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司卡林》 第1章 《墨司卡林》作者:青江一树l【cp完结】 标签:医生、破镜重圆、病弱 简介: 不要相信神。 神不爱世人,神会让每一个心软的人喝最毒的药,生最痛的病。 神治不好任何人。 第1章 痒,总觉得哪里痒,细碎地,若有似无地。 每过一阵,江惟英就要瞟一眼腕表,快了,但越是接近那时间就越是痒,那些会流淌的血液都变成了羊肠细线,在身体的各个角落不时剐蹭,真是难耐到了极限。 整整几个小时,他就这样坐在光线极暗的行政会议室里,盯着被投放的帷幕,那被调取的屏幕上正是外科大楼第一会诊室的即时影像。 十点没到,这场会诊还没正式开始,院里的医生正在陆续到场,端的是白袍严肃,却皆是面容寡淡麻木,其中不乏头发微白的,或是眉眼冷厉的,总之各有各的气势,给这再平常不过的会诊室平添了数道威压,年轻一些的医生地位自然低不少,得在主会议桌外找个地方旁听,这是默认的规矩。 这一代的医生能进江合,学历履历要紧,水平也要紧,但更要紧的一定是年轻的天赋以及在无数轮的筛选与评测后,配得上被传承的资质素质,对于大部分年轻医生来说,被冠上这个名字,其实并不比拿的拉斯克临床奖更容易,故而在他们的神情里总有些尚未沉淀的桀骜,藏在脸上从容的谦卑中,那是一份被肯定的荣光,是值得骄傲的。 透过屏幕,江惟英的目光略过这一张张脸,发觉自己几乎没有认真看过这群医生,不认识,也不面熟,更谈不上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不需要。 他只要有钱就行了。 他有钱,有很多,他用钱买最好的医生,这一间房的,这一整个院的,想买哪里就买哪里的,想买谁就买谁,他买最先进的实验室,买各种临床优秀的果实,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有钱就有地位,有钱就有贯穿各界的人脉,就有举足轻重的权利。 江惟英就没觉得自己缺过什么。 他不止一次感悟,这世上实在是没有比钱更实在的东西了,钱以外,其他算个什么东西。 时间不算东西,感情就更不配。 他今年34了,似乎就快要老了。 这是自22岁后的第12年,这时间算什么呢?漫长得像一条江,浑浊无趣,有尽头,又看不见是哪一天。 他也不算单身。 他的床也是一条江,躺过男男女女比鲫鱼多,感情又算什么东西? 大屏里的会诊室突然安静,红色的秒针在江惟英的眼中轻轻一顿,啊,那是谁呢,他想看得更清楚一点,他站起身走近了屏幕,终于看清了,却又依然不那么真实,于是他抬头捉住了屏幕上的光影。 林预啊。 他以前的小陪读,小玩具,小鲫鱼。 是个没什么底线也没什么人格的男人,江伯年买回来送他的,后来又是为了钱在他手心逃掉的。 是一条好看的鲫鱼,江惟英想,他当年也是挺喜欢的。小时候看不穿人心,什么都想给他买,但只能想想,长大后才明白林预要的他其实买不起,所以他才会被林预放弃,毕竟那时候江伯年比他有钱。 但现在就不同了。 要说多喜欢林预也不可能,十几年的时间,多大脸能让他惦记至今。 但是不能放过。 一个为了钱从自己床上逃走,转身投奔豪门去做自己姐夫的人,还不够屈辱么? 一个为了前途,连句道别都没有,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的人,还不够让人..念念不忘..么。 太够了。 十二年,在每一个因为各种原因睡不着的晚上,他都在想“怎么把林预抓回来,抓回来关到哪里,用什么方法教育驯服他,怎么让他成为一条听话的狗,乖巧的鱼”。 他要靠想着这些计划才能渐渐睡着,他每天都要在脑中完善、更新、再进一步优化各种抓捕计划的。 这样等到找到林预,就会方便很多。 但他曾经找了七年,都没有找到。 直到五年前,他自己出现。 那年也不是没抓过,抓不住。 这十二年,江惟英只见过林预这两次。 十二年前,得知江伯年送林预出国那天,他在学校甚至来不及换上一双鞋,姜辞的破大众被他开上了230码,拖鞋踩到死那烂车都依旧提不上速,整个沪宁高速都是那破车要着火的嚎叫声,警鸣的喇叭声都盖不过它,警车追了他一路他看不见,喇叭吵了他一路他听不见。 至今回想起来,脑子里出现的不是自己穿着拖鞋,疯狗一样抢夺林预的行李箱不让他走的画面,也不是林预扔掉了行李箱和他,空荡荡,头也不回进了关的背影。 而是那破车极力撕扯耳膜的惨叫声,震耳欲聋,深深刺激着心跳。那车曾经是一匹兴奋剂中毒快要死的野马,载着他不要命的狂奔,好像下一秒就要突然死了,又在每一个下一秒告诉你,还没死,你还要等下一个下一秒,多奇妙。 还有... 五年前,那年他先是听说了自己还有个二十七八岁的野生姐姐,过了几个月,又听说多了个野生姐夫,本来是无所谓的,但江伯年非要他回家来看看,说他见到姐夫会开心的。 那天他是挺开心的,抓到林预了嘛。 新婚,新郎,能有多新呢,他想看看,就抓到了房间看看。 他拉开阳台的窗帘,打开了阳台的门,他用林预的新郎领结捆住了林预的手,用他的衬衫铺在月光下的栏杆上,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拥抱着他,汲取着他,花园里的玫瑰香浓,不远处的宾客还在觥筹交错,他记得自己笑着跟林预说“好像我们结婚一样” 林预皱皱眉,懒散地向远方投去一眼,没有说话,翻身跳楼。 这怎么抓得住,他跳楼啊。 那窗下的花园里鲜红的玫瑰被压倒一片,林预躺在荆棘里,死死咬牙,倔强地抬着下巴,他刻薄的唇齿间挤出几个音,自己明明气得要死,却以为他在说很痛,急匆匆地下楼。楼下是真的冷啊,生生冻住了他的脚步。 那片被压倒的玫瑰不过是比往常更鲜红一些,其他的什么都没有了,是嘴边的笑也没了,嘴边的林预也没了。 林预就像前一次一样,但凡被他江惟英拽在手里的东西,全部都可以抛弃,一样都不留。 又是在很久以后,很多年以后,江惟英回忆这件事,渐渐才想起那天林预说的不是很痛。 是“别动。” 你别动,离我远一点,别动。 第2章 “来,人都到齐了,会诊开始前,先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事。”直录屏幕中传出声音,江惟英眯起眼睛。 “你们好,我叫林预。” 清淡的男声即冷又锋利,像一把手术刀,精准穿透了十二年的光阴。 “....你好,我叫林预。” 那个出现在体馆内,敢不敲门就站在他面前的男孩子,仓惶地对他说“你好,我叫林预” 林预,林预,盛夏的燥热在江惟英忽然走神的瞬间,连同耳中蝉鸣一起消失殆尽,那个长长久久的夏天,好像终于结束了。 林预,你知不知道,终于结束了。 幕布被他攥得太紧,起了褶皱,手中的那张脸被五指捏到扭曲变形,江惟英这才渐渐松手,连肩膀都松懈了下来,他唇边浮现了几分讥诮,转身离开了这间会议室。 林预,感情到底算个什么东西?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2-2 “那林医生怎么看?林医生?” “林医生不会还没倒完时差吧?” 林预从空调的喷着白气得风口调转了眼神,对新同事的打趣迟钝地“嗯”了一声。 有个年轻的住院医从他身后站了起来,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他走去将空调的风口往上抬了抬,见被人注意到,抖了抖肩膀 “抱歉,空调开大了” 众医生貌似都对他十分宽和,有附和的也有笑着的,要是林预敏锐点,他估计这就能发现这个住院医的待遇并不一般,但他显然没有。 他低声说了句抱歉,似有谦卑地开口 “您先请说” “嗯,情况介绍过,数据你们都看到了,那我就接着说了。”儿科主任的铭牌上姓什么看不清,微胖,五十多的年纪头发已经白了一半,他用笔头点了面前的电脑,各医生眼下的电子屏即划过一张放大的穿刺报告“介于之前已经康复的胶质细胞瘤,起初认为是该患者出现复发转移影响神经,导致出现呕吐、抽搐,甚至幻觉,但ct、血检、蛋白标志,腰椎穿刺,都是没有发现异常,患者年龄偏小,身体情况较差,不具备下一步手术检查条件,这是我们今天要解决的问题” “主任,会不会是接触性病毒感染潜伏期?” 外科主任摇头立即否认“不存在,临床上来看如果出现脑补感染,脑膜会先发生积水,依我看,目前检测标准都是阴性的情况下,其实可以考虑怀疑是在患者上一轮化疗、放疗过程中发生的异变,包括潜伏期临界反应,毕竟患者是个7岁的生长期小孩嘛,本身的器官和身体也在成长发育,有病灶的话,当然也是在发展,估计我们很可能遗漏了许多东西,要尽快进行mri排查” 第2章 “林医生?你在国外有遇到过类似情况吗,有没有什么想法?” 林预来回切换了几张报告,不卑不亢,坚韧有力“我同意李主任的意见,除了mri之外,建议增加一项毒物筛查排除神经毒素,并且需要着重监测这位患者的血氧饱和度。” 儿科主任笑了笑,“林医生心很细,是降了点,但还在正常范围内,我认为就算它下降应该也是正常的,患者年龄小,受身体情况影响,血液缺氧,心脏自然…” 林预打断了这个医生“这不是心脏的问题,这是肺的问题。” “检查下来他的肺没有问题,这个我们早前就做过了,何况就算有,肺部也不会构成脑部神经反应”有年轻的医生接上了疑问。 “临床上肺部的病变会诱发全身器官病变,包括肺动脉高压,心包积液,肺部纤维化等,一旦发生缺氧,就可以马上进行肺功能筛查,包括ct通气和插管” 儿科主任无奈地提了提嘴角“林医生,我从一开始就说过,他的心肺没有问题,肺动脉造影和动脉血很正常,ct也显示双肺正常。” “但他的血氧在降低。” “.....”儿科主任用鼻子出了一口气。 “也有可能发生的是耦合反应,除了胶质细胞瘤外,他还有别的肿瘤,比如肺。”林预声线低稳,但是他的话在这个环境里有一种隐蔽的攻击性,加上他淡薄到刻板的表情,几乎能在一瞬间让所有人都会认为这是一种傲慢。 “林医生,他还是一个七岁的儿童,什么几率能得两种癌症??” “这不是个例”他半抬起头看向儿科的主任,微微皱眉,明明是最简单的问题,说出的话却差点又把半百的老医生气出毛病。“几率解释不了他持续降低的血氧” 有人已经在紧张了,林预却仿佛感觉不到。 “好了好了。会诊病情嘛,既然是各个科室的合作建议,查查也没问题。”外科主任年纪还要再长一些,也没什么头发,他就坐在林预旁边,姓李,铭牌是林预刚刚看到的。 他接着又笑着圆了个场,转头对儿科主任道“老韩,我们科新来的林医生也是个博士后,你可不要小看啊。” “后生可畏嘛,哪里敢小看,既然林主任来了本院,又参加了会诊,不如直接跟踪这个病例?” 李修有些惊讶,他是个外科主任,再棘手的病例,也很少有主治医生愿意中途让新的医生参与进来,老韩当儿科主任这么多年,自有他声誉名望,这显然不是个善意的橄榄枝。 他想替这个新上任的副主任挡一挡,但话还没来得及到嘴边,耳边已落音 “好。” 李修顿时哑了声,微微讶异。 第3章 “医生,医生!”妇女在前头抱着孩子,脚步匆匆追着走廊里出来的白大褂,一边急步一边伸手拉住了医生。 “医生!帮我家孩子看一下吧!孩子奶奶前些天带着出去吹了风就一直热着咧....” 瘦高医生应是级别不低,妇女看中了他走在最前头,身后跟了一堆实习生,像是个厉害的,这才追了过来,她的丈夫紧随其后,是个壮实汉子,穿一双陈旧发灰的解放鞋,在一群实习生好奇打量的目光下显得局促而窘迫。 换作别的医生大约会要求按程序看病,或介于是别人的病例而避免接触,但林预停下了脚步,他查看了小孩的情况,打断了家属的絮叨, 问道“ct做了没有。”护士气喘吁吁追了过来,虽疑惑却也不迟钝“...做了血清和病毒分离,正在等病毒报告,血常规正常,血清报告特异igm有增高明显...但患者年龄过小..家属不同意做ct,担心会影响孩子健康” 骨结分明的手指忽然抽走了护士手中的几分报告,实习生有胆大的探着头,瞧着医生手中快速浏览的报告单。 护士则小心好奇着这新来的医生,应该就是那个刚刚出名的林医生了。 林医生把口罩戴得端正,露出的眼睛形状极好,腰杆笔直,看上去就是好医生特有的形象气质,他看着报告,表情不变,口罩外露出的脸上也没有太多叫人紧绷的严肃,这似乎也让初为父母的家长缓了几分焦躁着急。 一岁不到的幼小孩童,仍躺在母亲怀中哭闹不止,连日的高热,这孩子嗓音已然嘶哑,带着不间断地呛咳声,这母亲慌乱着急,轻摇着他哄,医生侧手拨了下孩子始终侧向一方的头,护士看着他的动作,也注意到了孩子略微偏大了的头围,又似乎有些疑惑。 “医生...”这母亲焦急地催促着。 “肠道pcr,做rna会更快”医生草草翻过护士递过来的病例情况,很快还了回去,手放回口袋里。 他看着面前的儿童,表情依旧寻常,声线低稳,像是在宣判一道刑罚:“高热,腹泻,多汗,焦躁,伴上呼吸道感染,观测病人头部肿大,怀疑脑积液,观测病人存在肢体疼痛,下肢活动受限,怀疑存在迟缓性瘫痪”医生身后的几个实习医生知道这是在告诉他们典型症状,有微微向前探查的,有拿笔在记的。 可听到“瘫痪”两个字,孩子的母亲却骤然踉跄着向后栽了一步,孩子父亲怔忡之下仍扶住了她,却也没有多少力气,直到她后腿碰到了病房内的椅子,直直坐了下去,他才盯上了医生“你...你说什么。我的孩子...他只是..只是感冒啊.....” 林预在护士递给他的巡防记录上签字,他抬起眼,口罩之下,连问出一个疑问句都显得冷漠淡薄“打过脊髓灰质炎疫苗吗?” “那是.....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像糖丸子,是脊髓灰质炎的疫苗..”一位实习生眼里带着同情,轻声回复道。 此刻林预视线已回到巡房签到表上,他打了几个勾,又加了一句“也叫小儿麻痹症。” 签完字,他又交代护士“已经收治了的话,就做脑部增强ct确诊,一周内跟踪ifa,igm比igg更明显,去安排吧。” “好的,林医生。” “小儿..小儿麻痹...那不就是呆子吗?不可能的!!怎么可能!怎么会呢..医生...医生....” 林预只是巡房路过,李修安排了术前接触,希望他来病房了解下分配过来的几个病人的情况。有人拉住他问,他便做了个诊断,马上还得去儿科大楼跟昨天的会诊病例,他今天要亲自过去做mri,脚步比较赶,故而视线从头到尾没有落在这对已瞬间崩溃的中年夫妻身上。 随着他一转身,李修拨给他的几个实习生也来不及唏嘘,跟着走了,原本稍为熙攘的走廊里尚有阳光照入,而人群的撤离,霎时间的空荡安静,对这对夫妻来说,整个世界就寂灭成了绝望的颜色。 那群离开的身影脚步极快,短短的数分钟,就几乎草草判了场死刑,王光明简直不敢相信。 他们托了多少人,欠了多少人情才挂上了这家医院的号,他们天不亮就从村里出发,等一天一辆的大巴车,从昨天一大早就往上赶,赶汽车,转火车,到了大城市里又四处打听着去倒转公交车,他们只听了这医院名气大,厉害,便使了全身的家当往这里来,是怎么千辛万苦,又是怎么在这个秋夏之际才匆忙赶到这里,其中艰辛更不用说,一天中就连汗湿的衣服头发,都能看出来、闻出来,求医多苦。 一个好好的孩子,除了高烧不退,也没有别的症状。怎么让这个如此年轻又冷漠到丝毫不肯多看看的医生几句话就打发了呢?怎么能就凭看了几眼,就判定他们好不容易得来的儿子..是个傻子呢? 他确实是个乡下人,他是土包子,没文化是,穷光蛋,但他们正正经经花了钱来看病,光明正大怎么就叫人瞧不起呢,怎么就不愿意给他儿子好好看病呢? 一想到这里,王光明心里又怒又气,手都跟着颤抖起来,他红着眼睛,三步冲了上去,厉声斥道“你别走!” “你干什么!喂!” “小心!林医生!” “啊!小心!” 王光明横冲直撞地冲开了挡在前面的人,粗糙大手一下子就揪住了那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医生,他揪着人的后领,仅是挥一把锄头的力道,就轻易把人甩到墙上。 “你干什么!...快放开林医生!叫警务室!!叫人过来!!” 有实习生拉住了王光明的胳膊,却完全不是对手,王光明一心是自己受苦可怜的孩子,眼里更是愤恨这冷漠无度的医生,只死死抵着他“你就是胡说八道!你就是看不起我们乡下人!!我们镇上的医院说了,孩子就是发烧,挂水就能好!!” “只是发烧,为什么你们要到这么贵的私立医院来。”林预被掐着领口抵在墙上,说完又是被重重往后一磕。王光明瞪着眼睛骂道“他...他就是体质不好!你是什么医生!你会不会看病?!” 林预没有反抗,皱了皱眉不自在地转了转脖子,语调平缓地解释道“我是病理学博士,博士后期间从事临床医学,是这家医院的外科副主任医师,没有胡说八道。” 第3章 他冷静地看着王光明“松手吧,尽早确诊治疗比较好。” “放屁,你这个庸医!” 3-2 “都围在那里干什么?!” 远远有人呵斥一声,众人回头看去,忽然就静了下来,为首的人在不远处停下,人群自动两边散开。王光明手下不禁一松,当下便被那医生不轻不重往后推了一把。 “副院...” “江院长.....” 江惟英的白袍穿的板正,他看着衣领褶皱,僵立在墙边的林预很久,没再往前走,而是示意李修上前去处理。 王光明低垂着头,嘴唇气得发抖,走得近了身上甚至有浓重汗味,李修却主动朝他伸出手去“你好,有什么事情您可以跟我说” 这时妇人听了动静,抱着孩子失魂落魄地站起身,眼中全是悲切,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道“是我们不好,对不住”她又对王光明嚅嗫了一句家乡话,王光明听懂了,他没理会李修主动示好的手,只是恍惚摇着头“不...不是......是..”他抬起通红的眼,反手指着林预,唇角颤动,声音却没了底气,艰涩悲愤道“是他看不起人!是他不负责任!!” 李修感到头疼,院里实验楼新进了一批天价数字的实验机器,院长叫他一起去验收,听了这边吵闹,一看又是林预,不由无奈“这位大哥,不如我们去会议室谈吧,站在这里,孩子也不舒服,不是吗?” “我不要听你们鬼话!你们医院就是骗人的!检查一个接一个的做,就是为了骗钱,你们还怕我恼,怕影响生意??你们这就是见死不救!” 周围驻足的人确实越来越多,但骗钱影响生意,那简直是开玩笑。 说到底,比起一般综合医院,江合更倾向于私立医院,又以外科最出名,这是正儿八经国际jci认证,江合集团独资的私立国际医院,向来是以医疗资源优渥,水平顶尖,尖端设备出名的,甚至国内一线的制药商都出自江合旗下。 这显然是寻常病人轻易不会来的医院,面前这家人能来,必定是早已知道孩子情况不妙。 李修脸上堆了笑意,语气和缓“那你想怎么办呢?你带孩子来,难道不是来看病嘛?” “我要他道歉!!我要别的医生给我儿子看病!” “好。”王光明话音刚落,李修利落地应了一声“这是你的权利。” “那他不得道歉??头抬得高高的,这是你们做医生的样子?” “这....”李修看着靠在墙上并不言语的林预,有些为难“要不,我替他向您道歉?实在是..” “不用”江惟英崭新光亮的皮鞋映入林预的眼底,他从两耳不闻中抬头,眯着眼看向前方。 “林医生,摘下口罩,向他道歉。” 护士中有悄悄吸气的,实习生中有轻轻皱眉的。 唯独林预。 他连一丝不满也没有,伸手摘下口罩,走到王光明面前欠身“对不起。” 所有人都微微讶然过,为他揭去口罩后,优越到不合常理的五官,也为他丝毫不在意面子里子,俯下笔直的脊背,那干脆利落的态度究竟是诚恳还是虚伪,都令人好奇。 除了江惟英。 他转身对李修道“新到的几台设备你去实验室做交付吧,我还有事要忙,这位病人交给秦兴,至于那些自视过高,医德欠缺的医生...” 江惟英的目光落在林预安放在身侧的修长手指上,那手指好像在某个秒数里微微蜷了蜷。 “我们院里肯定是会重视和处理的,李主任负责督促,要是人品不好,就解聘,江合不会用没有医德的医生,有后台不行,博士后也不行。” 李修听得冒汗,他知道这个小江院长跟老江董并不太和睦,没想到到处拆台,连自己的姐夫都不愿意给几分面子。 林预可不是什么小来头,李修是受了老董事的旨意,要提拔林预这个人的,虽然他不爱讲话,跟科里谁都不亲近,但也并不张扬讨厌,他知道儿科老韩那里少不了对林预刁难,早上特意分了几个实习生给他,这是别人要都要不来的,偏偏林预连接收都显得勉强,正巧一来就遇上这事,很难说这林预在与人相处这件事上也能像他的履历一样毫无缺陷,再看小江院的态度,估计林预这个人大概是确实不讨喜。 想到这儿李修沉思了一会儿,说“林医生刚从国外回来,又是刚上岗,还没有熟悉我们的接诊方式,这样吧,我就做个主,让林医生写个检讨书交给院里做个警醒,院长您看呢?” 江惟英似笑非笑,既没说同意,也没有反对,而是抬手看了看时间,转身走了。 李修松了口气直摇头,林预来了没几天,科里几乎兵荒马乱,他没批评林预,反而伸手想拍一下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谁知他刚刚抬手,林预敏捷地朝一侧让了让。 “主任,我去一趟儿科。”林预向他点了点头告退,李修看着自己落在半空的手,不免五官扭曲。 第4章 “血氧还在掉。”林预盯着监测仪,身边的住院师听了他说的话立即去看,但屏幕上下降的血氧值微乎其微,他略皱着眉说“但他的心脏和大脑很正常,别的也实在没发现有什么毛病能同时影响到这两块地方” 林预记得他,是昨天调整了空调风口的医生,之所以记得,是这个人让他感觉怪异,却说不上为什么,觉得面熟,但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林预听到那医生接着说“这样下去,是不是要上内镜?但这孩子怎么受得了。”他看着床上瘦弱的儿童发愁,那小儿童蜡黄的脸瘦得几乎只剩下眼睛能动,呼吸之间几乎看不见气体。 “林医生,你觉得呢” 林预摇头“肺有问题,要开胸。” “就算是肺癌也不能解释他出现神经问题啊。” “肿瘤转移了” “....好吧,但就算那样,也没有主治医生会同意在没有确诊之前开胸的。”住院医耸了耸肩“特别是我们主任”” 顺便自我介绍下,我叫顾星移” “你好,顾医生。” 顾星移笑道“你都不介绍一下自己吗?” 林预的眼睛静得像湖,冷淡疏离丝毫不带有交识的诚意,又或许是他确实不喜欢这个人,直到他照过病患的眼睛后才回了一句“我以为我上午已经介绍过自己了。” “对,是我忘了,抱歉,林预医生。”顾星移委婉一笑,病床上小朋友不能说话,顾星移弯腰碰了碰他的耳朵,那小朋友也笑了,看上去医患关系处理得很好。 “我其实可以帮你帮你去问问她。”顾星移指着走廊外的一个趴在监护室外玻璃窗上,满面愁容女人说“找韩医生还不如找她。” 林预“家属?” 顾星移点头“林医生,有几个家庭能支撑一场癌症?有几个母亲愿意失去孩子?如果能解决钱的问题,有几个人不愿意治病?” 林预皱眉望着他“开胸也不一定能救命” 顾星移耸肩“但至少能发现些什么,这小朋友才七岁,得了一场脑癌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五岁得癌症的时候,我刚好来医院上班,是我的第一个病人,如果他真有肺癌...我会很难过的。” “你们经常很难过吗。” 顾星移一愣,想了想说道“我难过的话,就会尽一切努力让自己不难过。”他稍一停顿,像在打量林预的表情,有些意味深长。可林预好像对他说的话并不感兴趣,顾星移只好自己把话接下去“比如,我可以帮他去医院申请儿童特大病情的补助。” 林预点头“好。” 末了,他可能也觉得自己不够热情,于是抬脚离开前又对顾星移加了一句“加油。” 待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前,顾星移脸上的尴尬才掉了下来,加油? 他不由得好笑,林预,要加油的人,真的是我吗? 第5章 江合的大外科人才济济,就算是李修,在副主任医师这个岗位上也是待了很久的,升主任至今还没几年。林预的空降再合理,也是不合情的,何况这个林预,也是三十多的年纪,虽然能坚持干到博士后多少是一种天分,可他们院里博士后很多,按江合的流程,是怎么轮不到个空降的,而科里还有其他医生,如果没有林预,最多明年开过年,副主任就该是秦兴。 秦兴也年轻,并且是个相当优秀的医生,不知这两天是不是因为科里空降的副主任,已经自请下急诊几天几夜了,基本见不到人,时间一长,科里喧嚣不断,什么猜测都有。 实习生等在门口叽叽喳喳,待林预一出来,瞬间噤声,面面相觑。林预刚来就受了院长如此待遇,不到半天整个医院都传开了,褒贬都不缺热度,只是无论他们在讨论什么,林预都没兴趣。 李修把林预单独叫进办公室,他今天推了四台手术,是为了给明天一台风险评估大的做准备:一个高龄心衰四级患者的闭式二尖瓣交界分离术,本想叫秦兴上来,却被推说急诊太忙,李修气得光了大火。 第4章 江合的外科手术大多都有教学意义,时不时会有各个单位观摩申请,像这种复杂性较大的却普遍的,一般是院内教学,李修叫人在群里发了通知,他一是想见识下这位新的副主任医师,另一方面打算让秦兴过来当副手,好清楚下彼此界限。 这个过程李修是要担着风险的,但秦兴不知道是压不住那份心高气傲还是不甘,迟迟不肯配合,中午勉强过来做了术前交底,整个人都阴着,再次搞得李修十分生气。 林预被李修临时通知明天有一台手术,但儿科也通知了他,那个患儿家属已经同意开胸,这是个好消息,林预巡房时看过,最多再掉两个百分点,就不得不开始手术了,他排的时间也是明天。 他跟李修说了这件事,李修皱着眉,觉得自己胆子十分地大“我这台时间很长,主要是观摩,一天两台你有没有问题” “没有。”林预不作犹豫,他的声音像一把崭新的手术刀,干净又犀利。 李修抿着唇,最终点了头。 为了明天林预的第一台手术顺利,李修取消了他下午的门诊,好提前熟悉流程。林预没什么好熟悉的,收拾了东西提前下班,下班之前又在科里粗略冲了个澡,他换了衣服,戴上口罩,步行进入地铁站。 头发还是湿的,地铁涌入的风呼啸而来,吹得衬衫紧紧贴在身上,他闭眼不过几十秒,站在那里却像睡过了一场,等听到地铁进站后,才费劲睁眼,这时眼中浓重的疲惫已经是完全罩不住了。 没有座位,也许别的车厢里有,林预远远望了一眼,确定了自己是一步路也不想走。 他抱肩站在门旁,看了下手表,十二分钟后,他能到达租房,到了那里,他还有很多事要做,这几天他的那些行李和家具都到的差不多了,需要整理,今天晚上应该也无法早休息。 林预有些强迫性洁癖,进屋先洗澡,哪怕刚刚洗过。 他租的房子只有60平,在这个地段不算便宜,墙纸也许是上一任租户贴的,灰得像外面要下雨的天,林预在网上看到这间房后就定下了,这房子很空,不乱,住下去也不用太费神。 被打开的行李还散乱在地上,大多数是厚重的医学书,网购到户的床还靠在墙上没来得及放下来,除了这些,这件屋子里的装饰物就仅剩一盏落地台灯,剩余小部分衣服则是因为没有衣架,临时堆在了地上。 手机铃声在房子的某个角落响了四遍,林预坐在矮凳上,直到头发擦完才去接起。另一头是个女声,她大概是向林预提出了一些让他为难的问题,他嗯了一个字之后,停顿了非常久。 “林预?你在听吗?你住哪里?我过来接你” 半湿的毛巾握在手中,已经很陈旧,粗糙地磨砺着指尖,就在对方不耐烦,又要出声提醒时,林预这才低低回了一句“我知道了,地址传给我,七点到” “好,那...你注意时间,不要迟到。” 林预按了电话,又是很久没有动,天要暗了,夏日傍晚的风从细窄的窗口吹过来,他竟感到冷,感到厌烦,感到无所适从。 临出门,他再次回望这间很小的屋子,一个不能称之为家的地方,他从来没有家,他甚至在想,出了这个门,再回来的时候他该是什么样子。 和很多年一样,脱了白袍,他依旧穿衬衫和黑长裤,没有贵重的配饰,也没有包,出门寡淡得像个穷学生。 不到半小时的时间,林预打车到了约定的地点。 江灿灿坐在车内,老远看见人走了过来,皱了皱眉,又很快不着痕迹地化作平常。 司机下车开门,很恭敬地叫了一声“林先生。” 林预“嗯”了一声,坐上了车。 第6章 自从江伯年对外宣称卧病,仅半年来江合旗下除了医院,药业外,连同大部分实业就悄无声息地换了新主人,加之他早已不大在医院走动,虽还挂着老院长、老董事长的称谓,却早已形同虚设,不大有用处了,是以,外界是个人都在传他病得有多重,传江惟英很快就要接替他联合懂事长的职务,但不知道江伯年到底是真的病重还是没听到风声,一直也没什么回应,各界邀约全推,鲜少有露面的时候。 江惟英听了就更不可能解释一二了,对传言他从来都是笑纳的,他的身价跟着名声水涨船高,政商界行走无往不利,开心都来不及,只盼着江伯年真的得个大病,两腿一蹬升极乐,到时候他正好收拾江家那些乱七八糟的小杂鱼,再把那个野种找个孤岛扔了,想想都是清净的。 今日家中看上去格外忙,佣人疾步穿过主屋和厨厅,行色匆匆,江惟英这才想起,连门前的花圃都被精心修剪过,滚圆的大蘑菇整齐的簇拥着几个泉眼,那太湖石都被刷洗得干干净净,真是好一个喜迎贵宾的派头。 他本应是个十分忙碌的人,至少没有时间会坐在这里看书。 但是他偏偏坐下来了,他想,他到底是继承了一些江伯年的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已经能掌控曾经控制不了的东西,但不想突然有一天还是会有新的意外。 从那黑色的车门被打开的时候,江惟英就感觉到了,戏谑的,讽刺的笑渐渐凝固,那女人挽着她的丈夫,笑着走进门,她高耸的肚子里装的是什么,江惟英脑子里好奇地想,总不能是个人。 他森冷的目光转向林预,手中的那本艾希曼已经不再安详。 6-2 “惟英,看上去你很快要当舅舅了” 江伯年忍不住脸上的笑意,目光缓慢地从江灿灿隆起的肚子上转向江惟英,眼中的仁慈还没消散,在泛起冷光的镜片后一闪而过,连同语气一道透着诡异的揶揄。 “哦?验过了没有?” 江伯年不见生气,神色也未变,江灿灿淡淡一笑,放下筷子说道“验了,是个男宝宝,爸不放心我在外生产,说还是回自己家的医院比较安全,到时候还要劳烦你帮我安排呢” 江惟英见林预置身事外,仿佛一心只有面前的甜汤,便抬手夹了只甜虾到他面前“说什么呢,我是说这孩子跟我有血缘没有”虾放到眼前,林预皱了皱眉,江惟英便连虾带盆接了过来,他解开衬衫的袖口挽起,边剥掉虾壳,边抬起眼皮“跟姐夫呢?有血缘关系没有?” 极深的眼眸里盛满了认真,挂在唇边那点浅淡的笑意硬是被这双没什么温度的眼睛稀释得阴暗冰冷,哪怕他一举一动看上去明明优雅至极。 江灿灿泪眼汪汪地注视着林预,伸手握在他的手臂“老公,我吃饱了,我们先走吧,下次..我们下次再来看爸爸...” “这也是你家,饭还没吃完去哪?坐下。”江伯年抬手招来身边的近人“老胡,一会儿去书房取抽屉里的那几份鉴定报告,送去让惟英过过目。” 江灿灿失去了吃饭的心情,不住地伸手抹去眼泪,林预看了她一眼,递了纸巾过去,却被江灿灿牵住手扣在肚子上,她委屈地嘟囔了一句“痛” 林预一僵“什么” 那交叠扣在一起的手映在江惟英的眼底,看得他眼珠子发涩。 “宝宝踢我。” 林预大概是要说什么,只听“叮当”一声,瓷盘坠地。 佣人不经传唤,是不敢进来打扰的,江惟英擦干净手,正笑着把面前剥完的虾肉挨个夹进林预的碗中“不好意思,手滑。” 江伯年精神不济,餐间只喝了些粥,他似乎对这场暗流激烈的会面已经失去了耐心,再也懒得维持和谐,拿手巾压了压嘴角说道“你不小了,有些事情要懂得分寸,我叫林预跟灿灿回来,你是早就知道的。我把林预放到医院里,也是为了帮你,不是让你找麻烦的,你以后自然明白” 他一次性说了太多话,背紧贴着轮椅,缓了缓气又接着道“还有,”江伯年蹙眉看着那些虾,明明是放在了餐桌的最边缘,却被江惟英逮了个正着的虾。心下不悦“还有,他对海鲜过敏,容易哮喘,你既知道就不要作弄他了。”江伯年仰着头吸气,随即招呼老胡上前将他推走,这个过程让甚至没有多看江灿灿一眼,反而是临走时对林预勉力扯了个笑,“你别担心,好好..工作就行。” 满桌的菜快要冷掉,江伯年一走,江灿灿便借口身体不适,拉着林预就要起身离席,江惟英却不准。 “你走了我剥的虾怎么办?” 江灿灿愤怒道“爸都说了他会过敏,会哮喘,你想害死他!” “嗯,我想” “林预,我们走!他是个疯子” 江灿灿拉住林预的手往外走,一时却拉不动,林预的另一只手腕被江惟英轻松握在掌中,他甚至不用握紧,反倒是牵拉到了眼前,垂眼再次发出天真的疑问“你告诉我,你走了,我剥的虾怎么办?” 江灿灿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被林预拂开的手,又气又急“林预!你做什么” 林预重新坐了下来,对上江惟英饶有兴致的目光,开口对他说了第一句话“吃完我们就可以走了吗?” 第5章 “我们..?”江惟英点头“不然还要留你们吃晚饭?” 林预淡声说好。 面前每一只虾都被完美地剥除了壳,红白虾肉整齐地排列在洁白的餐盘中,他重新拿起筷子,夹起来放进口中咀嚼,一只又一只,既不反抗也不拒绝的样子,一如在医院被要求道歉的果断从容。 江惟英知道,他还是那个林预,他是不会把任何东西放在心上的。 他永远都是那个林预,当年比起自己,他会选择江伯年,如今有他江惟英在,哪里还有选那野种的道理。 江惟英真是满意极了。 直到咽下最后一口虾肉,林预才站起身,等在一侧的江灿灿对江惟英怒目而视,高高挺起的肚子自带气势,江惟英见状笑出声来“谁说你可以走了?我同意了吗?”他双手交叠拍掌,即有佣人走近餐桌听候吩咐。 “江惟英!!” 江惟英权当听不见江灿灿的愤怒,吩咐道 “去买点抗过敏的药,买贵的,要是不知道哪种好,你就都买回来,到时候让林医生自己挑。” “我什么时候可以走?”林预轻轻皱眉,声音很低。 他好像总是想走,想离开他,那种迫切的心情让江惟英浑身的血液又开始发热发痒,他想林预一定不知道,这十二年的忍耐从看到江灿灿的那一秒起,就已经到达临界,这过去的每一秒,他的神经系统都早已游离在理智之外,他看面前的林预就像是一把手术刀,他看江灿灿,看江伯年,就是那清蒸白灼的虾,他要亲手剥掉他们的壳,要用最锋利的刀,割开他们的血肉,就像当年,他们对自己做过的那样。 他盯着那隆起的小腹走神了,修长的指尖几乎快要碰到江灿灿的肚子,快了,快了。 江灿灿惊恐地向后倒退几步“你要干什么!” 江惟英摇摇头,他收回指尖,弯腰柔声道“姐姐..你猜我要干什么。” “你....”江灿灿护着肚子,神色小心地向身边求助“老公...” “老公?”江惟英笑了,随后声线骤然变冷。 “滚”他吐出这个字,伸手猛地把林预从她身侧拽了过去,江灿灿又惊又怒,林预却好像已经预料到会发生的一切,他朝江灿灿摇头示意她先走,江灿灿急得想骂人,江惟英已经拽着林预离开了。 “姐姐,再不走,就不是那个孽障踢你了。” 第7章 林预被江惟英握着小臂。 他哼着歌,就这么抓着林预,悠闲地穿过每个佣人都看得见的回廊,小院,直到他的房间里。他不在意任何人的目光,只是将手中的骨肉越收越紧,力道几乎是要捏碎里面的血肉。 是这里吧,刚才江灿灿摸上的,就是这里,他今天看见了,就在每一个刚才。 这么多年在他没有看到的地方,江灿灿碰过他上下每一寸地方吧,江惟英的视线最终停在他的唇上。忽然问 “你也吻过她吗。” 林预依旧皱着眉,没有说话。 江惟英顿了顿,轻笑“说谎” “你最喜欢说谎了。” 他已经不太清楚是用一副如何扭曲的面孔把林预拖进了房间,不怪他,是他自己不知廉耻,不知死活,怎么能怪他。 透着几层薄纱照进来的月色是昏暗阴郁的,没有人开灯,林预站在柔软的地毯上,腿脚虚浮,他背部紧紧靠在墙上,被迫接受江惟英喷洒在颈边的每一寸呼吸。那冰凉的指尖有着极大的力道,掰起林预侧过去的脸颊,贴近了鼻尖,隐约的颤栗,乍现的鸡皮疙瘩,无一不是对江惟英无声的抗拒,哪怕他依旧不出声。 “你过敏了。” 顺着领口,他轻吻着林预微微发烫的皮肤,从颈侧到耳边,却停在唇侧,鼻尖相抵,他看上去是极温柔地爱怜着面前的人,手却在林预修长的脖子上慢慢收紧,那喉结滚动,艰涩地滑过掌心,江惟英问“上次不是叫你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了么,怎么不听。” 林预涨红了脸,费力地张口呼吸,快要窒息的感觉比疼痛更难受,他不由自主抬起手来想要摆脱江惟英的桎梏。 那是多么不自量力。 “怎么不听。”江惟英下一秒又摇头否定自己,猜测起来“你想要什么?江伯年无法给你的东西,是不是我可以?” 他盯着林预睁大的眼睛,里面麻木的瞳孔正在微微放大,缺氧到紧绷的身体正在逐渐放软,直到接近窒息,林预唯一的动作是仰起头,像是张口给了回应。 “我猜对了?江伯年已经走到头了,你该找下家了,对吗?轮到我了,对吗?” “....对。”被掐紧的嗓子里透不进一丝空气,林预刚挣扎出一个音节,江惟英就突然松开了桎梏,他用唇狠狠封住了林预对氧气的渴求,碾压着他的神智,夺取他的呼吸,他盯着林预的那双通红的眼睛,那里面蓄满了水,深浓得像一片起雾的夜海,看不见尽头。 等江惟英松开了他,林预早已像一滩烂泥软下。他沿着墙壁慢慢滑到地毯上,按着脖子剧烈咳嗽着,江惟英打开灯,刺目的光亮下,林预闭起眼睛,眼角的水迹掉在地上,像在哭。 7-2 但林预是不会哭的,他没有感情,对自己没有,江惟英也不相信他对江灿灿会有。 当然,他不需要林预的感情,他要的是一笔债,一笔林预必须还的债。 “说说你想要的”江惟英点了根烟,他仰头吐着烟雾,双腿交叠,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林预的狼狈。 “钱,前途,权利,或是..自由?”说起他觉得好笑的事情,讥讽得语气就轻而易举泄露了出去,林预渴望的一切,如今都在他的手上,当然也包括自由,林预对江伯年而言,不过是个附属品,在林预还是个小处男时,就被赠给了他,而对江惟英而言,林预曾经,至少算是个礼物。 “你说什么,要大声一点。”林预的脖子上赫然是一片红色的掐痕,他嗓音嘶哑却无比清晰,传到江惟英耳朵里,就是个完全讽刺的笑话。 “都要,钱..前途。”林预抬头重复了一遍。 “太贪心了,用什么换?老去的脸,没有价值的存在感,还是....肮脏的身体?” 林预靠在墙上呼吸急促,空气吸不进去,缺氧让他不得不仰头张口竭力呼吸,模糊的视线里都是黑影,纵使他用力抓紧了地毯,疼痛也未溢出一声。 “自由,”林预的执念是一把与欲望精准契合的钥匙,向来目的明确,这份执念坚挺到即便是他快要死了,也还能挤出一丝清明,天真地询问“你不是在意吗,我不要自由。” 丑陋。 除了自由,什么都要。 像林预。 药就在门外,江惟英不给,房间就只剩林预的喘息声,好听。 “是像当年,你的父母把你卖给了江伯年那样么。” “是。” “那就是在求我包养了,是这个意思吗。” 林预别过头,视线失焦,舌尖剧痛,发出的声音近乎呢喃“.....是。” 江惟英拉开窗帘,月光如水,花园里的玫瑰早已不是当年的那片,它们星星点点的红色随风摇曳,似也在张望,他靠在栏杆上,忽然问道“你跟她做过吧?你摸过她全身每个地方吗?多久跟她做一次?” “.....我没有。” “又撒谎了”江惟英叹了口气,他看着满园的玫瑰眼神渐渐迷离“还有谁碰过你?除了她还有谁?女人?还是男人?林预,还有别的男人上过你吗?” “他们会像....我一样让你..爽吗?” 林预没有回答,他靠着墙站了起来,缓慢地摇了摇头。 “过来,”江惟英朝他伸出手,林预今晚听话极了,一路扶着墙壁走了过来,江惟英拉住他的手,懒散地趴在他肩上,贴着他的耳朵。“林预,你还是说点好听的吧。” “.....” “说你错了,说你对不起,说求你原谅我,说你离不开我。” “.....” 如同一只饫甘餍肥的雄兽,江惟英用下巴磨蹭着林预的肩,诱哄着“你要忏悔,要说对不起,说你很后悔,说没有我你过得一点都不好,说你想我,说你其实想我想得要死,离开我你痛不欲生..” “......” “说给我听,林预,说给我听。” “我.......” “嘘.....”江惟英闭上的眼又睁开,他手心捂着了林预的唇,林预接下来的任何话都不被允许说出口,他不想听。 “还是别说了,我一点都不相信你。” 他体贴又温柔地看着林预美丽的眼睛,那因为过敏急促的呼吸渴望,炙热,真实,他看着满园的花,轻声浅笑,摊开了手臂的动作像邀请“要不你教教我,要怎么才能相信你” 林预明白。 他颤抖着将手抽出带有余温的掌心,朝后退了两步,握紧了栏杆后又在一瞬间完完全全地松开了手,不带一丝余地地张开双手朝后倒去。 第6章 林预总觉得自己是不会害怕的,实际上也只有那几秒的失重恐慌,就是有点疼。 哦,掉到地上了,他艰难地转动了脖子,玫瑰的刺再次无孔不入地扎进了整个背,它们都长大了,这就是时间的报复吗,他终于动弹不了,不用再呼吸了。 他眼睛里最后的清明,是阳台上坐在那里的人。 还是那个江惟英。 第8章 要进一趟江家的大门属实不容易。 顾星移出示了工作证,门卫还得往上打两个电话才被放行,江惟英的别院多得数不清,他都是常客,但到这座传说中的“江府”还是第一次,何况又是这么晚。 他被人一路引着往前走,“江府”之大令人咋舌,单从门外可丝毫看不出这私家园林的奢华气派,包括一路上的小湖小景,在灯火通明的夜里全是不多得的漂亮,他倒是有点好奇,这次又是把谁玩坏了,半夜让他送药。 走了一阵终于才到,正要跨上台阶,只见两个人匆匆忙忙抬着什么东西在前边走着,顾星移这一细看,心里一阵讶异,接着又有些明白过来,暗带嘲讽地叹了口气。 “您认识啊?”领他进来的就是这个中老年男人,他经常接送老院长,顾星移见过几次,知道这人姓胡,应道“算认识吧..” 老胡笑了笑“那就好,不然我还担心擅自请求您,太过冒昧。” “胡先生,有事您请吩咐就可以。” 老胡满意地点头道“小东家说林先生是喝了点酒,才从二楼阳台掉了下去,摔得不轻,着急得很这才叫的医生上门来,不过好在下面是个小花园,人还清醒,就是扎了一身的刺,真是受罪了。” “不过这本来也没多大事,就是怕外边的人知道了,传出去不好听啊,您也知道,林先生还没站稳脚跟儿呢,家里外人多,院里跟集团里更是嘴杂得很。” “我明白的,谢谢您提醒。“顾星移拎着药箱,看上去文质彬彬懂事得很,老胡抬手微微指了指二楼,顾星移跟着抬头,方才没注意,原来江惟英竟是一直站在那里看着,甚至还朝自己举了举杯子,倒完全不像这老狐狸口中着急的样子。 “那我先上去看看。” “也好”老胡又添了一句“您来了我就不上去了,但这事儿还是不要叫我们老院长知道,他身体不好,怕动气。” 顾星其实不怎么明白,他一年也见不到老院长几次,为何专程吩咐他一个小人物这些。 等他上了楼,见了林预,他突然又明白了,哦,确实是..太惨了。 8-2 林预侧身伏在床上,白色的衬衣像是开了花,大大小小的红色晕染了一整片背,人倒还醒着,闭着眼睛皱着眉,看上去还是跟医院里的林预一样,浑身透着理直气壮的倔强。 观他喘气急促,顾星移放下药箱,在床边坐了下来,林预的衣领子里有被狠掐过的手印,一整圈,红得发紫,这得下多狠的手,顾星移偷偷看了一眼江惟英,又去掀开林预的衣服看个清楚,但指尖还没碰到,就被抬手挥开了。 真是没想到林预居然还有力气来推他。 “你不疼啊?”顾星移气笑了,他手上没停,利落地给林预扎了一针,又过了好一会儿,等人没什么动静了才上手去剥他的衬衫。 衬衫上的血迹已经有些干了,又是叶子又是刺,顾星移剥得小心翼翼,有些费力。 “麻烦您过来帮忙把他翻过去,我好看看他的背” 江惟英没反对,配合地走过来架起林预,他扶着林预的肩膀让他趴在自己怀里,动作利落,看上去挺柔和,抱小孩儿似的。 江惟英就那么盯着顾星移用指尖一点点儿地剥除那碍眼的衬衫,瞥见林预腰间松软的被单起了褶皱,视线就移到了他那青筋暴突的手背上。 听见江惟英“啧”了一声,顾星移手一抖,衬衫被这么一扯,林预也跟着抽了一下,江惟英笑道“你不是儿科医生?没有家长投诉你?” “儿科医生怎么了?儿童也不会跳到荆棘里让我拔刺啊。” “用剪刀。” 顾星移摇头“没区别,给了镇静,这会儿迷糊着呢。”他抬头问道“就这么担心?”说完顾星移干脆动手撕开衬衫的袖子的衬衫,星星点点的血红色开满了背,部分刺甚至还在肉里,等衣服都退了下来,那些刮痕和细密的孔洞在这片薄背上就显得格外冲击性。 他拿起钳子夹了块碘伏涂抹伤处,半晌顿了顿,呷道“这不正是你喜欢的那款吗,怎么舍得弄成这样。” 江惟英往林预背上轻轻吹气,闻言笑道“我也喜欢你,你愿意这样吗。” 顾星移想了想,有些遗憾“其实我见过他的照片,在你某个床头柜的证件本里,学生照,盖了半个章那个。” 后面的话,他想了想,没说,其实这些年在江惟英身边,像林预的人他见过太多,但只要林预一出现他还是会感觉得到,这是本尊。 “你这个习惯不是很好。” 顾星移已经处理完了伤口等着晾干,他凝视着林预的棱角清晰的侧脸,忽然清晰地意识到,林预脸上的五官全是真的,没有被动过一丝一毫的,他是天生长成了林预的样子,他连名字都叫林预,是真实的,林预本人。 这真是一件不可抗力的事情,哪怕年份已经这么久了。 这些年,整个医院都以为这个小江院长只管行政,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一任江院长拿手术刀的水平也许并不比上一任差,尤其是,动脸,只有一个模板,只动一种脸。 也是直到见到林预那秒起,顾星移才明白,炉火纯青跟鬼斧神工在真实面前还是有很大差别的,不是江院长的水平衰退,是他心里的林预太过完美,那模版一样的林预永远二十来岁,年轻,精致冷清,无可挑剔。 有条件当林预的人,眼神要干净,头发不能染色,手脚要修长漂亮,脸上不能有笑,要穿白色的衬衫,要有笔直的背脊,说话不能太多,声音不能怯弱,刷牙要刷五分钟,灌肠要灌满1000毫升,上床的时候不能出声,下床之后自动变路人。 这些内容顾星移早就会背了,适当时候还得教教新人。 顾星移明白这条流水线上他不是第一个,也不可能是最后一个,所以他去当了最懂事的那个,江惟英的喜欢是一次性的,但是顾星移能得到的并不是,他得到了很多,已经足够多,多到不应该再去肖想更多。 也许他看着林预的目光太久,久到不由自主地走神,听到江惟英的嗤笑,他抬起的目光还有未散的迷惘。 “看呆了?有这么好看?” “还不错。”顾星移给抹了膏药,留了一盒消炎药“就是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 “你觉得呢?” 林预早已醒了,镇静剂似乎对他效果并没有多少,他侧脸靠在江惟英的胸口,看着顾星移的眼睛是不起任何情绪的平静,顾星移玩心一起,笑道“他能遇到你当然是幸运的。” “哦?那你呢?” 顾星移当然也是幸运的,没有江惟英,他在整个顾家什么都得不到,哪怕他其实跟林预一点都不像,除了这双漂亮的手。 他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你不怕林预知道我们的关系?万一他醒了呢?” 江惟英像听笑话似的“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顾星移提起药箱摆摆手“走了,以后半夜不要总为其他男朋友喊我,我会难过的。” 8-3 门一关上,林预睁开的眼睛就闭上了。 江惟英只当什么都不知道,他拥着林预惬意地换了个姿势,一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还能悠闲地轻抚那片斑驳的背脊“我不喜欢住在这里,你在这里老受伤,我会心疼的。” 林预当然是不会说话的,这次连眼皮都没有再动,好像真的睡着了一样,江惟英勾起嘴角,没有揭穿,他躺在床上,睡不着,他回想着从前每一段关于如何制服林预的睡前计划,也依然睡不着,心跳的声音在耳朵里无限放大,他的,林预的。 好像只有这种频率重合的时候,才会让他感知到,哦,原来大家是活人。 活着啊,活着应该是有点高兴的。 然而这一夜着实不怎么好过,江惟英像抱着蒸锅里的馒头,被捂了一身汗,林预一会儿高热,一会儿低热,消炎药几乎对他无效,偏偏林预除了发热流汗外一点反应都没有,连眉头都不皱,呼呼大睡,反倒是江惟英被折磨了大半夜,焦躁起来。 他嫌林预趴在身上热,但被推到一边后林预就会自动翻身,笔直躺着。反复把他翻来翻去,江惟英也翻累了,只能把林预摇醒,又给他弄了杯退烧药。 林预惺忪困倦,被叫醒坐在床边有些摇晃“这是什么” “退烧药,你太热了。”江惟英看他慢吞吞下一秒就要睡着的样子,有些不耐烦,抬起他的下颌就要把药灌进去,不料林预喝了几口忽然撇过头,他似乎清醒了点,低声解释“不用喝药,等下会自己退烧的。” 第7章 “你还有这功能?少废话,快点喝完,我明天还有很多事。” 顶着干裂的嘴皮,烧红的眼睛,林预皱眉继续拒绝“喝这个我胃痛。” 林预好像没那么听话了,江惟英不出声,烦躁地捏开他的嘴角,不紧不慢地把一杯水给他喂了下去,林预不断眨眼,本能怕被呛住,只能配合着将水咽下去,江惟英这才满意“胃痛怎么了?谁还没个胃痛?” 林预还坐在那里发懵,微微弯着腰,因为这个姿势,他背后的脊椎节节凸出,如同竹节般明显,而肚皮和腰间只有一层极浅的皮肉,侧面看去薄得像纸,就这么一会儿过去,他颈上的红痕已经显现出了狰狞,青紫交加,整个人显得可怜极了。 “早点睡吧,你明天也不能出差池。” 是不能,林预重新躺下了下来,江惟英熄了灯,黑色填充了整个房间,林预能感觉到江惟英的气息在他身后很近的地方,他没了睡意,越来越清醒,脑子里不断将明天手术的流程,年纪越大,他对疼痛的抵御力就越差,没有药的时候很难控制自己,大部分时间比起疼痛,他更怕自己失控,那种时候,他总会忘记自己在干什么,这是很可怕的事情。 第9章 江惟英醒的一向很早,林预睡觉不爱动,还在睡着,保持着弯腰侧躺的姿势窝在怀中,看上去难得柔和,他顺手摸了下林预的额头,也确实已经不那么烫了,就没叫醒他,下床去了健身房。 等他洗完澡进门,佣人却告知他林预已经走了,江惟英点点头,回到房间算时间也差不多,便没有追究。 大外科这批送进来的实习生有九个,分了四个去急诊,留下的几个基本都是主任和副主任带,李修平常事情多,除了偶尔被邀请去地方上做专家会诊外,本院一周还有两天的门诊,所以实习生每天都眼巴巴地早早守在林预的门口,好跟着巡房,等着派任务。 早晨九点,林副主任不见人影,护士和实习生面面相觑。 李修问了两次,才有个实习生说道“我们联系不上林老师。他的电话关机了” “备用电话呢” “李主任,林医生登记的时候说家里没有电话” “胡闹!” 护士长撇了撇嘴“那人家后台大,有什么办法嘛”李修瞪眼,招手道“扣他这个月的工资和奖金,病例都给我,我去查房” “哦对了。”护士长说“听说昨天那个孩子的会诊结果跟林医生诊断的一样,这样的话...还需要写检查吗?” “别一口一个林医生的,他是主任,还要我提醒你?”李修哪能不知道结果,检查这种东西写了还能认真看吗?但他总不能说不写,这是个什么鬼问题。他瞥了一眼护士长,轻哼了一声,带着一群实习生下电梯。 正好错过了林预。 林预确实迟了,他来不及回租房,草草地在医院冲了个澡,早晨他从江惟英的衣柜里拿了件衬衫,肩膀有点大,好在其他也没有太大影响,可尽管领口系得极高,说话的声音却还是嘶哑。 “这是今天的排单?”回到科里,护士把今天排的手术单送了过来,他皱了下眉,昨天预定的手术都排在下午,甚至儿科的那个脑瘤小男孩和主任的二尖瓣分离术时间都是重叠的。 “是啊林主任,李主任刚刚看过,没联系上您,去巡房了,单子已经签过字了。” 他上午十点还有一台儿科的肠套叠复位,不算复杂,但儿童特殊一些,需要跟麻醉医生确定下区域方案,时间非常紧。 他匆忙点点头,随即要赶往儿科,但脚步一起,就有点发晕。 “怎么了,林主任?” 林预抬手制止了护士要扶他一把的动作,脸色微白“抱歉,没事。” 胃痛了一夜,他早上半点胃口也无,医院的便利店跟食堂大排长龙,他也没有那个时间去凑合,缓缓也就过去了。 他锤了锤饥荒的胃袋,一边翻看着病例,电梯到的时候仍低着头。 “早,林主任。” 秦兴按住了电梯,似笑非笑,林预朝他点了下头,走进来继续盯着病例“早。” 秦兴在急诊连续熬了几个大夜班,不知道是被李修教育过还是自己想通了,遇到林预,已经没了那份箭弩拔张。 他以为林预不会开口,不想林预让他很意外。 “秦医生,我看了手术排单,周五下午你有一台脊髓血管畸形手术。” “嗯。” 这个手术很罕见,年龄偏小,是个不到十四岁的男孩,蛛网膜持续出血,混合型动静脉畸形,难度相当大,预后不太好,更罕见的是这个患者本身有凝血障碍,情况比较恶劣,不一定能耐受。秦兴接这个手术非常犹豫的点主要就是因为后者,但是如果他做得成功,必然又是一项大成果,为此他还是接下了,为了做方案和并发症的预案每天忙到秃头。 林预稍稍思考了一下,抬头认真道“你能让给我么。” 9-2 电梯门在一楼打开,秦兴是冲出去的,仿佛跟林预再多待一秒都会因为过度呼吸气死在里面。 林预微微讶异,他视线随着秦兴急速离开的背影慢慢下移,落在电梯光洁的地板上,郁闷的眼神一闪而过,似乎不明白为什么秦兴那么生气地拒绝,却又因为被拒绝显出了罕见的担忧。 电梯门开了又关,林预垂了眼睛,伸手去按开门,手指还未碰到键,门已经开了。 电梯外站着一个看上去跟外科大楼毫不相干的女人。像个没有戴墨镜的明星,很漂亮,随着她站进电梯的动作,长发摇曳出一阵馥郁浓香。 林预侧身走出电梯,他对世上大多数人和事都没有好奇感。 连女人也因为他对自己的不屑一顾而惊奇,林预一离开,她忍不住把脸凑近了电梯一侧的轿厢上,到处查看着是否有什么不妥。 门诊大楼和儿科大楼相连,外科和住院部在更后面一些,中间隔了一段人工湖和花园,临边有24小时便利店,因此不少护士和家属都喜欢坐在这边匆忙解决一顿饭。 “早上好,林医生!” “早上好” “林医生早!” “早。” 林医生出道就成名,一路给林预打招呼的人,虽然全不认识,但林预还是一一回应了,他不爱笑,眼睛看着别人再点头回应上一句,小姑娘已经一个比一个兴奋雀跃,殊不知林预心里想的却是,以后得绕路了。 儿科大厅大概是全医院最吵的地方,通常聚集单位是一户口本,有老有小,哭声、喊声、责骂声不绝于耳,世间百态的起因似乎都浓缩在了这栋楼的每一个幼儿身上,每家每户每个孩子,都是宝物。 林预穿过大厅,他为了一个小时后的手术去找麻醉科的医生做术前交底,这本可以电话联系或者直接在手术前的准备上做个对接,但李修嘱咐了他很多次,要他放低姿态,主动去见第一次合作的医生,他提前给卢医生发了信息,说是在会诊,请他稍等一会儿。 儿科跟其他科室不同,有很多五颜六色的东西,小型沙滩池,室内游乐场,甚至有扮成卡大型通人物的陪护做接引。 他看了看墙上的时间,绕过游乐场往病房走去。 “你妈妈又把你放在这,出去上班啦?” 游乐场的滑梯下坐着个小光头,独自翻一本卡通算数本,有些旧了,林预听见刚刚护士经过时笑着问他,男孩乖巧地点头,怯生生地。 他看上去跟其他儿童还是有很大区别,个头偏小,很瘦,面色发黄,大而圆的眼睛自然下弯,看人的时候像只小动物。 没有人陪护他。 林预停住脚步,在走廊的拐角处站定,远远地看着。 身边不断有卡通玩偶路过,一般是医院实习期的医生,有些则是被老师打发出来帮忙的,医院有规定,义务劳动每个月考评都有额外加分,故而这里的玩偶人物非常多。 大熊是黄色的,穿着红背心,也许里面的人见过林预,经过林预时转头盯着他瞧,像是疑惑,结果一歪头,头套差点掉了,它吓得赶紧用手扶正,一步一步迅速蹦走了。 林预又瞧了那孩子一会儿,继而盯着巨大玩偶若有所思。 卢医生很快给林预回了电话,说是已经到了办公室, 林预上了楼,他在门口整了整衣领,叩门后,听见里面爽朗应声“请进” “你好,卢医生。” “这么快就到了?林医生!青年才俊啊!”这高大的卢医生年纪不算很大,四十来岁,微胖,他笑着打量了一圈,主动伸手和林预轻握,之后麻利在电脑前坐下来调出了片子“前几天听李主任说到你,说你思维先进敏锐,很看好你啊!” 不等林预想出什么话来回应,他已经把电脑移到了林预的视线里“片子也是刚出来,可能你还没看到吧?” “没有。”顺着卢医生在片子上来回指点的圆珠笔,林预也看了过去“只看了就诊记录,超过28小时了,怀疑肠坏死。” 第8章 “是的,婴儿,空气加压灌肠没效果,你们外科应该一眼就能看出来了” “复发性套叠。” 卢医生目光精亮,微笑着点头“好啊。” “手术难度不是很大,主要还是配合你们外科,老李非要术前交底,我们也走个形式,那林医生,你建议我们用哪种方式?”他边问边拨了拨眼镜,看着面前这个过分瞩目的新外科主任,觉得很有意思。 林预本不该被提问,他却仿佛天生钝感,回答问题也是抛出教科书答案一样“氯胺酮,硫喷妥钠肌注和骶管,不建议全麻。” 卢新点头,余光看见几个学生,苟在门缝往里偷看,他又再次打量面前这个进了医院几天的风云人物,林预倒也没传说中不好相处,坐在那里说不上毕恭毕敬多谦卑,也是挺端正自然的,气质很干净。这么一副好相貌,估摸着是一来就成了院里小姑娘的念想了,他宽容一笑,大笔一挥,签下名字,本就是个小手术,林预提了这个方案,再由他同意也一样。 卢新看了那群压不住声音叽叽喳喳的小护士,顺口问道“林医生这么年轻,有女朋友了吗?” 林预有些意外。 “啊,冒昧了,我就是看你这么年轻优秀” “我已经结婚了。” “什么.....真的假的啊...什么人才能嫁给他..”门外的嘘声已经传入耳朵,卢新有点窘迫道“男人嘛!先有家再立业也一样!” 林预点点头,起身要走,大概是看出他的应付,卢新站起来往外送了送,等人稍微一走远,他伸长手指把那群年轻护士挨个瞪了一遍“一群好色之徒!丢人!” 第10章 行政大楼的电梯不对外开放,顾棠雨再一次被拒之门外,江惟英的秘书最近每次都用“很忙,不在院里”这种借口搪塞她,这让她很是恼火,偏偏事情又急,只能暗暗告诫自己忍住脾气,如此想了一通后,她拨了拨头发,又在沙发坐了下去。 “顾小姐,我叫人倒点水,您今天想喝点什么?” 顾棠雨狠狠瞪了他一眼“告诉江惟英,这件事情他不解决,我就去找老院长,老院长可不会这样对我,对我们顾家。” 秘书微笑点头,很是礼貌“好的,顾小姐,等江院到了,一定传达” 顾棠雨摆摆手“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冯秘书退了两步,一转身便隐匿了笑。 不过江惟英今天也确实没在办公室,他很忙,司机的路线每天都不一样,一半为了安全考虑,一半则是看心情,江家的财团能养活集团52层大厦的人,更有金融部门专项入驻管理,江惟英偶尔会去看看,但大部分时间还是放在了拓展医疗资源上,这已经不是江伯年的时代,无论是顾家,还是小小的一个医院,都已经不在江惟英的眼中。 冯秘书打电话问司机今天的行程,江惟英听了一半差不多听懂了,他接过电话问道“今天下午外科李主任的手术是几点?” 冯秘书愣了愣“我需要去查一下。” “查完发给我,另外转告下顾家,要是还打算有往来,希望她能在我回到办公室前消失。” “这..” “如果她没有消失,你就要担心自己的能力了,冯秘书。” 头顶上的出风口飕飕吹着冷气,冯秘书装作擦汗,只知道之前这个顾棠雨跟江惟英有说有笑,感情好的时候宛如情侣,最近好几次他都以为是两个人感情有什么问题,这才刻意留了些退路。没想到江惟英竟忽然就冷了下来,倒是有些为难了。 “看好路,好好开车,你要记得你只需要做好这件事。” 后视镜里,司机对上了江惟英的目光,乍然一凉。“是,我明白了,江总。” “叮”的一声,冯秘书的讯息来得及时,江惟英看完后闭上了眼睛,或许是闷热的天气,又或是顾家闹出的幺蛾子,总感觉烦闷。 顾家从江合的上一代开始,就是医院里各项医疗器械的最大供应商,这次要新进一批甲类pet-ct,同时换掉老旧的设备组件,但组件并不是废品,被顾氏回收后完全能再利用,比如二次销售给那些二甲乃至级类的基层医院,这中间的费用已经相当可观。江惟英不在意这些小钱,关于这块的折旧,江惟英给的优惠向来是极大的,但顾家不太懂事,前段时间更是屡次提出不折旧回收,依然是想延续老设备置换新设备的方案,被江惟英当场否决。 事不是什么大事,主要是麻烦。 江伯年中意顾棠雨,她长得不错,也有手段,江惟英想过,娶她不算亏,权当装点个门面。不过后来发现大家都不是什么要脸的人,还要什么门面。 要是能嫁给江惟英,对顾家来说比做梦可美多了,不管是为了自身将来稳定发展还是金融危机下的抱团取暖,搭上江合都算是天上掉馅饼,何况江惟英相貌身家都堪称绝顶,江合能在近十年发展成这个状态,那顾家要是有他,能差到哪去?可谓皆大欢喜。 但谁也没想到,江惟英这么快就对顾棠雨就失去了兴致,连带着对顾家也开始不冷不热,而无论顾家对江合怎么施压,江伯年始终称病不出,江惟英更是在换机器的事上直接驳了里子面子,大有谈不拢就一拍两散的趋势。 闹也闹了,面子也撕了,顾家自己找了个台阶,提出了给医院免费加赠一批服务性自主操作的机器人,第一轮投放方案江惟英看都没看,直接驳回,顾棠雨今天要新送进来的样品他也懒得应付,但具体是懒得应付顾棠雨,还是对样品不感兴趣,就让人很猜不透了。 第11章 下午,外科大楼观摩手术室内的气氛持续紧绷,连秦兴都状似不经意地往二层的透明玻璃窗上瞥了好几次,谁也不知道那层单向玻璃后站了多少人,又都是什么级别的人。 手术室的红灯亮起,李修抬手示意公屏开放。 “开始插管”一声令下,麻醉科开始进行复合麻醉。 朝右侧卧的病人左上肢前伸,被悬吊固定在头架上,李修是主刀,他沿着第五肋间隙打开了外侧切口,露出了软肋,示意秦兴进行切断。 秦兴也知道这次手术的重要性,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些紧张,病人体态肥胖,受角度影响,五肋软骨切断后操作面仍显得有限,李修决定再切一条软骨。 切开心包完成,护士已经给秦兴擦了两次汗,林预则一直在旁观察秦兴的刀法,他非常标准,从膈神经前方1公分进入,作为神经平行的纵向切口,上端起自肺动脉下达膈肌,既让心耳部充分显露,又便于心尖部位的操作,利落干净,林预适时用电凝对心包切口的出血点止血,配合还算到位,患者肺动脉高压引起主干膨大,林预伸手从左右心室以及左心房摸到动脉根处,进一步检查二尖瓣的情况,左心耳硬度尚可,进入应该不太困难,他朝李修点头默认情况良好,李修则夹住房室沟内的冠状动脉旋支,示意秦兴可以开始做荷包缝合。 然而问题却忽然发生了。 沿着心耳钳上方开始,秦兴缝线位置的进针和出针之间距离有些偏大,也许是考虑病人本身情况,或是二尖瓣高度狭窄,担心对侧心耳造成影响,缝合的稍浅了一些,手指在进入心房后,心房内压力增大,监测仪忽然发出警报,眼见着心房壁破裂开,开始出血,警报声却还是一个接一个响了起来,这原本是很常见的事情,但作为观摩教学,就有了瑕疵。 几人处理得很镇静,唯有秦兴又出了一层汗,他抿唇再次抬头朝上看去。 观摩室内,江惟英静静坐在第一排,双腿交叠,看不出情绪,这里坐了9个人,除了江惟英外,其他均是肩带徽章,有组织有纪律的人,个个面容肃穆,过分的安静,让屏幕里吸血声、冰冷的仪器声格外清晰。 就这个阵仗去看,手术台上被剥开心室的半百老人也绝非常人,他是刚刚退居二线的战区正位,目前还是保密的,只有李修一人知道,旁人多半只会认为这是一场观摩手术而已,但只要这台手术出了问题,那追责一定也是史无前例,这台手术上的每个医生,包括江惟英在内,一个都跑不了。 不管是江惟英还是见惯了钢铁和血的这些人,他们看着屏幕里不断从心室内涌出来的鲜红,都把心提了提,那一团血红中的屏幕,忽然伸出了一只手,清冷的声音很熟悉: “吸血”林预已经上手捏住整个心耳,他暂时控制出血,在吸尽积聚的血液后,再次夹上心耳钳,对心耳钳部位重新进行缝合。 “12号导尿管”带钩的钢丝将荷包缝线两端套入一根导尿管,止血钳夹住穿出胶管的线头,他抬头示意秦兴,后者深吸了一口气,配合地切开心耳,插入食指,林预收紧了线,迅速控制了出血,本以为一切不会再出大问题,但秦兴在接下来用手指检查二尖瓣瓣孔和瓣膜时,发现左心房深处还有血栓,他太紧张了,指尖旋转过程中,没能很好的预估心房壁的间隙,血栓突然破开,眼看着就要脱落流入主动脉,几乎所有人在瞬间都屏住了呼吸,李修更是抽了口凉气,深深看向秦兴,将声音压到了极低“换位置”。 第9章 “好..” 林预手握小圆刀,迅速切开一半心肌层剥离入口处,扩张器缓缓穿透心肌,直达心室,接着又循入道方向,将扩张器准确插入二尖瓣孔,几秒过后,仪器稳定了下来,林预正独自用手捏拢手柄,似乎这才想到有李修的存在,他抬头看了李修一眼,在李修的肯定下松开扩张,手中的阻力忽然消失,至此二尖瓣交界处被成功扩张分离,众人皆出了口气。 这已经是李修近年来见过的最优理想状态的外科医生了,镇静沉稳,很独立,甚至不需要助手。 手术室内,秦兴在成功扩张的那一秒过后能听见整个手术人的人憋久了后放开的呼吸声。 连同他自己的。只不过夹杂的辛酸和失意,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他额上的汗已经干了,冰冷粘腻,他静默着看着林预即将拥有的一切,心里也跟着一点一点的凉了下来。 江惟英浅浅吸了口气,背脊这才靠到了椅背上。 他一直看着林预的手,那双手,非常稳。 “林医生。顾医生问您是否能到儿科4号手术室,说是他们发现了肿瘤。” 林预手下一顿,手术进行了五个小时,临近收尾,就剩下心包缝合以及胸壁切口,这个时候,手术室已经解除了紧绷的气息,李修听到护士的话,眉毛一扬,既意外又好像不那么意外,甚至开起玩笑“快去吧,我们林主任看来要封神了。” “好的,那..”缝合本应该由他来,但秦兴中途已经被换了下去。 “我来吧。” “谢谢。” 一句谢谢,在秦兴听来,更像是嘲讽。 11-2 护士正在门口等着他,林预走下手术台才觉得有些脚麻,浑身酸痛,尤其是背,连同手腕也发僵,手术室不远,隔了半条走道,他轻轻甩了甩头,更换衣服再次进行消毒。 护士见他走路走了一半开始晃荡的样子,安慰起他来“辛苦了林主任,站了这么久,要喝水吗,我给你拿点水吧?” “谢谢,麻烦拿一袋葡萄糖给我。” 护士不免又有些心疼,可等她拿来了糖水,林预已经消毒完踏进了下一台手术中了。 相对于隔壁那台,这边的气氛并不算紧张,林预甚至看见顾星移朝他笑了下。 “恭喜啊,你猜对了。”儿科韩主任头也没抬,继续忙着手上的活儿,等林预站到手术台边,他叹了口气“好消息是找到了肿瘤,在左肺下,位置特殊,面积小但是深,核磁共振看不到则是因为它贴着心壁生长,坏消息是,看上去应该是转移了,我们无法做外植,他身体承受不住” “我不是猜的。”林预平静地说道。 顾星移听韩主任无声哼笑,对林预说“好吧,你说的都对,目前的情况是我们可以切除肿瘤,也能暂时修复受损心肌,但都不太乐观,尤其是肿瘤转移的话几乎无能为力,意义不大,而且后续的放化这孩子也根本受不住。” 麻醉师已经不再盯着心肺循环极,他们开胸进行了四个多小时的手术,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疲惫和失落以及僵持。如果选择继续做切除,尤其是在这个部位时间过长,一是要承担相当大的风险,二就像韩主任说的,就算切除了,意义也不是很大。 韩主任眼睛盯上了墙上的钟表,话却是对林预说的“一分钟,一票否决制。不切的话就关闭胸腔。你怎么说” “切”林预很坚决,顾星移作为副手其实没有太大的决定权,但想到这位朝夕相处的小患者,一时有些犹豫,可他看向钟表,又十分怕它突然的变换了数字。“我也,赞成切除” “同意” “同意” “同意” 数字跳了过去,韩主任没说话,所有人都望向他,他抬起两只酸涩的手臂扩了扩“看我干什么,手术继续,小顾你把位置让给林主任。” “好的,主任。” 一站又是六个小时,儿科的医生水平精湛,又精于细致,过程没有出现太大的问题,但时间太长,后续连麻醉科的卢主任都亲自过来坐镇,他跟韩主任相熟,两个人说说笑笑,林预时不时被卢医生喊进话里,几人话语之间,对林预的成见似乎也逐一在消除,其中也许也包括了韩主任。 李修退出手术室后,回头看了一眼对面4号手术室,隔了半个走廊,那里的灯仍然亮着。他背上有大片汗水映湿的痕迹,走到门口才把手术褂子帽子摘了堆进门口的衣篮里。 是秦兴追了上来“老师....”他眉宇之间夹着窘意。李修明白他抱歉的意思,两人一同进了电梯,李修想了想还是开导了两句“林预有符合他位置的能力,今天看下来也完全不缺乏经验,这次你应该也明白工作安排上没有什么不公平,当一个好医生简单,有医德就行,可当一个优秀外科医生,人好不好相对不那么重要,年轻也并不是被看轻的理由,有能力,操作稳,心态好,才是基本。” “我懂。可是我...” “好了,院长还有事找我,手术总结你去写吧,写完发给我签字。” “是。” 李修走得极快,边走边活动着手腕,他有很严重的腱鞘炎,手术时间一长就会发作,曾经不止一次说过以后要让自己代替他的那只手。 但是,但是还有机会吗。 他太紧张了,太在意了,生怕会有细节做不好,却没想过真的会做不好。 汗湿的衣服没来得及换下,在接近午夜时分的走廊上紧紧贴住秦兴的后心,凉意像蛇的皮肤,一点点游走到他的心中,既突然,又意外。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也会感到害怕,恐慌。可他只能僵在那里,看着一点点失去的东西,放大了所有失望。 林预很亮眼,但他更适合去电视里当个明星,演戏,而不是在这种生死攸关的地方当一个坐享其成的人。 尤其对秦兴这样完全靠读书和努力一步步生存下来的人来说,林预的空降已经称得上精准打击。李修根本不会明白,他并不是非要那个位置不可,也就像李修说的,他想要个公平,可原来,在他们这些领导层的眼里,世上根本没有公平不公平的理论。 这只是个笑话。 第12章 离开手术室之前,林预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十二点四十五,赶不上回去的地铁了。 他一直不太喜欢匆忙地赶赴什么事情。 顾星移还在在里面收尾,韩主任已经先走一步,林预只知道卢医生拍过他的肩膀。 剩下几人则是互相搭着离开的。 他靠在墙上,卸下精力,连看人都很模糊。 慢吞吞喝完一瓶葡萄糖,林预起身往办公室走,路上手机振得很突兀,他拿起来一看,是个熟悉得很久远的名字,是回国到现在,江惟英这三个字第一次出现在屏幕上。 “急诊顶楼,过来。” 林预对那几个字看了会儿,指尖触点着屏幕,不知道是因为累,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始终微微颤抖,打不出拒绝的字。 他今天实在太累了。 出了外科大楼,林预麻木地走了段路才察觉天上在下雨,挺大的雨。 他一直没有伞。 林预知道自己是个很迟钝的人,但对江惟英的行为,却总能预判得很准,似乎他的恶意只要用在自己身上,能使自己痛苦,就能平衡他曾经丢掉过的乐趣和尊严。 如果这是一种等价代换,林预觉得是值的,已经七月了,时间和金钱永远都来不及等他,他也已经没有办法了。 林预闭上眼睛重重捏了下鼻梁,明明,他只是一个人,明明很讨厌下雨天,明明就很累。 很累啊,这样活下去。 好像每一条走向江惟英的路,都是那么难堪,疲惫让他脚下虚浮,林预每抬脚走一步,意识就会跟着散一些,散得很远,远到会自动想起这相似的梅雨季。 他想起江惟英讨厌下雨天,他说南方雨水多,潮湿起来有霉掉的味道,人也跟着霉掉。 结婚的时候好像也七月,没有办婚礼,江伯年让他回来,一场江家亲眷见面会,算是礼成。 那天也下雨。 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被江惟英拎到房间里,被一次又一次的按进蓄满水的浴缸中,每隔二十几秒,他才能呼吸一次。 江惟英一次又一次的问“这婚还结吗。” 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就会被江惟英再次被溺进水中,最长的一次,林预数到了三十秒,他的身体以为他快死了,但其实林预知道,江惟英永远都不够狠心。 快到四十秒的时候,有人砸了门跑进来救了他。 濒临扩散的瞳孔里,映出江惟英不甘又愤怒的眼睛,红得像流了眼泪。 那是一双凌厉桀骜的凤眼,眼皮深薄,眼尾匀长,那眼睛的主人死死盯着他,仿佛下一秒就掐死他,但他被拉开了好远,被很多人困住,林预就那么看着他眼中汹涌的不甘,渐渐变成深浓的痛恨。 他体会不到对一个人产生感情为什么会痛苦,也不能明白所谓的痛苦为什么是一种束缚,他仿佛还能听见当年姜辞骂他狼心狗肺见钱眼开,骂他不择手段阴险小人,姜辞骂了他那么多年,骂来骂去也就是这么多词,但林预觉得自己一点都没有辜负他所望,每一句都正中红心,江惟英对他的仇恨,他无从辩解,这么多年像在做梦一样,梦里梦外,他都很想告诉江惟英,玫瑰花的刺,是玫瑰花的刺,不配得到花的人得到刺是活该,但他并没有后悔。 第10章 姜辞还告诉他,永远都不要指望被他们原谅,永远都不可能。 林预也能深深地明白这种不可能。 是他的错,全都是。 他的人生全都住在七月里,他的七月会一直下雨,他也会一直霉到永远。 12-2 雨在风里很细密,顶楼却另有一番风景。 这里不是常用的地方,有小型的停机坪,高速救援很便利,但昂贵,不是正常人可以使用的,备用的机长常年拿着开飞机的工资,在做江惟英的司机。 黑色的伞柄稳稳撑在头顶,司机顶着下洗气流的巨风,将人引到那架割开了整片雨幕的旋翼下,大声喊道“林医生!请上去吧。” 说话是听不清的,林预握着扶手踏进了机舱,门一关上,声音就小了很多,江惟英坐在驾驶室里给他递了个消噪耳机,随即皱眉“怎么弄的,衣服湿了。” 衬衣早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林预脑子里全是嗡鸣,扶着座椅问“去哪里” 江惟英把人按到座位上,系上了安全带“你不会想知道的,林医生。” 夜幕和医院被拉升得越来越远,午夜漆黑的夜空澄澈清明,林预紧绷的肌肉渐渐松弛下来,无声舒了口气,渐渐也被窗外高空下的迷离灯光吸引。 “带你去看看我们的家。” 低空的风并不很大,江惟英一丝不苟的头发被吹散开,没了那份精致,桀骜的眉眼有了几分少年时的恣意。 林预摘下了耳机,神色很淡。 “你说什么?”江惟英问了一遍,后又笑了起来“哦,你说什么都不重要。” “有这个时间我建议你休息,还要开一会儿,在海边,是个安静的地方。”整个华东地区最近的海,也有两三百多公里,林预不喜欢海,想到今夜还剩下的时间他就觉得格外难受,连胃都疼了起来。 12-3 低空盘旋的轰鸣声没有把林预惊醒,反而是黏腻的热风让林预浑身都发凉,他再睁开眼的时候正被人抱着在走路,湿了的衬衫不见踪影,浑身几乎只剩下一条内裤,他惊了一跳,江惟英见了哈哈一笑。 “别动。” 林预自觉一个男人,被人抱着走路总是要脸上发烫的,却真的不敢再动了,僵硬而屈辱地紧紧皱着眉,但江惟英才不会管他,细软的沙滩没有让他的脚步失稳,午夜的海浪像浓墨一般在他身后蔓延,他就这样抱着林预沿着海岸线越走越远。 “江惟英。” “嗯?” “这是哪里?”嶙峋的怪石跟低矮的灌木围成了一片小圈,几间石头堆砌的房屋已经是很久无人打理的模样,花园里没有花,只有繁复高大的巨树和一座深坑,在深夜看上去只觉得诡异。 江惟英把林预放了下来,院子里的地灯亮了,石头小路出现在眼前,江惟英牵着林预往下走,越往下越凉,手触摸的墙壁竟是透明的。 “水晶。”江惟英说道,接着索性唱了起来。 “我和你的爱情..好像水晶..没有负担秘密..干净又透明...”唱着唱着,他突然又停了。 原来到头了。 很普通的石头房间,所有目之所及几乎都是石头。林预一头雾水,江惟英摇摇头 “但是你脏。” “脏了。”看不见林预的表情,他自身后伸手环住林预光裸的身体,轻吻他背上那些密布的伤口,被触碰的林预抖了抖,不等他说话,只听见一声响指,整个房间的灯光全都熄灭,伸手不见五指,林预只听见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他一点都不怀疑,江惟英是要让他死在今夜的。 “看你的眼睛,写着诗句。” “有时候狂野,有时候神秘。” “随你的心情,左右而行,脚步虽乱了,但是心甘如饴....” 江惟英的歌声断断续续,没有半点诚意,在黑暗的空洞中回响,犹如鬼魅,令人心惊,林预控制不住自己往后退的冲动,江惟英察觉了,又笑了。 “怕什么,这些年我常常一个人躺在这里,有些东西总要提前习惯。你也一样。” 他把控制不住开始颤抖的人抓到面前,温热的身躯相贴,林预紧张急促的呼吸从腹腔传到了江惟英的掌心,他不断抚摸着林预的惊恐,不知不觉除掉了所有的累赘。 “林预,我们以后就埋在这里了。” 12-3 亲吻,浓烈深重。爱欲是没有归岸的海,潮水所到之处热浪一层高过一层,热烈地冲击、洗刷每一寸肌肤,肩上,背上,乃至滚动的喉结上每一颗战栗的毛孔都将是唇齿轻舔过后的败将,林预脆弱的安静早已被击碎,他在黑暗中仰起头竭力喘息,像沉溺深海,游不出来的鱼。 鼻尖额头相抵,喘声未平,江惟英却停了一瞬,他咬了一口林预的肩膀,艰涩道“你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喜欢我了” 林预舔了舔干涸龟裂的唇,双手撑在背后,无声自哂,随后屈膝倒在石台之上“还做吗。” 江惟英手还扶在他的腰际,林预的身体仍然因为悸动的情绪而起伏不停,但江惟英试了好几次,他的下身毫无反应。 突然就丧失了所有的兴致,黑暗中林预的每一寸骨骼在江惟英的掌心里都凸出的明显,那骨上纤薄的一层皮肉更是毫无手感,看不清林预的脸,但他完全能知道林预的表情,冷淡的,无所谓的。 他起身靠在水晶壁上,摸出了衣服口袋里的烟,把衣服丢在林预的身上“你发烧了,又。” 胃痛,很痛,痛得林预根本察觉不到身体的温度,他也根本不在意,只想遏制这样的痛,无论是什么办法。 江惟英燃起了烟,他不常抽,对牙齿不好,大多数时候只是在闻这个味道。 烟雾似乎让林预找到了他的位置,江惟英感觉到他向自己靠了过来,跌跌绊绊,也感觉到林预离奇的热情,印在自己胸口的,像是吻一样的东西。 林预主动地跨坐在他腿上,即使撑着自己肩膀的手臂在微微发抖,却还是敢开口“并不影响你使用我。” “还做吗?” 干燥的唇,刮得江惟英嘴巴都疼,他笨拙得像鸟,江惟英猛吸了口烟,状似疑惑地问道“你到底要什么啊,林预。” 林预的手更抖了,他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空荡的胃袋使劲翻腾着,企图搅干里面的每一滴水,恶心让他不得不一直在吞咽自己的口水,却又吐不出任何东西,他听见江惟英的问话,一瞬间有些迷茫,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丝的神志让他清醒了一瞬。 “钱...很多钱...” 江惟英静静看着他的脸,感受着林预发抖的身体,觉得浑身的血又烫的发痒起来,他淡淡吸了口烟,低声应了“好啊” 然后打开了林预双腿,他吻着林预,填补了林预,他会满足他,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所有的缺口。 今夜,敬周公。 第13章 比起水晶做的房间,这更像是个巨大水晶棺,冰冷的,美丽的,在黑暗里轻柔地发光。 海浪拍打着海岸,层层叠叠地起伏,或猛烈或缱绻。 林预在第一秒就失去了声音,疼痛贯穿了他整个身体,他唯有瞪大眼睛,微张着口,呼吸是江惟英留在他身上唯一的仁慈。 这光滑的水晶壁上没有任何着力点,林预扶不住,冰彻透骨的背上早已布满冷汗,他却再没有任何退缩的空间,在这片漆黑里,江惟英将他压在壁上,胸腔和脸不断地撞击在冰冷的水晶墙面,摩擦声大过心跳,他闭上眼睛想努力忘记这声音,却总是分心。 没有任何快感,却也没有任何疼痛了,漂浮的身体,极力要蹦出身体的心脏和游离很远的神智,都不是自己的了。 真好,不痛了。 模模糊糊的眼睛,模模糊糊的记忆,林预渐渐松开了手臂,彻底接受了席卷而来的困意。 “嘀嗒” “嘀嗒” 落在心口的水滴向更下方滑去,江惟英接住了猛然倒向自己的人,这具身体像是被隔离切了两片,抱在怀里的尚且温热黏腻,背后触及的却冰凉彻骨,林预没了知觉,软软地伏在胸前,江惟英便转身抱着他,像两条蛇一样缠在一起,他拂开林预额头上的发,亲吻他汗湿的眉心,低哑的声音里有一丝涩意和委屈 “为什么不喜欢我了。” 林预和他没有任何欲望的身体一样,没有给予江惟英任何回应,而晨光已经微曦,朦胧的光线夹着海风断断续续蔓延进来,江惟英把他拥得更紧了点“冷吗,以后这里也只会有我们,我们死了后也会觉得冷吗?” 这片海是他的,他买了很久,又想了很久要建成什么样子。 最后还是觉得只想要个棺材,那种盖起来就永远打不开的棺材,只要打不开,就是永生永世,直到化成烂泥化成灰烬,也是同一堆泥土。 “会吗。” 他喃喃自语,然后忍不住咧嘴笑,林预冷热交加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江惟英抵着他冰凉的鼻尖磨蹭,十指相交,哪怕是嵌进他的身,也还是不够,他还是很想占有他,占有林预。 第11章 痛吗,他也会痛吧,到底有多痛呢,到底要什么样的痛,才能在他的心上烙出一个洞,让它从此只住得进一个人。 江惟英也闭上眼睛,回忆像风,冷冷地在脑海中游荡。 13-2 “都把注意力集中起来!怎么都没声儿了!类似案例说了多少次!你们都大二了还记不清!!就你们这样还想做医生??林预!起来说说你的方案!!” 实验室的兔子不够分,文教授把四只兔子给了一组二组,江惟英在四组,要解剖一只牛蛙。唯独三组,文教授总是格外宠爱三组,只给三组布置了耐药实验--毒害白老鼠。 不满的声音太大,为了印证权威,文教授又随堂出了题,果然个个都被毒哑了一样不敢抬头。 江惟英除外,他背靠后桌抚摸着牛蛙,眼睛直直盯着林预的背,那背笔直得像衣架,衬衫挂在上面,连隐隐折叠过的痕迹都干净利落。 “患者59岁,身高170,体重86kg,膀胱癌三期,诊疗预案,讲!” “m-vac和gc方案可用,病人年龄偏大,体重过重,老龄化基础病的可能性大,根据临床研究显示mvac中有较重骨髓抑制等副作用,加上多柔比星adm存在心脏毒性,首选gc方案。” 林预声音冷清,像没有感情的复读机,每句话都均匀铺满了平静的淡漠。 文教授半个屁股挨在第一排课桌的边角上,他托了下镜框问“gc是晚期方案,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有。”林预说“基于耐受性,gc方案多采用3周周期给药,即吉西他滨静脉注射每周第一天,后以每周第二天开始加入水化ddp,同时加强止吐治疗。” “还有呢?” 所有人都安静着,似乎都默默希望他回答不上来,这样就没有太大的差距。然而林预根本不可能给任何机会。他只顿了几秒钟,随即道“吉西他滨,副作用会导致血小板减少,对于年龄偏大,存在基础病的人来说,要严格控制用药,观察药用反应。” “坐。” 文教授一侧嘴边挂了点冷笑,他甚至不用再说话,教室里剩下的人自觉该麻醉兔子的麻醉兔子,该毒老鼠的毒老鼠。 “这小子真邪门。你说他是不是把药典都给背穿了?”姜辞跟江惟英都在四组,死心地接过他手上的牛蛙,不小心捏得那丑东西“哇嗡”一声,分贝又大又难听,顿时招来无数记白眼。 “我怎么知道?” “这家伙不是你们家特地送进来的吗?”姜辞吊儿郎当地摇摇头,叹了口气说道“也不奇怪,机会难得,不好好背咋行” 江惟英也把嘴角提了提,没说话。 国内历来有省跟省,直辖跟省市对口扶持计划,他也不是本地人,只不过他家里不差,在这座城数不到一二,挤到前五还有余地,产业多到数不清。何况其中江合私立医院是国际友好医院,他要接班院长,走医学院的路是必然的,这里的扶持项目对口甘西,没有记错的话,听说林预还是两年前那届高考的理科状元,加上他填的就是这个志愿,江合私立选中了他,跟保送有什么区别? 要是他争气,毕业直接入院,工作前途有什么还有可担心的,江伯年打了一手冠冕堂皇的好算盘,江惟英看林预的目光跟礼物是一样的,毕竟他长得好看,比女人有趣。 在江惟英的认知里,林预再聪明再厉害,是书能背穿,还是能得到哪个教授大师的厚爱,他都无所谓,哪怕他的身份背景全是假的,都无所谓,从变成礼物被献给自己那天开始,他就被冠了名,林预以后的一切只能是江合的,是他江惟英说了算的,他很喜欢这个礼物,主要还是他长得比较好看,林预不像是在那干涸的黄土里生长出来的产物,他甚至比祖上三代盘踞苏杭的姜辞更符合江南特质。 把这个人装扮起来,视觉效果要比一个矜贵的小少爷更有牌面。江惟英瞧他是很顺眼的,他身上有无知无畏的自我跟冷清,只凭副好皮囊,就能把天生贫穷又低劣的出身冲刷得了无痕迹,在江惟英看来,这是一种天赋。 姜辞看不上林预,处处抨击挤兑,认为他占尽了江合的便宜,只有江惟英十分清楚,林预对他们这种先天优势很麻木,这个人的淡漠是来自于骨头缝里对“自我”以外的不在乎,他在用自身固有的思维跟所有人相处,并不能感受到诸多关注外界对他的态度,当然也包括其他人的鄙夷。 江惟英看着林预笔直的背,觉得缥缈,这个一无所有的依附品,竟然也会让他感觉遥远。 但那也不会怎么样。 他想要个好看又干净的人来打发无聊的时间,林预就是那个人,他想要个好看又干净的宠物放在床上睡觉,林预就是那个宠物。 他看林预从头到脚,全身上下都明明白白“姓江” 他很享受这种感觉,想占有林预,包起来占有,最好要像卷心菜一样,包得密不透风。 13-3 浸了氯仿的脱脂棉扔进了玻璃罐里,姜辞即将处死一只牛蛙,江惟英把目光从林预背上撤走,漫不经心地找了只笔,记录四组的观察步骤。 姜辞把蛙拿了出来,捏在手上放在水下冲,解剖针捣毁了中枢神经,牛蛙彻底瘫了,姜辞脸色难看地换了把剪刀,无奈地向江惟英投去了求助的目光,组里还有另外还有两个女生,眼巴巴地等着他们动作,江惟英耸肩,他伸长腿用脚轻踹了下右前方的凳子,林预回过头来。 “帮忙,我就不举报你”他话中带笑,熟悉他的人听了能知道这几乎算是亲昵,偏偏林预面无表情,甚至真的瞥了一眼偷偷放进包外层的兔子。 文教授的课,原则上一般谁先做完谁就可以先走,今天林预的三组几乎不算任务,他听了江惟英的话,乖乖抬脚走过来站在江惟英旁边,伸手接过他给的手套,姜辞见状连同五官一起皱了起来,介于江惟英,又什么都憋了回去。 林预动作迅速,用大头针钉住了四肢,镊子提起腹面皮肤,剪开小口直至下颌,又向后剪只后肢基部之间,露出清晰可见的血管以及皮下淋巴腔,每完成一步,他就会自动让开点位置,好方便组里另外两个人留拍照视线,他大概还有什么事要做,手下的动作逐渐加快,完全不再需要姜辞的配合,姜辞绿着脸被越来越多围观的人包围起来。展示了完整地肌肉系统,接下来就是内脏观察,林预的剪刀再次沿着腹中线往左右剪开,江惟英见他十分自然地避开了腹大静脉,又迅速剥离腹壁上的静脉,内脏暴露出来前后,他几乎连吸血棉都没怎么用,完整地消化系统一一被拍照记录,林预直起身向后退了一步,江惟英坐在那里适时抬起小臂挡了挡他的腰,姜辞这才没有被踩到,但即使如此,姜辞也已经要气炸了。 原位观察已经基本完成,剩下的消化系统和呼吸以及泄殖基本也就是翻动翻动了。 “你干脆把原位图也顺手画了吧”姜辞冷不丁的把剪刀往盘子里一扔,面色不善地说道。 江惟英刚想说话,林预已经接上了,他看着江惟英的眼睛,坦诚地说道“我不想。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的。”他语气温软,对江惟英俨然跟别人不一样,略微皱起眉来有一丝请求,让江惟英有一种监护人的感觉,这在很大程度上满足江惟英的所有感官,他点头同意“我知道了,我画。” “嗯” 林预见他同意,转身收拾东西,先离开了教室。 13-3 一组二组用空气针枪毙了三只兔子,他们任务一样,合作解剖速度更快。 包里的兔子免于一死,还活着,只因为二组的女同学见林预摸了兔子耳朵,所以就送给了他。 林预带着兔子,没有立即返回宿舍,出了医学部后沿着路边树荫往北面步行。 “要不你给他再赞助个车算了,这都下课多久了,他是乌龟吗,不知道扫个车?”姜辞很无语,他迫切需要回到公寓沐浴净手躺着。但江惟英吩咐司机一路20码,就这么不远不近的跟着林预。 江惟英有点不耐烦“不是让你打车先回去么” “我就不” 他跟江惟英认识了起码二十年,从小穿开裆裤的交情,不是什么花里胡哨称一句兄弟,是真真正正的嫡亲表兄弟。 江惟英的父母在他一出生就分开了,姑姑在江家受委屈,江惟英自然也不会多畅快,爷爷更是心疼外孙,这么多年寒假暑假都要把江惟英叫过来一起过,最后干脆把亲孙子都送到江家去陪读了,一眨眼就是这么多年。 姜辞熟悉江惟英,自然对林预也是一清二楚,怎么看怎么不爽。 “诶?那是谁?”姜辞眼尖。 林预侧身站在树荫下,他对面跑来一个比他大一些的青年,面目清秀白皙,跟林预极为亲热熟稔的样子。 姜辞一脸奇怪地回头看向江惟英,只见江惟英目光寒冷阴鸷,眯着看着林预不发一语。 很快,林预卸下书包,从包里拿出了什么递过去,藏在他包里的兔子往外一跃,掉落在地。 第12章 江惟英看着那青年沿街抓兔子,林预没动,等兔子抓回来,林预却笑了下,真笑了。江惟英没见过,他皱着眉,那是第一次知道不爽的滋味。 “送给你。”他应该是这样对那个人说的。 江惟英发觉自己活了二十年从来没有这么生气,竟然仅仅是一只兔子。 他是打算给林预时间的,并没有想过这么快把他拆吃入腹,至少他觉得林预是干净的,不应该太早沾染欲望。 可那笑还是太刺眼了。 “干什么去”姜辞一把按住了人,江惟英脸上的宁静很阴鸷,颊上肌肉紧绷,盯着林预的目光像一头捕食的隼,凶恶狰狞。 江惟英甩开他,回弹的力道把姜辞的手背狠拍在车门上,他顾不得疼,大声喊着江惟英的名字“江惟英!” 林预果然停了脚步回过头来,不解、疑惑,眉头又皱起来。 皱眉,就是他永远对自己的回应。 江惟英从小不认识“忍”是个什么东西,他个头不小,身量也高,眉宇阴郁,陡然横插在两人之间戾气大到立马能被人察觉不善,可林预不懂,他只会皱着眉问江惟英“你有什么事吗。” “有什么事?”江惟英冷笑着从裤袋里抽出一只手,修长洁净的手指轻缓地落在另一青年怀中的兔子身上,他看着林预,嘴角轻提,语气却阴“我想要这只兔子。” “江惟英!”姜辞避开车辆穿过马路,气喘吁吁“林预,你在这干嘛”,他不得不紧张,作为从小跟江惟英一起长大的人,实在太了解江惟英,一举一动,眼神语调,他完全能知道江惟英心里在想什么,林预要是不懂事,怕是要死才对。 “我说,我也想要这只兔子。”他盯着林预的眼睛,手中却卡着脖子将兔子拎了起来,那面色迷茫的青年见状立即伸手要抢,却没来得及。 “你...你要兔子直接说就好了啊” 江惟英没理会,林预看着那兔子垂坠的腿拼命蹬着,张了张嘴,也伸出手来,江惟英没给,往上提了提“咔哒”一声后,兔子的腿便不再动弹,松松垂挂在那里。 “为什么!?” 能有什么为什么?因为他要的不是兔子,是你。姜辞忍不住翻白眼,看着江惟英把死兔子像垃圾一样又放回那个惊呆了的青年手中,腾出手来钳着林预 “因为它本来就该死。” 林预像兔子一样挣扎起来,想脱开他的手,但江惟英又企是那么好摆脱的?从拉变成拽,最后林预几乎被拖到了车子里,被江惟英一把扔了进去。 “江惟英,你怎么能这么做?我还有别的事情。” 皱眉,他总是这样皱眉,江惟英不懂。 “如果你想要兔子,你下课时就应该..” 江惟英摇头“迟了,我现在想要别的。” 别的。 别的是什么,那青年激动地就想上前去帮忙,姜辞却发了一回善心,拦住了 “别去” 别去,是谁都承受不住的东西。 关上的车门重重一响,姜辞心里重重一沉。 他反感林预,林预的存在对江惟英有了影响和变化。 江惟英从小没有男女感情观,既不可能会懂谈恋爱,也永远不知道什么是感情,他不需要,在他的环境里,女孩是被管家,被管事领成一排站在面前被挑选的使用工具,如果长得格外漂亮,那么这个队伍里偶尔也会站着几个男孩。 欲望很脏,江惟英不喜欢被控制,所以他什么都不会喜欢,姜辞也从来没觉得他喜欢林预,他不过是想占有,想冠为所有物,容不得半点背叛。这不是他的问题,他几乎没有见过他的母亲,哪怕一张照片,哪怕她还活在这个世上。 他也没有得到过一切跟无私有关的东西,父爱,母爱,都没有。 爱情只代表背叛,比欲望还脏,江伯年也只教会他这一件事。 江惟英的人生是空心的,没有人能住进去,也没有东西能填满,林预如果足够聪明,就应该只当自己是一阵风,路过是最好,太长时间的停留,是很危险的。 他想江惟英应该明白。 13-4 “不..我们不熟悉,只是在图书馆里认识,他毕业前把所有的实验报告送给了我...我..” “哦”江惟英把自己的衬衣挂好,边角的褶皱拉平“他为什么送你” 林预微微蹙眉,他想不出来原因,江惟英忽然伸手向他,惊得他下意识往后退,只听江惟英森然一笑,自嘲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而后几根轻而易举掐断兔脖的手指就落在了林预的眉间 “为什么总是皱眉。” 林预仓惶地摇头,他意识到江惟英的危险,他的声音越是温柔,林预越是觉得慌张,不断地摇头,却又无法回答他每个问题,只重复着“我不知道..我..我不知道..” “你没有机会知道了”江惟英把他逼退到床沿,林预视线躲避着他赤裸的上身,耳根上的红一直蔓延到了脸上,江惟英凑近了他,蓦地拉住他的手,按在坚实的腹肌上,缓慢下移,直到碰到腰际的扣子,林预死死握着拳,反抗,可牢牢按住的手让他无法抽离丝毫,林预心跳如鼓,却不敢往深处去想,一味地颤抖“江惟英,你..你是同性恋....吗” 江惟英摇头“不是。” 林预抬起头,眼中燃起一丝希望,那眼睛真是漂亮极了,急得眼眶发红,带着水汽,活灵活现,很有些灵动。然而江惟英下一句话彻底击碎了他的挣扎“但不影响我使用你。” 他压着林预的手按在自己的扣带上,说道“我没有什么耐心,你选一个吧。” “......什么” “想想你是怎么努力才有的今天,也想想你还需要多努力才能走到明天,再想想,除了努力外,你的命运能容许你怎么活到明天。” 林预的颤抖越来越小,拳头却越握越紧,他暗淡下去的目光落在江惟英的眼睛里,就像是一簇即将熄灭的火,这份痛快的恶意大大地舒展了他的心,他不由得俯身贴近了林预的耳朵。“你对我不满意吗。除了我以外,你另一个选项是五十几岁的老头,也姓江,你认识的。” 林预的手渐渐松开了,通红的眼睛里迷茫不解,恐惧与无措挣扎不停,这份无可藏匿的脆弱很安静,江惟英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他感觉到了林预的落败,轻笑一声,一边用他的手解开了扣子,一边咬住了他的耳垂,低声道“未来的林医生,浣肠你会不会。” 13-5. 是很惨烈的一天。 那个在教室里备受宠爱的优等医学生,竟然连浣长都做不好。 林预跟他的第一次,流血比流汗更多,也许对未知的害怕或是对同性性行为的恐惧,他全程都在抖,浣肠抖,做的时候也在抖。 全身心的排斥,泄完吐,吐完继续吐,整整一个星期,林预都没有能从床上坐起来。 江惟英不仅没有嫌弃他,甚至每一天都亲自来给他上药换药,从抱着他下地到喂他喝汤,再到觉得麻烦把人带回家,不过是短短半个月的事情。 只是林预接受这件事花了很长时间,长到后来江惟英已经不记得林预在这件事之前,他是什么样的了,但只要林预乖乖听话,顺从配合,他也能满意,病不再计较他曾经会对别的人笑。 白天他们一起吃饭,一起做实验,一起下课回家,夜里他们做,用各种姿势,亲吻,在每一处别人看得到或看不到的地方,也在同一张床上睡觉,身体贴着身体。 皮囊和肉,精神与感官,在林预身上得到的是质量级别很高的享受。 当然,江惟英给予的也很大方,金钱,吃穿,住行的最优待仅是日常,医学设备,实验原料,哪怕是实验室,江惟英皆是想给就给,就是连林预远在黄土高坡的家乡,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父老母,兄弟姐妹,都会因为林预这个人,享受到江惟英的馈赠。 江惟英总会在林预急促喘息中,细吻臂弯里他不断上扬的颈部,他会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的问林预跟他在一起好不好,林预每一次都会应答说好。 有什么不好,只要摒除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江惟英根本想不出,还有什么是比林预现在享有的一切是更好的。因此他从不觉得亏待过林预,他甚至觉得林预想获得一切,有时候只需要吻得虔诚一点,而已。 他曾经以为,他们会这样过很久。 但很久是多久,江惟英却没有想过,更不知道,再遇到这个很久,竟要让他等十二年。 第14章 海浪的声音,昼夜不停。 江惟英总是一个人躺在这里听,世界上所有的海都是同一片海,但并不是每一片浪都有回去的岸,他也会站在海边等,有时候等浪,有时候只是等天亮,他筛选过很多很多浪,在每一个漆黑的夜里,可等到天亮后他就会发现这些都不好看,他并不喜欢。 这真是很奇怪的事情,总会在某一瞬突然察觉,天与地之间,空得就像只有他一个人。 第13章 “林预。” “林预。” “林预。” 江惟英用下巴蹭了蹭林预的头顶的碎发,怀里的温度很高,但是很满,实心的,他从前也这么叫这个名字,回应他的都不是本人,但这个是。 想到这里江惟英就觉得满意,他觉得林预是个小垃圾,他还愿意再捡回来,该高兴的应该是林预。 “高兴吗?林预,又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14-2 渴,好渴,想喝水。 林预睁开眼,浑身酸痛不已,刺眼的光从四面八方照进眼睛里,他想抬手去挡,却发现身上一件衣服都没有,就在他感到惊慌的瞬间,光没了,巨大的身影像山一样向他倾倒下来,他忍不住猛地闭眼,又要发抖。 “你流了好多血,好脏,衣服我都扔了,别担心,会有新的。”那个身影见林预发颤恐惧的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抬起身来,在床边坐了下去,自言自语道“是不是很疼?第一次总归有点疼” 林预不敢眨眼睛,江惟英跟魔鬼没有区别,他无法忘记自己是被怎样扯住头皮狠狠穿透的,他甚至被迫压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的狼狈和xx场面,他只要一想起就忍不住恶心难受,偏偏江惟英坐在这里,他动也不敢动。 江惟英好笑地看着他,用勺子搅动着手心的热水,轻飘飘地说道“你以后不要跟陌生人说话好不好?我会生气的。” 林预说不出话来,嗓子干的冒烟,嘴唇处处起皮,全身几乎没有什么好地方,他想努力甩开那些画面,江惟英却将水喂到他的唇边,温柔哄道“快答应我啊” 那水在林预眼里跟毒药差不多,尽管他渴得要死,依然无法张口,喉结滚动,他不停吞咽着口水,企图压制翻涌而上的胃液,他一个劲儿想躲,被江惟英按住了他的肩膀,还没有用力,林预就咳了起来,先是咳,而后是干呕,他躺了好几天,呕不出来什么,只有黏密的口水挂在脸颊嘴角。 江惟英嫌弃地让了让,林预撑着床,手指抠着柜子站起来往洗手间挪,大约是身下太痛,他踉跄地跌倒在地,不住地喘气,江惟英没有扶,看着他连滚带爬地摸到洗手间,又听见洗手间锁上门,再之后就是无穷尽的呕吐声。 “快答应我啊” “我会生气的。” “你以后不要跟陌生人说话好不好?” “我会生气的。” 别生气,别.. “别....” “林预?” “别...别生气...” “你醒了?”林预睁开眼,江惟英放大的脸落在眼前,他猛地往后一缩,狠狠撞到了木质床头上,震荡让他立即闭上眼,重重吸了口气。 江惟英把他拉起来查看他的后脑,轻按了按,撞到的地方微微发烫,江惟英“啧”了一声,郁闷道“怎么不把你吓死,要不是这两天周末,你这医生是不打算当了。” 已经不是在那坟墓中了,这是江惟英自己住的地方,林预很陌生,他惊魂未定,小心地环顾四周,江惟英坐在他身后让他靠着,果然拿起柜子上的水杯递过来,林预看着那水杯久久未动,江惟英冷笑道“你是要我喂你喝?” 林预迅速伸出手来,但他的手太抖了,肉眼看见。抖得不像个医生的手,江惟英端详着他,沉声问道“你到底怎么回事。”他还没有松开杯子,怕掉在床上,就着林预的手,强行喂他喝了下去,林预恹恹地抬起手背擦了下嘴,沙哑出声“血糖低。” 林预睡了一天一夜,低血糖也算解释的通。“那为什么总是发烧,天天都在发烧?。” “晚上发,白天退,你是有什么特异功能?” 林预轻轻摇头,却又因为撞到脑袋后的震荡皱眉闭上了眼“我不知道。” “那你..” “算了。”江惟英欲言又止,眼神却还停留在林预身上,林预揉了揉胃,满脸倦色地问道“你有没有吃的,我很胃痛。” 江惟英住的地方很低调,不算太过奢靡庞大,只是个两层的复式楼,非常洁净,洁净到入眼皆是白,没有一丝多余的颜色,他注重健康,私管应是非常了解他,厨房一应备好的食物均是最新鲜的,且应有尽有。 林预面色极差,单薄不成人形,衬衫挂在他身上空荡荡,江惟英平常不在家动火,更不提此时已过了饭点,他也不擅厨艺,拿了些方便的食物出来却不知道做什么,正想着要不要叫人让厨娘过来一趟,林预却已经撕开了包装袋。 牛奶是冷的,林预喝了一口就放下了,面包也是冷的,他却不得不吃,胃快要痛穿了。 江惟英见林预一层一层往面包上盖花生酱,满脸的不赞同,深深蹙着眉“你直接吃花生酱不就好了。” 林预咬了一口面包,嚼得很慢,在江惟英说花生酱之前,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酱,尝了一口大约是觉得不甜,又问道“没有别的么。” 江惟英打开冰箱,有一瓶没有拆封的巧克力酱,他拿出来看了看日期,拆开后还是递给了林预。比起花生酱,林预确实更中意巧克力,他吃完一片沾满花生酱的面包后,面不改色地往另一片面包上涂了更厚的巧克力酱,足足三四勺,江惟英不是心疼那巧克力酱,而是惊讶于林预如此嗜甜“你没吃过巧克力酱?” 林预吃得很慢,他吃完一口才回答到“没有。” 江惟英觉得他说谎,有些气闷“少吃点” “有热水吗,我想喝点热的。” 江惟英简直气笑了“你使唤我使唤得很顺啊。” “抱歉。”林预抬眼看了看手边的一堆东西,觉得自己确实过分了,于是又去拿杯壁泛出水珠的牛奶,指尖还没碰到,杯子已经被江惟英收走了。 江惟英一语不发地将牛奶倒掉,杯子放进水池,稍后林预就听见了倒水的声音,他眼睛里闪过奇异,继而低下头把涂了厚重巧克力的面包慢慢吃完了。 “一千万,走我的私人账户,下午到账,够吗。”江惟英的语气略带嘲讽,林预坐在副驾驶上打瞌睡,听完想了想“够的吧。” 听见江惟英的冷笑,他愣了愣,接着说“谢谢你” 江惟英扯了扯嘴角“不用谢,卖身钱,省着点用。” 林预透过窗子,看着后视镜里的自己点了点头,僵硬麻木 “好。” 江惟英把林预丢到可以坐地铁的地方就走了,赶美国的飞机,如果不是林预昏睡不醒,反复高低烧,他这个时候已经在宾州了。之前跟匹兹堡医疗中心的合作协议已经初步谈妥,敲定了签约日期,这意味着两家实验室可以共享联合实验的实验结果,由他们出资赞助,匹兹堡提供人员,开发项目可以连同设备一起引进,独立成立科研中心,既不再受制于江合本体包括董事会,也可以请顾家出局 合同拟过几十份,反复谈了快一年,能成功并不是容易的事情,花费的人力物力更是数不清,但只要签约成功,这家实验室将是他一人名下的独立成果,中后期只要借助江合的影响力以及现有的资质,那么开发出来的不管是临床结果还是药品,都是有优先上市权,这对江惟英不可谓不重要。 地铁站里,反方向的地铁带来了一阵呼啸而过的风,刮起林预过于宽大的衬衫,林预被吹得清醒了点,他只觉得脑子迟钝的厉害,怎么都睡不醒,似乎梦里面,江惟英那双鹰隼一样的眼睛一直在狠狠盯着他,那温柔的声音说着不寒而栗的话,每一句都在脑子里回荡不停。 他低头看着自己仍然颤抖的手,绝望是他亲自给自己判决的无期徒刑,他终于再一次剥夺了自己的自由,交给了江家,实行无限期的关押,他出生的意义就是用于还债,但他还了半辈子才渐渐明白,他还是还不起,再努力都还不起。 地铁站里,地铁上,回租房的路上,回租房的电梯里,不断有人在看着他,一直看着他,林预很想躲避那样的追视,但怎么都躲不掉,只有他关上每个房间的门,一遍一遍检查完所有会流水的家电后,他才明白,原来是他的电话在响,不停的响。 一直响。 林预洗澡,喝水,吃药,最后静静坐在地上,看着电话响。 他向来是顺从的人,但是一点都不想接,这一刻疲惫和倦怠让他无所适从,不间断的电话声已经不是让他感觉烦躁,而是害怕,他的整个头都像被套了一层塑料袋子,眼睛看不清,氧气吸不进,每响一声,他都觉得心脏被重重敲过,好像快死了。 14-3 最快的航班飞行时间要28个小时,即使江惟英飞到香港还得转机两次才能抵达匹兹堡。 江惟英彻底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原地爆炸。 每下飞机一次,他都很想爆炸一次,最好把林预炸死。 二十八个小时四十五分钟,他从没有觉得头等舱也会这么难熬。 到达香港时,林预的电话已经打不通,他没有在意,在那该死的韩国机场转机时,李修的电话已经快要打爆了,因为医院也找不到林预,江惟英简直头皮发麻,他黑着脸死死压制着自己的情绪,身边一众人没有一个敢上前说话,回去的航班是有,但是等待的时间同样很长,秘书被一群人怂恿壮着胆子上前来分析了局势,江惟英一个字没听,盯着他的眼睛,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你回去找。” 第14章 “懂我的意思吗,立即回去,给我找。” 冯泉忍不住额角冒汗,他跟了江惟英快十年,偶尔会被骂,但是被这种眼神盯上实在是少有的事,江惟英眼里的恨意和凶狠几乎是实质性的,冯泉真是后悔极了。 “可是谈判的事情..” “我亲自谈。” 好了。这是根本没商量。一个小时后冯泉在天上转了一圈,立即回国。江惟英死死捏着拳,上了纽约的飞机。 这长达十二小时的飞行,他全程坐着,脑子里是空白,铺开在眼前的谈判内容令他烦闷至极,通通扫拂在地,空乘小心翼翼地捡起来堆在一侧,不敢言语。 他撑着额头,十分恼火,不应该在自己离开之前打钱给林预的,明知道这东西是拿钱走人的惯犯,他就根本不应该这么疏忽,他就应该,用链条,把林预锁起来。 可这次要去哪里找呢,江惟英仰头盖住眼睛,他不知道有了一千万的林预,能去到多远的地方。 遮光板外,是离天很近的地方,天上是不会有神明的,就是有神明,神明也不会明白,这个世界有多大,这天上地下根本就没有谁会比他更明白,这个世界是那样地大。 这一秒里,江惟英只能张开嘴轻声呼吸,鼻尖微微发酸。 第15章 “你是个医生!是个主任!是要对别人的生命负责任的!!你到底明不明白!!” “抱歉。” “抱歉有个屁用!!”李修把文件壳狠狠拍在桌上,巨大的声音让办公室门外趴着的护士医生实习生面面相觑,不敢动作。 “林预,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不接电话??哪个医生敢不接电话??哪个医生敢消失两天??!” “抱歉。” “你不要跟我谈周末,医生没有周末,我二十四岁从医,二十年了!我都没有周末!!你凭什么??!凭你是个海归?凭你是个博士后??凭你后台大??!” “李主任。”林预抬高了声音,头大地闭了闭眼“我真的很抱歉,我并没有想推脱。” “很好。”李修揉了揉手腕,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这周去急诊中心待着,今天门诊结束后就去,太多投诉我们也吃不消,还是先去急诊看看这个世道是什么样子的,去学学怎么做个医生吧。” “可是..”林预听了后立即想拒绝,但李修显然早就拿定了主意,林预刚一开口就被打断“没有什么可是,该你跟踪的病例你不跟,听说你倒是看中了秦兴的病例?”李修摇摇头“没有你这样做事的,林医生,林副主任。” 李修欣赏林预是真,动气也是真,简直不像话到了极点,世俗有世俗的规则,那是这个社会不得不为之屈服的东西,但道德永远是道德,不被道德所约束的人注定不能成为一个好人,道德如此,医德更甚。 “还有” 林预拉开门,停住,冷冷瞥着一众弯腰偷听的人,只听李修在身后抬高声音“你上次的检查还没写完吧。明天之前把这两份一起交过来,本月奖金也要按本院规定扣除,我通知你一下,希望你引起重视。” “好。” 行走在医院的长廊,林预才微微出了口气,他并没有因为李修的发怒而感到生气,但忘了有检查这回事也是真,有些麻烦。 急救中心人来人往,比儿科更忙,各种仪器警报声响个不停,今天是个夜班。李修存心不想浪费林预的半点精力,把他的手术单排得很紧,林预刚才看了一眼,几乎是把消失了两天的活都给补上了。 两天,七十多个电话,他一个都没有回。 冯泉找到林预的时候,身后还跟着行李箱,他努力想控制着体面的表情,脸上的肌肉都在微微颤抖“你...林医生,你怎么没接电话。” 林预不记得他认识这个人“你是谁。” “江总的秘书,冯泉,江总在去美国的班机上了,听说您联系不上,很着急,怎么..”冯泉笑了笑“您怎么没有接电话呢,是遇到什么事情吗?” 林预穿着白袍白衬衫,长腿笔直,冷冷注视着别人的时候,脸上自带生人勿近的拒绝,他想了想,怕江惟英找麻烦,简短地补充道“我睡着了,没有听到。” 听到他如此轻描淡写的理由,冯泉想想自己在天上飞了一整天,几千公里,就忍不住面部扭曲,他完全能理解了江惟英脸色差到要杀人的样子。“那您还有什么要转达给江总的吗。” “没有。”林预转身要走,忽然回过头来问道“他去了美国哪里?” “宾州,匹兹堡。” 林预心中一紧,手指互相蜷了起来“是...为什么..” 冯泉能做得了江惟英十几年的秘书,自然是有自己的能力,他既不会与人为难,更不会嘴比皮松,眼下见林预问,也只是淡淡笑了笑“当然是去谈项目了,林医生,您没事就好,我还要赶去跟江总汇合,回头再见了。” 林预站在原地,久久地皱着眉沉思。 是他想的那样吗,星桥计划..终于要启动了吗,他还有时间吗。 15-2 林预的门诊是一种灾难性恶性循环。他年龄放在简介上过于年轻,异常扎眼的面孔对一个专业的外科医生来说更是雪上加霜,对比手术室的忙碌,林预的门诊本就显得非常清冷,而更可怕的是,他的言行比他的门诊还要冷清,投诉越多,越冷清,有他排班的时候,隔壁诊室的医生总是哀怨连连,两个门,常常一个门可罗雀,一个门庭若市。 还是外科五的专家号排的病人过多,临近下班叫号实在看不完,分了两个不情不愿的患者过来。 病毒心肌炎前驱症状,林预照灯看x光片,站在一旁弯对腰观察的实习生凑近过来,林预指着片子说“心脏扩大,但不是很明显,对一下心电图,r波已经2个导联stt改变,结合这一周随诊的动态情况,心脏方式传导有阻滞倾向,你有什么想法吗?” 实习生看了患者一眼,迟疑道“心肌炎?” “嗯。去抽个ckmb看看。” “需要穿刺做病毒核酸吗?” 病人被晾在一旁有些生气,又有些紧张,在两个医生之间看来看去,忍不住出口“医生,我这病..严重吗??” “还可以。” “什么?你们不是在说心肌炎吗?这叫什么还可以??” 林预把病例推给他,想起李修的怒吼,补充道“可以做一下确诊,医院会给你安排的” “林主任!“急诊护士长推门而入“主任,急诊有个内科转外科的病人,可能临时要加一台手术。需要主任同意,我刚请示下了李主任,他说您这边病人不多的话请您过去看一下。“林预感到一阵轻松,立即站起身,把病例推给实习生“按照我刚才说的给病人出个单子,拿到结果后再去急诊找我。” “哎?医生??这怎么看到一半走了呢?” “不好意思” 林预接过病例,一边快速翻过,一边避让着走廊里的人群,护士长简单地解释着病情“是个车祸危重症,几天前送到急诊已经失血较多,急诊秦医生已经开了中心静脉通路,输血输液正常,操作正常,但应该还是出现了并发症,怀疑copd急性,目前心率失常,判断气胸还在扩张。” “开在什么部位” “锁骨下。” 林预快速翻动病例第一页,看到用药史已经有了粗略预估“这个位置的风险有些大。”说罢脚步加快,护士也跟着小跑了起来。急诊室到处都是滴滴作响的仪器声,充斥着极矛盾的嘈杂和紧绷压抑的安静,林预迅速查看了病人,不意外见到秦兴。 秦兴对他嗤之以鼻,转过身全当看不见,林预对此毫不在意:“bnp、心肌酶、ecg跟肾功报告能再催一下,加大吸氧。” “中心通道引起copd也并不常见,报告没出,家属没签字,如果并不是copd,而是chf,那你下一步很可能耽误时间。” 秦兴说的也没错,报告对急诊来说是优先级,很快会出,他显然是不赞许林预所谓干净利落,在没有任何数据支持之前,这些都是武断。而患者此刻显然无法移动,更不能言语,即使加大了供氧量,依然持续心动过速,甚至出现低氧血。林预盯了下监视器,已经开始做准备工作“解除bpap,准备插管,通知icu接手。” “林预,这是急诊科” 林预脚步匆匆,他不认为还有跟秦兴保持良好关系的必要,至少此刻他已经形成了障碍,也就失去了耐心“现在这里我说了算。” 秦兴调头欲走,林预淡定出声“站住。” “你负责插管。” 秦兴不可置信地在原地站了数秒,又在医生护士面面相觑中僵硬地消毒、服从了程序。 他是个医生,他要时刻提醒自己,他是个医生,他硬是把愤怒一声不吭地忍了,还要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才能勉强自若。 急诊的报告送过来,林预看也没有看就转给了他。 第15章 “患者三高伴冠心病,copd不一定跟建立中心通道有关系,但造成copd一定跟呼吸道感染有关系,呼吸道感染可以始于中心通道的创口,空气的微粒会启动瀑布反应,包括气道炎症,狭窄,纤维化时也会发生破坏,造成空气滞留感染。你说得对,这是急诊,并不是无菌空间。我认为你是注意到了,才用了肾上腺素和抗胆碱扩张。” “我不需要你来评判我。你还没那个资格。” “也许吧。”林预在急诊手术单上签字,他认同地朝秦兴点头,把纸板递给护士长“毕竟承认错误的话,你就不是个合格的急诊医生了。” 秦兴一跃而起,又被周围的人拦下,他脸颊通红,控制不住想给林预挥上一拳,林预往后退了几步,脸上瞧着很平静,细看却有几分自视过高的讥讽,那坦然的样子刺得秦兴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酸的、痛的、痒得。 林预就在秦兴的目光中淡然走了出去。 带着恶意的舒适是畅快的,可他却从秦兴身上看见了可望不可及的东西,情绪的宣泄。 他对自己的讨厌那么明显,比起当年的姜辞有过之无不及,他骄傲,紧张,愤怒,隐忍,都鲜明得有血有肉有魂魄,秦兴才是个正常的人。 他不是,从来都不是。 林预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这样短短几十秒过去,林预也注意到了自己的异样,手指又在渐渐发抖,藏在口袋里,抑制不住的微微颤抖,谁也发现不了的,就像他这坦然的面皮之下,纯白整洁的衣袍之中,藏匿住的僵硬和扭曲。 第16章 谈判意外顺利,顺利到让人起疑,尽管他沉着一张脸,拒绝了所有社交,也依然顺利到结束。江惟英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他让律师跟集团的金融首席开了一天的会,逐条逐字研究透彻了也依然没找到什么破绽后,他觉得是自己精神不对。 他没有在匹兹堡过多停留,尽管林预在这里呆了很多年,他也没有兴趣去多看一眼。 江惟英把时间压得很紧,后续收尾太过繁杂,他没有耐心,宁愿坐48小时的那趟飞机,也不愿意在这里多等一天的航班。 没有人敢质疑他的决定,冯泉来得风尘仆仆,到了的时候,江惟英已经回国了。 “星桥。” 他在飞机上再次翻阅了这份计划书,星桥计划是对方团队唯一的诉求,一期计划还是在江伯年那个时代开展的,由于条件限制,中间搁浅了不少年,据说改进后的临床数据已经达到开发新药的基础,这是专项针对血液病的,江惟英在接手江合初期就了解过,最初也是因为这第一期的星桥,才有了跟匹兹堡接触的契机。血液病对于江伯年是什么量级的重要性,他是了解的,但是二期... 思考到了这里,江惟英再难掩饰深藏心底的隐隐暴躁,关于星桥,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飞机在午夜降临,黏腻的风吹过灯光昏黄的机场,直到这熟悉的温度融进身体,他才感到有些疲惫。 司机接过他不多的行李,迅速打开车门,江惟英坐进车里,闭上眼睛 “不回去,应天街,淮海中路,836号。” “好的。”。 林预总是要钱,江惟英却觉得他穷不到哪去,直到他真的走到这扇门前,他才发现即使娶了江灿灿,林预也确实还是挺穷的。 他抬手就摸到了门框正中间的钥匙,轻笑了下,进门简直不费吹灰之力,林预在某些奇怪的事情上是个强迫症到神经质的人,刷牙要刷五分钟,在一条水平线上放东西要放在最中间,睡觉只会平躺,鞋带永远都是绑六个死结。 江惟英捏着钥匙,放到了自己口袋里,他就像进自己家一样,打开灯,换了鞋。 房间里有一种很杂乱的整齐,很林预。 尚没有拆开的大箱子堆在门口,房间里有餐厅有客厅,但是没有厨具也没有椅子桌子凳子。 行李箱打开堆在里侧的卧室内,剩余的就是书。 几本书堆成的台灯底座放在床头,地上有一杯喝了一半的水,灯的微光正好照得见床上平躺的人。 江惟英扯掉了领带,松开了衬衫扣子,随手扔在地上,他进门的声音没有惊到林预,就连坐在他床上,他都没有醒,跟死了一样。 江惟英看了他一会儿,最终忍无可忍地把他从床上提了起来,硬是摇醒了。 林预极其难受地半睁开眼,看见江惟英后僵硬了一瞬,随即又把眼睛闭上,江惟英气到笑出声,捏着他的脸问道“你他妈倒是能吃能睡,老子怎么就没见你能胖多少” 林预也是上完了一夜的班又去做了一天的手术,直到秦兴姗姗来迟替换他才能回家睡觉的,他被江惟英狠狠咬了嘴唇,感觉到痛才真正清醒,第一件事就是在床上摸东西,摸到一个罐子后立即用被子盖住,他是真的惊讶,问“江惟英?” “你猜。” 江惟英把床边剩下的半杯水一口气喝完,朝林预伸出手,懒散道“拿来。” 林预没动。 “拿来,被子里的东西。” 林预还是没动,江惟英把被子掀了,把那大罐子拿在手里研究,全英文的,摇动后里面窸窸窣窣,打开一看五颜六色。 “美国佬的止痛药都这么先进了?彩红糖啊” 林预皱眉解释“嫌麻烦,胃药止痛药就放在一起了。” 江惟英点点头,倒出来一把塞进嘴里,面不改色地咀嚼起来,林预受不了,认真说道“你有病,你要看心理病”江惟英拉住他的后颈,嚼碎药的牙齿,舌头全都还给了林预,林预被呛得直咳,却也没说苦,只是到处乱爬找水喝。 “不错,所以你最好不要骗我。” 水被喝光了,江惟英懒得去倒,他把林预往床的里侧推,说道“滚到里面去,老子困得很。” 林预睡到一半何尝不是困得要死,江惟英的精神问题之离谱,已经到了迟钝如林预也觉得不正常的地步,他看着江惟英就地躺下确实很疲惫的样子,只为难挣扎了数秒便安静地躺了下来选择继续睡觉。 许久后,林预呼吸均匀,不再动弹,困得很的江惟英转了个身,睁开了眼。 纽约的机场里,他等到了神明。 电话里说,林预只是睡着了,睡过头了,电话没电了,已经去上班了,还在医院里。 他原地站了好了一会儿,才觉得脚步虚浮。 江惟英伸手放在林预的颈部,微微收缩,他想着,要不掐死他算了,这样下去,反正早晚要死在他手上。 可掐了一会儿,又想 算了吧,不是今天,下次再掐死好了。 他定定地凝视着林预的侧脸,还是松开手把人拖到了怀里。 16-2 江惟英令人窒息,无论从哪个方面。 林预被他双臂双腿捆得严严实实,他唯一的枕头也被江惟英夺走,此刻他正蜷着身子睡得极熟,林预像被子一样被他嵌在怀里,几乎快要闷死。 轻手轻脚地推开了他,江惟英半醒之间抓住他的手臂“去哪” “起床,热。” 江惟英应了一声,在他身上摸了摸,又蜷起来睡了过去,大概是真的很困吧,林预想。 天色微明,但阴沉,最近空气不好,很闷,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让人体感不适,林预洗完澡盘腿坐在地上,沉思。 起码二十分钟,他都没有任何动静。 这衬衫还是一样的白,卷起清瘦笔直的背影重叠了许多年的记忆,江惟英终于揉了揉眼睛走下床,踢开皱巴巴的衣服“早饭呢” 走到林预旁边,他才看清楚林预为什么坐在这里一动不动,甚至脸上还有少见的哀愁。 几张白纸铺在地上,上面大概是林预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两个字“检查。” “李修骂你了?” 林预有说不出的苦,只会眼巴巴地抬头看着面前居高临下的罪魁祸首。 一个年龄都要三十五的老男人了,怎么还会有这么蠢得让人心里发麻的表情,江惟英蹲了下来,环顾了一圈“你他妈的怎么连个桌子椅子都不买??” “我没有钱。” “没钱没钱,你脑子里除了钱还有什么?” “还有检查,今天要交。”林预深深皱着眉,江惟英蹲着腿酸,又实在不能说服自己在地上坐下,站起来把林预整个家走转了一圈,越来越吃惊“你平常吃什么?” “食堂。” “早上呢?晚上?” 林预不耐烦被打断思绪,却还是老老实实地敷衍“可以多拿两个鸡蛋,早餐晚餐都可以吃。” 江惟英点点头“你可真是会物尽其用啊,我的食堂是让你偷鸡蛋用的吗?” 林预彻底不搭理他了,江惟英又问“那鸡蛋呢。” “刚刚吃掉了。” “两个?” “嗯。” 江惟英沉默着,站累了后坐在床上沉默,盯着林预依旧没怎么动的背影,直到许久后门铃响起。 第16章 司机在门口礼貌地敲门,江惟英接过送来的新的衣服裤子,还有早餐。 想起来连个早餐都没地方放,他就烦,索性全堆在了地上“吃早饭,快点。” “吃过了。” “两个蛋有什么用?你不也有,有用吗??” 林预果然抬起头来,似乎想瞪他,但缺少愤怒的情绪,只是淡淡地看了江惟英一眼。 江惟英坦然地喝了一口粥,用筷子指点了面前的江山,说道“你把这些解决了,你那该死的检查我就帮你解决。” 林预以为江惟英是要给李修打电话的,并不赞同“还是算了” “我写。”江惟英用下巴指着一堆食物“还有问题吗。” 没有了,林预识相地开始在地上找吃的,他倒是不难养活,什么热量最高他就吃什么,红枣甜粥,豆沙包子,甜豆浆。 江惟英吃的不多,全程看着林预缓慢地吃,看久了他就找不到话说了,坐在一旁看平板,越来越严肃,林预以为他在看什么重要文件,一直憋着没开口,最后吃完了实在忍不住,问道“怎么还不写。” “快了,”江惟英瞥向他“你怎么做医生的?做错那么多事?这检查那么容易写的?” 可怜大洋彼岸的冯泉,深夜奋笔疾书靠着各种搜索软件绞尽脑汁写着两份检讨书,悲苦凄凉,心酸至极。 江惟英审阅后修改了几处,问林预“你有李修的微信吗” “没有” “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用笔写字?没有微信怎么发?”末了江惟英又想起来个事儿“你有我微信吗。” 林预对手机很排斥,也根本就没有微信,自然说的也是“没有” “对,你能有什么”江惟英又把房间看了一遍“把你那堆破东西收拾收拾,明天下午叫人过来搬家。” “搬去哪里,我的房租已经交了,还有半年” 江惟英随手把冯泉写的两份检讨转发给了李修,直接无视了林预的话“搬去你主人那里,以后这里还可以当娘家用,在你做错事被主人训斥后,方便躲过来哭” 一地的垃圾和光秃秃的屋子,江惟英看着就来气,他拿过林预那只相当古老的手机,从卡顿和屏裂的机体上抬起眼睛“还有,你以后要是再敢不接我的电话,你试试” -------------------- ----- 有人在看吗。 最近很甜哎。 第17章 梅雨一过,气温骤升,即便是主城区,也布满了声嘶力竭的虫鸣,不分昼夜。林预连续上了几个大夜班,李修存心要晾着他,连门诊也没有排他的号,除了急诊的夜班就是白天下午穿插的手术,他与人交流本就不多,累到这个份上基本是话都说不了。 急诊忙得是昏天暗地,林预能捞到一天休息属实不易。 江惟英说过要搬他的东西,但林预出了门就把这话忘了,加上急诊手术结束的太晚,他吃住就在院里待着,也就没有想过这件事,直到一周后江惟英出了个短差回来,发现林预没任何反应才知道他这些天都没回去。 车内极安静,淡淡的皮革味道被冷气冲散开,均匀沉淀在各处角落,这里跟外界的燥热喧杂是两个世界。江惟英等了很久才看见林预走过来,司机为他打开车门,江惟英见林预头发还湿着,应该是刚冲过澡,他身上肥皂的香味很明显,随着他系安全带的动作,能闻见味道越发浓烈。 “你先下班吧。” 司机点头称了句好,迅速消失在车库里,三十八度的天,江惟英好像这一秒才觉得热,他坐进车内解开了衬衫最高处的纽扣,又把裁剪精良的衣袖卷了几道,问林预“你吃过晚饭没有。” “我不饿”林预哪有空吃晚饭,他困得下一秒就要昏过去,此刻只想找个地方能睡觉就行。 但江惟英大多数时候问出一个问题,只是问了方便自己说下一句话而已,至于别人回答什么,尤其是林预,那都不重要。 车在路上开了一段后,林预就已经睁不开眼了,无论怎么拐弯转弯,一路硬是没醒,等到了一处静谧的饭馆停好车后,江惟英得把他脑浆晃匀了,才勉强将人弄醒过来。 饭店不算高级,胜在幽静,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两侧竹林层叠,夜风吹着枝叶簌簌作响,连空气都清新凉快了几分。 大概是提前定过桌子,两个人一落座店家便开始利落上菜。 笋汤鸭煲里放了几只圆润精致的馄饨,水煮牛肉也不寻常,不知是加了什么金贵的材料,汤底是淡淡的澄黄色,香气袭人,清蒸鳜鱼就更是别致了,鱼腹雪白明亮,浇了一层豉油,缀了鲜绿的葱丝红椒丝,看上去清爽可口,两道时蔬后,桌上最后上了碗红豆汤,配一小盘绿豆糕。 直到绿豆糕出现,林预的精神才提了点上来,那见绿豆糕的眼神,要比见到自己亮多了,江惟英见他第一筷子就夹上了这甜腻东西,心下不满。 “你以前好像没这么喜欢甜的。” “以前没吃过。”江惟英也没吃过这些乱七八糟一看就能甜死人的东西,但寻常也绝对不会想吃,林预吃东西慢,不过就着汤配着饼,也是一块接一块,江惟英就算很不赞成这种吃法,看他吃得挺香,却也没再说什么。 他尝了只馄饨,觉得不错,便舀了两只递过去“尝尝这个。” 林预很识趣,没有拒绝,囫囵吞下去,可接着就是牛肉,鸭肉以及剔除了刺的鱼肉一块一块在碗里堆叠,最后林预吃得越来越慢,索性放下筷子,连甜的也不再吃。 江惟英觉得他并没有吃很多,又叫来一碗银丝面“把这个吃完才能回去。” 林预终于为难起来,勺子在手中转了几圈后,说“我已经吃饱了。” “你没有。”江惟英用纸巾压过嘴角后,轻轻折叠放在桌角,抬眼间神色似有不耐“快点,吃完还有别的事要做。” 林预了解不吃完是走不了的,他困极,也不爱做徒劳的挣扎,尽管这一桌味同嚼蜡,也艰难地把面又吃了半碗。 后面实在是吃不下了,江惟英才递了杯水给他“喝完水我们就走吧” 林预不疑有他,喝水总比喝汤要好得多,他接过杯子几口喝下,没觉得有半点不对,江惟英都好奇“不苦吗?” 林预不解“这不是柠檬水?” 江惟英挑眉“走吧。” 这竟是山中的环山公路,回程的路上,灯光稀疏,两侧高大的水杉笔直地站立在蜿蜒的山路两侧,车灯照在宁静的山路上即深又远,看不到头,江惟英告知林预东西已经搬完了,看林预一脸茫然的样子,江惟英觉得他看上去很傻,也很可怜。林预接受这件事只花了几分钟,几分钟后他又想闭眼睡觉,江惟英握住了他的手,温柔道“难受吗。” 林预果然皱起眉,很警觉“你往水里放了什么” 江惟英的视线将他全身上下扫了一遍,慢悠悠地踩了一脚油门“你还有很多时间去想这个问题” 林预再迟钝也能察觉到江惟英不会真的把自己弄死,但不用死跟死差别并不很大,光去体会这一点,就足够让林预不安了,这不安的感觉让他逐渐焦灼,车内再舒缓的音乐也无法让他舒展眉头。 直到车子再次进入市区,车内也依旧安静着,江惟英不由得转头去看林预,林预一直没有睡觉,缩在椅子上低着头认真而出神地啃咬自己的指甲,他脸上泛出红色,江惟英叫了他一声,他才迟缓地抬起头,眼里已经有了朦朦胧胧的水汽,迷离不清,难以聚焦。 “难受吗。”江惟英又问。 难受,脑子里嗡嗡直响,每一个红绿灯的刹车林预都感到恶心,就是手太抖了,他还不想被看出来,他的额头上渐渐多了一层细密的汗,心跳快得发慌,林预微微垂下眼睛,轻声道“什么药,我身体不能耐药,我真的会死的。” “为什么呢,你说给我听听。” 车子拐了个弯,林预紧紧抓住车门把手,喉结滚动着,用力往下吞口水,亢奋的神经让他浑身燥热,隐隐酥麻和抑制不住的颤抖突然让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回头死死看着江惟英,咬牙说道“西-地-那-非!” 江惟英咧嘴笑了起来,哼了一声,车迅速驶过最后一个红绿灯“我怎么会舍得给你用劣质的,这是我特意叫别人送来的,代谢快副作用更小,作用时间长....” 车稳稳停在门口,林预只觉得“嗡”一声全身血流都涌向了后脑,他僵硬地看着江惟英打开他的车门,拉着他一步步往里走。 “我真的会死。”他认真说道,江惟英不以为意“你应该先享受它再死。” 说完他抄起林预的腿把人抱了起来,林预一个大男人重量自然不轻,但江惟英来去自如,轻松地把他放坐在离门最近的桌台上,急促的呼吸声伴着林预气红的眼睛,使他看上去突然就生动了起来。 江惟英开始不轻不重地咬他的唇,手迅速地扯开了他的衬衫,干燥温热的大掌用力地在林预的背上、腰腹游走,另一只手则狠狠按住了他的后颈,与之唇齿碾磨,林预浑身颤抖,全身发红,急促地呼吸着,他忍不住要逃离般向后仰,江惟英的手掌却已经紧贴着他的小腹往更深处探去,林预只觉得被狠狠一握,他短促地惨叫一声,氤氲的眼睛迅速清明起来,开始推江惟英的肩膀。 第17章 江惟英顿了顿,脸上的从容被凝固,他再次揉捏起那团软肉,可无论多久,那温热疲软的东西始终无法抬头,半硬半垂地流出清液,十分丧气的模样,林预浑身的燥热烧得皮肤越来越红,气喘得越急,胸膛起伏的幅度就越大,他颤抖着撑在江惟英的肩膀上,对上江惟英疑惑不解又渐渐沉静的目光,不断地剧烈摇头“没有用的,你知道吗,下再多药....都没有用!”他几乎是咬着牙说的,难受到极点,他向后仰去,江惟英撑住了他的背,把人拉了回来,声音压得极低“到底怎么回事!!” 林预卸力,垂头趴在江惟英赤裸冰凉的肩上,那滚烫的身体和震耳欲聋的心跳紧紧贴着对方的皮肉,共振达到了最快的频率,忽然间,就有点点滴滴的东西顺着江惟英后背往下滴落,一滴两滴,直到溪流般在背后流淌。 江惟英感觉到林预竭力地贴紧了自己,便也松开了眉头去抱住了他,他以为林预在哭,但渐渐地,林预便不怎么动弹了。 先看到的,是地上点点猩红,等拉开人,林预满脸几乎都是血,鲜红的血顺着他的鼻腔往下流,苍白的皮肤上,手上,衣服裤子上,全是血。 江惟英浑身都发凉,他随手拿来衣服裹住了林预,拔腿就想把人带出门,林预却抬手抓住了他,他费力地用衣服擦鼻子“别动我,一会儿就好。” “去医院。” 林预靠在他肩上,燥热让他浑身不适,此刻他却只能伸手圈住了江惟英的腰,使江惟英不能再有动作“你以后..不要再给我下药。” “嗯。” “把我放到浴缸里,用冰块吧。” “不行。”江惟英就着这个姿势,把人抱了起来,但林预挣扎得厉害,一竖起头鼻血哗哗往下掉“求你,不要去。” 他说着求,但没有半丝求的诚意,软软地喘着粗气,眼神迷离,连嘴唇都在抖。 江惟英又开始觉得他可怜,并且是十分可怜,他艰难地腾出手来,保持着林预趴在肩上却不会掉下去,又迅速地找到了些冰块,等浴室的水放好,他抱着人一起在冰水里坐了下去。 林预被冻得深深吸了口气,人立即就缓了过来,但并没有多久,他突然扒着浴缸就开始剧烈呕吐,那些来不及消化的绿豆糕,红豆汤银丝面,洋洋洒洒地吐在整片光洁的地板上,浓烈的气味让并不很清醒的林预都有些窘迫,他低着头缩回浴缸里,唯恐要遭来一顿责骂,身体僵硬至极。 同泡在冰水里,江惟英在林预身后用自己的背贴着边沿,看着一地的红绿之物却是皱眉都没有,末了只拍了拍林预的不知冻红还是热红的背,并没有说话。 不久,吐完后尖锐的疼痛感如预料中渐渐泛了上来,林预知道这是逃不过去了,像条死鱼一样仰着头喘气,只觉得这次估计要死。 水温在变高,身体却越来越冰,江惟英一沉默,整个房间就安静到窒息,林预吐光了所有东西后彻底失去了力气,躺在江惟英身上盯着天花板上的灯,希望能快点晕过去。 “那野种怎么来的”江惟英沉声问 “你猜吧。”后脑勺的昏沉闷痛不重要,只是那耳鸣震荡的声音就像是老式的火车,一节一节经过了他的脑袋,每一节车厢都哐哐闷响,实在是一种煎熬,林预视线模糊,脑袋更晕,只能闭上眼睛抵御疼痛,他一度忘记了他刚说出口的话,再次说道“你猜吧..” 第18章 林预十九岁的时候体质不差,身形笔直修长,骨肉分布均匀,很是美观,三十三岁的林预...三十三岁的林预他的皮肉已经薄到盖不住骨头,腰腹凹陷嶙峋,失去了身体的机能,内外皆是破破烂烂。 江惟英把他从水里捞了起来,明明进门时还是个很重的人,这一秒抱在手里,又觉得他轻得可怜,江惟英觉得林预可怜,就怎么看怎么可怜。 林预冷得发抖,让江惟英即使大夏天也得找出被子来把他盖上,江惟英觉得这是第一件傻事。 他也没有继续给林预喂退烧药,就这么盯着看了很久后,江惟英先是看到床单打湿了,又发现原来是自己衣服湿着,这已经是第二件傻事。 他不知道还要做点什么,在餐厅转了一圈,茫然灌下一大杯水才稍微找到了点理智,地上散乱的衣服他捡了一半,全都是带着血腥味的,他又想起林预的血从他肩上一点点往下流的样子,他低头看着地上,突然心脏就疼了起来,疼到不得不蹲下来,用手按住。 他换了件衣服回到房间,那个向来平躺着睡觉的人蜷了起来,薄得像一片卷心菜,于是江惟英爬到床上也钻进了被子里,他躺在林预身边靠着那滚烫的身体,摸到他深深按在胃部的僵硬手指,他把那双手扒了下来,温热的掌心重新印了上去,缓慢揉按那块脆弱的地方,幅度很小,却难得温和,林预沉沉地呼吸渐渐轻了下来,半睡半醒间摸到江惟英的手“你不用管我,等会就好了” “嗯。”江惟英几乎能感觉到隔着皮肉,奋力痉挛抽搐的胃,他一边看着墙上的时间,忍不住又想骂人,这该死冯泉怎么还不快一点。 冯泉用笔记下了江惟英要的东西,顾星移给他的时候问了句“是谁要用”冯泉没说,只说是江总要取,顾星移看着他急匆匆的样子,心里猜到了个七八分,不经又同情心起,叹了口气。 18-2 明明很困,像睡着了,但又还醒着,林预死也睡不彻底,又不敢多翻身,他一动,江惟英就会起床去给他弄杯水,林预喝了一肚子水,着实很不耐烦,于是他背过身朝着江惟英,果然,很快他就睡着了。 迷蒙间,他像悬浮着似的,总感觉床边不断有人走动,有人一直在低声说话,恨不得把头捂起来。 “他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 冯泉有一丝尴尬,不敢动。老板正在给病床上这位扎针,让他提着吊瓶,不想这位不但把手抽了回去,还说.. “说..滚开” 不提林预从来不说脏话,他连正常的话都不会多说,江惟英狐疑地把他的手又从被子里拽了出来,林预手背上青筋明显,格外好扎,回血正常后江惟英思考了一阵,把他的左手放了回去,走到床的另一侧,抓出另一只来。 林预彻底醒来就是这一瞬,他清明的眼睛冰冷着,透着不加掩饰的烦躁,静静地看着站在他身边的人,冯泉被他看得发怵,讪讪笑了下“林医生,您醒了。” “别动。”江惟英提了眉,没想到林预醒得这么快,一手捏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迅速换了跟采血管,林预冷眼看着江惟英在他身上抽走六管血,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冯泉接过江惟英采好的血样,小心翼翼收进箱子里,他见挂在衣架上吊瓶里水不多了,正要出声提醒,却见江惟英弯腰去量林医生的体温,用嘴。 他在林医生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说“不错,退烧了” 冯泉可不敢表现出分毫意外,只是恨不能凭空消失,偏偏还要作出自己不存在的样子。 江惟英把压过针孔的棉花精准地丢进垃圾桶,奇怪道““怎么还不走,等什么?” 冯泉提着箱子瓶子一堆药,只怕多留一秒脑子就理不清现状。 18-3 “还疼吗,胃。”江惟英伸手弹了下点滴瓶,水滴仍在往林预的身体里输,他指了指瓶子,难得解释“解痉止痛的,没毒。” 林预就算没被抽一堆血,脸色也是青白的,何况他还流了那么多血,这下连嘴唇都白了,整个人恹恹地窝在床上,有气无力“有点饿。” “确实,筋都瘪了,再等会儿,我叫人送了绿豆饼来。” 林预忍不住皱眉,绿豆饼让他想到那堆吐出来的东西,直犯恶心,脸色都变了,他向被子里缩了缩“算了,我也不饿。” “你要不听听你在说什么?”江惟英戳了下林预凉凉的脑门“皱眉皱眉,一天到晚只会皱眉” 林预转过头去,室内微热,江惟英冒着汗,林预却舒适,他眯着眼睛看空掉的注射药剂,有些意外“pamba?” 江惟英拔掉针头,按住针孔,居高临下地看着林预的眼睛“本打算带你去拍个胸片,最好再做个上消化抽吸,怕麻醉影响您老人家,只好先上点止血,林医生,您觉得这么用药还行吗” 林预并不是质疑他用了什么药,但短短一瞬的沉默,江惟英就捕捉了他的意图“不如有什么你直接交代,我下次好有个心理准备。” 药与药之间,同样的功效适应症往往有各种天差地别的禁忌,被江惟英选中的药,完美避开了他的问题,尽管江惟英只是用了一双眼睛。 林预想了想“能控制,别的没有什么。” 江惟英哼笑,掀开被子,目光停在他的下半身“你怎么不解释解释,它为什么站不起来?这不是病?” 林预也看向自己的下身,他脸上没有半分尴尬或自苦,更多的是茫然,茫然得很空洞,像是自己也无法说得清,过了会儿,他很认真地给了个结论算是回应“我暂时没有用得到它的地方。” 第18章 “.....” “我也想不到什么好的理由能骗你” 林预眉间隐隐不耐已经是在排斥这个话题“我饿了,你能不能不要问我了。” “你不是不饿??” “我现在饿了。” 江惟英紧抿着唇,他有千万种办法让林预说老实话,可以一个个试,毕竟大家有的是时间。 18-4 餐桌上 绿豆饼林预一口不动,他吃得很少,依旧是沾了巧克力酱的面包,但今天胃口不好也是事实,即便细嚼慢噎,吃了半块也就放下了,江惟英看他一脸菜色就没有再勉强他吃东西,抬手看了下时间,说“我下午集团里还有事要处理,楼上书房的桌上有一份文件,你吃完看一下,没什么问题的话就把字签了。 林预用纸巾把手擦了擦“我下午要回医院。” “回?”江惟英站起身用手背探了探林预的额头,温度不高“你下午哪里都去不了。” “既然你不问,我就直接告诉你,离婚协议你非签不可,这就是你下午要做的事。” 林预一点也不意外,他甚至还认真思索了会儿才开口“你之前没有跟我说过要离婚。” “你不愿意离婚?” “你没有跟我说过有这项条件”他慢吞吞地看向江惟英,眼中浮现谈判桌上才会出现的迷惑,像在等一个具体的解释,向来,江惟英都以为这是自己这个身份才会说的话,做的事,纵使他知道林预脑袋不好使,说出来什么都不意外,也没有想过林预竟是个有原则的人。 被成功气笑后,江惟英也不急着走“我对你什么条件都没有,但我不想做插足别人婚姻的第三者” “怎么,依你看,我付出了这么多,想过点正大光明的日子过分吗。” 林预摇头“不过分,但是不行。” “你是不是不清楚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江惟英的耐心到了上限,只觉得一团火蹭蹭往上冒,林预脸上有过短暂地迟疑,不确定地说“你花钱,买了我..你了我。” “砰!”江惟英狠狠砸了下桌子,林预睁大眼睛,他听见江惟英咬牙切齿几近阴沉道“我这样的人,难道还要给你当个小三?” 剩下的话,林预不敢再回,他还不想平白再招来一顿折磨,但江惟英没打算放过他,他掐着林预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眼睛对着眼睛。 “我知道这么多年里面发生了很多事,是我不想查,因为我一丁点,都不想知道,我怕我忍不住弄死你,我是可怜你,同情你,心疼你。你要是听话,我们还能这样过下去,你要是不听话,我还有别的办法让你听话。” 这陡然冰冷的气息压迫下来,令人生惧,江惟英阴鸷起来的样子完全不是个正常的人,林预任由江惟英毫无预兆的刁难,漠然的眼睛微闭起。 “看着我!!” 江惟英拇指用力摩挲着林预苍白干燥的唇,直到血色慢慢上升他才满意“我不喜欢你,我也不要你的感情,但我不能容许你跟别人有一丝一毫的关系,肉体也好,精神也罢,一丝一毫,都不行。” “你这辈子,睁眼只能是我,闭眼也得埋在我旁边,有本事你就死的比我晚,但凡你死得早,尸体都只能是我说了算,火化了骨灰做绿豆饼还是红豆汤是我的事,做标本挂在卧室床头还是马桶旁边,也是我的事,只能是我。” “我买的不是条件,是你的自由。” “林预,你明白吗。” 他缓缓丢开林预的下巴,林预颤抖的睫毛跟迅速褪去血色的唇都显得脆弱可怜,江惟英忽地又换了种表情,他温柔地笑了笑,指背轻轻刮蹭林预的侧脸,语气温和至极“我出门了,希望你今天也很乖。” 18-6 关门的声音一响,冷汗就沿着林预的额角掉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在桌上趴了一小会儿,胃里钝痛,他紧绷的神经无法解除这疼痛的痉挛,只能靠时间慢慢熨平。 他没有空去看什么离婚协议,江惟英出门后不久他就换好衣服出了门,好在这附近交通还算方便,离医院并不很远,林预找到地铁站后也很快就到了医院。 今天难得休息,林预没有去急诊,进了医院先去了儿科。 顾星移不在办公室里,他在门诊跟住院部走了一圈也没有看见他,这让林预有些焦灼,医院有不少护士认出他,去掉了那身工作袍,林预看上去更受瞩目,在熙攘嘈杂的人群中格格不入, 他脚步虚浮,路过儿童休息区时找了个长凳坐了下来休息,不多时,眼底出现了一双黄色大脚,十分大,腿极细,再往上就是更大的白色肚子和滑稽可笑的蓝色大鸭子头。。 林预认不得这是个什么卡通动物,皱了下眉,却不知道对这个挡在自己面前的东西说什么。 “你怎么老皱眉” “....” “你不会专程跑来在这里找我的吧?” 顾星移摘了鸭头,闷得满头满脸的汗,他艰难地在林预旁边坐下,林预则微微向一侧让了让,顾星移嘴角抽动“找我干什么,我看你转了好几圈” 林预很郁闷“那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你是在找我,我都怀疑你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顾星移。” “猜对了。”顾星移拍了拍鸭掌“说,找我干什么” 林预没有多犹豫“找你帮忙” 顾星移嘴角微抬,勾起了个笑容“我为什么要帮你,你上次还嘲讽我” 林预嘴笨,想解释却又显得为难,他顿了顿,不无认真地说“如果是这样,对不起。” 能屈能伸,是个老实人,顾星移更好奇了“哎,你都不会生气吗?” “为什么” “上次是掉进花池里,这次呢,也不是意外吧,总这样下去,不生气?” 林预听闻是这些,松开了眉“为什么要生气。” “你不疼?不难受?” 林预低下头的侧脸是倒立的远山,不看那双眼睛,只会觉得这脸棱角清致,有温和的错觉,这比正脸更叫人恍惚,他五官纯净立体,即使坐在他身边,也会感觉这个人是渺茫的,不知不觉就被吸住,容易盯着着他看很久。 顾星移想,这样优越的一张脸,江惟英抓着他不放,确实是挺像江惟英会做的。 “身体痛没什么,他不会过分。” 顾星移是铁定不信的,但他并不想多八卦江惟英的事,看了看远处,只说“帮忙可以,你得还。” “你不问什么忙?” 顾星移笑了下,酒窝深陷“你不问得还什么?” 林预不知道该说什么,顾星移拍了拍身边巨大的鸭头“喏,我这个月翘班翘了不少,全勤扣了就算了,月评也要完蛋,只能出来挣好评了。” “怎么样,要不要帮我。” 林预看着那鸭头和顾星移的一身行头,眼里出现了明显的挣扎和犹豫。沉默了一阵后,他问“还有别的吗。” “维尼 米奇米妮 辛巴星黛露..迪士尼有的,这里都有” 林预迷惑“这些都是什么” “公老鼠母老鼠 狮子王 兔子...”顾星移叹了口气无奈说道“哦,上次你看到的那个熊,也是我。” 林预一下就想了起来,勉强道“那就那个熊吧,黄色的。” “成交,走吧,你想改什么,我马上就冒着被吊销执照被扫地出门的风险帮你改。” 林预的惊讶写在脸上,顾星移见了忍不住笑“江惟英把血样能做的检查全都给你查了一遍,连tumormarker都做了全项,神经病。不过还有几项没出在等。” “嗯。” “对了,你怎么知道血样在我这?” 林预的神情松懈了一点,连声音都透出疲惫“我猜的。” “好吧”顾星移短暂地沉默后说“如果遇到什么紧急情况医院也会先查血的,倒不用担心弄错血型,但你这些血象倒三角挺多,问题也不少,你找我是想改什么。” 林预沉静的眼底能浮上来的情绪总是很淡,他没有看顾星移调出来的各项指标报告,依旧是淡淡开口“血型。” “改a” 林预的血型很特殊,顾星移并不惊讶,寻常的医院血库里都缺少rh阴性血,但他们医院血库的血源常年充足,所以来院的患者就算有熊猫血也不会被特殊登记备案,只不过这个熊猫血出现在林预身上,顾星移觉得挺神奇,但他很懂适可而止,林预没有说原因,他就不追问。 “喂” 林预回头,见顾星移也走出门外,指了指拐角处的儿童乐园。 “那里面有个小光头,很可怜的一小孩,你别看他瘦小,其实14岁了,但他从条件很差的地方来的,没怎么接触过外界,他喜欢维尼熊,你去的时候可以给他带点吃的玩的,这孩子病得很重,身体一直养不好,达不到手术指标。” 林预顺着顾星移的目光看了远处一眼,又重新看向顾星移。“谢谢你。” 第19章 第19章 走出儿科,林预心下也轻快了一些,闷热的天气积攒了许多天的阴郁,阳光里全是湿气,每个路过的人都是脚步匆匆。 急救中心的车辆飞速驶过,不知带来的又是什么样的患者,林预站在遮阴的廊下,见车门打开,担架落地,一行人紧迫有序地迅速接手了病患。 秦兴是跑着来的,面目严肃,手快动作麻利,他听着随车医生汇报情况一边紧盯着患者,简易呼吸器罩在患者脸上,他立即上手替换了满身是汗的医生,继续胸外按压。 这看上去是个scd患者,这种患者即使能坚持到医院,生还几率也并不很高,室颤要好一些,单看心搏骤停的存活率,一百个患者里,只能有两个,在国外他们也会救,但医生的内心已经放弃了,这种事在任何急诊每天都会发生,林预没见过哪个医生如此焦急的模样。 也许是闲暇的下午,也许是他真的好奇,林预走进了急诊。 “气道!呼吸,上循环!动作快点!” “没反应!” “没脉!!” “继续按继续按!除颤的呢除颤快点推过来!!” “cpr,2分钟!小严,看时间!” “好的!” “插管,开始。” “好的。” “评估!” “5h!不行了秦医生!” “别管,血管升压,40u。” 秦兴深绿色的领口被汗水染成了深墨色,他持续着cpr,抽空便抬头看表,患者始终僵硬不动弹,秦兴依旧在看表。 这个患者很不幸,心搏骤停。一分钟内除颤成功率会很高,但往后每一分钟,成功率随之下降百分之10,在林预心中,这个人已经去世了。 秦兴最后一次抬头看表,让林预看清他满脸满头的汗,重复推注的胺碘酮也没有能起到很好效果,肾上腺素已超过3倍。 秦兴仰头深深了喘了口气,急症室外亲人隐忍的啜泣声逐渐增大,开始绝望的放声哭喊,林预觉得吵,他没有再看下次,无趣地转过身。 “急诊总是这样吗?” 声音是从右边传来,极近,林预淡淡望向说话的人,他脸上戴着一副很大的墨镜,盖住了半张脸,林预被那双墨镜后的眼睛认真端详了一番,而后那人才渐渐退开,嘴角弯起弧度很大的笑容,这人斜倚在墙上,抱着肩,很高,肩宽腿长,不像病人,也不像正常的人。 “急诊总是这样吗?”他又笑着问了一遍。 林预不想跟任何不正常的人有任何交流,疲于应对,他向急诊外走去,不料那人却伸手挡在了他前面的墙上。 “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林预皱眉看他,这人面色青白,嘴唇血色很淡,隐隐发青,再观他撑在墙上的修长五指,细白洁净,甲盖亦是泛出青灰。 他错了,这人确实有病。 林预绕开他的围堵,清清淡淡的嗓音生不出半丝对世间的怜悯“人生总是这样。” 第20章 沉默,寂静,僵持。 会议室内没有人说话,只有江惟英偶尔放下茶杯后,瓷杯碰撞杯垫的声响,有人流汗,有人不耐,皆是面面相觑不肯先说一句话。 自江惟英上位后,原本江合集团的老一代股东随着江伯年的隐退也渐渐失势,江惟英不比江伯年,年轻桀骜,阴晴不定,他不会轻易挑起矛盾,但是善于挖坑,他比一般的年轻企业家、刚继任的上位者都要沉稳,同样的,也阴狠。 他喝着茶,看累了手机笑着抬头“怎么不继续。” 没有人说话。 江惟英坐累了“听说诸位不同意我推行星桥二期计划,我今天特意来请教各位是什么理由” “小江总,我们并不是不同意,而是根据目前大盘的情况,仅认为是这个时间段不适合这么大的投入” 江惟英侧头“我明白了,你指的大盘情况是公司的大盘还是我个人的“大盘?” 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这股东当即拨了拨眼镜,又向周围看去,有些后悔接了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 江惟英一本正经地问“顾总,你讨厌蚊子吗。” 那姓顾的便是顾棠雨的父亲,女儿被江惟英戏耍,家里的生意因为他更是连接受打击,此刻被点了名,十分没好气“难道有人喜欢蚊子?” “不错,蚊子讨厌,难道是因为它喜欢吸血吗,顾总。” “不然呢?” 冯泉站在江惟英身后,看顾家这铁青的眼色,低头藏去眼中的笑意,果不其然,江惟英摇头 “是因为吵。” 有人忍俊不禁,摇头轻笑出声,江惟英也笑,笑意不达眼底“吸了这么久的血,还不懂事。那就用不着懂事了。” “是不是啊,顾董事。” “江惟英!注意你的言辞!我一日没有被除名,你江合就有我一份,星桥能不能进,我也还能有一票权。” 冯泉心下默默叹气,江惟英向后打了个响指,冯泉躬身“把这些文件挨个发一份,人名不要弄错,让各位都回顾一下。” “好的江总。” 江伯年在整合江合集团时,手下有一批包括顾家医疗器械在内的7名董事会成员,其中内部人员,以及自诩创始人的这群人,他们持有的原始股,早在后期江合医疗公司上市前。这些早发行原始股票相比于其他股票的投资回报率高得惊人,所以江惟英称他们是吸血的蚊子,说实话是很贴切的。 但不妨碍江惟英挖坑挖得过分。他上位后为了清除这群老股东,利用了各种手段,大小合作区笼络了这几家,凭着公司上市后,原始股的高回报高利润,引诱他们将原始股变卖套现。在收回来的利润多达几百几千倍的诱惑下,没有人不往这个坑里跳。 在跳完这个坑后的几年里,那些卖出去的原始股陆陆续续竟然都回到江惟英的手中,就算不在名下,也在他的控制权中。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江惟英做的越大越多,早已后悔不迭,更何况那些早先与他们合作的单位在业务结束后并没有续约,反而是跟江合医疗、江合集团包括江合药业这些尖端的利益形成了自我互惠圈,已坚不可摧。 这次听说江惟英想减持手上江合的股票,他们便想了些办法,能换取点利益罢了,但江惟英寸步不让,也着实让人头疼。 “你在威胁我们!!” “是的。”江惟英坦然道“顾总,你现在还觉得除名是离你很远的事情吗。” 光是一串税单,就让人直冒冷汗,他沉默片刻,镇定道“我们只是为了大盘,你持减股票,会立即动荡到大盘,一旦利空,股票就会持续下跌,这个后果,我们不都得一起承担?你承担得起,我们怎么办” “这跟星桥有什么关系?” 众人敢怒不敢言,这是很明显的事,星桥独立于江合医院,将直接受命于江惟英在剔除他们后重新整合的集团。虽然还装模作样挂着江合的名字,但谁不知道早已不是江伯年时代的江合了。江惟英在陆续持减后能提供给江合医院的资源陆续减少,他们明明都已经被驱赶到只剩下这个医院能依附生存,可连这医院最后都只会剩下一个空盒子,故而他们想要的是一直强盛的江合,他们想要星桥属于江合! 江惟英哪能不明白,他看着手中的一笔笔坏账,从容吹皱瓷杯中碧色茶水,稍一抬眼都是毫无顾忌的不耐,明晃晃写着,在座各位哪个不是垃圾。 20-2 “咳” 会议室的门却忽然被推开,坐着轮椅的江伯年脸上带笑,外界许久未曾有过露面的江伯年突然现身,众人仿若见了救星,脸上都有激动,纷纷站起身来,老胡这才推着他进入会议室,江伯年抬手按了按“各位请坐。” 他面色红润,气质儒雅,完全不像外界传得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的模样,董事会心下大安,恨不得个个眼眶发烫,除了江惟英。 他仍坐在主位,见了江伯年也只是笑着叫了声“爸” 江伯年笑着应了,转头又问“谈得怎么样了。” 董事会心里叫苦不迭,偏偏难以言喻,一群年过半百的人被一个年轻人逼成这样实在不体面,于是这室内最大的声音也不过是几句叹息。 “好了,各位要是还信我,这件事就交给我处理,我给大家一个答复。” “一切当然都听江董的!!” 江伯年笑得像个菩萨,面容仁慈,只言片语,两面三刀,待所有人走光后,才微微变了脸色,江惟英挑了挑眉,知道这才是他老子本来的样子。 “咳,咳咳咳“他连着咳嗽,江惟英挥挥手,冯泉立刻出去倒水,老胡也找了个借口退了下去。室内剩下两个人,江伯年才勉力开口“董事长,法人,能承担责任的身份都在我身上,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爸,你在说什么呢,江合也不是我一个人的。” “我能给你的,已经全部给你了,包括他。” 第20章 江惟英忽地敛去笑意“不错,可惜给多了,多了个野种。” “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要不是你一意孤行,也不会有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事,对我们江家有什么好处?如果你一直这么偏执早晚有一天会后悔。” “那是我活该,不过这种缺大德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包括星桥,你想要发展星桥二期,你还想活下去,甚至想要那个野种活下去。星桥都只能在我手上。” “爸,你能用林预换星桥,我当然也可以。”他笑着将江伯年往外推“我可以用你藏在城北郊区池中路77号小别墅里那个野生的胚胎换,就是不知道你同不同意。” “江惟英!那也是林预的孩子!” 江惟英点点头“如果不是这样,它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但也是因为这样,我们这辈子关系就只能到这里了,江家的孽障这么多,每少一个,都是我在,为-民-除-害。” “畜生!” 江惟英莞尔,他招来冯泉“叫老胡把他推走,要是在这气出毛病,可怎么说得清。” 江伯年咳个不停,被发胶固定过的发丝因为身体的震荡垂在脸上,苍老贫瘠的腰早已弯曲,一派风烛残年的景象表露无遗,纵是冯泉也不得不感叹,江伯年的时代,已经彻底老去了。 20-3 这场会议的定论是怎么样对江惟英来说都不重要,他不过是想给顾家点颜色,谁知道这么多人一个都不禁吓,不成气候。 他心情不错,晚上到家的时候看见亮着灯的房子,心情就更好了。 室内隐隐有食物的香气,他换了鞋,没有看见林预,倒是厨房里乱七八糟,叫他生疑。 先是零散的米散了一地,水槽里的碗还没有洗,接着是溢出来的粥汤,干巴巴地附着在昂贵的意大利黑金花大理石台上。 粥已经凉了,江惟英就着勺子尝了尝,猛地皱起眉,立即拿起桌上的水漱口,林预不知道在里面放的糖还是毒,甜到发苦。 “林预?” 林预看见马桶就想到江惟英说要把他的尸体挂在这里,他盯着马桶看了一阵,浑身发毛,他刚洗完澡,头发还没有干,听见江惟英的声音后犹豫了一下才打开门。 江惟英站在门外,拧着眉看着他光裸的脚趾“鞋为什么不穿,生病指望老子伺候你?” 林预不敢指望,他回头去穿鞋,被江惟英一把拉住,江惟英扛着他的腰,一步一步往楼上走,细瘦的腰线抵在坚实的肩膀上,林预撑了会儿撑不动,索性放松下来不挣扎。 他本以为江惟英是想要做点什么,但他并没有,只是把人扔到了床上后,拉了张椅子坐在对面。 “听说你的母亲去世了。”江惟英观察着林预的表情,后者仅是微微怔了怔,江惟英立即问“你不知道?” 林预点头“现在知道了。” 江惟英细想这确实非常符合林预的身份,忍不住冷笑出声“你妈去世了,你就这个反应?你不难过?” 林预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觉得他需要难过,顾星移是,江惟英也是,好像只要说出自己很难过,就能满足他们的逻辑,他想了一会儿,为了摆脱江惟英的继续纠缠,认真地解释“我觉得应该难过,但是我跟她并没有很多感情。” 江惟英把领带扔到了地上,嗤笑了声,指着门边的高大绿植道“有时候我也好奇你到底跟谁能有感情,你跟这种只会生产二氧化碳,对外界没有感觉的东西有什么区别吗?” “那不是你妈么,你不想去见她一面?” 林预的脸上浮现为难的神色,很久后,江惟英听见他说“太远了,这个星期手术也很满,我不能请假。”他把眼皮抬了抬,反问“你妈妈...” “闭嘴,不要逼我揍你。”江惟英承认,他再好的心情只要对上林预,都不会有好的结果,他做平一个董事会只需要一场会,但被林预激怒却是秒秒钟的事。 20-4 浴室的门被狠狠摔上,林预躺在床上拉高了被子。 江惟英惧热,总会把空调打得很低,林预极怕冷,更怕生病,年轻时一生病必高烧,老了后一生病就是连绵的低热,神志不清的时候总是难过的,比没有妈妈要难过得多得多。 妈妈在他记忆里太过久远,在江惟英用“母亲”称呼这个身份时,他甚至会迷茫这是谁。 他不是什么甘西的状元。 他在网络软件上搜过,甘西很热,通往他传说中的家要倒车很多很多次,最后一段路需要等同村农用的拉草车,顺路的时候载人,他长大后只在高考那年去过。 他只值十万块钱。 十万块钱的借住费,在这个女人的子宫里住十个月,是十万块钱。 他没受过这个女人一丁点养育之恩,还没记忆被带离了甘西,他在玻璃瓶子里长大,他从小接受过的教育,接受过的吃穿用度,也并没有很差,至少不是江惟英想象的那么差。 他从来都是一个人住,他连妈妈是什么都不知道,记忆中的第一个女人是不会说中文的保姆,后来来过的每个人,也都是不跟他说话的,有老师,男的,女的,他们统一穿着工作服,每天教完固定的课程,一句话都不可以多说。 没有人排挤过他欺负他议论过他,同样的,也没有人跟他玩,陪他做游戏,教他什么东西可以让他快乐,让他笑。 他的所见所闻都只在书里,被筛选过后那极少的温情字眼偶尔会让他疑惑,但总因为从没得到过也并不会感觉多悲伤。 直到七八岁的某天,无意听见门外的争吵,下楼后才遇到了这世上第一个鲜活的,目的只是为了他的人。 是个黑黝黝的青年,黑的发光冒油,眼睛很亮,浑身很旧也很脏,门卫不敢放他进门,林预也只能好奇地看着他。 “你姓林是不是?你姓林对不对??你到栏杆这边来好不好??哎呀,你真好看,我是你哥哥啊,你二哥,你过来,我看看你” 林预不愿意靠近他,怕脏。可他也好奇,但他的好奇只够让他走到栏杆边上,毕竟每个人都会警告他不准过界,陌生人也是界。那青年够不着他,只能蹲在外面,从灰蓝色的陈旧大包里向外掏东西“这是玉米馍馍,妈亲手做的,这是麻团子,也新鲜着呢,我捂了一路火车,还好没压扁,你也尝尝咧” 他一件件往里扔吃的东西,眼睛盯着他看不愿意移开,林预什么都还没碰就被保姆发现了,强制进了屋子里。 他那一整年年都想着,那个玉米馍馍是什么味道,麻团子又是什么东西,二哥又是什么。 隔年,又是同样的争吵。 那声称是二哥的青年长高了,长瘦了,还是同样的黑,也是同样的脏,他依然招呼林预去围墙边,这次往里面扔的东西更多了,林预伸手拿了一个,放进嘴里,甜的,很香的米面味道刚刚入口便有人一把抢过拍到地上,英文夹杂着中文狠狠地训斥,林预看见那青年暴跳如雷奋力越过栏杆,失败了,很快就被保安拖走。 这一年,他依然没有吃到胃里,可那一点固定菜单上没有的甜味,他总会怀念。 第三年,第四年。 每一年,那个叫二哥的人都会来,有时候是三月,有时候是四月,每一年他来的那天发生的事情都相似,每一年那个自称二哥的人都长得不同,高了,瘦了,更黑了,也更脏了。 后来林预才知道,那二哥每年出现的那天,都是他从未有过的生日,他竟然是个有生日的人。 农历的二月二十三号,是他的生日。 麻团子,玉米馍馍,米面子和二哥。 二哥告诉他,家里还有五个哥哥,一个姐姐,只有他识字,上过小学,会说普通话,他最聪明,认得车站,也认得路。 他叫林预不要担心,回家只要一天,不远。 林预从没有担心,那二哥的口音太重,他大多数时候听不懂,也不知道怎么同他说话,但他却开始期盼二哥来的那一天,慢慢地,那一天就是对他来说就成了重要的一天。 一年又是一年,二哥变得沉稳,他的话变少了,笑起来的时候看上去很苦,不是二十岁的脸,像四十岁,眼下沟壑奇深,头发干枯杂乱毫无光泽,只有眼睛精亮,他会抽烟了,在等林预的时候坐在墙边抽劣质的香烟,那烟燃起来雾大,味道很难闻,每当他抽烟,林预就会站得很远。 二哥的笑里总是尴尬别扭,林预已经不再想吃玉米馍馍和麻团子了,收下来后等不到第二天,就会被保姆扔掉。 他跟二哥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不要再送东西来了。” 后来二哥就不再送了,每年还是会匆匆来看一面,再匆匆赶回去。 十五岁那年,二哥带来了一包糖,花花绿绿的,很劣质,用红白相间的塑料袋裹了几层,递进来,他羞涩地说,他要结婚了。 十六岁那年,二哥没有再来。 林预十七岁那年,被迫回到出生地参加考试,江伯年让他去那户人家看一眼,他想起二哥,就去了,原来二哥说的一天的时间,只够到达这个省,七八次的倒车,七八次的等待,一趟就是四天。 第21章 二哥,每一次要花四天来看他。 那次去,林预没有看到二哥。 他生涩地向邻居打听,有没有一个叫林家文的人,邻居操着浓重的方言连说带着比划。 林家文家里兄弟六个,姊妹一个,名字里都有家。 林家平,家文,家武,家双,家全,还有家铃。 那年林家文结婚了。 林家文结婚第二年,新婚的小夫妻有了孩子。 林家文带着新婚妻子去城里拍了b超,高兴得不得了,急匆匆地说要去大城市里告诉亲戚好消息。孩子三个多月,林家文这一走再也没有回来,车祸,大城市里车水马龙,不知他急着去见亲戚,还是急着回家,又或者是城市里的红灯绿灯,他不懂,被送到了医疗很差的医院里,出血止不住,血流光了,人走了。 这家里弟兄多,命数都不好,瘸子,脑病,都有,好像所有的灾难都落在了这一家。 邻居说起来唏嘘,却对着林预明目张胆地打量,又连连惊叹。 林预沿着路走到尽头,站在那户人家院子里,突兀冒失,他目光安静地看着着院子里坐着的男男女女,却没有任何二哥的痕迹,整个院子都是陌生人,他们抽着旱烟,赤着膀子,每打量林预一眼,就让他想往后逃一步。 他看见了那个女人,那女人却并不认得他,短暂地疑惑后涌上了许多复杂的情绪,没等那些情绪流出眼睛,林预便逃离了这个地方。 什么叫母亲,什么叫妈妈。 都是他不认识的人,他只认识过那个二哥,那个叫林家文的人,他明明有家,却还是很早就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林预曾经不是没有难过的,不是因为这个叫二哥的人去世了,而是意识到在他茫茫不知所措的人生里,这个黑黝黝的,眼睛亮晶晶的会给他带吃的东西的人,再也没有了。 江惟英随手关了灯,房间瞬间昏暗,林预眨了眨眼。 “你在想什么?”江惟英洗完澡发现林预竟然没有睡着,正一动不动地侧躺着。 “把脸转过来” 20-5 床很大,也柔软,林预睡着后发出一丁点动静江惟英都知道,林预听话地转过身,他抱着肩,眼睛里少见的清明。 江惟英拂开他垂落的发丝,摸上了额头。 “我在难过。” 江惟英手上一顿,随后把脑门推开“那你省着点用,等我死了再难过。” 林预把下巴埋进被子里,闭上眼睛打算睡觉,江惟英见他不搭话,又去捏住他的鼻子,林预喘不过气,只好再把眼睛睁开。 江惟英疑惑“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我不知道,困了。” 江惟英沉思了一小会儿,忽然把腿压在林预身上,压得他整块躺着的地方都往下沉,热烫的身躯并没有因为良好的空调效果下降温度,林预被压得吃力,即使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江惟英眼睛里胁迫都能林预都能感应到。 他幽声说“你不是不要我的感情吗。” 江惟英记起自己自己刚说过的话,心里不免有些恼火,他把死死压在林预身上的腿抽走,轻轻踹了他一脚“谁稀罕。” 林预听见他翻了个身,又默默盯着那黑暗中的背影看了会儿,不久后他渐渐躺平,也慢慢睡了过去。 第21章 一段时间后,院里几乎都知道了江合要开发实验仓的事情,说是仓,其实只是单独的一片实验基地,地盘是早八百年就圈来做人工湖的,填平的速度很快,站在楼层高处能看见机械每日运作得如火如荼,进度快的话,中秋前后就能竣工。 李修关上了办公室的门,秦兴不肯坐下,推说急诊很忙,显然还是为了前段时间科里的事情不满,连带着对李修也是忿忿,李修自然是懂得这个他一手带出来的医师的,秦兴在院里对于紧急情况的处理思路跟应变能力都不错,即使是一直放在急症,也会是急诊中心不可或缺的人才,李修并不想牺牲这么一个优秀的外科医生。 “一台手术的事情,也没有什么,林预想要你就放手,这也是巧合,撇开背景不谈,他本身临床就是这个专业的,这里面有许多复杂我也不方便告诉你,你只管知道,你是我一手栽培的,我自然不会放任你。” 秦兴冷笑着,他知道那男孩是身体条件太差才拖到现在迟迟不能手术,如果他身体条件达标,跟林预一点关系都没有,说来说去都无非是个背景。 “老师,我曾经以为江合不一样。” 一声老师,李修听了何尝不是怅然。他叹了口气,指了指远处那正在新建的实验中心“匹兹堡的整个团队都被挖过来了,你还记得我以前给你看过的“星桥一期”项目吗。” 秦兴瞪大眼睛,李修叹笑道“当年被迫中断并不只是经费和法律问题,而是临床结果不理想,不理想的原因也不是方向不对,是时间。” “二期开始了,在科技飞速发展后的今天,一切皆有可能,这么好的机会,秦兴,你不想站到更高的地方去看看吗。” “老师!” 21-2 林预来院后,第一次看见楼顶的救援直升机起飞。白天。 他眯起被阳光肆虐的眼睛,低头适应了一阵那光怪陆离的日晕才在眼中慢慢消散。 “林医生,秦医生去外援了,说那个皮肤病患者交给你处理。” 林预被李修扔过来轮转至今,李修没提后话,林预也只能在急诊里忙碌。他应了声“好” 脚步匆匆地往病区。 护士又叫住他“那个,林医生,还是穿一下防护服吧。” “不用,多拿个口罩吧。” 江合常见的病例多,更多的是不常见的,最先接手的一般又都是急诊。 这个病患堪称罕见,入院的时候全身几乎溃烂,仅仅两天不到,已经溃烂不成型,平均半天就要为他更换一个清创护士,无一不是吐得天花乱坠受不了。 患者很年轻,看面部轮廓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平均每年每十万人才会出现2例的病情被她遇到了,又是这么不堪的病因。dgi,播散性淋球菌感染,最早的时候她仅仅是感染了生殖道淋球菌,还不算严重,这隐晦的秘事或许羞于启齿,并没有得到她重视。可入院两天,血液科的报告几乎将她判了死刑,奈瑟菌阳性,奈瑟林球菌亚型阳性,迅速弥漫开的大面积感染让她开始不断地溃烂、出血,腐败,红斑和脓包遍布,灰白色的水泡伸张在癍点样皮损的中间,像一朵腐烂的花开在她身体各处。 她不断发热,呕吐,极其痛苦,血液的培养和免疫测定花去了她很多时间,她能活下来的可能性并不高。 林预进来的时候全身消过毒,护士正在做iv补液和清创,本应送往烧伤科或是由icu做伤口护理,但被评估后都被拒了。 但秦兴收了,交给了林预。 “医..医生...救救我..” 那女子眼中抛出滚滚泪水,浑身的疼痛让她呻吟出声,却坚持叫住林预“医生,我还有孩子...我还有个孩子...求你...救救我” “林医生,温度降不下来。” “用冰”林预用手按了按患者的颈部,对上那女子的眼睛“你接下来会很疼。” 见有人终于回应了自己,女子微微抬手“能不能...救救我...” “我会...会死吗。” 护士隔着口罩闷声安慰“不会的,别害怕,别担心,少说话保持清醒” “脑膜炎奈林菌会引起脑膜炎球菌症,她的症状很典型了,血培做了吗。” “做了,秦医生临走前送去了,很快就有结果了” 如果是阳性,几个小时内可能就会迅速恶化溃烂,林预不再耽搁“叫icu做准备” “可是...”可是他们拒收了啊。 床上又是一连串疼痛的呻吟,林预漠然回头,冷冷清清,干干净净和床上满身脓水破败不堪的人如同云泥,只这一眼,那女人嘴边的哀求便绝望地噎了下去,呜呜的哭泣渐渐停歇,护士急忙上前,可报警声还是接连响起。 林预盯着那血压“休克,肾衰,弥漫性血管凝血,一两个小时内就会接连发生。” “那就不管了吗!每个科都不管!烧伤科不接icu不要,只有我们急诊收了有什么用?她还没有死啊!”护士实在忍不住,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大,又轻声叹息“她还有个孩子啊。” “继续上头孢曲松和万古霉素吧,我去处理。” 阳性的血培已经送到了急诊,林预粗略看了一眼表示知道了。 “对了。”林预叫住护士“之前有个心搏骤停的病人,怎么样了。” 护士一听就松了嘴角“啊,秦医生的病人吗?醒了,已经转出icu了,不知道了有没有出院了呢” 林预一怔。 护士解释道“真是奇迹,心包穿刺都抽不出血,我们以为救不回来了,还好秦医生没有放弃。” “活下来了?” “是啊,活下来了。那天所有仪器都平成直线了,家属在外面哭成一团,有个孩子大喊了一声爸爸,这病患忽然就有了波动,秦医生最后一次抢救成功了。” 第22章 “嗯,那很好。” 换做是自己,会做什么,林预能猜到,第二轮不够,第三轮肯定放弃了,他就没有觉得他能活,这一刻他忽然察觉到,他和秦兴真的不一样。 他看病人是病人,秦兴看病人,是生命。 文教授曾经说,医院是个中转场,中转去往生和死的客人,天堂还是地狱都只是站点,医生只负责送别。 很多人在没有成为医生之前,不能明白什么是送别,直到某天有个病人被盖上白布,这是送别,也有某天,有个病人脱去病服,站起来挥挥手,走到太阳底下永不回头,那也是送别。 林预也送别过很多人,他都没有太大感触,除了此刻,他突然也想看看,太阳底下的送别,是什么样子的。 21-3 icu很近也非常静,林预的出现令主任微微惊讶。 “林主任”徐主任微微吸了口气“别的不说,光是费用这块就没法沟通了,这位患者没有家属,只有在上小学还没有放学的儿子。” “如果不进icu,她活不过下午。” “icu有严格章程,你应该了解的,光是费用这块,最低每天也得是4万,依照这位女士的评估标准。” “还有别的余地可以商量吗。” 徐主任的表情很微妙,最终笑了笑“我也不想违背你的意愿,救人的心我能理解,但除非您把江院长抬出来压我了,否则我真的很为难。” 若是个别的人,大约会立即领会徐主任这番苦心,但林预不行,林预思索了一会儿,问“哪个江院长?江惟英可以吗。” “.......” 第22章 icu的今天有些许忙碌,先是接到通知有级别很高的病患入驻,要提前清空至少一层病房做准备,飞机到了楼顶,主任却被外科的林主任缠住。 林主任不起身,徐主任也不敢擅自离开把人得罪掉,僵硬很久后,徐长清还是给小江院长的秘书室拨了电话,电话转了两道,那边已经听笑了,徐长清心里也就有数了。 “随他吧,给他一间,先收治再说,离今天入院的那位远一点就好。” 那位是这么说的。 秦兴随机回院时,听说icu把这名浑身破败不堪,出血量极大且大面积感染的病患接收过去了的时候,不震惊是假的,再听说是林预沟通过,惊讶又多了一层,之后又自己想通了。 院长的女婿要是愿意出面,医院里谁敢不给个面子呢。 亲眼看着人被推进去后,林预也觉得轻松了些,回急诊的路上在走廊上遇见了十几个陌生人整整齐齐地进入了icu高级病区,阵仗之大令护士纷纷探头来看,个个面上都是不满。 林预停在一侧避让,眼睛略过推过来的病床,病床上的人几乎被围得结结实实,只有一只骨节分明缺少血色,指甲泛青的手垂掉在病床之外。 “大约又是什么明星,真是的”林预听见护士小声嘟囔。 他把手放进口袋里,转身离开了icu。 这边江惟英刚刚挂掉电话,冯泉就将林预的血检报告送到了他手上,江惟英支起手撑住额头,随意翻看了几张,指尖轻扣在桌上。 “江总,有什么问题吗。” 江惟英叹了口气“问题可多了。” “你把顾星移给我叫过来。” 冯泉问“现在吗?现在应该是午饭时间了。” 江惟英凝视着这堆单子,又摇摇头“算了,知道了就知道了吧,我再想想,你想吃饭就去吃饭。” 冯泉摸了摸鼻子“好的,江总。” “还有,下午我要去一趟池中路,你去备个车顺便想个办法把晚上席老板的事推了。” “这..席先生刚从首都赶过来,还没降落,这要怎么交代。” “他是来见我的吗,与其得罪一个还不如两个一起得罪,让他折腾去吧,我没空。” 冯泉推了推眼镜“那位..那位出事的,下午已经顺利入院了” 江惟英扯了扯嘴角,把手上一叠血检单拍在桌上,陡然抬高声音“他不是来了几天了吗?乱搞就乱搞,至于在高速上发神经?害得要派救援机不说,还把席境引来了?” “真他妈烦死了,这些该死的同性恋就应该盛年夭亡才对。” 冯泉向后退了两步,面色古怪不敢说话,江惟英朝他挥手“出去” 22-2 江惟英极差的心情一直延续到了下午,池中路的别墅是江惟英几年前盘点接手江伯年的产业时无意间发现的,在这偏远郊区显得即突兀又奇怪就一直留了个心眼,前段时间听说在清理做保洁,就也猜到它有了新的用场。 两排法桐静幽幽地立在道路两旁,这片区很清静,就连嘈杂的夏虫也被屏蔽掉了几层聒噪。冯泉上前按门铃,有人应声,互相一问一答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江惟英没有那个耐心,他把冯泉招过来,抬手看了下时间“你告诉她,我只有十分钟留给她。一分钟内不开门,剩下的九分钟就得收拾东西等着被扫地出门。” 半分钟后,门打开了。 江惟英抬手制止了冯泉的跟随,踏进别墅的门。 他站在大厅中央,神色轻慢,目光打量了四周不由得感叹江伯年这体贴程度,不见得这房子有多奢侈豪华,倒是所有的医疗设施一应俱全,护士保姆老妈子五六人各自忙碌,江灿灿披散着头发,穿着睡衣扶着腰,正被人搀着下楼,小心翼翼。 她的肚子已经很大,高高挺着,看见江惟英,先是脸色一白,而后瞪起眼睛不由得吼出声“你来干什么??!” “我江家的地盘,哪里不能去。” “江小姐,你不能激动。”搀扶她的妇人年上五十,看上去是个军师,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被极度强迫症分开了中缝后整齐地贴在头皮上,江惟英应和道“是啊,别激动,孩子没了,你就没用了。” “江先生!请您..” “闭嘴。”江惟英淡淡瞥去一眼,语气很平“不要发出声音,滚出去。” 江灿灿气得胸脯起伏,正要厉声发作,却被身旁的妇人按捺下去,她把江灿灿搀扶到沙发坐下,安抚道“不要动气,我站在门外。” 江惟英觉得她颇有意思,眼神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又落到江灿灿肚子上“这个孩子不能生的哦。” 江灿灿不语,始终怒目而视。 江惟英仰在沙发上“你说说,你配生我江家的孩子吗。” “我生不生关你什么事?这是江家的孩子吗?这是林预的孩子!!” 江惟英的眼神里有笑意也有冷意“所以不能生。” “你算什么?你凭什么说了算?” “我不允许。”江惟英凝视着她“我不允许江家有孩子。” “我说了,这是林预的孩子!!他姓林姓林姓林!不会姓江不会跟你争家产不会继承你江家任何东西!!”江灿灿几乎快要气哭,面色涨红,眼睛浮肿。 江惟英看着她,像是在研究什么。 江灿灿抹掉眼泪,环顾四周,她已经被关在这个走不出去的地方很久了,每天要在固定的时间起床,只能吃配好的东西,吃完什么时候锻炼,锻炼多久,什么时候要睡着全都是固定的!被人强迫着!都是因为这个孩子!她知道的还很多,在江惟英盯着她看的这一瞬间,她几乎控制不住要爆发! “咳。”那油光水滑的中年女人端来水杯,却是放在江灿灿面前“该喝水了。” 说完她不看江惟英一眼,便退了下去,江灿灿逐渐镇静下来,尽管红着眼眶,仍是挺起胸说道“这件事情,轮不到你说了算,要说,也是林预说。” “好吧。”江惟英让步“我再给你一个选择,离婚协议上签字,孩子要是生得下来,我养。” 江灿灿像听了个笑话“你养?你怎么养?养在鱼缸里?你上一秒要杀了他,等他生下来,在你手上能有命活?” “能活。”江惟英听了也笑起来“所以你要对林预心存感激,感激他的心从不在你身上。” “但即便如此,你也不配有这个孩子。” “但凡他对你动过一秒心思,你已经在我手上死了两千次。” “六年,我每天都想杀了你”。江惟英森冷的目光像一柄无形的细刃,杀意未至,凉气已达心底。 江灿灿嘴唇轻颤,上下牙齿磕碰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声音,她意识到江惟英说的是真的,捂着肚子不由靠向沙发深处“你...你是个疯子。” “林预也这么说,他还说我是神经病,在我床上的时候。” 江灿灿眼前一黑,软在沙发上,江惟英站起身来“协议我叫人送过来,我说的事你可以考虑考虑。” 他又看了一眼周围这冰冷的各种仪器,再次笑道“这破笼子,我是不会来了,你放心。” “江惟英。” 江灿灿颤抖着出声“他的心不在我身上,难道就会在你身上吗?” 江惟英摇摇头“不在。” 第23章 “我不要。” 第23章 林预下到急诊不多久就撞见一群在跑的人,里面秦兴速度最快,他抓住林预“你怎么下来了” 等不及林预说话,秦兴又推了他一把“快点,上面有个穿心的大佬,这边还有肺暴震,你选个吧” 两个都是要命的,秦兴见林预一脸淡定事不关己的样子恨不得锤他,想起他上次心脏大血管做的挺好,不由得咬牙“穿心交给你?” 林预刚点头应了声“好。”秦兴拔腿就跑远了,林预皱皱眉,也尽量速度快了起来。 李修已经在手术室内,手术室门一开见到林预疑惑了下,他本以为来的是秦兴。 话来不及多讲,他立即喊道“快点,消毒后面再上,先复跳。” 林预在国内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病患,尖锐的刀刚刚被拔除,胸口的伤口血量渐止,这不是什么好事,盲管伤,应该是刺得不深,不然一般就会死在当场。 林预导管拿在手上,被李修制止 “这个人物很重要” 心脏介入治疗心导管很容易导致医源性心脏穿透加深,患者本身就是心脏缺陷较大,刀伤导致的穿透性心损已经接近死亡,致伤物和致伤动能若是小,心包和裂口就会相应小,这同样不是好事,裂口会被血凝块阻塞引流不畅,导致压塞,李修指着铺单下那截脖颈上静脉怒张,加之这微弱的心搏,才会提醒林预要格外小心。 林预点头,气管插下,麻醉医生举手已完全全麻,林预沿着胸骨左缘开始切开胸壁进胸,血管不出血,林预立即将手伸入切口,按压心脏“显露不佳,扩开切口,切软骨” 李修对林预是信任的,他立即上手开切,无意间已将主刀的位置交给了林预。 心包外除颤失败,心室纤维性颤动,林预也紧迫了起来,他甚至能听见自己逐渐加大的呼吸声,但为了争取时间同时减少心肌损伤,林预没有立即切开心包,只是在心脏前侧分开了纵膈膜按压,可是心脏迟迟没有复苏痕迹。 “要切心包。” 他很果断,李修流了把汗 “切。” 林预沿着膈神经前方顺利切开心包,直接单手按压心脏。 一个人的心脏放在手中,温热却是柔软无力的,林预不敢走神,手指均匀着力,每次按压都在迅速放松,观测屏幕上静脉血充分流入心房心室。 终于,屏幕上的一条横线有了波动,指下心肌张力逐渐增强,那原本柔软扩大的心脏开始变硬变小,收缩起来,待心肌的颜色渐渐转为鲜红,众人都呼出了一口气。 林预也松了口气,他从屏幕中扭转视线,病人呼吸恢复,他瞧病人面色已是有了好转,李修触及大动脉,应该是听到了血压,朝他点了点头。 心跳一恢复,被林预切开的胸壁和心包切口立即开始了出血,接下来的结扎止血和冲洗引流,都不是太大问题了。 “我来吧。” 尽管李修的手极稳,林预还是看出了问题,大约是受腱鞘胁制,下手虽准但略有涩意,这才是李修没有自己上手的原因,但又实在不放心林预的过分自信导致不能承受的后果,又必须站在旁边盯着每一步。 李修揉了揉腕骨,继续看着林预在做膈神经后侧的引流切口,他一步步缝合心包,插上引流管,又缝合了胸壁。 下了手术台,每个人都是一身汗。 病人直接被推进icu,林预才忽然觉得这个人有些面熟。 “好像见过他。” 李修刚刚洗完手在擦,看看墙上的表已经过去了七个多小时,他挺直了腰说“是个大少爷,跟院长关系不错。” 林预不知道在哪见过,有些疑惑“哪里人” “查户口呢?首都的吧”李修啧了一声,“太任性了,不把命当回事。” 见林预看着自己,难得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好奇,李修稍感欣慰,觉得急诊还是有用的,林预多少有了点人性。 “他给自己捅了一刀,直插心脏,晚一点就死了。” “自杀?” 林预再度皱眉,心里觉得江惟英认识的人果然都是精神不怎么健全的,李修却认为是林预对人生有了新的认知,知道生命不应冷漠对待,终于笑了“不错。” “是什么人。” “京棠实业的小太子爷。”李修想了想“好像叫..” “宋蓁。” 第24章 “李主任,您有未接电话。” 换好衣服,护士给李修递来手机,李修看了一眼手机又看了一眼林预,和缓地说道“都快三点了,你今天也辛苦,明天休息一下吧。” “下午再上班。” 林预本来也是这么打算,闻言点点头。 李修看着林预向走廊深处走去,才拨通电话,话筒里江惟英的语气略有不满,但听起来还算平和“你知道观摩镜后面站着的人是谁吗。” 李修疑惑“今天没接到观摩通知” “确实没有,但是对方要求强烈我也没办法,今天是活过来了,这要出了点岔子,你老师那里你要怎么交代?” 李修拧着眉“时间等不起,不过我倒是没看见他有家属” 江惟英心想,他是没有家属,有个瘟神罢了,他不欲与李修多说,只点到为止。“以后这种事情不要让林预插手,他那点水平不够看。” 李修不置可否,没有申辩“要是干等那几个国外的专家,这位宋少爷就没有命了。” “没有就没有,那是他的命,要是死在林预的手上,没有的就是你们的命,我保不了,再说我大老远派专机去接那几个外院专家是什么原因你不明白吗?还是那姓席的名字,你没听过?” 听着江惟英说出那名字,李修暗暗心惊,忽然也觉得今天是鲁莽,只不过他并没有见到那号人物,想来应该是提前走了。 等挂了电话,李修越想越觉得后怕,临走前又专门消毒换了衣服,亲自再去查看了一番,看着情况还可以,才做了些交代忐忑离去。 24-2 地铁早已关停,林预站在铁闸外面发呆,说实话,他不知道江惟英家住在哪,哪条路,叫什么名字,他每天只是坐上地铁到这个站下,再这么重复着回去。 接近凌晨四点,天边已经渐渐变成墨蓝,他站在马路边等得快要睡着,才遇到个主动停下的出租车。 “现在都是网上叫车啦,站在路边怎么拦得到嘛。” 林预面上露出为难“你收人民币吗。” 司机皱皱眉,嘀咕道“这都什么时代了”他又打量林预一眼“你看着也不像脱节了的啊” 林预没再搭话,微暗的晨光一点点发白,光的影子夹杂未灭的路灯高速地穿透车窗照在林预的脸上,林预把眼睛闭上了,几分钟后便陷入沉睡。 发烫的手机仍在手中不断被点亮,江惟英挂掉李修的电话后就没有放下,却始终不愿意拨出去,他就是想看看,没有地铁没有交通工具的林预什么时候打电话求援。 一直到上午的五点半,天光大亮,江惟英听见门外有声响,这才看见林预垂头丧气地进门。 林预没有注意到楼上亮着的灯,他不知道这是什么路,直到司机将他放在指定的地铁站把他叫醒,他再从地铁站走回来,他不知道自己和这个世界是脱节的,无论是智能手机的各类应用还是电子支付,在他听来都很玄幻。 家里很静,林预略一张望后,进了浴室,他不善家务,洗衣做饭样样不会,当然,这里也用不着他做,换掉的衣服自然有人去洗,连内衣每天都有新的,智能电子产品的世界他很不理解,但这样的生活他却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热水洒在身上,没有浇熄一天的疲乏,反倒是让他有些昏昏欲睡,林预双手撑着墙壁,闭眼任由热水冲击着背,水声大,浴室的门被打开他没有听到,一只手摸上他的腰际却把他惊得一跳,灵台瞬间就清明不少,他抬手要擦眼睛,被江惟英一把捉住。 水花均匀洒在两个人身上,一人不衣衫,一人衣衫湿透,江惟英不准他转过身。 林预的手被顺势拉高压在墙上,江惟英低头咬上他的后颈。 那被温热流连过的湿意绵延不绝,一路蔓上林预的肩窝,耳后,直至耳垂,林预身上少得可怜的柔软也就仅仅是这小小的耳垂,被江惟英亲吻,林预重重喘了口气,水幕之下,有点撑不住这堵墙。 “听说你用我的名头往icu塞了个烂成麻袋的女人?”他齿唇碾着林预的耳沿,水花掉在林预的脸上,让他睁不开眼,一口张却又再次掉进嘴里,来不及咽下去,江惟英又提起他的下巴,欺上他的嘴唇,这即凉又薄的嘴唇,被压得变了形状,江惟英犹嫌不够,松开桎梏林预的手,双手捧起他的脸,断断续续地吻着,林预浓密的长睫粘在一处,不断地睁开眼睛再被水流激得闭上,复又睁开再闭上,江惟英没给什么说话的机会,一味安抚着他,沿着胸腹,沿着背脊,渐渐再往下,直到林预躬起背来躲避。 第24章 江惟英吻了吻他凸出的脊骨“放松一点,你也该还点东西给我了。” 第25章 林预一僵,迷迷蒙蒙的眼睛半睁,不再挣扎,江惟英再次沿着他的胸腹,摸下去用手揉搓,再包在手心不断xx。 林预有些颤抖,发不出声音,难耐地皱着眉头,时间一久,那地方没有任何动静,反而是被揉的通红,江惟英渐渐也失去了兴致,尤其是林预呛咳了一声,说“疼。” 江惟英松开了林预,站在水柱下,犹自闭上眼睛任水冲刷全身,他精壮紧致的胸膛随着深重的喘息起伏不停,紧紧贴在身上的衬衣勾勒出欲望的形状,却静止般站在那里不再动作。 林预浅吸了口气,水洗过的眼睛里氤氤氲氲沁出薄红,他矮下身去,右侧的膝盖轻磕在地上。 他的手是颤抖的,不知是从未有过的不知所措,还是这不知所措的慌张,双手向下扯了一阵才哆哆嗦嗦地将被水吸附在腿上的裤子退了下来。 巨物莽莽,嚣张地跃出束缚,林预顿了顿,抬起头来。 江惟英正静静注视着他,眼中没有情绪。 林预握紧拳心,试探着凑近,他的挣扎和犹豫似乎被更重的决心按捺下去,湿透的额发在江惟英的小腹靠了一阵,接着,温热柔软的唇便包裹了江惟英全部的神经,他小心翼翼地试探,尚未触及口腔内壁,两排牙齿磕磕碰碰已让江惟英生不如此,还没有进去一半,他已经吞不下去了,就这么含在口中不知如何是好,江惟英仰起脖子,被高高吊起的快感在一瞬间里迅速下坠不知所踪,剩下的难耐悉数被林预糟糕透顶的水平发挥到了顶端,他始终不得要领,皱着眉不断噎进去被刺激出的口水,滚动的喉结上下不停,笨拙的双手死死扣在江惟英的腰间,每一根手指都在申诉着他的痛苦和煎熬。 空气稀薄,江惟英抽不过气来,他再也受不了,忍不住,按住了林预的头顶,将自己往里送得更深,这本是轻浅的,可林预喉咙被异物堵住,反射性就要呕吐,这一瞬间江惟英的快意跟恶意都到了顶端,他托住林预的后脑,直直向内下到更深处,林预急急往后退去,一度伸手握住了自己的喉咙,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 江惟英怕他后脑撞在墙上,便没有再阻止,得了喘息的林预立即跪坐在地,来不及就是一阵呕吐,酸水和口水粘液流了一地,被未关闭的水流冲得四处遍布,林预仍在呕吐,吐不出东西就变成了干呕,像台机器一样,腹部机械地抽搐,想往外倒出更多的东西。 “就这么恶心吗。” 林预轻声喘气,跪在地上半抬起头,眼中潮水未退,胆怯和惧意明明白白地暴露在抬头的瞬间,脆弱的,无辜的,一半肮脏一半纯净。江惟英也蹲下来“我想放过你的。” 不是现在,是很久,很多年前,他是真的想过的,但有些缘分确实注定天上给的,就像他从看见林预的第一秒开始,就已经隐约有所感应,这个人会是他的某一部分。 林预被重新拎了起来,喘鸣和心悸一同被提了起来,这次被压在墙上的不是手臂,而是他整个人,他的皮肤苍白如雪,侧脸昏昏荡荡地贴在石壁,想要回头却又不敢多看,他的肌肉紧张,甚至不断踮起脚尖,妄想逃脱一场徒刑。 蓄势待发的坚硬狠狠抵在身后,林预摇头不止,江惟英再度亲吻他的背脊,掌下游离在前腹胸口,安抚他过于紧绷的身体,不待林预片刻放松,锲入他身体的热烫已狠狠撑破他所有的幻想,那水花轻易击碎了他的声音,零碎的,低声的,呼痛。 江惟英慢慢动了动,林预始终紧张,再多的安抚也听不进去,只一味的排斥反抗,他总是发抖,尤其是这种事情上,抖得每块肌肉都硬的像痉挛。 江惟英进去的更深,抽一半再进去,重复着这个节奏,直到林预整个人变软。他把人接入怀中,就着这个姿势,他抱着人一路颠着撞着,林预起初还能抱住他的脖子,到了后来,只剩下昏沉,几近晕厥。 他的心跳太快了,映在江惟英的胸口一声一声攥住了他的心。 那该死的颤栗迟迟不息,江惟英低低闷声,将那股热烫全数没入林预的身体里。 他没有将自己抽离,仍是抱着他,像是抱着一团温软的棉花。 林预再也没有任何力气,全身赤裸地伏窝在他的心上,连睁开眼都做不到,江惟英只要低头看他一眼,心里都会感叹一句。 这个人,真的太可怜了。 “洗澡吧,要把东西弄出来,不然你又要发热”他颠了颠怀中的人 林预面白如纸,头发已经半干,柔软厚密的发丝不像他这个不知变通不谙世事的人,极乖顺温和,散乱自由地触碰着江惟英的皮肤,一点痒意都像是猫收起了利爪,轻手轻脚在心脏上路过。 江惟英又叫他两声,林预蜷在江惟英身上,迷蒙地半睁开眼,细汗渐渐聚集,他手上用力,无意识地把江惟英的肩膀当成了被子,狠狠抓了一把,接着又是一阵僵硬的憋气呼吸。 “怎么了” 林预咬牙不行,一排牙齿狠狠咬住了下唇,血珠立现。 “你怎么了?”林预僵硬了一阵,又迅速换气憋住,江惟英立即将他身体放平,触摸他的胸腹,林预迅速在床上蜷缩起来,闭上眼睛,头向着腿靠近,江惟英的手还在他身上,触及了林预一脑门的汗水,他心上烦乱,却又不敢再碰他。 “林预?” 林预散了一口气,短促而剧烈地喘息,他满是水汽的眼睛望向江惟英,盈盈如同有泪水就要掉下来。 “痛。” 江惟英狠狠一麻,全身被电击过一般“药呢?你经常吃的药呢?” 林预摇头,在江惟英发现药的第二天他就全数扔掉了。 “去医院,我给你穿衣服,你别慌,不会有事的” 即便是答应去医院,林预再看自己这一身痕迹也是知道会丢脸的,他垂头抵在江惟英的手背上,眼里的光也落了下去“让我睡一下,自己会好的。” 额发被拨开,微微一凉,唇上又被轻舔了一遍,江惟英抵住他的额头,蹭了蹭,他嘴唇微动,但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得出口。 林预在他手心闭着眼睛,江惟英靠在床侧一遍一遍舒展他的眉头,天色大亮后,林预渐渐睡熟,他的身体舒展不开,捂住的地方掌下湿热,江惟英不想惊醒他,也就没有动,致死的疲惫在他身上是很少见的,这半个夜晚他尝到了。 直到林预彻底睡熟,疼痛缓解自动躺平后,江惟英才撑起发麻的身体轻轻躺到床上。 林预应激,这是一个集合常年累积的生物钟紊乱,生理功能紊乱,生活状态极差,身体机能不稳定的人才会有的毛病,外界对他有一点情绪影响或是机体影响,身体的免疫功能就会因为过度敏感发动免疫,这是一种自我保护和自我攻击的机制,说起来很简单,但这种机制的发生其实很难,起初林预身上的现象,甚至让江惟英一度怀疑他有血液病,但是并没有,为此他也专门去问过几个国内外的专家,得出的结果也就是过敏。 江惟英不得不承认,林预对他,过敏。 第26章 江惟英没睡上多久就醒了,他听见林预在翻身。 睁眼第一件事,他的手就伸向了林预的额头,果不其然又开始低烧,人还睡得很熟,除了呼吸略微有些重看不出任何不舒服的异样,可江惟英仍是烦躁至极,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脑子里甚至想去找中医给他弄点药喝,但一想到曾经被中医协会联合抵制,跟那帮冥顽不灵的新旧老顽固来来回回不知干过多少回合,又不由得脸色发沉。 摸起来腹上柔软,应该是不痛,眼看到了下午,江惟英也没有叫醒他,用林预的手机李修编了个借口后索性把电话关了。 林预着实倦怠到了极点,没有人喊他打搅他,他躺在那里就能天荒地老不睁眼,江惟英这一天也没有出门,厨娘的饭做了两遍,中午的未动,晚餐她轻声上楼想去提醒一声,敲门的手刚刚提起,便被江惟英的眼神生生逼退。 他觉得厨娘的脚步声太大。 空调的风口冷气不强,林预在被子里呆得很暖和,江惟英热得几乎冒汗。 怕冷,嗜睡,嗜甜,光是看着就不正常,江惟英又嫌厨娘切好的水梨太凉,倒掉了,只有米粥煨得浓稠正好,还煲在保温锅里,没有失温,江惟英往里面加了些糖,他算了下时间,时钟到了七点,才抬脚上楼,他下午把室内窗子都开了一半换气,这会儿外面已经开始下起大雨,声音噼里啪啦砸在玻璃上,直到关上窗才彻底隔绝。 他坐在床边看着林预丝毫也没有醒的意思,早知道他根本吵不醒,江惟英也不必厨娘恶眼相待,想来难免有些恼火,毕竟这个厨娘他用了十多年,各方面都不错。 26-2 “醒醒。” 林预昏昏沉沉,忽然被摇晃醒来,一阵心悸,他懵然对上江惟英的脸,条件反射性去摸肚子,正巧江惟英也抬手去探他额头,林预向后一缩,他的手就落了空,脸色立马难看起来。 第25章 林预哑声干巴巴道“我不发烧。” “谁管你。”江惟英厌恶地看他一眼“起来吃饭” 林预扭头看向窗子外面,天色将明未明,奇怪道“还没有天亮吗。” “嗯。” 他没有半点疑心,掀开被子才发觉身上没有衣服,而此刻背对的江惟英已经把衣柜关上,把衣服丢了过来“已经给你洗过澡了。”林预闻言不过是点点头,既不觉得尴尬也不觉得意外,好像他们一直都是如此,这种过分熟稔的错觉也在江惟英的脑子里盘旋,好像林预不在的这么多年都被抹去,他们还是在过曾经的生活。 他一边认为林预这是在依赖亲近着他,一边又无法控制自己会记起林预那天丢掉了所有被自己拉扯的行李,只身走进了机场,头也没有回的背影。 两相挣扎的思绪莫名占据了江惟英的心,他站在那里沉默地看着林预慢吞吞地穿上衣服向他走过来,当林预向他伸手时,他下意识挥开了林预的手,手中的玻璃杯坠地,被碎裂的声响惊醒,江惟英才想起,原本他是想给林预喝点水的。 林预被泼了半身水,不解地看向江惟英,而江惟英却比往常沉默了许多,只是冷眼看着林预。 林预在迷茫过后收回手,用手臂擦了擦脸上的水迹,复又看向他,迟疑地说“对不起。” 江惟英不知道他对不起什么,又懒得问,玻璃散了一地,林预却还光着脚,他先一步下楼去了,等到他拿来扫地的东西,林预正蹲在地上很小心的捡玻璃。 他的手非常好看,可以用漂亮或美丽去形容,修长不羸弱,指节均匀,蕴含力量,他的手用来拿手术刀,也承托过许多人的心脏,江惟英不知道,不明白,这漂亮的手可以复苏拯救那么多人的生命为什么偏偏要对他的心脏肆意揉捏。 就像现在一样。 他三十多岁了,蹲在地上还是会变成一团让人柔软发麻的东西,哪怕他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赤足没有洗脸,依然会令人揪心。 他明明就是很没有心的人。 林预默不作声捡完了玻璃,丢进了垃圾桶里,回头看到江惟英仍站在门外,他嘴唇动了动,似乎他也能感应到江惟英的冷淡,有些难以应对,只是这样的目光瞥过来,江惟英都会觉得他可怜。 江惟英真的觉得自己离死不会太远了。 第27章 中秋未至,炎热到了尾季便是送礼的好时节,厨房里堆满了东西。 月饼,是有人特意寄送过来的,还有几筐无公害的水果蔬菜,物管一同送了过来,往常也不过是在江惟英的厨房搁置几天,过段时间不被打开,自然会被处理干净。 “听说这荔枝没有核”江惟英沉默得反常,忽然开了口,林预也抬头看向那盘鲜红圆润的东西,他咽了口粥,问道“荔枝原本是有核么。” 江惟英剥荔枝慢条斯理,闻言手一顿,看向林预,林预继续喝粥,语气平淡“我没有吃过。” 曾经所有不常见的水果都不在他的菜谱中,怕过敏,怕需要出门,怕去医院,到了后来他可以出门,可以像正常人一样上学生活后,也依然会避开不常见的食物和事务,生理性排斥。 但江惟英不知道,向来都以为是他挑食。 剥好的荔枝是晶莹剔透的,江惟英剥了两颗,一颗在他面前的空碗里,一颗被江惟英咬了一口。 林预犹豫了一下,江惟英轻声笑“没毒。” 甘甜鲜美的荔枝本应化在口中,但江惟英微微皱眉,将荔枝又吐了出来“苦的,不好吃。” “你的呢,好吃吗?” 林预用勺子盛了也放进嘴里,他嚼了几下也吐了出来,低着头,轻声说“嗯,不好吃。” 江惟英愣了一愣,脸色渐渐微沉,短暂过后,连眼睛都冰凉起来“没有核的荔枝不好吃,没有心的人,也不好吃。” 林预手上一滞,勺子上被浅咬过的圆润荔枝砸进碗里,粥汤溅入眼睛,他连忙伸手去揉,江惟英看够了,不再理会他,起身说“吃完把碗洗掉放好,你的生活太乱了才会什么都不正常。” “我最近要飞一趟美国,你...” “你最好不要再给我添什么麻烦。” 林预没出声,只是看着江惟英的背影忽地陌生,但他的阴晴不定林预也早已习惯,并非不能适应,他喝完最后一点粥,起身洗碗,洗了碗还有锅,有空掉的盘子,没有处理的荔枝壳跟桌上残余的点心,这才是让他为难的事,几乎不知道下手放在哪里,他对吃饭的原则向来只是不饿就行,锅碗瓢盆之于他是多余的麻烦,此刻心里想着再有下次,还是不吃的好。 27-2 江惟英说走就走,房间里即静又空,林预醒来后全身都冷,摸了摸被子里和床上早就没了余温,天亮后时间往后跳了整整一天,林预刚打开手机就收到了李修一顿训斥。 他把手机拿得离耳朵远些,拥着被子目光迟滞,隐约觉得,在急诊的日子怕是看不到尽头。 坏消息像天气一样令人窒息。 林预换好工作服踏入急诊,正阅览病情时护士面色惋惜地告诉他,昨天那个年轻的女人没有挺得到天亮,凌晨六点去世了。 林预没什么感触,也不意外,只问“后续怎么处理的。” 护士叹气“她有个孩子,放学后在医院呆了一夜,在死亡认定上签过字了,医院联系不上别的亲属,比较麻烦,即不属于无人认领又没有认领能力,说是还停在b1呢,等公安交接给殡仪馆。” 护士挺难过,或许是面前这个被公认过的冰冷林医生曾经为这个病人做过努力,她便觉得他也是遗憾惋惜的,轻声问“林医生要去看看吗。” 林预拿起病情单,语气依旧淡漠“不了,我去查房。” 他一路走在光线充足的走廊上,明净的窗子隔除了燥热和蝉鸣,丝丝凉意遍布在整间医院,他已经站在阳光底下等待,还是没有能送别的人。 icu很安静,偶尔经过的护士会自动把脚步放轻,这里比其他各楼层都更为清净敞亮,卫生要求极高,往常除了医生,是不准有任何闲杂人进入病区的。 但今天那门口站了个人。 很高的男人,身形伟岸,光是个背影就能看出他的不同,一丝不苟地笔直,此刻抱肩站在那穿心病人的门口,如同忠诚的守卫。 林预没有在意这个人,只要他不挡路。 他消过毒,穿上隔离服进入了房间。 病房的级别很高,所有的窗子窗帘是密闭的,但光线柔和,温度很低,病床上的人被各种仪器连成一片,薄被只盖到腰部,布满狰狞的刀口依旧暴露在外,林预检查了刀口恢复情况,机械运转也很正常,数值也都在偏差范围内,用药他在门外就已经看过了,应该是李修来过,总之这个人,除了还没有醒,能活是能活。 检查完这一切,林预才注意这个人的脸,他伸手在上空虚掩起病人的上半张脸,微微蹙眉。 等他移开手掌时,蓦地讶异,就在这短短十几秒钟,这病人睁开了眼睛。 整张脸都会因为这双眼睛忽然生动,即便是他看上去几乎不像活人,就连林预这样对美丑好坏都无所触动的医生,也会突然有了概念。 林预连胃痛都忍不过去,这个人浑身插满管子,醒来居然在笑。 这张脸一笑,林预就记起是在哪里见过,彼时他带着墨镜,问自己为什么不回答问题,这个人先站在忙碌的急症中心笑着看生离死别,再问林预急诊是不是总是这样。 没想到再次见到,这光景也没有比急诊的凶险好多少。 他嘴唇动了动,咳嗽了一声,林预估计他应该很疼,但这人也没有吭声,只见他目光流转,眼中的虚弱已换成了半分清明,他甚至眯着眼睛打量起林预,隔着氧气罩,声音发闷 “又是你啊。” 林预将他因咳嗽震荡的仪器线重新摆放,缓缓出声“不要说话。” “你..” 李修说这个人任性不要命,林预此时感觉到了几分,他像是不在意身体被切了几刀,横竖只随自己的意愿,坚持要抬手去拿掉罩在脸上的氧气,说几句话才罢休。 林预见他咳嗽着,不禁想再次阻止,却见这人拽起了一把线,微微抬身去看自己全身被连接在仪器上的身体“真烦啊,我...” 林预深深皱起眉“你不能动,也不能再说话。” 可他又哪里听呢,他坚持要说话,林预只好向他靠近了些,想着也许是什么重要的事。 “我有一只猫..” “叫...叫电电。” 林预抬起头,看着那双布满无畏和笑意的眼睛。 “纯黑..色的,你...你很像..像电电。” 林预忽然瞪大眼睛,没有生气,而是转头看向了血氧,病人说完这句话立即闭上了眼睛,警报声突兀惊心,林预迅速按下警报跟通话 “准备抢救。” 寂静的走廊骤然间就动静大了起来,有在边跑边穿防护的,有正在推仪器的,站在门口的男人见了这场面,脸色严峻,他往前走了一步,又立即被护士推开,被呵斥“让开,不管你是谁” 第26章 席境从没有受过这种待遇跟指责,却立即向后退了很多步,目光紧紧追着每一个进入了病房的人,直到这间门被上锁关上。 “开放手术室。” 江合的icu已经远超二类环境,但高级病区都配备了手术室直通,大大节约了时间。 眼看血氧直线往下掉,林预想起李修早晨在训斥时也说了自己今天不在院内,又专门交代了对这间病房的重视,林预即使再也没有人情世故的能力,也知道这个人的重要性。 他不能死。 27-2 “还在掉,64,62,61,59,56...。” “体温下降” “血压低.....” “室颤!室颤!!快快快!!” 心脏大血管科的医生速度都很快,震颤没有能使趋近于死亡的那根线有上升的倾向,林预伸手拦了下“开胸。” “又开??!你是怀疑主动脉夹层?cta没有发现。” “可能是术中或刚才出现的创伤性主动脉夹层,出血过多会持续冲击损伤主动脉,内膜也许产生了血肿,血肿受任何微弱刺激随时破裂造成出血...”这是发病很低很罕见但是目前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林预看着病人迅速灰败的脸色,捏拳集中精神,手指深深嵌进掌心,尽全力使自己抑制住了微微颤起来的指尖“下病危,叫心血的主任上来,病人血压心率不稳,血肿会持续增大破裂,要先进行腔内隔绝,立即去安排植入覆膜支架。” “但是” “什么但是都来不及”林预很果断,细听连声音都依旧平稳 “补液,准备开胸。” 第28章 坐在身边的男孩睡得很熟,空姐轻手轻脚地给他盖了层薄毯,蹲在身侧问江惟英需不需要。 “不用。” 声音出口,江惟英才听出干涩,他想起自己这一夜都没怎么说话。 杭稚没有出过国,上机后很雀跃,跟他说了不少学校里的新奇事情,又试探着问他最近为什么这么忙,他很知趣,见江惟英不怎么搭理,就能自己消停,不多久睡着了。 睡相也不错。 杭稚很健康,阳光精神,皮肤很白,全身上下的关节部位都只有淡红沉淀,五官也优越,是少有的江惟英看过后觉得不需要在他脸上动刀的人。 他支了只手,看着杭稚睡着的样子,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柔软稚嫩,洁白无瑕,十分漂亮的小男孩。 这次出国本不在近期计划内,是江惟英把行程提前了,非要有为什么,那就是单纯不想看见林预,有点厌烦,厌烦这个状态,也厌烦林预。 杭稚就很听话,也乖巧温驯,江惟英半夜发信息问他想不想出去玩,第二天他已经请好长假来报道了,满脸是大大方方的笑,要多漂亮有多漂亮,同样是花钱买人,区别可真是大得很。 江惟英喜欢他漂亮听话,更喜欢他看上去能让自己舒服点,随便搓扁揉圆都不会出什么问题,他实在是讨厌处处小心的那股子别扭,太不像自己。 广播通知飞机开始下降,轻微地失重感随即而来,杭稚伸了个懒腰,惺忪睁眼后立即朝江惟英露出个灿烂的笑来“这么快就到了吗?” 带着点睡醒鼻音,江惟英想,年轻一点的漂亮男孩是很可爱。 他点头看了下表“转机有六个多小时,不过纽约的机场还可以,这个区购物也很方便,你愿意的话我让人带你去转一下。” 杭稚哈欠打了一半硬生生收回来,眼里还残留着水汽,立即问道“那你呢,你不去吗?” “我去酒店休息”江惟英摸了摸他的头发“你可以想买什么买什么,我叫人结账” 杭稚即使噘嘴也不做作,他想了想嘟囔道“我没什么想买的..”他黑而圆润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希望,试探着问“不然我陪你...” “乖。”江惟英朝他笑了笑。 他笑起来明明是相当英俊的,但大多数时间这种笑容就像是高级奢侈品店内的服装模特,那弧度是有限的,温度也是,杭稚不敢反驳。 飞机稳稳降落在肯尼迪机场,司机接过行李,江惟英就跨进了车内。 杭稚看着车开走开远,再看身边这陌生的环境和江惟英留下的两个陌生的人,那股委屈和不解就微微红了眼圈,他努力睁大眼眶,让自己轻松一些,等抬头的时候,又是非常自然活泼的一个青年。 “走吧。” 28-2 车停在约定的僻静之处,司机已自觉下车,只留下后座两个男人。 姜辞吐了口气,他来不及寒暄,已被催促了好几遍,在他看报告的期间江惟英又再度看表 “虽然约在这见面很不好意思,但我的时间很少,你用心点看。” “你知不知道美国社会心理学家菲斯汀格有个同名判断定律?说生活中百分之10是由发生在你身上的事组成,另外90是你对这百分之10的内容做出的反应?” “所以呢” 姜辞摇头“没有什么所以,你如果用百度查,百度的解释告诉你那百分之10是无法掌控,90是可以掌控的,但其实不对,百分之10也许无法掌控,百分之90是根本无法掌控。” “我什么都能掌控。” 姜辞哈哈大笑了两声“那你倒是别让人ed啊。”他笑完立即又正色“所以...是林预吗。” 看着江惟英瞬间变黑的脸色,姜辞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他没有再笑,干咳了一声,低头正视一叠材料“就这些东西,对病情判断是没有什么用的,我想你也知道,我们这边的医院跟权威点的判断都认为这更多是心理跟生理伤害共同造成的,单纯心理障碍,用药就会有表现,比如上次我寄给你的那种,虽然没有上市,但临床效果表现力非常好。” “那些生理伤” 姜辞摇头“这个具体到什么程度你要去查一查,如果他配合的话。” “如果是被虐待,或者长期排斥但被迫进行了性行为,也会有这种表现,功能齐全,但毫无起色。” “我知道了。” 姜辞叹了口气“你坐四十多个小时的飞机,不会就是为了见我一面吧,不去看看我爷爷奶奶?” “我去匹兹堡,路过,下次吧。” 姜辞挑挑眉“他愿意的话,过来系统治疗也行。”江惟英凛着眉,情绪并不太高,显然不怎么赞成“你不是挺讨厌他” “犯不着了。”他拍了下江惟英的肩膀“我们是兄弟。” 这些年,即使姜辞远在万里外,也能感受到江惟英的执念,起初的那点恶意成了长在他血液里的树藤,越来越盛,被数以千计万计的时间滋养惦念,哪怕是恨,都不可能再单纯,感情这个东西,对江惟英来说无非就是什么深选什么,而且选什么都一样,只要是他本人的意愿,姜辞无所谓,林预也好,什么玩意儿都好,只要江惟英能有坚持活着的动力,他们都能接受。 “你的生活不可能只有百分之十,或九十,百分之十不会影响你剩下的九十,但那是生活,如果把生活换成林预,我觉得你应该思考一下,能掌控的还有多少。” “兄弟,welcome to newyork!” 被江惟英锤了一拳,姜辞再次笑出声,笑完略有些感伤,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他也很忙,两人在车上匆匆见了一面,告别只是挥挥手的事情,下次见面,也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姜辞下了车,江惟英半个脑子里全都是他说的林预的生理伤害。 什么样的生理伤害,什么时候,和谁。 那些他从来不能去想,不想去看也不想问的东西好像离他越来越近了,这感觉闷得他难以呼吸,以至于他甚至有种仍然没有出门的错觉,似乎什么都在原地。 28-3 五六个小时的时间过得很快,顶着二十七八度的天气,杭稚兴趣缺缺,自己吃了顿饭也没买什么东西,倒是看中了一块手表,并不很贵,他没有花江惟英的钱,坚持自己买了下来。 司机去酒店接江惟英的时候,杭稚以为他至少会问一下买了什么,但江惟英一直在通电话,应该是医院出了什么事,他锁着眉,骂了好几通,杭稚没机会将手表拿出来。 他的坏心情一直持续到了匹兹堡,江惟英全程黑着脸,杭稚几次欲开口都被那黑透的脸色憋了回去,他知晓江惟英阴晴不定,也知道他与自己的距离,可他温柔大方的时候很动人,虽然往往下一秒就是沉默,极其冷淡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却又同样令人上瘾,江惟英确实给了他很多奢侈的东西,但他已经不想要了。 他已经..不能满足在东西上了,他也知道,他不是第一个被江惟英温柔以待的人,也明白曾经有无数个他存在,但那又怎么样呢,别人是因为江惟英的外貌,会因为他很有钱,但杭稚觉得自己是不一样的,他只想时间长一点,从第一次见到江惟英,从第一次主动去靠近他,从来为的就不是钱。 自己应该,再努力一点的,也许能去够一够,他的真心。 第27章 “老师。” 杭稚的眼睛其实跟林预有半分肖似,否则江惟英不会再那么多医学生里一眼看中,只是前者凤眼眼尾弧度下垂,看上去无辜可人,像只乖顺的软毛小狗,后者眼尾狭长平直,眼里的孤高冷淡一如重峦叠嶂的山顶上生长的雪松,异类。 江惟英朝杭稚招手,杭稚才松开门笑着走到他面前去,江惟英坐在椅子上,杭稚便坐在地上头靠在他的膝上“老师,我能留在你的房间睡觉吗。” 江惟英用手指刮蹭他的脸,不由叹道“你每次叫我老师的时候,我都觉得我是无耻的人。” “怎么会?”杭稚立即拉住他的手,他虔诚地吻了吻掌心,抬头低声说“你来我们大学访问的那天,是我人生中最幸运的那天。” 江惟英悠然记起那天来,招生在即,母校发了几次邀请,他闲来无事应了,台下千百个学生正襟危坐,目光灼灼,他站在台上,那丝为人师表的飘忽感还有生出来,礼堂里就闯进来个小少年。 头发凌乱,满脸汗水,面色通红,他在一片寂静中尴尬地站在门口踌躇,抬手擦汗的时候,江惟英见他整条胳膊下都蹭破了皮,显然是遇到了交通事故,急着赶来的。 他笑了笑轻松地给这漂亮又窘迫的学生解了围,又顺手叫人去买了些伤药来,他让这个学生坐在台下第一排,要他好好听课以示迟到的惩罚,又在伤药买来后,当着半个学校的师生面前,亲自给这学生做了个消毒包扎。 本就是为了赚点民众好感,倒是没注意这么点小手段就会引来这小家伙炙热灼灼的心思。 不像林预的人,江惟英是不会要的。 实在漂亮又不像林预的人,江惟英偶尔勉强动手改改,但后天的东西,看一次两次就腻了,实在是看不到眼里去。 但是杭稚每个周末放学都会在院外等他,要知道江惟英是从来不可能走院门的,他有司机,有各种不同的车,有地库,无论是哪,杭稚都遇不到。 除非江惟英主动让他遇到,毕竟看杭稚看久了,江惟英觉得他还是能找到相像的地方的,哪怕只有半分。 所以他笑纳了。 “那我该叫你什么呢。” 江惟英一时没有说话,杭稚感觉他的手指穿过自己的头发,不断地捞一把玩再松开,有些失落“江...老师...” “叫我的名字,我想听一听。” 杭稚脸一烫,心脏噗通扑通直跳,他依旧是那样灼灼地目光,兴奋小心又藏不住害羞“江..江惟英...” 江惟英轻轻摇头,不像。 “算了,别叫名字了,随便叫什么吧。” 那雀跃跳动的心一下子就掉了下去,杭稚依旧低着头,再抬起来的时候无辜和伤心很快就被冲散,他努力使自己笑了起来“我记住了。” “乖,去洗澡吧。” 他的脸又红了,但很听话,不别扭不矫情,站起来就往浴室走去。江惟英又叫住他,那眼里总有笑意,又浅得看不到半丝怜悯“做好清理,你是医学生,这是你的专业。” 杭稚轻声关门。 隔着浴室的门,他也同样轻声地流出眼泪,那些委屈和难过跟着他一起飞过了万米高空,没有片刻放过他的意思。 第29章 江惟英听见浴室关上门,看了下表,又再次打开手机,它一直安静得像死掉了一样。 在他飞了四十几个小时候的这段时间,席境每隔一小时给他拨个电话,一秒不差一分不少,未接电话冒出来的数量,即便是江惟英,都觉得浑身发毛。 他是先给李修打了电话,想确认宋蓁是不是还没死,得知李修在外地开会的时候,他那灵得不行的预感就知道“哦,要完蛋了。” 林预的电话没有人接,席境的电话却准点进来了,江惟英没见过这么烦的人,完全不是席境的作风,又他妈很像席境能做的事。 江惟英即怕宋蓁死了,又怕林预把宋蓁弄死了,前者顶多损失个医院,后者还得多还一条命。 “他一直没有醒。” “这种大型手术结束后机体恢复时间因人而异,加上他之前心脏就有严重问题,晚一点也是正常的。” 江惟英耐着性子,只听对面静了一会儿,又说“他醒过,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问完江惟英就后悔,又说“谁告诉你他醒了?” 席境沉重的鼻息,江惟英隔了半个地球都听得见,但仅仅是几秒,这份沉重就被传了过来“你们医院的林医生进去后,他醒了,几分钟就开始抢救,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再醒,下了两次病危。” “林预?”江惟英咬咬牙“我已经把宋蓁安排给别的医生了。” “来不及了。” 江惟英刚提起眉,就听对面说道“我只知道谁的病人谁负责,宋蓁没有醒之前,林医生不会离开这个病房。” 江惟英彻底沉下脸色“席境,这可是我的医院,你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好。” “你放心,宋蓁醒了我立即走。” “那能怎么样?凭什么关医生?他做错什么?” 席境沉默一阵,淡声道“我通知过你了,现在就是对你表达歉意,宋蓁能醒,就是我欠你。” 江惟英冷笑一声,一时间确实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已经第三天了,我的时间也不多,也衷心祝愿林医生,能早些走出来。” 29-2 能挂掉江惟英电话的人这辈子注定不会太多,但江惟英顾不得来气,能骂的人他已经全部骂到位也无计可施,席境的作风跟手段他不可谓不了解,宋蓁这种神佛不敬,天理难容的混账人士都有被逼出一刀穿心的一天,何况是其他人,尤其是林预这种脑子也不好的。 他让李修停掉所有行程立即赶回医院后,先是听说席境在icu门口放了八个人,个个穿着常服,训练有素,身上全是席境的影子,林预倒是没怎么样,被客气地请坐在房间内,轻易出不来。 “出不来说明死不了。” “打不过就加入,这个人得罪不起,你把外协的那几个心外的外国佬喊来做会诊,不一定非要有效果,但是要忙碌,多派几个过去,把席境叫去听也行,讲英文,他听不懂的。” 李修不是很明白,江惟英笑了笑“你不忙碌,他就会让你忙碌,让我整个医院,都很忙碌。” “太安静,他是要疯的。” 一直到一个小时前,也就是国内第四天的凌晨,李修才告知他宋蓁已经醒了,江惟英才松了口气。 “半点不省心。”林预到现在也没有给他回过电话,江惟英皱皱眉,索性找了个平板,把家里的监控都调了出来。 29-3 家里很安静,客厅厨房的灯光亮着,应该是厨娘做完饭留的灯,此刻国内已是深夜,林预还没有到家,地铁应该也停了,或许他在打车,要么就是在走路,林预要是认识路,即使是用脚走回去,也绝对不会给他打电话,更不用说他远在万里之外,估计恨不得自己永远不回去才对。 杭稚洗澡洗了一个多小时,出来的时候浑身蒸得粉红,头发和眼睛全是湿漉漉的,他坐在床边,期期艾艾叫了一声“老师..” 江惟英转头看他,才发现杭稚已将自己完全剥干净,粉雕玉琢似的,血液里最原始的热意很快涌上来,江惟英没动,而是拍了拍大腿“你过来。” 他眸色深,同样是凤眼,但常年身处奢靡繁华的至高处,眼里的情绪总是能潜得很深,隐隐流光,波涛似海,杭稚跨坐在他身上,双手扶着他的肩膀,看着江惟英近在咫尺的脸,恍然就像梦一场,他伸手去摸,江惟英却向后让了让,举起手来,晃了晃手中的平板“有点事情” “可老师..我已经..准备好了啊..” 他委委屈屈,眼睛直直看过来,软巴巴的,江惟英被他蹭得起反应,深深吸了口气,闭了闭眼睛,杭稚见他没说话,竟伸手从胸口摸了下去,渐渐扯出了衬衫,和裤带。 “叮..” 很小的一声,是门被打开的声音,江惟英立即睁开了眼,他再次拿过平板,皱眉看着出现在监控里的人。 林预像个游魂一般每一步都走得极慢,极慢地关门,极慢地换鞋,江惟英呼吸渐重,是杭稚贴到了他的胸口,灵活的双手正在抚慰他,他稍有不满地看了杭稚一眼,杭稚又喊了他一声,听上去要哭了“老师..” 林预换掉鞋袜就是赤脚,江惟英皱着眉,几乎猜到了他要做的每一步,他会先走到厨房去喝水,喝完洗澡,洗完睡觉。 “等一等。”等林预睡觉。 但林预极慢。 喝完水他甚至没有去洗澡,而是在餐桌的一角坐了下来,江惟英能隐约看清今晚的菜色,隔着屏幕都是新鲜可口的,色彩配得很好,一看就应该是有食欲的。 可林预依然不为所动,甚至不愿意多看一眼。这个厨娘跟了江惟英很多年,每天下午会在他回家之前做好饭离开,第二天再过来收拾新鲜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他不在家,林预基本不动,他往常也没有注意到这些,但今天林预有些奇怪。 第28章 江惟英不禁凝着眉等待,身体的焦躁逐渐降温,江惟英蹙眉瞥向杭稚“别动。” 杭稚眼眶微红,他不敢去看江惟英放在手心的东西,那些他没有批准过的事情,杭稚从来都不碰,自觉离很远,他从江惟英的身上起身,胆怯而恐慌,更多的就是难过,他不得力的讨好无处可使,竟屈膝单跪在地,趴伏在那人的腰间。 江惟英无法将视线从监控上移开,林预很饿,他找到了块冰箱里之前别人赠送的月饼,就着一杯水在慢慢地吃。那月饼被咬了几口,林预鼓起的腮甚至还没有嚼完,已经开始不断地点头如捣蒜,江惟英看得脖子僵硬,果然,不到半分钟,林预终于一头趴在了桌上。 “嘶”江惟英轻吸了口气,低头一看这场面诡异的重合,一颗湿漉漉的脑袋贴在身下,全身最敏感的那些神经在一瞬间忽然被温热柔软包围,那灵巧的小舌不断勾引舔弄着,再也不是那一口牙齿的磕碰疼痛,很难说不爽。 江惟英仰头伸手放在了杭稚的头顶,杭稚吞吞吐吐,越深越紧,江惟英倒吸口气,不禁用力按住了他的头,可他脑中忽然想起些事情,想起了另一双雾气蒙蒙的眼睛,平静的,脆弱的,他也曾强迫那双眼睛往更深的地方去,但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他吐得不行,他到处痛,发烧流血一样不少。 想到那个画面,江惟英的血就发凉,一凉全凉,顿时兴趣全无。 “老师?”杭稚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苍茫地抬起头,亮晶晶的嘴唇微微张着,江惟英看得笑出声来。 好像他妈的真的完蛋了。 他捞起杭稚快要掉到地上的下巴尖,叹了口气“都说了,让你不要再叫我老师。” “可是我....” 他未着寸褛,坐在地上不知所措,江惟英嫌酒店的毛巾不干净,抽出手来用领带擦干了自己,他舒了口气,问杭稚“我安排你去江合实习吧,三个月能不能留下要靠你自己” “真的可以吗!!!”杭稚的眼神被瞬间点燃,开心得从地上跃起,一时兴奋,几乎要搂上江惟英的脖子,被他稍稍挡了挡,江惟英叹“这样以后,可以叫我院长。” “院长!” 兴奋过后,杭稚又小心起来,他看着已经把自己收拾整齐的人,有些疑惑“院长,不做了吗。” “你还很年轻,同性恋性行为并不是什么好事,老了怎么办。” 江惟英说得过于一本正经,杭稚的不解仍未化开,江惟英伸手摸了摸他的眼睛“我会心疼。” 杭稚脸微红,心里涌起一层感动,他胆大地从身后抱住江惟英的腰“我真的很喜欢你,院长。” 他看不见江惟英微微蹙起的眉和眉间浮现的不耐,只听江惟英柔声道“不要轻易喜欢什么人” “也别喜欢我,没听过一句话么,所有能轻易说出口的感情,都是廉价的。” 杭稚不懂,江惟英一转身就脱开了他的手臂,他继续拿起了平板,渐渐又皱起眉来“你会有很不错的未来,会很昂贵,如果你努力的话。” 室内安静下来,杭稚穿好衣服,想了想,又把他在机场挑了很久买到的那只表拿了出来,他送得很虔诚,既没有带在江惟英手上,也没有说它有多贵,即使它再贵,江惟英也不会放在心上,但他就是想送。 果然江惟英只看了一眼就合上了“现在的男孩子都喜欢手表吗。” 杭稚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好看,适合手好看的人。” 江惟英点点头,说“谢谢。” 一句谢谢,杭稚就已经很开心了。 江惟英很忙,一直在处理事情,杭稚也很懂事,江惟英不准备跟他发生什么,他便自觉回去了。刚回到房间,手机就传来简讯,杭稚打开一看,眼睛差点瞪出眼眶。 账户上,平白多了一千万。 他对着这串数字,发了很久的呆才渐渐回想到江惟英告诉他,他会有很昂贵的未来。 但他也很伤心,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很恍惚,像梦。 29-4 屏幕已经很久没有动过,有了缺口的月饼仍被林预握在手中,正上方空调的风口将包装纸吹出声响,也没有惊醒他。 江惟英耐心告罄,终是拿起了电话。 嘟声一声接一声,江惟英手心隐隐发烫,他盯着屏幕,很久之后林预微微动了下,江惟英看见他抬手揉眼睛,又用手掌心按住了太阳穴,接起的声音里是浓浓的倦意和疲惫“喂” “吃过饭了吗。” 林预看了一眼手中的月饼“吃过了。” “吃了什么。” 林预把桌上丝毫未动且早已凉掉的菜报了一遍。 “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他说过的话很多,他打赌林预一句都不记得,看着林预忍不住又要趴到桌子上去的样子,江惟英冷冷道“我说过,你要是敢骗我,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嗯,我知道了。” 林预始终按着头,江惟英也不屑再与他多说“我还要过一段时间回去,你也早点洗漱,去床上睡觉吧。” 林预点头应付地“嗯”一声,没等江惟英再多说一个字,已经把电话挂了,江惟英一愣,只见林预这一秒挂了电话,下一秒立即又以同样的姿势睡了过去。 愤怒的情绪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压制,他也实在找不到借口再打电话把林预骂一顿,最终他只能倒在床上,深深吸了口气,企图控制自己的情绪。 第30章 林预从李修办公室出来后,在走廊站了一会儿,血压大概率是高,头晕目眩,他靠着墙仰起头,让身体最大面积晾在大理石上。 瓷砖的凉意透过背快速渗了进来,既舒服,又难受。 依然是为那个穿心病人的事情,因为二次开胸被李修骂了一顿,但处理还算及时,命也救了回来,所以没有被骂太久,听李修说这个病人好转后会被立即运往国外,林预当下也是松了口气。 他累得腿脚抬不起来,只有靠墙的力气,丝毫不想离开,在桌上凑合睡了一夜后,腰背脖子都僵硬,早晨在浴室冲了个澡,直接回院里上班,还要走得很快才能赶上地铁。 林预既不会开车,也没有买车的想法,挤地铁他感觉累,走路也累,干什么都累,累得发慌,状态太差,他已经意识这种现状是不对的,但是药已经用完了,即使有药可以吃,江惟英在身边也是很危险的事,不想冒险。 江伯年的来电他是没有想到的,挂了几次后,下午老胡便出现在了急诊,彼时他刚被秦兴安排给一个糖尿病足患者做完末端切除,老胡被熏得直咳,连连倒退“这味道..可怎么去见老东家” “有什么事吗。” 老胡站得离他远了些,想了想又问“要不您晚上留点时间,洗一下味道,到时候我再派车来接您,老东家有事要找您吶。” 林预沉默了一阵“我很忙,下午的手术要很久。” 老胡叹了口气,眼中精光一闪“那您想不想进星桥呀。”见林预果真抬头看了过去,老胡一乐呵,想着这林预回回都能老东家算准,连反应都能猜的一样“老东家说,星桥开发在即,院里也要派人,您那临床专业什么的我也不懂,说是合适,要不..您跟老先生谈?” 林预看着冷冷清清,情绪内敛,但排斥一样东西的时候眼里的抗拒也是很明显的,老胡摆摆手“小李那里你也不用担心,最近你太辛苦了,也为了星桥做准备,他那边我去打招呼都行。” 老胡说的小李,自然是李修了,林预立即拒绝“不用,我有时间。” “那..您记得给电话充个电,晚点我好联系。” 林预看他一眼,转身就走,老胡也不生气,捂着鼻子站了会儿,才笑着走了。 30-2 院里的午休时间不算长,通常午饭过后医生护士才会去专属的休息室进行午休,因此这段时间尤为匆忙,老胡的出现,让林预开始心烦,明明进了食堂取了餐,但看着拥挤的人群就失去了所有的食欲。 离开食堂的时候他遇到了个正拿着铝制的饭盒的妇女,还是穿着老旧的紫粉色格子衬衫,站在门侧向内张望,她面上的窘迫总是这么日复一日的相似,与进出的医生唯唯诺诺地小声问好,这些医生显然对她习以为常,大多数也都很友好,除了林预。 林预总会绕开她,又总会默默地看着她。 医职工的食堂不对外开放,所以她也不靠近,只是等。 “谢谢你,谢谢啊你小潘护士!明天我就调夜班了!我就能自己给小希做午饭了,真是太谢谢了!我..。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小希妈妈,别在意这个,举手之劳嘛,还有今天刚来的水蜜桃,可甜了” “不了不了,这可不敢拿”妇女连连摆手,红着脸道“孩子桃毛过敏,潘护士,谢谢你,这个你吃你吃” 潘琳笑吟吟地把桃子塞进她手中“我知道呀,所以给你吃呀,小希妈妈,您还要赶着去上班,快上去让孩子吃饭吧” 第29章 “好...好”妇女将桃子握在手中,郑重又珍惜的看了一眼,最终收了下来,再次道谢后,转身疾步穿过人群,往儿科大楼去了。 潘琳总觉得有一道视线在看着自己,她奇怪向周围看了一圈,又定睛看了好几眼,才确定那好像是那个传说中的“林医生。” 树荫下站着的林医生,颀长的身形白色的衬衫,明明是太过日常的衣着,可他就是显得十分干净,干净到很容易让人产生距离,见他站在那里看着这边,竟好像在等自己,她迟疑地望着林预,想抬手打招呼又缩了回去。 忽然,她瞪大了眼睛。 林预自己朝她走了过来。 “林...林医生” 林预点点头,潘琳抬头看了他几秒钟,脸已经通红。 忽地,面前伸出一只手,那手上竟是个粉红漂亮的大水蜜桃,潘琳惊讶极了“这..” 林预又把桃子往前递了一点“给你。” 潘琳小心地伸手接过“谢..谢谢林主任” “不谢。” 见她已接过桃子,林预转身便走了,只剩下这个叫潘琳的小护士盯着他的背影,偷偷将脸红了一次又一次。 林预折返儿科,午休的时间儿科也是异常安静,他用顾星移给的钥匙打开了门,又在义务签到表上签了顾星移的名字,他已经能基本熟练地完成将卡通穿上合脱下的步骤,就是一直不能适应玩偶该有的形态。 站在着厚重的黄色卡通熊里,林预僵硬地活动了下身体,有一种意外的安静和放松,他随即意识到,在这个头套里他不需要控制自己的表情和行为,有没有表情,怎么走路才是正常,他不用刻意去想,是自由的。 走廊并不长,连接着半层小型游乐区,那充斥着喧闹与哭声的儿科地界在这个时刻尤为空荡,小男孩果然独自一人在这儿,他没有去玩那些游乐设施,而是林预每次看到的一样,站在窗子前,呆呆的向外张望,看上去格外瘦小可怜。 男孩手中握着一只红色泡沫球,觉察到身后有人才转过身来,病痛折磨着眼前这具小小身体,枯黄,干瘪,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颌,像个外星人。 黄色的卡通熊走到他的旁边,透过同一片窗子看见楼下紫粉色格子衬衫的女人,她脚步匆匆,应该是为了赶过来送个饭,就要急着去上班。 男孩不爱说话,他一天要躺十个小时,只有在没有人群的中午,护士会允许他在这条走廊上走走,他从反光的窗子玻璃上偷偷看身边这只和以往不一样的维尼熊。 谁先开口说话好呢,他有些犯难,他站累了就坐在滑梯下面,维尼站在滑梯旁边,当他读起故事书,维尼就会低头一起看。 别扭地沉默着,始终不想开口,对方的存在对男孩来说仿佛真的就只是一只熊。 短暂地中午过后,护士过来寻他,他看着熊的背影慢慢走在空空的走廊上,觉得自己又寂寞了起来。 “小熊。”他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嚅嗫着,却偷偷回头希望能被听见。 突然地,小熊黄色的脚步竟然真的停下了,明明已经走了很远,又突然地转过身来。 男孩嘴唇颤了颤,有些慌张,最后才咧了咧干涸的嘴唇“小熊” 熊没有动,站在那里看着男孩一步三回头。 直到小男孩再也看不见,他才转身走,他没有开过口,什么话也没有说。 30-2 被汗水打湿的衬衫牢牢吸附在背上,林预简单冲了个澡,却没有带备用的衬衣,只能草草换了件手术服再套上白大褂,沉重感瞬间就压了上来,他并不感到神清气爽,只觉得呼吸困难,尤其是在给江伯年司机回电话时。 “胡先生让我来接您。” “现在吗”林预蹙眉,下午还有一台手术,他并没有骗老胡。 司机语气轻松“是的,胡先生交代过,他已经替您向李主任请过假,希望您能尽快去见老董事长。” 林预捏紧了发烫的电话,右手拇指传刺痛,不知何时裂开的倒刺被林预无意间摸到,又撕开了一道隐秘的红色沟渠,他的手一用力,紧接着颤抖便不能控制地再也不能停止,无论是他把双手紧紧叠按在桌台还是咬牙握成拳,都不能停止。 “我..换件衣服。” “好的,林医生,我在停车场等您。” 盥洗室里,水流冲击着掌心,林预弯着腰,将蓄满手心的水浇在脸上,他不敢看镜子。 世上每一面镜子都会提醒他,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镜子里那个阴鸷的,奇怪的看着他的人,有跟他一模一样的脸,他不能看,他还得去见江伯年,这一天还没有结束,还有至少九个小时才会天黑,还有至少十二个小时才能闭眼。 他不能多想,至少不是现在。 不可以在这里。 林预神经质一般用牙齿碾咬自己的指尖,企图在这稳定而细密的频率和疼痛里获得平静, 他一次比一次更重,想让自己清醒,他迫使自己转过投向镜子里的眼睛,迫使自己转过身,有人说过,每个动作重复一百遍,每件事情重复一百遍,什么就会成功,他总能做到的。 外面会是白色的,就在这个门的另一边,只要走出去,他是是一个合格的医生。 他总能控制好自己的。 只要走出去。 “现在你是一个医生了。” “是一个医生了。” 他出神地重复着,他知道下一个人进来之前,他能做到的。 30-3 “林医生” 司机早已拉开车门等候在车旁。 “只有我去吗?”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着林预,笑着点头“我想应该是的。” 林预便再也没有开口说话,司机把冷气打的很低,林预就那么盯着自己牢牢按在膝盖上的手背,看它们绷紧,像一条条青色的、紫色的蚯蚓,他真的很想挖出来,全部挖出来,早晚有一天,他要全部挖出来。 蜿蜒的路,闷热的天,通通隔绝在这个世界之外,时间却那么短,短到一眨眼,已经到了目的地。那森重的铜门接着打开,里头是另一方天地,苍翠高耸的罗汉松犹如绿云,遮蔽了半边烈阳。 老胡早早等在门口。 石阶之上,他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即向园林深处引路,越往里走,越是没有宽阔,再入眼帘的,便是江惟英窗下十几年如一日的猩红玫瑰,不知品种,鲜艳异常,妖冶地盘满了半个后院,路的尽头处是江伯年坐在湖中小榭的身影,他带了副金边眼镜,穿着白色唐装,不时咳嗽,见到林预,他放下手中茶盏,浅笑了笑“到了?” 凉亭旁溪水长流,金红色锦鲤缓慢游过,林预垂着眼睛“嗯。” “怎么不叫人。” 江伯年的气色依旧很差,一次不如一次,佣人把茶水端到石桌,江伯年朝林预摆手“这么多年,都改不了口。” “江院长。” 江伯年脸色微沉,收起笑意。茶盏轻磕在石桌上发出碰撞之声,他摇摇头,叹息了一声,才说“我听说你主动要了院里的一台脊血管手术,关于血a的??” “血b。” “哦,那确实是少见,是那个孩子吧?” 林预没有说话,江伯年目光悠长“这没什么,钱够用吗。” “够。”林预触碰杯子,只有单薄的几片茶叶旋在杯中,却清香四溢,只是他品不出来。 “知道我今天叫你来是为什么吗。” “江合原本就是个家族企业,到了你们这个年代,已经涉及了太多产业,要救活的人很多,要养活的也很多,所以发展起来总归不是为了一个人的利益,你明白吗。” “我只想做一个医生。” “你不止是一个医生,还会成为一个父亲,你一直是个好孩子,等他出生,他会像你一样。” “如果像我一样,他不该出生。” 江伯年一怔,随即用手中的茶杯碰了碰林预的杯子“尝一尝今年的新茶,看看怎么样” “我不懂茶” 江伯年笑道“这就对了,跟做医生一样,你不懂人,是做不好一个医生的” “患者是人,医生也是人,你把自己当机器,只用刻板的专业水平去修复高等智慧生命体,至少在这个社会上是不适用的,人是要有感情的。” 说完这句话,江伯年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可笑的东西“我是说,人是很复杂的东西,应该有感情,但也别在这个复杂的环境体系里,太沉浸感情。” “江院长,不是谈星桥吗。” “怎么又连院长都叫上了”江伯年假意皱了皱眉,又道“先尝尝茶,狮子峰龙井,拢共这么几颗好树了,瞧瞧这一芽儿一叶,有钱也难买,喝一次少一次。” 林预拿起来喝了一口,尝不出味道“喝过了,不怎么样。” 江伯年忍不住笑“江惟英送来的,每年清明前后,都会送来一些。” 第30章 “我这个儿子啊,要是放在清朝以前,是个打仗的好手,放到现在,他长大了,我也老了,一年又一年,连他送的茶叶,我都已经不敢独自喝了。” 林预抬头看他,江伯年撑着桌子站起来,背过身去,不知是不是因为说多了吃力,锦鲤悠哉悠哉地游,他说话的速度也变得很慢。 “你妈妈的事情,我听说了” 林预有些焦躁,并且是随着江伯年的语速越来越觉得烦躁,他频繁地拿起杯子又放下,眼睛不看着什么,耳中也听不进去江伯年在说话,此刻他就像精神分裂成两个人一样,其中一个他极度受不了听不得江伯年口中关于过往的一丁点事情,另一个他却在脑中不断闪回着过往每一个跟江伯年有关的片段。 他松开杯子,将手指一根根拉平“我不想听这些,我也没有妈妈。” 江伯年顿了顿,似乎也知道跟林预是谈感情是进行不下去了,他苍老暗淡的眼睛掩去了锋利的往昔,终于进入正题“星桥的事情,你考虑过吗。” 林预没有立即回答,他低着头沉闷地问“江灿灿在哪里。” 江伯年有一丝疑惑“我以为你从来不关心她。” “她很久没有打过电话给我。” 江伯年沉默了一会儿“你不用担心,她过得很好,孩子出生之前我不会让她有什么问题。” 他很坚定,在谈到江灿灿的时候眼睛里总会有藏不住的阴鸷,隐隐的疯狂跟他的儿子如出一辙,林预从来对江伯年的任何决定都是无力的,他甚至不愿意抬头多看江伯年一眼“我不想跟星桥有任何关系。” “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你必须加入,否则星桥的存在就没有任何意义” 林预摇头“如果不是你,它本身对我就是没有意义的,如果只是为了你,它不应该再被启动。” 江伯年一咳嗽,苍白的脸就泛起红,林预知道他已经等不了太久,看着老去的江伯年,那么孱弱,不再是那座财力能力大过一切的神祇,他失去了神力,是再平凡不过老人。 “林预,并不只是我需要获救,还有很多人,其他人,比如医院的那个孩子。” 林预的目光是空的,遥遥投在波光粼粼的湖面,反射进眼底的光模糊不清,他已经不再感觉到害怕了,事实上,他再也没有任何情绪了“你应该去死的。” 他浅淡的眼神垂落在自己的指尖“早在三十三年前,你就应该,去死的。” 江伯年再次剧烈的咳嗽,身体彻底弯了下来,按在栏杆上的五指就像鹰隼的爪,干瘪无色,那五指越捏越紧,支撑着他全身的重量,林预只是坐着,他看着那失力的手,也看老胡从远处正快步走过来搀扶。 他笑了。 第一次感觉轻松,尽管他不知道这就是笑。 “林预。” 江伯年喘着粗气,咳嗽不停“我一直..一直都..” 风里应该会有玫瑰的香气,它们明明开得那么浓艳,林预闻不到,这种很贵的茶水应该是什么味道的,他也尝不到。 “我一直都想知道,有父母的话,我会是什么样子的。” “林医生!” 林预看着老胡焦急的脸,他疲惫地站起身来,往外走去“你知不知道,我不姓林。” 在老胡震惊的眼神里,林预从来时的路缓缓向外走去,越走越远,没有人再拦住他。 他闭着眼睛走在林荫大道上,光穿透树影,安静又斑驳。 如果江伯年三十年前的贪生和三十年后的怕死都是锥心的愿望,那么自己也会有愿望吗。 这愿望又该是什么。 是永远不再见到江伯年,是永远不要回想起过去,还是像此刻一样,永远闭上眼睛。 腐烂的人心,腐烂的躯体,腐烂的嘴脸,多看一眼,都是那么恶心。 第31章 鹅肝配了蓝莓酱,酱汁的颜色像氧化后的血迹,很难看,江惟英无法产生食欲。 林预连续两天都没有回去,他靠偶尔给李修打电话判断林预还活着,莫名的恼怒让心口憋了一团火,咽不下去发不出来,不过比这个更恼怒的是他自己,明明不想让林预影响自己太多,又总会不知觉中在他身上浪费情绪。 “老师。” 杭稚体贴地把切好的牛排跟江惟英的对调,笑了笑“今天还顺利吗?” “还行。” 江惟英来匹兹堡仍是为了他们团队迁徙的进度,亲自来访一是体现诚意跟重视,二也是施压,毕竟钱决定一切,恩威并施。 比起做个医生,他更适合做商人。 上午跟组员都进行了会面,江惟英其实对那个亚裔team长有点不满意,在介绍星桥的计划节点时,江惟英就听出这个亚裔team长对项目推进的不热情,甚至态度上都不报太大希望,用词消极,让他很扫兴,尤其是他还反复提到了“基因锁”,基因锁这个东西江惟英一直反感,因为不可控。 现代医学对“基因锁”的理论还停留在科幻的界面上,但“基因锁”实际上早就江伯年第一次推进星桥计划时就已经有了进展,这是一种从基因开启的染色体拷贝系统,也可以理解成反向保护程序,类似于p35基因之于17号染色体的作用,有固定却未知的阈值,溢出会强大,但不可控,减少会衰弱,则一定会死亡。如何开启跟控制这个“基因锁”的临界,曾经是整个项目的核心,失败的核心。 江惟英看过星桥一期的临床报告,非常反人类,人数不足20个,全是1-6个月的婴儿,取用的是脐带血,当时二期没有进行下去则是因为项目上一位领头人坚决反对继续使用一期的婴儿,但由于星桥研发项目主要针对的就是血液病再生,对延用的血液样本,基因个体都有相当严苛的要求,所以二期只进行了一半便放弃了,据说药物研发失败是因为这个领头人向公卫的举报,这是很敏感的东西,他并不太想触碰,他要看的不是科技的进展,而是要得到切实的成果。 他跟江伯年不同,江伯年当年太贪心,即想做医生,又想做商人,所以一个都做不好。 江惟英是不同的,他要的是结果,并不是过程,就像你决心做一个商人,你就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医生,有些东西,注定要闭着眼睛。 但除了“基因锁”不可控之外,其他都没什么好说,均是按合同发货,只要对方称职尽责,他没有嫌弃的缘由,总不能连长相也挑,所以江惟英及时打断了亚裔team长的负面影响,临走前又表示了对团队的信心,应付完了一切才悠哉地回到酒店里。 牛排只稍微尝了尝,江惟英便拿起纸巾擦嘴,杭稚看见他的动作有点失落,他找不到什么话头来说,但又十分无聊,小心开口“我搜了下攻略,说附近的动物园还不错,要去玩一下吗” 江惟英想着把人从学校带出来,一路上没陪人家玩也没让人开心,确实有点说不出去,单从杭稚没有闹意见也没使小性子这点就胜过了其他人百倍,他还是挺喜欢这个小男孩的,江惟英应了声好,杭稚立即欢呼雀跃,这么一张生动的漂亮脸蛋,谁看了不喜欢呢。 他抿了口红酒,心情还不错,但电话不适时地在桌上震动起来,名字有点意外。 “弗雷” “江先生,您派我去查的事情我已经查过了,那位林预先生的资料我发到了您的邮箱,除此之外他在这边的负责人联络人是一位华侨太太,珊卓,我已代为转达了您想见面的想法,很抱歉她并没有同意。” “为什么?” “噢,别急,别急”弗雷连连出声“珊卓不同意见面,但是她愿意下午三点给您来电通话,您看可以吗。” 江惟英抬手看了下时间,三点也不算太晚。 “可以。” 不锈钢的叉子轻轻搁在瓷盘中,发出了微弱的声响,对面江惟英放下了电话,神思已完全不在这个桌面上,他全神贯注翻看着手机,眉头越皱越紧,杭稚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服务员来续水,冰得牙痛神经痛,那一丝微酸的柠檬味从舌尖窜到脑中,又被放射到了身体的各个角落。 杭稚知道,江惟英今天不会去动物园了,他哪里都不会去的。 31-2 “哎,小猫。” 嘶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林预先是朝仪器看了一眼,才看向病床。 这个人又在笑,动了这么大的手术,短时间内胸腔甚至都不能完全缝合,他竟然还能笑,林预上前捏开他眼皮看了下,面无表情道“外面还有个人一直站着。” 在跟病患沟通交流这件事上林预实在是被李修骂过太多次,他本意是想告诫这个病人要珍惜生命,毕竟门外至少还有关心他的人,但往往话一出口又听不出来是他想表达的意思。 宋蓁听了微微勾着唇角,眼神却移走反了,他不看门而是在看窗子外面的光,眼睛一时不能适应,微微眯了起来“电电。” “你很像电电。” 第31章 林预转身,他见病人没什么问题,自然不会再同他多啰嗦一句。 “喂..”宋蓁以为他生气,又喊了一声。 “别再说话了。” “一句。” “说。” “你..转告外面的人..心脏。下次再给他..” 林预站在原地,大概在试图理解这句话,宋蓁吸了口气,他这番受了不少罪,器官还是疼,这让他笑得不怎么体面“你...叫他..再等等。” 林预走出门后,将这几句零零散散的话如实转告了,那人依旧在门外站得笔直,听完也没有多大的触动,林预对他们之间的事情不好奇,抬脚就走。 “站住。” 想起也是这个人把自己关在里面两天,林预不耐烦地转过身来“干什么” 席境皱着眉,他为人向来少有犹豫的时候,此刻却口齿嚅嗫“他..疼吗?” “疼。” 席境眉头皱得很深,放在裤袋里的五指缩成拳,紧贴着腿,有些失神“很疼么..有多疼..” 林预这辈子见过的大多数人都是有病的人,面前的也不例外,他知道面前的人有权有势,思索了一阵,想不起什么形容词,只能实话实话“不知道,但他还是想把心挖给你,可能心长在身上比较疼。” 对上猛然朝他瞪过来的眼睛,林预不知道说错什么,他只是迟钝,却也知道要害怕,他微微蹙眉等待,见对方并没有对他要动手的征兆,才转身离开。 31-3 红酒在杯中晃动的声音十分清晰,酒液良好的粘稠度在杯壁上形成了张力,一点点挂落下来,像困在里面的眼泪。 江惟英只是摇晃,他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无意识地摇晃着杯子。 他在接听电话前给自己做了些思想准备,不愿意去触碰林预的过往皆是因为那里面全是他的屈辱,江惟英很排斥这个东西,他不想知道林预接受了江合的资助过着怎么样优越的生活,也不想知道离开了自己的林预有多么自由,跟什么人谈过恋爱,取得了什么样的成就,成为了多了不起的人。 他要听这些过往,就像是割开自己不堪的记忆,但因为姜辞说过的那些,他又不得不来这些找出更多的原因。 他没有想到的是,珊卓竟是个华裔,甚至她还知道自己是个中国人,开口第一句便是“你姓江?” 实际上,连弗雷都不知道他叫什么。 “你好,珊卓小姐。” 对面笑了一声,听起来已并不年轻。“你想要我说一说林预的事情对吗。” “是哪一方面呢。” 莫名的紧绷感让江惟英握紧了电话,他站起身来,几乎忘记对面还坐着个人,径直走到了餐厅更僻静的地方,他松开领口,透了口气 “随意。” “他现在过得还好吗?” 江惟英不知道林预过得算不算好,还是应了一声“挺好。” 女人迟疑着没出声,而后又是一声轻笑,她语速很慢,在思考的时候有些迟疑“他是个很令人难过的好孩子。” “我该怎么理解这句话。” “he looks dreadfully ill。”江惟英手中一紧,那女人接着说道“sorry...我一直担心他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态。” “那些年他要做很多事,有一些是我介绍的,比如家教,但你知道他并不很擅长交流,尤其是这种环境里,他需要养活自己。” “据我所知,他的条件很好。” 女人沉默“是,不包括他的生活,他一直是一个人,but...他消失过很长一段时间。” “多久。” “一年半。” “之后呢” “他回到我这里后,瘦得很厉害,吃不了东西,有一些..认知障碍,不能独自出门,不能和人有肢体接触,他需要很狭窄的地方。” 江惟英越听越不对劲,他在上位第一年就斩断了江合对林预的资金赞助,那也是他核实过,林预虽然在匹兹堡没有独立财产,但他账户拥有的资金却不少,而且一直在持续转移,有一部分是转给了他在学校里的实验项目,有一些则是转去了他的家里,数额都不小,无论是林预还是他的家人,都足够富足,不至于到吃不饱的地步,这也是他一直以为林预过得很不错并且因为太好而令自己不快的原因。 “认知障碍?狭窄的地方?” “是,比如有一段时间内,他会分不清喝水的杯子和花瓶的区别,会忘记穿鞋出门,也会突然反复进门,出门。” “而且..他常年睡在浴缸里,很狭窄的地方。”江惟英承认自己心里空了一块,不,塌掉了一块,在这个女人说话的时候一点点塌陷,失重,往下坠。 “他遇到了什么?你知道吗?” 珊卓没有直说,电话中不知是谁的呼吸渐渐沉重,她轻微叹气“我曾经报过警,我们怀疑他遭到侵犯,因为他过度排斥周围的人,他不愿意见到任何东西,哪怕是活动的松鼠” 江惟英咬咬牙“哪一年” 珊卓想了想,报出的那年却让江惟英静静闭上眼睛,果然是,是林预结婚的那年,他把林预绑在了房间,林预从他房间里跳了下去。 “江先生?” “你为什么觉得我姓江。” 很长的沉默,江惟英不想再听,他挂了电话,久久站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面前是百米高空,他却觉得脚下是悬空的。 31-4 杭稚安安静静坐着等待,他把醒过头的红酒喝光了,冷掉的牛排吃光了,直到太阳都要下落了,江惟英才走过来。 他没有坐下,也没有看自己一眼。 “我要立即回国,你可以多玩几天。” “老师!” 江惟英头也不回,落日在他身上只留下一道拉长的影子,抓都抓不住。 第32章 浓墨一样的夜色笼罩在寂静的道路上空,两排法桐被风吹动,簌簌的声音在夜半像是人和人的低语。 “接电话啊,接电话啊!!求求你!!接电话!!” 白色睡衣的女人边回头边继续向路的尽头走,闷热的夏天还穿着棉布拖鞋,用夹子夹起的头发早已因为奔跑而散乱,她无心顾及,不断地注视着手机屏幕上的号码,持续的嘟声让人心生绝望。 “林预!!接电话啊!!”她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远处有车灯明亮,她仓惶按灭手机躲进树的阴影里,瑟瑟发抖。 她今天听到了什么...她不敢回想.. 日复一日,漫长的等待这高耸的肚子,她是一个机器,仅仅是江伯年用来孵化这个孩子的,机器,在他们眼里,她根本不是个人。 她每隔三天、每一周,都要被抽血,不光是她,哪怕是肚子里的孩子,他们都没有放过,各种长的细的,粗的针筒,管子,会从她身体的各处地方伸进去,去让她疼痛,让她受尽折磨。 她早已不期盼这个孩子,她早就后悔的要死,她早就恨死了每一个人。 最恨的,是她从一开始就不该来到这个城市。 “求求你..接电话,求求你....” “先生您好,飞机将要起飞,请您关闭手机,感谢您的配合。”温和甜美的女声在身边响起,江惟英点点头,触摸的瞬间屏幕陡然一亮,在哪里见过的号码跃了出来。 “江惟英!!救救我!!” “江灿灿?” “救我”那车灯越来越近,呼唤她名字的声音也越来越近,江灿灿已避无可避,她企图将身体缩得更小一点,颤声道“救我,给我一些钱,我会带着这个孩子永远消失,请你,救救我!” 江惟英站起身来,空乘立即走了过来“先生请问...” 他抬手制止了说话声,皱眉倾耳“是谁在追你。” “江伯年!我知道的还有很多,多到你想不到,你不是想知道这个孩子怎么来的吗,你救救我,求你了,能不能救救我” “林预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找不到...他不接电话,江惟...” “江灿灿?” “来啊,在这里!!找到了!!” 电话中只剩下江灿灿急喘的呼吸声,她在奔跑着,呼吸越来越重,夹杂着些啜泣和绝望的哭声,江惟英听着“江灿灿?” “先生,飞机即将起飞,请您” “砰!!” “啊!” “江灿灿??!” 猛烈的刹车声在路上持续摩擦,不断地打滑声最后不知撞向哪里,在没有听到尾声时电话突然断了线,江惟英不可思议地看着被迫挂断的电话,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站了起来。 他立即拨通了秘书的电话,安排了人去找,空乘还在继续催促着他,他不耐至极,面色僵硬地坐了下来。 32-2 “那不重要,孩子出生后立即抱走” “是,但是江小姐这边...” “不用管,生下这个孩子,她的任务就结束了,孩子,胎盘,脐带一样都不能有丝毫损失,你明白的吧。” 第32章 “明白的,胡先生。” 这是一直照顾着她的月嫂,她梳着一丝不苟的中分,毫无半点人情,江灿灿躲在楼梯拐角,隐匿着身体,捂着自己的嘴鼻又忍不住发抖,却听江伯年身边的老胡又说“这辈子她们是见不到的了,生完后你叫人把她送远点。” “这是没问题的,疗养院已经安排好了。” “嗯,要看牢,如果这个孩子的脊液不行的话,说不定以后还有用,毕竟人难找,费事。” 江灿灿惊恐万分,连双腿都在抖,她努力克制住自己,即便已经站不住,她也依然不敢有丝毫动静,她身体沉重,沿着墙滑倒墙角,伸出颤抖的双手沿着阶梯,一点点匍匐着向楼上爬去。 直到回到房间,她看着周围冰冷的仪器,白的像死人盖在身上的布一样的床单被套,她实在是怕极了。 她推开窗子,窗子是那么地高,她看到墙角的水管,可是她的身体又那么笨拙,已经快要八个月了,她得走,得赶快走,她不想要这个孩子了,再多钱她也不想要了,她其实才30岁不到啊,她还这么年轻,一辈子还那么长,她要因为这个孩子,这一身血,被关在哪里,被关在什么地方??她怎么会上这种当?? 灯光刺眼,她不断地摇着头,浑身都痛,白色的衣裙沾满了血渍,好像哪里断了,可她不能停,她得跑。 她要跑得越远越好啊! 她从红黑分不清的血色里站了起来,蓬乱的头发和疯狂的神色布满她的面部,她咬咬牙,撑着车盖一点点挪动.. “江小姐!!!!” “滚开!不要碰我!!” “江小姐!!”来人举起手,惶恐道“江小姐,不是我撞得你!!” “江小姐!你别跑!快停下!!江小姐!小心肚子!!” 肚子,江灿灿张嘴笑,她低头看自己的肚子,已经感觉不到疼,她摸了摸那块发紧坚硬的地方,按了按,接着便用力锤起来“去死,你去死!” “去死啊!!” 更多的血流了下来,一滴滴一片片,江灿灿站在原地,她跑不动了,她慢慢跪了下去,倒了下去,她仍然想往前爬,再爬远一点,她多想,再爬远一点啊。 32-3 “林主任,您的电话一直在响。” “嗯”林预刚才手术台上下来,他在更衣室里冲洗完,又将帽子口罩以及换掉的脏衣服分别放进消毒框里,才有条不紊地接过电话。 电话是江惟英新换的,他没有给任何人写过号码备注,因此江灿灿的号码连续出现他也只是觉得面熟。 “林预!”电话还没有回过去,走廊尽头已经有人在叫他的名字,那人嫌走得慢,便快速朝他跑了过来。 是顾星移,林预下意识看了一眼墙上的表,已经过了半夜“找我有什么事吗。” 顾星移喘了口气“快去一趟妇产科吧,出了点事。” 不等林预皱眉,顾星移接着说道“江灿灿,你的老婆,车祸,已经从急诊转到妇产科了”顾星移边说边走得极快,林预几乎跟不上他的脚步,他听着顾星移的话,面上即不是着急也不是紧张,而是很久才反应过来的疑惑“怎么会有车祸。” 顾星移有点傻眼,他拽着林预在寂静的走廊里奔跑“听说是半夜自己跑出来的,撞上了,孩子.....”他看了林预一眼,顿了顿“孩子可能保不住。” 手术室里亮着红灯。 时钟过去一个多小时依然没有任何动静,没有坏的消息传来,也没有小孩的哭声。 林预低着头。 夜半的沉默很寂静,除了偶尔的咳嗽声,他到的时候江伯年已经在了,老胡推着他,立在不远处的阴影中。 林预来了之后一个问题也没有问过,也没有要进手术室的意思,只是这么等着。 江惟英电话中恶狠狠地威胁要自己“看好他。”顾星移就只能坐在他旁边看着,尽管他也觉得自己不适合呆在这个场合里,但是还真不敢走。 “老院长。” 门一开,只走出来一个医生,林预也抬起头来,这医生他不认识,顾星移小声道“是妇产科的梁主任。” 即便是说了,林预也没有上前打招呼的意思,他的冷漠和淡定简直叫人吃惊。 梁医生眼神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了江伯年那里,他微微弯下腰来,神情严肃“老院长,十分抱歉,我们尽力了。” 老胡皱眉紧接着便问“孩子的脐带血跟胎盘?” 梁主任的头更低了些“能用的都用了,肝素和血氧都最尽力了,但是太晚了,车祸导致母胎血氧交换障碍,血氧供不上,部分流失,部分...部分污染...已经...失效了” 顾星移看见江老院长颓然闭上的眼睛,像在瞬间风化成了一截朽木,他的咳嗽声连绵不断,最后那截枯瘦干瘪的腰向前用力一挺,竟生生咳出一口血来 “院长!!” “老院长!!” “江院长!” 江伯年抬起手背看了看,殷红的一片,他没有擦,而是轻轻笑了一声,仰头靠在椅背上,长叹了一声“晚了啊....” 他腐朽枯竭的眼神失去了光泽,却用力转动轮椅,缓缓到了林预面前,林预坐在那里,当江伯年将自己手背上的血迹一点点往他手上抹去时,林预一动没有动,但顾星移感觉到了他浑身的紧绷,甚至是,颤抖。 血迹乱七八糟地蹭在他的皮肤上,衣袖口,江伯年离他极近,风箱一样的呼吸声让林预下颌发紧“你满意了吗。” “你开心吗,林预,好孩子,你开不开心啊。” “院长..” 顾星移微微侧身,岂料林预忽然站了起来,站在江伯年面前居高临下“我很满意,我今天很开心。”他声音轻,在这个静谧的走廊里却盖过了一切声响。 林预任由江伯年死死盯着他,走神的眼睛在仍然亮着红灯的手术上短暂流连后不知去向。 江伯年最终咳得实在直不起腰来,被老胡默默推走了,只剩下顾星移坐在林预的身边,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掏出了纸巾塞到林预手上,见林预没什么知觉,他又用纸巾沾水,来擦他手上的血迹。这时候的林预终于有了反应,开始挣扎退缩,猛地将顾星移的手推开。 顾星移一怔“林预,我从没有见过像你这么冷漠的人。” 林预眼珠转动,他淡淡看向面前的人,说出的话依旧凉薄“你又算什么。” 第33章 江灿灿醒来的第二天,床边站了很多人,有那个将头发梳得贴近了头皮,中缝分的一根不差的月嫂,有老胡,有医生,护士,很多人。 他们沉默而忙碌,仔细看却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还有林预。 林预站得离她很近,床边,他蹙着眉垂眼看她,江灿灿终于回想起她当年是怎么同意这件事的。 她其实不过是甘西那种偏远地区最普通不过的山野小女孩,她没有见过什么世面,二十岁之前见过面值最大的人民币是二十元,她爹去捡十几斤木耳,晒干了卖,一次能卖二十几元。 村里年轻点的人全都出去打工了,到了年节回来全是光鲜亮丽,扎眼得紧,她从小生得漂亮,是整个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她不想嫁给村里的李阿猫王阿狗,她相信别的女娃都能在外边过得很,她只会更好,她向来有志气。 到了二十谈亲的年纪她就跑出来了,出了村,到了城里,又到了更大的城里,没有文凭,字也识不全,只能做点服务员,起初她穿着黄的绿的红的,太土,大点的酒店看不上她,小的饭店又占她便宜欺辱她。 她慢慢觉得城里不好,想回村里,又不甘心。有打工的小姐妹介绍她去夜场,钱多,可她是那么倒霉,去了第一天就被突击检查黄赌毒,她啥也没干,去抽了个血就被放回家了,但是工作没了,她本应该收拾收拾回老家的。 但是,那天。 那天有个人来找她。 要送她出国深造,要给她很多钱,要培养她,要认她当女儿。 即使她再蠢,也知道这是骗子,可是这个骗子太有钱了,骗子有抬头望不见顶的大楼,住着电视里都看不到的房子,她不懂骗子为什么要来骗她。 她要什么没什么,有什么好被骗的,后来骗子给她看体检报告,要带她再去体检一次。 她才知道,原来她还有这么稀少的血型,她原来根本连什么是血型都不知道。 骗子哄她,宠她,她渐渐告诉骗子,她们这种少数名族,族内通婚,大多数人血型都一样,偶尔会有些傻子呆子,但长得好看,也不愁。骗子很满意,骗子给她看了些照片,是个很年轻的男孩子,他告诉她,得好好长大,好好学知识文化,长大了就跟他结婚。 在她们这个民族里,看一回照片,就是定了亲。 何况这个照片里的人,是她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男娃,电视里都没有的,她把照片放在包里,她渐渐美丽,渐渐有了同学朋友,她见人就打开钱包介绍,这是我老公。 第33章 她其实一直都觉得总有一天他们是要结婚的,要生宝宝,这是应该的。 但那时的她一直都不知道,她爱上的只是一张照片。 她又回忆起林预见她的第一面。 江灿灿觉得自己已经爱了他很久,但他只是看了她一眼,那么冷淡的一双眼。 她站在他面前,他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是“走开。” 她躺在他身边,每一天,每一夜,每一次睁眼,他无一不是呕吐剧烈,恨不得把心肝脾肾全都吐出来。 她从不知道自己有那么恶心,恶心到说一句话,做一个动作,都会让林预生不如死,无法忍受。可她还是愿意生林预的孩子,无论是什么方法,无论林预有多么厌恶她。 失败一次,两次,三次。 总有一次,她能得到这个孩子。 可到头来,她什么都没有,林预的冷漠,林预的绝情,林预的报复。 江灿灿看着近在咫尺的林预的身影,上一次他愿意离自己这么近,还是在江惟英面前。 多可笑。 无论是女人,孩子,老婆还是儿子,都是留不住林预的,她完完整整的一生,从见到林预的那张照片时,就已经被禁锢了。 她眼中滚下泪水,身上的伤口的刀口都疼得剧烈,也比不上这一刻的破掉的心。 林预还是林预,他看她的目光,还是像第一次一样,没有任何感情,仿佛自己下一秒想去碰他,他就会毫不犹疑地说“走开” 江灿灿并不愤怒,她用尽了全身力气,从床上挣扎着抬起半身,毫不客气地给了林预一个耳光。很响,也会很痛。 她的声音沙哑又悲痛“你一定很开心。” “林预,你有一秒想过你即将拥有一个孩子的那种感觉吗。” “想过会有个人,叫你爸爸吗。” 她笑着流泪,颤颤巍巍“你这样的人,是什么都不配有的,即便是有,也会因为你的冷漠和自私失去一切,什么都不会剩下,孩子,朋友,亲人,你这一辈子只能一个人,被全世界抛弃,被剩下孤独终老。” 林预被掌掴的侧脸微偏,额发盖住了他的眼睛,看不出情绪,江灿灿恶狠狠捏紧手心“你一定要记住,你什么都不配得到,因为你原本就是。” “野种。” 33-2 李修来过,手伸到门把,摇摇头又走了。 顾星移也来过,林预不在,江灿灿还在休息,他友好地跟护士医生打了个照面,也走了。 江灿灿成日地睡,醒来便是发呆。 这日之后,旁人问起林医生,李修便说请了几天假,而事实上,连他也打不通林预的电话。 江惟英落地后,冯秘书一路上事无巨细,一边观察着脸色,一边将自发生到现在的状况讲了个清楚,显然是早已梳理过了几遍。 江惟英没有立即回去,两天没有睡觉,头脑发胀得厉害,但他第一件事仍是赶往了医院,下了车,他脚步飞快,冯泉得在后面小步地追。 江惟英向来嫌医院的电梯脏,除了专用电梯外,从来不用自己的手按,这回却连冯泉都没有等,自己先上去了。冯泉以为他是着急去看望病人,但等他追到病房时,却震惊在当场,里面传出来的巴掌声清脆响亮,站得远的,都以为这江灿灿是疯了,打人上瘾,连江院长都敢动手,冯泉站得近,默默退开了些。 比男人打女人更离谱的是江院长打了这个刚刚失去了孩子的女人,据说还是他的亲姐姐,冯泉站在门外拦着一群面面相觑的护士,还没想好怎么解释,又是一记巴掌声。 冯泉很沉默地闭嘴,自觉伫立在门口挡住了众人的眼光。 33-3 江灿灿抿着颤抖的唇,仰着头生出些惧意,脸上巴掌印立即红肿热烫起来,而江惟英发红的眼睛还在冷冷看着她。 她没有问江惟英为什么打人。 江惟英也仿佛什么都没有做过,转过身即要离开,江灿灿鼻子一酸“你...” “我给你一个星期时间,你把前后事情想清楚告诉我,我可以送你走。” “我需要钱。” “我给。” 江灿灿笑得嘲讽“好,真好,我是不是也算完成了你的心愿。” 江惟英满脸不耐“之前告诉你不该有的不要妄想,现在没了也没什么,你不必放在心上,毕竟就算生下来,我也要想办法掐死的。” 江灿灿胸口起伏不停,脸色红白一阵,江惟英走到门前停了停脚步“开心的是我,你要知道,我真是开心得..” “要命。” 江惟英没有找林预是他知道林预一直在家,所以即使李修说打不通电话,江惟英也并不很担心,林预看上去很正常,正常地在室内走动,只是没有出门。 李修对林预表示的关心听来真切,他顺着给林预请了个假,李修表示很能理解,江惟英听着勾了勾嘴角,懒得应付。 监控看归看,真回到家里,江惟英还是敏锐地捕到一丝异常。 水流的声音。 顺着声音他走进了卫生间,林预不在里面,水早已漫透了整个地面,直到他伸手关了水龙头才发现水池里泡着林预的手机,他打不通林预的电话,不是林预不接,而是手机进水,这确实是个不错的理由。 江惟英把手机拿了出来,在房子里走了一圈。 餐桌上的菜依旧还热,也还是没有动过,撕开的月饼包装袋里还有大半块咬过的月饼,这是林预的日常。 他又走进房间里,林预背对着门侧躺缩在被子里,江惟英还在因为他没有平躺而感到奇怪,就听见很细微的咯噔声,很细密的频率,他小心地循着声源靠近了床,发现林预睁着眼睛,他没有睡觉,而是窝在被子里用力地啃着自己的手指甲。 咯噔咯噔,又狠又准。 “林预?” 林预没有回应,江惟英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不烫,于是又喊了他一声 “林预?” 林预停止了啃咬,却是低下头往被子里更深的地方缩,江惟英一把将被子掀开“你在干什么?” 林预穿着衬衫长裤,脚底是脏的,猛然间看见出现在自己眼皮底下的人,他有一瞬间的晃神,继而恍惚地嘶哑出声“江惟英?” 江惟英摸了摸他的脸颊,温热的,就着这个动作,林预竟然向着他的手心靠了靠。 “你走了好多天。” 他的指甲已经被啃的发白了,凹凸不平,指尖发红,江惟英一时没有说话,也摸了摸他的手指,汗湿,冰凉。 “嗯,我最近很忙。” 林预的反应比往常更迟钝,他“嗯”了一声后又开始走神,江惟英在床边坐了下来“你吃过饭了吗。” “吃过。” “吃了什么?” 林预想不起来,江惟英眼见他抬手但竟没来得及拉住,林预用力敲了下自己的脑门,摇晃着头“月饼,吃的月饼。” 他看得心有余悸,按住了林预“怎么不接电话?为什么还没睡觉?这些天都在吃月饼吗?白天吃了什么?” 林预看着江惟英不停说话的嘴唇,他来不及消化那么多说出口的字,一个劲的摇头,面色从烦恼慢慢转成了痛苦,很快,被江惟英压住的手又在用力,江惟英怕他去敲头,没松开。 “烦死了。” “你说什么?” 林预奋力挣扎,狠狠推拒江惟英“我说烦死了!不要碰我!” 江惟英忽地松开他。 林预突然又安静下来,他抬头望向江惟英,嘴唇动了动,轻声说“抱歉,对不起。” 江惟英没再理林预,“咚”地一声,他把湿透的手机连同林预的视线一起扔到床头柜上,接着便走进了浴室洗澡。 他很久都没休息好,此刻正是疲乏,对林预的耐心也用到了最尽处,要盘问的东西还有很多,沉默已经是理智的极限,江惟英闭着眼睛任水流冲刷,忽然猛地一掌狠狠拍向墙壁,闷声被水流掩盖,他睁眼目光狠狠盯着门外,终是咬咬牙,忍了下来。 门外林预来回踱步,江惟英一进浴室,他就立即从床上跑了下来,看着紧闭的门有些焦灼,来来回回地走,却连目的是什么也弄不清,江惟英一出门就是林预赤着脚漫无目的咬指甲的样子,他浑身水汽,面目尚有些阴鸷,林预快步地上前再次道歉“对不起。” “你对不起什么?对不起每天做好的饭菜不想吃?对不起新买的手机扔进水里也不接电话?对不起一声不吭翘班躲在家里睡觉?你就是这么在我的医院当医生的?你就是这么让我花钱受气的?” 江惟英也推开他,走到床前一把扯下了被林预踩脏的床单被套,扔到了他脚下,指着他说道“我再说一次,不许再弄脏我的任何地方,和我的任何东西。” 林预很僵硬地站在原地,江惟英在床上躺了很久林预依然没有来睡觉,江惟英没有管,背过身去却又睡不着。 又是很久后,江惟英迷蒙中感觉到林预躺在身边,一次两次地不断翻身,最后他实在受不了,从床上坐了起来,支起腿撑着疲惫的头“林预,你到底想干什么?” 第34章 林预浑身冰凉,黑暗中一动不动,江惟英泄气“那个孩子,就那么重要吗?” “孩子没了,你难过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不知所措,方寸大乱?”他在黑暗中揪过林预的衣领,深海般的眼中浪潮汹涌“让那个野种出生,想都不要想,没睁眼看到这个世界才是他幸运。” 林预闭上眼睛,所有的情绪在这一瞬间如同退潮般离他越来越远,他知道早晚的,早晚会有那么一刻,这些浪潮会千倍万倍的再回来,有可能下一分钟,也有可能是明天或后天,它们会像一场海啸冲过来把他淹没,他会在下一个时刻到来时立即死掉一次,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来。 林预的眼睛是通红的,红彻眼眶,他不在意江惟英对他说了什么,他是每天都会死亡的人,没有人愿意用痛苦来迎接死亡前的最后一秒。 他朝江惟英的方向更靠近了一点,江惟英在黑暗中抱着肩看着他,林预轻声开口“你能不能离我近一点。” “还要多近?就这么睡。”说完他便翻身过去,林预哽了哽,他又一次往前,直到头抵在江惟英的肩背,江惟英一动,林预立即道“对不起,但是我很久没有睡了,让我睡一会儿” 江惟英有点愤怒“你为什么很久没睡?” “嗯。”林预抵在他肩上,声音很快低了下去“我不敢。” 江惟英冷笑,这世上竟然还有林预不敢的事情,不待他问出口,林预已经呼吸渐稳,他真的睡了,江惟英睁着眼睛看黑漆漆的顶,水晶吊灯偶尔会在某个角度划过一道浅光,他盯着看反而睡不着,就在他转身的瞬间,林预跟着就朝他挤了过来,江惟英手臂微张,林预已然伏在进胸口,他和以往有了太大的区别,大到不正常,那一丝轻微的依赖随着江惟英的出走再归来演变成了粘人,林预会粘人。 江惟英自己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夜半时分,江惟英刚刚睡沉,隐约察觉林预在动,他眯着眼看见林预坐起身,也在凝视着他,江惟英无声叹了口气“你又怎么了” 林预盘腿看了他半晌,忽然问“你去哪了。” 江惟英抬手揉起额角“美国。” 林预偏了偏头,睡乱的头发随着他的动作到处都翘了起来,江惟英竟看出了几分林预还在大学时偶尔才会出现的年轻朝气,隐约的俏皮,他见状觉得林预好玩,就想伸手去揉他的头发,还没有碰到,看见林预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清晰地叹气“怎么还没有回来。” 江惟英心里一凉,浑身都冷“你在问谁?” 林预摇头又低头,他嘴角一撇,鼻尖微红,紧接着眼框整圈都红了起来,江惟英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他小心拂开林预快要遮住眼睛的碎发,听见自己的声音渐渐扭曲“林预,你在问谁?” 林预咬了咬嘴唇,长睫微抬,眼中一片水色,眼泪忽然就从他红透的眼眶里滚落,江惟英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他占有了林预大半的人生,见过各种各样的林预,却从没真正见他哭过。 原来他会哭。 原来他哭的时候是这样。 可他为什么会哭。 江惟英想不通,他最先感到的竟然是冷,他不知道怎么对付这样的林预,只能抬手去擦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有自己清晰的脸,但他认不清,这双眼睛很孤独寂寞,孤独到委屈。 江惟英抬起他的脸问“为什么哭,你很难过吗。” 林预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垂下眼睛久久坐着,江惟英则半拥着他,想让他赶紧睡过去,只当是场梦,但林预哪怕是做梦都倔强,他只专注于一个问题“你什么时候来” 江惟英轻声答“马上。” “马上回来,你先睡。” 林预无声摇头,低声哽咽“我不敢。” 江惟英用力绷紧的手臂,林预感受不到,即使把林预抱得再紧,他也感受不到,他们还坐在同一张床上,此刻林预却好像不在这个世界里,至少跟他已经不是一个空间。 第34章 江惟英这一整夜都无法入眠,林预始终不愿意睡觉,说什么都听不进去,最后他实在恼火,强行捂住林预的眼睛,天亮后手心得睫毛终于不再眨动,江惟英才觉得他是睡过去了,生物钟使然,江惟英是再也睡不着了,疲乏地起床去冲了个冷水才稍微清醒了点。 林预没有厨艺,江惟英还好上一些,至少会煮点粥跟面,他已经尽量把声音放得很小,但关掉火一回头,林预竟还是醒了,并且已经不知道在远处站了多久,江惟英几乎吓一跳。 把煎好的鸡蛋放进餐盘里,他淡声道“你这个星期都可以不用出门,给你请过假了” 林预不说话也不动,还是站在远处看着,江惟英拉了张椅子坐下,用叉子敲了下瓷盘“叮”的一声“我劝你早点接受现实,你这种状态下去我会怀疑你精神有问题。” 林预听完慢慢走了过来,反应迟钝,江惟英见他也坐了下来,本想奚落两句,看他丧眉搭眼的样子又忍住了,把早餐推到了他面前“先吃饭吧,吃完先解释下为什么把手机放在水里。” “吵。” “不是它自己不小心掉进去的?”江惟英抬了抬眼皮“还是你不想接我电话” 林预一手拿着叉子,一手忽然抬起来撑住头,他闭上眼睛摇头“不是,太吵” 眼见他脸上还残留着几分难以形容的苦痛神色,江惟英也怕他用叉子去捅那本就不聪明的脑袋,继续忍了,没继续盘问。 一直到他吃完了所有早餐,林预也没能吃掉一个煎蛋,很机械地坐在那里,人是机械的,动作也是,叉子把鸡蛋戳的千疮百孔,蛋液溢出铺满了盘子,江惟英冷哼一声,接着他走去卧室,换衬衫打领带,穿袜子,再到带上手表,整个过程江惟英都能感觉到身后的视线,直到他拿了外套,往玄关走去,林预依然亦步亦趋,既不靠近,又不放过,光是隔着一段距离盯着他。江惟英深深吸了口气,回头呵道“你有病?有话就说!” 林预静立在那里,向来漠然的脸上闪过犹豫,很不像他的做派却满是忸怩,他偏了下头,问“你要出门了吗” 江惟英眼底暗沉,漆黑的眸光闪动。 林预丝毫不觉得自己问的问题多违和,他向前走了几步,半挡在玄关处,紧抿的唇再次松开“你能不出去么”说完他盯着江惟英阴霾满布的脸看了一会儿,低头低声“能么” “为什么?”江惟英淡淡开口,林预却答不出来,他常常这样,说着哀求的话,却没有哀求的诚意,江惟英没那份耐心,他拨开林预的身体往旁边推了推,继续穿鞋“不出去干什么?哄你睡觉?陪你悲春伤秋?还是你能做点我想做的事?你能吗?你要吐,要发烧,又要缠着我”江惟英看着林预乌黑的头顶“真是好肥的胆。” 他打开门,冯秘书早已经等在门外,见状立即接过了包,又朝矗立在那发呆的林预打招呼“早上好,林医生。” 林预没有回应,甚至没有看他,直到关门之前林预依旧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砰” 江惟英把门狠狠甩上,头也不回。 34-2 室内一安静,林预就觉得冷,他甚至觉得到处都是风,他站在原地过了很久才开始呼吸,过度喘气让他觉得累,站着也累,可他一步都不敢动。 脚下的地砖在他眼里是没有边的海,客厅的沙发,厨房的椅子,卧室的床,都飘在海上,虽然不远,都在他看得见的距离,但他不会游泳,他动一动就会沉下去,会淹死掉的。 他不敢动。 林预一直看着门,眼里的光越来越淡,渐渐就漫出了些伤心绝望,他只能一直看着门,一直想,他什么时候回来呢,还要多久呢。 困倦一次又一次袭来,海水也是,一波一波地冲击着他的腿脚,再往地上看,好像涨潮一样,水位似乎都比刚才升高了,这让林预有点担心时间不够,这清醒认知让他立刻就不困了,紧张地观察着水位,瞪大的眼睛渐渐焦灼。 “林预” 有温和的声音轻轻叫他的名字,林预立即抬手捂住耳朵,来了,又来了。 “林预,你开心吗?满意吗?你一定很开心吧。” “林预,你过来躺下,闭上眼睛,一会儿就好了。” “林预,别担心,很快你就能自由了” “林预,还有一次,只要成功,以后随你去哪” “林预,再来一次,你知道的,我说话一向算话” “林预...” “林预....” 这个名字每次想起来,林预都觉得很恶心,真实的恶心,在耳中每一次响起,围绕在他上空盘旋的秃鹫就会多一只,血红的眼睛,尖长锐利的喙,它们用巨大的翅膀扇起地狱里的冷风,毫不遮掩地窥视着嘲笑着等待着自己的死亡,林预即不敢闭眼,也不敢咽气,闭上眼睛,海水会淹没他,咽下气,那些声音就会啃食他。 他迟迟不愿意死去的代价,就是苟延残喘地看着自己腐烂。 第35章 烂掉了,从很久前就开始了。 “林预,你什么都不配得到。” 是的,他什么都不配得到。 他早知道,那是一座什么样的房子,那房子有三层,阁楼是书房,二楼是卧室,一楼是医院。 房子里很安静,佣人配好每天要吃的东西,医生做好每天该做的检查,老师教他每天要读的书。房子外面有个不长花的花园,草坪上每年二三月份才会长出新的绿草,到那个时候的某天,围墙的栏杆外面会有个扛着很多新奇食物的二哥出现,他还没有尝过,那是什么味道。 那座房子,他住了十七年。 十七年没有颜色,没有声音,没有味道,也没有名字,他什么都不配得到。 江灿灿在里面住了多久?十个月,林预想,最多十个月,那并不会很久的,眨眼间她应该就会自由了。可是错了,错在他总忘记世界上也有正常的人。 那天之后,他总会在自己睡着后又回到这间房子里,每一次,都会看见自己在里面又长大了一些,从一个婴儿变成了会爬会走的小童,从会笑的小童慢慢长成了会直立行走的小孩,小孩很白,像白色的布单,眼睛很黑,黑到林预不敢多看,他一个人睡在二楼白色的房间里,定期会有人给他量身高,量体重,量身体各个部位的发育,有时候医生会用针管抽一些血,那不会很痛。等他长大了一些,就很痛,医生会要求他侧躺弯腰,用很长很粗的针扎进他的腰椎里。 林预每一次进来,都是这个场面,长长的针抽出来红色的浓稠液体,渐渐,那红色的液体随着孩子长大微微变黄,再后来,再后来..没有人抽了,他成年了。 成年的自己,已经失去了被抽骨髓的作用,他已经可以离开这座房子了,可为什么这个孩子仍然在这里。 林预也停在这里。 孩子苍白的脸色黯淡无光,唇齿颤动,抖着身体蜷缩在床上,林预靠得更近一点,他想看清自己的脸,他靠得越近,孩子缩得越紧,他不由伸出手去,可那一瞬间他发现不是少年的他缩起来了,是变小了,少年变成了更小的少年,一样的苍白无力,又变成了更小的幼年、婴儿.. 无比熟悉的脸痛苦的紧皱着,慢慢流出眼泪,那眼泪从最初的水珠逐渐变成红色,林预终于颤抖起来,他想离得远一点,却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那个婴儿一样的他哭得满脸是血,痛苦地喊着“救救我...” “救救我...” 林预想逃,想退,可一步都动不了,他眼睁睁地让婴儿抓住了他的腿脚,爬到了他身上哭喊 “救救我..为什么不救我...” “爸爸...为什么不..” “救我” 脑中“轰”的一声,林预在这一瞬间被炸的粉身碎骨,身体的各个部位散落到四面八方,他久久不能回魂,浑身颤抖,瞪大眼睛,再也不敢闭上。 第35章 “林先生!林先生!” 厨娘打开门吓得立即扔掉了手上的包,她看见林预倒在玄关不远处,急忙跑过去却不知道该碰他哪里好,小心地推了推他的手臂,急得一身是汗“林先生醒醒!!” 林预被她推得仰面在地,煞白的脸上浮着一层虚汗,厨娘慌张了一阵才想起去翻包里的手机,一边紧盯着林预一边颤着手去找雇主的电话。 而江惟英处理完这几天的事情后直接回了江家旧宅。 自前几天江灿灿跟江家的小外孙出事后,江伯年一病不起的传言嚣声腾浮,各方人士的试探询问日趋增多,扰得江惟英烦不胜烦又疲于应付,于情于理也得回去看看,一直他觉得江伯年往后也就这样了,好不到哪,但死也死不掉,直到进了门才发现,气氛确实不同以往,一片极其安静地忙碌,连江伯年平日最喜欢的几只绿毛鸟被晾在亭子里,都不敢叫。 老胡见了他连连叹气,又钻着空隙把那日的事添油加醋地讲了讲,语气里都是对林预的不忿,江惟英听了摆摆手,故事还没有冯泉讲得精彩,他把老胡上下看了几遍,觉得这老胡也确实是老了,要么是跟江伯年呆得太久,至多再等个年把,也不能用了,不过他也用不上。 江伯年房间几乎改成了特护病房,监护仪心电图机b超机呼吸机,但凡急诊有的,几乎一应俱全,江惟英松开门把手,他本想看一眼就走,但江伯年费劲地从床上转了下头,他伸手摘呼吸器的动作缓慢,把江惟英也看得慢了一拍,便抬脚走了进去。 床头内侧是个有创呼吸机,外侧是个像还没开始使用的ecmo,江惟英心里这才觉得,江伯年怕是真的不久了,他神情自若,在床边坐了下来,手指随意绕起一截管线“有事要交代我?” 江伯年的喘气声如同破了琴皮又断了根弦的陈年二胡,断断续续接不上气,江惟英靠在椅背上,仰头看向天花板“我问,你答?” 35-2 江惟英的电话拨通了,嘟声每过一声,厨娘的着急就更多一分,她仍在试图叫醒林预,也在祈祷雇主快点接通电话,就在她即要挂断放弃去找急救时,电话却被接通了,与此同时,手上蓦地一紧,她往下看去,林预已然睁开眼,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喂?” “喂..喂...江总!” “什么事。” “林先生..林先生他..”厨娘表达不出现下的状况,林预躺在地上,一手挡在额上,干涸的唇露在外面,轻喘了几息“给我。” 江惟英走到门外,听见林预的声音从电话中传来,他问道“怎么了?” “没事,我的电话坏了,想让我帮我给李修请个假。” 江惟英不屑道“我早晨说的话你没听?我不是说过这个星期你不用上班?” “嗯。知道了。” “还有什么事” 林预把电话扣身上,侧头咳嗽,他放低了喘气声,看着离他很高的天花板,仍觉得四个角都在有序转动,只能又把眼睛闭上“没有了。” 电话在他说完的下一秒就被挂了,林预把手机轻放在地上,厨娘有些不知所措“林先生..” “我没事,你扶我去卧室躺一下行吗。” “行,行的。” 仅是起身,林预都费了大劲,冷汗沾湿背脊,他在地上躺了快一天,这会儿整个房子都在转,用不上半点力,他坐在地上,厨娘使了十成力才能拉起来,他的重量压在这个瘦小的妇女肩上,她几乎是一步一步挪着步子将人送到床上,林预倒在床上,她给他盖被子,将他肩膀脚下都埋得整齐,林预睁眼看着她满头的汗,心里也会觉得自己十分没有用。 厨娘见林预在看她,不好意思地将汗湿的鬓发别起“林先生,我把空调温度调高了,别再着凉了,我去给你煮点粥做点小菜,一会儿醒了就有胃口了。” 林预不吃她做的饭,回回来都要原封不动地倒掉,她这些天战战兢兢,一度以为要失业,几次张口想问,但总是在看见林预冰冷得不近人情的脸色后都憋了下去,这回算是有了些接触,她生怕怠慢,小心翼翼地照顾着,不敢越矩随意碰他。 “还要麻烦你,帮我买一些药回来。” “好的,我马上去,你说,我去记下来。” 林预能感觉体温的上升,趁着脑子还清楚,他把药都报了一遍,厨娘很快开门出门,可关门的声音一响,他还是会下意识心里发慌。 他很怕自己再一次睡着,现在的自己,睡着跟死掉是一个概念,睡着后不是他的人生,熟悉的流程是早已编好的恐怖剧本,睡着一次,演一遍,他宁愿热或疼,哪怕是别的方式,只要不睡过去,都会好很多。 厨娘回来得很快,她给林预倒水吃退烧药,又看着林预吃了些别的药,她看壳子是胃药,就又去煮了些清淡的粥汤,每次她都尽量轻手轻脚地进来看看他,但门一开,林预眼睛就睁开了,下班前,她最后一次进去看了下,把床头的凉水换成了热的,林预模糊不清地说了声“谢谢” 她感到很担心,一路上犹豫着要不要跟江总说一声,最后想着,江总反正每天都要回家的,应该会知道的。 35-3 江惟英在江家呆了一夜,成年后他住在这里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超过一个星期,就算有回忆记忆,也不是什么好的,陈旧的民国老楼风,即便年年维修费用高昂,也阻止不了各个角落里斑驳的速度。 他嫌这里阴暗,照不到太阳的房子后面有一侧满墙都是爬山虎,他从很小的时候就觉得里面一定有很多蛇,很恶心,像江伯年。 江伯年说他快死了,很累,说不了很多话,他说“我一次只回答你一个问题。” 说“但你可以每天回来一次。” 江惟英笑他痴心妄想,却又再次静坐下来,毕竟江伯年谈到了他的母亲,他对母亲这个称谓没概念,也对这个女人没有任何感情,但是好奇。 人是动物,薄情的人不是,是怪物,他们这一家都是怪物,一个比一个怪,可到底是什么怪物才会抛下没睁眼的小孩,躲着一辈子都不想见? 第36章 “你的眼睛像她。” “请继续” 江伯年平缓了一阵,逐渐陷入回忆 “她有学识见地,眼神很凌厉,很高傲,也漂亮,但我不喜欢她,看见你的眼睛我有时候会想起她,想起我有过这么一个,不喜欢的女人。” “她看上你什么”江惟英想想,略一挑眉,江伯年就算老得要风化了,一张脸也很体面,既然能生得出他,年轻时想必脸也不差,江伯年好想知道他在想什么,笑着摇头“我年轻..咳咳..我在你这个年龄,选择的是事业。” “我的成就已经超过了同龄所有人,你怎么会懂。” “星桥?” 江伯年没有立即回答,江惟英又问“星桥跟她有关系?” “她是,星桥一期的,发起人。”江伯年眼中隐隐有过对江惟英的赞赏,转瞬即逝“你很聪明,你一直很像她。” “那为什么她要离开你,有什么离开星桥?”江惟英脑子里似有光一闪而过,他独自想了想,忽地清明“我前几天去过匹兹堡,听说星桥一期不能进行是因为被举报难以进行,至于内容我没有细查,是她?这是原因?” 江伯年幽幽喘息,却没有回答。 “基因锁,是什么意思。” “它的发起跟关闭,直到现在的重启,到底是为了什么?” 江伯年咳了一阵,脸色红白交加“你今天问的已经,太多了” “你不想说还是要想想才能说” “要想。” “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星桥跟林预有没有关系。” “你只需要告诉我,有还是没有。” 江伯年闭着眼,连心跳都沉静下来,他确实是累了,江惟英却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再次开口的声线里有明晃晃地压迫“有,还是没有。” “有过。”说完江伯年微微摇头,呼出一口浊气“但已经没用了,包括星桥,都没用了。” 片刻后他闭上眼睛,从浅眠很快陷入了昏睡,老胡带着医生进来确认了下江伯年的状态,看到坐在江伯年床边思考的江惟英,眼神复杂。 江惟英从房间出去后就一直在想这些问题,想已知的跟未知的。 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缺少了点能把这几十年连起来的关节,他这么多年找得也很费劲,总以为知道的已经够多,但猛然间一看,依然是零散的。 楼下院子里的夜灯昏黄暧昧,夜空从漆黑逐渐泛出墨蓝,少有的宁静,江惟英坐在阳台上吹风,看烟灰燃尽最后一抹夜色。 门忽然被轻扣了几声。 “进来。” 他清了下嗓子,看见老胡躬着腰走了过来,他手里端了份早餐,又提着袋物件,一起拎到江惟英眼皮子底下,轻放在了桌上“我起来遛弯儿,看见您还在这坐着,又想起个事,就上来了。” 江惟英放下发麻的腿,眼睛瞥向那袋子“这是什么” 即便是老胡今日在江家的身份地位,江惟英不叫他坐,他也是不敢随意在他面前坐下的,只待一问,老胡便立即换了副表情,五分担忧,三分关怀,真真切切“是林小姑爷的药。” “我看他跟老东家闹了一场,估计短期也不会来拿药了,他情绪不好,在工作跟身体上都有影响,不敢耽误,说是林小姑爷还住在您那里,就送过来了。” 江惟英闻言一手拆了袋子,把那几排没怎么听过的英文看了一遍,顺口笑道“林小姑爷?你们都这么叫?” 老胡讪讪点头“是有些逾越的。” 江惟英不言语,面露讥诮,老胡扯开话题“这药说是已经到了临床后期,没有上市但效果好,林..林医生一直要吃的。” “既然你主动要来说,就说清楚,你又不是江伯年,还指望我每回来问你不成?”他把药瓶扭开,药片捏在手上跟上次林预吃的别无大致,估计是一种,那药被林预扔了,他叫人捡了送去鉴定过,成分是有点多,也重,能治的病大多是精神类,广谱,主要针对焦虑,缓解过度紧张,升级的部分应该就是增加了对消化器官的保护作用,他不惊讶,像林预这样的,不焦虑不紧张,才离谱。 “坐吧。” 老胡摆摆手“不用,小东家,几句话的事,林医生也不是什么大毛病的。” “这药他吃了多久” 老胡想了想,报了个江惟英皱眉的数字“八九年了。”说完他又讪笑“当然,起初的药效果没有这个好,这是后来改过的,渠道少,每回都是寄给老东家的,老东家担心林医生有依赖性,这才控制着,不是旁的意思。” 是几分意思江惟英心里自有判断,他不追究这个,而是微微侧目,有些迟疑地问“如果一直不吃这个药,会发生什么?” “不是很清楚,但脾气性格是有点差别,林医生那个人您也知道,平常没什么话,又是个医生,一般情况下也比常人能控制自己,但时间一长就不怎么好。” “怎么不好,我说了不要让我问你。” 老胡一愣,眉间窘迫“具体的发病原因我是不知道的,那些年在国外就开始了,老东家去看过他几次,回来直叹气,只听说是身体过度紧张,容易发热,林医生性格孤僻,常年独处,他会想什么又有谁能明白呢,国内外的专家都给他看过这个病,说什么的都有.....精神..障碍,哎,这些专业名词,我也不懂啊。小东家,我只知道林医生得吃药,不吃药那是要生病的” 江惟英堆积在眉间的怒意跟烦躁暴露无遗,他撑了把额头“你出去吧” 老胡默默松了口气,退了几步,又回头说到“哦对,他可不能独处。” “就是..生病的话林医生不能独处..” “会怎么样” 老胡摇摇头“倒是不会怎么样,容易自闭,不清醒,听说还会把自己关在箱子里。” 墙上的时钟又多走了一格,天光大亮,江惟英站起来眼前一阵发黑。 “你能不能离我近一点” “我很久没睡觉了” “你能不出门吗” “能吗” 江惟英咬咬牙,七十几秒的红灯他等不了,不到十秒的红灯他也等不了,到了最后,他根本看不到红绿灯,眼里只剩下每一秒都在跳动的时间。 轰鸣的引擎彻响了一整个清晨,他把车横七竖八地扔在车库,下车走了几步就忽然跑了起来,什么都要等,红灯要等,电梯要等,什么都那么慢,时间那么慢,电梯也那么慢! 他往按键上狠狠锤了一拳,轰隆一声,越来越快的却只是他的心跳,快到忍不了,快到酸涩发痛。 35-4 而林预高烧已退,但随之而来的低烧长久缠绵,一夜几乎把他整个人烧干,江惟英进门后家里的灯全亮着,林预正坐在餐厅里喝粥,准确说是坐在那里捧着粥。 “林预” 江惟英心跳平稳多了,只是有点气喘,他的手很冰,印刻在额头上让林预觉得凉快,就往前送了送。 “你又发烧了?” 林预嘴唇干得起皮,抬眼间两只眼眶通红的,眼睛里全是血丝,他咳了一声,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好得差不多。” “差不多个屁”江惟英推开他的头,桌上的菜依然没有动,与其说林预是在喝粥不如说他一直在这坐着看粥,江惟英打开炉子重新把粥热了一遍,林预动都没有动,也不再盯着他看着他,两人之间只有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刺激着人的耳朵。 粥温热,江惟英尝了一口又坐到林预旁边,他用腿把林预坐着的凳子勾成了面朝面,勺子递到他嘴边“吃。” 林预很听话,他向来是这样,反抗不过的东西就会立即顺从。江惟英一勺一勺的给他喂粥,喂完了粥又剥了鸡蛋,林预咬了一口,鼓起腮细细咀嚼,但很快一阵咳嗽就打算了这份平静,鸡蛋咽不下去往外呛,他表情艰难推开江惟英,后者却用手去接,且另一只手已经将水拿了过来,林预接过水猛灌,眼里的水汽未消,看着江惟英手上的蛋黄渣微微发怔。 “你不必这样。” “哪样。”江惟英淡定地擦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罐药放在桌上“老胡叫我带给你的” 林预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这是什么,他不慌张也不惊讶,伸手去拿的时候被江惟英按住了手“不吃药会怎么样?” 林预疲惫的眼睛没有光彩,连颜色都比往常淡了许多,恹恹地无神“不会怎么样,相比平常的药对胃刺激小。” “他说不吃药会情绪失控,这意思是不是代表没有药物控制的情况下,你才比较真实?” “或诚实?” 林预收回手,他舔了舔干涩的唇,摇头“没那么严重,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脑子很乱。” “我知道”江惟英若无其事道“不吃药的话,你不但会哭,还会求我不要走,要贴着我睡觉,让我不要上班。” 林预皱着眉看向他,脑子里一阵抽搐。 “那样的你不会恶心我,不会对我吐,我挺喜欢,其实你哭着求我的样子我更喜欢。” 第37章 “这个药,我是真的不想给你吃。”江惟英把药拿在手上玩了一圈后,径直站起来打开柜子“我想跟你说,别吃,一起做个疯子挺好,但又还没有到那时机,起码再活个把年头,至少有些事情我得弄清楚,不然我去地下都不安心。” “但你的选择总是比我多。”他把药放在柜子最显眼处“我把药就放在这里,你可以吃,但是你每吃一颗我都会知道,我会知道你是如何克制着自己对我的厌恶跟恶心,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吃,那我就会默认你是自愿要跟我在一起,虽然我也不会相信那是真心。” “我们这样的怪物,怎么会有真心” 他亲了下林预冷汗密布的额头,双手穿过他的腰和腿弯,轻易就能抱起来“作为回报,我可以抱着你睡觉,我也可以在你的视线里去任何地方,你可以很轻易的获得我的.....疼爱。” “不好吗,林预?” “这世上哪有人像我这样对你好呢?” 林预脸色发白,冷冷清清地被江惟英捧着,眉目浅淡却又不是完全没情绪“我可以不吃药,但是,我想要你帮忙。” “又在跟我谈条件?” 林预卸了力气靠在江惟英身上,低眉顺眼“星桥,我能加入吗。” 江惟英意外地看着他,他还怀抱着林预,显然林预对自己说的话没什么底气,没听见回答便抬头望了上来。 “不能。” 江惟英把人放在床上,盖上薄被“医院的医生不差你一个,这该死的班不上也无所谓,明明你只要听话,不让我生气就可以得到一切的,别做傻事,好吗?” 林预听完一下子就松弛了,完全失望地松弛,江惟英拍了拍他的脸“据我所知,你在门诊混的不行,急诊却还过得去,加上你抢了李修爱徒秦医生的一台手术,李修很是心疼,推荐了秦医生加入星桥,到时候急诊有可能也交给你,这已经安排好了,下个月就组队,这件事没有转圜。” “有的。”林预似乎困极了,却又不甘心睡过去,倔强在眨眼之间游荡,他坚定地对江惟英重复了一遍“一定有的。” 江惟英觉得他可爱“是你这几天在家想的?” 岂料林预认真点头,又把眼睛睁开“嗯,我想好了。” “那你真厉害,加油。”江惟英隔着被子拍了拍“睡吧,我看着你。” 一句睡吧,林预吓得不轻,他立即清醒过来,转过头咳嗽了几声,挣扎着往上靠,江惟英不解“怎么了” “我不困” 江惟英按了按他的眼眶,不客气地揭穿“你困得要死。”接着他想起林预之前的行为来,笑道“你是想贴着我睡觉?是想让我陪着你睡?抱着你睡?” “你再吐我一身怎么办?” 林预仍是咳嗽,皱着眉小声说“我不会的。” 江惟英扬着唇角,又忍不住俯身亲了他一口“我去洗澡,你等会。” 第36章 林预睡觉睡得断断续续,鼻塞让他呼吸沉重,仿佛下一秒就要听见他打呼噜,但往往不等到那一秒林预就把眼睛睁开了,江惟英搞不懂他,看着他反复即将睡过去再反复艰难睁开眼的样子,又觉得他可怜,最后连那点不耐烦也没了,竟隔着被子轻拍起来“快点睡,没人要害你。” 拍了一阵,林预睡没睡着不知道,江惟英已累得撑不住,渐渐睡了过去。 “轰隆!”一声,窗外惊雷在夜半突兀地炸起一片亮光,江惟英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抓身侧的人,却摸了空,他愣了一秒,迅速地按亮了灯,林预不在房间里,甚至什么时候起床他竟然也没察觉到,脑子瞬间清醒过来,他迅速把每个有门的房间全都推开找了一遍,匆匆下楼,只下到一半就已感觉浑身发冷,楼下进户门大开,走廊里的光把黑漆漆的家里照出很小一片光亮,那里显然已经没有人在。 “林预?!” 没有回应,江惟英看着墙上的时间,凌晨三点一刻,外面的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透进来,听得他浑身黏腻发冷。 小区安全性高,却也大,林预如果成心有事想走,绝不是这个时候,他沿着路灯一路找一边喊,形象全无。夏末的雷电彻响半边天空,树根一样的电花照得江惟英脸色僵硬铁青,他仰头抹了把脸,暴雨如约而至。 “爸爸..爸爸救我” “求求你..救救我....” “你不是医生吗?!你不是很厉害的医生吗!为什么你能救别人不能救我!!” “爸爸...” “不..我不是你爸爸...”林预摇头,不肯再往前。 “你是...你就是...爸爸..你往前再走一点...你再靠近一点....你快要够到我了..再往前一点就可以了...爸爸...” “不要叫我..”林预在原地不断摇头后退“你不要再叫我...”他的声音被雨幕冲破,眼前那童年的自己却一步步逼近,变大变小,有时对着阴恻恻地嘲风冷笑,有时候又满面痛苦哀求着他,他像走又像在爬行,一点点地爬到面前,腿被他抱着,林预一步都动不了,他死死咬紧牙根,感觉到他一点点地沿着腿往上爬,那冰冷窒息的感觉蔓延到了喉间,无法呼吸! 突然!!那似婴孩又似儿童的他的脸慢慢在变,变了! 她是谁...是谁... 长发!白色的尖脸!凌厉的眼睛浸满了恶毒,她从下往上抬起头,猛地凑近了自己的眼前,一字一句戳着他的神经“林预,你是不是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有一个孩子..” “叫你爸爸吗!!” 林预痛苦地皱眉,他控制不住自己紧绷着的,失去了所有掌控权的身体,即使闭上眼睛也依然看得见他们的脸他们的表情和他们的身体,这种被折磨的痛苦让他忍不住想要求饶,想要哀求,但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任由他们爬满他的身体,用各种东西刺穿他一次又一次。 “林预!” “林预!你听见没有!林预!” 林预想躲起来,蚂蚁的缝,虫子的缝,他想躲进很小的缝里,只想钻进土里,石头里,这世上没有可以救他了。 “林预?!林预!!” 远远地,江惟英就顿住了脚步,他甚至不敢大声,路灯的长杆下一人跪坐在地,他从头到尾被雨浇透,歪歪斜斜地向着他的方向躺倒在地。 “林预..” 江惟英往前跑了几步又慢下来,他站在倒地的林预面前,无论接受这个人是林预还是接受这件事情上,他都花了很长时间,林预湿透了,湿得一点人样没有了,他连鞋都没有穿,在这个半夜跪倒在路边。 林预是走不动,是迷路走不出去了,是各种各样的原因才会被找到。 他如果此刻是正常的,那现在为什么这个样子,江惟英不敢想。 错愕间,他拽了林预两次都没有将人拉得起来,暴雨打在他的背上,他却觉得全身无一处不痛,说话声都微微发抖“林预,醒醒。” “醒过来..”江惟英捏起林预的下颌,压下了所有情绪狠狠吸了口气,俯身撬开了他牙关紧闭的唇,林预的身体里像是还住着另一个灵魂,争夺着他的生存空间,拼命堵住了他呼吸的通道,没有氧气的植物,枯败的速度快到江惟英就要追不上, 直到感觉他在张口呼吸,江惟英才松开他,他抵着林预的额头,满身疲惫地瘫坐在地,暴雨的路灯下,两个人坐在一处淋雨,都是浑身湿透,江惟英重重喘了口气,林预靠在他身上,身体跟着他的呼吸起伏,如果不是颈窝里时不时传来的热烫呼吸,江惟英会觉得林预死得更不能更死了,他即满意又很不高兴,满意林预终于疯了,跑不掉了,眼里只会有他一个人,但这幅死样子又让他难受至极,得到了,但不是全部,只有一小部分的林预被他抓在手上,要死要活,这种不完全形态的得到,就是还没有得到,就是还不够。 偶尔闪过的雷电也会降临在很近的地方,江惟英仰头冷笑“劈准一点,请你,一定要,劈死我们,两个人。” 36-2 林预真的在疯,江惟英意识到了。 没有药的林预,身体里还有另一个灵魂,柔软可爱,脆弱可欺,对他依赖,像小孩吃的奶味软糖,睡着后的林预完全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味的往他身上钻,恨不得贴在他身上,把自己挤到他身体的各处缝隙里,说实话江惟英满足极了。 但是他发烧,高烧。 退不下来,退烧针打了四次,输液两天,断药就烧到惊厥。 怕他脱水严重,补液没断过,手背青色的血管暴突,全身都在流汗但依然冷得发抖,李修来病房看过,认为他哀思过度,叹了口气又批了几天假,江惟英听了一阵冷笑。 他没空天天跑医院,又把林预从院里又带了回去。即便是这样林预也仅是安分了小半夜,临近十二点江惟英听见手指划过被子的声音,借着微暗的灯光,林预又是要醒不醒的样子,一摸脑袋果然已经开始烧,江惟英抬起眼皮细细盯着林预,脆弱的,孱弱的,可怜的林预,嘴唇烧的全是皮,没有半点血色,整个人发黄发灰,一脸枯败,他突然觉得林预不好看了,一个三十多岁,枯黄颓败的男人,能有多少吸引力? 第38章 不如不要了,他环抱紧紧贴在他身上的林预,一边用手罩着林预的眼睛,一边用手轻拍着他的背,犹豫地想着。 半晌过后,林预不再乱动,江惟英轻声下床,他站在厨房间,看着柜子里的那瓶药皱着眉,室内安静极了,浓郁的药味弥漫在整个空间里,只剩厨房间里的瓦罐,发出微小的,咕嘟咕嘟的声音。 突然,身后传来细微声响,江惟英猛然回头,林预揉着眼睛跌跌撞撞往这里走,他一惊,林预醒了。 “怎么醒了。”他快步走过去。 林预没穿衣服,早前李修送过来的一个老中医,说扎针刮痧能退烧,江惟英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只能同意试试,那老东西又是扎针又是放血,林预被他扒光放在床上无知无觉,两条手臂正面跟整个背上都被刮鱼鳞一样刮了一遍,江惟英当时不怎么想多看,这会儿陡然瞥见,何止触目惊心。林预整个人像在渗血,当时的鲜红全变成了深黑色的紫红,覆盖了他原本的肤色,像被活剥了层皮。 他随手拿过沙发上的毯子裹在林预光着的身子上,林预的眼睛自始至终跟着江惟英转动,又开始亦步亦趋,跌跌撞撞。 江惟英知道他没什么力气,心里酸麻但看着又无语,只好牵起他来“你老跟着我干什么?就这么喜欢我啊。” 林预不说话,盯着他微微皱着眉,江惟英把他眉毛捋直了,隔着软毯摸了摸他的背“疼吗。” 林预撇过头咳嗽,江惟英也没指望他能说什么,抓着人往厨房走“正愁着怎么给你把药灌进去,正好你醒了,自己来喝吧。”他用手背靠了下林预的额头,虽然林预脑子烧坏他也无所谓,但感觉温度确实退了不少,江惟英还是默默松了口气,至少不会再惊厥了。 罐子里也是李修找来的那老东西配的药,又泡又煮的,熬了一个下午,林预喜欢吃甜的,江惟英估计他是铁定不肯喝,特地拿了几块方糖堆在盘子里。 “先喝粥,喝完我盛出来,你把药再喝了。” 这个神志不清的林预对他很亲昵,哪怕站在身边也是贴着他的手臂。 “你听见没,这个药不会胃痛,我问过了。” 林预嘴唇一层干皮,烧的,江惟英倒水给他,他就喝,盛粥给他他也吃,轮到那碗黑漆漆的中药,江惟英就不怎么确定他会乖乖喝了。 “这..”他端着碗有些迟疑,想着要不先吃块糖,林预已经凑了过来,江惟英愣怔地看着林预就着他的手,虚虚倾斜着碗往嘴里倒药。 他连眉都不皱,一碗药渐渐下肚,喝完舔了舔唇,稍微向后退了退,还是在看着江惟英,只不过这次眼睛里多了些殷切。 江惟英很惊讶“不苦吗?” 林预看着桌上的空碗发了会儿呆,他对所有的声音都置若罔闻不回应,却又勤勤恳恳地追随着江惟英的一切动作,他知道吃完东西要擦嘴,咳嗽要避开面前的人,但就是不回应。 江惟英给他灌了点温水喝,洗杯子洗得很慢,路过柜子的时候挑了挑眉问林预“你知道这里面有什么吗”林预点头后低下头,江惟英把他的头抬起来,目光柔软带着哄骗“那你想吃吗,吃完就会好的。” 36-3 林预的目光很孤独,像一道余晖的光渐渐昏暗,他不是看柜子,而是看江惟英的眼睛,很直白地看了进去,看久了什么情绪都会浓烈起来,委屈,谴责,寂寞,他甚至手指都开始发烫,尝试着开口。 “嗯?” 看上去又要哭了,江惟英轻轻揉着他的后颈,那一小块皮很薄的地方也是血红的,揉着揉着就成了漫不经心的安抚。 林预喉结滚了两遍,低头小心翼翼地发出声音“什么时候来” 江惟英面上一愣“你说什么?” 林预垂着眼睛,有些为难,嘶哑的声音很艰涩“你说..他马上来,什么时候来?” “谁?”江惟英瞳孔微缩,他扣着林预的肩膀再次问“你在问谁??” 他陡然想起这相似的疑问,林预上次也是同样地问过,甚至连场景都那么相似,江惟英不经意加大了手上的力道,眼底似有深黑的浪潮翻涌,他低沉着声音像是牙齿间挤出来的“我是谁?!” 林预能感觉到肩膀上的疼,但在江惟英的逼视下他越发混乱迷茫,江惟英扣得越紧他越是想挣脱“看着我!我再问一遍,我是谁。” 厉斥声如有千斤自脑中下坠,林预一惊,猛然间变形的脸扭曲成了各种形状,眼前已然黑白不分明,电流快速击穿了全身,他一点都不敢动,死死咬紧牙关。 “说话!!” “江...江惟。” “英” “你在问谁” 肩上力道已松,林预感知不到,他紧紧闭着眼,不住摇头,想伸手按住却不知道手在哪里,头皮发麻胀痛,脑子里各种器械滴滴作响,白色房子白色的床,黑的眼睛幼小的身体,江伯年的声音,尖细的针乱得像龙卷风,卷着他不断旋转不停,他根本站不稳,他不敢动不敢发出声音不敢睁眼...是谁.. 他在问谁...找谁...等谁啊... 问的是谁啊... “林预?”实际上林预什么动作都没有,他张着嘴大声呼吸,整个人紧绷成一条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呼吸间只有吸进去的气越来越急促大声,却换不出一口气,憋得整张脸从红到白。 “林预!!”江惟英急拍他的脸,林预置若罔闻,疯狂起伏的胸腔正在急剧倒气,江惟英实在没想到会出现这种事,当即将人仰倒在地,迅速用掌按着胸口朝下捋气,林预眼眶充血通红,后脑急速上升的血压冲击,血液冲破血管的速度比江惟英更快,顺着鼻子往下流,他胸口剧痛无比,发不出一点声音,眼神涣散,僵硬的身体在江惟英的怀里逐渐发软,江惟英手心发凉,一瞬间脑子里全是空白,慌张惊惧震惊跟害怕同时袭击全身,尖刺从心里最软的地方迅速长成了挂满利剑的巨树,瞬间穿透了他的心,他用尽力气按住林预的颈脉,一口一口渡气,松开,再往里送气,林预软掉的手落在他的腿上,鼻血依然还在流个不停,江惟英满嘴满脸都是黏腻的血腥味。 他的脸模糊了,眼睛模糊了,整个人都模糊不清,他既能在这个满世界的氧气里感觉到肺疼,脑子疼,也能感知林预在没有氧气的世界里痛苦窒息“林预” “你他妈的...” 第37章 “林预!你他妈的想死!” 嗯,想。林预在心里点头,可是死不掉。 他在深海里睁开眼睛,入眼就是一片似黑的墨蓝,连翻涌起的浪潮颜色都藏得很浅,漫不经心地,很零碎。 全身都疼,一直都是,偏偏此刻身体很轻,这片深海凶狠黑暗,却又那么温柔地包围他,承载着他。 林预一点点地往下沉,最好再往下沉一点,因为他很贪心。 他害怕睁眼,也害怕闭眼,对林预来说,眼睛看到的世界都是痛苦的,但闭眼后的梦通常也同样不会善待他。 好像这次不一样呢。 “林预!!在哪!回答我!” 林预飘在不知何处,他视线里有了声音的踪迹,紧接着看见楼道里电筒的光芒一闪而过,林预环顾四周,一眼看向最角落的房间,在卫生间隔壁,那里面堆满杂物椅子,向北的墙面有一个铁皮大箱子,在那里,他迷茫无知觉,却能立即知道江惟英在找什么。 这是哪里?他在记忆搜什么东西都费劲,只能模模糊糊地回忆起,这是离学校不远的老实验楼,废弃的急救中心改造的,有一层专门存放大体老师的池子,有一层用于解剖的专用实验室,另外几层各有用途,各种类型的标本应有尽有,反正跟阳间都没什么关系,闹鬼的传闻也多,连林预都常有耳闻,因此学生敬而远之,仅有一些好事的会晚上来做点探险之类的无聊事。 江惟英爬了几层楼,也不知道是找的时间长还是胆小害怕,满头都是汗,林预看见他这么结实高大的一个人站在每一扇门前都要吸一口气,打开门后只敢用电筒略照一照,关上门还要松一口气的样子,突然松了松唇角,轻声笑了笑。 原来他也会怕。 “林预?” 四目相对,是江惟英忽然的转过头来,林预下意识屏住呼吸,但江惟英只是皱了皱眉,电筒光在这个方向什么都没看见,他脸上有些焦急和迟疑,又喊了一声“林预?!” “嗯。”林预轻声回应。他知道江惟英听不到,他知道他在做梦,这一次,是好的梦。 江惟英又开始重复找,第一层的池子里真的是可怕,林预站在他身后都得闭着眼睛闭上嘴,不敢轻易呼吸。 这里电闸不能随意开,只能用电筒光一点点照,虽然不知道江惟英为什么要来这福尔马林池子里翻找他,但他只能跟着,他能感觉到这二十岁出头的江惟英,也只是个还没有离开学校的男孩子,会害怕的。 林预脑中诡异地想,他此刻要是能发出声音,时不时比这一池子里的老师睁开眼睛更可怕。 第39章 林预想笑,但是他笑不出来,因为江惟英真的害怕,他在微微发抖。 这些地方他今天晚上第二次进来了,第一遍是电筒光照了照,但是照遍整栋楼都没有找到,所以在硬着头皮仔仔细细找,他那么干净什么都要嫌弃的人,袖口沾满了跑尸体的水,衣领上都是蜘蛛网,林预有些难过。 他轻轻叹气。 “林预?” 江惟英突然又回过头来,林预吓了一跳,叹气到一半停在空中。 什么都没有,江惟英显然很失望。 林预已经忘记自己是怎么被关进来的了,事实上他对大多数事情都不怎么关心,连具体原因都不了解,只知道是因为女生和老师。 江惟英的美貌人尽皆知,家世也一样,记得他的每一根头发都跟他本人一样桀骜,那时候是坚硬地朝上长,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发型,要比寸头长一点,没有半分柔软,林预词句匮乏,不知道怎么去形容他的长相,更难以了解别人眼中的江惟英是如何难以接近。 毕竟没有人敢接近肖想江惟英,他清爽干净,凛冽的眼睛恶毒的嘴,方圆之内不受影响的除了他的亲兄弟姜辞,只有跟班林预。 江惟英可以吸引女人,吸引老师,吸引关注,他的亲兄弟姜辞也勉强可以理解,但是跟班林预凭什么。 林预不知道,所以其他人也不明白,他们嘲笑林预耍酷装帅假清高,谄媚老师狗腿江惟英,有什么参赛跟好的实验全都被林预占了便宜,早已心生不满,何况林预是那么地不合群,而且江惟英平常也不见得多维护这个小狗腿嘛。 这是某个周五的下午,临近休假,有个男同学给了林预一把钥匙,传教授话要去实验楼取一张切片标本。 “这个点吗?要放学了。” 男同学把钥匙往他手上更塞了一点“我怎么知道,可能就是怕放假了拿不到了,所以提前借出来,你快去拿吧,趁着实验楼老师还没下班” 林预皱着眉,又看了一眼时间,男同学再次催促“快点啊,等什么呢” 听说江惟英的外婆回国了,也是姜辞的奶奶,他们前一天就已经休假了,江惟英要他放学后到家给他说一声,他把时间卡得很死,迟了必然会被盘问很久,林预不是很情愿。 但他知道老师对他很好,犹豫过后只能让自己跑得快点。 是骨癌肿瘤的切片,林预进楼时没有看见值班老师,但是门开着,他没有想太多,直接上楼找到了取样室,用钥匙开了门,找那盒切片花了些时间,找到了后他迅速下楼,但那一层的铁门已经被锁上了,怎么都打不开。 他有些慌张,不,很慌张,他怕鬼,他一直讨厌医院,也讨厌鬼,他这辈子大多数时间都住在像医院的房子里,每天如果不按时睡觉,照顾他的人就会告诉他,天黑不闭眼就会有鬼来问你为什么不睡觉。 “你闭眼后不能出声,不能回答问题。” “你一睁眼就会看见鬼,一出声鬼就会扒开你的眼皮” 林预晃晃脑袋,使劲摇晃着铁门,崭新的链条哗哗作响,任凭他如何用力,门跟链条都丝毫没有要放他的意思。 天色渐渐变暗,林预眼睁睁看着打成走廊和楼梯口的光线一点点的往后移,每往后移一点,他就跟着光线缩一点,但天终究是黑了。 他又用手机的灯照亮四周,但是照不了多久。 电池用到烫手,每掉到一个整数就会发出一声警报,警报一响,林预就是一层白毛汗,最终还是没电了。 彻底黑暗之前,他躲进了什么标本都没有的杂物间,课桌椅子堆里,有一个很大的铁皮箱子,他把里面所有的玻璃大瓶子都拿出来,自己躲了进去,毕竟这么狭窄的地方,鬼是进不来的。 没有时间。 没有声音。 他不敢睡觉,他甚至不敢打开箱子看看外面有没有天亮。 他一直在眨眼睛,数心跳的声音,数隔壁卫生间,滴水的声音。 他没有东西可以想,他十八岁才开始活着,才接触到外面人类的世界,他对这个世界新奇了几年,其实觉得也不怎么样,人大多都挺坏的,并不都是像那个站在围墙栏杆外的二哥一样。 他也不想当什么好学生,只是他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好做了,甚至为什么要被关在这里他都不是很清楚。 人真的挺坏的,大多数的。 他撇了下嘴巴,带着一点说不上来的酸意,把身体蜷了起来,恍惚中他碰到了手机,僵硬得关节摸索了起来,林预觉得自己明明不抱一点希望,却还是再次按了开机键。 奇怪的是它真的亮了。 一点电都没了的手机,凭空恢复了一点电量照亮了林预的眼睛,他已经没有什么情绪,既不感到开心也不感到兴奋,开机短短的几秒钟,铃声短促地响起,他下意识接了通话,还来不及张嘴屏幕就暗了。 他只隐约听到了几个字。 “我马上来。” 林预握紧了手机,一瞬间撇起的嘴角有点挂不住,鼻头的酸意更浓,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小声呢喃“快一点来。” 37-2 “艹!” 林预看见江惟英扔掉了勾老师的钩子,从池子边跃下,他的手机有电,不知道打给了谁,劈头就是国骂“他妈的电送上去没有!!” 对面不知道说了什么,江惟英脸色黑得发青“那就给我找探照灯来!!有多少都给我弄过来!!半个小时内过不来,我就叫人拆楼。” 他沉声屏息的样子林预见过很多次,也很可怕,但是见过太多次,林预觉得心里酸。 江惟英紧握着电话的手指骨节发白,侧脸紧绷,死死咬牙“出主意的,送钥匙的,砍电闸的,锁门的,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绝不会。” 林预想起来,他那短短几年的大学里,确实是没有再遇到过这种事,似乎那些本就模糊的同学,他也再没有印象。 他那次生了很重的病,是那小半辈子里第一次真正意义的生病,非常重,有短暂地认知障碍和睡眠障碍,高烧不退低烧不停,畏光,很长时间不能适应人群。 那时候.... “林预!!” 江惟英高声的呼喊在整栋楼回响。 “嗯。”林预的思绪被打算,下意识很小声地回应了,江惟英气喘吁吁,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身后一片漆黑,背后立起一层汗毛,他胡乱擦了把额头的汗,盯着一片漆黑恶狠狠说道“他妈的要真是鬼,就给老子指条路,老子保你下辈子都衣食无忧!” 林预弯了弯眼睛,地上杂物肮脏且多,唯有一根弯曲摊在地上的破旧鞋带还算显眼,林预用脚挪了挪,没有用,他使劲去吹绳子,也不动,他又叹气,很愁苦地看着江惟英。 江惟英在原地只站了十几秒,便又开始推门。 “林预?你在里面吗。” “林预,在里面吗” “林预”抬手间,脖子微凉,紧接着他全身绷紧“在这一层吗” 仿佛有风吹过,江惟英确定自己感觉到了,在这个密不透风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鬼地方,他静静站着,目光看向剩下的七八扇门“在左侧吗” “在右侧” “在倒数第一间” “第二.....” 江惟英伸手摸向自己的颈,很微妙地,那不是风,更像靠得很近的呼吸,他不感到恐惧,而是熟悉,愣怔一瞬,他飞快抬脚往倒数第二间跑去。 林预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很淡很淡地松开唇线。 林预,他来了。 “江惟英。” “是你,江惟英。” 第38章 “你他妈的想死” “问过老子没有!”墨蓝色的海水倒灌,耳朵里肺里蓦地剧痛,林预猛然睁开眼,如同长久溺在深海的人终于回归土地,林预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呆滞地望进江惟英通红的眼睛里。 他死死咬住牙齿而紧绷的侧脸,一如二十出头衣袖沾满脏污的青年,他在深夜独自走进满是尸体的漆黑大楼,砍断了锁住自己的铁链,疯狂而无措地打开过每一扇没有人的门,在看不清脚下的楼道里急速奔跑寻找,那么清高自满的人,他把手伸进充满尸液的池子里,他把希望寄给鬼魂。 “是你啊,江惟英。” 江惟英喘得比林预厉害,干涸在脸上的血迹拉扯着皮肤,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林预,目光冷得像火,多漂亮的眼睛,林预颤颤伸出手去,那里面墨蓝色的深海让他坠到了底,又将他托了上来,一次又一次。 “滚开”他闷声道。 林预摇摇头,他全身用力也只能两只手抓住了江惟英的脖子,将自己靠了上去,他在颈窝里蹭了蹭,憋回了清醒的酸意“我做了个梦。” “滚”他想把林预扯开,林预环着的双手用力紧握,继续说道“你说..保我下辈子衣食无忧。” 依稀哪里听过这句话,江惟英冷笑“现在是你的下辈子吗” 第40章 “不是。”林预又重复“不是,下辈子是下辈子。” 江惟英从地上站起来,他疲惫地看着林预狼狈的样子,知道自己也好不到哪里,林预失去了倚靠,坐在地上朝他伸手,想要自己被拉起来。 江惟英看了看那只手掌和林预理所当然的目光,转身头也不回地去了浴室 “早点死吧林预,等我死了没有人超度你。” 浴室响起水声,江惟英不拉他,林预心安理得地躺平在地上,他脸上有无声的笑容,但江惟英不会看见。 他只需要在地上躺着,躺久了,等江惟英洗完,等江惟英出来,就会把他搬走的,林预知道自己才是骨子里的无赖,无论多少次,江惟英都是江惟英。 他只需要等。 等江惟英。 38-2 血色被冲淡了,沿着水迹滚进下水道。 江惟英在水幕站了许久才发现浇下来的水没有温度,他也不觉得冷,冷不是这样的,冷只会从骨头缝里往外溢。 他上一次觉得这么冷,还是...还是上一次。 林预在铁皮箱子里躺了两夜一天,也是一样的,高烧低烧惊厥抽搐,几十年陈的安宫丸喂下去才勉强能让他保持清醒。分不清黑夜白天,送到医院里,看见任何陌生人都会丧失理智,放他一个人在家里,下课回去必然是躲在床底或衣柜里。 那时候,江惟英几乎陪了他一整个学期,半年。有一阵子连外出都不能,林预不是非他不可,而是林预只认识他一个人,没有别人愿意被他倚靠,有时候他实在有急事外出,叫姜辞过来守着,林预就算紧张,也是能乖乖安稳住的。 林预有病,江惟英一直都知道,而且他知道的还有更多,包括林预不知道的部分。 不高兴宣之于口罢了。 林预的清醒或不清醒,几乎是两个人,不是精神分裂但也差不离,共享记忆的两个人,一个有情绪有感情喜怒哀乐都更像人类的,和一个没有情绪的植物。江惟英很矛盾,一个痛苦的植物,累死累活就算救回来他也不会懂人类的感情,而那个粘人应激无法离开自己半步的,又是那么不稳定不真实。 他无法撬开林预的脑子,也无法,接受林预碎成两半的灵魂,活着也好,死了也好,唯独半死不活,是煎熬。 江惟英洗完澡拧干了一块毛巾,林预还躺在地上,听见声音转了下脑袋,江惟英把毛巾扔到他脸上,把人从冰凉的地面上抄了起来,手心手背都是凉的。 “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林预胡乱擦了下脸“我没有什么时候是特别舒服的。” “不发烧吧。”江惟英头发尖的水珠往下掉,一颗有一颗,掉在林预衣服上。 “嗯” “认识我是谁吗。” 林预被江惟英放在床上,天花板一颤,江惟英的重量已压上来一半“江惟英。” “你很棒。” 林预眨眼间被翻了个身“你认识我是谁,我应该谢谢你的。”江惟英咬牙切齿。 红得发黑的背出满了细痧,在地上躺得太久,碰到滚烫的唇就显得冰凉彻骨,寒气早已渗透,江惟英有时候真恨不得林预这双眼睛再也不要醒过来让他烦,他可以把林预冻在透明的冰柜里,每天晚上回家看到人在冰柜里躺着也是一样的,就当是睡着了,但有时候看见他隐隐有光彩流转的眼睛,又觉得明天还能多看一眼也挺好的。 林预很听话,他知道要面对什么,侧脸趴着等待,双腿双手脚摊在床上,每一根指骨都依旧漂亮。 江惟英深吸了一口气,他揉着林预的腰,吻着林预的后颈,肩胛,直至腰际,温热的掌心越来越烫,游走在每一块红肿的皮损上,偶尔力气大,林预就会紧张,江惟英摸索到了,抿起唇角,俯身贴近了他粉红的耳朵。 “我谢谢你又活过了一天。 38-3 累昏了,自然就能睡着了。 等把林预弄睡着了,江惟英扭开床头灯,轻声下床,他回头望了林预两次,确定没有醒,才走到去厨房倒水,如果林预今晚继续不睡觉,床头柜里的镇静剂就是给他准备的。 很短暂的时间,江惟英半扶起林预,喝了口水没吞,而是捏开林预的唇往里顶开牙关,轻压他的喉颈,迫使他吞咽,他耐心安抚着皱眉的人,或摇或晃,如同对待小孩,直至小半杯水下去,江惟英随手扯起被子擦了擦他的嘴,把人再度放平。 等他做完一切回到床上,林预很快又会自动滚到他的怀里来,江惟英不怎么敢触碰他的背,而是平躺将林预的上身重量移了大半到自己身上,他觉得林预现在就跟之前那段时间一样,等他自己感觉身上有了别人的心跳,是安全的,自然会进入深度睡眠。 不睡觉总归不行,林预脑子已经很不好,已经不能再更坏下去。 中秋将近,气温说凉就凉了下去,尤其是降了几场雨后,连白天的时间都变短了。林预在江惟英眼里等同于失智,哪怕表面看上去再正常,江惟英也不敢轻易把他放进手术室里给别人当医生,这些东西他跟李修解释不清,只能把人暂时扣在家里休息,好在时间过得很快,他竟也没觉得闲着。 林预这个时间睡得很沉,咳嗽没好,呼吸杂音重,躺在那里有规律地发出奇怪的呼噜声,江惟英听了一阵,手机震动后他回神,迅速拿到阳台,关上门才会轻声接听。他自己也不怎么方便出门,这几天为了保持安静,不仅是电话,物管跟保洁乃至于做饭的厨娘他都放了假。 “江灿灿小姐找了我很多次,说有话要对你说。” 对面是冯泉的声音,江惟英私人电话只在很少的时间能打通,冯泉得把每天所有江总要处理的事情总结个大概,再到固定时间汇报,以节省老板的时间,各种大小内外事堆杂在一起,能问的不能问的,他可比正常人要累多了。 风吹到身上有凉意,江惟英回头看了眼玻璃门“不用理她,再晾几天,方便她想全一点。” “是。”冯泉斟酌了下,又道“老院长那边的律师也有电话进来,说是有些东西要跟您见面谈,您看什么时候有时间?” “不急,叫他等着。” “好的,那剩下的就是顾总的事情了,实验仓已经收尾预计10月竣工验收,中旬交付,听说顾总天天都在过问设备的事情,这...” 江惟英嘴角本是几分冷笑,又无所谓地放淡了许多“随意问,也不用管。” “我看了下造价预算,除了匹兹堡运过来的一批外,剩下的设备供材也不是个小数目,这..还是签给顾董那里吗?” “谁说的。” 林预在床上动了动,江惟英皱眉“我那一栋楼的管理公司放在那里是干什么用的,叫审计部门明天就驻场跟踪。” “另外你约一下顾星移,明天上午我去院里,叫他去我办公室等。” “好的,江总” “还有别的事吗。” 冯泉犹豫了几秒钟,就在江惟英没耐心要挂电话时,他硬着头皮说道“有一点..” “速度。” 冯泉迅速道“顾棠雨每天都会过来找你,闹一阵也就走了,医学院那个叫杭稚的学生每天也会来找你....” “不肯走..” 江惟英想起这些天杭稚给他打过的电话,发过的讯息,他哪里有空理会,看顾林预本就够他受了,匆匆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字眼只觉得麻烦,根本不愿意多看。 “如果他有什么困难或要求,你就尽量满足他。” “可是他...” 林预要醒,江惟英立即挂了电话,两步推开阳台门,进卧室后随手将电话扔在了软椅上,那小呼噜声随着林预翻身侧躺的动作已经停了,他看上去并不很舒适,隔着一层被子,江惟英微微拢着他的肩膀,伸手将他脖子下的枕头垫高了些。 “几点了..”林预蹭着枕头,很久没张口说话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鼻音,江惟英抬手看表,也没说时间,只回“再睡一下,过会儿我叫你。” 林预薄薄的眼皮睁了睁,耷拉着一层睡意,人蜷得更紧了些,江惟英把手伸进被子里顺着腹部往上,空荡荡的胸腔能清晰摸到每一根肋骨的痕迹,中间深深凹陷进去的地方是林预空空的胃袋,他轻轻一按,林预条件反射地一缩“胃疼?” “嗯...有一点..” 两块五毛钱的破肥皂,被他在被子里捂出了暖烘烘的奶油味,随便一动就自动溢出,江惟英在他颈脖间嗅了嗅,顺势也躺了下来。 也许林预自己本身都没察觉他对江惟英理所当然的依赖性,清醒时候是这样,何况他睡意浓重,算不上清醒,摸到江惟英紧绷在肌肉线条上的衬衫,微微有凉意,先是蹙眉,后又撇嘴,这种表情在林预冷淡的脸上尤其违和,不耐烦一般拿走江惟英的手背,似抱怨,像呢喃“好冷..” 江惟英没管,反而贴得更近,温热的掌心沿着胸腔腹部一点点抚着,捋着不安分的肠胃,他看着闭着眼的林预头发渐长,温和扫在眼皮上,下意识轻轻吹了下。 第41章 林预眼皮微动,忽然嘴角微微浮起不明显的上扬,浅淡恬静,不似真人。 江惟英手下一顿,愣怔许久,再垂眼去看,那一点稍纵即逝的幅度连残影都消失彻底,他又睡着了,江惟英不由得去捏了捏他的腮,失望和不甘心最终都化在不愿意扰醒林预的极低地声线里“...再笑一次..” 第39章 室内隐隐有食物的香气,足够能勾起正常人的食欲,厨娘将最后一道绵绸的松子粥端上桌子保温,略略探头朝没动静的楼上看了一眼,稍后她静静摘了围裙收拾好,又小心翼翼轻声开门关门回去了。 外面已烈日当空,房间里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大部分光线。 江惟英早就醒了,闭着眼睛平躺,室内只有呼吸的声音,他生物钟严苛,正常一般这个时候已经是跑完步在用早餐了,但此时胸口压着一颗脑袋半截身子,他也起不来。 门铃忽然大响时,江惟英一瞬间全身都紧绷,林预几乎是立即睁眼,典型的思维还没有清晰,身体先醒,心脏砰砰直跳,他坐在床上眼睛直直盯着门,江惟英按住了他“是门铃响了,我下去看看。” 这几天安静得太过刻意,一点响声都足以打破平衡,江惟英套了件衣服快速下楼,门铃还在一直按着,他压制着火气,连视讯都没看猛地拉开门。 很快他脸上的表情就变了。 脸色惨白的杭稚两只眼睛红肿不堪,在抬头看向他的那一瞬间瞬间流出两排泪水,江惟英上下打量了他一遍,杭稚狼狈至极,膝盖蹭破了,牛仔裤上沾了血迹,手肘小臂更是惨不忍睹,浮肿通红。 “你怎么回事?” 杭稚抬手擦了擦脸,但眼泪根本止不住,他组织了很久的语言,只有愣愣巴巴却有着无限委屈的一句“你..你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江惟英皱眉,第一次有了不知道怎么接话的时候“你怎么会找到这里?” 杭稚摇摇头,嘴角有一丝苦涩,声音很轻“你们的小区,围墙很高,我偷偷进来的”他仰望着江惟英,一笑,脸侧摔伤的地方就露了出来“我想见你..我很想见你。” “每栋楼我都敲门了,每个给我开门的人我都很认真地道歉了。” “我一点都不难过。” “我很想见到你。”他上前一步,少年的手干净美丽,骨节修长清晰,破了,握在他的小臂上温度很高,江惟英有些恍惚,恍惚间杭稚就拉住了他的脖子,深深的抱住“我真的,非常想,见到你。” 杭稚用力抱紧他,汲取他身上的气息,闭眼间,眼泪线一般下坠,江惟英看着脸旁受伤红肿的手臂,耳边小声委屈的呜咽,还是伸手把他扒了下来,避开了伤处。 “先进来。” 玄关的灯一闪,杭稚全身一僵,江惟英转身见林预站在门口,他没穿衣服,微微皱眉看着两人,眼神很直接地投在杭稚身上,他站在那里挡住了上台阶的入口,江惟英没有开口,杭稚也没有。 “他是谁” 江惟英把衣服脱了罩在他身上系好,推了他一把“让开,去刷牙然后去吃饭。” 林预不动,仍然是站在那里“他是谁?” 杭稚浑身冰凉,他没有想到江惟英家里住着别人,一个看起来就跟自己完全不同的人,他皱眉站在那里,江惟英眼里便只有门后的风,他能理直气壮地问出他是谁,而杭稚..杭稚常常连说话都要练习,他很僵硬,觉得很丢脸,也很难受,复杂的情绪让他想往后退,但。 “他是谁跟你有什么关系。” 杭稚微微睁大眼睛,看着江惟英的背影,江惟英声音不高,平和地说完便将他带到了沙发上“你自己处理下伤口,一会儿我要去医院,有事路上说。” 39-2 江惟英并不想在私人空间里掺杂事务,故而对杭稚的贸然出现其实很不高兴,林预对他没什么感情,争宠吃醋这种场面想想都离谱,但这会影响林预潜意识的情绪和对环境安全的警惕。在林预被强制睡着、谁都打不了电话的这几天里,他跟姜辞通了无数个视屏,林预的情况复杂,病因和发病都不能明确,也无法最终确诊他是哪一种精神病。 林预表面看着有多正常,实际上就有多不正常,甚至能不能上手术台,能不能继续做个医生,都是要重新考量的事情,目前稳定的情绪和环境对他有多重要,江惟英真是头疼得很,这个节骨眼,他压根想不到会有杭稚的出现,还是在这里。 他深深凝了口气,看向杭稚,杭稚接过碘伏,看得却是他身后的林预。 林预光着脚站在地板上,衣袍外的小腿修长,骨肉纤瘦匀称,杭稚一路往上看,越看越有些心凉,江惟英也夸过他脚踝长得好,手脚都漂亮,但他不知道,原来早已有人比他的好。 这个人,除了年纪比他大了许多,形态外貌气势都胜过他太多太多,在他冷冷注视,直白的打量下,杭稚很艰难地回避了视线,低声开口“抱歉,我马上就走。” 林预压根不接话,杭稚站起身来,又被江惟英按坐下“处理伤口,不要废话。” 看到林预站在那里思考的样子,江惟英忽然也分不清他是否真的清醒,餐厅的粥还在保温,松子的香味浓郁,他用了些力道揽着林预的肩膀,一路走进卫生间关上门,林预看了看江惟英挡在他身体两侧的手臂,又看着江惟英的脸,半晌没有说话。 江惟英轻呼了口气,再次强调“他跟你没有什么关系,你不用盯着他去想事情。” 林预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好像哪里都不对,他知道江惟英喜欢漂亮好看,昂贵的东西,对人也一样,但他对好看一直是没有界定的,唯一有印象的只有之前医院里那个穿心的男病患,所以当这个男孩子出现在家里,能抱着江惟英的脖子,能说出我很想见你的时候,林预下意识就会去打量,比对,确诊下来就是,他想这个年轻的男孩子应该确实是好看的,江惟英应该确实是喜欢的。 不然怎么会被抱着呢。 怎么会进这个门呢,怎么会呢。 怎么会? “在想什么?”江惟英皱眉,他没放开林预,而是就着这个姿势挤了牙膏递给他“想什么都白想,今天只是意外,他以后不会出现在这里,这里对你来说还是很安全的。” 林预摇头,他刷牙时间一直很长,这个习惯是见到上学的时候江惟英强制的,他们在一起不久后,江惟英就告诫过他咖啡烟酒都不能有,口腔必须保持清洁不能有味道,不然他吻不下去。 “他喝咖啡吗。” 林预含着一嘴牙膏泡沫,说出的话模糊不清,江惟英看着镜子里的低着头的林预扯了扯嘴角道“你还会煮咖啡?” 林预没有再说话,他刷牙刷得太用力,泡沫都是粉色的,水一冲很快就没了踪迹,江惟英手快,捏开他的嘴唇看了看牙龈,随后又弯身在那湿润软糯的唇上咬了一口“吃醋还是难过啊?这么大力气” 他吻得快,松开得也快,临走时也没忘记再次交代林预不要出门,记得喝粥。 听着门关闭的声响,林预顿时觉得房子成了太平间,安静得令人遍体发寒。 林预依稀能记起那个雨夜发生了什么,他听见有人叫他名字,叫救命,有救护车不停歇的声音,李修催促的声音,等他走出门去又瞬间变了,他心里住了鬼,骗他出了门,就会露出原型,一模一样的场景,白色的房子,白色的床,白色的布,血红的婴儿,血红的女人,还有白布下始终看不清的脸。 太冷,雨打在身上都是暖和的,没有光,闪过的雷电充满恶意,无论他往哪个方向都走不出去。他一边明白自己已经不好了,一边深陷其中拔不出来。 江惟英终究还是发现了,已经藏不住了,江惟英不会冒风险让他在医院里当医生,他也确实..确实有风险,可是怎么办,要想办法的,他还有没有完成的事,还差一点清醒的时间,要怎么样才能让江惟英相信他,怎么才能再多一点时间。 林预越想越焦灼,不由自主地在原地踱步打转,他不能想太多,就转移注意力放在餐桌上,粥... 对啊..可以喝粥..喝粥吧...粥是甜的。 39-3 杭稚脑中一片空白,仿佛从他进入了江惟英家里后,就失去了记忆和情绪,他上了江惟英的车,坐在他旁边,已经感觉不到紧张和失落,连难过都没了,就是空白,傻了一样。满身是被雨浇湿了再干了的褶皱痕迹,翻过围墙的艰险伤疤不是见证他为一腔喜欢的执着和勇敢,而是遥不可及的距离和自惭形秽的狼狈。 江惟英的一千万让他太恐慌了,昼夜难免,每一分钟脑子里都在胡思乱想,完全无法集中精神做别的事情,他只知道他不想要一千万买断打发甩掉,怎么甘心呢,面前的这个男人,是不是在这一千万之后,再也见不到了。 太可怕了。 他对江惟英的一切仰望都是偷偷的,偷偷的很喜欢,偷偷的等待,偷偷的看,没有光明正大的时候,以前是不敢,而短短的这一小时,他就让他明白了,原来他是没立场,没机会。 第42章 是不是从来都没有? 杭稚没有发现自己在哭,他很安静地看着江惟英握在方向盘上的手,不愿意去看别的地方了,至少,坐过他亲自开的车。 “哭什么,这么辛苦跑过来就是哭给我看的吗” 杭稚抬起袖子就往脸上擦去,擦完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竟笑了笑“对不起。” “擅自去你的家里,真的对不起。” 杭稚的脸是很漂亮精致的,江惟英当初看了这张脸都没忍心动刀就是证明,此时此刻他年轻的脸就算是脏兮兮的,也只会显得令人心软,江惟英看多了他的脸早已觉得他长得跟林预并不像,那一点灵动林预就没有,林预也不会满脑袋都是他,专程跑过来告诉他,特别想见他。 江惟英竟奇迹般地能感受到杭稚的心境,当下并未给脸色,而是难得平和道“想见一个人,能有什么错。” 杭稚揉搓着衣角的褶皱,他知道自己不够身份,像那个人一样理直气壮去问,你家里的人是谁,他只有笑着沉默,维持着自己的印象“我知道,一千万我还给你了,我不要。” 江惟英意外“今天是特意来告诉我这个的?” “不是的。”杭稚眼角还红着,但是笑得很坦然,年轻人特有的灵动干净里有一丝悲壮“拿了一千万,我就没有底气告诉你了,我其实真的很喜欢你。” “非常喜欢你。” “我想见你,只是为了这么告诉你我的诚意” 绿灯亮了,后面的喇叭声催促,江惟英启动了车,他听见杭稚轻声说“我可以等你很久。” “多久?” 江惟英没想到杭稚会很认真地给出了一个数字“十三年。” “等到我和你现在一样的年纪。”杭稚眨眨眼“我会等到那个时候。” 江惟英一愣过后笑了笑,他有过很多自己都记不得名字和脸的伴侣,对象,男女有,比杭稚更小一些的也有,但是没有人会对他这样表白,大多人没这个胆,少数人则是见好就收。他对所有情人向来都大方,唯有杭稚,什么都不要。 江惟英早已看出他的心思,他的确不想跟杭稚再有后续,不想纠缠,只是没想到这世上竟然还会有人执着至此,被人认真的喜欢,原来是这样的?他感到新奇,也感到同情,一时间竟也不觉得他有什么好纠正的。 “你喜欢儿科吗。” 杭稚陡然抬起头来。 江惟英笑了下“一会儿给你介绍个老师,你跟着他在科里实习一阵吧,既然你不要钱,就去争取点未来吧。” “老师.....” “我不配这个称呼,我也不用你等我,我确实觉得你不错,但你比我要的那个人差太多了。” “无论是十三年还是三十年都赶不上。” “......” “你对我是没有用处的,不要感动自己,如果我能对你有用处,你倒是可以感激自己。” “曾经打动了我。” 杭稚心底重重一沉,仿佛被锤子敲中了心,他看向江惟英,立即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赶不上?” 江惟英轻点刹车,将车倒进车位解开了安全带,他看到杭稚漂亮的眼睛仍然会觉得喜欢,哪怕只因为那一点相像的弧度。但冷淡平直和下垂的温柔终究不在一条线,不能重合,也不能覆盖,尽管相似到让他喜欢,他也始终明白,那不一样。 “那就加油吧。” 40-1 江惟英把杭稚丢给了顾星移,又让他去急诊重新上药,杭稚很温柔,但骨子里倔强,性格隐忍懂事,倒是很适合顾星移。 顾星移坐在办公桌对面“啪”地一声将文件拍在桌上,江惟英眯了眯眼,将咖啡往他面前推了推,抬手示意冯泉关门消失。 冯泉巴不得立即消失,关上门的瞬间长长呼了口气。 “他才多大?你就放在这里实习?什么资质?什么学位?毕业了吗?毛齐了吗?能负点责任吗?”顾星移气得冒烟,端起咖啡一饮而尽,苦得直皱眉“什么东西,下毒了我艹?” “鹤顶红,怎么,你不知道欺君死罪?” 顾星移不自在地回避了眼神“我就说怎么只有一杯..” 江惟英摇摇头“我不喝,口臭牙黄。” 顾星移忍不住磨牙,吸了口气平复了自己才说道“你找我还有什么事?除了扔这么一个一看就是你情人的实习生?” “很明显吗。” 顾星移不想说话,这他妈可太明显了。 江惟英从桌子后站了起来,他这一走动,顾星移顿时就有了压迫感,江惟英的这张脸说实话太罪恶,离得近了视觉冲击性也是很大的,但是脸好没什么用,德行太差,他不禁往椅子里窝了窝,咳了一声道“说正事,儿科忙得很” 江惟英抽走了他手上的文件夹,翻开夹子,还没浏览几行先“啧”了一声“要不怎么就喜欢你聪明呢。” 顾星移的脸一阵抽搐“你找我除了这些破事,还能有点别的吗?就不能有点跟你的权力游戏没关系的吗?这里不是医院吗?江院长?” 江惟英仔细看了看手中的厚厚的病例和报告,指尖在划过血象时思维卡了一瞬,又再次翻回第一页,在血型一项上,他微微蹙眉又很快释然。 “林预从秦兴手里要走的那台手术,就是这个小孩?” “没错,但是这孩子够不上手术条件,还在养,所以预计够得上手术条件至少还有半个月” 半个月..星桥也要正式进场了。 江惟英思索了一阵,只觉得脑子里乱的像一团毛线,这些事加起来,只要一细想他都觉得脑筋疼,简直烦不胜烦,他把文件合上扔在桌前“你篡改报告的事,是什么事故级别我不跟你算,你也姓顾,不可能一辈子在我这里当个医生,有什么打算吗。” “你帮我的已经够多了,当个医生没什么不好,顾董,顾棠雨也不可能给我顾氏的股份,无所谓了。” 江惟英又转回桌前坐下,他一边头也不抬地开始翻看一堆要处理的事务,一边还能分出条连贯的心思来“他不给你分,我可以,可以给你新的顾氏,你考虑下?” 顾星移笑了笑,匪夷所思“我傻了吗,我就是一私生子,就算你能给我,我拿了顾氏的资源跟你做买卖,然后被他们追杀?” 江惟英签了个名字,皱眉划掉,划掉后又干脆把纸拿出来揉成团扔掉“宋蓁很快就要出院,国内的环境他活个三五年都费劲,能保命的远在北半球地下实验室。” 顾星移云里雾里“然后呢” “席境欠我人情,本来我怎么也要去首都弄几块地的,但他欠的多,我可以安排你去抱个大腿。” “到时候你去国外跟宋蓁呆几年,抱稳大腿,过个几年,有席境在,顾氏算什么。” 他说的轻松,顾星移听得浑身起白毛,隐隐兴奋又遍体发寒,他抬头看向江惟英,不知道他到底有几分认真“你....想了多久” 江惟英看了看表“六分钟,六分钟前席境打电话进来我还没空接,不知道他有什么事情要麻烦我,我先看看能不能找点麻烦事。” 顾星移隐约知道席境是什么人,但是他不敢相信江惟英能为他考虑这么多,看着江惟英扔掉的纸团,他干涩地扯了扯嘴角“你签的是林预的名字吗。” “嗯”江惟英大方地皱眉“我出门不能太久,免得他在家发疯。” “发什么疯,他那天说他高兴满意得很。” “高兴?满意?”江惟英一阵哂笑,最终点点头“真行。” “我的意思你最好考虑下,既然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就理直气壮的拿,而且..”江惟英看了顾星移一眼,突然道“当初我也给了你一千万。” “嗯?”顾星移瞪眼“你想要回去?我可还不起” 江惟英挑眉“我从来不知道我们院里儿科有什么重症基金,也不知道特困家庭可以申请补助” “.......” 顾星移撇开眼睛,有些不自在,江惟英晃了晃手中顾星移带来的病例“按这个病情,这个小孩住了四个月医院,除去手术费用,按每天最低2w的标准..你的钱够吗。” 顾星移疑惑而惊讶“这个真的不是我。跟我没关系,我特地问过,是预付款账户” “哦?”江惟英半真半假地疑惑了一声,没有再继续,反而像是心里早有猜测,转移了话题“我话还没说完。” “您请说” “而且,我劝你早做决断,趁我愿意普度众生的时候,千万别错过。” 顾星移来不及感动,他方才稍一细想,已有了大概猜测“你打算资产重组?老院长...” “老院长现在不好了吗。” 江惟英不置可否,只是低头签字,顾星移方才尚能有一丝感动,这会儿又感到要起白毛了,这真是个危险可怕的男人。 老院长必然是不成了,医院跟江合下的部分产业当初是老院长和一众老元首共同打下的,其中股份牵扯不清不说,合资的,互通的,更是不分你我,其中各种腐烂的事情必然是江惟英不能容忍的,若是老院长一走,这盘棋就会立即失去平衡,能压得住,就还有一段太平共享,压不下去,分崩离析近在眼前,第一个被联合绞杀的应该就是江惟英。 第43章 这些阴暗的丑事顾星移不是不明白,因为太明白,他对江惟英才感到惊撼。 江惟英不是要送他一个大人情,而是要让他远离顾家。 “资产重组不是容易的事情,就算重组,公示期也会很长,中间会发生什么无法预料....你..” 顾星移想说,你一个人,是不是太苦逼了点。 但江惟英的狭长的眼皮微一上挑,眼中是风花雪月般的气定神闲,丝毫不见半分惆怅忧虑,顾星移硬是把那丁点煽情的担忧又憋了下去。 “多谢了,我要...再想想。” 江惟英不耐地抬了抬手。 等顾星移一离开,江惟英就犹疑地闻了闻自己的指尖,他总觉得那两块五的破舒肤佳黏在他身上,稍微动一动鼻子里就能闻到奶油一样的肥皂味,脑子登时就乱七八糟起来。 他把窗子推开了些,叫了冯泉进来。 “江灿灿那里怎么说。” “别的人都没让见,她天天说要见你,这两天江院长身边的胡先生来过两次,都没让进,只说江小姐心情不好,不好打扰。” “老胡怎么说。” “胡先生每次都带了些粥和补品,但是江小姐每次都大发雷霆扔出去了。” 江惟英冷笑“脾气这么坏,林预怎么看得上的。” 冯泉不敢说话。 40-2 午饭时间,江惟英去了一趟儿科。 脱下板正的衣服,他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更年轻许多,少年过分了些,青年不为过,身高腿长,俊朗瞩目,认识他的人很多,但中午人少,随行的也只有同样便装的冯泉。 “他的家长呢。” 冯泉冲远处的护士挥手,示意不用来人,低声解释“只有一个母亲,每天在打工,不过这孩子饮食起居都是医院安排的,这个母亲中午会过来陪孩子坐半个小时,别的时间也没见有人过来看望。” “长得不是很好看。”黑黢黢,全身发黄,眼睛很大是唯一的优点了,又因为太瘦显得头大身子小,像一根火柴。 “他跟林预像吗。” 冯泉听了大惊,思索一阵愣愣巴巴“不..不像..跟林医生半点不像..” 光看冯泉的表情就知道他都想了些什么,江惟英百无聊赖地叹了口气,并未多解释。 40-3 江灿灿的病房很冷清,没有鲜花水果也没有声音,连病房外坐着的两个人也是江惟英安排的。 他来时没让冯泉跟着,这俩人见有人靠近便很警惕地上前,厉声盘问,护士远远看了都皱眉,江惟英挥了挥手表示不用过来,他其实对这个态度还是挺满意的,当下想的是,把江灿灿处理完,这俩人还能派给林预用用,等他疯了的时候。 毕竟那种暴雨天在外面被天打雷劈的经历,这辈子他是不想再有了。 电视上在放西游记,声音很小,已经不知道是第几遍了,江灿灿依然聚精会神,江惟英进门的时候正到精彩处,唐僧要救一被强盗掠入山中的女子,谁知道那女子是个妖精,吃了俩贪色的和尚又将唐僧绑至巢穴里要与之成亲,孙猴子着急得很,几次三番使计迫使妖精吃了不少苦头,放了唐僧,谁知这妖精痴情至此,前脚要放,后脚又夺。 江惟英抱肩微倚在床尾,眯着眼睛也津津有味地看起上演的剧集。孙悟空奈何不了痴情的妖精,上天告状,收拾不了妖精倒是治得住玉帝,玉帝派了手下把妖怪收了,一看,竟然是个白毛老鼠精。 末了,江惟英哈哈笑了一声“哎,你说你像不像这老鼠精?” 江灿灿维持的平静立即被打破,怒目投向江惟英,后者毫不在意“早点煮了吃了还能长身不老,结什么婚?一张脸才值几个钱,还不是落得一无所有,回去做狗” 江灿灿冷哼“得意什么,你除了钱还有什么?” 江惟英在沙发坐了下去,无奈道“没有了,但是起码不会连门都不敢出。” 在口头上,江灿灿向来讨不到好,这些天她身体恢复了许多,知道连现有的这片刻的宁静与安稳也都是靠江惟英的赐予,当下也不欲与他恶语冲突,她收敛起表情,目光平静“想问什么你就问,我知道的不多,但不会无的放矢,只要你答应送我走。” “我不喜欢问问题,有局限性,你知道我想听什么,自己说吧” 电视已经在结尾,江灿灿想到这老鼠精也不免自嘲,老鼠精美貌,温柔会撒娇,对唐僧极好,一口一个长老哥哥,妙人哥哥,叫得唐僧心里发软,其实白骨精也美,琵琶精也温柔,却只有老鼠精每一声呼喊都落了地,被应了声。唐僧回她一句“娘子,有。”连孙悟空都要忧心师父被她这般哄骗,只怕要动心。 这些年,她不是没有温柔精心地对过林预,也是这般哄骗讨好,只盼他能有一点点动心,她不要长生不老,不要富贵加身,但林预比唐僧更唐僧,而她还不如一只老鼠精,到了结尾,也没有李天王来带她走,没有如来饶她一命,到头来,反而要靠这样卖掉一些剩余的残念,换取破碎的自由。 她的眼睛有一点戏谑的恶意,紧紧盯着江惟英的眼睛,声音很轻“从你知道我们结婚那年起,到现在,我有过6个孩子。” “知道吗,6个,都是林预的孩子。” 她的停顿完全是在打量江惟英的神色,她清晰的看见那眼眶在瞬间紧绷,甚至有一种瞳孔都急剧收缩了的错觉,江灿灿笑的有些惨烈“放心,一个都没留下。” “全都..全都死了。” “我不记得在一起多少年,我只知道我得不停地怀孕,试管7次,人工11次,你懂吗,你知道那是什么日子,知道有多么残忍痛苦违背人理吗。” 江惟英动了动唇,没有立即出声,江灿灿摇摇头“就算这样,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成功的六次。” “从成功那天起,就会被算着日子,抽血。两个月抽血,三个月取髓,血样不合格打掉,髓液不合格的,基因不匹配的,打掉,它们都没有价值。” “你其实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对吗?” 江惟英沉默着,心中似有柄利刃渐渐下沉,划破了些什么,疼得很隐忍。 “你一定也知道林预是什么样的怪物对不对?” 江惟英皱眉,江灿灿笑道“你一定好奇死了,嫉妒死了,我们到底有过多少次” “你是不是要气死了?” 江惟英豁然站起身,江灿灿仰头大笑,她靠在墙上拢起被子“这就不想听了?还是安静地坐下吧,我怕你打我,我会吓坏的。” 江惟英确实不想听,他还能从很多地方找到各种问题答案,他刻意回避不想听不想看不想知道的东西露出一点点苗头他都会亲手掐灭,更何况是这样几乎要毁灭他的东西。 “他不可能跟你发生关系。” 江灿灿不置可否,点点头“试过,用过药,用过手段,他接受不了,我就是坐在他旁边,他也只会想吐,他是个天生的同性恋” “不是我说的,是江伯年,你爹说的。” 江惟英脑子里一阵抽搐,短短的几句话,电光火石间他能想到的比当前听到的更让他觉得恶心痛苦,几乎是咬着牙开口“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你们?” 江灿灿一笑“不是我,我也只是个放东西的器物。” “自然几率太低了,林预配合不了,他的基因系统很紊乱薄弱,比常人差,江伯年也不敢刺激他,至于原因你去问你爹,我不是很了解他做了什么。” “试管不成功,是因为他的质量已经很差了,不仅是金子,是他整个人的质量很差。” “到了后来,就算能取出来,也不活跃,就像他的人一样,只能用药,药用不了就打针,打针无效就输液,不用他自己取,总会有一个房间留给他专门用,就像我的一样。” “绑住 被强制薄起,穿刺,电取,大概都有吧。” 江灿灿耸耸肩“有一次在取过...取过后,他的中枢神经就出了问题,医生说是精神障碍,其实都知道这是人为导致的,他控制不了情绪和肢体,用了一年多才基本恢复,你知道吗,这其实根本恢复不了,他整个人已经毁了,我们都一样。” “你不觉得他不像人吗,他只要还在吃药,他就不会有情绪波动,不会对人产生太多感情联系,对我不能,对你也不能,你感觉不到吗?” 说完江灿灿又加了一句“虽然他本来也是这样,但到底还是有点区别的,现在是个可以活动的植物人,但如果你感觉得到区别,说明他对你还是有点感情的。” 观看江惟英的表情比西游记精彩,江灿灿似乎找到了些乐趣,毫无顾忌地刺激他“你要是感觉得到,估计也不会来问我了。” “江惟英,人不要那么贪心。” “他不是唐僧,你把他煮熟吃了不会长生不老,但是留在身边,你一定会死的很早。” 江惟英听见自己对门口的两个人嘱咐了几句什么,但没听得清,头疼欲裂,有那么几根神经沿着脑干、太阳穴一路疼到胸腔里那颗心。 第44章 他在人工湖边的椅子上坐了下去,没有考虑那里脏不脏,体不体面,也没多余的心情去理会周围嘈杂的环境。坐在这里的当下,他想起的是他每每坐在办公室里,从这个医院的高处往下看时的心境。 这里的椅子上总是坐满各种人,绝望地哭着的,压抑着沉默的,就算看不清他们的脸,江惟英也知道他们大多眼神呆滞,内心一片黑暗,彼时他毫无感觉,他站在神的位置上不做医生,做商人,他赚的是钱,不是怜悯,再多的人间疾苦不过是他窗外一两风,吹不起内心半点波澜。他以前还奇怪为什么这个湖边总有那么多人,今天才知道,原来当那些噩耗被宣判,承受了痛苦的人无论从医院的哪个科室角落走出来,只要脑子开始胡思乱想,身体就会控制不住想要靠近灭亡,最讽刺的是这个湖竟然还有名字,叫静心湖,是江伯年虚伪的怜悯,他说湖要大一点,那些内心绝望的人坐在这里心境能舒畅一点。 舒畅他妈,看着这湖江惟英头疼得只想死。 第42章 “老...院长...”杭稚惊讶于江惟英的低落,他被交代完事项,出了科室远远见到江惟英,一路不远不近地跟着,此刻才敢走上前来。 江惟英喜怒不在脸上,但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用手心若有似无地按着太阳穴,杭稚觉得他看上去心情很差。 “是你啊。”江惟英抬眼间皱了皱眉“办好了吗。” “基本登记好了,顾老师说下周就可以来实习。”杭稚顿了顿,小声道“谢谢你,院长。” “你要是很差,顾星移不会收的,我母校不会有差劲的医生,你记住就好。” 杭稚笑得发苦,涩声道“我会记住的,也会努力让自己可以留下的。” “嗯。” 江惟英真头疼,忍不住甩了甩头“院长..”杭稚立即坐在他身旁,紧张道“你不舒服吗”江惟英摆摆手“没什么” “但是你看起来..” 江惟英眯起一只眼睛“我看起来怎么了” 杭稚咧了咧嘴,说话也很小心“..你看起来有点难过。” 江惟英拧着的眉心微微舒展,他看向很平静地湖面淡声道“我确实难过。” 杭稚猛地抬头,想问为什么,又刹住车咽了回去,温声出口“可以靠在我肩上休息会儿的” “不准趁虚而入”江惟英漫不经心地打发一句,眼神落在杭稚那一截算不上结实的肩膀,杭稚有动物一样温润的眼睛,里面全是期盼和希望,有生生不息的活力,健康阳光,还有无穷无尽地热烈。 江惟英没有靠上去,而是站了起来,杭稚有些紧张,江惟英突然问“你会喜欢吃甜的东西吗。” 杭稚莫名,还是回答道“很少吃,对牙齿不是很好。” 江惟英叹气“很苦的时候多吃一点,对身体好。”说完他敲着头离开了湖边,杭稚不敢再跟,心里狠狠一疼,脚不动,眼睛却跟着江惟英的背影走了很多,他摸着尚有余温的椅子,小心翼翼地移动自己坐过去,就好像,能留住点什么一样。 41-2 想念海边,想念他的棺材了。 江惟英此刻就很想躺到自己的棺材里,想在黑的不见五指的地方听潮汐的声音,很想。 他在车里坐了一阵,头没那么疼就上楼了。 还是下次跟林预一起去吧。 他按上指纹,弹锁的声响咔哒一响,玄关的灯亮了起来,江惟英目光在房内梭巡一圈,林预懂事地出现在视线里。 “你过来。” 林预朝他走过去,九十月份的天气还有点热,林预的皮肤却是凉的,江惟英脱了鞋,手臂一伸就把人勾了过来,继而两条手臂的重量都压在了林预肩上,他还站在门口,跟林预站在台阶上的高度视线平齐,江惟英把头也靠在他凉凉的颈间,舒服极了,闭了眼睛问“今天在家干什么了。” “看电视。” “哦,什么电视。” 林预被蹭得缩了缩脖子,那肥皂味不小心又钻进了江惟英的鼻子里,他把鼻尖抵在那颈窝里来回嗅,林预被他的重量压得向后退,江惟英索性抱住了他的腰,一点点把唇也贴了上去,慢慢地呼吸成了喘息,越来越重的轻吻被刻印出红色的痕迹,林预仰起脖子向后躲避,被江惟英一把拉了回来,抬眼间,布满血丝的眼眶里缱绻又凶恶。 他含糊不清地问“问你呢,什么电视。” “动物..世界..” 江惟英吻得他越重,手上的力气就越大,紧紧压制了林预,衬衫衣摆里藏着热烫的掌心,肆意游走,林预吃力地呼吸着,不断地后仰,江惟英突然托起他的双腿,将人悬空抱了起来,林预一惊,急急环住他的肩,眼中水波流转。 那怎么就不是情绪,这么就不生动呢? “啪嗒”一颗衬衫的纽扣平白坠在地上。 “啪嗒” 又是一颗,江惟英吐掉齿间纽扣的线头,他们靠得这么近,分不清耳中是谁的心跳声这样深情,江惟英只想要它再快一点,再多一点,再明显一点,他刻在那心跳的方向,询问“是什么动物..” 林预有点受不了,不止是悬空的腿紧张地绷起,全身都在不知觉地微颤,拖鞋掉了,蜷起来的脚趾无处安放,林预的眼里有一些慌张,江惟英晃了晃他,又问“说啊,什么动物。” “狮..狮子。” 他环靠着江惟英,这是能支撑他的唯一依附,那眼神投过来真是可怜到极点了。江惟英就着这姿势,一路走到沙发。 领带掉了,衬衫皱了,裤子被踩在地上了。 江惟英翻身躺下,撑起林预半身,只为了让他看得更清。 是好看的。 眼前这只手拿刀的时候好看,指尖泛红微微发抖也好看。 “狮子跟我谁厉害?”他一摇晃,林预就得跟着晃,气都喘不匀,更别说坐得稳,江惟英今天不想为难他,牵了他的手十指紧扣,另一只手却引着他往别的地方去。 “疼,你帮帮我。” 筋脉清晰地在掌心跳动,眼下那是可怕的,无论是什么角度,似是能感受到疼痛,他忍不住向后移,被江惟英扣住手。 “用手。” 林预警惕的神情瞬间放松,手心那点温热漫不经心,掌控不住力度也没有速度,江惟英内心叹气,林预在这种事情没有半点水平,无论是哪种方式。 这一笑,林预就紧张,手下一重,江惟英只得狠狠咬牙,他翻身把林预放倒,俯身贴着林预的耳朵,轻轻吹气“学一学吧,林医生。” 胀痛林预也会有,酸涩找不到任何出口的悸动他全有,他的灵魂还活着,身体却少了一部分,低头看一看他都不愿意,他不是找不到感觉,而是控制不了那部分了。 江惟英的吻让他集中不了神志,他从来没有想过江惟英能做到这一步,傻傻地看着江惟英将它含住。 林预几乎是下一秒就弹坐起来,他用了很大的力气,远远将自己退出,眼里的情绪一扫而空,紧紧皱眉“别这样。” 江惟英擦了擦嘴角,想去摸,林预蜷在沙发角落不让触碰 “不要。” “好,那就不要了,”他够到林预垂到眼睛的头发,拨了起来,光洁的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江惟英顺手擦了,不再有别的动作,和林预挨在一处缓气。 皮肤黏在沙发上的声音黏腻刺耳,江惟英坐了会儿,长舒了口气要去洗澡,刚站起身手腕就被拉住,他转身反手握住林预,低头询问“怎么了?” 林预确定自己是清醒的,就是奇怪江惟英站起来的这一瞬间,他竟会如此紧张,事实上不止这一刻,他这一整天脑子里都乱七八糟,动物世界是他编的,狮子是他乱说的,他这一天看了什么电视他已经不记得了,电视看不进去,书也看不进去,脑子里最多的就是那个早晨出现在家里的年轻男孩子,他这一整天就在想,当那男孩子抱着江惟英说“我很想见你”的时候,江惟英是什么感觉,他看那男孩子的眼神是那样柔软温和,他在想什么,他们在一起很久了吗,江惟英让他进门了,江惟英跟他一起出门了,他们出去这么久,去做什么。 自己又真的是清醒的吗。 “嗯?” 渐消,江惟英被林预一把抱住,真的是抱,两只手臂环过了腰,连脸都贴在了腹上,林预面色迟疑,语气生涩直白,看上去像个英勇赴死的壮士,说的话听起来就更好笑了 “等我一会儿,我可以去灌肠。” 说完他就走下沙发,江惟英一愣,连忙拉住,盯着他看了一阵郁闷道“谁要你去灌肠了。” 林预低头拂去江惟英的手“我想。” “你才不想。”江惟英拉着他往浴室去“你脸上写满了即将赴死的悲壮,我做不下去” 林预低头,心底隐隐的失望盖过了侥幸,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酸得要溢出来,也有可能是他很久不吃药了,副作用反噬得有点过头。 第45章 42-1 洗完澡的林预靠在沙发上翻着书,吹了半干的头发黑漆漆的,安静地坐在那里看上去挺温软。 面前茶几上的月饼是被林预咬了两口剩在那里的,江惟英顺手扔进垃圾桶里,他打开电视,真的找了个动物世界看起来,身体也渐渐向林预倾倒过去,最后挤掉了书,躺到他腿上“给我揉揉头。” 林预把看到的那一页折了个角做记号,江惟英抬手抢过书扔在地上,拉着林预的手按在自己头上“快点,按重点” “为什么头疼。” 凉凉的指尖力度不小,江惟英满意地睁开眼“还能为什么,看见你就头疼。” 林预指尖轻轻瑟缩,不着痕迹又按了起来“哦。” 江惟英嘴角弯了弯“中秋快到了,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可就多了,打算进星桥,打算去外科去急诊,打算走出这个门,可林预连眼睛都不敢往下看,江惟英就算脑子坏掉也转得很快,生怕被看出来。“没什么打算。” “就算是科里也是有轮休假的,你可以晚些时候再去报道,想去什么地方玩吗。” 林预懂得他话里的意思,大概就是你是个精神病,我怎么可能让你回医院,他不意外地“嗯。”了一声,把剩余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江惟英头顶。 “嗯什么,我想想”江惟英被按得挺舒服,心安理得地往林预怀中蹭了蹭“可以去看看亲人什么的,你想去的话我送你去” “我没有亲人。” “你确定?”江惟英仰头去看林预低垂的眼睛,面部红心不跳眼神也不慌,他不置可否“那去看看......动物园?” 林预忽然停住了手上的动作,僵直了身体,江惟英闭着眼自顾自说道“动物园挺好的,狮子老虎,大熊猫什么的,不过国内的接触不了人,小熊猫应该可以,到时候抓一只给你玩,狮子老虎就不行了,但有一年我在华盛顿........” 林预的手终于落了下来,换了位置,轻轻放在了江惟英头上,他听着江惟英的声音,目光跟着走得很远。 江惟英三十几岁的年纪,明明还是个很年轻的人,五官深邃英朗,从哪个角度看都是立体的,这张脸比十几年前要更坚毅许多,曾经不加掩饰的疏离冷淡不可一世已被分不清真假的戏谑取代,游离在他脸上的表情总是变得很快,上一秒的温柔体贴林预常常还来不及反应,下一秒已经如坠冰窟,这么多年,他从来都没有扮演过一个好人,尽管他并不坏,林预从没觉得时间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他只嫌过时间让生命太长,但当下这一会儿的时间,他心里分明有什么东西在往外漏了。那一点说不明白的苦涩心酸,在看见江惟英发缝里那一两根白发时突然就被冲破了时间的缝隙,让林预浑身的血流都变得很慢,连肢体也一点点地僵硬起来。 “你有没有在听?” “好。” “好什么?”江惟英睁开眼斜着看上来,眼睛里有些血丝,红红的,林预有点走神,指尖从细密的发丝里滑下来,一点点地,无知觉地,落在江惟英的眼睛上,轻描他的眼眶。 他眼中分明看不出多少情绪,但江惟英却觉得林预好像又犯病了,要哭似的。正回想着哪句话又戳到了林预的神经,林预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中秋节,去动物园,好。” 江惟英脑子一松,抬起的头又重新枕回腿上。 “好。” 42-2 林预的好处在于,你问他问题,要么他给不出答案,那就是不说话,沉默,如果他开口说话,就会给出点明确的东西。 那天他吃掉了一锅松子粥,厨娘连续做了一个星期,厨娘不敢停,他就继续吃,循环了十几天,江惟英先受不了了。 “你很喜欢吃粥吗” “不喜欢” “那为什么天天吃粥?” 林预很大方地告诉他“因为没有月饼了。” 江惟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发现了,桌上每天五菜一汤,炒的菜炖的汤,基本只要是咸的林预从来不吃,就是强迫他吃,也是几口囫囵吞,嚼都懒得嚼,甜的倒是很热衷,有时候连饼干也会啃几块,家里从来不让做海鲜和虾,他连肉类也基本不吃,江惟英回想起他那薄薄一层皮,就觉得可怜死了。 一觉得他可怜,江惟英难免又要头疼。 他让人送了很多月饼来,各种花样多到连他也没见过,但无一例外,咬一口都能把他甜到死。 林预很喜欢,喜欢的方式就是每天早晨吃一块,上班的时候带走两块。 这两个星期林预很稳定,至少江惟英感觉不到那明显的异样了,他放林预去上班,也暗自交代过李修不能给他主刀的台子,具体原因没有明说,李修见怪不怪,只当他们关系又恶化了,毕竟林预这个人,确实不好相处。 星桥实验仓正式交付使用的这天举行了个仪式,江惟英出席做了个简短的演讲,台下掌声雷动,顾星移嗤笑一声,也象征性跟着拍了拍“这稿子八成是冯泉在百度抄的,怪耳熟的,一板一眼,有什么好鼓掌的。” 林预手插在口袋里,侧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顾星移惊讶道“不会是你写的吧” 林预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目光放在前方。 “百度上抄的。” 不是冯泉不写,北大中文的冯泉写的要比这个体面一千倍,自然也不是非要读这一份,江惟英大概是在用一种奇怪的方式告诫他,提醒他不要沾染星桥。 他让林预记住了星桥的来历,星桥的起源,星桥的内容,偏偏又告诉他,你不要想碰。 林预无所谓,早晚他要碰的。 林预的目光不在台上,而是在一个很年轻的背影上,他挤在人群里,站在靠前的地方,很认真地鼓掌,脸上的笑容在人群中很瞩目。 “你在看杭稚?” “谁。” 顾星移努努嘴“新来的实习生,我们科室的,很聪明的小男孩,好看吧长得?”他偷偷地打量林预平直的目光,偷偷地笑“挺能耐,跟小朋友们相处得也不错,上到老下到小都喜欢他。” 林预抿着唇。 顾星移用肩膀撞他“哎,他也是空降,背景也很厉害,但评价就比你好多了。” “什么样的背景。” “你求我我就告诉你啊。” 林预转身就走。 “喂...哎..你等等”顾星移跟在后面轻喊了他两声,林预都没回头,顾星移转身看着台上神采奕奕的江惟英,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完了,林预好像快要气死了。 42-3 晚上的酒会属于江惟英自己的项目,他应该是会参加的,林预在急诊多留了一会儿,这里每天依旧还是很忙,但他的事情不多,被秦兴不冷不热地排斥着,林预也不主动。 这上半夜他去病房里复位了一台因为occlusion叫个不停的微泵,帮新来的护士抽了6个单位的胰岛素换算,看了一个患儿两张胸片一个ct,确诊了一个石骨症,剩余的时间都在发呆。医院里各处都有人哭,跟仪器滴滴答答的的频率混在一起,听得他想把线都拔光,意识到这一点后,林预快步走了出去。 儿科大楼只有晚上最安静,林预出了电梯口,低头沿着走廊往前走,两周没有来过,他依然然很熟悉这条路线,在走到快到病房的时候他停了脚步。 护士站里的值班护士站起来看到他又坐了下去。 病房前有一排公共座椅,有电视,入眼只有一个,不算老的,女性的背影,她还是穿着粉紫色的花衬衫,多次的揉搓擦洗让衣领塌在了肩上,但看上去也是整洁的,她扎了一把头发盘在头上,手中紧紧攥住一个打结的布袋,鼓鼓囊囊放在腿上。 电视上放着动画片,声音很小,林预往前走了几步才看见这个女人已经睡着了,不断地猛一低头,再抬起来,再低下去。她面色很黄,明明不是该老去的年纪,看上去却已经辛苦了一辈子。 敲玻璃的声音特别小,林预侧过头,又看见了另一双眼睛。 小外星人。 原来电视开着,是他隔着玻璃在看,小外星人只是用手指敲了敲窗子,像是怕吵醒外面的女人,又怕林预看不见他。 林预往后站了些,让出些视线,他的身体条件太差,环境暴露很容易对他造成不必要的感染,这个阶段哪怕是一场感冒都足以让他的手术条件无限延长,病房接近无菌,平常只有中午会被护士单独放出来晒晒太阳,时间和自由也是有限的。 林预也知道他的名字,护士叫他小希,应该是希望的意思。 小外星人没有在看电视,而是看着林预,大大的眼睛,连眼白都泛着微黄,林预沉默地伸手,像是摸了摸他光秃秃的头,小外星人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慢慢地伸手放在玻璃上,也像是碰到了林预的手。 “小熊。” 林预眉间一松。 第43章 女人没有醒,小男孩子又自动地爬回了病床。 第46章 林预坐在走廊窗下座椅最后一格的位置上,直到电视上那集喜羊羊和灰太狼结束才离开。 十月的天气已经渐冷,尤其是夜晚。 院里不知道哪个角落种了桂花树,隐约有桂花的味道,明明很多年没见过这种树,但林预却能轻易地想起它的味道来,不由得脚步放慢,目光似是寻找。 江惟英拿着未接通的手机,站在原地眯着眼,不确定地又看了一会儿才抬起脚往那边走去,他把电话收了,也没喊林预,就是闲庭散步地跟着,还觉得有点好笑,他不知道从这个角度看林预竟然这么有意思,那一向寡淡的脸走在这一段路走动就能堪称生动,每一个微小表情江惟英都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林预沿着鹅卵石的小道走到尽头,踩着草坪越走越深,两排路灯的光线渐暗,只有他的白袍和白色的鞋看起来较为显眼,只看背影,林预还像是没跟在学校时有多大变化,虽然江惟英已经能逐渐感觉到,他们一同在变老了,只有林预的板鞋还年轻,他不爱穿皮鞋,嫌那绳子总会松散开,系起来麻烦,他穿的鞋习惯性打六个死结,觉得就算在外面走一天,总归能有一两个结还能坚挺着。 想起林预结婚的那一天,江惟英也是一眼就看见了他的鞋,那么黑的皮鞋,江惟英还能一个个数那上面有几个结,当时他就想,如果是六个,高低立马就去把林预的鞋扒了,人也扒了。 好在他数了两遍,只有两个,那也没能忍住,他估计这结是熬不到礼成的,还是得把林预鞋扒了,人扒了才行。 脚踩在细软的草坪上,林预已经越走越深,毫无目的性地停在某一棵树下朝上仰望,他手插在衣袍的袋子里,麻木地仰着头,他眼睛里的花不是花,树不是树,在此刻之所以这两个植物能互相吸引,大约也是因为他们都是没有很多感情的同类,桂花垂目是怜悯,林预抬头已经是恩赐。 他的背影也很有毒,江惟英能动刀修正的脸可以有千千万,但没有人的背影像他,旗杆一笔直,坐在他身后的那么些年没掰弯,至今都都一样,所以即便林预死也要跑,江惟英也从未后悔过死都不能放过,怎么放啊,快要半辈子了,哪怕眼睛几个小时前刚见过,心里还是觉得没填满,十米,五米,三米,都嫌太远。 被身后悄然伸出的一只手蒙上眼睛,冰冷的金属表带碰到脸颊凉得让林预一阵僵硬,虚挡在眼前的力道不大,几秒后熟悉的气息包裹上来,林预瞬间松开了紧张的肌群,肩膀都配合着身后环绕的臂膀,微微放了下来。 江惟英转过他的下颌,对着林预的唇上咬了一口,林预不反抗,手心的睫毛却小扇子一样刷得他皮肤发痒,江惟英想想生气,倾身咬得更重了一些,这沾着湿意的唇是林预全身上下为数不多的柔软地方,上瘾得很,吻得久了就想咬它,咬了又觉得可怜,舔舔又太轻,最后只能去夺他身体的氧气,再看他气喘吁吁因为自己而生机勃勃的样子。 撤去遮挡,昏暗的光线里江惟英不仅不喘,还颇为轻松地啄了啄林预的脸“电话又不接,李修还是骂得轻了,所以说检查还是得自己写。” 他微弯腰,用手掌撑着树,林预被困在里面,只好把背靠在树上喘气,江惟英喝了些酒,林预唇齿之间还有酒气蔓延,他抬手擦了擦嘴,平静道“你喝酒” “喝了酒也一样收拾你。” 江惟英整个人看起来隐约有一丝疲惫,但眼睛很亮,里头有明显笑意。他看了看时间又问“怎么这么晚都不回去?最近不是不用你值班?” 林预抬头看着江惟英,想说的话没有说出口,他自然知道自己不用值班甚至上不了手术台是为什么,江惟英放他来医院应该是到了底线了,林预还不至于再触怒他,关在家里的日子着实不怎么好过,正想不出来什么话去接,远处走过来的人却让他来了精神。 “说啊,怎么又皱眉”江惟英伸手去捋他的眉毛,林预朝一旁躲了躲,表情明显不高兴。 “怎么了?” 林预不懂隐藏情绪却也意识到这样的表情不该出现,江惟英还未转头,林预已经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他知道自己有点慌张,连手指都在发直,于是紧紧攥了起来,连同全身僵硬着。 江惟英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声音也缓和下来“怎么了?林预?” 能见到江惟英的次数不多,往后更不一定会多。 这次,杭稚在门口等了很久。 酒会没有结束,江惟英提前走了,他没有用司机,拿着电话在医院里往门口走着,杭稚总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边纠结着上前一边又怕烦扰他,最后却又因为江惟英走进了儿科心生期待,或许,是找他的吗。 很快杭稚就失落了,因为江惟英也去了急诊,他一路拿着电话,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不好,杭稚不敢。 这份卑微是现实跟理智打的一场败仗,受损的心脏还来不及发出疼痛,江惟英的身影就找不到了,空掉的心在这个夜晚下坠的厉害,杭稚沿着这条路越走越黑,直到听见有江惟英的声音,他急急走近了些,心脏越跳越快,来不及出声,却突然看见了江惟英身前的人。 又是他。 又是一次悬在半空的场景。 整片草坪都变得非常空旷,进一步退一步都那么艰难。 是林预,那是外科隐晦的传说,是空降的手术刀。 他被江惟英抱在怀里,他伏在江惟英的肩上,明明是一张全无表情的脸,眼神精准地投过来,冰冷地能杀死一个人,淡薄的鄙夷,毫不掩饰的寒意,他不用发出任何声音,杭稚已经退了无数步。 “林预?” 冷汗浸湿了后颈,江惟英摸到了,他推了推林预的身体,林预两只手也没放开,江惟英从没有感受过有人对他用过这个力道,竟然还是林预,好气又好笑。 “我胃疼。”林预语气坚定,但心虚得很,捏紧的掌心被江惟英剥了下来,立即低下头,但额角的冷汗却不似作伪,江惟英果然换了表情,严肃起来,拽起林预就往外走,林预不动“干..干什么” “做个胃镜,放心,我亲自给你做。” 林预立马甩掉了他的手,拧着眉恨不得咬自己舌头“我不疼了。” “你刚说的什么?” 编一个谎他都很难自圆其说,一时之间再找个借口实在是太为难他,林预忽然扯住江惟英的衣袖“真的,就是饿了,我还没有吃晚饭。” “午饭也没有来得及。” “你急诊在忙什么?”林预的手心平常非常干燥,此刻都渐渐有了湿意,再看他脸上出现的着急神色,江惟英若有所思,向远处看去“你刚才看见什么了” 林预暗自咬了下唇“没有,我们去吃饭吧。” “我真的饿了。” 江惟英站在原地有一阵没有说话,林预也没有,他比江惟英个头要矮一些,低着头,细软厚重的发丝被风一吹,小小的发旋露出来都是心虚的,江惟英伸手拨了拨“头发长了,要剪” “那去剪头发吧。”林预立即接上。 江惟英一手拨通电话一手拉着林预,从树丛里牵到小路,这一路上也有零星病人散着步,无一不回头打量或耳语,江惟英向来大方无所畏,林预则心思完全不知道在哪,脑子乱得很。 “先吃饭,下次再疼我一定亲自去消化内科看看你的胃到底长成什么样” 林预不由自主摸了摸肚子“我还没有换衣服。” “真是脏死了”江惟英提着后领把他身上的白袍子脱了下来,林预只穿了件衬衫,两个人在路边等车,江惟英侧身挡风,初秋的晚上天气渐凉,短短几分钟酒气都被吹散了,林预往他身边缩了缩。 “冷?” 林预摇头,他看着江惟英被风吹乱的头发,心里开心,不知道为什么开心,如果江惟英问的不是冷不冷,而是开不开心,林预也会老实回答“开心。” 开心就是身体很轻,脑子很满,手脚都长在了对的位置,心也在正确的地方跳动,它们都在身体属于自己的那部分过得很安全,很确定,它们很安全。 它们安全了,林预就不觉得冷。 43-2 江惟英看着林预坐在桌前一口一口吞饭,越看越难受,忍不住开口“这菜很难吃?” 馄饨鸭煲撇掉了油,碗里只有一层清汤一块去骨的鸭肉,几只荠菜混沌躺在里头圆滚滚,十分可人,闻着浓香入口却是清淡鲜美,白切鸡看着更清淡,实则却是名贵的滋补药材熬出的浓汤浸泡蒸煮过的,缀了点红绿椒片,非常清爽,时蔬也有几道,精致小巧,量不多,都是很下饭又亮眼的菜,就连绿豆糕也是林预上次吃过的,这次江惟英多点了甜食,桂花糕,红豆元宵都有,这是晚上,吃多了甜糯的东西恐怕不消化,因此甜食都在江惟英面前,他不拿,林预也不要。 “还好。” 江惟英看他的筷子,除了象征性夹过一只的芦笋,其他时间全在吃白米饭,也不怎么嚼,全是吞,江惟英点了几千块的菜,林预只吞了一碗白米饭,剩余的几乎没有动,他又记起家里厨娘垂头丧气的脸色,诧异又郁闷“你以前不是挺喜欢吃馄饨吗” 第47章 林预眼里有几分惊讶。 江伯年关了他十七年,十八岁去接触大环境的时候对什么都有点新奇,他一边要藏住自己的不合群,一边又始终不得要领,处处为难,不适应群体性食物的那段时间,几乎每天都拉肚子,因此对大部分食物都没好感,唯独有一次姜辞的妈妈包了许多馄饨叫人送过来,坨了,他不愿意吃,江惟英更不愿意,但姜辞又觉得不吃掉对不起他妈妈一片爱心,非得逼着林预吃掉,林预也是第一次吃馄饨,即使坨掉他也吃光了,因为心里是真觉得好吃。 荠菜馅的,后来江惟英也常常买,没想到竟是他知道自己喜欢吃。 林预看着碗里的四只馄饨,舀起来一只放进嘴里嚼了嚼“很好吃。” 江惟英这才松了松眉毛“中药都能喝得面不改色,怎么每次吃点菜就像要毒死你一样。” 林预咽下一只馄饨又去吃另一只,他话一直少,因此低头闷吃江惟英也不觉得奇怪,四只都吃完,甜品江惟英只让他看了看,叫人打包带了回去。 一到家,江惟英便催促林预洗澡睡觉,他则是顺手收拾着厨房里被林预扔得乱七八糟的各种包装盒,林预看上去整洁干净,全拜江惟英监督得严,实际生活习惯乱得很,自理能力约等于无,不洗碗不收拾,吃过的东西往往咬了一口就放在了桌上不知道扔,江惟英一秒都看不下去,他是就连回到家里坐下,也会先检查桌子干不干净的人,用过的玻璃杯不经高温消毒绝不会用第二次,林预住进来之后他根本来不及洗杯子,某一天突然就发现家里的桌上,厨房的水池乃至于冰箱的挂门上都堆满了各种杯子,他每次都是这样紧绷脑门去洗掉了,但下一次一定还是会在各种地方看见,烦不胜烦的时候就想发火,可往往一张口就看见林预一脸无辜仰着头不解的样子,他顿时又觉得这个人比用过的杯子更烦,依旧是忍了。 林预洗完澡出来,江惟英正在把洗完的杯子挨个放进消毒窗,他淡淡瞥了林预一眼,林预就能察觉出他的不高兴。 “对不起。” 江惟英捏着杯子的手一顿,继而甩了甩手上的水“对不起什么” 林预看着那一摞透明的玻璃杯,想必昂贵至极,他站在原地想着心思,洗过澡的水汽笼在全身,发尖犹在滴水,江惟英很想把他也放消毒柜里烘干,他当林预是懂得点眼色了,正打算大方地赦免他,没想到林预一开口就要送他个大雷。 “你今天一天都没有生气。” 江惟英冷哼“不被骂这一天就过不好?” “不是,你对我很好”林预站在门框子边,眼见着江惟英脸色越发黑沉,索性目光转到了别处“我想见一下江灿灿,但是病房进不去,你能跟他们说一下吗” 江惟英拿着块布,认真专注地擦着杯子,手中的玻璃杯被他擦得干净透亮,林预得不到回应,便往前走了一步“你...” “林预,我好好地跟你说话,你听一下。” “你这辈子不会见到江灿灿了,没这个必要”他不咸不淡继续道“这件事情我处理,你以后不要再提她,我就当你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 “没有过婚姻,没有过孩子。那离婚协议的字我也找人签了,跟你的字迹一样,忘了告诉你,不好意思了。”江惟英的歉意理所当然,毫无诚意,林预的表情里迷茫多过恍惚“签了?..他们同意了吗?” “没什么好不同意的,他们都没闹,你想闹?”他自始至终都在观察着林预的表情,难过,流连,闹脾气,或是不满,他统统没有,林预轻飘飘的一句话,听上去更像是多了些轻松。 “我不闹。” 林预不是不愿意签字,他知道就算他签了字,江灿灿也不肯签,他总能在江惟英的怒火里活过一次又一次,可到头来,江灿灿一个女人要怎么面对江惟英的恶意。林预接受不了江灿灿的感情,也感知不了,所以不在意被她甩在脸上的巴掌,他给江灿灿留了一笔钱,趁他还能清醒的时候,他希望江灿灿能逃离那个白色的监狱,婚姻不过是一张纸,如果能解除掉再好不过,他希望自己至少能给江灿灿自由,好过她什么都得不到。 林预那一脸心不在焉的样子让江惟英牙痒,可他身娇肉贵,江惟英不能揍他“我也不能一直无名无分,你说是吧?” 林预微抬起下巴,静静望着他,江惟英把最后一只玻璃杯消完毒收进柜子里,慢悠悠道“最迟年前,等我把医院的事情处理好,我会让公证处派人过来落实意定监护的事情。” “那是干什么的?”江惟英的眼睛深深看着他,认真和戏谑共存,流光似水,分不清他是讥讽还是感叹“用来继承你自由的意志。” “你的财产,房子,我要共享,以后生老病死火化签字单,要签对方的名字” “换句人话么,就是死了都不放过你的意思。”江惟英笑着揽过林预的肩膀往室内走去“所以别的人你就不要想了,睡觉吧,你要是听话,哄你睡觉我都可以。” 林预努力消化着江惟英的话,挺难以理解,他不懂江惟英,江惟英往他身上堆砌了太多东西,好的坏的都很多,他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半真半假,江惟英是个太矛盾的人,难以捉摸,虔诚地残暴麻木,恶得又不彻底,温柔里还放着明晃晃的刀,只准自己无所顾忌地入侵,不许旁人靠得太近,就像他明明恶狠狠地威胁着不准动药,又在恰似不经意之间强行让他把药吃了下去,那药林预已经吃了十几年,就算没有味道和口感,但他这样破破烂烂的身体,一丁点变化都是能立即有感应的,即使这样,他能清醒的时间还是不多了。 何况那药吃不吃其实作用都不会很大,身体耐药已经到了极限,清醒和不清醒,有时候林预自己都分不清。状况好的时候像做梦,像回到刚刚进入了学校看见很多同类的时候,脉搏会清晰地跳动,紧张,好奇,酸涩,郁闷,这些困住的情绪不再是成堆积在心上,重得怎么都放不出来,这样的感觉很好,好到上瘾,林预常常陷入这样的循环里,彷徨而迷恋这个真实的世界,药吃不吃,他都不觉得多痛苦了。 可也有坏的时候,坏的时候他就不知道自己去哪了,找不到人,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看见什么,会做什么,每当失去自己的时候,林预就很想把身体藏起来,只有把身体藏起来,才能有希望能在某一天活过来是安全的。 林预知道在江惟英眼里他是个精神病,但他确实是,这是事实,无从分辨,他应该像江惟英说的那样,做个正常的精神病人,至少,不要被放弃。 不要被,江惟英放弃。 43-3 “又胃疼?”江惟英撑在床沿,刚把林预按进被子,手还没来得及抽走就被林预抓住了。 “没有”林预轻声否认,但是没有松手,反而是往被子里拉到离身体更近的地方,这一拽之下,江惟英就笑了,林预近来确实粘人,仿佛那种游离的状态还没有完全消失,他觉得新奇,顺口问道“你晚上到底看到什么了?” 林预不说,江惟英也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只不过再逼问下去可能又要让他神经不安分,他看林预真是可爱可怜,当下收了声,手指刮了刮他的鼻尖,林预虽然脑子不好,但占有欲还挺强。他叹了口气翻身躺下把人拥进怀中,林预果然相当配合地靠了过来,江惟英心里一阵酸麻,脑中不断响着:林预真是可怜可怜真可怜啊,他忍不住笑出声,胸腔震颤,林预则死皱着眉头抱着他,如同救命浮木,连脸上都像是理所当然写着“这本来就是我的” 第44章 十月的一场雨下完,中秋未至,凉意渐浓。 每天都有医疗设备专用的运输车辆在医院进出,为了不影响正常通行的安全隐患甚至增设了临时通道,最近实验仓的进度已经是各个科室的医生茶余饭后的聊天选项“那几个外国佬怎么都这么年轻这么帅啊” “竟然还有个混血,他今天在食堂买了五根油条吃哎!” “哎呀你听说没,说是流调科跟大外科都要各抽一个人过去呢,还要面试选拔,什么鬼嘛,搞得多高贵似的” “本来就高贵,人家整个团挖过来得花多少钱,给他们落地建仓不说,光是这些实验原材设备仪器都怕是要抵小半个医院了” “哪有那么夸张!” “就有啊...他们那...” 秦兴听得浑身隐隐发烫,有点走神,相较于对面安安静静的林预,他看上去显得有些藏不住的浮躁,林预其实也在走神,但他大多数时间都没什么表情,故而很少有人看得出来,林预最近还是没有被允许上手术台,只有急诊上秦兴忙不过来的时候会让他上去做个副手。 他没有事业心,对医生这个职业可能自己都没有深究过喜欢与否,对上进或是升职就是更是麻木,然而这个话若是能说出来,秦兴听了必然是要大笑几声,再嘲讽几句也说不定,分明是鬼都不信。 第48章 操作流程跟风险以及潜在并发症早已跟病人家属交过底,护士戴着口罩,在窗子外将同意书往玻璃上印了印,示意最后一道签字已经完成了,秦兴这才耸了耸肩“开始吧。” 患者屈髋屈膝,背部向前屈成了弓形,尽管做好了准备也依然紧张得很,全身紧绷得发抖,秦兴笑了笑“别紧张,我们会很快。” 患者唇色苍白,说不出话,林预少见的能感受到他的心情,对疼痛的害怕,对尖针的恐惧,对未知的紧张,但实际上人只要习惯了某种程序化的东西,就会无所谓,这些步骤都会成为1234的序号,变成无关紧要的任务。 或许医生的宽慰远比旁人来得安心,患者的眼神再投到一众白大褂身上就充满了感激,唯独林预避开了眼神,默默打开了无菌托盘,他往穿刺包的空盒里倒betadine,开始戴手套。 沿着两侧髂后的上棘顶点,秦兴标了条线,连到了脊柱,他应该是触诊棘突,来回确认了两次,最终选了个3-4的间隙,这就是要穿刺的点了。 林预不用动手,他相对闲散,画着圈消毒,再铺上洞巾,麻醉再穿刺部位形成了皮丘,秦兴选了根注射器沿着进针路径把皮下组织麻醉了个遍,他做的很娴熟,林预站在一旁,眼睛将集合管又排了一遍。 “调一下三通方向,护士记压” 穿刺针成功在蛛网膜下隙抽出脊液,林预配合着他的指令,穿刺针和测压管连上后,护士测了压,林预便取了测压管,将脑脊液收进了收集管。 2ml,四管。秦兴很仔细,收完了四管脑脊液,他放入针芯才拔出了穿刺针,这其实是个很小的动作,理论上说针芯可以将沿硬脊膜穿刺孔里流出的脊液再推回软脊膜,硬脊膜穿刺部位的组织容易阻挡穿刺孔闭合,导致脑脊液继续渗漏,引起后遗症,最大的后遗症就是头疼,林预深有体会,这完全是靠医生的经验和素质,林预看了他一眼,秦兴依旧很认真“1号4号送细胞计数,2号蛋白和葡萄糖,3号送培养室” 林预还小的时候就经常头疼,疼得要命,以前不太懂,上学后也就明白了,以他被抽过髓液的次数,哪怕医生素质再高,也避免不了总有漏掉些脑液的时候,所以江惟英总说他脑子不好使,也有可能就是那些时候留下的后遗症。 出了手术室,林预听见秦兴亲切地跟患者家属交谈,不是平日里剑拔弩张的隐忍愤怒,挺平和,看上去像个好人,或者好的医生。 “林预!” 秦兴往急诊外追了几步,叫住了林预,他脸上堆了些松散的笑意,像是有亲近的意思“去吃饭?”午餐时间早就过了,食堂不会关门但好吃的东西肯定不多,秦兴想了想,又说“去院门口饭店吃吧?我请客,怎么样?” 林预脸上是一层不动神色的防御,而后拒绝“谢谢,一会儿儿科有个评估,来不及。” “你不饿啊?”这也在秦兴意料之中,他不生气,手插在袋子笑笑“那一起去食堂吧” 自林预来医院后,俩人甚少有平和交谈的时刻,秦兴显然也不是很习惯,他揉了揉手掌又挠了下后脑,始终没能组织好语言,反倒是林预先停下了脚步“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秦兴叹笑一声“倒也没什么,就算我不说,科里调令也快下来了。”他见林预蹙眉,心平气和道“我快四十了,跟你不一样,上有老下有小的,都要养,本来以为能在外科有更多发展,但是你突然就出现了,我用功读了几十年书,能考的证都考了,能用的时间都用了,但就是...” 秦兴眼神挪到了地上“就是世事无常。” 或许他以为林预会接上几句话,但林预并没有,他一直都是那个表情,不咸不淡,比一张白纸还要缺乏内容,让人很难有跟他多说几句的冲动,但秦兴却不得不硬起头皮“急诊也一样,正常的人谁会想来急诊,累死累活,忙的时候就是亲娘来都赶不上看两眼。” “要说什么直说就好了,我确实饿了。” 秦兴一愣,林预像个装了毒气的生化桶,即便知道没有危险,秦兴也不想多看,他深深吸一口气“老师说你也有进实验仓的意向。” “嗯。” 得到肯定的答复,秦兴第一个反应就是不解,他明明什么都有,偏偏什么都抢,尽管李修说林预进去的可能性不是很大,上面不同意,但如果他真的要进去,秦兴还是觉得挺迷惑的,考核绩效都不谈,学术成果跟资质或许也勉强能竞争一下,但林预的底气到底是什么,他看过林预的履历,匹兹堡的项目,匹兹堡的学生,如果林预早就介入过这个项目里,那秦兴做什么都是无用功了,他不是白痴,他必须得摸清楚这个事实。 “你要做主任,我让了,你要的手术,我也给了,你如果要跟我竞选这个名额,我只想知道有没有胜算。”秦兴把话说得很谦卑,留了很多余地,林预手插在袋子里,语气很轻“对不起,没有。” 心里那点阴暗的预感应验了,可真的从他嘴里说出来,刹那间秦兴仍是不由自主地攥紧了五指,他胸口起伏一阵,林预已抬脚往前走去。 “林预!”秦兴压低了音量,嘴唇紧绷,全身的肌肉和血管都似被隐忍的愤怒灌注,拼命克制着那份暴躁,他盯着林预的背,话语从牙缝里挤出来“连这个,你也一定要争吗!” 林预没有回答,脚步没有片刻停顿,留在原地的不止是秦兴,还有他不能平息的浓浓不甘,这些不能被光所消化的情绪,总会将人拉到更灰暗的地方去埋掉,没有人懂,他已经快要窒息了。 第45章 病房里,冯泉将笔帽拔掉,笔尖向外,恭敬地将笔放在江灿灿面前。 协议不厚,江灿灿翻了几页就已经够她下半辈子的生活了,她没有再看了,笔尖对准了那一页尾部留给她的那条横线,空当旁边是林预的名字,江灿灿决然签字,一笔而成,然而眼前又是那样模模糊糊,在冯泉轻轻抽走那份协议书时,江灿灿一惊,狠压了下纸面,冯泉顿了顿,正欲开口相劝,却听“嘀嗒”一声,水迹撞在纸上。 江灿灿小心翼翼地用袖口擦掉了,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冷淡清晰的字迹,那两个名字排在一处,好像已经是他们在一起最近的距离。 “江小姐..。”冯泉堆出笑容,轻声安慰“江小姐,月底会有专人专车来接您出去,等您做好月子出了院,今后天地广阔,会有更好的人生。” “更好的人生....”江灿灿轻声呢喃,可是什么才是更好的人生,还会有什么更好的人等着她,鼻子更酸了,在这个医院,在江惟英的范围内,她早就没什么体面可言,攥着这份属于她的协议,江灿灿将脸深埋在那份字迹上,无所顾忌地嚎啕大哭,冯泉悄声退了出去,把门轻轻带上,对门口的人交代了几句,转身这才如释重负。 手上签了字的文件是他今天最重要的事,江惟英交代他得亲自来取,可见分量之重,好在过程还算顺利,没有叫他太过为难。 解决江惟英的情人们也是冯泉工作的内容之一,不愧都是高知,统一有着聪明通情理的特性,很明白露水一场的缘分只到天亮,所以基本都很好处理,哭闹的相当少见,冯泉曾以为顾棠雨已经是个难缠的了,没想到这个江灿灿也不遑多让,到手的东西比之前江惟英的情人们加起来的都多,女人果然都可怕的人,尤其是林预的女人,冯泉抖抖肩,脚步只得走的更快些。 45-2 为了新老设备对接的事,江惟英抽了个空跟李修一起吃的午饭,节省时间,边吃边谈,饭点在食堂也没有见到林预,顺口问了后才知道人还在手术台上,李修说完特地强调了只是配合,不会时间太长,江惟英听完淡淡嗯了一声,意味不明,李修觉得他可能是不太高兴,有些发愁,医生不能有用场,也不是回事儿啊。 “林预..平常都吃什么?” “啊?”上一秒还在谈机械运转情况,下一句李修差点没反应过来,他看了一眼江惟英,对方显然是不适应食堂的氛围,餐盘的食物基本没动,浅浅几口米饭,餐面规整至极,一滴菜汤都没有漏出来,李修一笑“说起来也奇怪,他跟你差不多。” 江惟英看着餐盘里丰盛的红烧鸡肉,糖醋排骨,香菇青菜以及肉末茄子,微微好奇“他吃这个?” “那倒不是”医生吃饭速度都不慢,李修已经把饭菜打扫干净了,放下汤碗指了指江惟英的餐盘“有时候凑巧也坐一起,他吃东西很干净,干净得跟没吃过一样,只吃饭,要么就是汤泡饭。”李修摇摇头“林医生挑食得很啊。” 江惟英隐隐觉得怪异,他也常常觉得林预挑食,但分明他曾经并不是那样的人,与其说是不喜欢吃,实际上更多的是不想接受,所以大多数时间都直接吞下去了事。 “顾家的人都不要见,包括顾董或顾棠雨。设备的事签证单先报上去,晚一点等审计结束了再做决算,不要直接签字。” 第49章 李修点头“这是自然。” “什么菜做起来比较简单?” “什么?”李修一顿,常年腱鞘炎的手腕连续做了一夜带一上午的手术,这会儿不仅险些端不住碗,脑子都跟着转不动。 江惟英面色镇定,良好的教养让他总是把米饭嚼完吞下去后才开始讲话“你有什么会做的菜吗。”那会的还真不多,李修莫名道“我只会煮面,方便面。” “不健康。”江惟英一口否决,又问“你女儿喜欢吃什么” “她才多点大,什么甜她就喜欢什么,糖,蛋糕,巧克力冰激凌...”李修朝着江惟英没有动过的菜扬了扬下巴“喏,还有糖醋排骨” 江惟英皱眉“这个太难了,我做不出来。” “要做给谁吃?”李修总有种诡异的直觉,果不其然江惟英一本正经道“林预。” 你怕不是想毒死他。 但李修没有说出口,眼看着江惟英端着盘子放进回收台,眼看着江惟英走出食堂外站了站,驱散身上食物的味道,眼看着人就那么走了,李修也总觉得他是去下毒的,那感觉好像就要眼睁睁看着林预死在他手上似的。 糖醋排骨不好做。 脱了外套,衬衫工整地挽到小臂,江惟英严肃地站在灶炉前。 焯水太久,排骨里的血水没了,但捞出来的肉质已经干瘪没什么弹性了,不过分追求口感的话,勉强也能吃。 熬糖比较辛苦,糖少了,没一会儿就黑了,江惟英脸更黑,他不得不用了小半瓶的糖,学着视频里的那样来回刮炒,融化成焦糖色,冒泡..大泡..小泡... 林预打开门就是这样一阵焦糖味,油烟机的声音不大,推开厨房的门,江惟英淡淡瞥了他一眼,看上去有条不紊“今天下班很准时啊。” “嗯,不忙”林预跨进厨房,他对世间万物有着一视同仁的公平,公平地不关注。江惟英看着他习惯性拿出杯子倒水,喝水,再把杯子放进水池就气不打一处来。 林预在往外走的时候被抓住了手腕,江惟英另一只手拿着铲子,不慌不忙“你不好奇我在干什么?” “你在做菜。” 江惟英摇头“少了宾语。”他牢牢抓着林预,心情显然不错“我在做菜给你” “给你的,明白吗?你一会儿要吃我做的排骨,糖醋排骨” 林预赶紧摇头“我不饿。” “饿不饿跟吃糖醋排骨有什么关系,主要是我做的”他松开林预“快好了,拿盘子给我。” 林预眼中的郁闷一闪而过,他随便找了个盘子递过去,江惟英像摸狗一样摸了摸他的头发表扬“真乖。” 脱离了离群索居的孤独寂寞,江惟英还是把林预圈进了自己的领地,这些共处的时间里,或许是他已经适应了自己的存在,更或许是取代了孤独寂寞的新习惯在林预心中变成了别的东西,畏惧依赖,顺从听话,江惟英看着他平静地吃排骨,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排骨多好吃,但林预也绝对不会说难吃,他只是在得到了自己的要求后,需要完成这件事。 “你不吃吗。” 林预吃了四五根排骨,吃得很干净,江惟英坐在对面想给他递一杯水,拿不起来,他看着自己的手,细微的抖动,像是个帕金森前兆,林预立即就注意到了,他皱眉的样子特别严肃,立即就放下了筷子“你怎么了” 江惟英眼尾眼圈微微泛红,他将水杯从桌上平推了过去,林预没有喝,他的眼神就落在那堆林预啃不干净的排骨上,林预站起来绕过桌子走了过来,将手背印在江惟英的额头上,就像很多次江惟英做过的那样,但他温顺。 江惟英把他的手拉了下来,紧紧抓在手心里“我该怎么办。” 林预蹲了下来,这或许是他从未有过的角度,轻易窥见了江惟英埋头的脆弱,他惊讶而无措,笨拙地不知如何开口,至始至终就是那一句“你怎么了” 江惟英头疼欲裂,疼得眼眶子发紧“林预,你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味觉了。” 没有味觉,大半袋子的盐和糖烧出的排骨他根本尝不到味道,甜腻的无核荔枝因为自己说苦,他便觉得苦,而真正苦的药他喝不出来,咸的菜吃不进去,饭只能一口一口吞,饿了只能吃热量高的东西,只为充饥。 该怎么办,这样的林预。 他在江伯年那里被那样虐待过,身体得到了各种创伤和障碍,江惟英都觉得他活该,谁叫他跑出去,谁叫他跟着走的,谁叫他离开自己的,活该啊,都是报应。 可是,为什么只有这一点被林预小心隐藏,被自己忽略的东西会让人如此难以接受,甚至在这一瞬间,血液都变成倒灌的海水,上一秒撤离到干涸,下一秒又凶残地冲击各处器官的血管,海啸一般措手不及,毫无防备。 林预只震惊了短短几秒,而后侧过了头,最后他蹲得累了,靠在江惟英的膝盖上。 一夜都没有说话,林预不解释,江惟英便一个字都没有再问。 不知道这是不是新一轮的冷战,早晨林预醒来已经是在床上了,江惟英不在家里,什么时候离开的,去哪了,他也不知道。 雨水在地势低洼马路边沿积存,梧桐残叶在里面飘着,林预用脚踩了踩。 他在路边只等了一小会儿,车就到了,冯泉下车连连抱歉。 “久等了林医生,真不好意思,路上有交通事故,堵了好一会儿。”这段时间都在下雨,秋天的雨一旦开始下就缠绵不停,江惟英太忙,时常不在医院,江总不愿意林医生去坐地铁,只能安排人来接送,但林预这个人实在是不好接近,也不好相处,跟他在同一个空间理,说不说话都很尴尬,冯泉还没有忘记他不接电话害得自己废了四十几个小时的事情,打心底里怵林预。 林预点了点头,从冯泉打开的车门里钻了进去。 他今天似乎心情格外不好,冯泉偶然瞥到后视镜,林预一直都是皱着眉在发呆,以往他不是睡觉就是在看书,虽然冯泉总觉得他闭眼睛或看书都是为了避免被打扰。 “江惟英,出差了吗。” 这还是林预第一次主动搭话,冯泉看着后视镜对他和善地笑了笑“没有,江总上午的行程比较忙,现在应该是回了江老院长那里,中午和实验仓那边有个人员见面会,下午....” “他今天回..回来吗。” “嗯?回哪里?”冯泉转念一想,立马接到“那应该会回的,他一般晚上不参加饭局的。” 林预无声地点头,背脊慢慢靠像柔软的坐背,略微放松了下来。 45-3 江惟英确实回了江家,江伯年没醒,他整个人已经迅速干枯在床上,一天中神志清醒的时间很短,大多都是在护工给他翻身的时候他睁眼往门外看一看。 江惟英不高兴听老胡唉声叹气,他在书房坐了坐,又回到自己房间躺了躺。 他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晶灯,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旧物,微微发黄,看久了就觉得它在摇晃,晃得头昏,墙上的时钟无声无息,分针时针都在变态地走着,江惟英只能疲惫地眼睁睁看着,怎么都睡不着,失眠这个症状,最近似乎从林预那里转到了他身上,他开始讨厌天色变暗或者天色变亮,时间流逝得太快,他早已意识到不仅是他会死,时间也会死,草会死,空气会死,只要闭上眼,什么都死了,越是觉得睡着跟死了没区别,他就越是不敢睡。 他用手臂挡着眼睛,不想看钟表。 那两根针在重合的线路上,只有路过的缘分,漫长的是时针的等待,分针匆匆忙忙,短暂停留的一秒,就是被注定了的两个人的一生。他手中捏紧了的一只陈旧相框,随手从书房拿过来的,棱角磕在手心,终于泛起绵密疼痛。 一个人太久,有时候连江惟英自己也会忘记,他不过也只是一个人,单独的个体,他说他不要林预的感情,他是真的不要。 林预的依赖,林预的示好,已经让他感觉负担,不习惯,不想要,他讨厌变化,在他脑子里,发展不应该是这样的,林预不应该变,自己也不能变。 可是又不甘心就这样为止,这种不甘心成了被孤立的愤怒,几乎无时不刻想要向那个永不回应的人索取报复,报复他沉默寡言,永不张口,明明依赖得要死,偏偏什么都不愿意付出,理直气壮地占有,刻薄无情的抛弃。 江惟英不得不承认,即便他现在什么都有了,也依然什么都抓不住,江惟英总是在一次次原谅他,不,一层一层地原谅他,每往上一层,他就要叠加点东西进去,恶意,愤恨,阴暗,什么时候才能走到顶处,都取决于江惟英能忍到什么地步,真是头痛极了,痛到江惟英又要想念他的棺材了。 第46章 超过14岁的小孩子已经不属于儿科收治范围,加上病情和手术的复杂性,这台手术这周已经被外科接管,安排在了林预名下,这台椎血管手术也是林预每日必上外科病房走一遍的原因,骤然脱离了儿童区,这里的安静严肃,想来小希一时不能适应,往常除了早晨,中午吃饭的空隙林预也会在这耽搁一阵,那火柴一样的小外星人,总是在目送别人,应该也会失望难过吧。 第50章 那是什么心情? 林预远远看着病房前的场景,相似的场景最近他经常遇到,年轻的医生半蹲在地上身子,衣角委地,正仰头笑着给那小火柴人仔细擦手消毒,林预觉得他的手很修长干净,洁白美丽,是江惟英喜欢的样子,事实上杭稚笑起来也应该要称作好看的,年轻热情,非常温和。 小火柴人应该也很喜欢他,平常看见自己他是不会笑的,总是胆怯。 “老师?” 实习生轻声叫道“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林预回过神,点点头。 杭稚顺着小希的视线回头正好撞见看向他的林预,心里一凉,而后又笑自己太过荒谬,怎么他仅是站在那里,就已经心虚成这样,也不懂又有什么好这么心虚的。 “林老师。” 杭稚轻声出口,他往这里追了几步,不同于初见的落魄,一张脸灵动帅气,十分引人瞩目的外貌,当下林预就听见有实习生轻轻吸气,小声笑闹起来。 见林预看着自己,杭稚大方一笑“老师去查房吗?” “嗯。” “嗯!心外有个新的病人,我们正好有机会去学习下!”女实习生笑吟吟地,忽地被身侧另一人戳了戳,立马又敛了敛笑容,收住了话。 杭稚眼睛冒光,同是实习,背景身份来源都不同,何况他比在场的小医生们都要小一些,多数人看他的眼光也是五彩缤纷的,但他不在意,只殷切地小心求学“林老师,我可以跟着您去看看吗?” “你不是儿科顾医生那边的吗。”男实习生骤然提问,杭稚有一丝尴尬“顾老师去手术了,我...我还进不了手术室。” “可。。” “走吧。”尽管男实习生有些不满,但林预同意了。 杭稚心跳得极快,快步跟上了步伐,打量着林预的背影,心里一边暗道自己莽撞,一边又有些不知名的兴奋。 “心尖搏动向左移位,除了二尖瓣狭窄,还应该考虑心脏以外的因素,比如横隔移位,腹腔积液多了,横隔抬高导致心脏横位了,都会。视诊情况下,肥胖人群,孕妇多见,这应该是个下意识就可以回答的问题,难道你连心前区搏动都没有背下来么。” “对不起.....”男实习生脸通红,不敢抬起头,众目睽睽之下只觉得非常丢人。 然而林预也没放过他,又开口道“你来试试触诊吧,不行的话,用听诊也可以。” 男实习生却有些怯,犹豫着伸出右手,额头一层细汗,他将手覆盖在心前区,磨蹭了片刻却仍然没有确认到位置,他的脸色很快就涨得比病人更红了,林预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特意用目光去谴责或注视,就那么平淡的等着,直到病人忽然抬了抬手,把一群围着的人吓了一跳。 护士长都看出病人是被折腾烦了,生怕被投诉,勉强道“要不,林主任换个人试试?” “让我...试一下..行不行?”杭稚适时探出身来,满是诚意的俊脸一脸期盼。 林预点点头。“好。” 杭稚其实明白林预要让他们试什么,他更明白对于他们这些实习生来说,临床经验有多么重要,能接触到这间病例又是多不容易,说不好林预就是看准了病人不能反抗才带他们进来的。怎么能不珍惜。 杭稚也不是很能感受到心尖区的颤动感,所以他在心前区用手掌试了两次,才用掌侧渐渐缩小范围,可一时间又分不清那是自己过于紧张的心跳还是迟钝的幻觉,他也有些慌张起来,生怕丢人,动作小心又迟疑。 直到突然感觉有一丝温度流过手背,是林预轻缓地握住他的指尖,将他移到了心前区,杭稚整个人被那只手牵住了,脑中安静到不能更静,只有自己的心跳声。 “感觉到了吗。”掌侧小鱼际有微微地,像隔了一床毛毯的弹簧震动感,力道很细微“嗯...”杭稚微微红了脸,下意识抬头看向林预,林预只是点了点头。 他还这么年轻,却仅仅用手指的指腹就能感觉到了,杭稚的光又淡了下去。 林预的手像是有静止的能力,只要他的手附上来,杭稚就觉得世界会瞬间安静得绷了起来。 他带着他的手掌移动,从心前区到心尖,声音浅淡却又无比认真,病人呼吸后,震颤是什么样的,为什么会有震颤感,心包摩擦感是什么样的,舒张期又是什么样的,他时而注视,时而自顾自的解释,注视病人的监测仪,也会在解释时注视自己的眼睛,杭稚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心跳。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却让周围几个人笑了出来,他们竟以为杭稚是被吓得。 “听诊对高频震动更敏感,比如心音,触诊则..” 林预转过身,背影留在杭稚的眼底,矫矫不群。他悄悄看着自己的指尖,不小心就走了神,等到跟着众人一起出门,林预手下的实习生再被各自分派任务散开,外科走廊的拐角处就只剩下杭稚和林预站在原地了。 杭稚这才觉得有些尴尬起来,他感觉到林预目光的角度,浅淡的俯视,那不带情绪的冷漠轻飘地落在身上,杭稚艰难地仰起脸“林老师。” “不用叫我老师。” 隔了一条走廊,是挂了林预名字的另一间病房,里面是林预唯一投入过关注的内容,他抬手指了指“那间病房里的患者,以后你不要再接触。” 杭稚意外又惊讶,疑惑“为什么?” “你不是家属也不是医生,围手术期间,我不希望出任何意外的事情。” 杭稚轻声道“他很可怜的,刚从儿科搬过来..” “他不可怜。”林预冷清地打断了他“不要做这些多余的事情,如果要当医生,就去做合格的医生。” “林医生,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么,这个词要怎么去理解,杭稚摇摇头“对我..有什么意见...”杭稚肩膀微耸,好让尊严不那么快掉下来,他知道林预对他至少是没有善意的,那天在草坪上,林预看向他的眼神已经是一种警示了。 “没有。” 林预淡淡吐出两个字就走了。 “林医生!”杭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再次出口叫住他,他抖了抖唇,语言有些乱“我..我对江院长是一厢情愿喜欢的,来这个医院不是为了别的...” 林预只停了停步子,向后微微的一瞥,好像所有的轻视和淡漠都汇集在了那短暂不值得去浪费时间的目光里,他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杭稚忽地松开肩膀,有些失力,就连自己都说不下去,来这个医院不是为了别的,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能见到江惟英他才来的,发觉江惟英关注这个孩子,他才特地亲近的,就连顾星移,也是因为听说跟江惟英很熟,他才会巴巴去乖顺讨好的。他甚至想离林预也近一点,了解多一点,也许距离并不大呢,也许真的有希望呢。 撒谎多了总会应验的,林预捂着胃闪进了卫生间,关上隔门才费力喘了几口气,他老早就戒掉了随身带药的习惯,以为忍住能过去,但这次显然不是太容易,淡淡的血腥气上行,浪涌般冲击着食道,林预低着头恶心,只能站起来靠着墙呼吸。 很久没这么疼,他差点都要忘记这个感觉了,林预攥紧的五指揉皱了衣服,他艰难地抚平,沿着墙往地上蹲了下去。 太疼 疼到脑子里全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会想,原来江惟英握过的手是那样的,原来喜欢江惟英的人也是可以付出青春和所有努力的,原来有那么多的东西,是他从前没有感受过的。 疼痛是,江惟英也是。林预突然察觉,这个人如果有一天消失,如果有一天不回家,那他也一样是找不到的。 干涩的喉咙里,喉结都滚得费力,林预仰头几次深呼吸,打开水龙头往脸上浇了些水,又深深对着角落里的花瓶看了几眼,终于站直了身体,打开门,他依然是整洁干净的一个合格医生的样子。 第47章 实验仓的面试是非公开的,尽管江惟英明里暗里都不同意,林预仍然递交了自己的材料,秦兴的材料是李修举荐报送的,有外科的综合评价,林预则简单得多,材料送上去,他只在实验仓的大厅里等待了一小会儿,就有人下来接待。 大约一个多小时,林预才从实验仓走了出来,天色已经渐黑,身后灯火通明,一转眼之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年,什么都没变。 林预从医院的便利店里买了面包,标价7元的面包,店员找不出钱币,随便递给他一盒牛奶充数,拒绝的话说不出口,林预只好坐在湖边的石椅上一口一口咬着面包,他吃得极认真,低着头咬一口,脸颊就鼓起一个包,咀嚼完吞下去他还会皱皱眉,毕竟还要忍受下一口没有味道的食物。 身边有人给他递了瓶水,林预猛地仰头,继而眼神又垂了下去。冯泉无声吸了口气,把水放在他旁边“林医生,你去哪了,我找了你很久。” “抱歉。”林预腾出拿面包的手翻出手机,面试的时候林预把电话关了,忘了开。 第51章 界面一亮,过了几分钟的确有未接电话,但全都不熟悉。 “都是我打的。” “抱歉。” 最后一口面包嚼完,林预把包装袋叠了叠,跟牛奶一起扔进不远的垃圾桶,冯泉保持着微笑,再次递水“这是晚饭?是不喜欢喝牛奶吗?” 林预犹豫了一会,接了下来“嗯,你晚上不用接我的。” 冯泉有苦说不出“是我顺路,是我早晨说错了,江总今天说是在老宅有事,估计也回不去,我特地...来跟你说一下。” 林预愣了愣,反应迟钝地“哦”了一声,空气便就此沉默了下来。 “要不,我们去吃点什么?晚饭吃一个面包怎么会饱呢。”江惟英特地交代过林预到家要告诉他一声,冯泉不敢大意,他对待林预向来小心翼翼,这番客气被预料之中拒绝,冯泉反而轻松得多。 就像早晨一样,他将林预安全地送到家,等人进了门,再给江惟英发去信息,似乎在江惟英眼里林预只要脱离了视线就是危险的,但在冯泉眼里,林预是个正常健全的男人,他能遇到什么危险,冯泉不明白。 直到转弯时,冯泉忽然瞥见后视镜里自己先前给林预的那瓶水原封不动地放在座位上,不由得无语一阵,大概这已经是林预给了面子的,不然也应该进垃圾桶了,林预这种生人勿近的冷漠有点接近于刻薄倒是跟江惟英很像,这么想来也确实不算正常罢。 天边那点昏黄的弧度不断下坠,终于彻底黑了下来,林预拉上了窗帘,关上了窗子,打开了所有的灯,他在一片明亮里来回踱步,不知觉地啃咬指甲,偶尔翻找手机不断按亮屏幕,始终无法使自己安静下来。 拖鞋啪嗒啪嗒的声音太吵,意识是自己脚上的他就脱掉了,接着他开始意识不到为什么需要穿着拖鞋,慢慢地,眼睛里看到的客厅就变了样,费解。 那书为什么是长方形的,水杯为什么会养花,床为什么在客厅,客厅又怎么会有水,这是他不能理解的,但或许是他脑子有点糊涂,林预开始警告自己要镇静下来,这个紧要关头不能再做错事情。 于是他从客厅里走到餐厅,桌上是全都做好了的菜,这个林预看得懂,这个厨娘很好,曾经帮过他,他不应该每次都浪费来着。 而且江惟英说他没有味觉,因为没有味觉,江惟英又气跑了。 为什么没有味觉了,林预曾经也问过自己很多次的,怎么那么多东西,说没有就没有了呢。 他试着回忆,芹菜是什么口味的,笋尖是什么味道,可这些东西放进嘴里,为什么就没有味道,怎么才能有,吃多少才能有林预真的不知道。 他很麻木地拿着筷子,从细嚼慢噎到用力往下吞只用了很短的时间,蔬菜渐渐见底,他就去吃肉,应该是牛肉,炖得很烂,放了番茄在里面,闻起来很香,这或许是酸的。 没有咸淡的牛肉嚼烂了像一团棉花,林预机械而艰涩地咀嚼着,一直不觉得饱,只是认为自己需要吃下去,可菜多量大,怎么都吃不完。 “你在干什么!” 门“砰”地关上,江惟英喘着粗气几步上前抽走了林预的碗,林预手中拿着筷子,闭着眼往下吞东西,桌上的菜几乎已经被他吃完,整个人都显得呆滞,江惟英把筷子也抽了出来“你就是想折磨我吧,把我折磨死,你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了。” 他收到冯泉的讯息,本是想看看林预在干什么,林预在客厅来回走个不停,江惟英看得头都要昏掉,就算脑子劝自己一万遍他不会有事,脚下还是会死踩油门往家里飞。 林预把菜吃完了,胃撑得鼓了起来背还是薄的,江惟英冷着脸问了林预很多遍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都说没有。 江惟英关了灯,两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动物世界。 他看着林预从坐在他身侧,慢慢靠在他肩上,最后蜷着腿挤在他怀里,睁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总之心思也不会在那些狮子老虎身上,江惟英看他的目光深邃而抽象,情绪复杂极了,没有推开却也没有像以往一样全盘揽进怀中,林预察觉到了,对这种不安当下实施的对措就是一味地靠近,江惟英被挤得仰头叹气“你到底要干什么。” 这一声叹息就像是林预的第一只靴子落了地,是被接受的开端,林预很熟悉这样的流程,他看着电视上吃完了斑马躺在草地上一脸满足的狮子,试探着堆江惟英道歉“对不起。” “你到底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林预也不知道,但潜意识他觉得要道歉才行“如果我以后都把这个菜吃了,你是不是就不生气?” “你不生气其实挺好的。” 林预蠕动嘴唇,始终不抬头看江惟英瞪得发红的眼睛,继续说道“我不知道怎么样你才能不生气,要是吃完的话你还生气吗。” 江惟英揉了揉太阳穴,徒然地闭上眼,有时候真的感觉不到他跟林预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的人,林预的手腕松松搭在小臂上,好像在林预的世界里只要挨在一起就能从江惟英这里获得一点肆无忌惮的能量似的。 “林预,你变了很多,你知道吗,你以前不是这样。” 林预点头“也许吧” “也许?”江惟英笑了一声“你以前很独立自我,无知无畏,虽然也很讨厌,但是比现在要好很多,至少听得懂人话,也不太麻烦人” 林预怔怔地,他眼里的无辜是装不出来的,看上去又要让人对他产生可怜的情绪了,江惟英仰起头不够,索性抬起一只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继续道“你知道我接下去要说什么吗?” “不知道,是不是该睡觉了。” 江惟英闭着眼睛都能抓住就要起身的他“得听。” “身形漂亮,手脚好看,又不缠着人,像个没什么感情的植物,我以前是挺喜欢的,但是你变得太多了,我已经不喜欢了”林预看着江惟英松开的手,他指尖微动,又默默收紧,摇了摇头“不,你喜欢的。” 他的表情不是自我怀疑,而是觉得江惟英出了问题,就像是医院里的仪器坏了,他检查时的表情一样,平静地疑惑。“怎么会呢。” “你不会变的。” 江惟英好笑地叹气,语气像哄“有什么是不会变的?所以你要独立一点,趁我还愿意花一千万收留你。但也不要自欺欺人,你看到杭稚了吗?年轻,好看,又聪明,这样杭稚怎么会只有一个?有无数个。” “我有时候看他们多多少少都很像你,后来才发现我好像只喜欢像这个字,当你都不像你的时候,我也一样会不喜欢。” “明白么,我说的话” 林预不明白,他咬着自己的指甲,蜷在沙发的另一侧,江惟英松开手的那一瞬间其实他就已经没有再靠上去了,江惟英见他半晌没有声音,也没有管他,而是说“现在你可以去睡觉了,我说完了。” 林预点头,他站起来往房间走,想起什么又回头站到江惟英面前“是不是我吃饭吃菜。我是说...如果我还有味觉的话,你也会一样说这些话?” 江惟英也点头,淡淡地肯定“会啊。” “你不是生气啊” 江惟英摇头“我没有生气。” “嗯。”林预站在面前,站成了黑暗的一部分,几乎要被这空间里的黑色消化掉了,电视上偶尔出现的光在他身后像是无声的闪电,看得江惟英半秒心慌,他不知道林预这个嗯是什么意思,也不再出口追问。 47-2 林预回到床上躺着,房间外电视的声音就小了,他侧身看着门外,胸口忽然闷得喘不过气来。 被食物堵住了,菜啊,汤啊,肉啊,通通堵在他心上,让他无法抑制地想要呕吐。 直到轻声关好卫生间的门,把那些食物通通都再吐出来,林预仍然还是觉得不舒服,他跪在马桶前,突然觉得自己挺笨的,刚才就没能明白,吃多少饭都是没用的,他不是林预了。 他是老了的另一个人,偶尔也会看到另一个正常的林预生活在江惟英身边。 正常的林预,江惟英应该是喜欢的,所以不喜欢自己那是正常的,林预是什么感受他早就忘了,反正他是挺难受的,好的记忆他从林预那里分到一半,可坏的事情为什么难过得这么清晰?是不是因为林预不用难过,所以他才会这样得到全部的痛苦? 真闷,卫生间的氧气像是被抽光了一样,林预觉得手脚轻得要在这里飘起来,难以在地上着陆。 “林预?” 江惟英敲了敲门,发现浴室的门被锁上了,就在准备去找钥匙时,里面传来冲水的声音“等会就好。” 林预果然很快打开了门“不小心锁上了。” “又吐。”江惟英嫌弃地打开风机,林预摸了摸微红的鼻尖,低声抱歉。 江惟英盯着他说道“没关系,你晚上不要发烧就行。” “好。” 林预应声,很是平静地躺下,浴室水声渐起,他盯着关闭的门,脸上冒出湿意,他用手一擦下巴,才发现是脸上的水,擦了脸又擦不干净才知道是眼睛里流出来的,眼睛到底要难过什么,他明明就不该替林预承担那么多情绪的。 第52章 第48章 电话震动了几声,江惟英打开水龙头接了起来,哗哗的水声扰得对面听不清声音,姜辞抱怨连连。“我说的事情你考虑好没有,什么时候过来。” “暂时不行,而且我过去的话,你就得回来。” 姜辞恨不得拍桌子“你是傻逼?我怎么能离开美国,这是多大的事你没点逼数吗” 水花的声音更大,姜辞被凑近听了一顿,哗哗的声音掩盖了无数句脏话,江惟英这才呲牙“你才是傻逼。” “你他妈大傻逼”姜辞咬牙切齿“你把林预一起带来不就行了吗,就算我在国内,我能搞定他吗?!” “那台椎血管到了围期,也就是下周的事情了,现在叫他走那不是戳他肺管子了么,这不得气出病” “他本来就有病啊,神经病” “喂...” “喂?..艹” 被挂断电话,姜辞气得要冒烟,再打过去已经是占线。 江惟英看着一池子的水,忽然想到林预把手机泡进水里的事情,现在一看,居然不是借口,嫌吵应该是合情合理的。 他洗完澡去睡觉时林预离他八丈远,贴着床边,光看这个距离江惟英都猜到林预还没睡着,他自顾自地卷了被子背朝着他,林预没动,他就保持着那姿势,一夜没动静,就连被子也是睡到半夜江惟英无意识翻身搭在他冰凉的身上的。 从那天起,一切又变得极其和谐又十分不正常的状态里。 “谢谢”跟“对不起”是林预说得最多的话,江惟英从柜子里发觉药片的量少了一半,沉吟过后还是把药放回了原位。 他刻意保持了距离,本应是江惟英愿意看到的事,但架不住心里泛起酸涩,真是太矛盾。 自从被发现失去了味觉,林预不再掩饰,他成日地吃面包,吃那些用时短,方便解决好消化的东西,饿了就吃,想不起来就不吃,多少次江惟英想说点什么,都没有开口,不开口,就只能见识林预的登峰造极。 也许是要到了手术的日期,江惟英最近回家后经常看见林预坐在餐桌上看报告,做平面推演,趁他洗澡的间隙,江惟英也去翻了翻,无一例外全是那台椎血管手术,他参考了各种病例,圈圈点点的备注,甚至对于术后可能出现的各种并发症都提前做好了预案,用心良苦,尽心尽力,江惟英几乎能肯定林预这辈子的事业心跟道德水准都用在了这台唯一的手术上了。 桌上还有两只面包,放的很仓促,其中一只被咬了几口,一同被压在一叠厚重的资料袋下,江惟英偶然瞥了一眼,已经过期。 他愤然将面包扔进垃圾桶,以为林预饿了至少会来问他找点什么,但直到两个人睡觉,林预也什么都没问,家里的饭菜已经被收拾掉,林预半夜胃不舒服,翻了两次身,起床去找东西吃,江惟英想着,这回总要来问了吧。 没想到林预把垃圾桶里的面包找了出来,坐在餐桌上皱着眉头往嘴里塞,一抬头看见江惟英站在面前吓了一跳,噎在喉咙里呛出一连串咳嗽。 江惟英用力拍他的背“你他妈有病啊!这过期了!已经扔进垃圾桶了!”林预捂着嘴咳了半晌才接过水,他匆忙喝了几口立即道“吵醒你了?对不起。” “艹!!”江惟英头也不回,往床上一趟,再也不理会。 林预轻声收拾了面包和水杯,甚至洗了洗放进烘干机里,小心地躺回床上,江惟英似是不满,用力转身背朝着他,林预咽了咽口水,低声又道歉“对不起。” 好像气不死他就不能甘心,江惟英头都要被气炸了,忍不住从床上坐起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他妈对不起什么了!我艹你妈的对不起!” 林预被这一顿暴呵惊住了,瞪大了眼睛连连后退,胸口起伏不停,仿佛在提放着江惟英下一秒的拳头,江惟英彻底乏力,瞬间又平静地躺了下去,泄气道“算了,睡吧。” 林预哪里敢睡,他惊慌地打量着四周,脑子里极力地回忆他那间租房的钥匙放在了什么地方,这里还有什么东西是他的,要带走的,什么时候走,江惟英说的收留是算到什么时候,哪一天,还有多久。 惊吓,胃病,连轴转的辛苦让他当晚就开始了一场久违的高低烧,他贴着床侧,一层一层地出汗,热气蒸得整个脖子都发红,呼吸沉重,整个人看上去都是粉红的,连眼睫都不安地沾着一层水汽,他克制着不发出一丝动静,天亮的时候虚脱地坐在床边,摇摇欲坠,江惟英醒来光是瞥了一眼他红得不像样的耳朵脖子就感觉被血溅了一脸。 他瞬间清醒,从床上跃过去抬起林预的下巴,林预无力阻止,垂头喘着粗气,嘴唇干得起皮。 “怎么又发烧。” 林预在额上撸了把汗擦在自己身上,江惟英扶了他一把,滚烫的掌心在江惟英的手臂上撑了一下,迅速撤离“我还好。” “你他妈好个屁。” 林预舔了舔嘴唇,眼睛看了看四周,想喝水,但是不再向江惟英开口了,他觉得他不是林预,于是只好闭眼缓一缓。 “你今天不要去上班了。” 林预摇头,干涸的嗓子嘶哑到发痒“我很快就好。” 江惟英不想再骂他,迅速下楼去接水,林预再次用衣衫袖口擦掉额头的汗,感觉到身体仍然还在源源不断地发热,比往常更甚,这是药量增大,积攒的副作用爆发反噬引起的免疫抵抗,他整个人比打了败仗的免疫细胞都累,坐了一会儿就往床上倒,腿都没力气再放上去。 江惟英用耳温枪测了体温,这下完美,41度,连他也不用上班了。 林预时睡时醒,睡不彻底醒不过来,汗一层层的发,九点多的时候退到了38.5,仅隔了一个多小时直接飙到42,物理降温完全不起作用,惊厥突然就那么发生了,江惟英找了一圈上回的老中医,听闻在外省,直接摔了电话。 他气得要疯,猛然想起老宅里有几颗旧时代的牛黄丸,便立即叫人送过来,老胡亲自送的,速度很快,顺便上来看了林预一眼,他摇摇头,从床边坐下,卷起袖子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柄牛角梳“先把金箔剥出来跟丸子一起化开让他喝了吧,降温要紧。” “你要干什么” 老胡擦了擦梳子柄“以前也这样,毛孔闭了,热气出不来,刮一刮他的背,凉气冲进去就好了。” 跟上次那个中医用过差不多的办法,但是那个老东西也说过这样的冷热极伤身,江惟英头大,他捏着林预的腮把药灌下去时林预只醒了一半,看见老胡坐在床边就全醒了,眼睛里顿时流出毫不掩饰的凶意,尤其是看见老胡拿着梳子坐在他旁边伸手来抓他,林预的样子就像要疯,躲瘟疫一般往后缩着推拒,那沙哑的嗓子只挤出来一个字“滚。” 老胡不动声色也不与他计较,而是把梳子放在了床头柜上“临时出来的,没找到顺手的,那就小东家帮他刮吧。” 江惟英把林预翻了个身,衣服退了下去,整个凹陷的背平铺在眼前,林预还在挣扎,江惟英扣着他的肩膀按在床上,对老胡说“你来。” 林预死死咬着牙,背上一道一道的疼痛折磨着他的神志,不是怕疼,是怕记忆,是那被捆绑压制的肢体,间歇固定的动作,身体上清晰的感触,这让他精神错乱,他顾不得脸面,旧日的记忆和如今的场面像被缝缀在了一起,刺得他竭尽全力要逃,不顾一切地奋力挣扎“不要,不要,不要” “等下就好了”江惟英用力按着他的肩膀,不愿意看他的脸,林预深埋在床单之中,低低喊道“不要...走开...走开....” “滚....滚啊....滚啊!!!” 背上冒出来的汗水让一道道红痕像是渗出了血一样,林预五指骤然抓紧床单,扯起大片折痕,猛地抬起身去撞床头,江惟英眼疾手快,迅速用手挡在木质床板上,只有这一瞬的力道松动,林预顺利挣脱了他的钳制,翻身一把推开老胡,往床外跑,他跌撞得像个无头苍蝇,但很快就找到了可以藏身得地方,慌乱闪进了浴室,关门锁门,一气呵成。 “林预!!开门!” 林预坐在地上,控制不了的抖,全身都流汗,黏住了着他的所有思考能力,他打开花洒,水流倾泻而下,他终于听不见外面的声音。 “林预!!”江惟英“哐哐”拍门,老胡静静地盯着手上的梳子,半晌后叹出了一口年迈地气息“作孽了。” 哪里狭窄他就想往哪里钻,下水道的管子,坐便器的水箱,墙壁里柜子,他都想进去。 但林预知道自己此刻是清醒,只是根本抑制不住那样疯狂的念头和越来越慌张的心,他好像又分裂成了两个人,他控制不了想去咬指甲,但清醒的林预就会告诉他这双手要去上手术台,不能咬,会动不了手术。他咬手臂,咬得又深又狠,尤嫌不够一样盯上了那青的紫的血管,根本不知道疼。 那血管里的血多脏啊。 林预为什么会流着这么脏的血啊。 第53章 这一根根的经脉就是那不知廉耻的肮脏龌龊又恶心大树扎在他身体里罪恶的根,真是恨啊,恨不得每一根都挖出来,挖出来晒干销毁,挖出来泡到最脏的化粪池里,它连挂在马桶的墙边都不配。 48-2 江惟英再也不敢骂他了。 林预安静坐在洗手台下方的空档里,听见门响他的眼里像打了一道闪电,他没有发疯也没有失去理智,两只手握拳放在膝盖上,手心潮湿。 “出来。” 江惟英伸手拉他,被他躲开了,林预回避着眼神,又害怕江惟英不耐烦,神经质地盯着江惟英那渐渐被蔓延开的水浸湿的裤腿。 “不刮了。”江惟英蹲在地上与他视线齐平,林预故作镇静的眼睛像是一片安静的湖面,隐隐波动的水痕都是因为那湖底爆发了一场火山,他快要压不住了。 “我说不刮了就不会刮了,你不信我?” “你可以信我的“江惟英近似哄骗,他摸着林预赤在地上的脚,一片冰冷,林预脚趾一蜷,又往后收了收腿。 他也许不知道林预此刻的清醒,直到林预口齿清晰地告诉他“我不会信你了。” 江惟英捏紧拳头,唇角紧抿,看着林预在那团阴暗的角落里把头枕在自己的膝盖上,闭上眼睛“我很好,我想在这里待一会儿,你出去一下,谢谢你。” “但你的手臂流血了。” “嗯,没关系。”林预在这块地方获得了他想要的安全,他回答得很慢,高烧烧掉了他的所有力气,紧绷的神经略微地一松,脑子里的氧气很快就撤去,去救援别的器官了,林预昏昏欲睡。 “不疼吗” 林预眼皮动了动,很安静地睡着了,江惟英没动他,蹲久了后站起来晃了几下,他扶着台面轻声关上了门,老胡依然还在卧室里,见江惟英走出来面露关切“怎么样了?怎么突然又这样了。” 江惟英依稀记得自己是想拿条毯子的,手明明抓到了什么,但捞了几次都没捞上来,听见老胡的声音他才转去了目光,似乎才发现这里还有个人。 老胡被那目光盯得发寒,尽管江惟英那眼神已经是再平和不过了,然而被如此空荡荡地凝视着,老胡还是觉得不自在,主动移开了视线。 “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想杀了你们。” “小东家!”老胡一震,往后退了一步,脸色霎时变了。 “事好像又多了一件,真的好烦。”江惟英拿着毯子走神,语气颓然浅淡“我死之前一定要把你们都送走才行啊。” “小东家,这是说的什么话”老胡急急要解释,奈何江惟英视线都懒得再移动半分。 “嘘”他竖起手抵住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疲惫而无奈“他不要听见你的声音,也不要看见你,我该早点送走你的。” 老胡被这语气逼得倒退两步,江惟英压低了声线,像是说话声音一大就会惊动藏起来的人“你们,你和我那个生物上的爹,你们干了什么,是不是觉得我都不知道?” “三十五年前,江伯年花了十万块买了一个女人的卵子,那是第一代星桥的开端。” “那偏远的地区,近亲繁殖了十几代人,血统纯净,是不是?” “相同的稀有血型,没有受近亲影响搞出智障,又长得不错,江伯年一眼就看中了。” “母体在孕期接近分娩的那个阶段,会达到最高水平的凝血因子,不比脐带血效果差吧。” “没少抽吧?” 江惟英语气轻到漂浮,老胡几乎失去了可以站立的重力,冷汗密集,嘴唇几次抖动都没有吐出字来,江惟英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声音像是从薄唇的隙缝里撕扯溢出的,咬牙切齿地低沉“江灿灿宁愿去死,都不愿意被抽的那种痛苦,你们对林预实施了多少年?” “十八年?二十八年?” “小的时候抽他的骨髓,没有用了,就抽他的血液,效果不好了,再抽他的精液。” “他是个废人了,他的身体坏了,脑子坏了,全身没有好的地方了,你们还给我的,就是这样的林预。” “小东家....老院长为了这个集团,为了医学事业付出了一辈子的心血,您既然知道,就应该多多少少体谅一些,毕竟,也是为了...” “狗屎。”江惟英笑了起来,这回他笑得就很好,笑出淤堵在整颗心上的恶毒血浆,毒气像雾一样包裹在老胡全身,听得他浑身发凉。 “来不及了。”江惟英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这里长了一颗瘤,这是第五年了,我等不了了。” 老胡震惊至极,苍老的脸上显出灰败的痕迹,惊呼出声“惟英!!” 江惟英无所谓地一笑“你看,这就是他基因不好,这叫报应。” “你以为顾董为什么这么好谈拢?为什么顾棠雨缠我缠得要死转头就没了声音?” 老胡靠着墙,一时无法冷静“是...是...不好治吗??” 江惟英摇头“不想治。” “林预走后的第一年我就结扎了,这种垃圾又恶心的基因,怎么配有下一代?我跟顾棠雨一说,她跑得比火箭都快。” “惟英..以后还有大把的时间,你要林预,林预现在也在你身边,你要集团,集团唾手可得....” 老胡看着他长大,尽管他恶劣,高傲不可一世,但毕竟这么多年,老胡沉思良久,说不下去。 “这是我的亲弟弟。” 亲弟弟三个字从江惟英嘴里说出来,他自己都撇了嘴角,坦荡张狂。 “所有的东西我都给他,我有的他就会有,我没有的,也挣给他,我等他等了这么多年,本是指望等他受遍世上的罪,我再给他点好的,他就能乖乖待在我身边一辈子的。” “他会知道这世上只有我最好。” “但是一辈子没那么长。” “没那么长我也要把他抓回来,他要跟我埋在一起才行。”江惟英脸上那点表情很快又淡化下来“但他好像怕黑。” “惟英!都在胡说什么!我...明天我就”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江惟英打断了他“老胡,你快点跑吧” “我就要死了,你们,你,和江伯年,你们如果活着,我怎么安心?”他说的诚心诚意,脸上戏谑又恶毒,老胡脸色几变,迟迟抓不住重点,最终对江惟英说过的一切都产生怀疑“你..你是真的..” “是真的,所以你不要让我等得太久,我真的没有那么多时间。” 江惟英体魄高大,看上去再健康不过,老胡根本不信,他犹疑着走出江惟英的家门,仍在回头仰望,内心却踌躇不已,他不知道江惟英是不是在暗示什么,更猜不到,他是不是想让自己做什么,秋风一吹,老胡一阵寒凉。 第49章 江惟英用毯子把林预裹上,把人从洗面池下方拖了出来。 林预看他用棉签沾了碘伏涂在自己的手臂伤口,往那里吹气,他想抽走手臂,江惟英没松。两个人也没说话,江惟英陪着林预睡了一阵,半小时测一次温,白天退烧确实是林预的特异功能,不到下午温度已经稳定了下来。 林预下午就要去医院,江惟英说了句随便,临走前听他礼貌地对自己说了声谢谢,江惟英坐在沙发上冷笑了一声,林预路过时陡然拽了他一把,狠狠咬了他的唇,林预瞪圆了眼睛,江惟英趁机吻得更凶,碾豆子一样深深地掠夺他的氧气,林预是不会反抗的,只是一放松了牙关,江惟英就撤离了,他还用林预的袖子擦了擦嘴唇。 “不要再吃面包了。” “......” “可以吃鸡蛋,放在你的书包里了。” “.....” “快滚吧。” 江惟英把人亲完了就坐在沙发上一本正经地翻书,林预舔了舔嘴唇,又看了他一阵,木然应了声“好” 49-2 中秋节还剩三四天,正好撞上国庆,也撞上了林预那台手术的日期,更巧合的是,实验仓面试的结果下来了。 外科一片欢天喜地,林预以为是要过节。到了急诊,看见导台上放了半块蛋糕,护士端来说是秦医生特地交代留给他的,见他莫名,护士才道“是秦医生接到通知调令了,节后要去实验仓,外科上午给秦医生庆祝了下,也给急诊送了个蛋糕,剩了半个他说一定要留给您” 林预的唇还是干裂的,他又舔了舔,端着整齐的半块蛋糕,微微蹙起眉来。 不应该是这样的。 “你缺少对生命的敬畏。” “医生不是你这样的,你如果做一个科学研究者,那你可以冷漠自私,可以麻木无畏,甚至不热爱职业,但你的项目是医学,你想往更高的地方走,却连最基本的情感水平都不具备,不能共情,不能体会跟理解治疗的意义,抢救车打开的时候,你接管的不是一个仪器,是一个人的余生,林预,秦兴为接管过的每一个病人奔走焦急,奋力拼命,他为什么不能赢过你?” “抱歉,是我刷掉了你。” 第54章 林预这时的脸愣了下来,周遭的空间像是个真空塑料袋,难以呼吸,他沿着长长的走廊一步步地往前走出外科大楼,看见秦兴正站在太阳底下朝他笑了一下,且快步走了过来。 “刚送走了一个康复病人,今天留给你的蛋糕吃了吗。” “扔掉了。” 秦兴一僵,很快又摆上笑容“扔掉也没关系,下次有机会再请你吃。” “你经常送别康复的病人吗。”林预仰头看着太阳,被晒得微微眯眼,他问了一个正常的问题,秦兴点头,也抬头往上看去“有空的时候,有些患者出院前或者康复后也会特地过来急诊一趟,主动告别什么的。” “告别什么呢?” “当然是感谢了。”秦兴扯了扯唇角,才想起来以林预的德行估计是很少会主动搭理病人的,他今天心情显然挺好,拍了拍林预的肩膀“以后都交给你啦,也会有很多病人来感谢你。” 林预看着他的手抬起来落下去,想起秦兴留给他的半块蛋糕,其实他没有扔,放在了柜子里,可以留着当晚饭,但是他又想到中午江惟英说放了鸡蛋在包里,应该是吃不到蛋糕的了。 “谢谢。” “嗯?”秦兴低头踢了踢砖块,听到谢谢迟疑地抬起头,林预很快又接上一句“也很对不起。” “......” 林预掀起眼皮“我一定要进去的,不管是什么样的办法。” 秦兴玩味地看着他的背影,轻声哼笑,随后又摇摇头,觉得有些不可理喻。 49-3 冯泉作为一个相当全面又称职的秘书兼助手,此刻看着江惟英撑着额头皱眉阅览文件的样子竟有些紧张,不知道的人会以为这是份起码上亿的合同,然而这其实只是一份详细的动物园游览行程路线。 还是近郊。 但冯泉也没去过,心里没什么底,加上节期游览的人肯定会很多,别说老板看着皱眉,就算是他也不会在节期选择逛动物园的。 果然,江惟英叹了口气“要不还是买一个吧。” “.......” “三天能买个动物园吗。买了清场只有我自己逛那种” “.......” “说话啊,打电话问问” 冯泉张了张嘴“老板你是认真的吗?” 江惟英揉了揉眉心“嗯,要有大熊猫小熊猫的那种,不要蛇,我讨厌蛇。” 冯泉反复在“我真的要去问吗”“他是认真在说的吗”的思维中中摸索着横跳,直到江惟英催促“站着干什么,快点去问。” “对了,用医院赞助的名义也行,买了后就挂上停业修整,你去挑一挑。” “三天...实在太紧了..” “你是皮紧吧,去看看哪家动物园的老虎狮子瘦就去找哪家谈啊,这还要我教你吗?” “是谁皮紧?只有皮紧么”陌生的声线从门外传来,半开的门上倚着一个十分高大的男人,任凭是谁,一眼看过去也只会看到他的脸,那张脸光明正大地惨白着,但丝毫不影响它摄人心魄抓人眼球的能力,英俊和精致在这张脸上混合出了浓烈的颜色,疯狂而张扬。 这人还穿着病号服,领口开了许多扣子,倒不是为了露点横平的锁骨,实在是身上挂的线太多了,他拖着一堆线径直走到了江惟英的真皮沙发上,大喇喇地躺了下去,这才是真正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我敲过门了啊,是你们只顾讨论紧不紧,没听见。” “宋先生...” 宋蓁朝冯泉挥挥手“得,平身吧,别跟我这儿耗着,快去找动物园吧。” 冯泉看了一眼江惟英,后者用下巴指了指门,他这才退了出去。 “席境走了?” “关我什么事。”宋蓁捞了个苹果在手中颠着玩,听江惟英冷笑了一声“应该是走了吧?不然你能出得了房间?” “老子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对了,我是干什么来的?”宋蓁晃了晃脑子,晃疼了自己,龇牙咧嘴了一阵“哦,来告状。” “我的小猫被你们外科主任欺负了,我不开心啊。”宋蓁皱起眉,他比江惟英的年纪要小一截,随性自在得多,即便是拖鞋病服不得体地斜躺在昂贵的沙发上也丝毫不损他骨相里与生俱来的气度风华。 “什么小猫,哪来的” 宋蓁只能看不能吃,玩了一手果蜡,更不舒服“忘了叫什么了,就那外科的医生,长得像喜马拉雅山顶的宝塔花似的。 “林预?”江惟英果然停下了笔,宋蓁转过头来“我就知道你认识,你们整个医院就只有这个能看的,到手了?” 江惟英意义不明地“哼”了一声,把宋蓁哼笑了,笑起来又疼,他捂着胸口咳了几声,不死心道“我喜欢他,他像我养的猫,我想带他回北京,去我家阳台看天安门” “做梦呢,我看你像北京天安门。” 宋蓁沉吸了口气“那老子再想想办法,在你们医院他不开心,被外科死老头训了一顿,妈的,要是老子有力气,起码开个瓢。” “李修说什么了” “我怎么知道,我就是来告诉你,老子要回北京了,怕死,我要把主治医生带走” 江惟英“啪”把笔拍在桌上“巴不得你早点滚回去,我给你换个儿科医生带走,正好给你看看脑子。” “艹,我不要” “爱要不要,不要你就带着席境,他最爱天安门” “你他妈” 宋蓁话没有说完,办公室的大门被从外向内推开,保安身后跟了一堆人,训练有素的便衣,一脸愁苦的护士以及看不住病人的医生,他们安静地排成两排,病床滚轮的声音从中间滑过,停到沙发面前。 宋蓁镇定地放下了翘在空中的长腿,优雅地吐出两个字, “我草” 江惟英缓步走到桌前,面色严肃“如果连自己辖区的病人都看不住,下次还是换个工作吧。” “真的非常抱歉,院长。” 一排人齐齐弯腰,不等人来请,宋蓁自动爬上了病房,连在身上的几根线哗啦哗啦地,江惟英见他盯着自己,正用口型无声地描述着不甘 “去你妈的” 49-4 其实江惟英这几天很忙。一来就是公示期漫长,交接的东西堆成了山,内容复杂,哪怕他有一栋楼的财团律师,需要他亲自过目、处理、签字的文件也实在太多。二是实验仓正式投入使用,星桥重启,设备进入第一阶段的运转,各项相关的实验成果都在前期的对接中,包括半临床状态的一些核心实验,关于这一点他仍然相当关注的,跟一期不同,江惟英禁止在星桥专项实验中使用200人以下,14岁以下的观察对象。最开始他提出的这个要求遭到了全组反对,因为这需要重新花费大量的时间核算原先的数据结论,重建基因链,无论从哪个方面都是很消耗人力物力的,即便是他们组同意了,收集对象也很费事。 然而江惟英只用了一天,就让他们第一次见识了江合的财大气粗。 血型库里的申报人来自四面八方,“免费”两个字就有足够的能力让他们从全国各地向这里集结,在整个中国,有条件进入申报系统的人到达这里最远的距离,也只需要一天。 这一天他正式任命了项目首席执行官,很无奈,依然是那个他不怎么喜欢的原先亚裔team长,费恩。费恩的沟通领导能力卓群,或许是有亚洲血统,理解方面基本能跟得上江惟英的思维运转。只不过这个时候江惟英还没有体会到,什么叫第一眼就不喜欢的人,注定这辈子都讨厌,但他不会总在同一件事情上浪费太多时间,决定后就将实验仓的领导权一同授命给了费恩。 江惟英太忙,是真正的每一分钟都金贵,行程密集到有时候连头都想不起疼。 而江家老宅那边,满池子的莲花开了又败了,江伯年养的几只鸟里,他最喜欢的那只绿毛的已经死掉了,说是下雨天放在外面老胡忘了收回去,这连江惟英都知道了,江伯年却没机会听,他只剩了口气,睁眼的时间越来越短,人没了指望后迅速衰败,外面的人,稍微亲近一些的,比如李修,比如董事群,都只知江老院长晚年罹患了癌症,还是个肺癌,但事实上江伯年几乎能称得上是个医学奇迹,他这辈子得癌的时间还得再往前推四十年,而且是个血癌,为了活下去,无所不用其极,为了利己,所向披靡地杀出了一条血路,硬生生熬出了两代人,虚伪中还顺路成就了正道的光。 如若不是江惟英自打成为了一块肉时就血型不符,他毫不怀疑自己一定会成为第一个林预。 因为他不符,所以才有了林预,可也因为他不符,才造成了林预。 他亏欠了他,从出生到这辈子结束,都欠他。 所以其实只要林预不太过分,江惟英打心底也是不怎么愿意让他太可怜的。 但是他有时候就是容易过分,骨头缝里往外渗着无知无畏,那温和的表象下藏着隐秘的攻击性,像过高的血压冲撞血管,每当你一松懈,他就要来告诉你“你看,我不会一下子弄死你,但我早晚要干掉你。” 第55章 今天也是一样,江惟英接完电话已经不怎么意外了,他坐在车上安慰自己,要保持呼吸,要平静,不然脑子会爆的,还有很多事没做,暂时还不能死。 “你...你把车开慢一点。” 冯泉心想,我开得不快啊,再一看江惟英的脸色,脑子还没反应,脚已经吓得很听话了,他也不敢说话,刚才那实验仓第一天上任的外国人打了电话进来,通知他们已经更换了医院原先报送的储备外科临床医生,秦兴。 “换了谁”冯泉觉得江惟英声音明明很平静,但是又很不对劲。 “林预。” 第50章 人的行为一旦发生,静止就会变成相对静止,也就是说只要一个人比另一个人更淡定些,就会显得更有优势,这一点上林预显然是更有优势的,在保持平静这件事上,江惟英一直赢不了。 今天格外忙,忙到了乱的地步,所有人都在医院里脚步匆忙着,江惟英走在人堆里就像是诸多片段里唯一被放慢了的一帧,冯泉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从停车场到大厅,大厅到急诊,再到外科手术室的门口,在那个电话后,冯泉完全能感受到江惟英周身可怖压抑的气息,但从手术室外进入了观摩室后,那份被压制的暴怒似乎已经消弥匿隐了,至于隐到哪里去了,谁也不敢深猜。 江惟英一语不发,孤身坐在观摩室的最前排,屏幕上自动直录着这场手术,冯泉连手术的步骤都不是很懂,更别说是如此复杂的一台脊椎畸形手术了,屏幕上不断吸血的声音格外清晰,很像是吸管吸尽最后一点饮料,冯泉自动移开了眼睛,他瞥到江惟英,发觉对方却没有盯着屏幕,而是透着玻璃,从上而下远远俯视着那个人,他坐在那里的姿态,他的眼神都过分宁静,几乎是一场暗地里沉默的仲裁,林预的胆大包天是否能在这样的目光里获释,没人能确定,但他应该不会再发怒了,冯泉想。 “灌液。” 手术室里的静默像一张无形的网,随着时间从天花板往下压来,林医生的手术室从来无人可以自在轻松,此刻更是紧张焦灼,仪器的响声配合着林预的镇静,不带感情的嘀嘀作响,也唯有他自己能察觉脑子里闪过的空白一瞬和指尖的慌张。 “继续补液,继续”在将切除第五个椎板的过程中,预料中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病变区域的根动脉持续对畸形血管供血,数目太多,林预已经尽量小心到连手臂都开始发烫出汗,但还是发生了几乎抑制不了的出血。 “吸。” “林医生,开始掉血压了。” 林预拿着显微镊,看向缓慢但下降明显的血压,浅吸了口气凝住神,明明他并没有损伤到任何一根畸形血管,但目前他根本找不到哪里在出血,他再次逐一排查电凝灼烧后的远端血管,确定没有出血,畸形灶的分支也已被切断,围绕在血管旁边的蛛网膜已经被分开..到底是什么地方... 到底.. “继续灌,维持血容。” 麻醉的两个医生已经从坐着的位置站了起来,满面紧张,压力巨大的并不是林预一个人,其中一个麻醉师紧紧皱着眉,视线不敢离开仪器,晶体胶体红细胞半小时内能用上来液体复苏的东西已经几乎全上了,血压仍是在掉“去给冯主任打电话。” “林医生。报警了...这掉的太快了” “林医生,找到出血点了没” “林医生。止不住啊,灌进去就出来了” “林医生” “往里再伸一点看看,到底是哪里的血点,椎板不能继续切了,搞不好还没切完...” 林预的眼睛连续眨了几下,视线逐渐回归清晰。“患者本身是有严重凝血障碍的,也许并不是术中出血,不是触碰损伤原因....” “有这么巧吗...可是现在继续切椎板很可能会出现更严重的问题”另一名外科的医生要更谨慎些,他看着很快浸透纱布往外如溪河般溢出的血液,深深皱着眉“这样不行,找不到血点血压血氧很快就没了,就是能活脑损也是严重问题” “脊髓背侧或者蛛网下腔会不会也有微畸灶?” “可能性小” “如果是侵入了软脊呢?”那医生开始考虑这种可能性,林预已经不再搭理,他伸手“显微剪” “林医生,畸血管里一般血压不会高,分支或是软脊如果确实存在畸灶应该也不会...” 创面如果再继续开大,前面的血点止不住,后续只会增大抢救难度,外科医生皱着眉,只见林预摇了下头,相当武断专制“来不及,本身凝血障碍是有这种可能性的,即使畸管内血压不高,但血管团黏连破裂可能性也大,直接取掉吧。” “可能会瘫痪。” 林预抬头看着血氧仪,低头却只有那安静地放在布下的发黄的手背,他还那样小。 他心里空空荡荡,连眼神也依旧那么平静“活着就可以” 手术室的门推开又关闭,关闭又推开。 李修,麻醉冯主任迅速查探了情况,冯主任调整了补液顺序,李修站在台上,先是深深看了林预一眼,林预没有对上那视线。 “动脉夹” “调整方案,第六块板不切,潜底畸灶不全切,术后可以用显微补,这孩子受不住了。” “我不同意,我觉得可以切。”林预皱眉出声。 李修微微偏过头,似是将视线往远方上层放过几秒,几秒后他摇摇头“那你就下去,从现在这台手术我接手了。” 林预略微哽住,一时间脑子一片空白,看上去发愣,接近七个小时,他早已汗湿全身,这紧要关头他是怎么都想不到会被李修直接赶了下去。 但李修说完便站了上去,时间紧迫,没有人有时间或眼神能分给林预一瞬,林预双手沾血,他被迫离开手术台,站在尾部不远的地方,视线牢牢地盯着那只掉在床外的小手。 “阻断夹”李修的声线极稳,他光是站在那里就能安定一整个室内各个医生的心,年轻的麻醉师当场舒了口气,他其实用的方法跟林预说的大致一样,只不过他的耐心要好太多,他在软脊膜上开了极小的口,畸灶确实有,但并非出血性的,只不过与脊髓组织黏连严重,手术切除的可能性不大,但毛细血管的扩张受患者本身病情影响,手术显微镜下破裂出血,李修在畸形血管处用电凝处理切断,又做了结扎夹闭,切完后沿着静脉向头端解剖。 十分钟而已,血液由动脉性转为静脉,血压仪不再发出令人心慌的蜂鸣。 止血后,硬脊膜是另一个外科医生缝的,李修进来出去从头到尾就看了林预一眼,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否定了他的方案,一句是叫他下去。 “你看,你不过如此” 李修留给他的背影上是没有说出口的第三句话。 50-2 “江总..要叫林医生等一下吗。” 七个小时的时间,从下午到深夜,江惟英全程静坐,姿势几乎没怎么变化,不管是他的脸色还是手术室里跌宕起伏的止血,都让冯泉不怎么敢说话。 江惟英双手在腿上撑了下,站起身来。 手术灯灭了,他们站在二楼,从这里看下去,只有个女人等在手术室外,她也等了很久,开门的一刻惊醒了她的走神,弹跳一般从座位跃起,她想扑到推出来的手术床边,但看了一眼就被医生隔开了,她也不敢大声说话,枯竭的眼睛里流出来的不是泪水而是浓浓的无措和心疼,她紧张地看了一圈,不知道问哪个医生才好,眼神兜兜转转地哀求着询问“医生!医生!孩子怎么样!手术还顺利吗?” 医生们面面相觑,看得女人越发慌张,早前她就见几个医生急匆匆进去,以为不好,害怕得发抖,这一会儿见他们的表情,就更是心里没底了。 “小希妈妈,别紧张,是这样的,手术还算顺利,只是过程中有过出血量较大的情况,目前手术完成后已经正常了,但还要在监护病房里观察几天。”护士摘了口罩,尽管疲惫的脸上压出了几道红痕,却还是挤出了尽量亲和的笑容。 “那个新的主治医生呢,那个...那个林医生呢?” 林预比以往迟钝,他一出来,众人便自动往各自要去的地方散开了,小希的妈妈追着去病房的推车跟了几步,又转身再度走了回来,她双手向林预伸了伸,又连同微微佝偻的身体一起退了回去“林医生,我家小希,会没事的吧??” 林预无法回答她,略微点了点头。 她眼里的希望太多了,铺满了一双眼睛,一个农村女性,明明四十来岁的年纪,看上去却已经老透了,白发掺杂在整齐的发丝发缝里,眼角堆叠的皱纹都是在病房门外日日夜夜里长出来的,生活压弯了她的腰,数不清的零散工作腐蚀掉了她的双手,她终日疲惫,节衣缩食,原本是根本供不起停留在这医院里一分一秒的。 这便是母亲的意义吗,林预没有,原本也不能体会到来自一个母亲的理所应当。 第56章 他曾经以为自己无法理解世上任何一种浓烈的感情,直到这一片刻。 这一片刻,女人在走廊左顾右盼,偷摸一样低下头在那破旧起皮的拎包里摸出个东西,是个土黄色的信封,上面什么字都没有,只有一排空着写邮政编码的小红框。 她往林预手里塞了塞,有些窘迫“对不起,林医生,我知道你一定看不上,但是不给这个我安心不了,本来应该手术之前要给的,但是手术提前了,我又没法见到你。” “这是什么?”薄薄的一个信封,见他问,女人更是难堪“是..是很少,对不起,真的很少。” 林预知道了,是钱,他握在手心里,要还给她“这个不能要,不合规矩的。” “这里没有监控的...”女人往后缩着手推拒“林医生,你是好人,你常常去看小希,都是中午晚上没有人的时候,我都知道的,我特别谢谢你,孩子特别喜欢你,每天都趴在玻璃上等你,一有脚步声就下床来看,林医生,我知道的,你心地好,是好医生” “我是么...” “是啊!”女人露出了苦涩的笑容,她看着那信封低头嚅嗫“我看着你面熟,真是对不住,我家里没有你这种好样貌的人,但看你就是亲切,像认识你一样。其实我不是要给你送礼的,你看上去辛苦,都不怎么笑,我想给你买点吃的,但是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我实在是...” “我真的不能收,你拿回去吧。” “不不不”女人粗粝的手指尖划过手背,短短一瞬,两个人都避了避“你就当我是个老大姐吧,钱很少的,只够吃点平常的东西,手术到这么晚你也去吃一点,就当大姐谢谢你” 不待他再推辞,女人急忙又要往病房去了,尽管她睡惯了走廊的椅子,看惯了隔着玻璃的孩子,在这劳累的一生里匆忙奔跑,被人间疾苦刻薄相待,她依旧没有抱怨万物,大约是自己太过辛苦,所以才总是会先见到别人的苦。 林预捏着信封,他没有打开也没有再做回绝,他折叠好拿在了手上,稍后又放进了口袋里。 长久的疲惫融进了深夜空旷寂静的走廊里,林预缓慢地走到办公室里才渐渐感觉到全身的酸麻,他将桌面上的纸张归拢在一处,腾出地方来写报告,字才写了几个,精神已经集中不起来了。 整个办公区剩了他一个人,偶尔会听见头顶空调冷气的通风声里会夹杂自己的呼吸声,林预环望四周,空旷无边,他不会因为自己一个人而觉得寂寞或孤独,但在这走神的迟滞里,他几乎会立即想起那些被刻意掩埋起来的空白岁月,那十八年的空旷和此时此刻的空旷,几乎是一样的,都是隔着层厚重的单向玻璃在看人世,周遭安静得像沉在深深海底。只是现在,他身体耐药水平已经太高,失效的药让失灵的五感不受控制地开始张牙舞爪,他越来越难以维持以往的平静,所以此刻才会觉得无法适从,若有所失。 腹中饥饿,胃部再次痉挛起来,这种程度的疼痛对林预来说等同于早起的闹钟,可以忽略不计,他拿出包轻易就能找到江惟英说的鸡蛋,与此同时,指尖却触碰到了别的东西,手感奇怪,林预顺手把它抽了出来,那密封袋被揉搓的声音非常细微,是家里做饭的厨娘常用来装水果或面食的,里面是一只很大块的面包,摸起来怪则是因为上头铺满了各式各样的大粒坚果,林预放在鼻子下用力嗅了嗅,隔了几层袋子依然能闻到谷物的香气,他小心细致地拆了袋子,脸上渐渐有些自己也发觉不了的柔软弧度。 第51章 冯泉一路跟在江惟英身后走出了大厅,江惟英不紧不慢,走到湖边甚至有闲空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 “他受贿了”一出口才觉得嗓子干涩,江惟英咳了一声“院里是不是有受贿要被开除这一项” 冯泉摇头“管理条例上数额大于五千才会被开除,一千以下是记过处分...两千以上五千以下是降职罚薪..” “林医生那里面...应该不超过五百吧。” 江惟英没说话,不知道是没在听还是纯属不高兴。冯泉也不敢轻易地判断出他是否真的生气。 但他觉得自己还是拎清楚现状比较好,他跟了江惟英十几年,起初只是宣传部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编辑,学历在这个集团财团百强企业里倒不至于一文不值,但是遍地都是学历,他不想在一群鹤里面承认自己是一只菜鸡,就只能靠努力,尽量在一群鹤里面证明自己也是一只鹤。 他死活也没想到他的机缘是因为写字。 这个时代用笔写字的人太少,但他的爷爷是老师,从小教他写字,虽然这也没影响他写字水平一笔潦草,可是江惟英偏偏看中了。 那是一份集团的年终总结,十年前那时代里,为表诚意,都是要张贴上栏的,制药集团的总裁来做年终慰问,走走过场,明明是连手都懒得伸出来一握,却还要装作亲和认真地看他们满墙的吹嘘遛马,冯泉的字,丑得有型,他的字体是圆形的,所有的字看上去都像是各个囫囵的圈堆起来的似的,毫无笔锋,一看就是种任人揉搓的好欺负样子。 偏偏他那篇洋洋洒洒的圈就张贴在江惟英的步伐停留处。 那年春节后,冯泉调到了集团27楼总裁办公室——旁边的大秘办公室里学习。 他从大秘书办公室里的跟班升级成了小助理用了半年,从小助理混到江惟英面前做大助理只用了两个字的时间。 那天他被传进办公室,那不是普通的办公室,松软的地毯洁白干净,却毛绒绒的,他下意识担心自己的鞋脏不脏,其次才担心自己走不稳,往里走了好一阵才见到江惟英。 他穿着衬衫躺在地上,头下枕着手臂,自下而上皱着眉打量自己,腿边是无数散乱的纸张,冯泉讨好地想去捡,江惟英“啧”了一声。 其实也是许久后,他能经常出入这间办公室时才知道这片地毯是不能踩的,进了总裁的休息区,全都要换鞋,但江惟英当时看到了他穿着鞋踩上这宝贝的地毯却也并没有真的生气,或许是不值得生气,或许是被别的原因一起赦免了。 江惟英出生就富贵,相貌身材气质连同看人的眼神,就算这些东西不是跟富贵一起出生,但被先天蓄养的周身气势躺着也能压死普通人。 那时候冯泉站着都发慌,只能从一声“啧”里听出他的不满,却连与他对视都胆怯。 “写字给我看” “什....什么字?” 江惟英幽幽闭上眼睛,连呼吸都透着不耐“去地上找一张。” 冯泉收全了地上所有的纸张,挨个全翻遍,终于找到了相同点,那就是每一份的协议的签名上,都有相同的名字。 那些包含各种金钱数字已经框框条条的协议冯泉压根不敢多看,他犹豫惶恐极了,颤颤巍巍地誊抄了自己的猜想。 江惟英懒得伸手去接,只抬眉看了一眼。 到了下班时间,连楼下大厅负责监督刷卡的保安看见他,都会急急忙忙跑上来为他刷卡开闸,半躬身称他一声“冯总助” 冯总助会有这飞黄腾达的一天,全靠谁所赐他再明白不过。 即使是坐480个小时的飞机他也得坐,即便是横穿四大洋去找他也一样要去找,他实在太能体会这两个字的力量,早在他目不识丁时就已经凌驾在所有高度之上。 那是软肋吗。江惟英孤身坐在湖边,他看上去还是像当年躺在地上一样的雅致贵气,这么个人,冯泉见过他喜怒无常里的张弛,也敬佩他如此富有却仍能不辞辛苦不懈怠整个集团的任何事物,他总是能在顶峰的绝佳处游刃有余地谈笑风生,眼中的男女金钱权利似乎从来都只是游戏,他本应当在商界桀骜一辈子的。 可每个夜晚,他的庸常就把他带去了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的江惟英会在转机的机场里慌掉了神,话都说不出,也会在这样的夜晚忘记自己长坐了七个小时,仍累到需要在湖边坐下来。 这是软肋吗。 这分明是有毒。 江惟英皱眉用手掌按了按脑子,冯泉想扶他,被他抬手制止了“你先下班吧” “司机我已经让他下班了,我先送你回去。” 猝然的手机铃声响起,不仅是冯泉,连江惟英都迟疑了“我的?” 冯泉把电话拿出来时看了一眼,瞬间困倦的眼睛努力睁了睁,“智障阿狗”来电。 他小心地递过去“是林医生” 江惟英稀奇极了,林预第一次给他打电话。 电话躺在手心,铃声在半夜的湖边响得很诡异,江惟英迟迟没接,而是仰头看向外科大楼,那里依然灯火通明,林预就在里面,他们其实刚刚才分别不久,江惟英觉得好像很久没见过林预,陌生得有点厉害。 “不接吗” 51-2 没有接,林预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江惟英应该是已经睡了,他把方才摊平在桌上的信封又折叠起来收回了书包,复又拆开面包的包装袋,对着面包匆匆咬了一口,吃不出太多感觉,但是香气浓郁,林预觉得这应该是个比馄饨要好吃很多的东西。 第57章 他看了好几次手机,第一次没有在值班后留在医院过夜,他早已学会了怎么换乘,怎么坐地铁回家,下班后算好地铁站开门的时间,抬脚往回去赶。 客厅里的灯暗着,厨房的灯也没有开,桌上本该有一桌还在保温的温热食物,也没有。林预轻声放下包,江惟英平常不准他把包带进玄关内的地方,也不让他把外面的衣服穿进卧室,但林预却觉得有些跟手术室里出血止不住差不多的心慌,他对世界上大多数东西都很麻木,只有脱离了药物,不受控制的脑神经就会让他产生病态的敏感,就像他此刻犹豫地、缓慢地径直走上楼梯。 “啪”一声,卧室的灯就亮了。 江惟英也没有了。 窗外六点的光掺杂了大片的深蓝,黑得不纯粹,温和得又不彻底。 手机被反复按亮反复关闭,终于发出没电的警告,林预心底里排斥各种警报声,他也不喜欢给手机充电。 他躺在被子上,摸了摸床上的温度,很凉,他的眼睛盯着门,要是江惟英这个时候出现了,一定是会骂死他的,但一直到外面的光晒得他背都发烫,江惟英还是没来。 他不知道江惟英是不是又生气了,会因为哪件事呢,他做了很多让他生气的事,这次应该也会被骂很久的。 林预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隐约听到楼下开门的声音,他立即睁眼又立即闭眼,心脏慌乱地跳,但很久之后没有任何动静,他又犹疑着走出去看,这才发现原来只是做梦的幻觉。 手机还剩百分之十的电,林预再也睡不着了,他甚至老觉得手机震了一下,拿起来看又依然是错觉,他也不知道怎么了,时间越久,他脑子里就越是会涌出些轻度的恐慌,这会让他想很多不应该想的东西,这样不好。 “江惟英,你的电话我没有打通。” “江惟英,我去上班了。” 江惟英用指尖磨蹭着手机的边沿,有些太过用力,本是倒圆的角硬是让柔软指腹有些微疼,他这才退出了短讯的界面,按灭了屏幕。 老宅子的待客厅临时成了紧急会议室,公证处的,法务处的,光是律所的,就来了两三家不同公司的,这一夜过去,连江惟英都被他们闹得头疼,更别说就只剩下一口气的江伯年了,要是听他们吵上一个小时,估计昨天晚上就能到站了。 江惟英忽然站起身,走到窗边把窗子推开了。 清晨的气息半是冷冽半是清纯,被吹起的窗纱像是少女的长长的裙摆,带起一阵浅淡含蓄的花香,几乎所有人都忍不住同时吸了口活气。 这江家的园林是极其精巧别致的,有风有水,太湖石下鲜红的锦鲤惬意摆尾,流动的池水蜿蜒清澈,争吵声一停就能听见细微的潺潺声,远处的廊榭旁铺了一整条花路,近处的玻璃下低矮的灌木四季常青,浓淡相宜的景色十分养眼,真正的富贵十足。 在座即便整夜都在为这家的巨额产业焦头烂额恨不得掐死对方,此刻却无一人多说话,一是确实吵累了,二是大家其实也都明白,局外局内不过只有一人,吵来吵去,最终不过是换个方式到他手上而已。 这一夜相处,看得出来江惟英不是外界传言的那样桀骜不可一世,当然也不是什么平易近人好说话的,事实上他几乎不怎么说话,漫不经心地听他们吵吵架,聚精会神地玩玩手机,困了便撑着额大方地闭眼。 “小江总,集团跟置业的事务仍有管理公司打理,这一点我们在重新审计核查后经过您和老江总确认同意暂不变更,剩下的主要就是遗产方面....” 说话的人推了推眼镜,努力生出一副认真悲切的样子来“老江总昨日正式宣布脑死亡,虽然很突然,但遗产上的东西太过杂多,除了明确分配的,还有一些纠葛在旗下产业股权分配上,目前又有变更..所以....” “还需要您的决断才能对外公布消息,避免造成动乱” 江惟英始终是个融化不了的个体,不站在任何一边,像个审判者在旁观自己的产业,他听完只是发出了笑一笑的声音“你们随便说说,我也随便听听,大家不用太当一回事。” “可是江总!我们的工作总要按程序办的啊,江总若是一过世,如何发布,产权明细,哪怕是措辞我们都得要好好商议的,更何况现在涉及到了一部分...”这是集团的法务,他显然有些焦急,说了一半皱眉不耐地瞥向了律所的人,眼神里像是责怪他们不懂事,非要逼他说点不能明说的。 江惟英转身微微抬起下颌“星桥吗。” 众人面面相觑,江惟英声音里的温和不堪细查,脸上是早有预知的一点微笑,堆在唇边像是一盘精致菜肴配赠的装饰,非常敷衍,他摇摇头,话语里没什么道德负担“这个时候没什么不能明说的,星桥一期违背法律,违背人伦道德,违背了一切为人类服务的医学宗旨,这个项目本就不应被世间所容,被取缔是应该的。但是二期。” 他的声音仍轻,只是字与字之间清晰得有些冰冷“二期我接手了,我确定他合法合理,不会失败,所投入一切代价都由我承担,不予集团挂钩。” “小江总,您可能不知道,这里面是有补充协议的,如果继续下去就要涉及更隐晦的一些东西,那就不适合这么多人在场了”一直没有发声过的,是董事会的律所,他们全程都相当低调,保持着同样旁观的眼色,存在感,在这件事中能发挥的作用不大,但冷不丁的冒一句,众人都会因为不知情而皱眉。 江惟英侧目看他,眼中有几分轻淡鄙薄,他向来跟董事会不对付,人人皆知,却都不明白江惟英为何这样明显,那人再欲张口,已被江惟英打断“方律师,注意言辞,我也有补充协议,建议您可以保持沉默尽量沉默,如果您的言辞涉及了我的隐私,您就要接受我质疑你不专业的后果。” 方律师只是微微皱眉,稍后又举双手轻松笑道“小江总,不必紧张,我的意思很简单,我是董事会派来的,自然为董事会办事,所涉及项目内的私事,自然是要理理清,一期二期怎么会完全没有关系呢?如果一期二期是有关系的,那么两件事就是同一件事,不是么?” 如此明晃晃的威压他毫无惧色,江惟英很明白他的底气何在。 如果悲观是一种长久的远见,江惟英的远见就会长得像一条银色的河,他对任何事都以最坏的打算开始想,补充协议这种东西往往是在能见人的正式手续外补充进去的不能见人的东西,反人类的就是,它也合法。 那协议是什么,猜都猜得到,只能林预。 林预加入了二期,就在一天之前。 他能如此顺利,绝不是他一个人的能力。 林预是个违背人理被创造出来的私生子,是个试验品,是一种药材,是参与者。 每一个理由都是能把一期二期串起来的证据。 江博年用林预在一期做了什么,用了多久,都是他曾经不能深想,不想去看去知道去了解,却又控制不住靠想象去猜的内容,在这件事上,江惟英只能接受他猜的内容,永远都不能接受事实,他痛恨,恨江博年,恨星桥,恨林预,谁提,他都恨谁。 他用了很多手段,他催进度,买星桥,垄断星桥,是为了有一天能控制星桥,灭掉星桥,他怕来不及,他要它活在手上也死在手上,什么基因锁什么临床数据,就算做出来了,也只能由他控制在手上,等他有一天死了,星桥就必须跟他一起死,他花了很大的代价要终结这个时代,绝无可能容忍它多活一天,哪怕它真的可以制造新生。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半辈子给别人挖了很多坑,都是为了让自己畅快点,但有的人就是会一踩一个准,捞上来还是会掉下去。江惟英已经不想生气了,他的脑子和他的心脏已经能共频共情。 眼睛说“呀,又有人掉下去了呢” 心脏说“啊,我他妈又不舒服了” 脑子说“哦,又是林预啊。” 林预会说什么呢,林预说“江惟英,我去上班了。” 你怎么能去上班呢,江惟英真的不能理解,你应该去死才对。 “小江总?您看,重组公示期后,董事会的留任和股权分配您还有异议吗。”方律师志在必得的笑意中潜藏着某种可能性,这暗藏着优越感在江惟英视线的能见度里显得格外生猛。 这意味着,他做的一切几乎都白费,他的时间那么少,少到只够叹息了。 “有啊。”江惟英低低一叹,看了看一整个房间各个派系的人,闷了一夜,油光满面,各个都像是蒸完的花卷一样,浮肿难看。 “人是不是只有在一无所有的时候,才会想起曾经也得到过恩惠的眷顾?”他目光放平,眼神悠远,完全没有被挟制过的愤怒,而是坦然又宽宏的,虽然江惟英并不是个宽宏的人。 “方律师,你以后会想起我吗。” 方律师皱眉。 第58章 “好了,大家以后都是一家人了,那就劳烦各位以后也多照顾我江家第二顺位的遗产继承人。” “小江总!” “江总!你不能这样!” 目瞪口呆的比比皆是,两方律师同时出声,方律师更是大惊失色。江惟英挑挑眉“有什么不能的,星桥我不要了。” “江总..您在说什么...您是..” “江总有小孩?” “江总....是说之前老江总认养的女儿?可是遗产上并没有她的名字,江总..这还是要谨慎的。” 江惟英有一种无耻的快乐,他哈哈一笑,摆手压了压声音“各位,这是很长的故事,具体的基因检测报告,身份证明以及其他的手续内容我会叫秘书整理清楚一同公布。” “是我们江老院长的故事,不赘述,我无法替父亲做道德审判,但是我作为儿子,依然可以弥补一些对兄弟的歉疚,其中也包括你们好奇的一些秘辛过往”他眯眼笑看方律师,洁白整齐的牙齿露了露,叫人第一次知道如此温良的语气里也能藏住这样的凶恶。 “比如,我弟弟林预出生便是个与我父亲一样的稀有血型,我父亲热衷于对医学的奉献,在董事会全体成员知晓并同意的情况下,才促成、建立了星桥一期计划” “江总!!您这是诽谤!!” “嘘”江惟英神情滴水不漏,蕴集在眼中的愤怒情绪已经随着他的话语和情绪越发尖锐和冰冷“我还没有说完。” 没有人敢说话。 “是董事会不知道吗?不知道怎么会通过计划?不知道怎么会有补充协议?不知道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仍然能拿出这样不道德的东西来威胁我呢?我不过是想要一个干净的医院,毕竟我们为道德服务,为人类服务,而不是为反人类服务。” 方律师咬紧牙关,已经非常清醒的认知到这个人的疯狂和恐怖,他信口雌黄,不在意家族的名声父亲的声誉,企业的安危大盘的动荡,他甚至半点不考虑退让...没有任何余地” 这是真的触怒了他,方律师脸上霎时的痉挛,心里的闪念让他不敢深想。 “至于我为什么反感董事会,就是这样的原因,无形中,我弟弟林预已经因为这样的血型被迫成为了星桥受害者,期间的实验情况各位如果有调查需要,可以同我的律师去协商了解,也不赘述,比较令我心痛,不忍多提。” “江总...这真是...真是意外....” “哎,谁不是呢。”江惟英怅然笑笑,状似伤心忧伤。 却有另一些声音冒了出来“但是老江总现在已经没有意识,更不可能更改早前拟定的遗嘱,所以在遗产部分,并没有...。” 江惟英认真点头“大家都是一家人,这些都是我交代给你们的,至于我说的继承顺位..。” “为了以防万一,也为了弥补他,我签署了他的意定监护,他不用继承我父亲的遗产。” “他会继承我的。” “.........” “..........” 第52章 电话没有接,短讯也没有得到回复,林预睡不好觉,很早就去了医院,除了要去巡房,今天也是第一天去实验仓报道,离他要完成的事情终于只剩了最后一件,他出站后仰头看了看医院的大门,却丝毫没有感觉轻松,空气很潮湿,感觉隐隐有雨要下,有了秋天的凉意,一想到秋天要到,林预就加快了步子,低头一路往病区疾行。 “主任早” “早” “林主任早” “早” “林医生早啊” “早。” 林预来医院太早也是个稀奇的事情,平日大多是踩点打卡,少数时候都在迟到,也很少能有人跟他搭得上话,不合人缘是他除了脸之外最显著的标签,只有这次在被频繁问好后,医生护士才知道“哦,原来别人说话林医生也是能友好回应的” 林预换完衣服拿着病情低头往特护区走,眉头紧紧皱着,脚步也快,那个小希术后情况并不是很好,人没有醒,且后半夜开始持续低烧,这让林预有些焦灼,路都来不及看,走到走廊拐角处时被人拦住,他甚至头都没抬上来,先说了一声“早。” 但回应他的是一记锤在他腹上的重重问候“去你妈的早” 疼痛来得迟缓,病例摔落在地上林预甚至下意识想先去捡起来,手伸出来便被秦兴一脚踩在地上,指节被碾得发抖,林预一语不发,死死咬着牙“秦..秦兴,你先让开..” 他嘶声喘着断断续续的粗气,单膝跪在地上,左手按在腿跟腹部的中间,眼神却是落在那被踢到了很远的病历夹上“让...” “真他妈坏得可以。”秦兴松开之前又狠跺了一脚,林预整条手臂都在发颤,弯下去的腰还没直起来,秦兴已经提着他的衣领一把将人拽起来扔到墙上,林预闭着眼睛,脸色白里透青,唇上是一点颜色都没有,看上去相当弱势,但这根本掩盖不了这个人本性的低劣和品德道德的低下“真行,这样你都能把我搞下来,你是本事通天啊,有后台就是了不起啊,想要什么有什么,看上什么抢什么,你是怎么做到的大,靠脸?” “就是这张脸吗?”他提着林预的衣领,用力卡住林预的脖子抵在墙上,林预手上全是擦伤,鬓角额头冷汗直流,他频繁地眨眼晃动脑袋,张着嘴仰头急促地呼吸,用力将秦兴推开几步,扶着墙弯腰抵御疼痛,他一句话都没有辩解,仍是努力往地上的病例走去。 秦兴再次将病例踢远,林预没有够到,转头冷冷逼视着秦兴讥讽得意的脸。 “看什么?你不是本事大么?去拿啊”不待林预向前,秦兴先一步捡起病例,他随手将手中的病例伸出窗外,林预狠狠皱起眉,想去抢夺,但他一靠近,就再次被秦兴一拳重击了同样的位置。 疼痛只是尖锐的一阵,霎时眼中脑中几乎是一片漆黑,林预的嗓子里鼻腔里瞬间涌上了浓烈血腥味,他仰头靠在墙上,喉结连续滚动,明明是睁眼看着秦兴愤怒地指控着自己,但他却什么都听不到,他也不感觉有多疼,但全身都软得令他慌张,他担心自己看上去太惨,于是抬手擦额头,又看见自己的手破了,便把手收起来放进了衣服的口袋里。这缓慢断续却仍是称得上云淡风轻一连串动作让秦兴嗤笑起来。 “真能装,你到底在装什么啊?”秦兴一靠近,林预便觉得难以忍受,不是恐惧,而是厌恶。 这张脸似乎无论是什么表情都不影响他的美观,而这种美观直接影响那些上位者的三观。 这社会上最可笑的一句话叫“社会是公平的”,这世上最滑稽的四个字是“人人平等”,公平他妈个鸡,平等他娘个屁。 所谓的公平是你寒窗苦读几十载就盼着有朝一日出人头地,为这份劲儿你挤破脑袋终于进了梦想之地,于是你朝九晚五兢兢业业生怕出一点错,然后你就以为所有的人都跟你一样。 平等则是你站在你以为的公平人海中比赛,你叫喊着,不知疲惫地奋力游着,你游得越快越不敢回头,因为你已经把太多人踩在了脚底,但你无所畏,你要赢了呀,但突然有人仅凭着一副嘴脸就凭空挡在了你前面,他稳稳占据了第一的位置,理所当然地举起胜利的旗帜。这个时候平等就会来告诉你“这场比赛的规则是可以使用工具的,如果你也有的话。” 秦兴无法去质疑在这个世界上运行的各种规则。 所以他只能讨厌这张脸,他恨不得直接去撕掉林预的脸,撕掉他虚伪的道貌岸然理直气壮,他气红了眼睛,目光发直,脑子里全是压制不住的恶念,他因挣扎在其中的理智而痛苦无法抑制,再次向林预用力挥拳。 林预抬起手臂挡住他,没有受伤的一只手用了全力桎住了秦兴对自己的攻击,秦兴赌错了林预的表情,他不害怕,也不疼痛,要比这些情绪高级很多,削薄的脸上是该死的平静,仍然冷淡地要死不活,眼睛里的情绪空得很抽象,即使被爆揍了一顿,仍然也没有将人放在眼中,像是被谁揍得,为什么被揍的,他全无所谓,毫无愧怍,甚至死不悔改,秦兴眼睁睁看着林预另一只破烂的手从自己的手中轻易拽走了病例,又一把将自己推了老远。 “你他妈的..” “秦兴。”林预背身咽下一口血腥味“今天你殴打我,到此为止,我会当做没有什么过。” 秦兴笑了“就算我每天打你一次,你又能怎么样?” “不能。” 林预拍了拍病例上的灰尘,用袖子去擦脚印“我不会跟你打架,但你再打我,我就会因为出血而出现危险,我如果被发现有危险,你也会有。对你来说就更不划算了。” “你放屁,你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你当我不知道??你不就是江惟英的小白脸吗?你不就是靠着江惟英上来的吗?什么老院长小院长的,你们要不要脸?追着他的人可不少,有你就有别人,儿科新来的,据说跟你一个路子,我倒要看看,你们谁爬得高” 第59章 林预浅浅吸了口气,不知道是哪里疼,反正挺疼,但他维持着体面,只在检查自己身上的灰尘时轻轻按了按腹腔,没有察觉骨头有什么问题,便抬眼问秦兴“你还需要打我么?不打的话,我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忙。” 秦兴被迫凭空接受了谅解,林预离开的脚步平稳康健一如往昔,完全没有因为被他揍了而露出任何能让他愉悦的痛苦,想象没有达到效果,秦兴一拳锤在窗子上,玻璃应声而裂,他这才微带诧异地看着自己的手。 52-2 “情况不是很好,李主任刚走,开完药已经开始输液了,说是如果持续发烧可能会出现术后感染,哎,我已经交代在做准备了。” 护士长轻声交谈,林预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后侧目看向病房前座椅上的女人,护士长目光跟过去又是一声叹气,语气更沉重了些“算起来她起码两天一夜没睡了,就那么盯着病房,是个辛苦又伟大的妈妈。” “嗯,她吃过饭了吗。” “嗯?”护士长难得见林预关心人,脸上也浮现了一丝宽慰“没有看见她吃东西。” 林预在口袋里掏出了钱包,钱包里的钱币并不是很多,他将粉红色的几张都拿了出来交给护士长“麻烦您找人去买点吃的。” 护士长爽快接过“不麻烦。”她眼睛在扫过林预的钱包时眉头皱起,惊呼出声“啊呀,你的手怎么了?” 林预的手极其白,惨白,因此青筋跟鲜红渗血的擦伤都十分明显且突兀,这会儿指节都有些僵硬了,林预试着伸直再蜷起,看着微微发抖的手,他想藏已经来不及了,护士站前很快围上几个护士,纷纷露出焦急心疼的神情。 她们皱起的眉不像林预那样随时随地,跟眼里的情绪几乎不发生关系。 这些皱起的弧度都是眼里的关心堆起来的,真真切切,林预被人拉着手,小心翼翼地往他手背上涂双氧水消毒,紧张得脸跟耳朵都在发烫,却没有立即把手抽出来,渐渐放松了肩膀。 “谢谢。” 于是她们又笑起来,她们笑起来是好听的,好像身体的疼痛都会好一点的那样好听。 在她身边坐下的时候,林预有些僵硬地闭了闭眼睛。 “我叫,白铃,铃铛的铃” 白玲还是穿着这件紫红色夹着白的碎花衬衫,洗得太多,领子已经撑不起来,塌在肩上,她把纽扣系到了最高处,头发梳得很整齐,是个很爱干净的女人,她看了一眼林预,眼角一弯,全是沧桑皱纹“林医生,我今年才三十七岁。” 似叹息惆怅,充满疲惫,干裂的嘴唇掀閤缓慢,语调又轻,林预渐渐将背靠在了椅子上,轻轻舒了口气。 “别人都觉得我快五十了” “不,你三十七岁。” 女人点点头,她眨眨眼,迅速抬袖子擦了擦眼眶“嗯,我三十七岁。” “林医生,我很辛苦地走了很久的路,我找了很多医院都不愿意收我们,这种的医院...”她水亮的眼睛在四周看了一圈摇摇头“这种医院我根本不敢想的。” “好心人捐助的定点医院,说是能治的,我把孩子背出了城,他受了很多苦,其实我知道很难治,不一定治得好。” 林预没有说话,他看着这件紫红碎花的衬衫背后,有一些地方抽丝了,有一些地方全是线头。 “应该是治不好,难的吧?即使是这样的大医院。” “但是能活着我就特别开心了”女人咧嘴笑了,像是证明自己真的开心一般“你都不知道,我多怕黑夜,其实我也怕白天。黑夜一到,一天就要过去了,孩子也要睡觉了,看他的时间就又少了一点,但是白天一到,我就要去上班了,我还是见不到他的。” “可以不上班。” 白玲摇摇头“不可以。” “他的治疗是免费的。” “好心人真的很好,救了我们的命,给了我们母子这么长还能相见的时间,我很想见见他,但是我无论怎么问,都说找不到这个人。” “我不能心安理得的用这些钱,他也是很辛苦努力挣的,我也得尽所能地努力,这样才不会对不起我的孩子和我的恩人。” “万事尽心就好了” 林预垂下眼睛,喉咙干得像一口枯井,他用力睁着眼睛,企图抵消一些溢出来的情绪,却被白玲轻拍了拍手,她的手不像她的年龄,枯黄粗糙,她这个人也不像她的名字那样清秀,但就像白玲说的那样,林预还是在她身上找到了一些熟稔得让他动荡的情绪。 “林医生,我知道你尽心了。” 她勉力笑了笑,手上的温度随即就要撤离,林预反手忽然抓住,白玲温柔而疑惑地目光投向他,林预紧紧握了下她的手心“你会原谅我吗。” “你没有做错什么,你对我们很好,林医生。” 林预摇摇头,他只将那温暖干燥的手心留了浅短一阵就松开了,他的心情并不好,全身沉重得凑不出一丝分量能为白玲挤出些笑容来。 他甚至害怕坐在这里,害怕听到不好的消息,害怕小希降不下来的温度。 他也害怕每个白天和每个黑夜,怕时间,怕一切,什么都怕,最怕清醒,清醒的每一天都是对他的折磨,如果不是这些必须要完成的事,他更愿意成为一个无知无觉的精神病患者,那个时候他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是谁,他就会无所畏惧,再也不用担心害怕。 林预逃也似的离开病区。 他几乎忘记他要去实验仓报道的事情,迫切地想找个地方把自己埋起来。 去哪里呢,去哪里好? 52-3 林预浑浑噩噩地坐在一片狭窄的黑暗中,他显然是在这里获得了一些隐秘的安全感,但精神上稍一放松,身体里的疼痛就会立马宣泄而出。 屏幕暗了又亮,亮了又暗,这次他不敢打开手机的电筒了。 总在这种满身不适的时候想起江惟英,林预知道这件事的本身很卑劣,所以他不光会想起江惟英,也试图去找找别的可以转移注意力让自己平和下来的东西。 少得可怜,几乎没有那种美好的时候,他这辈子跟美好都挂不上钩,于是他最终能想到的一切,依旧只能跟江惟英有关,他确实是个卑劣的人。 江惟英这次会生气多久,离开多久林预不知道,他只希望不要太久,林预能感觉到他这次生了很严重的气,把做饭的厨娘都回收掉了,如果他不回来,林预连吃什么都不知道,他已经很久没操心过自己每天要吃什么,这种感觉很荒谬。 林预记忆中所有食物的味道都来自于江惟英,他的脑袋很聪明,即便不会做菜,但是看菜谱做出来的东西也都很好吃,也好看,跟饭店里的差不多,林预就学不起来,刚到国外的时候,吃不惯冷食,吃得最多的就是面包,房东珊卓严厉告诫过他不能每天吃面包,可是他找不到更方便的东西,于是珊卓教他做菜,教了各种中式最简单的菜式,林预都没能记牢学会,唯有土豆泥比较方便,加些牛奶黄油煮一煮也很方便好吃,珊卓告诉他,如果以后实在不会做放调料的菜就放甜的,至少不会太难吃。 林预这些年始终保持着这份宗旨,即使是在他后来彻底失去了味觉的日子里,潜意识仍然觉得只要是甜的,就都是好吃的东西。 突然就饿了,饿了也会想起江惟英,林预再次看向手机屏幕,内心隐约泛起酸涩,这次,就这么生气吗。 陡然间,林预觉得嗓子一阵麻痒,接着忽如其来的咳嗽就再也没能停,起初是断断续续,到了后来他不得不站起来咳,越咳越疼,肺像被一团棉花堵住无法舒张,不怎么好受。 林预心里暗道麻烦,吃药跟不吃药对他来说都是灾难,彻底咳过一阵,他乏力地在维尼熊的内胆里伸直了腿,到最角落的位置里找了处地方休息,他再次给江惟英发了短讯,等了些时间依然没有回复,他只好闭上眼,叹息声里失落难掩。 第53章 “老院长..情况怎么样?”老胡对着他无声摇了摇头,冯泉眼睛在室内环了一圈。处理完江惟英交代的事情后他第一时间便赶了过来,连家都没得及回,生怕不敬业。 他将材料全都整理好做了汇总,来的路上也粗略了解下这一夜的跌宕,上午的安静来之不易,像一壶放在燃气上开始冒小气泡的水,随时会因为老院长的离世沸出滚烫的水花和尖鸣。 院子外站了稀稀落落站了不少冯泉觉得眼熟或面生的人,那些人小心地朝内张望,偶尔三三两两地交谈,目光里多少都带了点期盼,他们不能比做高飞盘旋的秃鹫,只能说是聚集在腐肉附近的微生物,猥琐地窥视着,迫不及待想上前分解一顿大餐。 室内极安静,厚重的地毯踩上去没有声音,佣人端了些食物轻放在桌上,老胡朝窗子边努了努嘴,冯泉看过去才察觉是江惟英坐在那里,显然是已经维持了这个姿势很久,老胡又开始叹气,冯泉换了鞋接过他手上的毯子朝江惟英走了过去。 第60章 十几年过去,江惟英不再是随意躺在地上睡觉的恣意样子,他很清爽整洁,精致矜贵的修养散布周身,即使是在椅子上睡着,依旧会保持着良好的坐姿,衬衫系到领口,领带平整,连西装袖口下露出的衬衫腕口都是十分干净洁白的,全身没有一丝皱褶的痕迹,若不是睡着,外人是看不出他半分疲惫不济的。 毛毯轻轻搭在他膝盖的瞬间,江惟英皱了皱眉,他手一动,微微握了下冯泉的手背,一触即分,很快又不满意地再次眯眼重新睡了。 江惟英一直在各种七零八碎的梦里不断穿梭,明明没有睡熟,偏偏一个接一个做梦,典型的肉体想睡觉,大脑皮层不愿意。 就像走过来的明明是冯泉,他在梦里面看见的却是林预。 林预自己怕冷,就觉得别人睡着不盖被子一定会冷,能放暑假的都是大热天,那个下午他往自己身上盖了一层被,江惟英差点热死,但什么都没说,翻了个身背朝着一边冒汗一边忍了。 再想到这事,江惟英猛然又记起了那该死的两块五舒肤佳,那被子里也是那该死的便宜味道,热烘烘的,廉价的味儿大,他盖了一下午,身上那味道几十年都没散。 江惟英脑中闪过那一天林预的脸,梦境就跟着来到那个时间,这个场景一到,江惟英当下第一反应不是去寻找里面的谁,而是很担心会有人来叫醒他,至少现在,他希望时间能过得慢一点。 “下午去看电影吗,诺兰的。”姜辞拿着不知哪来的预告的宣传单,从房间走出来顺口问了江惟英一句,林预盘坐在沙发上看书,姜辞坐过来占据了中间的位置后,他迅速将自己移到了另一只沙发。 江惟英瞥了一眼,用遥控器把电视换了个动物频道,兴致缺缺“你的意思是叫我去电影院跟人挤在一起看电影?” 姜辞也觉得不大现实,他把腿放在茶几上舒展开活动了下脖子“星际穿越,看上去不错,再说这不是你挺喜欢的类型么?”他不屑地看了林预一眼“稀奇古怪...另类的” 林预向来能无视姜辞言行,但他从来没看过电影,尽管少言寡语,却还是有点好奇地看了一眼被姜辞扔在桌上的宣传单。江惟英的衬衫穿在他身上有点空旷,这一低头就显得后颈纤细瘦弱,加上他又被那过长的袖子遮住了半只手,这么一看就觉得他一手抓着书一手迷茫地看着宣传单的样子很是可怜。 江惟英皱着眉,语气十分不耐“我什么时候喜欢了。” 正在看电视的姜辞吓了一跳“不喜欢就不喜欢呗”这时林预也收回亮晶晶的眼神,平淡地回到书上。 回想起林预十九岁的时候,江惟英之所以觉得他眼睛漂亮,倒不全是这双眼睛恰到好处的冷清弧度,它是干净澄澈的,会因为一点心动而发出纯粹直白的亮光,生出鲜活的灵气,至少能感觉到他是个人,三十几岁的林预已经没有这样的眼睛,不接受光线的反射,不跟情绪发生聚变,也不会再发光。 因为它不发光了,江惟英这些年寻找过很多双会发光的眼睛,年轻相似的,干净澄澈的,就像杭稚。只是看久了他还是会觉得不一样,配件不是原装,总归膈应。 第一次是个神奇的词,人类是个灵长类感性动物,第一次发生在人身上的东西都会被身体里的记忆细胞当成一个固定模版,很难消磨掉,就像这场电影三个多小时,具体放了什么江惟英总是不记得场景,即便他后来看了几百遍也一样,而事实上就是因为当时的那个他,第一次看的时候眼睛里就不是这部电影。 林预确实非常喜欢这部电影,屏幕上的光和影在他的眼睛里投出了各种灰蓝的色调,像在运行着一个有边界和具象的宇宙。 “看得懂么” 午夜最后一个场次的电影,观众稀少,安静至极,只有电影里主角在低语,江惟英昏昏欲睡,林预的眼睛还在盯着屏幕放光。 江惟英抓痛了他的手,他才分开眼神,迟钝迷惑地回答“我看过这本书。” “哦?” 林预把视线又转了回去,语速很慢,表情有了一点细不可查的幅度“侧重点不一样了。” 江惟英还在把玩他柔软的手心,他们默认这段不合规的关系已经大半年,在林预逐渐发现江惟英并不是重欲也不热衷肉体之间的关系后,他对江惟英的任何举动都适应得很自然,即便是大庭广众被咬了耳朵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天生缺少羞耻感。 讨厌林预的人太多,包括姜辞,他们都觉得林预很装,势力又虚伪,跟他贫困的出身不符,只能蓄意依附江惟英,甘愿做他的跟班和玩物。其实江惟英知道,林预是真没装。 也只有江惟英知道,林预修长细腻的双手,柔软顺畅的漆黑发丝,甚至身体从头到脚每一块被精心维护的皮肤,都与他身份没有半点不符。 江惟英能在江伯年眼下毫发无损地长到这个年纪,自然也有江伯年插不进手的力量,林预是什么样的身份,从他出生的那一秒起,外公就已经为他做好了发展预案。 每一年,林预长成了什么样子,长了多高,学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会有人统计成档案发到他的邮箱里,他们如此细密地监控着林预的成长,生怕有朝一日对江惟英造成威胁。 只是谁都想不到,江伯年能把情感削薄到了这个地步,十八年,不用姜家操一点心,林预存在的痕迹就已经被抹消干净。用完了林预最后那一点能用的髓液,他被有意无意地安排了一个身份,特意送到了自己身边,这一举动,既像对姜家的安抚,又是对江惟英这唯一继承人的表态,不仅让姜家彻底放下戒心,也让江惟英嗤笑了江伯年一生。这样苟且胆小,卑劣低贱的人,竟配做他的父亲。 可林预却被蓄意养得纯净,一具没有任何特点的ai,尚未拆封,就连同自身制式刻板地生存方式一同交到江惟英手上,使用说明上明明白白示意“你要他成为什么,他就会成为什么” 他本身就是被冠名的礼物,再不济,还有条在医院活下去的前途,江伯年把他们两个人每条路都算好了,唯独没算过林预的脸顺江惟英的眼,林预身体里那另一半贫穷低劣的基因在他身上没有半点痕迹,江惟英满意极了,他想要林预成为一个宠物,像别人可以抱着睡觉的那种白绒绒温暖的东西,他只要林预成为那样的东西,放在被子里一起睡觉。 对此江惟英始终有一种肤浅的快乐,在看着林预沉迷于电影的每一分一秒里。 他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把江伯年的阴谋进一步完善了。 就像林预看过的这本书一样。 那是林预住过的房子里唯一的一本课外书,是他三年前让外教带进去的,在林预还不知道以后会遇到什么的时候,江惟英就预判过他们某一天会坐在某个不期而遇的地方,不经意地讨论起这个灵魂深处的共鸣。 总会有交集的,不是么。不在这个三维,也会在时间的第四维,早晚的事情而已。 早晚他们都要相遇,从江惟英认下他那刻起,他就会成为一个史瓦西半径最大的黑洞,林预这辈子都逃离不了的地方。 而这件事,林预永远不会知道。 彼时的江惟英年轻骄傲,可能自己都意识不到,他看林预的眼神是一寸一寸地,略过每一寸皮肤,都像是巡视自己的领土,填满了彻彻底底的占有。 他把所有的环节都铺排得完美无缺,才会在接近清晨的无人街道上跟林预并排行走。 “星星好看。” 林预微仰起头看向天空,只剩几颗稀稀落落的星星悬挂在上面,他说好看,江惟英意外地明白他的意思,他似乎要表达电影好看,电影里的宇宙好看,那些宇宙里的天体也很好看,所以星星好看。 江惟英揽着他的肩膀“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死了的时候要埋在看见星星的地方。” “那不得买块很大的地方?”江惟英蹙着眉“这就是你想做的?” 林预短暂地点了下头“我没有想做的。” “不是喜欢星星?做点跟星星有关的。” 林预不是很明白,但是很认真“星星太远了,我需要当个医生。” 江惟英眉头皱得更深“不许当医生。” “为什么?” “不许就是不许。”江惟英松开他的肩膀,眉梢唇角沉下一层冰霜“你会有很多别的路,你可以去研究星星,我以后能给你很多东西,你不用听从江伯年的话。” “什么是喜欢?” 江惟英一怔,半晌答不上来。 林预眨了眨眼睛,平淡道“我没有什么喜欢的,也不会喜欢什么。” “你怎么确定。” 林预同样无法回答,他只能转头看着江惟英,那时候的林预面上青涩,初生世界的新奇对他而言迟到了太多年,眼中不加掩饰的迷茫在深夜的雾气里缥缈得无处着落,总让江惟英觉得他可怜。 第61章 他不可能确定,他很无知。 林预被偷走的是人生和自由,被生生抹去的是情绪。 江惟英缺失的是人性五感,道德三观,他自愿牺牲,并且从没觉得世界有过任何意义。 他们是同一面单向的镜子,亮的那一侧,林预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暗的那一端,江惟英已经看了他十余年。这让江惟英觉得自己永远可以原谅可怜的林预,他拥有了林预的全部,自出生到现在,也包括以后,当然也包括他幅面的附属品-他的无知,他有责任原谅他。 同样的时间维度里,每个生物的运动轨迹都不同,江惟英有父有母,天各一方,他被迫当了个孤儿,在别的孩童还在爬的时候,标注江惟英名字的那个已经学会了沉默,他不可能是个平庸的人,所行之事里,迄今最短龄的也就是跟林预看电影。 当然,他还可以更宽容一些。 “世上没有确定的事,除非做错了决定。”江惟英伸手拨开林预被风吹乱的碎发,他深深看着那双眼睛“所以死都不要做错决定。” “人难道不能做错事吗。”江惟英的五官每一笔都被造物者刻画浓重,夜色隐匿他脸上一半阴鸷的光影,剩下的柔和印在林预的眼底充满彻骨寒意“是你不能。” “因为我不会原谅你。” 江惟英眨眼极慢,压迫感如有实质,他指尖触碰到林预颈后的冰凉,这才释放了些早有预知的微笑,极淡“我不是edmund,我不会在三号星球上等你做错两次决定” “我不会原谅你。” 林预根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需要被原谅,他只是微微皱眉,闭眼接受江惟英的吻,他感觉到无法预知的害怕,却又因为被握住的温度渐渐软化,他没有接触过美好的事物,所以江惟英伤害他让他疼痛,他反感排斥,但很快就发现江惟英也同样对他很好,抱着他的时候很柔软很暖和,跟他在一起很安心安全,这些好处足以抵消不好的地方,除了江惟英以外,他找不到更适合生存的落脚地。 林预大概永远都摸不清一点,那就是在他踏出十八年的那座白色牢笼的第一脚,就已经掉进了另一个更深更大的黑洞里。 江惟英游走长街,他的精神如此疲倦,清晰的梦境里过往的回忆显得异常真实,连时间都过得很慢,他根本不想醒来。 他看着自己跟林预从未松手的距离,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样希望自己停在这里,那样自己就还有十五年,十六年,十七年。 原来他早就认认真真告诉过他,不会像埃德蒙德一样,一个人一个星球,等了一辈子。 原来他曾经就这样笃定过这辈子绝不原谅林预,但是没想过这辈子会很短。 他早该明白的。 林预是江伯年的武器,怎么能低估这种无声无息的杀伤力,从林预的还是个会爬的孩童时,他就不应该去翻开档案看第一眼的。 他错了,他只是个三维生物,会被世上所有的因果关系禁锢得彻彻底底,林预会赢,江伯年也会赢,只有他一开始就输。 不想承认罢了,做错决定的自始至终都是他,做错决定的人才会死。 肥皂的味道铺满鼻腔,江惟英闭眼将毯子拉高,低头盖住了眼睛。 但是林预,星星真的太远了。 第54章 嗡嗡地震动声拯救了林预僵硬的思维,半梦之间陡然猝醒,心脏狂跳,打开手机的瞬间却涌出轻微地失望。 林预发觉手抖的情况好了许多,但嗓子里涌上来的铁锈腥味像是割破了器官喉咙,说不出话来,脱去这具安全狭窄的外壳也并没有感觉轻松,他在洗手间用水浇湿了脸,弯腰之际冲出胃里的恶心感无法抑制,一口浓烈的鲜红吐在洁白的池面上,缓缓从边沿四周向下流去。 林预顿了顿,只是淡淡看了一眼,门的声音一响,他打开水龙头将这些颜色冲开。 “林医生?您在这儿啊?李主任找你快找疯了” 林预仍觉得恶心,直起身的瞬间引爆了一大团疼痛的神经,他抿着唇有些抱歉“我刚刚....” “啊呀您快去住院部科里看一下,他们已经在开会了” “怎么了?” 进来的医生头也不回,皱眉道“昨天手术的那个男孩,高烧不退还在昏迷,已经确认是术后感染并发症,不是很乐观” 林预微微踉跄,手掌在水池的台子上撑了一撑,接着立即开门走了出去,然后他跑了起来,心脏和脑子像两座空谷,震荡着跳动的回响,一圈圈地放大,越是靠近门,他越是觉得难走,白玲仍是面目沧桑地守在那里一动不动,看过来的两只眼睛像干涸的两口枯井。 两人没有说话,一大团白色的人从房间内涌出来,为首的是李修,他向林预走了一步,林预就往后退一步。 “李主任!李主任...孩子怎么样了?李主任?” 李修从林预凌乱的脸上移开视线,神色肃穆“小希妈妈,我们正在尽力救治,现在的情况比较紧急,也复杂,即存在不明出血也有术后感染的情况,但是孩子身体机能比较差,我们研究决定暂时还是先保守观察。” “怎么会呢?手术前还是好好的。” 李修摇摇头“手术过程是没有问题的,但我们也会再次复核,您放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主任” 李修摆手,示意他明白“我们也在寻找问题,但目前的情况来看只能按症状维持生命体征。” 白玲的肩膀又垮了下来。 “林医生,你跟我过来一下。” 林预的眼睛看着李修的口型以及他的每个动作,但他其实听不到,他脑子乱成无数条粗细不一的线,迟迟抓不住重点,他又开始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站在这里,好像下一刻冰冷的海水就要淹没到小腿。 “林预?”林预听到好几个人叫他,甚至有人用手碰到他了,他甩了甩头,看清李修近在咫尺的脸,他正皱着眉问“你怎么回事” “手术没有问题,我..。”他有些神经质地自我怀疑,但很快再次肯定道“绝对不是手术的问题” 李修挥退身边各处投来的眼光“你是不是很久没休息。” 林预眼底血丝浓重,面色青白神情凌乱,李修对他做的那些事相当失望,此刻也并不想再跟他费口舌,医院对各种紧急情况或意外自有相对的应急预案和处理措施,只是介于这个男孩子本身的情况以及特殊性,关注度很高,他们必须先确保在责任分配上,手术是没有问题的,故而排查很严密,是为了以防万一能及时拿出来规避。 同时李修也知道这台手术对于林预的重要性,从手术到现在,几乎都不怎么顺利,料想这对林预的打击也很大。 “这样吧,我叫人把手术记录也发你一份,你回去休息,复盘一下过程。” “我不能走。” 李修用鼻子出了口气“允许你这个状态站在手术台上已经是我最大的失误,你觉得我还会让你参加后续的处理吗。” 林预一动不动,李修也失去耐心“或者你可以直接去实验仓报道,那样我就管不到你了,听明白了吗,林医生。” 凉凉的海水终于浸湿了全身,林预转过身,发出的声音干涩低微,但李修听见了,他深深叹了口气,看着林预笔直却行走麻木的背影,也许让他暂时脱离这个环境比他而言比较好一点,不然即将进行的复盘,各种研讨会乃至于出现紧急情况后的轮番盘问,林预这样根本进行不了,他早前只觉得是林预身体不行,才被江惟英限制进手术室,现在看来,恐怕他的问题并不只是这么简单。 54-2 林预却没有回去,实验仓的大门外,费恩面带微笑,亲自站在那里迎宾,林预踏上台阶,他张开手臂,像是要给林预一个拥抱。 林预忽然停住,他弯腰发出一连串的咳嗽,表情因为费劲和乏力看上去有些痛苦,费恩连忙走了过来“lin?”林预远远抬手阻止,独自缓了缓直起身来,不再往前进“上次跟你商量的方案你们觉得怎么样。” “进去谈?” 林预摇头,他总觉得只要他进了这栋实验室,第二只靴子随时就会掉下来“我做不了什么,你明白的。” “你怎么会这么想?”费恩手插在口袋里,自上而下注视着林预微皱的眉间,这个人特殊得有些过分,如果不是林预他根本不会同意参加这个项目,更别说是整个实验室的搬迁。“你是个很优秀的人,我见到你很高兴,哪怕你什么都做不了。” “我们不应该谈论这个,我想要个时间。” “well,”费恩耸耸肩“基因锁的程序建立需要很长时间的模拟期,序列不完整,有缺陷的地方也需要找匹配的片段补进去,你给我的样本太少了,新的链接.....” 费恩有些为难地看着林预,他挠了挠头“是违规的。” “可以做试验品。” “不可以的,你知道试验对象不可以是人。” 第62章 林预看着这栋新建大楼的大门,这是一扇新的希望,也是新的绝望,他已经在这条轨迹上滑出去很远,走到这里,就只能选择往前。“试验品是人,实验对象为什么不能是人” 费恩不赞成地举手表示异议“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我不能违背江先生的意思。” “费恩..” “我是星桥唯一成功的试验品,也是唯一成功的临床案例。” “没有基因锁,你们永远都无法再复制一例成果。” “没有我的血清,星桥是不存在的。” “我才是星桥。” 林预的声音平板单调,几乎能听出标点符号一般的冷清直白,费恩不得不考虑起他跨国而来的意义。 星桥一期的中断,外界传言多不可数,但其实它并没有失败,只是中断。 发起人创造过很多“试验品”,在他们这种科学人眼中,这种先驱“试验品”往往只能是人。 lin是被创造的,在冰冷试管里被编辑过基因出生,当然,他不是第一个,而是“预备”试验品里的,其中一个。为了用于实验,lin被设定了跟发起人拥有一模一样的基因链,在理论上来说,他们连缺陷都会一样。 这计划简单来概括就是,对lin的基因干预从他胚胎15周就开始,他最初的全身的价值凝结在脐带血中,按照基因设定,他出生后自带凝血障碍,成长到某个周期,再使用自体血清倒输,观察临床效果是原定的方案。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会顺利成功,十四个试管中,正常发育到15周的只有十一个,经过药物输送培养,没有畸变或明显缺陷,且到达30周的,只剩下四个,最后顺利降生的只有两个。 另一个是在出生不久后便因为肺炎混合感染引起出血,最终死于凝血障碍。 活下来的只有lin。 lin的凝血障碍在他出生四周岁出现,自体输入本应在九周岁全部完成,但这个期间由于显著的治疗效果,时间被人为拉长,本应该输入他身体的试验剂,发起人也开始了共享,可是这个试验剂却对发起人无效,因为无效,才慢慢导致了星桥最初的中断,星桥中断了,实验并没有,同时期的“试验品”都被解散,有价值的只有lin,他的价值已经不能作为一个“人类”的人生方式去判断,而是被编辑培养出来的“半成药品” lin被严密养护了很久一段时间。 期间仍在用于血清的研究,做提取的半成品,它的价值即罕见又特殊,对同基因的鲜少数人来说都有非常神奇的显著效果,直接也直观,但缺点就是,他的血液和骨髓都是有限的。 这些全是一期的档案。 直到后期随着发起人病重,无法再提供有效精子,lin再次被用于实验,那才是费恩遇到lin的时候,费恩一直叫他lin。 lin半年前开始给他发邮件,署名就是lin,一个灼人眼球的编好或符号。他一直想见见lin,lin的回信却总是简短,他说时间没到。 等他学习汉字,到了中国,收到了林预提交的申请报告,费恩知道,这就是lin说的时间到了。 林预,费恩觉得这是个好听的名字,至少在中文上看起来,已经不像是某个试管上的编号了。 对林预而言,他需要的不过是自身的东西,费恩的顾虑只是因为这是江惟英坚决反对的,他如果擅自满足了林预,就可能需要为此付出很大的代价。但另一方面,如果他不满足林预,那他来又有什么意义,星桥又有什么意义。 lin才是星桥本身。 “嘿!” 费恩在台阶上高呼。 走得不远的林预停住脚步,他的肩膀轻轻一松,整个人也和缓了一瞬,他知道,费恩同意了。 54-3 “林预在干什么。” 江惟英折叠毯子的动作很细致,叠成了正方形,放在沙发的远端,随后他看了一眼手表,时间有些晚了。 冯泉忙了一天,也没有见到林预,问道“我打电话问一下?” “不用。” 江伯年还在呼吸,随着院子里沿路的地灯亮起,两个人往下一看才发现地上又长出了一些乌漆嘛黑的人,见状江惟英竟是笑了一下。 “你去接他过来。” 冯泉一愣,随即回道“行。” 江惟英抱着手臂,下颌点了点黑暗中站着的一群人“跟老胡说一声,从后院进,不要让媒体拍到他。” “好的。” 冯泉走后,江惟英叫人关了灯,他在室内静坐了一会儿,随后轻哼着半段找不到音准的调子,摸着墙壁沿着走廊往更深的地方一点点走去。 小时候也是这样的。 他喜欢漆黑,漆黑的夜色,漆黑的眼睛,漆黑的头发和漆黑的心。 那个时候他特别矮,站起来也只比膝盖高一点,佣人睡了,老胡睡了,他就从漆黑的床上爬出来,摸着这条走廊往深处走。 那是江伯年的房间。 他的房间十分大,是个套间,正对着床的地方是一间书房,书房有很多箱子柜子格子,江惟英经常在半夜踩着他的木头椅子爬到桌子上才够得到顶上的柜子。 没什么别的,一张结婚证,和一张离婚证。 他的爹和他的娘,连结婚拍个照片都挤不出一个完整的笑来,不过也是正常的,嫁给这么个比公孙止还要可怕点的男人,怎么开心得起来,不过好在她应该长得要比裘千仞好多了吧,江惟英模糊地想,倒霉的是,摸久了把她的脸给摸没了,然后那柜子就锁起来了,再后来后来江惟英就再也没见过她。 他还是闭着眼睛哼着歌,一路哼到江伯年的卧室里。 门一开,那腐朽的味道铺面而来,江惟英很怕被这种味道冲撞,等味道散了散他才闲庭散步地走向柜子,再轻轻一扯,发现那柜子居然没有锁。 女人的脸还是模糊着,只有大致的轮廓,跟江惟英对她的印象一样,感触不多,姜辞从不敢在他面前提起他的姑姑,外公外婆亦然也不认那离经叛道的女儿。他们不说,江惟英从来不问,这些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只要不得到,就不算失去,诚然,他从没什么好失去的。 江惟英拿着结婚照坐在江伯年的身边静静欣赏,模糊的照片上那女人年轻时的眉梢眼角似乎都冷淡,唇角平直,腰背挺直一副要就义的样子,反观江伯年,绝顶上好的皮相,他俊朗白皙,鼻子高挺,深深的双眼皮下刻出深邃的眼,哪怕是个正面,都能看出他棱角分明的轮廓是何等鬼斧神工的精致,所以看到这张照片的第一眼,连江惟英都会觉得,是这个女人不识相。 可惜江伯年还是老了,皱巴巴的,空荡荡的,那眼睛下垂了,鼻子塌了,别致的棱角上也挂满了赘皮,相当难看了,这个时候江惟英就会庆幸,还好他不用丑到这个地步,可是一想到林预有一天会丑成这样,又忍不住愁苦。 江伯年闭眼插着呼吸机,嘴巴被迫张着,那管子像是通往深空似的,其实只要扒开他的眼皮就知道江伯年已经走了,他的人壳子空了,过度期待一样东西,就会空成这样,想要填满什么,总要先腾出相应的位置,江伯年腾空了所有放心脏放五脏六肺的地方,最终也没等到想要的,这确实是遗憾,好像无论送进去什么都会像个无底洞一样。他就剩下的一口气,也许还想等等谁,但是江惟英不知道他要等谁。 “不最后看一眼么。” 他把照片翻出来在江伯年眼前晃了晃“下辈子可以找她报仇,给她下毒,挑断她的手筋,再把她推到悬崖下面。” 江伯年不睁眼,江惟英有些失望“你不是等她?” 他笑了笑“你是不是上辈子这么干过了?” 江伯年当然不会回答他,江惟英觉得无趣,他把照片随手放在床头柜上,又开始哼起不着调的曲子,就在他差点把自己哄睡着的时候,林预推开了门。 不知道是这腐朽的味道让他皱了眉还是腐朽的江伯年让他皱眉,视线碰到一处,江惟英在笑,林预猝不及防地心脏重重一跳,他松开门把手,径直走向江惟英,声音很软,“你没有接电话,为什么?” 他好像太久没有见到江惟英,黑白分明的眼睛局促地盯着他看,露出些不明白不懂得的委屈,江惟英这几十年都觉得林预可怜,何况是应对这种目光?明明什么好事都没干过,偏偏处处理直气壮,江惟英习惯了,他坐在那里自然地捉到林预的手,捏了捏他的掌心,温柔至极“是我的错。” “我的手机没电了,要么就是掉在水里了。” 林预张了张嘴,可他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解释,江惟英也没有给他那样的时间,他把林预一拽就拽坐在了腿上,林预很不自在,江惟英却圈紧了他的腰。 “看看他。” 林预被那桎梏的力道圈得微微弓起腰,没有喊疼,视线却死也不往江伯年那里看,于是江惟英把下颌搁在他肩膀上,伸手掰过他的侧脸,一字一句“弟弟,该跟爸爸道别了。” 第63章 第55章 林预眼里像打了一道闪电,打得他猝不及防,整个人被劈重了一般僵硬得全身肌肉剧烈瑟缩,他像个帕金森后期的病人,不住地发抖,却完全不知道是哪里在抖。 江惟英在身后紧紧抱着他,像魔鬼一样冰凉地贴在他身上,贴在他的耳边“我听说,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是有过渡期的,弥留的那种叫回光返照,昏迷的这种叫,不甘心。” “总有一些还没听到得到,所以不能甘心。” “是什么呢?弟弟。” 江惟英视线下移,好笑地看着林预无知无觉的手指正紧紧掐在他的手臂上,林预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痛感,所以用的力道极大,江惟英毫不在意这种疼痛,甚至还安抚地蹭了蹭林预冰冷的耳朵“这是你离开我的原因吗。” “他告诉你这是背德乱伦,这是畜生行径,是不是?” “是他要你离开我放弃我,是他让你远走他乡不准见我,是他逼迫你不准回国,是他让你娶了别的人,结了婚,有了孩子,对吗。” 江惟英幽幽道“这才是你离开我的原因,如果你现在说是的话,我现在就原谅你。”他闭上眼睛,好像林预的颤抖和僵硬需要他花费太大的耐心去镇压,他的平静浮在这样的躁动上,隐隐也跟着颤抖起来,靠得太近,分不清是谁的心跳乱到了振聋发聩,他在这样的安静中等待了很长时间,不惜降低声调来哄“我什么都原谅你。” “你说是的话。” 他抱着林预摇了摇,林预仰起头,一时间全世界的氧气拿来都不够他吸,江惟英轻声道“他不会再睁眼了,林预,只要你说是的话。” 沉默。 可一个人的沉默里容不下另一个人的沉默。 林预心中剧痛,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痛,似乎全身的肌肉和血管都陆陆续续被无止境的黑暗灌注,它们消化着五脏六肺,痛到没有边,可人这一辈子,总要做各种各样的选择,但做错或者做对,都并不是当下能做的判断,也许回头十次,还是会选择同样错误的决定,也许只有一次,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他低头看着江惟英像扣子一样扣在一起的双手,这一秒他的钝拙和他的理智都被锁住了,苍白的情绪单薄成几行温热的水迹,缓缓掉在江惟英的手上。 “对不起。” 林预的诚实给这段艰难的沉默画上了休止,从江惟英松开手的一瞬间,他眼前的一切就都是抽象的。 江惟英说“没关系。” 但林预知道,那不是原谅。他当年是真真切切没有选择江惟英,他从没有想过和江惟英的交集会有时间这样一回事。什么时候遇见,什么时候离开,什么时候再遇到,对曾经的林预来说,都是生命里的意外。 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意外,他生命的意义,都是别人的意义。 十八年的空白里,他见过的人太少,给他温暖的人太少,遇到了江惟英便只有江惟英,哪怕是离开他的那么多年,记忆里有颜色的也只有江惟英而已。 人类就是这样一台精密而自私的仪器,自带修正和自我弥补的功能,苦的时候就会想到甜的东西,痛的时候就会渴望温暖。 林预在他人生的每一次灾难痛苦中,几乎都会忍不住想到江惟英,却也总强忍着不去想,他不愿意将江惟英跟这些不好的东西掺杂在一起,他们从来不是一类。 江惟英说,美好的东西只要记得一半,他就真的只记得一半,只记得江惟英。 江惟英是特殊的,是唯一的,他一直都明白着,且承认自己的依赖眷恋困惑迷茫。 很多时候,林预甚至觉得他们本来就应该是连在一起的,那是本源里不会被分割的一体。 他明白自己的贪恋贪婪,肆无忌惮,看得清江惟英的眼睛里的失望忍耐,感受得到杭稚扑到他身上时候,自己心里翻起来的海水浪花。 他只是不知道这叫感情。 55-2 江惟英还是握着他的手,力道轻得让林预紧张。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但江惟英站在身边却已经不能让林预心安。 林预藏不住目光,总会忍不住一直侧目看向他,江惟英察觉后,就会给出一点并不快乐的微笑,那根本起不到任何安慰作用,只会让林预空得发慌。 忏悔的冲动在喉咙间冒了冒,林预叫了他一声“江惟英。” “怎么了。” “没什么。” “为什么叫我名字” “我很害怕。” 江惟英侧了侧头,林预的眼睛里像是随时要滚出点水花,颤颤巍巍地,他才觉得害怕呢。 没有被回应,林预又往他身上靠了靠,僵硬地抓紧了他的手“我很害怕。” “林预,我也很害怕。” 两个人坐在江伯年的床前,江惟英说完就笑了下,林预挨在他旁边,他哼着奇怪破烂的调子,胸腔里带起震动的嗡鸣,听了一阵,林预便觉得熟悉起来。 “看你的眼睛,写着诗句。” “有时候狂野,有时候神秘” “随你的心情,左右而行,脚步虽乱了,但是心甘如怡” 江惟英停下那难听的声音,林预也睁开了眼睛,他始终不愿意松开手,江惟英便反手牵住,放在了呼吸管上。 林预手上一颤,他只要把手拿走,就会自动撤离江惟英的温度,这同样是个选择。 “时间到了,他们应该把讣告准备的差不多了” 江惟英温和地看着林预,那只是很短暂的一瞬间,他牵着林预撤出了江伯年的呼吸管,没有挣扎,没有睁眼,随着胸腔收缩的倒气声发出了这世上最后一点声响,房间里所有的仪器全都麻木地跟着沸腾起来。 江惟英彻底松开了他的手。 “你再也不用害怕了。” 第56章 那残留手心的温度消失得太快,林预下意识抬手去追,可江惟英离开的速度更快。 他看着江惟英用悲痛的表情打开了门,微微地这一低头,就给他凭空添上了一层哀伤沉重,他甚至不用再多一句语言。 林预被很多先后冲进来的各种人挤到角落,被挤到哪,他就站在哪里注视着江惟英,这是很远的距离,隔开了一个人的生死,林预才意识到这是他们之间的唯一联系。 不用再害怕了吗,江惟英说是,那就是了。 但林预不知道为什么,他完全没有得到想象中的轻松轻快,反而在这个房间的距离里感觉到了落不到地的恐慌,像悬空失重一般,以至于他完全不能移开视线,目光甚至不愿意往那个毁掉他半辈子的人身上投放一秒,生怕中断的时间里江惟英会再次消失不见。 这一天将会非常非常忙,所有人都是,除了林预,他就那么站在角落,看着各种人在眼前穿梭来去,快进得像一段默片。 他的目不转睛得到了江惟英略微皱眉的一瞥,附加唇角边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是的,他总能把这种矛盾的表情表现得极好,与他的本意半点不违和,漫不经心、真假参半的嘲讽。 他们就这样各自站在一边,目光最终都穿过了人群的缝隙,还是落在江伯年黄纸一样的脸上。 江伯年这无比荣耀成就卓绝的一生在这时刻蝉蜕成了一具躯壳,林预料想如果他的灵魂正飘在这个空间的某处地方的话应该是很愤怒的,此时他正在被一群不知身份的男男女女麻利地剥掉了身上的所有衣服,暴露在所有人眼皮下的躯体蜡黄干枯,泡久了污水的落叶般,只剩一层覆在茎叶上的薄皮,有一种不知羞耻的难看,他们用毛巾敷衍地擦边江伯年的全身,然后再被迅速套上了新的衣服,粗鲁极了,生怕再慢一点,那僵硬的肢体就塞不进布料中, 寿衣也许是早就备下的,也许是随便准备的,都不堪于细想,总之不会是让精挑细选的,那黑色蝴蝶结装裱在最后的衣领上,像是一件礼物上打了个结,算是包装完成,然后江伯年被抬出去,林预知道,他要被放到木头箱子里去了,等箱子盖上盖子,就再也出不来了,再用不见看见了,真好。 瞻仰的仪式不在这个房间里,等江伯年被抬出去,这些人都走光,声音安静下来,林预才走了几步,坐在江伯年的床上,死人的气味尚未散去,氤氤氲氲地悬浮在周围,这就是此生跟江伯年的全部交集。 在他传说中所谓的母亲去世那天,江惟英冷笑着问他难不难过,问他跟谁能有感情,林预当时回答不出来,其实现在也是一样,但江惟英说他是个植物,林预有点难过。 高考那年,去了甘西见到二哥的家,林预觉得难过。杭稚出现在家里,抱着江惟英的时候他也难过,江惟英不回讯息的时候他难过,江惟英说没关系的时候,最难过。 离开对自己好的人不仅需要勇气,还需要一颗钢铁不穿的心,林预离开了江惟英,他总以为他用的是前者,但能让江惟英感受到的只有后者,可这些都不重要了,林预还记得当年江惟英在机场拉住他的样子,竖着的每根头发都骄傲桀骜,眼神凶狠跋扈地盯着自己,整张脸绷紧了愤怒,死死咬着牙关,一语不发地抑制着急速奔跑过的喘息声。 第64章 那样的喘息声,在林预的脑子里回映过千万遍。失望,痛恨,不甘,江惟英也总以为他用了很大的力道阻止了自己离开,但他其实不知道,他用的力气很小,跟他的骄傲不相匹配,好像轻轻一挣就能脱开了,那力道已经是林预难过的起点,他甚至不愿意从这力道里抢夺任何东西,江惟英想要,他就松手,在那眼神里不敢回头。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多少年,江惟英就恨了他多少年,如果恨也是一种记得,林预觉得那也很好,他对在这个社会如何生存没有任何经验,但他却早已明白,比起别的东西,恨要保值得多。 “他人呢”江惟英坐在沙发上悠闲地翻看葬礼致辞,专业的事由专业的人打理,殡葬行业昂贵的一条龙服务费差点让他动了商机,连这致辞都写得洋洋洒洒声情并茂的。 自江伯年断气老胡去看了最后一眼后,就再也没怎么说话,复杂写在脸上,看不出在想着什么心思,闻言迟疑了几秒后才缓缓道“小东家那处院子僻静,叫人暂时安排在那里了,那边不容易吵到,有事也能随时到的,您放心。” 江惟英一笑“老东家都没了,怎么还叫小东家。” 老胡低了低头,脸上沉重更深了几分。 “你要是愿意留在这里,我一样给你养老,前提是你得知道愿意给你养老的人是谁。” 老胡深深叹气“自然是江总。我儿子女儿都在国外,以前是仰仗着江家,以后也是一样给江家做事的,老胡不敢忘。”江惟英抬了抬眉,不置可否,他草草看完致辞,轻放在手边,又闭眼按了按太阳穴,眼压太高,看东西发糊。 “我去休息,讣告一发,这两天吊唁的人多,我都不见,后天给林预准备一套衣服,不必安排在显眼的位置,也不要让媒体拍到。” “这......” 江惟英起身时皱了皱眉,闭眼忍过一阵眩晕后摆摆手“不能被媒体拍,但是要有出席的证据,所以你安排人拍。” 老胡更不解,江惟英显然疲于解释,他朝着客厅深处走去,偌大的房子随着他的离开忽然就空荡了,老胡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忽而觉得他跟他的父亲何其相似,一样立于高处,享受着不胜寒的孤独,这股子悲怆来得莫名,明明什么都有的人,却总是什么都没有似的。 林预很不喜欢江惟英的房间,当然不止是不好的记忆,这个房间太大了,黑胡桃的木质纹路嵌在半面墙上,细看之下如同流动的黑海,沉闷压抑,他和衣躺在主卧柔软宽大的深墨色床褥之间只觉得难以呼吸,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在这隔离了一切声源以及极度平稳的环境里睡着了。 房间里所有的灯都亮着,江惟英打开门习惯性放轻声音,又觉得好笑,他在路上就听冯泉说林预找了他好几次,问他什么时候能忙完,等他真的来了,人又已经睡了。 他一点都不忙,纯粹不怎么想看见林预,至于为什么,能想到的原因都很抽象,没脑子去想。 林预连鞋都没脱,整洁地躺在床中央闭着眼睛,在一席深色的映衬之下比江伯年还要安详,看得人心里发怵。 江惟英在床边站了很久,这才看见林预手边放了一盘葡萄,大约是谁给他端过来的,他随手放的,林预即便是看上去再干净,但内里的自理能力极差,顺手乱扔东西的习惯永远改不掉,至少这点还是挺鲜活的,这认知让江惟英莫名松快了些,他脱了衬衫,又脱掉林预系了六个死结的脏鞋,嫌弃地轻声丢在了远处。 袜子一脱,林预脚趾蜷了蜷,光秃秃地,看上去总有点无处着落的不安,这个人啊,连手脚都长得十分标致,哪哪都符合人类的审美,但一点都不妨碍这个人就是讨厌,看着都让江惟英心烦,越看越烦。 他抱着肩侧身躺着,就这么盯着林预的脸,林预脸上凑近看也不咋地,鼻尖有一颗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小痣,皮肤不细滑不柔嫩,要是伸手去摸,保不准揪起来一层缺少蛋白的皮,至于他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怎么一天到晚不睡觉的人还会有这么多头发?而且上次那个剪头发的是不是给他把眉毛剪坏了,细看之下有长有短,奇奇怪怪的,还有... 突然间林预毫无预兆地睁开眼,清醒短过刹那,他侧过头,一双尚未填充情绪的眼睛清透直白地望向江惟英,眼神抵达之处是对方来不及收回的情绪的深深眼眸,这份复杂的震荡像寺庙里的大钟被重重撞过,余韵嗡鸣,一层一层从林预心脏的位置像四肢百骸流转漾开。 只是一次眨眼。 在这一次眨眼后,林预对上那满是戏谑的眼神带着惯见的凉薄笑意,淡淡注视着自己,先前看到的就好像只是幻像。 “你找我?”江惟英漫不经心地抬手拨开了林预眼睫上的碎发,拨了一次又掉了下来,他失去耐心,索性撤回了手,懒声道“找我干什么?” 林预挪了挪身体,一翻身就离江惟英更近了,几乎鼻尖相抵,未到深秋的天,他却怕冷似的缩着肩膀和腿,动作和神态都像是企图在这种距离里得到点什么“后天是中秋节” “嗯?所以呢” “后天是葬礼吗?” “嗯。” “那你肯定要参加的。” 江惟英听了定定地看着他。 林预垂着眼,呼吸之间全是江惟英的气息,薄荷味的漱口水掺杂着很淡的男性荷尔蒙,是那些年宾州通往阿巴拉契亚山脉沿路的白雪松复刻过的味道,很冷冽,也很迷人,此刻却多了可触摸的真实,皆来自于江惟英举手投足间同一个衣柜里和林预相同的衣料熏香,浅淡冰凉,即便林预总有失去神智的时候,却也知道他的灵魂和身体是分开的,灵魂时刻都想逃离这具身体,但身体的每个部位包括嗅觉仍是在眷恋,它会自动追逐这点若有似无的熟悉安全感,用以确认那个人真的在身边。 灵与肉的纠缠在同一个人身体里互相矛盾,困惑是林预抓不到头的线团,张了嘴不知道该说什么,闭上眼又全是慌乱,尤其是在江惟英不说话的时候,慌乱几乎要成了惶恐。 他很慢地眨眼,微凉的鼻尖蹭到了江惟英,心里一抖,下意识便靠得更近了,试探性的或是不知觉地印了印唇,按林预的习性,那一点浅尝辄止的温度本该立即被收回,但这次有了意外,衣袖随着他的动作在耳边摩擦出了声音,江惟英自始至终睁着眼睛,冷清地抱着肩膀看着听着,看林预笨拙得咬着他的唇,听着林预轻声喘气又慢慢平息,最终疑惑又紧张地盯着毫无反应的自己,一副呆傻样子。 江惟英笑他无知,这才哪到哪,一个吻不被回应就要怀疑人生,那多到几十年的人生,时钟走过的六千圈又该怎么算? 不被回应的人总是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才会明白,不是每个小龙女都能等到杨过的。 他不是小龙女,他的杨过吃了绝情草,雕都比他有感情。 56-2 林预盘坐在床上打量着江惟英,就真是打量,目光梭巡着,局促着“你困了吗” “嗯。” “那你吃过饭了吗。” “嗯。” “我晚饭吃了饭,有一些很清淡的蔬菜,还有黄色的果冻,水果..水果闻起来很香。” “布丁。” “什么?” 江惟英闭着眼睛,纠正道“黄色的果冻,布丁。” “嗯,那就布丁。”林预想了想,看到远处柜子上的葡萄,又找到了些话题“那个葡萄没有籽,味道很像葡萄,但是没有皮,你有没有吃过,也很好吃。” “......” “还有....还有就是今天在医院里,秦兴打我。” 江惟英皱起眉,随即睁开眼,他看着林预,林预却没有看他,正低着头,语气平和,细听还有些惆怅无奈“一直打我。” 江惟英忍着没动没说话,林预抿了抿唇,偏头看了他一眼“我没有还手,我用掉了他的名额,他打我...我...” “那确实是你活该。” 林预见他说话,肩膀微松,竟认同地一点头“嗯”随后他低下头,声音沉闷“其实我明白的。” 江惟英撇开眼睛,困意是再也没有了,太阳穴突突地跳“打你正常,挨着吧。” 林预愣巴巴地应了声“好”随后见江惟英闭着眼一脸困倦的样子,顺手还拉过毯子盖在他身上,这动作不知道哪里让江惟英瞬间不开心,江惟英反手甩了毯子,兜头罩在林预的脸上,一把将人拉倒在床上“别学着虚伪,安静点睡觉吧。”林预被罩在里头挣扎了几下,随后江惟英把他连被子一起固定在怀里,他也就不再动了,隔着毯子声音发闷“对不起。” “什么啊”江惟英闭着眼疲乏道。 “加入了星桥,对不起。” “我为什么要原谅你?”江惟英把他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手法细致地压好毯子边角,看见林预手背手指关节处的红痕时吸了口重气,言语平淡得像一湖静水“还是你觉得在看不见不用面对的时候,说话就可以理直气壮?谁给你的勇气?” 第65章 “对不起...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林预想摘掉头上的毯子,江惟英却按得死紧,一股子要闷死他的力道“好吧,确实是看不见的时候适合说真话,但不适合说别的。” “其实这世上所有三个字能表达的东西都不太有诚意,你都别说,不吉利。” “那我能说真话了吗。” 江惟英用下颌抵着林预深陷的锁骨,长臂揽着他的腰身,清醒又疲倦地睁着眼“不能,闭嘴,我困了,不许你说话。” “我看不见..” “你已经到了非得看着我的脸才能睡着的地步了吗。” 林预果然沉默,许久后江惟英听见他问“黄色的布丁是芒果的味道吗,你说过那种水果叫芒果。” 江惟英咬咬牙“不是,那是西瓜味的。” “.....” “我说那是西瓜,那就是西瓜。” 隔着一层毯子,林预大概很郁闷,江惟英在他脖颈间靠了一阵,听得他呼吸逐渐均匀后将他放平,这人估计也是很久没睡觉,睡得即快又沉,江惟英把毯子拉下来盖好,还是放轻动作解开了他的衬衣去看了看胸腔前腹,入眼间江惟英就很受不了,气得后脑连着太阳穴剧烈地疼痛,如同电钻抵着头骨高速往里钻,耳鸣不止,两眼昏花,一时间恨不得把手按进脑子里去,江惟英几乎整个全身的青筋都乍了起来,在脖子手臂上根根凸出,不甘平复,即便如此他眼前的林预却是在安静沉睡,无知无觉。 江惟英死死咬牙没发出半点声音,僵硬地生熬过一波疼痛,等到视线逐渐清晰,他衬衣的背后前襟也早已湿透,乏力得牙酸手抖,他这才有空长长舒了口气,僵冷潮湿的掌心抚过林预调色盘似的皮肤,那凹陷的腹腔随着呼吸起伏,胸侧肋骨数得清每根线条,沿着腰际腹腔,青色紫色的痕迹大小不一,皆是斑块状的淤痕,下手之重让江惟英心情稀烂到地了。 林预无论说什么在江惟英这里都可以不作数,他一向是靠自己判断,不然光是凭着这么多年的新仇旧怨,林预早已死了十六年,他忍了又忍都没揍他,就怕他真的死了。乍然看见眼前这样真实的惨状他有些无措,仿佛心里有密密麻麻的细针戳过,不那么疼,但不舒服。 林预依旧熟睡,好似这点伤完全不影响,江惟英知道这不代表林预不疼痛,他轻轻一按,林预都会立马皱眉,也会习惯性转身侧睡,光是这种姿势,就已经这让江惟英觉得头疼。 “草”他没好气地扣上他的衣服,坐在床的一侧盯着林预,出过汗后浑身的黏腻紧贴在身上,随着时间一点点逝去逐渐把人都变得冰冷,江惟英缓了一阵,打算去冲个澡,刚起身便听见门外有人敲门,声音不大,江惟英看林预没什么动静,这才过去开门。 有这胆色来敲门的自然还得是老胡,门一开,他先是被江惟英苍白的脸色惊了一惊,随后立即说起要紧的事来“东家,那位姜老先生来了。” “谁?”江惟英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刚要再问,老胡急忙擦了擦额头“您的外祖,姜老先生到了,五分钟前进了门,已经在前厅了。” 江惟英心里一暗,转过身眼前就发黑,他来不及想更多,也再顾不得吵醒林预,他快步去房间换了身得体衣服,胡乱在面上冲了冲水,迅速往楼下走去。 56-3 他的外祖不是什么旁的人,跟江家关系说大不大,其中联系又是千丝万缕,细说不请。 江惟英也不是没想过他会千里迢迢赶来,但这样没有通知的出现,预兆就不妙了,他在心中暗骂姜辞,真到了客厅的门前,心思又复杂起来。 许久不见外公,心里没点起伏是不可能的,但一想到这次要面对的东西,烦闷比感慨要多得更多,不留深思的时间,江惟英豁然拉开门,迈步走了进去。 午夜寂静,室内灯火通明,照不透落地窗外半分夜色,年迈的老人背影伟岸依旧,别着双手站在窗前,只在门响的时候微微抬眼看向玻璃深处。 “外公” 姜晟转过身来,锐利冷厉的一双眼睛气势凛然,眼神居高睥睨,不怒自威,他与席境的父亲曾是战友,也同为过幕僚,江惟英见过数次那人的面孔,在各种时政的屏幕上报纸上,见得多了,认识席境久了,也就渐渐不太在意他有没有母亲这件事了,无论是在看着那人还是自己外公的时候江惟英都会想着,同样的爹,哪怕是席境,都要选条断子绝孙的路,他又何必强求一个女人非要做他的母亲? 他不喜欢姜晟的眼神,哪怕姜晟对他已经几乎算是宠爱。 热水滚烫,顶开了壶盖滋滋作响,江惟英上前亲自沏茶,端到姜晟面前,恭敬低声“外公。” 姜晟只是看着那茶,没有要接的意思,数秒过后,江惟英直腰,姜晟猛然抬手,恢弘落掌,沉闷利落的巴掌将江惟英的半张脸打偏,他未退半步,手中仍是稳稳端着那杯茶,滴水未溅,只有嘴角破损处有了一丝血痕,他不着痕迹地舔舐干净,依旧能摆出恰到好处的笑意和诚意。 待姜晟落坐,江惟英将茶水放在他面前,茶盖掀开,碧翠的茶叶漾出浅淡水面,香气四溢,姜晟一看就知道,这是他常年在喝的茶,峨眉春雨,这茶娇贵难存,倒不是太名贵,只不过产得早,又是在高山深寒处,每年都是江惟英挑着时候寄过去,数十年不断。 姜晟冷笑一声“端得一手好茶,真是我的好外孙。” “外公,茶是好茶,不好的是我。” 即便他有此态度,却也说明不了什么,姜晟不屑于任何语言上的驳辩,他不叫坐,江惟英便只有站着的余地,浅尝了几口茶,姜晟重新落下沉沉目光“你在你江家做的这些混账事,都还有来日方长,无论是哪个野种占了不该占的东西,总归有的是时间打发,只要你还活着。” “外公..” 姜晟淡淡一瞥,语气更轻“或者我还没死。” 纵使江惟英站立着,腰背绷得笔直,也无法在这种威压中游刃有余地地反驳出声,只听姜晟施舍般发布宣告“也别多想,你江家这堆铜臭我不占分毫,但你们母子的东西我决不允许有人觊觎。” “我有母亲?” 姜晟抬眼笑了笑“所以你做的混账事,我才会看在你没有的份上原谅你一次。” “还有下一次的话,是不是就没有原谅我的理由了?” “有的。”姜晟敛眉收起笑容,眼神近似遗憾“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想不明白?不怪你,是江伯年这些年还没来得及教会你” “我亲自教你。” 他起身走到江惟英身边,按在他肩上的力道极大,一只手生生将他按坐在椅子上,他俯身在江惟英耳侧轻声道“让那野种消失不就好了?他一消失,你还有什么可让我责怪的?” “他不可能消失。”江惟英抵御过一波搅碎脑仁的疼痛攻击,肩膀险些撑不动那紧扣下来的力道,全靠咬碎牙齿的那点坚持,尚能维持眼前零星的清明。 “暂时不会。”汗湿的发往下落水,沿着发尾坠到衣领浸湿一片,姜晟摸到那点湿意,撤掉了力道,转过头不再去注意江惟英急促地呼吸声,缓声道“最多三天,葬礼后,你会跟我走,先治你有病的脑子。” 江惟英深深闭上眼“外公。” “外公只是你的外公,你不过是我一个外孙,我却还是别人的父亲,难不成你指望着我能同意我女儿的后代去死?”姜晟似乎觉得可笑,他摸了摸江惟英湿漉漉的头发,少有的和蔼分不清真假“江惟英,是你你能吗。” “每个人都会死,死于疾病那是无能为力,死于身老是不可抗力,死于感情是什么?是坚定不移的忠贞情怀还是至死不渝的感人执念?” 姜晟摇头“不是蠢,不是不忠不孝,甚至不可笑。” “是不值得” “但凡值得你江惟英宁愿死也不能挖掉脑子里那块记忆的人.....” “他为什么会离开你?” “是男是女不重要,背德乱伦无所谓,我老姜家不用你一个外姓人继承家业,你也乱不到我家的以后,我更不要你志愿伟大,胸怀家国” “为一个不值得的人牺牲一辈子不会被歌功颂德,只是容易被看不起,国歌教你起来,不要做奴隶,外公不过是希望你坐着,不要跪着。” 指甲在手心掐出了深红血痕,江惟英独自斜靠在椅子上,另一只手摸了摸掌心的痕迹,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有难堪。 第57章 手机响了一夜,在清晨时分彻底没了动静,时间是很短暂的东西,林预在身边太久,大多数时间是睡觉,当他在身边,江惟英都让手机静音,有时候是觉得手机响起来的声音很吵,有时候是觉得那么短的时间,任何电话都是打扰。 那俗得要死的电话铃声响起来,江惟英平淡极了,孤零零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响,他就一遍又一遍地听。这一晚姜辞打了七十一通电话,他一个没接。 第66章 听着听着他也跟着哼唱起来。 “看你的眼睛,好像水晶,没有负担秘密,干净又透明。” 狗屁,其实全都是负担和秘密,既不干净也不透明。 “怎么在这里睡了,小东家?醒醒,醒醒,天亮了。” 江惟英哪能睡着,枕着手臂躺在木头沙发上躺了一夜,身上所有关节都硬着,想动弹都费劲,眼睛都不想睁,天亮了,新的一天就要结束了。 “东家?林预回医院里了。让我跟您说一声呢。”毛毯掉在了地上,老胡捡了起来,小心抖了抖盖在江惟英身上。 “知道了。” 老胡吓了一跳“没睡着啊,秋天凉着呢,要不去房间睡?” 江惟英用毯子盖住头“老胡,不睁眼是不是天就不会亮?” “已经亮了。”老胡抬表看了下时间“快八点了呢,姜老不愿意在这住,昨晚安排住了酒店,不知怎的,说是吊唁那天也不必请..这..” 蒙在毯子里,就能闻见肥皂的味道,卧室那么远,也不知道这毯子是老胡从哪里拿来的,说来挺好笑的,找他的时候哪里都找不到,不找的时候哪里都是。 “黄色的布丁是什么口味的。” 老胡被问得措手不及,愣了愣“是吃的有什么问题吗?” “是芒果味道的?” “这要问问厨房,要不我去问问?” 江惟英在柔软的毛毯里深深吸了口气,起身后折叠成了个方块,放在手边后又忍不住用手拍了拍,留恋似的。“不重要。” 昨夜漆黑的窗子上能倒映数种表情,到了白天全都见不了光,江惟英觉得那光亮得刺目,皱眉挡了挡“以后只要记得林预姓江,照看他就行。” “江?” “跟着我姓,我是他新爹。”老胡脸上肌肉抽搐,不知该作何表情,江惟英笑道“照看好我儿子,我死不死都不会亏待你。” “东家乱开玩笑,年纪轻轻的。” “老狐狸,你虽然没做过什么好事,但好在也是有儿子的,是个短处,你知道我的,将心比心,照顾不好,我是没法放过你的” 老胡敢怒不敢言,末了直叹气,转身就往门外走,江惟英在背后轻声笑,笑了笑便仰起头靠在了沙发上,复又摸起手边的毛毯“你又是什么时候来过的呢。” 57-2 姜辞行李都来不及收拾,从家里的电话中知道爷爷赶回了国内,他当机立断买机票请假打车去机场,半分不敢耽搁,直到坐上了最近的航班被空乘强制关机,他一路也没停止过给江惟英打电话,这笔果然是一个没接,真够绝的。 他看了江惟英的脑片,实在是到了不能再耽搁的程度,也请教了这方面经验更丰厚的专家,江惟英闹钟颞叶左侧深部脑瘤正好卡在海马区穹隆深处的位置,周围蛛网密布,虽是个良性肿瘤却也架不住一年又一年的拖着,一级到二级,二级到三级临界。这么多年,江惟英那种疯子硬是把它养大了,原本的占位已经增加了数倍,风险倍增,谁也不能确保完全不影响他的功能性恢复,尤其是在这个区域。江惟英有心放任,目前症状已经到了药物难以控制必须立马手术介入的境地,他是实在没有办法,才找了个时机告诉了家里。 爷爷听完沉默着挂了电话,姜辞本以为他多少会把自己揍一顿,家都不敢回,没想到这老爷子放了电话转身回了国,料想着这顿胖揍落在江惟英身上不会比他轻多少,本还想着幸灾乐祸一番,但没想到江惟英还真生气了,又听家里来电,说了江伯年病逝的事情,姜辞多少就有点亏心。 数年不回国,是因为没有太多牵挂,可飞机落地踏出舱门的瞬间,久违的熟悉载着空气中各种信息素铺面而来,姜辞不由得鼻尖发酸,他孤身站在繁华的机场,借着活动脖子的动作揉了揉鼻腔,光洁的镜面上是此刻三十多岁中年男人成熟而陌生的脸,离开还是少年,归来已经是另一段人生,十几年,会改变一个人的样貌,性情乃至于生命的轨迹,恍然间姜辞突然就明白了江惟英画地为牢的坚持,他是个那么讨厌变故和变化的人,不接受突发,不接受脱轨,不接受一切不在预料范围不受控制的事务,他会怎么选择简直是理所当然,他只会站在原地等时间变老,就算在这变老时间里让自己死掉,也绝不会跨过时间的地牢去做任何没有把握的事情,或许最终他能做的,就是不想忘记。 手术的模拟实验不成功,功能区不能恢复,逆行遗忘,一次,两次,他就放弃了。 林预离开了他那么久,一年,两年,十五还是十六年?一次,两次,还有多少次,他还是在等。 江惟英早在很早很早之前,就觉得林预可怜,怎么看怎么可怜。姜辞早该就要警惕的,可惜他太迟钝了。 如果他能早些遇到合适的女孩子,谈一段感情,或许就会阻止江惟英把他这辈子那稀薄的怜悯全堆在林预身上。 如果他能早点明白可怜一个人到底是什么级别的心疼。 如果.. 57-3 “lin?”费恩本就凌乱的头发被自己揉得更像鸟窝了,再干净的白褂穿在他身上,看上去也始终是皱巴巴的,看见林预坐在化验室外的休息区,他加快脚步,脸上愁云密布 “lin,你的plt不正常,太低了”他上下看着林预,摇头“我该给你做体检的,plt快要追平小细胞癌症iv期的病人了。” 他说完便拉直了林预按压血管的小臂,果然,十几分钟了,抽血的针孔还没有凝血,费恩替他压住血点“lin?频率太高质量会下降,骨髓巨细胞来不及造血,继续下去会引起障碍,会急性itp........” 林预嘴唇干涸,没有特别的情绪,恍然道“我已经启动不了基因锁了吗。” 费恩沉默了一阵,干巴巴说道“需要时间,你不可以这样对待你的身体。” “我来不及了。” 手腕青色的血管纹路清晰可见,里面的血液流淌得很快,带走了一些温度,使得林预总觉得很冷。白玲说小希一直没有清醒,即便是睁眼了也只有很短的时间,术后感染常有发生,可发生在小希这种病人身上是致命的,他的情况紧急而严重,却没有任何同事或医生来告知自己。早晨他进去看过一次,消毒的时候护士隐晦地告诉他,手术方案可能是有问题的,医院调查组正在审核,说这些话的时候,从她们的眼神里林预能读得懂同情,同情什么? 林预根本不在意,他即感觉不到压力,也不难过,他就是像所有人看到的那样,他想当个医生,但并不热爱职业,他出生是带着任务的,任务需要他走这条路罢了,如今传达任务的人死了,他却还有别用处,能有这些用处,林预就觉得是对亏欠的抹平。 人类世界上的运行法则很单一,只要不强行用感情拉扯的事情,所有的因果关系都可以用科学解释,比如能量守恒。它不会凭空产生也不会凭空消失,只能从一个物体传给另一个物体,循环往复。你给了我多少,我要还给你多少,总是有定数的,如果还给你的少了,就会用别的地方补给你,如果你不在了,也得还给别人,当然,不还也可以,不还的话,自然会有其他人从你这些拿走另一些东西,主动和被动之间,一定是主动更安全,毕竟被动的大多数时候,你不知道会突然失去什么。 感情这个东西,最不能欠了,不得到也是会失去的,哪怕是自己这样在器皿中培养出来的怪物,明明出厂机制里没有配备感情,被投放在人世间里也一样要为其所束缚。 林预亏欠了,偿还是应该的。 是他在空白的十八年里真真切切对那黝黑少年产生过年复一年的期待。连那些馍馍馒头都没有再给他尝味道的机会。 二哥就很能让他明白,人是不能产生感情的,会难过的。 第58章 “一切顺利的情况下至少三个月可以出第一批临床试验品” “其实,不一定要三个月,可以直接利用...” “lin。”费恩打断了他“我固然非常希望实验有结果,但无论是我本人还是遵从院长的意愿,都不可能违背道德再启用一期的方案” 林预皱眉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个人的诉求,按照前院长的治疗方案,他成功了不是吗?” “如果他成功了,怎么会二期星桥?lin,即便抽取你的所有骨髓和血清,也无法在真正意义上延续一个人的生命。你的生命能为他延续多久的健康呢,难道你活着没有自己的意义吗。” 林预的肩膀松了下来,费恩按了十几分钟的血孔已经出现了深重的紫斑,他摇摇头“院长很在意你,所以他不同意你,偶尔我会觉得他之所以买下我们的项目,只是想封锁我们,在他的领地和能力范围内杀死我们,他只关心我们什么时候到达这里,从不关心我们开发到哪里,你明白吗lin?他恨我们。” “我们才是上当的人。” 林预看上去有点难过,费恩不能明白林预的难过,他只为了突然被限制的进度而感到无比焦躁,尤其是当下连林预的身体和造血情况都出现问题,他觉得自己才是快要疯了,他们从事科研的人总是严格按剂量为标准做事的,临床理论相当扎实且先进于大部分同类医学研究,比起优渥的运转经费和设备,进度和时间同样重要,但现下的状况大大低于预期,这让费恩很难接受,他连给lin注射的抗凝药物计量很低,无论从哪个方面都不会影响他本身,但偏偏就是有问题,他找不到问题。 第67章 “lin。请对我诚实,否则我们的合作没有意义,都无法使彼此成功达到目的” 其实就算费恩不问,林预也是准备要告诉费恩的,毕竟他确实到极限了,而费恩的实验仓用药程序要比院内科室简便得多。 林预点头,平淡得若无其事“我止不了血。” “哪里?”费恩敏锐地目光盯着他,林预喉结滚动,坦然道“胃,胃底静脉,很多年了,结节状比较重,容易扩张出血,这次时间太长了。” “lin!!”费恩双手抱头,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脏话自动消音成咬牙切齿的口型,林预置而不闻,似诊断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一般“本来应该在用药后逐渐好转,但这次异常,应该是抗凝的原因,弯腰或者进食后会呕吐..一些血,也会血便,今天早晨有些心悸,我想应该血量超过1000了,血已经是新鲜的了。” 他疲惫地看着抓狂得费恩,说出来轻松了些“手术效果不好,胃镜是我自己看的,具体情况你一会儿下胃镜就知道了,先帮我止血吧,费恩。” “....lin,你是不知道疼吗?” 林预看了他一眼,起身道“对了,propofol和芬太尼我都用不了,前者我不耐受,后者我.......”林预脑中突然划过一道清晰光线,线头穿针引线迅速绕开了一团乱麻组成了条新的线索,他心脏跳得飞快,连带着整个人都发烫起来,顾不得费恩的咆哮,林预转身便走,走得太慢他便跑了起来。 “让一下..” “让开..” “让...” 儿科大楼熙攘依旧,林预在人群中格外瞩目,一脸寒霜,甚至带着愤怒,顾星移摘了口罩环顾四周,在林预即将捉住杭稚的时,一把拽住“你干什么?” “滚开。”林预顺手推了顾星移一把,顾星移不妨,倒退两部后腰撞在医用推车,车轮借不住力道,向前一滚带翻了整个车柜,药品撒了一地,顾星移龇牙咧嘴坐在地上 “你他妈吃火药了”四周全是儿童,顾星移忍着掌心破皮的痛,连忙站起来安慰起四周的不满的家长“抱歉抱歉,实在是抱歉,对不起吓到各位了”他反手施加了力气拽着林预往办公室拖,后者一双发红的眼睛倔强冷漠,他丝毫没注意周围满是幼童的环境,指着不远处早已吓傻的杭稚,用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沉沉下压了几个字“你给我进来。” 杭稚在原地花了十几秒的时间才感觉到心脏的跳动声,顾星移皱着眉对他使了个眼神,他这才反应过来,将手上的病患转接给了别人,下意识拍了拍衣衫,跟进了办公室。 甫一进门,林预便狠狠瞪着他,那眼神气势极盛,顾星移从没见过林预能有平淡之外的任何表情,何况是这样的狂怒,每往前走一步都像是震慑,杭稚只觉得在他的视线中变得越来越矮,不由得挺直腰与他对视“林老师,请问你...” “你是白痴吗。” 任谁被当面羞辱,自尊都是受不了,杭稚捏着拳,愤声道“林医生!请注意你的言辞!” “林预,你疯了吧。”顾星移有意无意地站在两人中间,不料林预在身后抓着他的衣领,打开门一把就把他推了出去。“林医生!” “你给那个孩子吃过桃子,是不是?” “谁?” “林希,小希,那个椎血管畸形,血液病缠身,病得要死的孩子!”林预一掌拍在杭稚耳侧的门框上,声音比眼神还要冰凉“你是不是给他吃过....食堂里的桃子。” 震荡让杭稚耳中嗡鸣,他颤抖睁开眼睛,目光没有焦距“我...” “哥哥,这个桃子好大真好看啊,我们家那里也有桃子,但都是青色的”杭稚摸了摸小希光秃的脑袋,这枯黄的小脸上两只眼睛充满新奇的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硕大的桃子。 “我偷偷带给你的,这是水蜜桃。” “哇,它长得真好看啊” 杭稚见他高兴,也跟着轻声笑“要偷偷藏起来吃哦,被护士姐姐发现会生气的。” “我想留给妈妈吃。”他小小的手掌捧着大大的桃子,听话懂事,相当乖巧,杭稚心软安慰道“明天就要手术了,等手术成功了,哥哥给你买一大箱,你和妈妈每天都可以吃。” “真的吗??!” “真的,所以这个你自己吃。” ...... “杭稚,他对桃子过敏,他会死的。”林预看着颤抖的杭稚,喉结滚动,却想不到恶毒的词来,他深深垂下头去,无力感从脚底游到指尖,一个桃子,一场小小的过敏,都是蝴蝶的翅膀,它从哪里飞,风就要从哪里起,从此无论什么时候降落,都会成为命运里的灾难。 “我...我不知道..那天...我..” “那天,你吃完了饭,在食堂里挑了一只,很大的桃子,你把桃子在右手手心颠了一下,左手放在口袋里,你很开心地向行政大楼走去,走廊上遇到了几个护士,护士看见你会脸红,她们问你怎么不吃桃子,你说你要送人。” 林预低垂着眼睛,他嘴唇抖动,咬了咬牙“护士问你,要送给什么人,是不是喜欢的人。” “你说,是。” 杭稚惶恐中略带惊讶,迟疑道“你...你为什么知道??” “因为他不喜欢桃子” “所以我想知道,他到底会不会吃这个桃子” 林预手指在门框上紧紧收缩,好像要捏碎的不是自己的指尖,而是对杭稚的厌恶,他无法开口说,因为他害怕,因为害怕看见他们拥抱,害怕看见桃子被接受,杭稚被接受,他在眼下存在的每一秒,林预都觉得痛苦,他不由自主地观察杭稚,探究杭稚,他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人让江惟英破例,让江惟英放在身边,放在怀里。 可他说不出口。 早知道,是这个桃子.... 可早知道到底又能改变什么,林预简直头晕目眩,只是个桃子,他在这一秒的当下竟都无法立即有所选择,何况是当时,林预从来就不想面对江惟英对杭稚的特别,然而他更无法接受他为之付出一切,骨血枯竭才努力到达的今天,只是因为一个桃子就要灰飞烟灭。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他会过敏...我会立即去调查科承认错误,对不起林医生,我真的,非常对不起” 杭稚说完深深地鞠躬,林预觉得可笑,他甚至想要笑出声来,他从没深切的体会到,这世上三个字能表达的东西,竟然是这样无耻和没有诚意的。 “我为什么要原谅你?” “你知道我为了他付出过什么?”林预在近距离里看着杭稚年轻的眉眼,他的视线极其模糊,连思维都开始混乱“我抛弃了一切,为他付出过我生命的全部,我的时间,我的人生,我的将来,我全部给了他,我为什么要原谅你?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原谅你?” “你说啊。”林预眼中的湿润是脱力的,他在杭稚眼中来回寻找,企图能找到让他坚持下去的诚意,林预眼睛里看到的或许也不是杭稚犯下的错误,而是竭力想得到一些确切的答复,但无论是什么问题的答复,什么样的语言,都不足以让他支撑下去,他觉得痛苦,指尖加深的力道死死禁锢在杭稚的肩膀上,即便是江伯年还在,他也没有这样厌恶过一个人,厌恶到希望他立即去死。 “你说啊..” “很痛,林医生..请你不要这样。” 林预也看着自己的手,他也觉得痛,但他没有放开,杭稚则完全没有反抗的意思,他只是咬牙承受着,不再分辩。门被暴力踹开的时,重力反弹在林预背上,他没有回头,轻轻松开了杭稚的肩膀。 他知道江惟英来了,他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了。 他们把杭稚,保护得真好啊。 “林预?你在干什么?” 林预仰起头,在许多艰难的时光里,他都没有觉得比当下难过,他放平了目光,看着杭稚盯着他背后的人一脸魂飞魄散的样子,嘴角翘起,语气松弛“那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了,他姓林,林希,希望的希,他的名字真好听,好像真的心有灵犀,又好像真的有希望。” “但是因为你啊。很快就什么都没有了。” “用你的不专业,你自以为是的善良,去换你所谓的喜欢,就会成为一个罪人。” 杭稚满脸泪水,屈辱和难过在脸上表露无疑,林预脸上淡淡的嘲风像个失智的人,没什么焦距。 “林预。”江惟英挡在他眼前,林预眨了眨眼“那天,你为什么没有收下那个桃子。” 江惟英皱着眉,他拉起林预的手腕,不知道他袖口从哪弄了一堆血痕,刺眼得很,细看之下又没有伤口“我不喜欢桃子。” “这件事交给我,我亲自处理,你跟我走。“江惟英单手揽着他的肩,想把他往外带出去,林预眼眶眼尾通红着,倔强而执着里立在原地,涩声道“我要处理结果。” “那也不会是现在,是不是?”江惟英拍了拍林预的背“他是个学生,现下草率的处理的结果不当将会影响他一生的前途,而他因为我的关系来实习犯了严重错误,我应该引咎才对,这都不是现在能给出结论的,如果调查科判定他的问题属实,我不会有任何异议。” 第68章 他说了一段很长的话,不知道林预有没有听进去,而江惟英背对着杭稚,杭稚听不清江惟英的低语,只看得见江惟英对林预轻声的安慰,他往前走了一步,再次鞠躬道歉“对不起院长,对不起林医生,我真的很抱歉。” 顾星移在门外等着,见杭稚夺门而出便紧随其后,他已初步了解事情原委,自觉不是小事,当下也是为难得很。 “你早就知道了。” “哪一件?”江惟英问完自己笑了笑“也有不知道的。” “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些,从我回国吗?还是从认识我的时候。” “不必追究,十几年的时间够我知道很多事了”他揉着林预的手心,神情滴水不漏“这些你觉得要命的东西,其实对我都不重要。” “我能给你的东西比你想象的更多,医院给你,集团的股份百分之七十二是你的,房子也可以给你,如果你愿意去住的话,哦,还有..” “江惟英...”林预苍白得脸上透出灰败的颜色“我听不明白。” “要是误会能省掉很多事就好了,可我又不愿意。”江惟英靠在门上,欣赏着林预脆弱慌乱的脸“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本来不该是今天的,都怪你,不过我们之间的记忆太多了,已经占了半辈子,也够长了,其中坏的记忆可能更多一点,这些我以后都会忘记,所以你也要忘得快一点。” “能给你的东西,能补偿你的东西,我全都给你,用于你往后的人生里,可以把之前不好的日子重新过一遍。” 林预猛烈的咳了一声,呛出一阵黏腻,他压住了,努力咽下去,他瞪着眼睛,往江惟英面前走了一步,江惟英抬起双手阻挡他的靠近,拒绝道“我刚才叫你跟我走的。” “刚才就跟我走的话,我们会.....” 他不着边际的笑容停顿了一瞬,漫上来一层遗憾“我们会多一天,或许明天会去动物园。” “你是..要跟我分开么。” 江惟英点点头,声音越发地轻“对。这次什么都给你,除了我之外。” “我不要你了。” 林预悬空的手慢慢掉了下来,空荡荡地看着江惟英,从身体深处的地方好像有什么东西破了,裂了,一层一层地冲刷他的感官,让他无法站稳,他只能无意识地反复询问“为什么” 江惟英耸耸肩“所有你能想到的理由,都可以回答你的为什么。” “不过你不用担心,费恩刚才对我说你胃里出血,我才来的,不是因为杭稚也不是因为那该死的桃子” “可是你看,你希望的又是什么?你甚至心里会想,对比于你在意的东西,我要是收下了那个桃子该多好” “我给你留了整个医院,他们会治好你,治不好的话以后有机会我再帮你收拾他们,至于秦兴,杭稚,或者顾星移,你想开谁都可以。” “集团的管理也不用操心,按时收钱就行,他们这些年做得不错,形势好的话,年底适当涨一些奖金,哦,我把冯泉也留给你了,以后问他。” “你要去哪里。多久。什么时候回来。” 江惟英的眼睛柔和了一些,没想到分开倒也不是很难“去没有你的地方,不想再见你,不知道多久,不一定回来。” 林预摇摇头“你说谎。你生病了吗。” 江惟英讶异,林预已经贴得极近,他在江惟英身上胡乱摸索了一阵,什么针孔痕迹都没有发现,最终只能僵硬地抓着他的手臂“你说谎的。”就像另一只靴子落了地,林预等到了那声响,却怎么也料不到他说的话都是微型原子弹,在没有防备的时候就已经被炸成碎片。“你一定在说谎,你说好去动物园的。” “我反悔了。” 林预微微缩着脖子,低着头,单薄可怜的姿态一眼看去就会让江惟英想起他蹲在地上捡起破碎玻璃杯的样子,但是回忆总会让他觉得头疼。他不想再疼了,一秒都无法忍受。林预从没有为他自己活过一天,在他心里连他本人都排不上号,怎么可能指望这样的人真的有灵魂,他至始至终都是颗植物。 “我反悔了,真的不要你了。” “听明白了吗。”江惟英拉开他的冰凉的手“不要的意思需要我解释一遍吗。” “是即使你穿着拖鞋,开着二百五十码的老大众,花四十分钟赶路一百六十公里到达机场,像狗一样挽留我,我也还是不要你的那个意思。” “所以我请你一定要像跳楼也必须离开我那样,不要找我,不要耽误我。” “我的人生还有许多年,会有无数个比你更年轻更优秀,身体健康更适合我的人,这次我绝不允许他们有一丝一毫像你。” “林预。”江惟英轻声叹了口气“我们都自由了,你应该高兴才对。” 林预不觉得高兴,像是一件不具体的悲伤事务,他迟迟抓不住重点,完全不知道做什么,两片苍白的嘴唇张张合合,始终说不出一句话来。 江惟英看他一脸蔫了样子,像无法进行氧和的植物,全身所有的叶片都塌下来垂在了身体两侧,傻啦吧唧的。 他伸手摸了摸林预的耳朵,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林预毫无知觉,江惟英的温良不是无条件,而是跟他的凉薄阴暗保持着守恒,他的温柔都很肤浅,这东西给得多了,对称的冷漠恶毒也丝毫不会少。他冰凉的指尖没有温度,流连在林预的耳朵,脖颈,林预很久没说话,江惟英抬起他的下颌,那眼睛的光亮离家出走,看向江惟英的时候,失魂地眯了起来,像是已经不认识眼前的人是谁。 “我以前觉得你有点精神病也没关系,那很好,我甚至希望最好永远都别好,呆呆傻傻的,老一点,丑一点我都接受,我都养着你也行。” “毕竟一个有病的人,谁会要你?谁有钱有能力跟着你养着你?” 江惟英面带笑意,居高临下,极柔和地目光投在林预脸上,林预的手抖得不成样子,被他抓住掌心牢牢握住,十指相扣,心跳却已不在一个频道,江惟英闭眼一瞬,在对方猛烈快速的心跳频率下,几乎能感觉自己死灰一样的心。 他松不开手,林预用了很大的力气在抑制他的颤抖,他连激动都是在沉默里完成的,大大的眼睛来回在江惟英脸上寻找着谎言的蛛丝马迹。 “你...你明明说过,不会放过我的” 江惟英摇头“我刚还说过我反悔了。” “对不起,林预,人都会变的,厌烦,厌倦。你身体又不好,就像现在胃可能还在出血,我以前总是很着急,但我同时也会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厌烦,也为我以前的想法觉得后悔,抱歉,我照顾不了你了,留几百个医生给你,总可以了。” “我..我不要..” “随便你。”江惟英眉间消失的耐心让他在手上用了些力气,林预依然没有松手,可能也不知道自己在用力,江惟英抬起他的手臂咬了一口,林预木然地看着他咬,眼睛里渐渐有了些湿气。 “还不松开。”快要咬破了,江惟英皱皱眉,按了按牙印。“林预,你什么时候是这么卑微的人了?” “已经不像....” “林医生!林老师!”背后的拍门声陡然响起,林预一怔,手上一松。“老师!那孩子情况危急,主任让我过来通知你一声,感染情况严重,院里在商量上ecmo,他的母亲拿不定主意,说想问问你。” 实习生显得很焦急,林预恍然回神,他看了江惟英一眼,江惟英没表情,只盯着他牙印清晰的手臂,很忽然的一瞬,死死不愿意放的手就忽然自动松开了,林预抽走的温度被门打开后的凉风一吹就彻底失去了。 江惟英怅然一笑,掌心空空荡荡。 “也挺好。” 第59章 “已经不像你了。”林预知道,他不想听见,原来自己是什么样子,林预不知道,就像他此刻坐在会诊室里,他穿着白褂子,每一颗扣子都整齐,但他就是觉得哪里不对,精神无法集中超过三秒,他开始听不懂这一桌人在说什么,即使别人盯着他看着他,他也看着别人的嘴,可每个音节好像都是错乱的,组成不了他能理解的东西。 白玲坐在他身旁,在桌子底下悄悄伸手按住他的手臂,他偏头看向她,这瘦小的女人嘴唇干裂,面色蜡黄,头发凌乱,却仍是勉力挤出了一点弧度,她干涩低声“林...林预医生,不要难过。” 这也是一种难过吗。 为谁。 为了小希吗,但林预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很竭力的在听,甚至一度死死咬牙,他看不见自己面色扭曲狰狞,还是在白玲的力道下,看清了自己颤抖的双手。 他看着白玲,白玲对着他摇头。 医生集体都沉默,只有他们两个人互相看了一阵,林预看着自己紧紧攥着白玲“听我的,上ecmo。” “这次..就不听你的了。”白玲看上去没有很多悲伤,却好像流光了所有的眼泪,干枯得挤不出一丝水分。 第69章 “我不同意。”林预压着声音竭力集中着自己的神经“我不同意!” “上ecmo,马上。” 白玲鼻尖泛红,努力睁大眼眶,她瞥了瞥嘴角,不发出声音,有的医生叹气,有的医生在悄声指责林预擅自的决断和决定,只有白玲。 她小声地,一次又一次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还是希望他能活。 一天四万,她抬不起头来,微微踉跄着屈膝似向下倒地,林预下意识地想要扶她一把,弯腰之际眼前一片昏暗,来不及抓住什么,他比白玲先一步倒在了地上。 眩晕没有让他立即昏死过去,林预趴在地上,最先感觉到的竟然是凉。 “林预!!” “林医生!!” “怎么回事!!林医生!林预!” 彻骨的凉意,从地面传到脸上,手掌,四肢的各个部位,渐渐要结冰,这一刻林预无法自控地往外吐了些什么东西,温热的东西,他怎么都咽不下去,想抬手擦嘴的手抖个不停,擦出了满脸的腥味。眼前一张又一张脸重复交叠,他眨了眨眼,失望地摇了摇头。 “林预!!” 59-2 好在是医院,好在一屋子扎堆的都是专家,林预的惨状只会让所有人意外惊讶,不至于慌张。他被迅速送往急诊做紧急处理,途中林预醒了一阵又失去意识,这种情况重复了几次后,又被送到了外科。 秦兴是迷惑又讶异的,他从冷笑到漫不经心再到不那么游刃有余只用了四十分钟,因为完全止不住林预的出血。 四十分钟后他已经忘记这个人是林预,皱眉让他额头上的汗水密集成了水珠,未交叉的配血显然用不上了,怀疑他凝血障碍,申请冰冻血浆时差点又出了意外,院里向来血浆充足,但由于实验仓紧急调度,林预这个血型的在一天前被临时用完,竟十分巧合地断在了这天。 鼻胃管洗胃持续了很久都不能变清,严重贫血加上门静脉高压的表现已经影响他的生命体征,他紧急联系了李修。 得知是林预,icu畅通无阻,楼顶直升机即时起飞,盘旋声令人心惊,那是去取血浆的,十几分钟后,血浆没有到,送来个人,秦兴更是惊叹。 江惟英人没有到,他在电话那头听着李修的声音,眉都未皱,淡定地一个字“抽。” 无论血量多大,有多少抽多少,不计代价,不计后果。 江灿灿已经不是江灿灿。 她脸色煞白,一语不发,随着血液顺着血管往外输,她越发头昏,她甚至见不到人,护士医生盯着她,江惟英派来的人按着她,她是个预备好了的血袋,江惟英只要需要她的血,是完全不会考虑她刚刚失血不久的,哪怕把她抽干,江惟英都不会眨眼,她早就见识过了。 秦兴从林预胃里洗出了一堆鲜血,胃镜下他的胃烂得不成样子,很难想象他是怎么一本正经正常工作生活的,想起给他的那一拳,青紫仍在他的皮肤上戳人眼球,秦兴就忍不住郁闷。秦兴即担心出血是因为他手重,又生怕林预真要交代在这里。即便人已经不在急诊,秦兴也还是忍不住去打探消息。 “林预醒了没有” “院长来了没有” “现在情况怎么样” “还活着吗” 他越发焦急地转悠,就显得病房就越是安静,四天以来,无一人进出。 第四天下午,秦兴实在忍不住,打了个招呼悄悄换了衣服消毒进了特护病房,静滴悬在床侧,门一开,林预就望了过来,而后全无表情地转开了脸。 秦兴以为他生气,讪讪道“哦,你醒了啊。” “嗯。” 林预靠在床上,看上去不好不坏,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想起这些天竟无一人看他,秦兴哼笑了一声,可一看见他状似倔强的表情和一塌糊涂的胃,秦兴又说不出什么难听话了。 “你的胃...” “今天几号了。” “7号。” 林预抿了抿唇,小声道“中秋节..过了。” “早就过了。但跟平常也没什么区别,医生没有假期,那天你睡了一天不也就这么过去了么。” “想喝水。” “什么?”秦兴疑惑了一瞬,林预的眼睛看着床头柜上空荡的纸杯,再看他干到起皮的嘴唇,这才意识到,林预是渴。 顾不上百感交集,秦兴抬脚去倒了杯水,冷热兑半,拿到手是温的,林预像是快渴死了,浅喝了几口后迅速灌完了一杯,秦兴又问“还要点吗。” 林预犹豫了下“嗯。” 于是秦兴又倒了一杯,林预依旧是很迅速地喝完了,空纸杯被他拿在手上,他玩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似的,对秦兴说了句“谢谢” 秦兴感觉尴尬“用不着谢,之前揍了你,虽然...” “是我活该。” “对...对,确实是你活该,但多少让你吃了点苦头,这。。” “道歉就会被原谅吗。” 林预的目光是一种没有情绪的冷清,平淡得如同白开水,即使不带攻击性,那也肯定不讨人喜欢,秦兴耸肩“不一定。但是道歉是我的事,原谅是你的事,我只需要做完我的事。” “哦。” “我还是挺讨厌你的,但希望你把病治好吧..”秦兴挠挠头“你病好了,我就不用愧疚了。” 说完秦兴叹了口气,开门溜走了,他跟林预实在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多呆几秒都不自在,相信林预跟他也是差不多的,何况对着林预这么一个人,他实在是生不出同情心。 秦兴走后,林预手中只剩了个空杯子。 他其实还想再喝点水的,但是没有人让他再多劳烦一次了,这些天他总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或许是环境太安静,当然也有可能是时间太空旷。 江惟英已经走了。 醒来的时候,冯泉来过一趟,给他留了个纸箱,说是江惟英转交的,后来冯泉又说,他要飞过去送江惟英一趟,这几天让他照顾好自己。 这短短几句话,林预半天都没听明白,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怪物,只要是个人在说话,大半时间要么他听不明白,要么就是他要用大半时间才能理得清。 箱子里的东西不多,是江惟英的工作手机,一些执照,一些证件,章,各类使用说明书以及各种卡等等琐碎但对于生存很重要的东西。 说实话很像遗物。 林预一件件拿出来看完后后知后觉,这确实是江惟英说的,跟他分开了的意思。 林预当下没有情绪,拿着江惟英的手机翻看着就慢慢睡着了,夜半睡醒后忽然惊觉床铺的陌生,空气的冷清,还有身旁无一人的安静,这个时候他忽然就有一些难过。 他觉得江惟英应该在的。 可他不在了。 彻底清醒的时候,手臂上的牙印几乎就要消失了,只剩下很淡的两排。 林预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想,一开始只是想靠近一点,最后却咬了自己一口,怕对不齐那印记,他咬了好几次才对了个七七八八,又很担心那牙印还是会消失,下了重口,血珠一颗颗地往外冒,林预都不觉得疼,是江惟英怕他疼,要他放手都没用力道,但凡他愿意用上秦兴一半的水准,就能走得更快一点。 一个人要离开你,你是能感觉到的,迟钝如林预,也一样。 江惟英轻悄悄地填满了他所有的生活,从很久很久很久之前,到很久很久很久以后,他想这一点应该是不会被改变了,他是一座圆心,很多人需要环绕着他飞行,他给每个人设定了很固定的距离,有些人会被允许靠得很久,有些人则是在靠得很近后,又被筛出了局,隔去更远。林预曾觉得自己是不同的,他被允许靠得很近,非常近。 但现在才发现这种所谓的近,是靠时间推算的,不大准。因为他现在跟别人一样了,甚至被放逐得更远了,远到这一切,都像是无法再做的梦。 59-2 不等出院通知,林预某一天自己把针头拔了,病服叠好放在沙发一角,换上已经被洗干净的衣服,连同江惟英的纸箱子一起端出了医院。 很多人给他打电话,给江惟英的手机打电话,往常的林预在这种时候会把手机泡到水池里,因为不接听电话是对别人的不尊重,但手机进水了,手机坏掉了,却是一种原因。 可那是江惟英的手机,他不怎么舍得。 他接听了电话,他说出院了,回家了,已经不是林医生了。 李修听完说“好的,林院长。” 他把电话挂了后,整个世界就安静了。 对着镜子里这张脸,他笑了。 哪门子的院长,狗屁院长。 林预从来都知道自己是当不好一个医生的,就像李修说的,他既没有很强的责任心,也没有什么医德。他没有任何的喜欢的东西,也没有任何别的选项,更别说有什么兴趣和志向。 江伯年规定他在哪条路上走,他就只能往前,麻木机械。 第70章 他没有自我,只有目的。 他要林希活下去,为了那个每年奔赴来看他一次,却因他而死去的林家文,为了他的孩子,能继续活下去。 他不想林家文死掉,但林家文就是死了。 没有人知道林家文的存在,更没人能理解他的重要,他是孤独院子里唯一的一点颜色,每年生日的时候会才会出现,从他离开的那刻起,下一次见面就是林预下一年所有的期望,他说是他的亲人,是挂念他的人,是可以亲近的人,是哥哥啊,对于那时候的林预来说,还有什么会比出现这样一个无条件的人,更为诱惑。 毕竟...他只是个试管里独自诞生的怪物,有人愿意来认领他,那是多么不孤独的事。 可是他死掉了,林预孤独了很久。 直到江惟英的出现,曾经触不到碰不到的遗憾,好像都可以实现了,这也是哥哥,不可以认领,也不可以说出来的哥哥。 江惟英会给他很好的东西,用的,吃的,住的,就像林家文一样,哪怕他总是冷漠,说话也不好听,可是他的关心却是那么真实,那些都是林家文会给,但是隔了一堵墙他接收不到的。 他想,江惟英是另一个林家文,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是哥哥,是可以无条件亲近,无论如何也割不断联系的人。 在还分不清什么是伦理和道德的时候,他们已经把所有事做过了,该做的,不该做的。 江伯年说,他不怪他。 江伯年摸着他的头发,温柔地安慰他“不怪你,你什么都不懂。” 也同样温柔地告诉他“但是你不可以,你不配。” “你只是一个试管里的试验品,你有你要做的事,不然你不会存在在这里,这些年,我放你出来也只是让你看看这个社会,想明白这件事而已。” 林预渐渐也就明白了,十万块钱,是他能来到这个世界的票价,这实在是个太过庞大的数字,纵使他这辈子都在为这十万块还债,依旧还没有还清。 而且感情这个东西太复杂,有些人生来就有,就算没有,别人都会给,可他生在试管里,长在空心的混凝土里,给过的人,除了死掉的林家文,只有离开他的江惟英。 他们给过的感情,都深深地在林预心里扎过根,开过花,可林预觉得自己养不活它们,又或许他本来就不配拥有他们,认清了这一点,他对这个世上的生存法则就很屈服了,那些不能得到的东西就好像天生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有,那也是类似于商场陈展在橱窗里昂贵的奢侈品,林预再喜欢,也都是“我只看看,我要不起” 他的胃终于不再出血,但终日难受,在江惟英彻底消失在他生活里的第八天,林预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正常进食,连喝水也只能缓慢地喝下去才能被这个身体接收。 从此他最害怕的事情就从天黑天亮的睡不着觉或是醒不过来变成了吃饭,渐渐地,连时间的走动他都觉得可怕,到了那个点,得搞点东西吃,不塞点东西进去,胃就要让他受罪,但是东西放在他面前,他的眼睛嘴巴喉咙全部都受罪,它们很痛苦,食物进入嘴巴他不敢嚼,生怕惊动毛细血管的集体排斥,食物在喉咙里借道,那是第二重难关,林预憋红脸全身心抵御往上翻腾的压强,直到打赢了自己,把东西成功送下去,每天这样的战役要轮流两三次,林预真真正正觉得自己活不下去,就是这些食物开始的。 他从玻璃管子里爬出来一趟不容易,他相信世界上是有除了白以外别的颜色的。这让他一个人在外非常孤独的时候他都没想过要去死,被固定在床上打针取髓取精取血的任何时候他也没想过去死,唯独在吃饭的时候,他没有一次不想死,不再憧憬明年下个月明天下一秒,一想到还有饭没吃,那就只剩下没有任何希望的绝望。 客厅电视机上定格了一帧电影画面,林预躺在沙发上,没睡着的时候偶尔会瞥过去几眼,不知不觉这电影已经支撑他又过了小半个月。 黑人chris在逆行的人群中行走,他笑着哭着,开始鼓掌,这个画面美得像结局,林预躺在那里无数次重复电影里每一个场景。chris躲在地铁站的卫生间里不敢发出声音,用脚抵着门愧疚而屈辱地流泪,chris追着时光机努力奔跑,chris终于修好了骨密度扫描仪,那盏灯在楼道里亮了起来,chris花光了所有运气遇到了他的上司,他说他的上司长得像是个会给他一个拥抱的人,chris用所有的钱给老板付了违停费,chris考完了试,chris得到了工作,chris收到了老板还给他的五元钱,chris完成了生命里每一个动人的部分,那些没有看上去那么容易的所有,被轻轻地问候体谅过,短短一瞬他就能原谅所有生活的苦难。 林预把chris定格在人群里,就好像他也在那里,只有站在那里,在每一天光临的时候他才能有一点走出门去的勇气。 第60章 “感觉怎么样?还行不行?”江惟英闭着眼龇牙咧嘴地起身,姜辞往他背后塞了个软枕,笑着在床侧坐了下来,他观察着江惟英失去精心打理的头发,此刻已然乱成了一团鸟窝,浓密得张狂,令秃子艳羡“不知道被剃光后还能不能长出来这么多” “...滚” “我倒是想。”姜辞接了杯水自己喝了“老爷子让我看着你呢,看不好我也得死外面。” “但我说啊,你用这个自我牺牲的方式赖在国内肯定是没用的,我无所谓,可你这个情况撑不住多久。” 江惟英两指揉按着太阳穴,眯着眼睛缓慢睁开,面色灰暗,漫不经心道“无所谓” “切”姜辞不屑地吸了口气又长长叹了出来“反正是肯定撑不到你那只小瘟鸡有能力执掌大权的那天。” 江惟英横了他一眼,苍白的脸色伴着一头乱发显然没什么气势,姜老爷子性格凛然,说一不二,跟这样脾气的人反着来是挺费力的事情,江惟英相当讨厌费力,甫一看到姜辞出现,他还挺激动的,激动到没多久就昏过去了。 昏是真昏,几天没睡觉,他找了个比较干净又方便姜辞抬得走的地方,躺下不多久就睡着了。 去医院呆了几天,宋蓁也不知道是怎么得到的消息,缠着他在林预床边斗了两天地主,林预不怎么清醒,失了魂似的,睡着了也是一脸疲惫,比宋蓁这种真正缺心的人都显得更半死不活。“给他弄点安定,让他睡个几天不就好了” “你是傻逼吗,这东西能随便用?要不你也去考个执照好了。”江惟英压低了声音,毫不客气地甩出了大毛。宋蓁见被压了一头,小毛和三个二顿时没了出路,悠哉地凉笑了一声“也行啊,反正你们医院什么人都能当医生。” 江惟英听完也乐“你八卦听得倒不少。”随后他真把医生叫了过来,他们在里面斗了几天,林预就睡了几天,整个特护病区被封锁了一样,除了有人在调节剂量,就只剩下压得极低的“炸”江惟英在头要被宋蓁炸开前,自动离开了,上午走的,最迟中午席境就能收到宋蓁的出院通知。 倒不是江惟英不信任自己医院的能力,他们的仪器设施已经达到了超一流水平,但是在操作经验和眼界上国内并没有条件到达尖端,他掌权这些年,所见识过的科技水平已经远远超越了公之于众的所谓“医学奇迹”。 那些他能见到的东西并不是每个医生都能见到的,哪怕他们再优秀。 更别说能熟练掌握和操作的人,简直屈指可数。如同三维空间的人无法理解四维一样,身处在平面世界,去看立体的东西,对于江惟英来说第一感觉已经不是惊讶,而是很清晰的绝望。 越是能近距离的理解这样的差距,越是很能清晰地明白越不过那道鸿沟,十年不行,一百年也不行,这世上最为难人的事情就是无能为力。 见多不一定识广,还会抑郁。 江惟英太抑郁了,尤其是看到自己的脑片,那玩意儿的出现跟个玩笑似的,像只小水母趴在他脑子的深处一点点覆盖他的神经,但他想了一夜硬是想通了,这区域里长出这东西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这块地方煎熬,反反复复在这片区域里跟林预撕咬纠缠,陷在里面出不来,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和记忆乱成毛线,他曾经日日想着绑住林预,想着怎么弄死他,但是他还没来得及下手,自己就被自己绞杀了,cpu太过于执念一样东西,超负荷的机体总是要先出问题,江惟英终于把脑子想坏了,到了极限,脑子启动了自我保护机制,他让江惟英在那块记忆的区域里长了个瘤,逼着他在活着跟遗忘之间只能选一样,林预果然是个有毒的东西,是植物就是有毒的植物,是动物就是有毒的动物,是癌症那就是长在江惟英脑子里的毒瘤。 那些傻逼把他的脑子研究了个透彻,推演了无数遍切除过程,最好的结果最坏的结果江惟英都看过,他不怎么满意,一年又一年,他容忍它慢慢长大,压迫到他的眼睛他的神经,渐渐发现跟这个瘤相处要比跟林预本人相处容易得多,至少它不用让他生气,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第71章 人类已经这么渺小,小到生活里大部分事情只分值得不值得而已,剩下的都叫“无所谓” 姜辞老觉得他是自己想死,也不是,他只是觉得无所谓,因为他生命里剩下的全都是“不值得”。 姜辞在床头柜上随手翻了本书,整齐堆着的书跟江惟英本人形象完全不符,他看的书都冗长晦涩得离谱,什么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印尼众神遗落的珍珠,姜辞看一眼都眼睛疼,只好迅速又合上。 “我下午走。” “嗯?”姜辞一瞬之后瞪眼“下午?美国?” 江惟英扫视了一眼室内的东西,他大部分衣物和私人用品都已从林预住的地方清除了,除了一部分送往林预那里,其他的已经跟冯泉一起飞去提前安置了,老宅这里在他离开后也将一件不留,他讨厌麻烦,不喜拖沓,也同样厌倦了互相纠缠的生活,虽然林预并不是会纠缠的人。 “是,我下午走,你可以让那边开始做准备了。” 姜辞脸上炸开了一朵花,片刻后嬉道“你这个决定很英明,但怎么生怕自己下一秒就后悔似的”江惟英冷笑着看他一眼“你是不是没听明白?” “我的意思是我下午走,你留下。” “什么东西?我留下干嘛?什么叫你下午走我留下???我留下干嘛??” 江惟英把背后的枕头拿出来扔掉,闭眼躺了下去“你猜吧。” 任凭姜辞跳着闹着,江惟英始终不再吱声,姜辞声音越大,他越是倍感轻松。 “江惟英,手术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记忆认知跟肢体协调问题,这都是可以纠正的,你到底怕什么啊,准备了这么多年,技术早就已经到了成熟阶段了。”姜辞抓了把头发崩溃道“宋蓁换了颗心都还是宋蓁,你难道切了点脑子就不是你了吗??” 江惟英幽幽道“他要是分得清他是谁,应该就不至于是个神经病了。” “我还不想当个神经病。” 姜辞语塞,他把枕头狠砸在江惟英身上,愤怒道“fuck!该死的同性恋!” 第61章 雨的声音叮叮咚咚的,被风一吹簌簌一阵拍在玻璃上,林预好一阵才反应过来是下雨了,空气闷得厉害,含氧很低,突然就压得人喘不过气,那种悬空落不到底的感觉又一次侵袭了他,他摸了摸心口,心脏跳得很快,在它归于平静的时候他感觉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遗失了,但他死也想不起来是什么,这样空荡荡的感觉让他不知所措,拉开窗子,雨水袭面而来,扎得眼睛里都是湿的,他伸手接了把雨水,指尖凉得厉害。 “林预” “林预。” 直到肩上被拍了一下,林预才转过身,确实是有人在喊他。 “顾医生。” 顾星移挑挑眉,他手插回白袍里,脸上笑意零星“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了。主任也不合适了,传说你已经是执行代院长了。” 林预没说话,科室里的冷落让他没什么地方驻足,实习生畏惧胆怯,资历长一点的懒得说话,差不多级别的人能保持沉默估计就已经是尊重了,准确来说,连林预自己都能感觉到这是种排挤,更何况李修把一切安排得仅仅有条,无论他是什么身份都不用他操一点心,在哪都显得多余,故而最近大多数时间林预都尽量不出现在医院,只是偶尔实验仓需要他定期来参加项目检测他才会踏出门,出门的这天他也会过来看看林希。 没想到会遇到顾星移。 顾星移把窗子关上了,隔开了雨声,林预有些迷茫,他微微眯起眼,说话听上去很是刻板冷淡“有什么事吗。” “没有,就是告诉你一声,那小孩辞职了。” “谁。” “杭稚,也不算辞职吧,主动离开总比被辞退好一些,毕竟是个严重事故。” 林预又迟钝地思考了一阵,点头“是他的错。” “确实啊。关心则乱。”顾星移叹了口气“听说院长去国外进修了?” 林预摇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他没告诉你?”顾星移好笑地问道“你们分手了?” 林预想起江惟英说的话,再一次点头“他说我们分开了。” 顾星移一阵惊讶,再看林预的表情,稍一思索,压制着一脸不可思议认真道“哦,一般他说分手了,那就是分手了,代院长....是..分手费啊?” 顾星移心想这分手费还真是高得离谱,林预看上去即不是很伤心也不是很难过,但最近发生了不少事,他涉入其中到现在为止也依旧没改变太多,还是跟往常一样冷淡冷漠,正常得都有点不正常了。 他抽出手又拍了拍林预的肩膀以示安慰,林预毫无反应,顾星移说“我也是来看林希的,看见你在这顺路也给你道个别。” “我要离开医院了。” 要想从林预脸上找到意外的表情,比去深海里捡颗星星还要难,顾星移笑起来“林预,如果有一天你能懂得沉默会让你失去这辈子最重要的东西,你还会沉默吗。” “人总是会以最大的恶意揣度别人对自己的想法,在医学的某种角度里,这也是一种精神类的自我保护机制,只有提前预知了最坏最恶劣的结果才能在真正的结果到来之前获得最大程度的免疫,这对于承受最坏的结果来说,其他都已经是幸运。” “但沉默就是一种默认,默认不挽留,默认自己对别人的恶意,那不是宽容大方,是加倍伤害,已经不是物理能免疫的了。” 林预游神一样的注意力短暂地集中在一处,他淡淡摇头“我不是很明白...” “你明白啊。”顾星移打断了他“你当然明白,想想你为什么会不喜欢杭稚。” “我们正常人都喜欢他,杭稚年轻帅气,朝气蓬勃,也热情,对每个人都面带笑意,也会尊重地叫你一声老师,试问,谁会不喜欢杭稚?” 林预在脑子里饶了一圈,他想说他并没有讨厌杭稚,可话到嘴边咽了下去,反问道“所以,江惟英跟我分开是..因为喜欢杭稚?” 顾星移愣住了,他皱着眉打量着林预,忽然就理解了江惟英的两极分化的癫狂,他摇摇头“你说反了,是因为江惟英喜欢杭稚,所以你不喜欢” “有什么区别?” 顾星移转身走了“有的,我们语文老师教得好,你的语文老师死得早。” 61-2 林预没有语文老师,教他功课的老师不仔细看看他们的脸都难以发现他们长得不一样,不苟言笑,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准点到达,按时离开,无恶意无善意,林预学习一切事物的同时也会学习他们的表情和情绪,一切都是制式般标准规范,不掺杂任何感情色彩,久而久之,那些本该庸常的东西,反而就被隔离在认知以外,他确实很像一具ai,新鲜的世界对他开放得太迟,过了那样的年龄,再接受什么都显得迟钝迷茫。 雨一直下,入秋后几乎没有停过,小希依旧还在重症呆着,白玲每天在各种商超便利店打工,只有午夜过后才能看见她坐在走廊里边吃饭边睡觉。 林预越来越不想出门,不知道是天气还是身体原因,一天比一天冷,连呆在那个黄色卡通熊的头套里都比外面舒服,他在院里行走已经不多,偶尔遇到李修也都在意外的情形下,林预每每都能赶在他欲言又止的僵硬之前迅速逃跑。江惟英搬走以后林预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签字,一开始还会看一下内容,到了再后来他已经完全签字签到麻木,别人要他写什么,他就写什么,有时候陡然看见江惟英签的名字在上面会觉得很熟悉,有时候又觉得太陌生,陌生得很空旷。 冯泉再出现的时候非常沧桑,衣领皱着,精神疲惫地坐在长椅上叹气,他约了林预在医院见面,林预也同意了,但人迟迟没出现,他的时间太紧了,薪水全靠命换,他拿了几分文件来找林预签字,林预迟到了半小时,冯泉不住地抬手看表。 林预也很有耐心地等了半小时,实在是等得困了,他才出声“不签字吗。” 冯泉真实地吓了一大跳,脸上瞬间的慌乱让他差点弹跳起来,瞪大眼睛竖着毛发,神经质地看着长椅另一侧动也未动过的卡通熊“林.....” “嗯..” 这东西保暖,在林预的思维里,它行走方便,不怎么引人注意,经常在病房外面看一眼小朋友的时候也不会多影响护士医生的工作,他们对于一个卡通熊义工的容忍和友善,要比对一个林医生和代院长宽容得多。林预以为冯泉多多少少会说一些江惟英的近况,但冯泉至始至终都没有提过一个字,这份补充协议上依旧是江惟英的亲笔签字,林预拿在手上,大大的头套里看不到任何表情,看上去像发呆一样,冯泉也没有催促,又是过了很久后,林预才淡淡开口“这份协议,我能带回去看一下再给你吗。” 冯泉顿了顿“可以的,但是要尽量快一些” 内容信息量巨大,有法人变更,债权变更,股权转让还有一些私人财产的划分,林预却只看到了公章之下江惟英2006年的那张年轻照片,照片上他直直盯着镜头,眼神很冷硬,每一根头发都笔直地立着,很张狂也很张扬,满脸都写着不好惹,骄傲得很过分。 第72章 林预拿着这文件,心里瞬间就满了起来,明明抓在手上,又总是要抬起来翻看,回家的路上都比往常要快许多,路上,地铁上,公交上,好像是得到了很重要的东西。 回到家,林预关上门,他不再注意电视上播放着什么,而是很认真地打量起那张照片,他放在饭桌上,摆在沙发前的茶几上,铺在床上,渐渐地他就开始想着,这是要还的。 “这个我也不能有么...” 他指尖碰到江惟英的照片,凉意让他若有所失,他不知道别人一般用什么表达失望,江惟英不表达,但林预知道他总对自己很失望,他的失望像夜晚的潜水艇,没有温度没有光明,总在深夜里潜入冰冷的海底,无止境地孤独游行。 这份寒冷在睡不着的夜里终于游到了林预的身边,他再一次觉得江惟英应该是会在的,但这次真的不在了,这空落的真实感,让他的脑子时而混沌时而清晰,混沌时分不清他到底要做什么,清晰的是他第一次那么希望江惟英还在身边,他欠江惟英道歉,也许他道歉了,江惟英还是会原谅他的,还是会像以前一样的,他一定不会喜欢杭稚的。 林预用脑子这么想着,心里却没有着落,一夜之间想着各种去找江惟英的方式,要怎么跟他道歉,要对他说些什么,睁眼到天亮,直到微曦光线照在脸上,他才落寞地眨了眨眼,轻手轻脚地将那一小块照片从页面小心地撕了下来。 61-2 那天起,林预往医院去得就勤快了许多,他开始“学习”冯泉的工作内容,冯泉脚不离地的同时,不但要分出些耐心给林预,很多时候林预的理解能力比他带过的任何手下都更离谱,但骂人的话到了嘴边通通咽了下去,所以他承受更多的其实是内伤。 林预想着以后能帮到江惟英一些,等他回来的时候。 但江惟英办公室每天运行的所有事物他全然不懂,报表是看不懂的,文字游戏更是费心费力,江惟英游刃有余的一切全在林预的认知以外,某天坐在他曾经坐过的位置上,看着堆积如山的文件,冯泉凌乱匆忙又疲惫的脸,他兀然间就想到了江惟英头顶的白发,心里猛地一抽。 “怎么了。” 冯泉不敢大意,江惟英说过林预不是个正常人,精神身体都是,冯泉早就见识过了,他在如海的文件资料中见林预怔怔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一语不发,也走了过去。 他们共同看向楼下无声的世界。灰暗的天色下,救护车红蓝色的灯印在墙面、湿透的地上,光怪陆离地闪烁不停,救护人员迅速跳下车放担架救人,脚步匆匆,每分每刻都有这样的场景,每个人都为了竭尽全力地活着而竭尽全力的生活,只有林预,他无所事事没有任何目的地活着。 “其实我很想问你,江惟英在哪里,但是我知道你没有告诉我,一定是我的原因。” “为什么会觉得是你的原因?” 林预顿了顿“是江惟英交代过不要告诉我?” 林预鲜少将一句话问出带问号的语调,他侧了侧脸,很苍白的颜色,平静而冷淡“为什么” 冯泉自觉被下了个套,顿时觉得有点受挫“你没有问过。” “我很想知道的,不然我不会总来缠着你,耽误你很多事,我不在这里你会进展更快,你知道的,我并没有你们的能力。” 他把话说的直白,一句一顿,冯泉微微蹙眉,思索了一阵“江总有自己的想法,他不想被你知道,应该就是不愿意你找到他”冯泉礼貌而浅淡地笑了一下“他等了你很久,估计想换一种生活,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冯泉深深吸了口气,转身再次投入桌前“我真的不知道。” 林预显然不相信冯泉,有些失落,他的情绪很明显,好像还有些生起气来,走的时候也没有再跟冯泉说一个字,冯泉盯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 林预问冯泉,冯泉说不知道,问顾星移,顾星移说不知道,问老胡,老胡说不清楚,突然之间就找不到江惟英任何踪迹,他开始变得紧张,甚至连李修都去问了,但没有任何人愿意告诉他江惟英在哪里。林预回到家里,他曾经以为在这里消失掉的人只有江惟英,直到他这些少得可怜的途径完全失去江惟英的消息,他仿佛才发现少掉的不止是江惟英,还有空荡荡的衣柜和鞋柜,卫生间里孤单的毛巾,杯子里仅剩一只的牙刷,床上暖不起来的温度,耳边沉稳的呼吸。 “是即使你穿着拖鞋,开着二百五十码的老大众,花四十分钟赶路一百六十公里到达机场,像狗一样挽留我,我也还是不要你的那个意思。” 林预迟钝地明白了这个意思。或许人的本质就是自私,无知觉的自私,毕竟失去是很后知后觉的词,之所以会因为“失去”难过,大多不是当下本身,而是当下已经明白了此刻的“失去”,代表以后再也没有了。 以后不会有人像他这么对你,一想到这件事,林预连什么是“难过”都能一起明白。 他很难过,为曾经的自私,也为当下的失去,这个夜晚,林预神经质地找遍了整个房子,最终才发现,江惟英是有多恶毒。 他恶毒到抹除了这个家里跟他有关的一切痕迹,恶毒到除了一张林预偷走的2寸照片以及一部外联的通讯手机,再也找不到任何跟他有关的东西。 林预像是刚从冰窟里爬出来的一样,他不留心的一切,在回神之后才发现这里有多陌生,陌生的床单被套,餐具杯子,毛巾毯子,陌生的家,陌生的气息。 那这里到底是哪里。 “林预,救救我啊,救救我吧林预” “爸爸,爸爸你为什么不救我,爸爸救我!” “我不要你了。” “林预,这次是真的不要你了,你明白吗。” “不怪你,你什么都不懂,但是你不可以,你不配。” “林预,你不配。” “不配。” “林预...林预!” 林预猝然睁眼,血丝布满眼眶,他瞪大眼睛,踉跄着爬起来去打开了灯,一盏两盏,所有灯接连亮起,他才觉得暖和了一些,可这个地方还是太空太大了,他完全没有办法待着,不管是电视屏幕上定格的画面还是口袋里两寸的照片,都无法让他平静下来,闭眼不行,躺着不平,安稳地坐下来也不行,他焦灼地在客厅踱步,脑子里乱成一团,只恨不能立马找个箱子柜子钻进去,好有个容身的地方。 “我错了,对不起,我真的错了。” “我真的知道我错了。” “对不起,对不起。” “请你原谅我,对不起。” 林预对着空气道歉不停,他认真得几乎虔诚,这些没什么用场的话看起来十分诡异,林预起初只是道歉,在很久没得到回应后,他便找到手机给江惟英打电话,电话当然是打不通的,他一句一句的发,麻木又仓惶着。 第62章 “姜辞,你在哪?” “bar,怎么了。”姜辞皱眉,朝朋友抬手比划了下,捂着话筒往安静点的地方走去,他一回国这些发小老同学先约了一圈,连日闹腾,本也疲倦,一看到江惟英的电话更是头疼“你现在不是该剃光头发等着挨刀么。” “见过林预了吗。” 姜辞无声翻了个白眼“他是上帝吗,我见他还要预约不成” 电话对面传来深深呼吸,姜辞刚要开口,便听江惟英冷笑道“即使我真的失忆了,我也会有一百个办法让我记起来,你最好记住我的话。” “要是失忆了真能记起来,你这些年怕什么?”隔了太平洋,姜辞坦然得很,不过他倒也不想真的刺激对方,接着讪讪道“行行行,别气,我知道了,天一亮我就去拜见他,这总行了吧?” 江惟英顿了顿“你不是研究心理么,把他的精神问题看好,我也会很自由。” 姜辞不以为意“你很快就会忘了他的,就算我看不好,你也一样自由。” “我一定会忘了他么。” 酒吧里的喧嚣渐渐安静,姜辞捏着电话走出了酒吧,吐出一口浊气,秋天的夜里凉意和燥热暧昧不清,雨后湿气未散,聚起一层薄雾笼在脸上,相当难受,姜辞用打火机啪嗒啪嗒点了几次火都没点着,只好揉碎了烟扔到垃圾桶“我们不谈这个问题,你真正担心的事情我明白,你放心,好好做手术,只要我留在这里一天,你什么都不会失去。” 江惟英或许是笑了,要么就是听完安心了,爽快挂了电话,姜辞不是笨蛋,相反,他作为一个旁观者冷静得有些刻薄,如同十几年前一样,无论江惟英对林预有多在意,他也始终不认为那是江惟英的感情,林预只是江惟英的寂寞,最初是寂寞,后来成了执念,现在或许多了些更复杂的东西,但一定不至于会到江惟英托付全部家当的程度。别人想不通,姜辞一想就通,他即惊讶于江惟英对林预的笃定,也震惊江惟英对他们所有人的不信任,但是反过来一想,他又不那么心凉了,毕竟这才是合理的江惟英啊,是出生在江合的江惟英,是父母双全的孤儿江惟英,没有人有资格要求他学会信任。 第73章 姜辞决定做个信守承诺的人,告别了那群乌烟瘴气,他在老城空无一人的街头闲逛,随意找了个出摊的混沌铺坐下叫了碗小馄饨,榨菜碎末和辣油浇下去,他喝了一口就呛出声来,随即一愣又一笑,久违的味道冲击记忆,他已经不习惯了。 但想到很快又要见到林预,他这个时候脑子里冒出的竟然是林预也挺喜欢吃馄饨,但是他吃不了辣椒。 “哎,真是个麻烦的人。” 62-2 台风过境,连日降雨,真正出太阳那天,林预却得了一场轻微的感冒,症状只是鼻塞和咳嗽,他连着日夜睡不了觉,老掉的身体很容易出问题,这让他的思维越发混沌,一到了夜晚,尤其是天黑后的安静,他控制不了自己的癫狂。 这一天他本该出门按时到医院去采血样,但费恩对他的身体综合情况要求很高,哪怕仅是感冒,费恩也不会同意使用他的血样。 这些时日,林预几乎天天盯着实验仓那几排仪器,费恩的半成品在三种动物身上有明显效果,但是用在人类试药上效果却并没有太大突破,半衰期太短,观察期又太长。真到了这个时候,林预却又不敢轻易让林希来用,又因为感冒无法接近林希,纵使他不是个多有感情的人,也难免在这忽然空旷的空间里生出各种郁结心情。 他还是裹着毯子缩在椅子上维持着那那样昏昏沉沉将睡不睡的状态,他的睡眠极差,有时候睡得醒不过来,分不清现实还是做梦,有时候又很多天连闭眼都不能,最近都属于后者,他早已能坦然接受这种精神摧残,习惯闭着眼睛熬时间,直到门铃响起来林预都以为是寻常,他神情未变,盯着门的方向看了会儿又转过头去闭上眼,就是这样,偶尔门铃会响,然后有人输入密码开门,再然后会有个个子很高的男人走进来,他好看的,很深的眼睛藏着不真实的笑意,看起来冷冷的,但其实很好,真的很好。林预不会形容那是什么好,但就是很好的意思,他进了门后会做什么呢,会边换鞋边叫他的名字.... “林预?” “嗯。”林预闭眼仰头应了一声。 “林预!” “嗯。”窗子外面的光照在林预脸上,林预眯着眼瞧过来,他淡淡缓和了唇角的弧度“嗯。” 姜辞背着光走近,毫不客气地将手背贴在林预的脑门上,半晌冷笑了一声“你确实烧坏了” 林预微微疑惑,眼里是一层抽象的时空,而错乱的现实生活才是他的日常,他看向姜辞,皱着眉轻声呢喃“怎么会是你。” “为什么不是我?”姜辞环顾四周,指了指自己的行李箱“这房子也已经是你的了?我回国要住段时间,你有意见吗?”挤兑林预让姜辞有种无耻的快乐,建立在林预的沉默上。 姜辞无所谓,他在楼下绕了一圈又回到原地,见林预还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和表情就想到江惟英老说他可怜,这么看着确实挺可怜,一脸缺乏光照的蔫吧样子。 “我要住楼下,看电视声音不准太大,晚上十一点后不准有声音,做饭不可以太咸...其他的...” “随你”林预满心的温柔酸楚在看清姜辞的那一刻都冻成了僵硬的石头,重砸在身上,轻轻地疼。 他抬起黯淡无光的脸,眼里的冷漠还是那样不近人情“我不做饭” “那就学啊,总要有人做饭,不然我吃什么” 做饭的厨娘被江惟英不知道弄哪里去了,换了个钟点工,做得不再是家常菜,菜色更精致,花样很多,但林预没什么食欲,每天动不了几筷子,厨娘已经请辞了。 现在林预冰箱里最多的东西就是巧克力,可他不想跟姜辞说话,在椅子上转了个身,背对着。 “喂,你什么态度,好歹我.....” 林预完全屏蔽姜辞的声音,闷咳了几声,拉高毯子盖住了头。他根本不知道这个房子是谁的,这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也许是江惟英不想让他住在这里,而且这个地方不安全了,他控制不了自己会做什么说什么,他也不愿意别人在这里半夜会看到个精神病,尤其这个人还是姜辞。他心底有些不明白不懂得的委屈,在背过身后慢慢在身体里结了冰,冷得他发抖。 久别重逢后他们相处的第一天还算和平,至少姜辞是这么认为的,他比林预要友善得多了,林预单方面躺着没动过,他至少煮了面还给林预留了一碗在锅里。 但林预就不怎么上路了,第二天在锅里烂成糊的面和没刷的碗分毫未动,阳台上的椅子已经空了,姜辞还没来得及教育林预怎么做个人,林预已经在这个房子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62-3 林预在办公室里走神得一塌糊涂,冯泉拿他一点办法没有,只能把一堆要见他的各种人啊事啊通通挡在门外,李修也在其中,但他爽快,只叹了几口气转身走了。 冯泉摸着鼻子小心推门而入,林预还是那个样子,侧面看去这个人就是很薄的一片,窝在椅子里对着窗子看不到表情,他一整天也不会说一个字,送进来的饭一颗米都不会动,他也不问不管不看冯泉对着成山的文件做什么,偶尔在冯泉敲击键盘停下来的几分钟内他会“醒”过来,转头看一眼,好像那声音就是催眠用的一样,冯泉快被上下层巨大的压力挤成铁片了,却也不敢对林预说半声抱怨,不光如此,有时候林预明明在眼前,他还是得模仿对方的字,把该签的签了,在不给林预找麻烦这件事上,冯泉已经不能用称职形容,他炉火纯青,登峰造极。 林预萎靡的速度太快,对外界的事物反应过慢,冯泉觉得如果用冰冷机械形容林预的话,那他现在就是信号接收器坏了,不灵光,这倒也让冯泉渐渐明白,这个人也不是刻意的冷漠冷淡,是真的天生不想跟人性相通。 “今天晚上没什么应酬,吃完饭我送你回去吧?”林预微微皱眉,信息接收迟滞后表情有了一丝想不出来怎么拒绝的迷茫,这是近来每天冯泉都能在他脸上读到的信息。 不等他想出拒绝的理由,冯泉接着道“就去“舍里”?虽然有点远,但是环境和口味都不错,很安静,以前江....江总就很喜欢那家....”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林预的表情,林预眼睫微睁,干涸的嗓子略微嘶哑,他低头轻应了声“好。” 冯泉肩膀一松,这才发现了自己的紧张,其实他隐隐约约能感觉到林预很淡的情绪里对“江总”这两个字的敏感,只要提起这两个字,很大程度上林预会同意一些事情,也会在无意中非常好说话,比如吃饭。这个社会如果有人能饿死,只有可能是林预,林预宁愿往手背上扎两小时的蛋白营养液,都不会往正常人的食物上看一眼,尤其是咸的东西,午后在食堂吃过饭的人是不能进入办公室的,身上沾了混杂米饭和各色菜肴的咸油味,林预闻见了倒不会说什么,只会脸色苍白地走进洗手间,吐上半小时脸色发黄地走出来,再默不作声地离开办公室坐地铁回家,经历过几次冯泉中午都饿习惯了,在林预偶尔对极甜的东西宽容的时候,冯泉也会吃一些。 他今天就是想起来那家绿豆糕,依稀记得好像江惟英提过。 几场雨一下,秋天的气息就浓烈起来,天色暗得早,早晚也陡然冷了起来,林预感冒像是一直没好,他说话少,到了晚上鼻音就加重,冯泉开车的时候听见他咳嗽,疑惑道“药没有用么?好多天了怎么还没好呢?” 林预隔了差不多一分钟,冯泉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才说“嗯,没事。” 冯泉笑道“你是医生,你说没事肯定没事,但是一直咳嗽肯定不舒服,一会儿点个热汤喝一下就会好很多,想喝什么汤?” “想喝什么汤?”林预晃晃脑袋,恍然间错乱的时空回了原位,他也正坐在冯泉的车上而不是家里餐桌前江惟英的对面,林预想不起来自己想喝什么汤,他只是回忆着饭桌上有过的一切,眼中的茫然就更深了“他...江惟英喜欢喝什么汤?” “江总不喜欢喝汤的。”冯泉在后视镜里悄悄看了林预一眼“江总喜欢的东西不多,口味偏清淡,海鱼,虾会吃一些,面食好像都不喜欢,哦对了,江,河鱼都不吃,甜的也不吃,还有就是..”冯泉打了个转向灯,发觉林预竟听得很认真,眼睛看着他好像还在等着他说话,不禁又笑道“喜欢绿豆糕,甜汤,热的元宵汤,我们要去的那家他就很喜欢。” 林预靠进柔软的椅背,窗外飞速略过的树影越来越暗,隔绝在外的冰冷而空旷的气息离他只有一个车窗的距离,他已经不安全了,暂时被庇护的空间是这么的狭小,它能保护自己的空间和时间都是有限制的,总是要下车的。无论在哪里,已经没有江惟英了。 车里没有,终点也没有。 62-4 “进去吧。总要吃点东西。” 冯泉停好车,林预却不愿意下车,他神色厌倦,嘴唇动了动,摇头拒绝“对不起,我好像吃不下去。” 第74章 “没关系,我们也可以去别的地方吃。” “舍里”门牌微小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一小片门前的竹林,风一吹,在这安静的空间里仿佛能听见竹叶的声音,冯泉疲惫而温和地看着那片灯光“你的手背血管已经瘪得进针不回血,吃点东西没那么难,以前如果可以,现在也是可以的,如果有不可以的原因,那就试试找到那个原因。” 林预静静坐着,看上去什么都没听进去,冯泉也不急躁“找到原因之前,要先撑下去不是么?存在即合理,存在这里,一定自有意义” “是吗。” 冯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当然,不然我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因为饿了。” 冯泉没有立即戳穿,娓声道“因为你即使不情愿还是会常常过来跟我一起上班,你感受他的世界,在试着做他做过、想过的事情,你勉强自己坐在那里,是想守着他的成就,保护他的一切。” “你用他的视觉来看待自己,却用自己的想法判断自己,那其实是不正确的,何况你用你的想法厌恶自己,那才是对他最大的误解。” “我不懂” 冯泉在昏暗的车内淡淡一笑,林预在后视镜里对上他清亮的视线,他知道冯泉看了他很久,那目光有很多话,连同此刻的气息一起凝固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无法流动,他不说,林预也能知道他早已在内心对自己进行了一场审判,因为他用顾星移一模一样的语气说“不,你懂。” 林预微微闭眼,他对预知的内容麻木又专注,还有一丝无法躲避的绝望,不同的是,冯泉是温和的,没有嘲讽也没有刻薄,这让林预的逃避没有了用场,渐渐从那些听不懂无法理解的话里拾掇了一团又一团的痛苦来。 “你坐在那里的时候感受不到吗。” “你视线的方向,你抬头时看到的国际时钟,你低头时柔软的地毯,纸张上无所不在的笔迹。” “你看,你是能坐在那里很长时间的,哪怕你并不情愿,你猜这是为什么呢?” 过去的很多年华,这些年华里有过的痛苦不能跟任何事物两两相抵,承受和接受是两码事,被动承受是一个很好的理由,而每一次主动接受都要背叛很多东西。林预曾经以为这都是他出生的意义,是他存在的理由,这都是被动的,不情愿的,可江惟英出现得浓墨重彩,却是他主动接受的。 对比于江惟英的离开,那些痛的要死的事情如今掉在地上一点反弹都没有,比如江伯年的离世,他没有觉得解脱,也没有任何感觉,只有江惟英,跟他有关的一切在他离开后逐渐清晰明朗,被放大在所有感官之上,在这些零碎的时刻里像一束火光,烫得林预像一个被挂在半空的人,无法着落,连同所有的情绪突然间就没有地方安放。 他知道为什么,他仍躲在跟江惟英有关的一切里,祈求庇护,祈求安全。 “他坐在那里等过你很久。” 林预把眼睛垂得很低,冯泉却说“所以这次,轮到你等他很久。” 林预再也躲不过去了,沉闷的声音是低轻的,需要他静静小心翼翼地捕捉过来,再从中试探性地找出一丝希望“他会回来吗,什么时候才回来。” “要问你了,你不就回来了吗。” 冯泉对着黑暗中的后视镜眨眨眼,也许他对人心的把控已经能成为一个代替江惟英的合格助手,也许他不过是个口才不错的感性旁观者,但无论是什么,蛊惑林预足够用了。只见他下车拉开车门,笑着问道“现在我可以进去喝点甜汤了吗,因为真的饿了。” 林预木然点点头。 尽管那么为难,林预仍然会跟着走进去,这就是林预的好处了,情绪稳定的时候,就很好说话,对食物的容忍度也很高,而且他是个一板一眼的人,别人对他温和一些,往往他就会因为这点善意,不忍心拂逆别人,好像得到你一点东西,必须还给你一点。 冯泉把他的心思抓的准,又按着他的口味点了绿豆糕,林预动了筷子,他也就能安心了点。 吃过饭,林预再次拒绝了冯泉送他回去的提议,冯泉只能将他放在地铁口,直到目送人进站,他才像真正完成了一天的任务般长叹了口气,应付林预完全不比照看一个小孩子轻松。 只是他不知道,林预已经换了住处。 林预再迟钝,对于姜辞多讨厌他还是很记得清楚的。 他错认姜辞不仅是姜辞和江惟英有一些身高体型的相像,更多的是林预觉得自己神志不清的情况越发严重,也会担心对姜辞这么个互相厌恶的人,造成彼此更多的困扰,趁着自己还清醒,林预还是搬回了原先得出租屋,早前放在那里的钥匙已经不见了,房东亲自送了过来,很是客气,林预有些不习惯那样的热络,关上门后想了想又换了门锁。 林预是在一个星期后猛然发现自己失去了一部分该有的记忆。 也是因为锁。 一个星期有七天,换锁的师傅拒绝了他换锁的要求,说换累了,这已经是这周换的第七把锁。 林预看着崭新的门锁,周边的磨损痕迹严重,他冷汗从脖子后面沿着背脊往下流,连带着看锁不像锁,看门不像门,他觉得可怕,怕到几乎不敢再让自己出门。 第63章 姜辞办好自己在国内小住的手续后,抽空去了一趟医院,冯泉在得知林预并没有在家时脸上也闪过一丝慌乱,故而姜辞认为他没说谎,而且江惟英估计也给他上过大课,看上去不比自己压力小。 对方找到林预的办法果然效率很高,得知前天林预还去过实验仓后,两个人同时松了口气。不知是不是姜辞和江总之间的血缘关系,两个人背影竟让冯泉也感觉有些相像,这让他对姜辞莫名有丝信赖,他把找到的林预的地址抄送给你姜辞,姜辞对他道了声谢。 事实上除了林预之外,姜辞对任何人几乎都算得上友好,当然,林预对他估计也很反感,不然也不可能打了一个星期的电话,人家一个个掐,要不是医院有规定不准关机,估计在接了第一个电话后就关机了。 他拿到林预的地址后,马不停蹄地开车到了地方,那边离医院不远,但是相对于市区的条件还是差了许多,小区有些老,没有电梯,楼道昏暗,每个楼梯平台上都堆满了杂物,姜辞一路皱着眉头,嫌弃地走了上去,迟疑着敲门。 他原先没有出声,是觉得林预听到声音很有可能不开门,倒是没想到这人警惕性这么高,即便不出声,人家也不开门。 但人肯定是在的,里头有光。 “开门开门啊,着火啦。” “着火啦着火啦着火啦” 姜辞哐哐砸门,林预的门没开,楼道里的另一户探出头来,咒骂道“有病啊,胡说什么呢!!” 姜辞完全不恼,他连连道歉“姐姐,姐姐对不起了,对象生气呢,不给开门,这不着急呢么” 妇女敛起神色,故作皱眉“还胡说,那门里明明住的个小伙子” “是是是,我对象就是男的,姐姐,我那对象您一看就不正常呀,哪有小伙子这么白净瘦弱的,长得祸国殃民的,您说是吧?” 那妇女略一细想,再看姜辞全身打扮,估计觉得有道理,当下神色就有些异怪起来,姜辞见状也大抵确认了林预确实住在这里。笑着上前央求道“姐姐,我瞧您家有个阳台,能让我爬过去看一眼不?” 他又摆出着急神色“我这对象啊,好多天联系不上,我得看一眼才放心不是?求姐姐了。” 妇女被一口一个姐姐叫的神色渐软,又想起住在这里的邻居常年不说话,阴郁得很,担心真出了什么事晦气,便神色犹疑着同意了姜辞的要求。 姜辞费劲地钻出阳台的窗子,楼层不高,他一跃而过,稳稳落在阳台,又笑眯眯再次道谢, 只一个回身,他轻咳一声,神色已然不是方才那个嬉笑的人。 说是阳台,不过是个空调外机的小平台,上面是个窗子,姜辞身手不错,几个攀岩的力道便推窗进了室内,感叹了句安全系数太差,便在房子内踱步起来。 这房子实在太小,一眼看到头,灰蒙蒙的色调,室内只要能亮的东西都开着,林预不在。 姜辞疑惑渐渐变成皱眉,放低脚步声靠近了卫生间。 那门虚掩着,他伸手轻轻推开,心脏砰砰直跳,一双光洁的脚趾最先映入眼底,这让姜辞微微安心,但渐渐落在眼里的林预让姜辞瞳孔紧紧一缩。 林预坐在浴室最角落的地面上,头上的莲蓬没有水,但他什么都没有穿,只是抱着腿蹲坐在那里,头发湿了,身上有些水迹,人很呆滞,从那个角度里抬起头来,林预眼中空荡,没有惊慌错乱,也没有不好意思或是任何失态的表情,就那么浅淡地看了姜辞一眼,哑声低斥“出去。” 慌的是姜辞,他立即退出去,只觉得脸烫,尽管他不知道为什么。 第75章 “你..你快点出来,我有事找你。” 林预闷咳了一阵,过了很久才缓慢地走出来,他披着衬衫,衬衫印湿了一大片,显现着十分清癯的背脊,他没在意也没问姜辞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只是若无其事地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在路过姜辞时,被姜辞一把抓住了手臂,视线里那一排红色水线格外明显,姜辞不是江惟英,扣住他的力道毫不客气“你这小臂怎么回事” 细看更是令人惊叹,手臂血肉模糊了一小块地方,像是被自己咬的,姜辞实在想不出他干嘛咬自己,劈口追问“你刚才在浴室里干什么?” 林预皱着眉抽手,力道使到最大处姜辞故意松手,他向后倒退几步撞在椅子的边角,血色沿着小臂往下淌,低头间未干的发梢上水珠成串往下掉,一瞬间看上去像在哭一样,姜辞脸上冒出一丝懊悔,只见林预抿了抿苍白的唇,一声不吭,背身道“停水了。” 他在解释坐在那里的事情,姜辞不满道“停的是水又不是你的脑子,你啃你的手臂干嘛?用血洗澡啊?” 林预五指握在椅背上,微微收紧,他想不出理由,索性不再开口,他刚才不怎么清醒,不清楚为什么会在浴室里,也不清楚为什么会突然觉得要被水淹死了,每当分不清现实还是脑子坏掉了的时候,疼痛就会让他找出些意识来,当然,这跟姜辞没什么关系,而且他烦姜辞烦得要死,他从来没觉得有人能让他这么反感,秦兴都没这么讨厌。 “说话啊,问你话呢,别人跟你说话就要回答,你知不知道尊重别人” 林预冰冷地对上他的眼睛,逼近了一步,鼻音厚重“你尊重别人的方式就是擅闯别人家吗。” “这也能叫家?”姜辞笑了声,环顾了一圈“这里有什么?这里能住人?还停水,你平常吃什么?喝什么?怎么过得?” “跟你有关系吗。” “有啊。”姜辞乐了 “什么关系。” “为什么你问我我就要告诉你啊?跟你有关系吗?”姜辞拽过林预唯一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上去,即便坐着,他仍然趾高气扬地打量着四处滴水的林预,林预冰冷得神情看不出狼狈,但肯定是生气了,脸和耳朵都在肉眼可见地发红,他似乎不知道怎么吵架,只能瞪着姜辞,胸口喘了几下,又渐渐平复下来“你出去。” “要出去你出去好了。”姜辞看着屋内几乎是空荡荡的一切,无赖道“要么你报警吧。” 林预已经不生气了,情绪波动对他没有任何好处,风吹到屋子里,薄汗和湿衣贴在身上冰凉,他忍不住咳嗽,咳了就停不下来,他皱眉捂着嘴,背身一声接一声。姜辞听烦了,说道“谁叫你不穿衣服,收拾一下跟我走吧,相识一场也是老同学,住的地方我还是能给你的。” 林预从所谓的客厅咳到不远处的床上,他没理会姜辞的自言自语,而是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你看到了,我确实身体不适,出去的时候把门锁上。” “我都说了我不走,你...” 林预闭眼狠狠皱了皱眉,痛苦的表情持续了几秒后他侧过身,挤出了几个字“我..会报警。” 姜辞一瞬间就突然地、猛然地感受到江惟英说的“可怜” 林预的脸本身就是有冲击性的,这张脸在被痛苦侵袭时确实很容易让别人心软,会觉得他可怜,这应该是天赋。姜辞一下子就不想去刺激他了,本也是觉得他精神有异,想给他些刺激反应的,但这么一来,姜辞就觉得没必要了,林预看上去确实不怎么好。 “哇,发烧了呢。” 姜辞收回手,无言地坐在床侧,那温度不低,比上次还要高一点。起先林预感觉到床侧的下陷还能费劲睁开烧红的眼睛瞪一瞪,半小时后林预脖颈后都是红的,眼睛就睁不开了。 其实睡眠是最好的身体修复方式,姜辞本来就不想给他用药,可他高烧了几个小时也没退,姜辞就很无奈,之前江惟英给他传过一份林预的用药记录,姜辞知道他耐药太高,用不了药,只能硬扛,可这人活生生看上去要熟透了,就算是看着也挺煎熬的。 光是外卖送过来也得一个多小时,姜辞驱车去买了几瓶酒精,给四肢体表降温效果几乎没有,他不想在这种时候给江惟英打电话影响他,但也怕林预真的出问题,熬到后半夜,姜辞把林预从床上挖了出来,打算拖到医院去时,林预醒了,仍然是说要报警,不耐烦了一阵后他自己看了看时间,说天亮会退烧,叫他滚。 姜辞没有滚,不断把林预弄醒,林预烦不胜烦,但神奇就是天蒙蒙亮的时候确实退烧了。姜辞震惊之下,有些叹服,不为别的,只是浅尝了尝江惟英的苦,他就已经快要疯癫了。 何况林预像个公鸡一样,天亮只是个过度,天亮后只是高烧退了,人不清醒,又开始断断续续低烧,以一种很奇特的方式。 他..好像一直在错人。 姜辞第一次叫醒他喝水时,他喝完水会盯着姜辞的脸看很久,欲言又止。 再次叫醒他,林预也没有不耐烦,依旧是喝水,这次他犹豫了一阵后,冰凉的手指温和地抓了一下姜辞的手,在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后,甩了甩头,过了几秒钟后问姜辞“要等多久?” “等什么?”姜辞问他。 林预显得迷茫,随后妥协般轻声加了句“对不起,我不问了。” 姜辞第三次叫醒林预是想让他吃点东西,他就近买了些粥和早点回来,林预不肯接过粥喝,姜辞便给了他一个包子,林预双手抓着包子,看上去十分为难,这时候姜辞对他说“妈的我一大早到处跑,你千万给我吃下去,要么你怎么对得起我” 林预就咬了一口包子,一口接一口,姜辞还没来得及高兴,转身林预就给他吐出来,那吃进去只是个菜包子,林预是连胆汁一起还出来的。 “也好,这下床是彻底没法睡了。”姜辞理所当然地打量了一圈“成,这房子也是没法用了。” 这人娇贵得很,姜辞知道是一回事,切身体会是另一回事,他快被折磨疯了,尤其是烧糊涂后林预还把他认错,他压根想不到清高如林预,竟然还会主动示好,姜辞坐在床边的时候,林预一句话没有,两只手忽然就环住了姜辞的腰,接着就是滚烫的脑袋印在胸腔。姜辞一愣之下还没来得及推开,林预就通红着眼睛对着他道歉“对不起,我会等的,我也可以等。” “你到底等什么啊。” “等江惟英” 姜辞推开林预的手,用指尖戳了戳他的脑袋,一字一顿“做你的梦吧,你等不到,他不要你了。” 林预肉眼可见的一怔,他先是努力睁大眼睛,呼吸急促之间眼眶里迅速积起水汽。 “哎..哎...哎...你别...” 63-2 他没哭,那水汽最终没有变成眼泪掉下来,在他眼睛里一点点干涸凝固,在姜辞说完那句话后,林预再也没有发过疯,他很安静地退了高烧低烧,没再说话也没再吃过喝过任何东西,无论姜辞对他说什么,他全无半点回应,睁着眼,不睡觉。 姜辞熬不住,他看林预没什么事也回去睡了一觉,回去前还配了把钥匙,用来开林预的锁,可到了家睡也睡不好,总有点良心难安似的。 没想到连着两天半林预都还是没什么反应,入定了一定不吃不喝不睡觉,姜辞走时什么样,来了还是什么样,逐渐地,姜辞就察觉到了林预的异常。 他对声音敏感,对黑暗也敏感,这两件事都会让他眼睛里有点波动,但这点外界反应还是不足以支撑他成为一个正常人,迅速消瘦,瘦到姜辞能把他整个人从床上拽下来,他也很迟钝,不交流不回应,精神总在半梦半醒中,对事物聚集不了注意力,最重要的是,太容易吐了。到了姜辞说完那句话的第四天,他连喝水都吐,药水挂到身体里,林预觉得浑身难受,姜辞是后知后觉才发现他那是胃痛。 高低烧反复,让林预身体的免疫系统已经处于交战输赢的状态,身心都在溃败临界,一丁点情绪变化都让他紧张,紧张会胃痛,疼痛让他不愿意吃任何东西,不吃东西就更痛。 姜辞的一句话,只四天,差点就可以杀掉林预了。 即使是在医院里他也没有任何好转,那么突然的失去了鲜活的生命体征,简直不可思议。 看着他两只手臂都被拖出来挂水,冯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靠来回踱步维持着涵养。 姜辞只会在半夜无人的时候守在林预的床边小声道歉“是我说错话了。林预,我道歉,你不能有事。” 林预根本听不到。 第五天的时候,林预已经被海水彻底淹没,他口鼻难以呼吸,身体持续下沉,在无边无际的深海中。 这次没有任何人能发现他,救救他了。他被困在一艘沉船的船舱里,船漂浮着,他觉得自己沉到了船底,能感受到密闭的船舱外无垠的海上起了浪,知觉渐渐消失,咽气进气都是种承受不来的苦难,他只差闭上眼睛了。 第76章 可就在要闭眼的时候,他又隐约听见有人在哭。 一个女人在哭。 是谁,谁在哭啊。 他很讨厌人哭的声音,很难听很为难很胁迫人的那种声音,他想不起来是谁。 “林医生..林医生..林预..林。林预...” 林预是谁呢。林医生是什么,他不想当医生的,他也不想当林预的,都太辛苦了。 “林预...小希要走了..你醒醒吧林医生,我们去见他最后一面好不好...” “去见见他吧,让他也见见你,让我的小希看看他的小叔叔,让他知道他这辈子....这辈子是还有个那么疼他的亲人...” “醒醒啊林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们这么拖累了你...” “都是我的错...我们一开始就不该来的...我们害了你...我们再也不要临床药了...再也...再也用不到了....小预....你的哥哥如果知道这一切,他要难过死的啊...醒醒吧小预。” “都怪我..都怪我...” “你在做什么!!!”姜辞两步冲进来,迅速揪住了女人的肩膀一把向外拖去,怒吼道“是谁让她进来的!你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个!!” 白玲摇着头,不住向地上滑去,眼睛却还是盯着病床上昏迷的林预“我的儿子快要死了...我的儿子快要死了...林预..醒醒...醒醒” “醒了他也救不了你儿子!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跟那些用他做实验的人有什么区别,一样喝他的血,用他的生命换你们的命!!到头来你们还要在他的病床前求最后的心安理得??凭什么啊?就凭你们当初把他卖去当实验品啊?就凭什么你们卖个子宫生他一场??” “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的...”白玲伏在地上不住地摇头“我希望他醒来的...” “醒来干什么?去见你儿子??他多大的面子??你多大的脸啊??” 白玲模糊一片的眼睛无力解释,她被急匆匆赶来的护士架起来向外走去,呜咽不已,姜辞却仍然没有放过她,高大的身影挡在门口“你记住,他从来没有欠过你们,你们一家,你们任何人。” “我知道...” “你不知道,你知道的话,怎么敢出现在这里?怎么敢要求他起来去见他的儿子,怎么敢认他当你的亲人??你们没有资格,你们不配。” 白玲抿着唇,她深深看了一眼林预,安静了下来。 “是我们不配。” 第64章 林预眼前怪诞扭曲,各种嘈杂的声音混在一处,他侧耳听了一些,世界又忽然沉静下来,以至于脑中出现了长久的耳鸣,高分贝的声音以一种十分固定的频率在他的脑子里不断放烟花,脑仁被炸得细碎,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一时间的错愕让林预反应不过来他要做些什么,是应该把那些零散的脑仁捡起来,还是把破掉的心先装起来? 他迷糊着,睁不开眼,他还在船舱里跟着起伏的海水里上升又下坠,即渴望陆地又盼望彻底消失,他开始感到害怕了。 害怕这个世界也害怕睁眼,更怕做梦,梦里总有人喊他的名字,男人女人各种人,他们叫他林预,当每一声“林预”响起时,他总觉得失望。 铃铛忽然被谁摇晃出声响,在满是“林预”的声音里那么清晰。 林预回头朝那声音望过去。 是个很面熟的人,黝黑黝黑的,跟自己不一样的颜色,是他手中的白色铃铛发出了声音,他正向自己走过来,林预也想抬脚,但是走不动,那人又急忙朝他跑了几步“你别动,别动。” 林预动不了,在白茫茫的脑子里,他看见自己竟穿着那厚重的玩具服,是那黄色的卡通熊,他们两个人更像站在一个纯白色的鞋盒里面。 面前黝黑的人咧嘴笑了一下,挠了挠头,这动作让林预伤心,因为他把这个人记起来了。 林家文啊。 林预打量林家文全身上下,他在医院的急诊和手术台上见过太多各式各样的车祸病人,幸好,林家文并不是带着惨烈出现的。 林家文低头嚅嗫着嘴唇,看上去有很多话要说,林预其实不太想听,或许他的冷淡太明显,让这个老实黝黑的汉子尴尬许久后终于组织好一句话来“是我不好,让你这么多年你都过得很辛苦是不是?” “对不起,弟弟。” 哦,怪不得江惟英那么讨厌自己说“对不起。”原来对不起的意思跟四月的春天、病房外的哭声是一样的。 原来他不能像克里斯一样,在被理解后涌出宽容的眼泪的感动,大概他真的就是个植物吧,他没那么多感情,对林希是,对林家文也是,他甚至根本不能明白,最早的林家文会对他有什么感情。 “谢谢你。” 林预也不意外,果然呢,这世上只要是三个字能表达的东西,都不太有诚意,也不吉利。他笑了笑“谢谢你,谢谢你让我看见的是完整的你。” 林家文摇头“怪我的,大城市里车太多了,我想见见你的,那天我穿得可好了,就是这身衣服呢,我还带了你嫂子的照片,我想告诉你的事情可多了呢,我想跑快点的,我以为你在里面听了这些也会开心的。” “怪我的,都怪我。我什么都没有为你做过,可你..你为了小希...” 林预垂目“你车祸是为了见我。” 林家文张了张嘴,一阵沉默,身后又传来脚步声,轻盈地停在身旁,林预低头,看见了那个小光头,小光头还是那副枯黄的样子,只是这次眼睛很亮,他甚至还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是健健康康走过来,走到他身边的。 “小熊...” 林预微微睁眼。小光头唇边绽开大大的笑容“小熊。” “林希...你...” 林希乖巧地站在林预对面,林家文自然地牵住他的手,语气中分不清是对谁的宠溺“好孩子,这是小叔叔。” 林希点点头“我知道的,我一直知道,他保护我好久,是我的保护神,从我出生就在保护我了。妈妈说,他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小熊,谢谢你。” 林预轻轻捏起拳,他抬了抬手,想摸一摸林希长不出还来不及长出头发的光头,林希已先一步扎进他的怀中,他像空气一样包裹着林预,蹭了蹭他的身体,很快又退到了林家文身边。 “但是小叔叔,以后要换成我保护你了。” “和爸爸一起保护你。” “小希...” 林家文神色有些无措地看着林预身后,那里有个黑色的洞口,漩涡一般离得越来越近了,好像无声地催促他们时间到了。 “小预,把小希送到这里已经很够了,你要回去了。” 林预摇摇头“我不知道去哪里。” “不能在这里,别在这里,回到你的生活里,你自由了,以后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小预,回去吧。” “小熊,快回去吧。” “不..” “回去。”林家文焦急将他向后推去,林预踉跄一步,林家文已经拽着一步三回头的林希转身离开,林预不得不向前走了两步,身后的冷风刮得忽然,像有人在用力拽他“不...别走..” 林家文眼睛里的不舍如有实质,艰难地走了一段路再次停了下来,回过头“对不起小预” “不要怕,我..这路二哥先走着,你不要怕,不要担心,二哥这次哪里也不去,就在那里等你,你慢慢来,等你几十年,一百年,你来了咱一起投胎去,下辈子,下辈子哥一定保护你,一定不先走,一定在你旁边看着你长大成人,一定不叫你一个人....” “小预...小预,快回去” “别...别走..林..林家文....二哥....” “二哥!” “小希!” 64-2 “林预!林预...” 被挣脱开的针头骤然抽离血管,带出一条血线,姜辞立即查看,意外的是林预并没有醒来,他嘟囔了几个不成句的字,抬起的手又垂了下去,与此同时闭着的左眼忽然流出一行水迹,无声无息地掉落在枕头上,姜辞看着那晕开的湿痕,微怔。 老中医这个时候也到了,他切脉后接连叹气,拿出布包摊在床上,长短粗细不一的针摆了一排,很快就悉数扎在林预身上。 “要扎多久啊..” “三分钟”老中医仍是穿着一身麻料的衣裳,有些褶皱,连同他眉间散不开的皱纹一般。姜辞是觉得中医出现在江合这种医院里,其实还是挺让医院丢人的,但好在是江惟英的医院,也就无所谓了。 这老中医据说是挺有名的,又住在蒋王庙附近,故而在那附近有个称号叫他“蒋门神。”姜辞看他不时地调整着针的深浅,奇道“蒋医生,那他今天能醒吗” “首先,我姓沈,你叫我老沈就好了。”姜辞摸摸鼻子,只见那老沈医生开始拔针,拔到上腹正中那根时,血往外冒了一串,老沈直摇头,他又开始拔手腕上那根,仍是一样冒血,姜辞疑惑道“这?” 第77章 “没什么,放点血舒缓舒缓会好点的。” “这是中脘、胃俞、内关?” 沈老医生提提眉,语气里倒不意外“难得你们西医还看得起中医,愿意懂一点。” “您这是哪里的话呢”姜辞讪笑“我是希望是学一点,也有好处的嘛” “你说的不错啊,可惜这个人啊..哎..” “您怎么看?”姜辞追问“沈老,这是我表弟,身体不大好,大病是没有,这次进医院除了肺炎有点心肌炎倾向,最严重的还是身体机能的问题,肠胃和高烧,想跟您请教” 他态度算是诚恳,比那江惟英倒是好上许多,沈老医生哼了一声“沉疴痼疾,哪有想的那么简单,你们西医不是讲究免疫力抵抗力嘛,还不是一个道理,身体里头在干仗,干得过就退烧,干不过就不退烧。” “不退烧。就烧着?” “哪能啊,西医那叫被动退烧,斩草不除根,必然要反复的,何况他那是心理障碍,我倒是觉得他应该把心里的病治治。” 姜辞点点头“没错”,他接着苦笑道“不好治” “再有烧那是要危险的,肺热心热,散不出去就会出病,肠胃弱一点不要紧,心肺才是大事,他这次有了肺症以后就要注意反扑,不要再影响他的情绪了,这人心里堆了太多东西,怕是不好。” “不好是什么意思?” 沈老医生收拾了东西白了他一眼“不长久的意思。” 血珠冒了一阵,收敛得很慢,沈老医生看了看,用鼻子出了口气“要是再发烧,就找个牛角梳刮他的背,出痧了就降温了,可别再喊我了,他心已有死志,谁也救不了。” 姜辞低声道谢后,沉闷地将人送出了病房。再回来时,拿着电话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却也没拨出去,透过门上的玻璃,林预依然躺在那里不醒,再这么一看,姜辞就觉得他是自己不想醒了。 “你报复心就那么强啊。” 第65章 姜辞拨弄着连接在仪器上的几根线,百无聊赖地分心着,目光偶尔瞥向林预也总不见他睁眼,病房里的光线亮了又暗,其间除了姜辞进出几次,就安静得有些过分了。 直到天黑时分,才有匆匆脚步赶了过来,姜辞也认识,江惟英一手拔起来的总助,叫冯泉。 姜辞打量他皱眉气喘的样子,苦笑道“还没醒呢。”说完他朝病区的玻璃门外抬了抬下巴,冯泉跟着他踱步过去,两个人倚在墙上,竟同时叹了口气,相对无言,眼中皆是疲惫得很,姜辞掏出根烟来,没抽,闻了闻味道,放在鼻下反复转动,幽声道“你说..他怎么还不醒啊,真怕他眼一闭....” “姜先生说笑,怎么会呢。”冯泉的公文包拎得沉重,他沾着墙上的瓷砖靠了靠,很快又直起身恢复成了谦虚谨慎的友好形象“江院长留下的工作太多,一时压力大,加上亲人骤然去世难以接受,对他来说睡一阵要好过清醒。” “扯淡呢”姜辞哼笑一声,目光深长“我还不了解他?” 冯泉不作回答,只是体面地笑一笑“今晚我留下来吧,我叫人送姜先生回去休息。” “不用。”姜辞一口拒绝,眉宇之间多少有些不甘心“我也不是真情实感要在这待着,跟你一样,做任务罢了。” “不过,林预这么多年还是一个朋友都没有?” “同事也没有?” “怎么连医生护士都要恨不得离他三尺远?至于混得这么差嘛。” 不怪姜辞诧异,他哪里知道林预自打到了医院就是个禁忌话题,传闻里模糊不清的身份也好,离谱离奇的身世也好,无论是权利还是游戏,都属于混杂在中心的人物,总之都是院长的家里事,谁敢轻易说上一两句,但凡扯起林预这两个字的,人事科总是有文件要跟着发的,谁也不想跟前途过不去,哪里还敢靠近他。 但冯泉却是知道的,他并无解释,只是说“他性格冷淡,朋友确实不多。” 姜辞表情微妙,想起跟林预同窗那么多年,林预身边也只有江惟英而已,他以前都没觉得有这么不正常,只当江惟英霸道,现在回想起来,以林预的脾气就算把他扔进人堆里,他也不可能靠自己交到一个朋友,这人好像就没有跟人沟通交流的能力,所以这个时候躺在医院里孤苦伶仃也是理所当然。 没想到离了江惟英,他还真就是个孤家寡人。 姜辞连续笑了几次,就觉得脸僵得难受,他把揉皱了的烟扔进垃圾桶,手又随意地插进了口袋里“我也没什么事,你比较辛苦,这边我就暂且看着吧,等他醒了我会告诉你的。” 冯泉点点头“那就辛苦了,我会再交代护士长多注意这里,病房里您洗漱和一应换洗的物品一会儿就会有人送过来,如果床铺不舒服的话,也可以再吩咐我,到时候...” 姜辞连连摆手“又不是客房,你当你是酒店经理啊,不必这么麻烦,我也不是你那位江大院长,能对付过去就行了。” “哦对了。”说到这里,姜辞一顿“这件事....你..你先不要告诉他。” 姜辞神情微皱,这番语气再次开口就坚定了些“不要汇报给他,我听说他对药物的反应比较大,目前暂停了前期手术方案,正在休息,准备适应下放疗,这个阶段..就不要影响他了,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冯泉很明白,表情难免艰涩“我比您更担心他这个时候回来。” “这倒不会。”姜辞拍了拍他的肩膀“有黄天在上,出门先断两条腿,放心,回来得先长翅膀。” 65-2 林预真正醒来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他顺从地融入了这份安静中,加湿器喷出的雾气也是无声的,像朵云。他把细长手指抬了起来,在低矮空中做出了一个渐渐收拢的动作,可那抓不住的云离他很远,留不住的人也像这些云,远到不会再看见了。 那指尖轻轻地抖,最终林预把它们又蜷了起来,手背上的针管溢出鲜红,警报声温和地发出提示,门随即被猛地推开,有人疾步冲到床前,林预皱着眉眯眼看过去,是姜辞。 “怎么了?你醒了?” 林预的清醒明眼可见,姜辞还以为他那糟糕透顶的亲戚关系多少会让他消沉,但姜辞有时候也容易忘记林预不是个正常人,他甚至平淡道懒得开口,只是闭了眼,在病床上把自己躺得更笔直了一些。 姜辞郁闷道“别乱动行不行,能不能好了。” 输液机上剩余的剂量还很多,护士踌躇着重新扎针,林预的手背调色盘一般,她不敢轻易去抓他的手,竟是轻声来哄“林医生,我轻点,很快就能扎好,我帮你重新扎上可以吗。” 护士是弱小的,红着脸弯着腰,卑微着,紧张着,姜辞看不过去,按了林预的手腕,递到了她面前,轻笑道“来吧。” 手背因挣扎而用力,青筋暴突,血管莽浮,正倔强地往回收,即便是知道他较劲,姜辞也没松开,面色未变分毫,指尖却加了力道,将那半只胳膊牢牢按在床铺上,继续温和道“你继续” 护士不敢动,小心看着俩人,林预刚醒不久,低哑的声音仿佛是齿间硬挤出来的,又寒又冷“滚。” “姜先生,这样就算扎得进去也还是会掉出来的。” “那就扎到能扎进去为止嘛。” “这...这怎么行..” 林预知道,他的清醒和不清醒只在于是否记得自己对自己做了什么,手腕上那道咬痕,痕迹很深,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里让他格外难堪,何况姜辞看着他,眼中难掩戏谑,林预避开眼神,略轻的一点退缩,就像是人都抖了一阵似的,待姜辞一松手,他立即把手收了回去,当着所有人的面,林预摸了摸手腕上的伤口,接着侧身握住了自己的手腕,手背压在脸下,嗓音嘶哑“你们出去。” 护士还要再说什么,姜辞终于抬手制止“算了。” 室内的灯光重新暗下来,渐渐地,林预眉间恢复了平整,心脏跳动的那根线也就不那么激烈了。林预不在意房间里有谁,也不在意姜辞是谁,无论姜辞在他身边坐着躺着睡着,他通通不在意,他想要这个世界安静,清净,可这样的安静并不表示他的世界里也是这么祥和的,就像他闭着眼睛也并不代表他就可以睡着。 怎么可能睡得着。 姜辞则仰面躺在另一张床上,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很快睡着,直到第二天安稳醒来。 林预恢复的速度极快,至少看起来是这样。他抱肩立在窗边,过于清瘦的背脊依旧笔直,支棱在衬衫里被光线一照,骨骼的轮廓都隐约有了形状。 听到姜辞升懒腰的声音,林预转身,眼中的厌烦和不耐丝毫不掩“你怎么还不走。” “你猜啊。” “猜不到?”晨起的鼻音浓重,姜辞眯着眼的样子看上去都随和起来“那继续猜吧” 林预不再搭理他,房间里有关于他的东西都很少,他要离开几乎就是抬起脚的事情,之所以等在这里,或许就是在表达自己的礼貌,而不是真的好奇或在意问题的答案。 第78章 “林预”姜辞盘坐在床上,撑着脸迷蒙道“去哪啊。” “跟你没有关系。” “有啊..”姜辞忽然笑了一声,他胡乱揉了揉脸“你一定重复这种对话吗。” 林预果然抬腿就走,姜辞不慌不忙“你总有一件事多少会有点好奇的。” “你不好奇江惟英去哪了?” 林预在原地折返,他爽快地走到姜辞旁边,居高临下,声音很轻,带着疑问“去哪里了。” “做个交易怎么样。” “你保我三个月衣食无忧,我就告诉你。” 姜辞了解林预的思维方式,尤其是在与人相处和交流的事情上,仿佛断裂的基因链似的,压根不会去连接前因后果再思考问题,他只会回答问题,单纯得很。对于姜辞的话,林预下意识就会问“你要多少钱。” 姜辞认真地给了他一个约摸的天文数字,林预思考了几秒,摇头说“太多了。我没有。” “那这三个月,你先养着我,活着就行。” “你被追债了”林预平静地皱着眉,是的,很平静地,皱着眉。 姜辞语塞,一阵凝重的沉默被当成默认,林预再次轻声开口“三个月太久了。” “十六年不久吗。” 姜辞看见林预低头浅浅吸了口气,他甚少将表情融在眼睛里,但有那么几秒,姜辞能看见里面晃动的情绪,他抿着唇,声音碎得像玻璃“好。” “三个月后能见到他吗。” 姜辞耸了耸肩“两人之间一个人打定主意不想见另一个人的时候,是怎么都不会被见到的,这点你很明白不是吗。” 看他的表情,姜辞都要觉得他可怜了,但想到这个人是林预,姜辞还是希望自己清醒点“那就要看你的诚意能不能让他...重新认识你了。” 林预紧紧贴在腿边的手心缩成一团,姜辞见他乖顺,忍不住道“为了我的人身安全考虑,你去哪里要跟我说一声,而且以后难免一个空间相处,你得对我客气点。” “.......” “所以你打算去哪?” 江惟英说走就走,他离开以后,以林预的能力根本无法找到他任何行踪,呆在那样一个有江惟英气息的地方令他不适,他不知道怎么形容不适,不适到需要逃离。 陡然被姜辞一问,林预顿时就生出无处可去的感觉,他握了握手中的行李,连这么个包都是江惟英的。 让姜辞去住那个出租屋是没什么可能性,他一弹而起,在林预眼前亮了个响指“住老地方,你的东西我叫人搬过去,上班随你,下班随我,怎么样。” 林预没说话,没说话在姜辞的理解范围就是默认。 可不过是姜辞一个洗漱的功夫,林预就跑了个没影,本也没指望他多听话,但有了点能绑住他的东西,不管是精神上还是身体上的指望,都让姜辞觉得够林预续点命了。 他勉强笑了笑,转头身后日光晴好,一派现世安稳的景象,静心湖上波光粼粼,金色水波皱起的弧度,温和得像一分一秒死掉的时间,安静又宁静,刻薄又凉薄。 静心静心,也不知道是静了谁的心。再优秀的跳水冠军往池子里一扎,也得扎出个水坑,但两个院长相继消失在这里,竟无声无息得这样平静,生生压住了两朵巨大水花。 这当然不是后继者的管理水准有多么高,只能说明离开的人为他铺垫了有多久,这才让一个核心人物的离开,平静像现在这样。如同一个巨大的玻璃,罩住了所有声音,让人隔着一层玻璃在感受世界的情绪。 医院这样,集团也是这样,林预则是最佳受用者。仿佛窗外炎热或是寒冷不过是一个季节的更替,寻常人大多隔着玻璃看一眼罢了,除非有人起了要伸手去摸啊碰的心思,接触的那一刻,要么被寒意冻死,要么被热意烫死,总之不得好死,一想到会这样,姜辞也会觉得林预的迟钝还是挺值得可怜的。 第66章 姜辞已经远远看见了林预,他仰头站在实验仓的大楼前,背影笔直,头却已经被浇灭的希望压得很低了。 费恩夹了只烟,气光了的打火机几次没燃得起火,费恩也要气死了,他恶狠狠fxxx了句,眉头未解就看见林预正看着他,挺寻常的样子。 为了确定那似笑非笑的友好是否真实,费恩丢了烟飞奔下楼,激动地扣住了他肩膀“lin!!” “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基因锁解开了!” “你知道吗??!我迫不及待想要告诉你但是你的电话总是打不进去,lin!we did it!” “你能感受到我的兴奋吗?” 他笑起来的时候胡渣和头顶的乱发四颤,被风一吹岌岌可危,像有无穷的皮屑要飞奔出来,掐在肩膀上毛绒绒的两只手更是让林预想皱眉。 他略微一挣扎,唇上终于动了动“我知道了,早晨看到了你的信息。” 怅然和遗憾都不是命运的作弄也不是一个人的造化,林预曾经想要的临床名额,追逐的实验结果都有了结果,也终于到了尽头,好像所有人都觉得他应该痛苦难过,但其实他并没有感受到太过浓重的情绪,相反,在终于等到一个结果的时候他连手脚都变轻了。 “太棒了!这简直是个奇迹,lin!下一步我们只需要....”费恩感受到了手臂的凉意,林预把他的手拿了下来,他对费恩摇了摇头。“没有下一步了,我尽力了。” “不是手术失败后要对手术室外的家属鞠躬的意思,是我真的尽了所有的能力和时间,和我能做不能做的一切。” “我尽力了...费恩。” “lin....”林预唇上皲裂成了灰白色,从干枯破碎中渗出的红色痕迹是他全身的唯一颜色,他眼睛看着费恩,表情要比平时多一份诚恳,用力回馈着费恩的激动,让费恩对接下来的话都难以继续开口。 而这几个字同样让林预难以自控,他生硬地从脸上挤出了情绪,似讨好地商量,却又涌现左顾右盼地迟疑,只剩迷茫的眼睛微微转动,因为没有人会给他一个结局。 他很是遗憾地抿起唇角,握了一把费恩的手臂,轻推开,低声道“所以..能不能放过我..” 费恩倒退几步,惊讶和不解都放大在脸上“可是...” “我想我应该自由的。” “of course!”费恩摊开手“可这并不影响我们的项目推进,不同的人做不同的事,存在即合理,这是整个宇宙的运行法则,而总有一些事需要一些人去做的,你不止是个医生,你是可以创造新生的人,这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吗?我以为这是你一直以来的理想,lin?” 林预摇头“人是这么渺小,可如果有一天我也需要新生的话,会有吗。” “当然不会,但不是绝对不会,谁也不能否定某一天会出现schrodinger的猫,right?” 废话只能回答废话。林预已不愿再说,他不在意任何人,任何情绪,事实上他能掌控自己的情绪就已经是足够费力的事情,费恩的兴奋被浇灭,莫名生出恼火,他抱着双臂在林预身后叹气“你现在能明白我为什么会拒绝你加入项目了吗。” “你是个情绪非常不稳定的人,即便你总是安静,但当你是我的校友时,我就认为你是患上某一种精神类疾病,你情绪不稳定,你有自己的世界,你不认为我们任何人是你的伙伴,所以我不想接受你。” “可我是如此需要你的帮助,但你也如我所料,你会因为失稳的自身在半路不顾一切放下任何东西,你也会在某一种情绪的临界点上抛弃自己,你不爱任何人,lin,包括你自己。” 费恩说话的时候,林预只是动了动有一些被捏痛了的肩膀,形状好看的眼睛阖起睁开,上下眼皮几次短暂的分别后,他再度摇头“你怎么会明白呢” 费恩奇怪地笑了,且笑得惆怅“我们项目前期一度滞缓,是你加入后才打开了进度,是因为有人阻碍过我们,他矛盾得很厉害,非常觉得我们有前途和希望,同时又憎恨我们,我的每个组员都被他刁难过,因为我们全票拒绝你,可行驶一票否决你的,是他本人。” “lin,你知道吗,当你说“你怎么会明白的时候”我意识到schrodinger的盒子是透明的,我看到里面有猫。” “white...beautiful,..phlegmatic..” 身后传来脚步声,费恩耸了耸肩,他本身也并不是多么友好的人,但林预的特殊仍是提供了他许多帮助,不管是林预本人对临床的作用和意义还是林预无条件为他们提供的所有文献以及极其详尽的数据和报告。拥有这样能力的人,一定不止是天赋,尤其出现在lin身上,他付出过什么,当年终止过什么,在曾经甚至是个禁忌,但不管是什么,lin都应该是顶峰,而不是现在这样空荡荡的一个身体。 费恩尊重过他的灵魂,他想lin是来道别的,因此费恩也平复了下来“项目还会继续,如果你某一天见到了同类的新生,请相信,那是我们的成功,我们,和你。” 第79章 “当然,你需要先去看看那只猫,总有能明白你的人,也或许是只猫,等你找到那只猫,你就有了新生,也或许是同类。” 等费恩进了楼,姜辞才走了两步绕到林预身边来,他看着渐渐消失的鸟窝,敷衍地拍了拍掌“好精彩的演讲” 林预明明是被教育了一顿,但看上去没丝毫作用,姜辞还想打趣他一番,林预却先开口“江惟英说,所有的事物都是相对的,能量会守恒,那是第一定律” “那是物理学家江惟英说的?” 林预竟松了松唇角,很轻盈“嗯。” “胡说八道,那是牛顿说的” 林预的轻盈仿佛又向上跃了几分,目光柔和“他要走是不是因为第二定律?” “你在诈我?” 姜辞意外极了,提起眉来,费恩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由得怀疑那死老外是不是在他来之前就跟林预说了些什么,郁闷道“所以那费定谔给了你什么启发” “没有” 林预甚少有这么平和的时候,在跟姜辞回去的路上,姜辞仍是吊着眉不怎么言语,反观林预竟是带着几分明朗,门一打开,做饭的厨娘正要出门,见到林预上下打量了一圈,先是红了鼻头,接着眼圈也红了起来,随着几分水汽低下头去“林...林先生” 林预随和,寡言少语从不与她为难,另一位江先生更是出手大方,居家照面总不多,却都极是有礼貌的人,林先生胃口不好,用量不多,虽然是个极冷淡的人,但偶有几次她心疼倒掉的菜,对着厨余叹气被林先生碰见了,再多勉强,下次他总会再多吃一点的。直到这次有人重新找她回来,说她熟悉林先生胃口,又告诉她是林先生没有味觉,她才恍然明白这林先生的温和,又见他清瘦许多,不免心中更是难受。 她收拾好表情,换上温暖笑意“我以后还来这里做饭,林先生觉得还愿意吗?” 林预一愣,他点头道“愿意的,谢谢你。” 姜辞挤开他,直奔餐桌“让开让开,站在门口干啥,都不知道我这几天吃的什么” 林预盯着他的背影,对这样熟悉的陌生多了些放松,姜辞回过头来招呼他“那阿姨都走了,你还站着干嘛” 他应该回报姜辞的,不管是在医院里还是在这个地方。 清淡的菜色铺了一桌,都是他熟悉的,熟悉得心里发酸,林预放下筷子“有的。” “什么?”姜辞从饭碗里抬起头来,一口蒸蛋进了最,烫得皱眉,还来不及咽,林预极其认真道“薛定谔是给了我一点启发的。” “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别人说,是薛定谔说的话。” “他说什么了啊,他怎么事那么多的啊” 林预摇摇头“我不知道。” “那你说啊,他说什么” 林预很诚恳,他的筷子勺子干干净净不沾一丝油荤,更显得他的科普专注重视“他说人活着是在对抗熵增,生命...以负熵为生。” 姜辞伸长了脖子,好不容易吞了下去,烫得要死,不慌不忙喝了口水,淡定道“说得很好,你喝点鸡汤吧,清淡。” 林预不想喝鸡汤,几粒葱花被他摆弄了一圈,也迟迟不见他喝进去。姜辞快吃饱了,见状敲了敲盘子“这就是你的熵,不想增就要喝,请对抗吧,勇士。” 林预从容喝了一勺两勺,他心思不在此,不经意间,姜辞只听得他在第三勺汤匙磕到瓷碗边缘后,轻声询问“他生病了,是不是?” “我想不到他离开我的原因了” 姜辞爆发出猛烈的咳嗽声,喝了一半的水来不及收,灌进了嗓子呛入气管,他扶着桌子猛咳,心里却着实重重一跳。 反观林预十分淡然,他平静地看着姜辞,连同眼中的疑问也平息下去,他拨弄着汤匙,伴随着姜辞的爆咳声,低头自言自语般“生了很严重的病么,去我很难找到的地方治病了么,不告诉我....是因为我...我帮不了他..” “嗯..院里也帮不了他,那就是很严重的病了,那....他要治多久呢。” “林预..” 姜辞捏了把鼻子,他见林预拨动汤的手停了下来,开始发呆,说道“林预,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林预抬头看他一眼,继续手上的动作,他看米饭不是米饭,看食物不是食物,而面对这进食的恐惧,显然有别的恐惧更胜一筹,当下便显得不重要了,味道都闻不到,可他看上去依旧那么镇静。 他只是沉沉呼吸了几声,慢慢回应“你知道的,你说他不要我。” 姜辞瞬间被毒哑,简直不敢想那一幕“我道歉过了。” 想起江惟英说道歉是世界上最威胁人的事,林预扯了扯嘴角,但弧度撑不住几秒,又坠了下来“没关系,没什么关系。” “我只是问问...我想问问...他是不是去做大手术..我总能找到的..我只要好好想想..应该能找到的..脑科...脑科是吗....” 林预自己点点头“他总说头很疼...他有时候...早晨起床的时候或者起身,会看不清东西...他精神也不是很好...精神不正常...” “他是不是.....” 林预幽暗的预感越发真实,慌乱中平静的姜辞忽然打断了他,目光落在林预身上很是压人“他哪里精神不正常?他跟你比,谁的精神不正常?” 林预丢了勺子,指节顶住眉心,很快收成拳,一下一下抵着额头,闭眼咬牙道“…胶质瘤..” “严重吗,几级?什么时候开始加重的,是最近变得严重了吗,是肿瘤有了变化了,是因为我吗?他会怎么样?” “姜辞,你不能回答我吗。” 姜辞渐渐暗淡的目光和眉眼在这个房子里,这个餐桌的距离里,让林预混沌的脑子在一瞬间就能产生千百种错觉,他回答不了他跟江惟英谁不正常,他看姜辞要集中注意力盯着看很久,告诉自己很多遍才能明白这不是江惟英。 “你不能回答我吗?” “你现在就回答我” 姜辞看着林预一脸濒临到爆炸极限的神经,最终抿唇站了起来,居高临下“我确实不能回答你。” “回答不了。” 林预的直觉被用到了尽头,谎言和真实被同时印证,在这个夜晚形成了不具体的悲伤事务,缓慢向他颓塌,关门的声音将林预的清醒冲散,他几步奔向水池,“哇”地一声,喷射的鸡汤多了胃液的酸气,整个食道被腐蚀得苦烫,胃却还留在身体中央搅动,林预脱力地伏在冰冷的大理石桌上,他没去安抚痉挛的疼痛,而是把双手堆在在了桌上,又把很重的头放了上去,他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可很久之后,皮肤血液里的震动声又传了上来,林预听得仔细,就是不懂,怎么那么疼,它还能跳得动,还能跳得那么重。 夜黑得像一场不为人知的秘密,林预明明什么都没想,但还是怎么都闭不上眼,料想着即便这样死掉,也闭不上。 他的镇静从外向内瓦解,从身体到心理。直到打开冰箱,他习惯性拉开冰冻层的抽屉,当看到码放整齐的巧克力林预又不自觉地松开了眉,金黄色包装纸的巧克力有含量浓度不一的,有的很甜有的很苦,有坚果味道的还有果浆味道的,他其实分辨不太出来,只知道这些应该都很好吃。 江惟英离开这里以后,他渐渐发现,只要他还生活在这里,这个房子就是很可怕的,因为床上会剩下一个人,衣柜鞋柜都会变得很空旷,那些漂亮精致的餐盘杯子会生灰,连冰箱里的巧克力也在渐渐变少。它们在江惟英离开以后都变了,可自己还是和以前一样留在这里,太可怕,林预不愿意,这里太空旷了。 愚蠢的人会饱受无聊的苦,他读江惟英读过的书,在他停留过折痕的位置反复想过他的心情,也在睁眼的时候躺在床的另一侧,想象过这一秒他在的话是不是就会在感应到视线后睁开眼。 他不知道,猜不到。 林预无法责怪任何人不告诉他关于江惟英一切的消息,除了没有任何立场之外,更因他无法为江惟英做任何事情,他当下更像只形貌丑陋且卑微的寄居蟹,因为没了壳,更显得奇形怪状如同怪物。 第67章 姜辞也是一样没睡,在床上煎饼一般躺了一夜后,天才发亮。 是个阴天,西北方向的风一刮,深秋的意思就浓厚起来,他叫了林预几声,打开房间的门,林预不在。 还没来得及打电话,门铃就响了。 老胡手上拿着顶帽子,老绅士般优雅,不像个佣人,像主人,见到开门的是姜辞,他悄然换了副神态,谦卑了些“是姜小少爷” 姜辞倚在门框,抱着肩膀“有意思,江小东家,姜小少爷,这都新社会了,别搞那套,怎么,来找你家林小少爷?还是林小东家?” 老胡神色未见窘迫,讪讪敛去笑意,从帽子里拿出个眼熟的瓶子来“自然是听林小东家的吩咐,过来给他送东西的。” 姜辞接过药看了看,果不其然确实是当时江惟英寄给他检测过成分的那瓶临床版特效药,他挑挑眉,随手揣进怀里“家里一切都好吗?” 第80章 “都好,还是跟以前一样,但东家走了,小东家不在国内,总归太清净了些,家里还有一园子的人,正想过来问问小林..不..问问林小东家的意思,要不要裁减些人手。” “哦?我原是想问问你家里的几个儿女近况,但你别多想。说到这里,具体确实要等林预回来问问他再做决定,毕竟现在他才是主人嘛。” 老胡笑意不明,点头称是,敲打完一遍,姜辞意犹未尽“这药的渠道....” “之前一直都是老东家安排的,林先生昨晚给我打电话问了这药,恰好家里还剩下这些,就赶紧都送了过来。” 姜辞掂了掂药瓶,收紧在掌心“姑父都已经死了,你还留着这药,难道是非要求着你们才会给吗。” “当然不是..我老胡...” 姜辞眼中又暗了几分“你老胡怎么样我问不着,林预是个什么身份什么样的人你要心中有数才好,死的是江院长又不是江惟英,园子的主人换了水都不影响你什么,你做好分内的事情就行了,国外的事情就不要再插手了,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老胡受了顿明里暗里的警告,心里凉意更甚,料想江惟英还是不放心他的,要让这么个表兄弟回来执掌事物,老胡在江家几十年,儿女在国外国内也都是听从集团内的调派,这么一听,他也害怕得很,便不敢再生出对林预拿捏轻视的心思来,连忙找了个借口迅速走了,连园子里裁减人的事情都不敢再提。 姜辞把药瓶放在餐桌醒目的地方,目光沉淀在眼底的时间里,他安静地站了很久,他从一开始就很不喜欢林预这么个人,即便是后来陆陆续续地知道了一些关于他的过往也依然产生不了同情,毕竟在真实接触到他的时候,林预从不是个能让人心生友善的人,总是江惟英,站在他的身边,无所不在地替他挡去了风霜雨雪,他感受着江惟英又痴又疯,体会着林预凉薄绝情,毕竟在姜辞心中,林预是个外人。 而江合也不是什么水泊梁山,它是无比庞大的产业,江惟英才是唯一继承人,他又不是宋江,满世界都是弟弟,随便喊一句哥哥,就有义务被他庇佑一生。 江惟英是江惟英,是人,不是神。 林预清醒得太晚,遗憾早已铺满了江惟英大半生,在林预抛下他的那些年里,江惟英秘密处死了自己无数次,他也曾是个医生,他也救过很多人,但并没有等到救自己的人,黯然地退场就成了他现在的结局。 姜辞旁观这么多年都不甘心,更何况是江惟英本人。 姜辞看着林预的药,和柜子里空掉的药瓶,剂量如此之大,他叹笑一声,林预也在奋力保持着清醒,也确实在努力对抗着一分一秒的熵增,可总归就是太迟了。姜辞泄了口气,他开始拨打江惟英的电话,这次,却依然没有打通。 67-2 司机早已换了人,就算不换林预也不一定能记得一直开车的人长什么样,他不再去挤地铁了,不方便。 如果在地铁站发了疯,不怎么利于集团,这些天除了姜辞之外,冯泉同他讲了许多他要穿戴起的责任,多多少少打通了些他的慢性愚钝,不再那样事不关己地将自己挂高。 于是他穿起别扭的西装,锃亮的皮鞋,配着江惟英的袖扣和领带,腕上扣着江惟英的表,那上面的时间走得真快,眨一眨眼就没了,再也来不及坐地铁了。 车子开进医院的时候,赶上了早高峰,救护车卯足了劲挤穿了人流,司机尚未来得及避让,救护车却降了速,司机提了提眉,习以为常地开进地下停车场,四平八稳的车,降速带也没有让林预感觉到颠簸,偏偏心下却更空荡。 他什么都没有说。 冯泉一个早上领了不少人来见他,林预大多时候都在签字,少数时候在发呆,看不懂听不懂,只听得见冯泉接不完的电话,口干舌燥地不断地下意识扯着领带咽口水。 他给冯泉倒了杯水,冯泉接着电话,顺手接了喝了,挂了电话看着空水杯又惊又奇,更诡异的是他听见林预十分平静和顺地对自己说了声“谢谢”又吓得他一阵心慌。 他连说了几声“应该的”,却还是在林预认真的目光中摸了摸鼻子,林预说“还要麻烦你以后多教我一些。” 说得诚恳认真,冯泉也松开绷紧的肩,疲惫笑了笑“好,好的。” “他以前每天也这么忙吗。” “是啊,每天都很忙。”冯泉无奈地点点头“六点会准时起床,半个小时运动,半个小时吃饭洗漱。七点半会到集团巡查,上午都会在医院里处理事情,下午会预约或者活动要参加,晚上七点,要看到每天集团的日报汇总,每周还会有周报、月报” 林预听得蹙眉,他盯着冯泉道“这么忙的话,会很容易生病。” “谁说不是呢,不过....”冯泉脑子里劈了道雷,暗道一声差点掉坑,话音一转又回到原地“不过守着医院,问题也不大。” 林预抿了抿唇“我想换一个司机。” “啊?”冯泉想了想,问“最近司机有什么问题吗?” 林预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一段话,他想了想语言,还没来得组织好,冯泉已将事情安排好了,他对林预几乎是无条件服从及纵容的,只不过有些发愁“你要换必然是他有什么做的不好的,今天就会换掉,但是短时间内聘用个随车司机.....” “用我呗。”门被轻轻一踢,姜辞手插在袋子里,不客气地往办公桌上搁了半个屁股“正好闲着呢,林老板也给我发点工资,只要钱给得多,我贴身助理加司机” 林预没搭理,将目光继续挪到电脑的报表上,只有冯泉笑了起来,半是玩笑道“行,这个我就能说了算,今天就劳烦姜总上任吧” 寻常人哪里用得起姜辞当司机,用不起,玩笑都不带敢开的,偏偏两个人一两句就敲定了,在林预全神贯注投身电脑的时候心照不宣地互相看了一眼,彼此眼底都有了些善意。 67-3 林预不是个聪明的人,相反,对比冯泉这种站在双商顶峰的人来说,林预实在算是很没有天赋的了,冯秘书算是脾气顶好了,但姜辞在一旁打游戏都能听见他不下于十次要叹气,虽然这气大多在半路被冯泉掐死在了食道里。姜辞听得好笑,他一边打游戏都能听懂,偏偏林预一脸迷茫地瞥着一堆数字不敢抬头,偶尔带着疑问地开口,脸上还会有些胆怯和委屈。 不过想想也算合理,他要是在经商运作上或是人情世故上稍微有点天赋,江惟英何至于沦落至此啊。 他替冯泉深深叹了口气,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雨,噼里啪啦拍着玻璃,天已黑了个透彻,照得屋子里三个人各有悲愤。 “你但凡拿出点上学时候的智商,也不至于让冯秘书憋得像吃了空气针的兔子啊”姜辞站在椅子后看了一眼电脑上的数字,伸了伸懒腰,由衷感叹了一句,低头就看见林预耳根都通红起来,他怕又给这人刺激了,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去“算了,明天再盘他吧,下班吃饭。” 冯泉赞同得很,他抬手看了看表,释放一般迅速溜走。 姜辞不知道,在林预看来宁愿在电脑上被数字绕死,也是不想坐在餐桌上煎熬的。而且不知道怎么,他一侧头部隐隐约约地抽疼着,连带着半侧身体疼,总感觉有根线绑在心脏上,每收缩一次就要更紧一分。他忍了忍,姜辞在前面走得快,林预视线在看着他高高抛起的钥匙,猛地见他在昏暗的地库一回头,他心脏“咚”地一声闷响。 姜辞正轻蹙着眉,嘴里说着什么,模糊的视线里他越走越近,近到林预不敢出声,他弯腰撑了撑膝盖,鼻头发酸,让他不得不张口呼吸,恍惚间有人握住他的手肘,沿着那陌生的指节,林预吞咽着干涩地喉咙,狠狠甩了甩头,清明地视觉回归后,他看到的是姜辞皱眉的疑惑。 “你怎么了?”姜辞看着自己的手背,正被林预紧紧攥在手中,而林预鼻尖发红,眼睛犹疑地在他脸上梭巡一圈后又垂了下去,大约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抓着什么,紧接着姜辞就被他松开,并且轻推了一把。 看着林预颓然地独自向前走去,姜辞哭笑不得。 他跟着林预也观察林预。 回去路上,姜辞听到林预接了电话,里头声音奇大,隐约听到些字眼,待挂了电话姜辞便问“谁出事了?” 后视镜里林预目光冰凉,森寒森寒的,像把长刀。 “去江家老房子吧,老胡摔了一跤,顾星移说他中风了。” 姜辞撇撇嘴“这么倒霉的?你知道他白天来过一趟吗?送药的,你叫他送的?” 林预揉了揉左侧的太阳穴,隐约说了几个字,姜辞没听得清,回想了一路,估摸着他说的是“挺好。” 林预始终不认为这里能叫做“家”,但等他们到了江家老宅里,迎门的派头却摆了个十足,活像是回到古代,低眉顺眼的佣人极有眼色,泊车的泊车,引路的引路,偌大的宅子里安静如斯,一园一景没有丝毫变化,奢华极尽。雨打在池子里的荷花叶上,几尾小鱼甩了甩尾巴,好像很快乐,林预看了一会儿,常年失血的嘴角微微浮起些弧度,是个表情,但不算是笑。 第81章 顾星移还没走,翘着二郎腿坐在床侧看输液的点滴掉落,老胡半眯着眼睛,嘴巴歪斜着,见到有人进门“啊啊”了几声。 有个相对年长的,估计也是园子里主事的,宽慰道“还没到呢,孩子们正在赶回来了,别着急,这是主家来了。” 林预驻足不前,站在门口要进不进。老胡看着他的眼神会让他想到江伯年,江伯年也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在快死的时候。林预连对江伯年都生不出同情,何况是老胡。 顾星移走了出来,抬手招呼了俩人,他对这房子的户型很精通熟悉,绕了绕就找到处说话的地方“怪得很,老头被石头绊了脚,摔了。”顾星移指了指头“血栓,脑梗,年纪大了,不好恢复” 林预神游一般看着远处那独栋的房子,房子门前是一片玫瑰地,原本应该常年有花,现在却连绿叶都没了,光秃秃的,他抬头就能看见上方的阳台,黑色的半圆栏杆,其实这是个好看的房子,但是没有人住,一点光都没有了。 姜辞若有所思,他问道“这园子还是需要个人主事打理的,这下倒不好安置了。” 顾星移笑起来脸侧酒窝深陷,不像个医生,他实在是个好看的男人,怪不得能在这里出入自如,姜辞想着。 “你怎么不想想为什么不送老胡去医院?而是叫个医生上门?那是集团里安排我来的,至于原因还是不深究了,倒是打理的事…老胡摔倒后半小时集团就安排物业进驻管理了,你们....”他挑了挑眉看向林预,意有所指“林总不用愁。” 林预淡然地看他一眼“我不愁。” 闻言顾星移耸肩,每当林预太过淡定的时候总能激起顾星移内心蠢蠢欲动的邪恶,若是细究他也不知道这股子不服气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快要离开医院,离开这里的一切,他就要解脱了,这一切都离不开江惟英的恩惠,因为他的样貌,他才有这种机会享用江惟英的仁慈,光是这一点仁慈,他获得了一条生路。 也是在这个地方他第一次见到了真正的林预,他和现在并无不同,看久了,也找不到样貌之外的太多优点,因为没有太多优点,所以抵不住一句从心底发出的不甘。 凭什么,凭什么呢。 “林预,我带你看一样东西吧。” 林预未动,姜辞已横插一道声音“看什么呢?” 看暗处衰败的玫瑰还是楼阁空荡的夜色?那里的刺都在林预的身上安过家,空荡的房子没有任何人,姜辞都快要忘记林预差点在这里死过多少回了。 顾星移眨眨眼“看看江惟英的心。” 林预受了蛊惑一般跟在顾星移身后再次踏进那间房子,姜辞看着他们走远,既没有上前阻止也没有叫停,也许每件事情的发生都是必然的,就算他什么都不做也会发生,所谓熵增,有时候也不一定都是坏事。 他在原地坐了下去,雨不小,湿漉漉的草坪颗颗晶莹,林预的天上是没有星星的,不知道江惟英的心里都是什么。 旋转楼梯的灯随着脚步亮起昏暗的光,顾星移伸手沿着墙抚摸上行,光把他的影子拉长,他哼着歌,音调是那么熟悉,林预一怔。 “看你的眼睛,写着诗句” “有时候狂野,有时候神秘” “随你的心情,左右而行,脚步虽乱了但是心甘如怡。” 林预脚步一顿,顾星移就回过头来,他跟林预最大的不同就是他笑起来很有诚意,笑就是笑,很完整也很慷慨“怎么样,好听吗。” 林预没有回答,顾星移哼唱出来的跟江惟英唱的几乎不是同一首,江惟英从来都是咬牙唱的,充满恶意。 顾星移不在意,他继续哼着歌,领着林预上了顶楼的阁楼,门没有锁,却处处灰尘,无人打理,这是林预也没有来过得地方,有些陌生。 一盏一盏的灯被拍开了,是如此寻常甚至简朴的一个房间,但此刻光和影都没有这个房间里的一切扎眼。 雨还在下着,屋顶的斜窗下是一张不算宽裕的小床,被子整齐,枕头轻微凹陷,床尾是个衣柜,床侧是个矮小的书柜。 书柜上有两只水杯,有一只录音机,还有个倒扣的相框,相框反过来却空白的。 顾星移随手在录音机上按了下,电流声后,略微变形的声音轻轻环绕开来 “爱一个人,常常要很小心,仿佛手中捧着水晶” “爱一个人,有缤纷心情,看世界仿佛都透过水晶。” 林预后退两步,轻声道“别放了,别放了。” 顾星移不解“这就听不下去了吗?那你等会儿怎么办?” 林预闭上眼睛又睁开,他已经回想起来这首歌。那年,他被江伯年释放,当做礼物,当做忏悔也当做诚意一般,短暂地寄放在江惟英身边,他走在陌生的学校点接受所有人的目光,他唯一问过的问题就是江惟英在哪里。 江惟英在学校的篮球馆,他一个人霸占了整个空荡的篮球馆,支着腿横躺在台阶上午休,林预带着对这个世界的探究,小声地叫过他很多遍,才走近了他旁边,他甚至不明白江惟英耳朵里塞着的东西叫耳机。拔掉那根线后,江惟英睁开眼,直直看进他的眼睛。空旷的篮球管里女声轻唱“看你的眼睛,好像水晶,没有负担秘密,干净又透明。” 时到至今,林预再听这首歌,还是会想,怎么会没有秘密,怎么会干净透明。 他不知道自己这双眼睛会让江惟英记恨这么多年。 “打开衣柜” 纵使不打开,林预也能知道那里面是什么,可林预还是打开了,用颤抖的手,摸到了那些真真实实的过往,那只被抛弃的行李箱,行李箱里比他离开时更干净整洁的衣物,它们刺痛林预的眼睛,让他不敢低头。 这房间里的床,是他的床,房间里的书是他的书,这里全是他的东西,被束之高阁,被时时眷顾。 那首歌还是放着,会卡带,还会诡异的变声,唱到最后林预都听到江惟英的声音了,他缓缓跌坐在床上,听江惟英寂寞孤独,晦涩干枯的声音,跟每一次都不同,他附和得断断续续,哽咽空荡。 “肿瘤弥漫性生长,他在这里病发时已经是肿瘤第三次占位,昏迷三天没有人找到,是搜救犬找上来的,房间锁着。” 顾星移在灰尘里席地而坐,手掌撑着半张脸,温和道“世界上没有破镜重圆这回事,也许你不明白,但他很明白,电视上和书里那些所谓的破镜重圆在现实里是不会发生的,半推半就,嫌弃反抗最后重蹈覆辙,这些都不会发生的。”顾星移指了指四周的墙“我在你见过我之前就见过你了,这些墙上曾经有很多你的照片,大学时候的,很稚气年轻,在你结后都被烧掉了,破镜了嘛,这些照片,有些人光是看一眼就要难受死了,大概比脑子里长一堆瘤子都难受,所以重圆不了。” “他会好的。” “是会好的。”顾星移赞同地浅笑“现在的科技很发达,在医学上的体现更是不可想象,我想你比我更早就见识过。” 林预摩挲着枕头的边缘,始终低着头,艰涩道“复发过很多次吗。” 顾星移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朝枕头抬了抬下巴“你往里摸” 林预伸手才能看见自己的手是多么不稳,他摸到一块平整的硬物,攥在掌心却一时没有拿出来看,见状顾星移又想笑,但始终没笑出来,只能别开眼“真的会好的,如果不是你的话。” 林预抬起眼睛看着他上下掀动的嘴唇,指腹摩挲在那块淡黄灰白的硬物上不敢用力。 “秘密是要用秘密交换的,所以永远不会有人告诉你这些事情。” “就像你手中这块颅骨,江惟英的颅骨” 林预的心,猛然收紧,好似海中起了风暴,磅礴的海水,水墙一般向他袭来,他知道他要塌了,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无力阻挡一切,却想要集中起所有的精神去听顾星移的声音,他想问为什么,可他的嘴唇抖了好几抖,发不出声音来。 “我们顾家始终跟江家紧密相连,共享几代秘密,互惠互利也互相牵制,当然,我是个例外,我是个叛变者,私生子嘛,没有生存余地,你也懂的。” “你们这一代,每个承载了江院长基因的小孩全都是有病的,无一例外,包括江惟英。江院长本身就是强行改变了自身免疫系统的人,是以打断重塑基因链,逆天治病的人,但是你知道的,基因断了就是断了,坏了就是坏了,强行修好的基因不会被继承,而原有的先天缺陷一样被继承,并且结果只会更坏,这才是江惟英父母离婚的真正原因,因为江院长的隐瞒。” 林预毫不意外,可江惟英看上去从来都是健康的。 “他是健康的,出生没多久江院长就在国外排查过他的病,朗格罕细胞组织增生,万幸还小,颅骨缝隙还大,没闭合的时候做的手术,算是成功吧,除了有些偏执。” “第二次呢?” 第82章 “第二次?...”顾星移露出了个奇怪的笑容“其实第一次手术就有后遗症,不严重是因为小,看不出来,第一次手术他就已经不记得身边的所有人了,但是没有人发现。” “.......”林预沉默了一阵。顾星移又说道“第二次手术,其实也成功了,浸润性骨髓瘤多发,颅骨穿凿样破坏,成功不容易,你不知道,那场手术当初曾被老院长录下来当过教材放在医院教学用过,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被永久删除了。” 顾星移声音悠长,语速很慢地道“第二次手术他忘记了一个人。” 林预听见自己问“谁” “你没发现吗,他的生命里好像没有妈妈。” “因为他忘了对她所有的感情,甚至她的样貌,他完全不记得这个人” 林预有些吃惊,顾星移讲一段故事般停停歇歇,偶尔又注视着林预手中那片颅骨不出声,许久后又开始说“你想为什么,没有人能回答。他记得江伯年记得身边所有人,因为他们都不重要,但是他的妈妈,他那么爱她,又那么恨她,太过浓烈的感情是会伤害到自身的,身体是很浩瀚的仪器,检测到这种危险因素,要么封闭遗忘掉,要么想尽一切办法帮你排除掉,就算是本人也无法阻止。” “还有第三次,你想听吗。” 林预摇摇头,他不想听,但其实只是幻觉,他没有摇头,他失魂落魄地盯着顾星移的嘴,又听不懂发出的每个音调。 顾星移也讲累了,他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也没什么好说的,开颅手术做了一半,颅骨病变是溶骨性的,头盖骨都给他掀了,他只换了块材料填上去,也没做那个手术。另一种切除方式只有国外能做,听说是给骨头开孔,用针进去吸,边吸边烧,伤害很小,保守型,缺点就是很容易复发。这就是他的第三次。” 顾星移回过头来,好心地在林预肩膀按了按“这是第四次了。” “脑子里都是你跟脑子里都是瘤比起来,其实都差不多。” 顾星移其实不怎么忍心去捅林预两刀,但是比起江惟英,不,但是江惟英身边的每个人,都会恨林预。他用力在林预肩上捏了捏,安慰得很残忍“我要走了,林预,勇敢一点。” “毕竟..” “像你的人都不是你,是梦。” “但像爱情的不是水晶,是你。” 阁楼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剩下林预一个人,林预躺在那张小床上,捧着的头盖骨小心堆在胸腔上,他还没敢看一眼,摸一摸都像是安慰,却又不知道是安慰谁。伤心,难过,痛苦,这些情绪都没有出现在他脸上,他又静又空,听不见声响,只能看着黑漆漆的窗子外面雨水拍打过的痕迹,水滴从高处往下流,流成小溪掉下来,掉下来一次他就眨一次眼睛。 第68章 姜辞好像被他吓到了,没敢回家,他还不时过来看林预一眼,林预有问必答,看上去正常极了,如果不是半夜在他转身睁眼后看见一双猩红眼睛,姜辞可能依然会觉得林预还算合理。 当晚他们宿在老宅,因为下雨,也因为林预平静得很诡异。 姜辞在卧室睡觉的时候林预还没从阁楼下来,睡到半夜忽然醒了过来,陡然却听见背后有呼吸声,他猛地一转身,林预通红的眼睛直直看着他,姜辞瞬间就觉得身上每个毛孔的毛都竖了起来。 “你...” 林预一点惊讶都没有,他好像长久地睁着眼睛没有动弹,这时候才缓慢地闭了下眼,低下头去,嘶哑的嗓音带着一丝哀求“我很清醒,我知道你是谁,你转过去,好不好。” 姜辞茫然地擦了把脸,下一刻就把手按在了林预额头上,估摸不清度数,只好拍开墙上的大灯“你没事吧,疯了吗” 林预眼底得失望浓重得像雾,似乎因为姜辞没有愿意转过身去,他的失望就成了委屈,眼眶红得有些兜不住,干燥的嘴唇几次翕合,不抱任何希望,又不甘心,无神地喃喃自语“好不好?” 好个屁啊姜辞想着,江惟英是恨不得把林预煮熟了吃掉放在自己肚子里才安心的人,要是知道两个人睡一起,他还能活吗。 他站在床边想了想,往林预身上搭了条被子,烦闷道“我睡沙发,就在这个房间里,我警告你,你最好不要疯” 林预的背影像条冻了一个世纪的鱼,刚从冰箱里拿出来,幽幽冒着寒气,但死得不能更死了,一动不动,横放在那里简直糟透了。 “爸爸,爸爸。” “爸爸救救我!” “林预!!林预!求你!救救我!!救救我吧!” “林医生!林医生救救我!!” “爸爸!林预!林医生!!救救我救救我” 哦,他们又来了,这些声音,这片海水,林预这次一点都不慌,海水高高将他卷起也高高将他抛下,失重感始终伴随他,好像又要疯了。 姜辞真是个乌鸦嘴。 林预吸了吸鼻子,他把头埋在臂弯间,一个很靠近江惟英的地方。真是奇怪,只要想到这件能靠近的事情,他的心脏就会因为疼痛而泵不出血,泵不出血会怎么样,会缺氧,窒息,死亡,死亡会怎么样,也不会怎么样。 他脑子里又开始放那首歌,放到那首歌的时候他又想到他们去过的海边,海边有个房子,房子里的水晶棺材。那是个可以妥当安放死亡的地方,这个时候林预又会想,原来每次江惟英说希望他死,都是真的。 那棺材那么大,想来江惟英是要跟他在一起的,这么想想,好像也挺好的。 挺好的。 他本来还打算求求江惟英,就算是个挂在卫生间的骨架,也希望江惟英可以原谅他,可以...可以不要忘记他,但这个要求,太过分。 他怎么能在这一切之后依然去奢求江惟英会有第五次生命,怎么会有这么恶毒的人。 可是江惟英很快就要忘记他了。 就在他想要像个人一样活着的时候,江惟英就要忘记他了,他也计划过以后,想懂得这个世界的蝇营狗苟,想学习一个公司的运转,想分担一点他回来后的重量,可是突然就没有以后了。 这个梦做不了了。 他什么都做不了了。 68-2 老宅沉重的黑色大门从背后关上,霎时就有阳光照到他们身上,秋雨过后的寒凉格外清冷,光晒在脸上除了刺眼就感觉不到温度。 姜辞隐约感觉到了林预的沉默,他眯着眼睛躲光,姜辞把他带到哪里他就在哪里坐着,最好的倾向跟最坏的结果都同时在林预身上显现。 也不知道是不是林预平常克制太好,回国这么久,到了这天晚上休息的时候,姜辞才第一次切身体会到江惟英所说的“不正常” 林预长久地在客厅站着不动,焦虑型走一阵,安静下来就是沉默而呆滞,叫醒他后会显得很不耐,抵触别人的触碰,做饭的厨娘阿姨不小心摔碎了碗,声音惊动了他,引起他很大的反应,他在客厅几乎走了一夜,无论姜辞怎么说,他一句都没听进去。 姜辞立即给他把药还了回去,之前怕林预嗑药太猛,老胡送来的药他兑了半瓶差不多的护肝药进去,他惊讶于不控制效果会这么差,也对林预越来越焦虑的情况有些棘手起来,因为他开始失眠了。 除了有太阳的时候他会短暂地睡个把小时,其余时间不是在发呆就是在某种很矛盾的思维里挣扎,像是有人在他脑子里打架,冯泉不止一次给他看林预签的字,状态好的时候能看清字迹,状态太差林预连字都写不整齐。大多数时候纵使人坐在那里,签字的还得靠专业模仿笔迹的冯泉。 夜半时分,姜辞被枕头下的电话震动吵醒,接起来的瞬间依稀看见床侧有人,他惊了一跳,细看又是林预,不同的是这次他睡着了,离自己有段距离,皱着眉,半醒不醒,显然睡得不好,看上去挣扎得很痛苦。 姜辞把电话按了,小心翼翼地往他身上搭了点被子,被子里的一点温度刚一靠近,林预眉头便是一松,姜辞动作很轻,他把被子留下,刚想往后退走,林预便伸手抓住了他,姜辞不敢动的瞬间,林预就朝他靠了过来,先是头,再是手臂,姜辞紧张得厉害,曾经这么讨厌的人,这个人也是那样讨厌自己,如今乖顺异常地紧紧贴到他怀里,即便是个男人,也让他一时间矛盾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心里想着,你要是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是谁先死。 林预巴着那点胳膊贴在脸侧,鼻尖泛红,眼眶也红。过了一阵也许他醒了,也许人根本就不清醒,林预自己睁开眼,眼中水汽未散,他看了看胳膊,又看了看姜辞,迟疑不舍,缓慢地放了手。 “抱歉,我太累了,我只是想睡一会儿,抱歉。” 姜辞没有拆穿他,因为他看上去太可怜了。他渐渐明白为什么林预明明看上去清高矜贵得令人难以接近,江惟英却总觉得他可怜。或许这真的不是可怜,是某一瞬间里心上的颤麻,通俗一点讲,心上有点疼。 第83章 “你睡吧,我不告诉他。”林预大概是撑到了极限,姜辞稍稍按了下他的肩膀,他就在重新躺下后的片刻内几乎睡着,姜辞给他掖被子,他想过江惟英会怎么对付这个时候的林预,手掌却已下意识地拍了拍被子“没关系,没关系的。”他轻声说。 这些生熬时间的艰难,在这温暖的被窝中短暂地轻了几分,林预对身边是谁心知肚明,他清醒异常,却要装作闭眼,他用力克制着呼吸,脑子里全是江惟英的影子,他完全可以忘记身边的人是谁,只要他相信这是江惟英。 可是啊,这么相像的人,为什么不是江惟英。 68-2 第二天姜辞见了鬼似的起床,他跟林预缩成一团睡了一夜,阳光朦朦胧胧照进来把他也照蒙了,头一回起了个大早,尴尬到头皮发麻。他算了算时间,跟大洋彼岸的几个心理学大拿通了个视频电话,他们对林预的心理评估都不是很好,但接触不到病例,无法真正确诊,姜辞觉得不妙。 林预没事人一样起床,睡醒后状态好了些,有点畏寒,厨娘做的甜汤好喝,里面放了些糯米做的元宵丸子,又放了驱寒的生姜,林预勉强吃了半碗,消化不动,胃疼。 他缩在沙发上披着毯子,表情无一丝异样,疼痛于他而言比家常便饭好吃,他听着冯泉给他汇报的一团浆糊,昏昏欲睡,又死也睡不着,继续盯着电脑看病例,很无厘头式看各种跟脑肿瘤相关的病例,看得入神之际又会觉得每个字都看不懂。 姜辞出了几天远门。从他走那天起,林预就没回过家,他在公司里呆着,饿了就叫人给他送水过来挂着,离谱至极。 姜辞回来的时候林预调色盘一般的手背上还插着针,点滴管里进了空气,他正在拿着发呆。姜辞挺受不了,忍无可忍训了一顿。 林预冷冷清清地抬头说“我知道他在哪了。” 姜辞没说话,林预忽然笑了一声,干裂的嘴唇起了口子,细小的血丝猩红着“他在我梦里。” “你笑起来真难看。” 林预充耳不闻,花瓶里的百合死了好多天,喇叭样的花瓣锤了下去,边缘发黄,林预端起花瓶便喝,姜辞阻止都迟了一步,玻璃花瓶被拍碎在地上,姜辞皱着眉惊怒交加“林预,你醒着吗?” 没等他问完,林预一顿狂吐,喝进去的水全都呕了出来,参杂着黄色的胆汁和胃液,隐约见红,姜辞麻木地看着他“你去找他吧,你的护照在房间左侧第二格抽屉里,地址很简单,冯泉近半年飞过的地方你查一查,重合最高的地点就是有他的地方。” 林预失神地盯着地面,听得姜辞嗤笑一声“你去找他吧,如果他还记得你的话。” 第69章 人是可以貌相的,人至少先貌相。 年轻的男孩子即使闭着眼睛神采依旧恣意明亮,茶色的发丝随着节奏轻轻跃起又落下,流淌在音乐厅里的门德尔松时而柔和时而激扬,十分动人心弦,然而在江惟英眼里都不算兴趣,他注视着身边的人,眼神温和而宽容。 半场音乐会谢幕,男孩子的脸红扑扑的,一半兴奋一半激动“我竟然有一天真的能这么近的见到david garrett!!” “你想见见他吗。” “我已经见到了!!天知道我有多开心!” “我的意思是你想去后台见见吗。” 男孩子更惊讶,长大了嘴巴“天哪,你认识他吗???!” 江惟英摇摇头“我不认识,但你想见的话我不介意去认识一下。” 男孩一怔,又一笑,连忙摆手“我介意的,少一个人认识你我会更开心的!” “这样吗。”江惟英失笑,他温柔得不真实,像飘在海面的浮冰,是真实存在的,可是抓在手中就会消失了,杭稚笑了一会儿就变苦了。 他们离开音乐大厅,在街头走了走,江惟英脚步很慢,一身再寻常不过的休闲装束,也会引来频频注目,杭稚实在讨厌这些注目,纵使江惟英本人毫不在意,可他却总觉不安,不安到想哭。 他太好了,他变得这么温柔这么好,陪他逛街逛公园陪他去看音乐会陪他,陪他吃各种大餐冰激凌,做梦都梦不到的这些再发生的时候,第一感觉一定不是高兴,是害怕,杭稚就很害怕。 这是他找到江惟英的第十七天。 他孤身离开学校,义无反顾地追向大洋彼岸,他甚至什么都没带,一无所有地站在江惟英面前,求一场相遇,是真正孤注一掷, 从休斯顿飞到费城,从南到东,要接近六个小时,因他随口一句想看,江惟英就陪他来了。他们今天本应飞回费城,飞机因大雾晚点,江惟英便取消了机票,随意道“那就再逛一逛。” “你累吗。”看完自然博物馆,杭稚小心地问。江惟英精神很好,完全没有传说中生病或不适的样子,他体贴地拉了一把杭稚,让他站在街道旁更安全的距离中,却又在杭稚亮晶晶的眼神里收回手,摇头“怎么会累。” “那..附近五公里内有动物园..你..想去看一下吗” 江惟英未语,杭稚抓紧时机道“里面还有我们的国宝,大熊猫”他用手比划着,像熊猫的两只圆耳朵,即便是这样愚蠢的动作,在他身上看来都不显得做作,江惟英对着光线眯了眯眼,深褐色的眼睛里露出一丝疲惫“抱歉,其实我有点累。” “啊,对不起对不起,那我们回酒店休息吧?”杭稚连忙紧张起来,江惟英习惯性拿出钱包,他想抽出卡来,未待有所动作,杭稚忽然低落,卑微地请求“别这样,好吗,拜托你。” 江惟英没再勉强“好。” “我想跟你一起回酒店” 江惟英也答应了,可是气氛却冷了,冷的似曾相识,夕阳透过各种形状的大楼迎面照在他们身上,歪七扭八,杭稚走在江惟英的影子里,亦步亦趋。 他不敢生气也不想说话,可是他不想说话就不会有人说话了。 这就是世界上的某个角落,这是他争取来的时间,是奢求过的愿望。 就在这个世界的角落里,他斗胆拉住江惟英的手,话还没说,眼睛就红了“顾老师说你生病了,我很担心你。我崇敬仰慕你,非常荣幸遇见你,你离我这样远,即便我现在能牵着你的手,你也还是那么远,我像女孩们追一个明星一样,追逐你,即便我知道我追不上。可我还是想在你的人生里插上一脚啊,哪怕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也行” “江惟英,为什么我会这么难过,我一边劝自己这只是丰满自己的人生,别有遗憾,一边又偷偷期望能给你留下痕迹。” 杭稚轻轻牵着他的手,不敢逾矩,他低头低语“这么好看的手,我只能握住一次,真的非常难过。” 江惟英眼里有些发愁,也有怜悯,他近来心静如水,甚至愿意祝福世界和平,妖怪极了。心里更是不会为任何事物所动,麻木空荡,眼见杭稚是不高兴的,便问道“你想要多久。” 杭稚猛地抬头望向他,江惟英微笑道“哪个导演以前说过的,什么都会过期,万物都有期限,我给你什么你都不想要,如果你想要我的时间,那你需要多久?” “我...我可以有多久...” 江惟英想了想,他粗略估算了下时间“我在这里不会很久,一个月,我可以给你一个月的时间。” 杭稚眼里的光亮了又灭,灭了又亮,江惟英忍不住点了点他的额头“一个月的话,你会遗憾吗。” 杭稚立即问“一个月的话,会给你留下痕迹吗,你以后会记得我吗。” “会。” 话音未落,杭稚笑中带泪“不会。” 他虔诚地举着江惟英的手轻轻一吻,怀拥至宝般道谢“谢谢你。”江惟英一笑而过“不客气,小朋友。” 万物有了期限,就有了到达的终点,杭稚珍惜每一分一秒,他克制着分寸,懂事乖巧,江惟英偶尔看着他的漂亮的眼睛确实会挺心软。 他每隔两天都需要去私人医院定点报道,电疗是个漫长的放电过程,有促进神经修复恢复的好处,缺点就是被电了后好长时间眼睛里都在冒闪电似的。 这天,门铃响的时候,杭稚正在切胡萝卜,切得相当漂亮,薄厚均匀,被江惟英表扬过,杭稚一阵脸红,江惟英吃了片胡萝卜,打开门的时候有一瞬愣怔。 “是谁”杭稚边在围裙上擦手边走了过来,笑容和脸红都僵在半空,北半球的寒意抵达了这间门内,杭稚不禁抖了抖,还没来得及开口,江惟英满眼温柔地转过头来询问“你们认识?你朋友吗?” 第70章 林预大概率不能明白什么是心痛,即使心脏确确实实痛,他也形容不了,毕竟只是痛,又不会死。 再次见到他,面对面的,竟然也没有波澜壮阔的心情,恍然间像是幻觉似的,会让林预忘了他是怎么突然就到达了这里,他甚至把想好的要说的话全都忘光了,只是单纯地看着这张皱起眉的脸,手心捏起的拳渐渐松开,心里很静。至于江惟英在说什么,江惟英忘了什么,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他活着就挺好的,至于其他的,好像只是自己的事了。 第84章 林预见他询问杭稚,沉默了短短一阵,稍后他便自觉往后站了些,没有要闯入的意思。 他轻声开口“打扰了,我们不认识。” “哦?”江惟英瞧着林预的脸,实在冲击脑波的一张脸,他穿着单薄的衬衫,简单的黑色长裤,衬得皮肤过于苍白,又因寒冷微微发红,他眼中失措难掩,闪烁着的光很快就暗淡了,只剩具空壳子被风吹得不稳似的,江惟英问道“你看上去很冷,你要进来吗。” 杭稚的惊诧的目光来回穿行,不知如何是好,心底一片冰凉,他们明明还有很多天的。 “你要进来吗。”江惟英语气略沉,林预走神的眼睛轻微地弯了一弯,他已经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友好了,友好得退了一步,他说“不了,再见。” 门在他面前“砰”地关上。 林预转身走下台阶,又回到那个不远处的小公园坐了下来。 他来很久了,好多天,不知道第几天。 他们总是牵手回来,杭稚开开心心地像只小鸟,年轻明亮,江惟英温柔得不像江惟英,林预见过他各种表情,唯独没有这一份温柔的眼神,他也不嫉妒,只是很羡慕。 姜辞要他来看一看,他就来了,看到了,真好。 也许见完他就该回程了,可如果再等久一点,应该还能再看见他,又多看一次,也好。 在开门的那一瞬间里,记不记得于林预而言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江惟英选择不记得了,又或者他还记得,但是选了会让他过得开心点的人,而不是一颗天生毒瘤。 姜辞真是好毒的一张嘴,江惟英是真的不要他了,林预轻喘了口气,眼神跟着身边簌簌起飞的鸽子缓缓上抬,天是灰的,照在他这张脸上,向来比白纸还缺乏内容的表情渐渐松动了,那是个很想洒脱一笑的嘴角,却惨淡得很落魄,要是再把头低下去,就很像是绝望了。 “你...你不用出去看一看吗。”温馨的气氛就这么骤然变冷,杭稚的胡萝卜切完就该切土豆块了,接着要切一些洋葱,然后倒进锅里炒一炒,加上些热水,煮开后放咖喱块,本该是这样的,他们两个人会坐在餐桌上就着热腾腾的咖喱吃上一顿很可口的晚餐,毕竟这是杭稚很拿手的菜,也许吃完晚餐或许还会一起看个电影,这就会是一段很完美的一段时光。 但是上帝开个玩笑会比杭稚的咖喱更拿手,杭稚习惯后都不怎么意外了。 “你的手指切破了”江惟英在原地转了个身,语气疲惫“胡萝卜不是切得很好吗” 杭稚抿抿唇,他低头看着手指,撇了下嘴角“不好。” “手疼吗。” 不大的口子,流血并不很多,按紧一些很快就能止血,杭稚偏不,他蜷着指腹揉搓,失神地问道“我以为一个月有很久,没想到这么快,你真的不用出去看一看吗。” 江惟英接替了杭稚的炉灶,伸手点火“一个月就是一个月,至少现在没有改变,我也并没有想出去。” 杭稚苦笑一番,语气艰涩“你要是失忆了就好了。” “失忆了也不会改变什么”江惟英把土豆块倒进锅里,在加进去热水后被热气蒸腾得略一皱眉,他的背脊很坚实宽阔,侧脸相当优越,无论从哪个角度这个人都很接近完美,他不教条也不会盛气凌人,没有捏着年上者的优越,在对待自己的时候更多的是一份漫不经心的优雅,相对的,这份优雅在相处中生出的距离感也被控制在某个规范标准里,在偏差范围内的近处,总能恍惚感觉到梦跟现实的距离,明明摸得到碰得到,明明什么都像真的,但都不是。 杭稚倚靠在餐桌的边沿,看着江惟英在给他做饭,心软又心酸“失忆了会忘记一些对你来说很特别的人吧。” “都说是特别了,怎么会忘。” “我其实很想问“那我呢,我算特别吗。”但问了大概率会难过,还是算了。毕竟人总会觉得自己是最特别的,希望会被在意的人特殊对待,你也会理解这种感觉吗” “会”江惟英肯定道“你当然也是特别的人,我遇到过很多特别的人,你也是其中之一。” 杭稚摇头,颓然道“不是那种特别。” “我喜欢好看的人和物件,那是个人审美,我或许在经历一些事情后会忘记一些东西,但审美已经是定式习惯,习惯不会变。” “好看的人是什么定式?” 江惟英答非所问“这是个很漫长的问题,不会有答案的,在时间这条线上,只会有来来往往的人,他们都很好看,但总有先来后到,所以时间点上只有一个人,在好看这条线上呢,又要看这其中的时间最长,两者都占全了,就是定式。” “这不是好看的定式,这是喜欢的定式。”杭稚说完笑着否定“不,这是爱一个人的定式” 江惟英犹豫着看着手中的咖喱块,最终还是放进了锅中“听说现在流行用抽象和具象形容人的感情。” 杭稚迷茫地表示不理解,江惟英没有回答,俩人同时靠在桌沿,杭稚见他拿水来喝,杯子举到唇边,唇动了,眼神却像游了很远。 “你会爱一个具象的人还是抽象的人呢?” 江惟英回过神来,修长五指握着杯壁,一时间指尖都要比杯子更苍白“我不爱任何人。” “这个字空得很,配不上我的。” 杭稚看着他因用力而泛白的指尖,缓慢而失落地靠近了他,肩膀碰到了他,又将头轻轻搁在他臂膀之外,很薄弱的一丝存在感,算不得依靠,江惟英感觉到了,低头看着杭稚颤动的长睫,杭稚轻声道“可是我很爱你,很具体的爱你,或许你不信,但你总有一天会知道,我的特别就是我特别爱你。” 江惟英听完无声一笑而过,杭稚觉得他最自己最深的感情,大约就是没有在他靠上去那一刻将他撇开。 他对江惟英的感情就是这么卑微,卑微到没有在林预来临时立刻丢下他,已经足够让他感到满足。 林预在椅子上一坐就是深夜,冯泉跟他约定过最迟后天上午要出席一个重要的洽谈商会,航班还有七个小时候就要起飞。这种需要见面的场景是冯泉无法用他那炉火纯青的模仿功力替代的。林预也本该在那之后再过来,但他不太想等,他甚至不用江惟英在他身边,只是这么个视线可达的距离中,他的情绪都能平稳许多,好比天天遇鬼的人住在佛堂里,绷紧的神经终于松弛了。 “林医生。” 林预抬起头微微眯眼,借着路灯看清了视线里的人,他是无法对杭稚生出好感的,无论从哪个方面。 杭稚拿了件衣服,手上的崭新的餐盒质地精良,大约里头的食物还是热的,透明的盒盖上已经有了些水汽“林医生,打扰了。” “你来是要跟我聊天?” 杭稚摇头“你不想跟我说话也可以的,但是今天天气很冷,也许你还没有来得及吃晚饭。” 林预看着那只饭盒,视线又回到杭稚年轻的脸上,他坐着,杭稚站着,投上去的眼神却分外冰凉,不似敌意,但这种目光总会让人感到轻视,杭稚挺了挺背脊,继续说道“我不是坏的人,我没有别的意思。” 林预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杭稚的时候,他闯进江惟英的怀里,他紧紧地抱着江惟英对江惟英说的话。他说“我想见你,我非常想见你。” 他说“每栋楼的门我都敲过了,我一点都不难过” 他说“我很想见到你,我真的,非常想,见到你。” 这一秒,林预连那时候杭稚的表情、眼神都记得一清二楚,非但如此,他连每个字都记得清,那样诚恳深情,热烈明朗,林预目不转睛地盯着杭稚的脸,最后垂下眼睛,后背也靠在了公园的背椅上,他再开口时嗓音有些哑了,自嘲般将唇角翘了翘“你们刚刚一起做的晚饭吗” “对...” “你们晚饭做了什么。” “我们...” “你们每天都是这样生活着吗” “....” 林预毫不在意杭稚说了什么,他想象着他们两个人生活在一起的画面时,就不由得觉得喉咙发紧,吸进去的每一口气体都像沿着气管血管结冰,扎得他又疼又痒。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呢。” “你...你跟他一起来的吗” “他生病的时候,是你在他身边吗,一直吗。” 林预平淡地问着所有的问题,语气像在问诊一个病人,却又不想听到任何答案,他仰起脖子,喉结滚动,深深吐了口气,昏暗的夜空深得像倒扣的海,林预摇摇头“他要是想跟你在一起的话,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林医生,其实不是你想的这样。” 林预扶着座椅的栏杆站了起来“你走吧,我不会打扰你们,如果他也知道我在这里的话请转告他,我下次再来看他。” “林医生!” 林预迷茫地眯眼看着他,视线并不清晰,杭稚将饭盒塞在他手上后立即退了两步“小希的事情,我真的非常懊悔和抱歉,对不起。” 第85章 林预没有动,对不起确实是很没用的东西,说出口的瞬间就占领了道德的高地,竖起一道撇清一切的盾牌,把什么后果都挡在了礼貌之外。 像是深怕林预再拒绝,杭稚低头诚恳道“是他做的饭,你尝一尝。” 其实还有一些话想说,但林预并不是会有耐心听他说话或是能友好沟通的人,早前吃够了这样的苦,杭稚忍了忍,还是选择什么都没说,调头就走。 林预手上的温度比饭盒还要高,这一盒咖喱熨帖不了林预的任何地方,江惟英总是对他有各种不满,最讨厌他这副破烂的躯体,这副身体有数不清的病,晦涩消沉,敏感变态,细细排查起来,他的病例能在每个科室通用,但江惟英根本不知道,即便留给他一个医院也治不好。 治不好就是治不好,掌控这具身体的意识的,有时候甚至不是林预本人,所以他又有什么立场来用自己这样稀烂的躯壳,挤到别的怀里,大言不惭地说“我也很想见你,我非常想见你。”有时候即使把世界上所有的门都敲一遍,也开不到你想见的人站在门后面,又或者他真的站在那里,你已经进不去了, 林预坐在机场吃一碗冷掉的咖喱饭,没有味道,米饭偏硬,土豆也没有炖熟,没有什么卖相。 可总有一天江惟英会把土豆炖熟的,在给杭稚做很多很多次咖喱之后。 登机口一次又一次用广播叫着林预的名字,林预只是机械而呆滞地嚼着米饭,依旧慢吞吞地吃着。他想着赶不上就赶不上吧,赶不上也会有赶不上的原因,是因为他还没有吃完饭。 他低着头认真地吃着每一口饭,每一次因为一些原因掉进饭盒的米饭他都会重新聚集起来,再放进嘴里吃掉,他的眼睛依旧模糊着,嘴巴里的饭没有嚼完已经进去了下一勺,来不及吞咽,塞满了嘴巴。 “林预。” 他的名字又在耳边响起,林预充耳不闻,但面前赫然站定了一双漆黑锃亮的皮鞋,林预没有抬头,他痛苦又努力滚动着喉结,无意识地抬起手擦了把眼睛。 那双皮鞋仍然停在他面前,叫他的名字“林预。” 第71章 见到林预,姜辞四肢每个尾端的神经末梢都轻微发麻,他放下自己那装了一摞资料的包,腾出手来抽走了林预的饭盒。林预仰起头看他,痴痴傻傻,姜辞第一次没有那么嫌弃他,抬手擦掉了他嘴边乱七八糟的黄色汤汁。 “我们该回去了。” 见林预伸长脖子看着饭盒,姜辞随手扔进了垃圾桶,他是真觉得林预可怜,可怜到他不得不像对待个弱势群体般蹲下去看着他的眼睛重复“该走了。” 林预的眼睛有些肿,脸色奇差无比,他站起来的时候捂着胃是下意识的举动,姜辞却紧张“谁让你吃这个了,你发烧了知道吗。” “你是脑子不好啊,穿这么点衣服,我不是告诉你这里天气跟国内差不多吗,你有没有在听”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你这破毛病是一点都改不了。” 林预看着他皱着眉责怪不停的样子,每当这个时候他都要告诉自己很多遍“这是姜辞”他才能保持理智,当姜辞把拎出机场,坐上出租车,躺在酒店的床上时,林预全程没有任何反抗,他甚至没有问一句,后天怎么办,只是所有目光都跟着姜辞在转,仿佛时光又回到了十几年前,在江惟英不在的时候,姜辞短暂地接管了他。 姜辞的电话响个不停,房间的人也是来来回回,有医生有服务生,送饭的送药的,来打针的各种人,林预在这种混乱的环境中忽然就睡着了。 睡得无声无息。 姜辞不得不放低了所有声音,烧退不下,一波高过一波,免疫力在他的身体里偃旗息鼓,林预烧得像只虾,高温的抽搐很伤脑,姜辞不得不加重了药来压制他反扑的温度,但药物一重,肠胃反应就来了,吐了一房间的咖喱,把姜辞着实折磨够了,担心他呛住窒息,外国的医生可没有国内的慈祥,手段十分粗鲁,抠完他的喉咙翻过来就是一顿拍,折腾得不轻,姜辞看得心慌,把电脑跟资料全搬到了床边,不时伸手按在他脖子上测他的脉搏,但在一切归于平静之后,林预又把眼睛睁开了,他沉迷地看着姜辞,眼神荒诞到让姜辞窘迫的地步,完全不是清醒的样子,他甚至昏沉之际坐起身靠在姜辞的背上,不等姜辞出口,林预就笑了一声,震荡传到心上,姜辞听他喃喃低语 “你知不知道,我也想见他,我非常,非常想见他,想见江惟英。” “姜辞。” “我真的,非常想见他。” 他闭上眼,水汽凝成了水线,无声地摔落,不会笑的人是不会哭的,某一天学会了笑,往往就要伴随着眼泪,这是情绪的衍生物,感情的附赠品,正常人在生长过程中都会得到的东西,林预比别人都晚了很多年。 姜辞不会安慰别人,他比林预晚一步出国,林预去了江惟英那里,他则是亲自带着林预的日常生活和行为测评以及一些数据影像资料去了他从事的研究所。几个业界的权威花了两到三天时间耐心地看完了影像资料以及林预的小半生经历,他们一致认同的判定结果姜辞有点不可置信,complex 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比大众常见的ptsd要更深层次一些,cptsd。 国内是个很安全且环境平稳的区域,这种病例不能说没有,但肯定不常见,多发在常年战乱的国家,儿童居多,是个在精神发育扩充阶段长期受负面情绪影响的精神疾病,故而很难确诊,确诊的专家同他说,这种病其中典型的一项是自我的不认同,自小的长期创伤是可以被治愈的,但对自我的否定是不能被治愈的,从记忆形成开始就会认定自己无法从任何负面事件中逃脱,是不可能被拯救的。 专家在形容这个病的时候连续用了四个不可能,姜辞越听越沉默,这几天他就在想着这些事,渐渐地,林预身体出现的各种毛病都清晰放大了,包括他的肠胃疾病以及无缘无故的高热,都让姜辞渐渐相信了这个病症的真实性。 林预无法掌控自己的精神状态,难以控制主导情绪,长期用药物,就会造成他的身体进行自我攻击,他的世界很空,一无所有,填满了整个人生的创伤。 遇到江惟英,他可能从来没觉得能回报给江惟英什么,回报不了,也不想接受,只能逃避, 这样的林预,本该孤独一生,也好过反复横跳的情绪让他更受折磨,却偏偏被别人横插进了一段人生,他的病,潜藏得那么深,无疑又让另一个本身脑子就有问题的人更加受挫,两相折磨反复纠缠,根本就是无解死结。 姜辞嘴里发苦,连他都不能相信的事,不知道江惟英那种神经病会怎么看,他临时决定放了冯泉的鸽子,要在这里留一段时间,不止是林预突发的病情,到现在为止他也还没能跟江惟英见上面,电话不接,讯息不回,又听家里说他没按期手术,导致爷爷气得厉害,姜辞不知道他在搞什么,自己也心焦得很。 林预在药物作用下睡了一阵,时间不长,冯泉的越洋电话把他震醒了,头疼得厉害,显然烧还没退,他摁着头皮接通了电话,弹出来冯泉焦灼又无奈的脸,他严肃道“林总,你得尽快回来一趟,这次商会你没有出席,院里没有主要代表,气氛不太好,顾董私下联合董事会的一些老董事提出了一轮财团审计,要求召开股东大会” 林预花了更大的力气揉着太阳穴,他起初就对商界几乎算得上一窍不通,全凭冯泉倾力扶持,对上一群虎狼根本无力招架,闻言瞬间就是厌烦,但接着他便不这么想了,他远远够不上资格厌烦。 “为什么要审计” 冯泉沉默了一阵,视线向后瞥了一眼,找了个安静的地方,严肃道“集团在成立的时候给过部分老股东一些原始股,由于医院是先成立,集团是后成立的,所以其中也有牵扯,在法律上讲不能完全独立,也没有这方面的具体补充协议。他们能提出这方面的要求,很大可能是打算后续要进行退股清算。” “退股清算?” 冯泉肯定地点点头“清算有几种方式,但无论哪种方式都有些吃亏,尤其是集团旗下在东北跟云南的药业公司都已经上市多年,运行得还不错,如果按净资产退股那是不可想象的” 林预想了想,费劲道“原始股是不能退股的,只能转让或者股东大会一致同意退才可以” 林预是个标准学术派,冯泉心里想着这大部分股东早就顾董一家沆瀣一气,也不可能站在我方,对此他看着林预一脸疲惫乏力的样子也不好开口说,只能叹了口气“所以啊,他们想在股东大会上逼着你把他们的股都高价买回去。” 其实就欺负林预不太熟悉集团得业务,大小江总又全不在。 林预沉默得像块石头,在神游许久后竟问出一句啼笑皆非的话“很贵吗..” 冯泉一愣。 林预只好在他的表情里低下头,耳根发红“抱歉..我..” 第86章 冯泉硬着头皮道“没事,你尽快回来就好,我已经安排人开始着手核算了,我会尽力把这边的事情先理出个大概,你....你注意身体。” 林预努力积攒了个笑容,苍白无力,整张脸都柔和许多,冯泉隔着整块大洋的距离都会微微一怔,倒不是他生得帅气,而是..“看来这趟行程不错,你都会笑了。” 林预点点头“还不错。” “回见。” “好。” 第72章 姜辞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林预出了酒店则再次回到了江惟英门外的小公园里,还是不近不远的距离,还是那群熟悉的鸽子。 房子里传来一阵小提琴声音,林预对音乐的感悟尤其少,却也听得出拉得不错,料想江惟英或许也在听,他便也坐了下来。 就这样,他们听完几首曲子,然后江惟英跟杭稚出了门,杭稚开车,江惟英坐在副座上,两个人笑着走了,林预也没有追,他的目光始终留在地面上,等他们走了,林预也在他们门前走了走,在伸手摸到冰冷的门把手时,林预也是一惊,这种行为变态得有些过分,他不知所措地收了回来,难掩错愕,可短暂的错愕后,他的眼神又变得荒凉,好像无边无际的枯黄草地上,除了风,什么都没了。 姜辞像是要验证自己的某种猜想般,默默地靠在墙角,他罕见地点了根烟,这烟也不知在口袋里放了多久,掏出来皱巴巴的,点了几次都没点着。 他看了看时间,又等了不到半小时,江惟英果然出现了。 气定神闲,高贵如斯,一点看不出脑子有病的样子。 姜辞眯着眼睛深吸了口烟,吐完了烟雾了吹了个口哨,江惟英脚步一顿,他先是对身边的人说了些什么,转头便走了过来,姜辞倒觉得他算准了自己会蹲这里似的。 他先前到底为什么会觉得江惟英是个脑子不好的人的?这人明明精明到脑壳顶都掉了,自己才是那个脑子不好的人才对。 姜辞的皮夹克靠在墙上蹭了一层灰白,他也不介意,举着烟的手指了指远处站着的年轻男孩子,淡淡开口“男朋友啊?不给弟弟介绍一下?” “是个小朋友。” 姜辞笑了一声“前男友不要啦?前男友都要瘟掉了,你真不要啦?” 江惟英被烟味熏着,忍无可忍地抽走扔掉“有什么话就说。” “哥哥,你这次真的让我伤心了。”姜辞有些低落,也不全是,他很自嘲地叹了口气,烟蒂上的火光在地上明明灭灭,姜辞低头用鞋底碾了碾“你们都让我伤心。” “怎么知道的”江惟英手插在袋子里,他似乎永远都这么漫不经心轻描淡写的,姜辞也看不透了,曾经他们关系非常好,至少他以为是这样,但其实仔细想想,如果他们真的关系够好,当初林预来的时候就根本不会让江惟英掏心掏肺到恨不得直接把他变成自己的肋骨颅骨,装到身体里脑子里去。不一定非要是多么浓烈的感情,而是当初林预一个崭新得陌生人,从江惟英心里得到的信任,都要比他这个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弟弟,要多得多得多。 直至近日,他才想通,原来他当初那么讨厌林预,并不是林预清高,林预优秀,林预特别。 而是因为他跟江惟英本该相互依偎倚靠的感情,被分裂了。 “无毒不丈夫是你,男子汉大懦夫是我”姜辞又往墙上靠“你拒绝手术那么多次了,我虽然疑心奇怪,又想着万一你就是脑子坏了的一个痴情人呢?” “你明明就不像”姜辞视线投向远处正好奇看过来的人,再次否定道“你明明就不是。” 江惟英安静地看着姜辞,在林预之外,他都是这么看人的,无论什么事都冷清地像个旁观者,他见姜辞不再说话了,才开口“我不是。” “你看,你又骗了我。” “姜辞,我没有骗过你。我不喜欢骗人” “对,你只会骗林预那个笨蛋,至于我,你只是不信任而已,我也不怪你,毕竟,你总有你的原因,你不说,也有你的道理,是吧。” “我不信任你,怎么会把他交给你。”江惟英是个上位者,年轻的上位者,纵使身不在位,他经受过的一切也会把他变成姜辞熟悉又陌生的人,他很肯定地否定了姜辞的观点,甚至强调道“他有我的一切,你不是知道么” 姜辞没有那种话术的本领,他在周边家族的环境里还是个相对单纯着的人,可一想到这种单纯给他带来了什么,给江惟英带来了什么,他的愧疚感就生了出来。 姜辞昂着头“我是不是该给你道歉?你让我回国,你让我接触林预,围在他旁边,接触冯泉,插手集团的事情,你明里暗里暗示我,为什么不直接说?” “我该说什么?”江惟英叹了口气“我该说,我全家上下里里外外没一个正常人?还是该说我弱小可怜被母亲遗弃,被父亲冷落,被家族监视利用,被集团束缚得不能呼吸?” 江惟英语气平缓,带着玩笑般遗憾的语气“我该帮谁呢,这个偌大的财团,我该给谁呢?我这种基因,从骨头里就是烂的,而且断子绝孙,下辈子也不会有继承人,可是...” 他看着姜辞笑道“你有啊。” 姜辞屏住呼吸,听江惟英朗声笑道“谁都知道你有,你可以有。” “我没有那么想过!爷爷经手过的一切我什么都不知道!” 江惟英没有立即开口,待姜辞心境稍平,他才淡声道“你是我弟弟,林预也是,为什么你可以有的东西,他不能有?” “他可以有,我希望所有人知道,他可以有。” “我想给,他就会有,姜辞,你也一样。” “我的东西,我想给才可以,抢是不可能抢到的,谁都一样。” 姜辞气得眼睛通红,嘴唇都在微微发抖,偏偏反驳不了一句,江惟英捏了捏他的肩膀,笑得十分凉薄“开玩笑的,生气什么。” “我想死的话很快就会死的,死了我就把林预也弄死。等我只剩下你一个弟弟的时候,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但不是现在,你回去告诉爷爷好不好。” “不是现在。” “江惟英,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从来没有想要过你的一切。我从来没有!” 江惟英耸耸肩“我知道啊。但我现在不想死,谁让他是你爷爷呢,你让外公不要再捣乱了,要是不小心让我的弟弟死在我前面,我是要发疯的。” “江惟英!!!” 第73章 任姜辞双眼气得通红,江惟英也只是双手插兜,游刃有余地看着他。 短短几句话,姜辞觉得他凉薄到可怕,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江惟英就已经不再是那个少年时内外皆冷,把万事不关己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人,他改变得很彻底,一双锋芒凌厉的眼睛里总掺杂着半真半假的笑意,像块海上浮冰,看得越深就越是寒冷。 他友善得毫无诚意,语气里句句都是威胁,姜辞陪伴他何止十八年,但一整个年少他也不曾记自己半点好,姜辞不敢深想,一往深处想,他便不知道到底该恨谁。 爷爷是爷爷,亦是外公,即便今朝野心滔天,可他不信爷爷对江惟英没有半点疼爱之心,否则怎么会一把年纪千里迢迢四处为他奔波。 可在江惟英心里,那就是真真正正没有半点情。想到这里,姜辞不禁问道“你从..你从什么时候起知道的?” 江惟英用一种很怜悯的眼神看着他,姜辞十分讨厌这种眼神,居高临下连带着轻视,他十分明白,但凡是江惟英脸上表演的神情,就是他想让你看穿的意思,很快他又听见江惟英的轻笑声“我从小就觉得,生下来就是要死的。” “很快就要死,我了解躺在那白色的单人床上,两边都是仪器滴滴作响,身上连满线的感觉,我比谁都了解。” 他怅然接着道“我那时候觉得不会有人懂我,不会再有人跟我经历一样的事情了,还有谁能比我惨?没有任何人给过我感情,我只能躺在那里看见我那父亲穿着白袍双手抱着肩,站在床旁边跟别人商量要切掉我脑子里哪块地方比较好。” “你都不知道我那时候多讨厌白色。” 姜辞怏怏道“可如果不是他那么早就进行了干预,你根本撑不到现在” “那是什么坏事吗?”江惟英摸了摸自己的头,伸出手指点了点头骨“不是每个人都会想为活下去而争取生命延续的,我这个地方就没这个想法。” “可你也努力活了这么久!难道没有人值得吗?!” 姜辞的声音一大,江惟英就被吵得皱眉,他耐心告罄,无所谓道“有,但是他不配。” 姜辞指尖深深掐在手心里,微微一震。紧接着江惟英忽然说道“每个人到我身边来,都会从我身边换走一些东西。然而我至今仍觉得这是公平的。” “这是我那驾鹤西游的爹,在你被送来我身边的时候告诉我的。” 第87章 “每个人出生都有原因,每一件事发生都有它的目的,每件事结束也会有终点,如果是善终,那就相当幸运了。外公把你送过来,你陪我读书陪我玩乐,你的任务是跟我一起成长,你要做我做的事,思考我该思考的问题,学我该学的东西,将来走我走不完的路。” “那真是怪不得你不肯手术,原来不是怕我们家动手脚,是担心我有样学样,脑子也学坏了。”姜辞努力瞪着眼睛,呼吸急促气得满脸通红,却憋着不发出软弱的声音,江惟英把一切说得轻松平常,那么难听的话,听来竟被说的像是宽慰似的。 江惟英眯眼望了望远处,气温骤降,冷得他不禁缩了缩脖子“我还没怪他,你气什么。” 姜辞恨不得踢死他,只能撇过头倔强道“你厉害,你真行,你十几岁就知道我们全家目的不纯,你也能把大尾巴狼装到现在,你可真了不起” “我问你,每个人到你身边都要换走你的东西,如果我会换走你的钱,你为之奋斗的一切,那林预呢?林预换走了你的什么?那个男孩呢?那男孩又会得到什么?在你身边每个人,都会得到你等价的报酬和赏赐吗?” 江惟英眼睛一亮,赞同地认真道“对,是这样的。” “林预换走了什么?” “你不是喜欢猜吗,自己猜吧。” 江惟英看着远处踌躇半天最终还是走了过来的杭稚,他皱着眉,隔着这么远江惟英都看见了,姜辞看着他的身形样貌竟恍然觉得有些眼熟起来,他犹疑地看着江惟英,从不轻易生气的人,不知是这番连续受了太多气,坦坦荡荡地把敌意和愤怒都写在了脸上“他长得真丑” 江惟英听得哈哈一笑,反而把杭稚笑得停住了脚步,他满脸疑问地看着俩人,尴尬地问道“怎么了,你们在说什么。” 这句话得到了姜辞毫不客气地鄙夷,他把一肚子怨气撒到了软柿子身上,几步便走到了杭稚面前,他比杭稚要高得多,五官肖似江惟英,棱角却柔和了些,他面貌就胜在一双天生略弯的桃花眼上,可不笑的时候就冷得锐利了,尤其是他没有半点礼貌地打量着杭稚整张脸时。 他把轻慢的神色拉长了几帧,杭稚无所适从,尚未开口,他就冷笑道“这是你该问的问题吗。” “抱歉..我..” “我们在说,你长得真丑。” 杭稚惊讶地微微张嘴,稍后竟是低头浅笑“啊..这样..” 姜辞气不打一处来“这样也没用,你比不了林预半点,你要是聪明就离他远一点,如果因为你造成了不好的后果,将来第一个要虐待你的就是他。” 杭稚很宽厚,他惊讶于姜辞跟江惟英些微的相似,默默包容了恶言,没有再回答任何话,江惟英却替他挡了挡,推开了姜辞的头“闹什么,早点回国。” 姜辞从夹克里抽出一袋资料,狠狠拍在江惟英身上,双眼盯着杭稚,话确实对江惟英说的“这句话还给你。” 那档案袋里是林预详尽的病情分析,身心都有,拿在手上都有些略沉。他的情况不太好,尽管身体本身没有极端病灶,但总体就是很差,至少目前没有那样的监测条件能给予他全面的治疗,就算有,可能他也不会有效配合。 姜辞走了后,江惟英拿着这叠资料摩挲了一会儿,没什么表情,杭稚叫他两声,他还笑了笑。 “急着看吗?要不..” 杭稚是个小朋友,偶尔确实会觉得话多,江惟英没有回答。 今天是约了医生的,这种医院的治疗环境和级别其实杭稚是进不去的,他执意要陪着来,江惟英也没有拒绝,只不过需要等上半天。 江惟英当然没有选择开颅,相对保守的消融术风险也是相当大,却也是国内达不到的顶尖科技,顶到甚至没有伤到他的多少头发,但实际上医疗团队没有人赞同这个手术方案,只是江惟英本人坚持,消融术看似简单,操作却复杂,手术过程无法人工干预,全是机器人,左侧不起眼的位置钻了三个小孔,长针插入后他不光人清醒着,甚至还能全程看着电脑屏幕,看着那冰冷的针孔扎进去那团软肉里,看着那被瞬间冻住的灰白色,再看着被剥离的那些微小血管,灰白,红白,再灰白。 他的脑子还保持着运转,他想象着那团不断解冻冷冻再抽吸的小东西,说不出是恨是喜。恨它盘桓不散,周而复始,喜它再次短暂恩赐,他又要无聊地多活上一阵子。 手术没什么太大痛苦,除了初期一阵子手脚不协调,他向来勤于锻炼,恢复起来也快,糟的都是后续几个疗程的放化。 在国内,四个周期的放化下来,病灶再轻的病人前胸后背也要被烫两个洞来,江惟英基本习惯了,胃口再差的时候他也不接受在身上挂着滞留,忍住了前两天的恶心,后续基本没人看得出来他有什么异样。 通常至多两个月他就可以恢复到正常生活,只不过这次他觉得时间尤其漫长。 本答应了杭稚,治疗后去一趟超商,但这份资料在手上,杭稚觉得是自己不该看到的东西,很懂事地让江惟英清净了下来,他看到江惟英踏出医院的大门后便放心将车留给他,自己独自去超商。 临走时江惟英听到杭稚在问“你喜欢吃什么,今天想吃什么?”语气轻柔,仿若是已经相处很久的恋人了。 他这次没有说随便,而是认真想了想“买一些巧克力回来,再煮一些粥,里面要有松子榛子碎。” 杭稚有些疑惑,但还是认认真真点头说好。 待他走后,江惟英独自靠在车上,资料是个档案袋,稍一旋开就能看见完整内容,江惟英只是摸了摸它的边角,稍后从中撕开,走了几步扔进了垃圾桶内。 第74章 早晚温差大,林预感冒没好,嗓子痒,风一吹就要咳嗽。 姜辞要他在原地等,不要再乱走,林预仍是坐在长椅上看鸽子。 他耐心好,似是跟这群鸽子混熟了,偶尔有几只在他身上踩几脚,他也是低着头不动弹,仔细一看才知道是睡过去了。 鸽子成群地起飞,“簌簌”扑闪着翅膀,刮起一阵冷风,林预咳了一阵,忽而感觉风就小了,接着身上也有了些重量,他迷茫睁开眼,渐渐聚焦,倒是不惊讶,木然的表情在几秒之后便弯起了一点嘴角,只是嘴巴抿得很紧,又是那么苍白,还是看上去就很惨的样子。 “不冷吗” 林预摇摇头,或许是觉得诚意不够,立马接上话“不冷” “哦,那衣服还是我穿吧。” 林预不在意衣服,他眼睛至始至终都盯着面前的人,江惟英方才蹲着,站起身来有些晕眩,才微微皱眉,林预却很紧张,他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事情,暗自咬唇“我....” “我什么我” “冷。” 江惟英把衣服砸他身上,腾出手来插在兜里,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林预,林预捂着嘴巴侧过头咳嗽,江惟英便说“病歪歪的,怎么老是走这个路线,博同情?” 林预脸上咳出两片红晕,他摆摆手,刚想说句对不起,又觉得不合适,反复懊悔后,他只能再次抬头看向江惟英,嘴唇张张合合,憋不出半个字来。 江惟英皱着眉。 林预站了起来,身上的衬衫已经皱了,他拿着江惟英的外套,手指把领口攥得很紧 “你要是不穿就还给我” “穿,穿的。”林预手足无措地往身上套,这衣服在他身上倒也不显得太大,很保暖,是林预没有见他穿过的。“下次还你行不行。” 或许是洞悉到了他的想法,江惟英说道“不行。男朋友买的,一会儿他回来看见在你身上,算什么事儿。” 林预瞬间哑火,他眼皮都被冻红了,薄薄的一层,垂下去的时候显得人都低落,像被对方戏耍了一通,人还没捂得暖,他只得再把衣服扒下来。 江惟英“啧”了一声“穿着吧,还能穿会儿呢,反反复复,什么毛病” 林预果然听话了,只是系上纽扣时细瘦的手腕露了半截,紫红色的伤口格外显眼,江惟英眉上锁得更紧,却仍是没有开口,当林预往他面前走的时候甚至往后退了一步。 林预看着那后退的一步露出了个很受伤的神情,委屈没地方摆了,碰不到摸不到,站在原地窘迫着开口“那你,那你最近过得好吗。” “好啊,你不是都看见了吗。” “嗯。”林预又笑了下“那就好。” 江惟英调头就想走,林预连忙追了几步“等一下。” “干嘛。” 林预把疑问问了出来“手术呢,手术成功吗,恢复好吗,有受影响吗” “你不是都看到了吗?”江惟英见林预全神贯注地观察着他的头,脸上都是疑惑,冷笑道“我好得很,吃得好睡得好,还交了个男朋友。” 林预抿着唇,许久后才说道“没有影响就好。” “怎么会没影响。你是谁我就不怎么记得清。” 第88章 林预大概觉得他说的是假话,应该还是在生气,于是淡淡笑了笑“那就不记得吧,记得些想记得的就好。” 江惟英忽然发现一阵子不见,林预倒是能把笑这个表情运用得很好了,歪着头认真道“记得,记得我们分手很久了。” 林预再次低下头,他站在台阶底下,气势单薄,天黑得早,看不清他水汽朦胧的表情,江惟英也没什么耐心,这次他转身离开,林预没有再追,他穿着江惟英的外套,脖子往里缩了缩,吸了吸红通通的鼻子,直到那背影消失在一扇门之后。 姜辞姗姗来迟,看起来没有任何精神气,连话也未多说,林预感觉不到这份低气压。 俩人并排站在门外,那扇亮着灯的门里不是他的家,落地窗内能看到杭稚穿行的身影,纵然是这样,林预在走之前仍想多看几眼。 竟是如此不争气。 “他很年轻,也很健康,会是一个很好的恋人。” 姜辞心情差到极点,听着林预这么开朗的话郁闷地侧过头正想骂他,却看见林预通红得眼尾下清透的水痕,他不分场合地笑着,看得姜辞心里更堵。 “对,所以你放心,你得江总没有你只会过得更好。” “不知道我还能来几次” “来干嘛,看他们恩爱吗。看到别人比你好你就那么高兴啊。” 林预竟然回应“嗯” “杭稚是比你好多了。” 坐进出租车,姜辞再次冒了一句“是我我当然也选杭稚” 林预从车窗外收回视线,垂眼看着膝盖上自己的指尖,低语出声“那说明他的选择是对的。” “对个屁啊”姜辞放弃似的倒在椅背上,嘟囔道“白痴,我当然是帮你” 74-2 江惟英靠在柔软的沙发上看着本书,下沉的客厅里,杭稚能看见他久久没有翻动一页。 他端着尚有温度的粥无功而返,有些歉疚,松子碎的香味弥漫在整个房子里,将深秋的温度融去一半,温馨异常。 这松子杭稚在商超找了一下午也没找到松子碎,是买了松子仁回来压碎的,江惟英觉得颗粒太大了香味不多,一小堆松子,连破壁机都用上了。他冷着一张脸不说话,静静搅动着一锅粥,把米搅得粘稠稀碎,杭稚猜也猜得到是为了谁。 可是江惟英真的很奇怪。 他把松子磨得那样碎,把粥熬了一遍又一遍,浪费了那么多时间,表情看不出一点挣扎和矛盾,偏偏就在等。 好像即是希望这碗粥能让那个人开口吃下去,又希望送出去的时候那个人已经走了。 但当他真的把这碗粥原封不动带回来,杭稚看到江惟英索性连看本书都觉得厌了,随手重重扔在远方。 他鲜少看见江惟英外露的情绪,神色暗淡地摸着碗的边缘,不知道这碗粥要是知道最后会进了自己的肚子,会不会也觉得委屈。 74-3 林预长久没说话,上下唇都要粘在一起,冯泉给他倒了杯水来,见他盯着水出神,道“怎么样,时差倒过来了吗?”最差也是公务舱,其实不存在倒不倒时差,只不过他常年睡不好,怎么看都不是个有精神的样子。 林预心理清楚着冯泉的细致,他没拂了这份好意,伸手接过杯子抿了口温水“没事,会前动员得怎么样了。” “算不得好,也算不上很坏,财产分裂是常事,集团内体质完备,也有相应的应急预案,就算到了最坏的程度,也是可以承受的。但这部分具体的数据没那么快出来。” “还要多久” 冯泉不着痕迹地换了口气“程序上我们得先走董事会。” “董事会上决定了章程后,再召开股东会,接着就是股东大会了。” “这么复杂吗。” 冯泉点点头“集团庞大,真正运转起来后医院都是小事,但牵一发动全身啊,我们以医疗发家,周边产业全是围绕这一块发展的,集团在成立后给予的原始股不少,江总买回来一部分, “股东会定在明天下午,程序上不会太难,预计没有什么结果,都是看风向的,其实也就是知会一声让他们站站队,我们也能看清下方向,这是第一步” “顾董的目的是什么呢。” “你的身份。”说完冯泉立即又道“抱歉 我想不到别的了” 林预摇摇头,他是真的无所谓。 一上午过去得飞快,午餐时间一到整栋楼都会安静下来,冯泉一走,林预也能舒口气下来,他靠上椅子困顿地闭上眼睛,指节压在眉心的力道不够将所有情绪都按下去,就这么按了一阵,他复又将眼睛移到电脑屏幕上,这满屏的数据、横道图要比疑难杂症的ct片复杂得多,他总是要很费劲才能看得懂。 送进来的餐食他分毫未动,搁置久了凉下来就更是没食欲,刚勉强塞了几口,内线就响了起来。 是外室值班的秘书小姐,林预至今不记得她姓什么。 “林先生,楼下前台说有一位姓白的小姐每天都会来等你,请问需要排预约吗” 林预脑子里浮现了一张憔悴蜡黄的脸,他渐渐开始淡忘了,想起白玲竟觉得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 “我现在有空,麻烦请她上来吧。” “好的林先生。” 行政大楼里除了冯泉之外,他们都称呼林预为“林先生”,这让林预无名之间感觉安心许多,既不是林医生也不是别的,好像再等一等,那个江总就会回来了。 白玲很快就被请了上来,林预跟冯泉相处久了,多少懂得了一些人情世故,这么久没有见到白玲,她甚至只能在冯泉不在的时候才能发出见面的请求,或许也是冯泉的意思,毕竟再疯上一次,就该被关到精神病院去了。 没想到白玲进了办公室,局促过后第一句话竟然是“想跟你见一面,可江总不许我出现在你面前。” 林预倒水的手一抖,热水烫红了一小片,他拂开水迹,不着痕迹地转过身将水杯搁在茶几上“坐吧。” 白玲看着那素雅白净的杯子,捧在手里就会弄脏了似的不愿意碰,她坐在椅子上不安地打量着眼下的区域,眼神复杂。 “姜辞吗。他说话不好听,但不是坏人。” “不,不是”白玲双手摆了摆“是那个江总,那个很高很有派头的江总。” 林预恍惚起来,小希走的时候,江惟英已经离开了。他勉力一笑,觉得白玲可能认错了人“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白玲这才想起了什么,连忙从随身的包里翻找起来,那包用了太久,劣质的皮革龟裂成了斑驳的碎片,像是随时都要掉下来两块。 那是张银行卡,很旧,反复刷过很多次,痕迹清晰。白玲缓慢推到林预面前“我知道,是你给的钱,除了顾医生帮过我们,只有你,你一直给我们打钱,数额太大了,我还还不上那么多,但我会慢慢还,还一辈子。” 林预举着杯子捧着抿了口茶,还是冯泉给他倒的,冷透了,他“你记得有多少吗” 白玲说“记得,每一笔我都记下了。” “可是我不记得了。” 林预没碰那张卡,他眼神移向窗外的云层“白玲,你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 “别哭,别掉眼泪,我真的不想看见你哭。” 白玲很听话,她不过是个大不了林预几岁的姑娘,却早早老成了一个中年妇女,林预的优渥她不敢抬头看一眼,进到这里她恨不得把自己的脚都藏起来,别说桌上一只洁白的杯子她不敢碰,连通往这间办公室的走廊上,她都是贴着墙边走的。 “林...医生”白玲看着那张旧旧的卡“里面还有很多钱,密码我写在背面了,是小希的生日” “我不是医生了,我也治不好小希。” “你永远是我们的恩人,也是亲人。” 林预认真地看着白玲“不。白玲” “这一生,为小希,值得吗。” 白玲肯定道“值得。我是他的妈妈,为他还债一辈子,再苦再累,我都值得。” “那这笔钱也是值得的。” “这是你的钱啊” “我用剩下的这笔钱买你的值得。今天以后,不要再见面了,你没有恩人,我没有亲人。” 白玲震惊地看着林预,林预依旧很淡漠,淡漠得很像他本人。 “就这样吧。” “你..你对小希没有感情吗...” 林预仔细想了这个问题后斟酌道“我希望他活下来。我尽力了” “医生才会尽力,可你是他的小叔叔啊!你那么...你给了我们。那么多..” 林预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嗯,我只有这么多..他的父亲或许是为了来见我才意外去世,我不得不..不得不偿还你们” “不得不?”白玲深受打击,林预言语间划清界限的冷漠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她都能理解,毕竟她一无所有,且与他无亲无故,但小希呢,这不被承认就否认的亲情竟轻到了这样吗,她微微颤抖地看着自己瑟缩的脚尖,意识到自己皱眉或激动都是那么没有立场。林预说了,他给了他们他有的一切,她有什么资格去请问他为什么没感情? 第89章 林预的脑子里装不了太多的东西了,可这份闲暇里他还是用了一段时间去思考白玲所说的“还一辈子。” 一辈子太长了,看不到终点,可人总该是有个归宿的,他从来无意于在别人的一辈子里占据些分量,他希望自己的一辈子是条短点的时间线,最好被安葬在谁的那条线里,被覆盖被掩埋,被藏起来。 好想藏起来啊。 “就这样吧。” 白玲两手紧紧抓在破旧的背包带上,比那时坐在椅子上打瞌睡时,头垂得更低,更重,她都不愿意再回头看林预一眼,即便林预送她走出了大门,走出了楼。 秋天的太阳是没什么诚意的,冷冷地打在他们身上,林预眯着眼看着天上依旧刺眼的光圈,脑子里竟又出现那些断断续续的旋律,像是有谁在哼唱。 白玲小小的个子又往下走了两阶,侧脸看向那栋住院大楼“林医生。我看过好多人能笑着从医院走出去,挥挥手,站在太阳底下,好像结局都很好的样子,我总想,那为什么不能是我的小希呢。” “他明明那么努力地活着了呀。” 林预淡淡道“是,他是个很勇敢的小男孩。” 白玲摇摇头,笑出了些破碎声“并不是呢。” “他想多看看这个世界一眼,看妈妈一眼,看想见的人一眼,所以每天要很勇敢地活着,还要在明天到来前努力睁开眼。” 白玲轻轻叹了口气,终究没勇气回头“他也想见你,你没有路过的日子里,他总是隔着玻璃和氧气罩子找你。” 林预茫然而不知所措“找我。” 白玲又道“他留了礼物给你的,如果不是..如果不是发生的那么早...他本该..亲手送给你的。” “什么?我...” 白玲抹了把脸,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是个很便宜的物件,又有些大,怕寄来给你也会被当垃圾扔掉的,何况他们不让我见你,我也找不到你,我只好寄存在门卫那里,是他自己擦干净洗干净的。如果你觉得不想收,碍事的话,今天之后我再来取走。林医生。” “我会去取。” “那就这样吧。”白玲跨出几步,她在森冷的阳光下高高举起手用力摆了摆,留给了林预一个很难磨灭的背影。 “谢谢你,林医生” 林预怔怔看着她渐渐淹没于人海中,恰逢一辆救护车呼啸而过,车门推开的瞬间几个医生利落地跳了下来,隔着这十几米的距离,林预不由自主向前两步,紧接着又停住。 秦兴总是奔跑得很快,他冲在最前面,喘着粗气,眼神坚定严肃地询问着身边人,病情询问之间或点头或皱眉,瞥过自己的那一眼也没耽误他半秒时间,眨眼间他便又消失在门前。 林预仰起头。 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再去注视自己的一双手,他想他永远都不能成为秦兴那样的人,成为一个合格的医生,所以他永远也不会看见离院的病人笑着挥手,哪怕是同一片太阳下。 第75章 两个门卫对林预的到来相当震惊,手忙脚乱地从内间捧来个大箱子,无措又紧张“林医生...不..林院长,我还以为那女人说的胡话呢,没想到真是您的东西,但这...这东西太大了,我给您拿上去吧。” 林预摇头,箱子上积了层薄灰,他轻轻拂开,门卫面面相觑,多嘴道“里面呀,是个道具熊,我们都当是那女子偷的儿科游乐区的呢,还特地去问了。” “结果呢。” 没想到林预竟也会有此一问,其中一个门卫摸了摸后脑,讪讪道“还真是游乐场的,但...” 林预不动声色地盯着那道具熊,他伸手轻轻地摸,又觉得指尖的灰弄脏了它,于是又抬了抬手,这一抬,竟觉得这手在抖。 “小熊..” 脑子里的一声轻呼,林预的心便像是被重重捏了下,有些酸,也有些疼。 “但儿科啊,说是有个病重的小孩特别喜欢,天天要放在床头边才睡觉,那小孩病得又重,主任看着可怜,就买下来送他们了,就是不知道现在怎么到这里了。” “院长...您...是要还回去啊?” 眼眶温热,林预轻轻闭上眼又睁开,他说“不还了,这是我的了。。” “林...林院长......?”门卫瞪圆了眼睛,他们是彻底失去献殷勤的机会了,只见林预缓缓将那硕大的卡通熊戴在了头上,他甚至除掉了西装,连同那材质粗鄙的连体衣一起穿了起来。 他动作轻缓,举止雅致,即便是眼神呆滞神情有异,也丝毫不会让人觉得他行为滑稽。 他就这么走了出去,光再晒过来他就不觉得刺眼了,风吹过来都不会冷,他走在人群中,笑得丑陋,哭得麻木。 桂花谢了,树叶掉了,路上各种人与他擦肩而过,他们大多都有病,林预也有病,他们都有病,病得不一样而已,他长坐静心湖畔,脑子里各种纷杂的声音挤爆了脑袋,叫他爸爸的,叫他林预的,向他求救的,叫他去死的。 “小熊。” 万般吵闹中忽而听见一声,林预四处搜寻,却遍寻不见。 “小熊。” 他静了下来,第一次想要回应那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小熊。” “再叫一次。” “小熊” “小熊” “小熊。” 在这狭窄的空间里,林预几乎是享受了一段长久以来最为安全和宁静的时间,他不愿意动弹,哪怕是冯泉和姜辞都站在他面前,他也只见他们嘴唇张张合合,听不见他们焦急气氛无奈的声音。 “别唱了!!别唱了!”姜辞剧烈地摇晃着林预,直到把他的脑袋晃掉了下来,林预这才站起来,他将咕噜滚走的熊头抱在手中,如同宝贝般。 看着他的神情,冯泉同姜辞对视一眼,只听后者忿忿低骂“这该死的顾星移,我真是后悔放他进来。” “你也听见了?” 姜辞跟冯泉找了他一个上午,硬是从监控里把他找了出来,此刻恨不得把林预直接扔湖里去好让他清醒清醒,闻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是你在唱吗!” 林预无所谓地一笑“我不知道,那首歌到底叫什么名字。” “水晶!!水晶!!水晶!!!听见了吗!!” 冯泉捂住耳朵,林预点头默念了一遍,稍后终于想起道歉来“对不起,我刚才..劳烦你们辛苦了” 姜辞正色道“没关系,我只希望你不要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发疯,不然就连我都会被人怀疑用心不纯。”闻言冯泉眼神微微收紧了一瞬,再看林预,则是一脸反应迟钝的迷茫,姜辞也不管他,只是再次强调“无论是哪个女人,姓顾的,姓白的还是姓金姓银,你都不要再见。” 75-2 林预自知理亏,不想再添麻烦,他清醒地抱着怀里的熊,眼神很温和,但再看自己的衣着,便也觉得不妥了。 冯泉把臂弯上的西装外套递给他“回去再换,这里风大,别着凉。” 桌上的水杯早已被收走,白玲来过的痕迹被清除。 他将他的熊安顿好,换上衣服顿时就如同枷锁上了身,各处都沉重了下来,将他拉坐在办公桌前,但姜辞整个下午都没有再理他。 他自顾自地埋首电脑前,林预隐约觉得他是生气了。 临近下班时冯泉下去开了个会,办公室里只剩下俩人,林预抬头见姜辞抱着肩在发呆,犹豫再三他忽然开口“姜辞” “嗯?”姜辞下意识应了声,回神后双手搓了把脸,见冯泉不在,便问“怎么了,是什么看不懂。” 林预攥着只笔,蹙眉道“晚上..你想吃什么?” 姜辞愣了一愣,郁色稍敛“你想请我吃饭啊?” 林预目光放在显示屏上“嗯”了一声。姜辞提高了尾音“吃什么都行?” “嗯。” 姜辞看不透江惟英,但是林预很好懂。他跟林预认识了几十年,也没做成朋友,如今为了感谢他,不知劝了自己多少遍,这才决心请他吃个饭,想来也是别扭得很。 冯泉的会开得焦灼,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俩人便撇了他走在闹市中。 华灯初上,夜幕将至,林预以为姜辞这样的人必定是跟江惟英一样,要坐在极安静的地方吃着昂贵的东西的。 但姜辞手插在袋子中,在人挤人的夜市里闲逛,俩人一前一后,皆是与人群周边格格不入。 他指使林预排队买臭豆腐,林预慌慌张张地捧着,臭不可闻的东西拿在他洁白干净的手上,他没有嫌弃,专心小心地维护着这盘臭东西不被人挤着洒了。 “不吃一口?” 不待林预回答,姜辞冷笑“不是说吃什么都行?” “我的意思是...” “吃不吃啊,不吃我们就回去。” “就站在这里吃吗。” “那不然呢?”姜辞理所当然地看着他,林预的脸渐渐泛红,连同耳朵也红了起来,身边熙熙攘攘,有惊呼声也有感叹声,多半是对着林预的,还有明目张胆的小姑娘对着他拍,姜辞见林预无所察觉,还真是挑了块豆腐放进口中。 第90章 他面有难色,但顺从,随便嚼了嚼也就咽了下去“你不吃吗,我再去买一份。” “我不吃。太臭了这个。” 林预在人群中无所适从地看着他,不解、无辜又局促,姜辞转过身走得慢了些“麻辣兔头....” 林预立即睁大眼睛“我吃不了辣的,会胃疼...” 姜辞点点头“好吧。下一家。” “烤羊腿...烤鸡翅” “我..太油腻了,我也..” “林预,到底什么意思”姜辞脸色略沉,林预就有些紧张,他戒备地看着烧烤摊,认真道“那我去买,你等我一下。” 姜辞张了张口,肩膀一松,林预已经排在了队伍后面,他浅浅地吸了口气,抬头又冲自己看了一眼,带着探究。 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姜辞就算把脸掉在地上黑到锅底去,林预也不会多看上一眼,更不会有丝毫感觉,若是再把时间放到他们刚认识的那些年里,就算姜辞死在地上,林预都能抬脚从他身上跨过去,至多给他拨个救护车,还得算是林预做了人的。 想到这里姜辞又心软了点,他把林预拽了出来,林预不明所以,跟着他往前走了不少路,直到了长街尽头,在垃圾桶聚集的不远处有个馄饨摊,林预毫无疑问是皱眉,姜辞却笑道“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 如此,林预便也跟着坐了下来。 “老伯,两碗馄饨,荠菜馅儿。” “好咧!”干瘦的老年人探究地打量着俩人一圈,下意识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才去抓了两把馄饨扔到沸水中。 闹市和人群都让林预不适,却也不能克服,他尽量把那没能吃完的臭豆腐往桌角边缘放了放,听得姜辞嗤笑一声,又朝他望去。 “我挺讨厌你的。是真不喜欢。” 林预点头“我知道。” “那你呢,你不讨厌我吗。” 林预正视着姜辞,对方目光灼灼,不得到答案是不会罢休了,他向来就是这么个人。除了江惟英之外,林预从来没有认真去看过谁的脸,但近来他的视觉越来越差,有时候看谁都不认识,有时候看谁都会有江惟英的影子,尤其是姜辞。 “我不讨厌你了。” “为什么?因为我是他弟弟?因为我像他?” 林预很老实,他说“嗯,你像他。” 不知怎么的,姜辞听完竟然也没什么感触,对不重要的人来说,无论投注什么感情都是不必要的浪费,从前林预对他就是这样的。 不光是林预,别人看他也是如此。 他得像啊。怎么能不像。 他跟着江惟英一起长大,跟他在一样的环境里做一样的事情,即要学他学的东西,也要学他,毕竟不学的话,就成为不了他了。 林预在这其中是个太大的意外,因为姜辞曾经以为他在江惟英身上学不会这件事。 挺可笑的,到底这个世界上谁不可怜呢? 两晚馄饨上来端上来,食物的香气从肉馅饱满的馄饨汤里溢出来,林预用汤勺拨开热气,迟迟没有要吃的意思,姜辞却低着头吞了一个又一个,烫得心肺皆伤,热得眼鼻皆红。 他吸了吸鼻涕“吃呗,你不是喜欢吃吗。” “你知道?” 林预有点惊讶,他惊讶的时候眼睛会瞪得圆一点,有了点人类的鲜活气。 “知道,江惟英说的。” 隔着热气,姜辞对他笑了笑“吃吧,吃一点” 林预果然没挣扎,他在还人情的时候哪怕姜辞叫他吃个石头,他也会吃的。姜辞也知道这些天他身体状况太差,几乎不退烧,温度也不高,吃不进去什么东西,哪怕是现在想给他输营养液,血管也是瘪的,他总是在冯泉每每低声下气哄着求着着他吃,碍于情面才会吞一点。某一天他跟冯泉开玩笑说要在林预身上装个输液港,林预思考了几分钟后从电脑里拔出脑袋,看了下时间说是“好,下班后去装。”他们两个当下面面相觑都有些震惊,从此这个话是提也不敢提,生怕他真去装一个。 林预自己老实,就也觉得别人说的都是真的。 姜辞说过很多话都是骗他的,他不知道,也说了许多真话,他就更不会察觉了。 “好吃吗。” 林预面不改色“我早就吃不出味道了,但大概是好吃的,等一下要给冯泉也买一碗。” “你现在都学会关心人了。” “你们对我都很好,你要是喜欢,我明天再来买给你。”说罢林预看了一眼臭豆腐,很是真诚“这个我也会买。” “你真是...”姜辞把头埋进碗里喝完最后一点汤“说起甜言蜜语不脸红,有这个本事怎么不好好骗江惟英。” 林预不知辩解,只是皱着眉搅动着快要糊掉的馄饨“我真的会买。” “林预啊。”姜辞的心像是一团揉皱了的纸,缩成一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舒张开,他回顾身后繁杂热闹的夜市,街头巷尾总会有些比他们更格格不入的人游离其中“你知道这个夜市有多长吗。” “200米?” “差不多吧,别搅了。”姜辞的眼睛有一瞬间落寞,林预就感觉他今天更异样了“你今天怎么了。” “今天破坏了规矩,带你来了夜市。但如果你没有来,你怎么会懂这个世界还有医院之外的地方?这里也很热闹啊,什么都有,有时候你不试试,怎么会知道失去的是什么呢?” “什么规矩” “安全规矩”他随意点点人群中的几处,对林预道“你知道吗,你每天上下班的路上跟着你的车有三辆,有时候有四辆。你的车窗,同一个点射击要至少7次以上才会裂开。” “你没发现吗,你已经很久没在医院见到李修了,也许是你不想面对他,但你仅仅是不想,他就已经消失了。” “他去了哪里?怎么会?” 姜辞长叹了口气“怎么不会,他去西南带项目了,参加药物开发,女儿会上哪所大学,将来走什么路,进哪家公司,我都能猜到。” 林预瞪大眼睛,姜辞只觉得他天真可爱。 “长街没有二百米,但每个五米就有一个人的使命是你。” “如果你每天可以安全地回到家里,去到任何你想去会去的地方,那你身边的每个人就会很安全,他们的家人,他们的工作,他们儿女的将来都会很安全。可如果你没有....”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以后会懂的,快了。” “李修的事我去问秦兴” 姜辞摇头“秦兴因为你,这辈子只能被焊在急诊了,你再去招他一次,是还想害他到什么地步呢?” “这是..这就是安全规定?” “是。” 姜辞接过林预那碗又糊又冷的馄饨,林预阻止都来不及,他面色如常地吃了起来“你还不明白吗,从你第一次见到他以后,任何出现在你身边的人,就不安全了。” “怎么可能,那你呢?” 姜辞囫囵吞掉烂馄饨,他明明是个有味觉的人,但两碗吃完仍没有尝到这馄饨有味道。他心想啊,我什么时候安全过啊。 江惟英拿林预赌,赌他姜辞是个不贪心的好弟弟。他又何尝不是拿林预在赌,赌江惟英能念及林预对他姜辞有三分感激,下手不要那么绝,玩得一手好牌,将牵制之能用到了极致。 到了现在,他甚至一边赌还要一边感谢江惟英给他机会赌一赌,这强横无理的压制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帜说信任,简直可笑。 谁还能有江惟英这份心机深沉?这世上竟然能有这样绝情无情的人,这份骨子里遗传的狠毒,不是姜辞十辈子学不会,是爷爷的基因里他没能继承。 有他在身边,爷爷动不了林预一分一毫。 有林预在身边,他的姜家,他父亲的事业,他母亲的声誉,他爷爷晚年的名声荣耀,才能得以保全。 牵一发动全身,叫姜辞怎么不恨,怎么不难过。 可他不知道恨谁,更不知道为谁难过。 他看着林预,眼睛红,鼻子红,他的羡慕嫉妒都成了茫茫大海里一叶孤舟,无足轻重。林预永远是林预,可他跟江惟英这辈子都回不去了,他成为不了他,连那三分相像,都是江惟英的假象。 “姜辞...” 姜辞捧着碗馄饨,吃得狼狈,最后大口大口地吃,终于呛咳起来,他抹抹嘴,轻轻一笑“这馄饨不好吃,就不给他带了。” 第76章 秋末的雨一场接着一场往下泼,气温骤降,林预连着好几天咳嗽不断,闷在办公室里空气不流通,一时间连姜辞跟冯泉都接二连三地感染上了。 姜辞感冒后大多数时间都在发呆走神,要么干脆躺在那里打游戏,即不像个医生也不像个有工作的人,林预自然是随他,只不过重担都在冯泉身上,看上去格外辛苦。 “我想了一晚上,头场会你就称病不参加,也不算是骗人的,这场会总归不会有什么结论,我去试试他们的态度和目的,好为重头戏做准备。” 第91章 “但是我拖着不见,他们会为难你。” 冯泉咳嗽了几声笑道“为难我才是正常的,我不能解决问题我就会成为问题了。小林总。” “好。” “不用太担心,具体方向我们都有了,无非是...” 林预抿了抿唇“无非是身份问题,其实无所谓,那对我而言也没什么,我本来就是连私生子也算不上的。” 冯泉蹙着眉,姜辞露了只眼睛,含糊道“该准备什么准备好就行,结局也坏不到哪里去。” “是啊,再坏能坏到哪里。” 林预点点头,看向姜辞的目光很是探究,姜辞也不回避“看我干什么” “大会没那么快,我想去一趟美国。” 姜辞没问为什么,只问“来去时间很紧,你吃得消?” 林预看着不停的大雨,冷意像是穿透玻璃到达了指尖“吃不消。可我总会想起那个时候我在废楼的箱子里等他。” “我总在等他,穷途末路怕得要死的时候就会等他,我觉得他会来的,至少会在我回光返照的时候来,但我也总会忘记他也会等我。” “吃不消的时候,下雨的时候,躺在他的床上的时候。” “我很想去问他,他今天是不是也在等我。” “只想问这个?” 林预“嗯”了一声“只想问这个。” “问完后呢?”姜辞提醒道“你别忘了,他是个有男朋友的人,他身边有杭稚。” 林预竟然笑了笑“我每天都觉得我快死了,莫名就是这么觉得,好像我的dna都在断掉一样,我都快死了,为什么要在意谁在他身边” “他要在我身边。” “他应该让我闭上眼睛。” “他应该安葬我。” “林预”姜辞站起身警告地瞪着他。 林预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盯着桌上的水杯,幽幽道“我要是现在唱歌给你听你肯定会觉得我疯了。” “你敢唱试试。” 林预摇摇头“我不唱,今天不想疯,我晚上的飞机。” “你跟冯泉说了吗?他一定觉得你还不如去开会呢” “我现在告诉你了” “你也不要告诉我” “你要送我去机场” “我要是不送呢?” “你不会想在半夜翻身的时候看见我的”林预用手指揉了揉充满倦意的眼睛“但我一直睡不着,我想去看看他。” 76-2 冒着大雨,姜辞把林预送到机场,他想跟着一起去的,又觉得没那个必要,但林预形单影只,连行李都没有,看起来有多正常其实就有多不正常,他不怎么放心。 林预像是看出来了“我只去一天。” “那你..在飞机上多睡会儿” “好啊。” 姜辞迟迟没离开,林预也没进关闸,他等着姜辞说什么,姜辞只是捏紧了公文包的把手,心脏越跳越快。 林预皱着眉看了他一会儿,随手转身走了。“林预!”姜辞还是喊了他的名字,急匆匆的。 “嗯?” 猝不及防,短短几秒,还不够林预愣怔的瞬间,姜辞草草地拥抱了林预单薄的身体,又很快放开了他,再抬起头,姜辞的眼睛里多了些温和“我后悔伤害过你。” “你...” “人一旦开始后悔,每个细枝末节都会给我找来理由,包括那年你从阳台跳下去也要离开的时候,我都会后悔那天没有帮帮你。” 林预脸色变了又变,几次想开口又确实不知道要说什么,姜辞朝他伸出只空落落的手,林预迟疑不解,指尖蜷了几趟,最终还是放在了姜辞手心。 姜辞抿着唇,看着那只手,轻轻收紧,这次他没有骗林预。 当他渐渐发现,他治不好林预的病,没有人能治好林预的病,他病得太重太晚时,姜辞也会后悔,后悔造成林预的这一切里,竟也有他的一份。 林预生来就是一只寄居蟹,他挣扎痛苦半生,伤痕遍布也没有找到他的壳。听到林预坦然地说起死亡,他的心神被震得发痛,他还很年轻,他本就是个很优秀的人,没有那么多意外的话他一定也会成为很棒的医生,他不该在这样的年纪里走到尽头。 可他睡不着觉,他吃不了东西,他浑身瘦得只剩皮包骨头,所有能扎针的地方全是青紫。 鬼知道他在半夜时也曾见鬼一般想过要把林预抱进怀中,哪怕并不是出于感情。 可姜辞知道,他不能成为林预的壳,他不可以。 “手凉,飞机要飞很久,你要保暖。” “好。”姜辞松开手,林预又把手蜷了起来,他看上去有点尴尬。 姜辞又恢复成一张拽到底的脸“担心什么,你比那小孩强太多,他算哪根葱。” 林预浅笑了一下“谢谢。” 指尖余温犹在,林预觉察到姜辞的反常,进关后回头看了一眼,姜辞竟还是站在那里,他双手插在袋子里,依旧那副年少时不羁又高傲的样子,见林预回头,他就伸手远远摇了摇,看不清目光,总觉得很亮。 林预没有多想。 他能料想冯泉的郁闷和失望,但是顾不得,他没骗姜辞,他好像确实快死了,各种意义上的,乱成浆糊的记忆,喘不上来的气,还有充斥着各种声音的脑子,半夜睡不着的时候他平躺着他会想起江伯年死掉的样子,干瘪得张着嘴,成了一具痛苦呐喊的骷髅,太丑陋。 他突然就觉得自己受不住了。 76-3 临近午夜时分,杭稚起床喝水,瞧见客厅里仍有光亮。 江惟英拿着本书很久没翻动一页,杭稚以为他睡着了,这才拿着条毯子走近。 放轻的脚步声在绵密的地毯上发出的声音极小,江惟英抬起眼反倒把杭稚吓了一跳。 “醒了?” “怎么还不睡?” 江惟英拿下来眼镜,揉了揉眉心“几点了” “一点了。”杭稚还是把毯子放在他腿上,江惟英没拒绝“外面是下雨了吗” “嗯,听见下雨声了。” 江惟英出神地盯着黑漆漆的落地玻璃,那里能映得见两个人靠得很近的影子,他看上去少见的低迷,杭稚忽然说道“对了,顾老师刚刚发消息给我,说联系不到你,让我转告你他已经安全到了地方了。” “嗯。” “顾老师...他去了哪里?我以后还能见到他吗?” “你想见他?” 杭稚真怕他下一秒就说“我送你去见”索性换了个话题“早点睡吧,明天不是还要早起嘛。” 江惟英无声地勾了勾嘴角。 杭稚央求他好几天,想去南边的一个教堂,江惟英本来没这个空闲,但杭稚说时间过得太过,他们没剩下几天了,江惟英算了算时间,便也默许了这次出行。 他都忘了竟然是明天。 杭稚走到房间门口又回头偷偷打量他,只见江惟英丝毫没有要去睡觉的意思,除了书在他手上翻动了几页的声音,杭稚觉得整个世界只剩下雨声。 杭稚对天亮的期待值太高,一夜未睡,醒来时江惟英已经在吃早餐了,煎蛋很漂亮,配了一片面包,一杯咖啡,他咬了一口煎蛋,心情好了很多,抬眼间就是个灿烂的笑脸。 可阴霾终究是阴霾,杭稚打开门之后就再也笑不出来。 “早上好,杭稚。” 杭稚连肩膀都沉了下去,他低声道“你不是说过,不会打扰吗。” “做不到是我的错,抱歉。” “那,你能不能过些时候再来,至少别是今天?” 林预看着江惟英自杭稚身后出现,他把手搭在杭稚的左肩上,杭稚看着那只手,林预也看着那只手,他轻轻吐了两个字“不能” 他就这样堵在门口,江惟英没开口之前,杭稚赶走也不是,显得为难“可我们要出门了。” “去哪里?” “去...” “去教堂。”江惟英不轻不重地捏了捏杭稚的肩膀,撑起了许多力量,杭稚抬头附和道“是,我们打算去教堂,很远,在最南边。” “西姆斯?” 杭稚疑惑地看着他“你知道那个地方?” “听说是个离天堂很近的地方,适合求婚和结婚。”林预回想起电脑上搜索来的画面,又看向江惟英“我可以搭车一起去吗。” “我要是说不可以呢” 林预往后让出空间来“那也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坐车去。” “你这样,会造成我们的困扰。”江惟英握在杭稚肩膀上的手很像是把他揽在怀中,林预别开眼睛“这应该不算打扰。” “可你也不是什么守信的人,毕竟上次也说过这种话,那你现在又在干什么?” 几句话就把林预堵得开不了口,江惟英拍了拍杭稚的肩膀“去拿东西,我们走吧。” 江惟英率先一步往车上走去,忽然间感到腕间一阵冰凉,林预抓住了他“你真的...” “真的喜欢他吗” 第92章 “喜欢。” 江惟英觉得林预那冰凉得没温度的手指抖了抖,用的力道太大,紧紧卡住了手腕,他不得不把那几根手指掰开“我有什么理由不喜欢他?” “那你们去西姆斯,是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是冯泉还是姜辞告诉你的?他们都能算到我会去哪里,就没告诉你,我去那是做什么的?” 林预惨白的一张脸狠狠蹙起眉,他在原地忍了忍,压着声音说道“我以为你只是生气。” “你能不能不要生气了,不要生我的气,我做什么都可以。” “可以,你现在就回到你该回的地方,做该做的事。” “我只是想见你,我只是想见你!!”他的悲伤夹杂着怯懦的愤怒,眼睛里的痛苦迸发成了实质性的委屈,倔强地填满了眼眶。 江惟英始终不愿意看他一眼,待杭稚急匆匆地跑过来,他几步便跨上了车,车子一发动,就变成越来越小的点。 林预爆发了一阵撕心裂肺地咳嗽,他不得不蹲在地上撑住自己,却还是不能甘心地死死望着远处。 不该是这样。 西姆斯的路特别远,杭稚一语不发,江惟英一路无言,脸上冷得厉害,眼看着路没有尽头,杭稚才开口“要不我们不去了吧。” 去或不去,杭稚总觉得江惟英至少会说些什么,但闻言,江惟英随即调转了方向盘的方向,引擎发出更重的轰鸣声,杭稚死心地闭上了眼。 第77章 清晨的路这么冷,林预早已没了知觉。 到达山顶,雾气弥漫,云海浩瀚,仿若仙境,早已过了那日升的时间,这间教堂却还是有三三两两的人结伴而来,他们低语甜蜜,拥抱接吻。 林预坐在最角落的一处,那算不上陡峭的山峰刮来顶顶冷冽的寒风,他紧了紧自己的衣服,张望头顶房梁上的诗篇。“i will lift up my eyes to the hills” 林预举目看向云端,那里轻盈得像一床软被,他困倦得想要立刻躺上去。 “抱歉没有信号,我们找不到他” “他没有联系过我” “抱歉,我们的人都在国内,跟过来两个人语言不通,在关卡上被盘问了几句,人就跟丢了” “你们都是废物吗!!你们都是吃屎的吗!!” 电话被狠狠砸在墙上后弹射到了四周,杭稚想去捡却看见江惟英忽然按住了太阳穴,他急忙上前扶住“怎么了,你头疼吗??要不要紧?疼得厉害....吗....我....” 不待他有下一秒,江惟英狠狠挥开他,伸手便把人推到了墙上,杭稚没有像手机一样四散开,但重重磕在墙上的后脑让他眼前一片模糊,分不清面前的江惟英是否是他认识的人。 “如果因为你....” 他的声音阴冷得让人遍体生寒,杭稚滚烫的眼泪簌簌而下,江惟英眼中不见丝毫怜悯,往日的温和高雅碎成了渣,无论是失神的眼睛还是阴鸷到了极点的表情,都让杭稚彻彻底底感觉到了这一秒他对自己的恨“我...做错了..什么..” “是你...你让他走的...啊...” 江惟英松开了手,杭稚立即从墙上滑了下来,他又惊又怕,往后挪了几步充满恐惧,江惟英像是已经完全冷静下来,森凉的眼神逐渐归于淡漠“离开我,明天之前。” “我做错什么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明明是你答应我的!!” 江惟英踩着手机的碎片经过杭稚的身边,声音轻得不能更轻“你怎么能相信我的话。” “你的时间到此为止。” 77-2 “放心,不在爷爷那里,我确定。”姜辞的声音仿佛从大洋彼岸游过来的,疲惫异常,带着明晃晃的指责“他一个什么都不会的智障,学会了看微博账号,学会了查机票,学会了偷看你们的生活,你们晚餐吃了什么,要去什么地方,走过哪条街,杭稚上传的每条记录他晚上都盯着看一夜。” “他联系不上你,或许只能用这种方式看看你吧,他说他是睡不着觉才去找你的,这下好了,谁都不要睡了。” “他还说什么了” 姜辞掐着手心,缓缓道“他说他快死了。” 江惟英眉心重重一跳,方向盘在他手中偏移了几寸,盘山公路上没有灯,但他的速度不得不再快一点。 “他还没到时候,死不了。” 姜辞凉凉地嘲弄道“你看过他的命薄啊” “看过。” 江惟英扔了手机,山顶很近了。 或许这是靠近上帝的地方,林预睡睡醒醒,醒了又睡,身边不断有人试图叫醒他或跟他说话,但看他一派拒绝冷淡的模样,别人便也不再来靠近。 他胸腔里的疼痛在他不感到很冷的时候随着温度一起苏醒,他甚至感知不到是哪里在疼,只是很难呼吸,他用手抹了抹脸,起初只是觉得暖和,稍后在自己也不能察觉的时候,指尖已经被牙齿的隙缝碾出了一道道红色痕迹。 他麻木而疯狂地用牙齿抵着指尖啃咬,脑子里任何声音都能被这样的频率抵消。他不由得把自己团得很紧,他多希望自己能躲进一只熊里,躲在一只密封的箱子里,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林预!” 江惟英摸到林预没有任何温度的身体,抬起他的脸,林预连眼睛都不再眨动“林预...” 林预在自己的世界里彻底沉了下去,他眼睛里最后一点水光终于带走了他身体里所有的温度。 跑进停车场江惟英用尽了这辈子最快的速度,车门打不开的时候他没有慌张,林预寒颤不断没有意识的时候他也没有慌张,他始终记得自己是个医生,他开大的暖风,他扒掉彼此所有的衣服,他将这具冰冷的寒铁紧紧贴在自己的心上。 可无论他怎么叫他,林预始终没有醒。 钱之于江惟英几乎无穷尽,曾经他想要什么都在举手间,但在这个山顶,无论他怎么求救,始终无人应答,他的双臂发软,什么都抓不住,连握着方向盘的手都颤抖着,脑中混乱一片,在唯一的一条路上居然看不到尽头, 他咬咬牙一路向山下,在还没有到有信号的地方,林预剧烈喘息了一阵,江惟英踩停了刹车,伸手尚未触及到他,林预猛然睁眼,一瞬痛苦在脸上放大到了极限,他张嘴不断地上仰着头,无法呼吸却又无力挣扎.. “林预!!坚持一下!!” 或许颤抖的声线里有了明显的慌张,林预草草地向江惟英投了一眼,破碎的神情里悲伤委屈俱在,任谁也不能再说他是个没有感情的人了,可这一眼稍纵即逝,林预脸色煞白,来不及说一个字,四肢瘫软后陷入抽搐。 他室颤了..... “林预!!!” 江惟英能听见林预被自己按断了的肋骨脆响,能看见林预起伏抽搐又归于一片宁静的胸腔,可林预始终睁不开眼,让江惟英整个人几乎要跟着软下去,他呼吸急促,手上毫无分寸,脸上头上不断有水滴下,而这感觉不到回温的身体每一秒都在下坠。 眼看着脚下群山起伏,绝望之际江惟英真的想干脆带着他一起跳下去,他猛烈喘息着,狠狠抵住了林预的额头,牢牢将两人印在一起,咬牙切齿道“不许死,你不许死” “敢死在我前面,我.....” 我能怎么办呢,江惟英抱着林预,他抱得很轻,却将林预深埋在颈脖间,不规则的呼吸声即浅又乱,江惟英心里疼到喘不上一口气,他回望群山,软软地跪倒在地,突然间,他就能意识到他的渺小在此间不比一粒尘土更入得了神明的眼。 可他还是虔诚地低下了头,祈求般祷告“在离天堂这么近的地方,如果真的有神明,请将他归还我。” 归还我吧。 把他还给我。 江惟英从不信神明,但在这短短一天里,他此生最大的奢望就是神明会原谅他。 一夜之间,林预被连续转院,时间过得太快又太慢,快到江惟英坐在那里眨眼间就不知今夕何年,慢到能感觉得血小板在身体里凝结成了细小的针,在经过心脏的每一分一秒里都要施与他酷刑,好让他保持清醒。 连续两家主治医生告诉他,林预没有问题,他不仅活着,他还得到了很恰当的救治,虽然他的肋骨确实断了。 “他真的好吗。” 医生对他耸肩,江惟英很讨厌这样的动作,可他毕恭毕敬地问“他什么时候才会醒。”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我想你应该带他去做更进一步的检查。” 刚开始总有好几个医生来劝他,再后来大概这里的医生也逐渐知道了他是谁,便也不再有人跟他说话,而是给这里增加了床位,甚至是沙发和临时设施,方便他在林预迟迟不醒的时候,呆得更舒适一点。 江惟英几乎是感觉不到的,事实上他自己说的任何话他都听不见声音,问出的每个问题也不需要答案,他只是想发出点声音,好像确认自己还活着一样。 林预没有病症,失温,心悸,焦虑哪怕抑郁,都不是病症,就算去查了他全身,或许能查出他胃穿孔,营养不良甚至过敏哮喘,但都不是病症。 第93章 这些都可以不重要。 这只是征兆。 日升日落,江惟英生出一堆细密的胡茬,他失神地用胡茬蹭戳着林预的手背,那一小块皮肤有黄有青,伴随着林预降不下去的体温,颜色越来越多,面积越来越大。 电话又响了“滋滋滋”地,在地上震动,昨天晚上就震到地上去了,江惟英懒得捡,他看了一眼那东西,用脚把它拨到了更远的地方。 天一黑,他就爬到林预的床上,林预身上连了很多线,有时候江惟英还会给他拔了,有时候江惟英会把线连自己身上,好让他睡得更舒服一点,毕竟比起一根线的作用,抱着林预的江惟英会更准确一些。 “爱醒不醒吧,不醒算了。” 他不敢动林预,林预的肋骨有断裂,江惟英只会圈着他,抵着林预的肩膀,偶尔触及林预高高支起的腹腔轮廓时还是会心口一窒,但大多时候,江惟英平静地发呆,哼着不成调也听不出旋律的烂歌,相对窄小的病床无法让他的手脚舒张开,但蜷成一团的温度却让他格外安心适宜,或许就是这个时候他能理解林预为什么总想要躲到某个密闭而窄小的空间里。 因为确实安全了,在没有东西能填补一颗四处漏风的心脏时,身体总会格外地想得到庇佑,哪怕是个漆黑密封的棺材,都会变成想要的归宿。 他抱着林预,这也是归宿,好像本来就该如此,也不是好像了,本来就该如此,谁叫他们本就一脉相承,血缘相通,他们原本就应该是一个人才对。 “我听说那死孩子终于死了,差点开心死了” “你终于只剩我一个人了。” “你当年就是为了他离开我的吗。”江惟英玩着林预长到遮住耳朵的头发,林预还是闭着眼睛的样子更顺眼,起码安心,江惟英恨恨地在他唇上咬了一口“活该,你说他是不是该死。” “谁叫你每次都选的他,怎么,我除了你就不能选别人?凭什么。” 他说的声小,语气平淡,不动声色的恨意不明显,倒是宠溺总让人听了后心里先软了几分,江惟英圈着林预的腰朝自己更贴紧了一些,顿了顿垂着眼睛问道“当年离开了我,你..你在那些时候,有没有想到我,很疼的时候呢?等我了吗?希望过我会出现,能救救你吗?” “可是我没有..” 江惟英蹭了蹭他的脖子,声音轻到发了颤“你那时候有没有很失望?” 林预不会回答他,林预睡得很安静,氧气的凉意让他整张脸都有些冷,江惟英用拇指触碰他的脸颊,又托了掌心去焐热,他小心翼翼地,“那现在呢,那天你在山上的时候是不是也像当年那样失望,所以才不想醒?” 江惟英注视着林预,就算林预现在是具尸体,江惟英看林预好像也永远是林预,那些属于林预的眼神,那些暴戾和温柔的矛盾,只要是属于林预的,竟也都不算违和。 “可你知道吗,人是没有来生的。” “不管当下过得多想死,只要一想到没有来生,我又会很想再活一天。” “你下辈子见不到我,我也见不到你了,我们不能再见一面吗” “林预...” 第78章 林预做着奇怪的梦,他在一场大雾中行走,冷得全身缩了起来也不顶事,身后有人叫他名字“林预...林预” 林预觉得这个名字陌生,好像不属于自己,但他又确实叫林预,他不清楚该往哪里走,往什么方向,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来,于是他跑了起来,身体里每个器官都颠簸得疼痛难忍,可他依然奋力往前跑,就在他接不上气的时候,耳边忽然想起一道十分清晰呼喊“林预!!” 他惊了一跳,侧头望去。 江伯年放大的脸在他眼前出现,林预急忙向后退开,这一退,竟就退到了悬崖边,江伯年从轮椅上站了起来,朝他渐渐逼近,森冷的声音带着一丝凉意“林预,我们还是要再见一面的” 他轰然退进悬崖,随之而来却不是失重感,而是一丝风也察觉不到的宁静,他这才敢睁眼,尚未聚焦的眼睛里只能看见昏黄的一点光影投在墙上,周身漆黑一片。 还没来得及思考身在何处,身体各处的神经已经渐渐复苏,暖意在脖颈处最为集中,随后才是沉稳的呼吸声,那遥远却熟悉的呼吸声幻境一样出现在耳旁,他做过很多次类似的梦,没有一次是真的。 林预的眼皮眨了一次又一次,精神不济,实在眨不动了,几乎下一秒又要睡过去,这时身边的人却地睁开了眼,他抬起眼皮,眼中是一片清明,没有惊喜也没有意外,两相对视,江惟英静静看了林预一阵,对方困倦的样子好像下一秒就要闭上眼睛 “林预”江惟英的嗓音干涩微哑,林预勉力将眼睛睁大,感觉臂下所包围的肌群都在一瞬紧缩,江惟英无声地拍了拍,安抚似的。 “醒了就好。” 江惟英凑过来用挺直的鼻尖顶了顶林预的脸侧,林预这才发现自己有限的活动空间竟全部在江惟英怀中,他渐渐松弛了自己,江惟英也感觉到了,用嘴唇碰了碰那尖削的下颌线,又沿着那段距离在唇角轻轻一吻,说道“我困了,要睡一会儿,你不许睡,我醒的时候你的眼睛要睁着。” “行吗。” 林预不明所以,比起江惟英会躺在自己身边,他此刻的温柔和脆弱才更像是假的,林预恍恍惚惚地动了动,扯起满脸狰狞,人倒是清醒了些,江惟英皱着眉,顺手把薄被重新盖好,眼神在他胸腔上顿了顿,又垂着头压了下去,委实看不分明那是什么表情。 “林预,你不同意,我就没办法睡觉了。” “好...” 被高温反复炙烤过的声线几乎发不出声,但江惟英听见了,他闭眼前再度将人搂得更紧,短短几次呼吸的时间,他就彻底睡沉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远没有看上去轻松,原本安放在林预腰侧的一只手随着手臂骤然收紧,握成了发抖的拳,掌心攥着的是林预皱得不成样子的一截衬衣,他拽扯着,林预勉强使力想让他松手,却不知是自己使不上力还是他抓得太紧,怎么都抽不出来。 他醒了后是怎么躺都不舒服,胸腔疼,背更疼,全身四处都疼,唯一能让他能忍着不发出任何声音的原因就是他觉得江惟英在身边。如果这是梦,却因为他受不了这样的疼而被惊醒,那真的就很该死了。 四天,接近九十个小时,江惟英都没能真正意义上合过眼。偶尔哪次眨眼慢了,就会睡过去几十秒,猛然醒过来就像是已经过了十年,十年复十年,最不长久就是时间。 江惟英算是见识了,他也认输服软了,林预确实是顶厉害的。 高烧不退的几天里,每个人都担心他这么下去脑子要烧坏了,烧出个脑炎就不得了了,江惟英不觉得,他始终认为这对林预来说是家常便饭,但一天,两天,三天,他亲眼见证着越来越多的药在林预身上失效,而西药之猛已经到了江惟英看着都捏一把汗的程度,再这么下去,烧退不掉,免疫细胞都要死光了。 可他真是反复地烧啊,烧得江惟英已经一丁点办法都没有。 看着敷在胸腔心口区的冰袋成了一袋又一袋温水,江惟英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盯了一把梳子足足数十分钟。 当他把林预小心翻了身,掀起了所有覆盖时他才发现林预曾经笔直的背脊已经不那么美好,没有了肉和肌群的包裹,支骨嶙峋,毫无美感可言,而他当下又与一个屠夫别无二致,正吝啬阴狠地在每一截早已剃光了肉的骨缝里使劲刮出最后的血丝。 他刮啊刮啊,梳子的齿尖深深陷入了他的手中,每一道在林预背上用力留下的血痧,无一不扎在江惟英的掌心,都说十指连心,但江惟英从来不知道,原来连上去会这么疼。 不同于上次,他可以转过身不去看,这次由江惟英亲手刮出来一道道血痕,如同施在林预身上的酷刑,林预即使神志不清无法清醒,可是受痛的神经让他全身汗毛乍起,微微细颤,他忍住了痛,不发出声音的样子总让江惟英产生了强烈的错觉,这些痛好像长满了自己身上的各个角落。 一点水迹无声无息地淌了下来,洇湿一小块衣衫,温度很快就被空气稀释掉了,林预的脖颈间陡然多了一片冰凉,林预被水痕惊到,目光沿着那痕迹落到了江惟英深埋在肩窝的脸上,顾不上输液管里回流的血,他摸到了江惟英的脸,他还是保持着那别扭至极的睡姿,极力地蜷在身边,依旧还是那张即冰冷又残忍的脸,闭着眼睛没有表情没有悲喜,可那叫眼泪的东西,分明还是会从这双眼睛里往下掉个不停。 他难过得好伤心,可他的眼泪跟他的表情却又是那么违和,有关于江惟英的一切,都违和,林预根本理不清。 他因擦不干江惟英的脸而害怕,又因为嘶哑到发不出声音的嗓子而着急,林预费劲地侧了下身体,肋骨的疼痛令人窒息,偏偏在他转身之际江惟英将他狠狠往前一紧,林预死死咬住牙,没发出半点疼痛的声音。 第94章 “江...惟英” 江惟英的手臂太用力,林预挣扎不开,一身虚汗,半晌过后,疼痛稍缓,林预喘了几口气,拔掉了针,小心地伸手抱住了他,填满了两颗心之间最后的缝隙。 他们出生在相隔十万八千里的地方,没能在同胞里变成彼此,但血缘终归是很神奇的东西,互相靠近,互相吸收,两段频率只要距离够近,就是同一段共振了,在此之前林预从来没想过自己是不完整的,他的世界空旷得能装下所有季节的风,总觉得没有什么东西是吹不走的,却原来并不是这样。 这个人在风里停下来了,哪怕是片刻,但这个人的温度是真实存在的。 林预从来就什么都不想要,从出生到有了记忆,从有了记忆到记忆里有了颜色开始,他的生命就只剩下目的地,那是个能看到归属地的终点,他从试管中来,活在试管里,将来死于试管中,这才是他的一生,他明明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归属感的人,他从未期盼过他能从这个世界上得到什么,更何况还是江惟英。 他该是个多卑劣的人,才能生出这样的幻想。 每样东西都是有期限的,最长一辈子,最短也是一辈子。 他也真的贪心过,如同眷恋过那林家文那浅尝辄止的亲情般,眷恋江惟英给予的一切,他的照顾,他暴戾中的温和以及,他无法命名的感情。 可林家文因为自己那一星半点的期盼,失去了生命,他又因为曾经这些因果,偿还了一辈子,终于是环环相扣,能量守恒。 那时的他已经不敢再有所指望,贪心是没有形状的,每个边界都会被欲望无限增大,他想江惟英也是,可他还是开始恐惧他需要偿还给江惟英什么,毕竟在他有限的时间里,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拿来抵债了。 他迫切地想逃。 可等他逃遍了大半辈子,却发现还剩下小半人生,于是他又想用这小半人生去贪心那没能归属的感情,熵增熵增,他们之间的熵终于增到了临界,在他看到那一块江惟英的头骨时,他的熵就已经被满世界的风吹得再也堆不起来了。 如此兜转一生,他依旧还是那个卑劣至极的人,害死了所有人之后,竟奢望自己能得个好死。 他怎么配呢。 他欠了江惟英太多,这短短一辈子,能停在这个时刻都已经是对他的宽容,就算用死几次才能去换这个怀抱的温度,他也会非常愿意,心甘如怡,直到最后一次为止。 78-2 “我睡了多久” 江惟英醒来的时候林预正在摸他头顶的短发,也许是在找那手术的痕迹,手法很轻,微皱着眉,江惟英睡得疲惫,问了句话下意识地用额头蹭着林预的脸,林预收回手来,他看着江惟英的目光柔软,多了许多复杂的情绪,他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江惟英也没指望他知道,轻轻把他放平了想问问他疼不疼,林预却没松手,他唇上干得起皮,发出的声音也像被撕开的纸一样。 “如果有下辈子的话...你会做个什么” 林预以为江惟英会像看精神病一样看着他,但江惟英一本正经地给了他一个回答“蜻蜓” “为什么” “我来看看你,看完就回去了” 林预抿了抿干涩的唇,江惟英没有问他下辈子要做什么,他把林预的手从身上拿了下来,用温热的毛巾给他擦了脸和手,又亲手拔了林预身上的导管,顺便清洁干净他的身体。林预一直都在看着他,小心翼翼地。 如果有下辈子可以选,他一定要去奈何桥边当个孟婆,等每次江惟英来的时候就让他多喝几碗汤,好让他再也不要遇到一个叫林预的人。 第79章 林预醒了后精神上还是支撑不了太久,嗜睡,加上肋骨的断裂,整个人都萎靡着,人醒了,但算不上清醒,时常沉默却目光小心地看着他,时常又一个人陷入茫然,江惟英跟他说什么他都给不出太多反应。江惟英本打算在医院再呆两天看身体恢复情况,可林预越来越焦躁,他在背过身的时候把指甲尖咬成了锯齿状,午夜伸手滑过被子的剐蹭声总会让江惟英不受控制地清醒。持续的少眠对江惟英来说很难熬,偏偏林预白天又睡得不错,他却没有那个时间。 带着林预出院的时候,他抱了一把,又轻了很多,一双腿放在臂弯里可以完全圈起,明明分开时还是挺高挺稳定一个人,忽然间就消失了一半。 医护推着空轮椅跟着他一路走到停车场,江惟英点了点头示意用不到了,司机是个黑人,很有眼色地过来开门,似想接手他手上的重量,被江惟英扫了一眼,讪讪低头退了回去。 他端着林预坐进车里,江惟英觉得他们分开的这些时间都没有让林预对自己得依赖减少半分,也是奇迹。 林预早晨只吃了几口土豆泥,每一口都像是在跟思想作斗争,要了他的命一样,吞咽这个动作对他的刁难比让他腹背皆伤来更痛苦,但他也确实是忌惮江惟英脸色的,忌惮的效果是多喝了杯高糖的蛋白粉。 “怎么了?” 林预只是皱了皱眉,闻言侧了下脸,江惟英立即意识到是他坐在躺在自己身上,位置太高,外面的光线正好照在他眼睛上了,他只好抬手给林预挡光线,气笑道“你怎么能娇气成这样?” 林预抬手缓缓抓住他罩在眼睛上的手,江惟英眉头意外地扬起,紧接着林预更让他惊讶了。 他用江惟英的手背在自己脸上靠了一会儿,又用干燥的嘴唇轻吻了那只手背,江惟英被那粗糙的质感惊得一抖,林预却抓得更紧了,他的眼神很久没这么清明过,小心又认真地说道“我想看看你头上的伤口。” 江惟英神色一凛,林预下意识将身体坐直“我想看一看。”他眼睛里只有江惟英尽在咫尺的头发,总想上手去看一眼那些伤疤,江惟英看了他半晌,反握他的手松松靠在椅背上,淡笑道“还以为是什么,回去再看吧。” 江惟英说话间胸腔的震动传到他身上,林预只好把自己又靠了回去,说实话挺失望的,他近来健忘且脑子糊涂,不一定下次还能记得什么“那你不要忘记。” “你怎么不问我要去哪?” 林预埋在身上说话也是嗡嗡地“不重要” “要是杭稚也在呢?” 林预身形绷紧了一瞬,江惟英担心他骨裂的地方又要疼,伸出手掌摸了摸他胸腹,林预像只老掉的猫一样,撒娇争宠全然不放在眼里,但摸一摸顺一顺又会在掌心软成一团。 “也不重要?他要是在,你可就是小三了。” 林预被温热的掌心熨帖得舒服,江惟英眼里戏谑的笑意跟窗外一略而过的风景一样浮浮沉沉,他轻轻摇头,长了很多的柔软发丝被这个动作渗进了江惟英衬衫衣领中,戳得心口发痒。 “不重要了” “是吗?” 林预又困了,眨眼缓慢“你喜欢他的话,我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江惟英好像又笑了一声,林预过分依赖这胸腔里细微的震动感,在这块地方他觉得所有疲惫都被释放干净了,从而能沾头就睡。 79-2 性能优越的车在道路上疾驰,车内感受不到半分颠簸,江惟英虚拢起臂弯,林预沉沉地躺在了最适合熟睡的位置,他的身体情况眼看着每况愈下,体内的免疫细胞早已疲于抗争,勉力支撑着他的活动能力已是不易,情绪上若是再有大的波动,估计很难维持清醒,在这种困境里,饱受煎熬的不止林预一个人,故而即使他说着不重要,江惟英也不希望再使他应激。 所有的计划安排都被这几天发生的事打乱,江惟英看着他睡着的样子,心里只能又再一次劝自己“算了。” 具体是什么算了,林预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 79-2 江惟英没有在这里常住的打算,之所以选择这个城市,除了医疗技术跟设备都相当先进外,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对外金融的接纳性相对中心城市来说更优越,是个极好的中转枢纽城市。江惟英个人资产几乎不上台面,但与他相关固有资产市值已经是一串相当长的流动数字,这些数字会随着股市上升或蒸发,长度只会变得更长,唯独很难拿出来变成堆砌在家里的真金白银。他花了不少精力才把江合旗下主要产业地股份提纯,剩余的东西要么是没什么前景,要么是夕阳产业,要么就是实在乱得等同于坏账,他实在懒得追究。 他走之前把大多数事情都委托了集团处理,那是个强悍的系统,人才设备俱是顶尖,数据中心深埋湖底,根本不劳动人操一点心。 可他还是留了些糟心事给林预,那些对林预来说焦头烂额也摸不着头脑的东西,连集团都看不上眼,何况没有江惟英的指示,集团更不会插手过问,林预不懂,冯泉够聪明也许能猜一星半点,至于再也没有联系过他的那个表弟,估计已经彻底寒心了。 林预不在国内,他也不在,大会开不起来自然要乱成一锅粥,江惟英乐见其成,乱有乱的好,他没打算理会。 第95章 曾经守着医院,就像守着一片故土,不过他的故土是万恶之源,他一边打心底里恶心一边虚为委蛇,实在没什么事干的时候,倒也能跟医院相安无事。可即便身处中心,他也从来没觉得这是什么干净的地方,之所以能呆下去,原因也是很离谱,他就喜欢看白大褂,各种各样的白大褂,各种各样的穿着白大褂的背影,他站在一条河里看一群鱼,却只等其中一条鱼。 现在等来了,那这个医院对他而言自然就没什么用了。 只是可惜了一些人。 世上大多数人与人能相处下去的原因都只是因为有价值可以利用,任何关系都一样,如果能各取所需,那就是很完美的了。也曾以为顾棠雨多少能有些价值,不过在利益面前,亲女儿亲儿子都只是工具罢了,顾棠雨没价值,江惟英只能换一个,所幸顾星移确实没让他失望。为他拿到了清除顾氏原始股的关键资料。稀释股权,以利谋利,资产早已流向四海之外,往大的方向追究起来,顾家可以没有下代。当然,顾星移也不会有,安全问题更致命,江惟英也不能成为顾星移的靠山,但可以把顾星移送得更远,钱做不到的事情,权可以,顾星移所在之地,已经是顾家几辈子都够不到的高度。 江惟英对他,是还了情的。 而对姜辞则复杂得多。 江伯年还没有病入膏肓之前,也忌惮过一个人,他的老外公。为了讨好这个曾经权势滔天的老人,江伯年眼也不眨地将自己的亲儿子当成物件奉上,以表那绝无二心的诚意。 其实就算没有林预,也没有人能夺走江惟英的一切,哪怕是江惟英自己。 对姜晟来说,江家如今的一切,都离不开他的扶持,本就是他的。 否则为何姜辞小小年纪要背井离乡,远离父母,来跟他一个性格怪异不好相处的表哥作伴。 因为他有的一切,他的亲孙子,他姜家的下一代,至少也该有一半。 可惜姜辞生来就父母双全,被各种宠爱浇灌着长大,他不懂世事阴暗,更不明白人心如蚁穴,远看千疮百孔,近看头皮发麻。 何止顾家,顾氏一家受董事会里的大小股东拥戴数十年,每一份股权的流失路线何其相似,绕了大西洋走一圈,最终归拢的地方对江惟英来说并不难探究。 何况,他实在太擅长挖掘东西了,这十几年来,挖出什么东西,他都已经不太惊奇了, 迟了这么多年姜辞才学会长大,本就是姜晟培养不周,又怎好怪自己一步步让他懂世事残忍。只能说,趁着自己还在,能教会姜辞早点看清脚下的路,他江惟英就已经是一个体面的哥哥。 第80章 江惟英掐了把林预的脸,林预睫毛一颤,他又把手松开,如此作弄两把,林预脸上多了几道淡红痕迹,人也鲜明起来。 林预不解地眯着一双眼看江惟英,后者低头碰了碰他的脑袋“叫声哥哥来听。” 林预眼睛睁大了一些,江惟英看他可爱,也不再逗他,抱着他的腰晃了晃腿“快到了,还疼么。” 林预有张十分造物者眷顾的脸,又因这双被精心雕琢过的凤眼更添了许多摄人神魂的魔幻本事,他近在眼前依旧是困倦着的样子,薄薄的眼皮上能看到细小得像血丝的血管,要透明了。闻言他看了看车外缓行的繁华市景,诚实道“疼。” “行,你不用走路,我一会儿抱你上去。” 江惟英能察觉到林预的目光又落在自己的脑袋上,只好说“我没事,没他们说的那么糟,十天半个月死不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一说完林预就自己皱起了眉,果然,江惟英立即道“为什么要告诉你?你什么事都告诉我了?” “我就那么不可原谅么”林预声音轻得像自我质疑,他至始至终都关心着藏在江惟英头发里的切口,眼神稀碎得像瘫玻璃渣,无法在江惟英的表情上聚焦,左顾右盼地想找一些能被接受的可能。 江惟英笑了笑,他看着林预的眼睛,牵着他的手放在了左侧太阳穴往上的位置,林预只听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重重一敲,震得四处都发麻发疼,指间的刀痕并不大,只大概还新鲜着,那四周的头发还是被剔除了些,使得他更容易感觉到增生的刀疤依然是柔软的痕迹,江惟英捏着他指尖按了按“嘶”了一声“还没有长好,只是个介入口,没开颅”,他又拉着林预微蜷的指尖向后移动,介绍道“这里比较大,你看看手感怎么样” 林预仓惶地看着他,渐渐坐起身体,有些急促地摸着,他似乎还想把江惟英的头转过去细看,江惟英不配合,另一只牢牢握在他腰侧上,不让他再有动作,他挑了挑眉“这里也还行,那次剃了个光头,我当时看着镜子就想着,老子是个光头,也真他妈是帅得要死” 林预满眼都是朦朦胧胧的情绪,他渐渐低下头,肩膀都在颤动,江惟英看他半晌,唇边拉起了个更浅淡的笑,林预的头在他脑后巍颤颤地,想碰不敢碰,江惟英“啧”一声,继续拉到头顶中间,前颅的位置,这个伤口已经很淡,疤痕却很长,几乎是一条分界线,谁也想不到,在这一头茂密的发丝中,藏了那么多深浅的刀疤,它们被锋利的刀切开,被锯子锯开,又被细针一针针缝起,林预紧紧握起掌心,忍不住抵住胸口疼痛的侵袭。 江惟英漫不经心道“所以,你到底想看哪一次的伤口呢?” “你疼....疼吗” “疼” 林预完全垂下了眼睛,笔直的肩颈都塌了下去,突出的锁骨随着他几次深深的呼吸凹陷得更深,他的病态展露无遗,江惟英当下竟突然觉得畅快,好像沼泽里的经年堆积的沼气泄了出来,终于能把林预毒死了。 “你可以被原谅吗。” 林预木然抬头,漂亮的眼睛里,水汽还在,但已经没有光了。他任由江惟英将他轻柔地安放在怀中,他神态温和,语气亲昵,将汹涌磅礴的情绪硬生生压成了薄薄一片,盖在林预满是凉意的心上“抛弃了这样的我,你觉得你可以被原谅吗” 车辆稳稳刹停,安静的地下室里灯光都阴冷,林预看着它们在眼前晃荡,江惟英一路抱着他,出了车库,进了电梯,电梯缓缓上升又上升,林预不敢再睡觉了。 临进门前,江惟英对他说道“里面有个你认识的熟人,会跟我们一起生活,你可要乖一点”林预脑中杭稚的脸忽然又出现,他抿唇低头,自觉地想从江惟英手中跃下,江惟英没阻拦,待林预双脚着地还扶了他一下。 “那他什么时候才走” “你怎么不问自己什么时候才走” 纵是林预迟钝麻木,仍然在此刻感觉到了无法明状的难受,眼前一片片发黑,他状态一直不好,强撑着的精神能保持着清醒全因江惟英给他带来的巨大不安。醒来这些天他总是诚惶诚恐着,无法真正感觉到安心,救命般希望能留在江惟英身边,又时刻害怕着江惟英随时会离开,他在这临界点上小心翼翼,即不敢放任自己疯掉,也无法清醒面对。 他不能后退,尽管脑子里叫他拔腿就跑。 他在原地慢慢蹲了下去,江惟英就站在他旁边,在感觉自己会跌倒的时候林预下意识撑了把江惟英的腿,那西装的面料被他抓了几道痕迹,他不着痕迹地够了够,想抹平,江惟英把腿挪开,林预落了空。 门就这么开了,里面的暖气席卷全身,林预却并不好受,他捂着嘴小声咳了一声,脸色剧变,缩着肩膀不敢动作,江惟英皱着眉拎起他泛起冷汗的下颌“谁叫你蹲着的” 林预喉结滚动,忍得辛苦,从他手中将脸移开,颇有点赌气的成分,江惟英再次弯腰把他从地上端了起来“真是想死找不到河,就该让你求我抱着” “啊呀,这是怎么了?林先生!” “是林先生吗?!” 厨娘连忙用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远远地从厨房小跑过来,她神色紧张不似作假,不远万里出了国,刚张罗了一桌菜色,见这么个阵仗,生怕自己没起到用处。 “是,可以开饭了?” “快好了,汤马上也好了,林先生这是怎么了?”林预瘦得脱相,手腕手背第一眼看上去只看得见青筋,吓人得狠,她见林预脸色嘴唇都煞白,心思更重,也焦急起来。 林预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江惟英。 “阿姨,我还好。” “啊,那就好那就好,我去盛汤”她连连跑去厨房,林预看着她匆忙熟悉的背影,神态才松弛下来,江惟英把他放在鞋柜上坐着,脱他的鞋,那六个死结永远解不开,江惟英没耐心,直接拽了扔在地上,没好气道“你以为里面是谁?” 林预忽然双手绕过他的外套,环住了他的腰,他把耳朵贴在江惟英胸腔上,眼眶微红,说话都带了鼻音“我求你,求你抱我” 江惟英似叹了口气,认命似的抱紧了一些,林预低低地咳,咳一小声就停一阵,料想疼得不轻,又是自己亲手按断了的,江惟英摸了摸他的头发,眼神很软“呼吸要匀称一些,不要吸气太深,也不要太急,疼的话...” 第96章 “一会儿让你咬我一口。”林预下意识摸起手腕的痕迹,已经完全摸不到了,江惟英把他的手被背后拉了出来“不许咬这里。” “不听话就送你回国。” 林预看上去是服了软,很认真地应了,但真正坐在餐桌还是犯难。 厨娘竟被江惟英示意坐下一起吃饭,她也不吃,就坐在林预身边一脸期盼,前前后后地看着他,满眼心疼,就差上手要摸摸了。 桌上全是好消化的食物,清淡好看,是家里一贯的样式,阿姨连芒果布丁都备好了,放在温热的水中,林预又偷偷看江惟英的脸色,后者面色如常,一如既往地目不斜视,吃饭极其端正优雅。 林预吃一口米饭,阿姨便往碗里放一些不过分的东西,两片时蔬的菜叶,一勺蛋羹又或者是剔除了刺的鱼肉,她像照顾儿童一样布菜,每每林预面有难色,筷子稍停,只须江惟英微微一瞥,他也能艰难咽下去。 冬日未至,暖气已开得很足。 江惟英的家应是走到哪买到哪,拉开落地窗帘,林预先是往后退了一步,脚下如同深渊,浓重的雾气尚未完全散开,街区的繁华在脚下星星点点,这竟已是百层的高度。 林预被毯子困住,江惟英背靠在窗子的玻璃上“我喜欢站在高处,喜欢看什么都像蚂蚁的感觉。” 楼下的车辆只看得见移动,大小不一定比得上蚂蚁,林预看着被江惟英全身心信赖的那层玻璃,心惊胆战地...也靠了上去。 江惟英感觉到了肩膀上的重量,继续道“但...我也有成为蚂蚁的一天。那时候群山看我,我寄望它们是神明。” 林预奇怪地看着他,年少的桀骜恣意在这一刻似被稀释许多,竟能听出他语气的无奈和无力。 “没有神明。” 江惟英捧着林预的脸,他看了这张脸很久,有时候想不通,理解不了自己。有时候又觉得理所当然,注定发生。 他牵强笑了一笑“那我衷心祝愿你,永远没有神明。” 或许是他话里的虔诚过于庄重,林预的眼睛总忍不住要往他头上的疤痕上凑,正好被江惟英抓住,低头在他唇上咬了一口。 不是第一次亲吻,林预却心跳过速,双手皆被缚在毯中,江惟英也避开了他的胸口,只是不断地啜吻着他的眼睛,鼻尖,嘴唇,待林预仰起头,脖、颈也收到眷顾,喉结被温热的湿,意裹,紧,林预狠狠噎了口口水,江惟英轻喘着,见林预微微张着嘴,闭着眼睛,神情放松的样子,他这才抄起林预双腿,放在了沙发上。 林预乖顺地看着他,歪着头,胸口隔着毯子起伏不匀,好像用眼睛在问他为什么忽然停下,窗外日光渐暗,室内昏黑,江惟英周身热意涔涔,仅有细汗在鼻尖微光,他的掌心轻按在林预胸口,渐渐冷静下来。“还没好,会疼。” 江惟英背靠沙发,喘息声放大,林预挣扎着坐起,他也像刚才接受了一段亲吻般,去吮江惟英的脖、颈之间,可他不得章法的方式诡谲,磕碰的牙齿让江惟英痛的像被剐蹭了一样,连忙把林预肩膀拉远了点“干嘛呢,谁教你的” 林预耳朵都红了,眼神在别处晃荡了一阵,又忽然认真地看向江惟英“你跟他做这件事的时候,是不是要比跟我好许多?”林预曾用以示人温和不乏凌厉,病到这个地步,他忽然瞪着自己的样子,让江惟英一时也分不清他是不是清醒着。 江惟英回忆了一阵,冷笑了一声“别问我这种问题,我们都不是很想听答案。” 林预跨坐江惟英的腿上,他仰头深深吸了口气“我突然明白,那天宋蓁为什么一定要把心挖出来。”说完他倾身吻向江惟英的唇,闭眼间,凉凉的水迹一条条从他眼睛里溢了出来,任江惟英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林预铁了心要折腾,江惟英不肯解开他的毯子,看着林预深藏压抑的伤心愤怒,江惟英捏了下他的脖子“他不是你能想象的人,他的心也不是谁都敢要的。” 林预吸气过急,再度重咳,脸色白得发红,待江惟英松开他的毯子,林预指着自己的胸口,艰涩道“我也有,你要吗。” 江惟英不说话,林预又来吻他,但任他如何亲吻,江惟英始终不给半点回应,林预彻底崩溃,高声询问“我说我也有,你要吗??!” “要。” 一瞬安静,室内已彻底漆黑,江惟英摸到他冰凉的脸,他绷紧全身,连牙关都死死咬着,用力一捏,松开了他的牙齿,可犹如切菜的磕碰声仍在颤个不停,江惟英只能用唇去安抚这一场应激。血腥味渐浓,林预放松不了,他焦灼而矛盾,不愿意低头看自己除去衣服的身体一眼,却死死渴望着江惟英的温度。 江惟英完全做不下去,林预炸了毛一样,他只能把人按在怀中,吻他的背。 这样的林预,让他不止一次想,就这样死了算了。一起活着是那么累的事情,为什么不能一起死掉,就这样死掉,并没有什么不好。 好多次他都打算这么做了。 可是一想到没有来生,没有下辈子,他又不甘心。 这辈子遇到的一切,享有的一切,人、事、钱,下辈子会变成跟你毫无关系的东西,你不记得他,他也不会记得你,在短短十几年后,或者几年后,这辈子就结束了。 他该怎么甘心呢。 “要啊,我要的。” 林预心速过快,带着他整个人温度都在升高,江惟英感觉得到,他把手心放在林预心口,一丝无助不小心就泄了出来“林预,你怎么会知道我有多难过。” 第81章 第二天,江惟英就把林预带到了他一直用着的私立医院,周期性的治疗到了尾声,这是最后一次。带上林预是临时决定,林预起床后就不怎么开口说话,连阿姨跟他说话他也当没听到,蘑菇汤喝到一半就喝吐了,混合着胆汁,半张桌子都是,把阿姨吓坏了。 “我叫mark请林先生去休息室了,呕吐是生理性的,外界排斥,情绪病,等同厌食,在这方面应该请专家做心理评估。”江惟英的主治医生姓黄,是个略有些年纪的华裔,准确说是个香港人,咬字重,保留着典型的严谨刻板,对他专业区域的内容总保留最坏的打算,江惟英因此并不喜欢他。但这些年他也换过不少医生,换来换去,最后还是换了他的团队,说不上来,能在这种地方站稳脚跟的黄种人绝非泛泛之辈,而且江惟英总觉得他对自己的头很熟悉。“但我还是建议做全身体检,毕竟这里有全世界最先进的仪器,方便得。” “下次吧。”江惟英再度拒绝,查一查,林预百分之八十的身体构造都有问题,他脑子受不起。黄医生知他并非是能轻易改变主意的人,不再劝说,只道“今天将是最后一段液溶,但三个月后要回来复查。”他全身消过毒,说话声嗡嗡地,说完站起来隔着罩子边伸手示意江惟英躺到仪器中去,边调开了机械手,复又强调道“绝不能拖,你知道的,位置太深,这种方式不能永久,仍是隐患,再有生长趋势是必须切除的” “野火烧不尽啊。” 江惟英看到黄医生示意助手开始进程,安静地闭上眼睛。 他大脑皮层的活跃度很高,显示在屏幕上是交错的红黄绿色,杂乱成团,黄医生无奈地摇头,他朝单向玻璃的另一侧耸了下肩,顺手把电脑上的数据分析以及治疗进程投在了放大的显示器上。 在江惟英看不到的黑暗中,正有位年纪稍长的女人静静看着他,她似乎时常在这里等待,气质卓越,眉目哀愁温柔,她对黄医生点了点头,缓慢转身走出了视线外。 81-2 林预被安排在一间特殊病房中休息,同时也被限制了活动区域,这当然是江惟英交代的,他没什么反驳能力。这间医院规格很高,许多林预也没有见过的设备明晃晃地陈列在实验室中,他们甚至不用做保密措施,隔断都是透明的,林预稍微心安。 胸腔处仍是一阵阵犯疼,林预伸手按住那块位置,缓缓靠在沙发上,看窗外灰蒙蒙的天。 敲门声很有修养,敲了一阵才将门推开。 女人保养得宜却难掩忧思发热脸出现在林预面前,林预竖起身子坐直,也站了起来,语气里有些迟疑“sandra?” 女人笑着点点头,遣散了周身的凌厉严肃,仍是林预记忆力温和却冷淡的样子“好久不见,lin。” “你怎么会在这里?” 姗卓没立即回答,她走到林预身边,握着林预的手臂让他坐了下来“我是这间医院的创始人之一。”她看得到林预的变化,也触及得到,轻微叹了口气“其实我并不知道该跟你说些什么,但我想我应该见见你。” “孩子。”她仿佛能透过衣衫看到林预身上的绷带,像个非常熟稔的长辈般拍了拍他的手背,低声说“你过得很辛苦。” 或许是林预迟钝,但即使是曾经住在一个屋檐下,受她照顾,林预也并不觉得她会忽然对自己有这么深的同情。 第97章 姗卓握着他的手“lin,这么多年,我都没学会面对他。”她笑得哀伤,眼尾的纹路皱起来像金鱼的尾巴“他只是不想认识我,不想跟我有关,哪怕我确实是他的妈妈。” “姗卓,我没有跟他聊过你。” 除了当时在江伯年的书房他拿走了一张珊卓的照片之外,他信守与珊卓的承诺,从未提及过她。当年之所以会接受珊卓的好意,住在她的地方,也完全是因为珊卓出场便自报了身份,林预完全信任她,哪怕她说,这辈子她的儿子江惟英都不会认她。 “我知道,我知道。”珊卓连忙安抚道“你是个很好的孩子,我一直很谢谢你,因为你的存在,我才会见到他,听到他的声音。” “哪怕我只能叫他江先生。” 林预有些无措“如果你想通过我帮助你,我做不到。” 珊卓摇摇头“不用。我近在眼前,他那么聪明,一定早就发现我是谁了,他不愿意,我尊重他。” “但是我想请你劝劝他活下去” “我劝他?活下去?”林预不自觉地收紧了手,心脏跳动的速度变快,他看着珊卓,后者却在他的目光中低下头“原谅我,lin。” “lin,故事的发生无一例外都跟爱恨情仇有关,我们也不会例外。” “星桥一期会被中断,举报人是我。” “星桥研发团队的主理霍布斯会死,是因为知道的太多。” “我无法忍受丈夫是那么一个自私冷血,可怖到了极点的人,他并不比那些为了长命百岁做恶事的古代皇帝好多少,心思丑陋令人恶心,那么幼小的儿童,全都是生命,并不是一次性提取的药品,你明白吗。” “缺陷的基因并不是一个人变态的理由,但有时候变态比基因缺陷更可怕。” 珊卓淡淡的嗓音像一段年久的唱片机,声音还在,音调字节都不是林预能理解的东西了,只听她深深吸了口气,慢吞吞道“我以为我的丈夫是这样。却不知道,我的父亲,也是这样。” “他怂恿我的丈夫,包庇我的丈夫,控制着我的丈夫,我多害怕我那继承了丈夫基因的孩子,以后就会变成像他们一样的人,我无法接受,我只知道再也没有家,我再也不能面对他们任何人。” 珊卓看着林预,目光怜悯“因为你,他多活了好多年,我不知道该不该讨厌你,但你那么小,孤独的一个人,那么可怜。我如何能像他们对你做过的那样对你?” “可我内心里对你还是缺少善意,因为我的丈夫,也因为我的江惟英。” “为了基因锁,你答应过我不会影响江惟英的生活,我想你做到了,但其实我并不知道对江惟英来说,你会是那么重要。” 林预又把手覆在胸口“是他对我很重要,否则我不会答应你,他和我不应该是这样的关系,这是你告诉我的。” 珊卓轻轻点头“后悔吗。” “后悔。” 如果早知道江惟英也是基因病患者,他还会走吗,林预总会问自己这个问题,答案无一例外,都是会走,所以他一定会后悔,所以他也真的不值得原谅。 “费恩是霍布斯最好的学生,星桥二期启动的时候,我把霍布斯留下的东西转交给了他,所以星桥二期的推进应是很快的。” “人在极度绝望的时候,就会质疑科学,会相信世上有奇迹。我也是这样,江惟英长大后基因里缺陷就会越来越明显,我憎恨过的星桥再度重启,我竟比任何人都期盼奇迹,甚至恶毒地想,用任何人的生命来换他的,都好。” “可同时我又特别担心,我的江惟英会变成第二个江伯年。” 林预摇摇头“他不会的。” 珊卓尽量使自己的情绪平复许多,但仍然控制不了声音里的颤抖“是的。他不是第二个江伯年,他是第二个我。” “他比我更期盼奇迹,所以艰难地同意你进入星桥。” “他不是为自己。” “是因为你。” “lin”珊卓眼眶续起湿意,林预恍惚看着她很容易想到白玲,想到金灿灿,想到那些哀求他,束缚他的人,林预避开了那样的眼神“你想说什么。” 珊卓狠狠一闭眼,低沉道“你在国内第一次晕倒后,血样被复检了四次。” “确诊你的基因链断裂了” “无法自体修复,hr、sdr、mmr、ner...无法用任何主流方式介入修复,它不是我们常规理解的断裂,你的基因本就是编辑过的,它是为了适应修复江伯年而设定的,当你被反复抽取了有用的信息后,dna的合成能力已经太脆弱,到了一定的年纪,断裂会因为失去的修复能力损毁面积增大,所有的症状会越来越明显。” “身体无征兆出血,凝血障碍,病痛,最后病变,肿瘤,失去识别能力的细胞自我攻击....” “林预,你正经历着的一切,你也感觉到了,是不是?” 林预心口剧痛,他喘气之余用力压了下去,想起那天隐约的错觉,那是江惟英掉在脸上温热的眼泪,是胸腔颤抖的双手,按不下去的啜泣声。他咬着失去血色的嘴唇,忍着不发出声音。 珊卓攥着双手,恳求道“这是他不愿意做手术的原因。” “他没有想活很久。” “他的基因没有被编辑,他的儿女子孙可以生来优越,可他还是要断子绝孙,以我们的能力,他的肿瘤可以完全切除,可他不愿意。” “因为你的生命,至多只能到达39岁。” “lin,我该怎么劝我的儿子,活过40岁?” “我做不到,所以我恳求你...” 林预完全走了神,恍惚听见自己幽幽问珊卓“恳求我什么”可珊卓回答了什么他又没有听。 珊卓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在等待江惟英的时间里,林预想得最多的竟然不是自己活不了很多年了。 如同珊卓所说,这仿佛是他潜意识早就预知的事情。 他一直在努力记起江惟英的样子。有时候太想念一个人,确实会忘记他的样子,所以一次又一次总想再见见。 想起江惟英的伤疤,就会去想象他的疼痛,他独自生活,独自躺在阁楼,独自唱歌,独自住进了一副水晶棺材,独自在海浪的声音里,想念一个人。 再想起那个雨夜里对他说“一起死吧”的江惟英,林预心中的郁结就散开了许多,他当过很多年医生,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人最害怕的事情只有死亡。 归根结底,所有的烦恼也就是围绕这两个字,怕死。 当一个人突然觉得死亡并不可怕的时候,眼前就明朗很多,其实从他遇到江惟英的那天起,就没有真正脱离过他的生活,是他自己意识不到,这样的依赖对两个人都是慢性毒药。 冥冥之中那段相同的基因血脉相连,心意相通,理直气壮地融为一体,所以林预才会觉得江惟英不可能喜欢任何人。他看了就讨厌的杭稚,江惟英怎么会喜欢呢。 他对江惟英有千万个不理解,唯独了解他心上弱点,只要自己死在那间教堂里,江惟英这辈子都不会再见杭稚一面。他不是不知道这样很卑劣,可他实在是太不想看到杭稚了,不想看见他扑进江惟英怀中,不想看见他们一起做饭,一起关灯,想象他们会这样过一辈子,林预真的不想活着。 不过,预感和真正发生还是有区别的,没想到他真的活不了太久了。 第82章 “怎么坐在这里。” 江惟英做完消融,需要观察时间,这里是他的病房,进门后就看见林预抱着腿坐在地毯上,他还不能控制自己有较大的头部动作,低不下头,眉也皱不起来,只能扶着尚且冰凉麻痹的脑袋走过来,给林预递了只手,想把他拉起来。 林预用脑袋蹭了下的手背“心脏疼。” “怎么了?怎么回事?”林预表情淡淡的,嘴角瞥了瞥,听话的抓住他的手站了起来。“骗你的,对不起” 江惟英极其敏锐地看向门口,神色很是不悦“谁来过?” 他此时也顾不上失衡的五感,林预编不出谎,有些慌张地看着他大步跨向门口,语气凶恶、高声斥问“刚才谁来过?你们怎么看的门?你们在这干什么吃的??” 担心影响他的治疗,林预抓住他的手臂“你别激动....” 江惟英恶狠狠瞪他一眼,却收了力气没甩开他,走廊里接连传来脚步声,一行人匆匆赶来,皆是疑惑,江惟英眼神一一掠过,最终停在了走廊尽头。 那是唯一一个没有走过来的人,在那段距离里不知所措着,江惟英深深看了她两眼,转身“砰”一声把门摔上。 林预咬牙低头按了按胸口,隐去了面上的痛苦,另只手仍是用力拽着江惟英,待江惟英呼吸渐渐平缓,林预感觉他又把自己收紧在怀中。 他的心跳很快,林预也不怎么好受,舒张了双手环住了他的腰身“没什么,没事的。” 江惟英大概是第一次这么明晃晃地心乱如麻,手臂因为用力过度,肌肉紧紧绞合起来,过度的戒备让他忽略林预的难以喘息,他越抱越紧,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连头也死死埋进了林预脖子里,薄唇紧抿,说话声就像从牙缝中挤出来的般阴沉“无论是谁跟你说什么,你都不要听。” 第98章 “...也不要信。” “别信,明白了吗?” 林预在他怀中点头,他犹不相信,豁然捧出林预的脸,锋利的眼睛里透出一丝阴鸷的疯狂“说话,我说的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林预的眼睛温和清明,他略微仰视着江惟英,也在认真搜寻他脸上藏得很深的惊慌,可他越是平静,江惟英就越是烦乱,眉心拧在了一处,让林预不禁又是一阵难过,他微微垂下眼皮,像曾经被安抚过的那样,也用手不着痕迹地顺了顺江惟英的背脊,不料竟摸出一手湿意,他一顿,心下明白了个透彻。 江惟英是真的怕他死啊,比起怕他死,更害怕他知道自己快死了。 林预忍不住又贴紧了江惟英,这一刻他才感觉到,也许不仅仅是他想要贴着这个人不放开,江惟英需要的,应该更多。 “你是我的江惟英啊。”林预握住脸颊旁冰凉的指尖,在手心暖了暖“我怎么会...不明白。” 江惟英完全没有被安慰道,可他只能掩耳盗铃般卸下了力道,再看林预的眼神就染上了很多黯淡,浓重得像雾。 他们之间总有许多隔阂,这是永远都改变不了的东西,有些是林预本人也说不清的,有些是江惟英绝不会说出口的,但更多的是两个人心照不宣的沉默,彼此都懂,彼此都疼痛,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拿到台面上来互诉衷肠,都显得那么无关紧要,他们的熵已经增加到了尽头,最坏不过去死,最好也就是死,左右是没什么余地了。 82-2 江惟英自医院回来后就把林预丢在客厅,独自去睡了。 阿姨把菜铺满了整个桌子,时不时打量着楼梯转角,像是江惟英随时会从那里下楼来吃饭,林预提起筷子“他睡着了,不会下楼吃饭了。” “那江总饿了的时候记得叫我,我重新做。” 林预认真扒了口米饭,他尝不出味道,但他的米饭总是甜的,粥也是,他们总怕他吃吐了,所以大多数本身没味道的食物,都放了糖,以往他不会细想细察,但如今心里敞亮许多,注意到了眼前事,竟件件都觉得难过。 林预开始恭恭敬敬地吞咽东西,直到那些米粒一颗不剩,他看着空着的碗才有些懊悔无人见证。 阿姨却很开心,她添了一勺汤,问林预要不要喝。喉咙间条件反射地异物感正翻腾着,胃液阵阵上涌,林预压得辛苦,他想摆手,阿姨却又向楼梯望了一眼“哎,江总今天怎么了呢,这汤倒是他喜欢的” 林预看了一眼,很家常的西红柿汤。 江惟英从来没有喜好,即使有也不会被人看到,他生长的环境不允许有。或许是他用餐时候多喝了几口,但阿姨都能知道的事情,林预从没注意过。 江惟英没有真实的生日,没有真实的家庭,也没有真实的人生,这些事情根本不能深想,一深想,林预就会怕自己陷在某种情绪里清醒不过来。 他喝了那勺西红柿汤,微甜,也许还有点酸,但是林预尝不出来,明明只有甜的东西他最能感知,偏偏吃得最多的还是世上的苦。 82-3 卧室里亮了几盏昏黄地灯,露台四开,夜风把窗帘吹得缱绻,江惟英靠在椅背上,一丝烟雾在他指间缓缓上升晕散在空气里,他眯眼举起另一只手上夹着的老相片,端详了上面,面目模糊的女人,面无表情地捏起一角任由烟丝在上面燃出微红的火光。 染成灰烬前,门被拧开,江惟英等着林预走近,提眼看着他,那似曾相识的相片是怎么出现在这的,林预没问,他就这点好,识相。 江惟英换了左手拿烟,右手便递上了半杯酒“rioja的reserva,巧克力味的,很甜,尝尝?” 林预不懂酒,更是鲜少会碰,江惟英看着他,他也接了过来,放到唇边又被拉住手腕“我不喜欢法国酒,这是西班牙的,我只喜欢这个地区产的酒,要至少在暗无天日的木桶里呆十二年以上,不会太酸,也不会太涩,一切都正好。” 他含了口烟,缓慢地吹出去,林预没有闪躲,仰头全部喝了下去,除了苦没有尝出半点巧克力的味道。 “我这个下午都在想,如果我明天会死,那这些酒要怎么办。” “只能喝掉,得跟我一起走啊。” 林预一笑,他笑起来就不像林预了,像另一个立体的故事,江惟英拍了拍大腿“忘了问你,酒甜吗。” “你问酒吧。”林预看着江惟英,抬手解了衬衫衣扣,他依旧淡定得没有情绪起伏,只是那双眼睛一直在看着江惟英,等他赤脚踩上台阶,江惟英的目光里已经有了丝丝迷离,他举高烟蒂,腾出了很大的空间容纳林预的身体。 林预乖顺得像新生的海豹,没有手脚地完全贴伏在他怀中,冰凉的鼻尖是不是磕碰在江惟英滚烫的皮肤上,他闭着眼睛胡乱亲吻,舔的江惟英痒得发颤,不由得将烟拿开更远“林预,你可不要不知死活” “知道。”冒头的胡茬被牙齿轻微啃了一口,偏林预勤恳认真,江惟英揽着他的腰往上重重一提,引起林预一声闷哼,他急促喘息,脸颊耳根一片赤红,江惟英捉了他的下巴,好笑道“我快不认识你了。” 没想到林预伸手便拉开了他腰间的系绳,眼尾水汽未散,他晃了晃脑袋“我也不认识了。” “我只是想告诉你,酒不会跟你走,我会的。” “你要我的话,就不能要别人了。” 江惟英冰霜凌厉的眉梢眼角模糊出了柔软的弧度,他莫名笑了一下,垂眸回应了林预一次毫无水平的亲吻,林预睁开眼问道“甜吗。” 江惟英朗声一笑,托着林预抱了起来,他下巴抵着林预的鼻尖额头,狠狠蹭了蹭“真他妈甜的要死。” ------车哦,cp版本没有的哦,cp不给发哦“--- 第83章 林预的身体苍白至极,脆弱到江惟英无论把手放在什么位置都会害怕按断他的骨头,他浓重的喘息声彻响整个室内,却迟迟下不了手,狠狠将垂汗的发向后撸去,林预躺在深色的床单上,整个人越发的白,肋骨的痕迹随着呼吸深浅起伏,江惟英伸手触碰,沿着那骨头的边缘缓缓抚摸,眼中情绪翻动,林预仰着头,竟伸手摆正了他的脸,四目相对,林预望着他的眼睛“听说我的脸好看,你不如只看我的脸。” 江惟英握着他的大腿向身前一拽,林预喉结滚动,江惟英已近在眼前“谁说的” “所…所有人..”江惟英深吮他的耳后脖颈处,林预张嘴轻呼,江惟英趁机又咬住他的唇,只浅浅啄了又啄,却没有彻底断掉他的氧气,这一来,所有轻喘的呼吸悉数落入耳中,江惟英眼一闭,知道这一场灾难事是在所难免了。 林预的眼睛即迷离又慵懒,没有长好的胸骨时时疼痛,只肖他偶一皱眉身上的力道就会慢上许多,久而久之,林预不禁伸手圈住了江惟英的脖子,藏了笑的眼睛透出明晃的怂恿,尽管他看上去一脸无辜“是头还在疼吗。” 江惟英握着他的腰,疑惑道“为什么这么问”说完他想了想,冷笑道“你是觉得我没力气是吧?”林预脸上拉开了一丝完整的笑容,很快他就连人带床单被扯得更近,江惟英的汗一滴滴滑进他锁骨中,盛出一条小溪,江惟英沿着他清瘦的肋骨一点点吮吻,林预受不了痒,扭动间猛地一吸气,顿时屏住了气息,江惟英听到了,硬是没理,柔软的腹部是林预曾经最敏感之处,如今剩下薄薄一层皮肉,江惟英用手指揉搓开一片薄红,林预连连细喘,他仰着头,看着江惟英一脸可怜巴巴。 情动,心动。唯独是林预这半软不硬的男性象征依旧垂头,在江惟英手中被揉得发红发肿,林预也只是觉得憋痛、胀痛,像打不出的喷,控制不住的肢体,稀稀流出些清液,林预恶心得想吐,他甚至不想看自己,蒙住了眼睛。 江惟英揉了揉他的臀瓣,隔着一条手臂,吻他的掌心,吻他的鼻尖,轻声哄道“我该做什么。” 林预鼻子和眼睛都是红的,凌乱的头发陷在床上显得还很幼稚,怎么看这个男人都不是三十几岁的年纪,江惟英拉住他的手下移,滚烫掌心带着他覆盖了他们两个人的灵魂,林预的丧气就像这朵垂头的蘑菇,对比一下昂扬着蓄势待发的凶猛利器,林预郁闷得掩饰不住,他还只是疼,还是没有太过强烈的感觉,欲望对他而言不太明显,失望确是实打实的,走神之际,身后忽地一痛他下意识收缩,抬眼间江惟英便吻了下来,黏腻的湿意从身前延伸到了股缝他不敢在林预身上着力,连人带床单一同抱了起来,林预悬空之际下意识抱紧了江惟英,江惟英便就着姿势把人带进了浴室。 林预猛咽了下口水,江惟英看他可怜,总忍不住要低头吻他各处,他单手便可托起林预的身体,另一只手却用来安抚他的背“放松一点,别担心,我又没什么力气。” 林预能听见自己心脏砰砰地跳,江惟英也能,他笑确是因为林预实在太紧,而他又总是顾忌着不能忍心,只能把这辈子的耐心都用在了林预的背上不断地安抚,不断地轻啄。 第99章 沐浴露快要干在手上了,林预才渐渐放软了身体,可是他的手指刚进了一根又被绞紧了,换成这世上任何人,早在第一秒就这辈子拜拜了,可偏偏江惟英此刻连多进入一厘米都不敢,林预背上冷汗一颗颗冒出来,呜了一声,江惟“英连忙拍了拍他的背“真的要继续吗。” “要啊..” 他傻得认真,皱眉看着江惟英“你直接进来不行么…” 当然不行了,江惟英“啪”地拍了下他的屁股,只能继续小心地扩张着,按到某个点时,林预吸了一大口气,身体微微轻颤,穴口处收紧又放松,江惟英眉头一松,随即将自己顶了上去,不敢贸然闯入,只在那四周顶撞磨蹭,湿滑的沐浴露总让他一不小心就撞进林预双腿间,引起林预不断地夹着腿,倒不再紧绷起身体的戒备,江惟英就是在这个时候试着把自己插了进去,被撑开的胀让林预下意识地往前躲,但江惟英正按着他的腹,轻微向后一拉,林预闭眼闷哼,狭小的肠道一阵紧缩,江惟英险些就地缴械。他亦是咬紧牙,托起林预的胸口,才小心动作,林预在他怀中失力地向后贴紧,高扬着脑袋,小声轻呼他汗湿的发黏在江惟英胸口,随着越来越深的动作弄得江惟英胸口发痒发麻他低头含住林预的喉结,林预睁大眼,又被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江惟英深深浅浅顶弄着他,沐浴露的液体夹着泡沫从腿间不断低落,淫得让林预睁眼看一看都做不到,湿滑的撞击声一声大过一声,江惟英始终牢牢护着他的前胸见林预咬牙也不肯发出声音,江惟英气极,抽出来撞他的囊袋,又插进了他的腿间“夹紧”。后穴一阵空旷,陡然抽出去的东西几乎让林预失措慌张,他五指一抓,江惟英“啧”声道“叫你夹紧,你在干嘛,把眼睛给我睁开”林预哪里夹得紧,他的双腿颤抖不停,闭着眼睛嘴巴里全是呜呜声,腿间的温度奇高,江惟英吮他的耳朵“感觉到了吗,这就是你的温度”林预摇头不睁眼,江惟英心一狠,对着那仍在收缩的穴口用力一冲,林预蓦地把眼睁大,水光四溢,所有的声音都揉碎在了嗓子里,只余下低低尾音“啊。” “看到了吗,这就是我的形状”他刻意停在某处,拉着林预的手摸到向下的腹部,又恶意顶弄起来“就是这里,这里。” 林预被撞得神魂颠倒,只摸得到一片黏腻水迹,他吸不上太多气,在江惟英猛烈冲撞过一阵后几乎完全失去了神智,只剩两只眼睛盯着江惟英动个不停地嘴唇,他额头上全是刚形成的汗珠,一颗一颗,每掉一颗掉在林预脸上,林预就眨一次眼。 江惟英没有射在他体内,草草抚过几下来不及擦,就先把林预清理了一遍他把自己弄得狼狈,林预仍傻愣愣地坐在洗手台上盯着他。等他洗好澡,林预还是在那样看着他,江惟英摸了摸他的胸口,余韵犹在,林预明显颤了颤。 他又故意摸了摸他的腹“疼吗。” 林预摇了摇头,露出困倦,江惟英只得把他从台子上弄下来“我告诉你,你明天要是敢给我发烧,我可再也不会碰你了。” 第84章 一夜过去,林预没发烧,但是咳嗽。 咳得有些严重,或许连带着肋骨疼,总之脸色十分差。 江惟英觉得是自己下手重了,脸色比林预更差,拿了粥上来时,林预看他的脸色,硬是强逼自己喝得一滴没剩,他想让江惟英满意,但也没能达到什么效果,江惟英沉着脸给他套了两只袜子“我准备回国了。” “什么时候”时间过得太快,林预被麻痹到不愿意去想除了江惟英以外的任何事,提到回国,简直恍如隔世,几乎要忘记那里还有一堆烂账。 林预手脚都没有什么温度,气血不够,循环到末端的氧气不足,指甲总微微泛出青色,他捂了下林预的脚心,林预没在意,抽走了脚掌低头找鞋,他看上去很能接受所有的安排,但实际上内心却已经开始不平静。 他们能相处在一起的时光总是少得可怜,一旦回国,那么多事情忙起来就更加少了,对这个认知,林预暗暗心惊于自己瞬间产生的慌乱和无措。 江惟英把鞋扔到他面前,沉默许久才道“你想跟我一起回去?” 林预一阵心惊,不由自主地按了按前胸“你..打算让我留在这里?”说完他低下头,有些迷惑迷茫,喃喃道“多久呢?我...我没有那么多...” “咳....咳咳咳“林预咳弯了腰,脸涨得通红,江惟英见状赶忙站起来想给他顺气,林预抬手挡住了他的手,眼底一片淡红“....我没事” “不是别的原因,我外公也到了国内,最近事会很多。” 林预不再穿鞋,他收起腿缩进被子里,低头死死皱着眉,忍过一阵痛苦后也不再作声,缓慢躺平,江惟英仰头不知道想了什么,深深吸了口气,几分钟后拍了拍被子 “算了。等你情况再好一点,我们再回去。” 林预还是垂着眼没说话,但人应该是委屈的,江惟英俯身拉好被角,顺便扯了扯他的脸颊,“都学会发脾气了,我可真害怕。” 他语气平淡,神色揶揄,林预在被子里眨了几次眼,江惟英起身在衣柜里找了件衬衫出来换,肩宽腰窄,背部肌肉匀称紧实,腰腹更无一丝松垮累赘,全然看不出他有一点生了病的迹象,林预忍不住又把视线移到他头上。 “好看?”换下的衬衫扔到床尾,江惟英忽然转过身来,林预的视线被他抓得准确,江惟英玩心渐起,低头勾起裤腰的边沿“别的地方要看看吗?” 林预立即别开眼,脸红了一片,江惟英打好领结,又成了一副正经正式的样子“我只是脑子坏了一点,其他地方好不好你不是很清楚么?” 见林预窘迫,江惟英心情都变好了,他往腕上扣了块表,转身要出门,林预立即开口“你去哪” “去楼下散个步。” 林预觉得他说的必然不是真话,但是他不想说往往追问也没结果,只好退了一步,继续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江惟英这次很爽快“随时,粘人的妖怪。” “随时是什么时候” “当然是随便什么时候”江惟英想起这个,脚步一顿,瞪了他一眼“你的手机又泡进水里了是吧?”林预没底气,连肩膀都塌了一半,江惟英太了解他的这个动作“以后手机你也别用了,起床的话你叫厨房徐阿姨带你下楼找我,或者叫徐阿姨给我电话,我随时都可以回来。” 林预这才放心似的拉高被子,江惟英把门带上,低头看了下表,离会议开始还剩四分钟,跟厨娘交代了事情,才算是真正出了门。 84-1 可林预也没能睡下多久,门一关上,心就发慌,在他的意识里、内心深处,每一个江惟英离开的背影都是一样的,不管江惟英说了什么,他眼里看到的,脑子里接收到的,就是这个人走了。只要稍微往这个方向去想,他基本就不是个正常人了,更可怕的是他一边意识到这样的自己不正常,一边控制不住。 静悄悄地起床,他向衣柜里张望,在浴室里搜寻,什么东西都在,他犹不放心,钢质的楼梯被他踩得咚咚作响。 阿姨在椅子上诧异地抬起头来,她手上是织了大半的毛衣,线团滚到了地上没来得及拾便起身迎了过来,她打量林预周身,小声询问“林先生醒了?江总说你还会再睡一会儿呢,饿吗?要不要吃点什么?” 有个人在说话总是好的,林预跨下台阶“我不饿,徐阿姨。” “啊呀。”徐阿姨顿时笑起来,她没想到林预记得她姓徐,见他看着自己那叠毛衣,不好意思地团了团手“我估摸着这次要来得久些,想来我也只是烧烧饭做做家务,实在没什么打发时间的,就带了线团过来,林先生不要见笑。” “不会。”林预说完又加了句“辛苦你。” “没有没有,一直是江总交代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合同时间也长,我闲着也是闲着呀。” “一直?后来不是姜辞?” “不是呢”徐阿姨摆手,她自然递过一杯温热的水,低头神色淡了些“江总前段时间要做手术,我本来就是要跟过去的,他这人呀,吃饭挑食,不爱吃油盐重的东西,有时候出远门天数多,也会带上我,我本来也是要跟过去了,但是没几天,不知怎的,他还是让我回去先顾着你这边呢。” 她又有些抱歉道“小姜先生去机场接我时只让我不要多说,我也...” 被安排好的一切总是无处不在,让他过得理所当然,哪怕是一杯水,也总是在最合适的温度,林预从前惯性略过这一切,只有在回想时才会察觉血管里密密麻麻的疼。 “我知道了。”林预渐渐明白过来,江惟英在他身边放着的人,何止是一个厨娘而已,所有他最信任的人,都留下了,此刻林预再也不敢忽略这个徐阿姨,每一个善于缄口的人,明明都有江惟英的标签,是他一直发现不了而已。 放下了水杯,林预难以喘息,江惟英对他是什么样的感情早就复杂到没有任何词句能概述,从来不单纯,却又处处相护,从来不信任,偏偏什么都愿意给。林预连一句为什么都没有立场,何况是凭什么。 第100章 为什么你什么都不告诉我,凭什么我什么都只能接受。 “他说我可以去找他...” 徐阿姨连忙称是“是要下楼吗?那倒是很近” “嗯,我去换衣服。” 徐阿姨又笑道“江总出门前才吩咐过,出门的话是要穿多点。”林预脚下一滞,无声点了点头。 第85章 林预脚步停在玻璃门外,开放的会议室巨大空旷,一条走廊隔开了两排实验区,会议室则在进门不远的左手边,门口两组旋转的巨大螺旋状玻璃dna单链彼此旋转,周身全息的屏幕上不停闪现各组代码,他还没从仅一层之隔的距离里想出前后关系,螺旋体的落脚处隐隐闪现出一排中文字幕“jh生物工程” 他有些许震惊,来往穿梭的工作人员什么样的肤色面孔皆有,没有人对他的出现投来过多关注,他们都很忙碌,掀起的白袍衣角让林预回想起来的生活竟是恍如隔世。 “江总,您对“同源重组”的了解很深,针对目前的病例,我们也在现有的crispr操作上进行了无数次模拟演练,但您知道的,同源染色体在经过减数分裂、数量减半后重组形成的染色体虽然能修复原有染色体,但实际上在减数分裂过程中,继承的染色体比例片段是选择性的,甚至可以说随机,这个过程涉及百万个碱基对进行重组配对,从而交换遗传信息,这增加了诸多遗传多样性,新的重组dna会有无法预计的变量,我们是无法预测的,这是个很大的风险。” “林先生..”徐阿姨看着玻璃隔断内明显正进行严肃论证的会议小声叫了林预,指了指对面的休息区“要不我们去那里坐一会儿等等江总?” 林预皱了下眉“我想听一会儿。” “可是..” “我不会乱跑,我现在也很清醒,你放心先回去。” 徐阿姨思索一阵,勉强点头答应,她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看,见林预仍是微微皱着眉,挺直着背,一边沉思着一边听得确实很认真的样子,只好微微叹息一声。 片刻安静,江惟英沉稳的声线响起,那流利的发音让林预侧目,只是听上去不是很轻松,紧绷着、带着一丝商讨余地般“理论上可以通过同源重组“靶向锁定”染色体上的特色基因,我记得这一点在2000年左右就已经有过不公开的实验记录,至于,通过同源重组把基因引入组内特定位置,完全可以实现突变点的修缺陷修正,这件事在我国内的实验室也在进行中,我想是可以互相实现的。” 林预几乎一辈子都在跟这些内容打交道,他瞬间明白他们讨论的内容是什么,心中自然无法再保持安宁。 “江总,外源dna的吸收毕竟有限。重组跟原有dna匹配交换,实现打靶编辑..即使是21世纪的今天也没有能正式用在临床...” “总有一天可以,如果不是今天,为什么不能是明天?” 室内一片沉默,反而是江惟英笑了笑,缓解了艰难的沉默“不一定非要遵循人类的规则,更应该尊重碳基生物的意志,这才是我们今天坐在这里的理由。” “不是吗。” 他的风度在一刹轻扬的眉梢里像振翅的羽翼,优雅锋利,高不可攀,零碎的掌声前奏般响了半秒,接着就像波涛,一阵高过一阵。在林预的目光中,他早有预知地转过头,四目相接,而后向组员点头退场。 隔着三三两两的人,林预朝江惟英伸手,江惟英疑问了一瞬,还是握住了“怎么了,手好凉。” 林预答非所问“人的身体里,有32亿对碱基对,我的身体里坏掉了很多,非常多。” 江惟英的手一紧,他想出口说些什么,林预温和地捏了捏他的手心,正如很多次都被他这样无声安慰过一样“你曾经说你看过我写的所有论文,我相信了。” “我相信会有那一天科学家会完全掌控基因突变,crispr可以让生物被重新编辑。” “我相信碳基生物的意志,就像我相信你一样。” 江惟英站在巨大的玻璃螺旋体面前,他听见林预的话,提了提嘴角,被林预握着的手展开,他将掌纹印在全息荧幕上,一瞬间,被激活的掌纹四散开了蓝色的光线,隐匿成无数星辰小点,又汇聚融合在旋转的螺旋体四处,填补上了各处角落的空隙。 这场景如此美丽,像一片星空,也像一场烟花,终点和尽头全落在林预亮起得眼眸之中,江惟英指尖划过那两条单链的dna,声线悠长“它们两个要永远在一起才能组成横梁,其中碱基a要永远与碱基t配对,g永远要跟c配对,完整的它们会给世界上的某个碳基生物,一个成为人的机会。” “统治32亿碱基对,是很辛苦的事情,你说会相信它们的意志,所以即使坏了很多,我不能怪你。” 林预不断地眨着眼睛,鼻头微酸,却无法自控。江惟英指尖离开了屏幕,那点冰凉的温度拂过林预的眼睛“但,这就是你的32亿碱基对。” “它们说爱我,你信吗。” 第86章 林预那双光影堆叠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微微睁大后,又悄悄回避了江惟英的炽热视线,而后又投视在两组旋转的dna列数上,他向玻璃探出指尖,嘴角多了份释然“我从来没觉得我会恨过一个人或一些事。” “我只会无止境的厌恶,其实他们也说过和你相似的话,说我是植物,没有刺的剧毒仙人掌。” “他们是谁?” 林预摇摇头,没有明说,江惟英心下却明了,是谁都一样。 林预看着自己的指尖被江惟英抓在手心里暖着,视线也跟着低了下去“不重要了。只是我忽然意识到,我那么深地恨过每一个人。”他咬了咬唇,抬头又露出个浅短地笑“我恨江伯年,恨江灿灿,恨林家文,恨我身边的每一个人,我恨着他们,一直恨,永远恨。” 江惟英蹙了蹙眉,他难得因胸口窒闷而垂头,显出一丝没什么底气的低迷“你也恨我吗。” 林预回握他的掌心,身旁两组螺旋淡淡发着蓝色金色的荧光,美到像幻觉 “可它们都爱你。” “它们早就填补了我的空缺,只是我今天才明白,那些所谓的不恨,都是因为它们爱你,所以也早早地原谅了世上的恶意。” “原来它们比我更明白,恨谁都不重要”林预感觉到江惟英正紧紧握着他的手,尽管眼睛也在直视着玻璃里的他们,可是那攥紧的力度快要将他的骨头捏碎,就好像回国后不久那天被江伯年叫去吃饭,他拖拽自己从长廊一直到房间,那是种来自江惟英的委屈,酸苦,疼痛,不可被明说,不会被承认。 林预不介意这样的力道,他伸出另一只手圈住江惟英的腰,稍一抬头额头就蹭到他的鼻尖,轻轻一顶,一个吻自然而然就柔软了对方的神经。 江惟英眼睫颤动,他松开林预的手,也慢慢地抱住了林预的肩膀,完完全全地将人纳进怀中,这一刻就像at跟gc完成了相拥,终于成为了一个完整的人。 江惟英看着玻璃里的彼此,不甘心地闭上眼,声音轻得失稳“林预,你不要骗我。” 林预心想,我怎么会骗你呢,可是江惟英声音里的一丝脆弱跟迷茫都像一根极长极细的线一点点将他缠紧,从外到里,连心都疼。 他是江惟英啊。 林预靠在他的胸前,能听见他胸腔里的心跳声,每当他真切真实地拥有这个人,他就会在这种相似的时刻里重复地想“这是江惟英啊。” 可望不可及。 他这一辈子总是在不时地失去,又短暂地拥有这个人。 林预看着身边偌大的公司,被各种实验室、仪器填满了所有空旷,就像他的人生,早已疲惫不堪,没有所谓。可看着江惟英走神的样子,林预也会微微的颤抖,为自己消逝的生命,也为江惟英倔强地强求,林预对这从未想过贪恋长久的人世间,生出了无边渴望。 86-2 夜晚,林预不睡觉,坐在露台上看脚下霓虹,江惟英在浴池边游过几趟,直到林预倒满第二杯酒,他才上来围了层浴巾。 林预穿着厚厚的袜子席地而坐,江惟英擦干身上的水迹索性把最后一层遮挡也抛到了一边,林预醉眼朦胧,将他从下看到上,半晌笑了一下,耳朵浮起薄红。 “好看?” “好看” 江惟英没什么地方是不好的,有人靠衣装,靠精致的发型,刻意塑造的脸蛋,但也有人不需要,身无一物,他与生俱来矜贵着,无论他做什么。 江惟英在林预身边坐下,满满的一大杯红酒快要溢出来,江惟英嫌弃地皱眉,又只能不体面地伸长脖子喝掉了一大口,这下更郁闷“你倒是会挑,整个房子里的酒,这瓶最贵。” “这瓶最大。” “嗯?”江惟英伸手转过林预的下巴,强迫人把眼睛也向他转了过来“你看看什么最大。” 林预不理会他流氓的样子,撇开的眉眼里又尽是纵容地笑意,江惟英隐约觉得林预今天有些特别,他没什么藏情绪的能力,很快脸上的笑就淡了,又伸手去拿酒杯,被江惟英抢先取走了。 第101章 江惟英喝光了一杯,只给他喂了半口,林预现在接个吻连眼睛都不闭了,还会主动靠在他肩膀上喘喘气。玻璃杯搁在露台上轻微一响,江惟英眼下是林预挺直精巧的鼻梁,他不是个重欲的人,却总是会在这个人身上瞥见某个细节的美感,而心潮澎湃。 等夜风吹凉他身上每个毛孔,江惟英这才叹了口气“不想回去?” 林预眉头还没皱,江惟英又说“嗯,你这表情的意思是在说“你怎么知道?” 看林预一脸惊讶的样子,江惟英觉得心情还不错,他仰头看着天上,那上面是层层叠叠的雾气,看不到半点星光,但还是觉得美好“但有些事总要有结局” “以前没告诉你,是因为你知道不知道都没有什么区别。” “现在呢。” 江惟英的头发被风吹得半干,有些散乱,侧脸看上去就又像是年少的时候了,只是没有了那份桀骜,反倒不那么真实,江惟英懒得用手,仰头不断吹开扎眼睛的发丝,漫不经心地眯着眼“现在也没区别,以前是以前,手术有风险,保不齐我哪天会因为谁或者是手术过程中出了什么问题死在这个世界上的什么地方。” “我死了你怎么办啊,你又没什么本事,你连秦兴都打不过。” 林预皱了皱鼻子,他眼眶微红,伸手抱着江惟英微凉的身体“是啊。我没什么用的。” “你知道就好,即使我什么都能留给你,你还是活不成,只好辛苦我再活一活。” 多么轻飘的一句话,林预想象不到他能经历什么,有很多能称之为“突然”的事情都会变成实质性的伤害,像一把离弦很久的箭矢,不知不觉穿透光阴跟无知,精准地射中心脏,避无可避。 林预抿着唇,轻声道“辛苦你。” 江惟英被露台玻璃上映得冰凉的手搭在林预的后颈,林预也不挣扎,江惟英好奇着提起他的下颌,才见他眼眶微红,不肯抬眼。 “没有什么是不辛苦的,每个人都一样。清晨扫马路的人也很辛苦,哪怕是街头褴褛流浪的乞丐,也辛苦” “活着就是辛苦的事情,可是”江惟英拇指蹭了蹭林预的眼角“我想活着。” “我活着,你才有希望。”江惟英揽着林预,幽幽道“我活着,你才能活着,是我原谅你太晚,明白你太晚” “你不用难过,我最近也经常想,如果林希没有死,你是不是能陪我久一点。” “是不是如果我早点明白他活着才是你的希望,你就没那么难过?也不会。” “不是。”林预打断了他,他枕在江惟英胸口位置,戳了戳那一小片地方“他活着,是我的希望也是我的愧疚” “你活着,是我活着。”林预尽量用身上的温度贴紧了江惟英的皮肤,心下却无比平和“我不害怕死了,但不代表我不惧怕你死,人都很自私,有时候自己怕死,有时候又怕爱的人比自己早死,留下的自己太痛苦。珊卓是这样,我也是。” 江惟英没说话,林预小心翼翼“你信任她,你允许她在你身边了。” “她在你身边,你就知道你是安全的了。”林预听着他平稳的心跳“我的确不想回去,事实上我不想你再离开我,我为你离开我的每一秒感到焦虑,你的时间要用在很多地方,公司,集团,医院,我不再能时时看见你,即使我知道这样不对。” 林预闭上眼睛“可我信任你,你在我身边,我永远安全” 江惟英只是笑了笑“我是你妈?” 林预蹭了蹭他的胸膛“妈妈,给我唱个歌吧。” “我想听” “唱的话可以跟我回国? “可以。” 江惟英笑得胸腔酸麻,林预紧紧闭着眼,不敢将脸贴的太近,更不敢抬头去看。 “看你的眼睛,写着诗句。” “有时候狂野,有时候神秘。” “随你的心情,左右而行,脚步虽乱了,但是心甘如怡” “爱一个人..常常要很小心....” 偏执的,疯癫的,失神麻木的,躺在阁楼小床上哭得低哑着的,仿佛每一个唱歌的江惟英都在林预眼前走过一遍,那些悲伤低沉的声音在这个瞬间也变得轻盈动听起来,不成调的曲子被唱成了情歌,林预蜷起身体,那嗓音带起的震动从江惟英胸腔传递过来,真实到肋骨都隐隐酸痛。 第87章 回国那天,徐阿姨早早将东西收拾好,整齐放在客厅中,她的毛衣织好了大半,剩下的卷起来小心码放在随行的包里,方便长途飞行时也能打发时间。 林预下楼时便看到了那些行李,尽管答应了要回去,但面上还是能被人轻易看出来并不开心。 有些药得空腹吃,江惟英连同温水一起递过来,林预一般问都不问,也就直接吃了,都是未经上市的药,尽管严格控制筛选过,也难免有明显副作用,好在体现在林预身上的只是加重了嗜睡,休息充足,其实倒也方便了身体修复。 从离开这个暂时的家,到被机场的风吹了一阵,林预才渐渐有了点恍如隔世的真实感,他有时候也快忘了当初来的时候有多狼狈。 在飞机上落座,有人来给他递拖鞋,林预忽然叫住江惟英“你回国,楼下那家生物公司谁接手?”林预本是觉得江惟英还会回来,但好像瞬间就被后者看透了意图,江惟英也不瞒他“只是看上去跟江合有关系而已,那是席境的公司,跟我有什么瓜葛,我一走,他自然会派人来。” 当下跟江合有关的一切,跟江惟英无关才是最好的,基于席境身份使然,旁人拿捏不到江惟英,又没人敢往席境身上挖东西,两相互惠,倒也是将人际关系用到了极致。 但林预对那个阴鸷冷漠的男人是连基本的好感也没有,不同于江惟英或者姜辞哪怕周边任何人的性格气质,那个高大的男人一眼看去基本注意不到他长得什么样子,只会觉得冷。 极度的冰冷,冷漠,冷厉。他一言不发,一个眼神就将他关进病房,林预实在是很难忘。 闻言疑惑“为什么会跟他扯上关系。” “我有他要的资源和金钱,他有我要的能力,有什么不好。”难得看林预讨厌一个人,还是席境,江惟英觉得好笑“他不是坏人。而且我答应他,项目开发成功,也会给他部分股份,只多不少。” 林预眼看着更郁闷,江惟英逐渐明白为什么姜辞说到林预总是越说越愤怒,恨铁不成钢,连冯泉都一样保持闷不吭声,看来也全是隐忍。 “真笨,要抢我东西的是我家里人,打不得,骂不得。他背后站着的可是他亲爷爷亲爹。都是平级,打不过就加入嘛,我是打不过了,摇几个人总不过分吧。” 林预依旧不明不白,江惟英按低他的座椅,给他盖了毯子“一会儿你睡觉吧,我给你开个动物世界看看” 相隔一条走廊,林预也总会多往江惟英那边看几眼,他本也支撑不了多久,不动了也就是睡着了,空乘几次过来,江惟英也总会提前交代不要说话,长途飞行,徐阿姨隔在后面的座椅上,竟也总忍不住过来看林预几眼,但直到她把毛衣织完了,林预也没醒,她很担心,江惟英只说没事。 飞机在澳门中转时林预才被叫醒,他睡得沉,醒来难免心悸,嘴唇发绀,轻度缺氧,江惟英暗自觉得还是药物太重的原因。 林预饭也没能吃多少,阿姨因为担心林预,身处花花世界也没有感觉到新奇或惊喜,为了让他活泼一些,把织好的毛衣掏了出来给林预展示着,是件淡蓝色的,林预原以为是她自己穿的,阿姨却不好意思地往他身上比了比“是想给你的,又怕你嫌弃,等回去也要到冬天了,正好穿呢。” 林预微微惊讶,苍白的脸上泛起红。在江惟英身边,出远门都会带着走的阿姨,早知她不是寻常人,见过的世面必然比他要多,连这样繁华的地方也不愿意多看一眼,竟会给他织毛衣。 林预僵硬地摇头“我怎么会嫌弃。” “那就谢谢阿姨,回去要穿。”江惟英看他犹自窘迫,用咖啡杯挡住笑意。 “谢谢阿姨。” “啊呀”阿姨捧双手住脸,很是开心地转了一圈“很软的呀,我看着合适着呢,要是穿着好,我还得织” 林预红着脸不知道怎么回应,他用余光看江惟英,江惟英则是对着他笑了下,又把目光转走了。只剩下阿姨开开心心地让林预收了毛衣,又絮絮叨叨地开始哄林预喝蘑菇汤。 拿人手短,一点也不错,林预不好意思拒绝,只得喝汤吃米。江惟英全程不参与不劝阻,等几人吃饱上了飞机,林预气色已经好了很多,他心里也松了口气。 第88章 “失恋了?”肯定式疑问,带着几分早已预知的调侃,那道熟悉的声音从电话另一端出现,足够杭稚当场崩溃,他积攒的委屈像开了闸,话未出口,眼泪就收不住了,顾星移沉默着听他哭了几支烟的功夫,叹了口气“杭稚,隔了半个球的电话费好贵。” 第102章 “老师,我真的没有他了。” 顾星移心想,在这件事上他可能真的能当个老师,又气不起来“杭稚,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要等受完伤才想到要撤退。” “我以为,我以为..” “每个人都是这么以为的,你说什么都一样,哪怕你追他到天涯海角也一样。” “老师,真的每个人都一样吗。” 顾星移咬了一口手中的苹果,顿了顿,没发出咀嚼的声响“都一样,标价一千万。” 杭稚手抖起来,他抹了把脸,讶异震惊“每个人...一千万...” “难道你不是么。”顾星移没了继续吃苹果的兴致,他怅然道“也许你会多一点,你好像是最后一个了。” 几次三番顾星移隐晦的提醒犹在眼前,串起来的几个画面让杭稚不敢深想“老师...你...” “我也一样呢。”顾星移笑了几声“他说一句抱歉,就像人群里他不小心碰到了你的肩膀,不轻不重,就是这么简单,礼貌性地请你退场,只不过这个抱歉,值一千万” “杭稚啊,很够了。” “我不要!!”杭稚愤恨又悲伤,事实上他忘不掉江惟英卡住他的脖子将他狠狠按在墙上的血红眼睛,那暴戾愤怒的样子完全就是要下死手,他害怕恐惧,他根本不相信那是真实的江惟英,可他还是担忧着他,他就这样莫名消失在了生活中,遍寻不到痕迹。“老师,帮帮我” “那你要什么?别傻了。”也许是夜里安静,又或者是他寂寞,顾星移耐心很够,他像个茶馆的小二哥,只管为江惟英送客,一个又一个,杭稚是下一个,他也从没觉得杭稚是例外,他也不喜欢开导别人,只是在很多人身上看到了不同的自己,这无一不提醒着他自己,曾经也是个生出过幻想的笑话。“你想要什么?你想要江惟英?” 杭稚不敢说话,他仰头看着万家灯火逐渐熄灭,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我以为我总能等到他,哪怕是很短的时间,我想要的不多。” 顾星移笑了几声“这还不叫多吗,你应该在他要给你一千万的时候就走啊。” “我不要他的钱!!老师,你不明白吗?我不想他用钱衡量我!” “那该用什么呢?你的感情对他来说上的了哪一层台面?能跟谁比?” 那个名字就要脱口而出,杭稚咬咬牙没有开口。顾星移接着道“他最不缺的就是钱,能给的只有钱,明白吗,然后你再想想他想要什么,你能给出什么才能换他的” “林预能给的,我可以。林预不能给的,我也可以。” 顾星移微微一愣,而后半晌无语。 他敢笑杭稚痴心妄想,笑他不知所谓,傻得可怜,却从来不敢笑林预一丝一毫,他暗地里戳林预几下泄泄愤,也都只敢在江惟英看不到的地方,连这也是吃准了林预性格上的不计较,等他全然领会了这份不计较的淡漠,才真正明白,为什么没有人能成为第二个林预,谁都不敢在江惟英的面前有恃无恐,越界逾矩,理直气壮,不被爱的人,永远成为不了林预。 甚至被允许五官肖似林预的人,都不可能同时拥有两处,不像他、太像他,都是禁忌。 杭稚愚不可及,顾星移彻底失望,已不愿再多费口舌“失恋的人,总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委屈的,但失恋只是失恋了而已,不会缺胳膊少腿,所以不要再生出别的贪恋” “你叫我一声老师,我还愿意多教你一次” “江惟英缺林预,你是林预吗。” 顾星移不愿意再听他执迷不悟,电话被挂断,杭稚伤心地蹲在地上哭泣。 保安亭里的年轻保安终究是年轻心软,他把头上的帽子摘了又摘,几次犹豫后还是短暂离开了岗位,去给人倒了杯热水。 “上次放你进去,经理把管区跟管门禁的还有值班的人都换了,要是再放你进去,经理都要换掉了,小帅哥喝杯热水就走吧,江总回来肯定不想看你在这里闹着呢。” “我没闹..他要回来了?” 年轻保安有些局促“我是见物管这几天都派人过去江总那栋做清洁,应该是快了。你别在这里等了。” 杭稚身形消瘦了一圈,眼睛却发亮,蓬乱的头发配了双红红的眼眶,怎么看都让人心疼,尤其是他勉强地惨笑着“我不会给你添麻烦了。谢谢你。” “那就快回去吧,都这个点了,江总不会这么晚来的。” 杭稚也不明白自己图个什么,他一边怂恿自己就当图个死得瞑目,一边唾弃这么烂的借口他已经用了无数次。 江总什么时候来他不知道,他唯一能知道的就是这么多天,这么多晚他都在等,哪怕站在人群中也会比空荡的时间让他更安心,即使这些人跟江惟英毫无关系。 88-2 深秋的天色暗得极快,眼看着那片黑布顷刻间就这么掉了下来。 晚风潮湿,熟悉的空气里多了份阴雨即来的冷意,连带着温度也降了不少,而林预的坏情绪又比那温差要更明显一点,没什么来头的。 除了不怎么敢说话的阿姨,现在连江惟英自己都不太能理直气壮地责问他,似乎是从林预承认了对他的感情后,江惟英潜意识里就多了层对林预的容忍度,尽管他总觉得不真实。 林预的感情经不起推敲,深想一下江惟英就要怀疑个不停,也不知道究竟是不相信林预,还是不相信自己,但这对他们来说都不重要。 明明是林预自己要回来的,真跟着回来又完全不是正常人理解的样子。江惟英没搭理他,耐着性子握着他的手腕,把人拉得走快了些,顺利塞进了车里。 等车子驶出地下通道才发现外面开始下雨了,不大,但足够讨厌,江惟英无端生出火气,对司机问道“你在车上抽过烟?” 他扣着林预的手腕压在座椅上,语调冷淡,尾音轻微上扬,林预动弹不得,只能看他眉头微蹙,太过熟悉这种表情,知道这已经是生气了。 司机从后视镜上投来一瞥,几秒后方才讪笑“等久了,外面下雨,就开了窗抽了根,不知道您的规矩,实在抱歉,江总。” “今天的行程谁安排的?冯泉?” 林预换过江惟英的司机,却也不记得这张脸是谁,察觉到江惟英捏着他的手腕很用力,他挣扎了下,被江惟英瞪了一眼,司机看他们两个人在后座不言语却又亲密的样子像是了熟于心,面上带着笑意“冯总助事忙,安排的司机本应该过来接您的,但姜辞姜先生今天刚好要回洛杉矶去,不是同一个机场,姜老先生怕司机赶不上,这才让我先过来接应。” 江惟英嘴角松了松“姜辞是被捆着回去的吧。” 林预皱着眉看过来,还没开口,江惟英忽然冷厉呵斥“停车。” 司机一脸意外,他年纪不轻,身穿精致西装,两鬓微带银丝,不是个普通人,车辆行驶在快速通道的车流之中,停车简直像玩笑。“江总,这里可不是下车的地方。” 雨水自杀式撞击着玻璃,轮胎还是在应急车道刹停了,司机彻底黑了脸色,阿姨坐在前排吓坏了,后座的门被从内拉开又借风踹了一脚,吱呀半挂在车身上,已经是合不起来了,车内急促着报警声,阿姨睁眼连忙看向后边的俩人,林预仍是那波澜不惊地一张脸,江惟英安坐在他身旁,好像这场破坏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而车外大雨呼啸,他让得远,滴水未沾身。 “下去。” “江总!” 不欲多在废话上纠缠,牵扯纷争,江惟英即便是言语上也向来吝啬,他松开林预的手,看了一眼雨幕,又瞥林预一眼,似乎十分讨厌下雨,表情里都是嫌弃,可看林预又像个呆子一样,又傻又脆皮,没半点能独自生存的本事,更令人灰心。 他无奈地踏出车外,为了避雨,江惟英速度极快,一抓一甩,利落将人扯出车外,车子重新发动,那先前还能维持着一缕风度的司机就成了后视镜里越来越远的落汤鸡。 猛然发现有人的心情比自己更差,林预顿时就有点不知所措地慌张,他平时也都是让江惟英生气的多,想安慰他却没有那样的能力,总归很心虚。 江惟英不知道是跟谁通了电话。 “我二十分钟内没见到车,明天八点你就去新老板那边应聘吧。” 大概是冯泉,林预听见手机砸在挡风玻璃上的声音,咳了一声“太冷了。” 车子的门也坏了,报警声跟噪音都让人烦闷,江惟英下了高架,索性把车也扔在了路边,冯泉就近安排了两辆车过来,江惟英让阿姨上了商务车,吩咐回去休息两天,自己则开了另一辆车回去,他脸色差,却也没有迁怒林预,盯着林预坐上副驾驶,系上了安全带,林预摸到他丢到自己身上的那件外套上的湿意,心里也像下了场小雨,他也不明白该说些什么,只等着江惟英开口。 但江惟英一直没说话,目不斜视,几次红绿灯他刹车很慢,拐弯也慢,慢到林预眉头舒展,昏昏欲睡。 第103章 车子驶进小区已近半夜,减速带上压过几轮,纵使避震再好,林预还是醒了过来,江惟英用鼻子笑了一声“你晚上还能睡得着吗” 林预一咳嗽就骨头疼,唯有他手按到那几块裂了缝的胸骨时,江惟英总是会立即闭嘴沉默的,他咳过半晌,立马放下手去,眼底闪过懊恼,嘴角挤出点弧度来“睡得着,我最近睡得很好。” 江惟英没回答。被暖风烘干的衣服反扣在林预身上,依稀有点老牌子肥皂的味道,分不清是谁染上去的,令人着迷,林预用鼻头蹭了蹭,笑了起来“你怎么会用肥皂洗澡了。” 江惟英不知所以“什么东西。” 林预深深嗅了嗅外套的味道后,竟凑到江惟英脖子边细细闻了闻他的衣领,很纯粹的香皂味,还是最古老的那款,白的,当年三块五卖到了现在五块五了,两个人住在一起的时候林预从来没发觉,倒是这狭小的空间里让他逐渐挖掘了这些渗入了很多时间的小秘密。 林预本是要笑的,因为江惟英的嘴硬不坦诚,但短短一瞬,满心的酸意涌上鼻尖。 他们之间如果有一千个时间线,重逢的也只有江惟英和江惟英。 有的江惟英走在他的前面,为他万般思虑,有的走在他后面,看他一路跌撞,接纳入怀。 还有那么多时间线上,林预都没有出现,又或者是做了别的选择,让江惟英不能遇见。 只有鲜少鲜少的江惟英,会和他走在一起,走在同一条时间线上,他的身边。 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总是心先疼,眼睛红了的时候,才会恍恍惚惚觉得全是亏欠。 林预的笑短得像错觉,凉凉的鼻尖在脖子上碰了碰就撤走了,只余一堆乱七八糟地发丝还窝在他肩颈上,隔着衬衫扎得江惟英又麻又痒,林预时常表现得亲昵依赖,其实江惟英对这套动作很习惯了,只是依旧不能免疫,就好像被下毒了后又被解了毒,有脾气也只能自己消化了去。 当下腾出手来推开他的头发,语气敷衍,动作柔软“干嘛,你又想找事” 林预摇头的动作又把江惟英扎了一通,他不再躲闪退避,林预像个老人一样叹了口气“你的味道很好闻,就像我那块肥皂,我知道它有很多个味道,但我记忆里只有这一个味道,好像只有这个味道是我的一样,有的时候我不知道是不是喜欢,还是习惯,但是这么多年,它从三块五变成五块五,我还是觉得只有它好,就算五十五,我还是应该去买它。” 林预说了段没头脑又很长的话,江惟英意外地懂他的意思。林预停了停,看了一眼江惟英又继续解释“也许别人不明白,但我知道你懂。” “有时候喜欢和习惯都不重要,对吗。” 江惟英点头“对。” “那什么才重要。” 江惟英打了个转向灯,车子慢悠悠地行驶在小区无人的车道“结局之外什么都不重要。” “我只要结局,我要终点,过程只是过程而已,我可以不去思考你喜欢谁或者你喜不喜欢我,那都不重要,毕竟我很难相信你的喜欢,或者,你的喜欢够不够分量拿来跟我对等。” “不对等,我就会失望,我的失望对谁都不好,所以我不能想。” 林预沉默半晌,梧桐树影略过路灯,每一颗经过他们的时候,林预的眼睛就会灰暗一阵,空气里有一些轻微地失望,为谁都不能辩解的难堪。 好在江惟英笑了笑,宽慰自己一样,摸了摸林预冰凉地指尖“没关系,我对你最大的底气就是你反正也不会喜欢别人。” 林预轮廓精致的眼睛所具备的功能性,大半时间里,是在他与人和社会接触的时候,用来区分人跟植物的区别的,又因为没有传热功能,疏离冷淡,也没什么人感知这双眼睛的观赏性。 那里面是片荒漠,美景常在,都叫海市蜃楼,在里面走失的大概是只有一个人而已,一丢就是几十年,这么一想想,到底还有什么重要的。 没想到这双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林预双手都抓着他的手,直直望着江惟英“你说谎的。” 江惟英侧了侧头,林预靠在椅子上目视着前方“因为我说谎了。” “是因为我说什么都不重要,你才会告诉我什么都不重要,你从不允许自己低人一等。” “因为我的底线太低了,你平等地降低了你的底线。” “但其实我说错了。我说的不重要,不是你不重要。是我没资格要求你平等地对待我,所以我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状态,对我而言都不重要。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在我眼睛能转动的范围里,剩下其他对我都不重要。” “我的结局是活着的时候在你的眼睛里,死掉的时候埋在你的记忆里。” 林预拉住他的双手按在自己的心口,清亮的眼中盛满希望。 温温柔柔不该是形容林预的,但他看起来确实是那样,温和美好,满脸憧憬。 “如果什么都不重要,那天为什么把这里按断了。”好像江惟英的手掌也会这样轻微地抖,那实在不是个医生的手了。林预不客气地笑“我还看过你用机械手叠千纸鹤的视频,怎么现在这样抖。” 江惟英唇线绷紧,皱着眉看着前方,却没什么焦距,林预捧着他的手按得更紧了点,江惟英怕压到他的伤处,反向用力,林预笑出声来,小声叫到“别动啊,很疼。” 江惟英果然不动了,心跳声安详,沿着神经末梢传荡,林预满意道“你很重要,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即使我死掉一百次,我的遗嘱也只有一件。” 江惟英收紧了五指,叠成了拳,林预低头用嘴唇亲了亲,他覆在江惟英手背,缓声交代“你会好好安葬我。” “你该安葬我的,如果你不打算把我的骨架挂在卫生间的话。”林预不知死活地笑了下,江惟英却把车停下了,他目光微有怒意“你闭嘴。” 林预抿了下唇,重新靠在江惟英身上“我越来越记不清东西,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思维混乱不堪,越来越频繁,持续时间也会越来越长,阿姨也会有一天看不住我,我不知道那天什么时候会来。” 江惟英在黑暗中仰头靠上座椅,肩上是林预沉甸甸的重量,他们十指相交,两颗残缺的心连在一处跳动,生机勃勃地绝望着。 “你要向我保证,你会好好安葬我。” 江惟英用指甲掐他的指尖,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凭什么,我安葬个鬼” “那我确实会变成鬼的啊。”林预小声道“我最讨厌鬼了” “但我会等你,等很多年,二十六年,三十六年,四十六年。” 江惟英用手指揉搓他被掐出痕迹的指尖,但无论怎么用力,疼的都是他自己。 林预的脸贴着他的肩膀“留着我的骨灰吧,用我的骨灰埋葬你,我也好好安葬你。” “这样不好吗,很公平。” “江惟英,承认一些不想承认的事也不是多丢人的。”他兀自笑着“至少不会比你求神更丢人。” “闭嘴!”江惟英低声愤怒,林预张嘴就在他肩膀咬了一口“你每次骂我的时候我都觉得你下一秒就要揍我了。” “你以为我不想吗?”江惟英蹙着眉,没有戏谑的表情,难得地认真低沉,他深深注视着林预的眼睛“永远不要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不要轻飘飘地对我说你要去死。” “更不要在我面前谈论公平。” “哪一样你都没资格。” “你想疯你就疯,等你该死的时候你再去死,怎么埋葬你,我葬在哪里,关你他妈的屁事。” “少给我做这种梦,我的生死轮不到你出主意,你什么时候死,更轮不到你做主。” 他骤然抽离了胳膊,反手捏起林预的下巴提到了眼皮底下,垂眸时,眼中森森地寒意令人生怖,仿佛林预完全不是个他在意的人或物,而是敌人。 “听懂了吗?”他睥睨着一双眼,年少时被藏起的不驯和暴烈在瞬间展露无遗,那一小片方才还能靠上去的衬衫也在这几秒的时间里就成了不能触碰的禁地,跟主人一样高傲遥远了起来。 这变脸过程只让林预微微一惊,他皱眉挪开了下巴,偏头看着江惟英,没有被吓到,仍是爬上了高地,再度靠近了他的臂膀,那一小片遥远的白衬衫被他的脸压了压,他小声吸了口气“那算了吧,下次不要再骂我,直接动手好了” 江惟英正要把他甩开,动作一起,林预已先一步捉住了他的手,他闭眼贴在江惟英身上“但不是现在,我现在骨头就很疼。” 江惟英再度沉默,林预松开了肩膀,他额头上薄薄一层汗不似作假,闭上了眼,睫毛轻颤不停。 “怎么会疼。” 林预嘴角微动,已是压低了弧度,轻声说道“怕的。” 就算是江惟英也没有想到自己还有一天能被林预用语言压制到说不出来话来,他重新启动了车,开了不到一米,林预蹭了蹭他的肩膀“忘了告诉你,前面有个人。” 第104章 江惟英一惊,他大灯一闪,不远处的路边果然是有个人的,只是外面正下着不小的雨,而路灯昏暗着,他的注意力也全不在此,基本注意不到。 “是冯泉吧。” 林预摇头,江惟英又听到他叹了口气“是你低了很多的底线。” 冯泉不会低垂着头让自己站在雨里暴露着自己的可怜。 江惟英身边的每个人都有着江惟英的气息,或多或少沾染了他的习惯。 在大半时间里,熟悉一些的是姜辞,是冯泉。前者自带高傲,绝无可能自甘轻贱,后者顶着江惟英的形象脸面在外行走行事,人品贵重,身份不低,更不会如此低声下气。 他身边,就算是家里做饭的阿姨,也是面容光洁,发丝整齐,会穿着对襟绸衣温和细语的。 林预只看一眼就知道,那是杭稚。 第89章 林预嘲笑他。 江惟英能忍,但是忍不了太久。 经过杭稚的时候他停了车,杭稚浑身湿透了,冷得像一朵风中乱颤的娇弱蔷薇。 透过降下的车窗,他能看见江惟英冷厉的侧脸,还有林预直视前方的眼睛。 杭稚半是欣喜,半是惧意,他想了很多话,都是些急匆匆来不及表达的,真看到江惟英的这一时间里,他吞吞吐吐着只能是半句“江...江院长。” “等我?” 杭稚落魄地点头,带着深重的鼻音,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哭的,林预不作声,他只是微微看了杭稚一眼,并未带什么表情,江惟英已弹开了车锁“先上车” 杭稚被领上了楼,电梯是要刷脸的,屏幕弹开,三张脸逐一扫过,他狼狈的样子像一场灾难,迟来的窘迫像一口没有水的枯井,幽深隐蔽地充当陷阱,他走在他们身后,生怕江惟英看不见他,又怕林预回头多看他一眼,看着林预双手插在袋子里,低垂着头,江惟英也并不是心情很好的样子,除了不知所措,杭稚又多了些不甘地欣喜。 “江..老师。” 杭稚站在门口踟躇,江惟英进门后手上拎回双拖鞋,扔在门口地面上,林预刚脱了鞋,看了杭稚一眼,直接抬脚往里走去,杭稚见江惟英先是黑脸,反手便拉住了林预的手肘,林预被扯得皱眉,微微弯腰,江惟英脸上懊悔一闪而过,立即松开手,低沉道“地暖没开,把鞋穿上。” 林预神色不耐,他穿上鞋后往厨房走去,对江惟英说道“雨大,冷,回去不方便,姜辞的房间空着,让他先换了衣服吧。 “你倒是很能做主。” 林预回头看着江惟英,他几乎不隐藏自己情绪,跟生气比起来,脸上更多的是纯纯不耐烦“你不是连这间房子都给了我么。” “我做不了主吗。” 江惟英是真被稀奇了,意外林预居然记得这件事。林预皱皱眉,他去厨房喝水,听见江惟英让杭稚去换衣服的声音,心里一边觉得不用计较什么,一边又格外焦躁,纵使知道这个人对江惟英来说算不上什么,却依然忘不掉他们在一栋房子里做饭睡觉,一同施舍给他一碗没有味道的咖喱。 他摸着玻璃杯的边沿,思绪飘得有些远,忽然水龙头被关掉了,停掉的水声让林预回过神,江惟英抽走他的水杯“这是凉水。” “哦,是啊。” 林预就算穿再多衣服,看上去都是挺薄的一片,江惟英没说话,看林预后腰靠在岛台上,身形微微弓着,僵硬地问道“是不是还疼。” “没有”他松了松嘴角,全然不在意道“他换好衣服了吗。” “你那么关心他干嘛。” “我不关心。”林预想了想“我比较关心姜辞去哪了,在车上听到他去洛杉矶了,他什么时候回来。” 江惟英圈着他的腰,让他离岛台远了些“这你就更不用关心了,你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他天天问我你在干什么,现在你也要问我这个问题?” “你们有什么理由想知道对方天天在干什么? 林预迷茫道“他什么时候问你的” “everyday。” “我很久没用手机,联系不上他,你..你怎么告诉他的。” 江惟英神色冷淡,就着林预的水杯也接了杯水喝完“关你什么事。” 林预的衣服多是衬衫,白色居多,偶尔会把衬衫塞在裤子里,但腰太过窄瘦,一有动作就会扯出些衬衫的空隙,显得整个人更空旷,看着难受,可衬衫罩在外面,等真正摸上去更是一堆骨头,江惟英还是难受。 掌心沿着那根笔直的脊骨摸出些暖意,江惟英在他耳朵上亲了下“你怎么能把我给你的拖鞋给别人穿。” 林预抿着唇不说话,江惟英抱着他“故意的吧,坏东西。” “有本事那么大方,怎么自己躲在厨房?” “你到底想让我生气还是想让自己生气?” 林预侧头笑了笑,这个笑就真实多了,江惟英也笑,他吻林预的脖子,又吻起他的眼睛,鼻尖,吻到嘴唇时忽然咬了他一口,林预痛得立马瞪开眼,江惟英顶了顶他“我记得你刚才也咬我了是吧。” 林预想起来在车上确实咬了他肩膀,江惟英在唇上那处牙印舔了舔“你不是要公平吗,这就还给你。” 89-2 杭稚僵立在客厅里。 林预仰着脖子在笑,他从没有见过林预会笑,眼睛是弯着的,神色温和,周身不再是任谁看去都冷如冰霜的模样,这比他看见江惟英一手抱着他的腰,一手撑在案台,全身心包围的姿态更震惊难受。 江惟英吻他的脖子,一点点地,边笑边吻,因为痒,因为刻意地讨好,所以林预才在笑。江惟英看不得他受一丁点伤,忍不了他受一点冻,所以拖鞋是给林预的,所以连林预站在厨房里靠在水池旁,江惟英都会把手垫上去围护,杭稚心已痛的不能更痛,他连握上一握,都是要称作愿望的。 那只冰冷大理石上用来阻隔冷意的手有多金贵...杭稚缓缓摸向自己的脖子,那只静静撑在林预身侧的手是曾经紧紧卡住他的脖子,截断了他的呼吸,要他死的。 不合身的衣服挂在他的身上,穿上龙袍不像太子,穿上什么衣服,他也不是林预。 顾星移问他的话,他为什么不明白呢。 他踉跄往后退了一步,远远向他们投去一眼,这一眼心都凉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江惟英换了个姿势,他仍是抱着林预,全身心地拥着林预,或许是自己的视线太过灼热直白,不知收敛,在某个瞬间轻而易举地被江惟英感知,他漫不经心地投来一眼,没有嘲笑讥讽,没有挑衅示威,更没有半分作弄,那只是凉薄地,带着厌恶和蔑视地一眼,轻而易举地杀死了杭稚的妒意。 他的年轻懵懂,轰轰烈烈地爱意不是一场笑话,是连笑话都没有位置安插的一个错觉。 错觉他的温柔体贴是本质,错觉他举手投足的高贵宽容是对自己。 那一眼像在看个无关紧要地障碍物,杭稚无地自容。 他没有再哭了,心里宁静得像海底的水草,静静伫立在这方天地里,他至始至终盯着自己的脚,他光着脚,没有拖鞋,甚至没有一双袜子,凉意直达心底。 连他能在这里站立,都是林预的随口一句,可笑他竟然以为那时候给林预送过一次晚餐,已算得上是对林预的施舍,多可笑啊,他从来都只在低处仰头,所以从来没有明白过,什么是高处低头,甚至林预连头都不用低,江惟英一个眼神,他已经低得不能更低了。 89-3 深夜,林预已经睡了。 他经过客厅时看了一眼杭稚的脚,问江惟英地暖有没有开,江惟英只是淡淡说了句忘了,他要杭稚去姜辞的房间睡觉,杭稚坚持要回去,江惟英看着外面的大雨,说没有人送。 姜辞的房间杭稚固然不敢碰,他在江惟英的身边感受到的唯一善意竟然也是来自林预。 林预话很少,面容依旧冷淡至极,见他坚持要留在沙发上,林预也没有再多说,江惟英或许是陪着林预上楼了,杭稚听见林预的咳嗽声跟江惟英急促的脚步声、关门声以及轻微地斥责声,杭稚猜测,那或许是林预又没有穿鞋,要么就是林预没有将头发擦干。 想着想着,他就笑了。 他蹲坐在沙发上,抱着膝盖,天蒙蒙亮的时候,很轻的开门声后是很轻地脚步声,杭稚回过头,江惟英明显一愣,他从沙发后绕到厨房,喝完水才走过来,声音微哑“没睡?” 给他的被子,杭稚动也没动。 总要还的,也总要走的。 “老师,陪我坐一坐,你还欠我一段时间,今天还给我吧。” 江惟英笑了下,曾经他穿着没有一丝褶皱的衬衫,发丝整齐,气质华贵,也是这么笑着的,他低头说“同学,你受伤了。” 此时的杭稚依旧仰头看着江惟英,心想,老师,我是真的受伤了,重伤,治不好了。 身边沙发终于还是陷下去一些,带动杭稚微微下沉,这就是他们这辈子最后的交集了。 第105章 他放肆地观看江惟英,像是想要记住这张脸。 江惟英睡醒是这样的啊,蓬乱着的头发,每一根都很自由,额头光洁,侧脸锋利,眉眼抬起总是很慢,会习惯性眯一下,鼻梁高挺,唇色很浅,下颌的弧度流畅至极,明明是极度风流的相貌,偏偏举手投足皆是克制,实在是很引人注意,这样一来,他能掉进这样的陷阱,也不能全怪年轻。 “老师,我会弹钢琴。” 杭稚用眼睛笑了下,词不达意“我从小就学钢琴,弹得很好,拿过奖。你说我的手指很漂亮,当年我的钢琴老师也这么说过。” “我的钢琴老师说我有天赋,我没信,放弃了,我学医,你说我拿刀的手很漂亮,我却信了。” 杭稚凄惨地扯了扯嘴角“不是我的手漂亮,是我的手像他,对吗。” 江惟英惯于沉默的。 杭稚只是自顾自地说,他带着丝好奇问道“林医生会弹钢琴吗。” 江惟英果然松缓神色“他不会,他只会打结。” “那就好,你看,他总有比不过我的地方。”江惟英低头抿唇笑“是。” 杭稚心里很疼,即便这一夜熬干了他的酸楚,干裂的心还是渗血地疼。“老师,其实我也不能原谅你,我也接受不了你,你掐我的时候那么恨我,我心里过不去的。” “我只是很难劝服自己。” “有时候不撞到南墙,不知道什么是南墙。” “我就是想不通,你对什么都不浓烈,为什么要那么恨我,恨不得杀了我” 江惟英摩挲着杯沿,神色轻松“我没有想要杀了你。” “我只是想杀了我而已。” “很抱歉不小心伤害你,虽然听来很假,实际也很假。” 杭稚闭了闭眼睛“那天,他要是真的不小心出事了呢。” 江惟英指尖微顿,过了许久,天色已经大亮,他仿若才叹了口气“那也没什么不好。” 杭稚略微错愕,江惟英并不关心他是什么神色,讲了个玩笑“我以前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会求神拜佛。” “后来就理解了。” “等我理解的这件事的时候,我不仅想求神拜佛,连宇宙进化论我都相信。” “但人总有得不到的东西,我想要二向箔,我得不到,我想要去四维里活着,我也做不到。” 他说得轻松,倒不像是认真讲给杭稚听,而是略带迷惘地叙述,他神情语气直至此时仍然能迷惑杭稚,就是这样的江惟英,才会让杭稚屡屡产生错觉,可昨晚那个眼神时刻提醒着他,眼前的江惟英并不真实。 “老师..” “小朋友,别信我。”江惟英懒散地站起身,背朝着他,上楼的脚步略微停顿,声音不高,骤然冷淡“以后不要再出现了,他昨天一直翻身,所以我才没有睡好,不是特意早醒见你。” “你送过我一块手表,我忘了放在哪里,已经吩咐人重新买了一块,不代表任何意义,有时候时间贵重全在于它并不知道自己贵重,所以带着你贵重的时间,请务必离我越来越远。” 末了,江惟英在楼梯拐角又停了下,他似叹了口气,夹杂着无奈“就不再见了,杭稚,既然叫我一声老师,就别麻烦我再换房子了。” “我本也住不了太久。” 他连回头再看一眼都觉得麻烦,脚步声消失得很快,而后是更轻地开门关门声。 杭稚静静地站了一会,他蹲在地上摸了摸江惟英坐着的那块地方,直至温度消散,他才缓缓收回手,他对着那空旷处应声“嗯。那就不再见了。” 开局是一阵风,告别是一阵雨,杭稚体面地离开了这个地方,他很快就收到了那块手表,那时候他正坐在肯德基里试图将食物吃出味道来,送手表的人他不认识,确认将东西送到只是同情地多看了了几眼,杭稚埋头苦吃,食物塞满了嘴,鼻涕眼泪直流,他边哭边笑,哭他只有两只手,来不及擦眼泪擦鼻涕,来不及打开那只手表,笑自己狼狈可爱,比别人都要特别一点,别人只有一千万,他比别人要多一块表的时间。 第90章 卧室里厚重的窗帘遮住了时间,林预每次醒过来,江惟英都敷衍他还早,所以他真正清醒的时候是江惟英不在房间内,林预下床拉开了窗帘,光线骤然扎眼睛才知道时间不早。 楼下有很轻地交谈声,林预洗漱完,以为是江惟英跟杭稚在说话,没想到沙发上的转过身,竟然是很久没见的冯泉。 “早,林总。”冯泉立即站了起来,依旧是清爽干净地笑容,温和地问好,反倒是林预很尴尬,他当初丢了堆烂摊子给对方,跑得干净,怎么看都不是正常人干的事。“早..”他眼神愧疚,脚步顿了顿才下楼,被冯泉一眼就看透了。 “你...你还是不要叫我林总了..” 冯泉无声一笑,他装作窥向远方地样子,十分讨巧地凑过来小声道“好的,林预林先生。” “你就叫我林预不行吗” 冯泉摇摇头“我可不敢。” 原来并不是江惟英在说话,是冯泉跟阿姨说话,阿姨煮了南瓜粥,非要让冯泉也喝一碗,冯泉推了又推,直说自己吃过了,见林预下楼,阿姨也指着另一个房间,学着冯泉的做派小声道“江总在里面锻炼身体啦。” 大概杭稚已经走了,林预也不再多想,他知道冯泉一大早出现在这里必然是医院的事,想开口问又觉得问起来深远,江惟英已经回来了,他就不想再添乱了。 冯泉不敢进去打扰,一直等在客厅,林预便推开了门,房间隔声效果很好,江惟英正在登山跑,屏幕上是时事新闻,声音开得挺大,外面听不到一点,江惟英脖子上挂着毛巾,注意力全在屏幕上,仰头跑着竟然也不费力,林预光看那跑步机运转的速度都觉得累得要死了。 等江惟英发现身边站着个人的时候,呼吸一顿,这才急促喘了几下,他按停跑步机,在脸上擦了下汗“什么时候醒的。” “你跑步的时候。” “废话。” 林预看着新闻,也皱着眉“上面说的与世长辞的...是...” “是他的爷爷,原来他们已经是这把年纪了”江惟英目光淡了些“与世长辞...这个词很好。” 林预眼神还在电视上,听见新闻竟仍在肃穆悼念,言辞悲切,有些惊异“原来他的背景这样深,真厉害。” 江惟英用毛巾抽了他一下“等我死的时候,虽然新闻不会滚动悼念我,但是微博,电视,头版头条我还是能站一站的,你到时候记得看。” 林预眉上一紧,竟然很自然地白了他一眼“胡说什么。” “这表情你怎么学会的。”江惟英好笑道。 林预看着跑步机思索了一阵,有问有答“不知道,但是你现在跑步,对脑子恢复不会有影响吗。” “那又怎么样。”江惟英边脱衣服边往浴室走,热水噼里啪啦落下来,他站在花洒下甩了甩头发,见林预抱着肩膀靠在玻璃门上光明正大看他洗澡,问道“更剧烈的运动我做得更久,比跑步更累,你怎么不问我有没有影响。” 林预转身就走。 江惟英的笑声被关在健身房内。 冯泉见林预红着脸出来,问道“还在跑?你也....跑..步了吗” 林预拉开餐桌的椅子,避开了眼神“没有,他跑完去洗澡了,你还没吃早餐,,今天阿姨煮了鸡蛋,一起吃吧。” “你怎么知道我没吃” 阿姨立即多盛了碗粥来,温和笑道“冯秘书一早就来了,必然是没吃的。” 林预的粥里总是要单独放许多糖的,他尝了一口不经意道“医院许多年轻的小护士,早晨都会多拿几个鸡蛋,提前站在小花园里聊天,我也收过几个。” “然后呢?” “然后才知道原来是借你的光。”林预举着勺子看着鸡蛋忽然淡淡笑了下“听说,是实习生传的,她们都在等你,说是,你不会做饭,也没有对象煮,早晨来不及吃饭,总是赶时间去食堂拿鸡蛋,她们为了给你省时间,会带着鸡蛋在小花园等你。” 冯泉惊讶伴着脸红,他坐下来小声疑问“是哪个实习生说的。” 林预把粥搅得没了温度,毫不避讳“姜辞说,是实习生说的,我不知道是谁。”他略一思考,眼睛里带着些希冀“有个叫温玲玲的护士,她很好....” 冯泉看林预更惊讶了,林预摸了下鼻子,却突然闻到一股十分熟悉的香味,转头一看江惟英默默站在他身边,他穿了件黑色的毛衣,没有干透的头发也是漆黑的,衬着皮肤白得吓人,尤其是漆黑的眼睛看过来,浓墨重彩地倒映着林预比冯泉更红的脸。 看江惟英的脸看到脸红,林预也很失措,江惟英听了一半八卦,不知道这两个人的脸红怎么回事,冷冷哼了一声“还有这种事,怪不得你们偷鸡蛋上瘾。” “我的食堂是给你们谈恋爱用的吗。” 第106章 他在冯泉旁边拉开椅子,直直对视着林预越来越低的头“温玲玲又是谁。” 林预默不作声地喝着甜粥,食不知味的却是冯泉,他肩膀绷得紧,小心翼翼地坐着,看见江惟英慢条斯理地剥着鸡蛋,修长指尖一点点撕掉了蛋壳,又把鸡蛋分了两半,蛋白被放在了林预面前得盘子里,蛋黄让他皱了皱眉,看了冯泉一眼“吃吗。” “问你呢。” 冯泉看了林预一眼,大有牺牲自己的意思“我...我女朋友?” 江惟英看着蛋黄,沉默了一瞬,把餐盘移给了冯泉“把你的女朋友吃了吧。” 林预忽然笑得停不下来,从低着头忍笑,忍到后面微微发抖,再到忍不住笑出声,笑得连阿姨都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他笑点低到莫名,起初冯泉跟江惟英都是微微错愕的,后来再看江惟英,他看着林预的眼底笑意一轻,涌上来多是心酸和藏不住的疼惜。连同看向林预的那个做饭阿姨都是这样的眼神和表情,冯泉微微低头掩去神色,心底料想,或许那个叫温玲玲的女孩,真是个不错的姑娘吧。 第91章 饭后江惟英也没有跟冯泉一起走,他们在书房谈了些时候,林预则留在厨房帮阿姨扭开了一些瓶瓶罐罐。 阿姨清理冰箱的时候,林预蹲在地上帮她递东西,不敢劳动他做更多事,阿姨便将一些新鲜的水果拿了出来,教他哪些是熟了的可以吃,哪些是要再放段时日的。 “这也是芒果吗。” “是的呀,芒果有很多种,这么大的青色的,就叫青芒,黄色的呢,叫水仙芒,都甜,还有一种更甜的,那就是个头要更小一些了,你是医生,你看这是不是像腰子一样。” 林预摇摇头“我没有见过很多芒果。” 十二月的青芒是空运来的,黄芒则是当季的,硕大无比,味道却不同,阿姨只知道林预该是喜欢芒果的,却不知道他连青芒都没见过。 他不能吃许多,凉的不能,多的也不能,阿姨把两种芒果都切开,堆了满满一盆,即希望他喜欢,又怕他真的喜欢会吃多。 吃多了胃疼。 江惟英刚下楼,劝阻不及,在远处驻足观望了一阵,他也逐渐察觉到这段时间,阿姨对林预长时间的照顾跟随,让林预有了依赖感,他已经开始无意识地粘人。 不见得是坏事,像只小狗,谁跟他久,就要粘谁。 林预果然不吃多,吃了几块就停了,乖得很,阿姨快哭了,江惟英看得直皱眉,他把冯泉打发走了,吩咐阿姨不要做晚餐后,把林预叫出了门。 说起来林预几乎不独自出门,谈不上喜不喜欢,只是对花花世界没概念。江惟英问他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他说想要个浇花的水壶。 姜辞走得并不匆忙,或许并不完全江惟英想象的那样被动。他给房子里留了一堆绿油油的仙人掌,一整排整整齐齐地站在阳台上,一共十二颗,看得江惟英很郁结,但林预很尽心,天天用盆给它们浇水,江惟英冷眼看着,从来没阻止过。 江惟英在超商给林预买了一个最大的水壶,林预拿在手里有些沮丧“不知道为什么,仙人掌不怎么好养,没有之前绿了。” 江惟英淡淡回到“是好事。” “不会死吧。” 江惟英看着林预郑重地将这破水壶放在他昂贵的车座上,提了提嘴角“不会的,多浇水就好了。” 林预很信任他,江惟英把车开了很远,直到钟山郊区,又绕了几段成片的树林,逐渐扩大的视野才慢慢露出痕迹。 林预正疑惑着,江惟英已经停车好,叫他下车。 华东区十二月的天气,在没有太阳的时候很是湿冷,江惟英仍是穿着那件黑色的毛衣,很轻简地一条牛仔裤,不再是英朗利落的整洁发型,风一吹过,两个人的发丝就乱的像一堆草,看上去都很年轻,也很轻松。回国的第一件事,江惟英就给了自由。 像是个很新的公园,没有名字,草坪青黄不接,灌木丛很多,除去几个穿着制服做清洁的人之外,里面行走的只有他们两个人。 又走了许多路后,林预才感觉这个公园巨大,喘气都累,江惟英也有些不耐,在长椅上稍歇时,很快就有一队人小跑着过来。 领头的约摸五十多岁,他先是蜷蜷手,喘着气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对不住了,平时养得太野了点,接到通知的时候刚放出去不久,到现在才收回来两只,还有四只不知道躲在哪里玩,已经正在调监控了。” 江惟英“嗯”了一声,林预好奇着那是什么,待前面的人一让开,林预赫然心中一窒。 毛绒绒的肥软团子,棕白相间,长尾巴垂在人身前晃荡,四肢耷拉着憨,正吐着舌头憨态可掬,林预看着江惟英,江惟英对着那小东西目光极其温和。 那领头的或许不是这只小家伙的负责人,看着它思索了半天“这只是叫.....” “岁岁。”江惟英轻轻吐出两个字,那抱着它的人点点头,也笑道“是岁岁。”说完也不敢交到江惟英身上去触碰,而是将这只小熊猫放在了地上,小熊猫滚了几圈,毫不怕生,巴拉了工作人员的腿又去嗅一旁的灌木。 另一只也被送到了面前,相比下来就明显有了差别,这只很调皮,扭个不停,不断地作势要咬人,张牙舞爪,难以控制,那抱着它的人有些不好意思地将猫也放在江惟英面前,抓了把头发“灵灵脾气不是很好..” 江惟英却蹲了下去,他伸手放在灵灵耳朵上揉了揉,每当这小熊猫张嘴向他虚晃一招时,江惟英都没有避开,反而是逗它在地上滚了滚,末了又赞同地说道“确实是脾气不好。” 林预一直站在那里,即不向前,也不伸手,他甚至不看那两只熊猫,只是看着江惟英。江惟英在地上仰头朝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过来看看,林预便走过来蹲下,他团着手,不欲触碰。 江惟英对几人说道“你们去忙吧,其他的我们自己转转。” 等人三三两两走开,他才对林预说道“不喜欢?” 林预蹲在他旁边,看那两只滚来滚去的熊猫,违心道“不喜欢。” 江惟英“哼”了一声,灵灵跟岁岁搅成了一团,一个虚张声势,一个温和耐欺。 “岁岁。”江惟英朝着岁岁伸手,岁岁正要过来,灵灵又抢了先,挤到了面前,它拱了拱江惟英的手掌,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又往林预面前转悠。 冰凉的鼻子碰到了手,林预抿着嘴角,江惟英知道他不是胆怯,他像是逗那只熊猫一样,揉了揉林预的头发“摸一摸。” “你摸了熊猫,再碰我的头发,我晚上如果不洗头发是不是不能睡枕头。” 江惟英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不摸就不摸吧,头发还是要洗的,不要久蹲,对骨头恢复不好。” 林预有些后悔没伸手摸一下。 江惟英领着他放慢脚步,闲庭散步,这地方在门口还看不出来,里面大的离奇。 江惟英说“还没打算正式开放,只是过了手续,开不开放,什么时候开放,对谁开放,都以后再说了。” 林预看着这荒芜的公园,远远看去景色很好,高植低灌,竹林小溪,搭建的木头小屋,动物玩乐场都很新,池塘也很浅,空气非常好,至少活动空间很大,没有太拘束它们的自由。 “你的动物园里只养六只小熊猫吗。” “不可以吗。”江惟英带着他走走停停,似乎真的在找剩下的小熊,可惜竹林里一只都没有,江惟英在前面走着,林预在后面看他的背影,江惟英说“这是你的动物园,送给你的。” 林预咬了咬嘴唇,江惟英又说“我只养得起六只。” 他不经意回头,撞破林预快要破溃的情绪,走过来笑道“又怎么了。” 林预飞快眨着眼睛“你把我也养在这里吧。”他本来想说“你把我埋在这里吧。”可是怕说了,江惟英所有的好脸色就要飞光了。 “想都不要想。”江惟英淡声道“即使长得好看也是会拉屎尿尿的,你总不会希望自己天天屎尿作伴吧。”“嗯?那是什么。”林预背后飞快奔过一只毛团,江惟英眯着眼睛看过去,只见那毛团竟是去打架的。 这显然要比灵灵跟岁岁体积雄壮一些,长长的尾巴竖了起来,从灌木里拍出一只更胖的熊来。 那熊真胖,却好看得叫人眼前一亮。 毛色是好看的棕红色,白色的嘴巴吐着截小舌头,竖起的耳朵肥厚圆润,整张脸更大更圆,它完全懒得动弹,被揍了一顿索性双腿站立,举起双手,但丝毫没有恐吓作用,另一只小熊仍在呜呜吼着它。 “林预。” 林预靠近了,小熊又往树丛钻去,两只熊一追一赶,动静很大,工作人员远远够着脖子地看着,林预疑惑道“不劝个架吗。” “两只公的,应该是其他猫都被工作人员抓了,赶到这边来了,地盘侵占,总要打个架的。” 第107章 林预了然,随口问道“它们叫什么。” “长长,百百。”江惟英注视着林预,还是带笑的眼睛,风一吹,他身上的肥皂味就会传到林预的鼻尖,林预不顾满园的监控和镜头,他抱了抱江惟英。 江惟英一低头就能看见林预红着的眼睛,林预央求着江惟英“回家吧,我想回家。” “不再看看别的熊吗,还有两只。” “不看了。” 江惟英还想说些什么的,林预一句也听不下去,他红着眼睛,央求变成乞求“我不看了,我再也不想要小熊猫了。” “我什么都不想要。” “你明白吗江惟英。” 他红着的眼睛里有很多复杂的情绪,慌乱失措地梭巡着江惟英的表情,企图从他的脸上或眼中找到他的期盼和允许。 江惟英也看着林预,有时候他觉得精神有病的不一定是林预,有可能是他,也有可能是除了林预之外的世上所有人。 他总是不忍心林预脸上有很多表情的,不忍心林预生病痛苦,也不忍心他终于有了一个人该有的所有情绪。 承认自己无能无力并不难,承认自己越来越后悔曾经对他太过浓烈的执念,对江惟英来说很痛苦,看着林预的样子,江惟英宁愿他一直冷淡得像个植物, 他摸了摸林预冰凉的耳沿,眼睛里是片淡薄的凉意,微微失着神“你不用强求自己改变什么,不用...对我有太多感情,我也不会再强求你,你只要活着就好。” “其实我一直都这么想,你信不信都无所谓。”他不知在宽慰着谁,抱着林预的时候眼睛却追着长长、百百走了很远” 林预推了他一把“你什么都不明白。” “我随口说什么你都信,为什么我认真说的话你一个字都不听?” “我不想跟你逛公园,我想跟你在一起。” “什么对我都不重要,除了你,只有你,你对我最重要。” “我没有喜欢过别的人,没有跟别人在一起过,不喜欢江灿灿不喜欢熊猫,不喜欢这世界上的一切,我只有你,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他眼中流淌的情绪湿透了江惟英胸口的毛黑色衣,没有痕迹,没有证明。 林预魔怔了一样问道“我到底怎么办你才会相信我” 他恍恍惚惚地呢喃着“我不想让你生气的。” “我从来都讨厌这个世界,可我也不想死,我贪心地想要活下去,想永远留在你身边,我害怕你,害怕你总是这么孤独,怕你一个人,更怕你活在绕不过去的记忆里,我该怎么办?江惟英,你该怎么办?” “怎么办呢,我为什么会死?” “我为什么会死的这么早??” “可我能怎么办,我总要死的。” “长命百岁,我也想啊,可我盼不到得不到,我完成不了,每当想到这件事我根本做不到,我就会死掉一遍,我总想着等我习惯了,到时候我们都不会太难过。” “但你看,我还是不能习惯,我还是这么难过。” 江惟英失神地环着他,仰头看着天边很远的地方,他感觉悲伤,感觉到身体里所有的液体都向外溢,疼到了四肢百骸,但眼睛里流不出一点眼泪来。 林预伤心伤神,他看着被吓跑的熊猫们,心上的边边角角都塌完了“我的真心不值一点钱,不值得等价交换你的心。” “但我真的不是植物,我也是有心脏的,它跟你同出一源,如果它不爱你,它应该爱谁?” “爱我吗?但凡爱我一点,我怎么会这么难过。”林预迷惘地扯起唇角,似笑非笑,他靠在江惟英身上,体温传过来他抹了抹自己的眼睛,这具年轻的身体替他挡掉了人生里的大半风雨。 他诞于试管,以医学的名义幸存,被金钱买断,生长在实验室,他这辈子注定六亲缘浅,命短孤独,感情是人类才有的东西,而他从活着开始,就没有被看作是一个人。 无父无母。吃饱穿暖,不被抽血取精的日子,都已算得上善待。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像个用剩的废品,是供江惟英消遣娱乐,他对生活没有指望,对这辈子的长短时间没有概念,无论怎么活着,都是为了等死。 可江惟英以一个人的名义无声地赠予他本应得到的所有感情。 他让玻璃有了温度,让植物有了感情,让林预觉得他变成了一个人类。 生不自觉,徒生妄念,五感尽毁,却开始贪恋人间。 他听着江惟英沉闷地心跳,想起海岸边那座早已备好不知道多少年的水晶地窖,潮起潮落,是不是总有一些无尽黑暗,孤独无边的夜晚,江惟英独自躺在里面睡觉。 会不会有朝一日,他又会一个人回到那里,用鲜活的身体躺到那冰冷的地方,却只听得到自己一个人的心跳。 想到他那一片海的孤独,连寂寞都深不见底,林预难以呼吸。 “我求你相信我,求你不害怕,求你给我机会去等你。” “如果世上真的有神明,那是属于你的我,我会在任何地方等你,小时候的箱子里,长大后的房间里,变成灰的盒子里。那都是我,我永远等你,我生来就等你,你相信我一次。” “江惟英,林预不会长命百岁了。” “但不妨碍每一岁都是爱你的。” “你....明白吗。” “明白”江惟英用拇指擦了擦他的眼睛,温柔到极致“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面对不了。”即使林预哭着笑着伤心哀求着,江惟英也没有所动,他有的只是一双能镇定人心的眼睛,像无穷尽的幽深海面上飘满了浓浓雾气,如疯如魔,没有人摸得透他的情绪,他把偏执疯狂压到了底,幻化出的低语却温柔平静得像水,轻易安抚了人悲恸的情绪,他吻着林预的头发,摇头说着肯定的话语“我永远面对不了。” “我不会面对那一天。” 林预失力地任由他越来越紧地桎梏,他已经无话可说,江惟英说“好了,不说这个,风大回去吧,你不喜欢它们,我们以后不来了。” “我喜欢。” 林预回头望一眼这孤独冷清的动物园“我很喜欢。” 江惟英这才笑了笑,他牵着林预走得很慢“我今天很开心。想到我这样的人也会有这么开心的时候,就感到害怕。” “怕我骗你吗。” 江惟英嘴唇动了动,眸光也晃了晃,林预的手在他掌心没由来地抖了一抖,江惟英低头抿了唇,又怅然松开那紧绷地弧度“怕你不骗我了。” 林预心口狠狠一窒。 第92章 十二月,秋冬气息日渐浓烈,林预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江惟英连日呆在家中,他电话不断,拿到书房去接,又不完全在书房停留,冯泉上门的次数也越发频繁,眉头紧锁,林预有心回避,也不免总受到影响,逐渐焦虑。 从动物园回来,林预就不怎么话多,江惟英给了他一个职位,动物园微信管理群里的小熊猫园区副园长。他每天清醒过来就有了些事做,例行查看每只小熊猫的活动轨迹,饮食睡觉,体表检查,逐渐地,他也能分清了哪只是哪只,叫什么名字,pad拿在手里,总能看很久。 十二月中旬的早晨,江惟英接了个电话匆匆出门,林预醒来已经是晌午,阿姨做了栗子松仁粥,味道香浓,他坐着却没什么食欲。 等了江惟英一天,他也没有回家,到了晚间才收到江惟英的一条短讯,很简洁地说不回来吃晚饭,要他早点睡觉。 放在很久之前,江惟英就算不回来也没有讯息说明,林预也不会思虑过多,但现下秒钟走一圈他都会抬头看几眼。 天黑之后他又开始在客厅踱步,阿姨没敢回家,一直默不作声地陪着,看得出来林预的焦虑,到了深夜,他劝阿姨早些回去,劝了几次又忘记已经劝过,重复地叫阿姨早些回家,阿姨更不敢走了,无论她说什么林预只是嗯着回应,实际上根本听不进去半个字,这样想来平时他肯听阿姨哄骗,也完全不是阿姨和善温柔的原因,恐怕都是因着江惟英在旁边的缘故。 林预就这么坐在沙发上,盯着时间也盯着门,他烦躁不安地样子随着时间加剧,一直维持到凌晨过了两点,门厅传来动静,他从沙发上坐起,阿姨跟在他身后,他猛地拉开门,江惟英抬起皱着的眉,密码锁传来的解锁声被江惟英的声音覆盖“怎么还没睡觉。” “他啊,一直等着你回来”阿姨接过江惟英递来的衣服,少不得晚上要留宿的,便又开口问道“江总吃过晚饭了吗,要不要用点宵夜,他晚饭也没有吃呢。” 江惟英凉凉看了他一眼,林预观察着他得表情,江惟英既没有喝酒也没有应酬过的痕迹,除了看上去疲惫了点,比往常情绪差了些,好像也没有太大差别。江惟英弯腰放好鞋,林预向他伸手去,他便借力扶了一下,说道“我最近要开始很忙,以后不要等我。” “是医院的事情吗。” 第108章 “嗯”江惟英面有异色,林预等着他,他也不乐意“为什么不吃饭” “我忘了。”林预摸着鼻子笑了下,有点讨好“你陪我吃一点。” 江惟英从没有宵夜的习惯,以前忙得时候也会偶尔错过饭点,但错过就是错过了。 这时他应了声好,在餐桌坐了下来,阿姨把粥温过一遍,两碟素菜迅速上了桌,林预不时抬头看江惟英,总会对他笑一笑,实在很可怜。 那点粥吃得都勉强,几勺子下去,江惟英能想象他脑子里天人交战的混乱,他也没说什么,接过了林预剩下的粥,安静地喝完。他一个连未动过的剩饭剩菜都不允许上桌的人,更是从来没吃过谁剩下的食物。锅里不是没有,也不是不会剩,但林预剩了,他就是想吃掉的。 饭后两人回了卧室,林预躺在床上,江惟英给他盖了被子见他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神和表情都写着时间很少,不能浪费的意思, 江惟英隔着被子拍了拍“睡觉吧,我洗个澡。” 等林预说“好。”江惟英灭了房间几盏过亮的灯,但等他去书房处理了点事情,洗完澡再回来时才发觉林预还是不睡觉。 他在被窝里发呆,见江惟英过来了便往他身上贴过去,江惟英身上湿气未干,略挡了他一下,林预表情就有点僵。 “我身上是凉的。” 林预看了他半晌“今天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吗。” 江惟英低头整理了些空间,给林预腾了块地方,按着脖子连着他无法回应的表情一同纳进了胸口的缝隙里。“有什么重要的,冻死你算了。” 林预窸窸窣窣动来动去,江惟英伸腿压在他身上,整个人都被绞缠紧了“闭嘴,不许动,快点睡觉。” 林预手脚被捆得结实,那么狭小难受的姿势,他却睡得再安心不过,整张脸深埋在江惟英锁骨脖颈间,呼吸的热气散着均匀又真实的暖意,江惟英彻夜未眠,他下巴松松搁在林预的发旋上,被林预枕着的手臂轻拥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圈住他的腰际,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一点空隙,他像怀里守了个婴孩一样,全然呈现了一副保卫姿态,他睡不着,手掌轻拍着早已睡熟的林预,嗓子里哼出低沉破碎的曲调。 他实在是个胆小的人,也会害怕失去,他只敢在夜里唱歌,在无人知晓的时候露出点伤心的痕迹。 92-2 翌日,林预起床更早,江惟英跑步完看见他正坐在餐桌吃早餐,他见江惟英过来,很是贴心地夹了只椰子油煎蛋过去,他记得江惟英不喜欢芝士和奶味制品,早晨只有煎蛋面包或时蔬清粥,喝的东西更简便,多是热水。准备好一切,他见江惟英挑了挑眉毛,等他吃完早餐,林预才忍不住说“你带我去上班吧。” 被江惟英一秒回绝“不行。” 林预失望,却也在意料之中,他只能退而求其次“那你今天什么时候回来。” “会早一点。” 他说会早一点,那就真的是只早了一点。连日来,他们相处的时间骤然减少,连能说话的时候都少得可怜,江惟英希望林预能适应一点,但实质上林预半点适应不了,江惟英在书房做事,林预要挪到他旁边,江惟英出门他起码问三遍。 他晚上躺在床上觉得好笑,揉着林预的头发叹气“林预,你怎么这么粘人啊。” 林预亮晶晶地眼睛闪了闪,没有吱声。 又过了几天,圣诞将至,满大街都是熟悉统一的音乐,甚至物业都在楼下布置了红绿相间的巨大圣诞树,在黑漆漆的夜里,树顶的伯利恒之星发出温和亮光,很像那天林预的眼睛。 到家林预已经睡了,睡在床中央,江惟英挪动他的时候,林预迷迷糊糊看了他一眼,自己翻身让了点距离。 他想第二天带林预出去吃个晚餐,看看外面张灯结彩,也过个洋人的节日,可等他醒来林预并不在身边。 “林预?”他起床迅速推开了每扇门,林预都没有出声,直到最后他返回了房间,走到卫生间最里侧,拉开了合上的浴室门,这才看见林预皱着眉悬坐在浴缸边缘,他唇上抿成了一条线,脸色灰白,五指按着腹腔,皱眉闭眼忍着痛苦没有吱声。 开门声响起的瞬间,他放下了畏颤潮湿地掌心,眉眼掩去了痛苦的痕迹,抬起脸看了过来,眼底的无措闪了几次,他喉结滚动,出声干涩“嗯,怎么了?” “你听到我叫你了?” 林预没听到,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压制的疼痛上了。闻言他点头“好像听到了。” “那你还不出声。”江惟英也当做没有看见他的痛苦,背过身用温水打湿了毛巾,擦了擦林预的脸“脸色好差。” 林预对他抬起嘴角,从浴缸边缘站了起来,江惟英很自然地拉了他一下,林预顺势抱住了他,使劲在江惟英身上嗅了嗅。“好闻。” 他声音绵软乏力,背上薄薄的肌肉紧绷着,隔着衬衫感觉到了微微湿热,他抱得紧,江惟英在原地抱着他晃了晃,又晃了晃。 林预闭着眼睛,睫毛乱颤,想来疼得很厉害了。林预不说,他就只能掩耳盗铃般别开脸。 这药未经上市,临床都没有结束,却已经是目前唯一能有效减缓基因断裂速度的抑制剂,从来都是一代药副作用最大,但江惟英别无他法,林预不能不吃。 痛苦的是林预,可江惟英眼睁睁看看,觉得自己也像是受了刑。 昏睡,疼痛,意识障碍,这些会一个个到来,林预逐渐没有力气,迷迷糊糊往下滑,江惟英把他放在床上哄骗“我陪你睡一会儿,你安心睡。” 林预呼吸急促,他睁眼看了江惟英几次,汗湿的手心慢慢抽离,慢吞吞地回“嗯,你晚点走,我等下就醒。” “没事,你睡。” 林预可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沾上枕头躺平后他的痛苦就铺满了整张床,弓着身子缩了起来,一手缩回去按着腹腔,另一只竭尽力气攥着被子,额头和脖子的头发一点点被打湿,眼尾通红着,绵长剧烈的痛很容易引发他的免疫力自我攻击,也许不一定会高烧,低烧总是在所难免。 他惯性生病,不会呼痛求援,偶尔几次对自己抱怨疼痛,几乎都算不上真的疼痛。江惟英剥开他的湿了的发丝,坐进被子里把林预捞了起来,又裹紧了他伸手去揉胃。 他很小心地覆上那片地方,薄得隔了层皮能直接碰到器官,他再也不敢用力去按,可他实在不知道该拿什么力道缓解这样的煎熬,只能这么小心捂着。 林预总在某个瞬间惊厥般挣扎,江惟英竟然也会跟着慌乱,他们都是用刀用锯划破别人的腹腔,锯开别人的骨头,掏着别人心肝肾肺的人啊,早已被那些红白相间的血肉麻木了神经,怎么会隔着一层肚皮怕到了颤抖。 江惟英起了一层又一层汗,胸口后背全湿。他看护林预大半时日都没能完全放心,直待林预面色稍霁,他才有空换掉两人的衣物,温度不高,他叫醒林预起来喝水,林预被烧的眼睛蒙着雾,对食物断然不肯张嘴。 “我带你去上班,喝点水。” 林预偏头望着他,江惟英牵强笑了下,捏了下他的鼻尖“喝水。” 92-3 那是玻璃胃,不碰都会碎,江惟英停了他几天药,短期替换了另一种国际认证的,效果会差一些,但药性安全温和。 进了十二月底,林预特别怕冷,早早躲进被窝里刷熊猫视频。 平安夜那天,江惟英给阿姨放了假,他用热水煮了个苹果端给林预,光是看那软烂氧化的成色,都是不好吃的,但林预无所谓,他把热苹果汤喝了,笑得眼睛发亮,他夸江惟英煮的味道很香,江惟英听了也笑,他吃掉了林预喝剩下的烂苹果肉,两个人分食了一碗糟糕的食物,身心都暖了起来。林预忽然说“我以前要是在床上吃东西,你会打死我的。” “确实,但也不会打死,顶多丢出去。” 江惟英喜欢灵灵,他单手在平板上放大了灵灵的脸,柔软道“我才不会打死你。” “那以后能在床上吃东西吗。” “能。” 林预有点意外,江惟英从平板上转回视线“吃火锅都可以,你吃吗。” “真的能在你床上吃火锅吗?”林预回想了下,仰头笑道“可我还没有吃过火锅。” 他还没好全,也许每天都还在疼,可他穿着睡衣盘坐在床中央,仰着头看过来的眼神很单纯美好,像春天抽芽的新叶,沾了露水被风吹得晃动。 江惟英想起杭稚这些小男孩的年轻,到底跟林预的年轻是不一样的,林预的年轻,是长不大,只躲在林预的身体里,从前是雪山顶峰的一颗大白菜叶,时至今日才明白,会开花的时候叫雪莲。 三点的时候,他们吃了苹果,平平安安。 四点的时候他们看熊猫监控,长命百岁挨个滚了几圈,灵灵出现得最晚,在监控底下逛了一圈,好奇地站了起来脸贴着镜头,像是给他们打了个招呼。玉玉是很小的一只姑娘,江惟英说它很漂亮。 第109章 五点的时候天黑了,林预困了,七点江惟英把他叫醒,他们一起看了新闻,新闻结束后,外卖到了。 林预拥着被子一脸懵。 矮桌瓦斯火锅,各色蔬菜丸子摆满了床,江惟英站在一旁淡淡指挥人将放不下的东西搁在昂贵的木桌、床头柜、地毯上。 在林预没能回神的时候,这间写满江惟英名字的卧室就成了火锅店的包间。 浓郁的汤底辣的、清汤的各是一半,微微冒着泡,林预彻彻底底震惊到了极点,他合不上嘴巴,楞楞看着江惟英十分平淡地在他对面坐下,他把筷子给林预分了一双,摆得很正“辣的不能吃,可以闻一闻,这就是火锅了”他稀松平常地对林预笑了笑“其实我也没有吃过。” “林预,圣诞节快乐,祝你平平安安。” 林预垂了会儿头,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再抬起头时江惟英将热水杯子稳稳举在半空,他向林预点头示意,等待他的触碰。 林预握着一杯可乐,他将碳酸倒进了玻璃杯,气泡沿着杯壁向外溢出,一如他的心境。 “圣诞快乐,江惟英,祝你平平安安,祝你的林预长命百岁,祝你们年年有今日,岁岁如今朝。” 他仰头喝了杯可乐,听见那些细小的气泡在身体各个角落传递快乐。而江惟英正一丝不苟给他烫蔬菜,他想江惟英也是快乐的。 他希望他的江惟英永远都是快乐的。 “我看手机上说,每一岁结束的时候回头看看这一年,如果觉得不遗憾,就是很好的一年。” 江惟英认真地烫好生菜,他被热气迎面熏着也没有皱眉,即使毫无规矩地坐在床上也依然是接近完美的体态,林预说话的时候,他正在把凉了的菜递过来,很慢地抬起眼,隔着火锅的沸腾的热气,深情像是错觉“我不遗憾。” 林预又喝了一口可乐,江惟英提醒他要吃菜,他吃了,吃完生菜有新嫩的鱼片,柔软地豆腐,有很多他从没有见识过的味道,他全都吃了,他心中堆满遗憾,这个房间每一口温度正好的食物,都深深地烫到他心上。 第93章 圣诞节是个洋人节,往常只有听起来才像个节日,等过完了节再去回想,恍然是做了场梦,只有卧室里偶尔才能闻到的火锅味才是真实的,可这点真实让林预的心有点疼,尤其是在江惟英出门后的每一分一秒里。 他非常忙,林预空闲的时间又实在太多,想着想着,林预就会发现自己不敢知道江惟英在做什么忙什么,只是时间难捱,他空旷得百无聊赖,却又觉得脑子里塞满了东西,好像远行前行李实在太多,多到带不走,无法不因此迷茫。 这天阿姨找来了林预不知道丢在哪个角落里响了很久的手机,电话对面姜辞的声音听上去异常疲惫。 “喂?”他吃了药不久,困倦中提起神,电话握得紧,姜辞仿佛也从中听出几分期待,顿了顿,不作声地吐了口气,淡问道“给我那几盆花浇水了吗。” 林预目光随即落到窗台那排蔫掉的仙人掌上,他蹙起眉,犹豫着开口“浇了。” 撒谎,姜辞没拆穿,继续笑道“那它们过得还好吗” 林预果然无话可说,姜辞没为难他,听似悠闲的语气里有着很多担忧惆怅,停顿的时间越发长,说出的话不比林预编一句“仙人掌还活着”来得干脆。 “我..有一些事情想跟你说。” 姜辞语气低沉下去,听起来严肃,林预勉力把身体坐直“我在听。” “关于..江惟英。”呼吸声犹在耳边,姜辞握着发烫的电话迟迟没下决心,而后咬了咬牙,眼睛轻闭,他生怕自己再犹豫,快速道“这家伙一直在干些正常人不能理解的事情,我最近才查出了个大概,我想事情没有坏到那个地步之前,你或许能劝劝他。” “是跟我有关吗。” “不全是”姜辞淡声笑了下,却也只是听上去轻松,声音很迷惘“这人是疯了,他现在信神,信佛,虔诚得像个教徒。” 林预是不信的,无声摇头“怎么会。” “其实能摧垮一个人的,从来都不是困境,是一次次失望。”姜辞语调越发轻“走投无路的时候不说神佛,就算从你的病床一路跪到西藏,他未必不想试试。” “像他这样一个人...”姜辞呢喃地叹息“他这样的一个人啊...” 电脑屏幕已经被姜辞盯了一个下午,暗了又明,是个邮件的界面,他轻声呼吸,湿润的眼睛在合上的那一瞬,指下键盘发出轻响,他心里疼得发紧,如释重负的感觉却只维持了短暂一瞬间,另一种负罪感已经油然而生。 他捏紧了电话,微微哽声“对不起林预,晚些时候看到邮件你就明白了。” “好。” “林预...”姜辞有些急切地叫住他,生怕电话被挂断,可实在找不到话说,半晌林预才问道“怎么了?” 姜辞温和道“你..晚点再看邮件。” “嗯。” “林预...” 林预的呼吸声仿佛穿过大洋彼岸,近在迟尺,但实际上姜辞很明白,那也许是林预已经听得不耐烦,可他还是不想就这么挂掉电话“等下次我回来,我再送你很多仙人掌。” 林预像是笑了,姜辞捕捉不到,他听得林预轻声应了句柔软的语调“好啊。” 不多时,忙音就接替了那独有的声音,姜辞握着电话执着地印在耳边,久久不愿意就那样放下。 93-2 林预再没了困意,甩了甩糊涂的脑子,却陡然甩出一串鼻血,不断地从他的鼻子里往下淌,他仰着头,随手从床头柜里抽出纸巾,擦不完索性塞进鼻子里堵着。本就不平静的心因姜辞的电话扰动得更加动荡,也许是大量药物影响,他的思维已经很难维持思考,总是穿插在各种混沌的场景里,让他迷失又迷茫。 这种脑浆被榨搅合成一团的思维让他常常莫名生出空旷感,他总觉得自己在找什么,找人,又不明白这个人是谁,可猛然间也会突然意识到他是想找江惟英,他得把电话拨出去,听见对方的声音才会安定下来,但往往这种安定也维持不了多久。他能意识到一定是这样的自己太不体面,他才会把手机藏在连自己都会忘记的地方。 种种混乱跟清醒交替出现时,都没有让他有太强的绝望,以前江惟英说他麻木,他也就认了。 但当下,林预忽然瞥见了抽屉里的红布包。 布包里包着的是个木头小人,小人躺在金黄色的符纸上,眉眼精致,看着跟江惟英有几分肖似,不过略一翻动,林预就看见了自己的名字跟生辰八字。 他把小人放在掌中,那下面是个写着斩妖除魔克邪祟、玉皇大帝保平安的金黄色平安福。 林预指尖滑过木头小人的脸,默不作声凝视许久。久到鼻子里的血沾透了纸巾像水滴般往下坠,林预才重新清醒了些,他撇了撇嘴,缓慢地眨了几次眼睛,伸手又从枕头下的枕芯里摸出了块小骨头,摩挲一阵,他也放进了那黄色符纸中,跟木头小人一起,又再次用红布包好。 他不怎么舍得,他很留恋,明明不聪明,却又偏偏做不成一个真的笨蛋。 江伯年曾经也请过医生给他看病,林预都不记得,可这瞬间他想起那医生说的话,他说林预是个缺少联想能力的人,只有开始和结果,没有过程,说他不思考过程,感受不到过程,缺乏思维连贯性。 他觉得不是啊,他现在就挺绝望的。 绝望就是个过程,一个腐烂地、他正在每天经历的过程。 林预又重新打开抽屉,去联想起来这方红布跟小木人的过程,去想象这一场虔诚。 他小心翼翼地又解开,认真地将小骨头跟小木人束在一起,像是个环抱着的模样,他跪在地毯上端端正正地在符纸上添了一排很卑微地小字,而后郑重地藏在柜子的最里面,双手合十。 93-3 江惟英两天一夜没回家,不是因为忙,进门前他握了一把自己臂弯,不着痕迹地按了按,仍有些刺痛感。 到了真正的冬天,即便是从电梯里出来,也算是经历了一场严寒,室内的暖气瞬间包裹了全身,江惟英才发觉他已经很久没感觉到外面竟然有那么冷了。洗了手,阿姨适时递来毛巾,温和的声音中略带担忧“林先生这次的药副作用像是大了些,本来说着等您一起吃晚饭的,但中午到现在都还没醒呢。” “还没吃饭?” 阿姨迟疑地点头“没什么事,我刚刚去看过,只是在睡着,我就没叫醒他。” 江惟英应了一声,他看了眼餐桌上温着的菜,阿姨尚未开口,便说道“我拿上去跟他一起吃,你不必等,早一些回去,这段时间辛苦了。” 阿姨怅然笑了下“这哪里辛苦,江总..”她摇摇头“江先生,往后也要这么忙起来?” 江惟英盛了些粥,勺子在瓷碗的边缘磕出了道轻微声响“再忙一段时间就不会忙了。” 第110章 “那就好..”她欲言又止,江惟英正认真地挑拣着小菜,昏黄的几盏灯影落在他身上,英俊精致的面庞上半是虚伪的恍惚,半是清晰的平静“怎么了?”他淡声问着,手中用过的筷子搁在筷架上,他用手摆整齐,顺手将拨弄过的菜碟也放回了原位,这才朝她看过来。 他是个那么细心的人,这世上到底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呢。于是阿姨低头叹息“没什么的,江先生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江惟英点点头“好,谢谢你。” 他松开了衣领,一手端着盘子擦肩而过,往楼上走去,消瘦了许多的背影依旧是那副沉稳又生人勿近的模样,这个小江总,他总是这样冰冰凉凉,处处都好,好雇主,好老板,就是跟旁人之间不产生联系,就像棵很贵的珍稀植物,身上那些漂亮的枝枝叶片都长在别人触碰不到的高处,近不到身前就会被“禁止靠近”的围栏阻挡。旁人也只好远远看个稀奇,最多惊叹一声“啊呀 这树怎么没有根茎”要是能走得更近些,大概就会发现这树啊,何止没有根茎呢,那些叶片的脉络,都是没有的,他的光鲜仿佛只是这么随便长一长,等养分用完了,也许只是一分一秒间,他就会一瞬枯萎了。 天天这么看着,怎么会不心疼。 93-4 卧室的门一推开,林预就动了,只不过没醒。 江惟英踩着厚重的地毯在床沿坐下 “林预” 江惟英喊了他一声,让林预坚持试用新药是他孤注一掷的决定,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他几乎不听从任何人提及新药的副作用,他认为副作用也是正作用,嗜睡让林预大多数时间被强制休息,有效减少肠胃的痛苦,同时也意味着他的身体机能越来越差... 他不是不知道... “林预” 随着卧床时间增多,林预把柔软的床垫中间睡了个人形浅坑,无论怎么睡,最终两个人都会滚到这个坑里,江惟英摸着他额边湿发,指尖微顿,眉眼柔软,他伸手在被窝里摸到暖烘烘的人形,轻拍了拍,再次喊道“林预。” 梦里无梦,江惟英指尖蹭到了林预脸上,他眼皮一动,江惟英就停了动作,等他自己睁开来,林预眯着眼看了他一阵,嘴唇瞥了个弧度,像笑又像是不能名状的委屈,江惟英就地坐了下来,视线与林预平齐,他拨弄林预的眼角,却不看他的眼睛“你要是没有我得怎么办?” 林预一怔,眼睛迟滞地眨了眨,朦胧鼻音带着迷茫“为什么?” 江惟英知道他的意思是在说,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要么就是,为什么会没有你。 但这两个问题江惟英都不知道怎么回答,略微的思考时间,林预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江惟英用空了的手撑住了脑袋,仰头看他皱起的眉间,紧张、失措、恐慌、害怕,林预曾经所有的情绪表达方式就只有这一种:把眉头皱起来。 他早就能体会自己很享受林预的情绪,他身体里每一寸毛细血管都会因为林预的关注舒展得恰到好处,江惟英懒洋洋地按住了林预的动作,十指修长,卡在林预的指缝间严丝密缝,那才是一双完整的手。 “你为什么会问这个?” 江惟英心想林预还是没忍住,这个“为什么”真被问了出来,江惟英的失望里就夹杂了一点高兴。失望在:林预早就为“有一天他是会没有我江惟英”有了很多心里准备,这很好。 “你很怕我不在吗?”江惟英扣着林预的手,抬起眼睛望着林预,林预诚实“怕。” 江惟英眼睛又弯了弯,拉着他的手背凑到唇边印了下“这一阵太忙,等我忙完这一阵....” 林预仍是皱着眉,全神贯注地盯着他,江惟英看他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又觉得他还是幼稚,话说到一半转了声叹息“你说,我们怎么都快四十了啊” “忙完这一阵之后呢” “四十就老了,会长皱纹长斑长白头发,会发胖变丑性无能” “忙完这一阵之后呢” “等我四十岁,又老又丑你还要我吗?” “要..” “如果我到时候变穷了呢,还会跟我在一起?” “会。” 林预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被攥得有点疼,他眉头倒松开了,脸上略有些疑惑,江惟英额头正抵着他的手背,鼻尖蹭着他的手指,呼吸间的热气聚成了微微湿热,林预还没动,江惟英又咬了他一口,还是在手腕上,力道不重,留了一道浅白即消的牙印。 “忙完这一阵,你给我买个戒指,我想要个戒指。” 林预睁圆的眼睛亮了亮,江惟英突然问道“你给江灿灿买过吗?” 林预摇头立即道“我没有” 江惟英这才放轻力道“我要很贵的,最贵的。”他看着林预道“买吗?” “买。” “钱够吗?买得起吗?” 林预笑了笑,垂着眼皮,唇角浅淡地弯了个弧度,确实是个笑容,很腼腆的样子。 他被抓得很牢的那只手上,拇指轻轻蹭了蹭江惟英的手,相交的视线上那双眼睛温柔得像一片被光穿透的静谧湖底“够的,我拿所有的钱给你买最贵的。” 江惟英躺倒在床上,他最近会渐渐感觉到自己身上都是流动的血液是温热的,就像那碗粥明明还在地上,他却觉得已经吃了它八百遍。 “甜言蜜语确实是最好听” 认真说着甜言蜜语的林预只能看一眼,第二眼他的脸上就只剩下认真,茫然地认真着。江惟英松开他的手腕,无奈地翻了个身把眼睛闭上“在我不亲自喂你的情况下,你能把那碗粥吃掉吗?” 林预下意识点头,见他看不见,便出声说“好。”江惟英又困又累,林预没立即去喝粥,反而先过来把尚有余温的被子盖到了他身上,江惟英忍住脑子里去抓他手的动作,林预坐在他面前沉思,江惟英只能又把眼皮掀开“怎么了,不想买?” “嗯?”林预摇头“哦,不是。”他稍抬起江惟英的下颌,捏开嘴唇看了看,又去拉江惟英的手臂,江惟英推开他的手,眯眼道“你是不是等着我喂你吃晚饭?” 林预只是皱着眉“你体温真低,嘴巴很白,怎么连牙龈都没有颜色?怎么会贫血这么多?” 江惟英疑惑地看着他“你是不知道我也是个病人吗?” 林预肩膀松了松,贴心地将被子拉高了些“那你吃过晚饭了吗。” “没有” “我..” “喂我”江惟英无奈将睡意撇到一旁,挣扎到床侧“既然你这么闲的话。” “嗯。”林预顺从地把碗拿了来,自从吃完火锅,在床上吃任何东西似乎都可以是理所当然,只不过林预显然不怎么会照顾人,江惟英更是动也不动,林预只顾着往他嘴里一勺一勺倒粥,配菜是看也不看,江惟英面无表情地一口接一口,提都不提。 等林预匆匆喝完粥,坐在床边看着江惟英唇边浮上来的那点颜色,心下稍宽,就是人迟钝得木讷,想往他身上到处伸手,又不知道用什么理由才能碰。 江惟英看他踟躇为难的样子就觉得有趣,哪怕他们再亲密,十分钟前说完甜言蜜语,但话题一停,林预就能离他十万八千里,不是刻意生疏,江惟英也明白,他就是这样的,但他当下累得快困死了,说不动话,察觉林预向他探了好几次体温,又觉得麻烦,顺手把人拽进了被窝,头按在能听见心跳的位置上“听得见么” “什么?” 江惟英叹了口气,他抱得很紧,全然不顾林预是否觉得拥挤“我还能活,你放心。” 胸腔的嗡鸣带起一圈共振,林预侧耳枕上去,把身体调成了更嵌合的角度,他有很多话想问江惟英,可也知道江惟英什么都不会告诉他,或许他眼中的求知的殷切太明显,几次还没张口,都被江惟英提前打断,就像现在一样。 他闭着眼睛,手掌按在林预颈上捏了几下,叹了口气“别动了,安静一点。” “嗯” 第94章 林预独自睡觉的时候,在梦里能去很远的地方。 江惟英在身边,往往没有梦。 医院跟集团的事情让江惟英一回来就很忙了这么多天,他不是没有感受过坐在办公室那张椅子上掌控一切的时候需要承受什么,有时候他都觉得这是江惟英故意安排他去体验的。 但这个体验感太差了,他做不到,做不了,没有那个能力,也是真的学不会。房间的灯在没有声音后自动暗了下去,江惟英的呼吸声在头顶有规律地沉稳着,林预悄悄伸手碰到他的头发。 他不能很用力,却不知道手这么抖是因为克制着力道,还是因为别的,那道疤痕太容易摸到,增生的凸起连成了长长一条,轻微地印在指腹上,林预总觉得心跳得太重,太疼。短发的发尖戳着林预流连在发丛中的手,软刺般,桀骜地温柔着,像它们的主人,可它们的主人江惟英已有了白发,林预看不到,他知道这些白发以后会变得越来越多,直到全白,那个时候江惟英就是个老人了,他应该也看不到。林预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这么注重形象的人,老了是不是也一样会招蜂引蝶,但真好,他什么都看不到。 第111章 江惟英醒得很准时,上午六点,离约定的九点还早。 外面的颜色比厚重的窗帘更深,冷空气在玻璃凝结成了白霜,江惟英起床活动了酸麻的手臂,拉开的窗帘犹豫了会儿又拉上了,本应该去健身房跑一会儿,但他离开房间关门时无意瞥见原本睡得挺好的人,在床上翻了个身,背朝门弓进被子里。 林预微皱着眉,比起疼痛,他神色上更多是习以为常的不耐烦,不舒服的时候他会无法维持平躺,像一只没有生机的虾,江惟英回到床上也没有惊醒他,突发的肠胃痛往往没有任何力气聚集力道,林预一点声音也不会发出,除了呼吸凌乱。 他伸手沿着腹腔上行,掌侧能完全包裹那块疼痛的中心,不能按压,温度覆盖或许能让他舒服一点,林预困倦间睁眼又闭上,说了句“有点冷” 有点冷,那就是很冷,可他身体高热。 打高温度,江惟英看得出无论怎么林预都不舒服,额角隐隐冒汗,身体软得滩在了自己身上,他默默沉静靠在床头,把人捞起来伏于胸前,又在背上裹着被子,腹上温度相贴,江惟英隔着被子托着他的腰,像是抱了个小孩。他抬手翻看林预干巴巴的嘴唇“昨天忘了吃药是不是?” 林预就当没听到,他这个胃烂透了,烂到切都没法切,其实这些年器官衰退的速度很快,他即使偶尔脑子不清楚,也能感受到它们的可怜,像一串正在排队的乞丐,挨个等着病变,拄着拐杖拿着铁盆,破破烂烂着,却妄想祈求一点生机。 本来就活不长,这个全切了还有下一个,太累了。这段时间林预吃的药比饭还要多,都是不被告知名字的药,江惟英怎么交代他就怎么吃,本意上他是不希望江惟英生气的,但... “故意的?”江惟英阴晴不定,语气温和,听得林预冒汗,他摇摇头,只好把眼睛睁开,江惟英捏紧了他上下两片唇,不让他说话“我没回家,你这是生气报复还是撒气想让我也不舒服呢?” 他把林预潜意识里藏得很深可能连自己都发觉不了的心思看得彻彻底底,林预没说话,倒是有力气伸手抱紧了他的腰,满足地吸了口气。 汗湿黏在了两个人的皮肤上,江惟英心跳的声音很催眠,林预睡了一阵,他心里笃定只要他在这个位置上睡着了,江惟英必然是不敢动的,故而就算姿势累人,他还是心安理得地睡着。 94-2 冯泉被阿姨交代了又交代才上楼。 “江总说啦,林先生没有醒的时候不能有大声音,关门也不能有声音,他心脏吃不消的,说是...是什么来的..” 冯泉很少被要求上楼进房间,他提着医用冰箱,心惊胆战地走着每一步楼梯,同时温声答话“心肌缺血,林先生有点心悸。” “是呢是呢。” 江惟英一早上没下楼,门轻轻旋开,阿姨也小心张望,看到里头情形,俩人对视间都有些惊讶。室内温度奇高,林预不知怎么的,趴在江惟英身上一动不动,闭着眼睛睡得很熟,只余一张脸在外面,后者正看着厚重窗帘,手指无意识地缠绕林预的头发,他听见声音转过头来,没动,朝冯泉点了点头。 冯泉这才踮着脚尖走近,这一看就更郁闷了。 除却江惟英的表情,他这个身体才是憋屈的,下陷的床垫和下滑的腰间让他整个人的背脊不自然地弯曲着,支撑重量的只有半个肩膀,肩膀下全在腾空,而林预呼吸清浅,四肢舒展,压着江惟英,将肢体均匀垂落在对方身体上。 “江...” 江惟英摇摇头,他伸手固定了下林预,龇牙露出了个费劲的表情“过来帮我一把,手麻了。” 一把就可以把人推到一侧,冯泉衬衫都快湿了,热出了一头汗,帮着江惟英把林预平移到了旁边。 他曲起腿舒了口气,衬衫全是褶皱,冯泉低声问道“一夜没睡?” 阿姨过来收拾了床边没怎么动的饭菜,看了林预一眼“又发烧呀?每次胃痛就要发烧了” 江惟英按了按腰又忍着酸痛扭动手臂“没事。一会儿等他醒了把药补上就好了。” 他揉了把眼睛,示意冯泉把药箱拿来,看着床上的人道“睡不到太久了,先把血抽了吧。” “要抽血呀?”阿姨小声问。 江惟英没说话,自然是要抽的,整整两排取血管罗列在冒着冷气的箱子里,眼睛看着都艰难。 他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抽林预的血,还得那么多血,但又有什么办法。 阿姨被支开下楼,江惟英抽出林预的手臂,他这段时间用药猛,能压制绝大部分疼痛,用来修复造血,提高机能,缓解精神上的紧绷焦灼。他的基因不完整,造成的一系列机体障碍已经成了陈年病根,除此之外,林预是很不典型的complex post-traumaticstress disorder,在心理医学上也叫cptsd,极少被确诊。他不典型的原因多半也是因为他生长环境不同,亲近的人几乎没有,也因此格外粘江惟英,连被骂了林预都无所谓,一方面潜意识把江惟英当救命稻草,绝不能失去,所以偶尔乖顺,一方面又知道江惟英对他感情复杂,不能割舍,隐秘地肆无忌惮着,丝毫不知道自己嚣张。 想想其实也挺可恨。 江惟英黯淡地笑了下。 他净手消毒,林预血管根根明显,就是干瘪,那次胃出血在医院,他所有的血管都塌陷,甚至要用上骨内输液,想想真是什么罪都受过。 江惟英将针扎进干瘪血管,血液回流偏慢,看久了都觉得那颜色都偏淡。 十二管血,其中一半要在一小时后送上飞机,江惟英自己也被抽过很多血,更多,但看着血从林预的血管里被抽出来还是别开了视线。 这时候林预却突然睁眼,吓了冯泉一跳,他清醒速度很快,陡然看见床边站了人,脸上血色褪尽,再看见有人抽他的血,瞬间整个人就弹开了,导管的血溅在床单上,林预只听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站在床上,居高临下看着他们,胸腔起伏,渐渐回神,嘶哑道“你..你们..” 血液被浪费很多,沿着林预的手臂往下流,江惟英低头拽他一把。 “这...林预...”冯泉怕失效,第一时间把能取到的血样封好,试图解释,而林预看着他,几秒后已是明显松懈,平缓了许多,想来应该是没有防备,乍然惊恐。 对此他竟张不开口安慰,尴尬着“只是体检,别担心。” 江惟英摆摆手“没事,你先回医院。” 林预神色趋于寻常,他看见冯泉脸上的歉意,清醒得很快,想清楚了这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后生出很多后悔,冯泉刚打算走,听见林预哑声开口“抱歉...我..” “没事没事。是我来的不是时候,怕吵醒你。” 话说到这里,冯泉捧着药箱就要赶往机场,江惟英收拾了手边的医疗垃圾,交代了几句“今天我不去院里,集团那边也对接好了,打算后天开会,还剩两天时间,你要辛苦一点” “明白。”冯泉的辛苦永远跟待遇成正比,他没有不辛苦的理由,但看着江惟英,又往往觉得自己也没多辛苦。 冯泉一走,室内就彻底安静了,林预踩在被子上,脚趾都尴尬得蜷了起来,江惟英正低着头,伸手覆上了脚背,还好,不冷。 “还疼?”江惟英拍拍他屁股,话一出口,林预就放松了,他挨着江惟英坐下,很有点心虚“挺疼的。”怕江惟英不高兴,他又补充了一句“也还好。” 江惟英几不可察地弯了下嘴角,扯了块酒精棉按住了手臂的出血点,顺便把血迹也擦干净了“我不该趁你睡觉抽你的血。” 林预诧异地看着他,辩驳的话顺口就来“没关系,你又不是故意的。” “发什么疯,我当然是故意的,你不知道这血要用到什么地方吗?” 他的血大多用在实验上,林预知道却摇头“你要用肯定是有用的地方。” 江惟英眼底情绪浓郁,他不抬眼,林预也就看不到,许久后江惟英伸手圈住他,他听见江惟英在耳边的叹息声“对不起。” “为什么?” 这次江惟英没有回避,室内无声就会昏暗,他枕着林预,在脖颈间深深呼吸“不为什么” 林预会忘记吃药,林预身体没有多大起色,他不想承认又不得不面对,他能做的事情全都是孤注一掷,等待希望的过程分外难熬,不用面对林预的时候尚能喘息,但眼睛看得到,手触摸得到,那又成了另一种希望。 他总是这么疲惫,他们都隐藏了许多需要对方解释的东西,但即便林预这么迟钝的人,都选择了不说出口,增加对方的压力。 “林预,你是个很勇敢的人。” 林预沉默着,他似是已经隐隐感觉到了什么,良久后轻声回到“我不是。” 江惟英捏着他的手指“我经常想,那些难熬的时候你一个人是怎么过到今天的” “万事都有终点...”如果情感是一种被先天赋予的技能,林预肯定是缺失的,但如果情感是被别人赠予的,一旦拥有,可能会变成诗人,林预就很会说这种坦荡的情话,虔诚得像个做传销的,又很能令人动一动心。 第112章 江惟英知道,只要他问一句“你的终点是什么”林预一定会回答.... “我在终点会看到你的。” 他少有这样的平和,太过热烫的血总会被脑子里各式纷杂的情绪以及深深绝望的凉意稀释成这样的平和,每当这种时候,他只能克制着关节的力道,不轻不重地给对方一点安慰“但总要一个人面对很多事情,我只能告诉你,勇敢一点会更好,当然不勇敢也不影响什么,你可以做个好医生,做个....在家里发呆看熊猫..的人。” “如果有那种时候,你一定又走了吧” 江惟英确实会因为林预的迟钝而忘记他绝不是个智商也低的人,在他愿意动脑子的时候,逻辑和话术从来没有被人打败过,在这么轻的语气里,江惟英竟然会惊出一层白毛汗,开始庆幸灯光昏暗。 于是他笑了出来“怎么会,你不是知道吗,老子这一辈子都在等你” 第95章 江惟英离开了卧室,林预却越来越清醒,他想起来姜辞说要给他发邮件,便四处找手机,但手机早就没了电,他想着去书房用一下电脑。 夜晚本该很安静,房间的隔音效果也应该很好,但林预在许久后还是看到了书房玻璃上无声流淌的水线。 隔着光明又平和的一个世界,掌下触及了一片冰凉的玻璃,隔绝在外的冰霜寒雨,他全然不知,眼睁睁看着摔打在玻璃外侧的水滴粉身碎骨着,前赴后继,一次又一次。 指尖颤抖是一种病症,而他病得越来越重,整个人都颤抖。 邮件太长,专业术语太多,文字难懂,他只是看了前半篇,都忍不住要离开屏幕去呼吸,他颤抖地浏览下去,越往下越心惊。 可很快地,在他快要能理解这些内容的时候,网站忽然成了一片白,他被系统屏蔽了。 他急忙退出去,重复刷新,重复进入,却再也没了权限。 很快,姜辞的整个邮件都被屏蔽了。 林预坐在宽大的座椅里,脑中一片空白。 厨房里叮呤当啷,林预有点儿耳鸣,楼梯平台外侧也连着巨大的玻璃窗,窗外少有颜色,也许外面还在下着暴雨,林预听不清它们的声音。 “站在那里干什么?”江惟英不经意看到他,从厨房绕了出来,斜了斜头,眼中的疑惑可有可无。 林预一路摸着扶梯往下,他藏不住心事,闻言低头沉默,江惟英手中托着一颗削了皮的南瓜,林预望了他半晌,过来靠着他,江惟英就举高了那只南瓜,给林预腾了些距离。 “做的什么” “南瓜粥。下雨,阿姨今天不过来,她说你喜欢。” 除了南瓜,还有蛋羹。 “你喜欢吗”林预问道 “我无所谓。” 林预点点头,圈着江惟英更紧了点,他从来不这样,这种行为让他看上去不像林预。 江惟英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下,林预淡声道“有点冷。” 不是冷,是尝不出食物的咸淡,渐渐也闻不到食物的味道,只余堵在食管、肠胃、贲门的难捱疼痛,当下连心都开始堵塞,继续这样活下去,他会面临什么他实在是再清楚不过。 神经器官会加速衰退,渐渐失去知觉被各种肿瘤侵占,肿瘤会顺着血液流淌的地方蔓延、扎根,会在他身体的每个角落安居乐业,那个时候他的机能器官会逐一阵亡,当那些肿瘤流到他的肝脏里,他会变成黄色,眼珠子是黄色,手指甲是黄的,那时候腹腔充满积水,只有脸是黑色的,肿瘤住在胃里,他会日夜疼痛,吃不了任何东西,只会拉出一滩滩黑色的血,他会变得很臭,治疗不治疗,他都会变得很丑,丑到不配再像一个人一样站在江惟英的眼睛里。那个时候他该怎么办?他开始患得患失,即便是这种时候,他脑子里依然能抽出点空间想起那个杭稚,想起对方青春洋溢的脸,健康的身心和无限的生命。 林预黯淡地站在江惟英身边,温度在蒸锅里升腾起水汽,发出很轻的声响,两个人没怎么说话,像只是站在一起取暖。 “是姜辞跟你说了什么?” 不意外江惟英什么都知道,闻言林预半天才眨了下眼睛“..说了一些。” 江惟英没有要细细解释的意思,就好像那碗鸡蛋羹,什么味道,喜不喜欢吃都无所谓,他漫不经心道“无论是他还是别的人告诉你的任何东西,都不重要。” 藏在林预温驯而麻木的表情里的,是轻微颤动的声线“那什么才是重要的?” 江惟英没有回避,直直逼视“你活着最重要。” 林预抿着唇,不愿意细想,姜辞要他去看的东西他只看了个大概,心中隐隐有了猜想,却没有更高的权限去打开更多、更不愿意见到的东西。 就算还能再过二十年,他也会觉得江惟英是疯了。 他是抖抖索索吃了药下楼的,他怕很多话问出口他能当场死过去。 “你锁了权限。” “你没必要知道那些。”电脑用了无事,只不过登入核心系统江惟英自然会收到提示,他知道林预按捺着的不解,也知道林预并不是会情绪激动的人,生气也不过是更冷淡了点而已“你不需要知道。” 林预按住了江惟英要去揭开的蛋羹的盖子,热气顿时灼红了林预的手,江惟英立即关了火,蹙紧眉去拉林预的手,林预却死死按在上面,对上江惟英的愤怒,一双眼睛瞪得通红“可我知道了。” 他嘴唇轻颤“费恩是我的校友,是我老师的学生,我去找他,他一定会让我直到我想知道的东西。” 江惟英目光从他的手上移到他的眼睛里,否定道“他不会。你以为他凭什么能坐拥整个实验室?” 林预仰了仰头“那你的母亲,我的那位老师,那个在我身边藏了那么久的珊卓呢?她也不会告诉我吗?” 江惟英轻声问“藏?”随即低头笑了笑“你真是一点都不了解我” 他凝视着林预,愤怒隐匿了,笑也淡去,他的声音轻到越来越沉,犹如重压,把心肌里的血一点点挤了出去“你管这叫藏吗。” “是她想接近我的,我不过是给了她机会,至少她不会害你。” “是她保护了你的基因锁,是她给你争取了还能站在这里质问我的机会,但即便我知道她很尽力,也依然会憎恶她没有为你做得更多,远超过她生我不养,不闻不问。” “我用她对我的愧疚换你在滨州一点安稳” “怎么,你管这叫藏?” 江惟英抱肩斜靠在那里,似笑非笑“我到底要藏什么呢?林预?” “这世上到底还有谁不知道我对你痴心一片,恨不得以死明志?” 林预收紧了五指,指尖生疼,他别开通红的眼,哽了哽,咬牙问道“星桥,” “星桥是不是..不只是我...我的样本?” 江惟英平静地回答了他“对,还有我的。” 林预眼睛眨了又眨,却总是模糊,他想伸手扶住点什么,可踉跄几步,发现自己连肢体都控制不了,背贴着大理石的墙壁,隔着厚实的毛衣,寒意依然遍布身体。 他知道江惟英跟江伯年不一样,但是,这个代价太大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跟江伯年不一样?” 不等林预有所反应,江惟英朝他逼近一步,林预被束缚在墙上,不得不抬头看向他的眼睛,那里面是片蓝得发黑的深渊大海,江惟英仿佛神魂不在,眼睛里有林预的影子,却又并不在看他,长久没有动一下,忽然又毫无征兆地疯魔道“其实是一样的。” “我江惟英,也成了另一个江伯年。” “林预,林医生,林主任?你为什么要那么单纯?为什么要那么蠢?为什么想知道那么多?” “你身上那么多个为什么,我把它一一找到了原因,我只会得癌症,等你知道了我的为什么,你要用什么来换?你换得起吗。” “你换不起。” “星桥怎么配有二期?但是没有二期,你会回来吗?你会来求我吗?你会是林医生,林主任吗?” “星桥而且对我有什么用?卵用。卑劣的基因只能拯救另一个卑劣的人,江伯年是卑劣的,你是,我也是。” “你们很伟大,他创立了这个项目,只为了救他一个人,狂妄大胆,你更伟大,承上启下,谁都想救一救是不是?” 林预摇头,他快速摇头,眼里的水簌簌下坠,他抵着江惟英的胸骨,才发现他心脏跳得那么慢,平静,他竟一直这样平静。 “江惟英...”林预仓惶叫了他一声。 江惟英垂怜地看着他,声音低不可闻“那你也能,好心救我吗?” 95-2 林预被独自留在餐厅,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坐在了餐桌前,等他回过神来,面前的蛋羹早已冷透了,他握着勺子,勺子的边沿划破了蛋羹,心突然就很疼了起来。 他想遍了这辈子遇到的几乎所有人。 第113章 无一例外,这些人如果曾对他有过善意,全和江惟英有关。 意外去世导致一期强制终止的教授,而后开始接管、照顾他生活的珊卓,明暗中给过他各种暗示提醒的费恩,一路隐忍却坚持守在身旁的姜辞,哪怕是在他那么无能无力的时候,也依然笑脸相待的冯泉。 他们全是江惟英的人。 他的整个人生,都铺满了江惟英的名字。 林预不自觉地揪紧了胸口,可是闭上眼睛,江惟英向他求救的表情就映在他脑海中,那表情里有对他的戏谑也有对他纠缠的无奈,但压在最底层的,是此刻最令林预恐慌的一丝悲哀。 姜辞要他看的邮件资料几乎跟他毫无关系,那是另一份跟他所理解的星桥二期完全不同的内容,那是另一个人被打破重建无数次的基因锁,那些基因经过更换、取代、融合再重建,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 每一个样本配对的对象只有一个。 lin。 星桥计划的参与者无人不知lin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延续和希望,同时又与残忍跟惨烈共存,原始数据是lin从江伯年身上继承的,lin的出生曾经真实地修复过江伯年的基因,延续了他的生命,他的基因被精确编辑匹配,才允许来到这个世界,即便,这个基因除此之外,别无他用。 星桥就是lin。lin则是星桥本身。 他本该仅仅就是一组基因而已。 可偏偏有人把他当做了人去对待。 那个人,有一组与他同源的基因,他也继承了江伯年基因里的缺损,同时却也继承了江伯年异于常人的胆识和不得不承认的优异,且登峰造极。 他们从来不同的,一个备用零件,和一个继承者。 基因不可逆,但人却长大了,就算这样林预也会忘记自己是个人。 基因真的不可逆,他长大了就再也没有了修复作用,像那个死掉的星桥一样,lin已经失效。 而二期。 二期的lin存在的意义竟然仅仅是配对。 二期受到了各种渠道的优容宽待,投资巨大,进展迅速,他从来都觉得二期是透明光明的,却不知道,原来它的意义有另一个版本。 他早该想到的,在见到大洋彼岸那组星空浩瀚的dna时就该猜到的。 那是为一期匹配的完整基因。 那是一组受体。 二期的星桥,弥补了一期所有的缺失。这个世上,有另一组同源的继承者,他用自己完好的基因,用了大半的人生,试图修复他的断链接。 林预用自己基因锁,解开二期的星桥,依旧打着拯救世界的幌子,而二期的星桥,却只为了他一个人。 他们真正地融成了一体。 二期的星桥,是江惟英。 95-3 柔软的蛋羹滑入喉中。 林预抹掉脸颊上的冰凉,他轻声吸气,将蛋羹又抿了一口,可这次,那柔软滑嫩的食物没有能顺利流下去,沉甸甸堵在了身体某个位置里,让林预不得不将眼睛埋入自己的臂弯,咬牙没有发出声来。 江惟英头上的陈年伤疤,那块被割除的盖骨,持续复发却从不选择彻底治疗的脑瘤,它从低危蔓延侵占,终于成了恶性的病变,就这样盘踞在他脑中日夜折磨,他从未言说。 他只是忍着,等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坚持着,看守着,连那一点希望,他都是留给林预的。 林预终于明白。 他从不是怕治好了脑瘤就会缺失记忆,是治好了他的脑瘤,他的基因就受损了。 为那一点几乎没有希望的希望,江惟英早在很多很多年前,就放弃了自己。 总说要让自己一起死,林预却从没有想过,在不知道的那些年里,江惟英已经死掉了那么多次。 这样一个疯子。 回头想来,他是真的没有承诺过一句。 不承诺他们有以后,不承诺会在一起多久,甚至不承诺他们之间真实的关系。 江惟英只是给他预备很多生活的保障。 给他今后一个人也能富足的生活条件,真心相待的朋友,管控集团的能人,会给他做饭织衣服,待他如同亲人的阿姨,甚至,还有娱乐他的几只小熊猫。 他把所有事都想到了这么细致,好像他自己剩下的生命,就只够用来回忆。 林预捂着嘴唇,颤抖不已。 95-4 一夜过去,雨下了一半,雪下了几层,窗外是树顶星星点点的白,湿透的无人街道以及粘附在地上的枯黄枝叶,尽是冷冽。 被子里一直没什么温度,江惟英起床的时候林预还没能睡着,他闭着眼睛没动,江惟英也没有出声。他关上门洗漱,换衣服开门再关门,他下楼,他出门。 林预奋力爬起来躲在窗帘后面看他进入车内,看车子倒车亮起的尾灯,看他走得很远。 他小声叫了一句“江惟英” 想有一些表情,想看上去不要太差,但“难过”很快就接替了他所有的心情。 他在床上躺到八点,床上有个很浅的人形凹陷,他们总会滚到一处去,但昨天没有,只能说这一晚,江惟英也醒着。 阿姨蹑手蹑脚地放低了做早餐的声音,淡蓝色的人影骤然出现,她吓了一跳,不等她拍拍胸口,就立即捂住了自己的嘴唇,满眼不可置信,她惊讶到说不出话的样子,让林预毫无血色的脸上出现了一点薄红,他弯了弯嘴角,笑得勉强“不好看吗。” 她好似没认出来是自己织的毛衣,震惊褪去,露出一丝焦急“你..你的头发..” 林预垂了下眼睛,抿了抿唇“白了一些。” “何止白了一些??昨天是怎么了?怎么会头发白了这么多呀,小预呀!” 阿姨心疼地围着他转了一圈,情急之下拉住了他的手臂,当下眼睛又跟着红了一圈,林预不知所措起来“我...” 她转脸微泣了一下,揩了把眼睛里的水汽,立即又说“吃早饭,先吃早饭吧啊。” 林预轻轻推拒“我要出个门,快来不及了,阿姨,你帮我叫车。” “我帮你,我马上叫车,你吃一点。”她边往客厅走去,边问道“你这是要去哪里,江总知道吗?要不要我陪你?” 林预摇头“公司要开会,我想去一趟。” “噢。”阿姨平静下来,她坐在林预身边,其实不合规矩,但她满眼的温和多过了礼节,上下看着毛衣,倒也没有摸上去,连连低声陈赞“好看的,真好看,真适合你穿着。”可等她看到林预的头发,又再次撇开了脸,声音更低“外面还在下着小雨,冷得很呢,我再拿件衣服给你” 林预点头,他又套了件大衣,阿姨送他到楼下,上车前,他忽然开口“阿姨。” “一个很贵的戒指,要多少钱才能买到?” 司机带着林预去市中心转了一圈,阿姨没有买过戒指,回答不上来,司机则是个老实巴交的中老年人,被林预问了同样的问题,他伸手给林预展示了自己的婚戒,笑眯眯道“还是结婚的时候买的,老婆一个,我一个,那时候贵上天了,没想到现在更贵了啊。” 金灿灿的戒指不那么亮堂,但确实看上去很贵,林预疑惑了下,又问道“男的都喜欢黄金吗?” “黄金谁不喜欢啊?黄金最贵啦!” 林预了然。他算了算自己的钱,觉得是很够的,说不定可以买个很大很大的。 司机直接将林预送进了金器行。 本是门庭客稀的店内顿时一阵寂静,一来林预看上去实在不像是个老年人,二来也不像个会来金器店的人。 林预气质清贵,背脊笔直且样貌极好,就是这半头银发伴着黑丝,看上去总有些跟店里格格不入。他低头打量着玻璃内的金器,抬眸间眼睛又很冷。 “哪一个最贵呢?” 老板鲜少遇到这种客人,雕龙的调生肖的他没敢拿出来,指着很大一颗黄金戒指,上头做了个方牌,中间刻了“福”字的说道“这个最重,当然也是最贵了。” “老板..你是买了结婚?” 林预抬头看着他想了想,片刻后点头“差不多” 被这近距离的一眼看过来,即便老板结婚多年,人快半百,又同是男人,也不禁心里一慌一震,说不上来是个什么心态,或许是对好容貌见识不多,暗自赧然“那老板想要个什么价位的呢?” 林预坚持说“要最贵的。” 老板垂头偷笑,打趣道“黄金最保值,年轻人却选的少,只有黄金啊,一万年都不会变的。而且情比金钱嘛,你说是不是?” 林预觉得很对。 老板接着说“哪有什么最贵的,既然要送定下来了的人,就三金一起送,项链,手镯,戒指,这一套,够够的了。” 见林预听得很认真,老板侃侃而谈,一番定论之后,林预认认真真地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 两只刻着“福”的大金戒指,一张沉甸甸的无事牌黄金项链,以及一只素圈的黄金大手镯。 第114章 老板不知道哪家姑娘有如此福气,疑惑着怎么是两只男款大戒指,林预想了想,说是“大的,值钱,保值。” 老板是不放心他捧着一堆金器独自离开的。 多次询问了后,见林预上车远去,才放下心,暗暗惊叹惊喜。 东西不多,但确实沉。 林预到了医院,雨都没有停,细小,微湿,羊绒的大衣上沾满了小水珠,他穿过未名湖,听到有人叫他“林医生!” “林..林主任..哦不..林...” “潘护士,你叫我林预就好。” 潘琳琳圆脸一红,笑起来有很明显的梨涡“好久不见,林医生!” 她选了个自己喜欢的称呼,林预也喜欢,他看上去柔和许多,潘琳琳则是很惊讶他的友善,俩人一路走过未名湖,临别时她下意识问道“林医生,你吃过早餐没有,我去食堂多拿了鸡蛋” 林预脑子里想起江惟英,便笑起来撒谎“没有。” 伸出去的手掌上落下一颗温热的鸡蛋,潘护士今天的心情好极了,倒退了几乎又露出个明媚的笑脸,真是个很温暖四溢的女孩“林医生,下次再见!” 林预抬手挥了挥,几不可查地动了动唇。 “再见了。” 林预走得慢,偶尔忍不住身体各个地方溢出来的疼痛,呼吸急促,他没有吃药,但又吃了很多药,花花绿绿的,一把又一把,在适应新药后,这些都基本没有作用了,但他也实在找不到很好的办法,时间那么急,江惟英脑中还有颗定时炸弹。 他也没什么能为江惟英做的,没有价值,唯一有的,就是能给他多留一些时间。 一些,他曾想给自己的时间。 世界这么美。 偏偏这种时候才长出一双看得到的眼睛,而江惟英在这个世界上能看到的东西,一定是更美的,不亏。 林预笔直的背脊,也会因为疼痛佝偻下去,其实在他被设定的程序上,这一生的诡异早该走完了,只不过他从前不知道,他这最后一段被拼命强留的时间,是要用江惟英的生命来等价换取的。 林预捂着前襟,低头看着被自己抓皱的地方,轻声叹气,缓缓抹平,他假装没有看到那些陌生的人正犹豫不决地向他走来,想要给他帮助,可终究他还是能积攒些力气,让自己站得很稳。 连出门都有人悄悄在不远的地方看护着,或许有这么一天的到来,江惟英在潜意识里就做过许多种防范,但每只船都是要靠岸的,拖得再久,也得下船。 林预一步步往前走,路过了那依旧崭新的实验仓大楼,连抬头看一眼,都觉得时间很赶。 他听潘护士说了许多医院发生的事,她说到李修的回归,也说到了秦兴的高升。 听了这些,他才发现皱巴巴的心,早已在无形中被渐渐熨平。 多好啊,各有归宿,得偿所愿。 急诊还是那么忙,林预无意打扰,进了外科大楼,也去了办公室,最后他似闲逛一般在两楼中间的连廊上偶遇到了正要去往手术室的李修。 李修愣了愣,脚步未停。 林预很是礼貌叫住他“李副院长” 李修皱眉,上下打量他一圈“怎么搞成这样子,我现在可没时间跟你聊天,有个手术比较急,要不你等我一会儿。” “我也没时间。”林预看着李修,果然李修沉下嘴角,透出了失望无奈的表情,他跟着李修生气的背影走了几步,竟是希望他再多说两句,张嘴又叫住他“主任。” 李修顿了顿。 林预想了很久,其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该忏悔吗,还是该道歉,为那些被辜负的期望和信任,还是命不久矣的悲哀前程。 被调去边远地区的主任,其实还有别的用意,江惟英管这个方式叫“进修。” 进修完的李修,是名正言顺的副院长,要比他这种来路不明甚至不能光明正大的要恰当得多。 “林院长有什么吩咐?” 林预温声“多谢主任照顾,非常感谢您。” 他注意到李修下意识的动作,再度道“你的手腕,要多注意休息,费恩有个朋友在国际神外很出名,来之前我跟他说过这件事,到时候江合会邀他来国内做交流,请一定要让他看一下。” 李修一僵,冷哼一声,脚步飞快地往手术区去了。 林预站在原地有些发晕,冰凉的东西在唇上流淌,他用手掸了掸,才发现是浅红色的鼻血,他不甚在意,仰头闭目,靠在原地休息了片刻。长廊寂静,窗外是阴沉沉的天,接替这一场细雨的,是微小的雪花。 下雪了啊。 第97章 “下雪了啊。” 股东大会从开始到现在这是江惟英唯一说过的一句话,突兀的几个字,场内静了一瞬,有人真的往窗外看去,有人小声叹气,剩下的则是互相打量着,不知道这表达的是个什么意思。 “下雪不代表什么,不影响这个会的议定。”说话的人有一双凌厉的眼睛,气势慑人,一眼看去容易忽视他偏大的年纪,但江惟英不会,姜晟的眼神有他似曾相识的熟稔,像只苍老的鹰隼,总在他的头顶盘旋着,随时等待一顿肥美大餐。 “怎么会呢。”江惟英靠在椅子里颇为悠闲“下雪了,在我们的语言里,代表窦娥很冤。” 在江伯年掌权的年代,或许是因为需要拥戴,需要资金也需要各行各业的人脉来运作他的产业,这是初期建立的体制,持有原始股的人多不胜数,即杂又乱,不过江伯年死后,这种局面就很清晰了。股权从顾董一流开始分割,继而渐渐分散流失,江惟英回购过部分,但发现股权丧失的速度仍在加快,有的人通过债权转换,变更了股份,有的人则趁着上市阶段直接转让,源头逐渐明朗,江惟英毫不意外。 他改制,他坚决将资源外扩,独立集团,汇总资源,逐渐孤立原江合名下的产业,它仍是行业内地位不可撼动的顶级翘楚,却早已是座豪华孤岛。等这些人慢慢回神,就会发现他们欲望所达之处,都是那么有限。与其说是自断一臂,不如是彻底挖除了一颗毒瘤,手段阴毒,用心险恶,比江伯年有过之无不及。 姜晟自认恩养他数十年,为他骄傲过,惊叹过,但到了这个地步,他这么个人,怎么会只想做一个阿弥陀佛的外公?他真是半点都装不下去,此刻别说外公,刽子手他都能做得。 姜晟提了提嘴角,摇了摇头“法务,来念一念。” 江惟英抬手制止“你们的罢免不成立” “江惟英。”会议进程缓慢,姜晟神色已经明显不耐“我不得不提醒你,除了持股百分之一外,你没有资格坐在这里,罢免林预是我们一致的决定,我们...” 持股百分之一的江惟英依旧坐在顶端,目光逐一扫过一众人“百分之一有百分之一的价值。” “不要做这种无畏抵抗,百分之五十对上四十八,就是算上你那百分之一,他也不过是四十九,你还能有什么好说的” 冯泉接了个电话,笃定地朝江惟英点了下头,很快向门口走去。 江惟英微笑“我没有了。” 脚步声清脆,起初只有一声,接着是一阵,厚重会议室大门被两个黑衣服保镖拉开,冯泉躬身引路,满会议室寂静无声,姜晟冷淡转过脸,蹙着的眉顿时一松,瞳孔微微紧缩,视线十分令人心惊,几个交头接耳的回合过去,江惟英站起身来。 他极绅士地拉开自己的座椅 “妈。” 温和自然地一声,珊卓刚拦住他动作的手僵在半空,半晌,她才把手重新搭在了江惟英的臂上。 “嗯。” 她也听出了自己声音中的震颤,平复了心境,她坚定地站在那里,对自己的儿子开口“这个位置你坐着就很好。” 江惟英应了,理所当然重新坐了下去,姜晟忽然气红了脸,重重拍了下桌子“你是个什么东西!” 珊卓沉淀着岁月的典雅,发髻整齐,一身黑色的着装精致简约,没有任何珠宝修饰,却无不透着疏离高贵,她站在江惟英的身边,依然能高屋建瓴般傲视整间会议室“各位董事,你们可以叫我珊卓,也可以称呼我,江合的百分之一。” 她似是懒得向姜晟多看一眼,数十年不见,她从无怀念,眼中即无厌恶也没有多余的感情,温和的语调扔在地上,精准砸在在场每个人脑子里紧绷的弦上。 “百分之一是已故江老院长对我的离婚赡养,除此之外,我以江合旗下附属项目星桥一期项目发起人的名义正式举报该项目涉嫌xx以及非法滥用药物等名,相关举证已陆续递交。” “今日我请来xx人员与我见证,还请各位届时协助配合。” 会议室一片哗然,姜晟气得两眼发黑。 他看着会议室站着的一排公x人员,颤抖着伸手指着珊卓“你...你真是” “姜老先生,你这次可能,要推迟回国的计划了。” 第115章 “你...你!!” 江惟英岿然不动,他坐着看人群百态都是丑陋,异常乏味。 姜晟又将指尖指向江惟英“孽障。你们都是孽障,你以为你保得住他多少?” 江惟英温声道“其实,我不必保住他的位置,我甚至不需要开这个会,你猜不到的,外公。” “你说,你说!!对着这些人,对着你的董事,你的医院,你的集团,你说,你都做了什么好事!” 江惟英摇头就觉得头昏脑胀,但他还是觉得好笑“你知道,有个东西,叫意定监护吗” “优于一切,我是四十九还是一又有什么区别,只要我不在了,他能继承我的所有。”说完这句话,他视线在珊卓脸上略过,微微一撇,淡薄至极“包括我。” “畜生!!” 姜晟几步冲向江惟英,他推开众人,冯泉只来得及稳住珊卓,猛拳将至,江惟英眼睛未眨,却蓦然闪过得只有一些错愕。 林预从来没跨过这么大的步子,他推开姜晟,猛地喘了口气,挡在了江惟英身前,姜晟被推得一个踉跄,瞪眼看过来,出奇愤怒,竟然笑了出来“你一个死到临头的人,竟然还敢来” 姜晟很快被控制住,穿着xx的人拿出宣读的纸张,数条xx都在所有人脑中走了几遍,重到泄x,小到控制国内xx,非法xx财产。每读一条,都令人汗毛起立,连同顾董在内,也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唯恐抬头对上一眼,就再也回不到家门,回想起当初江惟英敲打过他们的那次会议,手段何其相似,简直如出一辙,亲外公尚且如此,何况是他们这样并无多少体面关系的人。 再没有人注意到林预,就像江伯年的葬礼上一样,再喧闹的场合,没有人的眼睛里会看到林预。他们只会看到姜晟这样的人物也会如此不堪入目,可叫嚣着,辱骂着的对象立在眼前,他们却不敢抬头。 林预脑子里嗡嗡作响,思维混乱至极,但耳边又忽然一阵安静,大庭广众的会议室里,江惟英抬手捂住了他的耳朵。 “你有没有事?” 江惟英前后打量着他,他急促地呼吸声逐渐平了下来,看到并没有被撞到,江惟英心里稍平,见林预眼神呆滞,就那么直直盯着他,没有焦距。 “林预?” 林预发呆一样看着,是真的呆,痴傻的那种呆,脑浆脑仁乱成了一锅粥,嘈杂声让他直想吐,无论江惟英在对他说着什么,他都听不清,只有江惟英的嘴在动。 林预渐渐抓住他紧紧捂在耳朵上的手,用了十二分的气力努力稳住了四散的神经,他直直注视着江惟英的眼睛,在这片极其吵闹的一隅安静中,松开了眉眼。 他的声音好小,江惟英不得不靠他很近,试图听清。 林预笑起来完全不像林预了,连同整个人都不像。 “看你的,眼睛...好像水晶..” “没有负担...秘密..干净又...透明” “看你..的眼睛...写着诗句....” “脚步..虽乱了,但是..心甘如怡...” 江惟英分不清是谁的手在轻颤,他不敢眨眼,硬生生熬着眼圈的酸涩,在林预低头时,看到他一夜之间的满头白色。 林预不受任何影响地唱着破碎得找不到调的歌,声音很小,几乎听不清。 江惟英捂着他的耳朵直到所有人被疏散干净,他们一个个垂头走了出去,却没有人比此刻江惟英更加丧气。珊卓拍了拍他的肩膀,只得到了江惟英冰冷的回应,他的视线留在林预的白发上,迟迟不移。 她很快走了出去。 冯泉最后关上了门。 很快的。 很快这个会议室彻彻底底安静了下来,林预也安静了下来,他坐在桌子上,偶尔会掉下来的鼻血被江惟英擦拭干净,把他的手都染得脏了。 林预的手却是干干净净,他用指尖描着江惟英的眉眼,一遍又一遍。 “你还是像...像十八岁的时候一样很帅。” 江惟英声音沙哑“你知道什么叫帅?” “知道啊,我什么都知道。” “你知道个屁。” 林预想去摸他的头发,被江惟英拽住手指“不许碰” 林预挣了几下,到底是江惟英力气比不过,被他穿过发丝,又摸到了那道伤疤。 “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江惟英用手又接到了他鼻子里窜出来的血,那颜色很淡,淡到江惟英想抖,可林预任由它流下去,阿姨亲手织的毛衣已遍布了星星点点。 江惟英轻声问“你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林预咧嘴笑了一下,很正宗的笑容“有多好,有没有比顾星移好..” “有没有...比..比杭稚好?” 江惟英认真地看着他,抬高了他的下颌,温和道“有,没有人比你更好。你是最好的。” 林预喉结滚动,往下咽了许多东西,他眼里漫出来很多水汽,江惟英希望他睡一觉,又不想看见他闭着眼睛,只好把林预按进胸口,接着就想抱起来,可林预拒绝了,顺势拉着他的手费劲道“能不能晚点再去病房里躺着..”他眼中带着哀求的期盼,渐渐转向窗外漫天的雪花,流出了难以言喻的遗憾“你为我挡了这一生风雪,今天..” “能不能让我为你..撑一把伞?” 江惟英看着满目的白色,许久后摸了摸林预的头发,嗓音沙哑“好。” “想去哪里?” 林预神色微亮,眼里都有了光“想看海。” 答应林预,无疑是疯了,江惟英麻木着,明明觉得四处都痛着,却感知不到,他的大脑已经控制不了他的行为,等他稍微有些知觉的时候,他们已经坐上了车,是林预的手给了他一点温度,雨刮器刮着玻璃上越飞越多的白色雪花,林预看得迷离,江惟英一路沉默,林预突然像是感觉到了他的视线,转头对他明朗一笑,说“谢谢你。” 谢谢他的宽容,谢谢他的成全吗。江惟英没说话,他生不起来气,因为不知道气谁。 林预靠在椅子上,仰头自言自语“原来,雪是形容词。” “我都不知道它这么好看。” 好看到,他带不走的行囊里,又多了一件遗憾。 林预垂眼半瞬,重新抬起时眼睫已湿,笑起来晶莹剔透“跟我说说话吧。” 他动作缓慢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只鸡蛋来,他记得江惟英不喜脏乱,小心地敲碎,小心地将蛋壳完整剥开,讨好地递给对方“你早晨出门,都没有吃早餐” 江惟英抿着唇,慢慢伸手接了过来“又是谁偷我食堂的鸡蛋。” “是个脸很圆的护士,她很好,以后我要让她..做护士长” 江惟英瞥了他一眼,轻哼了一声。 他咀嚼着鸡蛋,很难噎下去,眼睛都有些红了起来,哑声道“很快就到了。” 林预点头,向他靠得更近了些。 “我..我很喜欢海。” 96-2 可今天的海,实在不美。 江惟英将车驶入海滩,阴沉沉的海面是灰色的,只有极远处映着一片深蓝,盛大的雪在此刻寂静无声地簌簌坠海,他把温度打高,落在玻璃上的白色花朵就立马融成了一片水迹,像眼泪。林预靠了过来,一时间江惟英忽然就分不清他头上的白是雪还是发。 “不下车吗。” 江惟英捂着眼睛,摇了摇头“太冷,不许下车。” “你把你的所有东西都给了我,这片海也是我的吗。” “是。” 林预拉下他的手,难得天真“海里有尼摩船长吗。” 江惟英不愿意回答他,就像不愿意他想要下车一样,林预喃喃出神“背我一次吧,背着我去看看。” “尼摩船长,我已经到家了。” 江惟英痛不欲生,感觉自己就像一颗生的鸡蛋,壳子要碎掉了,眼睁睁看着蛋清一点点流失,它依旧还是一只蛋,可江惟英知道,它再也不会成为生命了。 他豁然拉开车门,僵硬着步子取出伞,他从温暖的车里把林预也拽了出来,可他又温顺地蹲了下去,他听见林预的笑声,听见林预说谢谢。 林预伏在他背上,大伞撑开,发出“嘭”地一声,摇摇晃晃地撑在头顶,江惟英本应毫不费力,偏偏连起身都站不稳。 他一步一个脚印地往海边走去,走得近了,才知道他的海已经枯萎了。 江惟英看不见林预的脸,只听得到他哼着乱七八糟地歌,夹杂着断断续续不着调的话,他把手收紧,托着林预向上,林预单手紧紧抱着他脖子,撑着的伞微微一晃,一串雪花落在江惟英头上,林预愣了愣,心里一疼,他想。 终究是到不了白头了。 江惟英站在了离海很近的地方,听林预说着 “我想躺到很狭窄的地方去,黑乎乎的的地方” “那是什么地方” 林预想了一阵“你走之后,我经常住进那种地方,但在里面的时候,我很安心。” 第116章 “只有等那种地方有光的时候,你才会出现” “不是这样的” 林预枕在他肩上,轻声狡辩“是这样。我会等你,我也一直在等你,你不用担心,在黑乎乎的地方我也会很安心。” “从你打开标本大楼的箱子开始,我就一直是这样” “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箱子里,谢谢你,你每次都来救我。” 江惟英手指冰凉。他听着林预口齿清晰,说着很多字的句子,视线落在了海平面的终点。 林预顿了顿,似遗憾“可我救不了你。” “救不了就救不了,这不重要。” 林预轻轻摇头“这很重要,你会活很久。” 没有回应,半晌,江惟英出神道“法国西北,上诺曼底的地方,那里的青口贝我很喜欢。” 林预一怔,而后眉头舒展,轻声应道“我记住了”。 江惟英继续“西藏的阿里,等你身体好了以后,我们也可以去那里。”他垂着眼睛,声音有些低“只是氧气稀薄,但景色很美,我会带上很多氧气。” “好。” “我不喜欢吹海风,喜欢海风的声音,你不在的很多年,我经常坐在那里听声音。” “不看海吗。” “不看。” “看星星吗。” 江惟英“不看,小时候保姆告诉我,我妈去天上做星星了,我讨厌星星。” “天上有那么多妈妈,你都讨厌吗。” “都讨厌。” “我做星星,你会讨厌吗” 不知何时,伞已倾斜,垂在江惟英身前,遮住了所有视线,再也挡不住风雪,江惟英失去了思维,僵硬而不自知“你不会做星星。” 林预睫毛上堆满雪花,厚重得睁不开。 他费力吸了口冷冽的空气,有些呛咳“我...那我..做六等星,不那么亮...到时候..辛苦你....找找。” “林预,别睡觉。” “不睡..” 林预感觉被托了起来,嗓子里的痒又溢了出来,他勉强睁眼,让人不知道他是否神智清晰“我下次,一定会藏得别人看不出来,我...” “林预...” “嗯...” 江惟英嘴唇苍白,双眼无神“你知道吗..” 林预手中的伞终于脱力坠地,雪落了满身,江惟英冷得发抖,他站在那里一步都走不动,甚至觉得会就这么永远立在这里。 他以为林预听不到的,以为林预不再说话。 可林预蹭了蹭他的脖子,呼吸都有了热度,再次应声“知道。” “什么...” 林预是真的笑了,即轻又浅,他努力地动了动,微微仰头,冰凉的唇印在早已雪白的发丝中,那道伤疤是他心中唯一的记挂,留恋而珍重“知道..你爱我”,他大言不惭,他用冰凉的鼻尖蹭着江惟英毫无知觉的颈脖。“所以..江惟英..” “你一定也知道...” 你一定也知道。 我爱你。 我很爱你,非常爱你。 你陪我坐在路灯下的暴风中,你出现在我一片漆黑的世界里,你跟我重叠相容的基因,还有如今终于变成同一个人的幸运。 我终于可以永远爱你,唯独,只爱你。 “快放开,快弄下来,快点快点!!” “江院长!麻烦你赶紧松开!!!” “江院长!!!” 几步之遥。 逆着光,江惟英僵硬地被人扯开。 他很想松,大概是冻僵了吧,他松不开。 几步之遥。 他不知怎么又挡到了人,被秦兴狠推了一把,撞在玻璃上,有人扶他一把,好像是冯泉,或者又是别的谁,但他大概是冻僵了,一点动不了。 林预,你看。 别说是你,就算是院长,这家伙都照推不误的。 “要不要,跟过去看看?”冯泉拧着眉,他站在江惟英身后,高大的背影像座沉默的山,化掉的冰霜早已成了水汽,整个人都像是湿淋淋地,他没有任何表情,就这样站在大厅中央,身边人流不息,冯泉将他拉拽到不影响行人的地方,轻声询问“刚才秦医生又叫人来问,林预是不是吃过什么,药物反应太重,像是多重中毒,但是目前没法....” 江惟英眼睛动了动,像是头疼,他伸手想揉太阳穴,但是一下子没法将手抬起来,反而踉跄,冯泉不敢问了“没事,阿姨已经过去了,别...别太担心....” 他说完叹了口气,似连自己都无法信服。 反观江惟英,他脸上没有往常林预出现病症时那样隐忍焦急的神色,他平静得有些可怕,矗立在大厅的玻璃窗前,大雪磅礴而下,他从青灰的天色一直看到深夜,雪积了一层又一层,救护车在门口停了一次又一次。 只是没有一次,让秦兴有空能来门口接一接。 冯泉给他倒了杯水。 他这半日来,唯一开口的,就是这句 “谢谢。” 冯泉别开脸,红了眼。 在江惟英身边,冯泉无声站着,他不知道江惟英要这样站到什么时候,连他都这么没由来恐慌,江惟英又该是什么心情。 他如果看到现在的林预,躺在急诊的床上浑身插了管子加了罩子,口鼻出血止不住,连进icu的机会都可能没有,他又该如何面对。 阿姨哭得瑟瑟发抖,他是哄不好的,这才躲到江惟英这里,但这里也并没有比阿姨的哭声更让他好受。 96-3 一日一夜,三千五百息。 林预被推到eicu,秦兴的表情犹豫艰难,却什么都没有说,背影很沉重。 他身上的管子被下掉了一些,嘴唇发青,被塞了呼吸器,连皱眉的表情都没有。 冯泉给江惟英拿来了干净的外套,大衣被换下来的时候,口袋里掉出来的一团红色绒布格外显眼,他从地上捡了起来,东西太重,触摸到的顷刻间,心底有一片海水在急速倒退的寂静。 他在掌心收紧,指尖颤抖。 “我想要个戒指” “我要很贵的,最贵的。” “买吗?” “钱够吗?买得起吗?” 那天的林预笑起来,很腼腆,他说“够的,我拿所有的钱给你买最贵的。” 江惟英将头抬起来,枕在冰冷的墙壁,视线范围内,十米距离,隔着一窗玻璃,那里却躺着他的尼摩点。 他知道,有一场海啸就快要抵达他的海。 林预本不该醒的,他睁眼毫无预兆,聚不了神,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陷入永久的黑暗,护士进进出出,医生也进进出出,他们训练有素地沉默,偶尔用眼神交流,在看向林预的时候总是会低下头,有人默默调整他的管线,有几根被小心撤走了,没有新加上的。 林预觉得口鼻之中吸不进气体,所以不敢一次性都呼出去,等空气里安静下来,林预眼里多了些水光。 他呼吸发急,江惟英却走得很慢。 人的一生能走到终点,百分之一靠运气,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九,靠千刀万剐。 江惟英坐在床边,床微微下沉。 那仪器上的血氧很低,心跳得很慢,波动微弱。江惟英把报警器关了,觉得吵,一堆金器倒在床上,叮铃当啷,江惟英看着,林预也看着。 “我相信你。” 江惟英抿着唇,堆了个笑,他喉结滚动,轻声说道“你真的没有给别人买过戒指。” 林预眨了下眼睛。 “真的挺丑的。” 江惟英咧着嘴,他看着林预,几度移开眼,一边笑着,一边因为湿透的鼻腔而轻声张口呼吸,哽涩道“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林预眼里的水光倾泻而下,他表情很复杂,布满青筋的手背抖个不停,明明极度缺氧,却依旧不肯将呼吸用完,江惟英的眼睛血红着,他咬牙抓着林预的手指,用他的手拿出颗戒指,为自己一点点戴上,不知是谁的手在那里颤个不停,那么小的动作,都要耗费那么多艰难的时间。 林预急促得呼吸伴随着一串一串的眼泪,他悄悄收紧手指,祈求着这个时空能给予最后一点奢望。 江惟英闭着眼睛,他拿出戒指,轻轻套进林预的手指间,声音里满是哽咽“笨蛋,买大了。” “你...” “我喜欢。”十指相交,江惟英摸了摸他的脸,擦掉他冰冷的水迹,他抵着林预的额头,蹭着他的鼻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喜欢。” 林预越来越多得眼泪和越来越急促得呼吸,声声都是在催,他在极度的痛苦中哭泣挣扎,江惟英温和地靠在他身边 “不用跟我道别。” “别害怕,这次不算你抛弃我” “好不好?”林预抖个不停,江惟英疼得像全身的血管里流淌得都是针,他伸手按向呼吸机,低头间水光带着脸颊的温度直直落进林预的眼中,那最后的一丝干涸渐渐化开,瞳孔里那最后一个亲吻的动作被永远定格了下来。 第117章 林预的肩颈终于松懈,未完成的动作随着那条起伏不平的波浪线一起趋于平静,归零。 他静静闭上了眼。 江惟英在他枕边躺了下来,很小的床,他挤在上面,他环抱林预,埋头在他颈间。 林预的温度还在,林预的味道还在,林预的一切都在,只有林预,他不在了。 房间有很多光影,纯白色的墙,没有颜色的光。 这是弥留的时间,从生到死的缓冲,是神在让人经历完整的痛苦后,刻意赏赐的宽容。 林预回想很多事,原来人生到了最后就会像电影到了尾声还会再回顾前情一样,他看得到江惟英,也记得起自己。 年少的江惟英,沉默着嚣张,温柔得暴戾。 他连佣人剥好的皮的橘子都会嫌脏,却理所当然地吃掉自己剩下的馄饨皮。 中年的江惟英分毫未变,他干净整洁,什么都要排斥一番,但在自己身体各处开始发生病变、腐烂时,眉都不皱。 他呕吐,控制不住,有时候甚至不分场合,甚至会忘记自己的行为,但他却永远能记得江惟英蹲在地上一点点擦地的样子,他洁净漂亮的手指,为他洗脸,为他擦身体,为他擦地,也为他拔掉了生命里最后一丝痛苦。 他拉血,不停地、不停地,红色、黑色,甚至是腐烂的血块,药物让他的身体没有那么痛,但肿起的淋巴通通都发生癌变。 他有时候能摸到自己干瘪的腹腔里流动的液体,能摸到肚脐里越来越凸出的硬块,他闻不到自己在腐烂,可他是个医生,他什么都明白。 掩耳盗铃再久,不过都是贪恋能跟江惟英在一起,再久一点,于是他原谅了自己一次又一次,为这份贪心和假装不自知。 铺满我一生的江惟英,如果爱有万分之一甜,就让我葬在这一点。 天灵灵,地灵灵。 神仙如果真的可以实现人间的愿望,虔诚地祈求天灵灵地灵灵,保佑江惟英,能活到很老很老的时候,给自己多一点时间,再多一点机会,让自己下辈子能成为一个照顾江惟英一生一世的人,为他撑伞,为他做一切,一个男人该做的事。 他想换得起江惟英的一切。 想要跟他,平行而进。 第98章 从前,林预害怕夜晚,江惟英不能理解。 但现在,每当太阳将要落山,他就开始焦虑,他害怕天黑,怕天空爬满星星,也怕天亮,更怕。 他怕得要死,怕到时常躲进林预的那只熊里,狭窄的黑暗中,他偶尔会跟林预说上几句话,虽然他从不应答。 集团很好,江合很好,项目因涉及举报被迫中断,大多数涉及其中的人员还在接受调查,但二期的成果还能得以保全,算是好事。 李修很好,他很负责任,除了头发白了一层,已经很有院长的风度,费恩请来的专家给他的手腕动了场小手术,他闲时依然会上手术台,但大多数时候忙得不可开交,很是像样。 秦兴也很好,他被李修提了主任,成了骨干,被评了几个奖,也能拿更高的薪水。 还有那个脸圆的护士,她哭了几场后成了红人,只是她拒绝了当护士长,调她去icu当轮转,又提她去体检中心做了个负责人,算是强加的,就算她什么也不要,但医院知道她如此受宠,往后就绝不会被人欺负了去,尽可放心。 “可她就是个偷鸡蛋的贼,你知不知道。”江惟英自言自语地笑了笑,蓦地,又熄了表情“你说,她以后是不是再也不会偷鸡蛋了。” “姜先生,再劝劝他吧。” 阿姨把人送到楼梯口就往厨房走去,连脚步声都是伤心的。姜辞放下包,也只能沉默。 他不恨江惟英。 他平等地接受着所有人的憎恨,还包括他自己。 林预不在了,在接收邮件的第三天下午,在江合的重症监护室被宣告去世。 江惟英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把林预藏到了哪里。 爷爷迟迟没有消息,父母都在接受调查,姜辞本不应该在这种时候,还有空站在一株仙人掌面前浪费时间,可他就是走不动。 阿姨说江惟英什么都正常,就是不怎么说话,她觉得不正常。 事实上,在姜辞看来,江惟英从来就没有正常过,他穿着熊的外套躺在沙发上喝酒,一颗大熊头放在手边,滑稽至极。 姜辞深深吸了口气,江惟英抬眼看向他,短暂一瞥后无所谓地移开眼神。 “神经病。” 江惟英靠在那里,把看了八百遍的电视又看了一遍也依旧不知道上面在放什么,姜辞在沙发的一侧坐了下去,将包中的文件拿了出来。 “你是有个东西,想要我看看?”江惟英哑着嗓子,冷笑道“看完后,方便送我上天?” 知道会有这么一遭,但听到耳中,姜辞还是会忍不住发抖,很生气,但更多的是无法言语的痛苦,这份痛苦,不可告人。 他对林预愧疚歉疚,几乎立即红了眼眶。 耻笑江惟英不过片刻,他取过那巨大的熊头套,罩住了自己的头,再也发不出声音。 江惟英笑着将文件看了几行,百无聊赖地往后翻了几页,就随手仍在地上。 他没有任何震惊的神色,淡漠的态度让姜辞的心又凉了一截。 “看完了?” “看完了,你是不是就可以滚了。”姜辞一哽,他努力在这个头套里平息自己的情绪,接着才说“你应该能明白林预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总觉得你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你从来不知道他有多了解你。” “你以为江伯年那样的奇迹还能发生第二次,你觉得可能吗?你明知道那样的奇迹,要牺牲多少个出生还没有睁眼看过世界的孩子才能创造一个林预,怎么还敢期盼林预能接受另一个自己?” “即便是你也不可能。” “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奇迹的,江惟英。就算有第二次,那也依旧只能是林预给的,你不能辜负他。” 姜辞捡起了那叠皱巴文件,一遍又一遍倔强地抹平了它的边角“他跟你做了一样的事情,你的逆向,是他的顺向,他的基因被编辑,是为了修复江伯年的病症...它没有来得及作用在与他有血缘关系的那个孩子身上,可是....” “可是它的靶向修复因子...能阻止你的脑瘤扩散...” “你...你不能辜负他,他希望你活着,活很久..”姜辞的声音越来越小,江惟英疑惑道“他希望?” “是。” “凭什么?我希望的事情他都做了吗。”沉寂的黑色笼罩在整个房间,许久后,姜辞嗡声开口“对不起。” 江惟英看过来的两只眼睛里布满血丝,看着骇人,整个人如同一具没有魂魄寄居的肉体,形同虚设地困在林预的气息中。 “姜辞。” “他带走我很多东西,我要跟很多东西分开,跟他相处过的我、我在他身旁的每一天、我看到他时,心脏开始泵血的感觉、我的愤怒和难过、还有..这些年在等待中存活的我。” “我要跟这些东西分开,可这些东西把我掏光了.....我身体里空得厉害,轻得厉害。” 姜辞的眼睛躲在这层庇护里悄然流出眼泪。 江惟英小心翼翼缝缀过着林预破破烂烂的一生,总以为是林预离开江惟英不能活,谁会知道,江惟英是用自己填补了他的一生,相容和相融,都太过深刻,明月下了西楼,江惟英再也没有良夜。 姜辞将小熊的头套摘下来还给了江惟英,他取走了江惟英手中喝不醉的酒,将小熊的脸在他肩上摆正,他想给他个拥抱,却知道实则暖不到他什么,他郑重其事地给江惟英鞠躬道歉“对不起,哥。” 姜辞走了,带走了那份靶向配型报告。 江惟英重新蜷进沙发里,他睡不安稳,终日头疼,他翻找家里所有的药,竟然一个都没找到。 抱着一丝麻木的希望,他打开了床头左侧的柜子,瞧见那木头小人的第一眼,他的脑子几乎要炸开,被欺骗的感觉覆盖了他所有的情绪,他狠狠将布包摔在地上,恨不得用脚去踩。 什么斩妖除魔,什么玉皇大帝,世上那么多神,为什么没有一个能救救他们。 灰白发黄的骨片跟小人各分一处,就静静躺在江惟英脚边,江惟英始终没能一脚踩下去,他蹲下身捡了起来,小心拥入怀中,他的鼻子酸了,眼眶红了,眼中能看到的一切都成了一圈一圈的水波,它们如有实质,好像每一圈都震荡到他的胸腔,疼痛万分。 “天灵灵,地灵灵,保佑江惟英平安健康,早日康复,长命百岁。” 那排小字被写的极其认真,像圆像圈,让江惟英无法动弹。 江惟英深知熬不过这个寒冬的深夜,他驱车去往海边,他总是在这段极其难熬的日子里一次一次赶往海边。 他要回家,林预总是在等他的,他笃定着,林预永远要等他。 第118章 寒冬的深夜,比林预躺的地方更冷,他知道这样很卑劣,可他只有在这么近的距离中亲眼看见睡着的林预,他才能获得一些,能活到明天的愿望。 “你想要我活着,你就只能这样陪我活着。” 第99章 “江总,席先生已经来电过三次了,都是亲自打的电话,他说...” “我知道了,就说我在考虑了。” “可是”冯泉对上江惟英紧蹙的眉,无奈道“可是您上周已经这么回复过了。” “是吗。”江惟英不记得了,他很忙,脑袋沉得很“那几只熊猫怎么样了。” 冯泉回了个苦涩笑容“它们适应得很好,动物园扩建的工作推进也很顺利,场馆开发的专人跟各类饲养员都安排妥当了,您放心。” 江惟英点点头“别拖太久了。”他笑了笑,又对冯泉说到“那么热闹的动物园,它们以后不孤单了吧。” “那一定是的。”冯泉被打断了话题,他正想绕回来,不料江惟英主动道“珊卓的调查禁令解除了吗。” “解..解除了吧。” “你去接触下她的团队,有没有接手星桥的意向。” 冯泉震惊道“您的意思是??” 江惟英揉了揉太阳穴“字面意思。” “这是个很干净的星桥,她给了我出生的机会,我还给她一次。” 冯泉对江惟英近来的宽和总觉得很异常,但说不出哪里异常,他依旧在日以继夜地努力工作,正常社交,只是偶尔发会儿呆,尤其是当自己把签署完的文件递交上去审核时,江惟英总会把他的字迹看很久。 这让他很担心。 他对林预绝口不提,可他越发消瘦,头疼的越来越厉害。 离年节越来越近,江惟英少有地提起春节长假,他对冯泉道“潘护士很漂亮,是个很不错的女人,给你放个长假的话,你可以用来约会。” 他是笑着说的,让冯泉震惊且脸红,震惊的是江惟英想做媒人,脸红的是他确实很喜欢那个温柔爱笑的姑娘。 冯泉只高兴很一小会儿,稍后便回过神来“我放假了,很多事情下面的人不一定能处理好,会给你添很多麻烦。” 没想到江惟英挑了挑眉,理所应当道“那你就要在长假里努力把对象搞定,毕竟时间很有限,别人做不好的事,等你回来后要忙好一阵了。” 冯泉应了下来,雀跃中带着不安。 拜江惟英的慷慨,他过上了这辈子最开心的一个年,体面多金的英年才俊,光荣回乡,豪车相送,礼物红包一应俱全,司机进门挨个拜年,挨个发送,冯泉惊得不得了,那厚厚的红包和堆满客厅的礼物,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全是江惟英早已安排好的。 冯泉感激莫名,心中暗暗发誓,以后必定不受任何诱惑,死心塌地做牛做马为他效力。 冯泉想过千万种方式,就是没想过,这辈子再也没有见到他。 98-2 年三十这一天,阿姨也放了假。 她包好了饺子,不肯回家,被江惟英强制送走了。 阿姨生活富足,儿女双全,举家和睦,江惟英给他们发了大大的红包,临行前,被赠了一盘饺子。 阿姨送他到门口,远方的爆竹正在升天,她嘴唇撇了撇,眼睛又要红。 江惟英接过饺子,朝她点了点头“谢谢你。快进去吧,新年快乐。” 后视镜里的人,越来越远,代替远方的景色就成了一路上不停升空的烟火,五彩缤纷。 下车的时候,饺子还是热的,其实不叫饺子,在南方城市,习惯叫馄饨,像个小元宝,很吉祥的意思。 皮鞋的绳结散了,江惟英蹲下去的时候头发昏,这碗馄饨倒扣在沙滩上,让江惟英十分难受。 他照常系了六个死结,把饺子一一清理干净,又装进盒中。 “是荠菜馅的呢。” 是林预喜欢的。 地下室里没有灯,一圈微光萦绕在水晶做的长方形冰窖中,在这么冷的温度里依旧冒着瑟瑟寒气,冰窖的开关是单向的,如果林预活着,他就能自己在里面打开走出来一起吃馄饨了。 有点可惜,但也没什么。 江惟英靠在冰窖上,他尝了一口馄饨,鲜美中带着粗粒,有些喇嗓子,不过不至于难以下咽。他背后的的冰窖里,依稀能看到隐约人形,江惟英曲指敲了敲水晶“喂。”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热学第三是什么” 或许是馄饨太难下咽,江惟英吃不下去,他整理好衣领、头发,确认过鞋带整齐,手脚干净后,像每个睡不着的深夜一样,再次躺到了林预身边。 只是这次,他闭上了开关。 那微光渐渐在闭合,从一片变成了一束,又变成了一条缝。 “原来躺在里面,也不是完全黑的。” 江惟英转过身,林预早已不再柔软,防腐剂的味道不好闻,他僵硬得结霜的样子也不好看,甚至可怕。 但这一丁一毫,都比不过江惟英的思念。 他想,他们的熵增终于到了顶点,再也不可能递增,宇宙不是世间万物,但跨越了这条天道,他们终究会成为同一个个体。 江惟英拥抱着林预孤独冰冷的身体,他们的眉眼在此刻相似到了极限。 他低吻眉间 “我相信宇宙,相信热学。” “信神信佛,信来生” “宇宙说熵不可逆,热学说没有绝对,但可以无限接近。” “神不爱世人,佛不爱凡人。我爱。”江惟英指尖的戒指闪闪发光,他把那篇灰黄的骨头塞进林预的胸口,把那只木头小人藏进自己的心间。 “我的心中,没有不可攀爬的山,不能逾越的海,我甚至觉得自己可以飞到很高的地方去窥一窥天光,可你始终没有明白,山海银河,不在我心意中。” 我不会在孤独的海边去找天上的六等星,我会在这样狭小的盒子里,黑漆漆的冰冷中,跟你一起听同一片海的声音。 我会跟你。 平行而尽。 end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