今已是我的人 冷风夹着细小的雪沫,一下子扑进来,让青凝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一只冷白修长的手伸出来,将那后墙上的窗牖啪的一声摁上了。 青凝回身,就见着了崔凛轮廓分明的一张脸,干净又朗润,偏偏带了摄人的锋锐。 他今日着了金线云纹的黑色骑装,勾勒出劲瘦的腰身,修长的腿,肩上一点雪,显是长途奔袭而来。 他轻轻扣住青凝的腰,问:“安安为何要跳窗?” 指尖的凉意贴在肌肤上,让青凝微微颤粟了一下,她无声同他对望,好一会子,才道:“外头喧嚣声起,怕有歹人进来,这才想要跳窗。” 明月般的郎君便疏离的冷笑:“是吗?那安安又因何离了侯府,在这京郊的客舍中?” “四夫人给我安排了一门亲事,要我去镇江待嫁,今日几床合欢被便将我送出了崔府,二哥哥不晓得吗?”青凝半真半假,回应了一句。 那人的笑意又冷了几分:“既如此,安安可愿意嫁?” 这下青凝没回话,只是同他僵持着对望,不肯低头。 崔凛却忽而上前一步,手一伸,从她袖中抽出一纸婚书来,上头有她亲自签下的名姓,还有细细绘下的镇江地形图。 青凝一惊,下意识后退一步,腰身磕在了窗棱上,钝钝地疼。 她听见崔凛碎玉般的声音里掺了冷寒之意,像是外头凛冽的风雪,扑面而来:“那真是可惜,安安今日嫁不成了。” 外头喧哗更甚,有官差来禀:“崔大人,拐带女娘的嫌犯俱已抓捕归案。” 青凝眼睫颤了颤,从崔凛的身侧往外看,便见那保山,同柳嬷嬷、卓家几位婆子一道,被绑了个结结实实,扔在驿站的楼梯上。 ..... 寅时一过,还是黑蒙蒙的天,细小的雪花打着璇儿,轻轻飘落,已有了止息的意思。 忠勇侯府中一片寂静,各房还在静谧的梦乡中,不妨正门被咚咚拍响,有差役呼啦啦涌了进来,一时喧嚣声起。 崔老夫人也被惊醒了,她瞧了眼窗外黑蒙蒙的的天色,披衣起来,问白芷:“天还没亮,竟是这样大的动静,可是出了什么事?” 白芷正从外头进来,脸色有点白:“老夫人起吧,世子回来了,现下已进了立雪堂。” 崔老夫人便赶忙穿衣,待出了内室,就将崔凛正背手立在立雪堂的正厅中,欣长挺拔,威仪英挺,隐隐有冷寒之意。 他脚边是被五花大绑的柳嬷嬷并卓家诸人。 “凛儿,你......你这是何意?”崔老夫人惊诧道。 崔凛转过身,依旧是温和疏离的口气:“祖母不必惊骇,只是借这立雪堂,审一桩公案罢了。” 他说完,又命云岩:“去,把崔府各房都叫来。” 云岩领命去了,不多一会儿,二夫人王氏、三夫人柳氏、四夫人叶氏并几房子女,均进了立雪堂,一时站在厅中面面相觑。 崔凛坐在交椅上,慢条斯理端起茶盏,用杯盖抚了抚茶沫子,问那卓家的保山:“身为保山,不保良媒,竟意图坑蒙拐骗,你可知罪?” 卓家请的这保山,不是一般的保山,是专门给高门大户保媒的,也是见过世面的。 她这会子面上倒也不显慌乱,尖着嗓子喊冤:“大人,我冤枉那,卓家在京中经营多年,也是那富商之家,这在京中都是有目共睹的。再说这卓家大郎,陆娘子也是见过的,端的一表人才。卓家大郎先前儿见过陆娘子,这才求到我跟前,让我来说这门亲事,怎得便是坑蒙拐骗呢?” 这番说词确实天衣无缝,可崔凛是谁,掌督察院这些年,督办了不少要案,又岂会看不出保山眼里的心虚畏惧。 他喝了口茶水:“是吗?昨日我的暗卫来报,说是亲眼见那卓家大郎只剩一口气了,连寿衣都穿上了,就等着冲喜了。你既然不知情,可见也是被卓家蒙骗了。” 崔凛说完,转而对卓家几位仆妇道:“你们卓家隐瞒实情,意图蒙骗女娘陪葬,可知按照律法,这是要下狱的罪过。你们这些仆妇为虎作伥,今日便杖责五十,送去刑狱。” 刑狱是何种地方,进去了不扒一层皮是出不来的。 卓家几位仆妇吓得瘫软在地,立时便喊:“大人恕罪,都怪这保山。我们卓家原也没想着蒙骗陆娘子,谁知这保山却撺掇着我们家夫人做出这等事。我们夫人给了她五千两银子,她为着这银子,才昧着良心来蒙骗陆娘子。” 保山被咬出来,立时也怕了,忙道:“我这五千两银子,也没到手多少,是给了四夫人身边的柳嬷嬷四千两的,另有卓家的聘礼也送去了四房,四夫人明知卓家的情况,也是应了这门 婚事的。四夫人既是知情,又何来蒙骗一说?” 叶氏闻言,脸色发白,可依旧强装镇定:“你休要胡乱攀扯,我又哪里知情。” 柳嬷嬷护主心切,忙喊道:“是我收了这保山的银子,我们四夫人却是不知情。” 崔凛放下杯盏,四两拨千斤:“既如此说,柳嬷嬷也是共犯,一块送去刑狱中,只是柳嬷嬷你须知,你若是一力替四夫人担了罪名,你进了狱,你那在外头读书的大郎,怕是日后再无法考取功名。” 大周有律,罪人家眷无缘科考。 柳嬷嬷闻言一下子呆住了,她世代为奴,好不容易家里的大郎脱了奴籍,成了正经读书人,她不能毁了大郎的前途。 柳嬷嬷便爬过去给叶氏磕头:“四夫人,我对不住你。”而后转而对崔凛道:“那四千两银子老奴一分未留,都是给了四夫人的,还请世子明察。” 叶氏手一抖,杯盏哐当落地,愤而站起来:“你.....你胡说些什么?!” 崔凛终于将目光落在了叶氏身上:“四夫人明知卓家大郎乃是将死之人,却仍要将青凝嫁去陪葬,可见心思歹毒。” 叶氏在崔凛的注视下,肝胆都裂了,往后一退,又哐当坐回了玫瑰椅中,却听崔凛又道: “四夫人实在不堪为崔家妇,今日便送去祠堂反思,待雪一化,便给四夫人收拾行装,去陇西陪四爷。” 因着崔四爷闲散不堪,整日价游手好闲,崔侯爷这才将崔四爷送去了陇西军中历练。那陇西地广人稀,又贫瘠,实在不是个贵妇能待的地方。 叶氏骇得说不出话来,慌乱中去瞧崔老夫人:“老夫人,老夫人救我!世子好生无礼!” 崔老夫人脸上也不好看,用力拍了下桌案,厉声道:“凛儿,你这是作何?四夫人不管如何说,也是你的婶母,你如何能这般待她?” 崔凛闻言转眸,清清淡淡的语气,却让人莫名觉得有威慑,他说:“祖母,卓家催的这样急,你定也觉出蹊跷来了,许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可祖母,孙儿向来敬重你,实在没想到,你要眼睁睁看着青凝去陪葬。” “你.....”崔老夫人张张嘴,一时说不出话,缓了片刻才道:“是又如何?凛儿你自小便是祖母是崔家的骄傲,品行高洁,清正自持,当是白璧无瑕,祖母绝不允许有任何人玷污了你的清名” 崔凛清浅笑着,站起身来:“祖母既看出了孙儿的心意,却不替孙儿护着陆青凝,这也真是让孙儿心寒。” 闹到现在,外头已是晨曦微明了,崔凛欣长的影子投在地上,宽肩窄腰,气宇轩昂。 他脸上的笑意忽而敛了去,环视了崔家众人一眼,显出孤寒的威仪来:“陆家青凝如今已是我的人,日后若是府上再有这等事发生,我绝不轻饶!” 第58章 幽禁 那厢青凝被崔凛带回来后,直接送去了凝泷院,是夜立雪堂中的喧闹也未听到分毫。 鹊喜放下包裹,也觉出蹊跷来,心中七上八下的,犹豫着问了句:“娘子,世子因何不让你出嫁?竟是连夜将咱们带了回来。” 青凝默默坐了会,忽而将衣领往下拉,露出锁骨间一点痕迹,暧昧的青紫,是欢好时他留在她锁骨上的吻:“为何?鹊喜你瞧,这是世子临走前在我身上留下的。” 鹊喜虽未通人事,可也晓得这意味着什么,她惊诧的后退了一步,一时不稳,跌坐在地上:“世子.....世子明明瞧着清冷又禁欲,怎会.....怎会如此对娘子?” 清冷又禁欲?世人都道忠勇候府世子有匪君子,如琢如磨,不可攀折,偏到她这里,成了贪婪的恶鬼。 青凝一时没作声,只是吩咐鹊喜:“折腾了这一夜实在是累了,鹊喜,你去拿些安眠的熏香来,不管如何,先好好睡一觉。” 鹊喜眼眶红红的,想起这些时日娘子受的委屈,一时心疼的落下泪来,可她也不好发泄,只能抹了一把泪,转身出去了。 鹊喜这一去,却是许久未归,青凝左等右等,只等来了送餐食的云泠。 云泠放下餐食,又去给青凝点了熏香,错金瑞兽香炉中升起袅袅香雾时,云泠站在香雾后:“陆娘子,鹊喜一时半会不会回来了,你若有事,可随时唤我。只是陆娘子也需知,你近日出不得这凝泷院了。” 青凝蹙眉,待云泠一走,往院门一望,果然见凝泷院的门口已被团团围住。 青凝心下了然,崔凛这是要磋磨她的傲气,可她偏偏不愿求饶,转身又回了内室。 一连好几日,云泠会准时送了餐食来,一应用度也从无短缺,只是云泠却也不同青凝说话。 到了晚间,这凝泷院便凄清的可怕,连鹊喜都不在。 青凝是有些怕黑的,往常有杨嬷嬷陪着她入睡,鹊喜也在帐子外头做绣活,便不觉的这长夜漫漫,可今日这院子里落针可闻,便一下子露出黑夜的獠牙来。 外头的风呼呼的刮,刮得窗外的枝桠簌簌作响。 青凝在这暗夜里蜷缩了下身子,桌上的风灯摇摇晃晃,忽而被扑灭了,青凝想站起来去桌前点灯,可又不敢离了床榻。 她忽而有些泄气, 第一回 主动喊:“云泠,云泠.......” 可云泠似乎不在,这寂静长夜里便只余下她仓惶的回声。 孤零零的小女娘,第一次觉得无助,在这黑夜里忽而用衾被掩住眸子,低低泣起来。 窗外似乎有暗影,立在苍梧的古树下,影子映在窗纱上,如竹如松,挺拔锋锐。 那暗影听见这声低低泣,忽而轻轻晃动了一下。 笼中春色 第53节 “谁?”青凝颤着声回首,便在月色下隐约瞧见了崔凛的影子。 她泪眼婆娑,隔着细纱同他对望,可她终究也未出声,又转身躺下了。 第二日一早,云泠来送早膳时罕见的开了口,她说:“陆娘子,你又何必同世子犯倔,早些儿同他服个软,便是一句话,这茬也算过去了。” 青凝搅着粥没应。 她哪儿做错了呢?凭什么要她臣服,要她认错。 ...... 经了立雪堂中这一遭,侯府众人都有些心惊胆寒,一夜间也便明白过来,崔侯爷常年在军中,这侯府早已是世子说一不二了。 叶氏被关进了祠堂,也不允人探望,崔灵毓哭哭啼啼地去了几趟立雪堂,去求崔老夫人放叶氏出来,可崔老夫人连着叹几声,竟是病倒了。 长宁公主听说了侯府这乱糟糟的一团,从公主府赶回来,将崔凛唤去了锦绣堂。 崔凛这几日休沐在家,走进锦绣堂时,着白衣,戴玉冠,面上清凌凌的,让人瞧不出喜怒。 长宁公主放下杯盏,不悦的点了点桌案:“凛儿,听说你为了那陆家小娘子大闹立雪堂,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崔凛不卑不亢的坐在了长宁公主对面。 长宁公主的眉头皱起来:“你同那陆家小娘子究竟何种境况,竟要为了她闹这一遭?” 崔凛面上神色浅淡:“何种境况?母亲该是晓得了,她已是我的人。” 长宁公主只觉头疼,不由问道:“我原先儿瞧那陆家小娘子通透机敏,没想到也是个攀龙附凤的,她又是如何爬了你的床?” 自己的儿子自己最是了解,崔凛的品行她是放心的,这许多年,外头的闺秀们、府上的婢子们,投怀送抱的不知凡几,崔凛却只冷眼旁观,从未动过一丝杂念。 按理说,便是那陆小娘美貌婀娜,也不至于让崔凛动了心思,长宁公主一时好奇起来,不晓得这其中发生了什么。 “母亲慎言,”崔凛依旧是浅淡的语气:“是儿臣强要了她。” 便是这清浅的一句话,却如同一声惊雷,让长宁公主讶然顿住 她转头去看崔凛,却见他俊美朗润,神清骨秀,映着外头枝上的白雪,不染凡尘似的。 长宁一时无法相信这样的崔凛,竟行出如此荒唐之事。 “你......”长宁公主一拍桌案,气的涨红了脸。 可长宁转念一想,又觉着那陆小娘既然是个无辜的,这事总得有个交代:“你现下打算如何?你若是不想被污了清名,便把陆小娘安置在外头,你若是不愿呢,便把人抬进来做个妾氏。只你需得想好了,一旦给了她妾的名分, 你未娶妻却先纳妾,这便要损了颜面的。一切随你的意。” “妾氏?”崔凛瞧了眼外头的寒梅:“以她的性子必然是不肯的。” 长宁一愣:“不肯,难不成还想做妻吗?可凛儿,大周律法有云,要犯之女不得登公侯之家。这是规矩,是死律!从大周建朝伊始,到如今百年有余,还无人敢触犯!” 崔凛把玩着手上荷叶绿的香囊,忽而低低嗤了一声:“规矩?” 这一声嗤,隐含着不屑的锋芒,实在有些大不敬,长宁心下一惊:“凛儿你.....” 崔凛站起身:“儿臣自有分寸,母亲不必忧虑。” 他说完,便径自转身出了锦绣堂,长宁公主望着他的背影,一时也琢磨不透崔凛的意思了。 ..... 不管外头如何热闹,凝泷院中却依旧死水一般,青凝坐在廊下,看墙头的一株枯柳随风摆动,她已有好几日没说话了。 院门口忽而传来一阵西索的脚步声,平安的脸探进来,唤了一声:“陆娘子,陆娘子。” 青凝一愣,忙走到院门前:“平安?你怎得来了?” 平安挠挠头,干笑两声:“陆娘子,方才你那绣坊里的伙计来送信,央我转告你一声。” “说是前些时日,有主顾定了那工细美人图的插屏,吴掌柜托我问问你,何时这绣样才能绘好,主顾那边等的着急,若是晚了,这笔生意怕是要砸了,要知道,那主顾可是豪掷了五百两银子买下的。” 青凝一听,忙折返去了内室,拿出来一幅画卷:“这绣样儿我绘好了,劳烦你帮我送去绣坊。” 平安左右瞧了瞧,慌忙摆手:“陆娘子,我只是被允来给你带个信,却是不敢给你捎带东西。” 青凝自是明白他因何不敢,她略丧气的垂下手臂:“无妨,若是绣坊的伙计再寻来,你帮我问一声,杨嬷嬷近来可好?” 平安应了一声,这便转身走了。 隔了一日,平安又来了一趟,隔着院门对青凝道:“陆娘子,今日水墨坊又来人了,绣坊里有好几桩事等着你拿主意,吴掌柜想问问你,何时能去趟绣坊。” 青凝的境况,如今绣坊中还一概不知,是以才有了这些问询。 青凝垂下眼睫,默了一瞬:“一时半会怕是过不去了,你让吴掌柜自个儿看着办吧。再者,你上回可给我问了杨嬷嬷的病情?” 平安忙道:“自然问了,方才那伙计说,杨嬷嬷夜里咳嗽又加剧了,且总是疲乏不醒,换了好几个大夫,也不见好,正想问问你要不要送回侯府来,好生调养着。” 青凝闻言,一颗心揪起来:“怎会如此,再找几个大夫瞧瞧吧,千万别再让嬷嬷累着了。” 平安带着她的嘱咐去了,这一去,青凝便生了挂念,第二日一早,便早早儿在院门前候着了。 只是今日她没能等来平安,一连几日,平安竟再未来过,青凝越发着急起来。 晚间风起,青凝加了床衾被,竟恍恍惚惚做起梦来。 梦里是幼时父亲带着她行商,从南边走到了京城,又从京城去了边关,连绵的山河在她的梦境中徐徐展开,千山万水,瑰丽无比。她的父亲笑呵呵摸着她的头:“我们安安是见过大好河山的,日后必然不是那拘在后宅里的妇人。” 青凝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瞧了眼这幽闭的凝泷院,思虑沉沉,转身又睡了过去。 这一闭眼,却又梦见了杨嬷嬷。 杨嬷嬷似乎是卧在水墨坊的后院中,瘦的虚脱,咻咻地喘着气。她过来攥着青凝的手,说的是:“安安,嬷嬷这身子是不成了,本想替你好好攒一份嫁妆,没成想竟变成了拖累,等我去了,你可要看顾好自个儿。” 青凝一下子从睡梦中惊坐起来,额上沁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她再不敢合眼,眼睁睁看着天色转白。 门扉吱呀一声,云泠送了早食来,又给青凝点了金丝炭,桌上放着新送来的软缎锦衾,云泠想,虽说世子不让陆娘子出这凝泷院,却也是锦衣玉食的供着。 云泠正要转身出门,冷不防青凝从内室跑出来,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云泠,我要见世子。” 第59章 惩戒过后的温柔 青凝说要见崔凛,云泠带了话去,晚间便将青凝引去了竹韵居。 竹韵居中种了一片郁郁葱葱的翠竹,院子里曲径通幽,活水蜿蜒。 进了正厅,里头简朴淡雅,一件多余的布置也没有。 崔凛正背手立在窗前,冷冷清清的语气:“安安因何要见我?” 青凝瞧着他地上的影子,压下心头的倔强,低低道:“二哥哥,我知错了。” “安安何错之有?”他问。 青凝顿了顿:“我不该被四夫人裹挟,随卓家去镇江待嫁。” 窗前的身影不动如山:“仅止于此吗?” 青凝咬咬唇,又道:“我.....我不该应下这门婚事,当时也是事发突然,一时六神无主。” “是吗?” 崔凛忽而转过身,将那日从她身上搜出来的婚书与镇江地形图一并扔在桌上:“安安只是被裹挟吗?安安你怕是蓄谋已久。” “你故意在老夫人面前露出首尾,又挑拨六娘,让四夫人起了疑心,这才让她们生出了送你出崔府的主意,你好从中寻到转机,趁机逃出这侯府。” 他往前一步,裹挟着冷意,:“安安,你从始至终都不想留在我身边!” 青凝面色发白,张了张嘴,说不出辩驳的话来。 原来他都知道,是洞若观火的通透,青凝第一次真切的感知到,崔凛是实打实的上位者,掌控全局,生杀予夺。 她轻轻打了个寒颤:“二哥哥,我错了,求你让我见一见杨嬷嬷。” 她来,她认错,只是为了见杨嬷嬷一面,与他并无任何干系。 崔凛转去书案后,轻轻笑了一声:“天晚了,安安回去吧。” 青凝紧紧握着帕子:“我......我要见一见杨嬷嬷。” 那人没应,冷寒的影子在地上晃了晃,似乎压抑着某种情绪。 青凝瞧见她的书案上有一壶酒,心一横,上前执了玉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她将那杯酒含在口中,踮起脚去寻崔凛微凉的唇。 她贴上来的时候,崔凛薄唇微启,含弄着她的唇,饮下了那杯酒,只一双眼却依旧冷冷清清,居高临下的俯视她。 青凝轻轻的颤,忍着羞耻,将珍珠盘扣一扯,月华锦的褙子便委顿在地。 香雪般的白腻在灯下晃,晶莹又剔透。 青凝偎在他的身旁,因着他的伟岸,便益发显得娇小柔弱,她面上有些苍白无助,踮起脚,再次亲吻他的唇。 崔凛清凌凌的眼瞧着她,含住吞吐,逗猫逗狗一般,唇齿间来来回回的挑弄。 不过须臾,女娘渐渐有些站不住,崔凛忽而将她翻过身,摁住她的细腰,压在了桌案上。 书案上的笔墨纸砚扫落一地,男子的金玉蹀躞带一并被扔在地上。 他说:“安 安,今日是你求我的。” 是极其屈辱的模样,青凝涨红着一张脸,试图抬起塌下去的腰身,可男子修长的手向上,摸到她一截不肯屈服的骨头,略略用力,便又将她压了下去。 青凝浑身在颤,她仅剩的自尊让她不肯就范,又稍稍直起了腰身。 偏那人亦是压抑的爆发,手腕一转,便又让她趴俯在他面前。 蝴蝶骨起起伏伏,用了十分的力,却挣不动分毫。 厅中靠窗放了一面落地镜,青凝慌乱中抬眸,便在里头瞧见了自己这般任人羞辱的狼狈。 她用力咬住唇,绝不让自己发出谄媚的吟唱,可那人今日用了手段,桌椅冲撞中,偏要她的应和。 案上的烛火劈啪作响,桌案上一片糜糜的水渍,待那人停了动作,小女娘也终于力竭,软软伏在了案上,只是从始至终,不管他用何种手段,都倔强的未曾出声。 崔凛瞧着她脱力的模样,心下一软,将人捞了起来。 笼中春色 第54节 待小女娘转过身,崔凛才瞧清青凝面上错综交杂的泪痕,贝齿紧紧咬着唇,微微颤粟。 红润的下唇早已被咬破,糜烂的一团,混着血水与汗水。 崔凛眼里神色复杂,伸出自己的指,撬开她的齿:“别咬,别咬自己。” 青凝还在颤,下意识狠狠咬住他的指,用了力气,直尝到了他的血腥气。 崔凛却浑不在意,将人拥进怀中,低低道:“好了,好了,安安别哭。” 他用锦衾将人裹了,顺着她的脊柱一下下安抚,直到青凝的颤粟慢慢止了。 这惩戒过后的温柔,青凝想,这大抵便是最好的驯服手法。 崔凛闭了闭眼,低低喟叹:“安安,听话些,好好留在我身边。” 他拿出一枚玉佩,是初雪夜他送给青凝那块,却被青凝临去镇江前随手丢弃在了凝泷院。这会子已没了计较的心思,他重又塞回她手中:“好生拿着吧。许是从前让你没名没分留在这侯府,才让你生了不安。” 他垂眸瞧着她,指尖一点点拭去青凝脸上的泪痕:“安安,再等一等,明年除夕前,我必给你应得的名分。” 青凝脸一偏,躲开他温柔的指,惶恐耻辱的颤粟已在他怀中慢慢平息下来,可镜子里自己方才的模样,却铭刻在了脑海中。她想,按照律法,她是进不了这侯府的,他大抵是许她一个妾氏,只是这妾氏,估摸着也得等他明年娶妻后才好给她。他素来是上位者的心态,予取予求,随手给的施舍,便要她去感恩戴德的接,可她凭什么不能拒绝呢。 青凝垂下眼睫:“我明日想去绣坊看杨嬷嬷。” 崔凛应了一声好,便抱她去内室净身了。 这晚也未能再回凝泷院,青凝是在竹韵居歇下的。 第二日一早,青凝朦朦胧胧中听见崔凛出门的声音:“备些滋补的膳食,另有清甜软糯的点心,务必让她用一些。” 青凝整个人像被碾碎了一般,昏昏沉沉的,任由云泠喂了一碗参汤,便又回身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午后光景,睁开眼,便见着了鸭青的帐子,古朴的书案,窗前翠竹影影绰绰。 连身下的床也是冷硬的,崔凛惯来独居,这竹韵居的内室便简洁的很。 她缓缓下了床,披上昨日带来的大红猩猩毡,起身往外走。 云泠站在门边,伸手拦了一下:“陆娘子,瞧世子的意思,是想让你留在这竹韵居。他这会子忙公务去了,还未归来,不若等他回来再定夺。” 青凝睨着她:“云泠姑娘,我以什么身份留在这竹韵居呢?好好的一个表小姐,如今是世子的通房还是侍妾?亦或是榻上的玩物?” 云泠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青凝便推开她的手,自回了凝泷院。 昨日青凝一走,鹊喜便被放回了凝泷院,现下瞧见青凝这幅模样,少不得又是一阵落泪。 青凝在凝泷院休养了一日,第二日方能爬起来,便着鹊喜拿了立领袄子来,等不得要去瞧瞧杨嬷嬷。 今日水墨坊的前厅中聚了三五个主顾看绣样,青凝便直接去了二进院。 吴掌柜正在院子里来来回回的踱步,瞧见青凝愣了一瞬:“陆娘子,你可算来了,先去瞧瞧杨嬷嬷吧。” 先前而杨嬷嬷来的时候,吴掌柜便将后院里的主屋收拾了出来,给杨嬷嬷安歇,这坊子后头还有一进的后罩房,便安置了坊中的绣娘们。 此时主屋里飘散着浓浓的药味,杨嬷嬷卧在帐子里,阖着眼沉睡。 吴掌柜悄声在青凝耳边道:“杨嬷嬷前些时日咳嗽,偏生不让我们告诉你,这几日倒是不怎么咳嗽了,却总是昏沉沉的睡不醒。要知道,平素嬷嬷可是五更天就起了,操持着绣坊一应事务,若是还有精神,哪儿会如此呢。” 里头有小丫头在煎药,瞧见青凝来了,便在杨嬷嬷耳边道:“嬷嬷,陆娘子来了。” 杨嬷嬷没动静,还是昏沉沉的睡。 青凝提着一颗心,走进去,在杨嬷嬷耳边又说了句:“嬷嬷,我是安安,我来瞧你了。” 杨嬷嬷朦胧中听见是青凝的声音,缓缓睁开浑浊的眼,瞧见果真是安安白玉似的一张脸,这才打起精神来:“安安来了。” 杨嬷嬷打量着她:“唇上怎得破溃了?近来可是不顺心?连眼皮也是浮肿的。” 青凝不敢说话,往杨嬷嬷怀里蹭:“夜里做噩梦了,这才咬破了唇。嬷嬷你既病了,便好好歇着,别在为绣坊操心了。” “哪儿就病了呢,只是身子疲乏些,等我歇两日就起了。” 杨嬷嬷话虽如此说,可青凝瞧见她面上病态的潮红,便知她是安慰自己呢。 瞧见杨嬷嬷说了几句话,便又要浑浑噩噩的睡过去,青凝忽而很害怕,攥住她的手,胡乱道:“嬷嬷,我要成婚了,你得赶紧儿好起来,我那嫁衣等着你来绣呢。” 杨嬷嬷果真又悠悠转醒,眼里闪着奇异的光,定定瞧住青凝:“当真?我们安安寻了个怎样的人家?可是那崔念芝?” “不是崔念芝。”青凝一时语塞,想了片刻,才糊弄道:“是隔壁丽锦堂的卓家大郎-卓槿安,那人你也是见过的,说起来还是四夫人替我搭的桥,现下已定了亲,就等着你送我出嫁了。” 杨嬷嬷闻言,果真来了精神,慢慢爬起来:“好好好,那卓家大郎我也是见过的,虽说嘴毒了点,可也算是一桩好婚事。” 青凝便道:“那嬷嬷好好吃药,你先歇着,我过几日送了嫁衣来给你绣,你务必要送我出嫁的。” 青凝给杨嬷嬷许了个美好的期盼,望这点盼头能拖着杨嬷嬷,让她早日好起来。 只她也不敢同杨嬷嬷说太多,怕耗费她的精神,便略略说了几句欢喜的话,出了内室。 青凝又嘱咐吴掌柜再去寻几位大夫来瞧瞧,这才回了凝泷院。 只她一进院门,竟瞧见云泠带了几个婢子站在廊下迎她。 青凝一愣,就听云泠上前道:“陆娘子,世子要你搬去竹韵居,这院子里你瞧瞧可还有用得上的私物,可一并搬过去。” 第60章 织金笼 冬日午后的风裹挟着凛冽的寒意,在凝泷院的廊下来来回回的荡。 青凝前日被崔凛磋磨的狠了,腰身尚且酸软,那处还隐隐作痛,只是今日因着担忧杨嬷嬷,这才勉强爬起来去了水墨坊,这会子又觉得小腹有些隐隐坠痛,两相加起来,便实在不想站在风口多话。 她眼里浮起不耐:“我身为四房的表小姐,为何要搬往竹韵居?” 云泠跟她主子一样,说起话来有股冷淡的凉意:“陆娘子不必自欺欺人,你不搬去竹韵居,这府中上上下下便不晓得你是世子的人吗?待陆娘子搬去竹韵居,还有世子好生照应着。” 青凝想起前日晚间崔凛在书案上的“照应”,便益发抗拒:“我并不愿搬过去。” 云泠叹一声:“陆娘子,你该晓得,你是非去不可的,这是世子的意思。” 又是世子的意思。那人从来不问她的意愿,上位者惯来倨傲的态度,将他的意志凌驾于她之上。 青凝撇过脸没作声,可她自知扭不过崔凛,只好眼睁睁看着婢女们进进出出,将她的东西往竹韵居搬。 待瞧见云泠拿出一只樟木雕花匣子来,青凝心下一惊,忙从云泠手中接过那匣子,又转身放回了博古架上:“这匣子里都是些无用的东西,如今也不必带了。” 说这话的光景,几个婢子已将青凝的东西收拾妥当,一并往竹韵居去了。 竹韵居的廊下,早已候了十几个婢女,正眼观鼻鼻观心的垂手侍立。 云泠将青凝引进去,指了这些仆妇婢女道:“有云岩与云崖在,往常世子屋里也不需要婢子们贴身伺候,我素日管这院子里的一应杂事,既然陆娘子来了,日后便进屋伺候娘子去。这几个是院子里洒扫的,另有专管膳食与衣物的。陆娘子认认面孔,日后皆可差遣。” 青凝粗粗看了几眼:“也不必劳烦云泠姑娘,有鹊喜在我跟前便是了。” 云泠神情冷淡,并没有开口应承,只是将青凝引去了后院的厢房。 这竹韵居分前后两院,前头是正厅,设了崔凛的卧房与书房,后头原本是给女眷准备的,因着崔凛也无妻妾,这后院便一直空置着,前几日才收拾出来。 这后院的厢房,不同于昨日青凝醒来时瞧见的崔凛内室,厢房里头满铺了织金软毯,紫檀透雕的千工拔步床、描金绘凤的贵妃榻、窗边黄花梨的妆奁,一重重珠帘垂下来,缀的都是圆润剔透的明珠。 富丽堂皇,熠熠生辉。 青凝站在门边愣了一瞬,忽而觉得这真像一只巨大的金丝笼。 她并不想往里走,甚而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不妨一只修长的手落在她的腰身,拥着她迈了进去。 青凝转眸,便瞧见了崔凛俊朗干净的一张脸。 他问:“安安今日去了哪儿?前日怎得不等我回来便回了凝泷院?” 青凝睇着他:“二哥哥应该晓得的,我去水墨坊看了杨嬷嬷。” 他微凉的指在她腰间轻轻摩挲:“安安同杨嬷嬷说,你要嫁人了,嫁的是丽锦堂的少东家-卓槿安?” 青凝闻言脊背上泛起一层细细的芒粟,他果然都知道,他派了人盯着她! 崔凛脸上带着朗润笑意,可眸子里却是冷的,青凝晓得,这话让他生了几分不悦。 可好在崔凛很快转了口风:“这宅子你可喜欢?里头都是新添置的。” 青凝没回应,只是仰头问:“二哥哥,我日后还能出去吗,还能去瞧杨嬷嬷吗?” 她站在织金软毯上,清透纯稚的一张脸,偏生一双桃花眼,又带出娇娇柔柔的妩媚来,好像合该被锦衣玉食供养着,最好被藏在那金屋里,不让旁人窥见,被千般娇宠着。 崔凛瞧着这样的她,也未回应她的话,只是道:“安安若是想要什么,只管嘱咐云泠。我现下还有公务在身,晚间来瞧你。” 青凝瞧着那欣长的身影转身出去了,只觉胸口一阵憋闷,这跟那笼中的雀儿有什么区别呢? 只她方才便觉腰腹酸痛,有些站不住,便往软榻上坐了,这才觉得稍稍舒缓些。 不过略坐了一会子,已有小丫鬟送了晚膳来,就摆在软榻的小几上。 鹊喜来来回回的归置东西,一壁替自家娘子鸣不平:“这算怎么回事呢?无名无份的待在这竹韵居,连凝泷院都回不得了。” 青凝喊她:“鹊喜,先用了膳再说。” 往常她在凝泷院,都是同杨嬷嬷、鹊喜一块用膳,到了这儿,也不愿例外。 鹊喜应了声,往桌前来布餐,她替青凝舀了一碗参汤:“娘子多用些,这几日,怕是小日子要来了。” 鹊喜正说着,抬头就见青凝面色苍白,鹊喜不由一愣:“娘子,你怎得了,可是不舒服? 青凝摆摆手:“不妨事,歇歇就好了。” 待用了碗参汤,青凝早早儿便歇下了,只她不过眯了片刻,便觉腰腹间的胀痛愈加清晰,不由蜷缩起身子,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来。 鹊喜听见动静,进来瞧了一眼,见青凝如此不由骇了一跳:“娘子,可是不舒服的紧,我去给你寻个大夫来。” 青凝回身握住她的手,悄声道:“鹊喜,不能去,我忍忍就过去了。” 自打她从松山寺回来,便去外头的医馆寻了避子的丸药,每回同崔凛事毕,便会偷偷吃一颗,想来这药物寒凉,才让今日如此难挨。 今日那避子丸差点儿被云泠发现,现下那樟木雕花匣里藏的丸药还在凝泷院中,青凝想,改日定要偷偷带过来。 鹊喜见她执意不肯,只好替她倒了杯水来,将玉盏递至她唇边:“娘子,先喝口热水。” 腰腹间的疼痛越演越烈,好像被扯着往下坠,青凝只得咬紧了牙关挨着。 她摇摇头,并不欲喝水,却不妨碰到了杯盏。 薄透的玉盏叮咚一声落了地,一时惊动了屏风外头的云泠。 云泠走进来,瞧见青凝苍白的面、额上豆大的汗珠,立时蹙眉:“陆娘子可是病了?病成这样如何不吱声呢,当是请个女医工来瞧瞧。” 笼中春色 第55节 青凝痛的说不出话,忙给鹊喜使了个眼色,鹊喜这便手忙脚乱的扯住云泠:“不.....不能请大夫,娘子,娘子只是小日子来了,忍忍就过去了。” 云泠拂开她的手:“你身为陆娘子的贴身婢子,端得不懂事,陆娘子瞧着便难受的紧,若是真出了什么事,你可担待的起?” 云泠说完,便转身出去了,不多时便请了个女医工来。 那女医工垂手敛目,并不多看,只是隔着薄纱帐给青凝切脉:“娘子近来可有用些冷寒之物,亦或房事间太激烈了些,损耗了元气。” 青凝闻言一愣,透过纱帐隐约瞧见云泠正守在外头,自然是不敢说的:“并未用过什么冷寒之物。” 那女医工有些不悦:“娘子还请实话告知,否则我这厢也无法开出对症的汤药。” 青凝这会子已是冷汗淋淋,靠在榻上蜷起腰身,声音有些虚弱的颤:“云泠,我这会子难受的紧,烦请你去灌个锡夫人来。” 云泠闻言,转身往屏风后去了。 青凝这才低低道:“我......我吃了济世堂的避子丸,另有前日房事上偏激了些,一时半会缓不过来。” 那女医工自是晓得济世堂的避子丸,闻言转去小几上开方子:“娘子糊涂,竟敢吃那济世堂的避子丸,可知那丸药里加了红花与麝香,实在寒凉的很。另有你小小年纪,房事过于激荡,也是损耗元气的,两厢加起来,自然会痛。” 青凝勉力撑起身:“劳烦医工,我吃避子丸这事,还请替我守密.....” 只她话还未说完,忽见崔凛从屏风后转了进来,青凝于惊吓中,又软软跌回了迎枕上,也不知他方才听去了多少 欣长挺拔的男子站在灯火中,面上分不出喜怒来,他深深看了青凝一眼,对那站起来行礼的女医工道:“今日不必行礼,随我出来说话。” 待那女医工随他行至廊下,崔凛这才问:“医工细细同我说,方才那小娘子吃了什么?” 青凝于疼痛中着实虚弱,方才那句恳求便有气无力的很,那女医工也未听清,便被崔凛唤了出来。 她见青凝小小年纪,却要承受这般激荡的房事,事后还要吃那避子丸,想来皆是因着面前的郎君,不由也生出些恻隐之情来,旁敲侧击的提醒:“女娘吃了那济世堂的避子丸,这丸药原是给那烟花巷里的妓子们吃的,寒凉异常,损伤胞宫,若是郎君不忍,日后便别再让她吃了。” 崔凛脸浸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瞧不清神情,只是对女医工道:“医工自去开药,捡了贵重的药材用。” 厢房内青凝一直神情忐忑,只是也未再瞧见崔凛进来,直到云泠熬了汤药来,她喝了汤药舒缓了些许疼痛,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瞧着娘子好受了些许,鹊喜便早早儿吹了烛台,只余下屋内四角风灯,要青凝 安置了。 只青凝想起今晚崔凛进来时瞧她的那一眼,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过了好一会,她悄悄打起帘子唤鹊喜:“鹊喜,明儿个你去趟凝泷院,把那个樟木雕花匣子拿来.....” 可她话还未说完,忽而瞧见这屋子里空荡荡的,哪儿有鹊喜的影子,如水的月色下,只有个如竹如松的身影立在窗前。 那身影转过身,哐当一声,将个樟木匣子丢在地上,匣子里头的小瓷瓶便咕噜噜滚出来,摔了个粉身碎骨,吐出一地的避子丸来。 他问:“安安要找的可是这个匣子?” 青凝心如擂鼓,可很快又镇静下来,仰头看他:“是,什么都骗不过二哥哥的眼睛。” 崔凛面上依旧沉静,语气却寒凉如水:“安安忘了吗,我说过会想法子避孕,不必你吃避子汤。” 青凝自然记得他说过,可十五六岁的小女娘,遭了这等事,心里凄惶又无助,她不敢让旁人瞧出来,连杨嬷嬷同鹊喜也不敢告诉,她怕怀了他的孩子,便只能在众人的鄙夷中被围困一生。她并不敢将指望都寄托在崔凛身上,自然要寻找更稳妥的法子。 青凝一时语塞,下意识咬了咬唇,不妨碰到了前日咬破的伤口,便低低嘶了一声。 她听见崔凛低低道:“安安,你不信我。” 青凝望着他:“二哥哥也不信我,否则也不会把我囚在这竹韵居,便是出门,也得云泠时刻看管着,这同你豢养的雀儿有什么区别呢!” 朦胧的烛火中,年轻的郎君芝兰玉树般的皎洁,他上前一步,指尖轻轻去抚青凝唇上的伤口。 眼里满是上位者的掌控欲,他说:“信你?安安是个狡猾的小骗子,总想着从我身旁逃开,只是必不能如你所愿,我自该困你一生。” 第61章 叩问内心 一连几日,青凝再未见着崔凛。 她出不得这竹韵居的后院,便好言好语的央云泠:“云泠姑娘,你能让鹊喜去趟水墨坊,替我瞧瞧杨嬷嬷吗?杨嬷嬷病的重,我实在不放心。” 云泠当下未应,许是晚间禀了崔凛,第二日一早才道:“陆娘子既放心不下,便让鹊喜姑娘替你走一趟吧。” 青凝这便拿出一幅绣样,悄悄塞给鹊喜:“你拿了这绣样,便同杨嬷嬷说,要她替我绣嫁衣,只让吴掌柜仔细瞧着点,别让她累着了。” 鹊喜悄声儿收在袖中,去了一趟水墨坊,回来的时候神色颇喜悦:“杨嬷嬷果真好了些,白日能清醒两三个时辰了,正张罗着给姑娘绣喜被,满面的红光。” 青凝一时放下心来。 今日本就天阴,晚间纷纷扬扬下起雪来,云泠便将餐食摆在了厢房的暖阁内。 青凝因着放下了一块心病,晚间便要了一杯雪酿梅花。 她近来吃不下多少东西,这雪酿梅花乃是用梅花、金桔,加了雪水烹煮出来的,清甜爽口,配几块点心也是好的。 外头的雪穿庭飞花,青凝方饮了一口雪酿梅花,却见云泠抱了一叠案牍来,放在书案上出去了。 不过片刻,崔凛便从风雪中走了进来。 年轻的郎君身量高挑,宽肩窄腰,甫一进来便遮住了一片灯光。他肩上落了薄薄一层雪沫子,并未抬眼看青凝,径直去书案后看公文了。 青凝愕然一瞬,也并未出声,只是垂眸饮了口雪酿梅花。 他们互相拧着劲,两人之间好像隔了千山万水,书案上的烛火噼啪一声,崔凛目光流连在案牍上,却忽而道了句:“云泠,把那雪酿梅花撤了,冷寒的东西日后莫要送进来。” 青凝眼睁睁看着云泠将雪酿梅花收走了,知道崔凛这是心气不顺,诚心惩治她,却依旧没作声,不喝便不喝,她又拈起块桂花糕。 这桂花糕倒也香甜软糯,青凝不免多用了几块,吃到第三块的时候,那人轻轻敲了敲案牍:“把点心撤了,晚间腻口,不许再吃。” 云泠这便又将桌上的点心给撤了,顺便端了一碗燕窝粥来:“陆娘子,且喝一碗燕窝粥。” 青凝心里憋闷,他向来说一不二,现下连吃口点心也不允了,她轻轻抿了抿唇,只好去喝那碗燕窝粥。 只是今日这燕窝粥滋味也甚是寡淡,别说枸杞、红枣,连糖霜也未放,这便带出丝丝的腥味来。 青凝蹙眉,顺手拿了颗蜜饯。 冷不防那人站了起来,一步步朝自己走来,他高大的身影完全将自己笼住的时候,青凝微微打了个寒颤,她有些怕了,她膝盖上的淤青还未散,月事也未走,这会子是断然承受不住的。 却不曾想,崔凛只是伸手,将那碟子蜜饯端走了。 男子清凌凌的声音:“把陆娘子的汤药端上来,不许加糖霜!” 蜜饯也不给,糖霜也不许加,连一丝丝甜头都不给她,他今日是诚心让她“吃苦”来了!青凝挺想咬他的,可面上却是垂着眼睫,一动未动。 云泠很快熬了汤药来,青凝喝完,并不欲同他在此间僵持,很快便去内室歇了,也不知那人是几时走的。 第二日一早,青凝方起来,云泠又将那汤药端了来,这药若是不加糖霜,实在苦的入不了口,昨日在崔凛面前,她不愿示弱,毫不犹豫便喝了,今日再喝,却是呕了几次才勉强喝下。 云泠欲言又止的模样,青凝知道云泠是想劝她去崔凛跟前低头,可她权当看不见,自去小几上绘绣样了。 又是几日没见着崔凛,青凝反倒松了口气,她的月事已干净了,到了晚间便不想再喝那苦涩的汤药。 云泠却不依:“医工说了,陆娘子需得调理上三四个月,断没有这会子停药的道理,且世子也嘱咐了多次,必要我看着你每日喝下汤药。” 青凝无法,只好捏着鼻子喝了,喝完用花露漱了口,却仍觉那苦涩的药味萦绕不去,她这会真想吃口蜜饯。 青凝上上下下抚着胸口,压了压那苦涩,起身唤云泠:“云泠姑娘,劳烦你换鹊喜进来,我要安置了。” 云泠白日同鹊喜一道在这屋内伺候着,只到了晚间,青凝却只要鹊喜陪着她。 青凝说完了,久久未听见云泠回应,她不由转身,却发现云泠早已出了内室,崔凛正孤零零站在厅中,用染了霜雪的一双眼瞧她 他身上除了冷梅香气,似乎还带了点酒气,是梅子酒的清冽爽利,混合在一起,有种冷淡的悸动。 他说:“安安,到我身边来。” 青凝没动,忍不住攥紧了帕子,静静凝着他。 崔凛站在煌煌的烛火中,始终不见她近前,忽而上前一步,俯身衔住她的唇,细细轻吮后,将一枚蜜饯送了过来。 是蜜渍青梅的酸甜,一入口便掩盖了那药味的苦涩。 青凝含着那枚蜜饯,被她拥在怀中,因着男子的高大,那怀抱便密不透风的将她困住。 她察觉出这距离的危险,抬手推他的胸口,慌乱中扯了个莫须有的借口:“我......我月事还未干净......请二哥哥饶恕则个。” 崔凛的目光落在她的面上,凝白的面颊,微微上挑的桃花眼,丰润粉艳的唇,可她偏生不看他,垂着眸子,眼睫颤呀颤,好像随时要飞走的蝴蝶。 崔凛低低冷笑一声:“小骗子。” 他说完扣住她的后颈,再次俯身,贪婪得衔住了她的唇,含住,调弄,攻城略地。 青凝只觉呼吸不畅,热度涌上来,连思绪都被他搅动得一团乱,迷蒙中,那人已掐住她的腰,将她放在了书案上。 青凝终于从纷乱中暂时缓过来,大口喘着气,颤巍巍道:“不,二哥哥,我不愿!” 男子眼里的凉意似乎又冷寒了几分,修长的指轻轻摩挲她颈后那颗艳红的痣,不过须臾,锦缎抬丝帛便纷纷扬扬的落下来。 青凝蓦然抬眸。 又是如此,毫无保留,莹莹的羊脂玉,剔透的白腻,仿佛把这厢房都照亮了几分。 他的指带来微微凉意,夜色中颤巍巍盛开的白花,青凝忍不住的颤,忽而去锤他的肩:“我不要,我不要被如此对待,不要被你困在这后院。” 月色下清明朗润的郎君,明明还是山巅雪、云中月般的清雅高洁,可此刻,眼尾染了一点艳色,是旁人不曾见过的,独独为了她而起的欲/念。 他低低在她耳边呢喃,温柔却又强势的偏执:“安安走不了。” 是掌控者的自信。他将书案上的人轻轻拥进怀中,嘱咐她:“安安,听话些。” 青凝忽而心里刺刺的痛,孤注一郑的绝望,张嘴便咬 住了他的肩,贝齿开合间有了血腥气,便换个地方再咬,她咬他的颈,咬他的肩,一个个齿印留下来,氤出一滴滴血珠来。 崔凛低低闷哼了一声,却依旧不放开她,昏黄的光影下,抵死缠|绵。 青凝不晓得何时失去意识的,只记得他一遍遍的索取,总要她亲口答应再不吃那避子丸,再不起那离开的心思。 翌日一早,长宁公主回了趟侯府,乃是因着崔家老太君遣人给她递了信,托她劝劝崔凛,莫让四夫人叶氏去那陇西苦寒之地。 叶氏在祠堂被关了几天,回来后日日到老夫人跟前哭,说什么也不愿去陇西,崔老夫人自然不落忍,又一时想起她从前的好来,这才去寻了长宁公主。 长宁公主一回来便径直去了方塘水榭,也果真在水榭中逮到了看公文的崔凛。 崔凛方下了朝,今日没去督察院,拿了案牍回来翻阅。 长宁公主往水榭内的交椅上坐了,问:“凛儿,你祖母要我来劝你,要你莫再将四夫人逼去陇西了。那陇西苦寒之地,四夫人定然是受不住的。” 长宁公主将话带到后,有些不耐烦:“崔凛,你也不必再闹了,再闹下去,老夫人还要来找本宫调和,连本宫都不得清闲。” 笼中春色 第56节 她罕见的在儿子面前自称本宫,可见是有些恼了。 崔凛放下文书,命云岩上了茶:“母亲不必烦忧,儿臣自会去老夫人跟前回复,必不再让府中诸事搅你清闲。” 长宁公主这才舒了口气,垂眸饮了一口茶,展眉:“今日这茶倒是香醇,竟有新茶的回甘,凛儿且过来陪我饮一杯。” 崔凛从书案后转出来,自去长宁公主一侧坐了。 外头斜斜的日光照进来,映在崔凛疏朗的眉眼间,俊美又矜贵,恍惚似谪仙。 长宁公主瞥了一眼自己的独子,很是满意,不妨目光往下,竟瞧见他的颈间落了一排排的牙印,每一处都沁出青紫来。 长宁公主骇了一跳:“是谁如此大胆,竟是将你伤成这样?!” 崔凛没回话,只是垂下眸子,用杯盖轻轻拂了拂茶沫:“确实是好茶,乃是今冬刚采的凤凰单枞的雪片,母亲若是喜欢,待会让云岩给你带些回去。” “我问你是谁伤的!一排排牙印俱都咬出了血,这般狰狞可怖!” 他答非所问,长宁公主不耐烦,将杯盏重重往案上一放,洒出些许热茶来。 崔凛依旧神色清浅,缓缓饮了口茶:“母亲不必操心这些。” 他不愿说,可长宁公主转瞬就想到,旁人也近不得他的身,定然是那陆家青凝。 她疑惑的蹙眉:“那小娘子我也见过,是个会讨巧的,如何会这般?” 长宁见他没有回应的意思,探究的目光落在崔凛身上,好半晌,轻笑:“凛儿,你对那陆小娘到底有几分在意?可莫要为了个小娘子失了分寸。” 几分在意? 崔凛 第一回 被这样叩问,在意吗?也定然是在意的喜欢的,因此才会想要她,他从来不自欺欺人。 只是崔凛这样的人,他出身高贵,又十分早慧,他亦是有能力有手腕,能让所有的一切按照他的想法走。这样的人,站在高处运筹帷幄,骨子里难免有骄矜与倨傲。 他来,他想要,他掌控。 对于青凝亦是如此,他承认喜欢,却也自认为可将这份喜欢把控在一定的范围内,亦有把握将她握在掌中。 崔凛放下茶盏,轻笑了声:“自然不会乱了方寸,一切都是可控的。” “可控?”长宁公主摇摇头:“凛儿,若论起旁的事来,我自然信你。可这世间唯有情之一字不可控,你莫要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第62章 欲逃脱 前几日下了那样一场大雪,竹韵居中的积雪还未化,覆在苍翠的竹林中,青白相交,浑然天成。 第二日一早,上回给青凝开方子的那位女医工又来了,掀起帷幔,瞧见里头的小女娘也是愣了一瞬。 女娘面色苍白,从中衣的领口隐约可见细白的肌肤上点点痕迹,从清瘦的肩头蔓延到雪白的酥山,她软软伏在榻上,静静的望着帐顶。 这一身的痕迹,一看便知是房事所致,女医工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娘子可有哪里不舒服?” 青凝闻声转动眼眸,张了张口,发觉嗓音也沙哑,便无声去看鹊喜。 鹊喜忙替她道:“劳烦医工给开副消肿止痛的方子便是了。” 青凝纳下崔凛本就容得辛苦,昨日被要了两三回,自然受不住,是有些肿胀的。 她不肯说哪里肿痛,可女医工大抵也猜到了:“娘子最好让我瞧一眼。” 青凝满面红霞,靠在迎枕上摆了摆手,那女医工便道:“既如此,我便给娘子开一副消肿止痛的方子来,里头加些罗汉果,也好给娘子润润嗓子。” 她说完自去小几上开方子了,云泠瞧着青凝的模样,也有些于心不忍,低低安抚了句:“陆娘子不必担忧,姚医工虽是女流之辈,却是公侯之家的常客,医术不比宫里的御医差,你喝了药,便也不难受了。” 青凝闻言,忽而沙哑着嗓子张了口,她问:“姚医工,我家中有位嬷嬷,前几日总是昏睡不醒,人消瘦的不成样子,脸颊也潮红。前几日这嬷嬷得了个好消息,因着有了盼头,这才有了些精神,如今满面的红光。不知这等情况,可是已无大碍了?” 姚医工闻言并未抬眸,只是一壁写方子一壁摇了摇头:“说不好,兴许是回光返照,等耗干了最后一点精气,人也就没了。” 青凝闻言一惊,忙去拽云泠的手:“云泠,你能让姚医工去趟东访市的水墨坊,去给里头的杨嬷嬷瞧一瞧吗?” 云泠当下没应,第二日才来回她:“陆娘子,姚医工今日已去了水墨坊。” 鹊喜闻言忙道:“娘子,我跟去瞧瞧吧,若是有什么事,也好帮衬着。” 青凝便又拿眼去恳求云泠,云泠默了会子,这才放鹊喜去了水墨坊。 鹊喜一走,青凝便让云泠拿了账册来,这账册是前几日吴掌柜托平安送进来的。只一颗心始终惴惴,有些看不下去,一心盼着鹊喜早些回来。 谁成想没盼来鹊喜,倒是迎来了长宁公主。 长宁公主今日着了一套暮山紫的繁复宫装,因着想起崔凛颈上狰狞的牙印,心里始终不放心,今日便趁崔凛上朝,专门来了趟竹韵居。 她径直进了后院的厢房,也无人敢拦她。 长宁一路走来,只觉这竹韵居的后院有些不一样了,引了活水进来,现凿了假山,起了廊芜亭台,再进了这厢房,更觉珠环翠绕。 按照崔凛的性子,往常居所再简洁不过,如今竟是为了个小娘子奢靡起来。 长宁公主叹了一声:好一个金屋藏娇! 青凝听闻长宁公主来了,也是有些惴惴,忙让云泠给自已穿戴了,出了内室去迎。 长宁公主已自往外间的罗汉榻上坐了,小丫鬟上了茶,她伸出染了丹蔻的指轻轻摩挲青花莲瓣纹的茶盏,抬眸打量青凝一眼,试探道:“本宫记得去岁除夕见陆娘子时,陆娘子跟在四夫人后头,衣着暗淡,身份低微。如今进了凛儿的后院,锦衣玉食,奴仆环绕,陆娘子可觉得这日子比先前儿舒心?” 青凝恭恭敬敬的站在屏风前,闻言抬起雪白的面孔:“公主若觉得这样的日子是抬举了我,不妨劝劝世子放我回去吧,衣着暗淡,身份低微都不妨事。” 长宁公主微微眯眼,探究的目光落在青 凝身上:“凛儿日后是要继承爵位的,便是于官场上也是极有造化的,如今二十有三已是二品大员,想来入阁拜相也指日可待。若是你好好侍奉他,日后等他娶了妻,也许会抬你做妾氏,到时再允你生下个一儿半女,岂不是你的造化?” 这会子云泠已端了茶点来,眼神示意了青凝一番,青凝便走上前接过茶点,垂目献上,她说:“公主,我不需要这样的造化。” 长宁公主忽而想起那个锦绣阁中,朗朗报出大房账册的小娘子,她那时虽衣着暗淡,眼里却是生机勃勃的明媚,她那时说:“公主,人各有所长。” 长宁公主笑了一声:“原先儿凛儿同我说,是他强要了你,起先本宫是不信的,需知凛儿这样的人,要什么样的小娘子寻不到,岂会有人拒绝他。便是宫里头的几位小公主,还同本宫试探过凛儿的心意。只是今日见着你,我竟有些信了。原来天下间,竟真有你这样的小娘子” 长宁公主瞧见小女娘身子绵软,走路怪异,衣领间还有点点青紫,连嗓子都是哑的,也晓得她昨日遭了罪。 她饮了口茶,生出些许不忍来:“只是青凝,你低估了凛儿的脾性。这世间甚少有凛儿瞧得上的东西,少时倒是瞧上过一柄宝石匕首、一匹汗血宝马,那匕首被他从圣上手中抢了来,那匹汗血宝马本是个野性难驯的,也不知被他用何种手段驯的服服帖帖。及至他大了些,心性便越发高了,再也没有瞧上过什么。只是本宫却晓得,他若想要一样东西,自然有千百种手段去折服。” 青凝没应,站了这一会,一截细腰便像被碾碎了一般,已有些站不住,她咬咬唇,却听长宁公主又道:“一味的同他拧着又有什么意思呢,受苦的也只是你自己罢了。陆娘子不若以柔克刚,好生伺候着,说不得还能有旁的境遇。” 长宁公主说完,似乎失了兴致,喝完杯中的茶水,便起身出了竹韵居。 青凝再站不得,便又回榻上歇着了,及至到了晚间,也未等到鹊喜回来。 鹊喜是第二日黄昏时回来的,她颊上还挂着泪痕,双眼红肿,一进来便抱着青凝哭:“娘子,杨嬷嬷.....杨嬷嬷断气了!” 青凝愣愣的,不肯信:“鹊喜,你说什么呢,杨嬷嬷前几日还好好的,是你亲口同我说的,一日能清醒两三个时辰,红光满面。” 鹊喜哭着摇头:“昨儿个姚医工去给杨嬷嬷诊治,不小心说漏了嘴,说是娘子如今住在世子的竹韵居。杨嬷嬷午后便未再开口,及至晚间,吐出一口血,便跟那萎顿的昙花般,很快便不行了。” 她哭的越发厉害:“是今儿早上咽的气。” 青凝打了个冷颤,还是不信;“怎么会呢,嬷嬷看不到她的安安,她是不会合眼的。” 她转眸去求云泠:“云泠姑娘,放我出去瞧一眼杨嬷嬷吧。” 云泠为难道:“奴婢做不得主,世子进宫去了,需得晚间禀了他。” 青凝真是恨这金丝笼。 及至晚间,崔凛回了竹韵居,瞧见青凝蜷在榻上,微微愣了一瞬。 高大的身影立在榻边,低低唤了声:“安安。” 青凝抬眸凝着她,她忽而想起长宁公主昨日的话,她说‘不若以柔克刚,说不得还有旁的机遇。’ 崔凛瞧她这般神色,垂下眼睫,去拿桌案上的白玉膏。 青凝见他净了手,指尖沾了点半透明的膏药,不由往后缩了缩,却不妨被修长的指握住脚踝,又拖了回来。 娇嫩的花蕊,本承受不住这般风吹雨打,现下还有些微的红肿,好在也并未见红。指尖探进去,带着温柔的凉意,轻柔舒缓的涂抹。 原来一指已是满了,如何承受住他。 青凝见崔凛的目光落在那儿,晦暗不明,不由绷紧了脚趾,微微颤着,去推他的肩。 谪仙似的郎君岿然不动,眼里蓄了点寒意,他问:“那时安安既然痛,为何不肯同我说?” 他的指终于离了她的身,青凝止了颤,沉默着同他对望。 恍惚中她又想起小时候,还是苏州的老宅子。 那时有人送了爹爹一只金丝雀,那雀儿被囚在金闪闪的牢笼中,放在檐下,拿来解闷儿。起先那只雀儿高傲的很,从不引亢高歌,献媚邀宠。那负责驯养雀儿的婢子便不太爽利,时常不给它送食儿。后来这雀儿学乖了,竟是有灵性一般,事事按照那驯养婢子的意思来。那婢子便以为这雀儿已被规训的听话起来,一时很是欣慰。不妨哪日,给这雀儿清理牢笼时,这雀儿竟趁她不备飞走了。 她爹爹浑不在意的笑:“这倒是一只有趣的雀儿,也不知飞出去了,会不会死在冬日里。” 青凝不晓得那只雀儿最后如何了,但她晓得那只雀儿挣得了自由。 她忽而滚滚落下泪来,伸出细白的指去拽崔凛的衣袖,可怜的猫儿般,低低道:“二哥哥,杨嬷嬷她怕是不行了,我害怕。” 不似前几日的漠然,她蓄满泪水的眼中似乎生了几分依赖,爬过去攀住他的手臂:“你让我去瞧瞧她吧,现在就去。” 她的泪流得愈发凶狠了,崔凛没见过这样的陆青凝,她好像从未像今日这般向自己示弱过,便是从前一星半点儿的示弱,却也藏着狡黠的心思。 崔凛探究地瞧着她,清俊的脸浸在月色中,辨不出喜怒来,碎玉般的声音:“现下更深露重,你既执意要去,便让云岩套了车马,送你过去。” 第63章 起怜惜 有了崔凛的恩准,青凝连夜去了水墨坊,只是这一回,再没有人嘱咐她努力加餐饭、天冷添衣裳了,杨嬷嬷静静躺在那里,已是断气多时了。 青凝呆愣愣的,握着杨嬷嬷的手坐了一夜,第二日午后,云泠瞧着青凝的神色,犹豫道:“陆娘子还是回去吧,免得在这儿熬坏了身子,杨嬷嬷的葬礼,世子会替你一力操办的。” 云泠本以为定是劝不动青凝的,她这些时日也瞧出来了,这小娘子身上有股坚韧的倔强,既是她至亲的奶嬷嬷,少不得要替这奶嬷嬷守灵送葬。可世子既吩咐了,云泠又不得不将小娘子带回去。 只没成想,青凝闻言只是抬起碧水洗过的一双眸子,乖巧点头:“好,世子既如此说了,那便劳烦云泠姑娘多费心,好好替杨嬷嬷操持一场葬礼。” 她说完,看了杨嬷嬷最后一眼,起身往外走。 笼中春色 第57节 大雪过后,外头的天澄澈碧蓝,青凝想,现下杨嬷嬷定然同她的父母一道,在天上瞧着她呢,只有他们的安安快乐安康,想来他们才能安心。 崔凛晚间回来的时候,本以为青凝今日定要因着杨嬷嬷之事,同他拧着劲,没成想,却见她面容沉静,正立在书案后,提笔书写。 白帽方灯散着柔柔的光,映在她侬丽的眉眼上,平添了一份温婉的娴静。浓密的眼睫低垂着,映出眼下一方阴影来,婀娜的影子在地上晃,纤腰一握,柔婉娇媚,想让人拥进怀中好好疼宠。 崔凛站在门边静静望了她一瞬,目光从她的轻柔的眉眼、到小巧挺拔的鼻、饱满鲜妍的唇,最后落在盈盈腰身上。 陆家青凝确实生得无一处不合他心意,原来这天下间的小娘子不计其数,总有一个人长在你的心坎上,或许这也是他如此想要她的因由吧。 崔凛走进去,站在明晃晃的灯火中,他今日着了月白的素缎直缀,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他问:“安安在写什么?” 青凝没抬头:“替杨嬷嬷写一篇祭文,只是总也写不好。” 崔凛瞧见她笔下不太成体统的楷书,上前几步,从后将人拥住,握了她的手,不过须臾,便洋洋洒洒写就了一篇祭文。 他出仕不是靠的引荐,乃是科举入的仕,当年高中状元时,一篇锦绣文章流传至今,今日写一篇祭文自然不在话下 怀中的人身子僵硬,略有些抗拒,待崔凛写完这篇祭文,青凝轻轻推开他:“多谢二哥哥,杨嬷嬷大抵也想不到,自己身后的祭文竟能劳动忠勇候府世子来写。” 女娘说话轻轻慢慢,转去榻上坐了,眉眼垂下来,也不知在想什么。 崔凛问:“安安可是在怨我,怨我不许你去给杨嬷嬷守灵送葬?” 何止于此,青凝怨他强要了自己,将她困在这牢笼中,若非如此,杨嬷嬷不会急火攻心之下撒手人寰,她连嬷嬷的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青凝抬起头:“二哥哥,杨嬷嬷是我的乳母,我自打一生下来,便由她一手养大。那时候陆家遭了难,我年纪还小,是杨嬷嬷护着我来了京中。” “后来进了侯府,日子也不太好过,杨嬷嬷为着我,也是熬坏了身子,我本想着等我有钱了,好生给她养老,倒不曾想她就这样先去了。” 她起先靠近崔凛,是花言巧语的要他庇护,及至 后来,他强要了她,他们之间虽水乳交融,却不曾交心,她敷衍应付对抗,还从未像这日这般,同他说起自己的经历。 崔凛说不上什么感受来,大抵生了一份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怜惜,他走至榻边,将人抱至膝上,轻轻拥住她:“你既舍不得杨嬷嬷,等杨嬷嬷头七的时候,我陪你一道去祭奠她。” 只他话方说完,便发觉青凝在他怀中腰肢僵硬,脊背也轻轻的颤。 崔凛蹙眉:“安安,你怕我?” 青凝攀住他的肩,抬起的眸子中确有掩不住的惊惧,她说:“我怕,我怕二哥哥再像前几日那般磋磨我。” 方塘水榭的桌案上,他摁着她的腰,要她俯趴在他面前,他要她那截不屈服的骨头被打碎、重塑。这竹韵居的厢房中,书岸上、软榻上,也是他摁着她一遍又一遍的阀挞。 青凝也是真的有些怕。 崔凛一顿,手下不自觉又轻柔了几分,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背脊,低低诱哄:“安安不怕,我日后定然轻一些。只是前几日恼你总想逃开,这才失了分寸,只是没料到你身子骨这般羸弱,竟是承受不住。” 青凝闻言,瞪他:“二哥哥是埋怨我身子骨羸弱吗?明明是你.....我.....我吃不下你.....” 朦胧的烛光中,女娘玉白的脸颊上飞起红晕,是含娇带怯的嗔怪,她说完便撇过脸去,不敢瞧他,连耳朵都红了。 崔凛一顿,指尖去摩挲她耳后的红晕,连这红晕也可爱的紧,淡漠的眼中涌起细碎星光,下意识去亲吻那红彤彤的小耳朵, 他在她耳边低低道:“好,我今日不碰你,只是安安总要适应我。” 桌案上的烛火噼啪一声,青凝从他怀中挣出来:“我要歇下了,二哥哥既如此说,这便请回吧。” 她说着便自转去了屏风后的榻上,只方一躺下,却见崔凛也走了进来。 他神色浅淡,自解了直缀,着了一身雪白的软缎中衣,往她身边躺了:“现下有些晚了,今日便在你这里歇了。” 他的卧房就在前院,相距不过百十米,便是晚了又何妨?青凝一时有些懵懂的愣怔。 崔凛身上有清淡的冷梅香,这会子还混了澡豆的清爽气,应是晚间沐浴留下的,混合在一处,丝丝缕缕缠过来。青凝暗中蹙眉,欲往床榻里侧挪,不妨被男子拽进了怀中,她听见郎君轻柔的语调在头顶响起:“睡吧。” ..... 翌日午后,崔凛甫一回府,便往勤勉阁去了。 今日崔侯爷休沐,从西山大营归来,已在阁中候了崔凛多时。 崔凛走进勤勉阁时,崔侯爷正展开一卷舆图,听见脚步声也未抬头:“凛儿,圣上已认命其心腹赵构为边关大将,领百万大军虎符,下月初十便启程往边关去。” 崔侯爷虽上交了兵符,却自领了守将参谋一职,随赵构同往玉门关。 崔凛轻笑:“谁领兵符,与父亲来说又有何不同?” 谁领兵符并不重要,最主要的是,崔侯爷能顺利回到边关。崔侯爷守卫边关二十几年,同将士们摸爬滚打,打了一场又一场的硬仗,边关十六将领是他一手提拔的,便是上交了兵符又如何,只要回到边关振臂一呼,该是他的兵士还是他的。可惜景昭帝昏聩,连这点也瞧不清,竟是以为收了崔侯爷的兵符便高枕无忧了。 只崔侯爷上缴兵符一事,并未同崔凛商议,这些时日处在西山大营,也未同崔凛通过信。 现下崔侯爷听崔凛如此一说,立时便晓得崔凛看的通透,早已对他的计策心知肚明,甚而在这其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崔侯爷甚是欣慰,点头:“凛儿是懂为父的。” 崔凛上前,修长的指落在舆图上,转了话风:“日后父亲回了边关,若有急讯,可传人送去玉门关的驿站,找一位唤作黄迁的驿官,我已沿途设好了暗桩,可将父亲的讯息,平安送至京中。” 崔侯爷讶然抬眸:“从边关到京中千里之遥,你竟已布好了通讯的暗桩,是如何瞒过锦衣卫司遇青的?” 崔侯爷这一去,最担心的便是如何同崔凛联络。要知道景昭帝豢养了一批锦衣卫,搜集情报的本事倒是一流。 边关是他的地界,自然不怕这些鹰爪,只是一但入了中原,尤其进了京都地界,怕是逃不过锦衣卫的眼睛。 崔凛没回应,只是道:“父亲不必担忧,日后司遇青也会是你的助力。” 崔侯爷一愣,拍了拍崔凛的肩,生出好奇来:“需知这司遇青是个眼高于顶的,凛儿是如何要他听命于你?” 崔凛未细说,只道:“眼高于顶之人,必然自命不凡,可这样的人也最是慕强。” 司遇青此人,少年得志,意气风发,起初听说忠勇侯府世子崔凛时,是存了几分不屑的。可去年秋猎之时,却被崔凛一箭射于马下,便越发不忿起来,想暗中给崔凛罗织罪名。却不想,几次三番未抓到崔凛的把柄,反被崔凛寻到了命门。他于不忿中又生出敬佩来,亲来请了罪,甘愿受其驱使。 崔侯爷颔首,指尖落在居庸关:“明年年底之前,我会从此处入京,凛儿也好心中有数。” 崔侯爷说完,又叹一声:“这居庸关却是易守难攻,免不得要耗费一番功夫。” 崔凛修长的指落在紫荆关处:“这居庸关我替父亲拿下如何?” “等父亲入关那一日,我会同五城兵马司的陆指挥使一道,为你打开紫荆关的大门。皆时父亲便从紫荆关拥兵直入,直捣皇城,我自会率一路骑兵,攻打居庸关。” 崔侯爷朗声大笑,想起十五六岁的崔凛来,那时少年崔凛于边关历练,恰逢年关,崔侯爷独自回了一趟京都,不妨匈奴趁机来犯,是他的凛儿替他打了一场胜仗。那场战事打的相当漂亮,不仅守卫了边关,更是将匈奴击退百里。 按理说如此军功是足以分封上将军的,若是分封下来,崔凛便是这大周最年轻的少年将军。只景昭帝忌惮他们父子二人把持边关,这才将崔凛招了回来,崔凛也便走了科举仕途。 崔侯爷将舆图收起来,拍了拍崔凛的肩:“如此,我也放心了,这便回西山大营。启程之前也不知还有没有机遇再回府,凛儿替我问候你的母亲与祖母。” 崔凛颔首,送走崔侯爷,自己也往外走,五城兵马司的陆指挥还在等着他。 云岩趁他这会子有空,边走边同崔凛禀告:“司遇青要我转告世子,暗桩已沿途.....” 在这诸多纷繁的公务中,崔凛却忽而止了步,云岩也随之一顿,立时闭了口,面色也沉重起来,他以为世子这是要吩咐重要机密,冷不防听见崔凛道 “去寻一只狸花猫来。” 云岩一头雾水:“什么?狸花猫?” 崔凛重又举步:“年幼的狸花猫,要讨人喜欢,送去竹韵居的后院。” 云岩愣了好一会子,这才应声去寻了。 冬日傍晚的天有些凛冽的寒,夕阳的余辉洒下来,斑斑驳驳落在窗牖上。 青凝坐在榻上看账册,一整日了,不眠不休的看。 鹊喜看不下去,从她手中抽走账本:“娘子不许再看了,仔细你的眼睛。” 青凝抬眸看她一眼,又去小几上绘绣样,她不愿意停下来,停下来便会想念杨嬷嬷。 忽而窗棂啪嗒一声,跳进来一只狸花猫。 那只猫儿站在窗台上,圆嘟嘟的惹人爱,支棱着小耳朵看青凝。 青凝吓了一跳,忙唤云泠:“云泠,哪儿来的狸花猫?” 云泠走过来:“许是外头跑进来的,竟是擅自开了窗。” 青凝也回望着那只狸花猫,片刻后道:“把它送出去吧,全须全尾的送出去,没得让它关在此处。” 那只狸花猫仿似听懂了她的逐客令,胖墩墩的身子往那一坐,有点无赖的架势,舔舔爪子擦起脸来。 青凝莞尔,夕阳的余辉下,终是露出一抹浅淡的笑颜来。 第64章 二哥哥可是心悦于我?…… 廊下的风簌簌吹进来。 圆脸圆眼睛的狸花猫忽而跳下窗台,用肉嘟嘟的小抓子蹭了蹭青凝的裙摆。 云泠捡了几块鱼鲞,放在白玉碟中,那只狸花猫慢悠悠的吃完,跳上青凝的软榻,竟是摇着尾巴晒起太阳来。 青凝蹲下来同它对望,最终点了点它圆圆的鼻头:“你是哪儿来的小野猫?” 狸花猫低低叫了一声,伸出两只小爪子握住了青凝的指,小耳朵蜷起来又松开,圆嘟嘟的脑袋仰起来瞧她。 青凝失笑,只得唤云泠:“瞧它却是不想走的模样,劳烦云泠姑娘将它洗一洗再抱来榻上。” 崔凛晚间回去的时候,便见青凝着了一身家常素缎裙衫,怀里抱了一只又小又圆的狸花猫,正低垂着眼睑,站在廊下。 她眉眼间的郁气散了去,微微带起一抹浅淡笑意来,纯白的梨花般,在廊下随风摇曳。好像是等在此间,专门来迎接晚归之人。 先前儿这竹韵居冷冷清清,崔凛有时忙起来许久不回来,后院空置着,入了夜更是漆黑一片。便是后来青凝住进来,也是同他拧着劲,晚间早早便熄了灯。 今日自打崔凛踏入这院门起,廊下的风灯便一盏盏亮了起来,从他的脚下一直亮到厢房门口,晕出昏黄温馨的光来。 晚归郎君的山眉水目间本是染了一抹倦色的,瞧见她轻柔的立在灯光里,忽而那抹倦意便随风飘走了。 崔凛不自觉加快了脚步:“怎得站在这风口上?” 青凝抱着狸花猫,抬起水汪汪的眸子:“实在太闷了些,只得到这院子里转转,难道二哥哥这也不允吗?” 崔凛微微扬眉,伸手碰了碰她怀里的狸花猫:“这猫儿倒乖巧,你可喜欢?” “也不知哪儿来的狸花猫,午后跳进来便不走了,它既愿意在此处,便先将养着吧。” 青凝话虽如此说,却伸手揉了揉狸花猫的小脑袋,唇角翘起,带了丝丝笑意,显然是喜欢的。 两人进了暖阁,小几上摆了点心与热茶,现下已是亥时了,青凝早已用过了晚膳。 那只狸花猫挤在她身旁,青凝摸了摸它顺滑的毛发,低低道:“我小时候也养过一只小狸猫,那只狸猫要更顽皮一些,时常跑去小厨房偷食吃,还打碎了我还几只玉簪,不过也讨人喜欢的紧。只是后来陆家被抄没时,那只小狸猫也不见了。” 她同他说着自己幼时趣事,忽而抬眸:“二哥哥,你幼时是如何过的?自小儿便这般清冷吗?” 笼中春色 第58节 她亮晶晶的瞧着他,带了几分好奇的神色。 崔凛轻笑,没回应方才的问询,反倒又将话题推给了青凝:“安安除了狸花猫,可还养过旁的?” 他习惯站在高处,洞悉审视别人,却从不对任何人吐露内心与过往。 青凝睨他:“二哥哥既不肯说,那我自然也不会同你讲。” 崔凛审视着这样的陆青凝,明知道她藏了几分狡黠,可还是忍不住靠近。她许是刚沐浴过,浓密的黑发只松松挽了,还带了几分湿漉漉的潮气。 崔凛起身,将她的发簪拔去,让那浓密的黑丝倾泻下来,他修长的指握着巾帕,一点点替她吸干发上的潮气:“这青丝还未干透,怎得跑出去吹风?” 在这份可控的喜欢里,他不介意宠着她。 他的指穿过她的发,既轻柔又温和,青凝想,怪不得长宁公主说崔凛有千百种手段,他不喜,他惩戒,却会在惩戒后给你蛊惑人心的温柔,要你死心塌地的臣服。 可好在青凝够清醒,她压下眼底一丝清明,站起身,半真半假的嗔怪:“我不要二哥哥替我擦发,二哥哥这会子如此温柔,可若万一我又犯了错,二哥哥必定有旁的手段等着我。” 崔凛将人转过来,同她面对面站着,他伸手抚摸她的发顶,眼里是诱人沉沦的星河,他说:“安安为何要犯错呢,安安乖一些,要我来宠你可好?” 若是寻常世家女,瞧见这样的崔凛,大抵是要缴械投降的,能寻得崔凛这样的倚靠,还能得他的宠,已是世俗意义上的圆满。可偏偏青凝不要这份疼宠,像小猫小狗一样被宠着有什么意思呢,要一辈子任旁人予取予求,若是哪日不高兴了,便是踢你一脚饿你几天,你也毫无反抗之力,她要的是自由与尊严。 青凝眨眨眼,扬起头时轻轻蹭过他的下颔,她说:“我不要。” 嘴上虽是如此说,可态度与语调却是软的。 崔凛低低轻笑,忽而想把她揉进骨血里,他握住她的细腰:“安安,吻一吻我。” 青凝闷在他怀里:“不要,二哥哥太高了些,我亲不到二哥哥,。” 崔凛闻言,忽而掐着她的腰,将人放在了矮榻上,青凝的视线终于与他平齐,她的眼睫颤啊颤,轻轻在他唇角落下一个吻。 崔凛将人拥住,他看不见自己脸上的笑意,温柔的仿佛要滴水。 不过片刻,他忽而俯身,扶住她的后脑,吻了回去,含住,掠夺,挑弄,唇与齿都不放过,细细的吮。 修长的指往下,却忽而瞧见女娘眼中露出惊惧之色,崔凛手一顿,微微放开她:“安安,你怕什么?” 青凝没做声,水润润的瞧着他。 崔凛忽而叹了一声:“罢了,今夜月色倒是好,你与我来瞧瞧。” 她将人抱下来,去榻上坐了,看窗外的一轮玄月,青凝窝在他怀中,也不知何时睡过去的,倒是一觉到天亮。 第二日一早,青凝醒来时,云泠端了早膳来,笑盈盈对青凝道:“陆娘子,今早儿世子走前嘱咐奴婢,说是陆娘子若是闷了,可去园子里散散心,现下腊梅与绿萼梅都开了,正是观赏的好时节。” 青凝没料到,崔凛竟允她出了这竹韵居,往园子里去走动,虽说还出不得侯府,倒也是个好开端。 青凝自然无有不应,很快用完早膳,裹了件白狐大氅,这便往园子里去看梅花。 这几日天晴,园子里的雪都化的差不多了,只有少数点缀在松柏的枝头。 在竹韵居的后院困了十几日,乍一走出来,竟觉这侯府的园子也比往日开阔几分。 青凝去梅兰园折了几支梅花,打算回去插梅瓶,没成想从碧水桥下来时,竟远远瞧见了三娘崔素问。 青凝忽而有一瞬的窘迫,忙往花枝后头躲,不妨崔素问快步走过来,一把抓住了青凝的手臂。 崔素问拧眉:“青凝,你瞧见我躲什么?亏你还唤我一声三姐姐。” 这侯府中,碰上谁青凝都不怕,唯独不太想见崔素问,她如今这境况,府中众人定然要私下啐她一声狐媚子,都以为是她悄无声息爬了世子的床,如今无名无份的住进了竹韵居。 青凝怕崔素问也这样以为,定然要将她瞧轻了,倒是枉费了她先前待自己的一片心意。 青凝揪着帕子:“我......我如今住在竹韵居......我怕三姐姐嫌弃我.....” 崔素问不悦:“嫌弃你什么?世子可有说何时给你名分?” 青凝讶然:“许是明年吧。” 崔素问放下心来:“那也好,你待在世子身边,也能有个归宿。” 二夫人王氏从后赶来,瞧见青凝也是愣了一瞬。前些时日,叶氏因着这位陆家小娘被世子好一番规训,虽最终在老夫人的恳求下,终未被送往陇西,却是闹了好大个没脸。王氏不敢招惹青凝,却也存了几分轻视,以色事人能得几时好呢。 二夫人轻轻咳了声,提醒崔素问:“老夫人等着你去问安呢,莫要耽误了。” 王氏说着,已自往立雪堂去了,崔素问便也不好再 留,嘱咐青凝:“你若得闲,可去寻我说说话,世子也不好总拘着你。” 青凝闻言忽而扯住崔素问的衣袖:“三姐姐,你年后便要出嫁了吧,到时候我给你去送嫁可好?” 崔素问笑着应了一声,往立雪堂去了 青凝瞧着崔素问走远了,这才同云泠回了竹韵居。 当日晚间,崔凛未归,听说是去了燕山别宫,青凝好一阵失落,他那日还应过她,等杨嬷嬷头七之时会带她去祭奠,没成想竟是因公离了京。 青凝晚间子时方睡,替杨嬷嬷备了香烛纸钱诸物,第二日一早对鹊喜道:“我既出不去,鹊喜,你跑一趟吧,送送杨嬷嬷。” 鹊喜瞧着青凝红红的眼眶,晓得她是遗憾的,连头七都不能去祭奠,忙安抚道:“娘子别哭,我去也是一样的,杨嬷嬷定然不会怪你。” 青凝点头,正要去央云泠让鹊喜出去,不妨门帘响动,竟是崔凛赶了回来。 欣长挺拔的郎君着了金线云纹的黑色骑装,肩上挂了夜露,眉间藏了倦色,显是连夜赶回来的。 青凝一愣:“二哥哥怎么回来了?” 崔凛随手摘了箭袖:“今日是杨嬷嬷的头七,我既答应了要陪你去祭奠,便断没有失言的道理。” 青凝站在厅中,神情复杂的看着崔凛,片刻后道:“多谢二哥哥。” 杨嬷嬷是四日前下的葬,吴掌柜为着青凝能时时回来祭奠,便把杨嬷嬷的牌位供在了水墨坊的后院。 青凝去水墨坊为杨嬷嬷烧了香烛纸钱等,又在她的牌位前说了许久的话,这才从水墨坊出来。 她打帘上了车,瞧见崔凛正靠在车厢上闭目小憩,他方才出来时已换了海水江崖纹的月白直缀,修长的手臂搭在膝上,慵懒又矜贵。 听见声音,崔凛睁开眼:“安安可妥当了?” 青凝嗯了一声:“二哥哥今日倒是有耐性,竟在此间等了我多时。” 要知道崔凛身上担着督察院御史与太子少傅的职责,不得片刻的闲暇。 青凝说完忽而又道:“坊市上眼瞧着热闹起来,许是快要年关了,都忙着备年货呢。” 崔凛饮了口茶:“安安可有想要的?” 青凝默了一瞬,忽而狡黠一笑:“我想要丽锦堂的蜀锦、多宝斋的钗环,还有孔凤春的胭脂。” 华盖马车停在了丽锦堂门前,云岩很快去抱了几匹蜀锦来,接着是多宝斋、孔凤春,原本宽敞的马车上很快积了小山似地一堆。 青凝拿起一只嵌了绿松石的金钗:“二哥哥既想宠着我,怕是要破费了。” 小女娘浅笑嫣然,凝白的指尖勾着绿松石,坐在锦玉堆中,凝眸看他。 崔凛忽而意动,他倾身过来,点她唇边的笑靥:“安安还想要什么,我把这天下间好的都捧来给你,可好?” 青凝抬眸,瞧见他眼里浮浮沉沉,黑漆漆的瞳仁中,仿佛映出了她的影子。 她偏头,问:“捧给我所有好的吗?二哥哥可是心悦于我?” 第65章 清醒而理智的沉沦 有风吹过,车厢四角的铜铃轻轻的摇。 心悦于她吗?历史的长河中,无数帝王豪杰纵横捭阖,但凡运筹帷幄的上位者,看到的是政治版图、是万里山河,又岂会着眼于这微不足道的男女情爱? 崔凛修长的指点了点青凝红润的唇:“安安如此乖顺,我自会给你疼宠。” 青凝撇过脸:“二哥哥最会哄我。” 她娇嗔,她微愠,比从前不知道鲜活多少倍。 有什么东西往心口撞了一下,崔凛忽而想要她,是骨子里的渴望,要嵌进她的身体,占有她,揉碎她。 碎玉般的声音里带了暗哑:“安安,我同圣上告了假,是连夜赶回来的,今日送你回到侯府,便要再往燕山别宫去了,大抵要年底才能回来。” 他顿了顿,喉结上下滑动:“安安乖,坐到我膝上来。” 青凝瞧见了他眼里的侵略成性,伸手覆上他眼:“二哥哥闭眼,云泠昨日新给我制了小衣,上头绣了大簇大簇的芍药,你可想瞧瞧?” 女娘的声音娇媚的滴水,她手下的眼睫轻轻的颤,却不妨她像一尾滑不溜秋的鱼,从他怀中溜走了,转瞬便跳下了马车。 她站在车外,撩起车帘俏皮的笑:“二哥哥快走吧,前头就是侯府了,有云泠同我回去便是了。” “你.....”崔凛方起身,却又不得不坐了回去,朗月般的面上有无奈笑意:“小骗子。” 崔凛这一走,果真几日未回来。 青凝窝在竹韵居,竟是神色越来越平静。 云泠试探了两回:“陆娘子整日待在这竹韵居,不觉得烦闷吗?” 青凝正在同那狸花猫玩闹,闻言无谓道:“起先儿自然是待不惯的,只是如今锦衣玉食,若是再让我回到凝泷院,想来我也是不愿的,有道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此后几日,她连园子里都懒怠去了,像是笼子里的雀儿,被关久了终于失去了觅食的能力,越发被娇养的没了骨头。 腊月二十这日,崔凛又遣人送了东西来,是一匣子猫眼石,还有那宫里头才有的浮光锦。 云泠笑容满面:“陆娘子,这回世子非但给你捎了东西来,另外还给奴婢带了口信,说是年关将近,西坊市开放了年市,你若是实在闷了,可让人跟着你去年市散散心。” 青凝心中一动,可面上仍是兴致缺缺的神色:“这年市有什么好的,人来人往的。” 她一下下抚摸着怀中的狸花猫,顿了顿又道:“只不过这年市一年才一回,指不定有什么新鲜玩意,既二哥哥允了,去瞧瞧也无妨。” 此事说定,第二日一早,青凝便由云泠陪护着,往西坊市的年市去了。 年下光景,熙熙攘攘,市井皆印卖门神、钟馗、桃板、桃符,另有诸多新奇的舶来之物,琳琅满目。 青凝从西头逛到东头,正在好奇的瞧一副回头鹿马,却忽而听云泠道:“陆娘子,我方才将钱袋子落下了,待我回头找一找,你且在此处等一等我。” 云泠说完,竟是转头钻进了人群中,独留她在摊贩前愣住了。 青凝微微蹙眉,却忽觉有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她转身,便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瞧见了崔念芝。 崔念芝清减了不少,清秀的面上带了不可置信的神情,正如痴如醉的瞧着她。待青凝转过身,他忽而拨开人群,径直走过来攥住了青凝的手腕。 他说:“阿凝,我总算寻到你了!” 青凝疑惑的瞧他:“三郎你......你寻我?” 笼中春色 第59节 崔念芝便急切道:“起先在松山寺,你与我说了那般绝情的话,我心灰意冷之下去了雁荡山,只后来越想越不对,我坚信阿凝你不是那贪图荣华富贵之人,定然是有什么迫不得已之事,才如此无情的将我拒之门外。” “我从雁荡山回来后,本想去忠勇候府寻你,却再进不得侯府的门,便是去清河秀坊,也未瞧见过你的身影。后来我买通了侯府里的门房,这才听说你已是是世子的人,如今无名无份的待在世子的后院。” “他们说你爬了世子的床,是蓄意勾引,可我却不信,我总觉得这里头蹊跷的很,一定要见着你问一问,你可是自愿跟了崔世子?” 他于她恶毒的言语中,却依旧愿意抽丝剥茧的去寻一个真相,他始终愿意相信,她是自爱而坚韧的小女娘。 青凝忽而落下滚滚的泪水来,那句违心的话便无法说出来。 崔念芝瞧见青凝落泪,益发肯定了心中的猜测,他往前一步:“阿凝别哭,你若不是自愿的,我今日便带你离开,我的马车就在巷口,我带你驱车南下,到了南方,我们隐姓埋名,可以到处行商,做一对平凡的夫妻。” 回到南方,到处行商,自由自在,自食其力,再不看人眼色,再不任人夺取。多么诱人的话语,青凝泪珠在颤动,在被崔念芝抓住手腕时,便失了理智,忍不 住被她牵着手,随他往巷口跑去。 冬日凛冽的风从她耳畔吹过,她听见自己一颗心在咚咚的跳,跑出这市集,踏上马车,她便能一路南下,再也不做他人的金丝雀。 喧嚣的人声已渐渐被甩至身后,崔念芝的马车就在前方了,青凝却猛然顿住了。 不对,怎会如此轻易。 崔念芝被她拽着停下了脚步,回身看青凝:“阿凝,怎么了?” 青凝挣开他的手,一颗心终于又沉静下来,她说:“三郎,我不能跟你走。” 崔念芝愣愣的看她:“阿凝,为什么.....” 青凝接过他的话头:“三郎,我原先确实非自愿,只是如今被他娇宠着,倒是生了懒骨头” “我无父无母,十岁后便已无人可依靠,如今,我想试着依赖他,日后为他生个一男半女,好在这侯府中寻个庇护。” 崔念芝呐呐不能言,好一会才道:“阿凝,你真的想好了?” 青凝朝他行了一礼:“多谢三郎这些时日的牵挂,只是你我终究无法同路而行,愿你日后能得聘贤妻,儿孙满堂。” 她说完转了身,柔弱的背影走的异常坚定,却是不敢回头看,她怕他瞧见她眼里的不甘心。她一点念想都不能给他,她要彻底断了崔念芝的念头,要他好生过自己的日子去。 云泠再回来的时候,远远见青凝还站在方才的摊贩前,忽而重重舒了口气。 燕山别宫中,崔凛从太子的书房出来后,正坐在别宫的夙亭内喝茶。 云岩小跑进来:“陆娘子今日,果真在年市上碰见了崔念芝。” 崔念芝近来正往西坊市送香料,每日都会去,自然会碰上。 “陆娘子.....陆娘子她......”云岩跑的气喘吁吁,不由顿了顿。 崔凛垂眸去喝茶,神色看不出喜怒,指尖却轻微的颤了颤,他说:“她跑了吗,若是跑了,抓回来便是。” 云岩闻言忙道:“不是,陆娘子未跟那崔念芝走,陆娘子说,日后想试着去依赖世子,日后还要给世子生个一儿半女。” 年轻的郎君面上还是清凌凌的神色,那杯茶水却洒出来大半。 不管假意还是真情,崔凛忽而想知道安安说出那句“要试着依赖他,要为他生儿育女”时,是怎样的神情与语调。 他想亲耳听她说。 ...... 青凝自打从年市回来,便再未出过竹韵居,年前又下了一场雪,倏忽便至年三十。 园子里已是张灯结彩,倒显得这竹韵居冷清了几分。 晚间云泠备了一桌年夜饭,只是桌前只有青凝一个,未免凄清了些。 云泠赔笑道:“世子今日从别宫回来了,只是需得去立雪堂吃团圆饭,往常府上又有守岁的习俗,便是明日,年初一还有一堆礼节,倒是顾不上娘子了,娘子且自己快活些。” 其实云泠无需对她说这许多话,以她的身份,非妻非妾的,崔凛自然没有陪她过除夕的道理。 青凝也无不快,只道:“今日年节,云泠姑娘也去吃一杯酒吧。” 云泠便笑着应下了,甫一出去,鹊喜悄悄端了碗寿面来:“娘子,方才我去厨房给你做了碗寿面,你快些尝尝。” 今日是青凝的生辰,过了今年,便年满十六了。陆家还在的时候,阿娘会亲手做了寿面给她,后来陆家没了,这寿面又换成了杨嬷嬷来做,今年连杨嬷嬷也不在她身边了,便只有鹊喜一个惦记着了。 青凝接过那碗面:“亏得还有你记着。” 鹊喜瞧着她的面色,生怕青凝落寞,便道:“娘子,待会子我陪你守岁吧,咱们在一处,鹊喜永远不会丢下你。” 青凝嗳了一声,捡起银筷来吃面,方吃了两口,却见门帘轻动,竟是崔凛走了进来 青凝一愣:“二哥哥没去立雪堂吃团年饭吗?” 崔凛着了一身银线绣缠枝纹的竹月直缀,风清朗月:“去坐了坐,饮了一盏酒便回了。” “也无需守岁吗?”青凝偏头问。 崔凛嘴角带了抹笑意:“安安不必操心这些,且随我来。” 青凝懵懵的,还未反应过来,已被他裹了狐裘大氅,抱起来往外走。 两人也未乘车,共骑了一匹马,在这阖家团圆的除夕夜,穿过寂静无人的街市,往京郊的方向行去。 待崔凛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时,裹在雪白狐裘里的小女娘抬眸,微微愣怔了一下。 面前是一座三层的门楼,飞角翘檐,巍峨壮观,每一层檐下都挂了无数的风灯,照得这门楼灯火通明。 崔凛将她抱下来,缓步往门楼而去,待上得最顶层,他才将她放下来。 这层阁楼中似乎已被提前布置过,满铺了西域绒毯,中间香案小几,四周层层的花架,皆是盛开的海棠花。粉艳的垂丝海棠,纯白的八棱海棠,亦有浓艳的贴梗海棠,一枝枝一丛丛,挤挤挨挨的盛放。 青凝幼时曾被母亲调侃:小小年纪,倒像一株慵懒的海棠花,自此后,她的绢帕上便都绣了各色海棠。只是她还是头一回,瞧见这样盛大的一场海棠初绽。 她走过去碰碰花瓣,疑惑:“如今冬日,二哥哥哪儿寻来这许多盛放的海棠。” 崔凛目光落在她懵懂好奇的脸上:“安安再瞧瞧。” 青凝这才讶然一声:“竟是假的吗,如此以假乱真!” 这当口,已有婢子上了茶水果品,崔凛净了手,自去小几前剥石榴,修长冷白的指慢条斯理,将一粒粒鲜红的石榴粒堆在白玉碟中,推至青凝面前:“安安可喜欢?” 青凝拈了几颗石榴籽,低低嗯了声:“喜欢,二哥哥因何要送我这一屋子海棠?” 艳红的石榴汁液,在青凝莹润的唇上留下一抹浅淡的痕迹,衬着雪白的肤,若隐若现的诱人,崔凛忽而倾身,捏住她的下颔,将那丝清甜尽数占有:“安安忘了?今日是你的生辰。” 他竟晓得她的生辰,青凝掀开浓密的眼睫,瞧见他漆黑瞳仁里自己的倒影。 小女娘眉眼弯弯,娇娇柔柔笑起来:“原来二哥哥你晓得。” 似惊似喜,含娇带怯,陆家小娘子天生会哄人。 对面的郎君轻轻笑了声,拥着她往窗边走,青凝透过这窗棂,这才发现,门楼左临着奔涌的江流,右侧则是京都万家的灯火。 山峦、河流、城郭在这门楼上一览无余,是整个京都的夜景。 崔凛轻轻推开窗:“这门楼原唤作万景楼,只如今多被称为黍江楼,乃是因着护城河与黍江在此交汇才得名。临着江流,俯视京都,原也是京都一处要塞。” 青凝点头,正眺望脚下的京都,却忽见夜幕中绽开一朵朵烟花,璀璨繁盛,星辰坠落。 点点星光跳跃在青凝水波潋滟的明眸中,她微微偏头,问:“二哥哥是为我而放的烟花吗?” 崔凛看着她明眸中的光火,清清浅浅的笑,朗月入怀般,温柔又宠溺:“自然是为你而放。” “二哥哥是在取悦我吗?又是因何要取悦于我?”青凝问。 崔凛去吻她的眼:“为何吗?要安安永生永世留在我身旁,生死不离,骨血相融。” 果然,他有千百种让人折服的手段。 青凝忽而不甘示弱,偏头,轻轻吻了吻他冷白肌肤下滑动的喉结。 女娘头一回,颤动着回应他,这一回,不再抗拒,不再敷衍,她的眼中独独映出一个他。 崔凛忽而忍不住,啪的一声,将窗扇关上,他含住她的耳垂,冷白修长的手往下,叹进去,引出一汪清泉来。 女娘层层叠叠的裙摆盛放在腰间,手扶住窗棂,低低闷哼了一声。 她似乎动了情,一声声唤:“二哥哥,二哥哥......” 崔凛紧紧握着她的邀,抑住汹涌的情潮:“安安,唤我一声二郎来听听。” 她到了如今,还是唤崔念芝三郎,崔凛忽而也想听她唤他一声二郎。 青凝细白的指紧紧抓着窗棂,忽而勉力侧过头,柔软的唇蹭过他的面颊,在他耳边低低道:“二郎” 轻柔的、颤动的、是包含情谊的。 崔凛沉下邀,只觉酣畅淋漓,原来这才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水乳交融。 窗棂似乎也在晃,他餍足又喜悦,在她发上落下一个吻:“安安,我的好安安,我要拿你如何是好?” 青凝混混沌沌中,敏锐捕捉到了崔凛语气里的沉沦,是清醒而理智的沉沦,放纵自己沉溺在这个-她心甘情愿的夜里。 第66章 失了分寸 烟花在夜暮中升起、绽放,坠落,一朵接一朵,染红 了半边天,仿佛永不凋零,永恒不朽。 这场焰火足足持续了一个时辰,到最后烟花燃尽时,青凝也终于在他身下软成一汪甜腻腻的春水。 累到手指都不想动,崔凛替她清洗干净,拿了衣衫来,一件件替她穿。 崔凛这样的人,自是从未服侍过旁人,女子的衣衫又繁琐,便不免显出几分笨拙来。 只崔凛今日格外有耐性,他蹲在她身前,慢条斯理,极是细致又妥帖,替她拢好了小衣、裙装、外衫,最后替她裹了大氅,将人整个拥进了怀中。 修长冷白的指落进女娘浓密的乌发中,一下下轻抚着。 青凝选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他怀中,这会子被他轻轻抚摸着,倒像竹韵居里那只懒洋洋的狸花猫,她有些犯困,却听崔凛低低道:“安安,别睡,今日总要吃一碗长寿面。” 青凝睁开眼,这才瞧见他不知何时竟变出了一碗长寿面,自然是比鹊喜做的那碗要精致的多,细细的银丝,浇了乳白的汤头。 青凝直起腰身,就着他的手吃了几口,这便推开:“二哥哥手里的长寿面倒是好吃,只再好吃也吃不下了,晚间在竹韵居本是用过饭的。” “好吃?”崔凛闻言,忽而俯身过来,衔住她的唇,细细去品她口中的长寿面。 待青凝面色绯红之时,他才缓缓放开她:“果真好吃。” 青凝睨他一眼,转头不理他,却又被那人捉进怀中。 笼中春色 第60节 她听见崔凛问:“安安日后可愿意为我生儿育女?” 青凝顿时警觉,果然,崔凛是故意要她去年市,他算准了她那日会碰上崔念芝,好拿了崔念芝来试探她。 青凝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若是贸然应下,又未免要他瞧出破绽,需知崔凛最是洞悉人心。 她凝着他的眼:“二哥哥,我其实是有些害怕的。” 崔凛把玩着她细白的指,将人抱得更紧些:“安安怕什么?” 青凝细细道:“我幼时长在江南,身后有爹娘,有富足的陆家,那时我以为陆家会永远是我的倚靠,但是后来陆家没了。及至辗转来了侯府,杨嬷嬷便又成了我的倚靠,嬷嬷像我的另一位母亲,永远默默站在我身后,可你也晓得,现在连她也没了。” 她说着,声音低下去,拿湿漉漉的眼瞧着他:“二哥哥,我如今无依无靠,你既说要疼我宠我,可会允我依赖一辈子?” 她这会子实在像一株柔弱的菟丝花,在夜风中无根无依的飘,想紧紧抓住她的大树,寄生,依赖。 崔凛顿了顿:“安安,我说过,但凡我有,但凡你想要。” 青凝用软白的面颊在他掌心蹭了蹭:“但愿二哥哥一世践诺,如今杨嬷嬷没了,我也只有二哥哥可以倚靠了。” 崔凛也在看她的眼,企图分辨她话里的真假,可她的话实在太动人了些,让人一时不想费心思去分辨,这样柔弱的身姿,真想让人替她挡去这一世的风霜,直疼到骨子里去。 崔凛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低头去嗅她身上清甜的气息,连这香气也是醉人的。 青凝是在这门楼中迷迷糊糊睡着的,崔凛也未唤醒她,第二日一早,这才抱了她往侯府去。 今日是大年初一,侯府中一早祭拜了祖宗,午间老夫人便在立雪堂设了家宴,年初一的团家宴,这是侯府的老传统了。 崔凛带了青凝回府时,便被小厮拦在了门前,那小厮战战兢兢的,禀道:“世子,今儿个初一,老夫人要世子去立雪堂团聚。” 崔凛闻言倒也未拒绝,牵了青凝往立雪堂去。 青凝拽住他的手:“二哥哥,这是你的家宴,我......我还是不去的好。” 崔凛没应,只轻笑了声,依旧拥着青凝往立雪堂去了。 待他二人一道踏进立雪堂的正厅时,厅中短暂静寂了一瞬。 老夫人脸色沉下来:“凛儿,今日是侯府一年一度的团家宴,你带陆娘子过来,不免失了体统。” 要知道这初一的团家宴,比不得平日的小宴随意,年节下,妾氏是不得上桌的,更遑论青凝这无名无分的。 崔凛清凌凌的面上蕴了点笑意:“祖母莫怪,孙儿一时一刻也离不得陆家娘子,今日才将她带了来。” 往日清冷的郎君说出这般话,让厅中众人都吃了一惊。 老夫人也替他臊得慌,只她也晓得崔凛不好相与,便放缓了态度开恩:“你既将人带来了,便让陆娘子去西侧厅中坐一坐,同几房的妾氏一道,去吃一盏茶,待会子饭撤了,再让她们一道用些。” 崔凛拥着青凝往前:“祖母,既是我院里的人,自然没有不上桌的道理,陆娘子同孙儿坐在一处便是了。” 老夫人这下有些绷不住,略带了点失望的语气:“凛儿,你往日最懂规矩。” 崔凛摁着青凝的肩往宴席上坐了:“祖母不必忧心,孙儿自然懂规矩。今年岁尾前,孙儿必定会给陆家小娘该得的名分,这崔家的席面,她当是坐得。” 他说完环视厅中诸人:“日后府中诸位,也需给她几分敬重,如何敬我,便当如何敬她。” 自打青凝进了竹韵居,这府上便多了许多风言风语,说她自荐枕席,狐媚勾人,又瞧见世子虽要了她,却也未给名分,便也存了几分轻视的意思,今日崔凛这几句话,倒叫众人去了这轻视的心思。 青凝抬眸去看崔凛的侧脸,忽而明白过来,他今日是来为她立威的。 今日长宁公主也在,她坐在上首,看完了这场闹剧,微微挑眉,唤了婢子上菜。 一时菜品流水一般摆上来,很快开了席。 崔家今日这餐团家宴,气氛便有些古怪。 青凝也有些不自在,讪讪垂眸,去拿玉盏,却不妨被修长的指盖住了杯盏,她听见崔凛道:“这沉香水性凉,你喝不得,先用一碗参汤。” 青凝只好又停了杯盏,去喝参汤。 长宁公主离的近,闻言朝崔凛瞥了一眼。崔凛来前换了件缠枝纹青莲直缀,现下坐在厅中,依旧是清风朗月般的淡漠,可知子莫若母,长宁公主敏锐的察觉到,崔凛侧身同陆家小娘说话时,身上隐藏的锋锐减了些,眉间几分化不开的绕指柔。 因着崔老夫人不痛快,今日这宴席便早早撤了。 崔凛去同崔老夫人说话,青凝便同崔家几位小娘子往廊下吃茶去了。 崔灵毓瞧见青凝过来,低低冷哼了声:“今日倒是风光,只是以色侍人,终究能得几时好,世子总有厌倦的时候。” 她说完扭头就走,拽着崔怀柔往侧间去玩双陆了。 崔素问便只好替崔灵毓打圆场:“青凝,六娘嘴上不饶人,你无需同她一般见识。” 青凝笑着摇头:“三姐姐,不妨事。” 崔素问叹一声:“原先大家都摸不准世子的心思,这府上风言风语的,我也替你担心着,今日瞧见世子待你如此,倒是要我放了心。” 青凝心里有暖意,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回馈她,便道:“三姐姐,你不 日便要发嫁了,我替你再绣一床被面吧。” 崔素问的婚期定在春日三月三。 崔素问失笑:“那也好,你前些时日还同我说,要为我去送嫁。只怕我发嫁时府上闹哄哄的,世子待你眼珠子一般,倒时可别把你给弄丢了。” 青凝一顿:“我自然真心想给三姐姐送嫁,这府上没人对我像三姐姐一般,要是可以,我还想给三姐姐压轿呢。” 大周有习俗,新嫁娘出嫁当日,可有家中姐妹随行轿中伺候,直至将新嫁娘送进新房。 崔素问便又笑:“若由你替我压轿,倒也是一桩好事。我没有至亲姐妹,灵毓又是个骄纵的,自然干不来伺候人的活,只是你若想给我压轿,当日定要辛苦些。” 青凝握杯盏的手略有些紧张:“辛苦却是无妨,只是......只是要劳烦三姐姐同世子说一声,让他允我去给你压轿。” 崔素问自然无有不应,两人吃了一盏茶,又说起旁的话来。 立雪堂的正厅中,崔老夫人今日对崔凛是有几分失望的,略同他说了几句话,便借故休息去了。 长宁公主坐在交椅中,正同崔凛交谈,她问:“昨日除夕,这般大日子,凛儿哪去了?团年饭也未用,守岁之时,更是未见着你的影子。” 崔凛瞧了眼外头的陆家小娘:“自是回了竹韵居?” “是吗?”长宁公主将茶盏一放,又问:“那今日早间祭祖,竟又是未见着你的身影,这可是崔家的大事,往年你也从未缺席过。这又是所为何故?” 崔凛默了一瞬:“早间懒怠了,倒要劳母亲同祖母赎罪。” 长宁公主摇头:“凛儿,你不必同我打马虎眼,我自是晓得你是为了陪那陆小娘。” 她说着,敲了敲桌案,直击人心:“凛儿,你的分寸呢?” 长宁可是记得,崔凛起先可是言之凿凿,对待陆娘子,他自有分寸,一切皆是可控的欢喜。 崔凛一愣,面上罕见的空茫了一瞬,而后便端起茶盏,神色平淡:“母亲,对陆娘子,偶尔破一破例,也不是不行。” 长宁轻轻嗤笑了一声,:“破例?你倒是会寻借口。” 她指尖在桌案上点了点,转头去看崔凛:“这破例,需知有第一次便有第二次,往往不知不觉,便没了底线。 她叹了声:“凛儿,望你守住本心。” 第67章 卓槿安 立雪堂中的团家宴,不过申时便散了。 青凝同崔凛往竹韵居去,在冬日午后轻缓的冷风中,她忽而顿住脚,轻轻去扯崔凛的衣角,她说:“二哥哥,我腿软。” 她仰头看着他,桃花眼里细碎的光,因着承了人事,眼角眉梢带了一份水光潋滟的娇媚,偏生年纪又小,脸上还有细小的绒毛,在日光中便一下下挠人的心口。 是存了几分狡黠心思的,想讨得他的怜惜是真的,腿软也是真的,他弄起来无休无止,不知疲累,青凝有时候也想不明白,明明瞧着如此清白朗润的郎君,为何会那般贪得无厌。 崔凛顿了顿,忽而觉得这样的陆青凝像极了一颗露香园贡上来的水蜜桃,鲜嫩又多汁,让人想吞吃入腹,汁液也不剩。 他轻轻笑一声,蹲下来:“上来吧。” 青凝便乖顺的上了他的背,由他背着往竹韵居去。 她在他二耳边低低道:“二哥哥,你可是放了暗卫在我身边?往常总觉得有诸多眼睛盯着我,让人后背发凉。” 崔凛脚步放缓:“安安不喜?放暗卫在你跟前,也是为着保你平安无恙。” 青凝便静默了一瞬,低低道:“也好,二哥哥总归是不放心我,也许终要等到我为你诞下个一儿半女,才能挣得一份自由。” 崔凛顿了顿:“你既不喜,日后便要他们离你远一些,非是你遇了险境,绝不要他们出现在你面前。” “随二哥哥心意,只是有桩事需得跟二哥哥讨个人情。”青凝可有可无的语气,下巴枕在他的肩上,偏头去瞧他清俊的侧脸:“二哥哥也知道,我外头是有两间铺子的,于这两间秀坊,从无到有,我是费了心血的,如今总是放不下,每月月中月尾时铺子里结账,总想去瞧瞧。” 崔凛长眉微挑,清凌凌的面上看不出神色,许久才道:“安安既想去,每月月中月尾,自可去铺子里瞧瞧。” 青凝便带了几分愉悦,低低嗯了声。 进了竹韵居,崔凛将人放至软榻上,忽而又倾身,去衔她的唇,细细的品,慢慢的吮,方才便想吸允这水蜜桃清甜的汁液了。 青凝被他弄得面颊绯红,勉力推开他:“二哥哥怎得没个够?” 是啊,怎得没个够?崔凛并不欲去掩饰这份失态,几分无谓的慵懒神色,直起身:“虽是年节,却不得清闲,我这几日还有公务在身,怕是要几日不得归,自然不愿放开安安。” 今年景昭帝不顾群臣反对,携后妃于燕山别宫过年节,崔凛身为太子少傅,少不得随行,过完初一,便又要回燕山别宫。 青凝用帕子捂住水润润的唇:“二哥哥快些走吧。” 崔凛这才轻笑一声,自去换衣外出了。 既得了崔凛的首肯,年初八这日,青凝便去了趟水墨坊。 今日坊市刚开业,吴掌柜里里外外打点完,正坐在二进院的小花厅中整理账册,瞧见青凝进来喜的站起来:“陆娘子,可算是瞧见你了。” 这段时日青凝鲜少来秀坊,倒叫吴掌柜时常挂念。 今日崔宜也在,崔宜在三房本就是贱命一条,她离了崔家,倒也无人想起她,今年崔宜便是在这秀坊过的年节。 瞧见青凝,崔宜怯生生的上前,塞给青凝个荷包,呐呐道:“陆娘子,你.....你别嫌弃。” 青凝打开一瞧,里头是条精致的小银鱼,不由笑道:“多谢你的年节礼。” 崔宜丰润了些许,终于不再面黄肌瘦,连脊梁都挺直了几分,听见青凝谢她,便腼腆的红了脸。 吴掌柜笑着夸她:“崔宜小娘子勤勉的很,现下已不会再犯错,咱们两间秀坊的账本,如今都交到了她手中。” 小花厅中正说话,不妨听见外头声起:“吴掌柜,你们绣坊去年的布料钱还未结清。” 青凝回头,竟见着了卓槿安,她见了鬼一般,往后退一步:“你......你不是已经......” 明明那时丽锦堂都挂起了白绫,显然他们的少东家是不好了。 笼中春色 第61节 卓槿安也不客气,一撩袍子往交椅上坐了:“陆娘子是不是想问,我不是已经咽气了吗?托陆娘子的福,没死成,一口气吊着,最后竟是回转了。你看,人没死,这不就紧赶着来你们绣坊要帐了,省得陆娘子又昧了我的银钱。” 卓槿安说完,自取了杯盏喝茶,他于袅袅雾气中抬眸,偷偷瞥了青凝一眼,耳垂微微有些发红,听他娘亲说,他昏迷的那些时日,这位陆家小娘差点就成了他的新嫁娘。 吴掌柜摇摇头,卓家这位少东家,不说话的时候瞧着真是个好人,也是个俊秀的郎君,只是千万不能张嘴,现下对着个小娘子也这般嘴毒。 吴掌柜并不晓得青凝差点嫁了卓家这事,他忙站出来,对青凝解释道:“卓家大郎去年在镇江行商,身体底子弱,又染了急症,差点就一命呜呼,当时吊着一口气,身后的衣裳都穿好了,可巧遇见个江湖郎中,死马当活马医,灌了几服药下去,人竟是醒了过来。” 卓槿安对吴掌柜口中‘身体底子弱’一词颇有些不满,敲敲桌子,正要反驳,不料青凝抬眸看了过来,他便有些不自在的闭了嘴。 青凝斟酌了一息,问:“卓郎君,你们做的是布匹生意,又是发迹于江南,想来定是南北往来频繁,不知卓家可有商船,定期运送南边的锦缎丝帛过来?” 卓槿安避开青凝的视线:“卓家这样大的生意,自然是有自己的商船,每月月底会送一批丝帛过来,初三又会带了北边的货物,往南方去。陆娘子问这个做什么?” 青凝往外撇了一眼,不自觉 握紧了手中的杯盏,低低道:“卓郎君,倒是有一桩事想劳烦你。原是我身边有个婢女,是打小儿陪着我长大的,她是南方人,最近她家中父母病故,她想回去瞧一眼。能不能劳烦卓郎君,等三月初三,用商船捎带了她回南边去。” 卓槿安不解的蹙眉:“既然想回去探亲,如何不坐正经的客船,需知这商船都是用来拉运货物,行程急的很,小娘子怕是受不了这颠簸。” 青凝握杯盏的手又用力了几分,指尖微微有些发白:“卓郎君也晓得,不论走陆路还是坐客船,都需出具路引,只是我身边那位婢女,是签了死契的奴婢,要想取得路引需得去官府备案,十分繁琐。这才想借你的商船送她回去。” 卓槿安本是要拒接的,要知道从京都去南边要在江上颠簸数十日,若是那位婢女在他的商船中出了什么事,卓家可是要担责的。 只他瞧见青凝眼里的期盼,又轻轻咳了一声,不自在道:“也不是不成,只是需得说好了,若是你那婢女,中途死在了商船上,同我们卓家却是没有半点干系。” 青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怪道都说这卓家大郎是个嘴毒的。 第68章 安安,我心悦于你 年节后,青凝也未再出过竹韵居,她为崔素问绣了鸳鸯戏水的被面,待被面一绣好,已是二月初二。 二月二龙抬头,侯府早起敲了龙头,便在多福轩摆了小宴,迎富贵果子,吃龙食。 王氏本不欲给青凝下帖子,只是想起年初一那场闹剧,又生怕让世子以为府中轻视他的宠姬,这才送了张帖子去竹韵居的后院。 崔老夫人这两日倒是想开了,世子如今年轻气盛,碰上了陆家小娘这样的天生尤物,一时偏宠几分也是人之常情。如今瞧着这陆家青凝倒也乖巧,日后待凛儿娶了妻,顺了凛儿的心意,给她个妾氏的名分便是了。 今日见青凝进来,崔老夫人便抬起眼皮,朝青凝招手:“陆娘子,且到我跟前来。” 青凝乖顺的走过去,屈膝行了礼。 崔老夫人便道:“陆娘子,你如今既已进了凛儿的后院,便当好生伺候着。瞧着凛儿对你也是上心的,日后少不得给你个妾氏的名分。” 崔老夫人如此说着,将手上一只玉镯褪下,给青凝带上:“只是也需得注意了,莫要勾着他贪欢,凛儿最是清正,你若是整日妖妖乔乔的勾他,我也饶不了你。” 清正吗,床上那些手段向来是他施加于她,青凝心底嗤了一声,面上低眉顺眼的乖巧:“多谢老夫人提点。” 这便是得了认可,一时府中诸人也笑着迎合几句,唯有叶氏面上的笑意有些挂不住,崔灵毓更是个藏不住事的,她扁扁嘴,低低冷哼了一声。 今日宴上并无荤腥,皆是些富贵果子,待吃完龙鳞饼,崔家几位小女娘自去廊下戏耍。 崔灵毓正同崔怀柔玩双陆,瞧见青凝同崔素问亲亲热热的说话,忽而将棋盘一推,唤崔素问:“三姐姐,你来同我玩一局双陆可好?” 崔素问笑着摇头:“六娘且同五娘玩几局。” 崔灵毓脸色又差了几分,陆家青凝如今是世子屋里的人,她给四房吃了那样大的挂落,让母亲颜面尽失,可偏偏这府上没人敢得罪她,非但祖母认下了她,连三姐姐都同她玩的好。 崔灵毓越想越不忿,便失了玩双陆的心思。 那厢青凝给崔素问瞧了被面的花样,这便起了身,不妨转头瞧见了崔灵毓。 崔灵毓恼怒地瞪她:“陆青凝,你如今爬了世子的床,得他庇护,是不是便觉得扬眉吐气了?可你日后即便成了世子的妾氏,也不过是他床榻间的玩物,又有什么好得意的?这府上之人因着世子怕你敬你,可也瞧不上你。” 青凝没料到崔灵毓有这一遭,略略讶异了一瞬,可青凝也不恼,只是冷淡的提醒她:“六娘,你还记得上一回,四夫人在祠堂被关了几日吗?” 四夫人叶氏被当众关了祠堂,颜面尽失,这简直是四房的耻辱。 崔灵毓听她又提起此事,立时羞愤交加,她脸憋的通红,忽而上手推了青凝一把,这多福轩的连廊本就临着碧波湖,青凝被她这一推,一下子跌在湖边的石阶上,好在被那眼疾手快的婆子拽住了手臂,这才没跌入冰冷的碧波湖。 一时廊下闹哄哄一团,王氏出来打圆场:“幸亏没跌入湖中,六娘年纪小,一时玩闹起来没个准头,陆娘子莫要同她一般见识。” 转头又嘱咐婆子:“快扶陆娘子回去歇了吧,可千万别生出什么好歹来。” 青凝回到竹韵居时,掀起裙摆一瞧,雪白的小腿上竟有几处青紫痕迹,想来是在那石阶边缘磕碰的。 鹊喜拿了止疼化瘀的膏药来,细细替她涂抹了。 因着受了这场惊吓,青凝上完药便躺下歇晌了,只睡了不过一个时辰,竟迷迷糊糊瞧见了崔凛。 清明的郎君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山眉水眼,神清骨秀,浸在冬日午后的光晕中,越发朗润皎洁。 他问:“安安可是受了惊吓?” 青凝眨眨眼,答非所问:“二哥哥,今日他们说,我是你床榻上的玩物,果真如此吗?” 含了点试探的心思,殷殷瞧着他。 崔凛轻拂她的眉眼,却只是轻笑着反问了句:“安安也如此认为吗?” 青凝撇开眼:“二哥哥的心思谁又瞧的清呢。” 崔凛没回应,只是将她拥起来:“既是受了惊吓,今日带安安出去散散心可好?” 青凝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起来裹了件大氅,被他抱上了马背。 快马大约行了三刻钟,便至京郊一处庄子上。不甚起眼的随墙门,门口蹲了两个石狮子,可进了门才发觉,里头竟是别有洞天。 广袤的绿地,茂密的林子,有北方原野的肆意,可往里走又见着小桥流水,温泉汩汩,便又兼了南方的秀美。 崔凛将马鞭扔给小厮,对青凝道:“这原是我母亲极喜爱的一处庄子,占地广阔,林木茂盛,可骑马可狩猎,亦可泡温泉,只如今她已不爱过来,倒是闲置了。” 长宁公主极是会享受的,这庄子自然是处处精巧。 崔凛说完,忽而又补了一句:“只是如今这庄子上,只留了几个看守的小厮,现下怕是没有婢子为你我准备饮食了。” 青凝被他牵着往林子走,闻言脚步一顿:“二哥哥的意思,是要我今日为你洗手做羹汤吗?” 崔凛微微扬眉,转眸瞧见她狡黠模样,抬手捏了捏她柔嫩的脸颊:“你不愿吗?那我来为安安猎一只野味如何?” 青凝转眸瞧他,却见崔凛从马上拿下一柄弓/弩,抬手,拉弓,转瞬便射下一只斑鸠来。 青凝展眉,抬手牵住他的衣袖:“二哥哥的箭术真是了得。” 短暂脱离了牢笼一般的崔府,在这广袤的田庄,青凝一时也舒展了几分,这笑容便明媚的有些耀眼。 崔凛低头瞧见她的笑颜,微微顿了顿,他将人圈在怀中,教她握住弓弩,寒光凛凛的箭簇飞出去,叮的一下便射中了一只奔跑的野兔。 崔凛亦笑:“安安箭术也是了得。” 青凝来了兴致,央着崔凛教她射箭,崔凛便又将人抱上马,往林中去狩猎。 待晚间,收获自是颇丰,已有小厮将野味拿去处理了,于临水的八角亭中架起炭火来。 炉架上的野兔滋滋冒着香气,另有小厮从附近的农户处,讨来了鲜笋汤、莲蓬粥,并有一碟子绿油油的春野三鲜。 今年立春早,天也渐渐暖起来,夜幕拉下来,上头缀了点点星光,在这郊野中,触手可及一般。 青凝用了半碗莲蓬粥,望着这安宁的夜色,忽而道:“我幼时随父亲行商,有时赶夜路,也曾见过这样的夜晚,广袤的天地,触手可及的星光,如今日一般,不,是比今日这夜色还要柔和几分。” 崔凛目光落在她的面上,有浅浅笑意:“安安倒是走过不少地方,只是若论起夜色来,还是边关的夜空最是纯净深邃。” 青凝一愣,试探着问:“世子见过边关的星光?” 崔凛饮下一杯梨花酿:“我于十四岁时随父入玉门关,十六岁方归。少年热血赤诚,自是不愿卷入尔虞我诈的官场,要坦坦荡荡守卫国门。” 青凝没料到他会说这些,心思缜密之人,从不谈论自己,这一刻,他的内心仿佛像自己开了个微小的口子。 她 探身过去,柔柔握住他的手:“二哥哥,可惜了。” 她望着他说这话时,眼里有温情有疼惜,独独映出一个他。 她没说可惜什么,是可惜景昭帝的疑心,将这份少年坦荡的意气一并毁了去吗?她可是也懂得自己曾经的遗憾? 真是狡猾的小女娘,诱惑着他不断探索、不断坠落。 崔凛审慎的住了口,他也在回望她,月光下,年轻的郎君轮廓清晰,俊美非凡,眉眼间流动的柔情,漩涡一般,要将人一并吸进去。 自然也是要诱着她心甘情愿地臣服的,他们二人,势均力敌。 这样的崔凛,着实有让人脸红心热的本事,青凝默了一瞬,忽而撇开了目光,不妨被她捏住了下颔,吻了上来。 这个吻不同于先前的任何一次,他轻轻的吮吸,慢慢的吞吃,不紧不慢,却又攻城略地。 在青凝被吻得呼吸急促时,他却忽而将人放开,有些散漫的不羁,含笑睨着她:“安安,你自己来。” 青凝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她指尖微微颤动,可最终还是抬起手,去拨那几粒珍珠扣。 流光溢彩的浮光锦萎顿在地。 崔凛一瞬不瞬的看着她,看她满面的红霞,看她羸弱的肩头,看她颤巍巍的香雪白花在夜色中盛放。她终于又在他面前无所遁形,只是这一回,她没有落泪也没有抗拒,细白的指攀上了他的肩。 她乖巧的坐在他的膝上,任他予取予求,随他惊涛骇浪。 崔凛的眼尾也终于染上一抹艳红之时,青凝忽而仰头,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尖,一偏头,又去蹭他的脸颊、蹭他的鬓角。 耳鬓厮磨,心有灵犀!是最亲密之人的骨血相融! 崔凛猛然一顿,不晓得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心口,陌生而温暖。 青凝窝在他怀中震颤,她断断续续,娇媚如水:“二哥哥,我.....我连杨嬷嬷都没了,日后......日后也只有你一个了。” 林中的风轻轻的吹,夜色也极美,理智摧枯拉朽,仿佛眼睁睁瞧着自己陷进去。 崔凛无奈笑一声,缴械投降,他说:“安安,我心悦于你” 青凝于混沌中,猛然清明了一瞬,可也只是一些瞬,便又被他冲撞散了。 待月亮躲进了乌云中,檐下的风灯也渐渐燃尽时,崔凛才抱了人往内室去。 这内室只有一榻一桌一椅,东西虽少,可每一件又都价值不菲,是极简洁却又极奢华的一间卧房。 青凝累的不想睁眼,迷迷糊糊睡过去,朦胧中却听见那人在她耳边低语:“安安,喝口水再睡。” 她确实口干舌燥,便就着他的手,轻轻啜饮了一口,喝下去才觉得,是甜润的蜂蜜水。 长夜干燥,近来青凝便习惯在床前备一盏蜂蜜水,入睡前喝一口,偶尔夜间醒了也拿来润润嗓子,他竟连自己的这微末的习惯也晓得。 青凝想,自己在他眼里,真是无处隐匿。 笼中春色 第62节 便是这个时候,他的手还是搭在她的腰上,是沉沦,但也是占有与掌控。 他大抵也是以为,自己永远也逃不开他翻云覆雨的掌心,才敢如此放纵自己沉沦进去。 第69章 陆娘子怎得不见了!…… 青凝第二日醒来时,崔凛已端了清粥来,他一勺勺喂给她,极是细致又妥帖。 用完饭,两人懒懒歇了会子,青凝便又被他挖起来,去看山间早开的桃花。 这庄子上自由又丰富,实在是有很多可做之事,便是什么都不做,静静聆听林中春风也是极好的。 崔凛那些清正的自持,在陆家青凝面前丢盔弃甲,他拥着她、摁着她、揉着她,在茂密的林间,在汩汩温泉中、在潺潺溪流旁,或是卧房内的春凳上、或是水榭内的娟窗前,或是浴池中湿滑的石壁旁,女娘春水般的眸子,凝了霜雪的皓腕,郎君眼角的一抹嫣红,劲瘦有力的身形,处处是情动,处处是成双成对的影子。 到第三日上,崔凛依旧是不愿离去,:“安安,我怕是越来越贪心了。” 青凝软软伏在榻上,累啊,实在是太累了,整个人都都有些破碎的脆弱,她只好微哑着嗓子,低低求情:“二哥哥......” 崔凛却忽而捂住了她的嘴,修长的指在她的唇上轻轻摩挲,他说:“安安,莫要再勾我了,我怕你受不住。” 青凝便乖顺的闭了嘴,水润润的眸子瞟了他一眼,她只是叫了声二哥哥,望他饶过她,怎得便成了勾着他? 俊朗清爽的郎君便又来抱她吻她,他说:“安安,我今日必是得走了,有一桩案子需得往宛城走一遭。” 青凝的脸埋在他的怀中,浓密眼睫微微的颤:“二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安安想要我早些回来吗?”崔凛抚着她的发顶,语气不明。 青凝心中警觉,生怕他是试探于她,默了一瞬才道:“自然希望二哥哥早些回来,我.....我如今离不得二哥哥。” 胸腔中有愉悦的震颤,崔凛又去揉她的腰肢:“那便如安安所愿,我必然快马加鞭,想来三月初三便能赶回来。” 外头云岩已是等的焦急万分,要知道,这趟宛城之行,昨日一早便该启程的,他犹豫了片刻,抬手敲了敲水榭的窗棂:“世子,该启程了。” 崔凛终于起了身:“安安先躺一会,云泠会驾了马车来接你。” 他说着,俯身落下一个吻,终于披了氅衣往外走,只走到门边,又忽而折返:“安安既不愿有暗卫时时随行,那日后,我给安安撤了暗卫,如何?” 他居高临下的看她,像施舍,像开恩,青凝想,大抵是她这些时日的表现,终于取悦了他。 青凝顿了顿,也未出声,只是伸出纤柔的手,缓缓抱住了他的腰。 崔凛脊背一僵,忽而轻轻叹一声:“我倒想起一桩事来,我幼时学习骑射时,母亲曾专门为我雕刻了一张小巧轻便的弓/弩。” 他说着,离了青凝,自去屏风后取来一只檀木匣子,递给她:“你瞧瞧可还喜欢,若是用的顺手,可拿去把玩。” 这是他极喜欢的一张弓,是母亲亲手为他雕刻的,曾被他珍藏了这许多年,只是想起前日青凝于他的马背上,由他握着手拉开弓弩时,露出的那抹明媚笑意。崔凛忽而便想拿出来讨她欢喜。 青凝打开匣子一瞧,果真是一张精致小巧的弓/弩,也不知用什么木料做的,竟是十分的轻便。便是她这样娇柔的小女娘,也能缓缓拉开弦。 青凝笑着回望他:“喜欢,喜欢二哥哥送我的这张弓。” 外头云岩又在催了,崔凛轻笑一声,终于从温柔乡中走出来,利落的上了马。 崔凛一走,青凝将那张弓/弩收起来,又去歇了会子,这才动了身。她是午后回的侯府,甫一进院子,竟见崔灵毓正等在竹韵居院外。 崔灵毓眼眶通红,瞧见青凝便上来扯住了她的衣袖:“陆青凝,青凝,阿凝妹妹,我.....我错了,我不该胡言乱语,让你受了惊吓。” 青凝一时有些茫然,只她现下腰酸的很,不想同她站在外头攀扯,便对云泠道:“且让六娘进来说话。” 待进了竹韵居的后院,崔灵毓竟用帕子捂住脸,抽抽嗒嗒哭起来,哭了好一会,又来求青凝:“因着我得罪了你这一场,世子便要我们四房,把当年陆夫人给你留下的嫁妆还回去。我母亲被这 样一逼迫,已是卧床不起。我们四房这些年,统共没多少私产,我母亲拿不出来,世子便要用我的嫁妆抵给你。” “阿凝,你在我们四房这些年,我们四房也待你不薄,况且当年陆夫人也没留下多少银钱,你就当感念一下我们四房的恩情,莫要再逼迫我们拿钱了。” 前几日,崔灵毓差点将青凝推入碧水湖,崔府众人帮着崔灵毓打了圆场,以为这事便也糊弄过去了。 谁料当日晚间,崔凛便让云岩给四房送了本账册去,是侯府昔年的旧账本,记载了四房已故陆夫人带来的部分嫁妆。当日云岩在四房喝了口茶,笑眯眯道:“今日我们世子忽而想起来,陆夫人曾给陆家小娘留了一笔嫁妆,如今陆娘子进了竹韵居,四夫人也该吐出这笔嫁妆了,好给陆娘子添了箱笼。” 叶氏当场便白了脸,陆夫人留下的那笔银钱,叶氏早贴补了母家,如今哪儿能拿的出来,一着急,便病倒了。到最后实在没有法子,便只好打起了崔灵毓嫁妆的主意。 可需知嫁妆乃是世家闺秀的脸面与底气,待崔素问出了阁,崔灵毓也快要出嫁来,如今这当口来动她的嫁妆,简直是要崔灵毓的命。 崔灵毓便再也顾不上脸面,要来竹韵居求一求陆青凝。 青凝喝了一盏蜂蜜茶润嗓子,听她哭了半天,这才道:“我姑母当年故去后,留下的纹银便有十几万两,留了一半给四房,算作给四房收留我的酬谢,一并支付我的吃穿用度,另一半则留给我做嫁妆。” 她问:“六娘,你说,你们四房不该返还我这一笔嫁妆吗?” 崔灵毓哭的愈发厉害了,抛却了往日的骄纵,哀哀求青凝:“我们四房实在拿不出这笔银钱,你如今在世子后院锦衣玉食,哪儿还缺这份银子,阿凝,你便高抬贵手,让我平平顺顺的出嫁吧。” 她见青凝无动于衷,哭到最后,竟是抽噎起来。 青凝眼睫颤了颤,也不知在想什么,伸出细白的手,替崔灵毓顺了顺气:“六娘,四房既然拿不出这笔钱,那我且宽限你们一些时日,如何?” 崔灵毓一听,自然是心有不满,她都如此求她了,可陆青凝也只是宽限四房些时日,果真是个不懂感恩的,白白辜负了母亲这些年的教养。 青凝瞧着她的神色,却忽而唤云泠:“云泠姑娘,劳烦你去端一碗安神镇静的饮子来,六娘今日哭成这样,仔细着别伤了心神。” 云泠一愣,转身出了内室,待端了饮子来,却见崔灵毓已出了厢房。 云泠将饮子放在桌案上:“六娘这便走了?” 青凝柔柔的笑:“六娘是小孩子心性,想一出是一出,这会子发泄完了,自然便走了。” 云泠也未疑有它,扶着青凝去榻上歇了。 二月一过,侯府中便越来越忙碌,崔素问下月就要出阁了,自然要忙着清点嫁妆,准备婚仪。 至二月底,崔素问来了一趟竹韵居。 青凝同她坐在八角亭中说话,低低道:“三姐姐,我有些舍不得你。” “有什么舍不得呢,我婚后也会回来寻你解闷。” 崔素问失笑,转头饮了一口茶,忽而想起正经事来:“你前些时日同我说,要为我去压轿,这可是准话?前头等着定人选呢。” 青凝默了一瞬,指了云泠:“我也做不得主,现下世子不在,二姐姐只能问云泠了。” 云泠站在廊下,虽说是奴才,却同她的主子一般,有股波澜不惊的冷淡,她摇摇头:“压轿是个受累的活计,陆娘子身子弱,便不去辛苦这一遭了。” 崔素问一愣,又问:“那压轿不行,便让青凝去给我送嫁吧,她是想看着我出门的。” 云泠又摇头:“三娘子发嫁当日闹哄哄的,陆娘子去了,万一有什么闪失可如何是好。” 崔素问叹一声,也无话可说。 至晚间,青凝便有些不高兴,连晚食也未用。 云泠端了碗燕窝粥劝她:“陆娘子好歹喝一碗燕窝粥。” 青凝推开粥碗:“我素日待在这竹韵居,向来安分守就,到了今日,为何连送三姐姐发嫁也不能够?” 云泠一时默然,好一会子,才道:“陆娘子没有经历过婚嫁,不晓得发嫁当日府中的忙乱,我只是怕陆娘子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我们不好向世子交代。” 云泠说完了,又将粥碗往青凝面前推了推,正想着如何劝青凝用膳,却见青凝忽而转眸,定定瞧着她。 青凝道:“云泠姑娘,你也晓得,我素来同三姐姐交好,既然我出不去,等她发嫁那日,你便替我给她送嫁吧,也算略略弥补我的遗憾。” 她这话说的恳切,水润润的眼里带了点恳求,让人心也跟着软下来。 云泠顿了顿,今日她连着拒绝了青凝两回,也知道青凝心中不好受,这会子便再说不出旁的话来,只得应了一声:“好,三娘发嫁当日,我替陆娘子去给三娘送嫁。” 眨眼便是三月初三。 云泠既答应了青凝,寅时初便穿戴整齐,欲往二房去为崔素问送嫁,临走还不忘嘱咐院中的丫鬟婆子:“今儿个府中闹哄哄的,你们且在厢房中伺候着,莫要怠慢了陆娘子。” 崔素问作为新嫁娘,今日寅时便要起来梳妆,至卯时出门。 大周所谓的送嫁习俗,不过是家中兄弟姐妹们,将新嫁娘由闺房送至花轿上,只这其中又涉及铺房、拦门等诸多闹闹哄哄的仪程。 云泠是悄声出的竹韵居,并不欲扰了青凝安眠。 可待云泠一走,青凝却也睁开了眼,她瞧了一眼外头的天色,下意识揪了揪身下的锦衾。 鹊喜听见动静进来,替青凝倒了杯水。她走过来搀扶她,在碰到青凝瘦弱的肩背时,鹊喜忽而顿住:“娘子,你.......你可是在发抖?” 青凝回过神来:“不妨事,许是有些冷。” 鹊喜闻言,忙起身关紧了窗牖,坐到她跟前来问:“娘子,好些了吗?” 青凝转眸静静的看鹊喜,忽而拿出一纸身契来:“鹊喜,这是你的身契,你自个儿拿着吧。万一哪天我不在了,你便拿了这身契,往官府却销了奴籍,投奔吴掌柜去。” 鹊喜一愣,呸了一声:“娘子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是要一直陪着娘子的,要这身契又有何用?” 青凝握住她的手,强行将那身契塞给她:“要你拿着便拿着吧,放在我这里,指不定哪日弄丢了。” 鹊喜无法,只好收了那身契,去给青凝拿了衣衫来。 两人在昏暗的晨曦中说了好一会子话,天才渐渐亮起来。 外头越发的热闹,倒显得这竹韵居寂静的冷清。 鹊喜起身:“我去给娘子端了早食来。” 鹊喜总觉得今日的娘子似乎有些不同,可又说不上哪里不同来,大抵是今日的娘子格外眷恋她?鹊喜摇摇头,将这奇怪的念头抛开,出去给青凝端早食了。 鹊喜甫一出得内室,竟瞧见了崔灵毓。 崔灵毓带了几个婢子,端了喜饼喜酒来,站在厅中撇嘴:“阿凝也真是会躲懒,三姐姐出嫁也不去送送,还要我巴巴的送了喜饼喜酒来。” 青凝迎出来:“今日倒要劳烦你了。” 青凝如此说着,便招呼门口的丫鬟婆子:“今日是三娘的大喜日子,诸位也来沾沾喜气,讨些喜饼喜酒吃。” 外头几个丫鬟婆子听见了,便笑着进来讨喜,青凝将茶果酒水端给她们,笑盈盈道:“我这儿暂且用不着人,你们且去吃一杯喜酒。” 那几个丫鬟婆子听了,自领了喜食去廊下吃酒。 崔灵毓同青凝默默坐在厅中,忽而低低道了句:“陆青凝,你......你说的话可要作数。” 那头廊下,院子里的管事嬷嬷饮了一杯酒,又同大家说了几句玩笑话,这便站起来,嘱咐大家:“大家沾沾喜气便是了,也莫要贪嘴,陆娘子那边还等着伺候呢。” 她说完便要去屋内听差,不妨一走动,竟觉得有几分 头晕,不由暗暗惊奇道:今日这酒,后劲竟是这般大? 这会子,侯府正门前已响起了崔门炮,一片喜气洋洋的喧闹。 云泠回到竹韵居时,便见几个丫鬟婆子歪歪扭扭的躺在廊下,似乎是醉的不省人事。 笼中春色 第63节 云泠蹙眉,打起帘子一瞧,这厢房内空荡荡的,连陆娘子也不见了。 方才那个管事嬷嬷摇摇晃晃站起来,她虽昏睡了一个多时辰,只自己却不晓得,迷迷糊糊道:“云泠姑娘,你回来了?方才陆娘子要我们喝喜酒呢?” 云泠脸色不太好看:“陆娘子人呢?” 管事嬷嬷挠挠头:“陆娘子?陆娘子同六娘在屋子里呢。” 她说着,往里头瞧了一眼,又瞧了一眼,一下子吓得清醒过来:“陆娘子......陆娘子怎得不见了!” 云泠抬脚便将她踢翻在地:“你们办的好差事。” 她说完往廊下的交椅上一座,沉静道:“去吧,让前院的守卫们同你一道,封锁了府上的各处角门,往园子里去寻陆娘子。倒也不必慌乱,陆娘子想来也出不得这侯府,便是出了侯府,世子现已进京了,想来也是出不了京都的。” 第70章 脱开身 前院中锣鼓喧天,宾客盈门,在这一片喧嚣中,世子院里的守卫奴仆们忽而将各个角门把持了,将侯府里里外外翻了一遍。 竹韵居中那位管事嬷嬷白着脸跑回来,对云泠道:“云泠姑娘,今日府上闹哄哄的,好不容易翻找了一遍,却是未见着陆娘子的身影。守门上的小厮也盘问了,今儿个这样的日子,自然是进进出出各色人等,各个角门上的小厮也忙乱了,自是未留意过陆娘子是否出了侯府。” 云泠放下茶盏,起了身:“去六娘院子里瞧瞧。” 她说着,便带了几个婆子往崔灵毓的院里去了。 崔灵毓住在松思院后头的毓秀阁中。待云泠进了毓秀阁,竟发现里头静悄悄的,崔灵毓同几个丫鬟也是醉的东倒西歪。 云泠拿了凉茶,将人唤醒,问崔灵毓:“六娘,你可知晓陆娘子去了何处?” 崔灵毓脸颊酡红,坐在床榻上缓了一会子,才迷迷瞪瞪道:“青凝?今日我去竹韵居送喜饼喜酒,青凝嫌在竹韵居呆着烦闷,便跟我来了毓秀阁打发时间,我们姐妹凑在一处吃了杯三姐姐的喜酒,谁曾想竟是醉了过去。” 她抬眼四处打量:“青凝不见了吗?方才还在这儿呢。” 云泠静静瞧着她,忽而冷笑一声:“六娘不必在我面前打马虎眼,你送去竹韵居的喜酒喜饼有问题,里头怕是加了安眠的物什,陆娘子既然是在你毓秀阁消失的,那六娘便要负起这责任来,等着世子回来发落。” 云泠能做崔凛后院里的管事,自然也是个冷静理智的,不过片刻,便反应过来这里头的蹊跷。 崔灵毓闻言,一下子清醒了,她自知瞒不过,又实在害怕世子的手段,这便去扯云泠的衣袖:“我......怨不得我,是陆青凝.....” “是陆青凝威胁我,要我替她送了那喜饼喜酒去,又教我回来后只管吃醉昏睡,不管云泠姑娘你问什么,都只做不知。她......她说我若帮了她,她便不再向四房索要那笔嫁妆,我.....我也是迫于无奈.....。” “至于她去了何处,我却是一无所知。” 云泠闻言,一甩衣袖便出了毓秀阁,她倒是没想到,陆娘子瞧着像只温顺的雀儿,竟有这般缜密的心思。 她欲再往门房去盘查,脚步匆匆上了碧水桥,不妨竟远远看见了崔凛。 欣长挺拔的郎君宽肩窄腰、脚步飒飒,他身上的骑装还未来得及换,往常的锋锐减了些,疏朗的眉眼间藏了一段绕指柔,仿佛朗月生辉,越发皎洁温润。 他急着回来看他的安安。 云泠瞧着这样的世子忽而有些后怕,屈膝行礼:“世子。” 崔凛顿住,微微挑眉看她。 云泠嗓子发紧,最终还是抬起头:“世子,陆娘子不见了,现下怕是已出府去了。” 崔凛顿了顿,犹不可信:“你说什么?” 云泠便只得又重复了一句:“陆娘子她,逃出府去了。” 崔凛恍惚了一瞬,眉目间的柔情顷刻褪了去,他面上还是不辩喜怒的清浅,却无端让人觉出肃杀的寒意来,他说:“真是好个陆青凝。” 再掀起眼睑时,深邃的眉眼间已是结了寒冰,连心口都冻结了,只余下一段不可追忆的柔情余韵,他朗声唤云岩:“去通知锦衣卫司遇青,闭了四方城门,挨个排查,必要寻到陆青凝!” ..... 青凝从侯府出来时,天色阴沉起来,眼瞧着要下雨。她今日着了半新不旧的藕荷色袄子,青缎掐牙背心,细褶白绫裙,是府上丫鬟们惯常穿的样式。 从侯府出来拐进小巷,巷子尽头便是檀州街,王怀正驾了车马,往巷子里张望。 待见着了青凝,王怀挠挠头:“陆娘子,你今日为何要去黍江口?月初正是起潮的时候,现下又起了风,怕是风大浪急。” 青凝上了车,并不多言,只是对王怀道:“不妨事,你只管送我过去。” 王怀也不好再多问,只好驾车沿檀州街往南行去。 青凝细细盘算,从檀州街往南,拐至和义门,再走上小半个时辰,便可至黍江口岸。 只是方至和义门,马车猛然顿住,王怀的脸探进来:“陆娘子,也不知出了何等大事,前头呼啦啦来了一群官爷,将和义门死死把持住,正挨个搜查放行呢。说是连四方城门也要关闭了,有那要走陆路出城的,或者急往客船码头乘舟的,都被拦了下来。” 青凝细白的指紧紧抓着车沿,指尖微微泛白,她说:“咱们只是去黍江口,倒也不必出城门,往南拐去谭口街,沿着护城河往上,可直到江边。” 王怀这才想起来,还有这条路可走,忙调转了马车,往谭口街去。 ...... 午时一过,四方城门皆闭,连客舟码头都被团团围住。 皇城司内的桌案上燃了一柱香,明明灭灭。 锦衣卫指挥使司遇青瞧着那炷香,有些为难。 他对着崔凛弯下腰,恭敬道:“世子,你只给司某一炷香的功夫,便要司某将这京中翻一遍,只为寻个小娘子。锦衣卫虽说无孔不入,但时间这样短,却也是不好办。” 崔凛面上辨不出喜怒,缓缓喝了口茶水,掀起眼睑看住了司遇青。 司遇青只觉那目光如有千钧,压的他膝盖发软,不由冒出一层层的冷汗来,改了口风:“司某......司某定当竭尽所能,不负世子所托!” 他说着,便发了口信,调动皇城司所有锦衣卫与兵役,往京中细细探查。 锦衣卫经营这许多年,自然不是吃素的,在那一柱香将要燃尽时,有下属来禀:“世子,司指挥,城中有人瞧见那清河绣坊的伙计-王怀,驾了车往黍江口去了,里头坐的大概便是陆娘子了。” 崔凛闻言,猛然起了身,他大步往外走,氅衣上的暗绣麒麟脚踏峰峦,转瞬间上了马,往黍江口去。 ....... 王怀驾车至黍江口时,是申时一刻。 阴沉沉的天,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青凝下了车,瞧了眼暗沉的天色,便往黍江楼走去。 这黍江口岸上立着黍江楼,上回青凝生辰,崔凛在这儿为她放了一夜的焰火。黍江楼一楼,有平伸出来的四角亭台,同堤岸平齐,凌驾在江面上,正是观赏江景的好去处。 王怀瞧见青凝往那处去,忙道:“陆娘子,今日风大浪急,你莫要跌进江中了。” 青凝转头朝他笑:“你不必担忧我,且先回去吧,莫让吴掌柜担心。” 她这话说完了,却见暗沉的天色中亮起风灯来,一对人马须臾便至近前。 崔凛翻身下马时,一眼便见青凝正站在亭台的尽头,衣袂飘飘,云鬓楚腰。 他顿住脚,眼里蕴着滔天巨浪,他问:“安安,你为何要来此处?可是要借了路过 的船只,好顺风而行,离了京都?” 他果真多智近妖,青凝看着这样的崔凛没说话,水润润的眼,还是他离去前的娇媚模样。 青凝想,与崔凛这样的人为敌,真是一件顶顶可怕的事,他果然在她下车的那一刻,便寻来了黍江口。她费尽心机,一步步铺陈,他却不过须臾便能寻到她。 额角有青筋在跳,崔凛又近一步:“安安,为什么呢?我待你不好吗?” 青凝后退一步,双手背在身后,手里握着他送她的那把轻巧弓弩。 瞧见他大步而来,青凝轻轻叹一声,忽而柔柔唤了声:“二哥哥” 这声二哥哥倒叫崔凛愣了一瞬,多像她在他身下时依赖的口吻,他走前她还勾着他的脖颈,同他道:“二哥哥,我如今只有你了。” 可便是这愣怔的一瞬,便有寒光闪闪的箭簇飞过来,直直插入了他的心口,崔凛闷哼一声,咳出一口鲜血来。 再抬眼,便见青凝纵身一跃,跳入了滚滚江流。 第71章 新生 春花凋谢,秋叶飘零,疾缓之间,已至冬日。 金陵今年的冬天格外冷一些,阴沉沉的天,飘着细小的雪花,这南方的雪又不同于北方的鹅毛大雪,是轻柔和缓、夹着雨丝的。 青凝一身半新不旧的袄子,撑了把油纸伞,从坊市出来,她这几日绣了两个荷包,送去金陵绣坊换了一吊钱。 如今已是年节时分,距青凝跳江已是大半载了。那时青凝便料到,大抵不能顺利的上了卓家的商船,她便暗中求了卓家大郎,要他行至黍江口岸时将她救起,卓家商船整日往来于江上,自然有那深谙水性的,倒也不负所托,将她救了上来。 她躲在船中,并不敢下船,随商船往来于南北之间,估摸着崔凛便是不信她死了,也已将大周翻了个遍,大抵也已歇了心思,这才敢落脚在金陵。 金陵市埠繁华,往来商贩众多,隐在熙熙攘攘的市井中,倒不会引人注目。 今儿个有了收入,青凝便打算去药铺买几味香料,好做些香囊之类的小物件。 不妨她刚走几步,就瞧见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汉子,正拽着一对小姐妹往花街去,一壁走一壁骂:“休要作死作活,老子养你们这么大,眼瞧着要饿死了,送你们去那花街柳巷混口饭吃,也算对得起你们。” 那小一些的十一二岁的模样,惶恐地抱住那汉子的大腿:“爹爹,我们日后再少吃一点成不成,你别把我们送去花街了,柳婶子说了,那种地方会吃人的。” 那大的许是十三四岁了,又去抱她爹爹的另一条腿:“爹爹你只卖我一个成不成,我一定多多的接客,给你送银钱回来,你就放了妹妹好不好?” 今年湖广发了大水,不少难民逃入这江南鱼米之乡。难民多了,便免不了那卖儿卖女卖妻妾的,如今在金陵,这场景倒是不少见。 青凝有些不忍心,站在街口顿了顿。 那大些的丫头是个机灵的,瞧见青凝驻足,扑到她脚前:“娘子,娘子,你要奴仆吗,你买了我们吧,只要给我们一口饭吃,我们两姐妹什么苦都吃得。” 那汉子也停了下来,人心都是肉长的,将自己的女儿送去烟花柳巷,多少也是不忍心的。 那汉子张张嘴,也求她:“娘子,你若想要奴仆,十两银子便把她俩带走吧,实在是没活路了。” 青凝攥了攥手中的银钱,她被救上船时,头上的钗环都被冲散了,只余下手上的红珊瑚手串,方来金陵她便把那红珊瑚手串典当了,当了五十两纹银,昨日租赁了西街口的宅子,已是去了二十两。 可她犹豫了再犹豫,还是将人买了下来。 那汉子本就是去卖女儿的,早就备下了身契,青凝付了银子,便利落的拿走了身契, 她带这两姐妹去买了冬衣,又去添置日常用度,这便往西街口的一处民宅去了。 一间正厅、一间厢房、一处天井,便是这处民宅的所有,极简朴又极窄小。这西街口好几条巷子都是这类一进的宅子,住的都是附近的乡民,也算是安宁。 青凝将人领进去,让两姐妹自去打了热水洗脸:“我这儿比不得那些大户人家,你们随我回来倒要受苦了。” 笼中春色 第64节 姐妹俩闻言对视一眼,稍大的那个便怯声声道:“娘子能把我们领回来,给口饱饭吃便是大恩了,又何来受苦一说。” 青凝笑着打量她,倒也是个机灵的,她瞧了眼外头的天色:“既如此,日后我便唤你们雪儿与冬儿吧,姐姐是冬儿,妹妹是雪儿。” 两个小丫头忙不迭地应声。 晚间青凝备了白粥酱菜,极简单的餐食,两个小丫头吃着吃着,却是落下泪来。 青凝纳罕:“你们哭什么?” 雪儿抬起头,摸一把泪:“娘子,我们许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青凝便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又替她们添了一碗粥。 青凝是三日前到的金陵,昨日赁下这宅子还未来得及收拾,晚间三人便挤在正厅的矮榻上。 冬儿是有些轻微鼾声的,青凝却不恼,轻轻翻了个身。自她出逃以来,青凝总觉的一颗心悬在半空中,如今有了人作伴,忽而便有了踏实感。好像新的生活终于向她徐徐展开。 第二日一早,青凝睁开眼,就见两个小丫头已将屋子收拾齐整,冬儿挑了水来,正在院子里劈柴,凭大的力气。 冬儿听见窗牖声响,回头羞赧地笑:“我们庄稼人,女娘也是要下地干活的,我随爹爹犁过地、收过稻,只要吃饱了饭,便有的是力气,日后娘子有什么活尽可差遣我。” 青凝也笑,隔着窗对她道:“既如此,劳你跑一趟东街口,买些炭火来。” 这天实在是太冷了,是难挨的湿冷,昨儿个她们三个挤在一处,也未能抵消些寒气。 青凝回身拿银子,略略有些忧心,赁房子花了二十两,买下两个丫头又去了十两,现在再刨去这炭火吃用,手里便不剩几个了。如今身边又多了人口,她总要多赚几个银钱,好把这个冬日挨过去。 冬儿一走,青凝便去榻上绣香囊,小雪儿替她裁剪布料。 等冬儿回来的时候,已是午后了,青凝不禁问:“怎得回来的这样晚?” 冬儿放下炭火,有些难为情:“娘子不晓得,如今年节将近,安义坊那儿正开年市呢,卖什么的都有,好不热闹。” 因着看热闹,这便耽搁了些时候,冬儿说着,拿出油纸包着的两块点心,递给青凝:“娘子尝尝这桂花糕,好多人等着买呢。” 是用买炭火剩下的铜板买来的,冬儿晌午也没舍得用饭,巴巴的买回来递给青凝。 青凝尝了一口,微微蹙眉:“甜的腻口。”并不比她做的好吃。 这样想着,青凝忽而站起来:“既然这年市热闹的很,咱们也做些吃食拿去卖。” 说干就干,下午三人便蒸了一笼桂花糕,又做糯米糖藕、梅花糕,第二日一早,由冬儿挑了担子往年市去卖。 青凝是有一双巧手的,点心不但做的清甜细腻,且一个个捏成花瓣样式,缀了碎碎的梅花,实在精致又工巧。冬儿挑了去,不过午时便回来了,笑吟吟道:“娘子,你做的点心抢手的很,这会子已是卖完了。” 青凝点了点,足足赚了五百钱。三人俱是欢喜,晚间便又多做了些吃食。 冬儿挑了吃食去卖,青凝便紧赶着做些香囊、荷包、抹额之类的小物件,因着年节在即,青凝便专拣了喜庆热闹的花样儿。到第三日上,青凝便同小雪儿也去了年市,在冬儿旁边另摆了摊位,卖这些绣品活计。 青凝的绣活自是不必说,花样儿又讨巧,惹得年市上诸多围观,自是比卖去绣坊要赚钱的多。 有那花楼里的妓娘瞧见了,拿起只天水碧的香囊左瞧右瞧:“你这绣活做的倒是好,若是不计较,愿不愿往我们楼上去,给章台人做些衣裳绢帕?” 花楼里的妓娘们也多是可怜人,青凝想也没想,便又揽下了这桩生意。 白日里,冬儿去年市兜售吃食,青凝便在家中,拿了妓娘们的衣裳来做绣活,若是得了片刻闲,她便再做些荷包、手帕、扇套,差了小雪儿再往年市去卖。 累也是真累,三人白日里各自忙碌,到了晚间,又架起炉灶做糕点,一日三餐也 不按时,有时忙起来便胡乱吃一口,与竹韵居中的锦衣玉食比起来,自然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可青凝却是高兴的,凭自己的双手一分一分的挣钱,便像是飘零的种子终于落入了泥土中,一点点生根,一点点挣扎着向上,再不仰人鼻息,再不做那床榻上的玩物,她能做自个儿的主人。 到了年底,青凝将最后一件衣裳送去花楼,花楼中的妓娘都是出手阔绰的,给了足足二十两银子的酬金。青凝仔细盘算了下,她如今已是攒下了整整四十两银子。 青凝揣着那四十两银子,去给冬雪两姐妹选了几件新衣裳,三人高高兴兴的回家去,不妨竟在门口瞧见了卓瑾安。 卓瑾安不说话的时候,倒也俊秀斯文的紧,这会子正握了柄折扇,懒洋洋的瞧她。 青凝忙将人引进去,问:“卓郎君怎得来了金陵?” 卓家在江南的生意大多落在镇江,并未涉足金陵。 卓瑾安坐在天井中,四下打量了下这间简陋的院子,又瞧见青凝也不知往脸上抹了什么东西,肤色暗黄了不少。 青凝外出时,会抹一层细细的香灰,她生的这般样貌,自然要遮掩下光彩,好藏在人堆中。 卓瑾安微微蹙眉:“陆娘子今日......丑陋了些。” 青凝“.....” 她忙去倒了杯茶水给卓瑾安:“卓郎君请喝茶。”喝了茶水占住嘴,且少说两句话。 卓瑾安将那只粗瓷茶瓯推远些,挑挑眉:“陆娘子近来可好?” 卓瑾安是有些好奇的,好奇到他今日单单跑这一趟。 需知这位陆家小娘被他救起时,奄奄一息,柔弱苍白。这样的小娘子,娇媚无骨、惹人垂怜,总要依附着男子的疼宠而活,可若是放在外头,自己是活不下去的。他想瞧一瞧,这陆娘子还能撑几日。 只他没料到,青凝说的是:“自然很好,多谢卓郎君挂念,我如今有了落脚的地方,有两个小丫头陪着,还攒了四十两银子,明年的活路也有了。” “很好吗?”卓瑾安讶然。 青凝便站在天井中笑:“为什么不好呢,我做的一手好绣活,还会作画、做点心。我还识字,会算账,哪怕给人写写书信也是好的,怎么会活得不好呢。” 她虽然脸上糊了香灰,可笑起来的时候,却仿佛迸发出穿透人心的生命力,是让人移不开眼的光华璀璨。 卓瑾安被灼了下,忙移开目光,清咳了两声:“既如此,那我也放心了,省得你过不下去,又来找我打秋风。我们卓家如今,可是在金陵开了分号,要常驻金陵的。” “卓郎君在金陵开了分号?”青凝眨眨眼:“那是不是又有商船往来于金陵与镇江之间?” “你问这个作何?”卓瑾安警惕的瞧她。 青凝便有些讪讪的笑:“卓郎君,我.....我想搭你的船,去趟镇江。等明年我便带一些金陵的折扇、竹刻、雨花石之类的,往镇江去倒腾,等卖了钱,再带镇江的金山翠芽、丹阳黄酒来金陵卖。” 卓瑾安敲桌子:“得了,你是赖上我们卓家的商船了。” 青凝忙摆手:“卓郎君你别怕,我.....我是要付船钱的,我如今有钱!只是你也晓得,女子行商多有不便,搭载你的船能安生些。” 她脸颊绯红,因着这个请求有些难为情。 卓瑾安瞥她一眼,又瞥她一眼,还想再看一眼,她这副羞赧神色倒是让人瞧着稀罕,只他也不好太明目张胆,只得生生忍住了:“也......也成,等过了年,你若想去镇江,可来西坊市的云衫坊寻我。” 他说着便起了身,青凝忙拿了些自己做的吃食,给他带回去,对卓家大郎,她心里是存了几分感激的。 卓瑾安一走,隔日便是大年三十。 青凝让冬儿去樊楼买了蟹粉狮子头与水晶肴肉,另备了一壶清甜的果酒。 屋子里燃了炭火,暖融融的熏人,冬儿穿着暖和的冬衣,脸上红扑扑的,她喝了口果酒,忽而对青凝道:“去年这时候,我跟妹妹还在逃难的路上,那时候真是冷啊,又饿的慌........” 冬儿顿了顿:“娘子,我今儿心里高兴。” 小雪儿咽下嘴里的扁食,也含混道:“我同姐姐一样,娘子,我.....我也高兴。” 青凝想起去年的除夕,她在黍江楼中过生辰,被崔凛摁在窗边,婉转承欢,她说:“我也是高兴的。” 外头有鞭炮噼里啪啦,屋内三个小姐妹举起杯盏,庆祝这新的一年。 待吃的差不多了,冬儿道:“娘子,咱们也去放鞭炮吧,总要应应景。” “好,咱们也要放鞭炮。” 青凝起了身,携着雪儿一道往外走,三人刚走出去,却发现外头聚了好多街坊四邻,正站在街头交头接耳。 青凝一愣,这大过年的,不回家团圆,如何站在这冷街上。 近来青凝往左邻右舍送了不少吃食点心,这西街口的众人也都认下了她这个外地来的小女娘。 隔壁的王婶子瞧见青凝出来,忙拉了她一把:“陆娘子,你听说了吗,宫里头换人了。” 青凝疑惑的眨眨眼:“这南方还太平着呢,怎得就换人了?” 她是读过史书的,往常改朝换代,都要天下大乱的,怎得这一次如此平稳?哪个有这样的本事,能不动声色间夺了天下? 王婶子摇头:“咱们这儿是太平,听说京都已乱了月余,如今街上皇榜都贴出来了,改国号为殷,说是明日开始便要大赦天下,减免税赋。” 青凝犹不可信:“那.......那如今宫里头坐的的是何人?” “这咱们平头百姓哪儿能晓得,皇家的名讳又岂是能随便打听的,只是听说,如今的国姓为崔。”王婶子压低了嗓子,低低道了句。 国姓为崔吗? 青凝愣了好一会子,忽而冷汗淋淋,她想起一句话来: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第72章 南下 丁戊年的除夕夜,是大周史书上最后的一笔。 燕山别宫被团团围困,熊熊的火把将天际染成艳丽的红,崔凛着了银色铠甲,骑在高头大马上,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中英姿勃发。 燕山别宫的门正摇摇欲坠,周遭喊杀声震天。 今年冬月二十九,原是景昭帝的千秋。崔侯爷-崔溯借着来京都贺帝千秋的由头,沿途埋伏兵力,在紫荆关发难。景昭帝慌乱之中召集南北衙兵拱卫京师,不妨崔凛早已将五城兵马司策反,于内拿下四方城门,率铁骑为父打开了紫荆关的大门。北地雄兵直入京师,一路攻进紫禁城,在崔溯拿到玉玺的那一刻,崔凛也已率兵陆续拿下了居庸关、山海关、倒马关。 至此,京都易主。 腊月二十八,崔溯于承恩殿昭告了景昭帝十五宗罪,并于当日宣布废帝,改换国号。为的便是,让各方将领在还未反应过来时,便已知晓景昭帝兵败如山,大周再无崛起的可能,好歇了心思、俯首称臣。如此行事,自然也是为着让四方百姓免遭战火。 只唯一遗算之处,便是景昭帝并未在宫中,一直久居燕山别宫,由其上二十六亲卫力保,负隅顽抗。崔凛便于除夕夜亲率骑兵,强攻燕山别宫。 至天明时分,燕山别宫血流成河,景昭帝于雍和殿被擒,一切已是尘埃落定。 崔凛的剑尖在滴血,他顺着别宫的玉阶往外走,云岩牵了马来,问主上可要骑马,被崔凛摆摆手拒绝了。 挺拔的郎君看了眼外头的天色,忽而顿住脚,自嘲般的笑了一声。 他曾经许诺过一位小女娘,要在年底前给她名分。他说过的话,向来算数。他赶在年三十这日,将权柄握在了手中,那些大周的律法便再不能束缚他,可那人却已无处可寻。 崔凛闭了闭眼,陆家青凝纵身跃入江中那个身影,又开始在眼前晃,晃的人胸口憋闷。她直直插入他胸口的那一箭似乎又开始疼,密密麻麻,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纵身一跃,留给他无数个难眠的黑夜,何其可恨! 天色渐明,崔凛走出宫门之时,却见长宁公主的华盖马车正静静停在晨曦中。 崔凛打帘上了车:“母亲何故等在此处?可是担心儿臣?” 长宁眼下有青影,精致的妆容难掩憔悴,她摇摇头:“凛儿,我并非担心你,你不会败。母亲只是想问你一句,废帝如何了?” 景昭帝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便是他昏聩、他贪婪、他自私自利、沉迷享乐,可他依旧是自己的胞弟。长宁连夜赶来,无非是为着这位胞弟的性命。 笼中春色 第65节 崔凛了然:“母亲不必忧心,废帝已自请幽居燕山别宫,日后儿臣不会为难于他。” 长宁点点头,这才放下心来,她喝了口热茶,还要再问,转眸瞧见崔凛的神色,却是愣怔了一瞬。 银色的铠甲闪着微微的寒芒,映衬出崔凛深邃的眉眼。长宁记得那位陆小娘在时,崔凛眉目间曾藏过一段绕指柔,只后来那柔情不再,他成了十足的上位者,谈笑自若,喜怒不显,一双眸子像结了冰的湖面,最是捉摸不透。 可今日不同,这静水深流的眸子,却莫名有暗流涌动,露出一点不可窥探的波澜来。 知子莫若母,长宁打量了他一瞬,直接了当的问:“凛儿,你今日可是想起了那陆小娘?” 崔凛顿了顿,修长的指轻轻摩挲着剑柄,他无谓道:“母亲说笑了。” 长宁叹一声:“你最好如此,日后,你是这新朝的太子,会有无数的小娘子供你遴选。陆娘子既已逝去,你也该早纳新人。” 崔凛掀起眼皮,那无谓的神色忽而褪了去,少有的郑重:“母亲,陆家青凝最是狡黠,她怎么会死呢?她绝不会死!” 是说给长宁听,似乎也是说给自己听。 长宁晓得,崔凛最忌讳旁人说那陆小娘的死讯,便微微愠怒的闭了嘴。 崔凛似乎失了耐性,他起身跳下车,站在车边道:“母亲可直入燕山别宫,见废帝最后一面,儿臣业已为你安排好。” 长宁一愣,神色缓和不少:“你倒是懂母亲的心思。” 她说着放下车帘,自去别宫见废帝最后一面。 待长宁的马车消失在宫门前,云岩犹豫着问了句:“主上,如今国土之内已是翻了个遍,并无陆娘子的踪迹,可还要再寻下去?” 崔凛上了马,英挺的背影顿了顿,还是那句话,执拗到不改半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除夕一过,便是崭新的大殷。 青凝昨夜没睡好,第二日一早便起的晚了些,没成想一睁开眼,竟见冬雪两姐妹已架起了炉灶做点心。 小雪儿手巧,跟着青凝学了这些时日,做起桂花糕、糯米糖藕来已是像模像样。小雪儿捏点心,冬儿便架锅、劈柴、添火。 这踏实的烟火气,倒让青凝安下心来。她站在门边,笑着开口:“今儿个可是大年初一,总要歇一天,怎得又做起吃食来了?” 冬儿抬起烟熏火燎的一张脸:“娘子,那秦淮河边,大年初一才热闹呢,待会子我带了点心,去秦淮河边卖。” 冬儿饿过肚子,如今这日子蒸蒸日上,便格外珍惜,总想着多赚一文是一文。 青凝眉眼弯弯,笑冬儿钻到了钱眼里,只笑完了也自去屋内拿出一沓折扇来。湘妃竹的折扇,打开来光净洁白,青凝坐在榻上,往扇面上作画,多绘山水,偶也有工细美人图,到月底,已是绘了十几柄。 二月初,青凝去了趟云衫坊,只是并未寻到卓瑾安,那云杉坊的掌柜告知青凝,他们的少东家回京过年去了,要开了春才往金陵来。 青凝出了云杉坊,默默走了一会,忽而问冬儿:“冬儿,你敢同我去镇江行商吗?” 冬儿眨眨眼:“娘子不等卓郎君回来,搭了他的商船一道往镇江去吗?” “不等了”青凝摇摇头:“我怕耽误了收购新茶,再者,若总是依靠旁人,也不是长久之计。” 冬儿便道:“自然是敢去的,只要娘子敢去,我便陪着娘子去。” 两人商议定了,第二日便搭载了客船往镇江去,留下雪儿在金陵看家。 金陵有十里秦淮,镇江亦有西津渡古,有风月,亦有风雅,妓娘瘦马弹拨琴弦,文人墨客怀古窃香。 青凝甫一到镇江,便往西津渡古去,专拣那褒衣博带、清雅文人搭讪,她给他们瞧自己带来的折扇,只说是那金陵名士所做,众人见这折扇上的画作构图精妙,下笔传神,便都信了八九分,又见这小娘子虽皮肤黑黄,却说得一口金陵话,行止之间亦有清雅风度,倒像是金陵富贵乡里浸润出来的,这便都信了十分去。 一柄折扇十两银子,不过两天,十几柄折扇卖出去,竟是赚了一百两。 冬儿有样学样,带了那金陵的雨花石去兜售,大多卖给了舫里的妓娘们把玩。 两人在镇江起早贪黑,赚了银子,又于清明时节收购了镇江头一茬的金山翠芽,这便打算回去了。只是来的时候东西少,如今多了两担新茶,自是要单独聘条船。 主仆二人站在江边张望,一个团脸的船娘将她二人打量了一遍,上前搭讪:“两位娘子可是要聘船?我们夫妻在这江上十几年了,娘子若是放心便上来吧,顺风往下到江陵,只收你五两银子。” 青凝瞧这船家是一对夫妇,倒也是憨厚淳朴的模样,船老大晒得黝黑,只管坐在船头闷声不吭。船娘团团的脸,眯着眼笑,瞧着便亲切和善。 青凝便同鹊喜付了船钱,往船上去。 那船娘倒是个殷勤的,将青凝二人引到船舱里:“两位娘子可是金陵人?来这镇江是探亲还是访友?” 青凝含糊道:“自然是来探亲的。” 那船娘便又问她二人年岁几何,家在何处,有何亲眷在镇江。 冬儿张嘴欲答,不妨被青凝扯了扯衣角,又忙收紧了口风,转而道:“船娘,我有些口渴了,劳烦给烧一壶茶水。” 船娘这才住了口,往外头烧茶水去了。 这茶水烧的极慢,半天也未见着那船娘送进来,青凝百无聊赖,不由打起帘子往外瞧,只是这一瞧不打紧,忽而觉出些不对来。 原本从镇江到金陵,顺风而下,半日可达,只今日这船自打出了镇江,驶入偏僻江流后,却是越划越慢。 那船老大也没了方才的憨厚拘谨,有一搭没一搭的摇橹,开始斜着眼往船舱里打量。 青凝忍不住蹙眉,探出船舱问:“船娘,这舟子如何这般慢,要何时才能到江陵?” 他们二人是巳时上的船,按理说,黄昏前便该到江陵了,可眼瞧着申时了,这舟子还在江中荡。 船娘不紧不慢点茶炉:“娘子莫急,行船误了点也是常有的,若是耽搁了,在这舟上睡一夜也是无妨的。” 青凝一愣,夜里的江上才最是可怕,渺无人烟,黑沉死寂,她以前常听爹爹说,有那谋财害命的船家,会趁着夜色将船客抛入江中,到最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家眷都无处可寻。 青凝生了警惕,忙转头给冬儿使了个眼色,冬儿是个灵透的,一时也悟出这其中的蹊跷来。 多半个时辰后,那船娘的茶水终于端了进来,笑眯眯看着她二人:“娘子喝茶,新摘的春茶,且尝一尝。” 青凝握着杯盏,作势欲饮,却忽而顿住:“这只喝茶却是不成,船娘可有什么茶点,不妨给端一些来。” 那船娘略略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起了身去给青凝拿茶点。 青凝忙从包袱里翻出两块茶香糯米团来,这原本是她跟冬儿带在路上充饥的,现下被她饱沾了茶水,又拿帕子将糯米团压实了,包在油纸包中,递给冬儿一个,悄声道:“且拿去给船老大吃。” 这糯米团本就是混了茶香的,如今沾了茶水,倒是不影响口感。青凝想,若是这茶水并无问题,船家夫妻吃了也是无碍的,可若是这对夫妻存了歹心,在这茶水中动了手脚,便也是自食恶果。 冬儿拿了那茶香糯米团,笑吟吟出去:“船家大哥,我们从家中带来的茶香糯米团,清香又软糯,你且尝一尝。” 那船老大斜眼打量冬儿,也并不将两个涉世未深的小娘子放在心中,这便接过来,大口吃将起来。 船娘去后舱寻了半天,端了几块干巴巴的绿豆糕来,青凝瞧见这绿豆糕,笑道:“这茶点也实在无从下口,船娘还是尝尝我们带来的糯米团,里头加了西湖龙井,是有些回甘的 清甜。” 那船娘瞟了一眼青凝的茶盏,见她主仆二人喝了茶水,这才接过糯米团,笑着用了几口,赞一句:“你们家中也是手巧,竟做出这般滋味的吃食来。” 青凝便也笑着同她聊两句,正说着话,不妨外头咚的一声,那船老大竟是直挺挺倒在了船板上。 船娘脸色一变,正要跑过去瞧瞧,一站起来却也是头晕目眩,腿一软跌在了舱中。 青凝跟冬儿倏忽白了脸,没料到这茶水中果真有问题,瞧着还是那烈性的蒙汗药。 再怎么镇定,也是十五六岁的小娘子,青凝后背发凉,轻轻握住冬儿的手:“冬儿,你会摇橹吗?” 好在冬儿点点头:“娘子,我是洞庭湖边长大的,自然会摇橹。” 也好在镇江离江陵不远,顺着江流便可至金陵江边,冬儿驾船也是一把好手,在黄昏时分便至金陵。 两人回到家中,还是忍不住后怕,歇了几天,才渐渐平缓下来。 卓瑾安来访时,青凝已是平静神色,正在天井晾晒新茶。 卓瑾安捻捻茶叶子,放在鼻下轻嗅,有些诧异:“陆娘子,你从哪收了这许多金山翠芽?” 青凝软糯糯的笑,还带了几分自豪:“自是从镇江。” “镇江?”卓瑾安又诧异了几分:“陆娘子跑了一趟镇江?” 她年前央求自己,要搭了卓家的商船往镇江去,卓瑾安那时是带了几分窃喜的,小娘子在家中挣几个辛苦钱或许可以,只往来行商却是艰难的多,陆娘子也不得不求助于他,卓瑾安私心里是愿意做她的依靠的。可他没料到,青凝竟独自走了一趟镇江。 青凝并不晓得他的心思,将卓瑾安引到茶案旁,替他泡了一壶金山翠芽:“是了,我将金陵折扇、雨花石带去了镇江,卖了一百多两银子,又收了一批新茶来,打算往茶肆樊楼中送。” 卓瑾安沉默了片刻,忽而问:“陆娘子这一路可平顺?” “并不平顺”青凝摇摇头:“回程遇到了那江上谋财害命的,险些儿回不来。” “你.......”卓瑾安心惊肉跳:“那你日后可还敢再行商?” 青凝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自然,遇到的多了,便不会再被骗了。” 卓瑾安哑口无言,他忽而觉得,这位陆家小娘并不需要什么依靠,她会千千万万次,救自己于水火中,成为自己的依靠。 他忍不住侧眸瞧她,清清亮亮的小女娘,惹人怜爱却又让人敬重,卓瑾安不知为何,一颗心开始不安分的跳动,久久不止。 如今已是阳春三月,万物升发,柳绿花红。 青凝送走了卓瑾安,便带了金山翠芽往茶肆去,不防听见这茶肆中议论纷纷,他们说,京中的那位太子殿下正改革吏治,重修法典,废除的第一条律法,竟是‘要犯之女不得为公侯之妻’ 青凝站在茶肆门口愣了愣,余下的话便没听清。 里头的书生还在议论,原是太子殿下不日便要南下,整顿江南官场。 第73章 未婚夫 三月份绵绵又灼灼,正是喝春茶的好时节。 青凝将手中的金山翠芽送了些去樊楼茶肆,因着是头一茬,自然卖的好,不过几日功夫,两担子春茶便兜售一空,净赚了一百两银子。 这日青凝出了樊楼,沿着秦淮河岸往西街口去,不防瞧见个章台人朝她招手。 青凝认得那章台人,是上回拉她去花楼做绣活的滟娘。 这秦淮河一溜都是花楼,所谓花楼,不过是一艘艘画舫,有那大些的,两三层楼高,雕梁画栋,帷幔轻舞,小一些的,舫里头只得三四个章台人。 滟娘方陪了客人泛舟归来,瞧见青凝便站住脚:“原来是陆娘子,许久没见着你了,今年可还做绣活?我那儿正缺些香囊手帕的小物件。” 青凝笑着摆摆手:“倒要让滟娘失望了,我早前儿便不接绣活了。” 若是单单做绣活,她一个人做不出多少活计,凭白熬坏了眼睛,这实在是个辛苦钱,只适宜穷困时攒些本钱。 青凝说着,递上手里的春茶:“年前多谢滟娘照应,这些春茶你拿去喝喝看。” 两担子金山翠芽已卖了个干净,还剩这一点茶底子,不妨送个人情。 送出去这春茶,青凝也未放在心上,不曾想隔日那滟娘竟寻了来。 滟娘站在这小小的天井内,略略有些嫌弃,她也并不坐,只是拧着腰肢道:“陆娘子,昨儿个我喝了你的茶,是上好的金山翠芽,又新鲜又清甜,我们那花楼里头正缺新茶,你若是还有,便往楼中送些儿去。” 笼中春色 第66节 秦淮河边多文人墨客,也不乏达官贵人,都是自诩清高的讲究人,喝茶也当是雅事一桩,自然挑剔得很。昨儿个滟娘有位熟客,揽着她的腰道:“今日你这儿的茶水倒是好的很,是今年新采的金山翠芽。” 滟娘这便起了心思,来寻青凝要春茶。 青凝心下微动,十里秦淮画舫无数,总少不了茶水供应,这倒是笔好买卖。 青凝笑盈盈道:“那金山翠芽是没有了,不如,过几日我给花楼带一些金坛雀舌茶,保管是今春的新茶。” 常州有茶名金坛雀舌,比金山翠芽的采摘期略长一些,现在过去收购,还能赶上头茬的新茶。 滟娘可有可无,摆摆手,随着几个龟奴回去了。 青凝既应承下了,第二日便同冬儿跑了一趟常州,这回倒是学聪明了,回来时聘了一艘沙船的尾舱捎带货物,自己同冬儿则坐了客船回来,于码头上接应了货物,又聘了脚夫送回家中。 这金坛雀舌送去花楼,自然是受欢迎的,滟娘是个热心的,携着青凝跑了十几艘画舫,一天的功夫,便兜售一空,这一趟,足足二百两银子的进帐。 青凝为着感谢滟娘,便专门将滟娘请来了茶楼,送她几件精巧首饰。 滟娘没骨头似的倚在榻上,拿起青凝带来的首饰瞧了瞧:“你倒是费心了。” 那茶楼中的茶倌儿替她二人泡了茶,滟娘端起来喝了一口,摇摇头:“这好好的茶水竟是被你浪费了,你且下去吧。” 滟娘说着起了身,亲手替青凝泡茶:“你一个小娘子,竟敢来这花楼跑生意。你瞧着虽皮肤黑黄,却也有几分姿色,怎得不靠着男人,活得轻松些呢?” 青凝瞧着滟娘点茶煮茶行云流水,动作优美,手法娴熟,端起茶盏尝了一口,连火候也是恰到好处,这煮茶的手法,实是方才那位茶倌儿比不得的。 需知滟娘这样的章台人,除却琴棋书画,也多练茶艺,滟娘于茶艺一道,又是章台人中的楚翘,曾经也因着这份风雅,招揽了不少风月客。 青凝赞了句:“滟儿姐姐,你这煮茶的手艺了得,去外头开间茶铺子也使得了。” 滟娘乜斜着媚眼看了青凝一眼,没好气道:“去外头?那些个臭男人在床上时千好万好,总说要赎我出去做姨娘,可眼瞧着人老珠黄了,也没等来哪个男人真为我赎身。” 滟娘已是二十有三,若是再过个三年五载,连这画舫也要待不下去了。 青凝默了好一会,忽而放下茶盏:“滟儿姐姐,为你赎身的话,需得多少银钱?” “那鸨母心黑的很,少不得要个五百两。”滟娘冷哼,又问:“你问这个作何?” 青凝笑了笑,泄出少许光艳来:“我想替滟儿姐姐赎身。” 滟娘张着嘴,惊得忘了说话,好半晌才道:“你倒是本事大。你替我赎身?你一个小女娘,替我赎身作何?” 青凝握着杯盏,清亮又诚恳的语调:“我想开一间茶铺子,也不必像这茶馆一样,迎来送往地招待客人,还是以往那画舫樊楼中送茶为主,只需有个像姐姐这般精通茶艺的,替我在铺子里坐镇。” 滟娘又不说话了, 第一回 有人在床下,如此诚恳地说要替她赎身,只是没料到,竟会是个小女娘。 她脸色不太好看:“开铺子?谁要去吃那个苦?!” 人各有志,青凝喝了口茶水,也并未反驳,只是柔柔道:“但凭姐姐裁夺。” 两人又说了会子旁的,青凝这便起身回去了。 只是没料到,第三日上,滟娘竟又寻了来。 这回她没再嫌弃这简陋的院子,往天井中坐了,扔给青凝个钱袋子。 青凝打开一瞧,里头竟是滟娘攒下的黄白之物,估摸着,也能有个二百两银子。 青凝愕然:“滟儿姐姐,你这是作何?” 滟娘冷笑一声:“替老娘去赎身吧,老娘也要尝尝这没有男人的日子。” 自茶楼一别,滟娘回去后辗转反侧,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一个小娘子,竟然不靠着男人,独自在外头行商,她似乎又做的很好,能泰然自若地在这世间行走。滟娘一咬牙,忽而觉得跟着这小娘子去外头瞧瞧,也不是不行。 青凝收下这一袋子银钱,是有些惶恐的,她没料到滟娘真的敢托付于她。 她盘算了下,自己这些时日行商,统共积攒下五百两银子,正好用来给滟娘赎身,滟娘给的这二百两,便拿五十两用来租个铺面,剩下的一百五十两收购些春茶搁在铺子里卖,将将能把铺子开起来。 为着不负所托,青凝便开始着手租铺子,卓瑾安听闻她要租铺子,一大早便来了西街口。 青凝在薄薄的晨雾中瞧见卓瑾安时,愣了一瞬:“卓郎君何故过来?” 卓瑾安略略不自在的清咳一声:“陆娘子可是要租铺子?倒是巧,我那云杉坊想要开间分号,也要找铺子,不妨带你一处去看看。” 青凝点头,两人便往安义坊去,安义坊中走了一圈,不是太贵了些,便是地脚太偏僻,一日下来无功而返。 第二日,卓瑾安又带她往顺和坊去,顺和坊看了一遍,也是没有合适的,青凝略略心急。 卓瑾安瞧她面色,不紧不慢道:“我那云衫坊旁边倒是有一家铺子,现下正转租,价格也合适,你不妨去瞧瞧。” 青凝这便随卓锦安去了兴化坊,也是巧了,不大的一间铺子,却是四方规整,价格也适中,青凝便爽快地租了下来。 待租好了铺子,将滟娘从花楼中赎了出来,这茶铺子便算正式开了门。 往常青凝带了冬儿去收购新茶,滟娘便守着铺子,有那来看茶的客人,滟娘便会撸起袖子,煮茶点茶,一一介绍:“这清爽回甘的乃是金坛雀舌,这栗香馥郁的乃是天目湖白茶......” 滟娘爽朗泼辣,又有花楼中历练出来的八面玲珑,兼之一手好茶艺,竟是替青凝招揽了不少主顾。她又多熟识秦淮河上的鸨母,便又替青凝牵线搭桥,包揽了这秦淮河上七八成的茶叶生意。 赚了银子,青凝便让卓瑾安替自己介绍了几个靠谱的伙计,专门往各处去收茶。 这茶叶生意渐渐做了起来,等五月底一盘算,两个月时间,竟是足足赚了一千两。 青凝同滟娘都十分高兴,两人在铺子里备了席面,笑盈盈吃酒。 青凝以茶代酒,敬滟娘:“滟儿姐姐,若是没有你,我这茶叶生意也不能这般顺利,日后,这铺子里的进账都有你的一半。” 滟娘原先总将希望寄托在不同的男人身上,她惶恐,她惴惴,她患得患失,如今 第一回 凭着自己的双手挣干干净净的银钱,原来是这般滋味,可以挺直了脊梁的活着,是踏实而安稳的。 滟娘转过身去,拿了手帕擦泪,又来敬青凝:“阿凝,滟娘......滟娘多谢你。” 两人吃了一回酒,天色将晚时,青凝便要起身回家去,不防出得茶铺,竟瞧见了卓瑾安。 卓瑾安站在夕阳中,略有几分懒洋洋的风流,他挑眉:“恰巧要去趟西街口,不妨与陆娘子同行。” 青凝点点头,同他一道往西街口去。 如今已是初夏时节,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秦淮河畔的风,带着脂粉与茉莉的香气,徐徐吹来。 青凝嘴角带了点笑意,仰着脸感受这暖融融的风。 卓瑾安忍不住也跟着笑,问:“陆娘子今日很开心?” 青凝点点头:“开心。” 她在这金陵起了茶铺子,有了滟娘、冬儿、雪儿,好像终于扎下了根基,开始长成茁壮的大树,再不必做那攀援的凌霄花,可以自由的享受和风,享受雨露。 青凝想,这样的日子像做梦一样,只盼着久一点再久一点。 卓瑾安看着这样的陆青凝,忽而忍不住:“陆青凝,你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小娘子?” 到底是什么样的过往,才能塑造出一个这样坚韧的小女娘?他从不问她的过去,不问她为何要跳入江流,可这一刻,他又忍不住,想了解她的全部。 青凝微微偏头,疑惑的“嗯?”了一声。 卓瑾安又忽而胆怯起来,他害怕吓坏了这样的她,他想,来日放长,便只得叹一声:“陆娘子真是很好的小女娘。” 两人到西街口的民宅时,已是暮色四合,隔壁的王婶正同孙婆子闲聊,瞧见青凝略尴尬得笑了一声。 青凝同她二人打了声招呼,便站在门前对卓瑾安道:“卓郎君且在这儿等一等,家中今日有新来的莫干黄芽,你带一些回去吃。” 青凝转身进了家门,那孙婆子瞥了一眼,同王婶交头接耳:“听说她那茶铺子里,现在坐的是位花船上的妓娘,这陆娘子近来也常往花楼中跑,也不知道先前儿是个什么身份,同这些妓娘们如此相熟。” 王婶从门廊下探出头来,瞧了眼不远处的卓瑾安:“少说两句吧,省得被陆娘子听了去。” 孙婆子啧啧两声,低低道:“我听说那秦淮河上的妓子,有的被商户买了去做妾氏,只是久了又厌腻,便会将这些女子赶出家门。陆娘子肤色虽黑黄,却也俊眉俏眼,走起路来妖妖乔乔的,保不齐是这样的出身。你瞧今日这郎君,说不准便是新的恩客。” 她二人虽刻意压低了嗓音,但卓瑾安是个耳朵灵敏的,顺风听了个大概。 卓瑾安气了个倒仰,略略迟疑了一瞬,站出来道:“两位婶子,我是兴化坊内云杉坊的少东家,名唤卓瑾安,陆娘子乃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青凝正拿了茶饼出来,闻言唬了一跳,忙要来捂他的嘴:“你胡说些什么?” 卓瑾安闪身躲开,朝两位邻里作揖:“以后倒要劳烦各位,多照应阿凝几分。” 他说着,朝青凝眨眨眼,快步离开了。 到第二日上,卓瑾安遣了小厮来,往西街口挨家挨户送了些丝绢的料子,只道是要大家多看顾他那未过门的妻子。 这一来,青凝便多了位未婚夫,众人言之凿凿,连婚期都定了,容不得她辩驳。 第74章 你不妨嫁给我 一进了五月,天气一日热似一日,铺子里有滟娘坐镇,外头又有伙计天南地北地去收茶,倒不用青凝费太多心思。 她今日得闲,便想将这小小的宅子规整一番,床帐被衾还都是秋冬的制式,冬儿与雪儿的衣裳也都短了一截,俱都要添置新的。 三人相携着往安义坊去,笑着商议这床帐是要买纱罗帐,还是青绫帐。 冬儿忽而想起什么,掏出几块碎银子,塞给青凝:“娘子,我这几日卖点心又赚了些银子,你拿着。” 冬儿闲不住,若是得了空,便会同雪儿做了吃食,依旧往秦淮河畔去叫卖。 青凝推给她:“你自个儿赚的便自个儿拿着,日后还要给自己攒嫁妆呢。” 一句话,倒让冬儿羞赧起来,低低啐了青凝一声:“娘子又笑话我。” 三人说笑着,往坊市里买了纱罗帐,待出得铺子,竟见外头下起淅沥沥的小雨来。 出门的时候天还好好的,便也未带伞,这会子只得去檐下躲雨。 青凝拿帕子擦了擦发梢的雨水,却见冬儿拍大腿:“坏了,娘子,咱们的春茶还在天井里晒着呢。” “娘子,我这身子骨也不怕雨淋,我先回去把春茶给收了,你且在这儿等一会,待会子我拿了伞来接你。” 冬儿说着,也顾不上许多,转身跑进了雨幕中。 雪儿瞧见了,也跟了冬儿去:“娘子,我去帮阿姐一道收茶。” 青凝只来得及叮嘱她们一句:“且慢一些,别摔了。” 笼中春色 第67节 一时,这屋檐下只剩下了青凝自己,她抬头看了一眼这细细密密的雨丝,往檐下收了收脚。 这江南的雨,有时候下起来又潮又闷,连风都没有,青凝腰间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白绫,这会子只觉得憋闷,厚厚的香灰敷在肌肤上,也是黏黏腻腻的不舒服。青凝忽而有些担忧,若是进了盛夏可如何是好,到时这相貌怕是不好再遮掩。 正如此想着,忽而见一只苍白的手递上一块绢帕。 青凝抬眼,就见面前停了一辆马车,车帘打起,露出一张苍白瘦削的男子脸庞,年纪也不大,却一看就是常在脂粉堆里打滚的人,一双眼里透着酒色财气,上下打量青凝,调笑道:“小娘子,你的妆花了。” 青凝一惊,这才觉出来有雨滴顺着鬓角流下来,她忙拿出绢帕擦拭,不防这一擦,便见雪白帕子上一片污渍,露出白玉般细腻洁净的的肌肤来。 那车上的男子眼睛亮起来,眼神越发肆无忌惮,带着熏人的酒气:“小娘子,你姓甚名谁,年方几何?” 青凝往后退了退:“躲雨罢了,郎君何必打听。” “不打听也好,娘子家住何处,下这样大的雨,不如我送娘子回去。” 言语间是轻佻地试探,青凝蹙眉:“不必劳烦郎君,待会我的夫君自会来接我。” “夫君?娘子明明还梳着分髾髻,哪儿来的夫君?”男子满嘴的酒气,越发来了兴致。 “来来来,我送小娘子回去,小娘子且陪我一程,少不了你的好处。” 他说着忽而打起车帘,要拿帕子来擦青凝脸上的香灰,想看看这香灰底下,到底是何等的绢媚姿容。 青凝心里厌恶,偏生无处可退,正要出声呵斥,却见那只手被一下子拍开了。 卓瑾安撑了把油纸伞,挡在青凝面前:“哪儿来的醉汉,竟敢冒犯我家娘子。” 那车里的醉酒之人趔趄了一下,瞧见卓瑾安身后还跟了两个小厮,也不好再纠缠,啐了一声,坐回车里,很快便消失在了雨幕中。 青凝舒了口气,她方才瞧着镇定,内心里也是怕的,指尖微微有些颤,不防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握了握她的指,带了点安定的力量,疏忽撤离。 青凝愣了一下,听见卓瑾安说:“阿凝,我送你回去。” 他开始唤她阿凝,唇齿间带了江南水乡的缠绵,说不出的亲昵,青凝这会子已平静下来,眼睫颤了颤:“卓郎君还是唤我陆娘子为好。” 卓瑾安微微挑眉,有些无赖般的风流:“滟娘也是如此唤你的,怎得旁人就能这样唤你,偏我不行?” 青凝一时无话可说,顾左右而言他:“卓郎君说要送我回去,马车呢?” “今日未驾马车,只有一把油纸伞可送阿凝回去。” 两人共撑一把油纸伞,未免太亲密了些,青凝摆摆手:“多谢卓郎君。只是不劳你送我回去了,冬儿一会便要来接我,我怕她寻不到我。” 卓瑾安闻言,便也收了伞,陪她在这屋檐下躲雨。 青凝也未说什么,她面上的香灰被雨水冲了大半去,露出玉软花柔的娇媚来,她有些担心被旁人瞧了去,便略略担忧的埋下头,不料卓瑾安迈出一步,将她挡在了身侧。 青凝惊诧间抬头,不防撞在了他的肩上,便一下子红了脸。 卓瑾安半个身子淋在雨中,低头看见她纤细的一段颈,凝白面颊上浮起的红晕,有什么东西再压抑不住,忽而道:“阿凝,你当初为何想要嫁给崔念芝?” 青凝一愣,没料到他竟晓得崔念芝,不由问:“卓郎君何以晓得崔念芝?” “崔三郎也是行商之人,与我有过几面之缘。”卓瑾安说完,话锋一转:“当初阿凝想要嫁给崔念芝,可是想借了他的手,脱出侯府去?阿凝不想再寄人篱下,想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青凝久久没回应,卓瑾安是懂她的,她一时竟无从辩驳,良久才道:“卓郎君竟晓得这许多。” 卓瑾安顿了顿:“阿凝,我们来做一笔交易,如何?” 青凝抬眸,狐疑的瞧他。 卓瑾安勾起唇,有些散漫的风流,他说:“阿凝,你不妨嫁给我。” 青凝愕然,刚要拒绝,却被卓瑾安抬起折扇,抵住了她的唇。 他说:“阿凝,再过几日便是盛夏了,届时你的容貌怕是再藏不住,你瞧见方才那醉汉了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怕是日后这样的麻烦少不了。我晓得你聪慧,定是能躲得过这些腌臜,可你为何不寻个一劳永逸的法子呢?” “你若是嫁给我,顶着卓家少夫人的名头,自然会少了这许多的麻烦,便是那些流言蜚语,也不会再有。你不用再缠腰,不用再抹香灰,你可以坦然的做你自己,你还能借着卓家的名号,四处行商。崔念芝能给你的,我也可以,崔念芝给不了,我亦能给你。” 卓瑾安其实想说,他心悦于她,想聘她为妇,一生相守,不离不弃。可他晓得青凝如今没有情爱的心思,只想将自己的日子经营好,那他只好拿她想要的一切,打着交易的名号,来同她纠缠下去。 青凝拂开那柄折扇,微微蹙眉:“你给我这许多,那卓郎君想要什么呢?” 卓瑾安藏起眼里的狡猾,只是道:“阿凝是经商的好手,我又是个懒散的,自然想要阿凝替我打理好各处的铺面。” 青凝摇摇头:“我想要的日子我自己会争取,并不想靠别人。” “怎么会是靠别人呢?”卓瑾安懒洋洋笑:“日后你若是嫁给我,我倒宁愿游手好闲,日后怕是我要倚仗你。” “我们是等价交换。这世俗既对女子不公,不能给阿凝充分的自由,那我便借着卓家少夫人的名头,给你庇护,给你自由,日后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而阿凝,作为回报,则可以替我打理卓家的行当。哪怕是做一对挂名夫妻,咱们两个也是各取所需。” 他微微俯下身,看着她的眼睛:“阿凝别急着拒绝,好好想一想这一桩交易。” 第75章 我的安安想嫁给谁呢…… 茫茫细雨中,卓瑾安一双丹凤眼,静静瞧着她,是坦然而诚恳的神色。青凝张了张嘴,却又被那柄折扇给抵住了唇。 这桩交易,他不肯要她当下回绝,定要她好好思量,青凝只好沉默下来。 好在冬儿及时赶来,将她接了回去。 那日过后,青凝开始有意无意得避开卓瑾安,卓瑾安倒是坦然自若,大大方方地喊她一声“阿凝”,大大方方地在她跟前晃。 这日青凝往茶铺子里去,跟滟娘清算账目,她将账册一一核对了一遍,对滟娘道:“前些时日收来的这批雨前茶,悉数送去了花楼,净赚了五百两银子。东街上的樊楼也想要一些六安瓜片,可惜已是卖 完了。” 滟娘替青凝斟了杯茶水,款摆腰肢往交椅上去坐了:“是了,没成想卖的这样干净,现在铺子里屯的春茶也所剩无几了。如今渐至夏日,这夏茶比不得春茶,也只能暂收一些来放在铺子里卖。” 两人正说话,不防卓瑾安走了进来。 他今日着了一身青翠的直缀,懒洋洋的眉眼,噙着笑,风流又俊俏,直直看住青凝:“樊楼上新做的云片糕,阿凝你尝尝。” 滟娘朝青凝眨眨眼,打趣卓瑾安:“卓家大郎这云片糕,是专给阿凝吃呢,还是也有滟娘的份?” 青凝有些脸红,忙扯了扯滟娘的袖口,滟娘这才笑着收敛了。 卓瑾安却是坦然的很:“自然是专给阿凝带的,既然滟娘也在,却也是少不了滟娘的。” 他将折扇一收,又问:“你们铺子里的春茶可是不剩多少了?也是巧了,我这几日正要往钱塘走一趟,钱塘盛产龙井与九曲红梅,采摘期长,五月份新制的茶也是甘醇适口,阿凝不若一道过去收一些。再者钱塘的藕粉也是极好的,你带一些回来,可一道送去樊楼画舫。” 青凝点头:“我亦想到了这钱塘的龙井,只是也不必劳烦卓郎君,我让铺子里收茶的伙计跑一趟便是了。” 卓瑾安摇摇头,毫不见外的坐了,自去倒茶水。 “这龙井却是不好收,产量本就少,多被大茶商给垄断了,你那伙计去怕是行不通,少不得阿凝你自己跑一趟。” 卓瑾安握着茶盏顿了顿:“可若是阿凝你自己去,你瞧瞧如今这天气,你的香灰怕是糊不住了,这万一漏了馅,路上便要惹麻烦,你不若随了我的商船去,也能安生些。” 青凝有些犹豫,轻轻咬了咬唇,却听卓瑾安又道:“阿凝因何踌躇?你我在商言商,我搭载你一程,你付我船钱就是了,” 他神色坦然,好像全然在商言商,青凝便也不拿乔,爽快道:“既如此,那我便随卓郎君的商船走一趟,搭船的钱一分不会少。” 几人既已商定好,第二日一早,青凝便带了冬儿,随卓瑾安的商船往钱塘去。 钱塘是不次于金陵的富贵风流之地,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卓家的商船是在桃叶渡亭处起的帆,顺风而下,穿过常州、姑苏直入钱塘。 这一路上,商船不紧不慢,有时也会停在渡口,卓瑾安便会引了青凝,要她听姑苏钟声,看江上月圆,或是进了内河,河面上便有一蓬蓬的小舟,往来穿梭间卖些点心饮子、莲蓬鲜藕,卓瑾安亦会招手买些新鲜的莲蓬递给青凝。 有那小舟上的阿婆、或是商旅往来间的相识问起青凝,卓瑾安便只道青凝是他的妻子,此间是随他南下行商。青凝起初还辩驳,到后头便懒怠说话了。他既给她按了这层身份,青凝便借着他的名头,不再缠腰,不再涂香灰,只戴一顶帷帽,在这市井中大大方方行走。 到了钱塘,青凝便往西湖边的胡公庙、梅家坞去收茶,卓瑾安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 青凝蹙眉:“卓郎君来了钱塘,不去收生丝看绸缎,何故跟着我?” 卓瑾安握着折扇,轻轻敲了敲:“是我将你带来的钱塘,自然要保证阿凝的安全,若是阿凝出了什么意外,我实在良心难安呐。” 青凝无法,便由他跟着。 梅家坞的茶田阡陌纵横,碧波荡漾,青凝纤柔的身影静静走在茶田间,卓瑾安时而替她挑了茶叶、时而替她撑了油纸伞遮阳,细细绵绵的时光,将她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等青凝收完这一茬新茶,似乎也有些习惯了卓瑾安在身旁。 这回可谓满载而归,青凝嘴甜又讨喜,给的价格也公道,从茶农手中收上来不少龙井茶。 青凝心里高兴,等临走前得了闲,便要带冬儿去西湖边走走,可冬儿是个财迷,要赶着多收些藕粉回去卖,这便未同她去西湖,倒是卓瑾安闲闲散散地跟了来。 这时节的西湖,正是乱花飞红、荷叶田田的时节,湖中画舫笙歌起,岸边游人踏歌声。 青凝挤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有卓瑾安在身边,倒也不用担心那些醉鬼无赖,她忽而觉得以前的那些日子已经离她好远好远,远到一切皆可原谅,一切皆可忘记。 她想,崔凛也定是已经将她忘了个干净,他生来便该坐在高处,运筹帷幄,纵横山河,这样的人,从来不会沉溺于情爱。 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有风扬起她锥帽一角,卓瑾安牵了牵青凝的衣袖:“阿凝这回要赚大钱了,不打算谢我一谢?” 青凝顿住脚:“要如何谢你呢,卓郎君。” “喏,前头的定胜糕便不错,劳阿凝破费了。”卓瑾安锦衣玉带,语调懒洋洋的,倜傥又风流的模样,活脱脱一个纨绔子弟。 青凝失笑,便同他买了定胜糕、荷叶鲊、莲房鱼包,另有一壶清酒、一壶饮子,往西湖边、断桥下的凉亭内坐了。 微风习习,熏人陶醉,青凝喝了口饮子,听卓瑾安道:“我幼时长在镇江,七八岁上曾随父来江陵收生丝,竟是走丢了,好在小爷我是个机灵的,未被那拐子拐了去。” 他同她细细说些幼时的趣事,青凝忍不住笑,笑了一会子,便也开了口:“我是姑苏长大的,幼时也常随爹爹往来金陵与钱塘,那时竟没见过你,可见是没缘分的。” 卓瑾安拿扇柄轻轻敲她的头:“怎么就没缘分,你可是差点嫁了我。” 青凝这才想起来,她原先儿可是亲手签下过他们二人的婚书。 青凝摇摇头,感慨世事无常,两人说说笑笑,不觉已是暮色四合,青凝用了杯饮子,转头见卓瑾安已将一壶清酒喝了个干净。 他面颊微红,眼睛亮亮的,正静静看着她,有些缱绻的温柔。 青凝一愣,伸手在他眼前晃晃:“卓郎君,你可是醉了?” 那醉眼迷蒙之人不说话,却忽而倾身,拿微凉的指来触青凝的面颊。 青凝吃了一惊,忙闪身后退,却见卓瑾安已是退了回去,他手中夹着一枚碧绿的嫩叶,似乎是从她的发上摘下来的。 卓瑾安摩挲着那枚叶子,似乎有些忧愁,叹一声:“阿凝,我母亲又来信了,催着我成亲。” 青凝顿了顿:“卓郎君也该成婚了。” 卓瑾安闻言,忽而往前凑了凑,同她呼吸相闻:“阿凝,我不能成亲,我同你说件私隐,你万不能往旁处说。” 青凝一时纳罕,却听卓瑾安在她耳畔低低道:“我先前儿病了那一场,已是子嗣艰难,断不能再坑害小娘子,叫她们嫁过来守活寡。” 青凝:“......” 此事关乎男子尊严,青凝从没想到过,有一天会听到这样的隐私。 笼中春色 第68节 自然她更加想不到,会有卓瑾安这般不要脸面的,会不顾男子尊严诓骗于她。 青凝离他远一点:“你.....卓郎君醉了,还是少说话为妙。” 卓瑾安却不依不饶,扯住她的袖子,可怜巴巴地瞧着她:“阿凝,你帮帮我,你就嫁给我,来同我来做这一桩交易。如此,你替我遮掩私密,我给你庇护与自由,两相得利。” 竟是这般吗?青凝一时语噎,只是如此说来倒也划算。 卓瑾安见她迟迟不应,眼里的光亮暗下去,淋湿的小狗般:“阿凝,你也不肯帮我吗?” 青凝一时生出点不忍来:“我......可婚姻大事,非同儿戏,我也并不想轻易走入一段婚姻。” 卓瑾安又逼近一点,他身上有薄荷青草的气息,一点点侵入青凝的呼吸,他说:“阿凝,并不需要你走入一段婚姻,你若是肯同我做这一桩交易,你只需留在金陵便可。自从我上回生了那样一场病,如今家中万事都依我。” “我们留在金陵,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没有人能束缚你,你做什么我都陪着你,陪着你四处收茶、经营铺子、吃酒赏花。当然,若是.....若是你不想我陪着你,那我便离你远远的,我给你卓 家的庇护,给你自由自在的权力,让你比如今还要恣意些。” 青凝想离他远一点,却被他虚虚环在了怀中,他似乎醉的厉害,将头枕在青凝肩上,哀怨道:“阿凝真是狠心肠,连这点忙也是不肯帮的,我给你能给的一切,只是要你替我挡挡这世俗的眼光罢了。” 那薄荷青草味点点侵袭而来,青凝去推他:“卓瑾安。” 卓瑾安忽而抬起头,细长的丹凤眼凝着她:“阿凝,你还欠我一份救命之恩。” 卓瑾安不肯松手,眼里亮晶晶的哀求:“阿凝打算怎么还我这份恩情呢,不妨嫁给我,同我做成这一笔交易,这恩情便也一笔勾销。” 他实在太怕吓跑她,只能一遍遍强调这是一场交易,甚而要编造自己不行的幌子,可他又觉得一切都值得,只要她能在他身边便好,天长日久,水滴石穿。 青凝一时心虚,他确实欠他一份救命之恩。这救命之恩是天大的恩情,自然也是该还的。 远处草长莺飞,西湖夜雨,是新的夜幕,明天也将会是崭新的黎明,一切的一切,都是未曾预料的开始。青凝忽而镇静下来,她从来不是拧巴的人,既然她嫁给他,彼此都有所图,有得益,为什么不行呢,日后他们二人相互帮扶,也都能获得更平静安宁的日子。 卓瑾安见她久久不语,一颗心七上八下,可他没料到,青凝忽而抬眸,她说:“好,我嫁给你。” 这下换卓瑾安手足无措了,他一下子老实起来,抓着衣襟低低道:“阿凝答应嫁给我?” 青凝起了身,微笑着往前走:“天都这样黑了,快些儿回去吧。” 卓瑾安脸上的酒意都退了去,忽而上前一步,扯住她的衣袖,他说:“阿凝,说话要算数,你既答应嫁给我,咱们....咱们下个月便成亲。” ..... 青凝回到金陵时,已是五月下旬,她将春茶往各处去送,送完了茶已是六月初六,她忽而反应过来,她要嫁给卓瑾安了。 也是这六月初六,一艘游船停在秦淮河畔,古朴典雅的一艘船,并不引人注目,却无人知晓,里头坐的是这大殷的太子殿下。 三月份时,京都就有传言,这新朝的太子殿下要亲往南边来整顿吏治,南方官场一时如临大敌,先是里里外外自查了一遍,做足了表面功夫,没成想,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这便懈怠下来。可谁知,六月份一过,太子竟是直入江陵,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江浙总督孙正和一身便装,正在擦冷汗,他立在舱内战战兢兢:“殿下,湖广两地过来的难民,如今已被妥善安置。上个月,我们江浙往湖广已送了一万石的赈灾粮,多了是真的拿不出了。” 他说完,偷偷抬眼瞥了一眼窗前背手而立的太子殿下。 见那人修长挺拔,威仪英挺,孙正和便赶忙垂下眼,不敢再看。 崔凛转过身来,一张清俊的脸益发刀削斧凿般的利落,他瞧着孙正和,嘴角有朗润的笑意,只眸子却是冷的:“孙大人不必拘束,且坐下喝一杯茶水。” 孙正和一愣,没料到太子这般温润如玉,他擦擦汗,应喏着坐了,只是刚坐下,便听上首的人又道:“孙大人家中有良田万顷,一年产米粮不计可数,只是孙大人家中只得二百人口,一年是如何吃得下这许多粮食?” 旧朝积弊已久,江南繁盛之地,亦是贪腐之地,南边的官员各个暗中屯田,已是老黄历了。 孙正和刚坐下,甫一闻言立时滑跪在地,他方才还以为这太子殿下是个好打发的,没料竟是这般的洞明,连他家中有多少田地、多少人口都清清楚楚。 他冷汗又下来,连手都开始哆嗦:“殿.....殿下,小人......小人.....” 崔凛坐至交椅上,不紧不慢喝一口茶水,还是方才温润口吻:“孙大人不必着急,不如再好好想一想,你们南边这批官员,能捐献上来多少米粮。” 一时游船内安静下来,只余下孙正和的冷汗滴答滴答,落在织锦地毯上。 这当口,云岩端了碟子点心来,又给崔凛续了茶。 崔凛放下杯盏,目光扫过孙正和,淡淡落在那碟点心上时,微微顿了顿。 孙正和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哆哆嗦嗦了好一会子,才道:“殿下,臣愿同南边的同僚们,一同捐出五千石的米粮。” “五千石?” 崔凛清淡的语气,听不出情绪,忽而捻起块桂花糕细细地瞧,花朵儿样的桂花糕,上头还洒了一层细碎的花瓣,沾着糖霜,让人瞧着便有食欲。 那边孙正和哆嗦得更厉害了:“一万石!臣愿带同僚们一并捐赠一万石!” 崔凛没回应,将那块桂花糕放在口中尝了尝,清甜而不腻,似曾相识的味道。 孙正和见太子一言不发,一咬牙:“五万石!臣等愿奉上五万石米粮。” 崔凛依旧没作声,却忽而嘱咐云岩:“哪儿买来的点心,去把这卖点心的给我寻来。” 孙正和脸都白了,为着保命,忙喊道:“殿下,殿下,我等愿倾尽家产去救助湖广难民!殿下!” 崔凛终于放下那块点心:“如此甚好,你们既然愿意倾尽家产来救湖广,想来也是可造之材,不日便先捐赠二十万石,送至湖广两地。若是朝中再有需,还需你们这些肱骨之臣鼎力相助。” 那孙正和虚脱一般,连连磕头谢恩。 这当口,云岩已是寻了那卖点心的来,是个自称冬儿的小丫头。 冬儿自小长在乡下,也没见过什么官老爷,自然是有些莽撞的,她并不知道崔凛的身份,也瞧不出这屋子里各处陈设的珍贵来,只是觉得这位郎君凭好看哩,又有气势的很。 冬儿忍不住多看了崔凛几眼:“郎君是要买点心吗,只是可惜的很,今日已是卖完了。” 崔凛打量她,问:“这点心是你做的?” 冬儿摆手:“我这粗手粗脚的做不来,如今都是家妹在做。” 家妹吗?必然比这丫头还要小,按理说问到这里便该死心了,可崔凛是谁,缜密心思无人能及,他话锋一转:“你家中妹妹倒是手巧,这做点心的手法可是父母教的?” 冬儿不设防,又摆手:“父母哪儿会这些,这是我们娘子教我们做的。” 崔凛指尖一顿,握着杯盏的手微微用力,只他面上依旧是温润神色,他不问冬儿口中的娘子年岁几何,相貌如何,却是问:“你们只卖这些点心吗?可有香囊手帕之类的一道兜售。” 冬儿瞧着这位郎君气度不凡,也知道定然是个有钱的主,她们如今虽不再兜售绣活,但冬儿手里还留了个娘子做的香囊,不如今日拿出来,卖个好价钱。 她忙从怀里掏出个苍青的香囊来,递过去:“郎君若是想要香囊,十两银子拿去,我们娘子的绣活是顶顶好的,你再买不到这样的成色。” 苍青的缎子,上头绣了山水之景,同她送给他的那个香囊一样的花样,连这一针一线的走势都是相似的。 握香囊的那只手指尖泛白,心口处的箭伤又开始隐隐作痛,那些积压的恨意涌出来,左冲右突。可.....她吃了很多苦吗,要出来卖点心卖绣活,那些磅礴的恨意又倏忽散了去,仿佛一切可以原谅,他可以对她更好些, 他问:“你们.....娘子,过得很苦吗?” 冬儿笑一声,骄傲道:“我们娘子好的很,如今开了茶铺子呢,这秦淮河上大半画舫,都是吃的我们铺子里的茶。” 她顿顿,笑得愈发开心:“我们娘子也要成亲了呢,过不了几日便要风风光光的出嫁。” 冬儿喜滋滋的想,赶明儿她就不出来卖吃食了,她要同雪儿一道,给娘子备嫁,喜床喜被还都等着买呢。 冬儿这样想着,却没看见上首的人长睫掀起,深邃的眸子里涌起惊涛骇浪,嗓音冷寒至极,说的是:“我的安安想嫁给谁呢?” 第76章 有压抑,有不甘,想要将…… 六月六,天贶节,青凝前几日往樊楼送了几趟春茶,今日得闲,便坐在天井中翻了几页闲书。 冬儿一早便去秦淮河畔卖吃食了,现下还未回来。 雪儿正在廊下浆洗几件衣裳,一壁拧水,一壁对青凝道:“娘子,今儿个是天贶节,南边儿都要吃糕屑呢,咱们要不要也去买一些。” 青凝放下那本游记:“雪儿想吃吗?你若想吃,咱们就去买一些。” 正说着话,卓瑾安走了进来,手里提了一个雕花食盒:“阿凝,我给你带了些糕屑来,你尝尝。” 青凝便笑:“正说要吃糕屑呢,可巧你就送来了。” 因着是在家,青凝这会儿也未涂香灰,素着一张脸,白莹莹,嫩生生,桃花眼带笑,海棠春欲开。 卓瑾安看楞了去,一时忘了说话。 青凝脸颊微红:“你.....你呆着作甚?” 卓瑾安回过神来,往前半蹲在她的座椅边,去扯她的衣袖:“阿凝,你今日真是好看。” 是极为亲昵的语调,像是闺房中的私语,青凝红着脸往后退:“你.....你不许如此说笑。” 卓瑾安却厚着脸皮,依旧亮闪闪的看她:“再有半个多月,咱们就成亲了,如何不能赞我的阿凝一句。” 这话更是过分,一副无赖做派,青凝扭过脸去不理他,似乎是恼了。 卓瑾安便有些手足无措,忙道:“好阿凝,你别恼,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青凝怕他再这般胡闹下去,想着出去走走也好,这便起了身。 她要往屋中去缠腰,却被卓瑾安捉住了衣袖:“天都这样热了,不必再缠腰涂香灰了,凭白受罪。我护着阿凝好不好。” 青凝顿了顿,她如今马上便要成亲了,便也没了先前儿那样多的顾虑,便点头应下,只带了顶锥帽,同卓瑾安出了门。 今日卓家的马车就等在门外,出了西街口,往玄武湖去。 待青凝下了车,也是一愣:“你带我来这鸡鸣寺作何?” 卓瑾安耳朵有些发红:“这鸡鸣寺求姻缘最准,咱们也去求个姻缘符,好保佑咱们两个......” 他想说求佛祖保佑他同他的阿凝恩爱日笃、永不分离,可瞧见青凝清凌凌的目光又只好咽回去,换了词:“保佑咱们两个,成亲之后日子顺遂。” 青凝失笑:“何必求这些呢。” “怎得没有必要?”卓瑾安循循善诱:“不管咱们俩个因何成亲,都是为了将这日子过好,自然要求一求菩萨,保佑咱们两人都平顺安康。便是你不想求姻缘也是无妨的,鸡鸣寺后头有一片三角梅,如今正是盛开的时节,我陪你去瞧瞧如何?” 青凝顿了顿,点头:“也好,既来了,那便去瞧瞧三角梅。” 鸡鸣寺素有南朝第一寺之称,香火繁盛,游人如织。 青凝说完,便提了裙摆拾阶而上,纤细的一截腰,在风中蒲柳般摇曳,只是一个背影,却也是婀娜娉婷,偶尔有风吹起椎帽一角,便露出一片凝白的面颊、粉艳红润的唇,自然引得诸多男子偷偷打量。 有那风流的,目含怜惜,慢慢欣赏;有那下流的,则偷偷顺着腰肢往下瞧。 青凝浑身不自在,暗道今日应该束腰的,她一时顿住脚,有些无措起来。 在这片刻的无措中,忽而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卓瑾安懒洋洋的声音,低低在她耳畔道:“阿凝,别怕,我在这儿呢。” 青凝抬头,看见卓瑾安俊秀的一张脸,忽而安定下来。 只是甫一安定下来,才觉出他二人离的实在太近了些,他的手还放在她的腰上,微微的凉意。 青凝往外躲:“你......你不必揽着我。” 笼中春色 第69节 卓瑾安的手却没松开,低低道:“阿凝,咱们成亲后,少不得这般做戏。你总要习惯的。” 卓瑾安说完,忽而瞧见青凝微红的耳垂,心里痒得不得了,直想俯身去含住那圆润的耳垂,可他却不敢露出半点端倪,继续厚着脸皮坑骗她:“阿凝也晓得,反正我是不能人道的,你便将我当成你的姐妹,小姐妹一处揽着腰,又有什么妨碍?” 青凝扑哧一声笑出来,去拍卓瑾安放在她腰上的那只手,哪儿有这样的道理?! 只她力气小,也未拍开卓瑾安的那只手,倒是因着她这一笑,有些像是娇嗔的玩闹。 卓瑾安也伪装去躲,同她笑闹在一处,远远望过去,好一对蜜里调油的璧人。 这当口,有飞扬的马蹄落在了鸡鸣寺的山脚下,一人翻身下马,渊渟岳峙,挺拔威仪。 一双深邃漆黑的眼,落在这一对璧人身上,寒潭一般,沁出凉气来。 那厢青凝浑然无所觉,同卓瑾安上了台阶,往后山去看三角梅。 鸡鸣寺后山的这一片三角梅开得极盛,挤挤挨挨,灿如云霞。只是如今花期将尽,风一过,一片片花瓣便打着旋儿往下落,已是有些颓势了。 既错过了最佳观赏季,这后山便游客渐稀,零零散散一两个行人。 青凝同卓瑾安往凉亭中坐了,取下椎帽透了口气,四周一片片花瓣落下来,竟有些不真实的静谧。 青凝伸手接了一片花瓣:“今年的花都要落了。” 离她跳入江流,已是一年零三个月,时间真是快。 卓瑾安盯着她笑:“落了便落了,明年我再陪你来。” 他说完忽而话锋一转:“阿凝,我买了一处宅子,就在玄武湖附近。是一座两进的宅子,园子虽说不大,却也是亭台楼阁、假山池沼。前头有松林草坪,后头是竹坞曲水。改天我带你去瞧瞧。” “买宅子?”青凝疑惑的眨眨眼,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同她说这些。 卓瑾安罕见的有些羞赧:“这宅子是你我成亲用的,日后咱们就住进去。” 青凝一顿,没料到他是这般说辞。 卓瑾安却忽而坐直了腰身,不再是懒洋洋的倜傥,正儿八经道:“我知你有意避着京中,此回成婚,我便先不给京中父母报信了。等年底回京时,我再同他们禀明一切,将你上了族谱。我也并不会告知双亲你的真实身份,只会同他们道你是这南边行商之家的女儿。我家中的一切一切,皆不用你出面,我自能安排好所有。” “只是阿凝,你也放心,我也必会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将你娶进门,该有的仪式一样不会少。如今我的乳母也在金陵,她自小将我带大,同我的母亲也是一样的,便由她来替我下聘。等赶明儿下了聘礼,六月二十八是个好日子,咱们便热热闹闹的成亲。” 他细细同她说成婚事宜,青凝忽而心中慌乱了一瞬:“你.....你何必这样麻烦,咱们两个,一切从简便是,只不过.....” 她想说只不过是一场交易,可卓瑾安却用折扇抵住了她的唇,不让她说出这几个字。 他说:“阿凝,正是因着如此,才要风风光光得办。得让这全金陵的人都晓得,你嫁给了我卓瑾安,如此,日后你才能有安生日子过。” 好像也有几分道理,青凝被他抵着唇开不了口,便拿眼瞪他。 水润润的桃花眼,瞪人的时候,也似乎是带着娇嗔的微愠,卓瑾安忽而微微俯身:“阿凝不许如此看我。” 再看,便要忍不住。 青凝便拍开他的折扇,转了眸子去看三角梅。 卓瑾安笑着起身:“阿凝且等我一会,我去前头为你我求个姻缘符。” 前头香客多,卓瑾安不欲青凝往前去,青凝也懒得自在,宁愿在这亭中看花喝茶。 初夏温热缱绻的风,带着三角梅粉白的花瓣细细地吹,实在让人舒心又自在。 青凝喝了口茶,瞧着外头一片片的三角梅兀自出神,风里似乎有香气若有若无地飘过来,这香气似乎怪的很,不像花香,混在风里,吹得人熏熏欲睡。 卓瑾安久久不归,青凝以手支颐,慢慢合了眼。 在她合眼的这一刻,海水江牙纹的月白直缀一闪,有俊朗凌厉的郎君走进来,一错不错地看住青凝的脸。 看她含情的眉眼,看她挺翘的鼻,看她粉艳的唇,看她纤细的颈。 一年一百零八天,她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每一处还是他合心合意的模样。 那柄箭直直插入胸口,她是打算要他的命吧,她连念想都不愿留给他,只留下一个跃入江流的身影。 那些数不尽的黑夜中,她在他眼前晃,晃到骨血中,连五脏六腑都搅着痛。可她却一个转身,干干净净的要嫁人,郎情妾意,璧人一对。 他什么给不了她呢?他为她握住权柄,废除律法,她说不想有孕,他便替她去吃避子的汤药。 真是狠心啊,他的安安。 郎君勾了勾唇角,露出些自嘲的神色,再掀起眸子,便是冰封一样的湖面,冰层下面有什么东西在涌动,让他微微仰了仰头。 他坐在她对面,端起她用过的茶盏喝了一口,有清甜的气息缠绕舌尖,是他尝过的甘甜。 修长的指顺着她的眉眼往下滑,一寸寸感受她滑腻温暖的肌肤,微凉的触感,让梦中的人轻轻扇动鸦睫。 上一回,这浓密的鸦睫掀开,是一汪含情的春水,她一双玉臂攀着他的肩颈,柔柔地说:“二哥哥,我离不开你。” 那人自嘲一笑,最终那只手捏住她的下巴,迫她微微仰起脸。 他倾身过来,先吻她的发,再吻她的唇,先是失而复得的缠绵,细细的吮,温柔的触碰,可下一刻,便是带着恨意的掠夺,攻城略地,搅动唇齿,有压抑,有不甘,想要将她吞吃入腹。 青凝再醒来的时候,彷佛做了一个模糊的梦,梦里是那人薄凉的眼,冰封一样的眸子,却又似乎藏着滔天巨浪。 唇是湿的,红艳艳的荼蘼,好像还有若有若无的冷梅香气。 青凝一颗心怦怦跳,环顾左右,戴上了椎帽,待喝了几口凉茶,才稍稍平复下心绪。 她想她真是糊涂了,怎么会梦见他呢?他早就不在她的梦中了。 卓瑾安回来的时候,手中拿了块姻缘符,眉眼飞扬:“阿凝,这寺中的师傅说我们是顶好的婚事。” 青凝心绪不佳,附和着点点头。 卓瑾安却益发高兴,憧憬道:“这师傅也是个顶灵验的,我同阿凝自然是顶好的婚事,我们会有很好的日子。我买的那处宅子里遍植了桃花梅花,等我们住过去,若是得了闲,春天我们就去前头兰溪亭中看桃花,夏日便在那四面风荷吃酒煮茶,到了秋日,便去后院里头采些菊花泡酒喝,冬日呢,便倚在窗前看寒梅盛雪。” 被卓瑾安这样一说,确实是再好不过的日子,是能让人踏实的烟火气。 青凝舒了口气,盼着一切能如愿。 第77章 安安,你说,你今日想嫁…… 六月的天,说变就变,青凝回到家中时,已是下起了细密如丝的小雨。 冬儿早回来了,正坐在屋中数铜板,瞧见青凝走进来,笑嘻嘻道:“娘子,我今儿将藕粉送去画舫,卖了个好价,昨儿个做的点心也兜售一空,统共净赚了五两银子呢。” 她说完,见着青凝裙摆上的水渍,又忙起身拿了绢帕,替她擦拭。 青凝接过她手里的绢帕,笑她:“我们冬儿这样勤勉,是不是嫁妆都要攒够了?” 冬儿跺脚:“娘子!” 跺完脚又想起什么:“娘子,我今日遇见个好看的郎君,实在是.....” 冬儿没读过书,一时不知道如何形容,最后只得道:“实在是好看的紧,竟比卓郎君还要好看几分,那位郎君买了娘子上回剩下的一个香囊,给了十两银子呢!” “好看的紧呀,那是多好看呢?”青凝一壁擦拭发梢的水渍,一壁眨着水润润的眼,逗着冬儿玩闹。 冬儿搜肠刮肚:“身高腿长的,还有一双深邃的眼,让人不太敢直视。” 青凝手一顿,忽而想起那人来,那是长久浸润出来的贵气与威仪,自然有让人不可直视的底气。她摇摇头,将这诡异的想法抛了去,又劳冬儿去烧了水,自去沐浴。 至晚间,这雨越下越大,点滴霖霪,雨打芭蕉。 青凝半梦半醒间,梦见卓瑾安来接亲,是喜庆的嫁衣,飞扬的眉眼,她轻轻翻了个身,梦境一变,又是红烛高燃的洞房,满目的红,荼蘼的艳丽,有人掀开她的盖头,是卓瑾安风流俊俏的脸,可画面急剧变化,转瞬间又成了崔凛薄冰轻覆的眉眼。 青凝猛然坐起来,捂着胸口缓了好一会子,这才渐渐瞧清了眼前的景象。轻曼的纱罗帐,雕花铜镜妆台,这一桌一椅,都是她亲手置办的,这是她在金陵的家。她还有间茶铺子,有滟娘与冬雪姐妹,有即将成婚的卓瑾安,有现世安稳的好日子。青凝逐渐镇定下来,只觉自己今日真是匪夷所思的很,怎得总是想起他,她轻轻揉了揉太阳穴,翻身又睡下了。 第二日一早,云开雨霁,卓瑾安等不及,携了他的乳母许嬷嬷来下聘。 许嬷嬷身材矮小,头发已是半百了,却有一张和善慈爱的脸,她站定在天井中,笑眯眯打量青凝:“你便是陆家小娘子?怪道我们家大郎放在心尖上,原是这样出挑的人物。” 青凝一时有些羞赧,微红着面颊同许嬷嬷见了礼。 卓瑾安怕她羞窘,忙替她打圆场:“嬷嬷休说这些,赶紧把聘礼单子拿出来。” 许嬷嬷那边还在看青凝,越看越满意,闻言啐了卓瑾安一口:“瞧把你急的,便是再欢喜,也不必急在这一时半刻。” 卓瑾安只好悻悻闭了嘴,许嬷嬷便往天井内坐了,于桌岸上铺开礼书:聘金千两、聘饼一担、海味八式、茶叶生果,另有四京果、四色糖、香炮镯金。甚而在礼书后头,卓瑾安又单独附上了黄金百两,珠宝玉器。 青凝一惊,忙去看卓瑾安:“这聘礼贵重了,无需这样麻烦的......” 只她还未说完,卓瑾安便来扯她的衣袖:“不贵重,比起阿凝来,一点都不贵重。” 青凝将袖子从他手中扯出来:“怎得不贵重呢?你卓家便是财大势大,也没有这样败家的。” 卓瑾安轻笑,俯身在她耳边低低道:“我只为你败家,以后我们卓家的钱财,凡是我够得到的,都拿来给阿凝收着。” 他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有些微痒的酥麻,又是这般不正经,许嬷嬷还在呢,青凝只好离了他的身,微愠的睨他。 两人这一来一回,落在许嬷嬷眼中,又让这位年过半百的嬷嬷漾起欣慰的笑意来。 许嬷嬷拍拍青凝的手:“他既然给你,阿凝就好好收着,总归日后你们也不分彼此。” 青凝便羞红着面颊,再无话可说。 卓瑾安见她收了礼书,丹凤眼里溢出风流笑意来,忙趁热打铁:“阿凝,明儿个我得闲,咱们去瞧瞧嫁衣如何?” 青凝垂下脸,低低嗯了一声。 许嬷嬷瞧着面前明媚乖巧的小女娘,她心下欢喜,便又问青凝年岁几何、平素喜好,絮絮叨叨,至午间方走。 许嬷嬷这一走,有那好事的街坊邻居,便来打听卓家聘礼,热热闹闹恭喜青凝一声,青凝便备了点心吃食,往四邻去送一送。 因着青凝应了卓瑾安去看嫁衣,第二日便起了个大早,她晓得卓瑾安是个急脾气,定会早早来搅她的清净。 只是今日左等右等,竟是罕见的没等来卓瑾安,只有许嬷嬷独自上门。 许嬷嬷拿帕子擦擦汗:“陆娘子,大郎今日被铺子里绊住了,这便央我来陪你去瞧嫁衣。” 青凝不以为意,同许嬷嬷坐了马车,往安义坊的成衣铺子去,卓家虽是做的 布匹生意,却是不做成衣,如今婚期赶,也来不及裁了布料、细细绣制嫁衣,便只好往成衣铺子里去寻。 安义坊中开了十几家成衣铺子,这其中当属绣云坊最热闹。 卓瑾安早前儿便来过一趟,同绣云坊的掌柜定了嫁衣,青凝同许嬷嬷今日甫一进了绣云坊,便被引着往雅间里去试衣。 凤冠霞帔,红娟衫,花红袍。 青凝将霞帔往身上比了比,笑道:“也不必试了,这织云霞翟纹的霞帔自然是极好的。” 许嬷嬷点头,摩挲着嫁衣上的云霞纹路,感慨一声:“我们大郎从小肆意惯了,是有些浪荡的,夫人给他看了无数的小娘子,他也没有瞧上的,没成想如今对陆娘子死心塌地,竟是要成亲了。” 笼中春色 第70节 许嬷嬷欣慰还能活着瞧见卓瑾安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不由执了青凝的手,问:“陆娘子,你也是心仪我们家大郎的吧?” 许嬷嬷瞧着卓瑾安满腔的心意,她怕那份心意落空,总要亲口问问陆娘子才安心。 青凝忽而想起了杨嬷嬷,她能体谅许嬷嬷对卓瑾安的这颗心,便如当初杨嬷嬷对自己一般,她不欲让许嬷嬷失望,便替卓瑾安遮掩,点头道:“我既然要嫁给安郎,便是心里有他的。” “好,好,好”许嬷嬷连声道好,又道:“既然你们心意互通,那日后定要互相体谅,恩恩爱爱过日子。” 青凝点头:“嬷嬷不必操心,安郎是个体贴的,我们日后定然会不离不弃、恩爱不移。” 隔壁的雅间内,有男子织锦云纹的衣摆随风轻动,立在窗边的崔凛神色浅淡,宛如玉琢,他听见她说,要同她的安郎不离不弃、恩爱不移。 长睫垂下来,手中不自觉用力,近乎透明的薄胎玉盏便碎在了他的手中,锋利的碎片嵌进冷白肌肤,淋淋漓漓的鲜血。 那厢许嬷嬷还不放心,一壁看青凝身上的霞帔,一壁道:“大郎今年也二十整了,等你们成了婚,便紧着要个孩子,我还能替你们带一带。” 青凝略略脸红,只想起卓瑾安的隐疾来,自然要为他掩护:“好,等成了婚,我会同安郎要个孩子。” “一个哪够呢?”许嬷嬷拍拍青凝的手:“最好多生几个,家里头热热闹闹才好。” 青凝脸颊酡红:“都听嬷嬷的。” 隔壁的窗牖上有人影在晃,朗月般的郎君抬起手,去瞧掌心的伤口,鲜血在流,深可见骨。 他那时替她喝了避子的汤药,她却总不信任他,还要自己去吃那伤身的避子丸,如今却要为她的安郎生儿育女。 漆黑的眸子,冰封碎开,巨浪滔天。 从来冷眼旁观这世间种种、玩弄人心与权术之人,原来也会万箭穿心。 青凝与许嬷嬷出得绣云坊时,卓瑾安来接,他面上有些焦头烂额的疲倦,见着青凝,却又扬起了笑脸,迎上来:“阿凝,今日这嫁衣如何?” 青凝点头:“合适的,便是这件了,不必再费心。” 卓瑾安便扶了她上车,待替青凝放下车帘,他忽而觉得有一道目光,锋利如刀,重逾千钧,直直落在了他的背上。 卓瑾安回头,便见绣云坊的二楼雅间内,有挺拔威仪的男子身影,正漠然看过来。 卓瑾安能觉出那目光里的敌意,是男人间的较量与敌对。卓瑾安忽而不肯服输,便是那人威仪锋锐,他也要仰起头,同他静静对视。 隔着窄窄的石板路,一个高高在上,俊朗疏离,一个风流倜傥,风华绝代,是剑拔弩张的暗自较量。 好在青凝迟迟不见卓瑾安上车,打起车帘催促卓瑾安:“天不早了,快些儿上车。” 卓瑾安这才如梦初醒,他不欲青凝担心,便只好一撩袍角上了车。 下了聘,定了嫁衣,这成亲的日子便一日比一日近,冬儿近来也不去卖点心了,开始在家中同雪儿给青凝备嫁妆。 两个小丫头也不懂得这出嫁的规矩,便去隔壁问王婶,闷头替青凝准备些喜被喜帕之类的铺盖帷幔。 往常卓瑾安总是在青凝身侧打转,如今成亲在即了,却忽而忙起来,有时青凝瞧见他愁眉不展,也忍不住问:“卓家的铺子里可是出了什么事?怎得近来这般焦躁?” 卓瑾安捏捏额角:“不妨事,近来江南查贪腐,查商税,查到了商户头上,应付应付便也过去了。” 政商不分家,像卓家这样的大商号,自然同这江南的许多官员交情匪浅,是要定期贿赂讨好的,收买了官员,便能少交不少的商税,可如今既然查贪腐,自然也查到了卓家头上。 只卓瑾安不欲让青凝担心,便轻描淡写地应付几句,逗她开心:“怎么,阿凝可是怪我近来冷落了你,你放心,等婚后我一定加倍补偿你,会寸步不离地守着你。” 又是这般不正经,青凝转头不理他。 等冬儿跟雪儿的喜被做好,青凝的婚期便也如约而至。 因着家中没有长辈,冬儿与雪儿尚且稚嫩,青凝今日便请了个梳头婆子,天不亮就起来梳头换装。 那婆子手法娴熟,一壁念着“一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一壁利落的为青凝挽好了青丝。 等嫁衣上身,卓瑾安已在外头喊门了,隔壁的王婶领着几个邻家婶子正顶门要封红,青凝的盖头落下前,终于看见了卓瑾安飞扬的眉眼。 她嘴角含着笑,也带了一份对往后余生的向往,将手放在了卓瑾安的掌心。 外头锣鼓声起,青凝上了轿,晃晃悠悠往玄武湖的宅子去,那里夏有荷花冬有雪,春有桃花秋有菊。 只是这路程竟比她想象中的要漫长,似乎走了许久,那路边的锣鼓声也渐渐没了声息。 等她再下轿子时,一只冷白的手伸出来,轻轻握住了她的。那只手修长微凉,是带了薄茧的,微微轻颤着,紧紧握住了她。 青凝一顿,心里升起异样来,卓瑾安掌中有薄茧吗,她有些记不起来了。只是她却清晰记得,崔凛那只弯弓拿剑的手,是带了薄茧的,那时他的手落在她的肌肤上,便会激起一阵阵的颤栗。 似乎是有鞭炮声起,她被那只手引着,拜了天地,送进新房。 青凝默默舒了口气,她竟是真的成亲了,她同卓瑾安,日后定然会互相扶持,其实她也越来越习惯有他在身边,他陪着她行商,陪着他吃茶赏花,慢慢填补了心上的一块空缺,青凝想,卓瑾安是很好的人,他们日后,也会将日子过得平顺安稳。 桌上的喜烛噼啪一声,也不知过了多久,门扉吱呀一声,青凝瞧见一双元青缎靴,那上头有金丝银线的云纹,闪着微微的寒芒,一步步朝她走过来。 喜帕揭开,露出云鬓香腮,朱唇翠眉,桃花眼含着羞怯的笑意,慢慢掀起了鸦睫。 花样妖娆柳样柔,眼波流不断。 可这动人的眼波,却在瞧清眼前之人后,一瞬间凝结,青凝心如擂鼓,惊骇地发不出声息。 不对,不是卓瑾安,是崔凛俊朗轻寒的一张脸,那场噩梦好像成了真! 那人站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他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时隔一年半,朗月般的气质里又添了阴郁的锋锐,像是出鞘的宝刀,冷寒凛冽。 他抬手松了松喜服的领口,慢条斯理去解束袖,凉薄阴郁的声音,他说:“安安,过来。” 青凝终于找回神思,她下意识跳下床,发足往门口跑去。 可那人站起身,有力的手臂一拦,将她软软推至窗前。 他低头看她,冷梅香气团团袭来,眼神里暗流涌动,他盯着她颤巍巍的眼睫,一字一句:“安安,你说,你今日想嫁给谁?” 第78章 那天上月、山巅雪,终是…… 烛光摇曳,帷幔低垂,满目惊心动魄的红。 青凝仰头,看见崔凛眼里翻涌的巨浪。 他一只手臂抵在墙上,将她困在这窗边一隅,团团的阴影笼下来,将她罩得密不透风。修长的指捏住她的下巴,带了点自嘲,再一次轻笑着问:“安安乖,告诉孤你要嫁谁?” 她干脆转身,留他被困在原地,从前不可攀折的天上月、山巅雪,终是坠入凡尘,执拗疯魔。 青凝张了张嘴,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问:“卓瑾安,卓瑾安呢?你把他如何了?” 面前高大的身影晃了 晃,讥诮又凉薄:“安安怕是还不知道,你的安郎已是将你弃了,卓家贿赂官员,偷减官税,他愿用你来换取卓家满门的性命与荣华。” 他顿了顿,凉薄的语气像一柄尖刀,直直插入青凝柔软的内心,他说:“你知道孤为何现在才来见你,因着孤给了你的安郎一炷香的时间,这一炷香的时间内,他若是敢走进这总督府的大门,兴许孤还愿高看他一眼,可他没来。” 原来今日她的花轿被抬进了这江浙总督府。青凝恍惚间猜到,大抵她的花轿出了门,便被悄无声息地劫走了,崔凛拿了卓家的把柄,要卓瑾安抉择。 显然卓瑾安选了卓家,这被放弃的滋味委实不好受,她在金陵的一切仿佛空中楼阁,不过被崔凛轻轻一吹,便飞灰湮灭。青凝想,她明明已经足够努力了,明明只是想过一份自由安稳的日子,怎得就这般艰难呢? 权势面前,一切如草芥,她心里绵绵地疼,针扎一样,可她又怪不得卓瑾安,卓家上上下下那么多条人命,他若是因着一个小女娘,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身父母身陷囹圄,看着卓家毁于一旦,那样冷硬的心肠,也绝非良善之辈。 她抬起手臂,想要去推开崔凛捏着自己下巴的手,可细白的指落在他的手背上,撼不动分毫。 青凝纤细的肩在这凉夜里忍不住颤抖,她抬起脚去踢他,却又被他用膝盖顶在了墙边,无力反抗,挣脱不开,青凝便仰着头,唾弃他:“太子殿下又高明到哪里去呢?无非是仗着权势欺人,若你无权无势,不也一样任人宰割?” “无权无势?”指尖在她下巴上摩挲几下,去碰她的唇,一点点感受她的温度与柔软:“可孤决计不会让自己陷入如此境地,权也好势也罢,不是等来的,不是盼来的,都是孤亲手挣来的,这权势便也是孤的一部分,又有何羞耻?况且孤也从未滥用权势,卓家贿赂偷税,本应抄家流放,是孤给卓瑾安指了另一条明路,他不该感谢孤吗?” 他微微发狠,指尖在她的唇上留下重重压痕:“是你的安郎太过无用,若孤是他,便是从商,也决计不会留下这许多把柄给旁人。” 那冷厉的目光带了点阴鸷,语调益发讥诮凉薄:“安安,崔念芝也好,卓瑾安也好,他们护不住你。这天下间,只有孤身边是你的容身之所!” 青凝忽而感到绝望,她为何会惹上崔凛这样的人?他缜密心思、文治武功,似乎无坚不摧。 滚烫的泪徐徐落下来,滴在崔凛的指尖,轻轻灼了一下,他眸中的风浪凝滞一瞬,微微俯身,迫她看着他,一字一顿:“安安好好看清楚,今日同你拜堂洞房的人是谁。” 他说完握住她的一截细腰,将人推至千工拔步床边:“来,安安同孤喝一杯合卺酒。” 青凝跌坐在床上,隔着冷透的泪,看他慢条斯理斟了桑落酒,一步步走过来。 明晃晃的烛火,映出他挺拔俊逸的身姿,明明风姿特秀,爽朗清举,却偏藏了一段偏执冷漠的阴郁。 他漆黑的眸子盯着她,握住她的手,将那半只匏瓜送入她手中。往日温柔旖旎的一双柔荑,曾经让他快慰平生,如今再握,却是冰凉又僵硬,细弱的,伶仃的,彷佛一捏就碎。 青凝瞧着崔凛嘴角漫不经心的笑意,还是俊朗疏离的模样,眉目间的冷厉压迫却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往后退了退,缩在床尾,一挥手,将那半只匏瓜掷在了地上。淋淋漓漓的桑落酒,洇湿了喜服的袍角。 崔凛长睫垂下来,面上依旧挂着那丝散漫笑意,弯下腰,将那半只匏瓜捡起来,又斟满了酒水,固执地往青凝手中递。 青凝再忍不住,用力将他的手挥开,滚滚落下泪来,她声音里带了惊惧的颤:“为什么是我,这天下间这样多的小娘子,太子殿下要什么样的没有,为何偏偏要困住我?!” 她只想求个自由安稳的日子,怎么就是不行?为什么就是不行呢? 她往前一点,揪住他的袍袖,苦苦哀求:“殿下,你试试啊,你试试其他的小女娘,这世间女子各有千秋,说不定,试过了便会将我抛诸脑后。” 为什么偏偏是她?那于她来说,又为什么偏偏不能是他呢? 卓瑾安也好,崔念芝也好,哪一个比得上他? 无数个不眠的夜里,他一遍遍描摹她的眉眼,那支箭差点要了他的命,心肠也硬了,可还是害怕,害怕她万一跳入江流后,真的再无处可寻。他找遍了这天下,一日日担心她过的好不好,会不会吃了很多苦,那江水那样沁凉,可是会落下寒疾来? 只是不能说出口,一句话都不能说,他怕他的骄傲,被她踩在脚底下,毫不在意地碾碎了去。 崔凛忽而戾气横生,亦将手中那半个匏瓜掷出:“你以为孤不想吗,可不行,谁都不行,只有你!你当初又何必来招惹孤,你要庇护,要好处,招惹完了便想走,这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转身拿酒壶,仰头喝下一口,桑落酒顺着嘴角流下来,冷白的喉结起起伏伏。 他倾身过来,一手握住她纤细的肩,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撬开她的唇齿,将口中苦涩的酒水渡过去。 烈酒入喉,青凝呛得急剧咳嗽起来,连脸都涨红了,可他的恨意却正高涨,不管不顾,又转身含了一口,扶住她的后脑,强硬渡过去。 不过片刻,小女娘便面颊酡红,媚眼如丝,渐渐软了身子。 她隐约看见有艳红的喜服委顿在地,那是卓瑾安替她准备的织云霞翟纹帔子,明明今早穿上的时候,还是一腔欢喜,她以为日后便是平安喜乐,没成想,又要做那人榻上的玩物。 明灭的烛火中,男子肩背线条匀称优美,是饱满的力量与掌控。 他将她打横抱起,扔在锦衾中。 可是不行的,以前喝了酒,她的安安便会软成一汪春水,柔柔地环绕他,让人沉溺又沉醉。 今日的青凝,便是喝了再多的酒,心中却有许许多多的不甘,便是身子不听使唤的软下来,可是脚尖却依旧紧绷着。 他沉下身的时候,她便痛的皱紧了眉头。 恍惚中那只有力的手臂伸过来,似乎是送到了她的唇边,京都那些缠绵的日子,她疼了、不忿了,总会狠狠去咬他的手臂、肩背。 笼中春色 第71节 可今日面色苍白的陆家青凝,对送到唇边的那只手臂却是视而不见,在痉挛的冷汗中,只是死死咬着唇,将脸埋在了锦被中,不看他一眼。 烛火在晃,纱帐上的影子也在晃,带了些惩罚的意味,不知疲惫,无休无止,也不知过了多久,锦衾中的小女娘终于筋疲力竭的昏了过去。 男子身形顿住,起身将她抱在怀中,看她潮红的脸颊,看她干涸的唇,她似乎极为痛苦,眼睛虽闭着,却是紧紧蹙着眉。 他伸手从桌案上端了参汤,含在口中一点点喂给她,许是干涩的唇舌终于得到了滋润,昏睡中的女子一点点舒展开了眉目,放任自己睡过去。 修长的指便从她的脖颈往下,一寸寸轻抚细腻的肌肤,感受她真实存在的温度,独独属于他的安安。起初是轻颤的欣喜,渐渐便是不甘的恨意,连带着对她不可遏制的渴望,牢牢握住了她的腰。 求不得,放不开。 青凝再睁眼,是窗外明晃晃的日光,她身边早已没了崔凛的影子,只有凌乱的床铺,与身下的刺痛提醒她,昨日一切不是梦境,她又真真切切的被困在了崔凛身边。 有婢女端了饭食来,食岸上摆了蟹粉狮子头、龙井虾仁、煨三笋,樱桃肉,另有一碗血燕粥,皆是青凝以前爱用的菜色。 青凝神色恹恹,连眼锋也未扫,又闭眼睡下了。 可如今正是六月精阳,凝脂般的肌肤上沁出细密的香汗来,那处便火烧火燎地疼,连躲进梦乡似乎也 成了奢望。 有婢女听见帷幔间细微的响动,便打起帐子,细声细气地问:“娘子,若是有了精神,不妨起来沐浴一番。” 瞧见锦衾堆里的娇人儿眼睫颤了颤,那婢女便试探着来搀她,只是瞧见那香雪玉肌上深深浅浅的红痕,也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屏风后早已备下了浴桶,青凝被搀扶进去,温热的水漫过肌肤时,才终于觉得浑身的酸痛舒缓了些许。水雾氤氲中,小女娘面颊潮红,肌肤如玉,那些深深浅浅的红痕却益发醒目,纤弱的一截腰,上面有他留下的指印,实在可怜又伶仃。 有漆黑的眸光一闪,很快消失在素娟屏风后。 青凝再出来时,便见崔凛正坐在桌案前,那桌上的餐食似乎又换了,换成了雪后淮白鱼、桂花鱼翅、煨鹌鹑黄雀,另配了小荷叶莲蓬汤与三层玉带糕,亦是青凝爱吃的菜色。 斜斜的阳光照进来,落在崔凛的眉目间,朗润又疏离,矜贵又清雅,他正低垂着眼睫,神色散漫地把玩酒盏。 她不欲与他共坐,便由婢子搀扶着往床上去,不妨听见他冷寒的嗓音:“若是安安不喜欢,便再换一桌菜色,你既然吃不下,便让这金陵城中的那位滟娘与冬雪姐妹一道,陪着你挨饿。” 青凝顿住脚,冷冷瞧他一眼,便往桌前坐了,勉强吃了半碗小荷叶莲蓬汤。 她转身又往榻上去,斜斜倚在靠枕上,闭了眼。 她不看他,他也不看她,昨日洞房剩下的半壶桑落酒,一杯杯送入口中。 这会子竟是不觉得燥热,原是这屋子四角各放了一个冰鉴,冰块堆砌,散出丝丝凉意来。 窗外的风吹进来,也瞬间去了燥郁,青凝终于觉得舒缓了些许,不防那混了酒气的冷梅香团团袭来,青凝睁眼,便见崔凛正垂眸站在床边。 他静静站了片刻,忽而伸手来握她的脚踝,青凝本能的往后退,面上露出惶恐神色。 那人顿了顿:“过来,我看看可有伤到。” 青凝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是要瞧哪一处。 他要做什么,从来不需征得她的同意,青凝便垂下眼睫,任由他摆布。 层层叠叠的裙摆往上,雨打风吹的娇蕊,红艳艳的零落。那漆黑的眸子里微微闪过晦色,修长的指探进来,便没了昨夜严惩时的狠心,小心翼翼地送进去丝丝凉意,是宫中开出来的秘药,涂上去,立时能缓解疼痛,便是再厉害的伤,不消一两日,也能好全了。 他拿了帕子净手,漫不经心的神色:“安安,你可还想着逃离?” 疏离的眉眼,慵懒的语调,似乎是最平常不过的一句问询,可那只握绢帕的手却微微轻颤,脊背微僵,一时忘了动作,等她一句话 说一句再不离开不好吗?她是惯会哄人的,会讨好卖乖,会让对着他笑语盈盈,会在晚归的夜中等他归来,会在他身下春水淋淋,会环着他的颈柔柔低语:“二哥哥,我如今只有你了”,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即便逢场作戏,也愿意饮鸩止渴。 便是这一句话,他愿意替她刀山火海,摘星捧月,将她想要的一切,奉到她面前。 可青凝却厌倦了同他做戏,她直起腰身,静静看着他:“为什么不呢,难道我要让太子殿下囚一辈子?” 崔凛那丝紧绷瞬间卸了去,又换了讥讽凉薄的轻笑,他俯身,将嵌入床间的一截长长的金链子扯出来,锁在了青凝纤细的脚踝上。 脚踝间传来沁人骨髓的凉意,青凝蓦然睁大了眸子,她一时失了言语,哆嗦着往后退,却被他一把拥入了怀中。 是极亲密的姿势,他拥着她,灼热的气息落拂过她的耳畔,温柔缱绻地低语:“如此,安安便再也逃不掉了。” 第79章 啪的一声打在了他的脸上…… 六月底的日子,热气犹大,湿热交蒸。 外头的热浪一阵一阵,可脚上的金链子却冰凉刺骨,那股凉意沿着青凝的脚踝,一寸寸往上,让青凝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可待这寒战平息下来,她忽而也平静了下来,平静到心如死灰。那金链上挂了一串银铃,行动间叮铃作响,青凝便再未看他一眼,带着脚踝间叮铃的轻响,晃晃悠悠爬上床榻,转身睡过去。 再醒来时崔凛已没了影子,南边的吏治改革正是紧要之处,自然少不得要盯紧了。 崔凛的视野是整个大殷的山河,青凝的天地却是这总督府内一间小小的厢房。婢女们见她醒了,变着法子的往桌案上摆吃食,只青凝神色恹恹,吃不下多少。 好在这屋子里的冰鉴总是堆满了冰块,是宜人的凉爽,倒去了些许的燥郁之气。 换了几桌子菜色,婢女们见青凝也未动几筷子,忽而惶恐,齐齐跪了一地:“娘子且用一些,若连这碗燕窝粥都用不完,奴婢......奴婢们是要受罚的。” 青凝无法,只得用完了那碗燕窝粥,便又转头往榻上去睡。 活动间那金链上的银铃叮铃轻响,青凝忽而想起了那花楼里的妓子,有时会在脚踝上带了银铃,于床榻之上取悦恩客。 她自嘲的轻笑一声,闭上眼,又想躲进梦乡里去,只是方迷迷糊糊睡下,却于半梦半醒间觉出有冷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那目光似乎一扫而过,青凝睁眼,便在半明半昧的光线中,瞥见了窗前挺拔的身影,长身玉立,皎洁朗润。 那人背手而立,他似乎在看外头苍翠的绿竹,听见她脚踝间银铃轻响,忽而冷声道:“起来,消了食再睡。” 青凝不理他,方才那婢子便又战战兢兢跪在了她脚边:“娘子莫要让奴婢为难,且去窗前的贵妃榻上坐一坐,奴婢......奴婢求您了.....” 青凝便只好起了身,银铃叮咚,转身往榻上去坐。 午后的日光斜斜落在这榻上,手边的小几上放了笔墨颜料、宣纸砚台,似乎是想要她消磨些时日,只如今没了心性,竟忽而提不起作画的兴致,青凝便又在贵妃榻上闭了眼。 那挺拔的身影一顿,似乎也失了耐性,甩帘出了门。 夏日漫长,这日子实在是有些难熬的,不过两三日,便磨得人脾性全消。 青凝的面色有些苍白起来,这日午后又要去睡,不防竟瞧见滟娘走了进来。 起初青凝以为自己看错了,闭了闭眼,再睁开,滟娘却依旧立在这奢华香浓的闺房中,对着她笑。 青凝直起身来,不确定道:“滟娘?” 滟娘应了一声:“是我,阿凝,我是滟娘,我来瞧瞧你。” 滟娘头一回进这总督府,是有些局促的。她抬眼,四下打量了一圈,又看见小女娘脚踝上细细的金链子,忽而顿住了。 鼻子有些酸,心里也不太好受,这闺房处处奢华,锦衾软缎,按理说是女娘们最好不过的归宿了。 可滟娘瞧见过广阔天地间的陆青凝,那时的小女娘从镇江收了茶来,靠着自己的双手,一步步在金陵扎根,她笑起来的时候总有不息的生命力,是鲜活饱满的蓬勃。 如今再瞧见她被捆束在这一间小小的居室内,连床都离不得,便有些心酸起来。 滟娘缓缓往青凝身边坐了,瞧着她的面色:“阿凝,你.....你怎得这般苍白荏弱?” 青凝朝她笑笑,不答反问:“滟娘瞧见过卓瑾安吗,他近来可好?若你日后碰上了他,劳烦帮我带句话,就说我心里并不怪他,要他好好地过日子。是我连累了他。” 是她当初存了侥幸心理,以为崔凛业已将她抛诸脑后,既已开始了新生活,便再没了往日羁绊。 她那会子也没想着要卓瑾安庇护,只她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小女娘,踽踽独行那么久,有时也想偷个懒。她只是想借着卓夫人的名头,日后能少些平白无故的骚扰,她自然也会替卓瑾安出一份力,他们两相得益。卓瑾安又是那样好的人,他们总能将日子过的更轻松些。如今倒是后悔这侥幸与惫懒,拖了卓瑾安下水。 “卓瑾安?”滟娘一听到这个名字,惶恐地四下张望,见婢女们都在外间候着,这才低低道:“近来倒是未曾瞧见过,那卓家的云杉坊也关了,不知卓郎君去了何处。倒是听坊间的伙计说,有一回在酒楼中,碰见过醉生梦死的卓郎君。若是日后我碰上了他,自然为你带句话。” 青凝点头:“冬儿雪儿呢,可有寻过我?她二人的身契,如今还在西街口那间宅子里,就在我枕 下压着。滟娘回去后翻出来,塞给她二人,让她们不必再寻我。另外床下还有一百多两银子,你让她二人拿去过活。” 听见滟娘应了一声,青凝便又道:“至于那茶铺子,日后便但凭滟娘做主。” 青凝说完了,忽而心里发空,这金陵的一切,都是她亲手挣来的,如今都要同她失去关联了。空手而来,空手而归,白白走这一遭。 “这话如何说?”滟娘蹙眉:“这茶铺子永远是你陆娘子的,日后我滟娘会替你守着它,挣得的银钱,永远给你留一半,这可是咱俩从前就说好的,容不得更改。” 滟娘说完了,又想起什么来,往青凝身侧坐了坐,握住她的手道:“阿凝,今日有位郎君寻到了茶铺子里,将我带来了这总督府见你。我虽不晓得那郎君是个什么身份,可瞧那通身的气度,也能猜到定是个不得了的贵人。我也不晓得你二人有何种纠葛,只是如今你既然逃不开......” 滟娘目光落在青凝脚踝间那细细的金链上,顿了顿:“阿凝,便想开一些吧,这样锦衣玉食不也是很好吗?你便顺了他的心意,软下身段来,嘴甜一些,总也有你的前程。” 滟娘这话有些没底气,若是从前的滟娘,倒也不觉得有什么,靠着床榻间取悦男人,能得来这样的锦衣玉食,也是她曾梦想过的,可她如今尝过了靠自己双手挣钱的滋味,便格外能体会青凝的心境。 只是事到如今,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劝她:“你......你不管如何,先要让自己过得舒坦些,何必同他拧着劲。” 顺着他的心意,软下身段来? 青凝想,她怎么没试过呢,可如今她不愿意了! 他从来不问她的意见,要她乖巧,要她听话,只一味将她塑造成他喜欢的模样。 可凭什么呢,她也有自己的独立意志,为什么她不能保留自己本身的模样?凭什么要砍断她的手脚,让她成为只能攀附他而活的菟丝花? 青凝凄凄笑一声:“滟娘不必担心我,我同他.......”大抵是个打不开的死结。 青凝不欲滟娘担心,顿了顿,转了话题:“今日你能来,我很是高兴。” 滟娘叹一声,陪着她说了好一会子话,这才依依不舍地出了总督府。 有滟娘这一搅,青凝下午终于没再睡过去,只是愣愣瞧了会外头四四方方的天。 午后既未睡,晚间便早早躺下了。 迷迷糊糊间又梦见那时往钱塘去,她同冬儿,还有卓瑾安一道坐在甲板上,听姑苏钟声,看钱塘月色,聊着到了钱塘,该往哪儿收茶去,是无拘无束的时光。 不防一声响雷,将青凝惊醒过来,她懵懵懂懂起了身,听见外头似乎是下雨了,淅淅沥沥砸在窗棂上。 这六月的雨是个急脾气,有时起了风,这风也是急风,呼啦啦灌进来。 桌案上的夜灯被风一扑,竟是熄灭了。 往常夜间,青凝不习惯那不相熟的婢子守夜,现在这夜灯一灭,却也是怕黑的。 她试探着喊了一声:“外头有人吗,进来将这夜灯点了。” 一片寂静,无人应和,青凝心下更怕了,摸索着下了床,去点夜灯,不防被脚上的金链子一绊,磕在了桌角上。 她不由拧着眉,倒吸一口凉气,只刚缓过来,却听天边一道惊雷炸响。 青凝吓了一跳,低低惊呼一声,转身欲往门口去唤人,却不防扑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是坚实而有力的男子怀抱,淡淡的冷梅香,清雅的,却也是清淡的。 暗影中,崔凛低头看见怀中人微颤的肩,本能的要伸手去轻拍她的后背,可那只冷白修长的手,却又在半空中生生止住了,她既不愿见他,他又何必上赶着去安抚。 笼中春色 第72节 最终也只是冷着嗓音道:“怕什么,有孤在这儿。” 青凝一愣,便要离开他的身,不防刚一转身,却被一把捞住了。 他握着她的腰,从身后拥住她,凉薄的阴郁:“安安跑什么?今日不是你主动送上来的吗?既然主动送上来,那便好好伺候孤。” 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廓上,痒痒的,酥麻难耐,他低头,用柔软的唇去碰她的耳垂,而后含住那圆润的耳垂,肆意摆弄。 青凝浑身一颤,他总有手段抓住她的致命处,腿也跟着软了,恍惚间已被他推到了书案前。 微凉的指一扯,珍珠盘扣叮叮咚咚,尽数散落在地上,女娘凝白的肩在雨夜中微微瑟缩。 纤细的手臂撑在书岸上,身子在暗影中晃,不时被撞在桌沿上。 清俊的郎君,眼角发红,里头藏着对她不可遏止的欲念,面上却似乎罩了一层薄冰,冷硬着一颗心,说不上温柔,却又怕再伤了她,最终在她腿软到支撑不住时,将人抱上了床。 外头暴雨如注,红罗帐内却香汗淋淋,他沉下腰,她咬住唇。 好在这黑沉的夜色,掩盖了她眼里的不甘,他终于酣畅淋漓。 细弱的小女娘已是鬓发濡湿,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被软软抱在了怀中。 他也借着夜色掩映,融化了脸上的薄冰,忽而想凑过去,吻一吻她的唇,不再是欲念的争夺,是同她呼吸相闻,最温柔的缠绵。 可他怀中的小女娘却偏头躲开了。 崔凛一顿,耐着性子,又一次去寻她的唇,她却避他如蛇蝎,猛然偏过头去。 她明明已在他面前无所遁形,连身子都是他的,如今却如何不肯要他吻她。 崔凛的面色终又冷下来,讥讽的笑:“怎么,卓瑾安也这样吻过安安?” 他顿了顿,虐人虐已,勾起唇角,笑意益发凉薄:“安安,是他让你舒服,还是孤让你舒服?” 暗夜中,青凝缓缓转过头来,定定的看他,明明已被他弄得没了力道,可这一刻,她忽而直起身来,抬起手,用尽平生力气,啪的一声打在了他的脸上。 第80章 万箭穿心 夜雨霖铃,雨疏风骤。 这一巴掌下去,室内诡异的静谧了一瞬,只余下窗外点滴的雨声。 暗夜中,冰封的一双眸子,薄冰碎开,涌起莫名的波涛。他抓住她的那只手,将她往前一带,细细地把玩,是柔弱无骨又凝白细腻的一只手,却又实在冰凉,是经了那样多的恩爱缠绵,也如何暖不热的一只手,他低低笑一声:“安安,痛快吗?” 青凝的肩在颤,桃花眼透出泪光来,忽而问他:“崔凛,你为何要这般对我?” 她直呼他的名姓,他也不再自称孤。 崔凛将女郎那只小巧的手扣在掌中,掀起长睫,直直看着她的眼,反问道:“我如何待你?安安,我待你不好吗?” “你如何待我?”青凝仰起脸,不让那泪落下来:“你毁了我跟崔念芝的姻缘,明明差一点点,我就能堂堂正正嫁人,能光明正大的离开崔家了!是你将我困在崔家,要我提心吊胆的与你私通,将我囚在那竹韵居,无名无份的做一个玩物!” “倘若不是你,杨嬷嬷也不会早早咽了气!她只是盼着她的安安,能光明正大的活着!” “无名无份?”崔凛捕捉到这四个字,在舌尖品咂了一瞬,轻轻嗤一声。 外头有闷雷闪过,映出他凝滞的神色,他问:“安安,你可有信过我一次,哪怕一次呢?” 他从身侧取出一块玉佩来,捏在手中细细把玩,是流云百福的羊脂玉,洁白无暇,温润细腻,在暗夜中闪着盈盈的光。 他问:“安安记得这块玉佩吗?那年的初雪夜,我将它送给你,后来你丢弃过一次,我不顾脸面,依旧捡回来给了你,再后来你跳入江流,却再一次将它弃如敝履!” 他声音里带了冷寒的凉意:“你可知,这是祖母当年给我母亲的玉佩,我母亲又将它给了我,要我日后送给想要迎娶的小娘子。这原是崔家百年来,传给历代嫡长子嫡长孙,用来迎娶崔家新妇的信物。我将它给了你,便是要你安心的等一等我!” “等我夺了这天下,为你改了这律法,好堂堂正正将你娶进门!我那时应了年底前会给你相应的名分,便在年底前握住了权柄。” “你说不想要有孕,我便寻了御医来,去喝避子的汤药,否则你怎会一直没有动静?” 语气里的寒意凝结,坚冰一样掷在地上:“可你呢,安安,你一次也未信过我!” 他说完,忽而扬手,将那块玉佩掷在了地上,叮咚一声,四分五裂! 青凝的泪凝结了一瞬,她从未想过当初的崔凛是想娶她的,可也不过一瞬,那滴泪便缓缓滚了下来,沿着面颊没入脖颈。 她挺直了腰身,微微提高了音调:“是又如何?太子殿下想娶,我就必须嫁是吗?” “你永远是高高在上,你的意志要凌驾于所有之上。你说想要我,想娶我,我就必须高高兴兴的接受对吗?便是你如今说出来,也是带着恩赐的意味,若是我不识好歹,拂了你的好意,便要惩戒于我。” “你这样的人,生来高贵,又惯会玩弄权势。你站在高处,看这芸芸众生渺如草芥,便也从来不会懂得,去顾及旁人的心思!” “可即便我身份低微,为什么就不能有自己的所思所想?你要我,你便予取予求,可曾顾及过我的意愿?你要我乖巧,你要我听话,你要我成为你想要的模样,旁的都不重要,我身上所有忤逆你的,都该被硬生生剪除掉!” 青凝想起松山寺的客舍中,她满心期待等着崔念芝,崔凛推门而入,强要了她的清白。她那时候好疼啊,也是真的惶恐,十五岁的小女娘,独自忍下这一切,在后来的日子里,一边心惊胆战,一边同他私通。喧嚣的松思院中,外头人来人往,她明明怕极了,却要忍着羞耻,在他的膝上摇摆。 她从来不曾被真正尊重过! 青凝的泪便再也忍不住,滚滚落下来,她大声质问他:“是你摁着我的腰,要我跪趴在你面前,任你予取予求。” “你这样心思缜密的人,你知道的,你明明知道我想离了那崔家,我想嫁给崔念芝,过无拘无束的日子,便是后来,你也知道我多么渴望在这金陵扎根,同卓瑾安过全新的生活,你为什么就不能成全我?!我明明在这金陵有了生计有了伙伴,我自己也过的很好,为什么你轻轻一挥,便将我的所有毁于一旦,你偏要折断我的翅膀,将我锁在床榻间!” 急风顺着窗缝吹进来,青凝面颊潮红,身子却在风中晃,莹白的肌肤不着寸缕,妖且丽,清且欲,在这暗夜中惊心动魄的勾人。 崔凛喉结微动,别开眼,那风吹得他心中也凉,她只看见他强行困住她,却从来看不见他对她的好。 他替她在崔家正名,在崔家立威,他将这世间一切好的捧到她面前,将所有的恶意替她挡在门外,想她锦衣玉食、无忧无虑。那些偏袒与爱意,她通通视而不见。 她看的到崔念芝,看的到卓瑾安,却独独看不到他。 这也是崔凛第一次被如此挑衅,他少时便积威,无人敢呛声,便是有过那出言不逊的,也在他散漫的笑意中,被折服于脚下。这天下间,没有他得不到的,可没想到偏偏有个陆青凝,是这世间意外中的意外。 他冷笑一声,上位者从不允许被左右情绪,他伸出手,修长的指缓缓落在她纤细的颈上,一点点收紧。 可下一刻,听见她猛烈咳嗽一声,那只手又骤然收了回来,反将自己搭在床边的披风扔过去,将那在夜风中摇曳的细弱身子罩了个严实。 他惯有的淡漠笑意,眸子里却是冷寒一片,他问:“安安要我成全你,谁又来成全我呢?崔念芝也好,卓瑾安也罢,他们都护不住你,若是今日不是我将你抢了来,是那江浙总督、是那江南巡抚看中了你,他们也一样无能为力。这世间从来没有绝对的自由,若有,只能是在绝对权力的庇护下,只有我的身边,才是你真正的庇护所!” 他连连冷笑:“安安便全然无辜吗?当初在侯府,是你自己盈盈笑意走到我身边来,刻意逢迎,小意讨好,你送点心,送荷包,一声声二哥哥的唤我,到头来却是干脆转身,转头就要嫁了崔念芝。你真当我是你过河的桥?” 这世间,每个人都经不起推敲,他有缺点,她也有,她当初尚稚嫩,又要在偌大的崔府讨生活,便对崔凛动了狡黠心思,好讨得他的一份照拂,如今想来,却是这份狡黠心思害了她。 青凝捂着脸,呜咽出声,他不明白,她没有想过要谁庇护,她只想做一个独立的人,便是世事艰辛,也无妨的,起码不用剪掉尊严与自爱。 声音也是哽咽的,带了雨夜的凄凉,她问:“是,是我的不对,我不该招惹你,你要如何才能放过我?” 高大的身影晃了晃,忽而低笑一声,着了杭绸的雪白中衣,往屏风外去拿了一支利箭来。 那支箭不同于一般的箭矢,是比平常箭矢要短小些许,只是箭头上却闪着熠熠寒芒,瞧着便锋锐异常。 崔凛拿了帕子,慢条斯理擦干净:“安安,记得这支箭吗。我曾经送你的那只弓弩,是我母亲亲手雕刻的,这箭簇也是特意寻来的玄铁铸就,比寻常的箭矢要锋锐不少,吹毛立断,锋不可当。” 他说着,轻轻扯开衣领,给她看胸口处狰狞的伤疤:“安安看见了吗?因着这支箭太过锋锐,你当初射过来时,便直直插入了我的胸口,再多一寸,便会要了我的命。” “我那时随着你跳入了江流,被救上来时便昏迷了月余,醒来时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惦记着我从宫中给你带的松子百合酥,那松子百合酥宫里也不常做,可惜你吃不上了。” “后来我无数个日夜在想,那些时日的恩爱缠绵原来都是假的,我的安安真是狠心啊,我翻遍了整个大周,竟是寻不到你的踪迹。” 他还是不愿说那些日日夜夜的煎熬,他俯身,将那支箭矢送至她手中,握着她的手,将那支箭矢抵在了自己胸口。 他神色冷淡,依旧是清朗淡漠的如玉郎君,眼中却暗流涌动,连胸口都在起伏,大抵也是万箭穿心,便是声音也是压抑的冷厉:“安安想要我放过你?来,再多一寸,便能要了我的命,今日若是你下的去手,我便成全你。” 第81章 那便如你所愿 闷雷轰隆炸响,利箭划破肌肤,有氤氲的血迹染红了雪白的杭绸。 青凝的手在抖,她那时不知这 箭矢的厉害,她没想过置他于死地! 那人握着她的手,将那箭矢一寸寸往心口送,鲜红的血滴下来,落在青凝雪白的肌肤上,像是开到极盛的荼蘼花。 青凝抖得更厉害了,她忽而挣脱他的手,一下子跌坐在了床榻上。 那箭矢叮咚一声,坠落在地。 他披在她身上的氅衣滑落下来,半遮半掩间,露出凝白的肩,纤细的腰,脚踝间的银铃也在响,叮铃叮铃,是极致的柔媚。 她抬起头,露出个苍白笑意来:“崔凛,我杀不了你。可我也实在不愿被困在你身边,你瞧,我现下多像那花楼上的妓娘。” 她说着,甚至自嘲的轻轻晃了晃脚踝上的银铃,修长白腻的腿,在玄黑氅衣下若隐若现的晃。 那抹笑意也褪去,直直看着崔凛:“不,我宁愿去花楼上做妓娘,也不愿被你用金链锁在床榻间!” 崔凛身影晃了晃,沉下眉眼来,一字一句问:“安安,你果真如此想?” “对!”青凝泪眼婆娑,却不退让:“我就是这般以为!” 崔凛点头,面上的寒霜似雪:“好,那便如你所愿!” 他批了外衣往外走,凉风吹进肺腑,寒凉刺骨,沉声道:“来人,给陆娘子穿戴整齐,送去花楼!” 一时间,总督府内灯火通明,车马齐备,青凝任由婢女替自己穿衣梳洗,送上马车。 外头的雨倾泻如注,天地间苍茫一片,刻了总督府徽标的马车停在了秦淮河畔,团团的官兵围上来,砸开了醉春楼的门。 醉春楼是秦淮河畔最大的花楼,便是这样的雨夜,里头依旧是笙歌艳舞。 鸨母常妈妈瞧见总督府的马车,战战兢兢出来迎。 车帘打起,俊朗轻寒的郎君拥着个娇美的小女娘下了车。一袭织金云纹的贡缎直缀,长身玉立,矜贵清朗,瞧着便身份不凡。那怀里头的小女娘也是既清又媚,不可方物。 常妈妈在这秦淮河畔混迹这样久,自然是个眼尖的,她识得男子身上的贡缎,也瞧见了他腰上的白玉蟠龙环佩,那可是宫里头的贵人才能用的。 常妈妈腿软的厉害,强撑着迎客:“见过贵人,今日可是要来这醉春楼消遣?” 崔凛站在廊下,将青凝推过去,冷厉的声音:“消遣便不必了,这位娘子,想来你们花楼做妓娘,倒要劳烦鸨母调教一番。” 他转眸瞧着青凝,问“如此,安安满意吗?” 面上是云淡风轻的神色,嘴角甚至有散漫的笑意,可一双眸子,却压抑着怒火,紧紧盯着她,为什么不能向他低头呢,只要她愿意,明明他可以为她鞍前马后。 青凝也在看他,小女娘裹在他宽大的玄黑氅衣中,露出一张小巧明艳的脸,隔着夜雨凉风,同他对望,幼时她的父亲曾对她说:“我们安安便是身为小女娘,也该有自己的傲骨,日后天高海阔,爹爹要让安安活的痛痛快快。” 她仅剩的那截傲骨,便不允许她再向他低头,任他捏在手中,搓圆捏扁,锁在床榻上肆意折辱。 清亮的眸子隐去雾意,终是柔柔一笑:“满意,多谢殿下放手。” 笼中春色 第73节 崔凛面上的淡薄终于维持不住,眉间冷厉,下颔线绷得紧紧的,冷笑道:“既如此,便要让鸨母费心调教了!” 他说完,转身便走,总督府的马车很快消失在夜雨中。 常妈妈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只得先嘱咐楼里的婢女龟公,先将小娘子送上楼安置了。 好在江浙总督孙正和及时赶了来,孙正和也是这楼里的常客,常妈妈是能说上几句话的,忙谄媚笑着迎上去:“总督大人,今日这是闹的哪一出?倒要求你给个明话,那郎君是何种来历,这小娘子又是何种来历?” 孙正和听闻太子殿下深夜出府,以为出了什么天大的事,没成想竟追来了这醉春楼。 他站在廊下,擦了擦面上的雨水:“什么来历?这也是你能打听的?那是.....那可是顶尊贵的人。” 他抬手指了指天,示意那人是天上不可触及的贵人,常妈妈一顿,心里猜了个七八成,腿却是更软了。 常妈妈上前一步,为难的去求孙正和:“贵人要我调教那小娘子,还请大人给个示下,楼里调教人的手段多的很,只是.......如今该用软的还是用硬的,这分寸又该如何拿捏呢?” “这我又如何猜得到。” 孙正和摇摇头,他可从来没见过太子殿下发怒,天大的事,在那人面前也是轻描淡写,威仪稳重,无从揣测,这还是他第一回 见太子殿下如此失态。 “既然贵人动了怒,想来是这小娘子伺候的不好,妈妈只管好生调教便是了。” 孙正和丢下这一句话,扬长而去,只留下常妈妈一个人抓心挠肝。 这当口,雨幕中有人去而复返,握着腰上佩刀,翻身下马。 常妈妈刚才见过此人,似乎是那位贵人的贴身侍从,只是这侍从瞧着也不是一般侍从,银鞍马,龙雀刀,腰佩金鱼袋, 云岩如今已是殿前带刀侍卫,自然也是积威日重,他站在廊下,皮笑肉不笑道:“殿下要我给妈妈带句话,方才送来的那位小娘子是个硬骨头,调教自然该调教,只是也不必用那阴诡法子。若是伤了她的身子,妈妈也不好交代。” 常妈妈心中这才有了数,第二日一早便往三楼去寻那位小娘子。 这醉春楼是座三楼的画舫,里头弯弯绕绕,曲折幽深,三楼住着的,多是些花魁娘子,上头的房间自是要比下头的那些小隔间开阔许多。 青凝这间房,是前后两间的格局,里头是卧房,外头可待客。 常妈妈推门进去的时候,青凝正坐在窗边的榻上,还披着昨日那件氅衣,正愣愣瞧着外头的水面,她眼下有青影,破碎的疲惫,显然是一夜未睡。 常妈妈打量她一瞬,也暗叹这样的娇人儿,也怪道叫那太子殿下撒不开手,只可惜是个不识好歹的。 她坐过去,先同她套近乎:“娘子瞧着竟有几分面熟,也不知是哪里人氏?” 青凝转过脸来,浮起苍白笑意:“妈妈不记得我了?我来你这花楼送过春茶,你们楼里现下喝的茶,大抵也是我们茶铺子里的。” 常妈妈盯着她看了一瞬,这才反应过来,这竟是那茶铺子的东家-陆娘子,她那时也不知怎么妆扮的,整日灰头土脸,想不到洗干净了,竟是这等的姿容。 常妈妈点点头:“陆娘子,你说你先前儿贩卖春茶,整日里抛头露脸,风餐露宿。如今跟了那贵人,自然有你享不完的福气,你又何必惹贵人不高兴。” 青凝又转头去看外头的河面,不欲与她多说:“常妈妈不必多费口舌,若是有什么手段尽可使出来,我断是不会再伺候他!” 清凌凌的语气,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常妈妈这才觉出棘手来,偏那贵人嘱咐了,又使不得阴诡手法。 她冷下脸来:“陆娘子也不必如此果决。你如今既进了这花楼,便是这花楼里的妓娘,干的便是那伺候人的活计,日后慢慢学,也便能伺候好贵人了。” 常妈妈想,便是再有骨气的人,来了这销金窟,不肖多少时日,也必会磨得没了脾性,待认同了这身份,自然会在床上好好伺候了。 常妈妈这一去,几日未再来,却是派了女师傅来教习琴棋书画,又有那花楼中的姑姑,专门带了图册来,教习青凝该用何种姿势何种手法,在床榻上取悦于人。 青凝脸涨的通红,握着那册子的手也在抖,却是垂下眼睫,依旧默不作声。 到第五日上,常妈妈慌慌张张的跑进来,嘱咐婢女将青凝装扮一番,送去一楼的宴客厅。 一楼的宴客厅内铺了叶纹栽绒毯,踩上去静谧无声。青凝被带进去,往珠帘后去弹瑶琴。 窗边的几案前,坐了修竹般的郎君,干净朗润,矜贵不凡,似乎与这奢靡的花楼格格不入。他下首坐着江浙总督孙正和,正同他禀告世家大族屯田现状。 琴声悠扬,珠帘轻晃,娉婷身影在日光中晃,连这暖阳都明丽了几分。 孙正和晓得今日这女娘的来历,自然不敢抬头看,只一味垂着头禀告公事。 上首那人对那琴声也恍似未闻,浓密的眼睫垂下来,慢条斯理喝茶,及至离去,一眼也未瞧她。 第二日上,那人却是又来了,这回是南边几大世家来觐见,只是这些自诩清正的世家,也是没料到太子殿下竟会来这醉春楼。 常妈妈听闻昨日贵人离去时面色不佳,唯恐青凝惹了贵人不快,今日便格外费心思。 她亲自替青凝选了那半透不漏的鲛绡纱裙来,又着人替青凝梳装,这才将人送往一楼去献琴。 今日这世家中多不了解太子与这醉春楼的渊源,青凝甫一进去,裙裾轻扬,素纱裹体,虽说哪儿都没露,却又能隐约窥探曼妙身姿,立时便引来了暗中窥视的目光。 那上首慢条斯理喝茶的人,忽而僵住,不自觉捏紧了茶盏。 额角在跳,崔凛忽而将茶盏重重一搁,厉声道:“过来倒茶!” 青凝顿住脚,便未往帘后去,转而去上首为他倒茶。 他垂了眼睫看她,素色鲛绡纱,贴着肌肤勾勒出曼妙曲线,清朗的一张脸,忽而铁青,一伸手,将人拥进怀中,高大身影将人遮了个严严实实,对着这厅 中的世家道:“都滚出去!” 第82章 为她低一回头 风动帘晃,传来这十里秦淮的琴声、琵琶声,隐约还混杂着妓娘的调笑吟唱声。 宴客厅中的世家尽皆弓着腰身退下了,这偌大的厅中便只余了他二人。 崔凛额角在跳,紧紧握着那截细腰,许久未动。 是熟悉的清甜气息,这花楼中的脂粉再香浓,也遮不住她身上的体香,那是漫长生活中长久浸润出来的,独属于她的气息。手下的肌肤也滑腻,柔弱无骨的一截细腰。 长睫垂下来,神色晦暗。 青凝闷在他怀中,动了动腰身,挣不开他的桎梏,那股若有若无的冷梅香气也在将她缓慢侵蚀,她忽而不耐,张嘴咬住了他的颈。 崔凛低低嘶了一声,眉宇轻动,一口糯米牙倒是尖利的很,逼急的兔子一般,在他身上留下了无数个牙印,这天下间也便只有她敢了! 他终于将她放开,女娘失了重心,便跌在了他的脚边。 他伸手去拂颈上的咬痕,湿漉漉的,留着她的痕迹。长睫掀起来,打量她玲珑有致的身躯,是冷凝讥讽的声音:“安安好的很,如今这妓娘做的是有模有样,怎么,今日穿成这般出来,是要招揽恩客吗?” 青凝深吸了几口气,抬起头:“殿下将我送来这花楼,不就是想看我这副模样吗,又何必冷嘲热讽。” 崔凛的额角又开始跳,转眸定定看她:“安安忘了吗,是你自己要来这花楼?!” “我自己?”青凝直起腰:“若是不想被你锁在床榻间,我不来这花楼,还有别的选择吗?你分明没给过我旁的出路,你总是如此,你有通天的手法,逼得我走投无路,逼得我不得不归顺于你,到头来却要说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她咬咬牙:“便是这花楼,也比你身边要自由。” 他从来不曾顾及过她真正的所思所想,只一味要她乖顺听话,要她奉承讨好。 崔凛的额角跳的益发厉害,她总有办法轻易挑动他的情绪,他面色阴郁,俯下身,捏住她的下巴:“好的很,安安既然如此喜欢做妓娘,那今晚不妨接客。” 直起身来唤云岩:“去,问问这陆娘子一夜价值几何,孤今日要她好生伺候。” 听闻那宴客厅中的贵人要留宿,一时间这画舫中忙碌起来。 醉春楼清了场,将舫里的客人一个个送出门,三楼紧着换织锦的云毯、香浓的锦衾,便是熏香茶水,也全部换了一遍。 常妈妈将青凝拉至雅间,势必要使出浑身解数,要青凝将那贵人伺候好了。 她手里拿了秘册,细细同她说在床上时要如何勾缠,如何塌下腰身,如何用胸用口,方能使得贵人尽兴。 尽是些低贱的手段,要女子软了身子骨,任人踏贱。 青凝面色发白,轻轻掐住自己的虎口,才将胸中的耻辱忍下来。 到得晚间,楼中灯火辉煌,青凝只裹了身素白绢绸,被常妈妈送去上房。 今日这房中隔了素娟屏风,屏风后放了雾气氤氲的浴桶,香气袅袅,脂粉滑腻。 青凝被搀扶着入了浴,不过片刻,忽听外头脚步飒飒,有挺拔清俊的身影映在素娟屏风上,那人背手立在窗前,冷峻又疏离,并未往屏风后多看一眼。 青凝将身子往水中沉下去,心里头惴惴的,不防常妈妈走了进来,直接握住青凝的手臂,将她提了起来。 常妈妈手上虽狠辣,面上却是笑盈盈的:“陆娘子,咱们楼上有规矩。女子初接客,鸨母是要当着恩客的面替妓娘验身的,好证明自家女儿的成色,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青凝被她抓着手腕,半边身子都露出水面,她面上的血色刷的退了去,扭身便要从常妈妈手中挣脱出来,不防被两个婆子摁住了。 她不肯向屏风外的那人求饶,便咬着唇,任由常妈妈上手。 常妈妈查看她一身雪白香腻的皮子,上手摸了摸,掂了掂,对外头的人道:“容貌端丽,肤白无暇,饱满浑圆。” 常妈妈说完,又要去扯青凝身上仅存的亵衣。青凝双目发红,扭身挣扎起来,她不愿发出声息,被外头那人瞧见自己的狼狈,便只得咬着唇拼命挣扎,两只手扣在浴桶边沿,死命拽住自己仅存的尊严。 挣扎间水花四溅,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碎在了地上。 屏风外的人身姿淡然,脊背却忽而僵直,终是狠不下心,厉声道:“够了,都滚出去!” 常妈妈吓了一跳,忙带着几个婆子退了下去。 青凝脱了力道,一下子跌入了浴桶中,只是经了这一番挣扎,浴桶中的水也渐渐凉了下来,身子浸在这水中,便冷的打颤。 有金线麒麟软缎靴踩在绒毯上,修长的身影转进来,静静看着浴桶中的小娘子。 湿漉漉的亵衣紧紧贴在身上,显出颤巍巍的浑圆来,修长的腿,凌乱的发,面上的血色尽褪,偏偏咬着唇不做声,实在是破碎的让人心疼 她抬眼撞上那双漆黑的眸子,瑟缩着往后退了退,青凝想起常妈妈今日教习的内容,一张脸又青又白,紧紧抓住了浴桶边沿。 可她又晓得崔凛的脾性,想起他往日床榻间的惩戒,也知道今日这一遭定是躲不过,便颤巍巍站了起来。 下一瞬,一双有力的手臂伸过来,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宽大的沐巾遮下来,将雪白肌肤上的水珠擦干净,被扔进了锦衾堆中。 青凝看见崔凛倾身过来,指尖沿着她纤细的颈往下滑,冷着嗓音问:“安安今日也该晓得,这妓娘也不是人人都能做的,连验身你都过不去,日后又如何塌下腰来伺候旁人?” 他的指尖在她的肌肤上激起一层颤栗,青凝说不出话,闭上眼准备接受这床榻间的惩处,可下一刻,有软缎衾被扔了过来,将她团团裹住。 身上的凉意终于被驱散,那双漆黑的眸子望了她一瞬,忽而起身,大步往外室去了,珠帘被他甩得啪啪作响,显然是存了怒气的。 至夜间,那身影再未至床榻前,青凝起初还惴惴,只受了这一场惊吓,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下来,闭上眼便睡了过去,半梦本醒间,似乎有暗沉的眸光一闪而过。 清俊的身影似乎在窗边立了一夜,又似乎是在帘外的交椅上坐了一夜,青凝再睁眼时,便未寻到他。 崔凛这次离去后,许久未来醉春楼。 常妈妈也不晓得当夜发生了些什么,只第二日一早,瞧见贵人走的时候,那俊朗的面上淡漠冷寒,似是不虞,她心里咯噔一声,暗骂青凝那小蹄子不识好歹,给她惹了祸端。 这便暗暗发誓,下回定要使出手段来,让那贵人尽兴 而归。 崔凛再来这醉月楼,已是七月中旬了,常妈妈听闻那贵人正在宴客厅闲坐,便嘱咐身边的教导姑姑:“这陆娘子也是个油盐不进的,总是惹那贵人不高兴,咱们又使不得硬手段,实在是让人头疼。我这几日倒是想起个法子来,不妨给她用些药。” 笼中春色 第74节 那教导姑姑点头:“若是碰到硬茬子,用药自然是个好法子,我这便去前头拿那助兴的药来。” “不要那等低劣货色。”常妈妈拉住教导姑姑:“红姑还记不记得咱们楼中,有一瓶顶珍贵的秘药?” 教导姑姑一拍大腿:“我竟是忘了这一茬,那秘药可是一颗值千金,如今正能派上用场,容我去取来。” 常妈妈笑着点头:“进了七月,天气凉似一日,今日便备些紫苏饮,给楼中的妓娘们送一送,尤其别落了陆娘子的。” 教导姑姑了然一笑,自去送饮子了。 常妈妈目送教导姑姑走远了,扭着腰身往廊下去,远远瞧见那遥不可及的贵人正背手立在窗前。今日他不宴客,也不去见那陆娘子,清俊的一张脸,笼着一层寒霜,只是一味在宴客厅闲坐,实在让人无法揣测。 常妈妈略思量了一瞬,便壮着胆子上前,卑躬屈膝道:“贵人,这几日你不往这楼中来,陆娘子竟是跟丢了魂一般,你不妨.......不妨去瞧瞧她。” 背手而立的郎君轻轻嗤一声。 常妈妈咬咬牙,煞有介事:“陆娘子上回受了惊吓,醒来却是惦念起贵人的好来,这几日总会时不时问起你,小人句句属实,倒是不敢撒谎。” 那身影不动如山,修竹一般,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他转过身来看那鸨母,漫不经心识破了这谎言,可默了许久,终是道:“如此一说,便要她梳洗了,起来待客。” 常妈妈连连应了,着人去楼上知会。 待崔凛推开三楼雅间的那扇雕花木门时,却见重重帷幔间,那娇柔的身影正垂首坐在床边。 高大的身影走进去,看着她不做声。 那床边的娇人儿却忽而抬起脸来,面颊上泛着靡丽的红,桃花眼眨一眨,她喊他:“二哥哥。” 崔凛一顿,依旧不做声,青凝却偏头对他笑,是含羞带怯的小女儿情态。她素着一张脸,眉目如画,肤如凝脂,水汪汪的眼里饱含着情谊,静静望过来,又低低唤了一声:“二哥哥” 柔柔的,像是小女娘在唤梦中的情郎。 幽深的眸子,有一瞬的恍惚,崔凛上前,俯身去探她的额,果真是滚烫的,连总是冰凉的手,此刻也是温热的。 他暗暗蹙眉,却不防小女娘一双柔软玉臂缠上来,粉艳的唇开合,说的是:“二哥哥,你怎么才来,我等了你许久。” 青凝下午喝了一杯紫苏饮,那饮子入了口,整个人却是渐渐混沌起来,好些事她记不清了,恍惚中还是那年松山寺的客舍中,她似乎在满心欢喜的等待一个人,等谁她记不起来了,待崔凛推门而入,她便欢喜起来,她原来在等她的二哥哥。 她的二哥哥是这世间最好的郎君,温其如玉,言念君子。 崔凛眸中晦暗一片,他问:“陆青凝,你看清楚我是谁。” 混沌的小女娘仰起头,懵懵懂懂瞧他一眼,忽而仰头吻了吻他冷白的喉结,她说:“二哥哥,我愿意。” 头一回,她对他说我愿意。 崔凛抬手去轻抚她的眉眼,水波荡漾,深情旖旎,仿佛要将人溺死在其中。他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眸光,便是那时她同他逢场作戏,眼里也有盈盈笑意,却也仅仅是乖顺的,柔和的,不像今日像是承载了万千星河,熠熠闪烁着映出一个他 微凉的指带了些缱绻的意味,青凝却偏头躲开,钻进了他怀中,她紧紧贴住他,寻求他身上的一丝丝凉意。 柔弱无骨的身子,在怀中轻轻的蹭,那些对她压抑的渴望,一下子涌了上来,是无法克制的汹涌。 可今日他却忽而不敢,那只手在她腰间摩挲,低低问了句:“你愿意吗,安安,你可愿意?” 青凝的脑海中一片迷蒙,很多东西她分不清,梦中一般,只觉心中满是柔情蜜意,想将自己的一切献给他。 她抬手,一件件剥下雪白绫罗,颤巍巍的白花在黄昏中盛开,像是邀他一场靡艳的花事。 有什么东西轰隆倒塌,总是清朗淡漠的眸子,倏忽染了艳丽的红,崔凛反客为主,强势的握住那截细腰,将她推在了锦衾堆中。 绵密的吻,从额头到唇瓣,一点点研磨,耐着性子吸吮,占有,到最后狂风暴雨。 这场情事像是一场连绵不绝的春雨,从春凳,到桌案,到矮榻,处处是他二人的影子。 他方罢手,她又缠上来,她气喘吁吁,他却箭在弦上。 她勾着他的心神,从黄昏到子夜,又至天色微明。直到小女娘昏昏沉沉晕过去,才彻底歇了云雨。 崔凛又唤了水,亲手替她清理了,抱着她往榻上去。 从一场春梦中醒过来,那双眸子却又渐渐沉冷下去,心思缜密之人,自然晓得青凝定是吃了什么,才与他大梦一场,只是梦终究要醒的,又何必沉迷。 清俊的郎君披衣起身,站在窗前微凉的晨风中,如竹如松。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床榻上的人发出细弱的低吟,崔凛顿了顿,端了参汤进去,不防打起帷幔,却见青凝脸颊通红,是病态的潮红。 他伸手探了探,额上滚烫,身上也滚烫,竟是发起高热来。 清俊容颜染上怒色,一脚将门踹开,唤云岩:“去将那鸨母唤来。” 常妈妈上来的时候面上喜滋滋的,她还以为那贵人成了好事,是要奖赏于她,不防刚上楼,却被麒麟皂靴踹翻在地。 高大的身影立在晨曦中,声音里带了沉怒:“你给她吃了什么?怎会起了高热?” 常妈妈一惊,忙爬起来去磕头:“贵人息怒,贵人息怒,陆娘子吃的是我们楼上的秘药,名唤春风渡,这药会让人起了春梦,却对身体并无大碍,想来只是娘子身体弱,承受不住这激烈的情事,这才起了高热。” 崔凛不欲与她多说,既心中有了数,便唤云岩去找大夫。 一时间这花楼中人影瞳瞳,大夫来了好几个,灌下几副药去,却依旧不见退烧。 崔凛清隽的面上浮起怒色来,唤云岩:“往南郡王的府邸去,寻一名御医来。” 云岩领命,打马而去,一刻钟后,搀了位颤巍巍的老太医来。 那老太医隔着素纱帷幔替青凝把了脉,腿脚不稳的走出来给崔凛行礼:“禀太子殿下,这小娘子想来是惊惧加身,忧思过重,本就绷着一根弦,如今又被用了这虎狼之药,这才起了高热。” “老臣开几副药,若是明日这高热还不退,老臣再来替娘子回诊换药。只是这娘子身体底子弱,实在是受不得惊吓了。” 老太医哆哆嗦嗦开了方子,又嘱咐婢女用温水替青凝降温,这才被云岩搀了回去。 这一折腾,已是午后时分了,初秋的风带了点沁凉,徐徐吹进来。 崔凛背手立在窗前,看着婢子进进出出,到最后实在不耐,转去屏风后挥退了众人,亲手湿了绢帕,替青凝擦拭滚烫的脸颊。 小女娘陷在锦绣堆中,唇色血红,却又干涸,面颊也是红的,病态的靡丽。 崔凛顿了顿,将人抱在怀里,用微凉的手背,去碰她滚烫的眉眼,低低唤她:“安安,且醒一醒。” 青凝却紧紧闭着眸子,无知无觉,瘦弱的身子轻飘飘的,仿佛一吹就散了,了无踪迹。 崔凛心中忽而生出恐慌来,巨大的恐慌,一如当初她跳下江流,无处可寻。 他手臂用力,将人抱紧了,往常冷寒的眸子,浮起难言的沉痛来。 他痛恨她的欺骗、她当胸的一箭,她将他丢在原地,干干净净转身,她要嫁给卓瑾安替他生儿育女,可归根究底,他是不甘心她不能回报他同样的感情。 他骨子里的高傲,要他向她索要一次低头,一个台阶。 可如今这恐慌又告诉他,低不低头又有什么要紧,甚至爱不爱他也不再重要,只要人在身边,那亦可以抛去了这与生俱来的高傲,为她低一回头。 第83章 嗯,无耻 青凝烧了两天两夜,那春风渡的确是极猛烈的药,便是高烧中,依旧有情动的余震。 待几副药吃下去,稍稍恢复了体力,她孱弱的身子熬不住那余震,便又凭着身体的本能,去寻一丝清凉,往那坚实的怀中钻。 那人似乎在竭力忍耐,握着她的细腰,冷白的喉结上下滚动:“安安别动,听话一些,你身子荏弱受不住。” 可青凝的脑中是混沌的,身子却依旧炽热,像是有无数蚂蚁在体内细细啃咬,酥酥麻麻的摧毁人的神智。 崔凛深邃的眸子晦暗难言,修长的指抚平她紧蹙难挨的眉目,最终只得握住女娘纤细的脚踝,沉下邀去。 只是这一回,比以往都要温柔,晓得她已是强弩之末,便只得克制着体内要将她撞碎的汹涌,耐着性子,循序渐进。 到最后她再次沉沉睡去,崔凛却不得不于半途中止了动作,额头的青筋若隐若现,清俊的面上沁出细密的汗,极为难耐的闭了闭眼。凝脂玉肌,玲珑有致,是天生勾人的尤物,修长的腿搭在他的膝上,若隐若现。他分明已是箭在弦上,却又不得不凭着坚韧的意志,生生忍下来。陆家青凝,果真是磨人的紧! 待青凝醒来时,是次日的晚间,人熬的瘦了一圈,面颊也是虚弱的潮红。 浓密的眼睫颤动几下,睁开眼,瞧见窗边那抹清俊挺拔的身影,青凝本能的瑟缩了下,重又闭上了眼。 身上都是他的印记,微微动了动身子,粉身碎骨般的疼,有什么东西流出来,自然也是他留下的。 那临风而立的高大身影,听见床榻间悉悉索索的响动,猛然转头,他掀起帷幔,看见她浓密的长睫不断颤动,面上的潮红也终于退了去,低低舒了口气。 转身端了参汤来,将瘦弱的女娘拖在怀中,想喂她喝一口参汤。 可怀里的人却将脸撇开,紧紧闭着唇,不看他,也不喝他手中的参汤。 青凝依稀记得这几日的荒唐,她勾着他,贴着他,塌下腰身,对他露出邀约的媚态来,那些姿势,像极了常妈妈教给她的手段。这便是那春风渡的厉害之处,不仅要你满心欢喜的献上自己,还会让女子极尽媚态。 这一味春风渡,终于把青凝的那截傲骨也碾碎了,她坚持到如今,不过凭着这一截骨头,原本终于获得了自由安宁的日子,却被轻轻一碾,飞灰湮灭,新婚夜里的凌辱,脚踝上金链的冰冷,花楼中验身的耻辱,都没有让她塌下腰,如今倒是真真切切的被抽走了脊梁。 有眼泪无声的流出来,从眼角滑落,一滴滴落在他的衣襟上。这些时日以来压抑的情绪,惊惧、羞耻、痛苦、麻木齐齐涌上心头,只好咬住唇,无声啜泣。 崔凛身形一顿,指尖轻轻颤了颤,低低道:“哭什么呢,喝一口参汤润润唇舌。” 瞧见她紧紧咬着唇,又屈起手指,强硬撬开她的齿:“别咬自个儿,咬孤的手!” 青凝恨他给自己用这样下作的药,可身子绵绵的用不上力道,嗓音也沙哑的发不出声,模糊中觉出那人将手指屈起送进了她口中,便拼尽力道,狠狠咬住了他的指。 崔凛低低嘶了一声,却未将那手从青凝口中抽出来,只是用另一只手将人托起来,轻轻抚着她的后背,是极温柔的声线:“好了,好了,安安不哭。这春风渡是常妈妈擅自做主,孤并不知情。” 又是这样,惩戒了她,打碎了她的脊梁骨,却又开始温柔蛊惑的安抚。 青凝并不松口,直到嘴里充斥了血腥气,这才卸了力道,软软跌在他怀中。 崔凛将她的下巴抵在自己的肩上,一壁拥着她,一壁拿了绢帕擦拭手上的血污,是极深的齿印,皮开肉绽,深可见骨,他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只是含了参汤,托住她的颈,俯身渡过来。 青凝本就没有多少力气,便任由他渡了几口参汤,干涸的唇,终于得到滋润,粉艳的水润。 崔凛有些不舍得离开,在她的唇上轻轻吮了下,才将人放开,又去擦她眼角绵绵不绝的泪。 她的肩膀在颤,崔凛耐着性子,一下下轻抚她的背:“安安不哭了好不好?孤今日便带你回去。” 青凝愣了一下,想起总督府里那间奢靡的厢房,无端喘不过气来,脚踝上还有金链子留下的青紫,走一步便提醒她那屈辱的过去。 她绵软的臂爆发出一瞬的力气,猛地将崔凛推开:“我不,我不跟你回去!” 青凝抬起蒙蒙的泪眼:“我也不想看见你,你凭什么呢,凭什么要掌控我的命运?!” 他想惩戒她便将她锁在床榻间,想将她扔进花楼便扔进花楼,如今想要她回去,便又是轻飘飘一句话,凭什么呢,要对她生杀予夺,予取予求。 远山远水似的眉眼泛起冷厉来,生来尊贵,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便是他的父皇也从不会同他如此说话,现下被呛声、被拒绝,自然有一瞬的难堪。 只也不过一瞬,崔凛伸手捏了捏额角:“安安过来” 她又被他拖进怀中,是强硬又柔情的臂弯,让人无力挣开。 青凝去拍他的臂,眼泪哗啦呼啦往下掉,指甲划过他冷白的肌肤,留下一道道血痕:“你放开我,我不接你的客,我不要伺候你!” 笼中春色 第75节 他卑鄙,他无耻,他不顾她的意愿,一次又一次的强占她! 那人闭了闭眼,将她的手臂压下去:“好好,不接孤的客,安安累了,且先睡一觉。” 青凝也的确是精疲力竭,挣扎这一番,已是耗光了浑身的力气,她埋在他怀中哽咽一阵子,将那人的衣襟揉成一团,弄的濡湿褶皱,这才又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不见崔凛,却见冬雪两姐妹正伺候在身侧。 青凝微微愣了一瞬,细弱的声音,不确定道:“冬儿?雪儿?” 冬雪两姐妹正在床边搅汤药,闻言齐齐看过来,惊喜道:“娘子.....娘子醒了?!” 雪儿凑过来,小心翼翼的问:“娘子,你且先喝了汤药?” “饭还没用,怎能先喝汤药?”冬儿将雪儿挤走,端了午膳来,是极易消化的鳝丝面,另有几样绵软的点心。 青凝看见她二人心中高兴,便就着冬儿的手吃了半碗鳝丝面,又乖顺的喝了汤药,这才问:“你们怎来了这花楼?” “昨日有位郎君去了咱们西街口的家中,要我们姐妹二人来这花楼伺候娘子。”冬儿说着,探了探青凝的额头,这才放心的收走了碗碟。 青凝微微蹙眉:“你们也是清清白白的小娘子,来这花楼污了名声,日后万一被人指指点点可怎么好?今日见过我,你们便回去,不必你们伺候。” 病了这一场,她身子发虚,声音有气无力的细弱。 冬儿背过身去擦眼泪,明明上个月,她们才欢欢喜喜送娘子出嫁,怎得转眼就来了这醉春楼,娘子瞧着还受了不少的罪。 “娘子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娘子既然将我们买了来,断没有赶我们走的道理。”冬儿如此说着,又去替青凝拽被角。 雪儿也应和:“我也不走,我跟娘子还有阿姐在一处。” 青凝晓得冬儿的脾性,知道劝不动,便又疲乏的躺下了。 将养了两三日,这才能下床,只是也无处可去,便常在廊下的躺椅上闷坐,好在有冬雪姐妹作伴,素日能多说几句话。 这日方用过早膳,青凝觉得精神好了些,正要同冬儿说去廊下走走,不防滟娘走了进来。 滟娘其实心里不好受,那样鲜活自在的一个小娘子,如今竟被扔在这花楼中,是她当年将自己救出了这销金窟,她教给自己自尊自立,可今日的她们却是易地而处。 只她并不敢表现出来,她是受了那位贵重郎君的托付,来解开青凝心中郁结的。 滟娘笑盈盈的来牵青凝的手:“阿凝,早知你来了这醉春楼,我定要来凑凑热闹的,这楼内我住了七八年,同这楼中的鸨母妓娘们熟稔的很。” 她牵着青凝往外走:“你自己闷在这屋子里做什么?需知这醉春楼最是热闹,素日里姐妹们闲了,也会喝酒调琴唱曲,起了兴致也斗琴下棋作画,便是这楼下头也有诸多乐趣,清雅的有那昆曲越曲,那接地气的还有艳舞杂耍。” 滟娘说着,便拉着她下了楼,去一楼看傀儡戏。 常妈妈看见滟娘拉着青凝的手走下来,忙躲去了廊柱后,上回她给青凝吃了春风渡,青凝昏睡了几日,常妈妈便在廊下跪了几日。到现在膝盖还隐隐作痛,走不利索,怕是要落下病根了。 起先青凝被送来,常妈妈还以为,这小娘子也不过是那贵人的一个玩物,生了身好皮囊,要那贵人暂时起了兴而已,伺候的不好,便被送来这花楼梳弄。她这才敢下狠手,给青凝吃了春风渡。 如今经了这一遭,常妈妈也知道这陆娘子在那贵人心中非同小可,要知道这小娘子昏迷的几天,可都是那贵人衣不解带地伺候,她哪里还敢再管束这小娘子,既然如今滟娘来了,便由着滟娘拉着她去消遣。 今日一楼的傀儡戏,演的是一出《水漫金山》,青凝同滟娘看完了这出傀儡戏,不知不觉已是黄昏了,确实比那以往的日子要好消磨些。 滟娘笑吟吟将她送上楼:“阿凝且好好睡一觉,等明日我再来寻你。” 到第二日上,滟娘果真又来了,她拉着青凝去了画舫旁边的一处小舫,里头歌舞轻慢,琴声悠扬。原来这处是素日妓娘们习琴作画,消磨时日的地方。 要知道这秦淮河上的恩客非富即贵,也不乏文人雅兴,这醉春楼的妓娘们白日里得了闲,也是要勤修琴棋书画的。 舫中临水的雅座上,有两位浓妆的妓娘正在画这秋日秦淮,两人起先还凑在一处共同作画,画着画着,竟是摁着画纸争执起来。 一个道:“这秦淮河本就是浓艳的,你何必添了这青色烟雨,倒显凄楚了。” 另一个也不悦:“这秦淮河瞧着笙歌艳舞,却不知底下藏了多少红粉枯骨,如何就不能凄楚呢?” 这争执越演越烈,滟娘瞧着这两位妓娘也是老相熟,便上前将两人拉开,推了青凝一把:“你二人也不必争执,我这位妹妹最善作画,不如让她来给你们添上一笔。” 青凝本无甚兴致,可滟娘既如此说了,那两位妓娘也停了争执瞧着她,青凝便只好拿起了笔。 不多时,便又在这秦淮河的青色烟雨中,添了岸边朦胧的灯红酒绿,有那瞧不清面目的红粉佳人,在夜雨中飘飘荡荡,如此一来,倒是既凄楚又艳丽起来,是一片伤心画不成的笙歌艳舞。 围过来瞧她作画的妓娘越来越多,到最后都笑着称赞起来。 起先那位作画的妓娘过来执了青凝的手,叹道:“哎呦,这是怎样一双巧手,竟是出神入化。” 这妓娘拧腰靠在栏上,神色夸张,言语爽利,青凝忍不住,眼睫轻动,露出一丝笑意来。 这一笑,抛去了这些时日的寡淡麻木,桃花眼微微扬起,眸若点漆,星光熠熠,仿似天光乍泄,露出娇俏妩媚的生动来。 那妓娘捅了捅旁侧的人,互相使了个眼色,都好奇起这位的身份来。有那灵通的,说是这小娘子正是前几日那位贵人扔进醉春楼,要常妈妈梳弄的那位。这才恍惚明白,怪不得一个小娘子,竟让那天上的贵人动了念头。 待青凝从小舫出来时,已是日暮时分,滟娘笑着同她道:“你若是得了闲,便来这舫上同妓娘们一处作画,总归比你闷在屋中好。” 青凝轻轻点了点头,上了主舫才觉出,现下这醉春楼笙歌停了,艳舞也停了,异常的清净。 似乎是清了场,日暮的连廊上,有人背手而立,月影白的金线云纹直缀,身姿挺拔,爽朗清举,是天上月,山巅雪,又兼之长久浸润出来的威仪,萧萧肃肃,让人不敢直视。 滟娘腿软,跪在地上,悄声又退回了小舫中。 青凝本也想随着滟娘回去,只回身才发现,那艘小舫已被解了缆绳,飘往河中央了。 她同他静静站了许久,青凝耐不住,只当看不见他,抬脚欲往楼上去。 可经过他身侧时,那人却忽而退了一步,青凝不防,便撞在了他的手臂上。 有绵软蹭过他坚实的臂,青凝涨红了脸,既同他撕破了脸,便破罐子破摔了起来,低低念叨了一句:“无耻。” 那人转身,看着她的羞红的面颊,盈盈的眉眼,轻笑:“是,无耻,” 碎玉般的声音里掺了沙沙的哑,像是撩人心弦的晚风,微微俯身:“还有什么罪状是安安要加给孤的,不妨说来听听。嗯?” 第84章 日后安安想要什么,孤便…… 暮色四合,金乌西沉,秦淮河上泛起靡艳的余晖。 往常深邃冷寒的眸子,今日看着她,有星光在闪,是春水般的柔情。 “你......”青凝往后退了退,她张了张嘴,又忽而觉得无话可说,最终只是执拗道:“你走,我说过了,不接你的客。” 崔凛往前一步,轻轻叹一声:“可是安安,今日这花楼被孤包了场,那常妈妈说,这花楼中的所有妓娘都是孤的,包括你。” 无赖!青凝揪着衣襟,说不出话来,只是在心底又给他加了一桩罪名。 有琴声起,箫声和,一楼的宴客厅备下了酒宴,花魁娘子们进进出出,献上鹅黄酒、冰露饮、时令果品、珍稀佳肴。 上首的人眉目疏朗,沉稳练达,本是皎洁的美玉,可骨子里的矜贵与威仪,又为这皎洁添了一层若即若离的疏冷。 有那大胆的花魁,抬起眼瞧见那疏离身影,一颗心怦怦跳起来。 常妈妈站在廊下,拉住青凝的手,哭丧着脸恳求:“我的好娘子,你今日就好生伺候这贵人一回吧,否则我们这满楼的性命都不保啊。你忍心瞧着这楼上的妓娘们,因着你丧命吗?妈妈我不信,娘子你是那等心肠冷硬的。” 青凝无法,只得接过了常妈妈手中的酒壶,欲往里头去斟酒。 方才那位大胆的花魁娘子却接了话:“妈妈,你瞧把陆娘子吓的,不若我同她一块进去,也好替她壮壮胆。” 这秦淮河畔从来不缺婀娜美人,这醉春楼中的花魁娘子更是其中楚乔,姿容绝艳,体态风流,也是被诸多男子捧到天上去的。今日这花魁娘子自认不比青凝差多少,自然也是存了攀龙附凤的心思,想往里头去斗胆一试,这陆娘子是个不懂风情的,屡屡触那贵人霉头,万一呢,万一那贵人多看她两眼,就让她去伺候了呢? 常妈妈是个人精,打眼一瞧这花魁娘子,便知道她心里的小九九,只常妈妈并不阻拦,笑吟吟道:“也好,你且陪陆娘子进去。” 她自然也盼着这花魁能得那贵人青眼,若是万一真能得幸伺候,她醉春楼也要跟着鸡犬升天了。 青凝垂着眼睫没说话,清凌凌的神色,有些无端的厌倦,她倒巴不得崔凛能瞧上这花魁娘子,好叫她能解脱出来。 三人既说定了,那花魁娘子便也执了一壶酒,同青凝一道往里头去。 正厅里,崔凛正散漫的把玩手中的酒盏,听见环佩叮咚,他眉宇轻动,掀起长睫,却忽而顿了顿。 有浓郁的脂粉香味靠过来,玉手执了鸡首壶,欲要替他斟酒,柔媚的声音能滴出水来:“贵人且尝尝这鹅黄酒。” 那花魁娘子眉目含情,缓缓抬起眼,却不防撞上一双寒潭般的眸子。 那人脸上浮起淡漠笑意,轻轻撇了她一眼,可就是这一眼,令花魁娘子脸色大变,重重跌在了地上。这一眼,是不屑的厌恶,还含着几分森然冷意,花魁娘子既羞又愤又 怕,忙爬起来退下了。 崔凛蹙眉,目光落在青凝身上,将酒盏一放:“安安,过来。” 青凝抿唇,抬起湿漉漉的眼同他对望了片刻,只得执了酒壶往前。 只她方走过去,却被他握住了腕子,那人稍稍用力,她便低低惊呼一声,跌在了他怀中。 酒壶叮咚一声坠落在地,青凝又一次气结,可她素来不会骂人,只能涨红了脸,又重复了一遍:“你.....你卑鄙,你无耻!” 那人低低笑一声,握住她的腰:“好,孤卑鄙,孤无耻。安安说什么便是什么。” 是极尽温柔与宠溺的语气。 修长的指拭去她腕上洒落的一滴酒,低低问:“身子可彻底好了?那儿还疼吗?宫中的秘药还在总督府,若这醉春楼中的不管用,可去总督府取那秘药来。” 青凝一愣,反应过来他说的那儿是哪处,连耳垂都红了,只能抿着唇,撇过脸去不看他。他是了解她的身体的,那日两人缠磨了一天一夜,娇嫩的花蕊,自然是红肿不堪,便是退了高热,也需得将养些时日。 这样细心的体贴。 青凝忽而想起长宁公主的一句话,崔凛若想得到一件东西,总有千百种手段,青凝倒宁愿他对她狠心到底,也能将这段纠缠决绝的断开,可他又最善温柔的蛊惑,要你身心的降伏。 纠缠这些年,恨意里也是掺杂了温存的,剪不断理不清。可青凝再也不想一次次被惩戒,之后再一次次被安抚,最终被他慢慢磨成了一颗光滑的石子,沉在水面下,再也瞧不见天空。 青凝心中不耐起来,伸手去锤他的肩,只是兀自用了力道,却撼不动他分毫,只得抬起浓密的眼睫,哀哀道:“崔凛,我不明白你。你明知道的,你明知道我恨你,再不想留在你身边!” 青凝想不明白,他那样的人,骨子里的骄矜,怎会让一个不尊他敬他爱他的人在身边?他不是也恨她吗,恨她的背叛,恨她的欺骗,为何不能恨到底,两个人都彻彻底底死心! 她直呼当朝太子殿下的名讳,崔凛却浑不在意,只是捉住那只不安分的手,轻柔又强硬的展开她的指,与她十指紧扣。 另一只手则轻柔抚摸她的发,像在安抚一只张牙舞爪的猫咪,良久道:“恨我吗?安安恨我一次次毁了你的姻缘,恨我强占你,恨我囚禁你.......” “还有吗,嗯?今日一道说来听听。” 青凝听他亲口认下这些,不知为何,忽而眼眶发酸,眨眨眼,却没有泪,只有心中的委屈说不清道不明,她颤着唇,仰头看他:“是,恨你,恨你......恨你毁了我安稳的生活,恨你用金链将我困在床边,恨你一次次折辱我,恨你......” 她终于哭出来,后头的话说不清,只是扭着身子挣扎起来,试图从他的怀中挣扎出来。 崔凛见她挣扎的厉害,只好将她放在面前的小几上,他俯身,吻去她眼角的泪,半蹲在她面前,双手依旧是环抱的姿势。 他说:“安安不哭,孤认下这些罪状,随你处罚,好不好?嗯?” 稳坐高台上,俯瞰芸芸众生的上位者,终于抛却了骨子里的高傲,向她低下头。 可这低头也带着蛊惑的意味,他眼里是春水般的柔情,嗓音是带着朗润的微哑,沙沙的拂过心田。 青凝一噎,止住了啜泣,她往后缩了缩,他这样的人,果真多智近妖,最是善于蛊惑人心,青凝忽而害怕,害怕被他的温柔所蛊惑,生出不坚定的意志来。 笼中春色 第76节 她撇开眼,再不看他。那人却将她的脸又掰回来,在她的唇上落下一个轻轻柔柔的吻。 “安安怎么处罚孤都好,只是再不允许生出离开的心思,你也说了,是孤强占了你,既然强占了你的身子,便总该负责的。你同孤缠绵了那么多次,又怎么能让孤丢下你。日后安安想要什么,孤便给你什么,好不好?” 他站起来,一下下轻抚她的背: “安安既然不愿回总督府,孤过几日便置办一处宅子,带你住在外面,等南边的吏治清明了,再一道带你回京。” “你......”青凝忽而无力,只觉得再也挣不开他,她推开他的手,再不理他。 闹到最后,是崔凛将她抱上楼去的,他将她安置在锦衾中,拍着她的背低低诱哄,企图将那炸毛的小猫咪一根根捋顺了毛,可小女娘却是怎么都不肯同他再说话,锦衾拉上来,遮住眼不看他。 青凝也不知是何时睡过去的,第二日醒来时便有些没精神,总督府遣了个小丫头,送来了那宫中的秘药。 冬儿拿在手中看,疑惑道:“娘子,这药膏是做何用?方才那小丫头也没说清楚。” 青凝忙上前夺过来,满面羞红:“给我便是了,快些去端了膳食来。” 支走了冬儿,这才悄悄地将那秘药藏了起来。 滟娘是午后过来的,今日铺子里有事绊住了,便来晚了些时候。 滟娘本是有心打听青凝昨晚同那贵人的磕绊,只瞧见青凝懒怠去说,便也不好问,转而拉着她道:“现下七月中旬,正是摘莲蓬的时候,阿凝,咱们去摘些莲蓬来,晚上让小厨房给咱们做莲蓬汤。” 青凝被她拉着,往楼下去寻了艘小舟,滟娘撑着,两人往秦淮河中去。 现下荷花盛开,荷叶田田,绿荷红菡萏,卷舒又开合。 青凝掐下一朵含苞待放的菡萏,拿在手中把玩,露出茫然神色:“滟姐姐,你说日后我活着,又该以什么身份自立呢。” 短短一个多月,经历这许多,是被打断了脊梁后的重建,往日对自由安稳的向往被碾碎,但青凝想,她还是要爬起来,只是忽而不知道又该再对日后的生活抱有何种期待了。 滟娘叹一声:“咱们活着便该及时行乐,又何必想那些。” 两人正说话,不防一艘小舟缓缓驶过来,舟上撑船的是一位浑身缟素的郎君,戴着斗笠,只露出干净利落的下颔。 他斜斜倚靠在船舱前,依稀有些风流姿态,青凝偏头瞧他一眼,忽而顿住。 她呐呐喊:“卓瑾安?” 卓瑾安将斗笠一摘,露出风华绝代的一张脸,他说:“阿凝,是我” 他似乎瘦了些许,往日懒洋洋的风流敛了去,多了些沉重的积淀。 滟娘吓了一跳,忙四下探看了一眼,见接天莲叶将两艘小舟掩在重重碧波间,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卓瑾安一瞬不瞬的看住青凝,将她从上到下细细瞧一遍,眼圈发红,他说:“阿凝,对不住。” 青凝朝他笑:“何必同我道歉呢,倒是我对不住你,将你拖下了水。你我本也是一场交易,如今散了,也是互不相欠,日后你也该安生过活。” “一场交易?”卓瑾安看见青凝苍白的面颊,只觉心痛难耐,他说:“只有阿凝以为是一场交易,我从来是奔着与你夫妻恩爱、白头偕老而去的。” “你.......”青凝一时语塞,这才后知后觉体会到那些谎言中的真情。 卓瑾安往前靠了靠:“阿凝,那人将你扔进这醉春楼,你恨他吗?” 青凝不吱声,她不想卓瑾安再卷进这些恩怨中,最后只是摇摇头:“恨不恨,卓郎君也无需知晓。” 可卓瑾安却益发悲怆起来,他实在很想过去抱抱他的阿凝,可到最后又生生忍住了:“阿凝,我的父亲上个月病故了,我的母亲向来同父亲鹣鲽情深,一时想不开也随了父亲去,如今卓家只剩我自己了。” 他说着,眼里燃起幽幽的光:“如今我再无挂念,我散尽卓家的家财,助你脱困如何?” 他没说要她的阿凝回到他身边,他只是想要他的阿凝自由快乐,他永远珍视那个金陵城中明媚的小女娘,他只是想帮她脱离那人的掌控。 青凝一惊,下意识直起腰,急切道:“你......你无需如此的!你知道他是谁吗,是当今的太子!你......你莫要以卵击石,若是触怒了他,你也没有好下场的!” “以卵击石吗?”卓瑾安忽而轻笑,站在船头褪去了少年人的风流恣意,添了些决绝的担当:“我当初因着至亲的牵绊,做了一回懦夫,让我的阿凝失望了,可是这一回,以卵击石又如何,总要为我的阿凝试一试。” 那艘小舟晃悠悠,又很快消失在荷叶间,青凝不知卓瑾安作何打算,一颗心却疯狂跳起来。 第85章 安安是不是有很多委屈…… 七月底,处暑后,骄阳渐收,暑热已散。 江浙总督府中又迎来了一位贵客,令崔凛也讶然了一瞬。 长宁坐在圈椅中,神色疲惫又倨傲,不悦地喝了口茶:“怎得,凛儿不愿看见我?” 从京都到南边走了十几日,虽是长途跋涉,但长宁依旧是妆容精致,裙裾整洁,连脚上的云头履都是簇新的,不见一丝一毫的污损。 “非是不愿。”崔凛于长宁下首的交椅上坐了,慢条斯理替自己斟茶水:“只是母后,你擅自离宫父皇可知晓?” “不必唤我母后,立后的诏书还未颁发,我并不是这大殷的皇后,且这后位我并不稀罕。”长宁袖口上的牡丹开的正艳,抬起眼,傲然的神色。 修长的指握了杯盖,轻拂茶沫,崔凛点头:“立后的诏书是迟迟未发,但父皇曾同儿臣承诺过,这后位定然是母亲的,只不过母亲身为前朝公主,身份敏感,这才推迟了立后事宜,原本父皇同儿臣商议,这个月便会下了诏书。” 长宁摇摇头:“我并非是因此同你父皇置气。” 她叹一声,心平气和:“凛儿,你父皇当初娶我,也是因着形势所迫,如今既然他已大权在握,便当立珍爱的女子为后,往后余生,我并不愿同他捆在一处。这江南既然还是我的封地,我日后便想长居于此。金陵尚且有前朝所建的公主府,我已遣人收拾出来,今日便住过去。” 长宁身为前朝公主时,封地便是在南边,食邑万户。崔溯上位后,并未剥夺她的封地,依旧维持长宁前朝的待遇。长宁同崔溯之间横亘着公孙氏,两人这些年聚少离多,长宁瞧不透那人的心思,也再不愿勉强。 崔凛并不想干涉父母之间的恩怨纠葛,只是道:“随母亲的意愿,只要你想,儿臣会替你铺好路。” 长宁轻笑,倒是颇为欣慰有这样的儿子,不知不觉,他已成了她的依靠。 长宁喝了口茶,忽而想到什么,蹙起眉尖:“休要说我,倒是凛儿你实在不成体统,听闻你直接给你的父皇上了折子,要给那位陆娘子上玉牒,回京便要迎娶她。” “我同你的父皇,连陆娘子的人影都未见到,你就擅自要为她上玉牒,岂非太儿戏了些?且依陆娘子的身份,是够不上太子妃之位的,当心御史弹劾于你。” 崔凛将茶盏一放,掀起眼睑来,略有些无谓地轻笑:“母亲不知吗,她早便是儿臣的人,这名分早该给她了。御史弹劾又何妨,儿臣有的是法子堵住所有人的嘴。” 长宁一噎,她自然知道崔凛的脾性,这认定的事情,绝无更改的余地,他总有手段谋夺到。长宁轻叹,只好转圜:“陆娘子人呢,先把她带来我瞧瞧,一去经年,也不知那小娘子如今是何种面貌。” 崔凛垂下眼睫,难得有一丝迟疑:“安安.....她,等她愿意了,儿臣自会带她去见母亲。” 等她愿意?这是什么话,长宁瞧着崔凛的面色,心中狐疑起来。 这狐疑种在心中,便不得不去探究,待长宁回了公主府,细细一排查,这才晓得那陆娘子如今竟是在醉春楼中。 长宁从未见崔凛如此荒唐过,不由眼皮突突的跳,摔了茶盏:“真是荒唐,怎能将人扔进那花楼?!” ...... 长日漫漫,青凝对于长宁派人来查醉春楼一事毫不知情,自打前日见过卓瑾安后,她心中惴惴,这几日便有些心不在焉。 午后冬儿端了莲叶羹来:“娘子,小厨房今儿做了莲叶羹,你且尝尝。” 外头有笙歌在响,这醉春楼自打七月后,便再未开门接过客,常妈妈心里清楚,那贵人是怕有外男冲撞了陆娘子,这才不允醉春楼开张。只是这楼里的笙歌艳舞却未停过,妓娘们凑在一处,自娱自乐,也有那往外头去陪侍的,各凭本事。 青凝点头,接了冬儿手里的莲叶羹,抬起凝了玉脂的脸颊,不忘嘱咐冬儿:“给小雪儿也端一碗去吧,你们俩分吃了。” 雪儿年纪小,贪嘴,一听这话羞红了脸,冬儿便笑着又去端了一碗。 青凝拉着雪儿坐了,只刚喝了一口,却见常妈妈慌慌张张跑进来,拉了她的手,就欲往外走:“我的好娘子,你快去瞧瞧,外头又来了位贵人,直言要见你。” 青凝还以为是崔凛又来了,可进了一楼的宴客厅,才赫然发现坐在上首的竟是长宁公主。 长宁公主不耐烦同她寒暄,指了下首的矮榻:“陆娘子不必行礼,且坐下说话。” 青凝便也未纠结虚礼,不卑不亢往长宁下首坐了。 长宁打量了她一瞬,指尖点点桌案:“陆娘子为何会在这醉春楼。” 青凝垂眸,一时竟不知如何说清这各种缘由,她同崔凛,实在是剪不断理还乱。 长宁叹一声,瞧青凝面色,大抵也猜到些因缘,她拧眉:“凛儿从小到大,虽说是个有主意的,但他对所有的事情都清清淡淡,是冰壶玉尺,琨玉秋霜,从未让本宫头疼过,没想到遇到陆娘子,竟是做尽了荒唐。” 但长宁不是那迂腐的妇人,并不会将过错都归咎于陆家青凝,譬如像那外头的婆姨,但凡自家儿郎因女娘犯了错,便要怪罪那女娘是狐媚转世,勾着人犯错。 她只是叹,她的凛儿是温润之貌,雷霆手段,可偏偏遇到了一截硬骨头,这两人怕是有的磨。 长宁将茶盏搁下:“陆娘子,本宫今日来,其实是想问你几句话。” 她顿了顿:“这头一句呢,便是要问你,当初你射出那一箭,可是想要了凛儿的命,你恨他至此吗?” 青凝一顿,半晌道:“回公主的话,当初我没料到那箭矢如此锋利,也没有想过要他死,可我也待够了那牢笼,必然要想尽法子逃离!” 长宁点头:“自你离去后,凛儿昏迷了月余,差点撑不过去,醒来绝口不提你一句,可本宫却知晓,无数个难眠的夜里,他在等锦衣卫的消息,曾经有暗卫来禀,说是在那镇江渡口瞧见过你,他丢下一堆政事,跑死了四五匹马,亲往镇江去寻你,可终究无功而返,本宫见过他那日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晦暗。他如今寻到了你,便是再恨你,也未曾让你真正吃过苦,甚而上了折子,要封你做太子妃。” “若不是你一次次要逃离,想来他也不会对你如此强硬。” 长宁微微往前倾身:“陆娘子,你且说一说,你们二人这许久,你当真一点也看不到他的心思?” 长宁这句话问出口,室内短暂的静默了一瞬,外头有初秋的风轻轻搅弄秦淮河中的风月,崔凛今日方从政务中抽开身,却听闻长宁公主来了醉春楼,他担心长宁为难他的安安,便匆匆赶了来。 午后修长的影子拖在地上,宽肩窄腰,待跨上这画舫,听见里头这声问询,他忽而住了脚。 内室中,青凝抬起头,直视长宁公主洞明的目光,她说:“公主,看出来又如何呢,因为他生了心思,便是他伤害我的理由吗?他想要我的时候,从来没有问过一句我是否愿意,我那时候也很害怕,真的很害怕。” “我没有父母,寄人篱下,我在你们崔府过的并不好,殚精竭虑替自己谋一条出路,只是想光明正大的活着,可是他却亲手掐断了,将我拉入不见天光的地方,予取予求。他囚禁我,用铁链拴住我的时候,可也有看到过我的无助与绝望?” 她问:“公主,为何你要我看到他的心思,却不管他是否顾及我的心思呢,只是因为我与他的身份云泥之别吗?” 长宁扬眉,未料她会如此作答,默了一瞬,最后问了一句:“陆娘子,你可也有那么一瞬,是倾慕过凛儿的?” 这一句话,却让青凝蓦然白了脸,怎么会没有呢,当初她被叶氏逼入绝境,是他在雨幕中为他隔开了一方无雨的天地,那时候的崔凛,君子端方,皎洁光辉,给过她在崔府仅存的温暖。 他那样的人,谁见了会不动心呢,正是少女怀春,情窦初开的时节,她也梦到过他,是不自觉的仰慕,只是年幼失怙的她,向来知道自己要什么,便也未曾让这份仰慕成长为爱意。 可如今她曾仰慕的温润君子,到最后竟成了伤害她的元凶,她便再不愿承认当初的那份小心翼翼的悸动。 长宁见她咬着唇不说话,到最后也只得叹了一声孽缘,一掀长裙,起了身。 青凝送走了长宁公主,便往楼上去。 只是长宁公主那一句句问询,忽而让人心浮气躁,青凝坐在桌前,愣了会子神。 有清俊的身影推门进来,脚步踏飒,萧萧肃肃,不用转眸也知道是谁。 青凝不想见他,捡起手边的团扇,遮住了眼睛。 虽是气恼之下的无心之举,却有些自欺欺人的娇憨。 郎君眉目轻动,修长冷白的手拂开了那柄团扇。 青凝一顿,避无可避的看见了那张俊朗出尘的脸。 她抿唇,站起来就要躲去内室,不防他站的近,这一起身,额头便撞在了他的肩上,被那人趁势握住了腰肢。 高大的身影将她团团罩住,微微俯身,在她耳边低低道::“安安是不是有很多委屈?同孤说一说好不好,嗯?” 是极宠溺的诱哄,也是志在必得,但又虔诚真挚。 笼中春色 第77节 第86章 悉听遵命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不知不觉,外头已是暮色四合。 淡金色的日光洒进来,落在青凝的眉目间,有些沉郁的悲切。 要说什么呢,这世上从来没有感同身受,况他二人所处的境地截然不同,便是连性子也是天差地别,他是天生的掠夺者,又怎么能体会像她这般弱小者的挣扎求生。 青凝张了张嘴,最终又闭上了,他身上的冷梅香气虽清清淡淡,却如同他的人一般,又开始强硬地侵蚀她的感官。 青凝蹙起眉尖,抬手去推他,往常她便是用了十二分力道,也是撼不动他分毫,可今日她一推,那人竟是顺着她的力道,跌坐在了矮榻上,砰的一声,结结实实磕在了突起的窗棱上。 清俊的脸,有一瞬的冷白,可待他回正身子,却依旧未松开她的手,轻轻一拉,让面前的人跌坐在了他的膝上。 青凝一时不防,低低惊呼一声,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衣襟。 那人轻笑一声,微微沉哑的嗓音:“解气吗?嗯?孤头一回在人前这般狼狈。日后只允安安这般,好不好?” 青凝面色苍白,转过脸去不看他。她讨厌他这般温柔蛊惑,钝刀子割肉,偏偏不给个痛快。 察觉到她的抗拒,腰间的那只大手反倒握的更紧了些,将他的安安紧紧贴在胸口,要她隔着薄薄衣衫,同他肌肤相贴。 沉沉的嗓音,他问:“安安那时候很害怕吗?” “孤那时忙于政务,忙着夺权,想着要尽快娶你。外人看起来云淡风轻,其实每一步都行走在刀刃上,朝堂上你来我往,私底下刀光剑影,父皇那时只要攥紧兵权便可,可孤身处京都权力的漩涡中心,要独身支应,要四方收服,稍不留神便会万劫不复。很多时候要走一步看十步,阴谋诡计间偏要谈笑自若。” 他捉住她软糯糯的手,抵在心口上:“安安,孤也是人,不是神,孤也会累,很多时候深夜了,还要将这官场上每个人的弱点都过一遍,那时分身乏术,便未能顾及你的心思,望你便原谅我这一程,好不好。” 怀中的人死死咬着唇,面色愈加苍白起来。 运筹帷幄的上位者,一步步攻心,他问:“安安,那时在崔府受了很多委屈吗?有多委屈呢,嗯?” 青凝终于抬起头,眼眶泛红,静静同他对望,她说:“是很委屈,那时四夫人给凝泷院送的衣裳,冬天不保暖,夏天的却又厚又闷,可是也是要穿的,怕四夫人不高兴,要笑着讨人欢喜,便是受了委屈,也还是要笑的。害怕生病,害怕杨嬷嬷同鹊喜被欺负,害怕嫁给李远,后来又添了一桩,害怕你,害怕你摁住我的腰,讨要,占有,要在天光白日下磨损我的尊严。” “可是那又怎样呢,这世间从来没有感同身受。” “我们从来不是一类人,你是骨子里的高傲,因着你手法通天,便平等的藐视所有人,你永远不会俯下身去倾听别人的意愿。你觉得困住我,给我锦衣玉食便已足够,其实你一直视我为玩物,你永远也体会不到被别人捏在手心里,锁在床榻间的屈辱!” 说到最后,单薄的身子轻轻在颤,崔凛只好将她拥的更紧些,一下又一下轻抚她的背。 一旦开了口,好似很多东西倾泻而出,她不让自己落泪,只是声音发涩,发颤:“我后悔了,我当初不该招惹你的,我.....我只是想要一点点庇护,好让自己在崔府不再那样惶恐,我没想过的......没想过要勾着你,你明明是清正的君子,为什么不能像待其他姐妹一样待我。” “清正的君子吗?”崔凛的指轻轻抚摸她的眉眼:“可是安安,孤从来不是什么好人,你看这样湿漉漉的桃花眼,这样粉艳饱满的唇,这样不盈一握的腰肢,是娇憨又明媚的小女娘,安安不知道自己顶会勾人吗?你对着孤笑,若有若无的勾缠,孤也是个正常的男人,又怎会耐的住呢?” “你.......”青凝一时语塞,脸颊涨的通红,死死咬住唇。 那人蹙眉,用指抵开她的齿,低低喟叹一声:“不是说过吗,不能咬自个儿。” 他微微俯身,凉薄的唇落下来,是小心翼翼又珍视的吻,轻轻碾磨她柔嫩的唇,语气是极尽温柔的低语:“孤的安安受委屈了,日后这天下间,再没人能让你不舒心,包括孤,好不好?” 他的手在她的腰上摩挲,温香软玉,是不可遏制的意动,可他最终也只是加深了这个吻,含住,勾缠,深入,一点点吃她的清甜,将她紧紧箍在怀中,与他紧紧贴合,永生永世不得分开。 青凝被他吻得昏昏沉沉,只得死死掐住他的手臂,指甲陷进肉中,断断续续的呢喃:“我不......不许你碰我。你.....你无耻!” “好好,不许,是孤错了,孤日后总会倾听安安的意愿。” 他闭了闭眼,离了她的唇,温言款语,极是耐心的抚慰她的委屈。 总要让她发泄出来,再一点点蛊惑了她的心。 青凝大口喘息,身子发软,抓住他的衣襟:“你......你愿意听我的意愿吗?那你放了我......” 那人轻轻叹一声,喉结动了动,微哑的声音:“孤日后万事都听安安的,好不好?可唯有一样,孤容不得旁人觊觎你、垂涎你,更容不得旁人碰你、伤你,谁也无法从孤手中抢走你,安安只能是孤的。” 又是如此,用了强硬手段,又开始用温柔来缠磨,却总是不肯松口,要她真正为自己的人生做一次主。 青凝无力的松开他的衣襟,瞧见桌上有一杯清爽果酒,仰头便灌了下去。 醉一场吧,醉一场便不用被他钝刀子割肉了,她害怕自己真的被他蛊惑了去,从而忘了自己的初心。 是桑葚与杨梅的味道,清甜的果酒,本也没有多少后劲,可青凝喝不得酒,这一杯下肚,面颊便渐渐酡红起来。 她湿漉漉的眼盯住崔凛,伸出柔嫩的手抓住他的衣襟,气鼓鼓的:“你是.....是混账东西,日后.....日后我也要把你捏在手 心中,让你尝尝我的耻辱。” 那人低低笑一声,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他说:“悉听遵命。” ...... 青凝再醒来,有些宿醉后的头晕,掀起帷幔唤冬儿,却见冬儿正在收拾细软。 青凝疑惑道:“冬儿,你如何要收拾这些?” 冬儿愣了一下:“不是娘子要我收拾的吗?今早那位郎君走的时候跟我说,说是娘子你要搬回咱们西街口的家中去了,要我收拾东西,明儿个就走。” 青凝头有些痛,这才恍惚想起,昨夜有个低沉清雅的声音,低低问她:“安安,随孤搬出去好不好?这醉春楼也不是久居之地。” 青凝是如何答的呢,她似乎说的是:“我不要随你回去,我要回我金陵的家。” 是她在西街口的家,那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她一手置办的。 后来便有些记不得了,那人好像拥着她,应的是:“好,我们搬去西街口的宅子。” 把我变成了我们,何其狡猾。 青凝搬回西街口时,站在门前愣了楞,这家里头分明保留了她曾置办的床榻桌椅,却又焕然一新。锦衾软缎,轻纱帷幔,织锦地毯,连糊窗户的纸也变成了一存一金的销金绫罗,是极为内敛的奢华。 青凝走进去,绕过屏风,却见妆台上还有她遗留的胭脂香粉,似乎她只是出了一趟门,从不曾离去,可明明这两个月,经历了那样一场浩劫。 她夏日的薄衫还搭在床头的衣架上,只是旁边却又多了几件男子衣衫,是金丝银线的贡缎直缀,还有十二孔金玉蹀躞带,敢用这样规制的,主人自然不言而喻。 一时间,这屋子中他的东西同她的混在一处,倒像极了一个家。 青凝忽而变了面色,闷闷往外头圈椅上坐了。 宿命一般,她总也逃不掉,避不开。 云岩站在门外,手放在腰间的龙雀刀柄上,对青凝躬身道:“陆娘子,如今江南的吏治改革正是关键之处,殿下这两日要同世家周旋,便只好遣了属下接你回来。里头殿下的东西都已送过来了,还望陆娘子替殿下归置一番。” 青凝没作声,抬眼打量了一下这小小的院落,天井里头添了几个奴仆,俱都沉默寡言,却又恭敬有加。外头风动树影,似乎也有御林军把守,这曾经的安身之处,便又变成了另一座牢笼。 她抬起眼睫,轻声问了句:“我日后能走出这宅子吗?” 云岩笑一声:“自然,殿下嘱咐了,日后陆娘子可随意出入,尽可去做你想做之事,虽说会有暗卫跟随,只也是为了陆娘子的安危。” 青凝便再未多言,转去内室休憩。 第二日一早,青凝便试探性的出了门,往茶铺子里去。 滟娘瞧见她进来,先是讶然地呆住了,好一会子,才抬起袖子去擦泪,喃喃道:“可算是从那劳什子醉春楼出来了。” 青凝朝她笑:“滟娘可愿替我沏一壶茶,要咱们铺子里最好的茶。” 滟娘哎了一声,忙止了泪去沏茶,待茶盏端上来,滟娘又拿了账册来,递给青凝:“阿凝瞧瞧这几个月的账目,幸好咱们四月份囤了一批龙井碧螺春,现下还有的卖,估计等卖完了,便要去寻一批夏茶来卖了。” 青凝兴致缺缺,以前这茶铺子,是她安身立命的本钱,是她独立自主的支撑,寄托了她对日后安定生活的向往,可如今她又被崔凛捏在了掌中,这茶铺子便有些像是玩闹的笑话了。 她略略翻了几页:“好,但凭滟娘做主。” 两人正说着话,铺子里进了人,是个衣着体面的女娘,那女娘对滟娘笑道:“我是陈郡谢氏府上的婢女,想要几斤碧螺春,掌柜若是得了空,便遣人送去乌衣巷。” 陈郡谢氏是江南第一大氏族,族中几位郎君,均在这南边任要职,其家中老宅便坐落在乌衣巷。 滟娘一听是那陈郡谢氏要茶,赶忙笑脸相迎,殷殷切切应了,将那女娘送出了铺子。 青凝喝了口茶,有些纳罕,陈郡谢氏这样的府邸,向来是有专人送茶的,哪儿需要婢子出来买散茶呢? 她这般想着,便打起帘帐,好奇的张望了一眼。 便是这一眼,却是愣在了当下,外头青石板路上停了一辆华盖马车,上头刻了谢氏的族徽,只是车帘打起,露出一张风华万千的脸,竟是卓瑾安! 他也在看她,隔着喧嚣的长街,同青凝对望了一瞬,缓缓露出个安抚的笑意来。 青凝讶然的瞪圆了眼,有很多话想问,却无法说出口,只得看着卓瑾安放下车帘,渐渐远去。 要知道如今这江南,又是士族门阀的江南,几大世家屯田占地、垄断官场,已是历朝历代的积弊。也只有崔凛这样心思缜密、雷霆手段的人,才敢来南边改革吏治,他要还田于民,选拔寒士,彻底断了氏族的根基。 青凝想不明白的是,卓瑾安为何会同陈郡谢氏扯上关系? 她稍稍缓了一会子,可想起方才卓瑾安的那个笑,心里头忽而有些杂乱。 第87章 甘心吗? 青凝在茶铺里盘桓许久,傍晚时分去了趟当铺,她将初到金陵时,当掉的那串红珊瑚手钏赎了回来。是崔念芝留给她的那一串,早便要赎回来的,只是那当铺老板坐地起价,狮子大开口,青凝气不过,这才耽误了。没成想一耽误,竟耽误到了如今。 非是忘不了崔念芝,只是这串珊瑚手钏她戴了经年,大抵是怀念最仓皇无助时的一点温暖。 从当铺出来再归家时,天色便有些晚了。 西街口的宅子里,已亮起了明晃晃的烛火。 廊下点了一溜料丝灯,这料丝灯乃是抽丝织之为灯,故曰料丝,往常只点在宫里头的琼楼玉宇间,如今竟进了这小小的民宅。 青凝踩着光晕进了内室,冬儿正学青凝打络子,却如何也打不明白,正气恼呢,瞧见青凝进来便顺势将络子一扔:“娘子,怎得回来这样晚?我将晚食给你端了来,你且用一些?” 青凝午后在铺子里同滟娘吃了几块点心,这会子也不饿,便摇摇头,只让冬儿备了热水,自转去屏风后沐浴。 待绞着乌发出来时,却见朦胧烛火中,有皎如玉树的修长身姿,正背手立在窗前。 青凝蹙眉,并不理他,方才热水氤氲,蒸腾间有些体软口渴,便自顾自去喝茶水。 只她抬眸间,却不防瞧见崔凛转过身来,疏朗的眉眼间带了一丝倦意,对她道:“安安,孤还未用晚膳。” 青凝抿着唇,不做声。 那人便几步过来,一只手圈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拿过她手里的巾帕,替她轻柔的擦拭发上的水渍。 他低低道:“孤今日挨个见了南边的门阀世家,从早到晚,斗智斗勇,要瓦解他们之间缔结的同盟,要恩威并施,要他们吐出手中的利益,实在是耗费心神,从早到晚,竟是一杯茶也顾不上喝。” “今日本是有宴的,孤坐了片刻,便匆匆赶了回来,无非是想看你一眼,安安不会如此狠心,要孤回了家,竟是连口热茶也喝不上?” 这儿怎得就成了他的家呢?!分明是巧言令色,设了圈套要她心软。 笼中春色 第78节 青凝气不过,伸手去推他,却被他反手握住,拉至胸前。 他轻柔的笑“好了,不喝热茶也无妨,看看安安便是了。” 他实在深谙人心,上位者俯下身,雷霆手段都敛了去,只对你温言款语,柔情似水,实在是让人无法招架。 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不管软的硬的,你其实都逃不掉,究其根本,这是另一种强势的攻心,你依然被她捏在掌心中,命运系于他一身,若是你,你真的会甘心吗? 青凝想不明白,可又无力推开他,到最后只得垂下眼睫,不冷不热道:“你身上有酒气,熏到我了。” 清淡的冷梅香中掺杂了一点甘冽的酒气,其实不难闻,于矜贵中添了一点风流的恣意,不过是青凝寻来的拙劣借口。 崔凛微顿,向来喜洁 的人,头一回被嫌弃,不由揉揉她的发顶,失笑:“宴上饮了一杯,容孤换一身衣裳。” 那清俊身影转去了屏风后,片刻后有水声哗啦,他似乎在用她的洗澡水沐浴?! 青凝面上浮起红晕,忽而心烦意乱,捂住耳朵,往内室去了。 外头的月色正清朗,斜斜洒进来,霜雪一般,青凝上了床,将床帐拉的死死的,侧身躺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锦帐还是被掀开了,有力的手伸过来,将她拖入了怀中。 他今日同她用了一样的澡豆,身上的冷梅香便混杂了她身上的清甜之气,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气息。 青凝被他闷在怀中,有一瞬间的惊惧,那些床第间被惩处的记忆涌上来,让她微微发颤,忙伸出手抵住他的胸口:“你......不许......” 崔凛借着月色,瞧清了她眼中的惶恐,深邃的眉眼黯淡了一瞬,将人拥住:“好,不许.....” 青凝这才渐渐平息下来,困意袭来,轻轻合了眼。 再醒来,那人已没了身影,青凝起了身,有些百无聊赖,一时竟不知如何消磨时日,倒不防云岩着小丫鬟送了几册文书来。 云岩站在门外,并不敢往里,垂着头,也不敢乱看,只是恭敬道:“陆娘子,殿下要我送了今年税收的册子来,是南边的盐课税。殿下近来实在分身乏术,倒要劳烦娘子替他核对下这税册。” 青凝撇了一眼桌上的税册,推拒:“殿下身边诸多客卿,又有专门的盐税使,为何要我看?我担不起这职责。” “这是殿下发的话,娘子能不能担起这责任,卑职说了不算。” 云岩暗自挑眉,又道:只是今年这盐课税收,关系到湖广两地的灾民。这些盈余,本是要送到湖广去接济灾民,若是里头账册不对,被贪官污吏昧了银钱,少一两银子,许是就要有一位灾民无家可归了。税册已递给了陆娘子,核对与否全凭娘子的意愿,我过几日便来取走。” 青凝本不欲替他核对这盐税册子,可喝了一盏茶,想起湖广两地的灾民来,只得起了身,往桌前去坐了。 这盐税比不得铺子里的账本,极是庞杂繁琐,青凝看了两日,才将将理出个头绪来。 谁知刚松了口气,滟娘也寻了来。 滟娘将椎帽一摘,露出愁肠百结的一张脸,拉住青凝道:“我的好阿凝,你快去铺子里瞧瞧吧。这两日也不知怎得了,顾陆朱张几大世家,竟纷纷来咱们铺子里要茶,不是要那散茶,是要咱们往府上各房去送。你也晓得我是个半瓶醋,这账目一多,便理不清了。” “再者,这几家府上都是簪缨世族,必然讲究的很,咱们铺子里春茶耗尽,夏茶又略苦涩,如何能往这些府上送?” 青凝直起腰身:“这时节倒也不必再送夏茶,不若去武夷收一些大红袍与九曲红梅,都是春水秋香的好茶。” 青凝说着,只好换了衣衫,随她往铺子里去,待到了茶铺子,青凝将滟娘理的账目一瞧,确实是颠三倒四,越发混乱起来,滟娘于茶艺交际上是把好手,经营核算却抓不起来,先前儿青凝不在,她只管往画舫送些剩下的春茶,这倒是应付的来,可账目一繁杂,便露了馅。 青凝只得将账册重新理一遍,又嘱咐伙计该往哪处去收茶、收些什么茶。 这日子忽而又忙了起来,白日里要替崔凛核对盐税,午后便往铺子里去理账目。 崔凛政务繁忙,可不管多晚,他依旧会回西街口的宅子去。青凝对他视若无睹,可也逃不过他温热的怀抱,虽说不再于床底间强迫她,可青凝也躲不过那款款柔情,缱绻低语,势必要勾得她身软心颤,意乱情迷。 青凝有时候会想,这日子就这样下去吗?待在他身边依附他,等他肃清了南边的吏治,便随他往京中去,一辈子仰仗他?可先前那些伤害又算什么呢,他软下身段,她便该欣然释怀吗? 只她被这流水般的日子裹挟,又似乎没了力气去抵抗。 转眼便是八月白露,顾陆朱张几家的茶均已送了去,滟娘松了口气,特意给青凝煮了白露茶,笑道:“今日白露,阿凝尝尝这一批白露茶如何。” 青凝浅啜,点头赞了一句:“还带了点花果香,是极好的茶。” 滟娘便垂首轻笑,四下一顾,忽而往前凑了凑,在她耳边低低道:“阿凝,还有一桩事,需得告知你。我前几日往乌衣巷的谢氏府中去送茶,竟是碰见了卓瑾安,卓郎君要我告诉你一句,要你往谢氏府邸一见,他说......他说要你信他一回。” 滟娘说完,很快撤回了身子,又笑盈盈去倒茶。 青凝却愣在了当下,许久没作声,后头便有些心不在焉,早早便回了家。 今日白露,摧人寒衣,青凝今日只着了一件蓝色的翠烟衫,进了门便想唤冬儿煮一壶热茶暖暖身子,不防却见廊下跪了一群奴仆,长宁公主正拧眉立在这寒舍中。 长宁繁复的裙摆拖在织锦软毯上,她抬眼打量一瞬,有些嫌弃这狭小的民宅,瞧见青凝进来,扬眉道:“凛儿竟随你住进了这样的院子,也是稀罕。” 青凝往里头去见了礼,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这话,便恭敬的沉默下来。 长宁叹一声:“陆娘子,前几日凛儿上了折子,要为你上玉牒,被他的父皇扣下了。他倒是不气馁,竟是愿用此次南方的政绩来换你上玉牒。帝心不虞,便来了书信,询问本宫的意思。” 除了这封书信,其实宫里头还给这金陵的前朝公主府颁发了一道诏书,是立后的诏书。长宁如今心里头也不素净,她不明白,她同崔溯之间并无多少情分,他分明有珍爱的公孙氏在身边,缘何还要封她为后,需知她并不愿被这后位所束缚。 只这些话也无处可说,长宁暂压下心绪,抬起英气眉眼,问:“陆娘子,本宫问你一句,你如今可愿做凛儿的太子妃?” 其实长宁私心里,倒也希望他的凛儿得偿所愿。她并不愿凛儿同他的父皇一般,所娶非所想。 青凝是略有些茫然的,坦白道:“今日公主问我愿不愿,可我一时竟不知如何答,总是有一份不甘心在的,可是这不甘心,在所有人看来,又显得微不足道,是不识好歹的惺惺作态。” 厅内短暂的寂静了一瞬,长宁敏锐的察觉到,这小女娘对凛儿当初的强硬手段依旧是介怀的。 她点头:“本宫是个懒散的,你们二人之事,本宫并不愿掺和。只是这婚嫁,尤其是皇家婚嫁并非儿戏,你们二人若不能交心,本宫并不愿去凑成一对怨侣,是以这婚事本宫会暂时压下来,日后再议。” 长宁说完,不耐烦再待下去,欲往外头去,只是这间屋子实在太小了些,女娘的妆台便摆在靠墙的雕窗下,她一展袖,竟是将妆台上漆嵌螺钿的妆匣扫落在地。 里头只有几支素净的玉簪,叮咚一声碎成了两截,唯有一串红珊瑚的手钏格外亮眼,血红又致密,滚落在了长宁脚边。 长宁垂眸打量一瞬,忽而疑惑:“陆娘子这红珊瑚手钏是何处得来的?” 她弯腰捡起来,拿在手中把玩:“竟是南海贡上来的,同本宫那串贡珠一模一样。昔年,前朝景昭帝曾赠给本宫两串红珊瑚手钏,本宫给了凛儿一串,凛儿那一串,早年间便不知所踪,听说被他随手扔给了一位府上的婢子,如今怎得到了你手中?” 青凝一愣,一颗心被狠狠撞了一下,犹自不可信道:“公主,这珊瑚手钏真是南海贡上来的吗?” 长宁是谁,打小金尊玉贵,各色珠宝但凭把玩,一眼便能看出东西的好坏来,她蹙眉:“本宫岂有看走眼的时候?!” 她失了耐心,摆摆手,扶着身侧姑姑的手出了门。 青凝还是愣愣的神色,蹲下身去捡那串红珊瑚,怎么会是他呢?当年她初入崔府,十岁的小女娘失了父母,仓皇躲进这侯府,偏又碰上姑母逝去,叶氏薄待,倒是这串红珊瑚给了她些许暖意。 她一直念着崔念芝,无非是贪图他施舍这红珊瑚时的纯良秉性,如今看来,竟是一场阴差阳错。 今年金陵的秋冷的早一点,白露时节竟起了霜雾,崔凛踏着沉沉夜色走进这西街口的宅子时,就见青凝正坐在天井中。 她似乎喝了一点酒,微醺的娇憨,一双湿漉漉的桃花看住他,在看他,又似乎看的不是他,是当年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第88章 他是不是从始至终走错了…… “怎得坐在这天井里,入秋了风凉,往内室去。”崔凛顿住脚,微微讶然 翠衫,玉簪,脂唇小樱桃淡,一杯果酒,青凝脑子里有些混沌,她眨一眨水润的桃花眼,依旧不做声。 小女娘长睫轻颤,目光有些探究,却又柔波荡漾,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崔凛愣了一瞬,忽而伸手遮住了她的眼,喉结上下滚了滚,低低道:“安安,别这样看孤,今日怎得喝了酒?” 修长的指落在眼睫上有些微凉的触感,青凝不耐烦的推开他的手,迷迷糊糊道:“我今儿个的玉簪碎了,那串红珊瑚也差点四散崩开。” 崔凛俯下身,半蹲在她身前,面对面将她圈在怀中:“玉簪碎了?那孤再给你做一批,用羊脂玉、独山玉、 岫玉、蓝田玉各雕几支好不好,随安安挑选。” 青凝模模糊糊,听不细致,轻轻蹙起眉尖:“不要玉簪,要我的红珊瑚手钏。” 崔凛轻笑:“好,去岁有毗喏耶国贡上来的红珊瑚,比南海贡上来的还要好一些,寻出来给安安做手钏。还想要什么呢,只要安安开了口,孤都给你寻来,嗯?” 声音碎玉清朗,是极致的温柔,可又是暗哑的沉稳可靠,仿佛她要的是天上的星星,他也能给她摘下来。 青凝眨眨眼,面前的人影在晃,似乎是崔凛,她摇摇头,还是不相信这样的宿命,一双玉手揪住他的衣襟,不自觉问:“崔凛,你是不是有过一串红珊瑚手钏?你真的有过一串红珊瑚手钏吗?是南海贡上来的红珊瑚,你把它丢去哪儿了呢?” 红珊瑚手钏?崔凛一时不明白她话里的意味,若是官场上被人这般打哑谜,他怕是早便要不耐起来,可偏偏他对她有的是耐心,微微倾身,看着她的眼:“母后似乎是赠过一串南海红珊瑚,早不知所踪,安安想要吗?” 他向来不将那些珠宝珍玩放在眼中,自然不会在意一串红珊瑚,模模糊糊的印象罢了。 原来真的是他,青凝眨眨眼,玉手松开又握紧,将他胸前织了金线的贡缎揉成一团,闷闷的,却又细甜绵长:“怎么会是你呢,崔凛,你十六七岁时是怎样的儿郎?” 十六七岁的崔凛吗,尚未搅弄官场风云,是银鞍白马的少年将军,画凌烟,上甘泉,自古功名属少年。是飒爽又清冷,目下也无尘,可也会为了一个毫不相关的婢女,舍掉一串红珊瑚,诚然在他眼中,便是御赐的南海珊瑚手钏,也是随手可丢弃之物。 这问题实在是有些奇怪,面前清俊的身影顿了顿,微微挑眉,却没作声,那双玉手在胸前蹭,被他握住,往前一拉,那绵软的女娘便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中。 又是那清淡的冷梅香,青凝心中咯噔一下,这一片迷蒙中便又生出些许清醒来。 她张口咬住他的肩颈,待听到那人低低嘶了一声,这才松口,郑重其事道:“不对,你不是那时的崔凛,我是恨你的,我恨你磋磨我,不管你从前如何,现在如何,我都不能原谅你!我永远也不会爱你!” 是对他说,似乎也是在对自己说,是极其凝重的语气,可崔凛却在里头看出了虚张声势。 崔凛一顿,仿佛被狠狠撞了一下心口,那颗冷肃的心便一下下狂跳起来。以前的恨意,归根结底,其实是恨明月皎洁,不独照我,现下重重乌云散去,似乎终于看见一点皎洁月色,崔凛忽而扬眉,露出个欣然笑意来。 “对,不能。”青凝依旧赌着一口气,神色坚定异常:“你软下身段,我便该轻轻揭过吗?我永远恨你,永远不要留在你身边。” 她断然不肯露出心虚的端倪来,可惜对面之人又实在深谙人心,崔凛眉眼垂下来,忽而吻住了她的唇。 这个吻极悠长,又极缠绵,他吃她红唇上的清甜,在唇齿间搅起一层又一层的春意。 青凝本就混沌,被这样一吻,溺水一般,愈加辨不清今夕何夕,不过几息,便软在了他怀中。 他将她抱入内室,终又让那朵颤巍巍的白花开在了自己掌中,他温热的唇落上去,身下的人便弓起腰身,颤栗了片刻。 天阶夜色,繁露成霜,有影子在素纱帷幔上晃,往日清冷禁欲的郎君眼角又染了一抹艳色,闭了闭眼,额上隐隐露出青筋,他含住她的耳垂,嗓音暗哑的一塌糊涂:“安安乖,莫要咬的孤这般紧。” 忍无可忍,意志崩塌,强健的臂握住一截细腰,开始攻城略地,青凝一时像飘在茫茫大海中,风大浪急,只能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溢出不成语调的低吟。 第二日,青凝再醒来已是午后了,冬儿端了参汤来,瞧见青凝绵软体态,颈上红痕,腼腆地别开眼:“娘子,郎君嘱咐了,要你起来了先喝一碗参汤。” 昨夜这内室声息不止,冬儿还是未出阁的小娘子,自然是有些别扭的。 青凝有些头疼,许多事想不起来,只隐隐记得那一波又一波的浪潮、模糊中那人染了情欲的眉眼,以及天色将明未明时,额间落下的那个温存的吻。 青凝慕然心惊,不对,如何又走到了这一步?她分明......分明是决意再不原谅他,她心里不是有很多不甘心吗? 外头有婢子摆了膳食来,是桂花鱼翅、蟹粉狮子头,另有一碗血燕粥。青凝腰酸腿软,只就着冬儿的手喝了碗参汤,又用了半碗血燕粥。 一日间便有些心绪烦乱,有时候人的感情是最为复杂的,当恨意软化,偏偏不敢直视,害怕一直以来的坚持是个笑话。 晚间云岩来了一趟,青凝正于桌案上作画,听见云岩说是崔凛去了姑苏,要两三日方回,她笔尖一顿,反倒松了一口气,他实在逼的太紧,让她没有机会稍稍喘息。 那串鲜红的珊瑚手钏还戴在腕上,青凝不自觉摩挲,她微微蹙眉,在宣纸上落下四个字,笔尖顿住,墨汁氤氲,后头的便不敢再写。 她终是将那串红珊瑚手钏褪下来,同那张宣纸一道,压在了案底。 这当口,门帘轻响,冬儿从外头回来,端了一碗酪浆来:“娘子,你尝尝这酪浆。你今日茶饭不宁,也没用多少东西,听说这酪浆可消食化瘀,我特意跑去秦淮河畔买的呢。” 笼中春色 第79节 青凝不爱用酪浆,只瞧见冬儿期待神色,也不忍拂她的好意,便就着冬儿的手,抿了一口,这一抿不打紧,这乳汁发酵的酸味直冲味蕾,让她忍不住干呕了两声。 冬儿忙来替她拍背,大大咧咧,口无遮拦:“娘子,你这一声干呕,倒有些像街口那位有孕的孙二娘。那孙二娘如今肚子越发大了,你是不知道,闻见那路边的泔水味也要干呕一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青凝忽而白了面色,她有些恐慌,不行啊,这样下去迟早会有孕,有了孩子,那些恨意便更像是一场笑话了。她终将在他的温存中缴械投降,被渐渐磨平了棱角,成为河水中圆润的石子。 一夜间睡不安稳,第二日一早,青凝便要去茶铺子里寻滟娘,去未料滟娘先寻了来。 滟娘站在厅中,神色有些不自然,笑道:“阿凝,你且去铺子里瞧瞧账本吧,另有一批秋茶也到了,你一道瞧瞧成色。” 青凝不疑有它,便随滟娘去了茶水铺子,核对了会子账本,见无甚纰漏,便问:“滟姐姐,你说的秋茶可到了?” “这.... ..“滟娘搓搓手,往青凝跟前坐了,低低道:“阿凝,今日叫你来非是看秋茶,是......那卓郎君给我递了好几次信了,想于谢府见见你,今日咱们铺子里正有一批茶,要往那谢府去送,你要不要随我往谢府走一趟?” 青凝迟疑了一瞬,这两日的恐慌又袭上来,她说:“好,我见他一面。” 今日天阴,乌衣巷口便有些暗沉,陈郡谢氏立足百年,府邸绵延数十里,竟是独占了整个乌衣巷。 青凝同滟娘自角门入了谢府,被小丫鬟引着往须弥室去坐了。 这须弥室乃是谢府中专门待客的一进院,平常自然不用来待贵客,多是府中家眷或管事,来见一些常客的地方。 青凝同滟娘等了好一会子,才有管事婆子迎出来。 那管事婆子不识得青凝,倒是滟娘来送过几回茶,混了个面熟,这便对滟娘笑道:“滟娘子既然来了,且将新茶送去后头吧。” 她说完,倒不忘再看青凝一眼,虽拿不准青凝的身份,却也是在心里叹一句,好一个玉软花柔的的小娘子。 滟娘应声起了身,嘱咐青凝在这儿等她片刻,便随了那管事婆子出去。 有小丫鬟上了茶,青凝抬眼打量了一下这须弥室,见这室内陈设端雅素净,却又不乏贵气,也不得不感叹这江南的门阀世家底蕴深厚。 她垂下眼睑,方喝了一口茶,不防听见门帘轻动,回首便见着了卓瑾安。 卓瑾安也在看她,他往她对面坐了,声音略有些涩,唤了一声“阿凝。” 青凝收回视线,她问:“卓郎君同这陈郡谢氏有何关系?为何会在这谢府中?” “阿凝有所不知。”卓瑾安一瞬不瞬的看着青凝,有些贪恋的目光:“我母亲原是这陈郡谢氏的嫡长女,可惜机缘巧合之下,同我的父亲私定了终身,谢氏瞧不上我父亲商贾的身份,便将我母亲从谢氏除了名,只当从未有过这个嫡长女。如今我父母俱已不在,我的祖母年纪大了,心肠也软下来,又将我认回了这谢府。” 但卓瑾安没说,谢氏作为江南第一大族,断然无法眼睁睁看着崔凛断了他们的根基,便存了旁的心思,卓家作为富商巨贾,经年积累的财富,正好可以帮着谢氏养兵谋权。 青凝顿了顿:“原是这样的原委。滟娘同我说,卓郎君往茶铺子里去了好几回?我不知你心中有何打算,今日过来,也是想同你坦诚的谈一谈。” 卓瑾安的目光依旧离不开她,他说:“阿凝,你瘦了。你......你在那醉春楼可是吃了不少苦头?我带你离开可好,要你去过你想要的日子。” 去过她想要的日子吗?青凝忽而迷茫了一瞬。 卓瑾安却瞬间白了面色,他倾身握住她的手:“阿凝,你竟是犹豫了吗?你不该的,原先你为了逃离那牢笼,不惜跳入滚滚江流,如今我分明可以助你脱困,你为何会迟疑?” 她犹豫了吗,青凝不敢相信,只好嘴硬道:“我没有,我只是担忧你的安危,你不必如此的,卓瑾安。” 青凝还想再说,忽而觉得头昏眼花,他瞧见卓瑾安嘴角无奈又苦涩的笑意,便是这笑意,竟也渐渐瞧不清了..... ..... 崔凛从姑苏回来时,正是黄昏日暮,修长的身影萧萧肃肃,进了西街口的宅子,却不见他挂念的身影,不由蹙眉问冬儿:“你们娘子呢?” 冬儿有些怕他,闻言忙跪下:“回郎君,娘子去茶铺子了,许是有什么事绊住了,这会子还未回来。” 崔凛点头,并未多言,转去内室换衣裳,抬眸间,却在桌案上看见了一串鲜红的珊瑚手钏。 他踱过去,将那珊瑚手钏拿在手中把玩,忽而想起前几日安安醉眼朦胧,她问他是不是曾有过一串红珊瑚手钏? 崔凛虽不在意这些珠宝珍玩,可他的记性却是极好的,他凝视那红珊瑚手钏片刻,忽而在记忆中翻出一个模糊的身影来,是深秋冷寒时,一个小女娘萧瑟的身影,彼时他无心打听那女娘的来历,只以为是哪房的婢子,便随手施舍了一串红珊瑚手钏。 竟然是她吗?是十岁的安安? 那红珊瑚手钏下还压着一张宣纸,被墨汁晕染了大半,却依稀能瞧见上头的字迹,是娟秀的小楷,写的是:即见君子。 即见君子后面是什么呢,自然是云胡不喜。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崔凛仿佛被闷雷击中,安安她......她也是爱慕过他的吧?当他还是她心中的少年,是清清白白的二哥哥时,她也有过一份少女悸动。 可若是她也曾意动过,他是不是从始至终走错了路? 崔凛罕见的失神,却不料云岩跑进来,慌慌张张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崔凛忽而变了面色,将茶盏一摔,怒极反笑:“好个陈郡谢氏!” 第89章 大梦一场 青凝醒来的时候,只觉头脑昏沉,身子乏力,显然是在那谢氏府上中了迷药。周遭是死寂的黑沉,似乎是四更的天色,她并不清楚睡了多久,更不知晓身在何处。 接下来便不敢再闭眼,眼睁睁看着外头的天色一点点亮起来。 晨曦微明时,有婢子送了吃食进来,青凝抓住那婢女的衣袖,仓皇问了句:“这是哪儿?” 那婢女却并不作声,摇摇头,将衣袖从青凝手中抽出来,转身出了门,又将门扉死死合上了。 青凝抬头打量了一下四周,再普通不过的一间厢房,却有似曾相识之感,只如何也记不起,这熟悉感因何而来。 接下来的二三日,她被困在这间厢房内,除了送吃食的婢女,便再未见过旁人。 到第五日上,那扇门扉终于吱呀一声洞开,走进来一位褒衣博带、秀骨清像的郎君。 青凝警惕的盯着来人看,那郎君也从上到下将青凝打量了几遍,眼里有些不屑的傲慢,亦有几分好奇的探究,他问:“陆娘子你说,太子崔凛这样的人,可会耽于情爱?” 这样突兀的问询让青凝微微蹙眉:“郎君何许人也?为何会有如此一问?” “何许人也?”对面的郎君轻笑一声,有些自嘲的语气:“世人皆知崔家言卿,却不知谢家淮瑜,想当年我与崔凛皆师从于沈廉-沈阁老,我谢淮瑜自认文章华彩,并不输给崔凛,可当年沈阁老却实在偏心的很,非但亲点了崔凛的榜首,更是举荐其去了督察院,反倒将我扔在了这江南任扬州刺史,陆娘子你说,这世道何其不公。” 青凝从这只言片语中顿悟,原来面前这郎君竟是谢家现任家主谢淮瑜。 谢淮瑜此人她也是听说过的,乃是陈郡谢氏的嫡长子,现任扬州刺史,在其父病故后便继任了谢氏家主。陈郡谢氏屹立百年不倒,族中出过不少青年才俊,嫡长子谢淮瑜又是各种楚翘,素来有‘翩翩我公子,机巧忽若神’的美誉,乃是历代谢氏家主中最年轻的一位。 只是青凝没料到,她会在此种境地中见到谢淮瑜,更没料到,谢淮瑜同崔凛竟有这颇多渊源。 况他提起崔凛来,饱含了既生瑜何生亮的愤慨,为着不激怒于他,青凝放缓了声调:“谢氏盘踞江南数百年,沈阁老要你回南边,想来也是为着郎君着想,要你回到谢氏的地界,好为谢家支撑门户。” 可这句话出了口,面前清瘦秀美的郎君却忽而面色扭曲,他随手捡起桌上的茶盏,哐当一声,碎在了地上。 “沈廉这老匹夫,素来赞扬崔凛年少有为、智勇过人,却吝啬于夸赞我一句,我又哪里比崔凛差呢?明明我在这江南时,所有人都道谢家淮瑜是这世上最耀眼的儿郎,不曾想去了京中求学,竟被崔凛比了下去。到如今,崔凛也无非仗着其父手握兵权,这才能谋夺了天下,若我要争,也不一定就会输给他!” 青凝忽而心 惊肉跳,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陈郡谢氏竟是存了不臣之心!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又知道谢淮瑜既然决议走上这条路,必然是自己劝不动的,最后只是问了一句:“谢郎君,这是何处?” 谢淮瑜轻笑一声:“乌程,乌程府衙。某倒是记得,当年崔凛隐姓埋名来查一桩贪腐案,曾带了位小娘子住在这乌城府衙中,当年那位小娘子便是陆娘子你吧?” 竟是乌程,怪道这厢房有几分熟悉之感。青凝一时有些恍惚,想起当年在此处,是她第一次扑进崔凛怀中。 只是青凝不知,陈郡谢氏的祖宅亦是在乌程,这乌程城郊遍布谢氏的田庄,谢氏于田庄上藏了一批私兵。且这乌程守备乃是前朝徐端妃的胞弟-徐铭,如今崔凛以太子身份入了江南,徐铭担心被新朝清算,这才同谢氏联手,于乌程兵变。 这会子,已有婢子将地上的碎瓷片清理干净,又重新上了茶。 青凝端起茶盏用了一口,定了定心神,这才道:“谢郎君,你将我掳来此处又是何用意?难道你以为,将我掳了来,太子便会将这天下拱手相让?” “是啊,谢某也是好奇的很。”谢淮瑜面上露出一抹奇异的兴奋来:“我用陆娘子你同崔凛做个交换如何?只要你在我手上一日,便不允他进兵乌程,若是他胆敢来犯,我便带你一道归西。你说,崔凛可会因着你,而眼看大殷纷争四起?” 去岁年底,崔氏父子雷霆手段,迅速接管了政权,明面上新朝已稳固,底下却依旧暗流涌动。北方自是不怕的,有崔溯重兵压阵,且这北方的官员多为崔凛所用,倒是这南边,世家门阀盘踞,各路节度使也正于暗中观望。如今乌程起兵,若是崔凛不能迅速收复,便会让这南边人心虚浮,有那异心的,自然也会效仿谢家起兵。 谢淮瑜便是在赌,赌南边那有异心的,瞧见谢氏揭竿而起,也会纷纷效仿,到时谢氏可联合南边各路世家兵力,同朝廷对抗。 可青凝看着面前癫狂的谢淮瑜,竟是异常平静的沉默下来, 她喝了盏茶,摇摇头:“那谢郎君也未免天真了些,需知当今太子心思缜密,最懂权衡利弊,又怎会因为一个女娘而影响决策?” 青凝想,崔凛对她,或许是有几分喜欢在的,否则也不会温言款语的诱哄于她,只这几分喜欢,大抵也多是占有欲在作祟。崔凛这样的人,是天生的政客,他惯来站在高处运筹帷幄,又怎会让这几分喜欢,来影响大殷的政权。 可谁知,谢淮瑜闻言,却益发露出饶有兴味的神色来,他盯着青凝看了几眼,面色潮红:“不会吗?若是不会,有陆娘子这样的佳人陪我下黄泉,你说崔凛是不是也会嫉妒?” 青凝瞧着这样的谢淮瑜,忽而觉得权势真是一把双刃剑,能让人意气风发,也能让人如这谢家淮瑜一般疯魔成性。 好在这疯子丢下这句话,很快起了身,接下来的几日,青凝便再未见过谢淮瑜。 她被关在这乌程府衙的后院,对外界一无所知,更漏滴答,恍惚又是十几日,青凝想不明白,崔凛这般雷霆手段,如何拖到了如今还任由这乌程动乱,只她并不相信,他是因着顾及她。 八月底的天,秋意渐深,寒凉已起,这乌程后院的厢房内却还是薄薄的锦衾,青凝夜里冷的睡不着,第二日一早,便想央外头的婢子给她换一床厚衾。 她走至门边,方要唤人,不防听见外头几个婢子正窃窃私语。 有个怯弱的声音,低低道:“秋蝉姐姐,外头可是真的打起来了?昨日不是还好好的吗,听说那吴郡张氏也反了,昨日张氏连夜点了兵,来投奔咱们谢家,家主高高兴兴开了城门相迎,怎得忽而打起来了?” 被唤作秋蝉的婢子叹一声:“昨夜来的,哪里是那吴郡张氏?!待家主开了城门才瞧清,分明是那位太子殿下领兵而来。好在太子也不敢轻举妄动,许是顾及着里头那位,只是驻扎了兵力在城门口。” “怪道世人都言这位太子殿下多智近妖,可真......真是诡诈呀。”那怯弱的声音明显开始慌了:“秋婵姐姐,你说家主会败吗,若是败了,咱们.....咱们这些奴婢可如何是好?” 秋蝉心里也慌,可毕竟年纪大些,声音听起来便沉稳几分:“慌什么?不是还有里头那位吗?若谢家现了颓势,家主首先会要了她的命,说不准,等真开了战,还要将她绑到城门上,好去威胁那位太子殿下。” 青凝本要伸手叩门,闻言便止了动作,愣愣站了会子。 外头的窃窃私语很快止了,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青凝坐回罗汉榻上,也无心再去要衾被,这间乌程后院的厢房连着长街,至午间,竟隐隐能听见战马嘶鸣之声。 雕花木门哐的一声被踢开,青凝原本还以为是婢子送了午食来,转眸却发现,进来的是两个着了战甲的兵士。 青凝仓皇起身,她问:“你们......你们进来作何?” 那两个身形魁梧的兵士互相对视一眼,一壁轻佻的打量这姿容绝艳的小娘子,心中暗道,怪不得那位太子殿下金屋藏娇,原是这样的妙人儿,身为男人,自然一眼便知这具身子的绝妙之处,想来若是扔去床帏间,定是畅快无比 虽是这样想着,面上却是不拘言笑,一壁来捉她的手臂,口中只道:“劳烦陆娘子同我们走一遭。” 青凝被这目光冒犯,心中厌恶,不由往后退去,可惜这厢房狭小,不过几步,已是退无可退。 眼瞧着那兵士伸出粗糙的一双手,来捉她的腕子,却忽听哐当一声,那两个兵士竟是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青凝于惊慌中抬眸,便瞧见了破门而入的卓瑾安。 卓瑾安亦要来捉她的腕子,急匆匆道:“阿凝,快随我走!” 青凝却躲开他的手,问:“卓郎君,是你将我迷晕,送来的这乌程府衙,你到底.......到底如何打算?” “我.......”卓瑾安面上晦涩一瞬:“我也是没得法子,阿凝,若是不借助谢家的手,我断然没有办法将你从崔凛眼皮子底下救出来。只好先要你......要你在这谢氏手中委屈几日,我才能趁机将你救出。你今日随我走,便可离了谢氏,离了崔凛,自此天高路远,任你自由,去过你想要的日子。” 笼中春色 第80节 青凝犹疑不定的看着卓瑾安,可现下除了相信卓瑾安,她似乎也没有别的法子走出这乌程。 青凝沉默了片刻,终是道了一声好。 卓锦安眼里迸出灼灼光彩来,她将青凝拉至后窗前,转身提了一桶酒,往这厢房中泼洒。 不过片刻,这厢房里便弥漫起浓浓的酒气,是烈酒封喉的辛辣之气。 青凝以口掩鼻,却见卓瑾安掏出火折子一扔,一瞬间火光大亮,冲天而起。 卓瑾安转身去开那扇后窗,一壁安抚青凝:“阿凝别怕,从这后窗跳出去,便能瞧见等候的马车。待这火势一大,所有人都会以为你已葬身火海。” 他如此说着,却忽而变了面色,后窗似乎是被从外头封死了,用了几分力道,却如何打不开。 卓瑾安额上泛起细密的冷汗来,不耐的拍了几下窗,便拿出一柄匕首,将这细木窗棂拆了个干净。 这一耽误,厢房中的火势已是势不可挡,内室与外室之间的格扇轰隆倒塌,摧枯拉朽的燃起来。 卓瑾安翻身跳出去,在外头张开手臂,对青凝道:“阿凝,跳出来,我在这儿接着你。” 青凝猛烈咳了几声,已是容不得她迟疑,便踩着绣墩要跳窗。 这当口,外头的雕花木门哐当一声,青凝下意识回头,便隔着熊熊的火光,看见了崔凛俊朗出尘的一张脸。 青凝一顿,张了张嘴,可又发不出声息来。她想,他定是要发怒了,她从去谢府见卓瑾安起,确实是生了要逃离的心思,她那时是惶恐的,惶恐自己心境的 变化,若是再待下去,她怕自己终是要被那些柔情磨圆了搓扁了,变成依附他而活的菟丝花,人活一场,总要为自己的人生做一次主。 青凝最终只是道:“崔凛,你别过来,这样大的火,会要了你的命。” 火势越发凶猛起来,劈里啪啦,摧枯拉朽,女娘轻飘飘的一句话,也不知他听见没有。 青凝被熏烤的面庞通红,再待不下去,便转身攀住了窗框,却不防窗框松动,手上没了着力点,哐当一声跌在了地上。 绣墩倾倒,咕噜咕噜滚远了,这当口,内室的千工拔步床也已烧了起来,床架四散,一根粗壮横木渐渐歪斜,咔嚓一声,朝青凝砸下来。 青凝无处可退,本能的闭了眼,可下一刻,疼痛却未如约而至,她掀起长睫,却见崔凛不知何时冲进了这火海。 他挡在她身前,那根横木便正正砸在了他的肩背上,她听见他低低闷哼了一声,略略踉跄了一下。 青凝以为他定然是来抓她的,要像上回她死遁后被寻到时一般,狠狠磋磨她,可下一刻,面前清隽身影却忽而半蹲下来,对她道:“安安别怕,踩在孤的膝上,孤托你跳出这窗台。” 青凝心中五味杂陈,可也来不及细想,便踩在他的膝上,任由他托住自己的腰,将她送上窗台。 火势绵延,又是断续的咔嚓之声,那拔步床再撑不住,剩下的床架横木便纷纷扬扬倒下来,青凝仓皇回头,就见崔凛双臂撑在窗侧,用血肉之躯硬生生挡下了砸下来的横木、床架。 青凝跳下窗台时,只来得及看见他唇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 她跌在沁凉的地面上,转眸去瞧那扇后窗,她说:“崔凛!崔凛!你出来,你跳出来啊!” 那人在熊熊热火中对她笑,面色苍白,却依旧是散漫的沉着,他说:“好,安安先上车,往南门走......” 可他话还未说完,火势席卷而来,房梁倾倒,窗扇倒塌,一瞬间便消失在了烈烈火海中。 青凝一下子失了声音,下意识站起来,要冲进火海中,却被卓瑾安拦腰抱住了。 卓瑾安声音略嘶哑,着急道:“阿凝,阿凝,来不及了!” 青凝捉住卓瑾安的手臂,声音里带了哭腔,她说: “可是二哥哥怎么办,二哥哥还在里头呢?卓瑾安,你帮我救救二哥哥,求你了!” 卓瑾安面上神色复杂,巷口隐隐有脚步声传来,卓瑾安怕谢氏追来,只得抬起手刀,将青凝击晕,将她抱上了车。 青凝再醒来的时候,是在一页扁舟上,她脑海里还是熊熊烈火中崔凛沉稳淡定的神色,他跟她说:“安安,往南门走。” 她想不明白,那样大的火,他为何要冲进来,偏生要替她挡下那截横木。 青凝抬眼瞧见卓瑾安,下意识去抓住他的衣袖,她问:“卓瑾安,崔凛呢?我的二哥哥呢?” 卓瑾安被青凝面上的担忧与哀切灼了下眼睛,他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只是定定瞧着青凝的眼, 他说:“那样大的火,房梁都砸了下来,那人绝无生还的可能。阿凝,崔凛死了!” “你不是恨他吗?你当初射出那支箭,也是想过要他命的,对不对?如今他死了,再无人困住你,阿凝你该高兴的!” 卓瑾安这番话,忽而将青凝点醒了,是啊,她不是恨他吗? 可如今高兴吗,畅快吗?又为何会隐隐作痛?! 卓瑾安似乎还在说话,断断续续飘入她耳中,他似乎说的是:“阿凝,你生来便是鲜活又明媚的小女娘,你不该被他困那牢笼中。唯有他死了,才是你的新生!” 青凝有些听不清,只觉这深秋的天真是冷啊,凉意似乎沁入骨头中,一点点侵蚀血肉。 她梦游似的坐回去,神志是清明的,面上却是木然的,打起窗帷,去看苍茫的江面。 江面上起了雾气,白茫茫一片,只有点点浮萍,飘飘荡荡。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 他二人纠葛这样久,恨也有,爱也有,转头来都如浮萍飘散,大梦一场。 第90章 正文完结 深秋过后便是冬至,扬州的冬天似乎比金陵还要冷一些,是夹着潮气的湿冷,直往人骨头里钻。 青凝想不起来当初是如何下的船了,似乎是卓瑾安问她要去往何处,青凝便随手一指,来了这扬州。本也是浮萍一般,倒不在乎落在哪儿了。 八月底时,太子一死,新帝大怒,便借着这由头发兵南下,诛杀谢氏,将几大门阀世家连根拔起, 南边的吏治改革轰轰烈烈,到了冬日也渐渐落下帷幕,如今这天下,倒是初现海清河晏。 青凝落脚在埂子街的民宅中,起初整日浑浑噩噩,夜里睡下了,便会梦见崔凛火光中清俊的脸,她就是想不明白,明明他可以全身而退,为何要冲入火海中,仅仅只是为了替她挡下那一截横木吗? 可青凝又是坚韧的,每一次朝阳初升,都是崭新的黎明,总要好好过下去。 她今日调了一批香,往运河上送。这扬州乃是两淮盐商的聚集地,腰缠万贯,富甲天下,这便又催生了扬州“瘦马”这行当。 运河沿岸的宅子中,原是那鸨母调教瘦马的所在,进进出出多是些秀雅的女子。 起先青凝用秋日的桂花、薄荷,辅以丁香白芷,做了些香囊香饼往运河边去卖,待卖的好,有了相熟的买家,也不必再摆摊,只管隔几日送一些过去。 今日她从运河边回来,已是日暮时分,远远便瞧见巷子口停了一辆马车,车帘打起,跳下来两小丫头。 青凝一顿,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好像瞧见了冬儿与雪儿。 冬儿小跑过来,掺住她的手:“娘子,娘子,是我,我们好歹寻到你了。” 雪儿也跑过来:“还有我,还有我,我也想念娘子。” 青凝鼻子一酸,携着她们往民宅中去,一壁好奇道:“你们是如何寻到这扬州来的?” 冬儿抬手指了指门前立着的郎君:“是卓郎君将我们送来的,方才一路上还叮嘱我们,要我们两姐妹来了这扬州,好生伺候娘子呢。” “我哪儿需要你们伺候呢?”青凝失笑,又瞧见是她们二人手上还挎着包袱,这便开了门,嘱咐道:“且先进门安置了吧。” 冬儿忙不迭地点头,拉着雪儿往宅子里去了。 青凝这才抬眸去打量卓瑾安,见他风流俊俏的眉眼间染了些许疲惫,不由道:“卓郎君,多谢你将冬儿与雪儿送到这扬州来。” 她向来称呼他为卓郎君,是不远不近的疏离,卓瑾安不止一次的想过,若是阿凝唤他的名字,会是何种光景。 “阿凝,滟娘也分外想念你,只是如今铺子里忙,倒无暇分身,过几日空了,滟娘也想来瞧瞧你。”卓瑾安压下心头涩意,递给青凝个钱袋子:“这是茶铺子里这几个月的收益,滟娘托我转交给你。” 他远道而来,青凝本应将卓瑾安请进家中喝一杯热茶,可她想到他的一腔热枕,却只是接过那钱袋子,垂下眼睫没作声。 卓瑾安喉结滚了滚,脚底下生了根一般,实在不想离去,便又没话找话:“阿凝,近来夜里可还做噩梦?我那儿有一副安神的方子,原是宫中的御医开出来的,我让人给你抓几副药送来.......” 只他话还未说完,却见青凝抬起清凌凌的一双眼,她说:“卓郎君,你不必如此。” 卓瑾安一噎,有些语无伦次:“我.......都是我自愿的,阿凝你不必觉得有负担。” 青凝摇头,坦诚又直接:“卓郎君,我从未对你有过男女心思,从前没有,往后也不会有。” “阿凝,你......”卓瑾安的面上一下子失了血色,嘴唇嗫嚅半天,到最后只能仓皇而逃,他不敢再听她多说一句话:“好......我......我今日铺子里还有事,这便告辞了。” 青凝站在门前,目送卓家的马车渐渐走远,许久没动。 经了这一场大火,她终于敢直面自己的内心,她不得不承认,她心里头住了一个人,不管是曾经的二哥哥,还是后来的崔凛,她们互相纠葛的太深,恨过他,却也爱着他,到最后只剩下惋惜。她其实不能接受,他是因着救她而葬身火海。 ...... 卓瑾安走后,扬州下了一场雨,这天气便一日冷似一日。 冬雪两姐妹一来,这日子忽而又热闹起来。有时候青凝送了香回来,瞧见冬雪两姐妹正在做点心,也会恍惚一瞬,她们好像又回到了金陵时的那些日子。 大寒这日,这埂子街的民宅中迎来了一位稀客,是远道而来的滟娘。 先前青凝一走,滟娘不得不独自支应起铺子来,被逼得没法,终是将账本一点点理顺了。如今那些花楼中的习性渐渐收敛了去,猛一瞧已有了几分商人的利落。 她进了门便拉住青凝诉苦,眼泪婆娑:“阿凝,你吓死滟娘了。那日我从谢府出来,久不见你人影,一颗心这便吊了起来。直到听卓郎君说你来了这扬州,这才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 青凝安抚她几句,让冬儿驾起了羊肉锅子,在这寒冷的扬州,热腾腾围坐一团。 滟娘说些铺子里的生意,又说些金陵的趣事,青凝便也笑盈盈同她说这扬州的种种。 冬儿举着酒盏,给滟娘满了一杯又一杯的松醪酒,到最后滟娘醉到不省人事,在这扬州留宿了一晚。 只滟娘惦记着铺子里的生意,虽是宿醉了一场,第二日一早却又赶回了金陵。 青凝送走了滟娘,慢慢往回走,进了家门,这才发现扬州下雪了,是今年以来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无休无止,很快便将这小小的庭院掩在了皑皑白雪中。墙角的腊梅恰巧也开了,映着这如银的雪色,争奇斗艳。 冬儿走出来,替她批了件夹棉氅衣,青凝干脆坐去廊下的躺椅上,裹了氅衣看雪赏梅。 只瞧着瞧着,忽而又想起,景昭十年的初雪夜,那人曾塞给她一块流云百福的玉佩,可惜她困意袭来,当时也未听清这玉佩的来历。 心里空落落的,青凝眼眶濡湿,用绢帕遮住了眼睛。 漫天银白中,有人踏雪而来,长身玉立,宽肩窄腰。 那人站在廊下,默默看着廊下的小娘子,许久许久,忽而伸出修长的指,轻轻揭开了那绣着春日海棠的绢帕。 青凝眨眨眼,她仿佛又看见了崔凛轮廓分明的一张脸,眉目清朗,沉稳有度,只是这回不是在熊熊火光中,竟是映着漫天雪色,益发出尘。 青凝想,这青天白日的,怎么又做梦了呢,她重又闭上了眼,却不防听见了那碎玉般的声音,他说:“哭什么呢?这样冷的天,坐在外头仔细着凉。” 青凝猛然坐起来,眼泪控制不住的往下掉。 那人蹲下来,伸手将她拥入怀中,是熟悉的冷梅香气,在这冬日里分外清冽。 笼中春色 第81节 她听见他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安安,曾经的崔凛死在了那场大火中,望你能原谅他曾经的伤害。日后的崔凛是新生的崔凛,安安可否给他个机会,要他好好爱你一回?” 是春水般的温柔,可如今这温柔中,又添了诚恳的真挚,欲要将人溺死在他温热的怀中。 青凝眼泪汹涌,声音哽咽,半天说不出话来,到最后又微微恼怒着,张嘴咬住了他的肩。 扑簌扑簌的落雪中,有人在低低的哄:“好了,安安不哭,日后只给你一个人咬,嗯?” 外头的雪扑天盖地,将一切掩在了这江南的冬日中,待来年开了春,又将是崭新的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