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羽衣仙子》 第1章 《灰羽衣仙子》作者:文炎文【cp完结】 简介: 阮钺恨同性恋,来一个打一个,来一对儿打一双的那种深深的恨。 从小到大,他帮谈意惟打跑过—— 欺负人的校霸同学、有着猥琐眼神的路人大叔、实施言语骚扰的男音乐老师,还有在半夜差点把谈意惟勒死的混蛋哥哥。 谈意惟很好看很好看,却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他不照镜子,穿丑衣服,真心实意地认为美貌会招致苦难。 阮钺从来不捉弄他,不说他“好看”,还替他暴揍恶心的男人。 他在大学,受不了住集体宿舍,央求阮钺和自己在校外“同居”,他认为,只要有阮钺的地方,就会很安全很安全。 直到有一天,阮钺把他关在出租屋,一边干呕,一边强行亲吻他。 谈意惟很迷惑,谈意惟很伤心。 他决定用脱敏的方式,帮助阮钺治好这种矛盾的恐同症…… 谈意惟:“我们来扮演情侣吧。” 阮钺:“扮演……情侣?” 谈意惟:“嗯,首先,你要牵我的手,其次,你可以摸摸我,最后,你要对我说一百句‘我爱你’!” 阮钺(yuè)x谈意惟 恐同狼狗攻x小可怜美人受 p.s.文中所有地名、机构都是虚构,没有固定的现实原型哟 救赎校园、he、甜宠、一点酸涩、恐同攻、美人受、互宠、竹马竹马 第1章 谈意惟想退学 谈意惟想退学。 大一开学的第三天,就已经无数次地这么想。 也许是军训时阳光太刺眼,也许是工业风的校园太丑陋,也许是遍地的野猫让他无处可逃地过敏了。 也许是此时此刻他站在男厕小便池前,心头猛然乍现一种被冒犯的不快。 所有的一切,都让谈意惟很想退学。 男厕,空气不算好闻,到处是毫无人气儿的安静,还有夏蝉经久不息半死不活的背景白噪音。 最近,在江滨大学的校园论坛流传起一个恐怖事件——校内有老变态出没,专门喜欢偷拍、偷看长相清秀的小男生,频繁作案地点包括但不限于没有课的教室、宿舍楼下黑暗的角落,还有各栋教学楼顶层的男厕。 谈意惟不知道这事儿,也没想到会有这种人物在校园流窜,所以才敢大晚上来空教室自习,在回字形的教学楼迷路之后,还跑到走廊尽头来解决内急。 他正小心地上着厕所,突然就在余光里,发现了身后一道极不礼貌的视线—— 一个人,举着一台手机,毫不掩饰地对准他……对准他,好像……是在录像?!! 多么荒谬,他心头一惊,然后战战兢兢,抖抖索索起来。 好的大学,没有围墙,没有围墙,就容易有变态,他穿着军训用劣质迷彩服,缩着身子,手忙脚乱提起裤子,僵硬着脖子不敢回头,生怕触怒变态,男厕空荡荡,一万种被害的可能在脑海盘旋。 9月早过立秋,仍是史无前例的高温,有些地区甚至因为供电不足热死了人,谈意惟还戴着口罩,口鼻中呼出的热气被黑色熔喷布挡住,又从稍有些松动的鼻梁条里窜出来熏花了眼镜。 眼前不知道是泪还是雾气,什么都模模糊糊在光的折射中浮动,他不敢说话,不敢动,自觉就像一只拔了毛露出粉色皮肤的秃鸡,十分难堪地用翅膀捂着头,畏畏缩缩,等待屠刀斩下。 自哀自怜的情绪腾起,小便池里袅袅地反出刺鼻气味,门口又有人走进来,光明正大偷拍的人忽然闷哼一声。 然后是衣物摩擦声,肢体碰撞声,运动鞋鞋底在光滑瓷砖上发出的咯叽咯叽声,谈意惟惊恐闭眼,又听到不远处厕所隔间被大力拉开,哗啦啦一阵猛烈的冲水。 那变态没了之前的神气,痛苦地跪在地上,捂着肚子,手里的摄像工具不翼而飞,而阮钺从刚刚冲了水的隔间大步迈出来。 他走到谈意惟身边,把人转过来,蹲下,扯开系得乱七八糟的迷彩服腰带,重新穿过歪歪扭扭的带环,寻找松紧合度的带眼,一边整理,一边对跪在旁边的老变态说: “滚。” 那人已经被他揍得站不起来,手脚并用地迅速爬出男厕,在瓷砖地面上拖出一条长长的水痕。 “呜……”变态消失之后谈意惟才敢小声说话,一开口就是惊恐的余韵,“他拍到了……用手机。” 阮钺头也没抬,毛刺刺的寸头是小幅度耸动的一个圆,他帮谈意惟系好腰带,又把宽松的迷彩短袖放下来,严严实实遮盖住细瘦的腰身。 “没事,我把他手机冲厕所了。” “啊?” 这合法吗?谈意惟呆呆地想。 阮钺站起来,又高又大的大块头,颇有安全感地将谈意惟笼在羽翼之下,谈意惟178cm,55kg的身高体重,在他面前显得像颗瘦弱的小草,无所凭依地在水底招摇。 他们一起长大,做了10年同学,又考了同一所大学。明明谈意惟才是家庭条件优越的那一个,但在外观上……并没有比差点被评上贫困生的阮钺看起来营养更好。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教学楼里会遇到这种事,我只是来上个厕所。”谈意惟用细微的声音继续说,好像怕阮钺生气一样,还在瑟瑟地发着抖。 “下次晚上出来叫上我,不要迷路了才发消息。”阮钺扬了扬手机,语调没什么起伏,仿佛已经习惯这样替发小处理麻烦。 他打头先往厕所外面走,说:“送你回宿舍。”谈意惟倒腾着步子跟上,又小声恳求了一句:“真的不能一起出去住吗,我们。” 阮钺没回头,没说话,一个冷硬的后脑勺明确表示:“不行”,谈意惟接收到这一信号,失望地耷拉下眼睛。 他讨厌宿舍,讨厌公共澡堂,讨厌上床下桌,讨厌晚上和别人睡在同一水平面,更受不了的是无时无刻不暴露在别人的目光之下,就算在宿舍,他也还是要一直戴着口罩藏起自己的脸。 如果能得到一种异能,他希望可以变得透明,他太怕被观看,被打量,太怕被他人的视线侵犯心理的边界。 他知道阮钺为什么不跟自己一起去校外租房子,阮钺没有钱,付不出一半房租,这是一种很自然的自尊心,非常合情合理,值得理解。 没有阮钺,谈意惟也不敢自己出去独居,只能老老实实回宿舍。 他是艺术生,读的是实验艺术,江滨大学是综合类大学里较早开设实验艺术专业的,但归根结底是一所理工科强校,艺术学院在里边多少有点被边缘化的尴尬。 今年艺术学院的大一新生被分在6号宿舍楼,属于本科生宿舍里比较偏远的一栋,图书馆、食堂、便利店,哪个都不挨着。而阮钺和医学院的同学住3栋,位于真正的校园cbd,楼下就是学校里最大的超市,饮料店、水果店都集中在那边。 他把谈意惟送到6栋楼下,目送着人磨磨蹭蹭地上了三级台阶,走进大厅。 谈意惟刷了门禁卡,一步三回头,隔着口罩,也知道脸肯定是皱成一团,作特别痛苦状。 他往楼梯的方向走了几步,忽然又转身折返回来,从不用刷卡的访客通道一下子窜到阮钺身前。 “那你能帮我修一下床帘吗?新买的,老是掉。” 谈意惟高度近视,眼睛在高度数的凹透镜后显得小了一圈,但这样眼巴巴地盯着人看的时候,还是叫人无法拒绝。 在宿管那里登记之后,阮钺跟谈意惟上了楼。 一进门,三个室友中有两个扭头看过来,还有一个长发男戴着降噪耳机正在打游戏,键盘敲得飞起。 艺术生的宿舍比较抽象,床位的装修风格各自不同,人看起来也不好相处,不是太精致就是太邋遢,外形都很夸张。 比如其中一位帅哥,耳朵至少打了5个耳骨钉,脸上至少穿了7个洞,再比如专心打游戏的长发男,脖子的纹路黑乎乎,看上去几周没洗澡一样脏。 谈意惟作鹌鹑状跟在阮钺后面,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床位,全黑的床帘是特殊材质遮光布,床的四周支起四四方方不锈钢框架,黑黑的布围绕一圈,再加上防尘顶,看上去像个灵堂,神秘、肃穆、不容侵犯。 耳骨钉男不满:“带人回来也不提前说?我马上睡了。” 谈意惟不说话,就死死拉着阮钺衣服,把他t恤短袖后背上的衣料揪出一个小小的角。 阮钺也冷着脸,不搭腔,脱了鞋就往“灵堂”上爬,爬上去,伸手摇了摇不锈钢支架,一个套一个的管子果然稀里哗啦叮叮当当倒下来。 他把谈意惟的床垫掀起来露出床板,跪在木板上研究怎么才能把支架搭牢,谈意惟就站在下边看着他,希望他能多修一会儿,别把自己留在全是陌生人的宿舍。 但阮钺只摆弄了五分钟,就低下头来告诉他:“质量问题,只能申请退货。”说完,也知道谈意惟没有遮挡物肯定不能睡觉,就又提出新方案:“我先帮你拉根绳子把帘子挂上,还想搭防尘顶的话明天去买新支架。” 第2章 谈意惟连忙点头,剪了一段晾衣绳递上去,阮钺把绳子拴在床位两头的铁架子上,绷直了,再拿钩子挂好了床帘。 阮钺走后,谈意惟下楼去热水房打水,他不敢去公共澡堂,因为小时候曾经有老头在浴池里不怀好意地死死盯着他看,宿舍的卫生间又没热水器,于是他准备了两个热水瓶、一个巨大的桶,每天晚上在厕所关起门洗澡。 厕所空间小,旁边就是蹲坑,洗澡的时候又臭又憋屈,他洗完穿好衣服,战战兢兢地戴好口罩、眼镜才拎着热水瓶和桶出去,宿舍里空调温度开得很低,叫他顶着湿漉漉的头发打了个两个冷颤。 耳骨钉男见他好不容易叮叮咣咣完,就站起来准备上个厕所睡觉,一踏进厕所,差点被地上的积水滑得仰面摔一跤。 谈意惟掀开床帘钻进去,听到一墙之隔的卫生间里传出怒吼: “有病吧!弄这么一滩水干吗呢?” 他立刻用被子蒙住头,瘦瘦的身体抖如筛糠,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心里反复想着,明天一定买个拖把回来,一定买个拖把回来。 长发男啪的关了灯,开始在暗室中戴着耳机看电影,耳骨钉男上了厕所也爬上床,没过一会儿那边的床就轻轻地、吱吱呀呀摇起来。 又是想退学的一天,谈意惟拿下口罩眼镜,没吹干的头发在空调冷风下冰凉地贴着脸,他含着眼泪,躺了很久才睡着了。 -------------------- 开更辣 第2章 公共澡堂好讨厌 阮钺和谈意惟是好朋友,从小就是。 他们在矿区长大,谈意惟的爸是厂矿一个小领导,但在道德上有些瑕疵,谈意惟就是这种瑕疵一个具象的体现。 阮钺第一次见到谈意惟的时候是8岁,就在家里平房外的荒地上,他昏天黑地地呕吐完,清醒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谈意惟的脸。 阮钺当时觉得,谈意惟一定不是人。 也许是昨夜从自己身体里呕出的某一器官,在冰天雪地的暗夜里幻化成了精灵,美的精灵,弱小的精灵,抱着膝盖在人间无所适从,瑟瑟发抖的一个异类。 后来,八卦在职工居住的社区里传开,他才知道,原来这个小孩,是谈姓领导多年以前去南方进修时,在作风问题上犯下的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尴尬的错误。 耳骨钉男认为谈意惟有病,而且一定是有传染性的重大疾病。毕竟,无论室内室外都戴口罩的行为真的非常可疑。 而且偷感很重。 出于艺术生的敏感,他决定观察观察这个怪人。 早上,谈意惟比舍友早起半小时,轻手轻脚洗漱完,在军训开始之前要去找阮钺,6栋到3栋有点远,他扫了一辆共享单车,先到途经的第一食堂打包两份鸡蛋灌饼,然后冲到3栋楼下,给阮钺发消息。 阮钺下了楼,看见自己的发小双手捂着煎饼,蹲在灌木旁边戴着口罩打瞌睡。 因为吃完饭就要去军训,阮钺已经穿上迷彩服,50%棉质的短袖被腰带束进裤子,紧紧贴附着宽的肩,窄的腰,英武,威猛,自带一种咄咄逼人的威慑力。 他走过去,打了一下谈意惟的头,谈意惟仰起脸,在口罩下面瘪瘪嘴。 “真的不和我出去住吗?”见面第一句话还是不死心的问句。 阮钺拿过他手里还热乎的鸡蛋灌饼,一口消灭一半,然后对着他,依然很坚决地摇摇头。 谈意惟不再说话,从包里拿出迷彩帽,帽檐压得低低的遮住眼睛。 第一天军训的时候,教官曾命令他拿掉口罩,但他抵死不从,说紫外线过敏,会出疹子,严重还会休克,教官当时走到他面前,仔细看了他几眼,就把队伍开到了树荫下面继续操练。 枯燥的向左向右转,齐步走正步走,两个小时之后宣布就地坐下休息,学生们纷纷跑去放包的地方,拿出杯子来作水牛状痛饮。 谈意惟坐在原地没动,汗砸在地上晕出一颗一颗深黑色的圆点,他们方队的训练地点在第五食堂后门不远处的大路上,江滨大学建筑搞得丑,绿化却不错,高大杨树排排站立,向着路面伸出树冠,无数叶片是小巧的手掌,尽心尽力反射灼灼的白光,万里无风无云,叶也纹丝不动。 在军训开始之前,谈意惟喝过一整瓶矿泉水,现在都变成汗液排出体外,嘴巴里面倒是干得要着火。额头、脸颊被捂得严严实实,热气冒不出去,更往毛孔深处钻。 他有一个很固执的习惯,不肯喝离开过自己视线的东西。 初三的时候,曾经有同班同学恶作剧,在他的保温杯里放了颗磨碎的劳拉西泮,他下了体育课回来口渴,喝光一整杯,然后就在班头的课上睡得叫都叫不醒来。 那天,班头把他拎到教室外面,走廊外是鹅毛大雪,他困困顿顿地缩在三面寒风的栏杆内哭了一会儿,眼泪几乎结成冰,然后还是不敌药物作用,又一次地昏睡了过去。 他托腮看着不远处尽情饮水的同学,眼睛里露出羡慕的神采。 十分钟短暂休息之后,教官吹口哨,队伍在不情不愿的窸窸窣窣中恢复形状,继续训练。到了12点,解散吃午饭,新生们才拿出作战的气势,一鼓作气地向食堂攻去。 谈意惟的方队离食堂近,有近水楼台之便利,但他一解散就躲了起来,远离人群,站在实验楼下一溜垂丝海棠树旁边等着阮钺。 阮钺长得高,远远走过来的时候很显眼,这么板正的身材,军训时没被选去做护旗手也很是难得,谈意惟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发小走近了,一只手伸过来,一瓶矿泉水怼到眼前。 确实是渴坏了,谈意惟警惕地环顾四周,见附近没人,才拿下口罩一边的耳挂,一口气灌下550ml,因为喝得太急,单薄的胸脯在早已汗湿的军绿色布料下剧烈起伏,阮钺看见了,默默掏出一包纸巾,让他自己把汗擦擦。 一天的高强度操练之后,身上黏黏糊糊,晚上回去必须要洗澡,但去热水房打水的时候,却发现每一个机器都不能出水,谈意惟首先怀疑了是不是水卡没钱,上app查了才发现余额还有888。 他很急,耳骨钉男急着要熄灯睡觉,肯定不能容他自己去买个烧水壶一壶一壶烧好灌满热水瓶,他穿着拖鞋,站在热水房给阮钺打电话。 阮钺很快接了,好像是已经准备入睡,略微带些鼻音,问他什么事。 “我想洗澡……水房没热水,”他干巴巴地陈述了事实,然后小心翼翼提需求,“你能不能带条大点的浴巾来一下?” 阮钺没多问,也没表现出不耐烦,简单地“嗯”了一声就挂了电话。 谈意惟上楼去收拾洗浴用品,又去一楼在公共浴室门口等了不到十分钟,阮钺风风火火地来了。 他穿着短袖、短裤、人字拖,非常休闲的男大装扮,手臂上挂一条深灰色的长浴巾,松弛靠谱,帅气细心。 谈意惟提着洗浴篮迎上去,像小孩见到家长一样,紧紧跟在阮钺身后进了澡堂。 这时候接近浴室关门的时间,人已经渐渐变少。越往里走雾气越重,谈意惟拿下眼镜,眼前世界变成模糊不清的多种色块,白花花、黑条条人影,在储物柜前重叠、晃动,热水的蒸气和人体散发的热量扑面而来,湿乎乎地将裸露在外的皮肤裹住,他紧张地捏紧了篮子的提手。 阮钺领着他,找了个两边有隔板的位子,侧过身子让他进去,看着他把篮子放在钉在墙上的铁架子上之后,就长臂一展,拉开浴巾挡在他面前充当浴帘。 浴巾有150cm长,刚好能从谈意惟头顶遮到膝盖下面,在遮挡之下,谈意惟慢吞吞脱衣服,虽然看不到外面,但耳边都是来洗澡的男生在交谈、笑闹,低沉的,高亢的,疯癫的男性的声音,拖鞋在蓄了一层水的地面啪嗒啪嗒响。 他脱掉迷彩服的短袖、长裤,细长而莹润的小腿一时显形,纤巧的是骨架,匀停的是骨肉,他抬起腿拿开底裤的时候,阮钺迅速移开了视线。 淅淅沥沥水声响起,阮钺不自然地僵直地站着,不去看里面人在热水下渐渐泛起红色的脚踝。 谈意惟飞速冲洗,手忙脚乱地洗头、擦沐浴露,洁白瓷砖很是晃眼,心里非常慌张,虽然有阮钺在一帘之隔的地方守着,但身处公共场所的认知还是太过刺激,他止不住地打颤,沐浴露瓶盖滑落在地上也不敢蹲下去捡。 他洗掉泡沫,最后拧了一下头发,用毛巾胡乱一擦,待在原地把睡衣穿了起来。 阮钺收起浴巾,看到眼前的人重新戴起口罩,身上袅袅袭来热而软的香气,眼睛眨巴眨巴,强忍着情绪没有崩溃的样子,可怜得让人想要团在手里捏。 他转过身,快步往浴室门口走去。 当天晚上,谈意惟钻在被子里,给阮钺发了二三百字的长消息,再次求他陪自己出去租房,微信界面大面积的绿泡泡,在一片黑暗中把谈意惟的小脸映得荧荧发绿,愁云满面得像是带了菜色一样。 第3章 他列出了在外租房的几大优点: 1.安静。晚上没有室友打扰,不需要迁就别人的作息。 2.方便。因为学校面积过大,生活区域和教学区域相对分离,从对面的“平安小区”到校门口的教学楼,比从宿舍出发还要近。 3.安心。两个人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就老在一起,知根知底,彼此的相处方式早就磨合好了,不怕因为生活琐事,或者性格原因与同一屋檐下的人发生矛盾,影响心情。 他拿出了高考文综答题的架势,条分缕析地说明,紧张兮兮地期待回复。 而阮钺只回了他六个字:“不行,快去睡觉。” 他砰的一下把脸砸进枕头,强压下心头流泪的冲动,缓了缓又振作起来,继续哒哒哒打字: “求你了,我真的好怕我那个室友,感觉他老是在看我(哭)。” 阮钺:“哪个室友?明天我去找他。” 谈意惟:“打架(叉),搬家(对勾)” 发完这句,那边就不回复了,不知道是有所松动还是不耐烦起来,谈意惟把手机盖在脸上,屏幕面对自己,以便一收到消息就能隔着眼皮感受到亮光。 大约五分钟之后,阮钺的信息发来: “现在睡觉,明天再说。” 谈意惟失望地把手机收了起来。 第3章 宿舍有个同性恋 阮钺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每当父亲在眼前上演那种“打戏”,他也能冷静地坐在茶几下边,抬着眼皮观看“女人”流血的大腿。 他的父母在煤矿工作,十年前,还未实现机械化采煤,父亲每天坐班车去下井,手指的纹路里常是洗不掉的煤尘,脸上皱纹藏污纳垢,时间久了,在松垮的皮肉上结成一层黑硬的壳。 这层黑硬的壳,让阮嵩在面无表情时也凶相毕现。 表皮脱落的褐色皮带,百货大楼五块钱十条批发的便宜货,精准地抽打“女人”裸露在外的皮肤,“女人”抖动着嘴唇,汗如雨下,搅弄脂粉,长指甲在污脏的瓷砖上胡乱地滑动,膝盖肉感十足地贴着地砖,作爬来爬去状,也不知道是痛还是兴奋,又或者这两种情绪天生就是相生相伴,边界不清。 阮钺的姑姑在县城里开小旅馆,旅馆在巷子深处,巷口挂一块坏了两道笔划的彩色led灯牌,写“住宿”二字,到傍晚六点钟,和街边路灯一起亮起,轻浮而鲜艳的红、黄、蓝,灯珠闪烁,暗示一种廉价的刺激。 巷子里两边墙脚下常年有湿滑的青苔,也常年有这种女人,立在暗处吸烟,见到有潜在的顾客,就从里面伸出一条死白的手臂,作揽客状挥动。 阮钺在县城里见过很多这样的女人,但眼前这一位要更特殊,她穿橡皮粉的裙子,裙摆被折了一道握进手里的皮带打得翻飞,宽阔的面上香汗淋淋,仰起头的时候就顺着脖颈滑落到喉结上。 明明是一个扮成女人的男人。 阮钺自出生起爱哭闹,怕黑,被父亲带去邻近矿区的村子找大师“治病”,大师在他手上一摸,缓开金口,道: “阴气过盛,需要打阴邪。” 矿上事故多发,巨大的不确定感如云似雾,死亡的阴影之下,人们大多信命,信天,信超越现世的灵异世界,未婚去世的少女需要配冥婚,小儿夜啼过多则要请人驱邪。阮嵩对一切指向阴性的气质恨之入骨,他提起儿子的衣领,把人扔到火盆旁边,火舌一燎,几乎舔着大腿,幼年的阮钺尖叫,爬行,涕泗横飞,又被父亲拦住去路。 什么是阴邪,凭借粗糙的直觉,像女人的男人是阴邪。粉裙子“女人”开始频繁在家里出没,配合每周一次的打戏,阮钺被捆在茶几腿上,肉乎乎的小腿被勒出红痕,惊恐地看着“女人”表演痛苦万状的号叫。 他在宿舍的单人床上惊醒过来,又是做了同一个梦—— 宿舍,屋内是浓度很高的黑,室友们此起彼伏地打鼾,只有一个小个子男生没睡。 为了节约电费,宿舍的空调在睡前就关了,小个子男生躺在床上,紧贴着墙,握着亮屏的手机,压低声音在和什么人说话。 似乎是在打视频。 阮钺不耐烦地翻了个身,那男生就睡他对面的床位,瘦瘦小小的,声音也很细,没什么存在感,但半夜打电话这种事情还是有点不讲武德,窸窸窣窣像半夜偷油的老鼠,非常打扰人休息。 阮钺睡眠很轻,醒了就再难入睡,刚想敲敲铁护栏,表示对方安静些,却看那男生在幽幽的屏幕灯光下,把嘴唇往前置镜头上一印,说了句:“老公,晚安。” 然后挂断了通话。 阮钺腾地坐起来,一阵烦躁顺着脊椎骨窜起,他压低眉头,睡意全无。 宿舍里有同性恋! 同姓恋,是激活铭刻在基因序列中厌恶情绪的关键词,阮钺并不是要对这类人进行什么道德批判,只单纯觉得恶心,是雾霾状的,无孔不入钻入口鼻,渗进骨缝里的那种强烈的恶心。 耳边血液流动的声音嗡嗡响,是情绪过于激动时可能出现的体征之一,他顺着梯子下床,打着手电光避开了对床男生胡乱丢在地上的拖鞋,开了门走出去。 凌晨2点,他坐在宿舍楼道的台阶上,突然很想来上一根烟。 谈意惟也没睡好,到天快亮的时候才真正睡沉,早上8点集合军训,他六点半定了振动的闹铃起来,半梦半醒爬下床,摸到洗漱池边,拿起牙刷放在流水下面洗了洗。 他洗脸洗得很粗率,就用肥皂打一层沫,在脸上随便抹一把,撩起水冲干净,同时也醒了神,擦干净眼睛眉毛上的水珠,才发现自己下床的时候忘记了戴口罩。 还好这时候不是舍友们起床的时间,他小心翼翼地往床铺的方向看了看,却和长发男对上了眼。 糟了,被看到了,他恐惧地想。 长发男在眉毛上各有两颗眉钉,银闪闪像蛇的鳞片,很酷,很朋克,但配上现在这种看呆了的表情就显得有点儿傻。 他嘴巴微张,站在床梯旁,看向洗漱池的方向,一整个被冲击到怀疑人生的样子。谈意惟没戴眼镜,看不太清楚一米外的景况,但因为对来自他人的目光十分敏感,也知道自己正在被盯着看,于是迅速涨出了满头满脸的红。 他双手捏着毛巾,十分局促地做了几个小动作之后,慌不择路地开门跑了。 长发男自初中开始学画,目前自诩为半个“艺术家”,却从没见过这种惊心动魄的相貌。他视力又好,在清晨朦胧的微光中,将那张脸上所有细节,所有情绪看得清清楚楚。 眼睛清圆而润泽,深深的黑,无杂质的白,即使在半开半阖的时候也亮得吓人,头发和眉毛都毛茸茸,有一种纯正的幼态感。他的五官像是工笔细描在一张小脸上,线条细腻,形状精巧,好像分辨率都与普通人大不一样。 “x的,”长发男低低地骂了一声,“长成这样,每天还带啥口罩?真tm是个怪人。” 谈意惟在门外缓了一会儿,又遇到几个路过的同学,就连忙用毛巾捂住脸,急匆匆进来取了口罩眼镜,去厕所换了迷彩服,扯过挎包就跑下了楼。 这一意外事件,让他心情坏到了极点,来到3栋楼下见了阮钺,看到对方也是一脸苦不堪言的疲惫,两个人相对无言,一起吃了早饭,拖着沉重的身体往训练地点走去。 傍晚下训之后,阮钺也不愿意回宿舍。 他和谈意惟一起找了个空教室看电影,用谈意惟的ipad,蓝牙耳机一人一只,看一部不知所云的艺术片。 观影过程中,谈意惟非常专注,情绪紧跟音乐强度起起伏伏,当进度条走到三分之二的时候,他的眼泪就顺着鼻梁流到了口罩里。 这种弱叙事、强情绪的电影是谈意惟的最爱,教室里没有别人,阮钺让谈意惟拿掉口罩透气,但谈意惟摇摇头,警惕地看了一眼教室门口,用手捏住鼻梁条,把口罩揪起来,让熔喷布离开脸颊,迅速用纸巾伸进去擦了擦。 明显是一种有点后怕,心有余悸才会导致的行为。 自从谈意惟上一次在男厕被老变态“偷”拍,阮钺就在校内论坛里注册了帐号,因为谈意惟平时社恐严重,信息闭塞,只能靠阮钺四处了解一些校园快讯,以便利生活、规避风险,大学生活和高中不同,得到一些攻略之后,总能够更好通关。 他看不进去谈意惟选的电影,就把自己这一边的蓝牙耳机塞回谈意惟耳孔里,靠在椅背上刷了一会儿手机。 在论坛里,他看到了一个今天被反复顶上“热门”的帖子: “大一新生都吃这么好了吗??下一届校草候选人出现!!!” 好幼稚的贴名,好无聊的关注点,他面无表情地划过,但直觉却恰逢其时地发出了危险警告,他扭头看了看正揪着口罩擦眼泪的谈意惟,忍不住上手一按,直接把口罩严丝合缝地拍紧在人脸上。 回过脸来再看手机,点开了那条帖子,发现贴主极尽夸张的一堆溢美之词之下,竟然是谈意惟穿着睡衣站在宿舍走廊里的照片。 第4章 他退出帖子,又点进来一次,确认自己不是做梦,不是眼花,不是过于疲倦导致眼前出现了诡异的幻觉。 九点半,他送谈意惟回宿舍,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今晚6栋楼下比往常热闹许多,一般情况下,宿舍楼下应当是情侣依依惜别之地,但仔细一看,今天基本都是一小撮一小撮聚集在这里,有一些女生,还有一些看起来非常花里胡哨的男的。 谈意惟见到人多,有些紧张,紧紧拉着阮钺的衣服,又往宿舍大门口走了几步,有两三个女生发现了他。 她们见到谈意惟遮遮掩掩的身影,好像有些激动,但也并不上来搭话,只是拿着手机不远不近地向这边张望,阮钺推了谈意惟一把,把人推进大门,然后回过头来看了那些人一眼。 心情非常不爽,他扫了一辆共享单车往3栋骑,3栋楼下倒都是些正常的情侣——还有自己那个同性恋室友,室友小小的个子,穿着也不显眼,放在人群里会被立刻淹没的样子,但此时此刻,令人忍不住要分心去关注的是,那人正窝在一个浓眉大眼的帅哥怀里……不遮不掩、毫不羞愧、全情投入地……在舌吻??? 阮钺车子都忘记锁,也没刷门禁卡,直接从访客通道冲进了宿舍楼内。 第4章 另类武大郎 谈意惟第二天去军训的时候,觉得方队里同学看自己的眼神都很奇怪。 他们男女生是分开军训的,艺术学院的大一新生大约一百来个,男生四十五个,见到他入列的时候,很多人都露出有点意味深长的表情。 他紧张地捏紧口罩,把帽檐压低。 中场休息,他坐在原地忍受口渴,忽然闻到一阵香气,随后一双铆钉靴步入视线,往上是奶油黄花边的袜子、笔直修长的小腿大腿、油光水滑的皮质超短裤,“hello,你是谈意惟?我是艺术学院学生会干事,蒋庭云。” 开口了,是个说话语速很快的女生。 谈意惟迷惑地应了一声,不知道这位“干事”找自己有何贵干,他一向怕人,但有礼貌,被主动搭话,就站起身来回应,只是一直低着头盯着她的鞋子看。 “9月28日学院举办迎新晚会,我们想请你参加一个节目。”蒋庭云行事干练,开门见山,不知道是不是小官做久了,虽然是在邀请,却说出了命令的感觉。谈意惟在眼镜后面瞪圆了眼,一手指向自己,难以置信:“啊?我吗?” 蒋庭云拿出手机,给他看论坛里有他照片的帖子,短短一天一夜,帖子的热度已经达到了三万三。 “你人气真的很高,在新生里面很难得,也要为学院做做贡献。”蒋庭云说。 谈意惟开始颤抖起来,他没想到只是在宿舍门外站了短短几分钟时间,居然就被拍下来传到了网上。 心里像有一块冰被打裂了,露出晶莹而渗着水的裂痕。 蒋庭云走后,谈意惟的哮喘犯了。 准确来说,是在校园拉练刚刚开始20分钟的时候,他开始觉得喉头发痒,然后是气管更深处的痒。 紧接着,呼吸空气的通道就被迅速肿胀的黏膜堵住了。 本来拉练是要围绕校园跑上一圈,倒也不是什么超负荷的活动,但在情绪的剧烈起伏之下,加上运动的诱因,把他身体里本来存在的痼疾激发了出来。 他捂着胸口,被一种熟悉的窒息感贯穿,手脚无力地跪倒在地,拼命呼吸,胸腔发出接连不断的哮鸣音。 尖锐的,嘶哑的,空气在孔窍之内堵塞不畅的声音,在瘦弱的身躯里拉锯着。所有方阵正排成一条长队齐步跑,被突发的事件打乱队形,险些发生踩踏事故,教官跑步过来查看,见情况不妙,连忙背起谈意惟,抓了另外一个学生带路去校医院。 在体育场旁边,医学院男生的方队刚好跑过,阮钺一眼看到有个黑瘦的教官背着谈意惟火急火燎地飞跨过一条灌木丛,向着校医院的方向去了,他的心沉下来,知道一定是出事了。 谈意惟的病已经很多年了。 是过敏性的支气管哮喘,未成年的时候没有得到很好的管理,急性发作的危险性比较高。 阮钺一直都记得,四年级的一个周末晚上,谈意惟来自己家写作业,突然胸闷喘息,呼吸困难,当时没有大人在家,他费力地喘了一会,瘦小的身体软软地靠在阮钺身上,像容光渐渐变得灰暗的一只小动物,皮肉还温温热热的,脸上却是大张嘴巴也无力呼吸的样子。 那时候阮钺也只是一个小孩,一只手紧紧抱着谈意惟,另一只手抓起座机打120,但不知道那天为什么一直没有人接起这个急救电话。 他心头发慌,想跑出去找人,却被谈意惟软绵绵的手拉住小臂。 那天晚上,两个孩子无助地靠在一起,等着谈意惟慢慢自己缓了过来。 那样绝望又无措的时刻,至今回想起来还是如坠冰窟般恐惧,后来,阮钺知道了那病是支气管哮喘,假期在外面做兼职赚了些钱之后,就买了好几瓶急救用的气雾剂,随时带在身边。 在校医院做了急救,谈意惟的脸色逐渐恢复过来。 氧气争先恐后涌入肺部,眼前终于不再发黑,他定了定神,看见是阮钺跪在自己身前。 校医院很少需要应对这种紧急情况,内科诊室里所有的医生都集中在谈意惟身边,观察他的病情。 见他喘上了气,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一个女医生略带批评口吻地教训他: “自己有哮喘怎么不知道随身带药啊?对自己的身体也太不重视了!” 阮钺低着头,觉得是自己的错,明明应该监督谈意惟每天随身带药,而不是觉得自己带了就没事,毕竟读大学之后两个人不可能一直在一起,并且今后分开行动的情况只会更多。 阮钺是擅自离队的,谈意惟的教官站在一边,瞅了瞅他身上的军训服,也没多说什么,过了一会儿,见谈意惟已经脱离危险,就把人留给阮钺照顾,带着被抓来带路的同学归队去了。 谈意惟低着头,还在因为自己照片被传上网的事难过。 “我——” “你——” 他和阮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了嘴。 “那个……”谈意惟还是说出了口,“我决定出去住了。你……不一起没关系,能常来校外看看我吗?一周两次……或者三次,行吗?” 阮钺还保持着半跪着的姿势,浓黑的眉,稍有些锐利的眼型,整个人的气质是“凶”,是“不好惹”,他其实也是在人群中非常引人瞩目的帅哥,但由于帅得太有攻击性,一直都没人敢于明目张胆地来追求,或者越过边界地提一些麻烦的要求。 “我陪你出去住。”他言简意赅地表态,说出了谈意惟一直想从他口中听到的话。 谈意惟不知道阮钺是怎么改变主意的,只觉得是自己犯病之后对方才改口,有可能是误打误撞用了“苦肉计”的效果。 学校对面,平安小区门口就有一家房屋中介,晚上六点半,他们像一对儿新婚小夫妻一样走进店面,身着西装的店员立刻热情地迎上来。 押一付三,中介费等于半个月房租,谈意惟倒是不介意,他爸有的是钱,虽然孩子不怎么管,离开家的时候钱倒是给够了。平安小区以大户型为主,基本都在120平以上,甚至在深处还有一片别墅区,很多学生住在这个小区都是合租,各自拥有一间卧室,共享客厅、厨房等公共区域。 谈意惟不可能和陌生人合租,又因为尘螨过敏需要经常晒被子,必须要坐北朝南的户型。一番挑拣之后,他们选了小区中部2楼三室一厅的一套房。 据中介所说,这套房子本来是房东夫妇给儿子置办的婚房,但儿子博士毕业之后去了外地发展,和未婚妻也分了手,房子还没住过人,就此闲置下来。 因为在军训期间犯了病,谈意惟得到了辅导员的假条,不用再参加接下来的训练。签了租房合同的第二天,阮钺在下训后自己回宿舍收拾了生活用品,又帮谈意惟一起搬了家。 两人虽然关系好,却也没真正意义上“同居”过。阮钺从小住的地方人均住房面积就没超出过10平米,一朝搬到宽敞明亮的大房子,还不太习惯,再加上心里发愁自己的那一半房租,第一个晚上就失了眠。 凌晨三点的时候,阮钺陷入浅睡眠,但在半梦半醒之间,好像又看到那个粉裙子男人,这场面熟悉到让他很快意识到了是在做梦,挣扎着清醒过来,嘴巴里一阵一阵地发苦。 卧室的门是温润的白,簇新而光洁,他推开门,去客厅找水喝,借着落地窗外的月色刚走到饮水机旁,却看到一个身影在客厅外的阳台上晃。 那人挑着一根扁担,在月光下背对着这边跳着滑稽的步法,一左,一右,交叉双腿原地踏步,跳得笨笨的,却能看出来已经非常努力。 不是谈意惟还能是谁?阮钺把水杯拿在手里,看了看时间,几乎要怀疑谈意惟是中了什么邪,虽然作为一个医学生、未来的医疗行业从业者,确实不应该有这种荒唐的想法。 第5章 他慢慢地走近,拉开阳台门,一只手钳住谈意惟的肩膀,另一只手劈在他瘦削的背上,力度不小,掌下的人也没有惨叫,只是“呜”的一声,回转一张苍白的小脸: “怎么?”谈意惟疑惑地问。 阮钺松了一口气,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确定没有什么诡异的事情发生,然后松开他,道:“在这跳来跳去干什么?” “迎新晚会,他们让我,我演武大郎。”谈意惟站直了,转过身来,扬起脸,脸上哪儿哪儿都没有血色,只有眼睛疑似被刚才的一掌拍出了一点红,红与白凝成薄薄一层脆弱却实在的美丽。 武大郎? 确实,艺术不只有美,还有反讽,阮钺一眼看穿节目设计的思路,但是谈意惟未必自愿成为这反讽中的一道菜,阮钺一向很烦懦弱的人,但对谈意惟的软弱格外包容,“不想演就拒绝。”他简洁明了地劝。 谈意惟摇头,不说话,他很怕人,尤其怕很多人聚集在一起的场合。从小学,到高中,大部分时间在子弟学校读书,他身份尴尬,长相出挑,最怕的是引起别人不必要的注意。 但面对陌生的人、半生不熟的人,他依然很难说出拒绝的话。 -------------------- 作者提醒:如果真的哮喘发作还是要立刻,马上寻求医疗帮助嗷 第5章 “他不说,他不演” 第二天晚上,谈意惟去了学生活动中心排练节目。 阮钺下训之后去找他,在排练厅透明的大门外看到一群人围着谈意惟,要他摘掉帽子口罩。 每个人似乎都是善意的,带点不自觉的亢奋,鼓励他道:“你这么好看”“对呀对呀,这么好看”“戴口罩多不舒服”“是啊是啊,这里这么闷,空气不流通”…… “摘掉摘掉,还要排练呢。” 他们这样说。 阮钺推门进去,一室的人都还在笑闹,谈意惟伸长手臂抱着自己,一种被动防御的姿态,无措地看着他们起哄玩笑。 有人发现了阮钺,终于严肃起来,拍拍身边的同伴,示意有陌生人来了。 阮钺冷着脸,走到谈意惟身边,一把抓住人细瘦的手腕,回头环视众人,问:“谁是节目导演?” 一点质问口气,气势十分慑人,排练厅内的空气胶着着沉默了几秒钟,一个头戴宝蓝色发带的男生出了列。 阮钺也没有废话,紧紧抓着谈意惟,对宝蓝色发带男说:“他不演武大郎,你们另外找人吧。” 宝蓝色发带男身高也有一米九,其实和阮钺差不多,但两人对峙起来,在精神力上明显却被压了一头。他今年读大二,瞄了一眼阮钺身上的迷彩服,作为学长好不容易又勉强拾回点自信。 他清清嗓子,故作轻松开口: “哥们,别紧张啊,我们找谈同学演武大郎,不是开他玩笑,是一种艺术上的需要,你懂吧?他在艺术学院读书,以后要搞创作的,多参加点实践有好处,你不能阻拦他在艺术道路上进步啊。” 阮钺垂着眼睛看他,不为所动,一字一句地又重复了一遍: “他不演武大郎,你们找别人去演。” 谈意惟被他抓着,又作鹌鹑状缩了起来,他一向害怕冲突,看着阮钺和一群人起冲突就更害怕,于是伸手拉拉阮钺的衣角,想说算了,却被阮钺警告似的扯了一把。 宝蓝色发带男看看这俩人,对阮钺说:“哥们,不能这样吧,他有什么意见,不想出演还是什么的,让他自己跟我说行吗?” 阮钺板着脸:“他不说,他不演。” 这么多年来,阮钺以经习惯了将谈意惟的事当做是自己的事,不觉得代替谈意惟发声、做决定有什么不妥。 整个节目的参演人员则开始窃窃私语起来,说的无非是“这人怎么这样”“好霸道,讲不讲道理啊”“小谈都没说啥呢”“他俩到底什么关系啊”云云。 有人出于正义感,大着胆子发声了:“你不能控制欲这么强啊,你得尊重他本人的意见。” 阮钺看向那人,目光、口吻咄咄逼人:“你们让他摘口罩的时候尊重他意见了吗?” 那人恐惧地、心虚地向后缩了缩。 僵持到最后,宝蓝色发带男让了步,同意不让谈意惟演武大郎,而是让他加入道具组,并出演武松打虎时——旁边的一座山头。 演一座山头,需要做一块一人高的山状纸板,阮钺走后,导演又凑过来,让谈意惟做道具的时候在纸板中间挖一个洞露出脸来。 “现在没关系,至少上台的时候得要露脸。”导演下达命令。 谈意惟很无奈,想发出异议,但又不敢。他晚上回到出租屋,拖回来了道具组购置的一大块纸板。 为期两周的军训结束后,大一新生正式开始上课。 阮钺一开课就忙了起来,这学期除了医学导论、解剖学之类的专业课,还有物理、化学实验等必修课;形政、思修等公共课要上,每周四天有早八,一天有晚课,作业也很多,常常在图书馆待到闭馆才回来。 医学既是自然科学,又是社会科学,他第一天上课的时候记住了这句话。 谈意惟大一的课程也不少,主要是文学课、艺术理论课和公共课,但他对抽象理论不感兴趣,点名不频繁的课就直接翘掉,窝在出租屋里画那个大山头。 做纸山,先用马克笔在纸板上勾出轮廓,他想过,到底要做怎样的一座山——冷峻的,圆润的,抽象的,还是卡通的,可爱的,他很开心能发挥创造力,做这种事的时候很容易进入心流,可以连续两三个小时不休息。 上色是用丙烯颜料,绿色、金色的重山叠嶂,颜色鲜亮,过渡细腻,就是要在上面开个洞的话会有点丑。 自己从这个洞中露出的脸,难道能够弥补因为完整性被破坏而丧失掉的美?一想到要在一整个剧场的观众面前露脸,谈意惟立刻紧张起来,他甩甩头,努力将要上台的事暂时抛到脑后。 最后的步骤,是在纸板背后粘上两个塑料把手,方便后面的人抓着拖动大山,完成了这一项,这个大道具就基本做好了。 阮钺十点半回来,一眼看到竖靠在电视墙上的大山头,有颜色的一面正对大门,明显是故意放在这里想对自己炫耀的。他走过去,摸了摸早已干掉的颜料,谈意惟刚刚洗完澡,擦着头发从浴室走出来。 “为什么用绿色和金色画?”阮钺问他。 “因为是植物反射太阳金光的颜色,自然的配色。”谈意惟回答。 “你这个道具做得这么亮眼,会不会在舞台上喧宾夺主?”阮钺又问。 谈意惟眼睛亮晶晶:“你也觉得我做得很好看,对吧!” 阮钺露出一个柔和的表情,一边说“嗯,好看”,一边走到墙边去调高了中央空调的温度。 周三,谈意惟接到通知去小剧场彩排。 他拎着大山头,从出租屋走到剧场,一路上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 山头太大,太美,在路过图书馆时,甚至有同学过来问他是要参加什么节目,他如实回答,听者都说到时候一定会去抢票看。 吭哧瘪肚地将东西搬运到后台,正在运筹帷幄,指点江山的导演一眼看见了,却震惊地将他拦住,说他画的这个山头,不符合全舞台剧的“调性”。 “全剧的调性是什么?”他老实地问。 “我以为你明白的,”导演痛心疾首地拿自己的右手手背去打左手手心,打了三下,啪啪作响,“是荒诞啊,荒诞啊!” “哦……”谈意惟消化了一下这个信息,然后迟疑地发问,“那怎么样才算得上是荒诞的山?” “算了,和你说不通。”导演大手一挥,喊道具组组长过来拿走了这座金绿色的山状纸板。 谈意惟晃着腿,坐在观众席上看了整场晚会的彩排,到自己上场时,就举着一张写着“我是山”的a4纸,站在唱念做打的武松旁边,愣愣地看着台下黑漆漆的100个座椅发呆。 第6章 告白? 谈意惟第一次被人告白,是在高中一年级的时候。 他读的高中原先属于厂矿的子弟学校,后来划归教育局管理,算得上是重点中学,录取分数线很高,他不比阮钺脑袋灵光,初三一年费了很大力气,蹭了阮钺很多额外的辅导才勉强考上。 高一,还没进入全力应试的紧张阶段,音体美等素质教育课程也正常安排,当时他们的音乐老师是从音乐学院招来的应届毕业生,年轻帅气,穿搭又讲究,在班级里很受欢迎,每周一次的音乐课上,甚至有女孩子会冒着被通报批评的危险,偷偷化上素颜妆。 谈意惟被生母送到父亲身边之后,身边的同学大部分都是父亲同事的孩子,对他家里的事知道得很清楚,谈意惟的爸不管他,而后妈个性很强,咽不下丈夫出轨的这一口气,在生活上对他苛待得很是明显。 厂里的职工都知道谈夫人不好惹,出于规避风险的需要,都会告诫自己的小孩,不要和这个小倒霉鬼沾上关系。 第6章 那时,因为谈夫人禁止谈意惟进家里阳台,更不许用洗衣机,他的衣服都是自己手洗后用力拧到不滴水,再挂在朝北的房间窗边阴干的。 阴干的衣服常常是臭的,他又胆小,腰背佝偻,总是戴着眼镜低着头,再好看的相貌,被阴郁的气质一浸泡,也变得有几分令人厌恶。 更何况,在封闭而落后的小县城,美貌一旦与“不道德”挂上钩,就会迅速变成人人得而诛之的毒草。几乎不需要家长的提醒,很多孩子会自发地远离他,而心地不那么善良的那些,则理所当然地滋生出一些恶。 谈意惟没有考上高中的重点班,和阮钺不在一栋教学楼上课,日子就变得更加难过起来。 虽然同班同学也有从别的地方考进来,不了解他家里情况的,但在从众的心理惯性下,还是对他戴起了有色眼镜。 他的高中生活,除了上学、放学是和阮钺一起走,其他时间都是独来独往。同桌也嫌弃他身上有味道,故意把桌子拉得很远,几乎和另一边的两个人坐成三人联座,但所有老师看见了,都没说过什么。 就在这样的境遇下,还是有人向他告白了。 艺术学院的晚会,节目质量不错,舞台美术也是全校所有院系里一等一的好,自从晚会消息放出,懂行的学生们就开始期待放票。 阮钺白天上了整整七节课,本来晚上六点半还有辅导员的形势与政策,但他五点一下课,就去了艺术学院发放晚会门票的摊子排队。 本来谈意惟作为参演人员,有权得到1张门票,但他没开口要,就谁也没想起来给他,他提前跟阮钺说了领票的时间和地点,阮钺晚饭也没吃,排长队拿到了中间靠后座位的票。 阮钺对文艺汇演类的活动并不感兴趣,但既然谈意惟想要他去(还不提供门票),他也没有特殊的要拒绝的理由。 迎新晚会那天,在剧场入口,每个观众都像检疫合格的小猪一样被戳了章,领了免费发放的应援棒后,有序入场。 艺术学院特别会在传达内容的媒介上玩花样,晚会还没开始,先降下幕布播放影像,是形式上有点唬人的黑白无声片,和观众席上热热闹闹入场落座的嘈杂构成强烈对比。 荧幕上,总导演本人张大嘴巴,做出一个将全世界吞入口中的动作(实际上只是吞入了半颗镜头),他上唇的小胡子有点丑,但反反复复、拉近拉远特写的都是他那张不方不圆的脸。 到人们全部坐好安静下来,19点整,节目主持人从观众席里的各个角落窜出来,晚会开始了。 阮钺不声不响地拿出笔记本电脑,开始复习今天系统解剖学的课堂内容。 在目前接触到的所有专业课中,他对解剖学最感兴趣。到了10月学完第二章 《关节》之后,根据课程安排,他们会去人体解剖室参观标本,亲眼见到“大体老师”。 在那之前,他想尽可能地将课本知识记得熟练一些,好能在真正见到器官标本的时候能对号入座,学得快一点。 他在同龄人中,一向是最愿意努力的那种卷王。 谈意惟的节目在节目单上排在第六个,导演到最后也没采用他画的山头,而是要求他站在舞台上,双手举过头顶搭成一个三角,在胸前挂一块纸板,大大地写上一个“山”字。 阮钺看到和《水浒》相关的节目开始,就收起了笔记本,把星空紫的应援棒打开,等着看谈意惟的漂亮大山头。 他还不知道谈意惟的道具因为不够“荒诞”被毙了,所以当大灯亮起,绿油油的谈意惟尴尬地现身在台上的时候,他抬起眼皮,和绝大多数的观众一起抽了一口冷气。 谈意惟虽然胆小,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懦弱,但在某些方面却出奇地固执,导演不要他的山头,非要让他露脸,他就用油彩把自己的脸、脖颈、手,一切裸露的皮肤涂成了山的颜色,只有眼周和嘴唇没有上色,整个人绿得发亮,绿得夸张,就这么僵硬呆板地站在生动活泼的武松旁边。 但却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本来100座的剧场就不大,舞台上演员的五官、神情都能被观众很好地捕捉,谈意惟微微发着抖,露出迷茫、惹人怜爱的表情,绿色的油彩被他涂得很好看,为本就漂亮的五官更增添了一层精灵样的充满幻觉的美。 这美丽流光溢彩地在他脸上晃动,惹人不由自主地施以注视去捕捉。 九月,天气还很热,他却在短袖t恤上粘了一层混色毛纤维,绿中带金,金中藏绿,因紧张而上下起伏的胸脯就像充满呼吸感的毛茸茸春草地。 他是在开演之前10分钟才到的剧场,导演也没办法叫他立即洗掉油彩或者找件别的合适衣服来换,只能无可奈何地妥协,叫他就这样上了台,有这么一号人物杵在台上,也根本没人关心武松怎样打虎了。 而正是这样一次出格的举动,让他在刚刚回到后台,还没来得及卸妆的时候,收到了一位来自艺术学院的大三学长的告白。 第7章 漂亮和你有关吗? 程觉向来都不避讳,不遮掩自己人性中的缺点。 他认为,很多“不道德”的冲动,都是出自生物本性,如果要活出本真,活出自我,就不必对这些本性过于苛责。 他有一个漂亮女朋友叫蔚蔚,蔚蔚在一年前刚入学时被程觉直白而不加修饰的为人吸引,觉得他“生动”、“真实”,并在情场老手的猛烈追求下迅速沦陷。 而现在,程觉在台下看到更漂亮、更具吸引力的谈意惟,立刻松开蔚蔚的手,要去追求自己“迟来好多年的真爱”。 他遵循本性行动,最会趋利避害,在院里混得很开,所谓的朋友也很多,这一次晚会的总导演就是其中一位。 蔚蔚疑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被松开的手,还没来得及问“你什么毛病?”就听到男友说: “蔚蔚,分手吧。” 他故作深沉的一张脸都没转过来,还紧盯着台上看。 说完,他站起身来,不顾后排观众因视线被挡而发出“啧啧”声,直接跑到舞台两侧后台入口,闪身进去了。 后台很多工作人员都认识他,笑着和他打招呼,而他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刚从舞台上走下来的谈意惟,在幕布旁边把人拦住,一张脸上熊熊燃烧动情的火焰: “你真漂亮,”眼睛很没礼貌地紧盯被拦住的人,“可以交往吗?”直接而不失冒犯地告白。 “你真漂亮”,曾经也有人对谈意惟说过这种话。 那时候,他什么也不懂,只觉得音乐老师很温柔,是其他人,哪怕是阮钺都不会对他流露出的那种温柔。 老师说,他乐感很好,音色也独特,如果家里条件允许的话,可以考虑以后作为音乐生艺考。 老师一边说,一边瞟了一眼他破烂得像刚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鞋。 但当时,学校里有很多关于老师的传言,说他仗着外貌优势,同时和好几个女学生保持暧昧关系。桃色新闻越传越离谱,甚至有人说,高三某个学姐,就是因为被他搞大了肚子,耽误了参加当年的高考。 谈意惟心里不相信,或许是因为在音乐老师这里感受到了生活中过分稀缺的善意,他觉得老师声音温柔、笑容温柔,艺术品位一流,绝不可能是坏人。 老师还邀请了他加入了音乐社团,每周上一次课,一般是在大课间,或者晚饭时间,讲乐理知识或者教唱流行歌曲。社团里其他人都是女生,对谈意惟的敌意也很明显,有几个尤其喜欢对他翻白眼,但老师总是不动声色地维护着他。 当时,谈意惟真的有考虑过,要不要把自己的艺考方向从美术改成音乐。 一次,在课间操时间,谈意惟刚刚从操场回来,遇到同社团的女生——就是对着他翻白眼最多的那一个,站在他教室后门外等着他。 这女生是长相很英气的类型,身材匀称瘦高,但眉目之间总有愁容。那天,她见到谈意惟,告诉他:“今天晚饭时间的社团课,陈老师让你早去十五分钟。” 音乐老师姓陈,叫陈家归。 学校下午的最后一节课在五点四十五结束,七点上晚自习,而社团的课程一般是六点十分开始,提前十五分钟到,意味着没时间吃晚饭,一下课就要往大礼堂里的音乐教室跑。 谈意惟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女生看着他,第一次对着他露出了一种轻蔑之外的表情,是有话要说却不知怎么开口的犹豫。 最后,她的嘴唇蠕动了几下,还是什么也没说,高高的马尾飞快地一甩,转身随着上楼的人流走掉了。 晚上,谈意惟准时来到音乐教室,教室里只有陈老师一个人,正在低着头整理讲台上的一沓乐谱。 “请进,把门锁上。”听到他在外面敲门,陈老师头也没抬地喊。 这间音乐教室原本早已弃用 ,在大礼堂深处锁了很多年。陈老师建立“乐音社团”之后,领着社员们一起把它打扫出来,这方小小的天地就成了“音乐与梦想”的根据地,承载了许许多多甜蜜而幸福的艺术时光。 第7章 谈意惟走进门,依言扭了锁舌,陈老师温柔地看向他。 “上回那首歌的谱子,来默写。”老师用轻柔的嗓音下达指示,谈意惟点点头,从粉笔盒里拣了一根已经用了一半的,来到黑板前开始默。 他不算太聪明,谱子肯定是背不住,只能一遍一遍小声哼唱着曲子的开头,凭借对旋律的回忆画出音符。他的声音清亮,音准也好,即使是低低地唱也婉转动听。 他觉得自己有点喜欢音乐了,喜欢缓缓流淌的情绪,喜欢被旋律激荡出的多巴胺在大脑内部渐渐升起的感觉, 他专心默写,渐入佳境,到了顺利写出第四个乐句的时候,突然双脚离地,身体悬空升起。 陈老师的手横在他胃部下面一点的位置,从身后把他抱了起来,一点反胃的感觉还没升起,他被按坐在了老师怀里。 老师的胸膛紧紧贴着他佝偻的脊背,湿热的气息幽幽地打在耳廓,老师那时候这样说: “你真漂亮,老师喜欢你。” 谈意惟挥开程觉伸过来要搭他肩膀的手,眼睛圆睁。 虽然因为近视没戴眼镜,视线很难准确地聚焦到哪一个点上,但很明显是汇聚了很多怒气,出于胆小的天性,没能化为怒火发作出来,反而变成了星星点点的泪光,闪来闪去忍住了没落下,一阵尖锐的伤心直直向内戳刺而去。 他虽然缺爱,虽然不懂拒绝,但也不是谁都可以妄图霸占,当年的音乐老师不行,现在的大三学长也不行。“漂亮”,是他唯恐避之不及的形容词,被注意到的美貌是一种会招致苦难的东西,会引起恶人的觊觎或嫉妒,对于没有力量保护自己的孩子来说,漂亮的容貌就是一种残酷的诅咒。 而现在,已经成年的他,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了吗?他不确定。但他鼓起勇气,咬着牙,对程觉说了句: “对不起,请你让开。” 后台灯光并不明亮,演员们换衣服的换衣服,补妆的补妆,还有人拖着道具来来去去地走,脚步声“咚咚”,杂乱而仓促。 在半隐于黑暗的忙碌中,有不少看客遮遮掩掩地看向这边,公开表白的场面无异于深水炸弹,非常容易地在渴望八卦的人心中激荡起波澜。 程觉并不想就这样放他走,右手一摸裤兜,掏出来手机,锲而不舍地追问: “那加个微信可以吗?” 一次出击,没有成功,就两次三次,四次五次,在追求能够满足欲望的事物时,程觉的耐心向来非常充分。 谈意惟也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好奇目光,两条腿开始微微打起颤,剧院里开了冷气,但他从脸颊到耳朵,都充血发烫,像是被那些无形的视线灼伤了一样。 为了尽快脱身,他还是打开微信,扫了程觉的二维码,好友申请发送之后,程觉让开了半个身位,他飞快地离开了后台。 本来后台的化妆室有洗手间,但谈意惟不愿意再在此地多待一秒,就匆忙跑出了剧场,去了外面的洗手间洗脸。 这种适用于人体彩绘的颜料还算好洗,用卸妆油抹了一两遍就没了颜色,谈意惟埋头撩水搓洗,突然感觉有人靠近,停在了自己身后左侧。 强烈的警惕之下,他微微抬起头,透过汇集在脸上又进入眼睛的水珠,看到阮钺高大的身形印在洗手池前的镜子上。 他松了口气,抹了一把眼睛。 “你来了。” “嗯。”阮钺从包里掏出面巾纸,把人转过来,细细地擦了一遍,当柔软的纸擦过发红的眼尾,略微有半秒钟的停顿,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去擦拭打湿眼睫的水珠。 接着,他拿过谈意惟的斜挎包,把眼镜从里面翻出来,好好地帮人架在了鼻梁上。 谈意惟自下而上地看他,脸和胳膊洗干净了,脖子连接着胸口的皮肤上还有一点绿色,点点的颜料混着水珠晶莹地发亮,领口衣料被打湿了大片,漂亮的混色毛纤维也七零八落,阮钺把自己的双肩包卸下来,让他抱在身前作遮挡。 在走出洗手间之前,阮钺又一次地检查谈意惟脸上的口罩、压得低低的帽子,确保没人再能透过有可能存在的缝隙窥见他的美貌。 “下次不要再这样。”阮钺说。 不要再这样?这样是哪样?不要再不敢拒绝,抛头露面地站上舞台?还是不要在身上涂满油彩,搞成不人不鬼样子,甚至招来莫名其妙的烂桃花的麻烦?谈意惟低下眼睛想。 “不要再勉强自己。”阮钺却这样补充道。 谈意惟微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全世界大概只有阮钺一个人会关心谈意惟自己的感受,在严严实实的武装之下,他抿了抿嘴唇,忽然就想起当年,自己在陈家归说出“老师喜欢你”之后的回答。 他说:“老师,求求你,能不能放开我?” 明明是受害者,却用了恳求的语气,试图制止对方可能做出的暴行。好在那天长相英气的女生提前到了教室,在外面把门拍得山响,陈家归思索再三,还是放开了他。 再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陈家归突然因伤请假好几周,没多久就辞掉教职,不知所踪了。 第8章 是正经社团吗? 国庆之后,谈意惟的艺术概论课因为翘课太多,被第三次抓到他缺勤的老师当场宣布平时成绩为零。 恐怖的是,平时成绩占最终分数的35%,没有平时成绩,意味着期末考试和结课作业必须拿到93%以上的分数,才能顺利拿到学分,不用明年重修。 谈意惟从班长的聊天小窗得知这件事,觉得有点慌,阮钺晚上回来听说了,很严肃地批评了他几句,就说要开始监督他好好上课。 93%的分数,就算好好上课也未必来得及补救啊,他痛苦地皱起脸。 艺术概论的任课老师是个小老头,讲课很无聊,为人又死板,把艺术理论讲得像高中政治课一样生硬。这门课是在周二上午,9点到12点三个课时,自开学到现在,谈意惟拢共也就去过一次,当时也只听了个“艺术的本质”,就沉沉地睡着了。 倒也不是故意要在课堂上睡觉,实在是知识它不进脑子,一点不具象的理论和概念,他越想认真听,就越要犯困,教室冷气开得很足,一觉醒来还差点感冒了。 他早早地就认识到,自己不是搞理论的料,并不想在不擅长的事物上花费太多精力。 但阮钺并不这么想。 周二早上7点,阮钺起床准备上早八,顺便去谈意惟的卧室把人提溜出来,擦了脸吸了药刷了牙,放在餐桌边醒困,自己去厨房煎鸡蛋,拍黄瓜,用牛奶冲了即食燕麦片,一件件端上桌,催谈意惟快点吃完一起去学校。 谈意惟还困着,却也知道要给做饭的人提供点情绪价值,他半闭着眼睛摸到筷子,夹了一块黄瓜放进嘴里,头一点一点,说: “好吃……谢谢阮钺。” 阮钺低着头喝粥,没说什么,他其实心里还一直介意着房租的事儿,因为相当于是白住了谈意惟的房子,他觉得自己多承担点照顾人的工作也是应该的。 现在,刚刚开学一个月,他还需要时间适应目前的学习模式和节奏,没能分出心来考虑兼职的事。 高考后报志愿时,他选的是医学院5+3的培养模式,5年本科之后可以直接读研,但在绩点方面,他对自己的要求仍然非常严苛。 七点半,他把碗筷匆匆刷好,给谈意惟戴上帽子和口罩,带着人一起出门去学校。 阮钺把谈意惟送到上艺术概论的教室,因为离九点上课时间还早,里面并没有人,他轻车熟路地在第二排中间找了个座位,把谈意惟的包往桌肚里一塞,又把灌了热水的保温杯搁在桌面上,然后双手往桌子和椅背上一撑,对谈意惟说: “就坐这儿,好好听讲,不许睡觉。” 语毕,又抬头看了看墙上挂着的数字时钟,7点50分,还有一个多小时才上课,他继续叮嘱道: “你前面的课都没怎么听,先看看课本,一会儿有同学来了记得问问有没有笔记可以借来抄一下。” 谈意惟耷拉着眼睛听,很不高兴地用手抠着前面座位的椅背。 上一次见到阮钺摆出这种严阵以待的架势,还是在初中三年级。 那时候两人在一个班,以谈意惟当时的成绩,够呛能和阮钺上同一个高中,阮钺觉得谈意惟一个人读高中的话会被欺负得更惨,于是就开始给他做课外辅导。 当时的教育政策已经开始主张给学生“减负”,初中的三节晚自习变作两节,而作业只多不减,谈意惟每天晚上跟着阮钺回家,做完作业,接受完课外辅导才回去那个并不欢迎他的家。 阮钺辅导他的方式是掐点做题,作业也好,真题也好,必须限时完成。谈意惟的思维其实是很跳脱的那一类,很难长时间集中精力做枯燥的事,有时候一页数学选择题,能边发呆边做上三个小时。 限制完成时间对容易走神的人来说是一种很严重的push,所以每一次看到阮钺拿起那个磕碰得坑坑洼洼、处处掉漆的浅黄色小闹钟,他就会觉得特别紧张。 第8章 现在他坐在艺术概论的教室里,又感受到了那种熟悉的压迫感。 他其实并不觉得在大学里挂上一两门课是多么不得了的事,可能是因为艺术学院里大部分人都显得特别自由,尤其是大一学生,刚刚从紧张的应试教育中解脱出来,也还暂时没有继续深造或者谋求就业的压力,好像除了恋爱、创作、喝酒、社团活动,生活中再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值得挂心与烦恼。 但阮钺很固执地认为,如果从大一就开始挂科,有朝一日一定后悔。他在医学院的同级同学,从现在就开始积极接触大牛导师,宁愿去实验室做免费劳动力,也要快人一步抢夺资源的大有人在,好像晚上一步都会感到非常焦虑。 谈意惟觉得实在太累了,于是上课的时候,尽管坐在第二排也还是睡着了。 好在小老头抓考勤但不抓上课睡觉的,愣是让他睡了一整节课,直到课间休息坐在里排的人要出去上厕所,才把差点睡到流口水的谈意惟拍醒。 他摸了摸嘴角,翻开课本,盯着干干净净的白纸黑字发呆。 白天不听课,逃不过晚上回去被阮钺抽背的命运,阮钺拿着书,看他支支吾吾,连教材的基本内容结构都没搞清的样子,心头有点冒出火来。这门课到结课的时候还要交一篇与艺术理论相关的论文,以这种消极怠学的样子,怎么着都不可能拿得到九十多分。 但阮钺又不能坐视不理,于是就开始押着谈意惟背书、查文献,想主题,“到期末再努力就来不及了”,他严正声明道。 周末,校团委组织了学生社团的集体招新活动,大大小小的百余个社团,常规的奇怪的,正经的不太正经的,都在从体育场到第五食堂的大路边支起了摊子。 阮钺见谈意惟这几天学得蔫了,从图书馆出来之后,就带他去了第五食堂吃他喜欢的牛肉面,但还没走近食堂,先听到了鼎沸的热闹。 不少社团都拉了移动式大音箱过来,戏曲社、街舞社,玩乐器的甚至抱了家伙在摊位上现场演奏。除了听觉上热闹,在视觉上也是移步换景,精彩纷呈——穿汉服的,玩cos的,扮成人偶的,或簇拥一团,或零零散散,无一例外都是超越日常的兴奋感。 新生作为各个摊位招揽的主要对象,也兴冲冲地穿梭其间,看表演、体验各种项目、收集印章兑换奖品,玩得不亦乐乎,笑闹声不绝于耳。 10月,气温已经比较宜人,中午太阳正好,穿薄薄一层单衫就能够御寒。谈意惟穿了白色的纯棉长袖t、宽大的灰色阔腿裤,跟在阮钺后面穿过大路,好奇地看向路边五花八门的展位。 “想看?”阮钺察觉了他的兴趣,谈意惟一向比较怕人,但有阮钺在的时候会稍微安心一些,他点点头,拉着阮钺站定了,盯着在路边表演相声的两个穿大褂的同学聚精会神地看了一会儿,被逗乐了好几次。 阮钺带着他,大致转了一圈,两人都不喜欢社交,对参加社团没兴趣,简单凑了一下热闹就打算离开,但在刚要回到大路上的时候,却被一个男生拦住了。 这男生很高,很瘦,骨架却不纤细,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在脖子、锁骨、手臂上也涂了清润服帖的粉底,皮肤细腻粉白,润得发光。 他穿了一件银色的,闪闪发光的裙子,深v露背的那种款式,在开口说话之前先是一阵香风袭来。 “同学,”兴奋而略带尖锐的声音,“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eog变装社?我看你这个身材,真的太适合女装啦!” 谈意惟被这只柔若无骨的手拉住,吓得差点原地起跳,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看出来被捂得严严实实的谈意惟适合女装,这种特殊的“赞扬”,让他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感到被冒犯。 “eog变装社是通过变装寻找自我、发现自我的社团,目前有社员二十五人,每个月一次变装活动,可以穿你喜欢的衣服,向全世界展示你自己哦!” 男生开始喋喋不休地背诵社团介绍,他粘了假睫毛,又戴了美瞳,两只眼睛几乎被放大2倍,极有存在感地脸上忽闪。他化妆技术很好,如果不是肩膀过宽,身高又比一般女生高得多,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我叫孟流,是eog变装社的现任社长,我看你身材真的很好,要不要考虑加入我们?” 谈意惟抽回手,极度紧张地摆手,想说自己对女装没有一点兴趣,但孟流热情而期待的眼神仿佛有千丈光芒,晃得他睁不开眼,说不出话。 他求助地看向阮钺,如往常一样揪住阮钺的衣袖,希望自己依赖惯了的人这次也能出面帮他解围。 但阮钺却有些粗暴地扯开了他的手,大步冲进了旁边的绿化带里,捂着胸口干呕起来。 第9章 往事如梦中 十年前,阮钺一家三口住在厂矿社区北边的平房里。 不到二十平米的空间,隔出父母的卧室,只剩下卫生间和狭隘的客厅,再容不下厨房,住户们在门口搭了棚子安放锅灶,炒菜的时候,油烟就袅袅上升,自然地随风飘散。 那时候,墙根总是湿乎乎的,长了很多霉菌一样的青苔。住在隔壁的邻居养了一只奶黄色小狗,起名叫蛋黄,蛋黄是散养的,白天在小区里晃荡,晚上就回门口纸箱做的狗窝睡觉,每到下雨天,就会在平房前的淤泥脏水里打滚,滚成一身黑,没有人会想着给它洗澡。 粉裙子“女人”每周来一次,有时是周末的白天,有时是周中的晚上。每次父亲在家里做这场“打戏”,阮母都要躲回800米外的娘家去。 她并不理解为什么要采用这种偏激恐怖的方式对幼小的孩子“杀鸡儆猴”,但既然是丈夫的主意,她并没有要提出异议的打算,只是自己也不愿意看那荒唐场景,于是干脆远远地避开,不掺杂其中,以保持心情的平静。回避是最容易的事,在后来几十年的婚姻中,她也一直秉持着这种态度,维持着这个家所有表面的和平与安宁。 到打完“女人”之后,阮嵩会做出一副难得的和善脸孔,给眼泪鼻涕糊满脸的孩子松绑,再往他手里塞一颗水果糖。 “去外面玩会儿。” 阮钺以为,这是打个巴掌给颗枣的安抚,他接过糖,胡乱抹了一把花脸,就迅速地从屋内逃出去。 阮钺家的平房外有一块未开发的荒地,在厂矿的生活区建起之前,这片区域曾是墓地,地里满是蓬蒿,夜里常有鬼影憧憧。 阮钺从家里跑出来,就蹲在荒地里玩儿,有时候蛋黄也从破烂的狗窝里跑出来,绕着他打转。小小的狗好像永远有耗费不尽的精力,阮钺最羡慕它的无忧无虑。 做人是很累的,阮钺从小就知道这一点,每天早上5点,他需要去社区里的篮球场跑步,双腿绑沙袋负重,风雨无阻的20圈。 父亲如果没去下井,就会坐在看台上,一边吸烟,一边盯着儿子小小的、不堪重负的身影,像是看着自己训练的一条小犬。 但这还远远不够,阮嵩仍然一直在寻找能够将“软弱”的阴影从儿子身体上、心灵中彻底剥除的方法。 终于,在一个冬夜的凌晨12点,他从矿上下了班,带回一张偏方,符纸撕碎了泡成一碗汤,将躺在客厅折叠床上的儿子拎起来灌下。2小时后,主卧传来熟睡的鼾声,而阮钺在外间冰冷的地上腹痛、打滚,挣扎着一个人跑出屋外,跑了很远,才敢趴在荒地里呕吐出来。 他身体很健康,长到8岁以来第一次呕吐,觉得好像是将全部的内脏都呕了出来,身体变作空皮囊,手脚绵软无力无知觉。荒地里阴风阵阵,不久后飘起了雪,他支持不住,向前栽倒,僵卧在枯死的丛丛野草上。 那一夜,以为见到死的真面目。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个小孩儿冒了出来,蹲在他面前,摇了摇他肩膀,又试图抱了抱他。 小孩儿穿得也很单薄,冻得直打哆嗦,但两个人靠得近了,分享体温,也能稍微热乎一点。阮钺慢慢醒转,一眼就看见那张漂亮得不像人类的小脸。 地上已经积起一层雪,远处的矿山如同巨兽横卧,在天光微明中延展起伏的背脊,阮钺愣愣地盯着谈意惟看,心里只有两个问题: 我死了吗? 他是不是人? 那一夜之后,阮钺好像迅速成熟了起来。 他不再怕黑,不再流露出恐惧的情绪,好像一切与“软弱”相关的特质,都在那个冰冷的夜晚随着呕吐物一起排出了体外。排出了体外,留下一些四面漏风的空当,像破了洞的大塑料袋,心也凉,血肉也凉,而眼泪却是彻底没有了。 人在失去些什么东西的时候,总有一种代偿的渴望,因此,他一厢情愿地认为谈意惟来到自己身边的时机并非巧合,而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一种安排。 两个小孩的生命,自那时起就长出了丝丝缠绕的根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变成了彼此的牵绊。 阮嵩的“打戏”并没有就此停止,一个周末的午后,粉裙子“女人”又一次地出现在平房,与“她”第一次来家里时相比,阮钺已经长高了不少,阮嵩熟练地用麻绳把他拴在茶几脚,然后摆出审判者的架势,微笑着抽出皮带。 第9章 阮钺安安静静地坐着,冷眼看着“女人”一撩裙摆,开始哭叫。从头到尾,他没发出任何声音,表情也是漠不关心的麻木与冷淡。 一场戏结束,照例是塞一颗糖,阮钺默不作声地接过来,转身走出门外。 他没去荒地,却去找了谈意惟,谈意惟住楼房,但被周末不上班的后妈嫌弃碍眼,赶出来在社区里游荡,阮钺给了他一颗糖,他就高高兴兴地跟在阮钺身后,嘴里含含糊糊地说: “阮钺,你真好。” 两个人其实也没有话说,社区里处处有颜色鲜艳的健身器材,他们找了一对秋千,坐在木板上面沉默地轻轻摇晃,小小的水果糖很快就在舌尖融化,谈意惟偏过头去看阮钺,阮钺问他: “还想吃?” 谈意惟舔舔嘴唇,不敢说话,怕阮钺觉得他贪婪又嘴馋,在家里——无论是以前的家还是现在的家,他从来也不敢开口说“想要”。 但阮钺从秋千上跳下来,说: “我家还有,我带你去取。” 每一次用观看“打戏”换来的水果糖,他舍不得吃,都塞在茶几下面的抽屉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愿意拿给谈意惟吃,可能是两个人之间已经产生一种同病相怜的友情,也有可能是他在心里已经将这个小孩划入自己的保护范围之内,不可否认的是,他对谈意惟已经和对待其他同学很不一样。 两个人来到阮钺家的平房前,蛋黄正在门口趴着,见到有人来了,就兴奋地摇起尾巴,撒着欢跑过来,求摸求抱求投喂。谈意惟很高兴,蹲下来摸摸蛋黄的毛。 蛋黄是一只串串,特别聪明,能听懂人话,也能分辨坏人,小小的身体,却很有勇气,曾经替邻居家吓跑过半夜来翻窗的小偷。 就是白天老是在室外野,身上脏脏的,有的毛都打了绺。谈意惟一点也不嫌弃,托着蛋黄的肚子就把狗抱了起来,放在臂弯抚摸。 “蛋黄蛋黄,你今天好吗?”他自言自语地说,蛋黄对着他“汪汪”两声,然后看向阮钺,歪了一下头,好像在示意阮钺代替它回答。 阮钺没说话,就站在旁边看着谈意惟摸狗,耐心地等谈意惟摸够了,把狗放回地上,就领着人要往屋里进。 他拿出钥匙,插进锁孔转动一圈,才发现门从里面反锁上了。 一般在白天,家里人很少会反锁大门,他觉得有点奇怪,抬手拍了拍门板,没有任何回应。 谈意惟重新把狗抱了起来,为了不让阮钺感到难堪,就做出一副忘记了想要吃糖的样子,开始专心地逗狗玩,蛋黄也很配合,热情地舔着谈意惟的手,从鼻腔深处发出一种嘤嘤的软叫。 但阮钺却很不高兴,进不去门,拿不到糖,就可能会被谈意惟认为是在骗人,他一向讨厌那种爱撒谎爱夸口的同学,不想被谈意惟误会成是那样的人。 家里一定有人,可能是在卧室睡觉才没听到敲门声,他带着谈意惟绕到平房后面,趴到卧室的窗户外边,向内看了一眼。 卧室的窗帘是灰蓝色,是父母结婚时,母亲用从市场上扯来的布亲手做的,阮钺在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也曾在这块窗帘的掩护下和母亲玩过捉迷藏。 但现在,它颤颤巍巍露出一个口子,长时间未清洗的布料上毛毛刺刺,没能遮住屋内惊人的景况。 屋内是什么? 是无限春光,是开裂的劣质粉色连衣裙,是庸脂俗粉香气之中一双黝黑大手,是深色浅色分明,却又明晃晃纠缠不休,是阮嵩和那假女人翻滚在一张破旧的铁架床上。 阮钺抠紧了窗棂,指甲里一点血色也无,那穿粉裙子的明明是个男人,是父亲最恨的那种“阴邪”,但为什么呢?难道恨一个人,就是要和他彼此缠绕,互相抵住最脆弱的部分,搏斗,撕咬,不到濒死的那一刻就决不罢休吗? 谈意惟也看到了,漂亮的眼睛圆睁,他还不是很能理解屋内发生的事,但也察觉到了那种激情所蕴含着的巨大恐怖。 他有点吓傻了,站在阮钺身后,无措地抱紧了怀里的狗,蛋黄轻轻地叫,他细细瘦瘦的身体轻飘飘地、小幅度地晃动。 阮钺转过身,伸出手,一只手掌就捂住他半张小脸。 “你别看。”低沉的,不似儿童能够发出的声音响起,谈意惟听话地闭上了眼。 第10章 往事如梦中(二) 谈意惟还记得,在8岁之前,他和母亲一起住在发霉的白墙小屋里,屋外是一条河,河里常常漂浮着塑料垃圾、排泄物以及洗衣粉冲出的泡沫。 河水总是浑浊的绿,经常有老太太在立着“禁止洗衣”警示牌的地方涮墩布,还有钓鱼佬夜里偷偷摸摸坐在青石板上垂钓。他的母亲不怎么理他,脸上总是有苦相。 他长得和妈妈很像,相似的五官以相近的比例排布在温婉秀丽的脸上,一双眼睛都是圆润且亮,十分摄人心魄。 谈父当年在面馆吃饭,一眼看上了他妈妈的这双眼睛。 而悲剧就是由此发生。 “意惟”,是妈妈起的名字,是一心一意,是被情夫抛下之后依然保有的爱情幻想。但紧接着,独自生养孩子的痛苦很快消磨了这种幻想,也消磨了她年轻的岁月。 她的父母因为她“不知廉耻”的行为与她决裂,将她从祖传的面馆里赶出来。她抱着谈意惟住到了镇上的老屋去,每天给人纳鞋底,做衣服赚钱,加上亲哥每个月偷偷的接济,竟然也咬牙坚持了8年。 她带着一个小孩,谋生也难,结婚也难,再次遇到让她觉得能够托付终身的男人时,她决定送走谈意惟。 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她突然觉得非常轻松,好像是一个经年累月的错误终于得到了修正的机会,她的人生也终于可以得到拯救,得到大部分人所期盼的那种凡俗的幸福。 她知道谈父单位的地址,只是一直碍于自尊心没有去上门找过。这一回,她带着谈意惟,坐了22小时火车硬座,来到陌生的,常年有着灰蒙蒙雾霾的城市,把孩子丢在了矿厂的职工家属区里。 谈意惟也不知道,为什么妈妈说要去找小卖部买卫生巾,让他站在树坑旁边等一小会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 他很乖,站在树坑旁边没有动,一直到天黑了,寒风打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痛,才忍不住哭了一小会。 他读3年级,已经通晓些人事,心里隐约感觉到了,妈妈不想要他,他的存在对妈妈来说是一种沉重的拖累。 但出于天然的恐惧,他还是走动起来,想要去找妈妈。 路灯是亮的,家家户户的窗是亮的,但小小的孩子只觉得被黑暗包裹,他穿的棉袄很薄,是妈妈自己做的,可也舍不得往里边多添些棉花。帽子是没有,围巾也是没有的,他走到一片荒地里,在杂草丛生中深深浅浅地留下小小的脚印。 他发现一个人倒在地上,是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小孩。 那小孩有点臭臭的,好像是刚吐过,荒地里没有照明,月亮又被阴云遮住了,看不清人是死是活,谈意惟摸摸他的手,冰得吓人,几乎不像活物。 为什么会被抛弃掉呢?独自一人躺在无垠的暗夜之中,他俯下身子抱了抱这个比自己还要可怜的孩子,又大力摇晃了几下。 一下,两下,阮钺慢慢醒来,抬起沉重的眼皮,在飘飘的大雪之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晃了晃头,昏昏沉沉地问: “你是谁?” “我是谈意惟。”小小的人回答,双手绞在一起,声音几乎埋藏在呼啸的风雪之中。 阮钺摇了摇头,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谈意惟想到妈妈在火车上对自己说的话,于是补充说: “我爸爸叫谈新,”咽了咽口水,“你能带我找爸爸吗?” 谈新,阮钺认得的,矿上没人不认得。 他爬起来,恢复了些神智,抬头看了看漆黑一片的天,说:“太早了,等天亮吧。” 谈意惟搓搓小手,露出了更加无措的神情。 阮钺偷偷把谈意惟带回了家。 两个小孩子轻手轻脚地进屋,抖抖身上的雪,卧室里鼾声还在响,阮钺让谈意惟脱掉被雪浸湿的鞋袜,放在暖气片上烘着,他不敢去烧热水,怕烧水壶尖叫吵醒睡熟的家长,就搬了一个小马扎,让谈意惟坐在暖气旁边取暖。 谈意惟没见过暖气,好奇地伸手去摸,但被阮钺一下子捉住了手腕。 “小心烫伤。” 他的眼神落在谈意惟已经长了冻疮的小手上,谈意惟小心翼翼地暖着手,在屋外冻僵了的皮肤一接触到热源就开始麻麻地痒。 阮钺把自己的折叠床整理好,让谈意惟小睡一下,答应他天一亮就去找爸爸。 谈意惟长这么大,只见过谈新的一张照片,老照片清晰度不高,模模糊糊能看出是高大、儒雅的一个男人,当时他还不知道自己是不道德的,见不得光的一个错误,一个污点,甚至还对从未谋面的“父亲”,以及“父亲的爱”心存幻想。 第10章 在和母亲坐上绿皮火车之前,他一直在想,妈妈不喜欢自己是因为自己没有爸爸,如果这一次顺利找到了爸爸,妈妈就会爱他,爸爸也会爱他,他将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在窄窄的折叠床上,他梦到自己在一片五彩斑斓之中奔跑,身后站着妈妈和面目模糊的男人,他踩在热烘烘的彩云间,身体轻盈得像氢气球,伴随着耳边的欢声笑语,飘飘地要飞起来。 醒来之后,脸上是幸福的眼泪,而光着的脚上乱七八糟地缠着一条丑丑的围巾。 应该是阮钺的围巾,他想。 谈新一家人住在社区南边的楼房里。 阮钺知道他住几号楼,也认得他的车,早上7点,就带着谈意惟等在他家楼下的停车位。 谈意惟蹲在地上,在厚厚的积雪上画了一只小狗,笑笑地拉着阮钺,问他像不像蛋黄。 阮钺把谈意惟冻红的手指从雪地里拿开,说: “蛋黄是黄色,你画的这个应该叫蛋白。” 7点20分,谈新下楼去上班,看到两个小孩像蘑菇一样从自己的车子旁边冒出头。 视线扫到那个矮一点的小孩脸上时,他微微一愣。 在名利场摸爬滚打这么些年,早已经成为一个演技精湛、刀枪不入的中年男人,心灵的盔甲比脸皮更厚,不会再给任何感性的事物以可乘之机。 但只需要一眼,他认出了这双熟悉的眼睛。 “爸爸。”谈意惟怯怯地叫出了口。 谈新一矮身,把小孩儿抱了起来,阮钺就在这时候偷偷地跑掉了。 两个人再次见面,是在周三上午的第一堂课上。 老师拉着谈意惟进教室,给所有人展示新同学,谈意惟站在讲台上,低低地垂着首,穿得比在雪地里那天还要破,连棉袄都没有了,鞋子也破了洞,露出没穿袜子的脚趾。 很明显,谈新给孩子办手续的效率很高,但为数不多的父爱也仅仅足够支撑这些,家中又有更强势的夫人坐镇,对生活上的事,男人总是无所谓的态度。 从此以后,谈意惟过上了漫长的被冷眼相待的生活。 接受自己不被爱的事实,似乎也没有那么难,谈意惟适应良好,但一日比一日胆小起来。 后妈特别不喜欢他的这张脸,虽然不至于施加什么肢体上的暴力,但语言上的冷嘲热讽是见缝插针地于生活中显现。 谈家还有一个大儿子叫谈礼人,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弟弟敌意也很大。谈意惟在夹缝中生存,脑袋越垂越低,原先光彩照人的美貌,就在破旧的丑衣服,和畏畏缩缩的神情中渐渐黯淡了。 在子弟学校里,一个班级的学生中难免会随父母的职位有阶级的划分。班里的孩子面对新来的转校生,先是警惕地观望了一段时间,后来知道了他的身世,了解到他作为领导的儿子,不但不是尊贵的,反而是可鄙的,没有威胁的,于是所有踩高捧低的恶都变得肆无忌惮起来。 后妈为了他,从自己的亲戚朋友那里收集了许许多多小孩长大后穿不下的旧衣物,从里面拣些最破烂的套在他身上,鞋子常常是大几号的,走起路来拖拖拉拉,稍微着急一点鞋跟就要掉。 班里那些天性上就有点坏的小孩,很喜欢特意走在他身后,不停地踩他的鞋,一次甚至有人在下楼的时候去踩他,他的鞋掉了,身体向前扑去,重重地跪在下一级台阶的阶沿上,险些翻滚下去的时候被阮钺一把扯住了。 阮钺才读三年级,已经因为先天的因素,以及每天高强度的锻炼比同龄人高大许多,他回头去看恶作剧的那人,那人还在呲着牙笑,没防备就突然在胸口挨了一拳。 阮钺有的是力气,但从不出手伤人,一时间四周围观的人都愣住了。 被打的人很快反应过来,开始捂着胸口剧烈咳嗽,就在楼梯栏杆边,咳得面红耳赤,唾液横飞,好像下一秒就要晕厥休克。他是阮嵩所在的采煤小队队长的儿子,有好事者立刻飞跑去告诉了班主任。 阮嵩被班主任传唤到学校,冷着脸押着儿子和队长儿子道了歉,回到家,却拍拍阮钺的肩膀,说:“干得好,这才是男人样。” 在阮钺的印象里,这是父亲第一次称赞他。 他和谈意惟成了好朋友,明明家里离学校很近,每天却要早出门十分钟,找谈意惟一起上学,这样一来,路上遇到的大孩子小孩子,也就不敢明目张胆地来欺负人。 有人在背后嘲笑他,说他是“护花使者”,但立刻又有人反驳,谈意惟算什么“花”,明明臭臭的,还很猥琐。说这话的人第二天也被打了,从楼梯打人事件开始,阮钺就已经习惯了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保护朋友。 但恰恰是这一点,让谈意惟感到非常担心。 第11章 你们同居了?在恋爱? 阮钺从小到大打架都很厉害,但一般下手都有轻重,只要能让对方吃到苦头就点到为止。 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他会很容易失控,这时候就连谈意惟也会有点害怕他。 同性恋,是阮钺最厌恶的群体,见到这类人时,他会变得格外暴躁,如果受到对方的冒犯,更会表现出无法控制的愤怒,甚至强烈的攻击性。 成年之后,他有了更多常识,知道这是一种创伤性应激障碍的表现。谈意惟理解他,担心他,在他报考了医学院之后,也希望将来分科时他能选精神医学,用科学的手段慢慢治愈童年的阴影与创伤。 校园内。 孟流顶着精致的全妆,看着阮钺从眼前跑开,在绿化带边干呕起来,他的嘴角微微抽搐了几下,热情的笑僵在脸上。 谈意惟也顾不上对孟流道歉,连忙上前去查看阮钺的情况。 阮钺跪在那里,对着冬青扎根的泥俯身呕了五分钟,什么也没吐出来,却出了满头的冷汗,秋日微凉的风一吹,几乎有点寒颤。 谈意惟小心地蹲在他身边,像拍小孩一样拍他的背,想要安抚他,让他冷静一点。 当年的创伤性事件,谈意惟也见证过,知道阮钺恨同性恋的原因,但却是第一次见到他产生这种剧烈的干呕反应。 毕竟在上大学之前,那个小县城里,除了粉裙子男人,两人也并没有什么机会遇到其他爱穿女装的男性。 谈意惟有点害怕,怕阮钺的身体出什么问题,心里一直后悔刚才没有在看见孟流的第一时间就拉着阮钺离开 他抬起手,想帮阮钺擦擦汗,但阮钺挥开了他,艰难开口,声线涩到发苦,说“我没事,你先走开。” 谈意惟很少会被阮钺这样直接推开,他体重轻,被挥了一下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阮钺也不扶他,任由他坐在地上无措地眨巴了两下眼睛,然后讪讪地爬起来后退几步,站在几米远的地方静静地等着。 十五分钟之后,阮钺终于恢复平静,缓缓地站了起来。 “走吧,去食堂。”嗓音还是沙哑,表情和语气是强做的正常,脸色是可疑的苍白,额头上的汗滑落一滴,经过下颌掉进衣领看不见了。 中午,阮钺一口饭也没吃下去。谈意惟坐在他对面,筷子在面碗里搅来搅去,同样没有了胃口。 晚上,谈意惟收到了程觉的消息。 几乎是一篇小作文,程觉对他道歉,说自己鲁莽、肤浅,不聪明,请求他宽容、原谅自己的冒失,并且严肃保证,绝不会再有不合时宜的心思,以及逾越边界的行为。 程觉很会用语言伪装自己,一番剖白似乎是情真意切,真心悔过。谈意惟本来就不记仇,心也软,被这样痛心疾首地一通道歉,还要反过来安慰程觉,说自己早就不生气了,让他不要再放在心上。 毕竟程觉也没真的做过什么伤害他的事,只是表白了内心的情感,谈意惟觉得,他也不能因为当年音乐老师的事对所有人都抱有敌意和偏见。 在道歉、道歉被接受之后,程觉却忽然话题一转,充满关心地发问: “学弟,入学这么久了,你有没有找好做社会实践的小组?” 社会实践?因为消息不灵通,谈意惟并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于是茫然地回复了一句:“什么社会实践?” 程觉见谈意惟对这些事项一无所知,立刻来了劲,侃侃而谈道: “为了深化学生对社会的认识,增强将理论与实践结合的能力,艺术学院将社会实践的2个学分纳入了必修的范围,要求学生组成小组,在大四的第一个学期末之前独立设计、完成一项实践活动,并提交材料给辅导员。” 介绍完这些,他继续提醒道: “一般来说,同学们都会在大一大二参加实践,把活动材料搞好,因为大三大四总是要忙实习、考研之类的事务,可能会分不出心来做实践活动,事关毕业大事,一定要早做打算才好!” 谈意惟被他说晕了,一时也有点发愁起来,到现在他连同班同学都还没认全,完全不想社交的他要上哪里组队搞活动呢? 第11章 程觉在话里话外见到了可乘之机,立刻开口邀请谈意惟加入他的实践小组,主题是调研考察江滨市的艺术博物馆。 其实,这是程觉学年论文的选题,他的社会实践早在大一暑假的时候做完了,现在邀请谈意惟一起做调研,也是一种别有用心的手段。 谈意惟没察觉他的用意,只觉得如果有人能带带自己,赶紧完成任务也挺好,但程觉立刻就约他近期出来面谈,又让他开始有点犹豫。 “学弟,你现在是不住学校宿舍了吗?在学校对面租的房子?”程觉早谈听过他的情况,循循善诱地问。 “嗯,对的。”谈意惟老实巴交地回复。 “那你稍等下,我马上把调研计划发给你看下,具体细节的话还是见面沟通比较好,不用麻烦你跑,我去你那边见面聊聊好不好?” 谈意惟一听要在自己的出租屋聊,反而不害怕了,只要挑一个阮钺在家的日子就好,在他的潜意识里,只要有阮钺在的地方就是很安全很安全,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会有一个人在身边替他防御危险。 于是,他痛快地答应了周六与程觉见面。 程觉翻出了自己最有心机的那套衣服,是穿到有些褪色的军绿色休闲衬衫和咖啡色西裤,看上去非常随性、潇洒的风格,实际上在版型设计上特别有巧思,能够扬长避短,把身材比例修饰得很好看。 淡淡木质调香水,恰到好处的配饰,如果脸上没有前几天被蔚蔚一巴掌扇出来,还未完全消退的淡淡红印,简直就是完美的情人形象,程觉照着镜子满意地想。 他按照谈意惟给的地址来到学校对面的小区,一边在心里设计着要“表演”的台词,一边暗自得意,觉得这一次争取到在出租屋里独处的机会,简直是天才的手段。 他信心满满地走进电梯,上楼,找到806室,抬手优雅地敲门。 没一会儿,门开了,谈意惟很见外地戴着口罩帽子,严严实实穿着长袖长裤,局促地把人迎进来。 这套房子的房东是江滨大学的教授,本来就是作为婚房来装修,在设计上很见用心。采用的是古典的风格,却并不显得老土。再加上采光好,整体上明亮又温暖,非常能够为新人提供一种幸福的氛围感。程觉一迈进来,就开始想入非非,幻想起自己和小学弟在这温馨的爱巢之中,相濡以沫、鸳鸯交颈、水乳相融、难舍难分……的景象。 “学长,喝水。”谈意惟礼貌又带点生疏的微小声音,很快打破了程觉五彩斑斓的幻想泡泡。 他回过神来,“噢噢”了两声,接过瓷杯,落座在沙发上。 程觉吃了上次太过冲动的亏,明白对待胆小的猎物需要循序渐进,慢慢卸下对方的警惕才好继续出击。在引入感情话题之前,他决定要先说两句冠冕堂皇的正事来打基础。 “你对艺术博物馆感兴趣么?都看过哪些展?可以和我说说。” “我……”谈意惟紧张地打了个磕巴,面对突如其来的“拷问”,他开始皱着眉头回忆,“我去过市美术馆,看那个……江滨画院的花鸟画展。” “哦……那个啊,看了有什么感觉?”程觉拿出准备好的笔记本电脑,煞有介事地准备记录。 “感觉……”谈意惟想说感觉匠气有点重,而且同批次展出的作品同质化太明显,但又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有资格能发表这种评论,于是小心地观察了一下学长的脸色。 “没事,你说,我就是看看你对这方面的了解有多少,不用紧张,畅所欲言就好。”程觉熟练地引导他,想让他在表达想法的过程中慢慢放松警惕,暴露出更多的自我。 他清了清嗓子,刚准备再鼓励几句,突然看见有个男生从里面的卧室走了出来。 学弟原来不是独居,他心中警铃大作。 阮钺人高马大,穿着浅灰色的一身睡衣,手里抱着一篮子刚刚从洗衣机里拿出来的衣服,横跨整个客厅,自顾自地向阳台走去。 经过坐在沙发上的两人时,他状似不经意地看了程觉一眼,眼神里有若有似无的警告意味。 程觉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人走上阳台,降下晾衣杆,从篮子里拿出了两条内裤,面无表情地用衣架撑了,挂在晾衣杆的挂环上。 两条内裤,一白一黑,明显是不同的尺寸,是两个人的贴身衣物,程觉反应过来,脑子里面忽然嗡的一声。 “看上的白菜已经被拱过了”,这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反复盘旋,转来转去汇成三个大字:“天塌了”。 另一边,谈意惟好像没觉得和别人混洗内裤这种事有什么不对,阮钺突然的出现还稍微缓解了他独自面对程觉的焦虑。 伴随着阮钺有规律的晾衣服动作,他咽了咽口水,接着之前的话题说: “我觉得那种展——” “你们是同居关系?在恋爱?”程觉突然急切地打断了他。 “啊……啊?”谈意惟突然被截住话头,大脑一时没转过弯来,实在不明白为什么程觉会忽然把关注点转到那种奇怪的问题上去。 他眨着眼睛,还没作回答,阳台上却传来一声脆响。 阮钺把手里的衣架丢到了地上,脸上是渐渐升腾而起的怒色,“你乱说什么?”他踢开脚下装衣服的篮子,大跨步从阳台门外踏进来。 第12章 你这是冷暴力,是不对的 大事不妙,谈意惟知道,阮钺是生气了。 同性恋,在阮钺这里本来就是一级禁忌,更何况还是误会他本人有同性恋的行为,谈意惟几乎不敢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慌张地站起来,绕过茶几拉住阮钺的衣摆,恳求地阻拦道: “别……” 阮钺整张脸上都是一团黑云,冷得能化雨成冰,他看了看谈意惟拉着自己的手,倒没推开,只是用潜藏着浓浓怒气的语调说了句: “让他滚。” 程觉见到这架势,知道自己再不走就要吃亏了,他一向擅长审时度势,激流勇退,于是也没再多说什么,站起身提着电脑包偃旗息鼓地打算离开。 打开大门时,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见到阮钺沉默地向卧室的方向走去,而谈意惟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一副犯了错后垂头丧气的可怜模样。 谈意惟想向阮钺道歉,说自己不应该把有可能是个双性恋的学长约在家里见面,但阮钺没给他讲话的机会,直接进了卧室,把门啪地关在跟在身后的谈意惟脸前。 谈意惟有点失落,默默走到阳台上把剩下的衣服晾了起来。 自那以后,阮钺就不给他洗衣服了。 晚上,谈意惟照常洗完澡,没见到阮钺进来收走脏衣篓,就自己把衣服拿去放进洗衣机。因为后妈的苛待,他从小没用过洗衣机,房东给配的机器款式又不那么智能,他蹲在那里,研究了好一会儿,滚筒才轰轰地转起来。 但快洗30分钟结束之后,回卧室画画的谈意惟就把这筒衣服干干净净地忘到了脑后。 他忘记了,阮钺也不帮他拿出来晾,到第二天想起来的时候,洗好的衣服又捂臭了。 现在,他衣柜里的衣服,大部分还是从家里带来的,又破又丑不合身,但自从和阮钺住在一起,他就没再穿过臭衣服。 他垂着头,又往洗衣机里倒了些洗衣液,按下按钮重新洗了一遍。 他不知道阮钺还要生气多久,毕竟阮钺那么恨同性恋,被误认为在和自己恋爱,肯定是恶心到不行,巴不得立刻撇清关系,自己被冷落一段时间也是应该的。 在理性上,他能理解阮钺,但他一向更习惯用感性的触角去感受世界,面对阮钺过于明显的疏远时,还是觉得有点委屈,原本他以为,自己和阮钺的关系是密切的,牢固的,起码不应该受到一两句话的影响就开始松动起来。 他想找阮钺谈谈,但阮钺很明显地在回避他,只有周二早上还是准时来叫他去上艺术概论。 这次,阮钺只叫了一遍,谈意惟就从床上翻滚下来,冲去打开卧室的门。 “你理我啦。”他仰起脸,讨好地笑笑。 “洗漱,吃饭,上课。”一个字废话也不多说,阮钺转身就走。 谈意惟趿拉这拖鞋啪嗒啪嗒跟上,追着阮钺问:“我周六去呼吸科复诊,你陪我吗?” 自从上次军训时他哮喘急性发作之后,阮钺就做了功课,多方打听,订闹钟抢了省人民医院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一个专攻哮喘方向,而且口碑极好的专家门诊号。 对于哮喘这种无法治愈的慢性病,找到一个可靠的主治医生来指导长期用药非常重要,并且最好不要中途更换医生,否则在用药方案上可能会出现冲突,导致病情反复。 阮钺没回头,但还是应了一声,表示会陪他去。 谈意惟松了口气,知道阮钺虽然还在因为学长的话耿耿于怀,但并不是要真的和自己划清界限。 这天的艺术概论,他听得特别认真,甚至做了笔记。晚上,等阮钺从图书馆自习回来,他就拿着课本迎上去,主动要阮钺抽背。 第12章 其实也根本没背会多少,只是想找借口和阮钺说话,但阮钺看了看他,没接过课本来,只是说:“你自己背会了就好。” 说完,就去浴室洗澡了,留谈意惟一个人站在客厅拿着课本发愣。 感觉好像受到惩罚了,他惊恐地想。 周六出门时,阮钺没帮谈意惟检查口罩、帽子,也没替他往水壶里灌满水,肢体接触和语言交流都很少,谈意惟觉得浑身不自在,非常不习惯。 他也怕惹阮钺讨厌,出门以后,一直在落后一个身位的地方走,地铁上也隔着一个座位坐。阮钺只是直视前方,不太理会他。 地铁每一站都有广播报站名,离医院越近,谈意惟也就越蔫儿。 他很讨厌医院,小时候,如果不是必须要做急救措施的情况,后妈也不会送他去医院,反复不定的病情、濒死窒息的感受,以及后妈满脸鄙夷的神情,构成了他对医院的全部印象。 所以,每当踏进这类医疗场所,铺天盖地的负面情绪就会把他从头淋到脚,根本逃无可逃。 一般情况下,在他情绪不佳的时候,阮钺会陪他聊会天,打两把游戏转移一下注意力,但现在,阮钺甚至不和他交流,只是拿着挂号单盯着叫号的大屏幕看。 好委屈,谈意惟想。 他坐立不安地在塑料椅上扭了两下屁股,还是觉得不甘心,于是忽然向坐在一边的阮钺探过身去,一本正经地控诉了两句: “你这是冷暴力,是不对的。” 阮钺盯着屏幕的眼神有了1秒钟松动,然后无奈地垂下眼看他: “我没有。” “你就有。” “我没不理你吧。” “你嘴上理了,心里没理。” 说完这句,谈意惟也觉得这对话有点像小情侣闹别扭,赶紧清清嗓子,重新说: “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有什么问题说出来嘛,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一直不理我的话,我很难受的。” 阮钺张了张嘴,好像还想辩解什么,但终于没说出口,他移开视线,怎么都不接茬了。 谈意惟知道,阮钺从小就是这样,关心人的事不少做,但流露感情的话绝对不说,什么“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会永远站你这边”之类的,小时候的谈意惟倒是没少讲,但阮钺从来都不作回应,最多也就是点点头。 可能是一直以来,畸形的家庭教育还是对他产生了一定影响,让他将柔软的感情视为耻辱,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暴露一丝软弱的可能。 谈意惟试图沟通无效,只好悻悻地闭上嘴巴。 叫到号之后,做了一系列检查,医生和颜悦色,让他们放宽心,说奥运冠军还有得哮喘的呢,控制好了完全不会影响生活。 这种安慰对谈意惟还比较有效,但阮钺一直拧着眉没说话,到走出医院的时候还在拿着肺功能检查的结果在研究。 又走了几步,他对谈意惟说:“期中的体测你不要参加了,我去帮你请假。” 因为有哮喘,谈意惟这学期的的体育课选的是太极剑,既能强身健体,又不会剧烈运动,但大学生体测又有跳远,又有1000米长跑,阮钺担心他会吃不消。 谈意惟还在跟他生气,忿忿地嘟囔了一句:“有什么不能参加的,人家得哮喘还参加奥运呢。” 阮钺停住了脚步,问:“他们有专业医疗团队,你有吗?” 谈意惟怂了,缩了缩脖子,说:“哦……那,那听你的吧。” 他其实也并不太想因为有哮喘这件事,被划归到“特殊人群”中去,而且这段时间病情还算稳定,总觉得只要提前吸了药,申请免测的必要性并不大。 但他也知道,自己的病曾经吓到过阮钺,在这件事情上,阮钺应该不会做出让步。 感受到了这份关心,他又变得有点高兴起来。 阮钺拿着《免予执行<国家学生体质健康标准>申请表》和病历去找谈意惟的辅导员申请免测的时候,辅导员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你是谈意惟朋友?他怎么不自己来申请?” 阮钺面不改色回答:“他今天去医院了。” 因为之前军训的事,辅导员知道谈意惟有哮喘,没多看这些材料就收下了,而阮钺刚要走出办公室,又被辅导员叫住。 “下次有什么事,让他亲自来办。”辅导员这样说。 阮钺皱了皱眉,没说什么,抬步走了出去。 自从上次被人误会自己是在和谈意惟谈恋爱,阮钺对两个人的相处模式进行过一番深刻的反思。 同进同出,太亲密;混洗内裤,太暧昧;大包大揽地,越俎代庖地替谈意惟做决定,太没有边界感。 被艺术学院的辅导员提醒之后,他更觉得自己问题很大,可能是从小就一直将谈意惟的事看作是自己的事,到现在还是会习以为常地按照自己的判断去干涉谈意惟的日常生活。 但如今,谈意惟也成年了,自己的这些干涉好像是显得有点太没分寸感了。 毕竟,谈意惟不是他的“所有物”,两个人也绝不可能有比朋友更进一步的关系。 为了让这段友谊能够更健康、更长久地维持下去,他需不需要做出更多的改变,来修正两人之间的相处方式呢? 第13章 行为艺术 谈意惟这学期有一门选修课,叫行为艺术学。 按照任课教师的要求,选课的学生需要在期末之前,以任意形式发表一次行为艺术作品,拍摄下影像记录,并附上5000字的创作说明作为结课作业。 谈意惟对这门课很感兴趣,每一节都认真听了,老师在课上讲了国内外很多行为艺术的案例,大部分都极其离经叛道,他感觉特别新鲜,以前在县城的见识太少,学画画就老是躲在画室搞应试美术,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都没有得到实现的机会。 他的感情本来就特别丰富,表达欲也旺盛,读大学这几个月来,又接触到了更多“搞艺术”的方式,常常会觉得很兴奋,创作的冲动高涨,就算是课程作业,也特别愿意费心思去做。 但在构思这门课的结课作业时,他首先有所顾虑的是怎么才能不露脸地完成表演。 行为艺术是由行为本身表达艺术家的观念,用身体作为艺术创作的材料,在想到自己身体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羞耻,而反过来思考会产生这种反应的深层原因,他觉得外貌、以及他人对待自己外貌的态度,是会导致羞耻的重要因素。 身体的外部,尤其是面容,因为常常暴露在外,能够被观看,就会不可避免地被评判、被依据时兴的审美划成三六九等,从而对主体的日常生活产生影响。 这种影响可大可小,但在自己身上,就是几乎难以负担的沉重。 既然身体外部的美丑会导致不同的境遇,那么如果每个人都将内外倒换,顶着身体的“里子”行动、生活,是不是就能够泯灭由外貌带来的种种差别对待,达到某种程度的局部的平等? 他决定给自己的作业命名为“身体内部”,具体形式是制作一件包裹全身的衣服,做成身体内面的样子,再穿上它绕校园走三圈。 他还有一点小小的私心,要展示身体内面,无非是要做出肌肉、血管、骨骼和关节等身体组织,以前在学画画的时候,画室的老师教过一点人体结构的知识,但都很笼统,学院的艺用解剖学也要到大二才会给绘画专业的学生开,在这方面,正在修系统解剖学的阮钺要比他更懂。 如果以要做作业为借口,去找阮钺请教,阮钺肯定不会拒绝,那么也就可以趁此机会缓和一下两个人的关系。 他很高兴,立刻网购了一个小小的纺线机,还有各种纤维原材料,包括棉花、羊绒、牦牛绒,甚至还差点去敲对面住户的门讨人家家里的狗毛。 做手工的过程非常治愈,能排除所有杂念,甚至连最近和阮钺闹的矛盾也忘了,就这么一点一点学会了怎么纺线,又仔细比对了各种纤维的成品效果,但他毕竟没进过解剖实验室,从来没见过真的人体标本,还没想好怎么才能做得既逼真,又有艺术质感。 他拿着纺好的几种线去找阮钺,问他如果想表现“身体内面”,应该用哪一种材料来做比较好。 阮钺正在卧室看书,听了他的问题,首先发问道:“你说的‘身体内面’是什么意思?‘内’到什么程度?表皮以内?真皮以内?浅筋膜以内?” 谈意惟眨眨眼睛,说:“就,肌肉那层吧……” 阮钺把正在读的书扣在桌面上,显得有点无奈,抬起头对他说:“我可以帮你找点教学视频看看,科学性上我能帮你把关,但质感的话,既然是艺术作品,我觉得还是你自己把握比较好。” 谈意惟点点头,说哦,好吧。 他有点失望,觉得阮钺对自己还是不冷不热的样子,也不知道这一场别扭什么时候才能闹完。 以前怎么没发现阮钺这么难搞?他默默腹诽道。 第13章 周末,谈意惟的新生导师组织了见面活动。 新生导师制度是江滨大学近几年才开始实行的,说是为了帮助新生更快地适应大学生活,找到感兴趣的专业方向,具体施行方式是将学院内的大一新生分为十几个小组,每个小组配备一名较为资深的教师,定期组织各种活动,为组员答疑解惑,提供个性化指导。 院里的各位导师也性格各异,见面会的形式各不相同,严肃一点的,尤其是搞理论的老师就喜欢开读书会,当场给组员赠送自己的或者自己老师的大作;而爱玩一点的,就会带学生们去看戏剧、看电影,甚至爬山、吃火锅,轻轻松松地玩一场再解散。 谈意惟的新生导师是搞绘画创作出身,个人偏好也很明显,这一次带孩子们出去,是去拜访一个很有名望的“大师”。 这大师以前是画中国画的,曾经是江滨画院的院长,退休之后,却跨界去搞了当代艺术,并以70岁高龄又成了装置艺术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他的工作室在三林山的半山腰上,三林山海拔不高,就位于江滨市的老城区一带,附近景点极多,环境绝佳。 导师唐居强亲自开着车,带着一组八个学生上了山,中大型的商务车行驶平稳,有人降下了车窗,只见山间云雾缭绕,松涛阵阵,大自然的气息扑面而来,好像把每个肺泡里的空气都淘换了一遍,让人有种多呼吸一口,就能多活一年的感觉。 同学们都很兴奋,等到了地方,争先恐后地一个接一个跳下车,跟着导师一起进了一座挂着“听鹤小筑”牌匾的建筑,只见一个穿了一身白,衣摆飘飘绝像太极服的老头迎了上来。 老头瘦得干巴巴的,留了一头雪白的长发,含着笑与唐居强有力地握手。唐居强五十多岁了,面对大师也是一副极其仰慕的神情,嘴里寒暄地说着:“张大师,最近身体还好啊?过来叨扰,真是不好意思,没打搅您休息吧?” 老头笑眯眯,极其和善的表情:“哎呀,讲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啦,我喜欢年轻人来看我,你们一定要多来!常来!” 说完,他几乎被皱纹挤在一起的眼睛望向唐居强身后,在年轻的学生们脸上扫视了一圈,最后停留在戴了口罩的谈意惟身上。 在进门之后,为了显得礼貌,谈意惟把帽子拿掉塞进了书包里,露出被压扁的头发、弧度优美的眉毛,毛茸茸的特别可爱。 老头收回眼神,邀请诸位落座,并且特别热情地泡上了一大壶好茶。 第14章 你闭上眼睛,来感受一下 张大师的“听鹤小筑”里,有很多花卉。 外间的会客厅,几乎像个大花房,矮几上挤挤挨挨搁满了花盆,墙上也到处是绿色藤蔓。谈意惟一走进来,尽管隔着口罩也觉得鼻子很痒,他捏了捏口罩的鼻梁条,又隔着熔喷布揉了揉鼻子,忍住想打喷嚏的冲动。 会客厅没有椅子,在矮几边是散漫排列的许多蒲团,张大师亲自沏了茶,有点眼力见的同学立刻站起来,拿起茶壶给各位都倒了,才回到位子上盘腿坐下。 谈意惟不喜欢盘腿坐,只觉得大腿小腿都发麻,正忍得辛苦,就听到张大师开口,热情地请大家尝尝他春天亲自去茶园采的茶。 三林山确实是著名的龙井茶产地,张大师有个朋友就在山上经营茶园,唐居强一听这是大师亲手采摘的茶叶,立刻不得了地“哎呀、哎呀”叫了起来,捧着手里形状别致的茶杯,一边说着“今天来得巧,来得巧”,一边小心翼翼地品了一口。 学生们见状,也纷纷双手捧起茶杯,轻轻吹散茶水表面的雾气,认真地品味起来。谈意惟左右看看,觉得不能显得太不合群,只好摘下口罩一边的耳挂,拿起茶杯,但还没把水喝进嘴里,先连着打了三个喷嚏。 张大师哈哈大笑,说“这位小友穿得单薄,是不是感冒啦?”谈意惟尴尬地摆摆手,也不好说是对您满屋子的花过敏了,只能匆匆又戴上口罩。 学生们年纪轻,对这种光环在身的老头还很有滤镜,尊重和景仰大部分都是真心实意的,品完香茗之后,张大师就带着他们进内室参观了工作台。 内室整体也很有艺术气息,墙上裱着很多绘画和书法作品,工作台是横贯整个房间的一长条实木桌子,摆满了各种艺术品的零件,还有用来创作的工具、材料等等。谈意惟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大师也很大方地让他们随意欣赏,并且允许他们上手摸摸,谈意惟眼睛发亮,非常小心地四处摸摸看看。 在工作台的一端,他看到了一个用uv胶做成的人脸模型,上面不知道是用什么工艺压出的褶皱纹路,让人能联想到毛细血管。 真的很漂亮,他拿起来对着窗外的光仔细瞧了瞧,张大师走到他身边,问:“对这个感兴趣?” 他连忙把东西放下,局促地揪着自己身侧的衣摆,微微弓起腰,说:“嗯,我在想这是怎么做出来的。” 张大师拿起旁边的热熔胶枪,细细地给他讲解了一遍,语气之和蔼,讲授之耐心,一点不像平时受尽追捧的大佬,讲完了这个模型,还开口问他最近有没有在创作什么作品,诚心交流的姿态做得很足。 谈意惟犹豫了一下,把“身体内面”的想法告诉了张大师,并且讲了讲自己在选材料时遇到的难题。 他一开始想到用细线来做,是觉得也许由纤维拧成的线能更好地模拟肌肉的结构形态,其可伸缩的弹性也可以模仿肌肉的收缩过程。但在实际操作过程中,总觉得找不到自己想要的效果。 大师听了,沉吟片刻,很有经验地教导他道: “做装置艺术,材料非常重要,但你不能仅仅用眼睛看,还要打开你的感官,去感受它们,和他们对话,用心去体会,哪一种材料才是你想要使用的视觉语言。” “比如这个,”大师说,“你闭上眼睛,来感受一下。” 在张大师和谈意惟说话的当儿,唐居强在工作台的另一端给同学们讲起了裱在墙上的国画的妙处。 谈意惟望了望在工作台远端认真听讲的同学们,犹豫了一下,还是依照大师的话,紧紧闭上了眼睛。 张大师伸手摘掉了他的口罩,把一块冰凉圆润的东西贴在他脸上。 “国外有艺术家用吹制的玻璃制作过人体器官模型,也包括心脏、动脉、毛细血管之类的,你觉得玻璃的质感符合你对‘身体内面’的感觉吗?” 谈意惟犹豫了一下,用心感受着脸颊上的一点凉意,在脑海里想象玻璃做成的血液循环系统是什么样子。 张大师见他不答,又换了一种方式问: “你觉得你的身体内面是冰冷的吗?” “不是。” 张大师拿开玻璃,继续引导:“那你觉得它应该是什么触感?” “嗯……有血液的话,应该是热的,黏的,还有血管搏动的感觉。”谈意惟一边想象,一边老老实实地说。 “嗯,那你试试看这个。” 话音刚落,张大师又往他垂在身侧的手里送了个什么东西,果真和他描述的触感很相似。 “物是可以开口说话的,只要你真心诚意地感受它。”大师娓娓道来,循循善诱。 谈意惟一愣,觉得一股不安涌上心头,他没敢松手,正在奇怪到底是什么东西,忽然就觉得不对,连忙挣开了手,张开眼睛,踉跄地向后退了几步。 张大师笑意更甚,不紧不慢地整了整衣服。 他说:“小友,你别害怕,要静下心来,好好感受。”说着,又伸出手来要抓人胳膊,谈意惟扭头想找导师,却看到工作台那端已经没有人了。 唐居强早就领着其他学生上二楼去了。 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居然还来这一招,谈意惟只觉得防不胜防,又气又怕。 但他毕竟年轻,比老头反应要快得多,瞅着张大师满脸慈祥地要扑过来,他身子一歪,卸下背上的双肩包,用了全部力气往老头身上一丢。 他的背包里装着一块便携的画板,本来是打算见面会结束后去江边写生的,画板是实心木质,虽然不大,也颇为沉重,背包裹着画板打中了张大师,然后下落砸到了老头的脚,引发暮气沉沉的一声痛呼。 张大师的表情骤然变得痛苦起来,他弯下腰,苍苍的白发颤巍巍地在空气里不住地抖动,谈意惟像兔子一样弹跳开,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了。 他一向不擅长逃跑,因为小时候总穿着不合脚的鞋子,动作受限,养成了畏首畏尾的习惯,不敢快跑快走,也很少蹦蹦跳跳。 但现在,他拼了命地奔跑,想把所有恶心又恐怖的东西甩在身后,捏成拳头的掌心里好像还残余着一种黏腻的感觉,脏东西如毒蛇吐着信子,一下一下地舔着他的手。 终于跑到游人较多的地方,才敢停下来扶着膝盖喘气。他很害怕,很想给阮钺打电话,但摸出手机的时候又开始感到犹豫。 第14章 要怎么跟阮钺讲呢?说又有一个同性恋的死老头对自己伸出了魔爪?这些天,阮钺本来就对自己有所疏远,现在再拿这种事去恶心他,真的合适吗?有必要吗? 阮钺也许已经不想再管他了,毕竟他又笨又麻烦,还总是吸引一些闻着臭味嗡嗡赶来的苍蝇。 他突然觉得胸口很闷,于是收起手机,从外套口袋里翻出一瓶万托林,狠狠地猛吸了一口。 然后,一个人一步一步向山下走去。 第15章 老艺术家是老色狼 阮钺发现,谈意惟最近状态不对。 具体表现为,平时也不总来没话找话了,老是把自己关在卧室,偶尔一起吃饭,还常常在发呆,盯着远处一点,大而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非常奇怪。 他觉得不对劲,就在周二吃早饭的时候问了一句: “你怎么了?” 谈意惟把目光从虚空中的某一点收回来,心虚地又只敢盯着阮钺鼻子看,嘴里回答道:“我怎么了?我没事啊。” 阮钺把筷子往桌上一搁:“说实话。” 谈意惟迅速站起身,说:“我头疼,今天不去上课了,会发邮件请假的。” 阮钺沉默地看着他走开,心里慢慢被一种焦躁的情绪渗透,虽说已经决定要在谈意惟的事情上不做过多干涉,但是一看到对方有反常的行为、状态,他还是自然而然地开始担心。 谈意惟对他来说,原本就是熟悉到几乎已经嵌入日常生活内部的人,如果要付出行动将其一点点剥离,势必会产生一些难以忍受的戒断反应。 起码在现在,他还不能接受谈意惟有什么瞒着他不让知道的事情,不能接受在谈意惟范围极其有限的生活中竟然存在自己不了解的部分。 晚上,谈意惟在浴室洗澡,阮钺直接冲进了他的卧室,从他书桌抽屉里翻出了日记本。 日记的最后一篇是上周六记的,这篇日记非常奇怪,里面没有别的内容,只反反复复地写着: “老艺术家是老色狼。” “老艺术家是老色狼。” “老艺术家是老色狼。” 几行大字写得潦潦草草,却力透纸背,有几处笔锋甚至戳破了纸张,还有被滴状液体洇湿的痕迹,阮钺盯着看了一会儿,脸色变得沉重起来。 谈意惟周六出门前跟他没话找话地讲过,说新生导师要带他们去拜访超有名的张箬贤大师,当时谈意惟还很兴奋,说可以见到书上的人啦,还说必须得要到大师的亲笔签名。 阮钺没有多理会他,但那天晚上,人回来之后就开始变得不对劲起来。 阮钺太了解谈意惟了,当时在高中被音乐老师骚扰之后,他就是这么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也许比起陌生人来说,被原本信任、敬佩的对象当成猎物伤害,对他的打击要更大一些。 谈意惟那时候比现在乖,一开口问,就全盘托出了,当时他对阮钺说他不想参加音乐社团了,说陈家归抱了他,还讲了一些很坏的话。 他一边说,一边簌簌地掉眼泪,样子十分可怜。 而就在那个周末,阮钺埋伏在陈家归家门口,把出门买菜的陈家归闷头打了一顿,并且威胁他说,自己已经有他违背师德师风的证据,如果还敢再犯,不仅要向教育局举报,还要报警,势必要把他送进监狱。陈家归被一个高中生打得差点胃出血,又自知理亏,不敢声张,没过多久就自行辞职了。 阮钺把谈意惟的日记本啪的合了起来,又去枕头边摸出了他的手机,熟练地输入8个0开了锁,点开微信滑动了几下,看到一个备注为“新生导师唐老师”的人给谈意惟发了很多条可疑的消息。 就在周六晚上,那唐老师发来消息说: “小谈,张大师今天见了你,对你的艺术天赋特别欣赏,有意收你做关门弟子,这是大好的机会,你可千万不能错过啊!” 在这条消息下,谈意惟回了一句:“不用了,谢谢老师。”但唐并没有放弃,连着发了几大段长消息,无非是说张大师在艺术界的地位有多么高,江滨大学艺术学院和江滨画院的关系有多么紧密,做了张大师的弟子,所有未来的培养和资源的配备都将远超同龄人。 虽然看上去是好心劝说,但实际上字里行间都是威逼利诱。 阮钺不动声色地看着,看完了,把手机塞回放回原位,日记本也放回抽屉,将一切恢复原样,才回到自己卧室去。 最近,江滨画院要举办建立三十周年院庆,张箬贤作为老领导也在被邀请之列。 江滨画院是事业单位,搞的是四平八稳的主流艺术,养的是嫡嫡道道的老头与二代。在他们院庆那天早上,阮钺来到画院大门口,走上第三级台阶上开始静坐。 他也不大声喧哗,也不拉什么横幅、标语,就静静地坐在大门口,等着参加院庆的诸位大人物过来。 看门的保安很快注意到了他,过来问他有什么事,坐在这是要干啥。 阮钺板着脸,不紧不慢地拧开手里的矿泉水喝了一口,说:“我要见张箬贤。” 院庆上午十点开始,保安对于这种可疑人物的出现格外敏感,一听是要找张箬贤,连忙摇摇头,说:“今天老领导有大事要忙,哪有空理你?你找老领导有啥事?不行来我这登记一下,然后赶紧走,院里今天要办事呢。” 阮钺说:“他猥亵大学生,我要求他当面道歉,并且停止所有侵害行为。” 听到这话,保安吓了一跳,立刻就要伸手捂他的嘴。 “可不敢胡说。”保安紧张地警告他,然后上下移动眼珠,打量了阮钺一番,又用质疑的口吻开口讲:“就你这么壮的小伙,谁能猥亵得了你?” 阮钺看着他,目光正到发邪,理直气壮地说:“他猥亵的是我朋友,我有权要求他道歉。” 保安质问他:“你有什么证据?” 阮钺不卑不亢:“他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我要见他当面说。” 保安不耐烦了,语气也凶狠起来:“没有证据就是胡搅蛮缠?赶紧走赶紧走,别在这闹事。” 阮钺就坐着,纹丝不动,一副铁了心要把台阶坐穿的样子。保安一看急了,在院庆这样重要的日子,如果出了什么纰漏,让院里的领导颜面扫地,他这份看大门的工作不知道还能不能保得住。 他伸手去大力地拉扯阮钺,嘴里很着急地说着:“你知不知道,你这种行为是寻衅滋事,抓紧去至少要拘留个十几天!” 这时候,谈意惟已经做好了名为“身体内部”的衣服。 自从那个周六之后,他在做这件作品的时候总是会想到张箬贤,想到手上黏糊糊的恶心的触感。 他对这衣服有了心理阴影,但又舍不得放弃当初的创意和好不容易纺好的那么多线,最终还是草草做完,开始了自己的校园游行。 本来这衣服也属于奇装异服,穿着它堂而皇之地在校园里走,肯定会吸引很多人的奇怪的目光,但因为布料牢牢地裹住整颗头,不会露出脸,他的心理压力也不算大,很快就顺顺利利地走完了两圈。 而就在稍作休息,准备开始走第三圈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从食堂里出来的同学很大声地聊天,他们讲,听说今天我们学校有个同学去江滨画院寻衅滋事被抓进了派出所,而且还上了微博热搜。 第16章 “你孩子考不了公了” 谈意惟颤抖着手,拿着手机点开微博,果然在同城热搜里看到了一条话题:“帅哥画院门口静坐保安报警称寻衅滋事”。 因为有“帅哥”这个噱头,点进来看的人非常多,讨论热度也很高。 在话题里,置顶的一条微博里有两张照片,很高清,明显是相机拍的:第一张是阮钺坐在画院门口,冷着一张帅脸,气场全开,好看得很有攻击性。第二张是保安在与阮钺交涉,保安气急败坏,而阮钺只是纹丝不动,气定神闲。 发布这两张照片的是来看江滨画院三十周年画展的一个小网红,平时就爱在帐号里发一些素人帅哥,在这条微博下面,有滨大的学生认出了阮钺,其他人听说是大学生,更加好奇他去画院门口静坐的理由。 什么事件一旦上了网络热搜,总会带上点娱乐的性质,在评论区里有人开始玩梗,说:“这波我站小帅哥,保安快放开我的小老公!!” 又有人在下面评论她:“那你小老公进局子,你孩子考不了公了。” 谈意惟匆匆在页面里看了几眼,然后大力撕掉裹在头上的布料,抬腿就向校门口跑。 他打了一辆车,去江滨画院所在辖区的派出所,司机看他穿着一身怪衣服,还一直在哭,一路上车开得战战兢兢,到了地方把人了放下就一脚赶紧油门开走了。 谈意惟照着手机导航,找到了派出所,刚走近大门就看到阮钺和辅导员一起走了出来。 谈意惟快跑几步,扑上去抱住了他。 第15章 也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感受,如果是因为自己,害得阮钺进警察局、被拘留,先不说在里面会有多受罪,如果留下了案底,今后又有哪个医院会要一个有案底的医学生呢? 他怕得要死,直到实实在在地抱住了阮钺,才有了点踏实的感觉,阮钺体脂率很低,抱起来并不舒服,但谈意惟只是死死地箍着他的腰,身体紧密贴合,无一丝缝隙地黏在了他身上。 阮钺讶异了一瞬,认出了谈意惟,立刻感觉到领口脖子裸露的皮肤被打湿了,是温热的眼泪和急促的含着水汽的喘息。 他一下子心软了,连忙收拢手臂,安慰地把人抱紧,也顾不上什么越界不越界,不自觉地就放轻放缓了语调,用了哄孩子的口吻对谈意惟说: “怎么过来了?我没事,好好的,别哭。” 辅导员拍了拍他肩膀,示意先走一步,他对着辅导员点点头,怀里的人哭够了,慢慢抬起脸,问: “警察怎么说的?处罚你了吗?” 阮钺照顾他情绪,很难得地把手压在他头顶按了按以示安慰: “没什么,批评教育而已,我又没有过激行为,正常提出诉求而已,保安暴力驱逐我,他的问题还大一点。” “暴力驱逐?”谈意惟睁大了眼睛,“你受伤了吗?” 两人还没说完话,突然从旁边走来一个女生,女生好像是在派出所门口等了很久,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儿两人的互动才过来搭话。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我是江滨大学校媒的记者,请问我可以——” “不行。”阮钺把谈意惟往身后藏了藏,很警惕地看着她。 女生没有放弃,又说:“我听说你今天去画院的诉求是要求江滨画院的某个领导为他的性骚扰行为道歉对吗?既然你需要维权,为什么不借助媒体的力量呢?” 阮钺也不和她多说,直截了当地拒绝,说“不必,我没有这种打算。”讲完就拉着谈意惟离开了。 回到出租屋,谈意惟衣服上做成肌肉状的红线都散开了,阮钺帮他把这件特殊的衣服脱下来,看到他又在抹眼泪。 “怎么了?心疼衣服?” 阮钺也知道这衣服是他耗费不少心力做成的“艺术作品”,刚准备安慰他几句,就听到他开口,用乞求的语气说:“求求你,以后别做这种事了。” “哪种事?”阮钺把衣服抖抖,一边仔细查看还有没有恢复原样的可能,一边接着谈意惟的话。 “就是,危险的事,”谈意惟表达不明白,伸出手在空气里比划着,“他们那种人,有社会地位的,你去招惹他们,多危险啊!” 阮钺说:“就是因为他有社会地位,所以才最怕丢脸,我选这种场合,这种方式,就是想警告他,并不是有地位,有权力就可以为所欲为,总有人是不怕和他鱼死网破的。” “什么死啊破啊的……你不要乱讲啊。”谈意惟又害怕了,他坐在床边,手指死死抠着纯棉的床单。 “没乱来,我又没去画院泼油漆,没在他们正举行院庆的时候闯进去扰乱秩序,也不违法治安管理处罚法呀。” 阮钺坐到谈意惟身边,接着说,“而且,你发现没有,他明显是在和你那个新生导师打配合,肯定是个惯犯,受害者绝对不止你一个,他拿不准我是替谁出头的,也不知道我手里有没有证据,像他们那种名气很大的人,应该还是会有所忌惮吧。” 谈意惟没听进去,仍然沉浸在后怕之中。 他早就习惯了受到阮钺的保护,但在过去,阮钺替他出头的代价,最多也就是被老师批评、罚扫地、叫家长,都是小打小闹,而今天第一次闹到了警察局去,见识到了成人世界的残酷。这样想着,谈意惟又有点恨自己,恨自己软弱,不能很好地保护自己,还要连累朋友,差点毁了阮钺的前途。 阮钺比谁都努力,比谁都优秀,怎么可以为了自己毁掉前途呢? 在去江滨画院静坐之前,阮钺曾在校内论坛上发过一条帖子,帖子的主楼里只写了一句话: “有人知道江滨画院的张箬贤吗?” 帖子下面很冷清,寥寥的几条回复都是在说:“不是艺术大师么?打听他干啥?最近又办展了?” 只有有一个女生在第7楼里回了四个字: “是个人渣。” 他私信联系上了那女生,女生是研二在读,她本科大一时本来是艺术学院的学生,但大二时就转专业去了广告系。 她在多年前,也曾是张箬贤的受害者,当时,她是艺术学院的学生会干部,在学院与江滨画院联合举办的艺术展中负责接待张箬贤,在贵宾室,张箬贤当着其他艺术家、学院老师的面,开玩笑似的拍了她的屁股,她很无措,觉得非常耻辱,但在场的每个人都好像对这种事情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回去之后,她向导师哭诉了一场,却还是被劝告忍耐。 她失望透顶,在大一下学期末就提交了转专业的申请,心里一直都还记恨着那个恶心的下午。 这一次,她告诉阮钺,如果他有一天要去控诉张箬贤,自己愿意去给他做人证。 第17章 往事如梦中(三) 谈意惟小时候差点被人杀死过。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招致这种程度的仇恨,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夏日的夜晚,他被自己的哥哥扼住了咽喉。 阮钺对谈新的印象一直不好,觉得这个叔叔虽然看起来风度翩翩,但在皮相里边总有种阴险的感觉。 谈新的老婆何云,曾经是他顶头上司的女儿,谈新与她结婚之后,老岳父被调去了省城的总部工作,连带着谈新也一路高升,年纪轻轻就做上了领导的位子。 何云在年轻的时候脾气就火爆,谈崩了好几个男朋友,参加工作后看中了谈新儒雅俊朗的外表,凭着父亲的关系,很顺利地与意中人结了婚。 后来,她的父亲到了退休年龄,从高位上退下,很快因病去世,谈新对她的态度渐渐变了,先是没了原来的耐心,后来就开始经常不回家,甚至还把和外面女人生的孩子带回了家里面。 何云不能接受这种转变,但闹了几回,发现无济于事,丈夫只会冷着一张已经慢慢爬上皱纹的脸,蔑视地看着她,然后走出门去,一宿一宿地不回来。 她不敢想,谈新在外面究竟还有多少个情人。 阮钺快过9岁生日的时候,他的母亲赵碧琴被从矿工食堂的厨师岗上调到了后勤的办公室工作。 在办公室,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不用久站到静脉曲张,也不用常年颠着炒锅吸油烟,这种程度的人事调动,没有背后的运作绝不可能实现。 在一个夏天的半夜,8岁的阮钺跑到了谈新家楼下,用足球砸坏了他家的窗玻璃。 那天,办公室的一位女职工去了阮钺家,对着前一天上了夜班,傍晚才睡醒的阮嵩告状,说赵碧琴现在正在谈新的办公室搞破鞋,让他现在立刻就去捉奸。 女职工叙述这件事的时候,脸上是接近扭曲的义愤,她认为,和赵碧琴这样只有小学文化的人在同一个办公室工作,拿同一个档位的工资,是对她的一种侮辱。并且,因为和领导有着这样那样不清楚的关系,赵碧琴的日常工作非常清闲,有任何需要跑腿办事,甚至签名担责的活,都是摊到别的同事头上,她忍无可忍,认为作为赵碧琴的丈夫,至少不应该孬到对这样一顶巨大的绿帽子视若无睹。 “你他娘的还算不算个爷们儿?”她的唾沫星子几乎溅到阮嵩黑硬的眼皮上,而阮钺抱着足球,站在门口,什么都听见了。 这一回,阮嵩没有被“不是爷们儿”这样的侮辱刺痛,他冷静地将女职工送出门,然后开始打扫家里的卫生。 晚上,赵碧琴八九点钟才回来,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她本来算不上是多么出众的美人,但总有一种淡淡的,温和平静的雾罩在脸上,好像无论生活对她施加什么样的苦难,她都能够默默地,平静地全盘接受。正是这种富有超越性的神情与气质为她增添了几分异于常人的风韵。 她回到家,什么也没说,阮嵩一反常态地做了一大桌丰盛的晚餐,甚至还炖了一锅过年时才会做的老鸡汤。 阮钺沉默地抱着足球,胳膊和手都黑乎乎的,也不去洗,就这么坐在餐桌边。阮嵩给赵碧琴倒了酒,平时他从不肯给女人倒酒,一家三口在一片死寂之中吃完了这顿饭,半夜,阮钺就跑去谈新家楼下砸了人家的窗户。 白天的时候,谈意惟还在和阮钺一起玩。当时正是暑假,阮钺的父母对他没有表示过嫌恶,也没有干涉两个人的交往,谈意惟终于找到了一个避难所一样的地方,于是没事就来平房外敲阮钺家的门。 他们常常是在平房前的荒地里玩,挖蚯蚓,捏泥巴,踢足球,把不知名的野草捣烂,细细嗅闻绿色汁液里渗出的清香,孩子的简单游戏,可以让他们暂时忘却日常生活中铺天盖地的烦恼,暂时地搭建起一方无忧的天地,稍微能够在重担之下得到喘息。 第16章 到了晚上,就各回各家,谈意惟回到家里,没有人给他留晚饭。 他也不在意,洗了手就回卧室睡觉,只要早早地睡着,就不会觉得饥饿,也不会感到孤单。睡眠是最好的东西,在其中所有的情感体验都是非常安全,无论悲喜都不必当真,只要等到早晨睁开眼,梦中经历的一切都会在一瞬间消散。 他沉沉地睡到半夜,忽然觉得有一条大蟒游上了自己的床,凉而滑腻的蛇皮紧贴后背被汗打湿的睡衣,然后粗而有力的蛇尾缠上了自己的脖颈,用一种绞杀猎物般阴狠的力道,收紧,再收紧。 窒息的感觉很快从咽喉处炸开,和哮喘发作时的憋闷感不同,这种机械的扼杀,让缺氧的痛苦来得更快,谈意惟挣扎起来,双腿在单薄的夏凉被里乱蹬,听到自己的嗓子眼里发出格格作响的恐怖声音。 这不是梦,是他的哥哥谈礼人。 谈礼人讨厌他,他一直都知道,但没想到这种讨厌如此迅速地升级成了仇恨。在14岁之前,谈礼人无忧无虑,父亲是单位领导,自己是家中独子,同学,甚至老师都要敬怕自己几分,他头脑聪明,优越感很足,看谁都像是在看蚂蚁。 自从谈意惟到来之后,他光明的家世中出现了一个抹不去的污点,甚至已经有人胆敢在背后偷偷议论他的家事,他不能接受自己伟大的人生被这种杂种玷污,对谈意惟的针对一日比一日明显起来。 有时,是故意把弟弟反锁在洗手间,一夜过去才把人放出来;有时,是故意藏起弟弟的校服,让他被风纪委员抓典型,名字在校门口的黑板上一挂就是一礼拜。 后来,这些恶作剧都不足以发泄心底那些浓烈的怨愤,他在半夜偷偷摸进弟弟的房间,捉住那个小小的身躯,手掌一张,像捏住一条虫豸一般捏住了弟弟细瘦的喉咙。 感受到小孩在自己手心里剧烈地挣扎,他心里感到很痛快,也不知是发泄的痛快,还是施虐的痛快。他也知道危险,知道一直不松手的话,谈意惟一定会窒息而死,但他还是这样掐着,只想让这个污点的痛苦维持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就是在这时,一阵清脆的破裂声响起,卧室的窗玻璃被砸碎了,一只足球滚了进来。 阮钺搞错了谈新和谈意惟卧室的方位,意外地将谈意惟从死的边界拉了回来。 第18章 丢 阮钺去过画院之后,江滨大学的校媒公众号很快登出了一篇报道,报道对校内学生受到性骚扰的情况做了调查,有一个女生用化名指控了“某某画院前院长”,其中对骚扰者的描述,与张箬贤完全对得上号,再联系到阮钺在江滨画院门口静坐的新闻,至少艺术学院的学生都准确识别出了被控诉的对象。 之前被唐居强带去拜访张箬贤的新生小组成员,都觉得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有女同学回想起谈意惟那天提前离队的事情,还专门发微信给他,关心他有没有受到伤害。女生们都很义愤填膺,说以后还有什么活动的话,一定要注意不能再让任何人落单了。 谈意惟感受到了一些同学爱,心里很感动,同时,唐居强也不再频频发来消息轰炸,他的生活终于恢复了平静。 生活平静了,心里却还有波澜。 小时候,谈意惟觉得阮钺是个大英雄,每一次自己遇到危险,不知道为什么,阮钺总是能及时来到他身边,花最大的力气搭救他。 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每次在感到害怕的时候,他就主动向阮钺求助,他觉得自己离不开阮钺,在物理上和心理上都是这样。 他也相信阮钺不会不管他,即使是在怕被说成是同性恋而有意疏远的时间里,阮钺还是毫不犹豫地去替他出头了,这样的好朋友,真是非常难得,非常可贵。可是如果,这样一直替自己出头的话,阮钺会不会惹上更大的麻烦呢? 作为成年人,需要负起更沉重的责任,虽然是在做正确的事、正义的事,但世上总有各种各样的不公,阮钺所采取的那些偏于激进的方式,很有可能在未来的某天让他惹祸上身。 谈意惟隐隐约约意识到了这一点,开始有点担心。 在张箬贤事件之后,阮钺对谈意惟的关注更加密切了,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合理的距离”,什么“同性恋的嫌疑”,他吃了教训,明白只有保证谈意惟对自己有绝对的信任,全面地掌握谈意惟的全部生活动态,才能在必要的时刻及时察觉,及时出手,他不敢再放手不管,离开了小县城,不知道偌大的世界中还有多少个张箬贤。 他要求,如果谈意惟出门,必须向他汇报行程,一个小时发一条消息,表示人还安全。谈意惟很乐意照做,也不嫌麻烦,他本来就很喜欢给阮钺发消息,事无巨细地汇报,被阮钺关注着的时候,他总是觉得特别开心。 时间接近期末,阮钺越来越忙,要背的教材叠成一厚摞,学校图书馆在快到考试周会开放24小时自习室,他常常在里面废寝忘食,通宵复习。 就在这样被各种任务占据得满满的行程表里,他还是要抽出时间,监督谈意惟认真复习艺术概论,认真写论文,甚至把可作参考的文献都找出来,打印了放在谈意惟桌上,要求他通过模仿学习,至少能写出一篇格式规范,可以自圆其说的论文。 谈意惟很讨厌背书、写论文,被拘束在桌前,经常没干一会儿正事就开始东摸西看,一天过去能画出一沓简笔小人漫画。后来,他就被阮钺拎到了通宵自习室一起复习。 他觉得阮钺特别厉害,能记住那么多东西,还有余裕来做数学、物理题,不仅学习好,体测更能拿满分,长得也好,大概没人会不喜欢…… 没人会不喜欢,他一边默记着“反美学思潮”,一边偷瞄阮钺,只要看到阮钺的脸,他就觉得又安心又高兴,也不知道是不是得到了一种审美的愉悦。 阮钺正在手绘人体解剖图,感受到他的目光,也没出声,往他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让他专心背书,不要走神。 魔鬼的考试周之后,两个人一起坐上了回家的高铁。 寒假期间,阮钺在县城里的补习机构做兼职老师,教高中物理和数学。他每天早上7点起床,戴着手套,骑上自行车往市区赶,白天上课,晚上看着小孩儿写完作业再回来,一天能赚200块钱。 他想着,到下学期开学,也得在江滨找一份周末的家教兼职,总能凑够给谈意惟的房租钱。 谈意惟回到家,又穿上了不合身的旧衣服。 谈礼人在首都读研,今年6月就要毕业,正在准备考本校的博士,要在学校待到除夕前一天才回来。谈新不经常在家,何云朝九晚五地上班,谈意惟一个人在家倒也自在,就是没办法找阮钺玩儿,阮钺上课忙,回家也晚,只有晚上十点以后才能抽空聊会天。 在谈家生活了这么久,谈意惟也掌握了一定的生存技巧,他知道何云看到自己烦,就尽量地降低存在感,不怎么出卧室门,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屋里画画、看小说,白天何云去上班的时候才出来觅食。 除夕那天,照例要上山给谈家祖宗扫墓,谈新亲自开车带着一家人上了万青园,一路上风景很好,冬天的山是灰的,光着枝杈的树冷静地朝天而立,露出其中潦草的鸟的窝巢,是无所修饰的一种冷冽的美,谈意惟默默用眼睛记下这种美,准备回去就画下来。 到了墓园,他跟在三个人后面,恭恭敬敬给自己的太爷、太奶鞠了躬。 谈新平时很少休假,这一回上了山,也有了游玩的兴致,就带着老婆儿子,说要去半山腰的龙王庙上柱香,谈意惟体力不好,跟在他们身后爬山,爬着爬着就胸闷起来。 他赶紧掏出药,吸了一口,坐在旁边的大石头上缓了一会儿。 憋闷的感觉慢慢消失,他站起来,伸长了脖子找自己的家人,蜿蜒而上的土路上却早已没有了人影,只有高大的秃树寂静地林立,在午后的阳光下微微地颤抖。 被丢下了,他耷拉下脑袋,其实也并不意外,但比恐惧更先袭来的是难过,在成长的过程中,他已经经历过无数个被丢下的时刻,直到今天也还没有完全习惯这种无助的钝痛。 他沿着原路返回,但方向感实在不好,怎么也找不到谈新停了车的那个墓园。 还是迷路了,他望了望天,冬天昼短夜长,天色已经有了转暗的趋势,他站住了脚步,搓了搓已经冻到没知觉的双手,摸出手机给阮钺打了个电话过去。 第19章 好喜欢 阮钺摸上山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因为有高大树木的遮蔽,山里的光线显得更暗,谈意惟一直开着实时定位,坐在原地的山石上等,手机电量慢慢耗尽,还剩3%的时候就在凛冽的寒风中黑了屏。 他无助地又按了按开机键,已经变成一块黑砖头的手机没有任何反应。 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寄希望于阮钺的方向感,还有……两个人之间或多或少的一点心灵感应。 第17章 阮钺没有让谈意惟等太久,很快就从下面的小路爬了上来。 他几乎没走什么弯路,一口气爬到这里也不怎么喘,高高大大的身影快步走到谈意惟面前站定,把垂头丧气的人拉起来,什么也没问,只是把手套围巾摘了下来,给对方仔仔细细地戴上,裹成一个圆圆的,软软的小仓鼠。 谈意惟见到阮钺,紧绷的神经立刻放松下来,他的体力已经在迷路和等待之中耗尽了,被阮钺拉着往山下走,走了几步就腿软。 阮钺回头查看了一下他的情况,没有过多犹豫,很利落地蹲下身,把他背了起来。 谈意惟有点害怕,毕竟是下山的路,脚滑的话还是会有点危险,他不安地扭了扭,立刻被抓紧了膝弯。阮钺的力气很大,是从小就负重跑步的成果,谈意惟老实下来,伏在阮钺肩头,没忍住就偷偷地哭了一下。 阮钺本来正在家里帮忙做晚上的年夜饭,接到电话,立刻就赶来了,他在山路上稳稳地走着,稍微放慢了脚步,尽量不让背上的人感到颠簸。 这个时候,太阳已经看不见了,仅余一点暧昧的余辉,与山林之间沉沉的暮霭一起笼在两个人身上,糊成一片朦胧的影子,阮钺就这样一步一步,将人背下了山。 到了山脚通向公路的村口,阮钺把谈意惟放下来,掏出手机打车。 谈意惟低着头,一直都没说话,他不想回家,不想见到自己的“家人”。他知道谈新、何云、谈礼人现在应该是正在家里吃年夜饭,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在过年的这几天,为了新年的好彩头,他们还是会做出一派其乐融融的样子,将所有无法调和的矛盾暂且搁到饭桌下面去。 但也不会有人在意他,即使是在走散的6小时之后,当他走进门去,所要面对的还是几张漠然的,甚至有几分厌恶流露的脸。 上了出租车,谈意惟还是蔫蔫的,手撑着下巴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农田,乡镇里早已闭门歇业的五金店、饭店,他什么也没在思考,好像只是本能地感到哀伤。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车子行驶的方向好像不对。 不是回家的路,而是完全相反的方向,他扭头看了看阮钺,阮钺在他身边,正拿着手机,在看火车票。 他凑过去,软乎乎的脸靠上阮钺的肩膀,一起看着手机屏幕的页面。 “干嘛呀?”他不解地问。 阮钺没躲开,就这么让他看着,一边很自然地回答说:“不回家了,现在回学校。” 谈意惟有点震惊,漆黑的眼珠子圆圆地望向阮钺的脸,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不回家,回学校?” “嗯,回我们家”阮钺说,然后话锋一转,问,“你身份证带了吗?” 谈意惟摸了摸口袋,摸出钱包,里面证件都齐,这钱包是他自己diy手工做的,略带磨砂质感的表皮纹路是一点一点亲手画的,他也给阮钺做了同款,只是颜色不同,阮钺也都一直随身携带。 “但现在只买得到普快的硬座,坐16个小时,得委屈你一下了。”阮钺微微偏过头,垂下眼睛看他。 谈意惟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很开心地笑了。 出租车很快停在火车站广场边,除夕夜外头几乎没什么人,两个人下了车,穿过空空荡荡的广场,走进候车大厅,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这个时候坐火车出行的,大多是除夕没放假,下了班连夜往家赶的社畜,都是一脸疲态,带着淡淡的死感。火车9点35分到站,谈意惟在8岁以后就没坐过绿皮车,感觉什么都很新鲜,他们上了车,坐在靠近车厢连接处的窗边。 硬座车厢的人不算多,大部分都在闭目养神,油黄而昏暗的顶灯照下来,每个人脸上的皱纹与阴影都特别明显,列车售货员时不时推着小车经过,卖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火腿肠,基本上没人抬起眼皮看他,只是偶尔配合地收一收横在过道上的腿。 阮钺在候车的时候买了两瓶矿泉水,上车坐定之后,就从谈意惟口袋里把哮喘维持药拿出来,看着他吸了,又让他去洗手间漱漱口。 车厢里开了空调暖风,温度还挺高,阮钺把外套脱下来,让谈意惟盖着外套,枕在自己腿上睡觉。 这个姿势其实并不舒服,但谈意惟还是暖暖和和地睡着了,他的脸被罩在兜帽下面,紧紧贴着阮钺的纯棉运动裤,很踏实,很安心,油黄的灯光和售货员的叫卖声都渐渐远去,只有运动裤下面真实的体温烧着他的皮肤。 渐渐地,人们都横七竖八地在座位上睡了,售货员依然时不时推着小车卖水果,随着时间的推移,小车每经过一次,水果的价钱就会更便宜一点儿。 半夜,有人忍不住烟瘾,跑到车厢连接处来抽烟,谈意惟被刺激到呼吸道,开始有点咳嗽,阮钺从半梦半醒中睁开眼睛,看到谈意惟慢慢坐直了,捂着嘴在咳,他皱了皱眉,又给人吸了一口药,漱了口,然后走过去和吸烟的人交涉。 吸烟的大哥还算通情达理,听到说这边有人不能闻烟味儿之后,猛地又抓紧吸了两下,就把烟掐了丢进垃圾桶。阮钺回到座位,拿着自己的水给谈意惟喂了几口,当售货员推着卖水果的小车再一次经过的时候,他买了一兜橘子,给困得迷迷瞪瞪的谈意惟润润嗓。 谈意惟吸了药之后很快不咳了,就半闭着眼睛等投喂,一瓣一瓣地吃了一整个,又脑袋一歪,靠到阮钺肩头,舔了舔嘴唇,含含糊糊地问了一句: “阮钺,你怎么这么好呀?” 阮钺剥橘子的手一顿,尔后平静地反问: “好什么?” 谈意惟已经困到无法思考,整个人歪着贴在阮钺身上,嘴里一个音节也发不明白。 好什么呢?好可靠,好体贴,好……好喜欢,一个念头隐隐约约地在意识中成形,这感受十分鲜明,内涵却混沌不清,也不知道是喜欢现在这种感觉,还是别的什么东西,还没想明白的时候,他就再一次沉沉地睡过去了。 -------------------- 作者今天在医院待了一整天,,没能更新很多,明天会加油的! 第20章 生命补剂 谈意惟从来没过过这么开心的一个春节。 从除夕到大年初八,学校对面的饭店、商店大多都关门,学校里只有第五食堂还在供应三餐,他们下了火车,就坐地铁去了市中心的大超市,买了对联、年货,还有蔬果鲜肉,大包小包地提回出租屋过年。 谈意惟给手机充上电之后,还是给谈新发了一条短信,说自己先回学校去了,请爸爸不要担心,谈新没多说什么,又给他打了一笔钱。 收到转账之后,他心情复杂地把手机收起来,转过脸去看门外正在贴对联的阮钺。 阮钺个子高,不用踩板凳,一伸手就够得到门框最上边,他拿着对联比划一下,喊谈意惟出来看看有没有歪掉。 谈意惟应了一声,窜出来,站在对门的位置,抱着手臂打量了一下,比一个ok的手势。阮钺用透明胶把上下联贴好,又去屋里拿了小板凳,踩着贴上了横批。 “吉星高照。” 谈意惟小小声地念了一遍,觉得有点开心起来。 新的对联,新的装饰品,还有厨房、冰箱里满满的食物,都在向他昭示着,这是他和阮钺的家,是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空间。 在这里,没有莫名其妙的责骂,没有近乎虐待的冷暴力,只有温馨、安心,还有很多很多的爱。 对,很多很多的爱,他觉得,自己和阮钺这种过于密切的关系背后,应该是有爱在支撑,不仅仅是朋友,阮钺才应当是他真正的家人。 他走到阮钺身边,小心地问:“你爸妈有联系你吗?有没有叫你回去呀?” 阮钺从板凳上下来,抬头检查了一下成果,拍拍手上的灰,说:“嗯,我没接,不用管。” 谈意惟犹豫一下,又说:“你妈妈会不会担心?” 阮钺把板凳收起来,另一只手去推谈意惟的背,把人推回门内,转移话题道:“晚上想吃什么?包饺子可以吗?” 谈意惟点点头,不自觉地露出一个笑,包饺子,本来是中国人过春节的一个传统项目,但谈新与何云从来不做这种麻烦事,都是买了速冻的煮了了事,谈意惟很高兴能和阮钺一起做家人应该做的事,兴冲冲地拉着他就要进厨房,阮钺有点无奈,想让他先回卧室补会觉,等和好面拌好馅儿了再喊他。 谈意惟昨天晚上在火车上确实也没睡好,但比起要和阮钺一起包饺子这件事,这点疲倦算不了什么,他扯着阮钺的小臂,还是把人拖进了厨房。 谈意惟没有和面的经验,更不会调馅儿,阮钺打发他先去切姜切葱,然后拖出来橱柜里的中筋面粉,少量多次地混了水揉成团,放到案板上给谈意惟玩一会儿,自己去拿出刚买的鲜肉剁肉馅。 谈意惟接手了面团,开始花很大力气上手揉,他在动手操作的事情上一向很聪明,很快就把面团揉得又漂亮又光滑,最后再根据阮钺的指导搓成长条,放到湿布下面备用。 第18章 做完这些,他脸上沾了不少面粉,还在很骄傲地等表扬,阮钺把五花肉切成丁,又用两把刀的刀背细细地剁了,一扭头看到谈意惟的小花脸,好笑地挑了挑眉,把人拉到卫生间去擦脸。 阮钺很细心,等水龙头放出热水才打湿毛巾,谈意惟在高三美术集训的时候因为太刻苦得过腱鞘炎,刚才高强度揉了五分钟面团,又开始举着手说有点痛,阮钺把他眼镜摘了,拿着温热的毛巾糊在他脸上,一边仔仔细细地擦,一边说:“我一会儿给你找点膏药贴。” 毛巾像某种大型动物湿润的舌头,让谈意惟觉得整张脸都被罩在热的蒸气之中,一下又一下,像是被舔舐的感觉。阮钺微微弯下腰,掰着他的下巴,仔细查看他脸上、耳后、脖颈的细小粉末,被阮钺注视的感觉很好,不是那种受到凝视的不自在,而是一种被关心、被爱护着的温柔的愉悦。 毛巾一点也不烫,但谈意惟的耳朵开始热起来,然后漫延到脖子、胸口,心跳得越来越快,他有点撑不住了,连忙从阮钺手里抢过毛巾,说“我自己擦”,然后就把毛巾展开,盖住整张脸,掩饰性地上下搓动。 阮钺走出卫生间去帮他找膏药了,他才慢慢平复呼吸,开始觉得自己有点奇怪,以前阮钺也不是没给他擦过脸,什么时候竟然见外到被盯着看了一会儿就开始紧张了呀? 在剩下的假期里,他每天都在这样想着阮钺。 虽然人就在自己身边,天天都在一起,但还是觉得不够似的,想要多看阮钺几眼,也想要阮钺再多关注自己一些。 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阮钺对他那么好,自己难免会多产生一些依赖感,更何况现在两个人长时间地共处一室,在独处之中,一些细微的感情被放大也是很正常的事。 这种日渐激烈起来的感情慢慢变成了他创作的灵感。到开学之后,艺术学院会举办一次开学展览,展出学生的艺术作品,他早早地就报了名,并且已经开始着手制作自己的这一件展品。 他做了一个高高大大的人形框架,是照着阮钺的比例做的,但是没真的画个人在上面,只是用了黏土盖在框架上,慢慢修饰、打磨,做成类似矿石的纹理和质地,又买了一次性输液管,一头插进这块人形“矿石”的心脏位置,另一头打算用医用纱布粘在自己手背上,管子里灌上用色素染红的水,就像是人形“矿石”源源不断地分泌出红色液体,再通过“输液”的方式注入自己体内。 这件作品,谈意惟给它起名叫做“生命补剂”,虽然不能说是具有多么宏大、深刻的意义,但其所展示的,就是谈意惟目前感受到的,以及想要表达的东西。 他觉得,阮钺就是他的“生命补剂”,虽然看上去又冷又硬,实际上一直在用非常细致的方式给他的生命输入能量。 人类的生存,不仅需要阳光、空气、食物和水,还需要很多很多的情感支撑,这么多年以来,谈意惟赖以维生的情感支撑,大部分都是从阮钺那里来,如果没有阮钺,他早该于当初那个寒风凛冽的雪夜,像一颗柔弱的小草一般,冻毙于人世间残酷的风雪中了。 第21章 “这是你那个男朋友?” 在开学展那天,谈意惟再次见到了孟流。 展览是上午9点钟开始,除了做好人形“矿石”以外,谈意惟给自己也置办了一身行头:在一身灰色的打底衫上贴满了同色系羽毛,又戴了一个自制的鸟头头套。 鸟的意象是表示轻巧而弱小的东西,灰色的羽毛则体现一种自我认知——他觉得自己总是灰扑扑的,无论是平时的形象,还是精神的面貌,都是一样的灰头土脸,黯淡无光。 他一大早就来到展馆,把输液管贴好了,蹲坐在人形“矿石”旁边,开始无声的表演。 参加展演的学生不少,孟流也是其中一个,他和谈意惟同系,但高了一个年级,这天他没穿女装,只是往头上套了一个黑色塑料袋,在展馆里到处跑,作飘来飘去状。 卸下了浓妆的孟流容貌清秀,眼睛小了一圈,才看得出是淡颜系长相,头发也不长,就像是一个干干净净的普通男生,之前那种“妖艳”的样子一点也没有了。 他“飘”到展馆这边,看见了谈意惟,隔着个头套也把人认了出来。 “嘿!小学弟!你也来参加展览啊。” 孟流很兴奋地和谈意惟打招呼,一点也没因为上次的事情有所记恨的样子。 离9点还有几分钟,进来展馆的人不多,谈意惟抬起头来看他,一时还没能把眼前这个男生和之前见到的女装男联系起来。 孟流饶有兴趣地看了看他的一身打扮,又摸了摸旁边足足1米9的人形“矿石”,突然冒出一个问句: “这是你那个男朋友?” “什么男朋友?”谈意惟唰地站起来,羽毛掉落几根,旋转着翩翩飞舞,孟流有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像是不理解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就那大个儿啊,哇哇吐的那个。”孟流一边说,一边做了个呕吐的动作,谈意惟一看不高兴了,心想阮钺哪有吐得这么丑,然后才反应过来孟流说的“男朋友”是什么意思。 “他他他他不是!”谈意惟的脸在鸟头头套下涨成红的,感觉血液都在往脑袋上涌,四肢因为缺血而开始发麻,孟流耸耸肩:“哦……不是就不是呗,你抖什么?” 正说着话,有个男生从孟流身后走近了,走到和孟流并排的地方,拉住了孟流的手。 孟流扭头看了看,很自然地讲了一句“怎么才来?”,然后就着男生递过来的带吸管的水壶,喝了一大口水。 谈意惟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双手绞在一起,指尖捏到发白,好像是有点羡慕,孟流注意到了,对着他抬了抬下巴。 “咋啦?看傻啦?” “啊?没……”谈意惟扭了扭头套,把鸟头扭正,觉得很有些尴尬。 孟流笑嘻嘻的:“这我男朋友,嵇贤,认识一下?” 听到“男朋友”,谈意惟的肩膀又抖了一下,他透过头套上给眼睛开的洞打量了一下那男生。 看上去像体育特长生,肤色有点深,穿的是黑色卫衣,看得出肌肉练得很壮,但是没阮钺高,也没阮钺那么帅…… 想到这里,他被自己吓了一跳,为什么这个时候会下意识地想到阮钺?而且竟然还从外形上把自己的好朋友放到一个被评价,被比较的地位,实在太不道德,太不应该! 他收回眼神,又看向孟流头上的黑色塑料袋,掩饰性地问了一句:“学长,你的作品是什么?” 孟流扯了扯塑料袋,作一本正经状:“我的作品名是:《世界是个巨大的垃圾场》。” “哦……”谈意惟点点头,“那你挺愤世嫉俗的。”不知不觉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本来就是这样。”孟流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又挽上嵇贤的胳膊,嵇贤笑着搂住他的腰,毫不掩饰充满欣赏与爱的表情。 谈意惟盯着他们看,不由自主地开口说:“可是,世上还是有很多美好的事啊,比如你还有男朋友。” 孟流噗嗤一下笑了:“怎么?你羡慕啊?” 谈意惟没说话,沉默在鸟头里面,孟流笑着笑着不笑了,瞪大眼睛看着谈意惟。 “不是吧……你长成这样,难道在搞单恋吗?” 孟流当然见过谈意惟在校内论坛上流传甚广的那张照片,当时在社团招新活动上也是认出了这个戴着口罩小学弟,才动了心思要把他招到社团里面来,但后来看他确实对变装没什么兴趣,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对那天谈意惟身边高高大大的男生印象很深,从两人的肢体语言和相处模式看来,以为他们肯定是一对情侣。 谈意惟第一次拒不承认的时候,他觉得小学弟或许是不想对别人出柜,但几句话交谈下来,他震惊地发现,在谈意惟身上,怎么看怎么像是有着一种单箭头的渴望。 孟流有点同情谈意惟了,伸出手拍了拍他肩膀,又震掉几根纷落的羽毛。 九点半,场馆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来看展的不仅有学生,还有学院导师,甚至校外的艺术家。孟流站在谈意惟身边,远远地看见院里的柯锡老师带着一个瘦高、穿灰色棉麻西装的年轻男人走过来。 柯老师在学生之间的口碑很好,他教装置艺术,课上得很有深度,带学生也用心,平时也不和任何人抱团,有点特立独行,是个道德底线很高的人。 孟流就打算选柯老师做毕业设计的导师,只是不知道能不能竞争得过众多有相同想法的同学,心里也不是完全有把握。 “诶?柯老师身边那个……是迟映鹤?”孟流微微有些惊讶地说。 迟映鹤,是当前小有名气的装置艺术家,虽然算不上什么大师,但也拿过几个厉害的奖,参加过几个大展,在圈内还是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他身材高挑,戴着椭圆形金属框架眼镜,头发拢在脑后梳成一个松散的小辫子,看上去是一种随性的精致,很有独特品味的样子。 第19章 在这种小打小闹的学生作品展里看到这种艺术家也是难得,孟流看着两人越走越近,忽然清了清嗓子,跳到了旁边的高台上,开始了自己的行为艺术表演。 他套着黑色的垃圾袋,发表了演讲: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场,无论是精神的垃圾还是物质的垃圾,马路上,街道上,图书馆,精神的垃圾横飞都没有人过来做清洁。做清洁让我感到快乐并不是一种干净的快乐,别人审美,我审丑,我的愉悦来自于丑陋的真实,丑陋的虚假。丑陋和现实有连接也好,无连接也罢,丑陋是对环境的苛求,对无修饰的苛求。如果所有人都说真话,世界会变得无比丑恶,如果所有人都无比丑恶,我能够感到不被欺骗,才能放心地接受现实世界……” 谈意惟听得目瞪口呆,柯老师和迟映鹤也被这边的声响吸引了过来。 第22章 “这是跟谁报备呐” 在艺术学院,谈意惟见过很多有个性的同学。 有的体现在穿着打扮上,比如宿舍的耳骨钉男,有的则体现在言谈举止、思想观念、艺术创作的方方面面,比如孟流。 艺术本来就是要探索人类精神的各个角落,追求想象力所能到达的极限,艺术学院对学生个性与行为的包容程度很高,敢于尝试做“独特”的事,具有“成为艺术家的自觉”,也是在教学之中被反复申说的价值观念。 谈意惟看着孟流表演,嵇贤很殷勤地在台子下面找角度录像、拍照,而柯老师和迟映鹤就站在不远处,对视着笑笑。 柯老师好像是在说:“年轻人啊……” 谈意惟收回视线,望了望四周多起来的观众,赶紧又蹲下身来,继续认真扮自己的小灰鸟。 孟流演讲完了,跳下台,柯老师走过来,和他聊了几句,大概意思是鼓励他保持自己的思考,但不要局限在一种观看世界的方式当中,还是要多听多看多感觉。 这时候迟映鹤注意到了谈意惟的装置,过来仔细看了看他的人形“矿石”。 谈意惟很高兴能被观众看到自己的作品,就拱起脊背抱紧肩膀,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只鸟。灰扑扑的鸟从高大的“矿石”中不断汲取着维持生命的养分,迟映鹤在他的展位前停留了足足有十分钟才离开。 展览会持续一天时间,中午休息时,谈意惟跑去洗手间拿掉头套洗脸,场馆里开了暖风,十分闷热,他把鸟头搁在洗手台上,甩了甩汗湿的头发,掬了一捧凉水拍在脸上。 再次抬起头来抽出纸巾擦脸的时候,迟映鹤从洗手间门口走了进来。 见到生人,谈意惟手忙脚乱地擦干水珠,从口袋里拿出口罩,慌慌张张地挂上耳朵。 艺术家温和地对他笑笑,走到另一个池子洗手,很自然地搭了一句话:“你是那个做‘生命补剂’的小同学?” 谈意惟把鸟头提起来,抿了抿嘴,应了一声“嗯。” 迟映鹤身材高挑,姿态也优美,微微弯着腰洗手的样子像临水而立一只仙鹤,他微微偏过头来,在椭圆的镜片后笑,说:“我有注意到,你的作品细节做得特别好,很有感情,我很喜欢。” “嗯……”谈意惟捏着鸟头,对突如其来的夸奖有点无所适从,紧接着,就又听到艺术家开口问:“可以和我说说它的立意吗?” 阐释作品立意本来就是在课堂上经常进行的环节,虽然对于艺术家来说,用直观的形象“说话”,比用阐述的语言申说意义要更加重要。谈意惟想了想,犹豫着回答说: “其实也没有,什么深刻的,内涵。灵感是……来源于我的一个朋友。” “朋友?”迟映鹤洗了三遍手,从嵌在墙上的抽纸盒里抽出纸巾来擦,很捧场地继续说,“真好,真羡慕你们的友情。” 见迟映鹤没有像孟流一样说什么“其实是男朋友吧”之类的话,谈意惟微微松了口气,他倒不在意自己被说成什么样子,只是怕这话有一天传到阮钺耳朵里会惹阮钺生气。 他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对迟映鹤说:“他对我很好,我,我很感激。” 迟映鹤又笑了,擦干手之后转过身来,看着谈意惟已经戴上眼镜的眼睛,竟然是带了些真诚地讲:“所以你认为他是你的‘生命补剂’吗?可我觉得你本身就是个很有能量的孩子,别总把自己放在低位,自信一点,无论是生活还是创作的状态都会更好的。” 谈意惟没想到一个陌生人会对自己说这些,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迟映鹤好像又看出了他的窘迫,很体贴地结束了话题,转身走出了洗手间。 谈意惟靠在白色瓷砖的墙面上,平复了一下和陌生人说过话之后的心情,他把口罩摘下来,再慢慢把鸟头重新套回头上去。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是被夸奖了一番,心里还是渐渐地感到有些高兴。 晚上六点,展览结束之后,孟流拉着嵇贤来找谈意惟,说柯老师请吃饭,喊谈意惟一起去。 柯老师学问很好,人又风趣,在每一届学生中都很受欢迎,同学们尤其喜欢和他一起吃饭,说每一次和柯老师聊天都会很有启发,能得到不少创作上的灵感。谈意惟正在往自己的打底衫上穿外套,听到孟流兴冲冲地过来邀请,也有点心动,他和孟流、嵇贤一起往场馆外跑去,见到柯老师和迟映鹤一起等在大门外。 迟映鹤手指里夹着一根细细的香烟,柯老师头发已经花白,腰板微微佝偻,清癯而脱俗,是典型的带点艺术气质的知识分子模样。 谈意惟有点紧张,很小声地问候:“柯老师好,我是实验艺术专业的谈意惟,这学期也选了您的课,请您多指教。”柯锡微微笑着看向他,说:“你好,我记得你的,才上一年级对吗?” 孟流见谈意惟这么拘束,开玩笑似的撞了下他的肩膀,说:“你的装置做得这么用心,以后多找柯老师请教请教,别老闷着自己琢磨,碰撞才能产生火花啊,对不?” 迟映鹤的车就停在南门外,几个人一边说说笑笑,一边向校门口走。快走出学校的时候,谈意惟想起阮钺的规定,赶紧拿出手机跟人报备,说今晚展览结束之后跟同学老师出去吃饭了,要晚点回家。 消息才发出去,阮钺的电话立刻就打了过来。 谈意惟抱歉地和大家说了一声,走到一边去接电话,电话一接通,就听到阮钺在那边问:“跟谁吃饭?”声音冷冷的,好像是不太高兴。 “就,一个学长、学长的对象,还有一个学院老师,和老师的朋友。”谈意惟如实地回答,只是没说学长的对象是个男的。 阮钺沉默了一会儿,还没开口,谈意惟立马又补充道:“嗯……这个老师的专业方向,我还挺感兴趣的,想多了解一下,以后也许能找他指导毕设呢……” 一听是有正事要做,阮钺也没有真的禁止他去,只是下达了一系列指令: “你现在去校门口借个充电宝,把手机充上电,打开实时定位,快结束的时候给我发信息,我去接你。” 谈意惟顺从地“哦”了一声,然后挂了电话,回到大部队里面,孟流八卦地问他:“这是跟谁报备呐?”谈意惟缩了缩脖子,结结巴巴地说:“嗯,家,家里人不放心。” 柯老师这时候插了一句:“谈意惟是本地人?” 谈意惟更窘了,话也说不出,只能连连摇头,大家见状都笑起来,说小谈家风可真严,隔着这么远也管得这么紧。 谈意惟脸红红的,又捏了捏口罩上的鼻梁条,嘴唇在黑色的熔喷布后面抿成一条线。 他觉得有点不妙,自己好像是有点喜欢这种被误会的感觉。 -------------------- 小谈开窍倒计时? 作者最近眼睛不太好,跑了几回医院,更新频率可能稍微慢点(?﹏?)一周保底1+,这周要做榜单任务会更1.5w 第23章 永远不分开 柯老师人真的很好,和他聊过天之后,才知道在学生之中的好名声并不是空穴来风。 不需要过多时兴的理论装点思想,也不出惊世骇俗的叛逆语言,更没有那种天才身上惯见的有毒的傲慢,更重要的是对待学生能保持一种同情的心态,他说:“创作不是人生的全部,珍惜作为‘人’的自己,比竭力成为所谓‘艺术家’更加重要。 近些年,柯老师已经转变方向,开始研究艺术疗愈,接触了不少特殊儿童,正在着手建立有关这方面的公益机构。他评上副高职称之后,在“学术”上就“躺平”了,对发论文,拿项目都没什么兴趣,只想做些感兴趣而且有益的事。 一行人来到迟映鹤选的饭店,是很小的一家私房菜餐馆,藏在老城区的一条巷子尾部。餐厅老板和迟映鹤关系很好,亲自下厨给他们炒了招牌菜。 这家店也没有包厢,他们就坐在最里面角落的八人桌,墙面上贴满富有野性气息的装饰画,吧台前有一小撮人在演奏民谣,非洲鼓、马头琴,音色雄浑的主唱,不需要酒精也能使人多巴胺高涨,进入类似微醺的状态。 第20章 在这种气氛下,谈意惟也渐渐放松下来,菜差不多上齐了,他摘掉口罩,尝了一口砂锅河豚汤,被鲜得眯起了眼睛。 孟流非常聪明,很快就和柯老师预定了指导毕设的事情,很大方地加了老师的微信,又发了一份作品集过去,谈意惟很钦佩他的行动力,觉得他自信而且从容,而且很有坦然地被看见,被爱着的底气。 谈意惟有一点羡慕他,想要和他做朋友。 孟流说,他和嵇贤是高中同学,高一的时候就在一起。嵇贤是足球特长生,走的是自主招生的路子,两个人花了很大力气才考上同一所大学,以后也不打算分开,可能会去国外读研,然后在国外结婚。 柯老师和迟映鹤看着才读大二的小孩子一本正经地谈论“结婚”,都觉得很好玩。而谈意惟很少见到大大方方不遮掩的同性恋人,在餐桌上也忍不住偷偷观察他们,孟流很敏锐地发现了,好笑地问谈意惟在看什么。 谈意惟支支吾吾:“没……”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悄悄问:“那你们……当时年纪那么小,是怎么确定关系的呀?” 孟流很豪迈,也不觉得丢脸,很干脆地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男友,说:“还能怎么确定?我追的他呗,追了一学期追到的。” 见他讲话这样直爽,一桌人都笑了起来,嵇贤倒有点不好意思,把孟流的手拿到桌子底下捏了捏。 谈意惟看着,不自觉又露出那种艳羡的神情,孟流拍了他肩膀一下,问:“咋?想学啊?哥哥教你呗。” 谈意惟连连摇头,“我没……”孟流扭过脸来突然凑近了,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啧啧地感叹了几声。 “不应该啊,到底是什么木头,真的到今天都还没追到?” “啊?”谈意惟尴尬地发出一个反问的音节,然后声如蚊……地辩白:“我没追……” 尽管是非常地恨铁不成钢,但孟流还是很热心地加了谈意惟微信,说要教他怎么谈恋爱。 谈意惟很窘,想说不用了,但孟流好像能一眼看穿他,不由分说地拿出二维码,让谈意惟扫,说这件事他一定要跟进到底。 一顿饭吃完,迟映鹤说要开车送孩子们回学校去,但孟流还要和嵇贤去逛商场,谈意惟也说有人来接,几个人就在巷子口互相道了别。 谈意惟把围巾裹紧,在巷子口张望了一下,看到旁边的24小时便利店里闪过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正踮着脚往那边看,便利店的门被推开了,风铃响了一瞬,阮钺走出来,站在门口对他抬了一下手。 谈意惟回头和柯老师、迟映鹤说了再见,雀跃地跑过去,跑得急了,险些一头撞在发小身上。 今天一整天都没见到阮钺,但却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阮钺,他觉得快乐的心情就要从嗓子眼里溢出来,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阮钺低着眼睛看他,长臂一伸,拉起了他的手。 谈意惟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心跳轰的一下加速,血液涌上大脑,把里层外层都冲得发麻,晕晕乎乎之中,左手手心多出一个暖烘烘的东西,他呆呆地握紧了,原来是个暖宝宝。 “走,坐地铁回家。”阮钺松开谈意惟的手,一点点若有似无的暧昧立刻消散,他把手插回大衣口袋里,转身往地铁站的方向走。 谈意惟默默跟在阮钺身后,手指捏紧了有些发烫的发热包,好想牵手啊,出现这个想法的时候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他在初春料峭的晚风里眨了眨眼,也不知道心底这种蓦然升高的欲望是从何而来,他的感受一向敏锐,大概是受了孟流的影响,竟然第一次开始思考,也许自己对阮钺的感情确实不是那么纯洁的。 语言可以塑造思维,当一种感情被赋予某个特定的名称,本来无形的,不可名状的雾状的感受,就会慢慢凝成实体,渐渐变得清晰,颇有存在感地梗在心头,叫人无法忽视,无法放着不管。 不会是真的喜欢阮钺吧……不能喜欢阮钺的,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可以有不明性质的强烈的爱,但绝不能有掺杂了浪漫想象的那种喜欢。 这是对阮钺的一种恐怖的冒犯。 他一边想着,头越垂越低,步伐也越来越慢,不知不觉和走在前面的阮钺拉开了距离,到地铁站还有一公里的路,要过马路的时候阮钺回头看他,见他脚步虚浮,瘦弱的身体一晃一晃,大路上车水马龙,街道边霓虹闪烁,谈意惟在其中垂头丧气,像离群之后无所适从的一只候鸟。 阮钺返回去走了几步,一手扣住谈意惟的肩膀,把人提起来站直了,问:“累了吗?”阮钺的身体结实,笔直、高大,铁板铜墙一样硬,他虽然没去展览现场,也知道这一天的活动和社交一定让谈意惟很累,无论是身体还是心情都是这样。 谈意惟忽然被揽进怀里,惊愕地仰头看了一眼,阮钺的脸、下巴,在明明暗暗的店铺照明中勾出冷硬的轮廓,但看过来的眼神却非常柔和,谈意惟依赖地靠在他肩膀上,一半后背抵着人硬挺的胸膛,心里突然有一阵强烈的安全感升上来。 他觉得头脑不太清楚了,只是在用直觉毫无道理地在思考:就算……就算有一天,自己成为了阮钺最讨厌的那一类人,阮钺也一定不会把自己丢下的吧,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就产生了这种不清楚是不是错觉的自信。 “累了就打车,不坐地铁了。”阮钺对他说。 谈意惟点点头,眉头舒展,对着阮钺露出一个很开心的笑。阮钺立刻把目光移开了,摸出手机来叫了车。 两个人回到出租屋,谈意惟飞快地洗漱完,就钻进卧室开始写日记: xxxx年3月4日天气晴 今天,我给我的感情找到了名字,虽然每个人对“爱情”的想象、定义,以及感受可能都不同,但我决定用它给我的心命名。 真是太好了,我喜欢阮钺真是太好了,我可以永远不和他分开吗!我可以永远不和他分开吗? 我可以永远不和他分开吗…… -------------------- 吭哧吭哧码字中,周四之前要更一万五(? ??_??)? 第24章 爱,是平等的 孟流很够意思,真的把谈意惟的事放在了心上。 他们年轻,又都是非常感性的人,刚认识不久,彼此感到投缘就可以做好朋友,谈意惟说,他其实也不是非要改变什么,假如和阮钺的关系能一直保持现状,就已经好满足好满足了。 孟流觉得难以置信,噼里啪啦地问他: “你是忍者吗?住一起,每天一起生活一起吃饭,一张踩你审美的帅脸,你真的忍得住吗?!” 谈意惟窝在被子里和孟流线上聊天,觉得这话说得太夸张,自己也没有那么欲求不满吧,他翻滚了一下,把自己新做的鳄鱼抱枕搂紧了,举起手机来回复: “其实……我们的情况比较特殊……” “有什么特殊的?到底有什么问题啊,怎么就不能追了?他是迪拜王子还是什么?” 在孟流的认知中,没有做不到的事,没有追不到的人,就算是直男,事在人为,也不是完全没可能,总不能完全没尝试过就放弃,他从来不做窝囊事,也见不得别人做窝囊人。 谈意惟怕冒犯到孟流,没敢说阮钺有恐同症这件事,只是说:“我朋友他……是有点有童年创伤,没办法进入亲密关系,没办法谈恋爱。” “什么童年创伤?”孟流先是质疑了一句,觉得这太像渣男惯用的一种说辞,然后觉得看阮钺那张生人勿近脸也实在不像海王,于是说:“那你更得帮他,童年创伤这种东西,早治早好,越拖越麻烦。” 针对谈意惟口中“没办法谈恋爱的”大怪人,孟流最终制定出了一个方案,三个步骤,以温水煮青蛙为主要办法,拉长战线,目标是在日常生活的细节之中一步一步进行攻略。 方案的全文如下: 第一步,保持朋友关系,不经意制造小小暧昧瞬间,渐渐改变相敬如宾的相处模式。 第二步,将暧昧变成习惯,一点一滴渗透,彻底嵌入目标对象的肌肉记忆。 第三步,欲擒故纵,最终诱导对方主动告白。 谈意惟把这套方案读了三遍,不免还是有点担心,他告诉孟流,之前阮钺因为被误会在和自己谈恋爱,生了很大的气,如果这次被察觉到这种不轨之心,后果可能会非常非常严重! 孟流不以为意,讲:“所以一开始要做得隐蔽啊,你放心,我觉得他可能是个深柜也说不定,哪个好人能照顾朋友到这种地步啊?大胆追,保证你没事。” 谈意惟不置可否,其实,他总觉得阮钺对自己那些无微不至的关切,更像是一个人对待自己身体器官的态度,很熟悉,很在意,但永远都不会想到要发展什么浪漫关系。 但他还是想要试一试,毕竟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以后,阮钺很可能会与大多数男人一样,按部就班地恋爱、成家,顺理成章地将他这个“好朋友”放到第二、第三、第四重要的位置上去。 第21章 真要到了那一天,他不知道自己缺少了“生命补剂”的人生,会干枯、灰败成什么样子。 从这学期开始,阮钺每个周末都去做家教,一天6小时,时薪120元,教的是个读一年级的小男孩,包全科作业,偶尔带着外出研学,孩子爸妈加班不回来的时候,可能还需要他给小孩做午饭晚饭。 他平时上课,周末兼职,几乎一点休息时间也没有,但手头总算慢慢宽裕起来,每个月付了自己那一半房租之后还能剩好些钱,有了钱,生活虽然忙碌,心情却好了不少。 他每周去辅导的小男孩叫沈英南,家里是开灯具加工厂的,爸妈都非常忙,总要去外地拉单子跑生意,和阮钺熟悉了以后,干脆就把他当成了周末限定的“住家保姆”。沈英南不是一个内向的孩子,像大部分小学男生一样调皮,但好在还比较服管,阮钺板起一张凶脸的时候,也能让他安分下来,师生俩相处得也算和谐。 三月中旬的一个周末,沈英南的爸妈又要一起去外地出差,于是跟阮钺商量,付两千块钱,请他帮忙带小孩整整两天。 日薪一千的工作对在校生来说实在是太大的诱惑,阮钺没有不答应的理由,但也不能让谈意惟在出租屋独自过夜,周六傍晚,在说服小孩之后,他把沈英南带回了家。 谈意惟正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听到开门声,很高兴地跑去迎接,刚跑到玄关处,看到阮钺一手拖着牛油果绿的小行李箱,一手牵着个大眼睛小孩走了进来。 谈意惟看看阮钺 又看看小孩,小孩仰起小脸,充满好奇地瞧了瞧他,一下子变得惊喜起来,突然挣开阮钺的手,扑到谈意惟身前。 小孩用了一种极其夸张的语气,大声说: “哥哥,你好漂亮呀!” 沈英南身上干干净净的,长得也讨喜,张开手臂就要抱谈意惟的腰。 被小孩子夸“漂亮”,并没有那种被人觊觎、凝视的感觉,谈意惟猜到这就是阮钺做家教辅导的小男生,就弯下腰捏了捏小孩的脸: “你也很可爱呀,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还没回答,被阮钺提住后衣领无情地拎开了。 “这是小南,我的学生,他爸妈这周末有事不在家,让我帮忙带两天。”阮钺解释说。 沈英南其实很不情愿跟着阮钺来出租屋,他觉得,6岁的小朋友完全可以照顾自己,不需要谁陪着过夜,但现在见了谈意惟,觉得这个哥哥又香又好看,小孩子在天性里就喜欢漂亮的人,于是立刻把什么都忘到了脑后,一个劲地要往谈意惟身边凑。 阮钺把他提溜到更远的地方,警告地说:“你老实点,别毛手毛脚,把他撞坏了。” 小南点点头,他知道,漂亮的东西一般都挺脆,比如花,比如爸爸给他买的玻璃水晶球,他又看了谈意惟一眼,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阮钺去厨房做晚饭,请谈意惟暂时看顾一下小孩,谈意惟就把人带到沙发上看动画片,小孩不看电视,老是扭过脸在看他,黑亮黑亮的眼珠紧跟着他的一举一动四处转悠。 被小孩喜欢和被小狗喜欢的感觉差不多,谈意惟并不觉得反感,顺手就给小男孩削了个苹果,沈英南捧着苹果吃,乖乖地晃着腿,还是很殷勤地盯着他看。 阮钺很快做好了三碗鸡蛋面,又炒了一盘青菜,三个人围坐餐桌一起吃完了,为了保护视力,阮钺不许沈英南再看电视,拉着两个人玩了一会儿跳棋,到了九点钟就准时赶人去洗漱睡觉。 沈英南的小行李箱里有他的换洗衣物,还有一只手感巨软的粉红趴趴猪,阮钺拎着小孩洗了澡,刷了牙,小孩就闹起来,说一定要和漂亮哥哥一起睡觉。 阮钺板起脸,说不行,你是我的责任,不是他的,他没有义务带你睡觉,小孩本来离开了家在陌生的地方过夜情绪就敏感,这一次也没被阮钺吓住,刚换好睡衣,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一副伤心到要晕过去的样子。 小孩子可爱的时候特别可爱,不讲道理的的时候又真的非常恐怖,谈意惟还在洗澡,听到外面传来高分贝哭声,匆匆忙忙把头发擦了穿了衣服出来,看到小孩坐在地上耍赖,阮钺冷着一张脸抱臂站在一边,谁也没有要妥协的意思。 蹲下来了解小孩的诉求之后,谈意惟很无奈地站起身。 “那一起睡吧。”他对小孩说。 沈英南立刻抹了一把眼泪,鲤鱼打挺一样弹起来,哒哒哒地跑去放行李箱的地方取自己的粉红小猪。 谈意惟不敢看阮钺,眼睛盯着别的地方,很小声地说:“我们三个一起睡,行吗?他再闹的话邻居要来敲门了。” 出租屋是三室一厅,平时阮钺睡大一点的卧室,谈意惟住次卧,书房则留给谈意惟做工作室。主卧的床很大,睡三个成年人都不成问题。 小孩拿了猪,高高兴兴地哧溜一声钻进房间,穿着印了一颗毛茸茸小熊头像的睡衣大力往床上一跳,兴奋地把床当成蹦床弹跳了几下,伴随着小孩子经常发出的那种带着尖叫的咯咯的笑,没几下就乐出了满头的汗。 阮钺头疼地扶住脑袋,认命地走进去找被子、铺床,用除尘螨的机器把整张床吸了一遍。 收拾妥当之后,沈英南蛄蛹到谈意惟身边,快快乐乐地要挨着漂亮哥哥睡,但他刚刚搂抱住谈意惟的胳膊,身体却突然悬空腾起,阮钺用一条手臂把他捞了起来,干脆利落地放置到了床的另一边。 “你不老实,别半夜踢到他。”阮钺冷冰冰地告诫小孩。 谈意惟心里一紧,然后看到阮钺就在自己身边躺了下来,像一座山一样隔开一大一小两个人,沈英南在那边不满地哼哼了几声,也就不情不愿地安分下来,没再继续胡闹。 熄灯之后,室内忽然变得安静,只有窗外偶然传来几声汽车的鸣笛。阮钺白天带孩子太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谈意惟平躺着,身体紧绷,心里格外紧张,虽然两个人的被套、床单、枕巾平时都是用同一壶洗衣液洗的,但这是阮钺平时睡的床诶!这种认识足以让他平添许多幻想。 他偷偷偏头看了一眼睡在旁边,背对自己的阮钺,觉得对方每一下平静的呼吸都像金属质地的鼓槌,敲得自己头昏脑胀,无法入眠。 就算是小时候,阮钺也没和他睡过同一张床,有时候他回家晚,大门已经被家里人反锁,无处可去的时候也在阮钺家过夜,但阮钺都是把折叠床让给他,自己在地上铺开一张破席子,将就着睡一夜,在那些夜晚,也从来不会因为这种熟悉的呼吸声而感到困扰。 果然心境已经大不相同了,谈意惟暗暗感慨了一会儿,又胡思乱想了一会儿,终于是紧张累了,迷迷糊糊有了睡意,他闭着眼睛,意识在梦海中浮沉,即将陷入深度睡眠的时候,怀里突然鱼一样游进来一个肉乎乎的什么东西。 他吓了一跳,张开眼,看到小孩从被子里露出一颗头,咧开嘴冲着自己笑。 为了不吵醒阮钺,小孩用气声附在他耳边讲:“哥哥,我睡不着,你陪我聊天吧。” 小孩身上热滚滚的,好像有释放不完的精力,抱在怀里十分烫手。“嗯,你想聊什么呀?”谈意惟没有哄小孩的经验,只能忍着困,强撑着搭了一句腔。 “我长大以后,能像阮钺哥哥一样有你这么漂亮的老婆吗?” “嗯,能的。”谈意惟打着哈欠下意识肯定道,应完声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瞌睡忽然吓醒了,连忙紧张地捂住小孩的嘴巴: “说什么呀,我不是他的老婆……” 小孩笑嘻嘻地挣扎了两下,把谈意惟的手扒拉开,又眼巴巴地讲: “那我以后要和你结婚!” 谈意惟额头上垂下三条黑线,有点无语,不知道现在的小孩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当然不可以!”他严词拒绝了,又突然觉得有点慌张,很害怕小孩回去对家长乱讲,如果家长觉得阮钺作为家教,却带坏了未成年小朋友就不好了。 这罪名太重了,一切和未成年相关的思想问题都应该高度警惕,谈意惟迅速做出严肃表情,语重心长地对小孩子讲:“我是男生,不能是谁的老婆,也不能和男生结婚哦。” 小孩眨巴眨巴眼睛:“可是我们心理老师说过,‘爱,是平等的’!”他人小鬼大地模仿着教师的语气,双手捧在胸口,做出了一个播撒爱心的动作。 “?”谈意惟一时语塞,大城市的小学教育都这么前卫吗?他隐隐舒了口气,摸了摸小孩的头,没有再发表什么意见。 第25章 人脸晴雨表 谈意惟也想知道,什么才算是“小小的暧昧瞬间”,孟流给过他三条具体建议:1.不必要的肢体接触。2.很小的事也找对方帮忙。3.冷不丁地讲没有边界感的话。 这三条措施,要做到很自然也并不容易,谈意惟一直在苦思冥想究竟该怎么施行。 早上醒来的时候,沈英南睡成了横着的一条,谈意惟把小孩沉甸甸的脑袋从自己肚子上拿开,第一时间去看睡在旁边的阮钺。 第22章 阮钺还没醒,只是翻身面向了这边,他眉骨很高,眼型锐利,闭眼沉睡的时候就少了几分威压,多了一点错觉一样的温顺。谈意惟慢慢凑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蹑手蹑脚地爬下床,去桌子上拿来了一根圆珠笔。 谈意惟从小就喜欢在上课的时候用圆珠笔画画,课本,课桌,只要是他用过的都会留下痕迹。他小心翼翼地接近阮钺,轻轻拿起人的手,在他手心里画了一张自己的头。 因为实在心虚,线条画得潦草,但神态却很生动,就像是日记本上用来标示心情的圆脸小人,他勾了一个大笑的表情,笑得眼睛眯成两条缝。 画完了,欣赏了一番,满意地抬起头,发现阮钺半张着眼睛在看他。 “?!”心惊肉跳地抖了一下,他放开阮钺的手,掩饰性地讨好一笑。 “这是什么?”阮钺问,声音带点清晨初醒的哑。 “是我的头。”谈意惟老老实实回答。 借着窗帘外透进来的天光,阮钺举起手掌,眯起眼睛看了看手心的小人头。 “你今天很开心吗?”他看着这个大笑的表情问。 “嗯,开心的。”谈意惟咧开嘴,无声地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笑。 阮钺坐起来,像拍皮球一样拍拍他的头,没有再说什么话。 竟然没有生气,也没有表示反感,谈意惟小心地观察了一下阮钺的反应,在心里打上一个勾,这种拉近距离的小心思是可以被允许的,试探的小脚大大地向前迈进了一步。 过了一会儿,沈英南也醒了,醒了先找了一会儿妈妈,认清现实之后又翻着肚子赖了一会儿床,被阮钺无情的铁手拖起来吃饭写作业。 现在的小孩上学很辛苦,才上1年级,课余时间就被各种各样的作业填满了,不仅要听写阅读,练习速算,还要在app上录视频打卡。今天,他就要录一个朗读课文的视频,课文的名字叫作《胖乎乎的小手》。 他吃了阮钺做的早饭,换上了干净的小衬衫,坐在沙发上自己先把文章顺了几遍,然后让阮钺找好角度,蹲在自己身前拍。 阮钺举着手机横屏拍摄,掌心朝向沈英南,小孩视力很好,一下子就发现了他手心里的小人头像。 录完视频之后,小孩就缠了上来,问他手上画的是什么。 “没什么,”阮钺摊开掌心给他看了一眼,“那个哥哥随便画的。” 沈英南掰着他的手,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觉得很可爱,很好看,于是提出要求: “我也要这个!我要漂亮哥哥给我画。” 阮钺把手收回来,吓唬他道:“这种墨水有毒,小孩不能画。” “你骗人,”沈英南不高兴,“不就是圆珠笔吗!我的笔还漏过水呢!手上全都是也没中毒。” 谈意惟一早就钻进书房画画去了,快到中午出来上厕所的时候,就看见沈英南一脸不高兴地握着铅笔在抄英语。 “我也要小人头。”沈英南看见他就见缝插针地说。 阮钺正拿着练习册给小孩勾习题,也抬起头看了谈意惟一眼,挥挥手示意他赶紧走开,不要在这里走来走去影响小孩学习。 吃完午餐,小憩的时候,谈意惟又偷偷在阮钺另一只手上画了一个生气的表情。 沈英南在他们家里又住了一夜,还是三个人一起睡,谈意惟这次没给小孩半夜钻过来的机会,睡前就紧紧地贴住阮钺的背,不留一点可乘之机。阮钺不适应地动了动,觉得背后源源不断地在发烫,但到底还是容忍了这种行为,没有把人推到一边去。 早晨,阮钺被一种胸闷感憋醒,睁开眼睛就看到谈意惟趴在自己胸口上睡得很沉。 他抬起手,在谈意惟的漂亮脑袋上抓了几把,把本来凌乱的黑发抓得横七竖八,歪歪倒倒,然后拍着脸把人叫醒,翻身下床去做饭。 吃完早饭,阮钺要去上早八,将沈英南托付给了谈意惟,让他把小孩送到学校去,这两天的保姆生活就算画上了句点。 沈英南一路上都很不高兴,在校门口分别的时候,不由分说地拉着谈意惟,非要加他的微信。 谈意惟呼噜了一把小孩脑袋,说“你哪儿有手机呀?”沈英南颇不服气地挽起右手袖子,露出超卡通的青蛙电话手表,熟练地调出微信二维码,伸到谈意惟眼前晃了晃。 “好好好,加加加。”谈意惟拿小孩没办法,扫过二维码之后,又学着阮钺的口吻,告诫小孩在学校不要玩手机,要好好上课,好好学习,如果上课时间给自己发微信的话,以后就再也不理他了。 沈英南应了一声,转身一颠一颠地跑进了学校。 谈意惟对着小孩进校门的背景咔嚓拍了一张照,发给阮钺表示任务已经完成,阮钺虽然在上课,还是秒回他的信息,说: “嗯,辛苦了,谢谢你。” 说什么谢谢呀,谈意惟发了一个“惊悚”的表情包,努力地冷不丁地讲了句没边界感的话: “应该做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呀!” 中午,谈意惟去阮钺上课的教室后门等着阮钺一起吃饭。 这节课是有机化学,一百多号人的大班课,教室里通风不好,味道不算很好闻,一下课,坐在靠近门口位置的几个学生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往外冲。 谈意惟立刻躲到墙体拐角后面,防止被人撞到,他缩在墙后等了好一会儿,赶着去吃饭的学生大军浩浩荡荡地渐渐离开,阮钺却还迟迟没有出来。 应该是还在教室里向老师请教问题,谈意惟又给阮钺发了几条消息,转脸就看到他和一个女生一起走出了教室前门。 女生正在和阮钺讨论刚才问过老师的一道题,好像是很不满意老师的答案,坚持说老师的题目一定有漏洞,阮钺站定了,和她一句接着一句争辩,谈意惟从墙后探出头,听不清他们具体在讲些什么。 谁也不能说服谁,气氛越来越胶着,阮钺把手里的课本翻得哗哗响,正准备继续争论,忽然看见谈意惟提着双肩包快步走过来。 “背带坏了,帮我修。”谈意惟也没看旁边的女生一眼,直接把背包塞进阮钺怀里,阮钺猝不及防地接住包,手里课本就啪的掉到了地上,他没蹲下去捡,先把包提溜起来看了一下。 所谓背带“坏了”,只是从能调节长短的滑扣里被整条抽了出来,只要重新穿回去就好的那种“坏”。 阮钺摇摇头,不再和女生多说什么,马上就走到一边去,把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沉的包搁在走廊边的高台上,研究了一下滑扣的穿法,专心地穿起背带来。 女生还没讨论明白问题,觉得为了这么点小事中断对话真的很没礼貌,无语地看了他们两个一眼,扭头离开了。 谈意惟把下巴也放在高台上,偏着头看着阮钺穿背带,眼睛一眨不眨,就这么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问:“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阮钺一边穿,一边回答:“没聊什么。”他动作很快,修好之后,托着包让谈意惟试了试长短,也没叫人继续背着,自己单手拿了,吊在肩膀后面,带着谈意惟一起去食堂吃饭。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阮钺发现每天都能在自己的各种东西上看到谈意惟画的新鲜的小人头。 有时候是笑着的,有时候又很忧郁,有时候还气鼓鼓,顶着一个表示生气的“井”字符,就像天气晴雨表,将内心的情绪可视化呈现。 阮钺不知道这是什么新的鬼点子,但也没有制止谈意惟,有时候发现小人的心情特别低落,还会去问一句今天发生什么事。 谈意惟一点一点得寸进尺,早上也不睡懒觉了,专门定闹钟爬起来和阮钺一起吃饭;晚上还要熬夜,很用心地给阮钺做各种各样用得上用不上的小玩意儿;平时在阮钺没有课的时候也见缝插针地黏着他,就连手上沾了颜料的时候也第一时间来找他给自己挽袖子…… 阮钺很忙,但对谈意惟总是不厌其烦,渐渐地,谈意惟也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还有点希望,也许追到阮钺并不是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 就这么坚持了几个月,到了快放暑假的时候,孟流的作品入选了首都艺术节双年展,很兴奋地来邀请谈意惟一起去首都玩一圈。 谈意惟有点犹豫,舍不得离开阮钺这么长时间,但孟流说,追男人也不能一直上赶着,忽远忽近才能真正事半功倍,谈意惟半信半疑,最后还是依言买了去首都的高铁票。 跟阮钺说要去首都看展的时候,阮钺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示,帮他一起收拾了行李,在他的手机壳里塞了一张医疗信息卡片,说明过敏史和哮喘用药情况,叮嘱他遇到紧急情况就第一时间拿出来向身边的人求助。 谈意惟第一次和其他朋友一起出门远行,心里觉得有点忐忑,还有一点隐隐的期待。 第26章 青蛙哥哥 谈意惟和孟流一起坐高铁,去了首都。 在路上,谈意惟发了无数条信息给阮钺,看到风力发电机要拍,看到湖蓝色的水库要拍,看到形状好玩的广告牌子也要拍。 第23章 这时候已经是学期末,谈意惟要考的试不多,大部分课程都是交作品或者论文,还可以放心地到处玩,而阮钺正是忙的时候,十几本教材要背,周末还坚持做家教,几乎是有点焦头烂额,只能在每个番茄钟的间隙里回消息。 谈意惟和孟流下了高铁,来接他们的是迟映鹤。 迟映鹤也参加这次展览,先他们一步来到首都,已经在酒店住了好几天,去展馆组装修整了自己的作品,也见了不少艺术家朋友。迟映鹤在圈里其实很有人脉,他的父亲是著名书法大师,一幅字画有时候能卖到上百万价钱,从某种角度看,其实他也属于所谓的“艺二代。 因为本来就有经济基础,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艺术,不用考虑商业价值,就走参赛拿奖的路,也闯出了一片天地。和很多艺术家不一样,他很少有精神痛苦,作品大部分也是追求“唯美”的产物。 不需要有意义,只关注“美”的形式,保持美的永恒与纯粹,是他一直坚守的价值追求。 主办方给参展的艺术家订的是商务标间,谈意惟蹭了孟流的房间,又被迟映鹤自费升了级,免费住上了超级贵的行政套房。 谈意惟跟着孟流刷卡进门,小小声地惊叹了一下,然后立刻掏出手机录像,一边走一边拍,想要发给阮钺看。 在门口经过玄关,然后是会客区、用餐区,茶水间,茶水间里有一个巨大无比的吧台。软饮、咖啡,浸在冰桶里的德国啤酒,拉开最下面的抽屉,甚至看到了一小瓶飞天茅台。 谈意惟觉得很新鲜,一样一样地拍,包括卫生间的大浴缸,卧室里的巨幕投影,最后拍了自己的脸,说:“阮钺,我到酒店啦,很安全,你放心嗷!” 半小时之后,阮钺回消息了,只回了一句,问他住这种房间钱够不够花。 谈意惟刚刚收拾好东西,歪在云一样柔软的沙发上看落地窗外渐渐亮起霓虹的城市景观,听到消息提醒,很高兴地摸出手机来看: “不是我们花的钱,是一个艺术家哥哥帮我们升级的。”他啪啪啪地打字,心里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一向对钱的事比较迟钝,当然这也是很多“搞艺术”的人的通病。 看了这句解释,阮钺在那边沉默了,谈意惟等了一会没等到回复,以为大学霸是又投入了紧张激烈的复习,有点失落地放下手机,准备回房间看看投影怎么玩。 孟流泡完澡,穿着酒店提供的丝质睡袍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看到谈意惟还坐在原地没挪窝,一脸傻相地正盯着手机发呆。 “咋啦?不给你那个五阿哥发消息啦?”孟流擦着头发,随口问道。 自从他给谈意惟制定了“温水煮青蛙”式追人计划之后,阮钺在他口中的代号就成了和“蛙哥”或者“五阿哥”,谈意惟一开始觉得有点奇怪,但后来听得多了也就顺耳了,没再发表过什么异议。 “他……他给我转了8000块钱。”谈意惟猛地抬起头,看着孟流,干巴巴地说。 “靠……为啥啊?”孟流震惊了一下,一个大跨步飞到沙发上,伸长脖子去看谈意惟和阮钺的聊天界面。 “他说,他说不让我花别人的钱……”谈意惟把手机屏幕往孟流那边偏了偏,证明自己没有在说谎。 “这么壕??他是富二代?”孟流眼睛越瞪越大,盯着屏幕发问。 “不是,都是休息日兼职赚的。”谈意惟愣愣地说,心里觉得很迷茫,也不知道这钱是该收还是不该收。 孟流忽然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坐直了,双手握住谈意惟的肩膀,十分正经严肃地说: “朋友,你那青蛙哥哥要是不喜欢你,我把头拧下来给你当球踢哈。” “啊?那多血腥啊。”谈意惟皱了皱眉毛,很不赞成地讲。 话音刚落,孟流就开始大力摇晃他的肩膀:“你给我认真一点!!!赶紧收钱,听我的,快快快收下!” 谈意惟知道,除去每个月的房租和阮钺自己的生活费,这八千块几乎是这个学期他赚到的所有钱,是牺牲了几乎所有课余时间换来的一点生活的底气。 他有点犹豫,手指虚虚地在收款按钮上滑了两下,但孟流还一直在催,说你要是跟五阿哥见外,他肯定是要更伤心,钱财乃身外之物,这是他的一片心意,你怎么能不收呢怎么能不收呢?于是在怂恿之下,谈意惟还是按下了收款键。 “那我们要不要把这个钱还给迟映鹤啊?”谈意惟接着问。 “还什么啊?”孟流敲了他脑袋一下,“八千块钱,一晚上房费都不够。你别告诉蛙哥就行了。情侣之间,也要学会适当地隐瞒。” 谈意惟摸摸额头被敲痛的地方,还是总觉得有点良心难安。 第二天一大早,迟映鹤带着他们去了展馆。 展馆在一片艺术园区里,布展已经完成,只等明天正式开展。今天,他们过来对展品状态做了最后的确认。 迟映鹤的参展作品是一颗巨大无比的榕树,树干极粗,茎上垂下无数条气生根,盘根错节地扎在地上,很有树大根深、坚固无比的感觉。 但是,仔细观察会发现,这一整棵树,都是羽毛做的。 细小绒毛做的皮,片状羽毛做的叶,中空的羽杆根根相接做成枝,初生的羽管碾成粉末,洒在根部做泥土,外形庞大的巨树实际上具有极轻的重量,迟映鹤就给这件作品起名叫做《轻》。 孟流和谈意惟围着这棵树转了几圈,惊叹于作者的耐心,迟映鹤看上去养尊处优,甚至有点仙气飘飘的样子,没想到创作起来竟然有这样大的热情与耐力。 谈意惟扶着护栏,很羡慕地看着里面的展品,心里想的是如果自己也能有条件做出这样的作品就好了,但现实的情况是,毕业之后谈新不可能支持他做职业艺术家,他也没有信心能靠“艺术创作”养活自己,更没有信心靠自己养活“艺术创作”。 晚上,迟映鹤请他们吃了烤鱼,邀请他们回江滨之后去他的工作室看看,到现在,迟映鹤好像还对谈意惟当时做的《生命补剂》印象很深,说如果有兴趣的话,欢迎他们来自己工作室一起搞创作。 “我那边工具、材料都全,也有专业的经纪人,你们如果做出得意的作品,可以请他帮忙找找出售渠道,或者报名参赛冲奖,机会还是很多的,要继续加油。”迟映鹤是这么鼓励他们的。 谈意惟并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和已经小有名气的艺术家一起“搞创作”,权当他是在讲客套话,没怎么放在心上。回到酒店之后,孟流去健身房跑步去了,谈意惟急匆匆冲了澡,就扑到沙发上给阮钺打视频。 通话很快被接起,阮钺坐在书桌前,脸色有点发灰,他把手机放在了支架上,自己拿着鼠标不知道点来点去在干什么。 “在干嘛嘞?”谈意惟把手机举高了,让自己整张脸入镜,高高兴兴地打招呼。 “在刷线上题库,马上要考试。”阮钺抹了一把脸,这几天几乎是连轴转,每天都复习到深夜,他暂时地松开鼠标,看向手机里的谈意惟。 “黑眼圈怎么这么重……”谈意惟重新把镜头拿近,凑上去仔细看着屏幕。 阮钺真的很辛苦,学医真是太累了,谈意惟想逗阮钺笑一笑,就顺手从书包里掏出了一块橡皮,讲,“别担心哦,我来帮你擦掉。”说着,真的拿橡皮在屏幕上擦了擦,作势要擦去阮钺眼下的乌青。 阮钺不出所料地隐隐笑了一下,但也没接他的茬,只是问他,今天看展收获大不大。 “嗯嗯,很大,亲眼看艺术品实物,真的和看图片资料很不一样,我以后也好想做职业艺术家呀……” “嗯,我也觉得你很适合的。” “但感觉……做这个真的很难赚到钱诶,全职做的话估计就活不下去啦。”谈意惟露出一丝愁容。 “努力进步就好了。”阮钺言简意赅地劝慰他。 阮钺一向不怎么为未发生的事内耗,认为人所能掌控的只有此时此刻的行动,与其担心将来,不如专注于当下要做的事情,他和谈意惟又聊了几句,就把目光转回到了在线题库上。 谈意惟这时候又想起阮钺给自己转的八千块钱,心里有点惭愧的不安,他安静下来,从包里取出画板开始画速写,远程陪着阮钺一起刷题复习。 阮钺找的在线题库是以各本教材的章节为单元,他今天复习的是《组织学与胚胎学》,刚刚刷完第12章 《免疫系统》。 做了会儿题,他起身倒水喝,又看了看保持视频通话的手机,见到谈意惟把手机横屏靠在茶几上的水杯前,正安安静静地在画画。 谈意惟身高并不矮,但因为身材瘦弱,整个人看起来小小的,穿着纯棉的家居服窝在绵软的沙发靠背里,就很招人怜爱。 阮钺一边喝水,一边多看了谈意惟几眼,正想开口提醒说不要这样窝着坐,对腰椎不好,就忽然发现在对方身后,一半在画面之外的立式衣架上,好像是挂着一条带钻的黑纱裙。 第24章 第27章 对不起,是我不应该 谈意惟画的就是阮钺,就对着屏幕上阮钺专心刷题的脸,一点点勾出锋利的眉、高而硬的鼻梁、薄而性感的嘴唇,当然,眼睛下面的乌青是一点也没有体现的。 他画着画着,莫名其妙地觉得有点脸热,又偷眼看了镜头一眼,却发现阮钺的脸色有点不对。 “怎么啦?”他放下画笔,毛茸茸的脑袋又凑到镜头跟前,想看看阮钺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但两个人的眼神刚一对上,谈意惟惊恐地发现,阮钺是有点生气了。 “你说和同学一起去看展,难道是女生吗?”阮钺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却是十成十的质问,谈意惟被吓得打了个寒颤,话也说不流利,只是一个劲儿摇头,说:“不……不是的……” “后面那条裙子是谁的?”阮钺进一步逼问,谈意惟回头看了一眼,看到那条闪着细碎光芒的裙子,心一下子凉了,那是孟流带来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挂在这里,自己也一直没注意到。 他立刻意识到,不能告诉阮钺,和自己一起来、一起住的是个爱穿女装的男生,阮钺绝对接受不了,搞不好恨屋及乌,以后见到自己也会由于联想而感到恶心。 他犹豫着,左右为难,脸涨得很红,看上去就很像是在撒谎。 阮钺的怒火在他的迟疑之中一点一滴地升级了,终于到了无法遏止的地步,他等不到谈意惟的解释,在那边啪的一下挂断了通话。 谈意惟看着返回到聊天界面的屏幕,欲哭无泪地低下头。 其实这事儿要说好圆也好圆,大不了就说那裙子是男同学在首都上学的女朋友落在这边的。但对着阮钺的脸,他怎么也没办法信口瞎编,长这么大以来,还真没有遇到过什么情况需要自己对阮钺认真撒谎。 真糟糕,他忐忑不安地想,不能让阮钺就这么误会,误会过了夜就会更麻烦,于是哆嗦着手又拨了电话回去,打了好几个,都是响了两声就被挂掉了。 孟流健完身,大汗淋漓地喝着冰可乐回来,看见谈意惟绝望地瘫在沙发上拨电话,就好奇地凑过去,问他是不是在便秘。 谈意惟张了张嘴,也不敢告诉孟流发生了什么事,有苦说不出地勉强笑了一下。 之后,不管谈意惟再给阮钺发什么信息,阮钺都不回复了。 谈意惟很着急,觉得自己自己被架在了火上烤。但也没办法,明知道阮钺接受不了,还是要和孟流做朋友的人是自己,被发现了端倪,仍然没办法为了糊弄过去而编出瞎话的人还是自己。 他也不能拉着孟流拍照证明,怕阮钺一眼认出孟流就是社团集体招新那天惹得他干呕不止的女装男生,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给阮钺发消息说,自己真的没有在和女生密切交往,希望阮钺能相信自己。 第二天,艺术展正式开展,现场来了很多观众,专业的非专业的都有,孟流和迟映鹤都站在自己的展品旁边,和感兴趣的观众聊着天。 艺术创作完成之后,多少还是会希望被人看见,针对作品与观众交流想法和感受,对艺术家来说也是很快乐的事。 从前,这也是谈意惟最羡慕的事,但今天,他心事重重,也顾不上羡慕,远远地躲到了一边,继续给阮钺消息轰炸。 没有解释,只有反复的申说,到后来自己也觉得没有什么可信度,就把话题东扯西扯,试图让阮钺忘记、不再追究这件事。 一直到了晚上,阮钺才重新活过来一样,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 “你是自由的,不用对我解释什么。” 看到这种可恶的话,谈意惟忽然觉得很无力,他在对话框里恨恨的敲了一句:“所以是又要冷暴力吗?”敲完了,又很怂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 不高兴,真的很不高兴,他也没了到处玩的兴致,更不想提前回江滨去看阮钺的冷漠脸,就对孟流和迟映鹤说身体不太舒服,开始没日没夜地躲在酒店房间里呼呼大睡。 到了第五天,孟流一定要拉着他去做检查,不去和协就去定安医院,反正非得去查一下突然嗜睡是什么原因。谈意惟吓了一跳,赶紧推脱说其实是过敏药吃多了,副作用而已,不用看医生。 此言一出,孟流又担心他是对首都的什么植物过敏了,展览虽然要持续三个月,但需要参加的各种曝光活动第三天就已经结束,为了小学弟的身体健康,孟流当机立断地改签了车票,带着谈意惟提前回了江滨。 晚上十点,谈意惟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出租屋。 家里很安静,阮钺也不在,不知道去哪了。谈意惟很心慌,摸到阮钺的卧室,检查了一下那些生活用品、课本电脑都还在不在,确定人不是搬走了之后,又跑到学校图书馆的通宵自习室,在门外偷偷地张望了一下,见到阮钺正坐在第三排面无表情地戴着耳机刷题,才放下心来,躲在外面又看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回家去。 第二天,他发消息问阮钺什么时候回家,说自己提前回来了,一个人在家有点害怕。 这一回,阮钺很快回复了,说今天要考四门试,晚上七点就回去。 谈意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愿意和好的信号,坐立难安地在家等了一天,到了晚上,觉得还是得做点什么实际的事,就试着下厨去摊了三张煎饼。 他知道阮钺喜欢吃这个,但这种薄饼新手做起来很容易翻车,一边看教程一边试,还是浪费了很多面糊,勉强只做出薄厚均匀的三张。 做的过程中,右手食指还被电饼铛烫了一下,虽然马上拿去冷水下面冲了,没过一会儿,还是慢慢渗出一个水泡。 阮钺回来得很准时,脸色比上次视频时看起来还要差,谈意惟也不敢多说话,殷勤地把煎饼端上了桌,眼巴巴看着进门的人,想让他赏脸过来吃上几口。 阮钺背着包还没放下,站在玄关处,看了看谈意惟,又看了看煎饼,很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最后,还是阮钺动手调了酱汁,又炒了一点菜,三张煎饼有两张都卷给谈意惟吃了。 两人默默吃饭,谁也没说话,谈意惟烫伤的地方红肿、发痛,拿筷子的时候一直小心地翘着食指,阮钺发现了,也没安慰几句,只是沉默地拿起手机点了外卖送烫伤膏来。 一顿饭吃毕,阮钺把碗筷一推,终于开口说话,他说:“对不起,我这几天想过了,是我不应该。” 谈意惟动了动耳朵,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开口道歉,他抬起头,露出带了几分茫然的表情,然后就听到阮钺继续说: “我不应该过分干涉你的事情,你也一样,可以不要把那么多注意力放到我身上,你平时做作业、参加活动也挺忙的,还是好好做正事比较重要。嗯,我是这么想的。” 第28章 我不是小学生 又来了,谈意惟低下头,默默又咀嚼了两下,把最后一口煎饼咽下肚子,视线在阮钺的筷子头上勉强聚焦,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故作镇定道:“哦,你说的什么呀,我听不懂。” 两个人相对坐着,整个餐厅陷入沉默,阮钺过了一会站起来,动作麻利地把桌上的碗筷摞起来,拿去厨房洗。谈意惟也不帮他,逃跑似的哧溜一下跑回卧室去了。 他关上卧室门,扑到枕头上,觉得自己应该要感到非常失落,非常伤心,他不敢仔细思考阮钺话里的意思,只钝钝地在脑海里想把那几句话挥一挥手拍散。 他把头蒙进被子里,自言自语地安慰了自己几句,说,阮钺的性格就是那样、那么说不代表就那么想、肯定是因为误会在说气话而不是真的觉得自己烦…… 好声好气地劝了一会儿,可能是条件反射一样的心理防御机制起了效果,他只觉得心上麻麻的,像隔了一层什么,并不十分伤心难过,就把耳机一戴,摸出了一颗氯雷他定吃,准备立刻睡觉。 在抗过敏药的作用下,倒是很快睡着了,但在梦中总觉得很着急,意识像坐过山车一样上上下下,颠得人头昏脑胀,恶心反胃。半梦半醒之中,又感觉好像有人拧开卧室的门,把自己的右手从被子下面拿出来,然后往烫伤的食指上擦了点冰冰凉凉的东西。 昏昏沉沉不安稳地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醒来,先是感到一阵无边无际的茫然,然后突然袭来一阵锥心的伤感。 不管理由多么充分,不管在逻辑上能够怎么理解,他很讨厌阮钺这个样子,明明行动上并不吝啬毫无保留的体贴与关心,但一发生什么冲突,嘴巴里却能讲得出这么冰冷的话。 什么“可以不要把那么多注意力放到我身上”,这种话太坏了,真是太坏了,阮钺明明知道自己有多么依赖这段关系,受不了一点推拒,怎么还可以理直气壮地要夺走自己生活中的唯一一点热源,唯一一点五彩缤纷的快乐的幻想。 这时候,谈意惟又想到一种更恐怖情况——阮钺可能已经发现了自己难以宣之于口的用心,并且是用义正言辞的方式发出了拒绝的信号。 第25章 如果真是这样,又该怎么办?总不能坐以待毙地等阮钺那一天真的挑明了开口拒绝,到那时候,自己肯定会伤心得肝肠寸断,心碎到快要死掉。 他为这种可能在未来发生的严重的哀伤感到万分惶恐与恐惧。 七点钟,阮钺刚起床,不知道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过来敲谈意惟的房门,问他在首都的这几天有没有复习过两天要闭卷考试的公共课。谈意惟拉开门,神情恹恹的,木着一张脸,说没有,没背,没复习。 要考的公共课是《马克思主义原理》,医学院和艺术学院不是一个老师在教,阮钺并不知道谈意惟的老师都划了哪些重点要背,但也知道这种通修课完全不复习的话肯定还是会有挂科的风险。在艺术学院的规章制度中,本科生一旦有挂科的历史,不管其他课程的成绩有多好,都会在大三年级失去参加保研的资格。 阮钺有点生气,说:“就算公共课成绩不计入保研绩点,也不能一点不背吧?你上学期的艺术概论好不容易擦线过,马原又不难,背两天书的事,这个时候怎么能偷懒?” 谈意惟听着他教育,手指紧紧抠着门框的木边儿,不发一言,摆出一种消极抵抗的姿态。 “只是要求不挂科而已,很难吗?为什么就不能自己上点心呢?” 阮钺连续用反问句,语气一句比一句强烈,几乎是一种教训的口吻,谈意惟咬了咬嘴唇,忽然仰起脸顶了两句嘴: “我不要背,我不想背。”紧接着,他又深吸一口气,开始翻起昨晚的旧账,说:“你不是说不应该干涉我吗?现在还,还管我干嘛?” “我说的是不干涉你交朋友,不是——” “都一样的,都是我的事。”谈意惟直接打断了阮钺,这样反驳道。他的性情一向和顺,从来不敢正面对抗任何人,出现这样强硬的反应确实十分罕见,就连最熟悉他的阮钺也很少见到。 阮钺沉默下来,一双黑而沉的眼睛盯准谈意惟的脸,好像是第一次遇到孩子叛逆发作的大家长,也不知道这时候是该发火还是该继续讲道理。 谈意惟也不看他,扭头回房噼里啪啦地收了书包,匆匆把t恤和裤子套在睡衣外面,见阮钺还纹丝不动地杵在卧室门口,就试图从他身边与门框的缝隙之间挤出去,却一下子被捏住了后脖颈。 “哪儿都不许去,在家复习。” 阮钺的声音冷静,武断,毫无商量余地,他把人拉到书桌边,强行将书包拉扯下来,谈意惟在他手下作金蛇状狂扭,无奈力量差距悬殊,还是被死死按坐在了椅子上。 迫于淫威和武力压制,谈意惟不情愿地掏出课本,16开的绿色课本,和刚发下来的那天一样干净,一条笔记、一道波浪线都没画,阮钺眉头皱得很紧,当即回卧室拿了手机,一番搜寻之后,不知道从哪儿弄到了艺术学院马原课的重点笔记pdf,在微信上传给谈意惟。 与此同时,与复习资料一起在手机屏幕上弹出的还有迟映鹤的消息,迟映鹤刚刚回到江滨,在和孟流的三人群里邀请两个人来工作室参观: “之前说好的,如果你们能来我会很高兴。” 谈意惟看了立在旁边,一脸阴沉的阮钺一眼,闷闷不乐地回消息,说后天有一门考试,这两天要突击背书,应该没时间去了。孟流可能还没睡醒,迟迟没有在群里发言。 阮钺上午还有考试,不得已要出门,但也没有对谈意惟放松看管。出租屋的房东在装修的时候给房间配备了很多智能家居,用来操控各种电器的智能屏是有监控功能的,只要有人影在屏幕摄像头前走动,就会被录下一段影像保存、上传到云端。阮钺在出门之前把智能屏挪到了谈意惟的书架上放着,说晚上回来要检查云端的录像。 谈意惟不理他,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直到听见外面的防盗门被大力关上,屋子里恢复了死一样的安静,他才卸下力气,软绵绵地往桌上一趴。 以前还不觉得,现在总感觉阮钺管着他像管儿子似的,毕竟这智能屏的“看护功能”之一就是“检查孩子是否开始认真学习”。这种感觉让谈意惟很苦闷,很不高兴,他充满怨愤地看了智能屏一眼,捏着鼻子做了个鬼脸。 “干什么?” 整挤眉弄眼着,智能屏突然发出一句责问,谈意惟吓得在椅子上弹了一下,才想起来这屏幕还有“回家看看”的功能,可以实时查看监控并且即时通话。 谈意惟坐直了,拿起课本挡住自己的脸,不想和屏幕里头的人说话。 阮钺可能是到了考场外面还没进去,在关机之前最后来看他一眼,见他还是状态不佳,很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别闹脾气,好好复习,早上走得急没做饭,给你点了外卖,我在地址上写了挂在门把手上,有人敲门的话别随便开……” 诸如此类,絮絮叨叨,谈意惟听了一会儿,突然在课本的遮挡之下冒出一句: “搞错了吧,我,我又不是你带的小学生,你,你赶紧考你的试去吧,少来管我……” 说完,也觉得心虚,底气不足地在课本后缩了缩脖子。 第29章 小谈要努力 迟映鹤很擅长发现美,对于美的事物极其敏感,他第一次在开学展上见到谈意惟,觉察到了这个孩子身上跃动着的美感,是即使戴着头套、口罩也难以遮掩的光彩。 但这个小朋友不很自信,明明相貌也好,审美也好,却总是一副小心翼翼,遮遮掩掩的样子,好像在这世上有很多能轻易取他性命的天敌。 迟映鹤觉得很可惜,拥有美的人不应该以此为耻,为来自他人的目光所困,反倒成美的奴隶。 出于一种欣赏和怜惜的心态,他想要帮帮谈意惟。 谈意惟考完试,在家休息了几天,和孟流一起去了迟映鹤的工作室。 工作室在市区与郊区交界处的一栋二层小楼里,这里交通便利,环境也优美。小楼的外形很特别,以黄绿色为主色调,隐在高大的松林里面,稍微强劲一些的松风吹过,就听得到淅淅沥沥的下雨的声音。 迟映鹤提前煮好了咖啡,还用奶泡拉出了几个抽象图案,很有设计感,像是艺术家不经意间的一种炫技。 谈意惟喝不惯咖啡,抿了几口就放下了,视线一直在室内的诸多艺术品之间逡巡。 他被各种意义不明,但确实非常富有美感的视觉形象冲击得有些发晕,觉得非常幸福,也许这就是自己所向往的一种生活环境,充满创造的快乐和审美的愉悦。 迟映鹤很耐心地领着两个人一个区域一个区域地看,他本来是学雕塑出身,后来却爱上了更轻盈、易变化的材料,大部分作品是用羽毛、塑料片、纸片制成,有人走过的时候,也会被带来的微风扰动,轻而缓地在空气里飘摇。 所有装置中,谈意惟最感兴趣的是一面墙,墙上贴了很多各种形状的彩色卡纸,每张卡纸里都包着一张语音录放芯片,他站定了,好奇地问这是什么?迟映鹤答他:“这是一面声音墙。” 谈意惟好奇地摸上一张绿色的卡纸,在迟映鹤的授意下用力按了按,随着手指的按压,卡纸里传出一阵声音,侧着耳朵仔细听,原来是一阵风吹松涛声。 “通常人们喜欢用照片墙留存记忆,但我觉得声音其实能更精妙地重现过去的某一瞬间。这段是我在首都公园里录的,首都风大,树高,高树多悲风,和其他地方的松风都不一样,一会出门的时候,可以听听这里的松风声,真的很不一样。”迟映鹤娓娓道来阐述着。 仔细看,每张卡纸上都有小字,有的是地名,有的是人名,有的是为一段关系的命名,谈意惟眼尖地发现了一张写着“垂河县”的卡片,伸手按下,立刻听到一段竹篙撑船的音频,夹杂着浣洗衣物的声音和隐约的谈笑,一种熟悉的感觉瞬间如潮水般冲上心头。 “我的祖籍在垂河,这是回乡祭拜祖先的时候记录的,都是真实场景,就在垂河旁边。”迟映鹤为他解说道。 “垂河?”谈意惟又按了一下芯片,侧耳听了一会儿,有些出神,喃喃地讲了一句:“垂河,也是我老家。” “啊……这么巧吗?”迟映鹤笑起来,眉眼之间都是愉悦的神态。 在8岁之前,谈意惟和母亲一起住在垂河边,浓绿色冒着白沫的河水在河槽中奔流而过,刷洗一切,水、霉、潮湿到能够堵塞小气道的空气构成了他大部分的童年记忆,如今再听到熟悉的环境音,心里一阵一阵地感到怅然。 他想起自己的生母,不知道在抛弃自己之后,她是不是真的如愿过上了那种平凡的幸福生活,是不是又有了新的,可爱的小孩,并且会给予那个小孩一种正常的,真正的母爱。 孟流察觉他的伤感,在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这次参观之后,迟映鹤把工作室的钥匙交给了孟流和谈意惟,欢迎他们随时过来,聊天、玩创作,什么都行,这里所有的材料、场地都提供给他们使用,希望他们可以把这里当成在江滨的一个家。 第26章 回大学城的路上,谈意惟偷偷问孟流,为什么迟映鹤对我们这么好,孟流耸耸肩,说一定需要什么理由吗?也许就是看我们顺眼,而且也聊得来,艺术本来就是要一群人在一起玩才好玩。 迟映鹤确实感性,这是搞艺术的人所必备的一项天赋,但难能可贵的是,他的情绪可怕地稳定,自信、优游,同时拥有理想和实现理想之后的餍足,这些特质使他擅于倾听,擅于理解他人,渐渐也成了孟流和谈意惟可以诉说心事的“大哥哥”。 听说了阮钺的事之后,迟映鹤立刻想到,也许纪老师可以提供帮助。 纪老师这些年一直在做艺术疗愈的项目,但主要面向的是12岁以下的儿童,谈意惟也担心阮钺并不肯向陌生人坦露内心,孟流半开玩笑地对他讲:“那你好好学习,做纪老师的学生,把纪老师的本领学到手,再回去一对一治五阿哥不就行了。” 谈意惟心中一动,抛去已经碰了钉子的“温水煮青蛙”计划,好像自己真的还可以用专业为阮钺做些什么有帮助的事。 但要让纪老师选中自己做学生的话,得和很多优秀的同学一起竞争。比如孟流就是全系专业课绩点第一,作品还参加过大展,能让纪老师答应指导毕设也是凭借他优异的成绩和持续的努力。 不能再懵懵懂懂地瞎玩了,谈意惟想,还好之前在阮钺严苛的要求下,自己没有挂过一门课,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暑假期间,阮钺成了沈英南的全日制家教(保姆),小孩的父母每天早出晚归,阮钺早晨7点准时到沈家,晚上11点多等家里大人回来之后才离开。 自从放暑假之后,阮钺就很少在家里和谈意惟碰面,他白天不在家,谈意惟也经常一整天一整天地泡在迟映鹤的工作室里,整整一个月,两个人之间真正的对话也只有寥寥几句。 但阮钺每天在沈家辅导小孩的时候,会时不时用手机连接智能屏看看家里的情况,察看谈意惟几点起床,几点出门,晚上有没有安全到家,有一次,这种窥视行为被沈英南抓了包,小孩撂下手里的铅笔,直接扑到阮钺身上,控诉他道:“哇!你居然在偷看漂亮哥哥!?” 阮钺眉毛一抖,把小孩拎开,耐心解释:“不要乱讲,不是偷看,是看护。” 沈英南又不依不饶地凑上来:“妈妈说,只有老人和小孩才需要看护。” 阮钺理所当然:“还有身体不好的人也需要看护。” “借口,”沈英南不上当,“小谈哥哥没身体不好,你不告诉他偷偷地看,就是偷看,不要再狡辩。” 阮钺收起手机,说:“嗯,我不看了。” 沈英南不乐意地撇嘴:“不是说不看,我也想看呐,你要告诉他,我们现在要看你了,然后我们再好好地看呀。” 阮钺默不作声,翻开沈英南的数学练习册,扫了一眼说:“口算题怎么错这么多?是不是做题的时候不专心?” 受到数学魔法攻击,沈英南不高不兴地坐回儿童坐姿矫正学习椅上,重新拿起铅笔,嘴里不服气地小声叨叨:“嘁,胆小鬼,想看又不敢说。” 阮钺把口算题里的错勾出来,让沈英南订正,自己坐在一边,眼睛看着窗外放松睫状肌。 之前,在视频通话里发现谈意惟身后有女性衣服的时候,他确实是很没道理地生了很大的气,但后来冷静下来,觉得自己实在不应该阻碍谈意惟和女生交往。 在那几天,看到谈意惟慌慌张张的消息轰炸,他强压下住心头的烦躁,试图向谈意惟表达:不必解释,自己根本无权干涉他的交友、恋爱。 他很清楚,他对谈意惟的感情是具有排他性的,但绝对不希望自己的态度影响谈意惟与别人正常发展恋爱关系。只要不是同性恋,早早开始寻找未来的人生伴侣,即使是在试错,也是很好的,有益的。 但他也实在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负面情绪,只能坦诚地告诉谈意惟,不要太把自己的反应放在心上,希望对方能自由自在地去追求理想的爱情和幸福。 没想到这种话一说出口,谈意惟竟然和他闹起脾气来。 早上也不一起吃饭了,白天不主动发消息,晚上早早睡觉,卧室门还要反锁两道,让人根本没有机会溜进去偷看日记本。 谈意惟从来没有这样过,说得难听点儿,谈意惟最习惯的其实就是逆来顺受,就算被人推着摔了一跤也只会爬起来尴尬地傻笑。 敢于挂脸,敢于任性地表达不满,也是一种进步,阮钺劝说自己,这样也挺好,在家里练习多了,也许在外面受了欺负也能强硬起来。 但这种隐隐的彼此对抗的状态,也让人挺难受,总感觉每天心里都不上不下的,憋着一口气吐不出来的郁结。 8月初下了一场大雨,将处于高温蒸煮模式的江滨市拯救出来,暂时消去了炎炎的暑气,是假期出游的好时机。 阮钺辅导小孩的职责之一就是在假期多带他在市内的人文景点转转,讲讲历史典故文化常识,放松心情也学点知识。看着天气凉爽下来,阮钺上网做了做功课,打算领着沈英南去市博物馆看文物。 沈英南觉得枯燥,不情愿去,说:“除非和漂亮哥哥一起,不然才不看没意思的东西。” 阮钺默默无语,但不知道是出于作为家教(保姆)的责任,还是出于一点点自己的私心,他摸出手机,给谈意惟打了个电话过去。 谈意惟正在工作室和迟映鹤学雕塑,手上糊满黏土,勉勉强强把手机夹在颈窝里通话。 阮钺直接问他:“明天,去博物馆吗?” 一般阮钺很少邀请谈意惟出去玩,就算是小时候也是谈意惟来找阮钺比较多,更何况最近两个人的关系正有点微妙的僵,谈意惟收到邀请,觉得很意外,心里积攒的怨气顿时消散了一些。 他很想很想和阮钺一起出去玩,但是想到阮钺之前说过的话,还是做出淡淡的语气,讲:“哦,你不用带小孩啦?” 然后,又生怕对方反悔似的赶紧问:“几点出发?我……我要看看我的时间……” “早上九点,”阮钺说完,又沉默了一会儿,补充道,“要带沈英南一起去。” 话还没说完,电话就被身边的小鬼抢走了,沈英南虔诚地捧着手机,嘴巴对准手机下面的话筒,小心翼翼地请求:“哥哥,我好想你呀,阮钺都不带我去你家!好不容易能出去玩,你就来嘛!阮钺也很想跟你一起玩儿的。” 谈意惟走到水池边洗手,听着那边稚嫩的童音,一时有些失笑,虽然不能和阮钺二人出游比较失望,但还是一边搓着手上的土,一边耐心哄小孩道:“好,哥哥明天陪你玩,你要听话哦。” 沈英南得到应允,兴奋地尖叫一声,然后扭过脸去对阮钺大喊大叫道:“他答应了答应了——” 阮钺一把捂住了沈英南的嘴巴,警告他:“不许对着话筒尖叫!”然后接管了手机,叮嘱谈意惟:“明天我先来接沈英南,你九点出发,带上保温杯,在市博旁边的地铁站等我们,记住了,3号出口,不要乱跑。” 第30章 于往日中消逝 在博物馆,沈英南一手牵着谈意惟,一手牵着阮钺,敷衍地听着阮钺机器人一样的讲解。 展厅是按时代顺序排布,阮钺规划了单向的路线,领着小孩,先从史前时期开始,讲人类的起源,讲新石器旧石器时代的工具,他做了充分的准备工作,各种展品信息、历史背景记了十张a4纸,但沈英南好像一点也不感兴趣,肉乎乎的小手紧紧攥着谈意惟,火炉子一样在出汗。 阮钺讲的什么,沈英南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仰起头,左看看右看看,察觉到自己牵着的两个人之间有种若有似无的微妙气氛。 谈意惟今天答应出来玩,也是想缓和关系,想表现得自然点儿,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什么“暧昧的瞬间”是绝不敢搞了,就连正常相处的尺度也有点把握不准。 稍微亲密一些,不行,回避得太明显,也不行。刚刚在地铁出口见面的时候,阮钺照常要伸手帮他拿包和水壶,他微微侧过身躲了,沈英南就是那时候发现他们不对劲。 尽管在肢体语言上表现出回避的是谈意惟,但沈英南心偏到太平洋,觉得一定是阮钺的错,不好好珍惜漂亮的好朋友也是一种严重的不知好歹。 小孩很喜欢谈意惟,不想看到漂亮哥哥心事重重,郁郁寡欢的样子,想到这里,他又抬起头,谴责地看了阮钺一眼。 “?”阮钺正在讲解,莫名其妙被瞪了一下,不知道小孩心里是有什么意见,还没开口问,沈英南忽然把牵着自己的两只手交叠在一起,模仿学校老师劝架的口吻,说:“不许吵架了,现在和好。” 沈英南松了手,阮钺的右手落在谈意惟的左手手背上,却并没有抓住,而是被烫到一样迅速弹开了。 沈英南:“???” 第27章 阮钺无奈:“你干什么呢?” 沈英南对他这种不领情的态度感到非常震惊:“我们老师说,好朋友吵架,拉拉手就好了,难道你不想和好吗?” 阮钺掩饰性地用双手抓紧了手里的a4纸,装作认真检查资料的样子,一边状似随口说道: “大人不能像小朋友一样拉手,明白吗?” 沈英南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肉肉的手猛地在阮钺肚子上推了一把,然后拉起谈意惟大步往前走,忿忿地丢下一句:“那你自己一个人玩儿吧,我们不要你了。” 谈意惟低着头,看不清表情,被沈英南拉着走,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小孩又不爱看什么石斧头,什么黑陶器,拉着谈意惟在前面走得飞快,阮钺见小孩闹起脾气,很无奈地不远不近跟在后面。 就这样,说好的三人游变成了二加一人,三个人都兴致不高,各怀心事的样子。 在逛到二楼第三个展厅的时候,谈意惟的裤兜忽然震动起来,响起微信语音格外聒噪的铃声。 他看了看周围认真看展的观众,慌忙把手机摸出来,看了一眼屏幕,立刻按了接听。 来电的是嵇贤,孟流的男朋友,谈意惟和嵇贤并不熟,刚一接听起来还稍微犯了几秒社恐,他怯怯地“喂”了一句,听到那边一阵急促的风声和喘息。 嵇贤好像在跑,一时没能说得出话来,作为体育生,他的肺活量本来优越,能跑成这个样子,很不对劲,很不正常。 谈意惟渐渐也紧张起来,松开沈英南的小手,双手拿稳手机,又“喂”了一声,问“嵇同学?有事吗?” 嵇贤不知道是在哪里飞奔,声音远远近近,断断续续地抖,几秒钟之后终于说得出完整的话,谈意惟仔细听,听到他说的是:“谈学弟,孟流出事了。” 孟流?谈意惟茫然地重复了一遍,孟流本来暑假期间也留校,在校外报了英语机构学雅思,没课的时候就来迟映鹤的工作室给毕设找灵感,但7月底的时候忽然接到家里太奶病重的消息,匆匆忙忙回老家去了,就在前几天还在三人小群里和迟映鹤讨论做画册的事,怎么能突然“出事了”? 阮钺这时候也追上了谈意惟,站在他身边看着他讲电话,却见他的脸渐渐地、明显地失却了血色,然后摇摇欲坠地晃动了一下。 嵇贤说,孟流的父母意外发现了他的裙子和丝袜,暴怒之中打坏了他一只耳朵,他从家里跑出来,打算回学校,在路上被车撞到,好像车轮压到心脏,当场就…… 谈意惟听了,摇晃了一下,觉得全身的血一下子不流了,双腿失去内部源源不断的循环动力,立刻软得失去了知觉,膝盖一弯就要往地上跪,阮钺眼疾手快地捉住了他的上臂,手夹在腋窝处把他撑起来。 嵇贤勉强维持着可以辩认的语音,继续对谈意惟说:“孟流的爸妈可能会联系辅导员去宿舍收拾东西,我想麻烦你,在辅导员之前,把他的东西拿出来,保管一下,那些衣服,都是他自己一点点攒钱买的,他的舍友离校都不在,我只能给你打电话……” 谈意惟发着抖,几乎无法站立,所有重量都压在阮钺的手上,他握着手机,用了全部的力气,艰难地回应道:“你放心,我一定……我一定……” 最后几个字没说出口,淹没在一阵泣不成声的呜咽中。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沈英南呆呆地站在旁边,看着突然开始爆哭的小谈哥哥,周围有游客也纷纷看过来,阮钺倒很冷静,也不先问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轻声细语地安慰,说:“我们先去洗手间好吗?洗把脸好不好?” 谈意惟拿掉一直戴着的口罩,胡乱擦了擦眼泪,摇摇头,说:“我要回学校,我得去学校一趟,现在就回去。” 阮钺这个时候不可能让他单独行动,一手拉着沈英南,一手搂着谈意惟,从博物馆最近的南门出去,在路边打了车回学校。 路上,谈意惟一直沉默,只觉得一阵一阵地恍惚。他和孟流真正熟悉起来也不超过半年时间,但几乎每天都聊天,线上线下,聊创作,聊喜欢的人。作为一个敏感且经历过诸多不幸的孩子,他早应该认识到世界的无常,人生的脆弱易朽,但当死亡的阴影真正笼在头顶,在某个瞬间突然失去身边熟悉的朋友,这种迅疾的、深重的悲伤与惊愕还是轻易地击垮了他。 阮钺没有出声打扰他,一向聒噪的沈英南也全程安静如鸡,下车之后,阮钺把小孩寄存在校门口保安室,又问保安大叔借了一辆自行车,载着谈意惟去了孟流住的2号宿舍楼。 阮钺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了现在是要去一个学生的宿舍收拾东西,谈意惟的脸紧紧贴在他后背上,渐渐地有了些湿意,他耐心安慰着,飞速骑到楼下,翻身下车之后,正准备扶着谈意惟上去,却被软绵绵地在肩膀上推了一把。 谈意惟推他,让他放手,说:“我自己上去,你别跟来。” 孟流的那些女装,不能让阮钺看到,谈意惟虽然情绪激动,却也还牢牢记着这一点。阮钺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能跟着上楼,但见谈意惟连走路都不稳当,无论如何还是不能同意,就说:“不行,你这样子我不放心。” 一点强硬的语气,绝对不能让谈意惟在这种状态时离开自己视线,但谈意惟的态度也没有软化,拼命地掰开他的手,一个人就要往宿舍大门里进。 阮钺向前一步,铁钳一样拉紧谈意惟手腕,有点生气,又有点莫名其妙:“别闹了,受伤怎么办?”也许会在楼梯上摔倒,也许会从上铺跌下来,阮钺没再多说,强行拖着谈意惟往里走,谈意惟被他拖行了几步,心理的最后一道防线忽然崩溃了,他膝盖打弯,重心下移,双手拽着阮钺停下了脚步。 “你知道我要去帮谁收拾东西吗?”他忽然用力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声音像经过狭窄管道的挤压,音调高,抖得不成样子。阮钺被这种陌生的尖利声音惊倒,回过头来诧异地看向他。 他的牙齿打着颤,心里被铺天盖地的绝望填满,孟流又做错了什么呢?他只是喜欢女装,喜欢漂亮裙子,没有伤害任何人,为什么会受到这种摧残,被打坏耳朵,被几吨重的车子压住心脏,那么上进,那么热心的一个人,为什么竟然连努力活下去的机会都被剥夺,就那样凄惨地死在了令他爱憎交织的这个世界。 “我要帮那天我们一起见过的女装的男生收拾他的衣服,”谈意惟费力地,艰难地喊出这些话,但喉咙已经干涩到发不出什么响亮的声音,一种自毁的冲动涌上大脑,他不想再遮掩什么,本来孟流的个人爱好也不是什么可耻的需要遮掩的事情,他闭着眼睛,脱力似的对阮钺说,“和我一起去首都的也是他,酒店房间里的裙子就是他的,现在你知道了,还要跟我一起上楼吗?” 阮钺定定地看着他,脸上是一种难以置信的错愕与惊异。 他沉默良久,然后慢慢地松开了紧紧拉着谈意惟的手。 宿管阿姨打电话向孟流的辅导员了解情况之后,辅导员同意谈意惟代替学校去帮孟流收拾遗物。 谈意惟扶着墙上楼,进了孟流的宿舍,一打开门,扑面而来的先是幽幽的香水味,是孟流常用的那一款,闻到这种熟悉的香味,再念及往日不可重现的时光,谈意惟的眼泪就簌簌地落下来。 他一边默默地哭,一边打开衣柜,把里面五彩斑斓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仔仔细细叠好,放进搬家打包用的纸箱子里,宿管阿姨为了避免日后可能的纠纷,拿着手机站在门口对着他录像。 孟流的裙子大多是很夸张的款式,多少带点闪亮亮的点缀,露肤度也高,主要是性感的风格。孟流说,小时候班里同学没少在他背后嘴贱,用的字眼难听,“二椅子”“骚浪贱”,但他一点不在乎,一直都我行我素,享受美丽。 真能一点不在乎吗?谈意惟不知道,他从柜子里又拿出一条裙子,发现是去年在社团招新时,第一次见到孟流他穿着的那一条,银色的,闪闪发光的,深v露背的款式,裙料上还残存一种独特的,渐渐已经变得稀薄暗淡的冷香。 谈意惟再也抑制不住,把脸埋进银色裙子里痛哭起来,不只是为了孟流,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和孟流应当是同病相怜的伙伴,虽然他不喜欢女装,也不喜欢夸张、招摇的装扮风格,但作为人群中的少数,他已经预感到,自己将要面临的一切,和孟流一直在直面抗争的东西,其实并不会有什么两样。 最重要的是阮钺,是绝对无法接受同性恋爱的阮钺。谈意惟常常会想,自己作为“群居动物”,社会化程度其实是很弱很弱的,自童年开始,习惯于从身边的环境收到压倒性的负面反馈,为数不多的、稳定存在的正面支持几乎全部来自阮钺一个人,在上大学之前,他都一直无法和阮钺以外的整个社会建立深度的联系。 第28章 阮钺是如何看待他的,构成了他自我认知的80%,阮钺对他好,他就高兴,阮钺要疏远他,他就伤心。那如果阮钺觉得他恶心呢?当自己对自己的认识有80%都变成了强烈的嫌恶,他又该如何自处呢? 他不知道。 第31章 爱与惧的距离 谈意惟还记得,阮钺第一次撞见父亲和粉裙子男人苟合的那天,天气很好,4月的草薰风暖,蛋黄长长的狗毛打绺,垂在自己小臂上,很扎,很痒,让人有点难受。 在世上,存在很多黏的、脏的、性质不明的物质,眼前的一扇窄窗,窗里被翻红浪,窗外春光明媚,阮钺回转身体,伸手捂住谈意惟的眼睛,同时,也没有叫谈意惟看见他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 怎么可能没有怨恨,阮嵩原来是个假硬汉,真小人。为了祛除“阴性”的力量,阮钺经受过各种各样的“狼性教育”,冬天,被迫坚持用冷水洗澡,暑假,被送去砖窑打一个月黑工。在窑里搬砖,没有手套,不戴安全帽,一日十几个小时的徒手搬运,掌心常常翻皮破口,有些地方甚至血肉模糊地糜烂。谈意惟还曾经见过阮钺的绑腿沙袋,单只2kg,阮钺在念小学时,就要每天戴着它们跑步整整20圈。 所有的酷刑,被施加在一个孩子身上,正因为阮嵩本人是个见不了光的同性恋。 这种邪恶的基因,绝不能遗传给独生的儿子,阮嵩发誓要将儿子培育成典型的、真正的男人。培养“真正的男人”,除了体格的磨炼,还需施加精神的暴力,感情的淡漠是一种刚强的表现,温情脉脉则是令人鄙夷的软弱。一直以来接受这样教育的阮钺,亲眼看到自己父亲在卧房内的丑态时,心中所想的会是什么呢? 谈意惟在多年以后重新反刍起那个春天,知觉到的是感同身受的痛苦,他怎么能不理解阮钺呢?他怎么会不理解阮钺呢?阮钺没有什么错,只是一直在努力地回避足以触发致命伤痛的信号,自己明明很清楚这一点,又为什么会觉得如此难受呢? 他把孟流的东西打包好,请宿管阿姨帮忙往自己的出租屋送,阿姨开出来一辆破旧的三轮车,他把箱子搬上车斗,自己也爬上去,窝在一众方方正正的咖啡色纸箱之间,下巴搁在膝盖上,渐渐停止了哭泣。 孟流之死带来的悲痛、对阮钺的愧疚,还有强烈的,不知名的恐惧,所有情绪如疾风骤雨乍停,一颗心却像被投入某种静态的,有毒的液体里慢慢浸泡,波澜渐平,痛觉与恐慌却逐渐向更深处漫延。 回到出租屋,阮钺还没回来,谈意惟强撑着规整好所有纸箱,就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 他拿着自己的小尺寸行李箱,收了几件衣服、画笔、速写本、日记本,还有日常必需的几种药物,急急地出了门,打算在阮钺回来之前逃走,去垂河待一段时间。 垂河,是他的出生地,有着作为他生命之源的一条小河,是他与世界最初的连接,他不想留在出租屋面对阮钺,也不想回去谈新与何云的家,在想到“逃避”的时候,第一时间念及的竟然是那个暌违了十多年的小城。 虽然,在那里也并没有留下过什么美好的童年回忆,更没有一个可以随时收容身心的温馨的家,但在慌慌张张的“出逃”之中,谈意惟打开购票软件,还是选了一小时后出发去垂河站的一班高铁。 谈意惟拖着行李箱走出火车站,穿过小贩扎堆叫卖的车站广场,沿着柏油马路穿过几条小街,就看到了垂河。 这几年,垂河经过治理干预,已经变得清澈许多,河上来来往往的木船,也不再是居民日常的交通工具,大多都满载着外地游客,沿着固定的航线,反反复复,从一处码头行驶到另一处码头去。 垂河县离江滨市不算太远,谈意惟到达时天空刚刚擦黑,他沿着河走了一段,只觉得触目所及之处都极其陌生,分辨不出哪里是曾经是自己与生母的居住地。 垂河,对谈意惟来说,是少有的,完全没沾染上与阮钺有关的记忆的地方,但当他回到这里,并没有得到一种重回故地的熟悉感,心里所想的,所思虑的,仍然还是阮钺,阮钺,和阮钺的事情。 他很后悔,觉得自己犯下了滔天大错,头等的错误是不应该恩将仇报,竟然在暗地里滋生出可能伤害阮钺的不道德的情感;第二等错误是放任自己深深地沉湎于这种不道德的情感,现在所有的尴尬,痛苦,还有伤心,全都是自作自受,咎由自取。 他反复咀嚼着自己的错误,一直走到连成一片的晚霞完全消失在天空尽头,路上遛弯的老年人多了起来,还有人趁着天黑,在禁止沿河洗涤的地方偷摸地刷起了鞋。 他离开河边,在县城里的商业区找了一家连锁酒店,心不在焉地开了单人间,拿了房卡刚刚走进房间,阮钺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在阮钺之前,迟映鹤也联系过他,迟映鹤在微信里讲,刚刚听说了孟流的事,深感哀痛,又劝谈意惟不要太过伤心,人各有命,念及生之苦楚,死也并非全然是一件惨事。 谈意惟这样回复道:“迟老师,我会坚强,不用担心我。”接着,他告诉迟映鹤,这几天自己计划在垂河散散心,最近一段时间都不会到工作室去。 他能强打精神回迟映鹤的消息,但提不起勇气接阮钺的电话,只能呆呆地坐在酒店的白床单上盯着手机看,铃声锲而不舍地响了近一分钟,只安静下来几秒,又不管不顾地聒噪起来,谈意惟枯坐了一会儿,长按关机键,把手机塞到了床垫下面。 当天晚上,他梦见阮钺在找他。 好像是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阮钺阴沉着脸,翻箱倒柜地找他,高大的木质书架被碰倒,画夹里的纸散落一地,阮钺踢开柜门,掀起床垫,甚至连窗帘也一把拉下,四处遍寻不着,脸上慢慢浮现一种近乎急躁与愤怒交织的表情。 谈意惟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似乎是浮在半空,什么也听不见,如同被真空包裹一样寂静。他茫然地垂首看着,看到阮钺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大提琴盒,用力将沉重的盖子打开,自己的身体就以一种窝囊的姿态团在琴盒里面。 阮钺把他从漆成黑金色的盒子里拖出来,握住肩膀使劲摇晃,他感到一阵晕眩,视线变得模糊,看不清阮钺的脸,阮钺的动作,他不知道阮钺对他做了什么,只觉得全身的关节被捏得咯咯作响,骨头连着内脏剧烈地在发痛。 真的好痛,他惊叫一声,终于从梦中挣扎出来,清醒过来,满头满脸都是汗水,或许也有眼泪——他是在害怕阮钺。 是怕阮钺像对待其他同性恋那样对待他吗?这恐惧并非全无道理,但无论如何,阮钺应当还是不会对他拳脚相加吧,应……应该是这样的吧,会是这样的吧…… 他躺在床上,不敢再次入睡,就这样张着眼睛,直到窗外渐渐变得明亮,鸟叫声三三两两地在晨雾中嘹然而响。早晨7点,或许是8点的时候,他住的房间——2104室外头,忽然响起了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 第32章 不要玩消失行不行 谈意惟如同惊弓之鸟,把脑袋窝进被子里,想要将敲门声隔绝在听觉之外。 那种有节奏的、礼貌而克制的“笃笃”声又接连不断地响了一会儿,隐隐约约好像是迟映鹤的声音传了进来。 来人不是阮钺,是艺术家先生。 谈意惟慢吞吞地爬下床,开了门,男人立在门前,仍然是优雅从容的,见了面,礼貌又不失关切地问候道: “我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就搭了最早的高铁过来,你还好吗?脸色怎么这么差?” 谈意惟擦了一把额头的虚汗,有点接近惭愧的尴尬,他没想到迟映鹤竟然会从江滨跑过来看他,这可怎么办,给别人添了这么大的麻烦,他侧过身子,想请来人进屋里坐坐,但回头一看,狭隘的单人间里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昨天到酒店的时候头昏昏,只想着一个人住太空旷的房间害怕,订的是店里最小的房型。 他搓了搓手,蠕动着嘴唇道谢,他说:“我没事,迟老师其实不用特地跑一趟的……” “没关系,刚好我弟弟这几天回老宅,本来也是要来和他见面的。” 迟映鹤看了看表,没再提孟流的事,只问谈意惟吃过饭没有,谈意惟从昨天中午开始就滴水未进,经过提醒才想起来这一茬,迟映鹤笑一笑,说要带他去吃当地的特色早茶。 垂河的早茶很有名,但名声虽响,实际上也不过是些包子面条之类的家常饭,谈意惟情绪不高,不怎么吃得下,因为过于心不在焉,还被从汤包里漏出来的汁水烫到了嘴巴。 迟映鹤一边抽出纸巾给他,一边打趣道:“哪有垂河人不会吃汤包的?小谈同学有多久没回来?” 谈意惟默默擦掉从嘴角流到下巴的肉汤,也没品出童年记忆的蛛丝马迹来,他低下头,说:“大概,十年前吧,我妈妈把我,丢下之后,就没回来过。” 第29章 他的不自觉地倒出了一点苦水出来,其实也并不是想卖惨,不是想让别人同情他,只是突然之间觉得特别无助,一方面对自己“想象的故乡”大失所望,同时又没有了阮钺提供给他的安全感,就急切地想抓住些什么,来缓和一种在世界上漂泊无依的不安与焦虑。 迟映鹤看向他,没有露出什么震惊或同情的表情,只是恰到好处地接了一句:“你妈妈?”引导谈意惟继续说下去。 “嗯,我妈妈是垂河人,是意外怀孕的,我出生之后,和她一起住在这里直到8岁,8岁的时候,她带我去找爸爸……” 谈意惟一边说,一边想起三个月前,学院组织过一个“艺术市集”,鼓励同学们把自己平时做的小玩意儿拿出来摆摊卖,说是要培养学生的“艺术商业思维”。当时,孟流自己联系打印店做了十几册《孟流的自画像》,拿到在市集上去卖。就在摆摊陈列的时候,有个出版学专业的学生路过,随手翻了翻他的画册,小声嘀咕了一句: “你这是非法出版物,不能拿出来卖。” 孟流耳朵尖,听见了,跳起来和人吵了一架,吵完之后,他愤愤地把画册全部收起来,跑到学校后湖湖心的观景亭,十几本册子全部沉进了湖里。 那天晚上,孟流耿耿于怀睡不着觉,他给谈意惟发消息,问:“物有非法出版物,人有没有非法出生人?” 谈意惟看到这句话,就突然觉得心口很堵,很憋闷。他觉得,自己其实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非法出生人”。 谈意惟对迟映鹤讲了自己的遭遇,讲得很伤心,迟映鹤听了他的身世,却问他:“你很在意别人给你的存在赋予的‘合法性’吗?” 谈意惟想了想,好像是不应该在意,但还是诚实地点点头。 “其实很难不在意,因为那种恶意,是会变成实际行动,变成拳头,变成揩油的手,怎么能忽视得了呢。从小大家就都不喜欢我,都对我很坏,只有……呜呜……” 话说一半,谈意惟又忍不住哭了起来,他一向不习惯对着别人剖析自我,一段话里说了这么多个“我”,越说越觉得羞耻,回忆起过去,又想起阮钺对自己多么多么地好,一下子止不住眼泪,把头埋在臂弯里伤心地抽泣。 迟映鹤静静地看着他,又叫服务员来要了一碗糖水。 谈意惟饿了很久,又哭了很久,”没一会儿就开始手脚冰凉,全身发抖,迟映鹤给他喝了一点糖水,等着他缓过来继续说。 谈意惟把眼泪擦干,讲起自己“最好的朋友”的故事,说阮钺如何照顾他,如何帮他反击霸凌者,如何在他每一次需要安慰的时候总是第一时间出现,但自己又是如何地恬不知耻,如何地贪得无厌,明明知道阮钺有多么严重的创伤与隐痛,竟然还动了心思想将对方据为己有。 迟映鹤听完了:“他这样子对你,你会喜欢他,是一种自然的反应,自然的反应很美丽,不需要为它感到羞愧。” 谈意惟摇头,他不要美丽,他只要阮钺不生气,只要阮钺不讨厌他。 但现在似乎都晚了,在告诉阮钺自己要替孟流收东西的时候,阮钺看他的眼神,慢慢松开的拖着他胳臂的手,从细微之处透出惊愕、不解、恼火的情绪,好像是在谴责他的背叛,控诉他长时间的欺瞒。 谈意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一整天,迟映鹤陪着谈意惟在垂河城里四处转了转,想到当时他们可能是住在附近的村镇而不是城里,就又开了车,沿着垂河一直往西,到了西边的民引镇。 这是垂河县下辖的最大的镇子,这天刚好是赶集日,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在充满着乡音的集市上,谈意惟终于抓住了一点熟悉的感觉,当年,他妈妈就靠做针线活和小玩意养他,经常带着他在集市上卖东西。 顺着印象里的路径,谈意惟终于找到了之前住过的老屋,老屋就建在垂河边的砖台上,老旧的一座瓦房,有个非常狭窄的篱笆墙小院,到处都堆满了砖头和杂物,被暖色的阳光一打,反而在凌乱中透出一点温柔的生活气息。 一根悬在半空的晾衣绳,沉甸甸地挂了好几件衣服,样式都有点土,是老年人稳重而朴素的款式。 “也许是你外公外婆现在在住,”迟映鹤和谈意惟并肩站在河对岸,问他,“要过桥去看看吗?” 谈意惟望着那边沉默静寂的,错落分布的瓦屋,好像真的看到一对老头老太的身影在其中晃动。 他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低下头,踢了踢脚底的石子,对迟映鹤摇了摇头。 他并不想见明显不会接纳自己的人,循着记忆找过来,大概只是想抓住一点若有似无的乡愁,他盯着自己住过的老屋又看了一会,想要将这种感觉默默记住,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可以拿出来用。 无论好坏,都是经历,毕竟体验过的感情才是艺术的素材库,他常常用这种想法来安慰自己。 迟映鹤把谈意惟送回酒店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 到了2104,迟映鹤想给谈意惟升级更宽敞的房型,被谈意惟婉拒,两人进屋喝了点水,迟映鹤又问他:“今天你朋友有联系你吗?” 谈意惟摸了摸裤兜,心虚地说:“昨天打过电话,我不敢接,然后就,关机到现在。”他拿出黑屏的手机,犹豫了一会,手指虚虚地按在开机键上。 迟映鹤催促道:“回个电话吧,也许他很担心呢?” 谈意惟还是很害怕,害怕开机后会看到阮钺发消息来讲一些让他没办法承受的话,但他也不可能一直这样逃避,而且迟映鹤说得对,万一阮钺还一直在找他,他至少得去报个平安。 房间里也没有椅子或者沙发,他坐到床边去,鼓起勇气开了机。 漫长的开机动画之后,瞬间弹出的上百个未接来电和微信消息涌入屏幕,险些直接卡死,谈意惟无助地伸出拇指在屏幕上滑动了几下,等到手机又有了反应,才点开微信去看阮钺发来的消息。 99+条,从昨晚一直轰炸到2分钟前,谈意惟哆嗦着手,快速浏览下去。 aaa阮:去哪了,回电话? aaa阮:为什么关机? aaa阮:为什么关机? aaa阮:回消息 aaa阮:回消息 …… aaa阮:去垂河了? aaa阮:和谁在一起? aaa阮:回消息,回个消息 aaa阮:谈意惟,我求你,回消息行吗 aaa阮:你体谅体谅我好不好,我做错什么我道歉,你不要玩消失行不行 …… aaa阮:我到垂河了,你住哪里? aaa阮:你住哪里?回个消息好不好 aaa阮:哪个酒店?贲市附近对吗?我一个一个找 …… aaa阮:我找不到你,我要报警了 谈意惟又想哭了,强烈的愧疚混着难过涌上心头,他不知道阮钺怎么知道自己来了垂河,怎么知道自己住在贲市附近,又想到可能是没退出微信的ipad被阮钺翻箱倒柜地找到,看见了同步显示的自己和迟映鹤的聊天记录。 迟映鹤是垂河县人,贲市是垂河县城里一条有名的小吃街,谈意惟告诉他自己住在这附近,他一到地方,直接就找到了这家口碑最好的连锁酒店。前台小姐认得迟映鹤,听说是找人,没有多问就告知了房间号,但阮钺估计是因为长相问题,跑了好几家酒店,都无一例外地拒绝提供顾客信息。 谈意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敲字回复。 谈谈谈力球:我在贲市南路153号楚庭酒店,2104房间,现在很安全,不要报警。 回复完,他愣愣地握着手机,抬头看了看迟映鹤,迟映鹤站在他旁边,多少也看见了点屏幕上的内容。 “他在担心你。”迟映鹤说。 “他在生气呢。”谈意惟说。 以阮钺的速度,应该很快就能找过来,迟映鹤陪着谈意惟等了一会儿,约摸有十几分钟之后,外面果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明显带着怒气的咚咚咚,谈意惟吓得一抖,迟映鹤替他走过去开门。 门开了,阮钺站在外头,眼睛下面乌青,嘴唇上面也泛青,好像是一夜之间急得胡茬都长了出来,他焦躁不安地等到门打开,却发现是个陌生男人,再往里一看,窄窄的一张床,床铺有点凌乱,边上坐着谈意惟,谈意惟低着头,眼周是烂桃子色,下巴上还挂着几滴眼泪。 他突然暴起,揪住艺术家先生平整光洁的衣领,迟映鹤还没来得及说话,被巨大的冲击力推着向后退,后腰撞上洗漱台,疼得脸色变了几变。 第33章 什么都不许,你答应吗? 阮钺觉得,谈意惟的每一个反应,每一个动作,都让他非常生气。 还有眼前这个衣冠楚楚的男人,阮钺记性好,几乎过目不忘,一眼就认出这是之前和谈意惟一起吃过晚饭的那个艺术家。 他一向都对别的男人看谈意惟的眼光非常敏感,而这人看向谈意惟的神情绝对不是多么清心少欲,现在想起来,当时在首都帮谈意惟升级套房的所谓“艺术家哥哥”,也一定是这个人无疑。 第30章 花大价钱给一个大学生住豪华套房,不是糖衣炮弹是什么?这次谈意惟关掉手机跑到垂河,八成也是被哄骗来的,什么艺术家,肯定又是个别有所图的色狼! 看起来三十四五岁的样子,居然骗刚成年的小男孩到这种小县城来开房,还心机到只开单人间,阮钺不敢想在谈意惟失去联系的一天一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用力攥紧了这人明显价值不菲的休闲衬衫,正准备照着他左下颌关节来上一拳,本来坐在床上垂头丧气的谈意惟却突然扑上来,一边哭叫一边推着他,让他放手,说“别打别打”。 迟映鹤本来就是瘦高身型,比阮钺弱势不少,这一拳下去,艺术家金贵的脸估计非得破相变形不可,谈意惟吓坏了,死死抱住阮钺将要挥动的手臂,泪眼婆娑地求他“千万别打”。 阮钺见谈意惟竟然站在对方那边,一时间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太阳穴很尖锐地一阵刺痛,他本来就觉得很奇怪,谈意惟怎么突然和搞女装的男同学玩在了一起,现在竟然还和明显大了他一轮还要多的男人不清不楚地厮混,也不知道发展到了哪一步,有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他的手臂被谈意惟抱住,怒气发泄不出来,只觉得血压噌噌飙升,顿时有种眼冒金星的感觉。 他还年轻,应该没有什么脑血管破裂的危险,但暴怒之下,还是有点头晕恶心的难受,他松开迟映鹤,转身拖住谈意惟的手腕,语气生硬道:“跟我回家。” 迟映鹤直起腰,理了一下衬衫领子,他被阮钺刚才的一番推搡搞得狼狈,精心设计造型的头发也散开了几缕,一个在社会上还有点地位的体面男人,竟然被小自己十几岁的毛头小子无理地、粗暴地对待,后腰估计还撞青了一片,说一点也不生气是不可能的。 况且现在,明显情绪尚不稳定的男生还要拖着谈意惟离开,迟映鹤觉得实在不妥,于是大步追出去,在走廊里把人拦住。 “你不能带他走,你连他也想打吗?”迟映鹤伸手拨了一下额前散乱的头发,明显也动了怒,“你刚才的暴力行为,我完全可以报警,你放开他,让他自己走。”说着,就要去拉谈意惟的手。 “好啊,请你去报警。”阮钺猛地又把谈意惟往身后一拽,也不顾是不是把人拽痛了,十分强势地对艺术家先生说,“刚好也想请警察查查你,是不是个拐骗小男生的惯犯,他才多大年纪,你到底什么目的,自己心里清楚。” “请注意你的措辞,”迟映鹤怒声道,“什么叫拐骗小男生的惯犯?” 酒店房间的隔音本来就不好,三个人站在走廊里拉拉扯扯吵吵嚷嚷,很多人都在屋里听到了,这场骚乱很快就惊动了酒店保安,三五成群地上了二楼来。 谈意惟被两个人互放的狠话吓得魂飞魄散,一会儿求迟映鹤“不要报警”,一会儿又跟阮钺争辩“他没拐骗”,两个人都不听他说,针锋相对地顶着,谁也不肯让步。 保安们涌过来,把他们三人带到了办公室调解,最后,谈意惟说愿意跟阮钺回家,于是回去收了行李退了房,被阮钺像抓小鸡一样带去了火车站。 接近半夜的时间,已经没有高铁,只有慢车。慢车要坐将近四个小时,一路上,两个人都很沉默,阮钺一直没松开钳着谈意惟手腕的手,谈意惟挣了挣没挣开,只能用单手打字发微信,对迟映鹤一千零一次道歉。迟老师本来就是出于好心专程去安慰自己,没想到却被误会成图谋不轨,还险些不明不白地挨了打,他心里愧疚得不行,觉得阮钺这样实在太不讲道理。 阮钺还沉浸在谈意惟失联一整天且和男人同住单人间的愤怒中,在路上一直忍着没发作,回到家,包还没放下,就抓住人的肩膀逼问:“那男的是不是欺负你了?摸你了吗?碰你了吗?说实话!不许替他遮掩。” 谈意惟听了这话,一下子涨红了脸,差点气得弹跳起来,他崩溃地喊叫:“都说了没有没有,你听不懂人话呀!” 阮钺非要问,问了又不信,之前隐瞒和孟流来往的事已经让谈意惟在他这失去了基本的信誉,他看谈意惟反应这么大,心里更加怀疑,也不多废话,拖着人就往浴室走,一边很愤怒地讲: “你才多大年纪,知不知道后果?受伤怎么办?得病怎么办?你知道艾滋病感染者里面同性性传播的比例有多高吗?” 谈意惟被强行拖进浴室,说要进行外科查体,他大为震惊,坚决不配合,双腿乱蹬乱踢,混乱中踢中了阮钺的下巴,阮钺脸色阴沉,扭住他的脚踝,但最后也没狠下心强行查看。 “你自己考虑清楚,高危行为后72小时之内必须必须服用阻断药,这是很严肃的事情,不要耍小孩脾气。” 说完,阮钺把人拉起来,推进配有卫生间的主卧,门一关,一锁,让他在里头好好反省,想说实话的时候再放他出来。 主卧平时是阮钺在住,谈意惟气呼呼地脱掉在外面穿的衣裤,随便找了阮钺一身干净衣服穿,然后坐到阮钺的床上,对着阮钺的棉花枕头梆梆来了两拳。 “冤枉人……不讲道理!”谈意惟对着棉花枕头说。 他不知道为什么阮钺对迟映鹤敌意那么大,甚至用了点莫名其妙的“捉奸”的架势,讲一些怪话,什么“同性性传播”,什么“高危行为”,他气得脸绿,暂时不想和阮钺说话。 但他也没想到,阮钺说要关他,就真的不让他出房门了。 从八月初,到八月末,他闹过,喊过,服软过,阮钺就是不给他出门,不给出门,三餐倒是定时定点伺候,但每次过来送饭,还是不给他好脸色看。 谈意惟每天躺在床上玩手机,也渐渐冷静下来,觉得应该是自己失联那一天吓到了阮钺,一天失去联络的惊吓,要用三十天的“禁足”来抵,倒也勉勉强强能接受。 虽然勉为其难地哄好了自己,其实心里还是很郁闷,想着阮钺是不是从清宫剧里学来的这种惩罚,但自己又不是他的后妃,干什么不清不楚地把人拘在这里呢? 他还惦记着在迟映鹤那里没做完的雕塑,想着过几天开学,阮钺应该能消气,总不能到时候还把他关在家里不让去学校。 进入大二之后,必修的公共课会少很多,课表上基本上都是比较重要的专业课和选修课,谈意惟已经下决心从这学期开始认真学习,好好创作,争取能把低迷的绩点提一提。 大三下学期就要选导师了,在那之前,一定要优秀到能引起纪老师的注意才行。 到了开学那一天,谈意惟早早起来,洗漱完想出门,转动卧室的门把手,却发现门还是锁着。 他有点急了,七点钟,阮钺肯定已经起床,明明知道今天开学,为什么还不来给他开门? 他大力拍了拍门板,喊阮钺的名字,过了一会儿听见脚步声,阮钺拧开了门锁,还是板着那张臭脸。 谈意惟缩了缩脖子,硬着头皮说:“我要去上学。”阮钺没说话,往他手里塞了一个碗,碗里一个煎蛋,两片面包,半碗炒油麦菜。 “课表给我,我发邮件给你请假。”阮钺人高马大地站在卧室门口,并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谈意惟瞪大眼睛,一时没理解是什么意思,他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诉求:“我要去上学”,但阮钺只是纹丝不动地站在他面前,低着头看他,沉默了一会儿,说: “你保证不再和那个男的来往,不见面,不联系,什么都不许,你答应吗?” 谈意惟仰头看着他,觉得他的要求不可理喻,明明自己已经反复申说和迟映鹤并没有什么不正当关系,为什么就是不相信,为什么要这样逼迫人,在新学期,他还期望迟映鹤能教他做装置,如果有满意的作品,也许能拿去参展也说不定。 “不行,我还得——”谈意惟急急地说,但话没说完,阮钺砰的一声把门在他眼前关了起来。 疯了疯了,阮钺疯了,谈意惟惊慌地在房间里转了两圈,上学,一直以来都是阮钺心目中具有第一等优先级的事,干什么都不能耽误上课,不能影响学习,阮钺这么要求他自己,也这么要求谈意惟,但现在,因为对迟映鹤的误会,阮钺竟然连课都不让上了,事态很严重,形势很严峻! 谈意惟认真地害怕起来,觉得阮钺肯定还是因为同性恋的事情应激了,阮钺怀疑自己是被迟映鹤“诱骗”了,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把自己从“罪恶的深渊”救出来,在应激状态下的阮钺,确实做出什么事情都不意外。 但是怎么能不上课呢?整个学期的第一节课就缺勤,肯定会给任课老师留下很糟糕的印象,但真要发邮件请假的话,他又说不出什么谎。 他急得不行,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先想办法出去才行。他冷静下来,先是换好了衣服,然后拍门大声叫阮钺,说饭菜太干,现在马上要喝水。 踢踏踢踏,阮钺提着烧水壶来了,刚一打开门,谈意惟嗖的一下从他身边挤了出去,烧水壶被撞掉了,好像是砸到了阮钺的脚,谈意惟没来得及回头看,直接冲到大门口,扭开防盗门,才刚刚迈出去一条腿,忽然被拦腰抱回来。 第31章 阮钺的脚被烫伤了,但抓人的速度一点也没受影响,他捉着谈意惟的肩膀,把人钉在门边的墙上,努力克制了一下,问:“你要跑?”他的手颤抖,肩膀颤抖,声音颤抖,不知道是疼得还是气得,谈意惟在他手下不安分地扭动了一下,被更用力地死死按住。 阮钺不明白,为什么谈意惟就是不肯松口保证和那个男人断联,甚至为此还要再一次地从自己身边逃开,他的心如失重一般吊了起来,手上不自觉地用了狠劲。 “你真的喜欢他?”阮钺听见自己说,声调变得不成样,“你不喜欢他对吗,你又不是同性恋!!!” 谈意惟挣扎着,肩膀被捏得好痛,听到他问到后半句,却立刻像被踩到尾巴一样生起气来,他抬起眼睛盯着阮钺,难受得口不择言: “同性恋怎么了?是同性恋又怎么样?阮钺,你不要因为你爸就对所有同性恋抱有偏见,不是所有同性恋都是人渣——唔唔——” 他话没说完,嘴忽然被堵住了,阮钺的右手松开他的肩膀,捏上了他僵硬的后脖颈,额头抵下来,直接凶狠地咬上了他的嘴唇,两人的鼻梁都高,在急促的呼吸之间磕磕碰碰打着架,谈意惟被突然闯进嘴巴里面的湿润的唇舌搞得傻掉了,瞳孔一阵震颤,反应不过来,只能微张着嘴任对方一点不温柔地啃咬亲吻。 阮钺很痛苦,只觉得谈意惟是执意要离自己而去,这么多年,他早把谈意惟看作构成自己生命的重要部分,是自己的心脏,肝脏,重要器官,有谁能受得了身体内部的脏器被被人开膛破肚地拿走呢? 他感受到了足以威胁生命的巨大恐惧,只迫切地想把谈意惟重新按回身体里面,想和眼前的人交换些什么东西,好确认一种归属的权利,他狠狠地捏着谈意惟的后颈,霸占谈意惟的口腔,感受怀里的人从僵直僵硬,到细细颤抖,再到瘫软脱力,背靠着墙一点点下滑,最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因为过于激动,他好像把谈意惟耳后的皮肤掐出了血,感受到疼痛与窒息,谈意惟开始剧烈地挣扎,阮钺在压制对方的过程中,不知道碰到了哪里,一种陌生的冲动忽然不可遏止地涌入大脑,他别过脸去,隐隐的痉挛抽搐的感觉升起,是万分熟悉的那种反胃恶心。欲望的本能和恐惧的条件反射争抢肢体操控权,他不甘心地抱紧谈意惟,又轻轻亲吻了一下,就突然被骤然剧烈起来的的胸痛击败了。 他松开手,跪伏在地上,又想起了十年前在父亲卧房外见到的那恶心的一幕。 从前,他在碰触谈意惟的时候,绝不会像与其他同性肢体接触时那样,产生几乎已经刻在基因序列中的反感,但是今天,与血液倒流的欲望同时被激发的,还有那种无可避免的,面对同性恋时近乎本能的干呕反应。 他伏在地上,双手捂着脸,一阵一阵地反着胃,什么也吐不出来,却感受得到强烈的,几乎难以忍受的食管痉挛的疼痛。 第34章 过敏原 谈意惟觉得痛死了,肩膀痛,脖子痛,嘴巴痛,最难受的是心脏,强烈的心悸阵阵冲击,整个胸腔都震颤、酸痛,眼前一闪一闪地发着黑。 他很害怕,怕得直发抖,熟悉的恐惧席卷四肢百骸,身体受到外力侵犯,对象居然还是百分百被他信任的阮钺。 阮钺从来没有这样过,故意让他疼痛,像一只发怒的狼,压过来一味地强迫,牙齿碰撞,舌头酸麻,很怪异的感觉,和想象过的初吻大不相同。 对象是没错的,可为什么会这么难受? 耳朵后面有好像血渗出来,他站不住了,慢慢滑坐在地上,阮钺还是不管不顾地抓着他,让他怀疑自己今天是不是就要在这里被阮钺堵着口鼻闷死。 但为什么会有这样强烈的窒息感呢?他小腿乱蹬,不知道踢到了哪里,阮钺松开了他,别过脸去,突然开始干呕。 谈意惟急促地呼吸,看着阮钺痛苦地伏在地上,剧烈地犯着恶心,这恶心明显是因为他,因为和他进行了亲密的接触。 全身的燥热感一下子冷结成冰,他张大嘴巴想喘气,却发现什么也吸不到,胸口像有重物压着,细窄的气道被压得接近闭合,就连鸣哮音也渐渐减弱了。 他的哮喘又犯了。 阮钺缓过来的时候,谈意惟已经没了动静。 室内很安静,防盗门一直还开着没有关,偶尔有出门上班上学的人路过,好奇地向里头张望上一眼。 阮钺站起来,发现谈意惟缩在墙角,脸色发绀,额前和脖颈上都是淋淋的汗。 “谈意惟?”阮钺叫了一声,扑上前去查看,他把人扶起来,变成半坐位,又解开衣领,耳朵贴在胸口听了听心跳。 没骤停,但很微弱,怎么喊也喊不醒,阮钺冲回房间拿手机打120,然后拿了急救药和储物罐,将面罩扣在谈意惟口鼻上,揿下药罐,附在人耳边焦急地,慌张地反复说:“坚持一下,吸气,吸气好不好,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振作一点,呼吸……求你……” 阮钺的汗从额角滴了下来,砸在谈意惟无力下垂的手背上,谈意惟好像听见他讲话,在他怀里动了一下,呼吸声略微明显了些,气雾状的药弥漫在储雾罐里,随着一吸一吐渐渐沉积到了气管中去。 阮钺紧紧盯着他的脸,观察他的反应,在一瞬间,甚至产生一种恐怖的想法,万一谈意惟真的被自己害死了,自己又该怎么活? 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呢?为什么要采取强硬的手段呢?为什么要逼迫他,甚至,甚至伤害他的身体。 谈意惟耳后的伤口出了一点血,已经凝成血痂,他的皮肤本来细嫩,又敏感,轻轻一划就会出现肿起来的划痕,更别提大力的捏握,在血痂旁边,艳红色的指痕高出皮肤表面,乱七八糟的,好像在控诉着所遭遇到的一切暴力对待。 这是谈意惟第一次因为自己受伤。 阮钺扣紧了面罩,间隔几分钟再次给药,几次呼吸之后,谈意惟的脸色渐渐恢复了些,大概是是血氧上来了,胸脯也开始小幅度地急促起伏,意识却还不很清楚。 没过多久,救护车到了,阮钺卸了力,把人交到医护手上。 进了医院,吸氧,打针输液,被要求住院两周。 输上激素之后,谈意惟昏睡着,呼吸已经渐趋稳定,阮钺坐在病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谈意惟看。 他木着脸,隔几分钟就去摸人的脉搏,一直陪到晚上,没吃饭,没喝水,也没给学校老师请假,九点多的时候谈意惟睁开了眼睛,迷茫地看了一会儿天花板,扭过头来发现了一脸疲惫的阮钺。 阮钺不敢碰他,也不说话,垂着头等待审判,谈意惟张了张嘴,无声地说了句什么,阮钺没听见,也不敢听,沉默了一会,站起来,说:“我去帮你买饭。” 谈意惟哑着嗓子,又问了一边,他问:“阮钺,你觉得很难受吗?” 发问,针对的是之前干呕的反应,但听在阮钺耳朵里,自然地解读成了:“把我害成这个样子,你觉得难受吗?后悔吗?”床边站着的人低下眼睛,把病人露出来的手塞回被子里,然后迅速拉开距离,说了一句:“对不起。” 谈意惟又把眼睛闭了起来,在阮钺转身走出病房的时候掉了几滴眼泪。 在办入院手续的时候,阮钺选的是三人间,同屋还住了其他两个人,一个是八十多的老太,一个是刚刚退休的老阿姨,都是儿女在陪床,接近熄灯的时间,老年人睡得早,已经有浅浅的鼾声在响。阮钺没去多久,很快就打包了一盒咸粥和温水回来。 咸粥是在医院一楼的肯德基买的,这个点也没有别的餐厅还营业,只能凑合吃,阮钺把塑料盒子打开,拆开餐具包,手扶着谈意惟的肩膀,让他坐起来,想自己上手喂,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粥和勺子塞到病人手里,自己转身去搭陪床用的折叠椅。 折叠椅又窄又小,阮钺一米九的大个儿,只是坐在上面都显得憋屈,谈意惟捧着粥盒发呆,想起在老家的时候,阮钺没有自己的房间,睡的也是这种吱吱作响的折叠床。 小时候,他偶尔因为回家晚了被关在门外,就跑到阮钺家留宿,阮钺让他睡小床,自己铺了被褥在地上,无论什么季节,什么天气,把更舒服的窝穴留给谈意惟,什么需求都先考虑谈意惟,谈意惟以前觉得,也许是因为自己看起来很瘦,很弱,阮钺照顾他,让着他,是出于对弱者的保护和关爱。 但现在,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又在想,或许阮钺对他还是有那么一点不单纯的感情,感情里或许也掺杂了一点难以启齿的欲望,并且刚好与近乎本能的,对同性间亲密关系的抵触相违背。 知道自己喜欢的人对自己有隐秘的欲望,本来是件值得窃喜的事,但他也眼睁睁地看着,阮钺会因为这种欲望痛苦、干呕。他本来也了解阮钺的这种心病,不是没有心理准备,可到了真正见到阮钺因为自己而恶心呕吐时,心脏还是像凌迟一样痛,比痉挛的气管痛,比出血的耳朵痛,比磕碰之间几乎撞出眼泪的鼻梁还要痛。 第32章 有一次失控,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失控,这一回是强吻,下一回会是什么?这一次是难受到干呕、胸痛,下一次又会是怎样? 人有趋利避害的本性,如果一种爱是有害的,危险的,那么是不是也需要规避,需要远离,需要在身边竖起自保的矛,抵御的盾。谈意惟是过敏体质,每次去医院开药,医生经常会说,抗过敏药,都是对症治疗,不是对因治疗,最简单实用的办法,还是尽量地远离过敏原,只要在物理上做好防护,就可以避免各种症状的出现。 那么,如果自己已经成了阮钺的过敏原,分开会不会是更好的选择? 住院一周半之后,谈意惟在阮钺去打饭的时候,给他留了一张纸条,一个人偷偷跑出了医院。 # 只有相思无尽处 第35章 小谈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至今为止,谈意惟和阮钺分开最久的一段时间,是他高三上学期专业集训的时候。 他的同学大部分都去了全封闭集训的画室,但是他不愿意在机构住宿,每天坚持坐公交车往返,那时候阮钺正常上学,比他更早出晚归,两人都忙着奔前程,只有画室偶尔放假的时候才凑在一起做作业。 高中生没有手机,加上时间紧任务重,每天素描、色彩、速写反复练,常常要通宵,在公交车上甚至也要画上两张,并没有什么余裕来感受孤独。 集训时间接近半年,画室两周休息一天,他因为辛苦瘦了很多,每次见面,阮钺都要给他煮好几个鸡蛋吃。 如果可以,他想要一直和阮钺在一起,很难想象真的长时间分开会是什么感觉,但现在,一切都要按下停止键,他摸摸自己的胸口,感受了一下感情的浓度,想到要分开的时候,只觉得难受得好像要死掉了。 但比起自己难受,他更怕阮钺难受,住院期间,他每天看着阮钺小心翼翼,保持距离,总觉得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他的世界很小,又以艺术为专业,可以将感情看作人生中的头等大事,但阮钺的天地很广,一个合格的医生,需要时时刻刻保持冷静、理性,情绪的过分波动是有毒的,不被允许的,谈意惟比谁都知道,阮钺有多么努力,多么上进,他不想折磨阮钺,不想成为阮钺奔向成功的途中一条可能误入的歧路。 他在给阮钺的纸条上这样写道: “我要去‘集训’一段时间,冲击年底的几个大展,就不回家了,不要找我,不用担心。” 在最后,又画上了自己的小头,一个安慰的眯眼笑的表情。 他扯掉手腕上写着患者信息的的手环,换掉病号服,混在前来探视的家属中溜出了医院。 他和迟映鹤联系好了,打算加入迟映鹤的团队,和他们一起学习创作,并且在工作室住上一段时间。工作室的三楼算是一个临时宿舍,团队成员有时闭关搞作品,就会住在这里,一共四个卧室,一个被改造成电影房的客厅,艺术气息和生活气息都很足。 迟映鹤没有计较之前的误会,很快给谈意惟收拾出了房间,还把家里养的狗带来请他照顾。谈意惟对很多毛发类的东西过敏,好在狗毛还不是他的过敏原,三楼一般也没人上来,有狗在这里陪他,也就不会害怕了。 他安顿下来,看到阮钺发来一条消息,一份word文档,是阮钺替他记的哮喘日记,里面详细记录了每一次病情发作的症状与用药情况、平时维持药物的加量减量,和文档一起发来的还有一句话,阮钺说:“我不在身边的时候,照顾好自己。” 谈意惟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感情又激荡起来,溺得人几乎喘不过气,他倒在床上,捂着脸默默地哭了半小时。 阮钺帮谈意惟办过“自动出院”手续之后,一个人回到了出租屋。 他搬回关了谈意惟一个月的主卧,在房间里发现了好多谈意惟手绘的小人头。 有郁闷的,生气的,平静的,伤心的,大多画在便签纸上,或者书架上某本书的扉页,有些也会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比如被套的一角,比如衣柜里一件白色的t恤上。 谈意惟其实天性里是特别乐观的一个小孩,尽管在人间遭受了太多磋磨,经常也能苦中作乐,想出一些可爱的“小花招”来自娱自乐。 阮钺把手掌按在小人头像上,认真体会着谈意惟画下它们时鲜活的情绪与感受。 他在谈意惟睡了30天的床铺上躺了一天一夜,就开始正常去学校上课。 他给院里最有名的,呼吸内科的大牛导师发了邮件,附上自己大一学年的成绩单,以及各种竞赛的成绩名次,阐述了自己最感兴趣的研究方向以及相关文献积累,希望老师能够提供机会,让自己提前进入实验室学习,哪怕是做些最基础的工作也好。 本来,学院里的导师双选会在大五上学期时开始,一般同学们在大三时久会开始谋求加入心仪导师的课题组,大二抢跑的情况也不少,但并不是主流,毕竟在这时候就能够确定未来专业方向的同学也不多。 但阮钺一直都很笃定,他从在志愿表上填上临床医学的那一刻开始,最重要的目标就是帮谈意惟管理疾病,养好身体。这种想法或许有点肉麻,但也是他自然而然的选择,在原来的人生规划中,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缺失谈意惟的位置。 发完邮件之后,他叉掉邮箱,开始全神贯注地继续阅读文献。 一般来说,这种极其热门的导师会更倾向于选高年级的学生进实验室帮忙,但这一次,回复很快就来了,陈教授说,欢迎你有空时来我们项目组的实验室参观学习,我安排一个博士生来带你,希望你学有所获,祝好。 阮钺进了实验室之后,马不停蹄地开始跟着博士师兄学习各种基础知识、实验技能,以及统计方法,承包了所有的试管清洗工作,在人不多的时候也上手熟悉了常用的仪器设备。 新鲜的知识每天输入大脑,课余时间全部被填满,让大脑时刻保持高速运转的状态,就连三餐都要用文献来下饭,他不知疲倦地学习着,只有偶然又发现了之前没看到过的谈意惟的小人头像时,才会有片刻的恍惚与失神。 周末,还是抽空去给沈英南辅导作业,小孩问过他好几次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漂亮哥哥,他沉默不语,小孩从他这里得不到答案,自己用电话手表给谈意惟发消息,谈意惟回复得很慢,总是那几句套话:“好好学习”“不要分心”……沈英南很不开心,认为谈意惟一定是被阮钺惹火,连带着也不理自己了。 “你到底做了什么坏事,漂亮哥哥怎么到现在都不消气呢?”小孩不解地问。 “我……强迫他做了不想做的事,伤害了他。”阮钺这一次没有回避,诚实地回答。 “但我觉得,小谈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你其实很喜欢他,我觉得他一直都是知道的。”小孩摆出一副老成的模样,郑重其事地表达想法。 第36章 人死后都是一把灰 知道……我很喜欢他么?阮钺心想,应该是知道的,但一定没发现竟然是不合道德的,会产生伤害的那种喜欢。 沈英南看他一脸苦相,就又拍拍他的肩膀,继续输出道: “而且他也很喜欢你,这你总看得出来吧。” 阮钺看了沈英南一眼,无奈地苦笑:“嗯,他很信任我,我应该让他很失望吧。” “不是信任,哎呀,你怎么这么笨,”沈英南忍受不了大人的迟钝,突然附耳过来,肉乎乎的身体压了一半重量在阮钺肩膀上,一张小嘴轻轻说道:“是想给你当老婆的那种很喜欢呀。” 阮钺脸色一变,推了推他,将“小孩子不要胡说。”沈英南得意地直起身来,奚落阮钺道:“没想到你学习那么好,竟然是个大笨蛋!” “你不要刚好,等我长大了,我要娶小谈哥哥做老婆!”小孩叉着腰,完全忘了谈意惟对自己敷衍的态度,开始兴致勃勃地畅想未来。 阮钺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什么反驳的话。 谈意惟离开后,他把谈意惟的卧室仔仔细细地收拾了一遍,东西都规整好了,只是不敢再随便翻看什么,他也不傻,知道自己对短暂的19年人生中最珍视的人产生了龌龊的欲望,就和和那些觊觎谈意惟美貌的混蛋一样。 欲望产生之时,谈意惟就从他的身体内部被剥离了,真正将与自己好得像一个人的谈意惟当成欲的对象、爱的靶心,心理距离反而远了起来,阮钺觉得这样的感觉很陌生,很恶心,基因的力量真是强大,一直以来,被阮嵩严防死守的,避之如洪水猛兽的事情,果然还是无可避免地发生了。 恶心的同性恋,欺骗女人生下来的儿子,也势必是个恶心的同性恋,这是堕落的报应,是刻在基因里的永远的诅咒。 阮钺其实很想联系谈意惟,在听了沈英南的话之后,更有些按捺不住的蠢蠢欲动,但每每冲动到将要付诸行动的时候,想到那天谈意惟惊恐的表情、绝望的挣扎,就又会犹豫着退缩。 第33章 他不知道应该要跟谈意惟说些什么,“什么时候回来”“我错了,真的错了,保证以后不会再那样”这样的话吗?但他真能保证吗?他只觉得,一直说着反感同性恋的自己,现在只像是一个虚伪的变态,嘴巴上是“正人君子”,实际上做出的事却与禽兽无异。 他一直认为,男人为自己的不当行为做出的所谓“情不自禁”“不能自控”的辩解,都是借口,无论伤害的是亲近的人,还是素不相识的人,一个不能控制自己欲望的男人就应该去坐牢,不配从感情上得到原谅。 从小到大,谈意惟受到过的伤害与骚扰已经足够多,难道现在,竟然还要持续地承受来自身边人的阴暗的垂涎吗? 他觉得这太不公平,但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弥补。 他很迷茫,只能更加努力地上课、学习、去实验室打杂,将精力全部耗尽,尽可能缩短让思维自由飘逸的时间。 这学期,大二的学生开始上局部解剖学,在实验课上亲自动手解剖标本的机会多了起来。 几次实验课之后,阮钺在同学间传出了奇怪的名声,因为手稳、刀准,丝毫没有心理负担,熟练得不像生手,再结合那张冷硬到略带些凶相的脸,就产生了一种有点诡异的氛围。解剖课的老师看了他的刀工,觉得他是学外科的好苗子,了解到他未来的志愿是呼吸内科,还委婉地表达了遗憾之情。 期末的时候,阮钺的局部解剖学考了将近满分。 临近春节,母亲赵碧琴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赵碧琴问,寒假忙不忙,今年回不回家过年,又偶然提到谈意惟的父亲谈新得了肺癌在住院,几个月前发现时已经是晚期。 说到这位在往日有过一段故事的旧情人,赵碧琴语气平静,好像只是在讲一个不相干的人,她告诉阮钺,“你那个好朋友已经回来了,一直在医院守着,估计病人是快不行了,可能就在这几天。” 阮钺张了张嘴,从喉头到心脏一阵酸涨,他挂了电话,立刻订了春运期间价格翻倍的机票。 在飞机上,阮钺想了很多,如果真的见到谈意惟,要怎么开口说第一句话,是要问候,还是安慰,还是直白地告诉他,这半年,我真的非常想你,日日夜夜都,无时无刻不,想你,想你,非常想你。 所有这些话,到在县人民医院看到谈意惟的时候,都变成了一团抽象的空白,无限扩大地在大脑里发散,卷走了一切声音和语言,只有僵硬的肢体默然杵在原地,无论如何也无法挪动。 谈意惟穿了一身稳重的黑白灰,站在病房门口,看着何云在床前给谈新翻身。 初次见面时,那样一个英俊儒雅的男人,如今病态地瘦成了骨头架子,松松垮垮地勉强着基本的生命体征。 他抿了抿唇,移开目光,看见了走廊尽头的阮钺。 他先是愣了愣神,然后笑了一下,就像告别纸条上的那个小人头像一样,阮钺一下子被触动了,一米九的大个子快步从不远处走来,露出一点手足无措的紧张。 他说不出话,反倒是谈意惟先开口了,谈意惟说:“我不难过,他要去一个没有痛苦的世界,我不为他感到难过。” 在人间,恨也痛苦,爱也痛苦,死后,所有人都是一把灰,谈意惟对谈新的感情很复杂,但人不会为一把灰感到难过。 阮钺贪看谈意惟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说“最近……过得还好吗?”好老套的话,但尾音还是在颤抖。 他觉得谈意惟看起来有点不一样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完全丢掉了之前何云给他穿的旧衣服,慢慢开始自己学搭配,原本那种灰扑扑的美,现在就变得更加出尘,更多了些不容侵犯的气质。 但这样的谈意惟已经不再属于自己,阮钺又移开视线,只盯着对方胸前作装饰的一颗银色胸针看。 “嗯,还不错,我的作品,年后要送去沪市参展了,等这边的事情结束,就要搭飞机过去。” 这半年,迟映鹤帮了谈意惟不少,教他创作技法,帮他完善构思、发散创意,还带着他在圈子里拓展了些人脉,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入门“师父”。 已经初步接受“社会化”的谈意惟,好像学会了点礼貌的客套,他微微地笑着,看着阮钺,不知道为什么两人之间就多了一些生疏的感觉。 所有的话,包括道歉,包括想念,都变得不合适宜,阮钺的手指捏紧了,又松开,最后还是不要脸地问了一句:“我也想……看看你的作品,能和你一起去沪市吗?” 忽然,病房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谈意惟转身走进去,站在谈新的病床边俯下身看那人灰暗的脸,得病之后,人老得很快,不到五十岁,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因为化疗又掉落了一大半,往日英俊模样早已如烟消逝,只剩下一副苍白瘦弱的可怜相。 阮钺以为,在这种场合,谈意惟会很难抑制住伤心的反应,至少会流一点眼泪。谈意惟是很感性,很心软的人,但他这次没有哭,只是站在床前看着,有了一点成年人的体面和坚强。 阮钺不知道,谈意惟不在自己身边的这半年,都是怎么过来的,他最害怕的是,分开时间久了,谈意惟会不再需要自己,可能永远失去谈意惟的恐慌攫住了他,他僵在原地,表情是死人一般的难看。 谈新被宣告死亡,家属鞠躬默哀,遗体盖上白布推进了太平间,谈意惟已经两个通宵没休息,何云不要他帮忙办接下来的手续,他离开医院,想要回家睡觉。 阮钺打了一辆出租车,送他回小区,在车上,两人都很默契地没再提起之前的事。谈新死后,何云不可能再给谈意惟一分钱,相当于没有了经济来源,阮钺想到这一点,觉得这个时候,自己不伸出援手不行。 下车之前,他捉住谈意惟的手臂,拦住了要开门的动作,又一次地请求道: “一起去沪市的事,我是认真的,你……可以考虑一下吗?”说完,又觉得好像是有点唐突,“你……现在有收入吗?经费够吗?我手上还有点钱,需不需要我帮你……订机票?” 谈意惟垂下眼睛,看自己被拉住的那只胳膊,好像是犹豫了很久,才回答说:“一起去,好啊,机票就,不用了,主办方会报销的。” 说完,又是客气的一个微笑,然后开门下车,在车窗外对阮钺挥了挥手。 明明已经想好了,要给对方充分的,舒适的个人空间,不想因为自己使对方感到困扰,但一但面对面讲起话来,还是会升起难以遏制的眷恋之情,两个人都是如此,心情都是矛盾的难受。 回到平房,阮钺偷偷地在支付宝上转了谈意惟五千块钱,他知道谈意惟的支付宝并没有设置收款提示,收到别人的转账,往往都不会知情。 他想,搞艺术创作应该很烧钱,去沪市的开销也一定不小,不管谈意惟需不需要,他希望能给谈意惟花自己的钱,为谈意惟付出,会给他带来一种强烈的快感,也能弥补一些心里的愧疚。 他订了和谈意惟同一班去沪市的飞机票,但到了出发那一天,才发现谈意惟坐的竟然是头等舱。 是迟映鹤帮谈意惟订的机票。 -------------------- 啊啊啊这周没更够1w,下周加更一章,请监督我(鞠躬) 第37章 成为大人之前 上了飞机之后,阮钺一个人在经济舱如坐针毡,坐立难安。 他隐隐能猜到是谁给谈意惟订的头等舱,过于呼之欲出的答案刺痛了他,让他忍不住地胡乱揣测。 这半年里,谈意惟究竟住在哪里,他一直不敢深想,如果真是那个艺术家趁虚而入,陪伴在谈意惟身边,那自己又该怎么办呢?还能有什么竞争的资格呢? 那人对谈意惟很殷勤,也很舍得花钞票,能够让谈意惟在19岁的年纪就享受到超越本身阶级限制的物质条件。而自己呢,只是一个穷学生,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相形见绌,他一向沉着,稳重,这时候也焦躁起来,觉得安全带勒着腹部很难受,伸出手去大力拉扯调节松紧的带环。 路过的空姐发现了他的异常,还过来贴心地问他是不是有窒息、心悸的感觉,是不是有什么慢性疾病急性发作了。 落地之后,两个人打车去酒店,果不其然,前台小姐姐拿了谈意惟的身份证,在电脑里一刷,就换了一种接待贵宾的礼仪,说有一位先生帮您升级了套房,这是我们的迎宾礼物,您的行李等下有专人帮您拿上去,请您直接右转刷房卡上电梯就好。 谈意惟没有敢看阮钺的脸色,快步上电梯走了,阮钺没有跟上去,自己在谈意惟的房间楼下开了一间标间。 住进标间,心里还一直在琢磨,琢磨这半年谈意惟所说的“集训”,是不是去和那位艺术家进一步发展了,琢磨那个男人会不会也一同入住偌大的行政套房,就在自己头顶上和谈意惟过上一种情侣的生活。 第34章 虽然他并没有什么合理的嫉妒的立场,但就是越想越睡不着,到了半夜12点,终于忍不住去敲谈意惟的房门。 阮钺敲门,声音又急又快,谈意惟有熬夜的习惯,扒着猫眼看清来人后就打开门,他好像是刚洗了澡,穿着酒店的浴袍,头发湿湿的露出额头,一双漂亮的眼睛盯准阮钺,疑惑而小心地看。 “怎么了吗?”漂亮的人开口问。 “没什么……想和你聊聊,可以让我进去吗?”阮钺从来也不会胡说八道,不擅长找借口,提要求也很直白。 此时此刻,他就是想看着谈意惟,看着那个叫自己牵肠挂肚的人,好让一颗心能老老实实地待在合适的地方。 谈意惟把他让进来,请他坐在沙发上,自己去卧室换了件衣服,再出来的时候头发也吹干了。 谈意惟的睡衣是深黑色珊瑚绒,裤筒好像有些短,露出白到微微反光的玲珑的脚踝,套房里的拖鞋也是毛茸茸的,将优美的足弓藏得严严实实。他知道阮钺不喝含糖饮料,就从冰箱里拿了瓶矿泉水递过去,然后不远不近地坐在沙发对面的木椅上,低着眼睛等对方开口。 气氛忽然陷入尴尬的沉默,阮钺踌躇了一会儿,还是按捺不住,没头没脑地开始发问了: “他……对你……很好吗?” “?”谈意惟抬起头,用表情问了一句“谁?” “给你订头等舱的人,给你订行政套房的人。”阮钺说,说完就后悔了,还问什么对你好不好,以上这两项,不正是很好很好的证明吗? “哦,迟老师啊,”谈意惟一下子敏锐地捕捉到阮钺那种固执的误会,有点头疼地扶了一下脑袋,“迟老师帮了我很多,如果不是迟老师,我也不可能这么快做出像样的作品,有这么好的入行的机会,他是很好很好的老师。” 就只是老师而已?阮钺的心头一跳,看了一眼谈意惟,继续问:“那他这次没一起来?” “最近工作室的事比较多,忙不过来。明天开幕式,他会直接去现场的。” “哦……”阮钺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然后又陷入无话可说的沉默。 一般来说,阮钺在谈意惟面前很少表现出底气不足的心虚,谈意惟面对这种尴尬的场面,也很不习惯,想再说点什么就逃回卧室睡觉,但刚刚坐直身体,就听见阮钺用很快的语速讲了一句话。 “那明天的开幕式我也能去吗?” 眼巴巴的。不管不顾的。明明知道可能有点不合适但还是要开口请求的。 “我……不和你一起走,不会给你丢脸。”阮钺并没有什么像样的衣服,在正式场合一定会难掩窘迫,可能会在一众光鲜亮丽的艺术家显得特别灰头土脸,明天是谈意惟首次参加像样的曝光活动,应该会在形象上有所顾虑,但阮钺一心想着的只是要亲眼看看迟映鹤与谈意惟的关系究竟发展到了哪一步,到回学校之前,不确定下来这件事,他一个学期都不能心安。 谈意惟弯曲柔顺的脖颈,沉思了一会,忽然站起来,从卧室里把行李箱拖了出来。 他打开箱子,拿出一个透明的防尘袋,袋子里装着一套西装,浅灰色条纹,时尚的版型,肩部、胸前缝了撞色的拼接感面料,下摆和纽扣也有很精巧的不规则设计,一看就是花了很多心思设计缝制的。 谈意惟小心地把西装拿出来,轻手轻脚地展开,递给阮钺,低着头不敢看眼前人,小声说:“试一下吧,看合不合适。” 阮钺迟疑着伸手接过,一般来说,西装对于身体曲线的贴合度比较高,稍微有一点不合身就会比较明显,如果这件衣服是做给别人的,那自己穿起来怎么会完全合适呢? 他就在沙发边上,把自己噼里啪啦响静电的藏青色毛衣、面料柔软的灰色休闲裤脱掉,谈意惟扭转一半身子不看他,等到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停了,才僵着脖子转过来,拿起一条天鹅绒的领带,走到阮钺身前,灵巧地帮他系上。 合身,而且好看,简直像为阮钺量身定制的。阮钺平时并不打理发型,只留着简约的,短得毛毛刺刺的寸头,但穿上这种有设计感的衣服,时尚表现力极高,高大宽阔的身材,锐利有神的眉眼,比走惯了t台的男模还好看。 谈意惟唯恐泄露心事,只低着头专注地打领带,阮钺垂着眼睛看他,看他翕动的鼻翼,穿梭在墨绿色天鹅绒之间细白的手。 “是给我做的吗?”阮钺也不会拐弯抹角,怎么想就怎么问了,谈意惟猛地一震,手指停顿片刻,然后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过去,谈意惟总是爱给阮钺做些手工制品,什么钱包笔袋,帽子围巾,都很有他自己的风格,高级中带点俏皮的设计,这套西装也一样,袖口的刺绣也是谈意惟最擅长的那种花纹样式。 顿时,一种熟悉的安全感瞬间包裹了阮钺,让他有种在春暖花开,草薰风暖之中轻轻摇晃的感觉。 一颗躁动的心就那么安安稳稳地回到了胸腔里,他的表情放松下来,唇线也不在紧绷,松弛地向下垂落着。 谈意惟系好领带,拉远了距离打量一番,还是不敢往阮钺的脸上看,只上上下下扫视自己的作品上身的效果,“以前受了你那么多照顾,不知道怎么报答,就,给你做了套衣服,想着回老家的时候放到你家去。” 说什么报答?阮钺的心又直直地沉下去,沉到胃里,沉到肚脐眼,沉到深不见底的马里亚纳大海沟里去。 他动了动手指,只想紧紧抓住谈意惟,把表面糊上的这层疏远的外壳击碎,再把属于他的小谈完完整整地剥出来。 他的谈意惟,是柔软的,天真的,丝毫不会加以掩饰的,根本不会说什么客套话,他们两个之间本来就是豁出命去都不必说谢谢的那种关系。 他忍了又忍,略微抬起手臂,却还是悻悻地放下了。 谈意惟帮他整了整衣服下摆,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好帅”,然后发觉阮钺正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脸看,好像是要找到什么裂痕,什么缝隙,再嵌入铁皮,狠狠将假面撬开,仔细看看里面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样子。 谈意惟后退两步,收敛好所有情绪,说“明天下午两点,我在酒店大堂等你。”讲完,就钻进卧室,不再露面了。 我的,我的,本来就应该是我的,阮钺一直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在套房的真皮沙发上枯坐了整整一个晚上。 在亲手缝制这套西装的时候,谈意惟心里在想什么呢?想着阮钺的肩宽,腰围,臂展?想着阮钺硬邦邦的拥抱?与冷硬的脸格外不相配的温柔的语言? 谈意惟不知道,只知道专心致志地做事情时,至少可以缓解一点分离的焦虑。 分开的日子不好过,但他还是咬牙坚持,独自处理了很多原先被阮钺一手包办的事情。慢慢地,他长出了柔软的甲,包裹住过分敏感的心,让所有受到外界扰动而产生的尖锐的痛变得迟钝。 他也知道,没有阮钺在身边,他需要更坚强,更勇敢,才能保护自己,才能在世俗的意义上变得更加“强大”,才能有资格、有能力回到阮钺身边帮助他。 明天,就是在参与世俗竞争的道路上所必经的一个重要环节:作为“艺术家”,面向媒体与公众首次亮相。 他不是本次展览主推的艺术家,但仍然需要在开幕式上露面,在很多人、很多相机前展示自己,展示自己的思想,最后还一定会留下高清的新闻稿照片,在全网发布,被众人传阅。 想到这里,还是觉得特别紧张,其实,阮钺愿意和他一起去开幕式,他心里是有点高兴的,毕竟在陌生的环境,高度紧张的场合,能有阮钺陪伴身边,就像是在怒海狂澜中有了可以稳定精神的扶手,让他不至在风暴之中彻底沉船。 他想,他还是很需要阮钺的,在还没有成长为一个游刃有余的大人之前。 第38章 艺术家的世界 谈意惟第二天走出卧室,被沙发上的两个大黑眼圈吓了一跳。 阮钺一失眠,就容易脸色不好,谈意惟小心地问了句需不需要回房间补会觉,阮钺立刻从沙发上弹起来,问:“你要出门吗?是要去哪里?” 谈意惟已经洗漱好,在从衣架上卸外套,温柔的薄荷绿的棉服,“我去帮你买双鞋,搭西装的。” 闻言,阮钺立刻又放松下来,肩膀塌下来,迈开长腿靠近一步,说“我跟你一起。” 谈意惟拎起外套,把左手伸进袖筒:“不用了,我知道鞋码,你脸色这么不好,还是回去睡会儿吧。” “我脸色怎么了?我脸色好得很。”阮钺说着,用双手搓了搓脸颊,搓出一点血色,眼睛里也人为地放出光辉,一扫之前垂头丧气的灰暗,变得精神起来。 对于一个作为医生预备役的医学生来说,在睡眠不足,甚至特别疲劳的时候,也必须能强打精神提枪上阵,这种技能在以后正式工作,哦不,在实习或者规培的的时候就会频繁地应用得到。 第35章 阮钺的状态调整得很快,甚至还想起了一些往日的习惯,很自然地伸出手提起谈意惟的右边衣袖,沉默地帮他穿上,拉展,抚平。 谈意惟像个大号娃娃一样被他穿好外套,拉上拉链,像从前一样严严实实地戴上口罩。 在酒店附近就有一条商业步行街,乘地铁大约十五分钟路程,但谈意惟没往地铁站去,他带着阮钺在一家很不起眼的早餐店吃了黄鱼面,就钻进了全是老破小的一个居民区。 他举着手机导航,七拐八拐进了一条弄堂,在一栋小洋楼的一层辨认出一块写着不知道是什么语言的牌子,就拉住阮钺站定了,在外面轻轻地叩了叩门。 “我以为一般这种店都是早餐店或者没有营业执照的五金店。”阮钺很不应景地评价了一句。 话音刚落,门就开了,挂在门框后面的风铃一阵乒了乓啷的声音,来开门的是个很优雅的女士,她见到谈意惟,热情地讲了一句洋文,然后伸长脖子,熟练地行了贴面礼。 1次,2次,3次,阮钺不动声色地看着,谈意惟摘下口罩,白净的脸颊细腻柔软,受到挤压的时候就微微凹陷下去,寒暄之后,女人又讲起中文,问小甜心今天来是要买鞋吗? “刚好这几天打了新的样品,特适合你这种甜蜜又可爱的年轻男孩儿。”女人看上去像个混血,肩上搭着民族风的提花披肩 谈意惟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不是我买,是想给我朋友看看,您帮我找找,有没有深棕的,软底的,版型宽松,有纤细感,轻盈不笨重的小牛皮鞋。”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千万不要有增高的,而且一定要透气,要舒服,不是只有重要场合才偶尔穿一次的,我们买回去就要经常穿,要实用。” 阮钺像一座沉默的山,就站在谈意惟身后看他长篇大论地与女人交谈,大隐隐于市,这女人应该是个独立设计师,一般和“艺术”沾上关系的商品越容易坐地起价,尤其是在这种看上去破败却有着天价租金的地方。 他警惕起来,到谈意惟拿来一双要他上脚试试的时候,他就后退半步,问:“这鞋多少钱?” 谈意惟愣住了,那女人也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嗤嗤的笑声响起。 “不贵的,不用担心这个。”谈意惟小声对阮钺说,然后不好意思地对女人笑笑。 就是这一下,让阮钺突然觉得很不舒服,谈意惟和女人说话时的神情,轻车熟路的交谈与微笑,还有为了自己的鲁莽、不大方而露出的充满歉意的表情,都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没错,谈意惟已经有了更加熟悉的圈子,在这个神秘的,高贵的,优雅与傲慢的艺术家的世界,所有人都被充满装饰性的语言、行动、物品层层装点,而自己就像一个野人贸贸然闯入,在结构精巧的彩色积木里无可避免地犯错。 他翻腾起无名的烦躁,但还是勉强按捺住了,任凭谈意惟在女人打趣的眼神中把自己打扮成能够获得这精致世界入场券的样子。 阮钺忍着与精心雕饰的一切水火难容的不适,陪着谈意惟吃了午饭,回酒店换了衣服,坐上了主办方叫来的滴滴前往展馆。 在离目的地还有2公里的时候,谈意惟把口罩戴上了,过了两分钟又摘下来,然后又戴上,又摘下,阮钺按住他的手,说“想戴就戴着”,然后就亲自上手,轻轻拈开谈意惟鬓角柔软的黑发,把耳挂仔细挂好,再捏一捏鼻梁条,让黑色的口罩紧紧贴附在下半张脸上。 “怎么舒服怎么来,不用管别人,你们艺术家不是都讲‘个性’吗?这点不一样应该能包容吧。”阮钺又替他整了整喷了一点发胶做固定的发尾,棕色西装的暗红色领带,看着精心打扮过后美得更加出众的好朋友,心情很复杂,手上的动作重了些,几乎把衬衫领子捏出抚不平的褶皱。 两个人挨得很近,叫人想起过去那些亲密无间的日子。自从加入工作室之后,谈意惟就很少再戴不方便的框架眼镜,没了厚厚镜片的遮挡,一双眼睛是很容易看透的清纯漂亮。 阮钺从没想过有一天,谈意惟会用那种创造美的天赋来放大他自己身上的美,一直习惯于遮掩美貌的人,一旦下决心要展示自己,心里又会是怎么样的忐忑呢? “想提前走的话,跟我说,我劫持你回学校。”下车前,阮钺半开玩笑地对谈意惟讲了这一句。 开幕式三点开始,他们提前两小时到达了报告厅,刚进门,迎面撞上一仙风道骨的老人,谈意惟紧张地按紧了口罩,仔细一瞧,竟然是张箬贤。 张箬贤身边已经围绕了几个讪笑着的中年人,媒体朋友们也已经搭好炮台,该直播的准备直播,要拍照的打算拍照,谈意惟嗖的一下向后撤退,躲到了阮钺高大的身形后面。 该死,怎么不知道这老头这回也在? 迟映鹤早就到了现场,他不知道谈意惟和张大师之间的过节,还想着要做个引荐,但走近了,才发现谈意惟躲在他那个暴躁直男好朋友身后,暴躁直男好朋友正横眉冷对地盯着张大师看。 这人怎么回事,不至于连七十多岁的老人都想打吧?曾经的受害者迟映鹤狐疑且焦急地插到两人中间,一边尊敬地向张大师陪笑,一边伸手把谈意惟揪出来。 “张大师,见笑,这是我们工作室新加盟的成员,这次展览的参展嘉宾之一,谈意惟。小谈,问张大师好。” 张箬贤没有认出阮钺,只认出了谈意惟,于是笑眯眯地主动伸出手,做出谦虚亲切的模样要和小辈打招呼。 经过一年前那件事之后,很难说张箬贤有没有些许收敛,但在这种人多眼杂的场合,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不该有的小动作。 谈意惟犹豫了一下,只觉得被这人慈祥关怀的目光一照,自己好像就又变回了那个无助、无措的大一新生,只想立刻变成鹌鹑,迅速躲到安全的地方去。 迟映鹤只当他是怕生,一只手还推着他的背,阮钺冷着脸站在旁边没言语,他咬了咬发白的嘴唇,勉强逼着自己轻轻握了一下遍布着老年斑的老人手,然后飞快地抽回来,死死地背在了身后。 -------------------- 本周加更已送达(? ??_??)? 第39章 我比你更希望他好 谈意惟背着手,不情不愿地听着迟映鹤与张箬贤商业互捧,一时间走也走不开,还要勉力维持看得过去的态度,他抬头看了看阮钺,阮钺就在他身后握住了他的手。 不是手腕,不是胳膊,而是整只手掌,掌心相贴,温和地散发热量,谈意惟微微一震,小心地观察阮钺的脸,怕他下一秒就会因为这种程度的亲密接触产生不适的反应。 但阮钺很平静,很冷静,两人牵着的手慢慢从身后滑落到身侧,张箬贤发现了,不动声色地瞄了人高马大的阮钺一眼,就撤回目光,笑着对迟映鹤说:“你们聊,我去和秦院长说说话,老朋友好些年没见了,我们这种老头子,还不知道这辈子再能见几回哟。” 迟映鹤闻言,自然又回了些“您福厚寿高”之类的宽慰的话,然后目送着老头转身离开。 然后,转过脸对谈意惟说:“别太拘谨,多和前辈打打招呼,换换名片加加微信什么的。” 谈意惟是刚入行的新人,在开幕式上,主办方并没有安排他致辞或者与其他嘉宾对谈,只请他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讲了几句自己作品的内涵和理念。 虽然他全程都戴着口罩,还是明显地得到了媒体朋友们的偏爱,长枪短炮地一个劲对着他拍。 这次展览的主题是“爱,生命与自由”,有点老生常谈的老套、俗气,却也是为人类所关心的基本课题。 谈意惟这次参展的作品叫“爱·本能”,是个沉浸式互动装置,同时结合了视觉、触觉和声效,在四面是led屏幕的房间中央用金属支架托起一颗结构精巧的心脏,当观众将手贴在心脏上,房间内会出现令人舒适的灯光、音乐,伴随阵阵愉快的笑声、动情的呼吸,但如果完全将心脏遮蔽在掌心之中,声效和氛围就会变得恐怖起来,甚至会发出惊恐的尖叫。 爱是人的本能,抗拒过于沉重的爱也是人的本能,谈意惟希望自己的爱是一种轻盈的东西,不会对所爱的人造成难以承受的负担。 他强作镇定地介绍完,重新在嘉宾席上落座,心里还在想刚才阮钺牵他手的事情。 开幕式结束,终于歇下来的迟映鹤来找谈意惟,说晚上大家要去酒吧小聚,算是个小小的庆祝,想叫谈意惟也一起去,多多认识认识来参展的同行。 酒吧,谈意惟从来没去过,对那种地方也只有一种模糊的五光十色的想象。 他知道,迟映鹤是在为他的前途铺路,要带他进入这个圈子,但对于这种强度的社交活动,他还是有点发怵,下意识就在想理由推脱。 正犹豫着,阮钺从观众席逐渐涌向出口的人群中逆流而上,来到他身边,又很自然地牵住了他。 第36章 “要去哪儿?我陪你。”阮钺说。 迟映鹤的视线从两人交缠的手,再移向阮钺的脸、谈意惟的脸,他很有教养,没有当场问出“你们两个什么情况”这样的话,只是不放心地叮嘱了几句:“可以一起去,但要保证不能冲动,要讲礼貌,尽量不要冒犯别人。” 阮钺在手里捻着谈意惟的指尖,心情突然变得很好,他垂下视线对迟映鹤说:“不用你说,我比你更希望他好。” 谈意惟脸红了,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捏在掌心的右手,心里乱七八糟,想着“好暧昧”“难道不觉得恶心了吗”,他偷偷地仰头看阮钺,阮钺也注视着他,两人牵着手站在一起,实在是很像一对已经在一起好几年的情侣,是不必言说就自然产生浪漫氛围的那种相称相配。 迟映鹤在旁边看着,忽然觉得这画面特别刺眼,他移开视线,继续交代道: “酒吧地址一会发你,去之前随便吃点什么垫垫,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今天可能要到很晚才结束。” 讲完,艺术家先生就独自匆匆地走开了。 看着人走远了,阮钺才松开手,抽出纸巾擦了擦手心的汗,谈意惟愣愣地看他一眼,才意识到,刚才那种亲密的姿态好像是做给别人看的,可能是阮钺在这种场合里用来保护自己不被其他男人觊觎的一种方式。 他的小脑瓜转得很快,阮钺既然能接受用这种“假装情侣”的方式保护自己,那是不是其实恐同的症状也有所减轻了,最起码在心理上已经可以接受被认作同性恋的误会。 好像不是完全不能治好,谈意惟有点兴奋起来,他拉住阮钺,真情实意地讲了一句:“谢谢。” “谢什么?”阮钺带着他往出口走,想给他找个没人的地方摘掉口罩透气,他笑嘻嘻地没再说话,亦步亦趋地跟着阮钺,去展馆门口的咖啡店买了52一杯的草莓气泡水、蓝莓贝果面包,然后沿着栽满泡桐树的大路边走边吃,边吃边傻乐。 到夜幕降临,两人如约来到“黑特酒吧”,按着迟映鹤给的包厢名找到了地方,刚一拉开包厢门,一个戴着舞狮头的东西猛地窜到眼前,吓得谈意惟向后仰倒,差点摔了一跤。 满室快活的笑声响起,谈意惟被阮钺扶着勉强站直了,尴尬地按紧了脸上的口罩。 今天晚上,上了年纪的老艺术家都没来,到场的基本上是中青年。一群搞艺术的人聚在一起,酒吧又更容易叫人解放天性,白天端着架子装成大人的架势都被丢开,有几个酒蒙子才刚到没多久,已经喝得开始打起了醉拳。 谈意惟和阮钺走进门来,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敲桌子的敲桌子,作猿猴状欢呼的作猿猴状欢呼,有个三十多岁的娃娃脸男青年从沙发上一跃而下,随手拈了一杯白酒来敬谈意惟,嘴里说着: “小谈同学真是年少有为,才读大二就能参加大展,庆祝庆祝,我敬您一杯——” 说着,他将自己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用热辣辣的眼神盯准谈意惟,疯狂明示对方也要把一杯白酒全部喝光。 谈意惟举着被硬塞过来的酒杯,窘得脸都红了,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连推脱的漂亮话也说不出口,阮钺看他实在应付不来,还是站出来打圆场,说“谈意惟酒精过敏,我来替他,您跟我喝就成。” 阮钺在家的时候没少被阮嵩灌酒,老家当地的白酒,超市里最便宜的劣质啤酒,都是阮嵩用来增强儿子“男子气概”的道具,他拿过谈意惟手里的杯子,礼貌地对着娃娃脸做了个碰杯的动作,然后仰头喝干了。 大家见状,都很开心,带了点揶揄的口吻说:“那也行那也行,家属代替也行的。” 在这种场合,最年轻的人难免还是会成为众人调侃、逗弄的对象,再加上谈意惟外形过于出众,很自然就会将所有人的注意力聚在身上。 对于好看的人,众人最大的不满还是在几乎被焊死在他脸上的口罩上。 白天在开幕式上,因为都要维持体面,并没有人提他戴口罩的问题,现在到了被酒精与音乐催热的场所,有前辈就“好心”地提了建议: “小谈这个,这个口罩戴得不好,不大方,开幕式就不应该戴,给人家记者提供一个爆点多好,《美男艺术家现身爱,生命与自由展开幕式现场》,标题多好,点击率肯定高,我们几个老家伙也跟着沾光,双赢,共赢,多好!” “对啊,现在新媒体时代,颜值经济,就要这种噱头,才有人关注,没有观众,我们忙了这么一场,有什么大意思?对不对?小同学不要这么死板,现在不都讲究‘展示自己’‘包装自己’,颜值被用好了,绝对出名,爆火,肯定比我们要了不起的哦。” 谈意惟坐在沙发上,被前辈们一通说教,紧张地抠紧了手里的手机壳。关于总戴着口罩的问题,迟映鹤跟他说过很多回,都是劝说他不要对自己的相貌抱有偏见,鼓励他大胆展示自己,不要被来自他人的凝视的目光影响,拥有美貌这件事本身,本来不应该和周围人的态度扯上关系。 他也知道,迟映鹤是很欣赏自己的,欣赏自己的审美,也欣赏自己的外貌,但一个人的创造力可能会在某一日突然枯竭,光彩照人的美貌也必定会在光阴中渐渐流失水分,利用这些东西所获得的快乐、功名正如同梦幻泡影,而如果将这一切全部剥离,在这变幻无端的世界上又能抓住什么安全可靠的东西呢? 这时候,他听见阮钺说话了。 阮钺说:“各位前辈说得都对,我们虚心听取,但既然是办展览的开幕式,我们觉得还是让大家把注意力放在艺术品,还有艺术理念上比较好,还有小谈最近流感刚好,戴着口罩也是保护自己,保护大家,绝对不是不重视这次活动。” 他讲得很诚恳,虽然得流感那段完全是谎话,阮钺从来都很少讲假话、违心的话,但今天好像是刻意要做出“懂事”的样子,竟然也变得有点“圆滑”了。 谈意惟观察到这种努力,偷偷地在身侧捏紧了他的手。 第42章 我们来,扮演情侣吧 晚上一回酒店,谈意惟就拉着阮钺进了套房。 这场聚会,阮钺被灌了不少酒,红的白的啤的都有,脸色却还是很正常,没什么醉意上头,他老老实实地被拉进房间,眼看着谈意惟很严肃地把自己按坐在沙发上。 谈意惟双手搭在阮钺肩膀上,郑重地问: “阮钺,你想治病吗?” 什么病?被问的人伸出手,把谈意惟的口罩从耳朵上拿下来,先右耳,后左耳,拿下来,内面朝外卷起来,再用耳挂捆好准备丢掉,谈意惟好像很不满他闭口不答的态度,就一把抓住他的手,再次重复了一遍: “恐同症,你想治吗?” 听到敏感词,阮钺终于抬起眼睛看他,好像是不理解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茬。 一般来说,对于这个话题,阮钺都唯恐避之而不及,这次也不例外,他掩饰性地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 “严格来讲,你说的‘恐同症’算不上是一种精神疾病,谈不上用想不想治这种表达吧。” 谈意惟眨眨眼睛,没有被他绕进去,再一次地直接出击:“那你承不承认你这是一种创伤性应激障碍?” 这话说得倒没错,阮钺听了立刻不笑了,抿着薄薄的嘴唇看着谈意惟。 谈意惟知道,阮钺其实根本就不想深入剖析那个心理障碍,一点也不想回忆起造成创伤的那个荒唐事件,但如果要使伤口愈合,首先要做的就是狠下心来清理创口。 于是他吞了吞口水,硬着头皮继续追问: “你想治吗?我……我可以帮你,你知道的,我的毕业设计……嗯或者毕业论文,打算找纪老师做艺术疗愈方向的课题,大三就要选指导老师了,我也,我也想提前接触一些案例,做做尝试,到时候找导师的时候会比较有话可说,也算是你来帮我一个忙。” 阮钺盯着他看,没有动,也没有讲话,酒店附近没什么大马路,到了半夜已经非常安静,两个人相对着大眼瞪小眼,好像陷入真空一样安静。 谈意惟不太确定阮钺是不是其实已经有点醉了,总觉得他的反应看上去不像平常那么敏捷,就着急地摇了摇他的肩膀,催促对方快点给个答案。 “要怎么治呢?”阮钺在暴力催动下,终于开口说,非常轻的声音,抛出一个问题,好像是在问谈意惟,又好像是在问自己。 谈意惟见他好像态度有所松动,立刻精神一振,做出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讲出酝酿了一晚上的提议: “你愿意配合的话,我们来扮演情侣吧!” 阮钺太阳穴猛地一跳,多少有点难以置信地反问:“扮演……情侣?” 谈意惟:“嗯……你听说过应用戏剧吗?通过戏剧的游戏,参与者可以通过扮演其他社会角色,体验不同人的视角,更好地理解其他人的感受,从而消除偏见,实现全面的发展,促进社会的和谐。” 第37章 阮钺迟疑道:“应用戏剧……确定是这么操作的吗?” 谈意惟看他一言难尽的表情,不高兴地撇了撇嘴,故意说:“哦,那你不愿意的话,我去纪老师的机构找找看有没有别人愿——” 话没说完,阮钺突然大力拽了一下他按在自己肩膀上的胳膊。 拽完,他认命似的叹了口气: “没说不愿意,如果你真的需要的话……具体要我怎么做?” 谈意惟狡猾地转了转眼睛:“具体怎么做嘛,就,像一般的情侣一样。” 他站直了身体,像在学校做pre一样,伸出一根手指在眼前,细细举例道: “比如,牵手啦,抱抱啦,摸摸啦,还要说‘我爱你’,说一百句,要充满感情。” 阮钺从善如流,当即握住谈意惟的手,说:“牵手,是这样吗?‘我爱你’,需要一次性说完一百句吗?摸摸,又是要摸哪里呢?” “摸哪里?摸……”谈意惟紧张起来,按理说,治病,需要循序渐进,应该从比较安全的部位开始。 上一次,是亲吻(法式的)触发了干呕的条件反射,现在,已知牵手不会有不良反应,那么,脱敏治疗的剂量就应该从介于牵手和亲吻之间的亲密接触开始。 “那摸摸脸吧,摸摸脸。”谈意惟扬起头,拉着阮钺的手放在自己漂亮的小脸上,阮钺的手和谈意惟的脸差不多大,两只手掌合起来就能把人脸严严实实地遮起来,阮钺很珍重地掌心向上平摊,卡在谈意惟的下颌骨下面,用大拇指慢慢抚摸眼前人的鼻梁、面颊和耳朵。 他心想,是我的,都是我的,不因为是有多漂亮,只因为是谈意惟,只有我能这样子近距离地看着他,触摸他……拥有他。 他没有刻意去想同性不同性的事情,注意力都被谈意惟脸上随着触摸而变成红色的皮肤吸引了。 “你的皮肤有点薄,要注意不能用含酒精的洗面奶和防晒霜。”阮钺捧着谈意惟的脸,左看右看,最后下了这样的结论。 “我的皮肤好得很。”谈意惟小声嘀咕,只觉得从头到脚都烧得慌,不只脸,感觉全身都要烧熟了。但阮钺好像渐渐得到了趣味,把眼睛鼻子,眉头鬓角都细细摹画一遍,还在问:“除了脸,别的地方可以吗?” “啊?嗯……可以,你摸吧。” 做这种假装情侣的“游戏”,本来就是要试探阮钺能接受的安全的底线在哪里,找到那个底线,让他渐渐适应,再向下一步进发,慢慢让阮钺在心理上对与同性(主要是和谈意惟自己)的所有亲密接触脱敏。 整个计划,谈意惟都想象得很完美,但到阮钺的手又划过他的脖颈,再抚上领口的皮肤时,他大大地打了个哆嗦,还是忍不住挣扎起来。 “可以了可以了,剩下的以后慢慢再……” 他紧张地拉住阮钺的手腕,不自在地推拒道,因为心虚,一句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以后慢慢再”,就羞耻得说不下去了。 他暗自骂自己,怎么这么没用,本来就是自己开的头,怎么反而倒成了首先想要落荒而逃的那一个。阮钺接收到他拒绝的信号,倒是很听话地收了手,低着眼睛带着笑问他:“那我今晚睡哪里?” 既然是“情侣”,当然没有睡楼上楼下的道理,谈意惟想了想,想到套房卧室里的“巨幕投影”,于是提议: “反正今天晚上睡不着,不如看电影吧!看……同性题材,也算脱敏治疗的一部分。” “好啊,”阮钺没有什么异议,顺从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我去洗个澡,你选片子吧。” 他把谈意惟给他做的西装脱下来,小心地叠起来放好,然后走进卫生间,打开花洒,先用冷水冲了个头,把被轻易撩拨起来的激动平复下去,才后知后觉地开始发起愁来。 对于谈意惟的这个提议,阮钺是非常很惊讶的,他没想到,一直把自己当成“最好最好的朋友”的谈意惟,竟然愿意做出这种牺牲来帮自己解开心结。 半年前,不合适的欲望出现之后,他只觉得无地自容,而谈意惟却还是用天使一样的包容心谅解了他,现在甚至还要“以身涉险”,身体力行地来帮助他,治愈他。 但在所谓的“戏剧游戏”种,阮钺对自己可能出现的反应也没有把握,不知道会不会让谈意惟感到不适,甚至无法自控地伤害对方。 直到现在,他仍然很忌讳用“同性恋”的定义框定自己。 对于谈意惟,无论是牵手,还是摸脸,都并不能唤醒内心深处对同性的抵触心情,不是因为谈意惟漂亮得不像男孩儿,而是因为两个人实在太熟悉,在为衣物所覆盖的皮肤之外,从小时候起,就每天看着,时常触碰,即使在“扮演情侣”的语境下更多了一种暧昧的氛围,也不至于会感到恶心。 况且,在被迫分离了半年之后,他满心想着怎么才能修复和谈意惟之间的关系,只想要再次拉近与谈意惟之间的距离,什么同性恋不同性恋的,一时间也不太顾得上。但如果这种“游戏”继续深入下去,到了日常所不能及的亲密地带,他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心结和欲望之间的矛盾,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谈意惟。 心情复杂地洗完澡,草草擦了一把头发,穿上浴袍走进卧室,就看到谈意惟换了睡衣,趴在床上在选片子。 “选好了吗?看哪部?”阮钺没走到床边话找话,他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什么同性题材的好片子,只知道谈意惟喜欢看的都是些情绪大于故事的艺术电影,早做好了看到一半酣然入睡的心理准备。 “看这个,”谈意惟献宝似的将手机奉上,然后跳下床穿拖鞋,“你研究一下投影,我去洗澡哦,不要提前开始,等我回来一起看。” 阮钺接过手机扫了一眼影片简介,原来是部湿漉漉的,油光水滑的文艺片,其实同性爱情的元素很隐晦,基本上大篇幅讲的是青少年心灵的压抑与苦闷。 压抑的欲望、潮湿的氛围,一种要大喊大叫,要破坏一切的冲动,构成一部阴郁又有蓬勃生命力的青春片。 阮钺猜不到谈意惟丰富的内心世界里究竟有多少细腻的触角,敏感的心思,只是按照吩咐连好了wifi,搞定了投影,半靠在床头,等着洗完澡的谈意惟回到卧室来。 第43章 “灵与肉的矛盾” 谈意惟匆匆洗完澡,吹了两下头发,很欢快地甩掉拖鞋,跳到床上去。 阮钺捻了捻脖子上被溅到水珠的皮肤,稍微坐直了点,两条长腿一条屈起,一条伸直,隐在柔软蓬松的羽绒被下面,看着谈意惟关掉所有的灯,坐到自己身边来,拿起手机按播放键。 白幕立刻亮起,片头过后,立刻是昏黄的画面,环境音粗糙、嘈杂,是中到大雨的天气,hifi音响里传出有点吵闹的环绕声。 谈意惟一直都很期待能和阮钺像情侣一样相处,得到这一次玩“扮演游戏”的机会,他觉得很兴奋,在注意力被电影情节吸引之前,决定要和阮钺挨得近一点。 一般的情侣,都是怎么一起看电影的呢?应该是亲昵的,没有安全距离的,他想着曾经观摩过的那些爱情片,一边不动声色地悄悄向阮钺靠近,一厘米一厘米挪动。 肩膀挨住了,阮钺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荧幕上,一个男生正在雨夜的杂货铺门口撬锁,雨声沙沙啦啦,在天上是细密的雨幕,落在人身上是糊了一脸一身的腻水,油滑的灯光下一切反光事物都映出明灭不定的橘黄色。 昏暗的光线下,阮钺把胳膊从谈意惟背后伸出去,揽住了他的肩,掀开被子也给他盖上,是一个哥俩好的勾肩搭背的姿势。 腿碰到了,膝盖碰到了,在温暖,干燥的羽绒被下,谈意惟穿着睡裤,阮钺还穿着浴袍,从下摆衣襟开叉的地方露出屈起的半条腿,知觉到毛茸茸的珊瑚绒,心和骨骼一起软绵绵地痒。 谈意惟又更进一步,把脑袋靠到阮钺的肩窝去,身体也挤挤挨挨地叠了一半在硬邦邦的胸膛上面,然后抓住阮钺的手搂在自己腰线的凹陷处,终于变成了一个像情侣一般相依相偎的样子。 阮钺抱紧了他,觉得心里很踏实,像是抓住了全世界最重要的东西,只要拥有这样东西,飘蓬一样的生命就有了着力点,身体和精神都感到非常充实,非常安全。 坐定了,注意力回到电影里,电影的主人公叫小帅,正处于青春期,不知道为什么每天都觉得很苦闷,从不安安分分在学校或者补习班上课,每天在大街上游荡,甚至晚上偷偷摸摸撬锁进杂货铺,把货架搞得一团糟然后跑掉。 做很多叛逆的事,并不能排解他的苦闷,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对街上偶遇的一个大学男生产生了注意。 他不懂得这种“注意”的性质是什么,只想围着那男生一直犯欠,故意撞对方的自行车,在对方和女友在家里约会的时候跑到楼下去鬼喊鬼叫,骑着机车驱赶对方最爱的早点小摊…… 第38章 他上蹿下跳,到处搞破坏,像怎么也抓不到痒处的荨麻疹患者,青春期压抑的欲望,高考前窒息的氛围,想要破坏一切却又没有力量,想要爱,但却没有正当的理由。 谈意惟紧紧盯着投影,觉得自己和阮钺其实还很幸运,最起码生活在一个相对开放的时代,最起码还知道心里那种强烈的不满足究竟出于什么原因,不必像找不到靶点的弓箭手,只能无能狂怒地对虚空放箭。 电影里,男大学生和女友在卧室里有一段亲密戏,艺术片尺度又十分可观,屏幕上俩人一倒在床上,阮钺就下意识地捂住了谈意惟的眼睛。 “唔?”谈意惟在掌心下发出不满的声音,“干嘛干嘛?”他把胳膊从被子下面拿出来,兔子刨洞一样扒拉着阮钺的手,“我又不是未成年,干嘛要捂我眼睛。” 阮钺被他一抗议,也觉得是有点反应过度,无可奈何地松开手,画面里的一对异性恋已经开始火热缠绵,音乐、音效、昏暗灯光下闪闪的汗水,都在为这场戏烘托气氛,阮钺看了一眼女主的销魂脸,又扭头看了一眼谈意惟。 “不是,就是觉得和你一起看这个,还是有点奇怪。”他试图解释道,耳边丝丝缠绕演员们动情的喘气声,他的手放回身侧,抓紧了熨得无一丝褶皱的纯棉被单。 谈意惟眨眨眼睛,不同意地说:“‘情侣’,一起看点……亲热戏,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谈意惟讲到“亲热戏”的时候,发音黏黏糊糊,神情却很天真,好像是在说什么纯情到不行的东西,阮钺看着他无辜的小脸,黑白分明漂亮的眼睛,忽然觉得身体的某一部分猛地一个抽动,然后又是一阵罪恶感袭上心头。 电影里,男大学生和女友情到浓时,缠绵悱恻,正忘情地吻着,窗外响起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是男主小帅在楼下用弹弓射碎了窗户架子上的花盆。 受到这种惊吓,情事自然中止。男大学生气急败坏地边穿裤子,边要冲到窗前去骂人,一向冷酷冷峻的气质荡然无存,一连串国粹脏话咕噜咕噜从男演员好看的嘴巴里冒出来,途中还险些被拖在地上的裤腿绊得摔个大马趴。 欲望让人恼羞成怒,让人狼狈不堪,让人变得面目可憎。阮钺收回眼神,收回手,表情变得不自然起来。过了一会,他掀开被子下床,径直往洗手间去了。 谈意惟看着他的背影,敏锐地眯起眼睛,好一会儿不见人回来,就摸出手机打开备忘录,记下几行字: 阮钺可以接受的安全底线: 1.和我一起看大尺度亲热戏。(注:目前只一起看了异性恋,没尝试过看同性恋。) 他沉思了一会儿,又皱着眉头添了几句。 本次行动的最终目标: 1.帮助阮钺正确对待自己的欲望。 他找到阮钺的手机,轻车熟路地解了锁,下载了好几部分级在18+以上的爱情电影,计划一部一部地拉着阮钺看过去。 对于搞前卫艺术的人来说,这种程度的影片根本不算什么。在圈子里接受熏陶久了,谈意惟对大尺度的艺术形式接受度很高,对于刻在人性本能中的爱欲也很坦然,不觉得是什么应该觉得羞耻的事。 但阮钺不一样,在他接受的成为“男人”的训练中,爱是软弱,欲是罪恶,尤其是对同性的情欲,是死也不能碰的高压电线。目前,他所面临的最大的冲突,最严重的障碍,应该就是一种“灵与肉的矛盾”,自我认同与身体欲望相违背而造成的焦虑与痛苦。 谈意惟在床上打了一个滚,还没等到阮钺从卫生间里出来,投影仪里的电影也不能继续放,就随手点开一个限制级影片的片段看了几分钟。 他没看一会儿,就开始耳热心跳起来。 第44章 “你觉得我们这样对吗?” 谈意惟很喜欢阮钺身上的味道,也不是什么洗发水沐浴露的香味,或许是一种激素的作用,又或许是基因的吸引,他总觉得靠近阮钺,闻到那种特别的味道时,情绪就会变得特别地愉悦。 在被刺激画面搞得浑身发热的时候,就更渴求那种味道,等到阮钺从洗手间回来,他很殷勤地扑上去,要抱,要凑到对方颈边去嗅闻。 阮钺刚刚在浴室冷静下来,被这么一黏,险些立刻又转身回去返工,他揪住谈意惟的后衣领,把人拉开,故作镇定地说: “等一下,去把灯打开,有话和你说。” 谈意惟借着投影屏幕反射的光线看了看阮钺的脸色,发现不仅是严肃,还有一丝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做出来的沉重,他很会察言观色,就讪讪地松了手,讲了一句: “这么严肃干嘛?” 然后很听话地啪嗒啪嗒跑去开灯。 阮钺在床边坐下,浴袍拉得严严实实,连胸口一小片皮肤也不露出。套房卧室的照明是带了点氛围感的月球状吊灯,暖黄色大光球悬在头顶,映得空气都温暖澄澈,所有阴暗的情绪、物件,全部在温柔坚定的光辉里无处遁形。 谈意惟不知道是要谈什么,有点忐忑地挪到他身边坐下。过了3秒钟之后,阮钺首先发难道: “你觉得,我们这样对吗?” “啊?我们哪样?” “在这里,做这种事?” 谈意惟心脏一沉,以为阮钺是要反悔答应假装情侣的事:“怎么啦,有什么不对吗?” 阮钺深吸一口气:“我问你,这间套房,是谁开的?” 谈意惟老老实实回答:“迟老师,迟映鹤开的。” 阮钺进一步追问:“那我们在他花钱开的高级套房里面这样子,礼貌吗?” 谈意惟迷茫地眨眨眼,不知道阮钺在意的点到底是什么。 “那……你说该怎么办?”他诚心诚意地发问了。 “回家,回江滨,你搬回家住。”阮钺很认真很认真地扶住谈意惟的肩膀,循循善诱道: “我知道,他很有钱,也愿意给你花,但是这样不对,你既然不打算和他在一起,就不应该欠他什么东西,你这么早开始混圈子,本来就容易被坑骗,如果到时候他非要让你还,你怎么办?这么奢侈的开销,我们怎么还得起?” 谈意惟理解了阮钺的顾虑,就仔仔细细地解释道:“迟老师没有那个意思,如果是他带工作室其他人出去,也是这个待遇,你可以把他理解为……嗯,一个很大方很大方的老板。” “那也不行,跟我回家,不要住他的房子,天亮就走,我马上买票。”说着,阮钺真的拿出手机,打开了12306购票软件。 谈意惟其实很喜欢阮钺用这种命令式的语气和自己讲话,每次被命令的时候,就觉得阮钺是把他划入了属于私人的领地,他很高兴地答应了,心里盘算着回去之后要怎么继续这项“扮演情侣”计划。 情侣装是肯定要买的,还要一起拍情侣写真,看很多很多电影,半夜去校园里面骑单车,爬到学校后山天文台上看月亮,最后,他要在一个很晴朗的晚上,和一点果酒,很真诚地对阮钺正式告白。 在做“情侣”的状态下同居,会发生什么事呢?他想入非非,很是兴奋,就立刻跳下床,要去收拾行李箱。 他踩着毛茸茸的拖鞋,跑来跑去收衣服、过敏药、喷雾剂、卫生纸湿巾擦脸巾,回到床边的时候发现阮钺拿着他的手机不知道在干什么。 阮钺知道他的手机密码,但一般也都很注意,不会当着他的面光明正大地看他手机,谈意惟凑过去,好奇地看阮钺在做什么,然后发现阮钺正在设置他支付宝的扣款顺序。 阮钺把银行卡共享给了他一起使用,并且设置成了第一顺序优先扣款。 那是阮钺自己的银行卡,学校给办的,高考后那个暑假和录取通知书一起寄到家里来的工行卡,阮钺大学期间所有兼职的收入,还有阮嵩给的学费、生活费,都在这一张卡上,是阮钺唯一的,所有的积蓄。 谈意惟发了会愣,没想到刚刚开始“扮演情侣”,阮钺就要和他“共享财产”。 阮钺对他一向是毫无保留的,虽然在心里很明白这一点,但此时此刻还是有一种被两人之间骤然升温的亲密感抓住心脏的颤栗。 “我没有那么多钱,以后能不能变得更富有也不一定,和我在一起,可能没办法让你住行政套房、坐头等舱,但我的钱,全部的钱,都给你花,如果不够,我再去兼一份职,尽可能给你更好的,你别嫌弃,好不好?” 这话说得露骨,实在太像告白,甚至像求婚宣言,谈意惟几乎分不清是演的还是真的,难道说这就是玩“扮演情侣”的福利? 他晕乎乎地想不清楚,只觉得感动,激动,热泪一样的幸福感涌上大脑,眼睛里也冒出了腾腾的蒸汽,一个没忍住,就偏过头,凑上前,亲了阮钺左边脸一口。 阮钺惊了一下,但没躲,只是脸色又隐现那种熟悉的不自然。 他听见谈意惟说:“怎么会嫌弃呢,我可开心啦!” 第39章 “而且,”谈意惟继续说,“我也不是那么没有,也是可以赚钱的,我会做小手工放在网上卖,工作室也有经纪人,我们以后会有很多很多钱的。” 以后会有很多很多钱,是出于他的一种浪漫幻想,但无论贫穷,还是富有,他们两个都可以凭借自己的劳动,在世界上安身立命。 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无所谓各种风风雨雨的打击。 回到平安小区的出租屋后,很快就到了开学的日子。 谈意惟低估了医学生的忙碌程度,之前想好的那些浪漫事,其实大多都没空施行,他自己的课又比较少,空闲的时候就在出租屋继续搞创作,或者是研究做饭。 他本来动手能力就很强,熟悉了各种炊具之后,在各种美食博主的视频账号里学习了几天,就能上手做很好吃的漂亮饭,他买了很多模具,把两个人每天的三餐做得像装饰画一样好看。 煎蛋是要画上表情的,面包是要切成小熊形状的,就连黄瓜块都必须要有漂亮的夹心,米饭也要挖成一个一个圆润的球球。 阮钺不太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平时做饭也是以营养,方便为主,但谈意惟好像是非要他学会欣赏那些没用但好看的生活点缀,乐此不疲地开始装点一切。 这次回来之后,谈意惟好像有主见了很多,像传播“美丽病毒”一样搞起了二次装修,原本他的装饰物很少出现在公共区域,但现在已经气势汹汹地入侵到出租屋的每一个角落。 他买了两套纯白的睡衣,自己动手绣了两只熊,背景是藤蔓缠绕的鲜花之境,金色喇叭花,绿色嫩树叶,他最爱的生机勃勃又仙气飘飘的配色,不仅自己穿,还非得逼阮钺一起穿。 高高大大的冷脸大王穿上这种鲜艳可爱的衣服之后,违和感很严重,每天早上阮钺一睁眼,低头看到胸口那只毛熊,都要长吁短叹地叹气三声。 “干什么?不喜欢?”谈意惟翻身爬到他身上,假装做出逼问的架势。 阮钺扶住他的腰,让他趴稳了,无奈地说:“太花哨了,你知道吗,鲜艳的颜色更容易让人感到焦——。” “嘘,”谈意惟把一根食指抵到他嘴唇上,“你现在是我的,男朋友,不可以早上一起来就批评我的。” “……不是批评,是色彩心理学,你学艺术的应该更懂。” 晚上,本来两个人是各自睡觉的,但谈意惟为了缩短疗程,常常半夜暗度陈仓,跑到主卧去钻人被窝,阮钺拿他没有办法,早上醒来的时候,除非发生什么尴尬的特殊情况,一般也不会把人赶下床去。 谈意惟很满意地发现,在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候,阮钺已经对“男朋友”这种称呼,以及亲脸的动作成功脱敏,每一天都有新的进步。 他每天在“治疗进度表”上涂格子,期待着彻底大功告成的那一天。 到了春天的时候,阮钺的母亲赵碧琴犯了很严重的类风湿关节炎,和单位请了长假在家休养,阮嵩的意思是,还是让赵碧琴住到阮钺这边来,南方气候更温暖,三甲医院更多,一定更适合患者养病。 “辛苦了半辈子,你该享享儿子的福。”阮嵩是这样对赵碧琴说的。 阮钺其实知道阮嵩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 如果赵碧琴在家里卧床养病,他就不能和那个见不得人的情人在不需要花钱的场地私下相会,把赵碧琴打发到儿子那儿去,那个破旧狭小的平房,就可以成为他随时随地放纵享受的小小淫窝,一个已婚的同性恋,就可以在私人的领地获得最大程度的自由。 周五,谈意惟上课回来,发现阮钺在卸他钉在客厅墙面上的绣画。 这是谈意惟自己照着野兽派大师亨利·马蒂斯的名画《舞蹈》一针一针绣的,画上是五个正在跳舞的人,手拉手构成一个环形,人体线条流畅、动感十足,而且,不穿衣服。 这幅绣画幅面不大,但也花了很长时间才做好,谈意惟放下书包,仰起头,眼睁睁地看着阮钺把画拿下来,才想起要问:“你拿它干嘛?” 阮钺站在垫了白纸的椅子上,一边把绣画叠起来,一边想着怎么开口解释,他没有穿花园小熊睡衣,而是换回了自己穿了很多年的黑色的那件,谈意惟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这几周花了好多心思慢慢装饰起来的客厅已经恢复了搬进来那天的素净和简朴。 他的脸慢慢气得鼓了起来。 阮钺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但毕竟这是两个人共同的家,就算自己的家人要来暂住也应该先征求谈意惟的意见,他从椅子上下来,把画放到一边,垂着眼睛看地板砖之间细长的缝隙。 “我妈,想来住段时间,我带她去人民医院看看腿,老家天冷,她关节炎老不好,最近又严重了。” “啊?……” 听到这话,谈意惟不气了,张大嘴巴,变脸很快地换了一副紧张的神色: “是这样啊,那要紧不?哎呀,江滨初春也挺冷的呢,不然我们去买个电暖气?阿姨什么时候来呀,坐高铁来吗?需不需要推个轮椅去接呀?” 阮钺看着他絮絮叨叨的样子,本来紧绷的神经忽然放松了一些。 他伸出双手,扶住谈意惟瘦瘦的肩头,还有一点不放心的事情要交代: “嗯,我妈来之后,我们两个……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该怎样该怎样,那个,治疗的事情,还正常继续。” 意思就是当着老妈的面,还是得遮掩一下,背地里怎么都行,谈意惟很理解地点点头,又听到阮钺讲: “那你把东西都搬我屋吧,我妈在的时候,我们一起住,让她睡次卧,这样方便吗?” 谈意惟又高兴起来,努力地点点头。 他知道,家庭就是阮钺的一个病因,他们两个既然决定了要携手解决这个心结,总有一天还是得直面家庭的问题。 他有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羡慕阮钺,虽然阮钺的爹不靠谱,妈也总是一种回避冲突的态度,但好歹是有个完整的家,逢年过节,还有人能打电话问候,但自己呢,生母不知所踪,生父已经去世,自己被抛到这世上,再想要个生命的“归处”,是不会有的了。 因为自己没有,所以格外希望阮钺能有,那个人渣爹不能指望,但赵碧琴毕竟还有点有舐犊之情,虽然处理事情的方式很多时候也不恰当,但沟通好了,也许还是能给阮钺一些家的温暖、母爱的关怀。 谈意惟希望,阮钺能拥有很多很多本就应该拥有的爱。 第45章 接待赵碧琴 赵碧琴是个寡言的女人,习惯了以沉默应对一切,很多时候,外界对她的挤压或者奖励,并不能得到相对应的反馈。 她坐高铁南下,忍着膝盖剧痛,到了江滨,见到儿子,高兴之余又有点复杂的感情。 本来儿子就刚成年不久,还没从学校毕业,正处于需要家庭支持的年纪,自己却过早地给他增添了负担与麻烦。 况且,自从当年和谈新的丑事之后,她在丈夫、儿子面前就常年性地有种低人一头的心虚。 她也承认,和谈新的事情,并不全是因为谈新有钱,有权,能帮她离开后厨去坐办公室,那时候她三十多岁,身体没老,心更没老,虽然平时不说,但那个明显缺乏温情的家,铁人一样的丈夫,小铁人一样的儿子,让她一日一日地感到匮乏,感到空虚与无聊。 按理说,她也不是会因为空虚,就出去乱来的女人。她是再普通不过的,传统的妇女,但又总觉得,丈夫对她是有一种恨,一种从结婚那天起开始变得日益明显的恨。 后来她想,阮嵩应该不单单是恨她,而是平等地恨世上所有的一切,这种没来由的恨也许本来就是一种人生观。 她接受了丈夫古怪的性格,也接受了自己已经装进套子的人生,但当谈新——平时高高在上的公司领导,对她表现出特别的关怀时,一向习惯于全盘接受的她,就毫无障碍地接受了这项命运的馈赠。 她拖着行李箱,拄着网上9.9元包邮买的,慢慢走到出站口,一眼就看到儿子高高大大的身影,倚在玻璃围栏外面,在看手机。 她不声不响地走近了,儿子抬起头,也没有表示出开心的表情,只是很冷淡地地喊了声妈。 这个时候,却又有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阿姨好!”是个男孩子的声音,赵碧琴侧头看去,看到了谈意惟,谈新的儿子,阮钺的好朋友。 “嗳,小谈,你也在。” 谈意惟比在老家的时候看起来活泼多了,穿着打扮也特别青春洋溢,漂亮得很,如果不是因为太熟悉这孩子的脸,一时半会还真认不出来。 赵碧琴并不知道两人现在是“同居”关系,只知道他们打小关系就好,虽然因为身世的原因,小谈在厂里的处境一直都很尴尬,但赵碧琴自己也是犯过错的人,没理由对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女人生下的孩子进行道德审判。 她没干涉过儿子和小谈来往,甚至默许这孩子经常来家里玩,就是因为她觉得,如果她也意外地给谈新生过一个儿子,大概会和这个孩子有相似的境遇。 第40章 也许会更差,阮嵩不可能容忍这种事发生,尽管她在和谈新发生过关系后不久,阮嵩就开始明里暗里地提起单位分房名额的事,但能接受用老婆和领导置换资源,不代表就能接受一个玷污祖先的孩子。 “阿姨,您坐,”谈意惟手里扶着一个崭新的轮椅,他殷勤地拍了拍轮椅上的坐垫,自告奋勇道,“我推您,您放心,我手很稳的,肯定把您伺候好。” 赵碧琴脸上还挂着客气的笑,听到这话,笑容有点僵在脸色,是因为没想到男孩子讲话竟然用了这种有点亲昵的语气。 阮钺看她露出有点惶惑的表情,就上前去,接过轮椅的推把,说:“我来吧。”然后接过拐杖,递给谈意惟。 他推着轮椅走,对赵碧琴解释道: “妈,我现在是和谈意惟一起住,两个人能分摊租金,我们说好了,这段时间你暂时住他的房间,明天周日人民医院不开诊,下周六我再带你去看腿。” 赵碧琴忙说:“怎么住人家的房间,那怎么好意思,那怎么好意思。” “没关系,我小时候在阿姨家蹭了那么多饭,还要感谢阿姨,阿姨您就安心住下,我们会好好照顾您的。”谈意惟脚步轻盈地跟在轮椅后面走,很热心地笑着,嘴巴里说的话也甜甜的,一点也不像赵碧琴熟悉的那个腼腆胆小的男孩子。 “我们两个挤一挤,睡得下。”阮钺不冷不热地又讲了一句,稳重地推着轮椅,向车站北广场走,带着赵碧琴和谈意惟打车回出租屋。 这天是周末,阮钺是和沈英南的爸妈请了假来接赵碧琴的,回到出租屋,把人安顿好,就又要去钢琴培训机构等小孩下课。这学期,沈爸给沈英南报了很多特长班,什么画画,音乐,篮球,每个周末,除了写作业,小孩忙得像根陀螺转啊转。 阮钺一走,赵碧琴只好和谈意惟尴尬地单独相处,以前还不觉得,现在,和自己儿子从小一起疯玩,一起在泥地里打滚的小男孩,好好地长成了一个谈吐文雅,穿着讲究的漂亮男青年,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待这个又陌生又熟悉的孩子。 谈意惟倒表现得很自然,忙前忙后地帮赵碧琴收拾东西,调试电暖器,灌用来热敷膝盖的热水袋,还很殷勤地问阿姨晚上想吃什么,说他什么都会做,不会也能学。 赵碧琴又露出那种惶惑的表情,本来她来儿子这里,也想帮儿子做做饭,照顾照顾儿子的生活,但没想到的是,厨房,她再熟悉不过的领地,在这里竟然是被一个小男生占据了。 “不用不用,阿姨做,你休息。你们平时上课忙,阿姨也没事情做,能给你们干干家务。”她说着,支撑着病腿,就要从沙发上站立起来。 谈意惟来到她身边,安慰地按住她的肩膀,让她歇着,一边说:“阿姨是不是不信我会做饭呀,真的没骗您,我做得可好了,阮钺每次都喜欢,都吃特别多。等您腿好一点,我们再带您去景点玩玩,尝尝江滨本地菜,您可要好好休息,早点好起来哟。” 赵碧琴坐回沙发上,看着谈意惟轻快地转身向厨房走去,忽然发现了心里一直有种违和感的原因——谈意惟在提到阮钺的时候,自然而然使用的是“我们”的立场,仿佛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比自己和儿子之间的母子亲缘还要更近。 这种好像是在别人家做客的感觉让她不能很快习惯,晚上吃了饭,就早早就关上卧室门,上床睡觉了。 快十点钟的时候,阮钺回来了,回来看到谈意惟在书房画画。 书房的门没关,谈意惟从工作台前抬起头,对他比了一个“嘘”,说:“阿姨睡了,你动作轻点。” 阮钺放下手里的东西,换了鞋,无目的地在客厅、洗手间转了一圈,又回到书房,站在谈意惟身后,看了一会儿画画。 夜深了,屋里很安静,只有画笔富有层次感的唰唰声,阮钺开口说: “我觉得,你可以不要对我妈那么在意。” 谈意惟手一顿,画纸上晕开一个赭红色的斑。 “不是说你做得不好的意思,”阮钺又说,“你不要那么紧张,会很累,我妈也会觉得很奇怪。” 很奇怪,因为阮家一贯的风格就是不近人情,就是沉默疏离,家人之间是这样,和外人相处更是这样,如果受到过于热情的对待,比起开心来说,更多的却是怀疑的反应。 他不想让赵碧琴怀疑什么,不想把自己和谈意惟的事情暴露在家人面前。在家里,他必须足够硬,足够强,才不会招致那种强迫性的暴力矫正,与荒诞无稽的迷信行为。 他担心,如果阮嵩察觉到了什么端倪,什么极端的事都做得出来,自己这么些年倒是习惯了,但谈意惟呢?惹上一个不讲理的疯子老头,又会有什么样的麻烦呢? 他心事重重地皱着眉头,没发现谈意惟垂下来手臂,画笔上被稀释的水彩颜料缓慢下沉,渐渐汇成液滴,砸在了白色的瓷砖地板上。 -------------------- 这周单休,,,今天又去了医院,少了一千多字,下周照例加更一章 第46章 他不是个死直男 谈意惟沉默了半晌,过了好一会儿,才很勉强地说了一句:“哦,我知道了”。 情绪很消极,态度很敷衍,好像是被逼着才搭了腔一样,然后,他就重新提起画笔,装出一副全心投入的样子,在纸上继续涂抹起来。 他画的是一丛五色梅,橘红、明黄的花瓣颜色渐变,越向远处越潦草,细细小小地黏成一片,花和人是一样的心不在焉。 阮钺知道谈意惟不高兴了,但也不想在这种事情上一味地顺着他。 阮钺总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好像一直绷着一根筋,支撑着他坚不可摧的形体和精神,谈意惟当然可以在这根筋边缘来回弹跳,甚至可以拉着当皮筋玩儿,但总不能叫造出这根筋的人看到。 在父母面前暴露感情,会给他造成非常非常严重的耻感,这种耻感甚至会挑战他生而为人的自尊心。 “别熬夜,早点休息。”他最后也没说出什么好话,只丢下这一句,扭头走出了书房。 半夜,或许是凌晨一两点的时候,阮钺已经睡着,忽然觉得身前一凉,又一热,一个软软的东西滑进来,团在他前胸的位置不动了,稳定地散发出36.7度的温暖。 卧室的灯都灭着,窗帘早被换成了遮光的,连外面的路灯都透不进来,他睁开眼,感觉到谈意惟在咫尺近的地方浅浅呼吸。 “你刚说的话让我有点伤心。”谈意惟小小声地说。 他仰起脸,努力弥合两人之间微小的间隙,说话的时候,呼出的热气就打在阮钺下巴上,湿湿的,痒痒的,带一点牙膏的橘子味。 谈意惟最近长口腔溃疡,把牙膏都换成了小孩用的,是口腔科医生的医嘱,说对黏膜的刺激性更小。儿童牙膏的味道很甜,阮钺安静了一会,没因为半夜被吵醒发脾气,只是把人往怀里按了按,低低地重复了对方最后吐出的两个字,反问:“嗯?伤心?” “嗯,伤心。”谈意惟湿润的眼睛直视他,还是这样说。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意识还在困顿中挣扎,说出道歉的话格外顺滑。 “好吧,”谈意惟又靠近一点,脸贴在对方微微起伏的胸口上,“我不是想让你道歉,就是想表达一下我的感受。” 不是要争个谁对谁错,只是想告诉你我的感受,这种话叫人心软,而谈意惟总是有能够叫人心软的那种天赋。 “好,我接收到了。”阮钺说,过了一会,又虚心求教,“那我应该怎么做?” 谈意惟说:“你不用做什么,我理解的,你家里的问题,难道我会不清楚吗?” 在黑暗之中,他的声音平缓,温柔,像一尾鳞光闪闪的小鱼,小鱼温顺地在胸口游来游去:“还是听你的吧,我以后不会那么冒进了。” 阮钺默默无语,手臂箍在谈意惟瘦削的背上,一刹那间好像产生一种很严重的错觉。 自己和谈意惟,真的是在“扮演”情侣吗?为什么这种依偎在一起,讨论着“以后”的情景,会这么真实呢?真实到令人恍惚,又令人无比留恋。 但,即使是模拟着在一起的情境,假设了两个人都情投意合的前提,提到“以后”,也势必要面对很多根本无解的问题,还有无可避免的伤心。 他让谈意惟伤心了,但谈意惟还说要听他的,将情绪的主导权交到他手上,由他来做一切决定。 有时候,阮钺真的觉得自己有点卑劣,想独占谈意惟,却好像总也不愿意戴上“同性恋”的帽子,不愿意在他人,尤其是熟人的眼光中被识别成一个“同性恋者”。 倒也不是畏惧什么流言蜚语,什么不公平对待,就是单纯地从心里过不去,就像是从小就被人无数次地告诫、教育:苹果是有毒的,吃苹果的人是堕落,不道德的社会败类。长大以后,无论再怎么爱吃苹果,心里还是有一种声音在时时提醒:你是堕落的,腐朽的,是吃了有毒食物马上就会暴毙身亡的败类。 第41章 他也很想要彻底消除这种声音,消除爱谈意惟和不想做同性恋这两件事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 之后,谈意惟对赵碧琴果然客气了很多。 第二天一早,两人一起去学校,阮钺上课,谈意惟去图书馆,尽量都不在家里多待。 赵碧琴虽然腿疼,基本上也能自己摇着轮椅做做饭,阮钺会点好配菜,叫外卖送到家门口,为了避免尴尬,他们两个开始每天结伴吃食堂,很少回家吃饭。 热烈欢迎的气氛冷静下来,赵碧琴反而松了口气,安心住下,平时腿痛不严重的时候,就闲不住地做家务,把出租屋收拾得干净清爽,好像是觉得麻烦了儿子,要做些什么来补偿。 阮钺平时的课业很重,除了早餐,几乎没有哪顿能按时按点吃,但不管到多晚,谈意惟都非要等他一起,就是不肯一个人去食堂吃饭。 每天中午12点10分,谈意惟准时出现在阮钺上课的教室外面,或者实验大楼下面,找个人少的角落边玩手机边等待。 在学校,谈意惟不敢和阮钺太亲密,最多就是肩碰着肩,挤挤挨挨地一起走,再附在耳边说点小话。但他不知道,这种程度的画面,在其他人认识阮钺的人眼里,其实已经相当奇怪,甚至接近于……诡异。 在实验室半年多,阮钺和组里的师兄师姐已经混熟,尤其是负责带他的博士师兄颜景。 在课题组和在班级里不同,组里的人际关系更紧密,也更复杂,好在大导师为人正派,底下的学生也很少有勾心斗角,基本算得上是个团结友爱的群体。 颜景今年读博四,很有带新人的经验,但也觉得能收到阮钺这种聪明踏实,一点就通,而且还任劳任怨的本科生实在是不容易的事。这时候,虽然大导师还没有明确表示要收阮钺进组,但一般来说,课题组的研究内容需要严格保密,既然导师允许他在实验室“深度学习”,之后会收他进组也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阮钺没有辜负前辈们的期待,他学得很快,手也稳得不得了,渐渐的,有一些实验中的精细操作,师兄师姐也会请他代劳。 这天,他伺候完师兄的哮喘模型鼠,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四十,实验室里除了颜景,还有个研二的师兄小孙忙着没去吃饭。 小孙是个明牌gay,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在小蓝鸟上找各种各样不同的男人约会。阮钺刚进实验室的时候,小孙也兴奋了好一阵,但后来发现这人虽然帅,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死直男,每次见到自己的表情都十分一言难尽,好像同性恋出现在他眼前都是一种污染。 受到区别对待之后,小孙看阮钺的眼神逐渐就从星星眼变成了大白眼,并且常常在背后吐槽阮钺,不惮于使用最毒的语言辱骂高高在上的死直男。 颜景也知道两人不对付,但身为组里资历较深,年纪较大的“老人”,觉得有这些矛盾都是小朋友思想不成熟,也总想着找个机会调和一下两人之间的关系。 他检查了一下自己的鼠,然后叫上阮钺和小孙,一起下楼吃饭。 三人走出大楼的时候,谈意惟正蹲在灌木丛旁边打游戏。 快中午一点了还没吃上饭,随身带的饼干不知道已经啃到第几包,好在手机游戏还能稍微分散点注意力,一局结束,他抬起头,刚好看见一个略微有点秃顶的蓝色冲锋衣男,还有一个矮小精致的花里胡哨男,把阮钺夹在中间,一齐从花树隐映之间朝这边走来。 他很高兴地站起,想兴奋地跳跳,对阮钺招手,无奈腿麻到没知觉,跺跺脚就开始火辣辣地疼。这时,颜景正想开口邀请两人去学校对面吃去鱼头汤,却看见阮钺突然三步并作两步,超过自己和小孙,走到一个漂亮小男生面前,非常自然地接过了对方的书包。 “等这么久,饿坏了?”阮钺把沉沉的书包甩到肩膀上背着,语气是不自觉的柔和,他好像突然就把两个师兄忘在脑后了一样,自动树立起只有二人世界的屏障,招呼也没打,直接推着谈意惟就往最近的三食堂那边赶。 谈意惟亲亲热热地挨着他走,肢体语言是明晃晃的恋慕,他一边手舞足蹈地比划,一边说:“不饿不饿,上午喝了榛果拿铁,现在一点也不饿……” 两人走得很快,飞一般地,在丁字路口转过弯就不见了,只留下颜景和小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对视。 颜景想:“关系这么好,那是他亲弟?” 小孙想:“雾草误会了,原来他不是个死直男!!” 第47章 同道中人? 谈意惟觉得,面对阮钺,自己有时候信心满满,有时候又很没有底。 他小心地把握着和阮钺相处的尺度,什么时候可以亲密一点,什么时候必须装成普通朋友,还没真的在一起,却先过上了一种像“地下恋爱”一样的生活。 每天晚上的睡前时间,他最高兴,因为这个时候可以无顾忌地把阮钺当成自己的男朋友,干什么都行,就连一起看那种电影,阮钺虽然明显很不习惯,却也不会拒绝。 但在有第三人在场的时候,阮钺的态度又会变得捉摸不定起来。 有一次,他们两个食堂吃晚饭,遇到了阮钺的师兄小孙。 谈意惟很擅长寻找那种无人在意的偏僻角落,在食堂也是一样,没想到这样还能遇到来打招呼的人,那师兄他曾经见过,娃娃脸,扎小辫子,嘴有点大,人没走到跟前先有香味幽幽地飞来。 娃娃脸的右耳戴了一颗闪闪的黑色耳钉,很酷炫,穿搭也讲究,大概是一个人来吃饭,端着托盘找座位的时候看到阮钺,犹豫了一下,竟然就坐了过来。 他坐在阮钺对面、谈意惟身边,生硬地问候了一句:“师弟,吃饭啊。” 阮钺从小孙坐过来的时候,就露出一种警惕的表情,听到师兄叫他,竟然沉默了三秒,才勉强答应了一声,然后好像爱答不理一样摆着一副臭脸,叫人觉得周围的空气都降了几度温,又冷,又尴尬的气氛渐渐抬了头。 师兄小孙看他这样,也没生气,自从见过谈意惟以后,他就想通了,阮钺对自己这个样子,可能是因为刚认识的时候,自己殷勤得有点太明显,阮钺既然有小男友,为了避嫌,怕男友误会,对自己冷淡点也不是不能理解。 而自己会错意,以为他是歧视同性恋,在背后骂很刻薄地骂了他那么久,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惭愧。 小孙虽然脾气火爆,但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觉得自己做错了道歉也很爽快,他把手里拿的筷子往饭碗上一搁,直接就说了:“师弟,之前的事对不起啊,我不该跟别人骂你,你要是听见了,别往心里去。” 这时候,谈意惟正在啃一块几乎没有肉的羊肉排骨,听到娃娃脸道歉说不该和别人骂阮钺,拿着筷子的手登时一抖,排骨从高处掉进羊肉汤里,像投入一颗深水炸弹,很多油汤立刻飞溅出来。 阮钺像个老妈子一样,很快地站了起来,也没搭理师兄情真意切的道歉,马上从包里掏出湿巾,隔着桌子倾过身体,给谈意惟擦手、擦衣服,问人烫到了没,要不要去拿凉水冲冲,谈意惟紧张地瞄了小孙一眼,看到对方用一种揶揄的眼神看着阮钺和自己。 小孙说:“师弟,你不用这样,我知道你有小男友了,恩爱得很,我现在又没看上你,都是同道中人,不要老对我横眉冷对的行吗?” 阮钺闻言,手一顿,瞅了小孙一眼,表情不太对劲。谈意惟抬头一看,心道不好,敏感词触发,这应该是又要犯病了。 到现在,阮钺其实还不是很能接受被别人视为同性恋,当时在沪市的展览上,因为都是陌生人,不会再有第二次见面的机会,还能表现得比较从容,但一旦回到了自己的圈子,当“同性恋”成为了熟识之人贴在自己身上的标签,这种被审视、被评判的目光,就将会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叫人膈应,叫人难受。 他很不高兴,想立刻把这个标签拿开,拿得远远的,一点都不要和自己沾边,于是很不客气,也很没礼貌地顶了小孙一句: “你别乱说,我和你不一样,不是你的同道中人。” 阮钺是很不喜欢小孙师兄,小孙是个同性恋,还是个很随便,很轻浮的同性恋,换伴侣像换袜子一样勤快。阮钺最恨那些热衷于追求快感,而罔顾责任、道德之类沉甸甸东西的人,更何况这人是个男同性恋,滥交的男同性恋还更容易得艾滋病。 小孙愣住了,没想到自己好声好气前来道歉,却竟然受到了当面的讽刺。 现在倒是可以确定,之前也不是误会,是这小师弟真的歧视,甚至鄙视自己。他的暴脾气一下被点着了,抓起还没用过的筷子往阮钺身上一扔,然后咄咄逼人道:“我什么样,你说清楚啊!你又是什么样?你就很高贵吗?我请问你高贵的理由呢?” 谈意惟见状,赶紧站起来,饭也不吃了,拉着阮钺就要走,小孙个子不高,气势却一点不输,他伸出手臂,拦在两人身前,不依不饶,要阮钺说清楚自己到底怎么得罪他了,凭什么这么侮辱人。 第42章 谈意惟赶紧点头哈腰地道歉,说“学长,他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对不起,我替他道歉。” 阮钺默不作声,听小孙激动地输出了一大段反歧视宣言,以及一些不堪入耳的人身攻击,然后沉默着被谈意惟拉走了。 两人快步走到食堂外面,下了台阶,找了一个没人的树荫,谈意惟松开阮钺,有点生气地转过身来看他: “你干嘛要这样,那是你师兄诶!为什么要把话讲得那么难听呢?” 阮钺没说话,没辩解什么,像块冥顽不灵的石头一样站着不动,谈意惟深呼吸五下,还是生气,于是又赌气说道: “好好好,你如果真觉得接受不了,在学校我就不来找你了,行吗?咱们两个就此分开行动,免得又被什么师兄师姐误会,又要跟人家发火。” 他说完,扭头就要走,阮钺好像也知道这时候不抓住他肯定会出问题,还是眼疾手快地把人拉住了,拉住了,仍然不说话,抿着嘴,死死抓着谈意惟的小臂,就是不让走。 两人在树荫下头僵持不下,到快要上课了,阮钺还是没有要松开的意思,谈意惟很心累,说:“你上课快迟到了,还抓着我干嘛啦?” 阮钺的虎口越收越紧,不肯这样放谈意惟走,好像是在害怕谈意惟以后真的要和自己“分开行动”,他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腆着脸说了句:“你,晚上和我一起去上课。” “为什么?我又听不懂,而且老师发现了不会讲你的吗?”谈意惟觉得这提议很不可思议,使劲想把自己的胳膊抽回来,但阮钺的手就像焊死在了他小臂上,怎么都挣脱不了。 “大课,老师注意不到。”阮钺犯起了倔,就是不松手,他知道,对谈意惟,是不可以冷处理的,有了问题,必须尽快解决。 但现在他心里也很乱,没有头绪,只能死死拖住谈意惟,让人待在自己身边,在视线所及范围之内,也能稍微心安。 谈意惟看看时间,还有十五分钟上晚上第一节课,实在没办法,跟着阮钺去了教室。 这节课是学术英语(医学)课,很枯燥,很无聊,谈意惟听着听着,就慢慢冷静了下来。 他想,自己不应该埋怨阮钺,毕竟阮钺的“病”还没治好,也不是有意要出口伤人,如果自己都不理解阮钺,又还有谁能帮助阮钺呢? 偏见,来自于不够了解,也来自于共情的缺失,阮钺需要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尽可能地多接触一些和阮嵩不一样的同性恋,还需要切身地感受一下受到歧视的同性恋者的那种屈辱、愤怒的心情。 他想好了,在课间休息的时候,用手机发消息给坐在身边的阮钺,说:“这个周末,我和你一起去陪沈英南上钢琴课,他上课的时候,你和我一起去个地方。” 然后,他又“哒哒哒”打了一句话,直接把手机怼到阮钺脸前让人看:“不许拒绝!!!这是通知,不是商量!!!” 第49章 菜市场实验 谈意惟给自己和阮钺买过很多情侣装,但自从赵碧琴来家之后,一直都没有机会穿。 周末,他们两个出门,刚下了地铁,谈意惟就把塞在帆布包里的情侣外套掏出来,让阮钺立刻换上。 阮钺环顾四周,到没有推拒,只是接过衣服的动作还是有点僵。 这情侣装不是普通的同款,上面明晃晃印着“他,我对象”和“我,他对象”的大字,黑底白印花,显眼得不行。 说实话,确实有点土,但也很实用,因为再怎么缺乏想象力的人,也不能把这两件衣服认成是亲子装。 出门之前,谈意惟和阮钺说好了,今天所有的事情都要听谈意惟安排,不然就要生气,要吵架,但可以保证的是,不管做了什么,绝对不会让学校里的人看见,不会给两人的日常生活造成什么麻烦。 穿上情侣外套之后,两人刷卡,出站,开始有若有若无的目光往他们身上黏。 为了陪阮钺一起“暴露自我”,谈意惟连口罩也不戴了,两个人的相貌、身材都出众,又穿着情侣装走在一起,新鲜又好看,像拍电影似的,是个人都想多看几眼。 这些来自陌生人的目光,有好奇的,羡慕的,疑惑的,也有激动得很夸张的,比如两个看起来还在读中学的小女孩,手挽着手跟着他们走了好长一段路,一直在后面叽叽喳喳小声说着什么,掺杂小小的兴奋的笑声。 “这是一种‘暴露疗法’,习惯就好,”谈意惟说,“我们来拍合照吧!” 他拉着阮钺跑到小区门口的一株紫丁香树下,拿出手机打开自拍模式,手臂伸长举高,让自己和阮钺穿的情侣装也完整入镜,然后贴近阮钺,做了一个幸福感十足的笑脸。 这时候,他们隐隐约约听见有小女孩的声音飘来,小女孩也很幸福地对着她的好朋友说:“丁香花的花语是——初恋耶!” 阮钺的耳朵动了动,摸出自己的手机,保存谈意惟传来的照片,没再说什么,把手机收好,领着谈意惟进了沈英南家小区的大门。 到沈家的时候,沈英南正在描字帖,跑来开门,看到两个人竟然穿着情侣装出现,大大地吃了一惊。 他扑到谈意惟身前,一把抱住谈意惟的腰,很不满意地说:“小谈哥哥好久没见呀,怎么再见你就真的变成阮钺老婆啦。” 阮钺脸色黑了又黑,教训小孩“规矩一点,安分点”,沈英南不理他,黏着谈意惟一直抱怨,说阮钺太凶,问他平时也这么训你吗? 谈意惟被逗笑:“对啊,他也这么训我,比训你还凶。” “那你还给他做老婆,岂不是要一直一直一直被他训啊。”沈英南用手比了一个“一直一直”,小小的肉脸上表情很夸张,看起来很有去演喜剧的天赋。 他其实挺为谈意惟高兴的,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肯定特别特别开心吧,想到这里,小小的人心里又有点酸溜溜的。 “嗯,一直一直,也没什么不好啊。”谈意惟摸摸他的头说,说完看了阮钺一眼,阮钺移开目光,不动声色地把小孩拎开,严肃地声明钢琴课快迟到了,然后取了沈爸留给他的车钥匙,带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出门。 阮钺的驾照是高考后那个暑假学的,照阮嵩的说法,虽然家里没有车,但必须要会开,万一以后工作了得给领导当个司机什么的,没这项技能不行。 阮钺倒没意见,只要阮嵩肯出学费,要他学什么都乐意,他拿驾照也很快,所有科目都是一次通过,而且尽管在考过之后就没怎么碰过车,现在一开起来还是特别稳当,连沈英南这种经常晕车的小孩也没喊过难受。 为了避免两人的情侣装被来送小孩的家长看见,谈意惟叫阮钺等在车里,自己脱了外套,牵着沈英南,把小孩送进教室,一路上收到了很多热心阿姨的搭讪。 阿姨们都以为他是哥哥周末来陪弟弟上课,夸他长得标致,还懂得替父母分忧,沈英南听了也很得意,觉得很有面子,昂首挺胸地走进钢琴教室,都忘了上次老师留作业让回去练的曲子自己根本就没练熟。 回到车上,谈意惟穿好外套,对阮越发号施令,说要去菜市场。 阮钺今天很听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谈意惟要去菜市场,家里的菜应该还够赵碧琴吃,水果也不缺,但也没发出什么异议,只是依言发动车子,开去了附近最大的农贸市场。 早上,两个人在市里地铁站附近穿情侣装一起走的时候,基本上没有人投来太怪异的目光,之前在沪市展览,因为搞艺术的人思想开放,以为两人是情侣,也都是理解的,认同的态度。但到了菜市场,中老年人占绝大多数的场所,在他们刚迈进卷帘门时,就险些把一个迎面走来的老大爷吓得向后仰面摔倒。 大爷“喔唷喔”了一声,捂住心口,迅速用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敏捷身手避开了两人,窜到了门外,一边心有余悸地频频回顾,一边嘴里还嘟囔着什么。 “什么玩意……是我儿子的话不得把腿打断……”大爷小声嘀咕的声音被春风吹了吹,飘远了。 从这时候起,阮钺开始不自在,好像被这情侣装扎得有点浑身发痒,他抬起手挠脖子,挽起袖子挠手臂,整个人都躁动不安,谈意惟感觉到了,也没有放过他,反而直接上手,挽住了他的胳膊。 “哥哥,晚上回家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呀~”谈意惟故意亲亲热热地挨紧阮钺,用了平时绝对不会用的称呼,一边把目光落在在菜摊子上,做出挑选的样子,“番茄豆腐汤怎么样,我亲自下厨哟,你不是爱喝吗哥哥。” 卖西红柿的大婶见他们两人走上前来,赶紧就站起来揽生意,有钱不赚是傻蛋,虽然她也不理解为什么俩男孩子能在一块儿谈恋爱,还竟然一起来逛菜场,但还是很有眼力见地吆喝起来。 “哎,小伙子,看看婶的西红柿,看看沈婶的嫩豆腐,包新鲜的,买了就送小葱和蒜奥——” 第43章 谈意惟在摊位上挑挑拣拣,磨磨蹭蹭,买点菜买了快半拉小时,每个从他们身后颤颤巍巍路过的老头老太,看见两人衣服上的字,都先是惊诧,再表示怀疑,然后斜着眼匆匆走开,到了称重付钱的时候,大婶还是按捺不住,很好奇很好奇地问: “你们俩……真的是……那个啊?” 谈意惟面不改色,微笑点头,大婶的表情更加浮现一种猎奇的惊异,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像你们这种人……以后老了要怎么办??” 在很多大叔大婶,大爷老奶的世界观里,不和异性结合,等于没有孩子,没有孩子,等于晚景凄凉——就是生病了连能倒杯水的人都没有的那种无限凄凉。 “老了,我们两个互相照顾也很好的啊,”谈意惟淡定接过打包好的菜,还是很礼貌地回答,“而且活不活得到老还不一定,人生中总有比单纯地维持生命更值得做的事情吧。” 如果说真心话,他其实一点也不惧怕“老了以后”的事情,如果真能和阮钺在一起,就算活不到老也无所谓,还正处青春年华的谈意惟就是这么想的。 “哦哦……那以后也可以领养小孩的嘛,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奥。”大婶有点被他的话惊到了,讪讪地打着哈哈找补道。 全过程中,阮钺都没说话,到谈意惟买完了,重新挽上他的胳膊离开,都还一直保持沉默。 走到卷帘门外,谈意惟问他:“感觉怎么样?还受得了吗?” 他点点头,没拂了谈意惟的面子,说“嗯,还行。” “那刚才那个大爷骂我们‘什么玩意儿’,那个阿姨说‘你们这种人’的时候,你伤不伤心?生不生气?”谈意惟接着问。 “嗯,有点。”阮钺还是不咸不淡地这样回答。 谈意惟铺垫完了,开始趁热打铁地输出道理: “你看,我们今天只是模拟了这个情境,就觉得很不舒服了,但你的师兄小孙,就可能每天都会遇到这些冒犯,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给他难堪,但是能不能,稍微多一点耐心,对人家有礼貌一点啊。” 阮钺看着他的眼睛,很专注地听他讲话,耳朵是听进去了,脑子不知道接没接受,总之嘴上是答应了,还是轻轻的,听不出情绪的一声“嗯”。 谈意惟仔细观察阮钺的表情,什么也没看出来,也没有什么被触动的那种感情,顿时觉得今天这一整天好像都在白忙,一下子就有点泄气。 他也不是专业的疗愈师,没有任何经验,而人心是多么幽深精微的领域,有时候就算付出再多努力,可能也无法改变其中早已稳定成型的一隅。 看来,对阮越的“治疗”可能已经进入瓶颈期,短时间内难有更进一步的突破了,他失望地想。 但让他怎么也没料到的是,就在这个学期,快到考试周的时候,发生了一件非常意外的事,阮钺竟然主动公开了他们两个的“情侣”关系。 第50章 无妄之灾 事情的起因是,学期将要结束时,有人给学院写了一封匿名信,举报谈意惟在寒假能参加那个大展,是因为和校外知名艺术家有“不正当关系”。 这种行径,与所谓“学术不端”的严重性相似,因为艺术学院的学生如果能够参加国内几个知名大展,在大三保研时是可以有加分的。 这学期,谈意惟在各门课上表现得都很好,上学期的成绩也突出,渐渐进入了为保研名额而暗暗较劲的学生所关注的假想敌之列。在同专业、同年级的优等生中,常常存在隐形的硝烟,硝烟最浓烈处,常常就在排名处于保研边缘的几个人身上。 使用这种伎俩,哪怕锤不到实处,也很搞人心态,马上就要期末考试,谈意惟突然被辅导员叫去办公室,讲了这件事,听到有人在背后捅这种阴刀子,他人都傻了,震惊到说不出话,张着嘴半天,才无力地申辩了一句:“老师,我没有啊。” 那人是手写了举报信,投到辅导员信箱里,还附上几张照片做证据。其实就是在开幕式现场迟映鹤与谈意惟在台下互动的画面,因为角度问题,两人距离很近,看上去好像很亲密。举报者还声称有人亲眼看见了两人先后入住了同一家酒店,而且谈意惟其实已经和迟映鹤在市里的工作室同居。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一些鸡零狗碎的佐证,比如谈意惟在展览开幕式上身上的那条腰带和迟映鹤过去出席某公开活动时系的是同款,谈意惟的哪一条裤子和迟映鹤的疑似是同一条,而且都是巴宝莉的高级时装,腰带三千二人民币,裤子也上千上万,以谈意惟的经济状况肯定负担不起,绝对绝对是别人送的昂贵礼物。 人心中的偏见是一座大山,谈意惟本身长得好,而且是那种没攻击性的,好拿捏的,容易引起人的邪念的漂亮,一看就像是那种容易被潜规则的涉世未深的学生。更何况小小年纪就能混到“艺术界”离去,在完全没有家世背景的情况下,只能让人想到背后是有“贵人”(金主)相助。 被这样没道理地冤枉了,震惊之后是汩汩上涌的流泪的冲动,谈意惟吸气、叹气,忍住了没哭,把手机拿出来,给辅导员看了和迟映鹤的所有聊天记录,对着举报信一条一条解释:照片是角度问题,如果两人真敢在公共场合这样子不避嫌,那么随便问一个当时在场的人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同款腰带是因为出席活动没有像样点的配饰,迟映鹤出于好心借给他的,又不是什么贴身衣物,怎么就不能相互借着用呢?住同一家酒店是因为那家离展馆最近,交通最方便,迟映鹤本来就算得上是他的“老板”,又没有住同一间房,为什么不能住同一家酒店?…… 一场无妄之灾,费了许多口舌,但一切似乎都是口说无凭,他越解释越崩溃,不知道怎样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辅导员安慰他道: “你先别紧张,也不是说现在就认定你犯了什么错,只是按流程了解一下情况。你说的我都记下了,回去等通知吧。” 谈意惟从辅导员办公室走出来,躲到院楼的厕所里哭了好一会儿。 不仅仅是因为被冤枉,被诬陷,叫他最难受的是,他自己也开始怀疑,就算自己和迟映鹤没有“不正当关系”,但作为一个大二学生,能参加那种高规格的展览,其中真的没有迟映鹤起的作用吗? 本来当代艺术,很难说有什么统一的,硬性的评价标准,如果想在这一行做出点成绩,人脉的运作不可谓不重要。迟映鹤确实推荐了他的作品,也很注重帮他扩展人脉资源,但这对于没有机会认识业界人士的其他学生来说,算不算是一种“作弊”呢? 比他人的攻击更可怕的是自己产生的向内的怀疑,他一直在想,反复地想,自己究竟是不是破坏了公平的规则,越想越难受,晚上果不其然地失眠了。 阮钺晚上下课回家的时候,发现谈意惟已经睡了,但洗漱之后躺在床上,才发现他一直在旁边翻来覆去,辗转反侧,根本就没有睡着。 阮钺打开床头灯,把人从被窝里捞出来,问“怎么了?” 暖黄的灯光一打,红肿的眼眶和纵横的泪痕就无处遁形,阮钺一看,急了,抓住谈意惟的肩膀,把他拎起来靠坐在床头,又问一句:“到底怎么了?” 不问还好,一问,谈意惟又掉了点眼泪,很委屈很委屈地哭诉说: “保研的加分我不要了……我不要了呜呜。” 一听说是学业上的事,不是身体上受了什么伤害,阮钺稍微放松了点,把人搂进怀里拍拍,让他慢慢说事情的原委。 听完之后,阮钺很冷静地安抚了他一会儿,拿热毛巾给他擦了脸,又把他塞进自己的被窝,自己也躺进去,像拍小孩睡觉一样抱着他哄: “先睡吧,别想了,这件事交给我解决,好不好。” 谈意惟和阮钺虽然一起住主卧,但为了避免发生尴尬的事,一般都是各自盖自己的被子,很少这样搂抱着睡,谈意惟紧紧贴着阮钺,感到一丝温情的安慰,他埋着头,闷闷地问:“你解决?怎么解决呀?你不要乱——” “嗯,好,不乱来,”阮钺很有耐心,抱着人轻言细语地讲,“你没有做什么坏事,可以安心睡觉,明天起来再说,好吗?”说完,他迟疑了一下,还是低下头,在谈意惟耳边轻轻吻了吻。 既然是在“扮演情侣”的期间,这种行为应该是可以被允许的吧,他想。 “嗯……”谈意惟安静下来,觉得今天的阮钺特别温柔,让人特别安心,又过了好一会儿,呼吸终于变得均匀起来。 他睡着了,阮钺却一夜没合眼,就抱着温温热热的小人,想了很多事情。 这段时间,谈意惟为了疗愈自己,帮助自己“脱敏”,所做的一切努力,他都看在眼里,怎么可能不感动?虽然面上没有什么表示,其实心里也很着急,觉得自己不争气,怎么就不能顺着谈意惟的心意,尽快地“治好病”,变成一个正常人呢? 第44章 但如果自己“治好了”,谈意惟还会和自己继续“扮演情侣”吗? 他知道,谈意惟在心理上很依赖自己,但应该是因为一种习得性无助,因为从小受到的冷眼与挫折过多,自尊心已经降到最低最低,那时候,无论是谁陪在他身边,给他一点支持与帮助,都可以得到他全身心的信赖与依恋。 而现在,谈意惟已经逐渐有了正常的社交,以及各种各样的仰慕者,总有一天,他缺失了爱与关心的心灵,会被渐渐填满,甚至满到溢出来,到那时,自己的爱,又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地方呢? 更何况,自己还是个不愿意认下“同性恋”身份的鸵鸟,就连“扮演情侣”的时候都不愿意承认关系,听上去真的好像个渣男,怎么值得成为谈意惟纯洁的,充满青春光辉的初恋呢? 第二天,阮钺直接翘了早上第二节课,去艺术学院303办公室找大二的辅导员陈序,见了辅导员,直接开门见山地说:“我作证,谈意惟受到的是恶意举报,他和迟映鹤先生没有什么‘不正当关系’,因为我才是他的男朋友。” 阮钺说,展览开幕式,是他陪谈意惟一起去的,酒店也是他和谈意惟住一起,迟映鹤从头到尾都没进过他们的房间。 然后他拿出手机,壁纸就是和他和谈意惟在丁香树下穿着情侣装的合照,他直接怼到辅导员脸前,说我是和谈意惟一起长大的,他什么样我最清楚,而且他也没和什么知名艺术家同居,和他住在一起的人是我,只有我。 辅导员听了他的证词,站起来给他倒了杯水,让他坐一坐,不要着急,说本来举报者就没有提供直接与参展相关的不正当交易的证据,指控大概率不成立,不要一个二个都这么激动。 讲完,辅导员还让他回去安抚一下谈意惟的情绪,不要因为这个事情想不开,影响期末考试的发挥。 “不能这么算了,”阮钺却说,“我要知道举报人是谁。” 辅导员闻言,脸色沉下来,对方是匿名举报,除非查监控,不然很难知道是谁把信投进信箱的,而且就算能查得出,也绝不可能对被举报人透露这种信息。 “你想干什么?找事吗?”陈序的口气变得有点严厉,作为辅导员,最头疼的就是学生闹事,到时候出了任何问题,所有麻烦和责任都还是要他来担。 阮钺毫不畏惧,对陈序说:“老师,不是我找事,是有人在诬告我男朋友。您不告诉我,我可以自己去查,不是要报复谁,是必须要一个道歉。” 第51章 垃圾的自我判定 谈意惟不是没受过冤枉,事实上,在谈礼人上大学之前,家里的所有坏事,每一件都“是谈意惟做的。” 打翻何云的昂贵护肤水、忘记关冰箱的门、把蜂蜜洒在地上黏住人的脚底板,甚至连在家里发现一只蟑螂,都是因为“谈意惟不讲卫生”招致的。 最过分的一次,是谈礼人意外踩死了家里当作宠物养的元宝鸡,却对何云说:“谈意惟想吃鸡肉,故意把小鸡虐杀了。” 谈意惟知道申辩没用,但还是要申辩,他说:“我没有杀小鸡。”然后换来何云两个巴掌,和一个看垃圾一样的眼神。 这种事,就算经历过一千一万次,也避免不了锥心刺骨的痛,谈意惟主动给辅导员发消息,说要放弃加分,只想心里好过一点,辅导员非常头疼,耐心几乎耗尽,直接发了60s语音让他不要钻牛角尖,说以后进入社会,类似的事情只会更多,如果每次都这样较真,只能是寸步难行,到最后什么事也做不成。 “你管不了别人怎么说你,谈意惟,你自己好好遵守规则不就完了吗?没做就是没做,主动放弃难道不会叫别人觉得你是心虚吗?”陈序恨铁不成钢地教训他。 谈意惟退出微信,把手机扣在桌子上,拿出笔记本,开机,盯着屏保壁纸,开始发呆。 他陷入自我怀疑,没办法再继续做马上要交的课程作业,无论是论文,还是创作练习,只要一打开,就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逻辑不对,色彩不对,形态不对,甚至从构思主题主旨那一步就开始错了,怎么会有这么肤浅,这么做作的艺术垃圾、学术垃圾,继续做下去,还有必要吗?做成以后,难道不会变成对老师的一种精神污染吗? 强烈的心理暗示之下,竟然开始害怕垃圾桶,去洗手间路过它们时都要紧紧闭上眼睛。 他本来就有一颗超乎常人的敏感的心,自我评价又因为一些不可抗力出奇地低,后来好不容易在迟映鹤的帮助下渐渐入了艺术的门,收到不少来自外界的,甚至是来自权威人士的鼓励,已经逐渐开始建立起足以支撑日常生活的自信心,但没想到,这种根基不稳的自信,一旦遭受恶意的怀疑、攻击,还是轻而易举地被损害,甚至被摧折了。 因为赵碧琴在家不方便,他一天都在图书馆发呆,电脑支在眼前,熄了屏又点亮,一整天一个章节也没复习完。 晚上,八点多的时候回到家,在玄关看到了阮钺的鞋。 周三,阮钺晚上有课,不应该这么早回家。谈意惟换了拖鞋,走到卧室门口,看到白色的木门紧闭,隐隐有说话的声音在里面响。 阮钺在和什么人打电话,嗓音忽大忽小,响度够强的词句透过门缝传出来,谈意惟站在门口静静听,什么“监控”,什么“院楼”,什么“到底行不行”……机关枪一样,机械、冷静,却有火力全开的攻击性。 是要干什么?谈意惟把耳朵贴在门板上继续听,终于听见了语速极快的一大段话: “能拍到开幕式上的照片肯定那人就在现场,有理由搞举报的人不多大概率是同班同学,范围缩小到这个程度怎么可能找不出来?你帮不了?好,我就打电话给主办方——什么体面不体面?这时候还管什么体面不体面?” 到这里,谈意惟听不下去了,他扭动把手开门进去,阮钺一看到他,立刻把电话挂了,抹一把脸,说:“你回来了。” “嗯,”谈意惟说,“你在跟谁打电话?” “你饿吗?我给你热牛奶?”阮钺转移话题,敷衍了一句,抬脚往卧室门外走。 擦肩而过的时候,谈意惟抓住他,抬起头,很罕见地没有做任何表情在脸上,比例精确的五官显不出心情,在白炽灯照耀下只看得出是冷的颜色,“我想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好吗?”他说,语气里带点恳求的意思。 “不好。”阮钺把他的手拨开,“你受得了,我受不了。” 挺硬的一句话,谈意惟不明白,明明昨天阮钺还在对着自己说些宽慰的话,怎么现在反倒激动起来,他不知道阮钺去找了陈序,也不知道阮钺跟陈序说的那些话,只觉得阮钺今天状态很不对,到底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他倒腾着步子跟在阮钺身后走进厨房,一边质问道:“你今天晚上没去上课?现在才九点,是你应该在家的时间吗?” “上不上没区别。”阮钺把260ml牛奶倒进不锈钢奶锅,放在燃气灶上小火慢慢煨着。谈意惟急了,不敢相信阮钺竟然能说这种话,他冲上前一步把火关了,秀气的眉毛几乎倒竖,不依不饶地捏着拳头责问:“怎么可能没区别,学期末最后几节课,你们老师不划重点吗?” 阮钺又把还冷着的牛奶倒进瓷杯,转身搁进微波炉,“不划,整本书都是重点。”他转动旋钮,自顾自地做事,就是不看谈意惟,不承接谈意惟的情绪和意见。 “整本书都是重点你还不快去背?还逃课?”谈意惟终于被他的态度激怒了,站在灶台前面提高音量喊起来,“我知道你要干什么?想找举报的人对吧,那你有没有问过我?我根本就不想知道是谁把我给举报了,我根本就不想知道是谁这么讨厌我,这么恨我!你为什么非得浪费时间在这种事情上?我不想要你这个样子,你能不能听听我说的话?!为什么你们都不听我说的话……” 谈意惟很少这样子崩溃地表达愤怒,一般来说,就算受到再大的委屈与压迫,也习惯了用沉默的,被动的方式自己消化掉,然后再从夹缝中捡些于细微之处闪光的快乐,勉强维持着一日又一日的“正常生活”。 活着,很好,活着就会有变得幸福的可能,但所有人的10岁,20岁,都有这么多苦,这么多痛吗?他也不想自哀自怜,不想摆出一副受害者姿态,但到了这个时候,想起从起点开始就是个错误的人生,想到像一块烂肉一样可以被任何人施以锤击的自尊,就觉得自己确实是一百万分地可悲,一百万分地可怜。 微波炉“叮”了一声,阮钺沉默了,身形竟然有些微微的颤抖,他上前一步,把已经泪流了满脸的谈意惟抱在怀里,费力地张开嘴,想说“我不找了,你别伤心”,但终于还是没能发出声音。 上午,从陈序办公室出来之后,他一直强迫自己维持着那种非理性的亢奋,不敢冷静下来,只怕一冷静下来,想到向学校辅导员公然“出柜”的场面,会忍不住去找把刀捅了自己。 第45章 为了保持亢奋,他在心里一遍一遍重复对恶意举报者的仇恨,立刻全身心投入揪出仇恨对象的活动中,不想有须臾的分神,让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怖占据意识的高地。 但他没想到,谈意惟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会这么抗拒继续追究这件事情,当谈意惟开始哭,开始崩溃地大喊大叫的时候,他觉得世界颠倒了,所有器官在腔体里360°转了一整圈,牵扯到内壁的血和肉,都是翻天覆地,无法忍受的绞痛。 两个人紧紧拥抱着,在微波炉前发了好一会抖,没发现被叫喊声引出卧室的赵碧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一道玻璃门之隔的餐桌边。 第52章 “你们刚才是在讲我吗” 赵碧琴像个幽灵,悄无声息出现,又默不作声消失。 三分钟时间,足够她看见他的儿子把谈新的儿子按在怀里,像抱着颗救命稻草一样,年轻的身体紧紧相贴,严丝合缝,情感的强度像超声波,听不到,看不见,却极有穿透力,钻得人一阵阵目眩,一阵阵心慌。 比起疑惑,她更觉得尴尬,谈意惟那么瘦,那么轻飘,被她力大无比的儿子死死抱住,一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不知道是不是自愿,就连哭泣的声音也是低弱无力。 她没看见两个人的表情,但这种让人不能理解的画面依然冲击了她,让她觉得有点恐怖——好像自己再多发现些什么就会天崩地裂一样的恐怖。 她悄悄地退开,回到卧室去。 两个小伙子,吵了架,抱一下,没什么的,她想,努力让拒绝深思的本能在“正常世界”的边缘糊出一道墙,将自己保护在安全的领域之内。 这间次卧,之前是谈意惟在住,床单被套是新买的,屋里其他地方却留下了不少悉心装饰的痕迹。谈意惟和阮钺是很不一样的孩子,为什么如此不相似的两个人会成为这么好的朋友,这么多年来都一直分不开呢,赵碧琴直到今天,才开始觉得应该要感到疑惑。 第二天,她对阮钺说,她要回老家去。 这三个月,因为养护得当,腿疼已经渐渐缓解,基本上能够摆脱轮椅自由行动,向单位请的长假也即将到期,提出要启程回去本来就是顺理成章,阮钺听了,拿出备忘录查看给她安排的就医流程表。 “我建议,还是等下一次复查结束,再稳定一段时间后回家。”他盯着自己排的表,不自觉用了点医生对病患下医嘱的语气。 赵碧琴清瘦泛黄的脸上浮现一丝不自在,委婉拒绝道:“再不回去,单位领导要说哩。” 事实上,并不会有单位的人来催她,办公室的人力本来饱和,基本上大家都知道她的情况,平时派给她的重要事项不多,还有点对尸位素餐者眼不见为净的烦。 阮钺收起手机,既然赵碧琴执意要走,他也不会继续阻拦,他们母子两个平时的相处一直都很有边界感,谁也不会过分地干涉谁的生活。也许是因为在阮嵩的训练下,他们三个的关系,比起像亲人,还是更像同事。 阮嵩是不可违抗的大领导,赵碧琴是后勤保障人员,而阮钺就是最基层最基层的小工,在崇尚“狼性文化”的“企业”里,每个人各司其职,遵循着同一套行事准则。 阮钺给赵碧琴买了一张机票,然后叫了一辆网约车,把人送到小区门口,就算完成了做儿子的义务。 回到家,还有谈意惟需要他的照顾,需要他担起“男朋友”的责任。 谈意惟昨晚哭过之后,失眠一夜没睡,早上就开始发烧,伴随上呼吸道感染的症状。 一般来说,哮喘患者很害怕感冒,阮钺帮他请了假,自己也留在家照看他。 找举报者的事,阮钺向谈意惟保证了,不会再继续追查下去,为了保持心情的平静,两人约定好了,谁也不能再提起这茬。 强制性地把这事翻了篇,谈意惟病得昏昏沉沉,又开始发愁期末考试。 “我还没背完书呢……下周要考了”在烧到38.7度的时候,他都还在咕哝着念。 阮钺拨开他额前的头发,摸他滚烫的脑袋,低声在他耳边说:“不背了,睡一会。” “不行啊,”谈意惟半张开烧得水汽濛濛的眼睛,好像已经不很清醒,又好像还很有逻辑地说,“现在不背书,就来不及复习完课本,复习不完课本,期末考就会考不好,这次考不好,绩点就会低,绩点低,就保不了研,保不了研就不能做高学历艺术家,实在不行,还得去上班打工呢……” “不做高学历艺术家也很好,不上班也可以,我有钱养你。”阮钺涮了一条冷毛巾,贴在他额头擦擦,脸颊擦擦,烧得通红的两只耳朵也裹起来揉了揉。 “唔,呼呼……”谈意惟仰着头让他擦,含糊不清地笑了一声,“你能一直养我吗?一直一直,到我死掉那天……” “嗯,到我们两个死掉那天。”阮钺纠正他的说法,看到谈意惟的眼睛睁大了,光而润的黑眼珠盯着自己来回地移动。 他知道,谈意惟高度近视,又没戴隐形眼镜,自己在他眼中可能就是一团模糊不清,忽远忽近的人形障碍物,这么想着,就弯下腰,凑近了,让谈意惟看清楚自己脸上的表情。 他没有在开玩笑,一直以来,他都坚信,谈意惟和他的生命,一定在冥冥之中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是环抱一起,从彼此身上汲取养分的两棵树,如果一方枯萎衰败,另一方也不能独活,从在雪地里差点死掉时第一次见到谈意惟,他就一直固执地这样认为。 “你知道吗?”谈意惟开口继续说,“刚上大学的时候,我在网上买了六大包口罩,买回来才知道一包里面有一百多个。” 他烧得有点混乱,小声絮絮地说着,阮钺就低着头,在他能看得清的范围里,仔细耐心地听。 “把快递搬回家之后,塞了满满一柜子,我当时想,真的好多呀……感觉这辈子都用不完,咳咳。” 他咳嗽了两声,阮钺立刻递过来水。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每天用一个,每天用一个,你猜怎么呢,昨天,我发现,整整一柜子,现在只剩下两三片了。” 感冒药起效了,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眼睛也沉沉的快闭上了。 他躺在那里,半梦半醒,在高温中发出呓语: “你看,看起来再多再多的东西,每天消耗一点,每天消耗一点……总有一天……就会……” 他想说的是,有时候,看似会一直维持下去的现状,其实是一种心理的错觉。没有什么东西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口罩是这样,一个人的喜欢,甚至耐心也应该是这样。在两个人都年轻,富有青春活力的时候,怎么能保证“一直一直”的事情呢? 但他没来得及说完,眼皮重重地一合,掉进了黑而黏的梦境里。 阮钺把他的头摆正,冷毛巾敷在额头上,被子严严实实地掖在下巴下面,然后握住他被子下面烫手的腕子,从腕关节一直摸到纤细瘦弱的手背、手指。 “谈意惟,我……”安静的卧室里,他的声音低沉,又带点潮汐般的温柔,“我对你……不是消耗性的,地球的氧气,呼吸再多次,也不会用尽,对不对?” 谈意惟的手指在他掌心里动了动,并没有醒来。 阮钺守着床边,一直在想,谈意惟这样,让人怎么能放心呢? 他以为,自己在保护谈意惟这件事上已经很有心得,但还是不能面面俱到,毕竟人不能生活在真空之中,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会有攻击,有中伤,他不可能替谈意惟完全隔绝掉这些风刀霜剑。 他也发现了,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用过于急躁,甚至有些粗暴的方式来替谈意惟“讨回公道”,在愈来愈复杂的成人世界里,保护自己和保护所爱的人,都需要更多的智慧……还有资源。 无论是人脉还是财力,有资源,就会有更强的解决问题的能力。在这一点上,迟映鹤确实要比自己厉害得多,他捏着谈意惟的手指,表情阴沉地想。 谈意惟病了一星期,痊愈以后刚好就进入考试周,卧床休息的时候,阮钺一直在旁边给他读课本、课堂笔记,他问过,阮钺自己的考试怎么办,阮钺说,5+3学制怎么样都有硕士读,而且功夫在平时,不用集中突击也没关系。 谈意惟觉得,阮钺对他真的很好,好得过了头,以后如果有一天要收回这种好,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寻死觅活地闹。 第一门考试在周二上午十点,谈意惟九点半来到考场外面,同班同学们三三两两背着包,或者靠着墙,或者倚着栏杆,都在埋头苦背,嘴巴里嘚吧嘚吧反复念,像一群高中生在上早读。 他也找了一个墙角,卸下背包,从里面掏出笔记,靠在被漆成油绿色的默默地看,看了一会儿,感觉耳边呜啦呜啦背书的声音低了下去。 他扭脸,看到扎堆复习的同学们,有一些开始频频地朝他这边看,背书声也变成了小小声的交头接耳。 第46章 心里咯噔一下,他慌张地按紧了脸上的口罩,本来这学期起,他在学校里面戴口罩的次数已经少了很多,但出了举报的事之后,走在路上,就总觉得被人充满恶意地打量,而现在这种感觉终于找到了实在的依据。 他惊恐地望了望那些同学,被看到的人赶紧收起八卦的表情,低下头佯装专心背书,还不忘隐秘地对同伴挤眉弄眼地暗示一番。 谈意惟捏紧了手里的笔记本,心惶惶地震颤起来。 他们在说什么?在说我的事吗?被举报的事传出去了吗?他们都相信了吗? 九点四十五分,监考老师开始催促外面的同学入场,谈意惟把笔记本收起来,快走两步,拦住了刚才看着自己说小话的一位同学。 他紧张得嘴唇在抖,腿也在抖,但还是强撑着挺住了,他知道,如果在开始考试之前不问清楚这件事,就一定会在答题时心不在焉,胡乱猜测,为了迅速摆脱掉这种有害专注的,忐忑不安的心情,他鼓起不知道从哪来的勇气,开口向那个在头发上染了至少五种颜色的男生发问: “不好意思,请问,你们刚才是在讲我吗?” -------------------- 做榜单任务,下周四之前会再更近一万字哟 第53章 “男朋友,你回来啦” “哈哈,没有啊,你想多了吧。” 男生晃了晃头,五颜六色的脑袋扎得人一阵一阵眼晕。 阮钺说得果然没错,鲜艳的颜色是更容易让人感到焦虑,谈意惟不合时宜地想到这句,心里更加烦躁起来,他不相信男生的话,拉着人不让走,已经快到开考时间,监考老师从教室里探出一颗头,不高兴地喊叫:“哎,那边两个,还在磨蹭什么?” 男生吊儿郎当无所谓,看着谈意惟渐渐涨红的脸,还觉得有点好笑,谈意惟长得好看,谁不喜欢逗弄一下好看的人呢?他起了坏心,猛地收了一下自己被拉着的手臂,看着谈意惟被带得差点撞在自己身上,憋不住笑出了声来。 “神经病,快考试都堵不上你那张嘴。”突然一个女声响起,五色头回头看去,见到是绩点常年稳居专业第一的一个女生,他惯会看人下菜碟,立刻换了副表情,讪讪地笑着说:“郎姐,我啥也没干呐,这不是他非拉着我不叫走么。” 郎金月刚才一直躲在旁边专心复习,没有加入任何一个八卦的小组,但好像也很清楚这些人在讲什么一样,她又瞪了五色头一眼,扭过脸对谈意惟说:“试还考不考?他们说了你什么很重要吗?想知道什么考完来找我,我和你说。” 郎金月束着头发背着包,说完就直接从两个人中间穿了过去,谈意惟下意识松开了抓着男生的手,咬了咬嘴唇,五色头对着他龇牙咧嘴地做了个二流子一样的鬼脸,跟在郎金月身后走进了考场。 谈意惟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到考前十分钟开始响铃,才快步进了教室。 不知道为什么,郎金月的话好像让他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或许也是出于一种不服输的心态,这么容易被别人的话影响,实在太弱了,不配和优等生们一起竞争。 受到强者姿态的感染,他在座位上坐好了,拿出黑色中性笔,深呼吸了五次,努力将一切杂念排出脑海。 十点整,考试准时开始,这门课考西方美学史,妥妥的背诵类、理论类科目,他勉强稳住心神,一道一道答下去。 从名词解释到填空题再到论述大题,考的知识点都很碎,他不是很擅长理解理论,好在平时上课还算认真,凭借从小被应试教育训练出来的脑瓜,也基本上没有答不上来的,多少都能写上两句,做完整套卷子,对能拿多少分已经有了点数。 因为注意力被考试占据,渐渐也几乎忘记了开考前的不愉快,交卷之后,他揉着大拇指下面酸痛的腱鞘走出教室,看到郎金月靠在门外等他。 “去食堂吗?”郎金月开口约他吃饭。 他和郎金月并不熟,说实话,他其实和班里大部分人都不熟,毕竟不住宿舍,平时人也内向,再说了,平时他也习惯去找阮钺一起吃饭,在班里连饭搭子都没有,只有在做小组报告的时候才有机会和其他同学接触。 郎金月看他露出犹疑的表情,有点不耐烦了,催促他说:“你不是想知道他们讲你什么吗?走啊,我告诉你。” 比起创作型的同学来说,郎金月更想走学术道路,平时总是独来独往,大部分时间都在泡图书馆,和其他人的交往也不多,但她毕竟住在宿舍,对于班级里流传的消息、新近发生的大事总是比谈意惟更了解。 谈意惟看了看手机,十一点三十五分,虽然在考试前,他鼓起勇气去问了那些人是不是在背后讲自己坏话,但现在,他还真的有点怕听到事情的真相。 如果真是一些流言,一些诋毁,他不知道自己脆弱的神经还承受不承受得住,会不会当着女同学的面崩溃失态,那样的话就太尴尬,太难看了。 郎金月一看他那个磨磨蹭蹭、犹豫不决的样子就难受,于是首先转过身去,往楼梯口的方向走去。 本来她也不想管这桩闲事,但看着那些背后造人黄谣的同学,没有真凭实据的事,讲得那么难听,那么不堪,总觉得如果冷眼旁观的话,比较有违她的道德底线。 她一向好强,对自己各方面要求都很高,还有点道德洁癖,很瞧不起那些没水准的人,忍不住还是想提醒一下谈意惟。 谈意惟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快走几步跟了上去,一边走,一边拿出手机给还在考场上的阮钺发消息,说自己先去吃饭了,晚上回家见。 到了食堂,打好饭,郎金月坐定了,对谈意惟说:“你知道你男朋友跑去找陈序的事吗?” 男朋友?陈序?谈意惟听到这话惊呆了,陈序是他们的辅导员,“男朋友”说的是阮钺吗?不对呀,阮钺怎么肯承认的呢?之前被调侃一句都会有那么大反应,怎么会向外透露两个人这层“情侣”的关系呢? 郎金月看他不说话,自顾自地继续揭发:“简单来说,就是你男朋友跑去陈序办公室,说你被举报那事儿是诬告,说他才是你男朋友,一直都和你在一起呢,当时刚好有人去找辅导员签字,听到了,传开了,说你脚踩两只船,校外一个男朋友,校内一个男朋友。” 校园内本来就容易滋生八卦,传得过分了,就成了谣言,在以宿舍为居住单位的地方,谣言又总是传得特别的快。 “哦对了,”郎金月继续说,“你男朋友是医学院的?有人认出来了,之前还上过同城热搜那个?去江滨画院那回,也是替你出头去了吧?他们都说你男朋友真的傻,头上绿得冒油了,还上赶着替你作证呢。” 阮钺被人认出来了?谈意惟绞起眉毛,听到“头上绿得冒油了”,气得一阵眼冒金星,差点身体一仰晕过去。 那群人不仅在背后编排他,还在嘲笑阮钺! 阮钺得挣扎多久,经历怎样的痛苦才能做出来这种事?谈意惟想起来,自己生病以后,阮钺就都在家里照顾他,那去找陈序,只能是在听说自己被举报了的第二天。 那天晚上,他甚至还凶了阮钺,指责阮钺为什么非要找那个举报人,发了好一顿脾气,还哭得不能自已,让阮钺低声下气地哄了好久。 他垂下头,动了动嘴唇,左胸口渐渐有些放射性的疼痛。 八卦是人类的天性,这不是不能理解,但要乱传谣言,在背后这么说阮钺,就是不行,就是罪孽深重,绝对不可原谅。 他把桌上的饭盆一推,拿出手机来,直接翻出微信院群,噼里啪啦打了一大段话,趁着气愤的浪潮还未消退,直接点击发送,然后立刻关了机,坐在原地激动地、恐惧地喘了会儿气。 郎金月听到手机消息提醒音,点开院群——艺术学院同级生、辅导员和学院书记都在的一个大群,看到了谈意惟的长消息。 谈意惟(xx级实验艺术):“各位老师同学,不好意思打扰大家,最近,我发现,有关于我的不实传言在同学间流传,对我的正常生活造成了很大影响,请大家在听到未知全貌的消息时仔细甄别,不要捏造、歪曲事实,对当事人造成伤害,必要时我会保留证据,报警处理,谢谢大家。” 话说得很客气,但对于一向很害怕冲突的谈意惟来说,已经到了心理能承受的极限。 消息一发出去,群里一片死寂,谁也不敢搭腔,就让这段一板一眼的澄清文字尴尬地挂在昨天某同学发的寻物启事下面。 郎金月嗤笑了一声:“你这样真的很像那些在实锤曝光之前威胁网友说要发律师函的塌房明星哎,不行,还得我来帮你一把。” 说完,她直接私聊了陈序,让他来出面说话,说如果谈意惟因为谣言的事情抑郁了,他这个辅导员也绝对脱不了干系。 现在的学院领导最怕学生出心理问题,一提到这茬,还没到工作时间,正在午休的辅导员立刻很是头疼地在院群里发了一条通知,声明之前针对谈意惟的举报,经过调查,学院认为证据不足,不予处理,并着重强调,希望大家不要再散播未经核实的消息,如果还有类似的问题,请通过官方渠道实名向学院反映。 第47章 郎金月对谈意惟说:“这样就可以了,你也别再想了,想那么多没有用,不如节省精力好好复习,不要让嫉妒你的人真正得逞。” 今天,阮钺要考整整一天试,下午也不在家,谈意惟睡了两个小时,起来背了会儿书,然后给阮钺做了晚饭。 赵碧琴离开以后,他终于又重新得到厨房的掌控权,晚上,他煮了杂粮粥,烙了五张漂亮的煎饼,还做了可乐鸡翅、番茄豆腐汤,看着食材在雪平锅里很治愈地咕嘟咕嘟冒泡的时候,他的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 郎金月说得对,他应该坚强一点,不能让亲者痛,仇者快,如何面对恶意,面对他人的眼光,是他的人生课题,同样也是阮钺的。只有两个人都真正得到能够自洽的能力,建立稳定的内核,才可以冲破阻碍,无所顾忌地,简单快乐地做成一对真情侣。 七点多的时候,大门响动,阮钺回来了,看到谈意惟系着围裙,把可乐鸡翅端上桌的时候愣了一下,正在换鞋的动作停滞了,有点傻地站在玄关一动不动。 很久没有这样温馨的体验了,更重要的是谈意惟看起来心情好了很多,他没想到谈意惟能这么快调整好情绪,从萎靡不振变成这种兴高采烈的样子,心里立刻产生一种直觉,总觉得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谈意惟把盘子放在重新铺上云朵纹桌布的餐桌上,卸掉隔热手套,然后笑嘻嘻地凑上前来,说:“男朋友,你回来啦!” 他看到阮钺的眼皮狠狠地震颤了一下,换鞋的动作做了一半,脚上还是一只拖鞋、一只灰色休闲鞋,他想起看过的那些日本电影,半开玩笑地跪下来,摸上阮钺还没来得及脱下来的那只灰鞋,作势要很贤惠地伺候他来换。 这行动一出,阮钺更是瞳孔地震,立刻把手掌穿到他的腋下,将人提溜了起来。 “为什么这样子?”阮钺很心疼地弯下腰,替他揉了揉膝盖。 第54章 那你亲我一口吧,男朋友” 6月,屋里已经开始用空调冷气,地板是凉的瓷砖,谈意惟感冒刚好,阮钺摸了摸他单薄的纯棉睡裤,有点责怪地又讲了他一句:“往地上跪干什么?你今天怎么了?” 谈意惟站直了,“哎呀哎呀”地叫了几声,殷勤地把阮钺推去洗手间洗手,又拉到餐桌边按坐下,献宝似的让他看:“当当,小谈的爱心晚餐,快尝快尝!” 他洗了洗手,戴上一次性手套,拈起煎饼一张,夹了生菜、撕碎的鸡翅肉、可乐鸡翅酱,认认真真卷好,递到阮钺嘴边。 阮钺接过来,却没吃,眼睛一直盯着谈意惟看,问:“今天发生什么事了吗?” 谈意惟的眼神躲闪了一下,掩饰道:“没,没发生什么啊。” 阮钺把煎饼放回盘子里,表情变得更严肃了点,沉下声音喊了一声:“谈意惟。” 直接喊名字,就是“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到底说不说”的意思。 谈意惟瘪嘴,觉得阮钺怎么这么敏感,他眨眨眼,想到一个借口,就开口说:“怎么啦。就当感谢你这几天照顾我,不行吗?怎么老是怀疑这个怀疑那个,我们现在不是‘情侣’吗?” 阮钺又观察了他一会儿,见他不愿意说,也没办法,但看这个状态应该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就没有再追问,伸手拿起来那个已经散开的煎饼,重新卷好,两口就吃掉了。 “好不好吃好不好吃?”谈意惟又高兴起来,跪在椅子上直起身,很亲昵地拿纸巾去擦阮钺嘴角沾到的酱。 这天晚上,谈意惟格外热情,格外殷勤,吃完饭就黏着阮钺要一起复习。 赵碧琴走后,阮钺没有赶他回自己的卧室,他就继续顺理成章地继续赖在了主卧。前段时间,阮钺因为照顾他耽误了复习进度,最近常常要通宵,谈意惟和他一起复习,很快就困得哈欠连天。 他想睡觉,也不让阮钺离开卧室去书房或者客厅,非叫他就留在这里,开着灯继续背书。 “不要关顶灯哦,对眼睛不好,我不怕光照我睡眠好。”谈意惟撑着脑袋说完,倒头就睡着了。 凌晨三点,他迷迷瞪瞪地醒了,睁开眼并没有被光刺到,坐起来才发现阮钺不听他的话,已经把顶灯关了,只开一盏台灯,亮度拧到最暗,就着一点点光在看课本。 他呆坐床上,看着阮钺的微微佝偻起来的背影,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样子熬夜,会不会猝死啊? 过劳死的医生可不少,医学生也有一些,就算现在没事,心脏的损伤是日积月累的。他不踏实了,从被窝里钻出来,手脚并用地爬到床边,努力地伸长手臂去够坐在书桌边阮钺的衣角。 “嗯?”阮钺摘下耳机,回头去看,谈意惟眯着眼睛,头发乱七八糟,跪在床上看着他:“还不睡吗?几点了?” 昏暗的灯光下,漂亮的小脸朦胧,神态朦胧,声音也是带点缺水的哑。阮钺怔怔地看着,心里有一块无限柔软地塌陷下去,他站起来,坐到床边,扶住谈意惟的肩膀,低下头问:“怎么醒了?渴不渴?要上厕所吗?” 谈意惟环住他的腰,困得脑袋撑不住,软软地歪在他颈窝处,略带些凉意的脸颊就这么亲密地贴在阮钺领口裸露的皮肤上。 谈意惟闭着眼睛,依赖地蹭蹭,说“别看书了,陪我睡觉吧,我想和你一起睡。” 阮钺看了看表,还能睡四个小时,第二天要考的科目也复习得差不多了,就托着膝弯把人抱起来,放回被窝里,拧亮床头灯,去客厅倒了杯温水,喂谈意惟喝了两口,也上床准备睡觉。 刚关了灯,谈意惟又蹭过来,非要和他盖一个被子,夏天,两个人穿得都很清凉,怕出什么事,阮钺哄了他两句,说太热,让他自己睡。 谈意惟不太高兴,裹在自己的空调被里,又滚过去挨着阮钺,半睁着眼睛,很小声地说:“那你亲我一口吧,男朋友。” “嗯?”阮钺低头看他,漆黑的卧室里,什么也看不见,但莫名地就能感觉到谈意惟黏糊糊的视线,这视线烧得他有点热,哪怕是在开足了空调冷气的房间里。 “今天晚上怎么这么粘人?”阮钺无奈地说了一句,伸出两只手,包裹住谈意惟的脸,摸了摸,辨认出五官的位置,然后轻轻吻了他耳朵下面与脸颊连接的地方。 他心跳很快,但做这样的动作已经能够很自然,谈意惟“哼哼哼”地笑了几声,说:“这么喜欢我的耳朵呀。” 漂亮的人又不要命地凑近了一点,微微偏过头,把耳朵凑过去:“再给你亲一口嘛。” 阮钺二十岁,哪里受得了这种考验,粘稠的黑暗里,因为看不见,听觉和触觉格外灵敏,近在咫尺的呼吸声,源源不断传来的热量,都像是在拼命地呼唤他,勾着他隐秘的渴望,一个劲往他骨髓里钻。 他有点按捺不住了,伸长手臂,连人带被地把谈意惟抱在怀里,先是用脸贴了贴怀里人自愿奉上的左耳,然后把嘴唇按了上去。 这一回并不是一个轻巧的吻,而是许许多多的,细细密密的,从鬓角,到耳廓,到耳孔,再到耳垂,伴着直冲耳膜的粗重呼吸,濡湿的暧昧的,带了点侵略意味的动作,在无数个夜晚,想做又不能做的亲密举动,开了头就泄洪一般奔流而下。 气氛明显不对了,阮钺每亲吻一次,谈意惟就颤栗一下,到最后已经抖得筛糠一样。他渐渐感到了危险,但毕竟是自己先挑起的,只能红着耳朵,勉力支撑着承受。 阮钺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自制力一降再降,欲望升腾而起的时候,随之而来的耻感也迅速地闪现了一瞬,如同转动钢剑时,自然光在剑身上反射出的一个亮面。但很快,剑融化了,光也融化了,他猛地扣紧谈意惟的腰,让怀里的人完全地贴近自己,嘴唇在耳鬓厮磨着,像是作势要啃咬下去。 谈意惟吓了一大跳,隔着两条薄被,鲜明地感受到了对方灼热起来的体温。 到了这种程度,还没有觉得恶心么?他小心翼翼地动了一下,被更紧地按在怀里,不妙,脑海里忽然迅速闪过很多限制级的画面。 但是不行呀,今天什么也没准备,心里也还有点发怵,动起真格来可怎么收场呢? 他推了推阮钺,吞吞吐吐地发出一个“别……”的音节。 阮钺听见了,气息一下子收敛起来,不知道怎么能忍得住的,总之就硬是忍住了。烧红的烙铁被猛地投入冷水,痛得每个细胞都滋啦滋啦响,但温度确是迅速地降了下去。 他微微松开手臂,有点不舍得地在谈意惟发顶又亲了亲,然后起身说:“你睡吧,我洗个澡。” 谈意惟松了口气,在床上滚了滚,看着阮钺下了床走向浴室,“啪”的一声,洗手间的灯光透过玻璃门倾泻出来,将卧室里的黑暗砸出一个平行四边形的坑。 谈意惟摸摸耳朵,望向天花板,虽然多少有点愧疚的感觉,但必须承认的是,这时候确实也有些雨后青苔般星星点点的高兴。 第48章 不管怎么说,这段时间,以“扮演情侣”的方式进行的那么多亲密接触总算没有白费,也许阮钺就快要“治好了”,快要被他的温水彻底煮熟。 总有一天,他要和阮钺真正地告白一次,将这些年难以宣之于口的感情,一点一点,一条一条地讲给阮钺听。 第二天,谈意惟起不来,赖床到很晚,阮钺七点就出门去考试,给谈意惟留了早餐在桌子上。 到了十点,谈意惟才慢慢爬起来吃饭,一边吃,一边在手机上看自己记的电子笔记。 他的考试安排很宽松,两周内基本两三天考一门,有时候会一天考两门,还有比较宽裕的时间继续复习。 他慢悠悠地晃着腿,喝着粥,默记课上老师讲的画作鉴赏,突然看到微信新消息在屏幕最上方闪了一下,仔细一瞧,是个陌生人通过搜索微信号申请成为你的好友。 好友验证里写了一句话:“你好,我是你的同学,有点事和你说,通过一下申请。” 谁啊这是,谈意惟疑惑地看了又看,还去翻了翻院群,没在群成员里找到一样的头像。 出于高度警觉的反诈意识,他没有理会这条申请,退出微信界面,继续背笔记,一勺一勺地挖着香香的粥喝。但过了一会,一碗白粥喝到快要见底的时候,又弹出一条新的好友申请。 这回的验证消息是这么写的: “这号是小号不用在班群找我我没有恶意就是想告诉你举报你的人是程觉” 验证消息能输入的字数有限,那人连标点符号都不用,看得出有在很努力地传递这个消息。 程觉?谈意惟握着手机,把这名字在喉咙里滚了一遍,没有唤起任何相关的印象,在微信搜索框里搜了一下,才想起是大一刚入学时,在迎新晚会后台对自己告过白的那个学长。 他举报我干嘛?谈意惟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是为了被拒绝的事怀恨在心?但当时不是已经说开了,和解了吗?而且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真的至于为了这个一直默默记仇将近两年之久吗? 第55章 喜欢谈意惟 阮钺在考了一上午试之后,接到了迟映鹤的电话。 他从来不提前交卷,12点整铃声响起,安静坐在位置上等助教从桌上收走卷子,才随着人流走出教室,往校门外走。 下午四点钟才开考另一门,他打算中午回家去陪谈意惟,十二点多,校门口正堵得水泄不通,都是考完试准备去校外吃放纵餐的学生,就是在这个时候,阮钺的手机突然开始在手心里震动。 他和迟映鹤的联系,是从谈意惟被匿名举报后开始的。 那天谈意惟哭完睡着了,阮钺从他手机里翻到了迟映鹤的号码,第二天去过陈序那里之后,刚出了艺术学院的院楼,就给艺术家先生打了电话。 阮钺其实一直对迟映鹤抱有很重的警惕心,觉得这个人对谈意惟有点好得不正常,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作为在校生,自己的能力有限,如果能解决问题,好好地保护谈意惟,那么和这位先生联手,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事。 况且,迟映鹤本人也是这场闹剧的当事人之一,找他来查这件事当然最合适。 当时迟映鹤正好在国外度假,听阮钺语气生硬地陈述完,倒是很冷静,也很坦然,竟然还有心情顺带教育了年轻人几句: “由己及人,你是不是也该好好反省,当时先入为主地误会我和小谈,和这位举报者有什么本质区别?是不是做错了?” 是旧账,是翻旧账,而且逻辑诡异,竟然把自己和举报人相提并论,阮钺停下了脚步,捏紧手机。 两者有什么区别?当然有区别,不管怎么做,自己不会是出于恶意,不会故意想要伤害谁,两种事物有某部分相似不代表本质相同,这人的哲学到底怎么修的?阮钺觉得好像受到了侮辱,心里冒火当场就想挂电话。 他对迟映鹤反唇相讥:“我可以反省,迟先生也不妨问问自己,是不是真的问心无愧。” 一个已经“成名成家”的社会人,突然关照起白纸一样的大学生,鞍前马后,殷勤备至,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点阴暗的私欲呢?阮钺从来都不惮于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围绕在谈意惟身边的男人们,这种可疑的人更是重点关注对象。 迟映鹤温文尔雅,听了阮钺的话,不仅没恼,反而直白坦诚地说: “我喜欢小谈,发乎情止乎礼,当然问心无愧,但你好像根本不懂什么是礼貌,你觉得你认识他的时间久,就一定很适合他吗?我看也并不见得。”末了,捎带上两声意味不明的笑。 阮钺皱起眉,听到“我喜欢……”的时候,脑子里就轰的一声炸开了。 “你,喜欢,他??” 阮钺感到难以置信,心里除了愤懑的感情,还有一点难以言喻的妒忌。 喜欢谈意惟这件事,到现在他都还没办法直白地说出来,而电话那头的人,竟然就这样轻巧地承认了,那种理所应当的语气,就像是在叙述今天中午多吃了一碗饭。他抖着嘴唇想指责对方,三十多岁的人,喜欢一个小那么多的男孩子,到底还要不要脸。 “喜欢一片云,喜欢一朵花,喜欢谈意惟,有什么问题吗?” 迟映鹤慢悠悠地,话说得很浪漫,却透着故意为之的讽刺,好像意有所指,指的是某些人把如此简单的事当作愚公移山般的苦行,很可笑地抱着不知道哪儿来的思想包袱负重前行时,却不知同路人早就“轻舟已过万重山”了。 阮钺在校园里乱走,四处环顾找了颗树靠着,避免因为气到头晕而左腿绊右脚摔倒。 他想发火,很想发火,一股怒气从腹腔一蹿而起,什么云,什么花能跟谈意惟比?谈意惟是人,有感情,有主体性的一个人,怎么能像喜欢某个物件一样喜欢谈意惟?这感情未免也太轻浮,太不尊重人。 他刚刚见了陈序,本来情绪就不稳定,这会儿被迟映鹤游刃有余地一激,又有点恶心反胃的难受。 他靠着颗粗壮的大槐树,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和迟映鹤纠缠,撇开一切令人不爽的话题,直接回到正题,问:“举报人,你到底查不查?” “嗯。”迟映鹤也点到为止,没再说什么,很爽快地应了下来,因为这会儿他正在外面见朋友,两个人约好晚上再详谈。 到了晚上,两人的谈话就被谈意惟发现、打断,之后阮钺也没能继续跟进调查的进度,但迟映鹤确实是一直查了下去。 这次,迟映鹤来电告知,基本上查清楚了,拍照片的人应该是滨大艺术学院大四的一个学生,名字叫程觉。 阮钺当然不认识程觉,只觉得非常意外,原本他以为这种举报应该是出自同级生之手,一个大四的学生,这会儿连毕业答辩都完了,来举报一个没什么利益冲突的大二小孩儿,到底有什么目的,什么好处? 从饥饿的学生中挤出来,他回到家,还是一到家就吃上了谈意惟的爱心午餐。 但今天谈意惟看上去比昨天更多了点心事,没有很兴奋地来迎接他,吃饭的时候还一直走神,夹起青菜差点喂到鼻子里去。 阮钺抽出纸巾给他擦了擦,很光明正大地摊手,说:“给我看你的手机。” “啊?”谈意惟回神,“看我手机干嘛?”嘴里疑惑着,手上却很听话地把手机掏出来,放在阮钺向上的掌心里。 阮钺熟练地解锁,打开微信,搜了“程觉”两个字,果然在好友列表里发现了这人。 检查了一遍聊天记录,发现这个程觉居然跟谈意惟告过白,被拒绝之后,还花言巧语,想诱骗谈意惟和他一起做社会实践。 阮钺想起来了,这人曾经来过家里,当时看见自己从卧室出来,还问谈意惟两人是不是在同居,在谈恋爱。当然了,那时候阮钺大为光火,很凶地发了脾气,这人就被吓得再也没出现过。 谈意惟见阮钺盯着手机,表情越来越难看,好奇地探过头来,看了一眼屏幕,发现是自己和程觉的聊天界面,心里一沉,知道阮钺应该是查到了些关于举报人的蛛丝马迹。 不是说好不查了么,他又有点不高兴,但情绪已经不像一周前那么激动了。 考虑了一小会儿,他拖着椅子坐得近了些,把有人来加他好友,告诉他举报人就是程觉的事跟阮钺汇报了一遍。 上午吃完早饭,谈意惟还是通过了好友申请,那人的昵称叫“一颗豆子”,自称是个不愿透露真实姓名的同班同学。他告诉谈意惟,大约半个月之前,程觉拿着拍到的照片在线上联系过他,想借他的手写一封匿名信去举报,毕竟在保研边缘的同学,能打掉一个竞争对手,就多一分被选上的希望,比较急功近利的人,其实很难能经受起这种诱惑。 “一颗豆子”说他并没有答应程觉,后来程觉应该是找到了其他人代为举报。昨天,豆子看到了谈意惟和辅导员在院群里发的澄清消息,觉得程觉实在太卑鄙,根本就没有所谓的证据,想害人,还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让别人代替做脏事。 第49章 激愤之下,他忍不住就想来告诉谈意惟,让谈意惟以后小心点这个人。 一颗豆子还说,他对程觉的为人有点了解,只能说是非常小肚鸡肠,睚眦必报,但同时又非常狡猾,在暗处害人,不会轻易叫人抓住把柄。 “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一颗豆子极尽夸张地描述了程觉的卑劣之处后,给了谈意惟这个老气横秋的忠告。 阮钺听了,陷入沉思,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是谁在欺负谈意惟,就不可能坐视不理,什么也不做。 他现在也成熟了很多,没有第一时间想到要去暴揍程觉,而是在考虑,应该怎么抓到这人的辫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从合法合理的途径还击。 谈意惟看阮钺冷着一张脸,似乎是在思考什么报复计划,他心里觉得有点不安,用筷子拨弄了一下盘子里的炒鸡蛋,突然把脸凑到阮钺眼前,开始转移话题道: “你说,我们暑假去拍情侣写真,好不好呀?” 第56章 亲我这里 谈意惟一直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心理恢复能力比较差那一类人。 一般来说,正常人受到打击,被锤得凹陷下去,能够比较快地恢复原状,但他的心就像一床棉花被,被打一拳之后,也能慢慢弹起,但还是会留下一个拳头状的窝。 如果没有人能把他拎起来,抖搂抖搂,拍一拍,那个窝就会一直留在那里,时不时地隐隐作痛。 阮钺把程觉的事儿藏在心里,不再提起,为了让谈意惟开心点儿,就答应他,考完试,两人一起去拍“情侣写真”。 七月初,谈意惟有一副画卖了出去,卖给一家做家装的淘宝店,经纪人分成后,到手是300块钱。 他拿这钱淘了台二手相机,八年机龄的数码机,薄薄一片,也不是最近很火的ccd,但拍照效果挺好,颜色有种复古的鲜艳,除了偶尔对不准焦,各方面都让人还算满意。 拿到新相机,他爱不释手,非常兴奋,积极主张要开始拍“情侣写真”。 “要日常,要自然,所以不能去找摄影师拍,我们自己抓拍生活细节就可以了。”他把相机捧在手心,这样对阮钺说。 阮钺看着巴掌大的小相机,问谈意惟,为什么不用银行卡里的钱去买台单反。 他总是怕谈意惟不肯花自己的钱,怕谈意惟因为缺钱受委屈,但谈意惟摇摇头,说:“背单反出门多沉呀,还是这个好,装口袋里就行。” 他一边说着,举起相机对着阮钺拍了一张。 老相机拍人像,曝光和阴影的分野很明显,阮钺本来就轮廓分明,被明暗对比突出的光捕捉在屏幕上,更显出一种骨相凌厉的好看。 谈意惟对着相机,小声嘀咕了一句:“好帅”,一想到这么帅的人是我男朋友,心里又美滋滋地乐了起来。 阮钺看着谈意惟快乐的小表情,低声说了句:“我背就行,我不怕沉。”谈意惟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反应过来,他怎么还在说单反的事。 “好好好,你不怕沉,那我也怕你会累呀。”谈意惟心情不错的时候很会哄人,他举起相机,把屏幕翻转过来开自拍模式,费劲地踮脚搂住阮钺的脖子,“笑一下,三二一——” “咔嚓”,画面定格的一瞬间,阮钺盯住显示屏上谈意惟的漂亮眼睛,真不像把这照片给第三人看见,那种复古色调之下,年轻男孩的美更增添一种韵味,但总给人一种往事不可追的淡淡惆怅。 他不喜欢这老相机,他要赚钱给谈意惟买好单反。 这个暑假,沈英南被沈爸送去了沪市参加全日制夏令营,阮钺的作业辅导转移到了线上,每天不用再早出晚归给小孩当保姆,只需要晚上上线两个小时。 他的时间充沛起来,几乎24小时和谈意惟在一起。 谈意惟彻底迷上了和阮钺一起拍照,不知道从哪搞来一个手机支架,夹住相机之后开倒计时连拍,阮钺很配合,让摆什么姿势就摆什么姿势,让做什么动作就做什么动作。 既然是“情侣写真”,肯定要有一些情侣的感觉,谈意惟每天和阮钺在家,时不时就搞突然袭击,主打一个随机性,随便在哪个角落架起相机,风风火火拉着阮钺入画,然后发号施令: “亲我这里。”他指指眉心。 阮钺从善如流,把嘴唇贴附上去。 “亲我这里。”他指指鼻尖。 阮钺乖乖听话,先用鼻子亲昵地蹭蹭,然后轻轻地亲吻。 “亲我这里。”谈意惟指指嘴角。 阮钺不动声色,双手捧起他的小脸,蜻蜓点水般珍重地亲了亲。 两个人在出租屋的每一个角落拍照,留下珍贵影像,阮钺也越来越习惯频繁发生的亲密接触,甚至在日常生活中,在不经意间,也能很自然地亲近,越来越像是真正的情侣。 终于有一天,谈意惟跳到沙发上去,背靠在土黄色的大号团子靠垫上,团子软绵绵,里面颗粒状填充物被人的重量一挤,沙沙作响流动。他整个人柔软地陷进去,右手指向线条优美的嘴巴,略微张开一点缝隙,扬起头,对阮钺说了已经很熟练的那句话:“亲我这里。” 决定要迈出这一步的时候,他心里真的很紧张,相机设置的倒计时是10秒,在翻转过来的屏幕上黄底红字地闪,催命似的,很有紧迫感。阮钺的眼神一下子沉了,大步走来,单膝支在沙发上,双手撑住靠垫,上身随着被压扁的团子下沉,呼吸浪潮一样一波一波地漫上谈意惟的脸。 谈意惟心里没底,微微发抖,身体里还残留着上一次被强吻的回忆。 那次,阮钺失控干呕了,他自己也犯了哮喘,初吻的体验糟到不能再糟,而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脱敏治疗”,情况会不会有所好转呢,阮钺可以顺利地跟他接吻吗? 他等了很久,相机倒计时结束,开始“咔嚓”“咔嚓”地十连拍,阮钺还是没有压下来,只是在咫尺的距离目光沉沉地盯着他看。 “谈意惟,”上方的人开口说话了,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以后,如果还帮别人‘治病’,也会做到这种地步吗?” 气氛骤然冷却下来,谈意惟眼睛瞪圆了,一句话内含的意义冲破语言的外壳,刺进意识的领地,他忽然涨红了脸,羞耻感涌上心头,激动地蹬了蹬腿,说:“你说什么啊……不亲算了,起开起开。”然后,双手一推,就要推开阮钺坐起来。 阮钺却不肯放他走,伸手按住他的肩,轻而易举把他按回了团子里,沙沙的声音再次响起,阮钺低下头,靠近他的侧颈,高而硬的鼻梁抵住下颌线,脸埋进了颈窝,伏在那里不动了。 谈意惟不安地动扭了扭,忽然感到一阵令人颤栗的温热,伴随越来越明显的一阵刺痛。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踩住了尾巴的兔子,命门都被按在肉食者爪子底下,那里有颈动脉,不能受到压迫的,一种奇怪的求生欲作祟,他大力扑腾了几下双腿,只听“梆”的一声,右脚背磕到了玻璃茶几坚硬的桌板边上。 玻璃不像木头那么闷,被大力撞到,声音是清透响亮,阮钺震了一下,连忙坐直了,松开禁锢着谈意惟的手,转而捂住他痛得发麻的脚,动作轻柔地揉了揉。 这一下磕得不轻,没穿袜子的脚背立刻红了,再加上谈意惟还有点划痕性荨麻疹,没过一会儿,细嫩的皮肤上立刻浮现一棱凸出的肿痕。 “我去找点药。”阮钺说着,站起身,回卧室去翻药箱。 谈意惟从几乎被压扁的团子里爬起来,跑到镜头跟前去照了照,看到阮钺避开颈动脉窦,在他脖子上留下了一个深红色的印记。 “唔……”他左看看,右看看,心里竟然有点隐秘的兴奋,就找好角度,用相机对着拍了一张大大的特写。 阮钺拿着红花油出来,看见谈意惟正在记录他的“罪证”,不自然地移开眼神,走过去把人拉到沙发上坐下。 谈意惟屈起腿,阮钺伸手把他磕到的脚抱在怀里,手心沾了点红花油慢慢揉着。 “没那么严重。”谈意惟不安分地动了动,看起来吓人的痕迹只是荨麻疹的风团,是一种过敏反应,其实已经不太痛了。但阮钺置若罔闻,涂完药,又把话题扯了回去,说:“刚才,我的问题你没回答。” “什么问题?”谈意惟眨眼睛,一脸无辜。 阮钺盯着他,没有再用质问一样的语气,换了弱势一点的问法,眼睛下垂,有点恳求似的又问了一遍:“我问,你以后也会……这样,给别人‘治病’吗?” 谈意惟突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阮钺明显是有危机感了,可以好好利用一下,他心里一动,眼珠一转,抱臂环胸眼睛看向天花板,回答说: “嗯……那要看到时候是不是单身喽。” “不是单身就可以不这样吗?”阮钺继续问。 “当然啦!谈恋爱最起码要忠诚嘛!”谈意惟理直气壮地说。 第50章 阮钺继续盯紧他,好像在辨认他说的是不是真话。 阮钺总有种感觉,读大学以后,谈意惟心里的想法越来越难猜了,难道这就是大学艺术教育的成果? 他也翻过一些谈意惟上课用的参考书,有的章节看得心惊胆战,强调文献性的学术专著不会避讳一些对“暴力、血腥、淫x”有所涉及的创作倾向,尤其是行为艺术,不论国内国外,都有相当一部分普通人难以理解的前卫的成分。 他很怕会有一天,自己彻底进不去谈意惟的精神世界,从观念上被远远地抛在后面,也怕谈意惟突然做出让自己无法理解的举动,毕竟从小被阮嵩培育出来的,略显传统的价值观很有些固步自封的危险。 他立刻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非常渴望能迅速“治好”自己的“病”,如果谈意惟要一直向前走,那么自己至少也得不掉队才行,不然,总有一天就只能望着谈意惟渐渐远去的背影,茫然四顾,无所适从。 这样想着,覆在谈意惟脚背上的手渐渐收紧,施予了一种不轻不重的压迫感。 谈意惟被他捏得有点痛,不满地缩了缩脚,但阮钺没有松手,反而更紧张地捉住了,生怕人从眼皮子底下跑掉似的,又往自己这边拖了拖。 “七夕节,我们去外面过。”他忽然从喉咙里挤出这一句话,语调干涩,有种下命令式的不容拒绝。 “啊?”谈意惟微微一愣。 他没想到阮钺居然能关心到七夕这种浪漫节日,也很惊讶阮钺居然邀请自己去外面过中国情人节。 “你不怕别人看到啦?那天外面人会很多的噢。”他扶住阮钺的肩头晃了晃,好像是想确认有没有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上了身。 怎么不怕呢?阮钺想,但最叫人害怕的事并不是这个,他把谈意惟的手从肩上拉下来,紧紧握住,从8岁那年,把谈意惟的出现当作是老天给他的补偿开始,他那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的人生中就只有一件绝对不可以接受的事情。 失去谈意惟,就是他绝对不可以接受的那件事。 第57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快到七夕的时候,阮钺给沈爸告假,说初七当天要陪对象过节,晚上不能给沈英南上网课了,沈爸听了,在电话里朗声笑起来,说什么时候找的女朋友啊,还以为你这小家伙上大学都只顾着学习呢。 沈爸人很好,有时候甚至随和到有点不着调,阮钺沉默了几秒钟,不能不接茬,也不想撒谎,直接说了实话:“嗯……沈叔,不是女朋友,是男生。” “哦哟,男朋友也好的呀。”沈爸略微惊讶了一瞬,然后唯恐冒犯一样马上说,“小阮这个眼光么肯定没问题的,你们好好玩,给人家小男生多买买礼物,等下叔给你发个红包奥,一定要收的哦,这学期南南成绩进步了不少,我和沈妈一直想感谢你来着。” 阮钺听着,应着,客气了几句,几乎还没反应过来,这个电话就打完了。他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这么轻松地将这件事说出了口。 而且……似乎还得到了很宽容的反馈,没过一会儿,沈爸就从微信上发来一个红包,红包封面的祝福语是:“玩得开心,祝长长久久”。 阮钺迟疑着,没有收。 活了二十年,从老家到江滨,沈爸沈妈是他见过的最开明的父母,出手大方,思想先进,心里面也没有什么偏见。 可以想见,如果是比较传统的家长,如果听说孩子的家庭老师竟然是个同性恋,最真实的反应大概会是如临大敌,立即辞退,或许还要在家教招聘群里痛心疾首地宣扬,好心告诫别的家庭仔细避雷。 可能正因为有这样的父母,沈英南才能长成现在这种开朗、自信,对他人充满善意的小孩,虽然爸妈工作忙,不能总陪在身边,但他得到的爱和尊重一点也没少,经济支持也充分,在沈英南身上,一点有钱人家小孩的叛逆和骄纵都看不到。 阮钺握着手机,想着,如果自己和谈意惟也能在这样的家庭长大,不需要多么有钱,只要家长都是正常人,是不是就不需要耽误那么多时间,浪费那么多眼泪。 他心里觉得苦涩,发消息对沈爸说:“谢谢叔,这钱我不能要,改天有空时会把给沈英南缺的课补上,不会耽误作业进度,请您放心。” 收到这条,沈爸在那边“正在输入”了好一会儿,最后只发来一句感慨:“唉,你这孩子……” 今年的七夕在八月初,天气还很热,阮钺做了详细的规划,基本上都是在室内活动,早上让谈意惟睡个懒觉,中午打车去吃自助,下午去市中心最高端的商场顶楼看场光影艺术展,傍晚温度稍微降下来的时候,在湖滨公园散会步,然后去情侣餐厅吃晚餐。 他规划得很用心,甚至拉了excel表格,列出planb和planc,做了张ppt给谈意惟看。谈意惟是标准的p人,一向随心所欲,不喜欢做计划,看了阮钺的ppt,嘴巴惊讶地张成o形。 “这么详细啊……”他拿着ipad,一个劲儿地往下滑。 “嗯,你看有没有其他想去的地方,或者想做的事,我调整一下,替换进去。”阮钺坐在沙发上,搂着谈意惟,神态很认真,考试答题一样一板一眼。 “我想……”谈意惟灵机一动,又做出一个要开始天马行空的表情,说: “不然我们去高档酒店……门口捡垃圾吧,听说去年有人在丽思x尔顿外面的垃圾桶里捡到过iphone诶!” 阮钺一愣,然后脸一黑,七夕约会,让谈意惟和自己一起捡垃圾,那成什么了??? “想要iphone,我送你,不用捡。”他皱着眉,试图打消谈意惟的想法,但谈意惟却把ipad丢开,抱住他的腰,毛茸茸的发顶在他下巴上蹭了蹭,说: “哎呀,不是想要手机,你不觉得很好玩吗?那种,不知道能捡到什么的不确定性,开盲盒一样,到以后我们都变成老爷爷的时候,想起来肯定是特别特别有趣的回忆。” 到……都变成老爷爷的时候吗?阮钺心里一动,这是要和他过一辈子的意思?如果这样的话,一起去“捡垃圾”嘛,倒也不是不行。 但是,他又说了:“那你想想,那些东西为什么会被七夕去住高端酒店的人丢掉?肯定是情侣吵架,赌气了吧,我们捡回来算怎么回事啊,是不是不太吉利?” 谈意惟摇摇头,竖起一根手指,头头是道地诡辩:“可是,从‘物’的角度看,只因为主人吵了架,就被丢进垃圾桶,原先承载着的,祝福和爱情的意义,一下子就都变成了垃圾,多可惜啊。我们把它们捡回来,变成我们之间的回忆,是重新赋予它们美好的寓意呀。” 阮钺无话可说了,谈意惟总是这样,一派天真地浪漫,但正是这一点,非常容易引起人无限膨胀的心动。 于是,他修改了第38张ppt,在市内地图的截图上用星星标出了几家高端酒店的位置,重新规划了路线,就等着七月初七开始这场约会。 七夕那天,谈意惟没有睡懒觉,一大早就很兴奋地爬起来,在衣柜里翻找,一件一件在身上比划。 今天,要去高档餐厅吃饭,不能穿得太随便,但晚上又要去捡垃圾,不能穿得太显眼,真的是有点难办。 阮钺难得比他醒得晚了一回,睁开眼睛就看见他把整个上半身都埋在衣柜里,扒拉着在找什么。 阮钺起身,想帮忙,却听到谈意惟很高兴地叫了一声,直起腰来,手里提着件灰绿色的印花短袖衬衫。 衬衫是很特别的面料,略微有点凹凸不平的肌理感,配有点质感的腰带和军绿色阔腿裤,在明亮的地方标致又时尚,在暗处也能恰到好处地降低存在感。 谈意惟给阮钺也搭了同色系的一身,志得意满地要成为七夕街头,低调又能让人赏心悦目的一对。 因为起得早,一天的约会提前开始,两人先在家看了一部电影,看得谈意惟泪水涟涟,然后出门打车,吃了人均460元的自助,谈意惟第一次吃到整只小水母,惊奇地用筷子夹起来360度转着看了好久。 这天出来吃饭的人很多,基本上一对儿情侣里都有一人抱着鲜花,阮钺环顾四周,发现了这一情侣标配,觉得人家都有的东西,谈意惟不能没有,就拿出手机看附近有没有卖仿真花,而且能配送到饭店里的店铺。 但看来看去,都只有超市里的那种劣质假花,一束九块九,特别廉价,但谈意惟对花粉过敏,肯定也不能买真花来送。 阮钺皱紧了眉头刷着手机,谈意惟排队取了新鲜出炉的羊肉串回来,看见他在刷某外卖软件,再一看竟然是在挑仿真花,很有点意外,就问他道:“干嘛呀,给家里买装饰品吗?” 阮钺摇摇头,说:“过节,都得送花吧,你看别人都有。” 谈意惟噗嗤一声笑了:“别呀,我可不要,花那个钱干啥呀。” 阮钺想想也是,别人抱着的都是鲜花,娇艳欲滴,争奇斗艳,要是他给谈意惟怀里塞上那么一束布艺品,做得再像也是死气沉沉,一看就被人家比下去了。 第51章 谈意惟递给他一串羊肉串,自己也高高兴兴地吃起来。 其实,听到阮钺想给自己买花的时候,他心里还是很受用的,这说明阮钺已经开始自发地把两个人与其他的异性恋情侣划等号,越来越“入戏”的同时,对外界可能投来的目光也没那么在意了。 下午,他们来到商场顶楼的艺术博物馆,看了以传统爱情故事为主题的沉浸式光影艺术展。 沉浸式,意思是多感官体验,其中有光影装置、红外线体感互动装置,环绕式音效,以及根据不同爱情故事更换的香薰气味。 众所周知,热门的传统爱情故事基本都是异性恋故事,展厅里也都是异性情侣穿梭其中,时而替牛郎织女搭搭鹊桥,时而帮许仙白素贞撑撑竹篙,玩得不亦乐乎,而阮钺紧紧牵着谈意惟的手,一个又一个千古流传的佳话观赏过去,也不知道自己的爱情最终是否能够得到祝福与接纳。 但他现在已经变得坦然多了,至少敢于在情侣餐厅点餐时,面不改色地对侍应生说:“我们要这款1314情侣套餐。” 侍应生了然,面带微笑地收起菜单,退下去,没过一会儿,一个高高大大的外国人就架着把小提琴过来拉了一曲《爱之喜悦》。谈意惟忍着笑,一边听,一边用叉子刺穿一块樱桃状鹅肝,周围有其他客人听到优美的的小提琴曲,纷纷侧目看过来,阮钺头也不抬,只是自顾自地给谈意惟切牛排。 有进步,很有进步,谈意惟满意地想,比起几个月前穿情侣装逛菜市场的那天,阮钺看起来已经自然好多,从容好多了。 不然,晚上再下剂猛药试试看?他在心里暗搓搓地打算。 -------------------- 约会啦,过渡章! 第58章 “你开心的,对吧” 吃完晚餐,就是谈意惟期待了好久的“捡垃圾”活动。 他们在地图上规划了路线,选了市中心最高档的一家五星级酒店,到夜幕降临之后,就开始慢慢从商圈往那边走。 一路上,每经过一个垃圾桶,谈意惟都上去用手机照一下,翻倒也不敢伸手翻,只敢看看最上层有没有什么精美的包装,但一直到了酒店门口,都还是一无所获。 可能是时候没到,谈意惟拉着阮钺在酒店外面的喷泉草坪上转了转,阮钺觉得这种拾荒人的架势有点实在好笑,但还是不忍心扫兴,一直耐心陪着,期间看见不少年轻的男男女女,以及不算年轻的男男女女进出酒店,都是些穿着不俗的有钱人,空气里充斥着被燠热暑风熏蒸得甜甜腻腻的节日气息。 别人过情人节在酒店里鲜花红酒,而自己过情人节和谈意惟在酒店外面地毯式扫荡“爱的垃圾”,阮钺替谈意惟打着手电筒,有点心不在焉,想着如果什么也没捡到,该怎么安慰谈意惟,至少不要以失望的情绪结束这一天的约会。 不然,回去就告白吧,他想。 这一整天,自己的表现应该还算好,也向谈意惟证明,他已经不再畏惧了,如果能确立真正的关系,一定不会再遮遮掩掩,矢口否认,不会再叫谈意惟在这方面受到委屈。 这才是一种负责任的态度,这才是适合告白的时机。 他做好了心理准备,在心里想着措辞,但没想到,过了一会儿,谈意惟还真在绿化带的灌木丛里找到了点东西。 “来看来看!”谈意惟兴奋地呼唤,阮钺凑上前来,看着他摊开手心,竟然是一枚卡某亚的三色金戒指。 玫瑰金、白金、黄金,三环缠绕扭成一股,谈意惟小心翼翼地拂去灰尘,翻来覆去看了看,“应该是真的。”他自信地下了判断。 “怎么扔在灌木丛里?”阮钺皱眉,觉得事情不对。 “也许是一时冲动扔的,我们在这等一会,看有没有人回来找吧。”捡到这种贵重物品,谈意惟也不敢拿走,于是这样提议。 他们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彼此紧紧依偎着,看着喷泉一阵一阵变着花样吐水。 不远处,来了一对情侣,应该是来开房的,还没到酒店大堂就忍不住拥吻起来。其中女生的打扮很酷,一头火红的头发垂在身后,随着动作微微晃着,像怒放的凤凰花,生命力与爱欲一齐汩汩涌动。 谈意惟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人看,阮钺注意到这种专心的眼神,以为谈意惟也想接吻。 他抓紧了大腿上工装裤的布料,把这一小块卡其布揉皱,然后紧绷着脸部肌肉低下头,略微又靠近了些,等着谈意惟转头看过来。 “你说我也——”谈意惟猛地一回头,鼻尖刚好擦过阮钺微微干燥的嘴唇,呼吸交错的一瞬间,他刷的一下脸红了。 “我也染个红头发会好看吗”,本来是想说这个,但在这个时候,所有的话都成了无关紧要的语言。 27摄氏度的晚风中,视线与烈日一样灼人,所有的感官体验都集中在被温热气息扑打的地方。谈意惟握紧了三色金戒指,手心皮肉被金属冷硬地硌着,没有痛的感觉,只是双腿一直震颤,阵阵发凉是因为血液都倒流上去,冲向大脑,嘴唇真正相触的时候,牙齿在打战,但阮钺温柔地抱紧了他,哺以炽热的唇舌,顺着喉咙在他心口种下了火焰。 温暖,好温暖,他被火焰烤得奶油般融化,只安静地瘫在阮钺的臂弯里,慢慢冒出被煮沸的幸福泡泡。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分开了,阮钺擦擦他的嘴角,低声问:“你开心的,对吧?” 谈意惟小声地喘了会儿气,听到阮钺问这个,很羞恼地咬紧了嘴唇,不好意思承认,阮钺抱着他的腰,还想再追问,突然被一个意外的声音打断对话。 “那个,不好意思,请问,你们有没有在这附近看到一个……戒指啊。” 两人扭头看去,见到一个看起来也只有十八九岁的小男生,很窘迫地站在长椅旁边,不知道站多久了,好像是硬等着两人亲完了才开口打岔的。 “啊!啊,是不是一个——”谈意惟见好像是失主找来了,很高兴地就要拿出失物,但说了一半就被阮钺截断。 “等一下,你丢的是什么戒指?”阮钺戒备地问那男生。 毕竟这戒指不便宜,起码有万把块钱,总不能让人冒领走了。而男生立刻急了,生怕两人把东西昧下一样,咄咄逼人道:“卡x亚,trinity系列经典款,你们看着没?这边儿有监控啊,拒不归还可犯法。” 阮钺不理他的威胁,当场拿出手机,上官网查了查图片,确定是就是这一款,才让谈意惟把东西还给他。 小男生几乎是一把抢过,很仔细地检查了一下有没有划痕。 阮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把谈意惟的手拿过来看了看,很仔细地检查了一下有没有被抓到,谈意惟摇摇头,示意没事,然后看向小男生,问他:“为什么要把戒指扔进绿化带里呢?” 捡到戒指的地方,离人行道还有段距离,不可能是意外遗失在这里,小男生把戒指戴回手上,情绪渐渐稳定,想起刚才的态度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 哎,跟男朋友吵架,心情不好,刚说话冲了点儿,别介意啊,谢谢你们捡到还我。” 听到是“男朋友”,谈意惟一下子觉得很亲切,想知道他们和好没有,小男生情绪来得快去得快,看这俩人也是大学生情侣的样子,就提出一起去喝一杯,当是感谢今天的事。 “幸好被你们捡到了,不然今天损失可大发了,这是我男朋友送我的纪念日礼物。” 谈意惟看了看阮钺,觉得让他多接触些其他“同类”,听听人家的故事也好,有利于彻底“脱敏”,于是扯住阮钺的衣服,说“去吧去吧。” 阮钺还在想晚上回去告白的事,不想在别人身上浪费时间,但既然谈意惟还没有尽兴,他没有意见,百依百顺地答应了。 小男生立刻掏出手机打车,一边跟两人讲起自己的故事。 他的男友比他大十岁,是某上市公司的财务总监,首都人,异地恋,七夕专门飞来江滨陪他过节。 但到了晚上,人进了酒店,差点已经睡到床上去了,结果一个工作电话打来,男朋友穿上裤子就要走,这怎么可能不吵架?他急火攻心,从楼上吵到楼下,戒指也不要了,随手扔在了绿化带里。 阮钺听着,用手肘捣了捣谈意惟,说:“看看,和老男人谈恋爱就是这样。” 谈意惟无语,那小男生也不高兴,怼了一句说:“老男人咋了?你不懂老男人的好处。” “那再吵架也不能扔戒指呀,”谈意惟赶紧转移话题,“你现在消气了吗?” 男生叫的车到了,锃光瓦亮地停在路边,三人一边上车,一边听他继续说: “那不然呐?还能真分手不成啊,其实火上来就那么一会儿,完事儿了一想,他也挺辛苦,过个节都不得安宁,我还要再跟他闹,多烦呐,谈个恋爱不就图开心吗?” 他叫的是辆专车,司机都戴白手套那种,这会儿已经是晚上九点多,路上不算拥堵,车子向南开,拐了几个弯,就到了市中心很有名的酒吧一条街。 第52章 小男生轻车熟路地领着他们,在街区里穿梭了一会,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盒安全x,往阮钺胸前一拍,说:“哦这个,我最近是用不上了,送你们吧,也算物尽其用。” 谈意惟辨认出了那是什么东西,窘得想钻到地底下去,阮钺也没有伸手接,嘴里说的话却是:“不用,我们用的话会自己买。” “?”谈意惟震惊地看向阮钺,“用什么??”大为震撼地问。男生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直接把那东西塞进了阮钺裤兜里,“买啥买,现成的不用,等会找便利店多烦啊。” 说完,又转身,继续往目的地走。 谈意惟抬脚跟上,一边对阮钺挤眉弄眼,用口型问他想干嘛,阮钺低着眼睛,嘴角闪过一个隐隐的笑,然后紧紧握住谈意惟的手,迈大步子向前。 谈意惟的心咚咚跳,直到进了酒吧,音乐的巨响打着节拍冲来,毁天灭地一样盖过身体内部的声音,这下心跳听不到了,外来的声波充斥胸腔,压得人有些不适应的难受。 之前在沪市参加展览庆功会,去的还算是个清吧,但这回明显不一样,更像是夜店,里头有宽大的舞池,打碟的dj,还有……搂抱在一起的男男,男男,男男。 原来是个……gay吧! 舞池里,有个几乎没穿上衣,只戴了银链子的妖娆男生踩着高跟鞋爬上舞池中间的高台跳舞,下面的猛男们粗犷地高声欢呼,不少人在台下伸长手臂,抢着去摸他露出来的脚趾。 谈意惟把手从阮钺掌心里抽出来,捂了捂耳朵,稍微适应了一下,想起来要抬起头观察阮钺的脸色。 现在,阮钺的应激症状刚刚有所好转,不知道能不能承受住这种刺激的场面。借着乱七八糟晃动的灯光,谈意惟看到阮钺脸上并没什么异样的神色,甚至连一点厌恶的情绪都没有表现出来。 难道真的完全“治好了”?他心中燃起希望,连这种画面都能接受,以后应该不会再遇到更加夸张的情况了。 想想也是,今天,阮钺竟然敢和自己在街头亲吻诶!谈意惟隐隐觉得,两个人的关系似乎已经到了可以进行质变的拐点。 一种成功的喜悦扑面而来,他的身体和心都轻飘飘起来。这时,带他们过来的小男生一把拉住他,兴奋地跑向吧台,边跑边喊,在人影交错中横冲直撞: “这家的特调倍儿棒,今天爷们儿不醉不归!” 阮钺伸手捞了一下,没抓住谈意惟,眼看着那小男生拉着人一下子投进了人海中,连忙抬腿拨开人群跟上。 他其实还是有点不舒服的,音乐的节奏拳头一样在太阳穴上捶,各色灯光斑斑点点乱晃,照亮群魔乱舞,左前方是风骚小0把身体扭成s形,右前方是一对壮汉啃作一团暧昧喘息。 这没什么的,他劝自己,感觉源于认知,认知受理智约束,只要忽略那些不理性的偏见,管他骚不骚,女装不女装,都只是人肉一块。被酒精浇铸的欲望,不体面是不体面,但动物性的东西人人都有,找个地方释放,其实也没什么可鄙夷的。 毕竟又没啃到自己身上,他默默想着,伸长脖子从狂乱舞动的肉身中搜寻谈意惟的小脑袋。 他比在场的大部分人都高,瞅准了吧台边熟悉的身影——谈意惟也回过头,求助似的在找他,大力扒开身前的障碍物,要往那边去。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一头撞了上来,一颗涂着粉的头,撞上来之后,双手乱抓了两下,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在阮钺胸口摸了两把。 -------------------- 这几天就要入v啦,感谢大家的支持,入v当天会更新6000字,更新时间计划调整为每周一、三、五,避免周末更新被卡审核的情况。 会继续努力讲好、讲完这个故事,请大家多多支持吧!(双手合十) 第59章 我想要你,你同不同意? 一阵恶寒陡然升起,阮钺一下子把刚刚劝自己的话全忘了。 那人的手腕细瘦,没什么肉,被猛地扭住,就开始要断了似的哭嚎起来,一头浓密的假发也掉在地上,露出艳粉色与腻白色交织的男人的脸。 阮钺一看他的脸,一股邪火几乎冲翻天灵盖,粉红色的蹦迪氛围灯四处抖落,把咸猪手穿着的白裙子也映成粉的,阮钺干了一件曾经无数次在梦中干过的事,他对着这张簌簌落着脂粉的脸,捏紧了拳头照着鼻梁骨打了过去,这人一声惨叫,向一边扑倒,门牙直接磕在地上,呕了一声吐出一口稀薄的血沫。 小小的骚动,在音乐的掩饰下,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但一般很少有人会独自来夜店玩,这人有同伴,在边上看见朋友被打吐了血,立刻咆哮了一声,一点义气被肾上腺素与强力酒精激发成匪气,全部化作不要命的暴力冲动。 “x的,找死!”他随手抢过一瓶喝了一半的啤酒,举起深绿色的酒瓶,往卡座椅背上一砸,砸成犬牙一样参差尖锐的断面,从躺在地上呻吟的朋友身上跨过,拼尽力气往阮钺脖子上扎来。 阮钺冷眼看那醉鬼,微微往边上一闪,人猛地扑歪了,酒瓶子闪着晶莹的绿光,从阮钺胳膊边上划过,然后被长腿抬脚一踢,跌落在那人身前,彻底摔碎了。 说到打架的功夫,实在要感谢阮嵩的栽培,那么多年身体上的磨练,造就了敏捷的身手和健壮的体格,从小到大,在需要使用暴力时,阮钺基本上都没有落过下风。 磕破的酒瓶,也算是个利器,周围人见了,终于开始尖叫、四散开来,空出好大一片场地。 谈意惟穿过人群,跑了过来,看见阮钺卡着一个瘦高男人的脖子,把人顶在灰色的纸纹墙上。 狂乱闪烁的彩灯下,阮钺的表情很恐怖,好像还透着点杀机。“死变态”,他低低地咒骂一句,被扼住咽喉的男人拼命挣扎,脸色涨红,已经说不出话,只能不断地发出接近窒息的咯吱咯吱声。 谈意惟吓呆了,不知道阮钺为什么突然动起手来,那男人身材瘦高,看不出是1是0,没有女装,甚至长相还挺清秀,打扮也并不那么夸张,为什么阮钺会突然发难,看上去甚至下了死手呢? 他赶紧上前去拉,拍阮钺的手,想让阮钺先松开,不要做出不可挽回的事。 “阮钺,你冷静点,先放手!你想在这杀人吗?” 他拍打着,叫喊着,因为耳边的音乐太响,灯光又扰乱人的注意力,他喊得越来越大声,急得音调都拐了几个弯。 阮钺心中怒火未平,处在这种环境里烦躁更甚,恨不得把这人的脖子一把捏断,但他听到谈意惟的声音,情感先于理智提醒他需要冷静,于是咬了咬牙松开手,男人便靠着墙慢慢滑坐到了地上去。 店里的保安这时也鱼贯而来,不论谁对谁错,一起把参与斗殴的人都“请”了出去。那男人实在被打怕了,刚一出夜店就跑得不见人影了。 谈意惟沉默着,叫了车回家,在车上,问了好几遍“为什么打人”,但阮钺不说话,似乎是打定了主意不想解释这件事。 他说不出口,总不能直接跟谈意惟说:“他活该,谁让他摸我来着。”羞耻感让他张不开嘴,面对谈意惟,他更习惯做出保护者的姿态,无论如何都不希望被看到成为“受害者”的时刻。 谈意惟看着他闭口不言的样子,慢慢被失落的情绪浸透了。 他的不配得感太强了,稍微有些兆头,就开始产生负面的联想。他想,难道今天一天,其实阮钺都一直是在忍耐?其实心里并不舒服,只是为了照顾他的情绪没有表现出来? 觉得不舒服,可以直接说,干嘛一开始要勉强自己,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后来又失去耐心大打出手呢? 那今天在情侣餐厅的时候,在长椅上拥吻的时刻,会不会其实只有他一个人在开心,而阮钺波澜不惊,甚至温柔安定的表情下,会不会早就是强忍的不安,难言的恐惧,以及司空见惯的那种恶心呢? 本来就是的,从小形成的ptsd哪有那么好治,也许现在阮钺的症状不是好转了,而是演技增强了,他不敢想了,在强力车载空调的冷风中狠狠地打了一个寒颤。 身心俱疲地回到出租屋,谈意惟直接去卧室拿睡衣,要洗澡,阮钺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谈意惟走进浴室,看阮钺还站在门口不走,没好气地问他:“还有事吗,没事帮我关一下门。” 阮钺不动,也不说话,高大又沉静地在浴室门口站成一堵墙。 “你干嘛?要看我洗澡啊。”谈意惟走过来推他,想把他推出门去。 谈意惟心里也很乱,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事,今天的活动,只要在“捡垃圾”之后结束就非常完美了,他不应该答应卡x亚男生去喝一杯,而且本可以在进夜店之后第一时间拉着阮钺离开,怎么能心存侥幸,想要试探阮钺是不是已经彻底“治好了”呢? 第53章 如果今天,真的出了什么事,把人家打出个好歹,恐怕晚上也回不来了,得一起被送到派出所去。 希望过后的失落更让人觉得疲惫,谈意惟只想洗个澡然后好好睡一觉,他对阮钺说:“今晚我去次卧睡,你……你冷静一下,明天我们好好谈谈。” 阮钺低头看他,站得稳如磐石,谈意惟失去了耐心,直接转身进去淋浴间,拉上浴帘在里面,直接准备开始洗澡。 过了好久,花洒的声音淅淅沥沥响起,阮钺踌躇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摸到墙上的开关打开浴霸,然后掀开帘子,闯了进去。 “你你你你干嘛?”谈意惟大骇,惊慌失措,把手臂架在身前做出一个如临大敌的防御性动作。 “等不到明天,我现在就要说。”阮钺也没有伸手去抓,只站在一步之遥的地方,盯着谈意惟的眼睛目不斜视地看。 “我不想治病了,”他说,“同性恋不同性恋的,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要你,你同不同意?” “怎么不重要?”谈意惟见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就收回手,从架子上扯下毛巾慌慌张张地把自己遮住,“你现在是这样讲,以后万一哪天又受什么刺激,也骂我是‘死变态’,我怎么受得了?到时候我还活不活?” 阮钺听到这话,愣住了,他怎么可能骂谈意惟是死变态呢?他就算是一头撞死在这里,都不可能骂谈意惟是死变态的呀。他的神情中开始出现一种扭曲的难受,大步上前,在花洒喷出的水幕下捉住谈意惟单薄瘦削的肩膀,低声下气地发问: “我今天,我今天表现还不好吗?我只是……对,我是打了人,但你和他怎么能一样呢?这种类比是不公平的,为什么,为什么因为一件事就否定我的全部呢?” 谈意惟僵住了,被那种卑微又急切的态度冲击得有点没话说,再加上两人挨得近了,自己又是一副袒露的样子,难言的羞窘涌上大脑,他张了张嘴,头顶的水顺着头发流下,进了一点到嘴巴里面。 其实阮钺说得有道理,确实不能因为最后发生的一件事,否定整整一天的努力和进步。 谈意惟这时候才冷静下来,拨开肩上的手,转身去关花洒,流水声刚刚停住,就被阮钺从背后抱住了。 阮钺穿的衣服,是他早上亲手给搭的,刚刚被水溅湿,现在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传递出两边都烫到快要发焦的体温,阮钺的身体贴得很紧,几乎像个勺子舀着他微微弯曲的背。 他听见阮钺压低了声线,颤抖着在他耳边说: “我就是同性恋,如果必须是同性恋才能拥有你的话。什么身份,什么取向,什么形状,我都无所谓,全部都接受,但你呢?你说帮我治病,治好之后还会要我吗?”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竟然问道: “我现在,可以看你吗?” 可以看你吗??难道现在还没被你看光吗?刚才掀帘子进来之前怎么不问呐? 谈意惟在心里默默吐槽,但被这样一抱,就开始浑身发软,腿也软,脚也软,心也软了。他闭了闭眼睛,喉咙里低低地“嗯”了一声,接着就感觉阮钺低下头亲了亲他的脖子,然后又去亲肩膀。 谈意惟很瘦,肩膀比起同龄男性已经不算宽,到了腰部又细瘦地收束进去,冷白的皮肤包裹温滑血肉,害羞地微微蜷缩时,就蒸腾出红润的窘迫。 其实,阮钺也不是没有这样子看过谈意惟,但那已经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那时,家家户户洗澡用的都是电热水器,洗前插上插头烧水,洗澡时拔下插头防止漏电。但何云故意磋磨人,不许谈意惟用热水器,每次洗澡时都把热水器电源线卷起来,塞在谈意惟够不到的架子上。 谈意惟知道何云是什么意思,就算可以踩着椅子上去,也不去敢去碰热水器。夏天还好,洗冷水澡也没什么,最难熬的是零下十几度的冬天。他尝试过去小区里的大澡堂洗澡,却遇到了一直用眼神猥琐的老头。好在后来阮钺知道了,会在阮嵩上夜班的时候偷偷叫他来平房里洗澡。 电热水器功率大,很费电,如果家里多了一个人用,很快就能从电费里看出端倪。所以那时候,阮钺都和谈意惟一起洗,两个人一块儿,一秒钟也不敢耽误,冬天穿的衣服厚,不太好脱,每次洗澡都像打仗一样慌乱慌张。 读了中学之后,进入青春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懂得了对他人的身体避嫌。阮嵩又在家里开始实行严格的限电标准,限制每个家庭成员的洗澡次数,他们就开始用灶台的大铁锅烧洗澡水,两个人分开洗,但中途也需要对方进来添一次水。 那时候,阮钺就已经能做到眼观鼻鼻观心,偶尔看见白皙瘦削的背影从余光里闪过,也会迅速别过脸去,刻意忽视心头那一点异样的感觉,匆匆加了水,然后跑出去。 他并不熟悉谈意惟的身体,一直觉得不应该对谈意惟产生什么邪念,但与此同时,另一个更加执着的观念也根深蒂固地存在着。 他认为,谈意惟本来就是属于他身体、生命内部的一部分。那么,等到二者重新结合——就像今天这样,才真正是万物各得其所。 青春期结束了,他们两人都长成了大人。 第二天,谈意惟中午起来,觉得肚子里面又辣又痛,非常难受。 早知道不带阮钺看那么多粉红电影了,他有点气不过,跳下床跑去厨房敲阮钺的脑袋,阮钺回过身来,捏住他的手,往他嘴里喂了一勺小米粥。 谈意惟咂咂嘴,觉得挺香,让阮钺给他盛了一碗,自己拿去餐厅吃。 到现在,他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和阮钺就这样说开了,在一起了,一直一直非常渴望的东西,现在就捧在手心里,从遥远的,灿灿发光的星星变成了冒着热气的米粥,一口吞下去,还有点烫得嘴巴痛,舌头痛。 不对,不是嘴巴痛,舌头痛,是肚子痛。喝完粥,还是肚子痛,像被人拉扯着一样,他抱着空碗,一脸哀怨地盯着阮钺看。 阮钺被他盯得一阵心虚,炖菜的燃气灭了都没发现。 到现在,阮钺其实还不知道谈意惟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能感觉到,谈意惟很依赖他,两人之间势必是有着一种浓厚的感情基础,但并不确定谈意惟的感情性质是不是足以支撑昨晚那种亲密行为。 尽管如此,他还是很强势地做了,谈意惟没有拒绝,不知道是不是半推半就,毕竟拒绝人从来都不是谈意惟的强项。 锅里的菜汤不冒泡了,他提着汤勺愣了好一会,重新开了火,又添了点水进去。 谈意惟吃完饭,就回房埋头睡觉,没怎么和阮钺说话,因为怕如果被发现肚子痛,阮钺会强制送他去医院检查。 这么大的人,要是因为这个事进了医院,他还要脸不要? 白天睡觉,其实并不舒服,再加上小腹有种火烧火燎的酸痛,其间醒来好几次,半梦半醒中还以为自己要肠断而亡了,阮钺一直都没进来看他,怕打扰他补觉,也是怕他这个时候说出后悔的话。 最后一次醒来是在傍晚,谈意惟睁开眼睛,摸了摸肚子,发现竟然不痛了,这才高兴起来,从可能要去医院丢脸的恐惧中浮上岸,摸索着开了灯,跑出卧室找阮钺。 阮钺不在客厅,不在厨房,也不在洗手间,他满心疑惑,又跑去书房,一扭开门,看见阮钺坐在自己的工作台前,拿着一个很眼熟的本子在看。 那是……自己的日记本?? “呔!” 他大喊一声扑过去,想把那个画着幼稚卡通图案的大厚本子抢过来,但没扑准,歪倒在桌子上,被长臂一捞,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面对着工作台坐在了阮钺腿上。 阮钺一手锢着他,一手在桌上拿稳了日记本,下巴放在他肩上,又在他耳边笑了几声,一点也没有被抓包的慌张,反而有点恶劣地,故意把日记本翻到去年3月4日记下的那一页。 “3月4日天气晴。”他故意念出了声,谈意惟看清了那篇日记的内容,开始在他怀里激烈地扑腾。 “今天,我给我的感情找到了名字,虽然每个人对‘爱情’的想象、定义以及感情可能都不同,但我决定用它给我的心命名。” 略带些笑意的朗读中,谈意惟的脸越来越烫,费力地想回转身体捂住阮钺的嘴,却被死死按住,转不开身,眼看着要念到更羞耻的部分,他突然改变方法,伸出两根手指牢牢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怎么这样啊……你怎么偷看别人日记本啊啊啊啊!”他大声地说,拉长尾音,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充满整个颅腔,用以盖过阮钺的朗读声。 阮钺把日记本放下,亲亲他的耳朵:“我不看,怎么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呢?你不说,只好我自己来找答案。” “那现在好了,你,你得意了吧!”谈意惟赌气似的放下手,往工作台上一趴,装作尸体,不想说话。 第54章 “不是得意,我很开心。”阮钺颠了颠腿,掰着他的肩膀,让他抬起头来向后仰,靠在自己胸前,“但也有点儿难受,这么久了,我也没看出来,真是迟钝得过分了。” “对不起啊,让你做了那么多努力,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和感情。”阮钺顿了顿,又换了一种很轻很轻的声音,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如果早点发现就好了,就算会吐到死,我也……” “什么死不死的。”谈意惟耳朵动了动,小声咕哝道。 他慢慢从日记被念的羞耻中缓了过来,从阮钺怀里跳下来,换了个方向,又面对面坐上去:“现在,也不晚嘛,你看,我们都才二十岁。” 其实,现在更好。他想,所有事情发生得都刚刚好,十八岁的自己不会有二十岁的这么自信,勇敢。十八岁的阮钺也比现在要拧巴、不自洽得多。尽管,其中的进度是螺旋上升,曲折前进的,值得庆幸的是,两个人都一直没有放弃向对方靠近的努力。 八月中旬时,赵碧琴给阮钺打电话,说单位李阿姨的女儿今年高考考上了滨大,让他加上小姑娘的微信,等新生报到之后带着孩子熟悉熟悉校园,指导一下大学生活应该怎么过。 阮钺觉得很奇怪,赵碧琴从来都不管闲事,和李阿姨的来往也不频繁,为什么突然做起这种奇怪的人情来? 他想也没想,当然直接拒绝了,也没给赵碧琴继续说什么的机会,只撂下一句“没别的事我挂了”,就按了结束通话。 这时候,谈意惟正靠在他身上,拿着小相机选照片,开学后,学院又要办“艺术市集”,他打算把和阮钺的照片洗出来,做成写真集拿去卖。 这相机虽小,功能可全,还能通过自带的wifi发送照片到手机上。谈意惟筛了一轮,传输过来,然后又交给阮钺选,阮钺看了一遍,直接删掉一大半。 “这个,肩膀露出来了,删了吧。” “这个,表情有点……太那个了,也删了吧。” “这个——?怎么连吻痕都拍上了??还是删了吧。” 谈意惟看他大刀阔斧地把照片“移入垃圾箱”,顿时急了,一把抢过手机:“不行不行,再删就没有啦!” 这照片哪里有问题了?多有氛围感啊!谈意惟觉得阮钺真是没有艺术细胞,无趣得很,做写真集这种事还是得自己把关。 他手忙脚乱地打开相册回收站,又一张张恢复,阮钺问他:“真要把这些照片洗出来拿去卖吗?”谈意惟手一顿,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 “嗯……如果,如果你不介意在学校里公开的话?” “我不介意。”阮钺赶紧声明,“就是觉得……可以不要放这么多在家里拍的照片?这几天我们去外面多拍拍,好不好?” 暑假在家,谈意惟一般穿的都是很凉快的无袖背心和短裤,露出来的胳膊腿白得晃眼,又因为是和阮钺在一起,显露出的都是毫不遮掩的,自在放松的美丽。 他凑近谈意惟,开始危言耸听地吓唬:“你想想,如果人买了你的照片,回去对着干坏事,怎么办?多恶心啊,是不是?” 谈意惟闻言,开始有点犹豫。和阮钺在一起之后,他放开了很多,但也并不代表听到那种事不会害怕。这时阮钺又趁热打铁:“刚好这段时间还有点假期,我们可以多出去走走,以后有这么多空闲的长假也不多了。” 确实,到高年级以后,会渐渐被毕业论文和实习缠上,读了研,阮钺更要科研规培两手抓,到时候再想悠闲地到处玩,可能就很难了。 谈意惟松口同意了,趁着还有些富余的假期,两人一起去了很多地方玩,包括江滨市内以及周边城镇的风景胜地,人文古迹,拍了很多合照,色彩和情绪都是温暖明亮,最后选制成了一本摄影集,让每一个翻开册子的人,都能感受到一阵扑面而来的爱与美的愉悦。 开学之后,他们在艺术市集上摆摊,意外地遇到了孟流的男朋友嵇贤。 第60章 要现场亲给你看吗 谈意惟和阮钺一共准备了三十本写真集,线装,手工制作,每一本里贴五十张6寸照片,附带谈意惟手绘的各种q版图案,他画画,阮钺在旁边给买来的铜版纸打孔、穿线,再端端正正地贴上相纸,配合得十分默契。 办市集那天是周六,两个人拖了一个大行李箱,早早就到了摊位,在桌子上铺上桌布,开始用心布置。 上午10点之后,过周末的大学生们睡醒,走出宿舍觅食,市集里的人流量才渐渐地多了起来。 虽然在家里说得很大胆,真到了要在这么多人前卖自己的照片,还是自己和阮钺的照片的时候,谈意惟又有一点点不好意思,默默地把口罩戴上了。 两人在外面还比较收敛,没有什么亲密举动,也不会叫卖,搬了塑料椅子呆呆地坐在堆成开花状的写真集后面,等着感兴趣的人自己来翻。 可能是阮钺坐在那里,没什么表情的样子挺凶的,有点赶客,他们的摊位前一直没什么人来,谈意惟坐不住了,想了个办法,拿了三本写真集,立起来摆在最前面,让来来往往的人一眼就能看到封面。 封面是谈意惟自己画的,是两个肩碰肩的q版谈意惟和阮钺,一个比较萌,一个有点酷,神态都抓得很好,但又比真人有亲和力,很好地中和了阮钺本人冷酷的气质,渐渐地,就有三三两两的路人被可爱画风吸引,扎堆聚集在了摊位前。 人多了,谈意惟也忙起来,很周到地介绍着自己的作品。有一个女生来到摊位前,仔细端详了一下阮钺的脸,突然对他说:“诶?我在表白墙上见过你。” 滨大的表白墙是个企鹅号,在校园里遇到crush的同学会匿名投稿,把拍到的照片挂出来求问姓名院系。 这时,谈意惟正在眯眯笑着跟其他人说话,耳朵一动听到了这句话,于是装作不在意地继续偷听,那女生把写真集打开,翻了几页,看到一张晨曦中的接吻照,眼睛瞬间睁大,露出很惊讶的表情: “你们这个是……纯艺术创作还是?” 她觉得有点震惊,心想现在难道不仅娱乐圈流行双男主,连艺术学院的学生都这么卷了吗?这俩人长这么好看,是以后想去出道吗? 阮钺坐在塑料椅子上没动,看了她一眼,还是面无表情,说: “纯男同性恋。需要现在亲给你看吗?” “哦,那不用。”女生放下写真集,瞅了瞅愣在一边的谈意惟,“你,你们挺般配的哈。”她尴尬地笑笑,迅速转身逃走了。 听到阮钺说“纯男同性恋”的时候,谈意惟冷汗都要下来了,女生离开之后,他扯扯阮钺,小声说: “干嘛呀?” 他很怕阮钺是又不适应了,故意说出敏感词来释放焦虑,但阮钺看向他,沉默了两秒,竟然很真诚地问:“我们看起来不像真情侣吗?” 谈意惟咧咧嘴,很无语地打了他一下,稍微放下心来,转回头去继续和摊位前的同学讲话。 就在他讲到写真集的拍摄思路时,忽然感觉腰间痒痒的,好像悄悄爬上来个什么东西。 什么鬼?他微微侧脸看去,看见阮钺站在自己左后方,装作若无其事,把手搂在了他的腰上。 谈意惟很瘦,虽然身高也不矮,但靠在阮钺怀里就显得小,肢体距离一拉近,粉红色的氛围立刻冒出来,谈意惟有点脸红,说话也开始磕巴起来。 在跟谈意惟说话的是个新生妹妹,刚刚下了军训,还穿着迷彩服,在去食堂的路上看到有摆摊的,好奇过来看看。她翻看着写真集里的照片,越看越激动,猛地一抬头,眼巴巴地问:“真的能表演现场亲亲吗?” “咳咳,咳咳咳……”谈意惟吓得被口水呛到,开始剧烈咳嗽。 阮钺却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好像不觉得是多么夸张的事,真的真的捏了捏谈意惟的后颈,摘下他的口罩,微微低头,很熟练地把唇舌送过去,温存了好一会儿。 当着同学的面接吻,谈意惟快要窘死,但也很温顺地站着,配合地接受了。 只是,他突然觉得,现在阮钺有一种谜一样的表演欲,以前最怕在人前展示出同性恋的倾向,现在好像就报复性地,迫不及待地想证明些什么。 这种急于自证的表现,背后也许还是一种缺乏安全感的心态,谈意惟叹了口气,看来还是要好好关心关心男朋友的心理健康呀。 遇到嵇贤,是在傍晚快收摊的时候。 三十本写真集,卖到剩下最后一册,谈意惟有点舍不得,想带回去自己收藏,两人商量了一番,准备收摊走人,就在一起整理桌面的时候,看见一个幽灵一样的人,在快要散去的人群里迷茫地游荡。 嵇贤瘦了很多,原本衣架子一样的身材,现在穿着宽松t,显得特别空荡。他沿着路边慢慢地走,好像是在看着各个摊位上的商品,又好像什么也没在看,到路过谈意惟的摊子时,没有认出来人,埋着头走了过去。 第55章 “嵇……学长!”谈意惟叫了一声,又紧张地揪住了阮钺的衣服。 直到现在,孟流的东西还一直放在他那里。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嵇贤没来问他要过,他更没有主动联系过嵇贤,因为那个心照不宣的伤口溃烂得实在太过严重,他们不能触碰,不敢触碰,只怕会太疼太痛,以至于忘了该如何正常生活。 整整一年过去了,嵇贤还没走出来,他回头看向叫住他的人,见到是谈意惟,勉强提起嘴角笑了笑。 谈意惟没怎么跟阮钺说过孟流的事,但今天意外遇到嵇贤,也不可能装作没看见,他叫住人之后,就快步走上前。 “哎,谈学弟,今天来摆摊啊……”嵇贤很礼貌地寒暄道,有点局促不安地搓搓手。 “嗯,”谈意惟看他这个样子,心里不忍,就问他,“学长晚上有什么事吗?和我们一起吃饭吧。” 嵇贤没有拒绝,三个人一起去了学校对面的拉面馆,一人点了一碗豚骨拉面。 谈意惟本来想,总得把孟流的东西还给嵇贤,毕竟也是一个念想,但说到这件事,他才刚一开口,嵇贤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阮钺坐在一边,搞不清楚情况,却也知道现在的气氛很沉重,他默默站起身,抽了张餐巾纸递过去。 嵇贤胡乱擦着眼泪,一个大高个哭得像小孩一样。 他说,听说孟流出事那天,他立刻坐高铁回了老家,但也没能见到最后一面,孟流爸妈把他打了出去,之后很快就搬家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办的丧事,连墓在哪儿都不知道。 就这样,草草下葬,原本商定好要携手度过一生的人,最后竟然连祭拜的机会都没有,如果人死后真的会去往另一个世界,孟流在那边又会怎么想呢? 嵇贤已经泣不成声,谈意惟也流下了愤恨的眼泪,两个人相对而哭,很有些愁云惨雾的氛围。 阮钺搂着谈意惟安慰,过了一会儿,嵇贤却擦干眼泪,说: “这样也好,没亲眼看见他走,我就不相信他真的没了,我肯定要找到他爸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至少要搞清楚人到底埋在哪儿。” 谈意惟沉默了,他想劝一劝,人走了,活着的人还得生活,嵇贤已经大四了,每天这样痛苦,这样魂不守舍,到时候还怎么毕业呢?怎么找工作呢? 但他什么也说不出口,吃完饭后,回到出租屋,他把孟流的东西从床底下拖出来,还给了嵇贤。 所有的物品中,还有两本没被沉进湖里的《孟流的自画像》,嵇贤把它们从箱子里拿出来,对着看了好久。 送走嵇贤,谈意惟的心情还是沉重了很久。 他极力想要掩饰这种心情,不想让阮钺看出来,因为他想到,自己的家庭环境,阮钺的家庭环境,其实是有可能和孟流的一样糟糕。 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父母,将小孩的“正常”,看得比小孩的命更重,他们可以有一个早逝的孩子,但绝不可以有一个令他们丢人,没面子的孩子。 谈意惟自己还好,生母不管他,何云更不可能管他,现在的处境倒是与孤儿无异,但阮钺不一样,阮钺有一个传统的,尤其缺乏温情的家庭,是被有毒的男子气概浸透了的一个等级森严的三人组织。 在这样的环境中,如果出现一个反抗父权的“孽子”,会不会有什么惨烈的事发生? 想到这里,他好想拉着阮钺一起私奔,彻底逃离那个总是黑乎乎,雾蒙蒙的矿场,逃到一个永远也不会让阮嵩找到的地方去。 -------------------- 啊啊啊啊晚了半分钟(着急) 第61章 你的气味分我点 睡前,谈意惟和阮钺约法三章: 1.如果回老家,必须两个人一起回去,不可以单独行动。 2.在家里,要避免和父母起正面冲突,能退让就退让,见势不妙就立刻逃跑。 3.目前,两个人的事暂时不能让家长知道,要绝对保密,至于将来要不要摊牌,再视情况而定。 阮钺静静听他说,听完问:“你怕我爸揍我?” 谈意惟点点头,又摇摇头。阮钺见他这样,貌似安慰一样说了句: “他现在又打不过我。” 确实,阮嵩已经是个快五十岁的干瘪老头,从体格上来说,完全不是阮钺的对手,但从精神上呢?那种压制一切,目中无人的封建大家长,思维已经固化,精神力极其恐怖,真到了彼此对峙的时候,年轻气盛的一方能保证百分之百的胜算吗? “不行,”谈意惟不高兴,“不是武力值的问题,如果要发生什么意外的话,就算打得过也……” 他还想说什么,阮钺却突然凑近,在他耳边闻了闻,故意打岔:“你这几天用的什么?味道怎么变了。” 谈意惟愣了一下,抬起手,在他身上打了一下:“干嘛呀,转移话题。”不悦地直接点明。 “嗯,睡前聊这个,一会儿要做噩梦。”阮钺倒是很坦诚地承认了。谈意惟没想到他竟然主动暴露了一点脆弱的心态出来,怔怔地与他对视片刻,终于败下阵来,投降似的往床上一倒,翻过身去,说:“那不聊了睡觉。” 但阮钺又靠上来,从背后拢住他,好像真的很想知道一样问:“还没回答,用的什么?这是什么味儿?” 谈意惟很无奈,顺着他,耐心地说:“没什么,就擦了点身体乳啊,新买的。” 说着,他微微侧头,把脖颈更多地暴露出来,让阮钺再闻闻。 “嗯……”阮钺搂紧他,做出一个交颈相依的姿势,慢慢磨蹭,好像要从他身上分得一点已经被体温加热的香气。 谈意惟的脖子长,弯曲的弧度很美,这样被情意绵绵地蹭了一会,还有点微微发抖。阮钺越抱越紧,两只长腿也把他死死圈在领地之内,他有点害羞了,往前拱了拱,说:“你……不然我也给你擦点?” 他们两个住一起,用一样的洗发水、沐浴露,还有洗衣液,气味都是共享,但谈意惟最近研究起了身体乳,每次洗完澡都要全身擦一遍才出来。 要问为什么的话…… 主卧的床是两面靠墙,谈意惟睡在里侧,在一起之前,阮钺都睡得离他很远,每晚都几乎是挨着床边儿躺着。 但现在,瘦弱的人几乎已经被挤到墙角,阮钺禁锢着他的身体,一边深呼吸,一边说:“不用,我要你身上的。” 谈意惟扭动了一下,想逃,又被扣住,捞回来,他穿着宽松的睡衣,很轻易就露出了局部的皮肤,阮钺一小块一小块地来回蹭,非要和他分享这种新染上的气味。 谈意惟本来白,涂上润肤乳更是要化了一样的温、香、软,他挣扎,想去关灯,但阮钺轻而易举把他制服,妥帖地重新安置在安乐窝里。 以前,谈意惟很怕被人看,更何况是一般不会被人看到的样子,但现在,阮钺总是光明正大地要看他,他强撑住了,没拒绝过,只是花了一段时间来习惯。 不仅要习惯,还想做些努力,把自己搞得更好看一点儿。 身体乳、稍微带点儿塑形作用的运动,十几岁的谈意惟绝对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开始关心自己的外形是不是顺眼,是不是足以给人提供充分的美的愉悦。 他摸不准,阮钺对自己这副皮相究竟是什么态度,审美的?渴望的?怜爱的?一年前他从没想过这些,但最近总有类似的想法,像噪音一样一波一波地侵袭进大脑。 阮钺贴在他后背,忽然摸了摸他的肚子,薄薄的肚皮,肚脐是开了天眼似的小圆,里面是温热涌动的血肉,阮钺按着他,告诉他:“这是腹外斜肌”,又按得用力了些,说:“这是腹直肌”,还要继续再往里面按,被谈意惟一把抓住手背。 “别按了,”他脸红红地说,“我……我又不是教具,你说这些干嘛呀?” 阮钺没回答,只是抽回手,掰过他的脸,又给了他一个温柔的深吻。 世界上所有的人,穿衣服的没穿衣服的,都只是一块又一块生理意义上的肉。黑的白的,黄的褐的,健美的孱弱的匀称的肉,医学生眼中本该如此,阮钺是天生就适合做医生的人。 只有谈意惟不同,肉身不能困住他,衣服不能限定他,最动人的不是他的美丽,而是他的感情。阮钺喜欢看着他,抚摸他,因为在无法遏制的颤抖之中,就能够感受得到那种迅速破土而出,扶摇直上,无比强烈,无比优美的感情。 被这种感情包裹的时候,阮钺才真正觉得自己确实是活着,一切隐痛消失不见,爱与快乐都分明。如果只有忘我才能爱,他想,他可以将所有的“自我”投掷向虚空。 也许,这就是治愈“恐同症”的最关键疗法。 第二天,谈意惟再一次火辣辣地醒来,阮钺给他留了早饭在床头,人早就出门上课去了。 他翻了个身,挠了挠背,百无聊赖地忍受了一会儿酸痛与灼烧痛,忍无可忍地摸出手机来转移注意力。 第56章 随便刷着微博,他突然想起摆摊的时候有人说在表白墙上见过阮钺,一时好奇心发作,动手找到了滨大表白墙的企鹅号,发送学号姓名后添加好友,进去人家的企鹅空间看历史信息。 果不其然,在大约一周前,新生刚开始军训没多久,有人拍了食堂门口阮钺的正面照,挂在表白墙上求问有没有人认识这个帅哥。 因为当年上热搜的事,阮钺在校内还有一点的知名度,临床医学也有不少人认识他,这条寻人启事下面的评论很多,谈意惟大致翻了翻,看到有人说: “妈呀,这不是我们院那个小阎王吗,实验课有的组不敢杀的兔子都给他杀了(捂脸)。” 还有人说: “我认识,医学院院草,脾气不太好,建议非必要不表白。” 还有人说: “第10086次看到阮钺上表白墙,稿主男生女生?他好像有对象了哦。” 最后一条评论,直接放了张高清照片,谈意惟点开放大,震惊地看到了自己的脸。 就是艺术市集那天,阮钺非要和他“现场接吻”的时候被不知道谁眼疾手快地抓拍了。 “这……”谈意惟揉了揉眼,又深呼吸三下,发现不是幻觉。 他咔嚓一下截了图,直接发给在上课的阮钺,附加一个“惊讶”的emoji。 阮钺到下了课,才看到消息,见了那张照片,心里倒没什么波澜,既然敢做,也不怕人拍,他敲字回复谈意惟:“嗯,这人拍照技术挺好的。” 刚回完,返回微信主界面,发现收到一条新的好友申请。 点开看,验证消息里写着:“学长你好,我是李秀莉的女儿,赵阿姨介绍我来加你,请你通过一下。” 李阿姨? 阮钺皱起眉头,他记得上次赵碧琴打电话说过李阿姨的女儿将要入学,让他这个“学长”多多照顾一下,他觉得无聊,没放在心上,怎么赵碧琴竟然还没放弃,反而直接把自己的手机号给了人? 赵碧琴到底想干什么? 上课铃又响了,他收起手机,刻意推翻几个隐隐的担忧,努力集中注意力听课。但过了十分钟,还是觉得不对,不正常。 他觉得反感,赵碧琴凭什么不经过他同意,就牵线介绍女生给自己认识?他开了小差,去加表白墙好友,要求运营者把捞人的那条删掉。 运营者回复很快,要求他举校园卡申删,他烦躁起来,又把手机丢回桌肚。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本来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吗?就算赵碧琴知道了,也不一定就会告诉阮嵩,他们两夫妻之间,无话可说才是生活的常态。况且,赵碧琴最怕冲突,怕打破家庭里摇摇欲坠的平衡,对于这种事,她怎么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他长这么大,要说对赵碧琴没有一点怨恨,也是不可能的,如果说阮嵩是家里最大的施暴者,那么赵碧琴就是冷眼旁观的从犯。 小的时候,他总希望赵碧琴能救他,但赵碧琴只是默许丈夫的暴行,自己躲藏起来,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让一个年幼的孩子甫一出生就落入绝望的徒刑。既然粉饰太平是她的强项,那现在,也不应该放弃这一“优势”才对。 想到这里,他竟然产生一丝报复的快感。 这快感没有维持太久,他的心在不断波荡的情绪中沉沉浮浮。自从过了四十岁,赵碧琴的脸色一日比一日蜡黄起来,和谈新的事情发生之后,她的脸上,也常常不自觉地是一种惶惑、讨好的表情。 而被她小心翼翼维系着的,就是这样一段可笑的婚姻,这样一个畸形的家庭,这真是世界上最滑稽最滑稽的一件事。 阮钺捏着上课做笔记用的鼠标,捏得鼠形电子设备开始发出微小的,变形的声音。 这时候,一个想法从意识深处袅袅升起——如果赵碧琴真的要开始发难,想要来干涉自己的生活,他就要先发制人,把阮嵩干过的所有丑事,一件不落地全告诉她。 到底是谁更不堪呢?到时候,不妨比比看? 第62章 那我们怎么办? 阮钺当然没有通过好友申请,也没有联系赵碧琴解释,就等着赵碧琴自己来质问他。 晚上,洗完澡,他和谈意惟一起靠在床头看画册。谈意惟说,审美需要训练,希望阮钺能和他的审美保持一致,这样就不会觉得那些零零碎碎的装饰物、生活中的各种点缀是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阮钺搂着他,听他讲画作鉴赏,努力学习和模仿他的观念。 这样做,不是因为真心对艺术感兴趣,而是对谈意惟的精神世界也有很强的占有欲,想要百分百占领他意识里所有明亮和幽暗的角落,把他的整个身心都牢牢握在手里,不给任何竞争对手以可乘之机。 看完文艺复兴时期代表作后,赵碧琴的电话来了。 阮钺把手臂从谈意惟背后抽出来,看了一眼手机,然后翻身下床,穿着拖鞋去了防盗门外的楼道里接。 九月份暑气未散,但也有丝丝凉意见缝插针,他把手机举到耳边,听赵碧琴讪讪地问他:“锦锦妹妹,咋么不加呢?” 阮钺没回答,静静等着她继续说。 “哎,你一个人在外头上学,妈不是不放心吗,你找个……女孩子,平时照顾你——相互照顾,妈的心就安了。” 找个女孩子?阮钺冷笑一声,怨气立刻上头,开口故意刺道:“别了,我不祸害别人。” 赵碧琴被他噎得一愣,然后微微带上了愠怒:“你这孩子,怎么说话这么难听呢。”她缓了缓,又苦口婆心说,“什么叫祸害,你这个孩不要这么拗,以后就懂了,妈都是为了你好。” 楼道的角落里,毛茸茸灰尘堆积,楼道窗外是桂花树,勾人的甜香钻进来,在心情烦躁的时候,花香和灰尘一样恼人,惹得胃里一阵燎人的火。 家长干涉孩子的私人生活,甚至将不相干的人当作潜在的对象塞过来,在阮钺眼里,就像把手伸进人的被窝一样冒犯,偏偏这个时候还要说“都是为了你好”,怎么赵碧琴在这个时候,倒是想起做母亲的权力和责任了? 除了谈意惟,任何人都无法进入阮钺严防死守的私人领域,一想到赵碧琴希望他和女孩儿谈恋爱,就无法抑制油然而生的恶心与反感,他换了个姿势靠在墙边 用接近冷酷的声调对赵碧琴说: “妈,我在外地是不是一个人,您自己心里清楚,心不心安是您自己的事,和我没有关系,如果您觉得我不正常,大可以当做没有这个儿子,我只能告诉您,这辈子我不可能有女朋友,不可能结婚,不会有孩子,因为我有底线,这一点不是遗传!” 说完,也不管赵碧琴听没听懂,他直接挂了电话,站在灰尘中对着墙壁平复了一会儿心情。 楼道里很安静,大部分住户都已经熄灯睡了,他搓着手指,反复深呼吸,这时候又有点遗憾自己并没有染上烟瘾。 烟可以麻痹神经,让心情迅速重归飘飘然的平静。但他永远不会抽烟,因为绝对不能染上和阮嵩一样的恶习。 阮嵩是老烟枪,尤其是每次从矿井上来后,要去大澡堂子泡个澡,然后抽上整整一包。阮嵩抽烟时的神情很放松,是那张凶恶的脸为数不多的,会流露出愉悦情绪的时刻,对此,阮钺感到好奇,又发自内心地厌恶。 他永远不要成为像阮嵩一样的人,包括吸烟,包括欺骗女人,包括虐待儿童。 他最后深吸一口气,转身开门回家。 一进门,就看到有个白色的“尾巴”唰地缩进了卧室里。 谈意惟窝在被子里,装睡,故意发出一点猫一样的呼噜呼噜声,阮钺爬上床捏他,把他当史莱姆一样团,揉,捏,“哎呀哎呀”,谈意惟发出被搓扁揉圆的声音,从被子里探头出来,脸也红耳朵也红,他张开双臂,扑通一声撞到阮钺怀里,紧紧环住人的脖子不动了。 阮钺抱着他,觉得有点好笑,问他:“你听见了?”谈意惟埋着头,哼哼了两声,才不情不愿承认: “嗯,谁让你还,还跑到外面去接电话啊,有什么不能让我听的呀?” 谈意惟把下巴搁在阮钺肩膀上,沉默了几秒,还是问了: “你……告诉你妈了?” 阮钺没说话,没否认,轻轻按了按他鼓鼓的后脑勺,摸着他黑软发亮的头发,在他脸侧轻轻嗅闻着。淡淡山茶花味的洗发水留香,和桂花香很不同,因为有了谈意惟的体温,就足以抚平令人感到躁动不安的所有褶皱。 “那我们怎么办?”谈意惟又问。 他觉得很迷茫,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知道平静的生活可以维持多久,他太爱现在的每一天,虽然知道变化才是人生的常态,但总还是会心存侥幸,觉得自己和阮钺是情比金坚,没什么能摧毁,没什么能拆散。 “没事,不用管她。”阮钺说。 其实,他也拿不准事情会朝什么方向发展。他没有直接戳穿阮嵩的事,但至少在赵碧琴心里种下了怀疑的种子。这种怀疑,在她目前为止的婚姻生活中,绝对还从未出现过。 第57章 这时候,阮钺第一次有点后悔选了医学,如果不需要读那么多年书,他可以和谈意惟一起毕业,或者换个地方读研,彻底和家里断开联系,从此忘记自己的来处,做全新的人。 但现在,他们还至少要在江滨停留五年,五年之内,被学籍拴住,阮嵩和赵碧琴确实有那个能力找到学校来。 两个人互相安慰了一会儿,抱着这点惴惴不安过了好几天,竟然什么也没发生,赵碧琴没再打电话过来,一连三个月,都是异常地风平浪静。 这学期,谈意惟要开始准备学年论文。 滨大是综合性院校,就连艺术学院也重视学生的通识教育和学术训练,学生们在大四毕业时可以选择做毕业设计或者毕业论文,但大三这一年必须写篇论文交差。 刚开学时,谈意惟选了纪老师的《艺术疗愈导论》,期间认真学习,努力表现,在课程过半时紧张兮兮地发邮件问了能不能请纪老师指导论文,并附上自己的简历与作品集,期待得到老师的回复。 纪老师和迟映鹤是朋友,早就知道这小孩这几年取得的进步,很痛快地答应了,还说周末要带他去自己的机构里参观。 纪老师办的是公益性机构,每天都有情况特殊的少年儿童来上艺术疗愈课。他们有的是天生自闭症,有的是因为后天的学习压力或者校园霸凌造成的抑郁,总之基本上都是社会功能受损,不能正常进入学校过学习生活的可怜孩子。 谈意惟周末高高兴兴地去了,机构里人不少,有很多小孩,与被孩子的“不正常”按下生活暂停键的家长。在机构授课的大部分是纪老师的硕博生,有时候纪老师也亲自来,家长们和纪老师很熟悉,一看见他走进门店,都纷纷围了过来。 了解艺术疗愈,能送小孩来做这类治疗的,大部分是自身就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父母,他们在学业、事业上的成就可观,却养出了基本无法社会化的孩子,挫败感如影随形,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眉头上。 纪老师除了要帮助孩子们解决问题,也得对家长们做心理疏导。年轻父母们的心态各不相同,有的很冷静,将这里当作精神科医疗干预的补充疗法,有的却拒绝相信自己的孩子“有病”,不肯去医院确诊,把孩子带到这里来,非常焦虑地对纪老师说: “老师,我家小孩从小都很乖的,你看像这种情况多久能回学校正常上学啊?” 谈意惟看着那些孩子,只觉得心酸,他在自己熟悉的生活环境里,向来习惯于扮演弱者的角色,但在这里,又被比自己更弱,更痛苦的弱势群体环绕,这种感受很奇怪,让他觉得好像自己也可以有点能量来为别人做些什么。 参观过后,纪老师带他回学校,问他有没有兴趣来机构帮忙,有工资,但不高,一天80块钱,什么时候有空来就行,实习证明也能开。如果对相关的主题感兴趣,可以在这里做调研,最后形成一篇学年论文,甚至是一篇本科生的毕业论文。 谈意惟很乐意,但回家跟阮钺说起,阮钺却表示担心,机构里的孩子,归根结底也都是病人,谈意惟的心理屏障比较脆弱,在那种环境里面时间长了,恐怕情绪上也得遭不少罪。 “你以后做了医生,不也是救死扶伤,和病人们打交道么?”谈意惟眼巴巴地说,小心翼翼地反驳。 “嗯。”阮钺想了想,说,“但我比较狠心,你……恐怕不行。” 谈意惟听到阮钺说自己“不行”,还有点不服气。他不信这个邪,和纪老师说好了,到期末结束后,就全日制过去“上班”。 但是,在寒假之前,他们两个收到了一个足以打乱所有计划的消息,是赵碧琴告知的。 阮嵩在单位组织的例行体检中,查出来得了尘肺病。 -------------------- 大家的评论都收到啦!今天会抽空来回复,感谢支持(鞠躬) # 回首肝肺热 第63章 回老家 尘肺病,算是在矿工中常见的一种职业病,一般是经过多年粉尘积聚,肺部慢慢纤维化,肺功能逐渐下降,发病较慢,但病情不可逆,发展到中期,生活质量就会受到很大影响。 阮嵩这时候查出来,已经是中期了。阮钺问赵碧琴有什么打算,得了病,治不治,在哪里治,赵碧琴吞吞吐吐,说当时自己到江滨养病,觉得南方医疗条件好,空气也好,想叫阮嵩也去江滨市的人民医院看看。 阮嵩听着,没同意,也没反对,只说让她自己去和阮嵩商量。 “你爸不愿,说异地结算医保报销少,路上来回也花钱哩。”赵碧琴又露出那种小心翼翼的讨好语气,似乎是担心丈夫的身体,想要儿子出面劝一下。 但阮钺没耐心听这些,临近寒假,他自己还要考试,况且他也不太关心阮嵩的死活。 “你们自己决定,有明确需要我帮忙的,再找我,我酌情考虑帮不帮,就这样,挂了。” 他心里没什么波澜,听说阮嵩得病,没有什么痛快的感觉,更没有身为病人家属的那种沉重的焦灼,他根本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这病还没到晚期,只是会频繁胸闷、胸痛,咳嗽、呼吸困难,控制得不好,身体状况就江河日下,合并感染,会更加危险,但像阮嵩这样的人,即使不能善终,也不值得惋惜,就连一声叹息也不值得施予。 阮钺没把这个消息告诉谈意惟,两个人每天忙着一起复习,一起放松,除了考试时间,几乎形影不离。比起之前经历过的那些期末周,热恋中的人有激素加持,精力格外充沛,挨在一块儿通宵背书也不很累。 过了几天,考试都基本结束,阮钺就开始做计划,打算春节期间带谈意惟去花都玩。 节假日的机票、酒店都很贵,看看银行卡余额,倒也还负担得起。 除夕出发,正月初八回来,和大多数打工人的返乡时间重合,但他们不回家,要奔向只有两个人的快乐新世界。 进入寒假,谈意惟从明天起要去纪老师的机构“实习”,这时候夜已经深了,他还不睡,在兴致勃勃地看攻略。 “我要看热带植物;我要看热带动物;我要去海鲜市场:我要去海上坐汽艇……” 他在床上滚过来,滚过去,嘴里不停地絮絮叨叨,像即将出门春游的小学生一样兴奋。 在小时候,他没有肆无忌惮地享受过什么天真的童趣,到了二十岁,却获得了一种极富有安全感的爱,能给他托底,让他释放天性,快快乐乐地做回小孩。 阮钺让他把看上的地方全部截图发来,自己开了excel表格做汇总,又摆出毕业答辩的架势,认真地安排行程、优化路线。 半夜十二点,他合上电脑,准备催促谈意惟睡觉,却又一次地接到了赵碧琴的电话。 这一回,赵碧琴的情绪是异常的激动。 她捂着话筒,很小声,好像怕被谁听见,半哭泣半诉说,说了半天才说清楚了几句话。 她说,阮嵩确诊之后,突然性情大变,带乱七八糟的人到家里、动手打她、向单位请了长假,每天专心折磨人。 阮钺坐在主卧书桌前,握着手机听电话,听赵碧琴求他回家,替她“做主”。 阮嵩下手太狠,她实在受不了,活不下去了。“儿子得给妈撑腰”,最后是这样的结论,她的嗓音几乎哭到哑,哭到沙沙作响。 一个柔弱的妇女,到了中年受了欺凌,开始寄希望于身强力壮的儿子像父亲保护女儿一样来保护她。阮钺其实很想说,难道你真的没有发现,你丈夫并不是突然性情大变,他本来一直就是那种人,一个人可以那样残酷地对待自己的儿子,就有可能会用同样的方式对待自己的妻子,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你竟然一点都没有意识到呢? 或者,也许赵碧琴本来就觉得,父亲不管怎样“管教”儿子,都合理合法,天经地义,给人做儿子是抵上一世的罪,偿还上一世的血债,所以无论经受什么都是完全活该。 但现在,同样的拳脚落在她自己身上,她终于幡然醒悟,开始哭喊、叫屈,开始控诉自己所托非人,扯掉往常无动于衷的面具,主动翻出伤口来,向昔日的受害者求救。 阮钺对父母的爱从来没抱过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人总是自私的,但能这样毫无遮掩地展露自私,也是一种做人的天赋。这个家,根本没有那种惯见的,托名于“爱”的遮羞布,所以一遇到什么事情,所有丑恶嘴脸都是赤裸裸,血淋淋。 挂断电话之后,他坐在桌前冷静了一会儿,然后起身收拾行李。 谈意惟在床上,没听到电话那边说了什么,只发觉阮钺的脸色变了,先是有些难堪,然后是无言的薄怒。他慢慢地坐直了身体,看着阮钺放下手机,打开衣柜,拿了几套换洗衣服,又去阳台拖了行李箱进来。 应该是发生了什么,谈意惟无措地跳下床,问:“怎么了?去哪儿?” 第58章 阮钺把衣服叠好码进行李箱,没抬头,不看谈意惟的表情,说:“我回家几天,你在这边实习,春节我会回来。” 谈意惟定定地看了阮钺几秒,忽然从要出门旅行的快乐中醒了过来。他没声响,跑开了,也拖出来自己的行李箱,开始收东西。 阮钺去洗手间拿自己的牙刷,发现谈意惟正在费力地把几件大羽绒服塞进那个牛油果绿的小行李箱,很无奈地叹了口气,快步走过去,把人拨开,把东西往外拿:“你收东西干什么?不用你回去,我过几天就回来了。” 谈意惟扑过去抢自己的衣服,抢不过,急得大声叫起来。 “不是说好了么?”他奋力争辩道“如果回老家,必须两个人一起回去,不可以单独行动的!” 他感觉很心慌,很害怕,为未知的事情害怕,为阮钺忽然变得不明朗的态度害怕,阮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说要回老家,而老家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他们两个彼此都心知肚明。 阮钺却将他一把抱起,放回床上,四处挥舞的不安分手脚塞进被子,厚厚的大豆被围着脖子紧紧箍上一圈,把人像婴儿一样包裹起来。 他决定,不能带谈意惟回去,“性情大变”的阮嵩具有太大的不确定性,他自己是不怕的,动刀动枪都不怕,有信心处理,但如果谈意惟在身边,就是将外置的心脏暴露在敌人眼前,随时有被一击毙命的危险。 他没有隐瞒什么,人爬上床,抱着被裹成婴儿的谈意惟,耐心地说了,说阮嵩得病,情绪不佳,家暴赵碧琴,他已经让赵碧琴找机会报警,自己回去看看情况,用不了几天就能回来。 “我爸……你也知道,人不正常,你跟着去,我放不下心,施展不开,反而不好。我能处理好,你得相信我。而且,你不是还和你导师说好了明天到岗的吗?出尔反尔,还是不太好吧。” 谈意惟被牢牢地锁在被子里,挣动了一下想坐起来,但四肢都被束缚住,全身上下能动的只有脖子和头。他像一条鱼,在床上挺身,拍尾,实在挣脱不开,只好丧气地倒回阮钺怀里。 也许阮钺说得对,阮嵩虽然看起来凶恶,但阮钺也不差,一对一的话总不至于吃亏,而如果自己在旁边,被阮嵩看出什么端倪的话,事情可能反而更糟。 但是,他又转念一想,既然阮钺不让自己跟着,是怕会担心、分心,那偷偷地去不就行了?不告诉阮钺,也不出现在阮嵩面前,就在县里找个酒店住着,万一发生什么事也好及时帮忙。 他也知道,阮钺的脾气很执拗,有时候发作起来,也只有自己能劝,在任何可能失控,可能感到痛苦的时刻,他都不想留阮钺一个人面对。 阮钺的机票买好了,明天早上最早的一班,谈意惟偷偷看了他的手机,自己订了晚三个小时落地的那一班。 -------------------- 啊啊啊晚了五分钟(着急) 第64章 父与子 阮钺出了机场,打车回家,到平房门口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多。 1月,正天寒地冻,四面八方都被雾霾充塞,阮钺拖着行李箱疾步行走,没戴帽子、围巾、一切有碍于行动的保暖物,走到平房门前,看见赵碧琴在灶台上炖猪蹄。 赵碧琴比半年前瘦了许多,穿很旧的棉袄,冻得一直抖,猪蹄盖着锅盖在铁锅里炖着,她把手小心地伸向锅灶取暖。 阮钺上前,行李箱轮子在地面上滚出格棱格棱的响动,赵碧琴听到了,回转过身,看见儿子像一座可靠的山,高高大大,风风火火地走来,她的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 阮钺皱眉,问:“这个点儿做饭?我爸呢?” 赵碧琴不答,捂住枯瘦的脸,眼泪顺着掌心流到手腕,几秒钟之内,她在心里无数次地反刍了自己的可怜之处,于是愈想愈伤心,喉头哽塞,挤不出只言片语,只伸手指指屋内,示意阮钺自己看。 阮钺撩开门帘,推开大门,见到客厅支起一张大圆桌,桌上摆满下酒菜,阮嵩坐在主位,在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对酌。 说是陌生,其实眼熟得很,阮钺在那人脸上多扫视了几个来回,猛地听到酒盅重重放下的声音,阮嵩喝得双脸飞红,胸腔里呼哧呼哧,吱哩哇啦高声喊叫起来: “x的小兔崽子还知道回来?!” 阮钺不冷不热地看了他一眼,把行李箱靠墙放好,环顾四周,客厅里原先属于自己的那张折叠床已经不知所踪,屋里乱七八糟的,都是随便摆放的杂物,一派混乱失序的场面。 阮嵩见儿子竟然不理他,蔑视他的权威,就更来劲,啪地把筷子投掷出去,大骂道:“x了个xx,出去念了个x大学翅膀硬了,我看你就是盼着老子死!” 他越骂越上头:“养不熟的x玩意儿,老子得病是他娘的因为谁?还不是因为养你,你妈?老子倒了八辈子霉这辈子给你们打工,养出两个白眼狼,把老子害了,他娘的把老子害了,还敢给老子摆脸色,” 阮嵩骂归骂,也知道儿子现在人高马大,不敢轻易动手,但只是言语发泄还不解气,他一心认定是妻子、孩子加重了自己的生活负担,是导致自己罹患职业病的罪魁祸首。作为一个“伟大的男人”,竟然就这样成为了家庭的消耗品,病痛的折磨,愤懑的情感,促使他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梆地踹开门,怒气冲冲地把赵碧琴拖了进来。 他也知道,不能打妻子的脸,拳头全向背部、臀部落,阮钺阻止不及,赵碧琴挨了两下,却一声不吭,咬着嘴唇承受了,和阮嵩喝酒的男人尴尬地站起来,立在旁边低着头,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倒是和赵碧琴如出一辙。 阮钺没想到他当着外人的面也会突然发疯,反应过来之后连忙冲上去拦,阮嵩喝了点酒,又使了十成十的力气,疯狗一样缠在妻子身上,拉了几下没拉开,又让赵碧琴挨了好几下。 阮钺是真不想管家里的烂事,但也不能看着赵碧琴挨打,他深吸一口气,一手抓着阮嵩的肩膀,一手按着母亲的背,做了一个撕扯的动作,把狗屁膏药状的阮嵩从赵碧琴身上撕开,为了让酒后格外亢奋的爹暂时失去行动力,他看准了阮嵩的胃部,上手揍了一拳。 他已经很久没有打过架,挥拳的动作都生疏了,但打击的位置还是很有准头,阮嵩平时爱喝酒,多少有点胃炎,被成年人用力击打一下,立刻全身软倒,一阵翻江倒海的剧痛之后,他呕的一声吐了出来。 低眉顺眼男这时候“啊呀”了一声,终于开始慌张,慢慢往边上挪了几步,贴着墙,想不声不响地跑掉,却被阮钺一横身拦住,他惊惶地抬头,看着这个已经长成大人的孩子,忽然有一种被命运的黑影罩住的恐惧。 阮钺再一次凝视这张脸,捕捉到了一片熟悉的影子——这人他见过,不止一次。 这一回,应该是第一次见到这男人“正常装扮”的样子,自从他上了初中,学习忙起来,阮嵩的“打戏”也就告一段落,之后,那个艳俗的粉裙子“女人”,都只是在噩梦中现身。 梦里,“女人”的妆容是一如既往的娇艳,虽然骨相里多少带点男人的粗笨,但青春光华的加持,让“她”几乎成为不老不死的梦魇,在时间的洗炼中,以同样的姿影,反复触发着相似的恐惧,仿佛永远不变化,永远不消散。 但现在,“她”竟然老了,变得黯淡,发皱,应该已经无法再承受阮嵩的一顿抽打,无法在廉价的皮带下发出痛苦又欢愉的声音,只能作为一个失去过廉耻的,再普通不过的中年男人,在年轻人沉沉的目光下无地自容。 阮钺忽然觉得可笑,怕了那么多年的一个“女鬼”,竟然这时候是在因为自己而感到惶恐吗? 这么看来,阮嵩还挺长情,也挺可悲,十几年来,就这一个情人。年轻的时候,只能偷偷摸摸,年纪大了,得了无法治愈的病,好像忽然看穿了人生的荒诞,开始报复性地反击所有外部的秩序、世俗的眼光,这时候就有了胆量,把人带到家里来,带到妻子面前,让妻子在零下三度的室外给他们两人一碟一碟地烧下酒菜。 阮嵩大概觉得他并没有做错什么,没有对不起谁,他的大半辈子,用健康换来家庭大部分的收入,理所应当就是家里的皇帝,合该接受老婆孩子三叩九拜的感恩、小心翼翼的侍弄。 但现在,自己的儿子,承了自己生恩和养恩的亲儿子,竟敢对自己施与拳脚,这简直是造反,是大不敬,他趴在地上呕了一会儿,为自己绝对的权威被冒犯,被掀翻而激烈地恼羞成怒了。 阮钺抓住阮嵩的情人,想威胁他,叫他以后不要再出现,但与此同时听到赵碧琴一声尖叫,阮嵩从斜后方撞过来,嘴边的呕吐物还没拭去,手里攥一把切水果的刀,似乎是誓要拿出为父的最后一点威严,来惩罚罔顾人伦的可恶逆子。 赵碧琴喊叫着跑了出去,阮嵩的情人也趁此机会夺路而逃。阮钺很冷静,转过身来,正面迎上父亲的白刃,稳而准地抓住了他握刀的那只手腕。 第59章 一时间,两边的对抗力量集中在这一只手上,刀被来回拉锯着,时而逼近父亲,时而指向儿子,阮嵩瞪着凸出来的眼睛,完全失去了作为社会性动物的理智。 今天,在情人和老婆的面前被亲儿子揍了,这点男人的脸面,不出点血怎么捡得回来?他咬着牙,狂吼乱叫,恨不得立刻把对方——自己一手训练出来的“真正的男人”——戳成血肉模糊的筛子。 阮钺牢牢把着阮嵩的手腕,渐渐也被这种毫不掩饰的杀意激怒了。 他曾经下过无数次决心,不要再为父母的任何态度感到困扰,但到了这时候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他很愤怒,凭什么阮嵩总能有一种自以为是的高权力感,觉得自己生养一个人,就可以拥有全部的生杀予夺的权力呢? 小时候,没有反抗的余地,只能无限地让渡自己的人生,但如今,他已经不是小孩,面对直指过来的冷的刀尖,所有的仇恨,全部的愤怒,都浓缩、集中在了这似乎必须决出你死我活的瞬间。 他猛然发力,把阮嵩的手臂往旁边掰过去,劈手夺过水果刀,没有犹豫,只是遵从强烈的报复的冲动,灵活地抽送手腕,用解剖动物的精准度,干脆利落地刺了阮嵩一刀。 很难说没有情绪造成的冲动,此时此刻,他真的很想让阮嵩也尝一尝被压倒性的强权刺伤的滋味。 汩汩流出的鲜血,原本是父亲想要强加在儿子身上的,只有亲身感受到了生命的威胁,濒死的恐惧,才能意识到,原来一直以来被自己随意对待的小孩,也有鲜活的感受,也有活下去的权利,以及暴起反抗的能力与决心。 阮嵩僵住了,阮钺松了手,他就捂着流血的伤口,脱力跪在地上。 屋里又恢复了沉寂,阮嵩终于安静了,这一刀刺得很准,刚好穿过重要脏器之间的间隙,但阮嵩并不知道它足不足以致命,粘稠滑腻的血从五指之间渗出,一向硬挺着不肯服软的身体,此刻慢慢痛苦地蜷缩成一团,终于表现出弱势、动物本能中面对死亡的恐惧。 他终于输了,输得很彻底,无论是作为男人,还是作为父亲。 形势比人强,他明白自己已经失去了有利的形势,从此以后,就算还能活,也只能作为“弱者”,依附于能护理自己,照顾自己活下去的家庭成员,从他们手里求得一丝继续保持体面的可能性。 阮钺丢下刀,很冷漠地看着他流汗,流血,没有做出要施救的动作。 第65章 谈意惟,我好累啊 谈意惟到小区的时候是下午一点半,职工们午休的时间,冬天天冷,除了拾荒的老汉,这个时间基本上没有人会在外头晃荡。 他急匆匆往阮钺家走,想躲去屋后面透过窗户看看里面的情况,但刚到了那一片平房附近,却发现周围多了很多袖着手,探头探脑的大爷大妈。 他满腹狐疑,放慢脚步,一边走,一边留心听那些人在切切察察说些什么。 有个大爷很大声地“呵啐”了一下,对另一个刚跑出来看热闹的老头说: “……嵩子家的小子,拿刀把他爹砍了,这不,一家子都叫带去派出所了吗……” “哎呦!这心狠呐!”偏头仔细听着的老头闻言喊叫起来,“亲爹呀,怎么下得去手!!” 消息口口相传,已经不知道是添油加醋后的第几个版本,但传播消息的大爷煞有介事,还压低声音,开始神神叨叨:“哎哎!我早觉着那孩儿面相不对,从小就阴沉,没准儿是煞神投胎,就该嵩子倒霉,摊上这么一个——嗨,还不都是命吗!” 谈意惟竖着耳朵,听了个七七八八,越听越心惊,他从三三两两的吃瓜群众中穿梭而过,赶到阮钺家门口,看到大门敞开,沉甸甸的门帘内是狼藉一片,客厅中间地上有一小滩可疑的暗红色痕迹。 他后退几步,腿软了,门外的“热心群众”认出了他,也不上来扶,远远地避开,议论声却更加纷杂、激烈了。 阮嵩在警察的陪同下,去了县人民医院包扎。 他腹部的伤不重,简单处理就止血了,死的阴影从头顶上移走,他的酒也醒了,这时突然回过味来——老子的家务事要什么警察来管? 在他老顽固的思想理念中,内、外,亲、疏之界分明,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老子和儿子关起门来打架,斗得再怎么血肉横飞,也不需要外人插手,更不需要公家人来多管闲事。 他脸色还没恢复,躺在急诊病床上嚷嚷起来,说屁大点事死婆娘报什么警,又说让警察赶紧把我儿子放了,拘了我儿子谁来床前伺候我? 阮嵩年轻时,也是人狠话不多的硬汉,但人老了,变得孱弱,也会为了虚张声势,开始咋咋呼呼。他一边洪亮地叫喊,一边挣扎着坐起来要下地离开。 急诊的护士看见了,连忙走过来一把按住他,说:“你不能走,医生开了b超要看腹腔,万一脾破裂怎么办?破伤风也得打,你不要乱动,不要命啦?被捅了刀子怎么还这么能闹腾。” 阮嵩平时不爱来医院,心里有抵触,觉得各种名目繁杂的检查项目都是骗钱,这时候自己感觉没什么大事,更不肯做什么b超打什么针。陪他来医院的民警姓赵,见受害人竟然在医院犯起浑来,就严正警告他,如果验伤结果在轻伤以上,就已经涉及刑事案件,不由他愿不愿意,都得配合警察调查取证。 刑事案件?这群人要给他儿子判刑吗? 阮嵩着急了,在清醒的状态,他才清楚地想起来自己的处境——只有一个儿子,而且自己本身还患有预后可能不是很好的慢性病,把儿子送进去,能有什么好处?儿子留了案底找不下工作,不得回来啃他的老吗? 儿子这种角色,在功能性上的意义比亲缘上的更重要,阮嵩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个“识大体”的人。为了避免让伤口裂得更深,他躺平不动了,老老实实地被推去做了彩超,又挨了一针破伤风,医生看了片子,说他命大,幸运,刚好没有伤着脏器,应该只能算是轻微伤。 赵警官拿了诊断证明,告知阮嵩,如果确定是轻微伤,可以选择调解,签和解协议书,能免除加害人5-10日拘留的行政处罚。 谈意惟蹲在片区派出所门口的石狮子旁边,从白天等到夜里,最后等到了赵碧琴抹着眼泪走出来。 他站起来,腿完全麻了,一瘸一拐地迎上去,叫了声阿姨。 赵碧琴看到他,似乎又变得更加伤心了点,但也知道要体面,于是擦了擦眼泪,做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哎,小谈来了。” 谈意惟着急,想问阮钺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见到人,赵碧琴却挥挥手,让他不要再等,赶紧回去: “今天流程赶不完,可能明天才出来。”她鼻音很重地说。 “明天才出来”,谈意惟默念了一遍,心里忽然踏实了几分——24小时内能出来,说明问题不严重,至少不像那大爷说的那么恐怖。 而赵碧琴继续淌下眼泪,心里一直懊悔,觉得是自己把儿子害了,如果她没有叫儿子回来,如果没有跑出去喊人帮忙……突然,她又想起被刺了一刀的丈夫,心惊肉跳地猛颤了一下,没再和谈意惟多说什么,连忙拔腿向家里走。 谈意惟看着赵碧琴蹒跚着离开,自己又蹲回石狮子旁边去,焦灼的热潮退去后,才感觉到寒风凛冽,砭人肌骨,日落之后气温更低,手几乎冻得没知觉,僵硬,泛红地在身前交握。 不知道阮钺在里面冷不冷,吃没吃饭呢?他很担心,想到上一次阮钺进派出所是为自己出头,这一回应该又是为了保护母亲,又觉得阮钺的命怎么这么苦,总是在替人受罪,为了别人遭受原本不应遭受的惩罚。 他穿着长款的黑羽绒服,蹲成矮小的一团,不知不觉又哭了起来,眼泪划过几乎被冻伤的脸,火辣辣地痛,他抬起手,胡乱地擦干了,稍微稳了稳心神,安慰自己,这回应该也像上次一样,很轻松地就能出来吧,于是他合起手掌,对着两座石狮子不停地祈愿。 天太冷了,冷得人直哆嗦,到了半夜,谈意惟困了,也知道不能在这睡,就站起来走动,绕着石狮子打圈儿,一遍又一遍。他的身体挺弱,但今天,在某种坚强意念的支撑下,一直坚持下去了,直到眼睁睁看着沉沉的黑夜里渗进透明的光亮,再到太阳升起来,迎来了又一个雾霾中的晴天。 见到阮钺,是在上午九点钟之后。 晨练的人出来,又散去,职工上班的广播悠悠响过,又过了一段时间,到了退休老人渐渐出门社交的时候,阮钺独自从派出所大门迈出来,神情是恹恹,状态是疲惫不堪,高高大大的身形垮塌着,走到阳光底下,一眼就看见了谈意惟。 谈意惟站着没动,因为身上太冰,不敢上来抱,只是在原地揉揉眼睛,露出欣喜与惶恐交织的一个复杂表情。 他突然又有点怕,怕阮钺责问自己为什么不听话非要跟着回来,怕阮钺怪自己为什么傻子似的一直站在这里挨冻。但阮钺晃了晃,没言语,走上前几步,把他囫囵地抱住,在他冰凉的耳侧微小地叹了一口气,好像是将所有郁积的情绪,满心憋闷的情感,都化成一声叹息,全部释放在这呵气成冰的寒冬里。 第60章 “谈意惟,我好累啊。”阮钺叫他的名字,这样对他说。 第66章 吸人精气的妖怪 谈意惟从来没见过阮钺这样,这样地疲惫,这样地沮丧,他拉着阮钺坐出租车,去了在县城里订好的酒店,房间不大,但卫生还不错,床单洁白,被套洁白,床铺是蓬松柔软,阮钺一夜没睡,简单洗漱了一下,就一头栽倒在大床上,沉沉地陷进去不动了。 谈意惟跟在他后面,给他脱外套,脱袜子,他就紧闭着眼,配合地抬手、抬腿。他骨架大,身体重,谈意惟把他搬进被子里,脑袋摆正了搁在枕头上,做完这些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他几乎是立刻睡着了,睡眠很深很重,酒店的暖气并不很好,但在冰凉的梦境里,怀里、脚下,时不时塞进来一团热到发烫的东西,热量通过接触的皮肤钻进身体,刺得神经微微发麻。谈意惟去外面买了两个热水袋,回来躺在他身边,过一段时间就伸手摸摸,发现冷掉就拿出来换水,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地,像照顾生病的小孩一样照顾着他。 阮钺这一觉睡了很久,一直睡到晚上还不醒,谈意惟一直绷着根神经,睡不着,到了晚上十点多,发现阮钺已经睡了十二个小时,有点担心,就拿手去推他,想叫他起床,一起去吃点东西,但阮钺不愿醒来,捉住对方乱动的手,又塞进了被子下面。 从昨天,到今天,从警察冲进家里,把他死死按在地上,到被带进派出所,在阮嵩的伤情报告送来之前被拷在墙边栏杆上,所有人看他的眼光是在看一个罪犯,而且是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 人,需要秩序来维持存活于世的安全感,胆敢违反公认的人伦秩序的家伙,是第一等的危险分子,是社会的败类,是不稳定因素。收到阮嵩的“和解协议”之后,警察对他批评教育,说,你爹,一片爱子之心,刀捅在他身上,都能宽容原谅,你怎么能不孝顺,怎么能不悔改? 阮钺没有为自己辩解,觉得没有意义,只是在低头看着所谓“和解协议”时说了一句:“他原谅我?我不原谅他。” 警察没听见,或者是装作没听见,只是一直催促他在上面签自己的名字。 他并不在意别人的态度,认为自己只是疲惫,是经过接近一天一夜的训诫,精神上无限的疲惫。平时,他不浪费太多时间去“休息”,也很少内耗,不花精力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坚强坚硬的一根筋骨撑在体内,做成刀枪不入的一个人,从来不屑于凡人那些百转千回的烦恼。 但今天,这根筋骨卸了力,多年以来一直被忽视,被遮掩住的疲倦一下子全部翻涌上来,他昏昏沉沉,浸在微微晕眩的无意识状态里,睡着,好像就要这样一直睡下去。 在梦里,他又回到被粗麻绳捆在桌脚的童年,灵魂囚在幼小的躯壳,使不出力气,挣不开禁锢。而阮嵩的形象化为厉鬼,从黑影幢幢中呼叫着,刺出白刃,无数次地冲自己扎来。 他不恐惧,只是不明白,明明自己已经出手了,报复了,在一向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爹身上扎了个窟窿,但为什么激情过去之后,胃酸倒流一样反上来的情绪的潮,竟然还是如此沉重呢?沉得他迈不开腿,睁不开眼睛,连一根手指也不能驱使,只能僵直在原地,任梦中的父亲对自己肆无忌惮地行凶。 他感觉,自己的身心好像都被阮嵩的切成了一片一片,血肉模糊地堆在平房客厅,自己的折叠小床旁边。 晚上十一点,谈意惟出门,买了两个人小时候特别爱吃的一家麻辣烫,打包回来掀开盖子,在阮钺埋了一半在枕头上的脸前绕了一圈,床上的人没动静,不知道是没醒,还是醒了不想动,谈意惟把汤汤水水的外卖盒小心盖好,在床边无措地坐了半晌,然后开始费力地脱掉衣物。 毛衣,打底衫。牛仔裤,加绒保暖裤,脱掉,叠好,然后柔软地钻进被子里面,贴着阮钺,尝试着亲亲他的嘴角。 也不是要拿身体去安慰对方的意思,只是觉得,很多消极状态、忧郁情绪,都是生理性的,此时就更需要一点生理性的快乐来提振精神。食,色,最直接的生命本能,代表着生的甜美,也许就可以驱散那种莫名出现的,浓得化不开的阴云。 阮钺感受到他细细的亲吻,眼皮震颤了几秒,在还未张开眼睛的时候,先一把扣紧了他的腰,感受到肌肤的触感,胸口就终于复苏似的起伏起来,意识被从黑沉的梦里打捞上岸,湿淋淋地回到人间。 视觉,听觉,触觉一时间都变得鲜明,阮钺微微低下头,看见谈意惟有些讨好地仰起脸看着自己,白里透红的肤色中,是属于私密时刻的生动的美丽。 平时两个人相处,是阮钺更强势,更主动,这样子的邀请还是第一次,阮钺抱着谈意惟,深深地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动作,却先开口问: “我把我爸给捅了,你……会怕吗?” 谈意惟茫然地眨眼,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直接开始,但还是诚实地回答:“怕,我怕你会出不来。” 在派出所门外等消息的时候,他想遍了最坏的情况,甚至计划到找迟映鹤帮忙请律师,最怕最怕的是阮钺在里面受苦,其次怕两个人将被迫分离,如果真的陷入那种境地,他觉得自己一定会把眼泪哭干,然后伤心地死掉。 阮钺很珍惜地摸摸他的脸,说:“我太冲动了,对吗?而且很暴力,很凶残,警察说,这次能逃脱制裁,是因为幸运,捅的位置巧,但其实我就是故意的,是算准的。明明单纯地制服我爸就好,也很容易,但我为了泄愤,用自己的专业伤人,还能免于惩罚,很可怕,很阴险,很嗜血,对吧?” 从小到大,他对暴力并不陌生,甚至自己也常常使用,但拳脚斗殴与持械伤人的性质还是不同,自己确实刺出了那不必要的一刀,从此以后,知道这件事的人,再看向他时,一定会是一种看怪物的眼光。 “没有,”谈意惟却立刻否认,着急地说,“你不能……不能听警察说,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了解,说那些话……只是工作需要不能当真的。别人都没有资格讲你,只有……只有我有资格。不要听他们说,听我说就好。” 闻言,阮钺又陷入了沉默,即使是谈意惟,也曾经被他关起来过一个月不是吗?有过那样的经历,怎么还能这样无条件地信任他,爱慕他呢? 谈意惟见阮钺不说话了,就蠢蠢欲动地重新贴附过来,亲亲他的脸,亲亲他高而且硬的鼻梁。 阮钺任怀里的人亲吻,讨好,到谈意惟开始尝试着拉他衣领的时候,忽然收紧手臂,把人抱紧了,开始夺回主动权。 他从来不关心阮嵩的死活,但真到了这一天,亲手推翻一直以来悬在头顶上的铁的秩序,在父亲的血肉之躯上留下可怖的孔洞,所造成的心灵的余震比想像中严重一些,他和谈意惟在酒店住了三天,像吸人精气的妖怪一样从谈意惟身上索取了很多生的渴望。 他想,也许自己并不是那种百分百“冷酷无情”的人,但谈意惟能体认和理解他的脆弱之处,并且把同样脆弱的自我交由他摆布。如果有一天,他自己也厌弃了自己,谈意惟一定会稳稳地承托住他,用漂亮的肩胛骨,与无数个温柔小心的吻,撑起他的魂魄,在一小片温热柔软的被窝里,给他一个妥帖的安放之地。 谈意惟很有能量,有很大很大的能量,他需要谈意惟,在未成年的,与成年后的每一天。 -------------------- 晚了半天抱歉抱歉,,昨天晚上头太晕了写完之后来不及修,睡觉也噩梦连连(?﹏?),以后尽量早上起来写—— 第67章 没日没夜 小城的清晨并不宁静,酒店附近有一家菜市场,从六点多开始,就有间或掺杂着鸟鸣的嘈杂声,从窗外浮动着的雾气中飘来。 谈意惟醒来,第一秒就发现阮钺在看他,半开半阖的眼睛,却是非常专心的一个注视。 他不好意思,往被子里缩了缩,四肢一动,又是乳酸堆积的神经痛,还有从内脏深处升上来的麻麻的酸,阮钺的目光随着他身体的滑动下移,像单反相机的人脸捕捉,灵敏而精准地自动追焦,把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刻印在画面最中央。 谈意惟在被子下面伸手拉拉他,问:“你感觉好吗?” 心情,身体,感觉好吗?有没有比三天前更快乐一点呢? “嗯,很好。”阮钺答他,反过来握住他的手。 此时此刻,他的情绪记忆,已经全部被三日之内不分昼夜的温情、激情替代,派出所里那种潮湿的,充满灰尘的空气、因为被严厉审视而处于应激状态的精神,都在绵绵不绝的爱的感受中被稀释,直到彻底消散。 谈意惟感受到了,阮钺的生命力已经从低迷,到暴涨,再到趋于稳定,他凑上前去,用软乎乎的脸颊蹭了蹭男朋友裸露的肩头,抑制不住欢欣地讲:“那我们就,回家吧,回我们的家。” 第61章 在回江滨之前,阮钺又回去见了一次赵碧琴。 目前,阮嵩因伤需要卧床,在卧室躺着没出来,阮钺也不进屋去看,就在客厅和赵碧琴讲了两句话。 赵碧琴告诉阮钺,现在阮嵩已经不动手了,虽然态度也就那样,但好歹行为上有所收敛,日子也还能过得下去。阮钺没问阮嵩的情况,却问赵碧琴,事情到了这一步,有没有想过要离婚。 小时候,他没有能力做出忤逆父权的行动,到了现在,虽然也并不能完全救赵碧琴于水火之中,但作为一个成年人,起码也能帮她谋划几步,出出主意。 这不是出于“孝”的义务,而是出于人对人最基本的同情。也许是和谈意惟在一起之后,他一向坚硬的心肠已经变得柔软许多,这几天又被注入了成倍的生的活力,看万事万物的眼光也都变得平和而温柔起来。 听闻此言,赵碧琴的脸却灰了。 离婚,是她一直都很害怕,甚至很恐惧会想到的一个念头。自得病以来,阮嵩忽然决定不再遮掩的性取向,对她的尊严来说是一个极其无耻的挑战,但在真正要决定人生大事时,尊严又该被放在第几位去考虑呢? 她茫然地沉默了一会儿,听到阮钺开口对她讲:“你自己决定,决定要离,再找我想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赵碧琴想,协议离婚,肯定不成,如果上诉,流程得拖多久?自己没到退休年龄,每天上班,有工作单位束缚, 阮嵩可以轻而易举找到自己,用各种方式让人屈服,甚至可能累及年迈的父母。 阮嵩得了病,什么都不怕,只怕今后无人侍疾,落到孤家寡人的悲惨境地,为了避免那种下场,做出什么极端行为都不奇怪。 赵碧琴对于“行动”总是很恐惧,恐惧“行动”本身,更恐惧“行动”带来的后果。她担心在里屋的阮嵩会听到,就急急地把这个话题揭过,去厨房洗苹果,洗了一袋子,让阮钺和小谈在回学校的路上吃。 对于儿子表现出的愿意支持的态度,她心里是感激的。她知道,阮嵩的寿命不会太长,在未来的下半生,只要儿子乐意尽好义务,好好地赡养她,她也就可以“熬出来“,过上平静的,好的日子。 赵碧琴给阮钺拿的苹果,是阮嵩的工友前来探望时带的,在平房客厅的一角,堆着很多这样的营养品和水果。 小小的职工生活区,是个标准的人情社会,有人家里发生了这等惨事,平时与有交往的人当然要来看。但儿子捅老子这种事,不同于寻常的天灾人祸,前来探望的人,不说幸灾乐祸,多少也会带些八卦的心态。 生活区太小,小到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迅速地传遍每一个人的耳朵。 阮钺从派出所出来那天早上,有好事者目击了他和谈意惟在派出所门口进行了“亲密得不正常”的拥抱。目前,关于这对父子冲突的原因,流传最广的说法是,阮钺和谈新的小儿子搞同性恋,阮嵩不能接受,强制他们分开,因此产生口角,爆发了血的冲突。 职工们的工作生活枯燥,这种程度的炸裂八卦,自然成为了一段时间内所有人茶余饭后热议的焦点,有人说,早看那两个小子关系不正常,谈新的那个儿子又会勾引,把人家勾得爹都能杀。有人也说,如果谈意惟是个女孩儿,也许还是挺美好的事儿,这不就是那什么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吗?可惜生错了性别,搞成精神变态,心理变态了! 阮钺要从平房离开的时候,刚好碰到阮嵩的班长带着老婆上门,岳班长见了他,作为他父亲的直属领导,出于人情上的义务,硬着头皮板着脸劝诫了这个比自己还要搞两个头的年轻人两句,说:“做人,要正派,不要搞歪门邪道,伤爸妈的心!看看把你爹伤成啥了!” 阮钺很奇怪地看了岳叔一眼,很不懂礼节地直接无视,迈开长腿走了。 此时,谈意惟正在酒店躺着玩手机,等阮钺接他一起去高铁站坐车回江滨。 他舔着破皮的嘴唇,上购物软件,搜保健品,在各种维生素,益生菌,鱼油的介绍页面眼花缭乱地看。 “降低炎症水平……促进免疫修复……调节,调节激素平衡……”他念出了声,摸摸肚子,想下单,又有点嫌贵,纠结了一会儿,听见房门“滴”的一声响,连忙手忙脚乱按黑手机,强撑着坐起身来,看向门口。 是阮钺回来了,左手提一袋水果,右手拎一盒麻辣烫进门,说订了下午三点的高铁票,现在吃点东西就出发。 谈意惟看见熟悉的麻辣烫包装,馋虫立刻被勾引出来,心情雀跃了几秒,突然想起自己现在吃不了辣。 “那个……”他想慢吞吞爬下床,阮钺却快步上前,把他按住,三两下支起了一张床上桌,然后拿纯水湿巾给他擦擦手,坐在旁边拆开了打包盒。 “选的清汤的,你多吃点蔬菜。”阮钺揭开盖子,一股异香立刻袅袅升起,谈意惟眼睛亮了,却还要装模作样地说一句:“辣的也没事,我可以吃啊。” “?”阮钺拿筷子末端敲了敲他的头,他委屈地一缩脖子,把筷子接过来,掰开,埋下头去开始大快朵颐。 他不想让阮钺看出来他身体上残留的不适,腰椎酸,尾椎痛,各种破皮的地方擦伤痛,都不很严重,是隐隐的,但也怕阮钺会因此有心理负担,毕竟这次是自己先挑起来,只是没想到一把火能烧了有三天那么久。 他吸溜吸溜嗦着宽粉,阮钺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一个皮筋,把他额前有点长的头发扎了起来,然后坐在一边给他削了一个苹果。 “我妈给的,让你吃。”阮钺言简意赅地说,手一伸,把苹果放在谈意惟掌心,谈意惟张大眼睛,很惊诧:“啊?阿姨给我的?” 他奇怪地想,阮钺的妈妈好像不是那种会热心关照儿子朋友的人,但也没怀疑什么,直接大大地咬了一口,发现这个果子还挺甜。 “嗯。她应该知道我们的事了。”阮钺风轻云淡地说,好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什么??”谈意惟惊叫一声,差点把嘴巴里的苹果块吐出来。 “什么时候知道的?”他有些惶恐,想起在派出所门口,赵碧琴看向他的更加伤心的眼神,又变得有些小心翼翼,继续问,“她有说什么吗?有发表意见吗?” 阮钺没直接回答,只是把谈意惟手里的苹果抢过来,在他眼前晃了晃。 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但表示接受,这就是赵碧琴一贯的作风。目前,赵碧琴起码已经表明了态度,不会再做出什么事来干涉两个人的交往了。 谈意惟愣愣地看着他,还很不敢相信。 他以前从没想过两人的关系能得到家里的什么支持,可以不受到强烈的反对就已经谢天谢地,但现在,自己竟然已经被阮钺的妈妈接受了吗? 从小到大,他被“母亲”接受的经验并不多,上一次吃到“妈妈的苹果”,更是不知猴年马月的事。想到这里,他眼眶一热,有点想哭,又觉得很丢脸,连忙把脸埋进麻辣烫饭盒里去,在腾腾的热气,与童年记忆里的味道中,慢慢地流了很多很多的眼泪。 第68章 无数次的承诺 阮钺看着谈意惟的脸越埋越低,就快要栽进外卖盒里去,忍不住上手托了一下他的下巴。 谈意惟抬起头,同时动作很快地抽了张纸,按在脸上,很快,洁白柔软的纸巾就洇出了两道深色的水痕。 “怎么了?”阮钺拿掉纸巾,给他擦擦脸,又擦擦嘴巴,心里不太明白,其实赵碧琴释放的善意也很有限,不过是一袋苹果而已,怎么至于就这样哭起来呢? 谈意惟抽抽鼻子,还是觉得非常丢脸,被注视的窘迫之下,好像喉咙也有点发痒,就转过脸去忍不住地咳嗽了几声。 和阮钺在一起之后,他的哮喘已经控制得越来越好了,因为每天心情好,作息也渐渐规律,加上阮钺每天盯着用药,基本上连咳嗽都没怎么发作过。但这次回老家,空气质量差,气温又低,那天还在外面挨了冻,难免又有了点要过敏的症状。 阮钺有点担心,立刻给他加吸了一口药,让他漱口,然后很快地把两个人的东西收进行李箱,等谈意惟吃饱了,就一起出发去了高铁站。 哭过之后,随着窗外不断更替的景色,与神清气爽的感觉一起渐渐漫上来的,是潮水一样波涛拍岸的愉快。 一个大危机解决了,消除了,阮钺平平安安地和自己一起坐上了回家的列车,身边还带着赵碧琴送的一大袋苹果。 谈意惟忽然觉得特别开心,特别幸福。他紧紧牵着阮钺的手,身体也紧紧依偎,这世上好像没什么需要害怕的事了,毕竟爱人就在身边,并且将会永不分开。 回到江滨,他迫不及待地联系了纪老师,确定了去机构实习的时间。 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像个火球,已经从里到外都燃烧起来,也就应该尽可能地发光发热,将幸福也播撒给其他有需要的人。 第62章 在出租屋休息整顿两天之后,他的身体好多了,阮钺每天给他按腿揉肩,照顾饮食,家里也做了大除螨,不腰痛,不过敏,不忧郁,到了第三天,他就高高兴兴地去了机构上班。 机构里的孩子们情况各异,病情有轻有重,轻一些的孩子可以组织在一起上大课,严重一些的就只能单独辅导。谈意惟刚来,没有相关资质,也没经验,只能随堂干点布置空间、分发材料、协调秩序之类的杂活。 对待特殊儿童,必须要温和,有耐心。这里的孩子多少都有些沟通上的障碍,甚至有时可能出现攻击行为,比如谈意惟第一天做助教,就在课上被一个8岁的小男孩用颜料盘砸了脑袋。 颜料盘薄薄一片,很轻,但小男孩力气很大,举起来就往谈意惟额角上砸,他大大地吃了一惊,跳开来,惶恐地看着站在原地不住喘着粗气的小孩,不知道自己刚刚做错了什么,竟会引起对方突然的暴怒。 在讲台上做创作示范的师姐见状,不动声色地跳下来,走到小孩面前,轻言细语地跟他讲了两句话,然后牵着他的手,和他一起把颜料盘从地上捡了回来。 师姐安抚好小孩,走到谈意惟身边,低声对他说,教室后面的书柜里放着医药箱,让他自己去找点红花油涂一涂。 谈意惟惊魂未定,又感到有点挫败,这一下砸得不轻,他自己看不见,也知道应该已经肿起一道,他有划痕性荨麻疹,皮肤很敏感,稍微受点碰撞,就会出现比较夸张的伤痕。 他没去找药涂,而是学着师姐的样子,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温和,更加无害。一节大课上完,孩子们纷纷被家长领走,谈意惟低着头,开始整理收拾桌面上的画作、乱七八糟的画笔,以及已经被弄得五颜六色的一次性桌布。 师姐送走了最后一个小孩,走回教室,拍了拍谈意惟的肩膀,关心道: “怎么样,小谈师弟,今天还适应吗?” 师姐在这里上课超过三年,整个人也染上了一种幼师般的行为风格,口吻很温柔,好像还是在和小孩讲话一样。 谈意惟点点头,但眼神里还是泄露出一丝无助,黎延青瞅了瞅他的额角,继续对他讲: “在这里工作,其实会承受蛮大情绪压力的哈,我们面对孩子,要扮演好支持者的角色,让他们觉得全部的情绪都能被接纳,进入完全放松的创作状态。刚才那个孩子,可能是没有见过你,觉得你出现在他面前有一点点扰乱了他的内心秩序,所以才会发脾气。这个时候我们一定要稳住,要接纳他,不要让他陷入对抗的状态。你也不要沮丧,这种事情今后还会有很多,尽早适应就好。” 接纳,谈意惟默默在心里记住,要百分百接纳他人的全部真的很难,更何况还是行为基本上不在正常轨道的很多孩子。 但他又想到自己——原本在“出生”这件事上就不具有合法性的一个人,如果在童年也能得到很多无条件的接纳,也许就不会承受那么多痛苦,那么多令人夜不能寐的伤害。他太缺少这种“接纳”,于是会深深地记得,当阮钺妈妈对自己初步展露了“接纳”的意愿,心里的那种如释重负,那种欣喜与心酸交织的感念。 他不能控制别人的行为,却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当自己想得到接纳时,就尽可能地付出行动,去接纳更多,更可怜的孩子们。在这里,他不会有平时一受欺负就会产生的“受害者心态”,也不会将自己当成一个弱者,他可以通过自己的力量帮助其他人,这比在名利场中逢迎,穿着小西装接受四面八方闪光灯的审视要更让人感觉踏实一些。 晚上,谈意惟疲惫地坐了一个半小时地铁回到家,阮钺正靠在沙发上看书,看见他开门进来,一副脸都累到发灰的样子,额角还有可疑的红肿,就一下子皱起眉,拍拍腿,让人躺过来。 谈意惟换了鞋,挂起外套,乖乖地走过来,轻柔地爬上沙发,脸朝上卧在阮钺膝头,卧上去,还撒娇似的蹭了蹭。 阮钺掰着他的脸,仔细看了看额头上的伤:“怎么搞的?”因为是斜着的一道,不像是自己撞的,结合谈意惟的工作性质,心里也能猜到几分,于是又问:“被小孩打了?” 谈意惟本来不想承认,但也知道瞒不过,于是点点头。阮钺从茶几下面摸出一管消肿止痛膏,挤出来一点用棉签推开抹匀,谈意惟仰躺着看他,看他给自己上药时专注又担忧的表情,紧紧抿住的好看的嘴唇,忽然就很心动,“嘻嘻,”他没来由地笑了一声,“好帅呀,阮医生。”用调戏一般的夸奖掩饰不安分的心跳。 阮钺拍了他一下,然后又仔细检查了一下他身体上其他地方还有没有受伤的痕迹。 如果可以,阮钺真的很不想让谈意惟出去工作,起码不要这么早就出去工作,那样一个自己不在场的,充满挑战的环境,出现什么新情况,自己都不能立刻出现替他解决。 “一定要实习吗?在家里自己搞搞创作不行吗?”阮钺检查完,手放在他头发上小幅度地轻轻抚摸,声音也不自觉地放低,“毕业需要实习学分的话,找个轻松的就是了,我可以帮你一起找找看。” “嗯。我觉得这里挺好的,”谈意惟想了想,又说,“起码感觉自己还有点用。” 自从学艺术以来,“无用”一直是压在他心头的一个隐约的疑惑。 花费很大心思,耗费很多材料做出的“艺术品”,既然评价标准全由他人定,怎么又能确确实实地肯定这不是一件无用、无意义的“废品”,不是对环保的一种伤害呢? 创作肯定还是要继续,但在想清楚这个问题之前,他也想先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 阮钺沉思片刻,接受了他的想法。 虽然在他心中,谈意惟还是那个应该被好好保护在手心里面的小孩,不需要努力变得“有用”,只要足够开心就好。 他决定,要更努力地精进学业才行,毕竟以后有了更好的经济基础,社会地位,才能让谈意惟自由地凭着兴趣发展,真正拥有可以选择人生的基本权力。 父母没能给他的,他要自己去争取。父母不能给谈意惟的,他要千百倍地去弥补,这就是他在心中无数次地对谈意惟做出的承诺。 第69章 应对“无常”的勇气 在这个寒假,谈意惟和阮钺度过了一段相当平静的日子。有时候,谈意惟甚至觉得,日子好像就会一直这样平静地过下去。 早上,阮钺早早起来,给他做饭,然后去沈英南家或者去实验室干活,晚上,他从机构回家,和阮钺一起吃顿饭,在卧室同一张书桌前,各自读会文献,安静地待到十点半,然后洗澡,做“运动”,再洗澡,睡觉。 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能看到毕业之后未来日常生活的小小缩影,也许到时候,两人真的可以将这种平凡、幸福的生活拉长,一直一直地延续下去。 还会发生什么变化吗?他不知道,只是明显地感受到,现在的日子真的有种向上走去的趋势,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好。在机构,用颜料盘砸了他的那个小男孩阿米渐渐熟悉了他的脸,终于学会了对他的存在视而不见;在家里,作为情侣和阮钺的磨合也越来越好,各种方面都是,甚至每天早上起来也很少肚子痛、腰痛了。 但往往是在这种时候,又更加有种患得患失的感觉,早上,他在被电暖器烤得暖烘烘的大床上醒来,意识从混沌中脱身,想到自己竟然是在过着这样好的日子,就有一刹那间的惶恐,怕不真实,怕不能将这种幸福永远握在手心之中。 他起床洗漱,走出卧室找阮钺,阮钺正好把蛋羹和炒菜端上桌,忙忙碌碌地来来回回取碗和筷子,谈意惟靠在墙上,看着男朋友的脸出神,开始想象这张脸到了30岁、40岁,以及垂垂老矣时会是什么模样。 到那时,还是会一直在一起吗?到下辈子,还是会一直在一起吗? 阮钺注意到了他的视线,把碗筷摆整齐,走过来,一只手从他的耳后摸到颌下,稳稳托住,几乎遮掩住他的半张脸,阮钺不说话,也不问他在想什么,就直接低下头吻他。 熟悉的动作一出,谈意惟立刻条件反射似的张开嘴,阮钺把舌头伸进去,卷着他的吮吻,细微又湿润的亲吻声响起来,谈意惟羞得闭起眼睛,湿乎乎的睫毛紧贴下眼睑,仍然是不住地震颤。 不知道过了多久,阮钺直起腰,用手指擦了擦谈意惟的嘴唇,说:“别那么看着我,你知道我忍不住的。” 还有没有天理啦,自己忍不住,还要怪别人眼神不单纯呐,谈意惟咂咂嘴,心里却有点暗暗的高兴。 青春真是好,一个对视就能勾起欲火的年纪,不需要每天抱在一起讲“我爱你”,爱自然会在时时处处浮现。 那么,谈意惟又想了,十年之后呢?二十年之后呢?做朋友的时候,他担心的是阮钺以后结婚,生子,与他渐行渐远,而现在,又有了新的忧心的事情——如果有一天,身体上的激情如期消退,到了不会再随时随地想要接吻的年纪,两个人的生活又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呢? 第63章 谈意惟知道自己好看,同时也清楚,爱皮相还是爱灵魂的问题是一个伪命题,内容与形式本来密不可分,缺少任一都不能组成原样的人,但是,美丽总会有更大的速朽的危险。 也许因为在已有的经验中,纯粹而稳定的快乐太少太少,他在强烈的幸福的当下,总有点余地留给乐往哀来的担忧,这时看向阮钺的眼神,也会变得有一点忧郁,又带一点渴求。 而阮钺就在他每一次这样看过来的时候,不管不顾地来亲吻他。 接近农历年年底时,节日的气氛已经为整个城市涂上一层雀跃与浮躁,机构的排课也少了,家长们虽然为孩子的病情烦恼,但日子还是要过,准备过年的程序没有完全简省,也有热心的家长给机构送来年货、灯笼和对联。 到除夕前一天,纪老师给谈意惟包了一个大红包,祝他来年身体健康,学有所成。 春节期间,机构放假八天,谈意惟和阮钺按照计划去了花都旅游。 花都的纬度低,1月也不会太冷,他们去吃了海鲜,看了海,骑着电动车在乡镇的民居小巷慢悠悠乱晃,到处找传统建筑,快乐得就像一阵风,从走出门外晒太阳的老爷爷,老奶奶面前刮过,各种热带植物的掩映下,在充满电影感的气氛中牵手,接吻,拥抱。 回江滨的前一天,他们去了谈意惟一直想去的水鸟乐园。 乐园里的鸟是散养,这天阳光很好,映在园区的石板、木板路上是金光灿灿。他们看了鹈鹕争食、冲澡,又去草坪上看孔雀,刚好撞见一只绿孔雀对着雌孔雀开屏。 雌孔雀似乎没什么兴趣,拐着弯儿躲避,公的那只却不依不饶,不仅焦躁地展开尾羽,还发狂似的,一阵一阵地狂抖。谈意惟第一次见孔雀开屏,觉得很新奇,想要让阮钺给他和孔雀合一张影。 公孔雀的注意力一直黏在雌孔雀身上,谈意惟小心翼翼地走近它,对着阮钺举起的相机镜头比耶,阮钺按下快门,绿孔雀却突然将身子一扭,把高高翘起的双翅、又短又肥的屁股朝向他们,又跑去追逐雌孔雀的脚步。 他们这次出门带的相机是阮钺新买的单反,机身带镜头共一万五,尤其适合拍人像。在屏幕中,谈意惟笑容激动而灿烂,漂亮地泛起红晕,但他跑回来,接过相机一看,看到孔雀不给面子的肥屁股,扑的一下气笑了。 他不甘心,把机器塞回给阮钺,想再去追去追那只在爱情中受挫的孔雀,却被阮钺拉住,说:“它在求偶,我们别打扰了。” “哦……”谈意惟转转眼睛,又拉住阮钺的胳膊,“那我不追了,阮同学也开个屏给我看看呗。” “可以啊,晚上找个动物主题的酒店,看看有没有孔雀尾巴可以粘,我没有意见。”阮钺却一本正经地回答他。 整整八天,他们形影不离,没喝酒,却都像沉浸在一种微醺的快乐之中,新鲜感也增加了,每天换一家酒店住,在不同的地方交颈而眠,体验感和在家里确实很不一样。 以后,一旦感觉到对方有倦怠的兆头,就要赶紧一起出来旅游,晚上,谈意惟窝在阮钺的被子里默默地想。 谈意惟在机构里实习了一个寒假,到快开学时,已经赢得了一些孩子的信任。 他长得好看,软软的没有攻击性,所展现出的温柔、同情也不是职业性的,有的病情没那么严重的孩子,还有一些容易伤感而自动将他识别为同类的孩子,下课之后会来找他说几句话,甚至送他一点小礼物。 有一个小女孩,本来已经在读初中,因为受到校园霸凌,导致社交焦虑障碍,没办法正常继续学业,却在一次心理剧治疗之后,主动找到谈意惟,仍然是一言不发,给了他一个轻轻的拥抱。 谈意惟很感动,很受宠若惊,好像从中获得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成就感,同时,一种被需要的感觉,好像也慢慢让他建立起了一点点对自身价值的自信。 在艺术界,一个“大师”的肯定,可能是虚伪的,也有可能是出自门户之见,但一个孩子的拥抱是真真切切的,带有毫不掩饰的真心,没那么容易受到外界影响而破碎掉。 环境对人潜移默化的影响不容小觑,谈意惟觉得,在习惯了“助教”的角色之后,自己好像真的获得了更多力量,能够帮助别人,也能支持自己,撑起更稳定,更安全的心情。 他稍微放下了心,对于生活的“无常”好像也没那么那么的害怕了。 抱着这样的心态,他进入了新学期,决定更加努力地学习,最后发半年力,争取下学期能够成功保研,给自己延长几年能继续和阮钺一起读书的时间。 但他没想到,寒假在老家发生的事,开学以后,竟然被阮钺的导师知道了。 -------------------- 晚了四十分钟?每周五效率都好低(急) 第70章 办法和手段 阮钺和谈意惟远在江滨,不知道两个人的事已经在老家人的嘴里传成了什么样子。 而且,阮钺也忘记了,李阿姨的女儿邬锦锦,也在滨大上学,刚好读的也是医学院。 邬锦锦很外向,很懂得积极争取。刚上大学时,她就让妈妈问赵阿姨要了阮钺的手机号,觉得在离家千里之外的江滨有个老乡照顾岂不很好,但发出申请之后却直接被无视,当时她觉得没面子,不高兴了很久。 后来,她刷表白墙,发现了阮钺的和谈意惟的接吻照。 她在矿厂生活区长大,当然听说过谈意惟,而且听到的都不是什么好话。 脏兮兮,臭烘烘,手脚不干净,甚至偷偷虐待宠物,一个品质低劣的脏小孩,是小区里大部分人对谈新小儿子的印象与偏见。 他们之中,有的人甚至并不认识谈意惟,没有和这个小孩说过一句话,就自觉地按照“大部分人”的描述,将此人归类为过街老鼠。邬锦锦受到影响,对谈意惟没好感,而阮钺和这种人在一起,高大帅气的形象也邪性了几分,用俗话说就是——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 于是,开学之后,在舍友跟她说到“今天我看见阮学长,长得可真带劲”的时候,她一撇嘴,做出一副“你们懂什么”的表情反驳:“嘁,脸好看有什么用,你不知道他——” “嗯?”舍友嗅觉敏锐地竖起耳朵,立刻丢下手里的毛线帽,从自己的床位下面猫儿一样窜过来,压低声音问:“有瓜吗?!” 邬锦锦本来也不想在人背后说人坏话,但看到舍友充满求知欲的脸,立刻觉得自己应该有责任揭穿人渣的真面目,戳破无知少女轻飘飘的幻想,于是俯在舍友耳边,叽里咕噜把自己知道的事说了出来。 “真的假的?!!”舍友震惊,捂着嘴巴,脸上因为过分的惊愕反倒更加接近于一片空白。 “骗你干嘛?在我老家都传开了,大家都知道呢。”邬锦锦扬扬头,表示绝无虚言。 阮钺在学院里没什么好朋友,了解他为人的不多,知道他名号的倒是不少,一听说他竟然有过这种程度的暴力行为,大部分人第一反应都是震惊,然后是发自内心的恐惧。 之前,同班同学背地里开玩笑叫他是“小阎王”,是因为他解剖和处理实验动物都特别利索,几乎不让兔子白鼠受什么半死不活的痛苦。而这一回,对象变成了人,性质就变得不同,小阎王变成真厉鬼——能刺一个人,就能刺一群人,能在冲动之下刺伤自己老爹,怎么就不能在冲突之中刺死自己同学呢? 在文明社会里使用暴力,会非常令人恐慌,更何况大学又是一个格外讲究“文明”的场所。 阮钺还是每天忙着学习,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避雷”。直到有一天,辅导员把他叫去办公室,旁敲侧击地问他最近心情好不好,需不需要找心理咨询中心的老师帮忙做情绪疏导。 阮钺很不解,开口就说:“不需要。” 他的辅导员是个年轻姐姐,模样很时尚,在学校里穿着还算保守,但发色和配饰总透露出点叛逆气质,和学生之间也总没什么距离感。 但今天,她一反常态,竟然拿出了点苦口婆心的口吻,说:“知道你们读书压力大,但不要耻于寻求帮助,你不愿意电话预约心理咨询的话我来帮你约?” 阮钺觉得莫名其妙,同时有点不耐烦,实验室还有一堆杂事等着他做,作业也写不完,并没有时间站在这里听辅导员不知所云地扯闲。 “老师,我下午还有事,能先走了吗?” 他不给辅导员面子,辅导员也不生气,反倒自说自话地,直接拿起座机打电话,当场替他约了个心理咨询。 阮钺转身走出办公室,觉得很奇怪,辅导员为什么会认为自己心情不好呢?难道是因为这张臭脸吗?但自从大学入学以来他就一直是这样,没道理到了大三下学期,才来招惹来了特别的关心啊。 到了实验室,见到带他的博士师兄颜景,师兄竟然也是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第64章 没人主动跟他说是怎么回事,他也不问,没空去猜。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是学习、论文、考试、参加比赛,一切所谓功利性的东西,因为这些东西才与谈意惟有关,与他们两个的未来有关。 他很平静地继续自己的学习生活,到了辅导员帮他预约心理咨询的那天,也根本没有去,只是在图书馆看了一下午文献。 直到周五,收到了导师的“传唤“,这种平静才真真正正地被彻底打破了。 严格来说,陈教授现在还不能算作是他的“导师”,毕竟双选流程还没走过,组会也没带过他,这个时候,在上位者要想反悔,其实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陈教授很有名气,其扬名在外的众多个性特质中,有一条就是嫉恶如仇,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百分百能够一直坚持这一点,但确实是有秉持这项理念的主动意识。 他把阮钺叫来办公室,很不客气,也不绕弯子,劈头盖脸就说: “我们学院教你知识、技术,不是为了让你挥刀向亲人,你这个样子,我怎么敢收你?” 阮钺这时候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这件事,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陈教授今年五十岁出头,正是做人父亲的年纪,对于那种“大逆不道”的事,想必也不会认为有了解其隐情的必要,这时候再讲任何话,都像是不思悔改的狡辩。 更何况,阮钺不否认,那件事他确实有做错的地方——不够冷静,不够明智,采用过激的方式,让自己最终陷入了受道德审判的境地。 陈教授不欲多言,或者说本身喊他来办公室就不是为了“拯救他”“劝他向善”之类的目的,而是为了向他表明立场,和他“一刀两断”。 “你走吧,我教不了你,颜景给过你实验室钥匙吗?把钥匙拿给他,东西也尽快搬走,请你另谋高就吧。” 阮钺站着没动,他不想离开课题组,也不能离开课题组,在组里的大方向下,他已经找到了感兴趣的研究,如果此时离开,就算有其他课题组愿意让他加入,在这里做的工作也是不可能带过去的。 更重要的是,陈教授是相关领域非常权威的专家,如果是被他从组里踢出来的学生,相关方向的老师,又有谁会接受这个“二手货”? 陈教授已经转过身去,坐在办公桌前打开了电脑,又敏锐地发觉阮钺似乎还想说什么,大手一挥让他住嘴,把手指并拢,手臂伸长指向门外示意他离开。 阮钺重新换上沉默的表情,以沉默维持最后一点自尊。 他定定地站了一会儿,还是后退几步,转身走了出去,他走出办公室,走出大楼,站在一颗枇杷树下面,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去哪里。 按照每天早上起床后列出的to do list,本来今天还要读几篇文献,然后去实验室帮师兄的忙,但现在呢?这些事情还要做吗?还需要做吗?不做这些事的话,又能去做些什么呢? 他沉思了一会儿,还是去了实验室,去收拾自己放在颜景那里的东西。 在工位前,颜景接过阮钺交来的钥匙,非常震惊和惶恐,略微有些秃顶的脑袋不知所措地晃动,嘴巴里面说着:“哎呀哎呀,这个这个……” 他最终也没能讲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其他同门一起,睁大了眼睛看着阮钺把遗留在实验室与颜景工位上的东西——本子,笔记什么的,统统装进大书包里,然后最后一次地给小白鼠换了水,把实验服叠好放进柜子,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这个辛勤耕耘了一年半的地方。 同组的人,对阮钺的感情,和其他同学相比还是不同,虽然也不乏在这个时候幸灾乐祸,或者大松一口气的人,但平时和阮钺接触比较多的师兄师姐,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是滋味。 尤其是颜景,和阮钺相处一年多,早就把他看作自己人,如果没有什么意外,颜景计划在明年博士毕业,离开学校,但没想到在那之前,竟然会以这种不体面的方式和小阮说再见。 他探出一个微秃的脑袋在门外看,看见阮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很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缩回来,被站在身后的小孙师弟拍了一下肩膀。 小孙之前和阮钺有过节,两人同处一室的时候也总是不说话,颜景以为小孙会乐于见到阮师弟被赶出实验室,但回过脸来,却发现他的娃娃脸上是一种愤愤不平的神情。 “我们难道就什么都不做吗?”小孙说,还挥舞了一下捏紧的拳头。 “那怎么办?”颜景本来想说:“这是老师的决定”,但话到嘴边吞了回去,换成:“毕竟他,他确实犯了错误。” “犯啥错误?捅了他爸?那他爸就不能是活该吗?”小孙理直气壮,义愤填膺,好像完全忘了自己与阮钺发生过的冲突。 他是讨厌阮钺,但也觉得老陈这个事情做得不厚道,人家自己家里发生的事,警察都没来抓人,为什么要他一个教师在这里独断专行地审判呢? 这次把阮钺赶出实验室,一点也不夸张地说,小孩的人生轨迹可能就会因此转变了。 “哦?你这个想法,这个想法有点危险哦。”颜景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快步走回操作台前。 人在听到一件未知全貌的事情时,总会因为自己的经历预先设定不同的立场。小孙已经多年不和家里联系,天然地对各种“爹”没有好感,而颜景最近正在和女友商谈结婚的事,也许很快就会有自己的小孩,成为一个年轻的“爹”。 小孙觉得,阮钺的事,自己能猜出个七七八八来,无非就是恐同即深柜,深柜被发现造成的家庭悲剧,但那又咋啦,又没把爹捅死,下手还是很有分寸的嘛! 两个人话不投机,不再交谈,重新各怀心事地干起自己手上的活。 晚上,谈意惟从图书馆回来,发现阮钺竟然比自己回得还早。 而且很难得,阮钺没有在卧室学习,而是盘腿坐在飘窗前的小台子上吃东西,他背对门口,一边望着对面居民楼亮起的窗口发呆,一边“咔嚓咔嚓”的不知道在啃什么。 “哇!”谈意惟蹑手蹑脚,突然出现,在背后作势吓唬他,“吃什么呢,给我也——”话没说完,眼睛看清了,阮钺竟然是在生啃苦瓜。 他的手“嗖”的一下收回来,茫然地眨眨眼。 “怎么啦?为啥坐在这吃苦?”他踢掉拖鞋,也迈上小台子,双腿屈起,抱住膝盖,歪歪倒倒地往阮钺身上一靠。 “没事,有点上火。”阮钺轻描淡写地说,然后把啃了一半的苦瓜放回碟子里,用干净的那只手紧紧揽住谈意惟,谈意惟柔顺地贴紧他,两人以一种毫无间隙的依偎姿势坐定,一起看着窗外沉默了一会儿。 对面的居民楼也是落地飘窗,能清清楚楚看到没拉窗帘,而且开了灯的人正在做什么。这个小区的住户,有一半是滨大的老师,剩下一半有的是校外租房的大学生,有的是在滨大附中读书的中学生及其陪读人员,一个一个的玻璃窗,像一个一个的小世界,框定着不同人的人生悲喜剧。 此时此刻,两人坐在窗边,也不知道自己的身影会落在对面谁的眼里,又会在别人的想象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那也,那也不能生啃苦瓜呀,”谈意惟突然冷不丁地发话,“家里有肉不?我给你做个苦瓜炒肉丝呗。”他抬起头,眼睛亮亮地看着阮钺。 说这话的语气太自然,像已婚多年的老夫老妻,不知道是不是这种感觉戳中了阮钺,他没有拒绝,点了点头,默默松开了搂着人的手。 谈意惟站起来,把碟子里剩了一半的苦瓜收走,走到餐厅,从冰箱冷冻层里拿出一块猪肉,放在盆里解冻,又拿了一根新鲜的苦瓜,洗了洗,然后切片,焯水。 他暗自思忖,阮钺肯定遇着什么事了,但是不肯说,嘴那么严,肯定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 他不动声色,用清水冲案板,仔细地把蒜切了,在平底锅里喷油,倒进蒜片爆香,接着把焯过的,已经失去硬度的苦瓜片倒进去,熟练地翻炒,此时心里面已经有了主意。 不开玩笑地说,谈意惟如果想从阮钺嘴里问出什么事,当然有的是办法和手段。 第71章 唤起感情的必要 谈意惟炒好菜,又煮了一锅挂面,加了番茄鸡蛋,然后很殷勤地喊阮钺来吃。 他估计阮钺晚上应该是没吃饭,就多做了点。阮钺闻声而来,刚在餐桌前坐下,他就很不客气地蹭过来,手扶着男朋友的肩膀,用了一下力,侧着身子坐到了人家腿上去。 “嗯?”阮钺一手搂紧怀里人的细腰,一手夹了块炒得软硬适中,色泽也诱人的苦瓜,喂到谈意惟嘴边,让他先尝第一口。 谈意惟扭开脸,说“我不要”,却被捏住脸颊,被迫地张开了嘴,接纳了这一块绿色苦味食物。 他鼓起腮帮子,嚼了几下,不喜欢,咽下去之后吐了吐舌头。 第65章 “想不通,苦瓜到底是怎么被人类发现可以吃的?”他皱着脸,揪着阮钺家居服的下摆抱怨。 焯过水的苦瓜,苦味已经淡了很多,但谈意惟的味觉敏锐,还是被刺激到了,于是又吐出舌头,想让空气带走味蕾上残留的叫人难受的感觉。 阮钺深深地看着他,觉得实在太可爱,于是凑上来含着他的舌头亲了一亲。 谈意惟软绵绵地被亲,又尝到一点生苦瓜清新的苦味,脸变得更加皱,但也没有躲,反倒更紧地把手臂缠上男朋友的脖子。阮钺好像觉得有点好玩,继续一下一下温柔地亲他,饶有兴趣地看他每被苦到一次就皱一皱鼻子,就像是个装了某种机关的大号娃娃。 情绪似乎……转好了,谈意惟小心翼翼观察,亲昵地凑近男朋友耳朵,把自己的声音放轻,用在艺术疗愈机构里对待自闭症小孩的口吻,问他:“今天真的没有什么要跟我分享吗?” 阮钺还是摇头,拒不作答,谈意惟见他不吃“幼师”这一套,赶紧换了个套路,状似不经意地扯了扯睡衣领子,然后把眉头抬起,做成一个委屈的“八”,眼睛自然张大,水润地,可怜地重申要求:“真的不跟我说吗?” 阮钺搂着他腰的手一下收紧了,谈意惟这个表情很可怕,可怕在很少有人能抵抗得住这种攻势,刨去他青春无敌的美貌的作用力,单单是他本人“在装着可怜撒娇”这个行为本身,就足以震慑住阮钺,让阮钺完全失去抵抗的能力。 阮钺看着他的脸,怎么样也移不开眼睛,谈意惟是学坏了,竟然已经学会了利用美貌达成目的。原本胆小敏感,恨不得把头脸都包住才敢出门的小人,现在也长出了狡猾的心眼,居然想用这张漂亮小脸来拿捏男友,真是坏哉,应该吃三个暴栗。 阮钺心里一动,又有些感慨,大手一张,毫不留情地捏住谈意惟的脸,把可怜的表情揉散了。 “唔唔唔唔唔……”谈意惟在他手下发出抗议的声音。 阮钺停了手,把人抱在怀里,沉思了片刻,还是开口说了,只不过只讲了事情的结果,并没有将真正的原因完全如实道来。 “嗯……不是什么大事,陈教授明年取消收学生的计划了,我可能得重新找个导师。” “啊?不收学生了到这会儿了才说?”谈意惟一听,急了,蹬了下腿,兔子一样从阮钺身上跳了下来,按着他的肩膀,很焦虑地说。 阮钺拉住他,让他好好地坐在旁边椅子上,不要紧张不要慌。 “没什么的,本来就是双向选择,大四末才走双选流程,我现在重新找,完全来得及,不用担心。” 说完,他重新拿起筷子,搅了搅碗里已经变得有点黏糊糊的挂面,低下头吃了起来。 谈意惟不太懂他们医学生的教学体制,只觉得事情肯定没有阮钺说的那么轻松。 主要是,“突然取消招生计划”这种说辞,难道不是很敷衍吗? 他知道,艺术学院一些很有个性的老师,也会用“今年不打算招学生”来搪塞求指导的同学,但都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更何况阮钺已经白白在实验室打了一年多的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据说这个陈教授还是个很不错的人,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突然变卦,拒绝继续指导呢? 谈意惟看着埋头苦吃的阮钺,忽然把手一伸,很有威严地说:“把手机给我。” 阮钺还低着头,听到这话就是一愣,他思考了几秒钟,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放在餐桌上推了过去。 这手机是前不久阮钺新买的,刚买回家,激活了,就拿着谈意惟的手录了一个指纹。 以前,谈意惟从来没有过要查男朋友手机的念头,但既然阮钺已经向他表明了要在各方面都亲密无间的决心,他当然也乐于接受,只是一直以来都还没找到什么理由去拿阮钺的手机来看。 这一次,他伸手去要,一开始还有点心虚,不过想到阮钺也总是,甚至不打招呼就拿自己的手机看,心里又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他拿着手机解锁,点进微信聊天列表,一眼扫过去,基本都是班级群、课程群,小组作业群,还有颜景给他的学习指导,没一个人讲的是私事。 除了学习,就是学习,真是好无聊的生活,谈意惟叹了一口气,点开颜景的聊天框。 他知道颜景,是阮钺在师门关系最密切的师兄,肯定会知道点儿内幕。 要不,偷偷记住颜博士的微信号,等下自己去加好友,问问他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但这么一想,社恐的感觉又有点冒头,谈意惟绷直了身体,一脸严肃地坐在餐桌前,一边谴责自己怎么能在这时候畏缩不前,一边又本能地对“打扰别人”这件事感到害怕。 阮钺已经继续埋头吃起了苦瓜,谈意惟天人交战,犹豫了五分钟,忽然看到一条微信新消息在屏幕上方一闪,是个备注成“孙”的人。 他急急地点开,读消息。 那人只发来了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所以你就这么屈服滚蛋了?” 语气看起来很不客气,有点恨铁不成钢,说的话好像是和实验室的事有关,谈意惟心里升起希望,小心地瞄了一眼吃东西的阮钺,慢慢地握着手机站起来,唰的一下跑进了卧室。 阮钺没追来,他放下心,钻进被子,紧盯着手机,学着阮钺的口吻,回了孙几个字: “嗯,不然?” 收到回复,孙“正在输入”了一小会,噼里啪啦发来了一段话: “你呆死了?老陈也不是多坏的人,你怎么就不再争取一下?你捅你爸,别告诉我能是觉得好玩想捅就捅了吧,你跟他说啊,大不了找他哭一场,捅的又不是他爸,怎么就非开除你不可了???” “你捅你爸”,谈意惟心里一惊。 果然,阮钺被除名,根本不是因为什么招生计划。在老家的事,怎么就能传到学校,还让阮钺导师知道了呢?他惶恐地想,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件坏事,所带来的各种打击是方方面面的,而且具有长久的,深远的影响,轻而易举地就能渗透进生活的每个角落去。 但是,让阮钺去哭一场,估计比杀了他还难受吧。谈意惟愁上眉头,窝在被子里心情愈来愈沉重,要怎么办呢?看这个孙的口气,陈教授也不是完全的铁石心肠,去求求吧,万一有用呢? 这时,阮钺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来,谈意惟急急地把他的手机往旁边一丢,自己裹着被子转过身去,做埋头沉思状,不去看身后的人。 阮钺进来,走到床边,拿起手机看了一下,然后也爬上床,贴过去,把人连人带被整个儿地从背后抱住。 一开始,阮钺是很不想让谈意惟知道这事的,因为知道他敏感又脆弱,怕他被这种略显残酷的,其实想想又是非常合理的事打击到。 但既然谈意惟执意要知道,他也不能刻意隐瞒,本来,“毫无保留”就应该是作为情侣的义务。 他亲亲谈意惟的耳垂,安慰道:“别想了,我成绩好,总有别的组收,陈老师不要我,说明也没缘分,我不想强求。” 人在对现状感到无力的时候,总会倾向于用一些神秘力量来解释自己的境遇,比如“命运”,比如“缘分”,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由超越所有人之上的,不可违抗的力量操纵,并从中得到一些心理的安慰。 谈意惟却不想这样,其实他一向挺怕去主动争取,但如果是阮钺的事,还是不想过于怯懦地直接放弃。阮钺是一个很要自尊,很要强的人,但他已经有了很多年作为“弱者”的经验,放低身段去求个谁,心理上也不是不能接受。 怎么才能见到陈教授呢?他想了很久,等到阮钺去洗澡的时候,就把自己的手机摸出来,上江滨大学附属医院的公众号看,查到陈教授每周二、四、六会出门诊,心里盘算,不然就花200块钱去挂个号,反正自己也是真的哮喘病人,总之先见到人再说。 但他没想到,陈教授的号竟然这么难挂,他定了第二天早上六点半的闹钟,卡着放号时间抢一周后的号,刚进挂号页面,手机就卡死,五分钟后恢复正常,余号就已经变成了一个冷漠的“0”。 这可怎么办,他发愁,难道真的要去医学院,或者医院“蹲守”吗?陈教授又有什么理由会接见他呢?做医生本来辛苦,专家教授更是忙得脚不沾地,怎么会愿意浪费宝贵的时间,停下来听他说话呢? 这时候,他就想起了自己的专业。 也许,艺术最显著的“用处”就是能够影响人心,可以唤起感情,人是感情动物,即使是再理智的人,做决策也不可能不受主观影响。他们学艺术的人,最擅长的就是对“内容”进行包装,赋予它更容易打动人的形式。 而且,对谈意惟来说,用形象“说话”,比起使用文字语言要更在舒适区,也能一部分地减少面对陌生人的恐惧。 第66章 于是,他决定了,要做一个装置,放到医学院的院楼下面去。 第72章 了不起的勇气 谈意惟想了很久,又写写画画了很久,终于有了大致的构思。 他要用树脂做一个雕塑,不到半米高的透明人形,瘦弱狭长,隐约是个小男孩的样子。小男孩手上握一把刀,身上却扎着21只透明的刀,整体轮廓偏于抽象,每一处伤口却写实化处理,透明刀具刺入的皮肤做成晕染成斑的血红色,向下又成蛛网状红线不断延伸,丝丝绕绕地,像血管一样遍布全身。 21刀,刀刀见血,雕塑没有具体的面部细节,却让人感觉他是在扭曲中吼叫,痛苦中挣扎,配之以形销骨立般的躯体,叫人看上一眼就会感到惊骇。 为了不让阮钺发现,谈意惟这几天都是抽空去迟映鹤的工作室创作。 自从和阮钺确定关系以来,他来工作室的频率就大大降低了,这一次重新回来,还觉得有点惭愧,但迟映鹤没有讲他,甚至没有问一句关于恋情的事,看他是要用树脂做雕塑,还贴心帮他找好了材料,时不时来看看他的进度,与他讨论两句。 谈意惟从来没有在哪一件作品中投入过这样浓烈的情绪,画草图的时候就哭了一次,打磨轮廓的时候更是常常流泪。人与人大不相同,可以感动自己的东西不一定就能感动大多数人,但实实在在地倾注了真情实感的作品,甚至不需要有百分百完美的形式,总会是更有感染力的。 因为专心投入,他做得很快,整个作品完成的时间不到一周。最后,谈意惟思想斗争了很久,决定把自己也变成这件装置的一部分,共同在医学院院楼下“展出”。 他裁了一块半人高的纸板,上面用醒目的红颜料涂了几个大字: 有形的刀 or 无形的刀 做好了,自己也穿上红色系的丝绸衬衫,修身的黑裤子,先展示给迟映鹤看,向艺术家先生寻求意见。 迟映鹤手里夹着戒烟用的玻璃吸管,凝神注视了他,和他的新作好久,忽然一笑,问他: “你还记得前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学院开学展,你的那件参展作品吗?” 谈意惟微张嘴巴,“啊”了一声,觉得有点迷惑,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前年开学展的展品,他当然记得,那件作品也和阮钺有关,而且算是谈意惟正儿八经创作的第一件装置艺术品。 “生命补剂……吗?”他低头,喃喃自语,瞅了瞅现在的自己,以及身边的树脂雕塑,忽然灵光一现,然后恍然大悟。 两年前,他把阮钺当成大部分生命能量的来源,而自己是灰头土脸一只鸟,只能藏在灰色的羽毛和头套里面,透过洞开的眼部窟窿向世界小心窥探。 就在那天,在洗手间遇到迟映鹤,优雅的艺术家先生洗完手,对他说:“我觉得你是个很有能量的孩子”,当时他感到很惊讶,觉得“能量”这个词跟自己根本扯不上什么关系,也不知道这位素未谋面的艺术家为什么要那样说。 现在,他摸摸树脂塑像的头,恍如隔世地发现,在他的艺术世界里,阮钺已经从一块高大的矿石,变成了一个透明的,受伤的小男孩。 阮钺在年纪还小的时候,没有人把他当成孩子看,就连谈意惟也更多是将他当作强者依靠、崇拜。但是那些陈年的伤口,没人发现,没人说出来,并不代表就不复存在,成年以后,阮钺凭借自己的力量打败了曾经给予他伤痛的人,很勇敢,很有智慧,不应该再因此受到过分的训诫与惩罚。 如果可以,谈意惟想要回到童年,张开羽翼,把那个又冷又倔的小男孩拢在怀里,用温暖的肚皮和心脏,给他足以抚平一切的爱与安慰。 也许,这种源源不断的,汹涌澎湃的爱的冲动,就是谈意惟所拥有的最大,最宝贵的能量。 迟映鹤还是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换了种较为郑重的口吻,对他说:“小谈同学,你变了好多,很不一样了。这样很好,看来你们是真的……很相爱。” 这一周,谈意惟都回家很晚,阮钺每天晚上十点多,会去出租屋附近的地铁站等他。 他虽然心里一直想着去“申冤”的事儿,但见了阮钺多少还是要掩饰一下,于是在下了地铁之后就会揉一把脸,跳绳表情,装作没事儿人似的,蹦蹦跳跳过了闸机,扑上去给男友一个熊抱。 这个点,地铁站的人已经稀稀拉拉,基本都是晚上去市中心,或者附近商圈嗨完回校的大学生。大学生对于同性小情侣比较见怪不怪,谈意惟也不避人,亲亲热热地去拉男朋友的手,嘴巴里却说:“以后别在这等了,外面多冷,就这么一截路,不用专门来接啦。” 阮钺把他的毛绒帽子从挎包里拿出来,正正好地给他戴上,也不答话,拉住他的手向站外走。 进了平安小区,到他们租住的楼栋还有一截路,路两边的灯光幽暗,一个人走确实会有点害怕,但如果是两个人牵着手走过,被橘黄色路灯点染上暖色的暗夜,也会变得浪漫起来。 最近,阮钺情绪稳定,最起码表现出来的样子是这样,好像没有太受影响,每天还是按部就班,百分之二百地努力学习、生活着。 但有一点异常——他突然开始更加仔细地照顾谈意惟的身体,每天的穿衣、饮食、锻炼,都管得越来越严格,甚至有点过分关注的倾向。 他的想法是,本来希望能拜入陈教授门下,专攻哮喘方向,就是为了更好地照顾谈意惟,如果这条路走不通,被自己搞砸了,那么从现在开始,还是得多花点精力在谈意惟日常的健康管理上。毕竟,平时的保健做好了,身体强壮起来,也就可以尽量地远离医生,才能让自己觉得不会那么遗憾。 他是很务实的人,在远大的理想,目标受挫之后,反而会更积极主动地抓住目前力所能及的具体的事,通过实实在在的努力来缓解对未来的迷茫。 两人回到家,他监督着谈意惟立刻洗漱,在十一点半之前必须老老实实地躺到床上去。 谈意惟搞了一天高情感消耗的创作,这时候已经累到不行,半挂在阮钺身上洗了澡,耍赖似的张着嘴让阮钺给他刷了牙,却在睡前又故意黏糊糊地往阮钺身上蹭,蹭得不想耽误睡觉时间的男朋友不得不独自重新去返工洗澡。 他得意地在被窝里滚了一圈,然后找到阮钺的手机,翻了一遍,通过颜景的聊天记录摸清了程教授每周开组会的时间。 下周就要开始行动了,他有点紧张,但并不畏惧,一想到阮钺,他的胸中就鼓满了充沛的,非常了不起的勇气。 第73章 重要行动 周一上午六点,谈意惟早早定了闹钟,准备开始自己的重要行动。 中午一点,陈教授会按时召开组会,在学校的学生线下参加,在医院的学生线上出席,时间不会太久,毕竟大家都很忙,凡事都以效率为先。 一点之前,陈教授应该会提前来院楼,谈意惟计划早上八点之前到达医学院,在门口蹲守一个上午。 他心里记挂这件事,晚上睡得不安稳,到早晨闹钟一开始震动,就立刻张开眼睛,要行军打仗似的唰的坐起身来。 阮钺也醒了,先是很疲倦地用手扶了扶额头,然后睡眼惺忪地看向身边人,还没说话,先被软软地在脸上亲了一下。 “嗯?怎么起这么早?”阮钺慢慢也坐起身,看着坐在床尾穿袜子的谈意惟,按了按太阳穴醒神,接着就掀开被子,长腿一迈下床,“我给你煮点东西吃。” “不用啦,你睡你的。”谈意惟伸手把他拉回来,重新按倒在床上,“我今天去工作室,上午有点事,在那边吃早饭,你多睡一会吧,不用管我。” 阮钺沉默了几秒,拉住他的手,颇有力度地捏了捏:“最近怎么这么忙?非得这么早去吗?” “嗯,最近有个大——项目。”谈意惟夸张地说,说到“大——”的时候,语调拐了好几个弯。 阮钺看他还蛮有活力的样子,也没再多说什么,但还是起床了,在谈意惟洗漱的时候,很快地给他做了个三明治,然后出门把人送到地铁站去。 谈意惟先去了工作室,把雕塑和纸板打包装好,坐上迟映鹤的车,到了学校西门口——离医学院院楼最近的那个大门。 早上七点多,已经陆陆续续有上早八的学生出来活动,谈意惟抱着纸箱,在医学院门口的柱子边上找了一块空地,小心翼翼把东西拿出来,雕塑摆好,纸板则支在自己身前,紧张地站定了, 他修饰,整理过自己,没有太刻意凸显什么,但本身极富稀缺性的美貌就已经足够吸引人的注意力,一张漂亮的脸自然而然是最好的广告。接近八点的时候,来来往往的人开始变多,赶着上课或去工位打卡的学生们匆匆路过他,都免不了要回头好几回,看他是在干什么,牌子上写的是什么。 大学校园的环境相对比较自由,对于超越日常之外的艺术表达都还挺宽容,大家忙忙碌碌地走来走去,看到这个漂亮男孩扶着块纸板,旁边还放了一尊制作精巧,又有点骇人,特有表现力的雕像,纷纷投来的目光,大多是好奇而并无恶意的。 第67章 有些不赶时间的人,就在他面前驻足停留,仔细看看纸板上的字,又偷偷欣赏一会儿他的脸。 “这是……艺术学院的作业吗?”终于,有人和他搭话了,是个看起来挺开朗的姐姐,他摇摇头,有点局促,张了张嘴没说话。 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展出”自己的作品,没有阮钺,也没有迟映鹤领着,所有情况都要自己应对,所有“观众”都是自己接待。 他其实很想把准备好的,打算给陈教授说的话对这个女生说一遍,就当是一种预先的演练,但是张开嘴,还是很难说开始说出第一句。 他想说:“您好,我是阮钺的男朋友,阮钺您知道吧,他真的不是坏人,您听说的关于他的那件事情,其实背后是有隐情的……” 话到嘴边,紧张得讲不出来,他心里着急,踌躇着捏紧了纸板,在塑性材料上捏出了十个浅浅的指头坑。 “真好看,”那姐姐没察觉他的纠结,只是看着他的雕塑,问,“能合照吗?” “啊?哦,可,可以的。”谈意惟稍微松开纸板,后撤一步,让开半个身位,想让那姐姐拍雕塑,但人家却原地转了半圈,开自拍模式,把镜头对准了自己和他。 “咔嚓咔嚓咔嚓”,连拍三张,女生满意地收起手机,双指放大查看照片上这小男孩的表情,看得忍不住笑了几声,就高高兴兴地走了。 谈意惟整了整衣服,扶稳了纸板重新站好,心跳愈发地快了。 他重新在心里组织语言,打算换一种表达方式,最起码能让自己说得出口,他想了好久,等了好久,却怎么也见不到陈教授出现。 2月天,已经稍微有点春风送暖的意思,但气温依旧不高,他为了好看,在工作室就把阮钺给他穿的棉服,毛线帽脱掉,换上了丝绸衬衫,搭配一件薄薄的外套,在寒风里这么一站,和身前的纸板一样单薄瘦削,十分惹人怜爱。 他就一直站在那里,等待着,等待着,嘴里念念有词,一直到了中午十二点多,穿着深蓝色polo衫,灰色休闲裤的陈教授才疾步行走着,在他的视野中出现了。 陈教授很忙,很珍惜时间,但还是每周坚持线下到场给学生开组会。 刚刚,他才在医院结束一个重要会议,中饭都没吃,就着急地往学校赶。好在滨大附属的医院离学校不远,他是走来的,一边走路,一边用老当益壮的大脑梳理着最近组里学生的论文进度。 他不是那种能放心当甩手掌柜的人,虽然手底下还有一个副导师负责具体事务,但还是想要尽可能地在心里把事情全盘掌握,这样才会觉得比较踏实,比较成竹在胸一些。 他是权威的专家,聪明的小老头,也是一个兢兢业业的教员,在工作上任何事都能做得很好。 大多数天才的一个共同特征就是专注,陈教授在想事情的时候常常极其专心,不会分神去注意周围的环境,于是一直走到院楼门口都是目不斜视。 只是,在他快要一脚迈进大门的时候,却突然听见一个猫叫一样的微弱声音在背后喊他。 “陈老师……”那声音怯怯的,小小的,好像再弱一点儿就会飘散,消逝在风中。 他疑惑,惊讶,猛地回头去看,看到一个红衣服的漂亮男孩,扶着块长纸板站在外面,用一种期待,又带些惶恐的眼神直直地看过来。 陈教授心头一动,不自觉放轻了嗓音,问: “你叫我吗?小同学?” “嗯嗯。”谈意惟使劲点头,生怕对方跑了似的,又上前几步,把纸板举到胸前展示,很紧张,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老师,我、我有冤情要诉。” 冤情?陈教授一愣,心里又一沉,作为还挺知名的人物,他也怕有什么麻烦找到头上,而且,他自觉平时行得端坐得正,怎么会有“冤情”竟然找到自己头上? 他看看手表,见距离一点钟还有一会儿时间,就从院楼门口折返回来,往谈意惟面前走来。 他一步步走近,眼看着这小同学脸上浮现出愈来愈明显的紧张,纠结,因为这张脸太美丽,太无害,他的心情又渐渐放松了点,甚至觉得这个孩子有点好笑的可怜。 几步之后,陈教授站定了,说:“你有冤情,应该去找大法官,我可给你做不了主呀。” 话音落地,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察觉到自己是用了平时和小女儿讲话时才会用的语气。 谈意惟不断提醒自己,绝对绝对不能在这时候掉链子,于是在一阵剧烈的紧张之后,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鼓起勇气抬起眼睛,直视着陈教授的鼻子,说出了自己准备的话: “请、请您看看我的雕塑吧,我、我是阮钺的……朋友,他的事情不是像您想的那样……可以耽误您一点时间听我说说吗?求您了,这对我们真的很重要……”他说着,尽可能做出一副可靠的,超有条理的样子,但不可避免地还是有点牙齿打战,双腿打颤。 陈教授的气场太强了,和谈意惟之前见到的大部分老师、大佬,都很不一样,或许也是一种心理作用,他觉得这个人对阮钺的前途太重要,这场对话的结果也太重要,但无论如何也拿不准自己能不能使面前的人回心转意,所以产生了格外重的精神上的压力。 陈教授一听“阮钺”的名字,表情立刻变了,说实话,在那个学生的事上,他并不认为还有什么可辩驳的余地,更不至于用上“冤情”这么严重的词汇。 但陈教授又很聪明,非常聪明,扫了一眼面前的雕塑,就猜出了对方口中所谓的“冤情”大概是什么内容。 他又看向这个漂亮又可怜的男生,男生用恳求的,甚至是乞求的眼神望着他,就好像他是什么手眼通天的封建大老爷,随便一抬手,轻而易举就能够把这些晚辈、学生捏个半死似的。 对于美丽的事物,人总是能多上一点耐心,聪明的小老头也不例外,陈教授看了一眼手表,问,““你要长篇大论吗?我马上有个会,你回去给我写邮件吧,别在这傻站着了,邮箱能找到吧?上学校官网上去查,我看过再考虑你的‘冤情’,好不好?” 谈意惟微微张大了眼睛,来不及细想,只觉得事情没有被完全地回绝,赶忙殷勤地点头,然后就看着陈教授对着他抬了抬下巴,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大楼里去。 回到家之后,谈意惟还一直在努力回想陈教授脸上转变了好几次的微表情。 是有几成的同情呢?有多大成功的可能性?说是给用邮件申辩的机会,会不会根本就是一种推脱,一种敷衍呢?他来不及换衣服,脱了鞋就冲到书房打开电脑,先上滨大医学院的官网,在教职工页面找到了陈教授的邮箱,略微构思了一下,开始写邮件。 在邮件里,他首先强调了,阮钺和父亲发生冲突,是为了保护被家暴的母亲。 他写道,阮钺的父亲是一个习惯于使用暴力的人,虽然以暴制暴并不是特别明智的做法,但有些时候,我们举起武器,并不是蓄意要伤害谁,也不是妄图破坏什么规则,而只是为了自卫,为了保护我们在意的人。 阮钺是比较冲动,但犯的绝对不是原则性的错误,他还很年轻很年轻,成长的空间很大,学校里面负责教书育人的老师,应该帮助他,而不是直接放弃他,不是吗? 他斟酌着词句,写得很慢,但又很着急,害怕耽搁久了,这件事就会被大忙人教授抛到脑后去。 终于,在全情投入地狂写两小时之后,他最后检查了一遍错别字,点击了“发送”按钮。 做完这一切,他脱力似的往椅背上一靠,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所有事情,只要尽到自己最大努力,就不会感到遗憾,接下来的事情不用去想,全交给老天,无论结果怎样,自己能做的都只有接受。 不管怎么说,谈意惟已经累坏了,他合上电脑,垂着脑袋驼着背,慢慢走回主卧,闭着眼睛把电暖器打开,衣服全脱掉蹭进被窝里,头一沾枕头,就被闷棍打了似的睡着了。 晚上,阮钺下课回来,进了门,看到家里是黑的,哪儿哪儿都没开灯,以为谈意惟又要在工作室待到很晚,但摸索着打开玄关的照明,却见到谈意惟早上出门穿的鞋子左一只右一只地扔在地上。 在家?怎么不开灯?阮钺想着,把鞋子捡起来,整整齐齐码进鞋柜里,先去书房看了一眼,没人,然后向着主卧走去。 推开乳白色的门,里面同样是一片黑,只有电暖气的红色按钮在亮,屋里温度很高,空气很干,肯定是开了好几个小时电暖,还没用加湿器才会变成这样。 他走到床前,看到谈意惟脸朝向一边趴睡在床上,头就冲着电暖气烤着,被子蹬得乱七八糟,在沉沉的黑暗里 大片露出的背部莹润地泛着光,一条胳臂也露在外面,弯曲成了很好看的弧度。 阮钺叹了口气,借着卧室门外透进来的光,俯下身摸了摸谈意惟的脸,仔细看了看,果然,嘴唇都被机器烤得干裂了。 第68章 “唔……”谈意惟被他弄醒了,茫然地半张开眼,因为睡得太沉,几乎还是懵了,刚醒来的时候竟然一下子想不起来自己是谁,搞不清楚今夕何夕。 阮钺啪的一下把电暖气关了,又用被子把他裹紧,紧接着就出去倒水,给他做了一点夜宵。 知觉恢复之后,谈意惟的嗓子开始干烧似的痛,他慢慢坐起来,被子又滑落下去,露出一对瘦削的肩膀,阮钺拿着水和三明治回来,看见他呆呆地靠坐在床头,使劲地咽着口水。 阮钺叹口气,把水杯递给过去,然后把他抱在怀里,搓热他露在外面的胳膊,肩膀,谈意惟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又把三明治啃完,这才完全地清醒了。 “大项目做完了?”阮钺低下声音问他。 “嗯嗯,收工了。”喝完水,嗓子还是有点哑,谈意惟安静地坐在阮钺怀里蹭了蹭,感受到强烈的踏实、安全。阮钺没有开卧室的灯,两个人就这样在被门框撕开一角的黑暗之中抱了一会儿,谈意惟忽然开口问:“几点了?” “九点多。”阮钺回答。 “都九点了……”,谈意惟点点头,觉得自己可真能睡,他轻轻推了推阮钺,说了句:“我要洗澡。” 阮钺松开他,进浴室去放热水,打开浴霸,等浴室的温度上来了,空气里也浮上了袅袅的热气,就去叫谈意惟进来,两个人一起洗澡。 今天时间充裕,离十一点半还早,阮钺没有克制,把谈意惟扣在浴室,一起待了将近两个小时。 到最后,谈意惟被烤得发干的皮肤已经吸饱了水分,甚至洗得都有点发皱,他这才把人抱出来,头发吹了,重新塞进被窝里。 “下午睡那么久,现在能睡着吗?”阮钺给他穿上了绒绒睡衣,抱着他,躺在被子里问。 “哼哼……”谈意惟好不容易恢复的精力又被耗尽了,控诉似的哼了两声,就把脸贴在阮钺脖子上不动了。 今天太累了,真的太累了,但心里又觉得特别满足,能为阮钺做点什么事,不管能不能成功,他都觉得自己特别有用,生活特别特别有意义。 也许,这就是一种“付出”的幸福,他这样想着,深深吸了一口男友身上和自己一样的沐浴露香味,十分舒服地睡着了 -------------------- 大家的评论收到啦!感谢大家的厚爱,今晚吃了药有点晕,明天早上起来回复! 第74章 我也爱你,很爱很爱 就在第二天,阮钺忽然收到了颜景的电话。 这通电话来得莫名其妙,传递的消息也莫名其妙,阮钺一接起来,先是听颜景紧张兮兮,顾左右而言他地寒暄了一阵,然后开口问你喜欢喝什么饮料。 阮钺皱皱眉,很不解,颜景平时一本正经,从来不这么没头没脑无厘头地问问题。接起电话的时候他正在图书馆写作业,这时候已经快步走到了休闲区的连廊里,他一向不喜欢拐弯抹角,就很直接地问了: “学长,有什么事,能直说吗?” “嗨,这个这个……直说就是……”隔着电话看不到颜景的脸,但从声音也能听出来那边估计是已经是尴尬到汗如雨下。 阮钺想了想,以为对方是要警告自己不要把之前在实验室见过的数据泄密出去,就先一步开口,说:“我懂规矩,在组里所有听见的,看见的,都不会说出去,如果是要强调这个的话大可放心。” “哎呀,不是,”颜景更急了,又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才心一横,下了决心,“是这么个事,老师给了我点钱,让我请你喝饮料。” “陈导?”阮钺更加不解,反问了一句,然后自嘲似的笑了一声,“为什么?当做是遣散费吗?” “不不不,”颜景连连否认,“老师的意思是,让你回来,下周就参加组会,汇报你最近看的文献。” 阮钺站在连廊里的落地窗前,不自觉地握紧了手机。 回来?参加组会?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种要求,难以置信地沉默了三秒钟,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这样朝令夕改?才把自己“逐出师门”,没过半个月,竟然又喊人回去汇报文献。接收到这个消息,他的第一反应是怀疑,然后是觉得这个世界未免也太荒诞。 颜景语重心长劝他: “哎呀,老师的想法也是会变的,这很正常,不要纠结,今晚有时间没?咱们上哪儿喝一杯去?” 阮钺同意了赴约。 既然是导师交给颜景的“任务”,也没有必要为难人家。况且,他也想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陈教授突然改变主意。 刚好,晚上他没课,就跟着颜景去了学校附近一家很安静的清吧喝酒聊天。 酒吧里人不多,一个抱着吉他的驻唱歌手坐在角落轻轻唱着民谣,客人们三两成群,气氛轻松、舒缓。 除了阮钺,颜景还叫了其他几个组里的人一起,包括小孙师兄,但小孙见了阮钺,还是要冷哼一声,摆出那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样子。 除了小孙以外,大家礼貌地寒暄,感慨一番实验室缺了阮钺有多么多么不便利,然后拍拍阮钺的肩,对他说了欢迎回来。 阮钺平时不喝酒,今天也被劝得多喝了点,之前,他虽然在实验室打杂,跟着颜景学习,但陈教授从没叫过他参加过组会。这一次,导师发话让他参与主讲,不知道是不是出于补偿心理,总之也是进一步对他表示了接受,预示着他将更进一步地融入这个集体。 事情变化得太快了,快到让人不敢相信,两杯高度数洋酒下肚,阮钺仍然觉得身在云里雾里,搞不清楚状况。但对于那件事,在场的各位都很默契地没有提起。 最后,还是小孙打开了这个缺口,对他泄露了一点真相。 小孙平时性格就心直口快,酒精上了头更是口无遮拦,就这样,一桌子的人都看着他晃着耳垂上极其闪亮的银色耳钉,指着阮钺的鼻子讲: “也不知道你小子、运气怎么那么好,那么可爱一个小宝贝儿怎么就!怎么就跟了你呢?暴殄天物!还要为了你的事情,搁下面子,求人,嗝——你真是,有运气,好!好!” 什么?什么搁下面子求人?阮钺已经喝得有点热了,但脑袋还清醒,他拿下来小孙扒拉在他肩膀上的手,墨色浓重锋利的眉毛拧起来,问:“你说什么?你认识我……我对象?” “啪”,小孙狠狠拍了他胳膊一下:“装什么?你男朋友跑到院楼下面去堵老陈,你能不知道?” 阮钺被他一下子拍愣了,也被这句话砸得十分惊愕,捏着酒杯就定在那里不动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原来这次能重返师门,竟然是谈意惟替自己争取的吗? 谈意惟是怎么做的呢?去院楼下面堵人?可他那么不愿意和陌生人说话,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呢? 阮钺拿起酒杯,对着小孙师兄举了一下,脸色突然变得郑重了几分,好像突然对眼前的人敬重了起来。 他说:“师兄,我向你道歉,以前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请你原谅。” 说完,就把一杯威士忌兑雪碧仰头喝尽,小孙醉醺醺地瞅着他瞪大眼睛,有点意外的震惊。 小孙很不习惯——这个平时拽到不行的家伙,怎么做起体面人来也这么别扭?他晃晃头,在酒精的影响下,晕到发麻的脑袋怎么也想不清楚事情。 其他人也不说话了,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还是颜景记起了做师兄的责任,眼看着两个一向不对付的师弟就要进行“世纪大和解”,他后知后觉地激动起来,赶紧也抄起酒杯,呼吁“大家也一起走一个”。 稀里哗啦的碰杯声中,气氛再次被炒热,但阮钺没有理会别人,只紧紧盯着小孙,在大家举杯相庆的间隙中发问:“师兄,你说我男朋友去堵老陈,是真的吗?” “还能是假的吗?”小孙嚷嚷起来,伸出手在兜里掏了三次,很不稳当地拿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怼到阮钺脸前,正是昨天有人拍到的谈意惟在医学院院楼下扶着纸板“展览”的相片。 晚上,阮钺到家的时候,谈意惟正高高地翘着腿,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快乐地吃着薯片。 他一直都特别喜欢黄瓜味薯片,但阮钺最近管他很严,不让他吃零食,不让喝饮料,这也不准那也不准,他表面唯唯,实际上还是选择了阳奉阴违,一听到开门声,就立刻把薯片袋子往沙发下的空隙里一投,慌慌张张地坐起来。 阮钺好像没有察觉到他的小动作,状似很正常地走进来,脱下外套,略有些摇晃地换鞋。谈意惟跳下沙发去迎接,还没走到跟前,就耸耸鼻子皱皱眉,一边凑上去转了一圈一边问:“怎么去喝酒啦?” 阮钺没说话,略微低了低身子,把谈意惟竖着抱了起来,谈意惟突然双脚离地,吓得挣扎了两下,被抱稳之后摸摸心口,拍打了一下阮钺的肩膀表示抗议。阮钺没有理会,直接抱着他进了卧室。 第69章 阮钺今天真的很奇怪,谈意惟想,也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但也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人还懵着,被平平地放在床上,拿掉拖鞋,然后阮钺黑云压城一般罩上来,双手撑在他身侧,在他上方盯着他看。 “陈教授今天,通知我回组了。” 阮钺慢慢地说,谈意惟闻言,抬起眉头,睁大了眼睛。 这么快?他惊喜地想,不愧是陈教授,办事效率真的高,原本他还以为,自己那封邮件会被晾在信箱里一段时间,等大忙人略有空暇才能见到天日。 “你去找他了,对不对?”阮钺紧接着发问,黑而沉的眼睛盯紧了谈意惟的脸,颇有些灼灼的威慑力,谈意惟突然有点紧张,心率一下子变快了。 他也知道,这事到最后应该是瞒不住阮钺的,毕竟那天看到的人那么多,拍照的人也不少,但没想到一切都发生得这么快。 “喔……啊……嗯……”他拉长了声音,发出些无意义的音节,眼睛四处乱瞟,想着怎么才能搪塞过去。 但这时,阮钺突然伸出手指,擦了一下他嘴角的薯片碎,又拿到自己眼前若有所思地看了看。 谈意惟又被抓到一个小辫子,心里愈发慌张,他扭了扭身子,想翻转过去然后爬走逃跑,但阮钺一把按住他的肩,撑在他身侧的胳膊一弯,顺势滚到一边,把他摁在了怀里。 阮钺喝了酒,身上是有点酒精味,但他在进门之前好像特意喷了除臭剂,到现在,谈意惟鼻尖萦绕着的,主调还是一阵一阵的柠檬香。 他有个预感,今天晚上肯定会被收拾得很惨,于是不安地缩了缩脖子。 但阮钺很久都没再动作,只是抱着他,越抱越紧,好像有什么情绪发泄不出,很憋闷,呼吸也粗重,胸口贴着谈意惟的脸高高低低起伏。 谈意惟静静地被抱了一会儿,觉得这样不行,就小心翼翼地抽出胳膊,贴心地一下一下摸摸阮钺的背: “怎么啦,能回去课题组,不高兴吗?”他带着点安抚性质,温温柔柔地问。 “我不需要——”阮钺沉默了一会,突然开口说,很危险的措辞,让谈意惟狠狠地心惊了半秒。 “我不需要你这么辛苦,”他却接着这样说,“为我操心,为我去……求别人,我没照顾好你,对不起。” 谈意惟以为阮钺是要怪他自作主张,但没想到却听见一句道歉,他嘴巴小小地张着,愣住了一会儿,才渐渐体会到阮钺那种复杂的心情。 他深吸一口气,费力地稍微把脸抬起来。 “可是,我特别特别高兴,”他眼睛里有了点儿朦胧的雾,看什么都觉得湿润、温和,“因为我爱你呀,能做点什么帮到你,真好,好想让你知道我有多高兴。” 阮钺似乎真的是很轻浅地醉了,听到这句话,略微眯起了一双醉眼,弯曲脖颈,低下头仔细观察谈意惟的表情,两人鼻尖挨着鼻尖,呼吸交错,心跳交织,过了好一会儿,阮钺低低地“嗯”了一声,说:“我知道了。” 然后,他借着醉意,讲出了平时绝不会轻易说出口的话: “我也爱你,很爱很爱。” 第75章 爱情鸟 过了一会儿,不知道第一个吻什么时候落下来的,谈意惟感觉到渐渐有湿热的触觉在皮肤上轻点。他被蒸蒸的热气扑得睁不开眼,半开半闭着眼皮,看阮钺的脸一次一次贴近,在自己脸上每一处珍重地亲吻。 额头、发间、耳鬓,温和无害的眼睛,弧度可爱的眉毛,阮钺的嘴唇蹭过他高挺的鼻梁骨,在他漂亮的鼻尖上轻轻用牙齿咬了一下。 没有太多欲望的成分,只是显示着满腔涌动的爱、恨不得掏出心脏肝肺来表达的喜欢。 谈意惟唔唔嗯嗯地被男朋友亲来亲去,眼泪慢慢挤出来了,又一颗一颗在亲吻中消散,他抬手抱住阮钺的肩头,在对方的肩胛骨、宽阔的背上充满依恋地摸摸,享受这种内啡肽逐渐分泌的感觉。 谈意惟觉得,自己真的很幸运,世界那么大,大多数人都要翘首以盼很久,才能等到一个各方面都很契合的爱人,甚至也可能永远永远等不到那个人。但他早早就拥有了命运的馈赠,年纪不大,目前为止一多半的人生却都是和爱人一起度过。 真幸福啊,他脑海里冒出很多五颜六色的泡泡,在一片喜悦、祥和的波浪之中,一颗心变得好轻松好轻松,好像之前所遭遇过的全部苦难,甚至包括8岁时把他抛下的妈妈,都是可以原谅的。 如果在那个冬天,妈妈没有带着他坐十几个小时绿皮车北上,没有狠下心来把他丢在那个天寒地冻的夜,他也就不会遇到阮钺,不会在20岁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年轻人。 因为有了全心全意爱着的人,他可以不用追问人生的意义,不用苦思冥想在不乏有假丑恶的世界上继续存活的理由。他有爱人,有爱的热情与力量,而刚好,他爱的人,也是这样地爱着他。 大三结束的时候,谈意惟在纪老师的指导下完成了学年论文,暑假继续在机构实习,8月,报名参加了市政府举办的大学生艺术节。 艺术节一共持续三天,但一般只有开音乐live的晚间时段人最多。谈意惟参加的是第二天下午的雕塑展,地点就在大学城附近的公园草地上。为了参展,他抽空去工作室做了两只流光溢彩的爱情鸟,交颈相依的姿势,特别精致漂亮。 当天,阮钺带着沈英南,陪谈意惟一起去了现场。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他拿了把大遮阳伞,背着三个水壶,给一大一小两个宝贝仔细挡着阳光。 上大三以来,谈意惟做论文、上课,都很用心,时不时也抽出时间参加一些艺术节、大学生作品征集大赛,没有太多功利的心态,表现倒是都不错,有的作品甚至被收藏家或者企业看中,卖出了不错的价钱。 这一回也不例外,下午四点之后,毒辣的日头稍微收敛,草地上的人渐渐多起来,在一众抽象的,叫人看不懂的雕塑之间,谈意惟的“爱情鸟”显得特别直白、热烈,而且美丽,很多情侣看见了都要过来合照。 傍晚快6点时,音乐live即将开始,大批观众涌入,气氛迅速被炒热。夏季,人的情绪本来容易激动,再加上有演出可看,每个人都兴奋异常,空气中吵吵闹闹地充斥着笑声、叫声、舞台设备的试音声,到处都是热闹而又混乱。 阮钺小心地看护着两个人,一会要盯着小孩不让乱跑,一会又要防着什么人来跟谈意惟搭讪,恨不得长出三个头六只眼睛,把谈意惟和沈英南死死看住,但没过一会儿,舞台上唱起第一首歌的时候,还是一个没注意,叫沈英南从他眼皮底下溜走了。 沈英南很激动,想看演出,在往音乐传来的方向跑,阮钺一回头看见了,连忙迈开长腿奋起直追。小孩个子矮,在人与人的间隙里钻来钻去,很难抓,好在阮钺他动作敏捷,力气也大,费力地拨开一层一层兴奋的观众,终于在人群的腹地中捉小鸡似的把沈英南拎起来。 他很生气,很严肃地教训小孩:“乱跑什么?忘记我们今天是干什么来的了?” 沈英南还在频频回头,想看舞台上酷炫的摇滚乐队,嘴巴里嘟囔着:“我知道呀,来陪小谈哥哥的嘛,可是来都来了,看看又咋了嘛!” 阮钺不跟他废话,拖着人就往回走,但快步走回展览区之后,一眼却看见个大腹便便的中年西装男人站在“爱情鸟”旁边,跟谈意惟说话,说了两句,谈意惟就双手呈上一张名片。 阮钺立刻警觉起来,不自觉地捏了一下沈英南的小手,把小孩捏得尖叫鸡一样“啊哟”一声。 他稍微放松手劲,拉着小孩,风一样走到谈意惟身边。 那男人见有人来了,礼貌地笑笑,和谈意惟说了句:“好的,再见。” 然后,就转身迈着鸭子步走了。 阮钺瞪着那人的背影,还没来得及质问,谈意惟先兴奋地抓住他的小臂摇晃,边摇边说: “啊啊,他说他说他说要买我的爱情鸟,出这个价!” 说着,神秘地伸出两根手指,在阮钺脸前来来回回晃动。 “你给他联系方式了?”阮钺却不关心这个数字,只盯着谈意惟的脸,沉着嗓子问。 谈意惟手不晃了,眼睛眨眨,敏锐地察觉到了男朋友不悦的心情,赶紧解释说:“没,给的是工作室经纪人的名片。” 闻言,阮钺的脸色稍有缓和,但还是没有完全放松,这种不放松一直持续到了展览结束,收摊回家。 其实,他很想让谈意惟在这种场合都戴上口罩,以避免被某些苍蝇叮到。 但他不能这样要求,能够不戴口罩,这样出现在人群中,正常地与陌生人交流,代表谈意惟现在心里的安全感已经越来强,作为男朋友,他应该小心地维护这种安全感,而不是专横霸道,再把谈意惟好不容易对着外界探出来的脑袋按回去。 舞台上的歌唱到高潮时,展览区基本上就没人了。谈意惟和阮钺带着孩子不好去人太多的地方,就在旁边的小摊上买了点吃的,坐在草地上充满设计感的半包围摇摇椅上远远地听了会儿音乐。 第70章 到了九点钟,准时收拾东西回家,整体来说,还是度过了很美好的一天,谈意惟很高兴,沈英南也很高兴,只有阮钺若有所思,一直在想那个西装男到底是不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不久之后,谈意惟拿到了这笔巨款。 收到转账提醒的时候,他正在机构布置教室,摸出手机看见一长串数字,激动得头一晕差点栽倒。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作品能卖出五位数,虽然艺术品市场的价值规律经常是难以捉摸,但一般来说,愿意以这么高的价格买下学生作品的人,一定是对它非常中意,非常欣赏。 收到钱后,迟映鹤也打电话过来恭喜他,鼓励他好好做:“你这么聪明,以后还会有很多伯乐欣赏的。”迟老师很温柔,很积极地肯定、表扬了他。 谈意惟挂了电话,美滋滋地立刻把交易明细截图发给阮钺看,很豪气地说要请男朋友吃饭,吃米其林、黑珍珠餐厅,海参鲍鱼大波龙,什么贵就吃什么,全部他来买单。没过多久,阮钺回消息,却还是不高兴的口吻,问的是: “那男的联系你了?” 谈意惟看着这条回复,兴奋的心情立刻打了个对折。 阮钺也有点太敏感了,他觉得,怎么一直把人往坏处想?买下“爱情鸟”的老板,虽然其貌不扬,但人还是礼貌的,没有什么不恰当的言行,怎么就非得怀疑人家图谋不轨呢。 归根结底,谈意惟忿忿地想,阮钺就是觉得自己这个作品不值得两万块钱,所以才怀疑这个、怀疑那个,觉得人家是别有所图,是看上了自己的脸。 他赌气没回消息,晚上六点从机构下班,背着书包走出玻璃大门,一出来就看到阮钺在外面等他。 见了阮钺,他条件反射地咧嘴就要笑,然后想起来自己还在闹别扭,赶紧收敛表情,不高不兴地走过去,在男朋友面前站定,手里拽着书包带子,用一种气鼓鼓的眼神表示: “我生气了,看你怎么哄吧。” 阮钺靠着墙,被这种眼神盯住,高高大大的身形稍微矮了一点儿,他微微叹了口气,伸出手卸了谈意惟的书包自己背上,然后呼噜了一把小男友的头。 “我不是故意扫兴,”阮钺说,“就是有点担心,你不高兴我就不提了,好不好?” 谈意惟哼哼一声,还是给了台阶下:“那我请吃饭,小阮同学赏脸出席不?” 阮钺伸手拉他,把他的手包在掌心里面,轻握两下,用了点哄的口吻:“好啊,小谈老师前方带路?” 谈意惟有点飘飘然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恐惧好像离他越来越遥远了。阮钺是那么那么爱他,让他在属于两个人的温暖巢穴中,渐渐习得了感知安全,保持平静的能力,面对快乐的事不会再患得患失,怀疑自己,时间长了,小脾气竟然也被养得变大了一点。 不过,也就只有那么一点点,下一秒,他快乐地拉着阮钺的手跑向路边,昂首挺胸骄傲地说:“今天打专车去吃饭——我来付钱哦!” 夏天的傍晚天光未暗,蓝天白云澄澈透亮。两个人年轻的、快活的身影从街道边一闪而过,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犹如水珠跳入大海,迅速地投向充满期待的未来中去了。 第76章 与妈妈有关 这次开学之后,免试研究生推荐工作就要开始了。 保研,是一场战争,学生们经过三年的努力,到了这时候,除非是计划出国而退出这条赛道的人,还有因为种种原因决定先去工作的学生,多多少少都会有点“成败在此一役”的紧张感。 毕竟,前三年每一门全勤的课,每一个期末周熬的夜,都是为了在这场战役中不掉链子,拥有可以参与竞争的资格、获取胜利的希望。 根据滨大艺术学院的保研政策,想要推免本校,除了按照学分绩排名以外,还需要参加一次笔试、一次面试。对实验艺术专业来说,笔试就是考创意绘画,谈意惟是比较有信心的,但是想到面试,他多少还有点发怵,很怕被诸位考官当场“拷问”到说不出话来。 在暑假期间,阮钺就监督他做好了ppt和作品集,又盯着他在家里实战演练了好几次,直到闭着眼睛都能把中英文双语的个人陈述背下来。 不过,压力太大也不好,会影响健康,做好充足的准备之后,阮钺还是用心宽解了他: “没关系,保不保得上,尽力就好,不读研也没关系,你有从业经验,可以直接去做想做的事,应该比在学校里还能更自由一点。” 但谈意惟摇头,觉得很不好,他是一定要读研究生的,就算这一次保不上,十二月底也要去考一考。 因为,他太想和阮钺保持基本一致的步调了,一想到如果自己一年之后就毕业去工作,阮钺却还要在学校读好久的书,就觉得心里不舒服。 虽然他也清楚,阮钺大概率还要继续去读博,自己总要比他更早一步进入“人生的下一阶段”,但至少希望不要相差太远,不要比阮钺早那么多脱离校园环境。 他很努力地准备考试,甚至去找了认识的学姐讨经验,真到了上考场那一天,情况却在意料之外:面试基本顺利,他的作品集做得很好,拿过的奖不少,研究的艺术治疗又是近来比较热门的领域,虽然在对答的时候稍显紧张,但整体看来考官对他都挺满意。 但是在笔试的时候,对着试卷上给出的主题,他却想了很久都觉得很难落笔。 考完试,走出院楼开机,就看到阮钺的发消息,问发挥得怎么样,他慢慢地走,有点丧气地回复:“笔试画得不太顺,面试还可以。” 晚上,阮钺特意早早回家,给谈意惟煮鱼头豆腐汤补脑,谈意惟自己去了外面散步,回来一进门就闻到浓浓的鲜香。 他慢慢蹭到厨房,看着阮钺穿着围裙,熟练地盛出鱼头,浇上一勺奶白的汤,再撒上青绿的小葱,一点点小米辣,然后小心地端到铺着云朵纹桌布的餐桌上去。 “回来了?吃饭吧——”阮钺把潮湿的手在围裙上擦擦,还没来得及回转过身,就听到哒哒两声,被人从背后冲过来一把抱住了。 谈意惟伸长细瘦的手臂,箍紧了男友的腰,咬住嘴唇,很任性很任性地闷声说:“我今天不开心,不想吃鱼头。想……想要你!” 阮钺震惊了1秒,手抖了抖,回过头去,只见谈意惟扬起一只巴掌就能遮住的脸,直白地看过来,是有点忧伤,又有点让人耳热心跳的眼神。 “怎么愁成这样。”阮钺把他的胳膊扯松了,留出能够转身的余地,面对面,两只手捂着谈意惟的脸揉揉。 他叹气,手心里这个小人儿,只要一打直球他就没办法招架,但不管怎么说,绝不想让谈意惟养成一心烦就靠刺激来发泄的习惯。他把人抱起来,往旁边的椅子上放,说多少得吃点儿,吃完再干别的,谈意惟不乐意,搂着他脖子不撒手,扭来扭去不让他放下。 阮钺在力量上占绝对优势,还是把人搁了下来,然后端起碗,用谈意惟最喜欢的那个形状圆润的瓷勺子,舀一勺汤,吹吹,送到小男友嘴边。 他用了很多耐心,温声劝道:“快吃饭,吃完跟我说说怎么回事,好吗?” 谈意惟又咬咬嘴唇,观察阮钺的表情,确定这顿饭自己是非吃不可之后,不情不愿地张开了嘴巴。 阮钺做鱼很好吃,鱼汤口感鲜美,没有一点腥味,一勺入口,很美妙的味道在唇舌间弥漫,细细地刺激味蕾,谈意惟渐渐感觉到了一点开心,不好意思叫男朋友再像喂小孩一样伺候自己,就把勺子拿过来,自主进食起来。 阮钺坐在旁边,用很柔和的目光注视他,给他剥橘子,看他喝汤,吃饭。谈意惟太瘦了,最近准备考试辛苦劳神,好像又更瘦了些,阮钺看着心里难受,总是想让他多吃一点。 谈意额安安静静吃了会儿饭,阮钺等着他吃完,站起来收拾碗筷去洗涮,谈意惟也亦步亦趋地粘过来,拿起抹布在灶头擦。 直到睡前,俩人的被窝谈心时间,谈意惟才告诉阮钺,今天笔试的考题是:“当代语境下的‘故乡’表达。” “故乡?”阮钺把这两个字在嘴里滚了一遍,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然后问谈意惟:“所以你画的是……什么?” 谈意惟沉默了,过了好久,把被子平平地在下巴颏掖好,说:“我画的是,很模糊很模糊的垂河。” 所谓的“当代语境”,无论是人口流动加剧,还是城市化发展,都会让“故乡”变得模糊,但在谈意惟的个人经验中,“故乡”之面目不清,却完全是有另外的原因。 阮钺没有问为什么是垂河,为什么不是两个人一起长大的那个北方县城,他知道,也许在谈意惟心里,生命的来处一直都是那个湿淋淋的水乡。 “我也知道,画这个,要有思考,还要有感情,但我其实一直觉得,我哪里会有故乡呢?根本哪里都没有接受过我嘛!” 第71章 说到这里,可能觉得自己是把气氛搞沉重了,现在说这个也没有必要,谈意惟拍拍阮钺,忽然换了一种开玩笑般的语气,继续说: “嗯……所以我决定,从现在开始,我的故乡就是——这里。” “这里?江滨吗?”阮钺问,心里很不是滋味,但谈意惟摇头,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 “就是,这儿,离阮钺同学方圆一米之内的地方呀。”他在被子底下蛄蛹两下,迅速扬起一个笑脸,贴近了,亲亲阮钺的嘴角。 阮钺闭了闭眼睛,按住谈意惟的后脑勺,在他温温热热的脑袋上,感情很重地揉了又揉,亲了又亲。 虽然经过了小小的波折,到考后一周公布综合排名的时候,谈意惟还是如愿获得了推免资格——不是擦边挤进去的,而是稳稳地排在中上游。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可以继续和阮钺继续做研究生同学了,收到通知之后,他捂着心口在图书馆的桌子前趴了好久,发消息给阮钺报喜的时候手指都还在颤抖。 暑假的时候,阮钺就和他说好了,如果保研成功,肯定得好好庆祝一下。缓过兴奋劲儿之后,他就很得意地去“考问”阮钺,打算去哪里庆祝,一起干点儿什么开心的事。 过了五分钟,阮钺发过来两张截图,谈意惟点开看了,发现是周末去垂河的高铁票。 两年前,他回过垂河一次,那时候孟流刚出事,他和阮钺又发生了矛盾,就跑到回忆中唯一一个没有阮钺的地方去逃避现实。那时,他和迟映鹤一起找到了自己小时候住过的老房子,但也只是远远地看了一会儿,没有与任何一个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相见。 小时候,刚被抛弃的时候,他常常想妈妈,几乎每天半夜都默默哭醒,慢慢地,随着时间流逝,印象中妈妈的形貌也淡去了,但一旦念及这个人,还是要伤心好一会儿,掉上一会儿眼泪。 再后来,更大了一点,知道了应该怨恨,就刻意地不想妈妈了。只是偶尔在夜里似梦似醒时,意识不受理智操控,还是会迷迷糊糊地想到,妈妈现在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有没有过一点点后悔,或者是一点点思念。 他觉得,对于妈妈,根本谈不上原谅不原谅,也不可能再见,发生了这么多事,经历过抛弃与被抛弃,即使从前有过相依为命的亲密时光,再见时,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态对待这位“血肉至亲”了。 但人对于妈妈的感情,总是和对人生的态度紧密相关。厌世的人,会相应地迁怨于将自己带到这世上的人,而谈意诶一直都相信,只有活着,才有变得幸福的可能,而能够活着这件事,一开始就和妈妈有关。 生命很可贵,能来到这个世界很好。是游乐园也好,是垃圾场也罢,能来体验一回,尝一尝各种感情、各种感受,他心里是感激的,更何况现在又获得了最好最好的爱情,最好最好的爱人。 他没有反对阮钺一起去垂河的提议,不仅是因为这次被考题勾起了一点怅惘,也是想和阮钺一起再走一走儿时曾经走过的路。如果能探听到一点妈妈的消息——他也会很高兴,毕竟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人,与自己有着天然密切的联系,这么多年过去了,就算不再联系,甚至恩断义绝,能得知对方的境况,他总觉得是好的,起码不用午夜梦回时再迷迷糊糊地去猜。 周五晚上,两人收拾行李去高铁站。到了垂河安顿下来,周六早上直接去了谈意惟8岁以前生活的镇子。 在凹凸不平,渗着水的青石板上,谈意惟面对阮钺倒着走,慢慢跟他讲自己渐渐想起的童年回忆——在哪里有一口井,在哪里有一颗柿子树……阮钺紧紧牵着他的手,目光一直没有从他絮絮叨叨的嘴巴上离开。 不知不觉,他们又走到了老屋子的对面,隔河相望的地方,屋外晾衣绳上夹着的的衣服仍然是老人的款式,只不过好像变少了很多,已经见不到男款了,只剩老太太带暗红色花纹的单衣单裤在秋天的金色阳光下轻轻摇弋。 谈意惟在河对岸站住不动了,指着那座临河而立的房子,说: “我小时候,就住在那里面,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妈妈经常要出去卖东西,把我锁在家里,我在家一直哭一直哭,有一次哭晕了,妈妈回来才发现,就赶紧抱我到卫生所去……” “……在没得哮喘之前,我还挺调皮的,老在家里的墙上画画,本来临河的房子就潮,墙上到处是霉斑,再涂涂画画就更乱,但是妈妈也不骂我,还帮我从幼儿园老师那借了很多颜料,蜡笔……” 阮钺很认真地听着,尽可能地去体会感受。谈意惟的这段经历,是阮钺不在场的8年人生,出于一种完全占有的欲望,他很想要仔仔细细地了解这个8年,把之前没有自己的空白一点一点涂上色彩。 只是,在听到“在墙上乱涂乱画”这一段,他还是忍不住插了句嘴: “这种房子住着不好,长期在霉菌环境生活容易导致各种健康问题。” “?”谈意惟闭嘴了,把目光从对面的老屋收回来,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就在这时,屋里有人走了出来。 是个老太太,背大弧度地佝偻,拿着个不锈钢盆,出来给小院里的植物一盆一盆地浇水。 她看上去很老了,人到很老的时候又会恢复一种幼儿的蹒跚步态。谈意惟看见她,不知道联想到什么,身体一下子就绷紧了。 他睁圆眼睛,注视着那老太太的身影,怔愣了半晌,忽然抬脚向河对岸走去。 第77章 外婆 谈意惟的个性很谨慎,很少冲动行事,但这一次他走得很快,好像怕自己慢一点就会退缩似的。 过了桥,急急地到了篱笆墙外,他伸长了脖子,鼓起勇气和里面的老太太搭话: “阿婆,可以借个厕所吗?” 老太太听见叫喊,提着盆转身,是有点突然被陌生人搭话的惊讶,但看清谈意惟的脸,神情就稍微放松下来,慢慢堆起皱纹,展开一个疑惑的笑。 谈意惟漂亮可爱,看起来十分无害,阮钺跟在他身后,也走过来,站定了,做出尊敬、礼貌的态度,出声补充道: “老人家,我们是来旅游的,大学生,附近没找到公共厕所,请问能不能借用您家的洗手间?” 老太太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噢,噢”地应着,放下手里的盆,从院子里边走了过来。 半年之前,她家的老头去世,剩她一个人在这住,儿子女儿只是逢年过节来看,已经好久好久没见过年轻人,没和年轻人说过话了。 老年人的独居生活非常无聊,因为身体器官逐渐衰老,每天要忍受不止一处的慢性疼痛,干什么都不方便,不快活,总有一种淡淡的痛苦平铺在生活的底部。精力的减退更限制了各种娱乐消遣,除了做基础的家务,她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只是搬一只小马扎,静静地坐在院子里无聊地晒着太阳。 按理说,一个独居的老人,不应该放不认识的人进家门来,但她寂寞了太久,无聊了太久,而且两个男生年纪不大,是高素质的大学生样子,个儿稍微矮些的那个更是叫人觉得亲切,总有种在什么地方见过的感觉。 “哎,进来吧,孩子,憋坏了吧?”她操着一口乡音,拖着臃肿的身体移动到篱笆门前,热情地推开了门。 谈意惟嘴里说着“谢谢阿婆”,努力克制住一种近乡情怯的感情之后,终于鼓足勇气一迈步跨了进去。 刚一进来,一只老狗忽然窜到他脚边,开始嗷嗷地叫。 是一只地道的中华田园犬,岁数看上去很大了,皮肉松垮,动作也不很矫健,但见了进门的人,还是立刻从狗窝里冲了出来,疯狂地嗅着来人的气味。 “哎!”老太太发出吆喝声,想把老狗赶到一边去,谈意惟却一矮身,把它费力地抱了起来。 他认得这只狗,这是他的狗,是六岁的时候舅舅送的,没想到竟然现在还在家里养着。 当时,他们孤儿寡母住在镇上,确实需要一个看家护院的帮手。谈意惟拥有了自己的小狗,特别激动,每天都要抱着大黄睡觉,但后来开始频繁地打喷嚏、揉眼睛,妈妈才在院子里给大黄搭了个简易狗窝,把狗安置在了篱笆墙边。 “乖哦,乖哦,你年纪大了,不能激动。”谈意惟轻声安抚着剧烈喘气的狗,说着说着,眼睛也红了,赶忙抱着狗往屋里去,阮钺留在院子里,礼貌地对着老太太点点头。 老太太笑笑,犹豫了一下,抬脚也进了屋,去给谈意惟指路。 谈意惟并不需要指路,直接找到了洗手间进去。他进门,把门关上锁住,老狗就蹲在门外,吐着舌头喷着气等他出来,老太太看着奇怪,走上前,疑惑地抚了一把大黄的头。 进了厕所,谈意惟终于忍不住,手撑在洗手池的边上掉了一会眼泪。 大黄老了,不晓得寿命还有几年,这么长时间人事变迁,没想到它好像还认得自己,但此次相见之后,可能又是长久的离别。 第72章 他盯着满是水渍的镜子发了会儿呆,很多回忆走马灯一样在心头闪现。很小的时候,他犯了错,妈妈没空管教,都是把他拎去厕所面壁思过。在这个洗手间里,每一块瓷砖、每一道发了霉的缝隙,他都很熟悉,看见了都很有点哭。 早已消逝的童年,几乎与“快乐”无关。妈妈愁容满面,不怎么理他,虽然也曾经有过温情的时刻,但大部分时候,家里的气氛是压抑、沉重,就连小小的孩子也感受得到的那种喘不过气来的愁闷。 生存的危机无时不在,镇上的人总在背后说闲话,甚至有单身或者非单身的男人上门骚扰。妈妈是那么年轻、漂亮,又有幼崽需要保护,每天过的日子,不是单单“辛苦”二字可以形容。 他伸出手,摸了摸脸盆,从裤兜里掏出软纸巾擦了把脸。 5分钟之后,整理好情绪,假模假样地按了一下马桶的冲水键,又洗了洗手走出去,他刚打开门,老狗又扑上来,直起身拍他的膝盖。 大黄实在老了,脊椎已经不好,所以直立了两次,就又恢复四脚着地,在谈意惟脚边团团打转。 老太太很慈祥,热情好客,在谈意惟进洗手间的时候就去厨房冲了蜂蜜水,看见谈意惟出来,就殷切地挽留,非要两个人歇歇脚再走。 民引镇里有专业养蜂的蜂农,居民们喝的都是地道的天然蜂蜜,老太太冲了满满两碗,阮钺也有份,被叫进来坐下喝水。 谈意惟坐在实木大圆桌旁边,环顾四周,在墙上发现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画笔痕迹。老太太察觉他四处张望的动作,颇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家里小娃娃爱画画,大人没管住,太娇惯了,没得办法。” “哦哦,蛮好蛮好,小孩子嘛……”谈意惟尴尬一笑,夸了一句,偷眼看了看阮钺,阮钺立刻放下瓷碗,握住他的手。 “家里”“小娃娃”,谈意惟在心里重复了一遍,渐渐觉得有点不敢相信,外婆竟然是这样想的吗?她在心里其实承认了,我确实是她的家人吗? 他还记得,妈妈是因为有了自己,和外公外婆断了联系,小时候,他从来没见过这对与自己有亲缘关系的老人,只知道舅舅经常来家里,给妈妈送一点钱,或者几箱营养品,但每次也待不久,因为妈妈一见到他,就要哭,他不知怎么安慰,只能匆匆说上几句话就离开。 在谈意惟的印象里,舅舅是个面容清秀的男人,带一点忧郁气质,每次见了他,都要摸摸他的头,说:“乖一点,你妈妈不容易,别让她心烦。” 如果当时,没有那些时不时被送来的救命钱,谈意惟很有可能在第一次哮喘发作的时候就夭折,死掉了。 想到这里,他想旁敲侧击地问问舅舅,还有妈妈的现状,老太太话很多,好不容易找着愿意陪她聊天的人,没一会儿就把家长里短全都倒了出来。 她说,儿子在县里的高中教书,是特级教师,教过好几个县状元,很了不起,但个人问题解决不掉,没结婚,自己大半辈子发愁,愁得想跳河,但现在也不得不想开,可能有些人就是没有姻缘,注定孤独终老,人有的时候不得不信命—— 再说到女儿,命也不好,离过一次婚(当然这话说得含含糊糊),二婚是嫁给中学时候的同学,但不知道怎么一直生不出孩子,结婚几十年,药吃了不少,罪也受了不少,就是怀不上。到前些年,俩人都还在折腾,可去年,年纪到了,“更”(就是更年期)了,没法,这也是命,命里没有儿孙福。 老太太倒豆子似的说,没发现话里的漏洞——前面刚说了家里有小孩,后面又说儿子不结婚,女儿没有儿孙福,那孩子是从哪儿来呢?明显有矛盾,但她年纪大了,一边说一边忘,根本也想不起自己之前都说了些什么。 谈意惟静静听着,忧伤地忽闪了两下眼睛。他没想到,抛下自己之后,妈妈还是过得不好,已经生下来的孩子不想要,正常婚姻内的孩子求不来,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的阴差阳错,特别荒诞。 他没有戳穿老太太话里的漏洞,没有追问“家里的小娃娃”到底是谁,只是宽慰她,说没关系,人不是非得结婚,非得有孩子才能幸福的,但老太太不在意他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倒苦水。 谈意惟听外婆说了很久的话,心里也在猜,如果她知道了自己就是女儿非婚生下的那个孩子——她在这世上唯一的孙辈,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会对自己说些什么话。 会感到惊喜吗?会觉得厌恶吗?会勃然变色还是喜极而泣呢?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认真做着倾听者。他想,抛开所有恩怨情仇,所有前尘往事的纠葛,这个老人,也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热情,善良,思想保守,晚年又很有些孤独的老太太,对素不相识的人也能充满善意,需要有人陪伴她、听她说话。 而他愿意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作为一个不算讨厌的年轻人,给她小小一段时间的陪伴。 直到午饭时间,老太太顺着话头留他们吃饭,还要打电话叫住在县里的儿子过来给孩子们做个导游,但谈意惟婉拒了,虽然确实有点想见见舅舅,但想了想,觉得总还是不见的好。 见到舅舅的话,妈妈一定会知道自己来过。妈妈结婚之后,那么热切地渴望一个孩子,却从来也没去看望过自己,可见她要斩断这段孽缘的决心有多坚定。 当年,她好不容易做出决定,要把自己这个巨大的“错误”修正掉,肯定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再见面。现在,自己更没有必要重新出现,提醒她曾经做过多么残忍的事,暗示她后来在婚姻中遇到的重重困难理应都是因果循环。 谈意惟从来没想过要报复谁,也不想去折磨本就过得不算太好的妈妈,毕竟,8岁之前,也算是依靠着妈妈遮风蔽雨,顺利地出生、活了下来。 从老屋出来的时候,外婆给两个人塞了很多橘子,一个劲地说下次再来玩,阿婆炒土鸡蛋给你们吃。 她颤巍巍地走动,把两个人送出门外,又往远处走了一小段路,不舍地拉着谈意惟最后说了几句话,然后,就站在青石板上,对着他们挥一挥手。 看着两人的背影渐渐在青石板路上消失之后,她有些惆怅地擦了擦眼睛,又在微风中,潺潺的流水声中呆立了很久,才慢慢地回到了篱笆墙里边去。 第78章 飞天仙子 周日,谈意惟带阮钺吃去了垂河的特色早茶,点了一大桌子各色菜品,见阮钺也被汤包烫到了舌头,他还在旁边叽叽咕咕地笑了半天。 阮钺看着他笑,整个人都轻松了很多的样子,心里也松了口气,对着他抿了抿嘴,然后把冰豆浆扎上吸管,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递给旁边笑到不行的幼稚鬼。 谈意惟接过来,咬着吸管啜饮,在桌子下面勾着阮钺的手摇摇。 这次来垂河,算是了却了一件心事,从此以后,谈意惟觉得,自己就已经可以抛却那种“没有来处”的伤感,还有对于妈妈的隐隐的牵挂,真正地向前看了。 而且,他已经找到了可以扎根的土壤,有了妥帖的安身之处,只要在阮钺身边,他就不会再缺失生命必需的爱,永远不会再成为那个漂泊无依的小孩。 从垂河回到江滨,谈意惟精神放松,身体也放松,彻底成了闲人一个。 大四,基本已经没有课,毕业要求的实习早已完成,也没有找工作的压力,现在所有需要做的“正事”,就只有准备明年5月答辩的毕业设计。 他特别轻松地玩了好几天,窝在家里打游戏,打到阮钺实在看不下去,硬逼着他每天早晨6点起来一起去公园锻炼身体。 他跑不快,阮钺就推、拉、拽着他快步走,每天非得走个30分钟以上,据说这样才能达到强身健体的标准。 真是甜蜜的负担呀,他气喘吁吁地这样想。 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多久,有一天,一个学妹不知道通过谁的推荐来加谈意惟微信,邀请他加入今年迎新晚会某个节目的道具组。 提到迎新晚会,谈意惟又想起大一刚入学时因为不够“荒诞”而被毙掉的那座纸山。 那时候,他胆小,怕人,不喜欢集体活动又不敢说,参与排练的经历也算不上是什么美好回忆,于是想了想,还是打算拒绝。但学妹很诚恳,说知道学长做装置很牛,而且得了艺术家迟映鹤的真传,圈内的人都知道,迟映鹤最擅长用轻飘飘的材料搞创作,尤其是羽毛,而这次她的节目就是和这个有关。 她很快发来了一个剧本,央求谈意惟先看一看,看过再决定要不要加入。 这是一个音乐剧,舞美非常非常重要,学妹说:“一定要体现出我们艺术学院的水准才行。” 谈意惟点开文档翻了翻,艺术生总容易先被视觉上的东西吸引,他看了第一页,就被各种版本的舞台概念图震惊到了。 这个学妹很有想法,也是真的很用心,只是个小小的晚会节目,除了舞台设计之外,她还给每个角色画了三视图,附上了人物小传。 第73章 看得出,她很有热情,特别想把这个节目做好。 热情是可贵的,而且看了现有的设计方案,谈意惟觉得和自己的风格还比较匹配,应该不会出现和上次一样的问题。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一起做点事情也不错,考虑之后,他答应了这个邀约。 学妹的专业是数字媒体艺术,各种做图软件都很熟练,但是在实物制作这一步就要仰仗谈意惟帮忙,她很激动地约了碰面开会的时间,说好到时候见。 于是,谈意惟在家研究了几天剧本,又找迟映鹤帮忙采购了一些材料,到了约好的时间,就带着初步画出来的草图去开会了。 这一回,谈意惟参加节目排演的体验,和三年前很不一样了。 作为院里面小有名气,可以算得上是优秀学生的“前辈”,没有人敢随意对待他,都很尊重他的想法、意见。导演学妹也没有架子,说话特别好玩,每次找谈意惟来敲设计方案的时候,都要开玩笑似的,很俏皮地装作半跪,大声讲一句: “请学长赐图!” 这场音乐剧,名字叫《羽衣仙子新编》,原型是《搜神记》里的“羽衣女”故事,但采用“故事新编”的形式,不让被偷走羽衣的仙子向男人屈服,而是经过斗智斗勇后夺回自己的羽衣,最终与同伴一起重返天界,是一个圆满的,很理想主义的结局。 这故事的内核很现代,但美术风格的基调还是古典的,最主要的要求是“华美”,越炫人眼目越好,尤其是最后一场戏“飞天”,更需要在视听上达到震撼的效果。 谈意惟的主要任务,是给诸位“羽衣仙子”做羽衣,全剧的仙子统共6人,每人的羽衣大致统一,但细节处又有不同、而且颜色、质感都需要和舞美场景相匹配。他和导演、编剧,还有道具组的其他同学讨论了很久,终于定下了设计效果图,开始着手制作。 一个团队里面,氛围好,大家做事的动力也足,谈意惟渐渐全心投入了进去,因为时间紧、任务重,为了节省时间,他把材料都弄到了家里,每天就在书房,一整天一整天不出门,做衣服。 阮钺最近也忙,上大四之后,他渐渐接触到了课题组的核心工作,负担的任务也越来越重,有时候排队用实验仪器,要晚上才轮得上,为了跑实验结果,只能买一张折叠床放在工位通宵守着。 两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做,在各自的领域辛勤耕耘,生活很充实,挺有成就感,但阮钺对谈意惟重拾熬夜习惯的行为很是不满,严厉禁止了好几次,都被“要赶进度”的理由拒绝了。 等他们的迎新晚会办完了,一定要押着这小孩睡上三天三夜的觉,阮钺有点生气地想。 过了两周,羽衣终于制好,节目也到了彩排阶段,道具组的几个人一起来到谈意惟家,连衣服带支架,小心翼翼地搬到了舞台后台去。演仙子的学生有男有女,都是身材纤细、高挑的帅哥美女,见到全由羽毛做成的衣服,都觉得特别震撼,也特别梦幻,迫不及待想扮上看看。 但是,节目彩排到最后一场戏的时候,还是出了问题。 在这段剧情中,故事走到尾声,情感和音乐都进入高潮,重新夺回羽衣的仙子用独白唱段表达永远不屈的精神、重获自由的喜悦,然后,她和5个同伴便在合唱中羽化升天,金、红渐变的羽衣细细翩飞,拂过山岗、大地,最终消失在绚烂的彩云间。 舞台上的“飞天” ,需要用到威亚,之前在排练室不用真飞起来,什么都很顺利,但到了舞台上,上了真家伙,要把人一个接一个吊起来的时候,就有人遭不住了,害怕得不行,说什么都不肯飞了。 导演学妹的性格并不强势,组织经验也不很充足,再加上本来大家来出演,大多数都是为了好玩,得不到什么具体的好处,看人家从威亚上下来之后哭得那么惨,也不好再强硬地要求人必须起飞。 这可怎么办呢?导演像热锅上蚂蚁一样着急,还有一周就正式演出了,6个仙子,有2个掉了链子,如果只有4个一起飞的话,那场景的壮观程度可不得大打折扣吗? 但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还能去哪儿再去找个纤细美丽,会唱歌,还不怕吊威亚的演员呢? 诶?等下!纤细、美丽……导演忽然拍了一下大腿,想起什么似的,立刻向后台冲去,在一众高高的服装支架旁边找到了谈意惟,然后“扑”的一声跌在了人脚下。 “学长,救救!”导演学妹仰起脸,眼泪汪汪,用眼神哀求。 谈意惟大惊失色,赶紧把人扶起来,问“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这样?”导演妹妹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呜呜,学长你不帮的话,我的最后一场戏就毁了,我的节目就毁了,我的职业生涯也要毁了,呜呜。” “不至于不至于……”谈意惟赶紧宽慰她,“到底怎么啦?需要我做什么呢?” 刚才他在后台,隐隐约约听到幕前有人在哭,在喊“我的妈呀”,但没想到是演员临时撂了挑子,导演学妹挤挤眼睛,把眼泪挤出来,做出惨兮兮的样子,问:“学长,你怕吊威亚吗?” 谈意惟人傻了,反应了一会儿,才理解了,原来到了最后,竟然还是要让他上台。 “先试一下,好不好?”导演学妹小心翼翼地说,“实在不行,也不勉强!” 其实现在,谈意惟已经不那么害怕拒绝别人了,可这一次,为了节目能完美呈现,团队的小伙伴已经满怀热情地投入了那么久,虽然大家都还是大学生,经验相对缺乏,最后的成果也不乏有幼稚之处,但只要有一点点能让它变得更加完善的机会,也就还是不愿意放弃,想尽最大的努力去做出漂亮的东西。 所以,他同意了,赶鸭子上架地穿上自己做的演出服,吊上威亚,去舞台上方飞了一圈。 感觉还好,他不是很害怕,就是腿勒得好痛,吊在空中的时候,身体的重量全压在这两根绳上,勒到的又是比较脆弱的位置,飞了一圈下来,把他疼得脸都红了。 但是导演学妹一脸惊艳地看着他,说:“学长,你飞得好好看!比天仙还好看!真的!我发誓!肯定不骗人!” 谈意惟哭笑不得,讪讪地卸掉威亚,周围的演职人员全部鼓掌,纷纷赞成导演的话,哄着谈意惟不演也得演。 他有乐理基础,拿到了合唱的唱段,自己在后台练了几次,就能跟着大家一起继续彩排。到所有人彩排结束之后,他还留下来加练了一小会儿,因为只是一个小配角,倒也不是很难演,只是要“当众表演”这件事,确实还是给了他一点点心理压力。 但比起三年前来说,已经好多了,再加上,导演学妹“特许”他可以戴个轻薄的面具,反正是站在女主角身后,只要整体风格统一,露不露脸也没那么重要。 晚上十一点多,他回到家,在沙发上躺了没一会儿,阮钺也进了家门,一进来就看见他一脸疲惫,作一团烂泥状瘫在那里起不来。 “怎么还不洗漱?”阮钺换了鞋,走上去,拍拍他腰,拍拍他的腿。 “好累好累,”谈意惟手脚无力,假装奄奄一息,“动不了,起不来了呜呜。” 阮钺拉他的胳膊,很轻松地把他抱起来,谈意惟心安理得,一点力也不出,就软趴趴地,像一团棉花一样被抱到浴室去。主卧的淋浴间里有个凳子,阮钺仔细拿酒精湿巾擦了,把谈意惟放上去,调好水温,剥掉棉花皮,打算给小棉花洗澡。 谈意惟的腿被威亚绳磨破了,很明显现出两道红肿破皮的痕迹,而且是在比较尴尬的位置,阮钺低头见了,吃一惊,脸色立刻不好看,问他:“怎么回事?什么东西弄成这样?” “威亚磨的,”谈意惟困得直点头,歪歪倒倒地在凳子上颓着,“嗯……我在晚会节目上得了个角色,得吊威亚飞……” 阮钺皱着眉头,把他连人带凳搬开,用大浴巾严严实实裹住,又拿温水洗了毛巾,给他全身擦了一遍,又让他后仰着洗了个头。 “又逼你上台?”阮钺一边“沙沙”地揉着他满是泡沫的头发,一边声音低沉地问,“要不要我帮你回绝?” “不……不是,不用,”谈意惟半睁开眼,“这次是,是我愿意了的。有两个同学怕吊威亚,我是,我是临危受命!很重要的。” “别人不愿意吊,就让你去吊?”阮钺心里不爽,揉得手重了些,谈意惟用力摆了摆头表示抗议,堆在头顶的泡沫摇摇欲坠地晃。 阮钺还是狐疑,就怕谈意惟在外面被欺负,但仔细观察了半天,确实没发现有什么受了气的表现,谈意惟咂咂嘴,刚吹干头发,就往身后人的臂弯里一倒,睡着了。 阮钺叹一口气,心情复杂地想,谈意惟现在好像已经变得很厉害了,也许不需要自己再像老母鸡一样处处紧张,时时警惕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该觉得失落,还是该感到欣慰,但比起以前,谈意惟现在确实开心多了了,也不再那么容易受到伤害,无论如何,事情应该是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第74章 他收起吹风机,把谈意惟抱到床上去,给两条细腿上磨出小血点的地方仔细上了药,紧紧抱着人睡了。 正式演出那天,阮钺早早就到了剧场门口,排队等开门检票。 这一回,谈意惟知道了演职人员可以要一张“家属票”,不需要阮钺再自己想办法去抢。在自己的节目开始之前,他偷偷从幕布旁边往观众席上瞅了瞅,发现阮钺竟然坐在第一排最中间,也没有带着笔记本忙别的事,就板板正正地坐着,紧紧盯着舞台。 思来想去,谈意惟最后还是决定不带面具,就大大方方地做一回飞天的仙子。于是,他被化妆师按住,稍微涂了一点唇彩,因为足够白,没有上粉底,已经是很淡很淡的妆,但他还是很不习惯,一个劲地想舔嘴唇。 节目开始,他和其他3个配角仙子、1个主角仙子一起在“湖”里洗澡,男主角鬼鬼祟祟出现,偷走主角仙子的羽衣,主角仙子愤怒地高歌一段,其他仙子纷纷出主意,计划帮她夺回羽衣。 晚会节目时长有限,需要在十五分钟之内完成完整的起、承、转、合的戏剧结构,剧情非常紧凑,配上时不时就变得激烈昂扬的民族交响乐,和极其炫目舞美效果,简直叫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很快,最后一幕“飞天”就来了,仙子们高歌胜利,在一片金光似的大号小号声中,披着轻盈而华美的羽毛衣缓缓上升,脚下是五色花海,背后是绚丽的、滚滚涌动的火烧云,观众们乌压压的脑袋随着灯光中,5个虚虚实实的姿影慢慢抬起,目送着他们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5个仙子中,谈意惟站在最后一排,但阮钺还是一眼锁定了他。这一次,谈意惟在舞台上没有露出那种局促的,无措的表情,虽然仍然有一点紧张,但确实是主观上很努力,很投入地在表演了。 他就这样披着羽衣,在耀眼的光辉中旋转,上升,然后消失了。当幕布合上,灯光熄灭,音乐也戛然而止,观众席里掌声如雷般惊响起来,阮钺回过神,摸了摸脸,发现竟然满手是冷冰冰的泪。 已经多久没有过眼泪了呢?他根本已经记不清了,十几年来,几乎以为泪腺已经全然萎缩,但今天,一种陌生的感情袭来,又让他感受到了一种暌违已久的,湿润得能挤出水来的酸胀。 他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从舞台的侧门进去,去后台,想立刻见到谈意惟。 谈意惟卸下威亚,还穿着宽宽大大的羽毛衣服,被旁边同伴提醒,转身向后看去,就看到阮钺飞快地闯进后台,来到自己身边。 “哎呀,”他愣愣地,看清了阮钺不同寻常的浮肿的眼,“怎么——” 话没说完,被闷头抱住了,阮钺用了很大力气,震掉好些轻软的羽毛,打着旋儿翩翩地向地上落。 周围的人都识趣地避开了,去忙一些别的事,两个人无言地拥抱了一会儿,谈意惟摸摸男朋友的脊背,轻声安慰: “怎么啦?我……我不会真的飞走的呀!” 阮钺无言、沉默,稍稍松开了一点,但还是这样抱着,一直一直都还是说不出话。 很久很久以后,阮钺才对谈意惟承认,当时不自觉地落泪,确实是被那种“飞天”的场景震慑,昏了头,怕谈意惟真的就这样披着羽衣消失,回到天上去,重新做回天使、精灵、仙子。 谈意惟听了,好笑地轻轻揪他耳朵,说:“你童话看多啦?我是人类,如假包换的human,人类!不会长翅膀,也不会飞的啦!” 阮钺却摇摇头,抓住他作乱的手,重复说了几遍:“不是的,不是的。” 他想说,你不知道,你对我来说是一个怎么样的神迹。 灰色羽衣也好,金红色羽衣也罢,无限灰败的童年、渐渐拾得了一些体面的20岁,无论是什么样的你,对于我来说,都是最神奇,最不可思议的生命的神迹。 但他没有说出口,因为这些话实在显得太过肉麻,而他从来不擅长那种夸张的表达。 好在,他们有着很多很多的时间,足够从少年走到青年,从青年再逐渐变老。有些情话,可以慢慢讲,可以细细听。 总而言之,羽衣仙子没有被偷走羽衣,凡间的男人将永远拥有他的爱人。 因为他们,是非常,非常,非常地相爱。 (正文完) -------------------- 正文完结啦,现在心情太过激动,到周末应该会写篇后记,欢迎大家来我的微博@文炎文___找我玩呀! 还有几篇番外,会抽空写,接下来计划写中短篇合集 cp1852064中的第一个故事,然后为六月参加征文的长文存稿,感兴趣的宝宝可以点点作收关注! 这篇从开始连载到现在也有快五个月时间了,感谢这段时间大家的陪伴(鞠躬)会继续努力写故事的,希望能和大家再次相遇——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