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黎大巫有点刑》 第1章 [gl百合] 《九黎大巫有点刑作者:火山温泉蛋【完结】 简介: 美强凶巫女攻x温柔疯钢琴家受 攻受有偏向,本质互攻 感情线文案: 某一天,桑绿无意间发现,姜央竟然偷偷约会女网友! 桑绿愤恨跟踪,大半夜跟着姜央翻山越岭,脚底都要磨去一层,终于到了那对狗女女的偷情地点。 只见姜央风骚地撩开外袍,露出内里暗红色的裙子。 桑绿心凉不已,这女人居然穿着她买的裙子去偷情!!! 姜央取出一对摇铃,绕着八卦阵轻摇,随后……开始刨地,从地里拉出一具女尸。 桑绿:“……你挖人家的坟干什么?!” 姜央:“她说她瞧不上这个坟头,想换一个。” 剧情线文案: 进巫山的第一天,桑绿从棺材上醒来,身体空虚,满满的夺舍感。 进巫山的第二天,桑绿独自呆在祭堂,灵魂游离,满满的拥挤感。 进巫山的第三天,桑绿发现姜央养人蛊,天台摆着一地的水瓮。 进巫山的第四天,桑绿喝药月经血崩,浑身发麻,满满的蛆虫感。 进巫山的第n天,桑绿变成了…… 作品纯属虚构,肯定不会雷同 硬核剧情文(硬核是我觉得的,剧情是肯定的) 隔日更新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阴差阳错 悬疑推理 正剧 日常 高智商 主角:姜央、桑绿 配角:乐清、云落、姜若木 一句话简介:巫女信仰 立意:维护每个人心中的世外桃源 第1章 “桑姐弹得越来越来好了,不愧是肖赛冠军!” 云落看着钢琴前的女人,满眼都是艳羡。 那修长白皙的手指起伏,时而急促,时而缓慢,曼妙的身体随音符摇摆,不知是不是心境的缘故,明明是外国的曲子,却听出蓬莱仙境的缥缈感。 “好什么好,刚刚弹错一个音!”云浮低声呵斥,中气不足,伴随着咳嗽声。 “啊,不会吧。” 云落不懂音乐,这几天桑姐弹来弹去都是同一个曲子,怎么听都差不多。“一个音而已,小姨,偶尔弹错…也没关系吧…” 云浮冷哼一声,不再与女孩解释,脸色沉沉。 “你摆什么脸色,又不是表演,在家里随便弹弹而已,我们桑桑全部弹错又有什么关系!”坐在主位的老太太厉声呵斥。老太的嗓音早已沙哑,中气却十足,压得妇人喘不过气。 “妈,这丫头故意弹错的,我教训女儿你不要插手啊。” “我也在教训我的女儿!” 云浮无语,禁声端坐,余光放在女儿身上。 难怪要死要活地跑到姥姥家来,打算放飞自我了是吧,等回家看我怎么收拾你。 想罢,又弹错几个音,妇人眼冒火光,却无可奈何。 弹琴的青衣女子轻笑,笑声中几分优雅几分逆反,融进琴声,说不出的快意舒畅。 ——恭喜桑绿,获得肖赛冠军! ——桑女士获奖无数,还得是有天赋才能吃这碗饭啊。 ——比她妈差远了,真可惜,她妈退得那么早,要是当年没患癌就好了。 ——这么多年了,还是弹不出自己的风格,当年的肖赛冠军,泯然众人矣。 桑绿唇边的笑意褪去,逆反的手指规训,又回到了既定的位置。 汀—— 悠远的笙音飘忽起来,由远及近,韵律颤抖异常,悄无声息地融进钢琴的节奏。 一瞬间的心悸。 桑绿顿住,手下漏了一个音,规训的手指不受控地偏移,与那天外来音共鸣。 试探的逆反成了彻底的叛逆。 “桑绿!” 母亲的斥责阻隔在脑后,桑绿的身体依从指尖放肆,漂亮的眸子仍然含笑,明明是明媚青春的脸庞,却带着神经质的癫狂。 云浮气得起身离去,眼不见为净。 忽然,芦笙止。 情绪迅速抽离,桑绿恍惚了一瞬,琴声戛然而止。 老太太疑惑。“桑桑,怎么了?弹累了咱们就休息一会,没事的,姥姥在,不怕你妈。” 老太太左手边的女人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看向窗外。 桑绿仿佛灵魂出窍,不言不语,美目怔怔,骤然起身,凳子摩擦地面发出凄厉的叫声,夺门而出。 “哎,桑桑!” 老太太急得起身欲追,被左手边的女人拦住,她连忙拍着右手边的小外孙女。“云落,快跟着你姐,她不认路的!” “好好好,姥姥你别担心。”云落随后追了上去。 老太太一脸愁容,拍了拍左边人的手。“顺子,你瞧瞧,桑桑都被她妈逼疯了!” 称顺子的女人冷不丁笑了一下,无意识地揉搓手腕上的黑色丝巾,偏头看向窗外,一抹青绿融进了树林,不见踪影。 江南烟雨,潮湿氤氲,寒气也粘人得紧。 出门半晌,桑绿的衣服便透了个半湿。 云落追上她,一把拽住姐姐的大臂,气都喘不匀。“呼呼——,别跑了,姐,再过去我也不认路了。” 桑绿充耳不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云落,你刚刚有没有听到芦笙?” “芦笙?” 这种只存在于字典里的东西,云落连具象化都无法做到。“那是什么东西?” 汀—— “就是这个声音!” 桑绿撩起裙摆,湿润的脚踝踏出最后一段水泥路,陷入枯枝烂叶,彻底与深深浅浅的绿色融为一体。 骤起的乐声忽远忽近,氤氲的雾气隐隐约约,湿润的深林色调暗沉,桑绿通身清脆的绿色成了朦胧世界里唯一的抓手,像是原始恐怖的大自然森林中,突然出现的神秘精灵,蓬勃的生命力与遗世独立的美,一瞬间光彩夺目。 然后,又慢慢黯去。 愣在原地,无论是视觉上,还是精神上都受到巨大冲击的云落,暴起尖叫。 “姐!!!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桑绿闯进声源的中心,浑身湿透,大波浪的卷发也紧贴胸颈,轻喘了几口气,狼狈不堪,但又维持着几分与生俱来的优雅,眸子紧锁荆棘小道的深处。 应该就是这儿! 砰砰—— 火。铳的硝烟不及雾气有存在感,味道却冲鼻。 几团深蓝色越出团团雾气,凌空前翻,落地瞬间骤起。 定睛一看,是几名青年男性。他们姿势怪异,时而下蹲时而起立,即使起立,四肢也是弯曲作狩猎状。 狩猎? 桑绿秀眉蹙起,往他们腰间瞥去,横跨火。铳,手持弓箭,领头的人胸前斜挂牛角。 这难道是…… 桑绿眼眸炯炯,忽的,身后一个大力,被撞得一个趔趄,差点挤进队伍中。 云落大喘气,“桑姐…咳咳…他们是谁啊?” 话音刚落,荆棘枝丫剧烈颤动,一口素黑平盖棺材凌空飘出,虚空起伏。 云落吓得一抖,抱住桑绿。“姐,鬼…” 下一瞬便见棺材底下身着暗袍的四个力夫。 “吓我一跳,他们走路怎么没声音啊,轻飘飘的。” 素棺不大,刚好一成年人大小,棺形四四方方,很平整,不似电视剧中那般两头翘起,四个力夫说是扛着,其实横梁不着肩膀,虚抬在肩膀上方。 素棺一眨眼便飘出去几米远,还不等桑绿回过神,又一袭黑红闯入眼帘。 黑红袍子很大,外侧挂满银质流苏,丁零当啷,虚空落下时裙袍舒展,挡住了脸。 那人身形颀长,一时竟分不出男女。 四周骤然出现十数少男少女,挡住了黑红袍的身影,他们两人一组,一人踩在另一人的肩膀上,各自吹奏芦笙。 节奏轻快敏锐,不似先前。 山地坎坷,两人一组不止上下叠加,而且各自的动作难度奇大,可他们的嘴就没有离开过芦笙。 “哇,好厉害。”云落惊掉下巴,仿佛正在看什么晚会杂技,情不自禁鼓掌。 桑绿注意力完全被黑红裙袍吸引,视线焦急地绕开周围的少年们。 那黑红裙袍不知是什么布料,挂了好些重物却不变形,轻薄飘逸。裙袍底色为黑,暗红描边,像是溢出的浓血,流淌在裙摆,山河湖水,枫树圆月,青鸟展翅,缀以无数涡云纹,少数民族风采尽显。 桑绿越看越激动,按捺不住地往上看,那人左腰上悬挂苗刃,奇怪的是,刃柄朝后,刃身朝前。 不符合人体抽出的方式,是装饰吗? 一股檀香浓郁袭来,裙袍渐渐落下,露出黑红袍人的上身,乌发及腰,凌乱流淌,竟然是一个女人。 她戴着面具,不等桑绿完整看一眼,巨大的芦笙便挡住了面具,悠远的笙音击中心房。 是她! 一整列丧葬队伍奇形怪状地离去,桑绿目光紧紧跟着队伍中间的人, 第2章 黑袍女人的发后系着一条暗青发穗,不时拍打后背,裙摆褶皱间的鹡宇鸟,翅膀扇动,翱翔九天。 鹡宇是九黎一族的神鸟,这么多人只有她穿了。 所以,她是谁呢? 桑绿愈发感兴趣。“云落,附近谁家有人去世了吗?” 云落心神也被那支队伍吸引。“没听说呢,姐,他们的棺材怎么从山上下来的?那上面又没人住。” “没人住吗……”桑绿喃喃自语,脚步移动,跟上了丧葬队伍。 “哎,姐!”云落原地纠结一番,又环顾了一圈陌生的环境,苦着脸跟了上去。 丧葬队伍走得奇快,没有负重的桑绿两人需要小跑才能勉强跟上,山路不好走,四横八叉地树枝划破了两人的衣裤,好在队伍很快出了深林,走上了水泥路。 “是姥姥村子里的吗?早知道咱们在这等着就行了。”云落心疼地拔掉衣角的勾丝,这衣服不便宜呢。 桑绿不言语,眼睛死死盯着其中的黑红袍女人。 从刚刚的队伍走向来看,他们姿势怪异,看似毫无规则的移动,可动作步伐、阵列方向都是以黑红袍女人为轴。 那个女人,必然地位不凡。 笙音止,黑红袍女人放下芦笙的一瞬,左手提住腰刃刀身,往腰后一送,右手顺势抽出鞘,尾穗被挑开,姿势大开大合,粗犷之美达到顶峰。 铿—— “好帅!刀还能这么抽呢!”云落惊得忘记坏掉的衣服,满目惊艳。 若桑绿瞳孔一震,内心狂喜。 九黎女巫! ——九黎一族几经战。乱,世代迁徙,族人骁勇善战,作战方式别有一番特色,你仔细观察就能区分。 黑红袍女人虚空横劈,口中唱词。 桑绿不敢放过一个词语,却实在听不懂她说得什么,心下失落,看来九黎方言与巫词确实是两套语言系统。 铿—— 刃背横砍,凛冽的刃风仿佛劈砍在身上,桑绿终于感觉到冷,她打了个激灵,抱住自己取暖,抬头正对上巫者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漆黑透亮,眼仁颤动,似裹住泪,朦朦胧胧,怎么都看不清,可那朦胧之下暗藏的亮,似乎能知晓自己的一切秘密。 桑绿心虚地偏开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可方才一直注视的方向响起脚步声,慢慢靠近,桑绿咚咚的心跳声不止。 “穿上。” 陌生的声音有些沙哑,似乎很疲惫,但透着檀香,有神圣之感,像天外来音,让人无法不顺从。 桑绿迟疑了一会,披上外袍的指尖颤抖,对方似乎等不及了,红中泛白的手指拎住外袍的领口两端,仔细合实,牢牢将她封在袍中。 “谢谢。” 桑绿的头垂得更低了,直到听见脚步声走远,才抬头看她的背影。 褪去外袍的女巫似幽似灵,腰身在长柄腰刀的衬托下,盈盈一握,藏不住的清冷。 桑绿喃喃道,“她…为什么要给我衣服?” 云落也冷得发抖,钻进袍子里。“应该是看咱俩快冻死了,这女道士还挺有善心的。” “可她只给了我。” 云落仰头望了表姐一眼,弱质芊芊,我见犹怜的,不像自己,冻死了也会被说谁家的小牛犊子装死呢。“姐,你非得让我说人家看上你了吗?” 桑绿好笑,摇头。“你回去拿衣服,我在这等你。” 云落好说歹说,让表姐跟自己一起回去,可对方固执己见,她没法,只好先回家换衣服。 丧葬队伍大多进入祠堂,只有一队身着深蓝刺绣对襟上衣、素黑大脚长裤的青年男性,手持弓弩,围绕祠堂外守望巡逻。 桑绿没有再靠近,远远听着里面巫词顿挫、檀香阵阵,偶有火光溢出,怔怔出神。 ——九黎丧葬风俗为世间罕见,可惜他们排外的很,我们所窥见的,连皮毛都算不上。 排外吗? 桑绿浅笑一声,攥紧了外袍领子,暖意与檀香味并存,心情愉悦。 也不见得呢。 不知等了多久,祠堂里的仪式结束,那巫女跨槛而出。 桑绿疾步上前,明眸问道,“您好,能给我一个您的联系方式吗?有一些问题——” “不可以。”拒绝得干净利落。 桑绿一怔,从没遭受过拒绝的她,一时挂不住脸,脸颊微微泛红。原以为对方能主动借出衣服,怎么也是有些好感的。 “抱歉,是我唐突了。” 桑绿脱下外袍还给她,巫女伸手接过,指尖相触,不似寻常女人的细腻,粗糙有力。 习的巫术还需习武吗? 桑绿心思飘远,耳际传来一句,带着浓重的口音,但并不难听。 “你是哪一宗的?丧葬禁穿亮色。” 话音刚落,桑绿微红的脸涨得愈发明显,垂眸掩饰紧张。“抱…抱歉,我不是……” 对方靠得更近了,桑绿垂下的眸子里出现了几缕头发,凌乱交错又不失美感。浓重的檀香味褪去不少,细细闻来,微苦的草药味中有某种独特的清香。 究竟是什么香呢? 这种香也是九黎祭祀的一部分吗? “还有,你身上的味道太重,不适合出现在祭祀上。” 味道太重…… 桑绿大脑宕机,跌宕的情绪刺激得她再也不敢看对方的脸,拔腿就跑,远远落下一句。 “对不起!” 第2章 蓬松的羽绒服挡住视线,云落余光瞥见一抹湿透的绿。“姐,你怎么回来了?” 桑绿青红相见的脸,在冷瑟的空气中隐隐飘着热气,乍一见到表妹,清醒了些,放缓脚步。“她们…差不多结束了…” “这么快啊。”云落抖开羽绒服披在她身上。 桑绿的大波浪不似以往的蓬松,潮湿耷拉着,穿外套时容易压住。 云落替她撩开发尾,猝不及防陷入一阵檀香,夹杂着微凉的苦味。“姐,你身上都是那女道士的味道!” 桑绿勉强平复的心境又被表妹打破,恼羞成怒。“你…胡说些什么!” 云落懵懵地看着表姐快步跑回家的背影,不就是穿人家衣服染上的吗?反应这么大是啥意思。 云落歪头想了想,姥姥说的没错,桑姐都快被小姨逼疯了,阴晴不定的。 莫名的女孩也抬腿往家走,低头间,地面一抹暗线吸引了她的注意。“这是什么?” …… 农村的夜晚,本应黑得彻底,但新农村规划后,每家每户的花坛都装了暗灯,一到晚上跟蹦迪似的那么亮,老人休息得都早,夜店风格的景色寂静无人,有种诡异的割裂感。 带着方言的对骂,更是格格不入。 “都说了花坛里不能种菜了!村里都规划好了!” “你种这些花花草草有个屁用!这些竹子都要长到窗里去了,村里也没人来管,你们这帮人只管种,压根不来打理,纯是给我们找麻烦!” “影响村容你懂不懂?我们要评先进村的,一点集体意识都没有!” “哎哟哎哟,少说两句,建国,她就偷偷种点葱嘛,上面来检查就拿点草挡一挡好啦。” 云落在窗前啧啧个不停。“桑姐,你说村里这是什么审美,非得家家户户都弄成一样的,那还有农村的样子吗?” 桑绿用毛巾裹住头发,露出优美的颈线,坐在梳妆台前抹护肤品。“也不完全一样,每家每户都可以选方案,大体上不要太扎眼就好了。” “那也只有三四个选择吧,而且,不能种菜的花坛,完全就城市化了啊。” “三四个也是选择,不可能给太多方案,村里经费有限。对了,姥姥在后园还有三分地,你可以去种。” 云落百无聊赖,厌厌地坐回床上。“我的法。考要是也只有三个选项就好了。” 桑绿轻哼了一声,擦完护肤品,斜睨了她一眼。“你怎么还不回房?” “姐,我求你个事呗?” 桑绿歪头看她,一侧的头发倾下,五指伸进发丝打理。“什么?” 昏黄的灯光打在她的姣好的侧颜上,温婉美丽,减弱了弹琴时的距离感,云落愈发亲近她。“我最近做法考题,做一个错一个,做一个错一个。我看网上有人让自己十岁弟弟做,居然有90%的正确率!” 桑绿神色慵懒。“所以呢?” “帮帮忙嘛姐,帮我做一套试试,只做单选就行。” 桑绿并不当一回事。“就算我能做全对,跟你有什么关系,考试还是你自己去考。” 云落抱着她的手撒娇。“哎呀,你试试嘛~” 桑绿拗不过她,拿了试卷半小时做完。 云落看着那娟秀的英文字母,怀疑她姐压根就没看完题目,随便瞎选的。“不要敷衍了事嘛,你当在考场上那么做。” 桑绿没有再理她,自顾坐到床上去,翻开一本厚重泛黄的书看。 第3章 云落像模像样地捏着一支红笔批改,越改面色越凝重,啪的一下,放下红笔,吓了桑绿一跳。“姐,我觉得你选错路了,你应该学法才对,以后当个检察官法官什么的,肯定比我靠谱。” 桑绿一边翻看手机里拍的照片,一边与书里的图片对照,那银饰满身、苗刀横立的九黎女巫,十分勾她兴趣,随口敷衍表妹。“我哪有什么选择,都是我妈选的。” “50道单选题你居然全对!我要是发到网上,别人都不会信呢。” 云落一屁股坐在桑绿床边。“德国不也是大陆法系吗?咱们很多法。律还是学人家的呢,姐,你要不直接转专业,更方便了。” 桑绿白了她一眼,哪有人从钢琴演奏转到法学去的。“你整天都在胡思乱想什么,都考第三次了能不能上点心?” “不是这么说的呀,老师说法考这东西不能学得太久太深,不然很容易内耗,最后精力耗费了,分数又不高,反而不如那些随便学学的。” “那你就用朴素的法律观念去做不就好了?”桑绿对云落,既羡慕又无奈。 这丫头读了四年法学本科,又勉强上了法硕,法考证却考了两次还没过,换做自己的母亲,早就剥夺了自己的自由,以杀。人。犯的规格待遇在家坐牢了,可二姨和二姨夫整天乐呵呵的,为了云落九月份的考试,甚至请假特意送她来姥姥家,美其名曰:修身养性。 再修身养性,这丫头都要修到140斤了! 云落一脸为难,肉嘟嘟的脸难得挤出一丝困扰。“我是这么做的啊,但是该朴素的时候他考得深了,该深的时候我又朴素了,诚心为难人嘛!” “那你收拾一下往年例题,哪类题目会朴素,哪类题目会考深,自己好好整理一下,这次要是再不过,后面就到写论文,找工作的时候了,你的时间就会很紧了。” “啊~~”云落一团烂泥般摊在桑绿的大腿上。“姐,我好焦虑啊,我不想写论文,也不想找工作,我也去读个博好不好。” 桑绿提不起心力去说她,一点压力都受不住,惯成这样,姨妈姨丈应该负主要责任。“回你房间做题去。” “不嘛,我想跟你睡,我那房间阴森森的。” “你怎么不跟清姐睡。” “啊,我怕她。”云落想起清姐不言苟笑的脸,哆嗦了一下。“桑姐,你不觉得清姐自从边境回来后,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了吗?” 桑绿不以为然。“哪有这么夸张,她现在是市。委。副书。记,肯定要严肃一些。” 云落想想也是,撅嘴撒娇道,“姐,就让我跟你睡吧。” 桑绿无奈,只好同意。 闭了灯,两人平躺在床上,云落还是个没毕业的学生,十点多哪能睡得着,张嘴嘟囔个不停。“姐,你看见今天那个女道士长什么样了吗?” 突然一问给桑绿问懵了,她依稀记得,那女巫从祠堂里走出来时,已经摘下了面具,但出于某种隐秘的心思,她没敢仔细看,现下只能想起那双特别的眼睛,和潮湿的特殊味道。她撒了个小谎。“带着面具,没看着。” “姐,你说那人是做什么的?跟一般白事上的道士穿得不一样,而且她还是女的哎。” “她不是道士,是九黎一族的女巫。” “女巫?给人下蛊的那种吗?!” 云落激动地坐起来,“屋里放满小罐罐,里头都是虫子,看谁不顺眼,就大手一挥,直接操控对方!哇啊,这也太酷了!” “当然不是,那是小说。” 桑绿笑着解释,“九黎一族世代崇巫,生老病死、人生大事都需要巫者祭祀祈福,嗯…你把她理解成一种精神信仰吧。” 云落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脑海中想起那漂亮的抽刀方式。“那她们还要习武吗?会不会跟电视里演的那样,在梅花桩上打斗、赤。身裸。体在瀑布底下冲水,增强抗压力之类的。” 外界对九黎女巫知之甚少,桑绿也无法解释清楚,模模糊糊回应。“可能吧。” “那女人的身手,凌厉又漂亮,有点世外高人的感觉,要是能录下来发到微博上,肯定能火!” 云落啧啧不停,遗憾自己当时看呆了,没能拍照录像。“姐,你说她们这种人是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每到月圆之夜就坐在山顶上,吸收日月之精华,功力就会大增。” 桑绿虽觉得表妹说得夸张,却也觉得有点道理。 那恐怖的抽刀速度,几乎就是眨眼之间,比寻常的抽刀快上一倍不止,能做到这个地步,必然需要多年的高压练习,听那女人的声音,年纪似乎也不大。 九黎女巫,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呢? 桑绿喃喃自语,“要是有机会能接触一下就好了。” “肯定有啊,我问了姥姥,说是村头老刀家的丧事,得举行三四天呢,不过明天悬棺一天,后天就吃席了,咱们后天再去看看不就行了。” 桑绿想起今天下午的事,尴尬地心麻了一下,好在过去几个小时,残余的尴尬还不足以压过好奇心。“好,后天我们远远看一眼。” “干嘛远远的看,直接进去不就得了,姥姥说了,吃丧席人家不会拒绝的。”云落胖手往床头柜一捞,递给桑绿。“而且我们还有秘密武器呢。” “什么?” 细软的毛茸茸摩挲在桑绿脸侧,残留的檀香底下是淡淡的草药味,冷不丁溢出一丝青竹香,极淡,却肆无忌惮地钻入鼻腔,直接掀开强压下去的记忆。 ——你的味道太浓了。 云落道,“那女巫的发穗啊,你身上掉下来的,可以借口还东西和她说话嘛。” 桑绿一把夺过发穗,藏在被子下,动作很应激。 云落不明所以。“姐,你怎么了?” 好一会,桑绿支支吾吾地问,“云落,你觉得…我身上的味道…重吗?” “啊?”云落奇怪表姐的问题,埋进她颈侧嗅了嗅。“不重啊,就是沐浴露的味道嘛,嗯…姐,你用的什么香水?有点点玫瑰味,又不太像,怪好闻的呢。” “不用凑这么近闻。”桑绿推开她的脑袋,“没用香水,都洗过澡了。” 云落脑袋歪到枕头外,委屈道,“姐,你今天怎么怪怪的。” “好了,太晚了,不准说话了,快睡吧。” 扣扣—— 几声急促的敲门声,没有等人应声,门就直接打开了。 快睡着的桑绿太阳穴一跳,没有看来人是谁,应激道,“妈,你——” 云浮直截了当。“我敲过门了。” 桑绿短促地叹了一口气。“有什么事吗?” “你说呢?”云浮抱胸靠在门框上。 “小姨…”云落唯唯诺诺地藏起手机,她从小就怕这个严肃的女人。“你要跟桑姐睡吗?” “你睡你的。”云浮语气并不算太好,嗓音干涩难听。“咳咳,过了中秋,你就跟我回去。” “为什么?”桑绿不满起来。“我要在这陪姥姥,而且我的课题也要找素材。” “你那是陪姥姥吗,还找素材,仗着姥姥的名义在这瞎玩,你快无法无天了你!”云浮想起下午女儿的挑衅就生气,在德国的时候,女儿乖顺得很,别说弹错一个音,就是情绪不对都会被她教训一顿,回国了以后,有了后盾,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她的底线! “阿迪教授这几年热衷于中西方的音乐交流,民族音乐这一块很得她的兴趣,妈,我博士已经第四年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汉诺威有多难毕业,再拖下去,后面的比赛我不能保证能参加。” 德国汉诺威音乐学院,排名世界前列的著名音乐院校,加上德国出了名难毕业的buff,即使是桑绿这样的天才型选手,在毕业方面也是焦虑不已。 云落把被子拉到鼻梁之前,只露出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在两人之间来回转。 小姨还是一如既往的凶,病态苍白的面容更是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偏执。这么一对比,桑姐虽然偶尔会疯,但这副不卑不亢和小姨对峙的模样,有亿点点帅。 云浮沉默了,好一会儿没说话,她不说话,屋子里的人都没有反应,窗外闪烁的ktv式夜灯照在她脸色,更加阴晴不定。 云落后悔留在姐姐的房间了,脑袋缩进被窝,手机的亮光映出一只攥紧的拳头。 桑姐……也没有看起来那么淡定啊…… “咳咳……你得给我个期限,咳……我不可能由着你瞎胡闹。” 桑绿的拳头松了松。“半年。” “不可能!”云浮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大,撇了一眼最南边的卧室,声音压了下去。“半年,你不用回学校了吗?!” “我跟教授沟通过了,取材和民族乐曲的融合,本来就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干好的。” “不行,最多三个月。” “那就三个月。” 云浮反应过来了,又被女儿摆了一道,正想发作,思绪一转,暗沉着脸走了,留下敞开的房门。 第4章 云落蹑手蹑脚去关门,隔绝了外界的煞气,终于敢大声说话了。“姐,小姨这样你也受得了吗?” 桑绿掩眸。“受不了能怎么办?” 常说学艺术的孩子更加自由,可就是这种无法具象化、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理解的音乐,像一把无形的枷锁牢牢锁住她,而枷锁的钥匙,被她妈一口吞进了肚子里。 云落看着姐姐的模样,忽然有些心疼。新闻上总有研究生受不了压力跳楼,而她姐需要忍受学校和家庭两方面的高压,简直就是一个快爆炸的高压锅,平时疯一点算是解压了。“我要是你我早跑了。” “跑去哪?” “找个深山老林,窝里头不出来。反正我受不了一点压力,吃不了一点苦,而且爸爸妈妈也会养我的,多一双筷子而已嘛……”云落的话充斥着大学生的天真,除了她自己,没有人会当真。 桑绿自然也没有真的放在心上,只是那双迷茫的漂亮眸子,似乎抓住了什么。 深山老林么。 云落在自己的频道上絮絮叨叨,桑绿只当话外音,迷迷糊糊进入梦境的那一刻,听见, “姐,你压力这么大,大姨妈还正常吗?” 桑绿一个枕头扔在她脸上。“闭嘴!” 第3章 天蒙亮,暗色笼罩山林,层层叠叠的黑是房屋所在地,其中最宽的一块,在一圈房屋的正中,居高临下看,显眼无比。 那块黑不仅地理位置正中,而且最高,同时最先迎接光明。 天光渐渐明亮,浓黑退去,斑驳陈旧的屋侧涌出袅袅炊烟,昭示一天的开始。 劈里啪啦的柴火燃烧声。 “外面的柴是你昨天背回来的?” 姜央立在灶台前,身形修长,一长溜影子直映在灶台后的墙上,屋内没开灯,窗外深蓝的天光钻了进来,暗暗的看不清面庞。 灶台后的女孩儿脸庞映在火光中,清晰明朗,稚气未脱。“阿札玛,今天我就去学校了,我多砍一点,你能少砍一点。” “考不上大学,以后有的你砍的。” 这话听起来像极了不识好心的家长,又像恨铁不成钢的激励,但姜央毫无情绪,似乎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阿札玛,读书要花好多钱,我不想读了。”女孩的脸被火光照得暖暖的,目光无神。 “考起就上,我很有钱。”姜央未对女孩‘大逆不道’的言论生气,语气寡淡。“去拿桶。” 女孩乖巧应声,起身拿桶,走出火光的那一刻,暖洋洋的脸不再,只剩没有表情的冷漠,生理上的稚气未脱更衬出冷漠的极端。 某种程度上说,女孩和姜央很像。 咕噜咕噜——铜管里的水开了。 姜央从角落里捧出热水瓶,之所以用捧,是因为瓶子两端本来有提把,不过已经断掉了,只留下了两个小口。 瓶口掉漆,经年的木塞中间凹了进去,黑的发黄。 姜央拔出木塞接水,手上残留几丝木屑,随手拍了拍。 噗噗—— 铜管放水的声音大得吓人,像是动力特别强的老式蒸汽火车,前头的力气还没用完,后头的力气就怼了上来。 这颇具生活气息的声音,给这屋子里唯二的两个人补充了点生气。 “车子充起电?” 女孩肩膀上扛着一根杆子,两侧各挂了三个桶,杂技般挤进狭小的厨房门框,六个桶随意放在地上。 “嗯,下午还得去一趟。”姜央打开了锅盖,雾气扑面而来,她微偏了偏身子,颇大的长瓢探进锅内,一捞,一大瓢流状食物从锅内捞出。 女孩仰头看去,以煮烂的白心红薯为底,还在冒泡,萝卜块翻滚、南瓜的熏黄调色,虽是大杂脍,但色泽漂亮,香味扑鼻,一时口齿生津。 “阿札玛,我下午不能*陪你了。” 姜央无可无不可。“和他们结伴去,到学校了回个信。” “晓得了。” 姜央舀了四五瓢,装满一个桶,六个桶刚好两个大锅的量。 奇怪的是,平常人家的灶台通常只有两个,也只用其中一个做饭,姜央家却有三个,此时三个灶口都燃着火,照这个烧法,屋外堆积的柴火压根用不了几天。 姜央打开第一个锅盖,是香喷喷的玉米饭,比之另两个锅内的食物,寡淡之极,一大锅铲,装进两个桶。 “吃饭。” “哦。” 简易四方小木桌,两人对坐。 没有任何配菜,单纯的玉米饭,女孩却吃得香极了,舌头能清晰的感知到米饭上的玉米小粉粒,三两口吃完,勺子滋滋地刮着小木桶壁,刮得连碗都不用洗的程度。 “阿札玛,好香哦,好久没吃的这么舒服了。” 姜央吃相端正,无所谓好吃不好吃,但消灭玉米放的速度不比女孩慢多少。“下次我磨点玉米粉,送去学校。” “不要,多累人。” 女孩的学校远在山寨之外,小初高挤在一块,生源少得可怜,老师更是身兼数职,不像城市里的正规学校,维持这么一座简陋乡村学校的运作,很多规矩都是弹性的。 因此,三餐饭可以拿钱买,也可以用瓜果蔬菜抵。 一学期的玉米粉,阿札玛得磨到什么时候去。 姜央淡淡地嗯了一声,不勉强。 女孩见她吃好了,收拾桌上的桶筷,放进锅里,水温刚刚好,洗碗去油最合适了。 虽然桶里几乎没有油水。 姜央出了厨房,往左边而去,进了中堂,在堂中供桌上上了三柱香。 香坛左右摆着十数个小人罐子。罐子有小臂那么长,里外两层结构,形状大小不一,新旧程度也不一。 里层是漆黑筒状,外层银丝镂空,两层并不贴合,有一指的留白。 姜央小心在罐子缝隙中擦来擦去,洁白的拭布上,没有灰尘,只有一摊又一摊的粘液。 片刻,女孩也进了中堂,洗完桶筷的手不是干净的,而是满手鲜红,尤其是手腕那处,血液凝成块状。“我来吧。” 姜央没应声,默默擦着罐子。 中堂的正中位置偏左侧有一根柱子,柱子右下角,端立一个黄铜坛子,陈旧褪色,看起来也是几十年的老物件了。 女孩闭目蹲坐在地上,口中的巫词不断,打开黄铜坛子,双手伸了进去。 坛子里不知积了多少年的灰,灰色各不相同,偶尔有凝结的灰块,忽然,灰下凸起条形的隆起,隐隐蠕动。 女孩五官抽搐,十指一动不动地按在坛子中。 直至灰烬重新恢复平静,女孩冷漠的脸也变得红润有生气起来。 女孩起身净手,勾起桌上的狼纹布包带子,脱了鞋,将鞋子串起来,挂在脖子上,赤脚走出门。“阿札玛,我走了。” “拿上钱。”姜央从外衣口袋中摸出一封白纸信封,拆开包装,抽出两张崭新的百元大钞,递给她。 女孩伸手接过,只觉得这百元大钞新得扎人,边缘锋利,哪怕自己的手上全是老茧,也会被划得有点疼。 “多了。” “你们人多,都是长身体的时候。” 女孩也不扭捏,将钱夹在书本里,塞进书包,出了门,粗糙干净的脚,很快就粘上了松软泥土,她回过头,看向姜央,摆了摆手。 女孩身手矫健,在崎岖的山地上如履平地,几番腾越就不见了人影。 姜央上了二楼,倚在栏杆上远远望着。 远处的河流岸边,几个小萝卜头聚集在一起,等女孩汇入其中,一堆高矮不一的小萝卜头,赤脚趟着河过去。 彻底消失在岸边。 两层木屋只剩姜央一个人,清灰冷灶,很是凄凉。 阳光洒在对岸的芦苇上,暖阳刚刚触及芦苇尖尖,冷清的身子动了。 吭哧吭哧——隐隐约约的声音藏在山林中。 姜央手持一根长棍,棍子上端有一个脑袋大的瓢,底端触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土路上留下一个个均匀的圆坑。 她的肩膀垫着一块麻布,麻布上头缓冲了竹竿的压力,竹竿两头各挂着两个大桶,压得竿子弯曲,要断不断的。 姜央身子挺拔,在竹竿的压迫下,背脊也难免弯了些许,每走一段路,过于沉重的压力迫就会使她换一边。 此时屏息憋气,手堵两端木桶,双腿下沉,迅速往上一抛,竹竿就从左边换到了右边的肩膀,幅度很大,可四个大桶挂着的位置没有移动分毫。 不愧是二十多年的修为,功力深厚。 到了一块空地。 山林里面很少会有干净的空地。这里与其说是空地,其实更像是由于生物在上面活动的次数太多了,磨去了植物的痕迹。 稀疏的草零星分布,干瘪瘪的。 空地中央横着一条巨长的石槽,食槽外侧的底部有青苔攀附,食槽内却干干净净的。 姜央放下木桶,活动了一下肩膀,随后两指弯曲,放入口中。 第5章 哔—— 一声长啸,原本还隐隐的哼哧声,突然猛烈了起来,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荆棘草丛动了动,飞出一只又一只的小黑点。 放眼望去,全是猪。 这些猪很有特色,头部和尾部是黑的,其他部位又都是白的,黑白交界处有淡淡的黑晕,有些性。感。 猪身也比较小,并不像寻常看到的土猪那么大。它们的腿上有泥点污渍,但整体很干净,只因听到一声哨声,四条短腿便奋力奔赴过来的模样,很是可爱。 小猪们乖巧的挤在猪槽一侧,另一侧没有一只猪越界过来,努力昂头,看着高挑的女人,嗷嗷待哺。 冷清女人的面容终于不再寡淡,她的眼睛发亮,眼尾颤动,目光专注又柔和,手中的长瓢挥舞地虎虎生风。 一瓢又一瓢的流状食物浇在猪槽前,有些猪宝宝吃相难看,脑袋和脚一起怼进草猪槽中。 姜央俯身,一巴掌拍在它的脚上。“要注意个猪卫生。” 猪猪哼哧叫了一声,把脚拿了出来,末了,粘了白心红薯汁液的脚还在土地上蹭了蹭…… 傍晚,供桌烟气袅袅,坛中的香燃烧了1/3,边上还插了许多烧完的棍棍。 姜央端坐中堂,闭目唱巫,氛围静谧安宁。 扣扣—— 经年的木质门敲起来并不清脆,可姜央还是第一时间听到了。 “谁?” 没人应声,门缝窸窸窣窣。 姜央偏头看去,一封白纸封怼了进来,然后才是苍老的女声。 “阿札,封寨的某家,你知道的,他家老太腿脚不便,孩儿也不在家,明儿去不了老屋了,只能辛苦您跑一趟。” 姜央闻言蹙眉。“这不合规矩。” “哎,您看——”又塞一封白纸封,厚到有点卡门缝。“实在是没办法……” “晚上送到。”姜央回头闭目,低声唱巫。 “哎,好好。”苍老女声的脚步声远去,复而又回来了。 “阿福又下山了,我拦不住,你说她这么个瞎老太婆,一通折腾死在外面可怎么办?”苍老女声语气担忧,忽而狠厉。“倒不如一刀砍。死来得方便!” 姜央认同地点头,随即蹙眉摇头。“你别管了,我来处理。” 苍老女声依旧不依不饶。“你阿玛要是还活着,哪会让她这么闹,早就一刀砍——” “我说了,我会处理的!”姜央眼底压抑着暴。虐,脱口而出的语气又低又闷。 “哎,好好。”苍老女声这次是真的走了,屋内恢复原来的安静。 两封白纸封躺在门缝中间,许久没人捡。 姜央重重闭上眼睛,鸣鸣唱词,可没一会声音渐渐低落,直至停止。她从蒲垫下抽出一本红皮书,封面破烂,依稀能看见主题。 华国。刑。法。 第4章 农村人起得早,七点多,不仅老太太们开始了亲切的交谈,连鸡鸭牲畜们都进入了社交圈。 昨晚还宁静的农村,在此刻吵闹无比。 装修精致的屋内暖浓浓,繁复花纹被子下的女人动了动,眼睛还未睁开,睡意已经跑了一大半。 “唉。” 桑绿睁开眼睛,缓缓转头,表妹的大脸怼在自己肩旁,口水印子淌在自己枕头上,她嫌弃不已,再也睡不下去了,掀开被子起了床。 屋外天色暗淡,阳光努力透出几丝亮光,远处的山叠出了重影,模糊中充满大自然的造物之美。 桑绿心情大好,起床气一扫而空,洗漱完后在客厅里碰见了早起做俯卧撑的乐清。 “清姐,早。” 清姐是大姨的女儿,比她大了十岁,此时着一身冲锋衣,结实的臂膀上下起伏,下巴底下的瓷砖积了一滩水渍,手腕上的丝巾也不复轻柔,吸了太多汗水,颇有重量的贴在手背上。“早。” 桑绿感叹清姐的身体素质,又四处看了一眼。“姐,有看到我妈吗?” “去医院了,说是嗓子不舒服,配点中药。” 云浮的咳嗽是老毛病了,不知是不是癌症的后遗症,反反复复十多年,中西医看过无数次,仍是不见好。 “怎么等我一起去呢?” 乐清撑地起身,擦了擦下巴上的汗水,强健高大的身体略显疲态,黑发中的白发异常明显。“姥姥也要去配点补药方剂,她俩结伴去了。” 她上下打量了桑绿的打扮。“你要出去?” 桑绿本来要陪母亲去医院,这会儿有了别的打算。“嗯,今天天色挺漂亮的,想出去逛逛。” 乐清做了十年警察,一出口没有赏景浪漫,只有人身安全。“外面雾大,能见度低,从橡胶道上走,那上面没车。” 桑绿乖巧应声,一出门便裹进了浓雾中。 乐清往外掠了一眼,桑绿今天的穿着有些反常,通身的黑,在几步外就不见了身影。 左阳新农村规划贯彻得十分彻底,不仅村里全是水泥路,农田间也都铺了彩色橡胶,定期会有退休的爷爷奶奶来扫地,比城市还干净许多。 彩色橡胶路醒目,两侧伫立时尚艺术的路灯杆子,桑绿沿着标志性的道路,在浓郁的雾气中悠闲晃荡,待看到了公交牌,便坐在椅子上休息。 滴滴—— 半小时一班的公交如约而至,桑绿上了车,彻底消失在迷雾中… “江淮市博物馆到了,请有序下车。” 桑绿踩着播报音下车,入目就是一栋复古的低矮建筑。 建筑外的石板上雕刻着江淮市博物馆几个大字。博物馆老旧,爬山虎腐蚀墙体,墙砖缝隙间的根茎肉眼可见,虽破旧,却恰好与博物馆的基调相符。 馆里几乎看不见游客,落叶铺了厚厚一层,无人打扫,抛去氛围感,只剩下落魄二字。 桑绿刚踏上台阶,便有一老妇人佝偻走出来。“哎,桑桑,你终于来啦,这么多年不见,一转眼长这么大了。” 桑绿虚扶住她,怕她摔倒。“是我,钱姥姥好,我姥姥最近还念叨着过来看你呢。” “嘿,那老太婆,在家闲得一点事不干,就几站公交车都懒得坐,哪里会念叨我。” 钱老太嘴上不饶人,眼却笑眯了。“桑桑,这次回国待多长时间?” “还不清楚,我妈也跟我回来。”桑绿情绪低了下去。 钱老太面色也沉了下去,语气严厉。“这丫头越来越过分了,当初擅自改你的高考志愿,还硬要陪读,好不容易放个假,连假期也要跟过来,怎么,她自个得癌症弹不了琴,这辈子都要赖上你不成?!” 桑绿叹了口气。“不说她了钱姥姥,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抓紧时间看看译本吧,在学校的时候您给我发照片,我一直心痒痒到现在呢。” “好好好。”钱老太笑容慈祥,欣慰之余又有些感慨。“这年头对民俗民风类的文物古迹感兴趣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也亏得你一直放在心上,要是你当年能读上之大的考古系,我这馆子也不愁后继无人。” 桑绿勉强挤出一丝笑。“咱们博物馆现在基础设施薄弱,我能做钢琴表演挣点钱,补贴这里,不也挺好的吗?”她语气虽是安慰,却难掩落寞。 “哎,学考古挣不了什么钱,又苦又累的,你现在就把它当成一个爱好,也挺好。”钱老太的语气也很是怅然。 两人说着,来到了一处展台。 不大的玻璃展柜上方开了一盏暗灯,幽幽照着一柄小弯刀,弯刀刀鞘古朴,布满云雷纹,云雷纹的间隙中夹着扭曲的妖兽,还有一些不知名的纹路,刀把缝隙雕刻着一个字。 桑绿认出那是巫词中的封字,欣喜若狂。“这是九黎的刀?他们能让外人进山了?” “刀是九黎的刀,但它属于封姓,姜姓一族依旧封闭,要是能进山的话,那本巫词书说不定也能全部解释出来了。” 九黎人分散在五湖四海,大多已经与汉族同化,极小部分人久居深山,他们继承着幽远的民族文化财富,是很多考古人梦寐以求想知道的东西。 桑绿也是如此,她做了不少九黎族的研究,唯姜姓始终触碰不到,她不禁想起昨天的那个女人。“要是有机会能进山就好了。” “哼!进什么山!命重要,还是这些破东西重要!” 突兀阴沉的中年男声从斜后方传来,随后是急促地一瘸一拐的踢踏声。“老子为了这点东西,当初差点连命都搭进去,你一个女娃娃,趁早死了这条心!” 桑绿无缘无故被怼了一下,自然要反驳。“考古一直都有风险,难道事情都不做了?” “天真,你以为巫山人和你一样单纯?!他们养蛊,种在婴儿身上,就是为了获得所谓的飞檐走壁的神力,最终把小孩糟蹋成不人不鬼的怪物!你要是进山,连跑得力气都没有!” 桑绿面色凝重,她所见过的文物资料,没有任何一支九黎支系有过这么残忍的记录。“先生,你说话要负责任的。” 第6章 “你不信?”男人拉开围巾和领口。“这就是那怪物咬的!” 一圈完整的齿印嵌男人焦黄的肩颈处,凹陷处深得发黑,再往上一点,就是大动脉了,那齿印比两个成年人大张嘴还要大。 桑绿倒吸一口冷气,这不是人类能咬出来的,可她搜遍了常识,也无法找到能对应上的生物。 “你个女娃娃,趁早歇了这个心思。”男人拉上领口,用围巾遮掩住伤疤。 沉默许久的钱老太终于开口。“哎,小曲,你今儿早点下班吧,我替你坐班。” 那男人冷哼一声,没说什么,一瘸一拐地走了。 钱老太拍了拍桑绿的手背。“别见怪,他当年也是救文物才瘸了腿,那本巫词还是他拼死抢回来的,这些年他因为瘸腿,老婆讨不到,工作也升不上去,难免有怨气。” “钱姥姥,那个怪物……” “应该是真的。” “应该?” “我也不确定,但巫山人确实太怪了。早年我见过两次巫山的祭祀仪式,他们个个都能飞檐走壁,几米高的屋子,赤手空拳的就爬上去了,他们每个人都长得又高又大,按理说90年代那会,大家营养都跟不上,高大的人不多,但巫山人普遍都长那样。” “模样呢?会不会是人种不同。” “地地道道的黄种人,至于小曲说的那怪物,我确实没见过,但他脖子上的伤总不会是假的。” 桑绿垂首不语,眸色不定。 “当年我出差,错过了那次行动,据当时的同事说,那段日子连下了几天的大雨,山上一片混乱,这群山民平时肯定总乱砍乱伐,好死不死泥石流冲下来了,险些堵住了墓门,考古队没法子,只好先下来,没成想半路被寨民撞见,他们强行将文物抢了回去。” 钱姥姥怅然无比,隔着玻璃抚摸厚重的巫词书。“就剩下这么个独苗苗。” 桑绿扶着玻璃,惋惜不已。 “只是可惜了那座墓,这么多年过去,不知道毁坏成什么样了。” 桑绿道,“当年的墓有具体方位吗?如今我们的考古技术有了很大进步,说不定能复原出来。” “巫山可不比别的地方,常年雾气缭绕,地势又险,没有向导很容易迷路的。” 桑绿眸光一亮。“若是能找到姜姓人做向导,不就能解决了?” 钱老太笑她想得简单。“巫山封闭,十分排外,不是族人压根就不让你进去,而且他们连普通话都不会说。” 桑绿眸子里的光瞬间黯淡了。昨日见到的巫女,普通话虽然不标准,但还是能听懂的,看来她并不姓姜。 桑绿仍旧不死心。“巫词的翻译到底还是需要姜姓人,我们不如上山和他们谈谈。” 钱老太有心无力。“没人呀,这么大的馆子,前前后后就我一个老太婆,还有刚刚那个腿瘸了的小曲,馆子又穷又破,我已经好多年没见着新人了。” “我可以出钱——” “这可不是小钱,哪能全让你搭,要让你姥姥知道了,我后半生都不得安生。” 桑绿笑道,“哪有这么夸张,按理说省里不该拨钱吗?” “江淮市穷得一塌糊涂,这博物馆二十多年没翻新了,省里压根拨不出款来,当年的镇馆之宝巫女像,也被国博借走,至今也没拿回来。有新人过来做研究,没几天就跑了,说是没有研究价值。” 钱姥姥指了指窗外的马路。“要不是这条路过去就是之江省,连公交都不会有。” 桑绿将信将疑地看着那条柏油马路,陈旧、有轻微的裂缝,甚至不及姥姥村里的水泥路。“怎么会……”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没钱啊。” ………… 桑绿翻看手里的巫词拓本,大片大片的空白需要填补,又是惋惜又是不甘。她合上书,一阵头晕想吐,眼看着不过一站就到家了,提前下了车。 时间已过午后,雾气散开了些,两侧的农田阶梯状显现,青翠欲滴。农田划分很小块,两三分地,大多都是瓜果蔬菜,也有一些竹子,果树。茂密的竹叶会生长到道路中间来,形成天然的竹林帘洞。 桑绿只身穿走其中,仿佛置身仙境。她没去过别省农村,但在之江省,农村的漂亮宜居已超出德国绝大多数的城市。 这么多年没回国,华国竟然已经发展的这么好了。 这种油然而生的自豪感让她很是满足。 钱姥姥的话许是夸张了,像她妈妈一样,偶尔也会把现实夸张几百倍以博取子女的关注。 就这么逛着走着,欢喜着。 彩色橡胶小路没了,时尚路灯也没了。 桑绿迷了路。 恍然间,她发现远处那座极其漂亮的山,竟然不是实体,是由雾气凝聚而成。 此时雾气已然退散,大自然捏造的美景一去不复返,独留桑绿在茂盛的山林中到处打转。 桑绿依稀记得自己来时,周边有许多高大的树木,她估摸了个方向,剥开身侧拦路的藤蔓,朝视线中最高大的树木而去。 一阵风吹过,潮湿的绿叶晃了晃,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重新糊住,露出原先被叶子藏住的木牌子。 那牌子斑驳腐朽,依稀能看出上面用黎文写的几个字。 老屋,闲人免进。 第5章 桑绿误闯入树林,越走越崎岖。 这些高大的树木全是枫树,看起来年代久远,随便挑一颗可能都是几十年,甚至上百年。 有的枫树树身很粗,其中的空洞比她的腰身还粗,可能是湿气过重,上面长满青苔,杂叶缠绕,树皮缝隙间满是碎叶。 桑绿自言自语。“这些树难道没人保护吗?” 百年树木,怎么都会当成保护植物吧,任由其树立在这里,连牌子也没有挂,没人管,万一被人砍去卖钱怎么好? 这里放眼望去,少则也有几十颗。 难道国人的素质大幅提高,大家都不会乱砍乱伐了? 桑绿仰头,顺着笔直的树干向稀疏的枝叶看去,愈发疑惑了。 树上搭着简易树枝平台,影影绰绰许多黑影,桑绿有些近视,木板像是叠了许多块。 叽叽——忽地飞起一串乌鸦。 “是乌鸦窝啊,会不会太大了点?” 扑哧—— 乌鸦胡乱蹿着,撞断树枝,几根碎枝迎头而落,擦着桑绿的脸落下,她惊得往后一撤,可脚底被湿土粘住,下肢没有跟上肢,脚踝咔嚓一声响。 桑绿痛呼一声,扶住了树干,勉强维持住快要摔倒的身体,不过她的衣服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勾住了树皮。 嘶——蚕丝的一侧刮出了毛边。 不仅如此,衣服下的皮肤也红红的,在漂亮雪白的肌肤上,划出了几条红杠杠。 桑绿眉头微蹙,捂着肩膀,仰头看向罪魁祸首,却又在顶头的枫树枝丫上发现了另一个乌鸦窝。 两颗枫树间距不超过五米。 “现在是乌鸦搭窝的季节吗?窝搭得这么密集。” 侧目一望,桑绿瞳孔猛地一缩,怪异感袭遍全身。 这里所有的枫树顶部,都有类似的乌鸦窝,大小规则几近一致。 显然,这肯定不是乌鸦窝了。 桑绿捡起地上的枝条,枝条断面整齐,大小粗细相差无几,更像人类的手笔。“这是什么地方?” 一抹黑影咻得一下从眼前划过。 桑绿惊悸,后退了几步,快速眨了几下眼,眼前什么东西都没有。 除了潮湿的树叶就是坑坑洼洼的树皮。 还有腐烂空腔的树洞。 树洞的左右两侧有明显的苔藓,底侧也有,唯独中间那块缺失了,似乎是被什么东西踩碎了,留下一个巴掌大的平面。 很像人的脚印。 明明刚才还没有的。 桑绿心里发毛,高喊一声。“有人吗?” 丝丝轻微的回音,从树洞中传出来的。 声音魅惑诡谲,尾音颤颤,韵律缠绵勾人。 桑绿失了魂似的,周遭的一切都那么不对劲,她却缓缓靠近。 秀美的脸两眼无神,渐渐探入黑洞口,脸侧若有若无的触碰到洞口边缘。 洞口边缘的苔藓潮湿温热,触碰到脸庞,仿佛有个妩媚妖娆的女人,捏着沾湿的丝巾,亲昵地顺着耳际擦拭,迷人又危险…… 一股腥臭腐烂的味道直冲鼻腔。 桑绿骤醒,恍然发现自己的脑袋已经伸进了洞口。 树洞的位置在她的脖颈处,离地一米多的距离,光线被吞噬个彻底,一眼望不到底,似乎什么都没有。 这颗巨树,不知活了多久,空腔兴许延伸到了顶部。 桑绿的视觉带着肉。身往上看,明明是没有光线的黑暗,却让人觉得,黑洞在由大往小的收窄,渐渐禁锢人的肉身。 桑绿有些喘不过气来,头昏脑胀,双手推了推树干,居然纹丝不动,仿佛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 第7章 擦擦—— 有东西在坠落! 狭窄的空洞正在被塞满,有东西要掉下来了! 躲开,快躲开! 桑绿内心在尖叫,可喉咙像是被堵住,怎么都喊不出来,恐惧在胸腔越闷越涨。 啊!要掉下来了! 在那不明的东西,快要砸到自己脸上的最后一刻,桑绿恢复了视觉的控制,迅速闭上眼睛。 一秒…两秒…一分钟… 她在心口狂数时间,许久过去,脸上也没有砸到什么东西。 是自己吓自己? 桑绿慢慢吐出了一口气,心口恐惧的余韵还没有褪去,羞愤自嘲的生理反应也慢慢上涌,她慢慢睁开了眼睛。 一片漆黑,确实什么东西都没有。 桑绿出了一身虚汗,浑身无力,自嘲自己绿豆大的胆子。 要是当年真的学了考古,恐怕早就吓死了。 啦滋—— 两根长枝和碎树皮擦着额头掉落下来,一团毛发裹着一颗骷髅,垂落在桑绿的上方。 半骸骨半腐肉的人头。 腐肉的那一半眼睛空洞,而骸骨的那一半,血丝勾连着眼珠子挂在眉骨下方,骷髅的嘴里爬满蛆虫,把下颌骨硬生生挤到错位。 咔咔—— 半个骷髅上的腐**坠不坠,密密麻麻的蛆虫也无法攀附骨面,眼看着就要成团掉下来,而那个位置正巧是她的下巴! “啊!”桑绿双手猛推树洞,反作用力将自己推得后退几步。 啪地一声撞上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惊悚的汗毛倒刺进皮肤,桑绿浑身发冷,心脏狂跳,几乎要炸开。 “你踩到我的脚了。” 冷清的声音自脑后传来,如泉水叮铃,清净明人。 幽静无人之地突然出现这么一抹声音,桑绿过快的心跳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 “是谁?!” 桑绿面上维持着残存无几的冷静,内里已经一塌糊涂。 “你擅自闯入我的地盘,你说,我是谁。” 言辞充满活人的占有欲,桑绿反而放下心来,她缓缓转身,瞥见那人的下巴,似乎有面具。 面具? 眼前人的装扮极具特征,左腰悬苗刀,刀身朝前,刀把朝后。 俨然是那位九黎女巫。 今日的她与昨日装扮截然不同,一身简练的对襟衣束脚裤,手上提着一个大黑布包裹,不知装的是什么,但从黑布凸起的几个弧度来看,像是比较规则的粗棍子。 姜央下巴轻挑,不似初见时的幽灵感,倒有几分调皮的坏,她将黑布包裹往身后藏了藏。“做什么?” 像是拿她当小偷。 桑绿摇头解释道,“我是误闯入这里的,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姜央眨了一下眼睛,语气凛冽,又恢复了那副寡淡的模样。“现在,你,离开这里。” 硬邦邦、命令式的言语,可偏偏她的语气不带任何负面情绪,让人生不出被命令的逆反。 害怕的情绪还没消退,被人驱赶的窘迫又涌了上来,桑绿还没来得及细想,这么大一片枫树地怎么就变成她的地盘了,只能歉意地点点头挪动脚。“唔。” 方才脚踝的声响应该真的扭到了,一抽一抽的疼意卸去了所有力气,脚底陷在湿泥里压根无法拔出。 疼得她眼泪花直冒。 姜央无动于衷,看戏般盯着她。 桑绿有些窘迫,更多的是懊恼。这两天在这个女人面前,实在是失礼太多次了。她咬牙挪动下肢,可疼痛打碎了她濒临崩溃的尊严。“嘶,你…能帮帮我吗?” “帮什么?” “我的脚好像扭到了。” 姜央嗤笑了一声,俯身在桑绿脚边。“泥水崴伤了你的脚?” 不再是无情绪的对白,带着浓浓的嘲讽意味。 “你!”桑绿自尊心强,挂不住脸,自己拉着伤腿,与淤泥水角力,忍着脚踝处一阵阵的疼。 姜央蹲在旁边,完全没有帮忙的意思。 桑绿仍在意人前失礼,又气对方不肯帮忙。“你走吧,我不用你管!” 姜央摇头,将黑布包裹放在灌木丛后——桑绿的视线盲处,起身靠在树干旁。“你走了我再走,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 这是真把自己当小偷看了吗? 桑绿委屈无助,转头不看她,一狠心,将脚踝从泥水中拔了出来。“嘶——” 痛呼声由大变为压抑。 总算是拔了出来,桑绿一瘸一拐地往姜央的另一个方向走。 “出口在那边。” 桑绿身子顿了顿,慢慢以极其别扭的姿势转身,又一瘸一拐地往她指的方向走,好半天也只挪到原来陷进泥水的地方。 姜央淡淡觑着她,这女人身姿窈窕,哪怕伤了腿也不显狼狈,黑衣不似昨日绿衣那般优雅轻灵,多了几分倔强的冷硬,像只断了翅膀的金丝雀,打开牢笼依旧飞不出去,漂亮又无用。 她无趣地望了望天,眉间不留痕迹地蹙了一下,随后疾步向前,一把捞起前方女人的身体,按在自己的左肩处。 桑绿惊呼一声,双手没有着力点,连忙搭在她的脖颈处。“你做什么?!” “太慢了。”姜央言简意赅。 桑绿一哽,气笑了,可对方好歹是帮忙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内心啧啧称奇,这个高挑消瘦的女人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坐在别人肩膀上,是一种什么感觉? 心理上的不安全感,双手双脚都无处安放,总感觉上半身会往前倾倒,唯一的支点只有臀部与对方的肩膀相接触的地方。 以及对方扣压在自己大腿上的手。 桑绿唇瓣一抿。“你能慢一些吗?” 姜央没有任何回应,脚下动作飞快,却听不见大喘气,她的面具也与昨日不同,一点肌肤都不留,双眼处塞了突起的黑纱布,骇人可怖,看不到一丝生气。 桑绿收紧覆在她脖颈上的五指,手下的皮肤炙热颤动。 还好,这是活人。 回去的路都是下坡。 桑绿来时并没觉得有多陡峭,下去时从视觉上就高了不少,心总悬在高空,没有安全感,她抬头看向天空。 百年枫树,棵棵高耸入云,夹杂的空洞又让桑绿想起了那颗骷髅人头,她心里一紧,不禁摸上了自己的脸。 幸好,没有蛆虫,没有头发,没有血。 应该是看错了吧,可那股真实感,太逼真了。 姜央脖颈刺痛,冷硬的面具瞥向肩膀上的人,她调整了一下苗刀和女人的双脚,将刀把卡在桑绿的脚背前,另一端的刀尾由黑布包裹卡住,形成了一个杠杆平衡。 桑绿的下肢有了平衡点,可脚踝的伤处更加难忍了。 “疼~” 娇声软语勾人心尖,是故意撒娇,也是真的疼得没力气说话。 姜央冷言冷语,“忍着。” 见对方油盐不进,桑绿面上褪去娇媚之色,自己咬牙将伤腿挪开,细密的疼自脚踝蔓延,骨头像是空了一截。 姜央感受到肩膀的异常,面具微微倾斜,闷闷地发出笑声。 不是什么好意的笑。 桑绿心底突然腾起一股劲儿,跟她较起真来,脚踝一撇,右腿从苗刀的控制中解脱出来,留左腿维持三点平衡。 姜央松开扣住桑绿大腿的手,像是要扔下她。 桑绿失去一半的着力。“你干什么!” 姜央卷起刀把顶端的红布,绕过桑绿左腿脚踝几圈,牢牢固定住。“你再乱动,失去平衡,就会摔。” 桑绿当然知道所谓的平衡*是什么,左腿老老实实抵住苗刀,受伤的右腿晃动起来,非要和她作对似的。 面具底下低低笑着,喑哑疲惫,听起来不像是嘲笑了。 枫树错落,一条狭长的泥路蜿蜒崎岖,上下坡度不小,戴着面具的奇怪女人行走其间,几乎不见颠簸,她的肩膀上坐着一个黑衣女人,修长的腿一条被苗刀红布绑住,一条随着面具女人的动作摇摆。 明明是极其受制的姿势,像那面具女人的猎物,可黑衣女人泰然自如,游山玩水般惬意,唯有深陷在面具女人脖颈上的五指,揭示了她的紧张。 桑绿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树洞,幽深漆黑,没有一团乱麻的头发,也没有血糊糊的骷髅人头,似乎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觉。 姜央冷淡道,“看前面。” 又是命令式的话语。 ——九黎女巫权力极大,可以控制山寨里的所有事物,一旦有人反抗,非死即残。 若钱姥姥说的是真的,从小唯我独尊般长大的九黎女巫,有这样的脾性,倒是自然的了。 桑绿说服了自己,气劲消去一大半。 擅自闯入别人地盘的自己,要是对方心狠些,把自己扔在这里不管,也是常理之中。 要是换做姜姓巫女,恐怕还得给自己一锄头。 桑绿定定地看着对方的面具,面具暗黑泛红,是软质的,很贴合皮肤,但又不像人工造皮似的那么软,边缘**,透着冷肃的意味。 第8章 此处离巫山这么近,那她又姓什么呢? 面具之下的脸,又是什么样的? 桑绿万般思虑,仍放不下那本巫词。“你好,我叫桑绿,是之江省左阳市的,我们昨天有过一面之缘,请问您怎么称呼?” “姜央。” 姜! 她姓姜! 桑绿错愕一瞬,复而欣喜若狂。“姜…姜小姐,我是音乐戏剧学院的一名学生。对民族乐器很有兴趣。您昨天吹奏的芦笙曲子很有韵味,正好贴合我的论文主题,能冒昧问一下,您昨天的曲子叫什么名字吗?” “姜小姐?”姜央莫名笑了一声。“焚巾曲。” 桑绿大喜。“这个曲子是只有芦笙才能吹奏吗?别的乐器可以吗?是专属于丧葬仪式的乐曲吗?” “你的问题太多了。” “你……”桑绿终究是脸皮薄,被冷言的拒绝两次便不再开口。 两人交叠的巨大身影渐渐离开枫树林。 咔嚓—— 一颗半骷髅半腐肉的人头,从树洞中滚了出来,撞在树干上停了,弹出的眼睛勾连蠕动的蛆虫,正巧目视着两人离去的背影…… 第6章 下山速度快,姜央的脚力不是桑绿能比的,很快就到了桑绿熟悉的彩虹橡胶路上,刚一踏上橡胶路,她居然跑了起来。 跑!了!起!来! 桑绿心脏被抖得一颠一颠的,只能紧紧抓着姜央的肩颈。 这女人的身体素质,未免也太逆天了吧! “桑桑!” “桑桑!” 苍老的女声从远处传来,透着焦急。 姜央停下脚步。“叫你么?” 桑绿终于可以喘一口气,大声的嗯了一下。 姜央利落地挑开红布,抚下苗刀尾部,维持好的三点平衡被打破,桑绿上半身直接往前方摔去。 视觉上的两多高,霎时就落到半米。 桑绿觉得仿佛有只手直穿胸膛,紧紧攥着心脏,说不出话,满是窒息感。 迎面砸向彩虹地面,塑胶的难闻味道冲进鼻腔。 完了! 这下不毁容也得摔个够呛! 下一瞬,一只手真切地环住她的膝盖。 姜央轻笑一声,右手压住她的大腿,左手拖住她的胸腹。“要摔倒了也只会闭上眼睛么?” 桑绿的伤腿来不及反应,带出了刀把,铿得一声,在拉出不到两公分的刀身上,隐隐泛着黑红。 “嘶——”桑绿像块破抹布似的被甩来甩去,右手无意识地抓东西维持身体平衡,指尖刮到硬质面具边缘。 啪嗒—— 姜央将她置于地面,反手一掌拍向刀首,刀把回归位置,那抹黑红重新藏回刀鞘。 桑绿浑然不知,她勉强站稳身子,脚踝的痛处直击大脑,混沌的脑袋瞬间清醒,看到了地面上的面具,同时,还有微喘气的沙哑嗓音。 “桑小姐,焚巾曲还可以用唢呐,长笛,不拘泥于形式。” 姜央的口音很重,但桑小姐三字说得异常清晰缓慢,浸在沙哑的嗓音中,莫名有几分缱绻的味道。 “焚巾曲便是送魂曲,不可用在其他地方。” 她这是在解释? 桑绿抬眸看去,惊艳非常。 姜央的面具掉落,覆在双眸上的黑纱也脱落一半,挂在一侧耳际。 两天来念念不忘的脸,终于有了具象。 姜央有着世间最为独特的容颜。 额际碎发被面具边缘勾出,几缕垂落在眉前,凌乱生长的眉毛任性上翘,流淌着自由与野性。 那极具侵略性的五官静默沉稳,有着不符合年纪的平和,让人不由自主的信任她。 容貌本身的美,反而成了不甚重要的衬托。 强悍的女性,总会给人一种无坚不摧的力量感,以至于姜央脖颈处几道颇长的指痕,不严重,甚至没有破皮,却让桑绿触目惊心。 桑绿怔在原地,后知后觉是自己造成,正想道歉,被一把抓住大臂。 “桑桑,你上哪去了!” 桑绿恍惚转过头,见到年迈的老妇人。“姥姥……你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冷不冷?” 老太太急得火冒三丈,哪还有冷的感觉,上下打量孙女。“你这脚怎么回事?!” “没什么,就是不小心扭了一下,多亏了这位姜…” 桑绿一转头,目之所及,漫长的彩虹橡胶道,空无一人。 “好了,姥姥,人找到了我们就回家吧。”乐清身材高大,两手挽住桑绿和老太太,动作轻柔,却不容反抗。 桑绿知道今天是工作日,按理来说表姐应该在市政府办公,这会儿还穿着沉闷得体的工作装,自己一通瞎跑,忙得堂堂市。委。副书。记来找她,登时满怀歉意。“清姐,耽误你工作了吗?” “没事。”乐清俯身摸了摸她的脚踝,轻微的肿,没有大碍。“上来吧,我背你回去。” “哎,姐姐背,让姐姐背吧。”老太太推了桑绿几下,催促她上去。 桑绿乖乖趴了上去。 彩虹橡胶道的尽头,汇入主干道,再走一段水泥路就到了村口。桑绿在拐进村口的那一刻,回头看向蜿蜒漫长的彩虹道,幽幽静静。 姜央……那个巫女…… 村子里的房屋错落有致,有江南烟雨的韵味,并不像城里小区那么规整,因此,房屋之间构成的小巷也四通八达。 无论从哪个小巷子里钻进去,多绕几圈,总能回到自己的家。 乐清背着桑绿,老太太扶着乐清弯曲的手肘,三人慢慢悠悠地晃进狭窄的巷子。 “姐,怎么走这条路?”桑绿收了收手臂,以免蹭到墙壁。“从村大院直走,再拐弯就能到咱们家。” 乐清后脑对着她,眼底一抹精光闪过,声音有些低。“哦?那这条路就绕远了,看我这记性。” “绕远了就绕远了。”老太太摸了两下乐清的头发,翻出了她压在底下的白发。“你姐单位里事情多,很多小事就记不得了。” 桑绿看着那些白头发,心里一揪,清姐不过30多岁,上次见时,她还是个青葱少年,一转眼好像老了许多。“嗯,姐,回去我帮你染头发吧。” 乐清笑笑。“好啊。” 巷子尽头,狭窄的世界放大,凭空出现了一只……猪。 这只猪很有特色。头部全黑,尾部只有猪尾巴是黑色的,其他是粉嫩的白,在余晖下,它浑身漂浮的绒毛左右摇摆,干干净净,有种精致的丑,却也可爱。 桑绿被它吸走了全部的注意力,一时没有考虑到为什么突然出现了一只猪。“它怎么能长成这样?” “你们不要猪吗?” 沙哑的声音从耳侧传来,熟悉的仿佛刚刚还在耳边,却又陌生的富含疑惑的情绪。 桑绿偏头看去,竟然又是姜央,这一天见她的次数未免太多了。 站在姜央对面,穿着白色丧服的男人不停摆手。“不了不了,咱们早就已经准备好了,真是辛苦您跑一趟了。” 姜央冷冷颔首,不再说什么,转身走向那只猪。 “阿札,不是故意不要,家里孩子不懂事,早先就买好了,没想到您会亲自送来。”男人从怀里拿出白信封,赔笑着塞进她手中。“您看,过两天的椎猪仪式……” “我会来的。”姜央接过信封,妥帖藏在对襟衣的内包,态度有明显的软化。 桑绿见姜央的前后态度变化,很是好奇。“姥姥,那个白纸包的是什么?” “钱啊,这么薄,也就一两百块钱,老刀家真不像话,白让人辛苦一趟,还有脸要人家做祭祀。”老太太不屑。 “姥姥,他们为什么不要猪啊?那祭祀干什么用的?” “两头乌,做丧事祭祀的。这两头乌啊,比寻常的猪要贵三四倍,老刀家就是想省钱,不买猪又舔着脸要人家的祭祀,臭不要脸。” 桑绿心思一动,朝那隽秀的背影喊道,“我要你的猪!” 姜央顿住脚步,苗刀晃荡不止。 桑绿暗喜,果然有戏。她从乐清背上下来。“我要你的猪,但我也想了解一些祭祀的事情,能不能到我家详细谈谈?” 老太太慌忙制止她。“桑桑,你做什么?她的猪不是随便买的!” “这是定金。”乐清摊开一叠钱。 崭新的钞票,像是刚取出来的。 老太太左右拦着,恨不得伸出四只手。两个孙女今儿一个比一个不听话。“顺子,你干啥呢!” 桑绿不可思议地望向乐清,几个姐妹间,清姐大她们许多,更像是长辈,有很明显的隔阂,可自己无理的要求,连一向疼爱自己的姥姥都不同意,清姐居然愿意顺着她。 乐清目光深邃,眼角的鱼尾纹含着笑意。“身上没带太多现金,不知道够不够,如果不够跟我上家里去取,我们跟某些人不一样,谈好多少钱就是多少钱。” 丧服男人的脸色有些难看,再次与姜央约好时间,转身进了屋子。 第9章 姜央面容淡然,但能从眉眼间看出喜悦。“你们做什么用?” 桑绿正想回答,被乐清拽住,她凝思一会儿,试探道,“中秋要到了。” 姜央点头。“好,我卖给你,你们等我一会。”说着,她走进了另一条巷子中。 老太太愁得不行。“家里又没死人,买两头乌吃,运性不好。” 桑绿轻声安慰。“姥姥,咱们不一定吃嘛,当宠物养着不也行,看起来也挺可爱的。” 老太太拍她。“村里不能圈养牲畜!” 乐清笑得明朗。“姥姥,这都什么年代了?你看人家也没说中秋不能吃,不做祭祀不就好了。” “你们不懂,这不能乱吃,顺子,不能乱吃。” 乐清疑惑。“那我们请姥爷回来吃?下个月不就是姥爷的祭日?” “不行不行……”老太太目光恍惚,双手哆哆嗦嗦地摇摆,状态明显不太对。 桑绿也疑惑姥姥的举动,老刀家为了省钱甚至不买两头乌做祭祀,想来并不是特别在意两头乌在祭祀中的作用,可向来开明的姥姥为什么会这么在意? 乐清敛起笑,抱住老太太哄道,“没事,咱们不吃,我会处理的,放心吧。” 滴滴—— 尖锐的电瓶车鸣笛声突兀响起,像喊破了嗓子的声音,刺耳难听。 桑绿一行人朝声源处看去。 姜央骑着一辆三轮车,正从巷子驶出,宽敞的主路无人无车,压根没必要按喇叭。 桑绿暗想,这九黎女巫还挺遵守交通规则,驶出视线盲区会按喇叭提示主路车辆,并不像钱姥姥说的那般彪悍,不通人情。 只下一秒,桑绿便知,这喇叭就不是给人听的。 两头乌原本愣愣挺立在主路中央,听见喇叭声,调转猪头,奔着打开挡板的三轮后座,一跃而上。 桑绿愕然,第一次见到会飞的……猪! 传说中的九黎族,连猪都那么骁勇吗?! 姜央骑在她的破三轮车上,前侧的护腿挡板碎得七零八落,被风吹得不断拍打小腿,她浑然不在意,仿佛坐在战车之中,下巴一扬,武风赫赫。“带路。” 后座的黑猪头,像她的主人那般,猪鼻子一拱,米粒大的眼睛愣是挤出几分睥睨天下。“呼噜呼噜——” 桑绿:…… 第7章 回去的路上有一个大上坡,桑绿趴在乐清的背上,没有一丝倾倒的感觉。 与坐在姜央肩膀上的感觉很不一样,姐姐的背结实平稳,充满安全感。她第一次生出了与视同长辈的姐姐沟通的欲望。“姐,你怎么知道中秋可以吃两头乌?” 乐清佝偻的背又压低了一些,走了许久说话也不见大声喘气。“你先告诉我,为什么想买她的猪?” “我…” 乐清的声音很有蛊惑力,一下子煽出这个年轻女孩心底的犹豫和迷茫。“桑桑,在这个家里,只有我有能力帮你。” 只有我能帮你…… 已经多久没听到类似的话了。 桑绿眸子泛酸,她看不见清姐的表情,却毫不怀疑她的话。“我想进山…” “因为你的博士课题?” “一部分原因。姐,我现在很迷茫,教授说我的心思已经不在音乐上了,我自己也感觉进入了瓶颈期。你知道的,我当初就没想学音乐,是我妈强行改了我的志愿。” 桑绿目光沉沉。“当时你们不仅没有责备她,反而站在她那边,说我很有天赋,不干这行就浪费了。可是清姐,我一点也不快乐,我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你们不能这么残忍,硬生生剥夺我的理想。” 乐清目光戚戚。“桑桑,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真的按照你自己的意愿走,未必会有好结果。你喜欢的东西只能当做爱好,或许这样会更好一些。” 桑绿听出表姐的情绪波动,嘴边勾起得逞的笑,言语依然低落伤感。“我需要喘口气,和我妈离得远一点,这些年…实在太累了,姐,当年的事都过去了……这次,你能帮我吗?” 走在坡上,乐清的背低了,语气也低了。“当然,这次我肯定站在你这边。” 两姐妹轻声咬耳朵,互诉衷肠,不久就到了家。 乐清把桑绿放在客厅的沙发上,出门招呼。“姜小姐,这边请。” 姜央将三轮车停在院子里,下了车,在车轮前上锁,锁头生锈,钥匙好一阵拔不出来。 乐清嘴角抽动,这么破的车,回收站都嫌占地方。“姜小姐,我家院子有装监控,没人敢来偷的。” 姜央充耳不闻,继续拔钥匙。 “要是被偷了,我赔你一辆全新的。” 姜央不再捣鼓钥匙,两手一掰,咔嚓一声,锁头和锁扣分离。 她起身朝乐清礼貌点头,大步走进客厅。 乐清看着大咧咧敞在车轮前的锁,不收起来也不掩饰,像是明晃晃的告诉小偷:零元购,赶紧的。 三轮车晃了晃,两头乌也跳下后座,朝乐清点了点头,昂首挺胸走进客厅。 乐清惊奇,这么通人性的猪,倒真舍不得吃了。 “哇啊,好可爱的猪宝宝。” 云落埋头做题,听到楼下的响动,笔一扔就跑下来凑热闹,看见长相奇特的猪,两眼放光。 姜央纠正她。“这是成年猪。” 云落闻声看向站在桑姐旁边的姜央,入眼就是一股蓬勃茁壮的气息,像是一株开在悬崖缝隙中的野草,突破了极致的生理枷锁。 好健康的模样啊。 和那头猪一样,一眼望去,便是族群中的佼佼者。 云落好奇。“这是你养的猪吗?” 姜央眉尾上翘,颇为骄傲。“当然。” 两头乌也拱着脑袋。“咕噜咕噜——” 云落越看越喜欢,绕过茶几,手指点了几下猪脑袋,瞥见姜央身后标志性的苗刀。 这不就是那个女巫! 云落余光与桑绿对视,眼角一跳一跳的。 姐,你真厉害,直接把人带到家里来了。 桑绿没理表妹抽筋似的面部表情。“姜小姐,请坐。” 姜央取下苗刀,放在大腿上,端正坐下。 桑绿招呼云落替姜央倒茶。“姜小姐,你随意。” 姜央完全没有初到人家的拘束,取出刚刚乐清给的钱,当着一屋子人的面,一张张数。“一、二、三……” 两头乌扭着屁股走到她旁边,黑得发亮的尾巴来回摇摆,每甩一次对应姜央数的一个数字,越数越雀跃。 桑绿顿觉不可思议,可想想姜央的神秘,又不觉得奇怪了,只是对进山一事更加期待。再看两头乌的模样,暗笑着,真是被卖了还帮忙数钱。 “一共20张,还差60张。” 云落瞳孔放大,还差60张?!猪猪虽然可爱,但是总是要吃的啊。“这么贵!姐,菜市场的猪才十四一斤?” 桑绿无心解释,摸出手机。“我转账给你吧。” 姜央拒绝,“我要纸钱。” 一句话噎住了桑绿,在这个网络支付如此发达的时代,谁会没事揣六千现金在身上。 “给,刚刚取的。”一摞绑好的现金放在茶几上。 桑绿抬眼看去,愣住。“妈…” “别看我,顺子向我借的,这猪买下来也跟你没关系。”云浮冷硬道。“你好好练琴才是最要紧的。” 桑绿难以置信地看着乐清,她与母亲抗争了十几年也没能得到对方的松口,就连姥姥的话也不管用,清姐前脚答应帮忙,后脚就搞定了她妈? “小姨辛苦了,回头还你。” 乐清拾起现金,递给姜央。“姜小姐,除了买你的猪,还有个不情之请,我妹妹对九黎习俗很感兴趣,尤其是焚巾曲,如果可以,请你带她进山深刻感受一下,期间劳烦的费用,也会补贴给你。” 姜央笨拙地一张张数钱,听到对方的要求,迷茫了一会。“你们是外人。” “阿札,我们是一宗,我丈夫的黎姓是拓。”老太太手上端了一个托盘,放在茶几上,托盘里是几碗乌漆麻黑的饮品,她挑了一碗给姜央,帮孙女说好话。“说不定和你阿玛也是同辈的兄弟姐妹呢,不算外人的。” 同一宗? 桑绿惊诧,姥爷也是九黎人?为什么从没听姥姥说起过? 云落把饮品一碗一碗地分了,每人手里都有一碗,姜央也不例外。“姜姐姐喝茶。我姥爷和姜姐姐是同一宗,我姐也算半个九黎人嘛,就带她进山吧~” 桑绿看向周围的亲人,集体围坐在自己身边,恍惚间像是回到了高考被改志愿那天。 不同的是,当年她们全部都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姜央垂眸看着那杯饮品,又看向集体饮茶的众人,视线又收回到手里的钱,一手是数完的,一手是未数的,她沉思片刻,两叠钱摞成一叠,又开始重新一张张的数。 桑绿:…… 一屋子的人都在等姜央的态度,没人再出声打断她数钱。 第10章 哒哒—— 姜央数完了钱,在茶几上扽齐,又用扎带捆好,放进对襟衣的内包。 乐清见她确实数完了,开口道,“姜小姐?” 姜央视线扫视了周围一圈人,忽然长臂一挥,手指指在墙角。“我要那个。” 所有人的脑袋齐齐朝屋角转去。 是一小山堆的书本试卷,最上面的那本,法考精讲刑法。 老太太小声抱怨。“云落,你的东西怎么乱放。” 云落飞快跑到角落将资料拿过来,送到姜央面前。“这个?” 姜央搓了搓手,指尖抿住书本一角翻开,入目是一张打满对勾的试题卷。“你做的?” 云落似乎从那双冷淡的眼睛里看到点点星光。“不不不,这是桑姐做的,她可厉害了。” 姜央摊开试卷,面向桑绿。“你很懂法。” 似乎是问句,却很笃定。 那满面的红勾让桑绿有些不好意思,这些题目七分简单三分运气,哪里当得上懂法二字,但不妨碍她借此谈条件。“是的,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进山的事情了吗?” 似乎是问句,却很笃定。 姜央终于正眼瞧了她。 一袭黑裙裹身,右脚脚踝翘起,撩得裙摆一起一伏,右手倚在红木沙发的把手上,腰背前倾,坐姿并不端正,周身却四溢矜贵的优雅。 是姜央从没见过的女孩的模样。 这样的女孩进山,很容易死吧。 姜央表情凝重了些。“进山就要守山里的规矩。” 桑绿眉眼一弯,巧笑嫣然。“当然。” 天色已晚,姜央留宿一晚,与桑绿家人约定明天一早启程,两头乌当晚就被乐清带走。 “姐,你说那女巫为啥要本刑法?她也要考法考吗?”云落趴在桑绿的床上,鸠占鹊巢,反正明晚她就可以一个人独占这间房了。 “哎——竞争力好大啊。” 桑绿蹲在柜子前收拾行李箱,随口敷衍。“不知道,能进山就好。对了,你知道姥爷也是九黎人吗?为什么从没听姥姥起过?” “哎呀,你还真信姥姥的鬼话。” 云落解释道,“九十年代的那会,江淮市和左阳市南部都属于南直省,就隔了一座巫山而已,后来左阳全市,连同巫山脚下的一部分九黎人,一并归入之江省,两个省的行政治理千差万别,慢慢就疏远了。要不是后来重新建房子,宅基地分到了这里,咱们可能都碰不到这女巫。” 桑绿塞进许多瓶防晒霜。“怎么说?” “咱们村是两个村合并的,靠近巫山这一侧有个几十户人口,都是当年分出来的九黎人,就像老刀他们家,可能村里一开始也是想着缓和民族关系,分宅基地的时候特意打乱了,所以姥姥本来住在村头,现在又分到了村尾。” 云落觉得好笑。“什么跟人家同一宗,姥爷是个汉族人,户口本上明明白白写着的,姥姥为了让你进山,真是什么瞎话都敢编。” “并村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那会在德国,十几年不回国,村里早就大变样了。” 云落在床上滚了一个轱辘。“说到底还是之江省发展得太快,那女巫看起来跟原始人似的,连手机都没有。” “哪有这么夸张,人家有自己的风俗习惯。”桑绿合上箱子,想了想,又塞了不少常用药进去,前前后后检查一遍,才放心躺到床上。 “那都是啥风俗啊,什么祭祀,什么杀猪,都是封建糟粕……” 云落沉浸在法考竞争力大的焦虑中无法自拔,而带来焦虑的对象,姜央,成了她吐槽的源头。 桑绿明早还要赶路,戴了降噪耳机隔绝表妹噪音,自行睡去了。 半梦半醒间,耳机被人撩开。 “姐,我觉得有一点她比我们强。” 桑绿睡得迷糊。“…什么?” “嗯…她看上去大姨妈就很准时,你不如让她帮你调理一下。” “滚!” 第8章 吱呀—— 木窗被戳开,冷风灌入。 “小姨,你这东西味道怎么这么大,不会得癌吧?”乐清脑袋灰乎乎的,黑发白发都糊成一块,被塑料膜包住,捂着鼻子大喘气。 “我用了好多年了,死也是我先死。”云浮没好气地拍她一下。“桑绿的学业得尽快了,你怎么让她进山了?你答应过我的——” “放心吧小姨,我肯定站在你这边的。” 乐清眼皮也被弄上一块黑,半眯起的眼露出一瞬暗光。“三个月后,我保证原原本本的把她送回德国。” 云浮得到了想要的回答,一颗心放进肚子里。她看向窗外,破旧生锈的三轮车上载着一妙龄女子,愈行愈远。 乐清看着小姨阴晴不定的脸色,忽然来了兴致。“小姨,桑桑和六年前不同了,她现在彻底和钢琴绑在一起,你还有必要看得这么死吗?” 云浮眼眸深邃。“还远远不够…” 五彩小楼前的水泥路。 “姥姥,云落,你们回去吧,别送了。”桑绿坐在自带的小马扎上,握着琴腿保持平衡。 带钢琴是母亲同意自己上山的底线。 而几乎被钢琴占完的后座,就不剩什么空间了,桑绿虽然瘦,但身量实在不矮,长手长脚没地摆。 三轮车底板也腐蚀缺损得厉害,并不平稳,铁板的夹缝里还有暗青色的不明物,应该是某种蔬菜根子,还有些黄黄的稠状物…… 桑绿想起这是载猪的车,四肢缩成一团,尽量减少与底板的接触面积,却不显得拘谨,仍有几分贵气在身上。 老太太身子骨还算不错,跟着三轮车跑了几步,手里一大堆东西,欲扔进车里。 桑绿摆手。“姥姥,我不要,东西都准备齐了。” 老太太不管,直接扔上车,末了,还拍拍手掌。“肯定能用上!” 云落跑得比老太太慢多了,勉强追上她,挽住姥姥的手臂拼命喘气。“呼呼……姐,你放心吧,姥姥有我呢。” 桑绿拎起姥姥给的白布包,白了她一眼。“你照顾好自己就不错了。” 嘎吱响的三轮车仿佛下一秒就会散架,速度也不快,饶是如此,熟悉的五彩小楼也慢慢远了。 桑绿重重吸进一口气,胸腔扩张,郁结的情绪一下子舒缓不少,身心都轻盈了许多。 她抬起头,正对上五彩小楼二楼的窗户,一道模糊的影子倚在窗边,明明距离已经远得看不清了,却还是散发强烈的压迫感。 自由的身体瞬间锁回牢笼中。 桑绿攥紧琴架,用力地指节发白,不自觉挺直腰背,像坐在音乐厅演奏那般。 可那僵硬的模样,更像殡仪人员,守着一口漂亮的棺。 桑绿家彻底瞧不见了,车子驶入平坦的彩虹小道,但桑绿还是能感受到明显的起伏,坐摇摇车似的,胃里翻江倒海。 “姜小姐,你的车有减震吗?” “坏了。”姜央也颠得摇头晃脑,莫名有些可爱。 桑绿噎了一下,想到之后坐这辆三轮车的机会不少,委婉地表达了她的建议。“没有减震,颠簸的路面可能会断轴,车子会散架的。” 正常人的思维,说到这里已经足够了,对方就是拉不下脸承认自己车子太破,也不会直接反驳。 可姜央不是正常人。“我会装起来的。” 桑绿:…… 彩虹小道走到尽头,车子拱入水泥路,这条水泥路很陌生,不再那么平坦,新旧斑驳,到处都是补丁,越往南边,补丁越多,甚至大咧咧敞开破口,无人打理。 直到两市的交界,水泥路戛然而止。 世界进入了另一个次元,漂亮楼栋全然不再。 简单喷漆的旧楼、甚至干脆是土房子零星坐落在路边,摇摇欲坠,仿佛一场大雨就会融化,路两旁都是建筑垃圾,半个马桶对准路面,屎黄的洞口蓄有污水。 垃圾的旁边竟是田地,发育畸形的蔬菜大多蒙灰,隐隐发臭。 田地里也看不见橡胶路,田埂塌的塌,断的断,堆满杂物,毫无美感可言。 桑绿看向漫天的狼狈,满眼都是难以置信,不过一条省市的分界线,却天壤之别。 原来钱姥姥所言非虚。 泥土路干一块湿一块,一开始还是密密麻麻的小坑,到后面是长条形的巨型深坑,大概有半个轮子的高度差,一旦陷进去,就得抬着车子出来。 桑绿蹲坐在三轮车的后座底板上,牢牢抓住挡板上的杆子,车身都快倾斜了45度,她从破成蜘蛛网状的后视镜中瞥见,车轮在大坑的边缘摇摇欲坠,再往旁边挪一两公分,就会整个陷下去。 为了方便她今天没穿裙子,双腿大咧咧打开,抵在车板上维持平衡,良好的修养在进山前就被打破。 姜央丝毫不受恶劣地势的影响,不时转过头来看看后座,神情愉悦。“桑小姐,你为什么要带一个自己的芦笙?寨子里有很多,我可以借你一个。” 第11章 颠簸中触到对襟衣内包白纸封的厚实,姜央深觉自己不够大方,又改道,“我可以送你一个。” 桑绿心都提起来了,她想不通姜央回头那么多次就单单是要问这种问题,自己四仰八叉地都快飞出车子了,她甚至都没问一句自己的安全。“我跟它过了磨合期,用起来更顺手,不麻烦姜小姐了,你转过头去,好好骑车就可以了。” “磨合期?” “就是……我对它的各个部位都了然于心,在它有故障的时候,我可以更好的解决。” 姜央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可那颗本该直视前方的脑袋,依旧频频回头。 嘶溜—— 车轮子划了一下,两个后轮都失控了,神龙摆尾般朝左侧甩了一下。 桑绿的手比脑袋反应得快,紧紧攥住对面的栏杆,手腕一扭,手肘撞在杆上,只听咔的一声,栏杆断了。 她愣愣地看着铁质栏杆的断口。 姜央控制住车头,又转过头来。“那个本来就是断的,你应该抓别的地方。” 桑绿松开栏杆,长时间的用力导致手指僵硬,她揉了揉手指,满手都是铁屑。“姜小姐,你能不能看前面?我不想在这个地方出交通事故。” 姜央自信道,“放心吧,桑小姐,我和这辆车也才刚过磨合期,对它的各种故障了然于心,我不会构成交通肇事罪的。” 桑绿:……熟悉的论调,却又有些怪怪的。 姜央没有再回头,手却弯到腰后,从挡板和横梁的缝隙中钻过来。“你可以抓我的腰,这是唯一没有断过的地方。” 桑绿目光凝在她的腰上,无语中带着疑惑。 为什么姜央突然这么亲近?明明昨天还恨不得离自己十万八千里远。 桑绿犹豫着扶住她的腰,厚实的对襟衣挡住了腰身,却能直接触碰到苗刀的冰冷。 刀把缠布,刀鞘上的纹路大开大合,几条弧线简要勾画,看不懂是什么,但这必然是经历了千百年的演化才形成如此抽象的图*案,外人无法推测。 既然昨天已经达成了协议,桑绿也不藏着掖着,有问题直接就问了。“姜小姐,这把刀鞘的中部位置是什么图案?” “鹡宇鸟,这是阿札玛做的,她留给我了。” 阿札玛? 九黎女巫的黎语是代札昂,族人会亲切称为阿札,巫女在培养下一代时,会形成类似于母女的绑定关系,以玛缀尾,姜央是现任女巫无疑。 桑绿眸色发暗,姜央若是在位巫女,那她的阿札玛应该已经过世,这刀鞘古朴,纹路线条的特征不像是几十年的东西,究竟是做的还是盗掘? 无论是盗墓一事,还是巫词翻译,这一趟,一定不会白跑。 这么想着,路途的艰苦也没有那么难熬了。 桑绿对不远的山寨生活,充满了期待。 三个小时,狼藉的上坡路终于结束,车子驶进漆黑的隧道,姜央开了车灯,一束暗淡的光勉强驱褪眼前的黑暗。 桑绿打开手机的电筒,帮她照明,手机的光亮比车灯亮得多,四溢的光线漫上岩壁。 一错眼,桑绿红唇轻启,心神震撼。 岩壁刻满了壁画,因着湿润,许多画被苔藓遮住,半遮半掩,增添了几分阴森。 最骇人的一副壁画刻在崖洞正上方。 天空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山洪从断崖坠落,瀑布般吞噬山下的一切。 一群浑身湿透的山民匍匐于崖壁前,簇拥着中间的巫女,她的侧脸被腐蚀了一块,笑容诡异可怖,她双手微曲,高举一婴儿,作势抛向悬崖,那婴孩浑身都是被刀剌开的痕迹,凄惨不已。 而下一幅图,乌云雷雨褪去,瀑布变为小溪,年轻的巫女立于悬崖边,双手背后,唇边勾起一抹笑,坦然接受山民的跪拜。 桑绿知道这或许是在做什么祭祀仪式,不能用现代人的标准去要求古代,但还是有些不耻。 视线迅速略过那处,其他的图案便没有那么不适了,大多是树鸟花草、虫竹林海。九黎崇尚与天地融为一体,图画大多不是征服自然,而是与自然和谐相处。 越往前走,图画的写实性削弱,更多的是用简单的线条以做象征,这是世界上绝大多数民族文化的演变过程。 九黎也没有跳出这个框架。 忽然,桑绿眼神一凛,壁画中央有一名女性,篇幅极大,腰侧的刀纹刻画的很清晰,极像姜央的苗刀纹路。 “姜小姐,这幅壁画的女性为什么比别的壁画大几倍?她是九黎中哪位地位极高的女巫吗?” 姜央头都没抬。“那是我。” 桑绿愕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无法反驳。 车子往前开,相同篇幅的巫女像一再冒出,她们服饰大同小异,但能明显看出时代的变迁。 方才的巫女像绝对不是姜央,应是某一时代的巫女象征。 姜央的苗刀,一定不是近几十年的东西,上面的纹路,按照壁画的发展,起码经过了五代女巫。 九黎女巫是终身制,五代说不定得有两百年。 清朝时期的东西? 桑绿抚摸姜央苗刀的纹路,竭力想从上面看到一丝时代的特征。 碰—— 车子驶出洞穴,颠簸一下,桑绿脑袋直直撞上前方的横梁,骤起的光亮闪瞎人眼,两相折磨,桑绿顿时头晕目眩。 巨大的撞击声也吓了姜央一跳,她反手摸向横梁,左右摩挲了一会,舒了一口气。“幸好没断。” 桑绿捂着脑袋,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我的头会比铁杆子更硬吗?你宁愿相信它断了,都不愿意看一下我是不是出血了?” “这里断了比较难修,不听话的猪——”姜央突然截断了话,缓缓停了车。 桑绿额头凸起大块的红肿,姜央猝不及防凑近,她下意识后仰,被一只有力的手按住后脑勺。 过分的近让桑绿无法忽视对方的面容,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不敢直视姜央的眼睛,那样清澈干净的眼睛,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仿佛不受任何世事纷扰,没有所谓的得与不可得,自由肆意,无拘无束。 令人意外的是,姜央的模样与气质的冷淡沉稳完全相反,是一种更具侵略性的美,一颦一笑不怒自威,上位者的气质融入骨髓里。 可那不修边幅的妆发和衣着,增添了些许落魄。 桑绿很难找到合适的词语形容姜央,兴许这也是她一股脑热跑进深山的原因之一吧。 她太想知道了。 太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山水、怎样的传承,才能孕育出如此纯净又自由的灵魂。 她能不能借此得到那么一些,只要一些就好了。 一股清淡的竹香勾住桑绿的嗅觉,夹杂着一丝不可察觉的苦味,像是那条遗落的发穗…… “嘶——”疼痛猛得拽回了桑绿的心神,她拍下那只重重按在肿块处的手。“很痛!” 姜央透亮的眸子有几分谨慎,仿佛碰到什么疑难杂症。“你看起来应该不会死。” 桑绿:…… 出了洞穴,视线开阔起来,一条山路悬在山边,仅比一辆车宽一些,没了洞穴的遮掩,两座山之间,天堑般的夹缝显露无遗,湿润氤氲的雾气团聚其中。 桑绿苍白的唇开始干裂,倒不是没有水,而是道路实在太颠簸,她根本不敢松手拿水喝。“姜小姐,前面还有多久?” “路过我干玛那里就快了。” 桑绿疲累的目光扫视一圈,目之所及,没有一户人家,况且这么陡峭的山势压根就无法居住。她有气无力道,“你又骗人。” 姜央似乎生气了。“桑小姐,你是懂法的人,刚刚你的行为已经构成了名誉侵权,知法犯法,应当加重处罚。” 桑绿脑子混沌,出气比进气多,浑身难受,难免带了脾气。“你从哪里看的法条,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姜央陷入沉思,不确定地问。“不对么?桑小姐,那你刚刚的行为构成什么罪?” “构成——”桑绿差点被她带进沟里。“什么罪都不构成!” 姜央不说话了,桑绿看着前头的背影,不再摇头晃脑,也不再频频回头,安全性是高了,但莫名有些内疚,深觉自己语气过重。“刑法具有……谦抑性,大多数人普通的生活行为是不能构成犯罪的,重刑重罚的社会只会人人自危。” 桑绿缓和语气,认真与她解释,真心感谢表妹时不时的吐槽,要不然,她一个门外汉也说不出谦抑性这么专业的东西。 姜央又来劲儿了。“骂人不会构成犯罪,那我……有人去骂警察呢?骂他一天一夜。” “你骂警察干什么?” “不是我,是‘有人’。” 桑绿气笑了,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懒得再搭理她。 沿路几颗硕大的枫树扎根,根脉起伏在地上,湿气附着在泥土上,轮胎容易打滑,这些根脉能起到增大摩擦的作用,从体感上,似乎比之前的路好走些,可姜央骑得反而更慢,甚至干脆停了下来。 第12章 她跳下车,车头歪在一边减速,速度并没有完全停下来,整辆车都往悬崖边冲了冲,直到桑绿后座的位置都能看到悬崖处夹缝的树干,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你不能用刹车吗?!” “坏了。” 桑绿白了脸,看着对方满脸的无所谓,她算是明白了,只要这辆车的三个轱辘是能动的,对方就敢往阎王爷的头上骑。“为什么停下来?” 姜央下巴朝枫树仰了仰。“这是我干玛,要向她借路。我说了很快,没有骗你。” 桑绿微张了张唇,荒诞中又觉得有几分合理,措辞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所谓借路,不过是拜上几拜,聊表敬意,与路面上碰到熟悉的亲友打声招呼差不多。 姜央很快骑上了车,摆正车头,车尾不可避免的又往悬崖边溜了两下。 这回轮到桑绿不安心了,毕竟入乡随俗,悬崖峭壁的,全靠这些百年枫树当围栏。“要不,我也下去拜拜?” 姜央把手一拧,车子启动,奇怪的眼神中满是不可理喻,像是在说你怎么会有这么大逆不道的想法。“那是我干玛!” 桑绿猝不及防地后仰,拽住栏杆,亲眼看见姜央的车轮子,深深轧过了她干玛的树根…… “姜小姐,你刚刚借路,你干玛同意了吗?” 姜央把手拧到底,速度达到最快,声音夹在颠簸声中,一点都不笃定。“她默认啦。” 桑绿:…… 第9章 越进山,空气越潮湿,附着在皮肤上,让人不禁打冷颤。之后的路桑绿昏昏沉沉的,只记得不停地颠簸摇晃,这辈子最难走的路,莫过于此。 “桑~小~姐~不要睡觉。” 姜央称呼桑绿时,总会似有似无的拉长,这会儿拉得更加明显,透着股缱绻粘腻的暧昧味道。 在昏暗的天色下,这股暧昧显得有些危险,桑绿本能的抗拒。“姜~小~姐~,你为什么这样叫我?听起来好……奇怪。” 九黎传承中,似乎没有巫女魅人的记载,但进山后,姜央似乎总在莫名其妙的靠近…… “三……桑~小~姐~你的名字好难叫。” 桑绿:……原来是这家伙普通话不标准。 “桑~小姐,到了。” 简直是天籁之音,终于到了! 桑绿意识回归了一些,发觉车子停在一处院子的小竹棚里,朝北几步路是一座三层木屋,陈旧暗淡,一楼左侧墙壁被木材竹片堆满,右边的墙壁是几个木架子,每一层都放着筛子,不知道上面晒了什么,满满当当的。 整栋房屋只露出门和窗户,像只精疲力竭的驴,浑身上下都驮满了货。 好忙的屋子啊。 姜央不等桑绿反应,一步跨上后座提下行李……以及人。 桑绿站稳身子,不自觉发了一下抖,山里的气温比山下要低得多,加厚的防风衣也抵挡不了多少。 姜央停好车,顺手帮她提行李,见对方抱着芦笙不放。“你的芦笙很贵吗?” 桑绿一时没反应过来。“啊?是…” “你被骗了。”姜央忽然笑了一下,仿佛对方被骗是什么可笑的事。 桑绿看着她的背影,莫名其妙,跟着她进屋。 天色已晚,黑蓝色笼罩大山,并不算全黑,堂屋的两扇门有镂空雕琢,中间空着的部分用纸糊着,有些许破损的地方,暴露了其中的一些秘密。 桑绿走过堂屋,闻到冷寒的檀香,与姜央身上的味道同源,余光覷进破洞,供桌上的人像在夜色中隐隐描出轮廓,姿态诡异,不似寻常人印象中的神像,没有神性,有些瘆人。 桑绿没敢多看,紧跟姜央。 过了堂屋,姜央推开了右侧第二间屋子,将桑绿的行李放在门口。“桑小姐,你睡这里,最右边的那屋就是厨房,里面有热水,你可以自己倒来喝。” “谢谢,劳烦了。” 桑绿上下打量屋子,房间不大,但很空旷,没什么像样的家具,只有一张床一个柜子。 床不大,宽约一米,上面铺着一床布单,比床大得多,四周垂了下来,几乎盖住了整张床,布单上压了一层厚厚的山棕垫子,扎实紧密,应是纯手工编织。 姜央取了一床褥子,压在山棕垫子上。“褥子好新的,过年才用的。” 桑绿连连道谢,她自己有带被褥,也不好回绝对方的好意,况且这山棕垫子,她曾买过几次,总是买到偷工减料的,没曾想到大山里能体验一下,已经足够惊喜了。 姜央嘱咐几句便留桑绿在房间里收拾。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桑绿并不打算用这里的柜子,行李箱权当柜子用,取出睡衣裤就坐在床上休息。 床很高,坐下后脚掌无法着地,空荡荡的晃着。 桑绿颠簸了一路,累得很,缓缓躺下,睡意马上找上了门。 铿—— 重物落地的闷声,不响,但足以让人不安。 桑绿瞬间惊醒,悬空的脚掌应激地一跳,脚后跟砸在床底挡板上,发出空空的鸣声,回响在空荡的室内,听起来很不舒服。 一抬眼,硕大的钢琴出现在自己床前。 姜央一边揉着胳膊,一边埋怨。“这个东西比我的小猪还重。” 桑绿震惊,这么大的钢琴,两个壮汉才费劲抬进车里,姜央一人就抬下来了?“你……你不是说要请人抬吗?” “我以为两个人才能抬动,怎么也得有两只猪那么重。” 姜央大拇指和食指抿出一条小缝。“我刚刚试了一下,就比一只重一点点。” 桑绿:……这山寨的重量是以猪为单位的吗? 姜央拍拍手上的灰。“好了,你睡吧,我走了。” 桑绿还沉浸在震惊中没缓过来,早已没了睡意,再看向钢琴,突兀地出现在古朴的房间中,本就扎眼,硬朗漆黑的线条在灯光下,闪着令人不舒服的冷意,像她妈冷不丁的责骂。 桑绿连忙披上布罩。 嗯,感觉好多了。 滋滋——手机屏幕亮了一瞬,马上就挂了。 桑绿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钱老太,马上回拨,却没有信号。 她举起手机满屋子找信号,晃到后院才依稀摸到一点。“喂?钱姥姥,听到吗?” 电话那头的苍老女声很模糊,断断续续。“桑桑,我听你姥姥说你进山寨了?” “是的,折腾了一整天,好歹是落脚了。”桑绿想起进山的折磨,脚底直犯凉气。 “那就好,那就好,一定要注意安全。这帮寨民顽固不化,要是被她们发现你的真正目的,打你一顿都算轻的,就应该让警察把他们全部抓起来!一群盗墓贼!” 桑绿牵起一抹憔悴的笑。“哪有这么夸张。” “哎!当初考古队报警了,几十个警察上山也没讨到便宜,他们可真敢动刀动枪的,老曲的腿你也看到了,都是活生生的证据。” 桑绿想起那个阴沉跛脚的男人,疲惫的心头又覆上一层忧虑。“我会小心的,情况不对我姐会救我。” “哎哎,有乐书记在,我就放心了。” 桑绿挂了电话,隐隐觉得馆长的话有些奇怪,可脑仁一阵阵发涨,抓不住重点。 “你在干什么?” 冷不丁的女声吓桑绿一跳,她刷得一下回头,藏起手机。“我…我找卫生间,啊对了,房间里好像没有卫生间。” 姜央还穿着那身衣服,苗刀也没撤,食指在刀尾上轻敲。“你喜欢在外面上厕所?” 桑绿大脑一顿,知道自己犯蠢,谁家的厕所会在外面?“我…” “跟我来。”姜央牵起她的袖子,拉她到一间小屋的旁边。 小屋只有一人高,黑黢黢的,四周杂草丛生,不长草的地方,压了两块石板。 走进了,桑绿嗅到一股浓浓的牲畜臭味,虽不至于反胃,但也不想再靠近一步。 姜央俯身拉开石板,露出巴掌大的缝隙,屎臭味扑面而来。“这里就是厕所,上吧。” “什…什么?”桑绿怀疑自己幻听,眼下席天幕地,一点遮挡东西都没有,露天上厕所? 姜央歪了歪脑袋,额前碎发撩过高耸的鼻梁,痒得耸了耸鼻尖,五官微皱,减弱了攻击性,像是在努力包容对方的无理取闹。“你不喜欢吗?” 桑绿强颜欢笑。“我更喜欢室内。” 姜央哦了一声,拉着她绕了木屋一圈,来到一个低矮的门前。“进去吧,室内的。” 木门没有门,只有一个被时间磨得光亮的门框,上方垂着一块黑蓝门帘,门帘没到底,黑漆漆一片。 桑绿心沉了下去。“有灯吗?” 姜央嘴角撇了撇,不耐烦。“没有。” 桑绿纠结了一会,打开手机电筒,探了进去。 地面不干净,而且凹凸不平,遍布一滩滩黑色的不明物质,每一滩黑色物质上都不少三叉脚印,将整个地面勾连的不堪入目,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异味似乎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第13章 桑绿这下真的反胃了,捂嘴退后,撞进了姜央的胸口,清新的竹香沁人心脾,驱走了不少嫌恶。“那地上是什么?” “哦~那是小鸡的便便,昨天睡在你家,没有打扫,刚刚我才放它们出来玩,它们一定憋坏了。” 桑绿从她怀中起来。“我…我不上了。” 姜央拽住她,控制的力道不大,但无法摆脱。“快上,你会憋死的。” 桑绿第一次连生理需求都无法自控,熟悉反感的控制欲刺激她的逆反。“姜小姐,我有权利决定自己上不上厕所,你现在的行为已经违背了我的意愿——” “那我构成犯罪了吗?” 桑绿愣住,随后强硬起来。“是,你犯罪了,放开我!” “可你下午说刑法具有谦抑性,寻常的生活行为不能算作犯罪,重刑重罚的社会会人人自危。” 桑绿语噎,这记性真好。 姜央手上的力道加大,掐得桑绿生疼。 她看向小黑屋的眸子里,隐隐发亮,低头凑在桑绿耳边。“如果我违背你的意愿,强行送你进去上厕所,不想上就不能出来,构成非法拘。禁。罪吗?” “嗯?回答我,桑小姐。”轻飘飘的话藏着狠意。 ——老曲的腿被打断,直接就扔到山下了,几十个警察上山,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桑绿心里发寒。“我…上就是了。” 姜央松开她,手指轻敲刀尾,仰着下巴俯视她,什么话都没说。 桑绿掀开门帘,呼吸顿了顿。 身后手指敲刀尾的细微声音磕进桑绿心头,每一下都是催促。 桑绿屏住呼吸,小心踩着便便间的缝隙进入…… 居然是坐坑! 黑暗中看不清坐坑的边沿是什么情况,要知道,鸡,是会飞的。 那一刻,桑绿的心都死了。 “姜小姐,你不必站在门口等我。” 门帘下的双腿钉在草地上,刀尾有规律的颤动。 “有人跌进粪坑淹死过。桑小姐,既然有过这样的前例,那我就有预见危险的可能性,如果你淹死了,而我没有保护好你,会不会构成不作为的过失致人死亡罪?” 姜央念多了桑绿的名字,适应得很快,不再拖拉着音,可粘腻的暧昧不再,本性的冷漠露出,透着满满的讽刺。 桑绿此刻就想投粪自尽,碍于对方的淫威,闭嘴不言。 姜央等了一会不见反应。“桑小姐,你掉下去了吗?” 桑绿:…… 刀身停止晃动,门帘下的腿动了。 桑绿忙出声阻止。“我没掉下去!” 姜央顿住脚步,刀身又恢复了原来的颤动频率。“好的,我过一会再喊你。” 坐牢都没这么看着的。 桑绿忽然后悔,为什么自己想不开要到这个处处屎的地方,可一想到母亲,心灵深处的寒意蔓延全身,恐惧无形地拘禁着她。 与母亲的控制欲相比,这里生活条件的恶劣还有忍受的空间。 应该不会有更差的余地……了吧… 桑绿手机电筒一照,光亮在肮脏狭窄的过道一掠,钻进对面的鸡栏中,一双发蓝的眼睛幽幽盯着她。 桑绿后背一凉,声音颤抖。“姜~央~,你不是把鸡都放出去了吗?” 门帘被刀撩开一角,姜央的脑袋探了进来。“桑~小~姐~,你为什么要这么叫我的名字?听起来好暧昧。” 桑绿挡着下半身,无语凝噎。“姜小姐,请带走你的鸡。” 姜央摇头。“我没有权力这么做,桑小姐,现在是你入侵了它的家,犯了非法入侵厕所罪,该走的是你。” 说罢,那只眼睛幽蓝的鸡转了个身,屁股朝着桑绿,噗嗤一声,一滩不明物甩在桑绿面前。 桑绿内心,彻底崩溃。 难以忍受的如厕终于结束了。 桑绿踮脚迅速飞出小黑屋。“姜小姐,我想洗澡。” 姜央颔首,看了她一眼,又立马摇头。“明天再洗吧。” “可我想今天洗。” 姜央冷觑她,不容置疑道,“明天洗。” “为什么?我又不是不付钱?” 姜央敲刀尾的手瞬间捏住,仿佛下一秒就会推至后腰,迅速拔出刀对向自己。 桑绿粘腻的身子又被她惊地附上一层冷汗,没再反驳。 明天洗…就明天洗吧。 二人各回各屋。 桑绿终究没忍住,趁着夜深人静,去厨房偷偷摸了热水瓶,简单地擦了擦身子。 抹去粘腻,身子舒爽了许多,桑绿终于感到了些深山简屋的幽宁感。 打开姥姥给的白布包,一个掉漆的军用水壶,装着姜茶,还是温热的,正好擦完身子感觉有些冷,她几口喝完了。 “呼——”身子暖了不少。 包裹里还有一个厚厚的白纸封,很重,一打开,是几叠崭新的零钱,全是一块两块五块的纸币。 姥姥给零钱是什么意思? 难道这里还有小卖部吗? 桑绿想不出个所以然,索性扔进行李箱里不管。 一切收拾妥当,她平躺在床上,双手拘谨放在腹前。 这张床离地很高,身体像悬在半空,没有实处,可今天实在太累了,清新自然的山棕树气息自床垫传来,渐渐褪去疲惫,困意裹着意识,进入梦乡。 要是床矮一些就好了…… 没一会,身体燥热起来,热得桑绿意识清醒了些,不算完全醒来,不受控的身体里,困意与热意互相争夺控制权。 略重的呼吸声起起伏伏,桑绿半合的视线中出现一个黑影,冥冥之中,似乎听到苗刀碰上床板,刀鸣汀汀。 黑影一手压住刀尾,另一只手朝她面容探去…… 第10章 一觉醒来。 桑绿脑袋昏昏沉沉的,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地方不痛,皮肉筋骨像坠了铅,力气都被抽空了。“唔——” 勉强翻了个身,休息了好一会才坐起身,第一天在别人家里总不好赖床。 一滴鲜血落在手背上,溅起来的血渍染红睡衣。 桑绿茫然,回神的时候,手背上的血越来越多,她忙找纸巾捂住鼻子。 太夸张了吧,稍微颠簸几次竟然能累成这样? 以往关在小黑屋里没日没夜的练琴,也不会累到流鼻血啊。 桑绿想不到缘由,最后归咎于:这副身子还是太弱了。 她换下染红的睡衣,欲往卫生间清理,脑海里浮现出漆黑的木屋、一滩滩稀便……恶心凝滞在苍白的脸上。 农村的旱厕没有冲水功能,上了什么,里面就有什么,一想到这个桑绿浑身不适,不过那样的厕所没有干净的水,正常的取水应该在别处。 想到此,桑绿脸色好多了,踏上走廊。“姜小姐?” 院落空荡荡的,没有反应。 “大清早就不在吗?”桑绿看了一眼手机的时间。“才八点半。” ——后天有老刀家的椎猪仪式。 难道已经启程离开了? 可三轮车还在啊。 桑绿绕过中堂,特意往屋里瞥了一眼。 拱座上的石像清晰了许多,没了夜色的遮掩,诡异少了一半,但也只能看到一半。 桑绿强压下好奇,来到左侧屋。 姜央的房门虚掩,桑绿敲了敲门。“姜小姐,你在吗?” 吱呀—— 老旧的门不听使唤,虚掩的门缝一下子扩大了,屋里的东西一览无余。 桑绿触电似的收回手,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抬眼望了进去。 与自己的房间很相似,不大但高的床,一个破旧柜子,柜门是合上的,露出一条一指宽的门缝,明明暗暗的装着什么东西。 唯一不同的是,床后的窗户爬进一墙面的藤曼,胡乱生长着,藤曼缝隙间塞着满满当当的书,暗褐油腻的黄纸封皮,书脊由粗线缝住,年代感十足。 桑绿几番纠结才按捺下拿书的冲动,擅自进她人的隐私空间还是太过分了。 但是 中堂不算隐私空间呀。 桑绿眉尾漾起浅笑,生出了几分力气,也不急于洗漱了,径直往中堂而去。 中堂的门由外向里打开,三座石像依次显现。 最左边的是尖鼻尖嘴、面兽人身、手持榔头的半。裸。身像,不难看出是雷公。 不对,石像胸前有明显的起伏,没有衣物的遮盖,应该是女性。 难道,是电母? 不供雷公,供电母吗? 桑绿于荒诞的想法之中体会出一丝快意。 在维系千年的父权社会下,还有这么一支重女的民族信仰存在,身为女性的她,颇感欣慰。 中间的石像是一座腰刀横立的巫女全身像,没有疑义,山寨以巫女为尊。 右边那座石像是个笑意冉冉,慈眉善目的老爷爷,他双手朝天,拱卫着姿态诡异的东西,那东西呈涡云状,涡云中心飘浮着一点,仿若眼睛,明明是死物,瞧久了却有动感…… 第14章 桑绿认不出那东西是什么,用手机拍了照,发给了钱姥姥。 信号不好,发送照片一直在打圈圈。 桑绿在整个屋子里打转,在中堂的一个角落将图片发送成功。 她记下了这个位置,下次就不用借口找厕所跑到外面去找信号了。 石像与墙之间有一臂的余地,但并不空荡,突兀的黑褐色藤蔓攀附其中,直达屋顶,那藤曼不知是死是活,有股子强劲的生机,可不大的房屋怎么能生长出这么庞大的植物? 藤曼生长肆意,枝桠间留出大小不一的空隙,空隙中放有古旧的书,或是粗制的罐子。 与姜央房里的旧书相似,现下离得近,封面的书名都能看得见。 桑绿踮脚取下一本,双手小心捧着,掌纹深切感受旧书的古韵。 咔—— 咚—— 大门的地板重重响了两声。 桑绿被吓得手一松,旧油皮纸的书掉落,慌忙回头,对上了一双漠然的眼睛。 姜央上身着暗青色对襟短衣,袖口宽大,一条素白的绳子绕过肩膀,兜住袖口,露出一双刚劲有力的手。 “你在这干什么?”姜央攥紧拳头甩了甩,手臂外侧的肌肉忽隐忽现,力量感十足。 桑绿心头一紧,生怕她动手打人。“我没找到洗漱的地方。” 一低头,‘罪证’还躺在地上。 姜央似乎没看出她拙劣的谎言,随意点了点头,拉下肩头的麻布弹了弹,一时间,木屑满天飞。 “等会儿带你去。” 桑绿松了口气,悄悄去捡书,视线放低,瞥见刚刚姜央垫着麻布的肩膀褶皱凹陷,肩颈的弧度凸显,明显是扛过重物。“你” 不等问出口,门外的一幕已经回答了她。 走廊横着一根竹竿,竹竿两端是两大捆竹子,将竿子高高顶起。竿子后是一个巨大的木桶,很新鲜,边缘全是毛刺。 姜央用麻布拍去衣裤的木屑,随口道,“砍柴,今天要晒出来。” “这木桶呢?” “给你洗澡用的。”姜央碎发凌乱,发尾也勾着竹屑,走动间划弄脖颈,剌出一道道红印子。 其中最深的那几道,是桑绿前两日留下的。 桑绿僵在原地,忽然觉得对方像是辛辛苦苦在外面劳作的妻子,而自己一整天在家里好吃懒做,什么事都不干,还老闯祸,原本触感良好的书,掉落在脚边不敢捡,成了烫脚山芋。 姜央眼神冷淡,一步跨过门槛,身子陡然高了许多,宽大的衣摆带风,刮进湿润的竹香。 桑绿感觉来者不善,后退几步。“抱歉,未经你允许,擅自拿你的书。” 姜央捡起地上的书,抚平掉落的褶皱,塞进桑绿手中。“你看。” 桑绿受宠若惊,双手接过。“啊,谢谢。” 道完谢后有短暂的一瞬,两人尴尬地僵持在原地。 或许……尴尬的只有桑绿而已。 姜央扑闪着大眼睛,表情依旧冷漠,眼中有几分期待,几分不解。 究竟在期待什么啊? 桑绿扯出一抹笑,假装看书,实则错身离开尴尬之地。 姜央一个大步挡在她面前。“你为什么不问?” “问什么?” “你看不懂,为什么不问我呢?”姜央眼里的不解凝成实质,眉间微皱,眼尾愈发上挑,美中带凶。 桑绿有些怕她,迅速翻了两页,除了几个别巫词还能辨认,其他的压根看不懂,她随手指了一行。“这…是什么意思?” 姜央笔直的脖颈摇晃起来,语调抑扬顿挫,像个在私塾里读书的奶娃娃。“阳盛则阴病,阴盛则阳病,又之阴虚或阳虚,应当兼顾其不足……” 一行念完,眼睛直勾勾盯向桑绿。 无情的脸、上扬的眉、冷清的嗓子,浑身的拒人千里之外,可她摇头晃脑的模样,硬是融入几分不谙世事的可爱。 桑绿抿唇憋笑,觉得对方很有趣,又指了一行。 姜央像个点读机,点到哪里读哪里。“汗法,吐法、下法,实证泄之。” 桑绿起了调皮的心,挑逗她。“姜老师,传道授业解惑也,师者,应该具体解释,而不是只靠念。” “姜老师?”姜央眸子亮了。“我喜欢这个名字。” 喜欢这词在日常生活中很少听见,城市里的人大多被生活压得透不过气,喜好更是被磨灭得所剩无几,乍一听到,桑绿竟觉出久违的心思颤动。 “那我以后就这么叫你?” 姜央鼻尖耸了耸,欣然接受。“哪里要具体?” 桑绿眸子含笑。“嗯哼…什么是下法?” 姜央歪着脑袋想了想。“下法:通过排便以祛除体内病邪。”她觉得不够具体,还补充了一句。“就是你昨天喝了你姥姥的补方,所以在厕所——” “我明白了!”桑绿打断她,昨晚的回忆真的一点都不想记起。“什么是阴盛则阳病?” 姜央直截了当。“就是你全家。” 怎么还骂人呢? 桑绿懵了。“什么意思?” “你全家人都阴虚阳盛,喝得都是补阴罚阳的方剂,昨日你姥姥还给我喝,我没喝。”姜央笑得狡猾,好像在玩一个游戏,只有自己赢了。 桑绿勉强捋清楚逻辑。“阴虚阳盛,喝补阴罚阳的方剂有什么错吗?” “阴亏阳平和阴平阳盛,表征都似阴虚阳盛,喝补阴的药剂没有错,但罚阳的药剂,如果是前者,只会越喝越坏。” 可爱的脸瞬间面目可憎。 桑绿心口腾起怒火,质问她。“你昨天为什么不说?” 姜央一派天真。“你没问我。” 桑绿:…… 桑绿虽然没有完全信姜央的话,可打个电*话给家人让她们确认一下也好。她高高举起手机找信号,信号格忽闪忽闪,在2g和无信号间反复横跳。 姜央一把夺走她的手机,利用身高优势,牢牢压制她的小身板。“现在轮到你了。” “别闹!”桑绿脸急得泛白,一跳一跳去够。“手机还我,我得给我姥姥打个电话。” 姜央不肯,一副对方玩完游戏要耍赖的模样。“该轮到你了。” “什么轮到我了!” 桑绿这会儿真有些生气了。“如果你的家人天天在喝有损身体的药,你是什么心情,况且,你现在抢走我的手机不还,就有犯罪的嫌疑!” 姜央眸子一下子就亮了,举高的手弯曲,不慎被桑绿抢回了手机,她不怒反笑。“我是什么罪?” 桑绿哪里有空管她,自顾找信号。 姜央跟屁虫似的缀在她身后,嘴里不停念叨。“我是什么罪?我是什么罪?” 嘟嘟——电话通了,断断续续。 “喂,姥姥,什么?有点听不清?” 桑绿一掌捂住烦人的噪音。“嗯嗯,我在这挺好的,您先听我说……” 桑绿将药方可能不好的消息告诉姥姥,心里舒缓了些,挂断电话,后知后觉自己的手还捂在人家嘴上,赶紧放下。“抱歉。” 失去桎梏的嘴,一张口就是。“我是什么罪?” 桑绿不耐烦地抬头,干净澄澈的眼睛润进她的心里,脑中灵光一闪。 为什么姜央会带自己进山? 几次三番提及法律、犯罪,难道与这个有关? 桑绿试探性问道,“是什么罪对你很重要吗?” “嗯!”姜央乖巧地点头,在外衣口袋里摸出一个小本本,眼里满是桑绿的影子,再不是目中无人的冷漠。“我是什么罪?” 桑绿掌控了主动权,心情大好。“关于定罪的问题……” 咕噜咕噜—— 有什么奇怪的声音,桑绿抬高了声音压过它。“大体上分为两步,客观上你抢夺手机的行为已经……” 咕噜咕噜—— 姜央的目光从桑绿的脸下移到肚子,求知欲转变为恍然。“是你的肚子在叫。” 桑绿的气势瞬间矮了下去。“昨晚和今早上都还没吃饭。” “哦~”语调起伏绵长,带着两分戏谑,七分嫌弃。 桑绿脸皮薄,撇开眼不敢直视她,耳朵却敏感地分析剩余的一分在哪里。 姜央直言道,“你要吃好多饭哦。” 分析出来了。 一分极致的恶劣! 第11章 “姜老师,寨子里都是吃两顿饭吗?” “也不是,猪吃三顿。” 桑绿无语。 厨房在木屋的最右侧,桑绿房间的隔壁,昨晚上偷偷溜进来,黑暗中只摸到一瓶热水瓶就跑了。 现下厨房敞亮光明,靠墙的一整面老式热水壶锃光瓦亮,竹子搭建的方格架子,每个格子都斜放着热水瓶,像是蓄势待发的炮。弹。 生活用品一旦规模产量上去,观感上比之炮。弹本身,更加骇人。 桑绿看得头皮发麻。“家里需要这么多热水吗?” 第15章 “洗澡用的。” 桑绿恍然,这木屋好似也没有太阳能、热水器什么的,烧水洗澡也在情理之中。“那我们两人洗还够吗?” “我不用热水洗,你洗绰绰有余。” 这些热水瓶陈旧掉漆,显然不是自己来了之后买的。桑绿疑惑。“之前是给谁洗澡用的?” “给猪洗澡。” 桑绿:巫山应该是以两头乌为尊吧…… 姜央站在门口,解开攀绳,宽大的袖子耷拉下来,衬得人消瘦异常。 散开的袖子又掉下来许多竹屑,桑绿咳嗽了两声。“你要不要先去换一身衣服。” “哦。”姜央从善如流,手指挑开腹前的系带,对襟衣朝两边散开。 桑绿忙偏开头,没有血色的脸蛋浮上红晕,有种诡异的病态美。“你回房间换呐!” 姜央掠见她的脸色,脱衣服的手顿了一瞬,随即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将衣服挂在门口的挂钩处,坦然走向灶台前。“你烧火。” 桑绿原地踯躅。 “烧火,也不会吗?” 这会姜央的语气已经不是嫌弃了,而是十分的茫然,似乎开始怀疑对方是不是弱智。 “我会!” 桑绿立刻缩到灶台后方,四肢挤得无处安放。 满墙的柴分粗细垒在内侧,几乎要塞到天花板上,挤得身体不能和火口对齐,压在柴上才能看到火口,因此,桑绿的一半身体暴露在外,头微微一偏,就能看到姜央。 有了灶台的遮掩,桑绿的眼神大胆放肆了许多。 出乎意料的,姜央剥去外衣的半。裸。身体并不瘦弱,也不像运动员那般满身肌肉。 长期被衣服遮盖的皮肤白里透粉,手臂修长圆润,切菜时肌肉浮现,很有力量感,却又不会让人觉得过于坚硬,腹部有一层微微凸起的脂肪,视觉上并不软,而是充满健康的韧劲。 哪怕在白瘦至上的现代审美中,这副身体也能碾碎桑绿的刻板印象,给她一种“姜央要是当明星,肯定能颠覆娱乐圈畸形审美”的感觉。 姜央往锅里倒凉白开,两天前的热水,丝丝余温跃出。“再不起火,没饭吃。” “马上!”桑绿看了一眼塞得满满当当的柴,不知从何取出,借着巧劲儿,从大缝隙中抽出几根粗柴,塞进火口,然后打开火柴盒。 呲—— 姜央在刀痕遍布的菜板上切葱,切菜声比灶台后的划火柴声还要轻。 呲—— 肉切完了。 呲—— 蒜拍完了。 呲—— 鸡蛋搅完了。 呲—— 姜央搁下菜刀,望了眼锅里的水,没了热气,已经凉了。“你不会。” 冷静陈述的语气。 灶台后的桑绿低了低头,面露尴尬,没想到点个火而已,竟然这么难。 姜央走到火口后,高挑的身子蹲下来,后方一下子拥挤了。 桑绿起身让位置,被按住肩膀。 “我教你,你看着。” 姜央脖颈上的红道子浮在桑绿面前,不深,兴许再过几天就会消去,蹲姿总是不那么舒服,导致脖子一侧的青筋微微颤栗,带动红痕,在这张冷漠的脸上,勉强有了几丝生气。 桑绿看得出神了,姜央的模样是她见过最特别的,拥有生机蓬勃的身体,却有着世界上最为冷淡的气质,这样的冷淡让人心生不安,不似神佛的超脱物外,也不似鬼怪的漠视生命…… 一个人,从外表到性格,都如此矛盾。 真是…奇了怪了… “看这里。”姜央语气平静,“专心点。” 桑绿移开视线,看向火口,明明灭灭的火光藏下她的心思。 姜央取出火口里的大竹条,带出点火星,怼在桑绿的脚下。“一开始就塞大的,气都堵住了,火起不来的。” 桑绿的脚下添了几块大竹条,无处落脚,只能往姜央身旁挤了挤,一股清新的竹香味沁入肺腑,隐隐含着一丝丝涩苦味,并不难闻,是一种澄澈干净的苦。 竹香是因为砍柴,那这苦味呢…… “先用刺引火。”姜央用火钳挑开尿素袋子,夹出长条形的褐色荆棘,折断,送进火口,又折了一把细枝条,塞在刺的上方,划拉火柴,伸进荆棘中。 刺溢出一丝烟气,不一会,小火苗冒出,渐渐吞噬上方的细枝条,精准地顶住锅底。 “火要是小了,你塞大柴就好了。”姜央拍拍手,起身去洗锅。 “好厉害。”桑绿由衷赞叹,自己折腾半天都冒不出一丝烟,对方只需轻轻一划拉,就能随意控制火的大小,方向。 姜央起身的动作一顿,重新蹲下来,将几根大柴塞进火口,然后…… 蹲在地上不走了。 桑绿不明所以,静静等了一会,看了眼火势,不增反退。“那个,你不去做饭了吗?” 扑哧—— 姜央微微调整大柴的位置,火光瞬间旺盛,熊熊火焰都快冲出火口。 桑绿脸上发热,烫得身子往后仰,对上姜央期待的眼神,蓦地开窍了。“你真厉害。” 姜央眉眼一弯,开心从眼中溢了出来,那股子冷淡瞬间被冲刷得无影无踪,像个被父母夸赞后心满意足的孩子,刷锅去了。 桑绿好笑,对继续住在这栋屋子里也多了些信心。 姜央这人,也不难掌控嘛。 厨房不大,锅碗瓢盆几乎塞满所有角落,中间几平米的空余狭窄逼人。 姜央灵活地来回转身,取食材取工具,动作干净利落。 桑绿余光悄悄黏在她身上,看着她将一团面甩成面条,面团也很听话,粗细均匀,延长不断。 又见她推开窗户,往窗外一拧,手里多了几簇葱…… 眼前的女人与周边的一切都十分默契,熟稔非常。 桑绿心中的违和感越来越重,这样的人为什么执着于法律罪名? 除了吃法律饭的部分人,大多数普通人不会专门去学习法律,为了适应社会的需要,普通人被动经受各种渠道的信息轰炸,所形成的,不过是一些法律常识罢了,而姜央明显缺乏这方面的常识,说明大山的秩序维持并不需要法律。 桑绿越想越好奇,九黎女巫,行走的活化石,一向是漠视俗世的存在,究竟是什么促使她要学法? “姜老师,你同意我上山,是想学法律吗?” 姜央抱住陶罐,在沸腾水中洒了点白色颗粒。“嗯。” “为什么?” 长长的面条垂下,柔色的白中夹杂丝丝绿,姜央梳理了一番,面条像是玛瑙门帘般抖动,她勾起唇角。“要让别人坐牢。” 好冷静的回答。 听不出仇恨,也听不出道德。 桑绿时常陷入姜央的逻辑怪圈中,这次硬跳出来。“我能问一下,是谁吗?” “该死的人。” 让该死的人坐牢?这似乎有逻辑上的问题。 “姜老师,法律认定的犯罪或许和你的观念有出入,有些人干了你认为的‘坏事’,但法院不一定会对他判刑的。” “法院不判,我判。” 姜央捞出面条,装入木桶中,热气模糊她的脸,可这轻飘飘的一句话,重重压在桑绿的心头。 现实生活中不乏对法律出言不逊的人,他们大多觉得自己遭受了不公,所言也不过是泄愤,若是真的决定私力救济,往往已经到了人生绝路。 可姜央的话自信又理所当然,没有怨恨怒意,充满冷静理性,似乎只是单纯的告知他人: 你做不到,就让我来做。 这样的人,不受任何外力和情绪牵制,太危险了。 桑绿措辞半天,硬是没找到弱点掰正她,只干巴巴的一句。“国家不允许私力救济,任何人都必须经过法律的审判。” “我会好好学习法律的,然后审判他。” 竟让她逻辑闭环了!!! 桑绿丧着脸,自己本就是半吊子水平,会不会教出个杀。人。犯啊! “桑小姐,吃饭了,吃完我们就开始学。” 姜央满眼都是期待,双手端着木桶,催促她。“快拿筷子,吃饭了。” 桑绿漠然找出碗筷,被夺舍了似的挪步到四方桌前,一边从木桶里挑面,一边想对策。 还是和清姐交代一下,万一真出了事,也能有个兜底。 “你为什么要从我碗里夹。”不熟悉的愠怒。 桑绿背脊一凉,脸上发烫,夹住的面条直溜掉回木桶。“抱歉…” 这是进山后的第几次道歉,桑绿已经记不清了,唯有这一次的道歉,充满犹疑。 这个大木桶……是碗? 姜央把另一个木桶放在四方桌一端,“这是你的,没有多的。” 桑绿愣愣地看着属于自己的木桶,微绿的面条乖顺卷曲,上面浇了鸡蛋碎肉的码子,香味扑鼻,卖相极好,可这个量…… 她在姥姥家,一家人的早饭也不过如此。 第16章 这一犹豫,又传达给姜央一个不好的讯息。 叮—— 桌子上多了一个盘子,盛了四个淡黄色的大馒头,还盛了极不情愿的怨念。“这个给你吃,没有别的了,吃完真的要开始学习了。” 比拳头还大的馒头。 桑绿被震惊到麻木,机械地往嘴里塞了一口面,忽然想哭,她刚刚想起来…… 她还没刷牙!!!! 第12章 扑通—— 木桶摔进井里,吃了一桶水,被姜央嘎吱嘎吱拉上来。 桑绿看进井里,水面波纹起伏,漾出她破碎的影子,一股粘腻的湿气扑上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好不难受。“姜老师,这井有多深?” “好几个人那么深。” “……在外面,我们说水深都是按米。” 姜央俯在井上,全靠一身蛮力拉水桶,双手拉绳的间隔很大,看起来肩膀晃晃悠悠,仿佛一个不稳就会扎下去。 “阿扎玛说,以前坏蛋都要扔进井里,坏人太多了,一人叠着一人,就会满出来,所以井里的怨气很大,小孩子不能到这里玩……唔……用你们外面人的话说,这就是死。刑。” 井口响起姜央的回声,‘死刑’二字巡回放大,坠着湿气,音调沉闷,被拖进幽暗的井底。 桑绿理智上觉得荒唐,心底却有些发慌。“人喝的井水,怎么能拿来淹死人,不怕得病?” “阿扎玛说,以前不用井水喝,这井是八角井,又叫“八卦井”,是用来镇魂的,防止恶鬼爬出来,索活人性命。” 桑绿探眼看去,有棱有角的黑石井,确实是八角没错。 咚——回音骤然上涌 几滴水溅上井沿,透着石质的黑色,一只血红色的手攀在井口。 桑绿吓了一跳,背脊泛寒,连忙后退。 “嗤,你胆子真小。”姜央右臂一拉,将撞到井口的水桶提了上来。 水桶湿漉漉的,把手两端各有一个外翻的蟠螭头,状似人手,刚刚撞在井沿,错觉下,像是有东西爬了上来。 井口狭窄,幽幽敞着不明不白的味道,有些瘆人。桑绿站得稍稍远了一些。“这八卦井镇魂到底是真是假?你故意吓唬我?” “是真的,阿扎玛说最近一次的封印也已经过了百年,鬼魂早已消散,不用怕。” 姜央朝她招了招手。“过来洗漱。” 桑绿不自在的绕过井口。“既然是恶鬼,只过百年就这么轻易消散了?” “阿扎玛说,能经受百年封印的魂魄,已是十恶不赦的坏蛋了。” “什么样的才算十恶不赦?” “阿扎玛觉得他十恶不赦,那就是十恶不赦。” “巫山审判的权力,都由你们巫女掌控?” “是,阿扎玛死了,就轮到我了。”姜央眸子幽暗,看向桑绿时,翻滚着危险的渴望。 桑绿垂眸思索,心情沉重,九黎女巫的权力远比她想象的要大。“姜老师,在学习法律之前,我得先了解一下你的基础情况,然后才能针对性的讲解。” 姜央倒水进脸盆。“什么是基础情况?” “我出一张纸卷,你认真答题就好。” 脸盆是木制的,水呈现的也是木头的颜色,桑绿微眯着眼,荡漾的水面有些泛红,像冲淡的血。“你一定要诚信作答,不能撒谎。” 姜央积极点头。“我从不撒谎,谁撒谎就把谁扔进井里。” 倒也…不必下这么毒的誓。 桑绿犹豫着将手伸进水盆,意料之外,是暖的。 怨气大的井水还有保温的功能吗? 一块毛巾扑在桑绿脸上。“唔……” 姜央语气急迫。“快洗,洗完要了解基础情况。” 中堂一侧,藤曼书柜角落,挂着一面铜镜,铜镜的正面结成了锈石,无法照出人脸,镜缘一圈的雕刻纹路也看不太出来,从款式和磨损度来看,少说百年起步。 桑绿靠墙坐着,频频瞥向那枚镜子,状若无意地问,“姜老师,这枚镜子挂在这里,是辟邪吗?” 姜央埋头写卷子,头也不抬。“挂着好看。” 好看吗? 镜面腐蚀成一坨,要不是那块镜背的枢纽还像点样子,谁能想到是镜子。 桑绿撒谎面不改色,循循善诱。“是挺好看的,它是祖传的吗?还是……从哪里捡来的?” “你好烦人,我都写错了。”姜央不耐烦,拿着光秃秃的、只剩一半的水笔笔芯重重划去错字的地方,像划去谁的生命。 桑绿噤声,心里暗骂,真是个单线程脑子。 好一会,姜央捧起写好的卷子,郑重递给桑绿。“桑老师,我写好了。” 桑绿惊讶,也郑重地双手接过。 这九黎女巫,还挺尊师重道。 但,这份尊师重道,一般人承受不起。 桑绿批改完姜央的卷子,沉默了许久。 姜央坐在小凳子上,双腿并拢,少见的乖巧,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本小破本子,立在胸前。“好了么?” 桑绿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理清思路。她藏了私心,用小江和小羊代入案例,其中潜藏的含义,是个正常人都能看出来。 题目1:小江与小羊上山挖掘古墓,偷拿其中的文物回家,该定什么罪? 盗墓罪。 题目2:执法人员要求他们返还文物,却被打伤,该定什么罪? 妨害公。务罪或者袭。警罪。 到这里还算正常。 题目3:小江和小羊会受到什么惩罚? 把小江关在鸡圈里,没收他的违法所得。 把小羊煮了。 桑绿深吸了一口气。“为什么要把小江关在鸡圈里?” 至于小羊,是她没说清楚,煮了就煮了吧… 姜央摇头晃脑,像是背书般。“盗掘……古墓葬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无期徒刑……” 桑绿很是惊讶,她虽然不确定姜央背的法条是不是正确,但听起来很专业,云落一个科班出身的法学生都不一定能背出完整的法条,姜央竟能做到。 可这也不对,如此高的法律素养,又怎么能答出关鸡圈这么荒唐的答案。 “你……你知道什么是徒刑吗?” “关起来。” 桑绿声音高了一些。“所以你觉得把人关在鸡圈里就是徒刑?” “不对吗?” “当然不对,他犯了罪,应该关进监狱。” “监狱是什么样的?” 桑绿没去过监狱,用尽常识形容。“四四方方的、有铁栏杆……” 桑绿越形容越不对劲,姜央家的鸡圈也是有栏杆的,并且四四方方。“反正不能像鸡圈那么脏,要像一个人住的样子,犯人也是有人权的。” 姜央被反驳没有生气,反而记下笔记。“你说得真好。” 桑绿瞥见她的笔记,‘要打扫鸡圈,像一个人住的样子。’ 大脑宕机。 什么东西!! 桑绿疯狂思考该怎么阻止对方危险的行为,余光敏锐地抓住姜央嘴边的一抹笑,忽然想起了什么。“你知道非法拘。禁罪,不是吗?” 姜央微笑。“非法拘。禁他人或者以其他方法非法剥夺他人人身自由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致人重伤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致人死亡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 桑绿有些看不透她。“为什么知法犯法?你没有权力拘。禁他人。” “那谁有权力拘。禁他人?监狱?它凭什么?”姜央语气并不激烈,带着轻飘飘的疑惑,似乎只是单纯的谈论学术问题。 可桑绿抓住了那疑惑下暗藏的底层逻辑,姜央在质疑一国法律的根本,外面三岁孩子都深信不疑的事情,姜央却懵懂至此! 桑绿怔然,小心斟酌措辞。“谁都没有权力拘。禁一个人,监狱是代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关押罪犯,以消除其危害性,它是正义的。” 姜央眉眼舒展,冷不丁笑了。“刚好,在巫山,我就是广大人民群众利益的代表。” “我是正义的。” 又让她逻辑自洽了!!! 姜央乖巧地坐在小马扎上,黑亮的眼睛,干净得纯粹。 桑绿萎靡地靠在藤曼上,苍白的脸色,心累得纯粹。 …… “你现在就要走吗?” 桑绿的手搭在三轮车没了镜片的左后视镜上,一副挽留的模样,心里催促着她快走。 “嗯,老刀家的椎猪仪式。”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太阳照到芦苇根的时候。” 桑绿看向院子外的芦苇丛,茎秆弯曲,阳光照在它的二分之一处。“你用这个看时间?” 姜央不可置否,拂开她的手,启动车子。 桑绿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动作,满心都是中堂里那把古韵的镜子。 第17章 快走吧,快走吧。 姜央正要拧动把手,见她对自己依依不舍,想来孤身一人来到陌生的地方,很不适应,难得安慰道,“等回来我把木桶磨了,你就可以洗澡了。” 桑绿忙不迭点头,能洗澡就太好了。 姜央松开刹车,三轮车一跳一跳地走了,桑绿目送她离开,双脚已经开始往中堂走去。 滴滴—— 刺耳难听的车笛声,桑绿又眼睁睁看着姜央绕了院子一圈回来了。 “桑小姐,我拜托你一件事吗?” 桑绿面带微笑,心里骂人,怎么这么磨磨唧唧的!“当然。” “你能打扫一下鸡圈吗?要打扫得像一个人住的样子。” 姜央认真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敬佩。“可惜我没有去过监狱,这件事只能拜托桑小姐你了。” 桑绿愕然定在原地,不等她反应过来,姜央已经开着她的蹦蹦车走了。 这次,她没再回头。 “我也没去过监狱啊!” 第13章 中堂。 桑绿注视生锈的铜镜许久,心跳得有些快,她有预感,这枚镜子绝对不简单。 铜镜由红绳串着镜背枢纽,枢纽腐蚀严重,纽孔原先应该是被堵塞的,后来用利器戳开,导致孔缘破损。 桑绿一阵心疼。姜央恐怕是真的觉得这锈镜好看才挂在这的,藤曼是活的,中堂白日里总是敞开大门,又潮湿又通风,古镜已经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翻个面,镜缘的纹路就清晰多了,外缘高而尖,呈三角形,三条圈带在整个镜面后背分隔成三份,二神二侍二兽分布其中,整体特点像是汉镜。 桑绿胸腔雷鸣,难掩激动之色,她迅速跑到卧室,背出自带的芦笙,轻轻拨开底下的拨片,露出一个方形的大孔,伸手进去,掏出一个手持仪器。 仪器对准镜子,桑绿深吸了一口气,按下按钮。 滴滴—— 滋滋—— 仪器显示屏上的波纹跳动,一分钟后,数据显现。 “真的是汉镜……”桑绿喃喃自语,一股不真实感充斥胸腔。 如果能带这枚镜子出去,放进江淮博物馆,钱姥姥一定开心的不得了,博物馆也不会无人问津,会吸引大量的游客和研究人员,民族风俗的研究也会得以传承。 桑绿眼神发亮,越想越觉得可行,赶忙给钱老老拨打电话,可在按下拨打键的一瞬间犹豫了,指尖一滑,换了联系人。 嘟嘟—— 滋滋—— 安静的办公室响起手机铃声,伏案工作的女人停下笔,看了眼来电显示,唇角不动声色地勾了一下。“喂,桑桑?” 桑绿言简意赅。“清姐,我找到了一枚汉代铜镜,我想带它出去。” “嗯?你能确定是汉朝文物。” “具体需要外面的鉴定机构做全方位鉴定,但八九不离十了。”桑绿道,“清姐,你什么时候来接我?” “你先呆在那里。” “为什么?铜镜的氧化现象很严重,需要尽快找人专业处理。” “桑桑,就算那是文物,但你的行为不是带它出来,而是偷。” “我……可这是他们从古墓偷的!”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他们偷的?” 桑绿哑然,声音低了下去。“不然……为什么会有……” “人家不能是祖传吗?而且,”乐清轻笑一声。“桑桑啊,你想要……仅仅如此吗?” 桑绿眸子闪过暗光。“什么意思?” “一枚铜镜就满足了吗?” 桑绿静静抚摸了一会儿镜面,戴着手套的手痛惜地抚过厚厚的氧化层,微叹一声,轻轻挂回原处。“我明白了。” “好,有消息再联系。”乐清挂了电话。 滴滴—— 手机里跳出一条信息:送你的丝巾,还喜欢吗? 乐清看向手腕的丝巾,眉眼弯了弯,多了几分真情实意,拇指一划,九宫格键盘跳了出来,随即,目光瞥间桌角的相框。 暗沉红木的相框,框住一张颇显拙劣的照片,照片拍得角度不好,七扭八歪地挤入三人一手。 那是她二十出头的时候,穿着银光闪闪、有棱有角的常服,斜挎绶带,捧着一块黄铜牌子,上书集体二等功五个字,好不威风。 可惜,是集体二等功。 她本想照一张单人照,可旁边的黑皮男人、故意搞怪伸进黄铜牌子下端的剪刀手、身后误入镜头的卷发尖耳女人,无意有意地抢占了她的镜头,真是烦死人了。 乐清眼眶发酸,揪心得难受。 幸好,是集体二等功。 滴滴—— ——顺子,如果你同意复合,我明年就可以回国。 乐清反扣手机,没有回复,心思重新回到桌上的一堆材料上。“大星,进来一下。” 扣扣—— 戴眼镜的年轻男人进门,姿态恭敬,但神情亲近。“乐书记?” 乐清收拾好文件。“跟我出去一趟。” “好嘞。” 市。委副书。记一出办公室,乌央央一大群人缀在身后。 乐清烦不胜烦。“你们没事做吗,跟着我干什么?” 矮胖的男人侧身挡在走廊中间,眼神闪烁不定。“您调过来还没多久,路都不熟悉,我正好给您指指路,视察工作也更方便不是?” 乐清做了十年警察,人精似的人物,脑海中快速显现出这个男人的身份职位。 郝强,管**的。 她眼角一扫,走廊尽头的窗户旁边有人在低声打电话,脸色沉了下来,疾步冲过去。 打电话的人吓了一跳,连忙挂了。“乐…乐书记好。” 乐清笑容生硬,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好。” 随即大力掐住他的肩头,一把推开他,探身往窗外看去。 西侧窗户正对**局门口,干干净净空无一人,但在主道路和小巷的连接处,一抹黑红色一闪而过。 乐清重重闭上眼睛,眼角的皱纹深刻明显,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蹦出来。“你们知道在边境,出现这种情况,会死多少人吗?” 一群领导挤在走廊,静默不语,个个低着脑袋,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乐清睁开眼,血腥杀。戮的气息直直冲向人群。“我来江淮,是解决问题的。” 她直指小巷子。“如果问题解决不了,我就解决你们!” …… “阿扎!” “阿扎!” 屋外忽然多了许多声音,嘈杂异常。 桑绿跨出中堂,只见一群穿着或蓝绿、或青黑对襟衣的年轻女孩站在院子里,她们每人都托着一个竹条编织的背篓,高高扛在肩头。 这群女孩大概二十出头,面容红润光泽,体态健美,托着背篓走来,乍一看,像是蟠桃会中上供的仙子。 只不过…… 她们的身高过于引人瞩目,个个都比桑绿高出半个头。 桑绿一家子都不矮,哪怕是云落胖墩墩的身材也有一米七,而这群女孩,视觉上不会低于一米八。 ——他们每个人都长得又高又大,按理说90年代那会,大家营养都跟不上,高大的人不多,但巫山人普遍都长那样。 姜央一人身高异常也就罢了,寨子里这么多的年轻女性,普遍性的高大……哪怕是基因也说不过去了。 “你是谁啊?”立在最前面,盘着头发的女孩出口问道,带着和姜央相同的浓重口音。 嗯……可能比姜央的口音还要重些。 许是健康蓬勃的气息能带给人非同一般的滤镜,桑绿觉得这群女孩,比之那些走红毯的女星们要漂亮自然得多。 桑绿瞧着有种莫名的开心。“我是音乐学院的学生,来向姜央老师学习焚巾曲的。” “阿扎带回来的。” “是外面的人么?” “长得好瘦,是不是吃不起饭?” “她是坏东西吗?” “长得这么瘦,也敢坏么?一锄头就砍死了。” 女孩们互相私语,但不窃窃。 桑绿想听不到都难,她假意咳嗽两声。“姜老师出去了,你们找她有什么事吗?” “送药材,她可能忘了今天是交药材的日子。” “交药材?”不等桑绿反应,女孩们纷纷挤向走廊。 显然,她们比桑绿更了解这栋屋子。 走廊最左侧堆着几个竹架子,每层都摞着一个空竹蔑,女孩们将自己背篓里的药材倒出,细细摊平在竹蔑上。 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弄坏了它们。 纷杂的药苦味激发了桑绿的嗅觉,透着一股熟悉,原来姜央身上的苦味是来自这里。 各种见过、没见过的药材摆满了整整三个大架子。 桑绿轻轻碰了碰其中一个女孩的手肘。“这些药材看起来好新鲜,是哪里买的?” 女孩莫名地看了桑绿一眼。“自己采的呀,刚刚才采够,万一这个月凑不完就麻烦啦。” 第18章 自己采…… 桑绿目光一低,有几个女孩竟然赤着脚,脚边一圈的茧发黄开裂。“很难采吗?你的脚……” “啊,忘穿鞋了。”女孩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 桑绿有些不好受,那些穿着鞋的女孩,鞋子也不完整,布面和鞋底都开裂了。“你们为什么送药材到这里?是卖给姜央的吗?” “每个月的今天都得交药材。” 桑绿皱眉。“姜央拿这些药材做什么?给你们看病?” “阿扎会拿出去卖钱,整座巫山,只有阿扎才敢出去呢。” “只有姜央才敢出去?你们不能随意进出山寨吗?” “外面都是坏人,出去了会被他们害死的,可阿扎不怕,坏人都怕她。”女孩眼里满是倾佩,仿佛出山是一件多么大不了的事情。 桑绿拉着女孩的手肘。“那她拿回来的钱呢?分给你们吗?” 女孩有些奇怪桑绿的问题,手肘一翻,绕开了她。“不啊,那是阿扎的。” 女孩的力气出奇得大,桑绿轻易就被挣脱开了。这样的身高、这样的力气,可没几个人有胆子‘坏’她们。 “这*个给你,阿扎回来后,你把账本给她。” 右后方伸出一只粗糙干裂的手,完全不像女孩的手,可那明媚的声音,确实是属于二十来岁青春女性的。 桑绿怔怔接过。“这是?” “药材要阿扎看过,她只要好药材,这上面是我们每人采药的记录,等她回来检查。” “药材不好会怎么样?” “重新采呀。” 女孩们交完药材,仿佛卸下一个重担,嘻嘻哈哈地离开了。 她们赤脚走在凹凸不平、满是碎石子的土路上,土路不算泥泞,但还是留下了深深浅浅的脚印,掌纹清晰可见。 桑绿目送她们至土路尽头,待瞧不见了,怅然低头,翻开了账本。 本子里全是晦涩的草药名字,桑绿看不懂,但草药名后夸张的数量足以让她震惊。 草草翻过,大概一年左右的记录。 桑绿曾陪姥姥去配过几次中药方剂,认得某几味药的价格,之所以认得,是因为相比其他药材,那几位药一骑绝尘的贵,而这满目的晦涩中,贵重药材的数量不在少数。 这是相当大的一笔钱,远不是卖两头乌能比的。 姜央垄。断了巫山卖药材的渠道,所得钱财,是独吞了吗? 第14章 黑漆漆的木棚厕所,暗蓝色的门帘,没有其他颜色点缀,在阳光下很显脏。 而在门帘外,站着一个女人,穿着青绿色的衬衫,手腕绑着一层同色系的纱巾,周身散发着鲜亮舒爽的气息。 滴滴—— 木棚厕所的信号好得出奇,催命似的震动震得桑绿大腿发麻,她十分不情愿地摸出手机,未接电话44个,信息72条,全部来自于母亲,云浮。 ——你今天练琴了吗? ——今晚我要看到视频,别逼我上山抓你下来。 有哪位做母亲的,对女儿会用‘抓’这个字? 桑绿沉下脸,拆下手腕的纱巾,遮住眼睛,和母亲的逼迫相比,姜央的鸡圈也没那么让人排斥了。 撩开门帘,桑绿舒了一口气,薄薄一层青绿色,能缓解大多数的不堪,但也不至于什么都看不到。 她匆匆扫了一眼,幸好没有鸡,不用面对一大群凶狠的尖嘴动物。 也许是姜央一大早就把鸡放了出去,昨晚还没清理的鸡屎,又多了许多鸡的脚印,拖曳到为数不多的干净地方。 青绿色的视线中,一片片的马赛克,模糊不清。 味道,也是阴湿绵长的臭。 “呼——”桑绿憋得有点难受,后退几步喘口气。 “把人关在这里,不用几年,几天就疯了。” 桑绿有些苦恼,该怎么让姜央打消这个念头? 桑绿挖空了灶台下的草木灰,用草木灰盖上便便,将厕所里能看见的地方全部铺平。 半晌,干净清爽的草木灰,结成了块状。 蒲扇大的竹扫把在狭小的厕所里施展不开,桑绿勉强把结块的灰扫进簸箕。 一坨坨粑粑成团蜷在簸箕中,多看一眼都会爆炸。 扫过的厕所地板也没到干净的地步,便便留下的湿润印记还在地上。 桑绿想到之后会长期使用这个厕所,再如何打扫都不为过,又笨拙地打了几桶水,差点摔进井里,成为怨气的一份子。 终于彻彻底底的清洁了一次。 “总算结束了。” 桑绿拆下面纱,对斑驳不平的水泥地板很是欣慰。“呼——” 咯咯哒—— 中气十足的鸡鸣骤起,桑绿颈后的汗毛瞬间立起。 一只黑白渐变的母鸡走出栅栏,昂首挺胸,它觑了一眼高大的铲屎官,无视她,转身漫步在刚刚打扫过的地板上。 桑绿有种不好的预感,走进几步,想赶它出来。 母鸡似乎受惊,越往厕所里面走。 桑绿忙后退。“我不进去,你自己出来好不好。” 母鸡脑袋一伸一伸的,走到门口,扭着脖子与桑绿对视。 桑绿从那双米粒般的眼睛里看出熟悉的感觉,有些像姜央时不时对她露出的蔑视感。 真是……令人讨厌。 噗嗤——一坨稀便甩在门口。 桑绿攥着扫把的手泛青,忍着忍着,再弄点灰盖住,稍微打扫一下就好了。 不对,哪里还有灰,灶台都已经被掏空了。 咯咯哒—— 母鸡拍着膀子往里侧跑,边跑边拉,一长串稀便布满干净的地板。 桑绿悬着的心终于死了,举起扫把。“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咯咯—— 母鸡灵活躲过这个肢体不协调的城里人,跑出了小屋,尖叫的鸣声不像是害怕,而是兴奋的挑衅。 桑绿追了一路,临近一个小断坡,从视觉上看,挺高的。 母鸡抖着两只爪子,急停在断坡边。 桑绿扶着腰直喘气,向来苍白的脸色也红润起来。“这下跑不了了吧,你打算怎么死?” 母鸡斜视她,鸡爪子缓缓往断坡边走了两步,那不屑的模样,真有几分像姜央。 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牲畜! 桑绿捏紧扫帚把,直起身子,堵住母鸡下坡的路,作严阵以待状。 口袋里的手机依旧震个不停,来电消息的主人公惊人的唯一,云浮,若她能亲眼看见这一幕,一定会后悔放任自己的女儿进山。 她精心教导的钢琴女孩,费心培养的优雅贵女,现在如乡村野妇一般,拿着粗糙的扫帚,浑身汗呼呼的,要和一只鸡打架。 可那女孩的脸,正冒出从未有过的腾腾热气,那女孩的眼,正浮现从未有过的专注明亮…… 至少在此刻,桑绿忘了母亲倾倒的烦恼,满心都是打败那只大母鸡。 咯咯哒—— 母鸡赤膀剧烈挥动,竟然直接飞了下去。 大意了!! 桑绿追上去,断坡下的景色一览无余,顿时停住脚步。 坡下有一大片空地,放着各种木头设施,有滑梯、秋千、小型摩天轮、地中海草坪的足球场…… 甚至还有藤蔓结成的足球网,俨然是一个原生态的小公园。 滑梯在震动,秋千在摇摆,摩天轮在转圈、足球场上也有球在乱窜,十分热闹。 可公园的主角不是人。 是一群头黑尾黑的…… 猪。 桑绿殷红的唇张开,惊得久久合不上。 两头乌们玩得正开心,嗅到陌生人的气息,齐齐往坡上看。 所有猪脑袋都是黑的,而且黑得很纯净,这么整齐的看过来,带着审视、疑惑、惊讶……有些像人。 桑绿被看得心里发毛,手里的扫把也脱落了。 “咯咯哒!”母鸡尖叫一声,打破了众猪平静的局面。 “咕噜咕噜——” 不知是哪只猪兴奋起来,其他猪都附和,脚下的足球不再好玩,四脚一蹬,都往坡上跑来。 一时间,空地上的猪、秋千上的猪、滑梯上的猪、灌木丛中的猪…… 四面八方的猪,朝桑绿奔赴而来。 桑绿思维停滞,漂亮的眸子里涌上惊恐…… 祭祀仪式结束。 “阿扎,真是辛苦你了。”丧服男人按着惯例,提溜着两条猪腿,送给姜央。 姜央与丧主家告别,跨上电瓶车,晃荡着挂在把手上的猪腿,迎着夕阳,一路蹦回家。 路过桑绿家,被人拦住。 “姜姐姐好,进家里喝杯茶吧。”胖胖的女孩立在路中央,笑盈盈打招呼。 姜央冷漠拒绝。“我要回去找你姐。” 云落心里吼了一声,才一天,关系就进展那么快吗?这就是传说中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是有好东西要给你,我姐特意让我准备的。” 第19章 姜央拧油门的手停了。“什么好东西?” 云落抱了一堆法律书,放进姜央的后座,还贴心地铺了层垫子。 姜央准备拧动把手,临走前看了她一眼,下了车。“你有纸吗?” “有有,我找找。”云落摸出随身带的小包纸巾给她。 姜央抽了三张出来,从对襟衣外口袋摸出半拉笔芯,细细写上。 云落掏出自己的笔给她,粉红印花,笔帽还有碎钻,布灵布灵的。“用这个吧。” 姜央也不跟她客气,拿过笔就揣进自己口袋,继续用笔芯写。 云落嘴角抽了抽,行吧,一支笔而已。 姜央写得认真,云落踮起脚尖偷瞄了两眼。 咦……好丑的字。 姜央写了三份,晾干字迹,折好给她。“这是给你家人的,她们罚阳严重,阴阳偏虚,需补阴滋阳,后面再换方剂,但你不要吃。” “这一份给桑绿的妈妈,你让她额外喝,一个月后,咳嗽的症状会减轻。” “哦哦。”云落手忙脚乱地收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先前都不认识姜央,短短接触几面,就觉得对方的话很值得信任。 “你们一家人都虚,虚得各有各的特点,你却是实打实的实症,真奇怪。” 姜央把最后一份给她。“这是给你的,吃完三剂,口臭便秘的症状就会好一些。” 云落僵住,脸慢慢涨红,头顶隐隐冒出热气,嗓子里爆出一声尖锐的暴鸣,双腿跑出这辈子的最高记录。 一下子就没影了。 “这家人真奇怪。” 姜央摸了摸口袋的笔,心满意足地骑上电瓶车。 “姜小姐,留步。” 姜央回头。“嗯?” …… 夕阳下的三层古屋,晕色美好。 姜央哼着歌,吱呀乱响的三轮车给她配乐,她望向自己的小木屋,满足又雀跃。 三楼飘着素布,二楼架着木台,一楼…… 一楼瘫着狼狈女性。 姜央瞬间皱眉,眼里藏不住的嫌弃。 “你不是说太阳照到芦苇根的时候就回来?” 桑绿头发凌乱,脸上绯红一片,是过量运动残留的红,衣服脏兮兮的,裤脚还缺了一块。 姜央只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将车停入车棚。“嗯哼~” 语调轻松雀跃,完全没有解释安慰的意思。 桑绿很委屈,任谁被猪追了一下午,不,是被猪玩弄了一下午,难免崩溃。 而那群混账猪的主人,就是眼前的这个人。 姜央轻快地哼了一声。“我去了你家,拿了好多好多书。” 桑绿气劲儿上来了,没有主动帮她搬。 姜央并不介意,自己开开心心地来回卸东西,哼着腔调。 一趟又一趟,从桑绿身边经过。 开心与委屈相互排斥,但并不泾渭分明,那股开心硬生生地挤进委屈的领域,添油加火,原本只是隐隐的委屈,现下快要沸腾了。 桑绿低垂着脑袋,不再看那个过于快乐的身影。 忽然,下方的视线开出了一朵紫白色的花,淡淡清香。 “给你。” 新鲜翠绿的花枝摆在眼前,枝干间还有晶莹的露水,圆润滚落,淌进粗糙干裂的手中。 桑绿怔愣,犹豫地接过花。“给我的?” “嗯!”无情的脸,凶相的眼,与上扬轻快的语气反差极大,一下就戳中了桑绿的心。 桑绿鼻翼颤动。“为什么给我?” 刚刚埋怨对方的心思开始反弹,自责自己为什么搬东西不搭把手。 姜央一把拽起她,语气有几分敷衍。“乖,别坐地上,脏。” 桑绿脑子嗡得一下,失去思考能力。 “你要是喜欢,这里还有很多。”姜央示意她看自己身后的背篓,满满一兜子的紫白花。 嗡嗡的脑子叮了一下,桑绿警觉起来。“这是什么花?” “补血草,给你治病的。” “我…有病?” “嗯!”姜央将背篓里的补血草放入院子里的筛上,铺平。“月经不调,你自己不知道吗?” 桑绿的脑子再一次,嗡了一下。 第15章 吃过午晚餐后,天色彻底暗了,走廊拉出电线,亮出院子的昏旧。 一个大浴桶突兀地摆在院子里,光亮只能照亮一小半,刺猬似的一团,剩下的部分隐得明明暗暗。 “为什么做这么大的浴桶,我一个人用不了这么大的。”桑绿指尖轻碰桶沿上的毛刺,很硬很刺挠。 沙沙—— 姜央推着一块巴掌大的砂纸,一点点抹去浴桶上的毛刺,半天也只磨下一小块地方。“我只会做这么大的。” 意料之外的理由,桑绿忍不住笑了一声。 姜央的手不小,但在浴桶的衬托下,小得有些可爱,她一丝不苟地在上面磨,来回的动作快速频繁,没有丝毫不耐烦,像个没有情感的布娃娃。 这么磨得磨到什么时候? 桑绿也捡了一块砂纸,手法生疏,贴上桶面,学着姜央的手法轻轻一推,卡住了。 双手合拢,用力一推,挺立的毛刺扭曲泛白。 有效果! 桑绿大受鼓舞,压着砂纸用力摩擦桶壁,忽地,一只手扣住桑绿的两只手腕。“你别弄,好好看着就行。” 桑绿头一次觉得自己的手腕这么细,姜央一只手就能环住她一双手腕,而且力气也小,被扣住动不了分毫。 她不愿姜央一人辛苦。“我可以的。” “别浪费砂纸,很贵。” 姜央夺过她手里的砂纸,又把地上的砂纸卷起来,压在自己的小马扎下,生怕她抢。 桑绿没好气地挣了挣手,没挣开。“那你放开我,我不在这碍你的眼。” 姜央微微松开手,复而又捏紧。“别乱跑。” “我就出去走走不行吗?” “外面危险,你容易死。” “哪有这么容易死的!” 姜央懒得解释,敷衍小孩似的。“我没空陪你出去,做个东西给你玩玩吧。” “我不用你陪!” 姜央左手扣住桑绿的手腕,右手从小马扎下取出一大捆细竹条,用脚踩住竹捆的一头,两指一抽,一根一直宽的竹条抽了出来。 动作灵敏轻快,少了一只手,也不见迟钝。 桑绿注意力被吸引。“你要做什么?” 姜央单手持砍刀,抵住指甲盖宽的竹条顶端。 桑绿怕她伤到。“你放开我吧,我不走了,你用两只手弄。” 姜央依言放开她,左手归位,如有神助,竹条被切成数根小木棍,十指上下翻飞,竹片上的毛刺来回摩擦在她手心的茧上。 桑绿看着都疼。“我不出去了,也不想玩玩具。” 姜央听罢不仅不停手,反而加快了速度。“很好玩的,你一定要玩。” 桑绿:…… 不过几分钟,两个简易的风叶就搭好了。 竹制的风车? 怎么两个不一样? 桑绿戳了戳其中一架风叶顶端的小窟窿,还是个漏风的风车。 咔嚓—— 桑绿吓了一跳,偏头看去,姜央正在用砍刀尾部使劲砸竹筒,强行将两个竹筒敲在一起。“那个……是不是洞掏得太小了?” 姜央眉头一皱,用力一砸,大力出奇迹,两个竹筒一横一竖紧密拼接在一起。她眉尾一挑。“一点都不小,刚刚好。” 桑绿无语,却也摸出她一点脾性,这人真是受不了一点质疑,万事都得顺着才行。 能养出这种性子的,应该是全村的宝贝。 几番折腾,竹筒组成一个长方体,里头硬塞了两个一大一小的木制圆盘,与一个曲折的摇把连接。 桑绿好奇,这似乎是……齿轮? 姜央拿过桑绿手中的小风车,穿过竹子长方体的空档,连接到一大一小两个齿轮上,一摇动,两个风车都转了起来。 桑绿惊奇道,“这是手摇电风扇吗?” 可摇把在风叶的另一边,只能一人摇,一人吹。 桑绿凑近姜央,殷勤地翻过电风扇。“你干活,我给你摇扇子。” 姜央鼻尖一耸,拱起眉头,觉得对方的智商难以言喻。“今天这么凉,吹什么风扇。” “哦。” 桑绿悻悻松开,双手压在腹部,整个人都缩了起来,不再做多余的言语和动作,看起来委屈巴巴的。 姜央似乎看不出对方的情绪变化,径直走出了屋。 桑绿见她走远了,手指压在叶片上,狠狠拍了一下,快速转动的风车吹走了她不少憋屈。“没情商,真是木头人,不,竹子人!” 半晌,姜央回来了,手上多了一个被敲开侧壁的竹节,放在窟窿风车的下方,又拿出一小瓶陶罐子。“我教你怎么玩。” 桑绿有点抹不开面子,别扭地撇开眼。 姜央掰正她的脑袋,强行抓住她的手操作。“把瓶子里的红色倒进去。” 第20章 满是茧的掌心摩擦手背,微微一用力,比砂纸还难以挣脱。 桑绿逃脱不开,只好顺着她的手动作,将红色液体倒入风车下的竹节,原本满是泡泡的液体瞬间染红了。 颜色淡雅纯净,很有质感的色彩。 先前的不满一扫而空,桑绿惊喜非常。“这是吹泡泡的!” “真聪明。” 姜央无意的一句鼓励,夸小孩似的,桑绿却隐秘地生出一点欣喜。 泡泡不大但很均匀,透明中略参淡红色,飘过的地方会留下一缕缕熟悉的香。 “味道好特别,是用玫瑰做的吗?”桑绿欢喜问道。 “是,不止玫瑰味,我还有茉莉味的,桑木味的……” “为什么挑玫瑰的给我?”桑绿说不上喜欢玫瑰,只是觉得这个味道恰好符合自己的调性。 姜央抬头。“那天,我闻到你身上的玫瑰味了,我觉得很好闻,回来调配了一瓶。” ——还有,你身上的味道有点重,不合适出现在葬礼上。 桑绿恍然想起。“我还以为是我身上有异味呢。” 姜央埋头继续磨。“但我没调出来。” 桑绿闻不到自己身上的味道,又嗅了嗅小陶罐里的香水,感觉比自己身上好闻多了。“也许我身上的味道不是玫瑰呢。” “是玫瑰。”姜央歪头想了想,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是不一样的玫瑰。” “哈哈哈哈。”桑绿快速摇动泡泡机的把手,出泡的数量不比外面买得差。“就当你夸我咯!” 漫天的泡泡胡乱飞,碰到门框、磨石、柱子上,破裂开来,撞在哪里,淡红色就粘在哪里,在屋檐的暗灯下,熠熠闪着玫红光。 姜央得以安静地磨浴桶。 沙沙的白噪音,昏黄的灯泡,院子一隅,飞虫与泡泡纠缠,岁月静好。 桑绿累了一天,浓缩了一天的疲惫辛苦和委屈,在无数泡泡的膨胀与破裂中,渐渐消去。 深山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简单的快乐就可消弭负面情绪,内心重回宁静。 沙沙—— 姜央已经磨好了一面,光滑泛白,桶面一转,黑暗中的另一面闯进灯光下,毛刺遍布。 桑绿看着地面上废弃的砂纸,又看向沉浸在磨浴桶中的姜央。“不会烦吗?” “烦什么?” “你也累了一天,回家又要做饭又要磨桶,这个桶也还需要磨很久很久,每次换一个面,都会碰上相同的毛刺,又要重新开始磨,不会很厌倦吗?” 就像她的母亲,要求她参加一次又一次相同的比赛,得到一次又一次相同的荣誉,永无止境,无法摆脱。 有什么意义呢? 除了遭受更多的诋毁和蜚语,只剩下累罢了。 “怎么会烦呢?”姜央说得理所当然。 桑绿期待她能说出些很有见地的话,停了摇泡泡的手。 “不磨,你在里面洗澡能刺挠死。” 桑绿:…… 姜央想到那个画面,嘻嘻笑起来。“就像被烫的小猪,咕噜咕噜乱叫。” 桑绿此刻听不得‘猪’这个字,调转泡泡机的风口,对准姜央,一顿猛摇。“你才像猪!你全家都像猪!” 无数的泡泡落在姜央身上,白皙的脸沾了淡淡的红,像是花了妆的胭脂。 姜央没躲闪,依旧认真磨着,纵容了她的行为。 桑绿笑得开怀,想在她身上留下更多的红,摇把转得嘎嘎响。 她头发衣衫凌乱,动作剧烈,时不时发出笑声,像个神经质的颠婆。 “你总是想很多。” 桑绿笑容缓了。“什么?” “你思虑过甚,经常失眠多梦、心悸怔忡、月经不调,所以才会常常感到疲乏烦躁。” “你的烦与经常做相同的事情没有关系。” 桑绿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关乎前半生的折磨,在对方眼里,只是思虑过重。 难不成,别人的过错都得强加在自己身上吗? 桑绿平静下来,语气带着一丝冷。“你没有经历过我的生活,说得当然容易。” “呼——”姜央终于擦完最后一面,扔下砂纸,甩了甩手,朝桑绿道,“试试吧。” “试什么?” “你脑子不太好使的话,就听我的,先治病。” 桑绿气得头痛。“你才脑子不好使!” 咚—— 硕大的浴桶拍在灯光下,上面的每一寸,光滑圆润,纹理标致,与先前的刺猬状截然不同。 许是桑绿全程看着浴桶的磋磨,她竟然觉出一股涅槃重生之感。 姜央坐在一堆废弃砂纸之间,略有疲色,微微笑道,“洗澡吧。” 第16章 “你不洗澡吗?” 姜央身上全是泡泡的痕迹。“我等会洗。” 桑绿担忧。“热水够吗?” 浴桶太大了,倒了十几个热水瓶也才装满一半,还得留几瓶备用,厨房里的热水不剩多少了,再洗一个人铁定是不够的。 姜央倒了几桶井水,匀了点凉水,温度刚刚好。“不够再给你烧。” 桑绿见她额头上的汗已经与淡红色糊成一团,打开行李箱,翻出一包湿巾,替她擦了擦。 姜央鼻间耸动。“香香的,不会破,我想要。” 开口就是要,一点也不委婉。 一包湿巾也不贵重,桑绿倒不至于小气。“这包都给你。” 姜央眉眼弯弯,抱着湿巾包,像是得了什么珍贵的东西,左右看了看,难得关心起来。“窗户有缝,会漏风,我帮你搭个帘子吧。” 大山的夜晚是有点凉,但浴桶的热气四溢,桑绿还没感到冷,也不想再折腾。“别弄了,你也累一天了,早点洗澡休息吧。” 姜央从来听不进桑绿的建议,两步就跑开了。 桑绿等了一会也不见人回来,眼见浴桶热气正在消散,也不再等她,先泡了进去。 偏热的水温熨烫肌理,紧绷一天的肌肉得以舒缓,被猪追了一下午的肌肉酸疼,这会儿泛到了皮肤表面。 “嘶——” 桑绿自己揉了一会小腿。“洗个澡真不容易,忙了一天,就打扫了厕所,效率太低了。” 啪—— 卧室门打开,冷风扑面,桑绿打了个冷战,缩进水下。 “我来了,我来了!” 姜央扛着一卷紫色的布料,兴冲冲地问,“你喜欢这个颜色吗?” “喜欢喜欢。”赤。裸的桑绿没有选择的权利。“你先把门关了!” 姜央腿抬了一下,合上门,眼睛往房梁上掠。“挂在哪好呢?” 圆圆粗粗的房梁,没什么钩子夹子,怎么可能挂得住。 桑绿无奈,但拒绝是没有用的。“就夹在窗户缝里好了。” “那样不好看。” 山里人,还怪讲究的。 姜央在卧室里转来转去,一卷布料无处可放。“放在床上好不好。” 桑绿婉言拒绝。“放行李箱上吧。” 这屋子实在是没什么家具,不放床就只有柜子了,而柜子直抵屋顶,不具备放东西的条件。 “为什么?这个很长,要铺平。”姜央直勾勾盯着她,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桑绿暗叹一口气,真是委婉不了一点。“我有点洁癖,床单我刚换的……你能理解吗?” “我理解你,洁癖小姐。” 姜央点头,布料铺在桑绿打开的行李箱上,粗糙的手指摩挲布料边缘,小心取下一张,有轻微的嘶嘶声。 桑绿秀眉微蹙,这……不太像是布。 姜央捏着布料上端,高举头顶抖了抖,卷起来的布料因重力垂落,遮住她整个身子,还余下不少。“够不够长?” 桑绿浑身上下一点遮掩都没有,只想尽快打发走姜央。“够了,够够的了。” 浴桶里的水清澈透底,桑绿借着桶壁遮住胸前风光,这浴桶设计很别致,并不是圆柱形的,桶身整体呈椭圆,桶沿多出一块木板,泡澡时可以躺下靠着脑袋。 原本是惬意舒服的设计,可桑绿现下只能趴在桶沿边,下巴靠在木板上,双臂拘谨地夹着身体,防止走光,背上露出一大片滑嫩的肌肤,身体的窈窕在浴桶的曲线下展露无遗,有点……像是古代献身的妃嫔。 桑绿:……什么鬼设计! 要不是摸清了姜央的性子,她都要怀疑这浴桶是她故意这样设计的。 薄布后探出一只手,直往桑绿的浴桶而来,布料上沿少了一只手牵引,耷拉下一角,露出姜央的脸。 那只手顿在半空中,缩回来,探进对襟衣内擦了擦,然后不再犹豫,直接探进浴桶中。 这个方向,正好能摸到桑绿的背。 桑绿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不免满脸红晕。“你做什么?!” 临到浴桶水面,姜央竖起食指,在水面上……碰了一下。 真的只是碰一下。 “你放心,洁癖小姐,我的手也天天洗,很干净。” 第21章 桑绿:…… 姜央用食指上碰到的水,润湿布料的上沿,两手捏住两端,奋力一跳,啪的一声贴在了房梁上。 如此,一块临时的浴帘就做好了。 桑绿目光呆滞,刚刚,好像,有人摸到了房梁? 这是人能做到的吗? 连着啪啪几声,桑绿被紫色包围,除了触手可及的热水瓶,外界都染上了朦胧的紫色。 “好了,你洗澡吧,我要走了。” “谢…谢。” 桑绿透过布料,看着一个紫色的高挑身影,蹲在她的行李箱旁收拾剩余的布料,倒腾半天,终于走出了她的卧室。 这人要是去参加奥运,应该能破纪录吧。 没了姜央的闹腾,室内安静温暖,只有微微的水声。 桑绿手臂压靠在浴桶边缘,闻到了丝丝缕缕的木香,思绪纷飞。 这栋木屋连厕所都独立在外,卧室、中堂、厨房全在一楼。 那上面的两层是什么呢? 三楼晒着不同颜色的布料,好像就是眼前的浴帘。 是九黎人做衣服的布料吗? 规整素净,颜色天然,与泡泡机的玫瑰红一般,外界的工业制品很难达到这种质感。 布面有均匀的细纤维,等等,纤维? 桑绿瞳孔震惊,这不是布,是纸! 而且水湿了还有这么强的韧性,方才姜央拿过来时是卷成一团的,现在看竟然没有一点折痕。 绝对是上上层的宣纸! 桑绿再一次感叹巫山的神奇,这里的人、物都是世间难得的瑰宝,就这么埋没在深山里,实在太可惜了。 要是能让姜央同意,将这些东西引出深山…… 紫纸偷偷摸摸被撩起一角,姜央的脑袋融进于雾气中,突兀又虚幻。 桑绿身子瞬间沉到水下。“你什么时候又进来的!” 姜央伸着脑袋往浴桶里看了看,动作毫不掩饰。 桑绿捂住胸口,手臂拍到水面溅出去不少水渍。“你看什么?!” 虽然同为女性,但国内南北差异很大,在南方长大的桑绿,即使是同性,也受不了赤。裸相待。 更何况,赤..裸的只有她! 姜央这会儿竟有些支支吾吾的,眼神躲闪。“嗯…你要不要…这个。” 背在身后的手拿了出来,是一个黑布兜子。 桑绿难得见她羞涩,好奇心起,借着桶壁的遮挡凑近去看。“什么?” 姜央撑开绳环,手掌上提,一兜子花瓣露了出来,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桑绿却注意到她的手掌,以往只知道她的手粗糙干裂,现下细细看来,掌心全是老茧,尤其是五指指腹,硬生生厚出一圈,指缝残留花瓣的汁液,红黄蓝绿,一塌糊涂。 姜央见对方迟迟不回应,不好意思地缩了缩手指。“你要吗?” 花瓣也在布兜里隆起,拱起一座小山,看起来量很大。 桑绿有些动容。“你特意为我摘的吗?” 姜央眸子亮了。“嗯!”随即小心翼翼地又问了一遍。“那你要吗?” 两人离得很近,哪怕有木桶的桶壁遮着,桑绿的后背也大多裸在姜央面前。 桑绿抿唇,压住羞赧。“我全都要。” 姜央开心地眼尾飞起,桃花眼颤动,漂亮异常。她双手捧出一把花瓣,轻柔地洒在水面上。“全部铺吗?” 桑绿扬眉凝视她,冷清的面容,完全想不到还有如此温柔的一面。“嗯。” 姜央肉眼可见的欣喜,如三岁稚子,快乐得纯粹。 桑绿悸动,不知是花过于香了,还是… “这个两元。” 桑绿笑容凝滞。“什么两元?” “红色的两元,白色的五元,黄色的……”姜央见她好像不想买,话在嘴边溜了一圈,不情愿道,“黄色的送给你。” 桑绿一腔热情被浇灭,面无表情道,“我没现金。” “你有。”姜央指了指角落大开的行李箱。“我看见了。” “你看见我有钱才去采的花?” 姜央没说话,但表情写满了‘你这不是废话吗?’ 桑绿气笑了,缓了一会,压下气劲。“你帮我把零钱拿过来。” 没想到姥姥给的零钱,会用在这种地方。 姜央仍旧是蹲着的姿势,长腿一抻,就跨到了行李箱旁,勾到零钱白纸包,递给桑绿。 零钱很新,一沓沓地用扎纸捆好。 桑绿抽了一张十块的。“不用找了。” 姜央摇头,指了指一元纸币。“要这个。” 桑绿气性消了,又生出一股疑惑来。 一元比十元更有吸引力吗? 她故意只抽出一张一元。 姜央嘴角的弧度勾起。 又抽一张,弧度大了些。 再抽,嘴角快要咧到耳后根。 很难在成熟女性脸上看到傻笑的模样,憨憨纯纯的。 几块钱就能如此快乐吗? 桑绿羡慕姜央,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么纯粹的快乐了。“你再去采些花瓣,我还要。” 既然自己得不到,何不让姜央的快乐持续得更久些呢。 姜央下巴搭在浴桶边上,眼睛亮亮的。“真的?” 桑绿笑着摇了摇手里的钱。“真的。” 话音刚落,一个人影窜了出去。 桑绿靠在桶壁上,仰头望着晃动的宣纸,胸腔盈满惬意。 大山的生活虽然艰苦,却能回报纯然的甘甜,没有功利,没有竞争,安然闲适,很养心。 难怪姜央能被养成这样的脾性,开心很简单,思维也很简单,无忧无虑。 鲜嫩的各色花瓣漂浮在水面上,遮住了水下的春。光。 桑绿不用再担心走*光,芳香裹身,渐渐来了睡意 一阵凉意铺面。 桑绿惊醒,仰头便见铺头盖脸的花瓣倾倒下来。 花雨上方,姜央激动地喊,“我还采了紫色的,这个要六元!我要六张一块的!” 那一夜,桑绿被花瓣淹没。 第17章 “桑小姐,如果小江不肯上厕所,小羊一定要他上,不上就不能从厕所出来,算是非法拘。禁吗?” 所以,到底是怎么又谈论到厕所的事情的呢? 桑绿一脸生无可恋。“为什么不在中堂学习呢?那里比较安静。” 安静不重要,重要的是只有中堂藤曼书柜旁才有信号,有信号的地方,才方便她作弊。 “抱歉,桑小姐,我还有许多活要做,你们外面的法律需要在安静的氛围下才能讨论吗?可我们的焚巾曲不用,放炮的时候我都能念呢。” 这话听着有些阴阳怪气。 桑绿本就是半吊子水平,这种根据常识判断也很模棱两可的事情,真是说不出个一二三来,而且没有表妹的外援加持,只能硬着头皮给出模棱两可的答案。 “应该…算是非法拘禁吧。” “桑小姐,你那么懂法,为什么不确定呢?” 姜央浓黑的瞳仁满是不解。“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确定的规则为什么会有不确定的答案?” “你们外面的法律,真不是好东西。” 姜央大言不惭地落下评价,收起小本本,为数不多的求知欲也消失殆尽。 桑绿:好有道理,竟无法反驳。 “哎——我还没问呢!” 姜央往后院走去。“你没有给我答案,根据你们外面的法律的‘合同相对性原理’,我也不能回答你的问题。” 桑绿:……合同相对性原理是什么? 桑绿飞快跑到中堂的藤曼书架旁,信号由无变为2g。 滴滴—— 手机响个不停,对话框里,母亲的信息是刺眼的99+,桑绿拇指悬空停顿片刻,还是点开了。 ——今天还没练琴。 生硬又没有表情的话,发了几十条,渐渐失去耐心,后面的消息带上了恼怒的情绪。 ——你别以为躲到山上我就找不到你了,三个月后,你就给我回德国去! ——我培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桑绿,回消息,别逼我。 看见逼这个字,桑绿骨子里都在颤栗,曾经被母亲关在房里几天几夜练琴的崩溃记忆又泛了上来,无论她怎么哭喊,怎么吼叫,哪怕最后屈服了,练琴练到双手抽筋,指节僵硬肿胀到仿佛一敲就碎,外面也只有歇斯底里的一句: 不对,感觉不对!!! 桑绿抹去冷汗,强行删除那段记忆,快速应付了一条信息:今天下午会练的,山里信号不好,视频传不出去。 打完消息后迅速删除对话框,仿佛删除了,就能体现出对母亲的反抗。 云落的对话框发了一长串的法律解释,专业晦涩,桑绿直接拉到最后,结果是: 条件太少,不确定。 桑绿当下手指在屏幕按得飞起。“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确定的规则为什么会有不确定的答案?你学的什么法律,真不是好东西!” 第22章 平白无故挨了一顿呲的云落:…… “姐,具体案例具体分析,非法拘。禁需要关押24小时以上才行,你给的条件太少了。” 桑绿回复:下次提取关键词给我,不要弄一大堆专业词汇。 云落:考试就要说法言法语呀~ 桑绿收起手机,跑出信号范围,去后院找到姜央,一通折腾,气喘吁吁的。“姜老师,我们的法。律是正经的法律……呼呼……是你给的条件太少了。” “非法拘。禁需要强迫他人意愿,关24小时以上才行……”桑绿大口喘气,空气大量的进入肺中,一股子熟悉又生理性厌恶的浓缩炸弹在肺里炸开。“yue——你……你在干什么?!” 姜央从草丛间冒出脑袋。“今天该施肥了,要从这里捞肥料。” 她怕桑绿看不见,挪了挪身子,给桑绿最好的观赏视角。 木棚厕所后,两块石板的缝隙被拉大,黝黑泛青的巨大空洞出现在桑绿眼前,一串串蠕虫般的不明物体挂在壁上,还能隐隐看见泛滥的池面。 姜央用长木柄的勺在里面扒拉,泛滥得更加厉害了。 桑绿的胃也跟着泛滥。“呕……别晃了……” 姜央瞥了一眼在草丛里干呕的桑绿,立马移开视线,似乎对方比身下的粪池更让她嫌弃。“只要关了24小时就是非法拘。禁了吗?” 桑绿塞住鼻子,只用嘴呼吸,声音憔悴。“是的。” “哦~”姜央捞出长勺,深青色的液体倒入旁边的桶中。 桑绿立刻转身,纸巾不能完全抵挡味道,甚至哗啦的水声在耳中更加清晰了,她的五感比常人灵敏许多,这份被无数人称赞过的钢琴天赋,在此刻就像一把箭矢,直冲脑仁,差点冲晕过去。 “桑小姐,这是你的纸唉。” 桑绿应声回头,看见了这辈子的噩梦。 一抹黑绿色的布浮在似粘非粘的液体中,混杂着一些不可说的杂物。 姜央视若无物,勺子倾了倾,水波荡漾带动纸巾。“桑小姐,你的纸不会化,真棒!” 这有什么好棒的! “呕!”桑绿忙制止她要凑近的步伐。“你别过来,那是湿巾,不是纸!” 她发誓,如果当时厕所里有垃圾桶,她绝不会这么没素质扔进坑里,这下真是现世报。 姜央似懂非懂。“我想要……” “给给给!等会就给你,你能拿它离我远点吗?” 桑绿缓了好一会,渐渐适应了这个味道,但还是有些排斥,远远站着。 姜央与纸杠上了。“桑老师,如果小江上厕所没有纸,小羊不给他纸巾,小江在厕所里呆了一整天,算是非法拘。禁吗?” 考题过于新颖,桑绿懵过之后陷入沉思。“没有纸可以不擦,小羊没有义务一定要给小江纸巾,这不算强迫,只能说是小江自己把自己困住的。” 姜央不是很理解。“为什么前面一个是小羊非法拘。禁,后一个就不是了呢?” “你问出这道题之前,不应该就已经知道区别了吗?” 姜央摇头。“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请教你,这是昨天晚上学习的时候看到的题目。” 昨晚? 昨晚烧热水洗完澡就已经很晚了,姜央干了一天的活,居然还能再熬夜学习? 这比她表妹上进太多了! 桑绿很是敬佩,但对姜央的常识依旧不敢恭维。“根据一般人的理性,就能区分出强迫和非强迫的区别,前者的小江以小羊不上厕所为由,强迫他呆了24小时,后者中的小江只是不想给纸而已。” “什么叫一般人的理性?” 桑绿耐心解释。“就是常识,大家都知道的东西。” “可是我不知道啊。” 桑绿:“……你代表不了大家,不能因为你自己不知道,就否认客观事实。” “我能代表大家呀。” “这是我们外面的法律,你代表不了外面的大家!” 姜央没再反驳,埋头好好记下了。 桑绿瞧她这会儿少见的不气人,又补了一句。“姜老师,你要学习外面的法律,首先要深刻地感悟一下什么叫一般人的理性,不能总是用唯我独尊的想法代入,不然你学多久都学不好的。” 姜央半合的桃花眼张开,眼睛大而恍然,深为认同道,“桑老师,你说得真棒。” 简单的人说夸赞的话,满满的专注与认真,是会从眼睛里溢出来的。 桑绿忽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也没有……我就比你懂多一点点而已。” “桑老师,你和我一起去田里吧。” “啊?”桑绿为难地看向那几桶尿。“不了,我在家等你就好了。” “今天会很忙,你的问题还没有问呢,基于我们约定合同时的同时履行原则,你该跟我去田里,不然我就违反你们外面的原则了。” 桑绿:有种姜央去法。考肯定能考过的感觉。“……好吧。” 姜央装满了四个大桶,用一根竹竿两头端着,她蹲在中间,缓缓站立,竹竿两头重重弯了下去,要断了似的。 大多数人对即将出现的危险是有感知的,那竹竿若是从中间断裂,突然炸开的两段会正好打在姜央的太阳穴上。 桑绿一着急,也顾不得恶心了,上前欲帮忙按住扭曲过头的竹竿。 然而,有时候生理性的感知并不起作用。 竹竿在可承受的范围内上下晃动,展示出了极强的韧性,姜央双手一前一后拽住桶绳,一个扭腰绕开了桑绿,两只桶也在惯性的作用下绕了一圈。 桑绿来不及后退,眼睁睁看着满满的尿桶几乎擦着自己的裙子边过去。 尿液剧烈晃荡了一下。 好在,没漾出来。 桑绿心口一松,抬眼间,看见一双盛满难以置信的眼睛。 比尿桶盛得还满。 其实大多时候,姜央是个很简单的人,简单到那双眼睛承载的情绪,桑绿不用猜测就能知道。 尿你也要抢?! “我怕你扛不住…”桑绿觉得自己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 此话一出,姜央反应更大,蹲下将尿桶落地。“怎么可能,再来两个桶都可以!” 桑绿抓住她的手。“我信我信。” 开玩笑,四个大桶一挂,竿子就算不断,尿桶也无法做到平衡,万一洒得到处都是,崩溃的还是自己。 毕竟,打扫厕所的权利,姜央已经全部授权给她了。 是的没错,是打扫权利,如果不愿打扫,在大山里的三个月,她和鸡的上厕所环境是一样的。 没有人权,只有兽权。 出了木屋,两侧都是半壁悬崖,无水无田,夹着一条还算平整的土路,偶尔能瞧见深深浅浅的脚印。 姜央骑三轮车,载着桑绿和尿桶往山下而去。 桑绿坐在姜央旁边。 三轮车的设计是没有副驾驶位的,姜央身材高大,坐姿豪放,桑绿几乎都快挤下车了,她只能牢牢握住一侧的栏杆,正好偏头就能看见后座那一言难尽的尿桶。 “姜老师,你的车装过尿桶以后会洗吗?” “会呀。” 桑绿松了一口气。“用井水洗?” 姜央道,“用雨水洗。” 桑绿嘴角一抽。“……如果一直不下雨呢?” 姜央懒得再回答了,眉宇间是微风吹过的惬意,神情颇为享受。 桑绿只能闻到微风带给她的尿骚味,神情扭曲。 哐当—— 车子颠簸了一下,尿桶荡漾出来一些,泛青的尿液洒出来后有点黄,不明的固体物质被尿冲进裂开的地板,正巧是桑绿进山时蹲坐的地方。 桑绿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目视前方,心里意外得很平静,平静得像是死了。 第18章 巫山由几座山脉相连,很少有平坦的地方,许多房屋都是建在山脊上的,可穿过两侧崖壁,凭空冒出整片整片的田地,梯田般一层层罗列,是很好的地理位置了。 一层层田整齐罗列,漂亮养眼,天然的绿色鲜嫩欲滴,舒缓人心,就连身后的散发的异味都清淡不少。 桑绿权当坐在观光车上,欣赏美景,车子一靠近田地,眉头不自觉一挑,很是讶然。 这里每一块田都惊人的相似,并不像工业化那般一大块区域只种一种蔬菜,以她浅显的农业经验,能认出每块田都有小米辣、葱、上海青……并且每种蔬菜的种植位置大致相同,乍一看,这座山像是生了无数个多胞胎。 普通的农村,是无法做到这么高的相似度的。 “姜老师,这些田都是寨子里的人种的吗?” 姜央眼角一睨。“不然呢?寨子里除了人就是猪。” 桑绿也觉得自己发蠢,可眼前的一幕实在惊奇,摸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为什么每块田都一模一样呢?” “好看呀。” 确实很好看。桑绿还是疑惑。“可每人的审美不同,怎么大家都正好种得一模一样?” 第23章 “我的审美就是大家的审美。” “人家凭什么要听你的?” “桑小姐,我说过很多次了,在巫山,我能代表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姜央目视前方,面容还是那么冷淡。 桑绿眉间发紧,心下只觉得姜央性子狂妄,无视他人需求,滥用巫女权力。 可心思一转,桑绿又觉得不可思议。姥姥家在实行新农村政策,每家每户的花园子都必须大致相同,可哪怕所有的费用都由村里出,每天还是会有村民扯皮,偷摸种上自己想种的。 换而言之,能让所有人都心甘情愿的做到一致,远不是权力就能做到的。 姜央身上,应该还有别的什么存在。 桑绿压下心思。“你的田是哪块?” “我的田不在这里。”姜央往坡下拱了拱,一脚踩住没卵用的刹车,长手一指。“在那。” 一望无际的、不间断的田地,说是一望无际有些夸张,但与先前那一小块一小块、犹如水滴般的田相比,姜央的田属实称得上是大海了。 桑绿惊得瞳孔大张,那双看起来一直很困的眼睛,陡然精神了。“为什么你的这么大?!” “我的就是最大的!他们加起来都没有我大呢。” 没有理由,像个皇帝般理直气壮。 姜央的田地种植很无序,可无序中又有些莫名的……艺术感?虽然也很美,但与那小块小块的田地是截然不同的美。 “为什么你的田和人家种的不一样?” 姜央理所当然。“就是要不一样啊,不然怎么区分。” 垄..断土地就是垄..断财富,这就是巫女实际拥有的权力吗? 桑绿又想起抱着药材的赤脚女孩,看向姜央的眼中,带着些难言的复杂。 姜央在田埂边上停车,没下车,单手把着车棚沿,身子一弯,直接跨上后座,扛下四桶尿。 桑绿先前觉得尿多,但这么四桶在漫无边际的田中,有些不够看了。 “四桶够吗?” “不需要全部施肥,还需要勾兑一下,差不多够了。” 桑绿不懂务农,见姜央动作熟练,虽然拥有最大的田,但至少会自己劳作,还是与皇帝不同的。“我……我能做点什么吗?” 除了碰尿。 姜央似乎听到了她的心声,甩了她一把巴掌大的小弯刀。“那片冬瓜、南瓜、节瓜都可以摘了,你能摘多少就摘多少。” 节瓜是什么东西? 桑绿红唇动了动,没问出口。总之,就是瓜对吧。“好。” 她捡起小弯刀,细细摩挲云雷纹的鹡宇鸟刀把,入手微凉,材质特殊,长了眼睛的都知道不是凡品,就这么用来砍瓜吗? 不会又是文物吧? 桑绿正想问,可漫天的瓜地里,姜央已经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她只好自行往西边去。 西边靠近山体的一侧,架着许多不规律的竹架子,片状的叶子和藤曼攀附其上,撩开叶子,一个个晶莹饱满的……瓜挂在眼前。 桑绿分不清这些瓜有什么区别,但目之所及,都是丰收的喜悦,华国人骨子里自带的种田基因觉醒,她纠结了一下,还是选择放下小刀,徒手拧着瓜头的藤曼。 一个 两个 三……个 好多毛刺,好扎手。 四…………个 桑绿手指揪得通红,一捏就疼,但她还是不愿意用小刀。 “桑小姐。”绿茵下潺潺流出的冷音,听起来很清爽。 桑绿应声回头。“你这么快就施完肥了?” 姜央四处看了看,瞥见掩在土堆旁的小瓜们,掰起手指都能数得清。“桑小姐,我的刀呢?” 桑绿怕她弄坏文物。“你先休息一会吧,我来就好了。” “还是你休息吧,我怕我的猪猪们吃不上午饭。” “这些都是给猪吃的?” “是呀,它们每天要吃三顿。” 桑绿:……人都没有午饭吃。“那要摘多少?” “装满车子。” 桑绿看了一眼快破皮的手。“姜老师,这把小刀是从哪里来的?” “这是你今天的问题吗?” “是的。” “是阿扎玛做的。” 桑绿放心了,虽然用一个问题换有点亏,但要是弄坏了文物,心疼还是一方面,她也会构成犯罪的吧。 小刀锋利,桑绿稍用力划拉藤曼,一下就断开了,断口平整光滑,不一会泌出滴状汁液,先前拧半天还藕断丝连的藤曼,现在已不在话下,莫名有种解压的感觉。 刷刷—— 在工具的加持下效率翻倍,半晌,满地的大小瓜埋在一起。 “姜老师,这么多够了吗?” “够了,要搬上车去。” 姜央倒车入田埂,装车更方便些,但还是离得有点远,需要抱着瓜走到田埂边上。 姜央用一块布包着手臂,往地上一篓就是一大堆,然后一齐倒进背篓里,再用布兜住一堆,连背带拿地运到三轮车里。 桑绿直接用手把瓜捡进背篓,运了好几趟,手上全是细小的毛刺,又痒又疼。“嘶——这是冬瓜吗?怎么有这么多刺。” 姜央道,“这是节瓜。” “节瓜?” “对,那上面都是毛刺。”姜央怜悯地看着她。“你的手要疼好久哦。” 桑绿发愣。“你之前怎么不说?” 姜央只给自己准备了布兜,问都没问过她。 “根据一般人的理性,桑小姐,我以为你应该知道呢。” 桑绿:“我……” 见桑绿似是不服气,姜央义正辞严。“桑小姐,你不能因为自己不知道,就否认客观事实,染上唯我独尊的毛病可不好。” 桑绿:……遇上姜央以后,真是把这辈子的回旋镖都遭到了。 两人干活到底是效率高一些,半小时过去,已经搬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些熟过头的瓜,轻轻一碰就开裂了,但并不影响食用。 桑绿稍稍捡了捡,被姜央制止。“你捡这个做什么?你要吃么?” “啊?”桑绿看了看清脆的裂口,瓜瓤漂亮,汁水饱满,放在超市里也算是品相好的,就是沾了点泥土而已。“我不吃,不是给猪吃的吗?” “你都不吃,为什么要给猪吃?” 桑绿眼神迷茫,她是什么猪狗不如的东西吗?“难道我们要吃猪剩下的蔬菜吗?” 姜央眼里满是不理解,又有点怜惜的意味。“你家里都是吃猪剩下的菜么?” 桑绿好想打自己一巴掌,就不应该以提问的方式问她,这会儿再解释,还是会被她曲解,无力地岔开话题。“那这些菜怎么办?” “烂在地里当肥料。” 桑绿的不解释坐实了姜央的想法,她大方地一挥手。“你想要什么就拿吧,我送给你。” 虽然地上的蔬菜品相很好,至少比在德国超市里的品相要好,但现在桑绿只要流露出一丝渴望,在这个山寨里,她就会处于食物链底端。 会被曾经追过她的两头乌们,牢牢踩在脚下。 好窒息。 桑绿对上姜央炯炯的眼神,欲哭无泪。 姜央凶了一会眼睛,忽然大笑,拉住她的手肘往另一边的田走。“放心,你再想吃,我也不会给你吃烂菜叶的。” 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忽然化了冰,明媚阳光,桑绿的心被戳了一小下,任由她拉着。“我们去哪?” “最后一季西瓜,你去挑个最好的。” 姜央回头的时候,长发凌乱在脸侧。“我给你的,一定是最好的。” 桑绿有些恍惚,同样的话,在小黑屋里被关了七天之后,母亲也对自己说过。 那是七天以来第一次看到自然的光亮,妈妈踩着光进来,脸上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冷漠绝情,是桑绿几乎从没见过的温柔慈爱,美好得像个女神,她温柔抚摸自己僵硬发青的手指。 ——桑绿,刚刚的感觉非常棒,你要好好记住那种感觉。 ——桑绿,妈妈给你的都是世上最好的,你一定会成为最优秀的钢琴家。 母亲一厢情愿给自己的最好,又何尝是自己所愿。 桑绿的心冷了下来,她讨厌‘给你’这个词,像是施舍,她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 这样的情绪来得突然,桑绿一时无法自控,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压住那股深埋进骨子里的戾气。 转过山体西侧的瓜藤,是一望无际的绿意,黑绿条纹的圆瓜整齐排列,简直就是强迫症的福音。每个瓜都很大,三四个人都不一定能吃的完一个。 姜央站在田埂上,居高临下还不够,还要扬起下巴。“这些都是我的瓜!” 桑绿垂下眼帘,看起来又困又阴郁,鼻腔里发出敷衍的冷声。“嗯。” 姜央浑然不觉。“我特意给猪猪种的,只吃主食不健康,水果里头,他们最喜欢西瓜了。” 第24章 桑绿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不像笑。“你给我最好的,那它们怎么办呢?” “他们不挑,给什么吃什么。” “哦。”桑绿从不缺最好的东西,道了谢后,安静站在原地等。 姜央奇怪地朝她扬了扬下巴。“你挑啊。” 桑绿指了指自己。“让我挑?不是你要给我最好的?” “我挑的你不一定喜欢,每个人的一般理性不同,就像你不认识节瓜,我不了解非法拘。禁,我只能代表巫山的广大人民群众,但不能代表你。我喜欢吃甜瓜,万一你喜欢吃生瓜蛋子呢?” 桑绿被逗笑了,同时又有些感慨,不通世事的山里人都知道她挑的东西自己会不喜欢,她母亲却不懂。 或许也不是不懂,不愿意懂罢了。 “如果我就是喜欢吃生瓜蛋子呢?” “嗯…”姜央桃花眼眯了起来,微微上翘的眼尾有些不解,但她仍是说,“那生瓜蛋子就是最好的。” 似乎是怕桑绿真的想吃生的,连忙补了一句。“但是,我这里都是熟的,没有生瓜蛋子。” 桑绿背手走进瓜地,发尾轻盈地擦过姜央的手臂。“那可说不准哦~” 桑绿这个摸摸,那个敲敲,她不懂瓜果的好坏,用尽了常识去延长自由选择的快..感。 姜央提了建议。“瓜纹好看的,瓜藤卷曲的,瓜越绿的,越好吃。” 桑绿听了她的意见,但是反着来,任性选择了最畸形的瓜,一头大一头小,有黄色的块斑,瓜脐像个巴掌大的肿瘤,丑得不能再丑。“我要这个!” 姜央惊奇,伸手去拿。“我的地里还有这么丑的东西呢。” 桑绿抱着瓜跑开了。“我觉得它最好看,你说让我挑的,今天就吃这个。” 姜央也挑了几十个标准漂亮的瓜,准备给猪猪吃。“那我们比一下,看谁的瓜挑得好。” 桑绿已经跑上了田埂,远远答应一声。“好!” 满满一车的瓜果蔬菜,颜色自然鲜嫩。 桑绿见过姥姥的田,地很小,种出来的蔬菜也很小,而姜央种的地,似乎带有她本人的野性鲜活,又大又有韧劲,躺在上面都感觉身下有无穷的生机。 姜央发动车子,速度比以往要快些,语气暗含着迫不及待。“你猜这个瓜打开是什么样子?也许真的是生瓜蛋子,也许里面有一堆虫。” “也许它就是很好吃呢。” 桑绿开心地回复,声音高扬。其实无论这个瓜是好是坏,对她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享受到了选择的自由。 选择在一般理性人看来是畸形的、错误的答案的自由。 姜央种了十几年的瓜,经验丰富,言语中三分较劲七分笃定。“不可能,一定是坏的。” “那咱们走着瞧~” 桑绿抱着精挑细选的瓜,半躺在满车的瓜里,也不再在乎裤脚的泥和衣服上的毛刺,嗅着清风中夹杂的各种瓜果蔬菜味,满心的惬意。 扑通—— 车子滚过田埂,剧烈颠簸了一下,西瓜猛地从桑绿怀中蹦出,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后坠地,摔得四分五裂,瓜瓤敞开,红汁淌进泥里。 桑绿维持着抱瓜的姿势,一动不动。 一车子的瓜没有一个掉落,偏偏她紧紧抱在怀里的,掉了出去。 似乎隐隐预示着什么。 ——考古有什么用?你就这么爱挖人家的坟头? ——桑桑,你已经在钢琴这个领域打出名气了,现在要全抛弃了? ——一步错,步步错,你现在选错了,到头来后悔都来不及,小姨也是为你好。 不好的选择,一定就是不好的结果吗? 桑绿神情恹恹,挑瓜的乐趣消失殆尽。 三轮车刹车没用,溜出去几米远才停住。 姜央跳下车,跑回去捡起一瓣鲜红的瓜瓤,直接往嘴里送,大喊,“是甜的!” 畸形的瓜很大,她捡了几块大的跑回车后座给桑绿,黑亮的眼睛里满是惊喜。“你猜对了!它是好吃的。” 桑绿慌忙接过,瓜碎得没有规则,汁水混着泥流满手心。“你不觉得…碎在地上的瓜…很脏吗?” “没有啊,我帮你拍掉了。”姜央吃得唇边都是红红的。 捡地上的水果吃,桑绿从没做过这样的事,可她并不反感,甚至隐隐有些期待。她学着姜央的样子,咬了一大口,汁水四溢,清凉爽口,并不十分甜。 姜央已经吃了三块,手里捧着最后一块干净的碎瓜。“我种了好多年的瓜,你挑的瓜纹路丑、瓜脐大,还是黄皮,它应该是世界上最难吃的瓜。” 桑绿道,“可它偏偏是甜的。” 姜央道,“对,它偏偏是甜的。” 桑绿看向自己的手,汁水混合着泥土,糊成一团,但她吃得享受又快乐。“姜央,做一个看起来‘很不好’的选择,未必是错的,对吧?” 姜央笑道,“桑小姐,你赢了。” 桑绿也笑着,掩下跃跃欲试的疯狂。 妈,说不定,我也能赢你一次。 第19章 扑扑—— 两大桶井水冲进三轮车的后座,底板磨损的铁皮被水撑得翘起,一堆细小的、或青或黄的不明物体从里面漾出来,滴落地面,顺着地势,渐渐流到远处满地的西瓜籽上。 桑绿累得双臂颤抖,眼睛眯成一条缝去瞥那些脏东西是不是都冲出来了。 打水不是一件轻松事,连着这么冲了三四次,车子后座看起来才没那么脏了。 桑绿抹去额头的细汗,睁开眼睛,破损的夹缝还残留着顽固的污渍。“啧…” 桑绿无奈叹了口气,忍着心里的不适,找了条竹扫帚,站在三轮车的右侧,借着挡板去扣脏东西,以免反弹到自己身上。 姜央坐在二楼栏杆上,半个身子都悬在空中,欲掉不掉的,她一边晃荡双腿,一边啃吃西瓜,一边朝院子外吐西瓜籽。 这个瓜好像没有桑小姐挑得好吃。 姜央上翘的眉眼带点疑惑,怎么会呢? 她又大大啃了一口,确实没有桑绿挑得好吃,浓黑的眉毛聚拢,端着一副凶相,找桑绿的影子。“桑小姐,你在做什么?” 三轮车停在一个低矮的棚子里,以姜央的视角是看不见里面的。 “洗你的车。” 桑绿特意选了一把把最长的竹扫帚,尽量拿着把的中上方,可她站在地上,与三轮车后座有一定的高度,又隔着挡板,动作很笨拙。 “为什么要洗车?” “你车上的肥料太多了,比你昨天浇的田还多,我怕它生出小车子来。” 扑—— 姜央又吐了一颗西瓜籽,挑眉看着远处,似乎在与上一颗比较距离远近。“阿扎玛还活着的时候都不洗车,它要生的话就早生了。” 桑绿面容紧皱,手握扫帚嘎吱嘎吱的响,看来这挡板内侧的黑红色也不一定是生锈,可能是十多年来的屎尿包浆。“姜老师,我觉得我们有必要拟定一个协议。” 纯净的蓝天幕布下,微风撩动姜央的长发,她扬着下巴,优美的下颌线缀着西瓜汁,红唇一撅,本应是极好看的画面,但这混蛋扑扑几声,西瓜籽跟机。关..枪一样发射出去。“昂,什么协议?” 桑绿眼睛跟着那一撮西瓜子,从很高的弧度落到尿水混合液积蓄的地方,她浑身一抖,用力咬着后槽牙,捋平手上翘起的鸡皮疙瘩,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洁癖反应居然这么严重。 桑绿恨恨地转移视线,转身用扫帚死命搓洗底板。“屋子里的卫生问题,我已经承担了厕所的清洗工作,根据合同的…相对性原理,你是不是也应该承担车子的清洗工作?” 所以,合同的相对性原理究竟是什么东西? 姜央沉思了几秒,点了点头。“是的。” 桑绿暗喜,是什么东西不重要,还是要用魔法才能打败魔法。“那你还坐在那里干什么?下来啊。” 姜央摇头。“有雨呀。” 桑绿道,“我看了天气预报,后面几天都没雨,你明天不是还要去田里摘菜?” 她可不想再坐在一堆尿上面。 姜央咬了一口西瓜,口齿不清道,“桑小姐,昨晚上有雨。” “什么?”桑绿有些没听清,端起扫帚,欲走出矮棚问她。“昨晚上不是过去了?” 咔嚓—— 扫帚顶部戳到棚顶,哗啦一声,迎面砸下一大捧水。 像是平白无故被打了一巴掌。 桑绿眼神发懵,等回过神,一低头,瞬间崩溃。 从天而降的水太重,砸进车子后座,溅起不少不明物体,粘在胸前的衣服上。 不知是不是过于敏感,桑绿觉得自己的脸上好像也…… “啊啊啊啊啊啊啊!” 随后,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孩,拖着扫帚,从低矮的草棚里飞奔而出。 姜央笑得眯起眼,又戾又美,双腿晃荡得更欢快了。“我早说啦,昨晚有雨!” 第25章 到了吃饭时间,厨房的烟囱吹出一坨一坨黑灰色的烟。 咚咚咚—— 菜刀砍在木墩上,声音并不清脆,像木桶砸进水井那一瞬间的闷声。 桑绿每次洗漱打水,都对这个声音很困扰,闷声意味着水桶没有斜入水面,而是底部与水面紧贴,一旦造成这个局面,她力气小,很难将水桶斜过来装水,大多时候都得忙出一身汗才能勉强装入半桶水。 更别说,大白天*的没热水,只能打井水洗去沾上的尿液,方才打了无数次桶水,差点把脸洗去一层皮,现在脸上身上又疼又凉又累。 咚咚咚—— 这声音听着真累。 桑绿瘫在灶台后的柴上,忽略那点刺挠,还是蛮舒服的。 几次帮忙起火,桑绿手法渐渐熟练,没一会儿,将里面的两个火口都点燃了,三个火口一起燃烧,其中有两个是给两头乌做饭。 先前满满一墙壁的柴少了一大半,桑绿几下子往火口囫囵一塞,肉眼可见地又少了一些。 细柴更容易燃烧,但不经烧,一会就没了,桑绿又塞进去不少细柴,旁边空出来的位置刚好到半躺着的程度。 桑绿躺下试了试,舒服地叹息。“等会喂猪,我能不去吗?” “为什么?我的猪猪们很喜欢你。” “……我有点承受不起这样的喜欢。” 姜央不勉强。“那你下次再去吧。” 桑绿逃过一劫。“姜老师,今天我只问了一个问题,还应该有一个。” 两口大锅装满水,隐隐冒出热气,最旁边人吃的锅只蓄了一点点水,已经有点沸腾了。 姜央一刀将切好的碎瓜推到一旁,刀刮着木墩发出摩擦的滋滋声。“你说。” 桑绿被这个声音刺激得起鸡皮疙瘩,她起身走到姜央身旁。“我来切吧。” “火生起来了?” “生起来了。” “这个不好玩,下次教你别的。”姜央加快速度,将菜刀挥出残影,眨眼睛一根节瓜就尸骨无存了,她动作干净利落,很有观赏性,抵消了许多声音的刺耳。 桑绿倒也没再坚持,静静看她切,一句话在嗓子里绕个百转千回。“嗯……中堂的那枚铜镜,是哪里来的?” “铜镜?”姜央想了好一会儿。“哦,阿扎玛拿回家的。” 拿这个词很灵性,桑绿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也就是说这枚铜镜不存在祖传的可能性,很有可能是当年从考古队手中抢走的…… “她什么时候拿回家的呢?” 姜央目露回忆,伸手虚空比划了一下。“在我这么高的时候。” 桑绿:“……大概几岁?能不能具体一点?” 咔咔—— 姜央思考了两根节瓜的时间。“嗯……好像是一年级下册。” 桑绿:……好吧,至少能估摸出时间。 “你还记得那天寨子里发生了什么吗?为什么你的阿扎玛突然就拿回了铜镜?多细微的细节都可以。” 姜央使劲回忆,眉头扭曲。“那天下大雨,天很黑,屋子外面很吵,叽里呱啦的吵,像是在打架,有人叫阿札玛出去,我也想跟着,可阿札玛让我在家里呆着。” 在打架? ——当年上去不少警察,全都被他们打下来了。 桑绿追问。“然后呢?” “然后我就在家里呆着了。” 桑绿:“……” 虽然有些失望,但姜央那时候毕竟是个六七岁的孩子,能指望着她做什么呢? “后来她就直接拿回了铜镜?” 姜央摇头。“外面越来越吵,我有点担心阿札玛,就去找她了。” 桑绿发现姜央真是个讲故事的好苗子,每句话都精准地停顿在转折处,她面带微笑示意她继续说。 “我一出门就往打架的地方跑,看见阿札玛和阿舅他们在和一群绿衣服的人打架。” 桑绿心里一咯噔。“绿衣服?” “对,他们都有一个大电筒,故意晃我的眼睛,我看到他们每个人都穿的绿衣服,有人拿着枪,有人拿着棍子,凶神恶煞的,长得很丑。” ——老曲的腿被打断,直接就扔到山下了,几十个警察上山,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姥爷是老一辈的警察,早年的警察制服确实是绿色的,难道真的是跟警察打起来了? 桑绿再一次刷新了对巫山彪悍民风的认知。“他们有枪,你们还敢打他们?” 姜央不以为意。“阿札玛也有枪。” 桑绿惊诧。“哪来的?” “阿扎玛会做。” 桑绿已经被震惊麻了。“她不会留给你了吧。” 姜央笑而不语,可眉目间的骄傲炫耀已经透露了事实。 你在骄傲些什么啊,私藏这东西犯法的! 成天跟这个人呆在一起,自己迟早也会涉嫌犯罪的吧。 桑绿心累到极点。“然后呢?说铜镜的事。” “我冲过去消灭那群丑东西,被阿札玛拎走了,她给了我一个箱子,让我藏起来。” “什么箱子?” “就装那枚铜镜的箱子,上面都是土,摸起来冰冰凉凉的。” 装铜镜的箱子,不也是文物? 桑绿有种不好的预感。“那箱子呢?” “阿札玛嫌它占地方,用来做刀把了,你今天还用过呢。” 桑绿面色的情绪骤然凝滞,视线一下子就精准定位到了那把小弯刀,微凉的鹡宇鸟刀把满是瓜藤汁水的颜色。 完了。 第20章 …… 大山没有夜经济,天黑得早,入睡也早。 桑绿适应了几天,头两天鼻血流不停,半夜好似总有鬼影晃来晃去,后面也渐渐睡沉了,但入睡后耳边的鸣声不断,不至于讨厌,有些像森林下暴雨时的白噪音,又像是缠绕佛寺的梵音,置身其中,心神安宁得仿佛……被超度。 每天醒来都有一种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感觉呢。 今儿一睁眼,打开窗,迎着清新的凉风,好不舒服。 桑绿眺望远处芦苇,懒懒伸个腰,阳光恰好照在芦苇尖尖上。 吱呀—— 寂静的院落迎来它的主人,姜央穿着青黑色的束脚裤,同色系的窄袖对襟衣,袖口还用布条绑着,干净利落。 桑绿看了眼手机,正巧六点整。“早呀,姜老师。” 姜央讶异。“你今天醒得好早。” “生物钟调过来了。” 桑绿只披着外套,风撩动衣襟,漏出白嫩的肌肤,她盈盈笑着,“你去哪儿?喂猪吗?” 姜央却拧着眉,几步走到窗边,正经端详着她的脸。 桑绿被看得拘谨,拢了拢衣服。“怎……怎么了?” 姜央不语,两指挑开桑绿的外套,手指直接按在她的大臂上,有些重。 桑绿内里只有一件纯白吊带,内衣都没穿,粗糙的手指刮擦在皮肤上,立马泛起一阵鸡皮疙瘩。 她拍下姜央的手。“你的手好凉。” 姜央没说什么,晃了晃右手的柴刀。“去砍柴。” 桑绿不解。“你昨天不也去了?” 作为新晋的烧火女工,厨房里堆成一面墙的柴,每天的损耗和增添,桑绿再清楚不过了,姜央不是每天都捡柴的,但她明显感觉最近几天上山的频率高了。 “我前天也去了。” 桑绿眉眼挑起,恍然想起自己大手大脚的塞柴,导致厨房木柴消耗巨大,她有些不好意思。“等等我,我也去!” 姜央看了眼日头,朝桑绿点点头。“你先换衣服。” 桑绿怕耽误姜央的时间,只简单洗漱一番,护肤品一个没用,揣着一瓶防晒就出门了。“我准备好了。” 院落没人,厨房倒是飘出烟气。 桑绿奇怪,这也不是吃饭的点啊,扑一进入厨房,一碗绿色的汤水怼在自己面前。 “先把这个喝了。”姜央身量高,碗也举得高,直接怼在桑绿的唇边,带着你不喝就硬灌的强势,桑绿耳边莫名响起一句千古名句:大郎,该喝药了。 汤药色泽漂亮,但飘散的味道有些难以言喻,有种很臭的豆子味。 “这是药?”桑绿倒是不排斥,毕竟姥姥的凉苦茶也喝了不少。 “好喝的。”姜央漆黑的眸子里天生有一朵光亮,时而颤动,时而凝注,这会儿定定凝在桑绿身上,莫名多了几分别样的意味。 好像是……哄? 桑绿有些不确定,但又为这微小的可能性感到不寻常的欣喜。 她接过瓷碗,抿了两口,口感清甜,没有药味。 “我就说好喝吧。” 桑绿笑笑,唇边抹了一圈青绿色,随后一饮而尽,甜味有些过头了。“我想喝水。” 姜央解下腰间的水葫芦,食指一拨,褪去葫芦盖,给她。 桑绿轻嗅了嗅瓶口,淡淡的蜂蜜清香,又带着草药的微涩感,很是好闻,她喝了一大口,苦涩的味道在舌尖炸开,甜味瞬间就被盖过了。 第26章 她吐了吐舌头。“好苦啊,这是什么?” 姜央看着她殷红的舌头,眸色发深。“凉茶。” 桑绿五感灵敏,一下子就捕捉到了姜央不同寻常的眼神,脸色微红。“怎么了…吗?” 姜央眼神不闪不避,手指在桑绿唇边一抹,指尖染上了青色的药沫。“还不错。” 不错什么? 落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姜央别好水葫芦,往山林而去,留下个潇洒坦荡的背影。 桑绿怔愣在原地,看着那抹背影,只觉得唇瓣上擦过的粗糙平白撩起一阵火气,烧得她心口发烫,隐隐有向全身进发的趋势。 这人真是…… 早上的小插曲没有耽误太多时间,两人很快就奔波在了柴米油盐的生活中。 山高,迎接阳光也比其他地方快些,三层小楼外的芦苇尖尖刚刚触及阳光,山顶已经暖光一大片了。 阳光洒在脸上,并不热烈,反而有种自然的舒适感,桑绿纠结了一会,还是决定用防晒,细细涂抹一层,显出不健康的白。 “这是死人用的吗?”姜央问道。 桑绿知道她不是挑衅,但这话听着属实不舒服。“防晒,防止皮肤被太阳晒伤的。” “太阳怎么会被太阳晒伤?” 桑绿无语。“您是太阳,我不是,我怕被晒伤行了吧。” 姜央凑到桑绿身边,指甲在抹好防晒的地方刮了刮,蹭下一层似油非油、味道不太好闻的白色物体。 “我刚抹匀。” 桑绿嗔怪,却也没阻止姜央对外界事物的好奇,她尝试着引导。“怎么样,这是我用过体感最好的防晒了,你不觉得在外面砍柴晒一天,身体会发红吗?” 姜央认同。“是会红红的。” 桑绿乘胜追击。“那就是晒伤的特征,涂上这个就不会红了,我给你涂一点?” 说着,她拧开防晒霜,准备上手。 姜央一言难尽地看着桑绿手掌中的一坨,桑绿本就白皙,加上防晒霜显得更加惨白,毫无血色。 姜央张开双手,粗糙纹理的掌心有几道凹凸的疤痕,透着斑斑点点的血色,残破,但很有生命力。“我的手真好看,你觉得呢。” “好看好看。”桑绿以为姜央同意了,细白的手掌压下。 姜央猛地撤手,反手扣住桑绿的手腕,直接按上她自己的脸。 桑绿抹白的脸又加了两道白色,她的神情还来不及惊慌,已经转向漠然。“你干什么。” 姜央笑得开怀。“我不要涂死人用的东西。” “我说了,这是防晒霜!” “好吧,防晒霜,这名字取得真好。”姜央敷衍了几句,分了个尿素袋子给桑绿。“你去那边捡点刺,认得吗,就是你点火用的。” 山坡拱起来的地方树木稀疏,也没什么杂草落叶,两侧倾斜的坡面相反,树木茂密不说,全是深绿的刺。 掉在地上的刺呈褐色,是厨房里用来引火的,一点就起。 桑绿扒拉开脸上的防晒,抹匀,没好气地接过袋子。“当然认得,我都烧了好几天火了。” 黄色的尿素袋子,字迹掉色得差不多了,里面还有一层塑料布,破破烂烂的。 “要装满这一袋。”姜央嘱咐着,声音有些远。 桑绿随手卷了卷,袋子不大,装满一袋轻轻松松,她朝姜央摆摆手。“放心吧。” 她一转头,姜央已经钻进了密集的林子,高挑的个子四处蹿了几下,很快就不见了。 桑绿原地等了一会,直到彻底看不见,才朝姜央相反的方向而去。 “呼呼——” 哪怕是不陡的小坡,爬到最高处也是很累的。 桑绿撑着膝盖喘气,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往上挪,光秃秃的山顶就在眼前了。 除了最高处的断崖,这座小坡差不多是巫山的最高位置了,只要一低头,巫山的地理位置就能一览无余。 历代大墓都崇尚好风水,巫山多悬崖,符合条件的风水宝地不多,稍微一看就能确定大概位置。 汉代铜镜出土很多,姜央家的那一枚纹路属于汉代常见的四神镜,说起来算不上多珍贵,但盛放它的箱子则不同。 桑绿昨夜好好研究了一番切瓜藤的小刀把,发给国内权威的鉴定老师看过,几方对比,大致确定是鸡翅木。 古代能用得起这种木头的,非富即贵。 桑绿脚步越来越沉,心情越来越雀跃,待发顶被晒得发烫,额际溢出汗珠,终于走到坡顶。 然后, 什么也看不见。 山坡位置高是不错,可正巧被右边的山脊挡住,中空的山谷积着常年不散的瘴气,连绵的山势挤满了茂密的树林,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 桑绿有些失望,进山已经一周了,再这么下去,此行的意义大打折扣,但再如何郁闷,引火刺还是得捡的。 桑绿撑开尿素袋,一根一根荆棘塞进去,荆棘不仅扎手,还划拉里层的塑料布,光塞进一根就废了老大的力气。 山坡上没什么树,荆棘零散,桑绿往坡侧挪去,一开始还好,踩着树根往下,边捡边挪,忽略刺的扎手,并没有多大困难,可越挪越往下,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坡面倾斜度大概有五六十度,整个人几乎趴在地上,行动艰难。 两棵树相距一米多远,桑绿试图找到一个落脚点过去,可山体都是落叶和流体的沙,一个不小心就会顺着斜坡滑下去。 几番斟酌,桑绿将尿素袋子卷了卷,往另一棵树的树根扔过去。 扑—— 尿素袋轻飘飘的,甚至在空中被风吹回来了一些,落地位置是她一伸手就能捞回来的距离。 高估自己了…… 哎—— 桑绿伸手去够回袋子,说是一臂远,但到底还是比一臂稍远了一些,她一手拽着树根,身体前倾去够。 撕拉—— 完蛋! 树皮脱落,没了拉力,桑绿整个人往前送,尿素袋子是拿到了,可人也跟着袋子,顺着沙子和落叶滑了下去。 要死,怎么总这么倒霉! 刚刚有多艰难趴到坡顶,现在就有多迅速往下滑落。 桑绿一紧张,下意识大喊,“姜央!” 咔—— 好像踩到了什么,脚底一下子有了实感。 趁现在! 桑绿猛地借力一踩,身体有轻微的向上,长臂一伸,抓住树根,牢牢控制住了下滑的趋势。 “哼,还不算太笨。”嫌弃的声音自脚下传来。 第21章 “哼,还不算太笨。” 桑绿双手抱住树根,曲膝跪起,慢慢站起来,向下看。 斜坡满是散落的细柴,有些正在往下滚,有些瘫在原地,铺成一条向下的柴路,一直蔓延到半坡中心相对平缓的位置。 柴路边上还有一根突兀的扭曲藤蔓,方才脚下踩断的声音,似乎隐隐有了具象… 比之更突兀的,是直直挺立在斜坡上的姜央。 她脚边不远处堆着三大摞柴,或细或粗,用藤蔓紧紧绑着,靠在树根上防止滑落。 桑绿目测了一下,从柴堆跑到姜央现在的位置,怎么也有十几米的距离,中间还有大量荆棘灌木和树干挡着。 姜央听到自己的喊叫后,是怎么扛着一捆木柴,飞越重重阻碍,跑到自己正下方,然后用力把柴甩到自己脚下的? 姜央显然没有为桑绿解疑答惑的打算,她捡起散开的藤蔓,随手扯了扯,弯腰捡柴。 桑绿歉意地笑笑。“我来把这捆柴收拾好。” “你会绑吗?” 当然是不会的。“你教我?” “你还是先从捡刺开始学吧。”姜央尾指勾起滑到她脚边的尿素袋子。“你捡的刺够你烧一次的吗?” 桑绿脸一红。 其实从上山开始到现在,并没有过去太长时间,桑绿虽然偷摸跑去坡顶看地形,但也捡了小半袋子,可与姜央四大摞柴相比,足够自惭形秽了。 更何况,其中一摞还被自己踩散。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姜央往旁边走了走,绕过满满一地的细柴,对上桑绿的斜下方,曲膝抵在坡面,朝她招手。“下来。” 桑绿估摸一下距离,细柴铺开的面积太大。“我绕过不去。” 姜央肩膀一塌,像是无奈的叹气,她直起身子,一步一步走上去。 桑绿已经快习惯姜央的神异了,但就这么如履平地,不用任何辅助,轻轻松松地走上来,真的很显得她像个四体不勤的笨蛋! 姜央走到桑绿面前,一手环住她的腰身,直接拎起来,然后放手。 桑绿被迫站直,拽着姜央的小臂不放。“太陡了,你牵着我行不行?” 姜央轻松挣脱开。“你只管往下走,我不会让你摔的。” 桑绿颤颤巍巍的,一步一顿往下探,一步一回头地看姜央。 第27章 姜央从容跟在她半米之后,不近不远,气定神闲。 桑绿安心了许多。 下坡不费力,主要还是考验心态,真要一咬牙,硬着头皮往下冲,或许还不会摔。 桑绿渐渐也走出自己的节奏,不再回头看姜央,她知道对方就在身后,胆子大了许多,脚步也快了起来。 一旦快了,速度就不由自己控制了,只会越来越快。 周遭的树木飞速闪过,踩碎落叶的簌簌声,脚尖踢起的滑沙…… 置身其中,桑绿觉得自己像是武林侠女,还是轻功卓绝的那种,许是有了这种心理暗示,脚步也轻松许多,几近飞起。“哇!” 山侧的植物枝条茂盛,可桑绿一跃而过,没有任何一条枝桠扫到身上。 坡下是一块小平地,不算宽阔,但足以缓冲。 桑绿一口气冲到平地上,慢慢停下,刺激的感觉充斥心口,甚至还想再来一次。“姜央!我——” 骤一回头,她身后空无一人。 桑绿往右边挪了几步,在枝桠交错间看见一个细碎的身影。 姜央压根没跟着她跑,留在原地收拾散落的细柴。 桑绿:…… 桑绿仰视坡上,一阵后怕,夸张的坡度都看不见坡顶,但凡在半路摔一跤,滚都来不及的。 “你不是说要会跟着我!” 姜央重新捆好散落的柴。“你又没摔倒。” “万一摔了呢!” 姜央无所谓道,“那就摔呗,我小时候也摔过,不会死人的。” “你!”桑绿气急,正要理论。 姜央手提着一捆柴,右肩扛着两捆柴,高高摞起,巨大的柴将她的脑袋压在另一侧的肩膀上,高大的个子一下子就压下去一截。 桑绿看着就很疼,哪还有计较的心思。“你……一捆一捆送,多走一趟而已。” “爬上来好累的。”姜央语气完全没有累的感觉。 “那我也来帮忙。”桑绿手脚并用往上爬,没爬几步,她就觉得很累了,像在攀岩,她只能借助错落生长的树干攀爬,手臂酸疼得厉害。 好不容易爬到一捆柴边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姜央卸了三捆柴。“是吧,我就说很累的。” “嗯~”桑绿又累又丧,觉得自己好没用。 姜央轻叹了口气,听得桑绿强行撑起一股劲儿。“你别动,这捆柴是我的!” 桑绿伸手抱住,两只手臂将将圈住一半。 “我饿了,要回家吃饭。”姜央淡淡的语气落在桑绿耳里全是嘲讽。 桑绿使出全力一提,脖颈的青筋都暴起,柴离开地面些许。“你先……下去等我。” 扑—— 在姜央转身下坡之际,桑绿连人带柴摔回地面。 好丢人。 桑绿偏开头,不好意思看姜央,暗暗发力,可手臂酸软,木柴纹丝不动。 忽地,身子一轻,身体悬空,姜央将她提了起来。 桑绿瞬间回忆起第二次见面时,坐在姜央肩膀上的感觉。 那时候两人还不熟悉,姜央的冷淡加剧了恐高的不确定感,时不时的讽刺更是让她无地自容,桑绿满心都在控制自己的平衡,周遭的一切都忽视了,后来相处久了,慢慢感觉到以姜央的身体素质,当时断不可能将自己摔下来。 那处姜央不愿让自己久待的地方,兴许就藏着什么大秘密。 可惜了,这座山的坡顶视角不好,怎么都找不到那处枫树林。 不过,当时姜央手中的黑布包裹,应该是个突破口…… 桑绿思绪转得飞快,身体却彻底没了提木柴下去的力气,浑身发软,全身心赖在姜央身上。 这次坐肩膀,一定要好好看看四处的风景,显得随性自然些才不会被看扁! 姜央一手提起木柴,一手捞着桑绿的腰,手肘竟然还能向上拉伸。“你和这捆柴差不多重哎~” 桑绿也惊讶。“是吗?难怪我提不动。” 姜央一个提溜,桑绿身子触不及防向上蹿了蹿。 桑绿强忍着想尖叫的嗓子,镇定镇定,不要表现出害怕,一定要体体面面的坐上姜央的肩膀。 下一瞬,桑绿没有再向上,反而双脚落在了实处。 嗯? 不等她疑惑地看向地面,肩膀上骤然多出一个庞然大物。 方才强忍的尖叫终究是冒出来了。“好重!” “背不要这么僵,柔软一点柴才能压得住。”姜央抱着柴在桑绿肩上调整位置,慢慢放手。 桑绿憋得面色涨红,连死白死白的防晒霜都压不住了。“扛不住,会掉!” “我把着呢,你往下走就好了。” “你别又骗我,我这次真的会摔!” “我要是没有把着,你已经摔了。” 捆柴挡住了桑绿的视线,但往下看,姜央的下半身确实跟着,心里有了点安慰。 姜央在桑绿看不见的柴捆外侧,一个食指毫无用处地戳在捆扎的藤曼上,指头粉红,甚至没有用力的迹象。 桑绿望了眼平台与自己的高度差,一阵眩晕,肩上的巨痛又强行逼迫她清醒,这比坐在姜央肩膀上要让人难受得多。“我不敢动。” “你先迈出第一步试试,迈出去了就会发现,一切都没那么难的。” 谁会不懂这种没屁用的大道理,可正是因为懂,也就无法反驳。 桑绿欲哭无泪,绷着腿向前迈一小步。 姜央轻哼一声。“看吧,是不是比想象中的要扎实?” 废话,当然扎实,肩膀上可还压着一个堪比自己体重的柴! 桑绿不自觉屏住气,额头香汗密布,勾缠着微微崩起的青灰筋脉,神情隐忍不失体面,一小步一小步地磨在陡峭的斜坡上。 坡度陡不是坏事,至少此刻对桑绿来说不是。 陡坡上沙子多,稍微动一动就会跟着沙子一起滑下去,只要稳定好平衡,肩膀上的重量就成了刹车和油门的双重控制器。 姜央满脸无所谓,脚下却紧紧跟着,眼神若有若无地掠过桑绿。 这个在优渥中长大的女孩,初见时满身的不食人间烟火,如今,正在被大山生活慢慢浸透,变得像个活生生的人,可她还是不像巫山人。 细胳膊细腿仿佛一折就断,皮肤白嫩得受不了阳光照射,就连此刻被压得痛苦万状,也牢牢守住表情管理。 巫山人,从来都是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的,怎么会有人活得这么不痛快? 姜央唇角一勾,盛着蔫坏的笑,食指向下用力。 “嘶——” 桑绿感觉肩头又重了许多,不过有了先前的经验,此时谨慎压住脚步,片刻也下去一半了。 桑绿成就感满满,也觉出些好玩的意味,整个人都燃起来了,肩膀仿佛被崩开的疼痛也抛到脑后。 我居然能扛起百斤的柴! 姜央适时泼了一盆凉水。“扔下去吧。” “什么?”桑绿觉得自己幻听了。 姜央重复了一遍。“直接扔下去,柴是圆柱的,它自己会滚。桑小姐,你的小学老师没有教过你什么是圆柱吗?” 桑绿,“……它不会散开的到处都是?” 姜央向来没什么耐心,话说两遍就是极致了,她双手一前一后捧起柴火两端,稍用巧劲。 桑绿肩膀骤然轻松,没受到一点磕碰,平白无故出现的重量,又平白无故的消失。 她愣愣地看着扑扑滚落的柴火,瞬间就到了小平台上。 如此简单、轻松。 衬得扛下一半路程的自己像个傻瓜。 姜央还是那副指点的模样。“看,我捆得这么扎实,用刀砍才能砍断呢。” 桑绿僵硬地转过头,皮笑肉不笑的。“不见得吧,之前那一捆我一踩就断了。” “哦,我正准备要捆的时候你就掉下来了,只好随便一卷,先扔过去救急。” 桑绿多少有些恼怒。“你刚刚为什么不说,一开始就滚下去不就行了?!” 姜央觉得桑绿不可理喻。“你自己说要扛下去的啊。” “我……”确实是这么说的没错。 桑绿无奈又无语,好心累。“你一开始为什么不直接扔下来?两捆柴压着不痛吗?” “我想扛下来,你会觉得我很厉害。” 姜央嘻嘻笑起来。“那时候你看我,眼里的光会动。” 桑绿:……神经! 第22章 小平台不是空无一物的,右侧角落有一个简陋的木棚,里面的木柴堆积如山。 姜央看了眼天色,从木棚里搬出几捆柴,拥挤的木棚隐隐晃动。 桑绿右肩被捆柴压得塌陷,没力气支楞,坐在方才滚落下来的柴上,揉压肩膀放松。“这些是什么树的树枝?粗细都不一样。” 许是真的开始融进大山生活,桑绿对亲密接触好一会的木柴有了些兴趣。 姜央在一堆柴里指指点点。“这是大柴,这是中柴,这是细柴。” 第28章 然后又指着尿素袋子,“这是刺。” 桑绿:“……我知道,我的意思是他们分别叫什么名字。” 姜央歪头想了想。“这是长火,这是中火,这是短火……这是引火。” 桑绿放弃和她沟通,摸出手机,用app自带的小程序扫了扫,随后惊喜地拎着自己捡了大半的尿素袋子。“姜央,这是杉树的叶子!还在树上的时候是绿色的,掉下来以后才慢慢变成褐色。” 姜央敷衍了一声。“哦。” 桑绿颇感兴趣。“上面说这种叶子有祛风化痰、活血止痛、清热解毒的药用价值哎。” 想不到烧了几天的引火刺都能有这么大的作用。 “哦。” 桑绿抬眸,露出好奇。“你不是会中医,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不知道也就算了,可在野外碰到药材的医生会这么平淡吗?姥姥种田的时候翻到折耳根都会朝她念叨半天。 姜央瞥了她一眼。“你现在眼睛能看到的东西,树也好,草也罢,都有你口中的药用价值。” “满世界的价值堆在你脚下,你还会觉得它们有价值吗。” 那股与大山格格不入的感觉又萦绕全身,桑绿莫名消去了几分快乐,这回轮到她了无生趣了。 “哦。” 姜央仿佛是天生的钝感力,对如此明显的情绪变化丝毫没有感觉。 又或许是她真的不在意他人的情绪,只沉浸在平地与木棚之间,搬出一捆捆木柴整齐排列,仿佛那些木柴的情绪都比桑绿来得重要。 桑绿生出些烦闷,揪起木柴的树皮,趁姜央转身,恨恨朝她背后扔去,这种被人忽视的感觉真的不好。 树皮勾在姜央的衣服上,连让她回头的杀伤力都没有。 桑绿索性也不再理会姜央,自顾刷着手机。 阳光渐渐铺满山上的每个角落,小平台也不例外,数十捆黑褐色的木柴横平竖直排队列,组成一个小方队,观感上气势汹汹的。 桑绿晒得有些热了,见木棚空了不少,打算进去坐坐,一抬头,一个脑袋就在自己上方。“你干什么,吓我一跳!” 姜央问道,“那是什么?” “手机呀。”桑绿理所当然道,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姜央不懂。“额,这是一种通讯工具,可以和远方的朋友通话……” “我知道这是手机,你进山的那天就在找信号,和一个很凶的老太婆打电话。” 桑绿骇然,“你……听到了什么?” “她说了很多巫山不好的话,外面的人,果然很讨厌呢。” 桑绿冷汗都下来了,姜央这是什么狗耳朵,这么差的信号都能听得这么清楚。“她只是不了解而已,你……你还听到什么了?” “没了,一直滋滋滋,桑小姐,你的手机好差劲,信号一点都不好。” 桑绿暗暗庆幸。“是,这手机太差劲了,等我出去就换一个!” “那你这个给我吧。”姜央语速奇快,仿佛就在等着桑绿这句话。 “……现在还不行,我还有用。”桑绿反应过来。“你知道什么是手机?” “当然,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桑小姐,你好落伍哦。”: 桑落伍绿:“……怎么没见你们用过?” “站在山顶喊一声,全寨的人都能听见,大家都用不到手机,你下次再站到山顶上,也可以试试。” 再? “你看见我爬到山顶了?” “对啊,我一直跟着你,不然你摔下来的时候我怎么能正好在?”姜央神情坦荡,完全没有跟踪别人的负罪感。 桑绿背脊发凉,她进山后的一举一动全在姜央的眼皮底下,完全没有私密可言。“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姜央指着手机。“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刚刚那是什么?你在哪里拍的照片?” 刚刚那张图片是一把九黎苗刀的仿造品,是根据当年进巫山的考古学者口述制作的,真品被巫山人抢了回去……而且,很有可能就是姜央腰上那一把。 桑绿哪敢回她。“没什么……” 姜央眸色幽幽,看得桑绿暑气全褪,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起来。” 桑绿挣脱开,捂着手机按在胸口,绷紧全身护住。“你不能强迫我给你看手机里的东西,不然就是……抢劫,不对,故意毁坏财物,也不是,是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 滑嫩的手腕鱼儿般从手心溜走,姜央转而掐住桑绿的肩膀,五指一扣,直接掀开。 桑绿仿佛被一张网兜走*,在空中翻滚一圈,又落入水中。她低头一看,手机好端端揣在怀里,回头一看。 姜央拆开她刚刚坐着的捆扎木柴,小心翼翼地用一根长竹子卡住,不至于散开。 桑绿怔怔看着,小平台上的捆扎木柴全部解开了,但都没有散开。 四根带枝桠的长竹子压在上面,所有捆扎木柴的摆放位置都有讲究,稍微歪了一个,木柴就会统统散开。 “试试。”姜央递给桑绿一根实心颇重的木棍。 “试……什么?” 姜央绕到桑绿身后,半环住她,牵起她的手握住木棍,虚虚顶在压住第一排捆扎柴的竹子中间。“手腕不要用力,捏紧棍子就好了,用大臂发力,将竹子顶出去。” “竹子顶出去了,这些木柴不都散了?” 姜央道,“看前面,我就教你一次。” 桑绿不明所以,只感觉手腕倏地向前一顶,咚得一声,竹子飞了出去。 啪啪—— 啪啪—— 八捆拧成绳的藤蔓没了压制,反弹拍打在平地上,大约是齐声的,偶有落后的,啪..啪声连续又连绵。 等了一会,吱吱—— 被压缩的木柴向四周膨胀,像一块吸水的海绵,八块海绵几乎同比例放大,很有视觉效果。 “哇。”桑绿下意识就想用手机录像。 姜央一把压下。“来不及,你先看。” 砰—— 八捆木柴前后不一,但相差无几地散开,说是散开也不准确,它其实有一个小型的炸裂效果,细碎的枝条漫天飞舞,阳光为其增添了点点灰尘特效,像是放大版的仙女棒,点燃的第一秒极其绚烂。 不过,这也是它们的最后一秒。 可正是因为如此,这唯一的一秒更让人惊艳着迷。 桑绿激动不已,不停拍着姜央的手臂。“后面的我自己来!” 姜央点头。“你还可以来三次。” 桑绿拎着木棍,回忆着方才的样子,一棍子捅出去,竹竿受力不均匀,八捆柴依次爆炸。 劈里啪啦放挂鞭似的,此起彼伏地响,有的碎枝甚至崩到了桑绿腿上,比真的鞭炮好玩多了。 “你过来帮帮我,我弄不好。”桑绿舍不得动手下一个,毕竟弄一个就少一个。 姜央沐在阳光下,眉眼意外的柔和,帮她拿着手机。“不一定要一起放,玩得开心就好。” 桑绿还是很期待一齐崩开的柴火,有种细腻精致的美,但姜央不帮忙,只好自己斟酌着位置和力气,纠结了好一会才出棍。 没成想,越是小心谨慎,越不得人意。 竹竿只掉落了一边,桑绿一紧张,力气使大了,竹竿彻底倾斜,她下意识的收回,又戳中最后一排的竹竿。 两排柴火从左至右,一齐崩裂。 桑绿夹在中间,浑身被数不清的树枝拍打,她一边被自己蠢笑,一边慌张从夹道里跑出。 逃出夹道的那一刻,噼啪声彻底结束。 桑绿回身看向一地的碎柴,眸子里落下点点遗憾。“我好像确实有点笨哎,真可惜,什么都没看到。” “你现在可以看了。”姜央将手机还给桑绿。 小小的四方格子,视频一开始颠三倒四的,甚至还有前置摄像头中姜央的大脸,慢慢聚焦在平台上手忙脚乱的女人。 桑绿好奇地用第三人的视角看自己,脱离了很多负面情绪,反而觉得视频里的这个女人笑得很陌生。 因着受力不均匀,捆扎柴崩裂是有方向的,齐齐朝右边倾斜,正巧是桑绿张皇逃跑的方向,它们像一个个小型礼炮,只为通道中的女人绽放。 桑绿参加过许多次盛大的仪式,从没有一次红毯能给她这样的感觉,真真切切地只为她一人绽放,哪怕她仪态尽失。 心口荡起一种复杂酸涩的感觉,似惆怅,又有些清明。 舒缓良久,回过神来,桑绿洒脱了许多。“这些树枝怎么办,要重新捆起来吗?” 姜央取回她手中的木棍,戳进柴堆,一一摊开。“今天太阳好,正好晒晒,傍晚上来收。” 桑绿也捡了一根棍子,东戳戳西捅桶。“下次晒柴还能这么玩吗?” “如果你心情不好的话。” 姜央蹲在地上铺平,长发遮住神情,没了平日里的自大气人,散发着一种平和淡然的气质。“以后别生气了。” 第29章 桑绿心弦动了一下。“什么?” “老是生闷气对身体不好,以后我不在了,你也要自己想办法让自己开心。” “你感觉出我之前生气了?” 姜央直起身子,高出桑绿大半个脑袋,她凑近桑绿的脸,两人只隔着咫尺。“我不想你生气。” 突然靠这么近干什么! 桑绿猝不及防,一时没站稳,她拽着姜央的衣袖稳住身体,刻意错过对方炙热的眼睛,又不想落下风,轻笑着。“不想让我生气?那你想我做什么?” “我想要你一直开心。” 桑绿心软了一下,被过于炙热的情感包裹,不烫,却让人无力抵抗。“谢谢……” 姜央挑起桑绿的下巴,一副愁眉苦脸。“不然会影响我的药效。” 桑绿:……? 咕噜咕噜—— 桑绿腹部一阵绞痛,脸色瞬间就变了。 荒郊野外的,不会吧…… 她咬着下唇,一抬眼,看见姜央亮亮的眼睛。 “起作用了吗?” 桑绿瞬间想起了什么,指着姜央,唇瓣颤抖。“是早上的药……” “是呀,你现在才有反应,也太慢了,我就说不要胡乱生气,会影响药效的。” “你给我下毒!” 姜央笑嘻嘻。“我又不是坏蛋,怎么会给你下毒呢。” 桑绿快痛晕过去了。“嘶——你给我吃了什么。” “治病呀,前一种方剂你喝下去没什么起色,我就换了一种。” 桑绿快站不住了,扒拉在姜央胸前,捂着腹部弓着背。“你换药……为什么不提前和我……说一声。” 姜央的对襟衣被扯歪,露出与面部肤色色差极大的半片锁骨。“我还不确定呢,你的舌苔看上去问题不大,脉象也稳健了不少,说明我之前的方向是对的,可就是迟迟不来月经,这很不正常。” 桑绿:“……你什么时候看了我的舌苔。” “喝药的时候啊。” 桑绿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幸好有腹疼作掩饰。 姜央难得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不过月经不调的原因有很多,得一样一样试过来才行,等治好了我再告诉你是什么原因。” “……混蛋……你拿我当小白鼠吗!” 姜央一个劲碎碎念。“我一开始觉得你和你的家人一样是血虚,对症下药,可你吃了那么多剂成效都不大,我这颗聪明的脑袋瓜就慢慢不这么想了——” “闭嘴!”桑绿疼得额头暴起青筋,满腔都是自作多情的羞愤,姜央的碎碎念挤进耳朵里,更让她承受不住了。 姜央倒真闭嘴了,踢了一堆树叶。“哼哼哼哼哼。” “说人话!” 姜央道,“你要上厕所吗?” “这里……有厕所?” 姜央下巴在野外四处点点。“都是厕所啊。” “不!!!” 第23章 剧烈的疼痛远超平时能承受的范围,但相比起在野外上厕所,桑绿被激发出了惊人的耐受力。 一路走回木屋。 桑绿面无表情,那双一直睁不太开的睡凤眼依旧半困不困的样子,但细细看去,精致的五官每一处都在隐忍克制,颤抖的眼睫挂着冷汗,几欲滴落。 姜央脚步轻盈雀跃,与桑绿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不时回头,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我好饿,今天吃面吧。” 桑绿浑身绷紧,牙齿咬得唇色发白。“不吃!” 几乎是从嗓子眼蹦出来的声音。 天天都吃面,她都快吃吐了,以往寄人篱下没有选择权,现在她是受害者,说不吃就不吃! 姜央蹙眉。“啊,青菜面不好吃吗?” “难吃!” “南瓜面呢?紫薯面呢?鸡蛋面呢?” 桑绿气愤道,“难吃,难吃,难吃!!!” 其实姜央的手艺不错,味道别有一番风味,每天的面都由各种瓜果蔬菜染色而成,红黄青绿很好看,但桑绿是个地道的沿海南方人,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多面。 姜央睫毛扑闪。“那你想吃什么?” “我要吃米饭!”桑绿疼得面目扭曲,说话也恶狠狠的。 “可你看起来也不是很喜欢吃米饭。” 两人一句一呛声,很快,三层木屋就在眼前,桑绿反而更加紧绷了,脚步放缓,几乎是挪进后院的棚屋。 姜央亦步亦趋地跟着,直到蓝色布帘甩自己一脸,她才停住脚步。“今天吃小笼包怎么样?” “滚!” 姜央听话地走到院子中央,伸了个懒腰。 阳光正好晒在芦苇荡的上端三分之一处,今天也是超准时的一天! 时间在幽静安宁的大山中是最不值得一提的存在,可姜央在这方面,有种近乎小气的在意,每天按部就班地做好每一件事,就是她最大的快乐。 姜央眉尾飞扬,双手大张,享受沐浴在身上的阳光,想象自己是一颗太阳,这些光亮都是从自己的身上散发出去的。 怎么会有人害怕被太阳晒呢? 真奇怪。 “姜央!!!” 木棚厕所爆发一声怒吼。 姜太阳央晒得舒舒服服:“嗯哼~” “这个药还有什么副作用!” “会身心舒畅,身体轻盈,面色红润……” “我说的是副!作!用!” 姜央揉了揉隐隐有些刺痛的耳朵,犹豫着回答。“会嗓音变大?” 桑绿崩溃大喊,“我血崩了!!” 姜央哦了一声。“是啊,你体内有淤阻带,现在调理好了,血就出来了,这是好作用。” 桑绿从来没流过这么多血。“我不会流血致死吧,它一直不停。” 姜央仰头,直视太阳,瞳孔里印出常人不可能印出的太阳影子。“我要去做包子了。” “那我怎么办?” “桑小姐,根据一般人的理性,人体的血量有限,它总会不流的。” “根据一般人的理性,等它不流血了,我就死了!” 姜央对自己的医术很是自信。“那我再把你治活。” “你!” 姜央摇头晃脑地背着医书,往厨房去了,抛下在厕所血流成河的桑绿。 …… 桑绿一路扶墙,抖着两条腿挪到前院,左侧屋的烟囱冒出滚滚烟气。 进厨房,四方小桌上叠好了四屉——大笼包。 比常识大一圈的笼屉,塞着五个拳头大的包子,包子皮很薄,晶莹剔透,都能看见豆腐肉的陷。 包子皮的颜色不同,黄粉灰紫围绕外圈,中心是白色的,其实也不是纯正的白,略带着淡淡的青,煞是好看。 每一屉的小笼包都严格按照颜色顺序排列,像那漫山遍野的梯田和队列木柴。 桑绿腿软着坐下的那一刻,脑海里满是:姜央肯定是强迫症晚期。 “庸医小姐,我感觉我的身体流了一半血,会不会真出什么问题?”桑绿有些惴惴不安,她一直量都很少,也不太清楚正常的血量是怎样的,但身体虚弱无力,像是被掏空了,总不会是正常的征兆吧。 “添点火,还有最后一笼!”姜央的声音润在腾腾雾气中,压根不在意血不血的。 “你有没有听我讲话啊——唔!” 一个微热的糍粑堵住嘴,香甜柔软,不黏牙却很有弹性。 桑绿咬下一口,嗯……有点好吃,一口一口啃完时,那股气势汹汹讨说法的力气卸了大半。 毕竟吃人嘴软。 一块糍粑下肚,亏空的身体有了点力气,也被勾出了馋瘾,眼神钻进灶台角落,竹篮子里躺着不多的几块糍粑香甜诱人。 “添火,马上就要过饭点了。” 桑绿舔了舔唇边残留的芝麻味,意犹未尽地去添火。“你动作怎么这么快,又做包子又做糍粑。” “糍粑好吃么?” “好吃,好糯。”桑绿惯常夸她。“外边卖的都没你做的好吃。” 姜央道,“好吃全都给你!” “我再吃一个就好。”桑绿坐在熟悉的小马扎上,手比脑子反应更快,已经抽出一大把细柴折断。 细柴易燃,同样消耗也很大。 桑绿顿了顿,将细柴放了回去,去抽最底下压得牢牢的粗木柴,塞进灶口。 与此同时,又一块糍粑迎面袭来。 桑绿嘴还来不及张,糍粑就怼在唇边。“我等会再吃——” 姜央不管不顾塞进去。 桑绿咬了一大口,唇边沾了粘腻的芝麻糖渍,她手上都是柴屑,剩下一半糍粑只能留在姜央手中。“再吃下去,我就吃不了包子了。” “也对。”姜央思考了一会,将剩下的半个往自己嘴里塞。 桑绿心一跳。“哎,那是我吃过的。” 临到嘴边,姜央又放下。“我不吃,你吃完这个,别浪费。” 桑绿眼见着自己咬过的糍粑缺口,碰到了姜央的唇,那张分外健康红润的薄唇留着粘腻的糖渍,似乎还染上了自己的口红,她不自然地一小口一小口将糍粑啃完了。 第30章 姜央眼神晦暗。“好吃么?” “好……吃。” “比外面买的,还好吃么?” 桑绿偏头,神色掩在火口旁,暖光在脸上红润一片。“那……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姜央缓缓蹲在桑绿旁边,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桑绿轻推了她一把。“快去看看好了没有,锅里要烧干了!” 姜央起身回到灶台前,两指抿了抿还残留指腹的粘腻,借着灶台的遮掩,悄悄凑近看了手指好一会,才用抹布抹去。 桑绿抿着满嘴的芝麻香,心情颇好。“柴不多了,山坡上那堆什么时候去取?” “太阳下山了就可以去,你不用管,我会扛回来的。” “四捆好累的,我也可以帮忙扛一捆。” “扛两捆回来就行。” “剩下的呢?” “捆好存在木棚里。” 桑绿看了眼所剩无几的细柴,墙面空荡荡。“存在那做什么?家里不是还有地方放吗?” “那是给幸运屋的。” “幸运屋?” “老人和小宝宝住的地方,老人年纪大了,爬山会比较费力。” 姜央顿了顿,“但没有你费力。” 桑绿:“……幸运屋在哪?” “小平台后面,看起来很远,但中间有近路。” 桑绿在山顶上观察时,似乎看到了一片低矮的房屋。“有一大片屋子的地方?哪一个是?” “那些都是。” 幸运屋坐落在一大块平地上,几乎没有树林遮掩,早上那会正是清晨阳光正舒服的时候,可桑绿却看不见一个老人孩子在空地上游玩,毫无人气。 桑绿:“他们需要花钱买这些柴吗?” 姜央摇头。“他们的钱都在我这里,他们没有钱。” 桑绿疑惑,又想起赤脚女孩们自愿送来的药材。“他们就这么心甘情愿地把钱给你?” 姜央似乎也是第一次考虑这个问题,认真想了想,想不出个所以然。“一直都是这样啊,阿扎玛活着的时候,她也有好多钱。” 桑绿靠在墙上,越过灶口上方,睨着姜央。“他们这么老了,怎么过来取?” “孩子们会推着小车过来取,再送到幸运屋。” “孩子?”桑绿隐隐觉得奇怪,进山以后,好像一个孩子都没看见。“多大的孩子?” 姜央自顾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我小时候就住在幸运屋里,每次推着车去都很开心。” “开心什么?” 姜央揭开锅盖,蒸汽瞬间盈满屋子,开心道,“最后一笼出锅!” 四方小桌子承受了它不应有的菜量,桌子靠墙,实际只有三方能坐人,而五笼大笼包、一小篮糍粑,已经超过了两个正常女性食量的范畴。桌子低矮,桑绿坐在小马扎上,膝盖都能顶到桌板,姜央健壮的身材更是只能窝着。 “怎么不弄个大点的桌子?” 姜央捏起一个紫薯外皮、木耳肉陷的包子,满满一大口,半个大包子没了,饶是如此,她还能腾出空来说话。“阿扎玛活着的时候,我就坐在这个位置上。” 好吧,有纪念意义,不换也正常。 桑绿:“可以再做个大一点的,有客人来也能坐得下。” 姜央夹了一块糍粑给桑绿。“多大的?” 桑绿一手糍粑,一手青菜外皮包子,许是被姜央感染,吃起东西来也开始大口大口。“不用很大,我家里用的是圆桌,来客人的话可以围着坐十几个人,平时可以卸掉两边的圆弧,还能当小一点的方桌用。” “哦~~我家不会来客人,只会来死人。” 桑绿咽下手中的最后一口糍粑,有点噎得慌。“巫山一直没有接待客人的习惯吗?” “没有。” “可我听说,早年有一批考古学者进山研习,也就是说,很多年前,巫山也是允许外人进山的?” “忘记了,阿扎玛说,外面的人不许进。” “如果有人偷偷上山呢?” “打断腿,扔下山去。”姜央又夹了一块糍粑给她。 桑绿完全不怀疑姜央的话,暂时打消了叫人偷偷上山勘察地形的想法。“够了,这个吃多了不消化。” 姜央戳了戳篮子。“还有这么多呢。” “你也吃一点啊。” “我不吃。” “为什么?” “放在橱柜里两天,我早上吃的时候好像长毛了。” 桑绿咀嚼的嘴缓缓停住。“那你给我吃?” “你说比外面卖的都好吃啊,全都给你吃。”姜央扬起下巴,大方一招手。 桑绿漂亮的眸子里阴霾一片,看得姜央一挑眉。“你的眼睛好像在说话。” 桑绿冷笑。“是不是在说,打断你的腿,扔下山去!” 第24章 傍晚,左侧房。 桑绿趴在床上,嗅着山棕床垫的沉香味道,再次点开录像。 木柴烟花,自然是没有真正的烟花那么绚烂,但寻常烟花哪里都有,大同小异,难免审美疲劳。 而这堆捆札柴,胜在少见和奇异,翻来覆去也不会看腻。 姜央的镜头感不错,虽然总是上下晃荡,但聚焦一直在她身上,本来凌乱四散的木柴崩裂,因着镜头的缘故,像是一直在跟着她,崩起来的碎枝上冲,又抛物线下落,隐隐弯起一道拱门。 她大笑着弯腰冲出拱门,背上、头发上积了一堆烟花碎屑,实在快乐。 最后一幕,姜央放大了她的脸,突然模糊了许多,那双一直睡不醒的眼睛,少了几分漫不经心的冷漠,充满了画质卡顿的明朗,笑得很丑很傻。 那种随心所欲的自由,短暂,但实实在在。 这些是姜央给她的。 桑绿半倚在床上,轻轻呼出一口气,有些怅然若失。 姜央这个人…… 嗯? 长指一顿,点开相册,直接跳进重置密码的页面。 桑绿眼神骤然凛冽,连着点开几个相册,全是如此…… 走廊尽头的右侧房。 凉风徐徐吹动窗边藤蔓上的旧本子,丑陋的字迹扭动起来,更加丑了。 弯曲的藤蔓盘在墙面上,盘得多了,就会延伸出来,悬在半空中,形成一个天然的桌子。 姜央坐在藤蔓书桌前,将本子边压住,继续一丝不苟地写下丑丑的字。 吱呀——门开了。 窗户吹进来的风有了流通的出口,整个藤蔓缝隙里的书都簌簌动起来,旧书封面沉重油腻,一扑一扑地露出缝隙,隐隐有金光闪现。 “姜央。”桑绿站在门口,定睛在窗前伏案的人身上。 姜央没回头,背脊一如既往的挺拔。“嗯?” “你下午打开过我的相册。” “嗯。” “为什么打开?你想看那张照片?” “给你录像,点错了。” 桑绿唇边划过一抹凉薄的笑。“能把所有的相册都点错吗?” “嗯。” “相册的密码需要输错三次才会彻底锁上,每个都点错三次?” 啪嗒—— 姜央放下笔,合上本子,摩挲着塞进藤蔓缝隙的倒数第二排。“你问好多次了。” “因为你不肯说实话。” “你想听什么实话?” 桑绿一袭轻薄的白色睡裙,风撩过裙摆,雪似的凉。“你企图窥视我的隐私。” 姜央不可置否。 桑绿冷下眉眼。“你不解释?刚进山的那晚,你半夜是不是进了我的屋?” 姜央解开衣带,旁若无人地脱衣服,准备休息。“这屋子本来就是我的,我想进哪里就进哪里。” 相当于变相的承认了。 “我付了房租的,在巫山的三个月,我对这间屋子有排他的权利,任何人,不经过我允许进我的房间,都是犯罪!” 姜央从鼻腔里发出似笑非笑的哼声。“三个月啊……” 桑绿眉头一紧。“你是不是天天晚上进我房间?” 夜里半睡半醒间,总有一抹黑红色的影子晃来晃去,耳边全是鸣声,她早该想到的,眼前这个女人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姜央贴身的内衬一脱,只剩一条鹡宇鸟图案的裹胸,鸟身肥美胖壮,毫无气势可言,可姜央半..裸的身材线条柔中带韧,很有健壮女性的美感,两相对比,透出一种滑稽的可爱。 桑绿那股子气劲差点没绷住。 姜央双手放在宽大的腰封上,脸色微微诧异。“你能察觉到我来了?” “刚进山的那天晚上,我一直睡不着,感觉被鬼附身了,又热又难受,第二天还流鼻血,你是不是对我做了什么?” 扑—— 腰封一松,裤子直接掉落。 桑绿猛地转身,脸色泛红。“你脱裤子干什么!” “你躲什么?”耳边极近的声音。 桑绿羞恼,明明脱衣服的人是对方,自己却弄得浑身不自在。“你把裤子穿上。” 第31章 姜央:“为什么?你未经我的允许,进我的房间,不就是企图窥视我的隐私?” “强词夺理,是你先不经我的允许,进我的房间!” 姜央单手扣在她的肩膀上,一用力,桑绿身子抵抗不住地翻转。 眼前的景色一转,入目的不是半..裸香艳,而是一袭黑红的外袍,浸着浓重的檀香味。 姜央背后,满壁旧书被风吹开大半,满目的金光闪闪,藤蔓的黑蜿蜒在密密麻麻、微小字迹的金渍中,像被佛印封住的恶鬼。 黑红外袍松松垮垮搭在姜央身上,材质透薄,仿佛一撕即破,许是金字和檀香味的缘故,姜央这副混不吝的打扮,透着庄重神圣之感。 可正是这样的人,偷窥她的隐私。 “道貌昂然!”桑绿恨恨道。 “挡门了。”姜央推开她,自顾走上长廊。 桑绿跟着。“你想知道什么?从进山的那一刻起,你就一直在跟踪我?每次一出门,不管往那条路走,你总能正好出现在我面前。” 这又不是什么狗血恋爱小说,怎么可能出现一次又一次的巧合。 姜央停在走廊尽头,黑红的身子半融在幽暗之中,长手高抬,不知在撩动什么。她幽幽道,“桑小姐,我没有那么多时间跟踪你。” 一股苦涩的味道飘过来,不难闻,桑绿闻着脑子更加清醒。“你同意我上山应该别有目的,不仅仅是因为我懂那些所谓的法……” 姜央嗤笑一声,身子从黑暗中钻出,手里多出一个小瓶子,院子里黯淡的光亮打在瓶身上,似乎在动。“桑小姐,你的目的就很单纯么。” 桑绿一顿,有些底气不足。“……什么意思?” 姜央不语,丢下桑绿走了,踏在走廊上的脚步声鬼魅阴暗。 桑绿内心忐忑,古墓一事难道暴露了?她抬眸一看,姜央居然进了自己的屋子! 这混蛋被揭穿了,怎么一点廉耻之心都没有! 桑绿冲回自己房间。“你怎么又——!” 房间里,姜央打开了那扇桑绿从没开过的柜子,柜子里是整齐排列的两列抽屉,有些像是市面上中药房的配置,她摆弄着里头的瓶瓶罐罐。“这些药需要每晚通风一次,如果你不喜欢我半夜过来,这活就分给你做吧。” 桑绿一噎。“你半夜过来是搞这个?” “我对半夜流鼻血、说梦话的女人没有兴趣。”姜央斜覷了她一眼。“记得晚上不要喝姜茶,你本就阴虚,更容易体热。” 姜茶……流鼻血…… 桑绿脸一阵红一阵白。“可我的相册……” 十几个相册,全都锁了,怎么可能是按错这么拙劣的理由。 姜央摆弄药瓶,清脆的叮叮声扣人心弦。“我原以为你一个晚上怎么也缓过来了,可你流了三个晚上的鼻血,浪费了我不少手帕。” “桑小姐,你的身子真的很差劲。” 桑绿这下真没勇气再说什么相册的事。“你可以和我说的。” 姜央一一推回抽屉,合上柜门,看也不看桑绿,边往房门出去边交代。“凌晨开窗,把所有抽屉都打开,我就不过来了。” “对不起。”桑绿拉住姜央手腕。 姜央侧着身,斜睨她。 桑绿大方承认错误,微仰的脸庞盛着歉意的笑。“作为赔罪,你想要什么,只要是我有的,都可以给你。” 姜央转身,看着桑绿眼中自己的影子。“我想要我自己。” 桑绿一头雾水。“什么?” 姜央眼疾手快地抽过桑绿的手机,按亮屏幕。“我想要我的手机,是我自己。” 桑绿的手机屏保,是当年拿到肖赛冠军时拍下的照片,年轻青涩,眉眼间满是不可一世。 她那时太年轻了,凭着天赋和一点点的努力,就能达到许多人一辈子的顶点,不知天高地厚。 现在的桑绿很不喜欢这张照片,可母亲强烈要求她必须用这张照片做屏保,说什么记住那时候的感觉。 没错,桑绿年过24,连选择一张照片作屏保的自由都没有,也正因为此,她对自己的手机有种过头的应激,能上锁的东西全都上了锁。 桑绿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挤出笑容。“这个简单,我帮你拍一张,然后弄成屏保就好了。” 姜央眸子亮起来,像下午忽然炸开的捆扎柴,野性又绚烂。“那你帮我弄!” 桑绿也来了兴致,不过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就能让姜央这么开心,何乐而不为?“你的手机给我,我帮你拍许多张,你可以天天换不同样的。” “给。”姜央摸摸腰后,掏出一只……战损小灵通。 不,是小炅通,还是盗版的。 桑绿的笑容凝在唇边,手机这种更新迭代飞快的东西,居然还能看见这么古老的,比找到古墓都让她吃惊。“啊,这个……还能用吗?” “能啊。”姜央疯狂点#键,点了好一会,裂成蜘蛛网的小屏幕终于亮了,她献宝似的递给桑绿。“你看。” 桑绿好像明白了为什么那十几个相册都会锁住,一时又尴尬又愧疚。“抱歉……” “你也不会吗?” “不是……嗯……也是。”这种小灵通,应该没有屏保照片的功能吧。 姜央有些失望,藏起手机,转身离开。 桑绿脱口而出。“我的屏保可以放你的照片。” “嗯?” “在巫山的三个月,我的屏保可以放你的照片,你可以每天换不同样的,算是我的赔罪。” 桑绿微微仰着头,半垂的眼帘流出讨好的笑,虽是讨好,但不显谄媚,只是希望对方给她一次弥补过错的机会,七分得体,两分柔和,还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味道。 哪里奇怪呢? 姜央懒得想了,毫不客气地答应下来,并且用自己的照片,以绝对压倒性的数量,占有别人的手机…… “确定是这张吗,那明天就换咯。”桑绿靠在门沿边,摇着手机中刚拍的照片。 照片里姜央坐在钢琴前,装模做样地弹琴,桑绿倚在琴身边,手拿调音器。 姜央很满意这一张,衬得桑绿像她的小跟班,笑着点头。“这张最好看!” “好,那……明天见。”桑绿轻轻合上门。 门合上的一刹那,姜央眼神变得淡漠,看了一眼战损小炅通,一条新短信弹出。 ——你迟到了,桑绿今天的行踪呢? 第25章 天微蓝,阳光最先照亮山尖上不起眼的小木屋,木屋一侧滚出袅袅炊烟,一侧跃出轻快的琴声。 桑绿嗅着昨晚沐浴时还未完全散去的清淡花香,闭目酝酿,沉浸在难得的情绪快..感中,距离上一次出现这种感觉,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她十指重弹,大开大合的风格与本人温吞优雅的形象截然相反。 乐声大气磅礴,细细听来,又带着些细腻柔和,正是这几分柔和沁入人心,让人欲罢不能,如八卦图中的阴阳相合。 若是桑绿曾经的听众在场,一定会震惊,震惊这个年轻的姑娘,终于有了自己对钢琴曲的理解。 而不是仅仅局限在乐曲的广泛涉猎面上。 铿——乐声戛然而止。 床上的手机铃声响个不停,早不来,晚不来,总是偏偏这时候来…… 每每自己练琴,母亲的电话都会准时到来,然后残忍地推翻她好不容易搭建好的情绪。 有时候阴暗的想,或许没有母亲,自己在钢琴这条路上说不定会走得更平坦一些。 桑绿神情晦涩,极不情愿地接起电话。“喂,妈。” “不要以为躲到山上就可以偷懒,一日不练听不出来,三月不练,你就被这个行业淘汰了。” 桑绿脸上泛起郁色。“嗯。” 云浮一听就知道她不服气。“记住,不要再弹错音,这种低级错误,我不希望三个月后再听到。” 桑绿逆反心被激起。“哪位伟大的钢琴家没弹错过音,妈,矫枉过正只会损失情感的充沛性,指法的准确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吗?” “连键盘指法熟悉都无法合格,你哪来的胆子将自己跟伟大的钢琴家比?不出错音,是最最基本的硬性技能要求。” “不要给我丢脸,桑绿,咳咳…”云浮语气严厉,止不住的咳嗽声弱化了这份苛责。 桑绿心一揪,没再反驳,不过那份享受音乐的自由又重新封回了心底。“我知道了。” 桑绿挂了电话,十指放在琴键上,停顿了许久。 熟悉的*音符再起,远不如方才的情感流畅,只是机械地重复着一段又一段的谱子。 桑绿本就是情感派,顺其自然的状态被打破,再怎么弹也弹不出心境,反而频频出错。 铿—— 桑绿一个重音,拍在琴键上,一甩手,谱子纷纷扬扬,全扫到地上。 一只修长皲裂的手捡起一张乐谱。“你不要了吗?” 第32章 桑绿气在头上。“不要了!” 姜央开心地一一捡起,摞成一叠,转身就走。 桑绿看着重归干净的地面,更衬得自己心底情绪的一团乱麻,叫住那抹没心没肺的背影。“等等,你要乐谱干什么?” “你刚刚弹的曲子好听,我也想学。” “好听吗?你听出什么来了?” 姜央语气淡淡的。“好听就是好听,为什么要听出东西来。” 桑绿气劲未退,说话也带着攻击性。“你不懂这曲子的背景,也不知道作曲家的生平,囫囵一听,连错音都听不出来,有什么好听的!” “你生气,是因为我不知道这曲子的背景,也不知道作曲家的生平吗?” 姜央歪着脑袋,漆黑的眸子漾着诚挚,嘴里还嚼着面条,丝毫不在意桑绿无端泼洒在自己身上的怨恨。 她像个纯真的孩子,任何负面情绪都不能施加在一个孩子身上。 桑绿缓了过来,丧丧道歉。“对不起,我不是对你发脾气,是我老弹错,心情不好。” 姜央一手抱着乐谱,一手端面碗,说话间还要在碗沿吸溜一口。“我也老唱错,但我不会心情不好。” “你唱错,没人骂你吗?”隆重的祭祀仪式,怎么能容许出错呢? “我都告诉人家我的才是对的。” 桑绿失笑。“人家又不是傻瓜,还能分不清对错吗,谱子就是那么个谱子,又不会变。” 而且互联网上的‘大神’们,比她妈还苛刻,多看一句评论都能气爆炸。 姜央道,“我说是对的,就必须是对的,没人会反驳。” 桑绿叹了口气,是了,强..权胜过世间的一切,母亲的强..权也是。 这世间最可怕的对比就是同人不同命。桑绿萎靡不振。“那你体会不到我的痛苦。” 姜央完全没有想体会他人痛苦的兴趣,抱着乐谱。“那我走了。” “你不想问吗?” “问什么?” “曲子创作的背景,最起码,你得知道这曲子叫什么名字吧。” 姜央摇头。“我给它重新取个名字。” 桑绿笑得无力,对方目无法律,肯定也不会在意什么版权问题。 她厌厌地瘫在钢琴上,钢琴也懂主人的心境,发出闷闷的咚声。“那你打算叫它什么?” “嗯……叫桑绿曲。” 桑绿‘铿’地一声抬头。“这是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你叫什么都好,就是别加上我的名。” “太长了,桑绿曲比较简单。” “那你叫姜央曲吧,也简单。” “这是你弹的,刚刚我听得很开心,所以要取你的名字。” 桑绿彻底服了,反正眼前的人可能都不会出大山。“随便你吧,那你要听作曲家的生平吗?” 正好闲来无事,母亲的一通电话打碎了先前酝酿好的情绪,和姜央好好科普一番,就当重新找找作曲家的感觉了。 姜央懒得听。“为什么要纠结作曲家的生平呢?” 桑绿语顿,这种本该如此的流程要怎么解释?“嗯……就像你学古诗词,一般不都是要学习作者的生平经历,才能更好的体会作者当时的心境吗?” 姜央想了想。“没有啊,封老师没有教,他教我们唱出来,一唱就记住了。” 桑绿试图扭正姜央的学习方法。“记住了不代表你真的理解了。” “我为什么要去理解一个死了几百年的人?” 说得也是,桑绿无法反驳。 这回轮到姜央来扭正桑绿的学习方法。“桑小姐,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别人的生平经历永远只是别人的,何须理解?我们过的是自己的生活,当然要用自己的情感去诠释。” “我所接受的教育,我的老师、我的母亲,他们都告诉我,必须了解这些东西,才能感受曲谱的灵魂。” “那是别人的灵魂,不是你的。” 一语中的。 桑绿似有所悟,却又不敢相信。“我妈妈是钢琴天才,十六岁就能在柴赛拿冠军,此后更是获奖无数,我的老师也是……他们所积累的经验是别人无论如何都达不到的,也会有错吗?” “阿札玛说,新升的太阳总是比落山的更明亮,如果我做的事和她相违背,那一定是我对。” “那你有和她相违背吗?” 姜央眉眼自豪。“没有,目前来看,阿札玛说得都是对的。” 桑绿有些羡慕,步调一致的母女,可以减少多少矛盾啊,她曾经也像姜央那样仰慕自己的母亲。“可我妈妈觉得不对。” “我一弹她就说不对,气息不对、指法不对、情绪不对……所有的东西全都不对!” “我不知道她究竟想要什么?我一遍又一遍地学习她曾经的演出视频,可还是达不到她想要的样子。” 桑绿讥笑起来。“既然如此,干脆就弹错音,最基础的东西错了,就不用再去纠结那些虚幻缥缈的不对。” 姜央仔仔细细地端详桑绿的脸,桑绿被看得气都少了一半。“怎……怎么了?” “桑小姐,你多大了?” “二十四……” 姜央大惊。“这么大了还在读书。” 桑绿真是跟不上她的脑回路,这个年纪读博,她已经比常人快许多了。“这个年纪读书的人很多的……” 姜央走在自己的逻辑上。“封老师说,读书是要培养一个有完整人格的人。桑小姐,你再不努力完整起来,会一直不能毕业的。” “完整人格?你说我没有?” “你明明觉得别人都不对,却心甘情愿被他们摆布,你怎么会完整呢?” 桑绿有种说不出话的凝滞感。“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我是九黎最亮的太阳,我说的就是对的。” 姜央拍拍桑绿的肩膀,一副长辈对晚辈的模样。“桑小姐,你也要努力做一个合格的太阳啊。” 合格的太阳? 听着真新鲜。 桑绿摇头。“我不是什么太阳,也做不了最亮的那一个。” “与我而言,你就是最亮的。” 当一双深情的桃花眼凝视一个人时,那人会有种被爱着的感觉,更何况,姜央这双平日里波澜不惊的眼睛,此刻如此坚定的给予自己力量。 有那么一瞬间,桑绿真的觉得,自己就是太阳,是世界的中心。 “但是比起我这一颗,还是要黯淡一点的。” 桑绿猛地回神,差点真的相信了。 桑绿深为震撼,久居深山的人,竟有如此见地。“姜老师,我能问一下你毕业于哪所学校吗?你的老师是谁?” 姜央微仰头,很是骄傲。“巫封沟初中,封小明。” “他是教体育的。” 第26章 车水马龙的街道有些别样的美感,汽车规规矩矩停在实线后,就连自行车电动车也老老实实停在非机动车的实线后。 斑马线的两端路口,在绿灯亮之前,没有一个人踩到柏油马路上。 这在任何一个发达大省,都极其少见,但却是每个交警梦中,夜夜出现的画面。 幸而,这不是梦,但也不是凭空产生的。 究其原因,是每个十字路口都有一面巨大的电子屏,屏幕上播放着一天前上午一个老大爷闯红灯的视频,统共就几秒,一直巡回播放。 但凡要点脸面的人,都严格秉持着幼儿园就学到的红绿灯规则。 而相应的,这群体面人也享受到了极致的交通舒适感。 “你们这交警都省了吧。” “什么你们我们的?大家不都吃公家饭的,调去江淮,你的心就只有江淮了?你忘了你在左阳呆了多少年?” 乐清笑起来。“我都分配到山沟沟里去了,你嘴上就不能留点情面。” “你也是,干嘛跑到鸟不拉屎的地方?一把年纪了,我们做得够多的了,好好守着左阳,也挺好的。” “我可年轻着呢。”乐清看向熊吉满头的白发。“你才是一把年纪了,老东西了都,今年年底同学聚会,你可别再找借口不去了,看看到时候多少人笑话你。” 熊吉嘿嘿笑着答应,一脚油门过了红绿灯。“你那要是有什么麻烦,知会一声,咱们一届的同学这么多,说不定也有分到江淮去的。” “哪有那么容易分到省外的,不都在省内吗?” “谁还没个姻亲关系什么的,我媳妇就是江淮那边的,她同学可有不少在江淮的法检呢。” 乐清拍了一下大腿。“就等你这句话了,我这忙得一塌糊涂,同学聚会我就不去了,你去一趟,你到时候帮我问问。” “好家伙,你自己的事自己都不去啊!” “这不是忙嘛,你现在当局长了,动动嘴就有人帮你干活,我这人生地不熟的,什么事情得我自己查,还得调教那些个老油条。你是不知道,就一份资料,他们能给我扯皮一周才交上来,有这功夫我自己都查到了!” 第33章 “还有什么好调教的,这帮人都混多少年了,还不如挑几个机灵的年轻人,带着带着就顺手了。” 熊吉不过随口一说,乐清倒是听进心坎里了,单位里的老东西们,确实该挪位置了。 车子平缓行驶着,熊吉冷不丁问道,“哎,你那丝巾,不是那谁送的吧。” 乐清不自然地拉了拉袖口,遮住丝巾。 “不是吧,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一条丝巾你就回心转意啊,还送黑的,不知道以为送葬呢。” 乐清不愿多谈。“开好你的车得了!” “你要是换个人喜欢,我哪会说这些讨人嫌的话,你搞搞清楚,这么多年了,这人是为你回来的,还是为了你这市…委副…书记的名头。” 乐清不理他了,靠在窗边闭目养神。 咔哒—— “哎哟,我去!” 熊吉油门踩得好好的,一个颠簸把他人颠麻了。“这才刚过之江省的边界吧,你们江淮连这段体面路都不修一下?” 乐清人也在颠,但是气定神闲。“大家都是吃公家饭的,怎么又你们我们起来了,说好的啊,给我全须全尾地送到市政府去。” “得,欠你的。”熊吉放缓了车速,原本计划六点前能送到,恐怕得晚回家了,希望老婆想吃的那家甜品店,能晚点关门。 担心老婆闹脾气的熊吉,开了没过一会,这份情绪就被另一种更大的情绪压过去了。 如果说方才裂纹般的马路还能让他吐槽几句,这会儿动不动一个坑,转方向盘转到手忙脚乱的他,更多的是满腔怒意。“你们市政干什么吃的?这种破路还不修,得出多少安全事故?!” 乐清承了这句骂,解释中带了几句江淮糟糕的财政现状。“就算把臃肿的部门机构砍去一半,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来。” 乐清长叹一声,手指插进头发挠了挠。“哎——得开源呐。” “你们这山这么多,有没有开采项目?特产啥的?学学年前东北那边,搞搞旅游?” “弄不了弄不了。”乐清想钱都快想疯了,普适的法子都想了一遍,愣是没有一条适用。“这地方穷的就剩山了,雾气多,湿气重,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景色,就是种地,可利用的田地也太少了,很难商业化。” 熊吉只会干警察,能想出点赚钱的法子就这些。“要不直接向上头要?” 乐清嘴一撇。“什么项目都没有,硬要啊?” 熊吉没法了。“你说你咋接了这么个烂摊子。” “我不接也有人接,谁接不都得修路啊。” 熊吉手转得打结,眼见着旁边电瓶车都比自己跑得快,气笑了。“你高尚,你有情操。” 乐清摇下车窗,看向那明显超过国标电动车的速度,疯得随时都能冲进田里。“要不然把左阳的交警借我用用?” 跨省市的警察调动,当然是很困难的。 熊吉翻了个白眼。“滚你的吧。” 叮咚—— 乐清划开短信:书记,我好像看见那个人在检察院门口溜达。 附着一张图片。 乐清两指放大图片,画质模糊,但依旧能看清衣服的颜色,回了一句留住人,就朝熊吉道,“去市检。” “嗯?咋啦?” “我调来的第一天就见过这个人,后来又看到过几次,远远的看不清长相,但他每次都穿着这件奇怪的衣服,应该是同一个人,多半有问题。” 普通老百姓常常在公检法附近出现,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熊吉重新开了导航。“上…访?信...访那儿没上报?” “他们恨不得我什么都不管,哪会主动上报。”乐清冷笑。“不过,看起来也不太像信...访,我前几天都睡在办公室,没听到闹起来的动静。” 熊吉放松下来。“那就没大事呗,真受了委屈,早就闹起来了。” 叮咚—— 又一条消息:书记,我一靠近,她就跑了! 附着的图片晃出重影,一个黑色影子正跃过花台,往下跳。 乐清吓了一跳,那花台距离地面可有两米多的距离,连忙打了电话过去。“怎么回事?人有没有摔伤?” 电话那头气喘吁吁。“没…她一落地就跑了,我追…追不上啊。” 前头距离市检已经不远,乐清追问。“人长什么样?往哪里跑了?” 电话那头的人也机灵,反应过来书记是想自己追。“很好认的,是个个子挺高的老太太,穿得很奇怪,眼睛好像有问题。” 老太太? 老太太从两米多地方跳下去还没事?! 嘎吱—— “我去!什么东西!”熊吉猛踩刹车,眼前一晃,一个影子朝右手边跑走了。 乐清大喊,“跟上她!” 熊吉什么都没问,油门一踩,路坑叮铃哐啷地磨擦车底,朝那黑影追去。 人的速度再逆天,也跑不过汽车。 熊吉越追越近,摇下车窗。“喂!别跑了,我们不是坏人,找你问点事!” 谁知黑影非但没有停,直接翻出车道,跳了下去。 “停车!”乐清吓出一声冷汗,车子还没停稳就下了车,探身往车道外看。 车道外是一个巨大的空谷,人为挖空的,下面插满钢筋,有的尖端生锈,有的弯曲折断,已然是废弃的工程。 熊吉也探身过来。“人…人呢?” 乐清脸色发青,指了指攀在石壁上的黑影。 熊吉整个人都不好了。“叫特警过来救人?” “不用了,她爬下去了。” 空谷巨大,没什么遮挡的地方。 乐清当下立断指着远方的石桥。“开车去桥那边,然后下去找人。今天我非得找到她不可。” 开车不过几脚油门,下石桥就不太方便了。两人都曾受过大大小小的伤,尤其是熊吉,基本上算是半残废的身体,即便如此,两人看着陡峭的落脚点,还是咬着牙下了。 乐清呸了两口滚落在脸上的灰尘。“我说你别下那么快,万一脚滑了再撞上我。” 熊吉骂道,“你哪那么多屁事!” 乐清一脚落在实地,紧绷的心终于舒缓些,背过熊吉抹了抹因恐高而出冷汗,一抬眼,惊地怔在原处。 “你傻站着干啥?差点踩上你。”熊吉一巴掌拍在乐清脑袋上,侧目间,也愣在原地。 宽阔的石洞,很暗,墙上有发黑的苔藓,还有一股类似鸡粪的潮湿臭味,似乎有了很长时间的生活痕迹。 石洞的尽头,躺着一个银发老太,缩在大号的编织袋里,袋子高高隆起,像是塞进了所有能塞的东西保暖,只露出脑袋在阳光下。 今天的太阳,只发出些雾蒙蒙的暗淡的光,她却珍惜如此。 桥洞对面是废弃的生锈钢铁丛林,桥洞里面,是一群塞在劣质麻袋里的人。 是的,一群。 除此之外,到处散落着一次性塑料碗,生活痕迹很重,以及一地的锤子、推车、工地头盔…… 乐清手指握得咔咔响。 熊吉眼底燃着气愤的火焰。“你们市政…府,究竟是干什么吃的!” 第27章 早饭后,太阳还未到芦苇尖,便迅速消退,阴雨悄然而至,寒意阵阵。 桑绿半合着眼,没睡醒似的,缩在小马扎上,手里捧着搪瓷缸子,时不时抿一口。“呼——姜老师,你煮得柠檬茶喝起来好舒服,就算加热了,也没有那种酸味。” 舒服的叹息与杯子的热气混合在一起,雾气缭绕,不比供桌上的香来得少。 姜央跪坐在蒲团上,闭目轻唱巫词,没有回应。 桑绿悄悄探进外衣,摸出巫词本,一字一句对照着姜央的唱词,努力鉴别。 姜央的语速奇快,光从单字的数量来看,一分钟就念了将近三百。 桑绿勉强跟上一两句,马上就不懂了。 唉,这样肯定不行的。 桑绿目光游离,视线扫在铜镜上,定住了。 铜镜背后有三圈圈带,圈带刻有铭文,也是巫词,字迹比较清晰,与镜子本身有比较明显的分层,应该是后来加进去的,但从磨损程度看,肯定不是近十几二十年才加上的。 换而言之,这枚铜镜先后经过不同朝代的人,最终才葬入墓地,而且在葬入之前,铜镜就已经落入九黎人之手。 二十年前考古队发现的墓葬,应该不是汉代墓,或许是九黎人的古墓? 桑绿眸子往供桌前掠了一眼,鸣鸣的唱巫声虔诚无比,姜央一遍遍地循环往复,似乎没有错处。 这间隔许多年的巫词,应该也是一脉相承的吧。 “这是补药方剂,今早缺了一味药,会补阳过甚,以黄瓜冲抵,所以口感会清爽。”姜央唱完了才回答桑绿。 “你如果喜欢,平日里也可以喝。” “药哪有天天喝的。” “换个方剂就行,你家老太太给你们喝的凉茶,应该也是天天喝的吧。” 第34章 桑绿想了一会。“只要到了姥姥家,就是天天喝,原来那也是药吗?” “这是九黎习俗,寨子里人人都会采药,寻常有个头疼脑热自己就能治,春夏秋冬,方剂走在病痛前,一直沿袭着喝凉茶的习惯。你姥姥是九黎人没错。” 姜央唇边含笑。“要不是这样,我不会让你进山的。” 姥姥真是骗人的祖宗,连货真价实的九黎巫女都觉得她是真的。 桑绿内心想笑,但还是装出一副恍然的模样。“我还以为是你想学法律。” “学法也没错。”姜央站起身,走到藤蔓书柜旁,长指勾下铜镜,递给桑绿。“所以,今天的学习可以开始了吗?” 桑绿怔住。“你……” “你刚刚一直盯着它看,眼睛都要斜了。” 桑绿忽视她的取笑,小心捧起铜镜,斑驳的表面氧化严重,桑绿又心疼又遗憾。“唉—要是能知道它的来历就好了。” 姜央:“墓里偷出来的。” “啊?” 哪怕之前心里几乎落实了巫山人盗墓,桑绿还是被姜央的一击直球打晕。“墓里……你是说从古墓里偷出来的?” “嗯!我们山寨的族墓地,只有寨子里的人才能进去的,警察想抢去,阿札玛不给。”姜央睁着黑亮的眼睛,无形增加了可信度。 什么叫抢去,那是要上交国家的! 似乎是自己值得信赖,又或许是姜央对任何人都如此诚实,但无论是哪个,都让桑绿感到为难。“为什么不给呢?” “我们寨里出来的,为什么要给别人?”姜央理直气壮地反问。 简单的思维,没有经过世俗的浸染,桑绿有些庆幸,庆幸是自己上山,有机会慢慢说服巫山人将文物移送博物馆,兴许盗墓罪的惩罚也会低很多。 桑绿自顾想着,手里的镜子瞬间被抽走。 “我们该开始了。” 桑绿目光跟着铜镜,看着她粗鲁地挂回铜镜,一阵心疼。“咳咳…嗯…上次我们学到了盗墓罪,就从这里开始吧。” 姜央兴趣浓厚。“嗯!” 桑绿昨晚翻法条,翻到半夜,终于像模像样地念出一条来。“犯盗掘古文化遗址、古墓葬的……依法应当判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的有期徒刑。所谓的古文化遗址、古墓葬,包括集体的公墓地。” “也包括某些山寨误以为的族墓地,这些其实都属于国家的文物,不能私自藏匿、贩卖。” 山寨、族墓地、藏匿,暗示得够明显了吧! 姜央捏着破笔记录,露出的笔芯尾端咔咔响个不停,十分乐意地上钩了。“如果有坏人跑到某些山寨,盗取族墓地的古文物,那这个山寨里的人砍…死他,算正当防卫吗?” 桑绿嘴角抽了抽。“人的生命权益最大,在任何情况下故意砍..死..人都是故意杀..人。” “不小心砍。死呢?” “过失杀..人!” “意外砍..死的呢?” “怎么个意外法?” “他自己摔在刀上,脖子被砍断了。” “没有这种意外!!!” 被一而再,再而三的反驳,姜央没有任何不耐,只专心在小本本上写字。 桑绿满意她的情绪稳定,换作她妈,反驳一次就开始发疯了。 姜央的膝盖上顶着小本本,本子老旧,边缘翘起,前几排的黑字尾部都有一个叉,正是刚刚被驳回的问题。 桑绿眉心紧蹙,极佳的视力一览无余,这是什么死亡笔记?! 姜央埋头认真写完,抬头欲张口。 桑绿忙打断她那没有法律底线的常识。“现在该我了。” 姜央很懂规矩。“你来。” 桑绿也拿出一本青绿色笔记本,封面秀美,一支派克钢笔,优雅贵重。 她正准备问,就见姜央脑袋已经凑过来了。 这人是不是不知道‘偷窥’两个字怎么写?! 姜央倒是没看里面的内容,手指扣了扣封面的印花,摸摸纸张的厚度、钢笔头的光亮。“真好看。” 没有羡慕,没有想得到的欲..望,只是单纯的评价。 桑绿总觉得姜央不同,她的情感很干净,不会用道德伪装欲望,毫不介意自己的窘迫,大方敞开。 姜央的水笔没有笔帽,笔杆的后部塑料碎得参差不齐,本子也陈旧破烂。 桑绿心被小小的戳了一下。“我以后送你一套更好看的。” 姜央眉毛上扬。“一套不够,要好多好多套。” 桑绿:……不要脸这方面也很大方,就不该心疼她! 姜央催促她。“快问,问完该我了。” 桑绿憋了一肚子问题,早就忍不住了,指着巫词本中频繁出现的几句。“这是什么意思?” “枫树生蝴蝶,蝴蝶生十二,鹡宇鸟来孵,窝穴在树上;天晴站树梢,暗了进树根,两者不可顾,魂魄始无入;阿玛泪两行,阿爸思断肠,茫茫无归处,遥远东方家。” 桑绿静静等了一会儿,不见她继续说话。“然后呢?” “没了。” 满满两大页的巫词,桑绿怕抄错,核对了好几遍,居然只有这么一句话? “你能用巫词唱一遍吗?” 姜央唱了一遍,速度比方才供桌前要慢很多,似乎是怕桑绿听不懂,刻意放慢了语速,听起来有点像对山歌,一开始还是正常的语调,慢慢有了起伏,成了腔调。 巫词念了有四五分钟。 桑绿心里大概有数了,九黎方言与巫词是两套语言体系,巫词的音节效率很低,需要大量的篇幅才能表达出一个意思。就好比中日语言,表达出我爱你的意思,日文需要的音节比中文要多。 姜央连着哼了两遍,每一遍的曲调不甚相同,像是随意哼哼,只要能表达出意思,并不注重形式。 桑绿不得不承认,身为汉族的自己,确实生来就比九黎人少了些韵律的天赋,姜央随意哼哼的调子,都很有韵味。 “姜老师,寨子里的人都会巫词吗?” “不,小女娃会,长大了只有我会。” 桑绿暗暗想着,难道全山寨的女孩都是巫女的候选人?“为什么现在只有你会?这其中要有什么竞选吗?” “阿札玛说,我是天上的太阳,掉下来的时候被她接住了,我生来就是巫女。” 这种话骗骗小孩子得了。 桑绿不觉得现在的姜央还会信,可把女孩比作太阳,真的很少见。“为什么说你是太阳?” “我们都是太阳,所有的女孩都是太阳。” 桑绿觉得有趣。“为什么呢?” “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有许多太阳,她们都想给予人间光明,可是却晒焦了禾苗,晒干了土地,她们很伤心难过,太阳们都自愿坠入无底悬崖,永不见天日,只留下天上的最后一个。” “最后一个太阳见到姐妹们都离她而去,整日以泪洗面,于是大地上发了七天七夜的大洪水……” 桑绿听得目瞪口呆,这恰好与世界各地创世神话里的大洪水相吻合。 但,应该没有任何一个神话故事,会存在如此鲜明的女性色彩吧。 桑绿笔头写得飞起。“所以你就是天上唯一的太阳?” “不,天上的太阳就在天上,我是坠入悬崖的太阳。” “坠崖的太阳那么多,为什么单单是你成了巫山唯一的巫女?” 姜央笑而不语,望向窗外。“雨停了,我要去采药了。” 第28章 山林湿透,枝叶藤蔓吸收水分耷拉下来,露出不少光秃的峭壁,目之所及,都是滑溜溜的感觉。 姜央背着背篓,踏入深色之中。 她着一身水蓝色,苗刀系在腰后,在深山林里有些扎眼。 桑绿好奇地跟了上去,脚程在崎岖山路里不够看。 姜央也让她跟着,放慢了些脚步,但桑绿还是需要小跑才能追上。 “该死的!菜还没收完就采药,怎么还不摔死你!” “你不采还不是我来采,懒婆娘一个!” 浓重的方言口音,在山间隐隐有回响,不见其人,只闻其声。 不知是不是听了姜央的唱巫,这么两句方言竟也让桑绿听出了婉转的韵律,余音缭绕,忽略这句话的本意,便分外美好了。 但,总有人破坏美好的气氛。 “桑老师,如果盗墓的那个人,在山坡上不小心掉下来摔死了,有人正好站在那坡上,他会有罪吗?” 桑绿一脸平静。“那个人是你吗?” 姜央难得惊讶。“为什么猜是我?” 桑绿扯起一抹假笑。“警察不是傻子。” 姜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没再追问。 两人一前一后走路,沿着一处断崖边。 江淮市山多,尤其是巫山,几乎看不到什么平地,悬崖峭壁,天然崖洞比比皆是。 桑绿一开始并不觉得有什么,权当是放松身心,山里的空气确实清新爽快,心中的郁气散了许多,直到看见姜央双手撑在崖壁上,半个身子都弹出去了,惊地声音变形。“你干什么!” 第35章 “采药。” 徒留两个字在崖缘,整个人已经蹿下去好几米。 桑绿连忙探到崖边,只一眼,大脑一阵眩晕,心脏像是被人拧住似的难受,她半蹲下来,俯在悬崖边边上,想看又不敢看。 姜央攀附在崖壁上,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四肢像是吸在石缝里,躯干悬空,背篓压住腰刀,刀身一晃一晃拍打在大腿侧。 也拍在桑绿的心上。 悬崖一眼望不到底,团在山下的瘴气浓厚深重,不知道是否有毒。 若是掉进去,哪怕是真的太阳,恐怕也不见天日了。 桑绿不敢出声,生怕姜央一个不小心踩空,她嘴唇咬得发白,一个劲祈祷对方不要出事。 与其说姜央攀附在悬崖上,不如说她挂在悬崖上,着力点只有四肢与崖壁接触的一点点凸起石块。 就像一枚钉子敲进墙体,绑了根细线悬挂重物,所有的着力点都在钉子上,重物在空中晃荡来,晃荡去。 细线随时可能断裂。 姜央无畏的性子,不止体现在贫瘠的法律常识上,还猛踩人的生理极限。 她在崖壁上甩了一下,一瞬间身子腾空,直接往下掉。 桑绿小脸吓得煞白,嗓子发堵,想喊喊不出来,只徒劳地伸出手去够。 滋滋—— 姜央落下半米后稳稳挂住,身体位于凸起岩壁的下方,手臂一收,整个身子就不见了。 桑绿眼睛一花,悬崖下不见一人,只有翻腾的瘴气。“姜央!” “人呢,你别吓我!” “我在这。” 右斜下方,两块岩石夹缝的地方,一个背篓上下耸动。 桑绿趴在地上,不顾湿润的地面,尽量往外探,瞧见那双黑亮的桃花眼,舒了口气。“你干嘛躲起来!” “你刚刚是不是没有找到我?” 桑绿白了她一眼,。“我以为你掉下去了,别再这样了,一点都不好玩。” 姜央冒出脑袋,像地鼠出洞。“桑老师,如果盗墓的那个人从悬崖掉下去,有人正好藏在这里,他会有罪吗?” 桑绿气笑了。“你能藏在这一辈子吗?” “我不藏,是‘有人’藏。” 桑绿不想听她的狡辩。“快上来,别闹了。” 桑绿起身拍掉身上的杂草和湿泥,等了一会,崖壁下又没动静了,背篓也不再耸动,像是卡着了,她走到夹缝上方看。 姜央额前的崖缝中,长着一丛类似蚂蜂窝的黑块,黑块下段蜿蜒出褐色根茎,垂直向上长,根茎上2/3处横叉着数条小枝丫,枝丫顶端长着清淡的粉白色小花,在深色的崖壁上格格不入,一看便不是凡物。 汀—— 姜央自腰后拔出刀,着力点少了一个,身形立马失去平衡。 “小心!”桑绿心急如焚,手也下意识伸了出去,可离对方还远很多。 姜央的双脚只有脚尖勉强抵在一块壁缘上,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左偏转。 只要身体转过90度,双脚就会失去支点。 桑绿胡乱在地上扯了几把杂藤,不顾锋利的尖刺,一把把拧成绳状。“接着!” 藤绳拧得*不结实,一出手就天女散花般打开,几簇抽在姜央的脸上。 桑绿:…… 姜央没有躲闪,脸上被抽出几道印子,也不生气,睁着黑亮的大眼睛。“打重了。” 桑绿哪有心思管重不重的。“你快掉下去了!!!” 姜央在身体即将超过最大限度时,提刀贴着崖壁划过,蚂蜂窝连带着淡粉色小花一齐粘住在刀身上。 她的身体已近乎垂直崖壁,修长的手臂在此刻反而成了累赘,持刀的手还悬在半空中来不及收起,坠落已是可以预见的了。 桑绿面如死灰,真真应了姜央所说,她是坠入悬崖的太阳。 然而,太阳不是自愿,又如何会坠崖。 姜央一个肩部带花刀,利刃贴着自己的脸划过,刀背砍在肩膀上,将小花连同黑块震落到背篓中,迅速带刀回手抠住崖壁。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过眨眼之间。 桑绿冷汗涔涔,重重闭了一下眼睛,缓解紧张感。 她总算知道姜央的刀速为什么这么快了,再怎么勤加练习,都比不过生死时速。 慢一秒就得死! 姜央仰头看见半个身子都掉出来的桑绿,笑着问她。“桑小姐,你也想来采药吗?” “……” 桑绿已经没脾气了。“你怎么上来?” 姜央头顶上方的崖壁,没有任何支撑点,总不能飞上来吧,可巫山已经突破太多自己的生理认知…… 这么想着,桑绿倒有些期待对方再次展示自己逆天的身体素质。 姜央指了指右手边。“那里有梯子。” 小臂粗细的藤蔓卷成麻花,攀附在悬崖上,光秃秃的,没有任何杂草野花附着,比主藤细一些的细蔓蜿蜒捆住麻花藤,可供人踩踏,犹如天然的登崖梯。 桑绿看着眼熟,与中堂内的书柜藤蔓相似。 几个呼吸间,姜央已经爬在了藤梯上。 几近垂直的登崖梯,没有任何保护措施,上下来去自如,除了眼前的人,恐怕再没人能做到了吧。 姜央攀上崖壁,坐在地上检查她背篓里的宝贝草药。 桑绿这会儿才发现,姜央是赤脚的,脚面已被湿泥染黑。 薄薄的一层泥像是显印纸般贴在脚底板,前脚掌有数条褶皱的横缝,脚后跟凹下去一块,像被利刃反复划伤,两只脚都是如此。 桑绿不敢想象洗去湿泥后的脚掌模样,再抬眼看姜央时,多了几分怜惜。“何必这么冒险去采药,你缺什么,我可以送给你。” 姜央轻轻拍去粉白花的污泥。“漂亮吗?” 花朵模样显贵,风一吹,颇有灵气地舒展开,鲜活似妖,可再贵重的东西,终究是身外之物,哪比得上人命。 桑绿心情说不上好,揪成一团,闷闷地发出一声,“嗯。” “只有一朵,不能送给你了。” 桑绿微怔。“为什么要送我?” “你看起来总是很难过。”姜央脸上平淡无波,桑绿却抿出一丝她的关心。 “所以,你那天送我补血草,是想让我开心?” 姜央点头。 “可你说过那是治月经不调的药。” “那一朵不是,剩下的才是。” 桑绿心口暖暖的。“谢谢你。” “你那天是不是只打扫了厕所?” 为什么突然提到厕所? 桑绿有种不好的预感。“什么叫只,你家厕所脏得一塌糊涂,清理起来很累的好不好,我弄了大半天。” “其实那天晚上你的脸色看起来好多了,粉粉扑扑的,阳气上升。说明你平日里思虑太多,活干得太少,才会阴虚亏损。” 桑绿皮笑肉不笑。“粉粉扑扑是因为被你的猪追了一下午,和什么阴虚亏损没关系。” “那天之后,我的小猪一直很想念你,下次请你跟它们一起玩。” 桑绿拒绝。“不用了,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猪。” “那你的阴虚亏损……” 说来说去又被她绕回来了。 桑绿忍无可忍。“我没亏损!我从小就这样,我全家都是这样的。” 姜央很认同。“你全家都是虚症,嗯…除了那个胖丫头,尤其是你姐姐,身体亏得很严重。” 桑绿正要否认,话头一转。“谁,清姐?” “是啊。” 桑绿先前反驳姜央,大半还是因为她三句话两句不着调,对于对方医术,还是有几分相信的。“我姐天天都运动,一跑就是十公里,几乎从不生病,怎么会亏?” “人的津气是恒定的,过量运动会带跑津液,尤其是寒冷天气,年轻时尚且还能维持身体需要,年纪越大就会越亏。” 桑绿想起清姐的白发,有些慌了。“那……那要怎么治?” “我给她们药方了,要是好好吃药,一个月后就会有明显的改善。” “药方……什么时候?那天老刀家的祭祀?” “是啊,你妹妹还给了我好多书。” 桑绿错愕。“为什么?” 眼前的女人压根不在乎他人的生命,外衣的口袋里还装着怎么弄死人的死亡笔记,更别说自己被几十头猛兽追了一下午,有没有受伤、会不会害怕,她回来连问都不问一句。 桑绿喃喃又问一遍。“为什么给她们治病?” “你说过,家人生病会让你难过。” 姜央明亮的眸子凝视桑绿,盈满了温柔与深情。“她们病好了,你就不会难过了。” 桑绿心脏兀自漏了一拍。 “你就可以放心给我讲法律了。” 桑绿顿时噎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捏住,生疼。 疼得好! 差点以为自己要爱上了,这个恶劣的女人! 第29章 第36章 姜央的鞋子挂在脖颈上,背着背篓,赤脚往山下走,脚底与凹凸不平的地面接触,被石子扭曲成各种样子。 桑绿觉得自己的脚也隐隐作痛。“你把鞋穿上。” 姜央转身,带动晃荡的鞋子。“不。” “赤脚走不疼吗?” 姜央奇怪地看着她。“不疼,很舒服的,你也脱鞋试试。” 对方的语气实在过于理所当然,桑绿开始怀疑自己,但,到底是二十多年的生活经验占据上风,没真干出赤脚试试的傻事。“你们一直赤脚走山路吗?” 姜央指向悬崖一侧。“你看那儿。” 桑绿放眼望去,视线穿过稀薄云雾,捕捉到几点清亮的水蓝,颤颤巍巍着浮动。“那是——” 桑绿一回头就知道了答案,那蓝色与姜央衣服的颜色,如出一辙。“都是寨子里的人?” “巫山人,人人都会采药,穿鞋子采在崖壁上,很不礼貌,悬崖会生气的。” 席天幕地的深沟悬崖,大自然的气息无处不在,桑绿抱着宁可信其有的心态,问道,“生气了会怎么样?” “掉下去。” 桑绿颤栗了一下,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鞋。“那,我要脱鞋吗?” 姜央唇边带着似有似无的笑。“再不脱,崖下的鬼生气了,就会拖你下去。” 一阵冷风吹过,崖边的雾气吹开了些许,露出深不见底的黑来。 桑绿有些晕眩,身子竟然往崖缘倾斜,顿时吓出一身冷汗,再不敢走了,双手上下犹豫,解开了鞋带。 “哈哈哈哈哈。” 姜央清朗的笑声在空谷回响,“桑小姐,你真可爱。” 桑绿鞋带松散,抬眼看她,眸子里都是难以置信。“你又骗人?!” “没有啊,九黎的规矩只适用九黎人,悬崖是不会惩罚无辜的人的,你是外人,你们应该遵循自己的法律。嗯…按你们的话说,这叫属人原则。” 九黎的规矩只适用九黎人? 桑绿眉头一蹙,似乎抓到了什么,可那感觉一闪而过,等她反应过来,姜央已经走远了。“哎,等等我!” 上山和下山不是一条路,更平缓也更长。 风景也更为秀丽。 浅绿色的湖水平静无波,偶有几尾鱼跃出,荡起涟漪。 扑通—— 桑绿惊道,“好大的鱼。” 姜央灵巧的眼珠子晃了晃。“桑小姐,如果盗墓的那个人自己掉进水里,被水草缠住,溺死了,别人会构成犯罪吗?” 桑绿无力地指了指溪水,方才那尾‘鱼’在水中翻腾出黄花花的肉..体。“你说的‘水草’,不会是他吧?” 姜央眉眼骄傲。“阿舅可以在水里偷偷溜走,警察抓不到他的。” 桑绿倒吸一口凉气。她这会儿能够确定了,姜央并不是在举例子,而是真的想杀..人。 可奇怪的是,久居深山的寨民,法律思维贫瘠,真的想得到用它来包装自己的杀人故意吗? 城里人尚且只懂皮毛,互联网上充斥着个人审判,动不动就判死刑,撑死了就知道个正当防卫,而姜央却能说出不作为的过失致人死亡这类专业词汇…… “姜央,现在科技很发达了,命案都是百分百必破的,你要是故意杀..人,被警察抓到,不判死刑也得坐几十年的牢。” “我看过你们外面的法律判处犯人,好多杀了人的都不用杀头,坐十几年牢就出来了。” 姜央的话里有深深的疑惑。“为什么?为什么杀...人不用偿命,你们的法律都在帮助坏人。” 桑绿红唇微颤,说不出一个字。 血亲复仇、为孝而杀这句话流传千年,几乎是刻在每个华国人的基因里,更别说姜央这帮还未开化的大山人,有仇报仇才是与生俱来的认知。 可慎用死刑、重视人权是全世界国家法律发展的趋势,作为一个感性大于理性的钢琴家,桑绿还能说出什么理由呢。 “哪怕是坐十几年牢,你不怕吗?那个关鸡的笼子,你要在里面呆十几年哦。” “有比在鸡笼里呆十几年更重要的事,所以,巫山人不怕。”姜央说得轻飘飘,可落在桑绿心里,就是一记重锤。 究竟是要杀什么人,姜央愿意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死呢?就算是慎用死..刑,但手段恶劣的,依旧会被判处死..刑的。” “我们巫山人,都不怕死。”姜央昂首挺胸走在前头,雄赳赳气昂昂的,搭上她说的话,仿佛下一秒就能去慷慨赴死。 桑绿眸色沉沉,半晌,幽幽道,“火化也不怕吗?” 前面挺拔的身子瞬间挨了一截。“火…化?” 桑绿浅浅抿出一丝笑。“是啊,现在的死刑分两种,一种是注射,一种是枪决,但无论哪一种,死了以后直接火化,没有全尸,只能拿到骨灰哦。” 姜央大惊失色,脸上的慷慨赴死消失得一干二净,慌忙掏出小破本子,一一记上。“桑小姐,你们外面的人,实在是——” “实在是——”她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又十分气愤,脸憋得通红。 桑绿背着手,傲娇地扬起头,走到她前面去。“嗯哼~是什么?” “实在是太坏了!!!” 下山的路被两排树拢起,桑绿一钻进去,宽阔的视野狭窄起来,望不见山底,直觉得这条小路走不到尽头。 “我们是不是绕远了,为什么不走之前那条路?” 姜央已经从方才‘可能被火化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又扬着下巴,端着一副全世界我最大的气质。“来视察工作。” 桑绿好笑。“你是什么领导吗,还视察工作。” “你看。”姜央长臂一指。 出了小道,漫山遍野的农田映入眼帘,仿佛突然从浪迹天涯的潇洒,跌落到诗情画意的美好中。 与先前的瓜果蔬菜不同,这一片农田全是水稻,微风一过,顶着黄色稻穗的绿衣一齐摇晃,好不震撼。稻田里有几个劳作的寨民,时而弯腰,时而起身,像一个个黑点。 桑绿大概数了数黑点,不多。“这么大的田都是这些人的吗?” 姜央摇头,指着远方的小木屋,又指向自己脚下。“从这里到那,全是我的田。” “全是你的?!” “嗯~” “这么多?你一个人种得过来吗?” “种不过来,他们会种,产出都是我的。” “那你给多少报酬?”桑绿暗自猜想这个抠搜的女人能出多少钱。 “不要钱,他们应该干的。” 上一次听到这么理所当然的话,还是溥仪。 不亏是姜央,硬生生活成土皇帝。 桑绿腹诽之余又有些奇怪,农村里为了寸土之争,能打个头破血流,大山深处的寨民有这么大方?“他们自己不还是要种自己的田?怎么会免费为你劳动?” “他们干完了自己的再干我的,多做少做,没什么大不了的,尽他们的力就好。” “那你呢?你是多做还是少做?”进山已经一周多了,姜央好像都没来过这块地。 “我太辛苦了,只能做一点点。” “也就是说,就算你什么也不干,也可以享有田地的瓜果蔬菜,而其他寨民,需要自力更生?” 桑绿目光定在姜央脸上,极希望听到否定的回答,否则,九黎女巫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将会一落千丈。 旧时需要血腥的祭祀活动还可以说是因为时代局限,那些被抛到悬崖底下的孩子,放在千百年前的汉族封建社会,也不算少见。 可在二十一世纪,在社会主义国家的现代,落后的东西就必须淘汰! “是的,只有我一个人可以不干,其他人都得干,寨老也是如此。” 桑绿悬着的心死了,看向姜央的目光也带了点冷淡。“寨老又是谁?” 姜央努了努嘴。“在那呢。” 稻海尽头,桑绿走出田埂,望见一个人影俯身磋磨什么。 那人赤膊在阴雨下,点点水渍环在挺立的汗毛周围,磨刀的动作甩动水渍,很有力量感。 应该是个健硕的壮年男人。 越靠近,空地上的东西尽显。 空旷的地上架着一根长长的横木,横木每隔一段距离,就戳出两个距离相近的孔,不知是干什么用的。架子下方杂乱堆着一条条棍状物,泛着光亮。 桑绿眯眼一瞧,居然全是锋利的刀片。 “阿札,采药回来哦~”俯身磋磨的男人直起身,声音刚劲,带着朴实的关切。 他抬头的一瞬间,桑绿看见他头发胡须都白了,枯黑的脸上布满褶皱,俨然是个老人。 姜央点头,领导视察工作似的指指点点。“现在就开始磨刀,太早了。” 铿铿—— 寨老手上的动作不停。“不早嘞,你的刀什么时候拿过来?” 姜央且打招呼且走,一刻都不带停的,说话很敷衍。“过两天吧。” 第37章 寨老这会才看见桑绿,杠刀的手停了一瞬,再杠起来的时候,带着股阴恻恻的狠劲儿。“这女娃娃哪来的?” 桑绿脚步一顿,落后了姜央几步。 姜央皱眉,不情不愿地回答。“外面的人,进来学习的,呆三个月就走。”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寨老杠刀的劲儿愈发重了,像是砍杀人的前缀。 明晃晃的敌意直冲桑绿而来,桑绿不明所以,努出一个和善的笑。“爷爷您好,我是乐曲专业的学生,特意来巫山和姜老师学习的。” 姜央仿佛想起什么来了。“哦,对了。我也要向她学习外面的法律,她很懂法的。” 铿—— 铿—— 寨老一手持刀,一手持着杠棍凑近。“外头的法都是坏的,懂法的人更坏,你莫学了,会学坏。” 姜央的不耐烦已经表现在身体上了,疾步快走。“坏还是好,我自己会分辨。” 寨老看似在和姜央说话,可那双淬了毒的眼睛,死死扎在桑绿身上。“你还年轻,外面的人都会伪装,看起来好,实际上骨头都是黑的。” 姜央拽着桑绿,绕过他。“骨头都是白的,你莫要骗我了。” “你不信,我挖出她的骨头给你看看!”寨老突然走进,磨得尖锐发亮的杠棍,直直怼在桑绿下巴。 桑绿不寒而栗,下意识躲开,双脚不听使唤,自己被自己绊了一下,身子往斜侧摔去。 侧身倒下的一刻,桑绿瞥见寨老漠然的神情露出一丝诡异的笑,老态和健硕混杂的身体,异常可怖,像是个被诅咒的人。 摔倒前,人体会启动保护机制。 桑绿的手掌挡在身前,泥土地里的一抹光亮刺进她的眼睛。 是刀! 正对她的脖颈! 要手还是要命?! 第30章 是刀! 正对她的脖颈! 要手还是要命? 失去手的钢琴演奏者还能弹钢琴吗? 留给桑绿抉择的时间并不多,而且,她哪一个都不想选,下意识喊出一个名字。 “姜央!” 下一瞬,桑绿腰身一紧,身子稳稳悬在半空,熟悉的檀香苦味包裹着她,满满的安全感。 细线般粗细的刀片就在眼前,耳侧的头发因重力滑落,一接触刀片,悄然断成两半。 好险! “哈哈哈哈,这女娃娃真不经吓!自己还能被自己绊倒。” 寨老褶皱发黑的五官挤出顽劣的笑。“阿札,她是个傻的,不是坏的!” “你!”桑绿气急,挣开姜央就要跟他理论。 姜央怀着她的腰,紧紧锁住,远远绕开寨老。“别和他一般见识,他是个傻子。” 桑绿似信非信。“真的?” “真的,他脑子不正常。” 桑绿回头看了一眼,突然反应过来。“你又骗我,他是傻的怎么做寨老!” 姜央强行扣住桑绿的腰,不让她双腿着地,几乎是提溜着她远远走开。“别乱动,你看地上。” 泥土地上泛着一抹熟悉的寒光,桑绿一凛,顺着寒光看去,竟然直直通向寨老脚下。“这么长!” “有十五米呢。” 桑绿显然忘了计较寨老究竟是不是傻的。“这么长的刀埋在地上,万一有人不小心摔上去怎么办?” “涂上你的防晒霜就可以出殡了。” “……能不能说正经的。”桑绿轻拍了她一下,语气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软意。 两人相拥,距离过近,拍的这一下扫到了姜央额际垂下的头发,几缕头发沾上了脸上伤口溢出的黑血,在白净的脸上带出丝丝网状的血痕。 “以前寨子里也有过,有人不小心摔上去,正好切断脖子,只能算他倒霉。” 桑绿轻吹她的伤口,小心挑出头发。“这么长的刀埋在地里本身就不合理。” “那就不能算意外事件么?”姜央感觉脸上痒痒的,脑袋一转,鼻尖蹭过了什么软软的东西。 桑绿只感觉唇瓣一凉,与姜央四目相对,那双眼睛明亮透彻,坦然无比,与自己截然不同。她偏开头。“你刚刚…说什么?” 姜央耸了耸鼻子,一抹暗红色随着鼻翼两端颤动。“你要是不小心摔上去,被砍死了,按照你们外面的法律,就不能算意外事件了。” 桑绿不自在地掠了一眼,借着擦血的手揩去那抹红。“你之前说的意外被砍死,是指这个?” 口红刚刚染上不久,还是滋润的,姜央脸上有细汗,平白这么一揩,拖出去一大片,像涂了一层被晕染的胭脂。 姜央凶厉的五官瞬间妖媚了许多,给人一种极具危险但又不得不沉溺的魅感。“桑小姐,你们的法律太奇怪,这样也要判故意杀..人。” 桑绿试图解释这个误会,可姜央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这么奇怪的法律,为什么要遵守呢?” 违和感又漫上心间,桑绿搭在姜央肩膀的手收紧,落实了那处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对劲。“姜老师,你这样有完整人格的人,也需要学习外界的法律吗?” 姜央闭口不言。 两人回了三层小木屋,进了桑绿房间。 “你的手脏死了,别直接这么碰伤口。” 姜央放下手,老实摊在自己的膝盖上。“你打重了,该赔。” “我那是救你,不是成心打你。” 桑绿打开进山时带的药箱,找出一管药膏,指尖抹了一点,擦在姜央脸侧的细痕上。 当时情急,桑绿藤蔓拧得很紧,散出去反弹的力很大,抽得姜央的脸破皮,那会看来只有红痕,现在连藤蔓的汁水都渗进去了,流出来的血液也是黑红的。 “感觉怎么样,比你那堆草药要实在多的吧?”这款创伤膏疗效不错,又贵又难买,总是断货,一般都是用作产妇术后的伤口恢复,这点破皮,也算是大材小用。 姜央一把攥住桑绿的手腕,凑进自己的鼻尖。 “嘶——你捏疼我了。” 桑绿的手指修长秀窄,指甲圆润,指尖粉嫩,染着淡淡的青色药膏,很有美感。 姜央凑在她的指尖处闻,不算轻嗅,几乎是在细细品着什么,可她脸上的表情不带丝毫暧昧,依旧是凶相外露。 桑绿感觉到指腹的热气,脸都烧红了,抽了抽手,没抽出来。“你又发什么神经?” 姜央松开她的手,指着那管药膏。“这是我的。” 桑绿揉着自己发红的手腕,冷笑,将药膏收起来,再不给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用。“什么都是你的!你怎么不去统一世界。” 滋滋—— 药箱一上锁,手机的震动声响起,桑绿没好气地洗去手上的药膏,拿出手机,没有任何消息,一抬头,姜央正在死命按她的老年机。 巫山就这么大点地方,山顶喊一声山底都能听见,谁会给姜央发消息? “之前都没见你用过手机。” 姜央点头。“以前用不到,藏在阿扎玛的小盒子里,你进山以后才开始用的。” 我进山以后? 桑绿眼角一抽,预感到了什么。“是谁的短信?” “你阿玛的短信。” “我妈给你发短信干什么?” “她给了我好多钱,要我发你的行踪给她。”姜央没有任何负罪感,仿佛只是谈了一笔生意。 桑绿愣了一瞬。“你就这么把我卖了?!” “没有,我卖的是短信,没有卖你。” 桑绿气得头顶冒烟,再看姜央这副不自知的样子,顺势一拳砸在她肩窝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拳印。“她给了你多少钱?!” 桑绿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也能成为狗血小说里面的女主。 姜央走到藤蔓边上,挑出一件长袍,翻了翻内衣口袋,掏出一个颇厚的白纸信封。 桑绿一估摸,也就比当初买猪的钱厚一些,撑死了万把块。“这点钱你就出卖我,我们之间还能不能有点诚信了!” 姜央小心打开信封。“好多钱呢,一开始她只想给我一张卡,我不要。” 桑绿:“笨蛋!卡能装更多的钱!” “这个更多。” 姜央打开信封,抽出一摞崭新的……一元纸币。 桑绿:…… 桑绿彻底没脾气了,她连狗血小说的女主都当不上,比姜央的两头乌便宜多了。 姜央很开心,捏着那一摞整齐的一元纸币,横着在手心冲齐,又竖着在手心冲齐,冲齐之后再冲齐……最后才小心翼翼地塞回白纸封,生怕弄出褶皱。 桑绿看着她没心没肺的样子,不时冷笑,忽地,唇边的冷意婉转起来。“姜央~” 姜央欣喜之中,忽感脊梁骨泛寒,谨慎地转身。“干嘛?” “过来~” “过来干嘛?” 桑绿压着嗓子,腔调百转千回。“今天的问题还没有问呢~” 第38章 姜央藏好钱,大步走过来坐下,态度严肃端正。“上课的时候,应该称职务。” 桑绿:“……姜老师。” 姜央一本正经地嗯了一声。“什么问题?” “你和我妈什么时候搭上线的?” “老刀家的祭祀,你妹妹给我很多书的那天。” “你一天给她发多少条我的行踪?” “第一天发了100条。” 桑绿五官都扭曲了。“100条!我还能有一点点隐私吗?!” 她抢过姜央的手机,自己翻找,可年代久远的破手机按键比80岁老太太走路还迟钝,指头都按疼了才打开信箱,又要根据时间往下拼命地找第一天。 不过,只往下按了一会,就到了进山第一天发的信息。 桑绿蹙眉。“后面几天都只发了三条信息?” “是啊,你阿玛不让我发100条,她只要我发你当天有没有练琴,练了多久,什么时候练的,练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姜央语气颇有些遗憾。 “那你一开始发100条干什么?” 桑绿随机点了几条进去,基本上都是些无关痛痒、没话找话的,甚至她上厕所花了多长时间都发了一条,其中有一条是她妈给姜央发的短信,大概意思是嫌姜央烦,让姜央别有事没事发短信骚..扰她。 桑绿幸灾乐祸地笑了,她妈也有被短信轰炸的一天。 “你阿玛说一块钱一条,她只给了定金,如果不够了,后面再补给我。” “所以你后来一条短信还分成四条发,每天就赚这四块钱。” “一开始那100块也要算给我的。” 桑绿长叹一声,属实提不起力气骂姜央,无力间想到她妈去给姜央找那一摞一块钱,兴许也耗费了不少力气,居然品出一丝变态的快感。 “姜老师,我们也来做个生意。” “什么生意?” “你发给我妈的信息,都由我来编辑,她给你的钱你照拿,我也给你这么多的一元纸币,怎么样?” 姜央拒绝。“根据合同的相对性原理,我和你妈妈约定了由我发送,换成了你,我就违法了。” 你干的违法事还少吗? “由我编辑好再发给你,你再发给她,就不违反合同的相对性原理了。” 姜央陷入沉思。“三个人,两个合同,书上没有写。” “你和我妈一个合同,我和你一个合同,你一个人赚两份钱,每天四块变八块,更吉利了,不好吗?” “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 “我知道,这是合同相对性原理的问题。你和我妈相对,我和你相对,大家都没有违反合同,这是高级别的相对性合同,我很懂外面的法,你不应该相信我吗?” “你是很懂法。”姜央手指拧巴,眉头纠结。“但是,你会不会欺骗我?” 你骗我那么多次,我骗你一次怎么了! 桑绿勾起一个商业微笑。“从我们认识开始,我有骗过你吗?” “没有。” 姜央笑起来,她的脸洗去了黑血和口红,只有几抹青色,没有涂过化妆品的脸,有种天然的纯净感。“我相信你,你是个好人,跟外面那些坏人不一样。” 桑绿心动了一下,不是因为情欲,而是这句‘我相信你’,似乎带着很有份量的信任,这样的信任让她的心很乱。 桑绿移开视线,瞥见方才打在姜央肩窝的那一拳,湿润了一小块布料,原先的涡云纹图案变成深色,浮动在水蓝的底色中,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夜晚,姜央闭目唱巫,焚香的烟在她头顶凝聚,飘散。 桑绿看了眼时间,八点整。 烟气散成一丝丝扭曲的细纹,像是被拉开的棉絮,颜色浅淡又露出漏洞。 三座神像被笼进漏洞中,随着烟气飘动,仿若仙人。 唯左侧的老爷爷神像,双手拱卫着那不知名的云雾图案,好像与姜央衣服上的涡云纹相似,图案诡异地扭动,仿佛在吸食凡人供奉的贡品。 烟气在那图案前形成漩涡状的螺旋,一个、两个、三个…… 桑绿揉了揉眼睛,眼前的一幕更加清晰了。 神像真的在吃香? 第31章 那图案究竟是什么呢? 桑绿躺在床上昏昏欲睡,梦里光怪陆离,一路被人追杀,一会儿被刀砍,一会儿被水溺,一会被抓起来关鸡笼,朦朦胧胧,好不难受。 模糊间似乎醒来了,几根横梁的天花板,裸..露的电线缠着,发黑的灯泡悬在头顶上,晃得厉害。 地震了吗? 一抹水蓝色的影子俯在自己身上,也晃出重影,影子身上云状的图案微微动了起来,涡云般的眼睛吸食着什么,忽地,那双眼睛张大,尖锐的齿在重影中堆叠,密集得可怕,咕噜着消化的声音朝她啃食过来。 砰砰—— 吱—— “阿札!” 院门被砸得哐哐响,隔了一个院子,声音并不大,却足以将桑绿从梦境中拉出来。 一睁开眼,没有水蓝色的影子,也没有诡异的云状图案。 砰砰—— “阿札!” 桑绿拭去冷汗,套了件厚外套,起身去看。 刚打开房门,就见姜央带着一个中年大叔走进院子。 “孩子魇住了,又发烧又吐的,家里那老娘们也病了,狗也病了,真是糟了头!”大叔头发乱糟糟的,衣襟也没绑好,一溜的绳子晃荡在胸前,像只站立起来胡乱发疯的大型蜈蚣。 姜央衣着整齐,不像刚起床。“阿梅也烧?吐不吐?” “烧,不吐,老娘们说晕得厉害,喘不上气。” 姜央点头,进了桑绿的卧室,从柜子抽屉里拿出几个纸包和药瓶,塞进布包里,披上外袍,回头嘱咐桑绿。“你在家呆着,我和奎奎去一趟他家,等我回来做饭。” 姜奎勉强挤出笑,算是和桑绿打过招呼。 桑绿微笑回应,努力扮演一个安分乖巧的晚辈。“奎奎叔好。” 姜央冷不丁笑了一下。 姜奎也愣了一下,但很快被家里的烦心事压过去。“阿札,赶紧走吧。” 桑绿不明所以,但姜央发神经的时刻一直占据大多数,也没在意,伸手勾住她的包。“我也想去。” 姜央深邃的眸子看向她,桑绿心口一跳,仿佛秘密都被对方探取。 桑绿心有惴惴,勾住包的手松了一些。 姜央丢下一句。“跟着。” 三人趁着蒙蒙天色走出,天光很暗,道路不清,桑绿紧紧拽着姜央的包带子,步伐慌乱急促。 领路的姜奎脚程快,又着急,已经走出去老远。 姜央不慌不急,落下了许多。 桑绿以为是自己拖累了姜央的速度,不免愧疚。“我是不是走得太慢了?” 姜央反问。“你想走得快一点?” “我…” 桑绿时常跟不上她的脑回路,对方像是听不懂潜藏的含义,好难沟通。 就在桑绿深感沟通的困难时,姜央已付出了行动。 桑绿腰部一紧,身子被拉到她的怀中,忙碌的脚渐渐离开地面,悬在离地大概三四寸的距离,许是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双脚虚空走路,凌波微步似的。 “现在快不快!”姜央右*手吃劲,声音也劲劲儿的,有些孩童玩闹的好胜心。 桑绿吃惊于她的力气,也惊讶她的速度。“快,你真厉害。” 灰黑的天色看不清路,但能感觉到走过忽上忽下的田埂、陡坡,坐过山车似的,一眨眼便过了一个山头。 姜央没等到回答,加快步伐,超过了领路的姜奎。“现在快不快?!” 这究竟在比什么呀?! “快!” 桑绿浑身的支点只有腰部的那只手,胸口抵在姜央的肩头上硌得生疼。“太快了!我们可以慢一点,奎奎叔都落在后面了。” 姜央满意地放缓脚步,额前汗湿了些,微微喘气。“我还可以更快的。” 少见的情绪外露,原生态的眉毛野蛮生长,张扬肆意。 桑绿用手背替她抹去快流到眉毛的汗水,随口敷衍着。“我信我信。” 到了大叔家。一户两层吊脚楼,傍水而建,三间并立,中堂大于两旁侧屋。 中堂屋门大开,中柱与供桌明晃晃敞着。 左侧屋子的门帘掀开,一个憔悴消瘦的女人,有气无力地倚靠在门边。“阿札,孩子烧了一晚上了!” 姜央略过她,没进左侧屋,疾步于院前,铿的一声抽出刀。 桑绿被清脆的抽刀声吓得一激灵,再探眼看去时,刀头上插着一张黄纸。 姜央举刀四处轻点,姿态飘逸柔和,黄纸在风中窸窣,略过洗衣台,略过井口,探入几乎没水的水缸,最后撩开左侧屋的门帘,钻了进去。 桑绿跟着男女主人也进了屋子,登时就被一股湿臭的狗味熏了个好歹,眨了眨泛酸的眼睛,瞥见靠墙的床上,躺着一约莫七八岁的男孩。 第39章 男孩小脸苍白,汗湿透了头发,嘴唇发抖,模糊念叨着什么。 细听之下。“好冷,有鬼,阿玛,有鬼…” 姜央取下刀头的黄纸,贴在孩子额头上,轻拍他的脸颊。“洪洪,睁开眼睛看看,鬼已经被我抓起来了。” 洪洪额头上的汗水润湿了黄纸,慢慢浸透了。 桑绿心下奇怪,这孩子只是出了些冷汗,黄纸的厚度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浸透的,可现在那黄纸已经湿得快透明了,正在往整张纸扩散。 “阿札…鬼要吃我…”洪洪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满世界都是黄黄的,什么都看不见,只有熟悉的天外来音。“阿札,救我…” 姜央两指并拢,揭下黄纸,立于男孩眼前。“洪洪,看这里,鬼已经收起来。” 洪洪陡然冲出梦境,一直纠缠自己的鬼魂也被揪出,困在黄色的世界中凄厉尖叫,他看见姜央,声音多了几分中气。“是它!是它!” 黄纸上的汗水迅速收拢,竟然形成了一副诡异的图画,涡云状的眼睛,时大时小,无数锯齿状的牙嵌在眼睛一圈,虚虚实实的身体,挣扎着扭成桑绿梦里的模样。 桑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地瞳孔放大,耳畔居然响起了尖厉的嘶吼,她慌忙捂住耳朵,可那声音没有变小,仿佛是从脑内传出来的。 难道…真的有鬼?! 扑—— 姜央两指夹着黄纸一抖,整张纸竟然褶皱了起来,不是被手捏的,像是有一股外力,由上至下,狠狠挤压。 纸上的两只鬼扭曲变形,惨叫凄厉。 桑绿耳朵刺痛,眼前有模糊的重影,红衣长发,苗刀晃荡…… 砰的一声,黄纸粉碎,惨叫也消失了。 没有火烧,没有手撕,就这么…凭空碎了… 桑绿眼神涣散,随着飘落的纸碎,没有焦点,身体也像踩在云上,没有实处。 “阿玛,鬼死了!”洪洪脸色苍白,目光却炯炯,仿佛真的是鬼魇住了他。 鬼死了,他便活了。 荒诞的一切超出桑绿的认知,再回过神来时,一屋子的人都出去了,只留下她和床上的男孩。 “你的鬼还没死。” 桑绿猛得一抬头,对上男孩发亮的眼睛。“我的鬼?” “嗯。”洪洪乖巧点头,指了指她肩后。 洪洪的眼睛明亮浑圆,映出桑绿的影子,他的眼睑隐隐有一圈锯齿状的牙浮现,瞳孔一收缩,就将影子碾碎,再张开时,自己的影子血痕遍布,憔悴瘦干。 桑绿不敢相信,颤抖着手,摸向自己被吸干血肉的脸。 而探入视线里的手,枯瘦发黑,真实的不能再真实。 桑绿感到身体的温度一下子流失了,全身颤抖,自己的手……怎么可能? 枯瘦的手不受桑绿控制,在空中转了个弯,拍了拍桑绿的肩。“阿札叫你出去。” 桑绿如梦初醒,慌忙转身,原来是这屋子的女主人。“好,我这就出去。” 中堂的中柱边,黄纸碎片在火盆中燃烧,火光照得姜央的脸微红,她又扔进去一叠香纸。 桑绿盯着碎纸上残存的图案,听到大叔问。“这下是死透彻了吧?” 姜央将溢出的黄纸推回火盆中,手在火焰中随意进出,不怕烫似的。“死透彻了。” 黄纸焚成灰烬,桑绿心里轻松了很多,仿佛那鬼真的如姜央所说,死透彻了。 大叔重重叹出一口气。“真是折腾死了,平白无故,怎么会惹鬼来。” 姜央手探进火盆,一一碾碎片状的灰烬,答非所问。“你家老太太回来了?让她回幸运屋。” 大叔一脸震惊。“您怎么知道?” 桑绿也是满眼的震惊,姜央赤..裸..裸的手就这么在火里翻来覆去,没有丝毫损伤,她也蹲下,试探着朝火盆摸去,一股股真实的炙热烤干了她的冷汗。 绝对是真火。 姜央沾满灰的大手裹住桑绿的手,拉着她突然伸进火盆。“寨子里的事,没人可以瞒得住我。” 桑绿的力气在姜央面前完全不够用,被她硬生生拖入火中。“别!” 只一瞬,又被拉出来。 那一瞬的灼烧感足以吓得桑绿再不敢靠近,偏头间看见姜央的脸,挑眉弄眼的,像是在说:好玩吗? 桑绿:…… 大叔不敢反驳姜央,五大三粗的个子低眉顺眼。“快到祭祀的日子了,阿玛想着早点回来帮忙,她性子强,我拗不过她,说太多也显得我赶她……” “规矩就是规矩。”姜央冷眉冷眼,随意扒拉火盆,低低的声音有些喑哑,沉的像诅咒。“不守规矩,总会遭报应。” 大叔脸上立马露出畏惧的神色,佝着背问。“这次是什么鬼啊?” “两只女鬼。” “女…女鬼?”大叔不知所措。“怎么会招女鬼呢,是我家婆娘…” “不只是婆,还有娘。”姜央道,“一个家里有两个女主人,才会招来两只女鬼。你儿子还没长全,阳气弱,女鬼就容易附在他身上。” 大叔点头哈腰。“我明天,不,下午我就送她回去。您看,这女鬼怎么办?” “我会处理的。”姜央淡淡瞥了他一眼。“记住,规矩就是规矩。” “是是是。” 桑绿听得一头雾水,这个寨子里还不让母子同住吗? 一家有两个女主人还与鬼有关? 与大叔的惶恐不安不同,在他低眉顺眼间,姜央顽劣的笑容毫不避讳桑绿。 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却坐上了治理国家的位置,整天装出一副大人模样,随意处置他人的一生。 这座与世隔绝的山寨,如姜央这般心性的少年皇帝 是常态还是偶然? 第32章 呜汪汪—— 黑黄的大狗血目而视,黏连液体的牙咧开,散出一股子浓重腥臭。 桑绿捂着口鼻躲开。 姜央拍合狗子的嘴,一掌按住狗头,直接压在地上,看着没用多少力气,可那狗脑袋动弹不得,只余后肢在泥土地里划拉出道道,不时蹭到石头,脚趾甲崩裂,流出黑红碎肉的血。 桑绿捂着口鼻的手往上走,遮住了眼睛。 姜央摸出油纸包,虚空中一递。“打开。” 桑绿充当她的临时助手,挑开油纸包,是一堆褐色的粉末。她蹲在姜央身边。“怎么用?” “抹在人中处,就不会难闻了。” 桑绿撑在她膝盖处的手紧了紧。“给我的?” 姜央懒懒地瞥她一眼,意思是:废话。 桑绿尾指挑出一点,略微清淡的苦,却足以压住恶臭。 姜央等桑绿抹好后,才从包里摸出一个罐子,拔出罐子的塞,往狗鼻子上倒了一些,粘稠糊住鼻孔,黑乎乎的有些恶心。 狗子呛住,大张着嘴喘气。 姜央趁机往它的嘴里倒去。 咕咚咕咚—— 狗子的喉咙呼噜了好一会,像是咽,又像是吐,反应奇大,四只脚在地上来回扒拉,腹部抽搐,呜咽不止,很是凄惨。 桑绿不忍地移开眼。“你给它喂了什么?” 姜央朝姜奎伸手。“拿盆来!” 木盆刚放在狗头下,狗嘴便大口大口地往外吐,黑黢黢粘连着一些谷物和碎肉组织,恶臭味更冲了。 桑绿闻不太到,但能清楚的看到,只一眼就反胃。 狗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要不是吐出的舌头还在冒热气,桑绿会以为它死了。 姜央没再管狗,目不转睛地盯着盆里的呕吐物,面上没有嫌恶之意,她捡了根树枝,在盆里扒拉。 桑绿连忙走远,实在是受不了这个冲击,这比姜央家后院的露天厕所还上头。 姜奎满面愁容。“阿札,大黄怎么样?” “我留两副药,你中晚各一副给它灌下去,明天要是还凶人,就带到老屋去吧。” 姜奎不是很情愿,又不敢质疑她,语气弱弱的。“大黄跟家里很久了,能不能再治治?” 姜央手中的棍子在盆子边缘敲了两下,裹在棍子顶端的呕吐物四溅,她按按狗子的腹部。“它的魂被老祖勾走了,今天回不来,你就留不住。” “强留,会伤了活人的生气。”姜央隐晦地看了一眼左屋。 姜奎一下子反应过来。“好好,您说这样办就这样办。” 桑绿听了他们的话,警觉起来。 老屋?是墓地吗? 姜央留下孩子和女主人阿梅的药,拒绝了他们家的早餐。 回去的路上,阳光大好,空气温暖,两人不着急赶路,慢悠悠地走。 “你不喜欢在别人家吃饭?人家都做好了。” 桑绿不觉得姜央是个谦让的性格,不想吃就是不想吃,强硬的拒绝弄得姜奎一家都有些尴尬。 “他家水缸没水,饭肯定是昨天的,我不要吃隔夜饭。”姜央斜挎药包,慢走也能响个丁零当啷,敲出惬意的节奏。 第40章 桑绿好笑,对方也不算完全没有情商,至少没有真的把原因说出来。“他们说的祭祀仪式是……” “鼓社节,要做三个月呢。” “这么久?我看村子里没什么人,都在家里准备?” “是啊,下个月才开始呢,也不知道他们在着急什么,我都还没开始准备。”姜央踩上田埂一侧堆积的竹竿子,张开双手保持平衡。 桑绿虚扶她腰后。“你?三个月的祭祀你都要在?” 姜央居高覷向她。“所有的祭祀,我都是主角。” 桑绿眸子微暗。“那寨老呢?他看起来比你厉害哦。” “他是他,我是我,我们不一样。” 不一样,然后呢?哪里不一样? 桑绿等了一会,没等到姜央的解释,心下疑惑。 小皇帝骄纵的性格也能容忍有人和她平起平坐吗? 桑绿故意挑拨。“如果我想参加,是要你同意,还是那寨老同意?” “当然是我,整个巫山,我说了算。” 桑绿微弯的眼睛露出一丝狡黠。“可寨老并不喜欢我,想赶我走呢。” 姜央嘴角瞥了瞥,似乎很烦提到他。“他是老头了,我才是九黎最亮的太阳,我让你留下你就能留下。” “那…我留下能做什么?” “到时候就知道了。” 姜央很喜欢阳光,闭目仰头,张开双臂,碎发在光晕中飞扬,长袍也随风飘舞,蒙住了桑绿的双眼。 袍子加了一层滤镜,青色朦胧的姜央,很美很仙,仙得不像人间可有。 她孑然一身,仿佛什么都不在乎,随时都会消失在这个人世间。 桑绿好一阵失神,袍尾一掠即去,也带走了心头那股,来不及抓住的酸涩。 “姜央,这世上真有鬼吗?你那张黄纸真的能把鬼给锁住?鬼真的灰飞烟灭了?” 那凄厉的鬼叫声回荡在脑海里的声音,能勾起一个人心底深埋的恐惧,桑绿不敢信,又不敢不信。 姜央哼出一声轻笑。“鬼怎么会死。” “可在奎奎叔家,你说那鬼死透彻了。” “我骗他们的。”轻悠悠的一句话,没有一丝道德的拘束,骗了就骗了。 “为什么要骗人,他们那么相信你。奎奎叔只是想和母亲一起生活一段时间,你一句话就让他把母亲送走,那鬼难道真与他母亲有关?” “当然没关系,他不听话,得受到惩罚。” 桑绿斥她荒唐。“你凭什么惩罚他,就因为他不听你的?” 姜央神色平淡。“不听话,就惩罚。” 桑绿总是等不到姜央理由,就像对方从来没有义务向别人解释什么,她渐渐不再等了。“那两只鬼在哪?” 姜央转头看向桑绿,似乎在看她,又似乎错过她看向别处,那带着暖阳的笑容,诡异又恶劣。“你说呢?” 桑绿心里发,感觉周边一圈都阴风阵阵,脖颈僵得不敢偏头看,心里不断默念马克思,坚定地给自己套上唯物主义的外衣。“我…我怎么知道,我们共产主义的接班人从不相信鬼神之说。” “那就好,先让她们跟着你吧。” 桑绿:!!! “什么东西就跟着我?!” “鬼没有实体,需要附着到人身上才能移动。” “她们怎么不附到你身上!” “我让她们跟着你,你阴气重,我是九黎最亮的太阳,会烫伤她们的。” 桑绿:…… 明明日头已经开始热了,桑绿却觉得透心凉。“姜央。” “嗯?” “你那两只…鬼,要一直在我身上吗?” “你当她们不存在就好了。” 就是没法当她们不存在啊! “我和她们说过了,安静一些,不会吵到你睡觉的。” 还要跟着我睡觉! 桑绿冷得打牙颤。“你最后要怎么处理她们?” “送她们回家。” 送鬼回家,荒诞无稽。 “送去哪?老屋?” 姜央不再回应,遥遥望向远方。 那股飘渺虚幻的感觉又来了,桑绿一巴掌把姜央从竹竿堆上推下来,打碎了扭捏的滤镜。“别装深沉,你要送就赶紧送走!” “不行呐,适合送鬼的日子得到半个月后了。” 那鬼岂不是要和我睡半个月?!本来阴气就重,半个月后,我也成鬼了吧! “你怎么算的日子?” “天晴在树上,暗了进树根,十四一轮回,掐头不去尾,正好是第十五天。” 桑绿眼睛一亮,九黎巫词的实际意义,这不就是现成的? 九黎人信仰枫树,这里的树指的大概就是枫树,天晴、暗了、十四,应该就是确定送鬼日子的密码。 桑绿掐着指头算了算。“第十五天,十四一轮回……你从今天开始算的啊。” “是啊,从抓到鬼的那一天开始算。” 桑绿本以为这巫词密码怎么都该是八卦易经那种,有诸多算法上的讲究,没成想大道至简。“十四一轮回有什么说法?” “抓到鬼的那天是雨天,就要隔十四天,鬼不喜欢下雨天。” “是晴天呢?” “那就可以不用隔十四天。” 桑绿眨了眨被太阳刺得睁不开的眼睛。“今天不就是晴天,不能送吗?” “可以啊,但我今天有点点累了,假装今天是雨天吧。” 桑绿:“不许假装!!!!” 桑绿好说歹说,姜央勉强同意今晚把两只鬼送走。 姜央一脸遗憾。“她们晃荡了好些日子,本来想让她们多休息几天再赶路的。” 桑绿无语,鬼还能感到累吗,但转念一想,姜央对这两只鬼过分体贴了,这不符合小皇帝没心没肺的品性。 “姜央,鬼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嗯—”姜央鼻腔里拖着长音,有种小心翼翼的偷摸感,像怕人听见,只说给桑绿听,又像是…说给鬼听。 “鬼,比人重要。” 姜央的小木屋 桑绿推开中堂的门,一靠近藤蔓角落,手机便有了信号,滴滴响个不停。 是钱姥姥的消息: 你上次发来的石像照片,我给好几个专家都看过了,我们一致的结论是:可能是少数民族异化了孙思邈的形象。 桑绿抬眸,供桌右侧的石像映入眼帘。 笑意冉冉,慈眉善目的老爷爷,双手朝天拱卫着的东西,与黄纸上的厉鬼有几分相似。 桑绿恍然,终于对姜央的身份做了一次相对正确的定义。 巫医。 第33章 夜色一端,月光森森。 微风吹不透密集的枫树林,树叶落在地上堆积起来,盖过枫树的根。枯枝败叶之下是腐烂潮湿的味道,方圆数十米都是如此,可有一块地方显得有些特别。 靠近一棵枫树根下,隐约有蓝光冒出,不强烈,幽幽伏伏,轻轻扑腾着上方压盖的落叶,像什么怪物在冲破封印。 簌簌—— 死气沉沉的树林有了踩踏的声响。 一袭黑长袍的高个子女人出现在树林中心,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比周边的树林还要暗沉,缭绕着几分鬼气。 女人用刀尾轻挑树叶堆,封印一解,蓝光乍现,一团幽蓝色的火焰腾跃起来,张牙舞爪,想吞吃了她。 她不躲不避,声音低沉轻柔。“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可折腾了阿梅家一晚上。” 火焰也在回应她,不停向上撩烧,幽幽暗暗,照亮女人藏在兜帽里的脸,说不出的温情柔和。 “我给你带了两个新朋友,她们初来乍到,你要多照顾一下。” 嗤嗤—— 火焰席卷扭曲起来,淡蓝缩成深蓝色,颜色最深的中心不停地蠕动,像是吃进什么东西在咀嚼。 “你是在怪我吗?” 嗤嗤—— “谁让你不听话呢,不听话的人,总是会受到惩罚的。” 女人长臂一挥,不知撒了什么下去,蓝光瞬间泯灭,露出一颗半边光秃、半边被啃噬过的骷髅人头。 以及人头旁边,一朵紫白色的花。 撕拉—— 剩下半拉腐肉掉了下来,带出蠕在瞳孔里拳头大的蛆虫群。 女人神色愈发柔软,蹲下身。“藏好了,别让人发现。” 夜色的另一端,月光温柔。 左侧屋的窗头也依着一个女人,眉间满是忧虑之色,她素指下压着旧书,微风吹动书页,奇形怪状文字周围的红色笔记,仿佛漂浮在空中。 她另一只手捏着手机探出窗外。 “也就是说,那个老屋,很有可能是巫山人的族墓地?” “可能是。” 桑绿小臂压在窗沿上,风吹动发丝,撩动半合的窗,夜色给她加了一层清冷又遥远的滤镜,可望又不可及。 “姐,姜央好奇怪。” “怎么了?”乐清停笔,摘下眼镜,揉了揉使用过度的眼。 第41章 “姜央上过学,接受过教育,但她的为人处世,完全是封建状态。” 桑绿抬起星亮的眸,闪动着清醒又不确定的光。“她太矛盾了,完全违背常识,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电话那头有急促的翻纸声。“你说她上过学?在哪?” “好像是什么巫封沟中学,有一个叫封小明的体育老师。” 沙沙的笔记声。“桑桑,你觉得只有她读过书?寨子里的其他人呢?” 桑绿奇怪清姐对这个感兴趣。“钱姥姥说寨民们都不会说普通话,很难沟通,但我感觉他们虽然普通话不怎么标准,大体上还是能听懂的,如果钱姥姥说的是真的,二十多年的时间,巫山已经发生很大的变化。” “也就是说,他们和外界有联系。” 一语惊醒梦中人。 桑绿心中种种怪异的感觉落到实处。“姜央的谈吐和法律素养,完全不像一个大山人,而且,她有手机!” 破旧的老年机,根本没办法直接在手机上充值话费,现在这种充值在外面也已经很少见了,至少在姥姥的村子里,不存在这样的站点,姜央一定走出过大山,甚至经常出入市中心! 若是姜央真与外界有联系,受过九年义务教育,那她表现出来的心性有几分真? 那不在乎人命的肆意,剥夺他人家庭团聚的随意,享受他人义务劳动的坦然。 二十一世纪的现代,怎么还能出现手握大权的土皇帝。 桑绿感到害怕,这种害怕很有实感,有明确的对象和原因,前几夜梦里虚幻的恐惧也有了安放的落脚点。“姐,姜央在密谋杀..人,我不知道具体原因,但她的母亲盗取文物已是事实,我们得阻止她。姐,你尽快安排警察上山!” 电话那头的声音止不住颤抖,乐清安抚道,“桑桑,你冷静一点。” 桑绿根本听不进去。“姐,你知道吗,姜央在剥削寨子里的所有人!我刚进来的第二天,一群二十多岁正青春的姑娘们,采了一兜一兜的草药供奉她,她们根本不知道自己采的草药,价值能抵得上市区的一套房。” “她们走在一起甚至都凑不出一双完整的鞋!” 乐清几乎插不上话。“桑桑,姜央伤害你了吗?” 桑绿激动的情绪瞬间淡下来,她很想点头,又缺了一股笃定,余光掠过床头的补血草。 那天姜央攀在悬崖上,特意刮下蜂窝状的底土,取回来栽培这朵补血草,也许悬崖上的东西生命力就是强,补血草紫色的花簇越来越深,衬着点缀的四朵白花越来越纯净。 风儿一吹,补血草在摇头。 桑绿声音颤了颤。“没有,她对我很好。” “文物是她家里发现的,你有想过大批警察上山去她家里取文物会造成什么后果吗?” 乐清重新戴上眼镜,灯光铺在镜片上,模糊了她的神色。“他们是少数民族,会激化民族...矛盾的。” 桑绿愕然,久久说不出话。 乐清道,“桑桑,姜央是巫女,本就是特别的存在,你的目光也要放在寨子里的其他人身上,他们有什么不同吗?” “他们很信任姜央,姜央说什么就是什么。” 桑绿将所见所闻复述了一遍,言语间满是无法理解,可到底没那么激愤了。“巫女的权力居然可以大到阻止一个家庭的团聚。” 乐清却抓着别的点。“你所说的寨老,在寨子里是什么存在?” “不清楚,姜央并不怎么尊重他,想来权力不会在她之上,但在别的九黎支系,寨老一般都是族里辈分最老的舅舅担任,所有的权力都掌握在在寨老手里,这是母系社会过渡父系社会时舅权制的遗留。” “桑桑,从今天开始,每天跟我汇报寨子里的所见所闻,比如他们有多少大人、多少孩子、多少牲畜……甚至,” 乐清声音低了。“找到他们的族墓地。” 桑绿为难。“除非姜央同意,我不能在寨子里乱走。” “她在提防你?” “应该……不是,她很神秘,或许是在隐瞒什么事。” 乐清摸着手腕上的黑丝巾若有所思。“姜央母亲盗掘古墓的事交给我,你在山里见机行事就是。” 桑绿应了。 两姐妹沉默了一会,通话记录已经超过了十分钟。桑绿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她与清姐年龄差大,沟通很少,现在居然可以打这么久的电话,她有心多维系姐妹间的情谊,便唠起了家常。 可一个家就那么大,总会绕到最头痛的人。 “小姨老样子,咳嗽不停,我想怕是当年的癌症还没好透彻,昨天陪她去第一医院看了,医生说是嗓子里有息肉,割了就好了,她这两天又好些了,没怎么咳,还在犹豫要不要做手术。” 桑绿咬唇纠结。“要不我还是先下山。” “不用,小手术而已,况且小姨也不想动刀,说不准犹豫到最后又不去了,再不济也还有我呢。” 桑绿一想也是,母亲的咳嗽已经反反复复很多年了,只要跟癌没关系就行了。“那辛苦清姐了。” “她还没好么?” 窗外突然出现的黑衣人吓了桑绿一跳。 姜央撑在窗框边上,黑色斗篷盖住了脑袋,本是一股肃杀之气,可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水润润地看着她,半遮半掩,莫名惹人怜爱。 桑绿怔怔地看着她,先前凝成实质的害怕,怎么也安放不到眼前这个具体的人身上,她手指往上撩开斗篷帽子,桃花眼全露了出来。“那两只鬼送回去了?” “是啊,手拉手地走了。” 姜央牵起桑绿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就像这样。” 桑绿手心炙热,凹凸不平、硬邦邦的茧擦得她有点疼,她收起五指,触碰到姜央手背的肌肤,那里很凉。“为什么手拉手地走,她们是…情侣吗?” “她们不认识,路途遥远,我给她们指了路,互相扶持,才能走到地方。”姜央没觉出两只女鬼是情侣有什么不对。 国内同性婚姻法才通过了几年,许多人的观念都还没转变过来,大山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潜移默化? “是吗。”桑绿目光轻飘飘的,疏远得薄凉。 巫山的月亮堪比太阳,晃得姜央看不清那份薄凉,却给了她炙热的坦然。“给你。” 又是一朵补血草,在风中摇头。 比之床头那朵,紫色更深,白色更紫,缺了几分纯净,多了许多浓重的妖艳,更像是一种不祥之物,只一眼,搅得人心神不安。 桑绿垂着脑袋,遮掩了神色,扣在姜央手背上的尾指起起落落,那是她手上唯一没茧的地方。 姜央托着花的手略微颤抖。“今天晚上好辛苦,我都要举不动了。” 怎么会举不动呢?这可是能拎起百斤柴的手。 “她们不是同一个年代死的,一个死了十几年,穿的衣服跟我们现在差不多,另一个死了快百年了,穿得很奇怪,一直被前一个嘲笑,快要打起来了,我一直在劝架……”姜央自顾自念叨,只是,一直拖着花的手越来越颤抖。 补血草快被颤抖的手扑腾出来,却又乖巧地稳在手掌心,那黑色的根茎与皲裂的掌纹融为一体,仿佛是从姜央身体里长出来的。 长出一点点的好,极致的坏,都给桑绿瞧见。 桑绿半阖着眼,默然不语,忽而笑了。“真是犯规。” 姜央见她接了,笑得找不见眼。 “为什么对鬼这么好,别人都怕鬼,都想让鬼死。”桑绿放在鼻前轻嗅,月白的脸似乎都染上极致的紫色。 姜央抬头望向月亮,觉得今晚的桑绿和月色一样美。 “我希望,所有的鬼都开心。” 乐清早早挂了电话,靠在椅背上,手指敲打扶椅把手,自言自语。“资料上并没有巫山登记注册的学校,姜央到底是在哪里读的书?” 第34章 三层木屋没有以往的焚香宁静,轻灵与沉重的乐声纠缠在一起。 细细一听,是西洋乐器与民族乐器巧妙结合,没什么对抗,也不算契合,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独立人格,互相追逐。 你来我往,时而缠绵悱恻,时而针锋相对。 姜央坐在小马扎上,用脚翻乐谱,一下两下,没翻过去,她也不介意,自顾按着自己的想法吹奏。 似乎不停,就是她追求的目标。 桑绿一下就发觉了曲子的不对劲,这首她快弹烂的曲谱,错一个音她都知道具体位置。 母亲的责备堆起来都快比这五线谱要满了。 但她并没有制止姜央,没有母亲的干扰,厌倦的曲子有了别样的新意。 桑绿加快指速,一改往日模仿母亲的心态,真正的沉浸在属于自己的世界中。 不,是她和姜央的世界。 姜央肆意的性格体现在方方面面,芦笙这么温婉的乐器,仿佛林黛玉般不由人的悲剧命运,在她手中,吹出了登仙境的飘渺感。 第42章 桑绿每每在她登极仙境时,加重力道,一举将她拖回人间。 芦笙的韵感很强,一音百转千回,余音绕心,勾得你不能自已,而钢琴一音定锤,直上直下,潜藏在芦笙之后,在婉转之余悄然出现,震动人心。 芦笙越来越快,越来越颤,钢琴也越来越快,越来越震。 若是有懂行的人看到就会发现,此刻桑绿的指速和力量,比之许多杰出的男钢琴家,毫不逊色。 她们二人,似恋人的缠绵缱绻,似知己的棋逢敌手…… 无论是什么,桑绿都不想放过姜央,紧紧抓住那久违的、被尘封多年的对音乐的渴望。 除了姜央,再没人在音乐上给她这样的感觉,说是伯牙子期也不为过,又如何愿意放弃? 一曲毕。 姜央没有登入仙境,桑绿也没能拉她回人间。 两人在彼此的折磨和撕扯中,烟消云散。 桑绿双目放空,一滴泪水落在手臂上,止不住颤抖的小臂摇散了泪水,像刚刚在乐声中被泯灭的两人。 她缓缓看向姜央。 高大的女人大笔一挥,将原曲后面的谱全部改了,明眸张扬,问她,“叫姜央桑绿曲好不好?” 桑绿生出一股酸涩,带着一点鼻音回她。“好。” 姜央开心了,低头细细去改,神情里,丝毫不受方才乐声的感染。 明明是双死的结局,为什么痛心的只有她一个? 桑绿仰起头,泪水从两侧滑落,湿了鬓角,她起身离开房间,去井口打水洗脸,好好整理一下情绪。 井口幽深阴凉,正六边形的外框,荡漾着一张美丽的脸。 这张熟悉的脸与以往在镜子中看到的不同。 眼神生动明亮,不再茫然不知所以,脸颊胖了些,看起来圆润饱满,明明刚刚哭了一会,唇边却是似笑非笑地翘起。 一时间,桑绿竟有些不认得自己。 原来,她是开心的。 如此酣畅的演奏,不必担心责骂,不必看她人颜色,顺心而为。 是痛苦,亦或是快乐,这些真正存在于音乐中的情绪,不该由演奏者本人拥有吗? 想通了的桑绿又陷入另一种情绪。 妈妈年少成名,*天赋异禀,难道会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 强逼自己按照她的想法走,打造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她,是她疯了还是自己没有真正领悟? 三个月后的自己该何去何从? 依旧走向妈妈安排的道路,还是…… 桑绿心有所悟,看向卧房,姜央孩子般坐在地上,破碎的笔划拉在曲谱上,时不时摇头晃脑唱两句,天真烂漫,无忧无虑。 活成这副心性,真好啊。 簌簌—— 院外的芦苇颤动,阳光照在它三分之一处,正是午间悠闲的时刻。 这个时间点,整个寨子都会处于安静的睡眠。 桑绿撑着井口起身,离开了木屋。 寨子不大,以姜央的小屋为最高点,居高临下,能看清依山傍立的人家,往东北方向走,几大片密集的枫树林映在远处,偶尔从林子里钻出几只黑鸟,距离太远,看不清是什么。 ——枫树生蝴蝶,蝴蝶生十二 总不可能是蝴蝶吧。 九黎人信仰枫树,密集地种植枫林一定有某种特殊的含义,但桑绿从最开头就被困住了。 枫树林看到归看到,但山路崎岖,不过走出去数百米,就不知道路在何方了。 桑绿徘徊在原地,连回去的路也找不到,自嘲地笑了。“真是个路痴。” “姐姐?” 荒郊野外骤起一声童音,清脆稚嫩,在周边的树林里荡起幽幽回音。 方圆十米,连个活物都没有。 桑绿瞬间头皮发麻,不会是撞见鬼了吧。 姜央那混蛋是不是又骗人,没把鬼送走! 童声钻出灌木丛。“姐姐,你怎么在这?” 桑绿看清了那孩子的模样,悄悄松了一口气。“洪洪,你的病好了?” 昨日还病怏怏的男孩,现在面色红润,精神气十足,姜央不过留下几副药,居然有这么神奇的功效。 洪洪精力旺盛,说话也连蹦带跳的。“好了,鬼被阿札打死了,我的病就好了。” 鬼没死呢,你亲爱的阿札可宝贝她们了。 桑绿笑道,“你很讨厌鬼吗?” 洪洪道,“我讨厌坏鬼。” “鬼还分好坏?” “让我生病的就是坏鬼,好鬼都回老家了,不会害人。” “老家?是老屋吗?” “不,老屋只是临时休息的地方,好鬼,最后都要回老家去。” “为什么坏鬼去不了老家?” “他太坏了,阿玛阿爸不要他啊。”洪洪带着孩童与生俱来的天真。“坏鬼都得死。” 桑绿一凛。“赶他们走不好吗,为什么非得死?” 洪洪摇头。“坏鬼都得死。” 他愣愣重复着,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样的认知像是刻在灵魂深处,是绝对正确的底层逻辑。 “洪洪,如果阿札不这么认为呢?” 洪洪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怎么可能,阿札最恨坏鬼,她杀了好多好多坏鬼!” “是吗。”桑绿轻轻低喃。 “当然。”男孩极认真地点头。“姐姐,你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问题?” 桑绿眼睑低垂,遮住了明明暗暗的猜测,红唇勾起。“随便问问,你怎么在这里?病刚好还是不要乱跑得好。” “阿爸送大黄去老屋,让我先回来。” 桑绿秀眉一挑。“你知道老屋在哪里?能不能带我去?” “知道啊,跟我走。” 洪洪引着桑绿七拐八弯,出了繁茂的丛林,一堵颇长的土墙挡住左手边的方向,蜿蜒环绕,瞧不见尽头。 墙面不高,桑绿踮脚就能望见里面的院子,杂草泥泞在湿土中,稀疏又矮小,不长草的空地断断续续,勉强留出一米来宽的小道,绵延进一座腐朽小楼。 小楼不似寨民居住的吊脚楼,只有一层,底部由两层石阶接地,屋门大开着,暗幽幽一片。 一阵过堂风袭来,空荡荡的凉。 桑绿被冻得一激灵。“洪洪,里面是做什么的?” “祠堂呀。” 桑绿顿时来了兴趣,往围墙边走了走,被洪洪拽住。“老屋在这边!” 大病初愈的男孩力气出奇得大,桑绿挣脱不过,跳起来看了一眼,瞥见一个四四方方、悬空的素黑方格。 是棺材? “寨子里有人去世了吗?” 洪洪扯着桑绿,跑得起劲。“没有,有阿札在,都活得好好的呢。” “那祠堂里的棺材是谁的?” “不知道,放在那里很久了,得问我阿爸。” 绕了围墙一圈,又见荆棘森林,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往深山走去。 人走出来的小道渐渐消失,荆棘灌木比人还高。 桑绿的手腕剌出几道血痕。“你真的知道老屋在哪吗?这里没有路啊。” “肯定是,阿爸刚刚就是这么走的。” 男孩拍断荆棘,说得理直气壮。“除非阿札让你不信我,你就要信我啊!” 桑绿失笑,山寨的人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自信,七八岁的幼童也是如此。 在都市里,家长教育孩子大多是普世的是非,而山寨里,是与非都以巫女为准。 究竟是怎样的信仰,才会如此信任一个具体的人? 神佛受人敬仰,究其原因是他们看不见摸不着,虚幻的事物可以任由信徒们归因结果。 而巫山,信仰的却是具体的人。 姜央,又凭什么呢? 山里长大的孩子,一旦进山,如鱼得水,树杈和荆棘勾连成的缝隙,挡住的只有桑绿,洪洪甚至在穿过缝隙后,还转身帮桑绿折断阻拦。 桑绿衣衫勾出丝丝缕缕。“你跑慢点,我跟不上!” “嘿嘿,那我在这——哎哟,什么东西…” 洪洪不知踩到了什么,整个身子掉了下去。 “咳咳,哪来的……嗝……小兔崽子,给老子踩出个好歹!” 灌木丛悉悉索索,碎叶遮挡的空袭中有一晃一晃的白影。 “哎,儿子,你回来了!你那个臭不要脸的老娘呢?” “你放开!我不是你儿子。”洪洪大声呼救。 男人随手一掏。“哟,小雀雀长这么大了。” 桑绿心一沉,拨开灌木丛冲出去。 一个裸..露上半身的男人提着男孩的裤子,醉醺醺地胡乱摸着什么。 洪洪拼命踹他,踹得他上身的肥肉波浪般晃荡。 啪—— 男人一掌甩洪洪脸上。“臭小子,敢踹你爹!” 洪洪鼻血横流,眼泪汪汪,嘴巴强硬得很。“我自己有爹,你再打我一下,我爹能弄死你!” “小畜生,你只有老子一个爹!”男人一把将洪洪砸在地上,抬腿就踩。 第43章 碰—— 一股大力砸来,男人被撞了个趔趄,他本就醉酒,四肢发软,一时没站起来。 桑绿摔在另一侧,撑地的手臂剧痛,缓了一会,勉强站起身去扶男孩。“你怎么样?” “我要让我爹弄..死他!”嘴上依旧强硬,语气却疼得一抽一抽。 桑绿没心思再找老屋,拽着洪洪就跑,不等跑出去几步,右臂被大力的拧住。“嘶,放手!” “跑?往哪里跑,臭娘们,你还知道回来!”男人眼神涣散,醉得上头了,力大如牛,像是要拧碎桑绿。 “我不是,你找错人了!”桑绿拼命挣扎,指甲划在男人身上,留下的道道还没荆棘划得深。 男人打了个酒嗝,揉了揉胸口上的肥肉,**着。“算了,臭娘们,回家有你好看的。” 口臭混合酒臭,以及一股几百年不洗澡浓缩的尿骚味,生化武器似的朝桑绿发射,熏得她想吐。 耳侧的荆棘勾住桑绿的头发,男人随手一扯,一大片荆棘塌在桑绿身上。 “臭娘们,你变香了?”男人晃了晃脑袋,眼前的重影叠出窈窕的身子,嘿嘿傻笑起来。“还变漂亮了,快快,跟我回家!” “滚!” 桑绿头皮刺痛,大波浪混着刺擦在脸侧,顾不上疼痛,她猛踹男人的下腹部,身体惯性后坠,硬生生倒刺进荆棘丛中。“洪洪,快喊人!” “喊什么人!喊你哪个奸夫?!”男人咻得一声抽出裤带,甩在桑绿脸上。 “老子今天在这儿办了你!” 桑绿披头散发,血糊住头发,红红的一片。 洪洪早已不见了。 方圆十几米,除了灌木丛,就是眼前这个恶臭的男人。 第35章 嘶—— 荆棘的刺上,勾着衣料碎布,散落在几米开外。 桑绿双腿胡乱向上踹,压着后背浑身的刺滑动,半露的后背,扎扎实实地与荆棘碾在一起,肉里是刺,刺上是血。 湿漉漉的杂草给了她一丝活命的机会,身体压着荆棘从斜坡滑落。 被酒精浸透的男人扑了个空,锤了一下昏沉的脑子,跌跌撞撞去追。“这娘们真有意思。” 桑绿趁机翻身,背上嵌着大片荆棘,血流到了腰际,像是与荆棘融为一体了,她双手撑在腐叶丛生的烂地上,抬腿就跑。 呲—— 男人拉住刺的尾端,狠狠一拽,硬生生将血肉里的荆棘拔出。“给老子回来!” 阳光穿透碎叶,一小股一小股的鲜血从雪白的肌理中滋出,溅在周围一大簇狗尾巴草上,淡绿的花苞渐渐发红。 桑绿咬死下唇,一声不吭,只顾往前跑。 可肩膀上残留的刺陷得太深,没能从荆棘上断开,反而被男人掐住了肩膀,按实了掀开血肉的刺。 男人哼哧了两声,一把掀翻她,膝盖跪砸在她的肋骨上。 “跑!跑啊!” “咳咳!” 桑绿喘不上气,胸腹巨痛,眼前被窒息的漆黑笼罩,瞳孔里留下的最后一幕,是正在脱裤子的男人…… “啊——” 凄厉的男声狠狠刺进耳朵,胸腔的重物消失了,桑绿睁开眼,涣散的视线勉强聚焦在身侧不远处。“咳…” 男人捂住**,在满是血的刺上滚动,被扎得疼了,拱起后背翻滚,姿态扭曲,滑稽可笑。 桑绿没心情欣赏他的滑稽,身体迸发出无限的生机,挣扎着爬起来,往男人相反的方向跑。 碰—— 撞进柔软的怀里。 熟悉的苦味冷檀香,是桑绿的救命稻草。 她死死埋进姜央的怀里,激烈愤恨的情绪刺激得她浑身颤抖,但,更多的还是害怕。“快走!快走!” 姜央环住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脑后,淡淡道,“下次不要乱跑了。” “带我走!姜央,带我走!” 姜央推开她,掠了一眼自己胸口上湿透的一片,很是无奈。“唉。” 桑绿心一坠,她不明白姜央为什么叹气,仿佛周遭的一切,包括她险些被凌辱,都无关紧要。 姜央抚上桑绿的脸,拭去她的眼泪,点在猩红的血渍上。“你这个样子真是……” 桃花眼盛着前所未有的温柔,却说出让桑绿彻底绝望的话。“不行呐。” 桑绿凄凉满目。“为什么?” 姜央亲吻她的额头,有些重,像是决别,然后用力掰过她的脸,正对着哀嚎的男人。“宝贝,看着他。” 桑绿额前一枚血唇印,乞求着。“不要,走,姜央,我们走好不好。” 姜央唇色血红,眉目温柔,强硬把控着桑绿的下巴,半抱着她靠近男人。 桑绿脚掌抵在腐烂的地上,剌出两条深深的印子,她浴血跑出来的路,被姜央轻而易举地推了回去。 抵抗是没有用的,不论是那个男人,还是姜央。 桑绿放弃了,或者说,绝望了。 她像个提线木偶,被姜央支配着,走向那个恶臭的男人,脚尖上的泥土腐叶不再堆积,每走一步落下些许。 “捡起来。” “什么?” 桑绿涣散的神智回归些许,看见男人身旁的刀鞘,这才反应过来,方才姜央是用刀鞘打的男人。 “把刀鞘捡起来。” 桑绿捡起刀鞘,颤颤巍巍地递给姜央,侧身时,看见她后腰插着寒凉的刀身。 姜央一手掐着桑绿的下巴,一手持刀鞘,抬手就往男人身上抽去。“他欺负你,你越害怕,越恐惧,他就越能掌控你。” 桑绿下巴被掐得生疼,听了她的话,不再挣扎了,泛红的眼睛盯着她持刀鞘的手。 啪—— “嘶疼,阿札别打了。”男人狼狈抵抗。 “怎么,能认清人了是么。” 啪—— “认清了,认清了,阿札别打!” 啪—— 抽打的声音很响亮,刀鞘的纹路印在男人的脸上、背上、大臂上,碾压了男人的求饶声。 姜央手臂很有力量,挥舞时有呼呼风声,打得也很有技巧,对方避无可避。“这次你跑了,下次呢?远远看见他,你就会害怕,怕得浑身发抖,像你现在这样,没出息。” 她掐着桑绿的下巴靠近男人,像是怕桑绿看不清。“你是能毁天一切的太阳,为什么要怕阴沟里的老鼠?!” 桑绿怔怔听着。 姜央贴在桑绿耳后,唇离她的耳朵很近,似亲非亲。“记住他现在的模样,丑陋、恶心,只会跪地求饶,跟刚刚欺负你的样子是不是完全不一样?” 桑绿想点头,可下巴上的手没有放开的意思。 姜央的喘息就在脸侧,似乎非要等她回应。 桑绿只好重重地嗯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 “记住他现在的样子,抹去你的恐惧。”耳边的声音好像带着神性,让人无法质疑她的正确性。 桑绿成为姜央虔诚的信徒,睁大眼睛看着那个男人,匍匐在地上哀嚎,像个罄竹难书的恶人,终于认罪伏诛,赤..裸背上的刀鞘纹路,是罪行烙印,永远无法去除。 姜央下手轻了,抽打频率也慢了下来。“酒醒了吗?” “醒了醒了!”男人唯唯诺诺,胖壮的身体有姜央两个人的大,却丝毫不敢抵抗。 姜央收了刀鞘。“我跟你说过了,不许踏入巫山。” 男人声音露怯。“喝多了,出来散散步,不小心走过来的,我马上就回去。” “那就回去。” 见姜央语气和缓不少,男人挡在脑袋上的双手也慢慢落下,在遮挡的掩饰下,探眼去看桑绿。 过界的打量,油腻挑衅的笑容。若是方才还能找醉酒的借口,现在就是纯纯的恶意。 姜央察觉到了,但她没有动,挑眉去看桑绿。 咔嚓—— “啊!”男人尖利的痛呼。 桑绿夺过姜央的刀鞘,一刀打在他眼睛,不再是拍打,刀鞘立起,受力面积小,抽得极痛。“你当我是死的吗!” “不敢了不敢了!” 刀鞘的立面和平面完全不是一个层次的刑罚,桑绿带了一股狠劲,虽不如姜央那般能闪出重影,但也不容小觑,抽打也不是啪啪声,而是伴着骨头碎裂的声音。 抽打频频往男人脑袋上而去。 男人脑袋上全是红痕,鲜血溢出,哀求声很微弱。“别打了,别打了,骨头碎了……” 桑绿上头了,抽打不断,直到没了力气,才渐渐停了动作。 男人瘫软在地上,一动不动。 桑绿感到害怕,此时的害怕与先前不同,被凌辱的害怕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而此刻,心里夹杂着一丝不可说的爽。“他…他死了吗?” 姜央眼神凉薄,多情的桃花眼没有一丝波动,似乎一条生命,在她眼里还不及她田里的碎瓜来得重要。“死了就死了。” 桑绿后退几步,瘫软在地,大口喘气。“我杀人了,我会坐牢的。” 第44章 “怕什么。” 姜央取下腰后的刀,自身后抱住桑绿,给予她支撑的力量,牵着她的手握住刀把,高高举起。“除非自愿,太阳是不会坠崖的。” 桑绿似乎又回到了初见姜央的时候,响在耳畔的声音,远得像天外来音,充满神性,蛊惑着信徒。 “杀了让你害怕的东西。” 暗色的天空下,刀尖泛着刺骨寒意,直直朝男人的脖颈而去。 我害怕的东西? 桑绿的心裂开了一条从未有过的缝隙,缝隙细微阴暗,她趴在缝隙口上,竭力往里面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召唤她,可什么都看不清。 无论如何都差一点。 差那么一点点。 丑陋的男人在缝隙中一闪而过,翻滚出深藏许久的东西来。 姜央包裹她的手松开些,以至桑绿完全掌控苗刀。 缝隙的口子越来越大,从未有过的情绪从里面跃出来,撕扯她的理智。 那二十多年来,被一纸符印封存的东西。 渐渐露出它的真面目。 桑绿紧紧握着苗刀,额前的血红唇印在阳光下发亮,肩上残留的荆棘在举刀的瞬间张扬开,像只冲破封印爬出地狱的鬼魅。“去死!” 刀尖快速落下。 “啊!!!杀..人了!!”装死的男人一个轱辘爬起来,跑了。 桑绿的刀插在地上,喘息不已,在剧烈的情绪起伏中,体会到了那缕前所未有的爽快。 刚刚那一刀,她捅死了规训,捅死了压迫,捅死了纠缠自己20多年的桎梏。 什么天赋! 什么论文! 什么不许弹错音! 什么历来都是如此! 统统去死! 母亲,就可以掌控女儿的一生吗! 我不要! 今后,我要走自己的路!!! 桑绿坐在地上大口喘气,血色唇印在战栗,明媚的脸上透出神经质的癫狂。 她转头,努力扼制自己的疯狂,却还是止不住的颤抖。“姜央,我现在…是一个合格的太阳吗?” 姜央凝视她许久,忽而笑了。“再喝两剂药,应该就差不多了。” 桑绿怔愣,迟钝地发现,手中的刀竟然是未开刃的。 第36章 “阿婆,又躺着呢?” 乐清接连几天下班都往石桥逛,老太一开始视她为空气,现在也能给个翻白眼的反应了。 乐清见怪不怪,一屁股坐在老太旁边,腰眼立刻就被狠戳了一下,疼得跳了起来。“哎哟!” 老太警惕地看向乐清的方向,浑浊的眼睛没有聚焦,怪吓人的。她一言不发,小心收拾自己的大麻袋。 这老太太,还挺有劲儿。 乐清捂着腰,赔笑。“阿婆你那是什么?我买个新的给你。” 老太不回话,防贼似的打开麻袋一个小口,刚刚好一个拳头的缝隙,掏了好一会,摸出一个破塑料袋,一股子浓重的食物的味道,应该放了很久,很不好闻。 乐清醒了醒鼻子,撇了一眼,一团绿油油黏糊糊的东西粘在塑料袋上。 什么东西啊,怪恶心的。 老太腾开塑料口,张口就啃,乐清的胃抽搐了一下。 “咳咳,之前桥洞下的工人,都去了关爱之家,那里可以提供床位,又有吃的和热水,不用花几个钱,您怎么不去呢?睡在这多难受啊。” 咕噜咕噜—— 老太拧开塑料瓶喝水,瓶身褶皱,像被人踩扁又吹起来的模样,里面的水也有些浑浊的沉积。 乐清皱眉,拿出自己刚买的矿泉水给她。“阿婆,你要有困难可以和我说,多个人多条办法不是?我这人没别的本事,就是干过十年警察,见不得人受委屈吃苦头。” 老太斑驳褶皱的手瞬间收紧,塑料瓶撕拉乱响,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吞咽声。 乐清依在石壁上,两腿一瘫,右手边是生锈破烂的施工废地,左手边是石骨林立的断崖,身处其中,有种仍在边境的荒芜感,一时感概。 “我姥爷也是警察,小时候看他穿警服,哦,那时候的警服还是绿的,更像个军..人,老帅了,可惜他死得早,没能看见我穿警服的样子,如果他还活着,也有您这个岁数了…” 老太牙齿咀嚼得咔咔响。 乐清抹了抹眼角,鼻音很重,要哭出来似的。 “我姥爷走得早,我姥姥一大把年纪了,也是孤苦伶仃的,天天把药当饭吃,走一步喘两口气,我一想着有一天她受了委屈,没人帮着,天天搁桥洞底下睡…咳咳…” “我真受不了!阿婆,你就当我是你亲孙女,有什么委屈尽管说,你不说,你想想你的子女,他们看见了得多心疼啊。” “&%$”含糊苍老的口音。 乐清一愣,随即大喜,对方终于开口说话了。“您说什么?” 黎晓星趴在石桥边看,抻着个大脑袋,石桥一侧与石壁相连,有明显的踩踏痕迹,但几乎与地面垂直,爬下去还是有几分危险性的。 刚刚书..记就是从这下去的吗? “喂!”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晓星忙转过头,“书记,你啥时候上来的?” 乐清眼眶泛红,不停揉弄眼睛。“上车,回去了。” “哦哦。” 两人上了车,晓星抽了两张纸给后座。“书记,用手揉越揉越疼的。” 乐清接过纸,轻轻覆在眼睛。“这眼药水太刺激了,滴几滴眼泪就流个不停,你不会买到过期的吧?” “怎么会,这可不便宜。” 车子驶离石桥,后座没有再揪着眼药水不放,只有簌簌的纸巾擦拭声。 黎晓星看了一眼后视镜,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书记,现在单位里气氛很凝重啊,一个部门的人都多多少少背了处分……会不会太重了哦。” 纸巾覆盖住了乐清大半张脸,看不见她的表情,晓星试探着。“清姐,咱们树敌太多,之后工作也不好开展嘛。” “你觉得该怎么做?”乐清语气平淡,没了石桥下那丰富的情绪。 黎晓星一听就知道她不高兴了。“我觉得你做得对,我的意思是现在回单位看见他们也心烦,说不定还得给您上眼药,不如回家去。” 乐清盖在脸上的纸扑腾了两下,笑了。“你比你哥有眼力见。” 黎晓星嘿嘿笑了声,方向盘一转,往之江省边界而去。 路途颠簸,车厢平静,黎晓星心里就像压了一块石头,怎么都不得劲,单位那堆人不敢针对乐清,但明里暗里都给他找事。 “晓星啊。” “哎哎!” “一个部门不作为,就会有几十个工农流浪在石桥下,你猜这条千疮百孔的路。”乐清看向车窗外。 “会牵扯多少人…” 彩色五层小楼,乐清推开大门。 铿—— 乐清脸侧划过一道劲风,身子一仰,木剑砍在门框上。“姥姥,就算是木头,打在脸上也是很痛的。” “那是你缺乏锻炼,我年轻的时候,真刀砍在身上都不疼。” 乐清口中一身病痛的姥姥满头银发,脸色红润,虽不及年轻人的青春光泽,但比年轻人更显挺拔精神。 每天雷打不动十公里的乐清,脸色还不如她健康。“老说大话,你咋不说挨了枪..子还能跑呢。” “那可不,老娘健步如飞!” 乐清翻了个白眼,还没开始喝酒就吹牛。 老太太对照着视频里慢比乌龟的剑法。“你抽空把你那方子的药抓了,你看云落都苗条多了,我早说了喝那些个减肥药没有用,肯定是生病才胖成那样,你们偏不信。” “那女巫还能比医生厉害?别喝出毛病来。” “啧!你看你小姨,她那嗓子怎么医都医不好,好说歹说让她按阿扎的方子去抓药吃,这几天不就好多了?” 乐清不信。“小姨本来不就是咳一阵儿,停一阵儿的。” “那你别喝,早死早埋了,说不定我还能送你一程。” 姥姥最近也在喝那巫女留的方子,现在的精神头倒真像是能砍刀冲锋的。 乐清将信将疑。“云落呢?” “谁知道,天天说学习学习,屁股挨不住一会,这怎么能考得上。”老太太做了个收势动作。 “你呀,抽空管管她,她爸妈都是不长心的,眼看就要毕业了,一点打算都没有怎么行。” 这也没见你管啊! 乐清心里叹了口气,单位一堆破事,家里也糟心,就逮着她一个人薅。“行,吃完饭我就去找她。” 祖孙二人边说边往堂屋走。 进了堂屋,便见一厚重的黑木供桌,香坛袅袅,供桌正中间摆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中的人穿着灰暗的绿色制服,旁边的神位牌上写着名字:云木。 乐清上了三柱香,鞠躬,又擦了擦陈旧骨灰盒,然后才到饭桌边坐下。 “来点?”老太太挖开黄酒的封泥,浓香的酒味散出。 第45章 之江省的老人大多喜欢自己酿点黄酒,没事就小酌两口,各家的酿法大同小异,乐清少年时就喝过不少黄酒,姥姥酿的黄酒香几乎是刻在灵魂里的罂..粟,根本戒不掉。 乐清殷勤地接过取酒勺。“我去温,我去温。” 老太太笑得五官褶皱。“看你,八百年没喝过酒似的。” 一杯温酒下肚,老太太神清气爽。“今天怎么不在单位吃?” “单位里全是蔫巴老头,还是回来陪您吃饭爽快。” 姥姥咧着嘴笑。“你这张嘴,最会哄人。” 乐清陪着笑了一会,抿了两口酒,面色才端正起来,犹豫着拿出手机放在桌上,推给姥姥。 “城郊陵园,我去看过了,风景很不错。” 老太太放下筷子,颇感兴趣地扫动起来,一张张图片掠过。“嗯…” “成了?” 老太太又没兴趣了。“再看看吧。” “十几年了,您一直这么说,到底要选啥样的地啊。” “怎么,你姥爷活着的时候这么疼你,死了你连他这么大点骨灰都容不下?” “这是哪的话,咱不是讲究一个入土为安吗。” “我觉着他在这挺安的,吃饭的时候还能就着他下酒。” 乐清没法,手机一撩。“安安安,就安在这,行不行。” 吃完饭,不等乐清找,一抹橙黄色的身影就从弄堂里跳出来了。 云落摸了摸肚子,最近瘦了不少,腰身宽了很多,她趁爸妈不在出去买了几身新衣服,都是抓眼鲜艳的颜色。 “哟,云落,你跑出去买新衣服了?我要和你爸妈说!”一个头发邋遢的女人坐在河边栏杆上,晃着脚,嗑瓜子,囫囵的方言和一嘴的瓜子壳一样黏糊,听不清。 云落拍拍自己的肚子,熟稔地用方言回复。“姨,你没发现我瘦了吗,瘦这么多衣服都穿不上了,别和我爸妈说了,他们又得念叨我。” “那你晚上来陪我看电视!” 云落为难。“晚上我爸妈就回来了,周末行不行,我陪你两天。” 邋遢女人跳下栏杆。“那我等你!” “好!”云落一蹦一跳地回家,推开门就对上一张缺少血色的脸。“姐,你吓我一跳。” “你跑哪去了?考试两次都不过,这第三次要是还考不过,你不嫌丢人吗?还华政的研究生,想当司法浪人啊。” 云落从纸袋里摸出一塑料袋的中药,塞给乐清。“干嘛这么凶嘛,我给你配药去了。” 乐清本想继续说教,一时语噎,接过中药,居然还都是熬好的。“我自己会去……” “那方子在你桌上都放多久了,我就觉得姜姐姐挺神的,比附医的医生好多了,哈——”云落朝乐清呼了一口气,“是不是没有口臭了。” 乐清一巴掌扇开她。“滚去看书。” “好嘞。”云落知道这是放过自己了,抬腿就往楼上跑。 “云落,你记得要来!”楼梯下的窗户冒出一个脑袋,只说了一句话又消失不见。 云落被吓了一跳,又见怪不怪地拉开窗户。“姨,下次走大门!” 乐清叫住她。“等等。” “咋啦?” “后院那阿姨说什么呢?” 云落不明所以。“周末陪她看会儿电视。” 乐清面色发沉。 “哎呀姐,姨的精神是有点问题,但她现在已经不打人了,不然精神病院也不会放她出来啊,而且我小时候她对我挺好的,陪陪她也好,姥姥都不说什么。” “你听得懂她的口音?村里的方言不是这样的。” “那是巫山话啊,靠近巫山脚下的这一片村民都会说的。”清姐就爱大惊小怪,之江省的方言加起来比全世界的国家都多呢。 巫山! 乐清灵光一闪,那石洞阿婆的口音,极有可能是巫山人!“你也会说?” 云家三姐妹,老二是招赘的,云落与几位表姐不同,从小就和姥姥姥爷生活在一起,这里是巫山脚下,会说巫山话确实不奇怪。 “姐,你别小看我,我现在也是会三种语言的人才。” 乐清目光放在云落身上,几番心思沉浮,云落被姐姐看得浑身不适。“怎么了……嘛。” “明天开始你跟我去单位。” “啊,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这段时间我去哪,你就去哪。” “我不去!你这是侵犯我的人身自由!” 乐清几步上楼,甩下一句。“那你报警抓我。” “我……”云落憋住了,乐清就是警察头头,怎么报?! 第37章 “唔…” 桑绿手肘撑在床上,微陷的眼窝沁出细汗,后背裸..着,素白的手指揪住床单,虚虚掩在胸前,一对蝴蝶骨隐隐颤颤,好不漂亮,可惜的是,蝴蝶骨周围遍布的小刺创破坏了美感。 姜央俯在桑绿身上,捏着一把精美的小刀,挑刺头,她的衣摆宽大,用襻膊简单兜着,垂下来的布料时不时扫在桑绿腰侧。 桑绿额际的汗,有一大半大概归因于此,逃又逃不开,躲又躲不掉,只能控制呼吸收缩腹部,在紧绷的吸气中,腰际可以享受短暂的安宁,但随之而来的,是更难以忍受的骚..扰。 “还有…多久。”忍到声音变形的柔媚女声。 姜央挑刺并不怎么专心,似乎挑坏了也无所谓,如孩童在画布上随意涂画。“还得很久呢。” 床头有一盆水,不清亮,淡淡的粉红和沉底的碎刺。 微红的水面映出姜央隽秀的眉眼,红唇覆盖了细小的血痂。 那是桑绿的血。 桑绿勉强转移了视线,不自觉摸向额头。“那时候……为什么亲我?” “你好没用,亲亲鼓励一下你。” 姜央说得认真,并不像开玩笑。 和姜央呆久了,桑绿渐渐能明白她表达的意思,不是因为自己没用,而是怕自己害怕。她想起下午的事,险些被凌辱的画面被激烈的反击抹去,留下的只有一道道悠远的天外来声。 那时候的姜央,宛如神明,庄严权威,没人想反抗。 “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姜央挤压伤口周围,擦掉脏血。“我碰到洪洪了。” 桑绿咬牙忍着。“我…还以为…他跑了呢。” 姜央不想她忍着,加重了手里的力道,在桑绿呻..吟出声时,偷偷笑个不停。“他不跑,你们俩都会折*在那里。” 桑绿在脸盆里看得分明,又气又无奈。 此刻的姜央哪还有下午的神性,就是个顽劣调皮的孩子。 “你们怎么跑到那去了?如果不是我出来的早,可能压根碰不到洪洪,你就完蛋咯。”还挺幸灾乐祸的。 “…那个,弹完琴以后心情不好,就出去随便走了走,恰巧碰上了洪洪,我们也不知道怎么突然碰上了那个男的。” 桑绿半真半假的解释,心里也是一阵后怕,虽然当时她打得很爽,但姜央要是不在,以她的体格,在那个男人面前压根不够看的。 “以前你偷偷溜出去,都只走大路的。” 偷偷二字将桑绿的行为盖棺论定了,本想再狡辩狡辩的她,看不见背后姜央的表情,气势瞬间就落了下来。“也没有偷偷…只是没跟你说嘛~” “胡乱在寨子里走,容易死。” 之前桑绿听这句话,只以为是姜央在敷衍自己,或是瞒着自己什么,现在看来,姜央从进山那天起,就提醒过她了。 “你如果想出去,要等我有空的时候。” 姜央话里有几分不情愿,桑绿心思绕几个弯就明白了她的想法,大抵是懒得浪费时间带自己出去,先前不论是采药还是看病,都是事出有因,带上自己只是顺便,现在却要特意腾出空来专门带自己出去。 巫山尊贵的巫女大人,每天空闲在柴米油盐中,晒个柴都要摆套阵法,不晓得为什么这么在意那点指缝里的时间。 而且,她又不是不付钱! 但姜央在勉强自己迁就她,桑绿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当下自然是提议以后再说。 果然,姜央语气直爽多了。“等鼓社节过去,就闲了。” 桑绿暗笑,趁着她心情好,状若无意地挑了个话题。“对了,下午和洪洪随便逛的时候,好像看见祠堂里有一具棺材…听说停了二十年了?” “唔…得有二十年了吧。” “那是谁的棺材?怎么不发丧?”桑绿支棱着耳朵,趴着的姿势太受制于人,只能通过对方的语气判断真假。 “那是空的。” “怎么会是空的?!”桑绿扭过头来看,背上的刺创挤得她眉眼狰狞,还不忘从嗓子里眼里挤出问题。 “是…要做什么祭祀仪式?” “是啊,我已经做完了,做得很完美呢。” 姜央眸色漆黑,右眼倒映着小刀尖尖上血光,左眼点着灯泡的暖光,襻膊只束缚了她右半边的袖子,左半边依旧松松垮垮,垂下来的袖口绣着暗红巫词,一荡一荡的,那巫词凌空飘起来,缠绕在她的左半身。 第46章 半身神性,半身鬼气。 如果桑绿没有接受过普世的教育,自小就生长在封闭的巫山中,她恐怕也会相信眼前的巫女,真的是坠崖的太阳。 她生来,就是太阳,坠崖后,才沾染了鬼气。 桑绿摇走胡思乱想。“你…对那棺材做了什么?” “鹡宇鸟来孵,窝穴在树上,天晴站树梢,暗了进树根。到日子了,鹡宇鸟来接他,自然要把人送走。” 姜央念这段巫词,右半身的鬼气反而愈重。 九黎巫词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桑绿想着,怕不是吉物。 桑绿又问。“送去哪?老屋?” “是,巫山人死了,都葬在老屋。” “为什么之前二十年都没送走,现在就到日子了?” “到了就是到了,哪有这么多为什么。”姜央小刀一按,直接将桑绿压回床上。 摆明了是不想说了。 桑绿悻悻趴下,下巴压在手背上,眼睛微眯,在脑海里串联巫词。 天晴站树梢,暗了进树根,仅仅是指祭祀的时间吗? 鹡宇鸟在世间并不存在,又是被各种鸟类代替? 下午远远瞧见的那几只鸟,从体型上看,就不可能是一开始在枫树林中遇见的乌鸦…… 小刺创不深,但实在太多,等一盆水几乎全红了,姜央才清理完,又替桑绿上了一层薄薄的药膏。 桑绿扭过头看,蝴蝶骨张扬开。“会留疤吗?” “留疤不好吗?” 桑绿有些迷茫。“疤痕是什么好东西吗?” 姜央歪着脑袋。“可以让你的身体更强壮,以后再被刺到,就不会破皮了。” 桑绿摸了摸姜央满手的茧和疤痕,心口泛起细密的疼。“你的手,也是因为一次又一次的破皮流血,才不怕火烧吗?” 姜央很得意。“还不怕刀砍呢。” 桑绿:…… 见桑绿不信,姜央收敛了一点。“只能轻轻砍,不能太用力。” 桑绿甩开她的手,不再理她了,有这闲工夫不如心疼心疼自己。 姜央是个很适合独处的人,桑绿不理她,她就自个挑着脸盆里的碎刺玩。 等过一会桑绿再看过去时,碎刺已经在不算干净的白布上勾勒出一个人像了。 从五官上看,应该是自己。 碎刺上的血并没有完全冲干净,坠着血丝,恰好因为融了水,反而更加润湿了白布。 脸的轮廓是粗粗的湿润的线条,有些褶皱,血色顺着褶皱蔓延,脸蛋皲裂开,实在可怖,但可怖中又有那么一丝畸形的美。 姜央用匕首铲起一小堆刺,铺在眼睛上,蔓延的血丝仿佛有了灵魂,汇聚在因恐惧而大张的唇边。 唇边的褶皱吸收了血水,微微上翘,恐惧成了疯狂的大笑。 桑绿的心情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她能深刻感受到当时自己内心的改变,但不如亲眼目睹来得刺激。 比起舞台上端庄的模样,她更喜欢这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自己。 疯狂,但充满个性。 那种掀翻世界的酣畅感,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人格,不因任何人而存在,也不会去成为任何人。 她就是她自己。 桑绿摸向自己的唇角,没有裂开,也没有血。“在你眼里,我是这个样子的吗?” 姜央抬眼看她。“嗯,有点点好看。” 桑绿笑了。“就当你是夸我了。” 姜央视线往下移。“也有点点丑。” 桑绿一低头,自己胸前露出大半,羞得满脸通红,一把将床单掀起遮住自己,一时间也没注意姜央说的究竟是臭还是丑。 姜央可不管对方是不是害羞,食指戳了戳桑绿背上的药膏。“干了,可以穿衣服了。” “你……你先转过去。” 姜央磨磨蹭蹭转过身,没几秒种就喊着。“好了么。” “没有!”桑绿没好气地回她,快速将自己包好,却瞥见床挡板的模样。 因着先前床单很大,直接盖住了床挡板,这会儿被掀开,挡板上的纹路显现在眼前。 橘黄的底色,黑白的纹路,认得出认不出的画布满整块挡板,稍稍一捋,这些图案具有丰富的故事性。 睡了这么多天,倒是不知道这张床还挺有内容的。 “你骗人,你早就好了。”姜央拽着桑绿下床。“走走看,是不是好了。” 桑绿踉跄着下床,白了她一眼。“哪有这么快,你又不是神医。” 嘴上这么说着,但走起来确实轻快许多,也不怎么疼了,就是背后有点紧绷绷的。 桑绿惊喜。“你这药挺不错,如果放到市面上卖,一定能赚大钱。” “大钱是多大?比小猪还贵吗?” “肯定比你的猪值钱。” 药品虽然不建议卖得太贵,但有效的药物普及开来,哪怕是薄利,也是不容小觑的巨款。 姜央却怀疑。“骗人,不可能比我的猪猪值钱,我的猪猪肯定是大钱。” 跟大山人计较几千块究竟是不是大钱才是真的傻到家了。 桑绿还没这么傻,但却上了心,说不定这会是打开巫山的突破口。“你还有什么药效特别好的方子?” 姜央想了想。“治你月经不调的的药。” 桑绿:…… “月经不调确实是很多女性比较在意的问题,但我喝了你的药,还没有感觉到疗效。” 姜央觉得被侮辱。“内伤与外伤不同,内伤需要调理,我说了你还有两副药才能好起来,是你太笨了才没有感觉到疗效!” “下午的那个……也是治病的一种吗?” 姜央点头。“我说过了,你思虑过重,总是闷闷不乐,伤心伤脾,表征的问题可靠药物梳理,心里的病,只能靠你自己了。人一旦想开了,治病就是顺其自然的事情。” 桑绿不懂中医,关注点显然偏了。“为什么给我没开刃的刀,你也不想我真的杀..人的是吗?只是通过这种方式,来疏通我的内心问题。” 桑绿眼里有着隐秘的期待,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期待,或许,是希望姜央也能有和她一样的三观。 杀人,总归是,不一样的。 哪怕那时候,她也想杀了那个男人。 姜央耿直道,“我就带了那把刀啊。” “你平时不是这一把。” “给寨老送去的,祭祀要用。” 桑绿暗下神色。“如果你带的是开刃的,当时真的会给我吗?” “不会。” 桑绿眼里重新燃起期待。 “那是阿札玛留给我的,别人不能用。” 桑绿感觉好累,对方怎么都听不出自己的言外之意。她破罐破摔。“你真的不怕杀人?还是你已经杀过人了!” “阿札玛杀过,我还没有呢。”语气有淡淡的遗憾。 桑绿愕然。“她杀过谁?” “嗯…坏人,她说杀了好几个,刀刃都卷了。” “她是不是吹牛骗你的?” “不会啊,又不止她一个人,封老师也杀过的。” “封小明,你的那个体育老师?!” “那…那你阿札玛她现在…” “阿札玛已经死了。” 桑绿也顾不及迂回地表达了。“怎么死的?” “遭报应了。”姜央口无遮拦,但情绪明显低落下去。 桑绿斟酌着要不要表达哀悼,杀了很多人然后遭报应这种事,似乎也是顺应天理。她纠结半天,只蹦出来一句。“是么?” 姜央听进去了。“是的,她做了不合规矩事,就遭报应了。” 规矩? “不是因为杀人吗?” 姜央不解地看她。“阿札玛杀的是坏人,封老师也是,他们是我的榜样。” 你可找个正经人当榜样吧。 桑绿无力到维持不住面部表情。“所以你也要学他们杀人?” “杀坏人不应该吗?” 姜央的处事像个孩子,哪怕嘴里叨叨着要杀人,在桑绿心里,已不再可怕,更多的是想引导她走向正途的决心。 “应该,但,”桑绿脑子一转。“但我们也要遵守规矩,就像你说的那样,不守规矩就会受到惩罚,这一点你能认同吗?” “认同。” 桑绿深感欣慰。“这就对了。在外面,警察会把坏人抓起来,然后调查清楚真相,再由法院判处他刑罚,你不能自己就把坏人抓了。” “可是警察就是坏人。” “瞎说!” 桑绿声音不受控的变大,随即又想到二十年前考古队的事。“不会的,你们肯定是有什么误会。” 姜央撅着眉毛,有点凶凶的,正要反驳。 扣扣—— “阿札!” 姜央瞬间板起脸,凶相褪去,冷冷清清的,不高不低地应一声。“来了。” 桑绿看得一愣,跟着她出门,又见前几日的奎奎叔,焦急得拍门跺脚。“怎么了?家里人又生病了?” 第47章 姜奎凑近桑绿,有些手足无措。“哎呀,你没事就好,我到家就听洪洪说了,这小兔崽子没个脑子,带你到处乱跑迷了路,碰见封寨的那个畜生……哎,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姜奎似乎是怕戳到桑绿伤口,说得隐晦又局促。 桑绿心思玲珑,自然明白。“你别怪他,是我让他帮忙带路的,迷路了也算我们运气不好,都过去了,现在我不是好好的吗。” 但姜央不明白。“洪洪都七岁了,这么大个人连路都不认识,都被你们惯坏了。” “哎,是是,你也知道他阿玛身子骨不好,这孩子生出来就体弱多病的。” 桑绿抿唇,那孩子上山下山跟猴似的乱蹿,一瞬间就跑没影了,哪有一点身体不好的样子。 姜央不依不饶。“要不是我去的及时,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呢。” “哎哎,阿札说的是,我回去就教训他!” 姜央一个劲责怪奎奎叔,桑绿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姜奎搓着手低声下气地道歉,看了眼乌漆嘛黑的厨房。“那什么,你们还没吃饭呢吧,我家婆娘做了饭,有肉有酒,一起去我家吃点。” 桑绿身上一堆伤,又累又困,婉拒。“不了,我们……” “刚杀的猪吗?” 姜奎连连点头。“刚杀的。” 姜央开心地点头。“那去你家吃。” 桑绿:…… 第38章 泛黄的小四方桌挤着五个人,桌面上还好,六菜一汤,碗沿碰着碗沿,规整放着倒还不算挤,洪洪和阿玛坐在一起,稍稍挤了一些,其他人各坐一端,还是宽裕的,只是桌面下,挤进五双腿就有些局促了。 而这局促的大半原因,就在姜央身上。 姜央大咧咧敞着腿,一条腿霸占桑绿的地,另一条腿还要伸到姜奎那儿去,双手也搭在桌角两侧,比主人家还像主人,整张桌子都盛满了她的身影。 桑绿被迫曲起腿,绷得背上的伤更紧了,她只好微微弯腰缓解,但二十多年教养形成的仪态审美,骨子里又不得不优雅起来,姿势便有些奇怪了。 桑绿用脚尖戳了戳姜央的鞋。 没反应。 轻轻踩了踩。 反应倒是有了。 姜央左脚一撤,勾着桑绿的脚踝,直接拉到自己这边。 “唔!” 背上猛地一扯,桑绿闷哼一声,瞬间挺直背,仪态是有了,冷汗也有了,她冷冷覷向罪魁祸首。 姜央眉头微微朝桑绿挑了挑,控着嘴型:好玩么? 桑绿:…… “阿札,刚起开的酒,香着呢。”奎奎替姜央倒酒,缕缕热气裹着酒香,勾得她咽口水。 姜央直勾勾地盯着酒碗,恨不得脑袋就下去喝,姿态仍端着不可一世。“温过了?” 桑绿忍着后背的麻木,越发看不惯她。“你看不见那热气吗?摆什么谱!” 奎奎眼睛眨巴几下,眼神在姜央和桑绿之间转。 “温过了吗?”姜央下巴扬得更高了。 “温…温过了,您摸摸,热乎着呢。”奎奎殷勤地给桑绿也斟了一小碗。“来来,这位桑…” 姜央:“她叫桑小姐。” 桑绿:……同一个屋檐下这么久,姜央是不是忘了她叫什么名字。 “奎奎叔,我叫桑绿,你叫我桑桑就好了。” “哦哦,桑小姐,你也来点。” 桑绿:…… 桑绿喝过不少好酒,尤其是这酒香闻来应该是黄酒,在姥姥的熏陶下,也能分出个好坏,但她有伤,不知道喝酒会不会影响,端起酒碗与姜央示意。 姜央提起大叔即将放下的酒坛,一举把五分满的酒碗倒满了,眉眼弯弯。“够不够?” 桑绿:“……够了。” 真是少说一句话都理解不了啊。 奎奎也不是小气的人,当下就拍板。“喜欢就带一坛回去。” 姜央:“带两坛,我一坛,她一坛。” 桑绿再一次见证了姜央铜墙铁壁般的脸皮。 奎奎真心有点肉疼了,咬着牙笑着。“成成成,带两坛。” 一旁看戏的阿梅大笑。“阿札多拿几坛去才好呢,他这人酒量不好,还好喝,一喝多就吐得到处都是,麻烦得很嘞。” 桑绿有些惊讶,如此大方畅快的笑声,不像是从眼前这个瘦小局促的女人身上发出来的。 阿梅与上次见到相比,气色好多了,枯瘦的手腕也长了点肉,她朝桑绿笑道,“桑小姐,手艺不好,见谅啊。” 桑绿连忙摆手。“怎么会,婶子你的手艺很不错,比我好太多了。” 阿梅顿了一下,又温和地笑起来。“我叫姜梅,虽然比你大不少,但按照辈分,妹子你喊我梅姐就成。” 那一顿持续的时间恐怕都不足一秒,桑绿却敏感地品出些深意来,只是她还来不及抓住那丝奇怪的感觉,便略带歉意地说,“梅姐,您也喊我桑桑就行。” 歉意? 桑绿说完自己也愣了一下,为什么会有歉意呢? 阿梅拍拍姜奎的肩膀。“我们和阿札是同辈。” 桑绿不爽地看向姜央,这混蛋就看着她一直奎奎叔、奎奎叔的这么叫,一点提醒都没有,硬生生占她便宜! 姜央浑然不觉,喝下一碗后长叹一声,做起了最讨人厌的长辈。“洪洪,过了年你就好大了,敢下崖了吗?” 洪洪正是人嫌狗弃的好动年纪,可在姜央面前连筷子都不敢伸出两盘菜远,此刻突然被点名,支支吾吾着。“嗯…我不敢…” “那以后吃什么?成了大男孩也要在幸运屋吃饭吗?” “种…种地也有的吃。” 姜央:“你不行,你的子女就不行,子子孙孙都不行。” 此话一出,桌面上冷滞,大哥脸色不好看,但更多的是羞恼,而梅姐的脸,惨白。 桑绿留了意,面上打了个圆场。“子孙后代的事哪说得了准,我也不会下崖,还不会种地呢,不也活得好好的。” 桑绿不在大山生活,这番话实在毫无意义,不过确实宽慰了奎奎和梅姐的心。 尤其是梅姐,感激地给她夹了一筷子菜,持筷子的手隐隐在颤抖。“妹子,你……你多吃点。” 这似乎有些激动过头。 桑绿甜甜道谢,目光却这几个巫山人中流转。 姜央仍旧举止冷淡,喝酒的姿态霸道,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可几次三番落了奎奎和阿梅两人的面子,他们依旧笑脸相迎。 桑绿能看出来,虽然是苦笑,但二人都没有责怪姜央的意思。 是真的觉得自己是错的,还是畏惧姜央巫女的身份? 好在,几轮酒下去,先前擦出的一点点芥蒂消失了。 姜央有些上头了,霸道的架势随着微醺的状态摇摇欲坠,言语间也多了几分常人该有的温度。“阿梅,你的兔肉做得真好哦。” “好吃你就常来。”阿梅笑得温婉,是桑绿很少见到的巫山女人的形象。 姜央凑到桑绿的耳边,声音不小。“就是比我差一点,对吧。” 桑绿:这人的本质就是没情商。 桑绿朝梅姐歉意的笑笑,手指顺着姜央的腰线游走,找到一块合适的软肉,抿出一点,用力一捏。“少说话,喝你的酒吧。” 姜央疼得皱眉苦脸,嘴硬。“这酒凉了就发苦。” 奎奎打了个大大的酒嗝,去摸姜央的酒坛子。“哪…哪凉了,我这烫着呢。” “你去温一温。”姜央在奎奎即将摸到坛子时,一把拎起坛子,塞给桑绿。 阿梅站起来。“我去温吧,哪有让客人动手的道理。” 桑绿松开桌下捏着她腰的手,甜美的笑容夹杂着一丝危险。“别麻烦了梅姐,凉的就凉着喝,喝不死她的。” 阿梅瞥见她的小动作,愣了一会儿,眼神意味深长。“哦哦,好。” 砰—— “封寨那窝囊废,喝点马尿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霍霍了我们一个姑娘还不够,见天的干畜生事!”奎奎越喝气越闷,一酒碗砸在桌上。 已经霍霍了一个姑娘? 险些被侮辱的激愤瞬间冲上颅顶,桑绿拳头都紧了,深觉下午姜央的话很对,就该砍死那个畜生! “你们说的那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几人又不说话了,仿佛有些难以启齿。 桑绿讨厌这种局外人的感觉,她也喝了几碗酒,少了做客的拘束,酒碗一磕,颇有些女侠的气质。“你们说啊!” 姜央侧目看她,眸子里明明亮亮的。 梅姐放下筷子,开口了。“唉,也是作孽啊。那畜生是封寨的,他媳妇是咱们巫山的,结了后,按道理男女双方都是各住各家,每月下旬才能见面,等有了孩子,家庭也稳定了,再考虑分家,可她直接住到那畜生家里,她阿玛一气之下,与寨老一说,直接把她的田给收了。” 桑绿怔愣着不动,红唇染了酒渍,在圆润饱满的唇珠上凝聚。“结了婚后,男女双方各住各家?” 第48章 奎奎和梅姐异口同声。“对呀。” 唇珠上的酒渍欲坠不坠。“每月下旬才能见面?” 奎奎和梅姐和洪洪异口同声。“对呀。” “有了孩子就分家?” “哈,接住了。”姜央盯着她的唇许久,终于在坠落的一瞬间,用手背接住。 桑绿旺盛的求知欲爆棚,看着眼前的一家三口。 奎奎已经开始模糊不清了,摆摆手。“那…那不一定,也有不分的。” 也就是说分家才是常态,虽然小型家庭的模式在现代社会已经普遍,但这里是大山啊,是最需要劳动力的大山,轻易不会分家的。 桑绿:“什么情况下才不用分?” 奎奎:“家里没田咯,兄弟姐妹加起来就那么一块地,有啥好分的,不得一起先把这个家撑起来呀。” 桑绿:“那到时候这块地怎么分呢?姐妹嫁出去就没有份额了?” “啥子嫁不嫁的。” 奎奎脑子一蒙一蒙的,一时不知怎么解释,直接推给姜央。“阿札,你文化高,你来说。” 姜高学历九年义务教育完成者央,目光炯炯地盯着手背上那滴酒,在桑绿求知的眼神中,伸出舌头一卷,将那滴酒吞入腹,然后满足地叹了口气。 桑绿的脸一下红了,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滴酒是从……“你,干嘛啊!” 尾音带了上翘的羞意,余光也下意识看向周围,怕被其他人瞧见姜央奇怪的动作。 可……却瞧见了更奇怪的。 奎奎高高举着酒碗,大张着嘴,连碗沿坠着的几滴酒也没浪费。 桑绿:…… 姜央又背上了人前的包袱,面容紧绷,可那双桃花眼在酒的作用下,泛着一波一波的涟漪。“谁家的地好就落户到谁家,巫山留有足够的公田,不管是男是女,只要落户到巫山,寨老会分他一块田的。” “兄弟姐妹合起来只有一块的,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姜央明明年纪不大,却有些沧桑地说着她没经历过的往事。“阿札玛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人人都能分到良田了。” 桑绿几番思绪涌动,总结出一个惊人的事实。 巫山人,并没有嫁娶的观念。 外面的世界度过了上千年的封建社会,男尊女卑,一夫多妻这些糟粕制度,哪怕到现在也还隐晦地存在着,九黎一族直到雍正时才从原始社会被迫进入封建社会,那些糟粕思想,兴许还没进入变化的阵痛期就已经被磨灭了。 桑绿惊喜于这样的存在,但又很疑惑,九黎其实并不止姜姓一脉,但在现代社会的同化中,确实只剩下姜、封二姓仍然维持着自己的生活习俗。 是什么原因,这二姓能够抵抗时代的潮流? 第39章 “那个姑娘是怎么回事?婚后直接住到男方家,自己的田就会消灭吗?” 屋子里只有碗筷碰撞的叮叮声,有些安静。 “咎由自取。” 姜央眼神荡漾着一层迷离,起伏下却是少见的冰冷。 桑绿听得心里不舒服,见姜央没打算解释,又看向姜奎和梅姐。 姜奎酒醒了些,低头夹菜,刻意避开桑绿的视线。 梅姐悄摸掠了姜央一眼,又移开,几番纠结,最终还是开口了。“按理说,分到田才能消田,那个姑娘不顾祖法,还没生孩子就住到男方家里去…” 三句话,梅姐起码看了姜央十次。 她有这么可怕吗? 桑绿睨向罪魁祸首。 姜央置身事外,懒得参与他们之间的谈话,自顾抿着酒碗,垂下的眼眸掩在碗中。 从侧面看姜央,五官比例优越,那张脸上的一撇一捺,锋利异常,不像传统的南方姑娘,一旦那双桃花眼不再展现情绪,呈现出的就是一副能克死人的凶相。 薄情寡义到六亲不认,确实有点可怕。 说来也怪,巫山人的长相并没有一个统一的基本盘,哪怕是那天见到的十来个采药姑娘,除了过于离谱的身高,模样上也并没有太多相似性。 桑绿敢保证,那些采药姑娘的颜值丰富度,比外界所谓的选美小姐要高得多。 巫山不过一块巴掌大的地方,婚姻几乎只在两寨之间交流,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区别? 梅姐磨蹭一会,不见姜央阻止,说话流利多了。“还没生孩子就到男方家里去,就意味着她选择了去封寨落户,巫山的田自然要消了,私田归公田。可没有孩子,而且住过去不清不楚的,封寨不认他们是一家人,没给她分田。” “就这么的,什么也没落到。” 桑绿搅和着碗里的青菜粥。“必须等到生孩子才能落户?” 阿梅:“那倒也不是,两人感情好,就是生不出来也可以分的,主要是结契头几年正是最不稳定的时候,要是一开始就落了户,真要分开了,田屋牛猪就不好分了嘛。” 哦,居然考虑的是夫妻共同财产。 桑绿手指蠢蠢欲动,还是没忍住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本本。“总有落户后离婚的吧,那他们该怎么分财产呢?” 奎奎:“头几年熬过来的,都能处在一起了,要分也不会拖到后头。” 桑绿恍然,在笔记本里一一记录。这相当于给结婚设置了一个超长冷静期,再坏的人也坚持不住几年朝夕相处还没被发现,几乎可以避免绝大部分的性格不合和恶意骗婚。 真有趣。 “你在写什么?”洪洪梗着脖子瞧。 桑绿正要回答。 阿梅一把将他脑袋压回去。“别吵,桑小姐是来学习巫山的先进文化的,等她出去了,就去改造外面的坏人。” 桑绿:…… 好像,倒也没错,至少从婚姻制度这方面来说。 洪洪亮着眼睛问姜央。“阿札,真的么?” 姜央额前一缕青丝没有绑住,弯弯曲曲垂下来,她长指一拨,很有几分自傲在身上。“不止是改造坏人,还可以去修改外面的法律,他们的法官,都是按照法律来办案子的。” 姜奎三人一脸崇拜。“阿札知道得真多!” 洪洪莫名自傲地来了一句。“桑姐姐,你们的法官要是有什么不懂,可以问阿札,她什么都知道。” 姜央假作推迟地摆摆手。“我哪有这个闲工夫,只能给他们传授一些先进的法律思维,他们能悟到就悟到,悟性不够,那也就没办法了。” 姜奎扒拉着桑绿的笔记。“你在这地儿写上:巫山先进的法律思维。” 桑绿出于礼貌,一直保持微笑,等这几个巫山人自我陶醉完了,她的脸都笑僵了,才捏着笔头问:“万一,我是说万一,如果真的出现了分家以后要离婚的,该怎么分配家产呢?” 奎奎:“啊哟,那样阿扎多受累啊。” 洪洪:“就是,真不懂事!” 阿梅:“那就麻烦了。” 桑绿不解。“这和姜央有什么关系?” 奎奎:“阿札要做祭祀问祖宗嘞,不然怎么分家产。” 桑绿:“分家产…还要祭祀?” 阿梅:“是啊,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当然是祖宗说了算。” 桑绿:“怎么个祭祀法?” 姜奎也不是很懂,只能根据自己的回忆勉强描述。“取一枚生鸡蛋,放在镜子上,阿札去召先魂回来,问它愿不愿意将财产给他,若是愿意,鸡蛋就能立起来。” 桑绿:这不就是封建迷信。 洪洪催促她。“你快写呀,这是重点!” 桑绿无奈,只好在巫山先进的法律思维下,一字不落地写上千百年前的封建迷信。 “桑姐姐,你出去了以后,一定要把这些先进的法律思维,讲给那些法官听,只有他们悟到了,你们外面的坏人,才会变少。” 桑绿:……他们要是真悟到了,华国的司法实践将会倒退几千年。 看着一屋子或期待、或假装不在意但实际很期待的眼神中,桑绿艰难地点点头。 几个巫山人瞬间情绪就起来了,对桑绿也更加热情,为了巫山文化能在全国乃至全世界发展,一大堆迷信至极的祭祀仪式,铺天盖地朝桑绿砸过来。 桑绿承受不住,忙找话题掩盖过去。“对了,那姑娘的事还没个说法呢,是身体的问题,生不出孩子来,所以才分不了田?” 巫山人脑子都是一根筋,轻易就被转走注意力。 阿梅:“那没有,后来怀上了,生了两个娃娃呢,一女一男。” “那就可以分田了吧。” 阿梅长叹一声。“分是分了,还不如不分。” “怎么呢?” “那畜生见有了孩子,落户在自己家里,本性慢慢就暴露了,不下田也不采药,整天喝酒惹是生非,那姑娘又要带孩子又得下田干活,每块田都得抽成给阿札送去的,他们一家子四块田,全是她一个人干,公粮都凑不齐。” “封寨也要给你送公粮?”桑绿矛头直指姜央。 第49章 光是巫山就已经是一个不容小觑的数字了,姜央要比她想象中富裕得多。 可这么富裕的人,怎么会被她妈那一叠一块钱收买? 姜央舔了舔唇,红唇泛着酒香。“对,都给我。” 姜奎吸溜着油麦菜,一边嚼一边骂,清脆的咀嚼声像是要把那畜牲给嚼碎了。“真丢我们男人的脸!出了这事,寨子里的姑娘都不太愿意要封寨的男人了。” 桑绿:“不能离婚吗?” “离了她去哪啊?巫山没了她的田和屋,就算带两个孩子回来,母亲没田,孩子也没田,饭都吃不上。” “这辈子怕是回不来了。” 桑绿唏嘘。“真是一把好牌打烂了。” 奎奎:“回不来倒也算了,再苦再累,熬过喂奶期,等孩儿大些就能送到幸运屋去,也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桑绿对那姑娘的遭遇隐隐有了预感,但又抱着一丝希望。“那她……” “那畜生喝多了就打人,真的往死里打啊,混账东西。”姜奎越气酒越上头,“明儿我就找他去!” 洪洪添了把火。“阿爸,他还想当我爹呢。” “老子弄死他!” 桑绿:“她…*她被打死了?” 奎奎打了个酒嗝,噎着了。 姜央冷不丁地来了一句。“不守规矩的人,总会遭到报应。” 这话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那姑娘再如何不对,受到的惩罚都超过了那些错。 桑绿不悦。“什么都要遭报应,你那些规矩就都合理吗?” 姜央被怼了一下,倒也没生气,斜睨了她一眼,满眼都是懒得跟不懂事的人计较。 桑绿气得后背疼,真想给她一拳。 阿梅顺着姜奎的背,对桑绿和善地笑。“那倒没死,不知道哪天,她带着两个孩子出走,谁也不知道她去哪了。这男的没人管,更加酗酒,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喝死了。” 能喝死就再好不过了。 桑绿:“没人找她吗?” 姜央的嘴贱又一次踩在桑绿底线上。“找来做什么,个人有个人的命,就是死在外面,也是她应得的。” “闭嘴!”桑绿厉声喝她,酒碗狠狠一敲。 姜央眉毛一撇,倒真没在说话了。 桑绿压下怒气,缓了语气,一偏头,就看见呆滞不动的三人,眼里都是明晃晃的震惊。“怎…怎么了?” 气氛凝滞,莫名其妙的尴尬蔓延开来。 一秒…两秒…三秒… “那什么,”姜奎率先反应过来,“吃菜吃菜,这猪肘子味道好着呢。” 阿梅给桑绿挑了一碗菜,拍了拍她的手。“多吃点。” 桑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知是不是自己敏感,总觉得梅姐的笑容,多了几分奇怪的意味。 黏糊又细腻。 那双本该在夹完菜就挪开的手,反而收紧了,摸过自己的手腕…手背…指腹… 与姜央的手不同,阿梅的手没有厚茧与伤痕,温暖柔和,像个正常女孩的手。 可桑绿背脊泛起一身冷汗,与药膏融合在一起,一阵阵的寒意,她不着痕迹地抽出手,往姜央那边挪了挪。“梅姐,你们也吃。” 姜央有些在意方才被吼,挪开了些,啃猪蹄的嗓子里,囫囵挤出一声。“哼~” 桑绿:…… 接下来的饭吃得没滋没味,那个姑娘的下落也没人再提,哪怕桑绿一而再的把话题引回去。 巫山人大多是直肠子,讳莫如深的话题,就真的表现得很讳莫如深,一点委婉都没有,硬生生的不接话。 桑绿只好作罢。 饭毕,姜央没有急着离去,坐在院子里与大哥喝茶聊天,依旧是大咧咧敞开身体做主人。 山里黑得快,没有公用路灯,只有院子晾衣杆上拉出的电线,陈旧的光线亮得不明显,却一下子将人拥进90年代的秋季夜晚,满满都是那个年代独有的幸福感。 桑绿心有所感,也搬了把小椅子,准备坐过去,手腕一热,被人拽住了。 一抬眼,手腕上的热瞬间成了烫。 梅姐半个身子隐在门框后,什么话也没说,似乎因为背对着姜奎和姜央,意味深长的笑容不再加以掩饰。 那样的笑,有七分喜悦,有两分渴望,还有一分诡异。 笑得桑绿心里毛毛的。 梅姐拉着她的手腕往里拽。“桑桑,你进来呀~” 第40章 “桑桑,你进来呀~~” 梅姐身形娇小,比桑绿还矮上半个头,趴在门框上小声招手,甜腻的嗓音配上娇俏的外表,与这座山寨格格不入。 这份突来的热情,也格格不入。 桑绿一个没注意,被她拉进屋,后背疼得一抽,煞白着脸歪在原地好一会缓不过来。 “你在这等会儿,我进去拿个东西。”似乎怕桑绿会跑,梅姐郑重地握了握她的手。 桑绿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身子扭曲着点头。 梅姐进了里屋,不过几秒钟,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张褶皱泛黄的照片。 “其实我找过她。” 她? “那个姑娘?”背上的疼痛感消去许多,桑绿勉强站直,接过照片。 黑白画质,质感单薄,照片边缘还是最古老的波浪状修边,自带一股年代久远的墨纸味,桑绿只在姥姥的大嫁妆箱里见过这种相片。 照片的背景立着两间草房子,和一大片空地,空地上站着两个腼腆的女孩,其中一个就是梅姐,另一个女孩的脸磨损严重,看不太清…… 梅姐目光留恋,黏在照片上就咵不下来。“她叫阿红,漂亮吧?” 青涩懵懂的年纪,未长开的脸蛋,甚至还带着青春期特有的胖,实在不到桑绿审美中漂亮的标准,但梅姐过分留恋的眼神,激得桑绿起一身鸡皮疙瘩,不自觉瞥向院子里的姜奎,脑海里一堆狗血剧情飘过。 “桑桑,你觉得的呢?” “啊,是的,她很漂亮。” 得了桑绿的赞赏,梅姐眼神更黏糊了,拇指摩挲在阿红脸上。 桑绿知道那女孩的脸为什么看不清了,再这么磨下去,过不了几年就能穿透。“你去找过她,刚刚为什么不说呢?” 梅姐声音很低。“阿札在,我不敢说。” 桑绿心里很不是滋味,一个成年女性,怎么能出现这么委屈的姿态。 “为什么单独和我说?” 桑绿自认为不是个好相处的人,长相也没有点和蔼可亲的技能,不过两面之缘,怎么就能让对方相信自己。 梅姐:“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 桑绿哑然。“我们…一样?” 梅姐露出真诚的笑,病怏怏的脸显出几分生气。“人都喜欢追求美好的东西,我们生来丑陋,就会被处处排挤。” 前半句桑绿还算认同,后半句让桑绿开始自我怀疑。 我…生来丑陋? 桑绿在外界二十多年塑造起来的审美,被巫山人碎了个干净。 “小时候同龄人都爱爬悬崖、下河憋气玩,我和阿红都不敢,渐渐就被他们疏远了,再大些的时候,阿红也能爬悬崖了,但我…” 梅姐自嘲地笑了。“别人都以为我是身体不好,但我自己知道,我站在崖边就发怵,是个纯粹的胆小鬼。阿札说得对,我不行,我的子女就不行,现在,洪洪也不敢下崖了。” “阿红人好,她从不在我面前下崖,她以为我不知道,但我有眼睛,会不会下崖的人,气质是完全不一样的。” 桑绿难以理解。“胆小鬼怎么了?我连站在悬崖边都不敢,这有什么错?” 梅姐面色无奈,或许也是认命了。“害怕就是错,九黎祖祖辈辈都靠着悬崖活命,连自己的根都害怕,会被全族人耻笑的。” “胆小、瘦弱的人,尤其是女人,会被所有人看不起的。” 胆小,瘦弱,女人。 不正是自己? 桑绿哭笑不得,蓦然明白了姜央那时不时的嫌弃由何而来。“姜央呢?你们尊敬她,是因为她胆大强壮,可以在悬崖上来去自如?” 梅姐点头,又摇头,她有些着急,无法表达对姜央复杂的情感,只笼统地说,“阿札是天底下最美好的女人。” 桑生来丑陋绿挪动身子,正巧看见院子里那天底下最美好的女人,打了一个大大的饱嗝,又毫不顾形象地拍拍自己吃得浑圆的肚子。 好吧,这样看起来,成为姜央的反义词,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就当巫山人的审美比较另类吧。 安慰了一番自己,桑绿正色道,“阿红现在在哪?” 一个女人孤身带两个孩子,在哪里都不好过吧。 “封寨往外走百里地,有一个小山坳,里头有间没人住的破屋子,拾掇拾掇也能将就,我偷偷给他们送过几次衣服、被褥和菜种子。阿红虽然身体差,比我还是好些的,能采药种地,只是他们娘三现在过得紧巴巴的,吃不饱也穿不暖。” 第50章 养尊处优的桑绿想象不出那样的苦。“那她精神状态怎么样?” “阿红说,她现在很自由,虽然日子过得苦,但两个娃娃都健健康康的,闲下来,还能做做蜡染。” 没有被家暴男压榨,日子总归是舒坦些。 桑绿没先前那么义愤填膺了。“等两个孩子大些就好了,苦日子总会熬过头的。” “是,她女儿已经五岁了,能帮忙照顾弟弟,她也轻松了许多。”梅姐嘴上说着,眼睛却含了别的情绪。 “那…那还需要什么吗?在我能力范围内,我也可以提供一些帮助。” 一句话戳中梅姐,她直截了当地输出。“请你帮她回巫山。” 桑绿怔住,指了指自己。“我?” “是。” 桑绿连忙摆手。“不不不,我太丑陋了,你还是得找外面那个绝世美女。” 桑绿对巫山的土地..分配一无所知,她还是个被寨老点名要赶出去的外地人,别到时候古墓的位置没摸到,人已经被寨老劈成两块了。 那道长十五米的钢刀,就是先跑十米也来不及啊! 梅姐不放弃。“桑桑,这件事只有你才能做到!” “理由?” “寨子里没人敢骂阿札,你刚刚骂她,她都没有说什么。” 我那不算骂人啊! 桑绿欲哭无泪,不过是语气重了点,稍微反驳了一下,就已经上升到骂的程度了吗?姜央在寨子里究竟过的什么神仙日子,就是当皇帝还有大臣制衡呢。“我……” 梅姐脸上浮出失望之色。“桑桑,我们是同类人,我们都经历过被人嫌弃、被人远离的过去,你现在有能力做到,为什么不肯尝试一下呢?阿札没有错,可阿红也没有错!” 桑被人嫌弃被人远离绿:“……那谁错了?” “阿红只是想证明巫山人不靠悬崖也能活下去,她只是想给像我们这样先天不足的人开出一条路来,让我们这样的人也能拥有自由选择的权利,而不是,就这么窝囊地过完一生!” “阿红是巫山手艺最好的蜡染人,她硬要去封寨落户,也是想自己做出些东西来,可惜,她没能遇上个好人。” “自由选择的权利…” 桑绿喃喃自语,她自己又何曾抓到过这么珍贵的东西。“想要自由一定会付出代价,也许,这就是阿红的代价。” 梅姐字字泣血。“可她已经受到惩罚了,为什么连进祖坟的权利也要被剥夺,这不公平!!!” 桑绿越听越模糊。“这关祖坟什么事?” “阿红在巫山和封寨没田没屋,就是没有根的人,寨子里每人都有一颗登记在册的枫树,今年属于她的那颗就会被抹去,以后等她死了,就会变成孤魂野鬼,阿札也不会帮她招魂的!” ——天晴站树梢,暗了进树根,两者不可顾,魂魄始无入。 枫树是灵魂的载体。 在许多人眼中,进祖坟=迷信,鬼神之说就是个荒诞无稽的笑话,活人追求死后的事,不过是把贪图荣华富贵的臆想带给虚无冥界。 可桑绿明白,巫山人完全不是这么想的。 信仰枫树的九黎一族,颠沛流离的九黎一族,唯有靠着枫树的载体,才能与已故的先人团聚。 那些在战争中失去的亲人,那些因为生活窘迫而翻山越岭就此不归的亲人,只能靠这么唯一一条途径,才能重回故乡,见到自己的血亲。 这是刻在骨子里的基因,千年不变。 桑绿为九黎文化着迷,同样,也能感同身受。“我能做什么?” 梅姐一改扭捏温顺之色,颇有些雷厉风行的气魄。“月底的鼓社节,阿札和寨老会统一议事,阿红的枫树标记也是其中一项,如果在那之前能改变阿札的想法,阿红以后就不会变成孤魂野鬼。” 桑绿:“我尽力试试。” 梅姐松了一口气,似乎只要桑绿答应了,就一定能做到,她又腼腆地笑起来。“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帮忙。” “什么?” “幸运屋的油姨妈已经很老了,如果可以,我想顶替她。” 又是幸运屋。 “为什么你自己不和姜央说?” “阿札不会选我的,我身体弱小,不能做孩子们的榜样。” 桑绿也听过几嘴幸运屋,像个看孩子和老人的地方,没想到居然这么抢手。“你想要赚钱补贴家用?” 梅姐摇头。“幸运屋的阿婆都是阿札任命,没有钱拿的。” 姜央的钱都花到哪里去了,怎么全世界都在给她义务劳动! 桑绿大为不解。“那你这又是图什么,带洪洪一个还不够辛苦吗?” “如你,如我,如阿红这般的孩子,一直都存在着,他们在幸运屋里也会经历我们曾经的痛苦,被疏远、被歧视,永远抬不起头,我想当阿婆,告诉他们,生来弱小并没有错。” ——生来弱小并没有错。 桑绿在回家的路上,脑海里依旧在回响这句话,她忽然觉得,寨子里的女人,哪怕如梅姐那般娇小温顺,也绝不是逆来顺受的性格。 她们敢于改变自己,敢于改变现状,敢于在强权的巫女手下,血肉模糊地挣扎出属于自己的路。 她们所向往的,绝不是独善其身的自由。 只是,真的能改变得了吗? 第41章 姜央一个人走在前头,桑绿加快了步伐,刚拉进一点距离,姜央两个大步,又远了。 如此反复几次,依旧只能不近不远地跟着,桑绿再迟钝也反应过来,那声‘闭嘴’确实如梅姐所说,已经属于‘骂人’的范畴了。 桑绿暗暗叹了口气,这么玻璃心的性子,别说同意阿红回巫山,就是现在跟她并肩都困难,还是循序渐进吧。“姜央,走慢点~” 没理。 桑绿手里的酒坛剧烈晃荡了一下,嘴里隐隐透出一丝压抑的痛呼,极细微,却又装什么事都没有,让人一听就心生不忍。“姜央,路好黑,我看不清。” 前方的背影停了。 有效果! 桑绿咬着下唇,红唇的血色褪去,脚步也飘忽起来,酒坛的晃荡声更加明显了,声音仿佛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虚弱中带着颤抖。“我背上好像湿湿的,不知道怎么回事…” 姜央果断回过身,大步朝桑绿走来。 桑绿暗哼一声,掩下的眸子闪过狡黠之色。 一只厚茧粗糙的手握住桑绿的手腕,想替她接过沉重的酒坛,桑绿欲拒还迎。“没关系,我还能坚持。” “晃散了,酒味都跑了。” 桑绿表情凝滞一瞬,这家伙只是嘴硬心软罢了,她一直都这样,不过桑绿没再坚持,迅速交接过酒坛,许是心底也明白这种猜测的正确率恐怕不达百分之一。“谢谢。” 姜央一手一坛酒,手腕微微外翻,行走间既不会碰到大腿,也不会转圈晃荡,稳稳当当地走在田埂上,巴掌大的田埂路只能走猫步。 农田、野草、晚风、两坛酒,硬是被姜央走出t台的美感。 那种天然的自信和松弛感,还有不顾身后人死活的速度,真是让桑绿又爱又恨。 天色黑蓝,没有完全黑透,但桑绿也无法放松走田埂,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的,毕竟,一步踏错,她就会摔进高度落差一米多的…下一个田地。 如果运气好,摔到菜地里,磕碎几个瓜赔钱,如果运气不好,下面正好是一桶…混合物,那真是洗几天几夜的澡都洗不干净了。 好在,此刻的姜央似乎情商上线,放慢了脚步,速度慢得足以让桑绿贴上她的后背。 晚风撩动姜央的外袍,流水般抚过桑绿的手,桑绿顺势一握,潺潺纱衣的柔润也顺着掌心流淌到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熨帖和温柔,手上有了牵引力,也没那么害怕掉进田里了。 姜央身后的衣服被扯着,走路越发小心起来,连带着声音也小心翼翼的试探。“嗯…我帮你提了这么久,你得分我一半~” 什么分一半? 桑绿心头的那点疑惑还没凝聚起来,看了一眼她稍稍提起的、属于自己的酒坛子,气笑了。 她松开姜央的衣服,生怕这点借力也会被要求回报。“那你还我,我自己拿!” 姜央不肯。“你背痛,我帮你拿。” “背痛是被你气的!”桑绿真是开了眼,头一次碰到这种软硬不吃的人,本对那坛酒并没有多大欲...望,这会儿还真就强硬起来。 “快还给我!” 姜央扭捏了一会,没再觍着脸要,还给了桑绿,只是那眼中藕断丝连的留恋,显得桑绿像个强盗。 可这东西本来就是我的啊! 桑绿恼怒。“你自己不是有一坛吗!” “嗯,我也想要你的。” 什么德性!!! 桑绿气得头痛,推推她的肩膀。“转过身去,回家了。” 姜央身子是转过去了,脑袋还扭在后头,眼睛盯着那坛酒。“真的不可以给我吗?” 第51章 桑绿冷漠,一掌推在她的脸上,强行扭过去。“不可以。” 姜央有些失望,磨磨蹭蹭地走,桑绿几次都快贴上她的背,那高大自信的背影,不驼不弯,好像就因为自己几句话,平白蒙上了一层落寞的影子。 桑绿的心感性地揪了一下,姜央生在大山,又是巫女,本就与他人不同,何必跟她计较这些,况且,阿红的事还要对方帮忙。 算了,一坛酒而已,分一半又如何? 桑绿挑起食指,轻轻戳了戳姜央的背。 姜央低着脑袋,没有回头,但手腕翻到背后,捏起外袍一端,伸给桑绿。“分你一半。” “什么?” 姜央模糊在黑暗里,一身的外袍也融在黑暗中,宽大异常,衬得那两只手指小巧可爱,其他三指翘起勾了勾,重复道,“分你一半,不用你的一半酒。” 桑绿话到嘴边又咽下去,逗她。“真的?回去后又要耍赖吧。” 姜央语气郑重,指节捏得用力,拉出一个大弧度。“不会,我说话算话。” 桑绿嘴边的笑意漾开了,止都止不住,接过姜央那一点点的布料,她没有多拿,只抿着姜央揪出来的小揪揪。 似有似无的借力,似有似无的牵引,似有似无的情绪,飘散在月光下的农田里。 田埂总会走完的,两人踏上大路,还是没有并肩,桑绿依旧这么捏着,姜央依旧这么牵着,就这么走回了家。 三层小木屋渐渐在坡上显现,素布飘扬,向她们招手。 “你背后有伤,今天不能洗澡,早点睡吧。”姜央拎着自己那坛酒回房。 她大步一迈,外袍被扯住,回过头。 桑绿微微歪着头,抿唇浅笑,举起手里的酒。“分你一半。” 酒坛不轻,桑绿拿得不稳,叮咚的酒声清脆作响,在夜的润色下,暧昧敲进心头。 姜央漆黑的瞳仁望着她,似有情绪浮动。“你刚刚还不肯。” 桑绿假作不耐地晃了晃。“要不要嘛。” “要!”姜央一把抱住酒坛子。“都说了会把酒味晃跑。” “我们在院子里喝吧,电灯拉出来。” 先前姜央与姜奎、洪洪坐在院子里喝酒的一幕,桑绿心痒痒得不行,总觉得那份陈旧的光阴是自己失去已久的,不奢望抓住,只是想拥有一刻的重温。 “那我们去屋顶喝。” 桑绿刚打开外拉电线的灯泡。“屋顶?那里太黑了。” 姜央从墙角抽出一根竹竿,将电线卡在竹竿短簇的枝丫处,像是路灯般高高立起来。“这样呢?” 家用灯泡不比路灯灯泡,举得越高并不能越清晰,那光线愈发暗了,只朦胧有一些,像小时候停电的傍晚,自己睡在姥姥的怀里,大蒲扇一摇一摇的,微风中带着一丝夏季的燥热,讨厌的蚊虫盘旋在头顶,刺鼻又好闻的花露水味…… 陈旧感更浓了。 年幼时母亲患癌,彻底离开了舞台,大姨和二姨轮番在医院照顾她,没人和桑绿提母亲的事。 电视上的母亲不见了,桑绿除了少看点电视,生活中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在农村的姥姥家,和云落到处疯玩,说句不好听的,在母亲最脆弱的那段日子,确实是她前半生过得最自由的时候。 桑绿指节点了点眼角的湿润。“好,去屋顶。” 屋顶有直接上去的楼梯,瓦片遍布的屋檐内侧,竟然有一个挺大的平台,平台上放满大缸子,不知道做什么用的。 姜央跨上屋顶,拉桑绿上来。“这里能看见山坳里,可美了。” 远处的美早已被黑暗裹住,只有零星的光点在山脊上颤动,桑绿看向脚下,靠近屋顶的瓦片有不少碎了。 “你常常一个人上来喝酒?” 姜央启开封泥,在两个小碗里倒酒。“嗯,阿札玛死了以后,就剩我一个人了。” 这话怪伤感的,桑绿不可避免又心软几分。“你还有其他亲人吗?” “还有。”姜央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 桑绿一掌遮住坛口。“还有?他们不和你一起生活吗?” “一起生活呀。”姜央喝酒不上脸,但眼神已经没有那般清醒了,双掌拖着下巴,眼睛黏在桑绿挡在坛口上的手掌,又似乎透过手掌看向屋檐下面。“我们一直在一起。” 屋檐下面? 扑扑——突如其来的破风的声音。 二楼蹿出几个黑影,虚空飘荡,桑绿心一紧,下意识双手挡在面前。 扑扑—— 黑影在风的作用下,扭曲又展开。 是布啊。 桑绿好笑,但旋即又想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上过二楼,正想回头问时,姜央又咣咣炫了两碗。“……不是说好了一人一半。” 姜央见被她发现,窃笑着不喝了。“剩下的都是你的。” 桑绿拎拎酒坛,只听见轻微的酒声,哪还有一半。“……” 姜央竖起食指,一个个点数山脊上的小亮点。“一、二、三……他们都是我的亲人。” 山脊上的亮点少了许多,在两人望过去的这会儿,又灭了几盏,黑蓝色的一片,有几分萧瑟。 “都和你有血缘关系吗?” 姜央摇头。“九黎人,生来就是一家人。” “那阿红呢?她也是吗?”桑绿纠结了一路的问题,没成想现在自然而然就问出来了。 姜央沉默了一会。“她当然是。” “那她为什么不能回巫山呢?” “她坏了规矩。” “人总会犯错,不能没有一点改过的机会吧,她已经吃了许多苦,还不够惩罚的吗?” 姜央眼里仍有酒意,可触及到最原则的底线问题,面色瑟然,有种世外的清醒。 “桑小姐,你们外边的人,总是这么随意违反规则,违反了以后又随意改变规则,以此减轻惩罚……你看看你们的刑法,短短几十年,修改了那么多次……要是一直这么下去,坏人会越来越坏,好人也会越来越坏的。” 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桑绿觉得全是诡辩。“一码归一码,我们讲究罪责刑相适应,多大的过错,就承担多大的惩罚。阿红只是看错了人,就因为爱错了,她得搭上自己的一生?” “罪责刑相适应?” 姜央似有所感。“破坏规矩是会死人的,阿红现在活过的每一天,都是赚的。” 桑绿难以置信。“你忍心她死了以后变成孤魂野鬼?” “我不会让她变成孤魂野鬼,她是巫山的人,我会送她回老家去,让她变成开心的鬼。” 那不还是鬼? 桑绿:“……我们怎么能控制死后的事情,为什么不在活着的时候好好对待她?” “人活着总是痛苦的,无论怎么生活,都逃不出苦难的框架,她回来就不会痛苦吗?那何必拼了命地要跑出去。” 这番话放在谁身上都适用,但放在姜央身上,桑绿只觉得违和。“你也痛苦吗?” 拥有巫山最大的田地、无偿享受寨民的劳作、肆意处置他人的家庭关系…… 这样的人,怎么会痛苦? 姜央眼眸含笑,比天上的星星还亮。“痛苦是因为不可得,我没有想要的东西了,很快就不会痛苦了。” 桑绿白了她一眼,你什么都有了,当然没有不可得。 “可是桑小姐啊,你还有许多想要的东西。” 桑绿一惊,心脏漏了一拍,藏好的秘密在胸腔里乱窜。“我?我想要什么?” “你的眼睛,会吃人。” 姜央咂巴了一下嘴,唇色润着酒色,暗暗发红,莫名有些性感。“我很喜欢。” 第42章 “我很喜欢。” 桑绿眼前好像荡漾着一层水膜,柔软又坚韧,与姜央只有一掌的距离,却朦胧不知其意。 我很喜欢。 喜欢…什么呢? 桑绿承认姜央的外形条件狠狠踩在她的审美点上,可是这人的脑回路与世间所有人都不同,每次心跳异常都能及时拉住理智,但那层无形的水膜漾得太过柔软,软得那份艰辛拉起来的理智,岌岌可危。 “我喜欢你现在的眼睛。” 轰—— 桑绿听见理智轰然倒塌的声音。 “刚进山的那天,你的眼睛黯淡无光,看起来像个死人。” 这实在不是什么好评价。 桑绿知道自己那时的心理状态,精神在长期的高压下紧绷到麻木,日复一日无意义的练琴,早就将她那份还算过得去的天赋磨灭了,网上那么多‘伤仲永’的评论,她不是不在意的,可越在意越陷入泥沼。 她找不到自己了。 “那样的我,很丑吧。” “是啊,我有点点害怕。”姜央捏着指头比划。 桑绿笑了一下。“你还会怕呢。” “嗯,你那时候像死了七天七夜,我害怕那天是你的回魂夜。” 桑绿:…… 第52章 “万一你的魂带走了我的,巫山就会失去我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 桑绿:“你是巫女,经常给人做祭祀,也会害怕鬼魂吗?” “我不做头七。” “为什么?” “头七的回魂至寒至阴,我是巫山最亮的太阳,它会伤了我,巫山就会失去太阳了。” 这套太阳理论真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桑绿碎了一地的理智,拼拼凑凑又树起一堵墙,将这个抽象的女人牢牢挡在外面。“现在呢,应该没那么丑了吧。” “嗯……”姜央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确定。“除了眼睛,其他地方都丑丑的。” 桑绿宁愿姜央觉得自己全身都丑,可她单单挑出眼睛,那自己的眼睛在正常人的审美里得多丑啊。 也是,会吃人的眼睛,怎么可能会好看。 桑绿摸出手机,打开摄像头,对着眼睛左看右看。“有区别吗?和以前差不多啊。” 桑绿的眼睛不像母亲,也不像她的德国父亲,眼帘总是抬不起来就像永远睡不醒,乐迷在滤镜的加持下也多是评论她自带慵懒的感觉,别的也夸不出什么来了。 她更喜欢姜央的眼睛,像个小太阳,无时无刻散发耀眼光芒,桃花眼天生多情忧郁,可姜央的桃花眼明亮温暖,很有味道。 好半天没听到回应。 桑绿从手机上移开视线,疑惑的神情瞬间无语。 姜央神态中的醉意透了出来,整个人陷入迷离的状态,未曾见过的爱意溢满全身,虚幻飘荡着暧昧的粉红泡泡。 究竟要多爱一个人,才能从一个成年女性身上看到这样的氛围感? 不过,这样的氛围感并不是给桑绿的,而是对着桑绿手机屏保中的姜央自己。 应姜央的要求,屏保一天换一张,但每天都是从百来张中挑出最精美的一张,着实把桑绿折腾得不轻,大山人对美的追求,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一大早就会把她叫起来,拍对方熬猪食、捞粪便、捡湿柴的照片。 没错,姜央刻意找了个下雨天,湿淋淋地捡柴,非要拍出朦胧的破碎感,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学来破碎感这个词。 一米八几近一米九的强壮女性,精心挑选了一件单薄的纯白纱衣,不像裙不像裤,遮住了身材,远远望过去,忽略身高,看着挺仙的。 可一旦淋湿了,纱衣的巫词纹路贴身,在本就明显的肌肉线条上拉出一道道丝状符文,姜央的肌肉量不小,放在任何一位女性身上都非常突兀,但离谱的身高弱化了视觉上的不适,肉..体爬满巫词符文,反而彰显出一股上古部落的女性力量美,她手中好死不死地提溜着砍刀,站在石骨尽露的悬崖边,非但没有破碎感,仿佛那片悬崖都是她砍下来。 桑绿叹气,无奈中又含了几分笑意,手肘撑在并起的膝盖上,端着手机,没有打扰姜央欣赏自己。 巫山人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但唯独自爱这一点,尤其是女性对自我的重视,远远超过了外界女性,她们没有受过或隐性或明显的性别歧视,也没有受过“女性不能做什么”的规训压制。 桑绿觉得自己幸运极了,能够看见这么多女孩,在没有任何负面因素的影响下,长成她们自己喜欢的模样。 阿红也好,梅姐也罢,纵然被生活困住,但从没有失去反抗的勇气。 就算是桑绿自己,拥有顶尖的教育、人脉资源,家庭成员没有任何重男轻女,也曾受过许多来自性别上的歧视,并且在青少年时期,她对这样的歧视深信不疑。 无论是专业的评论员,亦或是普通的乐迷,永远会在钢琴家的前头缀上他们的性别,将一个艺术行业硬生生区分成性别不同的赛道,然后再将刻板的性别特质强行给每个钢琴家贴标签。 ——女钢琴家的力量感就是比不上男钢琴家的。 ——这男的弹起来怎么比女的还腻歪。 ——这首曲子不适合女的弹。 在无差别的歧视战争中,女性和男性都困在其中,永远没有赢的那一方。 姜央身上的粉红泡泡越来越浓。 桑绿的目光也越来越柔软,她勾起姜央额前的头发,抿到耳后。“你很喜欢这种破碎感,明天还拍这种吗?” 姜央忽地抬眼看她。“你的眼睛看着我的时候,我的心就会害怕得一跳一跳的。” “什么?” 那双眼中的浓浓爱意还未褪去,骤然被这么一盯,桑绿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在回应她之前的问题。 这反射弧,长得没边了。 “小时候学不会游泳,阿札玛把我扔进水里,我当时很害怕,心就那会那样一跳一跳的。” 桑绿一掠眉,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她不是不懂情爱的山里人,相反,身处艺术圈里的*她,见过太多浪漫又扭曲的爱恋,看见一个人就会心跳加速,不是喜欢又是什么? 可姜央实在太怪了,她怕又是一场哭笑不得的乌龙。 “你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我的眼睛会吃人?” “你夺过我的刀,要杀封寨那个混球的时候。” “为什么要害怕呢?我杀的是坏人,就算我要杀你,你也完全可以压制我。” 姜央陷入迷茫,她摸着胸口。“不知道,那个时候突然一跳一跳的。” 夺刀、杀..人、强势,正是巫山审美。 比起娇弱弹琴的文艺青年,姜央更喜欢强势杀伐的犯罪分子。 桑绿眼神复杂,心情更复杂。喜欢上姜央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夺刀杀人这种事兴许这辈子只会在她身上出现这么一次。 姜央应该不会因为自己这么一次出格,就爱上自己吧。 但,桑绿也没办法忽略心口那阵阵雷鸣般的狂喜,以至于她怎么也压制不住诱导姜央的冲动。“既然你喜欢吃人的眼睛,为什么又说是害怕?” 姜央皱眉沉思。 “会不会……那不是害怕?” 姜央反问。“不是害怕,那又是什么?” “你怕我,为什么又会亲近我?为什么还要和我喝同一坛酒?为什么分我一半的衣服?” 姜央眼里一片纠结。 桑绿耐下性子诱导。“就像你的阿札玛将你扔进水里,你感到很害怕,之后再遇见水,你不会很排斥吗?” “不会啊,我会想要征服它。” 桑绿:……好吧,差点忘了这是一位尊贵的太阳。 桑绿已经没法用常识继续解释了,除了一双白眼,只剩无言。 姜央反而自个想清楚了,站起来大声喊。“啊!桑小姐,那我也是想要征服你吗!” 这是什么虎狼之辞! 眼下四周无人,空旷得厉害,有隐隐的回声,桑绿脸红得发烫,干脆破罐破摔。“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看见她就想和她黏在一起,心跳就会不受控制,这就是喜欢啊!” 姜央嘴唇微张,似乎恍然,慢慢平静下来,缓缓坐在桑绿身边,轻飘飘的来了一句。“哦,是爱情么?” 又是轰的一声,桑绿艰难拼凑起来的理智摔成粉末,显然,再没有拼凑的余地了。 喜欢,爱,可能是一个方向上的不同程度,又可能完全处于两个世界,人这辈子会喜欢上很多人,可爱情,只会留给一个人。 饶是桑绿见惯了疯狂到疯癫的爱情,也不敢随意将这两个字说出口。 桑绿:“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吗?” “生同衾,死同穴。”姜央凝视着桑绿,一字一句,浸在爱意里,庄重又深情。 桑绿恍惚在那抹深情中,半晌,抽离出来,然后就是熟悉的清醒感。 对姜央,她并不存在那么深重的爱恋。 姜央强大美丽,同时,她也冷漠自负,两人的结合是可预见的三观不合,这样的不合,不足以桑绿用现存的那点喜欢去消磨。 说白了,姜央于她,不过是她在这茫茫大山里,以绝对俯视的姿态,圈养的自我审视的精神资源。 没错,是俯视。 哪怕吃尽了大山生活的苦头,哪怕带着搜寻古墓文物的隐蔽心思,哪怕存着开放大山的心志,作为一个自小受到万众瞩目、拥有绝对名誉地位的钢琴家,桑绿不可能,也不会以同等高度的视角和大山里的人交往。 做不到同等高度,自然不可能会爱。 毕竟,不平等的爱情,从来不是爱。 桑绿剖出自己内心的幽暗,强行压下心底复杂酥麻的情绪,一股难以自控的酸意冲上眼角,逼得眼尾泛红,可她唇边的笑意漾得更美了。“那不是——” “可我不想跟你一起睡。”姜央脱口而出,打断了桑绿的话。 桑绿的笑凝在唇边,显出几分自作多情的可笑。“什么?” 姜央也想了许久,其实并没有想太多的东西,只是在两个选择中纠结来纠结去,最后还是败给了刻在基因里的审美。“你实在是太丑了,我只爱你的眼睛。” 第53章 桑绿霎时冷淡下来,倒没有很难过,心里涌出一股“果然如此”的感觉。“真遗憾呐,我的眼睛是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呢。” “也对。” 姜央懊恼,拖着脑袋思考该怎么办,冷不丁又兴奋起来。 “桑小姐,我可以挖出你的眼睛么?” 第43章 “桑小姐,我可以挖出你的眼睛么?” 桑绿有一刹的心梗。 姜央身子慢慢靠过来,满眼都是不受控的沉迷,五指立起成爪,直往桑绿眼睛上戳。 桑绿琥珀色的瞳孔映出一只由远及近放大的手,直至手指碰到睫毛,她也没有丝毫躲闪。“我可以给你,但至少等我死了再挖吧。” 姜央手停在半空。“为什么?我只要一只。” “我怕疼,而且一双不是更好吗。” 姜央骨结放松,凌厉的手势软化,无名指指尖轻轻拨动桑绿的长睫。“桑小姐,你真是个怕疼精~~” 桑绿眼帘痒痒的,姜央的手指太近了,晃出重影,虚化了那张恶劣的嘴脸,多了几分亲昵。“别人的眼睛比我好看,你也会去挖别人的?” “没有,我只想挖你的眼睛。” 桑绿眼睫颤动,身体放松下来,任她挑弄,好歹这人没真的去胡乱伤害别人。 “我偶尔卸一下他们的腿而已。” 桑绿一口气没上来。“你——” 姜央笑眯眼,挑起的唇角绝不是善意的笑,手势作握刀状,虚空勾画。“顺着关节拉开,啊,你知道怎么找关节么?” 桑绿感觉自己的大腿有些危险,双手一撑就要站起来跑。“我不想知道。” 姜央一把抓住她的脚腕,扯到腹前压牢。 “嘶——你轻点,背上的伤都裂开了!” 桑绿的脚腕长而纤细,白皙得能看见底下青灰色的筋脉,脚踝缀着一条细金饰,因着疼,金饰在姜央的手中颤颤发光。 姜央尾指勾勒金饰的纹路,一圈又一圈,随后大拇指按在小腿前侧的骨头,声音低沉。“顺着这条骨头,往上推。” 这个姿势太过莫名其妙,桑绿不想再继续下去,一收腿,被禁锢得难以动弹。 粗糙的指尖剐蹭胫骨,姜央的手劲一直很大,疼痛多过其他任何感觉。 “找到了!” 姜央拉起桑绿的手腕,覆盖在她的膝盖上。“你自己摸摸这里,这里凹下去了。” 桑绿被迫摸上自己的膝盖,确实有一个凹下去的小坑。 “先用匕首划开皮肉,里层的肌肉纹理就出来了,越年轻的人,纹理越漂亮,像桑小姐这样的女人。” 姜央指甲重重划拉。“划开应该也很漂亮吧。” 桑绿膝盖发凉,小腿像是没了知觉,不听使唤。 “再往里划一刀,听见咯一声,很清脆的声音,就能看见软骨了,白白的,就跟你的皮肤一样白,很有营养的,桑小姐,你的皮肤也是因为吃多了软骨才这么白么?” 桑绿看着自己在月光下白得发亮的小腿,一丝血气也无。 咔—— “最后这么一扭,整条小腿就能下来了,很快的,不会感觉多疼。” 放屁! 桑绿疼得五官变形,手腕仿佛被碾碎。“混…蛋!” “好了,活动一下试试看。” 姜央松开她的手,随手扔开腹前的腿,嫌弃地拍拍自己的腰侧。 桑小姐真是个怕疼精,比祭祀的猪还难按,压得这么严实还能踹到她的衣服。 等疼痛褪去些,桑绿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右手,带着哭腔。“姜央,我的手…断了吗?我以后不能弹琴了。” “你的手腕已经变形了,放任不管,再弹几年就真的弹不了咯。”熟悉的幸灾乐祸。 桑绿稍微动了动手腕,有些疼,但没有以前那种沉闷的僵了。“你刚刚说,卸人家的腿…” “骗你的,我给洪洪正骨,都不用骗他去看腿。”姜央一边嘲笑她,一边弯腰去拨弄她脚上的金饰。 细致到过分真实的分割步骤,姜央每每点在自己的膝盖上,似乎只要她想,卸下来只在眨眼之间,实在不像是骗人的。 桑绿低头,只能看见一颗圆润的后脑勺。“姜央,答应我,无论碰到什么事,都不要杀人。”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姜央斜睨她,不屑地切了一声,又去玩金饰。 “你答应我,这条脚链就送给你。” 桑绿没听到回应,脚踝一轻,脚链在姜央手里了。“……” “好啊。”方才还爱不释手,现在一下就把脚链揣怀里了。 桑绿:这人是不是只听见“送给你”这三个字。 姜央拉紧衣服,像怕桑绿再要回去,装模作样地又将山脊上的亮光点数一遍。“二舅舅家睡了,阿飞家也睡了,阿梅家也睡了……” 亮光远,且微弱,再好的视力也不至于具体到哪户人家。 桑绿想起清姐昨日发的照片。“寨子里的每户人家,你都知道具体位置?” “当然。” 桑绿凑近她。“每户人家有多少人,他们的近况你都知晓?” 姜央骄傲脸。“当然,我还知道他们每人的田在哪里,有谁今天没有下田,没有好好干活。” 桑绿微惊。“你不是说他们尽力就好?” “也有人会不尽力的,我都记在小本本上,万一偷懒的人多了,我的田就来不及种了。” 桑绿:……真是理直气壮的解释。 桑绿试探:“那……你知不知道最近有没有人没有种田呢?” “有啊。” 难道真有巫山人下山了! 桑绿:“谁?” 姜央:“梅姐,她身体不好,干不了太多活。” “还有呢?” “没了。” “你再仔细想想,比如……眼神不太好的老婆婆?” 姜央瞳孔瞪大,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桑绿。 桑绿了然,清姐说的那个阿婆,应该就是巫山人。 “桑小姐,你良心大大的坏,你们外面的人,连眼神不好的老婆婆都要下田干活!” 桑绿微顿。“不……身体不好的老人当然要爱护,我们很提倡尊老爱幼的,只是……” 姜央不信她,眼神也似有似无的嫌恶。 桑绿懒得解释,索性摆烂,直截了当道,“巫山是不是有人私自下山了?” “不知道。”姜央比她更言简意赅。 真是每一句话都落在意想不到的点上呢。 桑绿心累。“你连他们有没有偷懒不干活都知道,会不知道有人下山了?” “下山就下山了,我为什么要知道。” 桑绿一愣。“巫山的人可以随意下山吗?” “想下就下啊,巫山不是监狱,不会限制人身自由。”姜央又用同情的眼神看桑绿。 “桑小姐,你们外面的寨子,都不能随意下山么?” 桑绿讨厌死了姜央的眼神,一天天的被大山里的人瞧不起,姜央同样也不是平等地在看她,怎么可能会爱上她。“可我看他们好像一直在山里生活,没人敢下山的。” “当然啊,外面的人又丑又坏,不到必要的时候,我们不会下山的。” 姜央像是才想起桑绿也是个外人。“啊,桑小姐,虽然你是半个巫山人,应该只占一半,但你想让眼神不好的老婆婆下田干活,也是很坏的人呢。” “桑小姐,你要好好改正你的坏良心,虽然长得丑无法改变,但我可以帮你抛弃外面的坏。” 桑绿心底默念千万不要跟她计较,饶是如此,一口气也哽在心口出不来。“那在什么必要的情况下,寨子的人会下山?” “不知道,寨子里那么好,如果不是祭祀,我也不想出去。” “你考虑考虑其他人,并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过得很好,会不会是像阿红那样的人?他们在巫山受到歧视,或是什么委屈,才会下山的?” “我没有歧视,你长得这么丑,我还是跟你喝一坛酒呢。” 虽然桑绿并没有太在意自己的外表,但一而再的被人否定,已经忍到了底线。“你口口声声说自己能代表所有巫山人,那你敢不敢去中堂,对着巫女像发誓,说你没有歧视弱小的人!” “如果你们巫山人都不存在这样的歧视,阿红为什么会逃?!你口中完美的巫山,只存在在你的身上!” 桑绿手指一下一下戳在姜央胸膛。“阿红和你的区别在哪里?就因为你是巫女,所以你才拥有操控她一生的权力!凭什么?!” 姜央眼神疑惑,渐渐放空。“为什么会逃……是因为她不是巫女?” “不,是因为她没有容身之处了。” 桑绿见她似乎听进去了,连忙趁热打铁。“接阿红回来好吗?” “不好。” 姜央眼神重回清明,冷漠又绝情。“规矩就是规矩。” 桑绿费尽了口舌,满心的失望。“不可理喻!” 第54章 既然如此,梅姐的要求恐怕也不能实现,但桑绿还是提了一嘴,语气硬邦邦的。“梅姐说她想去幸运屋。” “可以。” 出乎意料,姜央答应得很爽快。 最后一盏灯灭了,山脊沉入黑蓝色的天际,什么都看不见了。 姜央摇摇晃晃地跨下平台,她终究还是醉了。 转身朝桑绿伸手。“下去吧,天晚了。” 桑绿看着那只手,脑子很乱,姜央就是个浓缩的矛盾体,有极强的吸引力,又十分危险,她受不住诱惑却又害怕地保持距离。 那只手上下晃了晃。“来呀。” 桑绿强忍着那股想将手放上去的冲动。“姜央,你是不是瞧不起我这样的人?” 姜央微倾脑袋。“嗯?” “我不强壮,不仅瘦弱还常常生病,一站在悬崖边就会害怕得发抖。” “是的。”姜央坦荡得很。 桑绿不能理解姜央为什么这么理直气壮,衬得自己像个质疑真理的小人。“为什么你同意梅姐去幸运屋?” “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生来就有一副丑陋的身体并不是你们的错,丑也好,美也好,都是巫山的孩子,我希望他们能快乐地长大。” 桑丑陋的身体绿:……好像应该感动,但怎么都感动不起来。 桑绿自己跳下平台,身高的差距让她仰视对方。“姜央,尊重一个人不能总是把对方的缺点挂在嘴边,如果你希望所有孩子都能快乐地长大,就要改掉这个习惯,否则你会伤害很多人的。” 姜央醉意朦胧,或许,并不是醉意。“你们瘦弱的人,就这么脆弱么?” “你也承认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你,以及和你同样强壮的人们,一声声的丑陋,一声声的脆弱,一声声开玩笑似的嘲讽,会压倒任何一个人。” “这在我们外面的世界,叫语言暴力,这种暴力会对他人的心理和精神健康造成严重伤害。” “姜央,你在不知不觉间也成为了罪犯。” “伤害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些为你劳动,尊你敬你爱你的巫山人民。” “你才是阿红逃离巫山的罪魁祸首!” 好爽! 桑绿从没在口舌上争过姜央,她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用姜央的话回敬对方。“姜央,你要好好改正你的坏良心,虽然你的毛病根深蒂固,但我会帮你改掉你的坏。” 黑暗中,姜央轻轻嗯了一声,像是答应了,又像是在笑。 不知是不是过于敏感,桑绿总觉得这声答应带着点……沙哑? 桑绿怔怔,脚步挪了挪,还不等靠近,姜央快步走向楼梯,一个呼吸间,人已经消失在楼梯口了。 “哎,你等等我!” 桑绿回了自己的房间。 扣扣——门口传来异响 这大概是桑绿进山以来,第一次听到这么礼貌的敲门声。“请进。” “桑小姐,我想要……借用一下你的纸。” “啊,好。” 姜央突然的客气倒让桑绿有些不适应,翻了翻行李箱,摸出一张纸给她。 “不是这个,是你上次用的画着小人的那个。” “画着小人?” 桑绿想起来了,所谓的小人就是印着淡青色旗袍女人的纸,图案很淡,洒了些金粉,一碰就会沾得手到处都是,但并不影响写东西,很有十七八岁少女心的玩意,是云落送来的,她用着还有些羞耻。 “你要这个干什么?” 姜央很急,眼眶微红,措辞让桑绿陌生。“请桑小姐借给我。” 桑绿觉得不对劲,手上也急着翻找,一时不查,磕到箱子,身体立时失去平衡,不经意抓住床单。 刷—— 亚麻的床单连同床垫一起被扯歪,露出光秃的床头。 不,或许不能称之为床。 四四方方,悬空的方格,与祠堂里的那一具如出一辙,只是雕满了图案。 是棺材。 桑绿惊得定在原地,脚底一阵阵的凉气,她在棺材上睡了这么多天!“这是……谁的棺材?” “我的。” 桑绿猛回头。“你的?!” 姜央眼睛红得滴血,泪水晕晕醉在里头,她拿着淡青色旗袍女人的纸,开心得像个十七八岁的女孩。 “是我的棺,漂亮么?” 第44章 哗啦—— 桑绿拎起一桶井水,动作不算轻松,但也没有一开始那么吃力了,倒入大木桶中,轻薄的布料飘了起来。 今夜风大,竹竿上的灯泡一晃一晃,不多的光亮雨露均沾,院子的每一处都照顾到了。 尤其是桑绿房间的窗前,支棱着三四米宽,两米高的晾衣杆,姜央的衣服大咧咧占满杆子的每一个角落,连两侧突出的枝丫都挂着布条,一丝空隙都没有给桑绿留。 问对方为什么要把晾衣杆撑在她的窗前? 彼时的姜央正在欣赏桑绿手机屏保中的自己,指着随机跳出来的新闻弹窗。“你半夜起来看看,万一有偷内衣贼,把我的内衣偷走了,怎么办?” 哪个偷内衣贼会跋山涉水跑到山沟沟偷内衣! 桑绿:“……你怎么不放在你自己窗前?” “挡风,我是太阳,晚上睡着热,桑小姐阴气重,不怕热。” “哎…哈哈” 桑绿叹着气,叹着叹着自己都笑了。“嘶——” 背上的伤一扯,桑绿挺直背,蹲着洗衣服,好不难受,幸好前几日勤快,把外套都洗了,今晚只要洗一下贴身的内衣就行。 “喂?桑桑,这么晚还没睡啊。”乐清艰难撑开被困意粘住的嘴。 桑绿戴着耳机,双手浸在水里,手机放在井边的石阶上,不方便拿起来看,但依稀记得应该还不到十点钟。“啊,清姐,打扰你休息了吗?” 乐清打了个哈欠。“没事,你说你的。” “姐,你找到那个叫封小明的体育老师了吗?” 乐清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没呢,那什么沟学校根本找不到。” “找不到?” 桑绿提起衣服,拧干,哗啦一声,将脏水倒出。“不可能啊,是不是位置太偏了?姜央说在大山峡谷里。” 乐清这几日忙得要死,睡的时间一只手都能数过来,这会儿脑子混混沌沌的,努力坚持着一点意识。“唔……所有设立的中学都登记在册,没有她说的这个学校,会不会是巫山自己设立的学校?” 姜央的屋子在寨子的最高处,居高临下就一览无余,哪怕看不清各个地方具体是干什么用的,但一堆十来岁孩子读书的地方,无论如何都能看的出来。“应该不是,至少不是在巫山。” “这事先放放,之前跟你说的那个阿婆,巫山到底有没有这个人?” “你拍的那张照片,服饰确实和寨里的人很像,很大可能是巫山人,而且姜央并不限制族人下山,有可能是她自己下去的,也有可能是……” “逃出去的。” 乐清清醒了一些。“逃出去?” 桑绿将阿红的事大概讲了一遍。“巫女的权力大得吓人,而且完全不受限制,寨民们两极分化,讨厌外界的人占了大多数,他们没有特殊理由不会下山的,但类似阿红的例子应该也不在少数,这些人没有一丁点的救济途径,掌控权力的巫女站在他们的对立面,甚至就是侵害者。” 乐清兀自思考,久久没有回应。 “姐,开放巫山的难度堪比登天,他们的行为处事和外界太不一样了。” 这种话乐清听得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烦不胜烦。“开放不开放的,离你太远了。你只要做好自己就行了,古墓的事有线索了吗?” “古墓?” 桑绿浅笑,笑声如井水般清凉舒爽,她熟练抖开拧成麻花的衣服,与当初那个四体不勤的大小姐判若两人,俨然成了一个悠远灵秀的大山女孩。 “姐,你的目的就只是单纯送我上山吗?” 乐清沉默了一会,低哑地笑出声,大山女孩的心思可不会这么深沉。“怎么呢?” “促成我和姜央见面,说服妈妈同意我上山,每晚雷打不动的电话,姐,我们以前……有这么熟吗?” “你想说什么。” “巫山在江淮边界,一河之隔就是之江省的左阳市了呢,曾经是左阳市公安局长的姐姐,要在江淮市创造第二个枫桥经验,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桑绿收起皂角,拎水荡涤最后一遍。“巫山是江淮市最难啃的骨头,姐姐的市委副书记不好做吧。” 乐清彻底清醒了。“说说看,你想做什么。” “我可以帮你搜集山上的各类信息数据,但我拿出去的文物必须留在江淮,而且,国博的巫女像也必须归还江淮博物馆。” 乐清失笑。“你可真会给我出难题,你姐可不是首都市长。” 桑绿俏皮笑着。“我不管,你答不答应。” 第55章 “行行行。”乐清声音少见的带着宠溺,聪明的女孩真是太讨人喜欢了。“还有吗,一次交代清楚。” “江淮博物馆落魄成这个样子,国博本身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有借不还,哪有这样的说法。” 桑绿抱怨了几嘴,随即展开正题。“古墓的原址一定在巫山上,如果开发出来,墓坑有条件开放的话……我想着政府出钱修一下路,旅游业也能发展起来,到时候巫山可以摘掉贫困帽,你也能有政…绩,大家都不吃亏嘛,我们是双赢的。” 乐清无奈又好笑,真是个傻丫头,这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可以,但从明天开始,你可就是我设置在巫山的卧底了哦,每天都要给你任务的。” 桑绿:“你给我的任务在明天,我给你的任务就是现在了。” “嗯?” “必须找到巫封沟中学。” “为什么?”乐清已经有了桥洞阿婆的突破口,学校反而不重要了,就算能找到,也不过锦上添花,如果太费力了,得不偿失。 单位里废人废事太多,一大半精力都耗费在这上面,着实腾不出手来。 “姜央说,”桑绿犹豫半晌,到底是理智占了上风。“她的阿札玛和那个叫封小明的老师,杀过人,而且不止一个,她阿札玛……好像还有枪。” 乐清眼皮重重一跳。“什么时候的事儿?” “不清楚,我也不确定,她阿札玛已经死了十几年,怎么也得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吧。” 桑绿只希望是姜央爱吹牛,可谁会拿杀人这种事吹牛呢。“如果她说得是真的,这个寨子牵扯的东西太多了。” 这已经不单单是一个盗墓罪就可以解决的了,姜央是否在无意中也涉及犯罪,也是不可预料的。 桑绿烦躁地撩开头发,大山里的这群人,很纯粹,但这份纯粹也不是处在善恶的极端,正因为此,桑绿无法用道德去评判他们。 可法律终究是法律。 扑扑—— 晾衣杆上的长袍被风吹得上扬,马上就要吹跑了。 桑绿疾步过去,抓住衣角,风劲不小,袍子不停扑在她脸上,满是檀香味,自带一股稳重的庄严感,一闻见就感觉心里很踏实。 这好像是初见姜央时对方穿的裙袍。 呼—— 又一阵风反方向的吹,袍子离开脸颊,檀香味顷刻散去,桑绿的心也跟着起伏不定。 “姐,如果姜央说的是真的,她…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影响?如果盗墓属实,文物是必然要拿回来的,姜央藏匿盗赃物,非法持有枪..支,当然会受到处罚,如果她还涉及其他犯罪,还得另算。至于杀人这事……” 乐清想得可比桑绿多多了,一个寨子出了两个杀人犯,兴许还不止两个,所牵扯的案子之大,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若是查查历年积压的大案,说不定会有所帮助。 “姜央她没杀人。”听筒对面的语焉不详令桑绿不安,语速也快了起来。 乐清愣了一下。“我没说她杀人,但你之前说过她有杀人的预谋,真想抓她也不是不可以,光非法持..枪这一项,我们就有足够的理由请她来喝茶了。” “我…”桑绿偏头,穿过窗口,看见那口棺,心里莫名发疼。“姐,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不是会有什么追诉时效吗?” 乐清挑眉,咂摸出些味来。“已经立案的案子,不受追诉时效的限制,而且她的罪不止是藏匿盗赃物,还有预谋杀人。桑桑,你究竟是想姜央被抓,还是不想她被抓?抓了她,我们有权力对她家进行搜查,文物也好,其他盗赃物也好,统统都会交公。” “你希望的,不正是这个吗?” 我希望的……真的是这个吗? 桑绿有些迷茫,眼神慢慢失焦,棺身上的图案渐渐模糊,却在脑海中成像,涡云状的图案浓缩成太阳,一个一个,淹没进暗黑色的海洋里,将整片海水染成橘黄色,正中间悬空的云雾浮雕,颤抖震动,仿佛要冲出棺身。 ——太阳们都是自愿坠入悬崖的。 ——所有的女孩都是太阳,我是,你也是。 ——你是能毁天灭地的太阳,为什么要怕阴沟里的老鼠! 桑绿猛然清醒。“姐,我希望的不仅仅如此!” 乐清眉毛一掠。“怎么?” “巫山文化并不全是糟粕,至少巫女信仰的存在,值得做一个长期的实地调研。”桑绿眼眸一亮。“对了,我的论文刚好能契合这个主题,还有中西方乐器的融合,导师一定会很感兴趣的。” 乐清哈哈大笑,一个翻身起床,从床头柜上拿了只记号笔,走到床对面的墙壁前。“行,现在不会抓姜央的,你先和我说说学校的事。” “我知道的就那些,全告诉你了。” 乐清咬开笔帽,在贴墙的地图上勾画。“现在寨子里有多少孩子?不需要多准确,按你的感觉说就行。” “我在寨子里几乎没有看到孩子,只有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他也并没有在上学。” 乐清皱眉,挤出一堆抬头纹。“这么大的寨子不可能只有一个孩子。” “会不会孩子们读的是寄宿学校?那男孩前阵子生病,可能是在家里养病。” 桑绿先前就奇怪寨里的人口结构,但一直没深想。“寨子里有一个地方叫幸运屋,父母下田的时候会把孩子放在幸运屋里,由专人看管,但这里应该不是受教育的地方,毕竟上学了的孩子怎么也得七八岁了,不至于还需要人专门来看。” “有道理。”乐清本来不怎么相信学校的存在,现在却开始质疑教育局的信息库了。 好烦,一大堆事没解决完,能用的平台又出问题。 江淮这地方真是……伤透脑筋! 乐清重重点在地图上,退后几步看去,红圈布满地图。“除了在峡谷里,还有别的特征吗?巫山山脉没有被瘴气遮住的地方,就有十几处大小不等的峡谷。” “姜央说她读书的时候需要背很多吃食去,那地方应该比较裸露,没法种田自给自足,其他的……应该就没有了。” 乐清听着聊胜于无的线索,心里又抑郁几分,但好歹手头又多出几道线索,坚持摸爬下去,总会水落石出。“那行,时候不早了,你早点睡吧。” “好,清姐你也早点睡。” 风小了,群袍渐渐恢复原来的模样,桑绿松开手,突然一顿。“姐!” “还有事?” “他们的祠堂里停了一口棺。” “不发丧吗?” “姜央说棺里是空的,她已经做过祭祀了,但我问过寨民,好像没那么简单,看样子挺隐晦的。” 乐清心里一咯噔。“寨子里对于不发丧有什么说法没有?” 桑绿也有种不好的预感。“可能是有什么冤屈,说是停了很多年,起码二十年前就在了。” 二十年前? 乐清和桑绿异口同声。“二十年前?!” “姜央的母亲不会真的杀人了吧。” 桑绿声音颤抖,想法却越来越笃定。“巫女权力很大,姜央动不动就把杀..人挂在嘴边,而且她对巫山所谓的规矩异常看重,违反就会严惩,毫无宽宥可言。如果真是上一任巫女干的,受害者找不到救济途径,只能下山寻找帮助。” 乐清脸色也很难看,“未必,现在下结论还太早。” 虽这么说着,但她心里也没底,巫山极其讨厌警察,行事作风完全不把政..府放在眼里,几次安排上去的扶贫人员都是被打下来的。 能让这么讨厌政。府的巫山人下山寻求帮助,显然是被寨子里的人逼到无路可走。 而,谁会有这么大的权力? 晚风忽起,裙袍骤然鼓动,两米高的竿子撑出一个人的模样。 巫女姜央。 第45章 凉风吹进窗内,带进一缕植物的清香,床头,不,棺头一侧垂下琳琳乌发,微微飘荡。 乌发发量惊人,浓密漂亮,是可以拿去做广告的程度。不过,乌发的主人恐怕没有这个心思,她似乎很想去做恐怖片的女主。 一颗脑袋探出棺头,在太阳能灯下,一双纤细的手惨白,自上而下扒拉棺头前侧的图案。 因着背上有伤,上药后不便穿睡衣,桑绿只穿着一件背后交叉式的文胸,后心只有两条绳子简单固定,敞开绿油油的一片药膏,一条与棺材同色的被单盖住下半身,仿佛女鬼爬*出了棺材。 着实吓人了一些。 更遑论“女鬼”本鬼的脑袋,掩在长发中,就差贴在挡板上了。 棺头挡板上的图案大致分为上、中、下三层,下层底色橘红,中间飘着云雾状的浮雕,画面抽象,乍一看分不清是什么,但有种扑面而来的汹涌感。 上层是数个简单勾勒的涡云纹。 一个个圈状涡云纹布满挡板,看久了会产生视觉欺骗,纹路好似正在收缩蠕动,带动浮在上面的云雾,整幅画仿佛活了。 第56章 “涡云纹如果是太阳,这云雾又代表了什么?” 漂亮的“女鬼”如是说着。 棺材也是第一次被如此温柔、指纹又清晰的手掌抚摸,轻拢慢捻,仿若自己是她久未相见的情人,不像以往那双粗糙如砂纸的手,重重摩擦下来,总会刮走自己身上许多色彩。 老人常说每一口棺材都有灵性,不然,这方方正正的棺身,怎么就柔和圆润了许多? 桑绿闭上双眼,触感感官放到最大,仍是觉得不够,右手放到身体一侧的挡板纹路上。 这一侧的纹路要清晰完整许多。 也就是说,姜央时常抚摸棺头的挡板,为什么? 这里一定对她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桑绿手下更加细腻,一毫一寸都不放过,云雾的起落笔处并没有规律,似乎只是单纯的代表雾气。 拨开云雾。“这是…” 桑绿睁开眼,条纹触感下满是星星点点,荧光发亮,明明…明明方才还没有的! 此时棺头挡板上的图画不再是简单的上、中、下三层,而是由里向外、有深度的几层融合嵌套。 最里面那一层是漆黑的底色,布满点点星光,一闪一闪,如倾倒的夜空,夜空长出枝丫,枝头上停留几只展翅的飞禽,好不热闹。 夜空之上,覆盖了一层黑色云雾,严严实实遮住底下的美好,不让外人窥视。 也许打造这口棺材的人还是觉得不保险,在最上层画了许多太阳,烧红了云雾,炙热得足以灼伤任何人的眼睛。 桑绿仿佛都能想见姜央造棺时的表情,一定是眼尾上扬,挺着一张臭屁脸,骄傲自己这份惊为天人的智慧。 坠崖的太阳……最后,竟然是掉入了星空? 桑绿越看越震撼,她忘了问姜央一件很重要的事,天上的太阳坠崖后,是进入了地狱,还是获得了永生? 呼——风打得晾衣架一阵嘎吱响。 桑绿后背冷得一激灵,伸手去拽腰间的被单,一仰头,一块布料从窗户飘进来,正好蒙住了脸。 皂角的清香夹着草药味的苦,浸着大山夜间独有的凉,是姜央的衣服。 桑绿一扒拉,布料又长又薄,好生整理,一边叠,一边碎碎念。“说了八百遍衣服要用夹子夹好,就算懒得夹也不能就这么直接挂在枝丫上,偏是不听,邋里邋遢的懒女人。” 手中青色的布料顺滑柔软,稍有不慎,顺着掌心就溜走了,叠几层小方块也没法规整,摩擦力失效了似的。 桑绿干脆展开,也不敢太用力,这布料薄如蝉翼,一撕就会坏,也不知道干嘛用的。 “嗯?” 布料有个两米多长,颜色并不是纯粹的青色,从一端到另一端颜色渐黑,细细瞧去,不规则的纹路起起伏伏,色彩也不是单纯的渐变色,很奇怪。 桑绿下了棺,摊平布料,对照纹路叠起来。 大概叠成两掌长的尺寸,布料呈深青色,正中位置处,在纹路层层加盖下,叠出了一只福态的肥胖大鸟。 这不会就是……鹡宇鸟吧。 巫山人以高壮为美,但对于牲畜,一直都往又矮又胖的养,就像姜央养的那群两头乌,体型比寻常的猪小一倍,但又显得很胖。 以桑绿骨子里华国人的特质,这么胖短的大鸟…感觉烤起来会很好吃。 这真是她见过的最没气势、最没威严的图腾了。 桑绿不禁笑出声,提着自带的太阳能电灯,凑近布料看图案。 大鸟头顶有三撮彩色的羽毛,身体和翅膀呈鲜红色,灯光流转,布料颜色变深,大鸟鲜红的身体也转而变成黑红。 原本福气满满的胖鸟,转眼间就死气沉沉的。 “嘶——这样的手艺,放在外面也不多见。” 桑绿可惜地摇头,巫山完全是守着金山过穷日子。 拍了张照片,收好布料放在枕头边,重新趴在棺上,脑海画面不断,先是走在倒长枝丫的漫天星空,逗逗短胖的傻鸟,然后进了幽幽暗暗的祠堂,慢慢悬浮在半空中,一口棺材托着自己……再然后,就完全睡不着了。 倒也不是被吓的。 说起来,桑绿对姜央是有几分喜欢的,睡在她的棺上除了有点奇怪也不觉得害怕,毕竟这棺也没装过死人,而且上面的纹饰还蛮热血的。 没错,是热血。 女孩们为了黎明苍生,自愿坠入悬崖什么的,听起来实在是太热血沸腾了。 这么一支重女的民族存在,桑绿内心不知道有多激动,就像千百年来被涸泽成荒漠的大海,突然出现了一小块绿洲。 她激动得想让全世界都知道巫女信仰的存在! 但姜央的阿札玛杀过人这件事就像烙印一般深深刻在脑海里,哪怕知道不能随意断定,可只要有那么一丝的可能性,桑绿就惴惴不安,内心天人交战。 即便姜央的阿札玛真的杀人,跟姜央也没关系啊。 怎么可能没关系?姜央被杀人犯养大,言行举止简直就是在法律底线上蹦迪,不,她甚至已经踏破了那根红线。 “哎——希望是误会一场吧。”桑绿艰难翻身,手指揪着床单,一顿瞎琢磨,意识慢慢游离,进入梦中… 梦境中的桑绿身穿蓝绿色对襟衣,习以为常地背上苗刀,在悬崖边溜达,眼尖瞅见一朵补血草,三两下爬下悬崖,漫步在几近垂直的藤梯上。 脚下是阴冷寒凉的瘴气,和看不见底的橘色海洋,她手持苗刀,刀刀落下,珍贵药草掉进背篓里,临了,才爬到补血草的附近,小心翼翼地连根挖出。 悬崖空谷间,满是银铃的笑声。 如桑绿这般在悬崖上荡来荡去的,还有许多蓝绿色的女性,她们嬉笑打闹,丝毫不把危险放在眼里,肆意痛快地享受别样的快乐。 仿佛,她们生来就属于悬崖,属于危险,属于……自由。 悬崖一角,有个异常的身影,她不高大,攀在悬崖上也不如其他女性那般灵活自如,正在努力够着一朵补血草。 桑绿轻轻一荡,来到那抹身影前,苗刀一划,补血草连土带根粘在刀面上。“给你。” 女人仰头道谢,桑绿忽地后心发凉。 女人面容崎岖,满是马赛克状的斑点,嘴唇一勾,似乎在笑,可脸上的马赛克挤堆在一起,像是有人用手使劲将她脸上的血肉拧在一起。“阿札。” 桑绿险些没挂住。“我不是…” “阿札,这个月的公粮可以晚点交么?复素又打人了,小宝也生病了。” 桑绿愕然。“你是…阿红?” “是啊,您认不得我了么?” “不…” 桑绿有些不敢看她的脸,但又怕伤她的心,只能盯着她唇角下方那颗红色的痣说话。“晚些就晚些,不打紧的。” 阿红惊奇,似乎第一次觉得阿札这么好说话,原本不敢直说的要求,也有了期待。“阿札,月底的鼓社节,我的那颗枫树能不能再保留五年?” 桑绿微张嘴,正不知道该如何说。 阿红连忙补上。“只要五年就足够了,我新弄出了一个蜡染技术,封寨的人都很喜欢,很快我就能换到钱,把巫山的田屋赎回来。” 桑绿嗓子哽了哽。“既然如此,当初何必离开巫山。” “大宝已经五岁了,她得回到巫山,您还要帮她选一颗枫树呢,我怕以后我死了,她将来找不到我。” 桑绿深深看她。“离开巫山,你后悔过吗?” 阿红脸上的马赛克堆得愈发深。“我不想离开,但我没得选。”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选择自由吗?” “会。” “阿札,我还能回家么?” “能。” 清晨。 桑绿意识回归清醒,她没急着睁开眼,梦境中的一切都真实无比,怅然酸涩的情绪堵在心口出不来,缓了好一会,慢慢睁开眼睛。 一张陌生的大脸塞满视线,桑绿吓了一跳,猛地翻身下床,哦,不,是下棺。 “你是谁?!” 第46章 “你是谁?!” 桑绿披被下棺,好不慌乱。 “你又是谁?为什么睡在我的床上?”女孩歪着脑袋,头发炸毛凌乱,脸蛋白净稚嫩,有着巫山特有的纯净眼神。 一副很好骗的样子。 桑绿心跳渐稳。“你的床?” 女孩一仰头。“啊,是阿札玛的棺,但她还没死,所以是我的床。” “等阿札玛死了,这些东西都是我的。” 阿札玛?! 姜央竟然有一个这么大的女儿?! 荒谬的想法只在脑海里溜了一下,桑绿霎时绕过弯来,巫女并不以血缘关系传承,可这女孩年纪也确实有些大了,这么算算,姜央十几岁就得抚养她。 等等,姜央好像从没说过自己多大了! 巫山人的外表心智和实际年纪偏差很大,姜央虽然长着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模样,会不会和清姐一般大?三十多岁奔四的年纪,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儿,好像更合理。 第57章 这么想着,桑绿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那姜央和自己的年纪差距就很大了。 “你为什么不说话?”女孩语气不怎么客气,甚至蛮凶的,几乎是桑绿说不出个靠谱理由就会被驱赶出去的程度。 桑绿没计较,面对还没长成的小女孩,刻意散发出成熟的御姐气质。“我是姜央请来的法律咨询师。” 先不管有没有这个职业,但忽悠个小孩应该差不多了。 “法律咨询师?”听到是姜央请来的,女孩炸毛的头发都柔软下来了。“是干什么的?” “姜央想咨询外界的法律是什么样的,就是做错事的人该怎么惩罚。” 桑绿眼珠子一转,存了试探的心思。“比如,有贼偷了你家的东西,该给他多大的惩罚比较合适?” 女孩好奇的眼神转为不屑。“切~这有什么好咨询的,打断腿扔下山就好了。” 桑绿:…… 很难不让人相信姜央的母亲没杀过人,甚至,姜央本人的问题也非常大。 “这不会太过了吗?只是偷东西就要打断腿,那这个人要是杀人呢?” “那就一刀砍死他,一命抵一命,这样他的尸体和灵魂也不能进祖坟,不许做祭祀,一辈子回不了老家咯。”女孩嘻嘻笑着,唇齿间是异于常人的三观。 桑绿:“灵魂?你管得了他尸体不进祖坟,还能管得了他的灵魂吗?” “被杀死的人,死后灵魂就是不能进祖坟啊,这是规矩。” ——我希望所有的鬼都能开心。 桑绿觉出不对劲。“那岂不是只能变成孤魂野鬼?” 女孩一脸‘你在说废话’的表情。“当然,变成孤魂野鬼,就永远不能见到自己的亲人啦。” “阿玛泪两行,阿爸思断肠,茫茫无归处……永远见不到亲人咯!”女孩自顾摇着脑袋唱词,很是幸灾乐祸。 桑绿目光隐晦地打量女孩,这套观念是与姜央相悖的,这女孩有着姜央的霸道自我,却不见那自我下的……温柔? 先前不觉得,一旦有了对比,桑绿居然品出姜央那为数不多的柔软,像一层层厚茧下血肉模糊的掌心,藏得很深很隐蔽,但正因为这份不可察觉,更显珍贵,和……心疼。 “祠堂里停着的那口棺,是怎么死的?” “肯定是被杀死的呗,不然不会不下葬。” “被谁杀的?” “不知道。”女孩见桑绿眼帘半垂,似是轻视,不满中带着狂傲。“寨子里的事,如果我不知道,就没有人知道啦!” 桑绿幽幽道,“你阿札玛也不知道吗?” “阿札玛让我别问。” 桑绿心一沉,眨眼间脸上又换了和善的颜色,从行李箱翻出几个漂亮本子,送给女孩。“好吧,之前我不知道这屋子是你住,这几个本子送你当赔罪好不好。” 女孩眼睛刷得就亮了,和姜央一模一样,看得桑绿心又软了几分。 “我还要那个笔。”女孩直指行李箱中的兔子头中性笔,这硬要的姿势也像极了姜央。 桑绿有些头痛,但还是给她了。“对了,还不知你叫什么?” “姜若木,你叫我阿木就好啦。”女孩扣着兔子耳朵内嵌的粉钻,手指摩挲在塑料壳上,嚓嚓声特别明显。 桑绿顺着声看去,女孩的手掌显出与年纪极为不相适的皲裂,光着的脚掌踩在地面上,湿脚印从门口淌进来,由深变浅,每个脚印在几乎相同的部位都有三道空白。 这样的空白,只可能是脚掌下存在裂痕。 桑绿曾无意间瞥见姜央的脚底,纵横交错的疤痕,只一眼就浑身发麻,再看女孩青春娇嫩的脸庞,强烈的对比直击胸口。 桑绿心酸不止。“你几岁了?” “高二下册。” 桑绿:…… 这娘俩都是什么毛病,还非得人算一下年纪不成。 姜若木得手了漂亮本子和笔,马上翻脸不认人。“这是我的房间,你该出去了。” 她不仅动嘴,还动手,噼里啪啦地翻动桑绿的箱子。 桑绿抬手制止,迅速扒下棺上的枕头衣物。“我自己来!” 姜若木哐当得一声,将收拾整齐的行李箱扔回去,一屁股坐在棺头上,小嘴劈里啪啦不停催促,催得桑绿也烦了。“你不也是睡姜央的棺,你自己的呢。” “我好端端的,干嘛造棺。” 桑绿一怔。“这不是你们巫女的习惯?” “你好奇怪,棺材棺材,快死的人才会准备棺材啊。” “你是说……姜央快死了?” 姜若木一刻也等不及,拉着桑绿的行李箱,砰得一声,连人带箱关在门外。 姜央快死了? 怎么可能,那么强壮的人。 桑绿心口破了一个洞,汩汩漏着风,热气全跑没了,一瞬间冷得打抖,冷意像是从骨子里散出来的。 “姜央?”桑绿披着的被子掉落,找遍了她的房间和厨房,不见人影,正要往二楼去寻。 呼呼—— 风雨裹挟浓雾,五米之外人畜不分,雾气稀薄处满是垂落的暗绿色,忽然,一抹蓝绿撕开雾气,进了桑绿的世界。 姜央左肩扛着巨大的捆扎柴,脖颈被迫挤靠在另一边的肩膀上,右肩上的背篓带子勒住胸口,她面容紧绷,很不舒服的样子。 桑绿大喊。“姜央!” 姜央看见她,唇边的笑容蔓到眼角,微眯起的桃花眼星星点点。“你醒了,吃饭了么?我给你留了。” 桑绿闯进云雾中,湿气寒得她浑身发抖,她上前拽松姜央的背篓带子,可捆扎柴太大了,压到背篓,用尽力气依旧纹丝不动。 她从来都知道大山的生活有多重,可不及此刻的千分之一,那种仿佛触及灵魂的重量,会给眼前的人带来多大的痛苦? 姜央依着她的力气走,视线跃过桑绿赤…裸泛青的后背。 姜央笑着,桑小姐今天像只绿精灵。 “面条在锅里,还有糍粑,这次是不长毛的。” 桑绿嗓音细细碎碎,被什么压住似的发不了声。“你……你是不是生病了?” 姜央抬手戳了戳她的眼眶,一滴不属于大自然的温热沁透指尖的皲裂。 姜央习惯了寒冷,这一抹温热于她而言,过于烫了,烫得心尖发颤。 “你今天的眼睛,比上次更像吃人了。” 桑绿垫脚仰头,一寸一寸的检查,姜央凌乱的碎发耷拉在额际,雨水细密凝在头发上,面色苍白无血色,就连那双桃花眼也脆弱得没有生机,仿佛下一秒就会闭上眼睛,毫无征兆的死去。“我问你,你是不是生病了!” 姜央怔怔。“你是不是想吃了我?” 桑绿一巴掌扇在姜央头上,不重,但侮辱性极强。“吃你个头,我问你是不是生病了?整天神神叨叨倒腾那些稀奇古怪的草药,我就知道早晚会吃出毛病,你现在跟我下山去找正规的医生!” 桑绿用力拉她,姜央钉在原地,纹丝不动。“我没病,所有人都会生病,但我不会,我是巫山最强壮的人。” 都到这时候了还说这种大话! “那你为什么造棺?你是不是快死了?” 姜央顿了一下,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人总是会死的,万一我明天就死了,没有漂亮的棺装我怎么办?” 奇怪又变态的逻辑,但很符合姜央的特性。桑绿觉得荒诞之余又有几分相信。“你确定你没病?造棺材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姜央:“阿札玛死的那年我就造好了棺,我多活了十几年呢。” “好端端的人,什么叫多活,你这人真是……” 桑绿情绪起伏过大,悲喜交加的,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之前强压下的那些心动,刚刚彻底解封,随着漏风的心脏,汩汩流淌出去,通向身体的每一处。 桑绿再也没法忽略,姜央在她心中的重要性。 不及爱,却也不止喜欢了。 姜央低头凑到桑绿耳边,悄咪咪的。“我想和你试一试。” “说话就说话,别凑那么近。”热气吹麻了桑绿的耳朵,她受不住地躲开。“试什么?” 姜央直楞起脖颈,声音不轻不重,足以震荡桑绿的大脑。“试试一起睡觉。” 桑绿一掌捂住她的嘴,脸蛋迅速烧红,冒出的热气混入雾气中。 第47章 桑绿的脸肉眼可见地涨红,哪有人跳过谈恋爱的步骤直接睡觉的。“你胡说八道什么!” 姜央拉下她的手掌,眸子里是点点期待。“我觉得你没有那么丑了,睡起来应该不会做噩梦。” 桑绿:…… 什么喜欢,什么爱,都是错觉! 桑绿脸上的红还未褪去,嗓音也还有方才隐忍哭腔的沙哑,因此,刻意冷漠的语气也像是矫情扭捏。“我不想和你睡!” 姜央撩开桑绿额前的湿发,露出那双她心心念念的眼睛。“为什么?” 第58章 桑绿没好气。“我觉得你丑,丑得惨不忍睹!” 姜央轻啊了一声,很是吃惊。“怎么会,桑小姐,你的眼神是不是不好,要不再调两副药喝喝吧。” 桑绿气得偏头痛。“凭什么你觉得我丑就不是你眼神不好?你怎么不配点药喝!” 姜央从善如流。“那我们一起调点药喝喝。” 桑绿:……有种杀敌一千自损一千八的感觉。 “阿札玛!” 姜若木从木屋冲出来,声音很含糊,嘴里像是塞了什么东西,她接过姜央肩膀上的柴。“我来我来!” 她表现得十分乖巧,与驱赶桑绿时的嘴脸完全不同。 姜央见到女孩的一刹,笑容立刻消失,端着寡淡冷漠,像桑绿第一次见到她的那样。“你怎么回来了?” 桑绿眼睁睁看着她们变脸,疑惑不解,一个屋檐下生活的人,成天都在演戏吗? 姜若木年纪不大,也能扛起那一大捆柴。“鼓社节呀,学校放忙假了,封老师让我们回来帮忙准备祭祀用的东西。” 学校?!封老师?! 桑绿脑中警铃大作。“是那个封小明老师吗?” 姜若木:“是呀,嘿嘿,你也在巫辛沟读书吗?” 巫辛沟? 桑绿皱眉疑惑。“不是叫巫封沟吗?” 姜若木几步跑到内院的走廊,解开湿透的捆扎柴,摊平,等日头出来了方便晾晒。 姜央趁走廊上的人不注意,揽了桑绿的肩。“先吃饭吧。” 四方小桌,三人围坐,两桶小面,有些拮据。 桑绿:“不是说有糍粑?” 姜央:“在她肚子里。” 桑绿:…… 姜若木腆着脸,就当没吃过,双手搭靠在桌沿,嗷嗷待哺。“饿饿。” 姜央淡淡的。“你突然回来,没饭给你吃。” “啊,分我一点,分我一点嘛。” 一只白皙的手执起筷子在其中一个桶里匀出来些,装满一个小碗,然后将大桶推给姜若木。“够吗?” 姜若木点头如捣蒜,正要伸手抱桶,被一只大手拍了一下。 姜央将木桶和桑绿的小碗换了个位置。“她在学校吃过回来的,分她一点点就好了。” 姜若木不情不愿捧着小碗。“从学校走回来,早就消化完了。” 桑绿没再坚持,毕竟这丫头已经吃了她的糍粑。“你们刚刚说的学校……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巫溪寨。” “巫沟寨啦。” 桑绿:……你们敢不敢和自己说过的名称重复到一次。 “这附近有这么多学校吗?还是你们读的不是同一所?” 姜央:“从阿札玛开始,巫山人读的都是同一所。” 姜央和姜若木是两辈人,学校在十几二十年间换了名字也很正常,可这也不能解释姜若木前后两次说的都不一样。 桑绿叹气。“所以,你们读了这么多年书,连自己的学校都没记住吗,尤其是你,你不是刚从学校回来?” 姜若木嘴边都是汤渍,无所谓道,“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关系,是巫山的就好了。” 姜央点头表示赞同。“阿札玛当年建起来的学校,当然是巫山的。” 可巫山压根没有登记注册的学校啊! 她们信誓旦旦的,弄得桑绿开始怀疑清姐,堂堂市委副书记,不应该连这点数据都弄不对吧。 登—— 吸溜干净的小碗搁在桑绿面前,一抬眼,就是一副讨好的表情。“再分我点嘛~” 可怜巴巴的,桑绿有心想再给她一些,可自己已经动筷子了。“我吃过了…” 姜若木没get到桑绿的点,仰头看了看。“你没吃完呢。” 桑绿哭笑不得。“好吧。” 姜央一筷子伸过来阻止。“别给她,她会得寸进尺,你桶里的都会被她要走。” 桑绿本就吃不了这么多。“她才十七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也正常。” 姜央亮出自己光溜溜的木桶。“我才二十七岁,也是长身体的时候,你也给我点吧。” 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吧,论起得寸进尺,谁能比得过你姜央。 桑绿此时像个分饭的幼儿园打饭阿姨,一手抱着桶,一手挑着筷。“好吧,先给十七岁的。” “再给二十七岁的。” 二十七岁?! 桑绿不可置信地看向姜央。“你才二十七岁?!” 姜央皱眉,努力维持着面上的淡然,但不悦的情绪已经从眼睛里跑出来。“你挑少了,刚刚她那么多。” 桑绿又补了她一筷子。“你们两个只差十岁,你几岁抚养的阿木?” 姜央想了想。“阿札玛死的那年,是初三下册。” 桑绿默算,初三下册大概十五岁,十五岁的孩子抚养一个五岁的娃,她想想都觉得很窒息。“那时候很辛苦吧。” 姜央摇头。“阿木那时候五岁,吃的还没有现在这么多,我的猪猪吃什么,就给她吃什么,就当多养了一头猪。” 桑绿:……有些情绪总是多余出现在姜央身上。 “人和猪怎么能一样,你总是要照顾她起居生活的,正常女孩的十五岁,正是中考或是读高一的年纪,你不遗憾吗?” 姜央仍然摇头。“那时候巫家沟中学还没有高中,得出去读书,封老师说外面的世界不适合我,让我回家带孩子。” 什么狗屁老师!!!!! 桑绿简直气炸。“他凭什么剥夺你出去读书的权利!” “该我了该我了,阿札玛吃好多。”姜若木的小碗几乎快扣进桑绿的木桶。 桑绿回头看着这个女孩,狠狠挑了一筷子给她。“阿木,你一定不要听那个封老师的话,读书才是你唯一的出路,无论如何,一定要考出这个大山!” “为什么要出去,我想跟阿札玛在一起。”姜若木虽是对桑绿说话,但眼睛直盯姜央,满是孺慕之情。 桑绿看了眼姜央,见她埋头吸溜面条吸溜得正欢,完全没有一个身为长辈该有的稳重,那份刻意板正的冷漠,并没有维持太久,至少比上一次在梅姐家里要短得多。 阿木那份孺慕之情放在姜央身上,总感觉怪怪的,像两个小孩过家家。 桑绿:“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出去了会有更多的机会,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 阿木:“我在巫山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以爬山采药,还可以下河摸鱼。” “……你没有别的想做的事吗?比如…” 桑绿冷不丁这么一想,好像也想不到什么可以吸引这个年龄段孩子的行业。 不过没关系,外面有这么多伟大的女性,往这上面靠总能揪起一些大义情怀的。 “在云南大山里,也有像你这般大的女孩子,她们也是靠着读书走出大山,有的当兵保卫国家,有的做医生救死扶伤,有的当警察维护治安……你可以选择的东西多了很多,下河摸鱼爬山采药这种事,什么时候都可以做,不能算是一个人一生的事业的。” 姜若木不解。“为什么不能算一生的事业,阿札玛也是这样的,姨姥姥阿舅…都是这样的。” 姜央吸溜完面条,对上桑绿的眼睛,重重点头。“我的阿札玛也是这样的,我的姨姥姥阿舅…都是这样的。” 都是这样的…… 因为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所以就这么世世代代的延续下去。 姜央和姜若木的脸上是理所应当的淡然,可落在桑绿心里,便是揪心的难受。 陡峭的悬崖大山,巍峨壮丽,却也困住了他们的眼界,乃至一生。 或许有人会说,她们不知道外面的精彩,一辈子窝在山沟沟里,也不会痛苦和烦恼,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桑绿眼神凝在姜央和阿木的掌心上,最老的枫树树皮都不会有那样的裂痕,她们拿筷子的手很奇怪,那是裂痕和厚实的茧互相挤压造成的,只能这么拿着。 人间烟火气是很抚慰人心,可那样的烟火,需要姜央常常去山上搜罗柴火,风雨无阻,若柴是湿的,还得找个太阳好的日子晒干。 若是连日里没有太阳,柴容易发霉腐烂,一早上的努力也就白费了。 三个灶台养活的不止是三张嘴,还有几十只两头乌,堆在火口边上的柴量,一天一个样,桑绿从一开始的大手大脚塞荆棘,到现在一根荆棘折成几段来引火。 不过是为口吃的,就繁杂辛苦至此,还不论别的…… 血肉同胞过着这样的生活,桑绿做不到这么坦然,放任她们不管。 桑绿抿去眼角的湿润,更坚定了决心。 巫山必须开放,所有人都必须脱贫,一个都不能落! 原来想挑起阿木的大义情怀,这会儿桑绿自己把自己挑起来了。 “等吃完饭,我带你们看一样东西。” 姜央放下筷子。“我吃完了,看什么?” 第59章 阿木吃完最后一口,腮帮子鼓鼓的。“我…吃完啦,看…甚么?” 桑绿轻笑一声,卖了个关子,转眼看向自己的木桶,已经空了,只剩下调味的汁水。“我还没吃几口呢?!你们就不会给我留点。” 阿木:“啊,你没说啊。” 桑绿直视姜央,这混蛋吃的最多! 姜央神色坦然。“你没说啊。” 桑绿一脸错付了的表情,自己满心为她们打算,到头来连饭都不给自己留一口! 巫山人一日只有两餐,错过早饭,需要熬过漫长的中午和下午才行。 姜央和阿木心知肚明,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一人端碗洗筷,一人擦桌抹凳。 两人模样并不相似,但表情神态如出一辙,阿木像个缩小版的姜央,那股子没心没肺简直是刻在基因里的。 看着这一大一小,桑绿更生气了。 “你们!我回房了!” 于是,生气的桑绿决定回房间,和她们冷战一整天! 一出厨房,白色的行李箱孤零零杵在走廊上,因着细柴荆棘都摊平了,行李箱能占的地方很小,四个轱辘中有两个被柴顶得翘起。 好可怜的行李箱,连块四方之地都占不了。 但可怜的又何止行李箱。 桑绿猛然想起这座三层小木屋已经没有自己的房间了。 “桑小姐,你不回房吗?”姜央只抹了两下桌子就出来了,洗碗理所当然地留给了阿木。 “我…” 方才有多气愤,现在就有多弱势,果然寄人篱下什么的,还是得低头啊。“阿木回来了,我没有房间了。” 姜央点点头。“是了,要把房间还给阿木的。” 说罢,她自己往房间走去。 桑绿怔愣。“哎…那我睡哪里?” 姜央:“家里只有两间寝室,可你眼神有问题,觉得我丑,不想和我睡觉,我也没办法。” 桑绿:…… “你不管我了吗?” 姜央顿了一下,心里好像有些舍不得。“那你睡中堂吧,你不是很喜欢那面铜镜?跟它一起睡好了。” 吱呀—— 中堂的门应声开了,开到最大的时候回弹了一些,像是招呼桑绿进来。 一阵幽凉的焚香裹身,桑绿不自觉汗毛竖起。“怎么睡?这里也没有床…” 姜央指了指中堂中间,大方道,“我还有一口棺,就放那吧,你一抬头就能看见铜镜呢。” 我一抬头还能看见那三座鬼里鬼气的神像呢! 不知为什么,桑绿总觉得这中堂神神叨叨的,哪怕焚着寺庙里的那种檀香,也没有什么佛性。 大晚上睡在这样的地方,还躺在棺材上…… 桑绿这么一想,整个人都不好了。 “我不想睡这里!”桑绿忙抵住姜央卧室的门。“我还是跟你睡吧。” “可你的眼睛还没治好,你先在中堂睡几晚,等喝几天药,病好了以后再和我睡吧。” “我已经好了,真的,我现在觉得你是全天下最漂亮的人。” 姜央摇头。“不对,桑小姐,你看得还是太肤浅了,我长得不仅仅漂亮。” “最强壮?” “不对。” “最英勇?最厉害?” “不对不对,你的眼疾还没*有完全好。” 桑绿忽地福至心灵。“你是天底下最美好的女人。” 姜央黑眸亮了。“对啦!” 桑绿:…… 第48章 深秋的南方,早晚温差大,一大早云落就被乐清拉出被窝。 “懒猪,你这个年纪怎么睡得着的?我在你这个年纪,这会儿已经在负重爬坡了,赶紧起来!” 云落眼睛开了一条缝隙,起床气漏了出来。“干嘛呀,我又不要当警察!” “带上你的书,去我办公室学,我就不信了,得多猪脑子两次还考不过!” “考不上就考不上,我本来就不想考这些,也不想学法,当初志愿也是你填的啊。” 浓浓的摆烂气息。 刷—— “那你想做什么?”乐清拉开窗户,冷风呼呼往里面灌。 云落脑子终于清醒了,瞧见一张比冷风更冷的脸,拉了拉被子躲回被窝。 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彻底激怒了乐清。 乐清拽起被子,裹了两下,直接从窗外扔了出去。“我问你想干什么?!成绩成绩拉跨,一天天就想着玩,你对这个国家有什么贡献?当了二十多年米虫,连自己都养活不起!法考过不了别说法检,律师都做不了,我还指望你当警察?!” “从小到大读了二十多年书,无忧无虑了二十多年,你知不知道边境那帮孩子都活不到二十岁!” 赤..裸..裸的道德绑架,乐清用惯了,对待家人也是如此。 云落到底还是年轻,一被激将,脸蛋瞬间涨红,梗着脖子反驳。“所以呢!他们活不过二十岁,我也得去死吗?!” 乐清年龄大了,但很多年没人这么反驳过她,一时也有点上头,额头上的青筋一鼓一鼓,手掌颤栗,要不是极力克制,那狠厉的一巴掌已经扇过去了。 云落自觉站在有理的那一方,不停输出火力。“你自己要奉献国家,为什么要强拉上别人,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难道爱国就可以绑架一个人的人生?我们年轻人有自己爱国的方式!” 年轻人 乐清听着听着反而笑了,当年那个小胖墩都能指着鼻子骂她了,时间过得真快。“我怎么绑架你了?让你过个法考而已,又不是让你去打仗。” 云落还在针锋相对的芒尖上,只以为这是讽刺。“当年桑姐的志愿,是你改的!” 乐清眉眼一瞥,幽幽道,“小姨告诉你的?” “我听到了!昨晚上你和小姨说什么明年的演出必须要上,什么学业,绑都会绑桑姐回来!” 云落不忿。“你们总是强迫桑姐,要不是有这层血缘关系,你们这也算犯罪!” “不对,就算有血缘关系也是犯罪!” 云落说得掷地有声,说得自己也入了戏,仿佛坐在审判席的正中间,法槌一敲就下了审判。“你这是道德绑架,小姨是血缘绑架!” 乐清像个法援律师那般沉默,许久,久到云落自己也反应过来情绪异常,听见一声和缓的称呼。“落落。” 云落吃软不吃硬,一听这语气,刚刚那股冲上脑门的气就卸了大半,又见乐清眼角明显的细纹,心也软了大半。“干嘛…” “这样不好吗?” “哪样?” “国内的女钢琴家,有哪个拿了肖赛冠军?” 云落哑了,肖赛冠军中的华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更别说女钢琴家,唯桑绿一人而已。 女不如男,这种认知上的病态几乎潜移默化进各行各业,哪怕是如钢琴这般的艺术行业,其钢琴设计的需求也是以男性为主,女性的需求被大大忽略了。 一个顶尖的女钢琴家,她得扛着比同等男性更重的疼痛和受伤风险,才能杀出自己的一条血路来。 桑绿走的这条路,和乐清致力于整治的女特警,何其相像。 乐清目光放空,看得很远。“你知道桑绿对于华国人,对于华国女性甚至于全世界的女性,有多大的影响吗?如果是你,你会同意她放弃光明的前程,放弃无数钢琴女孩对她的希望,跑到山沟沟里去挖坟?” 云落方才还伶俐的口齿,结结巴巴的。“那……那你为什么同意她上山?如果不是你刻意引导,桑姐不会进山的……” “华国对世界的影响力,不应该仅仅在于军..事经济这些硬实力,在文化艺术方面,我们明明有那么多魁宝,却苦于无人引导,埋没在大山里,这次是桑绿的机会,也是巫山的机会。” 乐清眼神清明,与二十出头的热血年轻人,颇为相像。“云落,桑绿在钢琴上的天赋,注定她必须扛起那么重的责任。” 她意有所指。“没有什么东西,是平白无故就能得到的。” 云落纠结。“可…” 乐清补了她的话。“可那这样的责任不应该由桑绿承担,至少她应该有选择的权利。” 云落撅着嘴。“是啊,不然桑姐也太可怜了,她以为你在帮她。” 她声音越来越小。“我还以为小姨转性了呢,原来也是被你骗了,你把一大家子都骗得团团转。” 乐清笑道,“你可以对桑绿说出真相,我也可以完全不管你的学习,但你非要和我较劲,能得到什么呢?桑绿现在根本不可能放弃钢琴,而你也只能继续走法律这条路,不然你打算以24岁的高龄重读高中吗?” 云落无言以对,可胸口还团着气,只能忿忿来一句。“你才高龄呢!” 乐清知道她被自己说通了。“这样吧,我也和你一起学习,陪你一起考,你总不能连我这个高龄人士都考不过吧。” 第60章 “嗯?年轻人?” 其实云落自己也知道法考证的重要性,同班人没过法考的屈指可数,可不知为什么,她始终静不下心来,她对法律行业没有特别大的愿望,不就是考公..务员吗,也不是非得去公法检,工作又忙又累的,随便上岸一个离家近的乡镇编就可以了,下班还可以回家陪姥姥吃饭。 但话又说回来,学了六七年的法,考不出那个证也实在丢人,而且清姐平时就很忙了,为了自己这么一本证劳心劳力的,忽然又很愧疚。 云落服软了,只是嘴巴依旧很硬。“我这次,肯定能过!” 乐清浅浅笑着。“成交。” 然而,誓言易下,真的实行可就太难了。 云落第一次见到这么破的市政府,白墙砖上爬满黑色裂纹,象征着尊严和身份的大堂石阶,一踩一个松动,就连市委副书记的办公室,窗户的颜色都不一样,明显其中一扇是后来补的,另一扇用胶布贴着四角防风。 “书记,桌子放这吗?”黎晓星一手拎着桌子,一手提条凳子。 乐清指向办公桌对面。“和我桌子靠齐,我能看见她做什么。” “好嘞。” 就这么的,云落坐进局促的桌子前,这张不知道从那个垃圾堆刨出来的腐朽木桌,味道时不时刺激昏睡的大脑,确实比在家学精神多了。 但,还是不想学。 云落眼睛往上挑,看见大办公桌上一堆的资料,比她的民法书厚多了。 乐清文件翻得刷刷响。“再看,白眼就翻不回去了。” 被抓包的云落也不低头。“你不是说也要学的吗?” “我得先把工作做完,晚上再腾出空来学。” 云落这下没话说了,埋头狠学,可没一会就觉得眼睛疼、屁股疼……哪里都疼。 滴滴—— 乐清看了眼消息,对云落道,“行了别装了,跟我去个地方。” 云落立马解脱,一秒都不停地站起来,不管去哪,现在离开这个小破桌子就是最幸福的事。 坐上市政府的公务车,云落嫌弃不已。“怎么这么破啊,这车顶不会漏雨吧。” 乐清摇下窗户。“还有更破的呢,准备迎接暴雨的洗礼吧。” 暴雨自然是没有的,但云落经历了大多数之江省孩子没经历过的……地震。 扑扑—— 云落被车子颠起来,发顶几次擦过车顶,将那处又黑又烂的内饰擦碰的更明显。“姐,你是不是要卖了我?!我只是学习不好,但不是坏孩子!” 乐清拉着车顶把手,享受在颠簸的余韵中。“卖你能有几个钱,都补不上这路的几个坑。” 云落往车窗外看,一阵密恐,这路的裂缝和大大小小的坑,比她脸上的毛孔还多!“还有多久到?我想吐!” “快了。” 确实是快了,没一会,车子就到了石桥,云落一下车就扶树狂吐,乐清等她吐完,强行将她从一旁的陡峭泥土梯上半推半拉地扔下去。 云落一屁股跌坐在泥地里,恍惚抬头,石洞顶部比那辆公务车车顶更加斑驳,黑黢黢一片不说,还结成块,因重力凝成条条,随时都能掉下来。 她害怕地往旁边挪,又掠见一座废铁丛林,生锈泛红的钢筋有股血色的味道,钢筋周围是浇筑的水泥平台,看不见平台上方的景象…… 最近闲书看得多,其中一本就是旧华国九大监狱秘录,云落止不住脑补,越想越有问题,荒郊野外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出现一个残酷刑罚的设施?! 我只是不爱学习,不至于用刑逼迫吧…… 扑扑—— 乐清轻松滑下坡,一手提着塑料袋,一手拍拍裤脚的灰,撇了云落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这地方怎么样?” 云落哭丧着脸。“姐,为什么我和桑姐的待遇不一样,她也不听话,进的是大山,我不听话就得上刑吗。” “神经。”乐清翻了个白眼,走到石洞壁角落坐下来。“阿婆,今天带了烤鸡,香着呢。” 云落正奇怪清姐和谁说话,就见破垃圾袋动了动,钻出一个脑袋,吓了一大跳。 银丝满头的阿婆解开塑料袋,也不道谢,哼哧哼哧就埋头吃起来。 乐清笑意满满。“好吃吧,我们左阳市的特产,我吃了也有十年了,一直吃不腻。” 云落磨蹭到乐清身旁。“姐,她是谁啊?” 阿婆抬头,朝乐清点了点头,混沌的眼里有黑块在挪动。 乐清笑意越发浓了,可云落却被那一眼看得后槽牙一紧,咬到发酸发疼。 可疼过之后,就是无尽的怜惜与心酸。 云落低声。“姐,这阿婆是谁啊?怎么一个人在这?她睡在这吗?她的子女呢?” 乐清努努嘴。“她是巫山人,你自己问问。” 巫山人? 云落有些奇怪,用方言问老太。“$&$$¥¥” “……” 乐清完全听不懂,也不好插嘴,等阿婆重新啃上烤鸡,才出口问道,“她说什么?” “阿婆说她要找人,拿着大长灯的人。” 乐清:“大长灯?这人还有什么别的特征?” 阿婆似乎能听懂普通话,一拍大腿,情绪异常激动,叽里咕噜喊个不停。 云落帮忙解释。“叛徒,到我家里抢东西,弄死了我儿子,杀..人犯。” 乐清越听眉头越皱。“怎么断断续续的?” 云落:“南方的方言隔了一个山头就大不一样了,阿婆年纪又这么大,你让姥姥来听都不一定能听全。” 乐清:“那个叛徒到你家抢东西,弄死了你儿子?” 老太太犹疑了一会,点头,手忙脚乱地连说带比划。 云落:“她要找那个叛徒。” 叛徒,背弃自己同胞的人才能称为叛徒吧。 乐清:“他是巫山人吗?” 阿婆连连点头,用手指在地上划拉,很快就写出了两个字。“珪拓。” 字迹歪歪扭扭,笔画顺序也不对,这两个字像是深深印在阿婆的脑海里,她一定这样写过无数遍,才会如此熟练。 珪拓,可以肯定不是汉族人。 乐清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下一大半了,只要不是汉族人,那这起还不确定的杀…人案就不会上升到民族,处理起来就不用考虑太多了。“你问他儿子叫什么,什么时候死的,当时有没有报警?” 云落彻底沦为翻译机。“二十多年前,那个叛徒很厉害,有很多帮手,他们打不过……她儿子这么多年一直停在祠堂里,她就是要图个说法。” 二十多年,一直停在祠堂… 乐清急忙问。“警察呢?有没有报警?”这点关乎是否立案,至关重要。 云落耳朵都快贴上阿婆的嘴,可距离弥补不了方言本质的差异。“哎呀,她也说不清,就是有人抢她家的东西,杀了她儿子,两边人就打起来了,最后人家跑了,她没打过,就一直在外头流浪找人。” 再听下去都是车轱辘话,以及阿婆的情绪宣泄。 乐清安慰几句。“这件事放心交给我,我会处理的,你放宽心。” 阿婆狰狞的眼球拼命地动,流出浓黄色的液体,陷入深沟般的皱纹中,将那张泛黄的脸染得更加惨不忍睹,她拽着乐清的手不放,青紫的唇不住颤抖。 云落赶忙摸了摸口袋,没摸到纸,悻悻放下手。“她说,她没有钱,如果你能找到那个叛徒,把命卖给你都可以。” 乐清脸色僵得有些难看,这样的难看持续了一路,两人回了办公室,她丢下一句,“你好好学习。”转身便走。 “阿姐。” “嗯?” “二十年前的事,如果当时没有立案,会不会已经过追诉时效了。” 云落很不安,这种不安来自于最朴素的正义感,还有对弱势群体天生的悲悯情怀,再加上融合了六年的法学熏陶,她不能容忍也不能接受一个坏人逍遥法外,可她又害怕,害怕六年来学习的法律制度真的会泯灭阿婆最后的希望。 “立没立案,等我查了档案就知道了。”乐清合门而去。 独自留在办公室的云落,心口又痛又麻,眼前翻阅过许多遍的法考书,依旧没有学习的想法,却有了求知的欲..望。 她翻开追诉时效那一页,又找出法条、司法解释、相关案例,以及 微信里几十个刑法专业的师兄师姐。 或许,这是她唯一能帮到阿婆的方式。 第49章 中堂一隅,氧化斑驳铜镜下,是这座三层小木屋唯一一处能稳定承受信号的地方。 两颗大脑袋挤在电脑屏幕前,将操作电脑的正主,挡得死死的。 阿木戳了戳屏幕一直在转圈圈的符号。“好撇哦,是不是坏咯。” 桑绿推开两颗脑袋,艰难挤进去,又重新连上手机热点。“山上信号不好,在外面就不会这样了。” 第61章 画面一转。 “出来了,出来了!”阿木激动跺脚。 画面里是清一色的女军人,手持锃亮的精良装备,正步踢得夸夸响,节奏踏进恢宏大气的背景音乐,很是振奋人心。 桑绿心潮澎湃,看向姜央二人,她们脸上也有明显的异色。“怎么样?阿木,想不想成为她们中的一员?” 阿木兴奋地点头。“阿札玛,她们的枪比我们的好,我想要!” 桑绿表情凝滞,差点忘了这是一群非法持..枪、盗藏文物的犯罪分子,别说当兵了,出了大山可能就会被抓起来。 姜央怼着屏幕看了半天,拍拍桑绿的肩膀。“我也想要。” 黑亮清澈的眸子紧紧勾着桑绿,跟上次要漂亮本子一样。“那是枪,国家严厉管控的东西,不是你想要就要的。” “那用我的跟她们换呢?” 桑绿:“……你知不知道有一种罪,叫非法持有枪..支罪。” “我是合法的呀,阿札玛留给我的。” 简直说不通!! 桑绿放弃说服她们。“我没这么大本事,你找别人吧。” 姜央倒也不为难她,提出另一个尤为不解的问题。“她们穿起裙子,怎么打仗呢?” “那是阅兵,给全国老百姓看的,所以要穿得好看一些,打仗穿的不是这个。” 桑绿不懂多少军队知识,只能勉强做一点点科普,又翻出一个女兵戍边的视频,迷彩装备大有不同了,更贴合实战,又帅又飒。“你看,这就不是裙子了。” 阿木两眼放光。“我也能去吗?” “当…”然字还没说出口,桑绿就顿住了。 当兵要政..审,是个华国人都知道,但凡有个违法犯罪都可能会影响子孙后代,姜央的阿札玛要是真的杀了人,阿木显然是当不了兵的。 但,巫女之间的传承关系,也包括在内吗? 姜央老神在在的。“我就不去了,巫山不能离开我,你带阿木去吧。” 你以为部..队是我家开的吗,想带人就去就带人就去! 姜央见她久久不回应。“桑小姐,你不能带阿木去么?” 阿木期待的眼神黯淡了一些,看得桑绿心揪了一下。“也不是…当兵要体测还有各种各样的审核,能不能当上我说了不算。” 姜央阿札玛杀人这件事还没有定论,阿木未必不能当兵,况且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让她们开放的突破口,桑绿还是不想一下子就否定了。 阿木黯淡的眼神又亮起来。“阿札玛,我可以去当兵了!” 姜央:“趁我还没有死,你快去快回。” 桑绿:……我没有否定不代表你一定能通过兵..检啊! “等等,你们可能没听清楚,我是说在当兵之前还有许多道门槛,比如你的身体要没病,你的体能要优秀,你的父母祖辈要没有犯罪记录之类的。” 姜央一一点头,莫名有些天真可爱。“巫山人是最优秀的,那些门槛只能限制…像你…嗯…像外面那种又丑又坏的不优秀的人。” 许是没有直接了当地说哪个人又丑又坏,直指他人缺点的攻击性下降了许多,姜央自以为找到了一个礼貌的表达方式,满脸都是‘我真有情商,还不表扬我’的自耀感。 啊!!!造了什么孽才会碰到这个神仙!! 桑绿疯狂挠头,一阵发疯后冷静下来,顶着凌乱的长发冷笑。“好,等阿木高中毕业了,那段时间差不多可以报名了。” 阿木面露喜色。 “但是,”桑绿竖起手掌。“如果通不过我也没办法。” 姜央偏头看屏幕,阿木也跟着偏头看屏幕,显然,两人都没有在意这句话。 桑绿绝望地摸出手机,还是求助一下清姐吧,或许当兵只政..审两代人,到不了姜央阿札玛那层也说不定。 不过,清姐比她更需要帮助。 ——查一下珪拓这个人在巫山是否存在。 ——尽快!! 珪拓? 比起军..队知识,桑绿显然更擅长九黎文化,指尖在手机上猛戳。“是九黎拓姓一支,这人怎么了吗?” ——祠堂停放的那具棺材,和这人有关,很可能就是凶手。 桑绿愕然,愕然之余又有些悬而未决的恐慌,她记得……姜央的黎姓是拓。 桑绿猛地抬头,周围两个小马扎早已空无一人,嘻嘻哈哈的拉扯声从大门传来。 “阿札玛,我要去当..兵啦!” “我知道,你去了以后拿两把枪回来,如果他们不同意,你问问能不能换,我们两把旧的换一把新的。” 桑绿:????? 阿木恍然,惊觉阿札玛的睿智。“这样她们肯定会换了!” 桑绿:!!!!! 她大步跑去,掐住两人的后颈,大力摇出她们脑袋里进的水,崩溃大喊。“不可以换!” 好在,桑绿的崩溃没有持续太久,毕竟招兵的日子还远得很,在那之前,姜央和阿木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当头最大的一件事便是祭祀。 午休过后。 桑绿死死攥住三轮车的侧挡板,离车前挡板远远的,那曾经被尿侵袭过的地方,早已没了味道,但无论如何也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去…幸运屋…做什么?”一句话,被车颠得七零八落。 开车的是阿木,比姜央年轻,比姜央开车更随意的阿木。 如果说姜央开车是小店门口的“爸爸的爸爸叫什么”车,那阿木开的就是海盗船! 桑绿无比心疼这辆被她们俩磋磨多年的三轮车,被尿洒,被雨淋,被石头磕……能活到现在真不容易。 姜央从容靠在右侧挡板上,脑袋随着车晃荡。“要去给姨姥姥舅公们看病,顺便收拾一下族谱。” 族谱! 桑绿身子一凛,状若随意地问,“巫山里有几个大姓呀。” “都姓姜。” “我知道,可姜是汉姓,你们自己不是还有黎姓?” 九黎的黎姓传承了千年,直到清雍正时期,为了便于户籍管理,强制给他们加了汉姓,但天高皇帝远,户籍登记是一回事,姓氏传承又是另一回事,九黎有两套姓氏传统,桑绿在各地出土的墓葬中都有看到。 姜央:“不算封寨,光是巫山的话,有拓、卿、授、步,主要是四大支系。” “那你…的阿札玛叫什么?” “金玉拓。” 拓是支系的名称,一般放在最后,金玉才是名。 桑绿暗暗松了一口气,阿木当兵有希望了。 虽然姜央不靠谱的性子养出了一个不靠谱的孩子,但桑绿心里明白,她们本性都不坏,只是在成长环境中,缺少了正确的引导和规训,这并不是她们的错,也不是巫山的错,是国家在快速发展中遗忘了她们。 遗忘了在山清水秀又不惹人注意的地方,还有一群苦哈哈的乐天派孩子。 “珪……拓,你知道这个名字吗?”桑绿的眼睛牢牢锁住姜央的脸,仔细分析那每一寸微妙的表情。 姜央大大方方的,甚至大脸凑到桑绿眼前,距离近得只有一寸。“你的眼睛又想吃我了。” “好喜欢。” 桑绿脸上一抹红,直烧到耳朵尖尖,一把推开她。“快说,你有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急吼吼的嗓音带着娇俏。 姜央顺着她的劲儿又荡回原来的位置,唇边带着得逞的坏笑,在颠簸中摇头晃脑,衣袂飘飘,潇洒得不像活在人世间。“没听过这个男人名。” “为什么肯定是个男人?”桑绿用手给脸颊降温。 “单字是男性,双字是女性,如果他是九黎人,就该遵守这个规矩。”姜央眯起眼,享受微风拂面的舒适。 上天似乎格外偏爱姜央,身形健硕不显臃肿,体态高大不显累赘。 桑绿摸过姜央的手臂,是实实在在的比自己厚实一圈,体重也超过了自己那个胖成球的表妹,浑身散发着一种‘能掀翻世界’的强硬感,可她合上的桃花眼,天生润着一抹淡粉色,为这份全然的强硬增上一分柔软。 恰是那分不施粉黛的柔软,戳中了桑绿的心。 “那你呢?你的黎名。”桑绿勾开扣在耳后的头发,随着颠簸,乌发散在脸侧,遮住了那双隐含情绪的眼。 “赤鸦拓。” 赤鸦拓,意为,永恒的太阳。 桑绿拱起的双眉,蹙了太多不解。 赤鸦意为太阳,拓在黎语中就有永恒的意思,这个词在黎语中本就存在,当作名字寓意可就太大了,长辈们很少用这么大的名字给孩子取名的。 在九黎各地出土的文物亦或是流传的族谱中,也很少见到用这么鲜明的词做女孩名的。 难道是巫女的特殊身份? 可姜央阿札玛的名字是很常见的女性黎名。 “是你阿札玛给你取的吗?” 姜央点头又摇头。“姨姥姥们取的,阿札玛最后敲定的,我记得阿札玛当时说,我一定会成为巫山最耀眼的太阳,永盛不衰。” 第62章 桑绿:“你记得?你当时多大了?” “一年级下册。” 你的一年级过得可真精彩。 桑绿:“……你之前没有名字吗?读书的时候总会登记姓名吧。” “姜央,汉姓是一出生就有的,黎姓要等到几年。” “为什么?” “幼儿容易养不活,黎名一旦刻碑埋石,就会通知祖先知晓,小小年纪就死去,阿札玛她们在老家也会难过。” “可死去的婴孩鬼魂不是一样要回祖坟,祖先不一样还是会知道?” “人长到三岁才有完整的灵魂,在此之前一旦死了,残魂就会消散,祖先不会知道的。” 长到三四岁的孩子,不出意外的话,大体上都能存活。 桑绿:“所有的孩子都由姨姥姥们取名?” “黎名是的,因为要上族谱,汉名就由阿玛阿爸自己取就行了。” 桑绿奇怪。“舅舅呢?他们不参与取名吗?” 嘎吱——车子一停,到地方了。 “他们取不了。”姜央随口说着,兀自跳下车往前去了。 桑绿落在后头,心思深深浅浅。 九黎固然比汉族少了许多对女性的规训,却也并不是女性能当家做主的,在原始社会过渡到封建社会时,母系与父系权力的争夺中,演化出了舅权制的概念,舅舅代替母亲成为了一个家族的话语权人。 但,在巫山的九黎人中,舅舅的存在感远不如姨母。 按理说,同属于母系制度的残留,不应该会有这么大的差距啊…… 这样的感觉在桑绿来到幸运屋后,尤为强烈。 第50章 幸运屋不止一间屋子,大大小小也有几十间,错落有致,立在一片相对平坦的空地上。 巫山少有平地,绝大多数寨民都住在山脊上,上次见到这么平的,还是姜央那一大片田地。 桑绿心思玲珑,暗想这幸运屋的地位不同寻常。 “桑桑!”上倾的小坡上传来一声喊。 桑绿寻声望去,开心地大幅度摇手。“梅姐!” 姜央这女人还是挺说话算话的嘛,昨晚同意的事,今天就落实了。 几人在梅姐的引导下进入幸运屋子的范围,从山上看房屋错落有致,一走进去,迷宫似的转来转去,过道狭窄隐蔽,不像南方常见的小巷。 桑绿见梅姐熟稔的模样,打趣她。“梅姐,这么快就熟悉工作环境了啊。” “哈哈哈,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哪会不熟悉,每个巫山人,就算不熟悉自己的家,也会熟悉这里的。” 桑绿:“这里不是幼儿和老人的临时看护地吗?” 就算是小时候待过几年,稍微大一些还是和父母住在一起的吧。 “是啊,阿木这年纪的孩子恐怕陌生一点了,我和阿札这一辈的,几乎就是在幸运屋长大的。” 姜央也随声解释。“阿札玛年轻的时候,大多田地都是荒的,悬崖上也没有藤梯,下去容易上来难,有不少人都摔死了。那时候很多人吃不饱穿不暖,没空照顾娃娃伺候老人,就只能让行动不便的老人和孩子互相照顾。” 原来是历史遗留的产物啊。 桑绿视线掠过一座座新旧不一的木屋,哪怕是最新的,也比姜央的小木屋要陈旧些,但并不腐朽,木头老劲遒厚,蕴含着一股浸透岁月沧桑的年轮感。 梅姐再赞同不过了。“可不是,姨姥姥们再是手脚不好,也还能搓个帕帕吃,孩子们至少饿不死,等大点孩子会走路了,就能照顾更小的孩子,熬着熬着就熬出来了。” 桑绿:“你们那时候要照顾多少孩子?” 姜央思索,与梅姐对照了一下。“得有七十吧?就是没全活下来。” 梅姐:“我昨儿对着族谱,咱们那会儿有七十三个,死了五个,天可怜见的。” 姜央垂头,缓缓往前走了。 桑绿却不解,生活条件这么差了,还能出生七十多个婴儿,要知道巫山加上封寨也不过千人,真就是越穷越生! 梅姐:“真是没有吃的,阿玛阿爸累死累活一天,吃的大多都拿到幸运屋了,可还是不够分,孩子吃得少,身体就差,来个头疼脑热的就撑不过去了……” 类似的话桑绿也听到过,但这是姥姥小时候才有的生活,那会儿全国都穷,活不起也就真的活不起了,但与姜央同辈的孩子,不应该,也不能出现饿死的情况。 泱泱大国,在经济最腾飞的年代,还能出现饿死的孩子。 桑绿怅然不已,开放巫山的心越发坚定了。 木屋之间是小石子铺平的路,石子很细碎,应该是用力能砸到最小的尺寸了,在路面上铺平压实,踩上去几乎没有硌脚的感觉。 “阿札四五岁就挂在悬崖上采药了。”梅姐面有愧色。“不像我,到现在也做不到。” “四五岁?” 姜央的背影走在前方,高大又稳健,可桑绿脑海里却浮现出一个矮小的女孩,瘦短的身子在滑溜的悬崖上攀爬,冒着生命危险去摘那些不知道有没有用的草药,一阵揪心的难受。“不怕死吗?” “屋子里有一堆快死的孩子,能怎么办呢?” “你们有没有想过向外界求助呢?大家互帮互助才会过得更好啊。” 梅姐脸僵了一下。“不可能,外面的人不伤害我们就不错了,他们又坏又丑……” 又是又坏又丑。 桑绿:“外面的人到底做了什么坏事,让你们这么恨?” 梅姐噎住了,模模糊糊道,“他们就是很坏啊……” 桑绿抽离出先前自我代入外界人的情绪,以客观的角度去审视梅姐。 又坏又丑这样的词很抽象,一个人如果真的做过什么恶事,当事人讲述的时候一定会具体到某个事件,可巫山人对外界的评价很统一,又说不出具体的东西,很有可能是长久以来的误解。 或是,被刻意灌输这类思想。 能让整个山寨的人都有这么统一的认识,必然是很有权势的人。 桑绿再次看向姜央的背影,心疼的同时又不可避免地带了质疑,姜央一定藏着大多数寨民不知道的秘密。 而这秘密,也许和祠堂那具停了二十年的棺材有关。 小路尽头,是桑绿一路走来觉得最古朴的木屋,不同于岸边上的吊脚楼,是传统的汉人建筑。 梅姐推开大门,嘎吱的木门声提前通知内里的主人,有客人来了。 噔噔噔噔短促清亮的脚步声响起,是好几个人的,一窝蜂涌出来,大门还没彻底打开,几个小毛孩子钻出缝隙。 “梅姨,吃饭了吗?” “姨妈,吃饭了吗?” 此起彼伏的叫声,略有不同的称呼,为的都是同一*个目的。 桑绿好笑地瞥了一眼姜央,不亏是巫山人,小的大的都想着吃。 “还没到点呢,姨姥姥和舅公呢?”梅姐把门撑到最大,随他们到处跑,抱起一个瘦弱的男孩问道。 男孩反应有点慢。“她们……爬高高……” 落在最后的一个小姑娘比门槛高不了多少,艰难翻过门槛,梅姐右手一捞,也将她抱在怀里。 小女孩搂住她的脖颈,嘿嘿笑着,冒出鼻涕泡。“阿玛阿玛!” “乖乖今天有没有乖乖啊。” 梅姐被一堆小孩簇拥着,推推搡搡、吵吵囔囔地进了屋。 桑绿瞧她面色红润,状态比刚见面的时候好了不知道多少,心知自己第一步走对了,暗暗给自己加油打气,希望之后的巫山开放也能这么顺利。“梅姐还有其他孩子吗?为什么那女孩叫她阿玛?” 姜央:“梅姐和乖乖的阿玛是亲姐妹。” “噢。” 桑绿想起来了,九黎以姨为母,亲姐妹之间的孩子是当亲兄弟姐妹相处的,与汉族古代堂兄弟姐妹有些类似。 许是自己也有两位形似母亲的姨妈,桑绿颇感亲切。 踏过门槛,朝气蓬勃的气息一扫而光,只剩满屋子老气横秋。 十数个老人倚在躺椅上,或闭目养神,或呆滞发愣,不论门口的孩子如何吵闹,他们像是没有听见似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老太太比老爷子多一些,她们大多神态安详,有的鼻腔里发出轻微的哼哼唧唧,看上去只是不想理人,老爷子们的神态就比较奇怪了,没有反应,没有表情,眼神呆滞,有点像老年痴呆。 桑绿顿觉怪异,勾着姜央的袖口,想问些什么,又不好问出口。 梅姐和阿木穿过左侧屋,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姜央反手牵起桑绿的手,脸上依旧漠然,却俏皮地挑了一下眼角,仅那么一下,怕被人发现似的。“等你老了也躺在这呢。” 桑绿被那抽筋一样的俏皮逗笑了。“我们只是试一试,现在就要说老了的时候吗?” 姜央对自己的魅力很自信。“你说的对,我会努力克服你的外在条件的。” 第63章 桑绿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就算我们真的能一起到老,我也不想在这里躺着。” 姜央侧目。“为什么?每个巫山人老了都想呆在这里。” 集体养老的想法确实很棒,以巫山的物质条件能做到这一步也确实出乎桑绿的意料,但这里的物质基础远远没有达到养老的标准。 桑绿向往青山绿水,但也不是能委屈自己蜗居在小木屋里的。“我不想和这么多人呆在一起,我会自己造一栋大别墅,亭台楼阁、轩榭廊舫、叠石理水……” 姜央倾耳听着,模样少见的认真。“我也住在你的大别墅里么?如果我能活到老,我想呆在幸运屋里。” 桑绿故意道,“那我就自己一个人住咯,反正在我的大别墅里,三轮车棚子不是坏的,后座洒出来的尿液也不会用雨水洗,井口会装一个辘轳,不需要用很大的力气就能提上来,晾衣杆也不会只有短短的三四米,挂了你的衣服就再也挂不了别的了……” 姜央:“那你还会用我的棺睡觉么?” 这话听起来奇奇怪怪的,桑绿心里却泛起一丝别样的感觉,好似这段玩笑般的“恋爱试用”,姜央真的认真开始了,而且自己似乎…还有点点享受。 “你的棺好窄,但我一个人躺着刚刚好。” 桑绿也奇奇怪怪地回复,这种半隐晦半明示的方式,有点像两人默认的恋爱规则,见惯了艺术圈里排列组合般的畸形爱恋,这种奇妙又不走寻常路的纯爱,反而更加勾起桑绿的兴致。 姜央开心。“我的棺是量身定做的,完完全全就是我的,阿木睡着总嫌小,你就正好合适。” 当然合适,但凡一个不注意,大晚上翻身就会掉下去。 桑绿笑意留在唇边,还没往外扬开,就听见。 “如果我死了,你可以把我放在棺里,你睡在棺板上,这样我们就能一起呆在大别墅里了。” 桑绿不可避免地想到那个画面,意料之外,她不觉得瘆人,倒是抿出几分姜央的真诚。“你死了以后不是要葬进祖坟?和我一起呆在大别墅里,就不能和你的祖先团圆了。” 姜央:“阿木不会将我葬进祖坟的,你可以随意处置我的尸体。” 随意处置,倒也不必这么认真吧… 桑绿眼中雀跃的笑意黯淡,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矛盾感。 姜央信仰九黎文化,大女主思想根深蒂固,所行所为都不像是会成为一个恋爱脑的,仅仅因为喜欢上自己,就能舍弃回老家和祖先团圆的机会吗? 桑绿不是姜央,没有自恋到这个地步。“以我们外面的习俗,死后的尸体是要火化的。” 姜央眉头发紧,圆润的桃花眼压得狭长。 桑绿两手比划了一个两掌大小的范围。“火化完以后就会装进这么大的小匣子里。” 姜央嘴唇抿得发白,眼睛缩成了一条缝。 桑绿:“然后埋到公墓里去,旁边都是陌生人呢。” 姜央整张脸都皱起,桑绿看得想笑。“你愿意自己的尸体被我这么处理吗?” 姜央摇头。“你可不可以…” “嗯?” 可能是太过纠结,姜央说出来的话也带着十分的不情愿。“把那个小匣子放进我的棺里。” “那个小匣子就算是小棺材了,要是再放进大棺里,外面的公墓就没办法下葬了。” “我不葬公墓,都是陌生人,我不想去,我想呆在你的大别墅里。” 桑绿心头的怪异感落在了实处,姜央对外面的丧葬形式如此排斥,怎么能忍受自己被火化? 姜央漆黑的眸子凝在桑绿脸上,久久没有眨眼睛,有些强硬地等桑绿一个回复。 “为什么?”桑绿怎么都想不通,不敢轻易答应。“为什么绕过寨子里的所有人,偏偏选择我?” “哎哟我的天,姨姥姥你可快下来吧!” 中堂传来阿木一声大喊,推散了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 第51章 姜央大步流星,穿过走廊,桑绿紧随其后。 一进中堂,就见正对着的墙面靠着一把加长的竹梯子。 梯子制作粗糙,每条踩踏的横杠粗细长短不一,稍微一晃动,横杠松动,哐哐响,两把竹梯子的连接处只用绳子草草绑了,整个梯子的形状由窄变宽,陡然变窄,又由窄变宽,看起来畸形又不牢靠。 不牢靠的梯子顶部骑跨着一老太太,她一手握笔,一手拿着个小盘,晃晃悠悠地在墙壁上画着什么。 桑绿恐高,即使坐在梯子上的人不是她,但几近两层楼的高度还是为老太太捏了一把汗。“姜央,她在干什么?” “描族谱。” 桑绿一惊,忙朝墙面看去。 高达五六米的墙,靠近竹梯子的一直溜儿,密密刻着纹路,内嵌浅淡的金色,亮亮发着光,想来这老太太是从下一路往上描摹的。 墙上的字是黎文,以桑绿目前的九黎文化修养,认起来还是有些吃力的。 可不管怎样,有了这么一溜族谱,只要确实核定没有‘珪拓’这个名字,姜央的母亲乃至巫山,就彻底洗脱嫌疑了。 桑绿按了按腰侧的口袋,幸好随身带着那本巫词,她悄悄拿出来对照,走近金色纹路的附近,猛地发现带金色的区域只是刚刚描摹的,未描的名字密密麻麻遍布整面墙壁! 要死,就算认得字,这么一面墙的名字也会看花眼! 姜央叹气。“姨玛下来了,我看看你的病好些了没有。” 老太太不怎么搭理人,蘸蘸毛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小盘子里没墨了,才嘎吱嘎吱往下爬。 她每踩一步,竹梯子都会弯曲一下,甚至爬到剩余三分之一时,一步都不止一节梯子,虽是老人模样,身姿轻盈得过分。 墙面上描摹过的金光不知用了什么涂料,散发着一种很高贵很有质感的金色,像是天然的色彩,纯净漂亮,明明字迹很小,却夺目到晃眼,嵌刻的字体仿佛活了,围着老太太飘荡。 “……拓。”桑绿揉着泛酸的眼睛。“描摹的这一列都是拓姓吗?” “是,姨玛也姓拓,每年都会先描这一支。” 桑绿暗道,这就好找多了。 九黎几经战乱迁徙,同胞骨肉分离,本质上是一个很热爱平稳安定的民族,他们全民族共同的极致愿望,就是死后灵魂能够回到老家,和亲人祖先们团聚。 巫山一脉不知在此处定居了多久,墙上金光闪耀,密密麻麻,光是流传下来的拓姓,就看不到尽头,颇为壮观。 桑绿想起巫山附近出土的汉代文物。“姜央,你们拓姓的老祖宗,是哪个朝代的人。” 姜央扶着不断后移的竹梯子。“蚩尤那个朝代。” 桑绿:“……我是说刻在这面墙最上头的名字。” “想不起来了。”姜央扬了扬下巴,示意墙壁下沿。“阿札玛在这里,我只能记得她往上的几代。” 有了定位,桑绿一眼便精准到“金玉拓”三字,还来不及仔细瞧,怪异之处就显现出来了。 在这个黎名下一代的横向分支中,突然多出了很多人,瘦长条的族谱,在这一代显得很臃肿。 桑绿后退几步,纵览整面族谱,如此突出的横向分支,每间隔几代人就会出现一次,有的甚至接连出现。 “姜央。” “嗯?” “为什么这一代人会突然出生这么多孩子?” 姜央是直脑筋。“不知道,我那时候还没出生。” 桑绿换了个问法。“那段时间,寨子里有发生什么大事?” “嗯…举行了一次很大的祭祀,巫山和封寨分割开了。” 原来封寨也属于巫山吗? 桑绿:“为什么要分开?” “同姓不契,很久以前封寨和巫山一样,同属于四大支系,适契的青年太少,没办法繁衍后代,只有把封寨切割出去,改成别的支系,才能结契。” 九黎的同姓不婚,指的是黎姓,汉姓整个山寨都一样,外寨的男女落户之后,要随山寨的汉姓。 黎姓从母,母系一方的同姓不允许通婚,与汉族是正好相反的。 桑绿恍然,随后又有些好笑。为了解决适婚青年的问题,竟然还有这种骚操作,改了姓不还是那波人嘛。 她摇摇头,继续费劲地找寻“珪拓”。 殿玉拓、琼拓、媚玉拓、香玉拓…… 嘎吱嘎吱—— 碰—— 一个佝偻又高大的身影跃下最后一小节竹梯子,挡住了桑绿的视线,桑绿只好往旁边挪,她一挪,对方也跟着她挪。 这便算了,老太太居然还伸手扒拉着她的脸,语气激动,唾沫星子横飞。“#¥¥%*” 桑绿:……听不懂。 之前桑绿还认为姜央的普通话方言味重,现在看来,她说得很标准了。而且,巫山人特有的树皮手掌,磨在脸上真的很疼。 第64章 姜央帮她翻译。“姨玛说你长得丑丑滴。” 桑绿:……倒也不用一见面就人身攻击吧。 姜央:“但看着顺眼,好像在哪里见过。” 桑绿从对方的手里挣脱出来,被揉红的脸挤出一丝滑稽的礼貌,继续姥姥编造的谎言。“阿婆,我姥爷以前也是巫山人,早些年左阳市还没从南直省划出去的时候,你们说不定还是一家呢。” 老太太笑开了,张开的嘴里没剩几颗牙,囫囵说了一通,让姜央翻译。“那是外面的那些坏东西分的,我们不认,左阳就是巫山的,你姥爷叫什么名字?” 桑绿尴尬地笑了笑,本就是顺着姥姥的话胡说八道,真要随便给姥爷安个黎姓,说不定今晚他老人家就得托梦骂她这个不肖子孙。 姜央解围。“老刀家那一支的吧。” 老太太一拍手。“是了是了,他们当年在巫山脚下住着,我还是姑娘的时候下去过几趟,一转眼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桑绿连连附和,违心道,“可能您那时候见过我姥爷,才觉得我面善呢。” 其实桑绿见过姥爷的照片,方头方脸,浓眉大耳,几乎和自己找不出一点相似来。 可老太太真觉得这是故人之后,拉着桑绿的手肘,很是亲切,叽里呱啦地往东面墙下的椅子而去。 离金光闪闪的南面墙越来越远,远到本就难以识别的黎名,更加看不清了。 眼前是模糊一团的金光,耳边是模糊一团的吴侬软语,桑绿求救地看向姜央。 往常不靠谱的姜央今天一反常态,坐在老太太另一边,老太太说什么,她就翻译什么,姿态谦卑恭敬,翻译也言简意赅,完全没有平时那种气人的调调。 桑绿很少见到这样的姜央,对方似乎一天一个样,唯独在自己面前,总是很让人生气,她起了调皮的心思。“阿婆,姜央年纪轻轻就这么稳重,很难得呢。” 姜央顿住,余光若有若无覷了桑绿一眼,有嗔怪,以及,淡淡的……恳求? 老太太:“阿札是巫女,肯定要稳重,整天嘻嘻哈哈的像个什么样子。” 桑绿一个激灵,忽然对姜央许多怪异的行为有了解释。 为什么姜央对梅姐、姜奎这么冷漠,对阿木也是严厉疏离,而在自己这个外界人面前,却表现得顽劣不堪。 姜央当上巫女才十几岁,十几岁的女孩,早早压抑自己的天性,学着大人的模样摸索这个世界的交往方式,冷漠、疏离是她努力编织起来的保护伞,也许在自己面前,那毫无保留的嬉笑打闹,是她为数不多能释放自己的机会…… 想通了这一点,桑绿想给一分钟前多嘴的自己一个耳光。“她…她” 既然说到这茬了,老太太又对姜央叮嘱道,“你直接安排阿梅来幸运屋,这不合规矩,别人说不得你什么,但心里总会犯嘀咕,怕你偏袒谁家,你记得,别和任何一家走得太近,对你,对阿木都不好。我没有权力插手你的事,你自己心里要有数。” 姜央垂眸应了。 桑绿听不懂方言,但毕竟研究了多年的九黎文化,依稀能听懂几个词语,再看姜央的神态,猜了个大概,愈发内疚了,正要开口解释,便见姜央朝她轻轻摇头,桑绿只好噤声。 “祭祀那天要刻碑埋石,你要准备的东西早点核对好,不要出差错。” 埋头装乖巧的姜央,终于抬头。“今年请您多刻一件事,好让祖宗知道。” 桑绿听不懂她们说什么,姜央也没有再翻译,只能保持着修养良好的微笑,脸都快笑僵了,却等来了阿婆意味深长的眼神。 那眼神混杂着探究、疑虑、审视,最终化作一声既欣慰又妥协的叹息。“我先去拿点东西。” 两人单独留在座位上,隔着一个红木椅子,气氛有些凝重。 桑绿浅声。“…对不起,我当时没想那么多,一厢情愿地让你安排梅姐进幸运屋。” “不是你让我安排,是我自己要安排的。”姜央纠正她的措辞。 桑绿无奈,但也没心思跟她掰扯这个。“我知道,梅姐不按流程进幸运屋会不会影响你什么?我们还能做什么补救一下?” 姜央完全不听,倨傲地仰起下巴,眼睑半合,俯视桑绿。“桑小姐,这是我的命令,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不需要做什么补救。” 真是熟悉又令人讨厌的表情! “不许这样看我!” 桑绿这回不想哄着她,坐到姜央面前,两指捏住她的下巴往下压。“你刚刚怎么不跟姨玛这么说?欺软怕硬!” 姜央绷着下巴和她较劲。“姨玛喂养我长大,我尊敬她,但不代表我要听她的话,在巫山,没有人能影响我做事。” 桑绿冷切一声。“你不是照样因为我说的话才让梅姐进幸运屋的,你以为自己很公正?” 姜央:“我觉得你对,才这么做,不是因为我爱你。” 桑绿一怔,按在姜央下巴上的大拇指一麻,直接酥到了心里。 动不动就把爱不爱的挂嘴边,真是…太犯规了! 桑绿松开手,姜央下巴已经有了红印子,她顺着揉了揉。“那…既然你说爱我,能为我做什么呢?” 姜央像只被摸舒服的猫,神情餍足,递上下巴给她摸。“我死后,尸体由你处置。” 桑绿揉动的手一弹。“你死的比我早是什么好事吗!” 姜央被弹得脑袋后仰,眸子一深,认真思考什么。 桑绿等了一会,期待她能说出什么情意绵绵的话,哪怕姜央并不懂其中的深意,但只要她开口说,桑绿的情绪价值就会拉满。 姜央想了一会,认同地点头。“确实不是什么好事。” 桑绿无语,就知道不能对这人抱什么期待,一偏头,视线多出一块两个巴掌大的银砖。 “拿着。”去而复返的阿婆面带喜色。 姜央取过银块怼进桑绿的怀里。“这就是好事啦!” “……什么?”桑绿愣愣抱着,银块还挺沉。 “契书。”姜央道,“按你们外面的说法,” “我们结婚吧。” 第52章 “我们结婚吧!” 桑绿神经瞬间紧绷,抓不到一丝喜意,心中充斥恐慌。 “结婚”二字太过沉重,就算已经在和姜央谈恋爱,也远没到结婚的地步,况且,她们在一起掰起手指算都不满一天啊! 怎么早上就说要试试,午休都没让她上棺躺着,下午就要结婚了?! ——我的尸体任你处置。 桑绿倒吸一口凉气,摸了摸自己发麻的后背。 巫山人不会有什么‘一言定情’的设定吧,认定了就非她莫属?中午姜央给她喝的药是不是下蛊了?怎么心口一抓一抓的,像有小虫子在爬?! “你不乐意么?”姜央弯下腰,脑袋硬怼着桑绿的脸,直接贴脸开大! 桑绿:……如果说不乐意,是不是蛊毒就发作了?“我有点,没准备好。” 老太太褶皱的笑纹里挤出欣慰,拉过桑绿的手,覆在姜央的手上。“你想和她在一起,我是赞成的,别像你阿札玛一样。” “阿札玛她……”姜央顿了顿,没说下去,转而给桑绿翻译了。 什么叫别像你阿札玛一样? 姜央的阿札玛也是同性恋? 桑绿瞳孔地震,这个看起来年逾七十的老太太未免太前卫了,哪怕是在发达国家,同性恋依旧是受人歧视的群体,就算是她亲妈,在艺术圈里见过这么多同性恋,也未必有这么豁达。 桑绿脑壳嗡嗡的,无意间想起姜央当时说想和自己试试,似乎完全没有同性能不能在一起这方面的考量,一种荒诞梦境的无稽感充斥心头。 巫山,为什么会这么矛盾,现世存在的所有规则在这里都不起作用? 桑绿狠狠掐了自己一下,手背上留了个深深的指甲印,好痛。 这不是梦。 “你们回去好好商量,结契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田地、房屋、落户都得弄好。”明明是喜事,老太太却叹气,眼神挂着惆怅的怜爱。 桑绿有些不适应,老太太这眼神,仿佛自己不是和巫女结婚,而是巫女婚姻中的祭祀品。 姜央:“她的屋就是我的屋,她的田就是我的田,落户当然在巫山。” “凭什么?!” 桑绿顿时忘了前头的情绪,就算是做祭祀品,那也得是有田有屋的祭祀品! 她据理力争。“你怎么不一视同仁呢,不是说好了落户就有田有屋?” 老太太叹气。“阿札是巫女,不能迁到外面去的。我以前就想,阿札这模样是顶顶好的,可惜做了巫女,以后多半孤单,别个人轻易不会留在她身边,你……你愿意陪她,也好,也好。” 两句也好,也好,蕴含着不同的深意,桑绿从中琢磨出些微将就的意味,好似自己属于‘残次品’,姜央对她只是万般无奈的选择。 第65章 ——你们外面的人,又丑又坏。 ——阿札是天底下最美好的人。 桑绿嘴角一抽,仿佛知道了真相,倒是自己配不上了。 姜央:“等我死了,阿木不会为难你,会给你分好田好屋的。” 桑绿拉着脸,懒得扯个没用的笑,反正她是受尽歧视、又丑又坏的外人。“你活着的时候不能分给我田屋吗?” “你不会种田,分给你也没用。” “那阿木也别分给我了,反正我不会。” “在我死之前,我会教会你。” 桑绿偏开头,没好气。“不用,饿死算了。” 姜央强行掰正她的脑袋,十分郑重其事。“你总要自己养活自己,阿札玛在的时候,就把巫山的田全部开垦出来,精心呵护,留下的都是良田,不论分到哪一块,都不会饿死你的。” 干嘛这么认真呢? 桑绿早已财务自由,当然不会饿死,但姜央这么认真的嘱咐,有股子诡异的温暖。“可我不想学,万一我死在你前头,就可以一直吃你的了。” 姜央神色更为严厉。“你应该成长为一个拥有完整人格的人,而不是总想着依附别人,如果我的强大会让你想要依赖,我就不能和你结契了。” 桑绿失笑。“你懂不懂什么是调情?” 姜央迅速抢回银砖,塞进对襟衣内。 桑绿双手一轻,低头看向空空的双手,脸上的表情几乎崩盘,就这么…抢回去了? 姜央宝贝地护住胸口。“你刚刚的眼神里有惰性,是真的这么想的,我养过那么多两头乌,还有阿木,她们一旦想要依赖我,就会露出这种眼神。” 看来对姜央来说,阿木和两头乌,确实没有什么分别。 “就算是又如何?你自己不也是靠全寨人供养?你的田地那么大,你的劳作又有多少?” 桑绿简直要气死了,姜央有一大块田地,结婚后象征性分她一点又能怎么样,她又不会真要这些。 姜央:“你缺乏独立的勇气。” “什么?” “你的言辞中,总会不经意露出想要躲藏在别人羽翼下的想法,这恰恰说明了,你的内心是懦弱的。” 内心懦弱? 姜央自以为是的解释,挑起了桑绿尘封的黑暗童年。 桑绿在德国出生,并在那位满脸大胡子的奇怪父亲身边长到三岁,婴幼儿时期的记忆实在单薄,可她相信这三年过得应该还算有趣,哪怕她只记得父亲柔软的大胡子,烫嘴的奶……和夜里无数次的崩溃。 他会凄惨的嚎叫,会疯狂拉大提琴掩盖自己同样凄惨的哭嚎。 他以为三岁的孩子不会记得,但那一声声埋怨死死刻在桑绿幼年的记忆里。 你不该出生的,你毁了我的职业生涯! 为什么哭个不停?!我的谱子,我的谱子全遭殃了! …… 可笑的是,大胡子的创作巅峰期正巧停留在那个时候,悲情、厌恶、痛恨、绝望…所有负面情绪组成了他的创作灵感。 为数不多的记忆便是如此,桑绿不曾怨恨父亲,父亲对她的好与不好,都让她珍惜无比,因为他没有抛弃过她。 桑绿依靠着这样的记忆度过了之后的许多年,十岁那年,她终于找到机会和父亲通话。 大洋彼岸的男人依旧是一脸大胡子,一切都是记忆中的样子,他涨红的脸激动异常。“那天晚上我回家,你就不见了!她没有和我沟通过一句话,这是赤..裸..裸的绑架!按照哪国的法律都应该把她抓起来!” 大胡子喋喋不休,唾沫喷洒在镜头上,真不像个体面的大提琴家。 “爸爸,你什么时候带我走呀?” 男人的怒骂骤停,大胡子颤抖,什么话都没有再说。 窒息的沉默下,十岁的女孩明白了,母亲是天底下最不可逾越的大山,她可以凌驾于法律和父亲之上。 那天起,桑绿不再努力抓住那点点的美好,大胡子男人留给她的回忆,也仅仅是那一脸的大胡子罢了。 桑绿眸色幽暗。“所以呢?” “懦弱的人,缺乏独立勇气的人,就会甩不开桎梏,一辈子与痛苦纠缠。”姜央淡然一笑。“毕竟,你连死的勇气都没有。” 桑绿眼眶压得狭长,遮住了许多情绪。“如果……痛苦的来源是母亲呢?” 姜央面色柔和下来。“那你母亲的痛苦呢?” 桑绿愣住。 姜央:“你看起来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痛苦。” “我为什么要知道,难道我要给加害者找她施暴的理由吗?” “如果有别的方式可以割舍,就不会痛苦了,可那是母亲,你会留恋,会依赖,会为她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姜央道,“你害怕知道母亲的痛苦来源,害怕知道那个恐怖的真相里,自己的存在究竟占据了多少,所以,你才会甘愿成为母亲的奴仆,受她驱使折磨。” 桑绿唇瓣颤抖,她知道姜央说对了,她从来不敢深究,害怕深究。 哪有一个母亲会在刚产下女儿后就不见人影,将她扔在陌生的国度里撒手不管。 哪有一个母亲会在三年不见女儿后,强盗般出现,带她回国,扔在乡下的姥姥家。 哪有一个母亲会狠心地将女儿关在漆黑的小屋里几天几夜,只为听到那莫名其妙的感觉。 在她好不容易与周围的人熟悉起来之后,母亲又会强行带自己进入陌生的环境。 桑绿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一个坏妈妈。 可悲的是,二十多年来,桑绿能依赖的,确实只剩下那位坏妈妈。 她怕,她很怕,怕母亲从来都不爱她。 剖析内心会让人身心俱疲,桑绿面色惨淡,眼神却撑起一丝倔强,像是被人打碎后,不,是她亲手打碎了自己,颤颤巍巍地想重新拼凑一个完整的、没有母亲的自己,可碎片残缺,总是拼不完整。 “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她是我的母亲,血缘是没办法抹去的。” 姜央不依不饶。“你不想知道她为什么痛苦么?世人都是这般,承受不了痛苦,就会将痛苦转嫁给至亲的人,你不想掀开她的面具,看看她懦弱无助的样子?不想剖开她的伤口,看看她是否也曾像你这般死去多年?” 强势乖戾的母亲,也会有软弱痛苦的一面吗? 不得不说,桑绿对此……感兴趣极了,她眼里含泪,甜甜笑着。“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姜央眸光大亮,捧着桑绿的脸。“你的眼睛又想吃人了!” 厚重的银砖砸进桑绿怀里。 “我又想和你结婚了!” 第53章 桑绿跌宕的情绪慢慢回落,看着手中又重新回来的银砖,一种熟悉的无奈感漫上心头。 姜央在悔婚和结婚之间反复横跳,真不像是能说出那么多道理的人。 桑绿总觉得她在扮猪吃老虎,可一对上那双单纯的桃花眼,应该还是自己想多了。 “嘿嘿嘿嘿。”老太太坐在西面墙的红木椅上,看了好半天的戏,两腿一蹬走过来。 桑绿才发现屋里不止她和姜央两人,方才过激的情绪被外人统统瞧见,有些羞窘。 姜央就没有害羞的意思了。“姨玛,我说过了的,她的眼睛很美。” “美美美。”老太太附和她两下。“两人住在一起总会有大大小小的吵架,好好关照对方,守住底线,吵架也能吵出感情来的。” “我晓得,煦玉姨玛还活着的时候,你们俩天天吵。” “那个死老太婆,牛一样的精神气,竟然死得比我早!” 桑绿脸上的羞窘还未褪去,又爬上了惊愕的神色。 眼前的老太太也是同性恋? “那个…在巫山,两个女孩结契很常见吗?” 老太面露惊讶,似乎是奇怪她问出这样的话,指了指泛金光的族谱。“你去那看,结契的两个人是放在一块的。” 有了光明正大看族谱的机会,桑绿自然不会放过。 粗粗扫了一眼,没有珪拓这个名字,桑绿放心了许多,想来这个人并不是巫山的。 离得近了,能清楚看见族谱上的人物关系,两个结契的名字中间,有一道枫叶标志。 桑绿越看越不对劲,族谱上结契的女女数量以绝对性的优势压过了结契的男女,而且,完全没有男男结契的先例。 姜央仍与老太插科打诨,笑闹着说些惊世骇俗的话。 不对,不对,这太奇怪了! 桑绿太阳穴突突地疼,逻辑在这个浸淫艺术的大脑里占据不多,但铺天盖地的违和感是无法忽略的。 同性恋这个群体,从来都不是什么潮流,自古以来就有,是实实在在的客观存在,不以主流价值观承不承认而改变。 因此,他们的数量在整个群体中的占比是恒定的,只是因着主流价值观的宽容而显出越来越多的假象。 既然占比恒定,又处于上个世纪,眼前的老太,姜央的母亲,几倍多于男女结契的数量……这么多的同性恋显然超出了巫山的承载能力。 第66章 历代的巫女都很惹眼,不仅在进山的洞穴壁画上,在族谱中也有体现。巫女的名字与其他人不尽相同,描摹的金光中,暗藏着血红色的光芒。 在这血红色的金色光芒中,姜央是最近的一位,以她为中心,横向人名数量爆炸式增长,也是从这时候起,巫山后面出生的人数渐渐少了,女女结契也少了,才隐隐与男女结契相当。 这是极不正常的现象! 巫山和封寨的切割,很大的一次祭祀,二十年前的棺材… 巫山,是怎么回事?! “带你去后院看看。”姜央捞过她的肩膀,直往后院去。 “哎,等会。” 老太太也亲昵拽着桑绿的手,她年纪虽大,但手上的劲很足,几乎是拉着桑绿在走,几步就出了后门。 后院敞着一大片空地,零星长着草,大部分都是光秃秃的,摆放着各种木头游乐设施,方才簇拥着梅姐和阿木的孩子们,这会儿一窝蜂爬上一个三四米高、用原木堆积起来的四方锥形,互相打闹嬉戏。 远远望去,孩子们*幼小的身体灵活乱穿,赤脚的脚底比头发还黑。 只一眼,不美好的回忆就涌上桑绿心头。她四处看了看,生怕从哪个灌木丛里窜出来几只两头乌。 不过灌木丛没看到,倒是看见不少枫树,应该是刻意栽种的,每颗枫树下都依靠着三两个老人,双手上下翻动,几根细竹条很快就扭成一个小东西。 她们忙而不乱,嘴上还嘻嘻哈哈谈天说地。 “老太婆,你又偷懒!”远处枫树下传来苍老的女声。 随后桑绿耳边乍起一声雷,差点心脏骤停。“瞎了你的眼,老娘描族谱去了!” 老太飞也似的跑去枫树下理论,叽里呱啦不知道说什么,面红耳赤的,感觉吵得挺脏。 一把年纪了还能这么中气十足,也是福气。 桑绿:“这些都是姨姥姥那辈吗?” “他们和阿札玛一辈。” 桑绿:“啊?你和你阿札玛相差多少岁?” “51岁。” “51岁?”这也差太大了。 姜央:“阿札玛很挑剔,她想要找一个最耀眼的太阳,选了很久,直到我的出现,她才觉得合适。” 桑绿撇嘴,三句话两句不忘夸赞自己。“那你的生母呢?” 姜央难得迷茫了一瞬。“阿札玛说她死了,我没有见过她。” “相片也没有吗?” 姜央摇头。“拍相片很贵,我小时候也没有相片呢。” 大山的条件确实简陋,桑绿也为姜央遗憾,摸出手机。“不如我们在这拍一张?” 话音刚落,姜央几步跑远,找了颗枫树就开始摆pose。 桑绿:…… “我是说我们俩一起拍。” “拍不下。”姜央只拍过单人照,那小小的手机屏幕,装下她一个人就很为难了。 桑绿虚空比划了一下。“是纸的那种,我之后会找人洗出来,到时候会送给你。” 姜央眼睛亮了。“相片?” “对,相片,你可以保存很久。”桑绿招呼她回来。“你站太远了,我们要一起入镜。” “你这个能拍起相片么?” “能,但你不能乱动,我让你怎么摆姿势就怎么摆姿势。” 姜央扭扭捏捏的,听桑绿摆布,肢体僵硬,全然没有平日拍照的柔韧轻盈。“我的刀卡着了…” 桑绿不解,但她没见过姜央这么乖巧听话,忍着笑,取过她腰后的苗刀放在身前。 姜央几次握刀都不满意姿势,最后琢磨着立在身前,双手板板正正按在刀首上,实在没有美感,拍出来也像是毕业照。 桑绿几次折腾都不满意,最后寻了一处树杈,固定住手机,按下录像。“你把刀拿起来。” 姜央听话地握住刀身。 桑绿迅速拔出苗刀,过长的刀身不能一次性出来,她转了个圈,绕颈而过。 祖传的苗刀被人拉开,姜央下意识用刀鞘去追,可为时晚矣,磨擦的铿锵声一结束,刀身彻底脱离了刀鞘。 这把苗刀开了刃,寒冽的刀劲在桑绿颈部划过,姜央脸色肃立,没有贴身制服桑绿,甚至没用手,刀鞘在掌心转了一圈半,反手一插。 铿—— 清脆的鸣声一震,刀与鞘相合,人与人相近。 桑绿取回手机,视频中两人拉扯苗刀,有些针锋相对,姜央眉目淡然,那股针锋相对被游刃有余的刀术压过,倒显出几分情意绵绵。 最后一声利落的收鞘,姜央握刀身,桑绿握刀把,两人目光相对,快意飒爽。 桑绿喜欢这最后一幕,截屏保存了。 “阿札,过来玩!”原木堆成的小山上,阿木梅姐,和一堆孩子已经爬到了最顶端。 姜央又装出一副老成稳重,摆摆手。“不要胡闹,你们也要给姨姥姥们帮忙才行。” 枫树下的老太们还在忙碌,脚边多了许多竹条做的飞禽走兽,机敏灵巧,栩栩如生。 “她们这是做什么?” “祭祀要用的东西,你想要么?我送你。”姜央慷他人之慨,毫不脸红。 桑绿替她脸红。“又不是你做的,也轮不到你送。” 姜央这回倒没说什么巫山的东西都是我的之类的话,而是若有所思一番,点点头。“过两天我送你。” “好啊。”桑绿欣然答应,她能感受到姜央在慢慢变化,而且,姜央手巧,上次做的泡泡机她小心珍藏着,想来做些精巧的小玩意也会很有意思。 老太们不是流水线的形式,每个小玩意都完全出自同一个人,因此,哪怕是相同的款式也会有细节的不同。 桑绿征得阿婆的同意,在草丛中捞起两只,细细端详,同为两头乌,一只神态傲然雄壮,一只却是平淡谦恭。 “殿姨妈的契友,以前是爬崖的好手,最后也是死在崖上的,很有脾性;银姨妈家的那位,温温婉婉的,小时候还哄我睡过觉。牲畜的脾性要对主人的胃口,不然容易冲撞。” 桑绿:“这些都是她们祭奠给自己爱人的?” “系上红绳的,是她们委托我带给死去的家人的,其他的就随便。” 桑绿粗略一看,没系红绳的占了大多数。“为亲人做祭祀用品可以理解,可做这么多普通的是为什么?” “还有许多巫山人已经没有至亲了,我们忘了他们的脾性如何,就多做一些乖巧的,他们随意领了都能养活,生活也不会窘迫,每人都能多领好多呢。” “是这样……”桑绿很有感触,巫山人这种大家族般互相关爱的情感,真的很能触动人心。“我能做一个吗?” “可以。” “不会影响到什么祭祀吧?” 姜央摇头。“在我没有举行仪式之前,这些都只是玩具。” 桑绿放心了,学着阿婆特意放慢的动作,一竹条一竹条地折。 竹条上的毛刺是去除过的,但折的时候反弹在虎口上还是很痛,等桑绿捏出一个四不像,一双手仿佛受过酷刑,全是红道子。 桑绿兴冲冲问。“怎么样?” 姜央脑袋夸张地转了一圈。“啧,我死了以后,你不要让阿木送这个给我,太丑了,我怕当鬼了还得做噩梦。” 桑绿被泼了一头冷水,反手也泼了一盆回去。“放心,你死了以后我一定做一大堆更丑的,天天让他们围着你。” 姜央皱着脸,每一道细纹里都夹杂着深深的拒绝。 “我不要。” “呵,你的尸体不是任我处置吗。” 姜央:…… 第54章 午晚饭时间,幸运屋飘起饭香,姜央拒绝了梅姐的留饭,带着桑绿、阿木回自己的木屋。 桑绿:“在幸运屋吃饭不是更方便吗?省得回来开火了。” 幸运屋伙食不错,大锅菜之余还有单独为特殊老人做的小锅菜,她们留在那不过多加三副碗筷。 姜央走在二楼的楼梯上,留下一句。“幸运屋只供养老人和孩子,你属于哪一类?” 桑绿哑口无言,这家伙在某些方面出乎意料的认真呢。 阿木在泥孩子堆里玩了一下午,沾了一身臭烘烘,进自己的房间倒腾。“阿札玛,我去洗澡了!” “等会,我也去。”姜央在二楼,远远传来一声。 桑绿去厨房瞄了一眼,清灰冷灶,没有一点热水。 出来时,阿木已经提个小木桶在院子里等了。 桑绿疑惑。“你去哪洗?” “小溪呀,看看现在还能不能摸点螺蛳。” “现在哪还有螺蛳。” 姜央也下了楼,她褪去了外袍,修身里衣勾勒出女性完美的曲线,肩膀搭着毛巾,左手端着一个竹篮子,盛了不少水果。 “你们不在浴桶里泡吗?”正值秋老虎,日头热,但早晚清凉,桑绿穿着单件已经感觉冷了。 阿木走在前头,怼来一句嘲讽。“猪猪才在桶里洗澡呢。” 第67章 姜央习惯在阿木面前保持威严肃穆,也就显得嘴角藏着的笑更加可恶。“桑小姐也在桶里洗澡。” “阿札玛,她也是祭祀品吗?”阿木惊讶一瞬,饶有兴趣地看向桑绿,眼神诡异。 桑绿心里发毛,这眼神,压根就没把她当人看。“什么……祭祀品?” 阿木:“姨姥姥她们做的那些呀,给死去的先辈们用的。” “可那些是竹子做的。”桑绿霎时回忆起山洞壁画上的祭祀,后背又凉又麻,仿佛蛊虫在爬。“你们还用活人祭祀!” 阿木笑得像个鬼小孩。“活人——” 姜央适时打断。“不是,木桶是新做的,和猪猪洗澡用的桶一样大,桑小姐只是像它们那样洗澡,不代表她是祭祀品。” ——我只会做这么大的桶。 桑绿的表情有些裂开,难怪那浴桶的形状这么奇怪,大且浅,也不是常见的圆柱状,原来是按照两头乌的体型设计的! 去溪边的一路上,姜央和阿木趿着凉拖,没有逻辑的谈天说地,桑绿心思被两头乌的浴桶硬控,不自觉跟着。 山泉水自巫山顶端倾泄而下,或细或粗的水流爬下山脊,在山谷一侧聚集,形成一处相对较深的河流,水面青黑,大概得有个两三米深,河流周围是连排并立的吊脚楼。 姜央远离吊脚楼,挤进河流的源头——一幕巨大的瀑布。 石骨林立的崖壁,被瀑布冲刷得光滑透亮,崖壁上的水流湍急,扑腾压在凸起的石头上泛出白花,四处溅洒,纷纷扬扬的水雾很是壮观,然后落进崖底积蓄的水潭中。 扑通—— 阿木率先扎进幽暗的水潭中,溅起的水花落在桑绿脚边,好一会都不见浮上来。 桑绿往旁边挪开些许,暗暗腹诽,这憋气的能力,也能挣个什么吉尼斯纪录。 水潭是活动的,山顶上的泉水进,南面有一大豁口,水柱由此淌出。 桑绿顺着水柱方向看去,连排吊脚楼蜿蜒挺立,岸边有不少寨民洗衣调笑,很有生活气息。 可在水柱的东面,也就是山脊的另一侧,是漆黑的深渊,极高的深度将云雾也映得发黑,而就在山脊的顶端,几乎一步踏错就会摔进深渊的瀑布下,姜央肆无忌惮地脱下衣服,在光溜溜的石头上跑来跑去。 桑绿还是惜命的,只瞥了深渊一眼,就离得远远的看着。 姜央拉下发绳,蓬松茂密的长发顷刻散开,她一手提溜着水果篮,一手握着寸步不离的苗刀,钻进瀑布底下。 瀑布的冲击力不是人能承受的,哪怕姜央再与常人不同,身体也不是铜墙铁壁。 桑绿心里一紧。“别过去!” 姜央身形绕过瀑布,脚尖点在水潭突起的滑石上,一跃而起,跳进了瀑布——旁边的分流下。 她双臂展开,她两手都拿着东西,压根没有多余的手去抓握,看得桑绿嗓音发闷,生怕出声影响她。 好在姜央很快稳定身子,她看了眼一个不落的水果,喜笑颜开,握刀的手朝桑绿摇摆。“桑小姐,我在这!” 桑绿非但没送一口气,反而更紧张,姜央脚边半米的距离就是深渊,她甚至看见砸在姜央身上的水花落进深渊。“小心脚下,看旁边!” 姜央很听话地看向旁边。“看什么?” 她放下果篮,手持苗刀,走到崖边,身子一歪就掉了下去。 桑绿一瞬间腿软,差点站不住了。“姜央!” 崖下没人回应。 “阿木!” 水潭下也毫无反应。 一时间,席天幕地的寒意下,只留桑绿一人。 缓过最初的震惊,桑绿心底生出一股劲儿来,撑着腿淌进水潭中,靠近瀑布的一侧,水不深,直到她小腿,但水流湍急,瀑布溅起的水柱砸在身上,很疼,像刀子直戳皮肉,伤及内脏。 桑绿跌跌撞撞涉过水潭,望不见底的黑暗让她毛骨悚然,她趴在崖边硬着头皮往下看,祈祷姜央这混蛋只是故意吓人,像上次一样,只要在两块石头的夹缝里,就能看到那个蓝绿色背着篓子的身影。 可,崖壁光滑无比,寸草不生,没有藤梯,也没有突出的石头夹缝,什么都没有。 “姜央!” 回声绵绵荡漾,全是桑绿自己的声音。 不可能的吧。 鱼儿能被水淹死吗? “嘿!”肩膀被人轻拍了两下。“你不是怕高么?为什么站在崖边?” 桑绿猛地转头,姜央背手蹲在她身后,白皙的小脸上粘了泥块,一股浓重的,冲击力极强的、不容置疑的情绪直冲心头,桑绿反手就是一巴掌,眼眶发红。“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姜央迅速——偏头看了一眼依旧寂静无声的水潭,轻舒一口气。“你好生气啊,为什么?” 桑绿看着懵懂的姜央,心止不住颤抖,可奇怪的是,她的理智在此刻又高度理性,审视那颗跳到撕裂的心时,惶恐的发现,姜央对自己的意义,也许,已经及得上爱了。 那夜在屋顶,姜央的话再一次飘在耳边。 ——桑小姐,那是爱情么? 桑绿紧紧抱住姜央,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眼泪簌簌掉下来,她压抑着哭腔。“你要是跳下去死了,明年我让阿木给你带最丑的两头乌,让你在老家邻居面前一直抬不起头!” 狠话一出口,桑绿便看见姜央背在身后的手。 粗粝皲裂的大拇指和食指,轻柔捏着一朵紫色小花的根茎,怕捏碎似的。 桑绿不受控的眼泪滴落在花瓣上,脆弱的花瓣扭曲向下,几乎就要折断。 姜央毫不留情推开桑绿,献宝似的拿出背在身后的手。“看,这个时令不好生补血草,回去就能将你的药续上了。” 为什么险峻的悬崖,会生出这么娇嫩的花来? 娇嫩得,桑绿不敢轻易接过它。 姜央递到桑绿面前。“为什么哭?你冷么?” “姜央。” “嗯?” “我们谈一段永不背叛的爱情,怎么样?” 断崖瀑布,寒风冽水,美人誓言,一切都是那么刚刚好,在这里立下誓言,定会无比坚硬。 “不怎么样。” 桑绿被水雾朦了眼睛,“什么?” 这不是浪漫该有的剧情,姜央手上还小心翼翼捏着那朵补血草,被风吹歪了头,和她一样不解。 “每个结契的女人都可以选择弃契,这是我的先辈千百年来争夺保留下的权利,放弃权利而相信人性,就会像阿红一样。” 就……谈恋爱也要这么认真吗…… 桑绿清干净自己的恋爱脑。“千百年争夺保留下的权利?和谁争夺?” “书上说,清兵入巫,强迫我们改汉姓,归清制,废除巫女,要像他们那样一夫多妻,由男人来当权。” 桑绿记得这段历史,其实九黎早在千年前就出现了舅权制,许多地方的女巫已被男觋代替,祭祀中的重要女性角色也被男性替代,唯独巫山不同,女性的存在感十分耀眼,也更令桑绿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环境和制度设计,才能保留这么有特色的母系社会。 “那书是?” “历代巫女的生平记录。” “我能看吗?” “不能,里面有很多秘密。” 桑绿不强求。“那你们是怎么斗争的?” “打死他们。” 桑绿:……果然很符合巫山人的个性。 “清兵那时候这么强大,你们怎么打得过?” “巫山是我们的巫山。”姜央骄傲扬眉。“我们能在悬崖上生活,他们能吗?” 桑绿想想也是,巫山的地理环境易守难攻,除非清人直接炮轰了这座山,可为了这区区几千远离中原社会生活的大山人,属实没什么必要。 她望了眼深渊,心里莫名多了丝说不出的亲切感,兴许是在感谢它,保留了这么一支独特珍贵的民族。 “不对,你们还是用了汉姓。” “嗯。”姜央声音很轻。 桑绿等了一会,不见她解释。“为什么?” “没打过。” 桑绿:…… 看来不是巫山人退了清兵,而是人家懒得管理这群‘麻烦人’。 第55章 铿—— 铿—— 姜央洗净苗刀残留的泥土,在滑石上磨刀,不时泼点水,缓解摩擦热,刀片磨得比落下的水花还要森白。 桑绿揣着补血草往里靠,离深渊和水流都远了一些,静静看她磨。“你经常来这吗?” “嗯,我很爱干净的。” “冬天也在这里洗?” “不结冰的话。” “要是结冰呢?” “敲碎了冰再洗。” 桑绿无语,既然都是在这里洗,有什么好分开说的。“你们从小就这样洗?不怕冷吗?” “这点冷都受不了,怎么涉水攀崖,守护家园呢。” 第68章 姜央抬起刀,对着刀锋吹了口气,斜睨的目光折射出凛冽冷光。“桑小姐,你应该也需要多承受一些。” 承受什么,平白无故洗冷水澡吗? 桑绿没有自虐的癖好。“我不要。” 两头乌浴桶也挺好的,造型别致,宽敞舒适,最重要的是,有热水! 磨刀是枯燥的活计,没什么花头可以看的。 桑绿百无聊赖,撩起裤脚,脚尖探入水中,没有情急之下的热血上涌,这水温对她来说还是太凉了。 脚尖一触即离,水珠溅开,荡起一圈不远的涟漪。 桑绿好玩,加大了幅度,半个脚背下去,快速提起来,水珠直往姜央身上去,点点溅在轻薄的白色内衬上。 姜央眼神轻轻掠了她一眼,没有责备,甚至带着些亮晶晶的…宠溺的意味,身子略微偏转,为她露出整个后背。 桑绿玩得越发起劲,无数水珠落在姜央背上,以水珠为中心,润开了一个个硬币大小的青色弧形。 铿铿—— 姜央磨刀的手速加快,拉动后背的布料,硬币大小的湿润渐渐融合在一起,很快,一大块一大块的湿。 嗯? 姜央的白色内衬里还有衣服,看形状,应该是内..衣。 桑绿有些不好意思,但眼睛也没有离开的打算,姜央在她洗澡的时候,几次三番地闯进来,这次就算还债了。 铿铿铿—— 桑绿加大水量,白色内衬基本上失去了遮蔽的功能,内..衣的痕迹越来越明显。 以至于 显现出凹凸不平的…… 什么东西? 锵—— 姜央疾速转身,一刀扎进水里,划起,一簇水幕被拉出,从溪水中央一直冲击到桑绿脚下。 啪—— 水幕打在岸边,砸起一股水流打在桑绿脸上。 姜央眼睛亮晶晶的。“好玩么?再来一次!” 桑绿确定了,那亮晶晶不是宠溺,是好胜心。“…不好玩,不来了。” 像挨了一巴掌。 那一水巴掌的力度,打得桑绿偏了脑袋,等她懵懵地回神,姜央已经脱掉了内衬,顺手洗了起来,直白敞着上半身。 那内..衣上的纹路,在光照下明暗不定,桑绿起身换了个角度看,一片片暗红色的枫树林显现,姜央一动,那枫树林的根变幻成骷髅头的模样… 这是…… “桑小姐,你好不害臊,你在外面,也经常盯着漂亮姑娘的内衣看么?” 桑绿刚刚几乎360度近距离无死角观察姜央的内衣,确实有点像变态。“抱歉,你内衣上的纹路…” 听起来好像更变态了。 姜央眯起眼,似乎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人,缓缓沉下身子。 桑绿假意咳嗽两声,故作镇定的解释。“我是说,挺好看的。” 姜央彻底没入水中。 桑绿一噎,这下好了,真被当成变态了。 姜央没有和阿木一样沉下去就看不见人影,在水下不到半米的位置,绕着桑绿游来游去,姿势大开大合,内衣上的纹路展露无疑,说不是故意的都不太让人相信。 桑绿:你到底是害羞,还是不害羞? 到底是怕被人当成变态,桑绿没好意思再往水下看,四处逡巡一番,目光在天上停留住了。 深渊的正上方与对面的半崖有一大张藤蔓结起来的网,可能年代已十分久远,网下生出许多簇气根,将还算大的网眼堵上了大半,稀疏漏下几缕光线,隐隐有金光反射。 桑绿身子挪了挪。“姜央!” 姜央探出头,在淅沥的水声中应道,“昂?” “那上面的网是做什么的?” “那里很滑溜,拦个网子可以少死人。” “很早就有了吗?” “我记事起就有了。”姜央游到岸边,从篮子里摸出一个瓶子,倒出液体,擦在自己身上,正大光明的当着桑绿的面。 桑绿没眼看。“你倒是避着点人擦啊!” 姜央:“你不想看么?刚刚你还偷看我内衣和洗澡。” 桑绿恼羞成怒。“谁想看,我又不是变态!” 姜央觉得莫名其妙,但好像又琢磨出了一点心得,桑小姐自从爱上自己以后,总是口是心非。她颇为善解人意。“好吧,桑小姐不是变态。” 桑绿:你根本就没相信! 桑绿脸上烫得慌,越解释越奇怪,直接转移话题。“比那里滑溜的地方也很多,别的地方也没见做网。” “如果死在别处,我还能下去捡尸骨,死在那里,我就下不去了。” 巫山人不怕死,但怕成孤魂野鬼。 桑绿:“那上面寸草不生,你们爬到那里去干什么?” “巫女接任时,需要在断崖那做祭祀。” 是山洞的那副祭祀图! 桑绿顿时结巴。“你们…做那个祭祀,还要杀…用婴儿吗?”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自我出生后,就少了很多,等到我记事起,就没再做那个祭祀了。” “为什么?”桑绿十分不解,扔婴儿下去究竟能起到什么迷信作用,忽地开窍。“你们在最穷困的时候仍然要生那么多孩子,是为了填补这个祭祀?!” 姜央专心给自己擦泡沫,似听非听地回她。“不做祭祀的话,会死很多孩子的。” 桑绿惊异。“做那祭祀是为了保佑孩子能健康长大?可它的代价是其他孩子的生命啊。” “没办法,阿札玛只能顾及大多数,况且,我长大后,就没有了,阿札玛说我是福星,是我的到来,巫山的孩子们才会越来越健壮,越变越好。” 你阿札玛真是忽悠人的一大高手。 老一辈的父母对孩子大多是打击式教育,姜央的阿札玛直接跳过了鼓励式,直往捧杀式去了。 按古代,只有皇帝才这么捧,皇帝真要信了,离昏君就不远了。 桑绿:“你自己也这么觉得?” “不是么?”姜央淡淡反问。 看吧,昏君自己也这么觉得。 姜央入水洗净泡沫,又开始搓洗果篮里的水果,浑身水淋淋的,洗好的白色内衬飘荡在不远处。 又是磨刀,又是洗澡,又是果篮,还有瀑布山泉作伴,忽略寒意的水汽,仿佛置身于仙境,这昏君真会享受。 姜央挑了颗半个拳头大的枣。“桑小姐,来一个?” 桑绿接住她扔过来的枣,挂满水珠也没有擦,直接咬了一口,清脆甜口。 不得不说,巫山上的水果,不,不只是水果,各种瓜果蔬菜的品相都很优质,仙灵仙灵的。 “姜央,你有没有想过将你的水果卖到外面去,肯定比你卖猪更赚钱。” 桑绿也是上了山才知道,姜央的两头乌提供给寨民几乎是不收钱的,只拿些衣物酒肉补贴,巫山人大多贫困,大几千可能是一户人家几年的收入,根本买不起。 姜央不愿。“我没有很多。” “你的田里都是啊,卖出去总比烂在地里好吧?” 姜央依旧不愿,神情已有厌烦之色。 扑—— 阿木倏地窜出,吐出好长一股水,喘了好一会。“烂在地里,当然比卖给坏人好!” 桑绿眸色暗沉。“嗯,你说得对。” 三人结伴回去,没按原路返回,沿着水流一路往下。 姜央还剩大半篮水果,晃晃悠悠,大枣在篮子里滚来滚去。 桑绿还想拿一个,被她躲开。“回去给你吃,这是给阿舅的。” 桑绿作罢,又对她口中的阿舅感兴趣起来。“你阿札玛的亲兄弟吗?” “是啊。” 阿木扑哧一笑。“才不是呢,他是水鬼,住在水里的。” 姜央肃脸。“阿木,不准这样说话。” “哦…” 水鬼? 桑绿愈发感兴趣了。 虽然水流大体在一条直线上,但山路可不是,绕来绕去,走得桑绿脚疼。 拐过一个大弯,离连排吊脚楼还有一段距离,姜央停了,方才在拐弯处还能看见岸边嬉闹的少女,被灌木树枝一挡,只剩幽静。 姜央踱至溪边,放下果篮,带着两人原路返回。“走吧。” 桑绿:“不是给你阿舅吗?” “他自己会来拿的,明儿阿木过来取篮子。” “哦。”阿木被训了一次,一直闷闷不乐的。 桑绿四下看了,没有房屋,没有人家,只有流动发青的溪水。 难道真是水鬼? 或者是什么类似枫树干玛之类的动植物? 又重新拐进大弯,正巧能看见果篮的位置,平平无奇,什么变化都没有。 哗啦—— 水面破开一个大洞,桑绿耳尖,几乎同一时间就回头了,只见一瘫水淋淋的人形生物蠕动在岸边。 它皮肤呈青色,褶皱得厉害,一层层波浪般耸动,好在,它伸出一只手去掏果篮里的水果。 第69章 有四肢,应该是人吧,皮肤可能是因为泡久了…… 从岸边走到大拐弯处,桑绿估计大概超过了20分钟,这人憋气的能力也挺厉害。 只是下一瞬间,桑绿就怀疑自己对这不明生物的定位了。 它转过身,一张脸也如身体的皮肤一般层叠褶皱,勉强分出上下两个部位,上面是眼,下面是嘴。 但,眼和嘴一样,都只有一个。 酷似人类,却不是人。 桑绿被激出恐怖谷反应,身体里所有细胞都在应激地尖叫,可嗓子眼发不出一点声音。 它的眼睛很大,位于额头的正中间,似乎是看到了桑绿,眼皮开合,挤开层叠的皮肤。 嘴巴还在嚼东西。 前胸黑乎乎一条,粘稠泥泞,仿佛在分泌什么液体。 这一幕落在桑绿眼中,便是三张大开的嘴在咬合,可怖异常。 肩膀被拍了一下,桑绿条件反射地跳开。 姜央低声。“怎么了?你冷么?” “真是水……”‘鬼’字还没说出口,姜央脸色立刻阴沉,桑绿顿住口。“没什么,不小心绊了一下。” 姜央眉宇间的阴沉并未散去,挽着桑绿的手,几乎是半拖着。“早点回去煮药洗澡,别着凉了。” 桑绿力气哪里比得过她,被拖走前回头看了一眼,溪水恢复平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可岸边果篮的旁边,泥泞了一大块…… 三人走回木屋,不见来时的和谐,神态各异,阿木怏怏不乐,姜央脸色发青,桑绿既惊又恐。 ——他们养蛊,种在婴儿身上,就是为了获得所谓的飞檐走壁的神力,最终把小孩糟蹋成不人不鬼的怪物!你要是进山,连跑得力气都没有。 ——你看看我这脖子,就是被那怪物咬的! 到了木屋,天色偏晚,早早开火做饭,铜管噗嗤个不停,蓄了不少热水。 阿木吃完嘴一抹,一溜烟不见了。 桑绿魂不守舍地洗了碗,也自行去了,留下姜央,坐在灶台火口处,仍在燃烧的火苗都褪不去她脸上的冰冷。 第56章 “哎哟!” 太久没到二楼来了,一推开门,门槛绊了阿木一跤。 尘封的房间一大扑死闷味,阿木拂袖扇了扇。“咦——你们不洗澡,就会臭臭的。” 房间正中偏左处陈列两口黑色棺材,一口大,一口小,看起来与其他棺材没什么差,走近了,方能瞧见小棺身上的精美纹路,大一点的那口,是黑漆素棺,没有纹路。 “阿札玛说让我挑一口棺给丑女人睡,你们两个谁想给她睡?” 阿木抱胸等了半晌。“都不肯就我来挑咯。” 一根手指在两口棺之间点兵点将,最终落在黑底彩绘的小棺上,阿木犹豫了。“你这么漂亮,万一被丑女人睡丑了怎么办?” “你们说,对吧?”阿木仰头问道。 依旧是沉闷的死味,屋子里除了阿木,再没第二个活物。 阿木点点头,重新开始点兵点将,最后点到满意的素棺上,安慰似的拍拍棺板。“委屈你了,被那个丑女人睡。” “唔…” 阿木用衣袖捂住口鼻,使劲推开两口棺的棺板,异味挡在皂角香外,棺内黑黢黢的一片,模糊中有些起伏的弧度,她也不掌灯,单手摸进棺里,随意掏。 从黑棺摸出来数个黑色的大包裹,形状并不规则,有凸起的棍状,也有圆润的弧形,还有莫名凹下去的小洞……一一放进彩棺中,腾空黑棺。 “呀,放不下了。” 还剩最后一个,阿木左右看了看,眼神落在一旁的桌子上,正要放上去,又嗅到浓重的灰尘。 其实这大黑包裹并不差这点灰尘,但要是阿札玛知晓了,铁定又会骂她。 阿木心底那股愤愤又腾起来,都是因为那个奇怪的丑女人! 她气得提起衣袖就想擦去,可刚洗过澡,换的干净衣服。 阿木不耐烦极了。“丑女人,麻烦死了!” 二楼的这间屋子堆满东西,像是杂货铺,连棺材都有,可就是一块擦灰的破布也找不见。 阿木目光往上走,一团黑,这份的黑并不虚无,能够感到有密集的实体存在,似乎很远,又似乎近在眼前。 又似乎,正在一步一步走来。 “咦?你怎么能在那里!”阿木呵斥一声,往前走两步,瞬间融入黑暗中。 桑绿的房间,哦不,现在已经还给阿木了,屋里亮着灯,没人,一个高大的人影斜拉进窗台内,许久不动。 晾衣杆横断了影子,杆子上或大或小,奇形怪状的衣物附加在影子上,如同一个正在爬行的人形怪物。 若是桑绿在这,便能瞧见一张熟悉的脸,脸上没有熟悉的冷淡或桀骜,而是少见的惊异与愤怒…… 天褪色,不掌灯的中堂暗了下去,供桌上几点香火光变亮,燎得三座神像鬼里鬼气的,香烛如往常那般,不死不活地烧着。 斑驳铜镜下,蓝光越来越扎眼。 咚—— 桑绿揉揉眼睛,继续逛论坛。 3楼:九黎不仅养蛊,还养蛊人,他们盛行一种祭祀,在婴儿身上划出几十道伤口,然后把虫子放在伤口上,几十只虫子钻进体内,吃*孩子的血肉,撑住孩子的筋脉,要是这孩子能活,就算养成了。 4楼:各地的九黎人风俗不完全相同,但没听说过哪个地方的九黎人有养蛊习惯,你小说看多了吧? 咚—— 5楼:你们还不信?这是我采访当年在巫山的考古队知道的,你们能有考古队专业? 6楼:嘶,真假的,我靠,他们养这蛊人做啥? 7楼:巫山人慕强,一个个比原始人还耐造,他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挂在悬崖上比壁虎还能爬,潜进水里好半天都不用喘气的。 咚—— 8楼:太夸张了吧,就算真的养蛊,也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医用疗效,不可能真的能改变人的生理极限,楼主还是走近科学看少了。 9楼:呵,不信算了,这世上有多少科学解释不了的事,顶尖科学家自己老了都信那些神神叨叨的玩意,巫山这才哪到哪。 10楼:这玩意要是真的,我也想去试试!你们说要是战争年代有这本事,不得杀个小鬼子片甲不留,还能挣个将军当当。 11楼:那你真是不要命了!这蛊人十养九废,能正常活下来一个都不错了,剩下的,要是运气好变成傻子,运气不好,就成了怪物,你见过长了四只眼的怪物吗?背上还有鱼鳍,嘴巴长在胸口上,一张嘴能把你半个人吞进去! 咚—— 附了一张图片。 图片的背景在天黑的溪边,溪面黑乎乎的一团,一道手电光线聚焦之处,一个庞然大物压迫着一个男人,男人面色惊恐,脖子以一个不正常的弧度倾斜在一旁。 照片很糊,无法辨认那庞然大物是什么。 不,他是人。 男人的胸口处,钻出来的不是别的,正是那庞然大物的手掌,五指分明,青黑畸长。 桑绿冷汗涔涔,浑身发麻,这照片上的怪物和溪水中看到的有几分相像。 溪水中的怪物,嘴巴很大,几乎横跨了一张脸,咀嚼的时候,整张脸像是要断开,如果真的被咬一口,与博物馆里见到的那个男人的伤口大体上能够吻合。 难道真是蛊人?! 桑绿一激灵,翻开手机,找出下午在幸运屋拍下的族谱照片。 偷拍的照片自然谈不上清晰,也不够完整,勉强能看清姜央往上的几代人。 每隔十几年几十年,巫山的人口就会膨胀一次,就算是为了解决适婚青年的个人问题而分割支系,可附近除了封寨,已经没有其他的九黎人了! 咚—— 桑绿身子一松,瘫靠在铜镜旁,似乎一切都说得通了。 为了饲养蛊人,所以才拼命生出那么多孩子。 为了饲养蛊人,所以才形成巫山不成比例的人口结构。 为了饲养蛊人,所以幸运屋才会有那么多“老年痴呆”的老人。 为了饲养蛊人…… ——自我记事起,就没再做这个祭祀了。 姜央的出生,究竟意味着什么?或者说,那一年发生了什么? 姜央那一代人口膨胀最夸张,到底做了多少蛊人? 如此血腥的祭祀,怎么会突然停止? 咚—— 桑绿心口的麻意越来越重,重到她终于意识到,这不是心理作用,而且真的身体不对劲! 仿佛有无数只虫子爬满后背,它们微小又灵活,身体微凉,活跃乱跳,一只叠过一只,数量实在太多,桑绿感觉自己的后背俨然成了一个虫窝。 它们并不仅仅停留在皮肉表层,滋滋咬进肉里,撕扯间分泌出了什么黏糊糊的液体。 桑绿脸煞白,颤巍巍的手往背后摸去,一手的冰凉,和…满背的硬质壳状物。 第70章 我也成了蛊人? 桑绿的记忆也如后背的麻意,倾潮涌过来。 ——桑小姐,你们外面的人又丑又坏。 ——桑小姐,我只喜欢你的眼睛。 ——桑小姐,你也应该多承受一点。 桑绿难以置信中又带着真切的现实感,姜央这混蛋不会用她的审美强行改造自己的身体吧! 她不需要飞檐走壁的能力,也不用在水下憋半天不上来! 从小改造蛊人姑且“十养九废”,她都二十四了,后半生不会直接瘫痪了吧?! 咚—— 供桌上的香烧得快了起来,烟雾有方向的朝上飘去,不,更像是被吸走。 蓝黑色的中堂夜幕,几缕青烟竟能如此显眼。 桑绿不禁顺着烟雾的方向看去。 咚—— 咚—— 天花板上有砸地的声音,忽而响在东南角,忽而在西北。 二楼,是桑绿从没去过的二楼。 桑绿颤抖着手,在木墙上有规律地敲了几下。“有…有人么?” 咚咚咚咚—— 桑绿头顶的天花板,被猛地一阵砸,那种密密麻麻的敲击,连绵不断,不敢停下一瞬,仿佛经年累月的求救,终于有了回应。 鬼使神差的,桑绿问了一句。“你也是蛊人?” 吱呀——中堂半合的门开了。 桑绿身子一抖,一个极长的黑影,如蛊虫过境,从门槛蔓延到她的脚踝。 桑绿脚一缩,躲进中堂唯一的亮光处——她发光的电脑屏幕后。 “桑小姐,该喝药了。” 姜央提着灯,另一只手端着一个大桶,立在中堂门口,一动不动,有着和供桌上的神像如出一辙的鬼气。 一股浓重的药味侵蚀桑绿的鼻腔。 “咳咳…这是药?”桑绿不敢相信,这个木桶比外面的桶装水还要大,再大一点都能把她塞进里面洗澡了。 “是,特意为你煮的。” “之前不都是喝一碗吗?” 姜央跨过门槛,影子爬过桑绿的腿。 直到彻底被笼罩,桑绿才看清姜央唇边僵硬的笑,是强压下极度的愤怒,而撑起的笑。“我想你快一点好起来。” 姜央的笑在颤抖,更准确一点说,是在抽搐。 “你…怎么了?”姜央不是个能隐藏情绪的人,桑绿并不觉得她这副模样可怕,反而觉得她有些可怜。 姜央放下油灯,搁置一旁,低着脑袋掩盖神色。“喝完药,我要告诉你一个很重大的事情。” “什么重大的事情?” 姜央将药桶推到桑绿手边。“你先喝。” 借着油灯,桑绿看清了青黑色的药水表面,漂浮着指节长的壳状物,以及自己黏糊发青的手心中,一条条或长或短的条形物。 她浑身发寒,背脊更是一抽一抽的凉意,那些虫子似乎汲取了她所有的温度。“我不喝。” 姜央硬扯出来的笑已经压不住底下的怒气了。“桑小姐,你应该要听话一点才行。” “我说了,我不喝!” 姜央耐心从来不足,捏着她的下巴,拎起桶就要给她灌下去。 桑绿没有反抗,仰着楚楚动人的脸,说着平淡的话。“姜央,你为什么总是强迫我。” 姜央顿住手。“小时候,阿札玛也是这么给我喝的。” “喝了这个会变强壮,还是会变成…怪物?” 下巴上的手松了。 桑绿面上依旧平静,心里卸下了戒备,果然,对姜央不能露出一丝怯意。 “唔——” 嘴里忽然塞进一个漏斗,一大股一大股的液体灌进喉咙。 桑绿这辈子都没体验过被水噎死的感觉。“咳咳——你疯了?!” 姜央抽走她嘴里的漏斗。“阿札玛嫌我喝得慢,就是这么灌的。” “桑小姐,我真的有很重要的大事,你能不能快点喝。” 桑绿胸腹一阵起伏,咳得命都快没了。“在我死之前,你赶紧把你的大事说完!” 桑绿眼神凶狠,死盯着对面,如果姜央真把她弄成蛊人,她死了也要纠缠这个混蛋。 什么枫树干玛、祖坟老屋,通通给她铲光推平!!! 姜央实在等不急了,俯在桑绿耳边,偷感十足。 许是血液里的蛊虫作祟,桑绿看着眼前藏着大动脉的脖颈,后槽牙痒痒,恨不得一口咬下去,血液四溅,只待姜央把制蛊人一事说出口,即可报仇雪恨! “桑小姐,巫山真的来了偷内衣贼!” 第57章 咚—— 姜央房间的门窗紧闭,透不进一缕风,氤氲的蒸汽拢在屋内,朦朦胧胧,勾勒出诱人的剪影,走近些,一层薄薄的青纸,将那抹诱惑挡得严严实实。 咚—— 桑绿泡在浴桶中,半阖眼,因着晚上被灌了药,身体由内而外的燥热,她上半身露出水面多了些,丝丝缕缕的凉意挟走热气,好不舒服。 哗啦—— 桑绿动了,俯在浴桶边沿,完美的背部曲线润着水色,沾满了花瓣,红粉皆有,美则美矣,却过于艳气。 “所以说,蛊人真的不存在?” 青纸外的人坐在棺材上,双脚着地,是桑绿羡慕的腿长。“阿札玛没说过,就是没有。” 细长的水线滚落,桑绿背上干了些,花瓣脱落不少,底下斑斑点点的红痕十分惹眼。“可你们的身体,与外界比起来,过于强大了,一米九的女孩子,放在世界上任何国家,都是极少见的。” 可偏偏是女孩子奇高,男孩子的身高也没有夸张到两米去,在巫山,男女的身体几乎到了平等的地步。 姜央垂着头,印在青纸上的影子,仿佛没有脑袋,失去了往日的生气。“呵,用活人做祭祀,在婴儿身上养虫子,那人还能活么?” “桑小姐才奇怪吧,生得又矮又丑便算了,脑子也笨笨的,伤口结痂也能想出这么荒唐的东西。” 攻击性好强。 姜央已经很久没直白地说出又矮又丑这类话。 “哈…也是。” 桑绿有些挂不住脸,伸手摸摸肩后的红痕,红痕并不平坦,覆盖着一层膜,微微的凸起,能够感受到血肉的增长。 “你这药真的不打算卖出去?它的药效比市面上的创伤膏好很多,一两天就能结痂恢复。” 桑绿现在想来还有点不好意思,那一手的条状物全是掉下来的痂,她自己都忘了背上的伤,但谁能想到它能恢复的这么快,除了掉痂的时候有点麻,几乎没有痛感。 “我没有很多。”姜央声音带着敷衍的空洞。 “不需要很多,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申请药方专利,其他方面你不用操心,躺在家里就能赚钱。” 巫山人纯手工式的采药晒药,效率低得令人发指,不管缺少什么药材,外面人工种植、商业化生产总是要快得多。 姜央听不懂什么专利,但是躺在家里就能赚钱与巫山人勤劳致富的金钱观不符,她不信。“我不要。” 桑绿也不气馁,她早就做好了费尽口舌的准备,说服大山人,本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所谓的专利,就是这药方是你的智慧结晶,别人轻易动不得——” 青纸后,坐在棺材上的无头影子不为所动。“只给你一个人用。” 桑绿心跳漏了一拍:……犯规! 准备好的一大段说辞咽了下去,外界的人好像也不是很需要这么好的创伤膏,一两天能好和一周就能好,相差也不太大,况且人工种植的药材药效可能不一定有野外生长得好,而且也不一定想种就能种出来的,万一生产出来价格太高,卖不出去也不一定。 桑绿诌出一大堆的“不一定”,妥帖说服了自己,抿紧的唇藏不住勾起的笑。“我也用不了那么多啦。” “你已经用完了。” “咳咳…”桑绿面色尴尬,沉进水里,花瓣绕桶转了几圈,重新贴上她的肩颈。 姜央情绪不高,没像以往那样突袭桑绿的洗澡帘子,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着。 桑绿落个清净,本是不想搭理的,但那道无头影子确实太可怜了些。“也不一定是偷内衣贼,可能是阿木替你收起来了?” “她收了,其他衣服都有,单单我的内衣没有。”姜央丧丧的,褪去愤怒,听起来有种说不出的悲怆。 一件内衣…不至于吧。 桑绿好笑。“你把我的手机拿过来,我给你买几件好不好?” “那不一样,那是阿札玛留给我的。” 哦,是有特别的意义。 嗯?!内衣也要祖传的吗?! “我一直好好保管,十几年了,它现在被偷走了。”影子的手提起来,似乎在擦脸。 桑绿:要不是还在泡澡,真想看看姜央是不是真哭了。 “……这么多年了,买件新的也好。”十几年穿一件,应该也快烂了吧。 “新的长得不一样!” 第71章 桑绿好生安慰。“外面有定制的内衣店,我找人帮你做一件,不,做很多一模一样的行不行?” 要说巫山来了偷内衣贼,打死桑绿也不信,巫山人排外得很,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冷不丁就会从某个灌木丛里窜出来,她要不是姜央领进来的,第二天就能被采药的姑娘们打断腿,扔下山去。 “真能一模一样?”无头影子陡然冒出脑袋。 哎,一件内衣而已,宝贝的跟什么似的。 桑绿哄着。“真的,你把我手机拿过来。” 咔哒咔哒——行李箱塔扣打开的声音。 影子团成一团,蹲在行李箱旁边,翻找的动作幅度干脆利落,对她的东西毫不怜惜。“手机就在床头,你翻箱子干什么?” “我画下来,你让他们做一模一样的。” 桑绿无奈,随她去了。 咚—— 浴桶一侧有一块凸出去的平台,端立着一只红酒杯,山里出生的木桶,大概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洋气的东西。 不过杯子里的液体并不是红酒,而是药。 那一桶药,不喝个两三天,还真喝不完,只能当水喝了。 桑绿端起酒杯,扬起优美的颈线,轻轻抿一口,仪态优雅,微涩的茶味散在花香中,她享受着大山的悠远宁静,也不忘外界的小资情调,看着另类,也别有一番情趣。 如果没有头顶上传来的地震的话。 咚咚—— 桑绿似乎看见天花板往下凹陷。“姜央,你这楼板会塌下来吗?” 姜央埋头作画。“不会。” 桑绿放心了。 “前年才塌过一次,我有认真修好。” 桑绿:…… 楼上的咚咚声不停,吵归吵,还有灰尘落下。 桑绿嫌弃。“阿木在楼上倒腾什么,还没弄好吗?” “二楼还有两口棺,好久没用了,阿木在打扫呢。” 桑绿好奇。“我都没去过二楼,那上面是放什么的?” 姜央:“放棺材。” “你准备那么多棺材干什么?给别人用?” 姜央忽然紧张。“那都是我的,没有别人的。” 桑绿:……这占有欲会不会太逆天了,棺材也不放过? 咚咚咚—— 敲击声越来越频繁,姜央画了一半,抖了一下,心烦意乱,仰头大喊。“阿木,还没弄好么!” 咚咚声停了。 天花板传来一声。“阿札玛,这老鼠好会生,一窝有个七八只,差点把房梁凿个洞,本来都能一网打尽,也不晓得什么东西敲上了中堂柱子,一下子受惊跑散了,我追着打了好半天!” 桑绿噤声,对咚咚声再无怨言。 安静了没一会,纸帘撩起,姜央的脑袋挤进来。 桑绿面色如常,连酒杯都没放下,抬手拨动水面上的花瓣,遮掩隐私。“又怎么了?” “桑小姐,你为什么要偷我的东西?” 桑绿对“偷”字很敏感。“谁偷——” 姜央立起手,拇指和食指之间,一条发穗哽住了桑绿的喉咙。 是第一次见面时姜央掉的发穗。 桑绿早忘了这一茬。“啊,这是你掉的,我捡的。” “你不还给我?” 进山一路颠簸,进来以后,又是被鸡啄,被猪咬,哪里还想得起这事。 “我忘了。” 姜央眼神挑着质疑,不多,只有一点点,真算起来戏谑更多一些,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 仿佛桑绿真的有什么癖好似的。 桑绿有话说不出,硬要解释反而像是欲盖弥彰,不解释又浑身不舒服。“不信你去问云落,是她捡的。” “哦~~~刚刚还说是你捡的呢。” 桑绿:“我发誓,这绝对是意外。” 姜央缩回脑袋。 不一会,又一声惊呼。“桑小姐,原来你是个变态女!” 桑绿恼羞成怒。“一条发穗而已,我怎么就变态了!” 姜央从行李箱拉出一条青纱,也不折叠,拽着一端,边拽边走进青纸内,一整条就这么展示出来。 桑绿不解的眼神,骤然明白了。 是昨晚,风吹进来的那条布料。 上面的纹路之前若还是以艺术的眼光去看待,但经历过姜央在瀑布底下沐浴时的场景。 那块布料是干什么用的,显而易见。 桑绿:死了算了! 这下姜央的眼神彻底不一样了。“你想要我的内衣,为什么要偷呢?” “是你自己没挂好,晚上被风吹进来的!” 姜央完全不信。“亏我还这么相信你,桑小姐,你竟然监守自盗!我已经答应与你结契,你难道这几天都忍不住么?我的美丽竟让你如此难以自拔!” “我…”桑绿气笑了。“行,是我监守自盗,是我觊觎你的美貌,不要脸偷你的内衣,可以了吧。” 对方承认了错误,姜央也没再争下去,卷巴卷巴内衣,小心收起,临走前还嘟囔一句。“哼,我就知道。” 桑绿:脑壳痛。 啪—— 屋门重重摔在墙壁上,冷风裹挟着贴在房梁上的素纸,撩开了本就不怎么可靠的遮挡,桑绿迅速缩进水下。 “阿札玛,放哪里?” “和我的棺靠拢。” 姜央和阿木一人一头,抬进一口巨大的棺材,嘭嘭嚓嚓挪进屋。 砰——棺材落地的声音。 桑绿一听,这棺材的木头用料扎实,姜央真是不委屈自己。 阿木耷拉着脸,不情不愿地帮忙调整棺材的位置,忍了许久,最终还是问出口。“阿札玛,她为什么要住在我们家?她给我做巫女吗?看起来年纪好大了,我不想要。” 阿木的反射弧很长,长到与陌生人相处了一整天,到现在才问起来历。 你才年纪大! “咳咳——”桑绿故意咳嗽两声,昭示自己的存在感。 就算是说人坏话,也得背着点当事人吧。 只是搬棺的两人毫不在意。 姜央吹棺材上的积灰。“我要她。” 桑绿脸一红,不断用手扇风,这屋子也太热了。 “虽然桑小姐爱偷东西,但她不是个坏人。” 桑绿:有些话可以不用跟谁都说。 阿木情绪更低落了。“你要她,不要我了么?” “两个棺靠近点。”姜央吩咐着。“现在还是要你的,我会和她结契,她以后会跟我们一起生活。” 阿木立马又开心起来,情绪变化之快,不过三岁稚子。“我怕你不要我了。” “我死了就不要你了,你得早些独立,成为一个有完整人格的人。” 又是完整人格。 桑绿几乎可以肯定,姜央每次板起脸教训别人时,嘴里最频繁的就是这句话。 初听还觉得挺有道理,现在只觉得姜央是在装一个她自己都不理解的陌生大人。 阿木:“等考完试,我就是完整的人格了,那时候就可以独立。” 桑绿感觉不对。“阿木,你真的不读大学了?” “封老师说我考不上的,不如早点回家种地。” 又是这个封小明,误人子弟! “不许听他的,你老老实实考,一定能考上,大学的费用我出。” 谁知阿木呆呆傻傻的。“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桑绿头大。“你不是想当兵?女孩子读了大学才更好当兵。” 阿木不理解为什么读了大学才能当兵,但也没有问,看向姜央。“又要读书,又要当兵,阿札玛,你得晚点死了。” 桑绿:“死什么,不会那么久的,当兵也就两年,这两年不能回来而已,读大学有一大堆假日,你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 阿木盯着姜央不说话。 姜央收拾好东西,出了门,什么都没说,背影满是拒绝。 门合上,冷风被阻隔在外,素纸缓缓垂落,恢复了形式上的密闭浴室。 桑绿单手倚在浴桶边,下巴压在手臂上,满目疑问。 嘶嘶—— 素纸被掀开一角。 阿木探进脑袋。“你的头不是放这里的。” 这两人不愧是一脉相承的巫女,一个德性! 桑绿:“怎么?” 浴桶水面上的花瓣,是桑绿被迫花了十几个一元钱换来的,阿木看不见水下,她也就懒得动弹。 阿木拍了拍浴桶前端霍平的小板子上。“你的下巴放这里。” “那样不舒服。” “我给你搓背,猪猪们很喜欢的。”阿木还是青涩女孩的模样,嘴上说着讨好的话,却一点都不谄媚。 这孩子早上还想赶她出去呢。 桑绿笑道,“你也想卖我花瓣?” “不,你能不能跟阿札玛说一下,我想去当兵。” “她之前不是同意你去?” “她以为当兵换完枪就可以回来。” 第72章 桑绿:“……两年而已,很快就回来了,有什么关系吗。” “她怕她死了,我在当兵回不来。” 桑绿警觉。“她生了什么病?” “没有。”阿木老实道,“从我五岁起她就这么说,十几年了,她还是没死。” 阿木的语气甚至有些遗憾。 桑绿理解不了姜央,也许又是什么奇怪的逻辑,只要姜央没得绝症,她也懒得跟对方掰扯。 “那你可想好了,当兵最起码要两年,在这期间都得好好呆在那里,不能回巫山的。” “阿札玛死了也不能回吗?” “十几年了她都没死,凭什么你出去两年就死了?” 阿木深感认同。“那你会帮我吗?” “当然。” 阿木开心地举起右手,手上带一搓布。“那我也帮你。” 桑绿慌忙后退了一点,可木桶就那么大。“你干什么?” “阿札玛说别人帮了你就要感恩,你帮我,我就帮你搓背,我搓得可好了,每只送走的猪猪都被我搓过,全都光溜溜的,不留一点毛。”??? 桑绿恍然,这多出来的小平板是用来扣住猪的脖子。“不不不,我做好事不图回报的。” 阿木不肯,态度强硬。“不行,阿札玛说必须要回报。” 阿木手上的搓布呈灰黑色,不知是本来就这个颜色,还是被染成了这个颜色,马上就要深进水中。 桑绿要窒息。“等等!我只是答应帮你了,结果还没出来,万一姜央不同意呢?她要是同意了,我才是帮到你了,那个时候你再感恩才是对的。” 阿木的搓布愣在半空中。“你说得对,不然我就白感恩了。” 桑绿逃过一劫,心里暗暗叹气,一个姜央就够折腾她了,现在又来一个。 阿木跑出门,动静大得吓桑绿一跳,没等她的心跳缓过来,阿木又叮呤哐啷地跑回来。 桑绿在木桶里,视线低,只能看见一大盘竹篾。“你又做什么?” “这是请你帮忙的谢礼,不管阿札玛答不答应,都要谢你。” 桑绿不觉得那竹篾上会是什么让她欣喜的玩意。“不用了,都是我自愿的。” 一大盘花瓣纷纷扬扬落下,伴随着一声,“不行!必须谢!” 桑绿再一次被花瓣淹没。 木屋二楼。 “阿木怎么又忘记锁门。” 姜央合门上锁,关门的一瞬间,透过门缝,房梁垂下一条腿,枯瘦干瘪。 第58章 夜晚,姜央的房间,地上一片湿润,溢出去的花瓣已经打扫干净,湿水只能等它自己干。 姜央用木块垫着两口棺材的四角,防止受潮,垫好后绕圈观察,皱眉道,“明天得做一个架子。” “以前也没见你做什么架子。”桑绿在山棕垫子上铺床单。“你干站着做什么,拉一下床单那头,不平整。” 姜央不习惯被人使唤,不情不愿地攥着床单一角。“你在房间里洗澡,棺材会受潮。” 桑绿将多余的床单塞进床垫下。“这床本来就高,再垫个架子,半夜摔下来都能残疾。” “你睡里面就不会摔了。”姜央拍拍棺材,发出闷闷的鸣声。 桑绿语塞。“里面也能睡?” 姜央:“阿木小时候怕鬼,我就让她睡在里面。” 桑绿:……变成鬼就不用怕鬼了是吧。 铺好了床,桑绿灵动的眉一挑,一跃坐上高高的棺板,双脚悬空。“阿木当兵的事,你怎么看?” 姜央垂眸不语,看着桑绿一晃一晃的小腿,细白柔嫩,真不像个女人的腿。 这副德性在桑绿眼里,就是理亏。“如果她考上大学了呢?” “让她读。” “为什么?”桑绿实在不能理解,小腿也不晃了,紧紧贴在棺身上,绷出轻微的肌肉线条。“读大学可以,当兵就不可以?” 桑小姐胖了些,看起来没那么丑了,今天睡睡试试,应该不会做噩梦。 姜央勉强做好心里建设,缓缓坐在棺上,像新婚夜第一次见新娘那般小心翼翼。“阿札玛建好的学校,每个巫山人都有权利去读,只要能考上大学,巫山就必须供养。” 桑绿不明所以,这死人今天怎么一副扭捏的劲儿,拉着她的手臂靠近自己。“所以,你也知道出去读书是好的。” 桑小姐的手指好像也胖了,没有以前那么硌人了。 姜央眉眼松了些,仿佛新婚夜揭开新娘的盖头,盖头下的脸还算对她的胃口。“对阿木来说,是不好的。” “怎么不好了!她在外面可以学更多的知识,回来也能更好的帮你…” 两人讨论阿木读书的事,倒真有几分平淡妻妻为独生女安排人生的温馨。 只是这卧室谈不上温馨,两人之间也远不到平淡的地步。 至少,姜央一脱衣服,桑绿还是做不到瞪着眼睛看。 这家伙是故意的吧,一到关键时刻就来这招! “好端端的,你脱什么衣服!” 姜央其实也不太敢看桑绿。 桑绿背上有伤,着衣清凉,后背几乎裸..着,她先前就讨厌桑绿瘦不拉几的背脊,蝴蝶骨凸出得仿佛要起飞,丑死了,现下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一眼都不敢往那瞧,只想早些闭灯睡了。 “这么多年,考出去的人也有那么几个,她们出了巫山,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桑绿余光掠见扑腾的衣角,疑惑的眼神忽然明白过来,第一次同寝,姜央不会是…害羞了吧! 果然,姜央一换好衣服,着急忙慌地去拉灯。 桑绿眼尾一瞪,用颇为冷御的声音命令。“等等!” 姜央顿在半路。 “转过来!” 姜央扭过头,眼神只朝地上看。 桑绿第一次掌控主动权,心情好到爆炸,拍拍自己腿边。“坐下。” 姜央磨磨蹭蹭挪过去,小媳妇似的,歪了大半个身子坐。 桑绿掰正她的身子,掰不动,故意凑近她耳边说话。“她们为什么不愿意回来?” 耳边扑着热气,眼角一歪就能瞧见桑绿的后背,姜央努力偏头,声音在细听之下,带着颤音。“可能…像你说的那样。” 桑绿挑逗她,越靠越近,鼻尖碰上姜央的脸侧,似触非触。“哪样?” 姜央身子已经转得不能再转,扭成麻花,干脆闭眼。“她们都像阿梅和阿红,身体瘦弱。” 桑绿恍然,像梅姐、阿红这般不受巫山人待见的孩子,从小就生活得边缘化,有了到外面去的机会,自然不愿意再回来了。 “她们在外面有了比巫山更好的生活,不是更能说明外面的世界不像你认为的那样坏?” 灯光黯淡,虚虚染在姜央身上,她微微弓背,扭着身体,气质少了许多强硬,却也并不柔软,像是努力撑着强硬的外壳,与隐含的真相负隅顽抗。 这个在大山里长大的女孩,兴许早已知道外面的世界足够精彩,但她偏执地不想承认,自欺欺人地想要拦住身边的人,怕她们一个接一个的离开自己,一个接一个的证实,自己那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桑绿心软了,没再咄咄逼人,自身后抱住她,小腿靠着她的膝盖,亲昵的拥抱让桑绿自己也有些紧张。“他们的家人呢?他们总要回来看看家人吧。” 这下应该看不到后背了。 姜央睁开眼睛,脊背彻底弯了,陷入柔软的怀抱中,原来桑小姐的前面比后面要好看!“巫山会照顾她们的父母,一旦出去了,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怀中人的示弱,极大取悦了桑绿,她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姜央躺得更妥帖。“幸运屋里有那么多孤寡老人,都是因为子女不在?” 姜央打了个哈欠,后仰,舒舒服服眯起眼,挤出些生理泪水。“大部分是没有子女奉养的,但无论有没有子女,过了60岁都必须集中去幸运屋生活,那里有适合老人的一日二餐,最好的瓜果蔬菜都会先送去那里。” 桑绿越发心疼怀里的人,轻轻抹去她的眼泪,凭什么所有的重担都得压在姜央身上。“有子女的老人跟着自己的子女生活不好吗,还可以减轻幸运屋的负担,你也能轻松很多。” 躺下后,哪怕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光源,姜央用手去遮。“老祖宗订下的规矩,一个小家,三两人是最稳固的,一旦多了其他人,矛盾就会丛生,像阿梅家,老太太一回来,她就会生病,总是如此。” 桑绿心一揪,姜央有多要强,她再清楚不过了,这样偷偷流眼泪,是受了多少委屈。“是洪洪生病那次?” “嗯,她们关系不和,一吵架就容易吓到孩子。” 桑绿替她盖住眼睛,感受手心的湿润,声音愈发温柔。“你怎么知道她家老太太回来了,我们那天不是只看见他们一家三口吗?” 有柔软的身体可以枕,有馨香的手掌遮光,姜央舒服得不能再舒服。“那天老太太躲着没出来。孩子体弱,一般都靠近中堂住,他没睡在中堂隔壁,那一定是有更体弱的人住在中堂隔壁。洪洪是睡在最靠近井水的房间,晚上的屋门应该没关好,白天被吓了,晚上又着凉,肯定会生病。” 第73章 桑绿哄她。“哇,你比阿木更适合当兵。” “可你为什么不好好跟他们说,而是说什么女鬼。” “两代人相处,会影响到孩子,这样的理由,你会听么?” 桑绿愕然,如果这样的理由能约束人,这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婆媳不和了。“所以你在装神弄鬼?不对,洪洪的病很快就好了不是吗?” “他害怕鬼,我亲手在他眼前将鬼灰飞烟灭,从心理上他就放下了恐惧,再下两剂药,小孩本就精力旺盛,很快就好了。” 桑绿这会儿已满眼钦佩。“我以为你真相信那些鬼神之说。” 谁能想到,久居大山的巫女,竟也懂得心理学。 姜央却道,“鬼当然存在,它从不伤人,都是人伤人罢了。” “怎么说?” “鬼是最美好的,同样它也最弱小,它连**都没有,要怎么伤害你?” “那天在阿梅家的两只鬼,是你编造还是真的存在?” 姜央:“能回老家的都回去了,她们只是回不了家的可怜人。” ——我希望所有的鬼都能快乐。 桑绿脑海忽然涌上这一句话,现在才细细品味过来。“你既然想让她们快乐,为什么又让全族人都怕鬼?就连阿木都觉得,孤魂野鬼该死。” 姜央嗤笑。“没有害怕的东西,他们又怎么会畏惧我。” 桑绿移开掌心。“什么?” “所有人都害怕的东西,为我所掌控,那所有人,就会为我所掌控。” 姜央的眼睛不畏光,笃定如信仰,周身的气质瞬间变了,又成了唯吾独尊的少年皇帝,找不到一丝刚才委屈巴巴的影子。 桑绿眸色复杂,姜央既有一族巫女的担当,又有旧社会大地主的控制欲,两个极致优缺点的融合,是无法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批判的。 “不孤独吗?” 姜央耸起抬头纹看她。 “没有人懂你,你也不敢和别人说这些,就连阿木,你也瞒得死死的,她总要长大,会经历你的一切,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她。” “阿木和我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阿札玛说我是巫山最耀眼的太阳,阿木比我还是黯淡太多,她不需要承受那么多,只要老老实实按我说的做就可以了。” 桑绿:……在姜央身上真是放不了一丁点感动的情绪。 桑绿一把推开重比两头乌的身体。“有没有可能,你阿札玛只是说说而已,每一代都是这么鼓励下一代的,你也要这么鼓励阿木,不要再对她这么凶了。” 姜央一时疏忽,身子落在略硬的床垫上,眼睛来不及闭上,就看见了桑绿的裸..背。 糟了!千防万防没有防住! 桑小姐的后背……居然有点好看! 第59章 进山前,桑绿后背光滑洁白,但偏瘦,一弯腰背上的骨头就会突显出来,尤其是两侧蝴蝶骨,平常的时候,在衣物的覆盖下,也能看出明显的幅度。 丑兮兮的。 姜央不知道在她背后翻了多少次白眼,倒也不是故意不礼貌,是真的控制不住转移视线。 而现在 屋顶的灯泡是十几年的老物件,蚊虫的包浆应该也有了百世同堂,透出来的光昏黄昏黄。 桑绿的背涂上了一层纯正的蜜色,是太阳久晒过后的颜色,充满力量感,若是换成白炽灯,亦或是洗干净的黄灯,这份外来的力量感大体会少上一大半。 是假象,但姜央喜欢。 桑绿的背比进山时也厚实许多,一日二餐是少了一餐,但一餐的饭量是她以前三餐都吃不下的,也许是心情好,也许是干活多,反正确实结结实实重了十几斤。 用的是称两头乌的称。 姜央莫名开心,就像把小猪崽子养大那么开心。 不过问题来了,这十几斤肉,是脂肪还是肌肉? 一只粗糙的手慢慢接近那蜜色的背。 桑绿起身,背后的那只手扑了个空。“你有尝试联系过他们吗?” “嗯?” “考出去的那些人。”桑绿想了想,考出去的那批人未必不想回来,如果巫山能够改变,姜央能够改变,已经被外界熏陶过的巫山人,或许更容易开放巫山。 毕竟,谁会不爱自己的家乡呢? 姜央连忙下棺,紧跟着她,似听非听地哼了一声。 姜央房间的窗户比一般的屋子都要大,也没有窗扇,手臂粗的藤蔓爬进窗口,中间留的空隙依然比阿木房间的窗户大。 藤蔓爬得整面墙都是,露出的缝隙卡着书,灵性的是,藤蔓的缝隙很有规律,有明显的分层,大小宽度也合适,乍一看,像故意做成这种造型的书柜。 桑绿自进山的天起,就对缝隙里的书心痒难耐,如今与姜央的关系有了巨大进展,打开一本看看也没事的吧? 这么想着,桑绿缓缓起手,刚一碰到书脊,背后一松,前面的布料掉下大半。 “你做什么?!”桑绿惊慌转身,捂住前胸的布料。 姜央眸子染上失望,桑小姐平时笨抓抓的,现在却比小猪拔牙的反应还快。 她指了指藤蔓最上排的书。“那是每一代巫女的记录。” 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桑绿开始自我怀疑,兴许是自己没绑好带子?她一边绕到后背重新系好,一边顺着姜央指的方向看。 第一排塞得满满当当,但相比起千年传承的文化,还是太少了些。 “就这些?” 姜央落后她一步,瞥向她后背。“不是一人一本,有些是抄录的,几人甚至十几人融合成一本。” “他们写了什么?” “生平寨子里遇到的重大事件,怎么处理的,一一详细记录,留给后代借鉴,如果后世遇到相同事件,尽量相同处理。” “挺高级,巫山还遵循判例法呢。”桑绿也后退一步,与姜央并肩,仰头笑着看她。 微曲的天鹅颈性感,下颌线优美,薄唇朱红,一副很好亲的样子,氛围也恰到好处。 然,姜央不感兴趣,甚至觉得这颗不大的脑袋有点占视线。 姜央随手拿了一本给她。“我允许你看四页半。” 这可是你自己同意的! 陈旧的书经不起大力,桑绿翻得小心,一打开,图画占了大半,只零星几个黎文作解释,这看起来可太省力了。 画技不敢恭维,抽象又幼稚。 山林间,一堆红蓝白的小人穿梭其中,与着蓝绿色衣服的大人厮杀在一起。 没错,画手笔下,大人比小人大了一圈。 桑绿偏头寻姜央。“这些红蓝白是谁?” 大人肯定是九黎人没错。 姜央手指刚勾上带子,又脱手了。“彩虹小人,是清兵坏蛋。” 桑绿差点笑出来,没想到这画风还是写实派。 再翻一页,图画坠入阴暗,色调猩红,密集的小屋巷子填满惊慌的清兵,他们拖着没有行动能力的老人,绳子串着不会走路的婴儿,巷子太挤,老人婴儿宛若垃圾,被踩来踩去。 这是…幸运屋? 姜央悄不愣登往桑绿背后去,这回她没有打草惊蛇,管住了手,自然管不住眼睛,脑袋转来转去,选择一个合适的角度观察。 桑绿浑然不觉,又翻过一页。 四幅画:屋顶上全是半大孩童,后腰别着苗刀,窥伺巷子里的清兵,三四个孩子一组,身形幼小的孩子腰胯捆着藤蔓,找准落单的清兵,跳下屋檐,飞起就是一刀,劈下半个脑袋。 清兵举枪之际,那孩子眨眼间就被拉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杀了人的孩子重回屋顶,继续窥伺巷子,血红色的眼睛恶煞似鬼,四肢变异如兽,攀附在屋檐,桑绿却没有感到一丝害怕。 旁边一道黎文:投降清兵,妇孺不杀。 之后的图画,没有一个孩子去捡清兵掉下的枪,可能是不会,也可能是嫌脏,就着豁口的苗刀,砍死一个算一个。 哪怕,巷子里堆满老人和孩子的尸体。 为了活,他们可以去死。 抽象的画风挡不住巫山人骨子里的强大,这种强大历经百年,仍能在现在的九黎人身上看到。 尤其是那双双眼睛,即使是最幼小的孩子,也无法冠以“被保护者”的名号,自傲的清兵,正是被他们所威胁的妇孺杀死。 桑绿背后满是斑斑点点,不时横过几条细长的红痕,红痕下微微凸起的血肉,粉嫩新生,带给姜央的,是疯长的生命力。 九黎是战斗民族,最爱的是和平,和伤疤。 每一个巫山长大的孩子,第一次为生命战斗,留下来的伤疤,就是这么鲜活,像是快要死了,又像是重生,那是她们战胜恐惧和命运的象征,跨过了这一步,她们便成为了真正的巫山人。 这是一种无法言喻的久违感,姜央甚至不记得自己第一次爬悬崖伤成了什么样,可奠定了她未来走向的伤疤,一旦碰见相似的,就有致命的吸引力。 第74章 姜央听见自己胸膛里,噼里啪啦的雷鸣声,像是一道闪电,从心尖上的某一个点,霎时蔓延,铺开数十道细电,一张网似的麻遍了整颗心房。 桑绿翻到第五页,图画变得混乱不堪,画手似乎受了极大的精神打击,先前死了那么多老人孩子,画风凝聚的是恨和血性,而这副,连最基本的人物都看不出来了。 幸好,旁边还有一道黎文,但字迹疯狂辨认不清,依稀可见“寨老”二字。 与寨老有关? 画手是历代巫女,能够产生这么大的情绪波动,难道是这位巫女和寨老之间有什么关系? 桑绿脑子里登时飘过一大堆小说剧情。 后背一阵刺挠,桑绿合上书,放回原位。“好啦好啦,真是多半页都不让看。” 后背的刺挠没有停下的打算,反而越来越往腰间去。 桑绿伤口还在长肉,本就麻麻痒痒的,姜央手心中的茧压过了那层麻,蹭得有些疼,麻和疼之间有短暂的舒适感,整体下来并不算难以忍受,但…很莫名其妙啊! 被摸就算了,被压在藤蔓书柜上摸是什么意思?! “我给她们写过信。”姜央感到手下的挣扎。 “什么?”要说桑绿的注意力真的很容易被转移,立刻又跳回了之前的话题。“那些考出巫山的人?他们回复你了吗?” 姜央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反复揉搓新生的小伤口,想撕开它,让它变得更大,像自己一样大。“她没有回。” 姜央的语气不太对劲,隐忍中藏着颤音,桑绿猜测大概是写道歉信没有回,对方不好意思说。“也许是她还没收到。” “她收到了会回复我么?” 桑绿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你得接受她们不原谅你、不原谅巫山的选择。” 桑绿的背再没有一点蜜色,伤口被蹭得充血,就快冲破那层薄膜,血红一片。 姜央看着自己留下的杰作,满意地笑了。“她可以不原谅我,也不原谅巫山。” “那就不要再管他们了,你替他们抚养父母,也足够偿还欠他们的债了。” “我只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姜央与桑绿分开了些,她的膝盖经常与岩壁摩擦,也有厚厚一层茧,抵得桑绿白嫩的大腿红了一块。 压在身上的重量消失了,桑绿得以喘息,捂着压疼的胸口转过身,与姜央面对面。“好与不好又有什么关系,这是他们的选择。” “如果她过得好,寨子里体弱的孩子都可以考出去。” 桑绿一下子就怔住了,不仅为姜央的言论,也为那双如画中猩红的眼睛。“你…不是觉得外面都是坏蛋?” 姜央竖起食指,戳戳桑绿大腿发红的地方。“体弱的孩子就像你这样,碰一下就会受伤,在巫山是没办法好好活着的,但你的学问很厉害,又可以赚好多钱,也许她们更适合像你这样,在外面生活。” 桑绿打心底里佩服姜央,同一件事,姜央想的从来不是个人,而是从整个族群出发,找一条对族人利益最大化的路。 姜央克制住自己的手,再摸下去,桑小姐会被摸死的,她坐回棺上。“桑小姐,你在外面的日子,过得好吗?” 桑绿语滞,无论是求学经历还是表演获奖,长长的二十多年来,能够让她感到轻松快乐的,似乎就是到巫山后的这些日子,可如果说不好,姜央会不会就同意那些孩子出去了? 她撒谎了。“我过得很好。” “比巫山好吗?” “比巫山好。” 姜央躺倒在棺板上,看着被蝇虫覆盖的灯泡,血红的眸闪烁。“那就好。” 像是与什么东西释然了,姜央浑身散发着让人心动的洒脱。 桑绿心也软软的,如此,也算是没辜负阿木的那一大盘的花瓣。 “那你答应阿木去当兵了?” “不答应。” 桑绿:……油盐不进! 桑绿随她躺下,任凭她说破嘴皮子,姜央拒绝再交流,背对她睡着,一言不发,桑绿实在没办法,也背对她睡。 来吧,互相伤害啊! 半晌,鼻腔里飘进若有若无的冷竹香,随后手臂上多出被戳的触感。“别碰我。” 后面幽幽来了一句。“我们的结婚照呢?” 桑绿没出息的心尖,润润颤动起来。“什么结婚照?” “下午拍的那个。” “干嘛。” “放在床头。” 是棺头吧… 桑绿到底没说煞风景的话,应对方的要求,将手机靠在墙壁和棺板之间。 说实话,挺奇怪的,两个大活人躺在棺材板上,头顶放着她们的照片。 冥婚吗这是… 不过姜央很开心。“在外面,我们这样就算结婚了吗?” “不算。” 姜央疑惑地坐起身,脸上细细的绒毛显得很乖巧。“为什么?手机上是这么说的。” 桑绿侧躺在高棺上,支起脑袋。“姜央。” “嗯~” “你知道结婚是什么意思吗?” 姜央视线被遮住,唇瓣上有凉意覆盖。 第60章 姜央视线一片黑,唇瓣上有凉意覆盖,鼻尖满是桑小姐的热气,她从没和人这么亲昵过,阿札玛也不曾亲过她的唇。 原来,人和人之间,可以这么相处么? 初见的桑小姐,身上有玫瑰的味道,但又不太像,寻常玫瑰花天然矜贵、高傲、野心勃勃,却全然没有与之匹配的强大,生长在精心伺候的花盆里,取笑周围衬托它的野草,就是个自欺欺人的笑话。 姜央从不喜欢玫瑰。 可她笃定,桑小姐就是玫瑰,后来调了那么多玫瑰花瓣,始终对不上记忆里的味道。 现下离得近了,姜央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桑小姐的味道仍是与玫瑰不同,但也与初见时不同,轻嗅比玫瑰淡,久了,玫瑰的侵略性如丝绸般覆盖下来,不觉得拘束,却怎么都逃不开。 姜央讨厌玫瑰的味道,可她又想知道桑小姐是哪一种玫瑰。 桑绿闭上眼,轻拢慢捻那双薄唇。 姜央的唇红且薄,唇峰明显,被口红细细描过似的,不施粉黛的女人,天生长了一张明艳浓妆的脸,尘封在这深山老林中,着实可惜。 桑绿轻咬触感明显的唇锋,陷入清冽的竹林中,飘忽不定。 眼睛上的触感更加明显。 然后,她的眼皮被掰开了…… 桑绿茫然看向近在咫尺的女人, 姜央眼睛睁得大大的,黑亮的眸子清澈见底,没有丝毫情..欲。“你为什么闭眼?我看不到漂亮的东西了。” 桑绿旖旎的心思荡然无存,翻身平躺。 说起来,上次与姜央谈了不能轻易论及他人美丑,姜央确实做得很好,几乎不再当着人面说人家丑,但,也许是先天审美根深蒂固,逼得她学会了说反话。 看不到漂亮的东西,不就是丑得看不下去? 姜央单手撑起脑袋,戳戳桑绿面无表情的脸。“你不高兴?” 桑绿瞥了一眼她湿润的唇。“刚刚我亲你,你是什么感觉?” 心头还残留着麻麻的余韵,姜央真切形容。“变成蛊人了。” 桑绿满头问号。“…什么蛊人?” “痒痒的,像有小虫子咬我。” 桑绿翻白眼,连跟她沟通的欲望都没有了。 “你为什么要咬我?”姜央追着问。“你为什么咬我?” 桑绿烦死了,被子一蒙头,全世界都安静了。 其实桑绿心里远没有那么平静,姜央的反应不像是一个正常的成年女性,她口中所谓的喜欢该如何界定? 姜央少年丧母,手机也是不能上网的方块机,没有任何渠道可以接触到亲密关系的行为,如此表现倒也正常。 桑绿暗自叹息,手把手教一个奔三的女人接吻,为什么会有种教坏未成年的感觉。 等等,再无知、再大山的女孩,真的会对这方面一无所知吗? 九黎对女孩,完全没有汉族的那些破落枷锁,什么出嫁从夫裹小脚,什么夫死从子伴佛台,他们听都没听过,而且发掘出来的九黎墓中也有不少开放的壁画,姜央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的吧… 一只细长的手探出被子,摸到棺头的冥婚照,又缩了回去。 桑绿打开相册,划出偷拍的不完整的族谱,其中有五代巫女。 果然,包括姜央的阿札玛在内,这五代巫女,全都未婚! 桑绿掀开被子,棺上仅她一人。“姜央!” “昂?”藤蔓书柜前,端坐一个身影。 桑绿:……我在这生闷气,你哄都不哄,还能看得进书?! 桑绿深吸一口气,别生气别生气,只能伤害自己,对姜央是无效攻击。 她下了棺,走到姜央身边。“这是…” 旧牛皮封面、草绳装订的书,积酝了百年的书香气质,里头却是…小黄..书?! 第75章 姜央挪挪屁股,腾出点地,非常大方地和桑绿分享。“阿札玛说二十岁以后再看。” 桑绿顺势而坐。“你可不止二十岁了。” “我很忙,要修改那么多东西。”姜央下巴努了努。“我是巫山最耀眼的太阳,我留下的记录是最多的。” 桑绿看着那几大排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比几十代巫女加起来还要多。“您可真是日理万机。” 一天天也不知道在瞎写什么,巴掌大的巫山,上面种了几棵草都写上了吧。 “所以…巫女是可以结婚的吗?” 既然都有小黄书了,姜央只是单纯的没人教而已,可连续五代巫女都未婚,这概率会不会太小了点? 姜央认真研读。“想结就结啊。” 桑绿心存疑惑,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跟着姜央一起看了。 画上大多是女子,三四个、四五个女性居于一处,同吃同眠,亲密异常。 “你阿札玛说二十岁之后才能看?”桑绿心思玲珑,几乎探知到了那位母亲的良苦用心。 可…这种类型的尺度会不会太大了? 说尺度大也不尽然,毕竟女性之间的亲密举动本就难以界定,图画中几个女人的举止还没到色。欲的程度。 “她们是什么关系?” “不知道,可能结契了吧。” “……五个人一起结?” 姜央指着图画角落。“是六个。” 角落里分明是个孩子。 桑绿像吃了一只苍蝇似的恶心,她把书合上。“你不会告诉我你也想这么干吧?” 姜央:“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只能两个人结契。” 桑绿又抽出一本,还是一群女性生活的图画,跳过中间的一排,直接拿最后几本。 这几本书的主角慢慢开始单一,但场景丰富,举止更是复杂多样,到最后,直接赤..裸..裸交缠在一起。 桑绿看得面红耳赤,将书页合起来些,身子也挪开了。 “我看不见了。”姜央伸长脖子去够。 “后面不适合你看。”九黎人还是太开放了,一开始还单纯的连接吻都不会,这直接上地狱强度怎么受得了! 姜央人高,还能瞥见一点,正巧是关键部位,津津有味的评论。“她看起来很舒服。” 桑绿:…… 姜央:“你想试试么?” 桑绿咚得一声合上书,浑身都烧起来了。 姜央不愧是九黎人,一点化,直接七窍全开。“你喜欢在草丛里?小溪里?还是大树上?” “要不我们去屋顶,那是巫山最高的地方。” 让全巫山的人都看我们的春宫图吗? 桑绿:请你尊重一下受过儒家文化的汉族人。 姜央拉着桑绿起身,那架势,像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桑绿扒拉着藤蔓不放。“等等,我们还没结契,对了,你那个…什么银砖呢?” 姜央顿住,寻到棺头,在自己的包里摸出银砖。“吓死我了,要是丢了,会被姨玛骂惨的。” 桑绿也吓死了,差点就被拉到屋顶社会性死亡了。 她循循善诱,尽量把姜央诱到想不起屋顶那事。“姜央,巫山结婚都要用银砖契书吗?” 姜央用衣袖仔细擦银砖上的氧化层。“嗯。” “万一拿不出这么多钱弄银砖呢。” “可以弄小一点的,每家都有祖传的银饰,融了就是。这是结契的基础,若是这点银子都拿不出来,这户人家肯定是懒人,不结反而更好。” “男女都要出吗?” “一人一半。” 这就有点彩礼嫁妆的感觉了,只不过名义相同,是双方的共有财产。 桑绿那颗热爱民风民俗的心又冒头了,去行李箱摸出自己的笔记本,坐回棺上。“巫山结契,大概出多大的银砖?人人都能拿出你这么大的吗?” 姜央睨着她手里的派克钢笔。“怎么可能,我给你的是最大的。结契是人生大事,大家都会拿出最大的银砖来,砖越大,以后分开的可能性越低。” 桑绿笔下猛记。“为什么?因为一旦分开就必须分银砖?也不对啊,本来就是一人一半的。” 姜央:“和平分开,契书一人一半,如果一方有过错,这契书的一半就得做赔偿。” “九黎人一辈子的积蓄,只够融出一块银砖,只够爱一个人,谁都不想犯错。” 桑绿敲着笔头。“如果犯错了呢?” 彩礼嫁妆一事在外界能吵翻天,感情和金钱交织在一起,似乎也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该离婚还是会离婚,该出轨的还是会出轨。 “就像阿红那样,你们巫山人的爱情,也没有忠贞到哪里去。” 姜央:“我早就和你说过了,每个人本就有结契、弃契的权利,彩虹小人打上来了,我们也没有屈服过。” 把八旗军比喻成彩虹小人,桑绿不管听几次都想笑。“也是,就和我们外面一样,人人都有离婚的权利。” 姜央好奇。“你们外面的人,是叫结婚么?” “是,去民政局领一张结婚证。” “也是银的么?” “不,就是纸。” 姜央咦了一声,很是不屑。“那你们弃契的人一定很多。” 桑绿噎住。“……离婚的人是很多没错,但不是因为结婚证是纸做的。” 姜央不信。“契书是纸,刀一割就会坏,火一烧就成灰,那上面承载的感情,也会轻飘飘的,眨眼就消散了。” “你为什么要用刀去割,用火去烧呢,拿到结婚证以后就回家,锁在柜子里就没事了。” “锁在柜子里?你们的爱情都见不得光么。” 桑绿有种对牛弹琴的感觉,而且这头牛还蛮有逻辑的,人,还是不要顺着牛的逻辑走。“如果可以随意的结婚离婚,两人银砖都融在一起了,要是以后分开怎么算?” 桑绿比量了一下银砖的重量,它的尺寸大小比常规的大许多,不到十公斤,但也差不离,一半的银砖怎么都过万了,对于巫山人来说,这不是一笔小数目,没有一个有绝对话语权的人决定,这笔钱,足够反目成仇。 姜央:“银砖划分没有争议,就和平分开,有争议,便要到我这里解决。” “你说判给谁就判给谁?” 巫女,竟还起着法官的作用。 姜央轻哼。“那还有能谁?” “如果我们分开了呢。”巫山应该也要有回避制度的吧,不然和巫女结婚,岂不是亏大了? 姜央直接把契书塞给她。“一样的,分了契书,一人一半,有没有争议都是如此。” 桑绿愣了一下,手里沉甸甸的。“可这银砖本来就是你的。” “没关系,算我给你的补偿。” 补偿? 只有存在明显的不平等,才存在补偿的说法。 桑绿盯着姜央,对方第一次不敢直视自己的眼睛,略显慌张地错开了。“姜央,你为什么要补偿我?” 姜央垂下眸子,手指不自然摩挲棺沿。“喜欢你……补偿你。” 姜央不太会撒谎,巫女的婚姻,不符合巫山现存的逻辑和体系制度,恐怕真的没有那么简单。 桑绿眉眼弯了弯,抚上她的手。“我们是平等的,你也说过,每个人都拥有结契和弃契的权利,万一分开了,只要没有过错,我们就应该平等分割契书。” 姜央低低嗯了一声,乖巧异常。 嗯得桑绿心软软的,不管真相如何,姜央这个女人,她要定了! “等下山后,我会给你打一套银饰,这半块契书银砖,算我向你借的。” 姜央低着脑袋,扭扭捏捏的。“嗯…也想要金的。” “还要你那支亮亮的笔。” 桑绿:……果然乖巧都是假象。 契书表面遍布点点斑斑的黑,刻在上面的名字裹在黑渍中,有些看不清,但桑绿并不觉得丑,反而有种历经岁月的沉淀,她们的名字、许下的承诺,能以这种方式保存下来,远比一张结婚证来得正式。 桑绿有股不真实感。“我们这样就算结契了?” “不,还要举行祭祀,祭祀完毕,你就会成为巫女的新娘。” 巫女的新娘? 听起来确实让人心情不错。 “在祭祀之前也有事情要做。” “什么?” 姜央一伸手,扛起桑绿。“我们去屋顶!” 第61章 …… 咚—— 咚—— 几段楼梯,三两步跑完,飞似的。 有力的肩膀怼着桑绿的胸腹,既说不出话,也提不起力气反抗,大脑缺氧,晕晕乎乎的,在最后一口气消失殆尽前,桑绿落地了。 “咳咳…”桑绿抓住姜央的手。“我们回房间里去,我不要在这。” 姜央安抚。“这后面也有房间。” 桑绿松了劲,她还真以为姜央没个数,看小黄书是一回事,真按小黄书做,得是什么天才才能做出来的事。 第76章 好在,姜央还是个正常人。 巫山的夜空呈黑蓝色,适应了黑暗,就能看清周围的事物,天台上一地的坛子,得小心踮着脚,才能不被绊倒。 桑绿不是第一次来天台,但之前上了屋檐,这次绕过坛子,后方居然有一处突出的小平台。 “这就是你说的房间?!” 简易木板遮阳,四根支柱撑着,方方正正,四面透风,有些像外界爬山时遇到的凉亭,毫无隐私可言。 姜央坐着,黑影的轮廓清晰可见。“嗯,这里是巫山最高的地方,能看见瀑布呢,你一定会喜欢的!” 桑绿心梗,远处瀑布是什么样,她根本看不见,但姜央挥手的姿势,手指指出又收回的细节动作,皮影戏般在她眼前放一遍。 真想敲开她的脑子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结构。 “傻子,会被人看见的!” “为什么?天这么黑,我都看不清你的脸。” 姜央散发出一种掩耳盗铃的智慧感,在这座房子里,外人能不能看清人脸很重要吗?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是你! 桑绿:“就是因为黑,你的一举一动,别人都能瞧见!” 姜央:“是哦。” 桑绿叹气。“那我们下去吧。” 姜央:“我点个灯就好了。” 桑绿:……室外淫..乱也就算了,还要点灯?! 桑绿后脚跟打抖,想直接从楼梯口跳下去,死了算了。 四个角落,四盏不大的油灯点起,昏昏亮出内侧的竹床。 竹床铺着一层兽毯,毛质整齐,在暗灯下也能泛出光泽,不是劣品,桑绿不敢出口问这是什么兽皮做的,不然姜央大抵又要多出一层罪名。 姜央硬扯桑绿进来。“你摸摸,可舒服了。” 桑绿被迫摸着,越舒服心里越凉,手掠过之处,面积之大,没有任何拼接的痕迹。“万一,我是说万一,将来要是有人搜查你家,你千万把这张毯子藏起来。” “我只给你用,不给别人。” 桑绿:……我不是这个意思。 姜央开心得不行。“你躺下试试,更舒服。” 像个青春期的小女孩,把珍藏许久的东西送给最喜欢的人,诚挚热烈。 桑绿说不出拒绝的话,半推半就地躺了上去,松软的毯子沁着竹香味,感受四面微风,倒真像是睡在了竹林中。 竹床一般不牢固,时间久了就会吱呀乱响,但桑绿从侧躺变为平躺,又从平躺变为趴着,一点声音都没有。 确实比较隐蔽,小心一些,应该没人会注意到这里。 等等,我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唔…”背上平白多了难以忍受的重量。“你太重了!” “可是,书上是这么画的。”姜央话里显出几分无措,手上动作轻了,但压根没打算停。 桑绿欲哭无泪,她双手都被扣着,姿势任人宰割。“至少关灯吧…” “呀,差点忘了。” 手腕上的禁锢一松,桑绿登时起身,抬腿就往楼梯口跑。 扑扑—— 小平台四周落下了什么东西,桑绿整个人都被兜住了,黑蓝的夜色,蒙上一层透明的薄纱。 小黄书里有这招吗? “这是帷幔?”桑绿抿着薄如蝉翼的纱帘,姜央这混蛋未免准备得太充分了。 “姜央?” 四盏灯仍旧亮着,平台内没有姜央。 嗡嗡—— 漫天的光束从天台上的坛子里射出,像骤然放出的礼炮,接连几十发,仰天发射,绚烂夜空。 “萤火虫?” 桑绿微惊,巫山的萤火虫怎么也这么凶猛,和认知当中的一点都不一样。 帷幔被拉开,一个黑影冲进来,瞬间又合上。 姜央:“桑小姐,你看出什么了?” 桑绿定定看着姜央,这人也不是纯粹的直脑筋,还晓得营造一些氛围感,虽然这萤火虫亮成了探照灯,与浪漫唯美没有半毛钱关系。 “看出你真的很想做那事。” 桑绿轻笑,无奈中有几分认命,室外就室外吧,她未必会对浪漫唯美感冒,可对姜央没头脑的惊喜,确实是止不住*的心动。 姜央:“它们当中,有一只最亮的萤火虫,其他萤火虫都绕着它转。” 桑绿一瞧还真是。“这是为什么?” “它们发光是在求偶,越亮的萤火虫,越能吸引另一半。” “我是巫山最耀眼的太阳,桑小姐被我吸引,也是理所当然的。” “桑小姐,纵然我无比耀眼,也会像那只最亮的萤火虫般吸引许多没那么亮的萤火虫,但你不必自卑,我不会始乱终弃的。” 桑绿:……七搞八搞,还弄个萤火虫做类比解释,就是为了夸自己。 姜央浓眸蕴情深,是桑绿第一次见到的认真。“我愿用我这一世的荣光许下诺言,赤鸦拓,永不背叛你。” 桑绿有点感动,但又觉得怪怪的。“你不是说每个人都不能放弃弃契的权利。” “在你不始乱终弃,不朝三暮四,不酗酒不打人,不瘦成丑八怪的前提下,赤鸦拓永不背叛桑小姐。” 头一次在誓言中听到这么长的但书,桑绿那点怪怪的感动也存不住了,只剩下忍俊不禁。 “好吧,我晓得了,赤鸦小姐不会背叛我。” 姜央身子忽地松弛,透出表白成功后的欢愉感。“那,请桑小姐和我做那事。” 桑绿:……这副燕国地图也太长了。 帷幔轻轻荡漾,飘起落下,偶尔漏出几丝压抑的呻吟。 萤火虫慢慢散开,聚拢的强光散成点点萤光,绕着平台转圈,明明暗暗的照亮一小块一小块地方,终于成了桑绿想象中的样子。 帷幔内的光线要暗得多,高大的身子还挡了不少光,漏在桑绿的裸..背上,也如外面的萤火虫,一小块一小块,颤抖地亮。 发红的伤口周围,道道青紫。 姜央收了许多力气,但她低估了那事的吸引力,心里总有一股狠劲,想咬破桑小姐的伤口。 微风抚过,桑绿觉出湿意,凉得清醒了几分,愈发靠近身后炙热的身体。“书上画的…该下一页了…” 高大的影子这会儿很听话,往下团成一团。 桑绿的背没了遮掩,彻底暴露在灯光下,凌虐惨淡,血红夹杂青紫,没有一块好地方。 帷幔外的嗡嗡声淡了,萤光在模糊的视线中渐远,仿佛落入一望无际的草原,一片漆黑,找不到方向。 恐慌的情绪肆虐。 手中的兽毯滑溜异常,怎么也抓不住,没有着力点,半分安全感也无,桑绿身子慢慢往前,微微晃荡的竹床还是响起了吱呀声。 “姜央…轻些…” 一声轻唤,换来的是更加猛烈的攻击。 桑绿逃不开,或者说,这夜色里唯一的安全感,让她不想逃开。 身子被蹭到了床沿。 床腿裹着一圈又一圈的藤蔓,难怪这么结实,就像腰间能箍死人的力量。 要断了… 脑海中一道白光闪过,桑绿模糊的视线清亮,心头沉闷的情绪霎时炸开,爽到了极点,随即,一股说不出的涩意和空虚蔓延开来。 “姜央…” 一颗汗涔涔的脑袋靠在她肩头,身体虚覆在她身上,撑着力气,不重又温暖,颈侧喘息带出的冷竹香填补了心尖的缺口。 桑绿亲她,笑她。“你怎么比我还累?” “看左边。” 桑绿偏头看去,远方瀑布在发光! 萤火虫有方向地飞往瀑布,点点光影勾勒出空间幻觉,所到之处,一路上的树林灌木,石桥断崖,仿佛凭空出现在画布中,色调与构图,勾起了桑绿埋在心底的仗剑天涯的自由幻想。 近处,黑暗得虚无,只剩这座四方平台。 桑绿甚至觉得这四方平台也在动,跟随漫天的萤火虫,融入画布。 席天幕地,瀑布断崖,姜央与她。 美,却过于萧瑟冷清。 桑绿收紧与身后人十指相扣的手。“生活在这里,你不觉得,太孤独了吗?” “悬崖赋予了巫山人生命,我生在那,也会死在那,那里有我许多的同胞,不会孤独的。” 瀑布一侧,是与断崖结网的悬崖,光秃黑漆一片,萤火虫掠过,悬崖缝隙慢慢长出荧光萌芽。 桑绿困顿的眼里,留下的最后一幕,便是覆盖整座崖壁的新生命。 有机会一定要亲眼去见见那处神奇的崖壁。 另外,姜央这女人,还是挺浪漫的…… 唰唰—— 耳边忽远忽远的声音近了,有着大雨冲刷地面的舒爽,也有竹林被风吹动的窸窣,桑绿沉浸在酥麻的余韵中,混乱的梦里满是昨夜的碎片…… 但是,为什么这么臭? 这股子臭味,凝成了实质,一拳朝桑绿打过来。 桑绿呛得睁开眼睛,白色帷幔随风飘荡,一扑一扑掠过自己头顶,像梦境中的那般唯美。 第77章 但,帷幔上密密麻麻的棕色,瞬间让人起了密恐症。 白噪音般舒适的唰唰声,是阿木在扫地,她脚边已经起了一堆堆的棕色斑点。 “阿木…咳咳。”嗓子沙哑异常,桑绿自己都吃了一惊。 阿木不耐烦应了一声。“干嘛!” 桑绿缓了缓嗓子。“你在扫什么?” “萤火虫的便便。” 桑绿迟钝,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沾满粪便的帷幔扑到了身上。 “啊啊啊啊啊啊!” 阿木满是不解,人怎么能发出又哑又尖利的声音,跟祭祀的猪猪似的。 阿札玛说得对,桑小姐做人祭最好了。 第62章 中堂供桌 姜央跪坐蒲团,身前是一大捧晒干的稻草,蓬松堆着,垒成半人高。 “那帷幔一下子就扑到我手上,我都没穿衣服!”桑绿一遍遍擦拭手臂,白嫩的皮肤通红,脚边积了不少湿纸巾。 “而且我一醒来你就不在。” 不然,还能拿姜央挡挡,毕竟眼前的女人,也不是很在意这些东西。 姜央眼皮都没抬,手里拧着干草,一头杂乱蓬松,另一头已有了整齐编织的轮廓,指速飞快,桑绿觉得比昨晚快多了。 “要是帷幔没放下来,等你早上醒来,浑身都会是萤火虫的粪便。” “嘶——果然浪漫是属于晚上的,白天都得现出原形。” 桑绿一想到那些萤火虫在黑夜里,一边飞舞一边拉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麻麻的涩意更让人心里不适,又抽出一张湿巾使劲擦。 “你昨晚还点灯,幸好那灯不太亮,我没太看清外面。” 不然那事铁定是做不下去的。 姜央鼻腔里发出一声哼笑,轻微的,带着点无奈。“萤火虫畏光,不点灯,它们能把我们淹没。” “嗯?”桑绿眼神变了。 又是帷幔又是萤火虫,这是早就谋划着了? 不对呀,在看到那本小黄书之前,姜央连接吻都不会。 姜央:“我想和你做那事,自然要找好地方,屋顶那些,早年就放在那,我偶尔喝醉,就睡在那里,想来想去,还是那里最合适。” 簌簌—— 姜央抬眼,瞳孔里倒映出桑绿的影子,手上动作不停,拧巴干草,挤出阳光和灰尘的味道。 桑绿轻嗅了嗅,还挺好闻的。“那也不用非在外面。” “我不晓得你们外面的人怎样,但书上说,做那事。” 姜央又捏起一把干草,一端冲齐,甩动尾部,刷刷声仿佛扫到了桑绿心头。“要选好时间地点,尤其是第一次,环境营造的兴奋感会掩盖初次的不适感,昨晚上,你好像没有很疼。” 桑绿心口酥麻,被烫了似的挪开眼,她不算脸皮薄的,但昨夜才做过,今天就像中年妻妻般探讨性…生活,她还是做不到那么洒脱。 “你疼么?”姜央若有若无的一句,似乎只是随便问问。 但桑绿知道,她非要问出答案的。“可能…有。” 姜央疑惑了,可能有是什么意思?“是哪里有?” 姜央眼神锁定桑绿。“太涩了?太酸了?还是出血了?” 一股无形的触碰感从头一路往下,桑绿感觉自己在裸…奔。“我…” 还是说不出口。 说来也不怪桑绿,外界在学习方面能卷出人形计算机,但在性上,主打一个“长大了,你就会知道”的遮掩教育,留给东亚孩子的,是不曾解脱的性…羞耻感。 而姜央阿札玛留给她的小黄画,详细画出了性…生活中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性…欲消退、身体疲劳、情绪寡淡、出血、疼痛…都列举了不同的可能性,并给出了解决方案。 解决方案中,大体是教人以各种手段调起女性的情绪和兴奋感,包括但不限于过于丰富的场景,和角色扮演。 这种从方方面面,都以女性感受为主的世界,桑绿体验感非常好。 但还没好到把细节坦然说出来,桑绿相信,她只要敢开口,姜央就敢对照小黄画里的解决方案,扒光她帮她解决解决。 “没什么,有点不舒服是正常的,过两天就好了。”桑绿打了个哈哈,是外界一脉相承的谈性色变。“你忙你的吧,我也要工作了。” 说罢,电脑展开,脑袋缩进了屏幕后。 姜央瞧不见桑绿的脸,默默低头,手上的动作快出残影。 桑绿蹲坐在小马扎上,坐得不是很舒服,小马扎又矮又硬,膝盖都能碰到胸,平时这么坐着还蛮有安全感,现在腰酸发涩,捧着个电脑,还要打字,更是坐不住,一直变换姿势。 滴滴——通讯亮了。 钱姥姥:你发给我的图,上面的字我给好几个专家看了,大家没有形成统一的结论,还得需要一些时间,不过“寨老”二字是肯定的。 桑绿:巫女和寨老之间,有普遍的关系吗? 钱姥姥:其他地区的九黎族,巫女和寨老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各自有自己的传承体系。 不过,倒是存在一些八卦传说,流传的版本也很多。 桑绿眼睛亮了,许多传说就是由真实事件变化而来的:什么传说? 钱姥姥:有一种传说来自西南地区的九黎族,说是巫女和寨老结合生出来的第一个孩子,男孩就是下一任寨老,女孩就是下一任巫女。 听起来是有点俗气,但很符合一些少数民族的风俗,部分少数民族的创世神话中,亲兄妹结合的也不少。 桑绿从屏幕后冒出头,瞥见姜央的侧颜,鼻梁高挺,眉尾凌厉,看干草的眼神浸着一抹似水温柔。 勾人得紧。 全天下的女人男人都不及她分毫。 寨老那副又年轻又老、仿佛被诅咒过的身体,怎么能与姜央放在一起。 传说大多数都是谣言! 桑绿手指噼里啪啦,比姜央手速还快:不可能!姜央以上的五代巫女都是未婚,而且姜央很讨厌寨老,巫山很有可能存在派系斗争! 钱姥姥:那就怪了,其他地区的寨老由族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担任,主要处理族人间的纠纷,女巫男觋大多退化成了祭祀的吉祥物,族人只在战时受寨老指令,平时就是各过各的,分散得很,几乎没有成建制的权力体系。 桑绿:这么说来,巫山是特例? 钱姥姥:倒是还有一种说法,九黎是舅权制,舅舅是一个家族最大的话语权人,而寨老普遍由辈分最高的舅舅担任,他们的风俗中习惯把家族中的长女强制嫁给舅舅的儿子,为此,闹出了不少血腥婚姻。 长女想逃脱这个制度最大的方式,就是成为巫女,以身祭祀,不婚不育。 我以前从没有在这个方面想过,毕竟其他地区的九黎巫女,是可以自由通婚的。 桑绿:但,这个传说更符合巫山现状。 扑——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试试这个。”姜央不由分说拎走桑绿的电脑,指着地上的干草蒲团。 “怎么想起做这个?”桑绿立起蒲团,靠在腰后,松松软软,很是舒服。 不同于姜央膝下跪着的那个,经过长时间的跪压,蒲团被压得很扎实,表面磨损严重,只有薄薄的一层。 而桑绿这个,故意没有扎紧,靠上去有轻微的下陷,仿佛躺在松软稻草堆里,空气漂浮着好闻的草屑,还有一种干燥的清爽感。 腰酸都好了很多。 “过两天我在做一个可以躺的。” 桑绿受宠若惊,突然对自己这么好,还有点不适应。“会不会很累?” 这个蒲团就做了挺久的了。 姜央摇头,搂着桑绿的腰,带她站起来。“这个不能躺,快些跪着,早课时间到了。” 桑绿:……特意做个软蒲团让我跪着吗。 “之前我也没上什么早课。” “我们做了那事,我想告诉阿札玛。” 桑绿:……死妈宝女! 桑绿同姜央一起跪在蒲团上,膝盖刚刚找到舒服的位置,鸣鸣唱词声就起来了。 桑绿:“我不会念。” 姜央闭目,密集的唱词声中抽空回她一句。“我念就好。” 桑绿:那只有你跪不行吗? 稍微跪一会其实没什么,腰太酸,坐着反而难受,但太无聊了,桑绿只好在脑子里盘复盘钱姥姥说的话。 两种传说截然相反,第一种更符合人类的八卦爽文心理,能流传下来也不奇怪,宗族里最有权力的两个人结合,孕育的孩子自然是最尊贵的,将来也会继承父母的权力,但这种传承就是缩小版的皇权。 若真是这样,九黎不可能还遗留这么多母系制度,早就步入封建社会了,清兵何必自讨苦吃。 但,八卦心理真是人类甩不开的本质。 只要抛开传说中关于寨老的那一部分,换成自己,就好接受多了。 桑绿不可避免的开始幻想,如果姜央真的有自己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第78章 闭了没两分钟的眼张开一条缝隙,掠着身边的人。 姜央今日的头发有些乱,没有梳开,松松挽起,落下几缕发丝随意耷拉着,跪姿并不刻意挺拔,甚至照顾桑绿的个子,微微弯曲,饶是如此,骨子里仍旧透出世外高人般的端庄俊雅。 反观自己,偷摸学着也只能跪出拘谨的模样。 如果她们真有一个孩子,还是像姜央的好。 身材好,长相好,掌控权力,从不内耗! 人一辈子能活成这样,该有多开心? 桑绿沉浸式想像,越想越往逻辑上靠近。 如果她们真有一个孩子,该怎么称呼自己的两位母亲? 叫她妈妈,叫姜央阿札玛吗? 回头问问阿木,不受传承的巫女的亲生孩子,该怎么称呼自己的母亲? 没错,一点影子都没有的事儿,桑绿甚至考虑到了阿木的感受,特意提出了不受传承。 “阿札!”奶声奶气的叫声。 桑绿沉思,叫阿札不太对吧,巫山人都是这么叫的,亲生女儿总归要不一样。 “阿札!”实实在在的奶声。 桑绿一惊,登时睁眼,正巧对上供桌上的三座神像,奶生奶气的孩童声似乎就是从神像后传来的,颇为诡异。 不会吧,一许愿就送孩子? 这也不是送子观音呐! “阿札!” “饿了!” “阿札!” “饿了!” 稚嫩的、叽叽喳喳的孩童音到处飘荡,四面八方挤进屋子里来,门缝、窗户缝,连天花板上都是声音。 送一个还不够,送一屋子? 桑绿跪不住了。“姜央,你听到了吗?” 姜央闭目唱词,面色平静,对周遭的声音没有反应。 “姜央?” 依旧没有反应。 满世界都是孩子的声音,却只有自己能听到? 第63章 桑绿起身,吱呀绵软的蒲团垫子真实可闻,不可能是做梦。 她谨慎摸到门边,拉开指宽的缝,走廊空无一人,院子寂静无声。 桑绿回头看向姜央,还是一动不动,刚刚是幻觉? “阿札!!!!” 尖利的孩童声,箭雨一般射进门缝,刺穿桑绿的脑仁,嗡嗡疼。 拉大门缝,院子两侧凭空长满孩子,稀稀拉拉泥巴满身、脏兮兮的靠在各个地方,高矮不等的萝卜头,无论男女,齐溜溜都一个发型。 桑绿之前觉得奇怪的巫山人口结构,巨大的儿童缺口,霎时被填满了。 不少孩子推着一辆迷你版的独轮小推车,推车大多腐朽陈旧,嘎吱乱响,有不少碎柴残留。 一根绳子绑在把手的两端,绕过孩子们的脖子,不太会走路的幼儿扒拉在推车两侧,柴屑粘的衣服上都是,一晃一晃,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可巫山的幼儿缺少那份对危险的敏感性,纯当坐摇摇车,吃着手的嘴里不断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 桑绿记性还不错,认出几个吃手的幼儿来自幸运屋。“你们怎么出来了?也没个大人看着,摔了怎么办?” 孩子们看见桑绿,院子里短暂的安静了一会。 随即就有疑惑的声音。“阿札,你怎么变丑了?” 桑绿:……不愧是巫山人,从小就这么讨人厌。 “我不是阿札——” 不等桑绿说完,一堆孩子像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语言系统,跟踩了八百只尖叫鸡似的,一齐说话,吵得附近的虫鸣都退避三舍。 “她是外面的坏女人!” “阿札被坏女人吃掉了!!!” “把她赶出去!” 桑绿:……开放巫山恐怕真的做不成,这里的孩子比幸运屋的老太太们还要守旧。 巫山的孩子不仅没有是非观,还爱动手,几个身量高的女孩已经放下推车,压着眼角,奶凶奶凶的,随手捡起土路边的树枝藤条,手心一握,从尾部撸到底,树枝枝丫和藤条上的刺,直接搓没了。 桑绿幻觉手心一疼。“不是,我是你们阿札请来做客的。” “撒谎!” 拎着藤条的女孩手臂一甩,鞭声划破虚空,打在土路上,印出一道明显的痕迹。 鞭声一落,周围拎着小推车的孩子们四散开,堵住院子出口,爬上房檐、柴垛、木棚,竹竿… 个个佝背缩着脑袋,双腿紧绷蓄势待发,像一只只抓捕食物的彩装螳螂。 年纪不大,阵势倒挺大的。 眼前的一幕就像是影视剧里刺客袭击主角的场面,但刺客换成一群萝卜头孩子,没有半点威胁性。 桑绿只觉得好笑。 女孩又抽了一鞭。 铿—— 几十把短款腰刀同时出鞘,刀尖泛光。 全是开了刃的! 桑绿的笑容凝在脸上,这一幕像极了巫女画中,清兵围攻幸运屋的场景,幼儿被绑在较壮的孩子背后,几个孩子为一组,持刀和鞭,或攻或守,抢占战略高地和出口,一丝活路都没给她留。 桑绿还记得画中的孩子一刀劈开了清兵的脑袋。 “小孩子…不要乱玩刀。” 咻—— 领头的女孩不持刀,手中的长鞭类似战鼓,每甩一次,孩子们围成的战圈就会收缩。 桑绿仿佛是被蟒蛇困住的食物,只待存活空间侵蚀殆尽,最后会被一圈圈的拧死。 桑绿倒吸一口凉气,这群孩子眼里都是纯粹的兽性,不晓善恶,对生存领域有着极大的占有欲,而且,看起来年纪最大的女孩,似乎也不满14岁,被他们打死都不用负刑事责任的。 巫山要是真开放了,这群孩子就是最大的问题。 “姜央!!!” 这混蛋平日里鬼似的悄不愣登,不知道从哪里就会冒出来,这会连个影子都不见。 女孩靠近的脚步顿住,凶狠的眼神也呆萌起来。 吱呀—— 风吹开中堂的门,供桌前的蒲团上,空无一人。 “我就知道你骗人,外面的人都是坏蛋!都爱抢我们的东西!” 女孩不再犹豫,赤脚飞奔过来,一步跨上走廊的台阶,大张的臂膀甩开藤蔓,阳光下,一道残影极速而过。 过快的速度导致藤蔓还未攻击到人,汁水就已经溅到了桑绿的脸上。 桑绿脸一侧,藤蔓险险从耳边擦过,脚尖点地,一个转身就躲到了柱子后头,身姿过分轻盈,已经有了几分巫山人的风采。 啪—— 柱子狠狠挨了一鞭子,汁液四溅,藤蔓断了,破空甩出咻咻的声音 桑绿耳鸣了。 这一鞭子要真打到人身上,非得皮开肉绽不可。 “哇,阿札玛,桑小姐看起来笨笨的,其实也没有那么笨。”阿木贱嗖嗖的声音。 你才笨笨的! “阿木,不准这样说话,我刚刚教过你的。”姜央略带训斥。 桑绿捂着发疼的耳朵,心里颇感欣慰,姜央还是向着她的。 “你应该说桑小姐看起来不太聪明,其实也没有那么不聪明。” 阿木开窍了。“哦~~” 桑绿:说反话会让你们更开心吗? 桑绿从柱子后探出头,看见姜央端着…一大口锅,好像有点眼熟。“你刚刚干什么去了,我差点被他们打死。” 姜央:“你没有死啊。” “阿札!饿了!” “阿札!饿了!” 八百只尖叫鸡此起彼伏,方才列好阵的萝卜头们朝姜央聚拢,甩鞭子的女孩第一时间就冲到聚拢的中心去了。 桑绿不仅耳朵痛,被吵得头也痛,小孩子真是世间最恐怖的生物。 “每人都有的,排好队,姐姐带好头。” 姜央不同于以往见到族人的冷脸,面带慈爱。 明艳凛冽的脸和慈爱很不搭调,但放在姜央身上,又莫名的契合,似乎在哪见过。 吭哧—— 大锅落地,重量十分可观,锅底陷进了地里。 桑绿在人群外踮起脚尖看,锅里满满都是煮好的鸡蛋,有些像茶叶蛋,再细看,蛋底下堆了不少药材,鸡蛋反而只是上头薄薄的两层。 姜央在众目睽睽之下,探进自己的对襟衣,摸了好一会,摸出一包白纸封,在手中晃荡,好不得意。“这么厚哦。” “哦~~”尖叫鸡们齐齐仰头。 桑绿瞧着那白纸封,塞得过于厚实,都快要撑破了。 姜央打开白纸封,动作缓慢,一帧一帧的,抽出一大叠一元纸币。“这么新哦。” 孩子们仰着脑袋,视线也跟着一帧一帧的,看着一叠纸币从一点点到完全露出。“哦~~~” 桑绿眉头一皱,姜央去喂猪的时候,猪宝宝们也是这么盯着瓢里的食物。 一叠纸币面世,孩子们又不受控制了,手舞足蹈,唧唧哇哇,蹦起来去够姜央手中的纸币。 姜央眼里的慈爱都快溢出来了,伸出手,虚空上下摇晃,作安抚状。“嘘嘘。” 第79章 孩子们,像猪宝宝一样安静下来。 桑绿认出来了,那口锅就是炖猪食的锅!!! 桑绿:……姜央真的好爱养猪。 把孩子当猪养,难怪满身的兽性,一踏进他们的领域,疯了似的攻击你,和那个群两头乌一模一样! 姜央:“幸运屋里的柴都送了吗?” “送过了,我扛了三捆呢。” 姜央从锅里摸出两个蛋,抿出三张一块钱,给领头的女孩。 女孩双手接过,大拇指和食指轻轻捏着纸币,满脸喜色。 姜央拉桑绿近身,十分正式的介绍。“这是我即将结契的妻子,桑小姐。” 突然的介绍,又是面对一群当猪养的孩子,桑绿不知该做何反应,不尴不尬地笑着。“嗨…” 女孩愣住了,面部表情经历了惊讶、难受、扭曲,到最后不得已的接受。 桑绿很少见到这么不加掩饰的表情,笑容更尴尬了。 女孩忽然一鞠躬。“阿札,桑小姐,祝你们百年好合,天天在一起。” 桑绿惊诧,这孩子分明很讨厌她,行事作风没有半点礼貌可言,可姜央一句话就能让她服软说恭维话。 巫女在巫山的地位,远比她想像得重要。 姜央开心了,又摸出一元给她。 接下来的孩子有样学样,一捆柴换一元钱,说一句恭维话,多给一元。 孩子们的善恶很纯粹,说出口的恭维话也耐听,不过随着年纪越小,画风也开始走偏。 “阿札,桑小姐,祝你们天天睡在一起!” 桑绿:咳咳…小小年纪的,不许懂这么多。 “祝…你们…天天去送柴!” 桑绿:……那倒也不必。 “祝…你们…天天吃手手!” 桑绿:还是你自己多吃些。 姜央笑眯了眼,一摞钱少了一半。“把钱藏好,吃完蛋就家去吧。” “哎!”孩子们应了,但没有人动,各自呆在原地,摩挲着手里的钱。 领头的女孩,蹲在角落,大拇指和食指一直在摩擦纸币,可能是手上的茧太厚,始终感觉不到纸张真切的触感,摩擦越来越缓慢,越来越深,指甲按得发白。 她发觉桑绿的视线,抬头一笑,取下腰侧稻草编织的小包,也是崭新的,一看便知是刚编起来不久,小心掏了半天,掏出两张破成两半的五毛纸币,拼在一起,再与一元钱叠起。 一声惊呼。“好新哦!” 桑绿几乎没见过这种五毛钱,鼻尖一酸,瞥开眼睛。“嗯,好新。” 周围的孩子们都在晒钱,老旧的纸币早已不再通行,他们却一直用崭新的稻草包去装。 桑绿心底五味杂陈,直到孩子们走光了,院子重回安静,还是久久回不过神。 “给你的。” 桑绿视线里多出一个稻草包,纹路的缝隙间能看见**头像。“我也有?我没送过柴。” “巫山的孩子都有,不送柴也有。” 是了,那几个不会走路只会吃手的孩子,姜央照样给他们分钱分蛋了。 桑绿暗暗打算,下山后,给姜央送一整箱的一元钱。“不过,为什么要分钱呢?” 巫山人也没什么地方可以用钱。 阿木蹲在大锅旁,吃着剩下的蛋,口齿不清的囫囵。“秋天了,外面的人会上来抢东西,万一打起来走散了,他们还有钱可以用,还有东西吃。” 桑绿:“外面的人上来抢东西?什么时候的事?” 姜央:“书上说的,一到秋天,就会有人上来抢东西,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做祭祀,做好战斗准备。” 古代打仗,确实喜欢在秋天出征,所以这应该只是流传下来的一种习俗吧… “月底的祭祀,实际上是在做战争准备?” 姜央和阿木一齐点头。 桑绿有些一言难尽。“国家已经和平几十年了,不会再有人上来抢你们的东西了。” 姜央和阿木一齐摇头。 桑绿:“你们这么多年都在做祭祀,从来没有人上来抢过,不是吗?” 姜央理所当然。“因为我们有枪,他们不敢。” 桑绿一哽。“你们祭祀的时候该不会要把它们拿出来吧…” 不拿肯定不会有人上山,真拿出来就不一定了。 姜央:“阿札玛说,对方不用枪,我们就不用,不然就是胜之不武。” 桑绿吁出一口气,转念一想,非法持枪哪管你用不用,持有就是犯罪。“那些枪你藏哪了?” 姜央神秘一笑。 桑绿:你最好藏得神秘。 “跟我来。” 第64章 砰砰——厚实的闷声。 “在这下面。” 姜央拍拍棺墙,在桑绿瞪大的眼中,和阿木合力推开棺板。 桑绿也是第一次见棺材内里,震惊中又夹杂着局促的期待。 姜央睡着的这口棺,整体色调呈黑色,勾勒出崎岖缝隙,略微抽象,崎岖间隙零星点缀白渍。 咔—— 推开一半,棺墙上的彩绘抓住了桑绿心神,靠近棺板的上沿部分,墙面色调灰黑,层次由黑,慢慢向下变为灰色,想来是外棺彩绘的延伸。 既然内外层是连续的,那阿木房间的那口棺会不会也和这口棺有联系? “漂亮吧,我的枪。”姜央眉毛一耸一耸的,翘着炫耀。 桑绿走近一步,瞅见那把枪,悬在心头的石头落下来了。“真漂亮。” 这不是现代武器。 左右两面棺墙上敲出内槽,嵌入两把长..枪,枪身比现代的步..枪要长得多,雕砌精美花纹,枪托上还镶有象牙玉石,整体占满了大半的棺墙。 再对枪..支一窍不通的人,也能看出这把枪年代久远,贵重非常,仅是那块玉石,就能拍出不少价钱,能直接让巫山脱贫致富。 桑绿一咯噔,不会又盗掘了哪座古墓了吧?“这两把枪是哪来的?” 姜央:“阿札玛留给我的。” “她是从哪里弄来的?” “她的阿札玛留给她的。” 桑绿:“那就是祖传的咯?” 阿木的手粘在枪托上,摸出咔咔的响声,也不知是她的茧硬一点还是枪..托硬一点。“阿札玛死了,也会留给我的。” 桑绿:理是这个理,但能不能对死这个字忌讳一点。 咔咔声密集了,桑绿眼神探去,阿木抿过的枪..身处,嵌刻一行小字:世宪宗皇帝御赐。 “是清兵入巫,被巫山人缴获的武器!” 姜央茫然。“是吧,书上没有说。” 桑绿生出一股由衷的敬佩,要知道雍正时期,九黎还处于原始社会,画中描绘得再激烈,也没有见到真正的战利品那么让人心潮澎湃。“这把枪原来的主人,应该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 姜央眼眸一亮,声音劲劲的。“是谁?我要告诉阿札玛!” 桑绿轻轻摇头。“清代篡改了不少历史,我没找到过清兵在巫山战败的记录。” 战败? 不对啊! 桑绿疑惑。“巫山不是没打过他们吗?最后还归了清制,改了汉姓,这两把枪是怎么来的?” 姜央:“我们没打过他们,他们也没打过我们。” 阿木:“巫山人是不可能被打败的,除非全死光啦!” 桑绿:“…那到底是谁打过了谁?” 姜央和阿木异口同声:“书上没说。” 桑绿放弃跟两个直脑筋讨论历史,姜央和阿木只相信巫女记录,和一代又一代的口口相传,不会做任何合理性的推测。 历代巫女留下的记录,基本上全是图画,加上寥寥几笔的文字,留白太多,甚至图画本身也有浓烈的主观色彩,与正史是没法比的。 但,正是因为巫山人天性耿直不会拐弯,又对巫女有着超越一切的信仰,巫女记录反而更贴近历史。 桑绿指着藤蔓书柜。“我能自己看看吗?” 姜央下巴一扬。“不行,你只能看四页半,上次已经看完了。” 桑绿眼神掠到阿木,既然是巫女记录,那巫女的继承者,应该也能看吧。 阿木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下巴一扬,口无遮拦。“桑小姐,等阿札玛死了,我允许你看全部。” 桑绿:……呸呸呸!童言无忌! 桑绿善蛊惑,几分真情几分故意的挑拨。“你们*不想知道这两把枪的主人是谁吗?这人那么坏,杀了你们许多人,身为巫女,你们俩连仇人的名字都不知道,不觉得羞愧?” 阿木缓缓张大嘴巴,然后在桑绿期待的眼神中…打了个喷嚏。“呜,阿札玛,我饿了。” 桑绿无语,又望向姜央。“阿木还是个孩子,她不懂事,但你不羞愧?” 姜央:“阿札玛也不知道,应该她先羞愧。” 桑绿一拳打进棉花里,满心的无力感,巫山人究竟哪根筋没搭对,连被杀死的同胞都挑不起愤怒,从小的教育让桑绿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一点,语气也差劲起来。 第80章 “古人讲究血亲复仇,一报还一报,我一直以为你们巫山人有血性,那些死去的灵魂,若是看到仇人依旧逍遥自在的活着,而自己的后辈却连那些人的名字都不知道,你们怎么配生活在他们曾浴血的这片土地上!” 姜央:“他们被杀死了啊。” 桑绿被血气冲昏的头脑更晕了。“什么?” 阿木:“一命抵一命,巫山人才会与他们讲和。” 姜央:“书上说,清兵杀害九黎108人,想与我们讲和,将参与杀戮的60名战犯交给我们,当时他们可惨了,没有彩虹衣服穿,只有一件黑漆漆的破烂衣服,披头散发,我们全杀光了,一个都没有留呢。” 这回轮到桑绿茫然了。“你们怎么知道那60名战犯就是杀害九黎人的凶手?” 找替罪羊这种事,在正史上一点都不新鲜。 姜央猛地抬头,似乎也是第一次想到这一茬,眼神狠厉,面部抽搐,整张脸都扭曲了。“他们骗人?” 桑绿一惊,怕她气昏过去,顺了顺她的胸口,再看阿木,目光呆滞,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嘴里不停地念叨。 “两者不可顾,魂魄始无入。” “阿玛泪两行,阿爸思断肠。” “茫茫无归处,遥远东方家。” “……” 桑绿惴惴不安,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都不在乎活人生死,死了怎么还……! ——我希望所有的鬼都能开心。 ——被杀死的人,死后灵魂就是不能进祖坟啊。 ——一命抵一命,才能抵消呐。 ——坏鬼都得死! ——好鬼都回老家了。 桑绿瞳孔一缩,仿佛摸到了点什么… 姜央等不到回应,气炸了,胸腔重重起伏。“他们又骗人!” 桑绿回神,连忙安慰。“也不一定,这只是猜测,猜测不一定准的。” 姜央:“你能找到那些坏蛋是谁?” 桑绿感受掌心下的激烈跳动。“有这个可能性,如果能在巫女记录里找到线索,说不定能对应上外面的正史。” 姜央抽搐着脸,面色挣扎,纠结半天还是挑出了一本,翻到固定的几页。“不许多看。” 桑绿稳住她颤抖的手腕,画风依旧抽象,跪在地上的几十名囚犯,散发遮脸,清一色的褪去外衣,没有任何标志性的东西可以证明身份,当年的巫山人也过于耿直了。 翻过一页,巫山人和彩虹人对坐中堂,旁边一行小字:有违祖制,罪孽深重。 字迹比上次看到的那行整齐许多,但力度更深,几乎穿透纸张。 再翻,姜央的手死死压住。“他们是谁?” 这怎么可能认得出! 阿木也死死盯着桑绿,手紧握腰后的苗刀,过于颤抖的手控制不住力气,刀首和刀身铿锵乱响,冲天的怨气爆发只在桑绿的一念之间。 桑绿毫不怀疑她们失控后的破坏力。“那60个战犯就是凶手没错。” 铿锵的刀声轻了许多。 阿木将之前的话还给桑绿。“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假的。” 桑绿冷静道来,清亮的嗓音很有说服力。“历史上的替罪羊,一般都是牢里的死囚犯,或用平民老百姓充替。雍正年代,巫山一带人迹罕至,不是悬崖峭壁,就是毒气瘴气,百姓很难在这里生存,那时候的巫山,并不属于当时政府的行政区划,没有百姓也没有监狱,清兵自大,不会想到自己战败,他们攻打上来,不可能随军带着替罪羊。” 姜央胸腔平复了许多。“万一后来他们回去找了替罪羊了呢?” 桑绿有理有据。“你看这本记录,上面写了日期,清兵屠..杀幸运屋,到对坐中堂,仅仅隔了五天,以那个时候的马力、交通状况,和离巫山最近的行政地区来看,他们不可能在五天内带着60多人,跑一个来回。” 阿木放下心,后怕地摸着枪身。“我就说他们死透了,老祖宗怎么可能会变成坏鬼。” 姜央挤出笑,怒极后的笑让人心酸,她摸摸阿木的脑袋。“桑小姐说是就是的。” 桑绿偏开头,有些不忍,她方才没说的是,清朝时巫山乃至大半个南直省,都是发配流放之地,最不缺的,就是囚犯。 她稳了稳情绪,强挂上笑容。“这枪还能打吗?” 姜央遗憾。“不能了,所以我想去部..队换两把能打的。” 既然不能打了,这把百年古董就不能算作持枪的范围,桑绿歇了口气,在心底默默划去姜央的一条罪名。 那重重叠叠,占满了一小半刑法典的罪名,初时,桑绿洋洋洒洒地写,恨不得送姜央上法庭,后来停了笔,战战兢兢地忽视姜央那些不可说的行为,而现在,只要有一丝为姜央洗脱犯罪的可能性,便在脑海里圆好说辞,然后深深划去。 每划去一条,桑绿就轻松一分。“这枪更少见,你好好藏着,没必要和别人换。” 姜央不解。“不能打的枪,就是没用,少见又有什么用?” 桑绿虚虚抚过枪身上的细纹,没带手套,不敢真的接触。“你怎么整天想着打打杀杀,这意义不一样,比能打的枪贵重多了。” 阿木:“是么?有多贵?” 桑绿:“比一屋子的一元钱还贵。” 姜央:“真的!我还有许多呢。” 桑绿高兴起来,当年巫山人缴获的清兵武器,哪怕不如这两把枪贵重,但有一把算一把,都算古董。“给我瞧瞧!” 姜央敲击了两下棺板,中间的隔板松了些,棺板的颜色淡了,淡灰飘飘雾雾,给人一种没有色彩的感觉,点点白渍也飘起来,似乎在变大。 隔板一取出来,四面棺板上的白渍迅速生长,长成枯骨的模样,仿佛从棺板里爬出了无数个骷髅。 桑绿吓得一缩手。 姜央:“这是画出来的,你摸摸。” 桑绿不敢摸,姜央拉着她的手去碰,手指穿过视觉上的骷髅。“这画得…也太逼真了。” 姜央嘻嘻笑着。“你快看,我这些枪值多少钱。” 隔板下的那一层比较深。 桑绿脑袋往里探,仅一眼,就愣住了。 那一把把枪,全是步..枪和冲锋...枪,大多陈旧,有的枪带磨损,长度要比上两把古董短上不少,完全接近现代枪..支。 不,就是现代枪..支! 这绝不可能是几百年前清兵留下的武器。 “这些是哪来的?!” 姜央满脸笑容,给自己喜欢的人展示家底。“阿札玛留给我的。” “她又是从哪里来?” 姜央脑袋一歪。“不晓得,她没说。” 刚刚在心里划去的非法持有枪..支罪,瞬间勾连出其他罪名。 这么多枪,姜央的阿札玛不会是什么黑..道..大佬,干着什么走..私的活计吧?! 桑绿一脸“完了”的表情。“这些枪能打吗?” 姜央:“不晓得,好久没用了。” 桑绿勉强脸色好点,不能用还好说。 阿木:“可以嘞,我上次放假回来,拿出去打过,对着悬崖底下,不太响,还有点卡壳。” 姜央:“是么?我下次去山洞里试试,那里应该会响些。” 山洞外就能看见左阳市,一望无际的空旷。 桑绿:……你们要不要直接去公安局打? 桑绿按住发疼的太阳穴,声线冷御下来。“阿木,你听不听姜央的话。” 阿木:“听,阿札玛说什么就是什么。” 桑绿:“姜央,你相信我吗?” 姜央点头。 桑绿:“那好,从今以后,这批枪绝对不能再拿出去打了。” 阿木:“为什么?不打会坏掉的。” 桑绿:“坏掉的枪更值钱,你们不是想换枪吗,现在有很多人喜欢用新枪换旧枪做收藏,在我找到合适的交换人之前,你们不许再动,不然破坏了古董,人家就不跟你换了。” 阿木不懂为什么坏掉的更值钱,但选择相信姜央。 姜央:“那你什么时候能找到?” 桑绿:“可能要三年五年,反正旧枪越放越值钱的,就像酒一样。” 我就不信三五年,我还找不到机会销毁这批枪! 姜央:“好吧,阿木,你不要再出去打了。” 阿木不太情愿。 桑绿直等她磨叽半天,终于点头了才松了口气,看棺材里的枪也顺眼了。 棺材里放着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不止是枪,什么东西都有。 数把枪之间,随意扔着一把长柄手电筒,比桑绿的手臂还长,把手也掉漆了。“这么长的电筒?干嘛用的?” 姜央:“嗯…不晓得,阿札玛没说。” 一个小匣子半开着,桑绿食指挑开盖子。一张泛黄的本子露出。“这又是什么?” 姜央:“我忘了。” 桑绿轻轻打开,是一张手写的初中毕业证,中间的折痕已经断裂,勾出须须,年代很久了。 第81章 “御封山初中,玉玉拓?” 手写的毕业证,是黎文和汉字双重标准写的,书写的人本身文化水平并不算太好,字迹连笔弯曲,有点难认。 姜央:“金玉拓,这是阿札玛的毕业证。” 桑绿目光一凛,一种不好的预想在脑中闪现。 左阳,档案室 呼呼—— 巨大的电风扇运作,轰鸣声隔了一条走廊都能听见,每每有人路过档案室,都以为外头下了大暴雨。 不过,说是下大暴雨也没错。 乐清瘫坐在档案室角落,白衬衫被汗了个透,脸上的汗水瀑布一样往下流,她随手一抹,甩在一边的空地上,怕湿了档案。 她身前摞着好几个纸箱子,卷宗溢了出来,这些上了年份的档案,有些纯手写的,真要是滴几滴汗上去,就彻底没法复原了。 档案室不大,但是位于分局三楼的中间位置,没有窗户,通风不好,没有大队愿意要它做办公室,就这么自然而然的成了档案室。 这些陈年积案,也就自然而然的,一直见不了阳光。 拓这个姓,很少见,少见到乐清在所有嫌疑人姓名,曾用名处都没找到这个名字。 桑桑也说巫山族谱中也没有这个名字,难道真是那阿婆记错了? 雨夜、叛徒、很多人、大长灯、有枪……这些特征抽象不出一个具体的人物,而且几次去问阿婆,回答的都不太一样。 可泥地里的一笔一划,都深深浸透着激烈的情绪,刀子似的刻在乐清心头,怎么都不像是记错了。 唯一的可能,就是这起案子,真的没有立案。 没有立案,二十多年过去,几乎没有再追究的可能。 乐清叹口气,疲态尽显。 她摸出手机,划拉一下屏幕,手上的汗糊成一团,水渍放大了里面的字,珪分化成两个字。 乐清不懂黎文,但这分化出来的偏旁很像成系统的文字,陡然一个激灵,拍了张照片,随后一通电话就拨了过来。 乐清:“那阿婆不会写字,写出来的名字比较散,有没有可能并不是珪拓,而是一个三字的黎名?” 电话那头声音颤抖。“金玉拓…姜央的阿札玛。” 第65章 金玉拓… 真是姜央的阿札玛! 桑绿垂下手机,昏昏噩噩走进房间,屋里的两个人头碰头窝在棺材边,叮叮咣啷地骂人。 阿木:“学校名字都写错了,不是御封山,是巫沟寨!” 姜央:“封老师真是老糊涂了!巫山的学校怎么能掉了巫字!” 阿木朝门口吆喝。“桑小姐,我们学校真的有巫字,这上面写错了!” 桑绿扯起嘴角,无力地笑着,有没有巫字都不重要了,清姐会找出御封山学校最完整的信息。 ——姜央的阿札玛早就死了,就算她真的是凶手,难道还要对巫山采取措施?这与姜央她们无关! ——她真的死了吗? 能弄到一棺材现代枪..械的人,会轻易就死了吗? 桑绿心神不宁,隔着棺材边的两人只有十几步的距离,脚步却怎么都踩不去。“姜央…” “昂?”姜央皱着脸,试图抠去毕业证上的学校名字。 桑绿:“你阿札玛…她真的…” 真的不好说出口啊! 怎么当着人家女儿的面,问她的母亲是否真的去世了?!是个人都说不出口! “阿札玛?她怎么了?”姜央应着,转头看她。 桑绿话哽在喉咙里。“没什么,随便问问,突然想起点事情。” 姜央继续捣鼓那本破得不能再破的证,完全没有珍惜遗物的意思。“她死透透的了,有什么事问我就行。” 桑绿:……差点忘了,巫山人不在乎活人的生死。 那桑绿就不客气了。“她死的时候,你见到尸体了吗?” 姜央:“见到了,阿舅背回来的。” 阿木:“我也瞧见了,当时所有巫山人都瞧见了。” 所有巫山人? 难道是故意让所有人都认为她死了? 桑绿感觉自己碰到了真相。“她当时是什么样子?能看清人脸吗?” 姜央:“被水泡肿了,脸上都是一道一道的,认不出了。” “那你怎么能确定是她?”桑绿满脑子都是什么黑..道大佬金蝉脱壳的剧情,这未免也太巧了。 “她的胃掉出来了,我打开看,还有前一天晚上我做的面,阿札玛吃面喜欢配干煸辣椒,那天晚上火大了,我煸黑了,她的胃里也青黑青黑的。” 姜央脸色寻常,这些记忆仿佛刚刚发生,不需要调动回忆,就能够想起。“那天晚上的火小些就好了。” 桑绿沉默,再问不出口。 巫山人的生死观,其实与外界也没什么不同,逝去亲人留下的痛,只是以另一种形式刻在活着的至亲心上。 自己的母亲再如何不是,桑绿也接受不了亲眼见到母亲的死亡,甚至还是残缺的尸体。 阿木:“阿札玛,你死了以后我也打开你的胃看,我还没看过你的胃呢。” 姜央脸色依旧寻常。“看完记得缝起来。” 桑绿:…… 阿木:“桑小姐,你死了以后我——” 桑绿一个箭步冲上去,捂住那张没把门的嘴。“不必了,我死了以后直接火化就可以。” 阿木后撤,桑绿还没稳住的双脚踢到棺材下沿,差点栽进棺材里,忙扶住棺沿稳住身体。 在身体即将掉进棺材的一刹那,棺墙上的画也动了,夹在崎岖缝隙中的枯骨瞬间活了,四面八方朝桑绿抓来。 哪怕知道是假的,也太吓人了! 桑绿迅速起身,枯骨一瞬间被抽去了生命,死了似的耷拉下去,贴上墙面后,慢慢萎缩,最终缩成白渍。 好在枯骨全都瘦小,不是成年人大小的比例,视觉上没有那么大的冲击力。 桑绿缓过一开始的惊愕,好奇心就上来了,一个物质基础如此贫乏的地方,竟能做出3d效果? “这是怎么画的?” 姜央:“阿札玛画的绸布,我贴在里面了,以后要随我走的。” 好端端怎么会画这么恐怖的东西。 桑绿:“这也是什么祭祀的一部分?” “我小时候爱哭,晚上不肯睡觉,阿札玛画了这个,贴在我的小床上,我就不哭了。” 姜央虚虚抚摸棺墙上的小手骨,动作温柔轻缓,是桑绿极少见到的柔情。“阿木小时候也爱哭,我把她放进这里,她立马就不哭了,桑小姐,你说是不是很神奇!” 桑绿:没什么神奇的,应该是被吓傻了。 阿木好玩,依在棺沿,长臂干着猴子捞月的活,在棺里一掠一掠,3d枯骨像是蹦迪,踩着节奏一张一缩。 还真别说,在孩子懵懂的眼里,这迷你版的枯骨确实挺有趣的。 “如果一直睡在里边,这些骷髅会全部爬出来吗?” 姜央:“会爬到身上,浑身上下全都是,感觉特别舒服。” 桑绿:想带姜央去看病,挂精神科。 “桑小姐,你也体验一下,很舒服的。” “不不不,不用——” “啊!” 桑绿指尖没有太多触感,但那实打实的硬质物体骗不了人,甚至她一指下去,缩得太快,掀开了角落的骷髅头。“这是真的?!” 圆弧漆黄、爬着裂缝的后脑勺一转,几个大窟窿正对着她。 那个骷髅头,比拳头大不了多少,分明是个婴儿。 婴儿,天然与大人不同,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牵动人心,哪怕挣扎踢着两条腿,嗷嗷哭成泪人,也是生机勃勃的代名词。 如果是死了的婴儿呢? 没有血肉皮肤,干枯枯的颅骨,时间久了同大人的一样,发出油腻的黄,会让人觉得更凄惨吗? 不会。 但会更可怖。 未发育成型的婴儿,长了一脸的牙,下巴上、人中处,一层叠着一层。 还是与大人不一样的,未长成的生命陨落,会聚集浓重的怨气,连骷髅头都像是一颗诅咒,小小的种在棺材里。 桑绿后槽牙一紧,对自己的牙齿都感到生理不适,浑身发麻。“你从哪弄来的?放在棺材里干什么?” “这是我的朋友。”姜央摸摸骷髅脑袋,像摸阿木的脑袋一样,调整了一下它的位置,后脑勺对着人,藏回棺材的角落中。 “你不给他下葬?” 姜央稍微推开了整堆的枪支,给骷髅头留出些空隙。“不知道葬哪里,只能陪着我了。” “那也不能放在棺材里,好好找个盒子放起来不行吗。” 姜央:“不行,它只能睡在这里。” 桑绿:“为什么?” 阿木见怪不怪。“它不睡在这里,阿札玛会睡不着觉。” 丝丝违和感瘆进皮肤,桑绿摸了摸自己发凉的手臂。 第82章 姜央对这颗骷髅头的表现过于奇怪了。 若说是朋友,有深厚的情谊,她把它放在杂乱的棺材里,不保养不擦拭,任由它发黄变色,真说起来更像是一种陪伴… 桑绿凝视棺材里的枯骨,迷茫的眼神清亮起来,红唇微张。 不会吧。 真有人会拿骷髅头当依恋物吗? 幼童会对特定物体产生依恋,晚上不抱着睡就没安全感,有些人直到成年后还摆脱不了,姜央的情况有些类似… 但人家的依恋物大多是毛绒玩具啊! 谁家好人没事依恋骷髅头?! 一棺材婴儿比例的枯骨,一颗婴儿的骷髅头,陪着一个哭唧唧的女婴长大… 姜央的阿札玛养小孩,会不会太恐怖了点! 桑绿一想到以后天天都要睡在骷髅头上,狠下决心,一定要让姜央戒断! 近三十年的习惯不是那么好改的,该怎么让姜央戒断? 这个问题,直到晚上睡觉,一直如鬼魅般,刺激桑绿的后脊梁。 但在她张口之前,钱姥姥发来的一张照片,半凉的脊梁干脆凉了个透彻。 照片上有很多人形的木质娃娃,大概一臂长,娃娃身上绘制彩色图案,但没有点睛,死物一旦点了眼睛,就会不详。由于年代久远,木质娃娃色彩暗沉甚至斑驳,有一只娃娃的眼睛部位,本应该是闭目安详的状态,因为掉了一块漆,仿佛长出了一只眼睛,显出诡异的笑容。 ——这些人形娃娃是当年考古队从古墓中挖出来的,后来又被巫山的寨民抢走,幸好留下了照片。 ——前几天为了巫女画中的字迹走动了不少老朋友,无意间发现这张照片,会不会跟你之前说的巫山人养蛊有关系? 桑绿翻了个身,离装骷髅的棺远了一点,一错眼,就看见姜央极小心地开柜子,只开出一条半人宽的缝隙,还用身体遮住,偷偷摸摸将叠好的内衣放进去。 怕她偷似的。 桑绿捺下心底的无语,拐弯抹角的旁敲侧击。“姜央。” 姜央像被抓了现行的小偷,砰得一声迅速关上门,门风刮开睡袍的下摆,露出春色,又假装若无其事地躺回棺上。“嗯?” 一天天戏真多,这么件祖传内衣,我还真能偷你的! 桑绿就势摸上姜央大咧咧敞开的裸..腿,把那股气劲用在手上,轻轻重重地捏她。“你们真的没有养蛊?” “没有。” 桑绿继续往上摸,姜央的皮肤不算细腻,但手感不错,软韧软韧的,越捏越上瘾。“那你们的习俗中有没有用到一种小木瓶子,上面会画一些人形的彩绘?” 姜央脸上露出回忆的表情,眼里有明明暗暗的起伏。 有戏! 桑绿帮她梳理。“不一定是现在,也可能是你们以前的习俗。” 毕竟照片都已经是20年前的了,照片里的文物更是说不清年限。 姜央被摸得也有些舒服,拉着桑绿的手塞进自己的腹部。“彩绘?是会动的那种吗?” 桑绿的表情凝滞了一下。“会动?” “嗯。”姜央眯着眼睛,像只慵懒的猫,隔着衣服拍拍桑绿的手,示意她继续摸。“它们很懒,只在喝血的时候会动,吃饱了就会开心地眨眼睛。” 桑绿心思早就不在手上了,有一下没一下的动。“它们…是什么?” “我养的小虫子。” 桑绿:……那不就是蛊! “这小虫子,是干什么用的?” “给死人用的。” “……你养了很多?” “以前养得多,现在死人少了,没养太多,供养他们很麻烦,就这几十瓶,放在供桌上也挤得慌。” 桑绿:“供桌上?我怎么没看到?” “你上山后,我就藏起来了。” “藏…哪了?” “就在我房间里呢。” 桑绿身子僵硬,汗毛直竖,现在轮到她做贼了,小心翼翼四下打量,姜央的屋子没什么家具,一张床、一个柜子、满墙的藤蔓。 屋内灯光不算明亮,但也将藤蔓照得无处遁形,每处夹缝塞着什么东西,都一览无余。 那剩下的便只有……柜子了。 姜央的柜子和阿木房间的不同,要大许多,也要老旧许多,柜门整体呈深红色,时光抹去了不少鲜亮,深红变得有些浅红,木门掉皮,红黑斑驳,与旁边蔓延过来的藤蔓相比,就是一只沉闷的死物。 两扇柜门间有着一指宽的缝隙,灯光照不到里头,却能看见或明或暗的东西,像藏匿在暗处的眼睛,在人不防备的时候,悄悄窥伺。 桑绿抓着姜央的睡袍,努力寻找一些安全感。“你不会放在柜子里了吧。” 柜缝忽地一闪,桑绿瞧见,死物睁开了无数双眼睛。 第66章 方才安静如死了般的柜子,睁开了无数双眼睛,争先恐后地挤在一指宽的柜缝中,兴奋的要冲出来! 桑绿整个人都快缩进姜央的睡袍里,大且薄的睡袍,没有任何物理上的阻挡作用,背后的身体还无动于衷,精神上也没有安全感。 桑绿掐住姜央,指尖深深陷入肉里。“你柜子里藏了什么,蛊?!” 姜央耐痛,几枚小指甲印就像是被蚊子叮了几下,她故意肌肉崩着劲,让桑绿掐不进去。“没藏什么。” 桑绿无计可施,用力推了她一把,自己下棺去看。 嘎吱—— 两扇柜门朝外推开了些,柜缝变大了,黑漆漆的,一丝光线也无,所有眼睛一下子都藏起来了。 不会跑出来了吧! 桑绿害怕了,又缩回棺上。“你陪我去。” 姜央见她不敢开,也不紧张了,大咧咧躺在床上。 桑绿气得一哽,这死人! 嘎吱嘎吱—— 柜子里的东西一直往外扑腾。 不行,必须得打开,不然今晚这觉没法睡! 但她实在不敢自己一个人去。 桑绿看向闭着眼睛装死的姜央,换了战略。 姜央抬臂遮掩神色,耳朵立起,听着周围的动静。 呼—— 耳蜗卷进一股热气,裹着轻声的酥麻。“姜央,你爱不爱我~~~” 姜央没有防备,身子明显抖了一下。 桑绿嗓音清御,不过于亮色,也不过于冷,寻常时带着成熟女性特有的魅力,偶尔也会露出优越家境浸染成的娇嗔感,一生气腔调走低,冷淡中缀着鼻音,听着非但不凶还可人。 姜央有时候甚至会故意惹她生气。 无论哪种音调,桑绿自然流露的声音,姜央都挺乐意听的,可一旦矫揉造作起来,那骨子酥麻在大脑中溜了一圈,落到心口就剩肉麻了。 姜央忍住生理不适,抿紧了唇,一副快恶心死了的表情。 桑绿心里暗骂这混蛋,嘴上也凶巴巴的。“我们婚后肯定要一起生活的,你不是说死了以后尸体都由我处理吗?怎么我连你的柜子都看不了?” 姜央眼珠子转动,身体依旧没动静,桑小姐生气的声音可真有劲。 桑绿确实生气了,但打又打不过,说又说不听,只能上下其手,伸进姜央睡袍里使劲捏她,全当捏解压球了。“凭什么你能随便翻我的行李箱!我看看你柜子都不行?等以后出去了,我也搬一个超大保险柜回来,所有东西都锁在里面,就不给你看!” 姜央睁开一只眼。“你的钢笔要放进保险柜么?” “放!” “那些漂亮纸呢?” “也放,通通都放!以后只有我能用,你不是爱藏东西吗,那就永远别让我瞧见!” 姜央坐起身,她的睡袍被桑绿揪得凌乱,半拉身子都敞在外头,这会儿委委屈屈地收拾衣摆。“那好吧,我给你看。” 衬得桑绿像个恶霸,桑绿语气缓和下来。“我不是不让你藏,你要是藏点什么私房钱我没有任何意见,但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你至少不能藏在我们睡觉的卧室里。” 有一个骷髅头就够她受得了! 姜央手临碰上柜门,犹豫道,“你会拿走它们么?” 它们! 桑绿脑海里立刻浮现成群的蛊虫,一浪一浪的翻滚,努力保持冷静。“我不会。” 我恨不得离它们十万八千里! 嘎吱——柜门打开。 桑绿掌心遮眼,指间一条缝,想看又不敢看。 出乎意料的,不见幻想中暗黑密麻的蛆虫,相反,一柜子的亮闪闪,灼瞎人眼。 柜子里塞满了劣质水晶和亮片,应该是从廉价裙子上薅下来的,不少亮片还勾连着线头。 桑绿不停眨眼缓解眼部刺痛,瞥见自己送给姜央的那支少女心极重、镶着廉价碎钻的笔,撒着金粉的信纸,以及金手链。“这是……” “我的宝库。”姜央直视那堆东西,眸子比一柜子水晶还亮。 “你喜欢…亮晶晶的东西?” 桑绿震惊,恍然想起姜央的名字,赤鸦拓,这名字取得真不错,跟乌鸦一样喜欢收集发亮的东西。 第83章 “这些也放进去。”姜央从桑绿的行李箱里搜刮出钢笔、信纸、护肤品等一系列可以折射光的东西。 桑绿愣神的功夫,行李箱都掏空大半了。“你干嘛。” 姜央:“你可以不用带超大保险柜回来了,放在我的宝库里就可以。” 哈… 桑绿失笑,紧绷的神经松了,又起了调戏的心思,她捻着一枚小水晶。“我送你那么多东西,那你的宝库可以挑一件送给我吗?” 姜央果断摇头。 桑绿忍着笑,故作失望。“不行吗?我还以为我们已经在一起了,可以共享对方的东西。” “还不够。” “什么不够?” “装满一屋子,再送给你。” 乌鸦收集亮的东西是为了装饰窝点,典型的求偶行为。 桑绿好笑之余有些感动,姜央上辈子一定是只乌鸦,而且孟婆汤只喝了一半。 柜子上层漆黑一片,重叠着不少块状的东西。 “你又藏着什么好东西。”桑绿垫脚摸出一块,是发黑的银砖。 姜央:“空白的契书。” 桑绿往下层一掏,铿铿的银砖碰撞声,粗略一数,得有十几块,颜色深浅不一,氧化严重。 “你不是说……你全部的家当只有一块契书吗?” “我只有一块,这些是阿札玛留给我的,她怕我不够。” 桑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蓦地想起那张七八个女人厮混的图画。“不够什么?让你结十几个女人?!” 姜央老实点头。“嗯!” —————————— 乐清合上档案,动了动脖颈,咔咔响,抹了把满头的大汗,走在空旷的走廊上,缕缕过堂风带走一身的粘腻,清出思绪。 事已至此,阿婆的案子远没有那么重要了,既然没有追诉的可能,嫌疑人又下落不明,甚至已经死了,就不需要再花太多的精力放在上头。 但,巫山牵扯出的案子超乎她的想象。 ——巫山有枪,位置隐蔽,不需要走大路就能随意离开省市边界,没有任何关卡设置…… ——当年拿着大长灯的一群人,又会是什么身份? ——帮..派..斗争? ——阿婆儿子的死,会不会也是被迫卷入了别的案件? 乐清回到办公室。 平日里坐半小时屁股就生刺的云落,一只蚊子劈叉的声音都能听到,现在埋头在书山里,愣是没发觉门口站个大活人。 扣扣—— 乐清敲了敲门,很满意她的表现。“回去吃饭,今天就别跑回去了,坐车上。” 云落一抖,随即反应过来。“姐…这么早就下班了?” “早什么,外面天都黑透了,姥姥在催了,快点吧。” 云落看向窗外,黑黢黢一片。“今天过得可真快。” 乐清发际的汗又滚下来,想去桌上抽几张纸,纸盒早就空了,用半湿的衣袖去抹。“学得怎么样?” 云落沉浸在自己世界里,咔咔点开微信。“姐,我问了很多师兄师姐,关于阿婆的那个案子,我们摸到了一条线索,不知道对不对。” 看这模样就知道今天没学什么东西。 乐清瞥了一眼,对话框里满满都是字。“说说看。” 云落信誓旦旦的,仿佛发现什么天大的线*索。“那凶手会不会是已决犯?所以我们在积案里一直找不到。” 乐清笑着摇头。“你们想到的局里那帮正经警察会想不到?这些早就查过了,所有二十年前入狱服刑的犯人,没有巫山人。” 云落丧丧地躺进小椅子。“不是积案,也不是判决案,难道真是未立案?” “这案子到此为止了,你还是把注意力放在学习上。” “啊!”云落大叫,语气失落。“为什么,咱们把所有卷宗都调出来,再重新筛一遍嘛,可能是咱们漏了。” 乐清拧开保温壶杯盖,灌了一大口水。“江淮每天都有那么多案子发生,人手本来就紧张,局里为了这起案子调动这么多人力,该做的都做了,确实没有符合条件的,我也不好再留人,况且,嫌疑人很有可能已经死了。” 云落哀嚎一声,突然一个激灵坐起来。“姐!阿婆说的巫山方言,很少有人听得懂的,或许她说的很多条件,我们都理解错了,也许那个叫珪拓的人压根不是凶手,可能是个证人或者鉴定人?二十年了,阿婆记性不好,只能想起这么个名字而已,实际上这起案件的卷宗就在档案库里面,我们已经找到了,只是还没有确认。” “你要这么认为就没法办案子了,你不能确认究竟是哪一份。” “阿婆的方言不能确认,但有一项是确认的。” “什么?” 云落翻开刑诉法的其中一页。“对于不通晓当地少数民族语言文字的,应当为他们找寻翻译,翻译人应该在卷宗里有存在,咱们不需要调所有的卷宗,只找这一类的深入查一查,一定会有结果的!” 这确实大大减轻了搜寻范围。 但乐清是个老牌警察。“公安的工作很繁重,请翻译人这种事虽然存在,但记录并不严谨,尤其是20年前,即使请了,也可能不会在卷宗里体现。” 云落不放弃。“姐,我大二在法院实习的时候,看了很多卷宗,庭审记录里好像比较严谨,要不我们去调法院的卷宗看看?” 乐清觉得希望不大,这压根就不是方言的问题。“你学法的,也应该知道有限的司法资源该放在哪里。” “可是…”云落皱巴巴着一张脸,朴素的正义感和司法实践相对冲,那股子滋味,比喝了一瓶醋还让人骨头发软。 一个司法从业者,需要遇到多少件类似的案子,才会彻底泡软背后那根血性的脊梁? 乐清想起了一些事,心头发酸,对于有些人,一件足够了。“这起案子我不可能再调动更多的警力。” 云落拧巴的脸缓缓张开,什么都没说,默默收拾自己的东西。 乐清:“但,我陪你一起把案子找下去。” 云落猛抬头。 乐清笑了。“没有时间限制地找下去,和那个阿婆一样。” 云落的脸又拧巴起来,眼泪汪汪的。“姐…你真帅!” 滴滴—— 乐清接起电话,唇边的笑意还没落下。“喂,什么——” 来人少见的打断她的话。“书记,巫山可能涉..毒!” 第67章 电灯勤恳恳亮着,多少有了些怨气,会冷不丁故意暗一刹,提醒屋子里的两个人,它该下班了。 可惜屋内的两个人迟迟没有睡觉的打算,矮个子的影子缩成一团,高个子的影子绕着那一团转圈圈。 桑绿忍着极大的怒气,才稳住双手没有颤抖,一个动作一顿,将自己的东西整理进行李箱,她拉开身前晃荡半天的影子,去柜子里取回自己的钢笔。 一根毛都不给姜央留下! 行李箱只剩一条小缝了,桑绿用力挤了挤,一点点塞进钢笔。 一直大手捏住钢笔尾端,桑绿再如何用力,钢笔纹丝不动。“松手。” 怒极的人语气反而平静,没有起伏,没有温度,完全不在乎了似的。 姜央拎着契书,那么大一块银砖,就两个指头夹着,悬在桑绿眼前。“契书上说,要一直在一起。” 桑绿冷笑,也不要钢笔了,直接哐当合上行李箱。“你不是还有十几块?再结去就是了,到时候十几个人挤在这小屋里,哪里还有我的位置,我早些走,不是正合了你的意?” “不是我的意,是阿札玛的意。” 姜央不懂桑绿生气的点,回答得更让桑绿生气。 “所以呢,你有自己的主见吗!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她留下十几块契书你就照单全收?!我还以为你们巫女代代未婚,情操高洁,一心只为巫山,实际上私下里关系混乱,十几个人一起结婚,在外面就是犯罪!” 巫山文化与外界大不相同,甚至很多逻辑就是相反的,这也就导致姜央大多时候听不太进桑绿比较长段的话,以前是不在意,听不懂就听不懂了,现在她总会慢下来,细细回想,脸上也会浮现深思的表情。 在桑绿眼里,这便是在正经思考了,她手指捏着行李箱拉链,要拉不拉的。 其实姜央的人品,桑绿还是信得过的,文化不同可以理解,巫山人可以这样,但姜央不可以,只要对方说出此生只她一人,这事就算了,不然天天想着那十几块银砖,万一冷不防成了现实,她没有姜央那么理性,也不需要那一块银砖的赔偿,很可能会直接走丧偶的这条路。 一长串语气激烈的控诉,姜央反应了好久,还是对桑绿生气的点有些模糊。“在巫山,所有人都要听阿札玛的话,我也不能例外。” 桑绿猛地拉上拉链,剧烈的滋溜声划开了两人的关系。“那你好好听,我们就这样吧。” 第84章 提起行李箱,重得一坠,桑绿绷着劲硬是没表现出来,大步往门外走。 姜央伸出一半的手,默默收了回去。 “唔…你们在干嘛?”阿木睡眼惺忪,支棱着半片头发,趴在门沿。 桑绿一见到阿木,下意识就想把行李箱藏起来,有种妻妻吵架不能当着孩子面的紧张感。“没什么,吵到你睡觉了吗?” “好晚了。”阿木看看桑绿,又错开眼看姜央。 桑绿顺着她的眼神看姜央,希望在这个场景下,姜央能做出什么举动。 如果姜央真的爱她把她当成妻子,真的把阿木当成自己的孩子,她应该会有和以前不一样的举动吧… 姜央向来在阿木面前端着威严的姿态,哪怕现下衣着凌乱,也毫不掩饰自己的走光,背脊没了在桑绿面前的弯曲,直得如同站军姿。“你别管,回去睡觉,这是我和桑小姐的事。” 和初见时的皇帝状态一模一样。 桑绿开始怀疑,姜央究竟有没有喜欢过自己,她所有的表现都过于冷静,似乎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阿木小眼珠子转啊转,阿札玛好奇怪,以往骂她眼睛都瞪得老大,可吓人了,现在都不看自己,只看桑小姐。 桑小姐有什么好看的,为什么骂她就不瞪眼睛呢? 屋子里也好奇怪,阿札玛以往都不让她开柜子,怕她偷摸东西,现在满地的银砖和布灵布灵。 阿木睡意倏地跑光了,绕过两人的低压区,直奔银光闪闪。“阿札玛,你不要么,都给我吧。” 桑绿轻哼一声,讽刺满满。“她怎么会不要,要是都给你,她上哪去结十几个女人。” 阿木一块块叠银砖,砖与砖磕碰的叮叮声敲出雀跃的心情。“我也想结十几个女人。” 桑绿三观震碎。“你在胡说什么!” 阿木一溜点指,每一层砖都赋予契书的另一位主人。“这是阿秋的,这是阿轲的,这是阿宝的…” 上梁不正下梁歪! 桑绿狠狠瞪了姜央一眼。“你教的,乱搞女女关系!” 姜央张了张唇,茫然的眼神似乎抓到了什么。 “都是我的好朋友。”阿木抱着银砖就要回自己房间。“阿札玛,我以后要和她们结契。” 桑绿觉出不对劲。“等等!” 阿木下巴抵着最上层的银砖,僵硬地转头。“昂?” “你要和你朋友结契?” “嗯!” 阿木很开心,这些银砖她都快拿出房门了,阿札玛也没有阻止,说明真的给她了。 桑绿泛起嘀咕,似乎好像大概…误会了点什么,眼角悄咪掠向姜央,对方脸上也是半迷蒙半深思的神色,心里一咯噔。“阿木,你和朋友结契,将来碰见喜欢的人怎么办?” “哦哦哦,差点忘了,要再留一块给将来喜欢的人。”阿木被点醒,放下银砖,点兵点将选择该留哪一块。 桑绿勾起一抹讥笑,没弄错,巫山人就是乱搞女女关系! 阿木:“啊,就是它了,这块最大!” 桑绿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推着行李箱边走边暗讽,最大有什么用,不是唯一的一块,银砖也不过是值钱的垃圾! 阿木看着手中最大的银砖,又看向地上堆起的,情绪瞬间低落。“桑小姐,我觉得还是不要有喜欢的人了。” 桑绿都到门口了,虽觉这话莫名,但也不想再深究这些乱七八糟的。“随便你。” 阿木一跺脚。“有喜欢的人,就要与朋友弃契,这些银砖都要赔给她们,实在太亏了!” 咔—— 桑绿和行李箱一起卡在门槛上。“朋友和喜欢的人…都用契书?” 阿木:“对啊,朋友可以有好多,但是喜欢的人只能有一个,还是和朋友在一起好,比较划算。” 桑绿惊愕之余又有些恍然,那副画上一起生活的七八位女性,行为举止亲密,但好像没有过于涩情的描写,若说是好友,确实能说得过去了。 “为什么和朋友相处也要用契书?” “朋友之间也要互相忠诚呐,在银砖上捺下名字,以后就要生活在一起了,就算将来她生病老去又瘸腿,也不能背弃她啊。” 阿木撅眉,奇怪桑绿竟然问出这么简单的问题。“桑小姐,你们外面住在一起的朋友,没有契书么。” 桑绿尴尬癌都要犯了,自己气半天,全不在点上,还把姜央从头到尾骂了一通。“嗯…我们好像没有。” 好在姜央仍一头雾水,正巧站在忽明忽暗的灯泡下,看起来cpu都干烧了。 阿木三观炸裂。“阿札玛,外面的人都没有朋友!” 桑绿:…… 姜央终于从自己的世界里出来,抬起眸,黑亮清晰,不见茫然。 完了,被姜央反应过来了。 桑绿飞快拉进行李箱,一把推出阿木,门关上的夹缝间丢出一句。“阿木,这都几点了,快回去睡觉!” 和先前姜央命令式的语气一模一样。 空气安静,气氛微妙,一地水晶,仿佛入室抢劫后的现场。 姜央一眨不眨地凝视桑绿。 桑绿不敢跟她对视,但身上视线的存在感太强,她现在只想着对方快点挑破,嘲笑也好,骂她胡乱生气也好,什么都好,别再让她这么尴尬了! 咔—— 桑绿一眨眼的功夫,行李箱的拉杆就到了姜央手里,耳边凑近一大片阴影,她闭上眼,脚趾扣地,硬着头皮承受该来的审判。 “你是不是,不想我听阿札玛的话?” 桑绿微张唇。“我…” “你忘了这个。”姜央手心里躺着一块稻草包,是白天包给桑绿的一块钱。 稻草包寿命不长,或许是桑绿不擅长保存,早上新编的,晚上就有些干枯缩水了,显得条纹缝隙很宽,露出崭新的纸币。 钱不太一样了。 桑绿数过里面的钱,也没啥好数的,扛柴的孩子多给几张,什么都没干的只有一张,但姜央给她的那张是最新的,塞进稻草包里也没有折叠,也因此,她的包要比孩子们的都大。 桑绿两指撑开,一瞧。“钱多了。” “天黑了,会有蛇出来,你要是乱跑迷路了,也能有个盘缠。” 桑绿:“还有…蛇?” 姜央给了钱,一转身,背脊弯了,默默躺回棺上。“我从小就想变成阿札玛那样的人,努力了很久很久,我不能放弃的。” 桑绿看着稻草包,再看向棺上委屈巴巴的人,这辈子都没这么窘迫过。“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可我也不想放弃你!”咻得一声,姜央坐起身子。 桑绿听得一惊,怀着不可说的心思,咽下本该说出口的道歉。 毕竟,姜央真的很少流露出喜欢她的意思。 姜央跑去柜子最上层摸了摸,小心拿出一叠…内衣。 桑绿:…… 姜央紧巴着一张脸,十分的不舍得。“我把它们借给你,你可以不走么?” 桑绿就缺下台阶的梯,姜央递了,哪怕这梯子抽象了些,也马上抓住往下爬。“好,我今天不走了。” 姜央嘴上松了口气,手上拽着内衣不放。“桑小姐,你能不能答应我,不可以拿它们做奇怪的事。” 桑绿:我真的不是变态。 第68章 “你明天还走么?” 桑绿憋着没说话,想看看姜央还能做出什么让她惊喜的举动,她打开行李箱,只翻出今天更换的睡衣。 原先两人的衣物都放进了柜子,现在桑绿也没有全部拿出来的打算,仿佛随时都能提箱跑路。 毫无安全感。 姜央是听不懂话,但不是傻子,低着脑袋思考。 桑绿余光一直锁定地上的影子,瘦长的一条忽然变宽,一抬头,愣住了。 明明只发生过一次关..系,姜央没半点害臊,拉着睡袍两端,双手大开,光溜溜一条给桑绿看。“你瞧。” 桑绿:……你能不能有点羞耻心? 差点忘了,没发生关..系前,姜央就能当着自己面脱裤子。 这种我的身体我做主,我想敞开就敞开的肆意…… 没受过千年男权社会腌制的女性文化,确实有些让人意想不到的开放哈。 纵然心里种种碎碎念,但桑绿面上依旧冷淡,毕竟刚刚情绪这么激烈,一下子就热情起来,还是太怪异了嘛。 “衣服穿好,像什么样子……”尾音在唇边绕了几圈,婉转变小。 走光的是姜央,害羞的反而是桑绿。 “你看。”姜央转了半圈,怼着桑绿的视线。 桑绿避无可避。“有什么好看的!” “这里,受伤了。” 桑绿抬眼看去,姜央上半身在光线下泛黄,像刚采集的蜂蜜,浓稠漂亮,没有一丝杂质,哪有受伤的痕迹。 姜央指尖点着胸下方。“在这里,好痛,你掐的,要上药。” 第85章 桑绿视力不错,仍是看不见,眯起眼睛,才模糊看见轻微的红痕,小到没有她的指甲盖长。“……” 她先前被那个恶臭男打得遍体鳞伤,现在背后满是红血痕,就这姜央还嫌她用药多。 “这么大的伤口,上药的功夫它自己都好了呢。” 姜央手一张,药瓶躺在掌心。“是你掐的,你负责,在我伤好之前,你不准下山。” 来这招。 “怎么算好了呢?它不流血也没有淤青,我站远点都看不见伤口。” 姜央手指捂着腹部,眉头微皱,装出一副受伤过度的样子,但她属实没什么这方面的经验,上次饿疯了吃三桶面,最后积食了也是这个表情。 “这是内伤,看着只有一点点,其实里面都已经坏透了,如果不上药,明天就会更红,后天就会失血过多而死,桑小姐,如果你现在不给我上药,可能会构成故意伤害致人死亡罪。” “罪”二字一落,姜央手指移开,原先一丝不起眼的红,变成了好大一块。“你看,内伤扩散了。” 怎么还有人当面碰瓷? 桑绿漏出笑意,又险险憋住,接过她手里的药瓶。“好吧,我的巫女大人,现在请您躺下,我给您上药,以免内伤扩大,我就再也下不了山了。” 话音一落,睡袍一抚而过,等桑绿看清了,人已经直挺挺躺在棺板上了。 姜央直视电灯泡,眸子印着碎光,一闪一闪的,比周围一地的碎钻扎眼多了。 应该带一副墨镜上山的,这么看着真的会眼瞎。 不过,姜央的眼睛好像真的不畏光。 桑绿倒出一指甲盖的药水,不是青色的,透明胶状液体。“这是什么?和你给我用的不太一样。” “好东西,可以修复皮肤细胞再生,加速受损皮肤愈合。” 桑绿一挑眉,这话术好像在哪听过,但巫山产出的药效她深有体会,半信半疑。“真有这么神奇?骗人的吧。” 姜央:“我也是第一次用,试试看。” 桑绿有了兴趣,按着姜央红痕的形状涂抹,眼睁睁看着液体慢慢被皮肤吸收,红的地方依旧红着。“姜医生,你也没那么厉害了,一点变化都没有。” 姜央神情平淡。“等一刻钟看看。” 桑绿起了疑心,姜央最讨厌别人质疑她的能力,上回说外面的金疮药比她的好,能发好大的脾气,才几天就转性。“还要等一刻钟?这不会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草药弄出来的吧?” 姜央:“也有道理,闻起来像杂质水。” 怎么自己骂自己? 桑绿夹着嗓子。“怎么会是杂质水呢,巫山的草药不都是世上最好的吗?” 调笑中加了几分阴阳怪气,这也算是两人的日常节目了。 桑绿和姜央在各自的世界观中,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桑绿少年夺冠,享受万众瞩目,从来都是聚光灯下的宠儿,姜央在巫山只手遮天,掌管祭祀,是权力顶峰的存在。 两人本是强强结合,可有趣的是,她们在对方的文化中,又都处于弱势地位,一个娇弱手不能提,一个贫穷情商极低。 一开始,两人互相看不起,只不过身处巫山,姜央有优势,总能怼得桑绿说不出话,确定关系后,姜央稍显收敛,桑绿的气势才隐隐起来了,抓住所有能阴阳的点,连带着之前受的委屈,全还回去。 姜央唇边微挑。“巫山晒药后留下的碎沫,过筛后的杂质水,就是这般,药效不痛不痒的,多涂点看看,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不好的。” 什么杂质水,还给自己找补呢! 桑绿给她抹上了一半,留出一半作对比,睁大眼睛等了十五分钟,非得打磨打磨她过剩的自信心不可。 掐痕慢慢消去。 姜央:“你看,还是有些用的。” 桑绿:“那不是药的缘故,其他没涂的地方,掐痕也没了。” 姜央斜睨着她,神情淡淡的。 桑绿眼看她心虚,抓住机会。“哎呀,巫山的草药,怎么会做出杂质水?应该不是这位精通医术的巫女大人做出来的吧。” 姜央笑了,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磁性的沙。“是我手艺不精,桑小姐见笑了。” 姜央这么快服软,桑绿倒有些不习惯了,也不好再揪着不放,心思正经起来。“对了,那些契书是怎么来的?” 以巫山的经济能力,姜央的阿札玛是怎么弄来这么多的银砖? “不晓得,阿札玛没说,她死了很久以后,我才打开这个柜子。” 距离近了,能看清姜央细微的身体纹路,掐痕不算明显,但也分布的挺广泛,当时下手也蛮重的。 桑绿多少有了点歉意,涂抹得更加认真,虽然没用,但胜在诚意。“阿木全部拿走没关系吗?她还小,思想不成熟,就算是和朋友结契,也得小心谨慎。” 姜央:“她不是第一次这么偷去,等她睡了,我会去拿回来。” 桑绿噗嗤笑出声。“你一开始就没想给她?” 姜央:“阿木用不上银砖。” “为什么?” “因为,巫女不会有朋友。” 桑绿顿住,还没来得及思索,注意力就被姜央满身的药液黏连。 药液裹湿皮肤,去除了大半灯光的黄色,姜央的身体呈现出深浅的色差。 “这是…伤疤?” 一条条极淡的白色纹路,没有规律的横在肌理上,肉眼数去,不下数十条,姜央呼吸沉稳,胸前和腹部一鼓一鼓,连带着白色纹路一张一弛,纹路缩小时极细,扩张时变淡拉丝,仿佛稍微大口呼吸,这些网状的条纹就会崩裂来,身体会瞬间被切成碎块。 这样的疤痕,怎么能出现在如此强壮有力的身体上? 姜央眯起眼,觉得身上凉凉的,药液仿佛顺着伤疤渗透进去。“嗯,小时候弄的。” ——九黎不仅养蛊,还养蛊人,他们盛行一种祭祀,在婴儿身上划出几十道伤口,然后把虫子放在伤口上,几十只虫子钻进体内,吃孩子的血肉,撑住孩子的筋脉 桑绿眼尾凛冽。“多小的时候?你自己记得吗?” 姜央脱口而出。“记得。” 随后就像失忆了般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时候。“嗯…我忘了。” 桑绿脸色发白。“这么多的伤,怎么可能会忘记。” 只有婴孩才会不记得。 姜央:“我记得的,好痛好痛。” “除了痛呢?你还记得在哪里伤的吗?” 姜央完全想不起来。“爬悬崖的时候吧,第一次爬悬崖的巫山人,都会受伤的,阿木也有呢。” 白色条纹边缘齐整,一道道,这分明是划出来的伤口! 蛊人… 悬崖边上的祭祀… 难道指的是巫女?! 桑绿色变。“姜央,蛊虫呢?!” 姜央不自觉瞥了棺脚一眼。“嗯…” 桑绿直奔那处,果然有一个白色瓶子,上面还有一行小字:xxx精华水。 桑绿:“???” 姜央:“你带进来的杂质水,上面说有修复皮肤细胞再生,加速受损皮肤愈合的功效,桑小姐,你们外面的东西都是骗人的,以后还是留在巫山比较好。” 桑绿:…… 又被摆了一道! “不对,你的蛊呢!!!” 姜央敲了敲桑绿的棺,神情不言而喻。 桑绿面上浮起不可置信。“你放在我棺里干什么?!” 姜央:“本来是放在我的棺里的,今天打开了我的棺,我觉得你看到会害怕,就拿出去了。” 藏我的棺里,我就永远找不到对吧。 桑绿气笑了。“那一棺材的骷髅你怎么不藏?!” 姜央:“他们是我的朋友,我想介绍你们认识。” “朋友个鬼!”桑绿满手的杂质水,在姜央上半身一顿掐。 真是掐不死你! 咕咕—— 满室都是滑腻咕叽的声音。 姜央一身的掐痕,曲线上也有,桑绿解了气,累瘫在棺上。 咕咕—— 桑绿看着自己累得打抖的手,耳边的咕咕声却越发密集响亮,仿佛钻进大脑里。“什么声音?” 姜央敲敲棺板。“它们饿了,要喝血。” 第69章 “喝人血?!” 桑绿花容失色,看着姜央身上泛白的疤痕道道,在护肤品精华下模糊出扭曲的弧度,竟像是虫子钻进皮肤蠕动的模样。 一双纤细的手拼命刮去白色疤痕上的液体,可那双手上本就沾满了粘液,越刮越模糊,越刮咕叽声越响。 与棺材里的虫子咕咕声一唱一和,响得整个室内都是,却在视线里看不见一只! 桑绿密恐犯了,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就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爬满虫子,她不敢再躺在黑棺上,跨..上姜央的腰部。 姜央眸子含着淡淡的笑,任由桑绿慌乱得手足无措,置身事外着看戏。 第86章 桑绿见她这个德性就来气,也没收力,七分恐惧三分狠劲坐下去,真有点想和姜央同归于尽的感觉。 “哼…” 姜央闷哼一声,腹部的劲上冲,胸口重重跳了一下。“咳咳,桑小姐…明天我要给猪猪们称重,你也去吧。” 桑绿膝盖放松,完全不撑力,两人接触的部位紧贴发烫。“你不就喜欢重的,现在又挑什么?你跟猪一块过得了!” 再喜欢重的,也受不了百来斤的体重直接往软肋上使劲。 姜央扶上她的后腰,一拉,桑绿上半身压了下来,受力面积变大,重量一下子就轻了很多。“可我只想和你睡觉。” 桑绿手肘撑在姜央脑袋两边,两人的身体隔出距离,眼眸挂着冷笑。“可我不想。” 刚刚那么一贴,未吸收的粘液染得四处都是,桑绿薄薄的睡裙吊带没了遮挡作用,半透明流连在曲线上。 姜央对吊带没兴趣,但对布料上勾勒出的蔓越莓很有兴趣。“为什么?” 桑绿一巴掌拍上胸口那只热乎的手,没拍掉,那手上的粗糙仿佛嵌入蔓越莓上的颗粒似的,摸得又重又深。“你身上的虫钻出来,爬到我身上怎么办!” 姜央眸子里的笑藏不住了,大笑了好一会。“你怎么还在想人蛊的事,我都说了不可能存在这样的人,你要相信科学。” “你相信科学?中堂里摆着的那些神像是干嘛用的!” 桑绿嘴上不饶人,但逻辑上线后,也确实觉得不太可能。她脱下半湿的吊带,重重擦去姜央身上的液体,擦去一层皮似的,疤痕微微凸起,没有虫子起伏的痕迹。 看来论坛上的传言多半为假,可姜央这满身的疤痕是怎么来的? 姜央拍拍她臀部。“再不起来,它们饿疯了,就真要喝人血了。” 咕咕—— 桑绿一个翻身起来了,捡起姜央的睡袍披着。“那你快去弄!” 姜央起身,取了一身干净的袍子,随意披上,出了房间,片刻,端了一盆血进来。“这是猪血,你可看清楚了。” 桑绿嘴硬,小声嘀咕。“谁知道是不是呢?” 这么大一盆,要是人血,每天都喂养的话,那可得天天杀人。 姜央开棺,捧出一盘一盘的灰坛。“这些都是我的小宝贝。” 桑绿条件反射。“大宝贝不会是我吧。” 姜央:“大宝贝是我的猪猪。” 桑绿十分庆幸自己没落到和阿木一个地位,落眼灰坛,不是照片上的人形彩绘瓶。 烟灰细腻纯净,给人凉飕飕的感觉,不似害怕的寒意,是独属于秋天的清爽感,只一眼,桑绿就颇有好感,连里头蠕动的躯体,看起来也没那么吓人了,但还是不太敢碰。“它们…要怎么喝血?” 姜央手沾了点猪血,悬空,血液半凝固,稀稀拉拉掉回去。“你看,这个样子的血是最干净最好吃的,我的小宝贝们吃不得脏东西。” 真讲究。 桑绿蹲到旁边。“吃了脏血又会怎样?” 姜央想了一下。“像你一样,会拉肚子。” 桑绿:…… 姜央染血的手埋进灰里,平平的灰面拱起一座小桥,桥体抖了抖,细灰落下,露出几乎透明的小胖虫子。 有些像蚕宝宝,但比蚕更肥美,明明生活在灰里,却一尘不染,灯光的黄透过它的身体,漾出漂亮的流质黄。 桑绿没见过如此好看的虫子。“这些……叫什么啊?” 虫子这个称呼已经配不上它了。 姜央嘬嘬嘬几声,灰面拱出十数座桥,“蚕宝宝”扭着身体,甩着尾巴,磨蹭到姜央手边,咕咕舔血,然后…吐出透明的粘液。 桑绿:怎么还边吃边吐? 姜央:“它们是吸血鬼家族。” 桑绿:……是最近又刷到什么小电影了吗? “吸血鬼家族”口..器小,每吸一口,脑袋就探一下,血成线注入体内,黑红也成了有质感的颜色。 桑绿喃喃。“好漂亮。” “你来试试,很舒服的,阿木常常喜欢喂它们,现在它们都胖成猪了。” 桑绿:“你不是说这是死人用的?活人用…不会出问题吗?” 姜央垂眸,勾连下指尖的粘液,点点抹在桑绿手腕上。“吓唬你的,活人可以用。” 桑绿多少有些抗拒,说到底这还是虫子。“我不要~” 姜央从藤蔓书柜的夹缝中取了只毛笔,又从柜子里端出一小盘金粉。 刚接的粘液不多,将将够混合金粉。 姜央用毛笔浸透,轻轻在自己手臂上抹上一笔,手臂一动,金粉在粘液的范围内漂浮。“别害怕,我们结契的那天晚上,要在身体上画符,就是用这种液体。” 桑绿好奇地看向她的手臂。“画符?这又是什么说法?” 姜央继续用小瓶子装吸血鬼家族吐出的粘液,低着头,不见神情。“巫女结契祭祀的一部分,千百年来都是这样的。” 桑绿:“可你们前几代的巫女,不是都未婚吗?” 这么算算,起码有100年没有举行过这种仪式了。 姜央抬起头,笑容温柔,声音更温柔。“桑小姐,我们结契后,你就是真正的巫山人了。” “是因为我不是巫山人才要画符吗?” 桑绿某种程度上,还蛮容易受美女蛊惑的,就像当初第一次见到姜央,直觉她就是个危险神秘的人,可就是受不了那股神秘带来的吸引力,傻乎乎就往山里奔,结果将自己搭进去。 这会儿桑绿已经觉出不对劲,但姜央反常的温柔,还是让她心软了大片,主动去碰粘液。“结契后,我会像你一样,对巫山好,让每一个孩子都有鸡蛋吃,有钱花,有书读。” 姜央就势在她手臂上写下‘永结同心’,她抬眼看向桑绿的头顶,沉沉的低声。“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要画符呐。” 粘液偏凉,不是湿漉漉的凉,有种精华拍在脸上,一点点吸收的滋润感,金粉在粘液的范围内飘浮,满满沉积,一晃手臂,又会飘起来,有种流麻的感觉。 桑绿玩得不亦乐乎,难怪之前看族谱,上面的字都像悬空漂浮着的。“那你记得给我画好看一点。” 姜央笑了。“那天晚上,你会是最美的女人。” 江淮市公安局 乐清推开门,一股子熟悉的味道直冲鼻腔,沉闷又刺激,好多年没闻过了。她在操作台上摸出一个口罩戴上,味道也没有好很多。“怎么样?” 屋子正中间摆着一张不锈钢台子,锃亮的灯光打下,台上的人体白得近乎透明。 旁边蹲着一个男人,连续站了两个小时,小腿直发麻,现在正拉伸呢,连忙站起来,腿一酸,又一瘸一拐地蹲回去。“书记好!” 乐清摆摆手。“说事。” 男人戴着蓝绿色头套和防毒面具,护目镜里有淡淡的雾气,说话嗡嗡的。“**的尸体,很少能见到保存这么完整的,而且还*被遗弃了这么久。” 乐清想拉他起来,但他一身污渍不明物,挑了半天,拽住他身后的防护服缝隙,一把拎去操作台。“死了多久?” 男人手肘撑在操作台边缘,摘下手套,粗粗洗了手,迅速摘下防毒面具和护目镜,脸上一圈圈的红印子。“呼——,估计得有一个月以上,这具尸体保存很完整,是做过特殊处理的,手法精巧,可能学过解剖,但很奇怪,尸体内脏全部被掏空了。” 乐清:“为了防止内脏自溶,掏空也不奇怪。” 男人不太确定的摇头。“取内脏的方式远不如保存的手法精巧,而且,尸体还被放血了。” 乐清蹙眉。“放血?” “是的,身体外表还有很多尖嘴动物戳食的痕迹,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外伤。” 乐清:“又保存又毁坏?” “对,像…某种古怪的祭祀仪式。” 乐清沉了脸色。 男人擦了擦护目镜内部。“找到这具尸体的时候,没有太大异味,这护目镜都没什么用处。” 乐清瞥了他一眼。“规矩就是规矩,老一辈没条件,得用鼻子闻辅助判断死亡时间,老了落下一身病,现在仪器设备都给你们配了,该戴就戴上。” 男人笑笑。“这不麻烦嘛,又勒得慌。” 乐清:“尸体是用什么方法保存的?” 扣扣—— 男人去开了门,拿进一张报告。“说曹操,曹操到。” “是一种从昆虫身上提取的粘液,类似福尔马林的防腐作用。” 第70章 深不见底的断崖边缘,不断翻滚的瘴气涌上来,湿漉漉中带着腥味,是危险的信号,断崖对面的悬崖壁,光秃不长草,四处都是沉闷的颜色。 巫山崇尚自然,这样的颜色极少见。 唯一一抹亮色,点在断崖边不远处。 桑绿着一身蓝绿色的对襟衣,质感老旧,但在此处也绝对算得上鲜亮,远远就能被瞧见。 第87章 她额头有细密的汗,取下腰间的葫芦抿一口,淡淡的蜂蜜甜香驱散疲累。“姜央的好东西真是不少。” 第一次和姜央发生..关系的那天晚上,萤火虫成群地飞往悬崖,抛去浪漫滤镜,总要有个现实逻辑。 那晚崖壁忽然间长出一壁的花草植物,可凑得这么近看了,就是什么都没有。 “是幻觉吗?” “什么幻觉?”余光多出一个脑袋。 桑绿一激灵,寻声看去。“梅姐?真巧!你怎么在这?” 阿梅惊讶,拉拉桑绿的衣角。“我老远就看见你了,还寻思是谁呢?你今儿穿得真好看。” 恭维话谁都会说,但巫山人不会,说好看就是真好看。 桑绿抑制不住勾起唇角,前段时间梅姐还说她天生丑陋呢。“哪有?都是姜央的旧衣服,还是你身上的漂亮。” 梅姐真是个实在人,捏着桑绿的下巴。“这呢,都能捏起好多肉,不像以前,下巴尖尖都要戳出来了。” 桑绿:…… 梅姐的手从桑绿的下巴一路捏到手腕。“还有这,这,这,胳膊就是要撑起袖子嘛,砍柴挑水才有劲。” 桑绿比刚进山时胖了许多,全身肉眼可见的圆润,抬起大臂还有明显的肌肉线条,原先还宽松的金手链,已经戴不了了,便宜了姜央。 她勉强笑着,符合巫山人的审美并不怎么让人开心。“是胖了一点点。” 可在梅姐眼里,圆润的桑绿,笑容天然带着幸运感,给人一种她这辈子一定会过得很幸福美满的喜意。 梅姐惊讶的眼神转而惊艳。“桑桑,你要多笑笑,简直美若天仙。” 桑绿被夸得无所适从,恭维话尚且知道是假的,大家明面上过一嘴也就过去了,但梅姐的夸赞太过了,自己远没到那个地步,有些无功不受禄的感觉。 她强行转移话题。“是嘛,哎,梅姐,你今天怎么来这儿了。” 梅姐抓着桑绿的手不放,又揉又搓的,压根不接她的话,沉浸在自己的逻辑里。“是啊,你瞧瞧你这手背,都有小窝窝了,女人嘛,就是要像阿札一样,又高又壮,摸起来肉肉的,但都是劲儿。” 要不是梅姐有夫有儿有家室,桑绿快以为她要对自己有想法了。“额,梅姐——” “阿红胖起来,也是这么好看。” 桑绿一下子被扼住喉咙,看着梅姐期待的眼神。“阿红的事…” 梅姐眼里的光褪去,难掩神伤。“阿札不同意,也是意料到的事。” 桑绿也不好受。“离月底还有一段日子,我再试试。” 梅姐揉捏她的手不放,仿佛在摸曾经的阿红。“最近总是梦见她在哭,问她怎么了也不说,想来是过得不好。” “梦都是相反的,我回去就问问姜央,她没有以前那么固执己见了。” 梅姐燃起几分希望,又觉得不太可能,轻轻嗯了一声。 桑绿不好再抽回手,任她伤感过往。 “咦!” 梅姐撸起她的衣袖,四个金光闪闪的小字。“怎么画身上了?” 桑绿松口气,终于转移注意力了。“姜央画的,结契的时候还要画全身呢。” 梅姐愣了一瞬,随即恢复正常。“画全身啊…” 桑绿:“怎么了?不对吗?” “我也不太清楚,阿札说是就是吧,她肯定是没错的。” 桑绿警觉。“以前,有过这种仪式吗?” 梅姐:“小时候听阿麽说起过,什么全身画符好祭魂。” 桑绿皱眉,梅姐的普通话不是很标准。“祭魂?还是借魂?” “啊,记不太清了,好多年了,哈哈哈哈,桑桑,阿札肯定不会害你的,听她的就是了。” 桑绿没了来时的轻松,抽回手用力擦了擦字迹,根本擦不掉,满怀心事地跟着笑了几声。“梅姐,我们下山吧,寒气重了。” “哎。” 两人下山,路上闲聊。 梅姐:“小时候一到晚上我们就上来,阿札总是跑在最前面。” 桑绿不停去抹字迹,心不在焉的回她。“晚上?” 梅姐搂着她的手臂,往路的大拐角拽。“你瞧。” 此处偏离崖壁的正对面,却离崖壁更近,没了沉闷的水汽遮掩,崖壁缝隙处似乎有东西? 桑绿打开手机摄像头,放大,崎岖缝隙里,密密麻麻全卡着树枝。 黑黢黢、寸草不生的地方,能生出树枝来? “那是什么?” 梅姐神秘笑着。“一到晚上,就会发光呢。” 萤火虫飞过,刹那间长出满壁的植物,不是真正的植物,好像是…… 桑绿目光一凛,是人骨!!! —————————————— “乐书记,您好。” 乐清与人握手。“林法官太客气了,我们差不多同年,要不互相称名字?” 眼前的女人是乐清大学同学的妻子,林琳,经熊吉介绍得以认识。 林琳张不开口,乐清只是年纪与她相仿,但背着一屋子的功勋,年纪轻轻就是一市之长,自惭形秽之余更多的是尊重。 乐清看出她的为难。“这次是我麻烦嫂子帮忙了。” 林琳见她开始谈论案子,马上道,“家里老爷子没退休之前在江淮大学教历史,对民俗民风很感兴趣,你一说巫山方言,我想想这附近也只有他了。” “你也知道,二十多年前的卷宗,找起来就是大海捞针,我家这老爷子没什么别的本事,这一口方言是研究得透彻了,真要找巫山翻译,法院早年大概率也找他。” 乐清难得显出几分喜色。“这比找卷宗效率高太多了。” “进来吧,他就在家呢。”林琳带着乐清走进单元栋,狭窄的通道尽头微微发亮。 乐清人高马大,得稍微注意着才不会被杂物碰到。 林琳按下电梯,有些不好意思。“这边是当年学校分的房子,老校区了。” “不换个地方?”外面杂草丛生,应该很久没人管理了,一个老人住在这种地方还是挺让人担忧的。 “哎。” 林琳一脸不想提的模样。“老爷子教历史,也爱捣鼓点收藏,家里有点钱全部都投进去了,我爸死得早,要不是我妈撑着,我小时候可能连饭都吃不上。” 乐清笑笑。“嫂子夸张了。” 两人坐电梯直达顶楼,有一户半米高门槛的人家,突兀呈现在眼前,林琳出了电梯后往旁边一拐,走上楼梯。“还得往上一层呢。” 推开大门,乐清拎着补品的手顿住了,这哪是房子,这就是天台啊! 天台不算小,但很野外。大部分面积种着蔬菜,掐得差不多了,只剩梗,右手边靠墙围了个小池塘,没鱼,左手边有个厨房,露天的。 林琳指着远处阴雾遮挡的巨型人像。“他当年死活要分这天台,因为能看见江淮大学的**?像。” 乐清大笑。“要是我,我也分这天台!” “就是说哇!你这娃娃有眼光!我这孙女还不愿住这,这儿风水多好。”一身材高大的白发老人从屋内走出。 乐清这才发现靠近门的旁边有一个不算宽但很长的房间,两扇崭新的大木门拉出一条缝隙,仅仅够一人进出。“林教授,久仰。” “爷爷,这是我…朋友乐清,来看看你。” “我一个糟老头子有啥可看的,啥事直说吧。” 乐清喜欢这样的直肠子,三两下将案情说了一遍。 林教授年纪颇大,但身板格外挺拔,眼神也明亮,一番回想,说出的话也很有说服力。“这么多年我协助公安法院也做了不少次翻译,但涉及巫山人的案子几乎没有,他们不怎么和外界人打交道,更别说杀人这么大的案子了,要是真有我肯定记着。” 乐清心沉了下去。“那您认不认识别的翻译人?” “丫头,江淮就屁大点地儿,懂巫山方言的一个巴掌就能数过来,这么多年还不知道都死了没。” 乐清暗叹一声,或许阿婆的案子自始至终都没有立过案。 林琳像是想起了什么。“爷爷,你的巫山方言是跟哪位叔叔学的来着?” “哦哦!什么叔叔,那老小子比我还大,死得比老子早而已。” 林教授一拳头打在手掌上。“有了!是有个案子是巫山人作案,还是那老小子搭的桥,但后来撤案了。” “撤案?!” 乐清脑海里闪过无数种可能性,停了二十年的棺、古怪的长灯、住在石洞下的阿婆……“为什么撤?” “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当然要放嫌疑人走啦。” “您还记得嫌疑人叫什么名吗?” “好像……好像是金什么拓?” “金玉拓。” 林教授恍然,眼睛瞬间亮了。“是是是,就叫这名儿!” 第71章 秋雨一落,寒气席卷暑意,低温是迟早的事。屋檐滴答,湿透走廊栏杆,走廊堆积的柴火少了一大半,浅浅垒到窗户的高度。 第88章 一个木盆摆在柴火上,哗啦水声比外面的雨声大多了。 桑绿脱了对襟衣,只一件紧身背心,右臂金光闪闪,用皂角搓,用醋冲,用盐粒磨,皮肤已经发红,散发金光的“永结同心”反而更加亮眼。 接触皮肤的液体,怎么弄都弄不掉,比502都牢固,不会有毒吧! 肩膀搭上一件衬衫,身体被竹香味包裹。“冷了,穿好衣服。” 桑绿藏着气,不想窝在她怀里。“洗不掉了!” “你不喜欢?” 背后的身子紧贴上来,竹香沁入的丝丝药苦味钻入桑绿的鼻腔,一一绞断了那些气劲,心情莫名其妙的平静下来。“喜欢也不能一直这么弄着呀。” 腰侧绕过一只手,摊着一块黑毛巾,冒着热气,轻轻覆盖在手臂上,顺势一抹,字迹消失了,只留下刚刚桑绿自己搓出来的红印子。 姜央换了一块白毛巾,也是温热的,手上轻柔,盖在桑绿红了的地方。“今天去哪了?” 桑绿微微张唇。“我…” 今早桑绿出门,是编了一套说辞的,趁上午天色还好,抓紧捡一袋子引火刺回来,可路上碰到梅姐,边走边聊天赶上了下雨,忘得一干二净,回来的时候空着手,自然被戳破了谎言。 她当然可以再编一套说辞,可她们是恋人,将来还要相处很多年,每次都要这么编吗? 桑绿忽然感觉好累,她从没做错什么,也不会做对不起姜央,对不起巫山的事,为什么总要这么偷偷摸摸的! 姜央仍在细细擦着桑绿的手臂,手臂已经很干净了,她看不见似的一遍又一遍地擦,仿佛在擦去桑绿说的每一句谎话。 桑绿稍微用力挣开,错开她的对视。“我出去玩了。” 不是真话,也不是假话。 姜央淡淡觑她。“玩?” 又是这种质疑! 桑绿讨厌这种掌控欲,跟她妈一样讨厌。“就是玩!” 巫山不太有“玩”的概念,桑绿曾经和姜央说过自己会去旅游,有时登山看日出,有时海边潜水冲浪,但在姜央眼里,上山不捡点柴,下水不捕条鱼,反而花钱做这些事,简直是本末倒置,脑子有病。 但桑绿这么说也有自己的用意,坦白自己想要开放巫山的目的,姜央肯定不会同意,可她又不想像以前那般听话,只得在可控的范围内“叛逆”一下,慢慢摸索姜央的底线,等到时机成熟,就可以一举拿下! 像只藏了八百个心眼的猫,小心翼翼熟悉环境后,生出了翻身做主人的念头。 姜央挑起指腹,拨开她压在衬衫下的长发。“想去便去,定好时候回来,药不等人,会凉。” 桑绿错愕。“我…我没带柴回来。” “我每天都有背回来,不差你那一点。” 说起来姜央起初并不是每天背柴,桑绿进山后,明显改变了频率,初时即便桑绿多付钱了也会被阴阳怪气,从生活习惯到身体胖瘦,无一幸免。 什么时候起,就再也没听到阴阳怪气了呢? 在自己没发现的那些日子里,姜央其实早就做出了改变。 桑绿心情又好起来了,眼神雀跃。“我的药呢?” “刚起了火,热着,我现在去拿。” “我还要喝多久的药嘛~” “等你和我一样壮的时候。” “那不是要喝一辈子?” “那就喝一辈子。” 桑绿望着她的背影,唇角抿着开心,小女孩般轻嗅手臂留下的余温,有一股淡淡的铁锈味。 这是……血吗? 砰砰—— 院门被砸得哐哐响。 “来了来了!” 桑绿手臂套进衬衫去开门,脚步难免跟着砸门声急促起来。 奇怪,姜央这不高的小栅栏,脚一跨就进来了,真要有急事,有什么必要砸门? 姜央从厨房出来,递给桑绿一碗汤药。“我去开门。” 她虽是这么说,但桑绿接过汤药后也没急着去开门,任由大门框框响。“你快去开呀,别是有什么急事。” “是讨厌的人,可以晚点开。”姜央耸了耸鼻尖,嫌弃地撇嘴,提一嘴都嫌烦。 看来是真的很讨厌了。 姜央的声音不小,最起码可以盖过那哐哐的砸门声,屋外的人应该也听见了,哐哐声没了,不知是不是走了。 药有点烫手,桑绿一接手就受不住,又还给姜央,去摸她的耳朵。“好烫,现在喝不了。” “我吹过了。” 姜央的耳朵微凉柔软,桑绿摸得好不舒服。“你怎么吹的?” 姜央捧起瓷碗,眼神专注,静静等待着什么。 她五官冷冷的,那双桃花眼是唯一可以看出情绪的地方,一旦眼神认真起来,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了,变得严肃庄重。 桑绿好奇,也学着她的模样看着。 瓷碗里的青绿色水面渐渐平息,隐隐冒出几缕白色的热气。 姜央撅起嘴,呼一声吹散了热气,马上递给桑绿。“趁凉了,快喝吧。” 很认真,也很敷衍。 “噗嗤——”桑绿忍俊不禁,接过药碗,也许是姜央那一吹真的有神奇的魔力,确实没有那么烫了。 哐哐—— 特别大声的砸门,带着怨气。 “你快去开门,人家真等不及了。” 姜央还是不动,捏着桑绿的衣领拢了拢,连脖颈都遮住了,还是不满意。“你回房吧。” 桑绿低头看了自己一眼,背心长裤,很正经的打扮,衬衫也老老实实穿着了。“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你青天白日在外面洗澡,我也没说你什么。” “那人不是好东西,十里八乡的好姑娘见到他都得躲起来。”姜央嗓音也放大了。 桑绿了然,端着碗回房了,支起窗子,偷偷地看。 姜央瞥见窗户缝隙里的眼睛,嗔了她一下。 桑绿轻扬下巴,也用眉尾挑她。 两个幼稚鬼。 姜央去了门栓,不等她开门,外面直接砸开了。 桑绿看见一个裹着蓑衣的高大影子,戴着草帽,身子被门沿遮住一小半,看不清脸,只感觉对方气势汹汹的,满腔的怒气直往姜央倾倒。 啧,确实不像是好人。 姜央的个子同样高大,丝毫不惧,牢牢挡在门口,没有放他进来的意思。她冷言冷语的,眉眼点着蔑视。“我说过,你不要踏入巫山。” 桑绿肃然,同样的话,姜央也对阿红那个混账醉鬼丈夫说过。 草帽影子说话口音很重,嗓音苍老。 桑绿听不懂,但姜央神情很快就变了,皱着眉与他说什么。 两人的谈话听不出愉快,不久,蓑衣影子走了。 姜央回了房,面上有喜色,取下藤蔓书柜挂着的布袋子。“药喝完了吗?” “嗯。”桑绿道,“那人是封寨的人?” 姜央略有惊讶。“你怎么知道?” “他是谁?” 姜央叮叮当当往布袋子里装东西。“封寨的寨老,那个混账的阿爸。” “啊!难怪阿红在封寨呆不下去!”桑绿也开始讨厌那个高大的蓑衣男人。 “对,所以我不让他进屋。”姜央的讨厌更加付诸实践。 “他来做什么?” “让我去接阿红一家回来。” 桑绿愣住,随即泛上喜色。“真的?!怎么这么突然,之前不是还不管她们母子死活?” “后天祭祀就要开始了,他想讨好我,怕我在祖宗面前说他坏话。” 这理由听起来很别扭,但符合巫山人的逻辑。 桑绿:“封寨也要参与祭祀吗?” “追根溯源,我们是同一个祖宗,只是分成了两寨,当然要参加祭祀。理论上说,巫山和封山都应该听我的。” 理论上说? “可他看起来也不是很听你的话。” “对,所以之前我在祖宗面前说过他很多坏话。” 桑绿失笑,忽而又觉得不对。“他之前都不怕,为什么偏偏这时候过来了?” 姜央收拾好了包裹。“我和阿木出去两天,最迟后天晚上回来。” “要去那么久吗?” 桑绿想起阿红一家似乎逃到了很远的地方。“你们两个带上雨具,我看天气预报说过两天会下暴雨。” “家里只有两套蓑衣,我们带一套就好了,你留一套。”姜央道,“这是二楼房间的钥匙。” 二楼钥匙? 那个从来没去过的二楼? 桑绿冷不丁打一个寒颤,有种半夜看恐怖电影,在鬼出场的前一秒立马退出视频,暗叹好险好险时,鬼直接出现在了现实中的感觉。 她慌忙把钥匙还给姜央。“我留一套干什么?你们办事要紧。” 姜央笑容温暖,小太阳似的。“留给你出去玩。” ———————— “盗墓案?” 乐清眉头紧皱。“不是杀人案吗?” 第89章 老爷子:“我没说杀人啊,真要是杀人案,这得钉在我脑子里多长时间。” “您说说是怎么个情况。” “也是帮公安朋友的忙,去做翻译。我记得是江淮博物馆的一个后生报的案,说巫山人盗墓,藏匿文物,然后公安就上山去抓人,我到公安局的时候,那个金玉拓就已经在了。” 巫山人盗墓,姜央藏匿文物属实,这些乐清心知肚明。“她盗什么了?” “一本巫词,现在原本还在江淮博物馆放着呢,我年轻时也参与研究过,上面的记录最早的是宋代呢。” 乐清:“那怎么又撤案了?” “哦哟,你是不知道那公安局外面是什么场面,乌泱泱几百人围着你,手里拿着锄头棍棒,你怎么弄?” 乐清:“那时候不是在严打?这种行为和**有什么区别。” “可不是,不过那金玉拓往门口一站,什么话都没说,他们自己就退开了,但也远远站着。” “那天的雨很大,一盆一盆的泼,那些人也不躲雨,就那么等着,这金玉拓也是个挺大的人物。” 乐清:“我只想问一句,撤案是因为证据不足,还是受制于外面那几百号人?” “都有吧。报案人确实拿不出像样的证据,金玉拓说,那本巫词是历代巫女祭祀时都要挖出来手写的,而且巫词上面确实每年都有记录,她没说谎。” 乐清:“这种文物关乎巫山人自己的传承,不在收录之列,为什么还会被博物馆收去?” “这我就不知道了。总之,报案人拿不出确凿证据,公安也不太想兴师动众地上山去查,为了个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古墓,引起巫山人的强烈反抗,得不尝试嘛,那可是在人家的祖坟地里的,真要是动起手来,万一没找到古墓,公安真是一点不占理了。” 乐清大概清楚了,诚挚道了谢,临走前最后问了一句。“林教授,当年经办这起案子的是谁?” “裴青,他那时候还只是个所长呢。” 乐清记得这位裴所长,姥爷年轻时曾在他手下工作,一时感怀。“您和裴老还认识呢,他好像过世挺多年的了,我小时候老喜欢往派出所跑,常常都能看见他。” “可不是,跟我同龄的现在大多都不在了。”林教授唏嘘道,“不过我跟他不熟,当时是我一个公安朋友叫我去的。” 乐清顺口一问。“谁呀?” “他叫云木,也死了好多年了。” 第72章 大雨冲刷夜的黑,外界是纯净的虚无。 姜央房间的后窗没有窗扇,手臂粗的藤蔓爬在窗沿上,挤出幽幽黑洞,屋里暖光黯淡,仿佛世界只留下这么一处温馨。 棺材上趴着一个女人,腰间随意盖着薄被,两条长腿勾起,闲适摇晃,双手忙碌非常,一边翻着老旧的书,一边拍照,一边记录。 “寨老这个词第一次出现,应该就是清雍正时期,在清兵屠杀幸运屋之后的不久。” “所以,寨老,是清兵带来的?” “在此之前,九黎族的最高掌权者,会不会只有巫女?” 葱白修长的手指在纸页上抿了又抿,迟迟不翻页,嘴里碎碎着自言自语。 “姜央对巫、封两位寨老都没什么好脸色,那种厌恶感,像骨子里自带的,和巫山人讨厌外界人一样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咔嚓—— 后窗劈下一道闪电,被染黑的万物现出一瞬,像恐怖片里突然亮起又暗下的画面,平日里熟悉的花草树木都有了疑似鬼物的可能。 桑绿瑟缩了一下,翻身侧躺,背对着黑洞,可余光又瞄到了天花板缝隙中的一溜儿黑。 哪怕知道那上面只是个杂物间,但缝隙里不规则的物体还是让人心里发毛。 姜央在时,存在感极强,近一米九的个子,确实像个小太阳,所有事物都会围着她,在自己特定的轨道上转,可太阳一旦消失,周边的魑魅魍魉失去引力,从各个阴暗的角落里钻出来。 天花板是破的,窗子也关不上,棺材里头还有骷髅头和满壁的骷髅手臂,真是360度无死角环绕。 这破屋子多呆一天都折寿,早知道该跟着她俩一起去的! 姜央这死人,身边就没什么正经东西! 桑绿开箱倒柜,找出姜央的几件睡袍和一叠内衣,埋头进去重重呼吸,就算被当成变态,也比被吓死要好。 姜央的衣物有她自己独特的味道,那缕缕苦味仿若世间良药,生理恐惧也能治得。 内衣滑软,桑绿在棺材四周围成一圈,睡袍宽大,盖在自己身上。 这下好了,全身上下都有巫女的印记,棺材一圈也有内衣符咒,安全感十足。 咔嚓—— 闪电每闪一下,灯泡就黯一分,手机信号也反复横跳。 滴滴——钱姥姥十分钟前的消息终于传了过来。 ——根据几位专家所说,寨老的传承大体上依赖血缘关系。 和巫女传承完全不同。 一个地方怎么可能出现两种不同的权力传承方式? 就像君主立宪制和君主专制不可能出现在同一个政权当中一样。 寨老制度很有可能是清兵入巫的产物,父权制因地制宜,变化而形成的舅权制。 在此之前,九黎就是纯粹的母系社会! 所以,这副谈判图上的“有违祖制,罪孽深重”是指这个吗? 画风扭曲,情感几近崩溃,当年在位的巫女,所承受之痛,与丧权辱..国无异。 桑绿不禁感慨,巫女和寨老说是宿敌也不为过,可世人流传下来的,却是变态的八卦传说。 中华文化几千年,又有多少女性文化就这样被可悲的消磨去了,落到部分人嘴里,竟成了只有男性是文明的缔造者。 实在是…唉… 桑绿心情沉重地翻过那一段历史,又陷入了谜团当中。 画中是两位女性,一人身姿傲然,立在棺材边,眼神充满隐忍和仇恨,不难看出是巫女。 另一人闭眼躺在棺材上,似乎死了,她双手搭在一起,被摆成奇怪的姿势,右手小指被切断,鲜血直流,成线性流淌进身体各处的符咒上。 旁边一行小字:鉴以后人。 鉴什么? 这个女人犯了什么错? 如此诡异的祭祀,现在是否还留存着? 桑绿快速往后翻了几页,已经是下一任巫女的记录了。 她平躺下来,心思起起落落,一侧眼。“这是…” 棺材边缘的内衣上下相连,每一件都有属于自己的纹路,桑绿先前没注意,只以为是民族特色,现下看来,这些内衣上的纹路,单看并不构成独立的图案,但,是可以拼凑的! 桑绿挑出两件纹路差不多的,一贴靠,果然,这是同一块布料裁剪而成,上下两片枫树林合而为一。 姜央的衣服没有几件,但内衣出乎意料的多,桑绿挑挑拣拣,找出特征明显的纹路,又将两件拼在一起,居然是上次钱姥姥拍的人形彩绘瓶子! 内衣上的图案,比照片上的彩绘瓶子更漂亮,更年轻,应该是制成没多久就被描绘下来了。 这内衣,恐怕也是百年的古董。 桑绿越拼越不对劲,激动得双手颤抖,这俨然是巫山某一处的地下地图。 很有可能就是古墓的具体位置! 咔嚓—— 又一声雷,灯泡灭了。 江淮同样下着大雨,闪电撕开天空,雷声阵阵,和档案室里噪音极大的电风扇,合鸣。 乐清开了灯,眉宇间的汗水滚落,在隐忍变形的面部表情上四散流走,她打了个电话,几次都没按准通讯人。 桑绿接通电话时,对面满是噪音。“喂,姐,什么?我听不清。” 哗啦的雨声压在木屋上,信号岌岌可危。 “盗墓这事我知道啊,跟二十多年前的杀人案有什么关系?” 桑绿在一楼找了个遍,没有油灯之类的东西,犹豫了一会,还是往二楼的杂物间去了。 “我观察过巫山的地形,没找到确切的位置,但古墓肯定存在,而且我现在已经有线索了,但应该不是什么大墓。” 陈旧的楼梯吱呀乱响,尾调绵长,一脚踩下,引起的吱呀声能延续到第二,第三脚,若是被雷声盖过还好,可夹杂在雷声的间隙里,反而像是有人跟在身后似的。 桑绿心里发毛,每走几步就要回头,漆黑的楼道什么也看不见。 “姜央?她现在不在家呢。” “桑桑…”电流声比人声还要响亮。 桑绿回头继续爬楼梯,加快了脚步。“嗯?清姐,你刚刚说什么?” “是,肯定不止那一枚铜镜,但巫山的风水不是王公贵族们热衷的首选,古代人都迷信的很,大概率不会选择这里,可能是有些钱财的大地主。” 走上二楼,黑暗将走廊拉得幽长。 轰隆—— 第90章 闪电在夜色中炸开,走廊亮了一瞬,空无一物。 短短一秒,又恢复黑暗,但足够桑绿看清屋子的位置。 二楼统共三间房,与一楼的四间房配置不甚相同,都上了锁。 桑绿用钥匙开锁,推门。“珪拓?怎么了,你不是说这个人不存在吗?” 借着手机的余光,桑绿看见门口处堆着的一摞摞纸,这纸她再熟悉不过了,每次洗澡都会用到。 这么好的纸,就这么杂乱的放着,也不怕放坏了。 桑绿从走廊过来难免碰上了雨水,她小心绕过纸堆,手机光亮照在右侧的墙面上,挂着一件厚实的蓑衣,蓑衣旁边提着油灯,就是这个! “我去幸运屋看了好几次,确实没有珪拓的名字,姜央也不知道,姐,这人未必就是巫山人啊。” “嗯?你查到了?” 砰—— 噔—— 桑绿暗叹一声,蓑衣太大,稍微碰到就掉下来了,不知扫到了什么东西。 她无奈按下免提,放在一边,双手在地上摸索起来。 “滋…滋…20多年前的…滋滋…抓到了凶手…” 桑绿摸到一块麻布,拉了拉,有些沉,好像有重物压着。 手机不在耳边,桑绿大声了些。“凶手就是那个珪拓?” 空空的屋子缀了点回音,有些瘆人。 桑绿忍着不适,加快了手上收拾的东西,可入手的物体很奇怪。 长长的棍状,两端凸起,油乎乎的,有些恶心。 什么呀? 桑绿拿起手机照了照,是一根和自己小腿差不多长的骨头。 霎时,脸上血色尽失。 不仅如此,旁边还散落着许多相对较短较细的骨头。 桑绿背脊直泛冷气,或许是死了很久的骨头,姜央这混蛋就喜欢捣鼓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扑一转头,脚边一颗骷髅头,眼窝*里还有未腐烂完全的碎肉,彻底打碎了桑绿为姜央做的辩解。 这是最近才死的人。 桑绿嗓子眼被情绪堵住,无论怎么都释放不了自己的恐惧,五感通灵,周遭的许多声音都放大了无数倍。 吱吱—— 走廊外的楼梯响起脚步声,由远及近,绵长缀着尾音,甚至几个尾音缀在一处,像是不止一个人在走。 桑绿后颈发凉。“是谁?!” 吱呀声停了,独留尾音回荡,没有人回应。 桑绿抿了抿发白的唇,伸手去够还在滋滋乱响的手机,颤抖的手打落了手机,光亮闪过她的眼睛,掉在地上,直直照在天花板上。 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忽然被光一刺,桑绿下意识偏头,瞥见天花板上, 密密麻麻的,吊在悬梁上的, 人腿。 桑绿被钉在原地,生物基因里携带的恐惧席卷全身。 手机依旧尽职尽责的传递信息,许是雷声好一会不出现,信号也好了许多。“珪拓是被赶出巫山的,就是那个阿婆口中的叛徒,一切都能对得上了!” “他被赶出巫山后换了个名字。” “叫云木。” “桑桑,珪拓……是我们的姥爷。” 什么? 桑绿只觉得自己在做一个噩梦,无论是眼前看到的,还是耳边听到的,都太过荒诞了。 她的爱人,一个不通世事的大山人,怎么可能会有一屋子的人腿? 她的姥爷,一个兢兢业业的好警察,怎么可能会是杀人犯? “滋滋……桑桑,你在听吗?” “珪拓就是姥爷,巫山人视他为叛徒,你在巫山呆着不安全,赶紧下山!” 桑绿恍若初醒,捡起手机夺门而出。 轰隆—— 停了一会儿的雷,并没有退去,反而积蓄力量,炸了个大的,整片天都发青发紫,随之而来的就是瓢泼大雨,以及, 突然出现的老人。 她低垂着脑袋,能看到后脑湿润一片,黑乎乎的不知是血还是雨水,颈椎像被砍断了,没法抬头。 桑绿骤然心滞。“你……你是谁?” 老人猛地抬头,没有眼仁的双眼直视桑绿,嘶哑的声音仿佛刚从地狱爬出来。 “你是珪拓的孙女。” ———————————— “书记!石洞下的阿婆不见了!” 第73章 雷雨淹没大山。 踏踏踏—— 结实的土路遇水后泥泞不堪,深一脚浅一脚留下痕迹,顺着痕迹看去,土路蜿蜒的前方,一个女人跌跌撞撞地跑着。 桑绿不时回头看,雨幕撕裂视线,什么也看不清,她不停拨打乐清的电话,可方才完美的信号如昙花一现,发出去的定位消息也全是红色感叹号。 泥浆粘了一鞋,脚步越来越重,桑绿跑不动了,也不敢靠着大树休息,摸索了一块视角相对旷阔的地方坐下,身子一落,霎时包裹进泥泞,冰凉下带着一股恶心的柔软。 呼—— 桑绿居然觉得舒服,高度紧绷的神经在泥浆的腥臭中微微舒张,她抓紧每一秒钟呼吸,放开的毛孔充斥着野外杂草昆虫的残肢断臂,像是杂物间里死人的味道。 回望来时路,一条土路,近出还能看见些许东西,随着距离的变远,能见度降低,直至大路拐弯处,一棵蒲扇般繁盛的香樟树彻底挡住视线,勉强给了桑绿一些安全感。 呼—— 桑绿双脚抵抠地面,只要那个诡异的老太太一出现在路口,她就能立马跑掉。 好在,她没等来老太太。 不远的高处荧光乍现,似乎是小屋的位置,先是一点点,随意飘散,然后是一束束,强光直射。 是姜央养的萤火虫! 受过驯养的萤火虫,不怕雷雨,成群的、有方向地迅速飞来。 好像是…跟着我来的! 桑绿慌忙起身,泥浆被雨水调成粘性极好的胶水,将抬起的身体有力地拉下,溅起的泥浆不少冲入口鼻,生涩得反胃。 萤光缀着堪比雷鸣的嗡嗡声,成建制地攻城掠地,它们不躲不避,以最短的距离冲刺。 咻—— 射穿了香樟树。 蒲扇状的枝丫中间,出现一个偌大的缺口,正对准小屋屋顶的平台,一抹诡异的影子起手比划,影子也在缺口中看到了桑绿,比划的手势越发激动。 萤光忽地降低高度,几乎贴近地面。 这么一大群,足以射穿桑绿的胸口。 “咳咳!” 桑绿原地打滚,挣脱束缚,可眨眼间,萤光已到眼前。 来不及了。 桑绿十指深陷地面,攥出两团泥块,反手甩出去,泥块在空中化成了浆,拉出一片水幕。 咻—— 光束射进水幕。 一股湿麻的痛感从腰间传来,桑绿绝望的想,这就是吃人的蛊虫吗? 呼—— 呼—— 我没死? 桑绿试探着抬起头,光束早已离开,没有为她停留一瞬。“嘶…” 放才被光束蹭到的地方,衣服线性撕裂,划破了皮肤,没有血,黑乎乎的,倒像是被烧焦了。 那些萤火虫不是冲我来的? 雷电东方闪过西方闪,戏弄人间,萤火虫却只知道直直朝一个方向去。 那边是什么来着? 桑绿没有疑惑太久,光束将将照亮了一小片区域。 是悬崖。 萤火虫靠近,崖壁上的人骨发亮,萤火虫飞走,人骨上的光迅速消去,一团团的萤火虫忽然没了目标,在崖壁上随意游走,人骨成片的闪耀,又成片的熄灭。 像是……姜央棺壁上的那些骷髅骨头…… 手一碰,骨头就会显现,手一收,骨头也会缩回去。 桑绿于震惊中,抓住了一丝荒唐的感觉。 这些萤火虫,似乎在和骷髅互相逗弄玩耍。 啪踏—— 吱扭—— 泥水粘住脚步,寸步难行的碾压声。 桑绿的心坠入深渊,脖子一帧一帧地转动,香樟树的缺口,空荡荡的黑,已经没有了老太太的身影,她不敢再看,拔腿就跑,可惜脚底并没有落到预料中的实处,身子一轻,滚下坡去。 许是在大山里生活了这些天,身体本能的有反应,又或许是求生意志占据了上风。 在陡峭的坡,极快的摔落速度下,桑绿双手死命地划拉,竟然真抓住了凸起的石块,强行将身体停住。 “啊——” 双臂反向旋转,咔嚓一声。 桑绿连痛呼都做不到了,像只被大雨打落的玫瑰,几近枯萎地瘫在地上。 雨滴仍不放过她,颗颗细密地扎进眼里。 桑绿眼眶酸疼发涩,热泪涌出,混杂着冰凉的雨水,模糊间,一个高大的黑影立在坡下。 一切魑魅魍魉在见到黑影的那一刻重新龟缩进阴暗的角落,在这最危急的时刻,桑绿忘记那一屋子的人腿,忘记摔在脚边的惨白骷髅头。 第91章 她手一松,只想一头扎进那抹黑影的怀里。“姜央!” 下滑的速度很快,桑绿知道,姜央会接住她的。 然而,一切都不在她的期望之中。 黑影并没有动作,古怪地走在既定的轨道上。 桑绿狠狠摔在坡底,肋骨磕在石块上,浑身剧烈的疼痛。 真正的噩梦,才开始呢。 桑绿头晕想吐,艰难仰起脑袋,怔在原地。 茫茫一片枫树林,正在被蓝色的火焰吞噬。 一簇簇鬼火飘在半空中,它们发现了外来人,颤动了几下,幽幽飘往桑绿的方向。 一簇,两簇……直至全身被鬼火围住。 桑绿逃无可逃。 “别乱动,它们会跟着你。”黑影依旧站在原地,声音亲切得像鬼火的主人。 鬼火会跟人,桑绿知道这个常识,但,数不清的鬼火挤满了整片枫树林,与房梁上数不清的人腿一样。 这泥浆似的烂地下,埋了多少人? 桑绿崩溃地发现,她心里所有的恐惧,全部来自于眼前的这个黑影! 姜央面容蓝幽幽的,鬼里鬼气。“桑小姐,这么晚了也要出来玩么?” “这么晚了,你又在这里干什么?”桑绿靠在枫树根上,她跑了太久太久,疼痛掺着泥沙,瘫软得不行,就算那个老太太再出现,她也没力气跑了。 姜央微微下蹲,像是放下了什么东西,直起身子朝桑绿走来。“雨水冲垮了路,只能走这里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 “你不该来的地方。” “那谁该来这里?死人吗?” 姜央脚步一顿。“是,只有我和死人才能来这里。” “姜央…你是不是杀人了?” 桑绿心都在颤抖,她不知道要怎么为姜央辩解,那么多人腿,判几百遍死刑都不为过。 她好想听到一个不是。 姜央提起刀尾,反手缓缓抽出苗刀,刀鞘和刀身拉出轻微漫长的摩擦,嵌入温和关切的嗓音中。“出来玩,怎么不穿我给你留下的蓑衣?你身上都湿了。” “我问你是不是杀人了!”桑绿声音发涩,像是被沙砾卡住。 鬼火跟着姜央的手跃动,亮出开刃的锋利。 姜央声音越发轻了,像哄孩子。“雨太大,山路不好走,我回来晚了些,别生气了。” 桑绿看着她抽刀。“你…想杀我?” 姜央面容略有变化。“有想过,如果你不听话的话。” “呵。”桑绿唇色惨淡。“也是,反正你也不差我这一个了。” 早该想到的。 巫女有着帝王的强权,也有着帝王的劣根性,不合她的意便杀死,再合理不过了。 知道自己逃不脱,桑绿反而冷静了,透过姜央提刀的缝隙,看见一个比姜央还高大的人影。“你后面是什么?” “是阿红,你忘了?我答应过你,会把阿红一家带回来的。” 姜央挪动脚步,露出身后跳动的东西,像一个出差许久给爱人带惊喜礼物的妻子,语气雀跃。“你开心么?” 身后的人垂头站立,头发披散,裹着蓑衣,蓑衣太大,导致人脸全被遮住,只有长发飘在外头。 双臂直直向前,宛如……僵尸? 眼前的僵尸与电视剧中的不同,并不是一蹦一蹦的,她的双脚悬空,行动很快,平移着就到了桑绿附近。 桑绿背后是一棵两人腰粗的枫树根,退无可退。 僵尸跳过拦路的树根,明明她的双脚没有落地,可整个身体还是有一种腾跃感觉,低垂的脑袋弹了一下,披散的头发飘起,又随着湿透的重量胡乱贴在脸上,露出血淋淋、残破的头颅。 “她是阿红?” “是,你没见过阿红,她现在是丑了点,我不会骗你的。” 不,她见过的。 梅姐的陈年旧照,被抚摸得看不清脸的阿红。 梦里的崖壁,穿着蓝绿对襟衣,打着满脸马赛克的阿红。 桑绿难以自控地颤动,手指深陷泥地,石子戳进血肉中的疼痛不断提醒她,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为什么骗我?你说会接阿红回来的!” 姜央长长的苗刀切过鬼火,刀身染上地狱的颜色。“她回来了,不是么?” 她死了,那是她的尸体!” “她不死,怎么回得来呢。” 姜央眼眸闪过一丝狠厉,高高举起苗刀。“这不是你期望的么,难过什么?这时候死,是她最好的命运了。” “那我的命运呢?” 桑绿凝视幽蓝的苗刀,漂亮的瞳孔里,刀尖由小及大,迅速砍下。 “由我掌控。” 刀速干净利落,一如初见。 桑绿没有逃。 她仍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希望这一晚只是她恐怖的梦境,希望阿红好好活着,希望梦里的姜央,残暴也好,疯魔也罢,来结束眼前的这一切吧。 第74章 刀划过肌肉组织,有明显的顿挫感。 啪嗒—— 一梭凉意打在脸上,肩膀连着左侧脸颊,针扎似的,密密麻麻的疼。 姜央这混蛋,竟然连具全尸都不给她留,杂物间里的骷髅头,好歹还是完整的,她现在,恐怕已经毁容了吧。 桑绿没死过,不晓得死了以后会是这副光景,先是五感脱离**,听觉延长,一只耳在人间,听着自己流血的汩汩汹涌,和胸腔的空鸣,一只耳踏入地狱,地狱有…童声? 呜呜—— 呜呜—— 尖锐又沙哑的孩童声,像哭又像笑,一声压过一声,又渐渐微弱下去,复而又起。 为什么是孩童? 死的不是阿红吗? 桑绿的视觉也在飘荡,有三四种方向,阿红毁容的脸,四面八方重叠起来,似乎就压在自己脸前。 她的人中断了,鼻子和嘴唇挤在一起,嘴角被撕开,长长拉到耳后,像小丑的浓妆,血红着唇,在笑。 死了,为什么会笑? 是要…带自己走吗? 一只放大的手衔着一块黑布,穿过阿红重叠的脸,朝自己的脸上盖来。 怎么,去地狱的交通工具,是进麻袋? 但这块布,怎么有点像包裹骷髅头和人骨的黑布? 好恶心! 桑绿忽地一掌拍开。 “你在闹什么?”疑惑不解的语气。 桑绿恍惚着眼,姜央的脸也是三四张重叠,不是冷漠的表情,也没有狠厉的眼神,微蹙的眸子隐含担忧,仿佛刚刚要杀人的模样都是自己的错觉。 不,肯定不是错觉! “杀人犯!我就是下地狱了也不会放过你!” “地狱?” 三四张脸的姜央齐齐笑出声,立体环绕在桑绿耳边。“地狱里有什么?” 桑绿天旋地转,一阵阵的恶心,是谁说死亡就是解脱的!没了**,所有感官上的痛苦都直接施加在灵魂上,避无可避。“地狱里有你这个混账!而且,你在十八层地狱!” 姜央收了刀,摸出一把小弯刀,吹开火折子,细细烤着。“我若是在十八层,桑小姐也肯定在。” 众幽幽鬼火中出现一抹红光,靠近的蓝光扭曲变化,鬼体显形了似的。 十八层地狱,就该有这样的颜色,烧死这个王八蛋! 桑绿终于觉得自己有了鬼该有的样子,就应当这么诅咒她。“我才不跟你一层!” 姜央半跪在她身前,抚摸她的腿。“桑小姐,和巫女结契的人,灵魂就是入了地狱,也逃不开的。” “啊!” 桑绿腿一疼,混沌的脑子清醒了许多,三四个影子勉强合成一个,精准拍打眼前人的后背。“你还要砍我的腿!我不要做残疾鬼!” “咳咳…”姜央后心被命中,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铿—— 桑绿咬了一口舌头,疼得双眼血红,瞬间拔出姜央的刀,胡乱砍着,刀刀都用尽全力,只想砍碎眼前这个恶魔。 刀刃划过姜央的第一张脸,是簌簌的杂草声,并不起眼,划过姜央的第二张脸,是钝钝的木质声,划过姜央的第三张脸… 嗤—— 刀入了肉。 多美妙的声音。 桑绿笑容癫狂,姜央该和她一样,一起毁容,一起进地狱! 还有她的腿,也该砍下来,挂在悬梁上! 嗤嗤声不绝如缕,碎肉横飞。 “够了。”持刀的手被握住,是不容置疑的桎梏。 桑绿摇摇晃晃地转身,看了一眼刀身上的黑血,又看向高大的人影。“你的腿怎么还在身上?” “我晓得你不开心,但阿红的死是天意,也是她能回家的唯一希望。” 姜央取下腰间的葫芦,拧开,抵在桑绿唇边。“阿红采药的时候摔死了,能死在崖底,是她的幸运。” 淡淡的蜂蜜甜味,桑绿涣散的眼神聚焦了些。“摔死的…” 姜央的手微倾,葫芦内的凉茶流出。“我和阿木在崖下找了一天,她全身都碎了,不好拼。” 第92章 苦涩的茶,只一点点碰到舌尖,桑绿脑壳就像被人打了一拳,灵魂归位。“啊!” 桑绿的大腿边蠕动着一颗蛇头,断口淌着黑血,大张的蛇嘴还在颤动,头部颗粒状的纹路让密恐患者不能再多看一眼。 姜央一刀削了过去,蛇眼没了。“刚才不是砍得很起劲?怎么这会怕了。” 死了的蛇头威胁性大大降低,桑绿缓过最开始的恐惧,剩下的大多还是恶心,偏开头,几段蛇身碎在泥水里,皮开肉绽,半条蛇尾还缠绕在枫树根上,颤颤巍巍地抽搐,断口不时挤出黑血沫沫。 好恶心… 五感归位后,疼痛并没有减少,头依旧晕眩,身体依旧疼痛,唯一变的,就是眼前真实的一切。 阿红真的死了。 哪怕她悬在半空,梗着脖子,手臂平直,超出现有的科学逻辑。 但她真的死了。 姜央收拾好葫芦,扯了扯她的手臂,语气随意得像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好了,听话,别闹了,赶紧回家吧。” 桑绿看着姜央这一脸的云淡风轻,又气又不敢相信,心口积压的怒气瞬间爆炸。“听话?!”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你真把自己当皇帝了?” “巫山人那么听你的话,最后落到了什么?一具所谓的,完整的尸体?” 姜央感觉到一股浓重的怨念,默默往旁边让了几步,牢牢按住腰后的刀。 “你享受族人的各种供养,拥有最大的田,收取最多的药材和上好的宣纸,你赚到的钱呢?钱去哪了?!” “那么多银砖,你但凡分一分,寨子里都不会这么穷!” “你只会守着你那个可笑的太阳神话,手握特权却毫无作为!” “母系社会啊,女人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我原以为这样的体制会出现了不起的女性,强势固执没有关系,不谙世事也没有关系,可你有做过什么让你的民族骄傲的事吗?那些血淋淋的供养,你真的有脸享受吗?你对得起你阿札玛给你取的名字吗?!” 桑绿红着眼,指着歪脑袋的阿红。“你口口声声说带阿红一家回来,结果就是这么一具尸体!” 姜央冷冷清清地听着,被吼了也不生气,她似乎也不知道桑绿为什么生气,想了一会,幽幽道,“不止一具。” 桑绿:…… 咔嚓咔嚓—— 悬空的尸体动了几下,阿红平直的手臂凭空推出两根手臂粗的竹竿。 阿红的身体无端端倾斜了,露出…阿木的身子。 阿木睁着清澈的眼。“啊呀,桑小姐,你怎么在这?老屋不让外人来。” 姜央冷觑着她。“你故意吓她,又装什么无辜。” “阿木?”桑绿有些回不过神,想靠近看看,一动腿,下半身瘫软得不行,扶着树根踉跄了两步。 原来阿红的背上和双臂都绑着竹子,是姜央和阿木撑着竹竿在走,姜央放下竹竿后,阿木往后收起竹竿的前段,但竹竿受力不平衡,前面没有支撑,走动起来,阿红的身体起伏不定,远远看着,就像一个女鬼飘在半空中。 姜央扶起桑绿,凑近去看她是不是还在生气。“我把她一家都带回来了。” 桑绿脸色煞白。“她的孩子都死了?” 呜呜—— 阿木后面还缀了两个小影子,是两个哭哭啼啼的孩子,斜挎着小布包,女孩拉着男孩的手,歪歪扭扭地踏在泥水里,许是哭了一路,泣声断裂又沙哑。 姜央:“他们是阿红的孩子,一路过来,已经走了一天一夜,孩子们怕是吃不消了,我们早些回去。” “好…好,先回家。” 桑绿心情剧烈起伏,忽上忽下的,刚刚浑身都是想砍死人的劲,但看见这两个活生生的孩子,身体一放松,唇边的笑才勾起,那股眩晕感漫上心头,人一晃就倒了。 姜央于半空中揽过她的腰,桑绿整个人瘫软在她怀里,黑血直流的小腿上,一道不长的刀口,刀口两端有两个明显的小洞。 阿木刚撑起竹竿。“啊,又倒一个,真要命!” 姜央用肩扛起桑绿,抬着竹竿的两端。“废什么话?赶紧回去,要赶不上时间了。” 阿木哭丧着脸,这次出来也太倒霉了,红姨掉进崖洞被大猫拖走,她俩废了老大的劲才把人捞回来不说,一路走回来两个娃娃根本吃不消,带的鸡蛋不够吃,路上还碰到山洪,她和阿札玛一个背一个抱,硬生生的淌回来,好不容易快到家门口了,还有这么一出。 姜央将竹竿压在肩膀上,有了桑绿,多少不是很方便,她在布兜里掏出一叠冥纸,用力一洒。“跑起来,你来招呼。” 雨滴打在冥纸上,比往常更快落下,飘飘悠悠的,落在泥水里,铺出一条蜿蜒的路,三人走在冥纸上,远处的萤火虫散开,为她们照亮。 阿木也把竹竿压在肩膀上,一手拎着一个孩子,边跑边喊。 “姜红,回家咯!” 微弱的荧光,冥纸上慢慢映出阿红一人的影子。 —————————————————— 小屋下,佝偻的人影听到响动,站起身来,骨头嘎吱作响。“阿札,你回来了。” “把那个女孩给我吧。” 第75章 眼皮沉重,抬不起来,才撑开一点点,光线直射,刺得眼酸。 桑绿下意识偏头,用力过猛,差点又晕过去,渐渐缓过最初的不适,瞧见天花板漂浮三座鬼像,手持刑具,俯身压腰,忽远忽近的闪。 鬼像下方,腐肉满地,腐肉一面褐色长绿毛,一面暗红。 这是地狱吗? 为什么这么亮? 哐—— 哐—— 整个地狱晃起来,桑绿脑子里仿佛装了个钟摆,跟着地狱摇晃,嗓子眼被掐住了,所有情绪全都堵在胸腔里,释放不了,像个快要爆炸的气球。 这是什么酷刑?! 没一会,哐哐声停了。 桑绿得以喘息,她动了动,除了脑袋,手臂和下半身都没有知觉。 也是,人都死了,怎么还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呢。 姜央呢? 这混蛋不该和她一起下地狱吗? 视线一寸寸的挪,鬼像也一寸寸飘动,一个高大的影子坐在右侧。 桑绿满意地笑了,她做鬼也能一眼认出,这个背影就是姜央。 懒散不梳开的头发,有些弓的背脊,微侧的冷艳脸颊,阳光照出她脸上淡淡的绒毛。 地狱也有阳光吗? 还有她拿着腰刀的手… 正在削去什么? 长条棍状的东西,用油布裹着纤细的尾部,姜央背对着她,遮住了大半,另一头呈扁平状,长着灰褐色的毛,长刀削去表皮,下层竟露出鲜红色的肌肉纹理。 这是腿!!! “醒了?” 桑绿发出浓重的呼吸声,胸前剧烈起伏。 “已经快到中午了,也难怪,昨晚上因为你的腿,闹了大半宿。” “我的腿…” 桑绿呼吸一窒,用力感受下半身,毫无知觉,她抬起灌铅的脑袋,薄被下的一条腿拢起明显,另一侧扁平空荡。“没了…” “昨晚你疼得满地打滚,不好直接放血,只能给你下针麻醉了,再过一会就有知觉了。” 姜央下巴努了努供桌墙角。“等会试试那根拐杖,就当你的另一条腿了,阿木想要我都没给呢。” 桑绿眼神空洞。“我没死为什么要切下我的腿。” “殿姨玛切的,她手艺好。” “那个眼睛不好的阿婆?” “是呐,她一直在外头找人,昨儿晚上才回来的,幸好她在,不然阿红的事,再加上你,我忙不过来,阿木又是个不顶事的。” 桑绿心凉个彻底,她姥爷是杀害阿婆儿子的凶手,自己落到那个老太太手里还能有什么好。“把腿还给我,我要下山!” 说不定现在去医院还能接上! “祭祀就要开始了,巫山只准进不准出。” “凭什么?!” 姜央细细切下一片,精瘦的血红纹理间蔓着缕缕白色脂肪,晶莹剔透。“你看,多漂亮。” 确实漂亮,可那是自己的腿! 姜央一口塞进嘴里。 桑绿惊恐,眼里的红丝充血,比之漂浮的鬼像好不到哪里去。 姜央冷颜淡色的,没半点不适,仿佛喝下午茶一般闲适,又细细切下一片,就着刀尖喂给她。“好香的,你也来一块。” 桑绿牙根打颤,肉片也在打颤。 哐哐—— 小屋又震起来。 脑子里的大摆锤一晃,想吐的欲望升起,桑绿不受控地张开嘴,姜央刀尖一弹,肉片飞进嘴里。 姜央见她要吐。“咽下去!” 好咸… 像被一吨盐给埋了,盐味随着唾液占据所有味蕾,慢慢生出一股奶香味来。 有点好吃。 第93章 不像是人腿,至少她的腿应该不会这么咸… 姜央转过身来,整条腿的都展现在桑绿眼前。“味道如何?” 过细的小腿肚子,过粗的臀腿切面,除了肌肉纹理像教科书中的人类,其他就半分不沾了。 “这不是…” “挂了两年的猪腿,这几天碰上雨水,摸着肉质不太对了,得赶紧先吃。” 桑绿懵懵的。“猪腿?” “桑小姐,下次从杂物间拿完东西记得锁门,昨晚风大,雨水全部灌进去了,湿了不少猪腿,这几天怕是我们都得吃这个了。” 姜央一刀插进猪腿切面,撬开三叉骨,破坏了齐整的肉色纹路,语气多少带点怨念。 “抱歉,昨晚实在是,太混乱了。”桑绿幻觉自己的腿也疼了。“要不,我赔你钱?你湿了多少条?” 嚓—— 姜央一刀切下了一大块肉。 桑绿正襟危坐,大腿生疼。“你的腿我都买下了,要多少钱都行。” 姜央的冷模样一下子化开,眉眼弯弯的,端着切开的肉块。“这是两年腿,要贵些,可以生吃的,一张红色的一条。” 一张红的,那也不贵。 桑绿嗅到一股肉香,甚至能看到切面纹理在流油。“生吃不会有寄生虫吧。” “你长虫了,它都不会长虫。” 桑绿理亏,不与她争辨,不过那一口盐差点把自己齁死,应该问题不大。“你算算多少钱吧。” 姜央掀开桑绿的被子。“快起来,去算钱。” 两条腿完完整整的存在,左腿敷着草药,抬得比较高,右腿颤颤巍巍的抖动。 桑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即使知道是误会,但没有知觉还是让人害怕。 麻劲过了许多,桑绿撑着拐杖,结结实实踩在地上,痛感剧烈,苍白的脸满是笑容,有腿的感觉真好。 “不是去二楼吗?” 姜央领着她往自己房间走。“在这就能看到。” 姜央屋子的天花板,一个巨型大洞,抬头就能看见二楼悬梁,密密麻麻全是猪腿。 这个视角,哪怕知道是猪腿,也挺吓人的。 姜央:“一共52条,有的是两年腌制,有的是三年,有的才几个月,我不跟你算那么精确,你给我20张红色的就可以。” 啊? “你怎么算的账?”桑绿再不识货,也知道一条猪腿的市场价格绝对不止40块钱,而且这还是加工过的。 “我还差20张。” “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进山前不是给你七千块了?” 后来桑绿陆陆续续也给过不少,说姜央贪婪吧,她要价忽高忽低的,完全没有外界的常识,就是时时刻刻想从你口袋里掏点钱出来。 “封老师说有两个娃儿可以考起大学,大学只要红票子。” “巫山孩子的学费都是你在供?!” 姜央掰着指头算。“是嘞,书本费,吃饭费,住宿费,卖掉一头猪猪,一点草药,再凑起——” 桑绿生出一股愤怒。“那他们凭什么不回来!” 巫山供养他们读书,扶养他们父母,仅仅是幼年受过的一些委屈,真的能狠心一辈子不回来? “再凑起两千块就够了,这些猪腿都卖给你,给钱。”姜央摊开手。 桑绿心里不是滋味。“你不生气吗?你供出去的孩子,他们永远不会再回来,你花在他们身上的每一分钱都是打水漂。” “怎么会是打水漂呢?他们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桑小姐,他们只是生错了地方,这不是巫山的错,也不是那些孩子的错,巫山每隔几年都会有生错地方的孩子,这很正常。” “可这需要有人为他们负重前行,你没有必要养着一群不懂回报白眼狼。” “我是巫山最亮的太阳,我不做就没人做了。” 又是太阳理论,噎得桑绿无话可说,只是那颗心揪了又揪,最后化为一声长叹。“我找人送钱上来。” 姜央开心了,卸下一个重担,她今年就不用下山去卖草药了。 哐—— 哐—— 天花板砸得哐哐响,大洞里钻出一个脑袋,阿木灰头土脸的。“桑小姐,我和阿札玛就出去了两天,你是怎么把屋**出一个洞的?” “我…”桑绿尴尬非常,昨晚那个阿婆挡在门口,她压根没地方跑,无头苍蝇似的乱蹿,脚下一重,本就潮湿不牢固的地板断开,生生从二楼摔了下来。 阿木随意铺开木板,挡住小半个洞,又是一阵的哐哐声,新板子的缝隙大得能挤进一只老鼠。 桑绿底气又起来了。“你们这地板才有问题,差点没把我摔死。” 阿木:“上次坏了是阿札玛修的,不是我!” 桑绿越想越觉得不是她一个人的错,自己昨晚能搞出这么大一个误会,姜央至少得背一半的锅。“等等!” “嗯?” “挂在房梁上的都是猪腿。” “是呀。” “但我昨晚在地上看到骷髅头,怎么解释?” 姜央沉默了,露出回忆的迷茫感。“是哪一个?” “那是老刀家的,按道理应该让他们自己去收回来,阿札心好,帮他们收了。”陌生年迈的声音。 一双粗糙的手从天而降,盖住桑绿的眼睛,在她脸上摸了又摸。 世界顿时陷入黑暗。 “还可以嘛,烧也退咯。” 一张黢黑褶皱的脸出现在桑绿面前,全白泛黄的眼睛可怖异常,一点本该属于正常人眼睛的黑仁都没有。 桑绿猛地拍开那双手,躲到姜央身后。 姜央扯出她。“你躲着做什么?昨晚是殿姨玛替你清的蛇毒,要谢谢她的。” “她…我。”桑绿脑子里三根筋两根搭不上。 阿婆个子不矮,许是刚刚挺着身体,这会儿背脊又缩回去了,整个人都矮了一些,黄白的眼珠子晃动。“你跟你姥爷一点都不像。” 桑绿满心都是受害者家属找上门来的无措感,愧疚、怜惜,想竭力补偿的心思压过恐惧。“我姥爷他已经过世许多年了…” 阿婆:“我是你姥爷同宗的姐姐,要是按辈分,你应该喊我姑姥姥。” “姑…姑姥姥?”桑绿有些呆滞。 第76章 “昨晚你撒丫子跑,我一个老太婆,喊破嗓子也喊不住你。” 桑绿呆滞的神色还未褪去,尴尬浮上心头。“是吗?我可能没听见。” 怎么可能没听见呢。 雷雨交加的夜晚,嘶哑苍老的声音每每缀在爆裂的雷声后,像恶鬼的催命符,桑绿手脚并用,跑得狼狈不堪,只恨自己没再多生两条腿,哪里还敢回头。 “可是…珪拓是我姥爷。”桑绿一头雾水。“他是叛徒?” “叛徒是叛徒,你是你,不一样的。”姜央一点都不惊讶,叛徒二字在她嘴里,似乎和巫山人没什么区别。 阿婆神色有些讳莫如深,但似乎并没有仇恨。 桑绿更摸不着头脑了。“你们不恨叛徒?” “人各有志,他们不想留在山上,一直没有回来,就像你说的,外面的世界更适合他们。” “你们口中的叛徒,仅仅只是离开巫山的人?”桑绿既觉得离谱,又觉得情理之中,巫山,就是这样违背常识的存在。 “大多数都是如此,出去后就不再回来,五年后,族谱会削去他们的名字,属于他们的枫树会划去登记,若是死了,后人也不会再祭祀他们,至于你说的珪拓,我印象里没有这个名字,应该早就考出去了。” 桑绿臊得慌,她前脚还说考出去的人是白眼狼,后脚自己就成了白眼狼的孙女,甚至,她就是巫女供养的受益者。“那殿姨,您去外面找人…找到了吗?” 如果珪拓不是凶手,那真正的凶手又是谁呢? “没找到,祭祀要开始了,我得回来帮忙。” 阿婆满脸的皱纹加深了,藏起方才晦涩的情绪。“阿札,先下去吧,老二他们也来了。” 姜央点头。“先在堂屋歇着,我们稍后就来。” 桑绿看着阿婆离去的背影,总觉得她身上还有许多自己不知道的东西,但不管怎样,姥爷不是凶手这个消息,必须通知清姐。 她摸出手机,和乐清的对话框上,一连串的定位感叹号,只有一条是发出去的。“什么破信号。” 一楼中堂 吱呀—— 堂屋的木门自己开了,中堂两侧对坐数人,有男有女,年纪都不小了,听见开门声,一屋子人齐齐转头,每一张脸都剑拔弩张,很不好惹。 桑绿心口一紧,拐杖拄歪了。“怎么突然来了这么多人?” 姜央稳住她的身子。“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我们马上要结契了,特意让他们来见见你。” “怎么不事先和我说?” “要给你惊喜。” 桑绿扯出一抹假笑。“以后你所有的惊喜,事先告诉我。” 第94章 “为什么?手机里的人都是这样的。” “没有为什么,你和手机里的人不一样。” 别人见家长是什么样子的,就算没见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这一张张绷着劲的脸,不像长辈,像来讨债的。 桑绿硬着头皮走进去,刚踏过门槛,大门就关上了。 亮堂的屋子霎时昏暗,本就凶气凌人的男女端正坐着,纹丝不动,和供桌上的鬼神像有几分相似。 桑绿贴上姜央的后背,过快的心跳勉强安稳了些。“为什么关门?” 姜央回眸朝桑绿一笑,笑容转瞬即逝,冷声呵道,“锁门,不许人进来。” “是!” 卡登——厚实的木棍卡死大门。 桑绿心里更没底了,重重扭了一下姜央腰侧的软肉。“怎么回事?不许吓我。” 姜央凑到她耳旁。“我们要说悄悄话,家里人才能听的悄悄话。” 桑绿:……神经 “这女娃娃是谁?从没见过。” 不是特意过来见我的吗? 姜央的嘴靠得住,两头乌都能上树! 桑绿决定靠自己,她牵起笑容,目光掠过坐满中堂两侧的长辈,颇为谦卑地鞠躬,受腿伤的限制,鞠躬过腰,可以说是诚意十足。“各位姨妈舅舅好,我是——” 姜央扶起她鞠了一半的躬。“她以后要与我结契,是一家人,往后议事,不能避着她。” 在座的人神情不一,或奇怪或意外或迷茫,没有一人的表情是祝福。 桑绿刚刚还欣喜的心沉了下去。 “你们什么时候结契?” “鼓社节那天。” “来不及备东西。” 姜央:“不备仪式,只结契,契书过了明路,让阿札玛知晓就行。” 屋内沉默,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所有人都不同意这门亲事,但都说不出不同意的理由。 桑绿惴惴不安,低声道,“他们不同意我们在一起?” “在巫山,他们没有资格来同意我的事。” 姜央拉着她的手,缓缓走过两侧人的注视,然后,带着桑绿坐在了上位。“我们结契后,桑小姐会留在巫山,和我一起生活,你们要认得她。” 一屋子的人还真睁大眼睛,上上下下的看桑绿一遍,齐声喊着认得了。 这哪是见家长,分明就是通知一声。 桑绿浑身不适,虽然她所受的教育比较欧美化,但基本的长幼尊卑还是知道的,堂而皇之坐在一群长辈的上位,真的很没有礼貌。 姜央恰恰相反,自然坐下,挺直腰背,双手搭靠在膝头,摆出皇帝上朝的架势。“说吧。” 桑绿不习惯她大咧咧的坐姿,膝盖开得能顶到自己的伤腿,充斥着大家长的权威。“你干嘛呢?” 声音不大,但也不算小,姜央压着眼角觑她,唇形吁出轻声。“人家看着呢。” 桑绿无语,挪动自己的伤腿,端出小家碧玉的姿态,给足她面子,可那双玲珑的眼睛,满是溢出的嫌弃。 一声怒气冲冲的吼声震出满室回音。 “我就说直接砍死他算了!” 脸上横着刀疤的男人抽出苗刀,虚空来了几下,咻咻声不止。“那小兔崽子比鸡仔大不了多少,老子一刀就能弄死!” 桑绿皱眉,砍死谁? 姜央将桑绿的手放在自己的膝头上,自己的手也覆上去。“你听我说的对不对。” 桑绿不解地看向她。 姜央清了清嗓子。“你这是故意杀人,会被判死刑的,到时候你也是被别人杀死,阿辉进了祖坟,但你又进不了了。” “死刑就死刑,我是为族人而战,我死后你帮我捎信给阿玛阿爸,他们以我为荣!” 桑绿有些难以言喻,几千年过去了,还有这么直来直去的血亲复仇呢,你倒是委婉一点啊。 姜央:“外面的死刑有枪决和注射两种……” “啥子是注射?” 姜央无奈地摇头,像是极看不上这样没文化的武夫。“你不需要知道什么是注射,不管他们怎么杀人,最后都要火化你的尸体,我们只能拿到骨头灰灰。” 桑绿:你也不知道什么是注射吧。 刀疤男蔫了,悻悻收起刀。“我就这么一说…” 姜央微偏脑袋,给了桑绿一个“我厉害吧”的眼神。 桑绿没说话,一双漂亮的眸子闪烁不已。 姜央也并没有想要她的回答,看了眼那双十分得自己心意的眼睛,便心满意足地回头,腰背挺得更直了。 “不砍死他也行!” 姜央左手边座位的瘦高个愤愤道,“老三,你现在就蹲到监狱门口去,给老子死等,那混账东西一出来,你就打晕他拖到山里来,绑在祠堂门口,活活饿死他总行吧。” 姜央啧了一声。“这叫非法拘。禁致人死亡,也会被抓去坐监狱。你晓得监狱里头是啥样子么?” 瘦高个:“啥样子么!有大猫还是有大蛇,老子不带怕的。” 姜央朝桑绿扬扬下巴。“桑小姐在外面是非常懂法的专家,是个博士,很有文化,你问她噻。” 瘦高个:“啥是博士?” 姜央:“就是…读了十好几年的高中。” 桑绿:……你才读十几年的高中! 瘦高个惊呼。“桑小姐,我小学就没读了,没得文化,你真晓得监狱是啥样子?” 桑绿暼了一眼悄悄藏到她身后,偷摸翻小本本的姜央,心思明明暗暗。“是的,那监狱都是四四方方的铁栏杆,就像你们屋头里的鸡圈,又脏又臭,人进去都站不直的。” 姜央藏好小本本,又出来装模作样。“就是这样的,那监狱跟鸡圈一样,关在里头人都站不直,判死刑也就算了,要是几十年都关在这样的地方,你们哪个有勇气?” “好嘛好嘛。”瘦高个泄气了,随即又灵光一闪。“悄悄砍死他嘞?” “不得行。”另一个人摆摆手。“我看还是溺到水里去,二舅舅水性好,铁定不会被发现。” “还是直接从悬崖上推下去的好,尸体也找不着。” “你那个不行,祭祀的时候推到刀堆里去,舅爷的钢刀十五米长呢。” 几人你一嘴我一嘴的吵起来,没个定论,最后还是落到姜央头上。 “阿札,你说嘞?” 桑绿早已没了紧张的神色,眉尾一挑,等着看姜央的好戏。 姜央:“你们以为警察是吃干饭的?你是能一辈子藏在悬崖上,还是二舅舅能一辈子躲在水下?” 啪—— 刀疤男把刀一扔。“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咋个办哦!外头那些个警察,就会包庇杀人犯,当年说判死刑也不判,判个无期,结果二十年就要出来了,这是啥子意思?!” “啥子意思…” 姜央眼神在桑绿身上兜兜转转,显然,这个问题超出了小本本的范围。“桑小姐,你和他们解释解释。” 桑绿憋着笑。“如果表现的好的话,在监狱里可以减刑,20年出狱也不是不可能,并不是警察包庇,这是法律规定的。” 姜央妇唱妇随。“是嘛,外面的人有他们外面的法律。” 众人看向桑绿。“那你是外面的人,还是九黎人?” 桑绿纠结了一会。“我姥爷是九黎人。” “关你姥爷啥子事,你姥姥是哪里人?” 桑绿头一次遇到男性长辈被排除在外的。“应该是…汉族吧。” “她是外人,会不会偏向那个杀人犯?” 无端端一盆脏水,桑绿急了。“我都不认识他,怎么会偏向他!” “那你说,砍死、溺死、摔死,哪个合你们的法?” 桑绿:……哪个都不合法。 她暗暗掠向姜央,关在鸡圈里一辈子,居然已经是九黎最温和的处罚了。 “女娃娃,你快说啊。” 桑绿冷静下来,不能再被他们带偏。“你们先和我说说具体是怎么回事。” “要得。”男人对向角落,喊了一声。“阿玛,咱们把阿辉的事儿跟这女娃娃说一下,她很懂法,知道怎么弄死他。” 桑绿僵住,万一真出了事,她不会成共犯吧。 人群中拱卫着一名年老女性,双眼浑浊泛白,背脊佝偻。 正是殿姨。 桑绿乱如麻的线索终于抓到了头绪。 “二十二年前,我儿子八岁,那天的雨比昨晚还大,我和他阿爸困在崖洞里回不去,还想着迟一天回去也不会出啥子事,他饿了会去幸运屋,病了也会找阿札。” “没成想,大雨下了三天,把山道淹了,我们又迟了几天。” “等回到家,推开门,我儿子就那么躺在地上,身子冰块一样的凉,怎么喊都不起来,他身上、脸上全是鸡屎,虫子在鼻子里爬来爬去。” “后来,一堆绿衣服的人要给他开膛破肚,说要找凶手。桑小姐,你姥爷当年说找到凶手了,国家会给他判死刑。” 第95章 “为啥子他死了,凶手都还没死!” 桑绿愕然。 砰砰砰——有人疯狂砸门,门栓都弹起来了。 “阿札,好多人闯进来了!穿着蓝衣服,还有枪!” 第77章 “阿札,好多人闯进来了!穿着蓝衣服,还拿着枪!” 屋内顿时炸开。 “谁让他们进去的!” “打扰祖宗休息,这群王八犊子遭天谴!” “老子去弄死他们!” “外人咋个晓得老屋在哪?” 一道,两道,三道视线落在桑绿身上。 甚至,姜央也若有若无地侧身看她。 桑绿褪去小家碧玉的姿态,气质在眨眼间变化,不怒自威的神情莫名与旁边的姜央契合。“现在是什么时候,不一致对外,先内讧?” 视线没有散开,不同一开始的轻视,几人的眼神多少有了变化。“桑小姐说的对。” 桑绿也就昨晚去过一次老屋,那地方隐蔽偏僻,没人带着确实很难自己找进去。“不如这样,我们先礼后兵,或许对方只是误闯入老屋,劝他们离开就好。” 刀疤脸:“他们要是不肯呐?” “如果他们有别的目的,我们也先应着,哄他们离开老屋,再动手不迟。” 瘦高个:“哪里这么麻烦,不走就打到他们服为止!” “在祖宗的地界上和别人动刀动枪,万一见血,咱们伤了也就算了,惹了祖宗的清静可怎么好?” 桑绿慢条斯理地剖开利弊,声音如溪水潺潺,巫山人极容易失控的火气,就这么被浇灭不少。 众人怒色的脸稍微平复,按在刀上的手也没那么青筋暴露了。 桑绿眉间一松,冲突最小化,尽量以和平解决争端是最好的,她看向姜央,正对上一双冷淡疏离的眼,心里咯噔一下。 姜央眸底有寒意,轻轻一眼,将桑绿方才抚平的溪面冻成了冰。“他们全都穿着蓝衣服?” 门口带消息的小伙喊着。“是嘞,都是蓝衣服黑裤子。” 姜央掠过底下的人,拇指抿在刀首上。“是不是政府的人?” 此言一出,桑绿暗道不好。 阿婆一掌拍在桌面,凉茶溢出。“是警察,我在外面看到的,那些警察都换了新颜色的衣服,就是蓝色的。” 瘦高个:“警察又来抓人了!” “警察,坏东西!” 屋内又开始沸沸扬扬,火气随着问候对方祖宗的骂声一路上涨。 姜央腾地一下起身,大步走出中堂。“阿木!” “哎!”阿木腮帮子鼓鼓囊囊的,从厨房探出脑袋。“咋个了?” “带人,抄家伙!” 桑绿想不通姜央的反应,也来不及想通,她怕起冲突不好收场,一瘸一拐地跟进姜央的屋,只见棺板大开,姜央正在拿枪。 “把枪放下!” 姜央不肯。“他们也有枪,我们不拿会被打死。” 桑绿一颗心被扔在火上烤,这东西藏还来不及,哪有大张旗鼓送到警察面前的。“我保证,你不拿枪,他们绝对不敢开枪!” 好说歹说,姜央终是放了回去,但一出门,抄起苗刀冲出去了。 桑绿:……真是要命! 姜央速度极快,几个呼吸间,就带着阿木和寨民们不见踪影了。 可怜桑绿的伤腿,离痊愈的日子又远了一些,等她赶到时,姜央正领着十几个寨民站在坡上。 坡高斜陡,寨民们衣着不一,黑灰花绿都有,手里都拿着武器,锄头砍刀,居高临下,很有气势。 桑绿大致扫过,缓了一口气,至少没人拿枪。 但往坡下看去,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坡底也有手持砍刀的寨民,身着蓝色制服的公安民警们夹在坡中间,不上不下的,被团团包围。 竟然真的是警察! “老乡,有话好好说嘛,来,先把刀放下。”领头的秃顶制服男人一边好言好气劝着,一边带着十几个同事往开阔地带挪,尽量走出他们的包围圈。 姜央冷呵。“滚下山去!” “我们是上来查案子的,喏,有正经文件签发的,行个方便咯。”秃顶警察不急不缓,毫不在意他们的恶言恶语。 “什么狗屁文件,还不都是你们想抓谁就抓谁!” “老乡,我们不抓人,就是上来问问情况,别这么大火气嘛。” 桑绿远远观望着,秃顶警察抽出文件一晃,马上又塞回了文件袋,什么都没看清。 完了! 且不说冲突是否爆发,光就是聚众围住警察,就已经构成妨碍公务了。 有个赤膊的寨民没什么耐心。“跟他们废什么话,直接绑了扔下山!” 桑绿伤腿往坡下迈去,她完全不怀疑他们话里的真实性,再不阻止,恐怕袭警罪都压不住了。 姜央余光掠过桑绿,微不可觉地抬了抬下巴。 桑绿停住下坡的脚步。 在中堂里杀气腾腾的姜央,没有拿着刀直接砍过去,意外的冷静镇定。“你们来查什么?” “你就是姜央?” “是。” “咳咳,也没多大的事,我们就是上来核实一下情况,关于……” 秃顶警察说着绕来绕去的官腔,不知他真正想表达的目的为何,但他的语气和蔼可亲,倒是安抚了不少寨民的情绪。 姜央反握刀把的手也垂了下来。 桑绿绷紧的神经松了些,不断给乐清发消息和定位,终于收到了回复。 ——正在上山的路上,稍安勿躁。 “呼——” 桑绿放心了,只要不发生流血事件,等清姐上山处理纠纷,其他一切都好说。 她抬起头,无意瞥见那群警察制服上的褶皱,印迹明显,像是刚到手的新衣服,所有民警的制服,都有很明显的相同的褶皱。 怎么,今天统一领的衣服吗? 警服上的警衔、肩章和胸标都很准确,不太像假的。 桑绿暗下心思,觉出不对劲。 交谈毫无进展,坡上坡下的寨民开始围拢,以姜央为中心,将蓝制服们围困起来。“少说屁话,赶紧下山,再不走,老子留你一条腿!” 秃顶警察偏头向枫树林看了一眼,又朝身后人说了什么,随即点点头。“好好好,我们马上走。” 桑绿警觉,也向枫树林那边看了一眼,风吹动树叶,一片黄红色的海浪波动,依稀间,露出奇怪的凹陷。 凹陷不明显,桑绿细细盯了一会,发觉不少枫树顶上都有这样的凹陷,存在感实在不弱。 突然,桑绿瞳孔一缩,在两帮人对峙之际,稍稍离开。 高高的陡坡,一条平整略显泥泞的土路延伸至远处的阴云,土路两旁是青翠欲滴的草地,坡侧覆盖满满的绿意,坡底的枫树林美得惊人,奔跑其中,仿佛跑进漫画一般。 桑绿此时没有一丝欣赏美景的惬意,反而倒吸一口凉气。 每一棵茂盛的枫树上面,都被一块木板压秃了一块,很惹眼,而木板上面,大多数是空的。 极少数裸露着尸骨,或者是,腐烂的尸体。 两个带着黄绿帽子,蓝口罩,蓝手套的人,颤颤巍巍的蹲在枝丫上,他们背上插着几根枫树枝遮掩,偷摸在尸体身上摸索什么。 桑绿迅速拍了几张照片,以保存证据。 两指放大照片,细枝末节的信息展露无遗,两人穿着普通,但脚上的旧皮鞋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桑绿眉头紧锁,这帮人……究竟是什么来路? 一声尖利的哨声响起。 糟糕! 桑绿忍着痛,转身拼命跑回去,跑出枫树遮挡视线的范围,远远就看见坡上不知道藏了多久的蓝制服,一窝蜂地涌下来。 寨民们瞬间处于弱势,反被蓝制服里外包围。 桑绿骇然,这群人早有预谋! 巫山人骨子里是骁勇的,对方人数越多,越能激起他们反抗的血性,他们从小在悬崖峭壁上长大,说是刀口舔血也不为过。 没有受过特殊训练的警察,不一定是他们的对手。 警察一旦伤了,姜央那顶袭警的帽子就扣得死死的了! 桑绿扔了拐杖,跳下斜坡,借着下坠的冲劲,于坡面狂奔,倒真有飞檐走壁之势。“住手!” 短暂地吸引了两拨人的注意。 姜央疾步过去,在桑绿即将冲坠地面时,左手一捞,一个转身,衣袂飘飘之际,卸去大半的冲击力。 桑绿捂着难受的心脏缓了会,勉强撑着姜央的腰借力,朝身侧面色凶狠的寨民道,“有问题我们摊开来解决,难道受伤流血就是你们想要的?” “他们要带走阿札!” 桑绿转而质问蓝制服。“为什么?姜央犯了什么罪。” 说出这句话,桑绿其实并没有什么底气,姜央涉嫌的罪名一个巴掌都数不完,可这些罪名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第96章 除了清姐。 “有群众举报,姜央在封山附近公开运送尸体,造成了不良影响,我们上来核查一下。” 虚惊一场,仅仅是这点事的话,赔点钱也就好了。 桑绿软了神色。“这位警官怎么称呼?” “李。” “李警官,行尸是巫山人的习俗,将不幸在外过世的族人带回老家而已,他们不懂法律,行为处事确实有些奇怪,但绝对没有恶意,能不能从轻处罚?” “所以,”秃顶警察一改先前的好说话,颇有些咄咄逼人。“你们也承认了确实存在公开转移尸体的情况?” 桑绿神色也凌厉起来。“你们想怎样?” “据线报,巫山附近有人用尸体走..私..毒..品,我们怀疑姜央也涉嫌其中,她必须跟我们走一趟!” 桑绿瞳孔一凝。“不可能!” 寨民们怒火中烧,骂道,“呸!你才运毒呢!洋人才运毒!” 久居大山的寨民,历史素养还停留在晚清时代的鸦..片..战争,先前还能维持不忿的忍耐,现下锄头已经要往蓝制服头上砍去。 眼看着打架一触即发。 桑绿冷不丁出声。“拘留证呢?” 秃顶男人眼神躲闪。“要什么拘留证,我们有权对现行犯进行现场处置。” 桑绿:“那请你出示警官证!” 秃顶男人攥着文件袋的手一紧。 桑绿:“他们不是警察!” 第78章 “他们不是警察!” 咔咔—— 蓝制服们掏出甩棍,一掌长的棍子随着力道变长,就势劈下去,外围一圈的寨民躲散不及,首先挨了几下。 一股大力拽过桑绿,秃顶男人的棍子险险擦过她的脖颈。 “躲到边上去。”姜央苗刀一扫,长度几乎是甩棍的两倍。 一寸长一寸强,秃顶男人不敢肉包铁,后退撤开。 半坡四下混乱,巫山人和蓝制服缠在一起,桑绿拖着残腿,压根没躲的地方。 秃顶男人精准抓住铁桶一块中的短板,棍子直指桑绿。 桑绿:……欺软怕硬! “你们想要什么?何必非要动手,要钱我们都可以谈!” 秃顶男人不回应,就怼着她死命纠缠。 蓝制服人多,三四个打一个,战局是没有意外的压倒性,可巫山人越挫越勇,士气不遑多让,棍子甩到**上的咻咻声,激起了深埋在基因里的蚩尤血脉。 一人抗三四个,竟也有隐隐翻盘的迹象! 秃顶警察一声大吼。“擒贼先擒王,过来两个!” “混账!”姜央怒不可遏,这群人闯入她的地盘还说她是贼,倒反天罡! 可再大的力气,也比不过人多,姜央拖着一个伤员,渐渐势弱,这也便罢了,对方精明且不要脸,每每趁姜央力竭,就偷袭桑绿。 铿—— 姜央被迫局限在桑绿周围,一刀一刀帮她扛。“二十年前,警察就是这样带走了阿札玛,现在,他们换了个蓝颜色的皮皮,就想带走我!” 铿—— 姜央抵挡得狼狈不堪,心中的怒气更甚。“桑小姐,我们有做错什么?你们外面的人要一直来伤害我们?” 铿—— 刀刃和棍子滋啦的摩擦声,实在不好听。 桑绿咬着牙,甩开她的手,两人拉开距离。“他们不是真警察,你不信我,就别护着我。” 铿—— 姜央看着脱手的掌心,欲伸出去,又觉得落了面子。“你闹什么?我要不信你,早扔你下山了。” 桑绿冷笑。“呵,你信我?” “在中堂里故意挑起他们的愤怒,故意丑化外面的法律,引起巫山人和外界人的对立。” “姜央,是你骗我,还是我骗你?” “我像个傻子一样,进了巫山后被你予取予夺,我有一天消停过吗!” “是你自愿进巫山的。”姜央语气透着与我无关的冷淡。 “姜央,我有害过你吗!” 桑绿眼尾赤红,指着秃顶男人光溜的脑门。“我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你,为了巫山?如果按我说的做,把这群骗子哄出去,怎么都不会到现在这一步!” 姜央彻底让开保护的姿势。“巫山只能有一位巫女!” 两人旁若无人地大吵,把秃顶蓝制服几人吵懵了,棍子不晓得是往桑绿那甩,还是追着姜央打。分散力气,打不过姜央,俘虏了桑绿,人姜央也不在乎了。 就在几人愣神之际。 姜央一个正蹬,踹上秃顶男人的胸口,力量之大,男人飞出半米远,紧接着,姜央立起苗刀刺下去。 刀尖落下一半,腰身被桑绿箍住。“你答应过我的,不许杀人!” 姜央握着苗刀的手背青筋外露,几番暴起,又平复,最终将刀塞给桑绿。“拿着防身。” 桑绿愣了。“你阿札玛不是说只能给巫女用?” 姜央背过身,膝盖跪在秃顶男人的脖颈上,一拳砸中他眼眶。“擒贼先擒王,谁是贼?” 又是一拳。“不请自来,谁是贼?” 再一拳。“挥刀向弱者,谁是贼?” 秃顶男人脑袋嗡嗡的,眼前一阵晃荡的黑,双手挡住额头。“我是贼,我是贼!” 姜央出了口恶气,拎着贼王的后颈。“都给我住手,胜负已分,放下武器,滚下山去!” 双方停滞一瞬,蓝制服们看了秃顶男人一眼,又投入战斗,仿佛这人的存在毫无意义。 姜央:…… 秃顶男人讨好地笑了声。“我们的王没来,我就是个跑腿的,指挥不动他们。” 姜央又是一拳。“狐假虎威,是为贼!” 秃顶男人头一歪,晕了。 哔哔—— 沉闷又刺耳的声音在空中炸开。 “底下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江淮警察包围了,现在立刻停止对巫山人民的侵害,如不停止,等待你们的,将会是法律的严厉惩处!” 大义凛然的声音一经特质喇叭的放大,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刺耳又戳心,物理意义上的戳。 巫山人不占任何优势,或是被压倒,或是三三两两扭成一团,谁也不愿先松手,但心脏的强烈不适感无法忽视,此时都抬起头看向坡上。 数十个身着黑色作战服的男女立在坡顶,男性精瘦,女性强壮,无一例外,全是高大威猛的类型,白色荧光的警察二字贴在胸前的防弹背心上,有的斜背着防暴棍,有的抓握着腹前的92...g蓄势待发。 阳光下,一群黑衣人显得压迫感十足。 姜央:“怎么又来了一群黑皮皮,他们是真警察还是假警察?” “真的。”桑绿听出了清姐的声音。 “他们是来帮我们的,还是帮他们的?” 桑绿正要开口。 阿木大喊。“阿札玛,那是我们的猪!” 坡顶一只头黑尾黑的两头乌,也穿着黑色制服,两侧贴着绿色荧光条,光线下,警猪二字格外扎眼。 它远远望见姜央,顿时激动起来,哼哧个不停。 拉着它的女特警解开了环扣,两头乌奔跑俯冲下来,四条腿的生物若是具备一定的体重,那便是猛兽。 扑—— 两个压着寨民的蓝制服瞬间被扑倒。 此举重新打开了战斗的按钮,微妙的平衡被打破,坡底又打成一团,坡上的黑制服们也俯冲下来加入战斗。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混乱山谷的另一侧,火海般的枫树林里,钻出几个戴着黄绿头套蓝口罩蓝手套的人,他们没看一眼乱糟糟的打斗,迅速从隐蔽的小道上离去。 仿佛从未出现过。 半晌,蓝制服统统被黑制服和寨民们压制在地上。 “姜央小姐。” 乐清还是上班时的穿着,一套政府女领导标准的稳重配置,黑色西装裤上斑斑泥点,屁股后面有一串高处滑下的湿泥,肩膀还有被棍子砸中的印子。“你们没事吧?” 姜央上下扫了一眼桑绿。“没事。” “我一接到消息,立马就带人赶上来了,进入巫山本应该事先和你们沟通,但事出突然,只能硬闯进来,实在对不住。” 乐清面容正气,身材高大健壮,忽略一身的打扮,完全长在巫山人的审美上,再加上刚刚并肩作战,又替寨民挨了假警察们不少下。 姜央对乐清好感度拉满。“没关系,你是来帮忙的。” 寨民们纷纷附和。“来帮忙的就是好朋友,哪里这么见外。” “丫头,你叫啥?今后要是被人欺负了,上山喊我一声,我奎奎拓绝不推辞!” “也叫上我!” 乐清也喜欢跟这样的人打交道,颇有古代江湖气地抱手。“特警大队乐清,我身后的兄弟姐妹都是警队的一员,要是各位不嫌弃,今后碰到任何麻烦,都可以下山找公安局帮忙。” 乐清身后一溜黑色作战服的强壮男女们,一齐点头示意。“老乡,我们就在山脚下,要是嫌麻烦,你们有事在山洞外喊一声,我们一听见就上山帮忙。” 第97章 桑绿冷眼瞧着双方怪里怪气的江湖气。“清姐,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慢?” “装甲车停在半山腰开不上来,好在警队有铁骑。” 乐清一脸懊恼,叹气。“还是上来晚了,老乡们受苦了。” 桑绿皱眉,刚张开口,被姜央打断。“你表姐是我们的好朋友,对好朋友,不要凶巴巴的。” 桑绿:……我上山这么久都没见过你几次好脸色。 姜央暗下嗓音。“这些人,你们会怎么处置?” 乐清一派正义的模样。“我们特警队的同志们会将他们都带去派出所,问清前因后果,再移送检察院起诉,该坐牢的坐牢,该给咱们巫山人赔偿的也得赔偿,决不放过任何一个坏蛋!” 姜央面色有些和缓。“莫不是判十年,五年就出来了吧。” 桑绿:……你想什么呢,最多拘留关几天就出来了。 乐清不尴不尬地笑笑。“全都给我压实了带回去,不准放跑一个!” 黑制服给蓝制服扣上手铐,反拷背拷,也就是将他们的双手,手背靠着手背,压在腰后拷手铐,这种铐法让人极为不适,却满足了巫山人民的泄愤心理。 饶是如此还不算,乐清严厉命令黑制服们,用手臂绕过他*们的大臂,手掌压在他们的后脑上,假警察们只能弓腰,低着下巴,几乎贴着地面爬上坡去。 阿木帮一名女特警压制犯人,学着她的手法,向下绕过蓝制服的大臂,压住他的后脑。“嘿,这样他还真动不了了哎。” 女特警笑道,“那可不,你轻轻这么一扣,他自己越动越疼。” 阿木学到一门新手艺,开心得很,细细盯着这名女特警看,大高个,模样乖,衣服帅,制服袖子饱满撑起,一举一动干净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有种把简洁做到极致的美感。 “嘿,我叫阿木,你叫啥?” “我叫易月半,左阳特警大队的。” “哎…你那个…” “什么?” 阿木指了指易月半腹前的枪。“我能使使你那个吗?” 易月半一僵。“这…这不行,只有警察才能碰枪。” “为啥?咱俩都是好朋友了,使使都不行嘛。” 易月半:……名字才刚晓得,怎么就好朋友了。 “再亲的人,都不能碰枪,你想啊,万一人人都能碰枪,这群假警察的枪要是真的,我们都来不及赶上来了。” “当兵能碰枪吗?” “能啊,只有当...兵的和当警察的才能碰枪。” 阿木恍然。“那好,我以后要当...兵去。” 易月半:“为什么不做警察呢?当...兵只能当几年,当警察就是一辈子,你的身手很不错,通过特招进入特警队伍,比考普通公务员要容易得多。” 阿木摇头。“警察是坏蛋,阿札玛不喜欢警察。” 易月半:“我们不是好朋友吗?你还觉得我是坏蛋?” 阿木歪着脑袋想。 易月半右手轻轻一压,假警察痛呼一声。“我们一起打赢了这个坏蛋,不是吗?” 阿木点头。“你说的很对,可惜你是警察。” “……” 易月半大概这辈子也没想到,警察这份光荣的职业,在这个女孩眼里,竟成了避之不及的祸害。 巫山常年藏在雾气朦胧里,一对对黑制服压制着蓝制服,缓缓走在山路上,山路逼仄,只供两人宽松的行走,队伍时而显现,时而走进雾中。 一黑一蓝,都不是大山的颜色,此刻,也浩浩荡荡地离开山去。 易月半:“别送了,老乡,就到这吧,我们的摩托就在前面了。” 阿木也看见了远处蹭光瓦亮的摩托车。“好,你们穿过山洞,就可以直接下山了。” 黑制服们纷纷告别,寨民们也纷纷邀请他们下次上来玩,相处不过短短一两个小时,倒真有些依依惜别的浓情蜜意。 临走时,易月半大喊。“阿木,真警察一直都是保家卫国的存在,你好好想一想我说的话,兴许我们以后会有更多并肩作战的机会!” 声音在山谷间回荡,一声一声,波浪似的荡进阿木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意味。 阿木没说什么,大摆着手告别。 黑制服们一部分骑上摩托车,剩下的人徒步押解,长长的队伍进入山洞后,就彻底看不见了。 阿木带着寨民回去。“你们说,警察是不是坏蛋?” 有个寨民沉吟片刻。“绿皮皮的不是,蓝皮皮的也不是,黑皮皮的才是。” 押解的队伍进入山洞,几十道刺目的车灯将山洞照的亮堂堂,尘封数百年的壁画一览无余。 原来,先头的铁骑并没有离开,不仅如此,在山洞一侧,还有数十辆摩托车整齐排列在道路一旁。 黑制服们仰头看着这一幅幅壁画,就连蓝制服们也仰起头来,惊艳非常,可脑后的手跟铁钳似的死死压着。 “哎,我说,差不多得了吧。” 易月半:“哎呀,差点忘了,都解开吧,江淮的兄弟姐妹们辛苦了。” 蓝制服们甩了甩被压制许久的胳膊。“下次去你们左阳,得换我们当红方。” “哎,书记不下山吗?” “她要是下山,这出戏不就白演了。” “贼王进山咯。” 第79章 “猪还能抑郁?” 桑绿愕然,偌大一片空地上,一群两头乌中间混入一只穿着警服的两头乌,欢欣鼓舞的尖叫,四处乱拱。 前日下过雨,空地残留的杂草完全不够吸收,一小块一小块积蓄着,不干不湿的,踩上去才会感觉泥泞,两头乌们过于激动,泥点子到处飞,仿佛在油里倒入一瓢水,溅起的油渍炸得人无处遁形。 桑绿侧身让了让,躲在姜央和乐清的身后,她俩的身高,比两扇门管用,能挡住所有污渍。 乐清诧异。“也真是奇怪,在警犬基地里,给它住单间,喂的饲料也是最好的,可就是闷闷不乐,和小伙伴们也处不到一起去。” “很正常。”桑绿掠向姜央。“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猪。” 乐清扬起手环。“这东西是测快乐值的,上限是两百,警犬一般能达到130,可它还不到80。” 桑绿似信非信。“不准的吧,这类东西就是测个心理安慰。” 乐清:“你还别不信,看,它的毛色都没有其他猪鲜亮了。” 姜央深以为然。“是,像被虐待了。” 乐清:…… 桑绿顺手扒拉下手环,戴在自己手上。“人能用吗?” 乐清替她调整,按下按钮。“当然可以,一般成年人在六七十左右。” “这么低?” “没办法,现在的年轻人啊,压力都大,前阵子江淮招紧缺岗位,我之前还怕招不到人,谁能想到这么个贫困山沟沟,92硕士报了6个,也不知道能不能留住。” 滴滴—— “哟,83,你在山里的生活过得不错啊。”乐清一天到晚愁这愁那,也不过70。 桑绿觉得有趣,拉过姜央的手。 “不要,勒人。”姜央虽是这么说,但也没躲开。 “忍着。”桑绿凶巴巴的,手下却轻柔。 乐清眯起眼,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移动,唇角慢慢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桑绿受姨妈影响,自小就不亲近人,乐清这个当大姐姐的,只要能接触到她就会尽量带她玩,玩了好些年也就玩出一点点情分,进巫山也就不过一个月吧? 这巫女就有这么大的魅力? 乐清换了审视的眼神,正儿八经地打量姜央。 个子还行,去特警队能凑活用。 模样还行,升旗仪式缺人也能补上。 手劲还行,打晕了她一个所长。 总体来说,也就…还行吧。 桑绿这眼光还是差点。 滴滴—— 桑绿:“140!” 乐清震惊,第一次见到比狗还快乐的人。 姜央心思不在手环上,她怕自己的猪在外面过得不好,语气带了几分质疑。“你们那个什么基地,还有别的猪?” 桑绿捋下姜央的袖子,遮住手腕,打算昧下这枚手环。“是狗,猪和狗养在一起,这都是两个不同的物种,怎么可能处到一起去。” 乐清对桑绿的行为没眼看,啧了一声,只装作没看见。“这不是一回事。” 桑绿暗暗偷笑,像极了当初姜央昧下她手链的模样。“怎么?” “警犬能和人并肩作战,警猪也能,它们通了人性,就和原来的物种不一样了,我能感觉到,它们互相之间是可以沟通的。” 姜央仿佛找到了知音。“没错,我也能感觉到。” 桑绿:…… “姐,那你现在感受一下,为什么它在警犬基地不开心,在这块破草地上面反而开心了,是被你的那些宝贝警犬们排挤了?” 姜央皱眉。 第98章 乐清竖起手指点她。“哎,话不要乱说啊。我们是全国先进模范警犬基地,对每一只体制内警犬都会进行党性教育、爱国教育,排挤自己的同胞,这种低劣的品性怎么可能会出现警犬队伍里。” 姜央皱起的眉头又松开了。 桑绿:……猪和狗都没想到对方是自己的同胞。 桑绿再看两头乌中的警猪,仍是不可思议。“你怎么想到让它成警猪?” “其实猪的嗅觉比狗要灵敏得多,其他方面性能都不差,唯独服从性,大多数猪都不能达标,可咯咯不一样,它体型不大,听得懂口令,执行性强,气质严厉,你看他那小眼睛,是不是又凶又冷酷的?它要不干这行太可惜了。” 乐清看了眼姜央,这人不干警察也太可惜了。 两头乌都是米粒大的眼睛,就像馒头上点俩芝麻,桑绿只能看出呆萌。“咯咯?” “哦,对了。”乐清从裤兜里掏出团吧团吧的纸,摊开。“这是咯咯的荣誉证书,我也想取别的名字,可不喊咯咯这家伙就不动。” ——姓名:咯咯,该警猪在实习期的一个月以来,配合民警救助群众3起,找回走失老人五位,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尾部盖着左阳公安局的公章,挺正式的证书。 姜央只在高中毕业证书上见过这么红这么圆的章,以为很重要,小心捏着。 桑绿可看不惯,就算拿来忽悠人也没这么随便的,比草稿纸还皱巴,对着亲姐阴阳怪气。“奖状好寒酸,也不晓得那些待遇是不是真落实到位了,不然咯咯怎么就抑郁了。” 姜央又皱起眉。 乐清心里暗骂这丫头胳膊肘往外拐。“你们想啊,它已经是在城里落户、有单间、入编制的猪了,还有专人天天给洗澡,可它的兄弟姐妹还在农村里,吃不好穿不好,下雨天连个棚棚也没得,它心里得多难受,所以才会抑郁。” 桑绿眼神恍然,可算知道了乐清是什么目的。 姜央:“你们城里的猪,都要天天洗澡么?” 乐清:“重点不在这里。” 桑绿:“重点在要挑几个它的农村兄弟姐妹到城里去。” 乐清一合掌。“桑桑,这个想法非常好!” 桑绿漂亮的眼睛甩了一个大白眼。 姜央倒是认真思考了,脸上浮现出为咯咯着想的真切。 乐清暗想,这下应该八九不离十了。“咱们也不是非要这么做,可现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了,都是为了咯咯好嘛。” 这算盘打得,珠子都弹到桑绿脸上了,清姐这些年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 乐清眼含笑意,像看自家孩子似的看咯咯。“哎,你们说,它为什么就只对咯咯有反应呢?” “咯咯咯咯咯!” 三轮车压着阿木的逗猪声,吱呀驶过三人面前,一股温热的香气荡漾开。 四处撒野的两头乌们,中蛊了一般,齐齐朝着三人奔跑过来,泥土一捧一捧的扬,乍一看,有千军万马之势。 乐清下意识退后几步,见两人定在原地,又将将收住脚步。 桑绿笑她。“姐,它们可对你没兴趣。” 千军万猪一个摆尾,绕过三人,排列在空地一侧的猪槽旁,仰着猪鼻子哼哧哼哧。 “咯咯咯咯咯咯咯!” 阿木下了车,一桶一桶拎出猪食。 所有猪的小眼睛都盯着木桶,咯咯尤其。 乐清:“还是老家饭吃得惯啊,在单位里喂好的还吃不下呢。” 可下一瞬,余光瞥见桶里的食物,瓜果蔬菜、琳琅满目。 乐清肉眼数了数,怎么也得有十几二十种,脸抽了抽,她底下的民警都没吃得这么好。 桑绿忍不住笑了。“巫山人自己种地,水果蔬菜吃不完都给猪吃,只要新鲜最好的,烂了一点就扔地里不要了。” 乐清:…… 回去的路上,姜央想着事,乐清落了面子,唯桑绿在其中说笑。 突然,老远瞧见一块四肢大张、黄黑相见的毯子,分量重,毛色杂乱,略大的风吹过也不动分毫。“这该不会是…” 她挽住姜央的小臂,背着乐清,低声道,“天台上的那块兽皮,你拿下来洗了?” 姜央嗓音向来不小。“上次我们做——” 桑绿捂住她的嘴,偷瞄了一眼乐清。“你轻点声,我姐不知道我们在一起了。” “哦,那我去告诉她。” “告诉什么呀,你安静呆着!” 桑绿也不是怕乐清知道,乐清比她大十几岁,和长辈没有任何差别,哪有人大咧咧把私密事告诉长辈的。 但姜央对乐清观感很好,能和猪感同身受的人,一定是个好人,她甚至有点想留对方在巫山养猪。“可——” “说天台兽皮的事!” “制好的兽皮不用总洗,我们可以在上面做——” 桑绿刚松开的手掌又按了回去。“我求你了,回屋再说这个可以吗?” 姜央:“不是那块,刚制好的才需要晒晒。” 哦,刚制好…刚制好! 桑绿:“你又从哪弄来的?!” 姜央:“它把阿红拖走了,我们就只能把它拖走了。” 完了!这么大的虎皮,可以吃好几年的国家饭了! 桑绿脑子飞快地转,从小屋走过来时正好背对着兽皮,但走回去一定能看见。“你带着清姐再去参观一下……厕所。” “为什么,她也不会上厕所么?” “对,你赶紧去!” 乐清挺愿意到处逛逛的,跟着姜央走了。 桑绿借着这点空隙,揭下兽皮,上半身一倾,好重! 走远了的乐清余光一扫,看见桑绿抱着兽皮,一瘸一拐挪进屋里。 滴滴—— 乐清低下声音。“喂?” “书记,不是这具尸体。” 第80章 逼仄狭窄的旱厕,塞进两个大块头,呼吸进的空气又臭又热。 怪恶心的。 但厕所里的两人都不介意。 尤其是乐清,也不嫌脏,把着黑黢黢的木栅栏晃了晃。“我小时候也用过旱厕,那时候村里还让养牲畜呢,我姥姥就在这里养鸡。” 姜央对乐清好感度又加了几分,越来越觉得乐清这人适合留在巫山养猪。 养鸡也行。 “是,桑小姐还说你不会上厕所,等会我要告诉她,你小时候就会上。” 乐清:…… 乐清掠了一眼,干干净净的,连动物的粪便都没有。“里面怎么没有鸡?” “桑小姐说外面的监狱都是这样的,四四方方,比较干净,我打算将来关人。” “监狱?”乐清失笑。“她还说了什么?” “她还说她有个姐姐,三十大几了不结婚,不喜欢男的,也不喜欢女的,一天到晚摸着条黑丝巾,好像有什么恋物癖,她姨妈都急疯了。” 乐清:……已经好久没有三句话两句说不下去的感觉了。 姜央:“她还说——” “那个…我们聊点别的,你们谈对象了?”乐清手腕绕到身后,不动声色地解下丝巾藏起来。 姜央圆润的眸子盯着乐清,不躲闪,也不回应。 乐清疑惑了一瞬,随即,方才窘迫的笑意从眉间抹去。“姜小姐,我以为你是个有担当的人。” 若是桑绿在这,一定会为姜央辩驳,是自己不让她说的。 但,某种程度上乐清比桑绿更懂姜央这类人的想法。 她们从小就受到周围人的瞩目,资源的倾斜,是家族里当之无愧的宠儿,因此,自大,强势,狂妄,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说好听点这是少年意气,说难听点就是还没受过社会毒打。 万里挑一的身体天赋会给她们带来极强的自信,她们自认为拥有可以与任何暴力一战的实力,也拥有女性天然的柔和与共情能力。 再没有比她们更能掌控世界规律的人了。 就像一个警察,既能血性地与暴..恐分子拼血肉之躯,也能柔情地解决老百姓的家长里短。 一个人就能顶所有人,面面俱到,就是面面俱不到。 乐清就是从这个年纪,这样的心态走过来的,天大的事,在曾经的她看来,都微不足道。 何况只是承认谈恋爱? 桑绿和姜央,确实在家世、三观各方面都相差极大。 可乐清知道,姜央这类人,是不会在意这些的。 由此,姜央的沉默,很不正常。 “你只是玩玩而已?” 姜央仍是不言语,但眸子明显黯淡了许多。 乐清心沉了下去,也不再问了,正是因为了解同类,所以她也更能共情姜央,也许,就像她藏起来的丝巾一样,有些东西,是说不出来的。 而那些东西,不仅仅涉及情爱。 不过话说回来,一个快乐值140,比狗还幸福的人,能有多大的心事? 第99章 “哎哟哎哟哎哟!” 阿木捂着肚子冲进来。“你们干嘛呢,占着茅坑不拉屎!” 三两下将两人推出去,乐清在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中,断了继续盘问的念头。 夜晚,没有窗扇的窗户,秋风呼入,瑟瑟的冷。 “你白天说的那些,是真心话吗?” 姜央薄被只盖一半,袖子挽到大臂上端,青灰色的筋脉颤在蜜色的肌肤下,出神地看着灯泡。“哪些?” 桑绿在她鼓动的筋脉上打着节奏,五指灵动轻巧,不晓得按着哪张乐谱。“巫山,只有能一位巫女。” 姜央哼了一声,听不真切。 桑绿指法快速,指力加重。“你不想我干涉巫山的事?” 姜央脑袋挪到桑绿的枕头上。“那你呢?我对你予取予夺,不顾你的想法,你说的那些,也是真心的么?” 两人靠得近,呼吸的热气互相交融,暧昧渐渐升温,却又少了该有的欲..望,若说先前生理上的吸引占据主导地位,鱼水之欢后,接二连三的现实问题早已将隔阂立得扎扎实实。 桑绿心绪乱,指法也乱,可又有种摊开一切的快意。“当时情急,下意识说出口的话,应该也有个七分真吧。” “姜央,我不了解你,太多太多的不了解,我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同意我进山,你是为了钱,还是为了殿姨的儿子?” 姜央第一次没有回避这个问题。“都不是。” “我要一个理由。”桑绿面容瑟然,指尖在手环上点了点。 姜央张了张嘴,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 手环显出数字:110。 似乎又想骗她! 桑绿冷下眉眼。“我以为大山人的心思简单,情绪都写在脸上,就能够轻易读懂你,可事实上,你深谙人性,竟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来迷惑我。” “我甚至不知道你和我在一起,是因为爱情,还是因为……这也是你控制我达到你所求的手段?” 姜央没什么情绪波动,平静如无涟的湖面,眼神变得幽深而宁静,仿佛一位超脱物外的佛陀,整个人都通透起来了,好像…这才是真正的她。 “你且告诉我,你对巫山,是不是有别的想法?” 姜央声音不似以往的低哑和勾人,仅是淡淡的柔和。 桑绿莫名的心跳加速,不涉情..爱,倒有些初尝爱情的青涩。 要死!这不会又是什么新花样吧! 桑绿又悄悄点了手环按钮。“我希望巫山能出现更多的可能性,如果我们结婚了,我不可能一辈子就这么待在封闭的大山里。” “姜央,你也从来没想过,和我出去生活不是吗?” “在这方面,我不会让步的。” “那就…正好了。”姜央对上她的眼睛,轻轻说着。“我会给你想要的。” 手环显示数字:160。 两只咯咯都没此时的姜央快乐。 “好,我信你。” 桑绿笑容明媚,依赖科技的信任远比自我感觉到的要踏实。 “冷么?”姜央合起被子。 “有点。”桑绿埋进她怀里,姜央身子大半敞在外头,皮肤上的凉意冻得她一哆嗦,可很快,温度就上来了,小火炉似的。 这是什么鬼体质,不仅能控制情绪,还能控制体温? 温度骤然攀升,呼吸也沉重起来,暧昧在热气中浓稠,调和出微醺的情愫,一切都刚刚好。 姜央手撑在桑绿耳边,身子压靠过来。 桑绿肤色泛红,不知是羞的,还是热的,秀美的长指抚上姜央的锁骨,触碰的那一刻,心情激荡,似乎她们真的心意相通了。 然而, “你干什么去?!” 姜央越过桑绿,从她那一头捞过自己的外袍。“给你姐姐拿条毯子。” 桑绿:…… “对你来说,我姐比我重要吗?” 姜央:“对你来说,你姐姐不重要么?” 桑绿:有点道理,但是又有点不对。 姜央取了条毯子,几步就出了屋子,留下还反应不过来的桑绿。 那一坨黄黄的东西有点眼熟… 不对,那是虎皮!!!! 中堂门口。 “姜央,你别进去了,清姐可能睡了!” “那我轻轻给她盖上,你进山的前几天我也给你盖了。” “不用,清姐身体很好,天生就怕热!” “她外强中干,身体比你还差。” “哎,你——” 桑绿腿脚不便,拐杖几次都没拄牢,本想拽住虎毯,却不小心撞开了中堂的门。 吱呀—— 门缓缓打开,老旧的声音在空寂的夜里诉说着中式恐怖,中堂一隅,昏黄的灯,半亮半阴影地照着,供桌上三座神像黑一半黄一半,斜斜的阴影起伏不定,如变异的五指,拉在棺头上。 而棺板上,空无一人。 “你姐姐呢?” 姜央的声音空旷,回声在中堂轻轻荡漾,依旧带着佛性的柔和悠远,然而,在黑暗中,那声音带着瘆人的荒凉,荡进桑绿心里时,已凉了个透彻。 “她…她可能去上厕所了。” 吱呀—— 姜央仰头,二楼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看来,她还是没学会上厕所呢。” 天花板的悬梁挂满猪腿,屋里黑,肉眼看去像是无数个人坐在悬梁上,不声不响,阴翳地盯着你。 乐清面色如常,只脚步顿了一瞬,又像个没事人似的跨过门槛。 嘎吱—— 屋内杂乱繁重,满是漆黑的起伏,外人的踏入,惊扰了里面的什么东西,悉悉索索响个不停。 凸起的墙面上忽然落下东西。 乐清抬手去接,迎面来了一股冰冷的气息,一张扭曲的脸怼在眼前,距离之近,乐清甚至能感受到自己呼出去的热气再返回来的冰冷。 小心靠墙扶好。“你还真调皮呢,找你这么久,藏在这了。” 尸体长发飘飘,大概是位女性,但她的脸很奇怪,左侧上下半张脸挤在一起,右侧则比较松弛,整张脸逆时针由紧到松旋转。 “常听巫山行尸,今天倒是大开眼界了。” 乐清开着玩笑,自我打趣。“难道还真能跳起来不成?” 摸了摸尸体手臂,身体发软,五指无力,死了有几天了。 突然,尸体脑袋转动,面容诡异发笑,双臂绷直,五指直冲乐清的脖颈! 诈尸?! 第81章 诈尸?! 尸体的歪脖子在动,不像生人那么灵活,伴随着嘎吱声,一顿一顿支起来,渐渐的,尸体的四肢、五指,都在一卡一卡的颤抖,仿佛有一道灵魂进入了这具身体,一点一点取得控制权。 乐清难以置信,被颠覆了三观。“怎么可能?” 她摸过尸体,这个女人死的不能再死了。 可眼前的一切都违背了她的认知。 特别是那张嘴唇,半张嘴与塌陷的鼻子黏连,另外半张是正常的模样,此刻,尸体里的灵魂正在控制嘴巴想要说话,过大的力道,使那半张正常的嘴裂开了。 “呃呃——” 这具尸体,不,这个女人真的在说话! 乐清心跳如鼓,堵住了嗓子眼,身子一动才发现自己浑身僵硬得厉害。 她自诩阅历丰富,硬生生压下心底的异样,深呼吸,试图冷静下来,可沉闷发咸的空气戳开了并不牢固的心理防线,每一次沉重的呼吸过后,对未知超自然力量的恐惧就会翻倍涌上来。 嘎吱—— 女人身体动了一下,像人受冷突然激灵了一下。 灵魂归位了? 乐清如临大敌,双手霎时立起格斗势,一拳护腮,一拳眉眼向下,这明明是刻在基因里的姿势,可前拳的位置却在稍稍向上,挡住了女人的脸。 空旷的屋子放大心底的声音:还是害怕了吧,顺子,这么多年,你也还是不行嘛~~ 乐清狠狠呸了一声。 嘎吱—— 吱呀—— 视线下,女人的脚面快速移动,耳边也刮起一阵阴森的风。 乐清移开前拳,女人已到眼前。 “见鬼!这玩意不该是跳的吗?!” 乐清快速提腿,重心下移,一个正蹬。 女人迅速后移,直前直后,灵敏异常,乐清的脚底意料之外的蹬空了,小腿右侧多了一股不大不小的力量,恰好让她偏了方向。 心中大骇。“这僵尸还能拐弯?” “当然不能。”冰冷刺骨的声音。 乐清沿着声音看去,高挑的人影几乎顶到门的上沿,不声不响,背着月光,散发出阴寒的冷气。“姜…小姐?” 人影没再出声,两侧吱呀乱响的门和方才女尸灵魂上身的抽搐声一模一样。 这不会也是僵尸吧?! 再回头,女尸乖乖立在原地,脑袋歪了,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是她的幻觉。 第100章 乐清抹了一把额头,一手的冷汗。“见鬼。” 桑绿着急忙慌地赶来,她没有拄拐,多亏了这两人的福,折腾来折腾去,腿再痛也能忍了。“姜央,你跑这么快——姐?” 凌乱细碎的脚步,给这鬼魅的杂物间添了几分活人的生气。 乐清微不可觉地吁出一口气。“啊哈,好巧,大家都来了。” 桑绿假作重心不稳,借着腿疼压在姜央身上,生怕两人动手,一个劲儿地给乐清使眼色。“姐…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白天吃坏肚子了,在找厕所呢?” 夜黑,乐清瞧不见桑绿的暗示。“没啊,我好的很,我天生脸白,这尸体我都见过八百回了,一点都不带怕的。” 桑绿:……欲盖弥彰。 姜央揽着桑绿的腰进屋,清出一条小板凳,好生安置,又拉了拉悬在房梁上的灯。“说了多少次,不准这么玩,她身上的缝线会崩开。” 杂物间大亮。 乐清和桑绿一时适应不了,遮眼睛避光。 尸体胳肢窝下探出一张脸,稚嫩可爱非常。“嘻嘻,乐小姐,我们巫山行尸,从来不跳的嘞。” “阿木?” 乐清平复了一下心跳,这颗老心脏真是好久没有这么跌宕过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明儿清早,祭祀就开始啦,晚上要把她送去老屋哦。” 姜央觑她。“乐小姐,你在这里做什么?” 乐清撒谎不打草稿。“我认床,晚上有点睡不着,随便出来走走。” 桑绿暗自腹诽,是谁上次回家忘带钥匙,直接在大门口躺着就睡? 姜央神情寡淡,唇角似勾非勾。“哦?” 桑绿忙给乐清找补。“你先前不也说清姐身体不好?她总是失眠,可能听到楼上有什么东西响动,才上来看看的。” 乐清顺着梯子爬下去。“对,我一躺下就听到楼上嘎吱嘎吱响,以为进贼了,没想到是阿木。” 阿木撇嘴。“什么嘛!你才是贼嘞。” 姜央凑到阿红面前,专注地盯着看。 有了灯光,乐清也能清楚看到女尸的脸,半张浓缩扭曲,另半张还算正常,但… 不,不对,这具女尸先前应该已经完全毁容,另外半张脸是修复过的,此时缝线崩开了,一边浓缩一边宽松,整张脸说不出的可怖。 姜央:“放平她,去中堂拿瓶子。” 阿木:“哦~” 姜央从怀里取出针线刀械、肉色的织物,蹲在阿红的脸侧,俯身修整她脸上崩开的地方。 乐清好奇,瞳孔里倒映出姜央的一针一线。“姜小姐,巫山行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古来有之。”姜央掩下神色。 “是吗?”乐清闪烁着眼睛。“这位是…” 桑绿闻言警觉,她不晓得乐清的目的,但对方上山一定另有所图,又开始为巫山找补,首先打出一张苦情牌。“姐,她叫阿红,是个苦命人,被家暴了好几年,一直被男方家里吸血,好不容易逃出去了,又在采药的时候摔死了,可怜她留下的两个孩子……” 乐清冷静端坐,这样的苦情剧撩不起她的同情。“巫山人向来不愿出山,纵然是有这样的例外,也是少数,怎么会形成行尸的习俗?” 姜央填充了什么东西,阿红的鼻梁拱起一大块,很是突兀。“战争。” “战争?” 姜央手法娴熟,按摩似的在鼻梁上揉了又揉,突兀的拱起小了许多。“为保卫家园而死去的同胞,无论如何,都要带回来,与家人团聚。” 乐清扬眉。“回不来又如何?” “都要回来的。”姜央整好了阿红的面容,身子撤开。 桑绿和乐清登时惊愕,尸体面容平整安详,哪还有一丝之前的恐怖。 阿木颠颠地取来两只瓷瓶,桑绿认得,那是从蛊虫里提取的液体。 “人死了,魂魄七日不归便失去人世记忆,哪怕留着那一缕残念,摸索着翻过一座座山,可远山之外仍是山,他们迷了路,又会回到尸骨所在的地方,一遍遍回忆起死亡的那一瞬间,模糊的残念加强,再踏上回家的路,然后忘记,迷路……周而复始。” 乐清似有所动。“姜小姐,你最远去过哪里行尸?” 桑绿沉浸在亡魂不归的哀愁中,听了乐清的话,立马清醒过来。“现在哪里还有战争,那都是早些年的时候了,阿红是特例,姜央就行过这么一次,姐,你也看到了,巫山人不乐意出去的。” 姜央:“很远很远。” 桑绿:……求你别说话了,我找补都来不及。 乐清:“有多远?” 姜央:“在封山外头呢,要走两天两夜。” 乐清笑弯了眼。“两座山头,他们就不记得回家的路了?” 桑绿诧异,乐清少有这么笑的,那双过分眯起的眼睛,好像有光亮闪动。 清姐…不会哭了吧? 姜央剪开阿红与血肉相嵌合的衣服,露出长了黑点的内脏。“嗯,灵魂是世上最脆弱的东西,比婴儿还脆弱。” 乐清的注意力不在尸体身上了,她有些着急地追问。“那,死在边境之外的人呢?是不是永远回不来了。” 姜央:“边境是哪里?” “就在…数不清的山头之外。” 姜央:“那铁定是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 找不回尸体,灵魂就会一直游荡在死亡的那一刻,人的一生多么美好,第一次喊爸爸妈妈,第一次学会走*路,第一次爱上一个人,第一次穿上闪亮的警服……那么多那么多的美好,可他们的回忆…只能定格在自己被虐杀的临终。 永远,无法解脱。 乐清难受到窒息,紧绷的腿死死踩在地上,不牢固的地板弯下去一块。 桑绿不安地看着她。“姐,你还吗…” “乐小姐,这是我刚修好的地板,塌了你要付钱给我的嘞。”阿木俏生生的嗓音,很是纯粹,没有哀愁,也没有痛苦。 乐清发觉失态,腾地站起身,疾步走出。“抱歉,我先回去睡了。” 一只脚跨过门槛。“桑小姐,你真的能…看到那些灵魂吗?” 姜央一一取出阿红的脏器。“能。” 血腥的一幕没有引起乐清不适,反而感觉到对方一定拥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她非常相信这世上有灵魂的存在,相信到,超过自己的信仰。“如果可以,未来的某一天,边境安宁,我恳请你出山,帮我带他们回来。” 桑绿叹了口气,清姐大概这辈子都过不了边境的坎了。 姜央双手血淋淋的,扬起白净的脸。“我今晚找你,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我和桑小姐正在谈对象。” 桑绿:怎么突然就出柜了?! 乐清怔住,随即笑了。“是吗,恭喜你们。” 姜央也笑着。“我不能离开巫山,但,接战死的同胞可以。” 第82章 “非得这么弄吗?” 桑绿前胸微挺,掌心撑着下巴,眉心染上不忍的神色。 “嗯,这是规矩。” 姜央一寸寸挪出阿红的内脏,内脏损裂严重,肠子尤其如此,不成形的糊成一团,稍微用力,恐怕就会撕裂开,因此,姜央的动作轻柔细腻,眼神格外专注,仿佛对待恋人一般。 不,姜央对她可没这么温柔。 相比起来,阿木就随性多了。 她用脚拖拉了条凳子,依着桑绿,悠哉悠哉坐下,呆呆望着阿红凹陷的腹部游神,嘴里哼出不着调的安眠曲子,似乎在哄自己睡觉,状态虽不在线,但浑身自然地活泛出一股灵气。 桑绿目之所及的一切,在她眼里,都是无聊透顶的家常。 在外面,像阿木这年纪的孩子,正埋头在题海里苦刷,早已失去了蓬勃的朝气,每天都有种睡不醒的麻木感。 就是桑绿这类艺术生,也被没日没夜的学习褪了不知道几层皮。 不过一山之隔,养出来的孩子就这么截然不同。 桑绿突然好奇。“阿木,在学校里,你们都学了些什么?也是语数外,物化生这些东西吗?” 阿木一听到学校,困意走了大半,脸皱成柠檬。“不止嘞,啥子都得学,好辛苦哦,每天都要上课做题,下课时间玩一会都不行。” 那和外界也差不多了,也是,同处于一套应试教育的体系,能差到哪里去呢。 阿木没等来桑绿的惊讶,很是不解,在她看来,下课不让玩,简直比不让她吃饭还要过分,添油加醋道,“我们上个厕所,封老师都要来抓人呢!” 桑绿尾调拉高。“男老师去女厕所抓人?!” “他举着拐杖在厕所门口敲嘞,引得别人都来看,再不出去就要被所有人看光屁股了。” “他没进去吧?”桑绿忧心,大山里也没什么卫生教育,女孩子们被占便宜了可怎么好。 第101章 阿木挺得意的。“我还没有呢,男孩子都被男老师看光屁股了。” 同性的话,那…应该还好。 不对,巫山盛行女同性恋啊! 桑绿连忙追问。“那女孩子会被女老师看光屁股?” “学校里没有女老师,我的屁股还没被看光过。” “全是男老师?” “对嘞,三个男老师,高一一个,高二一个,高三一个。” 桑绿哑然,高中那么多科目,就一个老师教的过来吗?巫山的教育环境未免太差了。“那——” “我读书那会就有女老师。”姜央清润的嗓音浸在泥泞的肠子黏连声中。 突兀的插话打破了拉家常的温馨,没人接话,空气凝滞片刻,稀拉的黏连声更重了。 桑绿胃里在翻腾,第一次不想听到她的声音。 姜央停了手上的活计,看着两人,黑亮的眸子闪闪发光,眼里的期待都要溢出来了。 好像…姜央当着清姐的面出柜后,很多情绪都不再藏了。 那眼里的期待,分明就是希望加入她们俩的聊天,但血淋淋的尸体躺在那,桑绿实在没法应着她的想法继续聊下去,假装看不懂。“那封老师教的高几?” 夜黑幽静,簌簌秋风吹进不太亮的屋子,阿木本有些昏昏欲睡,有的没的回桑绿两句,勉强保持清醒,突然安静下来,困意上涨,眼睛都闭上了。 姜央故意提高音量。“阿木,桑小姐在问你话!”屋子里隐隐荡起回声。 桑绿:……莫名其妙。“你吓她干什么?她睡了就睡了。” 阿木一个激灵,忽地醒了,但她方才什么都没听清,抓住留在脑袋中的最后一句。“那阿札玛的屁股就被女老师看光了!” 姜央:…… “哦~”桑绿促狭。“女孩子会被女老师看光屁股,是不是啊,姜央。” 姜央不应声,默默低头,干回自己的事,努力降低存在感,黏连声都听不太见了。 桑绿笑笑,再看阿木,又一副昏昏沉沉的模样,摸摸她的脑袋。“你好好学习,争取考上大学,也不枉费读书的这三年时间。” “啊~我考不上的。” 桑绿声音轻了。“你不是想当兵?考上以后就偷偷去,一旦进了部..队,你阿札玛再厉害,也没办法把你抢出来的。” 阿木到底还是喜欢玩枪,不情不愿地应了。“好吧,考上大学去当兵。” 桑绿满意了。“阿木,你先回去睡吧,这里有我呢。” 阿木小眼睛提溜在姜央身上。“我…不困——” 姜央没抬头,依旧忙着手里的事,兴许还沉浸在先前的尴尬中,轻轻说道,“去吧。” “嘿嘿!”阿木就等着这句话,一溜烟,人就跑没了。 姜央好不容易将肠子捋整齐,场面没那么血腥了,桑绿这才探眼过去,终于觉出不对。 阿红的肚子和下腹部,不自然的干瘪,破开的皮肤褶皱了许多层,像一块没有弹性的抹布,随意耷拉着,内脏堆积在胸腔上方,似乎缺了一大块东西,整个胸腔和所有内脏有种不搭调的感觉。 桑绿忍住想吐的欲望,微微偏头,眼神落在别处,只分了一点点余光在姜央的手上。“她的肚子,是怎么回事?” “被大猫吃了。” “可内脏不是都在?” 有肠子有脾胃,该有的都有,虽然破损不堪,到底是全乎的。 “我从大猫肚子里掏的,当时条件不好。只能先这么塞回去。” “你们…不是,人怎么可以…”桑绿有些语噎,能弄死老虎算她们俩厉害,但是从老虎的胃里掏东西…… 姜央将瓷瓶里的粘液倒进素碗,粘液比刚从昆虫身上提取的还要透明,若不是有层层的水纹,桑绿几乎都看不清了。“这是…” 姜央用毛笔粘进素碗中,一笔一笔刷在内脏上。“这是我调的防晒霜,好看么?” 碗里有股浓重的檀香味。 桑绿闻着熟悉。“不就是画彩绘的吗,你还要在阿红身上画?” “不,这是防晒。” “防晒?” “就像你怕太阳晒,死人也怕太阳晒的。” 桑绿:“……是防腐剂吧。” “哦~”姜央觉得这个名字也蛮不错。“但我还是更喜欢防晒霜这个名字。” “为什么?上次给你抹,你不是还死活不肯。” “这样,我们俩可以有一样的东西了。” 桑绿一怔,心跳悄悄加速,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快要跳出来了。 这也…太犯规了! 姜央突然的开窍,让桑绿有些无所适从,以往两人各方面差距太大,且不说其他,光就是生活上的一些小习惯,姜央也寸步不让,哪怕发生了关系,也没有改变多少。 现在,一会儿要吸引自己的注意力,一会儿来点“我们俩有一样的东西了”的小惊喜。 出柜和不出柜,差距真的这么大吗? 姜央好像,真的开始全身心地接纳她了。 “好了。”姜央站起身,关节发出好一阵的咔咔声。 桑绿抬眸看去,大为震撼。 阿红裂开的头骨恢复如初,肚皮缝好了,平整光滑,脸色红润,五官安详,除了浑身透着一股水润的光,与正常人无二。 —————————————————— 中堂中柱旁的棺材,棺板大开,黑黢黢一片,比寻常的棺要深得多,斜上方的灯泡亮不到底部,只照到三分之二的地方。 但也足够了。 棺壁上似乎勾连着什么东西。 乐清摸进外衣袋子,掏出随身携带的蓝色胶手套,轻轻抿下一部分,固体呈灰色,有发黑的斑点,一拧就碎了,手感像拧豆腐渣。 长时间浸泡在福尔马林中的器官,也是这样。 手机信号在铜镜下时有时无。 滴滴—— “书记,最近又发现运毒的尸体了。” 乐清专注于手头,用刀片一一取下棺板粘住的东西,然后放进取证袋里。“在哪?” “巫山脚下,靠近左阳市一带,不过根据研判分析,这次凶手走的路线有点奇怪。” “具体点。” “从尸体衣物上附着的植物来看,发现了大量的补血草,补血草喜阴凉,大多长在悬崖壁上,尤其适合在巫山生长,我们猜测,凶手应该是穿过了巫山和封山,而先前的尸体没有这么明显的植物痕迹。” “我们怀疑,凶手已经知道了警方的动作,开始更换路线了。” 乐清顿住。“死亡时间呢?” “不超过一周。” 乐清眸色沉沉,姜央回来的时间…也太巧了。 “尸体大概多大年纪。” “是婴孩,可能…” “你直说。” “孩子的外形比例不协调,我们觉得…不是自然分娩的。” 乐清脸上闪过一丝狠意,用孩子运毒,八年前的左阳也是如此。“现在找到的尸体,每一具都没有内脏吗?” “是,都没有。” “书记,你说,他怎么突然开始用孩子了?为了方便携带掩人耳目?可巫、封都是险山恶水,老虎都比人多,哪里用得着这么小心?” 乐清仰头,天花板上的缝隙透过一缕缕的光,其中有一片人形的昏暗。“那就有可能,带了不止一具。” 第83章 天半亮,雾气搅着云际的黑,头顶三尺之上,混沌一片。 蓦地,半空的黑雾凝成一块木板,一跃而下,木板之上,飘起蜡染裙摆,又缓缓落下。 嘎吱—— 一个大坑,桑绿脚滑,临摔倒之际,被乐清撑住。“眼睛看地上,总看前头,人家可没空搭理你。” 前头的姜央一袭黑红长袍,神秘的影子在雾气中朦朦胧胧,只能看见如瀑的长发,明明那么绵密厚实,却比木板上的裙摆还要飘然。 黑和暗红,最是黯淡的颜色,有的人凭着自身的气质,硬是透出勾人的清雅姿态。 桑绿小腿上的伤口没好透,隐隐作痛,可唇角的笑半抿不抿的。“我看的是阿红,谁看她了。” 乐清好笑。“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阿红尸体刚回来的时候,毁得差不多了,你看现在,和活人没什么区别。”桑绿微微垫脚,在山梗上才能看清下坡的运棺队伍。 “少数民族传承千年的手艺,确实有独到之处。” 桑绿贴上乐清,俏皮地眨眼。“姐,你说姜央这手艺,在你们单位,是不是也能有个技术岗。” 哟,在这等着呢。 “怎么,你还想让她在外头谋份工作?” “随便问问嘛,国家不正是缺这种人才。” 乐清嘲讽她。“巫山要真能开放,这些都是小事,怕就怕,你那点小情小爱,在人家心里头,也就比这半个小指甲盖多一些。” “切,帮不了就算了。”桑绿听不得这种话,推开她,自顾跟上队伍。 第102章 乐清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 真正的山路,没有森林公园里精心砌好的台阶,全靠人一步一个脚印踩出来,一人高的荆棘灌木丛,蓬勃生长,若不是有人在前面打头,还真看不见这里有条路。 山体倾斜接近60度,半人高凸起的滑溜石块,几乎全程都是这样的路,运个尸体跟长征似的。 乐清爬得不算费力,但一直落在最后,一方面是照顾非要跟来的桑绿,一方面是…… 拍照! 巫山山脉横跨两个省份,面积之大,一旦起火,是件大麻烦事,根本不可能靠人力灭火,必须一开始就做好防范,最大程度降低可能的伤亡,因此,乐清到任的第一天就是查看巫山的地形地貌。 结果,被人家当成贼打下来。 好在这里常年雾气缭绕,湿气重,大火烧不起来。 偶尔偷摸飞上去的无人机,不是掉进山谷有去无回,就是被寨民当鸟打下来。 政..绩没做出来,倒欠左阳三台机子,损失惨重。 乐清拍下一张,低头思索。 啧,这块视野不好,装上摄像头也没什么用,基本观察不了。 “休息!” 时间已过晌午,运棺队伍停在一处坡顶,阿红的尸体连带棺板一齐搁在坡沿边边上,大半个悬空出去。 桑绿小抿了一口水,不敢多喝,后面的路不知道还有多远,葫芦里的水已经见半了。 她靠近坡沿,状若无意地问,“后面还有多久?我们一天都不吃饭吗?” 姜央淡淡的。“晚上能到,兜里有干粮。” 什么干粮,你那几十个鸡蛋吗? 桑绿已经吃过两个了,噎得慌,边点头边拿着手机到处拍。“这里的风景还挺好看的。” 并不好看。 天气不好,山谷阴侧侧的,没有任何美感,但桑绿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寻找古墓的位置。 可惜,姜央内衣上的枫树林,是手工绣的,与巫女记录的图画风格如出一辙,走的都是抽象风,大致能看出是什么样的环境位置已经很不错了,要想根据这种地图找到墓地就是异想天开。 桑绿哀叹。 巫山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枫树林。 桑绿逡巡的眼神,忽地对上乐清的,她手机屏幕里还亮着放大的部分内衣地图,乐清的屏幕也正巧是方才拍下的照片。 两人心照不宣地挪开视线。 “阿札,那两个外地人,没的事吧?我瞧着一直在哪拍来拍去。” 姜央立在坡顶,神情半隐在雾中,藏起洞察一切的眼睛,她双手交叠于腹前,食指轻敲出微妙的节奏,好一会才回他。“没事。” “好嘛。”来人放心了,似乎只要姜央说没事,就一定会没事。 桑绿内心焦躁,深呼吸一口气,被浓重的水汽呛到,走了半天好不容易蓄起的热气,一股子湿冷全给浇灭了。“咳咳…” 身体被熟悉的檀香味包裹。 姜央褪去外袍,内里素得异常,整个人都清淡了许多。“坡顶风大,会冷。” “阿札玛,我也冷。”阿木挤进两人中间,腆着大脸当电灯泡。 “春捂秋冻,小孩子多冻冻挺好的。”桑绿挤回自己的位置,紧了紧外袍,遮住手机屏幕。“不是去老屋吗?我记得不是这个方向。” 阿木小手从两人之间穿过,遥指,在氤氲的山谷里画了个大圈子。“老屋好大一片嘞,从这到那,全都是!” 巫山能有这么多死人吗? “怎么这么大?” “就要这么大,这样死了以后灵魂也不憋屈,阿札玛,对吧?” 姜央轻轻嗯了一声。 桑绿:“一直都是这么大?” 阿木:“不啊,以前小小的,每年都会大一点。” 什么叫…每年都会大一点? 乐清手拍八路,耳听四方,掠了山谷一眼。 那边还是…巫山吗? —————————————— “终于到了。” 桑绿小腿没了知觉,不受控地抖,扶着一颗树干歇息。 乐清倒是还好,手机内存比她的体力更告急。“收获怎么样?” 当然是一无所获,桑绿看着乐清得瑟的嘴脸,嫌弃道,“你小心被姜央发现了,到时候被打断腿扔下山去。” “嘿,放心,那时候我还有体力跑,你就不一定有了。” 桑绿翻了个白眼,懒得理她。“哎,这里好像有点眼熟。” “有吗?走过来这么多枫树林,不都长一样。” “不对,不一样。”桑绿撑着树干站起来,越来越感觉到自己来过这。 安静的运棺队伍中,姜央突然站起来,冲下山去。 “姜央,你干嘛去?!” 姜央没回应,高挑的身影扫开茂密的枝丫,叶片缝隙间,有几抹彩色跃动。 这下,乐清也觉出熟悉了。 姜央在原地转了一圈,扒拉出一块轻微腐烂的木制牌子,随手在周边掐下一把青草,拧成环状。 然后,桑绿眼睁睁地,看着姜央拔出“老屋,闲人免进”的牌子,远远跑了几十米,再重重插下,将草环搁在木牌上。 又眼睁睁,见她脸不红气不喘地跑回来。 桑绿茫然。“你那是…做什么?” 姜央:“这是我们的习俗,编个草标放在自己的东西上,别人路过就会知道这是你的东西,就不能拿走了。” 桑绿:“可这个牌子,不是你刚刚插上去的吗?” 乐清的表情也很懵,年近四十,经历无数风雨的大市长,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事情。 姜央:“我刚刚插的时候,没人反对,那就是我的,我再把草标放上去,别人就不能再动了。” 什么强盗逻辑!!! 桑绿气笑了。“要是都这么干还得了,人家也弄块牌子,趁你不注意就往巫山里插呢?” 姜央:“那不作数。” 桑绿:“凭什么?!” 姜央:“你们的法律没有规定。” 桑绿:“你们的法律就规定了?” 姜央:“你们的法律说了,要认可和尊重少数民族的习惯,我们可以做,你们不可以。” 桑绿愕然,这简直就是法氓,懂法的流氓。 乐清远远望见属于左阳市的彩虹小道,再过去一段路就是姥姥家了。“再给姜央二十年,整个左阳市都是巫山的了。” ———————————————— 哪怕桑绿再不讲究死后之事,但在传统观念的影响下,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所有人…都…都得这么葬?” 阿红的棺板搁在枫树顶部,漂亮的对襟衣和裙子脱下,置于脑后,就这么光溜溜的…**的敞开… 阿木怪异地暼了她一眼,“当然不是啦。” 桑绿暗暗松了口气。 “被杀死的人,是不配用这种方式的。” 桑绿心提了起来,寻常人都用这么难以言说的方式,那被杀死的人… 阿木稚嫩的脸蛋肃然,透出几分姜央的影子。“用火烧毁他们脏污的身体和罪恶的灵魂,将尸灰洒进悬崖下永世不得超生。” 桑绿愣了一瞬,还好还好,贞洁保住了。 阿木崩紧的脸不过几秒,马上笑开了。“你放心,如果你和阿札玛结契,你们会遵族规用天葬。” 桑绿:“天葬?” 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阿木仰起头,指了指巫山之巅,高傲地说,“鹡宇鸟会食净你们肉..身。” 咕咕—— 一群黑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蹿出来,速度之快,噼里啪啦打在阿红的棺板上,枫树也摇摇晃晃。 桑绿皱眉,忍着不适看去。 一只黑影抬头,血红的眼睛凶狠非常。 鹡宇鸟,是乌鸦! 它们是吃人肉的! 阿木开心地大喊。“阿札玛,它们吃了,它们吃了!” 桑绿毛骨悚然。“姐,她们…这算侮辱尸体罪吗?” 第84章 “侮辱..尸体罪侵害的法益是家属对死者的感情,你看那两个小家伙。” 阿红的两个孩子也跟来了,他们比桑绿的脚程好些,走了这么久还挺精神的,这会儿努力踮着脚,拉长脖子,正往枫树顶上看。 “那就不构成犯罪咯。”桑绿眉眼松了,语气轻快。 这么快就适应了? 乐清见不得她这副模样,有种自家精心娇养玫瑰,癫癫不活了,自己把自己折断送到人家家里去的感觉。“也不一定,也有说法是侵害公众对尸体的虔诚之情,你看看我现在的表情。” 桑绿眼尾都懒得暼。“你一开始就没什么虔诚,伤害不到你的感情。” 乐清:……“要不你把户籍改了吧,现在就落户巫山得了。” 天色晚了,回程肯定是赶不及,姜央招呼着去往附近的学校过夜,孩子们都放了假,校园正好空着。 第103章 运棺队伍一改去时的凝重,自乌鸦吃人肉开始,所有人都处于异常兴奋的状态,特别是阿红的两个孩子。 “阿姐,阿玛真的能回家了吗?” “嗯,回家了,这里就是她的家,以后我们死了,也在这里。” 男孩黑红的脸挂着泪,但已无伤心之色,裂开的唇角满是笑容。“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巫山人有自己的信仰,如此表现倒也正常,但乐清和桑绿两个外地人,也显出异常的激动。 桑绿轻声低语。“得来全不费工夫,找了一个多月的学校,终于能看见它的真面目了。” 乐清没她这么小心翼翼,像做贼似的,昂首挺胸地说悄悄话。“上次你发给我的学校名字,确实有这么一个中学,但行政区划上,是划在别的县市里的。” “难怪之前找不到,学校升学率怎么样?”桑绿只关心阿木到底能不能考上大学。 “哟,那可不是一般的差,年年倒数第一,跟倒数第二都是断层的,就他们考的成绩,答题卡扔地上踩两脚也不止那么点分。” 桑绿护犊子的心理又起来了。“你——” “平均分200来分哦,最高的也就400出头。” 桑绿歇了火气。 到了学校,几间发黑的木质房屋坐落在山谷一侧,和背后的崖壁融为一体,屋前头留出一大片空地,微微往下凹陷,比水泥地还光溜,大抵是经常有人在上面玩耍,把地面蹭秃皮了。 地面上方摊着几张桌椅板凳,课桌桌面深一块浅一块,四条腿也不一样长,两个男人拿着榔头铿铿锵锵地修。 乐清揉了揉眉心。“这么几间破屋子确实只能出这点升学率。” “那还不赶紧拨款,找老师!这条件像话吗!”桑绿气得不行。“山里人本来机会就少,教育再跟不上,再过几年,他们还能考出去吗?” 乐清没说话,其实巫山人早就跟不上了,她依稀记得这两年考出去的孩子,都是政策性倾斜加分,好像没有正常过分数线的。 “哎,阿札!” 颇有些年纪的苍老声音,桑绿闻声看去,来人脖颈前倾得厉害,腿脚也不利索,说话的方向与视线不一致,走路却能笔直的一条道过来。 姜央微微点头:“封老师,打扰了。” 运棺队伍凡是读过书的,都受过封小明的教导,见到他仿佛被封印,一个个乖巧喊老师好。 桑绿回神,这就是封小明啊。 举着拐杖敲厕所,看光所有男孩子的屁股。 让十几岁的姜央回家带孩子,嘲讽阿木考不上大学,一下子影响两代人的坏心糟老头子。 就是这么个老人。 阿木随着人群打了招呼,嘿嘿傻笑,脚步悄不愣登往后挪。 桑绿拉住那道后退的影子。“阿木,别怕,有我在呢。” “死丫头,给我出来!”封小明看不清人,又没听到阿木的声音,以为她不在,这会侧着脸对准桑绿,骂声那叫一个铿锵有力,瞬间年轻二十岁。 “姜若木。”姜央斜睨着阿木,无形的威压感笼罩下来。 掌心的手冷不丁抖了一下,后退的力更大了,桑绿用力拽住阿木,冷觑姜央,对视间,那股威压倾在了别处。 众人眼睁睁看着阿札垂下眼,不吭声了,又眼睁睁看着桑绿‘讨伐’封小明。“她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大声吼她?” 封小明拄着拐的手举起,颤颤巍巍地抖,晃出重影。“这混账…” 一口一个混账,完全没有为人师表的素质。 桑绿照顾他是个老人,忍着没有发脾气。“请您注意措辞。” 阿木有了依靠,本就不服气的心,瞬间野起来。“对,注意措辞!” “上课嘻嘻哈哈,有事没事跟老师搭腔,扰乱课堂纪律!” 阿木躲在桑绿后头,露出的半边身子又怯弱又强硬。“我那是问问题!不会还不让问了!” “不想学你就趁早给我滚回家去!” 阿木小声嘀咕。“回去就回去,我还不爱上呢!” 桑绿气劲上来了。“她才多大,不过是调皮一点,作为老师你不想着好好教育,动不动就让她滚回家,难怪阿木不想去学校上课!” “哦哟,你又是哪个?” 桑绿:“我是谁跟你无端骂人有关联吗?” 阿木探出个脑袋,抻出小人得志的脖颈。“她是要和阿札玛结契的女人!” “阿札?”封小明疑惑的语气将众人的目光重新投放到姜央身上。“你要结契?” 桑绿皱眉,封小明的问法很奇怪,问的不是和谁结契,而是要不要结契…… 往日大方得当的巫女,莫名沉默起来,好一会,才开口道,“是,桑小姐喜欢阿木,语气难免过激了些,封老师该怎么管阿木还怎么管就是。” 封小明斜视的眼睛没有焦点,但欲言又止的嘴唇几次张开,最终化为一声长叹。“每年考起大学的就那么几个,掰着手指头从头数到尾,就一个巴掌的数。” “这丫头,腆着大脸在学校混日子。” 封小明的态度忽地就变了,与桑绿沟通更像是向孩子家长诉苦。“你瞅瞅那一堆桌子,这小混蛋把桌子腿给我锯了,磨成木刀,把我班上学习最好的孩子带出去爬悬崖。” “你再看那间厕所,她带一帮人出去玩,采回来的杂草杂花,没地方藏,全给我扔进粪池里,我这两个老师通了整整两天!” 桑绿:…… 封小明狠狠骂着躲在桑绿背后的阿木。“明年高考,她要是没考上大学,仔细你的皮。” 桑绿这回没再拦着,拉出阿木。“给老师道歉。” “哎,别了。” 封小明一挥手,嘲讽意味十足。“全巫山人的宝贝,打不得骂不得,现在给我道歉,明儿成了阿札,指不定怎么折腾我这把老骨头。” 阿木是调皮,但也挺鬼灵精的,知道形势不对,马上改口道歉。“封老师,我知道错了。” 封小明一听就晓得她不真心,摆摆手。“早点回家帮你阿札玛做点事,别来学校气我就最好了。” 这话实在让桑绿不舒服。“封老师,孩子再调皮,也不能就这么被放弃了,她现在不懂事,我们更应该为她规划好后面的路……” 桑绿年纪不大,在场的也就阿木比她小几岁,封小明活了大几十年,被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说教,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脸色愈发不好看。 乐清拦住桑绿的话。“哎,天色这么晚了,赶了一天的路,还是先休息吃饭吧。” 众人不尴不尬地杵在原地好一会了,立马附和。“哎,对,封老师,食堂里还有没有吃的,我们自己热热,然后睡教室里就行。” 封小明咳嗽两声,也当先头的插曲过去了。“吃的早备好了,现在夜里凉,睡在教室里冻死你们,男娃都睡教师宿舍里去,女娃去我那间办公室里睡吧。” 说是办公室,其实跟寝室差不多了,用木板子隔出内外两间,外边办公,里边就寝。 内里没有棺材,就是正常的床,低矮的柜子,上面有消磨的痕迹,像是把原先比较高大的柜子锯开了。 柜子上摆着一摞摞的照片,用发黄的薄塑料纸抱着,似乎一摸就会破。 乐清挺大的个子,弯着腰拘谨地看。“封老师,这照片——” “你拿起看嘛,照片就是给人看的。” 乐清还是没动手。 “没得事,那纸看着容易破,实际上牢得很,这么包了几十年了,每一届学生都在这里。” 乐清这才动手,一张张照片翻看。“是嘛,这是什么纸这么好用?” 乐清声音故意夸张些,老年人都像她姥姥,心态逐渐小孩子,有事没事多夸两句,绝对效果好。 果然,封小明裂开嘴笑,应该很久没笑过了,笑容有些别扭。“还是国家发的东西好用嘞。” 国家? 乐清怔在原地。“您说什么?” “这个柜子,好几十年咯。”他掰着手指头算,长期握拐杖的五指,没法快速收拢,也没法快速张开,还在打抖。“哎哟,年纪大咯,想不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乐清心头大震,巫山并不是一直以来都讨厌外界和政府的,她继续问道,“国家为什么要发呢?巫山每户人家都有?” “没几个人有,我是其中一个。”封小明坐在旁边的小凳上,佝偻的背恰巧与矮柜子相契合,随手拿起一张照片,摸着上面的封纸。“你看这些皮皮,都是包柜子的皮皮,我一块一块剪下来的,封在相片上正合适。” “这是金玉,年轻吧,和现在的阿札一样年轻。” 封小明怅然。“我都活了这么久了啊,阿木都长大了。” “怎么就我活这么久呢……” 黑白照片,金玉拓的模样流失在时间的年轮里,还能看见当年的风采,严肃,带着一股狠劲。 第104章 一看就不好惹。 乐清:“没有更清楚的照片吗?” “没了,拍一张照片,老贵了,不舍得,我们咬咬牙,挤出些钱来,也只够每一届毕业的学生拍一次。” 乐清试探道,“这学校是国家造的?” “不不不,是金玉带着大家伙造起的,她当上阿札的时候还不到十四岁,那么冷的天,冻在河水里挖泥巴,第一次来月事,流得裤子里*头全是血,她自己不晓得,还跟人说笑呢,说这河水暖呼呼的。” 乐清喉咙梗了好一会,早些年的基建大工程,有相当一部分的农民充当了苦力,到老了,也落不到多少养老金。“现在国家有钱了,咱们再弄个新的,比这更好看的,外头的学校都刷白漆,锃光瓦亮,多气派。” 封小明哆嗦着摇头。“这屋子啊,都是当年我们挖泥巴,锯木头,一挑一挑立起来的,怎么舍得…怎么舍得哦。” “学校建好了,就能找更多的老师过来,咱们的教育水平才能提升,孩子们才能更多的考出去嘛。” 乐清好声好气地商量,这一辈的老人,吃过太多的苦,也很难接受新事物,只有用足够的耐心,一点一点去磨才行,寻常道理,他们一下子是接受不了的。 封小明笑笑。“国家每年给了政策名额,足够用了。” 怎么够用?一年考出去三个就够了吗? 乐清正想着怎么劝说,就听着封小明咳嗽,一边咳嗽一边笑。 “咳咳…你是不是觉得,考上大学一定是件好事?” 乐清:难道不是么? “巫山的孩子,绝大多数没办法适应外面的世界的。” 乐清背脊一凛,霎时明白了许多事。 第85章 空地上插着几根竹竿,不笔直,略微斜斜的倾,杆子长,有韧劲,端头系着油灯,有了重物挂着,灯光隐隐约约在晃,有些晃眼。 不过空地上这么插着的竹竿,有十好几根,光圈套光圈,那点难受也在热闹中消退了。 “柴火嘞?” “这不就在你脚边!” “老三去拿个勺!” “别使唤老子,这勺是老子自己愿意拿的!” 巫山人从不亏待自己的胃,今日一路过来,条件有限,只能吃鸡蛋,难得委屈了一天 桑绿原以为晚上也会将就的这么一过,毕竟这不大的校园,破的破,坏的坏,漏风的漏风,能有口热茶续上就不错了。 而此时,在竹竿的间隙,支棱起数口大锅,正咕噜咕噜的冒泡,将铺得满满一层的花椒顶起又落下,隔老远都能嗅到一股麻麻的味道,眼睛不自觉泛酸。 桑绿揉着眼睛,连忙制止还要往锅里扔花椒束的阿木。“够了够了!是吃菜呢,还是吃花椒呢?” 阿木在学校犯了错,还处在讨好家长的阶段,一听不让放了,立马就停下,狗腿子似的拎过一旁的大背篓。 半人高的大背篓,足足有七个,每口锅配备一个,这就是封小明为他们准备的粮食。 巫山的火锅跟外界不太一样,锅的外沿有一圈延伸出来的六根支脉,支脉端头有一个圆形的大碗。 阿木从背篓里拿出一把一把的蔬菜,一一叠进大碗里,好不殷勤。 桑绿瞧她那熟练样。“你们平时就这么吃?” 阿木装完菜,又摆凳,一刻不敢停,心里直嘀咕,今天阿札玛怎么还没揍她? 她提起眼角看去。 姜央立在竹竿一侧,头顶的灯光洒下来,影子直拉在桑绿身上,脸色却是黯淡不清。 “阿木?别摆了,就这么吃吧。”桑绿见阿木没回应,想来是累到了,侧身过去拦她。 桑绿一动,姜央的影子便从她身上移开了,可下一瞬,那影子跟着桑绿过来,黑压压盖住阿木。 阿木腾得起开,吓了桑绿一跳,抬眼去看姜央。 姜央的注意力压根不在自己身上,此时扶着桑绿的小臂,清清淡淡地丢给她一句。“吃饭吧,别折腾了。” 这是…不计较了? 阿木卸下心防,露出本性,大咧咧坐下,只顾自己吃喝。“封老师不在时,我们就这么吃,这地上的坑还是我们磨出来的呢,好堆柴。” 桑绿腿肿得厉害,几下都坐不下去。“他不骂你们?” 阿木嚣张又炫耀的语气压都压不住。“他可管不了我!” “还有这些菜,我偷偷在教室后面刨了一块地,跟同学一起种出来的呢,可不是封老师专门为你们准备的!” 姜央替桑绿调整凳子,把着凳子的手紧了又紧,终究没发作,好生扶着桑绿坐下。 桑绿:……难怪刚刚插竹竿、堆柴火、上锅都这么熟练,一天天在学校,除了学习什么都干。 “你不管她?” 姜央赚点钱其实并不容易,给阿木读书倒是大方,可这孩子一点上进心都没有,桑绿都替她肉疼那些钱。 “脑子长在她脖子上,学还是不学,我也控制不了。”姜央吃了一口菜,唇色红润,看起来很好亲。 桑绿悄悄点她下巴,几分亲昵融在轻语间。“我早先与你说过,她这个年纪正在叛逆期,打骂不可取,但完全不管也不行,现在人多,等回去了我们再好好教育她,嗯?” 好大一声嘀嗒,油渍四溅。 阿木捞起锅里的菜,全往自己碗里装。 桑绿听到姜央的筷子咔嚓一声。 姜央凑在桑绿耳边,微不可觉的声音。“好,听你的。” “阿札!过来吃肉!” 旁边有人招呼,姜央还没动身,阿木已经跑去了。 桑绿笑笑,推着姜央。“你也去吧,我也想吃。” 姜央一到人群中,各种崇拜溢词铺天盖地,好的肉菜都给她,仿佛上供。 哪怕桑绿见过这样的场面许多次,仍是觉得不解。 吱—— 旁边坐下一人。 桑绿回神。“姐,怎么去了这么久?封老师怎么说?” 乐清面色紧绷,在火锅的热气下也没丝毫和缓。“桑桑,巫山的问题比较麻烦,开放的事可能得先放放了。” “为什么?” 乐清拿出方才在封老师办公室里拍的照片。“你看。” 泛黄陈旧的黑白照片,经过二次拍照,模糊中透着模糊。 桑绿:“这…怎么了吗?” “每年考出去的毕业生,都是站在最中间的那几个。” 桑绿没懂她的意思,但想起姥爷也是巫山人,颇感兴趣的开始找人,翻了许久,渐渐觉出不对劲。“这些考出去的孩子……” 乐清下了几筷子空心菜。“没错,全部都是瘦小身弱的人。” 桑绿感觉自己触碰到了什么,心里软了又软。“所以…” “每年都有给少数民族政策性加分,九黎封闭落后,给的政策优惠是最大的,而这所有的优惠,全部落在这几个孩子身上。” “在封小明眼里,阿木不靠读书,就能有一条光明的路,强壮高大的孩子,能爬悬崖能下水,就能有自己的一口饭吃,可每年都会出生一些瘦弱的孩子,他给他们准备的路,就是读书。” 桑绿愕然。“可是,巫山的孩子可以过得更好,那些考出去从来不回来的人,不就是铁证?” “这就是问题所在。封小明是巫封两地唯一一个不排斥外界的人,但他也不想与外界有多少联系。巫山所有的孩子,是穷也好,富也好,只要能自己养活自己,他就再没有多余的想法了。” 乐清腮帮子咬得嘎吱响。“以教育为突破口开放巫山这条路已经行不通了。” 桑绿目光转向在竹竿间流连的巫山人,嘻嘻哈哈,捧着碗筷就互相跳舞。 这些人身上有一个共性,容易知足,忙碌了一天,晚上有这么一口火锅吃,便什么都不想了。 阿木夹了一大捆肉,放进火锅里,也不松筷子,就这么高高拎着,眼睛直直地盯,生怕多煮一秒钟。 满脑子都是吃,真是个纯正的巫山人。 “阿木,你真的不想读书吗?”桑绿内心纠结,巫山太小了,小到不足以让任何一个人永远窝在这里。 至少,孩子们得见过外面的世界,然后再由自己做出选择,而不是就这么被大家长式的安排好一生。 阿木专注于自己的肉。“没有啊,我在读呢,我以后还要当兵去呢。” 是啊,阿木还想当兵! 桑绿眼睛亮起来。“明天开始,我教你读书吧。”!!! 阿木下意识就想否定,余光刹那间撞上阿札玛的眼神,一双似凶非凶,仿佛要剥她皮的眼神。“啊,好吧。” 桑绿心里落下了一块大石头,松快了许多,哼着小曲给身边的两人布菜,偶尔想起来给对面的亲姐夹一筷子。 乐清:不如去隔壁锅! 吃完饭,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几乎没剩下什么菜,几个大油锅一叠,等着明早去溪水边刷。 第105章 大家各回各屋。 桑绿腿脚不便,坐在矮凳上,脚翘在坐矮柜的姜央腿上,指挥着屋里的两人铺床。 “姐,你当警察的时候不是住宿舍的吗,怎么连床单正反都分不清。” 乐清:“这是正反的问题吗!这块布旧的都分不清正反!” 桑绿:“阿木,床板垫的太高了,两块板平齐,六个人才能挤得下。” 阿木不情愿地去掉垫脚。“家里的棺材就是这么高!” 桑绿心安理得地指挥所有人,摸摸坐在身边的两姐弟,脚动了动。“他们两个,你怎么安排?” 阿红的儿子年纪尚小,桑绿不放心一群糙汉照顾,干脆自己带着了。 不安分的脚后跟总是碰到自己的腹部,姜央微凉的手摸到关节,一捏。“住到幸运屋去,阿梅会照顾他们。” “嘶——”桑绿小腿本就酸胀,猛地一按,那股闷闷闷的劲,直达大腿根部,随后,待姜央手一松,酸胀感像被人连根拔起,忽然就没有那么胀了,只剩下轻微的闷感。 桑绿脚下轻轻抿着姜央的小腹,又软又韧,用的力大了,姜央也会有反应,腹部硬出一条弧线,桑绿抿得更舒服了,餍足地半倚着。“那他们的枫树呢?” 两个孩子齐齐亮的眼睛看姜央。 姜央:“按规矩来。” 两个孩子齐齐暗了眼神。 枫树是巫山人的灵魂所在,桑绿查过不少资料,每个巫山人出生时就定好了属于自己的枫树,像阿红的这两个孩子,属于无法可依的状态。 如此,姜央口中的按规矩来,就有些搪塞的意味了。 桑绿脚下加了些许力气。“什么规矩?” 姜央默然,手上的动作也歇了。 桑绿笑容慢慢凝住,自己似乎管过头了,姜央本就不喜欢她干涉巫山的事。 姜央将她的脚放在一旁,拍拍两个孩子的脑袋。“进去帮忙。” 姐弟俩像接了圣旨般,急吼吼跑进里屋。 桑绿有些忐忑,可也不想屈服,阿红已经死了,她没能做到答应梅姐的事,那些愧疚感就投注到了两个孩子身上。“姜央,你——” “这里人太多,我们回去再商量,嗯?” 商量? 第一次从姜央口中说出这种话。 桑绿惊喜异常,姜央现在已经越来越懂得如何平等地与她相处。“好,我们回去在谈。” “现在先接电话吧,震很久了。”姜央把桑绿的手机递给她。 一接起,是个苍老的声音。“出来这么久,也不给家里打个电话!” 桑绿撒娇。“啊,姥姥,哎呀我知道了,嗯嗯。” “哦,对了,姥姥,我跟你说,姥爷其实是巫山人!咱们以前一点都不知道。” “明儿就是大祭祀,可热闹了,我等祭祀结束了再下来。” “明儿就是祭祀?” 听筒那头的声音怪怪的,桑绿正在兴头上,也没放在心里。“对呀,这祭祀,是上千年的习俗了,是以前为了防止外敌入侵做的战争准备,我一定要好好记录下来,姜央答应我了,可以允许我录像,哎呀姥姥,我好激动啊。” “啊…姜央怎么会答应你?我看她这人也不是很好相处。” 桑绿:“嗯…那个,我俩在一起了。” 电话那头沉默,呼吸声顺着电流爬过来。 桑绿不由得屏住呼吸。“姥姥…” “挺好的。”老太太带着笑意,起先桑绿还听不出来,之后笑声愈加明显。“挺好的,挺好的…” 桑绿:“姥姥,你…” “姥姥为你高兴呢!” 桑绿也笑起来。“那您先别告诉我妈。” “放心。”老太太挂了电话,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呼出,吸气呼气的动作极其缓慢,细细看去,隐隐能看见颤抖。 颤抖越来越明显,直至完全克制不住,开始疯狂大笑。 她跑到自己的房间,从床底下扒拉一个木头箱子,掏了半天,掏出一大叠照片。 啪嗒一声摊了一地,平日里宝贵得要死的照片,老太太发疯似的寻找,半晌,双手捏着一张相纸。 相纸上十个女人站成一排,都是年轻的模样,姿势或慵懒,或随意,但每个人都荷..枪实弹,非常规武器的装扮,让这些女孩即使看起来在笑,也笑得不那么让人舒服。 而正中间的那位,气质严肃,透着一股时间都封不住的狠劲。 老太太笑得嘴角抽搐,满是癫狂之相。“金玉,金玉,我的孙女和你的女儿,要结契啦!” “这太可笑了!” 第86章 叮—— 咚—— 阿木锤着石舂里的辣椒,边捣边放,边放边流泪。 她眼睛红红的,五个指头也红肿着,小心捏起一块衣角擦去眼泪,抽泣地看着脚边的一大堆辣椒。“怎么还有这么多…” 滋滋—— 阿木认命地按着石锤,用力碾压辣椒,饱满圆润的小米辣,瞬间开膛破肚,炸开内脏,辣椒子溅开,嵌入凹凸不平的石壁上。 “阿木,你搞那么多辣椒干什么?”乐清不敢凑近,隔了几步远,那股辣椒味就冲上了鼻子。“咳咳,你们山上的辣椒还挺有劲!” “阿秋!”阿木醒了下鼻涕。“阿…阿札玛说,学校食堂里的辣椒酱快没了,让我把下学期的捣完,给封老师送去,不弄完不能吃饭。” “以前也是你捣?” “不,食堂都是封老师自己弄的。” 乐清笑出声。“哈,她这是惩罚你呢。” 阿木愣愣的。“阿札玛为啥惩罚我?” “谁让你在学校不乖。” “我不乖,她会揍我,她可没揍我哩!” 乐清掩住眼睛走开,真是个傻子,这还不如挨揍呢。“哎!你阿札玛哪去了?” “去议事堂了,祭祀事多,要和姨姥姥、老舅爷们说话,晌午才回来。” 乐清眼珠子一转,脚步换了个方向。 阿札玛为啥要惩罚我? 从学校回来起,阿札玛就怪怪的。 不,从桑小姐上山后,她就怪怪的了。 阿木嘀嘀咕咕的,又捣起辣椒。 叮—— 咚—— 滋滋—— 急促的脚步声踩在舂声的间隙。 “姐,你怎么上这来了?!” 乐清一脚踏在天台边沿,一手扶着竹架子,身体大半个探出屋檐。 这就是桑绿第一次和姜央发生关系的地方。 桑绿自己都没再上来过第二次,现在也顾不上羞涩的情绪,扯了块布,遮遮掩掩藏住竹床上的虎皮。 乐清没回头,双眼眯着,努力透过雾气往远处的崖壁看。“行了,就你藏的那两下,还真能瞒得住谁?” 桑绿身形僵住。“我…我藏什么了?” 乐清眼睛泛酸,闭上揉了揉。“那些东西我不会计较,开放巫山,要的是抓大放小。” 桑绿:枪,也不计较吗? 桑绿心里没底,不知道清姐究竟知道了多少。“哪些东西?” 乐清白了她一眼。“只要没弄出人命,其他一切都是小事。” 有了乐清的保证,桑绿歇了口气,几天来的高度紧张,精致的眉眼也隐隐有了细纹。“我也不是想瞒着你,只是巫山人的脑回路和外界不一样,他们也不是有多大恶意,但就是总踩在法律的边缘上。” 桑绿的找补,乐清左耳进右耳出,她是真的不在意那些。“桑桑,你进来这么久,有没有去过那块悬崖?” 桑绿暗了音色。“怎么?” 今早姜央带队伍回程时,是经过崖壁附近的,乐清存着摸透巫山的心,自然是四处拍照定位,其他地方都还好,唯独这崖壁,凭她当了十几年警察的直觉,那处,绝对有问题。 说来也玄乎,乐清自认为自己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可经过边境一遭,死人越多的地方,似乎真的能够感觉到极大的怨气,旁人瞧不见,但她确确实实能感觉到崖壁周围缭绕着一股黑气。 她曾见过直径数十米的尸舂,一个巨型的圆坑,数百人叠压在里面,用机械臂做成的木头锤子,像阿木捣辣椒似的,活活将人捣死。 叮—— 咚—— 滋滋—— 一扔,一锤,一拧,数十人的生命就消失了。 舂尸体的锤子顶端,用过许多年,已经没了棱角,呈半弧形,因着是木制的,锤子顶端的木头纤维有些松散,夹杂着人肉碎,融合血浆,是黏糊糊的红。 与阿木捣辣椒的锤子,一模一样。 乐清第一次瞧见那尸舂,看见的不是碎肉尸体,而是浓重的黑气。 黑气中,满是纵横交错的白骨。 与远处的崖壁,十分相似。 乐清不敢细想下去,那是她的噩梦,只能存在于边境外的噩梦,这里是华国,不可能出现这样的地方。 第106章 桑绿早就知道那崖壁上是什么,明明暗暗的心思在心头起伏。 为巫山,为姜央,亦或是为自己。 漂亮的眼睛眨去犹豫,桑绿做出了选择。“那是人骨。” 乐清的脑子轰得一声,神经根根发麻,随即又想到什么。“我听说,巫山以前不是流行什么悬棺葬?” 桑绿:“悬棺葬葬的是棺材,在崖壁上掏出洞来,或者用天然的崖洞放置棺材,这放棺材也有讲究,一半在洞内,一半在洞外。” 乐清搜罗着那点零星的记忆,大差不差的按上逻辑。“巫山人的习俗和其他九黎人已经相差很大了,会不会是巫山人异化了这种丧葬方式?” 无论如何,乐清不能接受在华国内出现境外的惨案,试图找出一个合理的猜测。“你想,巫山人裸..尸喂鸟,本就不需要棺材,放在崖壁上喂鸟,也差不离。” 桑绿娓娓的声线充满理性,专业性强得一下子捣毁乐清试图搭建的逻辑。“不像,按照九黎人的传说和习俗,在枫树顶上裸..露尸体,受乌鸦啃食,灵魂就能回到老家,这才符合他们的丧葬观。” 乐清盯着崖壁看了许久,面皮发紧,用掌心揉搓,全是充血的鸡皮疙瘩。 一转眼,觑见桑绿轻松异常的脸。 为了姜央,连一块虎皮都死瞒着自己,这么多人骨,这丫头一点都不紧张? 乐清也不紧张了。“你觉得这些人骨是哪来的?” 桑绿不仅不紧张,甚至有点激动。“祭祀。” “祭祀?”乐清眸色发暗。 “我也是听说的,巫山流行一种婴孩祭祀,几个月大就用刀划开躯体,喂养蛊虫,活下来的孩子就能飞檐走壁,死去的孩子就留在崖壁上。” 乐清:“呵,你信这个?” 桑绿的腿站不了太久,坐到竹床上半依着,被柔软绵密的毛绒感包裹,还能嗅到阳光的味道。 还有姜央身上的药苦味。 她笑着:“当然不信。” 姜央那一身的细疤、莫名其妙的吸血虫、博物馆里那个男人肩颈的咬痕、溪水里的怪物、姜央阿札玛留下的枪…… 太多太多的谜团没有解开。 乐清没她那么好心情。“桑桑,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没有合理的解释,巫山人全都会玩完。” 桑绿眼神笃定。“我要是没有把握,就不会告诉你了。” 巫山一旦开放,一崖壁的人骨肯定瞒不下去,况且,那人骨的陈旧程度,绝不可能是姜央做的,就算是她阿札玛干的,人也已经死了很多年了,罪名怎么都落不到姜央头上。 倒是这祭祀的来龙去脉,桑绿感兴趣的很。 乐清:“我告诉过你,巫山开放短时间内不可能,你想查的那个墓,也必须停止。” “恐怕不是你能控制的了的了。”桑绿摸出一块绸布。 绸布呈暗青色,丝滑流畅,质感高级,一面绣着暗纹,起起伏伏,看不出是什么,一侧有一列小字。 乐清注意力放在小字上,字迹太小,越凑越近。“这写的什么?” 桑绿抽开绸布。“这是姜央的内衣。” 乐清:……我也是你们play的一环吗?“你是不是有病!” 桑绿抿开小字那一小块布。“这是巫山地下墓的核心部分,百年前的巫山人误入一处古墓,将其用这种方式画下来了,中堂里的那面古镜,应该就出自这里。” 乐清:“你怎么知道这不是巫山人自己的族墓地?” 桑绿:“巫山人喜欢用图画的方式记录历史,事实是什么他们就画什么,而这落款,是颂朝著名的大言官,白及。” 乐清文史不太好,但也依稀记得这位女官。“和女帝一朝代的?” “是,就是那位结束南北分立,统一中原,却备受争议的千古女帝,那一朝代的大言官,就埋在巫山地下!” 桑绿此言一出,利益,权力,各方的暗流涌动,悄然开始了。 没有任何一人会藏起这么大的消息,或者说,这个消息所带来的是另一种巨大的希望。 乐清喃喃自语。“这或许,是三赢的局面,巫山可以带动江淮彻底摆脱贫困。” 桑绿难掩激动之情,自她发现这个惊天秘密,对巫山所有人的安排,已经想过一遍又一遍,她答应过姜央,与她结契后,会对巫山好,会让所有孩子有鸡蛋吃,有钱花。 但在此之前,她需要先满足自己的需求。 让巫山开放,她和姜央,才能永远在一起。 两个高挑的女人,在天台边沿,三言两语,瓜分了巫山。 而在她们的正下方,二楼走廊处,坐着一人。 那人身着暗红长袍,一手持黑布,一手把苗刀,布条在刀身上缓缓擦拭,亮出清冷的人影。 模样依旧冷冷清清,可那双桃花眼不再明媚,与那远处的崖壁一般,仿佛过了黑气,藏着许许多多不见天日的人骨。 刀刃立起,眸子的人骨刺破黑气。 “桑小姐,就快了。” 第87章 桑绿躺在后院的藤椅上,昏昏欲睡,微风拂面,吹动手上的巫词拓本,簌簌作响,更添睡意。 “桑桑,今天早饭还有没有的吃?” 乐清不会做饭,比桑绿还手拙,自己动手生了一下火,折腾半天都看不见烟,忽悠阿木去生,非得倒腾完她那些辣椒,等她捣弄完,人都快饿死了。 桑绿正睡得舒服,哼出点鼻音。“等姜央回来~” 乐清胃不好,还真受不住饿。“给她留一口不就得了,你不是要查你那古墓,不吃点,下午怎么有力气干活?” 桑绿扬了扬本子。“我这不是在查呢。” “你老盯着那破本子瞧有什么用?往正史上看啊,那什么白及,是哪年哪月死的,大概葬到了哪块地方,正史说的不比这个专业?” 桑绿啧了一声。“姐,你知道为什么人们对女帝的争议那么大吗?” 乐清饿得发慌,没心思跟她谈论历史,随口应道:“她不是有俩丈夫吗?孩子也不知道是谁的,争议点不就在这孩子的血统上?” 放到现代社会,一些被裹小脑的人们都会对这一点揪着不放,何况千年前,那不得被唾沫星子淹死啊。 桑绿摇头。“对于站在权力顶峰的人来说,情爱是最不值得一提的。自古以来,成为女帝的只有一位,但实际掌权的女性可不止一位,明着暗着豢养男宠的多了去了,在当时那个社会,朝堂上其实都是默认的,可唯独这位女帝,对她这么大的功绩只有渺渺几笔,反而放大了那些在当时看起来并不算缺点的缺点。” “是吗?不是因为那孩子啊。” 桑绿微睁的眼睛漏出轻蔑的笑。“孩子是谁的有什么关系,只要是女帝生的不就好了?这个世界上最纯正的血统,只能来自母系,这不比父系传承来的更稳妥吗?” 真新鲜。 乐清来了点兴趣。“那女帝的争议在哪?照你这么说也没什么好抓着不放的。” “女帝只有一个孩子,传下去几任皇帝就已经不是女帝这一支的了,也就从这开始,女帝嫡系一脉的正史,删改严重,漏洞百出,有明显的恶意摸黑。” “所以,这巫女记录可比正史准确多了,至少以巫山人的信仰,没人敢篡改巫女记录。” 乐清见怪不怪。“那就是后人不待见女人当皇帝呗,就只能玩点手段了,哎,在男权社会,女人当权争议就是大,性别就是原罪,千年以来都这样。” 桑绿:“姐,你也是吗?” 乐清眉尾一挑。“怎么?” “拼了命的要政绩,迟迟不结婚,不谈恋爱,你可别跟我说你完全没这个心思。” 乐清拍了下她的脑袋。“大人的事,小孩少管!” 桑绿嗔她一眼,打理好自己的头发。“别给我弄乱了,这种发髻很难弄的。” 大山沟沟的,无端端搞这么麻烦的发髻,能是为了谁? 乐清叹息。“桑桑,你觉得姜央是不是这类人?” “姜央?”桑绿抿好发丝。“她不会辜负我的。” 乐清:“她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或许她…” 根本不爱你。 桑绿浅笑。“姜央曾向巫女像许诺,这辈子都会和我绑定在一起,巫山人对巫女像奉若神明,就算她不可信,巫女信仰是毋庸置疑的。” 乐清眼角抽搐,好家伙,这山沟沟不能多呆,呆久了会被迷信传染。“你出去以后,记得买本马克思学学。” 桑绿翻了个白眼。“你不懂,巫女信仰对巫山人来说,比咱们信马克思还深。” “我去!”小木屋一侧的炊烟冒出,乐清拔腿跑去,什么信仰在吃饭面前都得靠后。“阿木那丫头做饭了!” 扰人清净的人走了,桑绿躺回藤椅,在吱呀的轻晃中,迟迟找不回睡意,乐清说的话一直勾拉着心思,桑绿愣愣望着巫词出神。 第107章 一颗脑袋从上方伸下,遮住了桑绿看书的视线。“你在做什么呢?” 阿木倒挂在树上,头发炸开,铺了桑绿一脸。 桑绿撇开头发。“这样挂在不会脑充血吗?” “什么是……脑充血?” “你现在是不是喘不过气?” 阿木脑袋发涨通红,说话憋着一股劲。“没有啊,一点感觉都没有。” 这副嘴硬的模样像极了姜央,真是好的不学,坏的全会。 “下来吧,别憋死了。” “天晴站树上,暗了进树根,两者不……可顾,魂魄……始无入,阿玛不要他,阿爸不要她……”阿木两眼昏花,艰难地念出书上的内容。 “看吧,我一点事都没有,我还能继续念呢!” 桑绿无语。“你们天天念这巫词,早就背下来了,念出来有什么——” 嗯? 不对! 桑绿一把拽着阿木的肩膀。“你下来,我有重要的事问你。” “我不下,我能在这挂一天都不会头晕,你不信我们就试试看。” “我信你,你是寨子里最厉害的人行不行,快下来!” 阿木满意了,一翻身,沉重落地,因着头晕还后退了几步,撞到树干上,她强行撑起身体,若无其事地嘿嘿笑。“要问什么?” 桑绿拉着她坐在地上,指着巫词本。“你完整地念一遍。” 阿木开始摇头晃脑,一晃一句词。“枫树生蝴蝶,蝴蝶生十二,鹡宇鸟来孵,窝穴在树上,两者不可顾,魂魄始无家,阿玛不要他,阿爸不要她,茫茫无归处,遥远东方家……” “你自己倒霉,你死你去,不要怪生人,活该死去;你自己倒霉,沾染恶鬼,不再有亲人,活该死去。” 桑绿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这本巫词拓本是考古队当年挖出来的巫词,做的复印件,说起来也是千年前的东西,和现在的巫词有区别也很正常,一脉相承的巫女记录,内容上也是差不多的传承,可就是哪里不太对。“后面这段话是哪几句?” “就是这里呐。”阿木手指在本子上划拉。 桑绿眉头一紧,姜央曾替她翻译过这段话,她只翻译了前半段! 而后半段的内容,恰恰与现在的巫词完全不同。 为什么? 桑绿:“你脑子是不是还没清醒?念错了?” “我清醒的很!不信你问阿札玛!”阿木气急,她最讨厌别人质疑她,忿忿起身。 桑绿伸手一拽,按巫山人的身体素质,她这点力气应该难以撼动强壮的阿木。 但阿木晃晃荡荡的身体几乎没有抵抗,又一屁股坐下来了。 晕了头的阿木:“……我等会再问阿札玛。” 桑绿:“你背一遍你们每天早晚念的巫词。” 阿木都快晕了,还是不忘摇头晃脑地背,不晃就背不出来似的。“枫树生蝴蝶,蝴蝶生十二…阿玛泪两行,阿爸思断肠…” “停!”桑绿捋到了关键点。“拓本上写的是阿玛不要他,阿爸不要她?” “是呀。” 不一样,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后半段的巫词还能解释说是姜央没看到,前半段完全就是她故意翻译错的。 阿木好奇地翻拓本。“咦,你这个巫词是歪的吧,和我们家的不一样。” 桑绿沉默良久。“阿木,全巫山,所有女孩都会唱巫词么?” “是呀,不仅女孩,所有巫山人都会的。” 桑绿松了口气,好歹这一点姜央没骗她。“为什么,只要巫女会不就好了?” “以前好像是这样的,但我小的时候,阿札玛就让全巫山的女孩来学,女孩学完了也会教给男孩,时间久了,全巫山的人都会咯。” 桑绿面色难看,脚步急促地离开了。 阿木挂回树上。“阿玛不要他,阿爸不要她,为什么不要她呢?怎么会有这么坏的阿玛阿爸。” 姜央房间 满满一大面墙的藤蔓书柜,上面一大半是陈旧的书籍,为历代的巫女记录,靠下方的书比较新,是姜央写的。 粗粗一看,仅姜央一人写的巫女记录,竟快抵上千百年来巫女们留下的记录。 桑绿心口慌乱不止,搬了条凳子,在书柜上下翻*找,对照着拓本里的巫词,找寻出处。 时间过去许久,满地摊开的书籍,或新或旧,杂糅在一起。 姜央的巫女记录,大体上是对历代巫女记录的翻新,可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翻新呢? 桑绿发现,在古早的旧籍中,有两个字出现的异常频繁:死丑。 “死丑?”桑绿对九黎文化了解颇深,只是九黎多图画,对巫词的认识薄弱了一些,但也能根据前后文对个别字词进行推断。 ——溺死、x死、难产死、虎咬死、x踏死……凡暴毙者,均为死丑,不可入祖坟。 桑绿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颤抖着去翻姜央的记录,从头翻到尾,翻了一遍又一遍,根本没有类似的记录。 这是当然的,古籍中对死丑的定义,完全不符合巫山现有的鬼神观。 姜央,竟敢篡改巫女记录… 吱呀—— 门开了,吹动地上新的旧的书页,真真假假的历史,混杂在一起。 “桑小姐,你很不乖哦。” 桑绿猛地回头,一抹亮光刺进眼中。 第88章 正午的太阳,烈得很,倾进门里的光线落在姜央身上,仿佛一颗人造太阳,折射的光让人睁不开眼睛。 桑绿眼疼,眨巴了好一会,侧身看去。 姜央穿着不同以往,一袭暗红长袍,有些厚实,胸口贴着一枚护心镜,镜面有不少划痕,左臂连着胸腹套着一块皮质的褐色护臂,挺精神的,长袍布料和护臂的样式陈旧,细看去,还有起球破损,唯那块护心镜,难掩光亮。 一副战时的打扮。 好看是好看,挺扎眼的,若是平时,桑绿已经凑上去拉拉扯扯了。 “你没有解释吗?” 人气极了,声音反而不高尖,沙沙的压着,闷着一股劲,让人听了难受,自己也难受。 姜央提起手上的一大包东西,铺在棺床上,语气唠家常般自然。“解释什么?” “为什么篡改巫女记录?” “为什么故意翻译错误?” “为什么骗我?” 姜央拾起地面的书。“我告诉过你,没有我的允许,你只能看四页半。” 桑绿气上头了,姜央这语气仿佛她生那么大的气,纯是自找的。“你不仅骗了我,还骗了巫山所有人!” “你用一套恶鬼观念操控他们的行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让谁听话就让谁听话!” 桑绿的三观被颠覆了,倒不是她真的有多信巫女信仰,而是姜央出生在巫山,由巫女养大,又成为了巫女,巫女信仰于姜央,就等同于社会主义对华国人。 巫女信仰对巫山人是有一套自己的逻辑观念的,不论对错,迷信也好,愚昧也罢,所有巫山人都是在既定的规则内行为处事,巫女也不例外。 而一个人,连自己的信仰都能背弃,还有什么事是她做不出来的? 桑绿像从没认识过姜央一样看她。“你究竟在做什么?你忘了清兵入巫,巫山改制的事了?” 掌权者随意改制是大忌,清兵入巫带来了父权制,带来了派系斗争,好好一个母系社会变得四不像。 姜央沉声。“我没忘。” 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一点都没有坦诚的意思。 桑绿忍了又忍。“什么是死丑?” 姜央收好地上的书,大幅度地转身,潇洒甩动的长袍驱散了方才的沉闷,忽然就打开了话匣子。“按你们外面的说法,所有非自然死亡,都叫死丑。” 非自然死亡… 桑绿:“仅仅如此?” “死在三月、六月、十二月的上旬,也为死丑。” 莫名其妙! 桑绿:“这又是什么道理?!” “没有道理,书上这么说就得这么做。” “千百年来都是如此?” “都是如此。” 桑绿:“那你为什么不照做?” 姜央大言不惭。“等我改完了,就可以照着做了。” 桑绿:“巫女记录,你到底改了多少?” 姜央:“一点点。” 桑绿:“放屁,重说!” 姜央:“有关死丑,删得有点点多。” 桑绿:“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没了。” 桑绿气消了一半,这种狗屁制度改了就改了吧,终归没太大影响。“死丑的人,会怎么样?” “火葬,抛灰。” “也就是说,按照古籍的说法,阿梅是不能葬进祖坟的?” 姜央点头。“是,要将她的骨灰带到离巫山远远的地方。” 气消了以后,另一个问题浮上来了。 第108章 明明是如此不近人情的制度,改了就改了,何必大费周章的去改巫女记录,那满满一藤蔓的书,纯是抄一遍都能累个半死。 ——阿玛不要他,阿爸不要他。 ——你自己倒霉,你死你去,不要怪生人,活该死去! ——阿札最恨坏鬼,她杀了好多好多坏鬼! ——被人杀死,就会积怨成为坏鬼。 ——坏鬼就得死! ——我希望,所有鬼都能快乐。 桑绿倏然抬眸。“那你的代价呢?” 姜央身形微顿,只有一瞬,又像个没事人似的,拿起棺床上的银凤冠摆弄,凤冠正面有一片大银花,下面坠了十二条银穗,悬着展翅的蝴蝶,她手轻轻一点,极薄的蝴蝶颤抖不已,仿佛要飞起来。 “好看么?新打的。” 桑绿夺过凤冠,颤抖的银色蝴蝶划拉手背,显出道道红痕。“我问你,你的代价呢!” 姜央篡改巫女记录,只能是在大框架不变的基础上进行删改,九黎文化传承了千年,许多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如果突然变化很大,肯定会遭到寨民的反抗。因此,对于死丑的定义,姜央再如何大幅度的删减弱化,本质的东西不会变。 巫山人讨厌,甚至憎恨坏鬼,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都是这样。 姜央呼出一口气,挺拔的肩颈松弛下来。“桑绿。” 这是姜央第一次叫桑绿的全名。 “做任何事都需要付出代价,没有什么东西是平白无故的。” “我会死的。” 桑绿心一紧,放下凤冠,双手贴上她的脸侧,仔细检查,却只能瞧见一张白里透红的脸蛋,和姜央中午在外偷喝的桂花酒味。“好端端的,你哪里不舒服?” 姜央怔怔的眼神,看的桑绿越来越慌张。“阿札玛违背祖制,强行留住阿辉的棺材,在祠堂停了二十多年。” “所以,她死了。” 桑绿:…这好像没有因果关系吧。 “她不是被淹死的吗?” 姜央:“她是被诅咒死的。” “违背祖训,就是大逆不道,老祖宗会惩罚……” 姜央此时像一个中二少年,陈述那些不痛不痒,又没有逻辑的青春伤痛文学,哦不,是九黎伤痛文学。 换做任何一个巫山人在这,都会为她阿札玛的大义凛然所震撼。 但桑绿不感兴趣,撇开她的脸,注意力慢慢放到了手中的银凤冠上,纯银的工艺,没有点缀任何其他的东西,手感很重,怕是融了一整块银砖。 棺床上铺着缀满银片的交叉式大领上衣,披肩,项链、耳环、手镯……全是银质的。 桑绿心里发怵,这么一整套穿起来,还能走得动路吗? 好在下身的百褶裙没有再缀银饰,裙色深红,颜色自然纯净,细闻还有一股植物的清香,桑绿有些喜欢了,手一翻,裙子的褶处绣着暗纹。 是鹡宇鸟。 瞬间下头了。 婚服上还要绣吃人肉的鸟吗! 姜央仍在叙说阿札玛的伟大。“我小的时候常常会想,以后我一定要成为像阿札玛那样的人,做所有常人不能做的,就算死了也没有关系,回不了老家也没有关系。” 桑绿懒懒附和。“所以你改了巫女记录,违背了祖制,最终一定会受到诅咒,将来死了也不能葬进祖坟。” 难怪姜央的阿札玛一死,姜央就给自己做了棺材,恐怕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改巫女记录了。 桑绿好笑,结果十多年过去,还活得好好的。“你阿札玛被诅咒是为了阿辉,那你呢?” “是为了你阿札玛?” 姜央:“是。” “她也还没有下葬?” 姜央面色没变,但忽然感觉冷了下去。“是。” 桑绿:“她的尸体在哪?老屋?” 姜央不言语。 桑绿心里嘀咕起来,阿辉被人杀死才不准葬入祖坟,姜央的阿札玛是淹死的,虽说也是非自然死亡,但怎么也比阿辉的死要好些,姜央十几年的努力,就是为了弱化死丑的定义,现在搬出来下葬,应该没人会不同意吧? “你打算什么时候让她下葬?” 姜央垂眸,掩下神色。“就快了,就快了。” “阿木知道这件事吗?” “她不需要知道。”姜央:“桑小姐,还有件事需要拜托你。” “什么?” “阿木还小,如果我死得突然,她还不懂事,希望你能照看她。” 哟,开始托付遗孤了。 桑绿忍着笑。“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结契了,你死了以后,我怎么办呢?” 姜央似乎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或者说,这对她来说就不是个问题。“好好活着啊。” 桑绿哽住。“什么叫好好活着,你死了我不会难过吗?” “我会死得干干净净的,你为什么要难过?” 桑绿有些头痛。“说得轻巧,如果我比你先死,你也不难过?” 姜央甚至没有犹豫一下。“不难过。” “你!” “封老师就不难过。” “封小明?和他有什么关系?” “封老师喜欢阿札玛,全巫山的人都知道。” 桑绿的八卦劲上来了。“那你阿札玛喜欢他吗?” “不喜欢啊。” “你怎么知道她不喜欢?” “全巫山的人都知道。” 桑绿:……你们巫山,是一点个人隐私都没有吗? “所以那个手机…” “是封老师买给阿札玛的,她死了以后当然归我了。” “话费呢?” “什么话费?” 桑绿实在忍不住笑了,这娘俩,一个没心,一个没肺,白瞎了一个痴情好男儿,终身不婚不说,女方死了这么多年了,还往里冲话费供二代呢。 “唉…” 纠结来纠结去,姜央到底还是个纯正的巫山人。 血脉里是洗不净愚昧和勇敢。 为了母亲,背叛信仰。 真是个无法让人拒绝的理由,那就,原谅她吧。 “桑小姐,如果我死了——” “哎呀!你别再说这个了!” 第89章 桑绿戴着沉重的配饰,重重叹了一口气,最终仍是拗不过姜央,穿起那件绣着吃人肉的鸟的婚服。 “桑小姐,你有点好看。”阿木伸出一根食指,在凤冠的银穗上扒拉来扒拉去。 “谢谢。”桑绿神情寡淡,拍开她的手。好不好看不知道,但她脖子已经快断了。 天还没亮,姜央就把她从被窝里扯起来,随后人就不见了,她自己一个人摸索着穿上那套重装,又自己一个人化了妆。 没有伴娘,没有化妆师,没有任何人帮忙,一天的力气已经消耗殆尽,连假笑都扯不出来了。 没睡醒的脑袋晕乎乎的,四处瞧了瞧,她们这会在哪呢? 漫天的黄土地,没有一丝沿海南方的湿润,走几步就沾染了一身的灰。 谁家结婚是在这种地方的!!! 还有,另一位新娘呢?! 阿木被拍下手,没闲两秒钟又去撩。今天的桑小姐和以前一点都不一样,以前就算穿着巫山的衣服,学着巫山的口音,也像个外地人。 而今天的桑绿,脸色白净,不笑不怒,和平时的阿札玛有些像,红唇衬着深红盛装,是唯一透着情绪的地方。 淡一点,便少了婚礼的喜庆。 浓一点,又过于妖艳了。 轻轻薄薄的唇,涂满玫瑰色的红,恰似书上画的祭祀品。 美丽,又毫无生气。 阿木心头微微跳动,慢慢的,敲鼓似的打,她压住激动的心跳,攥紧了桑绿的手腕,这么完美的祭祀品,要亲手交给阿札玛才行。 桑绿手腕被箍得生疼。“阿木?” 呜—— 牛角号响起,整片黄土地上回荡着恢宏悠长的声音,一早的困顿,顷刻间荡然无存。 “这是做什么?” 阿木亮着眸,笑容满是期待。“祭祀,开始了。” 桑绿:“祭祀?姜央呢?” 长达14米的大刀立在两座哨岗之间,每隔三四十公分横着插入两把钢刀,刀刃朝上,大刀搭成的梯子像一只巨型的蜈蚣,笔直耸立天际。 太阳初升,橘红色照亮大地。 寒凉的刀锋折射橘光,两种极端的光芒相互融合,刺眼异常。 “阿札玛在上刀山!” 太阳缓缓上升,直至两座哨塔的尖端处,一抹细长的身影在刀梯上攀爬,速度不快,哪怕隔了这么远,都能感受到对方每一脚都踩得扎扎实实的,手掌也紧紧挂着上方的刀刃。 桑绿神情不再寡淡,眉眼染上怒气。“胡闹,那是开刃的刀!” 阿木一把拽住她。“别过去,阿札玛在招魂呢!” “招什么魂?” “不能进祖坟,回不了老家的游魂呐。” 第109章 游魂? 桑绿:“那不就是坏鬼?” “对,就是坏鬼!” “找坏鬼做什么?你们不是最讨厌它们?” 阿木耸了耸鼻子,孩子气的模样竟露出几分嗜杀的血腥。“烧死它们。” “必须死吗?把他们困起来不行吗?” “必须要死,坏鬼积怨会纠缠生人,它们不死,我们怎么活?” 桑绿顿然,她试探道:“阿木,上一任巫女是怎么死的?” “被诅咒死的。” “如果她的鬼魂也在这里,你们也能狠下心来烧死她?” “不管她是谁,被诅咒的人就会成为坏鬼,成为坏鬼就必须死,而且她的魂早就消散了,不会在这里的。” “怎么散的?” “人死了,立马把她的尸体就地烧了,再将骨灰抛到河里喂鱼,魂魄受火烤,再受水淹,坏鬼就活不成了!” 谁敢当着姜央的面,把她阿札玛的骨灰抛去喂鱼,不得被她弄死? 桑绿:“谁抛的?” “还能有谁!”阿木眼里有小火苗在发光。“阿札玛啊。” “所有巫山人死了,都要阿札处理的。” 阿木望着远方的身影,满是仰慕。“阿札玛当上巫女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她的阿札玛烧尸体,抛骨灰,杀死她的灵魂。” “巫女,是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坏鬼的!” 桑绿微张着唇,久久说不出话来。 “阿木,如果姜央也被诅咒了呢?” 阿木回头看她,眼神迷茫。“什么?” “你也会烧掉她的尸体,将她的骨灰抛去河里喂鱼?” 阿木愣愣的,忽地笑了。“阿札玛是巫山最亮的太阳,不可能被诅咒的。” 铿锵———— 十四米长的刀震动两下,竟然迎面倒了下来,已经爬到刀尖上的那个人也随之坠落。 桑绿脸色霎时白了,抬腿就要跑过去。“快救人!” 阿木拦住她,拉着她绕过迎面砸下的刀梯,往旁边跑。“快快快!” 全族的人都拼命往哨岗跑去,一时间,尘土飞扬,看不清路。 早晨的风有点凉,卷着漫天尘土呛进口中,刀割似的直戳心肺。 桑绿一步也不敢耽搁,咽下血腥味的空气,对着已然跑过了两座哨岗的人们大喊。“跑过头了!姜央在这!” 没人理她,这群人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只一个劲地往前奔。 阿木逆着沙尘跑回来。“你傻站在这干嘛,快跑啊!” “姜央还在那,你们不救人吗!” “你还是救你自己吧,等阿札玛过来,我们就跑不了啦!” 阿木神情激动,不像是害怕,也毫无担忧之色,反而…很兴奋? 桑绿将信将疑,被她拽着狂奔,还没跑出去几步,一股令人窒息的灼热从右侧袭来。 以长刀的顶端为中心,沿着十四米长刀的两侧,血红色的火焰融合沙尘,滔天席卷而来,隐隐压过了太阳的橘黄色。 桑绿跑得比火焰慢,等她跑到两座哨岗之间,族人们聚集之地,寒凉的长刀已经彻底被火焰吞噬,烧得发黑。 沙尘和火焰混合,什么也看不清。 “阿木,咳咳…这是…在做什么?” 阿木拉长脖子,翘首以盼。“上完了刀山,当然是下火海呀。” 桑绿有些毛骨悚然,上刀山下火海本就是比喻词,怎么能这样真切的去做。 可下一幕,火海里的人印证了阿木说的话。 滔天火焰的中心,缓缓出现一个高大的人影,甚至,可以说得上庞大。 姜央还带着昨晚的银质护心镜,护心镜周边一圈嵌刻着纹路,凹凸不平,凹下去的部分残留着银色光芒,火焰在上方烧出花鸟虫石的形状,凸出来的部分暗沉不已,在炙烤下,黑得发红,仿佛是一代又一代人的鲜血浸染而成。 “等阿札玛死了,这块护心镜就是我的了。”阿木瞳孔倒映着炙热的火光,语气也带着炙热的欲望。 桑绿不悦。“那也是她百年之后的事。” 姜央背负弓,戴面具,赤着脚,像是没有任何感觉,走在人类天性畏惧的火焰中,她浑身都被衣物包裹,唯有一双赤红的脚露出,踩在被烧成灰烬的引燃物上,每抬一次脚,桑绿都能看见黢黑的脚底。 是烧焦了吗? 赤红与焦黑的色彩,撕扯着桑绿的理智。 人,血肉做成的人,怎么可能承受的住被刀割、被火烧? “阿木,你们是不是做了什么手脚?” “什么手脚?” “就像你们的防晒霜,涂了以后可以防止尸体腐烂,你们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秘制药,可以让人不怕刀砍,怕火烧?” 阿木大笑。“怎么可能,阿札玛是九黎最亮的太阳,她天生就不怕刀砍,不怕火烧。” 桑绿不信。“她肯定瞒着你什么。” “你看!”阿木摊开自己的手掌,深深浅浅、横七竖八的伤痕遍布,一层叠着一层。“阿札玛说,等她死了,我就是最亮的太阳,再爬那刀梯,就不会流血了。” 桑绿不忍心再看,那伤疤覆盖着伤疤,早已形成厚厚的茧。 叮叮—— 姜央的肩甲下缀无数银穗,走一步,银穗互相撞击,擦出耀眼的火花,一闪即灭,复又擦出,许是火焰也会燃烧声音,撞击声凄厉变形,随后变得嘶哑萎靡,仿佛是一只恶鬼由远及近,浸在滔天火海中经受酷刑,最后变得奄奄一息。 周边的九黎人兴奋至极,野兽般的尖叫充斥耳边。“烧死它们!” “点火!烧的越旺越好!” “还不够!还不够!再旺一点!” 桑绿知道他们在兴奋什么,正因为如此,她被这种声音刺激得牙根颤抖。 巫山人对坏鬼的憎恶,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 姜央再怎么删改巫女记录,也无济于事。 坏鬼总会烧完的。 火也最终会熄灭。 周遭的引燃物烧完了,火势黯淡,唯独姜央还是一个火人,她远远朝桑绿走进,步伐间,掉落一扑一扑的灰烬,凄然落地。 巫山人说,那是坏鬼的灰烬。 阿木也这么说。“你看,阿札玛多厉害,她烧死了这么多坏鬼。” 桑绿看着近在咫尺的姜央,没有避开那腾腾的炙热,只是悲情地想,这么多年,姜央究竟是以什么样心情,举行一年又一年的祭祀。 姜央缓缓举起双手,奉上一块银砖婚书。 年代久远的银砖表面暗沉,上面嵌刻的婚书字迹剜开氧化层,字迹经过火焰的炙烤,泛出耀眼的银光。 比天上的太阳还要耀眼。 桑绿耳畔响起一声炙热喑哑,直直烧进胸腔。 “我们结契吧。” 第90章 腥臭的乌鸦盘旋在山顶上,俯瞰下去,青翠竹林、泛黄树叶、火红枫树染成的巫山中,有一处黑色的矩阵。 矩阵呈四方罗列,回字形嵌套,一回套着一回。 “入席,议事开始~” 刻意拉长的声音,有些像电视剧里皇帝上朝的时候,旁边的太监喊上朝,在宫门外都能听得见。 油姨妈这肺活量,可真不得了。 桑绿在席位的外围,就是第一、二、三…十九回,要不是视力好,都瞧不见姜央。 咱就是说,身为巫女的新娘,难道没有一点点特殊的权力吗? 至少席位上,不能安排在最后吧,而且阿木也是坐在 第一回的。 姜央的回复是:才结契便想着要权力,若是桑小姐当上巫女,必然祸国殃民。 本来坐在 第十八回的桑绿,又被硬生生安排去了第十九回。 和小孩坐一桌。 第十九回除了桑绿,全是奶娃娃,压根没有人照顾他们,有的甚至坐下来还没有桌子高。 这些娃娃有着孩子该有的样子,多动、坐不住、爱吃手、唾液鼻涕乱流,但唯独没有吵闹声。 “还挺乖的。” 桌上只有一盏茶水,一块碳,一块白石。 怎么用? 桑绿看向旁边的小孩姐,约摸七八岁,已经算是所有孩子里面最有自控能力的了,绷着一张小脸,双手交叠,放在桌子上,眼睛直视前方,不,直视巫女,生怕漏掉一个环节。 桑绿想想还是没有打扰她,用纸巾包着碳,在白石上稍微描画一笔。 啊,好原始的投票方式。 “不是那么用的。”女孩的视线没有分给桑绿,仍是紧绷着盯着前方。 桑绿不太确定。“嗯?你说我吗?” “碗里的不是茶水,是写错了,用来洗的。” 可桑绿一口水已经下去了。“这…是什么水,里面不是还有花瓣吗?” 女孩一脸的无所谓。“就是泡花瓣的水啊,也能喝的,我们也常喝。” 远处的油姨妈主持议事,在桑绿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项了。 第110章 “议事第二项:姜红死了以后葬在巫山,姜堰和姜楼理应在巫山择命树。” 一个老头插了一句。“理应?哪来的理应?” “千百年过来,每个九黎人都是一出生就择命树,这两个娃娃都多大了?你们应的哪门子理?” 桑绿戳戳女孩。“那人是谁?” “封寨的寨老。” “是他啊。”桑绿点点头,随后又不解。 当初就是这人让姜央去接阿红一家回来的,怎么这会又不同意两个孩子择命树? 女孩啐了一口。“阿札都没说什么,他有什么可说的!” 桑绿心里满意她对姜央的维护,但面子上仍要装出‘即使是巫女的新娘,也要公正理性’的态度。“择命树不是很重要的事吗?也要允许有人反对嘛。” 女孩:“当然重要,但巫山上全是枫树,你爱要哪颗要哪颗,阿玛和我说,我刚出生的时候,阿爸在山上挑了很久,眼睛都挑花了,最后还是阿札敲定的。” 桑绿更觉异常,重要但并不稀缺的资源,而且是巫山的枫树,封寨的寨老有什么必要去争这个? 议事进行到第二项就遇到卡壳。 油姨妈:“有异议,就投石,大家伙觉得行就行。” “这不合规矩吧。”又一个老头开了口。 桑绿认得他,是巫山的寨老。“他怎么还不同意?巫山多出两个孩子不是好事吗?” 女孩冷哼一声。“他一直这样,阿札要做什么,他都要不同意。” 桑绿生起气,这是合起伙来欺负姜央呢! 女孩反倒安慰起这‘公正理性的巫女新娘’。“没关系的,阿札才是最厉害的人。” 油姨玛:“阿札在祭祀的时候问过老祖宗了,两个孩子确是巫山的血脉,将来也是要回老家的。” “空口无凭,还是请祖宗出来说吧。” “请就请!” 油姨妈恼了,两个孩子择命树确实没有先例可依,但也不是什么大事,屁大点事都要请祖宗出来!这寨老当的也太没主见了。“阿札,劳烦你了。” 桑绿:……怎么请?“这不是无理取闹吗!” 桑绿回头,却见女孩脸上没了之前的义愤填膺,兴奋异常,撑着脖子往前伸。“你…做什么?” “嘘,别说话,阿札要请老祖宗出来了。” 姜央端坐在回字形的正中间,方才对两位寨老的反对,无动于衷,这会儿终于有了反应。 阿木端上来一盆水,摆在桌上,在盆子前面放了一颗鸡蛋。 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紧盯着姜央的动作。 距离太远,桑绿看不太清,只听到人群齐齐惊呼,那颗鸡蛋似乎,自己立了起来! 阳光下,鸡蛋慢慢透明,显出精致的蛋黄,紧贴在蛋壳一侧,蛋黄和蛋白就这么分离两边,正中间有一颗鸟状的黑点,隐隐颤动。 倏地一下,窜进了蛋黄一侧。 油姨玛:“看吧,铁证如山!老祖宗答应了的。” 桑绿:……就这么草率?! 女孩还在回味姜央的一举一动。“阿札可真厉害。” 桑绿用手臂撑着下巴,荒唐得发笑,但转念一想,这也不是坏事。 姜央肯定在鸡蛋上做了手脚,骗骗巫山人而已,她想让老祖宗说什么就能说什么,那姜堰和姜楼在巫山的田地分配,也就是小事一桩了。 桑绿在外面开大会,乐清在小屋里开小会。 江淮市公安局,局三楼会议室,烟雾缭绕,香烟头塞满矿泉水瓶,一群人萎靡不振地围坐在会议桌旁,制服褶皱不堪,脸上的皱纹比衣服上的褶皱还要复杂重叠。 滋滋—— 接连断掉的网络,终于连上了,勉强抓住这帮熬了一夜的警察的注意力。 一见到大屏幕中的人,众人纷纷站起来。“乐书记!” 乐清的手以一种别扭的姿势抬着电脑,这破地方的网络,稍微一动就会掉网。“废话少说,有什么问题抓紧沟通一下。” “是这样的,书记。全国上下对殡仪馆及殡仪车辆的改革,现在已经卓有成效,严格检查、限制殡仪车辆跨省市运送遗体,基本上消除了用尸体做毒..品载体的情况,南方沿海地区也基本实现了毒..品清零。” 乐清:“我是不知道这些东西吗?这么多天了,给你们这么多时间,就给我说这些车轱辘话?” 滋滋的电流声一下下地戳在空旷的会议室中,扎上每一个人的脸面。 “您前两天发回来的照片,我们做过对比了。”一个秃顶警察抓了抓油光亮的头。“您看,巫山相对内陆,地势多山多雾,再加上巫山人早年留下的岩壁葬洞,简直太好藏人了。” 乐清:“我要的是结论。” “哦哦,我们觉得,巫山封山本地人作案的可能性很大!” 乐清叹了口气,她当警察的时候可没这么愚笨。“毒..品来源呢?” “初步判定是西南地区过来的,是自制毒,现在边境趋于稳定,成色好的毒..品已经很少见了。” “而且,我们跟川渝地区的兄弟单位沟通过了,他们也出现了和我们这边发现的自制毒同型的毒品,我们推测,可能出现的路线如下。” 一个眼镜男打开多媒体,一张暗光的地图呈现,一条七扭八拐的红线绕过小半个华国。 秃顶插了一句。“您看,这全是山区呢。” “不仅如此,大部分是少数民族聚居地,巫山是其中最大的枢纽。”眼镜男补充道:“缺了巫山,这条运输渠道就不可能完成。” 乐清精准命中其中的漏洞。“巫山人与世隔绝,他们上哪去跟西南地区的人接上线?” 秃顶警察顿住。“这…” 眼镜男:“兴许巫山本就是制..毒点?然后向沿海和西南地区输送毒..品,与世隔绝只是他们伪装的表相,不然这解释不通,所有的运输渠道都必须经过巫山。” 秃顶:“没错,巫山这地方肯定没跑。” 乐清沉思片刻。“你们接下来的方案呢?” “清查巫山所有入口,让测绘的人上山,对巫山所有山路、葬洞、小径做标记,定期安排人进行排查。” 这是目前最可行的方法,众人都点头认同,只等乐清作表示。 “你们之前上山,见过巫山人,有什么感想?” 众人互相看来看去,不知道乐清想表达什么。 “嗯……很愚昧,未开化似的。” “只会打架,不会动脑,这么明显的戏都看不出来。” “但他们真挺有劲儿的,特别是那个大丫头,一脚踹我胸口,差点当场就没了。” “那是你没用,我三两下就压住一个,都说九黎人是蚩尤的后代,也就那样。” “就是,真会吹。” 乐清笑着点点头,食指敲在电脑声筒上。“对自己的同胞,你们的表述还真刻薄。” 会议室瞬间安静。 乐清笑得阴冷起来。“你压住的那个孩子,十来岁的年纪,本应该在读书,但是他没有,为什么?” “你们压制他们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他们的手掌,里面有一双正常人该有的手吗?” 站在道德制高点讽刺别人,乐清说得很顺嘴,她惯常这么做,已经炉火纯青。 众人低垂着头,也有不服气的。“那也不是他们走私毒品的理由。” 乐清:“证据呢?就因为你们推测出来的几条山路,就把罪名死死扣在一个民族的头上?” “不,我们目前只怀疑姜央。” 会议室比以往热闹太多,众人往门口看去。 戴着黄绿头套蓝口罩的男人神色疲惫,将手里一堆照片和鉴定报告摊开会议桌上。 目光直指乐清。“九黎人崇巫,巫山、封山只有一位巫女,有权力有能力行尸的人,只有姜央。” 乐清:“继续说。” 蓝口罩从一堆照片里摸出五张,排列在乐清面前。“从上次在巫山祖坟地现存的尸体来看,没有检测出毒物残留,极少数完好的尸体体内没有塞过异物的痕迹,但有些已腐烂的尸体做过一种短暂的防腐措施,而且上面有缝合的痕迹,不能排除姜央对其进行运..毒的可能性。” 乐清见过姜央涂抹阿红的尸体。“这说明不了什么,巫山有自己的习俗。” “我拆开了缝合线,内里也涂抹了防腐剂。”蓝口罩眼睛锁死乐清。“如果仅仅是行尸,为什么要把一具完好的尸体剖开,然后在里面涂防腐剂?” 秃顶警察一拍桌子。“对啊,*她怕把毒染上去嘛!这丫头还挺谨慎。” 乐清:“你查的尸体中,用的都是同一种防腐剂?” 秃顶自以为灵光乍现,又是一拍桌子。“对啊,找到防腐剂的来源,确定她购买的次数和时间,说不定就能对上运。毒的时间。” 只有蓝口罩懂乐清的意思。“大多尸体都是同一种防腐剂,从某种昆虫身上提取的。” 第111章 乐清:“大多?也就是你没有完全做完。” 蓝头套面色尴尬,所有尸体浑身上下里里外外全部都有防腐剂,基本上一具尸体,在一两个脏器组织上取样也就差不多了,全部做一遍,耗时耗力。“没有。” 乐清:“做完再跟我汇报。” 秃顶见大屏幕上没了人,一下子瘫在椅子上。“得了,又得加班加点。” 忽地,乐清的脸又出现在大屏幕上。“对了!” 秃顶一个激灵站起来。“哎,书记!还有什么指示?” “你们的方案否了,禁止上山,等我通知。” 滋滋—— 这下是真的下线了。 趴—— 蓝口罩将文件重重甩在会议桌上。 ———————————————— “哟,我们的新娘子回来了?” 桑绿灰头土脸的,没什么精气神,将手中的东西放在桌子上,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这是什么?” 桑绿随意一掠。“今天议事,桌上摆的茶水,我闻着挺香,就拿回来了。” 乐清笑她。“这有什么好拿的,就爱到处搜罗人家的东西。” “可以制香啊,有个巫山的孩子说,这东西满巫山都是,一点都不稀奇,我拿多少都没关系。”桑绿有心事,没和乐清多聊,就随姜央回屋了。 “再多那也是人家的,你可不能——哎,人呢!” 乐清皱着眉,两指夹出一片花瓣,在灯光底下看。“这玩意,怎么有点眼熟…” 忽地,眼神凛冽。 这是罂..粟! 第91章 …… 罂。粟… 崖壁的人骨… ——这花瓣满巫山都是,一点都不稀奇。 ——兴许巫山本就是制毒点,然后向沿海和西南地区输送毒品。 ——巫山是这条运输线最大的枢纽,它肯定跑不了。 线索一条又一条,疑点全在巫山。 “嘶——” 乐清猛地站起身,长时间久坐的腰发出嘎吱一声,疼得满脸抽搐,一瘸一拐地往姜央房间挪。 “你什么意思?”桑绿妆容花了,殷红的眼角混着灰,气质冷冽。 “什么?” “姜堰和姜楼的土地分配,为什么只给一人份的,而且位置这么偏!” 要不是桑绿跟着阿红的丧葬,穿过了巫山,直走到老屋边缘,她都不知道那块田地夹在哪个缝隙里呢。 “这么小的孩子,既然已经安置在了巫山,为什么不好好给他们分两块田地?” 姜央漠然,自顾解开护心镜,胸前一大块干净的红,仿佛一个焦黑的人剥离烧焦的皮肤,露出猩红的血肉。“这是老祖宗的意思。” 桑绿想起她在火焰里的模样,心烦之余也有些心疼。“骗骗别人就算了,跟我还来这一套。” 嘎吱—— 姜央掠了一眼屋门口。 乐清一手紧紧拽着门,一手扶腰,刚刚耳朵靠太近,不小心压上去,差点就摔进屋子里了。 她静静等了一会儿,屋里头好像没有反应,放下心来,继续听墙角。 姜央答非所问。“你喜欢的那种花,等祭祀全部结束,我带你去采好不好?” 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桑绿一一卸下自己身上的银饰,每取一样都能抖落不少灰尘,弄得浑身都是,更气了。“你别转移话题!我们还能不能好好谈?!” “那花开在后山上,漫山遍野的,是阿札玛年轻时领着大家一起种的,很美。” 乐清耳朵立马竖起来,就差夹进门缝里听了。 你阿札玛年轻时是多少年前? 漫山遍野是多大面积? 这罂..粟种起来干嘛用? 乐清恨不得魂穿桑绿,自己问。 叮—— 叮—— 银饰敲出怨气的声音,屋内的气压越来越低,直至摸到仍有余温的银砖。 桑绿摸了一手的黑灰,正气在头上,一转眼瞥见契书上的字,是姜央的。 桑绿看了那么多姜央篡改的巫女记录,自然认得她的字迹,但手写的和刻在银砖上的不一样。 契书上的字没有笔锋,一笔一划,板板正正,很规矩,甚至说有些幼稚,但承载着满满的真诚,和现在姜央说要带她去后山看花一样真诚。 那颗烦躁的心,静了下来。 “你过来~” 卸下银饰的桑绿,只着一件交叉式开领对襟衣,锁骨若隐若现,擦上了一些灰尘,却更显肌肤的白嫩。 姜央踱过去,几步路嘴上还念叨。“小时候我总喜欢带着人去那后山上采花玩,阿札玛瞧见了就要揍我,现下,我想带谁去都行了。” 乐清:不让孩子接触罂..粟?所以金玉拓是故意种植的?那姜央现在是否知情呢? 姜央也是一身的灰,在黄土地上拍下不少,但衣服上还有成片成片的。 桑绿好一会儿才摸到扣子,一一顺着解开,好端端一个婚礼,搞得浑身脏兮兮的,嘴上不免带了抱怨。“你想带谁上去就带谁上去,又不缺我一个。” 姜央微微曲膝,凑到她跟前。“阿札玛死后,我再没带人上去过,仅我一个人,阿木也不曾带去过。” 乐清:哦豁! 难道这片罂..粟地,也关乎巫女的传承,只有在位巫女才能管理? 桑绿感受到锁骨处一扑一扑的热气,白嫩的肌肤敏感泛红,语调娇起来。“又骗人了,我可听人说了,这花可以随便采,谁都能采,想采多少就采多少。” “我只说我不曾带人上去,他们悄悄地去采,我是管不了的。尤其是那些娃娃,一天天调皮的很,到处糟蹋东西。” 乐清:这是调皮吗!那可是罂..粟啊,你怎么能管不了! 这下完了,巫山从根上就坏了。 姜央再凑近,压低嗓音,慵懒又有魅力的沙,勾得桑绿越发心痒痒。“我只带你去,正大光明的。” “去干嘛?” “采许多回来,拿来制香,泡茶,煲汤…”姜央音色暧昧,意有所指。“放在浴桶里也很好。” 乐清:一点都不好! 不仅内服,还外敷,五毒俱全是吧! 桑绿替姜央解了一半的扣子,灰尘都透到内襟去了,实在下不了手,找了块湿布来抹,一拉开距离,脑子清醒多了,差点又中了她的美人计。 粉嫩的手指轻轻点在她的胸口上,似笑非笑地打趣。“漫山遍野的东西,怎么在你嘴里,就成了独一份的。” 姜央眉心一正,挺起胸腹,声音又变得强势威严。“原就是独一份的,这巫山的一切,本就都属于巫女。阿札玛留给我,我再留给阿木。那些花瓣再普通,也应当由我来处置。” 乐清:所以姜央到底知不知情? 桑绿吻上那块蜜色的肌肤,抿了一点点皮肉,不轻不重地咬了咬。“姜央~” 姜央低垂下眼,眸色暗了,呼吸深沉。“嗯?” 桑绿下巴靠在她胸口上,红唇边上就是一抹牙印。“我们这算什么?” 姜央眼神沾在她的唇上,移不开了。“结契了。” “既然结契了,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那些?” “姜堰和姜楼的土地分配,你有自己的理由,对不对?” “我不想每次都傻傻地猜,再完美的爱情又能经受几次猜疑?” “难道你想我们最后的结果是分开?” 姜央面色一冷。“我们绝不会分开的。” 屋里的声音越来越轻。 乐清听不太清了。“说的什么啊,叽叽歪歪的。” 肩膀被戳了两下。 “乐小姐,你为什么在这偷听?” 乐清吓得一哆嗦,连忙嘘嘘了两下。“小声点,让里面听见了。” 阿木声音跟着低了下来。“可是你为什么在偷听呢?” “我…我这不是偷听,这是我们外面的一种习俗。” “什么习俗?为什么要偷听呢?” 乐清没有办法,搬出外面的婚闹恶俗。“我们外面的人结婚,当天晚上都要闹洞房的。” “闹洞房?为什么要偷听呢?” 乐清:……这孩子,怎么一点话题都转移不了!“偷听就是等待机会进去闹洞房啊。” 阿木来了兴趣。“啊,什么机会呀?” 乐清:成功转移话题! 桑绿忿忿不平。“所以,巫山和封寨的寨老在合起伙来欺负你?” “阿札玛突然死了,那时候我年纪不大,许多事情还未接手,巫、封的土地大多掌握在他们手中,这么多年了,迟迟没有还给我的意思,所以,我没有能力分给孩子太多。” 说出没有‘能力’二字,姜央情绪明显低落下去。 自诩为太阳的巫女,应该很难接受这样的事实吧。 桑绿:“可他们也信祭祀不是吗?你请老祖宗出来说话,他们不敢反驳的。” 第112章 “会失民心的。” 桑绿一愣。 姜央:“不管是什么手段,都要在得民心的基础上去做,我有能力爱他们,我才有能力威他们。” “巫山多枫树,族人不会介意分给两个孩子多少颗,但土地有限,寨老掌控了大多数肥沃的土地,阿札玛死后,已经快二十年没有重新分配过土地了。” 桑绿长在国外,但对国内的土地政策也知晓一二,她依稀记得国家的态度是保持土地集体所有长久不变。“为什么要重新分配?二十年也不久啊。” “二十年的变化有多大?许多人家生了孩子,又有许多人家死了老人,土地分配早已不适合现有的人口,大家都怨声载道的,如果这个时候我给两个孩子分了好田好地。” “他们在巫山的日子不会好过。” 桑绿惊到失语,姜央没读过多少书。而且幼年丧母,应该是完全没有人教过她这些东西,可就这么一个长在大山的女人,就能有这么高的觉悟。 一门之隔的乐清也很是震惊,姜央有天生的领导者思维,这样的思维并没有经受过任何理论的干预,完全是干干净净的,属于她自己的逻辑。 这样的人,怎么能跟毒品扯上关系,实在太可惜了。 “啊!”桑绿轻呼一声,拍了一下姜央的肩膀。“干嘛突然抱我起来?很吓人的。” “我们结契了,问题问完了,当然是要做该做的事。” 碰—— 木门弹开,阿木使出吃奶的力气,一把将人推进屋里。 乐清几乎是从门口弹到了棺床上。 四人面面相觑。 悬空的桑绿:“姐…你干嘛呢?” 趴在人家婚床上的乐清:“啊,这个…我这个腰不好,拉伸的时候,力气用大了…” 桑绿:…… 阿木兴奋得两眼放光。“乐小姐说,这是他们外面的风俗,新人结婚当天,要闹洞房的!” 乐清:…… 阿木也学着乐清的样子,趴在婚床上。“乐小姐,怎么闹洞房,我们四个人一起睡么?” 姜央:…… 第92章 所以说,最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不大的房间,藤蔓巴拉着墙壁,占去不少空间,四口棺材并在房间中央,乍一看,还以为是集体墓葬。 四个女人并排躺在上面,一张宽大的虎皮横着盖上,露出四张神色各异的脸。 棺外侧的一左一右躺着桑绿和阿木,姜央和乐清躺中间,虎皮面积有限,四个女人没有太靠在一起,但也基本上手贴手了。 桑绿想起那本图画中,六七个女人同卧一处的画面,当初她嗤之以鼻,现在自己也成了书中人。 她忘了四个人是怎么将错就错地躺在一起,可至少今晚是她的新婚夜,清姐为什么非要挤在她和姜央中间…… 乐清的性取向是个谜,这么多年来,男男女女的相亲对象,姨妈也给她相了一箩筐。她平时忙,大多都是不去的,桑绿依稀记得去的那几个对象中,不是那个公司的老总,就是什么什么处长,男女都是那种强势又冷御的气质。 不正是姜央这一款吗! 桑绿大惊,我姐难道要撬我的墙角?! 乐清要是知道桑绿心里想的,真是要气笑了,那些饭局名为相亲,实为谈事,她三十多年来清清白白,洁身自好,苍天可鉴! 桑绿侧身,撑着脑袋,看向右边的三个脑袋。“你们在屋门外待多久了?” 乐清腰后硌得慌,往旁边蹭了蹭。“正好路过嘛,什么待很久。” 姜央的屋子在最旁边,你上哪路过去,还有,你干嘛悄悄摸摸凑到姜央边上去! 阿木靠在棺材的最外侧,紧贴姜央,严丝合缝,又搂又抱的。好久没有这样跟阿札玛睡觉了,闹洞房真好玩。“你们说去后山赏花,后面的都听到了。” 乐清:……好好的孩子长了张嘴。 那不就是从头听到尾了? 桑绿微眯起眼。“姐,你到底想干什么?” 乐清:“嗯…就是,你俩去赏花的时候,能不能带上我?” 桑绿:破坏她的新婚夜还不够,所有二人世界都要插一脚,没完没了了?! “姜央说了只带我去!” 乐清自己也知道这样奇怪了点。“不要激动嘛,我整天呆在屋里头也好无聊的,好不容易有个好玩的地方,带我去看看咯,到地方了你俩待一处,我自己一个人待一处就行。” 阿木脑袋埋在姜央的长发中,说话闷闷的。“我晓得路,乐小姐,我可以带你去。” 姜央:“不行,去后山看花,必须得到我的允许。” 乐清:“姜小姐,我——” 姜央:“但你可以悄悄跟着我和桑小姐上去。” 阿木:“那我也要悄悄跟。” 桑绿:这日子我不过了,你们三个一起过吧。 得了承诺的乐清满意极了,一时得意忘形,后面的问题越发顺口。“哎,你们在后山种这花,是干嘛用的?” 姜央:“制香,泡茶,好看。” 乐清:“我听说还能泡澡?” 阿木:“桑小姐来之前,我们巫山人是不用花瓣泡澡的。” 乐清:“为什么?用花瓣泡澡多浪漫啊。” 阿木:“桑小姐用浴桶泡澡,只能用花瓣,我们在河里洗澡,河水里有什么就泡什么,比她多多了。” 姜央:“我用了。” “啊,为什么?”阿木又惊讶又失落,仿佛姜央用花瓣在浴桶泡澡,是多么背叛组织的一件事。“你怎么用了没有跟我说。” 乐清继续旁敲侧击。“那你泡澡的时候,用这种花瓣,会有什么感觉啊?” 罂..粟这东西,以前会有人特意种来炒菜,也有一些无良饭店会用这个来留住顾客,但用来泡澡,真是没听过,会不会也会上瘾? 桑绿脸烧起来了,还能不能有点个人隐私了?!“清姐,你问这些干什么!” 乐清不明所以。“啊?随便问问嘛,我也没泡过咯。” 姜央也没试过,这么一说也来了兴致。“后山比较远,那里的花瓣还没用过,等过段时间,我再和桑小姐一起用一下。” 桑绿:你能不能给自己留点个人隐私? “噢噢噢,哎呀!”乐清迟迟才反应过来,这都什么事儿啊! 但该问的还得问。 不愧是上了年纪的成熟女性,尴尬了一会儿也就过去了,立马转换角度。“我听说,这是你阿札玛留下来的,那个年代,田地寸金寸土,拿来种地不好吗,种这些花干啥?” 姜央:“入药,可以镇痛。” 来了,就是这个! 乐清急忙问。“现在呢?” “现在没有那么多人受伤了,用不上这么多。” 乐清:“也就是说,那个年代,巫山受伤的人很多?” 姜央:“我不晓得,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呢。” 乐清:“那你稍微推测一下有哪些可能,毕竟你跟她生活那么多年,多多少少都会有一点感觉的吧。” 姜央:“我不晓得,那时候我还没出生。” 桑绿忍不住笑了。“巫山人只信巫女记录,巫女没有记录的,她们一概不知道。” 乐清啧了一声,安静下来,皱眉看着天花板想事情。 桑绿看向乐清,心思也起来了,清姐上山的目的似乎不止是为了开放巫山…… 手背触上一股热意。 平坦的虎皮拱起一块,姜央越过乐清,似乎是怕碰到乐清,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用唇形说话。“我们自己悄悄地走,不带她们。” 桑绿弯起眉眼,藏不住的愉悦,也用唇形回她。“你又骗人了~” 乐清捋了一遍巫山的线索,想起桑绿之前发给她的毕业证。“你阿札玛十四岁就建了学校,她怎么十六了才去读书?” 姜央想也没想,那些记录就跟刻在脑子里一般,脱口而出。“阿札玛说,有人要来抢地盘,她带人打跑了他们,伤得重了,休养了两年。” 乐清:这不是知道得清清楚楚?这脑子就这么不能拐弯?!“大概伤了多少人?” 休养了两年可不是小伤,会不会跟毒品有关系? 难道是争夺毒..品的运输路线? 桑绿霎时警觉,姜央棺材里可藏着枪,如果当初的抢地盘涉及枪..战,那就露馅了。“清姐,巫封人口就这么点,而且地势易守难攻,能伤多少人呐,如果真是很大的冲突,死了很多人,以巫山人好战的性格,巫女记录肯定会画出来的。” 姜央点头。“桑小姐说得对,阿札玛只画了一页,没说太多。” 乐清暂且放下了,当初查阿婆的案子,就已经把档案室翻了个底朝天,确实没有巫山人犯案,想来冲突不会太大。 一转头,乐清对上桑绿复杂的眼神,心里一咯噔,刻意掩饰着说笑。“那你们抢地盘赢了没有啊?巫女记录只画了一页,还休养了两年,怕不是输了吧?不好意思在上头画了。” 第113章 在这方面,姜央真是一激一个准。“当然赢了。阿札玛说了,我们的边界只准往外扩,不准往里缩!” 阿木冒出个脑袋。“对!我们要一直往外扩!” 桑绿蓦地抬头。“所以…你们一直用牌子将巫山的边界往左阳市扩!” 阿木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理所当然,十分的欠揍。“嗯!从来没被发现过呢。” 乐清:你阿札玛没被打死,也是运气好的。 桑绿起了疑心,乐清也不敢再问下去,之后便是说说笑笑,时间已至深夜,先是阿木,再是乐清,沉重的呼吸声一重叠着一重。 桑绿起了个大早,又被折腾了一天,也已昏昏沉沉。 “桑小姐。” 耳边响姜央的声音,勾着那点子睡意来回拉扯。“嗯…” 困到极致的鼻音,带着努力清醒的上翘,慵懒又含糊。 “姜堰和姜楼的事,我知道你心里不开心,觉得对不起阿红。”姜央放轻了声线,是平日极少见的柔情。 是做梦了吗? 姜央怎么可能说这种话来安慰她。 桑绿心头装了几分期待,强行压下睡意,睁开眼,入目的是乐清的大脸。“……” 这下真的清醒了。 “那块田地虽然偏远,但就在幸运屋边上,在他们成年之前,我不打算给他们屋子,在幸运屋里生活,由阿梅替他们打点,应是能健康长大的。” 隔着乐清的大脑袋,两人都看不见对方,但姜央那倾心的情谊,桑绿感受到了。“那再好不过了。” “姜堰和姜楼太小,一人份的田也足够他们吃了,那处的田地偏远,我还可以免了他们交公粮,族人晓得了也不会和两个小娃娃计较什么。” 桑绿属实佩服姜央的脑瓜子,换作是她,考虑不了那么周全,幸好乐清在中间,许多话可以更自然地说出口。“姜央,你怎么会这么完美。” “我早说了,我是巫山最亮的太阳,我本来就是完美的。” 桑绿第一次由衷认可这个说法。“巫山有你,是巫山人的福气。” 姜央:“也是你的福气。” 桑绿浅浅地笑,笑着笑着就止不住了,怕吵醒清姐,硬生生忍着,用气声说话。“是是是,也是我的福气。” …… 装睡的乐清,脑袋两侧都是温热的呼吸和腻死人的情话。 唉,确实不该睡中间的。 第93章 …… “你的生日是九月初九?”桑绿死死按着面桶盖。 叮铃咣啷的木筷敲击,擦擦的锅铲摩擦,噼里啪啦的柴火崩裂,乐清终于等到了巫山的早午饭。 靠墙的四人桌得到了充分利用,离开了经年不变的位置,挪到了灶台边上,每一面都坐了人。 乐清快饿死了,仰脖子看姜央正炒着的菜码子。“先给我来一口面嘛,我替你们尝尝味道,再慢点就坨了!” “是九月初九。”姜央手持汤勺,腕部灵活翻转,如操持喂猪时的长瓢那般熟练。 桑绿同时揭开盖子,热气一腾,鲜香爽口的菜码浇进面桶,两人聊着家常,动作配合默契。 乐清半起身,脑袋都快钻过去了。“哟,这面条还是黄色的呢。” 桑绿好不炫耀。“姜央用南瓜染的,她还常常弄其他颜色的呢,比外面的大厨做得还好吃。” 乐清咽了咽唾沫,在外面可吃不到这么新鲜的玩意儿,一闻就流口水。“这桶先给我吧,尊老爱幼嘛。” “给给给,谁饿着你了。”桑绿好笑地推给她,转头又问另一头馋猪。“阿木的生日呢?” 阿木不抢面,嘴里塞着前几天的包子,囫囵道:“一样嘞。” 桑绿诧异。“这么巧,不就是过两天的事了?给你们俩过生日倒是方便了。” 大山条件不好,一日二餐吃得还不错,但也仅仅如此,姜央幼年时穷得能饿死人,他们应该从来没有机会过过自己的生日。 桑绿这么想着,眼神怜爱,有心为她们办一个属于自己的生日。 乐清嗦了小半桶,这码子味道不错,就太少了,三两口就没了,又从桑绿的桶里扒拉了一点。“不用问我啊,我不过生日的。” “谁问你了。”桑绿翻了个白眼。“九月初九那天,阿木要上学吗?” 阿木身子一褪,大幅度甩头,仿佛“上学”二字是某种秽物,自己一旦沾染上了就脏了。 “那九月初九那天,我给你们过生日吧。”桑绿心里已经打算好了,跟这两个人完全没必要弄什么惊喜,她们非但不懂,还会节外生枝,瞒一天都多余。 “过生日?”姜央目光疑惑。 阿木依旧埋头啃包子,没什么反应,只要不和上学挂钩,周围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 懵懵懂懂,连过生日是什么都不知道,桑绿又开始母爱泛滥了。“就是每个人出生的日子,这个日子很重要,到了那一天,一家人都会聚在一起吃饭,为过生日的人唱生日歌,送祝福,而我们一般都会在这一天吃蛋糕,庆祝自己又长大了一岁,又或者给妈妈买一些首饰礼物,感谢她给予我们生命。” 姜央似是明白了。“你妈妈也为你送祝福么?” 桑绿一僵。“她…偶尔祝福。” 几乎是从不祝福的。 桑绿虽然有着不太好的幼年记忆,但三岁之后在姥姥家,母亲的缺位有姥姥和姨妈弥补,过生日那天,蛋糕、小礼物,生日祝福都不缺,童年还是有许多美好的地方。 “不论怎么说,这一天非常重要。” 姜央哦了一声。“一家人都要在一起吃饭?” 姜央的阿札玛早逝,桑绿顿了顿。“不一定所有人都要在,我、阿木、你,还有清姐,我们四个在一起吃饭也是一样的,过生日,最重要的是和亲人朋友在一起。” 阿木舔去嘴角的酱汁。“可现在我们四个不就在一起吃饭么?” 桑绿:“额…是,但那天的菜色会丰富一些。” 阿木:“要炒100个菜么?” 桑绿失笑,真是个孩子,动不动就这么夸张。“不需要那么多,我们四个人,五六道菜足够了,再做一个小蛋糕就好了。” 阿木:“吃蛋糕?” 桑绿耐心解释。“对,还要吃蛋糕,就是那种甜甜的奶油覆盖松软的蛋糕胚,做个漂亮的形状,你们喜欢什么样的,就可以做什么样的,这是过生日的传统。” 阿木:“买首饰?” 桑绿晃了晃自己的耳坠,漂亮的蓝宝石甩动。“就类似这种,不会很贵,也是一份心意。” 姜央食指拨动蓝宝石外圈的小叶片,叶片是纯金的,圆润略厚,其实并不像桑绿口中那般便宜,是和之前送给姜央的手链脚链配套的。“小小的。” 阿木也捏着叶片,两只粗糙的大手挤在一起。“小小的,我也要买给阿札玛么?” “对。” 姜央意味不明地啧了一声。 阿木:“桑小姐,你们外面的人都这样过生日吗?” 桑绿越发心软。“嗯。” 姜央和阿木对视一眼。“他们过得好寒酸哦。” 桑绿一愣。“嗯?” 阿木用大拇指在小拇指上掐出一点点。“这么小的金子,阿札玛才不要嘞,阿札玛喜欢大大的。” 桑绿:??? 阿木:“阿札玛有一套银甲,很大很大,穿在身上,可气派了,阿札玛喜欢大金子,和大银子。” 桑绿:我这一生的不知所措,会不会都留在巫山了。 阿木自顾自说着,什么东西都要大的。 姜央偏头过来,低声道。“我要的,桑小姐,你要把这个金坠子送给我么?” 送给你干什么,和上次被你拿走的手链脚链一起,堆在你的乌鸦窝里? 桑绿没好气。“你不是自己有大大的。” 姜央坐直身子,淡漠的脸上有点不太高兴。 阿木滔滔不绝,手势浮夸。“九月初九那天,我们要摆流水席,很长很长,绕幸运屋两圈呢,全寨子的人都坐得下。” “然后在幸运屋前支起大锅,要炒100个菜!” 姜央纠正她。“不止一个100,有好几个100,桌子上摆得满满的!” 桑绿从发愣中清醒过来,脸上有些臊。“不是…每年九月初九,全寨子的人都来给你过生日?这么兴师动众?” 姜央吃着面,语气那叫一个理所当然。“对呀,年年九月初九,不许干活,不许上学,都得到幸运屋去,给我们过…那个生日。” 阿木附和。“封寨的也来呢。” 乐清:“那可了不得,你们真有面儿啊。” 桑绿震惊,两个寨子加起来怎么也有小几千人,这么多人的吃喝,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个习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姜央含糊着:“阿札玛那个时候是这样,很久很久以前,我没出生之前都是这样。” 第114章 还是太小看巫女在九黎人心目中的地位了,外界供奉的各种神明中,也少有这么大阵仗的,上千道菜,所有巫山人都来给她们庆祝…… “嘶——”桑绿没见过这么大阵仗。“为什么?单单给巫女过的?” 阿木嘻嘻笑。“也是给我过的呢。” 哦,巫女预备役也算。 桑绿自嘲地笑了,难怪巫山有这么多田,看起来收成不错,居然也没有多少剩余,时常举行这么盛大的祭祀仪式,没有入不敷出就不错了。 巫山的穷,一方面是不开放,另一方面就是重。淫..祀。 “啊,真舒服,好久没有吃得这么痛快了。”乐清暴风吸..食完,整个人瘫在小椅上,嘲笑桑绿。“出丑了吧,人可看不上你那点小东西。” 桑绿懒得理她,拾起筷子吃面。 姜央放下筷子,语气幽幽的。“桑小姐要送我小金子,乐小姐要送我什么?” “嗯?”乐清冷不丁被点名,不知所以。“我啊?” “是。” 姜央定定地凝视她。“我和桑小姐结契了,她的就是我的,金子小与大,无非是左兜进右兜,但乐小姐是外人,该送我大金子的。” 乐清:哟,这是给桑绿找场子呢,这么小气,一点都说不得。 巫山人说话都是直肠子,平时有桑绿充当润滑剂,一般话赶话也不会有这么明显的攻击性,现在润滑剂不润滑了,两块坚硬的铁碰撞,就看谁更锋利了。 姜央面无表情。“便宜的东西,我可不要。” 阿木向来爱跟姜央说话。“乐小姐,我也要大金子。” 乐清一时被问得窘迫。桑绿不缺首饰,大多精致昂贵,临时拿出一件来送人也不会显得小气,但她可是空手来的,这几天还是捡姜央的衣服穿。 位居高位这么多年,乐清是实打实靠业务能力爬上来,从来不屑于给别人送东西,也不让人家送东西,兜里常常比脸都干净。 但也无所谓,谁敢向市..委..副书记要金子? 有人敢。 “哎,那什么……我下次……” 桑绿嘲讽回去。“头一回听说,给人家过生日还赊账的呢。” 阿木切了一声。“就是。” 乐清看着站在一头的三人:小丑竟是我自己。 乐清没法子,去了中堂,在自己外衣兜里翻了翻,摸出两颗之前在靶场上随手捡的弹壳,回到厨房张口就是忽悠。“来,纯金的,一人一颗,小是小了点,但比桑绿那个大多了。” 阿木咧开的嘴角在看到的弹壳的一刻撇了下去。“什么嘛,这不就子弹壳么,不是金子。” 桑绿捏着筷子的手一紧,不好! 乐清:“你见过子弹?” 第94章 “你见过子..弹?” 乐清的话落在地上没人接,似乎是随口一问,但屋内安静的几秒钟,足以将这意味不明的潜在意思翻腾起来。 叮—— 阿木钻到桌子底下去,捡那弹跳几下的弹..壳。 乐清脚尖一挑,弹在半空的弹。壳跃到桌面上来,两指一夹,正巧将弹夹在中间。 阿木作势去拿。 乐清手腕一动就躲开了。“阿木,你在哪里见过这东西?” “我之前给她们看过阅兵仪式,还有一些女兵戍边的视频,那些女兵平时训练打靶,又漂亮又帅气,阿木很感兴趣呢。” 自从清姐来巫山*后,桑绿真是给自己800个心眼子里面又塞了800个,就像个双面间谍,两边都不是队友,又要保全两边,还得时刻提防着被猪队友卖了。 巧妙的一句话既模糊了阿木是否真的见过子..弹,又将话题转移到当兵的事上,只要后面稍加引导,就不会再将话题拐回来。 果然,阿木重重点头。“嗯~我想去当兵!” “是嘛?” 乐清本就喜欢强壮高大的女孩,再加上阿木还有点军警情怀,更加喜欢了,这回她真觉得自己送个弹..壳显得有点小。“这是好事啊阿木,等你真的入伍那一天,我再送你一件大礼。” 姜央冷冷道:“不准去。” 阿木肉眼可见的落寞。 “凭啥不让去?”乐清皱着一张脸。“女孩去当兵多好啊,就算当两年义务兵出来,也有各项政策待遇,以后找工作容易多了,远的不说,你去我那考特警,一考一个准。” 女兵名额很有限,走户籍的话,一个县也分不到几个,别人家的家长都是求爷爷告奶奶的想把女孩塞进部..队里。 乐清还真是头一回见到姜央这种人,眼神直勾勾盯着,就等着对方说出理由反驳她。 姜央浑然不把她放在眼里,筷子卷巴卷巴,沉浸式吃面。 “哎,你这——” 桑绿拽了拽乐清的衣角,低声说了原因。 乐清知晓了,暗暗骂了句:封建迷信! 乐清凑到阿木跟前,悄声。“别怕阿木,考不起大学,我也能把你弄去当兵。” 桑绿耳尖听见了,又看向姜央,没什么反应,似乎没有听见。 阿木缩着脖子,做贼似地问:“咋弄?” 乐清掐住她的肩膀,一提溜。“咱们出去说。” 阿木下意识回头看向姜央。 乐清:“你还是不是巫山人了?一点主见都没有!” 阿木盯着姜央,嘴巴强硬。“谁,谁没有主见了!” 见姜央迟迟没反应,当即就跟乐清出了厨房。 外头嘀咕了好一阵。 突然,乐清高声笑道,“怎么样,我是不是比你阿札玛厉害多了?” “不,阿札玛更厉害。” “她可不让你去呢!” “那也她更厉害,全宇宙都是她最厉害!” “嘿,小没良心的,你是没见过外面的世界,等你出去了,就知道了。” 哗啦—— 灶台的大锅,倒进热水,热水是从铜管里出来的,烧一个灶,既可以炒菜,又可以烧热水,吃完饭还可以直接洗碗。 桑绿拿起旁边的丝瓜络,开始洗面桶,她现在越来越习惯这种原生态的生活,越接近自然的东西,越有一种循环的舒适感。“今天心情不好?” 姜央平时吃饭虽然算不上狼吞虎咽,但也没这么文气过,磨磨蹭蹭到最后才吃完。“不好。” “是因为阿木想当兵的事?”桑绿可不信她听不见。 “这不算事。” 桑绿一喜。“那你同意阿木去当兵了?” “不同意。” “那你…” 姜央坐在灶台边上,比站着的桑绿要矮半个身子,抱着胸。“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不需要再考虑的。” 桑绿歇了继续劝说的心思,洗碗的乐趣都少了一半。 姜央等了一会儿。“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不开心?” 桑绿将洗好的桶摞起来。“那你看我开不开心?” 姜央歪着脑袋看桑绿,许是怕灶台边沿的水渍沾到身上,桑绿微微倾着身子,额前的碎发垂落,脸侧打上阴影,显出几分她不喜欢的柔弱。“你为什么不开心?” 姜央的语气生硬,全然没有昨夜睡前的关心,更像是质问。 桑绿有心想治治她。“姜央,我们是独立的两个个体,我爱你,所以才会照顾你的开心与不开心,但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不想理你,明白吗?” 姜央大多时候是不太会共情别人的,所以情商一直是负数,不过也是,对寨民,用各种祭祀手段就能让他们听话,确实用不上什么情商。 但她有属于自己的一套处事逻辑。“我爱你,我现在心情不好,可我也想照顾你的开心与不开心。” 桑绿心被戳了一下,柔软的酸涩在胸腔里荡漾。 啊,讨厌!总是不按套路出牌! 姜央不喜欢桑绿流露出的柔弱,更确切说,那份柔弱会让她难过。“桑小姐,你为什么不开心?” 桑绿偏头,碎发的阴影被照亮,明眸皓齿的,哪还有刚刚的弱势。“那我们的巫女大人,又是因为什么不开心呢?” 姜央静静地看着她。“你还要跑么?” “跑去哪?” “你不愿意把耳坠送给我,箱子里面的东西也没有拿出来,是想跑么?” 啊,姜央还在在意这事儿啊。 先前大吵一架,收拾好的行李箱,第二天又拿出来,太打脸了,本想着好歹过几天再说,一时给忘了。 “得到我了,又不珍惜。”姜央寡淡的神情读出些许幽怨。“渣女。” “你少看些乱七八糟的视频。”桑绿好笑。“我的东西是你的,那你东西呢?” 姜央:“还是我的。” 桑绿:“你们巫山不是最讲究平等吗?男女结契,各出一半的银砖,可以约定好去哪一方落户,怎么我们结契,你反倒把我当成你的所有物了。” 姜央点头,有道理。“那我分你一点点。” 第115章 桑绿:……“我要的是平等,你明白吗?” “和巫女结契,没有平等。”姜央仰起脑袋,透着一股反正已经结契了,生米煮成熟饭的渣女感。“也不能离契。” 初时见姜央,冷眉冷眼,气质清冷,似乎什么都不在意,超脱物外,轻易让人放下警觉,再细看,那抹冷淡下藏着惊人的明艳,霸道地瞬间刺进心里,留下深深的痕迹,让你想忘也不能忘。 先诱惑,再强取。 典型的渣女面相! 桑绿的丝瓜络在大锅里刷得滋滋响,语气反倒温柔了。“既然如此,我暂时还有点喜欢你,就先不离契了。” 姜央的桃花眼得逞似的弯了弯。 “但是…” 姜央两只耳朵竖起。 卡登—— 丝瓜络扔进洗干净的大锅里。 桑绿拭去手上的水珠。“我也只能分你一点点。” 姜央正要说些什么。 “行李箱里的东西就先不拿出来了。”桑绿勾起一个危险又美丽的笑容。 “毕竟,等我什么时候碰到一个比你好看,比你温柔,又愿意为我付出全部的人,我就可以提起箱子就跑。” 姜央沉了脸。“我说过了,不能离契。” 桑绿无所谓地走出厨房。“我们这些外地人,可不在意离契不离契的呢。” 整治了姜央,桑绿心情颇好,哼着小曲逛回房间,下一瞬,笑容凝滞。 “我就说吧,阿札玛才是最厉害的,你才没见过世面呢!” 姜央的棺材盖大开,桑绿在门口都能望见里头黑漆漆的枪,更别说乐清端着枪,咔嚓咔嚓地把玩。 完了! 乐清摸着手感还不错的木制枪托,应该是有精心维护过的,看来巫山这帮人可能经常用。“确实是没有。” 棺材里全是五六式冲锋..枪和五六式半自动..步..枪,甚至还有十几颗木柄手。榴..弹,都是些老货了。 阿木扬起下巴,一脸的炫耀。“你送我的是弹壳,那我就送你一颗真子弹吧。” 桑绿:傻子!你这一棺材都得送给她! 乐清没有桑绿想象中那般严肃,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这些还能打吗?” 桑绿/阿木:“(不)能!” 阿木生气了。“桑小姐,我这是真枪!我现在就打给你看。” 乐清暼了一眼桑绿,对阿木道:“先收起来吧,我知道你阿札玛最厉害了,这些肯定都能打。” 阿木见她终于服气了,笑嘻嘻地合上棺材。 乐清拉着桑绿到院子里去。“你早就知道他们藏枪。” “嗯…” “还瞒着我什么?” “这回是真没有了。” 乐清沉默,她对巫山事务有较大的裁量权,但也不是她一个人就能说了算的,枪的事涉及的东西太多,而且她现在才知道,太被动了! 桑绿忐忑。“姐,你…你要怎么处置她们?” 乐清没好气。“你想我怎么处置?” “我…” 乐清:“桑绿,你是不是仗着我不会拿你怎么样?你信不信下山后,我就给你抓起来!” 桑绿低头,一言不发。 乐清更气了。“你知道你现在的行为可以怎么定性吗?” “包庇罪!” “不止。”姜央黑着脸走过来。“她还要犯重婚罪。” “乐小姐,请现在就把她抓起来!” 桑绿:这世界,毁灭吧! 第95章 祭祀远没有结束,乐清短时间内不能下山,对桑绿的‘审判’也得推后。 议事那天的十九回回字形长桌,摆开架势,绕着幸运屋的院子几圈,从院头顺着宽宽的廊道摆设,一直摆到堂屋,堂屋正中摆着两张空椅子。寨民围着木桌而坐,手里各端一碗,每每敲击三下,酒碗便拿起来,喂给下一人喝。 “飞歌献予远方客嘞——” 碰碰碰—— 酒碗敲击桌面,每碰一次就冒出一个音。 “哎!嘿!哟!” 乐清一开始敲得用力,酒水荡出去许多,她右手位的桑绿就会少喝许多,循环也许久了,秉持着不浪费的原则,一滴都没给桑绿浪费。 桑绿酒力尚好,来者不拒,除了脸蛋有点红外,眼神亮得清醒。 “情深意重在此刻嘞——” “哎!嘿!哟!” “白日同享姊妹饭嘞——” “哎!嘿!哟!” “夜幕降临共作战嘞!” “哎!嘿!哟!”乐清高声应着,宛如一位豪迈的古代女侠客,但眼睛一圈发红,眼神迷离,高八度的嗓音立马沉了下去。“不行了,再喝真的要吐了。” “大妹子,快喝呀,不多喝一点,身子怎么暖和!”喂乐清喝酒的是一位年近四十的大姐,胳膊膀子很有劲,敲桌子那三下,能把酒震出去不少,敲她背的那三下,也把她的酒意震出去不少。 “喝喝喝,我喝!别拍了哈。” 乐清后背发麻,火辣辣的,与桑绿吐槽。“不是,这帮女人太能喝了,等巫山开放了,就把她们放出去整顿一下酒桌文化。” 自家酿的桂花酒,那度数高的,跟喝酒精差不多,乐清喝小半杯就已经受不住了,撑到现在全靠意志力顽强。“他们这的男的也这么能喝?” 桑绿比乐清段位高,高浓度酒精外还能品出桂花的清香。“他们平时干的活重,就好这么两口,都练出来了。” 乐清脑袋一锤一锤的晕。“哎,那他们男人哪里去了?” “今天是姊妹节,当然都是女性啦。” 乐清晃了晃脑子,勉强清醒一些。“桑桑,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什么?” “巫山的女性都在这里,桌子上的菜啊酒啊,都需要人制备,都是男性在干?” 桑绿望了一圈,唱歌喝酒的确实只有女性,但中间空着不少位置。“应该不是吧,这首歌是姊妹歌,男性暂时不参与,等会应该就入座了。” “刚刚上菜的不都是男的?现在的妇女节放半天假都能被蛐蛐,这里的女人就这么潇洒一整天,男人怎么会心甘情愿?” “巫山本就是母系社会啊,蝴蝶妈妈孕育了所有生物,这么伟大的贡献,单独让女孩们潇洒一天怎么了?” 桑绿被巫山文化浸透,全然忘了自己在外界经历的事情。 乐清好歹年长她十岁,没这么容易被表象迷惑。“其他地方的九黎人是什么样的?” 其他地方… 桑绿隐隐也觉出不对。“其他九黎地区的姊妹节,是专门给青年男女自由配对的。” “唔——” 乐清被迫闷了一口酒。“咳咳,现在的问题是,为什么巫山和别的地方不一样?” 桑绿:“或许,是别的地方跟它不一样。” “夜幕降临共作战嘞!” “哎!嘿!哟!” 最后一轮循环结束,在二人没察觉之际,堂屋正中的椅子上,已经坐上了两个人。 高堂上坐着的不是姜央,也不是阿木,是两个极老极老的老太太,身子佝偻,缩成一团,像一张被用力褶皱的纸,早已不见年轻时的高大,动作也很迟钝,无论下面的人怎么喧闹,她们也没有太大的反应,给什么就吃什么,不笑不闹,安安静静,给人一种扑面的年代感。 桑绿暗惊。“这可能有100多岁了。” 下方两侧的木桌,围坐着许多稍微年轻些的老太太和老爷子,看模样,应该是第一次去幸运屋时,堂屋坐着的那些老人。 没有了那会儿的不爱理人,老太太们呲着缺口的牙,干着大碗的酒,姿态潇洒不羁,更衬出几位老爷子的呆滞。 乐清小声道:“那几个老爷子是不是老年痴呆了?” “看样子是的。” 乐清感叹。“幸好当了女人,你看看这对比,年纪大了,男的更容易老年痴呆啊。” 在痴呆的人群中一探眼,眉头紧蹙。 老年痴呆还能说是常态,但缺胳膊少腿可就问题大了。 “桑桑,你知道那几个是怎么回事吗?” 桑绿摇头。“没听姜央说起过。” 梅姐在幸运屋的日子也挺累的了,有这么多残疾人呢… 乐清估摸着这个年纪,大概是与金玉拓一辈的,肢体残缺的老人有男有女,但男性的数量明显压过了女性。 难道是当年抢地盘受的伤? 乐清心头打着鼓,这种伤残程度的打斗,不可能不死人的,会不会跟崖壁上的人骨也有关系? 再外围,是年轻人和中年人的地盘,醉醺醺地手牵手跳舞,身体悦动,银饰叮当,动作简单重复,每人脸上的笑容都载了极大的乐趣。 “阿札来啦!” “阿札来啦!” “阿札来啦!” 走廊的这一头到那一头,一声一声的呼喊,海浪般,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姜央身上,肢体残缺也好,老年痴呆也罢,就连中堂上的两位老太太,浑浊的视线都跟着姜央由远及近。 第116章 毋庸置疑,她是他们的主心骨。 姜央立在门口,手持约一米长的粗...棍子,头戴灰色毡帽,身穿一件到脚踝的黑色皮袍,袍子的边缘衣领袖口处都裹着一圈黑亮的毛绒,腰间一条挂满银饰的长腰带,束腰一圈后长长垂在腰侧。 黑得透亮,一身素净,矜贵得不像个大山女人。 乐清有被惊艳到,但看到桑绿花痴的眼神。“有这么冷吗?骚包!” 姜央抬起手中的粗..棍子。 巫山人随即开始兴奋,挥舞着双手。“哎!嘿!哟!” 有些像电视剧里传播x教的场面 旁边的大姐也拉起乐清的手。“阿札点名了,把手举起来呀!” 乐清:“点啥名?” 啪踏—— 姜央松了些手,这棍子原是卷轴,一头落了地,被阿木固定,另一头攥在姜央手中。 大姐高声呼喊,夹在群体的高声中,听不太清,可正是那稀碎的字眼,冲击得乐清心头发麻。 “白日同享姊妹饭嘞,夜幕降临共作战!” “点上我秋梨拓的名,赴那尸骨遍地的战场,杀他个片甲不留!” 几千人同声,唯一不同的就是带上自己的名字,吼出冲天的血性与野蛮,乐清仿佛看到了千年前的蚩尤部队。 姜央拉动卷轴,从院子头,沿着廊道,往中堂上跑,卷轴长长拉开,浮动出金色的字眼。 “有我的名儿!” “我的在那呢!” 不长的廊道,从青年到老年,一张张脸,模样大不相同,三四岁的幼儿乃至已认不得人的老年痴呆,都有一个共通的属性。 为巫山而战! 这就是民心所向。 这么一个小型民族的制度体系,给了乐清别样的思考。 迷信、愚昧、贫穷、落后。 好战、公正、热血、大爱。 巫山似乎与外面的世界截然相反,看似迷信的思想外壳,内里却是超时代的理念。 社会化抚养、没有嫁娶的婚恋观、全民战士体制、与生俱来的女本位思想… 桑绿好不自豪,这就是她的女人。“姐,你是不是也觉得姜央还不错。” 乐清久久出神。“是不错。” 桑绿惊讶,乐清声音好像有些哽咽。“姐,你没事吧?” “我以前总认为…时代进步,科技发展,男女之间的生理差异会逐渐缩小,我经常没事就去小学门口瞧瞧,有不少女孩五六年级就能长到一米七了,就特欣慰,以后啊,会有越来越多的女性走向各行各业,一定会推动思想上的进步。” 桑绿:“这是当然的了,时代进步一定会推动思想进步,我们现在的环境比之前要好太多。” 乐清喝多了,被姜央一刺激,许多话止不住的倒出来。“桑桑,你知道吗,我上大学那会儿实习,分配单位的时候,很多岗位都限制女生的人数,甚至它都不要女生。” “我就想着,只是实习而已,都不要女生。那正式工作,女孩们该何去何从?” “姐,你们不是分配工作吗?肯定会有岗位留给你们的。” “那不是我们想要的,我学的刑侦,出来以后你给我分去政工,分去新闻,那我学这个的意义在哪里呢?” “那你最后分去了哪里?” “禁..毒。” 桑绿从不知道女孩也能做禁..毒。“姐,你真厉害!” “当时那边禁..毒支队说,上一届我们这个专业分过去的一个女孩表现非常好,所以这一届我们再多要一个。” 乐清眼睛花了。“你知道…你知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们心里多开心吗?禁..毒以前从来不要女生,我甚至都没有奢望过能够进去。” “他去年要一个,今年要两个,要是我表现得好,说不定他明年就会要三个!” 乐清越说越激动,当年的心情时隔多年,又回到了自己身上。“去报到的第一天,我就在想,我绝不能拖后腿!” 桑绿也跟着激动起来。“后来呢,他下一年要三个吗?” 乐清抹了一把脸,吸了吸鼻子,笑了。“他们一个都没要。” 桑绿愕然,沉默,她猜到了为什么。 乐清:“桑桑,社会的进步不是一蹴而就的,是千千万万名女性,一点一点磨出来的,女性意识的崛起,过程会非常曲折,充满了背刺和退缩,退缩的人会回到传统的既定路上,成为他们口中一届又一届反复鞭挞的典型,一人的失败,会掩盖十人的光芒!” “我多么希望,所有女孩都能成为战士,像这里的每一个巫山人一样。” 桑绿心有所动,她或许也可以,为女性做一些事情。“姐,久被尘封的明珠,最终都会光芒万丈。我相信,再曲折的过程,整体也一定是向前的。” 乐清笑笑,望向那群‘迷信’的巫山人,眼里第一次流露出羡慕。 巫山,真好啊。 生来就有平等的女性意识。 她努力了小半辈子想要达到的目标,就被他们这么轻易的完成了。 “夜幕降临共作战嘞!” “哎!嘿!哟!”桑绿高举酒碗,一饮而尽,朝记名字的阿木大声喊道:“也写上我的名字吧!” 阿木:“桑小姐,你是哪年生?” “为什么要问出生?” “若是战死在别处,阿札玛好招魂!” 桑绿了然,脱口而出。“2000——” 桑绿突然扼住嗓子,卷轴上所有女孩的出生日期,全都是九月初九! 这不是在给巫女过生日… “姐,这太奇怪了…” 桑绿有一种身体急剧降落,就快坠底的恐慌感,所有诡异的疑点在脑子里乱撞,隐隐碰到了巫山的秘密,可模糊中也预感到,那份秘密,恐怕不会是她希望知道的。 第96章 入秋的夜,在深山已经足够冷了,前几夜还下过雨,湿土地里还积蓄着水汽,今天的太阳大了些,也没能把湿气吸收干净,一丝丝从地里幽幽飘出的凉意,直往骨缝里钻。 “怎么还不开始?我都快冻死了!” 乐清闷了一口酒,暖暖身子,啪啪响地拍裸。露在外的皮肤,凉到发麻。这会她终于知道那秋梨大姐为什么喝酒跟不要命似的,因为少喝一口,都要冻死。 之前在幸运屋里太上头,一下没忍住就加入了战备队伍,前脚点兵的卷轴卷起,后脚她一出门就被人扒了衣服。 正当堂堂的市..委副书..记恼羞成怒时,耳边全是脱衣服的刷刷声。 男人一出溜的赤膊,女人留着一条裹胸,视线里全是黄花花的肌肉,和色彩爆炸的裹胸。 乐清不害臊了,但是开始有点不好意思,她引以为傲的身材,在这里并不突出,不着痕迹地捏着衣服挡了挡。 嘶—— “哎嘿哟!大方敞开!”秋梨拓直接撕烂了乐清的衣服,破布条条荡在腹前,起不到遮掩作用,倒有点不可描述的情..色。 乐清:……这里的女人,都是悍匪! 桑绿也褪了上衣,微肉的大臂敞在冷气中,有些发红,没像乐清那样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摸上去光滑又圆润,手感细腻,像在摸上好的绸缎。 乐清揪起一小块肉,抿了又抿。“你在巫山吃得也太好了,这肤质,炖汤肯定好喝。” 桑绿提起手臂,微肉的手感变得有韧劲,肌肉的弧线也起来了,脂肪包着肌肉,看着就很有力气。 “啧啧啧!”乐清上下其手。“脱胎换骨了啊。” 以前的桑绿细胳膊细腿的,巴掌大的脸也没什么肉,整个人像是一个布娃娃掏出了一半的棉花芯,瞅一眼都感觉瘦得戳眼睛,可那群粉丝天天在微博里刷绝美绝美的。 美不美不知道,再瘦一点,人肯定是要绝了。 桑绿也不是不运动,公众人物嘛,多多少少都会在意自己的外在形象,桑绿也为了身材练出些线条来。 但在乐清眼里,或者说在很多自认为受过专业训练的警察眼里,健身房练出来的肌肉纯粹是样子货。 全是泡沫,一碰就碎。 没脂肪包着的肌肉,就那么一层皮,那哪是练出来的,那不是瘦出来的吗? 尤其是女孩,腹部的脂肪就是为了保护内脏的,成天没事在那里瞎减! 现在的桑绿就顺眼多了,一米七五的个儿,圆润的模样没有一点胖的感觉,整体匀称健康,线条流畅,若说以前能靠颜值撑着美貌,现在就是无懈可击的绝美! 桑绿是自己脱的衣服,甚至比很多巫山女人布料还少,毕竟外界的礼服还有比这更露的呢。“姜央的身材更好。” 乐清三十多年到底不是白活的,再不害臊了,换了个角度看世界,没有外界畸形的白瘦幼审美,这不就是视觉盛宴吗! “哎,她凭啥不脱光?!” 远处的四方高台上,姜央背对着她们,半边上身赤..裸,半边是素然的绒装,野性与矜贵的剧烈撕扯,夺取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第117章 如果说巫山人骨子里的野蛮好战占据了百分之九十九,那姜央这半边优雅高贵的身子,则是这个民族,仅剩的百分之一。 而正是这百分之一,维续了九黎族千年之久。 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 桑绿淡雅的脸上眼神炙热。“一个民族,不需要那么多位居高位的人,一位巫女,和一群巫女的信徒,足矣。而寨老,是这个体制最大的阻碍!” 乐清呛了一口凉气。 乖乖,再让桑绿待下去,巫女信仰的思想钢印就撬不脱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桑绿对姜央的感情,参杂了太多这种神神叨叨的东西,真的好吗… 人群排起队伍,往四方高台上挪动。 姜央执笔,在每个人身上用金色的染料画符,有的在胸口,有的在大臂,有的在腹部。 乐清伸长脖子望。“这是什么说法?” 桑绿:“类似于分兵种吧,在胸口画符,意味着在部队的核心位置,在左大臂上就在左翼。” “哟,还挺讲究的。”乐清语气有些瞧不起的打趣。 桑绿觑了她一眼。“九黎人是蚩尤的后代,雍正时期才从原始社会被迫进入封建社会,在那之前一直都靠着巫山地形和冷兵器与敌人作战,巫女记录中也有不少惊艳的退敌方式,在这方面,不比汉族人差的。” 乐清笑了,看着前头一群蹦哒的小萝卜头。“巫山人的体制确实是冷兵器时代的首选。” “当初清兵入巫,巫山退敌二百,逼迫清朝求和,你猜是这里的哪一兵种?” “女人?” 桑绿微笑。“是孩子。” 乐清愣了一下,正色道:“那确实是有点意思了。” 队伍快到两人了。 乐清期待地搓手。“哎,你说,你姐我这个身体素质,这个脑袋瓜子,大小也得分个小队长做做吧。” 桑绿忍俊不禁,已经许多年没有过纷争的巫山,战争准备的祭祀也早已沦落为仪式,在身上画什么其实都没什么关系的。 她调侃道:“怎么会,清姐也是参加过战争的人,至少得给你一个将军做做。” “嘿嘿,到我了!”乐清整了整裹胸,让胸口和腹部的肌肤更多的露出来。 姜央莫名顿了一下,提笔,一气呵成。“下一个。” 乐清脑袋瓜凉悠悠的。“为什么我的画到额头上?” 桑绿忍着笑。“大头兵的意思?” 乐清:那不就是炮灰?! “我好歹也是巫女新娘的娘家人,一点特殊待遇都没有吗?不说分什么核心位置,也不能分到早死的位置上吧。” 姜央淡然的音色格外有说服力。“乐小姐身形高大健壮,孔武有力,又会开枪,有智慧有谋略,很适合做大将军。” 乐清听着心里舒坦。“这大头兵,也不是不——” “但老人孩子们留在腹心,青年们要守住巫山左右两翼,壮年经验丰富的都在最重要的核心位置。乐小姐不通巫山地形,且年纪也大了,没什么好保护的,理应到战火的最前线去。” 乐清:……头一次见到让人去送死,送得这么直白的,哪怕再多哄两句呢。 轮到桑绿,乐清抱着手臂恨恨地看,桑绿也不通巫山地形,她倒要看看姜央会给桑绿分到哪里去。 液体不粘腻,是清水流过的舒适感,划过小臂内侧,一路往心口去,晚风吹过,带来薄荷的凉意,刺激得桑绿战栗,不得不绷紧全身,挺起胸膛,看起来像是接受了什么洗礼,灵魂共振了。 乐清眉毛皱得飞起,桑绿被画了满身的金光。“这啥意思,全巫山到处跑?五边形战士啊。” 桑绿身上染料最多,又深又长,液体顺着身体曲线线性流下,过于白皙的肌肤划过纯色的金,好一副美丽的流麻。 姜央:“这样好看。” 乐清:……算了,我这个大头兵还是努力当好炮灰吧。 队伍还有很长,在被冻死之前,不知道能不能等到结束。 乐清喝了一口酒,想来想去,还是很气。“哎,那你说,巫山人这么厉害,蚩尤为什么会败呢?” “这就是原因啊。” 桑绿扬了扬下巴。“巫山人极重祭祀,进攻的号角已经打响,他们仍然要举行完战前仪式才肯动手,敌人都打到家门口来了,这帮人还聚在一起,直接就被人家连窝端了。” 乐清嘴角抽搐。“这脑子都是一根筋啊。” “怎么了这是?” 只见人群空出一人宽的空隙,碎石子砸平的路面上,曳出湿漉漉的痕迹,却没有人影。 “哈哈…”潮湿又嘶哑的喘息声,带着浓重的鱼腥味。 乐清起身查看,瞥见木质楼梯爬出一个巨大的黑影,手脚像是人类的,脑袋很长,身体比寻常的要厚。 应该是个人吧… “哈哈…战…” 姜央端着装颜料的碗,走到台子的最边缘,静静等他爬上来。 黑影浑身都是水,似乎不太习惯在陆地上爬行,动作很不协调,好,一会才爬到油灯照亮的范围。 一大片青色刺得人眼疼,这个不知道是不是人的生物,皮肤褶皱得厉害,一层层波浪般耸动。 “我靠,这什么…?!” ‘东西’二字被乐清硬生生的咽下去,她发现周围人对这个黑影并没有太大的厌恶反应,没有过于排斥,仅仅像是出于生理恐惧。 乐清本就被冻得满身鸡皮疙瘩,这会都炸毛了。 更可怖的是, 不知名生物抬起脑袋,一只眼睛,唯一的一只眼睛,横亘在额头的正中间。 下方一张大嘴,一条拉链似的,从左腮拉到右腮。 大嘴裂开,黑黢黢,脑袋大的洞,发射出像是沤了几百条死鱼的恶臭。 “哈哈…战…” 姜央缓缓蹲下,面无异色,甚至有几分柔和,在他青色的背脊上,画下金色符号。 “你们都怕他,就我不怕他。”阿木孩子气地炫耀,在这骤然鸦雀无声的盛大场面中,只有她保持着巫女继承人该有的体面。 桑绿想上前去看看,可脚怎么也挪不动。“阿…阿木,上次姜央在水边放的水果,是不是给他的?” “是呐,他是阿舅,住在水里的。” “人怎么能住在水里?” 阿木:“他不是人呐,他是水鬼。” “巫山的水鬼,也要战斗!” 第97章 ——你为什么叫他水鬼? ——书上说,火能焚化不洁肉..身,水能镇压万恶之魂,他被困在水里,又失去了人的模样,还不是鬼吗? ——可他的肉...身,活生生的在啊。 ——那又如何,成了水鬼,说明他做过人世间最坏最恶的事,等阿札玛死了,我定要带着全族人,灭杀他的! 纸页翻飞,旧书经不起折腾,又难以遏制内心的激荡,压抑得双手颤抖。 没有。 没有,都没有。 似人非人,似鬼非鬼。 从唯物主义的角度看,现实中,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存活的。 ——阿木,你看到他背后的金光了吗?能为巫山而战的鬼,又能坏到哪里去?姜央*都没有做过伤害他的事,你敢不听他的话? ——阿札玛受他恩惠,才迟迟没有动手,当年,是他将上一任巫女从河里捞起来的。 ——可…… ——桑小姐,你不要再说了,恶鬼就是恶鬼,你已是巫山人,就该有巫山人的样子! 找到了! “死丑之人,怨气冲天,魂魄久徊生人居所,以致活人倒霉,生魂有损,伤人伤己……” “恶鬼执念已深,消除不去,则封于……棺内,锁链嵌之,镇于黑水潭下,永不见天日,生人安矣。” 短短几句,记录本过半,一堆七扭八歪咒语般的巫词看得桑绿两眼昏花,缓了好一会。 吱呀—— 一只黑色皮靴跨过门槛,落地的一瞬间微微一顿,皮靴靴口处的绒毛漾动。“桑小姐还是那么好学。” 姜央心情颇好,平日里总是裹着一层淡漠的雾,眼下雾散云开,那张冷艳的容貌,不加掩饰地四处侵略。 桑绿一见便挪不开眼,是生理上的吸引,也是心理上的迷惑。“姜央,今晚那位……他犯了什么错?” “你也叫他阿舅就行,族人都这么叫。我不晓得他犯了什么错,记事起,他就一直水里,族人都怕他,老一辈的人也不提起他的事。” 姜央神色如常,桑绿紧紧盯着她的一言一行,试图找出一丝与阿木相同的厌恶。“也就是说,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就觉得他一定犯了大错?” “阿舅离水久了就会死,又能犯多大的错呢?” 姜央微微上翘的眼角一掠,眼波在桑绿的掌心流转。“你也瞧见了,大奸大恶的灵魂只能封锁,是死不了的。” 虽探听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但桑绿心里多有些安慰,姜央到底与阿木不同,她不会无缘无故的去恨一个人。“也是讲究,恶鬼还要分个三六九等。” 第118章 “桑小姐,你们外面的法律有一点说的对。” “什么?” “罪责刑相适应。犯了多大的错,就承担多大的责任,既然已经承担了责任,就不应该再剥夺他回老家的权利。” “受烈火炙烤,失去人的模样,还不能够抵上那些恶吗? 姜央讽刺着。“你们外界的人,杀过人,也只需坐牢抵押即可。” 桑绿叹气,姜央归根结底还是相信那一套恶鬼理论的。“你知不知道阿木想杀他。” “知道。” 桑绿一惊。“你赞成?” “不赞成,也不反对。” “为什么?” “不人不鬼,终身受族人厌弃,如他这般活着,也是痛苦。” 巫山残留着火光的余热,黑色的天际下,整个山脉暗暗发红,煮熟了一般。 “哟,你怎么上来了,这么快就过了新婚腻歪期?” 天台外面的屋顶上点着一盏油灯,暖暖照出一个长影子,和贱嗖嗖的打趣。 桑绿长腿一迈,利落地坐在乐清旁边。“陪陪你这孤家寡人,尊老爱幼可是我们家的优良传统。” 乐清笑着哼了一声。“得了吧,我这大头兵脑袋上的金印还没洗呢,这不,现在还在看地形呢,等着给你们妻妻俩卖命。” 桑绿也笑。“看出什么来了?” 乐清一扬手。“巫山地理位置还不错,你瞧那处,那处,所有视野好的高地、隘口、小路都有火点,在冷兵器时代,给我二百人,我也能把这里守成铜墙铁壁。” “又吹牛。”桑绿不懂军事,这些火点的位置,高一处,低一处,在她眼里,并没有什么不同。 “既然巫山地形易守难攻,不适合大兵团作战,那清兵的二百人,一定是最精锐的部队,巫山人守着这重重关要,为什么那么轻易就被攻了进来,而且还暴露了腹心的幸运屋?最关键的是,全民战士的体制,最后却由孩子抵抗敌人,大人都到哪里去了?” 乐清沉沉目光,翻滚着黑色,周身阴郁起来。“那很有可能,存在内鬼。” 桑绿恍然。“是寨老?” “合理!清兵入巫,寨老就是最大的受益人,就是他没跑了。”乐清锤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我可真聪明!” 桑绿:……巫山呆久了,清姐自恋的本质也暴露出来了。 乐清嬉皮笑脸的,方才身上的阴郁气质消失殆尽。“哎,你那个墓地,能不能大概确定方位?” “我都瞧过了,古墓常常会置在背山面水、地势较高的地方,一是为了防止地下水渗透、洪水的侵袭,二是有着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理念。符合这些条件的位置,巫山并不多,到时候还是要请专家过来再仔细勘探一下。” 乐清指向人骨的崖壁。“那处就很可疑咯。” 桑绿摇头。“孤峰不立穴,前后无靠山,左右无环绕,不利于后人繁衍。” “古墓都过去千年了,这里的地形地貌说不定都变了很多,万一你那些点位都不对,难道要把巫山都掘开一遍。” “巫山人要是同意,全部掘开也没什么大不了,这么大的墓,肯定是由中央出资。” 乐清:“也是,最大的问题还是在巫山。” “其实有一点我一直想不明白。” “什么?” “白及极受宠,连带着子孙后代也出了不少大官,如此显赫的背景,为什么会将白及埋在巫山,这可离当时的首都千里远了。” “她是本地人?” “不,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 “怪了,古人不是最讲究一个落叶归根?在当时,巫山还是个流放之地吧,难道是犯了错,让皇帝掘坟了?也不对啊,要是真有这么大的错,掘了就掘了,还再找地方给你埋下去,这不脱裤子放屁吗?” 犯错… 桑绿眸光一闪。“女帝一脉绝了以后,大量历史被篡改,作为史官世家的白家受到迫害,为了避免老祖宗被掘坟,迁到当时被认为是蛮荒之地的巫山也很合理!” “白家能把白及的墓迁到这么远,那她墓里的陪葬…” 乐清:“很有可能记载了当时真实的历史!” 桑绿激动非常。“既然如此,那许多古墓设置的常识,就要反着看。” 所谓的高地,就应该看低洼处,那背山面水… “安置古墓的大忌,就在积水潭头之下!” “合理!那水鬼就是镇墓兽。”乐清击了一下掌。“我可真聪明!” 桑绿:…… 谈笑间发现一件大事,两人的心情都很澎湃,平复之余,黑夜赋予的惆怅酸涩之意渐渐蔓延开来。 “桑桑…” 桑绿眸底倒映着远处的点点星火。“嗯?” “你恨我吗?” 桑绿讶然。“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我和小姨一起改了你的志愿,又骗你进巫山套取情报,一次又一次的利用你,你恨我吗?” 桑绿弯起眉眼,缩起小腿,抱住自己的膝盖。“没有。” 典型的防御姿势。 乐清怅然笑着。“恨我也没关系,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样做的。” “桑桑,在你眼里,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实在没有什么好想的,桑绿只当是清姐又想变着法夸自己,随口而出。“爱国,爱党,爱社会主义,全世界最大公无私的一个人。” 乐清自己都绷不住了,抿着唇笑。“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 “桑桑,为了国家利益,我可以牺牲一切,包括你们。” 桑绿回头看她,明明听到有笑声,却不见笑意。“清姐…” “其实,要说都为了国家利益,我也没有那么高尚,我也有很多私心,但从来没有向你们倾斜过,你们该恨我的。” 桑绿摇头。“以前我不懂,遇见姜央以后,看问题的角度不同了,明白了许多事。个人是要永远弱于国家的,只要有少数人做到这一点,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就不会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都想要让自己的小家过得更好,这本无可厚非,我们不能强求所有人都能做到牺牲个人的利益去奉献。” “但,只要有一个人能做到,所有人都该为她骄傲。” “清姐,不论别人怎么想,我始终为你骄傲。” 乐清定定地看着她,唇瓣张开又闭上,最终仍是说出口。“桑桑,你有没有想过,姜央为什么会和你在一起。” 她还是将私心倾斜向了家人。 “姜央以上的五代巫女都是未婚,可她偏偏和你结了婚,你不觉得奇怪吗?巫女到底能不能结婚?” 桑绿开始不安,那种不确定感在心底积蓄了许久,她从没正面去考虑过,或许,是不敢考虑。“之前的巫女是有结婚的,我在巫女记录中有看到,是一对——” 桑绿打了个冷战。 “一对什么?” “没…什么。” 乐清眼神深邃。“我总觉得,姜央应该和我是一类人。” “为了巫山,可以牺牲一切,包括你。” 第98章 一夜相谈,桑绿与乐清的关系越发近了,近到去后山看花,主动要求一家四口全去,两姐妹像是有一屋子的话说不完,浪漫的二人行成了四人行不说,姜央也彻底沦为了一个领路人。 “阿札玛,走错了,是这边。”阿木朝目视前方,但不知道视了什么东西的姜央招手。 姜央余光觑向后头的两人,眉心皱了又皱。“你带路吧。” “我?!”阿木语调高昂,藏不住的兴奋。 阿札玛让我带路,这说明了什么? 这说明我在行使巫女的权力! 阿木挺直背脊带路,迈着夸张的四方步,走一下晃两下,格外有古代嚣张奸臣的气势。 姜央落在最后头,看着前方两个都快粘在一起的女人身后,时凑时听。 在巫山,女人之间的关系复杂多样,很难通过外在的亲密举动去区别,但巫山女人大多豪爽,身体也强壮,是不太喜欢在路上贴着走来走去的,山路狭窄,嫌挤得慌。 姜央脚步凑得更紧了。 乐清几乎与桑绿头碰头,用气音说话。“我们现在说什么都只是猜测,还是得让专业人员上山。” “姐,那…那些枪怎么办?” “什么枪?” “就是——” 桑绿睫毛半遮的睡凤眼瞪大,露出惊讶到透亮的眼珠子,清姐居然放过了巫山。“可姜央未必会同意你让人上山。” “我自有办法。” 乐清与桑绿分开些距离,拉着他后退,姜央的脸正巧挤进两人肩颈之间。“姜小姐,不如我们三个一起说悄悄话?” “好。” 姜央没有半点偷听被戳穿的窘迫,一出口,反而让身边的两人尴尬无措。“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问句本身并没有什么隐含的意思,只是姜央微眯着眼,叵测的暗光在瞳孔里荡来荡去,生怕对面二人不晓得她的真实意图。 第119章 与她人解释自己和至亲的关系,挺别扭的,乐清觉得荒唐。“我们有血缘关系,你怎么会怀疑我们?” “桑小姐值得相信,但我与乐小姐认识不久,你看她的眼神,不像个好东西。” 乐清:…… 姜央揪着不放。“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乐清气笑了。“我都说了我们俩有血缘关系!” 桑绿更加亲昵地挽着乐清。“我的父亲和她的父亲是亲兄弟,我们是堂姐妹,满意了吗?” 巫山人以姨为母,表兄弟姐妹是不能结婚的,但堂的就可以。 乐清瞬间明白了桑绿的意图,昨晚上的话,桑绿确实听进去了,再去看姜央。 真新鲜,明明都是面无表情的脸,先前是没有逻辑的质疑,现在是…有逻辑的质疑。 倒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就是盯着你上下打量,乐清总感觉身上凉飕飕的。 “姜小姐,弄死阿辉的凶手,你们是怎么想的?” 话题转移生硬,但必须重视。 姜央正常了许多。“等那人出狱,寨子里的人一定会有动作,我没有办法阻止他们所有人。” “堵不如疏。” “什么?” “阿辉的死存在众多疑点,我翻了那起案子的法医鉴定报告,报告描述了死者的巨人观、两条发育长度不一的蛆虫,以及死者身上覆盖的大量鸡屎,除了死者后脑勺的重伤,体表没有明显的伤痕。” 桑绿:“这又如何?” 乐清笑着,当着姜央的面与桑绿五指相扣。“这样吧,我们玩一个游戏,我后面说的任何疑点,你们都找到角度来否定我。” 姜央右手覆盖在她俩的手上,没有表情的脸莫名燃起熊熊战意。“好。” 桑绿有些好笑,手上也觉得好热。 乐清:“巫山人身强体壮,十岁的男孩子也非常壮实了,一个陌生人闯进他的家,他肯定会奋起反抗,为什么在他身上没有发现其他明显的外伤?” 桑绿:“阿婆说,是那人进来偷东西,阿辉起夜的时候正好撞上,被他推了一把,后脑勺正好砸地才死了。” 这听起来合理又不合理。 “姜小姐,你觉得巫山的孩子,有这么脆弱吗?” 姜央摇头。“我们生来就能爬悬崖,下江河,磕磕碰碰,伤了无数次,怎么可能就因为被推了一把就死了呢?” 要知道,巫山的孩子,可是能击退清兵的种。 桑绿:“人体其实很脆弱,后脑勺撞击太过致命,可能真就是那么不凑巧。” 桑绿的话也说的过去,乐清点了点头,这本是一个惯常的动作,姜央却以为她们否定成功。 赢了游戏,当然要有奖品。 于是,姜央掰开了她俩相握的手的一根指头。 乐清:…… 桑绿:…… 乐清:“再看,尸体身上、脸上全是鸡屎,但案情中没有记录地面上有大量的鸡屎,为什么?” 二十多年前的现场勘验大多不规范,但可以用默认的思维方式去推导,在一起寻常的事件中,常规的东西一般不会去记录,如果突出了尸体身上有大量的鸡屎,地面没有记录,那说明地面上确实是没有,或者很少。 桑绿:“也许是孩子死了以后没人喂鸡,鸡群饿了,自己跑了出来。巫山喜欢在厕所里设置鸡棚,木头栏杆并不高,况且鸡还会飞,跑出来了以后四处排泄,弄到了尸体身上,也很正常。” 姜央急性子,又掰开了她们的第二指。“鸡是直肠子,喜欢到处拉屎。” 乐清:“那为什么地面上没有呢?” 桑绿:“阿婆也说了,大雨下了三天,都把山道淹了,多半也淹进了屋子里,那些鸡屎被水冲掉也很正常。” 乐清继续点头。“那尸体上的鸡屎为什么没有冲掉?” 桑绿被问住了。“人的身体有厚度,总要比地面高一些,洪水没有满上去?” 姜央又掰开一根。“不,巫山的屋子都有门槛,如果洪水真的淹了进去,躺在地上是一定会被冲到的。” 乐清三指翘立,好笑又傻气。“怎么我赢了还掰手指?” 姜央:“我否定了桑小姐,我不想掰她的,她的手指就算在你身上吧。” 乐清无语。“没错,要么洪水进去了,连带着尸体都淹了一遍,要么洪水就压根没进去。” 桑绿:“这能说明什么?” 乐清:“如果洪水进去了,尸体被淹了一遍,身上的鸡屎却比地面多很多,说明…” 姜央:“说明他身上的鸡屎已经干了,地上的鸡屎是新鲜湿润的,所以一冲就能掉。” 乐清:“如果洪水压根就没进去,尸体上的鸡屎比地面要多很多…” 桑绿:“说明在被凶手推下楼前,孩子身上就有鸡屎!” 乐清欣慰,这比她手下那帮蠢蛋要好调教多了。“一个在山里长大的孩子,喂鸡喂猪应该是家常便饭了吧?怎么会将自己身上弄得这么狼狈?” 姜央沉思,也没有想出什么东西来,直接掰开了她的一根手指。 乐清:……算了,跟大山人没什么道理好讲的,但最后一根手指一定要守住! 乐清小拇指死死扣着桑绿的手背。“我们不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在推倒孩子之前,他跟孩子之间应该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桑绿:“凶手在说谎!” 话音刚落,乐清最后一根小拇指也被蛮不讲理地掰开,五指相扣换了主角。 变成姜央和乐清。 桑绿看着空荡的手心。 总感觉姜央不是不爱她,只是脑子不好而已…… 领路跑出去很远的阿木,恨恨地又跑回来,气喘如小牛犊子。“将来阿札玛死了,我当上巫女,就再也不给你们领路了!” 桑绿望向前方已经看到边际的花海,早已将来路记熟。 看吧,一脉相承的脑子不好。 阿木哭闹不止,桑绿怎么都哄不好,看起来很小的一件事,打击的却是阿木作为巫女继承人的自尊心。 姜央到底是做了阿木多年的母亲,领到一边强硬安慰。“巫山只能有一位巫女,我还没死,自然没人听你的。” 桑绿:…… 桑绿拉着乐清到另一边悄声说话。“姐,二十多年前的案子,你有把握破吗?” “我有说要破吗?” “刚刚不是……” 乐清:“不这样说,怎么让姜央同意外人上山重新勘验?” “清姐!巫山人为了这件事,耗费了许多心血,你既然没有把握,为什么要给他们希望?” “巫山人本就不会放弃阿辉的事。” 乐清背着手,姿态让桑绿陌生。“市..委副书..记的位置给谁坐,巫山都必须开放,以这个由头打开局面,对江淮,对巫山都好,至于那个未下葬的男孩……” “你又怎么知道没有一丝翻案的可能呢?” 桑绿沉眸。“启动再审牵扯的东西很多,外面的人,会听你的吗?” “整个江淮,我说了算。” “再审不会牵扯到最高院?” 乐清笑容隐晦,姿态傲气。“桑桑,同是姥姥养大的孩子,你看到我们的区别了吗?权力,才是你想做事的底气。” 另一边的姜央声音压得更低。“我死了,你就是巫山唯一的巫女,这不会变。” 阿木挂着眼泪鼻涕,说出了心中的不安。“那桑小姐呢?” “我告诉过你,她是祭祀品,不会影响到你继承权力。” 第99章 “整个江淮,我说了算。” 乐清嘴上说得豪情万丈,心里压根没底。 她调到江淮满打满算都不到一年,要钱没钱,要人没人,遇到的阻碍就像在山沟沟里走泥路,路的底子本就不好,还被恶心的人粘腻一身。 然而,这番话却在桑绿的心里埋下一颗种子。 如果她有权力,江博就不会这么没落、被迫借出的文物也能要回来、巫女文化的研究也会后继有人……这些是光靠钱做不到的。 而姜央也…… “到啦!” 阿木不再哭闹,又变成了那个没心没肺的快乐女孩。 桑绿脚上快了几步,踏上坡顶的一刻,雀跃的心情戛然而止。 本以为用花海形容,是夸张了。 但没成想, 方才远远瞧去,一大片红色的花摇曳在边际,后山是呈弧形的土坡,今日的暖阳晕着一圈金色弧光,那一片红花也像加了滤镜,美得让人心醉。 可走近了,里面光秃秃一片。 桑绿端着已经打开摄像头的手机,四顾茫然。“花呢?” 姜央用脚尖踢了踢泥土地,一块褐色的土翻起。“自己种。” 桑绿眼睛一花,手里多了一根锄头,开裂的把,缝隙塞满干燥的泥土,轻轻一捏,碎成粉末,犹如她此刻的心境。“自己…种?” 第120章 姜央在土地里接着翻出几根,人手一根。 桑绿不可置信。“你早就准备好了?” 姜央浑然不觉。“当然,锄头一直备在这里,来回拿多麻烦,你要是喜欢,可以常常来种。” “呵。” 桑绿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几分荒唐几分可笑,甚至有几分害怕,姜央对她在情绪上的回馈几乎为零,是她真的不懂,还是不在意? 若是前者,两人在一起会磨合得很痛苦,若是后者,那姜央就太可怕了… 可不管是哪一种,桑绿都不想再惯着她,锄头一甩,冷声道:“你自己种吧!” 姜央也没有强硬让她种,十分自然地接过她甩开的锄头,指向远处的窝棚。“那你去那里等我们。” 窝棚立在靠近山体处,只是简单的用木板做了左右墙和屋顶,桑绿几人的方位只能看到窝棚的侧边,木板与木板的缝隙间,隐隐堆积着或红或白的颜色。 乐清皱眉不解。罂..粟大概在四五月份开花,六七月结果,秋季正好是种的时候,现在确实是没有的。“你们前头那些花瓣,看起来可是新鲜的。” 一句话点醒了桑绿,那窝棚里,难道才是姜央准备的惊喜? 姜央的脑回路异于常人,漫山遍野的花海与窝棚里的花瓣比起来,确实逊色许多,但只要有这份心意,桑绿就满足了。 剩下的,可以慢慢调教嘛… 阿木的心思从来就没在干活上,挥手一招呼。“我们一起去窝棚吧。” 姜央没拒绝,落在最后慢慢走,更让桑绿觉得窝棚里有惊喜。 谈恋爱呐,总是起起落落落落落落的,更何况已经是婚后的日子。 窝棚摞着一大捆一大捆的干花,和家里灶台口的木柴是一个捆法,干净利落实用,不掺杂一丝爱情的水分。 阿木几脚踢出空隙,四人才勉强挤进去歇脚。 桑绿的眼睛平时就没什么精神气,总是一副快要睡着的样子,按粉丝的话来讲就是处于长期待机模式,现在眉眼一耷拉,比那些干花还要枯。 “我累了,我要回去。” 乐清就开心多了,罂..粟的毒主要集中在它的果实,也就是在花瓣凋谢之后,这还没有结出果实之前就做成了干花,说明巫山人并不懂罂..粟的真正作用。“哎,别走嘛,这干花也挺好看的,可以一直保存,鲜花容易烂掉嘛。” 乐清朝姜央使眼色。桑绿想走,姜央多半就会跟着回去,她就没理由留在这里了。“爱情这东西啊,靠的是保质期,就像这些干花,几十年都不会变的,鲜花才能放几天,对吧,姜央?” 姜央拦住乐清去拿花的手,也拦住了乐清救都救不回来的情商。“干花一碰就碎,但是易燃,可以拿来引火的,几秒钟就烧没了。” 乐清:…… 乐清拉着姜央到角落去。“你知不知道我们今天来后山干什么?” “看花。” “花呢?!” “要种。” “你都没种干嘛让桑桑来看花?!” 姜央脑回路转了好一会,突然明白过来。“奥~” 乐清恨铁不成钢。“你啊你,花点心思讨喜欢的人开心,很费劲吗?” “给。” 一簇顶端长了小果实的…杂草,姑且这么称呼吧,小果实的头部有圆盘形的紫色帽子,整体似美人般纤弱又有韵味,偏偏根茎长着密集的毛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勾得人心痒痒。 “我不要,扎手。”桑绿又心软了,她开始厌烦自己对姜央过分的忍让,受多大的伤,遇到多大的委屈,姜央只需从手心里漏出一丝的示好,就能通通一笔勾销。 凭什么?! 背后的伤疤还没消去,腿上还有被蛇咬的小洞,那些蛊毒、骷髅、尸体、猪腿…差点把她弄出精神病,姜央又曾做过什么补偿! 桑绿越想越生气,后山的花如同一根导火索,索拉得再长,也避免不了今天就要爆炸! “不扎手。” 语气平平淡淡,哄人的话也只是在她的话前加了一个不字,没有丝毫诚意。 桑绿更生气了,转头却瞥见姜央开裂的指缝中,塞了一些异物,干燥发黑的肉里,卡着同样干燥发黑的毛刺。 根茎下端的毛刺被搓没了,光溜溜的。 滋滋作响的导火索到底还是太长了,没到爆炸点之前就被几颗毛刺浇灭。 哎……烦人! 桑绿的手没有指甲,不好挑开毛刺,只能轻轻去吹。 吹气是冷的,秋风也冷,厚茧遍布的手指却感到几分涨意,这是发热才会有的感觉。 姜央晃了晃‘杂草’,纤弱的美人在她眼底婀娜多姿,细细看去,虚浮的美人草后,满心满眼都是桑绿,不像示好,有几分讨好的意味。“你不要么~” 桑绿笑容藏在吹气的嘴边。“不要~” “那给我吧!”乐清死死盯着这一簇晒干的罂..粟果实。 他们竟然真知道怎么用罂..粟,该死! 桑绿:…… 江淮市市政府 “我们目前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这样,江淮的毒..品案一直很少,可自从乐清来了以后,非要实行丧葬改革,一下子就全冒出来了,我今年开春到现在,经手的尸体,一半以上都带毒……”蓝头套刚刚做完尸检,还没来得及褪去头套手套。 节奏正常的拐杖拄地声,回荡在空旷的走廊中,突然重重卡了一下,顿住了荡漾的规律声,让人心头也仿佛被什么东西紧了一下。 蓝头套有些害怕,止住了话头,越级找这么大的领导说自己领导的坏话,难免战战兢兢。 “丧葬改革是必行之路,巫山也在其列,这是我交给乐清的核心任务。如果你以为是因为改革后,江淮才出现用尸体走..私毒..品的,那就大错特错了。” 空气中安静了好一会,拄拐声又慢慢规律起来,走廊尽头斜进来的阳光,照出拄拐人的模样。 中央巡视组组长,裴中奎。 “您真应该见见那些尸体。” 蓝头套血色裹住的眼睛沁出泪来,再害怕也压不住那颗颤栗的心,他比出一个令人心疼的动作。“好端端的遗体,被硬生生挖出来,剖开,塞进这么大这么多的毒..品,然后在一次次颠簸中慢慢腐烂,最后被废弃在荒郊野岭,任野兽啃噬,残留的尸骨连身份都比对不了!” “他们生时是普普通通,遵纪守法的老百姓,死了却沦为毒..品的载体,如果你……如果我是这些遗体的家属,我肯定受不了!” 裴中奎已然是位老人了,岁月消去了他身上的所有情绪,听后竟似无动于衷。“国家早就推行了火葬,海葬,树葬,无论是什么葬,土葬都应该退出历史舞台,这是死者最好的归宿。” 蓝头套:“治标不治本,没了正常死亡的遗体,难道他们不会去杀人制造尸体?而且江淮千百年来残留的丧葬思想,没有那么容易改变的!” “贩..毒者真正的目的是贩..毒,而不是尸体,现阶段用尸体做载体是因为容易获取,没了土葬,反而更容易让他们现出原形。” 蓝头套只认为对方是在为乐清开脱。“我知道您考虑这样做可能会挑起民族..矛盾,但我们只拘姜央,影响就会大大降低,她是唯一的巫女,只要她肯配合调查,勘验也好,巫山地形也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我们需要尽快找到真正的凶手!” 裴中奎不接话。“乐清怎么说?” “她禁止我们上山,一切等她通知,可时间过去这么久了,那些没有带回来的尸体,也许早就被人毁尸灭迹,再拖下去,找证据的难度会越来越大。” 裴中奎仍是没有表态,但态度好像有软化。 “姜央涉嫌走私贩..毒,我们完全可以拘她回来讯问,乐清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弯演这出戏?”蓝头套突然顿住,恍然大悟。“她是在包庇姜央!” 裴中奎眼角冷涩,严厉地呵他。“梁主任,说话是要负责任的!” “她表妹跟姜央的关系不一般,我早就该想到的!我早该想到的!那天我在谷底,全都看到了!” “你确定?” “姜央一定存在犯罪,这么久了,说不定所有证据都被乐清抹平了!” 裴中奎双手搭在拐杖上,轻轻一敲。“我知道了。” 第100章 这罂..粟 乐清食指怼了一下簇中的一颗小果实,弯曲的根茎顶端,连带着指甲大的果实在空中转了一圈,没精打采地又耷拉到了另一端。 “怎么蔫头巴脑的?” “这叫弱柳扶风,乐小姐。”姜央就着她的手,把那一簇根茎上的毛刺全部都磨掉,指缝被毛刺盖满了。“就像桑小姐一样,美丽又带刺。” 桑绿唇角勾了勾,幅度不大,酒窝刚显现出来就消失了,她摸出块手帕,擦去毛刺后裹住残破的手指。“用手帕包着弄,回去再帮你挑里面的刺。” 第121章 一直注视着她的姜央瞧见了那抹笑容,像被打通任督二脉一样恍然大悟,果然,把‘孱弱病态’换成美丽带刺,桑小姐就会开心起来。 这一点都不难! 乐清参与过边境外的毒品战..争,但其实并没有在毒窝里呆太久,打完了就回来了,没有参与后期的铲除工作,对于各种毒品原材料的了解,只知七八。 晒干的罂..粟果实干黄发黑,还有点缩水。 乐清一个指节就能盖住一粒果实。“姜小姐,这个…会不会有点太小,它生来就这么大吗?” 姜央视线涣散,虽然看着那簇果实,但余光都凝在桑绿身上。“生来就小而可爱,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桑小姐曾说过,每个人的天赋点不同,强而壮可以在战场上保家卫国,小而弱也能制造出杀敌利器,殊途同归。我就觉得桑小姐更似这虞美人般的娇艳果实,楚楚动人的同时又有着浑身的不屈,不比那些大果实差的。” 乐清:……你是不是有病? 桑绿实在忍不住笑了,但又不想打击姜央的自信心,转身掩下面容。这些无端端的恭维从姜央口中说出来,不能说不受用,但被诙谐搞笑牢牢压住,生不出半点感动,还憋得难受。 姜央却觉得自己厉害,天生就悟性极高,不愧是巫山最亮的太阳。 姜央这么想也是有缘故的,小时候爬刀山,手上脚上被划出一道一道深不见底的伤,血流不止,全部结痂后,手心脚心仿佛被空气束缚,紧绷绷的,动不了分毫。 阿札玛不管她吃喝,动不*了就饿着,她被饿了好多天,实在忍不住了,狠狠心,想将手上脚上的结痂全部都搓去。 用力搓去! 一开始不敢用力,轻轻一碰就会很疼,疼得浑身打抖,疼得痂和皮肤的透明交界处,内里的瘀血都在颤抖。 可疼痛,是没出息的孩子才会有的感觉。 那时候的姜央就像这簇果实一样弱小,可也不想担了没出息的名头,一狠心,掌心合一。 嚓—— 是结痂与结痂触碰的声音。 滋滋—— 是饱满的痂慢慢碎裂的声音,黏连着皮肉撕开,一块一块,一片一片。 渐渐的,声音没有那么明显了,大量鲜红的血溢出,腥味充斥着饭菜的凉馊,是任何活人都不想品尝的味道,却勾起了姜央的饥饿。 那是骨子里的兽性,野兽才会喜欢吃鲜血淋漓的食物。 姜央似乎感到了一丝兴奋,直搓到血肉模糊,搓到碎裂的结痂全部融进骨肉,搓到发腥的鲜血也结了痂。 突然就不疼了。 或者说,突然就悟了。 从那开始,疼痛不再成为她的阻碍,火烧、水淹、刀砍……不过是在身上多出一些疤痕。 而这些疤痕,最终会成为她的铠甲,这才是巫女最美的盛装。 凡人,是不会懂的。 乐清莫名其妙地看着姜央,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气质能在搞笑和淡然之间陡然转换。“姜小姐,哄女孩子最重要的是真诚,要不经意的流露,不需要怼着一个东西就拼命地夸,太刻意的另一头就是搞笑……” 姜央又疑惑了,桑小姐也是凡人,会不会也不懂呢? 桑绿自己觉得姜央搞笑可以,但不想让乐清取笑她。“姐,你还我,这是姜央送给我的。” “再借我看一会怎么了?”乐清灵巧躲开,忽地手上一空。 那簇果实被姜央抢了回去,落入了桑绿手里。姜央对乐清说道:“我已经和你堂妹结契了,你不要和她争抢我。” 乐清语噎,一时不知道用什么话回怼,随即掌心一阵刺挠,多出一簇没有磨过刺的罂..粟果实。 行吧,这个也挺好的。 桑绿笑得花枝乱颤,摊在姜央怀里几乎喘不上气,那簇光溜的果实也在枝头乱颤,倒真有几分神似了。 姜央想,桑小姐与乐小姐这样的凡人还是不同的,这虞美人,应该只能桑小姐拥有才对。 根茎上都是刺,乐清拎着罂..粟果实的叶子左看右看,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果实太小,根茎扎人,叶子呈锯齿状,很薄,像,又不像的。 难道是,未成年罂..粟? 乐清在地上摸了块石头,抵住果实外皮,不轻不重地一划拉,没有流出白色毒液,掰开一看,种子也不是印象中的模样。 此时,乐清心里的天平已经往姜央身上去了。 巫山虽然有种种疑点,证据一茬一茬的冒出来,可就是不能形成一条完整的证据链,但光靠那些证据,都完全能够起诉他们了。 乐清有自己的警察嗅觉,与犯罪分子打过那么多次交道,哪怕什么证据都没有,但是不是嫌疑人,一闻就八九不离十。 毒..品案是有毒..品案的气味的。 走..私毒..品无非是为了财,或者自己以贩养吸,巫山穷得可怜,体质却出奇的好,如果说是全**..毒种毒,就太不合常理了,但这种主观猜测没办法形成可靠意见。 只能一条一条的去否。 乐清扒拉出手机,对着那簇果实识别,信号不好,一直打圈圈,她举着手机四处碰信号。 乐清已经倾向于这不是罂..粟,多少轻松了一些,只待手机的图片加载出来,一落实就好。“姜小姐,阿辉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 姜央在干花堆里翻找着什么。“什么事?” 啧…前脚刚说过,后脚就忘! 乐清:“就是重新勘验检查。现在的科技已经很发达了,阿婆的屋子不是一直还在?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再不济,我们上来拍几张照片,重建现场,就能推测凶手是怎么进山的。” 桑绿:“怎么进山的很重要吗?” 乐清:“当然,我们既然已经知道凶手很可能撒谎了,他在推倒阿辉之前一定发生了什么故事,他隐瞒了这段故事,就必然跟他真正的犯罪行为发生了偏差。我们的任务就是尽可能的还原案发过程,案子还原得越彻底,我们就越容易打破他的心理防线,说不定案子就这么破了。” “太麻烦了。”姜央蹲在角落里,头也不抬,无关紧要似的。“我的鸡圈已经准备好了,直接把他关进去就行。” 什么叫太麻烦了! 乐清的话被堵得死死的,习惯性的质疑又冒了出来。姜央的反应很奇怪,作为死者的亲人,死者死得不明不白才是最心痛的,按道理应该非常希望能查清楚当时的真正情况才对。 乐清有了试探的心思。“姜小姐,你不想知道那个凶手是怎么进山的吗?巫山的路隐蔽又难走,你就不怕是有人给他带路?” 阿木嘿嘿笑着。“巫山人才不会那么做,会死得很惨的。” “有多惨?”桑绿轻抚果实簇的顶端。“灵魂不能进祖坟?” 阿木低声。“做叛徒,灵魂生生世世都得被阿札控制。” 桑绿:……“很惨吗?你阿札玛能控制灵魂做什么?” 姜央对灵魂,可比对人好多了。 阿木神秘微笑。“哼哼。” 桑绿:……这孩子又发神经。 “你就不怕是从巫封的交界处…”乐清凑到姜央身边,说一句就要停一瞬,仔细观察她的表情。“悬崖边、巫山脚下……” 这些地点都是发现过走..私毒..品尸体的地方。 姜央仍旧找着自己的东西,面无异常。“如果他能从悬崖爬上来,那就……” “那就什么?!” “那就算他厉害,鸡窝恐怕困不住他。”姜央面向桑绿:“回去以后,鸡窝要加固。” 乐清:…… 虽然没套出什么话,但手机有了微弱的信号,图片识别出来了。 不是罂..粟,是虞美人。 乐清浑身都松快了,不禁发笑,竟然真有叫这个名字的植物。 “找到了!” 姜央抽出乐清手中的虞美人,又塞进一捆别的。“虞美人应当独属于桑小姐,乐小姐这么强壮,该配这种。” 手心还是一大簇果实类植物,顶端的果实比虞美人大许多,有鸡蛋大小,果实的头部有一顶皇冠状的帽子,根茎没有毛刺,叶片厚实,整体看起来与虞美人很相像,但就是截然不同的风格,一眼瞧去,非常的强壮有生命力。 乐清心死了,错误答案再相似也只是疑惑,但正确的答案永远不会看错。 这就是罂粟。 滴滴——数十个未接电话倾轧而来。 恰好又响了一通。 乐清有种不好的预感。“喂?” “给你一天时间,下山。” 第101章 “你这是从哪里拿的?!” 手中的果实簇有几颗的外壳被划拉过,流出来的液体凝固发黑,厚厚一层,像个丑陋的瘤。 这是取过毒液的! 姜央奇怪于乐清的反应。桑小姐收到虞美人的果实就很开心,但乐小姐并不是。 “你不喜欢这个吗?” 第122章 乐清何止是不喜欢,她厌恶,甚至憎恨,竭尽全力克制掌心的力度,才没能把这簇罂粟果实给揉成粉碎! 强壮的乐清,握着同样强壮的果实簇,却远不如虞美人和桑绿那般贴合。 “从哪里来的?!”乐清的声音过于压制,像是在吼。 姜央指向角落,那是她方才找了许久,在一屋子的干花之中掏出来的一个小洞。 乐清飞也似的钻进那个小洞里。 所有人都感觉她莫名其妙,桑绿更是隐隐不安。 乐清将屋子里的干花扒拉的不成样子,捧出一小堆罂粟果实。“这些你们还有多少?” 姜央又疑惑了,乐小姐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难道喜欢的表现又分很多种? 像这样面色苍白、冷汗淋漓,实际上是喜欢到不能自已的地步了? “记不得了,每年从后山上采的花,晒干后都放在了这里,应该没有很多。” 姜央有些抱歉自己不够多。“我明年再多种一点送给你。” “你千万别再种了!” 乐清还没松下来的气,顿时噎住,整个人都像是被汗水浸透了。“这上面的果实,你们切开过,是用来做什么了?” “嗯…”姜央回忆着。“可能是入哪味药吧。” 姜央的神情似乎有些过于轻松随意了,乐清心思几番轮转,抬眼就见桑绿捏着一根罂粟果实,面上已经有了怀疑之色。“天晚了,我们先回去吧。” 寂静的中堂,仅有乐清和桑绿二人。 “姐,那簇果实是怎么回事?” 乐清收拾着包裹,内心纠结了一会,还是选择告诉桑绿,毕竟她下山后,巫山还得有内应。“那是罂粟。” “巫山涉嫌用尸体走..私..毒品。” 桑绿是个聪明人,怔了一会,瞬间在脑子里将之前发生的事串联起来。“所以你上山是为了查这件事?” “是也不是,主要还是为了丧葬改革。”乐清:“你知道边境外的毒品战争吧。” 桑绿颔首,她了解不多,但是印象很深,当时乐清可是被国家巡洋舰送回来。“是清姐带队…” “你知道就行,时间紧迫,我现在简要跟你说一遍。” 乐清一甩手,似是不愿意提这些陈年旧事。“最开始发现用尸体走..私..毒品的地方,是左阳,用的婴儿尸体。” 桑绿愕然,她从不知道毒品竟然离她这么近。“怎么会…” “当时大部分的毒品都来自于境外,成色非常好,极容易上瘾,破坏性很强,因此,所卖的毒品一克就得上千上万,走私犯无所不用其极,利用当时国家还不完善的殡葬体系,用殡葬车跨省市运送携带毒品的尸体。” 桑绿身子冷瑟了一下,国人对于死人大多都有一种避讳的心理,用殡仪车运毒!可以想象一下,在大街上,挂着白花黑字,充斥沉重悲伤的殡仪车,内里却是一具不知名的尸体,藏着令人发疯的毒品,在一声声假模假样的哭嚎中,悄然往全国各地而去。 “丧葬改革后,沿海地区已经基本实现毒品清零,可就在前段时间,巫山又出现了**的尸体。” “我明白了。” 罂粟、枪、人骨、尸体… 桑绿颤抖着唇,她知道这是多大的罪,扣在任何人头上,都足够死一万次。“姐,你是我们这边的,是吗?” 这么大的事,其实乐清心里也一直犹豫不定,毒品是国家大忌,也是她内心的创伤,本着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的想法,乐清多年来碰到毒品案件都是雷霆手段。 但丧葬改革,开放巫山显然更符合国家长远利益。 情感和理性的斗争,会掺杂非常多的利益权衡,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是每一个位居高位者都会审慎考虑的过程。 这次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乐清立刻下定了决心。 保住巫山! 乐清久违地感受到一股青年时的洒脱,要干就干,别怂!“是,我跟你们是一边的。” 桑绿牵出一抹虚弱的笑,放下心来,就在此刻,她深刻体会到了没有权力的无能为力感。“那…那我能做什么?” “别害怕,现在局势并不算太糟糕。” 乐清收拾好衣物,手里没有忙活的东西,心头的情绪压抑不住,开始踱起步来,快速地走了两个来回。“后山的罂粟还没有开始种,已经省了很大的力气,现在最重要的是枪,你一定要把枪藏好,千万不能暴露!” 桑绿连连点头,跟着她在房间里来回走。“可崖壁的人骨怎么办?他们要是来人了,一定会发现的。” 乐清:“我会尽量拖住他们,你说服姜央,将上面的人骨全部清除!” 这就是毁灭证据了。现有的证据确实还不能形成完整的证据链,但并不说明肯定不是巫山人干的。 乐清的话听得桑绿都愣在原地。“姐,你不怕…” 乐清当然怕,踱步的脚快出残影,猛地停下来。“桑桑,你觉得,巫山人有没有可能运毒?” 哪怕成为了巫女的新娘,桑绿也不敢保证,她可以为姜央掩饰,但证据太过刺眼,实在做不到睁着眼睛说瞎话。“我不知道。” “你就相信自己的感觉。” 乐清这么说也有自己的考量。桑绿五感通灵,对情绪的感知非常敏感,甚至到了恐怖的地步。“你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听钢琴曲,就能准确说出当时作曲家的心境吗,后面我们再让你听,你也全部都说对了。” 桑绿后退着摇头。“不,姐,妈妈说我的感觉一直都不对,我不行的。” 乐清抓着她的双臂。“你可以的,小姨只是嘴硬,如果你真的不行,那她为什么一直让你去复刻那些已故大师的作品?” 说来可笑,正是因为如此,桑绿在母亲的逼迫下,成了黑粉口中的‘复制大师’,能弹出超一流的水平,但就是没有自己的风格。 她本是个天生的艺术家。 如果换一个词,乐清更愿意称之为,天生的犯罪心理学家。 “桑桑,我相信你,我用我后半生的前途来相信你,你觉得,巫山人,有没有运毒?” 桑绿瞪大了眼睛,看着乐清,那么迫切,那么渴望,那颗长久被质疑、被否定到枯死的心,仿佛真的汲取力量。“我……” 中堂里的两个人心跳得极速,在危机感的重重重压下,妥帖地安排好所有的事情。 另一边的姜央房间,就显得闲适宁静多了。 “阿札玛,你在写什么?” 阿木靠在藤蔓书柜边,啃吃着梨子,汁水四溅,好奇地看着姜央正在写的书,旧的黄纸书皮,投着一股年代久远的油,与满柜子的巫女记录本子,是同一种书皮。 姜央篡改巫女记录,准备了许多这样的空白本子,她重新开了一本,写的却不是巫女记录。 ——孱弱病态这四个字不能用在桑小姐身上 ——桑小姐第一眼看见虞美人的干花,面无表情,还有点生气,但给她虞美人的果实后,就会笑。 ——所以她喜欢虞美人的果实,并不喜欢干花。 干巴巴的,添加了浓厚主观色彩的记录。 阿木没有问为什么要记这个,含着果肉糊弄不清地说:“可是桑小姐就是孱弱病态啊,阿札玛,你为什么要说谎?” 姜央擦去溅到手臂上的果汁,张开手掌虚掩本子,以免被滴上。“要让桑小姐开心。” “让她开心,就得说谎么?” “她是我的祭祀品,我想让她开心。” 阿木有许多疑问,其实这个年纪的女孩也并不想知道什么真相,只是习惯性地想问为什么,可祭祀品一词一出,就像解决了所有的疑问。 她恍然点点头,默不作声地继续看了。 ——乐小姐也喜欢虞美人的果实,总是去抢桑小姐的,但她的眼里并没有像桑小姐那样对虞美人果实的星光,我猜想,她其实并不喜欢虞美人的果实,也许,是想拆散我和桑小姐。 ——乐小姐常常望着我出神,恐怕,是想将我抢到身边,实在是居心叵测。 阿木很是认同。“原来乐小姐是这样的人。” 一墙之隔的乐清要是知道这俩人这么编排她,说不定会立刻改弦易张,把这群巫山人通通抓起来! 乐清走进巫山与外界的必经之路。洞穴阴暗潮湿,冷气直往骨头缝里钻,常年在崖底的雾气也会飘进来,带着深谷里特有的腐臭,阴森森的。 啊秋—— 洞穴里响起巨大的喷嚏声。 黎晓星用手机手电筒一照,满墙的浮雕更是吓人,哆嗦着苟在角落,刚刚那一声喷嚏,直把他打出灵魂出窍。 七窍回了六窍,才看见乐清的身影,连忙跑过来。“书…书记!” “什么情况?” “书记,都怪我,一不小心没看住。” “裴老是跟着创卫评审他们来的,没有走漏风声,大家的精神力都在创卫上,我就没想这么多,也不知道那个梁主任是怎么得到了消息,竟然正好能堵到裴老。” 第123章 说这些也于事无补。乐清摆摆手。“裴老什么意思?” 黎晓星:“不再耽搁,直接上山。” 第102章 江淮市公安局很破旧,其实整座城市都很破旧,政府机构只是其中的一个缩影。一省之隔的左阳市,公安局进去都能迷路,地下车库更是大到拐来拐去都找不到出口。 而江淮市公安局,压根没有地下停车场,几辆警车停在道路边,间或夹杂着几辆私家车,直接占据了一条车道。 在文明创卫的时段中,还能这么摆放也是头铁。 乐清推开会议室大门,几盏破灯照亮不大的会议室。 裴中奎坐在正中位,见到乐清进来,点头示意。“好,人都到齐了。” 乐清巡视了一圈周边的人,扯了扯嘴角,在巫山呆了这么几天,粘在身上的泥块终于要掉下来了。 除了裴中奎外,现场她最大,在正位的副手边坐下。 裴中奎起了个头。“关于进巫山搜查的事,我要你们做一个周密的计划出来,现在乐清也已经回来了,你们把你们的计划说给她听听。” 乐清一手在桌面上玩弄着笔,一手架在椅子上,气场强大,视线转一圈,没人说话。 裴中奎对这里的人并不算太熟悉,随便挑了一个昨天突然来找他的冒失家伙。“梁主任,你来说吧。” 蓝头套脸上还有一道一道的防毒面具印痕,像是刚从解剖室里出来,被点到名,有些不知所措。因为论身份,论级别,还是论案件的办案负责人,他都不是首要的那个。 蓝头套看了一眼周边的人,没人接茬,只能硬着头皮将案情和计划说了一遍。 乐清微微眯着眼,带着似有似无的蔑视,耳朵却仔细听了,大体上还是那些证据,没什么新鲜的。 蓝头套:“巫山所有涉及毒品的证据,我们都整理好了,请乐书记指示。” 乐清目光平视,没接文件,就这么干晾着他。 在座各位的眼光漂浮不定,没有一双眼睛敢真正与乐清对视,这场先斩后奏的谋划,并不为了什么实际利益,但将乐清推到所有人的对立面上去,让巡视组好好看看她这副德行,最好能够把她调走,也能出一口恶气。 气氛渐渐尴尬,没人给面子,也没人递梯子。 裴中奎侧坐身子,双手交握。“乐清,你说说这计划怎么样?你是专业的嘛,给我们基层的同志提点思路。” 裴老姿态放低了,乐清也收起了施压的姿势。 众人眼见着乐清谦卑起来了,神色多有变化,哪怕再收敛,也能看出愉悦的。看吧,再横的人,也怕纪委。 “进山搜查一事…” 乐清顿了顿。“我没有意见。” 众人互相对视,眼里传递着‘早该这样做’的含义。 蓝头套瞬间卸下压力,脸上是克制不住的喜悦。“那那,那我们什么时候准备——” 乐清扔掉笔。“但是,我不担任这次行动的总负责人。” 蓝头套像是被扼住了喉咙,这和他想的不一样。“为…” 乐清双手一摊,有几分耍赖的模样。她年轻时就是个刺头,那股性子一上来,谁的面子也不给。“我受中央调派,虽然名义上是江淮市的市..委副书..记,但只主管江淮市范围内的丧葬改革,关于巫山涉..毒的案件,还是由各位主管负责人负责比较好。”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乐清偏头,姿态虽低,但不容置疑。“裴老,您觉得呢?” 裴中奎倒是两边都帮,给了江淮面子,也给乐清面子。“也是,乐清身负专案,精力有限嘛,我看你们刚刚一个个对这案子都很起劲,反正证据也充足,大家就推荐一个总负责人出来吧。” 没人说话,先前还翘着眼角,压抑不住笑容的人们,个个又低着脑袋。 乐清冷笑。 ——姐,我觉得,巫山人没有掠夺性。 ——什么意思? ——他们与外界人不同,外面每个人都活在非常高压的状态下,什么都要抢,抢父母的爱,抢学习资源,抢工作资源,甚至连婚配对象,都要抢,不管自己累不累,也不管资源合不合适,占有才是第一位的。可巫山的一切都由巫女来分配,生老病死,衣食住行,人人都能拿到与自己相匹配的份额,他们不需要去掠夺别人。制..毒运..毒,与他们而言,毫无意义。 ——姜央的母亲可是敢拿着枪去跟别人抢地盘的,姜央自己也在一寸一寸地侵占左阳的土地。 ——姐,我不想你毁了前途,也不想别人再往巫山人身上泼脏水。他们想上山就上山吧,那些人骨,总会被解释清楚,巫山人需要一个清白。 桑桑,你高估他们了。 乐清唇边的冷笑越来越嘲讽。他们根本不敢承担责任,但凡有一个有血性的,巫山都不可能与世隔绝这么久。 蓝头套依旧站着,保持着刚刚汇报的姿势,脸色难看,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其实这些人的沉默也没有错,巫山是一块烫手山芋,九黎人强壮,武力值高,而且异常的团结,在目前的形势下,如果用强硬的手段和他们硬碰硬,会造成巨大的流血事件,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承担这样的责任。 会议无疾而终,与往常开的无数次会一样,开会的人陆陆续续走了,只留下乐清和裴老。 “顺子啊,你到江淮也有一年多了吧。”头发花白的老人微微弓着背,陌生的气质一下子和蔼许多,人都走光了,也不必再藏着那份关爱之心。 乐清低垂着脑袋,姿态言语十分恭敬。“已经一年两个月了。” “有很多人对你不满意哦。” “树根坏了,要连根拔起当然会痛。” 裴中奎笑道,“把你调到这里,我一开始是不赞同。” “您先前没说过。” “你性格比较莽,又一直干的是警察,脾气太臭了,不过在左阳实施的强硬手段效果也不错,所以上面的打算是想让你用最快的速度解决所有的问题。” 裴中奎:“可问题好解决,怎么维持,怎么不反弹才是最重要的,我这次来也主要是想看看江淮现在怎么样了。” 乐清:“领导有什么指示?” “指示么没有,倒是听到一堆埋怨。你手段还是那么强硬,也应该适当迂回一些的嘛。” “我时间有限,对那些尸位素餐的人没有多大耐心。裴老,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叫我下山,我已经快要有线索了。” “你再不下来,江淮就要乱套了。”裴中奎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市长就要有市长的样子,你还当自己是大头兵呢,什么都自己亲力亲为?一钻到山里去,几天几夜不下来,像什么话!” “我无人可用。” “没有人就慢慢培养,你是一市之长,现在没有人给你兜底了,绝对绝对不能乱,巫山的事又不急在这一天两天。” 乐清:“上面给我的时间是在明年两..会之前解决。” “事情办成了当然好,但你顾了那一头。损失了这一头,得不偿失的。你看江淮现在在创卫,评审组已经在四处巡查了,外面有一处正在准备的样子吗? 乐清想起了警局门口胡乱停的车。“我等会会问责。” 裴中奎摇头。“评不评得上文明城市都是次要的,一个政府的凝聚力才是最重要的。顺子,你处在现在这个位置,所做的每个决定,是会深深影响到老百姓的生活的。警局门口都能占道,其他地方呢?” 乐清听进去了。“是,我明白了。” 裴中奎:“好了,你对巫山现在是什么打算?” “巫山人宁可守着穷山过苦日子,也不愿意走出来,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政府,不从根上解决问题,只会引起更大的反弹。” “有成效了吗?” “有点眉目了。” 裴中奎不干涉业务上的事,知道乐清心里有数也不再多问,话音一转。“江淮经济落后,基层人员日子不好过,我听说财政上也很紧张?” 乐清嗯了一声。 “基层有基层自己做事的一套逻辑,他们本性没有什么大毛病,就是眼光窄了些,对你也有很大的成见,巫山的事到最后还是要由你来牵头,记得先处理好‘家里’的事,所有人一根绳,才能把江淮治理好。” 乐清沉声。“我是来做事的。” “你现在不是特警了,丢掉那套孤胆英雄的脾性,搞政..治,搞得就是让所有人都对你心服口服,这巴掌大的会议室才几个人,你都搞不定,怎么让江淮市这么多老百姓服气你。” 乐清绷着脸,不言不语。 “人心不齐,做个屁事。”八九十岁的儒雅老头突然冒出一句脏话,打破了沉闷的气氛。 乐清冷不丁笑出声。“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真烦。” “哎呦,得了,我就知道我这老头讨人嫌,就不在这碍你眼了。”裴中奎给她留出空间,自行离去。 第124章 乐清依旧一手玩笔,一手架在椅子上,大脑飞速运转,似乎想到了什么,掏出手机,下意识想打给黎晓星,顿了顿,拨通了教育局局长的电话。 她不再像之前那样直截了当,给足了尊重和体面。“是魏局吗?有件事想拜托一下你。” “也不是什么大事,关于最近几年巫山考上大学的学生名单,你看最近有没有空,我们一起吃顿饭?” 第103章 巫山一入夜,整个世界都黑暗下来了,间或俯在山坳里的几盏灯,在绵密的秋雨下,也渐渐稀了。 姜央房间里的灯泡昏暗,模模糊糊的带点黑,仿佛眼前蒙了一层有形的雾,在外界黑夜的衬托下,这片昏黄的雾显得格外温暖。 除了那扇没有窗户的窗,宛如一个大洞,汩汩流进冷风。 簌簌—— 看不清的昏暗雾气似乎在动,发出奇怪的声响。 “外面…下雨了?”屋内漾起柔媚的女声,尾调在人心尖尖儿上颠了个千转百回,却又万分自然。 原来那雾气竟是一层纸,被风吹得拂动,映在上面的人影波浪似的起伏。 “嗯,下很久了。”姜央整个人没入水中,后脑靠在浴桶边缘,长发散在水面上,仰头看向身上的桑绿。“冷么?” 该是冷的。 可姜央用宣纸在房梁上贴了一层又一层,尤其是窗口的位置,冷风进来都不太能吹动那层宣纸。 桑绿甚至感觉有些透不过气。 姜央很少会用心至此,大多时候她无法共情别人,这不是她缺乏这方面的能力,而是生长环境所致。冬日里都能在河里洗澡的巫女大人,裹在这层层叠叠的暖屋里,已然要热得晕厥过去,若是没有体验过,她恐怕怎么都想不到这会是桑绿觉得舒适的温度。 姜央脑子晕乎乎的,眼神迷离,呼吸时急时缓,脸蛋上的红晕深到像是要渗出血来。 桑绿已尝过一次性..事,也没热成她这副模样,掌心覆盖上去,竟然比洗澡水还要烫,便伸手去解她的里衣。“急色什么?弄得衣服湿漉漉的。” 姜央将桑绿给自己解衣服的手按在胸口上,在浴桶旁边的花篮中,舀出一捧干花,铺在水面上。“书上就是这样画的,穿着更有情趣。” 只可意会的东西,被她这么一说出口,情趣已落了三四分。 好在姜央张脸不说话的时候,还是有几分勾人的痒劲,食髓知味,桑绿用手虚掩住她的唇,另一只手钻进她的衣服里,摸着细细的纹理,自己找感觉。“老古板,书上画什么你都照做吗?这种事情一板一眼的,又有什么乐趣。” 巫山人对巫女记录的推崇,也体现在那一堆小黄书上,姜央现在身上的这件里衣,桑绿没见过,应该是她比照着小黄书的图画,不知道从哪搜罗的,一点都不合她的气质,有些过于暧..色了,材质薄如蝉翼,湿透的肩颈处几乎就像是没穿一样,衣服不是那么服帖,被水湿了以后,有几处褶皱打破了视觉上的光滑,恰好遮住了敏感点。 可哪有那么多的恰好,都是衣服的作用罢了。 姜央身子过分,但神情实在没进入角色,居然一脸好学。“难道桑小姐天生就会?” 当然不是,但嘴上不能落了下风。“无师自通。” “可我瞧着桑小姐,是没什么本事的。” “呵,我们试试。” 姜央来了兴致。巫山人最受不住激将法,遑论巫女,生来就是要当第一的主儿。“赢了怎样,输了又怎样?” 桑绿媚眼如丝。“输赢不就已经是结果了?” 情爱一事,本是你情我愿,你侬我侬,但是染上什么竞争的意味,某些人却是连生理反应也能压下,非要争个第一出来的。 不过,如果桑绿一开始就晓得,也不会这么招惹她了。 姜央太热了,直觉得自己像被放进了蒸笼里,撑起身子露出水面,被水吸附的干花爬满褶皱,遮住了傲人的曲线。“乐小姐,怎么悄悄摸摸就走了?” 这件衣服太犯规了! 桑绿目光灼热,捏住她胸口的布料,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往外扯开褶皱。“她要下山办案子。” 姜央长腿缩在浴桶中,又被压在桑绿腿下,不是很舒服,借着异于清水的水质,来回动个不停。“她还会回来么?” 桑绿自然察觉到身下的异样,觑着她。“你很想她回来吗?” “我喜欢乐小姐这样的人。” 在这样的氛围下,讨论任何一个无关的人都显得很不*解风情,更何况还是这种类似于表白的话,哪怕桑绿知道她不是这个意思,也觉得刺耳。 桑绿白了她一眼。“那你知不知道,她上山是为了什么?” 姜央顿了好一阵子。“是为了我吧。” 桑绿心跳漏了一拍,难道清姐暴露了? 姜央:“桑小姐,我觉得…” “什么?” 姜央认真道:“乐小姐应该是想从你身边把我抢走。” 桑绿:……你还能再荒唐一点吗? 桑绿半点心思也无,还在拉褶皱的手,狠狠捏了她一把,身子下坐,靠在浴桶的另一边,支撑着脑袋,满脸都是好气又好笑。“她就是要抢,也是抢走我,抢你做什么?” “桑小姐这样的,也要抢吗?”姜央带点疑惑的发问,还意味不明地看向水下的某处。 浴桶还算大,但挤进两人并不富裕,桑绿在水下抬腿,顺着姜央的大腿轻轻踹了一脚。“我这样的怎么了?我在外面可抢手了,能从封寨排到巫山!” 姜央就势捞过她的脚踝,稍微一用力,桑绿在水中飘了起来,下一秒又坐上了姜央的大腿。“那她来做什么?” 浴桶荡起一幕水帘,溅了姜央一脸,点点的水珠扑在头发上,睫毛上,像一朵出水芙蓉,天然的纯净。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和犯罪沾染在一起? ——桑桑,你要相信自己的感觉。 ——我…不敢 ——如果连那样真实的感觉都不能相信,活着不是太可悲了吗? 可悲吗? 桑绿凝视姜央那双漆黑的眼睛,深不见底,勾着自己义无反顾地跳进去,而她也确实这么做了,凭着自己的感觉,只身进入巫山,进入这座外界几乎不了解的神秘大山。 原来,她从一开始,就相信姜央。 桑绿比乐清想象的要大胆。“有人在巫封交界处、在悬崖边、在巫山脚下,用尸体进行运..毒,毒品从西南地区经过巫山流入沿海,已经造成一定面积的扩散。除了你,还有谁会对巫山行尸这么熟悉?” 姜央沉默,桑绿也没再说话,空气中只剩下呼吸的热气。 半晌,干花湿透了,但也不会再恢复成原来的模样,糜烂地贴在桑绿的脖颈上,离了热水的花瓣渐渐变凉。 姜央手指轻轻一按,就着花瓣在桑绿肌肤上游走,软烂的花瓣破裂,渗出为数不多的汁水,在桑绿的脖颈留下浅淡的红,仿佛被水冲淡的血一般。 桑绿感觉脖子凉凉的,身子也逐渐失去温度。 “原来,你们是为了这个。”姜央脸上的深红肉眼可见褪去,明明她还是整个身子都藏在水下,明明水还是那么的热,明明空气还是那么的闷。 桑绿抬手去摸,已是凉的了。 桑绿有那么一瞬间害怕自己错了,姜央能控制自己的体温,一个连生理反应都能控制的人,又有什么是不能骗人的? 事已至此,该说的都说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他们会上山搜查证据,或许是明天。或许就是今天晚上。” 姜央无所谓。“哦。” 桑绿满意姜央的反应,可又觉得她太过淡然了。“你不怕吗?” 姜央反问。“你不怕么?” “我怕什么?” 姜央缓缓靠近桑绿,破开了铺满干花的水面,宛如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盘在桑绿的脖颈,吐着危险的信子。“不怕我偷偷去毁灭证据?不怕我真是那样的坏人?不怕我以你为人质威胁你姐姐?” 桑绿忍着强烈的不适,那种危险到骨子里的战栗,像是随时会撕开她的皮肤,掏出她的心脏。“你不会是那样的人。” 姜央笑了,完全没了平时冷淡的模样,水下暗流涌动,铺平的干花被席卷而下。 桑绿心口被重重戳了一下,又软又酸,放佛被注入了毒液,瞬间没了力气,双眸血红。“你…” 一旦失去防守,桑绿就彻底败了。 起伏的水流和破碎的干花一起,洒在隐忍的酮体上。 姜央瞳孔里倒映一副美到极致的画面,可那双眼睛却清澈无比。 桑绿累透了,从身体到精神,眼睛再也睁不开,嘶哑着嗓子交代。“明儿早上…要是又像上次那样见不到人…有你好看的。” 许久,久到耳边哗啦的水声远去,久到身体被擦干,久到被裹紧充斥着竹冷香的被窝,桑绿迷迷糊糊间,似乎听到姜央的低吟。 第125章 “桑小姐有时候,还是太大意了啊。” 吱呀——不知是什么声音,桑绿再撑不住,睡去了。 虚无的夜色中,走出一团实体的黑,这个时间的山路连大猫都不愿出来走动,这团黑却迅速地跑过一个又一个的山头,像是在寻找什么,可脚下不见停顿。 突然,黑影停在一处草丛旁,苗刀一扫,草丛里赫然出现一具尸体。 尸体许是多日没有人管了,显出高度腐败之色,胸前凹下去一大块,腹部却高高隆起。 姜央剖开尸体的腹部,看着里面挖出的东西,一声冷笑,融在周围寒冷的夜雨中。 第104章 雨滴挂在房檐上,簌簌秋叶被打落,湿烂的青草味闷闷的刺鼻。 还在下雨吗? 桑绿意识渐渐清醒,浑身像被碾过一样痛,连绵的痛感中残留着昨夜过于刺激的余韵,只想当场昏过去。 昨晚,有这么激烈吗? 桑绿没经历过别人,性..事也只和姜央有过几次,按照常识,次数跟劳累程度应该是呈对应关系的吧,昨晚比之前确实稍微多了一些,但身体的透支程度也太超过了吧! 这样的感觉并不美好,仿佛身体的精神气都被吸干了,意识很清醒,但是身体非常疲惫,有种躯体快要控制不住灵魂的感觉。 姜央是什么狐狸精转世吗,吸干了她的阳气? 鼻尖掠过一阵药味,一颗药丸落进口中,桑绿怕噎住,本能地想坐起来,可脑袋刚抬起,身子重得就被钉了回去。好在药丸入口即化,甜水似的,在舌尖上溜了一圈,留下清凉的竹冷香。 “什么…东西?”干哑到快撕裂的嗓音,桑绿自己都吓了一跳。 “先咽下去。” 清润爽利的声音,融着一缕与外界截然相反的朝阳气息,让人听了心旷神怡,可桑绿顿时就生起了气。 凭什么这家伙一点事都没有啊?! “咳咳…我还没刷牙。” 其实刷不刷都已经咽下去了,毕竟这是液体。桑绿洁癖发作,现在不仅身体难受,心里更难受。 “镇魂用的,很干净,不刷也没关系。” 什么鬼镇魂? 也是奇怪,那股清冷香,顺着舌尖滑落至胸腹,身体的疲劳感明显褪去,刚刚还仿佛有实质的灵魂出窍,又被肉..体包裹回去。 这种切实的、从未体验过的感受,确实非常舒服,像是自己的身体被刷新了一下,所有的零部件都换了新的。 桑绿新奇不已,转过头。“你也吃了那个吗?” 姜央躺在她身边,柔顺的头发披散在枕头上,藏住脖颈淡淡的红印,脖子以下牢牢封印在被子里,桑绿知道那下面是更为暧昧的痕迹。 姜央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只钻出一只手腕,举着一本旧书看。“我用不着,你太弱了。” 桑绿戳戳她的手腕心处,那是姜央的痒痒肉,她昨晚发现的。“你这不会是什么…春药吧。” 姜央收紧手腕,余光甩了她一眼,含着淡淡的无语。“那东西是事前吃的。” 桑绿张开唇,黑眸微瞪,她本就是三分试探,七分说笑。“你还真有这东西呢?” “没有。你需要的话,可以现做。”姜央不想理她了,专注自己的书。 桑绿吹了口气,撩动姜央围着脖颈的头发,红印大咧咧敞在空气中,她满意地笑着。“今天好乖啊,让你不起床就不起床。你早就醒了?” “嗯。”姜央挑着小拇指翻页,单凭一只手要控制一本书翻页着实不易。 桑绿伸出光..裸的手臂,替她撑着,露出肩颈一带,或红或青的痕迹重重叠叠,比姜央那淡淡的浅明显太多。 显然,昨晚的胜负已分。 桑绿眸光一扫,顿时无语。“少看些,也不怕肾虚。” 姜央在被子底下动了动。“没有啊,我的肾都好端端的。” 桑绿从自己的棺磨蹭到姜央的棺,钻进她的被窝里偷袭,嬉闹道:“我看看是不是真的好。” 入怀是粗糙的质感。 嗯? 桑绿掀开被子。“你都穿好衣服了?!” 姜央腰腹使劲,迅速起身,将被子全部带起来了。“对啊,我已经砍完柴了,饭也做上了。” 桑绿用姜央的被子捂住胸口。“那你还躺回来干什么?” “不是你说醒来想看见我的么?” “我…”那是享受早起的温存好么! 桑绿无言以对,看了眼时间。“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 姜央收好书,妥协地在那一页夹上一片树叶。“祭祀还没有结束,我还要准备很多东西。” 还没结束啊…… 巫山的祭祀期很长,但需要巫女祭祀的项目并不多,基本上还是寨民们自娱自乐。 桑绿想了一圈巫女记录,也没想到姜央还需要做什么祭祀,也许是自己漏掉了。她去够棺尾的衣服。“那我也起来吧。” “早饭还要再等一会,你再睡会儿吧。” 桑绿侧目,眸子里满是不可思议。“你给我做了早饭?不是给猪做的?” 巫山人一日只吃两餐,桑绿不太适应这个时间,时常吃得撑死,饿得又快,几次与姜央沟通,她都不同意自己开小灶,这还是第一次对方为自己妥协。 “给你做了,给猪也做了。” 桑绿仍是不敢相信。“你吃错药了?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那你也会对我好吗?” “当然。” 姜央将书摊开在棺上,悄咪咪凑在她耳边。“今晚我想试试这个姿势。” 满腔的感动瞬间消逝,桑绿一巴掌轻拍在姜央下巴上。“做梦!” 两人笑闹过后,时候也不早了。 桑绿起了床,外面淅沥的秋雨阵阵发冷,鞋子一入脚,比冬天穿鞋还冷。 南方湿冷,大山更是叠buff,这以后在山里怎么住… “姜央~”柔媚的声音揉进许多娇气。 姜央对装出来的娇丝毫不心动,淡淡地来一声,“嗯?” 知道这货床上床下两个样,桑绿也省了装小女人的心思。“以后过冬跟我下山吧。” 姜央也穿上布鞋,布料还是透气的,桑绿看得更冷了。“为什么?” “让我在山上过冬,开春就可以下葬了。”桑绿眉尾挑动。“咦,你昨天穿的好像不是这双鞋。” 姜央背过身去,走到门口了才回她。“昨晚上洗澡溢出来的水,弄湿了鞋子,顺便洗了。” 是么… 桑绿再想问,深绿的长袍下摆已经从门口飘走了。 这个理由很日常,其实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但放在姜央身上就过于反常了,这人能在雨天砍柴采药,披着衣服下水洗澡,昨晚被弄湿的鞋子,今早上就算不干,她也能直接穿出去砍柴。 况且,弄湿了就弄湿了,直接晾干就好,何必再去洗? 桑绿面色冷下来。 姜央昨晚出去了。 桑绿视线在地板上来回转动,发现昨晚洗澡的地方,湿的面积似乎太大了,竟然一直延伸到了柜子底下。 吱呀—— 破柜子的年岁比桑绿还大,开门的声音恐怕能直接传到最旁边的厨房去。 柜子最上层是姜央那些亮瞎眼的劣质水晶,最下层是氧化的银砖,黑色带银还算显眼,但旁边有一块被黑布包裹的砖形物体,暗沉得仿佛要与柜子融为一体。 这是… 黑布的布料已经脏污了,像是液体,又像是流动的稠物,有一股浓重的竹香味,与姜央身上的味道同源,但是要重许多,再凑近,竹香味中传出丝丝缕缕的闷臭,味道不好闻,甚至讨人厌,但桑绿一时也摸不清楚是什么。 咚—— 桑绿轻轻一戳,黑砖块移动了位置,露出里面更多的类似的黑砖块。 一块倒也还好,但块数多起来,桑绿发现那些黑布的脏污,仿佛是… 一只手伸到桑绿的脸侧,往下,重重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桑绿心一抖,立马回头。“阿木…你拍我做什么?!” 阿木勾起两边的唇角,一个标准的假笑。“桑小姐,该学习了。” 桑绿被她笑得心里发毛。“今天怎么转性了?以前怎么叫也叫不听。” 阿木呲起牙,刚刚那一瞬的假笑一闪而过。“后面还有祭祀呢,再不学就要开学了。” “哈,我说呢。”桑绿只当是阿木贪玩,爱扮鬼脸吓人,说笑两句,起身去中堂教课。 高中的学习内容说难不难,但多是真的多,要想短时间内补到高分不太现实,不过,从200分补到400多分,就容易太多了。 桑绿也是后来才知道,巫山人不仅有寒暑假,还有农忙假、祭祀假,光就这一次大祭祀,就要放将近三个月,真正读书的时间少得可怜,相对的,阿木的学习基础也差到令人发指,人家的英语单词是从abandon开始背,她得从apple开始。 第126章 桑绿对她的要求不高,能考上一所不错的大专就可以了,最好能冲一冲本科线。 “单词是最基础的,这些你要是全都会背,哪怕你学不懂那些语法,半蒙半猜也能知道阅读在说什么。” 阿木低着脑袋,鬼画符似的默写。 轰隆—— 骤起的雷声打掉灯光,虽然不至于看不见,但雷雨的天气本就昏暗。 桑绿还没适应昏暗,乍一看阿木,感觉有些怪怪的,脖子特别前倾,后脑勺上的两个旋正对着她,像两只眼睛在瞪她。 桑绿有些不适,挪开视线。“阿木,停电了,我们休息一会吧。” “不行,还要学。”阿木脖子嘎吱嘎吱地响。 桑绿总觉得今天哪哪都不对。“学习不在这一天两天,明天再学也行的。” “不行。” 一道闪电劈下,漆黑的屋子瞬间亮了一下,照亮阿木诡异的面容。 “明天,桑小姐就教不了我了。” 第105章 “这就是挑衅!” “把尸体扔到公安局门口,这什么意思?这什么意思!” 蓝头套几天没合眼了,凌晨刚下班,本想回家休息一上午,谁料一出门,打眼就是一个人形大塑料袋。“这是啪啪的在打我们警察的脸!太嚣张了!” “乐,书,记!”蓝头套嗓子眼里一个字一个字的蹦。“铁证如山了,我们还不动手吗?” 乐清揉着眉心,眉心处已经发红发紫。“你的铁证呢?” “这呢这呢,曲大叔,你过来我这边坐。”乐清左手边的秃顶警察,是巫山涉毒案件的办案负责人,他站起身,向会议的角落里招招手。 “书记,他就是当年考古队的人。” 乐清眯着眼瞄向角落,屋子灯泡昏暗,角落更是看不太清楚,只能瞧见一个不高,有些佝偻的中年男人。 曲大叔很是局促。“不用了…不用了,我在这坐着就行。” “哎西!”蓝头套烦死这些墨迹的人,几步过去将人扯过来,按在自己的座位上。“来,你就坐这!” 曲大叔缩在座位上,似乎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领导,不自在地发抖。“领…领导好。” 黎晓星替乐清泡了一杯浓茶,盖子一打开,雾气四散。 乐清抚开雾气,笑道:“别害怕,我们又不吃人,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就行。” “啊啊是,我叫曲靖,现在在江淮市博物馆工作。当年博物馆的人大多数都是考古队的一员,不过现在差不多都死了,就剩我一个了。当年我们考古队在巫山发现古墓,那群寨民就是一群穷凶极恶之徒啊,霸占文物,殴打考古工作人员,尤其是那个巫女,阴测测的不是什么好东西。”曲大叔挺起胸膛,说话很流利。 乐清抿了一口水,抿到了茶叶,轻呸了一声。 蓝头套急忙道:“是不是姜央?” 曲大叔愣了。“姜央?” “就现在巫山的巫女啊。” “啊,那不是,20年前的事儿了,应该是上一任巫女,就是她领头把我们打了的,当时也立案了的,你们应该能查得到。” 乐清:“当年为什么撤案?” 曲大叔目光游离,支支吾吾的。“我…” “哎呀,你说话呀!都过去那么久了,上一任巫女早死了,还能半夜来锁你的魂啊?!” 曲大叔一脸的讳莫如深。“我听说…巫山不干净。” 会议室安静的可怕,掉根针都能听得见。 秃顶警察:“什么…不干净?” 曲大叔:“他们有蛊,能让死人听话的走路。” 秃顶警察不信。“放屁!少说这些没用的。” 曲大叔:“这可太有用了,警官,能让死人走路,就能让死人帮他们运东西啊。” 乐清举杯子的手一顿,随即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喝茶。 蓝头套眼神一凛。“运什么东西?” 曲大叔干巴巴地笑。“我可不知道他们运什么,神神叨叨的,肯定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 乐清吹开自己杯子里的茶叶。“你见过?” “还真见过。本来我们考古队进去,巫山人没有那么反感,但也不怎么喜欢我们,就井水不犯河水,大家各过各的,有一天我们要去下墓,正在去的路上呢,就撞上了那个巫女,带着一大批人,还有几个自己在走的僵尸,当时我们真的吓一大跳。” 秃顶警察:“你们不就干这个的吗?还怕?” “领导,你晓得的。小说里写的什么僵尸啊啥的,干我们这一行,当然知道都是假的,正经能开出一具完整的尸体,都算是运气爆棚了,哪里见过这些真的僵尸。” 蓝头套:“你说的这些僵尸有什么特点?” 曲大叔:“好像…好像跟电视上那种没什么差别。” 秃顶警察:“电视上的僵尸种类可多了,你说哪一种?” “哦哦…哪种?是哪种?”曲大叔挠了挠自己的头发,面目纠结,使劲想着20年前的记忆。“就是…手臂这么直着,一蹦一蹦的,脸上青黑的,身体也邦邦硬…” 一屋子或大或小的领导,都围着男人,看他学僵尸动作。“那就是林正英的僵尸。” 蓝头套更是亦步亦趋,一边学着他的样子,一边在笔记上记下他说的每一句话。 唯独乐清仍旧坐在会议室的主位,看也不看,轻描淡写地吹着茶叶。 忽地,曲大叔一拍脑袋。“啊,我想起来了,有个地方特别奇怪,那些僵尸身体都鼓鼓的,好像肚子要炸开一样。” 蓝头套啪的一声,将笔拍在会议桌上,瞪大的眼睛看乐清。“你看吧,你看吧!” 一屋子人的注意力转到了乐清身上,纷纷坐回位子上。 曲大叔抹了一把满头的汗珠,见所有人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自己身上,不声不响地坐回角落。 乐清盖回杯盖。“曲先生,还有吗?” “没…没了。” “让人送曲先生回去。” 曲大叔犹豫地站起身,搓了搓手。“领导,嘿嘿,有件事…” 乐清挑眉看他。 “如果巫山的古墓要再次发掘的话,您看我能不能在第一批队伍里?” “当年我们考古小队,里面还有我的老师,师公,20年过去了,他们都过世了,我就想着当年我们考古小队没能完成的,我想继续做下去,这也是一份情怀嘛。” 没人搭腔,曲大叔越说越起劲。 秃顶警察勾着曲大叔的手臂,半推半拉地出会议室。“哎呀,老曲啊。这事咱们回头再说。” “哎,不是,之前你们不是答应好的吗?”曲大叔的声音越来越远。 乐清扣了两下桌子。“我倒是不知道,你们询问证人,还敢瞎承诺东西。” 没人敢搭腔,会议室轻得能听见呼吸声。 外面已是凌晨四点,江淮市公安局整座建筑都很薄,一层的前后不过两间屋子,会议室正对着公安局大院,投进外界天色的黑。 咔—— 一道铮亮的光线射进窗户,晃的屋子里的人花了眼。 “哎哟我去,什么啊这是。” “今天门卫是谁啊?谁让他乱放人进来的!” 有人去扒窗口。“哎,是警车。看着不像我们市的。” “你咋知道不是,是不是下面哪个分局开过来的?” “睁眼瞎啊,你瞧后面那辆装甲车,咱们市只有特警支队有一辆,这下面可有三辆。” 除了装甲车以外,一辆又一辆运兵车驶入公安局大院,整齐排列开来,无数车灯照亮黑夜,雨幕在光线中淅沥,威武肃然。 大多数都是黑色特警车。 “我看到左阳的车牌了。” “鄞川的也有!” 显而易见,是谁调来的。 乐清背对着窗户坐着,背脊挺拔,窗户的亮光渐渐从脚照亮她的全身,通身说不出的正气凛然不可侵犯。 蓝头套脑袋伸出窗外看,激动地跑到乐清旁边。“书记,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出发了?” 蓝头套顿住。“那这些人是…” “我借来创卫的。” 蓝头套的脸色瞬间难看到极点。“你能调来那么多警察来创卫,为什么不集结起来直接冲上去?!” 乐清依旧云淡风轻。“你的尸检结果全部出来了吗?” “我…这还用得着等吗?!机会就这么被你们这些没骨气的人,一个一个等没的!今天他敢在公安局门口扔尸体,明天就能够到我们面前来杀人!” 黎晓星双手交握腹前,站在乐清旁边像一尊门神。“梁主任,如果你真的这么有骨气,就自己上山自己查,自己背责任不就好了。” 蓝头套越发觉得乐清存心包庇,外表一副正义凛然的伪装更让他生气。“我还以为能拿到一级英雄模范,能再现之江枫桥经验的人会是什么品行高尚的人物,也不过是一个道貌岸然的家伙,哪怕你功勋再厚,背景再深,我也要跑到首都去举报你!” 第127章 这话太过没大没小,听得秃顶警察都一激灵,乐清可不是谁都能惹的。“老梁,你这是干什么呢?咱们办案子必须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的,你那个什么尸体身上的防腐剂检测结果,左右也就这两天了,咱们再等等嘛,不差这一会儿。” 再是空降的领导,那也是领导,真要一点面不给,大家都不好过。 蓝头套冷笑,连日来堆积的怒气上头,说话也不经大脑。“等个屁等,你们还看不出来吗,他这是给山里那个人找机会毁灭证据呢!好端端的这么几天都没有尸体了,突然敢送到公安门口来,你们猜后面有没有人撑腰?” 黎晓星厉声呵斥。“梁主任!你知道这案子牵涉多少?我们书记疏通了所有的关系,从各地调来的600名民辅警,加上江淮自己的,一旦上山,会发生什么你会不清楚?这些民警辅警欠江淮的?还是说我们欠江淮的?” 秃顶警察打着圆场。“黎秘书,咱们也不那个意思,别上头,都别上头。” 乐清冷不丁笑了声。“如果我是你,我现在都不会说这些废话,等结果一出来,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你想去哪举报都行。” 蓝头套扔下笔记,血红着眼重新戴上挂在脖子的护目镜。“好,我就让你输的心服口服。” 第106章 巫山的雨下了两天两夜,到处都是潮湿的味道,扎实的土路一点点融化,变得泥泞不堪,秋风吹落的枫叶陷入其中,慢慢腐烂,细细密密,丝丝缕缕散在空气中,轻轻一嗅,夹杂着沉闷的臭味 和血腥味。 三层小屋最左侧的房间,那双永远关不上的窗户里,血腥味似乎就是从那飘出来的。 淡淡的,却让人心惊。 擦拭干净的棺材板上,姜央换了一张新床单,色彩鲜亮,纹路精细又漂亮,和躺在上面的桑绿一样漂亮。 秋风一吹,拂动床单下摆,上头的鹡宇鸟图案活了一般展翅,鸟头抖动,扑在桑绿身上,仿佛在啃食人肉。 与此同时,江淮市公安局的法医解剖台,就没有这么好看了。 强光打上去才勉强算得上锃亮的钢板台子,一溜一溜的光圈悄不愣登地偷袭眼睛,没有漂亮床单,连遮盖的白布也褪去了。 只有一具胖壮的男性尸体,胸腔黑黢黢地敞开。 “书…书记,你看他的腹腔,和…和之前所有的那个尸体一样,脏器全部掏空了。”二十多岁的法医小年轻,刚工作没两年,遇到大领导,话都说不利索,肢体僵硬地一字一句解释。 “和之前的所有尸体一样?”乐清抱着胸,靠在一侧的墙壁上,她在领导中尚算年轻的,这副姿态削去了不少上位者的强势。“你确定?” “啊不是,我说的一样,是手法大体一致。” 小法医一紧张,嗓门放大,连手带比划的。“我们正常的解剖顺序,一般都是从胸腔开始开,但他是从下身也就是会**往上切开。” 桑绿双眼紧闭,胸口有规律的起伏,浑身不着一物,皮肤娇嫩粉红,身体上方隐隐散发着热气。 她睡得有些不安,右手伸在姜央的棺材上,无意识地抓握,红唇颤动,轻轻说着。“姜央…” 姜央的手也和她的皮肤一样发红,轻轻点在她的耻骨处,渐渐往会阴挪去。“嗯,我在。” “我好热…”桑绿只觉得自己像是放在火里烧,那股炙热像是烧毁了自己的肉..身,烧进了灵魂里。 “很快就结束了。” “你骗人…我不要了。” 姜央笑着低吟。“来不及了,桑小姐。” 乐清歪着脑袋思考。“也就是说,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 “是的,这具尸体的切口很整齐,最开始发现的那些尸体,切口都有反复切割的痕迹,显然,凶手一开始并不熟悉这些,从尸体发现的时间顺序来看,慢慢的,他就变得干净利落了。” 乐清眼尖,下巴一扬。“那缺口上不是还有一条吗?” “哦,那是二次切割。所有的尸体都有过二次切割的痕迹,中间的时间间隔很长,切口上的颜色能明显区分出来的。” 角落里的蓝头套坐在蓝色塑料凳子上,冷哼一声。“我早说过了,没什么不一样的,非要等。” 冷哼并不明显,经过一天的休息,蓝头套也没那么冲动了,但语气里克制不住的蔑视还是漏了出来。 明晃晃的职场冲突,小法医更紧张了,压在护目镜下的眼睛躲躲藏藏,却又要去瞧乐清的反应。 乐清倒是满不在意。“就不可能是不同的人吗?这么短的时间里,发现的尸体应该不足够他练习到这个程度吧。” 小法医沉思了一会。“或许,还有没发现的尸体?” “如果还有没被发现的尸体,那公安局门口就不止这一具了。”乐清觑向角落的蓝头套。“毕竟,你们不是认为这是挑衅吗?” “哈,不是挑衅,还能是什么?”蓝头套嗤笑着摇头。 小法医可不想介入他们之间的争斗,就事论事地认真排除。“那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凶手这次有足够的时间,或者说有足够的耐心,来剖开这具尸体。” 乐清:“有耐心就能够做到这个程度?” 小法医渐渐找回了自己的节奏。“打个比方,这么一张白纸,要想徒手把它撕成面积相同的两份,直接从中间那处撕,一般都撕不整齐,但你多花一点时间,将这张纸对折,有了折痕,再去撕就整齐很多了。” “尸体也是一样的,在切口的位置事先画上线,把握好力度不要戳破内脏,加上有先前的尸体做练习,我个人认为是能做到这个程度的。” 姜央哼着小曲儿,优雅地搅拌着大碗里的粘液,调至均匀,晶莹剔透的液体包裹着金色,手腕迅速搅拌两下,拉到一定高度,流金长长垂下。 嗯…这流金美则美矣,但还差点什么。 桑绿皮肤上的粉红色淡去,底色的白占据了主色,眉心不再紧皱,胸腔的起伏也微弱下去,似乎有什么东西渐渐抽走了她的生命力。 姜央摸出软毛笔,轻轻吹了吹,毛质和桑小姐的腰一样柔软,也不枉她特意下山一趟。 毛笔蘸上流金,在桑绿的下腹部有些重地点了两下。 桑绿瑟缩了一下,像只折了翼的蝴蝶,脆弱又破碎。可惜,漂亮到极致的蝴蝶,哪怕残缺了,也能让人生出想要毁掉的心思。 姜央眸色暗沉,滴了墨似的。 流金顺着身体的中线,一路往上划…直至下颌处。 小法医:“从会**开始切,往上,会先露出大网膜,底下就是小肠,再往上是肝…一直切到下颌位置。” 乐清压低身子,往剖开的尸体内侧看。“里面撕裂的痕迹不大。” “没错,最开始发现的几具尸体,内脏撕裂非常大,有时候甚至还留下小半个肺在里面,动作很仓促,这一具就干净多了。” “留下半个肺?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因为…因为凶手切开身体后,拎着食管,将内脏从上往下,一下子全部扯下来的。”小法医说完,感觉自己的胸口都空荡荡的。 乐清低头,沉默半晌。“从下往上切,有什么说法吗?” 小法医声音低了。“在…某些地方…这是杀猪的顺序。” 蓝头套踹了凳子一脚。“狗日的杂碎!他们就没把人当人!” “这次的粘液怎么这么少?”乐清粗略一看,这具尸体过于干净了。 “虽然这次的防腐剂很少,但我们也提取到了一点,足够检测了,放心吧,书记。” 乐清点点头,又问道,“这里面怎么凸一块,凹一块的?” “应该是塞进去的毒品太多了,导致的压痕。” “最起码得有几公斤,尸体来的*时候就是空的,这毒品说不定都已经流出去了!”蓝头套又是一阵挤兑。 乐清仍是不理。“你觉得这些凶手是同一个人吗?说说你的想法。” “我?” 小法医受宠若惊。“哦哦,我觉得凶手是同一个人,因为他已经明显有了心态上的转变,从一开始的紧张,手法粗糙,连防腐剂都涂不均匀,到现在明显开始享受解剖尸体的快感,并且他还敢把尸体直接放在公安局门口,把警察也放在他延长快感的一部分,这是典型的连环案凶手的变态心理。” 乐清:“他们**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躲避警察,为什么又要把尸体放到公安局门口?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小法医:“我认为**的是一个团体,但解剖尸体的是同一个的,这个人明显存在变态心理,说不定扔尸体是他满足自己的个人行为。” 蓝头套:“再不阻止他们,这个人就不可控了。” 乐清:“什么意思?” 蓝头套面色差到极点。“因为这具尸体,在运毒之前,不是死尸,他是活着被剖的!” 嚓嚓—— 第128章 小巧的匕首在磨刀石上擦了两下,对着灯泡,锋利得反光。 一切准备就绪,姜央定定地凝视桑绿的脸,淡然的眼神终究还是有了起伏。 兴许是不忍,那持刀的手几次抬起又放下。 阿木蹲在房门口,眼睛也死死地盯着姜央的动作。“阿札玛,你说过的,巫山只能有一位巫女!” 姜央眼神笃定,不再犹豫,执刀的手落下。 听见皮肉破开的声音,阿木兴奋异常,眉眼间,竟然有些享受的意味,那种等不及的强烈欲望,就快要压不住了。 鲜红的血液顺着流金的线条晕开,从下腹部,到胸口,再到下颌,金色符文满身,宛如九天之上的神祇,可她血洇满身,不过是一具肉..体凡胎。 哈… 哈… 阿木奔到天台上,一一揭开地上的坛子,封存许久的萤火虫,炮弹般射出。 黑夜里,一束束的强光照亮巫山最高的小屋。萤火虫冲出来以后,没有目的地绕着阿木转圈。 阿木竟也不怕被伤,将手伸进成建制地萤火虫队伍中,笑容癫狂。“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阿札玛留给我的,谁也抢不走!” 雨夜的冷意浇不灭阿木心头的狂热,必须要释放,她挥手一指。“去!” 萤火虫成群地飞出天台,几个呼吸间,到了崖壁旁,十几股光束照亮崖壁,时闪时现的人骨,似乎也在向阿木招手,为阿木欢呼,庆祝着这唯一的巫女候选人。 突然,轰的一声震天响,围绕在崖壁周围的萤火虫四散,人骨骤灭。 扣扣—— “书记,主任,检测报告出来了!” 第107章 雨,依旧在下,巫山陷入漫无边际的黑,仿佛死了似的。 棺材旁边点着一盏油灯,暗暗的照着一隅,算不上温暖,但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多少有了一丝活着的希望。 许久,棺材上的女人幽幽转醒。 空洞的眼睛睁开,灵魂仿佛还没适应这具身体,缓了好一会儿,躯体上的冰冷才传到感官上。 冻麻了。 桑绿尝试动一下四肢,毫无知觉。 混蛋… 哪怕意识不清醒,她也什么都知道。 知道阿木打晕了她,知道姜央剥光了她的衣服,知道那滚烫的像是烫猪一样的热水,洗净她的全身。 这两个混蛋,没给她留半点尊严。 许是那股气劲化成力量,桑绿有了点力气,脑袋渐渐可以动了,她用力抬起自己的头,但也只能抬起一点点,正好能看清自己光..裸的全身。 半身黑暗,半身昏黄,双手交握在腹前,左手的小指被割开,鲜血已经结痂,身体中线上的金光也被半干的鲜血覆盖,以此为主轴,向左右两侧发散出许多支线符咒,猛一瞧,像是蒙昧时期被献祭的可怜女人。 这种感觉很奇怪,她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弄成这副模样。 或许,说她是祭祀品也没错。 油灯下方摊开着一本没有来得及收起来的巫女记录,桑绿斜着看过去,画面上有两个女人,一人立在棺材边,眼里满是隐忍和仇恨;另一人如她一般,闭眼躺在棺材上,满身符咒不说,还被摆成奇怪的姿势。 哈…原来是这样。 与桑绿当初偷偷翻看时不同,这本记录还是有下卷的,描述了这场祭祀的缘由,鉴以后人。 实行祭祀的女人正是当时在任的巫女,而躺在棺材上的女人,则是清兵入巫的罪魁祸首。 当时的巫女在巫山脚下捡到一个汉族女人,便带回家养着,日久生情,在巫山开放的风气里,两个女人成亲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甚至受到了全族的祝福,可谁曾想,这女人是当时清政府派出的奸细,将巫山地图泄露了出去,引入清兵,才导致巫山改制。 难怪清兵能直接进入巫山腹心,直捣幸运屋。 饶是如此,清王朝也没能彻底击溃巫山。 这个棺材上的女人,既没有成功夺取巫山,也失去了爱人,甚至,赔上了自己的生命。 当年的巫女也不算太吃亏,那六十名战犯虽然是假的,但她折磨死了自己最恨的女人。 ——符咒蚀骨,祭魂之途 ——我死魂缚,永世苦楚 ——生生世世,轮回囚笼 该有多恨,才能生生世世的这样折磨一个人。 桑绿面色苍白,没什么力气地笑了一声。 一个老套又凄惨的爱情故事。 可是,姜央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呢? 因为她是外族人?还是… ——巫山只能有一位巫女。 桑绿登时怔住了。 原来,姜央从来没信过她。 窗口的风呼呼吹着,将书页吹开些许,风歇了会儿,书页又会自己翻回去,这是因为摊开的那一页被压得很平整扎实。 姜央虽篡改巫女记录,但也十分珍视它们,几百年流传下来的书籍,看着只是旧了些,未曾有丝毫破损的。 所以…姜央在对她做这些的时候,是不是也犹豫过,是不是心里也还存有对她的一丝感情? 可无论如何,她都这么做了。 哀莫大过心死。 桑绿再不想为她找什么理由,合上书,无意间却瞥见图画中,棺材上的女人小指是被切断的,而自己的手指,只切开了一个小口子。 祭祀没来得及做完吗? 桑绿这才开始观察外界的环境。 静,死一般的安静,没有任何生物的声音。 却又很吵,风的呼啸,雨的滂沱,偶尔夹杂着巨大的坍塌轰鸣声。 桑绿脚步虚浮,胡乱扯了两件衣服套在自己身上,走出屋门。 巫山被淹了。 “阿札!” “阿札,我阿玛!我阿玛怎么办?!”壮得牛似的男人,手足无措地扒拉着姜央,指着流速飞快的泥浆河大喊。 啪啦—— 河道边缘的土坡倾下来一块,扎根在上面许多年的枫树摇摇欲坠,又是啪嗒一声,一半都落入了泥水中,只剩下一点根茎连在地上。 男人也到了崩溃的边缘。“阿玛!阿札你救救她,她的命树倒了,我死了之后就见不着她了!” 姜央满身泥浆,几乎没有个人样了,一张口,嗓子里也是泥沙。“绳子呢?” 有人低着声音,实在是没力气了。“最后一根,已经断了。” 男人彻底崩溃了,只身就要往泥浆里跳。 “你去送死么?”姜央低哑着嗓子,也没什么情绪,轻轻一句就止住了男人的脚步。“谁说我没办法的?” 男人泪眼婆娑。“阿札…” “把绳子系到我身上。” “这…” 手腕粗的绳,一头是三角爪,是用来甩到对岸去,绑树的。 众人纷纷阻止。“河流里渗了泥,在里面游不动的,人进去会死!” “阿札,咱们都尽力了,已经基本上都挖出来了。” “那是你们。” 姜央卸下三角爪,自顾在自己身上绑起来,绳子很短了,她只绑了一圈。“别忘了,我才是巫山最亮的太阳。” 众人在原地发愣,没有一个人真的上前阻止。 “这些腥臭的泥,怎么敢遮太阳的光。”姜央后退数步,一个冲刺起跳,如展翅的大鹏,竟然越过了河道的二分之一,不过,人的身体再逆天,也到此为止了,陷入泥水中也是可以预见的。 咔嚓—— 枫树的根茎彻底断了,随着泥土涌入泥浆。 所有人心都绷起来,或许他们内心深处也明白,他们的巫女不可能抵抗灾难的力量,是最亮的太阳,又如何呢? 你瞧,灾难来临时,天上的太阳从来不会出现。 上一任巫女就是死在泥水中。 姜央也会。 可没人阻止她去送死,就好像,这就是巫女的宿命,每个人都应该这样相信。 唯独阿木不信。“阿札玛,接着!” 阿木撇出去一块半人高的木板,正巧落在姜央脚下,姜央双脚同时蹬上木板,借力扑上快要被淹没的枫树树干上。 只听咔嚓一声,木板中间断裂,完成了它最后的使命,和所有被冲走的杂物一起,被泥浆裹得远远的。 阿木吼着。“快拉啊!” 众人被吼得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合力将姜央拉上来。 一到岸上,男人什么话都没说,拖着枫树立刻往上坡跑,哪里高他就往哪里跑。 没人会怪他的急迫。 因为所有还算高的土坡上,满满当当的堆着枫树和尸骨,那些都是他们的亲人。 姜央还没等歇一口气,远处又传来一声。“阿札!老屋糟了!” 满世界的黑,桑绿靠着手机电筒,避开水势湍急的地方,走了没几步,就听见西南方向的嘶吼声,她猜想姜央应该在那里,脚步动了动,换了个方向离开。 第129章 如果姜央存了心想用她做祭祀,那么现在就是她唯一能逃出巫山的机会。 越是人声多的地方,就越不能去。 好在坍塌的位置并不多,泥石流只在西南方向涌动,别处的水流只是湍急一些,水深一些。 她依稀记得顺着那条有水鬼的河流走,拐个大弯就能到巫山出口。 姜央记不清自己下了多少次水,又被树干撞了多少次,胸口腹部一阵阵的疼,浑身泥沙糊上泥沙,似乎比她本人的身体还要重了,她呛了水,已经没有力气主动排出来,胸腔更是不受控地吸入大量的水,全凭着机械性的踩水动作往上浮。 意识渐渐模糊。 好累啊…阿札玛… 我知道你又要骂我了,可是再亮的太阳,也会累的… 你死的那天夜里也是这么黑么… 阿木说我死了以后也想看看我的胃里是什么,可惜我昨晚没吃饭… 我有点,想你了… 模糊中,一股不大的力量将她往上扯。 “咳咳!”姜央吐出一大口泥沙,一直吐,一直吐,吐得胃部痉挛,才大口的喘气。“桑…小姐,你在这…” 桑绿勾起嘲讽的笑意,那个在水中像鱼儿一样随心所欲的人,竟然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我不能在这吗?” 或者说,我本来该死在棺材上吗? “阿札!”远方又传来夺命的声音。 桑绿觑了一眼,起身想走。 “你在这,就太好了。”姜央一把拉住她,抬了抬脚,水面扑腾了两下。 桑绿这才看见姜央脚上绑着根绳子,绳子后面缀着一个大箱子。 姜央拉出箱子,想抬起来,却一下子没抬动。 桑绿没有帮忙的意思,冷眸看着。 姜央颇有些狼狈地将箱子推到她怀里。“把这个箱子带走,不要让任何人看见,包括阿木。” “为什么给我?” “我现在,只信你。”姜央笑容中藏了一丝宠溺。“等我回去,给你做糍粑吃,新鲜的,不是隔夜的。” “谁要吃——”桑绿甚至来不及问出口祭祀的事。 “桑小姐,拜托了。”话音刚落,姜央抚开桑绿的手,头也不回地扎进泥水里。 桑绿怔怔地看着手心里的泥浆,不自觉的捏紧,泥浆都挤了出去,只剩下淡淡一层沙,和混在里面的血。 桑绿打开箱子,里面满满当当的塞着瓶子,很旧,但很干净。 似乎哪里见过… 桑绿猛地想起钱姥姥之前发给她的照片,这些瓶子正是当年巫山人从考古队手中抢走的人形彩绘瓶。 第108章 …… “姜央,别出去,阿札说让我们在这呆着!” 一个瘦小的女孩拉着另一个较为壮实的女孩,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也只能勉强拽住她一会儿,暴雨打湿了她的手臂,滑不溜秋的。 “你自己在这呆着吧,没出息。”小姜央一挥手,情而易举地就挣脱了。“有骨气的都跟我走!” 一群小屁孩儿毫不犹豫地跟着姜央,跑进泥泞的小路中,边跑还边喊。“姜铭是胆小鬼!” “姜铭真没出息!” “巫山人没有孬种,姜铭不是巫山人!” 几名本来站在姜铭身边的稍微弱小一点的孩子,听到他们嘲讽的嬉笑声,纠结片刻后也跟了上去。 唯姜铭在原地踟蹰,拳头捏紧,紧了又松,脸上是压不住的羞愤,她确实是害怕,同伴的嘲讽也确实像狠厉的巴掌,打在脸上生疼,可最重要的是,她内心深处也无比认可他们的说法。 巫山人,没有孬种。 她姜铭也不能是! 被暴雨打得瑟瑟发抖的女孩,最终也跟上了队伍的尾端。 断坡下,两拨人马在瓢泼大雨下对峙,锄头对警棍、长枪对手..枪,看着也算是势均力敌,谁也占不到谁的便宜,没有人敢先说话,呼吸声压制在雨声中,远远瞧着,像一幅诡异的油画。 “冲啊!” 一声稚嫩的孩童音打破沉寂,半坡树林中钻下来数十个小儿,他们浑身泥泞,个子矮小偏胖,身高与身宽差不多长,从林中窜出来,缩成一团像一个个小炮弹,精准打进绿色制服的人群中。 两波油画人瞬间活了。 这群炮弹虽小,但威力不容小觑,性子也狡诈狠厉,每一颗都指着对方的胸口上撞,每人手上都攥着一把粉末,一靠近绿色制服就往他们眼睛里甩,不少绿色制服没有防范,被糊住眼睛撞倒在地。 “哎哟,这群小畜牲!” ‘小畜牲’们不仅有蛮力,脑子也灵光,他们故意在身上涂满泥浆,泥鳅似的,在人群中转来转去,不是用手戳眼睛,就是用牙咬脖子,没半点留情,直把人往死里整。 绿色制服们嘴上骂骂咧咧的,但毕竟是孩子,手上多有顾忌,一时间居然处于弱势。 另一波队伍中,手拿长..枪的领头女人随手一抓,手里多出一个小胖墩,她拎着小胖墩从人群中隐出。“谁准你来的?不是让你好好呆在幸运屋里!” 小姜央梗着脖子,攥着还没她手掌长的未成年匕首,使劲挣脱她。“阿札玛,他们是谁?凭什么要抓你走!” 金玉冷声斥她。“带上你的人,回去!” 小姜央不过五六岁的年纪,眼神带着原始的、没有驯化的兽性。“入侵巫山,都是坏人,我要弄死他们!” 大言不惭,就像蚂蚁叫嚣着要弄死大象。 金玉难得在如此紧张的气氛中笑出了声。“你不怕死在这里?” 小姜央梗着脖子,气昂昂的。“我怕什么!” “被人杀死,可回不了老屋了。”金玉说的轻描淡写,但眼底埋了几份试探。 小姜央有些在意了,语气没有那么强横,但两只大眼睛还是瞪着,没有一丁点的害怕。“阿札玛也要回老屋么?” “所有巫山人都想回去。” “那我更要去弄死他们了!他们死了,巫山人才不会被杀死。” 很简单的逻辑,却让女人眼神诧异。“你真是这么想?” 小姜央重重点头。“我要让所有人都能回老屋去。” 金玉笑她。“总有人回不去的。” “只要想,就能回去。”小姜央仰头看阿札玛,雨滴扎进大眼珠子,不躲不避的。 “你倒是和别人不一样。” 姜央认为是夸她,笑容也是洋洋得意的。“阿札玛,你不是说,我才是巫山最亮的太阳么?所有的巫女,没有一个叫赤鸦拓,我生来就要和别人不一样!” 金玉凝视她许久,眼神复杂到了极致,零星的期待慢慢燃烧起来。“交给你一个任务。” 小姜央伸长脖子,孩子气十足。“什么?” 金玉不知道从哪里扒拉出一个箱子。“把这个箱子带走,藏起来。” 小姜央望向远处,自己的伙伴还在,她觉得失去自己队伍会散。像模像样的做决定。“我留在这,我叫人将它带走。” “不行,只能由你带走。” “为什么?” “那群坏人就是想把它抢走,这里只有你才能把它藏起来。” 这么重要… 小姜央期待地搓搓手。“里面是宝藏么?” “别管,先带走藏起来,记住,只能你一个人知道。” 小姜央满口答应,临走前,又是一阵小大人似的嘱咐。“那我把我的人留下来帮你。” 金玉回头看了一眼在人群中上窜下跳的几十个胖墩。“好。” 不知箱子里装了什么,沉得要死,走不出几步路就会卡在泥地里的石头子中。 小姜央从来不是多乖巧的孩儿,自行打开了箱子,里面全是小木瓶子,画着没有眼睛的彩色小人。她拿起一瓶晃了晃,有沙沙的声音,瓶子一侧刻着字,可惜她不认字。 不是宝藏啊… 小姜央多少有几分失落,但她确是信守诺言的孩子,说到就要做到。她脱下自己的鞋,塞进箱子底下,又脱下自己的上衣,绑在箱子的铜扣上,就这么光溜溜拖着木头箱子,一路曳开土路上的泥泞。 摔倒、爬起来、再摔倒、再爬起来…整个人连同箱子,都像刚出土的文物。 一夜过去。 “阿札玛,你回来了!” 金玉满脸疲色,跨过门槛,冷淡地嗯了一声。 “坏人打跑了么?” “打了一夜,跑了。” 姜央跟在屁股后头追着问。“打死了几个?” “十个。”金玉拓将手里的长柄手电筒扔给她。“这玩意是从死人身上缴下来的。” 小姜央兴奋得像是自己打死了那个人,抱着手电筒,用力推开棺材板,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藏宝室。“阿札玛,这东西真长,跟我的枪一样长。” “警察用的手电筒,高档货,你好生藏好了。” 小姜央连连点头。“阿札玛,绿衣服用的小..枪,你没拿回来么?” 第130章 金玉坐在供桌前的蒲团上,不是恭敬的跪坐姿,她一腿懒洋洋的挨在地上,另一条腿立起,手肘撑在膝盖上,揉弄着一夜未睡的额头,一副大佬的姿态。 “掉了满地,我们都懒得捡,小..枪有什么好的,我们已经有这么多长的,够了。” “哦~阿札玛,掉在哪里了?我想给我的小伙伴们一人一支,我们小孩用小枪,正正好。” 金玉脸上闪过一瞬的尴尬。 其实哪是打了一夜,是她被派出所拘留了一夜。要说骨子里的好面子,巫山上下,从五岁小儿到掌权巫女,一个比一个嘴硬。 供桌上有半坛子酒,飘着热气,是奉给神像的。 金玉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温过了么?” 姜央忙不迭去找酒杯,递给她。“温过了。” 金玉不再说话,品起酒来。 小姜央悄悄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收起了喜悦的神色,学阿札玛的样子坐在蒲团上,因着年纪小,学不来那副大佬的模样,显得滑稽可爱。 小胖手假装端着一杯酒,用自己才能听得到的声音模仿。“酒温过了么?” 又用自己的声音回了一句。“温过了。” 然后,绷着一张脸喝下去,半晌,忽地笑开了,似乎是觉得自己学的不够像,又原模原样的喝了好几杯,当然是没有酒的,喝的都是空气。她仍是自娱自乐地高兴半天。 金玉默默看着,若是以往,她不会管,现在不同了。她放下酒杯。“姜央。” 蒲团上的小胖墩一个激灵,老老实实的坐好。“啊?” “你既要做不一样的巫女,又为什么要学我?” 小姜央愣了。“要…要像阿札玛一样。” “赤鸦拓是什么意思?”姜央的名字是族里长辈定下的,金玉先前从没想过这个名字会有什么特别的含义,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姜央呆呆地回:“永恒的太阳,我是巫山永恒的太阳。” “没人任何一个巫女敢叫这个名字,姜央,要成为不一样的巫女,就要做最不一样的事情。” 金玉似有所指。“别学我,用你自己的方式去掌控巫山。” 姜央黑葡萄似的眼睛,懵懵懂懂。 在外人看来,和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谈论这些,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交代什么她转眼就忘干净了,但金玉从没这么想,每一任巫女都有可能在任何一段时间内死去,更何况她年纪不小了,死亡,已经近在眼前。 金玉晚年才得到姜央,她是她人生中最大的意外,既然老天已经做出安排,那这孩子,就不该平凡。 “阿札玛,那箱子里的瓶瓶是什么?” 金玉抿了口酒,淡淡道:“谁让你打开的。” 小姜央年岁小,却比同龄人鬼精多了,听出她的语气没有真的生气,好奇地继续问:“那是坏东西么?” 金玉揉弄额头的手一顿,脸色沉了几分。“你晓得什么是坏?” “入侵巫山的人是坏,坏人想抢走的东西也是坏的。” “错了,那是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必须交给你最信任的人保管。” 小姜央:“没有信任的人呢?” 金玉:“造一个。” 第109章 噗噗偏偏的声音藏在泥石流的轰鸣声中,并不算明显,但很规律,由远及近,骤然声音变大,还起了回声,嗡嗡的,夹杂着几句低吟。 “书记,我们这么点人肯定不够的,为什么不等大队伍都集合完毕再行动?”秃顶警察有些发愁,平时都能一等再等、一忍再忍的乐清,怎么在看到检测报告后就突然失控了。 “而且,您不是说调来的这些人是帮忙创卫吗?这些人一撤,江淮刚有点起色马上又要打回原形了。” 秃顶警察嘀嘀咕咕,但也知道自己不占理,声儿越来越小。 不得不说,乐清借来的这些人是真的好用,江淮经济落后,相对的民风也比较彪悍,光就是路面上乱停乱放的车子,贴几百张罚单也起不到警示作用,这帮特警直接用最淳朴的方式,五人一组划片划区,自带工具设备,将自己范围里面的所有乱停乱放的车子,硬生生的挪到车位里,哪怕就一个轮胎压线,也规矩的推进框里。 被老百姓骂,没有抱怨;上级超乎常理的要求,自己想办法;一个班15个小时不休息,人机似的埋头苦干。 一个个的,简直就是核..动力叉车。 一天的时间,整个江淮,虽然谈不上焕然一新,但从无人机看下去,干净整齐得不得了。 乐清鼻腔里哼了一声,哪里听不出这是想白嫖其他省份的警力。“创卫的事到此为止,他们已经给江淮打了个样,以后该怎么做,还是得看江淮自己。以前老拿经济差做借口,实际是什么样你还不清楚吗?要不要当扶不起的阿斗,就看你们的了。” 秃顶警察尴尬地嘿嘿笑。“不是这个意思嘛,我想着巫山面积大,人口稀散,我们的队伍上去了也会分散,力气使不到一处去,还不如先在山下准备,等大部队集合再说。” 蓝头套也在队伍之列,望向远处黑暗中巫山的轮廓。“那要么就集中一个地方,至少咱们能保住一处。” “我已经做出了部署,你们该学会服从。” 乐清语气不容置喙,她穿着警用雨衣,全黑的颜色只在背后印着一条反光特警标识,身体像是融在了黑夜里。 在她背后,满是如此装扮的警察队伍,黑色特勤服,黑色作战靴、黑色雨衣,所有人的面容都藏在兜帽底下,黑黝黝的一片,仔细看去,每人的雨衣下都被撑出奇怪的弧度,不像警察,倒像是幽灵队伍。 近千人脚步一致地走在洞穴中,无一人发出杂声,连湿泥粘住脚底再拔出的撕拉声都如出一辙,训练有素到令人可怕的地步。 若是洞穴上的壁画也有生命,想来也能记起二十多年前,同样是湿冷的秋天,同样是泥泞的黑夜,穿着绿色制服的警察潜入巫山,与巫山人撕打在一起,带走了巫山的巫女。 二十多年过去,当年的巫女已经死了,当年的带队民警也已经死了,所有的一切,好像又重新进了轮回。 过了洞穴就到了分岔口,土地的泥泞已经到了能没过鞋底的地步。 乐清做了停下的手势,回过身,面对乌泱泱的队伍,冷风瑟过雨衣,高大但单薄,却显出几分必胜的姿态。 她,似乎才是等了最久的那个人。 “你早就为今天做好了准备?”蓝头套神色复杂,眼前的女人心思深不可测,把所有人都玩弄的团团转。 “现在是最好的机会。”乐清拉下兜帽,高喊道:“各组带开,按计划行事!” 左一领头的高大女人举起手中的电筒晃了两下。“左阳,全体都有,跑步,走!” “鄞川,全体都有,跑步,走!” “……” ——阿瓦,幸运屋在巫山的腹心,位置很靠里,地势平坦,里面都是些老人孩子,非常危险,你们鄞川的脚步就要快一点。 ——易月半,现在巫山人应该大部分集中在老屋附近,老屋的面积很大,巫山西南方向到左阳的位置,只要有枫树林的都算,泥石流也正好往那个方向冲,你们要注意安全,实在不行把人打晕了带回来,不要尸体了。 ——薛敏,东北方向是巫山的高处,脱险的巫山人一定会往那边跑…… 黑压压的队伍分成三路,像三条黑色的巨蟒,匍匐着,悄无声息地爬进巫山的要害位置。 一条巨型的深沟,不,它原来只是一条普通的土路,山体坍塌,堵住了主干道路,造成原本该往道路疏通流动的泥石流改道,裹挟着无数树枝,慢慢积蓄,只待冲破了左侧的小土坡,大面积的泥石流就会从坡上倾斜而下。 而坡底下,正是平坦的幸运屋。 土路被两侧的小坡夹着,一侧是高耸结实的山林,只要爬上去,就性命无忧;另一侧是松软光秃的土坡,没有植被遮挡。 一排人趴在深沟的上方,每人手里都拉着绳子,死死拽着深沟里的人。 阿木掌心的皮外翻,粗糙的麻绳穗陷进血肉里,已经结了痂,她有些拉不住了,绳子往下动了动,结好的痂被整片扯落,又死死的拽住。 旁边的女孩将绳子绕过手臂,手掌已然缺氧发黑。“阿木,这次我们逃得过吗?” 阿木脑袋发晕,意识不受控地混乱,她张大嘴呼吸,呼吸声填满听觉。“能…这都是…小场面,我每次做梦梦到的大场面比这个危险多了,但是最终,我都会带着所有巫山人…活着呢!” 女孩的绳子压在脸上,笑得很吃力。“真奇怪,巫女都要做这种梦么?” “谁让我是…巫山最亮的太阳!” “哈…阿札才是最亮的太阳,你说了不算。” 阿木不服气地冷切一声,身子磨在地面往下滑,连忙绷紧身体,酝酿了好一会,在胸腔里积累了一股气,大喊。“阿札玛,我们会赢的,对吧?!” 第131章 深沟下的姜央状态并不好,她刚想抬头回复,上方掉落一头的土,差点呛死她。“少说话!小心听不见桑小姐的信号!” 深沟下的四个人用着锄头,一锄一锄地砍开被堵掉的道路,有的锄头的锄片已经脱落,只能用蛮力将棍棒戳进去,只有这里通了,泥石流才会顺着大路流下去,幸运屋就不会遭殃。 一块块临时从门上卸下的木板,搭载着或瘫痪,或神志不清的老人,挪动得异常缓慢。 因为抬着木板的,大多都是几岁的小儿,卯足了劲儿举过头顶,两条小短腿扑腾得冒烟了也走不远几步。 桑绿着一件单衣,污泥满身,虽狼狈却盖不住底下的金光,她一手持步..枪,骨子里透出一股凛凛的英姿勃发,让她的话格外有信服力。“地上滑,把木板放地上推更快!” “快快快!孩子们,放在地上拖更快!”梅姐身上挂着三个还不会走路的奶娃娃,一手拖着木板,又把桑绿的话重复一遍。 孩子们原样照做,幸运屋大都是平地,泥浆有了一定的弹力,推起来确实更快了一些,但还是来不及,幸运屋里的老人根本转移不完。 巫山的老龄化远比桑绿想的要严重。 桑绿焦急地望向坡顶,她第一次看见会动的山体,就像一颗放大的果冻,轻轻一摇,山体就会一颤一颤的晃动,随时可能破裂,一旦破裂,流出的可不是甜蜜的糖浆,而是,能吞噬一切的泥浆! 噗—— 坡顶零星的几棵树倒了下来,连带着整座山体都下移了一瞬。 桑绿心口发紧,朝天上放了一枪。 砰—— 在黑暗中分不清方向的黑衣人们一惊。“在那边,他们有枪!” 阿木听到坡下的枪声,也感到心头一凉。“阿札玛,来不及了,桑小姐让我们撤!” 姜央的劈砍更加激烈,手臂甩动的幅度像是要脱臼。 嘎吱—— 腰身粗细的横木有了断裂的痕迹,土堆似有松动,一扑一扑地往外冲。 姜奎大喜。“阿札,要松了!” 姜央咬了一嘴的灰。“再加把劲!幸运屋不能塌!” 明明已经看到胜利的曙光,一锄又一锄下去,总是差那么一点点。 “阿札玛…抓不住了!”阿木的手已经和绳子融为一体,可身体却控制不*住的往下滑。 旁边的女孩面色苍白,已经说不出话了。 轰—— 果冻状的山体,畸形的隆起一个弧度,眼看着要破开。 桑绿连连朝天上放枪,始终听不到对方枪声的回应,狠狠甩下枪。“姜央,你混蛋!” 她下意识往山体方向冲,脚步一顿,回头看向层叠的幸运屋,奶声奶气的幼儿浸在泥水里,沙哑喊叫分外凄厉。 ——桑小姐,我们结契了,你已是巫山人。 ——姜央,如果我们结婚了,我会让巫山所有的孩子都有书读,有钱花,有鸡蛋吃。 桑绿眸色万分挣扎,重重闭上眼,再一次睁开时,是冷静的果决,她捡起步..枪,拆掉枪带,冲回幸运屋。 阿木眼前一遍遍回放着自己曾经做过的梦,无数个泥泞的夜里,她到底有没有最终带领巫山人战胜灾难。 许久许久,久到阿木觉得自己好像融化在了泥里,听不见暴雨,听不见枪声,突然,轻轻笑了一声。 她无比确定,梦里的自己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巫女了,像阿札玛那样强大,带领所有巫山人爬上断崖顶端,迎接初升的太阳。 轰—— 土路松了,泥石流倾斜而出。 “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阿木大笑,使劲拉绳子。 手里的绳子也松了。 第110章 树枝堆叠的泥石流,仿佛将全巫山的树枝都冲垮下来,奔腾地叫嚣着,吞噬着姜央、姜奎几人的身影,泥石流顺着他们亲手开辟出来的河道,以摧枯拉朽之势,斩断任何一种逃生的可能。 阿木跨着此生最大的步子奔跑,可眼里的人儿却越来越远…“来人啊!拦住前面!” 再没有人了,泥浆凝固了黑暗中的巫山,像一颗琥珀水晶球,定格了巫山的命运。响应她的,除了扇得脸疼的雨水,只有自己荡在水晶球间的凄厉回声。 原来,绝望的声音,是这样的么? 阿木,梦里的你成为了巫女,马上要成为现实了,你应该高兴才是。 “高!兴!个!屁!”长时间奔跑的嗓子在泣血,阿木纵身一跃。 咔嚓—— 阿木腰身一紧,身体被猛地拉走,几乎内脏都要被勒吐出来,一回神,又落到了地面上。 象征着安全的山林中,俯冲出许多黑衣人,撕破凝固的黑暗,化成点点荧光。 阿木趴在地上缓了一会,模糊中看见许多束光亮。“易…月胖。” 易月半:……讨厌每一个普通话不标准的人类。 “放机械狗!” “收到!” 数十个黑衣人划开胸前的塔扣,缩小版的机械球从后背滑下,落地的瞬间长出四肢,眨眼间便跑到前面去了,跑到泥石流里的几人之前,噗噗地跳了进去。 易月半点头与她示意,即刻转身奔走,簌簌刮起的雨衣背后,‘特swat警’几个字刻进了阿木的心里。 不知熬了多久,天色泛黄,像早晨刚煮好的鸡蛋黄,三分清透七分诱人。 “来来来,每人一个蛋,两个馒头,一包榨菜。” 姜央的房子位于巫山的最高地,也是西南方向少数没有被淹没的地方,现在已围起了沙包和帐篷,几个污泥满身的蓝制服在发放吃食。 一领到吃食的奶娃娃,立马跑到老人周围,喂完了又跑回来领。“阿叔!” “叫…叫我?”蓝制服有些受宠若惊,这群奶娃娃在他们抱上来之前,对他们连撕带咬的,恨不得把他们吃了,现在态度明显软化了很多。 奶娃娃大眼珠子透彻又漂亮,没了攻击性的小野兽,像宠物似的望着高高的大人。“那些狗狗,死了么?” “啊…它们不会死。”蓝制服尴尬地笑了笑,机械狗本来就没有死活之分,不过这么多机械狗被淹在泥石流中,左阳也是大出血了,到时候还不知道得怎么赔人家呢。 “姜央呢?”桑绿连找了三处幸存点,没有半点想见的那个人的影子,心急如焚。“姜央找到了吗?!” 缩在角落里的易月半脑袋垂了下去,她亲眼看见姜央沉没进漩涡里,所有机械狗都下去了,什么都没上来。 阿木呆坐着,不晓得在想什么。 代代相传的巫女记录,大概每隔二十几年,巫山就会出现一次泥石流,每一次泥石流都会带走一位巫女的生命,哪怕这次没有带走,下一次也会被带走。 这样的说法,阿木原是信的,每一个巫山人都天然崇信巫女记录,她也不例外。 但阿木始终认为,阿札玛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人,她总是和别人不一样的,至于别的巫女,她从未见过,就像书本里的童话故事,巫女的死亡充斥着命定的绝望,她会为她们难过,但合上书以后,就离她很远很远。 阿札玛会苍老的死去,会被病痛折磨死去,又或者是其他,是什么都没关系,她终会将阿札玛体面地送回老屋,受万众瞩目,一切都会非常浪漫的结束。 而不是这般! ——巫女,是最孤独的人。 阿木恍恍想起阿札玛酒后喃喃自语的话,每一任巫女都会死在泥石流中,每一任巫女都回不了老屋,每一任巫女都再也见不到自己的母亲。 她也会是。 阿木瞧着天上的太阳,喃喃着。“无用的太阳才会在灾后出现。” 她拖着残破的木板,淌入泥浆。 “阿木…这是巫女的命。”一晚过去,封小明老得不成样子了。 “我不信…我不信…” 封小明已经记不得自己多少岁了,但他经历了三任巫女,再承受不了阿木死去。“你死了,阿札就白养你了!” “如果巫女必然死在泥石流中,那我无非是早了二十年。”阿木半身陷入泥浆,缓缓前进,到了合适的位置,将木板猛地一推。 嘶吼着:“如果不是,就将阿札玛还回来!” 众人被吼住了,这么多警察,竟无一人阻止她愚蠢的行为。 桑绿也跳出沙袋的保护圈。“我和你一起去。” 阿木笑了,勉强勾起的笑容有些苦涩的味道。“桑小姐还是留下吧,阿札玛只相信你。” “她相信我,但她很爱你。”桑绿心里也不是滋味,她们二人所得到的,是本不该割裂开来的感情,爱与信任的切割,是根本上的残缺,却又极致到了可以弥补残缺的地步。 让她们又爱又恨! 姜央这人,太让她占便宜了! 阿木的笑比哭还难看,推着木板。“我们走吧。” “狗狗…狗狗回来了!”一个奶娃娃趴在沙袋上,激动地指着远处。 第132章 蓝制服抬眼望去,慢慢沉降的泥水,表层没了那么多的杂质,无数个黑点曳开水纹,叼着时起时浮、没了动力的机械狗,浩浩荡荡的游过来。“哎,那不是咯咯嘛!” “是两头乌!” “真是哎,这是我们的猪!” 桑绿平视望去,领头的两头乌,赫然穿着黑色制服,荧光的‘警猪’字体在蛋黄色中灼灼发亮。“阿木,你看后面!” “阿札!是阿札回来了!” 姜央被两头乌队伍簇拥着,看着似乎没什么生气,好在幸存点的欢呼声震天响,她无力地抬手示意了一下。 阿木哇的一声,抱着桑绿就哭了起来。 “战…” 游得近了,大家伙才看清拖着姜央身体的,并不是两头乌,而是那只独眼水鬼。 “我靠,这什么玩意?!”许多蓝制服吓了一大跳。 不少巫山人面色复杂,支支吾吾的不说话。 “他是…他是阿舅。”几个奶娃娃也未曾见过他,只在阿玛阿爸口中零星听过几嘴,搜刮着模糊的记忆。“住在水里的阿舅拖了阿札回来……哈哈……他是水神。” 巫山的大人们反应过来。“是,是水神!” 蓝衣服开始质疑自己的唯物主义观。“瞎说…哪里会有水神…” 巫山人那张好面子又爱夸大的嘴,噼里啪啦的起来了。“外面的人没有,我们巫山就有!阿札是巫神,阿舅是水神,你们懂个屁!” “哈…战…” 到了沙袋外围,众人合力将姜央抬上来,独眼瞬间没入水中,再没出现过。 蓝制服看着风平浪静的水面,愣了。“见鬼…” 奶娃娃仰头。“阿叔,那叫见神。” 一处山头幸存点。 “你还看不明白吗?” 秃顶警察咬了一大口馒头,口齿不清的又塞了口水。“啥?” “她早就知道运尸的就是巫山人。” 秃顶警察大惊,喉管都撑开了,嚼都没嚼,水顺着馒头就一起下去。“yue~咳咳,不是,检测报告显示的放腐剂,不是说不是从昆虫体内提取出来的吗?” “那只能证明不是姜央做的,对于巫山的路径了如指掌,还能有谁?” 秃顶警察脸色又舒展又紧凑的,怎么都想不通。“我去!那怎么一开始不抓人。” “她要的从来不是一个案子的结果。”蓝头套躺在地上,在杂草上擦了擦自己满手的泥浆,也从袋子里捏了个馒头吃,扬了扬起下巴。“你瞧。” 水位下降,泥石流过去了,整座巫山都被泥浆糊了一遍,大部队在后半夜赶了上来,全市但凡带人民二字的单位,不管有编的、没编的,全部抽调三分之一赶往巫山,一部分后勤,一部分刷泥浆。 各色的制服,便服,少数民族服饰混杂在一起,互帮互助,说笑合作,一眼便知谁是哪一队伍的,却融合得那么巧妙。 再没有民族之分。 蓝头套又是心惊又是佩服。“政..治啊,我是玩不来的。” “我倒不觉得这是政治。”秃顶警察笑着,咬下扎实的蛋黄,满脸的享受。“这是民心。” “哎,你说她是怎么知道巫山会有泥石流的?”秃顶用泥浆抹了一把自己的头顶,更光亮了。“这么大的队伍,想要一次性调出来,起码很早就开始做了准备。” “左阳在沿海,一到台风季,海水都能淹到市政府,乐清在那做了十年的警察,以她的经验,在巫山呆几天,你觉得她能看不出来?” “那她胆子也太大了!人命关天的事,居然不先疏散群众!” 蓝头套闭上眼,有些舒服的躺着。“有人死了吗?” 秃顶警察愕然。 另一山头的幸存点。 “所以,你那老屋的牌子每年都要往左阳那边插,就是为了防这次泥石流?” 姜央点头又摇头。“这只是其一。巫山被下了诅咒,每隔二十年都会来一次泥石流,冲垮了田屋还不算,老屋也会遭殃,这次的泥石流来得格外大,原先的老屋已然被毁。” 乐清:“你也相信诅咒这种东西?” “巫女的存在,就会带来诅咒。” 什么封建迷信。 乐清安慰她。“这是自然灾害,和你们没有关系。” “越是强大的巫女,诅咒也会越强,这是巫女记录以来,最大的一场泥石流,说明我是九黎千年来最强大的巫女。” 乐清:……牛,这人真从不内耗! “你的准备很充足,事先把遗体都移了出去,扩到左阳那边去的老屋,完好无损。除了田屋有损,咱们这次算是大胜利了。” 姜央脸上浮出一抹笑容。“正好,我可以帮你一个忙。” 乐清失笑,怎么就你来帮我了。“你说。” “丧葬改...革,已经到时候了。” 乐清整个身子都定住了。 第111章 “丧葬改..革,已经到时候了。” 乐清整个身子都定住了。 丧葬改革一事,其实是为了遏制边境毒品泛滥而产生的衍生制度,实际改革起来,涉及到的是整一个民俗民风生态链,比如棺材、寿衣等七七八八的丧葬品,少则几万,多则十几万,劳民伤财。可反过来,对整个丧葬行业来说,牵扯到的利益,也是不计其数。 因此,实行丧葬改..革,只有政府内部人员才知晓明晰内情,对外,一般都会用其他措施为由头,从而实现改..革的目的。 “桑绿告诉你的?” 姜央刚换了衣裳,屋子里水不多,就简单的擦一擦,衣裳是干净的,脸上却还有干了的黄泥,提到桑绿,唇角勾起的笑容也带着皲裂。“她…” 一个脸盆轻轻搁在草地上,清水荡漾。 “我可没说,你别污蔑我。”桑绿撸起袖子,露出光洁的手腕,上面还有几丝勒痕,是枪带的痕迹。她拧了毛巾,没拧干,留了一些水润,往姜央脸上擦。 姜央在疏通深沟的时候,手脱了臼,她的脸撤开。“烧成开水给大家喝吧。” 乐清问桑绿:“那她怎么会知道的?” 虽然看姜央的意思,她是愿意丧葬改革的,但桑绿没有经过自己的同意,擅自将这件事告诉姜央,放在以往那些农村里面,就会产生极大的阻力。 桑绿一手恶狠狠地掐住姜央的后脖颈,另一只手拿着毛巾轻柔地覆上去。“山下运了很多水和吃食,足够用了,不差你这一点。” “你欺负我。”毛巾下面扑起闷闷的响声。 “那你自己洗,脏成这副德行到处跑,丢我的脸。”桑绿任由毛巾盖在她脸上,假意不管了。 “脏的是我的脸,为什么丢你的脸?” “人人都晓得我们结婚了。上来帮忙的,还有很多山下的村民,他们都认识我,要是回去告诉我姥姥,说她的孙女和一个丑女人结婚了,我在村子里怎么混下去?” 姜央颇为认同地点头,被毛巾盖住的脸晃来晃去,有几分滑稽。“我不能给你丢脸。” 乐清看着两人的打情骂俏,好一阵不适应,桑绿十指不沾阳春水,那双金贵的手就差被小姨锁在钢琴键上了,哪里有过帮人洗脸伺候人的时候,还什么在村子里混不下去,她一年到头在村子里就没待过几天。 “喂,我们在谈正事呢,来个人回一下我啊。” 桑绿抹了一毛巾的泥,轻轻洗去。“说什么?我夹在你们两个中间,说一句话都得斟酌斟酌再斟酌,都能去演碟中谍了。” “桑小姐不知情。” 姜央闭着眼,端的是享受。“巫山有外人行尸,尸体无故失踪,警察一定会上山查看,就像20多年前一样。你上山了以后,对那些尸体只字不提,但又对老屋的尸体格外感兴趣。” 乐清挑眉。“你确定是外人?” “巫山行尸只传巫女,不是我,当然就是外人。” 乐清翻了个白眼,老是玩文字游戏。“你最好好好解释,不然要是让村子里的人知道我这堂妹和疑似毒..贩..子的人处一起,全村人都会让你们分开。” 姜央有些在意了。“我们分开了,你就能和桑小姐在一起了?” 乐清笑得促狭。“谁让我和桑桑只是堂姐妹呢,在巫山,堂姐妹是可以结婚的吧?哎呀呀,我们桑桑从小和我一起长大,也是青梅竹马的情分,保不准……” “姐!”桑绿轻声斥她。“别逗她玩。” 乐清忿忿不平。“你这也太偏心了,我这才哪到哪,开个玩笑都不行?” 桑绿擦完了姜央的脸,又去洗她手掌裂缝中的泥,低声解释。“她很多东西都不懂,脑回路又奇怪,你开的玩笑她会当真的。” 乐清小声嘀咕:“哪有那么傻的人。” 姜央移开脸盆,绕着身体一大圈,然后将手放进脸盆,静静地凝着桑绿。 桑绿莫名其妙,看着拉远的脸盆迷茫了一会儿,随即反应过来,无奈地笑了,离开两人之间的位置,蹲到离乐清最远的地方,帮她清洗。 第133章 姜央似是满意了。“巫女行尸,有固定的路线,千百年都不变,外人不晓得是哪条路,就算他是巫山人,也只知道我大概会走哪个方向,具体的路径他绝不知道。我送到你们警察局门口的那具尸体,就是在崖边的草丛中发现的,我们行尸不会去走那里。” 乐清:……你那叫送吗?尸体大咧咧横在警局门口,幸好发现的早,要不然会引起大面积的恐慌。 乐清对她们的位置变化还没有反应,专注地捋起案情。“但恰恰是在你行尸的时间前后,我们发现了运..毒的尸体。能这么清楚知道你要行尸的人,必然是你的身边人。而且目的很明确,一是为了运毒,二就是为了嫁祸。” 桑绿揉着姜央的手指放松,慢慢挤出泥沙。“是否真的为了运..毒暂且不说,但如果这件事要嫁祸给姜央,整座巫封山脉,只有一个受益人。” 乐清:“谁?” 桑绿:“寨老。” 乐清:“理由?巫、封山有两个寨老,你觉得他们是串通起来,还是其中的哪一个?” “阿红是被封寨的寨老赶出去的,那天他特意过来让姜央去赶阿红的尸体回来,我还以为是他良心发现,想让阿红回老屋,好好待她的两个孩子。后来巫山议事那天,他又不同意阿红的两个孩子选枫树,执意要求姜央使用巫术。前后的行为很矛盾,现在想起来,他应该早有预谋。姜央带阿红的尸体回来后,就立马有警察上山来抓人了,说接到举报,有人看见姜央在封山行尸。” 乐清点头。“这事儿我知情,接到举报是真的,也正是有了这个由头,我才好上山。” “我不敢断定是否是二人合谋,但封寨的寨老一定脱不了干系。”桑绿也有自己的私心,往大了说,九黎本就不该存在寨老,清王朝导致的错误早就该纠正了,往小了说,封寨的寨老夺取了原属于姜央的田地分配权,她一直赌着这口气呢。 乐清沉思片刻。“姜央,你觉得呢?” 姜央低头看着水中交缠的手指。“桑小姐说得对。” 乐清:“如果我要抓他们,巫山会有多大反应?” 姜央抬头:“反应应该挺大的。” 乐清苦着脸。 姜央:“每个巫山人都会拍手叫好。” 乐清:……“他们就这么不受待见?” 洗净了手,桑绿端起脸盆。“他们垄断了巫、封山的土地分配,当然不受人待见。” 乐清了然,在农村,土地才是农民的命根子。她也一手的泥浆,正巧桑绿经过身边,抬手去捞脸盆里的水。“哟,还是温的,咱们桑大小姐都会烧柴火灶了~” 姜央撇开乐清的手。“这是桑小姐给我准备的水。” 乐清愣了一下。“我帮了巫山这么大一个忙,用点水都这么小气,而且这水你都用过了,我都没嫌弃你。” “你觊觎你的堂妹,还觊觎我,自然要分清楚些。” 乐清:……这还真是个傻子! 桑绿笑着摇头。“我拿去倒了。” 乐清暼向桑绿的背影,凑近姜央。“以身入局,通开深沟的泥石流淹没老屋,你就不怕自己真的死了?” “我死了以后还有桑小姐,巫山不会乱。” 乐清诧异。“阿木呢?” “桑小姐在,阿木就不会乱。” “你这么相信她?”乐清可不信姜央是恋爱脑,可为什么放着亲手养大的孩子不信,去信才认识几个月的恋人? “阿木,也是巫女呐。”姜央眼里闪烁着星星点点,倒映出山下正在刷泥浆的巫山人。“所有的一切,就从我这里结束吧。” 乐清很难形容姜央现在身上的气质,像是散发着一种似水般柔和的母性,却又比这样的概念要更大一些,她爱着阿木,也爱着所有巫山人。“你之前只说了其一,那其二呢?” 姜央歪头。“这是我和桑小姐的秘密。” 乐清切了一声。“好吧,我也得去做我的秘密了。”她站起身拍拍屁股,往山下走去。 姜央一人坐在山头,衣衫飘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姐。”桑绿拎着空脸盆,已经在角落里等了一会了。“那些枪怎么处置?” 乐清眼睛眯了一下。“巫山都被泥石流淹了,哪来的枪?” 桑绿沉默了一会,开口道:“姜央曾交给我一个箱子,那就是她所言的秘密。” 乐清止住她,径直往山下走去。“你们小两口的秘密,我就不掺和了。” “那个箱子里面放的是,历朝历代为保卫家园而战死的巫山人的骨灰。” 乐清眼皮重重一跳。 “巫山人有一项习俗,被他人杀死的人称为死丑,不能进祖坟,这些人的骨灰不为巫山所认可,会按照死丑的方式焚烧遗体,然后洒进江河里永封灵魂,即使他们的死亡被称作牺牲。” 乐清:“这和枪有什么关系?” “姜央的母亲,当年带了不少巫山人参与了对..越自..卫反击战,箱子里的瓶子,就有他们从战场上背回来的骨灰!” 乐清顿住的脚步深陷泥泞。 “这些枪,你们缴去也好,他们留着也好,但都不应该以一种污点的形式,沉默不提。” “我要巫山清清白白!” 乐清心神震动,遥遥望向断崖壁内镶嵌的人骨。 清白么… 第112章 “易越胖!” 听到响亮的声音,易月半面无表情,低着脑袋往旁边躲了躲。 来人一把就把她抓出来了。“叫你这么多声,怎么不说话呢?” “你普通话有口音,我听不懂你叫什么?” 阿木想了会,换了个名字。“胖胖?这下能听懂了不?我听到他们都叫你胖胖。” 易月半脸都皱起来了。“得得得,你就叫我易越胖吧,找我什么事?” 阿木指着远处扛着不明机器到处晃荡,自己不干活,总去打扰人家干活的人问道:“那些人是干嘛的?” “记者。”易月半随口回她,还顺便解释了一下。“录下视频来给外面看见。” 阿木眼睛亮了。“外面的人全都能瞧见?” “理论上是这样的,在央视巡回放呢,只不过——”易月半话还没说完,一阵风飘过,就只能看到阿木的背影了。“……很多人不看新闻。” 小屋院子里摆满了连根拔起的枫树,姜央正在给树根洒水,冲洗泥浆。她一只手不方便,桑绿一边提着水桶跟着她,一边暗暗思量。 这些树是昨天夜里从老屋弄回来的,短时间内就能把这么多枫树连根拔起,想也知道不可能,姜央早就为这次泥石流做好了准备。 不,姜央恐怕在接任时就做好了准备。 巫山原来的老屋范围并不大,姜央接手了以后才慢慢扩大,给后出生的孩子挑选的命树也远离原来老屋的范围,而这次泥石流的重灾区就在原来的老屋内…… “这些是谁的枫树?怎么还没有人来领?” 巫山已经脱困,按照枫树对巫山人的重要性,只要是没死,第一时间就是找命树。 姜央:“那些考出去的人。” 桑绿愣了,眸子里恍过一抹光。“你不是说五年内他们不回来就会抹去他们的枫树吗?” 姜央背对着她,语气没什么情绪,闲聊似的。“巫山上最不缺的就是枫树,多一根少一根也没什么区别,没有必要特意去抹去。” 桑绿:……那也没有必要在泥石流来的时候,特意去拔回来吧? 知道姜央嘴硬心软,桑绿心也软了下来。“可惜他们不会回来,也不知道你为他们留了命树。” “知道的,知道的!”阿木一阵风跑进来,带着一股子泥腥味。 左阳市公安局 “这礼堂跟八年前可不太一样了。” 恢宏的大礼堂一角,一个女人应声转身。“乐局…乐书记,您怎么来了?” “回来看看。”乐清看着当年的那个戴红绶带的孩子,一转眼,也有了藏不住的白发。 “哦哦,我也是,没事就回来看看。”女人也感怀起来。“我记得当年,您戴着大红花,是全场唯一个一等功,威风又帅气,那时候礼堂还不像现在这样全都是红色的。” 乐清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沧桑尽显。“是我让他们全部换成红色的。” “图个喜庆?” 嘎吱—— “我以前也这样觉得。” 乐清走在领奖台上,每落脚,地板都会咯吱作响,明明看起来崭新无比的领奖台,在红布的底下,包裹着年代久远的故事。 “我20出头的时候,刚毕业没两年,就走上了这个领奖台,哈哈哈,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刻意炫耀。” 女人比起几年前,少了几分直爽,多了一些世故的圆滑。“一直都能听见乐书记的传奇故事,人家都说您是华国的女战神,唯一一个被驱逐舰护送回来的女人。” 第134章 “不是唯一的。” 乐清一屁股坐在领奖台边缘,双腿悬空,两眼慢慢放空,看着漫无边际、被红布裹着的座位。 “什么?” 女人听过这些故事无数次,从一开始的仰慕钦佩、立志成为这样的人,到现在的麻木冷漠、浑浑噩噩的过着每一天,故事的主人公,从来都是乐清一个人。 不,英雄的故事里,总有甲乙丙丁的衬托,最耀眼的,还是乐清。 乐清抬起手臂,虚虚点着远方。“那天的幕布是红的,领奖台的底布也是红的,台下的座位是蓝色的,不像现在的全红,那时候每个座位上都坐着人。” 女人左右看了看,找了个座位坐下。“是的,我当时就坐在这里,正好对着您。” “不,那个位置,坐着一个十八岁的男孩。” “这?” 女人有一瞬间开始怀疑自己,但马上反应过来不是自己出错,这个位置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拿到三等功,她不可能记错的。 原以为是一个美好的开始,没成想,这么多年也只有这份三等功。 “书记,您立功的次数太多,可能记错了,而且,咱们局里哪有十八岁的民警——” “他的身体淌着血,胳膊没了一只。” 女人怔住。 “那儿,坐着我兄弟,捧着脑袋对我笑。” “那儿…全是血,所有人都是红色的,可座位都是蓝色的,扎眼得很。” “我以为他们都留在了边疆。” 乐清摩挲着地上的红布,想抓起什么。“那天礼堂里全是人,过道里,大门口,都挤满了,还是坐不下。后来,我就让人把礼堂全换成了红色。” “可我想见的人,还是没有全部回来。” “驱逐舰,只送回了我,它落了很多人。” “我逃离了战场,背弃战友,独自一人享受了所有荣光。” “这么多年,没人知道,那所谓的女战神,是用多少鲜血堆出来的。” 女人头皮发麻,她似乎能感受到周边所有的位置都座无虚席,鲜血将座位染红了,脚下也是,好像,都淌到了她的脚下。 乐清喃喃着。“没人知道…” “所以,姜铭,这么多年,是不是也没人知道,你是怎么走出巫山的?” 姜铭猛地抬头,神情犀利。“您,说什么?” “远离自己的家乡,背弃自己的至亲,你站在台上的那一刻,会不会想起他们不顾自己的安危,爬在悬崖上采草药给你凑学费?会不会想起自己的老母亲,躺在幸运屋的院子里,给那个远在天边实际上近在眼前的你,做祈福的祭祀品?” “姜铭,巫山人这么讨厌警察,你为什么选择做警察!” 姜铭依旧坐在椅子上,只是不再松弛,双手紧绷地攥着椅子的边缘,五个指头陷在红布里头,像在淌血。 “所有女孩都是太阳,所有女孩都应该美丽而耀眼,走出巫山后,这个绚丽多彩的大千世界,是不是让你很失望?” 乐清站起来,半只脚掌立在领奖台边缘,双手张开,居高临下。她站在这里许多次,颁奖也好,授奖也好,可从没有一次这么爽快。 爽快地吐出那些压在心口几十年的话。 “外面的世界并不尊重女性,甚至连女性本身都在歧视自己,那些依附男性而存在的女人,是不是让你觉得很恶心?” “她们天然就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并心甘情愿处在自己的位置上,对男性的施舍争先恐后甘之如饴,却对往上爬得鲜血淋漓的你,毫不保留地斥诸鄙夷。” “你努力的一切,在她们眼里都像个笑话。” “可悲的是,事实正是如此,你挣扎得头破血流,不如她们一场令人作呕的婚姻。” 像是一场即兴演讲,乐清似乎并不为这些社会现状感到痛心,只是单纯的描述,再刻意添加一点蔑视的语气,更显出彻头彻尾的凉薄。 “呵…”一声嘲讽的冷笑,很轻微,很无力。 “所有的女孩都是太阳。”姜铭撑着扶手站起来。“乐书记也相信么?” 乐清耸肩。“你不应该相信吗?” 姜铭仰视领奖台上的乐清,和八年前一样,只是那双眼神不再清澈。“书记,你有孩子么?” 话题突转,乐清不明所以,但还是顺着她说了。“没有。” “我参加工作以后很快就结婚了,有一个小女儿,现在已经四岁了。”姜铭僵硬的脸上浮出一丝柔软。“遇到现在的妻子,组建我自己的小家,这是我从巫山出来后,最快乐的一件事。” 乐清无所谓地点头。“是吗,这是好事儿。” “妻子总说我太溺爱女儿,碰一下就心疼得要命。” 乐清笑着摇头,这孩子还真不像巫山人。“巫山人自小在悬崖上长大,你手上那些疤痕,当年也吃了不少苦吧。” 姜铭掩起手上的疤,笑容有些抽搐。“溺字,一旦有着不同的组词,就是完全不一样的解释了。” “江西人最爱溺女。” “这里的溺。”姜铭在最后一个字加重了音。“书记,你猜猜,是什么意思?” 乐清蹙眉,茫然之中似乎抓到了点什么。 “湖南百姓有溺女之恶俗,闻及溺女风俗,皆恬然不以为怪。” “浙江风俗多溺女,以金华尤盛,温州、衢州等地亦颇盛;江苏有贱女之习,产者辄恶之,而贫民尤甚,于是相率而溺焉。” “福建福清县,无一户之不溺!” 这些古文记载就像刻在姜铭脑子里,她脸色涨红,仿佛要窒息,*到最后甚至是大吼。“那些被称为太阳的女孩!不过是被父母遗弃的垃圾!” “你看到那处崖壁了吗?太阳每天都会从那处崖壁上升起,照亮整座巫山,他们一直以为,自己是跌落人间拯救苍生的太阳,可他们不晓得,那断崖之上,究竟是什么!” 姜铭指着巫山的方向,她仍是想喊出来,但极力压制自己的声音,让人听着有种戳心的沙哑。“那群人…不是太阳,是一群傻子,被骗了几百年、上千年的傻子!” 空荡的礼堂,回荡着压抑的啜泣声。 当一切真相大白,乐清心里也空空的,她为姜铭感到可悲,这孩子本可以一辈子不出巫山,她就永远不会知道这个残忍的真相。“姜铭,你想回去看看吗?” “回去干什么?”姜铭脸色苍白,望着血红色的礼堂,脑海里却浮现了插满人骨的崖壁。“巫山早就没我的地儿了。” “姜央留着你们的命树。” 乐清轻声道:“那群傻子,也在等你。” 姜铭听到姜央的名字,笑容瑟然。“我不能回去…” 不能…而不是不愿… 乐清一寸一寸地打量姜铭,发现这孩子与巫山人完全没有一丝共同点,巫山人那股钉在骨子里的自傲,早已被磨灭了。她蓦地明白,为什么考出巫山的孩子,再没有回去过。 一个信仰被撕碎的人,所能为族人做的,大概就是让他们永远活在梦中吧。 第113章 桑绿靠在古镜旁,手里的电话早已挂断,迟迟没有放下。 ——这是一场对女婴长达千年的屠..杀。 屠..杀… 桑绿想过无数种可能,在某一刻,脑海中也曾飘过这么一丝可能,但很快就否定了。 被抛弃的女孩,被视如草芥的女孩,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与姜央画上等号的。 可巫山严重失调的人口比例、过于开放的婚姻观、社会化抚养的先进理念、对残疾人的善待……却又让桑绿感到很心安,似乎只有这些被抛弃的女孩,才能做到。 姜央俯身跪在蒲团上香,那美丽的身姿,浸入骨髓的傲气,一举一动牵动人心,周围的一切都由她掌控,靠她支撑。 这样的人,不是太阳,又是什么呢? “在想什么?” 桑绿身体颤了一下,连忙打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嗯?没什么。” “乐小姐的电话。”姜央偏头,眸光温柔。“说什么了?” 桑绿有些不适应,自从祭祀过后,姜央似乎就不再压抑自己的感情,露出的一点点温柔就让她心跳不正常的加速。“清姐说,古墓掏空了小半个巫山,多年来,地质发生了变化,这才导致巫山泥石流频发,需要尽快安排人员进行回填修复。” 姜央疑惑。“你们不是想要文物么?” 桑绿脸色不自然,错开她的眼神。“相比起文物,还是活着的人更重要。” 姜央其实无所谓古墓是否真的开放,她要的改革能落地即可。“那下面确实很大,能放下很多骨灰。” 每任巫女的死亡,基本上都是去救老屋的枫树和遗骨,回回老屋被淹,回回都能搭进一条巫女的命,却没有一任巫女将老屋挪到新的地方。 姜央确实做到了孩童时期所承诺的,要做和所有人不一样的巫女。 第135章 桑绿:“姜央…你知不知道自己的生身母亲是谁?” “不知道。”姜央很坦然,像是在回答一个很无关紧要的问题。 “你不想知道吗?”桑绿知道此刻该停止这个话题,可控制不住心里那股愤怒,哪怕姜央有一点点的记忆,她都想找到那对夫妇,斥之以最恶毒的诅咒。 “你很想知道么?” 姜央眉眼弯弯,扶她起来。“生身父母是给予生命的人,如果真的算起来,那就是鹡宇鸟吧。” 桑绿摸着她双手的硬茧,莫名摸出些柔软的感觉,轻而易举地打碎了满腔的负面情绪。“鹡宇鸟…不是吃尸体的吗…” “它给了我们生命,自然要还回去。” ———————————— “阿札,回来!” 雄厚的男声坠进空旷的悬崖山谷,被泥流瀑布吞噬,没有一丝回音,半晌,黝黑的瘴气滚动,变形的声音吐了上来,扑了一脸的恶气,仿佛中了毒。 “阿札,没有乌鸦了!” 男人趴在断崖缘,手边躺着数十只乌鸦的尸体。 金玉不为所动,像只蜘蛛一样爬伏在藤网上。 藤网不大,金玉双手大张,就能遮住一大片,但她不能。 大雨下了几天几夜,冲毁了悬崖上的东西,泥流坠落而下,裹挟着世间万物。 包括数十名婴儿。 以及尸骨。 尸骨大多很细,不足成年人的一半,被泥水冲下,零零碎碎卡进石缝。 水向来就有毁灭一切的能力,泥水更是,一扑一扑地砸在结实的藤网上,整张网宛若蹦床,上下起伏。 扑—— 崖壁突出的石头被冲走,连接的藤网断了一根,牵一发而动全身,连接石壁的四只角,噼里啪啦地断开一大片。 “阿札,搞不赢的!再没有乌鸦出来了,那个娃娃跟巫山没有缘分,回来!!!” “阿札,乌鸦已经替了命,先保住那几个孩子!” 金玉的背上绑着一个婴儿,面色发青,右手按在藤网上的另一个婴儿身上,左手边不远处还有两个婴儿。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靠近悬崖一侧的光..裸女婴。 女婴双目紧闭,没有一丝活着的迹象,泥水冲刷着她的身体,钻进她的口鼻,无孔不入,那枯瘦凸起的肋骨,鼓起的腹部,都不应该出现在孩子身上。 “不许死。” 金玉音调很轻,像哄孩子。“我马上就过来了。” 噗嗤—— 一大股泥水滚落,女婴被冲出悬崖一侧,离金玉更近了。 却也更远了。 女婴全身赤...裸,没有衣物可以做摩擦,在裹了泥浆的藤网上滑溜,直往缺了一角的破损滑落。 金玉用力扯起藤网中心结,挡住女婴滚落的趋势,可左手边的两个婴儿没了保护,又因着高低趋势,缓缓往藤网的另一侧角落滑去。 “嘤…” 浑身青紫的婴儿发出微弱的啼哭,兴许她也感到生命即将流逝,对这个残酷的人世间留下一道微不可闻的控诉。 但足以戳中任何人的心。 “阿札!!” 断崖上的喊声几近嘶吼,如果不是藤网已经承受不住第二个成年人的重量,他们或许早就扑了上来。 被淤泥堵满口鼻的女婴没有反应,像个出土的文物,死的不能再死了,可偶尔冲刷出的稚嫩皮肤,又是如此鲜活。 救活的,还是救不知死活的? 救两个,还是救一个? 此时,选择成了一个毫无必要的东西。 这个孩子,与巫山没有缘分。 金玉紧攥高举的中心结,终于缓缓落下,左手边的两个婴儿不再滑落,右前方的淤泥女婴开始滑落。 藤网下方,千年不退的瘴气翻腾得愈发激烈,涌上一股一股腥臭潮热的气息,引诱着每一个岌岌可危的生命: 下来吧,下来吧,好孩子,一切都该结束了。 婴冢里是不是很冷? 洪水是不是很臭? 树枝划得你疼不疼? 下来了,就不会再疼了。 爹娘不要你,因为你是多余的,你是不被期待的,下来吧,好孩子,下面才是欢迎你的地方,这里不像婴冢里那么黑,这里有吃的有喝的,还有温暖的小被子,不会再饿肚子了,还有许多和你一样的小伙伴…… 下来吧,好女孩。 淤泥女婴滑落的速度变快,四肢因藤网的勾缠弹动起来,像在欢呼,欢呼着结束自己的生命。 坠落的洪水鸣声大过天空的闪电,在进入瘴气的那一刻,声音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一个小婴儿而已,掉下去,瞬间就会泯灭,就像从没来过这个世界一样。 两米远的距离,金玉隔着生死,最后看了一眼女婴,彻底放下藤网中心结。 她向来是果断心狠的,心也在那一刻,像死了一样没有跳动。 金玉撤下左手边孩子的襁褓,迅速将两个孩子绑在一起,右手一提,浑身上下挂满婴儿,在起伏不定的藤网上借力,一跳,仿佛有轻功在身,飞也似的飘了上来。 哑—— 轰鸣的雷声和洪水声中,嘈杂无比,骤起一声乌鸦叫。 叫得人头皮发麻,叫得人血气上涌,叫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乌鸦叫,福事到! “老三,快射!” 话音刚落,一只乌漆麻黑的鸟,骤然钻出瘴气,老三激动得大喜,举起弓箭,齐发三只。 咻—— 乌鸦惨叫一声,被钉在崖壁上,三只箭分别射中它的眼睛、身体和翅膀,流出黑血的刹那间就被泥水冲走,它凄厉地哀嚎,身体扭曲成不可能的弧度,被箭矢射中的血窟窿越来越大,却依旧不屈挣扎。 “阿札!你看!” 金玉放下一身的婴儿,加上已经被送去幸运屋的婴儿,正好与崖上死去的乌鸦数量相符。 不,多了一只乌鸦。 正钉在崖壁上。 金玉回头,淤泥女婴身体已经全部滑出藤网,一只手被藤网的缝隙绞住,卡在崖壁缝隙里细小骨头,被泥浆瞬间的冲击力冲得反弹,向上戳进女婴的身体,划拉出无数条长长的血痕,虽残忍,但延缓了下坠的速度。 “阿札,她还活着!” 女婴满脸淤泥,从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可肋骨突出的小身体,有了轻微的起伏。 轻微到肉眼看不见,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那股强劲的生命力。 哑—— 女婴头顶正是那只被三支箭射中乌鸦,它挣扎的幅度渐渐变弱。 金玉纵身一跃,跳下断崖,不再顾及即将倾覆的藤网,腰刀竖斩,砍断藤条,带着女婴一起上崖。 “阿札,这孩子咋不出声?” “快拿水来洗洗!” 暴雨就在头顶,有人双手鞠了一捧,清洗女婴的口鼻,洗去一些,口鼻就会流出一些,再洗再流,怎么也冲不干净。 “这孩子是吃了多少泥巴!” 金玉一掌拍在婴儿后心。 没反应。 又一掌,能听到骨头的咔嚓声。 还是没反应。 “这咋弄不活啊,不应该啊。”老三看向崖壁上的乌鸦,奄奄一息。 “呜嘤—” 女婴吐出一大块泥块,发出微弱的啼哭。 金玉用力在她屁股上打了几巴掌,啼哭声将将大了些。她笑道:“弄点糊糊来给她吃,我倒要看看她能哭多大声。” 早已备好的米糊糊凉透了,混合着从天而降的雨水,一起冲进女婴的喉咙。 一群野蛮人手下没个轻重,差点给孩子又噎死。 他们也并不介意,属于巫山的孩子,不会轻易就这么死去。 “咳咳——” 长时间未进食,身体瘦弱,发出的声音也没有一点力气,但她在使出浑身的力啼哭,也许是太久没发过声音,身体里积蓄了各种怨气,全身因发力而崩开伤口。 被泥水糊成文物的小身体,慢慢显现一道一道的裂痕,红到发黑的血溢出,脸上、手上、肚皮上、腿上… 成了一个小血人。 老三下意识抬头,崖壁上的乌鸦不再动弹。“嘿嘿,这孩子活了!” 金玉就着雨水擦拭怀里的女婴,这孩子与她见过的所有孩子都不同,大多孩子,都有印记,或一块小被子,或枝条揉成的小篮子,总有一些天生带来的东西。 唯独她,身上没有襁褓,甚至一块遮羞布都没有,小手指死死扒拉着一个小骷髅头不放。 金玉抚摸骷髅头。“这是你的朋友么?” “阿札!阿札!雨停了!” 悬崖垂落的泥水瀑布渐渐停了,天空中的乌云被撕烂,久未蒙面的太阳钻了出来,阳光打在悬崖上,泥水黄渍渍的,折射出数十道光芒,亮瞎人眼。 断崖上的人们纷纷避开眼,适应了之后,再抬眼看去,崖壁上的乌鸦将自己扭曲得开膛破肚,比生前要大出一倍! 第136章 俨然是传说中的鹡宇鸟模样。 “鹡宇鸟!” “是鹡宇鸟!” 金玉愣了一下,随即大笑,举起女婴。“好女孩!” 阳光挪过悬崖,洒在断崖上,女婴不再啼哭,睁开眼睛,竟然不怕直视太阳,灰暗的眸子染上金光,透出崭新的生命力。 金玉在女婴身上放了一朵干净的补血草,仰头闭目,口中默念巫词,密集而凛冽。 众人看见鹡宇鸟图腾,早已匍匐在地。 女婴被高高举起,淤泥和黑血缠绕的身体裂缝中,长出了一朵鲜艳的花,随风轻轻摇曳,像是在告知人世间: 一个从屠..杀中逃出的女孩,重生了。 第114章 在几千人的共同努力下,灾情得以控制,短时间内被毁坏的房屋无法修复,留下特定的工作人员,许多警察和志愿者分批陆续离开巫山。 一下巫山,队伍四散,连着忙碌了一周,乐清没再要求什么,当场就放人回去休息了。 秃顶警察舒出一口大气,摘了执勤帽,在腋下一夹,哼哼唧唧地回家去。 “哎,警官。” “啊?” 秃顶愣了一会,看了来人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奥奥奥,你是那个老曲,是吧!” “是是,您还记得。” 老曲堆起笑脸。“那您还记不记得那古墓的事?” “啊,古墓那事可能得暂时放放。” “这…咋了?” “你可看着了,我这一身的泥巴,刚从巫山下来呢。” 秃顶警察拍了拍身上,干了的泥灰到处飘。“专家说,那下面的位置不好,容易塌,市里面决定先回填,把结构倒正了再说。” “怎么能回填呢?!”老曲眼珠子瞪圆了,他自己就是考古人员,明白一旦回填,可就再难开出来了。 “哎呀,暂时性的嘛,活人总比墓地重要,巫山上面这么多人呢,你说对吧?” 老曲压下情绪,阴沉道:“那市里面上报了么,省里怎么说呢?” “就巫山的一个小墓,干什么要惊动省里,乐书记说填了就填了呗。” “那,那啥时候能开?” “这可说不准,也许三两年的,也许就不开了吧。”秃顶留下一句,转身走了。 老曲看着秃顶的背影,面容再控制不住扭曲,脖颈上的筋脉撑出了掩藏在衣服下的疤痕,一抖一抖的,像爬出来的蜈蚣。 塔—— 白色的行李箱大开,精致的饰品和衣物琳琅满目,桑绿好一阵恍惚,她挑起一件贴身的素色长裙,与自己身上这件少数民族气息强烈的对襟衣形成鲜明对比,错愣间像是在摸别人的衣服。 “桑小姐,你是不是要走了?”阿木扒拉在门框上,探出个可爱的脑袋。 桑绿回神,故意道:“我为什么要走?巫女的新娘当然是要待在巫山啦。” 阿木黑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你走也行,不走也行,我才不在乎呢。” 桑绿浅浅一笑。撑起衣服抖了抖,重新叠好。“我还以为你巴不得我走呢。” 阿木摇头,几步过来扒拉了两下,将桑绿整理好的衣服又搞乱了,拎起来在自己身上比划来比划去,似乎是好奇这点布料要怎么穿。“你与阿札玛的灵魂绑定了,不会对我造成威胁,我不会再赶你走了。” 桑绿一怔。“所以,你以前是觉得我会对你造成威胁?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阿札玛对你好。” 桑绿失笑。“她对我再好又有什么关系,我什么都不会,根本做不了巫女,那个上刀山下火海就能把我难倒了。” 桑绿现在想到那个场面,心还直打颤。 阿木拉着裙子的衣领两端,长长的裙摆晃在脚踝处,扁了扁嘴,不知是嫌弃桑绿的裙子,还是嫌弃桑绿的话。低声嘟囔了句。“谁知道她是不是昏了头。” 桑绿讶然,阿木对姜央无条件信任,从没有质疑过她的时候。“你为什么会觉得她昏了头。” “阿札玛自己说外面的人都是坏蛋,巫山不能让外人进山,她却还将你带回来。” 阿木一肚子的不满。“而且,我听封老师说……” “说什么?” “阿札玛搞不好要走当年那个巫女的老路,最后会死在祭祀上呢。” 阿木口中的那个巫女,就是清兵入巫的罪魁祸首。 桑绿咯噔一下。“哪有那么夸张,我又不是坏人。” “反正她就是昏了头。” 阿木小声嘟囔,卷起桑绿的衣服拧来拧去,好好的布到处都是洞,怎么都找不到头,越拧越不顺眼,丢还给她。“什么破衣服,丑丑的!” 说起这事儿,桑绿想起来一个重要的问题。“我在巫女记录上见过这个祭祀,是一方对另一方的灵魂囚禁,和姜央对我做的这个灵魂绑定有什么不同吗?” “我不知道。” 阿木瞬间失落,全身都耷拉下来,可怜兮兮的。“我不懂阿札玛,她有好多东西都不告诉我。” 桑绿心生怜爱。“或许她不告诉你,也是为了保护你。” 阿木没有被安慰到,巫女才不需要被保护呢。“不过我有一点可以确定。那两个祭祀一定是不一样的,真要是那个祭祀,你一定会死,而且会死得很惨,可你现在还好好活着。” 桑绿摸着小指上的伤痕,巫女记录中那个被祭祀的女人,小指是硬生生切断的。“能死得有多惨?” 阿木使劲地回忆,她读书不是很好,巫女记录也照样学得不行。“……恶魂难以除去,封于四重棺内……” “阿木。”门口传来姜央淡淡的声音。 阿木断了还没说完的话,条件反射似的高声应着。“哎!” 姜央抬腿跨过门槛。“饭菜好了,去摆桌子。” “好哦。”阿木眨眼间又跑走了。 “你要走?”姜央冷硬的语气夹杂着一丝不确定。 桑绿没有立刻回应她,将那件素色长裙搭在自己身上,眼波流动,夹杂着期待。“还记得这件裙子吗?” 姜央掠了两眼,面无表情道:“记不得。” 桑绿轻轻跺脚。“你再好好想想!” 姜央这才认真瞅了。“有点眼熟,是你昨夜里穿着睡觉,故意勾引我的那件么?” “勾引你个头!” 桑绿气急败坏。“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穿的衣服,这才多久啊,你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要是真走了,我还能指望你记住我几天?” 若是寻常人碰见这事,恋人生气总是要哄的,可姜央总是能脱离情绪,直达本质,且理不直气也壮地一下子就占据主导地位。“你当真要走。” 桑绿那股娇气在空气中转了两圈,自己消散了,心里面反而生出几分弱势来。“当初…说好了的,进山三个月,我还要出去完成学业,我这是正经事。” “可我们结契了。” “就是生孩子了,我也得把博士念完。” 姜央冷硬着脾气。“哼,始乱终弃!” “我始乱终弃?”桑绿没好气,将衣服甩给她。“才三个月,你都不记得第一次见我穿的什么?” “我想起来了。第一次见你时,这条裙子比你的身体宽松。” 姜央抖开裙子,墨黑的眸子荡漾着无辜。“现在你比它宽松许多,三个月就有这么大的变化,不能怪我记不得。” 这完全就是狡辩了。这条裙子的材质柔软顺滑有弹性,属于是贴着曲线设计的那种,仅仅只是提着衣领对比,本身就会比身材小上一圈,还不至于看不出来。 但桑绿本身就很在意身材,现在更难受了。“……你是说我胖?” “我瞧着正好,要是再胖些就更完美了。” 姜央低垂着头。“你若是再胖些,即使下了山,乐小姐也不会觊觎你了。” 前半句桑绿还气着呢,后半句就泄了气,甚至想笑,但看着姜央难得的低落,还是心软了。“清姐开玩笑,你怎么还一直记着。” “乐小姐是个野心大的,既觊觎你,也觊觎我,我不能离开巫山,她却可以随你到处跑。我早就怀疑她心有不轨,我们结契,她偏要睡在我们中间……” 桑绿打断她的碎碎念。“清姐和我是表姐妹,我们俩是同一个姥姥。” 姜央顿住。 “姨表不婚,她要是真觊觎我,就是乱..伦。” 姜央轻轻哼了一声。“说不定她也有胆子乱..伦。” 桑绿忍俊不禁,知道姜央已经放心了,抱着她的手臂往厨房去。“赶紧吃饭吧,我都饿了。” 灶台还留有余温,淡淡的火光映在墙壁上,厨房的灯被连年的油污熏染,暗沉发黄,却意外将厨房照得有些温馨。 靠墙的角落,一家三口围坐着三菜一汤。 桑绿的后背斜对着灶台口,暖洋洋的。“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阿木你要记得好好读书,高考就没几天了,再闷头努力一把。” 第137章 阿木像是永远吃不饱饭,闷头读书是不行的,闷头吃饭第一名。“嗯嗯嗯!” 桑绿暗暗叹了口气,转而去看姜央。“如果我能顺利毕业,还得参加几次晚会和演出,最早也得明年三四月份才能脱身,这期间你…要不要…” “巫山离不开我。” 姜央慢条斯理地吃,比之一开始文明了许多,大概是因为结了契,多少还是受了另一半影响。 桑绿有些灰心,姜央对她从不曾让过步,但知道了巫山这么多内情,也确实不会对姜央真心生起气来,她舍不得。“一年有一半的时间在外面,你就不怕我不回来了?” 姜央无动于衷。“那我就去告你。” 桑绿:…… 吱呀—— 厨房门开了。 温暖的屋子内斜进一缕阴寒,桑绿冷得抖了一下。 一个人影立在门口处,手里捧着一个大木盒子,小腿被高高的门槛遮住,像漂浮在半空中似的,一声幽幽如鬼魅的声音响起。 “阿札。” 那是一种怎样的声音? 短短的两个音,压抑得仿佛是从喉咙里蹦出来,又仿佛因为压抑得过久,那两个音死死粘在嗓子眼里,一旦蹦出来,撕拉出皮肉的血腥,听得人感觉不忍,说得人却兴奋异常。 桑绿心里一阵阵的发麻,却又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缓缓转身看去,惊讶溢于言表。“姥姥?!” 第115章 “姥姥?!” 桑绿连忙放下碗筷,起身去扶她。“您怎么来了?这么大晚上的。” 黑夜里出现一个老太太本身就有种毛骨悚然之感,可更奇怪的是,老太太穿着一身黑色的对襟衣,上宽下窄的束脚裤,边缘已经洗得发红了,发饰也是桑绿未曾见过的,诡异程度又加了几分。 老太太揉揉她的肩膀,欣慰地笑了。“桑桑,你做得真好。” 桑绿不知所以,那笑容里藏着太多异态的情绪,顿时心里慌乱起来。“怎…怎么了?” 老太太郑重地将木头盒子放在餐桌上,将将放在桌子上的那一刻,视线环绕厨房,眸光中似有怀念之色。 她摸着自己身上的衣服,粗糙的手指刮到了旧衣服的残线。“阿札,记得这件衣服么?” 这副举动与刚刚桑绿的相差无几,只不过,桑绿三个月前穿的衣服姜央不记得,而这老太太几十年前的衣服,却是那样刻入骨髓的熟悉。 姜央瞳孔一缩,怔在座位没动。 “不记得了?” 老太太笑着点头。“也是,金玉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不记得再正常不过了。”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泛黄的照片,哆哆嗦嗦地放在餐桌上。 老太太不显老,双手的哆嗦是因为过于激动,以至于老到发黑的脸都透出了不正常的红。“五十年了…五十年了…我还以为我等不到这一天了。” 桑绿的不安达到了顶峰,第一个拿起照片看。 照片是十个女人的合照,每人都荷枪实弹,那些枪支和姜央棺材里的枪相似。桑绿一眼就认出了中央的那个女人是金玉拓,左二则是自己的姥姥,其他人并不认识,但照片的背面都有相对应的名字。 桑绿猛地一惊,其中有几个人的名字,与姜央箱子中的骨灰瓶,瓶身上刻着的名字一模一样! 她的姥姥,也参加了对越..自卫..反击战! “50年前,这厨房就是这样,烟囱的位置低,一做饭整个厨房都是烟雾缭绕,50年后还是这样。” 老太太咳嗽了两声,看向桌上的菜。“煸辣椒,金玉爱吃。” 姜央目光游离在桌上的木匣子上,愣愣出神。 “呵!”老太太冷笑。“死了都爱吃!” 姜央霎时抬眼,凶光乍现。“你既然是巫山人,就该懂规矩。” “做了巫女,你们脑子里就只有规矩么?” 老太太看向桑绿,话却是对姜央说的。“巫女没有感情,一丝感情都没有的人,还是人么?” “姥姥,姜央不是的…” 桑绿下意识维护姜央,可恍惚间,自己心里都没底。 “从小到大,刀山火海,哪怕是去越南送死我都陪着她。” 老太太仍有年轻时的刚猛,三两下扯开自己的肩头。“这颗子弹,老娘替她挨的。” 桑绿犹如在梦中,看着那块深陷在肩胛骨内的凹陷,只感觉一切都不真实。“姥姥,为什么之前我们都不知道?” 姜央也盯着那处枪..伤。“阿札玛已经死去多年,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 “今天上来就是要个说法,她当年丝毫不顾往日情分,执意要把我和阿珪踢出巫山,如今,她的继承人,我们巫山新一任的巫女,又会怎么看?” 老太太说得畅快,那敞开胸腔说的话,倒真有几分巫山人的血气。 “阿札玛有什么错?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姜央声音很轻,但格外笃定,指尖敲在木盒子上。“珪拓和你是同支的表兄妹。” “是。” 老太太大方承认了。“金玉是没错,我认了,所以她活着的时候,我再也没有进过巫山。” 桑绿整个人钉在原地,面色发白,忘记了反应。 老太太:“五十年过去了,我想知道,你现在是怎么看的?” 姜央红唇微张,坐姿是熟悉的巫女做派,很不客气地说:“这是乱..伦。” 老太太看着她这副肖似金玉的姿态,不怒反笑,笑声癫狂,充斥着狭小的厨房。“乱..伦!” “好一个乱..伦!” 姜央微眯着眼,似乎在看桑绿,脸色暗沉不已,仿佛已经知道了结果,就等着对方挑明。 “我和金玉,是亲姐妹,你又当如何?!” 桑绿脑子像被人打了一闷棍,嗡嗡的响。“那…我和姜央是…” “哇哦,我学过这句诗,有情人终成姐妹!”阿木没心没肺,只当个热闹在看,嘻嘻笑着。 “啊不,阿札玛是桑小姐的小姨玛嘞!” 首都 国大某部会议室,标配的桌椅板凳,与往常没有什么不一样,只是今儿的面孔偏向年轻,但也不乏以往常来的老教授们。 会议室上方挂着一条横幅:研讨12.25巫山杀人案。 “许教授,你是搞昆虫的,对现在的这些证据,有没有什么意见?”乐清低垂着眼帘,藏起了连日奔走的疲惫。 许宁翻翻鉴定报告,其实也没什么好翻的,20多年前的鉴定简陋得离谱,单单就只有两页,而且还用的是复印件,一张a4纸就囊括了。 她沉声道:“只有两条未孵化的蛆虫,从这个角度很难下手。” 很难下手,也就是说,不一定没可能。 乐清眼睛亮了。“许教授的意思是…” “也许可以得出一些可能性,我不能保证一定能出结果。” 许宁一句话倒腾着说了两遍,自己也很是不确定,却依然说了后面的话。“但如果真的能出结果,形成的证据在检察院那边…” 乐清轻哼一声,漆黑的桌面在她的眼前反了一阵光,什么都看不见,好一会儿她才颔首。“你先做,不管做出什么结果来都是好的。其他的不用管。” 许宁有了乐清这句话,眉间的喜色溢出。 一张老态的面孔皱巴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了。“顺子啊,再审是很困难的,何况是二十多年前的案子。” 随机立马有人附和。“国家现在实行慎用死刑,少杀慎杀,也是为了和国际上接轨嘛,现在就算再审了,判到死缓也是顶天了。” “就是啊,而且证据也不足,拿不出新证据来,怎么推翻,最高检那边都过不去。” 乐清润了一口水,没接他们的话,反而道:“左老师呢,你怎么看?” 左盈歌脸上堆起温柔的笑,眉眼柔美,是一副好商量的面相,一出口也是如沐春风的御音,却和乐清唱起了反调。“我给当年的犯人做了心测,他在我这里没有问题,要是申请再审,我可能没办法给您提供帮助了。” 乐清微微点了一下头,笑着道:“左老师,你那些东西准不准的?” 准?还是不准?都不是乐清想表达的,但话语中的挑衅意味,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 左盈歌自然也听出来了,笑意如水般包裹着乐清的挑衅,脸上的温柔更加熨帖。“心测的实质就是对嫌疑人的微表情、行为动作进行的一种推测,只能起到辅助作用,适用的范围很有限,当然无法在这起案件中提供正或反的论证。如果还有新的证据予以编题,说不定心测的作用会更加大一点。” 乐清点点头,笑着靠回椅背上,歇了一口气。“疑点是确确实实存在的,大家都能看得到,这中间肯定有问题,各位都是现在国内刑侦行业的顶级专家了,案子还是需要各位再费费心。” …… 散了会,专家组的人少见地没有聚在一起走路,各自快速地离开了。 第138章 一辆黑色公务车上。 方才在会议中的老态面孔,躺在后座上,长长叹了一口气。 前头的司机是他的学生,很是年轻,声音也格外的有力度。“导师,咱们要是把20多年前的案子给破了,多给咱们学院长脸啊*。” “哪有那么好破的,这就是个死局。” “怎么会呢?我看那疑点很明显,案子肯定是有问题的,有乐书记那么厉害的人牵头,还有许教授、左教授她们,再不济也能拼凑出个真相来。” “傻子,你真以为她们为的是这案子本身吗?” “啊,不…不是吗?” “乐清的任期要到了,巫山的丧葬改..革短期内没办法完成,调任的职位达不到她的预期,她得想办法搞出一件大事来。” “许宁么,她要通过这起案子,加强昆虫证据在法庭上的证明力,只要再审成功,她的目的就达到了,至于真不真相的,对她来说根本无所谓,你就看下次吧,她肯定只关注证据。” 年轻学生脸皱成一团。“啊…可是,可是左老师的心测不是也不被法庭证据承认么,她也不同意再审呐?” “她压根就不想淌这趟浑水。” 老头看着他这副不开窍的样子,摇了摇头。“她们搞犯罪心理的,也是看现有证据说话的,心测都要根据证据编题,二十多年前的案子,证据就那么多,条件简陋,你再让她做一次心测也做不出来了,何必费什么力气搞再审。” “啊!”这孩子似乎没有想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心里难免抑郁,但不管怎样,他是希望推动再审的。“那…乐书记应该会换一个专家组吧? “专家组就是乐清挑的。搞昆虫证据的那波人,许宁在国内还排不到前三,乐清特意跳过那些老家伙,选了许宁,你还看不出来吗?” 年轻学生似乎懂了点什么。“可既然左老师不同意再审,那乐书记为什么还要请她?” “左盈歌的背景大,她妈是最高检的,能争取她的立场,力量比我们这些人都大。而且她爱人在乐清以前的辖区里任职,这丫头聪明着呢,嘴上也没完全说死,留了口子,不想得罪乐清罢了。” “那…老师,最后会不会再审呢?” “看乐清的态度,这个巫山杀人案,恐怕得热闹几年了。” 车内沉默良久。 年轻学生喃喃问出。“老师,为什么…大家都这么不纯粹啊,无论是公检法,还是其他的,我们不都是为人民服务吗?” “傻孩子,为人民服务是目的,过程的博弈,你要受得起啊。” 当晚,一些关于二十年前杀人案的词条便挤进了微博之列,热度不高,但一直匍匐在最底下。 第116章 …… “我离不开这巫山,你带一朵补血草走吧。” 姜央手中的补血草在风中微微摇晃,衣摆也是,轻轻拍在桑绿腿边,一举一动都透着十足的洒脱,有着巫女的高傲和磊落,也有着俗世人身上极少的自控。 又或者,桑绿在她心里压根就不够重要,也就无所谓自控了。 微风带着补血草的清香拂面,体感上有些舒服的,可桑绿的心却凉得透彻。“姜央,你爱过我吗?” 姜央眸子里遮着云雾,看着桑绿,内里没什么起伏。“爱。” 连说爱,也是这般洒脱。 她们现在确定是处于分手的阶段吗? 桑绿:“是爱,还是需要?” “有区别么?” “…如果那天你遇到的不是我,是另外一个人,你还会让她上山吗?” 姜央发丝凌乱,她也不打理,任由它随风舞动。“人生没有如果,我也不会遇见另一个人。” 桑绿看不清姜央的脸了,急切地顺好姜央的头发,紧紧盯着那双深邃的眼睛,试图抓取其中哪怕一丁点的非她不可的情绪。“在我这里,就有如果!” 姜央笑着,眼睛弯弯的,将那层云雾浓缩得更加深厚。“每个人自来到这个世上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定好了她这一生该做的事,就像我生来就属于巫山,死去也会留在巫山。遇到你,也是命中注定的,不会有其他人。” 那一句的“命中注定”,不像情话,更像是无可奈何,仿佛桑绿只是她没有选择的选择而已。 一直都是这样,所有人都是这样。 父亲万般不情愿地抚养自己,清姐通过自己探听巫山的消息,姥姥这么疼爱自己也照样会有别的目的, 母亲更是…… 桑绿第一次觉得命中注定这四个字,竟然这么的残忍。 桑绿好不心伤,怔怔后退。“姜央,你们为什么会允许感情里掺杂那么多东西?” 甚至,这么理所当然,没有半点愧疚。 她的感情是什么不值钱的东西吗?她们难道从来不会考虑她会不会难过吗? 纵然自己也曾为了某种利益进入巫山,可在和姜央在一起以后,她所有的考虑都是为了巫山,不再有半点私心。 姜央还是端着的体态。“不是感情里面掺杂‘东西’,而是在‘东西’里面掺杂了感情。‘东西’是必须存在的,感情只是锦上添花。” 桑绿恍惚间想起,巫山前五代的巫女都是未婚,姜央本就没有与人共度一生的打算。 无论是清姐还是姥姥,亦或是自己的母亲,她们骨子里和姜央是一模一样的人。 她们都有自己想追求的东西,那种东西看起来光明正义,可要想得到它,手段几乎到了扭曲的地步,她们会利用周边的一切,包括自己切身的感情,她们心里或许会痛,但那无关紧要。 无关紧要… “你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么?”姜央凑近几步,抚在桑绿的肩膀上。 桑绿想甩开她,可浑身僵硬得厉害。 “人的一生总有很重要的东西,是超越一切的存在,唯独为了它的存在而牺牲一切,才会觉得值。” 桑绿厉声。“我没有!” 姜央柔声。“我希望桑小姐你也能够有这样想要追求的东西。” “我没有,我也不想有!” 桑绿烦死她了,掠夺别人的人,反而觉得这是正常的,要告诉被掠夺的人,你应该成为他们那一波的才对。 她冷笑一声。“如果我想要的东西,需要你做牺牲呢?” 姜央弯了眉,眼里的云雾也在波动,看起来倒像是有了情绪。“我希望我的存在,能让你离那个东西近一点,如果不行,你就舍弃了我。” “那我要你跟我走呢?” 桑绿止不住眼眶发红。“你再不要管这些烂事,我也不再回到左阳,我带你去另一个国家,我们好好生活的在一起。” 姜央见到桑绿的眼泪,顿住了,像是才感受到她的难过,有些慌乱地要去抹她的眼泪。“你还记得你曾经和我说过,我们结契以后,你会让巫山所有的孩子有书读、有鸡蛋吃、有钱花么?” 桑绿泪眼模糊,自己胡乱抹了一把,错过了那一瞬的温柔。 姜央扬起的手缓缓垂下。“从那时起,我就觉得,桑小姐应该是和我一样的人。” 桑绿哑着哭腔。“我说了我不是!” “你不想要那古墓下的文物了么?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女帝的故事?不想找回你自己的梦想么?” 桑绿惊愕住了,眼泪兀自在流。“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那个天天给你发消息的老太太,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你的身上,你忍心辜负她么?” 桑绿恍恍摇头,是了,在一起后,姜央一直玩自己的手机,她从没有设防的。 姜央笑着舒了一口气,模样很是好看。“我从来不介意你利用我做什么,这样算不算爱?” 进山像取经似的,走了九九八十一难,下山却眨眼就到了。 摩托车不温柔,颠簸和速度并存,桑绿一路小心护着,可补血草的花瓣还是被风吹走,只剩下一根柔韧的梗,生机勃勃的硬。 生来就长在悬崖的补血草,和姜央一样,是带不离巫山的。 桑绿紧绷了一路的手,狠心松开了,在驶离巫山脚下之前,把补血草的梗留在了巫山。 踩上熟悉的彩虹小道,桑绿忽然不会走路了,巫山没有这么平坦、干净的小道,走在路上也没有被石子按摩的感觉,舒适得有些难受。 云浮没有再给桑绿时间适应山下的生活,连在姥姥家再次打开行李箱整理的时间都没有,等桑绿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手拿机票,坐在机场的候机厅了。 “喂,钱姥姥。” “桑桑,怎么走得这么仓促?” “时间到了,就该走了。” “那,巫山的那个墓…” “钱姥姥,我不参与这件事了。” 老太太倒也不意外,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又试探道:“前两天老曲来找我,我们琢磨了一下,咱们可以用别的办法秘密开墓,就和二十几年前一样——” 第139章 桑绿回答得很快。“我不想。” 不仅是情感上,理智上桑绿也不想开放古墓。因为巫山人常年与世隔绝,不通世事,无法跟外面的人正常交往,他们现在才将将认可了政府,与政府打交道至少有个保障。如果古墓开了,会引来大批的狂热者,鱼龙混杂,肯定也会存在一些居心叵测之人,一个弄不好就会造成极大的社会影响。 况且,一旦开放了,那一崖壁的人骨,就会真相大白。 所有女孩都是太阳,都应该美好而独立的强大,这份期许,已经在巫山存续了千年,不应该被外人打破。 即使分开了,桑绿仍然希望姜央保持着那份骄傲,大步奔向属于她自己的信仰。 挂了电话,桑绿静静地坐在候车厅,脑海里全是纷杂的人和事,情绪却平淡了许多。 云浮在耳边絮叨,喋喋不休,可内容却丝毫体现不出一个母亲应该有的关怀。“到了以后就要抓紧时间,我已经安排保姆在你的宿舍里了,不要把时间花费在任何闲杂的事物上,毕业是头等大事。” 桑绿在她眼里,似乎就只是一个承载着名利的机器,人生的每一步,都被规划得清清楚楚。 可桑绿清楚地知道云浮并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在大多数场合中,她懒得搭理别人,也不屑于那些体面。 桑绿轻声问:“妈妈,等我毕业了,有什么安排?” 云浮想也没想,脱口而出。“明年上半年,在bostonsymphonyhall安排复出。” “如果我不能在今年年底毕业呢?” “你只要我说的做,就一定能毕业。” 云浮敛了神色,不容反驳道:“不管怎样,你必须在今年年底毕业!” 桑绿假作轻巧地耸了耸鼻子,将眼底的那股酸涩压了回去。“复出之后呢?” 云浮一顿,方才精致的安排能精确到每月每天,甚至每个小时,但现在却一点都回答不上来,仿佛从来没有想过这以后的事情。 倾注这么多心血培养起来的女儿,却在某一个节点,能够迅速将自己所有的心血抽离。 哈…原来只要狠下心去面对,妈妈的言行就会漏洞百出。 那些久压在心底的情绪,再不受任何束缚都冲了上来。 桑绿眼角泛红,唇边却勾起一抹笑容,她知道她该醒了,该去接受一个令她恐惧的事实。 她的母亲,从来不爱她。 ——请桑绿女士尽快到指定的地点,打开行李箱,您的箱子需要开箱检查。 机场广播打破了母女俩的沉默。 桑绿一声不吭,到机场人员指定的地点打开行李箱,一块大大的银砖怼在箱子里面,表面刻着契书二字。 “您好,女士。”机务人员轻声解释。“我们航空公司对携带饰品有规定,您这个这么大的,有可能会涉嫌走…私。” 桑绿定定看着那块发黑的银砖。 ——万一我们分开了,这银砖就全给你。 ——为什么?巫山的规矩不是说理亏了才不拿吗?你要出轨啊?! ——是我对不起你。 第117章 断崖边坐着两个人,远远看着就像两个小黑点,点缀在漫天的崖壁枝丫中,影影绰绰,一架无人机从远处飞来,慢慢盘旋在黑点上头。 乐清低头看着显示器中位于老屋的施工队,大声的说话,声音被风吹散了不少,冷风直往嘴里灌。 “咳咳,我一直有个问题不明白。老屋建在古墓上头,地下基本都被掏空了,极容易出现塌方和泥石流,可每一代巫女明知道这个情况,却都不敢迁坟,哪怕自己会被泥石流淹死也不敢迁,你为什么敢?” “我就敢。” 姜央也低着头,琢磨着她自己的小破烂手机,语气随意,又隐隐带着孩子气。 乐清总觉得这里面还有什么事。“为什么?” “因为我是巫山最亮的太阳,是所有巫女中最厉害的巫女。” 二愣子似的发言。 但乐清喜欢,不过她也清楚,姜央真不是二愣子,她聪明地利用了寨老对她的嫉妒心理,以及早早规划路线,移出枫树和遗骨,再狠心地将泥石流引入老屋,彻底把老屋淹没。 这一套动作下来,需要极大的耐心和谋划,既睿智,也不乏果断。 封寨的寨老已经被抓了,虽然他有嫁祸之心,但也只是被人蛊惑,纯粹当了运..毒的工具,幕后黑手依旧没有抓到。 据他交代,尸体一开始由幕后黑手提供,但警方查得紧,尸体很难再获得,那寨老便私自去偷老屋的尸体。真相大白后,整个巫山和封寨都炸了,向姜央联名要求必须严格管理老屋的进出。 也因此,丧葬改革走得意外的顺利,大体的计划如下:先由姜央使用巫术重新规划老屋范围,再由政府出钱,施工建立墓地,还是以树葬的形式,但是周围都立了高高的围墙和电网,最后设立门房,由巫山人自己专门看守。 一切都在朝着她们的想法发展。 乐清的任务也完成了一大半,她神色复杂地看向姜央,只觉得冥冥之中命运都在乱七八糟的勾连,姜央竟然成了自己的小姨玛。 还好是表的。 不对,表的也不行!南方向来注重宗族,姥姥辈是亲姐妹,已经算是很亲的了。 这么一想,乐清心里更加复杂了。 难怪她们家都是女人当家,几个姨妈关系好的不得了,而且她们家的女性个子都不矮,云落那个胖墩,哦,不,现在已经减下肥了,也能有一米七,她自己读高中时就已经到一米八了,那时候还以为自己是世界的宠儿,就像凤傲天小说里的大女主。 没错,是凤傲天。 说来也有一个小插曲在,青少年时期的乐清,也是个另类的主儿,那时候女生流行在课堂里面流传各种花火之类的杂志,全是一些扭扭捏捏的青春伤痛文学,男生又流行龙傲天的玄幻文,一溜儿的无脑爽文,她两边都看了几眼,嫌弃扔到一边,深觉他们的思想层次的底下,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本课外读物,依稀记得叫什么假小子xx,第一次接触到了和那些矫情文学不一样的题材,一时间竟然十分投入。 然而越投入,反噬也就越大。 女主是个假小子,在学校里是同学们的大姐大,简直就是为乐清量身定做的人设,可越到后面越不对劲,当看到女主穿着裙子一副很女性化的打扮和曾经的男同学坐在一起聊天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崩溃了。 那时的她还不懂得什么性别的刻板印象,只觉得这种不管什么天性的女孩子,最终都会穿上裙子,被人评价为漂亮淑雅,然后被别人传异性绯闻,是一件让人很恶心的事。 她不想变成这样,甚至为了让以后的自己也不变成这样,迅速立下了一个强硬的职业。 去当警察。 她就是要证明自己,就是要做钢铁一般的女孩! 当然,这都是后话。 当天的乐清把午饭都吐了出来,回去以后就从男生那里拿了一本龙傲天小说,将其中的男主改成女主,再删除里面乱搞的感情线,一下子清爽了很多,虽然剧情仍显得很智障,但代入之后也感觉能爽到。 她狠狠扔下笔,这才是钢铁女人该看的东西! 多年后,乐清淡忘了那本小说,在警校里面混吃混喝也过得很不错,周围的钢铁女孩们在假日也会穿裙子,她便对裙子没有那么排斥了。 女孩嘛,都喜欢漂亮,但也都梦想着当警察,她思来想去,给自己和周边的女同学找了个共性:立志于当一个偶尔穿裙子的超级英雄! 可事实并不如此,乐清曾经点开过自己学校的宣传片,她满心的以为会有很多女孩子在上面留言想当警察,还抱着给别人提建议的心情去留言,却意外的发现女生的评论大多是对当警察有滤镜,所以想找个当警察的男朋友保护自己。 对当警察有滤镜…所以找个…当警察的男朋友…保护自己? 你们不能自己当警察,然后自己保护自己吗?! 时隔几年,当年看到那本小说的恶心劲再一次漫了上来,乐清又一次的,深深地,怀疑是不是自己不对劲? 哈…搞了半天,原来自己是巫山散落在外的血脉。 啧,这种找到组织的感觉,还挺不错的。 “大侄女。” 乐清一个激灵,从往事中清醒过来。“……你叫我什么?” 姜央面色正常,眼里挂着似笑非笑。“大侄女,我是你小姨玛。” 乐清大姜央不少,突然小了一辈,心里多少不太适应。“干…嘛?” “你看看我的手机是不是坏了,桑小姐为什么不回我?” 乐清接过她的破烂机子,短信周围都有感叹号。“你这是没话费了吧。” “话费?” 姜央似懂非懂,随即划过一丝了然。“哦,桑小姐好像和我说过。” 乐清诧异。“你不知道?那你这手机以前是谁给你充的话费?” 第140章 姜央:“可能是封老师吧。” “他现在不充了吗?” “泥石流结束后,他就生病了,看起来快要死了。” 姜央撑起地面就要站起来。“在他死之前,我去让他帮我充一下。” 乐清赶忙拉住她。“你可消停点吧,人没死都被你折腾死了。” 她在自己手机上操作了几下,给姜央充了话费。“你再看看呢?” 姜央捣鼓了一会,垂下眸子。“还是不行,你是不是没充够?” “200还不够吗?” 乐清又拿过手机琢磨半天。“可能是她把你删了。” “删了?” 姜央眼神茫然,试图去理解这两个字,其实就算不通世事,也不至于完全不懂,但她就是不明白这个词为什么会自己联系起来。 乐清幸灾乐祸。“你们不是分手了吗?她把你删了不是很正常嘛。” 姜央皱眉。“分手?” “对啊,她那天走了哭得多伤心,你以为她为什么哭?” 姜央似乎有点明白了。“桑小姐说她必须要去国外完成学业,那个地方很远很远,她要去很久很久。我问她能不能不去,她说就算我们结契了,她也要去,哪怕我们生孩子了,她也得去。既然如此,我怎么能拦她?桑小姐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的。” 乐清嘴角抽搐,桑绿摊上这么个人真是倒大霉了。“她以为你在跟她分手。” 姜央浓黑的眼睛充满不解。“可我的契书都给她了,她发现自己箱子里有这么大一块银砖,不应该给我来个电话么?” 姜央偷摸在桑绿箱子里藏银砖,也有自己的逻辑,外面的人都会将结婚照摆在床头,她就将银砖塞给桑绿,让她也把她们的结婚照摆在床头,这是多么大的一个惊喜啊,她预想桑绿看见那块银砖,一定会高兴坏了! 而此刻自己发不出去的短信,绝然不是她想象的样子。 于是,姜央更疑惑了。 “你不介意…乱..伦?” 这个词自带禁忌意味,乐清说出口都觉得烫嘴。其实说到底姜央又不是金玉拓亲生的,实际上她和桑绿也并没有血缘关系,但领养的孩子跟亲生的又有什么区别呢,而且大宗族里面过继的孩子多了去了,必须当亲生的看待的……唉,一团乱麻。 姜央暼她一眼,似不屑。“你们都没有胆子,但我就敢。” 我超牛的! 乐清:……该说不说,巫山出了这么一号人物,也是挺另类的。 巫山人极重视宗族,对各项流传下来的规矩深信不疑,不然阿红也不可能死了以后才能进祖坟,历代的巫女也不会迟迟不敢迁祖坟。 姜央就像巫山的bug,全然不受那些规矩的限制,似乎她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修补巫山的漏洞。 姜央摩挲着破烂屏幕思考,突然抬头。“不对!” 乐清抖了一下,身子往断崖下歪,险险抓住旁边的草根稳住身体。“你差点给我吓掉下去。” “我知道她为什么要删我了?” “为什么?” 姜央捏紧手机,眼神倏地凛冽。“她想携款潜逃!” 第118章 “携什么款?” “我的银砖,那是我所有的钱!” 姜央紧紧捏着小破烂手机,屏幕上的裂缝似乎都要凸起来了,看起来确实像个被渣女骗完钱的痴情种。 “你是警察,快去把她抓回来!” 乐清撇嘴切了一声。“那我还你吧。” 姜央蹙眉。“嗯?” 乐清摸出手机转账,转眼看到她的老年机,低声淡道:“过两天我让人送钱上来,桑绿拿走的,我来还,比你那块银砖,只会多不会少。” 姜央瞬间敛了坏脾气,乖乖坐好,一声不吭。 “怎么?” 乐清冷笑。“不装了?” “我装什么了?” “你要真喜欢她,就下山,自己去把人找回来。” 姜央沉下脸,挂在断崖外面的腿开始不自觉地一荡一荡的。 她的脚下,是灰蒙蒙、深不见底的深渊,却是她最能放开自己身心的地方。 “所有人都可以迁就你,姜央。” 乐清看久了崖底,耳边模糊出现了嘤嘤嬉闹的幻听,她不觉得意外,心里反而多了几分柔软。 “我也可以,但唯独桑绿不可以。” 姜央歪着脑袋,一边的眉毛平顺,一边的眉毛弯起,满脸都写着为什么就她不可以? “她不欠你什么。” 乐清像教孩子一样教自己的小姨玛。 “所有巫山人都迁就你,是因为你是巫女,你为巫山做出了贡献;我迁就你,也是因为你是巫女,我需要你做巫山和外界的桥梁。” “但桑绿爱上你,是爱你这个人本身。你不能仗着巫女的身份和权力,肆意掠夺她的感情。那个蠢恋爱脑总有一天会清醒的,等到哪一天她不再愿意被你掠夺的时候,她可以轻易的离开巫山,你又该怎么办?” 乐清自己都说不清楚,在这段感情当中为什么要站在姜央这一边,可毫无疑问,她们分开,对桑绿来说是好事。 或许是姜央和自己太像,像到如果是自己在巫山长大,她也会经历姜央的一切,换位思考一下,她觉得自己绝对不会有姜央做得那么好。 姜央脚尖绷直,去够底下翻腾的黑气,身子摇摇欲坠的,随意非常,看得人心惊胆战。“我现在这个样子就是掠夺么?” 唉…这副德行看起来还可怜兮兮的,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桑绿为了你,放弃很多东西,甚至为了能够与你更适配,她在改变自己,但从我的视角来看,你并没有做出什么让步。” 姜央不服气。“我的银砖都给她了!” “你别提你那块破银砖了,不也是绑住桑绿的一种手段吗?” 乐清没好气。“你我是一种人,你是什么心思?我都能想得到。” 姜央跟蠢这个字根本就不搭边,某种时候,还有些狡猾,她不是不通感情,而是不愿去通,反正桑绿一定会贴上来,一定会离不开她,嘴上说着让对方可以放弃她,心里边各种小手段已经巴拉了八百遍了。 乐清剖析姜央,就像剖析自己似的,这种不带情感的剖析,会深入到内心最深处的阴暗面,说出来的话会有些刻薄,刻薄得让她自己都反感,但又无可奈何。她们这种从小就天姿禀赋,受尽各种资源倾斜的人,会培养出高于一切的理想信念,自然而然,也会有理所当然的掠夺感,仿佛别人所有的付出都是应当的,对待爱情尤其如此。 不过姜央这次玩脱了,桑绿不回应,她所有的手段都耍不出来了。 嗡嗡—— 脑后一阵风吹过,先是一股焦味,阵阵蜂拥的嗡嗡声,听得人后背直起鸡皮疙瘩,原来是一群萤火虫飘荡过来了。 乐清顺着萤火虫来的方向看去,阿木远远站在小屋的楼顶。“哪来的萤火虫?” “我养的,前段时间被泥石流吓到了,今天放出来玩一玩。” 今日风大,没有太阳,天色暗沉,萤火虫的光线虽不亮,但也有存在感。 姜央一挥手,散乱的萤火虫成群结队,听她的号令,在插满人骨的崖壁上,忽近忽远,忽上忽下。 崖壁上的人骨本来就看得清,但萤火虫的暗光一掠过,仿佛给了它们的温度,整座崖壁都添上了欢欣的意味。 只是,操纵的主人闷闷不乐的,人骨的欢欣也带了一层沉闷。 “你就这么不想下山吗?” 乐清也学着姜央的样子,胡乱在空气中挥了几下手,萤火虫对她没有任何反应。她尴尬地收手,假意咳了两声,一本正经地说。“桑绿不值得你下山?” 桑绿喜欢姜央,哪怕分手了,现在也肯定处在上头的时候,姜央真要是出现在她面前,复合的概率也挺大的。 姜央从对襟衣里摸出一块小红布,展开,是一个红旗的形状,又从地上捡了一根断树枝,与红旗绑在一起,递给乐清。“它们认识这个。” 乐清捏着小红旗的杆子,轻轻一挥,萤火虫嗖的一声,从一头飞到那头。“哦豁!” 好玩! 姜央看乐清玩的开心,拿过乐清腿边的无人机,她也不怎么会操作,胡乱拧动杆子,盘旋的无人机咻的一声就往旁边落去,颠颠转转地录下颤抖的视频。 视频里面的施工工程,正如火如荼。 姜央凝视许久,语气幽幽的,似在问乐清,又像是问别的什么人。“去找她,才算是爱她么?” 乐清正开心呢,小红旗摇得大开大合,耍得这群萤火虫团团转。“这段感情里,你占据主导地位,只要迈出一小步,桑绿就会前进一大步,怎么算,你都不会亏的!” “一小步。” 姜央虚着声音。“也好远呐…” 乐清一听就炸了,小红旗一扔。“你有点太不要脸了啊!我们家桑桑非得全倒贴给你吗!” 第141章 萤火虫们失去操控,有的撞在一起,嗡嗡叫个不停。 “我的虫!” 姜央也扔了无人机操控器,挥手重新控制萤火虫方向。 啪踏—— 无人机没人操控,一头扎进了旁边的树丛中。 乐清眼睁睁看着它掉落。“我去,我的机!” 温热的客厅,空气不流通,热得让人头脑发昏。 客厅的角落塞着一把小椅子,它原来并不在那里,而是在格调优雅的餐桌底下,现如今瑟缩在角落中,上头坐着一个大块头。 大块头脸上长满了络腮胡,把五官遮住了大半,看不太清长相,乍一瞅气质很不好惹,像个黑涩会,不知为什么,现在却一副颓然的模样,身子使劲往角落缩,藏在浓眉下的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去暼卧室里的女人。 卧室窗帘拉得死死的,漆黑一片,也许是床头拉了灯,昏黄一隅。 桑绿走出昏暗,拉动大半的被子,露出床上一块莫名的方形物体,黑漆漆的。 “桑…你还好吗?” 一口囫囵不清的德语,就像这满地模糊不清的事实。 啪—— 桑绿不言语,容颜冷淡,单薄的睡裙露出光裸的手臂,将手中厚厚一叠的a4纸,一下又一下的用力往外挥,看完一张扔一张,仿佛这些东西在她手上多存一秒都是脏的。 一张又一张的纸飘落。 精致漂亮的脚丫踩在松软的地毯上,微微下陷,是轻缓的舒服,随即,一脚踩在硬挺的纸张上。 清脆的纸张咔嚓声,打碎了空气中的寂静。 桑绿再不想看手中的a4纸,全然挥了,望着满客厅的飘飘扬扬,缓缓呼出一口气,藏着止不住的颤抖,和不可置信。“我…究竟是谁的孩子?” 地面上堆满的纸张,有不少是出自同一个女人的脸,而那个女人与桑绿,竟然有七八分相像,只不过那个女人因着黑白的照片,显出几分年代久远的祥和。 络腮胡子的大个子又低了下去,支支吾吾的。 “我在问你,我到底是谁的孩子!” 男人的胡子抖了一下。“你是我和云浮亲生的没错。” “那她呢?!” “她…她是我阿姐。” 络腮胡子颓然说着,极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她死了很多年了,在云即将和她在同一个舞台上演出的那一天,她意外车祸死去,从那以后,云就再也没有演出过了。” “在bostonsymphonyhall?” “是的。” 桑绿惨然一笑。“原来那所谓的复出,不是给我的。” “桑,对不起。” 桑绿定定看着她的生父,忽然发现那胡乱的络腮胡子之下,眉眼之间与地面上的女人也很相像。 她突然笑了,这个可怜的男人也不过是个替代品而已。 桑绿仰起头,意料之外的,眼泪没有再流出来,只是回想起自己的前半生,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丝属于自己的东西。 什么年龄段该读什么学校,获得什么奖,走什么样的路线,她与那个女人完全一模一样。 她的一整个人生,以及自己的姓氏,都不过是另一个女人的复制品! 可怜啊桑绿,你真可怜! 所有的感情,你都不会是她们的唯一。 母亲是, 姜央也是。 桑绿背后,卧室里的那块方形物体,忽地隐隐发起光亮。 第119章 转眼天色入了冬,又进了夏,广场上满是衣衫单薄的人,纷纷走入艺术大门。 富丽堂皇的演奏厅,乌泱泱满是人头,却只能听到很小的窃窃私语。 “爸爸,这是谁的演出?” 女孩声音脆生生的,又刻意压低嗓子,听起来礼貌又乖巧。 女孩身边的妇人笑了。“是你爸爸小时候的偶像呢,二十多年了,终于复出,你爸爸马不停蹄就买了票赶过来。” 女孩很是诧异。“二十多年都没有弹过琴?” “她得了癌症。” 男人眼神亢奋,嘴上却一直安慰自己,实际上还是为自己的偶像辩护。“是她和她女儿的演出,二十多年没弹了,她毕竟已经老了,你们都不要抱太高的希望,哈哈哈。” 场馆的声音蓦地停了,所有人的后脑勺都往后仰,齐齐看向正前方。 舞台帷幕的两侧,身形相仿、气质迥异的两个女人一左一右地走上舞台。 伴随着台下低低的惊呼,云浮恍惚间看到了三十年前的桑清,在同一个舞台,同一个时间点,她避开了那场车祸,准时地来赴她的约。 若是桑清还活着,也确实是桑绿这般的年纪,在当时的古典音乐圈中,云浮和桑清都具有极高的天赋和妖孽般的演奏技巧,一直都是谈论的热点,可奇怪的是,在这个相当小,小到里面的男男女女婚配都能互相连连看的圈子里,她们却从没有同台过。 有人曾问过云浮,是否对桑清有意见? 云浮第一次露出颇为羞涩的笑容:是我不敢,阿姐太厉害了。 这样的声音传到了桑清耳中,这女人有颗爱热闹的心,直接当着云浮的面问她:今年六月,在bostonsymphonyhall,只有我们俩,不再叫上旁人了。 这女人的中文不太好,却执意用中文邀请她:云,我们试试吧。 “阿姐…” 云浮红了眼睛,眼前愈发模糊,更像入了梦,她深深地对桑绿鞠了一躬。“请赐教。” 遥远的台下,男人的眼里只有云浮,他胸膛挺得笔直,像十二岁那年第一次被惊艳的那个模样。 可云浮鞠躬的那一刻,男人知道,他的女神老了,不可避免地老了,和他的青春一起,埋进了时光里。 桑绿面无表情,冷眼看着,她既不向云浮鞠躬,也不向听众鞠躬,像个努力找回自己灵魂的傀儡,抗拒着这个舞台的一切。 两台钢琴各占一边,顶灯照在钢琴上,折射出冷硬的线条,母女二人分别走向两端,宛若泾渭分明的河水。 台下的人们不禁在想,这么排斥的两个人也是母女吗? 这么排斥的母女能弹出契合的曲子吗? 登—— 云浮手一落,独属于她个人的风格席卷整个演奏厅,没有经过任何磋磨的手指机能、无可挑剔的演奏技巧,一如三十年前。 男人心神震动,眸子渐渐湿了,缓缓低下头,低声轻喃。“云浮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钢琴家,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打败她,癌症不能,时光也不能。” “嗯!”女孩重重回应他。 “妞妞,你也喜欢她对不对!” 妞妞眼睛亮亮的,男人仿佛看见了十二岁时的自己。“我喜欢那个姐姐!” 男人顺着女儿的手指看向桑绿,他知道桑绿,也是一个天才级的女钢琴家,可惜走的路偏了,始终找不到自己的曲风,但从指法、技巧、曲谱广度来说,在女钢琴家中算是屈指可数。 不过,也仅仅如此了。 他带着对云浮的骄傲,打心眼里不看好桑绿。“妞妞,世界上有很多优秀的钢琴家,你可以再多看看。” 桑绿手指颤动,手下的一切都熟悉无比,却并不是她的心意流动,母亲对她数十年的培养,成功地将她的手剥离开她的思想,以至于此时此刻她如何的不愿,也没办法破坏母亲二十多年来的心血。 或许,她也累了,不想再去抵抗。 不然,怎么脑子里又会浮现那个混账的脸。 “你会看手相?” “当然。” “那你看看我的。” 桑绿摊开自己的双手。“要左手还是右手。” 桑绿的手白净修长,很好看,唯有指尖上的厚茧破坏了美感。 姜央抓住桑绿的右手,立起食指,一一点过那些厚茧,两种茧摩擦在一起,滋滋声不停。她煞有其事地说:“你的手相看起来命不好。” 桑绿有些痒,轻轻弹了她一下。“怎么说?” 姜央点在桑绿的手腕上,轻轻按了按,然后顺着纹路划动,最终停留在指尖上。“前半生过于平坦,没有遭受过挫折,26岁后,会有几次大坎坷,能熬过去一切尘埃落定,熬不过去…” “会怎样?” 桑绿掌心痒痒的,笑出声。“我的前半生确实走得比较平坦,没吃过什么苦,只有这弹钢琴留下的一点茧,但你要把我的茧算成一次坎,那我二十六岁后的坎坷能把我彻底绊死。” 姜央:“我是说真的。” 桑绿不信,摊开她的手,厚茧长在伤疤上,一层叠着一层,盔甲似的硬。逗她。“那你这么厚的茧,命也太不好了!” 姜央面色骄傲。“我是至阴至煞的命格,要吃尽全天下最多的苦头呢。” “不许瞎说!” 桑绿额头碰上她的额头,鼻尖轻蹭上她的鼻尖。“你明明是天底下最好的命格,九黎最亮的太阳。” 姜央哈哈笑个不停。“你舍不得我,你舍不得我!” 第142章 “谁舍不得你!” 桑绿看不得她这副自恋的样子,推了她一把。“快说,我二十六岁以后会碰到什么坎坷?” “你背过身去。” “为什么?” “二十六以后的坎坷,要看背相。” “我头一次听说还可以看背相。” 桑绿似信非信,缓缓背过身去,被子滑下光裸的身体。“看到了吗?” “看到了。” “是什么?” “是我。” 桑绿眼神倏地清醒,余光精准地瞥向台下空缺的位置,又像一缕烟似的飘走,再无情绪流露。 “喂!” 乐清一进姥姥的家门,就见客厅里坐着一个意外的人。“我不是给你办了签证,买了机票,你怎么还在这??!” 沙发上的人赫然就是姜央,还是一副巫女的打扮,眼神盯着电视,抽空说了一句。“你不是说,我只要迈出一小步就好了么?” “你这…你这!” 乐清大为震撼,实在是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你知不知道我给你准备了多少东西!那边机场上我都安排了人全程带着你,拐弯抹角地让桑绿知道你会去现场,现在倒好,她只会对你更加失望!” “失望?为什么?” 姜央脸侧了侧,眼角还看着电视里的女人。“如果去了国外,这个步子就有点太大了,桑小姐迈得就太小了,这不公平。” 乐清大跨了一步,直接挡在她面前。“你比她大一点怎么了?你会死吗!” 姜央扒拉开乐清遮住电视的身子。“嗯哼~” 不再理人了。 电视上正放着桑绿的转播。 “你宁愿在这看,都不愿意去现场!” 乐清气死了。“你就仅仅是从山上走到了山下,你迈什么步子了你!” “阿札,来,喝茶。”老太太殷勤地从厨房出来。 乐清一把夺过茶碗。“姥姥,你理这个王八蛋干什么!” “你懂什么!阿札说了建好公墓就把你姥爷送进去。” 老太太抢回茶碗,放到姜央的手边。“你看人家多顶事儿,比你们强多了。” 乐清气到爆炸。“什么东西啊!没我哪有她那公墓!” 没人理她的气劲,即使生气也只能保持一会,很快又被通电话打断。 “喂,顺子啊,你最近在忙什么呢?十通电话,九通打不进去。” 乐清:“我还能忙什么,巫山的公墓就要完工了,我得一直盯着。” 裴书记的声音有点急切。“你现在得抓点紧啊,之江省公安..厅厅..长的位置,很多人盯着呢,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呢,巫山的事情得赶紧处理好,材料收拾一下赶紧上报,你以为我们几个老东西还能待多久?!” 省公安..厅厅..长与普通厅..长不同,又是正厅级,还兼任省政府副省长。 “难道我不想吗!我得把姜央这个混球弄出来,不然我一走,巫山又会封闭回去。” “不是有那个封小明?” “眼看着人就要不行了,现在唯一有能力与外界保持沟通的,只有姜央,不然巫山人压根不听你的。” 乐清愁得要死,姜央这副死德性,打爱情牌看来是不行了。 “哎,还有一件事,顺子啊,你这个人问题还是要解决一下。” “解决什么?” “还是些老说法,你知道的,个人问题不解决,你现在的这个位置,要想再往上走一走,还是有些困难。” “又翻这些老黄历,结婚难道比做事更重要?!” “你当初就是连跳了几级,去江淮本来就是解决丧葬改革的燃眉之急,虽然都是正厅的位置,但你现在坐在这个位置就是名不副实的,稍微有点别的问题,把你往哪个市里的公安局一塞,你也没得办法!” “啊呀!烦死了!” 对乐清来说,今年就没什么好事,马上任期就要到了。 手腕那条黑丝巾的主人频频发出各种信号。 二十多年前的巫山杀人案,到现在还没线索。 姜央还是不肯离开巫山。 阿木也没考上大学。 至于桑绿…… 第120章 巫山的公墓落地完成,一颗颗枫树移栽完毕,枫树顶上架设木板,或是尸体,或是烂肉挂坠的人骨… 巫山还是没有改变丧葬方式。 看起来似乎什么都改变不了。 枫树林的外围,有一圈高达三米的围墙,上面堆叠着荆棘铁丝网外加电圈,看着就十分的有安全感。 而在公墓的对面,也有一片枫树林,没有围墙围住,幽幽地裸露着。 两相对比之下,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看着怪别扭的,为什么不给这一片也围上围墙,反正市里拨下来的钱还有多。”乐清望着那片裸露的枫树林,优异的视力还能看到部分枫树身上有泥石流冲刷留下的伤痕。 这些枫树…好像都不是原先在老屋里的。 姜央没说话。 乐清也习惯了桑绿的这个哑巴老婆,问十句能回一句就不错了,她照常表达出自己的不解。“真是奇怪啊,寨老用寨民的尸体运送..毒..品,而且实际的幕后黑手并没有抓到,只要不是火化的尸体就必然会存在被偷盗的风险,我想着怎么也会有人改变树葬的方式吧。” 可惜,巫山没有一个人动过火化的念头。 姜央侧脸对着乐清,过于高的鼻梁挂着冷淡的情绪。“桑小姐,还没有来电话么?” 呵…真贱呐。 桑绿走了多久,姜央就问了多久。 “你肯出山吗?” 乐清也贱,姜央问了多久,她也这么问了多久。 又是熟悉的沉默。 乐清却是有些安慰的,看吧,面对同样的问题,姜央和她一样,都无法把自己喜欢的人放在第一位。 姜央需要桑绿完全失去自我的倒贴,乐清也需要一份不会影响到她权力的婚姻。但世间总没有两全之法,桑绿是个灵魂独立的人,并且已然开始觉醒,那条黑丝巾的主人也并不是那么纯粹…… 既然如此,她们都不想放弃,又都找不到解决的方法,逃避就成了最顺理成章的选择。 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乐小姐,爱情真的那么重要么?” 这不,姜央这条船已经稳不住了,开始打转了。 不过这打转的方向让乐清心里打起鼓来,这混球不会要做切割了吧?“看个人吧,有的人觉得重要。” “你觉得呢?” 乐清都是奔四的人了,没有荷尔蒙的加持,更多的是利益纠葛,但谈起这个,心里竟还有一丝酸涩,再加上她潜意识里不想姜央放弃,更是说得黏黏糊糊的。“年少时的感情总是独一份的,轻易割舍不了,不管过了多少年,痕迹都会留在心上的。” 姜央脸上露出放松的神色。“桑小姐没有和别人谈过恋爱,那我对她就是独一份的,她轻易割舍不了我。” 乐清:……该死的自恋鬼。 “姜央,你究竟怎么想的?你和桑绿现在是一个死局,你不主动,你们的爱情就一定不会有结果,你能明白吗?” “没有爱的人,不能在一起么?” “什么意思?你不喜欢桑绿?” “我已经给桑小姐做了祭祀,我们已经灵魂绑定了,有爱还是没有爱,对我们来说并不重要,桑小姐必须要回来,她总会回来的。” “祭祀?” 乐清挑眉。“是下了什么蛊?” 她自己说出这句话来都觉得可笑,姜央迷信就算了,她问这么白痴的话干什么。 姜央倒是一副讳莫如深。“嗯…这是秘法,除了巫女,别人都不知道。” 乐清鄙视她,难怪一点都不着急,感情是还有底牌。“可桑绿现在就是没有回来啊,你这秘法好像也没什么用。” 姜央对祖传的秘法深信不疑。“你知道为什么之前的巫女都不结契么?” 这事桑绿和乐清提过几嘴。“因为那个引清兵入巫的女人。” “是,清兵大败后,这个女人被老祖宗下了蛊,同样是这个秘法,她的灵魂生生世世都不能离开巫山,受老祖宗驱使,棺材现在还被锁在古墓里呢。” 那深埋在巫山底下的颂朝言官大墓,已然成了巫山人的私有地,不是拿文物,就是添棺材。 “受…驱使?” 乐清背脊一阵凉飕飕。“你敢这样对桑绿?” 姜央笑笑。“她作恶多端,自然要受到惩罚,桑小姐当然不会这样。” 乐清打心底就不信她这一套逻辑,但还是要在尊重对方信仰的基础上去循循善诱。“就算是有秘法,也可以有爱啊,你那个老祖宗是因为恨到了极致才使用了秘法,你和桑绿之间如果仅仅用这个秘法连接,你不觉得强扭的瓜不甜吗?” “桑绿不会开心的,她就像个傀儡一样,不情愿地回到巫山,不情愿地跟你在一起,死了以后还要不情愿地跟着你。” 第143章 姜央眉头蹙起。“她情愿的。” “也许她之前请愿,但已经大半年过去了,她一个电话都没有打给你,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姜央沉默了,哪怕有秘法的存在,但时间一日又一日的推进,没有任何桑绿的消息,她心里的许多东西也在摇摆。 滋—— 乐清看了一眼来电显示,递给姜央。“你最后一次机会。” 姜央接通电话,呼吸声一出,就被对方感知到了,电话的那头只有空旷的呼吸声,参杂在劣质的电流中。 “你什么时候回来?” 姜央的语气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仿佛桑绿没有离开那么久,仅仅只是出了一趟门。 那一边没有人说话。 “公墓建成了,你回来就能看到,有围墙的枫树林是老屋,没有围墙的枫树林,也是老屋。以后正常死亡的族人可以葬在围墙的枫树林上,死丑的族人可以葬入外面的枫树林下,所有人都可以回到老家,所有人都可以见到自己的阿玛阿爸。” 姜央压抑不住嗓子眼里冒出来的兴奋,孩子似的,激动地和最喜欢的人分享。 “这个秘密,我只讲给你听。” ——天晴站树梢,暗了进树根,两者不可顾,魂魄始无入 姜央篡改的巫女记录,正一步一步地照进现实。 电话那头还是没有声音,她最期待的那个人,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知道全部真相的人,没有给出任何的回应。 姜央想起乐清的话,就像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喜意散去,从内心深处泛滥出一股…害怕?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恐惧。“你…不情愿回来了么?” 电话那头有了一声气音。 姜央等了一会儿,仍是没有反应。她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抛去巫女的身份,离开了巫山,她比一个幼儿好不到哪里去。 强势的巫女大人,第一次手足无措地控诉。“你…怎么说话不算数…” “我说什么了?”信号导致的杂音乱蹿,但也掩盖不了那熟悉的音质。 “你说过的,我们结契以后,你会让巫山的孩子有鸡蛋吃,有钱花,有书读!” 姜央说得很急,仿佛即将淹死的人努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篡改巫女记录、扩充老屋的土地、毁了原先的老屋,到实现真正想要的,姜央等了十几年,从没有这么急切过。 “阿木没考上大学,你不让她当兵,她这辈子都不会离开巫山的,你死后她会成为下一任的巫女,不需要由我来做什么了。” 桑绿的言语虽然还保有一份体面,但盖棺论定了似的,话里话外都是不愿意再回来。 姜央自己也没了声音,她后知后觉地抚上心口,感觉自己好奇怪。 就算桑绿不愿意回来,但有秘法在,她最终还是会回来的,自己为什么要急呢?有什么必要去求她回来? 结果是一样的,不就好了么? 反正,当初做那个祭祀,不就是为了控制桑绿,让她们的婚姻不会重蹈当年的覆辙么? 姜央,你在害怕什么? 姜央想了很久很久,手里的电话迟迟没有挂断,也在等她思考。 可姜央想不明白,从没有人告诉过她什么是爱情,上一任巫女没有,巫女记录中的小黄书也没有,甚至,她的人生中,本就不存在这个概念。 但那股害怕是实打实的,哪怕手握底牌,她还是没来由的害怕。 姜央向来直接。“桑小姐,你不情愿回来,是因为不爱我了么?” 爱? 没错,就是这个词!所有的不安都是由这个词引起。 姜央开始抗拒这个词,不,还是要等会儿,等桑小姐的回应,她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讨厌这个词。 桑绿的呼吸有属于她本人的特质,清灵中带着一点疲惫的哑,让人心旷神怡的同时又不可避免地为她心疼。 “是你不爱我啊。” 没有人真心爱她。 或许在之前,桑绿还能骗骗自己,但母亲的所作所为彻底撕破了她最后的防御,她这颗破碎的心,已经没有余力再去维持一段不纯粹的感情了。 亲情也好,爱情也好。 她没有力气了。 都放过她吧。 “那块银砖,我会切一半,还给你。” 电话没再等姜央,她从嘟嘟的挂断声中清醒过来,心口抽痛。 爱,这个词,真让人讨厌。 第121章 簌—— 卡——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耷拉在棺材边缘,有一下没一下地掠进棺材内侧,幼态的人骨张牙舞爪,刷得一下集体出来,很有压迫感,但因为骨头过于细小,触在那只大手上,更像是逗弄玩耍。 一抓一摸,又可爱又诡异的。 姜央一袭单薄的黑衣,没有任何的装饰,几乎与棺材融为一体,不言不语,没有一丝情绪的波动,浑身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死味,倒是与这些小骷髅们匹配到一起去了。 “阿札玛!” 年轻的巫女跨过门槛,不像以往那样偷偷摸摸的,总想从这个房间里偷一点东西出去,而是大摇大摆地进来,像走进自己的房间。 “封老师葬进老屋了。” “嗯。”姜央应了一声,冷淡的很。 走近了,阿木瞧见她那宽大的衣袖下,有半块发黑的银砖,断口的颜色还算鲜亮,但被周边黑色的氧化侵袭,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封老师回了老家,那学校该怎么办?” 阿木漆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小心思一跃一跃的。 “那是你的事,不要再和我讲了。” 阿木腔调里的喜意跳出来。“为什么?!” “现在你才是巫女。”姜央给了她想要的答案。 阿木笑眯了眼。 姜央是第一位活着退位的巫女,所有人都尊敬她,没有人对她提前退位有过任何置喙,可第一个表达出异样情绪的人,却是阿木。 每一任巫女都是独立而唯一的存在,前者死了,后者才能继位,姜央自愿成为那个特殊的人,活着就退位。 可阿木不太愿意,或者说,不太放心,皇帝上面还有太上皇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她明里暗里都要试探一下,在那一次次的确认当中,巩固自己的地位。 阿木高傲地点点头。“好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其实她并不知道。 封小明实在活得太久了,学校这方面的事情,几代巫女都没有费过心,姜央尚且不知道该怎么做,阿木自己连大学都没考上,巫山外面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更是两眼一抹黑。 但她有着每一任巫女都有的自信。“我要查查巫女记录了。” 言外之意,无关人等,请离开巫女的房间。 气氛中有短暂的停滞,阿木充满欢悦的语气,也在这气氛中渐渐宕了下去,她终究是怕姜央的,那是她的母亲,比寻常的母亲多了十分的威严。 她好像高兴过头了。 可…可本来就该这样,巫女的房间,只有巫女才能住呢! 阿木不想显出自己的弱势,更加挺起自己的胸膛。“咳咳…那什么,我——” 姜央顿了好一会儿,收了逗弄的手,小骷髅手臂全收了回去,露出敞开的内里,黑黢黢的,里面的东西早已掏空了,只有一个幼小的骷髅头,静悄悄种在角落里,仿佛在等着什么。 太空旷了,阿木看着隐隐有些不安,这份不安来源不明,也许是刚刚的害怕导致的。“那…那里面的枪呢?” “棺材是我的,里面的东西是巫女的。” 姜央站起身,手上的半块银砖被黑色的袖口彻底遮住了。 阿木又开心了。“家里的四口棺材,都是你的!” 除此之外,都是我的! 姜央朝门口走去,高大的个子挡住了一大片的光,影子斜斜地拉进棺材里,死味更重了。“阿木,把那片地给我吧。” 阿木晓得那片地是哪片地,封小明死后留下一套房子,很破,但面积很大。按规定,没有子嗣的老人去世,房子跟地都会收回巫女所有,但封小明临终前已经与阿木交代过,将这片地留给姜央。 可她才是巫女,巫山的土地怎么分配,如何分配,她才是拍板的人。 “要地做什么?” “我要造房子,住到外面去。” “阿札玛,如果给你一个人那么大的地,我会被人说闲话的~” 阿木抿着唇,死死压住翘起的嘴角,她其实压根就不怕别人说闲话,只是学着姜央的样子,不,是她自认为姜央的样子,去处理事情。巫女总是刚正不阿的,对待自己的母亲也应该如此。 说来也是唏嘘,阿木上任的第二件事,就是为难自己的母亲。 姜央目光幽深,像她此刻的一身黑一般,浓重又摸不清情绪。“不止我一个人,还有桑小姐,两个人的地就是那么大。” 第144章 阿木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会,眉眼之间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劲。“她不会回来了吧。” “她会回来的。” 阿木歪着脑袋,看着那长袖里凸出的半块银砖的弧度,恍然地点点头。“哦对,那个祭祀。” “不。” 姜央纠正阿木,跨出了属于巫女的房间。“她是我的妻子,与祭祀无关。” “妻子?” 这个词对巫女来说是极其陌生的,况且,人家的银砖都切了一半还回来了,于情于理,她们都不再是结契的关系。 阿木皱着一张脸,过于年轻的脸蛋挤出细纹,每一条都藏着对姜央的不解,但她也说不出来具体是哪里不对,就是觉得阿札玛现在的模样,不像个巫女了。 不对,她本来就不是巫女了。 我才是呢! 阿木肉眼可见地快活起来。 姜央走出自己生活了三十年的木屋,绕过前头西瓜藤遍布的小菜园子,余光掠见了阿木,正趴在巫女记录前手舞足蹈,全然没有一名巫女该有的样子。 偌大的巫山,以及封山,将来就会交给这个十来岁的女孩,仿佛小孩子过家家。 可姜央却一点都不担心,她当上巫女时,年纪比阿木还要小,还要不靠谱,少年人总是在一瞬间成熟起来的。 而离阿木真正成为巫女,还差一件事。 那件事,很快就会来了。 “哎呦,你这臭毛病什么时候才改过来?” 经纪人拉开窗帘,让天光照进来,晒死这个不能见太阳的吸血女鬼。 “早上那么晚吃饭,晚上又这么早吃饭,一天就吃两顿,你这是什么神仙作息?” 桑吸血鬼绿擦了擦嘴,殷红的嘴唇衬出皮肤的苍白。“你想吃吗?锅里还有,我做多了。” 经纪人也跑了一天了,她嘴上说桑绿是神仙作息,但对方也比自己这个忙碌命要健康许多。“你这面怎么是绿色的?” “染的,揉面团的时候加蔬菜汁。” “不错啊,这颜色看着就有食欲。” 经纪人挑了两筷子,好一阵吸溜,味道怪香的。“没想到你这双手做饭还有点天赋,以前怎么没见你弄啊?” “还差一点。”桑绿声音很轻,夹杂一股虚弱又奇怪的意味。 “差什么?” 经纪人听了个尾巴,察觉出她情绪的不对劲,正准备转头问时,看见灶台旁边的菜篮子里,堆着颜色深深浅浅的绿面团。 “没什么。” 桑绿音色亮起来。“接下来什么安排?” 经纪人还没疑惑多久,又御又轻灵的声音就荡进耳朵里了。 啊呀妈妈,桑绿这女人只弹钢琴太浪费了!当即,事业魂就起来了。 “之江的湖城大剧院,回国后的第一场独奏音乐会,好好表现哟。” 桑绿默然。 湖城…与江淮也就两个小时的车程。 “我知道你不愿意回之江,但没办法呀,湖城是之江的经济中心,又是音乐圣都,很多著名的钢琴家都要来这边巡演的,你母亲在这里有很多人脉,你一回国,就有不少人过来维系关系了,莫名其妙跳过这边,人家以为我们对这里有什么意见呢。” 经纪人一张口就发现自己失言了,好死不死提人家的母亲干什么? 云浮自从bostonsymphonyhall的演出结束以后就失踪了,完全不再管这个女儿,一点都没个当妈的样。 要不是桑绿出道时,自己就跟着她,桑绿要想重新回到音乐圈,还真得吃一番苦头。 桑绿面上没什么表示,仿佛毫不在意那个失踪的母亲。“呆几天?” “嗯…后面的工作没有那么繁忙了,你要想早点走也行,但至少也得待两天,哦不,三天,第二天的晚上有一场酒局,都是熟人,不好拒绝,你就象征性的过去待一会儿,时间差不多了咱就回来。” “嗯。” 要不说,人都是贱兮兮的。经纪人瞧桑绿没什么反应,又试探起来。“桑桑,你和你妈妈…” “她是她,我是我,各自安好就是了。” “噢噢噢,你能想得开就最好的了,母女之间就算情分没那么深,但该用的人脉还是要用嘛,不用白不用咯,以后湖城这边的演奏会……” “尽量少来。” “啊?为什么啊?云浮又不在之江。” “还有讨厌的人在。” “啊?谁啊?” “我前妻。” “前妻?!你啥时候结的婚?” 她不就是大半年没跟在桑绿身边吗?怎么突然多了个前妻!是哪头猪拱了她的白菜! “赶紧走!演奏会结束就走,参加什么狗屁酒局!” 桑绿也知道姜央永远不会踏出巫山,可她对她,仍做不到各自安好。 她不愿她过得好。 以至于,连之江的太阳,都不愿多见。 第122章 “我真是欠你的!” 乐清颇为费劲地在黄泥堆爬上爬下,穿着的行政夹克撇上了几点黄泥,女士西裤更是惨不忍睹,崭新的褶子还没有磨平,裤脚已经成了一坨。 姜央还在一个大坑里往外挖土,听到声音,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喏,桑绿在湖城演奏会的票,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弄到的。” 也许是习惯的缘故,乐清总爱体现出自己的辛劳,出了一分力,也能说成十分,可这一回却是实打实的十分力。 本来嘛,亲表姐要两张妹妹的门票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桑绿讨厌她妈,连带着自己也被连累,七拐八拐,还是从那个黑丝巾手里拿到的。 其实也不算连累,毕竟乐清一开始就知情,桑绿高考志愿的事,小姨向她威逼利诱,她也顺水推舟了,怎么着也算是个胁从犯。 胁从犯蹲在大坑的旁边,用门票挑逗她。“哎,你是怎么想的?这巫女说不做就不做了?” 姜央穿着对襟短衫,没有任何的纹路,素净到寡淡的地步,哪怕沾上了污泥,也是寡淡。 她身上似乎再也不会出现鹡宇鸟了。 也没有山林虫草,没有悬崖峭壁,没有那些少数民族气息浓郁的图案。 就这么赤..裸地,突兀地站在一个坑里。 乐清有些怪怪的感觉,心里酸酸麻麻的。她讨厌这种感觉,就好像一个拥有一切的皇帝,突然间一无所有的荒凉感。 她还是喜欢她权力加身的样子。 姜央一步跨出大坑,擦了擦手,接过门票。“湖城,是哪里?” 乐清还是蹲着的姿势,从俯视又到仰视姜央,蓦地觉得自己也没有懂过姜央,换作是她,不会这么的云淡风轻。 “你要是想去,现在就收拾收拾,我直接带你走。” 姜央看着门票上的时间,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坑。“我明天再走。” 乐清皱着一脸的烦。“怎么这么多事!” 姜央定在原地不动,乐清也没办法。“那明儿你自己下山,我开车过来接你。哦,对了,别穿你那些衣服出门,太奇怪了。” 姜央瞅了瞅自己。“我没有别的*衣服。” “我拿两套我的给你,你明天换上就行。” 乐清不放心地又加了一句。“你这回不会跑了吧?” 姜央点头。 “你最好说到做到!” 乐清终于有闲情开始打量这个大坑,四四方方的,四个角落还有孔洞的痕迹。“挖这么大一个坑干什么?” “要注水。” “做池塘啊?” 乐清拍拍她的肩膀。“不错,有进步,还知道桑桑喜欢养鲤鱼呢。” 姜央茫然。“养鱼?” “你不是给她弄的鱼塘?” “她没说过。” 乐清:“……你不会观察吗?” “我没看见。” “姜央。” “嗯?” “跟你谈恋爱,真是糟糕。” “她没这样说过。” ———————————— “爸爸,快点快点!要赶不上了!” “放心!”男人一把抱起女儿,准备冲刺。“肯定能赶上!” 两人将将赶上。 “抱歉啊,碰到你了。”男人揽住女儿的小腿,诚挚地道歉。 “嗯。”从鼻腔里哼出来的一声,不算尊重的回应。 来听演奏会的人大多体面,男人寻常也没碰到过这么没礼貌的人,但毕竟是自己有过错,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坐下来的时候,多看了旁边这个女人两眼。 简单的白衬衫、西裤,一副女精英的打扮,但通身的气质又是违和的,说不上来哪里奇怪,非要形容的话,有些像古代人穿越到了现代,偷穿现代人的衣服,满身藏不住古韵的气质。 “爸爸,桑绿姐姐出来了!” 女孩刻意压低的声音,也掩饰不住激动的语气。 “我都好久没有看到她了,上次在boston,是半年前吗?” 第145章 “得有大半年了吧。” 男人随意笑着,他对桑绿并不看好,但女儿喜欢,他就愿意陪着,转眼间看到那个穿白衬衫的女人暼了他们一眼。 不,是一直斜着眼睛看他们。 这确实有点没礼貌了。 男人有些生气,又找不到出口的理由。 “我也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男人好不容易等到她说话,被女儿截胡了。 “嗯?你也去了boston吗?” 女孩娇滴滴问,碰到同好,声音都夹起来了。 “我没有去,太远了。” 姜央声音低了。“我怕回不来…” 女孩盯着台上,认同地点头。“是有点远,我们也差点没赶上这场呢。” 好一会沉默。 姜央稍稍靠近女孩。“她在看我么?” “谁?桑绿姐姐吗?” “是。” “你为什么不自己看呢?” “我…看不清。” “啊?好吧,我帮你看。” 女孩不解地看向姜央,她长得真好看,鼻子又高又挺的,脸也白得过分,和她的白衬衫一样白,就是眼神不太好,虽然一直盯着台上,但很迷离,努力在看清,却又看不清的模样。 “她没有看你,桑绿姐姐的眼里只有钢琴。” “是我坐在这里,她看不见吗?” “是啊。” 女孩失落起来。“爸爸没有买到很好的位置,如果在第一排,一定能够看见的。” 一直关注两人对话的男人顿住。“sorry,宝贝,我没抢到。” 女孩忽然小声惊呼。“你干什么?” “我要到第一排去。” “现在?” 女孩瞪大了眼睛看了一遍周围的环境,她就没有见过这么不识大体的大人。“你会打断她弹琴的。” “我以前经常打断。” 女孩:“哈?” 男人现在确定,这女人就是来砸场子的,赶忙抓住她的手,声音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又轻又急。“你别乱来啊,这里这么多人,你要是上去乱了秩序,到时候可是要被警察抓走的。” “放心,我会在警察抓到我之前逃走。” 谁关心你这个! 男人死抓着她的手不放。 这会轮到姜央不明白了。“为何拦我?” “我们好不容易来华国一趟,就是为了桑绿。” 男人:“我女儿很喜欢桑绿,她本来不喜欢弹钢琴,就是因为桑绿,她才开始对钢琴感兴趣,你懂一个好的领路人,会对后来人有多大的影响力吗?” 姜央:“关我何事?” 男人:…… “你没有看到现场有很多孩子吗,他们都是为了桑绿来的,这次的巡回演奏会有一个主题,钢琴与童年的故事,桑绿一路巡回,给了很多孩子美好的童话,你就这么乱跑,会破坏很多孩子的希望!” 姜央模糊间瞧见周围的座位上有很多小萝卜头,女孩子居多,和巫山上的不一样,她们穿着精致,打扮漂亮,一言一行都像是有钱花,有书读,有鸡蛋吃的模样。 姜央忽然生气了,桑小姐不仅说话不算数,还偷摸地养外面的孩子。 男人愈发按不住了,他们的纠缠甚至已经引起了周边几人的关注。“你再讨厌她,等结束了不行吗?” 登—— 一个重音突兀地响起来。 姜央瞬间就不动了。 她知道桑绿看到她了。 她们有过无数次合奏,每当她放飞自我,飘飘欲仙的时候,桑绿都会用这个声音拉扯她回来,很重,仿佛要将她拖入地狱那般,每次姜央听到这一声,心里都很不舒服,巫女向来讨厌被人束缚。 只不过这一次,姜央安心了。 她看到了就好… 手上牛一样大的力气,忽地消失了。男人只觉得莫名其妙,又不敢放松,警惕地看着姜央。 桑绿第一眼就看到了姜央。 像是有什么吸引力,明明她穿的那么普通。 不,普通的衣服在她的身上,反而扎眼得很。 桑绿从没想过她穿这样的衣服,修身紧致,整个人都被封印了,坐在座位上,像一大块滋滋冒冷气的冰。 以往姜央穿的巫女衣服,宽大、柔软、不成型,仿佛一个不注意,里面的人就能瞬间消失不见,只留下地上的一堆布,总让她感觉抓不住摸不着。 呵,穿成什么样,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最后一个音结束。 桑绿起身,鞠躬谢幕。 掌声轰鸣间,姜央也站了起来,也许有些突兀,但不算太奇怪。 总有听众会因为过于激动而做出一些比较奇怪的举动,只是现场这么多孩子都能克制住自己,姜央的站立,在人群中就落了不少嘲笑。 “妈妈,你看她!” “你以后别跟她一样,没礼貌,要等返场结束才能站起来。” 桑绿决定今天不返场了,转身就朝幕后走去。 忽视她。 离开她。 就像她之前对你做的那样。 内心强大是可以学习的,桑绿不得不承认,姜央是一个很好的老师,心跳得再乱,脚步也是正常的,轻飘飘地踩在离去的路上。 “桑绿…” 是姜央在喊她吗? 又似乎不是。 声音缺了一点冷漠,多了一些虚弱,巫女没有感情,而且,最要不得的就是示弱。 姜央说不出来这样的声音。 走快一点,再快一点。 桑绿不停地催促自己,却在余光里,看见一个高大的影子,倒了下去。 “姜央!” 轻飘飘的脚步还在往前走,桑绿的身子已经完全转过来了。 乐清窝在后座的角落,远远看着,摇了摇头。 啧。 有的人只要示弱就能挽回一切,真不公平啊。 第123章 姜央刚倒下去的那一瞬间,桑绿觉得她是装的。 在她的认知里,姜央太强大了,她可以被火烧,踩钢刀,大冬天的在冷水里洗澡,连感冒都没得过。 怎么会突然晕倒呢? 反正桑绿不信,可她还是转身了,下意识的反应容不得她考虑。 转身的一瞬间,桑绿有狠心的想过,就任由她摔在这里,这么多陌生人都看着她,堂堂巫女能丢得起这个人吗? 桑绿甚至觉得姜央能以这种方式挽回她,心底生出一丝隐秘的快感。 她在她心里的地位,终于在她的脸面之上了。 可, 入手是一阵寒凉。 这个温度陌生得让桑绿心凉,白色衬衫的后心已经彻底汗湿了,内衣显现,没有任何纹路的内衣,对桑绿来说,也是极致的陌生。 不过,她们确实好久没见了。 也许是姜央变了。 “姜…央” 长时间没有叫过的名字,出口时都有些停顿。 没有反应,像冰融化了,留了一手的冰冷。 “你…起来,躺在这里好丢人。” 我已经过来了,别装了… 依旧没有反应。 迟来的恐慌渐渐放大,大到胸腔都容不下,就像在巫山里经历过的无数次一样,她总是被隐瞒很多事情,总是被迫的裹挟进某种情绪里。 桑绿讨厌这种被隔绝在外的感觉,正如她讨厌自己爱上姜央。“你再这样,我就走了!” 姜央冷硬的手指动了动,仿佛有什么心灵感应,桑绿心口也随着那根手指扯了一下。 轻轻那么一下,却是她难以承受的痛苦,不仅仅是生理上的,更像是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外力硬生生地抽出她的心头血,桑绿仿佛能看到自己那颗健康的心脏,渐渐泛出白色,那是要抽干的迹象。 “啊——” 桑绿疼得受不住了,晕在姜央身上。 人群彻底炸开了,拍照的拍照,录视频的录视频。 人群外的乐清透过缝隙看到这一幕,漫不经心的笑凝固,扒开人群就冲进来了。 她拉起桑绿,摸了摸脉搏,翻过姜央的身体,俯身听她的心跳,心霎时凉了一半。“叫救护车!” 医院,抢救室的大门打开。 “抱歉,我们无能无力了。” 一句话震得乐清脑子嗡嗡的,这场突如其来的变局完全不符合她的常识。“哪个?两个都——” “不,是一开始送来的那个高大女人,桑小姐已经醒过来了。” “什么叫无能为力?她以前身体很好的!她刚刚还在大闹演奏厅,活力得很,你再进去看一看!” “抱歉,我们没有找到任何原因,这种情况也是有的,有些年纪很轻的人突然——” “不可能!” 乐清脑子晕乎乎的,说话却还是习惯性地斩钉截铁,她现在已经不习惯别人说她不爱听的话了。 乐清推开抢救室,姜央的白衬衫大敞开着,裸露的身体还连着乱七八糟的线,桑绿站在她边上,冷静异常。 第146章 乐清晕乎的脑袋更混浊了,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合理,这种时候,桑绿不该抱着姜央痛哭流涕吗?悔恨自己为什么要离开巫山,离开姜央?像每一个失去恋人的女人那样悲鸣。 可为什么,桑绿的眼睛这么冷漠,像是……真的在看一个死人。 桑绿不想姜央好过,但从没想过她会死,她爱她,这是无法改变的客观事实,她怨她,也是无法逃脱的主观情绪。 姜央活着,怨恨才有承载的主体,她才能化这股怨恨为动力。 “她真的死了?”乐清如是说。 “不。” 桑绿看起来愈发的冷静。“她马上就要死了。” 没了生气的姜央,面色也是这么的冷硬。乐清碰了碰她的脸,硬得像冰块。这太邪乎了。“不对啊,不对啊,早上来还好好的…” 乐清与姜央认识时间不长,但也是真心实意地将她当朋友看待,相似的性格处境,会有许多的共情,甚至比起桑绿的痛心,乐清反而有种自己死掉的感觉。 她开始怀疑自己产生幻觉,边境的一幕幕又在眼前闪现,身边的战友们前一刻还在谈笑风生,抢着火锅里的肉片,下一刻一个个地扑进地雷区,炸得四肢全飞,突然有一颗脑袋飞进她的怀里。 乐清抖着手去看,是姜央的模样,再仔细一看,那模样又变成了自己的。 乐清猛地一扔,扔了一空,心脏也被什么抓住狠狠扯了一下,眼前的桑绿也模模糊糊的。“桑桑,不对,咱们捋一捋。” “现在都是在做梦!” “姜央这种人我最了解了,她这辈子最爱的就是权力,巫女制度你最了解了,没有任何一个巫女会在活着的时候退位,姜央怎么可能活着将位置让给阿木?” “还有…还有,她这个死德性,我当初好说歹说,她都不肯出国,一步都不肯踏出巫山,怎么可能乖乖的跟我下山呢?” “这一定是在做梦!一定是在做梦!这场梦梦得太久了,等我醒来,一定要给姜央两巴掌!” 桑绿清楚地知道这不是梦,心口的抽痛已经让她有了预感,姜央的生命在流逝,宛如握不住的水。 ——符咒蚀骨,祭魂之途 ——我死魂缚,永世苦楚 ——生生世世,轮回囚笼 耳边冥冥响起梵音,很遥远,是姜央的声音。 可姜央明明躺在病床上,双唇紧闭。 不遵守誓言的是她,为什么死的是姜央? “姐,你们来的时候,姜央是什么症状?”桑绿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努力一点点分析状况,姜央的身体情况绝对不是医学可以解释的,那就只能靠巫术去找线索。 乐清依旧在絮絮叨,压根听不见桑绿说话。“太奇怪了,太奇怪了,姜央最爱的是权力,我们是同一种人,不该这样的,不是这样的,这是在做梦!” 桑绿望向癔症了的乐清,抽痛的心脏竟分出了一些不屑的情绪,眼前这个神志不清,无法接受现实的高大女人,竟然也能担任江淮的市委..副..书记吗? 她们究竟强大在哪里? 一副优于常人的身体,带给她们极大的利好,庞大的正向反馈把她们哄得像个孩子,顺利时,一切皆大欢喜,不顺时,就毫无预兆地撑不起事。 一个瘫在床上快要死了,一个神神叨叨分不清现实。 在这一方面,乐清说得没错,她们真是同一类人。 不仅喜欢自我感动,还希望全世界的人配合她们自我感动,为她们的理想欢呼,为他们的牺牲而—— 牺牲? 牺牲?! ——我离不开这巫山,你带一朵补血草走吧。 她离不开… 桑绿猛地抬头。“回巫山!” 巫山和封山的交界,有一大片空地,那是一个老人近百年的积累,现在落给了姜央。 不,如果姜央死了,那就是落给了桑绿。 不过这地方是大,可只有一座破烂不堪的漆黑房子,周边堆满是黄土泥,唯有右前方一个四方水池,将将修好。 四方水池里有一个硕大的棺材,四角栓好了铁链,棺材大敞开着,露出里面层层叠叠嵌套的三个棺材。 池水不知道是从哪里引过来的,举起一捧,清澈透明,放入水中,黑漆漆的一片。 乐清扛着姜央,大喘着粗气,也顾不上自己几乎埋在黄土泥里的双腿。“桑桑,这样真能活吗?” 桑绿自踏上巫山的土地起,空荡的心脏慢慢充盈,仿佛失去的心头血慢慢回注,她就知道自己应该没有错,可姜央仍是那副死样,没有活过来的迹象。 “把她放进棺材里。” 棺材里?! 乐清觉得桑绿不是对姜央的死冷漠无情,而是受刺激大了,开始发失心疯了,自己也疯了,竟然真的把一个快要死的病人从医院拖出来,搞这些封建迷信。 “桑桑,我联系了首都的专家,他们今天晚上就会赶过来,我们还是带着姜央回医院!” “放进去!”桑绿几乎吼出来。 乐清被吼得一激灵,摸了摸姜央的脖颈,就算现在带她下去,也等不到专家来了。 棺材在四方水池的正中央,乐清要涉水过去,下水后,池水倒是意外的温暖,连拖带拽地将姜央放进棺材里。 “然后呢?” ——恶鬼执念已深,消除不去,则封于……棺内,锁链嵌之,镇于黑水潭下,永不见天日,生人安矣。 篡改巫女记录、毁了老屋、违反死丑的禁令……种种大逆不道的罪恶,姜央不得善终,她的灵魂会成为恶鬼,将会生生世世,囚禁在这四方之地当中。 巫山所有的人都可以回老家,唯独她不可以。 生生世世,轮回囚笼。 这方正的四层棺,就是囚姜央的笼。 桑绿垂下眼,视线里只留下了棺材里的姜央,她突然冷笑一声。 这就是姜央所求的牺牲。 好伟大啊,所有人都该为她欢呼。 但桑绿不会:该死的女人。 “我们走吧。”桑绿丢下一句,转身就走。 乐清愣在水里。 几尾鲜艳的鲤鱼破开黑沉的池水,沿着棺材板曳动,偶尔翻腾起来,溅了乐清一脸水。 第124章 仿佛是又重又松的流沙,不动时重达万斤,牢牢封死人的所有感官,若是时间再久一点,就会成就一具木乃伊。 好在,姜央最后一口气散尽之时,流沙动了,顷刻之间,重压消失。 “桑…”微弱又干哑的声音,卡了沙子似的。 乐清一惊,连忙趴在棺材边上,往里探头。“还真的活了?” 姜央模糊的五感慢慢回归,只听到一声悠远又粘腻的女声,像浸在水里一样荡在她耳边。 “姜央,能听得到我说话吗?”乐清在她面前招手,轻轻戳了她几下。 不是桑绿的声音。 带着鱼腥味的女人,好恶心。 “手…拿开。”姜央眼睛都没睁开,止不住的嫌恶。 “哇,你真的好没良心,是我!把你扛到医院,又硬生生把你从山下背上来的!” 姜央缓缓睁开眼,眼前都是混浊的光圈,好一阵才有点清晰度,她扶着棺板试图坐起身,但没力气,又跌了回去。“咳咳…桑小姐呢?” 乐清看她笑话。“走了呀。” “去…哪了?” “当然是下山了,腿长在她身上,人想去哪就去哪。” 姜央愣住了,脑袋瓜似乎还转不过来这个事实,手不禁摸到棺角的婴儿骷髅头,好歹有了点安慰。“你不是说,我只要…迈出一小步就好了么?” “嗯哼,但是她看起来好像更生气了。” “为什么生气?” 乐清啧了一声。“不晓得,我觉得她应该自豪才对,毕竟,你也是有理由不能下山的,哎,现在桑绿的心思,比她妈还复杂。” 下山的时候,姜央的身体就像一个饱满的气球,被戳了一个小洞,每走一步都在漏气,现在干瘪的气球慢慢吹进气体,苍白的身体肉眼可见地精神起来。 乐清看得惊呆,这比吸人精气的妖怪还邪乎。 姜央已全然恢复了,声音也有了以往的干脆。“现在怎么办?” “嘶——你要不再下山死一次?” “会真的死的。” “那你之前为什么敢下山?” “我不知道死会这么难受,比见不到桑小姐还要难受一点点。” 乐清看了看周边。“哇,幸好她不在。” “在,又如何?” “她要是在,你就不能这么说话,你得说见不到你比死了还难受。” 姜央曾经对这些话嗤之以鼻,现在倒是沉默下来了,像是在思考的样子。“她喜欢听这种骗人的话么?” “不算骗人吧。” “可是死真的很难受。”姜央双眸深邃,很是睿智,但一出口,是比孩子还认真的较真劲。 第147章 乐清也就比她好一点点,还要舔着大脸跟人家分享自己的经历。“这叫情话。谈恋爱都是要这么说话的,她要的是情绪价值,哄开心了就行啦,说话七分真三分假,当然,要是假的多一点点,也没有什么大关系,反正谈恋爱过程中许下的承诺,说的那些誓言,分手了以后没人会追着你实现的。” 姜央眯起了眼睛,她的眼睛正常状态的时候挺漂亮的,一旦眯起来就有种打小算盘的狡猾。 乐清觉得有炸,稍微离开些棺材边。“干嘛这个表情?” “没想到乐小姐是个经验老道的坏女人。” 乐清:…… 姜央仍旧坐在棺材里,四条锁链悬着的棺晃晃悠悠的,坐在这种死人用的东西里,有些过于闲适了。“不过呢,我和乐小姐不一样,即使我不再是巫女,我许下的承诺,也是一言九鼎的。” 乐清:……就你高尚!“随便你!” 这些鲤鱼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体型有着巫山人典型的特点,膘肥体壮,随便一翻身都能溅起水花。 “你从哪搞来的鱼?” “后山,好看么?我挑了很久。” 姜央问得随意,但眼睛却直勾勾盯着乐清。 乐清有些不自在,这眼神的侵略性太强了,怪恶心的。“你喜欢鱼吗?” “讨厌,一股腥味。”姜央嫌弃的表情都要溢出来了。 “既然讨厌,为什么还要放在池里?万一真的死了,这些讨厌的东西可都要一直围着你。” “你说桑小姐喜欢。” “哇。”乐清夸张地鼓掌。“真可惜,桑桑不在。” “在,又如何?” “只要是桑绿喜欢的东西,你再讨厌你也能容许那东西的存在,她会觉得自己在你心里很重要。” 姜央歪着脑袋想了想。“既然如此,为什么桑小姐还会走?” 乐清隐隐能够摸出些桑绿的心思,但她不是很想告诉姜央。随着年纪渐长,她也慢慢知道了,这世间,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道,伟大亦或是平庸,都是人赋予的价值,单从个体本身而言,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很多位居高位的人,很大程度上是本身就存在那样的环境,他们有条件,有能力能为国家去献身,这是他们的选择。而绝大多数的人,连生存都困难,没有父母托举,没有良好家境,孤身一人闯荡出来,能够让自己有个安身之处,于他个人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伟大? 所以,自愿为了国家奉献一生,为了自己的民族奉献一生,也不能强求外人必须去理解你,尤其是你的挚爱。 可是呐,乐清痛苦地走上了这条路,她自己在做人生的很多选择时,犹豫着被迫放弃了很多东西,而这样的犹豫充斥着内心的不甘、痛苦和无法解脱,她希望姜央能够纯粹地去追寻自己想要的,去追寻那个让世人都为之震撼的伟大。 不要被任何东西动摇。 不知道,无法懂,对她们这种人来说是一件极大的幸事。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是一种极度的自私。 姜央比她自私多了。 乐清哼出一声笑。“姜央,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是巫女,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寨民,在这样的情况下,碰到桑绿,你还会这样对她吗?”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巫山的女孩,是或者不是巫女,完全是不同的命运,普通的女孩活得非常肆意,嚣张,跋扈,甚至是狠厉,有着外界大多数女孩都没有的样子,一点亏都不肯吃的。 乐清想,姜央若是普通的巫山女孩,大概更加不会…… 姜央却道:“我会跟桑小姐下山。” 乐清意外地看着她。 姜央望向巫山出口,可惜这个视角只能看见黄土堆。“你听懂桑小姐弹琴了么,她也有自己的梦想呐,她想让每一个喜欢钢琴的孩子,都能有一个完美的童年,是因为爱钢琴才去弹钢琴,而不是被任何人压迫,她的琴声里没有小黑屋,没有坏了的母亲,但有无数只自由的鹡宇鸟。” 乐清听不来这些音乐。“鹡宇鸟,你是说你么?” 姜央摇头。“那是桑小姐自己创造的鹡宇鸟,巫山的鹡宇鸟,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巫山,它们并不自由。” 乐清心脏收缩,难受得慌。巫山的孩子,何止是没有自由。 “如果我不是巫女,我就没有这些责任,我会陪着她去实现她的梦想,去很多山头很多山头以外的地方。”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乐清终究还是想错了,姜央和她根本就不是同一种人,为了那些所谓的伟大,而牺牲一切的人,只有自己而已。 姜央要的,从来不是伟大,甚至,她从来没资格去要过什么,她赤..条..条来到巫山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就已经不是她的了。 乐清笑得有点难看,但她没办法缓和下去,毕竟还要遮住眼里的泪。“那你还大闹演奏厅。” “那个时候她已经结束了,再不叫住她,真的会死的。” 乐清笑得眯起眼,眼眶却是红红的。“也幸好桑绿回头了,再晚一点去医院,你都要凉透了,到时候你得在棺材里悔得肠子都青了。” 姜央也笑。“乐小姐,其实,就算她不回头,我也不会后悔下山的。” 乐清扶着幽荡的棺材。也是,她已经为自己做好了后事,姜央从没有强求过桑绿必须认可她的伟大。 姜央忽然道:“乐小姐,我刚刚说的那句话,是不是桑小姐在这,会更好。” “哇。”乐清道:“你开窍了!” 姜央显得很开心,抱着骷髅头,像个稚气的孩子那般笑。“那我还需要改变哪里么?” 乐清觉得,姜央不用再做任何改变了,她卸去了巫女的责任,可以真正的拥有自己,已经从心底里开始接纳自己爱上了桑绿,越诚实,反而越能打动人心。 “不用了。” “可桑小姐还会来么?” “会的。” 乐清下山时,手机有了信号,她将方才的录音发给了桑绿。 哎,她还是习惯于利用各种手段,达到她想达到的目的。 年纪大了,受不了一点情绪上的波折,姜央和桑绿还是得在一起才行,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对她心情比较好。 阴暗的房间里,不开灯,只有电脑屏幕亮着,露着微..博的界面。 电脑面前坐着一个男人,焦急地抖着腿,一秒一秒地看时间。 快了快了。 咔嚓——零点已过。 时间到了。 男人噼里啪啦在微博上操作,手指过于激动,一直在颤抖,几次按错位置,他喘了几口粗气,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按下最后一个按键。 成了! 男人仰在靠背上叹息,亮光照在他的脖子一侧,陈旧的疤痕狰狞着。 第125章 ——她的琴声里,有无数只自由的鹡宇鸟。 再昂贵的耳机,也无法诠释出姜央本有的音色,那种可以遨游天地间却困死在四方之地的无望感,桑绿有些想象不出姜央说这句话的场景,她向来以自我为中心,嫌少会有羡慕别人的时候。 可桑绿也清楚地知道,姜央确确实实是懂她的,她们之间有过无数次的合鸣,每一次姜央都能恰到好处的戳到她心底深处,若是做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像是绵长无尽的性..事中,高潮抵达的那一刻。 那是极致的满足和欢愉。 可惜,姜央如此懂她,却总吝啬表达。 桑绿有时想,她与姜央之间没有爱就好了,做一知己,也许会快活很多。 亦或者,单纯做一床..伴,也会快活很多。 ——乐小姐,我还需要改变哪里么? 姜央,你为什么要改变呢? ——其实,就算她不回头,我也不会后悔下山的。 死了,也没关系吗? “又吃面呐~~”经纪人看着拉开的窗帘,阳光晒到空旷的长餐桌上,碗里的面条都能反光了。 “锅里还有。”桑绿总是做多。 经纪人摇头,再好吃的东西,天天吃也吃伤了。“你不腻吗?” “天天吃米饭也没见你腻。” “那哪能一样!米饭是主食好不好。” “面条也是主食。” “这…你是个之江人哎,骨子里就得吃大米饭!能不能有点——等等!” 经纪人眉头一挑。“不对!” 桑绿顿了一下。“什么不对?” “你最近是不是遇到啥好事了,感觉状态比之前好多了。” 身为经纪人,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眼力劲,况且,眼前的女人眉眼舒展,嘴角似有似无的笑容实在明显。 桑绿摸了摸自己的脸。“有…有吗?可能最近作息比较正常吧。” 经纪人绕着她转了几圈。“你这耳机…你不是最讨厌戴耳机了吗?戴一会就疼?今儿好像见你从早上就戴着了,一直没摘下来过。” 第148章 桑绿在她走近之前就把手机倒扣了。“凌姐,之江这边还有工作吗?” “怎么?” “最近有点累,想休息一段时间。” “先前不是还想走来着…” 经纪人更迷惑了,片刻,神色大变。“淦!不会是因为你那狗前妻吧?!” 桑绿本来没有隐瞒的心思,可见到凌姐夸张的质问,恍然感知到自己先前因为姜央过于颓废,而现在不过是听了几句好话,又立马放下芥蒂,和之前没什么两样。 要是就这么和好了,岂不是又会重蹈覆辙? 经纪人以为她心虚。“是不是那天在演奏厅晕倒那人?!” 桑绿避开了她的对视,埋头搅弄她的面条。 这还有啥好说的,肯定是了。 经纪人一脸恨铁不成钢。“桑桑,我跟你说啊,咱们什么事都得往前看,都离婚了,千万不能再纠缠不清了。姐是过来人,这种人的狗性格是不会改的,你不要因为一时心软就回心转意,到时候有都你烦的。” “我没有…”语气弱到毫无说服力。 “什么没有!我也就半年没在你身边,你直接就被人骗去结婚了,连离婚的程序都走完了,也就是那大山不在缅甸,不然你多少没一个腰子。”经纪人越想越气,什么猪东西就来拱她家的白菜! “巫山的习俗是以银砖为契书,而且,是我提的离婚,不是被骗。” 天知道她切银砖的时候有多难受,一刀一刀,深入骨髓,留下扎眼的不均匀切口,时间久了开始氧化,外层发黑,切口仍旧是银灿灿的,仿佛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 “那不就连证都没领?好事,咱还是一婚呢。” 桑绿失笑。“我不在意这个。” 经纪人松了口气,摆摆手。“以后啊,别随随便便就跟人结婚,这方面你学学你妈,只留情不捆绑,也幸好那人不是个会纠缠的,不然你现在的身价还得给人分一半呢。” “她不是那样的人。” “啧!” 经纪人脸一皱,分手以后不颓废了,开始给对方找补了,这状态就是要复合的前兆啊,这时候越是唱反调,越会适得其反。 她只好转换策略,瞄了一眼桑绿的手机。“哎,你那个谁…长啥*样啊?” 桑绿的身价随着boston那次水涨船高,再加上云浮的光环,各种商业活动邀约都非常多,但以前都有云浮打点,经纪人大多时候只是个摆设,现在云浮撒手了,她什么都得自己弄,再加上桑绿性格越来越孤僻,不愿意生活中再多出陌生人来,经纪人简直焦头烂额,那天她正好忙着安排晚上的酒局,并没有真的见到姜央这个人。 桑绿心里乱糟糟的,自己都还没理清楚,也不想和人解释太多,干脆收起手机,自行回房了。 经纪人看着她的背影。“不是吧!性格烂也就算了,长的也拿不出手吗?” “那身材呢?” 哐——门关上了。 “桑桑,你到底图她什么啊?图她脾气臭?图她长得丑,还是图她大山里有二亩地啊?!” “这不纯纯倒贴啊!” 经纪人对那狗前妻的不满,此刻已达到顶峰,全然不顾其他,用尽毕生的骂人词汇,往卧室堆砌,只想给桑绿那颗恋爱脑给洗干净了 卧室里的桑绿放大耳机音量,只当听不见。 许久,久到桑绿的耳朵真的受不了疼了,她摘下耳机,卧室外也安静下来了。她打开卧室门,就见到一张—— 猥琐笑脸。 桑绿:……“你做什么?” “呃,桑桑,你眼光不错啊,这女的挺绝的,难怪念念不忘呢。”她承认,之前对狗前妻有点大声了。 桑绿:“?” “啧啧啧。”经济人的小嘴啧啧个不停,两指在自己手机里拨来拨去,看样子是在放大照片。 这女的外形条件确实无可挑剔,那么长一条躺在地上,哪怕只有小半张脸,还看不太清,光身材都能让人流口水了。 “哎我说,你俩还有复婚的可能性吗?” 桑绿:…… “只要不是出轨劈腿啥的,两个人既然结婚了,就安安稳稳地过嘛,别像你妈似的,到处沾花惹草,一把年纪了还没稳定下来。” 桑绿:…… 经纪人觉得,一个人的长相和她作的能力必须是成正比的,长得顶级,性格烂一点,也不是不能理解嘛! 况且,桑绿有时候也挺难伺候的,也是作女一枚,她俩的事还不一定谁对谁错呢。 桑绿:“你从哪弄来的照片?” “你俩的事,嗯…上热搜了。”经纪人手机一翻,几个大字扎眼得很。 ——独家揭秘:著名钢琴演奏家桑绿,闭关修行背后竟是禁忌之爱! ——曾经的天才少女,缘何爱上山野女人? “这词条写得是有点俗气哈,但我看下面的评论了,基本上都是正面的,别担心。” 经纪人从不担忧这种舆论,桑绿并不是流量明星,钢琴的听众也少有脑残粉,大家都是关注作品多一些,而且艺术圈本来就乱,光云浮的恋情八卦都能在贴吧摆一千多楼,桑绿的这些小八卦,只要不涉及道德违法,也没什么大碍。 “啧,这都什么年代了,国家都通过同性婚姻了,还搁这禁忌之爱呢。”经纪人不停划拉,又点进相关的词条。 而这个词条的照片,几乎是高清的图片了。 姜央着黑红祭祀袍,前胸绣着暗纹鹡宇鸟,哪怕泥渍满身也消不去那骨子里的神秘感。桑绿有点眼熟,这照片应该是巫山泥石流的时候拍的。 ——刚出道的新人吗?这巫女的造型太有感觉了,又美又飒! ——是不是穿越过来的,好有范哦。 ——我要疯了!这小姐姐是谁呀?三分钟,快告诉我她是谁,不然我今晚睡不着! ——楼上的不用想了,刚刚爬楼过来,这小姐姐是桑绿的女朋友,听说都领证了。 ——啊!还没恋爱就失恋了。 ——我不是来拆散这个家的,我是来加入这个家的!桑绿,我也可以! 桑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经纪人在评论区打字:今天吃饭的时候剩下掉了一块排骨,浪费粮食我有大罪,就罚我给她们俩个暖床! “……你是不是有病?” ——楼上的,怎么还连吃带拿?! ——这姐是巫山的巫女,专管祭祀的,听说巫山下有一座颂朝古墓呢。 ——巫山底下有古墓,长时间被寨民霸占,巫女带头贩..卖古..文物,你们一个个的还搁这当舔狗呢。 ——巫山上有怪物,一只眼,会吃人,巫山二十多年前的杀人案至今存疑,不知道江淮警方在做什么! ——首都多次召开巫山杀人案的研讨会,至今未有结果! ——骗人的吧,江淮穷得一批,真有大墓早就公开了。 ——有没有人组队一起去看看? “这个走向……不太对啊。” 经纪人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个舆论发展得好像太快了。 桑绿快速浏览词条,热搜上居然清一色都是巫山的事,舆论已经从一开始的八卦新闻往刑事案件而去。“有人在搅浑水!” ———————— 黎晓星失了往日的稳重,没有敲门就推开了市长办公室。 “书记!” 不等他说话,乐清已经放下手机,沉声道:“赶紧让人把热搜撤了!” “来不及了!昨晚上舆论就开始发酵,今天已经有人往巫山闯了!” 第126章 老旧的巫女房间,不知送走了多少代巫女,千百年过去,没有窗扇的窗口又印出一张年轻的脸。 习习秋风吹过桌上破旧的牛皮本子,看起来有许多年份了,也是奇怪,新一任巫女上位,总会重新开始新的巫女记录,就似姜央,写满了半墙,从不在前任巫女记录中续写。 这也算是属于巫女的骄傲吧,毕竟,每一个皇帝上位都会更换年号,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阿木按住飘动的页角,继续写下: 巫山,秋,战争号角 外人入侵,全体备战,不死不休! 巫女姜若木。 原来这是巫山的战争记录,三百年前的清兵入侵,六十多年的日军入侵,40多年前大大小小的防御战,每一次,都在秋季。 巫山人不够聪明,但他们足够踏实,在枫叶最红的时候,都会吹起战备号角,哪怕平静了二十年,也从未停止过。 阿木不怕敌人入侵,甚至觉得自己确实天命所归,刚上任就碰上了几十年都遇不到的敌人入侵,她会带领全族人杀光敌人,巫女记录最终会写上她的荣耀。 巫山的孩子们分到了鸡蛋和零钱,带上心爱的小匕首,散入枫树林中,他们的脸上没有害怕和恐惧,藏着一股天然的兽性,与三百年前守卫幸运屋的孩子,别无二致。 第149章 黑夜的巫山不再寂静,偶尔几束非常态的亮光在山林间闪烁,几乎成了活靶子。 一个头戴黑巾的男人手中的强光电筒四下扫射。“哎,我说,这路怎么越来越难走了?我就说别自作主张瞎走,这下好了,跟大部队走散了,现在连块像样的平地都没有,怎么搭帐篷?” “真要跟那帮窝囊废走,找一个月也找不到古墓,要不是我带着你出来,你以为就凭你们能拍到那水怪的照片啊。” 另一个微胖的男人一屁股靠着树根坐下,很是不耐烦。 “嘿嘿,也是。” 黑头巾宝贝似的摸了摸自己的相机。“水怪这事既然是真的,那古墓的事也肯定是真的,就算咱们真的找不到墓,就这些照片也能卖不少钱!” “切,没出息。赶紧的,把睡袋拿出来,今晚在这将就一下。” 簌簌—— 一阵幽风飘过。 黑头巾搓了搓手臂,按下鸡皮疙瘩,后知后觉地发现周围居然全是枫树,顿时浑身发毛。 “哎,我可听说了,巫山这地方邪门得很,枫树上全是尸体,说什么一棵枫树就藏着一个灵魂呢。” 枫树高而细,秋季叶茂,每一颗枫树顶上都有一大簇阴影。 黑头巾看了一眼就马上低下头。“要死,不会真有尸体吧?” 微胖男呸了一口唾沫。“少放屁,老子摸了这么多墓,神神叨叨的什么没见过,还怕你几个死人?” “有呀~”脆生生的接话。 黑头巾一个激灵。“谁?!” “死人,死人~” “吃死人~” 四面八方骤然而起的孩童嬉笑声,荡来荡去,带着天然的童真,可在夜晚的树林里,听起来就不那么美妙了。 “谁啊!” 微胖男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背靠着树干,眼神四处逡巡。 “别装神弄鬼的,快出来!” “有鬼,有鬼,你身边都是呢~~” 幽风吹过,簌簌响,一铺一铺的枫树叶不自然地掉落。 黑头巾胡乱拍下脸上的枫树叶,一摸又湿又潮,反而紧贴在脸上,见鬼,最近没下雨啊! 他腿都开始抖了,强装镇定。“有本事你就出来!” “好吧,你说的哟~~~” 四方的童声有聚拢的迹象,仿佛真的是一群调皮的小鬼在空气中飘荡,应了活人的要求,准备出来吓死他们。 明明声音没有实质,黑头巾却觉得那一群小鬼正从眼前的那颗枫树顶上爬下来…… 微胖男背贴着树干,一转头,夜视镜下勉强能看清黑头巾的动作。“你看着我干什么?” 黑头巾没戴夜视镜,哆嗦着指了指他旁边。“树洞里好像…好像有东西。” 微胖男脸色煞白,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视线往旁边看,脑袋一寸一寸地挪动,绿幽幽的视线更是增添了一份模糊的恐惧。 漆黑的树洞口,两个脑袋那般大,洞口内里比周边要黑得多,什么也没有。 微胖男嘘出一口气。“没用的东西,一个破树洞,你能把你吓成这样子。” “我来咯!”近到就在耳边的童声。 微胖男还未离开黑洞的视线中,突然长出了四五张毛绒脸,挤堆在一起,巴掌大的脸睁开数双眼睛,让人密恐到浑身发麻。 “我嘞个去!什么玩意啊这是!” 哪里有什么孩子,这分明是一只全身长满眼睛的怪物。 “有…有鬼!” 黑头巾转身想跑,只听见噗嗤一声,脸上一阵温热,潮湿的枫树叶变得黏黏糊糊,腥臭的血腥味封住了感官。 扑—— 微胖男的身体瘫软在满地的枫叶上。 “死人,死人!”怪物开心极了,童声愈发尖锐。 黑头巾吓得两腿发软,动也动不了,被血色枫树叶糊满的脸,只给眼睛留下一点缝隙。 模糊的黑团子被树洞里吐了出来,在地上滚了几圈,又站起来,勉强看出是个孩童的模样。 “一个…死人…” 怪物摸摸地上的微胖男,裹在她上半身的毛绒脸散开,疯狂朝微胖男咬去。 黑头巾眼睁睁看着刚刚还熟悉的同伴,也布满了眼睛。“杀人了!杀人了!” “还有一个…” 怪物抬起脑袋,竟是一副天真的女孩脸,只不过,那敞开的肚皮依旧长满眼睛。 她指着黑头巾,笑嘻嘻道:“死人,死人,喂给我的小鸟吃!” 黑头巾死死抱着相机,在地上连滚带爬地逃命,匍一转身,就撞上一个高大的身影。 比那小怪物要大得多。 小怪物见到大怪物,登时尖叫起来,兴奋异常,此起彼伏,霎时间,周围满是阴利的童声。 “阿札,是阿札来了!” “她不是阿札啦!” “哦~~~现在有两个阿札。” 针扎般刺耳的声音,立体环绕在脑边,犹如在地狱,黑头巾惶惶看去,深深浅浅的黑暗中,全是眼睛。 唯眼前这个高大的身影,还算正常。 铿—— 不……不正常。 哪怕什么也看不清,他也感受到了尖锐的寒凉。 是刀…… “不不不…别这样别这样,你们想要什么?我什么都可以给,我很有钱的——” 咔嚓——刀起刀落。 “书记,怎么办?外面全被记者围住了!” “乖乖,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扛摄像机的,以前可从来没这待遇。” 秃顶警察扒拉在窗口,只露出一条缝隙往外看。 一屋子的人胡乱坐在市长办公室内,这么一段时间的相处,大家对眼前这个看似严肃的女人也有了了解,到底是从基层民警爬上来的,比较重实务,轻形式,只要能整明白事,就没有那些明面上的讲究。 秃顶警察趁此机会,还坐了一把市长的桌子。“书记,要不我整一队人,给他们机子缴了。” 乐清闭目养神,没说话,黎晓星来了句。“理由?” 秃顶警察:“这么一堆人堵在政府门口,我们局门口也塞满了,我都进不去,严重影响我们办公了,妥妥的阻碍执法。” 黎晓星嫌他。“我看你是嫌最近的热搜不够热闹。” “那不是已经撤了嘛。” 乐清这边的行动还算迅速,看到热搜后马上找人通了气,现在微博上的热度已经明显消去许多,但先前的影响面太广,强行压下反而弄出更多的阴谋论。 “书记,你说句话啊。” 乐清终于睁开眼睛。“你去安排一队人,不,把巡特警整支队伍都拉过来。” “啊,缴个摄相机用不着这么多人吧。” 秃顶警察愣住了。“书记,咱们是要抓记者吗?” 市政府大门拉开,一堆记者拥上前去。 “黎秘书,请问江淮警方要怎么对巫山这次发生的冲突做出处理?” “据知情人透露,昨晚上巫山有枪声是否属实?” “从巫山上营救下来的人是否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在这个过程中,江淮警方为何没有对巫山人进行抓捕,是否存在包庇?” 抓你大爷个头! 花了多少心血才和巫山人搞好关系,你们这么一折腾,差点一夜回到解放前! 明面上,黎晓星依旧挂满笑容。“巫山地势危险,且常有野生动物出没,一直存在进出管制,从这方面说,群众私自上山本就属于违法行为,至于昨晚的情况,目前我们还在调查中。伤者尚未苏醒,我们无法确定其受伤的具体原因,因此不能贸然做出任何推测。” “您的意思是,昨晚上巫山并没有发生冲突?有“幸存者”逃出并声称遭到巫山人袭击的情况,您怎么看待?这些信息在网络上已经引发了广泛关注,希望您能作出正面回应。” 黎晓星:“巫山最近备受关注,确实存在一些未经证实的信息,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希望大家不要轻信和传播未经证实的消息。” “我有一名同事昨日在巫山失联,现在也不知行踪,黎秘书,江淮政府是不是在隐瞒——” “身为记者,” 黎晓星笑容更深了。“你们应该很清楚巫山属于警方管制区域,知法犯法…” 话音未落,八辆特警车到达市政府大门,几十名巡特警将一窝记者团团围住。 一名女记者脸色发黑。“黎秘书,公众有知情的权利,我们也有据实报道的义务,这么多警察不去抓捕罪犯,反而来抓记者,是不是太可笑了!” “对啊,你们江淮真是胆子大到天上去了!” “我要曝光你们!” 黎晓星摆了摆手,和气道:“各位误会了,我们巡特警的同志另有任务,你们堵在市政府大门,他们也进不来呀。” “什么…任务?” 黎秘书收起笑容,正色道:“经省公..安。厅和江淮市政..府批准,对巫山进行全面现场管制,任何人不得私自进出!” 第150章 第127章 ——封闭巫山,就是变相的保护巫山吧,江淮政府现在是摊牌了吗? ——不止是江淮。现场管制,必须要公..安厅和江淮政。府同时批准,现在看来,整个南直省都有问题,巡视组快来查查吧。 ——听说十多年前巫山的杀人案有错误,现在关在监狱里真冤呐。 ——真的假的? ——包真的,你们看现在江淮的反应,对巫山人包庇到骨子里了,当年的杀人案保不准就是巫山人自己弄死的,随便找个外地人当替死鬼! ——组织上是无条件信任你的,但后续的发展你还是得小心控制。 ——裴老说得很客气了,巫山这事能过去,你任期到了以后说不定就要统一清算。 办公桌上的手机震个不停,这几天来一直都是这个状况。 乐清定定看着长满黑斑的天花板,叹了口气,认命地低头,刚一瞄到来电显示,眉头一挑,压下惆怅的情绪,接起了电话。 “喂~~~怎么把我从黑名单拉出来了?”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会儿,能听到点轻缓的气音,还有偶尔的翻页声。 “把姜央拉出来没有啊?” 故意的阴阳怪气,这下子连气音都听不见了。 等了半天,乐清以为挂了,特意看了一眼手机屏幕,还在通话中,耐下性子来逗她玩。“看来是没有咯,亲姐还是比前妻要亲呐~~~” 许久,桑绿回道:“姜央没回我消息。” “哦~~~那就是她比我先出黑名单?” 乐清贱嗖嗖的,一把年纪了还有磕cp的心态。 “血缘关系到底是比不上结过婚的呀。” 好烦。 其实一开始桑绿也没有拉黑乐清,只是乐清三天两头用姜央骚扰她,实在是心烦。 姜央自己不下山就算了,中间还蹦哒个四十岁中年老阿姨,任谁心情都不会好。 桑绿不接话头。“姐,巫山人有没有杀人?” 乐清啧了一声。“你是指哪个巫山人?” 桑绿听出她口中的调笑,反而放松了许多。“没有人死就好。” 确实没人死亡。 但乐清还是要钓钓她。“巫山人是什么德行,你比我更清楚,那帮孩子下手没轻没重的,差点把人弄死了。” “只有孩子动手?” “巫山的祭祀你也有参加过,大人都有自己的战斗岗位的,给孩子们分了吃的和钱,是让他们躲起来。但这帮孩子散开后,最先碰到了外面的人……” 桑绿并不在意那些私自上山的人究竟会不会死,她只怕死人会给巫山带去麻烦,如果是孩子动的手,那都达不到刑事责任年龄。心头的重压顷刻散去,但嘴上还是要关心一下。 “没事就好,幸好你们上去得及时。” “不,不是我们。” 乐清正色道:“阿木给巫山人下的命令是不死不休,每一个巫山人,尤其是那群孩子,下的都是死手,等我们赶上去,已经是一片狼藉了。” 桑绿翻资料的手顿住。“那是…” “是姜央。” 乐清皱了一上午的眉松软了些。“她阻止了巫山人,简单救治了伤员,扔到了山下。” 在冷兵器时代,九黎人本就是以一当十的存在,而到了现代,在严控枪械的华国,几个巫山孩子居然就能掀翻一支成年人队伍。 这场外来人单方面的入侵,如果没有姜央的阻止,会变成巫山人单方面的杀..戮。 乐清忍不住叹了口气,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姜央都是连接巫山和外界最好的桥梁,可惜上天给她安了个一踏出巫山就会死的bug。 乐清直到现在还是难以相信这样的设定,可事实容不得她不信。于是,她的主意又打到桑绿身上。 “你对姜央,是怎么想的?” “嗯?”桑绿没跟上她跳脱的逻辑。 “姜央现在变化很大,她不再拥有权力,也不和人社交,每天孤零零一个,不是在山上砍柴,就是窝在那口破棺材里,挺可怜的。” 最后一句是乐清故意加上的主观看法,实际上她越来越摸不透姜央的心思,如果是她,突然间失去了所有,没了权力,没了爱情,生活没有锚点,也很有可能会像姜央现在这个样子,把自己禁锢起来,但乐清又感觉,姜央并不为此而颓废,她仅仅是在过她自己想要的生活。 没有欲..望,没有梦想,却又不是单纯的摆烂。 “她是她,我是我,没什么好想的。” 桑绿这句话语速偏快,落在乐清的耳朵里,就是怨念了。 还有怨就好办! 乐清一颗心,上能操着国家大事,下操着cp粉头子。“你——” 桑绿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直接打断施法。“姐,昨晚上巫山的冲突,是蓄谋已久。” “啊,我知道。”说到正事,乐清坐直了身子。 “找到幕后黑手才是关键,巫山上的一切都是秘密,能知道地下古墓的,也就只有那么几波人。” “找人不难,找到他只是时间问题,难的是现如今的舆论导向。他把江淮和巫山都架在了明面上,搞得我进退两难。现场管制是必须的,以防止冲突再次发生,但即使我现在召开新闻发布会解释,怎么说都会被大众当成借口。” 桑绿:“不如,放开古墓吧。” 乐清愣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幕后黑手的目的不是那起谋杀案,他是想让巫山下的古墓曝光,再想掩盖是掩不住的,而且我也从钱奶奶那里听到了风声,首都那边打算来人了,不管巫山有没有古墓,都会来探一探。” 乐清心底的烦劲又上来了。“那我们之前所做的不都白忙活了。” 光是这一次冲突就能看出,巫山人不能面世,至少不能短时间内不能开放。 桑绿:“我的意思不是让巫山开放,而是让古墓面世。” “巫山上有古墓,所以警方才会将巫山列为管制区域,合理合法,江淮政府的压力会大大减轻,巫山人性格的特殊也能以守墓人的形式掩盖过去。” 乐清摩挲着桌面。“…办法是好办法,但巫山人不一定能同意。” “挖掘古墓流程很繁琐,要初步评估,人员筛选,各种资质的鉴定,一整套流程下来没有个小半年弄不完,这段时间,就算不能说服巫山人,也足够把舆论平息下来了。” “桑桑,一旦官方出口了要挖掘古墓,这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那就不仅仅是舆论的事了,你我都知道巫山底下究竟是谁的墓,到那时候首都一定会来人的,江淮这个局面我就控制不住了。” 桑绿有条不紊地说:“所以这半年的时间非常重要,要说服巫山人开墓。” 乐清一想到巫山人就头痛,那帮人根本就没法沟通。“谁去说服?” “我会回巫山。” 这个回字用的很巧妙,如果对巫山没有归属感,哪来的回字呢? “你?” 乐清似笑非笑。“姜央可不是巫女了,她说话不管用了。” 何止是不管用,阿木上位后,明显表现出与姜央完全相反的意向,对外界的人非常排斥。 “不止是我。” 桑绿不是坐以待毙的人,舆论刚出现点苗头时,她就看出了对方的意图,迅速作出了反应。 “我找到了不少从巫山走出去的大学生,她们愿意回来,帮巫山渡过这次的难关。等会我就把她们的资料发给你。” “哈!”这真的算是意外之喜了。 这么长时间来,乐清第一次真心的笑出声。走出巫山的孩子,如果愿意回来,将会成为巫山和外界的缓冲剂,无论能不能说服巫山人开古墓,这都是一件好事。 “你说你这脑袋瓜,怎么想到这茬的?我也找过在外面的巫山人,可她不愿意回来。” 桑绿:“她们不愿意回,是怕打破巫山本有的秩序,你别忘了,她们骨子里还是巫山人,巫山有难,她们比谁都着急。” “好!好!” 乐清喜不自胜,慢慢缓下劲来,琢磨出别的味来。“你刚刚说姜央没回你?” 桑绿顿了一下。“…嗯。” “怎么会呢,我之前瞧着她天天抱着手机,不应该没看到啊。” 姜央打字慢得要死,她普通话不标准,平翘舌不分,磨蹭半天才能发去一条短信,在乐清眼里,就是个绝望的文盲。 但,就是这么个文盲,敲敲打打,也发了几百条短信过去。 桑绿有点支支吾吾的,似乎有些不确定是不是这个原因,又有些小后悔。“我…一直没回她。” “奥——”乐清明白了。 桑绿是想端个几天,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心里早就过了那道生气的坎,但姜央也是要脸的人,发个百来条短信没有回应,也端起来了。 乐清:“你给她打电话了?” 第151章 桑绿:“没……我发了一条短信。” 好多天不说话了,突然打电话好奇怪的。 “你就光发了一条短信?” “嗯…” 呵,现在好了,两个作精!一人一脚把给对方的梯子给踹翻了。 “所以你就只能联系我了是吧?” 桑绿:…… 乐清:哎,这个家没有她该怎么办呀。 乐清嘻笑着。“行了,我知道了,我来给你们搭桥,做你们的爱情保安!” 桑绿:…… 乐清笑着挂了电话,塞了一肚子的贱话,贱兮兮地打给姜央。 没接通。 这个死人,又没话费了! 第128章 成年后的女孩好像一夜之间就变了。 退去了婴儿肥,眉眼之间有着熟悉的睿智、平静,不多,但在一点点的积蓄,会让人觉得,这个女孩,总有一天成为顶天立地的大人。 桑绿推开门的那一刻,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十八岁的姜央,破开稚嫩的巫女,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魅力。 但她知道了断崖上的人骨,知道了崖下的婴魂,再看这份魅力,总有着说不出来的悲伤。 “如果是阿札玛,她可能会同意。” 阿木坐在窗前,端着巫女仪态,她习惯坐在这里,翻这些有的没的的旧牛皮书页。 “巫山隔几十年就会出现大面积的自然灾害。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那座古墓,千百年过去,河流改道,山体下面几乎都被挖空了,再过几十年,灾害会越来越大。” 桑绿支持古墓开放,也是为此。“专家过来了,必然会对古墓进行一个初步的评估,巫山下的古墓条件是不可能对外开放的,只能尽量搬迁到别的地址,再对原址进行回填。” “一切结束以后,巫山还是巫山,也不会再有人上来打扰你们。” 阿木兴趣缺缺。“哦。” 桑绿不解。“你不想彻底解决巫山的自然灾害问题?” “我只管得了我在位的这几十年,洪水已经来过一次了,不会再来了。” 阿木不想做出改变,或者说,千百年来的巫女都没有对此做过改变,保持最原始的传统,是没有错的。 桑绿差点忘了,封闭,迷信,守旧,也都是刻在巫山人骨子里的东西。 “呵,那你离姜央还是差得太远了。” 一句话干碎阿木的道心。“你一个外人懂什么?!” 桑绿似笑非笑。“我和姜央结契了。” “你们已经离了!” “我在这里还有地。” 桑绿想,和姜央结婚有一点最世俗的好处,就是分地,哪怕离了依旧是保留的。 “作为巫山的一份子,我难道没有提出意见的权利?” “你凭什么提权利,你把阿札玛都带坏了!” 桑绿失笑,多新鲜,从她踏入巫山的那一刻起,那个混账就占尽了她的便宜。“我哪带坏她了?” “你走了以后,她就变了一个人!” 阿木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曾经最尊敬的母亲,会变成这个样子,无欲无求,得过且过。每一任巫女都死得极其荣耀,哪怕再也回不了老家,她们也愿意为巫山付出生命,而姜央却自甘堕落,成了第一个活着退位的巫女,她曾经有多崇拜她,现在就有多失望,最重要的是,她现在成了巫女,夹在中间不尴不尬的,所有巫山人都在说闲话。 姜央听不见,但她听得见! 到底是刚成年的女孩,成熟的外表一戳即裂。 桑绿抓准破口,继续挑衅。“那她也比你强得多。不,她是你们所有巫女中最荣耀的一位。” 没人敢说自己是最荣耀的那一个,至少阿木不敢。 “你胡说!” “姜央只花了十几年,就解决了巫山千年来的死丑问题,你们有谁做到了?” 阿木脸抽了抽,不服气。“我也能做到。” “你的眼界只能看你未来的几十年,甚至你还看不到那么远,你没有那个脑子。” “你!” 阿木气得甩手,打飞了鹡宇鸟形状的镇纸。 哗啦几声,窗户和门之间连通的风,吹动了桌面上的书页。 旧牛皮纸的油腻味道,字迹也像浸在油腻中,阿木恍然想起自己的身份,压下火气,又端起一个巫女该有的模样。“现在巫山是我说了算,我不同意就是不同意。” 原先是七分不愿,现在就是实打实的不同意了。 桑绿轻飘飘掠了书面一眼。“眼界短未必不好。” 阿木鼻腔中哼了一声。“少来。” “一千年来,你有数过吗,一共经历了多少代巫女?每一任巫女都只在意自己的任期,都只在乎自己是否死得荣耀,从这方面来看,你完全是一个合格的巫女。” 阿木书读得不多,心思也浅薄,这番不算夸赞的话也听得舒心。“哼~” 桑绿越发地想笑,姜央就像一群死脑筋当中,终于出现的一个聪明人。“你阿札玛,违背了祖宗的规矩,在这一点上,她不如你。” “哼~” 阿木慢悠悠站起来,压实写好的旧牛皮本子凸起了一块,再怎么压下去还是饱满的,看上去像是写了一夜。 也确实应当写一夜,这么多年来巫山再一次被入侵,在她的领导下,巫山人民完美地抵御了这一次入侵,每一根有功勋的花花草草都被记录在内。 阿木把写好的本子塞在下半层,在姜央的下面。 阿木不认同自己的母亲,但依旧尊敬她。 桑绿眸色温柔了许多。“你有去见过她吗?” 巫山和封山的交界,距离巫女的屋子有点远,且不是必经之地,如果不是特意,她们可以一辈子见不到面。 “桑小姐有去见过她么?” 阿木平淡的语气里缀着一点挑衅,仿佛你才是最应该去看她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来说我。 不得不说,姜央这辈子过得还是有些失败的,喜欢的女人,养育的孩子,一个两个的,*不过咫尺距离,都不愿见她。 这样的敌意来的莫名,但桑绿实在太了解这对母女了。 “巫山成功抵御了外人入侵,这么大的事,你不想让她知道吗?” 阿木顿时眼睛就亮了,但嘴巴还是硬。“她早就不是巫女了,知道还是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 “她死了也没有关系吗?” 阿木面色愈发平静。“人总会死的。” “就算她回不了老家也没关系吗?” 阿木歪着脑袋皱眉。“什么?” “你该去看看她了。” 桑绿眸色染上故意的悲伤,她瞧不起姜央的自我感动,但阿木一定瞧得起。 “去看看她,违背祖宗的代价。” ——阿札玛,为什么要造四层棺?我们家没有四个人。 ——这是我一个人的,你没有,别人也没有。 ——阿札玛,水底下那绑着铁链子的棺材里,是谁呀? ——恶鬼 阿木蹲在大水坑旁,脑子还是混沌的。 和当年下水看见的那口巨大棺材一样,不,还是差一样的,那口棺材正中,被一柄利剑贯穿,死死钉在水底,永世不得超生。 阿木给姜央分地的时候来过这里,那时候还是一片废墟。如今,泥泞的黄土路已经被细碎的石子铺平。 一条宽大的长廊平地而起,直直通过繁茂的柳树下。 柳树? 阿木不理解,巫山人只爱枫树。 踏上长廊,骚里骚气的房梁构造,配色颜料都让她万般不适。 巫山人,不爱这些。 直到看到姜央。 姜央跨在一座石亭的顶部,一手锤,一手凿,不算热的天,只穿着一件单薄短衫,汗水浸透了一半。 她刚好转头,看见阿木,也不觉意外。“你来了。” 阿木余光看向不远处的井口。“那是什么?” “辘轳,以后拉水会更方便。” 阿木知道那是什么。“我是说,为什么要装这种东西。” 姜央:“桑小姐说,这个用起来拉水更省力。” 阿木又开始讨厌桑绿了,阿札玛因为她,已经变得不像个巫山人了。“你要造房子,也是为了她。” “幸运屋的人太多,老了以后,桑小姐不愿意去幸运屋,所以要造一栋大别墅,亭台楼阁、轩榭廊舫、叠石理水……以后,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也只会有我们两个。” 阿木:死女人,真矫情! 姜央:“你见过桑小姐了?” “她下山了。” “哦。”姜央点点头,又转回去,继续敲敲打打,满尘石粉。 阿木抚开灰尘。“我都不知道你会这些。” “造个棺材很容易。” 姜央环视四周的建筑,都是她的战利品,不免带点小骄傲。“不过是大一点的棺材,也没什么难的。” 第152章 阿木看着看着,又为她心酸。“桑小姐没说她要回来。” “嗯。” “你做这些都没有意义。” “嗯。” “阿札玛。” “嗯。”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总爱做这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族里不会知道你回不了老屋,不会知道你像个罪犯一样,生生世世都会锁在那个破棺材里。” “桑小姐也不会知道你做的这些,她不会回来的。” 姜央没说话。 带领族人抵御敌人入侵,与这些比起来,太过微不足道。 阿木动了动嘴,还是没说出口。“为什么你要和别人不一样呢?” 好好做一个正常的巫女,荣耀的长大,光荣的死去不就好了么,世世代代都是如此,为什么偏偏你要和别人不一样。 姜央头都没抬。“并非是我要与别人不同,是我生来就与人不同。” “阿木,你也是。” 阿木憋不住那股酸劲,模糊着眼睛摇头。“我不是,我只能看见我在任的这几十年。” “那就够了。” “我…我能做什么?” 阿木又惭愧又羞于启齿,没有哪一任巫女在任的时候还能去问上一任该如何做。 姜央笑着,眼角的细纹还有搓磨出来的石粉,陷得很深很深。 “让巫山,再没有泥石流,让以后的巫女,再不用死得如此荣耀。” 第129章 市..长办公室冲进去一抹倩影,碰的一声打开,又碰的一声关上,给了市..长大人一个入室抢劫般的亲情。 “啊哟,谁胆子那么大,直接硬闯啊,黎秘书你看这——”反应迟钝的小李只看到一点残影。 黎晓星摆摆手。“没事,忙你的去。” “呼…怎么突然舆论又起来了?”桑绿两头奔波,极速下山,气都没喘匀。 没成想,乐清气定神闲地在办公桌后面玩转椅。“哦,没事,出了上次的事,已经加强这方面的舆论监控了。” 政府对自媒体的舆论反应,似乎先天就落后一步,江淮就更不必说了,还是调左阳的网警才及时控制住。 桑绿汗湿的发尾贴在脸上,半信半疑中勉强安心下来,勾起头发抚向耳后。“是不是我们动作太慢了?对方等不及才会——” “不是同一个人干的,这次是一个私自进山的记者。” 乐清笑着依靠在办公桌前,抽了两张纸给她。“擦擦,看你满头大汗的。” 桑绿哪有心思擦。“热搜确认都撤掉了?” “你这次上山见到姜央了吗?” 桑绿微愕,乐清的表现似乎太过松弛了。“姜央砍人的照片流露出去真的没问题吗?” “她砍的是相机,不是人,应该是想销毁相机里拍的东西。”乐清解释道:“正好那一幕被人拍到了发到网上。” 桑绿大松一口气,慌张的神色一扫而空,慢条斯理地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打理头发,仿佛刚刚百米冲刺的女超人不是她。 随后,又满不在意地问:“相机里有什么?” 乐清笑容愈发深刻,真爱装。“你在山上的时候为什么不直接问姜央?” 桑绿擦汗的手一顿。 “问她为什么要砍人?” 乐清抱着手臂,围绕桑绿坐着的沙发打转,边转边调笑。“她明明答应过你不会杀人,为什么没听你的话?” 桑绿:“当前最要紧的是扼制舆论。” “哦,你们没见到面。” 桑绿:……怎么会有这么八卦的人。 乐清贱完了,夹了张照片摊在茶几上。“姜央想销毁的应该是这张照片,她只砍碎了相机,不知道里面还有储存卡这种东西。” 照片底色更黑,但不损清晰度,想来也是一台价值不菲的相机。 只一眼,桑绿眼神就挪开了,仿佛那照片扎眼睛似的。 照片里是巫山水潭底下的怪物。 祭祀那天天色晚了,祭台上的篝火聊胜于无,仅有那么一点氛围感的作用,瞧也瞧不清什么,那怪物在地上爬动的姿势,再是惊恐也盖了一层朦胧,远不及照片这么直观。 桑绿现在这么一瞧,头皮瞬间发麻,心尖又像是被什么搅住。 “这样的人,真的能存在吗…” 自然界的生物大体上相似,一个脑袋上通常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可一旦一张脸上只出现了一只眼睛,生理就会产生强烈的不适感。 “这种人在医学上不可能存在。”乐清斩钉截铁。 又似乎这样的语气过于斩钉截铁了,比照片上的更让人感到生理不适。 他救过姜央。 哪怕他长得再像个怪物,桑绿心里对他也多有感激。“但他实实在在的活着。” 乐清:“这就是奇怪之处。我问过医生了,他说这应该就是独眼婴儿,一种先天性发育异常的疾病,很罕见,出生以后通常都会伴随着其他的严重生理疾病,一般出生不久都会死掉,直到现在也没有长大成人的病历。” “可他长大成人了。” 乐清:“所以我又找人去查了。巫山断崖上原先存在一个上千年的婴冢,颂朝时就有了,建国之后还存在了很长一段时间。一开始扔进婴冢的孩子都是生了重病,养不活的,像独眼婴儿这般,后来慢慢的,许多带着点残疾的婴孩也就这么扔进去了,再后来因为家里贫困,就会把健康的女婴也扔进去,久而久之,婴冢慢慢就形成了女婴冢。” 桑绿恍然,翻起手机查照片。“巫山上那些残疾的老人,还有一些痴呆的男性老人,应该也来自女婴冢。” “没错。”乐清好一阵叹息。“也许只有巫山这么特殊的地方,才会出现独眼婴儿长大成人的奇迹吧。” 哐—— 桑绿手机砸在茶几上。“你不是说了热搜都撤了吗?” 手机屏幕中赫然显示着巫女砍人的词条,位置虽然不靠上,但也足够醒目了。 乐清平淡道:“我没说撤了啊。” 桑绿脸色渐渐浮出难以置信。“你想干什么?我们不是已经打算对外宣布开放古墓,来转移公众的注意力了吗?!” 乐清:“阿木同意了吗?” “你就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阿木一定会同意的!” 桑绿说着说着突然明白了什么,冷声呵斥。“你想牺牲姜央一个人来保全巫山?!” 乐清啧了一声。“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人?” 桑绿俏脸冷白,不发一言,但那模样分明就是:你就是这种人。 乐清长腿一下子跨过茶几,在沙发上的一堆资料当中摸出舆论导向报告。“这是这几天他们新闻中心给的舆情报告,按照这个思路进行调控,也许会比开放古墓更有效率。” 桑绿几眼就看完了报告,微微摇头,摇动的幅度很小,却很有力度。“巫山人…不需要怜悯。” 这回轮到乐清愣住了。“这是好事啊。用姜央砍人的词条引出巫山上存在的独眼婴儿,这是逆转舆论的最大突破口,没有人还会在意姜央的暴行,也不会有人再会在乎这次巫山冲突,全世界都会怜悯巫山,我们再找那些已经考出去的巫山人进行一个访谈,最后把舆论调一调,转向女性权益或是对弱势群体的保障,就能够完美解决所有的一切…” “那巫山就再也没有安宁了!” 桑绿一言击碎了乐清上头的输出。 “世人的怜悯和无端的恶意并没有什么分别,都一样不管他人的意愿,强行将自己的主观情绪施加到弱势的那一方。” 对,他们一定会认为,巫山人才是弱势群体。 “巫山人延续了千年,抵御了千百次的入侵,在被杀到几乎灭族的时候,世人的怜悯在哪里?他们抚养弃婴,四五岁的孩子就得爬悬崖自己找药吃,这个时候世人的怜悯又在哪里?” “如今,那些被抛弃的孩子已经长大了,凭什么要去接受这样可笑的怜悯?!” 乐清脑海中浮现出姜央强势又骄傲的样子,可嘴上仍道:“事有轻重缓急,如果是以前,考虑这些东西都没有问题,但现在舆论愈演愈烈,我的特警队没日没夜地在巫山下守了半个多月了,再熬下去对我们都没有好处!我们得抛弃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才能更好的保全巫山。” “无关紧要吗!乐书记也能说出这样的话?!” 桑绿腾得站起身,拎起包走向门口。“那我们没得谈了。” 乐清:“你想做什么?” 桑绿手搭在门把手上。“姐,你从边境回来以后真的变了好多。” 咔嚓—— 门关上了,入室抢劫似乎也没抢走什么亲情。 乐清颓然坐进沙发里,挤得一堆资料嘎吱响,目光空洞。 “书记…” 黎晓星轻声道:“桑小姐刚刚走了,说是去首都。” 乐清点头,知道她想做什么了。“晓星啊,我是不是…变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样。” 第153章 “您现在是一市之长,肯定要和以前不一样的。” 乐清没什么情绪地笑了一下,黎晓星是她回国以后才跟她的,他哪知道自己以前什么样子。 但乐清明白,她真的变成了她曾经最讨厌的模样。 那个永远会在黑色制服底下穿五颜六色内衣的女孩,那个永远试图挑战规训边界的女孩,在这一次次巫山事件的处理上,像一个保守的、油腻的、高高在上的掌权者。 她不正是为了再不要让这样的人掌控权力,才努力地想去成为制度的制定者吗? 巫山的舆论导向,可以选择的方式有许多,桑绿所说的并不难想到,但是很难做到,放弃一条既有的、能够最快解决问题的康庄大道不走,反而为了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主观情绪,去走一条可能几十年都看不到成效的独木桥。 这不是一个睿智的掌权者应该做的事情。 可是…这样真的对吗? 她是真的为了巫山好,才选择这条康庄大道吗? 江淮的任期马上要到了,之江省的公安厅厅长就在眼前,是被清算还是被授予荣誉勋章……林林总总的计较,在这份选择中又占据多少份量? 功成不必在我,这句话乐清在报告里不知写了多少次。 可真正去面对,她还是做不到这么豁达,但她想自救了。 努力去救那个二十出头的女孩的理想,成为一个真正干净的掌..权者,她所掌的权,她所做的事,应当,清澈透亮。 “晓星!” “哎!”黎晓星很久没听到这么中气十足的乐清了。“您说!” “召开新闻发布会。” 第130章 ——华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与江淮博物馆等相关单位联合成立考古队,承担此次巫山古墓遗址的勘探工作。 沧海桑田,千年的时间,古墓的位置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墓葬一大半浸水里,好在,墓室主体部分尚算完整。 “老师,我们不戴口罩吗?” 第一次参加大型古墓勘探工作的小王同志跟在最后,低声说着。 “你去参观兵马俑要带口罩吗?”头发花白的老头阴阳怪气的。 但他的学生显然理解不了他的逻辑。“啊?老师,咱们是来参观的吗?” “你问问桑小姐,我们是来干嘛的。” “桑小姐,这……” 桑绿也跟在最后,最前方带路的是姜若木,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腰都不带弯一下的,仿佛走进自己家。 “当然是来勘探的,只不过巫山人作为守墓人,为了防止外敌破坏,对古墓做了一定的改造。” 啊? 小王满脑子黑人问号:改造也是往隐蔽了改造吧,这…… 进入深处墓穴的墓道,宽敞通透还有流动的自然风,没有一丝古墓的氛围感,这是巫山人千年来进出无数次所凿开的通道。 通道略黑,有些潮湿,偏暗的环境下容易误视前方的距离。 小王似乎看见前面上方有一块凹下,下意识低了低头。 桑绿动了动唇。“低于一米八的,放心走吧。” 啊? 小王:这是墓道吗?这比我奶家的门还高了。 墓道很长,也算是勉强体现出了古人为防盗做出的努力,但也体现出了巫山人的努力。 墓道两壁上有明显不同的两种风格的壁画,一份尚且不能定论,另一份,显而易见是巫山的。 大概第一次发现这处墓葬的巫山人,瞧这壁画有意思,也将自己的风俗习惯画在壁画上。 原画是竹林文客,巫山人就画峭壁采药,原画是道教朝元,巫山人就画巫女祭祀。 颂朝人的壁画风格大多较为写实,人物清秀,字体淡雅清静,而巫山人的,色彩鲜明,大开大合,已然有喧宾夺主的气势。 气得带队专家王所连连讽刺。“哦哟,这就是你们说的守墓人哦?” 桑绿:“前人已逝,我们现在也已经无法考究当时的具体情况。” “哼!” 桑绿已经不知道被冷嘲热讽多少次了。幸好事先都有通过气,对于此次勘探的巫山古墓葬,主要是以抢救为主,对巫山人先前的破坏性行为不予追究。 说到不予追究… 古墓的破坏者并没有感激之情,反而烦不胜烦。 阿木本就不情不愿,这帮不知道哪来的老头老太太,来她的地方嫌这嫌那的,从头到尾就没给好面子。“什么守墓人哦!罪人才会住在地底下!” 王所:“你知道这里面住的谁吗?这是颂朝最大的——” 阿木蛮不在意。“我管她是谁,你们赶紧的,我还有事忙呢。” 王所:“真是真是!真是要把他们统统抓起来!” 墓道结束就是主墓室,与盗墓小说当中很不一样,真正的古墓葬大多没有那么繁复的结构,被选中进入考古队的人都身经百战,很快就摆开了开墓的状态。 “哎?老曲呢?小王,你见到他没?” 小王蹲在棺椁的石台下。“嗯?刚刚还在这呢。” 桑绿闻声抬头,不大的墓室里岩壁突出,增添了许多阴影,连带着她的脸色,也阴沉下来了。“他好像去上厕所了。” “哦哦。” “小妹,这里原先应该有一块夔龙镜的,你们有没有看到过啊?” 小王语气小心翼翼的,他隐隐从考古队大佬们的言论中感觉出了什么,这群巫山人似乎也不能多加招惹,可石台上的撬痕比盗墓的下手还狠,实在不能不问。 阿木不耐烦地一挑头。“那我哪记得。” “你再仔细想想啦!”小王愁得眉头起揪。 “我又不知道,我只来过几次,阿札玛以前经常来,你们该去问她。” 小王对九黎文化有几分了解,上一任巫女死了,下一任才能继位,乍一听觉得这小丫头片子在阴阳他,让他死了才能够去问她的阿札玛。 当场就反阴阳回去。“嘿!她是你阿札玛,你怎么不去问?!” 阿木向来听不懂他们的言外之意,但脑子里过了一遍,确实自己与阿札玛最亲的,应该是她去问的,一转眼,又看到桑绿。“桑小姐是阿札玛的妻子,她凭什么不去问?” 啊? 小王不信,桑绿是什么身份?那可是直接请动省部级领导的背景,而且光是这模样气质,就不可能看上这群野蛮人。 可桑绿就在旁边,没有反驳。 小王又不确定了。“桑小姐,您…她说的是真的?” 莫名其妙的战火烧到自己身上。桑绿掠了一眼人群,没有她眼中熟悉的身影,很是烦躁地应了句。“是,结了又离了。” 啊? 小王瞳孔地震,但毕竟是人家的私人生活,再打探下去就有一些没有边界了,随即又想,既然能与桑小姐结婚,那上一任巫女年纪应该不大,应该好端端活着。 “那我们这段时间怎么没有见到她?” 考古队在巫山已经呆了两天了,满山的勘探检测,虽不说弄得沸沸扬扬,但也时常有巫山人来围观。 按理说姜央早就得到了消息,可到现在都没出现。 桑绿几分气堵在心口。“离不开她那破棺材吧!” 啊…年纪轻轻就没了… 小王满含歉意,既有对桑绿的惋惜,又有对阿木嚣张的包容。“不好意思啊,我不是有意的。” 阿木懒得搭理这群外人,乐得撒手不管。“那我请她出来吧。” 啊? 小王脑子一抽。“怎么请?” 阿木一甩手,宽大的暗纹袖袍飘荡起来,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但是袖袍上的暗纹是细小的枯骨,荡漾起来像是凭空张开似的,仙风没有一丁点,有点邪性。 呼—— 袖袍一甩,渐渐飘落,墓室忽有冷风吹过,古墓岩壁四面环绕,墓道在折叠岩壁背后,这股莫名其妙的风,怎么都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 小王顿时鸡皮疙瘩冒出来了。“喂!你…你” 阿木:“干嘛,不是你要我请的吗?” 滋滋—— 呼呼风声中夹着轻微的电流,磁场不太对劲,这感觉小王可太熟悉了。 他以往跟着导师常跑西安,秦陵目前依旧在小范围的开发,每一次去,导航都会出现严重的偏离,一次两次他不信邪,多了也不得他不信了。 眼前的巫女是千年的传承文化,小王有几分害怕,但更多的还是对神秘文化的向往,于害怕之中,紧闭自己的嘴巴和毛孔,瑟瑟等待奇迹的降临。 “阿札玛!” 阿木左右踱步,踱到了棺床旁边,电流声更大了。 小王拿着小梳子的手抖了一下,看向突起弧度的棺头,似乎在发光,两条腿不听使唤,怎么都迈不开去。“见鬼?!真能跟死人通话啊!” “阿札玛!” 阿木刻意拉大的嗓音,几乎穿透棺床。 第154章 沙沙—— 是松土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节奏轻缓,电流声愈发嘈杂,破土的声音夹在其中愈发清晰,更衬得这股力量的强大。 小王浑身颤抖得厉害,小腿一迈,脚底滑动,整个人叉坐在棺床底下。 刚刚这里的土有这么滑吗? 不会吧,不会吧?! “这…这不是白及的棺材吗?” 没人回应他。 “桑…桑小姐!” 依旧没人回应他。 小王双腿发麻,动弹不得,被镶在棺床底下似的,这个视角看不见上方,只能看见每个人的双脚,可此时此刻,众人的身影顷刻消失了。 破土声愈发清晰。 “阿札玛,你来了么?这里都是老头老太婆,和长得丑兮兮的人。” 作为考古队最年轻的小王:…… “哦,桑小姐也在这。” 桑小姐在这? 小王松了口气,也许是视角的问题没看见大家,略带点孩子气的阿木搅混了恐怖的氛围,也压过了电流声,小王勉强缓过来点,看向此刻自己没出息的模样,好一阵脸红,扒拉着石台准备出来。 阿木疑惑。“咦,桑小姐,你去哪了?咦?人都到哪去了?” 小王:?!!!!! “三十年了,你终于来了。” 凉薄至极的女声骤然出现,不同于天真的阿木,那股带着刚从地下爬出来的幽火,怒达至极点,却又那么轻飘飘的。 轻到可以轻易收走任何人的生命。 如果是鬼,当然可以如此。 小王都快疯了。“我我不知道啊,三十年前我还没出生呢!” “姜央,不许杀人。” 桑绿的声音也融在电流中,磁场的不稳定让这股声音听起来远而近。 小王即使在哆嗦间,也能听出桑绿的冷静。 桑小姐…被带走了也能这么强硬吗? 所有人…都被带走了吗? 就差…自己了? “嘿!” 一个脑袋倒挂在棺椁之下,长发蜘蛛网般包裹他的脸。 “啊啊啊啊啊!” 小王彻底疯了,拼命铺开脸上的头发。“走开!走开!” 阿木稍稍仰起自己的头,避免被打到,后脑勺顶起长发,更像贞子了。“这里只有我们了哦。” “走开!你给我走开!” “那好吧,我自己走了。” 那颗脑袋往旁边转了一下。“喂!老头,那个家伙不肯出来。” 随即响起放大的王所的暴怒声。“小王!你傻呆在里面干什么?!在里面等白及给你送饭吃啊!” 小王愣在原地,一侧脸上满是地上的灰土,吊梢着右眼去看上方,阿木倒挂的头发旁边压着一块方形物体。 大概,好像,似乎是和他的年纪一样古老的, 手机?! 第131章 “咱先留在山上吧。” 二十多年前的杀人案,也算是画上了个圆满的句号。乐清好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一屁股躺在考古队临时设立的帐篷里。 桑绿奇怪。“你不亲自讯问吗?” “审人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说的完的,先让他们磨两天,开开嘴。” 乐清拉了一个大懒腰。“姜央说了,给你准备了惊喜,等着你去看。” “她能有什么惊喜。” 不吓死自己就不错了。 乐清听出那嫌弃的口吻中,带着几分期待,笑道:“姜央开窍了,她说她现在是个懂风情的女人。” 懂?风?情? 这三个字跟姜央完全不搭边。 “我给她买了智能机,她天天抱着手机看小说。” 板砖机发短信贵得要死,姜央之前话费用得快,就是因为天天发短信,乐清给自己充话费都没这么勤快。 “还是我给她下的呢。” 桑绿眼角一抽,总觉得那些小说不太正经。“她在哪?” “她要你自己找,啧,还怪浪漫的。” 桑绿:“……你以后别给她找乱七八糟的小说。” 不过姜央有了智能机,板砖机也有它的去路,传给了阿木。 真是一机传三代。 杂牌的智能机也不贵,乐清本来想给阿木也买一个,但阿木不要,那种能砸死人的板砖机,才符合她巫女的身份。 只是劳累乐清,每个月要多给两个人充话费。 乐清瘫在吱呀乱响的躺椅中,惬意地叹息,恍恍看向转身往山林深处走去的桑绿。 啊,这份额外支出迟早还是要落到桑绿头上的。 姜央的风情不难猜,但她的脑回路很难预料。 “那是给乐小姐的。” 要是桑绿知道这无端的风情还有第三者的影子,她绝不会走几公里的山路,翻到后山来,看姜央这狗屁的开窍。 “这是给你的。” 阴柔的虞美人开在无垠的山坡上,天地连成一线,像女人懒懒抹了一层淡粉色的胭脂,不热烈,不激扬,似有若无,仿佛在敷衍一个并不喜欢的相亲对象。 而给乐清的那一片,罂....粟花开得热烈而疯狂,直接给天地烧出蓬勃的晚霞,更合乎世人眼里对爱情的想象。 桑绿不认为感情可以拿来对比,平淡有平淡的宁静,热烈也有热烈的窒息,但同一个人怎么会表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层次? “是哪部小说教你追人的时候,要把对方的家属带上?” “和追人无关,乐小姐帮了巫山很多,应该感谢她。” 桑绿冷笑,不知道乐清收到一片罂....粟花是什么心情。“那你可得好好感谢她。” 姜央清了清嗓子,整理了一下衣摆,端出有些庄重的仪态。“我曾以为,桑小姐是一朵俗世的玫瑰,香得浓郁但无用。” 桑绿:……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阿札玛常说,外面的女人和巫山的女人不同,大多数女人连带刺的玫瑰都做不到,她们生来就依附别人,柔弱至极,我第一次见你时,便觉得你有些意思,你虽也柔弱,陷入泥坑无法自拔,却也能善用柔弱的外表来伪装自己,企图挑起我的怜悯来帮你一把。” 桑绿:你想太多了,我当时是真的痛。 姜央一挑眉,庄重的眉眼弯出些微的俏皮。“你现在肯定在想,你并没有那么做,天性就是那样。” 桑绿:…… “但巫山上的女人从不会这般,痛死,哪怕真正死去,也不会露出一丝一毫的怯弱。” “那时候便想,阿札玛或许是不对的,外界的女人之所以还活着,也有她们的生存之道。可我没从出过巫山,不晓得外面其他人是不是也像你这样生存着。” 桑绿:“这也算是让我留在巫山的原因之一?” “不,留你在巫山是为了老屋的迁移,我对外界的女人是死是活并不感兴趣。” 桑绿:…… 姜央背过身望向漫天虞美人的边际,故作深沉。“可惜,对一个女人好奇就是爱情开始。” 看的小说这么纯爱吗? 桑绿强忍着笑,余光落在姜央背在腰后,拧在一起的手指。“奥,三十岁的巫女大人就这么情窦初开了?” “巫女不能沦陷在爱情里,若有,也应当是锁在牢笼中,才能万无一失。这是祖宗留下的规定,从没有巫女不听的。” 桑绿打了个冷战,她知道姜央做的出来。 “但我不爱听,我不愿锁你。” 桑绿眼神复杂。“你仍然是信的。” “如果有惩罚,就仅仅落到我身上就好。”姜央双眸泛动,学着小说里描绘的那样,深情地凝视桑绿,心里却补了一句,挪了老屋已经要受大罚,桑小姐的惩罚多一个不多,还是划算的。 桑绿一直很喜欢姜央那双天然含情的眼睛,如果里面没有自己熟悉的狡猾感就好了。“我就想听一句话。” 姜央伪装深情的脸庞张开了,满脸都是‘备考这么久,终于来了一道送分题’的踊跃。“我爱你!” 有点大声了,顺着风吹到了很远的地方,那一片的虞美人都在仰头。 桑绿抿唇笑了,似有若无,和那抹淡胭脂一样含蓄。 姜央等了一会,没等来小说里对方感动到哭泣的剧情。“你在干什么?” 桑绿在手机上点了几下。“找人。种植罂...粟500株以上,要处以五年以下有期徒刑,在被别人发现之前,你的这一片,都要铲掉。” 另外,爱情这东西既然已经有了虞美人,罂....粟就不该存在了。 嗯,没错,感情不可以拿来对比的前提是,没人任何可以对比的对象。 派出所 “你们这些人啊,总是把警察当傻子看。” 锃亮的讯问室把秃顶警察的脑门映得反光,他低头吹了吹几乎塞满杯子的茶叶,反光直顺到后脑勺。 “呵。” 男人的双手锁在讯问椅上,原来扒拉在椅子边缘的四指翘起一根,蔑视味比茶叶味冲鼻。 第155章 “你们要那么聪明,怎么现在才抓到我?” 秃顶旁边还有一个年轻些的警察,一扶眼镜。“哎,你注意你的态度啊!坦白从宽,抗拒——” “抗拒你敢给我从严?” 眼镜警察:…… 那确实不能,这句话不知道从哪部电视剧里搬出来的,居然真的写到了现实的基层单位中,但却实打实的只能用来吓唬人。 男人切了一声。“全华国最会吃干饭的,不就是你们这群人。” “哎,你别太嚣张了啊!” 秃顶警察拍拍眼镜的胳膊,让他别说话了,悠哉起身,替男人解了讯问椅上的锁扣。“老曲啊,你说你大小也是个干部,干嘛自毁前途,现在搞成这副样子,多难看咯。” 坐在讯问椅内的男人,正是江淮博物馆的工作人员,也是这次考古队的一员,曲靖。 曲靖活动了一下手腕,浑身瘫软下去,是什么都无所谓的那种瘫软,把讯问椅当成自家沙发了。 “是那小子倒霉,也是我倒霉。” 隐瞒了三十年的真相,不敢和任何人说的真相,现在犹如竹*筒倒豆子,全部都倒了出来。 “那天……” —————————————— “小曲,你把那一箱先搬上去,咱们队里没几个年轻男孩,这几天辛苦你了啊。” “钱主任您说哪的话,这活不就是给我干的吗!” 曲靖个子不高,在不宽敞的墓道里反而有优势,两步跨上台阶,麻溜地去搬东西。 说是一大塑料箱,其实并没有装满,怕文物相互挤压,只搁了最底下的一层,还留有空隙,重是不重的,就是把塑料箱从古墓搬到考古队在巫山临时搭建的帐篷里,有一段长长的路。 考古队的人大多中年往上,确实跑不太动了,这份讨好的苦力活,当然的落在他的头上。 “嘿,这孩子肯干活,还不错。” 曲靖出了墓坑,吹着口哨,大摇大摆走在路上,余光却小心翼翼地观察四周,正是寂静无人的好时候,脚步拐了一个大弯,钻进一处隐蔽的灌木丛中扒拉,将绑在裤腰带内的匕首用抹布包好,埋了进去。 手法熟练,动作迅速,不过几秒钟。 曲靖像个没事人似的,又重新端起塑料箱子,走回两点一线的既定道路上。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对面的枫树林倒挂下一个小男孩,疑惑地看向那处微微摇摆的灌木丛。 ———————————— “我没想杀他。” 曲靖无所谓的躺姿流露出一些莫名的情绪,很快又消失了。“我确实也没杀他。” “把孩子关在鸡笼里两天两夜,不给吃的不给喝的,你是一个聪明人,你知道检察院会怎么起诉。” “我的目的是求财,他拿走了我的东西,我从他那里拿回来又有什么错?” “那是你的东西吗?” 秃顶放光的脑门愈发刺眼。“那是巫女世代传下来的陪葬品,你还不如一个孩子有骨气,他能硬扛两天两夜,自己从笼里挣脱出来。” 曲靖仰头笑道:“可惜他运气不好,那个贼运气也不好。” 砰——讯问室的门关上了。 “林所,曲靖的律师说想取保。” 秃顶警察:“取个锤子。” 眼镜警察跟着骂了一句。“臭不要脸的,真以为自己犯的罪很轻呢?” 秃顶斜了他一眼。“你觉得不轻?” “当然!前脚非法拘...禁,把孩子弄得不人不鬼的,后脚碰上个小偷,不小心给孩子推死了,巫山的孩子都跟小牛犊子似的,如果没有他前面的非法拘...禁,这孩子就是从三楼上扔下去都不一定死。” 秃顶摇头。“人不是他杀的,阿辉的死亡结果不能归到他的身上。” “咋就不能归了,我看咱们就这么定,反正还有检察院那一道。” “归到他身上,现在正在坐牢那个该怎么办?” 眼镜倒吸一口凉气,好家伙,差点成众矢之的了。“那非法拘...禁呢?” “非法拘...禁就算定格判,诉讼时效也就是十来年,这狗东西谨慎得很,事情过去快三十年才敢出来作案,现在什么时效都没用了。” “完了完了,这次咱们趁他偷东西的时候才抓到,顶多就算个盗墓的未遂犯,真得给他搞取保了。” 眼镜绷不住了,这操作也太狗了。 “林哥,咋办啊,乐书记之前特意交代了,怎么都得弄出个结果来。” 秃顶:“办法也不是没有,除非…” “除非什么?” 晚霞下,一个高大的女人怼在山坡上,拿着锄头死命刨地。 “我真是欠你们的!还不如当时就下山去,去审那个老东西也比在这刨地好!” 清明的午后,当黄昏真正降临的时候,过于热烈的罂..粟花,在光晕的叠加下扭曲出黑黄的漩涡,一踏入就会被卷进黑洞似的,虞美人却恰到好处地热烈起来。 那抹女人脸上的淡胭脂,于悄无声息之中,染得无处不在。 也染在桑绿白皙的脸上,是让人一眼就惊艳的妆容。“你准备了很久?” 姜央轻哼。“我早说过了,我现在很懂风情。” 风情的另一头,罂..粟的黑色漩涡中,穿着白衬衫的女人异常渺小柔弱,却又顽强地钉在其中,一锄一锄地挖去世间的毒瘤。 铃—— “喂!这么快审完了?” “书记,你背景大不大啊?” 乐清一身泥巴,两指夹着手机。“什么玩意?” “现写个法条行不行?” 第132章 现写法条,当然是不可能的。 “那么!我是说,咱们就对法条进行那什么司法解释,怎么样啊!” 信号不稳定,乐清几乎是用吼的。 传到听筒那头的体验感就不太好了,时而尖锐,时而夹杂着电流声的尖锐。 “最高法是你家开的啊!且不说你这个方法可不可行,就算人家真的要进行司法解释,整一套流程下来,怎么也得一两年的时间,你关人能关那么那么久?” 乐清来精神了。这听起来好像有门路。“那有什么关系,反正拘留着,他愿意取保就取保,取保完了就监视居住,实在不行再拘留,再监居,总能挨到那时候。” “哇,你去江淮是不是没人管你了,在左阳搞公...安改...革搞得红红火火的,去江淮当土匪去了?” 蒲葵那头的背景音满是烟火气息,叮叮当当的碗筷敲击缀着孩子的奶声奶气。 乐清忽地有些怅然,望向满山坡刨也刨不完的罂...粟花,怎么就自己落了这么个田地。“差不多吧。” “天高皇帝远,你现在比我自由多了。” 蒲葵的声音渐渐清晰,背景的孩子奶叫声远了。 “师姐,我现在就差临门一脚了,我该做的都做了,丧..葬改..革也好,江淮这边的公..安改..革也好,收拾都差不溜了,现在问题最大的就是这起案子,你让我这么白白的放掉他?” “这就是法律现阶段的弊端,你要遵循程序正义,每年有问题的又不止这么一起案子,怎么一把年纪了,还这么上头?” “二十多年前,我姥爷没做到事,隐患埋到了现在,二十多年以后,轮到我了,我要是还没做成这件事,这个隐患会埋到我们的孩子头上。” 像有有什么心灵感应似的,电话里骤然响起清脆的奶叫。“姆妈!” 蒲葵叹了一口很麻烦很麻烦的气,安抚了女儿几句,软了声线。“搅和进这种事里,至少要脱一层皮。” “师姐,你帮我想想办法。” 乐清的每一句话都存了十足的小心思,请蒲葵帮忙是假,请蒲葵的妻子颜渊出面才是真。 颜渊背景强大,师从法学届泰斗,随便写两句话,可能就会重写法学届的一些观点。 青年时期好吃懒惰、广交狐朋狗友的好处,终于在中年的时候慢慢显现出来了。年轻时她最不屑走关系,可人活在这世上,总有自己看中的东西,再刚正不阿的人也逃不过姻亲关系、血缘关系。 乐清越来越明白这个道理。 “好吧…” 蒲葵还挺喜欢这个小师妹的,这么多年了,从之警院走出来的那帮孩子,没几个还有乐清这份初心。 乐清喜还没上眉梢。 “我过来一趟吧。” 蒲葵:“改口供总比改法条要容易。” 乐清:“啊,就你过来吗?” “不然呢?” 蒲葵曾经在公..海上做过卧底,那可是杀人都没人管的地方。 一旦只有她过来…… 那有点太不文明了。 乐清:“师姐,江淮还是一个有法律的地方的。” 蒲葵语调奇怪的哦了一声,摸出她的小心思。“看来还是师姐没本事,这通电话不是找我的呀。” 第156章 “那就是来找我的咯?” 温婉轻柔的女声,有着从古籍里流淌出来的书香韵味,一字一句温润如玉,却又很有穿透力。 “颜师姐好。” 乐清端正了语气,哪怕她现在的职位已经能和颜渊平起平坐,还是不自觉像青年时一样。 “师姐有什么好办法吗?” “给法院施压,倒逼他们进行司法解释,可以做到。” 颜渊一出口,乐清心就落了一半。 不过她又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学法的人似乎更会去钻法律的空子,他们对法律没有所谓的尊重,反而是像她这样的警校生,更会去一板一眼地遵守法律。 就连在灰暗地界游走多年的蒲葵,也只会通过特殊手段让证据去符合法律,而不是改变法律本身。 乐清内心惴惴不安,明明这就是她想得到的。“颜师姐,这是不是不太好啊?到时候弄得法院那边脸上也不好看。” “由人制定出来的东西,一定会存在许多漏洞,制定法律的人,他们天然就能够想到这一点,随着时间的推移,漏洞会越来越难以弥补,如果不及时修正,反而盲目地去遵守,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正义,不是去遵守一个注定会错的东西。” 注定会错的东西…… 乐清不免有些恐慌,能够维持一整个社会秩序的法律,怎么能是注定会错的?“如果它注定是错的,那如何能保证替代它的那一个会是好的呢,至少现在,它能够解决社会上绝大部分的问题。” 乐清没有那么大的自信,自信自己所能够弥补的那一块,就一定能是正确的。 颜渊轻笑了一声。 像在嘲笑警校出身的人都跟蒲葵一样没骨气,又像是在欣慰那本积累了数代人心血,但却然已跟不上时代的法律依然能够得到尊重。 “乐清,你是个警察,做你该做的事。” 此言一出,先前的承诺作废,颜渊不会在法院那边插手了。 乐清瞬间清醒过来,那狗屁的法律关她屁事,案子解决了才是要紧的。“哎,颜师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蒲葵接过了电话,止不住连连的笑声。“顺子,没事,她们学法的就爱嘴巴上嚼这些东西,什么注定就会错的,咱们做自己认为对的就行了。” “那我现在该咋办?” “你是一个警察,你就从警察的角度去处理这件事情。” 蒲葵低沉着嗓音。“一个敢偷陪葬品的人,会那么安安静静地等了三十年吗?” 对啊……这三十年,他在等什么? “他的脖子上有伤。”桑绿凑近道。 “啊哟,你们吓我一跳。”乐清一个激灵,不知道什么时候肩膀两边后面多出两个脑袋。 姜央重复着:“他脖子上有伤。” 一左一右,哼哈二将似的。 乐清白了她们一眼,一屁股坐在罂..粟花中。“我知道了有伤,那又怎么样?” “他的伤口很大,不像是寻常动物咬的。” “像是阿舅咬的。” 乐清心头一惊。“他中间还来过巫山!” —————————— 今儿天气不得劲,雾气重。 萧条的小区,和上次来几乎没有什么差别,整个小区没什么人来往,而远处一面围墙之隔,就是单庆医学院,学生们走来走去,穿梭在浓雾中。 乐清拆开刚从巫山上顺下来的猪腿。“林教授,来试试巫山的特产,直接生吃都行。” 她自己先片了一块。“有股奶油味,怪香的。” 哪有人送别人礼物,自己先拆开来吃的? 林老头觉得这丫头好生奇怪,没脸没皮的不像她姥爷那么正气,坐没坐样,站没站样,骨子里就不是一副好官的料。 老一辈的人总喜欢看气质、看面相,但这些外表再重要,也得给现在乐清的身份一个面子。 他小尝了一口,立马眼睛就亮了。“嗯!确实不错啊,是个好东西。” “只有巫山才有,别的地方养不出这么好的腿。” 林老头好酿酒,有酒就得配好肉,他将猪腿的盒子盖上。“那可舍不得吃了,得留着。” 老头子年纪不小了,一条猪腿也有小十斤重,跟拿小刀似的,轻轻松松藏进里头的卧室。 “哎,小乐,你这猪腿多少钱?我付给你。” “不用,一条猪腿而已。” 乐清敲敲临时在路上买的包装盒子。“我二妹妹家里自个做的,没值几个钱。” “哎——好东西都有门路,我一个老头子,别的没有,就是穷讲究。你请了好东西过来,那就不能寒碜了你,还是要给个彩头,以后再有东西,你也再大方匀给我!哈哈哈哈哈哈。” 老头子的笑声开朗雄厚,很有感染力,是属于那个年代的朴实和敞亮。 乐清跟着笑,就没有他那般开朗,甚至还有点叵测的邪性,看起来确实不太像个好人。 “林爷爷,你堂屋里的那把宝贝匕首…给了多少彩头呀?” 林老头笑容止住。 “林爷爷,巫山上的事最近闹得沸沸扬扬,您在这里避世这么久,应该还不知道吧。” 林老头五官端正,标准的国字脸,皱着眉坐在简陋的木头桌子旁边,很有几分古代清官的好模样。 “我一个老书生,每天就爱翻点书里的东西,搞不来网上的那套,不懂,也不会去看。” 乐清往天台最边上走,拉长身体往外够,幸好前头有栏杆,这个动作没有生命危险,但看起来脑子挺有病的。 “我从小就不爱读书,林爷爷,你是搞学问的,这么多年研究出来了吗?” “那把匕首,应该从哪里来啊。” 林老头低头喝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三十年前和吕梁争市..长没争过,心灰意冷跑到单医来教书,听说**的雕像是您申请翻新过的,还特意挪了位置,结果没几年,吕梁倒台被枪毙了,此后一路顺风顺水,单位选房的时候,特意挑了这个位置,哪怕是天台,你也要每天看到他。” “我这辈子没做过错事,**都看得到。” “他保了您半生,是因为您曾经为国家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可,那把匕首是巫山人留下来的陪葬品,你每天睡在这里,看着**,心里不会有一丝愧疚吗?” 林老头沉默。 “实话跟您说,我没有证据证明那把匕首就是巫山人留下来的,您也完全可以否认,凭您和我姥爷的旧友关系一场,你就当我今天没有来过。” “但是,巫山二十多年前死去的那个孩子,” 天空灰暗了一瞬,再次拉亮时,乌云遮住了**的上半身。 林老头猛地站立,几步冲到栏杆边上,像乐清刚才那个神经病的姿势一样,探着身子往外去看。 乐清坐在林老头方才坐的位置上,为自己倒一杯浊酒,眉端骨正,微微笑意,好一副干净清透的模样。 “他,在看着您呢。” 林老头赫然回头,眼前女人的眉眼,居然隐隐与死去的旧友重合了。 第133章 “他就那么认罪了?” 铁链锁着的棺材晃得像一把摇椅,姜央闭目躺在上面,昏昏欲睡。 “哪有那么容易,这里头功夫多着呢。” 四方水潭对面摆着一把真正的摇椅,乐清躺在上头,故意摇晃出烦人的嘎吱声。 “匕首的刀鞘和刀把,是用白及的遗物做的,本来就是文物,所以还要通过鉴定机构进行彻底的鉴定,有了那个鉴定书,法院才能判案子。” “光是鉴定就反反复复搞了两个月。” “曲靖推说自己不知道那是文物,只以为是你们巫山人自己偷藏的东西,他主观上只能按照偷盗普通物品来定罪。” 姜央听不得‘普通’二字。“那把匕首也有千年之久,是我们巫山人的文物。” 那可难说了。 要仅仅只是你们巫山人的东西,还不一定算得上文物呢。 当然,乐清嘴巴上不能跟她计较这些。“他还要检察院起诉你们呢,你们破坏了白及的古墓,也偷拿了里头的文物,要追究你们的刑事责任。” 姜央无所谓。“阿札玛都死了好多年了,你让他追究去好了。” 乐清:……“你就这么干净吗,一点都没动手?” 怎么可能没动手,白及墓大面积遭到破坏,就是从姜央打算改变老屋遗址开始的,她需要经常性的到水下去观测结构的移位。 顺便从墓里掏一点小镜子,小玉石之类的装点自家门面。 要是现在掀开姜央身下的棺材板,考古队都会以为这里面躺的才是白及。 姜央恬不知耻。“我那个时候还很小,未满16周岁,对盗墓不用负刑事责任。” 乐清:…… 曲靖是个流氓,姜央比他还流氓。早知道巫山人这么狡猾,就不用费那么大劲跟检察院那边耍嘴皮子,替巫山人开脱了。 第157章 “检察院认为,曲靖具有专业的考古知识,本身也是古墓考古队的一员,应当具有识别被盗文物的能力,经鉴定,那把匕首属于一级文物,且曲靖作为国家工作人员,具有从重的情节,可能被判处无期徒刑,追诉时效理应达到二十年。” “中途他还上山找寻过匕首的位置,被你阿舅咬伤,出来以后贩卖匕首,在追诉时效之内又犯罪,前面的追诉时效重新计算。” 其实中间还有一大堆的波折,曲靖的律师认为,之前的盗窃已经过了追诉时效,后来卖出去的匕首也只能算是销赃,不具有期待可能性,不应当独立成罪。 检察院又认为,曲靖早就失去了对赃物的控制权,时隔十年再次上巫山盗取,应当重新成立犯罪。 舆论方面本应该一边倒向检察院这边,可因为事关巫山,之前的巫山冲突给了大众很不好的印象,一帮容易上头的激进分..子在里头搅了一波又一波的浑水。 总而言之,满庭的嘴炮过了一审又上二审,在多方面的施压下,以最快的速度压实判决。 其实从最高检核准追诉开始,这起案子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了。 而如何说服最高检核准追诉? 那是颜渊的本事。 既然不是自己的功劳,乐清就不在姜央面前耍帅了。“七搞八搞的,总算把他过去三十年的罪孽梳理了个遍,送他去了监狱。” 意料之外的,姜央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乐清:“你不开心吗?” “开心吧。” “你这可不像开心的样子。” “听起来好麻烦,不如一开始就关在鸡笼里。” 乐清:…… 下雪了。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夜晚都要拉开一点水龙头,保持滴水的状态,不然第二天水管就会被冻住了。 南方少见这么冷的天。 可姜央只穿了一件白色长袍。不做巫女以后,她就开始走极简风了,无论冬夏,身上只有这么一件单薄的衣服。 乐清都怕她一个不小心勾到了哪里,整件衣服都会随之落下。“桑桑还没回来吗?” “天冷,她在这里住不下。” 山上可比山下冷多了,还没入冬,桑绿就下了山去。 这对小情侣的相处方式也过于奇特了,谁也不迁就谁。 乐清忽然有点羡慕,她们好像并不怕失去彼此。“姜央,你不害怕吗?” “怕什么?” “你不能离开巫山,桑桑却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就不怕她有一天,不再回来了?” 南方的雪花一落下就会浸透衣服,可落得多了,总会堆积起来。 姜央白色的长袍已然有了湿润的痕迹,但堆积起来的雪花又慢慢掩盖了那抹春色,她身上越来越白。 头发是,棺材也是。 雪再下下去,她似乎真的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唯一能证明她与这个世界还存在联系的,就是手中那个异常突兀的、五彩斑斓的杂牌机。 姜央轻轻晃了一下手机,上面的雪渍被摇了下去。“桑小姐本就不属于我。” 她太豁达了,乐清看不惯。“那权力呢?失去权力,当所有的一切都不在你的掌控之下,你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会越来越浅,到最后,没有人会再记得你。” 姜央盖了一层雪的棉被,真的快睡着了。“乐小姐,这世上的权力也不属于某个具体的人。” 乐清不赞同。“权力必须依附于人的身上,没有人,也就无所谓权力,它永远会属于某个具体的人,不是我,就是其他人。与其让那些尸位素餐的人得到,不如由我来掌控。” “可你越来越掌控不了了。” 姜央被雪覆盖的面容,睁开一双漆黑的眼睛,看着乐清手腕上那条被揪来揪去的黑色丝巾。 “无数人的鲜血把我送到了这个位置上,我不能因为自己的私情失去这些。也许是我不够爱她。” 快40岁的人了,再说爱不爱的,乐清自己都觉得可笑。 “听起来是不是很虚伪?” “是你不够爱自己。乐小姐,你太可怜了。” “我…可怜?” “权力,财富,感情,又有何优劣之分呢?追逐爱情和追逐金钱,本质上都是在追逐欲望,难道前者的名头会更好听一些吗?” “大多数人这辈子都只能三者选其一,你为了别人而选择权力,又为了别人而放弃爱情,你从没有因为自己去选择过一次。你难道不可怜吗?” 乐清的睫毛上落下了雪花,又凉又湿。“你是为了什么而放弃权力,你又是为了什么而选择爱情?” “我不曾放弃权力。”姜央与雪融为了一体,哪怕是说话也没有丝毫的热气。 可她的话却能让乐清热血沸腾。“权力只是不在我的手上,但它依旧会按照我的方式流传下去。” “阿木,会成为新一个我。以后的每一代巫女,也都会遵循我的方式,掌控巫山。” “乐小姐,你的可怜之处就在于,不是你驾驭了权力,而是权力驾驭了你。你不敢选择爱情,也是怕那爱情会驾驭你。” 乐清不可置否。“我常看见有人爱得死去活来,为了那所谓的爱情付出了一切,前途、事业,乃至于生命,最后落了一身残疾,落了个隐姓埋名。就算她们现在依然属于彼此,可每天过着平淡如水、互相埋怨的生活,真的值得吗?” 姜央:“不知道,听起来不值得。” 乐清:“所以,你也没有选择爱情?” 姜央缓缓抬起手,袖子和雪花一起落下,露出比雪还白嫩的手臂,飘落的雪花遮住了她掌心上的伤疤,宛如新生的婴儿。“我们有爱情,但不追逐爱情。” 她越来越不像个巫山人了。 “桑小姐说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就会死去,所以只能喜欢我一点点,那一点点只够每天给我发一条短信,打一通电话,如果我没有接到,她再就不打了。” 姜央很困了,手上还用力捏着手机。 不如说,是桑绿重新将姜央养了一遍,是桑绿慢慢驾驭了她。 姜央也没能逃过去。 乐清也举起了自己的手,一条黑色的丝巾松松垮垮地系在手腕上。 她从没有用力地将它系紧过。 以后,也不必了。 长指一挑。 丝巾随着雪花飘落,片刻,就被淹没了。 乐清轻轻掠了它一眼,再次抬起头时,一切都不一样了。“姜央,如何才能驾驭权力?” ———————————————— 悬崖边上,道路湿滑,白色掩盖了危险的边际,一个不小心就容易失足掉落。 一大一小的人影精准地踩在悬崖最边上。 “你自己选择。” 封寨寨老入罪,再没人管他那个酗酒的儿子,等腐臭味散发到一路过都能闻到时,终于有人踏入了他的家门。 而那时,他已经在酒缸里溺死了,青绿色的酒中,还醉着不少蛆虫。 这个死法,不算是善终,以巫山的习俗,仍是死丑,不得入祖坟。 可阿木还是给了这孩子选择。 “姜堰,你记住,死丑之人不得进围着围墙的老屋,要埋进对面的老屋。” 姜堰身量抽条了许多,掌心也已经有了浅淡的疤痕。“葬进老屋,他也能回到老家吗?” “是。” 女孩抡起手臂往下摔,用尽了这辈子最大的力气,将手中的骨灰盒狠狠砸在崖壁凸起的石骨上。 听到哐的一声,她对着阿木笑,是那样张扬的开心。 “阿玛不会想在老家看见他的。” 阿木也笑,这孩子慢慢褪去了他父亲那般的无用怯懦,越来越像个巫山人了。 骨灰四散在崖壁上,蒙了一层淡淡的灰,过不了多久,一场大雨,就能将它冲刷得永远也看不见。 一大一小顺着雪地上来时的脚印,慢慢走回去。 “阿札玛,死丑之人为什么也能进老屋?” “不知道。” “阿札玛,为什么同为老屋,要分成两块呢?” “不知道。” “阿札玛,为什么——” “已然有人替你做了前面的事,你照做就好。” “我知道了。” 第134章 白及墓的开启,给巫山带来了许多争议和诟病,但却实打实地揭开了一代女帝的生死荣辱,更让其千古伟业,撕开故意摸黑的文官史书,得以重见天日。 江淮博物馆,乃至江淮市..政..府都受益无穷,这才有了钱,建了条高速公路。 不过……天公不作美,刚造好,就被冻住了。 “哇,旁边就是巫山了哎,真想看看那个巫女是不是真像照片上那么好看?” 女孩有些乐天派,车子堵了快三个小时了,丝毫没受到影响。 “可惜,巫山一直封闭,江淮郊区的白及墓也只是一比一还原的,而且守墓人的元素好少啊。” 第158章 她的老爹就没这么好心情了。“别巫女巫女的了,老搞些封建迷信。” 她的老兄更是看不惯巫山人。“我就说国家对这帮少数民族太好了,什么福利政策,什么高考加分,那个分数线,一个正常智商的人不用考都能上了。” 女孩怼了回去。“他们教育资源不好啊,总不可能和大城市的人同一个分数线吧,那才叫不公平呢。” 老妈也不遑多让,划拉她手机里的照片。“哦哟,还要多公平哦,我看你就是这种视频刷多了,脑子刷坏掉了。” “就是,他们地方政..府保护政策也太夸张了。” “你看这个特警特招的报考条件,要会说巫山方言,要有攀岩经验,体测更是夸张,不跑塑胶跑道,跑山地五公里,结果学历只要高中,还只招女生。他们就差把身份证号写上了。” 女孩讽刺道:“切,就好像让你去考,你能考上似的,左阳不也有特招,你三公里及格线都跑不进去。” “哎,你个死丫头!” 又过去六个小时,再乐天派的人都熬不出了。 “怎么还堵着呢?!” “什么破地方,来江淮后真是没一点顺心的。” “打110,打119啊!” “都打过了,这路都被冻住了,前面的大车根本不敢动,小车又过不去,一下子全堵住了,公安消防他们正在徒步上来。” 要说这地面,人走在上面都打滑,车子更是遭殃,尤其是电车,掉电异常快。 车内的空调全部关闭,一堆人在车里面打抖,孩子被冻得嗷嗷叫。 没有吃的喝的,没有御寒的被褥棉服,烦躁,害怕,后悔,各种负面情绪放大,在狭小的车厢内,浓缩成一个个炸弹,几欲爆炸。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救援的人还没有来,车厢里的人坐不住了,纷纷开门出来,几句话上下,已然要开始发生冲突。 炸弹一个个进了倒计时。 “桑桑,你怎么一点都不急啊?” 经纪人看着油箱的指示标,也是一脸的不容乐观。 桑绿边摸着手机,还能笑得出来。“急有什么用?” “哎哟,我的姑奶奶,这么冷的天真会冻死人的。哪怕救援队真的上来了,这路冻成这样,一时半会也不能开出去,你看前面有多少电车,我给你打保票,十辆有八辆已经动不了了,我们肯定会堵死在这里。” “救不了车,还救不了人吗?” 桑绿扬起精致漂亮的下巴,望向远处的山头。 “爸!爸!你看那是什么东西啊?” 远处雾蒙蒙的山脉上,只有一个淡黑色的轮廓,海市蜃楼般漂浮在远处,给人一种极强的不确定感。 “哪有什么东西?你少说点话,节省体力,等人来支援。” “爸!真的有东西!” 以黑为底色的山脉上点出一些浮动的绿渍。渐渐的,绿渍越来越大,已然有了人的形状,他们异常灵活,几乎是坠落的形式跃下悬崖,然后… “他们爬…爬上来了!” 高速桥梁下的墩柱,距离山谷底部怎么也有几十米高,没有任何防护措施,也没有什么攀岩的支点,就这么…硬生生地…爬上来了。 “儿子快进来,把车门锁好!!” 一群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野人,戴着邪门的面具,高大强壮,服饰怪异,象征着青春的翠绿在他们身上反而有种故意装出鲜活的死气,每一个人都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冻层上。 打头的那个女人尤其不同,其他人都穿绿,唯独她一人穿白,长袍上什么纹路都没有,面具也最为怪异,是血红色的,又像是正在燃烧的火焰,冷风一吹,那股暗淡的红会发亮。 像一个正在给自己送葬的恶鬼。 “我的老天啊,这是真人吗?” “他们动了,他们动了!” 莫名其妙的人,以莫名其妙的方式,出现在现代社会中,领头的白衣女人做了一个手势,身后的绿色怪人从腰兜里面掏出了什么,撒在地上,只听一阵噼里啪啦的滋滋声,地面似乎被腐蚀了,腾起团团浓雾。 他们一路走一路撒,浓雾腾腾,仿若阴兵过境。 “我嘞个大豆,他们过来了!” 白衣女人如幽灵一般,抚过每一辆车,只在车窗瞧一眼,又幽幽走开,似乎想随机挑一个幸运观众带走。 临到一辆甲壳虫旁,白衣女人停留了好一会。 车里的婴儿已经哭得没力气了,车里的女人急得满头大汗,匍一见到这个白衣女人,瞬间浑身发凉,一动都不敢动。 好在,白衣女人并不想带走她。 女人打了一个哆嗦,怎么还来*! 怀里的婴儿应该也没见过这么丑的面具,撕扯着吃奶的力气哭出声来。 天然的母性被婴儿的啼哭一刺激,女人心口生出无限的勇气,扯着脖子朝外面大喊。“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喊完就愣住了,车窗外的绿色怪人歪着脑袋,提溜着不断冒热气的葫芦,拼命地摇晃。“不乐了…不乐了。” 女人往其他方向看去,已经有不少人开了车窗,绿色怪人们并没有做出危险的举动。 她仍是不确定。“是要…给我热水吗?” 怪人的普通话不是很标准。“快…要不乐了。” 葫芦不保温,但里面的水很烫,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她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但不管怎么样,孩子至少有热水可以冲泡奶粉。 “你…谢谢。” 女人拿过自己的包,在里面扒拉了两下,幸好刚过年没多久,还有一些红包现金,她拿出200块,递给怪人。 面具下怪人的眼睛突然变得诡异了起来,一把拍掉女人的200块,直接抢了包里的…1块钱硬币,随后扔了一兜子烫乎乎的东西给她,一溜烟地跑了。 转而去了下一辆车。 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拖着五颜六色馒头的女人:……… 绿色怪人们发出奇怪的吼叫,车厢里的人不再惧怕他们,慢慢走出车外,恍然发现地面已经开始破冰。 “喂!!!有力气的都出来,带上车里的家伙,有什么带什么,去最前面把大车挪开,路再过一会就可以走了!” “可以走了?!我靠,终于可以走了!” 车箱内的欢喜溢出,整条高速积累了近十二小时的疲惫,消失殆尽,齐心协力地去搬车。 白衣女人还在找人。 没人再怕她,但也没人敢上前去问,只是一个个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 “姜央~” 桑绿怕冷,出了车门,俏脸冻得惨白,我见犹怜的。 姜央转身,看到桑绿的一瞬间,摘下鹡宇鸟面具,穿过陌生的车流,戴在她脸上,像扣上自己的印记。“暖和。” 巫山的东西都有魔力,戴上面具,桑绿的气质也陡然变了。 “你怎么来得这么快?” “来接你。” “我拍到了!我拍到了!我拍到巫女的样子了!” 女孩兴奋地跺脚,整辆车子都在摇晃,家人却震惊得没空责骂她。 “我嘞个乖乖,她当特警我确实服气。” 巫女带走了她的女人。 绿色怪人们也在大车挪动后悄然消失了。 一切如梦境般。 “这些人到底是人是鬼啊?” ——g55高速上堵车的宝贝们,你们真的看见巫山人了? ——巫山人没什么奇怪的,大家不要特殊看待他们,但他们的馒头真挺好吃的,开水也是蜂蜜味的。 ——羡慕,我也想见见巫女。 ——话说,我给巫山人两百块,他们不要,就要一块钱硬币是怎么回事? ——巫山多战乱,教育水平低下,他们认为百元大钞是交学费用的,一块钱才是保命钱。(一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巫山人留 “书记,现在热搜上对巫山人的态度大为改观,这次的极端天气不仅没出任何事故,反而推动了民族团结,再过几年,我想……” 远在天边的乐清笑了声。“慢慢来吧,不要着急。” “是,慢慢来比较快。” 姜铭话音淡了。“书记,你后悔吗?放弃之江省的公..安厅厅..长位置,跑到…” 乐清大笑,分外洒脱。“你后悔吗?左阳的条件不错,你是少数民族,又是个女孩,再过几年位置一定会上去的,但江淮要想真正发展起来,少说也得有个十几年。” 姜铭立马道:“当然不,巫山再穷再落后,也是我的家。” “华国也是我的家,我得去最穷最落后的地方,把巫山经验点燃在西北大地上。” “可您本来…” 乐清:“我本来就应该这么做。” 姜央说,当你不怕失去权力时,就能驾驭权力。 乐清想了许久,彻底放下对权力的执着,放下对预定职位的追逐,那一刻,心境就变了。 第159章 她于迷雾中恍恍摸到自己的初心,摸到自己警校毕业时许下的承诺: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姜铭,之江省永远都不会缺公..安厅厅..长。” 于姜铭这般回到巫山,为家乡做贡献的,还有许许多多的巫山人。 乐清之前从来没想过,被毁灭信仰的那群巫山女人,在外面的世界里,究竟能活成什么样子? 但事实远比她想象得要好。 她们有来自名校的医生、有走遍了祖国大地的自由画家、有在山区支教的青年志愿者……一步一步,像她们走出巫山那样,又回到巫山。 让巫山的孩子,有书读,有鸡蛋吃,有漂亮房子住。 也正是应了那句话: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巫女的三层小屋后院,立起了一道木门,并不精致,仅仅是两条削去树皮的树干。树干还没有经过时间的打磨,稚嫩鲜活,两边各挂上了一块牌子。 江淮市公安局警犬训练基地,江淮市公安局警猪训练基地。 其实完全没有必要立两块牌子,但能考上编制的动物都不普通,警犬们认得那块旧门牌,有了这块牌子,它们才有归属感。 而猪的智商又能压狗一头,它们认字。 那块旧门牌上没有他们的种族,即使立起来了,也会给你拱下去。 一开始着实令人头疼。 两头乌奔跑在精良的训练设施下,身上的警服被泥点打污,反光条下的警猪二字依旧亮眼。 偶尔穿梭过去几条警犬,身姿矫健,也不遑多让。 物种的竞争在新旧派之间愈演愈烈,但特警大队长却开心得合不拢嘴,他甚至想在门口再挂一个牌子。 江淮市公安局特警大队训练基地。 人也是动物嘛,也要有竞争意识! 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 这就导致了后院分为了两大块,一边是警犬和警猪之间的相爱相杀。 另一边则是特警队和巫山民..兵的训练场所。 这帮特警队员每到下午的训练时间,先是五公里的山地跑,旁边还有一群像野人一样的巫山人,不遵守规则就算了,当你跑得肺爆炸了,还要冷嘲热讽半天。 是可忍孰,不可忍。 砰—— 一个过肩摔。 天生凶悍的巫山人,以往只会用蛮力,慢慢接受了一些体系性的搏斗技巧后,大多数特警已经开始扛不住了。 唉,要想生活过得去,能忍还是要忍一下。 乐清收缴了巫山人的枪..**一堆老古董都送去了江淮博物馆,而那两把从清兵手下缴获的枪,则留在了姜央的棺材里。 缴...枪以后,乐清又给他们发了枪,巫山人骨子里好战,那就让他们战,一部分人纳入民...兵体系,一部分人则给他们考取猎枪证的机会。 没有工资,但有一点微薄的补贴,也算是吃上公家饭了。 而阿木,则在去年年底,成功考上了江淮市特警。 江淮的编制有限,分给女性的少之又少,但阿木条件特殊,已然是连接巫山内外的最好桥梁。 乐清为了她,甚至没有设置江淮特警特招的开考比例。 一边是特警,一边是巫女,在外人看来,阿木已经是人生巅峰了。 漫长的巫封山脉,寻常人很难走下去,哪怕是巫山人,以最快的速度,最直线的距离,也要两天一夜。 阿木照常带领着民...兵,和她的小女孩,在既定的路线上巡逻。 绕过前面的山头,就是左阳了。 今儿赶巧,左阳市也在巡山。 阿木招了招手,大声喊着。“喂~~~听得到吗?” “听~得~到~” 左阳市有一支女特警队伍,是全国最早建立女特警的地方,今儿这一支,恰好是全女队伍。 两座山之间隔着雾气弥漫的山谷,声音带着回响和水汽,一南一北,一外一内,是两种女性不同的人生。 “易~月~半~呢~” “她~去~援~疆~了~” “援疆是哪里,是很多座很多座山头外面吗?” 几个女特警笑了笑。“没错,在很多座很多座很多座很多座的山头外面。” “哈,那是好远哦!” “阿木,你想去吗?” “去哪里?” “我们的国家很大,去你从来没去过的地方,看~风~景~” “不去,我就在巫山里~~~” 寒暄过后,阿木领着她的人往回走,左阳那一头望着远去的人影,欣慰又带着点遗憾。 “哎,被困在大山里的女孩啊。” “不,她们是守着大山的女孩。” 全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