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重生)》 长公主(重生) 第1节 长公主(重生) 作者:伐姝 简介: 外祖造反九族诛,母死仍受盛宠,克夫四嫁全荣华…… 平民百姓眼里,长公主宠眷不衰。 可—— 家族破碎。母为人彘。姻缘如镜水。 傀儡二十七年。她华贵的表象下,步步似踩刀尖。 这才是荣宠的真相。 恍然双眸一闭一睁,回到娉婷的年纪。 这一世脚踩满路鲜血,她将去往万人之上! 第1章 序 ◎前世。◎ 铺天盖地的红色,乌黑的烟雾在噼啪声中绕上云霄,火光燃烧一方青云。 今日是明崇长公主容洛下葬的日子。 这位公主一生传奇。作为先帝的第一个女儿,她打一出生便是所有人的掌上明珠。 子嗣稀少的文景帝疼她爱她,惜她怜她,为她极尽奢华。甚至是在她的母亲谢贵妃一家谋反被压,九族尽诛时,她仍住在明德宫,穿她的流光裙,着她的秋水纱,享受她的无上荣宠。 她十九时,文景帝驾崩。圣旨将她一脉的弟弟从南疆接回,登上皇位。民间传言圣旨传位原是于她,后被他人篡改,一切流言蜚语冲她而来,无论哪一句都能让她从长公主之位上狠狠跌下。 可新帝恰恰像是不知道一般,继承皇位的同时更继承了文景帝对她的疼爱,将她宠之更宠。 她像是不知足?终于如臣民所想一般,在二十一岁诞辰一过后,蓦然卷入朝纲。 她二十四岁。文成帝身体越发衰弱,夺位之争中她与竹马重澈各站一方,为了各自扶持的皇子王爷幕后相互厮杀。 玲珑手段尽展,她终于让文成帝立她辅佐的九皇子为太子——但这不过昙花一现。 二十七岁。重澈联合内外,持控御前重兵,与北珩王里应外合,带领兵马在九皇子登基当日踏开长安城的城门。 九皇子的守卫稀薄,胜败分明,北珩王将他一箭射死在金銮殿上,而后荣登大宝。 飞鸽带着消息飞入她的府中,她听闻后昏厥,醒来后人如破碎秋叶,骤然衰败,终于在半月后死去。 长公主府上的侍女说,她那日醒来,还要侍女们为她打扮整齐,红颜华妆,锦衣华服,沉静如水的模样,像是她从未经历时间蹉跎,也从未参与夺嫡之争。 她还喝酒赋诗,泛舟游湖,无比自在。直到夜间。 那夜她登临水榭后便让侍女全部退去,仅留了她一人在庭上。晚些侍女察觉不对,再三呼唤无回声后上去查看,才发现她趴在小案上,双眸紧闭,周身冰冷,手中抓着一卷画轴,已经故去多时。 那一日夜,新帝为她赐新府的圣旨才刚落入门房的手里,转眼她却猝然消逝,魂归西天,让人叹惋。 满城一夜缟素。众人坐在一起,无一不是说着这位公主的颜容,讨论着她生前凛然拒婚重澈时的满城唏嘘,以及她死后新帝“皇姐之后再无长公主”一烧公主府的壮举…… 琉璃棺木被推入皇陵,新帝站在众人身前,看着工匠封起皇陵,侧首看向身边的重澈。 “走吧,重卿。” 将视线从石碑上收回,重澈轻轻点了点头,随着新帝与一众朝臣缓步离去。 约莫半个时辰,黑色的锦云履再次踩着初春的嫩草一路步进陵中。守陵人见着来人,微微一愣,便是快步的转开身子,全当没看到他一般。 白色的衣袂被微风翻起,纹绣着珠兰的发带缠绕在青丝间飘摇。 脚步在容洛的墓碑前停下,素白的食指颤抖着抚上那高耸的石碑,重澈沉默良久,唇侧滴下的乌血中似有朱砂。 “我还是未能留下你,容洛。” 【作者有话说】 新书! 心狠手辣长公主x腹黑忠犬大奸臣,双重生! 传奇,正剧向。 架空,真很空,考据的老爷请放过我_(:3」∠)_…… 点收藏的宝贝们全都肤白貌美大长腿!!! 么么哒(花式比心)! 第1章 ◎谢贵妃小产。◎ 她重生了。 伏在牙床上,容洛隔着重重幔帐盯着桌上哪一缕幽幽的烛火,耳边是淅淅沥沥的雨声。 长安正是雨季。累累的明珠从乌麻似的云雾里落在宮檐上,又汇成一注水花灌到廊下,簌簌的声音听起来极其嘈杂,令人不安。 自重生起,她已经一日多未踏出宫门。 说不清是担忧重生的自己被钦天监那些道士瞧出来,还是怕见到一些人,重复上一世的那些经历?总之当她再次睁眼,发现自己重新活了过来,她的第一念头就是将亲信以外的宫女赶出明德宫,将自己锁在这一方小小的榻上。 似乎这样便能躲开枷锁般的过去,能让自己彻底安心。 可傀儡二十七年,即便她将自己禁锢在这儿一辈子,与世无争,那些人就会放过她? 将自己关在明德宫中时,她就知道不会的。 轻轻一声“吱呀”的门响,容洛看着何姑姑领着宫女迈入室中。 烛火又被挑起两盏,颤颤巍巍地在宫室里亮起来。 宫婢有条不紊地打起珠帘,光芒从四下照进绡纱幔帐中,映出象白牙床上一道蒙蒙的姣好身形。 容洛抬臂挡住一双晦暗的眸子,以来减缓眼睛对突兀亮堂的不适。 “公主,该起了。” 光亮到了眼前,容洛在指隙当中瞧着何姑姑放下灯盏。 拢着松垮的亵衣坐起来,她未掀帐,声音含着点彻夜不眠的疲惫:“如今几时?” 她重生以来,还没来得及了解现下是什么时候。只凭着初初对宫中几位在她记忆里早已没了的宫人的认识,得知如今她十四岁。是回到了十三年前。 何姑姑低下身来,轻声道:“卯时一刻。谢贵妃出了事儿,太医说不大好,陛下让您过去。” 眉目一动,容洛倏一下倾了眼看着她,愣怔着神色,口齿微张,半晌没说一个字。 何姑姑知她心思玲珑,此刻大约猜到羚鸾宫出了什么事。当她是被震动了思绪,现下难过着。 这也是难免。谢贵妃自生下她后又生了一位皇子,却是个病弱身躯,才出生就被太医带去了南疆求医,七八年就见过两面。她身份尊贵,是谢贵妃所出、陛下的第一个孩子,又由已故太后连隐南一力带大。三岁时就被封了美号“明崇”,宠爱甚过于太子,公主皇子们都惧她,平日里没几个兄弟姐妹敢与她玩耍,孤单得紧。前些日子听谢贵妃有孕,兴高采烈地就盼着兄弟出生,没想今日…… 喟叹一声,何姑姑才想安慰两句容洛,让她宽心,便见着一只苍白的手自帐中探出来,拨开床幔。 颤动的烛火映亮容洛半张面目,何姑姑瞧着她一双沉静得吓人的眼,心中蓦蓦然一紧,不禁惊问:“公主?” 她未回应,蹙着蛾眉顾自坐到雕花铜镜前,问道:“本宫身上的牌子,你放在了哪儿?” 何姑姑走向她的步子一停,转向不远处的五蝠大柜旁。 在柜上的木匣中取出她的宫牌。何姑姑送到她的眼前,容洛没瞧,手指在宫牌上一点,指向一旁的值夜小太监恒昌。 “你拿了这牌子,去取一匹快马出宫。到谢候府告知谢少师,说贵妃小产,情况不见好,让他带陈婆子入宫。速去速回。” 小太监是这几日才被遣到容洛宫中当差的。听她指了这么重要的事到自己身上来,当即接了牌子,行了礼就快步退了出去,连宫婢递来的伞都没接。 在微开的窗角间望见恒昌冲进雨幕。何姑姑蹙着眉将宫婢手中温热的软巾递给她。语气里颇有点说教的提醒:“公主。陛下已经在那厢守着了,整个尚药局和太医署随时等候吩咐,产婆……” 容洛用湿巾在脸上仔细擦了擦,听到她的话,手下一顿,便将热巾丢回了她手上,探手进铜盆里洗手。 知晓她不愉,何姑姑当即静了声。 见掌事姑姑惹了公主不快,其余人更不敢多说一句话,眼观鼻鼻观心,老老实实地做着自己本份事。 待到一切毕,容洛扶着她上了轿辇,才落了眼到她身上:“何掌事。” 何姑姑福身:“请公主示下。” 容洛端视她稍许,心底浮现何姑姑与宫妃来往的景象,与宫墙下森森的白骨。浅浅双眼移开,扬手起轿:“本宫信不过太医署诸人。你若从不知此事,现今可记在心里了。” 何姑姑唇畔嗫嚅两下,颔首疾步跟上:“奴婢知道了。” . 初秋适逢雨季,银丝难断,偶有消停一会儿,片刻也是嗒嗒豆大雨点落了下来。 踩着太监的手下了步辇,抬手揩去手背上那点不慎沾上的雨豆,容洛在累累宫灯簇拥中昂首莲步行到那抹明晃身后,提裙跪拜。 “明崇拜见父皇。” 掌心交叠于额,容洛感受着吴青石板传入衣衫里的冷意,珠瞳不动。 心中,前世记忆里的话与面前帝皇所言重合。 “明崇,朕对不住你母亲。” 沉眸,容洛缓缓抽了一口气,湿寒流入肺腑。她伏在地面,只觉周身冷如铁刃。 虽早有准备,也知晓母妃小产一事发生之后她必然会见到他,但真的面对上,重历记忆中地事,她还是不免哀凄。 缓缓直起身子,容洛看到了那曾经日日夜夜缠绵她噩梦的人。 男人发冠未束,神容颇为憔悴。他内里穿了一件龙袍,软氅凌乱地披在肩头,看起来似乎是刚更衣便听闻噩耗,从而急急忙忙赶来,帝王形容都顾不得。 可若是真的被突然惊动,他又哪里来得及穿上冕服? 长公主(重生) 第2节 容洛觉得极其讽刺,可又不得不强做样子,忍下几次翻腾的愤恨,问道:“母妃因何小产?” 似乎早料到她会问,皇帝深痛扼腕,愤怒的冲身后的崔诵翁命令道:“带上来!” 崔公公听令,从小太监手里头拖出一个宫妃,提着领子扔在了她面前。 乌黑的发簪散乱,明珠与金钗扭折,披帛碎裂,襦裙皱垮,清丽的脸上挂着掌掴后留下的紫红淤青。 是姜嫔。 “这贱人恨你母亲有孕,在你母亲去凌春池的路上倒了桐油。夜深露重,你母亲不防,从轿辇上摔了下来,惊动了胎气。” 皇帝表情晦暗莫深,容洛紧紧盯着他,耳边回荡着他的话,只觉一句比一句可笑。 盯着姜嫔惊惧的双眼,容洛问:“父皇打算如何处置?” 皇帝声厉目凶:“朕只盼你母亲平安。如此贱人可恨,朕决心将其杖杀!” 容洛移眼。 即便早就知道他的回答,可再听一回,她只觉得这话可怖得令人发笑。 分明一切都是他所为,却一口一个姜嫔可恨!一口一个将其杖杀! 利用姜嫔除去母亲腹中孩儿,再用这么一点处置方法来安抚母亲与她,以此把自己的形象塑造成爱妻宠女的模样,给前朝的谢氏一族看…… 若非是他一手促成她二十七年的傀儡人生,她怕是也要信了母亲是姜嫔所害! 回想前世深宫游走,步步皆为棋子,她便挡不住那种刺骨的恐惧席卷百骸,冷得几乎要打颤。 双手在裙上紧攒,容洛看着面前姜嫔那张肿胀的脸,心中鼓起一股愤恨和不甘。 前世被两位帝皇轮番利用,辅佐九皇子上位再被算计……她当真一辈子,又一辈子,只能给他们利用? 不甘心! 指甲扎进细嫩的掌心,容洛胸膛一再起伏。 ——重活一次,她已经不愿再做囚笼里的金雀了! “母妃贵为贵妃,被区区嫔妾害杀腹中龙子,姜嫔死罪难逃。”抬首看着皇帝,容洛字字恭敬,“杖杀虽为死刑,儿臣认为不足惩戒。” “不足惩戒。”皇帝声调瞬时沉下,回身看她,“那你认为当如何?” 帝皇喜怒不显于表面,容洛前世久住深宫,几乎行于刀尖——她不可谓不清楚,皇帝沉声时已然动气。 可区区杖杀揭过母亲小产,换姜氏荣华,成为皇帝诛杀谢家的助力……她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让皇帝如愿? 凝视皇帝,容洛只觉心血沸扬着惊惧。 “夷三族。” 姜嫔浑身一抖,立时就是转身看向皇帝大喊。声音未出,她的下颔和喉头就被扑上来的两个太监用手使劲卡住,再也不能发声。只能被迫愤恨的趴在地上瞪着容洛,几乎目呲欲裂。 “姜嫔今日谋杀皇子害贵妃,明日说不准就是要在桐油上点火焚宫,危及父皇,其心位同谋反……父皇总对明崇说要见微知著。明崇想见姜嫔之心如此,姜家族人未必不是?” 未曾俯首去对姜嫔的愤恨做出回应,容洛抬头迎上皇帝的审视。再度请旨:“还请父皇,对姜氏夷三族。” 遁迹前世记忆,她十四岁这一年初,姜嫔才将入宫,至今不过半年。而姜嫔与母亲见面机会甚少,怎么可能会知道母亲有夜半去凌春池喂鲤的习惯,还布下桐油?再者母亲隆宠盛誉,前朝父兄皆为大臣之事盍宫知晓,姜嫔小小嫔妾,父亲官职不过正七品知县,即使有害母亲的心思,也该顾忌家中父兄前程。怎会如此莽然为事。 她并非没见过姜嫔,平日里貌似温善,却总无一分鲜活气。想到底,她那个模样,约莫是因为早就知道自己只是皇帝为了制衡母妃和谢家的一枚棋子,没有生路。 选出棋子,诛杀棋子,安抚棋子家人,高官厚禄。真是她父皇一贯用的手段。 皇帝并不昏庸,这些棋子的家人并非泛泛之辈,皆具有一定才干。挑选好棋子,许诺提拔高官,仅是一步正好的算计。 不过是算计又如何?是局总能破。 将杀害皇子归罪到谋反,任皇帝如何,姜氏一族不死,也永不能再进一步。 除非皇帝愿意因小失大,在前朝动荡的情况下,失心于谢氏一族。 “因后宫之事牵扯前朝。”皇帝洪音如雷,“这并非一桩好事。” “姜嫔谋害皇嗣,陷害帝王之子,谋反之心确实板上钉钉。”容洛拢袖,拜伏下地,“父皇乃明君,杀鸡儆猴稳定朝野,相信就算是重家,也不会有异议。” 重家与谢家互为二大家,家族世代忠良,在朝中自成清官一派,说的话即使不中听,皇帝也要入耳三分。此时提起,她是借重家来提谢家。 听清了她的意思,皇帝骤然未语,目光如芒,一遍一遍的在容洛身上来回扫量。 “明崇。”良久,皇帝沉声,“你是在威胁朕么?” 跪伏在地,容洛掩在双臂之下的颜容不带一分惧怕。 “女儿不敢。”她换了自称,“女儿心上时时牵挂父皇,一切以父皇为重。姜嫔心黑,怎能留她如同当年恒昭媛一般,来日方长?” 恒昭媛乃皇帝曾经的妃子,原名岳恒知。在陷害了妃嫔子嗣之后,已故太后连隐南将她赐死,却没想事情依然未休。她父兄收买刺客,在宫宴上刺杀连隐南与皇帝,终未得手,被御前侍卫抓住,株连九族。 此事震动宫廷朝野,至今诸人听闻,还会神色变幻,皇帝尤甚。 周遭一瞬间寂静,容洛未抬首,也知皇帝脸色此时并不好看。她戳到了他多疑的脾性上,他却想留住姜氏才子,这下必定是要踌躇辗转的。 她手里还握着最后一根稻草,暂时也不会急于求成。双手垫在额首下,她抿唇静等。 雨点落地如擂鼓,太医催促汤药的声音与产婆嘶沙的催生音交错,脚步嗒嗒连绵不绝中,有母妃的痛苦高喊、姜嫔的呜咽。 皇帝再未说话。天已起白。宫仆端着盛满血水的金盆进进出出。不知是哪一位绊了脚,金盆嘭哐一声跌落在地。血水在庭前流散,蔓延到容洛的脚边,在白藕色的襦裙上浸染出厚重壮丽的红黑色。 血水横窜,容洛忽然记起了上一辈子。 前世谢府十族全诛,她在羚鸾宫外看着太监诵读一个又一个谢氏族人的名字,听着宫内母亲哀嚎着被除去四肢做成人彘,眼见自己的父皇对自己的母亲美名其曰后悔自尽…… 当时她所在就是这一方位置。站在她膝下的这一块砖石上,她亲眼看着母妃受刑。那一日的血液从羚鸾宫里流泻出来,顺着青砖的隙缝流淌到她的脚下,如同一条色泽乌红的小河。 而她却无能为力。像一只全身被挂满丝线的傀儡,让帝王操纵左右,没有口舌,申告不能。 当真悲哀。 一阵急促的脚步从外踏进来,衣角的雨水地上打成连绵一片。 簌簌两声收起竹伞的声响。 “臣谢琅磬、谢攸宁。参见皇上。参见明崇公主。” 听到来人报上名姓,容洛抿紧的唇畔微微一松。 姜氏一族,必除。 前世,皇帝有意算计她的母亲,因而并未在事发之时去告知谢府,只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才差人去与谢府哭哀。 母亲是谢家家主谢玄葑唯一一个女儿,对谢玄葑可谓是掌上明珠的存在。若在事发就知晓,谢玄葑必定会逼得皇帝严惩姜氏一族。可若在事情完结后再得知此事,任谢玄葑对姜氏有不满,也得顾忌谢家英名,打落牙齿和血吞。 在她得知母亲小产后,虽有悲怨和悔恨,但已做好打算。立即派了人去谢府,为的就是让谢府的主事之一来到皇帝的面前,做她手中最后一根稻草。 她要谢府在第一时间对皇帝发问,也要谢府因此事对皇帝加重疑心,防之更防。 “不必多礼。”皇帝终于出声,对容洛的冰冷语气再对上谢琅磬时,变作惭愧:“时霖受惊,如今难产……朕有负你。” 嫡妹小产,谢琅磬眼露急切,却因着君臣之礼,依然毕恭毕敬地对皇帝道:“公主派人来报时,府中上下都十分担心。父亲因此惊岔了气,不能亲自入宫来看,让我等带了幼元生产时用的陈婆子进宫。” 话音一落,谢琅磬领出一个四五十岁的产婆,皇帝的身边的崔公公立刻领会,让宫婢带她入了羚鸾宫。 听着陈婆子的声音在宫室里指点起来,谢琅磬扭头回来:“圣上也切莫太难过,保重龙体是佳。” 皇帝凝视他一会儿,片刻无言。 卯时过的钟声传开六宫,雨水将停,淅淅沥沥漏沙似的在下。 容洛依旧跪着。 陈婆子进去不久,羚鸾宫中端出最后一盆血水。谢贵妃无事,为首的孔太医松了口气,遣人备药清理后,来向皇帝回报情况。 “明崇。”听着太医话的当隙,皇帝唤道,“姜氏夷三族的请旨,在你母亲醒来之后,朕会让人宣下去。你起身罢。” 容洛抬首,看到了谢琅磬的不解。 “父皇英明。” 再跪一拜,容洛看着皇帝踏入羚鸾宫。 四下宫仆妃子进殿,容洛跪在庭外,迎上谢琅磬严肃的面目:“你为你母妃小产一事,让圣上对姜氏夷三族?” 容洛与他相视。 “若是我不做,舅舅也会做的。” 谢琅磬摇头,低低地叹气:“公主,陛下是大宣的皇帝。” 她知道谢琅磬的意思。皇帝是皇帝,不是她可以随意任性的父亲。 可她并没有任性。 “明崇明白。” 看她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谢琅磬也知道她不会听自己的话,无奈摇首,转身进了宫门。 表兄谢攸宁后他一步。在从容洛身边经过时,他四下飞快看了一眼,贴首在她耳边,解释道:“父亲的意思,是说下次若再如何,我等一起商量。公主这次独自请旨,还是莽撞了些。” 少年的清朗的安慰语调在耳边响起,容洛昂首,看着谢攸宁快步踏进宫门后,对她回身安慰的勾唇一笑。 素白的衣袂在宫门里转过。她唇梢无奈扬了一扬,扶着地面站起来,想去看谢贵妃。 但她还是高估了自己。跪了大半个时辰的腿脚哪有平常利索。她猛一下起身,下一时步伐一软,又栽了下去。 膝盖还没触地,容洛就被一双大手稳稳地揽住。 油伞在纹梅青砖上轱辘轱辘的滚到廊下。扶着伸来的双臂,她看向手臂的主人,翛然一眼,指尖陡然扎入来人玄青色的袖袍之中。 一头青丝以玉冠高束。清隽的面容上,眉若飞鸿展翅,薄唇如初樱颜色…… 熟悉的面目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容洛心中一钝。失神地看着他缓缓松开自己的腰肢,后退一步,朝她见礼。 “臣重澈,给明崇公主请安。” 第2章 ◎她与他,可是骨肉相连的关系啊。◎ “重……澈?” 容洛周身僵硬,双手仍旧像似抓着他手臂一般顿在半空。她眼角诧异地呲开,望着在她面前曲腰福礼的重澈,竟然好半晌再发不了声。 在廊柱边站着的何姑姑见此,左右犹豫了一下,快步上前扶着她,俯首时低声提醒了一句:“殿下。” 长公主(重生) 第3节 何姑姑搀扶的动作落到自己右手上,容洛这才回了神。收敛起惊讶的神色,微微蹙起眉心,道:“侍郎不必多礼。” 重澈直起身子,容洛扶着何姑姑站稳。才想问他为何在这儿,便见他捡起廊下的油纸伞,向她说道:“穆太妃前几日病了,母亲入宫侍疾,阴雨连绵,臣记挂她咳嗽的毛病,特地入宫送药。不想路过羚鸾宫,见公主险些摔倒,情急之下做出搀扶,还请公主勿怪。” 容洛颔首,微微扬了点笑:“你我多年情谊……无须如此见外。” 他听闻这一句,收伞的动作顿了一下,转眼看向容洛,“确实多年。” 一时无言。容洛双腿已经可以操控自如,两相沉默,她也无话可接。松开何姑姑的手,容洛道:“此时不是叙话的时候,你去为姑姑送药罢,我去看望母妃。来日闲暇,本宫请你来宫里品茶。” 音落,容洛转身往宫门走。才几步,被重澈唤住。 “殿下。” 容洛回眼,“何事?” 招手唤过仆从白鹿,重澈从他手中抱过一物,几步走到容洛身前,展开披在她肩头。 是一张苏绣披风。 “殿下伏地太久,裙袂上的污浊着实不好看,还是挡上一挡吧。” 抬首看着低眉为自己系上披风襟带的重澈,容洛心中忽然一滞,蹙眉,伸手格开他系花结的手。 “苏绣难得。侍郎此物贵重……本宫不能要。” 重澈手中动作被挡,却不以为意,尾指一抬掀开容洛格挡的手,为她系好带子。 “臣手中所有,不及殿下见过万分之一。苏绣虽难得,但殿下无双颜容更难得。”花结在他手中编成,他松手将两道梅青色的缨带轻缓放下,声音稳沉,“臣只愿殿下永远颜色不改。” 与他相视,容洛瞧着他眼中晦暗,总觉他话中意味难测。惦记母亲情况,容洛难以揣摩他的心思,神色渐渐收下去,素手抚上领上缨带,微微沉首算作致谢,越过他进了宫。 临着宫门下,容洛转弯入殿时,瞥了重澈一眼,看他在廊下打起伞,眼睑一低,按捺下心中的浮躁。 . 容洛后一步入室,站在泱泱一众人里,与谢贵妃说不上什么。只是立在一边,看着谢贵妃从昏睡中醒来后,与皇帝和后来的皇后妃子们你来我往的说着客气话。 “恭送陛下。” 福身看皇帝与皇后一同离去,容洛回步过来,帮着羚鸾宫中的陈掌事在谢贵妃身后垫上枕头。 “明崇。”谢贵妃握紧她的手腕,牵着她在床沿坐下,神色颇为担忧:“你让陛下对姜氏夷三族?” “姜氏有罪。”容洛为她掖好被角。早前她未进来,皇帝就告知了谢贵妃他对姜氏的处置。谢贵妃当时虽无异议,她也知道她是迟早会责问她的,“当诛。” “你实在不该……”谢贵妃叹了口气,“孝敬太后的忌日才过没多久,你又何必犯这个陷请这个旨意?你并非不知你父皇一直忌惮太后。朝野上的太后余党更是不论忠奸,一并惩处。你这般与她……” 话及此,谢贵妃摇了摇头,再也说不下去。 容洛抿唇,她知道谢贵妃想说什么,这也是她前世沦为傀儡的缘由。 孝敬太后连隐南,在先皇故去之后,勾结朝野,以当时太子、如今的皇帝容烨康年纪太轻和子孙无能为由,登基为帝。临朝称制十一年。在皇帝二十四岁时才顾念后人史书评说,禅位太子,让太子登基为帝。 在皇帝登基后,她仍未放权退隐西宫,继续垂帘听政十三载。 在这二十四年里,她为防太子或其他皇子勾结,谋篡皇位,破坏她手中权势,对皇族,尤其是皇帝子嗣大加残害。 据容洛身旁人所说,当年谢贵妃得知自己有了身孕,特意伪造小产假象让连隐南信服。又花了许多方法瞒住左右,忍下诸多痛苦,还让钦天监看准雨夜生产,用雷声和雨声掩盖了生产的声音,这才让皇帝有了第一个孩子。 听闻她出生,连隐南雷霆大怒。其实若按常理来说,她不过是个公主,对皇位根本起不了什么威慑。可连隐南女子称帝,做了千古第一人,对男女子孙当然同样惧怕。在她出生后没几日,连隐南就从隆福宫过来,以谢贵妃头胎不懂养育的借口,将她养在了她的膝下。 那时大家全猜她活不过三岁就会夭折,谢贵妃也日日忧思不已。却没猜到她一天天长大,居然容颜里隐约看出了几分连隐南的影子。 连隐南年轻时有过一女,名为容姝,因当时连隐南深陷宫廷争斗,她在一次风寒里死去,年纪不足十岁。看她容貌如此,又与容姝在同一月里出生,连隐南对她态度骤变,关怀备至。 那会儿谢贵妃知晓,还当是一件幸事。不过连隐南五六年后被皇帝夺权,一剑赐死在隆福宫后,容洛被连隐南看重的那些东西,就在一瞬间变成了她的忌惮。 皇帝被连隐南操纵二十四年,对有才干的女子尤其忌惮,更何况是肖似连隐南一二分的她。 二十七年痛苦,她如何不明白是皇帝想用操控她,来间接报复连隐南对他的所作所为? 但理解只是理解……她与他,可是骨肉相连的关系啊。 “无论如何,姜氏不能留。”细细度了一口气在胸膛里游转,容洛勉强轻笑,话里捻出几丝十四岁孩子的倔强气,“也是给那些个不入流的贵人嫔姬瞧瞧,我与母亲,不是她们能欺负的。” 谢贵妃半靠在软枕上,脸色青白,闻言注视着容洛,好一会儿拉过她的手,轻轻在她手背上拍了拍,问道:“洛儿,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知女莫若母。哪怕容洛有那么八九年是养在连隐南宫中,她还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是她千辛万苦护着的女儿。对于她那些个细微的变幻,她又哪里会看不出来。 在谢贵妃双掌之下的手指微动,容洛脸色有一瞬间僵白,又飞快地被她藏起来。 “母亲……”脸上挂了一抹笑,容洛扬眼,对上谢贵妃双眸中能洞穿一切的凛冽,不禁唇齿滞顿,只能收下那些装弄神态的打算,“猜到了些微,但心里没有底。仅是猜测。” 谢贵妃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苦笑着点了点头,再摆了摆首。 “母妃知道你聪明。谢氏和皇帝的女儿,又有那样一个祖母。”谢贵妃将手覆在容洛的手背上,“只是母妃没想到,你竟会猜得到,皇帝打压谢家的心思。” 谢贵妃话出口,容洛愕然抬首,惊怖地看着她。 心中纵横过许多东西,许久,容洛抓住一点,“母亲……知道?” 见谢贵妃静默颔首,容洛竦然地从床边站起。 指尖发冷,她望着谢贵妃,痴愣开口。 “今日……今日之事,母妃也知道?” 谢贵妃低眼:“明崇,你既然已经知晓。往后也不要再做这般性子冲撞的事了。后宫不得干政,前朝的事,你外公与舅舅自会处理。” 温和的劝说入耳,像是一股冷铅灌满周身。容洛站在当场,只觉动作一分都如此艰难。 “母亲。”容洛舌挢不下,瞬间似过了一整个隆冬那样漫长,“谢氏与我们,难道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么?” “正因如此,才不可在你父皇眼前太过肆意。”谢贵妃将背微微往枕上挪了挪,“今日姜氏夷三族,他保不齐当此事是谢家有意为之。明崇,你父皇多疑。只要谢家收整羽翼,我与你后宫安分,他念及从前情分,念及今日,他惭愧之下,绝不会为难我们的。” 收整羽翼。 容洛看了一眼谢贵妃,只觉火气一寸寸地在逼近她的唇齿。 在那些想要责备谢贵妃软弱的话出口之前,容洛咬住牙关,对谢贵妃一拜,“女儿听教。请母亲先好生歇息,女儿过几日再来看望母亲。” “回去吧。” . 阔步出了宫门,容洛眉头紧拧,紧拢着披风的双手不住战栗。 收整羽翼,安分守己。 脑海里徘徊这八个字,容洛愤怒之下,胆寒无比。 母亲明明知道皇帝对谢家虎视眈眈,也知道皇帝陷害她落胎,却一丁点儿对皇帝的怪罪也没有,只想着皇帝念旧情会放谢家一条生路。 但她可知,但她可知!皇帝要的从来都不是“旧情”!他要的,是天下,是权势! 他要的——是削除掉一切有可能危害他皇座的东西! 可母亲却想凭借“安分守己”和一个孩子的愧疚,让皇帝放过一个偌大的谢家。 真是可笑。 他尚能在母亲拼死为他生育下第一个孩子的情分下将母亲削为人彘,尚能在谢家为他夺权的累累功勋下与姜氏等人联手构陷谢家造反,尚能利用她二十七年来为新帝揽权做样…… 帝王家最无情。这是母亲在成为人彘时对她高声的警告。 母亲……明明也是知道的。 握紧披风前领,在宫门前长长抽吸一口气,任雨气深入肺腑,感觉寒意唤回自己一点冷静的知觉,容洛冷讽地哂笑一声,迈出门外。 往前行了四五步,容洛看到轿辇边站了一个手执杏色油伞的男子。 隔着雨幕往轿辇那儿走,容洛眯着眼,看他走了过来。 油伞挡住廊檐上落下的水柱,她双眉一蹙,视线在男子略微湿掉的衣角上扫了一眼,“重侍郎,你又是如何?” 重澈微微倾了伞到她头顶,眉眼柔和:“许久未见,想送殿下一路。” 【作者有话说】 今天在家重温魔卡少女樱的漫画。感觉小时候的自己真是太纯洁了,桃矢和雪兔这么一大口的糖,我居然这么多年后才藏到甜味!! 第3章 ◎道不同。◎ 他的回话在她意料之外。稍微怔神,容洛古怪的蹙起眉头,“你方才不是说要去给姑姑送药?” 好好的,突然跟她说想送她回宫,重澈这是在打什么主意? “药已让白鹿送去。”见她这模样,重澈倒是不甚介意地倾唇:“去年野猎后,臣就去了金陵,与殿下算起来也有好半年没见。金陵风物多,淩月几人不肯听臣说也罢了,殿下也不愿听臣啰嗦?” 他话里暗含了几分揶揄的抱怨,侧边又从薛淩月几人暗道了她与他相视十数年的情谊,调侃她对他防心莫名,倒是让她难以拒绝。 “难怪,不是苏绣入宫的日子,你手里也有了。”在领角浮跃的海棠绣纹上摩挲了一会儿,容洛也记起他去了金陵的事,当下颔首,对何姑姑道:“那便不用轿辇了。这一段路长,也能好好听听重侍郎在金陵所历。” 何姑姑颔首退下去。过半会儿,她吩咐好下仆诸事,打着伞从阶下上来,撑举在容洛头上,伺候容洛回宫。 说是要与她叙话,真上了路,重澈却半个字儿也没说。只是撑着伞,与她步调齐平的静默走着,目视前方。 他不说话,容洛倒也不知道要说什么。重生回归,她也没有失去往后十三年的记忆。十四岁的身躯里藏匿着二十七岁的魂魄,也藏着关于她与他的过去。 她始终不知,他明明清楚九皇子即位于自己来说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却为何还要与北珩王联手篡/位。分明只要九皇子登基,她便可脱离苦海,摆脱那被血染透的“公主”二字,再也不用再成为帝皇的傀儡。 他最清楚自己的痛苦,也与她约好会成为她的助力……为何,最后却抛弃了她? 重生这一日多,她每每想起,都是一个答案——她不知。 路过太子所住的东宫,郎朗背书声从宫内传出门外,重澈脚步一顿,望着高墙,道:“太子果真勤奋。” 容洛也停了脚步,立在宫墙下。听了许久,从读书声里辨出两道不同的声音,不由奇怪地对何姑姑问道:“这两日大雨,谢少师和诸位先生都不入宫,是谁在教明兰念书?” “太子勤奋。”何姑姑日日穿行宫中,大小事都通晓,“先生虽然因大雨难进宫,但念及陛下和先生教诲,总会自己念书。若是殿下听出两个人的读书声来,那大约是七皇子。七皇子开蒙晚,功课似乎不大好,太子心善,一般都会带着各位皇子的。” 太子说的是容明兰。他是皇帝的第四个孩子,生母是厉宝林。因为皇后无所出,便从厉宝林处抱了过来。在他之前的三位皇子或死于连隐南手,或不慎夭折,如今他是皇帝庶子里最年长的一位。去年春天,在朝臣提出“无可立嫡子,便立长子”后被立了太子。他才干卓越,心机灵敏,倒也担得上这个身份。 至于七皇子,则是沈妃所出的容毓崇。沈妃多病,不受皇帝喜爱,牵连了他,直到七岁才上了学堂。本来也该从“明”字辈的,但为避容洛的封号“明崇”,便被改去为“毓崇”。因这事,朝野内外,无一不是说皇帝有多么宠爱她的。 但容洛清楚,这只是皇帝为了松懈谢家的手段。容毓崇是个不受宠的庶子,改字辈也就改了。换做嫡子……呵,那怕是得彻头彻尾的改了她的封号了。 “说起来,十皇子似乎快回来了。”重澈望了宫墙一会儿,扭头对她说道,“前日下朝,听户部的人说起。说林太医给陛下的信中提及十皇子身子不错,陛下召他回长安陪伴谢贵妃,不知殿下是否听闻?据说十皇子聪敏过人,也不知道跟太子一比,谁输谁赢。” 听他提及自己远在南疆的幼弟,平静的颜容上陡然闪过一瞬间的惊怒。若非对她注意仔细,是如何看都看不出来的。 长公主(重生) 第4节 她重生回来,还未适应。这日下来突发事情许多,心神又被分走,自然也记不起这一年,她的弟弟容明辕要回长安。 “本宫听说了。”披风的遮挡下,容洛的指甲扎入掌心里。疼痛抑制了愤怒,容洛转眼看向重澈,“有何可比?明兰参通齐家治国平天下,学的是为君之道。明辕修习为君为民为社稷,要学的是为臣之术。他们道路不同,相互比较无一分意义。” 重澈低眼,与她相视。许久后轻轻勾唇:“确实,要与太子相较,怕是只有殿下能担此重任。” 容洛静默看他。 半晌,她移开眼,继续往前走去。 何姑姑跟上,被她错手拿走手中的纸伞。抬眼看向容洛,容洛偏首一低。 明白了她的意思,何姑姑后退几步,领着轿辇从她身边越过,先行一步。 “重澈,你一直慎言。”容洛迈过拱门,“拿我来跟太子比较。这话要是被哪个有心人听到,来日就可以做他掌中利剑了。” 重澈轻笑,“殿下是连隐南养大的,怎会有辱她千古一帝的名声?” 直呼皇太后连隐南的大名,宫里宫外,也就只有他这一个臣子不怕。 别眼睇向他,容洛举着伞在大道上不急不缓地步行,“说罢,你到底是想做什么?你幼时开始就不是多舌之人,打什么说话唠嗑的名头来笑话我?” 闻言,重澈摇首,认真道:“我是当真只想送你一路。” 容洛脚步一停,转过身看着他。 重澈一身玄青色绣翠竹的圆领长袍,高束的长发沾了水,有几缕纠缠在他肩头。他就站在她身后,飞鸿一般的眉宇里平淡如初,凤眸注视着她,内里掩着几分晦暗,见她停下来,瞳珠里又多了些奇怪,绯色的唇微微抿着。 打量他少许。容洛看他面色没有异样,语气听起来也不像是扯谎。 “你要扯谎,横竖我也看不出来。权且信了你。”回身前行,雨水渐渐大起来。容洛挡着雨缓缓地走,忽然对他说:“今日母妃因姜嫔小产,我以姜嫔谋害皇嗣的理由,请父皇对姜氏夷三族。” 前世重澈背叛了她,她这一世本该远离他。但鬼使神差,她还是禁不住对他说了自己的苦恼:“母亲说我不该如此。你帮我想想,我是否真如母亲所说,做错了?” 重澈是重家家主重锦昌在一次酒醉后,误认其母司命为亡妻所生。重锦昌深爱亡妻,发誓不再娶,知道司命有孕,他毅然抛弃司命。在司命难产离世后,面对重澈,依然冷血不认亲。还是司命生前好友霖荣郡主重情重义,将重澈收养,这才不至于让重澈流离失所。 虽然他已经在十岁时被霖荣郡主施压重氏族长认祖归宗,但憎恨重锦昌,决然摘除字辈“翰”,更常年不回重家,与重锦昌朝堂相对。这些原因在前,容洛是一点儿不担心他会对谢家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来的。 “夷三族的事已经定下,你比我清楚。”重澈走到她身旁,“你并不后悔,又何须听谢贵妃所言。” “母亲要我安分守己,不要再莽撞行事。”容洛看向前方,一路过了许多宫门,明德宫也近了,“我不想。你觉得如何?” 停在明德宫的宫门前,重澈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在这皇宫中,只有你能与太子相较。” 他语气淡薄,好似这对比只是寻常的叙家常,“你并非笼中雀。” 抚上披风,容洛朝他走了一步,面目凝肃:“你这话无疑要我落人口舌。你跟随姑姑,年长我五岁。不会不知道,在这宫中,太出彩的女子向来都活不长。” 离宫室不过几步之遥,四下洒扫宫婢不在少数。其中如有哪家妃子或是帝皇的眼线,把重澈的话传到那些人耳中,容洛往后处境必定如同刀山火海。 “连隐南视你如己出,养育上学都是亲自去做。谢家和她各为你身后一盾,”重澈垂眼看着她,半敛的眸子里似乎藏了最要命的蛊术,“我既将这话出口,自会做你身后一盾。再必要,作为你手中利器抑或不可。” 容洛凝视着他。在他话语掷地时,她的眼中颜色一寸寸浓郁的深邃下去。忽然又挑起唇,看到别处,一声嗤笑。 “身后盾,手中剑?” 前世她无论如何都不信他背叛了她。直到飞鸽落入手中,看到那一绢白色锦帛上“重澈反,北珩王”的六个血字,她才终于信了,她的挚爱,她的最后依靠,将她遗弃在了这深宫血路上! 下酒菜只有傀儡的身份……那一杯鸩酒可真是多难入喉啊。 “若真的如何……你会站在我这一方么?”几要泣血的话在喉头咽下,容洛注视着他,脸上似乎在笑,语调里却十分悲凉。 重澈的右手在身侧扬起,又不动声色的垂下。 沉了声,重澈有如发誓:“会。” 容洛蓦然沉眼,后退一步。 “世事难料。”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握着伞,慢慢地抬起头,“我已在漩涡当中,不惜一切保命已属不易。你并非我所能掌控,我也不是你脚下的阶石。你与我路不相同,终有一日,我将与你为敌。” 隔着雨帘和伞下影幕,她看不清重澈的面容。良久相对,她侧过身,往明德宫里走去。 【作者有话说】 捉了个虫_(:3」∠)_ 第4章 ◎幼弟回宫。◎ 雨水打落明德宫前的两树海棠,花叶沉入泥泞之间。 锦履在其上毫不留情的践踏而过,她迈入庭中,何姑姑早已等候多时。将伞柄交到侍婢秋夕手里,何姑姑在几步间迎上,麻利地解开披风的花结,双手顺着披风的针脚抚到肩头,下一刻,披风就轻飘飘地被抱入她的怀中。到了室内,热茶滚滚,满室盈香。 接过茶水略略抿了一口,容洛从半开的轩窗向宫门望去。 大雨如瀑,戴着雨蓑在宫门下打扫的宫人也不少。容洛一双眼在褚色披蓑里行来往去,已不见那玄青衣袍。 也该是。她已将话那样的袒露出来,他怎么还会多留一会儿。要知道,长安三千有才的郎君里,他是最出色的公子,更是谋臣中的谋臣。 向她表明了辅佐之意,却被她拒绝——甚至还说她与他终有一日为敌,他怕是要生气的吧?但经历北珩王的那场篡权,她又怎么还能全心全意的去信任他。 轻轻叹了一气。容洛看着何姑姑徐步从门外走进来:“奴婢在偏室备下了热水,殿下此时沐浴么?” 听何姑姑来问,容洛微微一顿,颔首应了一声,往偏室走去。 在偏室褪去纱衣襦裙,宫婢在她的命令下陆续退出偏室。将身子埋入水中,容洛看向雕花衣桁上那件藕白襦裙。 襦裙几乎被血污染就,又在雨水里行了一路,看起来极其污浊。若非有披风遮挡,她穿着这样的襦裙一路回来,必会被那些个言官的眼线抓住,啰里啰嗦地向皇帝弹劾她作为一国公主,毫无公主仪态。 还是多亏了他的披风。 心里悠悠转了口气,想起重澈,容洛烦闷地将一半脸面缩进水中。 说什么手中剑之类的话搅扰她烦心……就算她不顾忌前世背叛,与他盟誓,她也不能一直依附他前行。 前世虽沦为新帝手中提线偶人,听他拨弄驱使。但他心机深沉不如皇帝城府老辣,又躯体孱弱,她这才得以暗度陈仓,蓄养谋臣,招揽有能之士为她所用。甚至最后参与夺嫡。 可重生之后,皇帝狠毒,谋臣甚多。尽管她身后母亲是一朝贵妃,外祖谢家掌握朝中大权,可母亲明知皇帝所为却依旧放任,谢家则是忠良世家,两厢都不会成为她的助力。 她有心向皇帝复仇,保住谢家与母妃,但这两个意愿都需要她手中握有极大的、能与皇帝抗衡的权利。这非一朝一夕所能成就,她却偏偏又回到了这样进退维谷的年纪。 ——十四岁。 距离谢家九族株连,不过只有短短两年而已。 烦躁地蹙紧了眉峰,容洛将头仰出水面,狠狠地舀了一捧水,往自己脸上泼去。 温水在脸上肆意横流,拨开黏在颈上的发丝,她抬手用力抹了把脸面。 自重生起,头颅上的屠刀便又一次在缓缓落下。她已无时间可以耗费,十四岁到十六岁的时间当中,若她不能作为主帅,招揽足够能与皇帝相抗衡的棋子,她只有死一条路可走—— 双眼凝住在那件半是血污,半是藕白与华贵的襦裙上,容洛从木匣中握过一把胰子,在肌肤上揉搓。 · 阴雨连绵了几日,终于在十皇子容明辕回到宫中的时候放晴。 谢贵妃小产,小月还未坐完,不宜被风吹日晒,留在了羚鸾宫。容洛作为容明辕一母同胞的长姐,自然要来看望幼弟。 “还是明辕让朕舒心,比老四老五几个用功多了!” 才到文德殿,容洛便听着里头传来皇帝洪亮的笑声。 眉眼略略颤动。她不急不缓地进了殿,先给上座皇帝和皇后向凌竹问了安好,才走向容明辕。 容明辕比容洛小四岁,出生便因病弱被林太医带去了南疆求医。容洛跟他见面机会甚少,偶尔他身子骨好一些,被皇帝召回长安,她才能跟他见上一面。 握着他的手上下端量,容洛的视线逐一扫过他的病态缠绵的眉眼,白若魑魅的脸面。眼中恨意一闪而过,下一刻扬起温和的笑意,伸手在容明辕手背上疼惜的摩挲了片刻,潸然眼眶一红:“几年未见,你长高了。” 容明辕听着这一句话,骤时唇畔瘪紧,眼中掉下泪珠来:“阿姐——咳咳……” 要是抱向容洛的动作未成,没能说半句话,他又开始猛烈的咳嗽起来。 容明辕本就多病,突然这般,皇帝和向凌竹一下从坐席上站起来,其他来看的姊妹兄弟也探了头来看,俱是一副担心的样子。 容洛就在他身前,他咳出第一声时似乎被吓了一跳,但却很快镇定的搀扶着他坐下,手上轻抚他脊背的空当还偏首看向林太医:“这几日长安才熄了雨水,你怎么可让十皇子穿得如此单薄?父皇将十皇子全权交付于你照料,你竟是如此做事!” 俨然一副关爱幼弟的模样。 林太医佝偻着腰走上前,望了一眼皇帝,对容洛回道:“殿下冤枉。皇帝交付于微臣之事,微臣不敢忘却。早晨微臣给皇子备下过一张狐裘,约莫是被照顾皇子起居的小童忘了……” 容洛拧眉:“小童?” “是十皇子的书童燕南,与皇子年纪相当。皇子喜爱他,微臣就让他负责了皇子的饮食起居。” “燕南。”容洛应了一句,回头看向皇帝,“父皇,明辕身子不比其他弟弟,让山野小童负责起居如何可行?还是换他人照顾弟弟吧。” 岂料一听这话,容明辕先急了,“阿姐不可……燕南无父无母,又初到长安。要是换了别人,下去深冬,他是熬不过去的!阿姐,今日之事是我的错,燕南是给我披过衣服的,只是嫌弃狐裘太大阻碍脚步,这才不穿的……” 容洛回眼看着容明辕,蹙着眉不说话。容明辕见她这样,心急地扯着她的袖子,哀求道:“阿姐……” “你长姐意决,朕怎能不如她的愿?”皇帝开口,容明辕吓了一跳,颓然地落座于席上,神色凄楚地看着容洛,“都说父皇最疼阿姐,阿姐喜爱什么,父皇便给什么。如今看来果然不错,只要阿姐开了口,即便是要他人所爱,父皇也会答允。” 话说得酸,又有点冒犯容洛和皇帝,但胜在他言语委屈,又是因病常居南疆,故而也没有人跟他计较。 不过今日文德殿凑着热闹来看容明辕的皇子公主不少,没几个人敢对容洛和皇帝这般说话,一时间听了都不由惊诧。 大殿中忽然寂静下来,容洛闻声,动作滞在原地。半晌一声不吭地移走帮容明辕抚背的手,站了起来。 容明辕看着她对皇帝福身,以为她生了气,想要请旨,从席上跪坐起来,伸手抓向容洛。 “明辕如此想我,当真是让我伤心。父皇,为了不让明辕说明崇酷爱夺人所好,您就纵容一回明崇,撤了明崇要换掉那名仆童的旨意吧?” 手指还没碰到容洛的衣角,容明辕就听容洛启唇道。 皇帝在容洛与容明辕之间看了一眼,忽而无奈一笑,偏首对向凌竹道:“你看,他们姐弟吵架,偏还要将朕拉进去。” 向凌竹皇后二十年,自然清楚皇帝,当即回道:“陛下宠爱明崇,难免让其他兄弟吃醋。不如这般,就将那名为燕南的小童赐给十皇子,往后那小童就是十皇子的人,谁也不能轻易处置。顺便也给其他的皇子公主们赏赐一些物什,免得来日又像十皇子那样,跟明崇公主比较,显得委屈。” 皇帝颔首,“也好。”又看向容明辕,笑道:“从今那名小童便是你所有,除你一人之外,谁也不可擅意处置。晚些朕便让中书省拟旨,送到建章宫。” 容明辕微微张着嘴,眼中盛满明光,左看了看皇帝,右看看容洛,十分惊讶。 “这孩子。”向凌竹轻笑,对容明辕道:“还不快谢恩?” 容明辕这才反应过来,喜不自禁地从席后走到席前,对着皇帝长长一拜:“谢父皇恩赐!” 罢了又对向凌竹笑盈盈地拜下去:“谢母后恩赐!” · 长公主(重生) 第5节 借了容明辕的福,托衬了向凌竹的光,皇子公主各自受了赏赐。皇帝子嗣稀少,近年里虽不断有孩子在宫妃的肚子里出现,却也不断有孩子在母亲温暖的腹中消成一滩血水。 她为长,尚且只有十四岁,其余的孩子也不过十一二三,正是调皮跳脱的年纪。得了新鲜的东西,个个都是喜气洋洋的模样。文德殿里热闹了一阵。皇帝也疲乏了。 四十二岁的身子是壮年,但总归不如才登基时意气风发的模样。明日便是朝参日,皇帝尚有政务处理,多与皇子们叙了会儿话,便与皇后一同离去。 容明辕常年不归宫,宫中也一直备着他用的轿辇。在文德殿门前相继乘上轿辇,容洛携着他一道去见谢贵妃。 “谢谢阿姐。” 同去的路上,踌躇许久的容明辕对她说道。 容洛正静默的凝视前方,似乎在思索。闻言伸过手去,在他手背上拍了两下,叮嘱道:“你喜欢童子,我便将他拿来给你。但你切不可因他荒废课业,成日跟这些山野里的孩子胡乱玩耍……连自己身体都不顾。” “才不会。”容明辕皱起鼻子,“燕南学问很好,有些我不明白的,他一听就会。跟他聊天玩耍,只会增长见识。今日只是我一时疏忽,阿姐别总是抓着不放。” 【作者有话说】 晚了_(:3」∠)_ 我是修文小能手。哪里奇怪修哪里,so easy(啪)! 第5章 ◎小童。◎ “哪会是我抓着不放。”容洛的语气里有着极致温柔,仿佛她真的是那么好的一个姐姐,会对弟弟嘘寒问暖。但只有她自己清楚,她似水一般的关爱下,究竟藏着什么。“南疆离着长安那么远,我与母亲从未停止思念你。” 她掀起衣袖,露出皓腕上一串紫檀佛珠。 “你身子总不见好,林太医上来的折子和信里,字里行间全是辛苦,那么多的药材运去南疆——”容洛娓娓拉开最后一个字,又将它尽数化在叹息之中,“母亲跟我从来不信这些鬼神之说。但……阿姐是真的盼着你好起来。然后留在长安,留在我们的身边。” 她眉间忧愁凝固,半敛的眼眸下结了一层薄雾,言语里的关怀犹如冬日里的暖阳,一下就将二人之间尚有的一点疏离尽数融化消弭。 容明辕探了半边身过去,也不再有那零星半点的束手束脚,直接握着她的手,诚恳地保证:“阿姐,今日是我的错。以后我一定好好听太医的话,好好喝药,好好穿衣。你别再担心了。” 容洛抬眸瞧了他一眼,又摇了摇头,反握住他的手,再喟然一叹。 “十年了,怎么就是不见好呢……” 她幽微地声音落入容明辕的耳里,容明辕也无法回答,只是轻笑地咽下喉头的麻痒,牵住长姐柔暖的手掌。 感觉他的动作,容洛眉间轻皱,沉心扬眼,注视前方。 . 文德殿离着羚鸾宫是有些距离的。一路过去,容明辕病体不爽,容洛心怀它事,也没有再说上什么。 到了羚鸾宫,陈掌事已经在门前等候。小心地扶着容明辕下了轿辇,陈掌事看向未下地的容洛,询问道:“殿下,谢贵妃已经吩咐小厨房做了御膳。殿下要不留下来一块用吧?” 身为皇帝的第一个女儿,容洛修习的东西远比其他的公主要多,也并不像其他公主一般,与母亲同住一宫,随时可以与母亲嬉戏用饭。陈掌事照顾谢贵妃许多年,对于谢贵妃和容洛之间的事情和情况都极其清楚。故而才有了这一问。 “不。”容洛的回答落下来,“明辕与母亲一道就好。晚些时辰先生要来问话,我须去一一回了。便不在此用膳。陈掌事多多照顾母亲,莫让她抄写经文到太晚。九月入秋,夜里寒凉,她在案前太久,易伤眼伤身。” 陈掌事明白容洛心疼谢贵妃。她自幼时就服侍在谢贵妃左右,是谢贵妃亲信一般的存在。她听到了谢贵妃与容洛的争执,也明白一切的发生。 五年前的春天,皇帝将养育她的连隐南一剑刺/死在隆福宫。她全程在旁,却不惊不闹,格外的镇静。直到丧钟和宫仆惊呼响彻后宫,她才掉下一滴眼泪。 皇帝将她亲手抱回谢贵妃的身边。 那一天,皇帝夺回了他的第一个孩子,也夺回了本该属于他的权柄。他开始不遗余力地清扫连氏的残党,不论忠奸。 三大家对峙的局面终于出现转变。连氏一族没落,在皇帝的恨意下几乎绝后;重家与谢家在朝堂上划开了楚河汉界,各自把握着文武的大权,日日为多分一点权利争吵不休,犹如两只猛兽。 好不容易将权利握回,皇帝自然不想金龙宝座只是一座空壳。他清扫完连氏残余,便想要更多的权利——从重谢两家要。 谢贵妃是谢家贵女,从小就被称赞有乃父之风,像极了她的父亲,谢家家主,当朝丞相谢玄葑。她在皇帝出现这种心思的第一刻,就一眼洞穿了他的打算。 但谢贵妃并没有告知谢家。她爱着皇帝,从她金钗那一年,从她看着皇帝一箭射死巨鹿时,她就彻底的沦陷。明知皇帝只是想通过姻亲与谢家的结盟,还是满怀爱意,毅然的嫁给了他。而这份爱,也从未消退。 陈掌事不由想起还未遇见皇帝前的那个谢贵妃。谢家的女儿,一等一的出色,傲气又美丽,聪明得让谢玄葑惋惜不是男儿—— 抬眼看着容洛,陈掌事觉得容洛像极了那个时候的谢贵妃,却又不像。 不知道连隐南年轻时的模样? “谨听殿下吩咐。”将思绪从怀念里抽出,陈掌事对容洛福身,仔细地应下她的嘱托,“奴婢会提醒娘娘的。” 容洛眼睑一低一抬,微微地颔首。转眼看向容明辕,一声清浅:“你与母妃好好叙话,别提前些日子的事。她若如何,你也顺着她些,两厢身子骨都不好。” “嗯。”容明辕进长安前就听说了谢贵妃的事,他虽长久不在生母身边,却也体贴母亲,“阿姐放心。明辕不会惹母亲伤心的。” 看他乖巧,容洛也放了心。自下又对陈掌事和容明辕身边的人吩咐了许多话,这才往崇文馆去。 . 崇文馆是皇子公主学习的地方。容洛到的时候,内里已有阵阵读书声。 皇帝子嗣稀少,到达开蒙年龄的皇子公主统共也不过十一人。因此崇文馆空余的读书位置,都由皇帝从王公世族中挑了子弟填补。 容洛临着窗从外往里眺去。谢琅磬在前头踱步来回,太子坐于第一排首位,正摇头晃脑地跟着谢琅磬读书。 读得是《礼记》。 突兀身后一声竹枝破裂的声音,容洛一顿,下一时就瞧着谢琅磬遁声望来。 少师先落了神,其他学生也奇怪地朝窗外看去,蓦地看到容洛,王公子弟均是一愣,就要给她见礼。 “本宫只是路过,你等不必分神。”打断他们念书,容洛也是意想不到,抬手免了他们行礼,她形容端庄,“谢少师继续。本宫就不打搅了。” 手在抵着窗角的撑杆上一挑,容洛看着窗户落下,心中不禁发窘。 她本想看一眼罢了,怎地却让人家断了读书的势头。要不是她反应快,怕是他们要觉得她在偷看了。 堂堂公主偷看……真是有损英名。 身后突然传出一声笑。 容洛回头望去,看着秋夕憋着嘴,双颊使劲的鼓出两个包,显然笑声就是她的。 秋夕年纪跟容明辕一般,是一年多前才被送入宫的。据说是因为她母亲生了两个儿子,家里太贫没法养她,就将她卖进了宫里。 小丫头片子,性格松快些是人之常情。容洛也不训她。睇了她一眼,容洛往刚才发出声响的地方走过去。 崇文馆周围种了一片竹林,常年呈翠青颜色。竹林间隐着数条石径,通往后厢和各个小亭,每天太傅或者少师下了学,总会有些用功的子弟在竹林里背书。 有时容洛过了先生的考试,还有一些闲时,就会停下来听听这些孩子读书论经。 要是运气好些,还能看到皇子们读诗舞剑。那时竹林间衣袂翩飞,剑声破空,诗文在竹叶的嗦嗦声中远扬。少年郎意气风发的模样,真是直驻心间,教人心情无比舒爽。 踏进小径里,容洛听到了什么声音。 一笔一划的沙沙,像是用枝条在地面上写字。 容洛小心地蹑足往前,声音在空气里越发的清晰起来。 四五步停下,容洛终于找到了声音的源头。 在书房的不远处,一丛竹林的小池塘边。 那是一个少年。他穿着一身蓝色的粗布衣,怀里抱着一条黑色的狐裘,头发以一条布巾束在脑后,发尾垂到茸茸的草地里。 他眉如长剑,双眼如桃花,鼻梁笔挺之下,是薄到红润的双唇。 她所听到的声响,则来源于他的手中。他握着一枝细长的竹条,正在池塘的湿泥边一笔一划地抄着《礼记》。 “君子过言,则民作辞;过动,则民作则。君子言不过辞,动不过则,百姓不命而敬恭。如是,则能敬其身;能敬其身,则能成其亲矣。” 正是方才太子等所念的《哀公问》一章。 他似乎怕弄脏狐裘,小心地抱在怀里。脚边放了一捧枯黄的竹叶,每每写错,他就用竹叶掠平湿泥,再重新书写。做出这个动作时,他还会半直起身子,先抱好狐裘。 容洛的脚步和目光在看到少年面貌之时干滞。 须臾,她的眉眼和唇畔剧烈的颤抖起来。秋夕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的双眼霎然红透。 她不像何姑姑与陈掌事那般懂得揣测人意。愣了一刹,她就靠着姑姑教导的知识,一步踏到容洛的身前,做出保护和责问的模样。 “大胆——” 话还没说完,她被容洛拦到身后。再去看容洛的脸,方才她所见再也不见一丝一毫。 少年已经听到了秋夕的声音。倏地回过头,瞧见容洛,他双眼略略在她衣衫与面貌上一扫,忙不迭地丢下柳条,从池塘边奔到小道上,跪下见礼。 口齿才开,少年还没能出声,容洛淡漠地声音已经从他头顶掷下。 “小童燕南,无父无母,得十皇子喜爱,伺候十皇子饮食起居。不想今日遗漏皇子身体,忘给狐裘。” 容洛双眸晦暗,眉梢微蹙,袖袍下的双手紧握。 “你便是燕南吧?” 【作者有话说】 强迫症每天都在修大纲_(:3」∠)_过几天更新时间应该就稳定了。 我爱你们么么哒!! 第6章 ◎苏绣披风。◎ 少年听她问起自己的名字,神色翛然怔了一下。怀抱着裘皮大衣稳稳对着她跪拜下去。声音和润而谦卑。 “草民燕南,见过大殿下。” 算是回应了容洛所问。 容洛静静凝视着他,没有让他起身。她站在他的面前,富丽华贵的衣衫被风吹动,素白的披帛被牵着伸往他的方向。 竹叶晃动。容洛问:“你知我是谁?” 燕南顿时将头伏得更低:“公子……十皇子今日回宫,一早被陛下接走。狐裘如何大约只有宫中能知晓。殿下若非是宫婢,便只能是娘娘与公主。殿下身边宫婢恭敬,年岁瞧着却并不像娘娘。草民在南疆常听皇子提及长安宫中,唤皇子名字的没有几人……因而猜测是大殿下。” 他所言清快明白,容洛听着,眼中闪过一丝欣慰的赞许。 “起来罢。”容洛唤道,清朗的声音掩埋了她对于燕南的所有情绪。寡淡得如同九月的冷风。“今日陛下已经将你赐给了明辕。旨意不久就会下到十皇子的建章宫。你不在那儿等着,跑到崇文馆来作甚。” 燕南从地上站起来,双膝上扑扑尘土,染在布衣上尤其惹眼。 长公主(重生) 第6节 “草民初入大内,路上领路的姑姑有急事,先行离去。虽有好心的娘子指路,可奈何宫廷广大……就撞进了崇文馆。”他窘迫地伏低了头颅,拱手躬腰,“还望大殿下恕罪。” “明辕喜欢你。只这一点,没有人能不宽恕你。”将目光从燕南身上撕下来。她在腰间抽出宫牌丢进秋夕的手里,道:“你带这孩子去尚衣局取一套衣物。教会他认清东西二宫的路。往后十皇子在宫中的日子还长,他绝不能这般迷糊。” 秋夕稳稳捧住腰牌,才应了声“是”,即看着容洛向前行。 左右环视,秋夕喊道:“殿下!” 容洛回过头来,疑惑在眉心停留了一刹那,又恍然:“何掌事晚些会来,你且带燕南去就是。本宫在宫中十四载,没人陪着的时候多着呢。毋须担忧。” 说罢,余光在泥地的抄写上迟停稍许,忽又一笑,往竹林中的后/庭走去。 . 大宣尚文。在学业上尤其重视,对待男子与女子几乎一视同仁。 不过终归男女、尊贵有别。崇文馆因此分为前庭与后/庭。前庭殿里有太傅少师教习王公子弟;后/庭望月台就有女先生典仪教□□贵女。 容洛到时,望月台中已经聚集了数位公主,先生正在教她们书画。 伸手挽起竹帘,帘子的响声在一室静谧中不甚悦耳。先生余文英站起来要行礼,被容洛抬手免除。 修习字画都是要人专心致志的事,容洛并不想去打断她们的落笔。 静静挑起第二重帘子从游廊上了水榭,容洛看着内里等候久矣的徐司仪,受了她的施礼。 徐司仪施施然立起,问道:“此时开考么?” 容洛不想拖延:“开始吧。” 徐司仪领命,缓缓退出去。不多时领着一众婢女进来。 容洛大略扫了一眼她们手中的毛巾新衣。心中了然。第一考是梳洗。 婢子在厢内安放下所持。徐司仪走上前来,“殿下请。” 轻点臻首,容洛首先探手入银盆,清洗双手。考验就此开始。 作为皇帝的长女,她比其他多的人要接受更多的教习和规矩。在朝廷和黎民的眼中,她代表了皇帝的所有子嗣的面貌。她知礼,则太子知礼,妹弟知礼;她贤德,则太子宽容,弟妹谦恭。 那些臣民表现得明显,她一眼就能洞穿到他们的想法。 皇帝亦对此闻知。因此定下了每逢“十”的这一日,她都要接受先生与尚衣局、尚食局、尚仪局四道考验的规矩。只要她有一环做得不好,她便得整整一月都要在卯时一刻前醒来,学习她所做错的内容。为的就是能让她时刻展现最端庄的模样。 这样朝野便会说公主德行兼备,皇帝育女有方。 而再冲着她宠誉无极,她便会成为长安乃至天下贵女的典范。家家户户都会按着她的样子,去教导自己的女儿,说,“你要成为公主那样的人——” 这些贵女又出嫁,又会这般教行自己的女儿,一代一代。 如此,便一箭双雕。这天下也不会再出第二个连隐南。 但皇帝对她在这上面的掌控也极其有限。如今已是秋天,距离她及笄也不过数月。待到她及笄,皇帝就会赐予她府邸。那之后她便要住去有谢家的宫外,从此一言一行都会被黎民百姓所注视。 皇帝十分担忧。她一直是他作为慈父表象的基石。假如她在宫外行为不当,他也不能再像从前一般,用高高的宫墙和事后的修补斩断那些责问的话语。故而十日一考的规矩终于修改为五日一考。皇帝想用频繁的考验,将端庄二字彻底烙印在她的身上,只要她习惯了这些衣食住行的规矩,以后她就再也妄想能改去。 容洛谂知他的心思,却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愿,惟想冷笑。历经前生二十七载,她被两位皇帝提着线,一会儿放到高位展示,一会儿扔到泥里践踏,可那又如何?她始终还是做出了最后的反扑,参与夺嫡。 表象上的东西,她做做功夫,顺着他的意思,心底却不一定。 几轮考验很快过去。容洛将《女训》由头至尾一字不差地背给徐司仪时,身上锦衣华服,早已不是来时的那一身。面上妆容细致精巧,发髻间的步摇在她端坐下纹丝不动,端地是一个大方矜重。 “殿下果然有好好修习。陛下与皇后得知,必然十分宽慰。” 跪坐在容洛身前,徐司仪复又端详她一遍,这才松口,给出考验通过的回答。 “司仪教导得好,本宫又怎能松懈。”容洛起身,态度谦和。 她话中既未贬低自己,又未高抬他人,说得巧妙而不失身份。徐司仪闻言颔首,又左右来往两句,才带着宫婢去给皇帝复命。 容洛送她到廊上,远远一目看到何姑姑领着听禾与如云两位婢女,站在望月台的檐下。而听禾的手中的还抱着一卷软披——正是那日重澈送的苏绣披风。 唇角几不可见的收紧,容洛没有在脸上表露出任何情绪。抬步向前。 她的考验已完。望月台上的公主贵女们也都下了学。四下遮挡的风露的帘子撂起来,各自拿着画给女先生点评,或是团在一块叽叽喳喳地嬉戏打闹,又或出来放松。 “今日寒风刺骨,殿下披上吧。” 她还未到檐下,听禾就展开了手中的披风。待她在她们面前站定,听禾的披风就已经落到她的肩头。 手指从肩头滑到颈前。容洛看着听禾为她系紧缨带,感觉到她手指的颤抖,微微昂起下颔。视线自听禾的闪避的眉眼滑到何姑姑的身上,又返回到听禾。 “皇姐安好。”五公主容笙与六公主容乐从望月台里出来,当头撞上容洛,守礼地福身。只是一道声音甜糯,一道声音干巴。 容乐生母是李才人,平日里多与谢贵妃交好,不情愿的声音自然不会是她。反倒是容笙,母妃是归顺皇后一党的戚婕妤。戚婕妤与谢贵妃争宠多年,最后大败,一步棋错,从充媛掉到如今的地位。 容洛对容笙的态度并不在乎。换做前一辈子的她,在这个时候肯定是借此难为她的,但她这世的年纪加上上一世的年纪,她等于是活了足足四十一年。还跟毛丫头计较,就太令人贻笑大方了。 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容洛看着二人起身,容笙双眼落到她的披风上,状似稀奇的“啊”了一声,对容洛问道:“如今已是苏绣进宫的日子了么?” “苏绣?”容乐疑惑,移眼看到容洛身上的披风,眼中陡然一清,了然过来,噤声。 她虽与容笙在一块,却不是玩得好到这种、能给容笙当吊钩使的程度。对于这朱漆宫墙里的阵营,她分得十分清楚。 容乐没上钩,容笙得目的也达到了,稍稍一笑,看向容洛:“皇姐这身海棠苏绣,可是父皇赏的?父皇当真疼爱皇姐……母妃和皇后娘娘那儿,我都还没得见呢。” 她知道披风的来源,因此说了这句话。如今还没到苏绣上贡的日子,若是容洛想要扯谎,那就是犯了弥天大罪。而她若敢承认,即是私通…… “不是。”容笙的思绪还未彻底扬起,容洛立时回了话,斩钉截铁,“苏绣十月才送入宫,现今宫里未存一件。如今本宫身上这件,是重侍郎所送。” “重侍郎?”没想到容洛会承认。容笙几乎喜出望外,“可是重澈重二郎?……” 宫中当上侍郎的重家人,唯有重澈一人。不是他还能是谁?容洛几近无言地向她看去。启唇:“是。重澈升迁侍郎,本宫与他许久未联系,他听闻本宫喜爱苏绣,念及儿时情谊……” 话到此,容洛突兀困惑。 那日母亲小产,他说送药,拿出披风送她遮挡污秽,她并未多想……可现下回过神,她倒是觉得不对劲起来。 他送药怎会刚好带着一件女郎用的披风,又刚巧解了她的难? 眉眼古怪地蹙起,容洛看向容笙,继续道:“……特地从金陵带回来,送进了宫里。” 【作者有话说】 嘿嘿嘿~我今天查资料的时候偷了会儿懒去看蜡笔小新,现在满脑子都是他鬼畜而猥琐的笑声…… 现在我要去看五十度k啦么么哒! 第7章 ◎处置。◎ “是么?”容笙哂笑,“苏绣千金。依着重侍郎每月的俸禄,竟然能拿到这般好的披风?我听吴侍郎说,今年南方光景不好,养蚕人没了大半,苏绣已是稀奇之物,大约能进宫的,也不过两三匹。” 脖颈上披风衣领摩挲。容洛望了她一眼,道:“姑母是重澈的义母,打小对他极好。金陵又是姑母外祖家,旧识不少,左右求来一件苏绣是简单事。他心意在情谊,南方那边一定如数给了绣娘与缫丝人银钱。若要说俸禄,那才当真是让本宫羞愧。这几日过去,竟然都未曾想好过后要如何回礼呢。” 说罢,容洛又浅浅地露了笑意,道:“不过五妹妹消息可真灵通。南方光景不好的事情父皇都未知晓,你居然已经听闻到今年入宫的苏绣只有两三匹了。” 容笙笑容骤然固在面上,眉宇间已经有惊骇的阴沉。 皇帝十分忌讳后宫与前朝勾结。谢重二家他难以管束,其余妃嫔却是格外关注。容笙方才得意忘形,失言提及户部侍郎吴海蓬,已经是在明白告诉容洛,她或戚婕妤,与吴侍郎有来往。 后宫谢贵妃和皇后二党向来都手握一部分朝臣,与他们来往密切。二党时常互相试探,为的就是拿到对方手中朝臣的名单,并对此利用争宠。 现下容笙将吴侍郎冲口脱出,而容洛又是谢贵妃亲生女儿,后果难以预料。 愕然一阵,容笙心里追悔莫及。可如今慌乱无用,她只能强做镇定地笑道:“我也是在父皇与母妃说话时听到的。” 后宫中人得宠各有手段,戚婕妤的手段即是温柔解语,要说皇帝提先与她说起这事,也并不奇怪。往日里奇珍异宝,偶尔也是有她一份的。 不过容笙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再多说任何都是于事无补。容洛闻言,转眸低笑,不置可否。 若是容洛有表示还好,偏她没了表示,这才是最让人惶急的地方。容笙恇迫如热锅上的蚂蚁,左右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说多错多。她也明白的。 她有心辩驳,但无法去做。容洛也不是位友爱姊妹的长姐,会闲得发慌去等候她。 目光幽幽转回到听禾的身上。瞧见她额头上的冷汗,容洛伸手握住缨带,撇开她的双手。 短短一段时间里,她已将绳结打错了三四次。 “素日一双巧手,今日怎这样啰嗦。”捋直两条缨带,四五下绕出花结,嫌厌地扫了听禾一眼,容洛遗憾的低语:“真是可惜。” “婢子使唤太久,总是会犯傻的。”许久未出声的容乐往听禾身上扫量一眼。她方才便觉得这宫婢古怪,此刻听到容洛的话,又看看容笙,顿时有些明白过来。 软糯的嗓音听着格外舒心。容洛听出她话里意思,再次端详了她一番。俄而勾起唇来,夸奖道:“六妹妹是个妙人。” 容乐福身:“皇姐抬爱。” 容洛颔首。大略微扫一眼容笙,移步回宫。 . 踏入宫门。容洛一一挡开宫婢要来为她整衣拆发的架势,径直在案边坐下。 案几上放置了去寒的碧螺春。容洛将蓝瓷茶杯从盘中端到身前,打开翁盖,看着热滚滚的茶水卧在杯中,水面渺渺映出她平静而微寒的眉目。 明德宫中一直有归宫褪外衣与洗手饮茶的规矩。可如今她莫名不让人做事,四下都慌慌地站在一边,揣测着她的心思。 何姑姑在香炉里添了兰珠香的丸子。回身看着这厢情况,左右斟酌,在她身旁半跪下来,询问道:“殿下,让奴婢替你摘了披风吧?” 容洛转眼看向她。何姑姑迎视,只看她眼中迷雾重重,分毫不能探查。 “你来。” 片刻,她出声。但指的不是何姑姑,而是听禾。 听禾看她吩咐自己,登时愣了一下,战战兢兢地上前替她去解开披风。 “今日是你自己拿的披风?”扯着缨带的尾端将它拉出花结,听禾陡然听见容洛的问话。 手下没有停,余光在何姑姑身上看了一眼,听禾柔弱地回应,“是。奴婢看殿下今日穿的是雪青纹白鹭长襦,心想配霜色海棠的披风一定很好看。便带了过去。” “本宫问你话,你瞧何姑姑做什么。”容洛疏默的抬高下巴,让听禾解开结,“本宫身上这件雪青白鹭本是去年的苏绣,你又带了一件今年的苏绣过去,真是活想让本宫被五公主笑话奢靡呢。” 她话中含意莫测,听禾心中有鬼,顿时双手一抖,在容洛的身前跪下来:“奴婢没有这等的意思。今日失察,还请殿下饶恕!” 披风从容洛的身后滑落下去,容洛反手将它拢住,抱到身前。 右手在披风的海棠绣纹上轻轻抚过,容洛敛眼,“这披风绣纹和款式,乍一看上去应当是去年的款。怎地五妹一瞧,便能瞧出来本宫身上这件,是今年所出?怎地你一给本宫披上,五妹妹就刚‘巧’发现了这是今年的苏绣?分明她自己都说,今年的苏绣还未入宫呢。” 伸手捧起茶盏,容洛视线从听禾扫到何姑姑身上,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惊愕的残留。 长公主(重生) 第7节 听禾的头伏得更低。 抿了一口茶水,容洛俯下身来,用左手捏起听禾的下颔。 “是个美人。”容洛的目光在听禾的脸上周游一圈,缓缓松开手,“只是可惜了。” 她的语气在“可惜”二字上加重。听禾似乎明白内里暗藏的残酷滋味,兀时眼里流下两行泪,一个劲儿地给容洛磕头,“殿下、殿下,奴婢一时糊涂,一时糊涂!求殿下饶恕奴婢吧!殿下……” 容洛仿若未闻,只是提着茶盅给杯中添茶。 施施然的模样最为折磨人,听禾再也忍耐不住,哭求着朝容洛伸出手。 容洛没有闪避,提着茶盅的手腕微斜,滚烫的茶水就浇上了听禾的手背。 嘶嘶声在手背上瞬间蔓延,听禾痛嚎着抽回手。整只右手手背的肌肤翻卷,露出血红的皮肉,间里涨起一个个血丝浮游的水泡。被烫得不轻。 “明德宫中的事一向不准外透,你等被安排到本宫这里时,何掌事就该对你们三令五申过了。可你们还要明知故犯,甚至想要胳膊肘往外拐。那便不要怪罪本宫不念往日旧情。”茶盅在几案上放下,容洛对宫中吩咐:“将听禾拖去暴室。至此以后,是生或死,全凭她自己,任何人不准相助。明德宫从未见过、也从没有过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 暴室属掖庭令。成天没日没夜的染造织就干活,几乎不能休息。听禾此时已经被烫伤了一只手,容洛又禁止其他人帮她。被除去了明德宫奴婢的名头,请不来太医,掖庭令的宦官又那样黑心——她的手算是废了。 哀求的声音断在嘴里,听禾整个人瘫坐在地上,眼神从容洛飘忽到何姑姑身上,张开的口中吐出一口收不回去的气。四肢软软地任由两人左右夹住,直接拖出明德宫。 惩罚宫婢是常见的事,听禾被带下去不久,各人便回到各人的位置上。该为容洛沏茶的沏茶,梳洗的梳洗,环环有条绪,不因少了任何一个人而乱。 不多时,一切完毕。 褪去外袍,摘去珠钗。容洛换上一身软青色的襦裙。左手握着一卷书章,右手正捻着一只竹枝细的毛笔,在书上圈点批注。 何姑姑在装着香料的银匣里用小匙舀了一丸兰珠香,捻开香炉的盖子,将香料添进去,又小心翼翼的盖好盖子,收整香料。预备退出去。 “何掌事。” 香雾氤氲。何掌事后退的步子在听到容洛呼唤时停下。 “请殿下吩咐。” 完成批注的最后一笔,容洛翻过一页,温和的眉宇当中瞧不出什么。 久久,她又翻一篇。视线未离开书页,“你与听禾,都是戚婕妤的人吧。” 没有疑问,而是笃定。 开门见山的话语,让何掌事连防备都来不及。心中一瞬翻过许多中情绪,何掌事意识到容洛的直白不是为了让她辩驳。 双膝曲折在地面上跪下,何掌事认命:“请殿下处置。” 她并非容洛的亲信。从皇帝重新将容洛带回谢贵妃身边,她才来到了容洛的身边,伺候容洛起居。至今也就五年而已。 但这五年已足够她了解这位殿下的脾性。她有谢贵妃知人善用,也有连隐南的洞若观火、皇帝的心狠手辣。素来最恨墙头之辈……既然已经被她所知晓了自己的另一身份,自己大约也像听禾一般,没有什么活路了。 “母妃小产时,在场无一位公主。宦官婢子全是父皇与母妃身边的人。本宫身边的女婢,除了你便没有了第二人。”容洛没有抬头,书页上的蝇头小字里暗藏一分滂湃的气势,“那日路上大雨,宫道的奴仆离本宫甚远,根本瞧不清本宫身上穿得那一年的苏绣的。” “知晓本宫获得重侍郎所赠,唯你一人。” 何掌事低眼,一拜下去:“奴婢罪该万死,请大殿下处置。” 将苏绣披风事情透露给戚婕妤和五公主容笙的,确实是她。戚婕妤得知这件事后,安排了听禾将披风带到众人眼下。再让容笙出来“撞见”,并刺激容洛,想要拿到私通外朝与两厢授受的证据,放到皇帝眼下争宠。 谢贵妃此时小产,修养需要一段时日。皇帝会顾念她身体,却不会因此放过身为女中典范的容洛。若能使皇帝惩罚容洛,戚婕妤想,这也算是侧面重伤谢贵妃了。 不过戚婕妤没想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容笙行事不利太过兴奋说出一位吴侍郎,听禾更被带去暴室,她亦被容洛所察觉。 “本宫并无要处置你的打算。” 容洛兀然出口,下方何掌事诧异地扬眼。容洛用眼角看着她,又道:“本宫知悉你难处。不过是想保全春元殿的樊嵩罢了。” 若说被容洛发觉共事二主是意料之中,那现在容洛提及的她的对食人,便是意料之外了。 何掌事一直以为,对食的事情只有她与戚婕妤母女知悉。要不她也不会沦落到听从她们命令行事的地步。可容洛是怎么知道的?又是何时知道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看到何掌事的骇然,容洛将毛笔搁在案上,“事发你就应当告知本宫,而非瞒着本宫,与外人,与母亲的敌人,一起算计本宫。” 何掌事含着泪:“殿下既然已经知晓。那无论殿下如何处置奴婢都可以,只希望殿下不要为难嵩郎……” 【作者有话说】 其实我想说今天双更……但是考虑到手作死还没好全会很慢,下一更大概凌晨…… 亲爱的们还是先睡觉吧>3<明早再起来看嘿嘿嘿~ 第8章 ◎敲打。◎ “嵩郎?”容洛颇有些讽刺的牵唇:“当真是情意绵绵。” 要说她是如何知晓何姑姑与春元殿樊嵩樊公公对食的事情,其实还多凭了她另外多活的二十七年。 前世谢家未倒,母亲还是贵妃时,皇后与母亲相争激烈。她座下的戚婕妤犹如猛虎,奋力地对母亲撕咬,四处收买、胁迫母亲与她身边的人,而其中,就包括何姑姑。 何姑姑年幼入宫,十几年来并没遇上什么能萌动她心的男人,就连掌事的位置,也是因为容洛需要一个手脚麻利的人照料才交的好运。戚婕妤看中她这一点,特地收买了樊嵩接近于她。樊嵩年轻时没净身干净,又做的运输米粮的外差,一肚子花花肠子。对着何姑姑只消用些对付小女儿家的手段,便将何姑姑的心牢牢握住。 到了这时,戚婕妤收回自己放下的鱼网,十分“惊骇”的发现此事。对食是宫中大罪,若是被戚婕妤抖落出去,何姑姑跟樊嵩都得死。而何姑姑为了保住情郎与自己的命,只能受制戚婕妤,听戚婕妤差遣,一次次地送出容洛和谢贵妃宫中的消息,与戚婕妤一同陷害容洛。 何姑姑也确实能干,不但会收买下人,陷害手段更是巧妙,次次都能将自己摘出局外。容洛与谢贵妃已然精神抖擞的做了防范,可依旧还是入了何姑姑的局。 容笙落水,明德宫中侍婢指认,是容洛所推。 戕害庶妹的责问迎头劈下。容洛受罚,素衣禁闭抄写《女训》等书。而谢贵妃被指育女无方,闭门思过。此后皇帝冷落谢贵妃一党,皇后方宠爱隆盛。 这一次,何姑姑的狐狸尾巴才露了出来,被谢氏一族抓到。她在一个雨夜被人勒死,许久才被人在宫墙下发现。那时的她已然面目全非,皮肉腐烂,白骨上爬满蛆虫。而她所念及的樊嵩成为了皇后眼前的红人,对食的对象换了一人又一人。 “本宫不处置你。”容洛半倚在小案上,晦昧地凝视着何姑姑,“并非本宫念及旧情。而是本宫需要一个人,替母妃去对付戚婕妤。” 室中的婢子太监早就退了出去。幽魅的声音在香气里融开,一字不差的落入何姑姑的耳中。 何姑姑乍然一惊。 容洛最厌恶的即是墙头草,她一脚已经在戚婕妤那方,戚婕妤与谢贵妃又斗得那么凶……容洛怎会愿意再次用她? 瞧出何姑姑心中所想,容洛妖妩的挑起唇梢:“自然没那么容易。” 从小案上拾起毛笔,容洛在书页里拾出一张信笺,在其上写出两个人名。 将信笺伸到何姑姑的眼前。何姑姑泪眼朦胧地看到其上的两个名字,身躯骇然一抖。 何细究、齐荇。 何姑姑踉跄跪倒容洛身前,语气没了最初的听任:“殿下、殿下!殿下如何处置奴婢,奴婢都没有怨怼,求殿下放过奴婢的幼妹和母亲!此事全是奴婢糊涂!求殿下看在奴婢伺候您这些年的份上……” “本宫没打算处置你,更不会欺负平民百姓。”容洛扫了一眼她额头上磕出的红肿,手指捻着信笺装入信封中。淡淡道:“本宫会让舅舅安排好你母亲与幼妹一应食宿。有本宫一日,舅舅便会照顾好她们一日。” 在信封边缘封上火漆。容洛将信夹入书页当中,低眉浅笑:“掌事如果聪明,此时合该分清谁才是真主子了。” 面上仿若是招安,实际却是要挟。她妹妹与母亲全交托谢琅磬手里,生死只不过是容洛一句话的事情。 情郎固然重要。可孝字当先,她不能舍本逐末,抛家弃母。 更何况,受戚婕妤掌控,远不如受容洛的来得好。谢家权倾朝野,谢贵妃隆宠正高,容洛往后亦会搬出宫中,出降驸马。跟随容洛,母亲妹子有谢家管顾,她有朝一日也可出宫,而不是在戚婕妤手中过暗无天日的人生…… 思绪在一瞬间明亮起来。何姑姑忙不迭地叩首发誓:“奴婢明白。奴婢决计不再做出今时今日这般蠢事,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定为殿下肝脑涂地!” “你起来罢。”容洛执笔抄书,笔头在砚台边敲了敲,“研墨。” 扶着膝盖慢慢起来,何姑姑一步一挪地站到她身前,拿起墨锭细细的磨动。 容洛看着书,未抬首。握着毛笔的手指了指几案对面,道:“坐下吧。瞧你腿脚跪得这般不利索的,着实让本宫分神。” 何姑姑福身,“谢殿下。” 少顷无话。容洛的抄写一路落到水纹纸第一行的末尾,字体柔婉,又有几分桀骜不羁。 “戚婕妤那厢,你暂时不要亮明身份。”微微在纸上呵了一口气,墨迹干去稍许。容洛将纸拿起,对准窗外的光亮。一道道水纹在明光里现身,她呼吸扑打在其上,纸张微动,水纹颤颤,有如一池静水被和风吹皱,“她们要你作甚,你就应下,回来报了本宫,再决定如何。” 何姑姑颔首,又听容洛道:“戚婕妤要是觉察你身份,你也无需害怕。本宫与母亲自会保住你。如你到时依然爱极樊嵩,保他也顺便。你安心做事,本宫不会为难你们任何一人。” “全力侍奉殿下是奴婢职责所在。殿下宽厚,奴婢绝不会再辜负殿下。”手上研墨,一边还替容洛用玉镇压住书页,“戚婕妤那边,殿下也请安心……奴婢不成气候,唯独心思机灵,大略也认识了些掌事姑姑的脾性。” 容洛闻言扬眼,嗯了一声,又沉下眼皮,继续抄写《礼记》。并不急着以这几个掌事来做些什么。 “你能为本宫做点事,自然是好的。下去你还需要什么,只消自己裁判后去做就是。要是需要钱财买路,你思虑好便去,回头出去多少,本宫给你添多少。只是……” 拖长了调子,容洛好似被书中的话吸引了心神。但何姑姑明白,她未说完的话,是她要看到她行事的成果。 棍棒甜枣反复施行。何姑姑对容洛亦是感激又十分惧怕。感激的自然是她饶她一命,仍然让她侍奉左右,还承诺万一事发必定保全她;惧怕的则是她洞悉自己的弱点,手中紧握家人与情郎的性命,以及语气里暗藏的十分狠辣。 顺从的应承。何姑姑再听了她几句敲打。 “戚婕妤如何,你已经明白。本宫便不再多说。不过下来尚有一件事。”几页纸放在一边,容洛见何姑姑站起来,出声交代,“你替本宫去宫外买一些蒙汗药。再去太医署寻一位太医……” . 容明辕回长安已经三日多。这三日燕南得秋夕的教导,东西两宫的情况和路线在脑中大概有了印象。至少容洛没再见他胡乱窜进哪个宫中。 不过燕南认了路,容明辕却不是很熟悉。两个一般年纪的孩子绑在一块,每日读完书就上下乱窜。不是今日跑西宫去看谢贵妃喂金鲤,明日就跑到太子的东宫去看容明兰念书,活泼得过分。 容洛从校场看马球回来,刚下轿辇,就听见欢快的笑声从身后传来。 往后看去,果然是容明辕跟燕南。 容明辕乘坐在轿辇上,裹着一条厚重的大氅。苍白脸色里带着一丝红润,偶尔咳嗽两声,又眉飞色舞地同燕南继续讨论所遇见的新鲜物事。 而燕南脚步稳健地跟着轿辇,仔细的听着容明辕说话,间或插上一句,便能戳着点让容明辕更欢愉的叙说。 是燕南先看见容洛。容明辕也有大半日没见到她,当即下了歩辇,稀罕地对她问:“母亲说阿姐去看马球了?” 替他拉好氅领,容洛笑盈盈地回:“是。” 容明辕身在南疆多年,南疆孩子玩耍不似长安,他又体弱做不来那些激烈的活动,对这些寻常的玩意儿一向百闻而从未一见。 “就是那种分为两队,各人手握一杆月杖,驾马在旷野上共击一球,若其中一方的人将球打入对方球门,便算作赢的游戏吗?”容明辕好奇的揽上容洛的手,看她轻笑点头,顿时惊奇地睁大了双眼,“阿姐!我也要看!” 容明辕立时要求,容洛无奈:“今日怕是不能了。马匹受累,赤微队中有人被月杆击中,受了伤。恢复最快约莫也要十一二日。” 掐着手指算了一下,容明辕垮下脸:“那时我怕是要回南疆了。” 又泫然欲泣:“要是我身体如阿姐身子一样好就好了。” 闻言莞尔。容洛伸手在他背后宽慰的抚顺二三下,道:“往后好好遵听太医的话,好好穿衣,总会好的。你瞧,现如今不是比几年前好了许多?” 容明辕点点头,转念想到不能看马球,颓丧地叹气。 “好啦。不至于。”容洛宠爱地取笑,“我这儿有一副月杆和马毬,你若不在意阿姐折腾不起比赛,就赏光来明德宫看上一看?” 长公主(重生) 第8节 “月杆和马毬?”容明辕郁卒拧紧的双眉舒展开,眼中一片惊喜,“来!当然来!” 伸手点了一下容明辕的鼻尖。容洛颔首,对何姑姑道:“那何掌事先去替本宫安排吧。月杆和球丸都要库房里最好的。”末了一顿,又看向燕南,“你也来吧。这样的游戏,还是年岁相当的孩子在一块玩才好。也能及早熟悉,好陪伴皇子。”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中秋,祝亲爱的们佳节欢乐么么哒! 从现在开始五仁月饼和韭菜月饼都归我,你们都不准抢!哼唧╭(╯^╰)╮~ 第9章 ◎用膳。◎ 燕南惊异的允首。双手交叠半抱为拳,对容洛鞠躬谢礼。 轻拂手掌免礼。容洛打量他一圈。 少年郎今日身穿一条鸦青色的圆领长袍,其上不曾有任何绣纹,只用细软的黛色布匹裁成细条锁住衣襟的边缘以作装点。他脚上蹬着一双墨色软靴,靴边缀了一条青色的缨带,系成结垂在靴筒外,倒是给一味的死板素净增添了两分少年的意气飞扬。看起来干净清快,比起之前她所见过的模样不知多了多少精神和挺拔。 秋夕是个会照顾人的孩子。 将眼从燕南身上收回来,她心里满意的点评了一句,握住容明辕的手掌,牵着容明辕有说有笑的进入宫殿。 长安繁华,最不缺的就是每日游戏玩乐的法子。四大家之一的崔家又一直推行男女自幼运动强身健体之事,故而大宣捶丸、马球、蹴鞠等等运动风气不休。连皇室都格外注重。每到月间的初一、初五、初十,都会整齐队伍,举办赛事。 国计是尚文不崇武,却不代表天下的子民都得是一副软绵绵的书生气。注重民生的皇帝立下规矩,皇宫中的赛事必须有公候子女参与,皇家子嗣必须择一修习,以作为天下百姓的榜样。推进运动普及。譬如容洛今日所看的马球赛,就是薛家贵子薛淩月所领星璇队与太子容明兰所领赤微队的角斗赛,二人队伍中不乏年轻的将领与大家公子。 运动强身的风气在皇室带领下形成。因此赛事也成了一种入仕的途径。民间才学不行、没有财权与背靠,又一心妄想进入朝野的人,多半会苦练蹴鞠与马球,意图以精湛出色的技艺得到显赫家族的注意。从而进仕封官,得入大内。 前些日子容笙所提及的侍郎吴海蓬,便是通过这一种途径当官的人之一。 “库房里最好的月杆,奴婢细细分了一遍,大约只有前年公主诞辰时重大公子送的这一副最好。”何姑姑从库房里回来,手中握着一道五尺长的木匣。木匣是黄花梨木所做,外层涂了一层树脂,这几年又有库房奴婢保养,色泽不见减弱,反而越发的柔滑。 何姑姑在案几上放下木匣,手才碰上锁扣,容明辕和燕南便围了过来。 拿出两根月杖各自递到他们手里,何姑姑道:“月杖是重侍郎选的金丝木,交由重大公子亲手劈凿雕刻。杖身触之柔和,紧握不会磨手,击球时亦不容易为重力所拖累而冲脱手中,是极好的月杖。” 又摆出一个椭圆的小球:“其实这个不算最好,但因另一枚球丸是石榴石所做,内嵌珍珠,不宜击打。奴婢便自作主张,退而求其次拿了这一枚,还请殿下和皇子恕罪。” “你想得周全,本宫怎会怪你。”提起重家人。容洛不禁晃了下神,“石榴石的球丸,是前些年重澈送来的那枚么?” 何姑姑颔首:“正是。奴婢看到时踌躇许久,还是觉得珍贵太过。因此才换了这雨花石的。” 惘惘地嗯了一声,容洛捏了捏眉心。宫室霎时里只余了两个少年的稀奇赞叹的声音。 巧合勾起前尘。她忽然记起很多跟重澈的事情来。 她儿时便认得重澈。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是连隐南带她去重家。彼时她才五岁。连隐南宠爱她,朝堂之事对她从不避讳,甚至还言传身教她如何玩弄这些朝臣。 那日她到重家与重锦昌议事,让奶娘和奴婢带着她游览重家。她也因此见到了正在被重家孩子侮辱打骂的重澈。 记得那时正值酷夏。她从前堂到阴凉的后院避暑,突兀看到一个不认识的孩子,登时奇怪了许久。后来一问,才知道那孩子是重家家主的次子重澈,是她姑母霖荣郡主的义子——重家的弃子重澈。 说不清是因为这一句“弃子”所引起了自己的共鸣,还是因为不满那些世族公子对他的欺辱,抑或是出于霖荣郡主的面子,她还是让人救了他。 多年过去,那时重澈的模样在她脑海里依旧如昨日。 那是个隐忍得发指的孩子。一头乌发散落脑后,衣衫皱乱,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却还能在上药时一声不吭。仿佛这所有都不是降临在他身上,而是别人。 奶娘告知他自己的身份,他恭恭敬敬地谢礼,多余的话一句也没说,客气得过分。直到她将自己随身的匕首塞进他的怀里,生气的骂他愚蠢,他的眼底才有那么一丝活人的颜色。 往后交集渐渐增多。她也不知道是何时开始,她与他相恋,与他共谋,与他从此相离。 拨动白瓷瓶里的花枝,容洛沉眼。 “阿姐,你在想什么?”抱着月杖弯下腰,容明辕忧心忡忡地看着她,“脸色似乎并不好,可是受了风寒?” 容洛摇头,轻轻一笑,“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些儿时的事儿,想得有些头疼。你不必担心。” 手掌按在容明辕的肩头,容洛抬眼问何姑姑:“茶水和糕点都好了么?” 何姑姑将木匣搬放到一旁,闻言颔首:“奴婢正想跟殿下说呢。如今也快到晚膳的时辰了,糕点吃多了,怕是一会儿十皇子就吃不下晚膳了。不若暂时用些瓜果,一会儿也不至于涨肚?” 容洛了然,看向容明辕:“一会儿在姐姐这儿用晚膳罢?明德宫小厨房的厨子是父皇从江南召的名厨,做起菜来滑嫩又仔细,格外引人食欲。” 容明辕想了想,到底是抵不过容洛的诱惑,应允下来。 听他答应,容洛轻浅地勾唇。摆了摆手让何姑姑去安排,眼中有什么掠过,转瞬即逝。 何姑姑带着宫婢陆续退下去,片刻后婢女端着果蔬入室,何姑姑在她们身后,端着两壶茶水进来。 各自放了两个茶杯到容洛和容明辕的面前,何姑姑先提起青釉茶壶给容洛斟了一翁清香的碧螺春,再提起白瓷茶壶为容明辕放了一杯牛乳茶。 “早前奴婢随殿下去给贵妃娘娘请安,曾听林太医说十皇子饭前不可饮茶。因此特地温了牛乳过来。”何姑姑将茶杯往前推了推,笑道:“这牛乳今早才取的,皇子尝尝。” 牛乳茶白如玉髓,在茶杯中轻轻晃荡。容明辕站在桌前,感觉甜腻与芳香一同涌入鼻中,直叫人没来由的发饿。 小心的将月杖放在榻上,容明辕端起茶杯,鼻尖凑在杯缘深深一嗅,才将茶杯送到嘴边,小小的啜饮一口。 牛乳入口,芳醇在舌尖化开,容明辕抬起头,回味许久,又饮一口。 “南疆没有牛乳么?”看见他这新鲜而珍视的模样,容洛不禁笑问。 容明辕摇头:“倒不是。只是南疆的牛乳不及长安可口。我嫌弃它腥味重,故此大多喝的是羊乳。” 容洛了然的颔首,看着容明辕转身,将杯子送到燕南的眼前,道:“你尝尝。” 他动作熟稔,看来是经常与燕南分享好物。但这长安宫中不是宫外,众目睽睽下,燕南瞬间窘迫的退开:“燕南谢过皇子好意。皇子请独自用茶吧。” 容明辕动作一顿,回过头一瞧,立刻明白。遗憾的拧眉。 “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推拒来去做什么?”容洛自觉好笑,招呼何姑姑:“掌事为燕南倒一杯过去吧。好不容易本宫能与弟弟相处,少叫他难为。” 何姑姑明白。提起茶壶又倒了杯牛乳茶递给燕南。他接过,躬身:“谢殿下赏赐。” 不疾不徐抿了一口,燕南眼露惊喜,抬起头左右瞧了一眼,最终又低下头去,慢慢的啜饮。 容洛让左右宫婢为他们拿凳子故去。一眼扫见燕南的神色,心中蓦然一酸。 收敛起将要外露的情绪。容洛伸手在果盘里拿了个橘子,一条条的撕下外皮。捻了一块果肉放入口中,将剩下的递给容明辕:“这是淮南送来的橘子,肉实清甜,你吃一片?” 早前容洛的行为已经打破了二人的陌生感,容明辕已经十分亲近和喜换她。这下她递过去的淮南橘他也没有拒绝,丝毫不在意是否已经被容洛吃过一片,直接的接过。扯下一片果肉就送进嘴里。 这个季节的淮南橘个头大又甜,几乎各个宫中都会有。容洛平日赏赐宫婢,宫婢都尤其喜欢,遑论一个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的孩子。 容明辕果然喜欢。吃完一个,又从盛瓜果的盘子里拿了一个。直到他吃下第二个的时候,才被何姑姑止住。 “皇子要再这般吃下去,晚膳大约是不需要用了。”何姑姑摇摇头,让人将盘中的淮南橘统统撤下,只剩了些龙眼和青枣。 容明辕眼巴巴地看着侍女带走橘子,有些怨气的瞪了何姑姑一眼,对容洛撒娇:“阿姐,你宫里的掌事姑姑都像何掌事一样严厉么?” 言下之意,就是说何姑姑管的太多。 “倒不是何掌事严厉。”容洛轻轻吹开茶水面上的雾团,呷一口暖茶。看向何姑姑,“而是你真的不能再吃下去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开始双更,今天过中秋,稍微偷个懒嘿嘿~ 第10章 ◎腹痛。◎ 区区掌事的话容明辕可以不听,但亲姐姐的话总需入耳。 两条眉毛耷拉下来,容明辕一屁股坐在围榻的蒲团上,捡起月杖抚了抚,眼睛扫到果盘上零零碎碎一点果子,幽怨地嘟囔:“阿姐小气。” 容洛在饮茶,忽听他这一句,一下笑出来。 将茶盏放进秋夕手里,容洛伸手轻轻一撅他耳廓,失笑:“你这会儿觉得我小气,倒是忘了怀中月杖是谁的?牛乳茶又是谁给的?当真是个没良心的。” 容明辕本来只是想借不满,让容洛将淮南橘拿回来,不想被容洛反将一军,顿时满张脸羞红。 “我、我才不管。阿姐就是小气。”孩子的脾气怎么都是有些无赖的。容明辕分明已经清楚容洛和何姑姑的话上对的,偏生还是不往台阶下走,死鸭子嘴硬的顶了回去。 将牛乳茶推回容洛的面前,容明辕怀抱月杖对她背过身去,“还给你了。” 好笑地凝注着容明辕。容洛用帕子压去唇畔上的茶渍,下颔微微一抬,让何姑姑收掉容明辕的茶杯。 何姑姑上前端走杯子,揭开翁盖时不由低笑,将茶盏递到容洛面前。 茶杯里空无一物,连半滴牛乳都不曾剩下。容明辕已将它喝了个精光。 半俯下身子,何姑姑抬眼瞧着容洛,神色里有一丝询问。容洛瞥了她一眼,扭头向容明辕时,下颔稍稍沉下去了一点儿。 动作状似无异,却是她们约定好的暗号。何姑姑明白过来,笑盈盈地捧起茶壶和茶盏:“小厨房今日要做蜀菜。厨子是江南人,也许做不大好,奴婢去瞧瞧。” “去吧。”容洛答允,带着谋算的视线在燕南和秋夕身上瞥过,看向容明辕时即化成温柔的笑意。 倾身去瞧容明辕的脸色被他一下避开,容洛好笑:“只还了我茶水有什么意思?月杖不如也还了我?” 听见她要自己的怀里的月杖,容明辕身形微定。看着自己怀里的月杖,眉头蹙起,踌躇四五次,依然不能潇洒地将月杖还给她。 还了,他不舍;不还,摆明让她笑话他。两相都不是好选择。 容洛注视着他,唇上染着抹笑,眼神却冰冷得让人打颤。 容明辕此人,幼时好吃与玩物,总爱对身边人撒娇。前世她被皇帝瞒骗,不知真相,总是最宠爱他的那一个,因此到了最后被他背弃和利用时,她亦是最恨的那一个。 幼弟登基。新帝盛宠。明崇长公主克夫,却四次赐婚俱荣华。 百姓间传说他对她的尊敬和宠爱。但不知是谁,用已成人彘的母亲和谢家剩余的几个孩子威胁她——“嫁给他们,再替朕扳倒他们。” 那时他龙袍加身,也是如同今日一般软糯而亲近的唤她“阿姐”。 可她哪里是他的姐姐。 犹豫许久,容明辕依旧没有放手,将背别过去更多,“阿姐小气。” “小气。”容洛复述。摇了摇头,喟然一叹,“我本来还想,你要是将月杖爽快地还给我,我便佩服你大丈夫作为。可没想你竟这般。不但不还,反而讲我小气……” 侧了身,容洛双手抚了抚袖子,十分惋惜:“亏我还打算你将月杖还回来后,便带你去玩捶丸。怎想你这般……” 虽未见过这些运动的东西,但容明辕还是听过的。 马球要有马才可玩耍,捶丸可不用。只需要一杆杓棒,一枚角球,和一个小洞与广阔的地方,便能直接玩耍。一人足以。 捶丸不像其他诸如马球蹴鞠那样麻烦,皇宫上下几乎都会,宫妃的宫殿里基本都会有专门玩耍的地方。容明辕前日便见到宫妃在玩,只是他对妃嫔关系并不熟悉,不敢上前,只能远观。 长公主(重生) 第9节 容洛现下突然说要带他去玩,他顿时惊喜的转过头来,也不管之前是不是在跟容洛耍小性子,抓着她的袖子就问:“阿姐说的当真?” 他脾气好了,容洛却不。将袖子自他手里扯出来,容洛自顾自地从秋夕手中握过茶盏,飘飘扫了他一眼:“不是正说我小气?当真什么当真?” 容明辕心里记着捶丸,哪里还会想起淮南橘的事情。立时从围榻上下来,站在容洛的面前,牵住她的一双手摇晃,好声好气的哄:“阿姐,好阿姐。明辕也就是一时嘴馋,你大人有大量,别再与明辕生气了罢?明辕知道阿姐最疼爱明辕了……” 软软地语调让容洛突兀喉头哽了一下。记忆如潮水涌来。细细含了一口茶。手上捏着的茶盖放回杯上,容洛看着容明辕,眉心簇起一丁点儿,手在他脑后乌密的发上揉了揉。舌尖呵出一寸叹息,苦笑。 “是啊。阿姐最疼爱明辕了……” 容明辕闻言扬笑,以为她被是他哄好,忙道:“明辕知道阿姐最好了。阿姐带明辕去玩捶……” 要她带他去玩捶丸的话断在一半,容明辕的眉宇骤然皱起,扶着容洛的手也收了回去,摁在腹部上。 少顷,他的眉心已经拧成死结,额头渗出一层薄汗,面目痛苦的踉跄跌倒,口齿间挤出一声呻/吟。 容洛急切的奔下坐塌,将他从地上抱起,脸色青白地唤:“明辕!明辕?” 容明辕按着腹部,始终不能回答容洛任何的问题。窝在容洛的怀里来回挣扎滚动。 “去请太医!”容洛使劲将他抱上塌,冲秋夕吼道:“快去!” 秋夕连连点着头,提着襦裙就要抬步往外跑。不想被燕南伸手拦住。 看向容洛,燕南十分焦急地抱拳:“殿下。皇子的病一直都是林太医在照料,哪几种药皇子不能用也只有林太医知晓。换了其他太医,不慎开错药方,反而对皇子不好。” 容洛头也没回,对燕南大吼:“那就去请林太医!” 燕南僵在原地。他虽然认得了东西两宫的路,也知林太医今日在回妍殿。可那毕竟是后妃居住之地,他又不是宦官。容洛要他去,又如何能去? 倒是秋夕机灵的瞧出了他的困境。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我带你去,你去请林太医。” 感激颔首,燕南跟在她身后出了宫门。 容洛瞧着她二人离去,吩咐宫人将容明辕搬进内室。而自己在袖中取出一包蒙汗药倒入茶杯一些,再冲进一汪热茶。 粉末在茶水里沉浮,不多时就没了影。 微微晃了晃,容洛将剩下大半包蒙汗药收好。吩咐四下去准备热巾,走到塌前,才半扶起容明辕道:“茶水温热。明辕,你喝一些,或许可以好受一些。” 容明辕此时满头大汗,脸上铁青。容洛重复几次,他才从腹痛里听清容洛说了什么,强撑着喝了一些茶水。 热水暖胃,但终不顶用。起效的是茶水里的蒙汗药。 坊间的蒙汗药药力凶猛,容洛早前就跟太医斟酌好了使用的分量。容明辕喝了一些,朦朦胧胧的晕了过去。 将剩下的茶水倒进盆栽中,何姑姑已经从太医署回来。 她根本不是去看厨房的情况,而是一早跟容洛计划好,只要容明辕吃下橘子饮完牛乳,便立刻去太医署请盛太医。 她早年间阴差阳错下曾同时服食过橘子与牛乳,从此得知二者同食会造成腹胀与腹痛,并牢牢记下。她一直在等一个可以让容明辕来明德宫用膳的机会,这样她就能让他吃下这两样东西,让她有由头请来太医。 四下的人都已经被容洛遣走,能见到盛太医的没有几个人。但平日为容洛号脉的太医就是盛太医,即便看见,也不会奇怪。 榻上容明辕已经睡去。容洛免了盛太医的行礼。冷冰冰的颜容上不剩一丝担心,仿佛方才那个关怀胞弟的姐姐只是一场魑魅演就的皮影。 “何掌事已经同你说清楚了吧。”容洛没有整理凌乱的衣衫,转身提起茶壶在茶杯里倒进茶水,左右摇晃后,又将茶水倒进花瓶里。“无论十皇子如何,我要谢家听到的,都是十皇子无病。” 盛太医在赌场里欠了一身债,又收受贿赂。眼见快被人将一切捅出去时,是容洛让何姑姑救了他的命与仕途,还替他清了债。他如今把柄握在容洛手中,对容洛不可谓不言听计从。 “微臣明白。”盛太医躬身,走进内室。 虽然他今日的来明德宫只是为了在太医署的簿子有一笔记录,但如何也得将事做周全。弄清楚腹痛的轻重,来日面上谢家的疑问,也好对答如流。 将一块帕子覆在容明辕的手腕上,盛太医仔细地切脉。容洛站在牙床旁,看着盛太医脸色渐渐变作古怪,反复地诊了几次脉,最后还取出了银针。 不明地蹙眉,容洛问:“如何?” 盛太医将银针从穴位上取出来,细瞧了片刻,递到容洛手中。 拢手弓腰,盛太医道:“回殿下,十皇子无病。而是被人在饮食中掺杂了少许幼童不可服食的药材。故此大补过甚,反成毒/药,亏损血气,造成了咳疾与体虚的假象。” 第11章 ◎宁杏颜。◎ “无病?” 容洛眉心拧起,语调微微沉下去一个调:“当真?” “微臣行医十数年,不曾有错。”盛太医施礼,笃定自己的诊断,“也不敢欺瞒殿下。” 捻起银针,看着针尾上的一点儿紫黑色。容洛睨向床榻上的容明辕,唇侧紧紧的抿着。 容明辕无病。 心底默念一声。容洛在椅上坐下。思索许久。 容明辕不可能没病。前世他为帝虽不到八年,可她从未见到过容明辕断绝汤药。他的病重以至于每一年上贡,各地和小国都会多添上当地的稀有药材。若说他根本是健康的身躯,这般动作全然不必。那时他已登基成为大宣的皇帝,谢家余党已除,他装病能给谁看? 可他要是真的有病,现下盛太医又是如何? 思绪芜杂,容洛从未想过会有“容明辕无病”这样的枝节突兀冒出。在她记忆里,容明辕一直都是病怏怏的。从新太子,到新皇,到一具尸骸。他永远都是病入骨髓的模样。 倾倒一杯温茶,双唇浅浅沾了一点湿润便退开。思绪之间,她大约猜测出了什么。 林太医是皇帝亲信,着实不会在谢家崩塌后还给容明辕下毒,伪造他病躯。而林太医也在皇帝驾崩后死去,压根就不会有能够继续下毒的机会。 她想,约莫是谁给皇帝继续下的毒。 可会是谁?容明辕那样通透的心思——是北珩王?大宦官? 还是……重澈? 前世种种如水月镜花,她再怎么去探求都是无用功。捏了捏眉心,她放下茶盏,对盛太医问:“可知是何物所致?” 她知道这些年里发生了什么事,但却需要仔细谋算。如今生异,左右要么是此事能为她所用,要么就是一阵耳边风。她必须了解到表象与内里,方能走好每一步棋。 “暂时不知。十皇子久居南疆,那处地势凶险,奇物甚多。若无汤药与渣滓给微臣辨识是哪一味药,只凭号脉,是难以得知的。”盛太医回道,“不过林太医近日还要在宫中待上许久,微臣会在太医署多多留意。” 容洛颔首,“太医是位聪明人,本宫不会亏待你。盛小娘子本宫也会留心关照。过些时日,逮得好机会,本宫寻思借口,让她入崇文馆修习,太医以为如何?” 盛太医有一位夫人,足下有两个儿子。长安中人并不知晓他有女儿,而她口中的盛小娘子就是盛太医唯一却不能认的。 原先盛太医是在兖州娶了妻,才来长安考取功名。本打算中举就将发妻接到长安来,却不想探花后任职处处碰壁,又被洪家以开道的允诺招赘,不能与发妻一生一世。懊悔之下,他依旧将发妻接到了长安来,但夫人洪锦绣善妒,他只得将发妻安置在了外宅。 发妻孟氏体贴温柔,没有洪锦绣那么横行霸道。即使知晓夫君另娶,也无比善解人意的隐忍下来,甘愿委屈。因此盛太医对她既愧疚又怜惜,多番柔情下,生下了女儿盛婉思。 容洛原先只知前世的盛太医负债受贿被革职,并不知道这一段事。还是何姑姑办事细心才辗转得知。 盛太医宠爱女儿,这事被她知晓,是为她掌控他多添了一份筹码。但在听闻何姑姑叙出后,她反而对那位发妻孟氏有了兴趣。不为任何,就为她忍得下盛太医另娶,还甘做外室这两条。 天下女子面对自己所爱之人,从不会有大度的一面,孟氏能忍至此,若非是愚蠢之极,便是城府至深。 她如今重生,往前一切全成尘土。现今还来得及保全母亲和谢家,她必定要揽权,走到更高的地位去。积少成多,化小为大的道理自小连隐南就在教她。而前朝后宫能为她所用的极少,市井江湖上她绝不能放松。孟氏要真是大智若愚,为她所用,必能带给她额外的惊喜。 提起要让盛婉思入崇文馆,不过一是顺了盛太医内里一副攀附权贵的烂心肠,二即是想看看那位孟氏能不能明白她的表态。若是能明白,她手底多一个杂碎也无妨。 “蒙殿下喜爱!”盛太医面露喜色。他外事已被容洛解决,但内忧甚重。洪锦绣犹如河东狮,日日仗着他是招赘对他极尽羞辱。若是女儿得以进入崇文馆,再受哪位世家公子或是皇子甚至太子所爱,他便能扬眉吐气了。 想到这里,盛太医不禁保证:“婉思一定不负殿下期望!” 容洛知他后句是露了自己的心思,但不戳破。只是点了点头,“谢家要是找到你……” “十皇子无病。只是毒/药促使。”盛太医接话,“无论谢少师如何问,微臣都不会改口。殿下放心。” “甚好。”容洛坐下,望向牙床上的容明辕,“若是父皇来问。你便装作一切不知。明白么?” 这宫中每一个人的心思不全是皇帝能操控的。盛太医述职十余年,这后宫中的斗争自觉不比前朝手段浅。容洛话落时,他便应承下来:“殿下安心。” 容洛短促的嗯了一声。何姑姑估摸着时间,将盛太医送出门。 盛太医不走正门,走的是小厨房的偏门。为的是不撞见林太医。何姑姑将他送到那地,临着他踏出去的时候,笑道:“太医一定要将殿下的话往心里去啊。” 盛太医点点头,走出去,又听何姑姑道:“太医若是口舌不紧,那一定得小心着家里。咱们殿下不像其他的公主,到底是皇太后带大的。” 顿住步,盛太医回头看着何姑姑,只看到关紧的木门。回想起她的话,突兀地有些发冷。 . 从小厨房回去,何姑姑就碰上了林太医。 林太医行色匆匆,左右还跟着燕南和秋夕。因为步履慌忙,提着药箱的手并不稳,药箱里的东西晃来动去,发出哗哗地响声。 “这是怎地了?”整理了神色,何姑姑跟在林太医身后入了内室,看到床榻上昏迷的容明辕,状似惊讶地问道。 秋夕记起事发时何姑姑不在,为她解释道:“也不知是何故,十皇子突然腹痛难忍。燕南说皇子用药有忌讳,我便一同与他去回妍宫请了林太医过来。现在看着,皇子大约是痛昏过去了。” “是由腹胀引的腹痛,殿下宽心。”林太医为容明辕诊脉,探了一会儿,从药箱里拿出银针来为他施针,又写了药方给秋夕去太医署抓药,才对衣衫皱乱的容洛问道:“不知今日皇子在殿下这儿吃了什么?” “并未吃上什么。只是来宫里看月杖,吃了两口牛乳茶和果子。”容洛眼眶微红,瞧着像似急出来的,“果子本宫与明辕都吃了的,牛乳茶燕南也分了一盏。他与本宫均无事,明辕也不知道是为何……本宫倒情愿这罪自己来受。” “殿下身体康健,勿出此言。”林太医见不是明德宫中吃食的问题,说着官话劝慰容洛,声音里有些软柔的女子腔调,“或许是皇子自己在宫里吃了什么,加之水土不服的缘由,才如此严重。只要服几贴药,再休息两日就无事了。” “果真么?”容洛关切地问道,俨然一个十四岁大公主的模样,娇气里又带点威严:“明辕身体这样差,太医一定要细致些。再需什么灵芝人参,宫中一应俱全,太医大可放心开进方子里。” 林太医瞧了她一眼,笑道:“殿下疼爱皇子之心微臣理解。但俗话药不可乱吃。胡乱添药是会有损皇子身躯的,微臣不可这样做,只能对症下药。殿下安心罢。” 容洛还想说什么,欲言又止。最终点了点头,低眼用手帕帮容明辕擦去他额头上的汗珠,视线深邃。 . 林太医的药方果然是对的。容明辕在那之后喝了两天药,又活蹦乱跳起来。只是事情被谢贵妃和皇帝知晓,建章宫中的膳食已被定成了最滋补的药膳,平时除了宫人献上的瓜果,其余宫内的果树的果实他一应不准再碰。由燕南督视。他挨了这一罪,也格外的听话。 因那日昏前看到了容洛对他的关心,容明辕这几日与容洛也愈发亲近,闲来无事就找容洛,连容洛去读书也要跟。 长安又下起了雨。女学的余先生有风湿症,一到雨天就全身酸痛。因此每每小雨天,前庭男子这边的太傅少师还能上课时,余先生都会将女学的女学生交托给前庭,让太傅少师将男女整合到一块讲课。 于是这一日总是有些噪的。 前庭与望月台分开上课,却不是不相识的。长安二大家为重、谢,四大族为崔、薛、萧、令。六家族几乎互相都有来往,且与宫中朝野关系联系密切。小的一辈因上一辈的缘故,大约彼此幼时就认识,如今多年过去,相处当然也是亲近的。 容洛到前庭时,雨已经快要停了。听完谢琅磬讲的《左传》,没想窗外又沥沥下起雨,不多时更是乌云滚滚地卷到宫城上。 一声霹雳,风雨大作。 庭里没人怕雷电。全是斗争里过来的孩子,没有点胆量如何在后宫与大宅内活下去。 前庭暗下去,谢琅磬顾及大家的眼睛,索性也不上课,与太傅坐到一边,拿出棋盘下起棋来。 太傅与少师如此,其他人也各自去寻乐子。下棋吟诗,作画对对。 往时遇上这样的事情,容洛总是无趣地坐在一旁,与自己下着棋等雨停。但今日不会。 长公主(重生) 第10节 正与容明辕说着话,容洛看着门外冲进一道人影。在校场练箭的宁杏颜不知如何就过来了崇文馆。临着门摘下雨蓑,便直接过来寻她。 宁杏颜是宁将军宁顾旸的嫡妹。宁家是武将世家,军功赫赫。家中上到老爷,下到下仆,多少都会一些武艺。宁杏颜的父母亲在她十一岁时因镇压完颜部族牺牲,当今家主宁顾旸功勋无数,尤其宠爱她。皇帝念及君臣情义,特许她在皇家校场练剑习武,闲时才到崇文馆习书。 宁杏颜极少来崇文馆,就是来了也只是跟容洛说些话就走,落在女学一众人眼里,几如异类。 第12章 ◎西南洪灾。◎ 将蓑帽扔进婢子的手里,宁杏颜在满室寂静中找到窗角边的容洛。当即欢愉地扬起眉目,越过层层书案就往容洛这儿过来。 “今日雨这样大,你还入宫练箭。”长身而起,在睽睽下迎上前。容洛看到她手中的箭矢,喜嗔一句。 宁杏颜今日穿了一身轻便的骑射胡服。上是檀色的圆领短袍,下是深黛的长裤与织线革靴。如云的发丝用金钗搅弄盘在脑后,飒爽里添了一分女儿气,颇有点铁血柔情的滋味。 回来这个年纪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见宁杏颜。前生如浮萍,她最惦记的人除了母亲与重澈,也就只剩了一个宁杏颜。 她与宁杏颜自幼一块长大。幼童时因她出身,姊妹兄弟对她一贯小心谨慎,从不敢与她玩闹。唯有宁杏颜一人,不怕她身份特殊,与她亲近。 前世她沦落泥水,亦是宁杏颜不怕牵连,作为她左膀右臂,四处走动为她争取来生机。可惜北珩王那样的人夺得了大权……终究还是她拖累了她。 握着宁杏颜冰冷的双手。容洛看着好友又再出现在她眼前,前世恩情历历如昨,不禁鼻尖一酸。 “我的大殿下。”宁杏颜瞧着她眼眶红起来,愣了一会儿,笑话道:“我与你不过□□日不见,你竟然能思念我至此?” 仍是昨日的音容笑貌。容洛心里涌上来一息宽慰的暖意,收起酸涩。反过来对她揶揄:“瞧你这一身浪荡公子气。不知道又是跟谁学来的?宁将军那样一身正气,却有你这样辱没门风的妹子。不知那呕出来的血,是不是已经盛满了府下腌鱼的大缸?” 宁家好食浸了盐水的鱼肉,因此府上处处可见腌鱼用的缸子。每一缸有八岁孩子那样高,二人环抱那么大,内里几乎可以装下百来条鲈鱼。 宁杏颜闻言,嗤地笑开:“大哥死板,我总得欢快些。要不小娘子们还以为宁家一群二楞莽夫,只知挥刀舞枪。那般哥哥当真娶不到嫂嫂,下里兄弟大约也落得没人要的地步。” “是么?”容洛意味深长地回问,引得宁杏颜的轻轻一推。 “净会笑话我。”宁杏颜扶着她在蒲席上坐下。看见正在跟容明辕说话的容明兰,收起嬉笑,恭恭敬敬地施礼:“杏颜见过太子殿下。” 顿了顿,宁杏颜看向容明辕,半天没能吐出词句来。 容明兰一笑,提示道:“这位是十皇子,亦是皇姐的胞弟。” 认不得容明辕,总是听容洛提起过弟弟容明辕的。当即接上,再福了礼:“杏颜见过皇子,皇子安好。” 容明辕上一次回长安时不足六岁,对这些大家贵女从来不熟。但见容洛跟她关系亲昵,心里也生了好感。 免了宁杏颜的礼数。容明辕从身旁拿了了蒲团递给宁杏颜,看到她将手里的乌黑长弓放下,问道:“你很擅长射箭么?阿姐都不会呢。” “宁家是武将出世,家训里要上下都会武术。”容洛解释道。伸手将宁杏颜发间的金钗扶稳,又坐回原位,同她说话:“今年长安下的雨比往年都多,你出外骑射,泥泞地滑,一定要多小心些。” “教头有让我穿锁子甲习练。雪雁也知近日落雨连绵,极其乖巧。”雪雁指的是宁杏颜的坐骑,一匹雪白骏马。因奔驰千里,脚步若飞雁快速,便得了这名字。 宁杏颜看见容洛身后谢琅磬与董太傅下棋,不由心痒。一边唤过小童准备棋盘,一边道:“我听大哥说,西南大雨比长安更甚。现今涝灾大洪不绝,庄稼收成难保,许多百姓更是流离失所。”接过小童手中的装着白子的棋盒,宁杏颜眉目微动,看向容明兰,“太子大约也听说了吧?” 容明兰起先略有犹豫,但转念此事大家终究会知晓。缓缓地沉了首。 “父皇已经发放了赈灾银两,地方义仓已开,也举行了祭祀大典。但事态依旧不能转好。近日依然狂风暴雨,还查出地方私扣灾银。”容明兰叹了一口气,“昨日我给父皇请安,才到选德殿,便听见父皇大发雷霆,在责问谢相与户部。” “那时哥哥也在。听闻最后还是重侍郎教了一套法子,收回灾银还得了不少世家出手,陛下才消了气。”宁杏颜跟容洛换回棋盒,她素来只执黑子。容洛也让着她,手下下起棋来,听到重澈的名字,手上一松便落错一子。 “啊哈。你也会有走错的时候。”宁杏颜迅速的跟上第二子,将棋局吃死。 又听容明兰愁眉苦脸的道:“但重侍郎也只是解一时之急。如今涝灾未除,洪灾更甚。后方救灾人手不足,上次河堤崩塌又冲走了不少人。在这般下去,父皇……” 话咽回喉头。容明兰虽未继续说下去,但容洛与宁杏颜都明白他的心思。 西南洪涝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死得人会越来越多。 下去已经深秋,天气愈渐寒冷。西南那么重的灾害,环境可想而知多么糟糕。如再得不到有效的救治赈济,下去再生出什么时疫害病也未可知。何况长此以往黎民生怨,也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而到那时,皇帝估摸是要发罪己诏了。 大宣开朝数百年,至今还未有皇帝做过此事。若是皇帝做了第一个……也不怪他这般心急如焚了。 微微勾了唇角,容洛落下一子。恍然看到容明辕。想起燕南和林太医,凝眉思虑片刻,启唇:“赈灾的人手是足够的。” 容明兰正在观棋。闻言一顿,暗叹一声,道:“皇姐是不知,如今父皇已经连千牛卫与宁家军的将士都征用了济灾,哪里还会有人能用?” 宁家规矩没有那么世俗,朝中的事宁顾旸都会对宁杏颜吐露。太子所言不假,宁家军的大半将士也确实被皇帝征去了西南一线。 听闻容洛的话,她抬眼来看着她。 “如本宫记得不错,长安的天牢里约莫关押了数百人吧?与其让他们吃白饭,过比灾民要好的日子,不如将他们归入赈灾队列之中。”容洛开口,一子吃去宁杏颜数子,“但一个天牢还远不足救济西南。如要开渠、造堤,那还需集聚三百三十六州所有牢狱的犯人。” 她说第一句时容明兰便愣在了一旁。听到第二句时,已是满目喜色。 一个天牢数百人,三百三十六州的数千监牢呢?几乎万人! “还是不可。”沉稳的嗓音插进四人当中。谢琅磬不知是何时过来这一边。瞧他一脸思索的模样,大约已将容洛的话听了个干净。 “牢狱中蛇鼠混杂,既有贪生怕死之辈,也有亡命之徒。若是放他们出监牢,难保他们不会逃跑。况且各地前往西南路途长远不一,送队伍的人比不上牢犯的人数。罪人有心,定会杀掉护送的卫兵,落草为寇。”谢琅磬捏着下颔,眉宇间有凝重之色,“此计虽好,但不可行。” “说不好,仅是因为没有法子去约束这一群人罢了。”容洛听他语气沉重,知道皇帝对谢家一定给予了莫大的压力。 她前世历经过这一场洪水,也知道最后是以人命筑搭出来了河堤与西南的平安。她当时还暗道出计的朝臣全是废物,如今听到谢琅磬的话,大约也知道他们为什么会用那样蠢笨的法子了。 容洛看着上棋局步入死局,淡淡对谢琅磬问:“舅舅,你说这牢犯是什么样的人?” 谢琅磬蹙眉,唇齿翕动,吐出四个字:“白丁九流。” “舅舅也知他们是这种人,与我们不同。又为什么要用我们的规矩去对待他们?”黑白棋子错落有致,宁杏颜瞻顾全局,落下一子。满盘棋局定格在一时。容洛捻着棋子,左右细瞧,从偏僻的地方破开宁杏颜的围困。 棋局被破,宁杏颜愣了许久。 容洛看她这样,轻轻笑了笑,转眼对谢琅磬道:“白丁九流与我们不同。他们有他们自己的规矩。若是想要他们听从旨意赈救西南,还请舅舅用他们的规矩来约束他们。比如一人欲跑,知情者上报,便可获银钱回家;没有家人的若逃跑,则罪及兄弟。又比如一人欲反,则……” 她的话收在喉头,唇畔却对着他缓缓嗫嚅出八字。 “挖其一眼。以儆效尤。” 谢琅磬一骇。 容洛见此,慢慢扬起唇梢。从棋盒里捡出一子,在手指间玩弄,“每队也不需要那么多士兵护卫。只消去找当地最有威势的头儿,许诺些好处,让他带着人跟士兵护送就是了。” 提议,后备,一切容洛都给出了法子。再有什么缺漏,那也是别人的事儿了。 谢琅磬听完,震惊从脸色上一点一点收拢回来。再去瞧这位侄女,心底油然生出一股五味陈杂的莫名感觉。 后宫水深,蛇蝎美人无数。他不是没有想过容洛的手段。可如今知晓,除了赞赏之外,他便只觉得十分的担心。 皇帝恐惧女子握权。被架空权利这件事于他如同梦魇,至今不能解脱。容洛又为连隐南养大,假使被他探知容洛的聪慧…… “明兰,今日之计是你所出。” 察觉他的担心,容洛侧身对容明兰说道。 谢琅磬望过去。容明兰还在愣神。恍惚听到容洛的话,登时清醒。张口便要拒绝。 “我被父皇责令修习礼仪的事,你不是不知。”容洛无奈一笑,“为了皇姐能安安稳稳地出宫,你就承应下来吧。况且,此计由你献上,解了父皇的为难,赏赐定然随你意愿。甚至为你生母厉宝林加封,也未尝不可。你难道不想让她受封么,重回宫中么?” 【作者有话说】 下一更在凌晨,亲爱的们照常乖乖睡觉~ 其实我也准备调整作息了……打算过几天万更来着。 于是我就去看刺客列传啦~大家晚安么么哒! 第13章 ◎算计。◎ 容明兰还欲推辞,忽听“厉宝林”三字,到了舌尖的话又压了回去。 “你亦想厉宝林回宫不是?”手掌在他肩上抚了抚。容洛目中流光游转。笑意深邃如幽泉,“皇后娘娘那儿你行不通,父皇未必。你若能献计甚至立功,父皇自然会答应你的请求。” 厉宝林是容明兰的生母。身份低微,容貌平平。原先是尚服局一介婢子,后受御幸生下皇子,被抬做了才人。她虽走运为妃,却没有一直的运气得到皇帝的宠爱。 后宫深似海,人人手段高超。厉宝林太过老实,被人利用。一次争宠当中被陷害嫉妒宫妃,毒杀妃嫔腹中胎儿。皇帝因此雷霆大怒,将她降为宝林,送去了青云观,令她为自己“毒杀”的胎儿祈福。一去就是五年。 她离开时容明兰已八岁,对于生母的记忆不少。即使他已被皇后抱养膝下,成为太子,却也不曾忘记过她。这些年来他多次求过向凌竹,希望她能让生母回宫,但次次被拒,借口如一——因为他是太子。太子的母亲应当家族煊赫,知书达理。而不是、也不能是一个出身微贱的奴婢。 “可……” 容明兰尚有犹豫。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他放手着实不该。可容洛身份与他不尽相同,谢贵妃又与皇后针锋相对,他必须顾虑,若是他真要了这一计,会否为自己带来灭顶之灾。 “我出此计,为的是西南百姓,不是后宫的这些花花肠子。你安心便是。”如今的容明兰年纪尚小。虽才学出众,但还未曾远出宫门见识天下,藏不住心思。容洛一眼看穿,嫣然揶揄。 心里想法被揭开。容明兰面皮窘然涨红,慌张地比手画脚解释:“明兰不是这样想的……只是,只是……” 侧首看他半日,容洛见他来回吐不出第二句话。与宁杏颜互视一眼,不仅低笑。 “姐姐明白。”放下手里的棋盒,容洛抚抚他的脊背,轻声细语道:“大家都是宫中的孩子。总是比别人看得清透些。今日这计我不能要,一则是明年要赐公主府,父皇知晓我成日乱出这些计策,怕及笄前我难以安生;二则谢贵妃才小产,这些事被她知晓,不过是给她平白增添烦恼。实非我心愿。你也应当能体谅于我吧?” 她话说的俱是实情。容明兰再如何疑心,也是个珍重母亲的孩子。听她将这两点缘由如实告知,刹那生出同病相怜之感。卸除了防心与揣测。 “可此计是皇姐所出……” 再三考量,容明兰又犹豫。这个计策毕竟来源容洛。他要是白白承了她的人情,往后她要想差遣他做事,他必然不好拒绝。 “好啦。”双目睇向他蹙紧的眉心,容洛微笑,直接解了他的担忧:“若你当真过意不去,来日把你宫中那副寒菊图送我便是。那图景极好,我可惦记了许久。” 买卖的好处便是从不会欠人情。容洛的计策足以让厉宝林回宫,区区一幅画来换是乞浆得酒,所得比所失数大,他怎能不同意! 当下爽快答应道:“明兰傍晚会派人将图送到明德宫。” 见他应承,容洛宽心。扭首看向谢琅磬,对容明兰道:“只是这事你一人不能成。还需与谢少师共同请旨才是。” 共同请旨就等同于功劳被瓜分。容明兰蹙眉,不解:“此事我一人即可,谢少师一同请旨如何使得?” 他话问得有由头,也并不奇怪。谢琅磬教习他课业是皇帝授命,他无法选。但他深知谢贵妃和皇后不睦,考虑到母子关系和太子头衔避嫌,几乎从不与谢琅磬在私下会面说话。如今要是贸贸然共同上奏请命,皇后那边一定会对他生隙。指他吃里扒外也未可知。 “殿下未曾接触过市井。独自请旨陛下定会疑心。”谢琅磬明白容洛的心思,直白将原因说与他听。可话音落地,又觉得不大对劲。 容明兰与容洛久居深宫,容明兰未曾得交往狂徒,容洛又何尝不是? 她哪里知道的这些九流规矩? 眼下西南灾害才是要事。探究地斜瞅容洛一眼。谢琅磬将心头的疑惑暂时放往一旁。继续对容明兰道:“但要换做你我二人一同献计,这计策便说成是殿下提议用牢犯抗洪,微臣填补细枝末节的管理。如此陛下不会生疑,牵连不到大殿下,也使殿下得偿所愿。是两全之策。” 容明兰颔首,稍许沉默。才考虑到此事可以跟皇后族臣共谋,容洛的声音便娓娓入耳。 长公主(重生) 第11节 “你若想与向氏的臣子一同请旨,厉宝林决然不能回宫,也不能加封。” 伸手格开宁杏颜偷棋子的动作,容洛一字一字笃定地对容明兰:“只要牵连向氏,此事便不会是你的功劳。” 拒外戚入朝,自觉消减宫中银钱充作赈灾银两……皇后向凌竹素来美誉丰盛,堪称贤后。但容洛自小就见识过向凌竹在幕后操控妃嫔与母亲相斗的手段,岂能不知她美人皮下的蛇蝎心肠。 表面上向凌竹国母宽仁,不提携母家。但细看向氏一族中为臣的男子,大到户部度支,小到地方布政,无一任的不是通达南北的肥差;而贤惠的削减宫中银钱充作灾银,转手还不是交到了户部度支的手里。 向凌竹精明。如是这计策被容明兰拿去与向氏族臣分享,转眼大概便会被说成是她的主意。功劳落到她身上,厉宝林的回归与否还是兜转了回来。容明兰便是白忙一场。 提醒敲中容明兰最大顾忌。他也明白容洛所言。向凌竹贤后名号多年,在外朝无人心疑。但他终究是她膝下子嗣。 这被抱养的五年,他不说事情得见巨细,至少向凌竹私护母家、不折手段争夺宠爱二事,他是自己亲眼瞧见了的。 “本宫并非护着谢家。只是在这一事上,谢少师是能与你请旨的最好人选之一。”容洛捻着棋子在棋盘边缘敲了两下。笃笃声揉在容洛温和的劝说当中,颇有些不容拒绝的意味,“外祖从前游离人世,得宠于皇祖母的手下,所通达的世事非寻常人得知。将其经验教与谢少师非怪异之事。且谢少师是你先生,如为你完善计策是为平常。但换做向氏书香门第,提出这般旁门的管制,即使功勋归于向氏,父皇也一定会起疑。” 向凌竹出身文官家世,父亲是正二品特进。家族是科举入仕,最不屑市井。如果容明兰说向氏族臣共同出计,皇帝思及这一条,一定疑心向氏的清白家世,认为向凌竹与江湖勾结。 但换成谢家,则毋须忧心。谢家四朝为臣。元祖是草莽出身的谋士,跟随先帝东征西战,为先帝出谋划策,招揽天下义士。贫贱富贵只要有才学能力,皆一视同仁。 而现今谢家家主谢玄葑,曾受连隐南重用,替她款待江湖人士。又数次任会试考官,市井贫贱的人士广为来往。有这样的父亲,要说谢琅磬为容明兰计策提议用地痞流氓制辖犯人,可谓司空见惯。 在座皆是狐狸。容洛草草两句话吐出,他们立时获知利弊。 顾念皇后疑心而伤害向氏一族,这样轻重倒置的事情险些发生。容明兰听完,只觉寒冰彻骨,愧疚万分。 他本想容洛提议谢少师一同之事是她护佑谢家。可她坦然将好坏与他分析后,推翻了他所有的料想。坦荡荡的大方模样,立显他小肚鸡肠,不识善恶。 “是明兰以小人之心度皇姐君子之腹了。”起身移后一步。容明兰在蒲团上跪下,对容洛长身一揖,满脸惭愧:“还望皇姐恕明兰无知之罪。” 太子只拜天地、父母与先生,如今他拜了容洛,已是极大的礼仪。谢琅磬当时一惊,伸手便欲扶起他。没想容洛全无动作,他亦不能僭越。只得收手。 轻笑一声。容洛没有伸手去挽他起身,言语中柔意款款:“你亦是本宫弟弟,偶尔对本宫撒娇,与本宫述论所想自然是好事。我为何要怪你?” 容明兰与生母分离,即便得收养,到底皇后也不是他生身母亲,哪能全心全意地关爱他?容洛此话暗含关怀,无一丝怪罪,与皇后处处想要操控他的模样乍然生了对比,意外叫容明兰心中一暖。 扬首注视容洛许久,容明兰沉眼下去,羞愧更深:“皇姐海涵。” 容洛笑意温柔,不再说话。 大雨如注。容洛来回又跟宁杏颜下了两盘棋,宁杏颜知她难赢,索性在窗外勾了竹叶进来,教容明辕编蜻蜓。容明兰在那之后与谢琅磬又商量许久。确保计策可行后,二人便身披雨蓑,一齐去面见皇帝。 太傅失了棋友,神色有些恹恹。陡见送大氅来的燕南在看礼记,顿时摇头晃脑的笑话笑话了两句。没想燕南对答如流,让他吓了一跳。与燕南左右再考了两题,他又恢复了精神,在前座指点起燕南来。 容明辕手巧,编织蜻蜓他学得极快,其他大家公子见此新鲜,也想玩耍。一来二去,几人与他熟识。在叶子用完后,竟然打着伞成群结队出去摘竹枝了。 容洛本想提醒容明辕雨水冰冷。可他原来无病,只要打了伞遮雨,她也懒得多舌。 “明崇。你今日为何算计太子?” 与宁杏颜在窗边看着少年打竹枝。容洛骤听宁杏颜低声而直白的询问,手指间棋子绕动。也不瞒:“我要太子与皇后生嫌。” 二人对彼此信任至极,容洛如实相告,也不惧宁杏颜转口说出去。 果然,见她坦诚,宁杏颜并不做诧异。只是颔首问道:“有什么是我能替你做的?” 不问缘由,不猜她心。宁杏颜前生今世的态度都让她铭感五内。 “倒真有一事求你。”镇定下满心感动与酸涩。容洛环顾四遭,对宁杏颜拜托:“前几日我巧合得知明辕无病,是有人下药所致。恻想来去,我觉着他身边的林太医着实奇怪。我不能出宫,你如能有闲暇,还请帮我查一查他的来历。”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一更。 咱感觉有点昏昏的。只能懒惰一天了_(:3」∠)_ 明天会恢复双更。 谢谢亲爱的们体谅,心口比哈特~ 第14章 ◎相助。◎ 雨珠自宮檐上接连不断的汲下,一点点打在青铜宫灯上,清脆的声色连成一片。 几日的大雨终于得以消停。苍天乌云散去,晴空万里。 轿辇摇摇晃晃而来。容洛坐在其上,神色乏味的看着辇夫往崇文馆行去。 那日容明兰与谢琅磬去了选德殿。晚间她便从容明兰口中得知了皇帝大喜,令他与谢琅磬共同监办此事的消息。 容明兰自当上太子以来,还未为家国社稷出过力。这一次上来就是操办西南防洪抗涝的大事件,惊喜过望之余又颇为小心谨慎,生怕出了差错,落下督查不利的罪责。因此他得了旨意,与同负责这事的官员们商议完后,便趁夜来寻了容洛,希望得由她辅助。作为他暂时的谋士,替他在大小事上出主意。 后宫皇后不合。他也知晓作为皇后的子嗣寻求容洛相帮实在不合常理。但民生在前,他自觉身负重任,已然顾不得许多。不过为了彼此周全,他也想好了计策。找好了两人相见,却不会惹人生疑的地点崇文馆。 容洛有修仪的旨意,常去崇文馆是皇帝强制。他来年束发,在崇文馆刻苦读书亦不稀罕。且崇文馆学生众多,若非落雨狂暴,至少都会有大半学生在。倘如皇后突来,他们也会在第一时被参拜的声音惊动。足以安全行事。 捏了捏眉心。容洛看向重重拱门。 换做前世,她一定会因二人政/党不合,干脆拒绝容明兰。但她已经知悉前世众人结局,反而不能退避。 连隐南死后,三大家五大族里的连氏被诛灭。相互制衡的局面遭到外力窜改,朝堂被重书,皇帝更有意对朝局进行清洗。各大族氏探知皇帝态度,对剩余六家族虎视眈眈,头破血流的争抢皇帝的亲信位置。想如现长安六族那般手握辉煌,成为新的大族。 皇后身后的向氏一族亦是如此。 前世向氏在向凌竹的辅佐下,成为了皇帝斩除谢家的主要助力之一。向凌竹一直嫉恨谢贵妃受宠,在谢家崩塌之际,仍觉家族破碎不足解愤。特地联合钦天监向皇帝进言,说她有“女主”之相。让皇帝留下谢氏幼童,再将谢贵妃削为人彘,以来震慑和胁迫她,为将来新帝所用。 那时东宫太子容明兰已摇摇欲坠。说为新帝所用,当然指的是容明辕。 十六岁一天一天在近,她目前已不能再优柔寡断。倾力铲除皇帝迫害谢家助力,将母亲扶上皇后之位,才是当务之急。 而在这前,她还需离间太子跟向凌竹的关系,把向凌竹逼入绝境。 桩桩件件的事在脑海盘桓,容洛深深吸气。踩着太监的背步下辇乘,看着崇文馆高大的宫门,端正脊背。 . 朗朗读书声下入了太子用的书房,容明兰和谢琅磬早已在此等候许久。 西南灾事由户部和谢家负责,如今太子出了计策,便是由三方共同谋划。 谢家党臣在朝中众多,负责此事的不在少数。容洛虽是大公主,却也算半个谢家人。个中原有反对她参与此事的声音,但因着这一点和太子的护佑,又被谢琅磬告知计谋与她有关,再不满也只能收声,瞎睁眼假当她是个男子。 而户部参与商议的官员,皆闭口不言,在他们不满之时还对他们大加嘲讽。全然不在乎容洛女子身份。明明户部这次监办的人老少分半,该是最迂腐的才是。对他们的行为摸不着头脑,谢家党臣已将他们作为异类来看待。 “皇姐。”看她入内。容明兰从蒲席上起来,对她揖礼。 容洛回礼,又免了其他官员的行礼,在容明兰下座的第一个小案后坐下。 她的到来官员们习以为常,静默了小半片刻,又重新说起赈灾的事情。皆是仪态彬彬有礼,语气和缓。 捧起一翁新茶,温热捂暖手心。容洛轻轻扫一眼众人,低笑一声,呷茶含在舌尖。 茶水还未褪热,左右就传来了争吵的声音。接着愈演愈烈。如同之前一样。 前两日她答应容明兰的请托,来听议事。才来的时候众位官员都顾念她公主的身份,温声和气的彼此提议。但文官本性,这样的态度维持不了多久,各自便这一句那一句的吵了起来,话里引经据典,都说对方是井底之蛙,不懂大局。 两派一以谢氏家臣,上州刺史李元成为首,一则以户部度支主事迟忧选为首。 “陇右匪贼众多,尽是不受管束之辈。应让长安钦犯等候,待他一队来此,再让宁将军带兵一齐下南!”李元成拍案,与迟忧选面对而坐,“山南道亦该等候河北道众到时,由山南留守一同带领前往!” “蠢笨!”迟忧选拢袖,对李元成的想法嗤之以鼻,“陇右与河北地势艰险,长安山南道众若等陇右河北到来才走,西南大约已成不可控之势!刺史顾惜管束钦犯,可想大水会否受你控制?太子殿下,微臣认为,还是实行原计,十方道众接旨一日后立即出发,前往西南!” 容明兰微微拧眉,犹豫不决。 赈灾之事原不由容明兰主理。而是宰相谢玄葑亲自。但在听闻计策是容洛所出,让给谢琅磬和容明兰时,谢玄葑突向皇帝告病,还称赞太子有大能之才,请皇帝将主理权交给容明兰,而谢琅磬辅佐。 这事容洛思索来去。觉着是谢玄葑以为她想帮助谢家将烫手山芋脱手,从而“配合”她演了一出戏。此事如成,那么谢琅磬辅佐太子成功,是为良师,于往后太子即位有好处。若是此事不成,那也是太子的罪责,与谢家无关。 浅扫容明兰一眼,容洛忆及此,忽然有些苦笑不得。虽然会错她意,但外祖还是老谋深算。不过也正托了他不接主事的福,她的计划才得以继续下去。 待容明兰功成……向凌竹便再不能控制他。 杯盖轻轻摩挲过杯缘。容洛将注视从太子脸上收回。 容明兰仍在踌躇。以往没经历过大事,一直活在帝皇庇佑下的惊惶失措在此刻暴露。谢琅磬与容洛都不说话。一个品茶,一个在看天牢钦犯的名录。 太子书童打开了门。雨声从外活泼的踏入这方寸格局。 黑色锦履迈进门中,而后是绯色的衣袂。 容洛的视线从低滑往高处,在看到来人面容时沉眼。 “臣重澈,参见太子殿下、大公主殿下。” 重澈突来,但书房内众人一点不奇怪。容明兰更是大喜,几步迎上去将他扶起,指着容洛身边一个空位催促道:“重侍郎快坐!” 容洛微微一愣,才注意到她身边不知何时多添了一个案几。与她不过两步之距。 长揖谢礼,重澈遵从容明兰的示意在她身边坐下。他向她拱手:“大殿下。” 容洛从愣怔中回神,放下茶水,对他微微颔首:“重侍郎。” 再也无话。 书房安静了片刻,又像方才那样吵了起来。都是要容明兰采取自己的提议。 前边争吵他难以下决定,是因为两个都有理,他难以抉择。他不想求助于谢琅磬,是不愿臣子以为他幼小无能,尽靠先生。而有意询问容洛,又不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 不过如今重澈来了,他便有了知人善用的借口,将话头丢给他计较:“重侍郎,你如何看?” 重澈温润如玉,足智多谋,更善解人意。他那日去拜托重澈相助于他前,已做好了被拒的打算,但没想重澈却答应下来。不为难他,亦不为他年岁幼小对他不屑一顾,还知他处境,实是善人心肠。能招揽到重澈与他一同辅理西南涝洪,是他幸事。 “陇右道与河北道的匪徒不按常理,确实是一大祸事。用残忍的条理管束仍难免枝节。刺史所言不差。”重澈斟酌,言语轻缓,“但迟主事所言亦不虚。西南灾事确不待人,数方齐动对赈灾亦是有益。” 重澈出声,谢氏家臣一片低语,而户部则鸦雀无声。 容洛看了一眼户部,转眼看向重澈。眼底略有疑惑。 “依臣所见,两相有利取其利,两相有弊舍其弊。”重澈思谋,对容明兰轻笑:“殿下不如用刺史与度支建议的益处罢。” 他话未说尽,容明兰却顿时明白。抚掌一笑,赞扬重澈:“英雄所见略同。”又看向下座:“刺史与度支提议都好。但本宫想,陇右道与河北道的钦犯不如全聚集到长安再出发,而河东、关内、山南道等较近的部众接旨即行,各位认为如何?” 重澈没直白教他如何做,他的方法说到底是他自己所想。没有偏颇任何一方便化解矛盾,他这样年轻,却能这样通达,已属不易。 朝臣乃是精明之辈。当下李元成与迟忧选二人也不再争辩或为难他,领着各自的手下,对容明兰恭敬揖首。呼声如雷:“殿下英名。” 蹙眉长长凝视重澈一眸。容洛拾起案上的名录,才翻开一页。一只节骨分明的手将一封信推到她身边。 容洛不解看向他,见他倾唇。 “是殿下拜托宁姑娘之事。” 长公主(重生) 第12节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长公主(重生) 第13节 在案边的石镇下抽出宣纸递到谢琅磬的眼皮下,谢玄葑道:“将画像画于我看。” 容明辕出生时,谢琅磬在外州任留守一职,片刻难以回京,故而并未亲眼见过林太医。谢贵妃是谢玄葑爱女,容明辕出生时他便一早候在了羚鸾宫。对于容明辕病重、赴外疆求医之事无比清楚,林太医更是见过数回。 听到谢琅磬所言涉及自己多桀的外孙,他当即便让谢琅磬依照记忆画出画像,以做评判。 谢琅磬画技一绝。不过一刻钟,他已将画像重现纸上。 墨迹未干。谢玄葑将宣纸拿起,只是大略一眼,便将画重新扔回桌面。 “父亲觉得是同一人?”谢琅磬放下毛笔,瞧见谢玄葑晦暗的神色。不解:“可太医由皇帝任命。若他真是林梧隽,那陛下为何大费周章将他变作太医,让他照料明辕?太医院……” “宫中太医数十,不到用囚犯照料明辕的地步。”谢玄葑骤然将他的话打断,双目与他相视,“我过两日会入宫请见时霖。此事唯有明崇才知。” 忽然牵扯容洛。谢琅磬更为迷惑:“明崇?” 思索沉首。谢玄葑捡起案几上的画像,抖开宣纸。凝视一眼其上男子的模样。苍老的面容上有什么一闪即逝。 纸张靠向火烛。焰色从一角席卷满页,渐渐吞噬那张熟悉的面容。 . 晨间。卯时才至,众位朝臣便一齐聚集在了文德殿门外。 今日大事颇多。先是用囚犯抗洪的事要从长安开头。数百位囚犯将从长安四面八方的牢狱押往玄武门外的校场,由宁顾旸带领宁家军对他等训诫指示。 二是容明兰因为计策有功,解了赈灾人手不足的难处。皇帝因此有意让他接触朝廷,以为将来做打算。故而,今日亦是容明兰第一次身着朝服上朝的日子。 军队威压,兄弟入朝。两样都是容明辕未曾得见过的事物。从皇帝处听闻此事,他寅时便慌忙地更衣穿鞋,急不可待地拖着燕南从建章宫跑到容洛的明德宫来敲窗户,缠着她带他去看太子朝服和领兵指挥。容洛捱不住他的苦苦哀求,换上襦裙,就带着他往太子东宫去。 在东宫门前下了辇乘,容洛入门就瞧见了正在为容明兰外袍抚平褶皱的向凌竹。 “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异口同声地给向凌竹福身。得到起身的应允,容洛还未说话,容明辕便急切地走向了容明兰。 “皇兄这一身穿得当真好看!我前些日子在勤政殿看到的那些大臣,没一个穿得你这样挺拔的!”容明辕在太子身旁一步左右的地方站定,羡慕地瞧着他身上玄朱色朝服。手伸出去,又在半空当中收回来。 “往后你也会穿的。”向凌竹扶正容明兰发上的进贤冠,轻笑一声。又对容明兰低沉下声,嘱咐道:“你初次参朝。若无事则静听,千万别逞能,言多必失。陛下假如问你西南事务,你便如实回答。” 容明兰颔首,刚想回话。便听向凌竹借着整理的衣角的空当,低声同他说了一句:“朝上有什么。就看着你外祖的眼色行事。” 外祖自然是向凌竹的父亲向石瑛。向石瑛乃正二品特进,参朝日必定会在。 他本以为所做已经让向凌竹满意。且事成定局,但怎想她还是这样想要控制他…… 恍惚当中,容明兰看到容洛眼底的嘲讽笑意,不禁想起前几日她所言。顿觉果然不错。 西南事务将启,运输管辖的一切他都已与官员们完成。但向凌竹还是想要插手其间。倘使他当时没有选择谢家一同主理西南灾事,而选择了向氏,怕是如今这一身朝服他都不得见。 微微点一点下颔。容明兰神色疏漠。 站在外堂,容洛将打量容明兰的目光敛起。无声倾唇。 向凌竹无论前世后世,到底都是本性难移。 对着他们说出的嘱托犹如良母。不知俯下头躲在容明兰身后时,是否又要容明兰与向氏搅合?不用想她也能猜得到——她那样渴望成为第二个连隐南,若是不能像连隐南那样狠心去杀掉自己的丈夫,当然要牢牢控制住下一个皇帝。 不过前世即使她费尽心力,终究还是意料中的被皇帝废黜于冷宫。靠着男子的女子,向来生与死也只在男子一念之间。更何况他另有所爱,又怎会顾念她如何飞蛾扑火。 参朝在卯时下一刻。容明兰在东宫收整完毕,便要立刻赶往文德殿。容明辕没看够,容洛则想借宠爱他立起好姐姐的模样,稍微做样犹豫两下,在容明辕的乞求下答应一同前往文德殿。 四架辇乘在门外恭候。皇后是所有皇嗣的母后,容洛则是长姐,二女轿辇在前。太子和容明辕的歩辇随后。 “自你母妃小产后,本宫也许久未得见到你。”宫人抬着轿辇上路。容洛忽听得向凌竹一句。 话是关怀嗔怪。实际说的是她久不去慈仁宫给她请安,忘了尊敬母后。 “明年封公主府。父皇责令我与徐司仪学习,我不敢怠慢。”容洛面露疲累,叹息道:“长安众目睽睽,我实在惶恐。” 向凌竹以礼仪来说她,她便用礼仪反拨回去。皇后势大,可皇帝才是真的后宫之主。况且,成为天下贵女的典范,难道不比请安更重要? 用皇帝相压的意思到底也没让向凌竹流露不悦。浅浅勾唇,向凌竹宽慰道:“你勿担心。身为大宣的大公主,谢家的外孙,想来不会有何能难得倒你。” 提及身份和谢家。向凌竹是想让她接话,好说她恃宠而骄,仗世家权势不屑皇权。二者都为皇帝所不喜。 “是我辜负父皇和外祖。”心底冷讽一哼。容洛依然是一副担忧的模样,话中绵里藏针,“不知娘娘嫁给父皇时,是如何应对司礼?听闻当年向大学士在娘娘入宫前就请了……” 话头突兀一收,容洛望着向凌竹忽然看过来的双眼,轻轻一笑。不再做声。 何姑姑是个伶俐的帮手。这几日她在太子面前走动,何姑姑便在后宫左右收买婢子太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何姑姑在用酒水收买戚婕妤宫中的太监总管杨阔全时,杨阔全意外醉酒。对何姑姑炫耀与皇后宫中的裘掌事对食,还吐出了不少向凌竹与向氏一族的早年密事。 她能知道这件事,唯有通过谢贵妃的闲谈。但谢贵妃并非向凌竹党羽,如何得知此事。而裘掌事忠心耿耿,早年向凌竹重病,裘掌事还剜了自己的肉为她做药引,自然不可能叛变。那么能够知晓并告知谢贵妃这些事的,只剩下了亲信戚婕妤。 戚婕妤如狼似虎,极其厌恶谢贵妃。但她膝下有一女容笙。若为未来打算,谢家煊赫,谢贵妃从小便是谢玄葑掌上明珠,对她同盟的女儿多加看顾,也不是不可能。 向凌竹果然脸色微变。不过刹那就被掩藏。 容洛眼角余光得见。知晓向凌竹还在强做平静。 向凌竹从来不乐意她掌控中的东西突然生变。戚婕妤容明兰也好,争宠扶持家族也好,她都要它们十年如一日的牢固。 这野心与偏执是她最好的地方,也是能够被容洛加以利用的死穴。 天下生灵有欲念。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又怎会有谁甘愿为谁匍匐脚下。 . 一行人到时还未开朝。文武百官在文德殿的门外谈天说地。文官几乎在讨论百姓生息,武官则都在讲述拳法刀剑。还有一部分清贫的官员挤在一块窃窃私语,大多愁眉苦脸。 容洛静静听了一会儿,听到他们在讲经论诗,诗中不乏怀才不遇的抱怨。 大宣重用世家。从科举走上朝堂的人里,若是不知世事,单纯的以为一腔报复可兴盛家国,多半会成为这一小部分之一。 他们一开始对家国满腔热血,但不知变通。受挫后不是大骂忠臣愚忠,就是酒醉愤慨奸者过奸。丝毫不知治理家国要有鱼亦有水,才能两相平衡的道理。 看着皇后进入大殿,容明兰去见重澈,容洛再次在这一小部分人中打量了许久。 这些人虽然迂腐,但她若想搅弄这方已经成形的朝局,还是得从这些人里入手。 没看到熟悉的脸孔。容洛斟酌来去,心中回想起那几人这时还未曾得上长安参加科举,明年才会出现。 果然还是要出宫才能做打算…… 思及人才不能尽早握入手中。容洛叹惋。 如是她重生得再早一些,谢家、母亲与皇帝的关系她即可尽早做打算。此时也就不缺助力去替她寻这几人为她做事…… 沉眸拧眉。容洛身后传来一道雄浑的声音。 “老臣见过公主殿下、见过十皇子。” 【作者有话说】 码着字一头倒在电脑桌跟前睡着了orz 今天暂时一更,明天会双更orz 第17章 ◎阿姐。◎ 玄黑色朝服入眼,容洛颔首,对他勾唇道:“谢相。” 来人正是谢玄葑。与容洛对视,他已经认定谢家一众在太子请旨时就入了她的局。 捧着牙笏。谢玄葑转看容明辕一眼,单刀直入地道:“老臣有一事十分疑惑,不知可否请大殿下借一步说话?” 话内意愿分明,容明辕听闻,微微一顿,往一旁走开。 容洛望着他下了石阶,同谢玄葑走向廊外的露台。 “我原想是舅舅先发觉。”凭栏远眺重重楼阁宫宇,容洛浅笑,“不料是外祖。” 林太医与那监牢里逃犯确实是同一人。上一辈子容明辕的事全然被揭露,她就已经知道了所有。那日听说宁杏颜与太子说起西南洪水,她心里就出了计较。故而献计,让太子和谢琅磬一同主理事宜。 谢琅磬是太子少师,名簿查阅一类的事必然是他负责。只要他看见那个囚犯的名字和画像,她便可以惹他生疑,再寻机让林太医给他看见。 一切她都已推算好,却没想谢琅磬未得发现,倒是谢玄葑先来找了她。 谢玄葑默声不作言语。未几,询问道:“你性子沉稳。此次设局必有缘由。明崇,你欲作何事?” 他开门见山。容洛反而难以回答。眺望满宫碧瓦琉璃,冷风自远方游来,吹得她肌肤生疼。 她想同他说自己想要保住谢家,想说她要将皇帝拖进阿鼻地狱……但种种触碰唇齿,便被她咬碎在牙关。 轻轻朝天呵了一口气。容洛选出了她可以表露于言语的话。 “明辕无病。” 谢玄葑疑怪:“无病?” 十皇子容明辕疾病缠身满朝皆知。才出生便被太医诊定胎中亏血气,说是谢贵妃孕中忧思多虑引起。他彼时也在羚鸾宫,对此尤其清楚。容明辕在襁褓中他就看过他气息孱弱的模样,怎可能无病。 “大许从前是有的罢。但如今是被下药了。”从他语气探知他对容明辕病躯的深信不疑,容洛神色惘惘地轻笑,“前些时日明辕误吃牛乳与淮南橘,腹痛难忍。我看燕南去请林太医太慢,就让何掌事去请了盛太医。太医署不远,盛太医服侍明德宫,听召立刻赶来。诊完脉后,他告知我明辕体内气血过旺,从而虚亏。而非有病。” 拢住宽大的袖袍。看向谢玄葑。她继续回忆道:“当时我心里奇怪,明辕饮食皆是林太医负责,若有人加害明辕,林太医应当早早发觉。于是让他多多留心林太医。没想当真查出明辕的药方里多了两味十岁孩童不能吃的药。且药性同服相冲,易致咳血与胸中乏闷。而两者都是明辕所有的症状。”容洛低眉,“此事我难以告知母亲,只能用这样的法子来请舅舅和外祖出马……外祖莫怪。” 谢玄葑紧紧凝视着她。 她说得分明,却也在告诉他另一件事。 林太医是皇帝挑选。即使许多年前林太医曾亲手刺杀过皇帝与连隐南,但皇帝既然肯用他,定然他已经归顺。如此情态,他没有任何理由会对容明辕下毒。 那么结果只有一个。 “明崇——”浑厚的腔调慢慢拉长。经历过两朝局势更变,变得无比圆滑的谢相在这一瞬骤然凛冽起来,仿佛她儿时在谢家宗祠前见到的古朴劲松,“此事你不要再插手了。” 简洁一句话在她耳边砸落。 容洛抬眼,凝望着谢玄葑。良久良久。 “我要父皇对姜氏夷三族时,母亲也说我做错了。”移眼眺向天边,青丝一般浓密的乌色渐渐遮盖明光。容洛将唇际抿出一道锋利的笑意,“如今没想外祖也是这样。” 谢玄葑怀抱牙笏,笏板紧贴在他胸膛之前。他听出容洛话语里的失望,宛然太息。“朝堂非你能知。我和你母亲——都不属于自己。” 容洛吐出一声笑哂。手掌紧握着雕栏矮柱,柱石的棱角摩挲手心,突出的指骨上一片死白。 谢玄葑站在她身旁。无奈地低下首,对她一拜,移步往殿门走去。 “外祖。” 带着冷意的软音在他身后响起。谢玄葑还未站定,听到下一句。 长公主(重生) 第14节 “明辕非谢家人。” 声音低微,只有他这离她不过一步远的人才得以听见。 他赫然转首,看见容洛拢袖在玉栏旁面对他站定。彤色的裙袂在大风下吹起,犹如昨夜点燃画像的那一缕火焰。带着惊骇袭来。 容洛看他返身,双瞳里幽微的团着一汪乌云。唇齿里揉出的难过与秋风相融。 谢玄葑眼中的惊异令人惧怖。她不忍再看,敛目再道:“谢相。十皇子……不是本宫弟弟。” 话落。一时无声。 容明辕不是她弟弟。这一事她于谢家满门株连时得知。 那天谢家上下被斩,她作为“因宠得赦”,被向凌竹强行带到谢家,去看千牛卫血洗满门。她尚记得是在子时。 深夜里的谢家烛光冲天。男子的头颅落地,像蹴鞠一般的被踢来踢去;女子怀着身孕,苦苦哀求,还是成为刀下亡魂。而孩子们陈列为队伍,注视家人的死去,最后才行刑。 其中,就包括她的弟弟——燕南。 燕南儿时被带到南疆,与容明辕调换了身份,养在马厩里。靠善心的老马夫接济长大。虽然生计贫苦,但他依然上进,遇上先生为容明辕习课。便在窗外偷听抄写,再来回背诵至纯熟,不懂的就去问那些被流放到南疆的官吏。也许是不懈刻苦与养在山野的缘由,他的学识与武力比容明辕好上许多。 因此,皇帝有了杀他的理由。 在他看来,这天下应当是他的,也应当是他与所爱女人生的孩子的。凡是威胁到他所想,无论是否同样亲生,一律除之后快。 她的幼弟就那样在她面前被杀。千牛卫的横刀从他脖颈间抹过,他的头颅被割下,送到她的面前。那是她第一次与他相认,而他还未曾得过过一次诞辰,也还未得叫过她一声——“阿姐”。 这样过去了许多年。她还记得那样小的孩子,甚至没她肩膀高。他就那样惶然无措的站在血海中,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成了谢家人。 燕南分明那样健康和伶俐……却只活了十二年。 喉中蓦然哽咽了一下。容洛抬臂挡住自己已经失控打颤的唇齿,深深抽吸了一口气。看向悚然怔住的谢玄葑,沉下自己声音中的自责怨憎,“本宫也不止属于自己。本宫亦是半个谢家人……谢相若是想保住谢家,请不要同母亲一般逆来顺受。” 话及此,容洛再也撑不下去。银牙咬住酸涩,快步越过谢玄葑,从高台上步下。 . 远远瞧见歩辇上的容明辕,容洛喉头滚动。极尽全力压下了野火燎原一般的恨意。恢复平静的面目。 但心上的能立刻剪断,容貌上的又怎么可以。 她几步过去。容明辕亲昵地靠上来,一眼就瞧见了她眼下的绯红,顿时满脸笑意变作担忧:“阿姐怎么了,可是外祖话说得不称心了?” 容明辕关怀备至,她却不能将此放入心中。微微定神,容洛皮笑肉不笑地回道:“无事……是外祖想让我早些离开母亲,我不想而已。” “离开母亲?”容明辕不解,半晌突兀恍然,抓住容洛的手臂,满脸不快,“我不要阿姐嫁人!一大堆歪瓜裂枣,哪一个能配得上阿姐?我不要!” 容洛一怔。知道他把离开理解成了出降驸马。 伸手在他头顶轻轻拍了两下,容洛无奈笑了一声,“阿姐不会嫁人的。” 见她说的笃定。容明辕心中忽然发虚。从小他在南疆,没少听林太医说女子出嫁是理所应当,因此容洛突然应承,他反倒害怕起来。 放开容洛的手臂,容明辕讷讷道:“阿姐还是嫁吧……” 他一会儿一个说辞,容洛不明:“怎地这会儿的话又不同了?” “林太医说,为人女是女子的人生,出嫁从夫则是命里必须。否则千夫所指。”容明辕抬眼看她,“我不能害阿姐……” 只听容明辕的转述,容洛就可见林太医说这话时的嘴脸。 低低讥笑。容洛舒眉,没有对此做辩驳,只是重复:“阿姐这一辈子应当都不会招驸马。” 容明辕蹙眉,似乎并不知她为何这般心意决绝。 容洛并不解释,只是笑着乘上轿辇,同他道:“走吧,我带你去瞧宁将军。” . 宁顾旸少年英武。也许是因为年少就没了双亲,还要照料妹妹的缘故,他总是比同年岁的男子要死板得多。既不像薛淩月那般风流倜傥;也不像重澈那样公子如玉。整个人老成持重,骨子里深含将士英武。 校场在玄武门。登上城墙,容洛蓦然看见了一身轻甲的宁杏颜。 听见将士参拜时铠甲的声响,宁杏颜从墙边看过来,立时抱拳:“见过明崇殿下。见过十皇子。” 宁杏颜穿上甲衣时不会以女子礼数来对待任何人。容洛一直知晓,微微颔了首。带着容明辕走到城墙边来。 “看,大哥多厉害。”见她在身边站好,宁杏颜满眼羡艳地同她道,语气里又有几分怅然,“我大约是不能像大哥那样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许可能暂时只有一更…… 小区停电,作者君在手机上码字,手速会掉很多很多。 不过要是真的更不上第二更,大家也请放心,因为作者君会找个时间补上的(花式比心)。 于是亲爱的们看完这一章就可以跟我说晚安了qaq 晚安么么哒! 第18章 ◎疑心。◎ 大宣任用女将。当朝的女将军的约莫有三四位。宁杏颜出身武将世家,原来日也可行军为将领的。只是儿时父母为镇压牺牲给她大哥宁顾旸带来的痛苦至深。在宁擵羯627顾旸重兴宁家后,便在家规中加了一条宁家女不可从军。 宁杏颜有为国尽忠的抱负,却因家规永远只能站在城墙之上。这于她是莫大的遗憾。容洛曾几次见过宁杏颜与宁顾旸争论,每每都是宁杏颜气红了眼。 “宁将军镇守西疆,固然厉害。”容洛轻轻一笑,抚上她的臂甲,宽慰道:“可你比起宁将军小了岁余,却能与他过招数十。往后只会比他更厉害。朝廷是不会放过你这样的人才的。” “江山代有人才出。”宁杏颜伸手覆在容洛的手背上,苦笑一声。眨眼间又恢复起精神气,“愿借你吉言。来日能一张圣旨,将我摘出这长安闺房。” 容洛倾唇。一晌挑起眉头,端了架子,冷冰冰道:“本宫乃大宣第一位公主,话既出口,若是不成真,岂不有辱声明?” 墨池一般的瞳珠游移到眼角,容洛与宁杏颜对视少顷,彼此都轻浅的笑起来。 只这么一会儿时辰,宁顾旸对囚犯们的警诫已经结束。 容洛与容明辕来得迟。容明辕因此也没看到多少。当下眼见训示完毕,立时蹙起双眉,手掌扶紧城垣,垫着脚探头往下左瞧右看。 宁杏颜见状一笑。挽上容洛的臂圈。她即冲容明辕一招手:“我带你们下去瞧。” 容明辕微怔。晓得她的意思后,两三下步过来,喜滋滋地道:“宁姐姐真好!” “折煞杏颜。”宁杏颜正往梯道走。乍一听容明辕这样称呼她,脚步一转,诧异地回身拱手,“皇子的姐姐只能是大殿下,杏颜可不敢受这一声,还请皇子收回此言。” 容明辕不以为意:“你是阿姐的好友,自然担得起。” “不可。”话是如此,可武家规矩不比世家松懈多少。宁杏颜以将领身份为毕生所愿,对“规矩”二字,更是身体力行。 当即躬腰,宁杏颜一板一眼地说道:“您是君,杏颜是臣。今来古往还未曾听说过君唤臣是姐姐的,皇子……” “我知、我知。”见她要如太傅一般的叙长篇大论,容明辕立时敬谢不敏。他在南疆时有一位啰嗦的先生,日日讲大道理。长安宫中的太傅更是尊于君臣之礼,听得他耳朵起茧。颔首连连,容明辕逃也似地从她身旁下了石阶。 他步履飞快,宁杏颜连话都不得说尽。乍再一瞧时,他已站在城墙下,身旁小童燕南对她等扬手呼喊。 “大殿下——” 宁杏颜惊奇的看向容洛。 “他本性是如此。不好听不喜欢的,立马转身避离。”容洛拢住披帛,“你也不用理会他。” “这般娇惯着。”宁杏颜顺着她的话,对此也不再在意。伸手去扶着她,宁杏颜调笑:“十皇子也是好福气。” “是么?”素白的指尖落入薄茧的手心里。稍微一滞,容洛扬眼笑了一笑,反问一句。 朴素两个字里的暗讽如袖箭,只消迎面击出便可令人发觉。 宁杏颜觉察了些微,抬眼在她面目上一扫。 容洛温柔舒眉,巧妙地匿下那些异样,回以莞尔。 她与宁杏颜自然是无话不说。可她如今根基未稳,她不能将容明辕的身份告知于宁杏颜。皇帝心肠狠毒,费尽苦心将容明辕与燕南调换过来,一是为了让容明辕有名正言顺的身份,二则是为了他那钟爱多年的禁/脔。若是宁杏颜得知此事,必然会倾力帮她,惊动皇帝。 前世她在皇帝驾崩前费尽心机欲窥见那一位的真颜,才查到厉宝林时,厉宝林便身首异处。要是被皇帝知悉宁家探听此事……定然会对宁家下手。 宁杏颜与她相识已久,二人是交心的情义。宁顾旸前世看着宁杏颜的面子,也为谢家“造反”一事走动出力……这兄妹两人对她打心眼的好。她虽从不吝啬利用他人,但她绝不会轻易地把宁家拖入这趟浑水当中。 在她脸上瞧不出什么,宁杏颜微微蹙眉,牵着她往下走。 一路也只有些琐碎言语。 召城墙卫兵打开城门,容洛递了宫牌过去。 公主皇子无皇帝准许,不可随意出宫。可门卫与宁家兄妹相熟,以前又在宁家军下过差。因此只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叮嘱了一句官员大致下朝的时辰,便开了城门将人放了出去。 从两页厚重的城门内迈出去,瑟瑟秋风吹起裙袂。 雨后泥土中的鲜草滋味灌入鼻中,马蹄攒动声与将领的督促声此起彼伏。容洛深深吸一口气。 这么多日,她是第一次走出这方寸皇宫。自在的感觉在骨髓里似小虫一样的钻动。让她无比怀念上一世的最后一场反扑。 走出这朱墙碧瓦的吃人洞窟,她在市井间搜罗的人才都是顶顶的佼者。于她来说,这没有帝皇束缚的宫外,才是她的天下。 宁顾旸牵扯缰绳,操控马匹朝她走来。到了她眼前,翻身下马,揖首见礼:“微臣见过明崇殿下,见过十皇子。” 容明辕这几日没少被皇帝带去勤政殿。西南赈灾有宁顾旸的领兵,近日也是受召不断。因而也见过容明辕。 “免礼。”容洛颔首,侧身将容明辕牵到宁顾旸面前,对他道:“十皇子对领兵之事颇有兴致。你若得空,能否替本宫领弟弟观视校场?” 宁顾旸犹豫。铠甲在因偏首看向宁杏颜的动作响动。 容明辕有病的事他是听说过的。而且入秋即披大氅,可见容明辕身躯确实孱弱。骑马是激烈之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宁将军不必担心。”容洛看出他的担忧,柔声道,“明辕这几日精神头不错,你安心领他去便是。若有何,本宫一力担着。” 双眼轻弯成月牙,唇侧的笑意里暗暗夹了些晦昧。容洛抱臂而立,做出的保证让人难以拒绝。 她素来许诺驷马难追,宁杏颜知,宁顾旸亦知。 “宁将军,”容明辕见宁顾旸还不出声答应,有些急切。好不容易林太医不在身旁,他一定要玩耍个尽兴,怎容宁顾旸拒绝,“阿姐是公主,不会诓你。我也不会,你要还是忧心,我与你立令!写明如出任何差错,我一人罪责!” 宁顾旸微微皱了眉。 容洛的话是同他商權,两相同等。而容明辕这话说的急,且还施压于他,似乎他一介武人贪生怕事。 抱拳俯首,宁顾旸对不远的士兵指了马匹。士兵领命,将马匹牵到他手里。 宁顾旸握住缰绳。抚了抚马鬓,他对容明辕伸手,言语淡漠:“皇子请。” 容明辕并未注意到他话语里的变幻。扶着宁顾旸上了马匹,他当即就牵着绳控马踱步。身形微晃,可见马术着实不好。 长公主(重生) 第15节 演练的士兵看他这模样,都忍不住暗声嘲笑。 容明辕心气盛,感受到众将士明显的异样,哪里还忍得下去。从宁顾旸的手里扯过缰绳,便一边控着马一边对宁顾旸道:“将军!快走!” 宁顾旸眉头更皱。 对付这样的孩子真是宁顾旸不擅长的地方。前世她见过他抱府里嬷嬷的孩子,动作笨拙不说,还没耐性。放下孩子便对宁杏颜抱怨,孩童都是罗刹,上人间折磨人的。这般嫌弃,也不知他是如何养育好宁杏颜的。 “将军莫怪。十皇子儿时在南疆,没见过操练。一时有些新鲜。”容洛笑道,“劳烦你替本宫跟好他了。” 宁顾旸不喜容明辕言语,却还是给容洛三分薄面。蹬足上马,对容洛一拜。缰绳抖动一抽马颈,跟上容明辕。 与容洛望着二人离去,宁杏颜问道:“不若我与你一同去骑马?自太后甍后,你便再也未碰过马匹与马球了。记得前些年重侍郎送了你一枚石榴石的球丸,你还说要与我一块玩呢。” “父皇不想我碰这些。”容洛摇摇头。皇帝对她肖似连隐南一事忌惮无比,自然不希望她像连隐南一般的擅长这些,“我们去走走罢。” 宁杏颜明白她的苦处,也不多再劝说。与她往道上走去。 “说来重澈。前些日子还多谢你帮忙去查林太医。我已收到了他的生平记事。”士兵将领陈列校场周围,容洛与宁杏颜一路走去,行礼时拨动的盔甲声不绝于耳,“想来很快能派上用场。” “林太医的事我仍在查。”宁杏颜顿步,神色讶异,“重侍郎已将他的来历诸事交托于你了?那日我在户部撞见他,他说此事由他来做,我还当他在与我说笑。收整户部上下十分繁琐,他还能分出精力来做此事……不知他是何时将来历交给你的?我查了这许多日,头都没得开呢。” 宁杏颜轻巧一句话,容洛倒听出了许多的事情。也尤其疑惑。 重澈上一世收整户部是在二十一岁,怎如今提早这样多? 琢磨片时。容洛答道:“廿十那日。” 宁杏颜一惊,不可置信:“我十九才撞见他。第二日他就将林太医的事交予你了?” “他十九才知这事?”容洛拧眉。见宁杏颜点头,困惑更深。 十九知道这件事,二十日就已经集齐了林太医的生平来历交到她手上。重澈此时才十九,哪里有得这样通天的手段。难道诚如他所说,户部掌管天下民生,这些事查起来会简单些? 忽然回想起被他得知的容明辕身世。容洛眼波凝定。 重澈莫不是如她料想中那样……真的监视了她?可如今的她不过是个受制的公主,监视只是多费人手,他能有何好处。 捉摸不定。 远望向校场上已熟练驾马的容明辕,容洛抿唇。 【作者有话说】 作者君今天吃坏东西了……肚子疼得打滚。 吃了药感觉好些就立刻蹲电脑前敲这章。想着虽然可能会过凌晨属于断更一天,但亲爱的们还在等…… 然后没想到它就真的过午夜了!! 这flag准得我害怕,以后再也不有这种想法了(╯‵□′)╯︵┻━┻! 第19章 ◎被害。◎ 秋来气爽。庭前的两树海棠经过几日落雨的摧残,又悄无声息地在一个夜里松开花苞,妩媚娇嫩的颜色披裹树枝。深翠叶子里掩着一枚枚珍珠大的果子。 秋夕与婢女抱了一卷象牙席在廊前铺下。抬头望见满树的海棠果,招手让宫婢们拿竹竿去够下来。容洛也由着她们。 每年海棠树都会生楸子,若是不让女婢们打下来做些糕点吃食,也是白白浪费泥土中。 小案在席上摆好。容洛握着裙在象牙席上折膝而坐,从侍婢手中的托盘里一一拿出白玉兰、秋海棠、牡丹等修剪枝叶。待之后插花。 大宣上下爱花,本就有簪花与插花的习俗。不过插花较簪花耗费心力,民间并未大兴。只是宫廷与世家间赏玩居多。 容洛每日清晨都会装点一瓶,已是许多年的习惯。苩羏陆2七 素白的瓷瓶被秋夕擦拭得锃亮。容洛将修剪好的花枝按高低交叠插入瓶中。荼白与绯红交相成映,有“玉堂富贵”之意。 不远的海棠树下传来婢子的嬉笑声。容洛望过去,见秋夕握着一条长长的竹竿在挥动。每一次的动作下都能掉下数枚楸子。有些飞弹到她与婢女的头顶,几人惊呼一声,又嘻嘻哈哈的捡起楸子放进篮中。模样十分欢快。 这样的嬉笑中,容洛也看到了不一样的事物。 朱红的宫门外,林太医与谢攸宁并肩而行。其间谢攸宁说了两句什么话,林太医仰首哈哈一笑。对谢攸宁故作谦虚地拱了拱手。 皇子与公主分住东西二宫。当初皇帝为显对她的宠爱,特地赐了明德宫予她。明德宫离太医署、崇文馆及各局较近。若是想寻太医,必要经过明德宫。 那日她将容明辕非她胞弟的消息吐露给了外祖后,谢家就开始对此进行了细查。连日来她已不是第一次瞧见林太医和谢家的人一同从她宫门前经过,先是安怀平,又是李元招,如今又是谢攸宁。她对此司空见惯,也猜到了外祖的意图。 皇帝这五年里虽拼力揽权,但终不及世家根基深厚。二大家各握世族。重家与箫氏一族合作,谢家则与薛家共同进退。假若林太医心肝剔透,定然会放弃皇帝,选择投奔谢家。也会将容明辕的事如实吐净。 容明辕之事原先并不用这般谢家这般作为。外祖说与母亲并不属于自己……到底也还是为了母亲去查了此事。 人心肉长。外祖的弱点是亲人。她一直都知道。 谢攸宁与林太医的很快步过宫门。容洛看见何姑姑步履匆忙踏进宫门。淡淡敛了眉眼,执起剪子裁去花枝上一寸多余的叶片。 一路步进廊中。何姑姑大气都未得喘。径自在容洛身旁跪坐下来,贴首在她的耳边,悄声禀报道:“皇后生了好大的气。戚婕妤受了罚,在慈仁宫外跪了两个多时辰。还被皇后训斥‘不守礼数’,摘了绿头牌。大抵许多日都不可侍寝。” 向凌竹嫁给皇帝为妻是一件非常巧的事。在皇帝尚为太子的时候,向凌竹的父亲向石瑛偶然遇见了一位高人。高人对向石瑛说自己是天外游仙,若是向石瑛聘他作为向凌竹的先生,向凌竹必定能成为当今的太子妃、将来的皇后。 向石瑛当时为五品官。从外调任长安,因为说不好官话,被官员排挤,有了被贬谪小州的险况。乍闻那人如此说,便死马当活马医的试了一试。没想成真。事成后,那位高人再也不见。向石瑛派人广寻天下,百姓告知见过,但从未捉住踪影。 高人不为自己一人所用,此事向凌竹一直忌讳。生怕有人找到高人,再受指点来抢她的皇后高位。故而瞒得极好。这一下认定是戚婕妤捅漏给容洛,自然怒不可遏。 “嗯。”事态意料当中。容洛颔首,剪子拨弄了一下花与叶的位置。又问道:“太子和刺史出城了么?” 赈灾文书前日已经发往三百三十六州。众官在参朝时再度商议。皇帝听取后,令太子与刺史李元成提先前往西南,谢琅磬与宁顾旸在长安等候河北道与陇右道的囚犯队伍。容明兰和李元成正是今日动身。 “已经去了。”何姑姑答声,从几只花里挑出一只软红的海棠奉给容洛。再道:“您要奴婢送的匕首,太子殿下也收下了。” 容洛听闻容明兰今日出宫,天未敞亮就起身去库房寻了一柄锋利的匕首。叮嘱她要在太子出城前交到他手中。 容洛的意思她尤为清明。灾害之下有动乱是必然。容洛瞻顾全局。匕首交到太子手中,太子明白过来容洛担心他安危的心意,决计会对容洛心生亲昵。 “事办的很好。”容洛将秋海棠放入牡丹与玉兰之间,端起花瓶左右细瞧了两眼,“等西南事定,本宫会为你妹子入籍。再为她请一位先生,教她认字。” 何姑姑的母亲身份低微,在何姑姑入宫的前一年又被奸人骗走了嫁妆,还怀了孩子。大宣无父的孩子难以立籍。何姑姑的生父又离世许多年,孩子不能说成遗腹子。她母亲又没钱打点、或是立女户,只能任由孩子成了黑户。 容洛早前托付这对母女,并非拜托的谢琅磬,而是表兄谢攸宁。谢攸宁心思缜密,查过一遍之后又直接来问她是否如此。她也因而得知了这母女三人的所有身世。 妹子的户籍和读书是大难题。容洛一次解决,对何姑姑来说是莫大的赏赐。她顿时喜上眉梢,俯身施礼:“谢殿下。” 容洛下颔微点。继续插花。半晌眉眼一动,同何姑姑问道:“这几日谢家与林太医走动如何?” 知她想要了解的是谢家一众与林太医做了什么事。何姑姑一早受了叮嘱,心中不敢松懈。张口便说出了林太医的动向:“李都尉与安奉议这几日与林太医走得颇近。安奉议送了他些玩物;谢大公子请他吃了两回酒;李都尉老道……带他走了趟花月春。” 花月春是长安有名的烟花地。容洛前世四嫁。其中有发生过她不招驸马侍寝,驸马不满去花月春的事情。事情突然却又时辰刚好,新帝早想推翻驸马家族。听闻这一事后,立即借着不尊公主一罪,将驸马全家贬往洪州。不久后又安插受贿的名头,将其斩首。 当时为了将事情闹大,容洛也是去过花月春的。听何姑姑提起,略微讶异:“林太医不是净身了么?” 何姑姑不知此事。闻言一愣,才羞窘地道:不碍事的……” 容洛立时瞥了她一眼。 何姑姑失言,忙伏拜下来:“殿下恕罪。” 蹙眉将花枝拢好。容洛也不责怪她:“罢。也是本宫先问。” 她上一世虽然四嫁,但从未经历过男女之事。因而对于这些事情,也只有从教习姑姑那里得知的一星半点。却也不是很忌讳。 见何姑姑起来。容洛将剪子放入木盘中。伸手一边在青瓷小碗里沾了水抖在花叶上,一边对何姑姑道:“这两日,你找个时机,将林太医和谢家的事报给戚婕妤。” “婕妤?”何姑姑不解。她知晓容洛查林太医的事是为了做什么,但并不清楚容洛的目标。但瞧她近日让她做的事情、留心的人,她猜测容洛是想要对付皇后。可如今一听,却是戚婕妤? “戚婕妤被冤枉,一定想要做什么来立功。”容洛轻轻扫了她一眼。莞尔轻笑,“这事报过去,她一定会做些什么给皇后看。摘了牌,不能侍奉父皇——这样大的事情,她如今一定急坏了。” 戚婕妤对皇帝爱若癫狂,且知道“那一位”的事情。假使她知得谢家与有可能泄密的林太医走得极近——不知又会如何去做? 何姑姑似晓非晓。垂了垂首,回道:“今日戚婕妤才受罚,不是好时辰。奴婢明日再去。” “本宫对你十分放心。”容洛指尖勾了勾花叶,将一整瓶排布赏心悦目的花交到何姑姑手中,“拿去里头放吧。” 应声。何姑姑在席上起身,骤然想起一事:“殿下。” 容洛正在看宫婢打果子,闻言扬眼。 何姑姑琢磨少时,对容洛道:“听禾没了。说是受不得暴室辛劳,在石磨上吊绳绑着脖子,才……” 容洛将视线牵走。面容平静。 “往后这些杂碎的事,你知道了就是。不用来报。” “是。” . 何姑姑将消息送给戚婕妤的第三日。传来了林太医失踪的消息。 林太医两日未曾出现在太医署。同僚盛太医去令氏一族府上为老太君诊脉,返程时路过林太医的家,打算问候一声,却听闻林太医两日未归。这才急忙将林太医缺勤一事上报皇帝。 皇帝听闻,立时差了千牛卫去寻人。但遍寻无果,只在林太医家的后巷里发现了斑驳血迹与官服碎片。看似已经是几日前留下的了。 官员被害的事情在朝野中一下传开。皇帝震怒,让京兆尹和刑部立刻彻查此事。长安哗然。 容明辕是最早知道这件事的。一听闻消息,急惶惶地就坐着轿辇来了明德宫。容洛彼时正在梳发,他倏地冲进来,将何姑姑吓了一大跳。伸手就将他拦在外室。 “皇子、皇子!大殿下正在梳妆,您先在此等候片刻,可好?” 第20章 ◎悲痛。◎ 容明辕哪里容得她拦。一见那手臂挡上来,立时避开。可惜灵活归灵活,何姑姑掌事数年,也不是吃素的。 招手止下容明辕前行的步伐。何姑姑膝盖一曲,凝视他道:“奴婢失礼。殿下梳妆,皇子不可入内。” 男女有别,此话用在姐弟上依然做效。 可林太医身死的消息当真让容明辕着急。他前冲了两次未成,火急火燎地对何姑姑怒叱:“你算什么东西,竟然拦我!阿姐——阿姐!” 何姑姑只是浅浅一福身,不做声。容明辕急切,但规矩不可破。 在发髻上簪上一支莲花步摇。外堂吵闹,容洛也难以定心。抬手轻拂去秋夕欲为她再插一枚银梳的动作。她从凳上坐起来。 侍婢打起珠帘。容洛抬眼望了望何姑姑。她领会地放开容明辕。还未等容洛开口,容明辕便惶急地扑了上来。 “阿姐、阿姐!”容明辕一瞧见她,眼里积了一坛泪。手掌紧紧攥着她的袖角摇晃,“刑部今日来给父皇回话,说林太医他……” 长公主(重生) 第16节 话未说全。容明辕下唇猛烈颤抖,陡然抬袖捂着眼。未几,底下传来了呜咽。 容洛微微蹙了眉。揽住他的肩头到蒲席上坐下。左右使了一个眼色,让婢子们去沏茶水来。 “莫要难过。再哭坏了身子,怕是几日也不得好。”将他肩头的大氅拢好。容洛抚了抚他后背,已经从他话语中得知未尽的另一半话是什么。 前两日从盛太医和母亲那儿听来这件事,她大概猜测到林太医出了什么事。现今得了容明辕的反应,也算坐实了她的测想。 她原也不知消息放给戚婕妤后,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这下一瞧,她也算知道了戚婕妤对皇帝的爱之深切。为了守住皇帝的秘密,戚婕妤竟然可以快刀斩乱麻,说杀则杀。 但这般也好。如了她的意。 谢家正在探查容明辕之事。林太医突兀身死,不说谢家生疑;皇帝大约亦会猜测此事会否由谢家所为、谢家会否已经知道他意愿,与谢家生隙。而这两相怀疑,全正中她下怀。 谢家忠良,但忠的从来是国,而非某一位帝皇。查事当中林太医死,谢玄葑必然会认定容明辕之事为真,也会明白这背后究竟意味。 她要的便是这般。只要谢家不再全心全意想着为皇帝做事即是为社稷,与皇帝有了嫌隙,那么成为她的助力亦是不远的事情。毕竟——谢家终是世家。 容明辕扬起一张细嫩的脸,泪珠似泉涌不停,纵横满面:“阿姐……” 容洛与他相视,轻轻叹息。用一张帕子为他拭去泪滴,“阿姐明白。林太医到底照料了你这许多年。但他意外没了……你也别再难过罢。要不哭出病来,林太医九泉下怎能安心?” 话末,再惋惜地一叹。 幽微一声恰到好处。不过分疏离,也不多一点悲痛。看起来似乎真的那般憾惜。 “阿姐,太医一向克己守礼,明辕着实想不明白他如何就身死长安……”容明辕抬袖盖住双眼。话语里抽抽噎噎,眼泪顺着袖袍滑落到大氅上,“阿姐,我当真想不明白啊!” 容洛不为所动,眼底静默至极。缓缓将手拢过他的背,容洛温柔地拍了两三下,安抚道:“各人自有各人命。他克己守礼,到底是臣子而已。对于‘君’,从来都不可能完全与你说尽自己的所有。也许是林太医招惹了何人吧?宫婢们传说他几日前去了花月春,那样的地方……也是乱的。” 容明辕闻言,垂着泪同她问:“何是花月春?” 这样的问题她自然不能自己答。微微低眉。何姑姑及时两步上前,悄声对容明辕道:“回禀十皇子。花月春……是烟花之地。” 何姑姑说的婉转。容明辕却也知道,在南疆他日日与书为伴,藏了不少话本。乍一听,忽然愣神。 残泪自少年娇弱的病容上滑落。容明辕偏首看着容洛,讷讷不信道:“林太医,怎会去那样的地方?” 宫婢捧着茶水入室。容洛瞧着何姑姑接过来,给她二人到了两翁。 将当中一盏推至他眼前,容洛摇摇头,“这便是你所不知的。正如同你不明白林太医如何突遭罹难。” 照顾自己多年的人突然遇害,固然是令人难以置信。可若那人的人品与自己所知并不切合,即便是她,也难逃震惊与质疑。 容明辕好半晌不再说话。握起茶盏抿了三四下,回过神来,闷闷的话中隐约还有哭腔:“阿姐……我不愿其他的太医与我一道回南疆。” 颔了颔首,容洛道:“那便不要其他的太医。” “可林太医已……”容明辕哀戚地缩了缩脖子,脸埋入大氅的细绒里,“我不知往后还能如何。林太医教我习字读书,为我诊病采药……他是个极好的人。若是我回了南疆,身边却是另一位太医,也不知寨里的娘子们还放不放我回去。” 他已经止泣。但数句话说得浅薄,却比泣泪瞧着更难过。 容洛注视他久久。道:“你不想有其他太医陪你回南疆、怕那边玩伴不肯认账。那就留在长安吧。” 捻起翁盖。龙井温润的香气在一方席上晕开。 茶水盈盈。她抬眸看他,语调中暖意万分:“林太医之事突然。我听燕南说你用药有忌讳,要是换了太医来伺候,南疆对太医也格外陌生。假使出差错,一时半会儿也难以解决,怕是还要奏报长安。不若让母亲请旨父皇,你就在宫中留下。忌讳用药一类,让太医署慢慢琢磨就是。” 容明辕扬眼。斟酌来去,小心翼翼地问:“但明辕身子这般,是否会给太医署添麻烦?” “食君禄,为君劳。”焐热的手心覆在冰冷的手背上。容洛淡瞥他一眼,柔柔一句话打消容明辕的顾虑,“晚些我再与你去寻母亲。母亲听闻一定答应。你且放心。” 容明辕犹豫片刻,应声。 . 与容明辕在明德宫用过早膳。容洛携着容明辕一齐去了羚鸾宫。 容明辕本没几日就要返回南疆。没料此事一出,打算便被耽搁下来。 为了安抚容明辕和留下燕南,容洛思虑过后,决心还是与谢贵妃尽早商议。 与容明辕到时,羚鸾宫内已有两位客人。一位是谢贵妃闺中密友元妃元沁瑶,一位则是她的外祖谢玄葑。 元沁瑶曾寄养谢家,受谢家大恩,后巧合入宫,即与谢贵妃结为了一党。谢玄葑对她熟识,三人彼此叙话,字字句句都是消息。 移步入宫内,容洛同容明辕一齐对谢贵妃和元妃施礼:“明崇、明辕见过母亲,见过元妃娘娘。” 二人免礼。谢玄葑起身:“老臣见过大殿下,十皇子。” 容洛回以一礼。二人在谢贵妃招呼下坐到案前。 “谢相今日请旨来看本宫。还打算一会儿再去瞧你们,你们就来了。”左右沏茶摆果。谢贵妃将一盘甜香的红豆糕递到她们面前,轻笑道:“这样也好。一会儿一块在宫里用午膳。也省得谢相东西宫跑动。” “我也想尝尝羚鸾宫小厨房的菜。”元妃含笑,与谢贵妃闹道:“不知道你肯不肯赏我一些?” “母亲对娘娘好。当然是肯的。”容洛把红豆糕端给容明辕尝吃。听言勾唇,没等谢贵妃回话,先调笑了元妃一句,“别说是一点儿。娘娘就是想把小厨房搬走,母亲怕是连眼皮子都不会眨一下。” 元妃与容洛关系亲近。容洛回来谢贵妃身边的这几年,元妃几乎对她如亲生女儿一般疼爱。再得知元妃曾多次从皇后中保全谢贵妃,容洛对她更是亲近。玩笑话也是不妨说的。 “你这孩子。”元妃嗔笑她一声,转眼看向谢贵妃,“这贫嘴的劲儿,倒是跟你年轻时一模一样。” “哪里能是像我。”谢贵妃睇她,对谢玄葑问道:“谢相来评评理,明崇这是像了谁?我瞧着倒像攸宁。” 谢玄葑一拱手,“老夫认为不像。倒是像重侍郎。” 沉声如钟。落地那刻铛铛震响,令人心悸。室中稍静了一会儿,元妃来回细看一眼。站出来缓和。 对容明辕招招手,元妃同谢贵妃笑道:“这明辕我是第一次见着呢。长得真朗逸,记得那时他出生时我还看过,小得跟兔子一样。没想如今竟然这样大了。” 对于一出生就受难的容明辕,谢贵妃始终心有亏欠。将簇起的眉头松下。谢贵妃替容明辕系好大氅的带子,才欲对容明辕说话。见容洛从蒲团上站起。 八幅襦裙垂下。容洛低腰福身,询问谢贵妃:“母亲,明崇有事与外祖说,一会儿再回来,可否?” 语罢,谢玄葑随之长身而起。 谢贵妃环顾二人,眼底显露一缕疑惑。但谢玄葑既然已示意她同意,她也不好阻拦。点首答允,她再听容洛与容明辕吩咐道:“阿姐与外祖离开一阵。你一人能与母亲商议么?” 容明辕坐在谢贵妃身旁。侧首听完容洛的话,犹豫一会儿,道:“阿姐放心去吧。”又想起上次容洛说的“出降”,扯了扯容洛的袖袍,“阿姐要与外祖好好说。你是大宣的公主,不用事事答应下的。” 【作者有话说】 作者君今天收拾书柜,看到一大沓比自己高的漫画书_(:3」∠)_ 数了数,大概有几百本吧…… 简直彪悍…… 第21章 ◎司织。◎ 容明辕言语可爱。谢贵妃听了却更为惘惑。 朝容洛身上看去。容洛迎上她的探究的目光,温温舒眉,宽慰似拍了拍容明辕的手。而后转身与谢玄葑一道出了宫门。 游廊如蛇蜿蜒,庭下芳草萋萋。紫藤花半枯半盛地俯卧在墙垣与廊檐间,日光清冷,滞留其上。 何姑姑在廊上停下。容洛与谢玄葑二人一同走到羚鸾宫西的长亭里。此时四下无人,唯有鸟鸣咄咄。容洛与他相对而立,半晌各自无言。都在待一方启唇。 从来预谋着让谢家与皇帝反目,如今到了这样的时刻,她却也不急。进与退一直都是同样的选择,她自然懂得要在什么时候做什么样的抉择。 辰光在这样的彼此静默中遗漏。谢玄葑敛袖站在她的前方,终于开门见山,“明崇,你既然早已知晓容明辕之事,为何不直接告知你舅舅,反而设下此局——你欲做何事?” 谢玄葑并不遮掩。他已得知林太医身死,而皇帝欲掩盖此事不让谢家寻查的行径板上钉钉。容洛既将消息透露于他,必然也知晓。他不必与她拐弯抹角。 他提出两问。容洛一问未答。轻轻勾唇,她回道:“明崇与谢家共存亡。” 这话似乎坦诚她的忠族。但细想来又决绝不是。 她自连隐南死后回到谢贵妃身边,至今五年。她前先九年由连隐南一力嗣育。那时连家势大,谢家与重家屈居其下,与其他几族不过是连家日月下的星辉。暂且无可替代才得以受用,行走朝堂也只为自保。她雨夜出生,消息传入谢家中时,她已被连隐南夺走。谢家当时惧畏连家,也不敢提出异议。 往后的几年,她生得精致,荣宠极盛。谢家蒙荫重用,还是一语不发,任由她在连隐南身边长大。她现下说“共存亡”,听起来笃定——可又并非。 她明年便封公主府,日后宠誉万千,驸马卓然。她根本无须倚仗谢家。 “你不必。”心里思索,谢玄葑声长而忧。 闻声,容洛抿唇。 她明白他话中的缘由。但她也从未因此疏远过谢家与母亲。谢家是世家。而她明白这两个字后暗藏的一切权势与无奈。诚如前世谢家落败,一夕溃崩,皆为“君臣”和“社稷”带来的一念之差。 沉声良久,容洛柔和的声音在寸步小亭一下漾开。 “外祖过虑。明崇确实与谢家共存亡。”与谢玄葑对视,她眼中的两朝老臣两鬓苍苍,脊挺如松,面目因沉浸朝堂多年,已不轻易显露喜悲。 “谢家为江山臣民退让。父皇却一再用姜氏、林太医、容明辕等人来祸害谢家。我无法坐视不管。”容洛昂首,眼底利芒灼灼,“而父皇心思表态可见一斑。我虽是大宣公主,锦衣玉食,但由此亦可知,若无谢家与母亲,我便无法安居此位。” 字字珠玑。点到了她与谢家的情义,也戳到了彼此利益相关。二者同下,无一分不是在与谢玄葑说—— 汝生吾生,汝死吾死。 姜氏的事情谢家当然知道。皇帝在许久之前便同谢玄葑讲明要打击世家,希望与谢家做戏,为其他世族“杀鸡儆猴”。 谢家是狠的。不然又如何敢辅佐皇帝,里应外合杀掉连隐南?听此乞求,谢家是应了的。 只是容明辕事发后,这样的应允格外讽刺。 谢玄葑蹙眉,负手在背。沉默须臾,语调洪钟:“你因何牵扯太子?” “太子的弱点可为我用。”容洛移眼,小亭外攀着一直枯残的紫藤花,缕缕绯黄涂满花瓣,可枝条却那样的青。似乎在一次死后不甘的蓄力,以待来年春至,生机勃发。是为先死后生。 “西南洪灾一事无论过程如何,必定功成。江湖人有江湖规矩、江湖情义。所思所想亦比朝中大臣豁达,造堤挖渠自然各有方法。此次赈灾一去,定比以往结果都好。而这般,外祖觉得太子会获得如何的赏赐?”她回眼看他,言语里含了丝笑。再说的话与谢玄葑所想不谋而合,“厉宝林若能回宫,或可成为母亲爪牙呢。黎民不是语——‘为母则悍’么。” 容明兰如今母亲已是皇后。倘厉宝林归宫,皇后当年打压诬陷,她怎可能再次投奔。而容洛于他母子二人有恩,计策之类由她一力促成。厉宝林选择为容洛或谢贵妃所用当然不甚奇怪。 只是,谢贵妃与皇后对峙多年。厉宝林假使真入谢贵妃一党,太子心随生母…… 思及此。谢玄葑望向容洛。 婉丽倾唇,容洛拢袖。终于回答了两问中的一问:“外祖。我要母亲为后。” 前生向凌竹出计,激起皇帝畏惧,让母亲沦为人彘。那么这一世,她将取走她最重视的东西。她要向凌竹心愿不成,皇后宝座移为母亲手中;要向氏崩塌,谢家日上。 更要以此,让皇帝眼中钉更深——直至他死。 听闻容洛意欲如此。谢玄葑顿时一骇。 谢贵妃为后。这一事谢家上下都曾想过。向氏不属于六家女中任意,为后前家族位低,在长安众人眼中,根本及不上六家的女儿。六家也数次对皇后位置筹谋。 只是皇帝对向凌竹喜欢,向凌竹也遵守本份。六家哪怕眼线众多,也没有找到她一点足以可以对她上奏弹劾的错误。 虽说宫中人总比宫外人知晓多。但容洛今年也不过十四岁…… 长公主(重生) 第17节 “你母亲为后固然好。”谢玄葑早前惊异于她的手段,如今却有种她大智近妖的感觉。未说容洛不可为,却也忧心于她真能成就。“只是宫闱不同前朝。” “前朝有外祖与舅舅。”容洛见他没有开始那样对她警惕,轻笑道,“外祖也不用担心。纵使我不能成,父皇看在谢家的面子上,总不会罚我什么。若能成,也是一桩好事。” 话说三分,总能引人试想。 谢玄葑顿了顿,没有接话。抬眼端量她一会儿,问道:“你可知你弟弟如今在何处?” 容明辕四岁、七岁的时候曾回过长安。当时的孩子跟现下所见容明辕极像,可见是在儿时就被调包。容洛最宠爱胞弟,得知此事,必然去查过亲弟下落。 “我知。”容洛转眼看往苍穹,“但我不会告知外祖。因为此事若为他人得知,弟弟立时会陷入危急。与其这般,我倒宁愿他身份一直被藏着。虽不能明白昭告诸人,可至少能活在我看顾之下。” 谢玄葑不逼迫她。皇帝调换孩子的缘由未明。再联系皇帝此前种种事,谢家可谓被皇帝紧盯,并非安稳之地。只要得知那孩子活着,又有容洛全力护着,他便安心将那孩子交予容洛。 “此事我不会告知时霖。”谢玄葑颔首,斟酌后,对她允诺,“你在宫中行走,亦要当心。如有何事,可寻尚工局蓝司织传信。” 谢家在宫中的线人她从来不知。谢玄葑不全信她能将母亲送上皇位宝座,却也给了她一点助力。 容洛将“尚工局蓝司织”六字反复暗念了三遍,对谢玄葑福身:“明崇谢过外祖。” . 容洛不在的小半个时辰,容明辕已对谢贵妃提完留住长安一事。 谢贵妃答应爽利。谢玄葑归来后,她便对他提了这事。谢玄葑答允。 祖孙母子团聚,自然喜乐洋洋。容洛与谢玄葑洞知容明辕真实,却都商议好对此事装作一概不知,还如亲姐亲外祖一样对待容明辕。 史书不欺人。向来会韬光养晦者方能善终。二人对此深谙。 在羚鸾宫用过午膳。下午间谢府有事务,谢玄葑先行离去。容洛与容明辕二人同谢贵妃和元妃嬉耍到傍晚,这才各自回宫。 今日的事算开了个好头,至少谢玄葑并未觉得她大放诳词,或因她设局一事对她心生顾忌。 “明日你去见见尚工局的蓝司织。不要传她,先看看面貌言语。”从轿辇上下来,容洛低声与何姑姑说话,“是外祖那边的人。” 何姑姑揽住她的攀扶的右手,应声:“奴婢记住了。” 浓郁的玉兰香自何姑姑身上涌到容洛鼻中。容洛细嗅两下,对何姑姑问道:“今日你去戚婕妤那儿了?身上脂粉味这样浓。” 戚婕妤酷爱玉兰香。英华宫中因此还置了许多会调制脂粉的奴婢,专门用来调制玉兰香。 “是。”何姑姑跟在容洛身后入宫,一边悄声回话,“今日听闻林太医的事,婕妤很是愉悦。一早起来便盛妆华服,玉兰香身上宫殿都是,沾之即染,想躲都躲不开。” “她倒是高兴。”容洛笑睇一眼何姑姑,自顾道:“也不知皇后那边会否暴跳如雷?” 何姑姑扬眉,不解。这如今又关皇后什么事? “林太医对皇后,算是极其重要的人呢。”步入宫室,容洛莞尔一句。转身让秋夕摘去披风。抬眼看到桌上的一个木匣。 木匣素净无妆点。唯有面上雕着一朵珠兰。 曾为重澈缝制发巾的记忆涌来。硕大的珠兰与锦带上的碧色珠兰相贴合。 眉波微漾。满脸笑意缓缓收敛。容洛滞顿片刻,指尖贴上木匣的锁扣。对秋夕问道:“今日重侍郎来过么?” 秋夕将披风挂上衣桁,闻言摇首,“是侍郎身边那位叫白鹿的小厮送来的。” 垂垂眼。容洛将木匣打开。 匣内唯有两枝海棠,一包银针。 “重侍郎送这做什么?”何姑姑凑过来瞧了一眼,笑道。但话刚出口,她便看到容洛满面铁青的将木匣锁起。 手按在匣上,容洛对秋夕沉声问:“此物是何时送来的?” 她眼露凝重,秋夕吓了一吓,答道:“似乎是一刻之前。就比殿下早两步走。” 眉峰紧蹙。容洛坐到案前,抽出信笺,提笔快速写了什么就装入信封。火漆都来不及贴上,便一把将信和宫牌一同塞到秋夕手里。急切地命令道:“去追白鹿!信一定要你亲自交予他手中,快去!” 秋夕懵怔了片刻,抱着信应了声,飞快地一福身,往外跑出去。 眼见秋夕蹿出宫门。容洛在桌边坐下,身旁何姑姑担心的询问,她也并不作答。只是蹙眉望着木匣。 双木为林。银针为医者用。 林太医——未死! 【作者有话说】 来猜猜咱们大奸臣想做什么~ 猜到的话,奖励作者一个么么哒(谁想要啊喂! 第22章 ◎邀约。◎ 漏夜无声。一架牛车在玄武门前停下。 守将蒋宽严借着火光细瞧一眼,伸手拦下要上去盘问的其他兵卫:“是明德宫采办的车。” 话落迎上,蒋宽严看着驾车的恒昌,才欲问话,便见着何姑姑掀帘下地。 他与何姑姑算是熟识。何姑姑偶尔替明德宫外出采办,其他门不好走的时候,都会从这边走。当下抱一抱拳,蒋宽严扫了一眼几乎浑身僵住的恒昌和车厢,奇怪道:“何姑姑,这么晚了还出宫?” “今日宫外庙祝,难得有金瓜糕,殿下想尝尝。”何姑姑微微叹了一声,“主子的命令,哪敢不听。” 夜半为了照顾主子吃食玩物出宫的宫奴不少见,只是大多为的都是妃嫔。如今听容洛也这般,蒋宽严倒是稀奇起来:“那可为难姑姑了。” “不为难。只是要麻烦将军。”照例将一袋银两世放入蒋宽严的手中。何姑姑道:“都是为主子做事的,将军应当也明白。” 钱袋入手一沉。蒋宽严掂了掂,同何姑姑笑道:“不妨。”当即对城门边的守卫一招手,让他们打开城门放行。 车架驶出城门。蓦地颠了一下,蒋宽严凝视车辕半晌,眉峰一蹙。 车里有人。 蒋宽严做城门守将多年。对进出的人员何其警醒。何姑姑夜半出宫,若只是买糕点,哪里需要藏着另一人…… 思索左右,蒋宽严心如明镜。转眼把银子收入怀中,全当从未得见。 蒋宽严看出却不声张。何姑姑赞许颔首。往城门外走去。 . 灯会时日。即便是夜半,长安也依旧热闹繁华。永安坊间花灯耀目。大道两旁小摊店家排布叫卖,小二这厢迎进一位客人,那厢摊上热腾腾的汤饼就呈上了桌;攒攒花灯中,公子千金嬉笑打骂,锦衣革履流香盈盈。 侍郎府在永安坊内,但这般人潮不绝,牛车决计入不了坊门了。 “殿下?”恒昌将牛车停在坊门前,指尖轻敲了两下车厢门沿,对容洛问道。 容洛一直趁着缝隙瞧街外。永宁坊的情况她自然知道。未曾说话,容洛拉上披风的兜帽,掀帘下车。 “殿下。”何姑姑跟上她,唤了一声。容洛顿步,侧首吩咐:“你们绕路过去。本宫一人从这方走。” 又见何姑姑要说什么。容洛打断:“你且安心就是。本宫不会有事。” 何姑姑踌躇,轻轻颔首。容洛见她不跟,浅柔倾唇,踏步往人流中行去。 她所言属实。前世她获得公主府后便一直住在宫外。而为了替新帝探听消息,知悉江湖民生,她时常会一人来到市井。有时店内沏茶品酌,有时路边清酒小菜。对东西两坊的路不可谓不明澈。 着斗篷在坊间行走还是有些奇异。一路捱了不少稀罕的目光,容洛扔了一粒碎银给小贩,拿过一个夜叉面具戴上脸面。摘了兜帽,往侍郎府走去。 侍郎府横卧于街。府门紧闭,容洛从暗巷到了后门,便见到了重澈。 他此时一身单薄的柏青衣衫。乌黑的长发并未束起,飞瀑一般沉沉落在肩头。偶有几缕鬓发垂在身前,迎风而颤。 见她过来,重澈微微一怔。轻笑道:“怎地又喜欢起这些玩意来了。” 容洛端详他片刻,将面具从脸上取下,声音疏默:“我是来见你,不是他们。” 灯会上人员许多。六家族的千金公子们平日最喜这样的日子,她若是坦着面貌在坊间走,不多时就会被认出来。 公主与皇子在成年前,无皇帝首肯不可出宫。谢家势大,树敌不少。她若被抓把柄,怕是难有安生。 牛车从另一边的巷子驶入。容洛抬眼望过去,将面具塞入重澈手中,顾自进了门。 侍郎府她不是第一次来。前世出宫后她时常闲暇,没少叨扰于他。 缓步上了游廊,与重澈并肩而行。两相默然。 “我看到了你送来的东西。”一路行过重重廊道。穿行过昏暗无人的后院,容洛侧目看向拢袖而行的重澈,启唇道:“你是否在明德宫安插了眼线?” 早前秋夕去送信,不多时就带着他交代给白鹿的口信回来,说请她到府上叙话。 那时她于信上所写,乃是“崇文馆一见”。听闻此言,容洛明晓重澈已经猜到了她得知林太医一事后的所有反应。片刻斟酌后,她当即决定出宫,向重澈弄清所有,也弄明白他的意图—— 林太医或许对她已无作用,但落入重澈手中则未可知。有前世背叛作为心上利刺,她如今对重澈是为恐惧。她十分惊忧,也十分不安——重澈也许会在某一时对她下手。 明人不说暗话。她问得直接,重澈亦答得直白:“戚婕妤处有母亲的人。我只是借来一用罢了。” 他生母在他儿时离世,这时能提起来的必然只有他的义母霖荣郡主。霖荣郡主是皇帝的堂妹,待人接物宽厚亲善,实际内里城府无极。数次以一己之力避开和亲联姻,不容小觑。 要说是霖荣郡主在戚婕妤处布下眼线,也并不奇怪。宫中的女子手段无数,霖荣郡主那样八面玲珑,又怎么可能是与生俱来?无非是多借用外力罢了。 这话说的在乎情理。可容洛并不信。她为推手的事连谢玄葑都不曾觉察——他如何能这样轻易发现。 微微抿唇,容洛将目光从他身上敛回。 许久,到了兰心阁的门前。容洛耳际散来重澈清冷的声音。 “我今日让你来。不过是因为林太医说了一些隐秘的消息,你又何必如此紧张?” 扬眼看清他眉目间的无奈。容洛不语。 如今的他并无错。只是她带着过往二十七年的记忆,也难以放下得知他反叛后的震骇。故而是再无法同从前一般信任他。 一眼看穿她的忌惮。重澈长长凝视她一眼,抬手推开门页。 迈入门中,扬眉自堂间看去。四下宽阔。累累书簿如山,放眼过去全是经与史,但并不显得厚重。室中并未有桌椅。蒲席上散散铺开几张小案,而林太医正坐于其中一张案几之后。 他面色颓白,肩上搂着厚重的大氅。此时正在书写着什么。一名小厮跪在一旁磨墨,不时一页毕。小厮又再递过去一面素白纸页。 见容洛来,林太医从案后缓缓移出来,对着她伏拜下去,声音颤抖且尖细:“微臣……参见大殿下。” 到底他是落在了重澈的手中,容洛并不惊异他能这样乖巧。微微偏首,对重澈道:“你本可以不救他。” 言下之意,她是说他并非心肠良善之人。不该多管林太医死活。 与她相视片刻,重澈眼中暗流沉入深处。缓缓勾唇,他道:“若是不救,你要做之事更难达成。”顿了顿,他引她到案几后坐下,为她斟了一盏热茶,再道:“他曾见过十皇子生母。” 容洛本在瞧水柱入杯。乍听此句,惊诧地抬眼,先瞧重澈,再看林太医。 长公主(重生) 第18节 “是。”林太医躬腰,面色因伤势疼痛,刹那畿白如粉。“十年前崇福寺……调换燕南与皇子时,曾经见过一面。” “当真?”他话语落地,容洛便急切地接上询问。话一出口,容洛自觉太过急切,拧眉斜目睇向重澈,她发现他亦在看她。 倏然移眼,她尽可能平静下语调:“你可知她姓甚名谁?” “不知。”林太医瑟瑟俯身。“只是见过一面,觉得与皇后娘娘颇为相似。只是那位贵人眉心有痣。也不像皇后娘娘那般的一双眼睛,而是杏眸。” 与向凌竹肖似? 容洛闻言蹙眉。莫不是又是一位向氏女……但向凌竹无姐妹。亲戚她也是都见过的,并没见过有与她肖像的才是。 “向氏一族我已让人查过。”她方在思索。重澈便一语道出她所想。将茶端到她眼下,他问:“今日我惟想告知你此事。宫中耳目众多,并不是叙话的好地方。” 恍惚记起他早已知晓燕南的身世,容洛眼波凝肃。 诚如他对她的知悉。她亦对他的本性了如指掌。重澈往日对外总是翩翩朗逸的模样,实际野心浩浩,令人畏惧。 “于是,”容洛犹豫地启唇,双眸含了警惕,“你今日让我来,是为了将林太医交与我,还是如何?” “你还未封公主府。他已是‘死人’。我如何能将他交予你?”重澈柔和地挑起唇侧。一声反问,已经将她目前被束缚宫廷的劣势道尽,“明崇。我仍是那句话。物尽其用。” 一时无声。 仿佛过了久久,容洛翕动唇齿,毫不拖泥带水:“我不会与你结党。”再三拒绝,她意味昭然,“你若当真明白我想要的是什么,就不该一而再的抱有这般的念头。你的路很长。而我未必。” 几句话掷地有声。容洛深深望他。 大宣的宫廷从来不太平。皇位后隐藏了太多的成王败寇与刀光剑影。夺/权、夺嫡、弑兄,甚至如连隐南那般弑夫为皇,眨眼间就能发生。她若要在这其中杀出重围,必定要比女帝连隐南更为无情。也更该放弃自己不能掌握的变数。 譬如重澈。 骤然间一室宁寂。 长安放晴,窗外月色皎白,冷风自半开的窗柩灌入。风中幽昙轻绽,花开之声划破虚空。 “容洛。”重澈未再唤她封号,面色迷惑,“我不过离开长安六月。这其间是否生了事?” 他所问忽然。她伸去捧茶的手因此滞顿。心下翛一慌乱。 她一心记着从前的事,到底还是忘了如今的自己与他关系匪浅—— 暗自沉住心气。容洛揭开翁盖,饮了一口热茶镇定神思。回道:“并未。” 重澈凝视她。凤眸里好似沉了一弯皎月,温润又锋利。 “那你有何担忧?”良久,重澈染笑,“你明年二月才封公主府。你既有意为谢贵妃谋位,不若与我联手,外朝——” 联手。 二字划入耳中。容洛沉眸。 前世他也说要跟她联手……可她答应之后,又换来了什么。 一瞬即逝的皇位。九皇子的死。一杯鸩酒。 他的背弃。 “你的好意,我无以为报。只是如同我所说。你的路还很长,而我则未可知。”无数景象在她脑海里狰狞交叠。容洛止下将要吐露的痛苦呻/吟和责问。放下茶盏,自案后起身。将他话语一下斩断,“为了儿时情谊,也为了你我……还望你再不要插手后宫中事。” 重澈昂首。青丝从他鬓边掉落,垂落在蒲席上,摩挲出簌簌的声响。 沉默半息之后,重澈苦笑:“容洛——你既然记得儿时,那又为何不记得五年前?” 容洛一怔。 记忆与现今的屏障破碎。 五年前的春天。连家溃散。容洛回到谢贵妃的身边。霖荣郡主听闻事态,第二日前往羚鸾宫去探望谢贵妃,他与她同行。 亲眼目睹了连隐南惨死的容洛并非表面那样镇静。他在羚鸾宫的后亭见到她,她趁着谢贵妃与霖荣郡主说话的隙空。悄悄的将他拉到一边,突然垂泪不断。 连隐南的死与皇帝对连家的清扫让她瞧出了皇帝的愤恨。她洞穿自己的面容将会带来灾祸,对他请求:若她有一日招致了皇帝的仇恨,他一定要来救她。 彼时相识已彳亍五年。他果断答允,而后为了誓言——成为了十七岁的状元,十九岁的侍郎。 话音坠落。听他提起前事,容洛心中芜杂。 她自然记得从前。只是终时过境迁。 沉眸转眼。容洛伸手向后去拢兜帽,忽听两声挲挲,重澈已在她身前站定。 他健壮的双臂环过她耳侧,容洛沉默。任他为她小心的戴上兜帽,系好绳结。随后,晦昧地凝望着她。 旷久之后,他道:“终不会为敌。” 摇了摇头。容洛终于越过他身旁,迈上悬廊一路远去。 【作者有话说】 作者君今天午睡起来浑身酸疼,码字的时候感觉自己全身像散架了一样_(:3」∠)_ 说,是不是你们揍的咱→_→ 第23章 ◎接臂。◎ 离匆匆离开侍郎府已经过了些许时日。在那之后,重澈除了让白鹿送来装有林太医消息的信匣,便也再未做过什么。 容洛大致看过一遍。累累半匣所知。大多都是容明辕在南疆的记事或皇帝传下的命令。能为她在后宫所用的几乎无几。而其中夹着的那张画像,她也未着急交给谢府去寻。 皇帝极其忌讳那位禁/脔。此时谢家与皇帝初生嫌隙,操之过急反是让谢家打草惊蛇。虽然,她是无比急切地想要母亲为后,以此保全母亲与谢家二方。 “阿姐——”宫外漫来一声呼唤。容明辕从宫外迈进来,看她小口地吃着米粥,径直在她对面坐下。扫了眼满桌菜肴,他趴在桌边催促道:“阿姐,你快些吃。崔二说今日大家会在勤艺院蹴鞠,我约好了去瞧他比赛的。” 前两日皇帝同意他留住的圣旨示下后,他便入了崇文馆念书。因着前些日子编造蜻蜓出的风头,他跟那几个年岁相当的孩子也算熟识。此时说的崔二也包括其内,乃是四大族之一崔家的旁系嫡孙崔彤云。 容洛并未理会他。只是无奈的睇了他一眼,继续细嚼慢咽。 食不言寝不语。规矩。 但她不说,不等同于容明辕也会闭口不言。哀叫烦人地喊了好多声“阿姐”。她碗中不见粒米,终于食罢。 端着杯让容洛快些漱口。容明辕瞧着翁盖合紧,一把抢过杯盏放进何姑姑的怀里。拉着容洛就往外奔去。嘴中还报苦不迭:“……阿姐你用膳当真是慢。那日我看母亲和元妃娘娘也是这样,我都吃好了,她们连一半都没吃完。” “瞧这话说的。”容洛握住他的手臂停下。侧身对追上来的何姑姑吩咐清楚了用的辇乘,又对他嗔笑着一点鼻尖:“若是母亲与我都是你那般模样吃喝,早不知晓御史台和徐司仪弹劾训诫多少次了。你想想,你这几日里狼吞虎咽的,是不是被盛太医说了许多次?” “哪里会有……”摸着鼻梁嘀咕着反驳,容明辕忽然顿住,讪笑着扭过头来,“似乎……也有一次吧?” 燕南在歩辇前伺架。闻言倒是毫不留情的揭穿:“凡是太医在,皇子总会被念叨的。” 容洛一声笑开。温柔如明珠。容明辕被她笑得满脸羞红。上了辇轿,当即就敲了一下燕南的头。低声斥道:“你是我的书童。总是这般与她说我坏话,不晓得的以为你才阿姐的书童呢。” 他手劲儿不大。燕南也不在乎,伸手揉了揉脑袋,幽幽道:“燕南倒宁愿当大殿下的书童呢……” 容明辕猛一下直起身。燕南一惊,往歩辇后躲去。不一时二人就斗起嘴来。 孩子打闹最是有趣。容洛乘上辇舆行出宫门,看着两个孩子从你来我往的闹嘴变成背诵《左传》。 勤艺院离明德宫甚远,几乎要过半个宫城。平日里若走这样远的路,她定然困乏。不过如今听着燕南与容明辕复述功课,偶尔纠正几处,她倒也乐意。 行过英华宫的门前。看着几位太监手捧白绫入内,容洛抬手示意自己的轿辇慢行一些。低下身同何姑姑问:“是戚悠么?” 戚婕妤,原名戚悠。前几日“御前失仪”,加之“冲撞皇后”,被软禁在英华宫中。 “是。”何姑姑浅浅福身。凑到容洛耳边,悄声道:“今日本要同殿下说的。昨夜有人上报戚婕妤与侍卫私通。陛下与皇后十分震怒。赐她三尺白绫自尽。” 容洛听罢。浅浅的颔首,抬眼望向英华宫一角的琉璃鸱尾。久久叹息一声,让抬轿太监们跟上容明辕的歩辇。 她并非在怜悯戚婕妤。戚婕妤的死火,本就是她亲手添的柴,她并没有理由为她悯惜——只是在敬佩皇后与皇帝的狠心罢了。 这二人一个丝毫不在意声名。面对为自己生儿育女的妃子,通奸的罪名说用便用;一个面对帮扶自己多年的属下。全然不在乎她为自己付出的辛劳,说弃即弃。 真是冷血至极,也相像至极。 “母妃——” 英华宫中升起容笙痛苦的嚎哭。容洛抿唇望向前方。眼波无纹,心无涟漪。 戚婕妤一直妒恨谢贵妃。前世在谢家将近崩塌的那一段时间里,戚婕妤眼见谢家大势已去,再不对谢贵妃谨慎小心,嫉妒更是轰然爆发——她克扣宫中的俸禄所需。在炎热的夏夜里将谢贵妃拖出宫外,用马鞭鞭笞谢贵妃的身体。发泄完毕后,她还让人在宫中升起火盆,关紧窗柩…… 想起母亲前世因此生出满身脓疮。容洛心下思虑片刻,对何姑姑吩咐道:“你去看戚悠的尸体在何处。让人捉几只鼠放进去罢。” 何姑姑闻言,些微一愣。而后应声福身,后退离去。 . 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轿辇在勤艺院停下。 勤艺院是蹴鞠用的地方,偶尔马球赛也会在此举办。今日的蹴鞠容洛不曾有听闻,但从容明辕一路的絮叨,大略知道是薛淩月一队与崔彤云一队的比赛。 从院门一路上了观台。皇帝和元妃也在。 见了礼,元妃与皇帝说了两句话。从皇帝身侧坐到她身旁。而容明辕陪着皇帝说话,也就留在了他身边。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样。 暗自哂笑一声。容洛从观台上往下望去。 薛淩月是游戏好手,蹴鞠马球的技艺都十分精湛,也唯有容明兰可以相较。容洛左右瞧了一眼,大约已可以知晓胜负。 收眼吃茶,容洛与元妃叙了会儿话。话里提及今日被赐死的戚婕妤,元妃颇为痛快:“她素日最为麻烦。如今死了也是好事。” 顿了顿。她又看向容洛身后,讥笑道:“不过向氏女痛失一臂,倒是格外心急地想要再寻一条新的接回来呢。” 容洛顺着她的眼看过去。瞧见向凌竹姗姗来迟,身后带着两位婢子,和一位她从未见过的、出水芙蓉似的美人。 皇后驾临,品阶低者皆要参拜。场上伏去一大半。向凌竹挥手免礼,嗓音一贯和柔。 皇帝招手让她到自己身边的位置坐下。向凌竹顺从接下,让那位娘子伺候在自己身旁斟茶倒水。 向凌竹做得有意,皇帝也不得不注意到那女子。 见皇帝开始问起女子的身份。元妃不屑撇眼,言语间讽刺凛然:“那位小娘子是孟大夫家的女儿孟云思。你瞧她模样,是不是有些像向氏女?” 元妃与谢贵妃一样,从来不会避讳对她说这些事情。她们了解她的机敏,明白与其假做太平,还不如将这深宫中的可怖统统告知她。让她看清这大内的真相,学会自保。 容洛往孟云思身上瞧去。此时已不是皇帝同皇后辗转问话,而是直接迎上了孟云思。 孟云思长得很秀丽,亭亭玉立,宛如一株碧水芙蓉。她眉如远山,双眼如杏,唇不点而娇,颊不抹脂而绯。站在皇帝面前,羞怯得如同一只初入尘世的小鹿。极其惹人生怜。 与皇后果然很像。 记起林太医说的“‘禁/脔’与皇后相似”。容洛将孟云思肖似皇后的念头消匿下去。 长公主(重生) 第19节 皇帝所爱是并非皇后,要细细说来,孟云思肖似的,应当是那位禁/脔。 容洛对向氏所知甚少。旁系支持者更是不大清楚。稍稍端量了一会儿孟云思,容洛问道:“孟氏如何?” 元妃是元氏族长元景山的义女。元景山为二品柱国,平时最爱结交四方,故而消息极其灵通。各家关系了如指掌。元妃耳濡目染,自然也清楚一些。 “孟氏卖女。”闻问一笑。元妃不疾不徐地剥了个橘子递到容洛手中,才道:“孟家四女一儿。大女、季女、三女全嫁给了勋贵人家。最次季女相貌平平,嫁的也是富贵商贾……这回将幺女弄进宫来,大约是想藉此换得荣华权势。”说罢悠悠品一口银针,“可谁知道会否失算?” 容洛颔首。失算与否倒是难说。 后宫早先势力平衡。皇后与谢贵妃手中都各自握有几位忠心耿耿的宫妃。这些妃嫔都是二人苦心经营才得来。这日戚婕妤死,皇后最锋利的尖牙等同于如数凋零,再长出来也需一段时间。再听闻元妃所说,孟氏估摸只善于攀附权势,对女儿心机城府的培养一点儿也无。这又使皇后的局面十分巧妙起来。 ——若是孟云思足够七窍玲珑,皇后慢慢培养,谢贵妃亦会趁虚而入;若是孟云思真的一味白纸一张,烂泥扶不上墙…… 容洛眸中光芒微动。 戚婕妤才除,她当然不能让皇后再多一个帮手。更何况,皇后身边还有一位更为棘手的狄婕妤。她深居简出,却为皇后出谋划策,几乎招招见血。 淮南橘送入口中。极大的酸涩在舌尖蛇服而去。容洛却只微微皱了皱眉。仍在思虑,好似浑然未觉。 兵为棋盘最末,但入敌营可退亦可攻。 若是孟云思可为她所用……不知会如何? 【作者有话说】 昨天的更新我大修了一下…… 稍微推了一下剧情_(:3」∠)_ 另外作者君发烧了……可能明天会更不上。在这里提前说一声,免得大家等更新qaq 第24章 ◎忌惮。◎ 半晌思索,日晷的曲折细影渐渐随光遗去。 向凌竹有本事,孟云思亦是个会讨巧的。两相配合不过些许时辰,孟云思便从向凌竹身后改坐到皇帝另一边的位置上。与皇帝闲谈说话。偶尔捧到皇帝心上,皇帝发出两声愉悦的笑声,她便掩面羞涩难当,当真娇娇贵女。而每每见她如此,皇帝眼中的颜色会更深几分——乃是他对某一人起了兴致时才会有的模样。 这样的情形并不少见。容洛与元妃习以为常地叙话,心下各自揣度。两人都格外意兴阑珊。 蹴鞠的输赢逐而持平,角逐落入最后关头,计算时辰的最后一支香只剩了丁点儿。薛淩月在场中提步追上崔彤云,多番拦截之下,崔彤云也显现了自己真正的实力。 香灰断折。一球越过风流眼。 击锣声落,蹴鞠赛尘埃落定。所有人往场下瞧去,听见宦官宣告:“蹴鞠——平。” 薛淩月在马球与蹴鞠二者上的技艺都是一等一的精湛,从来平局也只有对上容明兰时才会出现。如今忽然与崔彤云一齐搅出了这样的局面,顿时满座皆诧。 扶着高台朱栏望下去,容洛眼露惊怪。 皇帝有意清洗朝局,因而六大家族的年轻儿郎已不多提拔。薛家公子薛淩月凭借才学与马球蹴鞠的巧技得幸于皇帝眼前,除容明兰之外,数年难得敌手。现今崔彤云打破固封,与薛淩月追平,那么……薛淩月领队地位便不再是不可替代的了。 薛家与谢家共谋。崔氏虽为中立,但一直受向氏一族所拉拢,态度暧昧难明。如是皇帝有意有意重用,所有情势必将改换…… 指尖划过朱漆轩栏,容洛微微拧眉。 场中心思繁杂如容洛者并不在少数。皇帝握权五年,很多事态至今仍未平息,连家留下来的空位带给众人许多想象。小族希望位置永无填补之日;大族千方百计,欲与重谢二家比肩而立。 天色缓缓阴沉,加赛已是不可。但胜负之于在座贵人大臣,却必须要分出的要事。尤其是薛家与谢家。 皇帝自然也明白。世家与皇权共立非朝夕之事,这样引来忌惮的事情,他难以做壁上观。 置下身旁的孟云思,皇帝招手对近侍崔公公吩咐了几句,让他下了露台对少年郎们商议。 不一时结果归来。崔公公又受令领着两个小奴下去,呈来两柄长弓。场下两列队伍排立。皇帝从高座上站起,洪声道:“今日蹴鞠平局,想必诸卿都不愿见。念及山雨欲来,便不再继续角逐。改为挑选两人,以三箭中的定输赢。小卿们以为可否?” 薛淩月与崔彤云必定同意。两人齐步踏上高台接了弓箭,崔彤云并不选人,他本是骑射一把好手,队伍中除他之外,无人可担此一任。 握了弓,崔彤云将束腕勒紧。以为薛淩月与他一样会亲身上阵,没想才望过去,就见薛淩月转身对皇帝长揖躬身,苦恼道:“微臣知罪。” 他声音响亮。乍时周遭听闻,全都望了过来。 皇帝疑惑:“如何?” 锦带从鬓角拂落脸面。薛淩月又是抱拳深深一躬。满目惭愧:“微臣方才查探队中队员,发现并无擅长弓术者。现下忆及前时自负应承。自觉会叫陛下失望,实属欺君——微臣不察,还望陛下恕罪。” 他话说得在理,岂料崔彤云闻声便是低低一声不屑。 薛淩月与重澈容洛交好,家族又与谢家互相来往,自小经常入宫,也算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长成。见他请罪请得愧疚,实际放在这满场少年身上,又有几个敢说?无非是借了情义便利。一来同皇帝讨乖巧,二来也在同崔彤云说明,他的宠幸地位终是比他更难动摇。 果然皇帝闻言轻笑,“这是知的什么罪?不过是你想躲罢了。朕可记着你箭术百步穿杨,绝不会随你的心。你还是乖乖与崔卿一比,分个输赢罢。” “陛下……并非微臣所愿。”薛淩月展开手掌,脱去手掌上的葛巾。一道横穿虎口与掌心的狰狞的伤疤霎时曝露百目当中。“前两日平康坊内有匪贼绑了一名姑娘,微臣得知后前去救人。不想捱了那贼人一刀,约莫这些时日都无法再握弓。”无奈一声,“陛下见谅。” 大宣倡议侠义之行,薛淩月所为正是皇帝所喜。况受伤实非他所愿。皇帝当即谅解,道:“不若你从勤艺院一众选一位替你射箭。你当任意挑选便是。” 射箭仍不可改,但也给了极大的宽待。勤艺院一众不止高台上的命妇妃子、子弟千金,甚至囊括御前亲卫,还有千牛卫一众。其中强人不绝,神箭手亦是暗藏其中。 但薛淩月怎敢真的去选。旋即抱拳,微微打量高台一众,不敢将目光移往它处。 容明辕趴在雕栏边上,看薛淩月双目扫来望去。忽然想起什么,扯了扯皇帝的袖角:“父皇。” 看皇帝慈爱地低首。容明辕笑道:“燕南射技极好,我在南疆时曾见过他用弹弓打鸟儿,一打一准。若是为薛淩月一队射箭,必定能赢,父皇不如让燕南为薛淩月下场吧?” 容洛一直在听这厢动静,闻言心中轻沉。面上虚浮地升起些微质疑,转目扫了一眼燕南,缓缓抬袖掩住笑意。 她这般明显,容明辕又怎能不注意到。气呼呼地鼓起脸,容明辕开口嚷道:“阿姐!明辕说的当真!燕南真的……” 更清楚的笑意从袖袍下传出来。容洛不疾不徐地带着怪异轻笑将他打断:“好、好。阿姐当然信你。可用打鸟的本事来与崔二郎的箭术相较——嗤。” 她话未说全便再度笑开。惹得容明辕气急,连连拉着皇帝的袖子,“父皇,你瞧,阿姐又欺负明辕!父皇!” 皇帝低眼瞧他,余光斜睇容洛。眼中深色团雾匀匀消散。伸手在容明辕脑后抚了抚,皇帝笑道:“你阿姐说的无错,弹弓与弓箭不能相提并论。崔卿也不会愿意与孩子相比,还是等薛卿自己相看为好。” 容明辕又要争辩,可话到唇边几次,还是咽了回去。这些事上,皇帝与容洛说的还是有些道理的。 他打消念头。容洛总算宽心。 皇帝心中,太子与将来的帝皇都是属于容明辕一人。燕南太过出色,便容易危及他打算之事。再者,他亦担忧燕南某一日会得知身世,从而联合谢家,对帝位虎视眈眈。故而对燕南极其忌惮。 也因容洛谙知皇帝心思,所以无论燕南才干如何,她都会让他成为“无才庸人”。 这亦是唯一能够保下他性命的法子。 广袖半遮面目,似笑眉目下掩了紧抿的唇畔。容洛眼角望见燕南的失落,侧目看回台下,正正迎上薛淩月英气的双眼。 “许多年不见大殿下使箭,大约也不曾退步?”薛淩月轻轻躬腰,向她一笑。对皇帝请命:“微臣想让大殿下与崔二郎比试,不知陛下可否答允?” 青穹卷来薄薄一层乌云。勤艺院中一时暗了几分。 容洛双眼稍稍一定,回眼看见皇帝的思索。眉头几不可见的一压,倏地松放,美目灵巧。 “女儿也许多年没再骑射了。如今应当手生无比,也想玩上一玩。父皇不如帮女儿问问薛副尉怕不怕输?”容洛扶着矮柱站立,看过去的双眸里饱含期盼。语调软软的,轻轻的,如同才放了鹅绒的软枕,听着别样的舒畅,也颇有女儿向父亲撒娇的柔腔。 皇帝探究的看过来,似在斟酌。她从十岁之后便不大在皇帝眼前自称“女儿”,如今一听,倒像是回到了她儿时。那时她与皇帝和谢贵妃都不得多见面,一见面三人便亲亲和和,几如民间那些平凡人家一样。 “父皇。”容洛见他犹豫,更是撒娇似的靠过去几步。倒叫皇帝难以不答应。 往容明辕身上看了一眼,皇帝颔首:“朕允了。” 容洛欢快福身:“谢父皇。” 下侍端来一把长弓,容洛取了三支箭放在箭筒,便将剩下的放在盘中,让仆婢如数放回。 这样的举止无疑让皇帝打消了疑虑。她肖似连隐南,连隐南箭术极好,如是她握了几十支箭矢下场,皇帝决绝更为忌惮她。故此,一决输赢需要几支箭矢,她便用几支。不满不亏,足好。 步下露台,左右抱拳致礼。千牛卫端来靶子放在数米开外。 同崔彤云在一道线上站定。薛淩月与她深深互视。忽而他浅笑抱拳,眸中有狡黠之色,低声道:“还望殿下尽力。” 容洛抬眼,看他往后退下。 远眺他停在场外。容洛十分莫名。薛家与谢家荣辱皆共,薛淩月身为薛家年轻一辈佼佼,应当知晓皇帝忌惮世家的心思。怎会在这样的时候还将她牵扯上——前先若非她先手以假态打消皇帝多疑,此时怕是已经招惹诸多麻烦。 没能多想任何。场边传过来小太监提醒开始的尖利嗓音。 双双撘弓。容洛注视箭靶。手指松开弓弦。 【作者有话说】 晚了点晚了点qwq 作者君吊了两天水,感觉自己都要废掉了惹…… 来——大声的告诉我,想我了么~ 第25章 ◎允诺。◎ 箭矢破空急蹿而去。六只乌尾箭几乎是同时钉在靶上。 崔彤云与她心思相同,都选了一弓三箭齐发。 远远望见长箭尾羽颤动。容洛收了手,转身将弓放入迎上的宦官手中。 侧眼看向崔彤云,他亦将弓箭送还。只是神色并未有她轻松,依然伫立原地,盯着那六只箭靶。 ——容洛与他射出的箭镞位置一模一样。皆是一只落在靶心旁,两只正中靶心。 竟然又是平局。 崔彤云面露晦涩。容洛心下流转。提步上前,柔笑道:“二公子好箭法。” 她忽然来与自己说话,崔彤云思绪崩断,倏然一惊。迅速敛起脸上的所有思虑,换上一副谦恭的表皮,“大殿下客气。” 话出口,崔彤云心中便又是一阵不甘。 与薛淩月平手尚可言语,与容洛平手——她不过是个女子尔尔。 瞧出了他眼底的鄙夷,容洛轻轻勾唇。算是明白了崔彤云此人的秉性。 前世容明兰从未离开过长安,故而她也未得接触过崔彤云。如今看他这般模样,她大抵猜出了他一直都有与薛淩月一较高下的实力,只是迫于太子出众,才收敛光辉,蛰伏于其后。 倒是格外善隐忍。 暗自思虑作了评判。容洛再与他无话。眺往箭靶,崔公公已将二人比试结果记下,此时正与小太监核对,似乎十分奇疑。 长公主(重生) 第20节 片刻确定,输赢坦陈。 对结局已知,崔彤云低低长叹一声。向容洛拱了拱手,往队伍行去。容洛回以颔首,唇侧浅笑不减。 “此次比试——”紧握一卷纸帛,崔公公站于沙场当中,为皇帝与在场诸人宣布决断。声调从惑然的平缓渐渐扬起尖利:“为明崇公主得胜。” 平手的记忆被崔公公的宣判推翻。崔彤云骤然回过身,不可思议地望着崔公公,睁大的双眼里一片震骇。 他与容洛所射的箭矢分明处位相同……如何会是容洛得胜! 转眸看往容洛身上,崔彤云入目只见她莞尔曼丽,万分泰然,仿佛早已料到这般结果。 心底一沉。崔彤云才欲上前询问,便听到崔公公提声告出六只箭矢的比较。 “明崇殿下与崔二公子同射出三箭。各为双中靶心,一箭则留于靶心边侧。乍瞧上去是为同样,实大殿下第三箭距靶心更近,比崔二公子所中箭矢更近半寸——请陛下过目。”扬手令千牛卫将箭靶端到露台前给皇帝审视。崔公公将纸张收入袖中,退开一步。 这一退不止让皇帝明了了胜负,亦让崔彤云见到了分毫之差。 两只中靶的箭袒露与公卿眼中,他一箭落在赤红圆心的边沿,而容洛一箭则刺在了中心同边侧当中。 只是微毫之距,今日胜负真真尘埃落定。不仅仅是角逐,还有……得幸的机遇。 崔彤云凛冽姿态瞬间颓白。高台上皇帝已探身知悉输赢。落座回位上,他微微允首:“如此。今日得胜者,便是薛卿一队——赏吧。” 最后两字落下,容洛轻轻沉眼。 皇帝言语中有意将她归于谢薛党羽。果然还是免不了遭疑。 稍稍凝目,容洛未有任何辩驳举动。提裙步上露台——自然之态,永是可打消试探的一剂良药。 从石阶踏上平稳的台面。容洛还未扬眼,容明辕便甫一下扑抱住她。满目惊喜:“明辕原不知阿姐箭术竟然这样好!连崔二那样的行家里手都要略逊阿姐一筹……” 半大孩子说的话当然没有心机,纯粹是对于胞姐的崇敬。容洛听闻,脸上缓缓露出一丝应有的羞赧,不多时又夹了些歉疚,连忙伸出一指抵在自己唇侧,示意容明辕不要再说下去。 容明辕哪里肯依。场上公卿少年不少,他虽与崔彤云交好,但也有几分年少气盛的攀比心思。然他身躯不行,现下亲姐得筹,自然要好生宣肆一番。 来回推搡,容明辕依然不肯作罢。容洛瞧见皇帝目光锁住这方,终于俯首。贴在容明辕说道:“你莫要再说了……是我起手晚了几分,这才得以查看他的箭路,从而取胜。全然侥幸而已……你这般炫耀,若是激起场中哪位娘子的心气,阿姐怕是要被父皇好一拨训斥。” 精于箭术者可从些微起始观察到中的方位。这一事容明辕也是听过的。现今听容洛坦出,顿时口齿一怔,半晌悄声问道:“阿姐说的是真?” 容洛颔首,轻浅掩面。似乎觉得十分不光彩。 薛家与谢家的关系,容明辕早已从谢贵妃处得知。而薛淩月与容洛交好更是不必说。虽说崔彤云是好友,但比之谢薛两家、照顾了自己月余的长姐来说,终还是相交太浅。 容明辕听此言,立时收声。再伸手挡在口旁,蹑声蹑气地对容洛保证:“阿姐宽心,明辕不会再说了。” 将自己所作不好之事分享与人,是最轻易就能得他三分关心的法子。容洛蹙眉浅笑,轻轻点首,盎然舒心笑容间似有毒蝎扬勾。 姐弟间互相做着约定。场下重重奖赏已经赐下。 皇帝将落在容洛身上的视线收回,正欲回宫。一位宦官便从勤艺院外急奔而入。 太监施礼,将一封角插二羽的信呈上。 无细羽为寻常信件,二羽是加急,三羽为紧急。皇帝将信接过,看到信封之上熟悉的楷书,抽出信笺。 细扫须臾,皇帝爽利大笑。 向凌竹侍奉左右,不解笑问:“陛下可否说于妾身?” “是明兰。”信件放入向凌竹手中,皇帝喜上眉梢:“西南情势大缓。前去的数万囚徒如今已经修好长堤,暂时为开渠立新堤争取到了时日。只待功成。” 西南洪涝事一直陷皇帝于窘境。为了此事,他甚至宽例无论何时有西南奏本,一律径直送到他眼前审阅。 “能为陛下分忧,是明兰幸事。”还回信件。向凌竹福身恭敬,笑意难掩。 也不免如此。容明兰今年不过十三,初担此大任便能收获丰盛,亦是证明了她这个做母后的教子有方。她既以宽厚贤淑的美名高居皇后地位,成为六家族眼中刺,又怎会嫌弃锦上添花? 皇帝心情颇为愉悦。抚摸椅骨,稍许斟酌一时,皇帝道:“朕欲赏赐明兰,让厉宝林回宫。” 此言一出。在一旁静听的容洛眼波一动,再抬眼看向皇后,她不出所料的脸色大变。 厉宝林回宫于向凌竹来说不是好事。当初她陷害厉宝林被责出宫,为的就是将容明兰抱养膝下。而容明兰对生母念念不忘一事她从来都稔知。若是厉宝林回宫……不能保证容明兰会一心向她。 “明兰离宫前曾与朕请求,假若赈灾可行,望朕让厉宝林回宫。”皇帝看出向凌竹的担忧,语气沉沉,若有若无地潜游几丝安抚,“如今他已做到这般,不难想见往后怎样。为了令他在西南安心,朕也要履行诺言。” 向凌竹抬眼,还想再说些诸如“明兰成一事便得赏赐,往后心浮气躁……”的话。直直就迎上了皇帝威严昭明的双目。 她做的那些事皇帝如何不知?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如今她仍然只能攀附皇帝而行,激恼皇帝并非好事。顺从敛眼,向凌竹听命:“不知陛下打算……何时让厉宝林归回内里?” 洪钟坠地:“后日。” 时日定的这样快,向凌竹一愣。又不得不应下:“那妾身今夜便让六局洒扫永春宫。” 皇帝沉首,长身而起。抬手为向凌竹扶正惊鹄髻上一支金玉如意簪,手掌温和抚过她肩头。留恋与夸奖在一瞬间满溢,又在抽手时快刀斩乱麻,极其令人悲戚。 皇帝起身离去,皇后紧随其后。容洛站在一旁恭送,一撇眼间将皇后紧捏指骨的双手尽收眼底。 二人的身影很快消失。皇帝既走,露台上的妃子公卿也不必多待,没一会儿便各自散去。 容明辕虽揭穿容洛之事,却也还惦记崔彤云与他互为好友。当下与容洛打了个招呼,噌噌跑去安慰崔彤云。 远望他与崔彤云叙话。容洛思及元妃,转身往位置上瞧去,却早已人走茶凉。只有燕南怔怔站于一旁,思虑困顿。 容洛扫量他一眼,问道:“你又愣的什么?” 清冷声音在耳畔极其醒神。燕南一下神志归回,微微张口,又是一收,才说了实话:“奴婢方才瞧见了皇后娘娘的模样,好似十分不愿。就忽然觉得……觉得这大内并非人人都如百姓所言一般随心所欲。”又猛地俯首,“还望殿下恕罪。” 他所说无错,容洛闻听则不做言语。不过反问:“人人?” 燕南惶恐。他不似容明辕一般亲近容洛,也从不觉得容洛是善茬,心底更对容洛又敬又畏。三下两下便吐露了个干净:“奴婢知晓殿下并未对皇子说实话……” 容洛抿唇。目光翛然落在他身上。 她对容明辕说的那些话,被他听到了。 “你以为本宫对明辕如何?”容洛嗓音低沉下去,“明辕是本宫的弟弟。” 燕南头颅伏得更低,畏惧至极里又不断地说明心中所想,“奴婢知罪!奴婢在露台上瞧见殿下开弓。觉得虽然晚手是事实,但殿下技艺远在崔二公子之上,获胜绝非侥幸,因此、因此……” “觉得本宫对明辕别有用心?”补全他碎裂的结论。容洛哂笑一声,倚上雕栏,“那你可知任他那般大肆炫耀下去,本宫会招致何种仇敌?君子赢则赢,心中有数即是,不该学戏子耀武扬威。你可明白?” 他既能机敏的觉察到她对容明辕的心思,合该能明白她口中所说。当时不论是顾忌皇帝生疑,抑或是满台命妇子弟,她都决不可夸耀输赢。一来丢了皇家脸面;二来世家有台面上的争斗,世家子弟亦有自己的阵营,若是容明辕那般不管不顾,很快崔彤云会与他疏远,大小算计。她也必会因此招惹来更多棘手的小麻烦,叨扰她谋划思绪。 燕南不知她底细,猜不中最后。明白过来容洛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容明辕着想后,他立时认错:“是奴婢思虑简单……还请殿下饶恕!” “你也是为了明辕。”她哪里会罚他。挽唇摇首,容洛忽而问道:“你对弓术心得颇深?” 忆起她先前的嘲笑,燕南目光闪躲:“曾在寨里见姊姊们练过。自己倒不曾得碰过几次。” “其实杏颜儿时也是靠弹弓练的眼力。”他双耳羞红,容洛心底轻笑,又有些无奈的心疼。“本宫的宫牌似乎仍在你处吧?你若愿意,可拿着它到玄武门的校场去找她,求她教一教你箭术。她的技艺可远在本宫之上,你只要勤奋,她定会教你箭法。” 燕南登时呆怔。捧过去的宫牌沾触她的衣袂,再抬首时,她已从高台步下。 【作者有话说】 亲爱的们国庆快乐!原谅作者君最近太忙……根本不记得还有放假这事(哭唧唧 大家要吃好喝好玩好哦么么哒=3= 第26章 ◎美人。◎ 飞檐揽辰光。一只海棠探出宫门外,徐徐枯萎凋零。 细碎的花叶浮上肩头,转瞬便从衣衫上滑下,远落在空阔的宫道上。 崇文馆考验又是一轮轻巧得过。容洛自馆中出来,便撞上了前来寻她的宁杏颜。 “校场考验如何?”容洛挽住她的手,吩咐移开轿辇。步行回宫。“可又是被林教头夸赞了?” 今日是十五。乃众人检考之日。不止容洛一人要受徐司仪查验,崇文馆中的王公子弟们同样也要受一轮文武考试。宁杏颜亦不得逃脱。 听容洛问。宁杏颜满脸笑意揉成古怪一团,声辞哀怨:“你还是莫说了。偏怪你让燕南来学箭术,那孩子我根本教不得,一箭出去便被教头看中。今日考试时,教头还说我心浮气躁,不比燕南呢。” “哪有的事。”头一次见她吃瘪。容洛抿唇浅笑,“咱们宁二姑娘百里之外能一箭射落叶,弯弓更可获鹰隼。哪能是燕南没摸过弓箭一个童子可以比较的。” 被她捧乐。宁杏颜轻轻一嗔容洛,幽怨的模样刹时生笑。来回玩闹片刻,她怅然喟叹:“燕南习武极快。才赋我自觉是不能比较了。真不知你是如何起的心思,竟能将这样一块璞玉挖了出来。” “怎会是我?不过是因为明辕说他弹弓耍的好。我想起你儿时常常用弹弓打雀儿,又担心明辕孱弱身旁无人看顾,这才将他塞了给你。”容洛摇摇首,眼中有几丝欣慰,颇为感激:“你没觉得我给你添了事便好。” 燕南武艺好这事她不知,但如今得听,于她来说是莫大的幸事。 她如今要周旋谢家与后宫当中,自然难以分出心力注意燕南。宁杏颜习武之地本是宁家军集聚的校场,燕南去往练习,既能避开皇帝眼目,又能习武防身。加上他的天资,也算是为将来万一做了打算。 “谁给我多事都不会是你。少说这客气话。”宁杏颜斜睇她,“难听。” 宁杏颜对她素来纵容。念在情义上总是不喜她来那些奇怪的腔调,觉着太显疏漠,冷淡瘆人。知她心意,容洛也不再说下去,告饶几句。宁杏颜不再计较。 崇文馆离明德宫不远。容洛与宁杏颜说话,不一时就到了永春宫门前。 永春宫是太子生母住所。此时内里还在洒扫。几个瞧着眼生的仆婢或用水瓢在庭院里泼开一层水花镇住尘灰,或卖力地拭擦宫殿中的每一个角落。一时人来人往。 面露疑惑。容洛侧目瞥向何姑姑。有关永春宫之事她一早让她去打听,为何如此也当是何姑姑最为清楚。 知晓她困惑。何姑姑近靠前来,轻声细语:“厉美人不喜皇后娘娘的布置,归来后令人重新整理了一番。现下应当是还未弄完。殿下且先回宫吧。” 容明兰的生母厉宝林今日清晨便从青云观归来。皇帝为了安定容明兰的心思,在她请安后又为她升了品级,现已是正四品的美人。 微微颔首。容洛抬步往明德宫走去,就听到身后扬来一声温柔的招呼。 “啊呀——这不是明崇公主么?” 与宁杏颜举目望去。青白的罗衣入目,厉美人站在宫门前,手上捧着一串佛珠,不甚出彩的眉眼里含了丁点儿的惊喜。仿佛见到容洛是一件天大喜事。 当即将佛珠落入宫中掌事手里。厉美人从宫门里出来,对容洛一番打量。才笑道:“真是出落得愈发美好。只这些年不见,险些是认不出公主了。” 厉美人太过热络。惹得宁杏颜稍诧。她本不熟悉宫中争斗的内里,但容洛却从这份夸赞里品出了不一样的意味。 明德宫离永春宫不过一条宫道,她回宫必定是要路过厉美人所住的地方。而厉美人话说得又这般行云流水——怕是一直在等她吧。 “美人才是,这数年未见,还是往日的模样。”容洛眸中盈盈,与厉美人古井无波似的双眼相对。一句客套推去,暗含试探的话语接连而上:“只是不知,美人宫里的红豆糕是否还是旧时的滋味?” 厉美人顿时浅笑,“妾身这些年身处观中,日日诵经念佛,早已分辨不出变化。公主问此,不若亲自来尝尝,也好提点妾身。” 这话一语双关。宁杏颜闻言,立时明白过来什么。只是意味飘忽迷离,她不能洞穿其中情势缘由。 心中猜想被证实,容洛也不忸怩。厉美人一回宫就在此守株待兔,想来是得知了她与容明兰之间的事情。此事于她来说利大于弊,只要皇帝不知,她不需惊忧。 拦下宁杏颜想要告辞离去的举动,容洛与她一齐踏入永春宫中。 长公主(重生) 第21节 . 永春宫离养心殿格外偏僻,且景致萧萧,格外清冷。因而早前除厉美人外,亦无哪位妃嫔曾得在此居住。 在堂中坐了片时。厉美人端着两碟红豆乳糕回来。糕点散动温暖的雾气,显然是刚出笼不久。 宫中彭掌事服侍厉美人多年,两盘糕点触及案几,她便招手将一众正在洒扫的奴婢领出宫外训话。为厉美人留出清净的地方。 门扉盍合。容洛用银箸夹起一块红豆糕送入口中。看厉美人施施跪坐,淡淡道:“这糕点依旧是当年的味道。但美人并不是当年那位宝林了。” 容洛直截了当,厉美人也不再装模作样。颔首福礼:“明兰已在信中报于妾身一切。妾身感念殿下让计明兰,使他得陛下宠爱,令妾身得以回宫。” “美人不必多礼。”容洛停箸。上前将她扶起,言谈里已经不再遮掩:“到底我也有私心。” 这私心厉美人当然知晓。她当年被贬出宫,数年皆在青云观内。几乎以为要与容明兰此生不得再见。在信中得知容洛让计,又受皇帝赏赐容明兰,得以回宫后,她就洞悉了这其中的秽浊。 她归宫于皇后并无益处,当年那些苟且在前,她的存在仅仅是为皇后添上了一枚眼中钉。但——计谋是容洛让出。她倘使回宫,若能成为容洛或谢贵妃手中棋子,自然会是助力。 “妾身明白。”厉美人连连允首,明珠耳坠略略颤动。神容现出一缕哀愁,“只是明兰仍为皇后子嗣,妾身假使投奔殿下。怕是明兰不好……她如蛇如狼,妾身也是领教过的。” 向凌竹诬陷厉美人毒杀妃嫔胎儿一事,容洛十分清楚。向凌竹的狠厉她也曾深刻体会,恨意更是日渐滋长,难得消停。 “美人苦处我当然明知。皇后心狠手辣,四弟如因你与我相联手遭受苦难,我做长姐亦是不愿。”落座厉美人身旁,容洛表露同样担忧。但不过少顷,话锋立转:“可皇后野心昭昭,美人应当知晓。” 无奈颔首。厉美人沉眸。“明兰与我说过,皇后意图用他来扶植向氏一族。” 连隐南握权的二十四年,为许多女子带来了掌权的欲望。向凌竹当年身为太子妃,时常同连隐南接触。多次瞧见连隐南对皇座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她亦羡艳的对此做了试想——认为她也可狭天子以令诸侯。得为九五至尊。 “四弟处境举步维艰,我并不会为难美人。只是戚婕妤前些时日身亡,皇后新臂暂未长出,我希图为母亲重创皇后。故耶——”容洛字字沉声,语调毋庸厉美人有一丝拒抗。“我望美人与皇后交好。” 宁杏颜在一旁静听,也算了明其中九九。听她提出这般的要求,立时眉峰蹙下。 厉美人被皇后陷害贬谪出宫,又被抢走亲子。不恨杀皇后已属不错,与皇后交好……无异于痴心妄想。 厉美人果然面色难看。但驳斥荒诞的话未得出口。容洛便轻巧投出六字:“一切尽为明兰。” 一声敲到厉美人心上。拒绝之意瞬间收敛回眼底,厉美人思虑半分,眉头更为紧蹙。 “可是皇后如何会信妾身?”厉美人幽幽轻叹,“如能与她交好,妾身当年便不会被贬出宫外。诚如公主若言,她有心利用明兰。妾身却又是明兰生身母亲,在她看来最会蛊惑明兰,恨不得对妾身‘杀母留子’。又如何能……” 她再度叹息。容洛却丝毫不在意的柔声笑开。 “美人不必忧心。你既惹来她惊骇,定然是有什么地方不足以教她轻视你。”容洛抬首,发间步摇在笑意里晃动,剑锋似的流苏一一扫过娥眉。“你做姿态给她瞧就是。你这些年在青云观内如何做,回来便也就如何做。明兰也不要来往。端的就是让明兰‘认她为母’。” 她前世为韬光养晦,试了许多种法子遮掩皇帝眼目。个中最有效用的,便是让自己顺从他而行,该有才时有才,不该有时即是废人庸物。向凌竹无皇帝老辣,厉美人性子沉静不少,用此一法,不怕向凌竹不会松懈防心。 容洛吩咐得清楚。厉美人心肠曲折,稍稍一想就了了过来。但尚有犹豫。 人人有私心,她亦不例外。 向凌竹仍是皇后,容明兰则是太子。如容洛算计皇后摔下高位,谢贵妃自有一子,会否到时容明兰也被算计?会否太子之位又会落入他人手中?——望着容洛,厉美人再三斟酌。 “明辕不会成为太子,你且放心。”她思虑明显,容洛别眼。尤其笃定:“他年纪尚小,自幼多病,比不上明兰身躯健壮,才干敏学。母亲与我心中都有计较。太子唯独适合明兰一人。” 【作者有话说】 导入存稿箱没设时间,我大概要给智商缴费了orz 外说叶卡捷琳娜的电视剧超级棒!推荐心肝儿们去看看=3= 第27章 ◎宝林。◎ 利益相关的事情终是难以让人安心。但见容洛放出此言,厉美人心下自相计较了一番,倒也觉得颇为可信。 毕竟容明辕病体缠绵盍宫有目共睹。而大宣也并不需要一个多病多灾的皇帝。 两厢再做了半晌打算。厉美人确定了她与容洛彼此间不会越雷池一步,也实打实的对容洛信服。在容洛踏出永春宫后不久,便领着彭管事一路到慈仁宫给皇后请安,做得十足殷勤。 瞧歩辇巍巍背离远去。容洛挽着宁杏颜的手跨过一扇拱门。天色郁郁,秋风萧瑟,放眼望去一派空阔。 “明崇,你方才是骗了厉美人吧?”步进明德宫门中。宁杏颜思虑许久,伏在容洛耳边问出一句,“宫中不止四殿下一人合称太子之位。虽十皇子病难消减,但宫中除了四殿下外,还有很多皇子。” 宁杏颜心思玲珑。容洛也不必瞒她。将头上沉重的两只步摇摘下来,她侧首望着她,唇上呷了丝莫名的轻笑,“多是多。可现今适合太子之位的,确也唯有明兰一人。” 宫中共有十八位皇嗣。其中皇子除行四太子容明兰之外,八岁以上的唯有七皇子容毓崇、八皇子容明霄、十皇子容明辕和十一皇子容明安。下去的还有两位,只是前年才出生,如今连乳牙都未长齐。 十皇子容明辕不必费口舌,他虽无病,可朝野看见的都是那副病怏怏的模态。太子为国本,朝臣怎会容许这样一个药罐子来做;而下去的容毓崇才干如明珠埋土,虽在风吹草动下寸寸显露光辉。可到底母亲沈妃不受宠牵连至他,皇帝连施舍一眼都不曾给,太子之位几乎痴心妄想;再说容明霄与容明安。此二人万分好逸恶劳,成日净会斗蛐蛐玩骰子,又无势强的母家依靠,天下哪里容得这样的人当太子。 左右说到底,眼前的太子只可是容明兰。 武将永是与江山脱不开的。宁杏颜听了这样的话,瞬间也明晓过来。沉一沉首,她替容洛拿下发髻尾上的一只金丝春燕的梳篦。小巧一只落在手中,未多时又递给了何姑姑。 “我本想你不该这样快。照我料想,你当是明年封了公主府,才会想要去搅这后宫前朝里的事。”秋夕捧来一翁暖和的清茶。宁杏颜抿了一口,尝到了楸子的味道,“当年太后没得这样快。朝局瞬间天翻地覆。记得十岁那时,我与哥哥还都猜你……” 话及此,又咽在一口茶水里。 苏绣海棠的披风挂上衣桁。容洛在围榻上坐下。眼前的小几摆了两盘蒸熟的海棠果,她拿一颗过来剥开。入口时的滋味又涩又甜。想来是秋夕粗糙的厨艺。 宁杏颜没说完的话她当然了然。她像连隐南,也像连隐南夭折的女儿容姝。连隐南尽心的抚育她,实也是想要借由她弥补当年对容姝的亏欠。她教她如何弄权,视废物性命如草芥,也告诉她——将来她会成为这大宣最尊贵的人。甚至凌驾帝皇。 宁杏颜自小常入宫陪伴她,又如何不知连隐南的心思?有这样的过去,无论连隐南是否还在世,她迟早也都会去搅动这个中风云。这几乎是重澈与宁杏颜一行人的共识。 “我也想到那时才做打算。只是那些吃人的大虫不待我。”吃尽一枚楸子。容洛微微倾眼,神态轻松,一句话被她说的平淡如水。仿佛她是局外之人,“我也只能握刀去迎了。” “你自当谨慎小心就是。如有我能帮的,你便遣个人来府中说一声。”宁杏颜将茶盏放下。颜色有些担忧,“皇后不是个安分的主儿。向氏这段时间常在外走动,似乎也在拉拢长安氏族。此事并非善事。你要对她使力也得当心些,省得那些个向氏的鼠辈听闻风声,来你墙角下刮土,搅得没安生。” 她后头讲的带厌。容洛听闻疑惑,但大约也清悟:“莫不是向氏来咬了你们?” 宁杏颜闻言一哼,嗤笑道:“他们倒也敢才行!——不过是那日问由出去办事的时候撞上了向氏一位娘子,那娘子瞧中了问由,要与他结亲。被拒之后大怒,哭哭啼啼地说问由非礼她。说要告到府尹那,还要告到皇后眼前。要问由入赘才能了事,脾气狂得紧要。” 容洛诧怪又稀罕。向氏贵女抢男人,也不知道会惹来什么样的话。 抖了曳撒在她前边坐下。宁杏颜为茶翁添了水:“那娘子家里父亲从五品官,问由是正四品。出身薛家,又是哥哥的结拜兄弟,哪是那娘子能攀得上的。不过跟黄二爷一样嚷嚷几声。” “想是向氏欲附拢薛家。”容洛听完,沉吟少顷。忽然浅笑,“薛六郎朝廷内外谁人不知。要说那娘子睁眼瞎,也需有人信才是。” 薛问由是薛家第二房所出的嫡子。师从宁杏颜的父亲宁今在。在长安中盛名烈烈,从未缺过千金娘子窗下诵诗。要说那向氏贵女不知他盛名,只当是普通公子撒泼打诨……那还真难令人不发笑。 天下皆知“娶女必娶六家女”,却也知道“嫁人必嫁六家郎”。娶了六家族的女儿,飞黄腾达不在话下;嫁了六世家的郎君,那更是比嫁了皇家还要值当的生意。因这二中无论是如何,都等同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向氏现今欲跻身大族,缺的便是一个大家的支持——可他们在朝中走那样的不正的路子,早被六族唾弃轻蔑,如何还能有助力。 “是这个意思。”宁杏颜缓缓颔首,“外廷混沌一线之间,你身为公主与谢家孙女。且多当心。” 容洛柔笑。素净的手从袖袍底下探出,在宁杏颜手背上拍了拍,“我明白。你亦要顾好自己。” 薛家郎君数十位。向氏没由头来招惹薛问由。测想来去,约莫向氏还是对执掌三分之一兵权的宁家动了心思。只是不知他们打算如何? “我明白。”宁杏颜应下。再说两句话,倏地一顿,想起什么。从胡服里拿出一封信来,“险些忘了。今日我在丹凤门见着重澈。他托我将这样东西交于你。” “重澈?”兀自咬着楸子,容洛一怔。掀起脸来。抬手将信接过来,瞧了眼信封外草书张狂的“亲启”二字。不解地剔去火漆。 一沓水纹纸拿出来。容洛看见内里所写。眼中的平静一瞬落下去。 信中乃是孟云思的家世生平。 孟云思这几日常被皇后带在身旁。皇帝也见得多,想来没多时就可封妃入宫。她前时是有打算将孟云思握入自己手上,可还未半分动作,重澈如何得知她对孟云思起了心思? 她容颜一分比一分凝肃。宁杏颜迷惑地探身过去。望见上书的一行“孟云思……十四年花游,绢帛表意攸宁……”,略略一诧。 皇后心思明显,孟家得意,早已将幺女入宫的消息传遍长安。此时长街上随意扯过一人,都会对孟云思入宫为妃嫔一事听问生恶。眼下忽然得知皇帝未来的宫妃心中有其他喜爱的男子,宁杏颜无法不惊异。 坐回位上啜了口茶水。宁杏颜心中万千奇诧转圜不断。久久记起容洛,忆及她脸色,宁杏颜琢磨片刻,问道:“你未曾得托付过重澈去查此事?” “我与他生了嫌隙。”容洛启唇。稍稍敛眸。视线记下那些为他人所不知的事情,以作将来用处。 宁杏颜蹙眉。容洛与重澈二人相识这许多年,她时常见他们争执,可从未得闻两人真有龃龉。乍一听,翛然摸不清事态来。 思索稍许。宁杏颜考量难得答案。捧起茶水,浅浅一唔。 . 孟云思得宠几乎是一夕之间的事。 提醒时辰的钟鼓未得敲上两声。一只螺黛描过双眉,铜镜里姣姣人影后再度出现一道。 何姑姑抱着两尾白姜花入内。素蓝瓷的花瓶替换下来,变作藕白的一只短瓶。秋夕为她插上一只金蝶双股钗,蝶翅在落入发间时盈盈一动,何姑姑的消息便落入了耳中。 “殿下,昨夜孟宝林在书房伺驾。今日已经加封,赐住英华宫。” “正六品。”容洛端坐在铜镜前。发髻如飞云,额前梳篦的短流苏垂下来,在眉心间晃动。“倒也是不辜负皇后的期愿。” 往时入宫的女子即使受御幸,最多也不过正七品御女。孟云思才入宫就坐上宝林的位置,还住进了英华宫,可见皇后有多重视这一条新臂膀,皇帝又多稀罕这位新人。 “只是五公主不大乐意。”何姑姑接过最后一支游珠簪子为她簪上,“旨意下来,她便去皇后娘娘哪里闹了一场。还是狄婕妤哄好的。” “难免。”容洛起身坐到堂中,清淡的早膳早已在案上摆开,“她母亲才死,英华宫陡一下就住进了新人。不气才稀罕。只是狄婕妤愿意去宽慰容笙……”稍许一默,容洛停箸,“莫非是欲收养容笙为女?” 【作者有话说】 忙了两个月,作者君今天才放假qwq 明天我要抽茨木抽茨木抽茨木! 另外,作者君接编辑通知,本文将于10月6号(周四)入v。入v当天万更。望宝贝们捧场么么哒~ 第28章 (三合一) ◎布局。◎ 受厘宫内的婢女早被何姑姑收买。听到她疑问, 何姑姑一边从箱匣里捧出一件桃红软氅,一边呷笑着颔了首:“殿下一猜便是。” 容洛稍稍顿神。顾自用起早膳。 其实并不是她猜,而是狄婕妤对孩子的渴求难掩于表。稍微接触即能获知。 狄婕妤在十四岁时嫁于皇帝, 一入太子府就封了六品承徽。她年轻而知进退,十分受皇帝珍爱。一时盛宠丰饶。但打算着更进一步时,却被狄家联结朝臣党羽、向上忤逆连隐南逼迫禅位一事连累。 那会儿狄家流放者暴毙者众多。皇帝为避连隐南以为此事是他主导,在欢爱之后任由连隐南对狄婕妤赐下大量红花与麝香。因而致使余毒数年固锁狄婕妤体内,寻遍百法仍难得子。后来时日渐长,皇帝权势愈大, 后宫住满年轻的宫妃。皇帝对她失去了热情, 便更不关心她是否有子。每每提及, 总是敷衍了事。她亦不再热衷。只是羡艳她人儿女承欢膝下, 筹谋着过继哪位低贱出身的妃子所生的儿女。 过继并非稀事。宫中当年受连隐南迫害无子的妃子众多, 母亲死后被抱养的孩子也不算少,近年尤多。狄婕妤前些次就有意要过继母亲难产离世的十七皇子养在膝下, 不过被皇后拒绝。现如今容笙失母,与戚婕妤同为皇后左膀右臂的狄婕妤,当然为收养的最好嫔妃——一位迟早要出降、母家并无权势的庶公主,想必皇后也不会拒绝。 思及皇后与狄婕妤彼此间的那些九九龌蹉。沉敛一下眼皮。容洛望向书案上《礼记》里夹着一沓水纹纸,斟酌一时,摆手让如云将预备插花的物什撤下。甫同何姑姑吩咐道:“晚些时,你请六公主去慈仁宫。” 何姑姑不明地应一声, 手里的衣袍搁在榻上。才往外走,又被容洛拦下。 “将狄婕妤意愿告知于她。要她……”轻轻凝目。容洛思虑彳亍, 半晌道:“要她带上容笙。” . 长公主(重生) 第22节 一滴露水从花叶上坠下。桃红软氅的一角垂落歩辇, 一路摇摇晃晃入了慈仁宫的大门。 现今不过辰时。慈仁宫的堂内坐满了妃子。容洛莲步进去, 扫见左手第一位的谢贵妃和右座第一位的狄婕妤。平静的面目上一瞬间悄悄化出许多恭顺, 对上座的向凌竹福身:“明崇参见皇后娘娘。给皇后娘娘请安。” 除谢贵妃外,她不必称任何人为“母亲”。这是连隐南尚在世时允诺她的特权。谢家功威,皇帝握权后为昭显他对她的宠爱,更未曾剥夺。 容洛请安于向凌竹来说始料未及。但她向来目中珍重谢贵妃外也再无其他嫔妃,亦不奇怪。右手摩挲过一只玲珑的如意,向凌竹招手让侍婢为她端去一把软椅,热络道:“何必多礼,快些坐。” 施施温柔的语调从身前送来。容洛直身道了谢,在谢贵妃身旁的梨花椅上坐下。谢贵妃才坐完小月,一身雪青八幅襦裙格外素净;狄婕妤倒是一如往昔,上下都是端庄的藕荷紫;再抬眼看向凌竹,朝天髻上一支飞燕金钗,身上是赤色绣凤凰的十二幅襦裙,其外拢了条厚重的蜀绣披风。巧夺天工的绣公纹出一朵盛放的牡丹,在光亮下几乎要跃然鲜活,从披风里挣脱。 艳丽过分。 暗自嗫喏一句。容洛撇开的眼里染了一丝哂笑。 将凤凰和牡丹都穿上身,这般的向凌竹平时尤甚少见,却不是稀事。大宣后宫随时会有新人出现,或是选秀,或是侍婢受御幸。而每每有人的头上多了一个妃衔,向凌竹便会盛装华服等待那女子来请安——似乎以此可以昭告,皇后之位独她一人可担。 可也不过是似乎。前朝皇帝与世家争权猛烈。后宫也不手软。皇后宝印不知沾了多少娇娥性命,却依旧有人乐此不疲,将一双素净的手浸入血海,费力的乞求能够一握宝印。换言之,只要大宣仍有一名女子,皇后的位置便永远不会惟独属于一人。 宫妃彼此叙话,容洛坐于一旁。忽外间扬来泠泠响声。 探眼瞧去,她今日来等的人总算来给向凌竹请安。 孟云思碧衣如柔柳,眉目仍是前时所见的清丽和婉。她迈入堂中的一刻,来往的言语统统咽回妃子喉中。众目藏锋芒,无一不是在审视这位新来的孟宝林。 看她一套请安礼做完。向凌竹满意放下如意,几步下了座,将孟云思虚扶起。替她撂起耳边垂落的鬓发,言语大方又怜惜:“真是又添了一位水灵的妹妹。快坐。” 谢贵妃身边她自然是不能坐。顺从谢过皇后,孟云思衬量,在狄婕妤身旁的空位落座,脊背微微一沾背靠,还是谨慎地挺直。 皇后的话将孟云思与众人关系拉近。群寂少顷,三两言语,皇后党羽已同孟云思你来我往的熟络。 容洛坐于谢贵妃身边缓慢吃茶。那一边热闹,这一方倒是静的出奇。却不是吃瘪的静,而是倚仗家世和妃衔的安如泰山。宫室中忽然拉开楚河汉界,两厢事态极端,又无比协调。 可这也维持不了多长时辰。 容笙与容乐姗姗来迟。珠帘被撩起时叮咚作响。众人望去,只见容笙肃然的面目在看到孟云思时陡然大变。青白色从眼底爬满脸面,最后化作赤红。她停在门外扫视诸人一眸,终于扬手摔开珠帘,怫怒而去。 珍珠帘子受力断线,一颗颗流水似的堕地。顿时堂前明珠满地,叫人目眩。而容乐站在其中,面对此时境况,颇为惊惶。孟云思坐于这厢,亦是惊忧。不为其他,只因容笙离去前横来的那恨意满溢的一眼,几乎灼烫得她心中难安。 她在惊怖,四下却习以为常。窃窃私语了一番。便又更加安静。一个个瞧着皇后,等待她发话。 但还未等向凌竹先说什么,下座的狄婕妤先长身而起。深深一福身,狄婕妤语调里歉疚万分:“是妾身管教不利。请娘娘宽恕。” 这话说得莫名,垂地之间众人明了过来——容笙是要过继给狄婕妤了。 凝望狄婕妤许久。向凌竹偏首,无奈地轻声一叹。大度道:“戚婕妤突然没了。她想来也难过,本宫不会责怪于她,你去与她好好说一说吧。”语罢。她似乎失去了所有兴致。眸中流露出一抹恹恹的容色,对堂下摆了摆手,“本宫今日乏了——各位妹妹归去吧。” 她自然不是因为眼见容笙对害死戚婕妤有了愧疚。仅仅是不愿让谢贵妃看自己难堪。于她而言,要她比谢贵妃低一头,简直甚于有人在用纺线锯她的心肝。 今日请安时辰短暂。与谢贵妃一同迈出宫门。秋日才悬于鸱尾之上。 应了谢贵妃有关乎修习的叮嘱。容洛福身眺她上轿离去。回退一步,迎上满目无措的容乐。 “六妹可是吓着了?”挽过她的手臂。容洛仿若宽慰地轻笑问道。语气温暖可亲,诚然是一位皇长女对其下弟妹该有的款昵。 容乐母亲李才人依附于谢贵妃。两人此时相近也并不显突兀。双双走下石阶,稍微离宫妃们远了些。容乐颜色上的惶恐恍然消匿,付与容洛柔顺一笑:“何姑姑来得迟。妹妹未做多想便带着五姐姐赶了过来,也未能与皇姐相商……也不知可是如了皇姐的意愿?” “你聪慧。自然一听就透。”容洛颔一颔首,同她相携走上宫道。“只是下来还要多麻烦你些。” 孟云思初入宫,能受多久隆宠仍未可知。但为防她有朝一日成为皇后手中又一把利剑,她还需做些准备,以来对她制衡。 孟家权势低小,可现如今孟云思才得宠爱,她委实不能让谢家出手打压她母家。如此外路横断。她只能退而求次,用这后宫的女子来制衡孟云思——而恰好她住进了永春宫。 容笙对母亲戚婕妤十分的依恋。若说她并不知道这后宫水花痛人,那就是假话中的假话。作为戚婕妤的女儿,她如何不知母亲之死有皇后的推波助澜?不过她亦是皇后党羽之一,往后及笄出降还得看皇后脸色。她怨不起向凌竹,也不敢怨。于是便迁怒于皇后有意提拔顶替戚婕妤位置的孟云思。对她憎恶至极。 这是无力者的恨。却足以成为容洛这只黄雀捕食螳螂的尖锐利喙。 为了在宫中为母亲与自己争得一分田地。李才人依靠谢贵妃,亦等于容乐凭依容洛。她未多想,颔首道:“皇姐吩咐就是。” 她答应得爽快。容洛不禁为之一怔,忆及前世容乐在新帝手下进退有度的模样,浅笑一声:“六妹是个妙人。” “皇姐曾经说过。”容乐谦顺地倾唇。十三岁女儿家的眉梢眼角里含了一寸谨小慎微的得意。不敢太过表露,“妹妹不敢承受。” 这一时的容乐就有了前世的模样。容洛微微一笑,牵她走过拱门。秋夕迟退一步。静默伸手,将一众抬轿伺候的婢子与她们隔拦五步之外。 . 自那之后又过了几日。宫中还如往常一般。只是斗转星移间也发生了些许事情。 先是皇帝允旨,将容笙过继狄婕妤为女;再是厉美人渐渐得在皇后眼前;孟云思父亲从正六品下的承议郎跃升为正五品下的朝议大夫;还有便是西南灾事已定,容明兰将要回归长安。 新堤已成。造渠已步入正轨。百姓也已安顿妥当。有谢琅磬为辅佐,恢复田地、重复治安之事容明兰亦触类旁通。西南基本安定,下来囚犯赏罚监管自有当地卫兵与刺史斟酌,而未完成的几条水渠,亦有治水官督理。到此,容明兰也算功成。 他回来那日已是十四。为奖赏他治水功劳,皇帝与皇后一早便出了宫城,在承天门等他班师回朝。 容洛未曾去。天慢慢冷下来,很快入冬又开春,她及笄也不过是一眨眼的事。而此前,她既要周旋于争夺权利、招揽能人谋士,也得应付徐司仪逐而严厉繁琐的考验。 望月台今日教的是述诗。台边四面落了竹帘遮风,蒲席上朱漆案几摆布成方圆。女先生跪坐在圈内,提出“秋”一字,公主贵女们便以这一字为题,陆陆续续地作诗给先生听,再由诸人相□□评。 娓娓吟诗中,几个时辰晃然游过。 容明兰是在散学时到来的。他在文德殿接受了皇帝丰厚的赏赐,连带着皇后与厉美人的家族也沾了光,各得许多奖赏。而他十三岁立下赈灾功劳,实乃罕见,挑剔的朝臣也不免对他赞不绝口。众星拱月,他应对也花去了不少时间。 “皇姐。”望月台中不剩几人。容明兰掀帘而入,瞧见她还未走,高兴得步进来。满目功成的风光几乎难盖。 早知他会寻过来,容洛也并未提早离去。俯在案上细细抄写一卷《女诫》,忽听一声轻唤。容洛搁下纸笔,端量他片刻,关怀道:“早听你今日回来。还想着待你休息惬意再去贺你。怎的倒先过来了?” 容明兰今日归来,早被问烦了西南赈灾事中的条细。骤然容洛没有发问,反而怪罪他长途跋涉不去休息,心中沸沸一暖。微微轻笑,松下帘子,他在容洛身前跪坐下。 “计谋是皇姐替明兰所出。如今功成,母亲回归宫中,又受了许多赏赐。皇姐于明兰恩情深厚。明兰惶恐,不敢怠慢。”容明兰谦恭的半俯头颅,笑意间偶有一些愧疚。絮絮话出,他突兀转开话头:“只是不能替皇姐向父皇讨功……” 他前一句话说的情真意切。后一句话未说完,容洛便听出了试探之意。 稍稍望他一眼,容洛臻首轻摇。将话打断:“计虽是我所出。但实行并非是我。这一切终究还是你自己亲力亲为的功劳。况且,当时你便用寒菊图与我换了计谋不是?现今却又说计是我所出。莫非是心疼那幅画好看,想同我要回去?” 话里三分玩笑七分对此不以为意的宽量。直白得教他满面窘红。连忙认错:“皇姐莫怪……明兰也是听闻母亲说了皇姐的意愿,这才、这才……” “我并未责怪你。”厉美人会将一切托告于容明兰,是她意料之内。这母子二人极其同心,彼此又互相依靠了多年。倘使厉美人不说出一切,那才是怪异。用纸镇压起风吹翻飞的书页,容洛笑问:“倒是你,不怪我算计于你么?” 容明兰摇首:“明兰并不怪皇姐。皇姐是想为谢贵妃增添助力,这并非坏事。何况皇姐之计如我心愿,得将母妃接回宫内,两全其美……” 凝视他一眸,容洛敛眉:“我原以为你会怪我。毕竟皇后养育你这些年。向氏亦算是你靠山。” “靠山?”二字入耳,容明兰眉头缓缓拧起,“她处处想要辖制于我。向氏更是——”话语断裂,容明兰自觉讽刺,喟叹:“一言难尽。” 容洛付之一笑。向凌竹诸人的意愿哪里用得上“一言难尽”四字?向凌竹抱养他膝下,无非就是想在他登基后垂帘听政;而向氏则是钳制于他,令他寸步难行,不得不依附向氏。尤如菟丝,离则立死。 “那贱人不过一个宝林!凭何住在母妃住的宫中!” 才欲再说些什么来宽慰他。一声歇斯底里的怨怼从望月台外扬了进来。尖细的声音若幼鼠哀鸣,叫的瘆人。 宫中日前受封宝林者唯有四人,四人中三人性子敦厚或沉静,不至于招来哀怨。左右思索,也就剩下了新进宫的孟云思。而对孟云思有恨意的皇嗣,唯有容笙。 容明兰初初归宫,不知情势。伸手勾起竹帘。看容笙与容乐二人步上游廊,容笙走在前头,一身桃红艳不过她话中的怒气。 “宝林?”他偏首。十分不解,“可是父皇近日新封的那位孟宝林?” 容洛缓缓颔首,“孟宝林受皇后指点,日前盛宠。住进了戚婕妤曾住的永春宫,容笙十分气结。”从竹帘望出去,瞧了一眼容笙身后面色镇定的容乐,伸手将书卷与纸页一同合起,用玉镇压下,“容笙即来,你且回去吧。她如今是狄婕妤的女儿,若被她知晓你与我相见商议,怕是皇后要为难你。” 亭亭袅袅的起身,她又嘱咐道:“这些时日还有许多事要做,你若不想被向氏镇压,不如借这一时的功勋,在朝中物色能为你所用的人——谢家的家臣亦可。” 谢家功威几可震主。容明兰望着容洛,稍稍沉首。心上掠过此念,便被她一眼看穿。 “不必惧畏谢家。你往后手里也会有许多权臣。”挽了挽披风。容洛眉眼里骤然现出温善的笑意。“谢家不过之一而已。” 话中有深意。容明兰少许一愣。随即明悟,轻轻允首。 . 容洛从望月台上下来时。容笙一眼便瞧见了她,满面瞬间煞白。 她自对孟云思有恨,却也不敢高声宣扬于人前。今日不过是听闻容乐形容孟云思这两日受宠的姿态,一时恨极,才想趁着望月台无人的时候发泄。怎想容洛却并未离去。 今时今日她已是狄婕妤的女儿。狄婕妤比之戚婕妤,几次加害谢贵妃的手段更为高超,伤人亦更是可怖。母亲如此,她现下本当谨言慎行,不应露马脚给谢氏党羽。可没成想——恰恰是被容洛听闻。 咒骂嫔妃要受宫规处置。倘若容洛将此事告知谢贵妃,她必会问责狄婕妤……才到新母身边便闯下大祸,不知往后皇后会怎样冷眼于她。 紧咬唇侧。容笙心在腔中慌乱地上蹿下跳,思绪电转间听闻容洛嘲讽。 “五妹舌头当真灵巧。”容洛拢着披风下来,路过她时脚步微顿,却并未藉此为难于她。只是轻眄一眸收眼,而后哂笑,“但大约也只能这样不甘了吧。” 容笙失言,本该收敛。可容洛话语出口,犹如利刺一下扎进她心中不可触碰的地方。让她禁不住的暴怒。 戚婕妤身死一事,使容笙这些时日痛极。她十分怨憎自己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外祖,责备自己不如容洛一般受宠,没有那样这样的理由足够使皇帝放过戚婕妤。让戚婕妤背负着“通奸”的罪名活活被缢死,尸身在冷宫里被老鼠噬咬殆尽……而她明知一切主使,却连报复的胆子都不敢有,连宣泄也只能趁望月台无人。 简直无力至极、窝囊至极。 怒火似炮仗一般点燃。容乐伸去拉她的手未触及她衣衫,便见容笙几步撤过身。大步行到容洛的身前,满面愤怒,扬手便欲往容洛脸上打去。 惊呼一声“不可”,容乐望着容笙打下去的手在半空停下。 伫立游廊当中。容洛视线自她素净的手掌滑到怒烧赤红的面上。眼波平静,底下暗藏潮涌:“若是不敢打。便不要做出这样的姿态来。你如今不过一个失了母亲的公主,可担不起打本宫的罪名。” 容洛言语已是明摆讥嘲。盍宫皆知她失了母亲,却念着狄婕妤的面子,无一人敢在她面前这般撕开伤疤。更遑论容洛还在其上洒了一捧粗盐。 “容洛——” 容笙陡时脸色巨变,双眸的角梢瞪大得几乎要撕裂,胸脯迅速起伏,她高声怒叱,一耳光便要继续落下去。 但容洛岂会让她如愿。左手挡下她打来的动作。右手立即捏上了容笙的下颔,猛向前一送。将她推落在地。 动作畅利。容笙不曾有过防备,愕然摔倒在游廊的石板上,冰凉穿透衣衫。容笙眉眼滞顿,黑影自身前笼下。 “冤有头,债有主。容笙,谁害了戚悠,你就寻谁的麻烦。本宫可没闲暇陪你虚耗。”翦水双瞳与杏眸相对。容洛眉眼里颜色恹恹。“你既恨极害了戚悠的人,那除却报仇也没有其他方法——畏惧仇敌,却敢暴虐他人,并不能为你开解,只是在提醒你鼠辈无能罢了。” 意图激起容笙愤恨的话语掷地。容洛微微侧身示意容乐安慰挑唆。抚平软氅褶皱,一路离去。 望她走出竹林。容乐眉心轻蹙,看向坐地埋首于臂膀间哭泣的容笙,轻声安慰。 . 容明兰归来第二日便至下元。下元节是沐斋祭祀的日子。这日皇帝与所有嫔妃皇嗣们将沐浴更衣,身着简素,在庙堂里祭祀先皇。而后前往天坛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往年下元日都已深秋。今年的秋至更早亦更寒。从司苑司送来的鲜花在外曝晾了一阵,花叶上的露珠便凝起一层霜气,触之冰凉。何姑姑知天冷,早起过来让容洛换了水蓝色的长袄襦裙,外间抱了一条白狐皮的梨花大氅。不用袖炉也万分暖和。 辰时三刻出了宫门,在建章宫携了容明辕前往太庙。一路上又是一阵兴奋言语。 其实原先众人应当在长乐门聚首。只是今日天气骤变,皇帝担心容明辕畏冷,便差了人来告知她,让她晚一步领容明辕去太庙。 假若不是她已经知晓容明辕并非她亲生弟弟,怕是也要向外人一样,觉得皇帝宽待谢家,爱顾谢家外孙了。 歩辇摇晃出了长乐门。没多时,巍然庄严的太庙便坦于眼前。 斗拱飞檐,红漆大柱。台前空阔,卫兵林立,除了偶时执金吾巡逻时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其余时辰连一句私语也不曾有过。肃穆骇人。 容明辕被庄凝的气势震慑,小心翼翼地扯着容洛的衣角,跟随他步进庙堂当中。 外面阔然而肃穆,庙里却是不一样的境况。皇帝与宫妃早已到达堂中。各人脚边放着一个祭拜用的蒲团。因容洛与容明辕未到,此时诸人正一齐站于庙堂当中,轻声的相互叙话。言语间都极尽控制声调,对庙堂饱含敬重。 长公主(重生) 第23节 揩着容明辕步到帝后眼前。容洛领他跪拜匍匐。异口同声:“参见父皇、娘娘。” “免礼。”皇帝颔一颔首,探手爱宠地轻拍了一下容明辕肩头。侧身对庙中掌事吩咐,语气森冷:“这便开始吧。” 四下归位。容洛跪坐蒲团,抬眼看到先帝武恭帝的灵位旁立着孝敬太后连隐南的牌匾——这便是皇帝不喜来太庙祭祀的缘由。 他二十四年受连隐南操控,对连隐南恨之入骨。若非当年连隐南退位为太后,他不得不顾虑百姓万千口舌对他的评议,他几乎可对连隐南挫骨扬灰,陵墓、灵牌都不愿立。 祭祀开始。庙祝在前诵吟佛经。皇帝与皇后拈香祷祝,言辞间皆是国家安康,后宫和美一类的话。 太庙皇帝着实懒于应付。四五句话下去,此厢了结。便又前往天坛。 天坛分为三坛。一路祈愿过去,虽不算慢,但也近黄昏。 打道回宫。妃子歩辇于前,皇嗣在后。容洛将领间束紧的缨带重新挽了个杜鹃结。坐上辇乘,抬眼瞧见孟云思瑟瑟发抖,偏首问何姑姑:“东西准备好了么?” 何姑姑从袖中掏出一个寻常的手炉,微微点头。“盛太医说一匙曼陀罗香便可。奴婢方才已经添了进去。” “一会儿递过去就是。”容洛敛过袍角。眼角轻扫一旁容笙,“六妹那厢呢?” “六公主那边早已递了过去。身上香囊里有曼陀罗花。”何姑姑压低声音,捏住袖袍,“手炉里亦有。殿下安心便是,奴婢们已经如数布置下去了。” 何姑姑办事容洛素来安心。略略垂首。容洛瞳珠扫往孟云思那厢。何姑姑明白示意,从怀中将袖炉拿出,送了过去。 孟家是向氏家臣之一。孟云思受选入宫时即明了了皇后的心思。对宫中势力也做了大略的了解,近日里更是得知得一清二楚。容洛皇后对敌之女,她送来的东西孟云思哪里敢接。推搡片刻,何姑姑一把将手炉放入她怀中,轻声道:“大殿下并无恶意。只是受了表公子的托付,要好好照看宝林而已。宝林不必这般。” 孟云思霎时一怔。 能被何姑姑称为表公子的人只能是容洛的表亲。谢府上一辈只出了一男二女,正室生谢琅磬与贵妃谢时霖,侧室出一女谢成茵。谢成茵远嫁无子,谢琅磬与薛氏贵女薛幼元结成秦晋之好,生下容洛表哥谢攸宁。表一辈也惟他一人。 孟云思恋慕谢攸宁之事无几人知。入宫之后更对此心若死灰。乍时听闻谢攸宁让容洛关照自己,不由惊喜。手指在手炉上摩挲良久,她悄声问道:“大公子真是如此托付?” 谢攸宁二十有一,孟云思也不过只比容洛大四岁。听闻心上人对自己的体贴,几乎喜出望外。 “是。”何姑姑应声颔首,面上柔柔带笑,瞧不出一分撒谎的神色。“前几日表公子还托人送了信入内里,奴婢有幸得观。表公子十分担心你在宫中处境,还央求大殿下多宽待你些。” 孟云思望她,脸上升起酡红。楚楚动人。 何姑姑知她已信说辞,福身一下,“这般,奴婢便回去了。还望宝林多多保重。” “你且等等。”后撤一步,何姑姑才欲返回容洛身边。便被孟云思喊下,她招手让她过到身前,一边褪了玉镯下手腕,状似感激容洛送手炉,实际嘴里轻念:“我……我想看一看那封信,不知能否请大殿下为我带来?” 冰凉的镯子入手。何姑姑颔首,退回容洛身旁。孟云思窥过去,看见容洛与何姑姑言语,而后微微垂首。 . 下元节亦称寒食节。虽不是佳节,但也总有一番宴席。 嘉明殿备下斋菜。各人回宫沐浴更衣,又很快齐聚一堂。 皇帝兄弟甚少。先帝在时共有八位弟兄。夺嫡之争里死去四位,后来大哥病重离世,剩下的三哥和四弟一个镇守边疆,一个游山玩水。常年不在长安。 宴席上只有皇帝一个成年男子。叙话过三巡,他也觉无趣。领着妃嫔去太液池泛舟游湖。 有人晕船,有人怕水。皇帝起兴泛舟游湖后,最终与他乘舟者不过二十三四人。 画舫远行像池中的小蓬莱。满船灯火曈曈,容明辕与她招手示意,远远一声“阿姐”传来。容洛轻轻招手,面容上的温柔一点点消弭为平静。起步迈入假山石林后。不多时,她听猫儿似的脚步声渐而靠近。 侧身回首,何姑姑手中灯火照向来人,轻轻福礼。稍一颔首,容洛与一身素碧罗衣的孟云思相视,款款柔意地唤了声:“孟宝林。” “大殿下。”孟云思福身。言语间颇为急切,“听何姑姑说,大公子曾托信入宫,请殿下对我……” 话及此,她忽然收声。面容染上羞红颜色。 容洛轻轻打量一遍孟云思,面不改色的允首:“是如此。” “那信呢?”孟云思急促,话出口又觉得此时的自己似乎不够沉静,心中火燎似的郁热,头脑似乎也有点不大明醒。孟云思沉了沉首,感觉稍微好了一些,再细声道:“我曾托何姑姑,请殿下将信拿来的。” “信……”容洛将语调拉得缓缓且长。一瞬忽然沉下:“在宫中。” 孟云思蹙眉,似有遗憾。“这般……” “宝林仿佛很喜欢表哥。”容洛往前走两步,“十六岁时似乎便写诗在绢布上,递与了他吧?” 孟云思诧异。此事除开她身边丫鬟和谢攸宁,无第二人知晓,容洛…… 紧张提满四肢百骸。恍而又放下。谢攸宁托付她照料自己,能得知此事,那必然也是谢攸宁所说。 颔首。孟云思几如蚊讷的低声一应。 容洛登时顿足。唇侧牵笑,从怀中拿出一条藕色帕子,询问道:“便是这一条?” 假山中昏暗。容洛发话后,何姑姑便将手中提灯迎向她手中展出的物什。 藕粉帕角纹绣一瓣莲花。上娟秀小字迷蒙,却可见情诗行行。一头还有孟云思与谢攸宁相近的两个名字。 望见容洛手中锦帕。孟云思脸上却不再羞赧,神容一刹青白惊异。 【作者有话说】 入v啦~谢谢心肝儿们的支持! 十月十号后作者君会开始日更六千,随机掉落万更~ 么么哒=3=~ 第29章 ◎曼陀罗花。◎ “你是如何拿到此物的——” 几乎是翛然, 孟云思便毫不顾及地惊骇出声。也是同一瞬,她发觉自己的失态,环顾四下, 小心翼翼地再问一遍:“大殿下、大殿下是如何拿到此物的?” 她的惊惶并非无来由。当年她虽以手绢书表心迹,但赠出之时却被谢攸宁婉拒。因而那手绢从来不在其他人手中,而是一直放在她的妆匣之内。永春宫上下又都是皇后的人,容洛怎可能获得! 语气沉作了缓缓和慎蹑,但她看见手绢的愕然始终难以掩下。容洛察觉她声线当中的慌乱,未曾作答。只是唇侧漫出一点笑意, 轻轻敛首。对旁下唤了一声:“六妹。” 四面篆簪花侍女的提灯先出眼前, 奇石后慢慢行出一个娉婷女儿。容乐跟在恒昌身后, 当头对容洛微微颔首福身, 才施施然对孟云思颔首, 柔顺一唤:“孟宝林。” 原本相约只有二人见面,陡然却出现了第三人。饶是孟云思不得斗争历练, 总是处于闺阁,此时也明白了过来——从香炉开始,她便在一步步地顺着容洛心意的走。无论是提及谢攸宁,还是相见。 “殿下到底想做什么?”手心渗出冰凉的虚汗。孟云思心中思绪辗转不停,“手帕确有我与大公子的名姓,可殿下又如何?此帕若上交陛下,牵扯决不止我与族中。殿下难不成想自损八百, 让大公子也受责罚?” 她这话问的浅显,虽在张惶中试图振奋底气, 可到底是孟家作为攀枝儿本钱养出来的女儿, 怎样都少了一分扬威的气势。青涩得如同早秋的淮南橘。 未有鄙夷。容洛睇她, 柔声笑道:“本宫怎会去害谢家?”话罢, 她将那一方手绢展开,“这绢子从来无关表兄。本宫要的只是宝林的承认罢了。” 寸光洒落绢帕。那些模糊的书文在孟云思的眼前逐一明晰。其上字字含尽一汪女儿的缠绵情思,几可见孟云思在写下这些诗文之时满面期切酡红之色。孟云思一眼望过去,便发觉了容洛话中意味到底在何。 那诗句与从前无异。可落到署名上时,原先的“云思赠攸宁”五字——却变作了“云思赠文予”! 孟云思更为骇恐。虽只是二字之差,但后者却更容易要了她的命!只因“文予”并非容洛杜撰,而是她的亲表哥蒋文予。二人关系自小甚好,有目共睹。而在她册封为宝林当日,蒋文予还曾与母亲入宫为她庆贺。当今皇帝多疑,若是被联想到那日的事,多半她难以洗清嫌疑。盛宠亦会成为一柄架在头颅上的铡刀…… 惧怖戛然兜头笼下。孟云思入宫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觉着宫廷传说中的那些生与死离自己竟是这般的近。而她左思右想,竟然想不出要怎样破解这样的局面——将绢帕抢过来,容洛那方比之她更有力量;待容洛将帕子呈上时再说冤枉,怕是对方已做了周全准备…… 她慌乱的模样实为明眼人所不能不见。容洛洞穿她的惧怕,低声笑了笑。将绢子放入何姑姑手中。伸手过去挽她。 孟云思对她已有防心。容洛上前,她就后退。终于不及容洛动作迅速,双手被她一下握着。 “不必惊慌。我今日除了要宝林应下这一声,从不打算将帕子交于父皇。”她的恐惧在容洛眼里犹如夜鸦落入的泥沼时的无谓挣扎。容洛轻笑着宽抚,孟云思却不觉这样一句就能松懈。触及容洛温暖的掌心,她指骨僵硬如枯枝,下一刻果然又听:“仅仅有一事需宝林相助。” 孟云思讪笑一声。 大内谁人不知谢贵妃与皇后的那些对峙,又有谁不知皇后费尽心力迎她入宫的深意?容洛乃谢贵妃之女,谢家贵孙。而她是向氏家臣孟氏手中的一颗摇钱树——容洛不过须臾就能将她玩弄股掌,她又有什么能够帮她的? “宝林毋须妄自菲薄。”看穿她的心思,容洛拍了拍她的手背。亦不打算再多做废话,侧开身让孟云思看见假山后的清澈的池水,笑着请求:“我望宝林,能被五公主推入池中。” 孟云思一怔。还未做疑惑,见容乐向容洛轻轻福身,“五姐姐身上用的曼陀罗过多,现下还在醒神,皇姐不若再等一等?” 只花名一吐露,孟云思更为惊异地望向容洛。心中的恐惧几乎要她高呼出声,又被她忍下。 曼陀罗花乃蒙汗药中一味,有镇痛致幻等效用。因曾有店家误做菜肴给民众服食,造成恐慌暴乱,故而被法规列入禁物。责令非药谷、药商不可种植。如被发现私种,栽种者斩首,余者一家老小没为贱籍。生世不可逆。 “又能等到何时?”容洛反问。笑语盈盈间有极其骇人的威胁:“她狂暴时,抑或是神智清明时将宝林推入水中,此事不都是一样要行?”她转眼看向孟云思,“宝林以为如何。” “我并不知大殿下作何……”蹙眉回话。孟云思与容洛灵动双眸相对,陡然明了。 她是皇帝的新宠。容笙则是狄婕妤女儿。因早前她代替戚婕妤与住进英华宫一事,容笙已经对她怀恨在心,这几日来更是不加隐瞒,直敢对她迎面冷嘲热讽。如是容笙趁人不备,将她推入池中,亦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情。而她落水……皇帝定会勃然大怒,发问狄婕妤。 自相杀戮。 思度揣测。孟云思一点十分奇疑。与容洛相视,她启唇问道:“殿下筹谋精明,我实不能料。只是殿下亲自露面……不怕我将这些事情据实告知陛下么?” 容洛不值一哂,话语染了分吃人的寒意:“宝林以为自己还能把事说出去么?” 骤然无声片刻。孟云思思绪周转,笃定道:“你不会杀我。”顿了顿,她又扬眼,“如是要杀,便不可能会露面。” “宝林冰雪聪明。”须臾,容洛赞赏。冁然而笑,“本宫今日设局,将宝林引到此处,为的并非是杀害宝林。而是请宝林,站到母亲的这一厢来。” 她所言并不令人讶异。宫中结党者众,有时为了招揽,开诚布公无疑也是个好法子。 “殿下应知我为何入宫。”生与死一线之间。孟云思明白容洛目的,没有了最初那般惧畏,“我父亲是皇后家臣。我无理由可归顺谢贵妃。” 岂料容洛斩钉截铁:“你有。” 孟云思不解扬首。容洛眉目晦暗地望她一望,径自坦陈:“父皇有意打压谢家。皇后憎恶母亲。向氏一族有心对谢家取而代之。如今形势不佳,若是谢家败落,表兄定然难逃灾祸。”伸手将袍领拢住,她浅浅一笑,吐字时唇边呵出一团白雾:“宝林对表兄情深义重,应当不想他沦落危险境地。” “谢家是二大家之一。”以往久居宫城之外。孟云思对世家的情况听闻亦然众多。容洛如实告知,她口齿一怔,琢磨须臾,摇首反驳,“积淀深厚。并不是向氏能动则动的。” 容洛抿唇,哂笑一声:“向氏一族自然动不了,可若加上父皇呢?”提及皇帝,容洛双眸似结了一层冰雪,“帝皇与世家是不相容的。自古以来,权大者从无一日不被忌惮。现如今引起父皇畏惧的,诚是谢家。” 谢家引皇帝忌讳非一日之寒。身为世家,谢家煊赫,世代家主嫡亲权臣高位,门客满天下,比帝皇更得民心。这无一不令皇帝惧怕。孟云思尚在闺阁时便曾听父亲闲语,说谢家功高震主,又如何不知容洛所言不虚。 “可我又能帮你作何?”脑中百转千回。孟云思疑虑少顷,终是动容。目光闪烁,“我若背离皇后娘娘。家中必然不甚好过。我……只能尽力而为。” 于她来说,心上人安危重要。可族亲的性命也一样重要。二者她都不能舍弃,可二者也永是对立。 孟云思此话既出,收归麾下便也不过尔尔。容洛指尖在她手背上轻一摩挲,垂眸笑道:“宝林不必为难。人前你依然为皇后做事,人后我们便是一家,无须多礼。至于你家亲族……明年春日父皇会为我册封公主府,那时我出了宫门,会为他们牵桥搭线,让你父亲来做谢家家臣。你看如何?” 她初才应下。容洛便许下了这么大的承诺。孟云思略略抬眼,又凝住眉梢,微微颔首:“也好。” 容洛倾唇。侧首听到一声微弱的呻吟。探眼瞧过去,看到容笙昏睡在假山石后。左右扫视容乐与恒昌,大约也猜到是曼陀罗花用了太多,容笙已经按捺不住药效,容乐只能让恒昌将她打晕。 “何掌事。”不甚在意。容洛转身询问:“狄婕妤处的曼陀罗花,可也放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jj每次都是半夜抽风,这让每天半夜更新的作者君很难过…… 要不更新时间换成晚上十一点? 说回来今天抽卡又抽了一堆r,心肝宝贝们有什么玄学能分享给作者君的么qaq 长公主(重生) 第24节 第30章 ◎落水。◎ “遵殿下的吩咐, 一早便让西音藏在了受厘宫。” 何姑姑从善如流地回答。陡听一阵簌簌声响,入目就是一双赤红的眼。不禁一声示意容洛:“殿下。” 眉眼微动。容洛遁着她的视线扫过去。见容笙醒转,已从地面起身。现今扶着假山而立, 面色上一片火烧,呼吸急促。 “容洛,你把什么放在了受厘宫?”沉眸深深咽了一口气,容笙牙关紧咬着吐出责问。狠狠一眸扫向容乐:“你又是什么时候给我下的药!” 显然是听到了容洛与何姑姑之间的对话。质问在耳边炸响,容乐面上柔婉不曾消匿一分。施施然行到容洛身旁,她眸中讥讽一闪即逝, 语调始终如一:“妹妹怎么敢对姐姐下药。不过是为姐姐准备了些醉人的花草罢了。” 容笙一瞬惶惑。欲走过去, 但抬步就觉全身血液躁腾, 眼前迷蒙。这样不祥的情势让她心惊, 只能顿步将手指插/进假山的坑洼当中, 死死地握住一块嶙峋,企图让自己缓转过来。而这一瞬的寂静, 容洛便直接替容乐给出了答案。 “不知五妹妹是否喜欢曼陀罗。”温和的嗓音在小小的石廊上散开。容洛的目光与容笙赫然相撞,清冷的瞳仁里映出容笙惊异的面目:“这可是很好的花呢。” 忆起今日在太庙经由容乐递来给自己的香囊。容笙猛然一眼落到容乐身上,扬手将香囊从腰间的缨带上扯落。手指颤抖的拨开香囊的开口,将内里物什倒出来一半。 香气铺扑面,容笙汗毛耸立。抖手将香囊摔落地面,她后退一步,声线里颤栗不断, 叱问沙哑:“你怎敢用禁物来对付我!” 一句话吐出。容笙感觉心中像是生了数千只蝉蛹,此时全全孵出, 压得满心滞胀, 喘息艰难。而眼里的东西亦愈发模糊, 许许多多的东西出现。也不觉得深秋露重, 寒极彻骨,倒是温暖——温暖得如同母亲尚还在的日子。 幻觉。 用手半掩着双眼。容笙低念一声,知道那袒露面前的曼陀罗花成为了点燃是一切的火星子。但她不能任由事态这般发展。她不知容洛打算,可她如今是狄婕妤的女儿,若是被容洛利用,怕是大难临头。 长抽入一口冷气,她试图换回一丝清明。却不甚奏效。她眼前渐渐出现幻象,看见母亲为她缝制新衣,看见母亲为她指点课业,看见……母亲的尸身上匍匐着数只黑鼠,它们尖细的牙齿正在噬咬母亲细软的发丝、素白的肌肤、紫红的唇…… 一口气在泫然中崩断。容笙忽然张口吁气。忍着心中的剧痛,扶着假山后退。 “恒昌。”容洛的命令从不远处传下。小太监几步站到容笙身后,拦住她的去路。 前事旧景如在眼前泼墨而就。仿佛故事里那些通往阿鼻地狱的罗刹图,她望上一眼,便会被伸出的白骨手臂拉入当中。容笙挣脱不能。双眸紧紧一闭。预备高声呼喊,耳畔听闻容洛所言,惊雷轰响:“冷宫里的那些灰鼠,是本宫放的。” 容笙遽然昂首。眼帘高抬,瞳珠上血丝满布,眼角血红,极其骇人。 容洛低身拾起锦囊。并蒂紫红色的两朵小花落入掌中,轻轻被抖回锦囊中时。脚步声动。素青色的百合平头履出现在她视线当中。几乎也是同一时,一双手凶狠地将她推翻在地。 雪白狐裘沾染尘埃。容洛半倒在地,扬眼看见容笙浑身紧绷而立,怒火滔天,牙间的咯咯声险些要磨破她的耳。 容笙动作迅疾,何姑姑与恒昌上前去拦,可还是慢了一步。再要俯身下去扶容洛的时候,容洛决然拒绝。 捏着荷包。容洛缓缓爬起身,低眼看了下狐裘,扯开缨带。倾唇一笑,向容笙轻贱道:“戚悠总是与母亲作对。被社君吃掉是委屈了它们。原按我所想,还当是该让她活着时受百虫驻咬才解恨。怎想父皇三尺白绫,倒是便宜了戚悠。” 狐裘送到何姑姑手中。容洛语调缓缓一顿,眉梢抬笑:“你当是该感激我,如非是我。戚悠的尸身想来会在冷宫里烂一段时日,再跟那些无家之人一同埋了……可不会那样早得以立起自己的坟冢。” 怒火点燃早前曼陀罗花挑起来的幻觉。戚婕妤死去的光景在眼前斑斑重现。脖颈上的白绫,腐烂的身躯,空了一边的眼眶……自责和无力顺着容洛的话语一点点化作巨大的恨意。容笙痛嚎,拔出发髻上的银簪握在手中,当头对容洛划下—— 冁然莞尔,容洛丝毫不避,只是偏身一旁。银簪划落她的发髻。乌发崩然散落。水蓝襦裙破开三寸长的口子,将容洛细白的肌肤曝露于霜气之下。 一击未中要害。容笙哪里甘愿。手上银簪再度划出去,却见容洛拉着孟云思翻落石廊,噗通一声落入廊下的水池当中。 怒容未消,染上一分惊异。连天的惊呼自容乐与何姑姑口中冲出。 “皇姐!” “大殿下!——快来人,大殿下和孟宝林落水了!” 恒昌猛扎入水。容笙失措,看着何姑姑疾奔出去。森冷的感觉自心底浮上来—— 她中计了! 但一切已没有转圜的余地。容洛与孟云思被恒昌救上来时,身上衣衫凌乱。尤其是孟云思,脸上不知怎的多了一个红色的掌印,髻发披乱——皇帝从外疾步过来,只见这样的景象,一个耳光,不由分说将她掀翻在地:“孽障!” 她满面赤红。皇帝一掌令她耳畔嗡嗡作响。还未得告冤。就见那边孟云思凄惨戚戚地跪到皇帝眼前,仰着肿起一半的面容,泪雨霖霖:“陛下,陛下——妾身委实不知何处得罪公主,她竟是这样的置妾身于死地!若非得大殿下护佑,妾身只怕是要被公主劈作两半……再也不得见陛下了……” 话说到后头,孟云思哭得更为梨花带雨。她面貌本极其姣好,又肖似皇帝心上那一人。冤屈陈述软语,更是要人不能不心疼。 解下肩头大氅为她披上。皇帝将她扶到身旁,宽慰几句。看向坐于矮廊旁,裙裾碎裂、浑身水渍的容洛,与她身旁为她递去袖炉的容乐。心中思衬。乍然狄婕妤急急步入甬道,一见当下情形,步伐一顿。打量周遭,才怯怯开口:“陛下?” 画舫才返回岸边,她便看到了明德宫的何掌事来报孟云思与容洛落水,惊觉事态奇异,立时就快步赶了过来。只是还是慢了皇帝一步。 皇帝未曾回话。只是斜睨她一眼,眸中冰寒可怖。让狄婕妤不由惊骇闪避。 谢贵妃与皇后终于到来。远远望见容洛受冻青紫的面貌,谢贵妃飞快步到她身边,关心不止。用绢帕为她拭掉发间水珠,暖和的披风更是直接拢下,丝毫不在意披风会否因此毁坏。 容洛反手握住谢贵妃为她擦拭的手,摇一摇头。看她如此,谢贵妃抿唇,移步看向皇帝,轻轻福身,冷声求旨:“请陛下定夺。” 五个字落地。容洛登时一怔。 没有累赘的词句,不求他人陈述经过。五字下来,谢贵妃是要皇帝直接定罪——不管是容笙,抑或是狄婕妤。 是为此事生气了么? 容洛探眼过去瞧她。她前世从未得过母亲庇佑……如今突然感受到一次,容洛十分不解。 “陛下!”话落,狄婕妤拦阻,“此事未知如何,还请陛下明察才是!” “明察?”谢贵妃蹙眉轻笑。言语之间汹然大怒:“孟宝林脸上掌印,明崇衣襟划裂,双双落水——容笙手里头还握着簪子呢!婕妤还想怎样明察?难不成要到人死了才能作数么!” 狄婕妤语塞。谢贵妃所言确实。眼下一看也可知。她虽心中猜测此事是容笙掉落谢贵妃布下的圈套,但着实没有证据。 “好了。”皇帝开口喝止。眄一眼底下的容笙,冲着容洛身旁的容乐发话:“你来说。” 容乐生母是谢贵妃党羽之一,皇帝亦是知晓。不过在他眼中,容乐素来不会参与什么党争,总是一副蕙质兰心的贤淑模样。与任何一位姊妹兄弟交情都很好,尤其是容笙。故而在这一事上,应当不会在他眼前扯谎。 虽早被容洛告知皇帝会要她说清此间事情,但真若预料一般受令,容乐还是格外讶异。 巧妙隐下面上一切。容乐恭顺俯首。侧眼晲了容笙少许,眼中动容,似在斟酌。须臾,她沉颔:“方才父皇登上舫船后。女儿便想在这附近寻一个好地方赏月。没料到了这方,便听到五姐姐与孟宝林起了冲突。脸上已挨了一掌,皇姐在其中做周旋……后来又不知五姐姐怎地,突然握簪刺向了孟宝林,所幸皇姐施救及时,不然那一簪大约是要落到眼睛上。” “此后我本该拉住五姐姐,可到底拦阻不及。她瞧见皇姐和宝林站立水边,便猛然将皇姐与宝林推入水中……幸是皇姐会水,又有小公公帮手,这才不至于发生悲事。”拧眉一叹,容乐愧疚。对皇帝躬腰,“是女儿无用。” 【作者有话说】 今天暂时只有一更_(:3」∠)_ 因为在网上发现有盗文的情况,作者君花了点时间去折腾。今天打算对防盗取取经,双更推迟到明天开始(当然防盗也会从明天开始做)。 希望心肝儿们能谅解qwq 第31章 (一更) ◎震怒。◎ “你无用……”愧罪的话脱出口舌。那厢容笙从地面上跌跌撞撞的爬起来, 手中银簪在青砖上划出尖锐的响声。众目望着她,看着她面目掩在昏暗里,一时恍惚一时清明。一下又骤然狠厉, 咬牙切齿:“你能干得紧!” 她的恨意与怪异太难掩藏。握着簪子扑向容乐的那一刻,皇帝身边的千牛卫就发现了容笙的异样,劈手将她阻拦,缚束手臂,夺去银簪。 方才才挨了一掌,此刻仍然不知收敛。这样胆大的行径无异于在挑衅帝皇的威严。而这也是皇帝一直所不喜和忌讳的东西。 “孽障!打杀长姐仍不足, 如今还来刺杀胞妹!”皇帝瞬间勃然大怒。英武的眉目凶煞至极, “真当朕死了么!” 一声厉叱骇得四下无音。容乐原被容笙袭击的动作惊得连连退了许多步, 此时一听, 便又后退半寸。微微地缩了颈。犹若受惊的白兔, 着实我见犹怜。 容笙被千牛卫反剪双臂跪下。闻言哂笑一息,两行泪顺着脸颊垂落地面。语调的委屈格外灼人:“父皇……是容洛让鼠吃了母亲!是容洛啊!” 这话比之先前皇帝的呵斥更为令人惊怖。宫廷里本就不是个干净的地方, 今日他杀你,来日我杀他,不过都是家常便饭。众人心里亦都各自有数,也都当作宫廷禁事碾碎舌尖。从不、也永不会如容笙一般宣之于口。 四下静寂。千牛卫和公公们冷眼站于主子身后,一声响动都不曾发出。只是眼中对容笙都有一丝讳莫如深的颜色——宫中保住自己性命便是,什么母女情谊。连自己如今是谁的女儿都分不清。还顾惜死掉的生母会否是被敌人的女儿报复——简直愚蠢。 各人心中有思虑。但哪里知道容笙刺杀容乐、坦陈容洛用老鼠噬咬戚婕妤尸身一事,全然是对“生”再不做希望。 皇帝与容笙赤红的双眼相对, 容笙未有避让。径直与皇帝对视。良久,皇帝移眼, 看向容洛。 容洛正从何姑姑手里接过一个暖和的手炉。余光睇见皇帝看过来, 容洛茫然地蹙眉, 思索片刻, 恭顺地回道:“儿臣无须对未曾做过的事情辩驳。” 与其囫囵地辩解,否认。这般的回应才最符合这时岁数的她。柔顺里带着傲然,与对母亲敌党儿女的不屑一顾。 皇帝却未打消猜疑。他深深地望了容洛一眼,一刹那间心下已经度过许多猜想。猜测容笙所言是否为真,此事是否谢贵妃指使……又或是容洛一人所为。 到底拥有前生多年经历。容洛在这一眼里猜出皇帝所思,但并不惊慌。诚如她所知,皇帝忌惮她的程度比之忌惮世家有过之而无不及。而这样的忌惮数年如一日,她不求打消,只求一时削弱。可现下不需。 “你何不做戏子!”容笙怒而咆哮,软细的嗓音高吼而出,她原本赤红的面目更为火红。恨恨地瞪着容洛,容笙在千牛卫手下挣扎,每一次扭动,带来的都是更多的焦躁与逐渐清晰的幻象:“父皇!容洛心肠恶毒!父皇决不可信啊!” “明崇恶毒?那如今落水的是谁,身上有伤的又是谁!”谢贵妃替容洛拢紧披风。抬眼看见容洛额角被湿发掩住的一道细小伤痕,本已怒上加怒。再听容笙一口一句委屈,终于忍不住斥责:“狄婕妤何必漠然,容笙六日前便就成了你的女儿!养不教母之过,婕妤连这一点都不知么!” 眼前形势莫测,狄婕妤了解到的也不过是容乐一面之词。再者她素来善于审时度势,观人脸色,可此时扑朔迷离,自然不会贸贸然行事。 “今日之事……乃是妾身教养不善。”狄婕妤唇角微垂,紧紧一抿。从皇帝身旁迈出来。狄婕妤屈膝跪在地面,俯首惭愧:“笙儿冲撞大殿下与宝林,造成今日景象,妾身罪过万分,甘愿受罚。还请陛下与皇后娘娘责罚。” 狄婕妤话说利落在容洛意料当中。这是狄婕妤一贯用的伎俩:局面难以逆转为她方优势,便快刀斩乱麻,退而求其次。用最小的损失换得保全,再图谋来日方长。 精明而圆滑。 瞳珠扫过去。容洛唇际呷了点夜风的冷峭。出声讥笑道:“只罚婕妤么?前先五妹妹记恨宝林居住英华宫,指宝林杀戚婕妤而得父皇宠爱。若非本宫巧得听闻,将推搡制止,怕今日伤的便不是本宫,而是死的孟宝林了。” 这话牵扯孟云思。暗里又说容笙觉着孟云思是争宠杀厉宝林才得以入宫,顿时一下牵扯皇帝与皇后两方。只叫皇后满脸青灰。 “胡说八道!”向凌竹再难做壁上观。她与皇帝势力相互牵扯,当初杀戚婕妤也是为了给皇帝一个交代,守住他的秘密。现下被容笙说成这般,倒像是她为了争宠害死戚婕妤。她重视贤后名头,不能不动容色:“戚婕妤是做错了事才被没的!五公主怨恨孟宝林便罢,怎可胡言乱语行凶!” “女儿亦十分疑惑……”见皇后出口,容乐心思电转。不消容洛再多言半句,极快接话。忧思忡忡地看向容笙低沉下去的头颅,声如蚊讷:“五姐姐外厉内荏,虽多次咒杀宝林,却未曾施行。今日她说要害宝林,言语上凶狠是凶狠,但晚间此意便消下去了些……女儿不解,五姐姐怎的会突有决心,又怎会生出皇姐令鼠食婕妤尸身的想法。分明五姐姐自己也晓得是宫中鼠患……”看皇帝被话吸引,容乐赶忙收声:“女儿失言。” 她不再说话。那边孟云思却梨花带雨继续了下去。 抬袖掩住红肿的左脸。孟云思泪雨不绝:“妾身明白五公主心意。英华宫乃戚婕妤生前所住,妾身认为自身在五公主眼中定是与英华宫格格不入的。只是……只是妾身终是不知公主会这般揣度妾身——竟说妾身为了坐上嫔姬地位,生食婕妤。” 她告出冤屈,抚面嘤嘤哭泣。肩膀颤动。不见身旁皇后已显斥责之怒。 容乐的话可说是不必相信。但孟云思为皇后党羽,是未来的一臂。并无任何足以帮腔容乐一方的理由,只能是委屈之下印证容乐所言。 两相俱言容笙异常。狄婕妤心下也十分疑怪——容笙骄纵。但外强中干,平日里也是欺软怕硬之徒,若要她正面对向容洛,或杀害孟云思,她决计是不敢做的。 既起疑,狄婕妤也开始观察起容笙来。皇帝亦步了过去。 端起容笙的面目左右一扫,容笙已是神思混沌。皇帝蹙眉,向容乐问:“她今日可曾饮酒?” “五姐姐碰不得酒。喝一口便会浑身红疹。掌膳食的公公们都记着,斋会上送过去的都是茶水。”容乐一五一十地回话。 醉酒的嫌疑除却。皇帝定神少许,摆手唤过崔公公:“召太医往嘉明殿。” . 嘉明殿距太医署有些脚程。皇帝领着一众人在嘉明殿中坐下许久,盛太医与洪太医才气喘吁吁地步入殿中。 孟云思与容洛浑身湿透,殿中因此升起炭火为她二人取暖。容笙则坐于二人对面,双瞳涣散,仿若陷入了无尽的死灰当中。 盛太医为孟云思问脉完毕,转而为容洛查探伤势。容洛并未完全避开银簪的攻势,簪子尖锐的一段从她的鬓边落下,划散了发髻,也划破了眉角与肩胛。大约一寸的伤口在假山后显得并不严重,实则历经水泡与风吹,已经翻开了一层皮肉,需要清洗才可上药。 长公主(重生) 第25节 但眼下哪能离开。这一场落水早非最初那般简单。既牵扯了杀害嫔妃,又涉及了她这个拥有一半谢家血脉的公主。 热酒倒上锦帕,火辣刺痛的感觉从额角渡来。容洛吃痛地敛下眼,望见洪太医为容笙把脉之后惊异的面目。 旋即——“回禀陛下。五公主的症状……似乎是服食了曼陀罗花。” 盍宫宁寂。 “宫中怎会有曼陀罗花!” 拍案的震响自上座传下,容洛的视线被何姑姑清理伤口的动作遮挡。却猜见皇帝的神色多么恐怖。 “微臣不知。”震怒的帝王威严最为可怕。洪太医将腰更加躬下去,手上捧去一盏手炉:“但五公主满面赤红,喘息极快,且瞳仁松散,施针后有见紫黑,一应皆是用了曼陀罗花才有的反应。而微臣查看过公主身旁物什……亦在五公主的手炉中检出了曼陀罗花制成的香片。因是香片制得极薄,故而香气并未散出太远,只由公主一人得用。” 何姑姑退开。盛太医启开药膏盒子,握过一片银濞子为容洛上药。容洛侧眼瞧到上座,所见皇帝、皇后与狄婕妤三人脸色都极其骇人。 也是该的。 曼陀罗花起初被禁确实是因为暴/乱。但后来刑律对此严苛,根源还是因为曼陀罗花可令人生瘾的药性。 当时有商贾以曼陀罗花制香,意外之下逐渐成瘾。败光家产供养曼陀罗花以作制香用。后为长久得享,便将其他人拖落其中,以此开始了大肆的贩卖。 曼陀罗香极其新鲜。为图财害命者将其冠以数种美名宣扬,此一传十十传百。部州一时混乱。民心散漫,因香而亡者更不在少数。朝廷察觉有异,耗费了极大心力镇压曼陀罗香的买卖与来往,更为之立起约束的律法,终使曼陀罗香断流于市——而当年督办此事者正是皇帝。 【作者有话说】 二更在下午三点=3= 第32章 (二更) ◎怒火。◎ 皇帝为掌皇权隐忍二十四年, 通往皇座之路荆棘遍布,他不知费了多少心血才走至今日。一切威胁他手中江山的东西于他来说莫过除之而后快。曼陀罗花如是。而这些年有关于此花的条法不断变更严苛,为的便是震慑民众, 以重刑断绝曼陀罗花流动世间。可如今民间规禁,宫中却横出,简直如同赤/裸裸地藐于帝皇。 这般的认知令皇帝格外愤怒,但他亦明白。容笙势单力薄,根本不可能以一己之力获得曼陀罗花。 长久的沉静。狄婕妤心中算计正在转圜。还未能得做出反应。皇帝视线转落她身上,严声质问:“可是你?” 他目光中晦暗莫名, 瞧得人毛骨耸立。狄婕妤脊背一寒。连连摇首:“妾身不敢。” 曼陀罗花是为禁物。公卿世家尚不敢碰, 遑论她一个依附皇后的正三品婕妤。狄婕妤登时伏低身躯。却也不能做多解释。 情势混杂。说多即错多。 得到狄婕妤回话。皇帝沉默片刻, 瞧着狄婕妤神色慌乱, 眼中观量之色闪烁。睇一眼洪太医手中的暖炉, 皇帝对崔公公摆手吩咐:“你带人去搜。” 他当年督理肃清曼陀罗香,所见曼陀罗制成的香片香珠众多。袖炉当中的相片虽焚烧过半, 但依然可见端方,必定是宫外那些九流走蛇所制。如是这般,曼陀罗的香片必然不会只有这手炉里的零星半点。 搜宫。两个字冲脱脑海,狄婕妤再也无法维持面目上的镇定,噗通跪在皇帝身前,哀戚地凝眉,言语凄楚:“陛下不信妾身么?” 她十四岁嫁于皇帝, 比之谢贵妃与皇后更早入府。跟随皇帝的岁月也是最长。她的秉性皇帝不可谓不了解。她如今已然洞彻此事为针对她的一个局,只是她仍不知此事当中各人所居角色为何。便一直不敢贸贸然行事——但皇帝此时让崔公公搜宫, 必然是曼陀罗香不止眼前这些。而按谢贵妃的手段……此事怕是已步入了最可怖的田地。 唇畔紧抿。狄婕妤认定此事为谢贵妃主使, 余光睇往下方端坐着的谢贵妃, 面上庄重, 死死咬牙。 崔诵翁领着千牛卫前往受厘宫,但狄婕妤身旁亦非无人。只她一声冤屈,她宫中的掌事乔姑姑便悄悄隐入宫妃群中,急急往受厘宫赶去。 皇帝未曾再语。下座太监捧上一翁热茶。茶水上薄雾飘渺,皇帝抿一口,那些虚烟便被吐息打乱,散在皇帝的面目上。眉宇威严,凉薄之色深极。 便是连求情的路子也给狄婕妤断了。 容洛一直在窥视上座,狄婕妤观量猜测她一目了然。轻哂一声。微微偏转开眼,她瞧见容明辕在身边正襟危坐,眉目担忧,唇际抿出一丝宽慰的清笑。与他小声说起话来。 神色悠闲自在。俨然是对皇帝裁决公正,依照宠爱有恃无恐的安心模样。 皇帝为拉拢谢家,在获回权势时给予了她莫大的宠爱。宫中上下在连隐南尚在时不敢冲撞于她,在皇帝当政后更是噤若寒蝉。现下皇帝欲夺更多权势,为松懈谢家,便又将原有的宠爱面貌加深许多。偶有选秀时初入宫的新人不懂事,以为身为宫妃便高她一头,皇帝也是干净利落的处置冷落。这亦是妃位下嫔姬皆要唤她一声“大殿下”的缘由。 而这般模样令皇帝颇为放心。容洛得连隐南指点之事他知悉至深。从前连隐南甚有让容洛对他取而代之的意愿,他此时掌权,便不得不对容洛多做忌讳。也希图容洛恃宠而骄。 时辰在叙话中过去。崔公公领着左右千牛卫踏入嘉明殿,身后跟了一位金钗年岁的婢女。二人手中各捧一匣,匣上锁片破碎,显然是受外力所致。 狄婕妤扬眼过去,登时脸色青灰。一下偏首。她注视眼前砖瓷美丽,沉沉敛下双眸,唇畔逼出利刃一般锐利的线条。 是她失察——竟不知宫中混入了别宫的奸细! “陛下。”折膝福礼。崔公公屏住一口气,将手中的木匣开启,呈到皇帝眼前。“此为千牛卫与奴婢在受厘宫搜出的曼陀罗花。” 匣盖掀翻。一片妖冶绛紫曝露众人眼下。匣中有数十朵被裁去花茎的曼陀罗,宽大的花瓣层层相叠,浓郁的颜色摄人心魂。香气亦更让人难以自制。 一朵曼陀罗花便可让容笙陷入如今境地。数十朵曼陀罗显然更为可怖。展示一瞬,崔公公便速度迅捷地将匣子合拢,接过婢女手中一枚稍小的木匣。再度打开,几十片曼陀罗香片横立与内,每一片香皆与皇帝当年镇压部州时收缴到的完全相同。 “原先奴婢是没见着这一匣的。”扣上扭折的银锁。崔公公照实回话:“正欲走时,千牛卫见这婢子遮遮掩掩的不自在。搜了窗棂,这才发现这一匣香片。追问之下……奴婢方才知婕妤原是常用此香。” “公公莫要胡言乱语!”狄婕妤登时失色,昂首撞上皇帝晦暗莫名的目光,思绪乍一纷乱。好不容易抽出一缕清醒,她斩钉截铁:“妾身从不敢有这般害人的东西!定是那婢子胡编来害妾身……陛下!” “西音不敢。”蓦然被崔公公推到前方。女婢与狄婕妤相视,余光扫见何姑姑阴恻眼色,怯怯向着皇帝福身。 她便是被何姑姑收买的受厘宫婢女西音。早前何姑姑自盛太医手中拿到曼陀罗香,便径直交到了西音的手上。西音十分贫苦,宫外只有一个叫纯修的妹妹。纯修嫁给一位商贾为妻,却被侧室陷害休弃。而后惊觉有孕产子,靠西音接济与绣帕为生。何姑姑看中此点,搏去信任后便将是她领到了容洛面前。 容洛自然不会拒绝。宫外令谢家安顿好纯修母子,即托付了西音办好此事。 皇帝端视西音片刻,冷声道:“说。” 西音从未得这般近的看着皇帝,陡然一声抖落。心中骇怖,念着容洛不会损害她性命的承诺,屈膝跪拜,句句字字皆为何姑姑所教:“奴婢……奴婢原也不知娘娘赏用的是曼陀罗,只是常见娘娘申时关闭门窗,又见公公问话,这才想着将此藏起……其余,其余奴婢便再也不知了!” 当时受教简单,但如今真对皇帝说出,实在是让她心肝悸动。生怕后一刻龙颜大怒,死刑脱口而出。 狄婕妤几要捕杀于她。她日里常有午睡习惯,只是不同于其他嫔妃未时休憩,要到申时才可睡下。没想如今竟然成为西音口中暗下偷食曼陀罗的理由! “妾身从未得有这般……”服食曼陀罗非是小罪。狄婕妤终于惊惶而起,跪挪到皇帝眼前,紧攒着皇帝袖袍一角,字字泣血:“陛下,妾身跟随陛下数十年,陛下当明了妾身,妾身怎敢触犯条律,妾身怎敢——” 袖袍晃动。皇帝望她一眼,眸中寒冰与怒气交织。他未曾理会她,只是向西音再度问道:“你可知五公主服食曼陀罗一事?” 西音一怔。衬度少时,畏惧道:“奴婢有时得见公主恋香。只是念及戚婕妤善香,故而以为品鉴,不曾多想……只是偶然去公主房中,嗅到的香气大约是与娘娘房中一样的……” 皇帝脸色更为凝肃。他转眼看向皇后,久久看回狄婕妤。骤然抖手将狄婕妤掀翻。 “母女染瘾禁物!”皇帝起身。赭色衣衫上的金龙在明光下威严震人。 炯炯瞳中怒火滔天。皇帝断决也在同一时落地:“传朕旨意。五公主容笙,残害姐妹,谋害宫妃,服食禁物——送往青云观为尼,从此不得再入宫城一步;婕妤狄从贺,教女无方,知法明犯,降为宝林。禁足五月。杖四十!” 条律中对持有曼陀罗花罚连坐。但宫中显然不可。正三品婕妤降为六品宝林已令狄从贺颜面尽失。杖四十几乎等于要了她半条命,更五月禁足……足使容洛对势单力薄的皇后下手。 这样的惩罚众人未料。皇后脸色一时更为难看。她先前已失戚婕妤,如今狄婕妤又被禁足…… 一眼望上谢贵妃。向凌竹双掌紧握成拳,浑身僵寒,几要杀人。 她原以为谢贵妃才小产,如今尚需时日恢复,她亦正好扶植孟云思……怎想转眼她便出其不意地钳制了她另一条臂膀。 望向瘫坐在地的狄从贺和一旁仍陷昏晕的容笙,向凌竹暗骂一声愚蠢,指甲没入掌心之中。 心下转过许多对过继容笙于狄从贺的悔意。向凌竹咬牙切齿。跟上皇帝离去的步伐。临下一眼望到言笑晏晏的容洛与谢贵妃身上,更为怒火中烧。却又不得不按捺焦躁,款款跟随皇帝其后。 【作者有话说】 作者君有修文强迫症。本来要发出来了又觉得哪里不对……花了点时间删改_(:3」∠)_ 第33章 ◎艾糕。◎ 皇后的愤恨在容洛意料当中。 素日里因为这一张脸, 她对宫中斗争都极少牵涉。若非是谢贵妃一党纷争牵扯子女,她多半都是遵从皇帝的旨意,读书习礼, 可谓极其乖顺。 况且今日这一局出手直取皇后要害的同时又将她那一方的诸多助力直接黏连,以一箭余力波动其他。万分相似谢贵妃往日作风。倒教人不得不认定此事为谢贵妃一手所为。 福身而起。容洛答应下谢贵妃有关身体的叮嘱,望着她背影出了殿门,眉头皱起一缕忧思。步出大殿。 皇后记恨谢贵妃不是一时片刻。谢贵妃顶了怨怼自然有益她躲于阴影之下,可这并非她意愿。亦并非好事。 开春不过三月。出宫近在眼前。若是不能让向凌竹与她正面相对,她便永远不能对她做出重创, 更无法将她拉下皇后宝座, 为谢家争来一线生机。 夜风寒冷。容洛皱眉乘上歩辇。身后崔公公返回来唤容明辕, 她轻轻颔首, 让容明辕离去。 辇乘行上寂静的宫道。容洛拢住肩头的八宝玉莲披风, 指尖在温暖领间稍微摩挲,思虑片刻, 低首同何姑姑吩咐:“让宝林告知皇后,今日她落水有本宫要挟。” 抬辇的太监都是明德宫中的人,何姑姑早已打点,嘴上极其牢靠。再得见过听禾结局之后,亦受容洛的狠心震慑,“忠主”二字更是死死记挂在心上。此时听见容洛话语,只管抬头看路。多一分心思也无。 何姑姑侍奉在侧。闻言颇为疑惑, “皇后不知此事,不是更好?” 容洛的筹谋未曾同何姑姑明说, 可她到底宫中当差十来年, 主子的打算细细一瞧也能大多判断。 自谢贵妃小产之后, 容洛的所为无一不在针对皇后。而看姜嫔生前来往, 亦是皇后居多。何姑姑料想,或许谢贵妃小产乃是皇后指使姜嫔所做。而此事终激怒容洛,令她图谋扳倒皇后,让谢贵妃上位。 “时日不多。”容洛抬手将兜帽戴上。发间的湿漉与寒夜的冷气相合,实在冻得她难受,“与她说,本宫用谢家权势可打压她父亲职位的借口,要她跳落水池,诬告容笙。她会明白如何去做。” 孟云思今日虽然反应极慢,但偶尔显露的机敏亦可见她未来成就。容洛确信她足能将此事以自己的法子说出而不会引起皇后疑心。 向凌竹已痛失一臂,如今孟云思将胁迫坦陈,她定然有考量,但决计不会舍弃孟云思。后宫中人极其重利,走与留也不过刹那之事。若连这一点都不知,皇帝绝不会与向凌竹,乃至于与向氏联手。 “便让恒昌去吧。”何姑姑招手唤过跟在后头的小太监。“他往时总在各宫间跑动,传话也不会惹人心疑。” 恒昌已为容洛办过几回事。他年纪只比燕南大两岁,但知晓守心,手脚也快。容洛觉着他是个有才干的,也颇为喜欢。 或许因为燕南秉性知礼,容洛对懂事的孩子总是心底有几分宽待。见他谨慎的看过来,眼巴巴的模样,容洛颔一颔首,叮嘱道:“路上注意着别宫的人。” 她语气和缓,恒昌有些受宠若惊。连连点头。小小的哎了一声。他拢着袖子顿步,远望着容洛轿辇消失,才碎步急急前往英华宫中。 . 踱下轿辇。容洛身上大氅内胆已经湿了一半,狐皮上的绒毛紧贴脖颈,湿黏得让人浑身难受。 好在何姑姑提先让人传话回宫,让秋夕拿了新的披风在宫门外等着更换。否则容洛是要脱了大氅,湿衣受冻回来。 何姑姑替容洛摘了肩头的两层大氅软披。秋夕甫将手中的青碧兰花长披裹住容洛,手底下一勾一绕扯出花结,低声道:“殿下。重侍郎来了。在偏殿等着呢。” 容洛蹙眉:“何时到的?” 秋夕用帕子压去发上的水雾。扯着绒帽为她戴上,思索少许:“约莫有小两刻了。” 拢住披风,容洛眉心绕着一丝古怪。抬步入宫,容洛利落地沐浴更衣,这才跟着秋夕去了偏殿。 踏入殿里。容洛便看他坐在朱漆案几之后,手中正握着一卷《礼记》在读。 “你今日不在重家祭祖,来我这儿作甚?”径直在案前跪坐。容洛语气寡淡:“我不会与你为党。” 重澈并未见礼。听她话语截然。敛目轻轻一笑。放下手中书卷,从身旁端出一个棕漆祥云纹的匣子。 “往时寒食节你总要吃的。”缓缓移到她眼前。重澈不曾在意她说过什么,“本早些时间就该让人送过来,可今年世族来要的人许多,白鹿去要时已经不剩几个。我便又自己走了一趟。你尝尝。” 长公主(重生) 第26节 容洛微微一怔。终于忆起每年下元日重澈都会为她送金安寺的艾糕。只是后来新帝登基,她辗转四嫁,便也渐渐吃不上了。 神思芜杂。容洛凝视着木匣许久,耳畔忽然传来重澈温和的低问:“便是不能用我。我与你情义到底都这样久了,你连几块吃食也要拒了么?” 容洛压了眼帘,将食匣接到身前打开。微微摇首。 记得在夺嫡落幕的前一年寒食节,擵羯627重澈还照例将艾糕送到府中。那时她得见,却要为九皇子周旋内外,等见到食盒时,内里的艾糕都生了霉。唯有其内信中的一句“君安”犹新。 君安即我安。这是她纹绣在他发带中的愿想。 他分明也知她心意……可又为甚要离弃于她呢。 心中一悸。容洛将匣子打开。艾糕尚暖,热气在匣内流动,带着缕缕交缠的艾叶芳香。 匣内已经备下一双银筷。容洛按捺下心绪,拾起筷子夹起一块艾糕,咬了一口细细嚼动。眉头一沉一扬:“静汀小师傅做的?” 重澈倾唇,柔昵一笑:“你果然能知道。” 重澈是重家弃子。在遇见容洛之前,从来不知反击。成日里被欺负也不说,被下药也不报。一次重家偏支的孩子为难他,在节上拿下了哑药的东西给他吃。他也不拒,吃得一干二净。最后虽然没有失声,但味觉再也没了。 前世容洛为此十分心疼,花了许多的法子想为他治愈,可均无成效。重澈也再不让她寻什么名医。 唇际微抿。容洛道:“入口软糯。吃时有清甜、艾草香,少许有些苦。却并非重苦,类于醋苦。若是观青主持所做,艾香间还有些红豆香气,糯米亦会更细,甜则少。片时还能吃着几粒枣泥。” 这是二人的约定。重澈吃不出味道的东西,她尝过之后会将味道报之于他。便也算是他吃过了。 “我今日在寺中吃过一块主持做的,藏到一些细沙似的东西。想来就是枣泥无错了。”重澈舒眉。眉宇间清朗柔和,比之他寻常的假笑,确是真情实意。 容洛低眉。摆手让何姑姑去小厨房寻两个瓷碟来装糕点。 “我今日已拜过宗祠。”看何姑姑在门下遣开奴仆。重澈回眼,同她叙话,“今年一样吵闹。重游心明年参试科举,将军有意让我提携。好几世族亦寻过我。” 科举在明年春末。重澈如今言语,便是主考已经定下他是其中之一。这才招致世家拉拢。 “明年你出宫,如有可用者亦与我来说。”重澈缓声,其中便利门路径直对她大开。“看在你的颜面上,探花我可左右。” 一句“看在你的颜面上”,便打消了前一句话里的结党意味,摆上了“情分”二字。教容洛无可拒绝。 “如有我能招揽的人,我会让何掌事送信到府中。”探花此位往年水分甚大,不是这一家要放自家养起的人才,便是那一家想要亲族来得。容洛知晓明年来长安考试之人有几位才干甚笃,亦需要一块朝局的探路石。也无需忸怩作态。“只望你那时还能卖我三分脸面。” 后话有几分自嘲的深意。重澈注视她须臾,眼中深邃稍纵而逝。颔首允诺:“假若陛下不曾插手其中。此位你要谁人,便是谁人。” 容洛扬眉。看着何姑姑端着白碟入内,柔柔挽唇:“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重澈付以一笑。 又说了些会儿话。秋夕推门而入,偷偷瞧一眼重澈,对容洛说道:“殿下。盛太医来问脉。” 大约是来问曼陀罗香如何处置。眉眼微动,容洛心里反应过来,看向重澈:“如此你便先回府吧。” 重澈首肯。长身而起。左右来回几句。便出了宫门。 殿门半掩。重澈迈下石阶。当头与盛太医迎上。 盛太医提着药箱。抬眼望见他,恭恭敬敬地垂首,悄声道:“府中之事……还多谢侍郎相助。” “不必。”重澈站定,上下端量他半分。抬步离去,只余一句在盛太医耳边萦绕。 “太医将事办好,便是回报了。” 【作者有话说】 作者君今天去体检。就暂时只有一更。 今天开始会放防盗,然后早九点会替换更新。 木马=3=~ 第34章 (二更) ◎【已替换】◎ 盛太医此来除了与容洛相商曼陀罗花的后续处理, 告知狄从贺的处罚结果,便是真的受命皇帝,来为容洛号脉。 容洛这一跌落水, 为的是救皇帝的妃子。此事闹得不小,外头的谢家一定也会极快知晓。假使皇帝不对容洛多上上心,又怎能体现他对容洛的宠爱。又怎能谢家看到他是真的“宠信谢家”。 伸了手腕让盛太医听探脉搏。容洛与他彼此叙话,三句夹带一句对他外室的询问,打算着将他那位女儿放进崇文馆修习。 片刻时辰消弭。秋夕急急从外奔进来,甫一当头就是禀报:“殿下, 贵妃娘娘过来了!” 容洛松散的神色一下凝起。拨了袖子盖住手腕, 容洛吩咐盛太医离去, 便疾步出了偏殿。 谢贵妃此时才入宫门。容洛几步迎上去, 亲昵地挽住谢贵妃的手臂, 微微曲膝算是福礼:“母亲怎么来了?” “我有事同你说。”望了一眼从偏殿出来的盛太医,谢贵妃揩着她一齐迈入宫室。挥手屏退左右, 神色如凝冷水。并未像容洛一般温和。 她模样与平常相差甚远,像极了小产叙话的那一日。容洛认知到她的异样,为她斟了一杯茶,放在案几上。而后跪坐:“母亲请讲。” 容洛应对十分流利,面上一点波澜也不曾有。谢贵妃静默,蹙眉打量她。 容洛早不是落水时的模样。身上水蓝色襦裙换做了一条烟拢春海棠的高领六幅襦裙;左腕上的紫檀佛珠外又绕了圈鎏金碎玉的手串,长发挽做倭堕髻, 斜簪了两扇步摇在鬓侧,银条子泠泠垂在鬓角, 在眉上微晃, 恰恰挡住了容笙划破的地方。 “母亲已许久未能好好看你。转眼你也竟长得这样大了。”谢贵妃在席上坐下, 捧着茶, 微微敛了眼帘,眉心依然高高的蹙起。“母亲知道你皇祖母教了你许多东西。你亦比其他的公主要有野心,只是……你当真不该牵扯这后宫里的争斗。” 谢贵妃直言。容洛听闻蹙眉,知悉谢贵妃是察觉她在此事后的行径,想让她停手来了。 谢贵妃往日里与皇后相争也确实甚少牵涉至她,即使是有涉及,大多也是她主动。如此,谢贵妃有让她脱身其中的想法,也是寻常。 “母亲知道了便好。”浅浅一句。容洛垂眼。“此事攸关谢家,女儿绝不会抽手。” 语气笃定,她内里意志坚定不移。明摆着是不会听从谢贵妃的话。 谢贵妃眉间担忧之色更深。容洛自小不在她身边长大,教习一应有连隐南亲力亲为,与她意见相悖之时难免倔犟。她也无法生气——当年是她没护住她。 “向氏不过蚱蜢,外朝再如何也有你外祖与舅舅。”谢贵妃手指摩挲杯沿,“向氏女并非善类,母亲与元妃娘娘共同对付尚且吃力,你作甚犯险……” “能蚕食一点便是一点。”明白谢贵妃苦口婆心。但她此时当真不能再像往时一般乖巧。谢贵妃对皇帝心存恋慕,她无可挑唆,但皇后这厢,她若能做她助力当然好事。若不能,也合该让她明白该做壁上观。 “外祖已与我计较过。”抚弄裙上的春海棠,容洛口吻清淡。扬眉看向谢贵妃的一双桃花眸中深渊千丈,仿佛纵身而去便可粉身碎骨。“如今七大世族空缺一位,人人都盯着往上爬。重家亦在费尽心力不被动摇。谢家文臣众多,一时半会儿虽难以搬动,却也不是稳如泰山。假设我可为母亲博得后位,谢家地位自然能多牢固几分。倘如不能,皇后亦不能奈我何。” 听闻谢玄葑支持容洛,谢贵妃稍许有些疑怪。再念及前些时日二人相见,大约也知道谢玄葑与容洛联手也有了些时辰。而皇帝打压世家之心她未尝不得悉知。稍一思量,她便明了谢家已然得知皇帝本意。 “话不是这样说。”谢贵妃看着她,忧心忡忡,“你分明知道你父皇他对你从来不比其他公主。你如今插手内围,又同你外公有了打算。万一被你父皇察觉,恐怕风雨欲来。” 容洛舒眉:“那母亲就不要让父皇得知此事。无论是女儿同谢家,还是女儿同后位。” 要求明快。但并非请求。容洛是在理所当然的——要她替她瞒住皇帝。 而这般明显的意味,也让谢贵妃起疑。 容洛的谋划突如其来。现下又拉扯谢家,这其中的利益关系盘根错节。但之于容洛而言,她高居皇后地位,似乎并不能为她带来什么。至多也不过是一个“嫡公主”的名头。可嫡与庶于她来说又算得上什么?连隐南与皇帝双诏同赐的“明崇”二字,连一品大臣与公候都不得不对她见礼,盍宫一品妃位下的嫔姬更难在她眼前造次——连隐南几如为她赐了另外一个名字,为她在诸多皇子中排了辈。 这比之嫡公主,可更为尊贵。 思及此。谢贵妃心中猛然抓住思绪。 她为皇后于谢家有好处,容洛升为嫡公主自然也有好处——这其中威胁到的,无一都是皇帝。 连隐南死前有意让容洛对皇帝取而代之,故此才让皇帝拼死反扑,刺杀于她。而容洛所得到的教习与仪制,亦均与太子相同。美名占了皇子名辈“明”,更是为了让容洛来日得进太庙…… 翛然掀眼。谢贵妃凝视容洛,唇齿闭合,骤然发问:“明崇。你是否意在沛公——” 她的目光尤其锋利,像是一把封尘已久的宝剑的终于出鞘。若是羚鸾宫中的陈掌事,一定认得这样的锐利是来自未出阁的那个谢时霖,而非如今的谢贵妃。 容洛与她相视。良久,她并未承认:“女儿只为保全谢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谢家是臣。”谢贵妃道,双瞳依旧紧紧望着容洛,“君要臣的权,臣除了以让自保,其余便是逆反!谢家世代忠良,你怎可用此等借口行此事!” 君。臣。 谢贵妃将这两个字摆上台来,容洛冷冷发笑。 自古以来总说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来彰显臣子忠心。可又知道说这句话本就是皇帝拿来夺人性命的利器?而前世谢家从未得侍二主,到底也还不是被“君”“臣”二字诛尽十族? 让权——那一丁点儿,皇帝根本正眼都不会给。 “母亲。”瞳珠乌黑,肤白如玉脂。陡然之间神容冰冷,烛火下望去妖异似魑魅魍魉。容洛抬手倒了一杯茶,语气冷淡沉去:“谢家是世家。” 谢贵妃眉梢染火。正欲说话,被容洛昂首打断。 “大宣开朝四百年,世家从未与帝皇相让——如是母亲不能令谢家不让步。”她缓缓挺直脊背。身后乌黑的影子在蒲席上慢慢爬向月光。容洛唇际温柔而弯,内里冷意蛰伏如蛇:“那便交给女儿来做。” “啪!” 几乎话落一瞬,一个耳光便刮到她的脸上。 步摇甩落一旁,银条子七歪八扭,如同一只被浇了树脂的蜘蛛。 谢贵妃曾经习武,那一巴掌打在脸上,顿时脸皮像是被人扯开一般的疼。 前世今生。她都是第一次被谢贵妃打。 慢慢侧过脸。容洛望着失措的谢贵妃,轻轻抿唇。 谢贵妃被自己打下去的耳刮所惊惶。握着手心举足不定。谢贵妃迎上容洛眼光,声音几如蚊讷:“那到底都是你父皇……” 谢贵妃是疼爱她的。这一点容洛十分清楚。只是她同样知道,谢贵妃对皇帝是有爱的。这样的爱盲目而致命。皇帝也极力做好宠爱谢贵妃的表象。而她与燕南亦在出生便与她远离,谢贵妃也只能把一切寄托感情在了皇帝的身上。 她知道。 “我知道。我并不怪母亲。”容洛回以轻轻一笑,俯身去拾起因谢贵妃动作掉落在地面上的茶杯,而后捡起地面上那只小小的步摇,重新别在发鬓之间。金钗粗细的银条洒洒相撞。 完成这一切,容洛起身。语调温柔:“天色不早。母亲不若提先回宫歇息,明日女儿再去看母亲。” 娓娓如水。一点气恼也无。端庄、贤淑的模样,却使人格外陌生。 谢贵妃有歉疚,但并不知当下要如何做。踌躇许久,低低嗯了声,起身走了一步,侧目看容洛一眼,见她仍旧轻笑,只能继续往宫门走去。临着上了轿辇,还是一步三回头的模样。 望着轿辇行去。容洛脸上的笑容才缓缓收下。平静至极。 返回宫中。秋夕已拿了药膏在等候。 静静在秋夕身旁坐下,容洛再无言语,任着秋夕在脸上涂抹药膏,一声吃痛也不唤。何姑姑在一旁瞧着,心底叹息一声,悄悄把茶水收下去。回来时容洛已经上好膏药,秋夕正为她搂上一件白色大氅。 将新的茶水放在案上,何姑姑问道:“殿下要出去?” “嗯。”容洛颔首,“陪本宫走一趟万坤宫。” . 深秋渐渐入冬,天气也愈发寒冷。 清晨落了今年的第一场雪。雪花厚重,不多时积了一枝桠。嘭地落地,容明辕便会惊喜的失声叫唤。 长公主(重生) 第27节 崇文馆今日散学较早。一群孩子成群结队到勤艺院玩捶丸。不多时又嫌无趣,让容明辕来央她去求皇帝,给他们上结冰的华春池玩冰嬉。 容洛自然是不允的。如今刚入冬,池水上结的冰还不牢固,如是让这一圈喜欢蹦跳的孩子上去,百八十是要出事。 “阿姐——”容明辕摇着她的手。十几个孩子跟在不远后,探头探脑的望着这厢情势,“明辕担保不会出事,你且去替我向父皇要一份通行的文书吧,阿姐——” 华春池前些年有人失足跌入冰水当中,因此每逢冬日初,便会派金吾卫把守与巡逻,以防生事。皇帝之外的人亦都不能接近,除非获得皇帝放行的文书。容明辕早时过去了一回,当场就被冰冷无情的金吾卫逼到了五步之外。后来更是近都不能近。 “莫来求我。此事如是可行,你早去求了父皇,哪里会等我?”斜睇容明辕一眼,容洛凉凉嗔笑。恒昌疾步送来记录今年冬首饰冬衣数目的券帖,容洛接过看了一眼。才放回去,恒昌又呈了一份上来:“是谢府和重侍郎府送过来的东西。” 谢府尚可理解,重澈送的东西? 拿起青面的券帖细细看下去。容洛在行行小字里找到重澈送来的东西。 “苏绣两匹。蜀绣两匹。远山黛三斛。弩/弓一架。” 容洛眉心一跳。 送兵器在世家里很常见,偶尔一两件并不触犯国法。只是弩/弓乃是近年新出兵器,他好好地送这个给她做什么? 看出她疑惑,恒昌道:“侍郎托了口信,说是给校场那头的。” 容洛眼神微顿。余光瞧见燕南与秋夕在后边说话,颔一颔首,将帖子放回恒昌手里,“告诉何掌事,下面便不用再来禀报本宫,她清点了就是。” 恒昌应声,躬身端着木盘后退离去。 “我听大家说,阿姐同重侍郎感情极好。”容明辕嬉笑着凑过来,“今日看来果然不虚。” 容洛正拨弄着缨带,闻言便挑了尾端在他额上砸了一下,“成日里听谁胡言乱语?” “四皇兄说的。”缨带上的力道不重。容明辕挨了一下,怪笑着回话,“四皇兄还说重侍郎对皇姐图谋不轨。多年不娶,等的就是来年升任尚书令,求父皇赐婚呢!” 他挪揶有色。容洛却格外无言以对。仅仅惊异于容明兰的碎嘴。 “明兰最会胡编乱造。”飞睨半目。容洛止下他要振振有词的架势,“冰嬉不可再作多想。但我能让父皇令冰窖搬些冰块出来,让你们制冰雕。你可愿意?” 有玩的东西摆在眼前。容明辕顿时抽神,当即惊喜允首:“自然可以!” 见他不再继续。容洛凝了凝神,吩咐秋夕去给崔公公送话。这样的小事往年都轮不到皇帝来首肯,他政务繁多,只消寻崔公公说一声便是了。 冰块很快搬到勤艺院。几个孩子们四下分出队伍来,各自拿着行头开始计划雕塑。容洛也懒得理会他们,在望台上看了片刻,往受厘宫去。 受厘宫距勤艺院不远。容洛行了不多时便看见了宫门。 狄从贺自被降为宝林后便一直禁足殿中。且因为从三品婕妤落至六品,宫中仆婢更被裁去一半,宫中再不如从前一般人来人往。只有几个婢子在洒扫。太监亦神色疲倦地坐在廊下发呆,偶尔打个呵欠,懒散无比。 让婢子去通报。容洛迈入宫中,打下入眼便是一地枯黄落叶。宫室满庭萧瑟,公主住的偏殿更是空无一人。 容笙前几日已被剃发送往青云观,虽不曾被削除公主身份,但皇帝赐下了从安道人的名头,也几乎不是公主了。 在廊下观量一会儿。去报信的女婢掀帘而出,福身领路:“娘娘请殿下入殿。殿下请。” 缓缓沉下下颔。容洛随她进入室中。狄从贺正坐于席上,面前茶盅摆放,她正慢慢的缕去茶沫。 见她进来,狄从贺放下茶盅。直起身子做出福礼的架势:“妾身见过大殿下。” “宝林免礼。”容洛付之一笑,与她相对而坐。 此后便再无声。狄从贺从善如流地沏茶,容洛坐于她前,安静注视。 直到一盏茶成。 温热的茶水递到她手里。容洛捻着翁盖在茶面上微微划动,细细饮了一口,琢磨道:“此茶是银针白毫,不知本宫猜得可对?” 狄从贺沉首轻笑,捧起身前一翁,询问道:“殿下喝过此茶?” “多年前曾得吃过。”容洛手掌搂住杯身,话落间捕捉到了狄从贺眼中一丝痛苦。“此茶沏过三次后,茶汤微黄,乍看犹如玳玳的茶色,细瞧则更近云雾。可入口的甜醇便将之暴露。是为银针白毫无误。” 狄从贺沉首:“殿下聪明。” “其实本宫今日过来,还是有一事想问宝林。”吃过茶,便是正话。容洛不再耽搁,莞尔同狄从贺提议道:“宝林眼下这般境地。可见所栖并非良木。依本宫所见,宝林不如另栖梧桐。” 话音落地,狄从贺抬眼看了她片刻。轻轻啜饮茶水。 容洛静候。须臾,她扬起眼,语调带着几丝轻嘲,“将妾身逼入这般境地的,不就是殿下么?又何来‘良禽择木而栖’一说。” “本宫自然不算良木。可本宫的母亲待人却是极好。”将翁盖盖回茶盏。容洛微笑与狄从贺相对,“若是宝林能归于母亲麾下,想必会比在皇后这方更能发挥才干。” 将一人逼入绝境,而后胁迫其为自己所用。这已是屡见不鲜的伎俩。 看容洛坦诚招揽之心。狄从贺略略挑唇,面上已显出几分冷哂。 这是难怪。她如今已经三十有九。自问在皇后坐下谋思镇位,没想有朝一日竟然会被一个十四岁的女娃娃耍得团团转,还被降为了六品宝林! “殿下替贵妃招揽部将之事,贵妃定然是不知晓的吧?”狄从贺搁下茶盏。用签子拨了拨盆里的炭火,“谢贵妃之才与皇后相比可见一斑,并不足以令妾身效力。” “母亲当然知悉。”容洛挽唇。眼中暗芒流动,对狄从贺的有意作态几可一目了然,“宝林既败于本宫手下,理所应当是为本宫效力。只是本宫并非宫妃,姊妹间的琐事简单可以应付,也用不上宝林。因此只能退而求次,请宝林效忠母亲。” 言语在理。狄从贺抬眸凝视她许久。略微有些疑惑:“谢贵妃不愿殿下参与宫中争斗众人皆知。此时竟答允殿下在暗中行事?” “今时不同往日。”容洛敛目看向火盆。盆内火烧旺盛,炭火黑而不散,是极其好的松炭。狄从贺虽口口声声逼入绝境,但想来依然还为皇后效力。否则一个失宠的妃嫔,尚寝局怎会不诸多轻贱,“皇后突失戚婕妤。此为极好的时机,怎可不顺势而上,迎头痛击?” 狄从贺思索。侧首反问:“殿下这般直言,不怕妾身告知皇后?” 掩唇低笑,容洛再问:“宝林说了又如何?” 她若是告知皇后,便是直撞她下怀。若是不告诉,那于她而言更无损失。再者,假使她和狄婕妤本无那样多的算计心意,只是纯粹招揽,她也不怕皇后得知她在幕后的布局算计。 谢家如今未倒。只这一条,眼下足够她有恃无恐。 狄从贺同样明白谢家一日屹立朝堂,容洛便可有一日在宫中肆意横行而不会受到重罚的道理。紧抿唇梢,她看向容洛,久久启唇:“殿下之意,妾身已然明白。只是皇后宽待我多年,我若投靠贵妃,也需一些时辰仔细斟酌。不知殿下可能等候?” 她要作态装忠仆,容洛并无理由拦阻。况她此言既出,那“投靠”她也绝不会是意外中的事。惺惺作态,她会,她自然也会。 颔首答允下她请求斟酌再三的话语。容洛与她彼此再来往几句话语,心中乏味愈深。不过多时,秋夕找过来,容洛顺势起身告辞,前往勤艺院去应付要她为冰雕做评委的容明辕。没看见狄从贺在确认她当真离开后,恬静的面目瞬间变得凶恶;更未看见狄从贺握起她触碰过的茶盏狠狠砸在墙上时,满目汹汹恨意。 ——几可杀人的恨意。 【作者有话说】 今天开始做防盗啦~ 作者君最近总感觉睡不够,在想是不是入冬激发了身体里沉眠已久的冬眠本能_(:3」∠)_ 谢谢微生雾妹纸投下的两个地雷么么哒~ 第35章 ◎消息。◎ 容明辕这日来得特别早。 姐弟二人一同用过早饭, 容洛照旧在廊下铺起蒲席,预备簪一瓶新的插花。用的是腊梅、黄水仙、结香与翅英决明。 这些容明辕不懂。跟着容洛学了片刻,深觉枯燥无趣, 将手里零散几只黄水仙扔在案几上,招呼了容洛一声,便到隔壁的永春宫去寻容明兰玩。临走时见海棠树下挤了一大坛雪,还暗暗挖了一捧做雪球交给燕南藏着,预备见着容明兰便突地砸上去。好吓他一吓。 永春宫是厉美人的住所,自从她回宫以后, 容明兰每日应付完课业与慈仁宫, 就径直往这边来看母亲。次数在孟云思落水一事后增加, 后来厉美人渐渐入得皇后的眼皮, 管教宽松了几分, 他便安心地在皇后与厉美人之间两头跑。现在也是如此。 清晨风凉。人迹稀寡,这一日又是参朝日, 皇帝忙于政务与东宫,西宫妃嫔住所便更为清冷。因为嫔妃们更繁忙——忙着等大臣下朝,听皇帝决策,以来判断家族未来情势,自己在宫中的日子。 秋夕领着宫婢洒扫铲雪,一面让恒昌上了海棠树,取些细薄的雪入瓮, 等候晚间以此为佐,与羚鸾宫送来的鲤鱼一同炖成鱼汤。初冬的雪水清澈而不积寒, 华春池的鲤鱼肉质鲜美爽滑, 二者一同炖煮, 出锅时再加些清酒与姜丝。是容洛最喜爱的一道菜。 容洛将一只嫩黄的翅英决明整到八面菩提瓷瓶的后侧。何姑姑从屋里出来, 看见案几上几枝剪裁粗糙的黄水仙,四下望了一眼,没寻着容明辕,大约猜到是去了别处玩耍。稍顿了片刻,何姑姑半跪下来,将桌上黄水仙一枝枝捡到手里。觉得花瓣尚且完好,用来做糕点菜色似乎极好,正要开口询问,容洛眼睑低下,小指勾出腊梅的一只剪断,“莫留。如数扔了就是。” 语调无波,何姑姑听不出一丝喜恶。顺从应了声,握了托盘上的另一只剪子将尖锐的茎尾一次裁平,便拢做一团靠在托盘一侧。花叶娇嫩的渗出一滴水珠。 搁开盘子。秋夕抱着一坛雪花过来,低声地禀报:“殿下,狄宝林来了。” 咔嚓断掉一束花骨儿。容洛抬眼看往她身后,见着狄从贺穿着掌事姑姑的玄青色女官服,罩了一件花色简单的披风在外头,兜帽下隐约露出半张平和敦厚的面目。像极了宫中婢子得了风寒时的打扮。 “请宝林过来。”对秋夕吩咐。容洛侧首同何姑姑指示:“去将宫门关了。再让人将库房那扇七折桐花屏风拿出来放着,廊里风大。” 何姑姑领命过去。厚重的两扇宫门没开多久又关上。狄从贺在她眼前坐下,轻缓地抖落了绒帽,恭敬地福身:“妾身见过大殿下。” 容洛颔首。手里花瓶挪到一边。敛敛两衽与袖袍,正襟危坐,“宝林可想好了?” “几日思索。大约除了殿下这处,妾身也没了别的出路。”礼贤下士的模样惹来狄从贺的唇角些微一低。随即又平静的开合,“禁足五月。妾身于皇后娘娘来说已如弃子,既然殿下觉得妾身可以为用,妾身自然不能不知好歹。” 明人不说暗话。狄从贺将这一点做到了极致。如实将想法坦诚,却也不会惹人生嫌。 “皇后娘娘比不过母亲。宝林是为识俊杰之人。”容洛抬唇,态度敬重。眸里夹带了点明显的深究:“只是宝林往日里是皇后麾下大将。这考虑又过去了许多日。本宫不得不疑心,宝林是否假意归顺?”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一点对于主君来说尤其重要。容洛将这句话问出已是犯了大忌。但狄从贺并未生气。 容洛心机七窍玲珑。她又坦言自己知晓孟云思说出胁迫在容洛意料当中。从前更是陷害谢贵妃无数,容洛不忌惮,那她才要起疑。 “殿下之心,妾身可以理解。”何姑姑在她身后指示太监放下屏风。狄从贺往前挪坐两步,将自己的一早便做好的计划悄悄摆开:“玉充媛近日深受陛下宠爱。她身后玉家以此作威作福。兄弟玉程湘强抢民女,见平民妻女貌美便以金钱强行买去,如若不愿就乱杖打死当场。此事被向氏一族掩盖,长安中知晓者或死或收银钱。殿下如是心疑妾身诚意,可去一查。” 玉充媛今年二十有一。十八入宫,近日里受皇后提拔,在打捶丸时被皇帝所见。凭的一手琵琶连连获宠,品轶更是升的飞快,几乎一月一传旨意,原是小小五品才人,现下已是正二品的充媛了。 如皇后提携的孟云思同样。玉充媛的父亲,太常寺少卿玉东峮,亦是向氏的家臣之一。 正四品的官。皇后也当真舍得。 唇际微勾,容洛眼中滑过深意。轻笑道:“本宫会令人前去查问。” 查问?还能让谁去查?只有谢家。 外戚。狄从贺心底清澈。面上沉静,在容洛话落之后发问:“与殿下担心相同,妾身有一事十分担忧——诚如殿下所言,妾身往日里为皇后出计,曾数次于贵妃不利……妾身尤为害怕,殿下是否假意招揽妾身?以此作为报复。” 分明自己亦假,却要装模作样是真。容洛浅笑。开口便挑明:“厉美人是本宫的人。宝林手段高超,此事随意一查必会能知。” 关于厉美人的示好,狄从贺一直半信半疑。信的是厉美人为母的那份心,疑的是厉美人绝对不会对曾经那些陷害释怀。如今听容洛亮明手中的一枚棋子,狄从贺总算得知厉美人如何能够那样的低声下气,甘愿让容明兰认皇后为母。 一方展了皇后手下大将;一方亮了好不容易安插到皇后身边的棋子。全然是同等交易。 狄从贺心思转圜。已经决定了要与皇后做何样的打算。 呵腰沉下脊背。狄从贺施礼,语气柔缓:“妾身随后让人去查。只望殿下不要欺骗妾身。” 端地一个失宠嫔妃的小心模样。 “宝林亦是。”容洛允首。旁下秋夕送上两翁茶,清亮的君山银针。正要递给狄从贺时,她抬手挡下。 “妾身尚在禁足。不宜久留。今日主要是来面见殿下。还有便是,”她敛了敛眸。三十余岁的脸面上一丝纹路也不曾有,风姿犹似二十出头的贵女命妇,“妾身不愿归为贵妃麾下。只愿为殿下所用。” 容洛思索着望向她。狄从贺无奈笑道:“说来羞愧。贵妃娘娘身旁谋士诸多,三大妃子中两位为她所用。妾身如是归顺……怕也并无用武之地。” 幕僚之心。 容洛麾下亦曾有不少能人谋士,但爱才之心总会拉拢。也常有登门招揽被拒,而后发现那人去了势力单薄的北珩王座下之事。 起初她并不是很明了其中缘由。后来重澈点露,她才知是那人担忧她因其他熟稔的幕僚,而轻贱空置他在旁,故而不愿答应招揽。 长公主(重生) 第28节 “同我或母亲,其实也并无分别。”体谅答允。容洛双眉舒雅扬起,“只消宝林不顾忌明德宫与受厘宫之间路途遥远即是。” 狄从贺恭敬,眼下藏匿谋划神色:“自然。” . 茶水冷去。也快到了官员下朝的时间。宫道上行人渐多。狄婕妤本是偷偷出宫,不敢让人瞧见。当下装样用了借口,急急离去。 四下屏风未撤。容洛也不做目送。等秋夕过来回了话,又重新拿起花瓶一枝枝的修剪杂余的枝叶。对空气说道:“往后要辛苦你了。” “殿下毋须忧心。” 屏风后绕出一道绀蓝身影。厉美人在蒲席上坐下。牡丹头上缀了两支水纹似的金钗,一枝梨花从发里横生。“区区小事,妾身会仔细应付。” 沉声沉眼。容洛探身出廊,稍微用指尖挑了点雪洒在花叶上。冰雪寒冷,触及花瓣,瞬时冻伤,透明出斑斑点点。 她插花时有规矩。无论谁来,一律不置茶水。秋夕将茶水送过来的时候,她便知宫里来了其他的人。君山银针也只是在招待厉美人才会用的茶叶。 “本宫信美人。”轻轻落下话句。容洛将花瓶交到何姑姑手里,听厉美人道:“方才妾身听见玉充媛一事,想起孟宝林几日前提起皇后与向氏诸人往来密切。狄从贺奸猾,妾身想……殿下应当谨慎行事。” “不妨。”容洛接过秋夕递来的汤婆子,半倚在廊柱上,“玉充媛父家四品大员,此事如是当真,谢相定然知晓。”又含笑着扫眼看向宫门,“只是……这事既然是皇后让她放过来的,怕就是终于压不住,皇后欲向谢家借力来除去呢。” 【作者有话说】 作者君拿到了体检结果……因为长期熬夜什么的各项数据不是很好。所以接下来的两周要开始调生物钟。 更新时间统一改成周三到周五更六千,周六到周二更三千。固定替换时间还是早上九点,不知道亲爱的们有没有意见…… 感谢甜心青瓷是个小圆脸投的地雷~ 感谢心肝儿半缘修道投的地雷~ 感谢大萌妹 shaoss 投的地雷~ 么么哒=3= 第36章 ◎为己。◎ 柔暖的蜀锦大氅上身。容洛坐于书房当中, 手里信笺翻过一页。大略扫过一眼,轻轻莞尔,将纸页如数投入火盆里。 炭火烧得旺盛。一张张水纹纸刚沾上漆黑的松炭, 火舌便在火星噼啪的声音中舔上一角,而后席卷满页,焚烧殆尽。 这是蓝司织交给何姑姑的信笺。上面写有关于玉家一事的所有消息与处理结果。 狄从贺所言不假。玉充媛的兄长玉程湘的确凭借她在宫中的宠爱,在长安横行霸道。甚至自诩皇帝内兄,以此威慑京官。近日玉充媛受封二品后,他便更为放肆, 当街抢夺他人姬妾回府, 还在府中建立了一座三千阁。美名其曰广纳天下美人, 实际内里多为十一二岁的平民女子。据玉府下人所言, 这些女子日日衣不蔽体, 玉程湘只要一有闲暇便去行污秽之事,若有哪一名女子不愿顺从或有身孕, 玉程湘便执鞭抽打。仅仅是因为“扫兴”而已。 此事谢家不可直接出面,只由薛家家主薛长生奏本。皇帝听闻后勃然大怒,当即令京兆尹与大理寺查办。如今玉东峮已被革职,玉程湘关入牢中。事虽未了,但也可知最后景象。 谢琅磬与容明兰步入门中。两页门扉关合。容明兰兜头唤了一声皇姐,与谢琅磬一同在席上跪坐而下。 拨了拨火炭。谢琅磬看着其上松炭上偶尔边缘亮起一丝金色的纸页灰烬。知晓是谢玄葑差人送入宫中的消息,考量片刻, 道:“向氏在此事中脱身干净。你既有心周旋,还需多多小心。” “我知。”容洛答应。手指摩挲过腕间的紫檀佛珠, 向容明兰看过去, “只是你那处……不知可否委屈?” “不会。狄宝林是个明透的人, 近日颇为帮扶母妃。如今也使母妃在皇后面前得了脸。皇后对我也宽松了几分。”容明兰与厉美人一条心。处处以母亲为重, 故而对容洛的筹谋也知晓几分,但并不深。仅仅觉着是容洛手段丰富,招揽了狄从贺作为监视皇后所用,“皇姐安心。” 他一知半解,容洛也不打算解释。此下已是十一月,她诞辰在二月初八,听闻永兴坊的公主府已经落成,届时及笄出宫的圣旨便会赐下。若是她不能在几月间将皇后钳制,怕是往后护下谢家的路会更为难行。而此时她助力有限,与皇后的博弈方才开始,她绝不能让容明兰生出异数。 “这般便好。”颔一颔首。容洛挑动几下佛珠,看向谢琅磬:“若是舅舅得空,明崇还望舅舅去见一见母亲。她前些时日得知我心思……似乎不大高兴。还想舅舅且去劝一劝。” 谢贵妃在那日扇了她一耳光后万分愧疚,吃玩的好物时时往她宫里送,连华春池她亲自养了许久的鲤鱼都送来与她做吃食,搅得容洛也不知如何表态。其后两人再有见面,谢贵妃依旧希望她脱身宫斗,安静待公主府赐下。她并不答允,谢贵妃劝说无用,连接生了好几日的气。不过好在还明事理,从不插手容洛的谋划。知晓孟云思与厉美人是容洛身旁人,请安时遭受挤兑,亦会声情并茂的回上几句。 是为壁上观。 可容洛依旧担忧,谢贵妃终是恋慕皇帝多年,假若为后便会成为她暗中的助力之一……她担心谢贵妃会趁她不备,在私下里折腾出什么别的事情来。 当是谢贵妃不愿容洛深陷谋算。谢琅磬直接应下,允诺散学后即去看望谢贵妃。与容明兰指点课业。 待了片刻。秋夕传话说徐司仪已到,容洛便又与谢琅磬容明兰告辞,往望月台上去。 亭上雪花蒙蒙,小池上凝结一层厚冰。此时太傅不在讲习,少年们都出来玩闹,喧哗声不绝于耳。容洛顿步看了一会儿,一颗捶丸小球骨碌碌滚到廊前。 墨色的身影奔到眼前,低下又抬起。冰冷的小球握在手中,容明辕当头看见容洛,回望一眼太傅的书房,问道:“阿姐与舅舅商议完了?” 容明辕心思聪慧,谢贵妃当他是亲子,容洛与谢玄葑仍要做样,因此这许多事也不瞒着他。他亦将自己当做了半个谢家人,为容洛打算,对外假作一切不知,偶尔皇帝问起容洛近况,他也瞒得极好。 这也是容洛的处心积虑。微微沉了沉臻首,金钗上的蝴蝶翅羽扑动。他身后寻来几位好友,见着容洛,恭谨地问了礼,又与容明辕一齐受了几句叮嘱。才作揖退去。容洛深深一眼,凝视他转过竹林,举步离开。未见身后重澈与燕南步来,彼此讨论词句的景象。 . 暗夜里飞出一道琉璃似的光芒,城楼报晓的钟声敲过第三轮。 明德宫中一派沉静,婢子虽已开始干活,但念及容洛酣眠于塌,行走时脚步放得极轻。就连熄去烛火时,都是先用大剪子压灭,再用更小的金丝剪慢慢剪掉烛芯。 将软氅与袄裙放在炭火旁,何姑姑掂量着在衣衫中夹进一个暖暖的手炉,又从妆奁里挑出珍珠银步摇、如意银梳篦与翡翠华盛等首饰放于一旁,等候容洛起身之时为她梳妆。但事不如人意。 秋夕从外轻声而疾步迈入门中。一眼看见何姑姑,赶忙悄声禀报:“姑姑,狄宝林来了。” 明德宫的宫门还没开,狄宝林怎来得这样早?疑惑地扫眼看向外边,何姑姑对秋夕问道:“人呢?” “记着殿下还未起身,先让如云领去了偏殿等着。”秋夕用气息吐声,“宝林似乎有什么要给殿下,瞧着有些心急。姑姑是否先唤殿下起来?” 狄从贺这段日子为容洛办了许多事。也是经常到明德宫来,只是如今日一般的时辰便出现……着实稀罕。何姑姑犹豫片刻,正欲要秋夕让狄宝林等候,身后便传来了容洛慵懒的声音:“何事?” 她素来浅眠,在秋夕来招呼何姑姑时已经醒转。本想天寒地冻,不如榻上温暖,也就不曾发出响动。仅仅附耳在帐边倾听,没想断断续续的,也听到了几个“宝林”“心急”的字眼。这才奇疑发问。 “是狄宝林么?”容洛探手掀开帐幔,拢住亵衣下榻,“如是,便请她到这厢来吧。偏殿可不是什么暖和的地方。” 秋夕微怔,稍稍福身,退往偏殿回话。何姑姑则几步上前,开始照料她梳洗。 . 狄从贺在殿中坐下。香炉中添进一枚香珠,婢子进出几回,容洛方才从帘幔后徐徐行出。 她发髻未束,在蒲席上跪坐下时青丝如河山,垂垂蜿蜒。 “宝林来得这样早。”握过一枚手炉。容洛面上抬起七分虚笑,意味不曾到达眼底,“听闻秋夕来报,说是宝林有东西要交予本宫?” 狄从贺面色平静,没有一丝一毫波澜。微微允首,她从怀中抽出一封信笺,双手抚平信封表面,自蒲席上推到容洛眼前。 信封中鼓鼓囊囊。表面没有书上任何一字。容洛不曾接,不解地睨向狄从贺。 “此为皇后手中所握朝臣的名单。”狄从贺沉眼,语气寡淡,“是妾身从英华宫中所得。” 容洛微诧,随即又将惊异收敛。 并非是她失态。皇后与谢贵妃凭借手中势力争斗多年,后宫妃子是为其一,朝中大员则是斗争手段之二。二人借朝臣互相为家族谋利,以来壮大身后背景,使对方忌惮。 这事从不为皇帝所知。皇帝虽与皇后联手,借用皇后身后的向氏为助力,可是非常忌讳她与朝臣勾结——当年连隐南亦是与朝臣勾联,而后步步蚕食武恭帝手中的权势,最终弑夫夺位。 宫中谢贵妃不可管束。皇后却依附皇帝而生。如是她手中紧握的朝臣身份皆如数暴露,那么遭祸的不仅仅是她,连向氏都会遭受来自灭顶之灾。 ——狄从贺尚还是皇后一方的棋子,又怎会拿出这样的东西交给她。 眸中颜色深邃几许。容洛将名单接过,仔细看过一番。缓缓倾唇:“此物,算是宝林手中底牌了吧?将这样的东西交给本宫,宝林不怕本宫对你瞬间弃如敝履么?” “妾身何曾怕过。”狄从贺舒眉,鹿眸在容洛身上端量许久,宛如明镜:“还请殿下不要多心,妾身便是再不识时务,这名单却也不敢造假。” 装忠心这宫中谁人都擅长。容洛眨眼间把唇侧的哂笑匿去,名单郑重其事的收入怀中,扮出信任于她的模样:“本宫并无此心。” 她话语真诚。可狄从贺决然是不信的。她是听皇后命令假装顺从容洛,可又如何不知容洛这些时日来对她虚情假意的伪君子模样——到底只是相互利用,而她已不愿再做作下去。 “殿下还是信了妾身为是。”略含嘲讽的扬眉。狄从贺挺直脊背,眼中似有暗流涌动:“因为妾身……并非全然为皇后所用。” 【作者有话说】 卡文和做第二卷 的细纲,感觉魂都要脱壳了_(:3」∠)_ 于是等皇后的剧情推完→_→重侍郎要加冠了 第37章 ◎撕扯。◎ 二人在数日中互相装模作样, 彼此都心知肚明。现下狄从贺忽然将一切摆上台面,容洛摩挲袖炉花纹的手指微微一顿。莞尔抬眼。 “如此本宫更不该相信于你。”不再惺惺作态的模样上带了点冷意。细长的两道眉舒开,宽和的面目, 却似乎只是一张花灯时的观音面具。容洛松了松双腿,手中的袖炉轻轻晃一晃,“内闱敌对明确,宝林既不属于皇后,又不属于母亲与本宫——墙头枯草,本宫可是怕得紧。” 话语庄肃。狄从贺却好似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物, 嗤嗤一声掩面笑出来。眼中暗色盈盈, 笑得自嘲又开怀。可莫名有一股沉沉的死气。 容洛凝望着她。见她抬袖沾去眼角泪珠, 含着笑说道:“墙头与否是另话。只是这份名单殿下着实要信。原玉家并非向氏家臣。是戚悠有心讨好向氏女, 这才费力做了玉家的义女, 将玉家拉拢到向氏麾下,做了向氏助力。”她垂袖在旁。细软的双袖凌乱的滑过蒲席, “花名录中人虽不是向氏女手中所有臣子。但其上每一人都与向氏、玉家同有来往。此次玉家一事向氏摘得干净,妾身不愿想见——仅希图殿下将此名录交往谢家,逼陛下施压向氏。” 字字带着寒气。容洛静静听了片刻,招手让宫婢替自己束发。何姑姑侍奉左右,领命上前,临着扫了狄从贺一眼。眸中复杂。 狄从贺是皇后手中一柄极少出鞘的横刀。她光亮而锋利,每一次展示于人前, 必定沾染上许多人的性命。这十余年她被皇后掌控,令人闻之畏怯。众人眼中她对皇后尤其忠诚。可现在她却在皇后敌对之女的眼前, 请容洛借谢家之力, 裁去向氏羽翼…… 未免太过荒唐。 香炉紫烟袅袅升起。指尖微微抚过裙袂上细密的针脚。容洛敛目思索片刻, 倾唇扬声:“宝林为皇后所用之事, 本宫始终都知。想来你聪明如斯,合该同样。”木梳自发间一次次落下,簌簌的声音与容洛嗓音相叠,没有一丝情感,“亦是这般。本宫也未可知此事是否你与皇后的一计。毕竟皇后欲伤谢家之心路人皆知,本宫不可不疑心。” 重谢两家在朝中势力极大。其中谢家掌控文臣脉络,朝中文臣如非中立与皇帝一方大臣,定然依附谢家与下属世家,事事以谢家为先。皇帝势力虽经过五年发展,渐渐壮大,到底如何比不上谢家百年世家来得根基深厚,一分也动摇不了谢家,因而也忌惮谢贵妃。对谢贵妃在后宫所行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不知。 这般行径自然要向凌竹无比眼红。她比谢贵妃入太子府晚了一年,入府后因父家权势不比谢贵妃,各处都矮谢贵妃一头,还被谢贵妃抢走了主母管家的权利。而入宫之后,谢贵妃又得谢家荣耀撑腰,直接受封贵妃。许多嫔姬看此纷纷对谢贵妃溜须拍马,令她一时失势,险些掌宫权利也要被夺去。尤实不能不将贵妃恨之入骨。 而此心在容洛前世时便亲眼得见。对皇后亦十分忌讳。 “殿下信或不信。妾身都不能做主。”静默许久。狄从贺仿佛也理解容洛的猜忌。缓缓一笑,她伸手撑着蒲席站起,乌青色的衣衫单薄软柔,两页披风抖落踝边。“妾身允诺向氏女假意投诚,为的只是将这一封名录交到殿下手中。其余的,妾身也做到那地步了。” 容洛扬眼。翛然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模糊质问:“你替她做了什么?” 狄从贺掩唇。风韵犹存的眉目间溢出一分真心笑意。虚睇容洛一息,她拢住披风,走进飘渺游离的漫天雪花之中。 . 明德宫中心绪不宁。狄从贺却是极其平静。 步出宫门。狄从贺将绒帽罩上头顶,在穿行的宫人中假作一个染了风寒的掌事宫女,脚步迅速地往受厘宫去。一时无异。直到她跨过第六道拱门时,扬眼撞上了在此地等候她许久的陈公公。 宦者约莫三十好几的年岁。方圆脸,眉毛稀疏,细长的双眼里仿佛坛着一汪冰冷的黑水。路过的宫奴无一人不对他福礼。 是慈仁宫里的近侍总管。 看见他。狄从贺格外镇静。 陈公公与狄从贺常有来往。彼此也熟稔,见着她的模样,知她清楚自己的行径已然暴露在皇后眼皮当中。也不再多说,手中拂尘一扫,半躬了腰,恭恭敬敬道了声“娘娘请宝林”。便与左右一齐将她带去了慈仁宫。 眼下卯时三刻。苍穹才燃了点旭光的颜色。慈仁宫中诸人开始洒扫,见她入殿,一声大气不曾出,静静收了手里的东西,一一退了出去。 长公主(重生) 第29节 向凌竹一向醒的极早。狄从贺站在堂下时,她正坐在上座,细细的品饮着一翁雪水烹出的顾渚紫笋。 敛了裙,狄从贺从善如流地在下方跪下,语调缓柔:“妾身给娘娘请安。” 光景一如这十数年来的每一日。 向凌竹抬眼,在她身上端量了许久。字句如从冰窖出:“本宫从未亏待你。” 狄从贺施施直起上身。眸中的疏漠与向凌竹眼中的深究相迎。未几,她哂笑勾唇:“娘娘亏待的,是狄家上下七十四条人命。” “那是连隐南所为!”向凌竹神色微变。当头喝出这一声,堂下的狄从贺却依然是那样不屑的神态。显得她的厉斥格外多余。 定了神。向凌竹将手中翁盖落回茶盏上。靠进美人榻中。低低嗤笑:“你知道了。” 狄从贺跪坐下方。周身纹丝不动。连睫毛都未尝颤抖一毫。 她的确知晓了。 二十一年前。皇后初才入府,那时她在府中已经做了五年的承徽,十分受皇帝喜爱。向凌竹身后的向氏未如今日一般可以争夺世家空位,不像谢家那样可予以皇帝帮助,又不如她一般可以讨皇帝欢心,因而总是留不住皇帝。她比皇后大上数岁,当时已知宠爱的获取要各凭本事,故此也不对向凌竹多做置喙。 但这便是大祸的开始。 多时的冷落让向凌竹妒恨。谢贵妃家世煊赫,她不敢冒犯。嫉恨便渐渐淤积到了她一方——向凌竹知晓她父亲狄庆海死板过正,让如今的向氏家主向石瑛接近她父亲,日日言语挑唆,暗指当时的女帝连隐南是“女子为帝,天下大祸”。 那会儿她父亲因政务失策,时常被指责。向石瑛多番挑衅,是向他父亲心上加了更多的重力。狄庆海心思过直,连连压力下,终联结其他与他处境相同的人联名奏表,逼迫连隐南禅位皇帝。 此举激怒连隐南。灭顶之灾猝然而至。 犯上逼宫的罪名降临狄家头上。父亲在被贬谪常州的路上忽然暴毙,母亲无法承受,亦追随离世。而她的姊妹叔伯,在流放途中失散的失散,自缢的自缢……现今得见的,无一能与当年旧貌相符。是认也不能认出了。 ——所有。都只因向凌竹当年的妒恨之心尔尔。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向凌竹一丝歉疚也无。手指捻着翁盖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杯沿滑动,“从贺。事已过了这么多年。” “正因为事已经过了许久。”狄从贺昂首,眼中轻蔑:“妾身才要将这旧账翻出来,让大殿下替妾身仔细清算。” “清算?”杯盖清脆一声落在茶盏上。向凌竹半靠着围榻,讽刺道:“你前些日才将燕南之事告于我,她还想要如何清算?” 狄从贺意味深长地勾唇。闭口不言。 这是她极其平常的模样。也是令向凌竹十分心惊胆战的模样。 “你想要我与容洛撕扯?”忆及在英华宫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的名录。向凌竹眼光深邃,端详狄从贺许久。她猛然神色变幻,几步下榻,狠厉地发问:“你是否将名录交给了容洛?” 狄从贺敛目,“皇后娘娘英名。” 名录于向凌竹来说无比重要。戚婕妤在世时,不仅仅是作为她手中的剑刃,更多时候还是替她周旋在玉家与向氏之间。玉家家主玉东峮是太常寺少卿,职务乃是管理祭祀活动。其中通达人脉广泛,油水丰足。与向氏的九九难以言说。那名录里记载的就是玉东峮为向氏带来的人脉,当中经由向氏与向凌竹提点当上的斜封官更不在少。此名录若落入有心人手中,牵涉几可要掉向氏半条性命。 而有心人里——向凌竹最怕的就是谢家。偏偏狄从贺又将名录交到了容洛手里。 向凌竹惊骇大怒,一耳光迎着狄从贺脸面打下。指上的鎏金戒指从狄从贺脸上刮过,一道血红顿时从耳垂延伸到颔下。 “你竟敢将那样东西交给她!”向凌竹伸手扯上她散落的发髻,将她的头颅向后推去,对自己高仰,言语凶恶:“如是向氏伤了一根汗毛,你安置在宫外的那些狄家人便再也别想活下去!” 狄从贺眼波不动,稍稍一笑:“迟早也要死的。”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特别特别忙_(:3」∠)_更新时间会稍微晚一些,但是不会断更。在这里说一声……等忙完就会准点做防盗和更新了。 么么哒qwq 第38章 ◎兔子。◎ 威胁如同砸在棉花之上。向凌竹脸色冷凝地盯着狄从贺, 抟着乌发的手愈加使力。片刻,她眼中发狠,甩手掀翻狄从贺。见着狄从贺狼狈地匍匐在地, 她理了理袖袍,狞笑一声。心下周转过来:“本宫手中有燕南,她手中有名录。她要是聪明,决计会与本宫互相制衡,而不是如你的愿。从贺,你机敏多年, 到底还是做了最蠢的事。” “妾身一直都不聪明。”用双手撑在地面上, 狄从贺浑身凌乱地缓缓直起腰身。端庄地昂高头颅, “但大殿下未必。” 曼陀罗花一事后, 她因疑心容笙诉泣, 曾让人悄悄去收买过明德宫的婢子。想要探听明德宫中的消息,却不想因此得知了许多令人胆寒的事情。 先是容明兰与她常在崇文馆议事。再是何姑姑替她做哨, 收买太医,为她在各宫安插眼线,做了戚婕妤身死的推手……这样样的手段,都令她惧畏,和难以相信,以及万分高兴。 她为扳倒向氏已经筹谋了许多年。二十一年里她仿佛行尸一般忘却一切待在向凌竹身旁为她所用。多次也想要持剑、投毒、甚至是趁向凌竹休眠时将她杀死。但是一切都太过便宜向凌竹——她想要向氏血债血偿。一如当年七十四口人流离死亡,让向氏从此也不再存于世上。 可她没有这个本事, 她只能去借。 而容洛是最好的力量。 “本宫是皇后。”向凌竹语调阴沉。俯首睇向狄从贺的眼中的流光狠毒,“纵使你看中她谢家身世。只要本宫一日是皇后, 她谢家就不敢动我。更何况, 从贺。你以为谢玄葑那个老东西, 会舍得他的亲外孙死在本宫手里么?” 狄从贺昨日便将容洛知晓燕南身世一事告知了她。今日背叛出其不意, 但仅凭这一条,她便足以坐怀不乱。与容洛互相制衡。 “娘娘以为只有自己得知名录在大殿下手里么?”看着向凌竹眸中的毒辣一点点变成惊骇。狄从贺掩唇莞尔,“妾身也惊醒过大殿下了呢。” 向凌竹双瞳圆睁。细薄地唇畔用力一紧,反袖一耳光抽上狄从贺光洁的左脸。 望着狄从贺跌坐在旁。向凌竹将右手捏成拳,当下对着帘外的陈公公喝道:“陈业槐!” 陈公公疾步入室。小心翼翼地躬腰:“请娘娘示下。” “把宝林带回受厘宫,非诏不得出!”她摔下袖袍。目光冷冷地注视狄从贺带笑的脸面,她言辞愈发深沉:“然后……立即去建章宫,将十皇子的书童燕南带过来。事情做得小心一些,别让十皇子瞧见。” . 狄从贺给容洛的指示十分模糊。容洛思索良久未得结果,便用了最直接的法子,令人前往各个宫中打探消息,查探异动。 只是终究晚了一步。 “燕南……”听闻秋夕灰报燕南失踪,容洛满面畿白,“燕南不见了?” 秋夕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呆呆立于堂中,良久才怯怯得低声回话:“奴婢去的时候,十皇子也在找人……听闻是不见有些时间了。” 凝视着秋夕。容洛忽然记起狄从贺最后的话,一瞬间已经知晓燕南落入了谁的手里。 ——向凌竹。 扶额半躬下身。容洛伸手推避疾步上前的何姑姑,大氅下纤柔的身躯不自觉带了几分颤抖。 “殿下……”何姑姑跪坐在一旁。眼中显露担忧。她谨慎地用双手扶住容洛格挡的双手,将容洛指尖的颤栗掩盖在青色的袖袍之下。为她遮盖住这一刹那曝露的胆怯。小声的劝慰:“殿下,宫门此时还未开。他必定未出宫,您且吩咐我等,一定是能找到的……” 安抚的话音落在耳际。容洛手掌撑在额角,前世燕南被斩首一幕来回翻涌,令她险些痛吟出声。 何姑姑仍在宽慰。须臾几句话,容洛的颤抖渐渐化作愤怒,在手中的左掌探索着扯住她的袖袍,死死地攒在素白柔软的手中。 “宫中有人露了你跟戚婕妤的事。”容洛缓缓抬首望向何姑姑,双目少顷间已经血红。胸膛一沉一起,每一次动作似乎都花了极大的力气在压抑。 她眼中露出探究,似乎在审视何姑姑与此事是否有关。但片刻收眼,扫向堂里堂外的奴仆,嘴里冷冷地迸出一个字:“查!” 一字染了极大的火气。何姑姑领命,见她将手掌抽走,而后起身。语调高扬:“查到是谁,将舌头和耳朵拔掉。本宫倒要看看,这吃里扒外的东西没了舌头,倒还怎么给狄宝林送消息!” 何姑姑福身:“奴婢会处理此事。请殿下放心。” 她虽不知容洛何以为一个小童生这么大的气。但容洛往日待她亲和,她亦与容洛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可谓不忠心。躬身退去,何姑姑将明德宫中奴婢召集堂中,不一时就将泄露消息的婢子寻出。 明德宫外庭积了一层薄雪。如云被揪出时还企图往外逃跑,但终不及明德宫奴婢众多,一下便被逮住。恒昌与一个年岁稍长的粗使婢子将如云扔到容洛眼前时,她被拖过的雪地上处处有挣扎痕迹。 容洛拢着大氅站在阶上。随意睇她少时,踏下石阶:“掌事” 急急跟上。何姑姑瞧着她神色不明,探头凑到她身边,恭顺道:“殿下。” “拔舌,剜耳。送给狄宝林看一眼。”抬步往宫外行去。容洛语气淡漠,“留住性命。” 何姑姑原以为容洛会要如云性命。闻言扬眼,片刻才应了一声。 “分六日除眼鼻四肢。”容洛登上轿辇,口吻里含着出人意料的狠辣:“以儆效尤。” 微微一愣。何姑姑看着容洛吩咐辇夫前往慈仁宫。福礼退回宫中,关合宫门。 . 绕过庭外的两树梅花。容洛踏入慈仁宫中。 此时已是请安的时辰。宫中坐了数位嫔妃,谢贵妃亦在。 容洛远远望了一眼上座。向凌竹身着红黑色十二幅襦裙,气定神闲地捧一枚三重镂空银薰球。见到她来,颇为慈眉善目地招呼:“明崇来啦?快坐快坐。” 她笑意不达眼底。在容洛看来格外虚情假意又暗藏锋刃。 抿一抿唇。容洛佯作柔婉的勾唇,几步上前见礼:“明崇给娘娘请安。” 娘娘谁都是,皇后可只有一个。往日她多加个口缀,现下却径直将它剃掉。向凌竹听在耳里,眼中微微一暗。热络地扬手让容洛起身:“坐罢。” 容洛便利落起身,在谢贵妃身边坐下。左与孟云思视线相接,抬眸又撞上了厉美人的偷眼。 看来都未知晓。 敛眸将焦急收回眼底。容洛听着嫔妃说去年秋猎的事情,突兀听到皇后接话:“妹妹们得的雪狐和白鹘听着倒真乖巧。本宫猎得的那只花兔倒是糟心。” “娘娘说笑。”底下的王修容闻言嗔笑,十分不可理喻,“兔子到底是兔子,还能给娘娘生什么烦心事?” 大宣自连隐南为帝后,风气渐而宽放。女子上街无需戴遮面的幂篱,亦可骑马玩球着男装。宫中更是允了每年野猎之际,宫妃皇女皆可一同的狩猎。故而春猎、秋猎大日,宫妃可在有侍卫保护情况下执箭狩猎林中小兽。事后或杀或留,全凭嫔妃心意。 但帝皇眼前,露杀性怎显示自身贤良?自然都是让人领回宫中养的。 “俗话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既然此言在先,那兔郎儿又哪是良善?”银薰球的银链绕过食指与中指之间。向凌竹轻笑一声,抬手转动银球,内里的香薰萦出香气,清雅芳氲满塌,“本宫那时得兔,心觉可爱,亦如你这般想法,日日好声好气地宽待。但本宫只是偶尔几日疏忽,它便显露了自己真实的本性。趁着一日本宫喂养,竟联结笼中其他小兔,遽然想狠咬本宫呢。” 王修容登时惊异:“娘娘所言当真是花兔?这……妾身这些年所见的兔子,从无一只如同这般啊?” “你见着的那些,都是被人用鞭子棍棒好好伺候过一顿的,自然听话。”向凌竹低笑扬眼,看向容洛,“本宫见着的那一只,是打一开头便装得极其乖巧,令人不得不信它毫无野性。这才失了戒心,以为它同其他兔子一样性情和顺。”顿了顿,她将背靠上软榻,“不过也不甚紧要。兔子是兔子,本宫是本宫。令人捉住剥了皮做肉羹,也成不来什么气候。” 王修容与皇后党羽立时连连称是。谢贵妃一党则是饮茶弄袖,互相贴耳低语,格外兴致缺缺。 两党形势一同旧日。而在此之外,容洛端坐梨花围椅,唇角贴附笑意。不曾语出任何一句话。唯瞳珠中冷意森森,似有尸骸满地。 【作者有话说】 晚了些。 今天码字的时候怎么想都想不起银薰球的名字……然后左查右查就是查不到,结果一翻章纲就看见了_(:3」∠)_ 感觉这事除了咱也没人能干了…… 晚安么么哒=3=~ 第39章 ◎筹码。◎ 长公主(重生) 第30节 容洛无言, 一旁的谢贵妃却察觉了她与容洛之间的怪异。 斜睨容洛少时。谢贵妃难以猜度皇后与容洛之间的龃龉。稍拧了眉心,谢贵妃拇指在茶沿摩挲掠过,细细品了一小口茶水。口吻惊异:“娘娘去年猎到兔子时, 不是同陛下保证过一定长久抚育,以作求子使者之用?怎地……娘娘竟将那‘求子使者’做了一碗兔羹?” 每每出招都落人要害,偏生又杀人不见血,压根不能使人为难于她。这便是谢贵妃。 向凌竹哪里记得这事?她素来是人前一面人后又一面。多年无子,她也认清事实,不再做期盼。说的那些“求子使者”的话, 装出的那些贤良温柔的模样, 左右不过是想让多疑的皇帝对她放松心思。没了监视, 她才好暗自发展势力, 扶植向氏。 而盍宫众人亦是这般。往年猎得的白狐、小貂等动物, 说是带回宫细养,其实最多只是养到它等伤好, 旋即便寻个放生的借口,趁毛皮光亮之时送去让人削肉薄皮,以作冬衣。 谢贵妃每见宫嫔在狩猎日惺惺作态都极其不屑。谢家每一任家主都是朝廷重臣,每年春秋猎日都会被皇帝指示共同狩猎。谢玄葑是个中好手,谢贵妃与父亲相像,狩猎时得到的猎物数量名列前茅。因而皇帝带宫妃前去狩猎之时,谢贵妃都是其中的异类。从不放生与蓄养, 可食者当场烹煮,可驯者交予驯兽, 可取皮毛则立时抽筋剥皮。比之“菩萨心肠”的妃嫔们, 是万分的残忍。 容洛对此格外理解——谢贵妃每年狩猎所得数十。如是蓄养作态, 只怕不到一日, 羚鸾宫便可成飞鸟走兽的第二乐园。 “贵妃也不是这般说。”谢家权势在前,谢贵妃又手握一半妃嫔。向凌竹可不敢假称她一句“妹妹”。划过银薰球球身的手指在一刹那加重了气力。向凌竹嘴角下沉稍许,再亲昵地扬起:“那花兔是‘求子使者’。可求子的毕竟是本宫。本宫好好对待于它,它连一模样的态度都不能回报本宫,还反过来要啃咬。可见将来必定也不会回应本宫祈愿,本宫又怎么能继续将它嗣育起来?” 话语在理。堂下连连点头。元妃却扬袖盖住口鼻,嗤嗤而笑。 诸妃望过去。元妃抬首,注意到各异眼光,轻轻摆手。由座上起身,向着眼底微露不愉的向凌竹轻轻福身:“娘娘切莫怪罪。妾身只是为那使者抱冤而已——” 余光望一望容洛,孟云思疑惑道:“娘娘何出此言?”端地是一个懵懂模样。 孟云思入宫有月余,因着本就皇后有意培养之人,时常来往慈仁宫中。也知道谢贵妃极少与向凌竹正面交锋。今日看着谢贵妃为几句闲言开了口,顿时也明白过来,皇后口中的“花兔”意有所指。 她年纪轻,无心失言也不算什么。向凌竹蹙眉扫她一眸,元妃已经舒颜接话。眉心的六瓣桃花朱钿缓缓挑起,笑语盈盈:“妾身记得经书有言‘因果报应’,觉着那花兔的反抗大略是上天给娘娘施与的考验,乃苦难之因。此因若得承受,子嗣之果自然也不远——故而。妾身才会为其委屈。”顿了顿,元妃沉首,语气里已多了一丝轻哂:“此言并非妾身信口开河。厉美人常居青云观,想必通晓更深。” 厉美人突兀被牵扯。微微凝视元妃,细查皇后已然阴郁几分的脸色。长身福礼,语调里虔诚清净,“经文语‘因果’。自然无错。只是佛祖慈悲,降下的因必不会是伤人之举。娘娘救花兔为因。花兔伤人却是犯戒,无可比及使者名号。落得烹煮下场,是它的果。因果不可相接,是花兔一念之差。说不得‘因果报应’。” 厉美人所言顾及元妃颜面,再为皇后推脱经文说法。虽不能令向凌竹摆脱杀求子使者的事实,但明面上却袒护了向凌竹。也让向凌竹尤其满意。 元妃徐徐勾唇。一息睇向向凌竹,瞳珠转动。再福一礼,坐回座上。 口舌纷争。世家出身的女儿对此着实看不上眼。令向凌竹心中膈应,点到为止便可。 向凌竹为后多年,忍耐的功夫是练得深厚。莞尔一笑,挥手让厉美人坐回原位,轻巧将话语移开。侧目瞧见容洛品茶,模样松散。眼中微凛。 时辰过得极快。历经方才事情,向凌竹也感觉疲乏,眼中见谢贵妃等人更如芒刺。半靠在榻上,她脸色多了些困倦。砰咚一声将银薰球扔在案上,摆手令众妃各自归去。 谢贵妃对容洛与皇后之间的莫名十分忧心,可容洛无心提及,她也无处发问。她为世家女,有利家族事物总该接受。临门一一问了容洛吃喝,再嘱咐容洛天寒添衣,谢贵妃乘上辇乘,最尾离去。辇夫行过拱门,谢贵妃回望,见容洛折身,退回慈仁宫中。同一时,陈公公领着婢子守住门口,而后疾步往宫门方向。 . 秋夕站在梅树一旁。容洛抬步踏入殿内。 大殿内案几空空,描画提灯侍女的灯笼在悬柱下颤动。殿中燃了紫荷香,香气游渡满室,格外惬意。 “燕南呢?”容洛穿过珍珠帘子。凝视着正为香炉添香的向凌竹。 细长的银匙在香炉边缘敲出两声清脆的音色。向凌竹将盛放香料的木匣合起,交给一旁的掌事姑姑。复又盖上香炉的顶盖,踱回上座,接了一捧茶,这才看向容洛。细如白瓷的脸面上精神奕奕,分毫倦怠也无。 “你是何时知道此事的?”沏一沏茶水。向凌竹吹散悠悠白雾,低下眼啜饮一口,“是你母亲告诉你的?还是谢家。” 这话容洛不曾回答,一丝细微的神情变化也没有出现。仅是重复疑问:“娘娘抓燕南,不怕明辕知道么?” “你也当真大度。”向凌竹低笑。将烫嘴的茶水放在案上,“竟也肯认他人为弟弟,让胞弟为他做牛做马。” “娘娘还是不要再声东击西为好。本宫并没有这般时间同娘娘玩笑。”容洛昂首,“明辕如今认本宫为姐。如是本宫将燕南被娘娘所抓的消息告知于他,闹到父皇眼前。怕是娘娘不会有好果子吃。” 当初提议皇帝将燕南处置权交到容明辕手里的是向凌竹。如是容明辕听信了容洛所言,将此事闹到皇帝眼前,燕南身份无异于以另一种方式被婉转揭露。谢玄葑重情,风波一起,他决计不会善罢甘休。皇帝亦不可能饶过向凌竹。 但向凌竹怎会怕——谢家一脉相承的重视胞亲。容洛也不例外。 狭长的凤眸中顿时凌厉。向凌竹斜靠在榻上,静默注视容洛片刻,冷冷道:“你以为这样便能威胁到本宫?” 容洛神色冷淡:“若以此能威胁,本宫定会不遗余力。” 她一口一个本宫,对向凌竹的轻贱全然不加掩盖。亦勾起了向凌竹最不好的回忆。 容洛出生之时,连隐南便已禅位皇帝,在幕后垂帘听政。那时她初为皇后不久,身家并不显眼,连隐南对她一直没有好脸色。她有自知之明,亦对连隐南格外惧怕,非请安得见,几乎闻声便绕路而行。 那会儿宫中不止她凄惨。谢贵妃费尽心力生下容洛,却被连隐南抱养而去。念及连隐南往日打压其他妃嫔生子的势态,她怀揣着愉悦,与其他人的心思一般——都猜容洛活不过三岁。 可世上就是有那么多不如意。三岁的容洛,竟然长得与连隐南尤其相似。 于是这宫中凄惨的人又只剩下了她一个。连隐南对容洛宠爱,从而重用谢家宗亲,亦看重了谢贵妃——她手里好不容易收拢的权利被夺去大半。连隐南厌恶她,不让她到隆福宫。更与皇帝赐诏容洛,封容洛美号“明崇”,毋须称她为母后,一品朝员见之行李……甚至让容洛当着她的面,仍自称“本宫”。 这是最大的讥讽。 向凌竹眼中颜色寸寸深去。盯着容洛,她慢慢敛下眼皮。扬唇嗤笑:“可惜。燕南如今在本宫手里。” 无可谈判的筹码。 “娘娘也不愿意名录落入刑部手中罢。”唇际收紧。勾唇莞尔,“本宫才见时也吓了一吓。没想向氏小小宗族,竟也有不少三品大员归顺。连易平学那般软硬不吃都有。” 易平学是从三品下都督。年岁已过花甲。性子极为顽固。在朝中不站党羽,成日同那些愚忠之辈在一块。容洛当时匆匆一眼,印象最深的便是此人。 撑在鬓边的指尖缓缓摩挲过发髻。向凌竹的神色陡然沉下,“明崇,太过聪明并非好事。” “娘娘如有意将此事告知父皇……”容洛扬起冷峻的面目,眼中暗光骇人:“便看看父皇会否铲除向氏罢。” 【作者有话说】 每次码完都想修,一修就停不下来,停不下来就过零点orz…… 想吐血三升再吐一缸tat 第40章 (一更) ◎逼迫。◎ “容洛!”向凌竹登时一声厉喝, 温和的嗓音兀然尖锐高扬。发间的鸾凤随着起身的动作猛一下砸在美人榻的扶靠上,一阵杂响。 皇后凶恶,容洛婉丽的面目上却连一分惧怕都不曾出现, 反而露了浓烈的笑意。 向凌竹暗示她会将自己知晓容明辕非亲生胞弟一事告知皇帝,她亦以此反击,同样暗示皇后泄露此事后将会获得的下场——向氏根基不稳,且在朝中地位模棱两可,做尽了真正世族所不齿的事情。如是向凌竹将燕南之事转口告知皇帝,那么谢家也一定会得知消息。 皇帝在五年前杀尽连氏党羽, 实际一念之差里已经行错了道路。这五年里他才发展出属于自己的、脱离谢家掌控的一党, 但与谢家正面相对, 自然凶多吉少。倘若此事引起谢家愤怒, 皇帝为了保全容明辕, 为了保全那位禁脔与手下势力,必定会将一切归罪向凌竹与向氏。是为最低牺牲。 这一点刚巧戳中向凌竹死穴。她嫁给皇帝二十余年, 几乎是一手扶植了向氏。向氏与她可说同为一体,她兴则向氏兴,向氏衰则她衰。假如向氏被自己最爱的男人一手毁灭——向凌竹几乎想也不敢想。 “明辕喜爱燕南。父皇则喜爱明辕。”视线横穿高堂。容洛语气带了几分挑衅,“若是此事被明辕搅到父皇眼前,不知娘娘要作何打算?” 容明辕不知燕南身份,皇帝却是当年换子一事的主谋。容洛此话出口,无疑是在逼向凌竹交出燕南。 被一个十四岁的小辈这般压制的委屈, 自连隐南死后,向凌竹是许多年都未曾再度遭受。面上青灰一白, 向凌竹右手紧握在塌靠上, 双眼死死盯着容洛。半晌再没有下言。容洛与她当堂对峙, 亦是一语不发。 良久。一声嗤笑划破静谧。 唇侧高扬, 一粒小巧的红痣顺着扬起的笑意愈发移向双颊。向凌竹脸上怒意缓缓消褪。 捧起已经冰凉的茶水,向凌竹一口饮去许多,复将茶盏放下。神情冷清:“你着实没有辜负南帝的期望。假使你非谢时霖所生,本宫必定舍弃明兰,而选你来慈仁宫。” 闻言。容洛知晓今日再无法对向凌竹使心思。 提及连隐南与谢贵妃,向凌竹料定她不会让这件事闹到皇帝眼皮底下。 当年换子选择谢贵妃,一来是皇帝不愿让谢贵妃一个可以争夺皇位的儿子,二来便是看中了谢家煊赫的家世。此事如是闹大,于她不利,于谢家更是不利。 抿一抿唇。容洛望着上座的向凌竹。片刻转身离去。 . 辇乘在细雪里到了万坤宫。 万坤宫是元妃所住,宫殿位于宫城西北,是皇城中最大的四宫之一。宫内有水车、小亭、水榭、银杏林等诸多景色,暖日银杏鎏金,冬时则薄冰映穹,极为雅致。 此宫本应是三妃中的梨妃所住。只是她恩宠不比元妃,帝皇的偏爱亦不如元妃,便任由此宫落入了元妃的手中。 元妃待容洛如亲女,如非皇帝在宫中,下里的奴婢是不会拦阻容洛进殿的。 元妃此时正在逗猞猁。元氏族中好狩猎,平日里总会驯养些凶猛的飞禽走兽来辅助捕猎,偶尔有些乖顺伶俐的,便送进宫中陪伴元妃。眼下的猞猁狲亦是。 “这是昨日才送入宫的。”见着容洛,元妃轻轻一笑。手在猞猁头上摸了两三下,向容洛问道:“觉着如何?” 容洛虚扫一眼,不置可否,脸色现了几分阴色。元妃本还在柔笑,见此笑意微凝。心下思索,开口:“向氏女又做了什么?” “是弟弟……”容洛沉眼。“——是燕南,被向氏女带走了。” 她宫中人去寻燕南之事虽动作寻常,但谢家眼线众多,自那次她将容明辕非谢贵妃亲子一事报之谢玄葑后,那些眼线或受命谢玄葑,对她宫中行事极其关注。今日异动想来无多时便会落入谢玄葑耳中,燕南身份也会立时曝光。遑论元妃与谢家父女情同胞亲、又是谢家利器,此事更不会瞒过她耳目。 元妃早前便听容洛告知容明辕之事。现下忽然听闻燕南身份,迅疾起身,面上惊怖,吓得地上正惬意翻露肚皮的猞猁狲一下躲到一旁,警惕地呲牙咧嘴。 “此事……此事你可传信给了谢相?”燕南身为容明辕书童,元妃得以见过几次。在容洛告知她容明辕是皇帝与其他女子所生,还将燕南身份瞒在心里时,她还追问过容洛缘由。如今看来,容洛也是不得不瞒。 谢家家主重情。那孩子身份如是暴露,谢玄葑与谢琅磬便会不自觉对他多些关照,亦难免疏落容明辕。诚如容洛告知于她皇帝换子用意,若是燕南身份因谢家暴露,纵使燕南得归皇家,皇帝为保全那位禁脔与容明辕,定然也会对燕南下手——然后将自己干干净净的摘出此外。 “还未。”容洛慢慢舒了一口冷气。消息的得到与验证都花了极长的时间,她一心想要用激将法让向凌竹露出马脚,心里生怯不敢动燕南,很多事都没能一一安排下去。就连拦阻容明辕去寻皇帝,都是何姑姑机灵地先一步去劝说。 面色凝重。容洛微微蹙眉,施礼请求:“此时过来,一来是想让姨姨替明崇拦住消息去羚鸾宫;二来是请姨姨将前先做的打算提前,逼向氏女对明崇下手。” 谢贵妃性子锐利,倘若知晓燕南身份,决绝是要与皇帝对峙,令事情落入晦昧境地。故而必须让她不知此事。 而逼向凌竹对她下手,是容洛许久前与元妃一同做的计较。本想等狄从贺为她多折断皇后几条臂膀后,再令元妃对皇后手下残余诸多发难,将一切事情归罪到她身上,以此让向凌竹怒而动手。 ——可天不热遂人意。她始终都未能料到狄从贺会布下此局。 “向氏女诡计多端,她如何还能再顺你的意?”见容洛呼吸不稳。元妃疼惜地抬手,抚一抚她的脊背,将她牵到案后坐下。拿了腰牌差使了婢子去送给谢家送信,又让人为容洛温了盏清茶。这才继续道:“林太医的身份她既然知晓,燕南笃定也是一样的。只是……你得知燕南身份一事应当无几人谂知。是谁泄露的消息?” 念及将自己反将一军的人,容洛半敛眼帘,冷声道:“狄从贺。” 看不见元妃的神色。容洛兀自伸手入袖,将一封厚鼓的信封交入元妃手中:“她将此名录交到了我手中,而后将我获知燕南身份的消息送给了向氏女。”顿了顿,容洛抬眼看向翻看名录的元妃,眸中悔意昭然:“如我知悉她会与她反戈,我……” 一字落下。话头崩碎。再无下文。 悔意是绵绵不断的。只是事到如今,与其有这闲心在此说“早一日将燕南接到宫中”,不若去仔细的想些法子将燕南救回为上。 长久的静默。容洛敛眼,沉住胸腔里翻腾的那些担忧与畏惧。将双膝挪向元妃,微微躬身:“明崇求姨姨,帮一帮明崇。” 谢贵妃于容洛而言无可依靠,她只求她做壁上观。元妃对元氏与谢家的利益万分重视,又无极的疼爱于她,她现今唯一能依靠的、在宫中的最大助力,实际还是元妃。 她需要元妃与皇后针锋相对,将这宫里的苟且挑唆到最大——而后,逼皇后对她做出有辱“贤后”声明之事。 已经明言过此事不可为,容洛却再而请求。元妃神色滞顿,侧首凝望着她。入眼发髻如云,双刀髻上的银色梳篦簪着一朵小巧的报春花,紫红的花瓣被阴影映衬,显得紫一调格外浓郁。扫眼一望,宛如一朵可以杀人的曼陀罗。 只这样的一瞬。元妃翛然明白容洛请求的意思。 “姨姨会帮你。”似乎做了艰难的抉择。元妃语气里有一丝不忍。“但是你必须要答应姨姨一件事。” 容洛俯首。还未应承,元妃便又吐出下一句话。 “向氏女卑贱。你是谢家一代唯一的孙女。”元妃伸手将她扶起,桃花面上多了几分无奈,“你决不可与她同入漩涡。” 目光从编织精致的蒲席扬向元妃,容洛与元妃目中担忧相对。稍微思索,容洛抿唇。应声:“明崇谢过姨姨。” 长公主(重生) 第31节 哪里是会听的模样。 明白她性子果决,从不答应这些说不准的空话,元妃也不强迫。浅浅喟叹一声。她从席上起身,命人为自己拿来杜鹃软氅披在身上。又接了秋夕手里的披风裹在容洛肩头,将缨带如往日一般系成六瓣梅花的样式。而后退开一步,落下一声轻叹。 【作者有话说】 重澈:听闻有人在寻我。 第41章 (二更) ◎联手。◎ 十二月的光景瞬间飞度。元旦迟来。长安张灯结彩, 宫中亦不例外。戏班、歌舞、宴席一应布置下去。嘉明殿重新修葺,红柱雕窗,玉砖碧瓦, 万分辉煌。 元旦是个大日子。每年此日,四品以上妃子都将受召赴往嘉明殿,皇子皇女们亦会齐聚一堂。许多受宠的、不受宠的妃子都将在这一日得见皇帝。受宠固宠一线当中,宴席上更会斗得激烈万分。 这是容洛欲得见的景象。她也本该华装赴宴。只是或许是近来天寒,抑或是十四岁的身躯承受不来这般神思劳累,她元旦起身, 便觉浑身软绵无力, 喉头滚烫——竟是染了热病。 她愿想这也无多大麻烦, 左右也是坐着吃喝, 亦是另一种休息。但元妃与谢贵妃来得巧, 见她模样古怪,当即拦了她穿戴的动作, 唤了盛太医为她把脉。这一把,她便被谢贵妃勒令在明德宫中歇息,再也不允赴宴。话也呈到皇帝那处,口谕一下到宫中,她也再不能反驳。 所幸谢贵妃明事理。虽不知元妃与皇后争斗缘由,但顾念家族利益,她亦在身后为元妃出了不少力气。小一月里, 她与元妃联手,已让皇后连损两位二品妃嫔。可说大伤元气。 思及燕南。容洛靠在美人榻上, 缓缓沉眼, 悔色难休。左右思虑, 又疲乏的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 容洛再度醒转时,扬眼却看到了一扇题诗屏风。 疑惑蹙眉。容洛咳嗽两声,伸手拢住大氅,微微昂声:“掌事。” 何姑姑就在屏风外。听容洛呼唤,她当头应了一声,端了两盏茶水给容洛。一盏漱口,一盏润嗓。 “是薛二公子来了。”见容洛对屏风困惑。何姑姑将手上漱口的茶水递给秋夕,接了软巾让容洛拭面,“来了有些时。偏殿那边放了许多陛下赏下来的东西,还未得清点入库。奴婢便自作主张,用屏风挡了眼,让二公子入殿等候。还请殿下莫怪。” “父皇赏了东西?”容洛拧眉,挥手让恒昌撤了屏风,又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约莫三刻前。崔公公瞧殿下还在歇息,放了圣旨和东西就回去了。奴婢见崔公公不收东西,就只拿了银钱谢过他徒儿。”为容洛摘下锦被,重新穿戴好苏绣海棠披风。何姑姑差人为她将绾成一束的头发重新梳理,再以一条青色的花络扎起发尾,这才允首让恒昌将屏风搬回库房。 “这些事你向来做得好。”夸赞一句。容洛拍了拍何姑姑的手背。举目望出穿堂,便看见了站在游廊上的薛淩月。 薛淩月此刻正背对于她。想来是并不知晓她已经醒来。 宁杏颜,薛淩月,重澈,这三人与她自小便是好友。彼此之间更不会端摆什么身份。见他久久与她背立,容洛也不一味地等他到眼前来。径直起身,抬步向他走去。 夜深露重。堂内温暖,堂外却格外寒冷。容洛脚步极轻,但薛淩月常年习武,自然一下就听到了动静。 他忽一下回身。见着容洛,神情一怔,翩然一笑:“醒了?” 容洛此时正看着庭院里的重澈,满面惊愕。听见薛淩月问话,良久才反应过来,支吾着应了一声:“嗯。”顿了顿,容洛收敛惊异,疑惑问道:“夜半不可入宫,你们怎么在这儿?” 经历寒食节一事,她虽未曾松动过与重澈为敌的心思,但也不会向从前一般给重澈冷脸。稍稍问了一句,容洛自觉在廊外说话不大合适,便让人摆了案几在宫中,而后请重澈与薛淩月入室。 “听闻你害了热病,现下如何?”重澈在案后坐下。何姑姑为他奉上茶水,他一目未曾落下去,只是双眼凝视容洛,“可曾好些?” 容洛正要启唇,下座薛淩月伸过一只手,眨眼间已经在她额上试探过一遍。 “应当无事了。”薛淩月收回手放在自己额上,“我觉着是与我的一模样。” 四下一时宁静。 薛淩月与容洛互为好友这一事宫中皆知。可薛淩月往常极少到明德宫中来,这般试探发热的动作除了谢贵妃也无几人对容洛做过。便是有,那也该是容洛年幼的事。儿时嬉闹并无大碍,但如今容洛已经十四,薛淩月已经束冠。“男女授受不亲”这话,应当适用这二人。 薛淩月倒是不以为意。于他而言,容洛小他足足六岁。谢家与薛家关系亲近,他姐姐薛幼元是谢琅磬的夫人,容洛是谢琅磬与薛幼元的女侄,那同样也是他的女侄。舅舅关照一下女侄病躯,是理所应当。 他心思明显。重澈与容洛一眼可堪。也不对他多做言辞。 将怀中的信件放到容洛眼前的案几上,重澈将今日来此的目的坦诚:“这是燕南所写。” 熟悉的名字落入耳畔。容洛偏首望着重澈,眸中闪过诧异。拾起信封拆开,一眼便看到了一行端正的行书。 “勿挂。燕南。” 容明辕已经入崇文馆修习,燕南是他的书童,因得太傅赏识准许旁听。故而他的字容洛也得见过几回。此时一见,容洛当即确认。 “他在何处?”这信写得简洁,落笔极其连贯,可见时常得写,亦并非落入歹人手里。容洛目露喜色,一时觉得太过,微微扫了薛淩月一眼,定下心神。 重澈斟酌片刻。如实告知:“在我府中。”看容洛疑心蹙眉,他再道:“那日白鹿见着,截了下来。因不甚放心,我便请十皇子将他交给了我。那孩子与我投缘,如今在府中一应事都由我教习,你且安心。” 容明辕将燕南交给了重澈? 眉目一动,容洛凝目:“我从不知此事。” “锁了消息,你自然不会得知。”薛淩月支手倚在案边,挑眼一笑。“皇后既让陈业槐动手,必是这孩子于她来说格外重要。如是不做得稳妥些,向氏一族决绝会不依不饶,何以还有这一封信?” “所以你便连谢家的人都一应瞒过去?”得知来龙去脉,容洛心中松了一口气。虽然重侍郎府也不是个好去处,但至少比落入皇后手中要好上许多。 至少……现在的重澈不是十三年后将她置于死地的重澈。 心思转圜。容洛低眉,突兀意识到一事。 皇后未曾得到燕南,但陈业槐是她心腹,假若燕南被白鹿截走,他必然会上报向凌竹。亦如薛淩月所言。她手中有足以致向氏于死地的名录,向凌竹手中却没有能够制衡她的物什——倘使她知晓燕南落入重澈手中,她不可能不让向氏施压重澈,拿到燕南。 重家与重澈素来水火不容。重锦昌也只有在需要重澈时来寻他。向氏如是逼迫重澈交出燕南,重澈势单力薄,燕南终究还是要落入向氏手中…… 况且,薛淩月与重澈是为好友,但绝不至于替重澈来瞒住谢家。 视线在重澈与薛淩月当中扫视一眼。容洛静默良久,直视重澈。嗓音发干:“你莫不是……与薛氏联手了罢?” 婉柔的语调中透着警惕。重澈与她相望,片时侧首,同薛淩月道:“你先去见母亲吧。我随后就到。” “你瞧。”凝肃的目光落在容洛身上,薛淩月陡然勾唇:“我早同你说过明崇通达。你偏生不信。” 此言是认了重澈与薛家联手的事情了。 “外祖可知?”横眼睇向薛淩月,容洛语气冰冷,“是老夫人的意思,或是薛郡公的意思?” “祖母和父亲可未曾做这样的决定。”薛淩月并不理会重澈,“重澈将迁任户部尚书,谢相有意拉拢。父亲仅仅是遵照谢相的意思而已。”望向重澈,薛淩月倾唇:“你应当知晓。” 重澈不置可否,“你若再不去,母亲便不会再给你商议的机会。” 薛淩月也不再拖拉。含笑对容洛稽首长揖,接了秋夕递来的纸伞,往霖荣郡主所住的咏怀殿行去。 细雪飘飞。何姑姑在案间升起一盆新炭,为重澈与容洛换掉冰冷的茶水,督促容洛尽快服用将太医开的药。 乌黑色的药汁盛在碗中,醇苦的药味在四下弥漫。容洛望着汤药表面许久,一气饮尽。抬手挡开何姑姑递来的蜜饯。 “我并非有意瞒你。”重澈从袖里拿出两颗平康坊的蔗糖,“陛下旨意下得极快,各家的招揽也令我十分措手不及。薛氏与谢家亦是。” 半年未到便接连两次升迁。重澈之才几无可说,世家若对此视而不见,那便不再是世家。 “你不曾应下薛家招揽?”他未承认联手。低晲了眼糖果,容洛眉心耸起,“方才二郎……” “不过薛家卖我一个情面。”重澈微微一笑,“至于向氏不予我烦恼,是因陈业槐为我所用。他受令不说,皇后与向氏自然不能获知燕南在何处。” 【作者有话说】 薛淩月剖开也是黑的→_→ 作者君这几天忙着装修搬家,还要上课考试……觉得自己魂都要从头顶飞出来了_(:3」∠)_ 亲爱的们来给作者一个爱的拥抱好不好(啪你个表脸的 第42章 (二更) ◎让步。◎ 乍然抬眼, 容洛的面色在一瞬间流露几丝骇然。凝望重澈片刻,她口齿开合,心中揣摩数次, 将语气里的忌惮消散:“陈业槐是皇后身畔多年亲信,你如何能将他握入手中?” 话音落地,难免还是掺杂了些微凌厉的质询。 容洛自觉所问不佳,却无法再做弥补。重澈心思玲珑,身世不同常人,早已练就了察言观色的本事。此下一听, 眉梢的笑意扬起零星苦意, 语气温和:“他并未净身。而我恰好发觉。” 原是如此。 “对不住……”知晓他已清明她话中对他的忌讳。容洛沉眼稍许, 言辞恳切:“我并非有意。” 此言不虚。她与重澈相识近十年, 太多年日里她都极其依赖于他。眼下的年岁原也本该是最信任他的。可前生图景难忘, 北珩王送来的那一杯鸩酒到头来还是成为了她心里的一根刺。以至于现今她欲像以往一般与他往来,不禁会时时带着防备。 “我并无责怪之意。”她宽慰的话语落在耳际。重澈舒眉淡笑一声, 而后将引起这一切的话势沉下去,“我本想在安顿好燕南之后便将事情告知于你,只是近日事务拖累,分身乏术。如今你已知晓此事,我也安心。”微微一顿,他从席上起身,身躯欣长, 风姿朗逸,“母亲尚在等我议事, 我便不做多留。你多多保重, 切莫太过劳累心力。” 容洛沉一沉首。见他动身, 心下犹豫片时。沉声请求:“过完一月父皇就会赐我府邸……还望那时, 你能将燕南交予我。” 身形挺拔。重澈抱袖而立,凝视她许久,他问道:“明崇,你不信我么?” “……并非。”洞穿被忌惮,容洛有一息间发不出声。好半晌,她扬目与他互视,“你知燕南于我万分重要——” “信我便是。”轻平的语调里温和满溢。见容洛眸中急切,重澈宽慰:“你还有许多事需要应付。且前朝形势难料,你只凭借一个‘大殿下’的身份,想来并不能获取多大的势力。那孩子与容明辕交好,现下几乎跟容明辕一条心。倘若你将他带在身边……会是最大的麻烦。” 容洛欲行之事重澈了然。燕南与容明辕一同长大,情同兄弟。如他将燕南交到容洛手中,凭容洛对燕南的愧疚,她一定会极力宠爱于他,假若被他知晓容洛欲对容明辕不利,他一定会把容洛筹谋告知容明辕。引来不可预计的灾祸。且不论此。燕南聪敏,倘跟随容洛左右,定然也会察觉容洛勾结朝臣宫妃。得知友人被算计,他会悄悄收集容洛与朝中大员来往的证据也未可知。公主参政一事泄露,不仅容洛境地危险,他亦前功尽弃。 故而,他决计不会把燕南交给容洛。至少——不是这个时机。 重澈所言凿凿。可容洛却不曾听入耳。燕南前生惨死,这一世又受尽十年苦难。既然他可脱离帝皇眼线,接到她身旁来自然最好。 “他是我……” “无论如何。”接过秋夕递来挡雪的紫竹油伞,重澈言语笃定,“我都不愿你身陷险境。” 字字决然,毋庸拒绝。容洛被这直白腔调引得一怔,还未再多做言语,便见他作揖,而后退出宫外。 . 亥时的钟响传遍六宫。重澈举伞行过宽阔宁静的宫街,远远望见在永春宫墙外看枯枝的薛淩月。 几步走近,重澈睇向他发尾凝结的一层霜气,神色清淡。“不是让你先去寻母亲?” “左右也不急。”薛淩月看他走近,将视线从摇摇欲坠的枯叶上收回,缓步行上宫道。和声:“倒是担忧你与明崇。” “何事可忧?”重澈斜眸睨他一眼,“担忧我告知她,我从未与你家宗亲利益勾结。坏了你欲借此拉拢我的心思?” 打算被戳破,薛淩月也不脸红。挥手免下几位路过婢子的行礼,他神色无奈:“若不如此,你哪能知道谢相的诚意——谢相分明摆了那样好的条件给你,还许诺明崇及笄后便让谢贵妃为你们请旨赐婚。偏偏你全不买账,冷面拒绝。叫父亲和谢相好生烦恼,连我也不得安生。” “你打错了心思。”望着宽阔且长的宫道,重澈语气平常:“这并非明崇意愿,亦非我所意愿。” “明崇不愿你便不做?”他语气清淡。薛淩月横扫他一眼,鼻息一嗤:“那你何必为她去收买崔公公?” 薛淩月尤善蹴鞠与马球,技艺十分精湛高超,亦颇得皇帝喜爱,因而常在宫中走动。前些日曼陀罗花事发时,薛淩月正替郡公与谢家送东西入宫给谢贵妃。临过东宫时,他便见着几个奴婢抱着两匣东西迎面走来,一路还窃窃私语什么“狄婕妤”“曼陀罗”的事。 那会儿他好奇,趁着他们对他见礼的当口问了几句。待弄清楚来龙去脉,他看到那奴婢手中的匣子,才想起白鹿曾将两个一模一样的木匣交给过皇帝身边的宦官崔诵翁。当时白鹿还不慎开了匣子。虽不得看见全貌,但对比奴婢带去销毁的匣中物什来看,乃是同一物什。 听闻他嗤笑,重澈心下知晓他不会将此事转述于他人。抬手拂去袖袍上沾染的雪花,他缓声道:“那么依你所见,明崇又适合后宅么?”薛淩月微一怔忪,重澈稍稍侧目,瞧见他神态,唇际倾了些笑意:“你亦清楚,明崇并不适合。” 长公主(重生) 第32节 言语晦昧,并未说全。可薛淩月与容洛重澈一同长大,又如何不知重澈内里深意?他也是见过连隐南对容洛做的那些教导的。 忆及许多年前得见幕幕严苛。薛淩月敛一敛衣袍。面色在刹那郁郁。沉默良久,他看向重澈。太息:“陛下对她的忌惮,你不是不知道。” “我知。亦是如此,她才不能屈居后宅。”在咏怀殿的石阶上顿步。重澈将伞收起,递给等候多时的婢子。凤眸里纳了温柔,语调沉稳:“一味的退避并不能使明崇生生安顺。她是鹰隼,活在庇佑之下仅仅是白白耗去她的利爪与翅羽。如你知,如谢相知,我心悦她。故而我决不会做那提刀斩断她双翼、拔去她利喙的恶人。” “我只愿她将此路行得更为平坦——如此而已。唯此而已。” . 此言容洛并未听闻。她病了两日,这两日却也未曾闲下。那夜重澈离去,她就对燕南居住重澈府上是否适宜做了权衡。终究顾虑到更长远的往后,她派人给谢攸宁报了信。又书信再三,让重澈照料好燕南,便将胞弟托付在了重澈手中。 这于容洛是极大的赌注。 十九岁的重澈虽与她关系匪浅,但到底有着那般的过去。容洛不得不心生忌惮。 敛着软氅坐在万坤宫中,容洛望一望在座的孟云思与厉美人,口中轻轻呵出一声担忧的叹息。 “如此便是照旧行事。”厉美人在席下划开一块红豆糕,细嫩白豆腐似的糕身,内里包满了红豆。此时一筷破开外皮,内里咕噜就掉下一颗蒸熟的红豆来。将红豆夹起放回糕点里,厉美人听着元妃的话,微微允首:“妾身会与宝林一同应和,殿下且安心布置。时机一到,妾身定然不会吝啬口舌。” 方才厉美人与孟云思还未到万坤宫的时候,容洛便将燕南安好,皇后倚仗气势假作燕南在她手中的事情告知了元妃。听闻燕南一切无虞,元妃松了一口气,斥骂了一番向氏女奸诈,这才与容洛安排往后诸事。如今告知厉美人及孟云思的,一应已是隐却了燕南之事的话语。 “只是多难为你了。这才回宫不久,又要受罚。”记挂着胞弟,容洛亦不会遗漏正事。收了神思,她妥帖的宽慰了一句厉美人,望向眸光闪烁的孟云思,“宝林也勿要惧怕。此事简单至极,你只消当众与厉美人发生口角,而后被掌掴引来父皇,令父皇责罚厉美人。以此取的皇后更多信任尔尔。并非难事。” “妾身并非害怕。”孟云思正襟危坐,左右打量一眼众人。启唇:“妾身是担忧,皇后娘娘假若不信妾身……又该如何是好?” “她必定信你。”元妃抚一抚猞猁软滑的皮毛。眼中深色浓郁,“狄宝林戚婕妤二人接连折损,王修容杜昭仪又没得痛快。剩下的那些妃子不过都是些难登大雅之堂的虾兵蟹将,连你一分也比不得。距选秀又有一年余,她再也取不得其他助力,现下几乎孑然一身,只可倚靠你。” 目光望一望容洛。元妃挑唇一笑,和善的笑意漫过眼底:“况且——明崇那时要你将一切捅露出去,就已为此留了势头。你不消担心。” “正是此言。妹妹又何妨担心?”厉美人细细尝一口红豆糕。红豆软糯的滋味落入腹中,香甜的气息盈满口齿。她将骨碟与银筷放下,视线从猞猁狲移到元妃容妆细致的面目上,轻轻与容洛莞尔:“再如何,也还有元妃娘娘呢。” “三思是好。只是今时担忧略微多余。”容洛轻浅挽唇,“事不伤皇后利益,她乐见其成。即使遭疑,也并非坏事。左不过她是将亲自动手。”言及此,容洛想起一事。微微侧身,容洛对何姑姑问道:“猞猁的消息送给慈仁宫了么?” 听她问话。何姑姑福身:“回殿下,消息已经送给裘掌事。想来此时皇后娘娘已经听闻。”再扬眼向元妃,她万分恭谨:“猞猁嗅麝香即狂暴之事,奴婢也一应送了过去。娘娘放心。” . 一切便在不知不觉中被安排下去。 韶光近来,白云苍狗。数日里皇后与元妃争斗,至几日前终于有了胜负的眉目。 ——厉美人在赏花会上失仪,掌掴孟云思,皇帝亲眼得见,降品级为才人;元妃养的猞猁在众妃玩捶丸时突兀狂暴,攻击数位妃子,还将皇后推入了水中。事毕猞猁死,而元妃受罚,禁足一月。 惩处轻重着实好笑。却也让容洛知悉皇帝的势弱。 厉美人无家族撑腰,品级从四品降为五品也只是看在了太子容明兰的情面上;而元妃损失猞猁,禁足一月,莫不过是皇帝忌惮她身后的元氏。 元氏族长元景山为二品柱国,虽非大家。但元景山妾室李芙栀母族为金陵李氏,手中握有无数遗产,且经商有术,几乎年年为朝廷进贡捐献。皇帝决绝不敢得罪。 向凌竹也知皇帝顾忌。但她想要的也不过如此。 元妃与厉美人为容洛所用之事她一早知晓,凭借这段时间二人来回的交锋,她已能判断容洛助力不过几人。现今她将容洛手中握有最多部下的元妃算计禁闭,对容洛而言已等同重创。而容洛手底下剩的何姑姑容乐等人,与她手里剩下的卒棋不过是一般角色,根本无需顾念。 如此,容洛与她已是同样境地。 沏一沏茶水。向凌竹扬眸望向下座的容洛,神色疏寡,声音狠厉:“落到这样的境地,你竟还敢跑来本宫这里。” “娘娘又不会把本宫吃了。”暖光自半开窗棂落入室中。容洛背光而坐,神色恹恹地用食指勾一勾袖角的流苏,视线在宫室内端详。听闻向凌竹所言,容洛低笑一声。眼眸睇向上座屏风后露出的半片蓝色裙裾,轻蔑道:“倒是娘娘,已经沦落到要靠这般手段对付本宫了么?” 婉柔的声音在宫中散开。容洛明明白白昭告向凌竹,她已经发现她那些拙劣伎俩。 眼中利芒微凛。向凌竹也不再假作挑衅,偏首对屏风后那人命令道:“出来吧。” 蓝色身影踱出六幅雕百鸟折屏。容洛探眼望去,视线在与那人对上时有了一瞬即逝的笑意。 那人正是孟云思。 事发突兀,孟云思从未与她事先告知。想来也是今日众妃请安时做的打算。明了向凌竹的势短,容洛丝毫惺惺作态的惋惜道:“看来娘娘如今是只剩了孟宝林这一个助力。不知此时要母亲对娘娘下手,娘娘会否将后位拱手相让?”疑问娓娓拖长,望见皇后诡谲的神色,容洛抬袖,掩住半张面目,“依娘娘从前对母亲做的那些事,只怕是不用娘娘让位。” 威胁沾染唇齿。容洛每一个音调都似在为向凌竹勾画一个死气沉沉的图景,一字一字,几乎足以为她冠上对皇后大不敬的罪名。 可她一分露怯也无。亦不将皇帝新宠孟云思放在眼里。模样张狂,一早笃定大不敬于她并无大多效用。 而这样却激怒了向凌竹。暗潮一寸寸布满脸面,神色逐渐在话音里变作铁青。凝视容洛许久,她愤恨的目光里好似藏了千只食人的罗刹。胸膛沉浮的速度愈加迅疾,未几,她冷声道:“这便是你所打算的。” 容洛并不理会。些微扫一眼孟云思。她缓缓莞尔:“娘娘局此位甚久,向氏也已得了不少油水。还请娘娘切莫怪罪本宫直言——六世族中娘子无数,每一年选秀都有人对此位虎视眈眈。本宫想,娘娘与母亲斗了这样多年,也是时该功成身退了罢。” “功成身退”四字上咬音极重,但向凌竹未曾听出这一词该有的意义,反而是来自容洛的无尽羞辱。 诚如容洛所言。她在后位上一手扶植了向氏,为向氏谋了不少福祉。几乎比父亲向石瑛更像向氏一族的族长。而这一切的获取,她都付出了难以言说的心力。故而,她对此位可说是尤其看重。更有打算往后太子即位,她便以向氏钳制容明兰,如连隐南一般垂帘听政,坐拥大权。 可如今——容洛却请她在这时“功成身退”。 羞辱。莫大的羞辱。 灼烫的怒意在一刹间燃起。向凌竹双手敛入袖中,自觉指尖扎入手臂,痛疼无比。 火气在疼痛中渐渐消弭。向凌竹捧茶长饮。语如冰窟:“你如何打算到底都是痴心妄想。此位即便不是本宫,也绝不会是谢时霖。” “娘娘未免太有把握。”容洛将袖袍上的流苏穗子编成了精致的花结。眼目里对向凌竹的劝告没有一丝波动,“后位终究不过一个‘权’字。既然是权,便没有不更代新人的道理。娘娘坐得稳,是娘娘的本事,本宫若能替母亲拿到,那是本宫的谋算。” 话语轻巧。向凌竹听闻嗤笑:“你以为凭谋算,便能得此位?若非陛下允旨,否则这一位,谢时霖如何都坐不上去。” 她说的容洛当然知晓。皇帝对禁脔深爱至极,对拥有与禁脔同样面貌的向凌竹亦多了几分宽待,但对谢贵妃——任他如何将装点太平,扮出慈夫仁父的模样,都难以令人忽视他对谢家日渐加重的忌惮,以及欲对谢家除之后快的狠意。 可重生一世,容洛不愿谢家与谢贵妃重蹈覆辙,更不愿再做一次提线偶人——她势必要夺/权。只有将权势握在手中,她才可保下自己的性命,保下母亲的性命。 “娘娘若不为后,父皇必然答应。”沉眼一笑,容洛将流苏放开。从椅上坐起,语调讽刺:“毕竟谢家与向氏不同。到底代代功臣,忠良之心天地可鉴。换做向氏……” 低低哂笑几声。容洛余光斜睇孟云思片刻,在向凌竹气急败坏之前,转身离开慈仁宫。 . 近日天气深寒。容洛不喜冷风刮人,因而除了必要上学的日子,极少离开明德宫。 在慈仁宫膈应了一番向凌竹,容洛去崇文馆关照了会儿容明辕念书,便又返回了宫中。 一应沐浴更衣完毕。鹭形白玉纹花簪子落入发髻当中,恒昌便来了消息,说孟云思到了宫内。 明德宫小厨房有一条送菜时用的通道。因崇文馆不适宜与宫妃见面议事,何姑姑就生了主意,请宫妃走旁门入宫。这样一来出入方便,容洛大体与谁结党之事,也会被巧妙的瞒下来。 “请到正殿来便是。”吩咐一句。容洛挡开婢子还要簪上一枝迎春花的架势。敛好衣襟,理平褶皱,将案上的袖炉抱在怀里。这才掀帘出去见客。 孟云思走得急。到堂中时险些与容洛撞个满怀,临着还有半步急忙停下。一抬眼见是容洛,施施福了礼,方才紧张道:“今日皇后娘娘突然要妾身留下,说是要妾身暗中记下殿下言语。妾身情急之下答应娘娘,未得与殿下商议。不知此事会否令殿下筹谋生变?” 近日来她为容洛做了不少事,从旁也得知了容洛不少打算。虽惊异于容洛想谢贵妃为后的心愿,但对此她颇为赞成。 谢贵妃若为后。为谢家带来庇护与荣光自然不可同往日而语。只看向凌竹为后时替向氏所做一切便可见一斑。如是谢贵妃手握帝后权利,谢家权势必会比从前更为可怕——谢攸宁的仕途得家族恩荫,必会走得顺风顺水。她已入宫,对谢攸宁难再做念想,只能为容洛手中助力,从旁协助他一些就是一些。况且她与容洛已达成协定,她背叛皇后,来日孟家入谢家做家臣。那是孟家与谢家共谋,无异于荣辱皆共。因而,她又如何不对此表示支持之心?不重视容洛筹算? 看出她的小心谨慎。容洛嫣然。揩着她的手在蒲席上跪坐,秋夕刚好端来两碟醇甜的拔丝赤豆糕糕。容洛为她夹了一只入碗,轻声赞扬:“你做得极好,我本想寻个时机让你在外偷听,却不想皇后先让你做了此事。倒是令我轻松了许多。” 【作者有话说】 快封公主府了~ 这种时候就越码字越想修……于是咱又熬夜了tat 本来设定了五点更新的定时,结果不知道为啥时间变成了2055年囧 还好没睡着_(:3」∠)_不然咱们可以三十九年后在评论里聊天惹…… 谢谢美人 tetsuj 的地雷=3=~ 第43章 ◎花朝。◎ 容洛的言语且轻且缓, 带着几分冬日煦阳的温和,可见并不是在说客套话。 孟云思听闻,心下悄悄的松开了一口气。容洛所做的每一步都是为了将皇后拉下高位, 今日里与元妃、厉美人的筹谋也都是为了册封公主府一日的到来。元妃禁足已是极大的牺牲,她年岁不足,经历更只限于闺阁,往时得到的教导也是讨好夫家。在这样的情形下,她极怕行错一步,便会造成容洛满盘皆输。 “莫忧。”舒心的呵气声低低落在耳边。明晓孟云思对皇后的顾虑, 容洛手里银筷捻赤豆糕摆正, 将骨碟与新的桐花银筷一同搁在她眼前。复落座回席上, 轻轻一笑, 再宽慰道:“你如今是皇后亲信, 她对你格外信任。得什么消息、命令,你只管先头答应下来。觉着自己可行的, 便自个儿处理。不能做的,这之后与本宫、元妃娘娘商量就是。” 孟云思微微施礼道谢。执起筷子,心中仍如放了一只呱噪的兔子,不安分地用双足拍打满腔。她夹起一丁点赤豆放入唇中。又惶惶道:“近来娘娘对殿下极其不满,又遣了陈公公等一众去查探元妃娘娘与美人。妾身实在害怕,若是下来娘娘疑心妾身,恐是会暴露妾身已然归顺殿下, 让殿下打算付之一炬……” 言及此。孟云思自觉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连忙收口, 低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这是厉美人交与她的。说到底与去灾厄也并无干系, 只为自己安心而已。但或许是孟云思惊畏深宫害人之事, 久而久之, 便成了嘴上的习性。遇上亡人、失言等事,总是以此安神。 “宝林只要能守住自己便是。其余的,都是些不妨的事。”容洛不置过多的解释——她行事之前已经做了最好与最坏的打算。如能借宫妃之手安安稳稳地行到最后一步是极可心的;但若不能,她会求外祖,用谢家逼母亲成为此事的推手,无论她是否乐意。 捻筷将拔丝赤豆糕上的几片绯色梅瓣翻到一旁。容洛瞧见孟云思疑惑的神色,稍稍咬下糕点一角。腻软的滋味在舌尖融化,她微微沉眼品尝,待得一块如数入腹。她方扬眼,缓缓呷笑道:“后头还有本宫呢。” 怔一怔神。孟云思念及早些时日她与容洛一众在万坤宫商议的那些事宜,心中微微一沉。温婉清丽的双眼露了些忡忡,细细瞧一瞧容洛,她忧惮颔首,执筷用起糕点,唇齿微动。气息里,容洛听到一声细微的“阿弥陀佛”。 知她对谢攸宁爱屋及乌,自己得到担心也是沾了谢攸宁的光。容洛也不做他言。与她再叙了几句话,外婢来传太子请见。孟云思自觉身份,起身告辞。容洛莞尔应下,临她到了门前,眉目微动。突兀记起一事,将她唤住:“宝林。” 孟云思回身,看容洛令秋夕请容明兰到偏殿。不明地福身:“殿下。” “是这般。”望向书案上放着的一封信笺。容洛招手让她坐来身前,语调轻缓:“本宫欲让谢家与你家同查侍郎吴海蓬戕害百姓,收受贿赂一事,不知你可否替本宫问问孟博士1的意愿?” . 仲春缓来。花朝节悄然而至。 绡纱笼笼如烟。容洛顺着何姑姑的轻唤起身梳洗。净面再三,抬臂让秋夕逐一为自己穿戴。荼白的上襦,银红的海棠穿枝长裙,彤色的缨条缀着流苏。发髻一侧簪着六枚小巧的梅花,与眉间一朵精致的朱钿交相成映。 “奴婢在宫中也曾见过那么多公主,但也未有见着有这般好看的。”替她在发间簪上一只玲珑的银燕梳篦。秋夕退开一步,轻轻赞叹一声,又惋惜道:“若日日是花朝节便好了。那奴婢也能时常为殿下仔细打扮。往日里殿下穿的实在素净,白白耗了那箱箱匣匣的衣襦。假使那些衣衫有情,怕是会为殿下冷落嘤嘤哭起来。” “这话说得吓人。”容洛还未说话,那厢何姑姑拿着几条彩帛入内,将颜色鲜丽的四五条送到容洛眼前,当头就笑话了秋夕一句。“依照你这丫头说的,那将衣衫放在箱内,岂不犹如将它们关在牢笼内?这一关好些年,哭也得哭许多年。殿下岂还能安生。还是莫这般比照的好。” 秋夕得幸容洛身前,容洛对她颇为纵容,因此对何姑姑这些高自己一头的前辈都不甚害怕。为容洛系好软披的衣带。秋夕轻快地扬着笑道:“殿下是咱们的明崇大殿下,英武着呢。几件衣衫又算什么,吵闹太过便连箱劈了。哪容他们一哭二叫。” 端地是一个溜须拍马还不脸红。何姑姑被她逗得禁不住笑:“殿下劈了,你又哪里还能为殿下做打扮?” 蓦然一愣,秋夕此刻恍然自己自相矛盾。虚虚嗔一眼何姑姑,秋夕为容洛抖开软披。便退身下去准备轿辇。 婢子之间的打闹容洛从来不多做理会。细细挑了条茜草红的帛带绕在腕上,她将剩下的彩帛交回何姑姑手中。正欲往外走,她又顿住步伐,向何姑姑问道:“掌事,你是见过皇祖母的吧?” 不知她为何起兴问出此言。但何姑姑在宫中数十载,至今累积的资历几乎与容洛年岁一般大。若扯谎从未见过连隐南,也太没有道理。依依沉首,何姑姑回话道:“奴婢虽未能述职隆福宫,可太后常在宫内行走,因而也是得见过四五面的。” 抿唇“嗯”一声。容洛行出宫门。此时正值辰时一刻,碧穹洒了一脉暖和的日光,光芒自海棠的几条彩帛上透过,稀稀落落的在宫道上映了片片斑驳。 容洛在轿辇前望了许久,听见何姑姑催促。她抬手扶一扶耳际的两朵桃花,一边迈步上了辇乘,一边低眉同何姑姑问道:“掌事觉得,本宫今日模样可像祖母?” 皇帝忌讳她的容貌。何姑姑伺候她左右多年,虽未曾亲耳听闻皇帝亲口言说,但到底有所感觉。遑论此前容洛与重澈,与谢贵妃相见时她都在左右,又说她曾事戚婕妤。这一分忌惮她不可不深知。听容洛忽然提及此言。她不知用意,略微顿了一顿,轻声回话。“殿下与皇太后是极像的。” 和风渡来,海棠花影动摇,层层斑驳落至容洛精致的颜容上。轻轻一勾唇,容洛道:“像便是。”抬手起轿,容洛不置喙何姑姑眉间的不解,音容温和的问道:“孟氏一处,盛太医可有消息了么?” 问的自然不是孟云思。何姑姑跟上辇乘,颔首道:“昨夜盛太医便连夜回了话,当时殿下正在睡,奴婢也不愿吵着殿下。方才本也想说的——孟夫人听闻殿下邀请,很是高兴,答应会及早入宫。奴婢四更三刻的时候就差恒昌去了城门外等候。想来此时已与元妃娘娘一同去了太液池桃园。” 今日花朝节,宫妃们齐聚祈愿,命妇也会得在今日受邀入宫。或是宗族母亲,或是官员夫人。只要有入宫的牌子与帖子,加之亲眷的身份,城门的守将便一应放行。前日容洛已发了帖子请孟氏与盛婉思,又托求谢攸宁为孟氏向元氏族人一个兖州表侄的名头。为的便是与孟氏相见。 长公主(重生) 第33节 她早前与盛太医所做的打算,盛太医也一一转述给了孟氏。虽盛太医言语家常,但孟氏并非庸俗之辈,当即明白。多日来得了空,也时时借着盛太医之手同容洛示好。早前送来的拔丝赤豆糕即是她亲手所做,也算一个外室妇人眼下所能作的事。 容洛亦与她来往过许多封书信。孟氏言语谈吐之间着实落落大方,偶尔容洛提及盛太医正室洪锦绣,她也不过一句“妾与夫君情谊多年,能得日日与他相见,妾已惬然,再无所求”回话。格外宽度,难教人诟病。 可她亦不是寻常妇人——听闻容洛属意盛婉思入崇文馆,她亦无推拒一分,只说:“妾女极其乖巧,殿下不嫌她卑微,是她之荣幸。” 一句一句,极会待人接物。 于是容洛也不再试探她。给了她元氏表侄女的名头。有此衔称与元氏照拂,虽非命妇,仅仅一介外室,她也无需再遮遮掩掩,可与命妇贵人们同等身份。一席来往。 二月二拜花神,于后宫而言颇为重要。辇夫不敢耽搁,抬着轿辇,脚步极快的赶到了桃园。 在太液池外下了轿。容洛一路行进桃园时,园中已然聚了许多人。命妇宫妃错杂。见她入内,一时见礼连番。 抬手免除。容洛在一众人里寻见谢贵妃与向凌竹。 “母亲。”弯膝向谢贵妃施一施礼。容洛察觉向凌竹骤然不悦的视线,偏身轻笑,望去的目光里已多了几分挑衅:“娘娘安好。” 最后二字上语气极重。但她如何安好——近日来只要她打开慈仁宫的大门,她便会出现在一众请安的宫妃中。面上恭敬,一旦宫妃离去,她便端起令人厌恶的架子,百般拐弯抹角的威胁、羞辱于她。饶是她定力悍然,依然不免动怒。听闻这一声问候,她唇边的笑意险些又要沉下几分。 目中凌厉。向凌竹依然脸面温柔。亲和地抬手虚扶一下容洛,她音容款昵:“来了便好。本宫在那处为你留了花枝,你将帛带去悬了,再好好去一去心愿且是。” 【作者有话说】 明天到周三双更或三更。 于是更新的时间是零点三十分→_→如果之外的时间出现更新,一定是捉虫~ 谢谢大美人 tetsuj 扔的1个地雷~ 谢谢甜心儿微生雾扔的1个地雷~ 1博士:正六品上太学博士。 第44章 (一更) ◎捕猎。◎ 容洛当然不推拒。她与向凌竹厌恶相斗确为其实, 但花朝节于妃子命妇而言亦是个大日子。她不日便要出宫,往后揽臣、授权、差遣、收买……总会跟这在场中的某一位打上交道。遑论向凌竹为后,是长辈;她为公主, 是小辈。于理于情,她都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拂了向凌竹的脸面。 端庄地折一折腰。容洛顺从地应和。依照向凌竹示意将腕上帛带取下,系上桃树的枝条,指尖在女婢捧来的一翁清露上沾染几滴,细细洒在花枝上。旋即稍退一步,沉眸默念一声“事事平安”, 便退回了谢贵妃的身旁。 左右又再叙了些话, 向凌竹亦客套的穿插几句, 但时辰不多就收了口。恰恰裘掌事来报向氏的侄女向绫罗有一物想对向凌竹讨要, 她也顺水推舟的避开了容洛暗有意味的话语, 往命妇中行去。容洛对此从无阻碍。今日与向凌竹来往免得一时,绝对也逃不出一日。 随着谢贵妃见了舅母薛幼元, 容洛与她彼此关照了一番吃穿住行与初八诞辰之事,辰光即到了巳时。 花朝节是百花诞辰。这一日无论达官显贵抑或平民百姓,都要在五更时择一花枝悬上彩帛或沾贴红纸以作赏红。并邀亲朋好友一同郊游摆宴,饮酒作乐。若是家中从农的,还会在这之上添增种花、栽树与挑菜等一应亲劳,以求丰收。 大内中自然不会如此麻烦。皇后亲缫一事亦不在二月。当下见巳时的钟响报过来,一众妃子命妇便相携着去往了嘉明殿听戏吃酒。 因不是庄重的正节, 皇帝忙于政务,女眷较多。堂内的案几布置得较为松快, 上头空置五位给皇后、谢贵妃与三妃, 下方则摆开了两排席位。左侧一列是贵妇千金所坐, 每席坐二人, 是为命妇能与小娘子们相互照应。右席则是公主皇子所坐,依照辈分、身份尊贵各自入席。 容明兰是太子,虽身份尊贵,但比不及长幼有序,屈落座于右一位二座。在容洛下座。 席开。皇帝赐下的百花糕为首端上案几,随后是鲜脍鲈鱼、八宝什锦、春菜粥、玉兰四喜饺种种。至一出花为媒的戏落,前朝皇帝派来替替众位命妇制生鱼片的金吾卫终于姗姗迟来。 肥美的鲮鱼于精湛的刀工下一瞬成片,一碟落下去,又是一条鲮鱼上案。 等候的时光是闲散的。四下看了一会儿金吾卫斩鱼,互相开始谈天说地。皇后侄女向绫罗当先坐不住,在请示过向凌竹后便串来了容明兰身边。容洛见此,径直也去了谢贵妃身边。有这二人为典范,众人也不再守据。当庭向凌竹也不加置喙。只是款款慈爱地笑着,似乎有意纵容。端地一个贤后的好模样。 可向凌竹眼底那几分紧贴着自己的恨意,容洛又怎会察觉不到?缓缓挑唇,她不多理会,与元妃谢贵妃说了几句话,落座到下座孟氏的身旁。 她突然临至身畔,孟氏并不意外。静婉地与女儿盛婉思一同挪膝退后两步,二人向她见礼福身,异口同声:“参见明崇殿下。殿下安康如意。” 很是礼数周到。容洛颔一颔首,免下礼仪。意态温柔地端详这二人。 孟氏一身符合年岁身份的黛蓝,衣襦上描绘着细致的珠兰。外间罩了一条白鹤锦绣软披。发髻梳做抛家髻,齐间插着一支鎏金五蝠扁方。双眉如柳,杏眸里仿若一池静水,朱唇含笑。虽与与寻常人家的夫人并无区别,但周身恬静且落落大方的气质教人相处起来极其舒服。 再观盛婉思,藕色的六幅白木芙蓉襦裙,肩拢一霜色并蒂莲披风。娥眉扫罗黛,双目桃花翦水,娇唇如水柔。只是跟在母亲身边同样行事,平静守礼,却也被容洛从摩挲裙袂的手指里瞧出一丝不安。 “元家的娘子们都这般好看。”柔昵地赞叹一句。容洛凝视着盛婉思,唇梢多了丝亲和的轻笑。“本宫早听元妃娘娘提及家中娇娥,就是不得一见。这下一看,娘娘倒真没诓本宫。” 这话不是同孟氏的说的。盛婉思惶恐内禁的巍峨与容洛,心思却也是伶俐的。且孟氏在家中便有多番教导她言行举止,当下这般也是考教过的。亭亭呵腰,孟婉思谢过容洛,“婉思陋颜,能得殿下抬爱,是婉思荣幸。婉思也常听夫人说起殿下颜色无双,此时得望,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夫人说的自然是元妃的母亲李芙栀。元妃的父亲元景山数年前在江淮对行商出身商女的李芙栀一见钟情,后不顾非议将李芙栀迎进门中。 但因士农工商,商为贱籍。李芙栀身份难抬为正室,元景山这许多年也情愿空置正妻之位,偌大元家后宅里,亦唯有李芙栀一位夫人。而这些年为着无子一事,数人以此刁难李芙栀,元景山无法,便接连收养了元妃与一位僧侣的幼子元淮念做儿女。此次为孟氏与盛婉思安排身份,走得还是元淮念的道子。 谦卑领受的同时还适时夸了一下容洛。容洛闻言轻笑,看向孟氏:“本宫听闻夫人尤擅挑选乞巧用的蜘蛛。有一疑问想要请教夫人。” 她言语问得古怪。孟氏却是极快的反应过来:“殿下请讲。” “夫人应当知晓,宫中公主乞巧用的蜘蛛,都是提先半年从各处捉来数只,再由掌事姑姑亲自为公主饲养,等待来日时节作用的。”抱袖而坐,容洛语调轻缓,略微有些不解:“近来本宫去掌事处查看时,却发现有一只赭色蜘蛛常常在织好蛛网后便屈身卧在一角。不知是何故?” 孟氏微微抬眼。 半年前捉蛛,来日作用。此言容洛便是在形容于她。而挑选蜘蛛——她如何会选?蜘蛛善结网,这仅是容洛在提点她多趁此节会结交命妇尔尔。后头一句的屈卧……乃是众人皆知。 ——捕猎。 一瞬明晰容洛暗示。孟氏微微凝眼,启唇道:“或许是盛放蛛娘的匣中有什么令它忌惮的东西,殿下且不需理会。赭色蛛娘大多凶猛,定会自个儿处置。如是殿下仍然忧心,就多放一只模样大略的蛛娘子与它一同,待个几时日。蛛娘即会恢复原先的模态。” “模样大略……”容洛舒眉,“此时尚寒,宫中想来是不会再有。夫人擅挑蛛,大约也能寻到它们藏身之处,不知夫人可愿为本宫寻来?” 乞巧于女儿家而言万分重视。祈愿用的蜘蛛同样不可缺。容洛席上问出这莫名其妙的话虽惹旁席疑惑,但也合乎情理。 旁人不知深意。孟氏却是知晓容洛在询问她什么——“来我麾下”。 冠上了元氏远亲的名衔。夫君赌欠债务的权柄被知悉。对盛婉思前途远长的许诺……这桩桩件件,孟氏早与她一条心。眼下听问,忽然明白这位殿下的慎重与小心。可这样的谨慎也令她颇为赞赏。至少容洛不是个一时起兴玩弄权术的公主,而是一位真正的主子。 稍纳下腰。孟氏莞尔允首:“此事是贱妾分内之责。殿下何时来要,贱妾都可为殿下寻来。” “如此。本宫便先谢过夫人。”扶着何姑姑起身,容洛与她互视一眼。敛眸之间唇角似乎动了一动。“此下诸事拖累,容后本宫再让人来为姑姑描述那蛛娘的面目。” 孟氏福身,轻声应下。 . 宫妃难能与亲朋一聚,总是有许多说不完的话的。 雅宴毕后,时辰已至下晌。向凌竹体谅众妃,便领着众人去往太液池花苑行游摘花。 花苑栽种百花。分时令更替。此时仲春,大多数花枝仅有花芽。唯有梅花、桃花、兰花、长春、黄槐决明等开得盛丽。 临至花中,向凌竹似乎缺了兴致。摆手令众人随意游玩,旋即去了桃园。 “娘娘原是在此。”瞧见与向绫罗正在说话的向凌竹。容洛怀抱数枝腊梅,眉眼微动,讶异一声。望见向绫罗,又笑:“小娘子也在。” 向绫罗并不喜欢她。冷淡的福身,便握着向凌竹的袖袍,撒娇道:“姑母,那边桃花开得漂亮,我们去那边吧?” 这般不知礼的模样,如是对着其他公主面前,必定会受冷嗤。且容洛身份尊贵,向绫罗母家再如何也不该如此对待于她。向凌竹微微蹙眉。耳畔收到一声浅笑。 笑意不带讥讽,格外突兀。向绫罗闻声回首。入眼就是一双冰极的珠瞳。 容洛端详她许久,记起前时宁杏颜为自己送来的消息。展眉倾笑,她转眼望向向凌竹,绯唇开合:“这位便是逼婚薛六郎的那位小娘子吧?” 【作者有话说】 第二更在凌晨五点。 亲爱的们不要等,乖乖睡觉。醒了就能能看了~ 晚安么么哒=3= 谢谢大萌萌清酒的地雷~ 第45章 (二更) ◎彤裙。◎ 几乎一息间, 向凌竹眼底便出现了惊涛骇浪。无边际的乌曜色在瞳孔里蔓延而去,浓郁得惊人。 向绫罗也是个聪明的。她做的那些事情无一不是为向氏试探众家,招兵买马。容洛出身皇室, 但到底血脉里还是沉着一半的谢家血脉。不论皇帝是否当真爱宠于容洛,她得知了这件事,倘若再骨子里“谢家人”的身份作祟,有心将此事捅露皇帝眼前……怕是向氏与自己都不能安生,亦不再会有那般优渥的境地。 “殿下认得那浪荡子?”心下迅速电转。向绫罗注视容洛久久,陡时鼻尖一皱, 长嗤一声, 不屑道:“那日我上街游玩, 他跟随我多时, 趁着仆婢与我分神, 竟然在我腰间摸了一把。我本打算他道歉便做事了,怎地他还敢做不敢当。嬷嬷实在看不过去, 这才让家里斥他与我结亲。又哪来我逼他一说。” 说罢又十分不甘愿:“我亦是向氏贵女,让小小浪荡子非礼还再三拒婚。这像的什么话。” “像话不像话,这本宫不知。”容洛抬手够住一枝未戴彩帛的桃枝,言语寡漠,“只是本宫记得,娘娘一支出一女二男。兄长向启誉生三子,任正五品上晋阳县令。幺弟向启文生四男一女, 如今正任从五品下朝散大夫。你既称娘娘‘姑母’,那向大夫便是你父亲吧?” 向绫罗大方地应下。容洛扫眉望向她, 轻轻莞尔:“薛问由乃正四品忠武将军。正四品同从五品下差了多少, 娘子难道不知道么?” 见她面色煞白。指尖缓缓用力将桃枝折下, 一声清响。满树晃动。容洛扬眼朝向凌竹看去, 语调中已带了几分讥讽,“便是连这也不知,那合该知晓,诬告朝廷命官——杖七十的理儿吧?” “我何来诬告他!”向绫罗声音高了几分。清朗之下颤抖难休。“分明是他非礼于我!我家婢子一直看着的!” 向凌竹已察觉向绫罗惊惶,当下对裘掌事使了个眼色。裘掌事身为她亲信多年,领会上前,一下扣住向绫罗紧绷的手臂,往后牵了一步。制止她慌乱的势头。 “那向氏的奴仆倒真是有趣。”还未待向凌竹出声。容洛低哂,“主子被男子跟着时不注意,主子被非礼的时候倒是眼勾勾地看着。”微微偏首看着向凌竹,容洛挑唇:“娘娘这些年用家臣谋来的那些银钱居然给了这些人,不知心中可否气恨?” 前先说话倒还遮掩。如今话锋锐利如一记暗箭,直让向绫罗怔在原地。 愕然扬首望着向凌竹,向绫罗正惊异此事容洛如何得知。那厢向凌竹便在静默中对裘掌事发了话:“本宫有事问一问明崇公主,你带姑娘下去。” 左右将看一眼,裘掌事允首。将向绫罗带出桃园。 四下人影稀落。偶有几位宫妃命妇入内赏花,见着容洛与皇后,脚步静悄悄地离远了些,间歇望过来几眼,却不曾打扰二人一分。 “薛问由同绫罗之间究竟有无不恭之事,你做不得判断。”拢着大氅。向凌竹漠然凝视着她,言辞冰冷:“如是此事漏到陛下眼前,谢家与向氏不过一斑。” “娘娘此话真是果断。”将桃枝拢到腊梅当中,容洛小心翼翼地抱着花枝。“不恭之事怎会那样飘渺。左右——不过本宫一句话的事。” 向凌竹神容深邃。容洛低笑,探手又去折一枝桃花。旁人自然不敢同她这般随意,宫里一花一木照料都极其谨慎,她任意摘折,只是皇帝念在她日日插花的习惯上,特意默许她作为的罢了。 一簇黄色的腊梅枝里一时多了两只绯红的桃花,显得格外扎眼。淡眄向凌竹片刻,容洛佯作恍然道:“是了。娘娘还不知呢。” 见向凌竹警惕更深。容洛抬袖拢握住花枝枝头,谨慎地颤下不能留在枝上的死花。神态平宁,“前些时本宫让谢家去查了工部侍郎吴海蓬。先前谢家软话好说,允诺他比向氏更好的前途,他竟是一句不吃。其后他饮酒昏昏大睡,挨了一遍刑,已将娘娘手里藏着的那些朝臣名录统统交给了谢家。” 原容洛手中拿着的名录已足以大伤向氏,现下吴海蓬又将剩下的名录交给了谢家。向凌竹神色一灰,心内乍时惊怖,蓦然发狠:“你不想要燕南了么!” “自然想的。”偏首与向凌竹相望。容洛面色一瞬冷寒,抱着花枝的手臂亦箍紧了稍许,“但本宫从来不得见燕南书信,如何知晓燕南是否已然夭折娘娘手中。毕竟娘娘那般憎恶母亲。恨之极,以燕南发恨,亦非是寻常事。” 容洛的话有一瞬令向凌竹十分惊恐。燕南确实不在她手中,那日陈公公前去捉人,得知燕南早已不在建章宫。容明辕亦张惶寻找。她猜想过容洛是否先一步将燕南夺走,可容洛又火急火燎地来慈仁宫逼她交出燕南,还将狄从贺安在明德宫中的眼线如云削做了人棍。倘如燕南真在她手中,她不至于做出此事。 “他就在本宫手中。”鼻息翕出一声轻蔑的低嗤。向凌竹抿唇,冷冷道:“你想要他,便将名录全全交给本宫。” 终究还是慌了。 拢袖而立,容洛唇际染了不屑的笑意:“娘娘哪来的身份同本宫谈条件。” 长公主(重生) 第34节 那位吴侍郎其实并未背叛向氏。那日她同孟云思商议后做的打算,其实是用贪贿的由头将名录从他嘴里吓出来。可没想他为向氏经手钱财,但与向氏而言并不重要,平日做的差事,也只是经手一些小账目,沟通上下而已。 不过不紧要。谢家家臣众多,平日里细细观察一番他与谁上朝下朝实在往来,即可知晓他上一头又是哪位。至今顺藤摸瓜,也探出了名录的冰山一角。而此时吴侍郎的态度亦在谢家连番示好之下出现了松动。想来不日就会打开金口——向氏不狗急跳墙、杀人灭口的先提下。 向凌竹面沉如水:“那你便仔细着替燕南收尸。” 这是一场极其考验心力的博弈。二人手握于对方来说同样重要的秘密。而且也十分清楚,彼此都不会将那一物交出去。 世家,亲人。都是万分难舍弃的东西。 可容洛早已知晓燕南不在向凌竹手中。 抱花侧身。银红襦裙与满园绯红桃花交相成映。容洛移了一点步子,骤然又顿足,冷声道:“本宫来日会请外祖上奏父皇,娘娘多多珍重。” 话罢又睇一眼向凌竹身上的银红十二幅长襦。余光瞧见桃园远方几位妃子与孟氏,凝神收眼,撤步离去。 . 赐公主府的旨意是在花神节后的第四日下来的。 彼时正是初六。旨意于酉时落入手中,随之一同的,还有数箱绢帛银钱首饰。当然帝女封公主府在皇帝在位之时尚是头一回,又是为册封的容洛,自不可能仅仅如此。除眼前的几箱金银绢帛外,宫外长乐坊的府中还有车马辇乘、银铜器皿、绸缎衣衫以及各种玩物。此外还封食邑一千六百户。比之寻常公主的封邑多出六百户。可见帝王恩宠。 容洛并不计较这些。前世她便封过一回公主府,今生诸事虽改换,但这一份旨意到底未曾变化。 给宦官们赏了银钱,又送了崔公公一串开过光的檀木手串。容洛看着何姑姑将一众人送出宫门,又让秋夕打发了一番宫中讨赏一众,方将手中圣旨重新放回木匣。 不多时,皇后的礼也到了宫中。 离着诞辰册封之日还有两日。容洛虽不唤她母亲,到底她还是所有皇嗣的“母后”。长女册封,她如何都该替她备至下及笄礼用的金钗、冕服一类。 物什是裘掌事送来的。金鸾梧桐钗、点翠莲花簪、羊脂鎏金镯……一样样搁在托盘之中,满眼下去应接不暇。何姑姑与秋夕一一接下去,在拿到最后一物时拦了拦何姑姑。 木盘中盛着一条赤彤色的襦裙。襦裙轻盈柔滑,上缀一只高傲昂首的飞鸾,其余再无其他装饰。只是每每触之,衣衫上便好似生了池水一般,抖开层层涟漪。 “殿下可喜欢?”裘掌事笑盈盈地夸赞,“这是用东瀛上贡来的料子做的。因色若红枫,触之泛漪,又名为秋水纱。盍宫就此一匹,全用来给殿下做这衣衫了。” 前世百姓羡艳言语仍犹在耳。容洛探手抚过衣襟上的金鸾,恍惚莞尔:“便在这上吧。” 何姑姑骤时一怔,眉间轻皱,唇齿开合数次,化作一声叹息。裘掌事则颇为不解,“殿下?” “无事。”容洛看向其他东西,眸中带笑:“本宫很喜欢。” 【作者有话说】 要封公主府了=3=~ 于是下一章发生什么都不要打作者君……一切都在容洛可控制范围以内,她不做没把握的事情…… (悄咪咪地顶锅溜走 第46章 ◎封府。◎ 华光游渡的秋水纱便被这般拿到偏殿。温暖的耀阳落入窗棂, 一路自边沿的蒲席爬到并排的案几之上,流芒缓缓地错过数枝马缨丹与虞美人鲜丽的花苞。 及笄这一日终于到来。二月初八。正是容洛的诞辰。不同于出生那时的连绵阴雨与苦难,这日碧空如洗, 北雁南归,众花抽芽,草长莺飞。旭日自东山迈过紫气,庆贺公主及笄的旌旗在城墙上逐一升起,谢家嫡系一众在朱雀门外等候,宁氏兄妹一早着上正服, 带领宁家军镇守朱雀大街。清散一切欲来一观的好事百姓。而此外, 还有候在朱雀大街外的薛淩月一众、稀落几位貌似闲暇散心的户部大臣。 乌发披落肩头。织纱帐垂隔一方天地。 雪白的内衫覆上凝脂似的双肩。条条红色的缨带穿过胸腰紧系。何姑姑端来秋水纱, 临着门下, 瞧见满目莹光正在偷偷拭泪的谢贵妃, 轻轻福身劝慰:“今儿是好日子。娘娘该高兴才是。” “是这个理儿。”抬袖沾一沾眼角。谢贵妃双目绯红地颔首。模样瞧着是在笑,可语调却是一味的愧疚。 这样的母亲心思, 何姑姑是知晓的。 容洛十五年这一日,谢贵妃费尽心力将她诞下,才见了她一眼,连隐南便顾忌地将容洛从她手中夺走。而作为容洛的娘亲,她却顾及着家族,顾及着皇帝,从未敢向连隐南试一试要回容洛——后来容洛渐渐出落。一岁。三岁。五岁。九岁。十五岁。 这么长的一年一年, 她作为容洛母亲的时间还是太少太少。如今回首再看,竟然一直都是容洛在作为她的“女儿”而已。 望着谢贵妃歉疚难掩的双眼。何姑姑捧着华贵万千的冕服, 稍稍沉眼, 心下轻叹。无奈之至。 纱幔颤动。容洛披发而坐, 身上已着了一件白色衣衫。窄袖, 阔裤,手腕和细长的脖颈露在尚有余寒的空气当中,紫檀佛珠一颗颗勾在手背,映出她雪白的肌肤。她本在发怔,见着她入内,登时醒神,温柔地莞尔:“掌事来了。” 宁静美好的模样。何姑姑一瞬间忽然有些不忍,捧着棕漆托盘的双手与步子皆有一时的滞顿,方才颔首,将秋水纱捧到她的身前放下:“依照殿下的吩咐……奴婢已在裙上浸透了马缨丹与虞美人的花汁。” 马缨丹与虞美人皆为极度之花。马缨丹花叶含毒,服食发热晕厥,重时几可夺人性命;虞美人更不用说,果实可教人一睡不醒,花叶沾肤即红肿,至极令人谨慎。宫中素来不曾栽种,现下亦非此二花开放的时节。是为容洛送信谢家,由谢家一众从南疆遥遥寻来,再在家中催熟三番,交由容洛今日所用。 “嗯。”容洛今日再不向往日一般夸赞她事情办的利索。沉沉应了一声,她凝视着秋水纱,一刹满室静寂下去。良久以后,她抬手抚上那襦裙面上的金贵飞鸾。似乎十分珍惜,也格外决绝。 “殿下!”急促地一声制止,何姑姑终究开口。见容洛扫眼望过来,她呵下腰,低声与容洛说话。玄青色的衣衫一路划过蒲席,发出有力的簌簌声。“殿下,咱们还有很多的法子,不急这一时的!奴婢——奴婢望殿下三思!” 她声音极低。一字一字又饱含心疼。容洛明白她惊忧,眉眼落下去,莞尔道:“掌事很怕么?” 言语似乎两层深意,何姑姑正要开口。抬首望见容洛双眸婉柔,极为轻缓地同她道:“本宫都明白的。”微微一顿,容洛望向幔帐外一直背身不愿看她的谢贵妃,眉眼温和,“只是本宫怕了。” 前世旧影其实一直对她纠缠不休。每一日过去,离诛九族、谢贵妃被削为人彘的十六岁就越近。她现下夜里浅眠,尤时不是警惕。只是闭眼便是燕南双眼呲咧的头颅,母亲彻空的痛嚎,与一片血色——叫她痛苦至极。 何姑姑蓦然不解。容洛瞧她神色疑惑,轻轻一笑。将沾染毒液的襦裙流利地穿上,片后将冕服的外袍拢抱肩臂,隔绝他人对襦裙直接碰触。又招秋夕把水盆放来于她洗净双手。这才让何姑姑请谢贵妃入内为她梳头。并与她一同乘坐轿辇,一同前往朱雀门。 谢家外孙的荣耀,皇长女的头衔,二者同为一人身份。皇帝念及百姓眼中的帝皇形象与谢家的权势,将寻常的公主册封仪仗再抬一位,几若与封太子时一般盛大。一路宫人行拜过去,临着朱雀大门之下,又是谢家与宁家军整齐划一的祝贺。 握着谢贵妃的手,容洛望一望前方的皇帝与向凌竹,对谢贵妃舒眉允首。拢住袖袍,往前行去。 “明崇参见父皇,参见皇后娘娘。父皇、娘娘身躯安泰。”恭敬地折膝跪拜。容洛虚睇向凌竹一眼,瞧见她眼底的欣喜。朱唇微抿,神色如常。 皇帝看她良久。威严的神色上不无一个父亲的欣慰。稍微端详过容洛今日模样,他示意崔公公宣旨封府。 旨意与先前送来的无其他改动。亦是“公主明崇贤德淑贞,已过金钗……赐晋阳一千六百户”一类的说辞。容洛听过三遍,却并未不耐,俯首接受。便到了行及笄礼的时候。 及笄礼由皇后行。但因连隐南与皇帝旨意在前,因而又由谢贵妃一同为容洛梳发插笄。 向凌竹本为一朝皇后,应当是所有皇嗣的母后。此展露朝臣与百姓眼前的大事让谢贵妃一同,着实是扫了她的脸面。可比之容洛仗着手持名录对她日日的折磨,这也算不得什么。左右容洛出了宫,也再无人敢那般对她大不敬了。 忆及名录,向凌竹骤时双眼如芒。 名录尽落容洛与谢家之事,她已经告知向氏。吴海蓬背叛向氏亦被她父亲向石瑛知晓。合计过后,向石瑛令她不能动弹吴海蓬;向氏亦按兵不动,收敛行为,再悄悄让卧底在谢家的向氏党羽窃出名录。只待容洛出宫—— 手起刀落,绝除祸患。 民间的及笄是由族中太君为姑娘梳发纳簪,但容洛乃一朝公主,当众披发有损规矩,故此,仅以木梳稍稍划刮鬓发,再在发间簪上一早备下的玉笄即可。 笄入乌发。容洛拜谢过谢贵妃,又提裙来到向凌竹的面前。 “往后便当真是大宣的大殿下了。”从托盘里拿起木梳在容洛的发间轻拂。向凌竹自托盘之上执起玉笄,动作轻缓地簪在右侧发间。语调庄肃,“宫外不比宫内,公主言行定要谨慎。要知——你一人所为,黎民们看着就是皇室宗族的脸面。” 是叮嘱的话不错,只是“言行谨慎”倒不该是对她说的。 “娘娘所言,明崇必当谨记。”容洛抬眼扫她一眸,语调难得恭顺。又说上许多例行的客套话。容洛从地上起身的时候,自觉无数麻刺爬过身躯,心内躁郁,脖颈灼烫。眼中的天地亦在一息内眩眩摇晃。 按捺下欲伸手去掀起袖袍的心思。及笄礼毕,一应礼数到此也将落幕。一直等候着这一环的裘掌事端着祝好酒上前,一一摆开酒杯,又握着九曲壶洒落稍许在地,这才递与皇帝、向凌竹与谢贵妃三人。 大宣开朝数百年。每朝公主及笄开府时总伴随赐婚,与父母相离。而那日来临之际,皇帝与皇后便会一同在朱雀门为公主行及笄礼,后载以首盏酒水祭天地。第二、第三杯则寄托皇帝皇后对公主的心愿,祝她日日好,岁岁康,夫妇和乐美满。是谓父母慈心。 容洛血脉不同常人,赐婚一说当是不可提。祝她姻缘如意更没边际。酒水盛上半杯,谢贵妃上前。凝望她久久,眼眶绯红地祝愿:“母亲总想你有朝一日会出落亭亭,却从未想过这般迅速……只愿你躯体康健,往后不受病灾。事事如意。” 这话与前世相合。时过境迁之下再听,心中颇有悲凉。舒眉揉出一丝笑意,容洛宽慰道:“母亲不要难过。明崇出宫,定会照顾自身。不负母亲念想。母亲在宫中亦多多保重,夜里也切莫再抄经书喂鲤了。凌春池井栏低,夜里是极寒的。” 一番话使谢贵妃眼中含泪。静默少顷,她将手中酒水递于容洛。未看她饮下,便禁不住避过脸去。 向凌竹顺势迈步上前。神容亦有不舍。但非亲母,也做不来谢贵妃那般姿态。幸在她自视国母,日日又念着在皇帝眼前胸襟大度。端起酒壶翻折手腕,一杯清酒盈满。 “公主尊贵,本宫左思右想,倒也想不出什么来。”眼见册府将成,向凌竹唇间的笑意真了几分。眉目凝顿思索,她将酒水送到容洛手中,“本宫惟愿公主平安风顺,淑德可风。” 没了结姻,能恭贺容洛的也不过那么两句话。接过白瓷酒杯,容洛同向凌竹莞尔而笑。实际双目昏昏,脚步虚浮,头脑更好似被劈裂一般疼痛。 强定身形,容洛在余光里捕见裘掌事稀疏的身影,喉头滚动,抬袖将酒水一气饮尽。方要说话谢过皇后时,裘掌事收回她手中酒杯,盯着那杯中沾染的乌血,猛然惊呼——再看他人,一息间具是骇恐。皇帝双目呲咧。谢贵妃满面畿白。向凌竹失色地连连后退。而何姑姑扑到自己身前,口齿开合,不见人声。 地上多了几滴血。似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正从口鼻泊泊渗出。容洛未曾去摸,已经料及自己模样。 用力握上何姑姑的手臂,容洛摩挲轻拍两下。感受她在扶着自己的手臂写出“安心”二字,她再难支撑。身躯摇晃。天地从模糊化作黑暗的一瞬,她似乎看见重澈顿足在皇帝身后,一身青衣,面色责备。 【作者有话说】 第二更晚上12点前作者君会补上! 如果没更……就是后天三更_(°:3」∠)_ 今天搬家,东西真的特别多……收了一晚上还没收拾完。等早上搬完家,作者君会赶紧把下一更写完放出来的qwq 木马>3<! 谢谢小可爱tetsuj的投的一个地雷~ 第47章 (三更) ◎罗刹。◎ 犹如曼殊沙华一夕的崩败。皓腕蓦然划过何姑姑青色的衣裳, 赤色衣袂扬起又随之下落。高梳的发髻与满头珠翠触碰地面,一声闷响。金钗珍珠玉石在地面上滚动。乌黑的血液自容洛口鼻中渗出,狰狞地攀爬过她的衣襟和显露一块块紫红斑痕的肌肤—— “殿下!”何姑姑惊恐地扑向容洛。将容洛抱到怀中, 她望向左右惊惶失措的众人,厉斥道:“快叫太医!——太医!” 众人终于被点醒。一声声“太医”传下去,脚步攒动不休。何姑姑伸手将容洛口鼻的血迹抹掉,那厢谢贵妃跪坐至身边,颤抖着伸手入袖一把撕下内里的亵衣为容洛半捂住鼻,眼中已经掉下泪来。而容明辕站在一旁, 欲上前帮忙又不知作何, 眼中框边绯红若血。 “这般无用。贵妃失礼。” 太医还未到。皇帝厉斥仆婢速召太医。一时慌乱间, 玄青衣角袒露何姑姑身旁。而后便是一双节骨分明的手掌将容洛揽走。谢贵妃未能作何, 即看见重澈将容洛小心翼翼地抱起。神色或铁青或镇静, 晦昧不可说。 容洛的头颅偏往他怀中仰起。血液瞬息染透他的前襟。重澈微微向谢贵妃颔首,同皇帝先道一声“失礼”。语调快速却不失清晰:“殿下是中毒之相, 请陛下令宁将军封锁朱雀门,并责令任何物什不得再动——臣下先行一步。” 语罢,重澈低眸深望一眼容洛,抿唇。快步前往太医署。 此时他是否失礼已无人计较。皇帝将他所言依照吩咐下去,瞧见不远急奔而来的谢家一众与宁杏颜,冷冷一眼是落至向凌竹身上,甩袖追着重澈而去。 今日是公主及笄册府之日。太医署得清闲, 众位太医无需出诊,有一句没一句互相说话。盛太医在一角查看药箱, 间或插进几句, 面容闲散, 余光一直凝视门口。登时见着重澈猛然冲进来, 立马奔出药台之后。轻扫一眼他面容,看向他怀中口鼻渗血不止的容洛,骇然一下:“大殿下!” “中毒。口鼻自两刻前渗血。腕间与脖颈上均有紫斑。”抬步越过盛太医与一众听闻惊呼起身的太医。重澈步入后堂,将几方摆放书籍的案几踹到一旁,扯下衣桁上不知是哪位太医的披风铺在蒲席上。再将容洛缓缓放下,并以一只手搁在她颈后。神色暗沉之间,他扫一眼上前探脉的盛太医,沉沉低声:“冕服上有东西。” 盛太医当然知晓。早在一日前容洛就将今日谋算与他如数说清。只是时辰太急,他还未能与重澈仔细说明。稍稍踌躇,他推开容洛的袖袍,瑟缩地施针:“乃是……马缨丹与虞美人。” 静默一时。重澈脸色深了几分:“何人交予她的?” 语气依旧平常,落在盛太医耳中却格外骇人。汗水从后颈一路落入脊背,盛太医稳住施针的手势,悄声回道:“谢家。” 此言一出。重澈蹙眉,抬手帮容洛抹去嘴角乌血,微微为她倾了头,让呕出的毒血不会重新呛入她喉鼻之中。不再做声。 数十针刺入穴位,抹去污血的巾帛令清水中溢满厚重的红色。皇帝一众也到了太医署。 “如何?”皇帝踏入后堂,瞧见重澈为容洛扶正臻首,亦无他言。侧首向盛太医:“可查出是何缘由?” 长公主(重生) 第35节 盛太医揖首:“已经得知。”又看向谢贵妃:“大殿下血中有腥、涩、碱之感,大约是中了雷公藤之毒。而殿下冕袍中的襦裙则遍布毒汁。微臣方才以水化了稍许尝试……是马缨丹与虞美人的花汁。二花属极毒之花,花汁灼人,身上紫斑正因此而来。” 说罢微顿。对谢贵妃稽首:“花汁毒人,因娘娘与陛下未到,微臣不敢为殿下更衣,看清毒性深浅……不知娘娘可否请一姑姑为殿下脱衣?再由微臣仔细查探。” 谢贵妃受惊不清。在一旁瞧着容洛更是极其担忧。抬袖沾一沾泪,她道:“本宫来就是。” “花汁有毒,娘娘请接替重尚书,更衣一事由奴婢来便是。”何姑姑挡下谢贵妃架势。同皇帝福一福身,径自上前。 时辰不容耽搁。谢贵妃也不争执,接下重澈。请众人退出后堂,便让何姑姑为容洛脱开衣衫。重澈临门回望,看见容洛露出的背部上紫斑层叠,极其骇人。 件件衣衫被送出后堂,血水被奴婢送出门外,盛太医请谢贵妃为容洛褪衣之后,又再进去几位太医。施针放血一番,清下腹中毒酒的汤药灌入喉中,又用牛乳与汤药洗过三遍肌肤,后堂的太医一众终于退出。谢贵妃华服上血锈斑斑。何姑姑双臂、衣袍之上皆为血染,触摸过秋水纱的双手肿胀青紫,瞧着让人眉眼不由打结。 唤太医用牛乳与汤汁为何姑姑洗一洗双手后,谢贵妃丝毫不在乎自己形容不整,当堂向皇帝跪拜而下。 “明崇恭顺有礼,向来不问它事。今日及笄本为可幸之事,不想被歹人陷害——请陛下明察!” 此言无疑在说向凌竹。今日一切皆因向凌竹为容洛送来的那杯“祝好酒”而起。呕血,昏厥,紫斑,这种种,无一能与向凌竹脱开关联。 “妾身如何会害明崇!”向凌竹心中惊恐万分。她未曾想到今日会出事,心下自然也大胆的猜到此事或为容洛所做。但事事矛头指向她身上,她嫌疑不可免除。 她反问一出,皇帝却不曾言语,仅仅直视她双眸。良久,皇帝发声:“你与时霖素来不和。” 后宫与前朝利益相关。谢贵妃与向凌竹彼此相斗他自然知晓,可他到底是皇帝,如何不知道谢贵妃与向凌竹相斗的好处。谢家眼下势大,向氏本为他暗中所控势力之一。二人争斗不休,亦等于谢家与向氏会互相制衡。他急切要收回谢家手中权利,倘使谢家专心向氏,朝中多少会疏忽许多。那些谢家遗漏的时间,足够他在朝中招揽、安插自己的势力。 瞧见皇帝眼中深色,向凌竹心中一悸,几步跪下。形容恳切:“大人的恩怨,妾身怎会牵扯孩子!且不论此,妾身纵使有害明崇之心,那缘由如何?妾身无子,对几个孩子都是极其喜爱的,明崇亦不例外。将心比心,妾身若害明崇,明崇何辜?” 一番话有情理。端地是多年黑水淌出来的好本事。可容洛一早打算到她这副贤后的面目。 “殿下确实无辜。”抹净手上水珠,何姑姑在谢贵妃身旁跪下,“奴婢有话表述——请陛下恕罪。” 她是容洛身旁人,方才的行为又着实忠主。皇帝稍微打量于她,冷声掷地:“今日你为明崇犯险,无论任何,朕必赦你无罪。” “奴婢谢过陛下。”何姑姑磕了个头。看向向凌竹,“奴婢不知娘娘如何能睁眼说谎。娘娘与殿下积怨已久,前些时日还常常留殿下在慈仁宫中在宫中责骂,难道这些娘娘都忘了么?” 语出惊人。 谢家一众惊异,谢贵妃则面露疑虑,而元妃一众缄口不言,看似死守秘密,实则习以为常。 容洛这一月来日日给向凌竹请安,待宫妃离去后又再度折回慈仁宫中激怒向凌竹,元妃与容洛沆瀣一气,亦知晓此为容洛谋算。而不明的宫妃,偶尔也会在慈仁宫外听到一些,抑或又是从一些奴婢口中听闻。不过向凌竹一日为后,就无人敢对此嚼舌头。 “责骂?”向凌竹扬眼,目光锋利地剜在何姑姑脸上。在看向皇帝之时却变得冤枉而可怜:“妾身不过是顾念公主近日仪礼与及笄,时常叮嘱,怎会辱骂与她?” 是她疏漏,竟未曾想到那日日的造访都是为了圆满今日陷害。而容洛算计也实在狠毒,名录在她手中,她是吃定了她不敢把她得知燕南身份一事告知皇帝,才敢让人大肆诬陷她! 但此事又怎是她能敷衍过去——毕竟宫妃多少知晓。 “娘娘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流利,不知是否常常习练?”嗤笑一声。元妃看向皇帝:“娘娘确实时常留明崇在宫中,偶尔辰时巳时经过慈仁宫,还会隐隐听见娘娘大发雷霆的声音。便是说这是娘娘在教导明崇,可……妾身怎么记着明崇修仪之事一报陛下,二报贵妃,唯独不报娘娘呢?” 说多错多。以往的狄从贺知道这个理儿,可向凌竹偏偏不知。 她常居高位久矣,从来元妃再气焰嚣张也不敢这般对待她。如今见元妃字字如剑,怒火几乎要她烧昏。但她如何敢晕,现下每一分变动都足以要她的命。皇帝手中虽缺不得向氏。但向氏却不及谢家。更不必说今日容洛及笄,谢家、宁氏、黎民百姓诸行,都是看着容洛在喝了她递过去的酒才呕血昏厥。众目睽睽,皇帝要给的交代太多太多。 她启唇欲辩解。恰是此时,一旁站立的重澈突兀开了口。 “微臣听母亲说,前日花朝,大殿下曾与皇后娘娘及向氏的小娘子发生了争执。”一言出。众人皆望了过来,皇帝面沉如水。重澈不置理会,对皇帝稽首一揖,“前时陆都尉的夫人去见母亲。言谈中与母亲说起,臣与容洛好友多年,不免留心。还望陛下见谅。” 假若他不关注那才惹人生疑。当年连隐南见容洛孤独,从官员家中挑来宁杏颜陪伴容洛,后又顾及容洛玩伴稀少,令容洛入崇文馆中念书。他那时面上沉迷声色犬马,实际也十分顾念容洛。无事时总会悄悄去崇文馆看容洛,也知晓容洛与重澈关系非常。 允首。皇帝低扫一眼面色畿白的向凌竹:“可听闻仔细?” 容洛与他言辞不一,但打算也从未害怕过牵涉政事。本是谢家外孙,不顾念母家,便是伪装过分,难教人信服妥帖:“为的前时向小娘子诬陷薛六郎‘非礼’逼亲一事。” 一句话将所有窃窃私语砸碎。室中无声。药台后煮着一翁苦味浓郁的药汤,此下咕噜噜地响起来,不触碰都令向凌竹格外头疼。 向氏仗着向凌竹为后,私下做了多少事,历历数下来便是用尽青丝也数不清。其中或有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有彻底瞒过皇帝眼目的,对比起来,瞒过的总比皇帝谂知的要多。 而诚如容洛所想。向绫罗做出此事,是向氏,是向凌竹授意。为的便是试探世家会否愿意与向氏结党。但她不知的是,向氏试探的不止薛家一家,重澈手中还握有更多的、牵涉试探的世族名帖。 此事不为皇帝所知。恰好皇帝又从来不愿向氏发展出盛名。 汤药沸腾出药锅。寂静中盛太医向皇帝施礼,双目拂过皇后颜色变幻的惊惶脸色,动作轻缓地将一锅汤药盛进碗中,交由在内室的秋夕伺候容洛服下。 “此事是妾身糊涂!”向凌竹转过了心念。忙向皇帝告罪,但只认一桩使:“此事本该告知陛下,只是妾身见父亲在朝中辛苦……这才鬼迷心窍,陛下要罚便罚妾身——可妾身绝无害公主的意愿!便是要害,妾身也不该如此愚蠢。公主及笄之礼如此盛大,臣民皆在盯着妾身,妾身怎敢对公主下手!” 急急叩首。发髻的珠翠杂了满发,向凌竹切切辩解:“况且、况且冕服衣衫均为妾身为公主布置,如是妾身欲在秋水纱上浸毒,那怀疑的必定是妾身,妾身如何犯得着做这般事来让自个儿受罚?”额头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她冤屈无极:“陛下明察啊!” “娘娘需要什么明察?”攒着染血的衣袍,谢贵妃横眉冷嗤。再也不像往常那样顾及什么礼数面貌,“冕服是你替明崇备下!酒水也一贯经由你手,那酒盏还是裘掌事端来的,你还要再说什么?难不成要明崇没了,才算是你的过错?” 每每发问皆如刀刃,步步紧逼着向凌竹在一步步靠近悬崖。 牙根紧咬。向凌竹不知如何能辩驳。深深躬腰三叩头颅,她言辞泣血:“妾身从无害公主之意。从前无,现在无,往后更不会有。望陛下明鉴。” 她现今无所证据证明自己清白。说是毒药皆由容洛所下,在座诸人都不会信。她只能赌——赌皇帝仍需要她,仍需要向氏。赌皇帝对谢家的十足忌惮。 只要皇帝仍然惧怕谢家,后位必定只能是她一人。 “酒盏?”翛然肃穆中横出一道讥讽的调子。宁杏颜抬手握过裘掌事手中的酒壶,塞入薛淩月手中:“你且瞧瞧,这与前些时你见过的九曲鸳鸯壶是不是一路货?” 浓浑的酒浆洒在薛淩月手中。他也顾不得许多。此事为臣子的其实不应当参与,眼瞧一旁从未出声的谢琅磬与谢玄葑便可知。宁杏颜记着容洛,将他拖入局中,他也不能在置之身外。握过酒壶,手指在酒壶把手上细细一摸,就在把手内侧触到了一粒小小的开关。 九曲鸳鸯壶原是前朝妃子害人所制。壶身内里分作两半,一半盛清酒,一半装毒酒。害人之时为自己倒酒,则倾倒的清酒;为被害之人倒酒,则打开开关,让一方小小的夹片关闭清酒一边,联通壶嘴与毒酒的酒囊,如此倒出便会是毒酒。机关巧妙小巧,如是不仔细,根本无法发现。 此物薛淩月不曾见过,只是查办玉家时他曾随叔父一同前往,听闻叔父详解方才得知。而宁杏颜所知,不过是自小在隆福宫陪伴容洛,见过连隐南以此物算计他人,只消一看便能认出。 容洛对此更是无比清楚。宁杏颜一点不信她认不出裘掌事手中物什。但看此景,大约也能知悉她的目的。 微微望一眼后堂。宁杏颜暗叹。浑当一切不知。 辨认出酒壶乾坤。薛淩月把酒壶捧到皇帝眼前。皇帝一语不发,更未接过。 裘掌事瑟瑟地跪落地,一副惊异骇然的模样连连叩首。仿若才知晓此物是九曲鸳鸯壶一般。 “盛和。”盛太医退出后堂,皇帝终于开口。宽厚的手掌握住袖袍,下颔一扬,他命令道:“你去看看。” 盛太医躬身接过酒壶。摁下开关各倒了少许酒液尝试,仔细辨认出内里毒药,复向皇帝复命:“是雷公藤无错。内里大约掺了半枝,因而殿下才会口鼻出血不止。” 这下是坐实了酒浆害人之说。 “毒酒必不是妾身所为!”满目血丝。向凌竹摇首,“定是裘掌事!妾身今日自起身便同孟宝林在一块,后又与陛下一同预备公主的及笄礼,怎会有时间准备!定是裘掌事!” “娘娘!”裘掌事瘫坐,十分不敢置信地凝望着向凌竹,“奴婢从未得做此事,娘娘怎能这般对待奴婢!” 她虽受何姑姑收买,但到底念着从前情义,也对向凌竹有忠心。该透露的消息全埋在肚子里,半句也没有露给容洛。却怎想向凌竹会这般对待她,于她说弃就弃! 主仆两互相撕扯,原本迷离的局势更为飘渺。嫌疑如今全在向凌竹身上,但苦于向凌竹诡辩,也无证据证明。 “马缨丹与虞美人容易销毁。”元妃拢袖而立,斜眸在向凌竹与裘掌事之间来回望一眼。依照原本筹算行事,“雷公藤是今日才用于酒中,早时一众皆在朱雀门,必定来不及销毁。仔细搜一搜就是。至于娘娘今日是否与孟宝林在一起——孟宝林,你踌躇作甚?” 话头迁来身上。孟云思陡时吓了一跳。步伐迈出又收回,终究面上一横,跪落向凌竹身旁:“今日娘娘起身后却同妾身在一起,只是中当有一二刻娘娘不知去了何处……妾身去寻时,发现娘娘正将什么交给宫中婢子……” 向凌竹脸色大变,甩袖将孟云思掀翻在后,一声厉喝:“诬陷!” 原先可靠的亲信不知何时也背叛了自己。向凌竹暴怒。旋即跪拜:“陛下信妾身!妾身从不敢残害皇嗣,更何况陛下珍视明崇,妾身便不顾其他,也要顾及陛下才是!” “依你所言,诸事与你无关?”元妃冷笑,“秋水纱你差人所制,下毒被孟宝林亲眼瞧见。明崇如今只有十五岁!倘若她无特赦,也是要唤你一声母后的!堂堂皇后残害小辈,娘娘,你问一问自己,良心可安?” “本宫有何情由害她!”孟云思的临阵倒戈终成为了压垮向凌竹的最后一根稻草。向凌竹满目赤红,“倒是容洛成日不安好心,今日之事说不准还是她为了构陷本宫使得一出苦肉计!” “好了!”振聋发聩的厉叱在室中响起。皇帝面色沉黑。余光睇向的谢玄葑与谢琅磬早已注视他许久。他本想弄清线索,现下却越来越乱。更别说要保下的向凌竹此时已然崩溃——他已经不能再犹豫,也必须给谢家一个交代。 弃向凌竹。 念头浮起。皇帝睨向向凌竹,侧首使了眼色,喑哑地对崔公公命令:“去吧。” 便是按着元妃说的做了。崔公公领会,拱手领过吩咐。带着左右千牛卫一同退下,行过重澈身边时投去问询一眼,重澈沉眸。右手在袖袍的遮挡下向白鹿写出“杀婢子、明德宫、花”等七字。 明白他意思。白鹿悄悄在人群中匿退出去。旋即,又是两位不起眼的奴婢快步混入宫道,前往明德宫的方向。 约莫三刻。白鹿从外步入太医署,重新站立重澈身旁,像是从未离开。不一会儿崔公公领着千牛卫归来,手底捏着一包雷公藤与一块巾帕。将雷公藤交予盛太医,崔公公打开帕子,露出几片沾染泥土的花瓣。饱满而鲜红欲滴的花瓣,蔫黄的花蕊,是虞美人无误。 给皇帝看过。崔公公扫视皇后一眼,面对皇帝询问是否搜过明德宫的眼神,微微摇首。回禀道:“方才奴婢去了慈仁宫,除雷公藤外,还在后院拾到了几片花叶。且奴婢前往时,正撞见了被掩埋一半身躯的巧渔。周遭还有凌乱的脚印,约莫是埋葬的人听闻响动,事先逃离。未能擒住贼人,陛下恕罪。” “你恕什么罪。”容洛陷害自身的想法荒谬,那下毒便与向凌竹脱不了干系。皇帝鼻息一翕,神色冰冷:“戕害皇女,残杀奴婢——凌竹,为后多年,你倒真是好本事!” 此事假若没有杀人灭口,那始终都是有余地的。向凌竹听闻责问,面色一白。斜眄后堂片刻,她牙关一咬,沉气敛眸,叩首而拜:“此事乃是凌竹鬼迷心窍。凌竹愿自请落发,去往观中为明崇祈福。还望陛下念及凌竹往年功劳,给凌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事到如今一切不必再说,但她多年辛苦稳固后位,决计不能如容洛的心意。她方才失言,又听闻皇帝厉喝,已经回过神来。再瞧皇帝言语、眉梢眼角俱是弃她而去的意味,她也知此时不能再辩驳,唯有以退为进这一条路可走。 而前往观中之言,实际也不过是提醒皇帝她不能被舍弃——毕竟失去她,那一位的存在就再无可瞒。 皇帝眼中一深。还未开口,向凌竹便摆出了更低的姿态。挪膝对谢贵妃跪拜下去,“时霖,今日是本宫有错。愿你原谅。” 结结实实一个响头。 “明崇性命堪忧。”谢贵妃冷眼,“娘娘此礼此言,时霖收受不起。” “娘娘认错于我等无用。此次你害的是明崇,认错应当对明崇。不是我与时霖。”谢贵妃不知计策。态度在情理之中。元妃与容洛斟酌过为难皇后的限度。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落发诵佛于皇后已是最大的惩罚。而此事已将皇帝与向氏关系挑唆,于向凌竹是重创。二人的目的达到,也为下来谢贵妃蚕食后宫,容洛寻到“禁脔”争取了时间,已无需再做为难引皇帝生疑。 她知进退。皇帝也不觉她如此怎样奇怪。扫眼看往连连应声的向凌竹,皇帝脸色深沉,对她提醒自己一事极为不满。对崔公公吩咐:“皇后品行不端,戕害皇嗣。即日落发为尼,前往青云观为明崇公主祈福三月。一应人等皆不可跟随。待回归后禁足慈仁宫。非诏不可出……”深深抿唇,皇帝睇向谢玄葑。启步踏入后堂,面色无奈:“宣下去吧。” 虽与打入冷宫并无两样,到底保住了后位与性命。向凌竹松了一口气,见谢贵妃凶狠望来一眼,呵腰颔首,再看向步进后堂的孟云思,牙间发出声响。并未注意重澈斟酌收眼,似乎已然得知什么的模样。 . 容洛醒来已是三日之后的事情。 她对自己下手以图重创向凌竹之事终还是被谢贵妃知晓。谢贵妃尤其理解她用意,却不可接受她深陷险境。在她醒转后便将她斥责了一番。字字句句沾染悔恨与进退两难,几乎将午晌的时辰灌满。而元妃亦不可避免的遭了训诫。但终究此事有谢家做推手,因而也并不将谢贵妃责问放在心上。 中间谢家也来了一回。亦是不愿她再如此。 容洛领了情,并不理会劝说。于她而言,只要利用得当,她自己同样是不妨的。 将身体重新养好。她再次出宫之时,已是一月后。 三月初一,春。万华重生,和风徐来。 在宫中告好一切。清晨让随她出宫的仆婢先行前往公主府,避过百姓瞧热闹的嘈杂。容洛一一交代好元妃与厉美人诸事,与谢贵妃告别时,已是夜半。 亥时。街坊花灯高悬,累累明灯从永兴坊一路簪挂至长乐坊。路上行人往来车水马龙。偶时或见坊中管事的不良人与人喝酒划拳;或见抄着一口扭捏长安话的胡人在店门外同客人计较宝石铜器;又或是王公子弟同游长街,而后在脂粉摊前拉住同伴,说要与家中妹妹带一盒口脂…… 轻松自在的感觉涌上百骸。一切好似昨日尤见。 ——这才是她的天地。她亦从未离去。 车架摇晃。檐铃响动。明崇公主府已至。恒昌在马车外打起帘子,何姑姑放下脚蹬,秋夕挽着她步下马车。 公主府外不许设摊。因此颇为冷清。但前行几步便也能看见花市。容洛有心去赏玩,奈何天色不早,何姑姑早前替她打理府中事宜,也被百姓知悉脸孔,着实不好避开。 惋惜轻叹。容洛朝公主府步去,当头就看见一个身形欣长的男子站在府门之下。素白纹珠兰的圆领长衫,发髻以玉冠高束,间里系着一条雪白的绾带,面上是赤红色的狰狞罗刹面具。 看不见脸。但容洛与他相识多年,一眼认出:“重澈。” 一声令何姑姑三人一嚇。 “你果然认得。” 轻轻一笑。手掌扣住面具,重澈抬手将其摘下。与容洛相视,端详过她素净的面容,低声启唇:“我束冠了。” 长公主(重生) 第36节 只这么一句话,容洛已明白他的意味。 多年前两人曾一同在崇文馆读书。那时她八岁,重澈十三岁。二人相识已有三年。 那时连隐南还未亡故。每每闲暇,总会来馆内看她念书。有一日清光正好,报信的宦官从宫街一路步入门中,说是连氏的郎君请旨赐婚。要连隐南前去。 连隐南于连家事务尤其重视,听闻“赐婚”一事,长身离去。那时她对婚事并无概念,只是听宦官所言,心里忽然就对婚事有了好奇。但宁杏颜当时是个愣头脑袋,薛淩月更不是个谈论此事的好对象。她与重澈亲近,素来有话直说,因此趁奶娘瞌睡,先生出外,她便佝偻着腰跑到重澈身旁。 重澈身世不同,对前路看得十分明确,也是很好学的。看她过来,眼皮未曾抬一抬,直到她用手肘一再的绊他的手臂,他方才老气横秋的低声道:“你且回去。莫等太后回来,看你连字都没写几个。又得挨罚。” 惩罚自然是背连隐南批改过的奏章。可她彼时性子松快。才不理会。巴着桌子便径直问道:“重澈,你可想过成婚?” 重澈执笔动作一顿。许久才沉一沉下颔。 她高兴起来,连问:“那便也想过那娘子应当是什么样貌啦?同我说,同我说。” “同你说什么。”岂料重澈满面赤红,当即便要让奶娘捉她回去。但她年幼,虽所知比常人多,却也十分顽劣。重澈捱不过她耍赖,终于吐了点声音。只是细如蚊讷,她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听到重澈说的是:“你这样的。” 她当时愣怔许久。瞠目结舌许久又嗤地笑出来,笃定道:“我也想未来夫君与你一般。” 闻言。重澈反倒不再脸红。手执墨笔一笔一捺抄着文章,应承道:“那我束冠便向你提亲。” 昔时她当玩笑。可二人渐渐长大,有些与儿时不同的情愫在暗中滋长,这便成了他对她的允诺。 前世她封府时他为政务奔波,来提亲时谢家已经落败。她受制皇帝,为保他凛然拒婚。后欲孑孓一生,却又被逼四嫁,终是至死未能如愿。 而这一世,虽无其他缘由,她也并不愿居于后宅——一个成为妇人的公主,能改变她的将来,可亦等同于谢家与母亲皆被抛弃。 凝望重澈。不知如何接话。 “走吧。”她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眸中掠过一丝无奈。重澈向容洛伸出手,轻笑道:“今日初一花灯,我带你去看看——记着你很喜欢这样热闹的节日。” 她未封府前偶尔也偷偷出过宫。出来必是重澈接应。有一次玩闹正巧碰上花灯,她从未得见过这种坊市里的节日,万分喜爱。还曾问过重澈各坊花灯的日子,算着时辰要他带她出宫。 那两年连隐南才过世,她虽与祖母无多依赖,但毕竟难过。亦担忧父亲的忌惮。可说十分倚靠重澈。 看着重澈掌中的薄茧。容洛忆及许多年前的种种,略微敛目,伸手握住他的袖角。复对何姑姑吩咐自己晚些回府。方示意重澈前往闹市。 “明崇大殿下的面目亦有许多人识得的。”稍稍倾唇。重澈将手中的鬼面贴上容洛脸面,双臂绕过她耳侧,帮她系紧面具的两条巾带,“如今不比几年前。各家的公子贵女已经可以随意上街了。” “我知道。”透着面具望着他,容洛伸手摸向面具,眨一眨眼,“我不喜欢赤面罗刹。银白尚可。” 【作者有话说】 晚了晚了!!我对不起你们qwq!! 这两天搬家,一大堆东西还要迁网线……作者君不会告诉你们,咱已经差不多两天没睡了otz 于是更新时间就统一成晚上00:30(如果觉得不方便可以评论给作者君说……然后再改?) 好了我觉得我要倒下了qaq…… 亲爱的们晚安么么哒=333=!!! 感谢宝贝儿清酒扔的1个地雷~ 感谢心肝儿tetsuj扔的1个地雷~ 捉个虫~ 第48章 ◎好意。◎ “我来时未见有, 只向摊主买了这一个。”手指抚过面具的边沿,重澈调整着罗刹面的位置。退开一步,眉眼轻舒:“一会儿花市上若有, 你再换一面。如何?” 这些事情上她向来顺从他。如今更不计较。细软的指尖贴着头上两只凸起的罗刹角一路滑落到狰狞的牙口,容洛回首望一望何姑姑,安心地一牵他的袖袍,抬步行入喧闹当中。 明灯灼灼,游客不休。坊市长街放眼望去人山人海。容洛与重澈走在当中,一边端详周遭景致, 斟酌稍许。说道:“前些时朱雀门之事, 我听何掌事说了。”又顿一顿, 她抬眼望他, “多谢你。” 其实她谢的也不止是这一桩。当时她以身涉险, 左右是因为无人能将向凌竹、皇帝与谢家三方相连。她身份特殊,又恰好遇上及笄的日子, 倘若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中毒,那皇帝必定不能掩饰此事,亦要给出一个交代——给百姓,给谢家,给他“慈父”的身份。 而在计划之前,她便令元妃与何姑姑作为推手,将向凌竹与皇帝同时逼入无可奈何的境地, 使他二人对彼此不再如从前一般。 但她从未想过皇帝会做到那般的境地——他在下令向凌竹“非诏不得出”后一日,便又将向石瑛谪为了从三品光禄大夫。 向氏以向凌竹与向石瑛为首。现下向凌竹行动受到限制, 向氏已是失去了一只操弄棋子的手。全倚仗向石瑛, 可向石瑛又自从一品跌落从三品大夫, 谓之内外兼忧。而一切缘由, 不过是他在那时提及的、她与向凌竹花朝时的争执。 “此事亦是你仔细布置。我只是如实告知陛下罢了。”凝视她片刻。重澈丢下一粒碎银,伸手自花灯摊子上挑选出一盏莲灯放入她手中,“但你实不该这般。马缨丹与虞美人毒性之至,虽你不过折了一二只来用,可那日若出意外……” 言及此。他眸中痛色一闪即逝。唇侧一抿,并不再说下去。 “我知。”担心神色落入眼中。容洛忆及前世,长睫苦涩一颤,拢一拢手里油纸做的莲灯。蹙眉莞尔:“你安心。” 这一句“意外”触及二人心底顾忌。宽慰言语落入耳畔。容洛见他再未言语,伸手挡在河灯一侧,让风不能吹到灯中的火苗。移开话锋:“且寻一地将这灯放了吧,坊间风大,不放我也留不成。” 公主府中东西杂多。莲灯便是此日过后依然能用,她也必会为往后的忙碌遗忘——十六之期尚有数月,她手中能用棋子终究太少。她还需多多招揽。亦需多多打算。仿若今日这般出游花灯的景象,明日之后她怕是再也不能做了。 微微颔首。重澈见她低眼护住灯火,全然不顾身旁。拧眉几步上前,抬手虚拢在她身侧。护着她向河边行去。 容洛从不信心愿。曾在花灯会上买了数盏花灯观赏便径直放入河中或分发他人,今日亦与从前一般。只将莲灯沾水推远,便回归重澈身旁。 抬步上桥。容洛抬眼看到重澈身旁多了一名蓝衫男子。面容秀丽,形容儒雅清减。眉眼、口鼻皆比寻常男子精致许多,如不近看,乍一眼也许会错认成哪家稍健壮的娘子。容洛对这处出现与重澈相识的人没有准备,更对此人万分面生。稍许一怔,她走到重澈身后,疑惑地投去目光。 蓝衫男子亦不知容洛身份,只瞧容洛脸面戴着重澈早前戴过的罗刹面具,衣衫华贵,猜测是哪位贵家千金。才长身作揖,不想下一时重澈就掷下一句嚇人的话语来:“云之,这位是明崇大殿下。” 揖首的作态且下去稍许,男子登时听闻,险些一个踉跄跪倒。但看容洛脸上面具,测想是她有意遮挡。赶忙收了作势,躬腰深深施礼,又低沉着声音道:“微臣徐云之,参见大殿下。” 身份被重澈揭穿,容洛也不避忌。对上徐云之偷瞧的视线,她一刹那间觉得似乎曾在何处见过。缓缓沉首,她招手让徐云之起身,侧首与重澈悄声问道:“我从未听过哪家有姓徐的公子……” “你自然未听过。”轻轻一笑。重澈看向徐云之,“云之是从金陵新调任的户部度支,这几日才来的长安。莫说是你,怕是攸宁在此也得问上一问的。” 了然点头。容洛望着惶然失措的徐云之,只觉那清秀的面目愈发熟悉。左思右想,她与重澈一同踏下石桥。探目再看向徐云之,他讷讷回着重澈问话,俯首间露出耳上一粒红痣。 气息骤然一止。容洛终于想起徐云之为何如此面熟。 前世容明辕为帝期间,曾任三位尚书令。一为权臣重澈,二为贵子平朝慧,三为寒士徐云之。尚书令位同前朝相位,因此三人又被称作宰相。她上一世行走深宫与前朝,与重澈来往极深,平朝慧也时常接触,唯有徐云之见也无印象。 并非他相貌普通不起眼。而是他不知是如何,每见她犹如见到鬼佞之物,撞见便转身疾步跑走。她于此也非常奇疑,曾向重澈求解,却不得答案。数次下来,她也再难看见徐云之面貌,更别提对他熟识。方才如不是瞧见他耳上那粒红痣,她怕是如何也记不起来他究竟是谁。 将恍然的面色悄悄掩回常态。容洛听着重澈与他谈论户部事宜。心内已经打起算盘。 徐云之此人为寒门出身,托得中举和州府高官赏识,任了地方府官。后凭一身本事被朝廷看中,调任长安。几年间连连升任,又在容明辕与容明兰做出争斗时押对新帝人选,一举升任尚书令。后九皇子与北珩王争斗,他又居于中立。任凭两方拉拢都不为所动。后成功居于一品太傅之位,功成名就。 她从未接触过此时的徐云之。亦知徐云之不当是这时入长安。眉眼微凝,容洛扫量一眼形容青嫩的徐云之,又看一眼重澈。缓慢抿唇。 重澈应当未插手此事。否则徐云之对他不该是这般疏离客气。 琢磨片刻。容洛顿步,启唇:“重澈。” 轻眄徐云之,重澈抱袖,倾声含笑:“如何?” “今日已晚。我若再不回府中,秋夕约莫要念叨不停。便不再玩耍了。”伸手脱下面具。容洛余光看向徐云之,眼梢一敛,“过几日有开府宴,我请你到府上吃酒?” 她不在此邀请,他亦会赴宴。但他今日让徐云之在石桥上等候,为的便是容洛“意在沛公”。自然也不会剥了她的内里。允首应下,重澈看着身旁徐云之,向容洛询问:“云之近日才入长安,风俗人情皆不熟悉。宴上应当会有各家公子,不若你看我三分薄面,请云之参宴?” 顺了她的心,又卖了徐云之一个人情。容洛睇向重澈,发间一只白鹭步摇翕翕扇翅。 还未多说,徐云之摆首拒绝:“尚书好意。云之不敢受。殿下开府宴上贵人诸多,云之一介鲁莽,怕是会冲撞各位。在此谢过尚书与大殿下。开府宴……微臣就不去了。” 话说得快。拒绝意味明显,可期待亦昭然。 徐云之毕竟是当过官的。这为官要通达玲珑的道理他万分知悉。如今初到长安,结交更多身份相当的人便更为重要。假使能去明崇公主府的开府宴,定能免除往后许多气力。为民为国做事,也会轻便许多。 毕竟谁人不知容洛为当朝帝王宠女,谢家珍贵外孙?这开府宴,命妇与千金是必须来的。再有国子监祭酒谢攸宁与太子少师谢琅磬在,谁人不想趁此结交?哪怕一句问好,日后相见也好以一句“上次我与您曾在开府宴上欢谈”打破陌生。 他心思有意不藏。容洛唇齿揉开一丝笑意:“重尚书既然说了这样的话,不请你反倒显我不近人情。”将面具放回重澈手中,容洛舒眉:“三日后开府宴,你来时报一声户部的名头便是。” 她这般说了。徐云之也有心前往,再拒绝是蠢物之行。稽首敛衽,他揖首应诺:“多谢殿下。”看容洛先行,他又向重澈道谢。不过动身就被重澈拦下。 发尾垂落臂膀之前,白衣映衬蓝衣色重。重澈凤眸中的深渊似有魑魅魍魉洒下罗网。缓缓勾唇,他对徐云之低声提示道:“大殿下八面玲珑。做事决断。不是我一句请求便会答应的。你自己好好想一想个中由头,不必谢我。” 蓦然怔忪。徐云之抬首望向重澈,一瞬间大抵领悟少许。再想问重澈,他已随容洛远出数尺之外。思索须臾,望着重澈与容洛身形匿入人群内。他总算明白重澈今日为何让他在此等候,更觉着自己应当仔细打听一番容洛,方才是最急之事。 【作者有话说】 码字的时候睡着了……醒来赶紧把这一章放出来,觉得自己以后码字大概要设个闹铃才行了囧 谢谢大可爱 tetsuj扔的1个地雷~ 第49章 ◎引见。◎ 缕缕金线穿过屏风, 韶光缠绵。树梢一只海棠徐徐盛放。 在院中铺下蒲席。容洛将插花用的瓷瓶仔细擦拭干净,手底自身旁托盘里白紫颜色交错的花束里挑出一朵琉璃繁缕。望向眼前棋盘,目光一一扫过黑白棋子, 指尖自棋盒里捻出一粒白棋,落入黑棋一畔。 “平局。”嗑哒一声落棋声音。容洛看着宁杏颜一瞬沮丧下去的表情,眉眼里挽开丝丝调笑,“还需再下?” 她出宫的消息昨天晌午就传到了众人耳朵里。不似那些听闻便上门拜访的人,宁杏颜了解她的脾性,知晓她会回避风头, 只待今日一早驾马直奔府中, 实实是吃准了她。 “事不过三。眼下两局都平了, 我才不讨自个儿不痛快。”抱怨似的瞧了容洛一眼。宁杏颜伸手把棋盘拨乱。抬目看见她腕间的一星伤痕, 欲言又止。 蹙眉看着容洛将花束叠叠层层放入瓶中。宁杏颜来回斟酌, 但着实不知如何措词。探身从托盘里取了枝花茎较长的桔梗,手下两三下编出一只头顶簪花的蜻蜓递到容洛手里, 宁杏颜犹豫半会儿,敛目道:“及笄那日时的事……你应当告知我一声的。” 苦肉计的事情已经过去有些时日。可宁杏颜依旧记得那日容洛翛然昏厥的模样。如今再提,也不是孩子心性的计较,仅仅是对容洛的担忧。 她儿时与容洛一块长大,对容洛脾性为人经历了如指掌。亦知容洛之狠心与果决,倘使不是适逢莫大的困难,她永远不会将自己明明亮亮地推到人前。更遑论将自己作为胜出的筹码。 “向氏已得知你对后位的筹谋。眼下受创, 必定等待一日翻身,甚至是将你作为踏脚石一跃更进。如是此事有一分纰漏, 或是皇后放手一搏将你捅露……明崇。陛下于你多少虚情假意, 别人或许不知, 但我看得分明。”折膝跪坐, 宁杏颜注视着容洛将蜻蜓做了花束点缀。清明的声音沉落几分,眉头微拧:“那日宁家军皆在城下。虽我不是大哥,到底也是宁家的长女。你若告知我一声,不说如何……至少皇后绝不会落得好下场。” 说得狠厉。却不是指对向凌竹动手。只是借宁家军成为此事暗中助力,让皇帝顾念宁家军功与她和容洛往日情谊,狠下心放弃向凌竹尔尔。 宁杏颜关心至极。容洛却不愿这样早将宁杏颜拖入这些纷争。前世宁杏颜冒死成为她一分助力,强势姿态令众人畏惧,二十八岁仍未出嫁;宁家上下又为谢家株连四处活动,将逃脱的几个幼子或藏或送离大宣。对她而言恩重如山,她不想将宁家牵扯进来。至少不是现在。 “苦肉计的最高境界,莫非是‘骗’这一字。你性子烈。如是被你得知,那日你便做不出那样的紧张来了。”用小指把蜻蜓拨弄到琉璃繁缕的紫色花瓣上。容洛抚一抚花叶,莞尔看向何姑姑:“掌事也是这般认为吧?” 将一碗清水捧给容洛湿花。何姑姑睨向宁杏颜,轻笑颔首:“是如此。宁姑娘对已知之事甚少动容,假使殿下告知,大抵就做不出那般跌滚下马的姿态来了。” “便是知道也得吓死。”宁杏颜听不进这话,“我活这般大,流血见着不少,三岁那年亲眼瞧着娘亲教新兵一巴掌打吐一口血的。偏生被你这一出,险些要去我半条命。我那会儿看着重澈搂你,满嘴满嘴地呕血,不过片刻就花了一件衣衫,心下浑快哭出来。就连重澈那镇定不像人的性子见着,都是脸面不急,眼睛骇人要紧。就去太医署那段路,他衣衫前是血,衣衫后都是汗。比我还忧心。” 容洛动作一顿。方想疑问重澈慌乱是宁杏颜瞎说,秋夕便一路绕着游廊入了院中禀报:“殿下。孟夫人和盛姑娘来了。” 微微沉首。容洛示意秋夕将怀中一抱扶桑花送去前厅,又让婢子春日将插花放到房中,与宁杏颜一同起身去了前堂见客。 堂中宽阔。婢子体贴,容洛还未到堂中时便为孟氏二人布下瓜果清茶,因盛婉思吃不得枇杷,又另换了一碗清甜的乌梅豆腐上来。 “昨夜本宫得了拜帖,原以为夫人午晌才来。”迈步入堂中。容洛扬手免下她们拜见的礼数,与宁杏颜一同在案几后坐下。左右看了看孟氏身上衣裳别致的花纹、耳旁的东珠,饶有深意地舒眉问道:“夫人近日如何?” 长公主(重生) 第37节 “托殿下的福,贱妾与小女日来甚好。”福身回话。孟氏并不遮掩周身华盛变幻,“朝中夫人念及贱妾为元氏表侄,与贱妾时常来往。连日里贱妾自作主张,为几位夫人解了难,现今已得入命妇一众中。小女亦不辜负殿下,时时得姑娘们闲言碎语,大略也探知一些消息。” 原先她是盛太医外室,生一女也不得为妾,可说身份十分不光亮。处处看人脸色,受人戳脊梁骨。长安中那些身份贵重的命妇也极少与她来往,搭理比之蝼蚁更轻蔑。盛太医之妻洪锦绣亦是时时为难与她,三日七日不愉就来园子辱骂,丝毫不想谁才是盛太医发妻。现下容洛为她改换这样身份,她也算扬眉吐气了一半。不可谓不忠心容洛。 “休将自己唤得这般低位。”孟氏表态诚实,深知吃水不忘打井人。容洛尤为欣慰她未看错孟氏,款昵命令一句,她向盛婉思询问:“三娘可有心上人?” 人人皆知孟氏是外室。所生的女儿自然也排不上正辈。盛婉思一贯听他人唤“婉思”与“盛姑娘”,乍听这一声“三娘”,知晓容洛对她尊重,从未因身世将她看低。眼波一顿,盛婉思恭敬福身,声音温柔软糯:“母亲自小教导婉思,婉思婚约全为家中。” 一点儿不加掩饰。对自身婚姻是否许配所爱毫不在乎,联姻的意味更加坦坦荡荡。无悲无喜,极其平淡和理所应当。 跟贵女与其他公主受到的教导是一个模样。 耳际一道碎银牡丹拂到线条凌厉的颔角,桃花眸微微扬起。容洛垂首一笑:“本宫打算下月让你入崇文馆读书。” 礼部二月时已经开始试士。四月长安便要开科举行殿试。崇文馆中有几位贵女也在她之后行及笄礼,公子们束发的亦是不少。崇文馆中有规定女子及笄、男子束发即归家读书。这些人离去,皇帝与皇后必会趁殿试之际从其他世家里挑选适龄者入崇文馆。皇后于向凌竹已是虚衔,此事当会经由元妃与谢贵妃一同决策。恰好能将盛婉思放去崇文馆中。 “下月?”孟氏略有讶异。她一直信任容洛会将盛婉思送入崇文馆,却不想这般快速。 “春闱殿试。崇文馆学生将要出宫,不日便会有人挑选世族子嗣入内读书。此时让三娘入宫是为最好。”颔首勾唇,容洛语气和缓,“子弟们大约与三娘同一年岁。夫人近日为命妇们解难,想必子弟千金们都会好奇这盛家小娘子会是个什么模样。” 选入崇文馆的公孙们非富即贵,各个都会是长安世族手里的宝贝。盛婉思此时入宫,两年后就会及笄。孟氏对她教育非常,想必能为她招来其他助力。但绝非嫁人——盛婉思貌美恭顺,也有心思。是一个能用到好处的稀世珍宝。容洛把她送去崇文馆,到底想的还是让她亲近太子容明兰的主意。 历朝太子娶妻极早,除当今皇帝一个特例以外,大多十四岁前后娶妻。她不知容明兰往后会否成为变数,但留个心眼总是最好。孟氏是外宅之妇,平民出身,这缺点不是她所能弥补。她不虚想什么太子妃之位,只打算凭借元氏光华,令盛婉思成为容明兰身旁人。常常能为她留心容明兰就是。 话不言明。孟氏了悟几分,福身谢道:“妾愚笨,往后小女一切全由殿下做主。”盛婉思随之应诺。 跟聪明人说话总能令容洛轻松不少。厨下将乌梅豆腐送来,何姑姑用冰凉的乌梅汤在豆腐上浇过一遍,又取薄银片将一碟豆腐切做四片,这才退身下去。 依照何姑姑动作将身前豆腐分好,孟氏记起一事:“前时妾见了一位夫人。她夫君受兄长欺压,有才不得显露,终日沉迷女色。连累她受了苦。妾看她时境凄惨,帮了一帮。她却反而瞧出妾有人相助,多次试探于妾,欲让妾引见。妾以为她性子软弱,但也明事理。而夫君也似乎有本事,不若殿下见上一见?” 容洛从前行走朝堂,对朝廷官员也有所知悉。听闻孟氏所言,她猜测来去也无对象。与同样困惑的宁杏颜互望一眼,容洛指示何姑姑去为犹豫落刀的盛婉思分豆腐。扬眼疑惑:“她家郎君姓甚名谁?” 【作者有话说】 写豆腐的时候特别想吃豆腐脑,大半夜饿得两眼发绿_(:3」∠)_ 吃货的痛…… 第50章 ◎武将。◎ 沉首含笑, 孟氏缓声报出那夫人的夫君名姓:“是国子监主簿蒋文朗。” “蒋文朗?”疑惑拧眉。容洛心内迅速回想一番,却是遍寻无踪。再看宁杏颜一副恍悟的模样,容洛偏首:“杏颜, 你认得这位主簿?” 宁杏颜正单饮着乌梅汤。闻言颔首,将木匙落入碗中,提示道:“他兄长是四品尚书右丞蒋文逸。” 眉目一顿一舒,容洛轻笑:“原是蒋家的嫡二郎君。” 蒋家并非士族,是科举出身。现今当家的蒋老爷年轻风流,对自己母亲安排的婚事不满意, 宠爱妾室罗氏。罗氏生庶长子蒋文逸与几位娘子, 发妻自成婚四年后生嫡子蒋文朗。蒋家内闱势态不宁, 妻妾相争, 蒋文朗与蒋文逸二人亦免不得时常斗法。但蒋文朗不比庶兄长有勇有谋, 处处被压制,至今尚任职从七品官。虽与谢攸宁同在国子监, 可容洛到底只见过二三面,也难怪容洛一时想不起。 “是。”施施低首。孟氏敛起袖袍,温和的眉目里带了丝怜悯,“他家夫人姓贺,母家是尚书左丞贺同君。早几年蒋主簿中榜眼,贺左丞看重蒋主簿,便将女儿下嫁与他。但他兄长着实可怖, 对自家人一丝情面不留,一味打压。蒋主簿从五年前就任主簿一职后再无可进, 为圣上所出之计也尽数被蒋大郎拿去, 因而自暴自弃, 干起了宠妾灭妻的行径。” 这压制之行格外小人。宁杏颜再一旁听着, 登时蹙眉:“这般卑鄙。”又顿一顿,“蒋文朗也是半斤八两。在外被人欺负了,回家撒气给夫人算什么本事。” “宁姑娘所言确实。但有些男人便是这样,咱们也无法子。”认同宁杏颜所说。孟氏言语里带了些冷嘲的笑意,片瞬消弭,“不过那些妾室也有来历。蒋主簿次次计策泄露,实际就是这几位美妾窃去送给将大郎。那时贺夫人将一切苦处告知与妾时,妾便生了疑虑,让贺夫人回去多多仔细,果然抓到了证据。蒋家因此闹了好一番,蒋主簿也将妾室统统发卖,与贺夫人和好如初。” 话看似说尽,实也未完。容洛用薄银濞将四片豆腐分小一些,珠瞳滑到眼角,沉声莞尔:“贺夫人突然这般伶俐,主簿定然生了疑——想必猜到本宫存在希求引见的,不是贺夫人,而是蒋主簿吧?” “确是如此。”被容洛猜出,孟氏轻轻呵腰:“妾班门弄斧,望殿下恕罪。” 此事她在贺夫人寻来时便推敲出来了。早前不直白告知容洛,一是惧怕容洛说妇人弄政,二即是想试探容洛弄权目的。 历朝公主参政不少,或为玩闹,或为夫君,或为家国大义等等。她与容洛来往几月,现下归顺,却始终不知容洛牵涉朝政究竟为何,不能探晓风险与将来模样,亦无法因病施针,更用不来适当的方法成为容洛有效的助力。 “幕僚之心,本宫可以体谅。”这样的试探容洛从不避忌,反而极其欣赏。谋士有顾虑是应当,径直试探恰能体现谋士是否愿意对她全心全意。扬眸勾唇,容洛夹起一块水嫩的豆腐,同何姑姑吩咐:“让方安加一枚帖子给贺夫人。” 方安是府中管事,容洛此举便是同意了引见。同时亦是告知了孟氏,她深入漩涡的缘由正经,不是其他公主一般随意,为的只是她自己。 但这个“自己”也可以有许多原因。容洛不直言相告,孟氏亦不会追问。她与容洛相交终是太浅,容洛对她信任不多,若是一五一十吐露,反会让她觉着浮躁不知轻重。她也不急于此。她既愿为容洛招揽,便已是谋臣的身份。主君的心思谋士得知零星已属不易,其余的只有自个儿慢慢揣摩,忠心侍奉而已。 临下又说了许多话,正事与闲言错杂。盛婉思偶尔回上几句,时而妥帖,时而轻漫。一席过后容洛邀孟氏与盛婉思二人在府中游玩。霞光飞度,蔼蔼墨色沉落天际。 请帖送入各家。贺夫人与容洛素来不曾熟识,得了帖子便去寻了孟氏,顿时瞠目结舌了好一阵。但索性蒋文朗是个明白人,知悉容洛为孟氏身后主君,直让夫人闭口不言,对请帖来历宣称沾了孟氏的光。私下里又打听了一番容洛的喜好,悄悄置办了一盆牡丹留作开府宴之礼。 沾光的说法众人也信。盛婉思在那日拜访后被容洛留住公主府,外人已经知晓她与容洛、宁杏颜交好。故而并不怀疑蒋文朗说辞。反是私下来与蒋文朗饮酒,希图借着贺夫人的道子与孟氏联系,以让自家女儿也得入公主眼中。可蒋文朗心思相近,又才得容洛帖子,哪里敢应,半忽悠半决绝的拒了,到最后干脆小心翼翼地侍弄起那盆珍贵的紫霞点金,闭门谢客。 对这些事情容洛都谂知。递到手里的拜帖更是堆了一匣。但到底都是想借她谋谢家青睐或攀附的意思,愿顺从者不出一掌之数。与其将时辰浪费在这之上,她更愿多结交几位心怀大义的江湖人士,看何姑姑教导盛婉思宫中礼数。 开府宴在容洛入府七日后。此宴是封府例行,为的是使公主得以结交宫外贵女,亦是宣告公主册府。而此宴过后,各家也可明着向容洛递拜帖或是请见。 各家命妇与千金是起的极早的。宁杏颜与孟婉思这几日留住公主府,巳时开门时便去了前堂。还未在寻地坐下,又被鱼贯而入的命妇姑娘搅的起了身——容洛待客,旁又有谢攸宁与谢琅磬二人,数位借宴讨近乎的朝臣守在一旁,谁家姑娘敢上前与容洛嬉笑?只得挑着这与容洛交好的二人来说话。 应了户部度支迟忧选的道贺。容洛宽慰地望一望宁杏颜处,回眼撞上重澈。 依旧一身白衣。只是春来回暖,瞧着是轻薄了许多。看着白鹿将锦兰木匣送到何姑姑手中,容洛嗅到一丝甜糯的滋味。挡了何姑姑把木匣交下去的动作,容洛取过匣子。仔细翕了翕鼻,讶道:“艾糕?” 这二字引得较近几人一怔。毕竟宴礼送吃食,于堂堂户部尚书而言,着实小气。 但也只有容洛知晓。这个时日里金安寺艾糕有多难得。观青主持与静汀小师傅每年春初例会游学参经。如想得到这一盒,怕是得在两日内来回长安。且若观青主持离得远了,又得数次换马,日夜兼程。 “公子亲自跑的襄州。路上马匹无一损。殿下安心。”看出容洛的忧心。白鹿迈上前一步,又将一个小盒递到容洛眼前:“这厢还有礼——小公子祝殿下及笄万吉。” 重家重锦昌所出唯有二子,当下一声小公子出口,容洛立时得知白鹿所指燕南。白鹿是重澈亲信,前世她死时白鹿还对重澈忠心耿耿,燕南身世被他知晓也是无妨。接过小盒,容洛自盖上的镂空雕花看见里头躺着的一只白玉簪子。簪身浑滑,唯有顶头一只海棠雕工格外粗糙,想是重澈给了燕南玉料,由燕南亲自雕琢而成。 许久未见幼弟。容洛唇际压下欣慰,转眼向重澈,语调呷笑:“多谢。” “我何时用你谢。”眉宇轻蹙。重澈抱袖而立,“当真生分。” “假若生分,我又何必你来吃酒?”笑着将礼收下,令何姑姑把艾糕放好。容洛虚眄向他,道:“礼送得这般少,我便不给你开那瓮笠翁雪了。” 重澈言语是说笑,容洛亦如是。二人近来不再提什么结党之事,彼此关系稍有缓和。容洛并非有意为之,重澈是不愿打破。 从前许多事情至今历历在目。容洛的退避堤防他看在眼中,虽做好一切计较,可他心中却不由渴求了这一瞬宁和。 “礼中还有一位先生。”敛眉清醒。重澈声调平和:“大约晚些时会到府中。他性子不好相与,但拳脚不错。” 送礼送人?容洛抬目,不解:“先生?” “回长安时他来劫我,一个不妨落入我手中。听他所言,应当是山南道上一位人物。我无法得他信任,觉着你当能令他归顺良善。”沉一沉首,重澈看向府门外。见徐云之端着一拢牡丹入府,眉心一簇,“那先生姓齐,名四海。” 容洛唇间笑意霎时滞顿。 她前世座下有数十位谋士,得力的是武将却唯有三人。宁杏颜自幼习武,是其中之一,因剑法精湛居于三武将第二。而第一者——便是重澈送来的齐四海。 齐四海草莽出身。当年归顺于她后参武举为官,刀法拳脚功夫极其高超。在她辅佐九皇子期间,他多次替她争取到武官支持,挡下奸贼数次刺杀,还为她招揽许多江湖助力。可谓功劳尤深。 【作者有话说】 齐四海:天晓得我为啥看个风景就被人说打劫,还被一张天降大网噗啦捉到了长安。 白鹿:嗯……天晓得。 小剧场表示重家主仆切开都是黑的。 卡文好销魂_(:3」∠)_ 一定是因为作者君还是没吃到豆腐脑qwq 第51章 ◎送礼。◎ 且齐四海于她万分忠心。前世北珩王夺嫡功成, 为防对敌的她再度反扑,径直让宫中密送鸩酒入府,让她一日内受死。那时齐四海正在府内。听闻鸩酒赐下, 跻鞋披发便提刀奔来她住的东院。连接三番斩杀数人打落毒酒,欲带她逃出长安以作将来谋算——她对此记忆尤深。论之最心怀歉疚的部下,当是齐四海一人。 当年齐四海因恩情归顺她帐下,替她说服山南道一众弟兄共为她所用,又来往南北平定蛮族。令她从一介傀儡成为九皇子身后的长公主,虽说是齐四海报恩, 她受之应当。但真正论起, 倒不如说是齐四海于她情义深重。 前生泡影, 浮漪幻梦。容洛失神片刻, 心内亏欠之感满溢。恰恒昌从后方来报, 说是重尚书府的人从旁门压来一个大汉,说是赠与她的开府之礼。再偏首望一望重澈, 容洛有心前往探看,前头徐云之又端着牡丹到了眼前。 “请先生在水榭坐一坐,要好酒好肉。如先生身上衣衫不好,便去坊市外买来给先生替换。若先生身畔没有刀剑,向府中护卫取一柄横刀给先生……总而言之,切莫亏待。”收下思绪。容洛眸中希翼颜色层层消去,细细同恒昌叮嘱。恍惚记起她今生从未接触过齐四海, 不该这般亲近,立时止下言语。虚扫一眼神色疑怪的恒昌, 眼角落在与谢攸宁说话的重澈身上。 这几日来她接连遇见徐云之与齐四海。这二人在她前生的朝局里都是极其重要的人物, 齐四海为她下部重中之重自不必说。徐云之上一世虽未曾归顺, 但既被她知晓他身怀惊世之才, 又有顾天下之心,她今生便是何如也要拉拢拉拢——但因此二人全从重澈道子上来到她眼前,她却不得不疑心。 那日花灯,他在桥上分明看出了她想以开府宴邀请徐云之的目的,却先一步替她将话语说出。此举她或可理解是重澈想借此卖徐云之一个人情,她亦不消在乎。可齐四海呢?齐四海当真是他在去襄州路上碰巧捉住的么? 若不是——重澈又为何认为她能令齐四海“重归良善”? 斟酌反复,她眸中疑虑愈加明显。重澈似有所感,侧首不解地将她望着,唇侧沾着温和的笑意。俨然一个迷茫姿态,教她猜忌不得。 “恭祝大殿下册府及笄。”清儒的仪态与声音一同落入容洛耳畔。徐云之将手中的玉楼点翠递到门房。 这厢是贵客。容洛心头疑惑缠绵,却也必须立即抽离忧思。朱紫飞祥云渡鹤的袖袍拂过衣衽。容洛颔首免礼,余光扫过自身旁被端下去的那盆牡丹——青翠纤细的枝腰,厚重雪白的花苞上露水涎入盆中。是娇弱的模样,但她好插花,世道上花卉买来应是多少银钱她心中都有数。此时未至牡丹开花时节,却能有开得这般好的,想必极其贵重。 又再看徐云之身上圆领的一袭白衣。非今年的料子。不是清贫过分的麻衣,也不是上好的锦缎。虽不适长安华贵,但大约看过去,亦不会把他摆低。 这是徐云之一贯的模样。她在上一世时曾听闻徐云之年轻时爱民如子,官至三品府邸庞大,但其中床榻桌案与寻常百姓家所有并无差异。所食更是粗茶淡饭。每月季所领朝中俸禄,或被他接济同僚,又或被他赠与百姓。十分清廉。 撞见她眼中的困惑。徐云之并不认为她的疑怪是贬低,躬身垂礼。他唇际轻轻一挑:“诚如殿下有殿下所好,微臣亦有所喜。” 他在那日分别后就向几位宫人打听过了容洛曾经与喜好。原他对这一位长皇女无甚关注,只知她是谢家外孙,当今圣上于她十分宠爱。众人亦恨不得将万华尽送与她,当她做掌上明珠。没想得重澈提点、探听过内闱后,他方才晓得这一位殿下不仅盛宠如此。儿时还得女帝连隐南养育教导九年,现又与太子容明兰常常议事,前些时的治水计策更有她一分功劳。智慧与狠厉亦让人不得不抚掌而叹。 再一思索重澈所言,他当即明了容洛应承后的招揽之意。赶忙就从府上的花圃里挑出一盆自己亲自嗣育的玉楼点翠做为今日贺礼——仅做交好之意尔尔。 不是攀附的意态。却告知她,他为今日做了准备。礼调周到,言语恭敬,字字句句很坦诚。端地是一个臣子对一个公主的样子。 容洛听出他话里往来如友的意味。然这应当是徐云之所拥有。他未到前世不惑的年岁,今年二十有五,松快和谨慎共存也并不矛盾。指尖敛一敛衣袖,容洛翦水双瞳弯了几分笑:“度支将牡丹养得很好。本宫很喜欢。”步伐一调,她向谢攸宁倾首:“祭酒。这一位是新任的户部度支徐云之。” 声调平平之至,仿佛一句通报。可谢攸宁极疼爱她,谢家近月里也不断支持她在宫中所为,如何不能明白她话里的引见之意。打量徐云之一眼,谢攸宁看不出此人除相貌外有何出彩。但容洛所为总有理由。稍稍迟疑一二。谢攸宁官话来往几句后,凭着对牡丹一星半点儿的所知与他相谈片刻,便亲自带着他入了座。 而这正是徐云之所想要的东西。他意在与容洛交好而非接受招揽,本做了最坏的打算。没想容洛大度,不计较他拒绝之意昭然,尚还给了他一条打开人脉往通的路子。实在令他感激万分。 容洛身份属皇族。到底与臣子命妇有别。迎客半日,将剩下事宜全权交予谢家人与何姑姑,容洛提步入了前堂,招待堂中已到的命妇千金。间时听见做客的朝臣们说起民生民计,攀谈一时。便又注意着来往童仆的眼色转与女眷谈笑往来。直至容明兰、容明辕一行特地携礼出宫探望,这才出门相迎。 姐弟之间自然有许多话的。容明辕是家常关佑,容明兰则是朝政困惑。两厢一涉及月前的向凌竹谋害,一顾忌在座文官武将,都是要憋在肚子,寻了地儿才能说得出来的。 但容明辕藏不住——不是沉不住气。是向绫罗扎眼。 向氏是皇后母族,礼制上仍算容洛“母后”。容洛开府,无论乐意与否,帖子都得送到向氏府上。向氏也可以称病不来。但前月里向凌竹谋害容洛,起因便是对容洛的嫉恨。假若受邀再不来,岂非会被人诟病因戕害不成,反而整族记怨容洛? 即便事实如此。为着脸面与来日,开府宴向氏族中都必须有一人前往。 时辰到了巳时三刻。府中落座者众。门房清点过帖子,判定人大约来齐。差人上菜。容洛乃府中主人,自当得第一道菜肴。正应声回席,忽又见一辆牛车在府门前停下。 桃红水仙的八幅衣衫,外着雪青珠花长纱衣。百合髻缀饰飞燕金步摇、点翠勾洙细扁方。眉眼凌厉,唇红齿白,踏脚蹬落地时脚步轻快,明知来迟仍意态轻蔑——是皇后女侄向绫罗无疑。 她出车厢时便已见着府门内的容洛,差下仆取了车内一只匣子。与母亲沈氏匆匆迈入门内,向绫罗同她一齐向容洛、容明辕二人恭顺施礼。而后掩下眼中不耐,顺应沈氏指示,将匣子接到手中打开。 “不知殿下喜欢什么,妾便在读文轩中选了这一幅《猎秋图》。”沈氏身躯丰满,额首宽方,眉目里有一派慈和。言语时嗓音柔和,与容洛说话时好似对自家孩子一般亲切。每一分每一毫语气都拿捏得极其巧妙。似担心容洛顾忌前时事情,她又亲手将画从匣中捧出与容洛展示,“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长公主(重生) 第38节 容洛一句未得言说。沈氏立时将所有一气完成。处处顾及细致。教人难以挑刺。 不过容洛也未曾打算为难向氏。今日开府宴与她了解前朝形势格外重要。且挑唆皇帝与向氏的目的已经达到,短时间内她并无打算再对向氏打压。皇帝对她疑心显露,一切若操之过急,于她、与谢家都并无好处。 抬手将画卷稳稳接过。容洛莞尔:“哪里的话。本宫很喜欢。夫人与娘子一道入座用膳吧。” 二人当然应过。 令何姑姑领着向绫罗沈氏先行。容洛让秋夕将长匣打开,正欲将画卷放回画匣中时,一旁的容明辕蹙眉劈手将画卷夺过。指尖在其上摩挲来去,再落眼看向容洛指尖。方才将画卷丢回盒子里。 “阿姐下次莫要随便接向氏递来的东西了。”声音朗朗。经过盛太医半年的调养,又有崇文馆一众伙伴带着玩闹强身健体,他身躯已好了大半。现下除了一天一碗滋补的汤药与针灸,再也不必多吃其他的东西。 嫌恶地扣了匣子的琐,招手让门房赶紧把画拿到库房。容明辕冷眄一眼向绫罗二人略有僵硬的脊背,语调厌鄙:“上一回朱雀门呕血调休了整整一月,到现在我还记着阿姐血流不止、臂上紫斑叠叠的模样。皇后娘娘对阿姐不怀好心,向氏可见一斑。往后向氏族人这样递来的——不。凡是向氏族人经手的,阿姐还是都不要碰了。” 【作者有话说】 感觉每次做支线纲要都会卡文卡得欲哭无泪…… 今天暂时一更。还有一更咱看看明天或者后天补上,分卷的支线都是上一辈子的地主(不想面对但是逃不掉惹逃不掉_(:3」∠)_ 感谢大甜心 tetsuj 扔的1个地雷~ 第52章 ◎官员。◎ 容明辕所言字字带刺, 其中意味厌恶堪为极致。一时间里向绫罗的脚步出现了滞顿,颈项僵硬且直,耳畔亦生长出一片赤红——羞愤, 怨憎,落脸,种种情绪芜杂,唯一没有的便是对此事的忏愧。 容明辕对此并不管顾。他极受皇帝宠爱,况向凌竹谋害容洛之事板上钉钉。无论在向氏族人眼前或是身后,他认为自己并不需要遮拦口舌。 然向绫罗有自己的自负。她只比容洛稍长一岁余, 可说亲眼亲身感受了向氏的发展与兴盛。作为这一辈里嫡系唯一的女儿, 她自小便被告知向凌竹于向氏而言到底是如何一个神圣的存在, 亦十分小心的信奉。当下听见容明辕寒芒一般的鄙夷, 足下一转, 险些就要冲到他眼前与他辩驳个透彻。但沈氏不会如她的愿。向绫罗冲动,她却不会与向绫罗一个模样。她是格外会分清时势与场合的人。 欲回身的动作猛然被一只柔软的手臂拦下。戴着碧玉戒指的手自雪青的外纱外一路紧贴着滑落左手腕间, 紧紧死扣。向绫罗目中恼怒,偏首望着沈氏。沈氏与她共同顿足,手臂虽格挡在她身前,但目光依旧直视前方。温和的神色,连嘴角含着的浅笑弧度也不曾落下一分。向绫罗被她死死撰着手腕,挣脱一二,低声怒道:“母亲!” 被当着面指责的滋味自然不好受。换做平时, 沈氏也无需忍。只是朱雀门一事,是向氏吃了阴招, 如何都是向氏一族的不是。此下又在公主府中, 假若让向绫罗上前, 不说落个不敬皇族的罪名, 众目睽睽,诟病也会成为一把刀刃。 容明辕的维护,容洛终究是没有料到的。他前世将自己利用至极,这一世燕南既已被重澈接走,她也不愿意再对他耗费太多的心力。诚如前世她对他诸般好,他在知晓身世后却立时与她划界,对她连一分情义也无——她明晓他将会成为一个如何冷血的皇子。而这份冷血,即便用情一字,也永远捂不热。况今年她已及笄,白驹过隙,不日十六诞辰,谢家灾祸几乎眨眼降临。届时容明辕也会得知他身世如何。她这个皇姐的身份,唱到那时,唱得差不多就是。 眼波颤定。容洛将讶异收入口齿,娓娓的语调里斟上笑意。为向氏说起话来:“前时事情不过娘娘一时胡涂,父皇亦将惩罚宣下。哪里与向氏有关?”扬手让门房将画卷送入库房,容洛余光瞥见向绫罗愈发阴沉的脸色。语调蓦然严厉:“向氏廷官不少,你这般污蔑,小心回去捱板子。” 她这话自觉说着都虚伪。可皇家子孙,哪一个不晓得宫城血涂朱色,尸堆高墙。在这般那般的境地下,虚伪与真情都是必要,亦拈手即来,无一分羞愧。他人如是,傀儡一生的她如是。 容洛近日所为容明辕或多或少都知悉。那日朱雀门谋害,他大体猜测到有容洛自戕以图向凌竹受创。但这事他仍然怪罪到了向氏与向绫罗头上。于他来说,容洛是他胞姐,她又这般疼爱他。他必要求她事事安好最上。 唇侧嗫喏几下。容明辕明晰容洛大度自有计较。微微与她相望,转眼看着沈氏牵拉向绫罗步入前堂。鼻息间翕出一声冷哼。 . 向氏族人的到来终归引了一些异样的眼色。堂间开席。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吃食大约尝过一遍,席座上的彼此的生疏也渐而消弭。唱乐跳舞的胡姬自堂下两侧步入席间空阔地方,几声乐奏,广袖翻飞。许多朝野、民生与家宅的闲碎言语便在同一时响起。 各家夫人千金没其他可说。无非是赞颂胡楽松快,抑或是惊异向氏的大胆赴约、衣衫脂粉一应蒜皮小事。容洛听着,莞尔插话几句,兴致不多时生了乏乏。所幸谢攸宁与谢琅磬招待的廷官一方消息不断,倒足以令她打起精神。 “山南东道上匪贼纵横,终究是个难题。”上州刺史李元成一气饮下酒水。厚重的袖袍一振一抖收回身前,“那些莽人全然无接受招安之意,寨中守备森严,又有炼铸兵器的行家里手帮衬,各个手里头都握着刀箭。月牙戟拥有者难以点清。加之地势奇险层迭,军兵攻不入,他们也不明与我们相抗。实叫人头穴发疼。” 匪贼在升泰年间一直是一个大祸患。上中下州的刺史经年不断地被皇帝责令治匪,但成效着实轻浅与不尽人意。李元成如此心焦,也是不免。毕竟每每州府呈去匪贼壮大的文书,皇帝便会大发雷霆。一层层怪罪下来,莫说刺史一职心肝震颤,便是谢玄葑与重锦昌也要低身受责。 “捉到人了么?”金陵属上州辖领城池。徐云之任金陵守备时便常常受令遣兵捉匪,因而谂知如今的山匪有多狡猾,当头直问要点。 “几千精兵,自然捉到了的。”徐云之面生。李元成瞧了他片刻,看着舞姬拂袖拧腰,神情忧虑地叹息:“凡问吃穿人数兵器一应答得流利。可一问到出入线路,却是如何也不开口。偏生又无法用刑,只得关押再做打算。” “他们这些人还怕关么?”容明兰轻轻一嗤。口吻极其轻贱:“要本宫计较,定要上一轮刑。水刑火刑针刑。连接三番下去,还怕那人不将线路如实吐出?” 他言之笃定。没注意一旁容洛与部分官员骤然深邃的视线。紫竹的檀扇在案几边际一折。宁杏颜看着旁下几位低阶官员对容明兰的赞同,倒是不曾对这样的计策有一丝赞赏,“落为匪者,大多也不是凭着自己的意愿。况山南道匪患虽重,但近年也并无伤害百姓之事发生。且殿下可有考虑过李刺史所擒那人有无罪恶?太宗起令诸位少用私刑,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既为匪,便已有罪。”容明兰倾笑,“罪人何必顾及?二娘还是太过心软。” 他身份贵重。宁杏颜言语一句,再不置可否。只是诧异于一贯温和的容明兰竟然也可以这般狠辣。实乃人不可貌相。 可容明兰终归年幼。在座文官应和几句,便寻了个话头转开话锋。不过究竟闲散辰光,饮酒赏乐少顷,随着彼此抱怨几声政务,谢攸宁一众又开始说起东南一带买官卖官的苗头,再提及长安外另外四大世族,一时言笑晏晏。 一席过罢。文官武将提先离去,他们本是冲着谢家父子而来,为容洛贺过开府,得了与谢琅磬的攀谈,他们便也没有目的再继续滞留。当下同容洛逐一拜别,又吩咐好自家夫人女儿诸事,官员们留下牛车,三三两两结伴,策马归府。 当然其中也有人留下。蒋文朗今日是为前程仕途而来,还需等着见一见容洛。他在前朝被庶兄打压,庶兄又与崔氏交好,倘凭借他一人之力,前景大约暗无天日。容洛既让答应了引见,不说她一人如何,为着她身后的谢家与谢贵妃,蒋文朗都必须试一试容洛这条道子。 官员走尽。此时府中只余下命妇贵女,蒋文朗借故暂留,到底不合适。稍稍合计,容洛让宁杏颜代为招待宾客,前往内堂去见蒋文朗。 穿过碧水游廊。四下寂静。迭迭的脚步声自后传来。 “殿下。”何姑姑稽首提醒,“是向二姑娘。” 略一颔首。脚步声由远处的空响渐渐做了近旁的实切。还未又反应,雪青的纱衣便横过眼前,直直挡住了她的去路。 “你一直知道燕南不在姑母手中。”凌厉的丹凤眸紧盯着容洛。向绫罗双眉冷竖,“你是故意让姑母觉着你们手上都握有对方不敢轻举妄动的东西——阴损!” 燕南的事情被皇帝瞒得极好。按理向氏应当唯有向绫罗与向石瑛知悉。眼中流光暗动,容洛睇着向绫罗,缓缓倾唇:“本宫不知二姑娘所言为何。今日酒性稍烈,二姑娘莫不是喝醉了罢?” “燕南之事确实无几人得知。我亦是趁祖父与父亲谈话偷听到的。”见容洛还要跟她装腔作势。向绫罗眼中怨恨颜色难掩。牙根一紧,她面色沉郁,声声俱厉:“我与姑母不同,不会顾忌其他。我只说一句,将名录给我。否则此事定会瞒不过陛下耳朵。” 她话说得直白迅速。容洛目光端量过她周身,一瞬中视线由平淡饱含森森哂意。 “娘娘也喝令过本宫。”清风拂过檐铃,水池涟漪泛泛。寒意自廊下吹入廊中。双眸勾动,羽玉眉斜做一屏扇骨。发间扶桑盛丽如血,与朱唇共持一派凛冽。稍稍一顿,容洛沉声,言语冰冷刺骨:“本宫彼时让她珍重。如今便也同二姑娘说一声保重。切莫等到口舌鬼佞寻来时,才知晓何谓‘祸从口出’。” 【作者有话说】 输入法抽风,一下简体一下繁体一下简体,码字过程中差点掀桌_(:3」∠)_ 换了手机码字,用过好几个软件手腕疼得不行了,才忽然想起来word有繁简转换功能…… 感觉世界大概在某一个时段把作者君单独关进了小黑屋并拒绝让作者君为智商充值tat 第53章 ◎试探。◎ 檐铃轻晃出一声碎响。一句话里暗藏了诸多警告与狠意。向绫罗站在她身前, 视线在一息中掠过她身上华贵的朱紫衣衫与冷冽的面容,心内对她这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横出无尽厌恶。面容紧绷,心下一横, 向绫罗撤步从她身旁越过,“我看你明日如何跟陛下交代!” “二姑娘当真不像沈夫人与娘娘。”雪青袖袍撞上紫衫袖角上缀着的两枚金玲。向绫罗才行过容洛身旁一步,便听闻一声讥讽的低笑。迅敏抬首看向容洛,却是正好触到了那双冷意森森的桃花眸。 脂粉精细的侧面与满头珠钗一般无情味。容洛斜着乌曜瞳仁睇向在身旁顿足的向绫罗,须臾,她眼角轻蔑地扬起少许, “既无娘娘的小心谨慎, 又无沈夫人的审时度势——你大可去告知父皇一切, 只要不怕向氏半生累积仅一夕就崩塌在你手中。” 当初向凌竹不对她一开始就提出用燕南交易名录, 不仅仅是因为手中没有燕南, 亦是她自己清楚她不是愚蠢之辈。名录与燕南到底都是消息,消息可以交易, 亦可以流通。向凌竹与她本身不和,便是交换也不可能不用阴计。故而不如将消息握在自己手中,不说出也不暴露,只以此来互相制衡。 自然这也极其危险。筹码为双方共有,如是一方失去了让敌人忌惮之物——正如向凌竹手中没有了燕南。她便会被她死死钳制,举步维艰。 而向凌竹本来也可以放手一搏将她得知燕南的消息告知皇帝。但这般亦是险棋。 如今她已经出宫,不如以往一般久居宫内。纵使此事被皇帝是知晓, 皇帝也不能再对她如何。毕竟皇城与天下属于帝皇,宫外则属于士族。再者, 此事一旦捅露, 她的态度亦是向凌竹所不能料及。她手中握有名录, 假使被激怒, 谢家与她一同联手将名录上呈,向氏便是手眼通天,也不能保证能与文臣一众抗衡。加之向氏那些苟且一朝被揭露,百姓定会质疑当今帝皇威信。此为皇帝最不喜,若名录曝光,向氏结局可想而知。 ——皇帝忌惮世家,世家却也害怕这普世众口,遑论一介靠龌龊手段兴盛的小族。 向凌竹如何也是一族贵女。这样的道理原先不明白,可转眼涉及更大的利害,被怒火冲昏的头脑登一时清醒过来。死死望容洛一眼,她自相计较一番,薄唇横抿。重重偏过头颅,与容洛背离下了水廊。 目光追随着雪青身影自一道朱红廊柱。何姑姑看着容洛启步往内堂行去,几步跟上。眼珠左右滑动,踌躇问道:“殿下,奴婢有一事不明。敢问殿下,为何对燕南那孩子……诸多关照?” 她本是想问燕南是容洛什么人,但这位殿下一贯谨慎,她追随她已半年之久,却仍未得知她每一件事之后的最终目的。可想她即使让她经手密事,到底也不是对她全然信任。因而话到嘴边,又不得不转了个委婉的问法。 何姑姑的疑问比她预料来得晚了许多。容洛也不曾有防备,周身微微一滞。眉目轻敛,她道:“那孩子于我血脉相连。” 语气平浅。于何姑姑而言则好似一声惊雷。她初时以为燕南是谢家遗失的某个孩子,可忆起燕南尚在宫中时容洛每每对待他时眼中含着的那几寸温柔,骤时便大胆的猜测到了燕南的身份。再反观容洛一副平静的模样,何姑姑瞬时明了所猜乃是事实。而她亦在疑问中得悉了这大内里最隐秘的事情。 这是谢家的孩子啊。谢家对皇帝登基出了多大的气力,如今在朝堂的地位更是如日中天。谁人敢将谢贵妃亲子…… 思绪崩裂。何姑姑猛然抬首望着容洛,失声道:“十皇子……” “是。”容洛望向在内堂门前等候着的蒋文朗。沉眼与她相视,眉梢中苦涩深藏,“掌事既得知,还请替我保密。那孩子的身份绝对不可露于他人。” 何姑姑起初为容洛以利益与胁迫招揽,原本真不能得容洛信赖。但后来容洛于她是真心相待,又意外的为她着想,她便也怀了一颗忠心去伺奉容洛。态度与心思皆为容洛亲眼所见,方才会有今日的如实相告。而何姑姑亦对这样的信任感激涕零。 不过此事皇帝作梗其中。何姑姑免不了万分惊骇。听闻容洛嘱咐,忙不迭地叠声应下,“奴婢决计,永远不会说出去,一字也不会说出去。皇……小公子的事情奴婢会断在肚子里。殿下安心,也莫要难过……到底保重身体才是紧要。” 心中愧疚被洞穿。容洛也不做他语,缓缓苦笑,轻轻垂首。她与蒋文朗会晤,在廊上言语几句,三人一同步入内堂。 . 这厢太平。那厢向绫罗自水廊返回前堂,便瞧见了等候多时的沈氏。 气怒的视线一扫前方围绕宁杏颜与盛婉思说话的一众人。向绫罗双眸稍稍一动,眼底怒火对上沈氏那一刻立即消弭。几步上前挽住沈氏手臂,向绫罗微微颔首,低声同沈氏贴耳道:“与姑母所猜一般,名录大约只有起初一份在明崇手中,她应当也递了一份给谢家。”顿一顿,她警惕望向周遭,“只是最开始狄从贺所递那一份,家里应当还来得及布置。那名录中人杂碎而已,清扫起来并非难事。” “想得轻巧。”沈氏恨铁不成钢地睨着她,严厉的言语里尚存着柔软,“虽那些人不是家中得力的臣子,但他们为咱们谋了多少好处?对他们下手——万一被这些人得知,他们联手起来也是棘手得紧。这么简单的理儿都领会不来,教你的都学什么地方去了?” “母亲与父亲说的,我都记着。只是学不来。”回忆起容洛那句鄙夷的嘲讽,向绫罗心中蓦然觉得被千根针扎着一般,哽而难受。眉间一拧,她好不厌烦的抿唇,又听沈氏问道:“可试探出她如何知晓吴海蓬一事?” 向凌竹虽已出宫,但宫内是仍有眼线。狄从贺在禁足,那些受命于向凌竹的探子听了吩咐,在向凌竹前往青云观的前一日奔赴受厘宫,逼着狄从贺重新默了一遍名录,又问清吴海蓬一事。得知吴海蓬为向氏所用之事并非由她透露后,向凌竹便起了心思,故此才有向绫罗试探一幕。 面对容洛已让她作呕,她又怎会在那般昭然的嘲讽之下继续撑着试探?得知容洛手中唯有起初一份名录已属不易。向绫罗默声片刻,低眼回道:“她口齿伶俐,姑母诚有三分顾虑,我亦怕说多错多。” 仍是知女莫若母。沈氏知她心内对容洛有厌恶,无奈吐气,叹道:“你不能得知此事,就不能让家中分辨臣子中是否有谢家探子,抑或娘娘身旁有人叛变。你是给家里添了麻烦。”瞧见向绫罗一瞬明白,沈氏摇摇头,“罢。她对向氏小心得紧,你与她之间,终究是她道行深。若你试探引了谢家警醒,反倒不好。这般或许也不是坏事。” 向绫罗未想过她一时意气会损落一个机会。双眼睁圆稍许,她看着贺夫人上前问好,笑迎几句,回目看向水廊。紧紧蹙眉。 . 与蒋文朗见过一面。容洛知悉了蒋家情势,又自言语里得知了蒋文朗此人才干尚佳,曾有许多关于田宅民生的进言。只是庶兄险恶,多次盗取,这才令着仕途平平。 容洛原只想着应承贺夫人所求,从而将贺夫人收为自己所用。却不想蒋文朗政务垦实卓越,倒是个意外之喜。 送走蒋文朗后,容洛便修书与谢琅磬。如今谢家见到她在宫中所为成效,以愿给予她良好的支持。关照一位有才干的官员,谢琅磬定会答应。 差秋夕送信出府。容洛便回归席上。宁杏颜不善应酬,但盛婉思自小受着孟氏教导,又有孟氏在一旁时不时指点,替容洛招待一众千金倒是好手中的好手。吃喝玩乐,衣食住行,言谈无一不流利。即使是抱怨,她亦能遣词造句,好好将人安慰得妥帖。 而命妇一方则由孟氏与蒋文朗之妻贺夫人彼此相顾。贺夫人归从容洛之事无人知晓,因而活跃起来,大家也只当她是健谈尔尔。 容洛也不同贺夫人有什么明面上的亲近。蒋文朗投靠才有苗头,初初接触总难知品行,如是急切与贺夫人相交,蒋文朗当他奇货可居便不大好了。 二则,明面与她交好的妇人里已有了孟氏。孟氏虽是非命妇,但元氏表侄名头顶着,元妃受宠,元氏借朝贡获皇帝宠信,孟氏又与她来往相近,命妇不会任由她落于一旁。招揽其他命妇之事有孟氏一人即可,贺夫人再做只是多余。倒不如就让她一直在暗处处着。没有阵营的人,素来能让人松懈,多露几句心思。 宴席一直摆到下晌。一众妇人说过话,几位小娘子也得了容洛随时递帖的允诺,开府宴算是安平圆满。让何姑姑将众位贵人一一送出府。容洛在门下与宁杏颜说了些话,看着她提裙上马,策绳回府,顿时也觉得浑身疲乏。遣门房关上府门。容洛与何姑姑一道返回东院梳洗。事毕,已是月悬半空,夜风疏冷。 菜肴端进房中,容洛自帘后迈出,右手正为乌发绾上一枝鲜丽的夜扶桑。瞧着恒昌将一道鲈鱼上案,她思索片刻,道:“今日在水榭用晚膳,顺道再让厨子做一份同一模样的送过去。本宫想见一见齐先生。” 【作者有话说】 这段时间赶报告写稿子一直坐着,肩周炎和颈椎病都犯了,脊椎和右肩都疼得不行,码字也慢得像乌龟。 不过作者君已经在用药了。日更也是可以保证的。但鉴于以往经历……估计这几天更新都可能会有一到三个小时的延迟,觉得说一声好一些_(:3」∠)_ 晚安么么哒! 长公主(重生) 第39节 第54章 ◎保全。◎ 明崇公主府分东西二院。东院由容洛居住, 西院无驸马,则用以来客居住。二院外有亭榭楼阁,马场毬地, 以及一汪贯穿东西院厢下的小河。 水榭正立于这条河流之上。 春夜无声。一盏盏灯笼被童仆悬上檐骨,东自西逐渐燃烧起温暖的色泽。灯火,明月,星稀,水面粼粼,世态安详。 裙衫逶迤, 扶桑半拢, 容洛脚步平缓地落过水廊上的每一块木板。视线在看见水榭上那名布衣男子时稍许一顿, 复前行自他案前, 敛衽而坐。 齐四海自然知晓容洛身份。他作为开府赠礼被送来时便听到了下仆们的谈话, 虽说只是一口一个殿下,但仔细想一想足够封府年岁的皇嗣, 也不难猜到这宅邸主人是哪一位。 斟一杯清酒。齐四海在饮用的空档里迅速端量一眼容洛。十五岁的年纪。轻薄的青色衣衫与帔子。柔和的面容,发髻宛若重山朝雾,耳际簪着的扶桑花美丽凌冽,与她这一身宁和外散发的锋利气息一般不容令人忽视。 他在量视容洛,诚然容洛也在端相着他的面貌——与前世无二。欣长的身躯,有力的臂膀,浓发用葛巾草草绑系在头顶, 绸缎一般垂落在他身后。他面容精厉,双眉犹似脱鞘剑刃, 目中翰河沉沉, 鼻高而唇薄。半敞的领间露出些许白虎图腾。满身侠者胆气。 是很好的模样。想来重澈也未曾亏待过他。 赭漆小案自旁放下。容洛提裙起身, 动作轻浅地退开一步, 在铺开的蒲席上跪坐而下。案间上了菜,鲈鱼,桂花芹,玫瑰蒸饺,粟米饭,一样样俱是做了两份。二人之间吃食也并无差异。只是容洛今日开府宴上已饮了许多的酒,此厢齐四海便独得了一坛笠翁春。 笠翁春是长安里的酒,在天下并无名气。其酒性热烈,用之肺腑舒暖,因而勋贵人家颇为喜欢。容洛记得前世齐四海常饮,便令人将她从前酿的笠翁春端给了他。 酒水当是暖饮为好。春日在席前摆了红泥小火炉,将笠翁春仔细热上一番,方端放自齐四海手边。 酒香扑鼻。齐四海却颇是警惕,茫然的看一看酒杯,他偏首望向容洛。但入眼已是容洛进膳姿态。 “你无话同我说么?”齐四海是山南道匪首,原重澈捉他,他是想着朝廷缉拿。可一路被带到长安,好生在尚书府住了两日,他才明白重澈并无将他送入牢狱的意思。也曾探寻过重澈意由,终也未能得到解释。正欲外逃时又被送来公主府,至今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唯盼容洛给予答案,偏她又是一言不发,端跟重澈那厮一个模样。 容洛筷箸碰上饺子。还未得入口,乍听齐四海这一问,扬眼疑惑地看向他。 这模样教他心头一躁。手臂弯过曲起的左腿,齐四海低沉的嗓音里带了分粗重:“重家那厮将我捉来,既不送我入牢,也不逼我做什么事,只是将我送到这地方。难道不是你想对我作何?” 秋夕才将糕点呈上二人案角,初听此言时不觉有何,但回过神来却觉得格外奇异。悄悄望一望暖酒的春日与廊下站着伺候的恒昌,无一不是面色古怪的。 容洛不觉有何。思索片刻,将银箸放在案边。微微端坐:“重澈将先生托付于我柏羏627,我诚也是不知他是何意味。但先生既入我府中,我便也是有几分私心的。” 旁下秋夕用端盘缓缓掩了脸。齐四海疑怪地扫她一眼,视线又落回容洛身上。 秋夕这般鬼灵精怪的模样,着实是不奇怪。她早前问过何姑姑容洛婚配事宜,得知容洛姻缘是最不可为人左右之事,大约只有容洛某日有意,亲自请旨,这府中才会有上一位驸马爷。容洛对她极好,她自然也想着容洛好。在她看来,容洛处处优秀,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未能有一位体己的驸马,故而对容洛婚嫁之事格外期待。 秋夕脾性跳脱容洛已是见怪不怪。她也未将心思放在秋夕身上。挺直脊背,容洛眉目粲然:“——我望先生能留府中,为我谋士。” 此言一出。廊下两位年岁稍长的侍仆暗暗对视一眼。怀中系着宫牌的朱缨随着侧首细听的动作微微透出一点模样。恒昌在前,身躯稍弯而立。眼角逐一掠过下仆的侧面。 炉上水沸声沉而平。齐四海在她一声含笑里听出了真切的邀请。 这样的相邀在他二十五年的生涯里也不是没有的。他师傅是铸剑府的尊老,他年少时随师傅习剑行走江湖,人人都说他武功高强,将来必有大用。请邀自他十五岁便从无断绝。后纵使铸剑府受迫害崩塌,他落草为匪,依然有人费尽心力寻路入寨,抑或是修书信请弟兄捎到他眼前,让他来他们麾下。 他起初也有些厌烦为匪的人生,也见过那发了邀约的几人。不是瞧他时境窘迫,以“困苦”理由轻贱他;便是端着上位者的姿态不能放下。当然也有人诚心诚意,可谈及一寨弟兄的将来,又是敬谢不敏的模样。内中有江湖人士,有商贾,亦有官宦。 想起往日招揽里的事事。齐四海睨向容洛。他虽未接触过天家贵胄,但容洛想来也不过是一位公主。受宠终归受宠,弄权之心或许不是玩乐,可到底也不会有那样的本事照应他一寨。 一瞬间分理出头绪。齐四海将温酒呷饮入肚。看她笑意款款,身段柔婉的模样。利落的拒绝到了嘴边,又做了委婉的沉声:“此番好意,我心领。不过我乃一介粗人,与繁华的长安终是格格不入。” 说罢。他又看向容洛。 可惜容洛没有像他所想一般——与从前那些被他拒绝的人物们虚伪的顺和、咒骂、厌恶、指他不知好歹。 “先生心内有顾虑。想来既未同我言说,便是不能轻易宣露的事情。”容洛拾起银筷,将一只面皮细薄的水晶饺夹到巴掌大的瓷碟里。神态格外平静,连眼波都未曾颤动。颜色真挚,“望先生能再三考虑。世间从来没有什么格格不入。这长安繁华,应当也该有先生一份。” 她说的话一点不假。前生齐四海武举为官,短短两年里自正六品飞骑尉升至正三品上护军,功勋赫赫。长安中人人都欲与他往来,适龄的女儿家更是不遗余力的求他一分垂青。 “仍是襄州宜人。”齐四海不为所动。往日里诸如此类的话听得他耳旁生茧。况他当真不喜长安。倾首望向水影中的银月,他蓦然叹一叹,“此处虽好。到底是败糜之地。” 低语窃窃。容洛似乎得闻,不加恼怒,她莞尔重复:“请先生慢慢斟酌。” 格外耐心的模样。齐四海望她片刻,将酒浆倒满一杯。未表明意愿。容洛亦不着急。 齐四海仕途如何一望可知。她也有心将他留下。只是心中多少亏欠难休,她同样也做好了将他放走的打算。 ——毕竟死前……拼力想让她活下去只有他而已。 情义是莫名的东西。她也不该有。但到底她拥着前世的记忆一日,她就还是免不了用齐四海对她的恩义来对待如今的他。 稍稍咬一口饺子。容洛敛眉,此间再无话语。 . 拆发褪衣。满室烛火幽幽。 织纱花鸟屏风隔开外室与内卧。容洛坐在蒲团上,面前铜镜渺渺,何姑姑手持木梳细细梳过乌发。骤时屏风透过一道蒙蒙的人影。恒昌捧信立在外,轻声问道:“贺夫人来了书信。殿下是否现时查阅?” 夜半送信入府,想来不会是闲言碎语。容洛唤恒昌入室,用匣里的一只匕首割开封口,拿出信纸时,何姑姑已将一盏明亮的烛火端到眼前。 贺夫人身貌柔弱,看着是十分端淑的模样。但所写的行书却尤为劲力。言语也不似平日一般絮絮,在信中是格外干练。三四行便将她留意到的事情向容洛叙述了个清楚。 上下扫过一眼。容洛将信装入妆匣内。面对何姑姑疑惑,言语平淡:“向氏疑心吴海蓬与名录之事。让向绫罗来试探名录在本宫与谢家哪一方。贺夫人觉察向绫罗怪异,偷听到些许。” 将烛火交给秋夕掐灭,何姑姑轻轻笑道:“安分一月,向氏大约是损了不少好处。亏得急了。” “如何不急。名录上哪一人不是在朝中替他家走账?现下皇后不得好,他们怕着这名录被丢到父皇面前,是不得不消停动作。”把匕首放回原处。容洛唇畔有笑,从铜镜里看向何姑姑,“你明日带上这封信,替本宫走一趟谢家。要舅舅告知外祖,务必保全吴海蓬。” 领会容洛用意。何姑姑福身一笑:“奴婢会亲手将信送到谢少师手中。” 【作者有话说】 天气越来越冷…… 一到这个时候就好想吃烤鱼烤茄子烤鸡翅烤肉烤羊肉串麻辣火锅鸳鸯火锅串串香关东煮麻辣烫…… (也只能想想_(:3」∠)_ 大家要注意保暖啊~长袖毛衣大衣长裤秋裤(奏凯)穿起来~ 第55章 ◎弥补。◎ 何姑姑是很贴心的下部。容洛一声吩咐下去, 她便牢牢将话记在了心中。一早伺候过容洛更衣绾发,她嘱托好近侍等人容洛习惯规矩,自妆匣里拢出信件, 并重新以一褐黄的信封装好写有消息的信纸,着上火漆,焚毁早前已经拆开的信封。这才将信小心放入怀中,一路去了谢家。 今日非朝参日。谢家却依旧忙碌。穿过热闹的坊市,何姑姑与谢府门房打了声招呼,在下仆带领下到了院中等候。 绯樱图图开放, 书房近在眼前。此时谢家家臣正在与谢玄葑议事, 宽阔大院里一派沉静肃穆。几只豢养的白鹘在廊下横架上不时踱步, 细长的足上系着银色的链条, 偶尔随动作碰出声响。忽而书房中传出争议的声音, 白鹘受惊,翅羽扑哧扇动, 又归回平宁。 议事不长。在廊下等了三两刻。下仆听房中话语渐少,叩了两声门,进去通报何姑姑到来。再撤步退出时,门扉便不再关上,少顷稍许声音嘈杂,在内言谈的官员一一告辞。谢琅磬招待,最后迈出。当头瞧见等候的何姑姑, 思及仆从禀报,行下台阶。 他无需送一干人等出门。何姑姑见状, 把信件交到他手中, 又一字不落的将容洛吩咐再度重复。随后顾念时辰, 谢绝了他请吃茶的念头, 径直返回公主府。 令仆下将何姑姑送出门。谢琅磬在廊下看过信,退步回到书房。 内间宽大。首案下摆了许多案几与蒲团。将门瞌合,谢琅磬行过下座玄衫玉面的郎君,把信交入谢玄葑手底。 “向氏差了人试探明崇。”谢琅磬理一理广袖,在谢琅磬右手案边坐下,“第一份名录中人涉及银钱,向氏忍了一月,大约也过不惯那般清贫的日子;第二份名录虽明崇诓得厉害,但向石瑛总还有几分本事,也猜到了是明崇扯谎。如今一番试探,应当是想弄清吴海蓬为何曝露身份,好斟酌是否将他除之后快。” 谢玄葑连日不知要看多少公文,早练就了读阅的好本事,短短几行字一目即过。但看过后却并未立即焚化。他凝视纸张久久,将其摆放在案头,沉声询问:“明崇意愿如何?” 这样的东西送到手上,容洛必然有自己的想法。她早前便对他放过扳落皇后的话,他当时虽未全信,却也抱了一丝“或可行”的念头,亦为容洛提供了点到即可的帮助——然容洛所言并非妄语。仅仅半年,向凌竹就犯了为后以来最要命的错误。这一错将她贤后的名头狠狠推翻,御史台三番弹劾皇后戕害皇嗣,祈福的期限从二月更为三月,又更为四月。向氏家主向石瑛被降职,大儿二儿也不能免。宫中平衡局势被打破,一切势力开始重建,谢贵妃手中所握宫妃渐多。等同给后位铺好了第一块砖板。 而种种,皆因容洛对她自己的毫不留情。 花汁之毒。一夕控制不当,几乎也能要了她的命——偏也是这样的放手一搏,让皇帝疑心向凌竹,让朝臣百姓深信此事由向凌竹所为。亦令谢家看见了她的手段,决心给予她一切可以做到的帮助。 “明崇要父亲一定保下吴海蓬。”这是容洛原话。谢琅磬也明白容洛的意思,“第二份名录如今尚在收集。吴海蓬必不可缺,他本也是贪生怕死之辈,带着此信前去与他商谈,他定会背弃向氏。向氏原本就进退微谷,吴海蓬如落入我们手中,向氏定然大乱。” “保下。倒是保下后又可作甚?明崇让我按兵不动,名录握在手中,既不可钳制向氏,又不可一毁向氏。”鼻息一沉。谢玄葑安坐如钟,眉宇之间庄严凝重。望到左手下座,谢玄葑看着那始终一言未发的少年郎,启声:“重澈,你以为如何?” 重澈似有思索。闻言眉目一动,缓缓颔首,“明崇意愿如此,我自然如是。虽不知她此后计较,但我料想此行是她筹算一环。毕竟向氏于陛下而言不可或缺,若想二方彻底决裂,后位空置,决计不是明崇一次‘中毒’可以成就。” 二人一道长大,许多时候心思都极其默契。容洛念着皇帝忌惮,他便记着向氏为皇帝手中一枚重棋;容洛想着后位仍需致命一击,他便明白向凌竹太过肖似禁脔的意义。 ——诚如前世容洛要辅佐九皇子登基,他便费尽心机让北珩王对他完全信服。 重澈言说与谢玄葑所想不谋而合。只所知道的、所为的都不同,彼此之间不免还会有差异。 察觉他话语中夹杂的几分晦昧。谢玄葑也不多问,将信笺放入怀中。他缓声换过话头:“郡主近来可好?” “母亲一切都好。”鞠起袖袍。珠兰发带垂入发里。重澈回过一声,凤眸里暗芒游转,“封郡内盐官之事母亲会妥帖安排,谢相不必担忧。” 霖荣郡主封地内有盐池。诸多官僚因此多次试图与霖荣郡主往来,但均被拒与门外。如今重澈仕途平坦广阔,霖荣郡主为他助力,接了谢家的拜帖,亦答应了盐官用谢家家臣的请求。 盐为国中所掌,本也不该由霖荣郡主做主。只是此地本属霖荣私有,属武恭帝谕旨亲封,故而皇帝每每更换盐官之时,都要征求一番霖荣郡主的意愿。久而久之,盐官人选大多也由着霖荣郡主心意来挑选。 不过谢家要自家人做盐官并非如其他人一般欲谋私利。而是念及私盐在大宣售卖不绝,欲以此为契机,查探民意,好立奏表上书改革盐市,断绝此恶行罢了。 重澈听出深意。谢玄葑也算从这一点得知霖荣郡主并未忘却此事,心下定了定。说起外地买卖官位的势头,谢玄葑与谢琅磬做了计较,想起皇帝对此事半严半松的态度。长叹一气,又与重澈说了些话,方彼此起身离去。 . 坊市熙熙攘攘。重澈驾马行出坊门,在宫门前下马时,正巧就撞见了入宫练武的宁杏颜。 二人也算同窗,平日里来往也是经常的事。宁杏颜自延嘉门去往玄武门校场,重澈则要去往东宫,大抵是同路。 与重澈一道前行。宁杏颜折起乌黑长鞭握在手中,言语感激:“多谢你告知我关于明崇的事情。”顿一顿,她抬眼,“原我以为再多的顾忌也有谢家,从没想过她胞弟会受了这样一出。更以为她只是为贵妃打算。多亏你告知我,我也能为她出些气力。” 封府那一日后,重澈曾亲自去见过一次宁杏颜。 宁杏颜不知容洛目的之事,在中毒那时已表现得非常明了。他与容洛多年感情,也亲眼见过宁杏颜对容洛情义,自然明白容洛隐瞒宁杏颜是为了保护宁家。可如今容洛已经封府,所能接触的比之及笄前更为广阔。他将齐四海送去,有让容洛及早接触熟悉部将的心思,亦想容洛能够有足够实力的护卫在身前。而告知宁杏颜,则是因为权上她乃武将世家出身,情上她于容洛有情有义,假使成为容洛助力,带给容洛的东西比之现今的齐四海,将会只多不少。 容洛纵然是好胆色,对权利的热情也从未消减。但她与谢家一脉相承,有时还是太看重旧情,因而也会错失一些机会。他愿她所行安平,便也不得不替她弥补上这一缺陷。 温润含笑,重澈步伐沉稳:“应当是我谢你。她不愿我帮她,幸之你信我所言。也愿涉入此中。” “明崇这许多年都过得太小心。”跨过拱门。曳撒下摆颤动,腰间珠玉泠泠作响。宁杏颜微微拧眉望向前方:“不只是你,我也是盼着她日日安好的。” 她是连隐南选进宫中陪伴容洛的。很小的时候就与容洛一块玩闹学习。既见过容洛被连隐南罚背奏折,也见过容洛背负皇帝忌惮的小心翼翼。几乎见证了容洛至今的所有人生,与容洛关系甚笃,论她对容洛的关怀至深,出其左右,也不会几人可超过她。 “那孩子我已经托了哥哥。平日他就不要来玄武门练武了,宁家练武场的几位老将士不比这宫中的千牛卫差。你回头告知他,让白鹿领着来就是。”心下轻叹。宁杏颜记起此事,“他那一身资质,绝不可浪费。终是你、明崇与谢家能保一日,都不如他自保来得最好。” “近月大约不成。”缓沉下颔。重澈斟酌道:“明崇有意对向氏下手。他行走于外,倘被向氏觉察,易打乱明崇谋算。” 名录将向氏暂时制衡。向氏此时急着寻一样东西来跟容洛对抗。燕南于容洛的重要性不必二说,尚书府与宁府途中历经闹市,假使突然被抓,一时决计难以寻回。让燕南冒这么大的风险习武,重澈琢磨片时,道:“先令一将领来我府中罢。至后待明崇握入关键,再做计较。” 他思虑周到。宁杏颜当然应承。不多时太子东宫显露眼前,宁杏颜知他今日入宫是面见容明兰,在宫门前与他别过。便往玄武门去。 太子东宫饰物清雅。处处浸漫着一味朗逸的庄严。 他与太子见面,众人习以为常。宦者也不拦他入宫脚步。径自上前为他引路到偏殿,而后推开大门。内里厉美人与容明兰正在叙话,谈论内容涉及课业衣食。见着重澈到来,容明兰与厉美人相视一眼,起身去书房拿新做的文章。 偏殿内香烟袅袅。容明兰离去,重澈也不对厉美人在此有什么奇疑。他今日来东宫,本就为见厉美人而已。 长公主(重生) 第40节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长公主(重生) 第41节 黛紫色的十二幅襦裙在地面上铺展, 乌发团团如墨, 镶翠的银栉下垂着簌簌的碎玉。此时容洛俯首,那些碎玉便从鬓角落到前额, 又随着她起身的动作扫过眉眼与双耳。 迎上皇帝的目光。容洛折膝跪坐,极其坦然地颔首:“此事确实是明崇所为。” 大方的承认。倒叫皇帝略微一忪。可他是大宣主宰,从皇子到皇帝的过程中也不知经历多少算计。凝视容洛许久。他将小毫搁在一旁,未曾言语。满身气息凌冽。 是在等她说话。 “请父皇切莫怪罪明崇。明崇招揽谋士,并无其他意思。”脖颈恭敬顺从的低下去。容洛并未受这一份威严震慑。双袖敛起,她欠一欠身,柔和的目光里或有几丝惊忧:“前时明崇受娘娘算计, 命悬一线。虽后来康复,却意外因此生了梦魇, 日日梦见娘娘逼迫明崇着上有毒衣衫、服食毒酒——明崇自小开始便受父皇母亲庇佑, 此事也从未遭遇。这一事发生, 明崇意识到自己封府后再不会像以往一样, 类似下毒之事更不会只有这一次。齐四海为山南匪首,却是位极通毒.药、剑法的义匪。当时明崇见他,实是念及这两点尔尔……” 躬身垂首。容洛再度叩拜。皇帝的视线宛若一把长剑紧贴着身躯划过,一面清明,一面浑浊。容洛明白这是他的审度。不惊不慌地以手枕住细白的额头,双目半敛。直到皇帝再一次发问。 “果真?” 严厉的声色里带着忌惮。容洛沉眼,宽大的袖袍掩住抿起的嘴角。容洛斟酌计较,片时,软语里现出两分理所应当的犹豫:“明崇……还有私心。” 目光自木匣转自容洛身上。皇帝宽大的袖袍按在信笺一角。神色猜忌而晦昧。 碎玉链条在发际轻响,容洛语气瑟瑟:“明辕躯体孱弱。如今虽好,但也唯有身躯康健,其余势力,人脉,门路均不比其他皇子。明崇万分忧心,也有心替他仔细打点。等来日明崇出降时,明辕大约也已封王,到时明崇将一切交托于他,他也不至于比其他人矮了一头去……”身腰呵下更深,她一字一字都昭显了一个胞姐的苦心积虑,“父皇恕罪。” 若说先前皇帝心中对容洛的顾忌如水溢出杯缘,那么此时杯中的水便回归了平常。诚如容洛所知,皇帝对容明辕有着万分的珍爱。希求他有一个贵重的身份,希求他成为下一任帝皇,却也更希望他路途安顺。而容洛所言无论真假,至少这番话、这一分对弟弟的重视,都足以令他暂且平息所有心疑。 虽这般亦等同容洛涉政。但她本身就不是寻常的公主,谢家为权贵、为士族,她却是这士族的外孙。纵使他可以操控谢贵妃对自己一心一意,他也没有全然的把握令容洛与谢家完全分割。一如他当年听见连隐南教导容洛——“家族与你荣辱难分。无论哀家今日如何对待谢家,你将来都必要与他们一条心。谢家乃是你身后最大的护佑。” 思及连隐南。皇帝眼中陡然覆盖下一片漆黑。握起小毫,他沾一沾墨水,对容洛唤道:“起身吧。”再思索片刻,他睇向容洛:“如今匪患纵横,那齐四海是山南匪首,朕也是担忧你受奸贼所骗。” 安抚的话语,分明是怕她将今日之事转口告知谢家。容洛前世便听了许多类同的言语,上至帝王,下至小官,个个都极其虚伪。 心底一嗤。容洛眨眼间匿去面上所有的哂意。身段柔软地福下去,“明崇明白。” 皇帝颔首。一席话过去,他好似从无前先一切一般,问起容洛在宫外的生活。又再赏了许多东西。临后容洛请下了容明辕出宫一日的旨意。模样乖顺地退出了文德殿。 门扉合拢。容洛抱袖在门外站定,转眼就看到了满目忡忡的容明辕。 见她出来。上前攫过她的手臂,容明辕低声,语气担忧:“我全都听到了,父皇着实过分——” 迎上一句话便是抱怨皇帝。容洛微微一怔,立即扣着他的手臂向下一拉,生生止下了他的言语。未等他从踉跄里恢复,容洛余光看见门外站立的崔公公,带着他行下石阶。 “你当真吃了熊心豹子胆。父皇就在殿内,你还敢在门前说这样的话。”松开他的手。容洛在轿辇前停步。眉梢有几分嗔怪,“当真是仗着父皇与母亲的疼爱,无法无天了。” 她语调里只有三分责骂。容明辕并不当一回事。蹙眉看着容洛,他言辞响了一些:“本就是父皇不对。哪几位公主府中没有几位幕僚?阿姐不过是忧心那向氏的毒妇再来害人,故才请了谋士。父皇竟还要特意召阿姐来问,当真是……” 话至唇齿。他蓦然停顿收口。须臾,容洛见他口齿开合,气息里狠狠掷出两个字。 “怯懦。” 耳畔捕捉到那一声。容洛眉眼微抬,眼中骤然闪过一丝奇疑。困惑地望了他半晌,她看着他缓缓将视线与她相接。不一时,他无奈地拧眉,“明辕都知道的——关于阿姐与皇祖母。” 容洛眼波一凝。 孝敬太后连隐南是皇帝最忌讳的人,关乎她与连隐南、抑或是连隐南与皇帝的事,这皇城中不会有任何人想要提起。容明辕所能接触的无非宫妃,谢家,与崇文馆中的孩子。元妃与谢贵妃对此事不喜,谢家也不愿提及此事,剩下崇文馆中人,更不会有这样的闲心对容明辕谈及——他如何得知此事? 警惕拢过面目。容明辕低首握着手中一把金色的纸扇,并未察觉。 顾虑片刻。他把纸扇敲在手心中,“重尚书全告诉我了……我原只看见阿姐满身华光,却未曾想过阿姐是经历过这些的。”他扬眼,容洛敛眸,戒备如退潮一般迅速离去。容明辕不知她心思,只把这样的反应当做容洛对数年折磨的嫌厌,不见她在听闻重澈时迅速攒住衣袖的指尖。 “终是那几年拖累了阿姐。”容明辕缓缓叹息,语气中含着几分无能为力的追悔。又低声道:“皇祖母早已不在,父皇又何必呢。” 弄清这一应事情是重澈所说。容洛思索许久,仍未弄清重澈用意。忽而听见这一声喃喃自语,忆起前生沦落为傀儡的种种,轻轻一哂。容明辕似有听闻,回眼来看着她。 容洛不做解释。双手抚落他肩上的落花。莞尔道:“回母亲那儿去吧。父皇同意出宫的旨意大约也传过去了,不知是哪一日能去玩,咱们去听仔细了,才好做打算。”见他直直盯着她,容洛收手,退开一步,依旧是温婉大方的样子:“万一遇上庙会,说不准还能见着许多常时遇不上的东西呢。” 她颜色讳莫若深。容明辕并不能看出任何。良久,他顺一顺袖袍,支吾着应道:“一切听阿姐的。” 容洛轻笑垂首。二人乘上轿辇,归回羚鸾宫。一日来再无异动。 . 娘子春衫轻薄,发髻簪花。男子圆袍缨珠,玉冠白马。 三月春好。宁杏颜看容洛闲暇无事,将她与齐四海一同拖来了酒肆。 这酒楼名作三分醉。卖的酒既有寻常的女儿红,也有烧春、新丰酒、阿婆清与笠翁春等酒水。易醉或不易醉的酒都一应备下,照顾了寻常百姓,也想到江湖侠士与王公子弟,可谓极其会营生。 痛饮一坛烧春酒。齐四海自又与宁杏颜斟上一杯,边看着窗外人群,一厢又同宁杏颜以手势比划起剑招。不时争论起来。 容洛也不理会二人。宁杏颜与齐四海在前世便互有交情,一撞见就开始论说武艺。这一世宁杏颜既在府中见到了齐四海,又同他过了招,那么就免不了成为友人。让何姑姑去唤店家为这二人添一壶暖酒,容洛无奈地望一望齐四海,转首看向身前坐着的徐云之。 徐云之原不在宁杏颜邀约之列。他今日本欲去公主府拜见容洛,可到了门前便撞上了容洛三人。容洛念及他拜访,本想留下,奈何宁杏颜不等他或容洛推脱,便对他提了邀请,不容拒绝地让他一同到了三分醉。 虽有让容洛舒心的意思,宁杏颜却也分得清楚正事,极其妥帖地在酒肆里要了一间厢房吃酒,她屏退多余的旁人,也是给二人谈话提供了便利。 【作者有话说】 被妹妹霸占电脑买买买的作者君表示心好累啊心好累。 不过咱倒是没剁手……剁了就抽不了茨木了qaq 谢谢萌萌 21511916 投的1个地雷~ 谢谢美人或投的1个地雷~ 第59章 11.9晋|江独家发表 ◎皇叔。(已替换)◎ 旁下齐四海与宁杏颜划起拳来。徐云之稍有惊异地看了片刻, 余光见着容洛为自己斟一杯暖香的笠翁春。 皇室内的人多少都有些高人一等的倨傲。容洛为皇长女,在宠眷万千中长大,却罕有那样的傲慢。便如此时, 他只是户部一位小小度支,她却能像对待宁杏颜一般对待他——应该说,她对所有人都鲜有偏颇。 然这样的“罕见”十分令徐云之感怀。他是寒门出身,许多人只看见他随赏识二字而来的仕途,却不知他在这一重重顺利里翻过了多少险地山水,又需要花多大的气力去揣测人心。他在金陵做守备时便以为这就是一生仕途的最顶峰, 但一年后突然接到长安调任的旨令, 却又让他重新回到过往的生涯。 长安繁华, 士族林立, 权贵头颅高昂——每一个几乎都在磨练他蹩脚的讨好技巧。轻贱, 鄙夷,不屑, 忽视……更让他尝尽了羞窘的滋味。 纵然重澈待他也十分礼数周到。但到底都不比容洛这般意态自然。赶忙回首,徐云之受宠若惊地揽住酒杯,语调诚挚:“谢过大殿下。” 容洛自然不知他是如何想的。她前生揽权,无一时不需要礼贤下士。宽待之举早已成为习惯。当下觉察他语气,又见他这般动作,些微顿了顿为自己倒酒的手势。疑惑着思索半晌。未几,让浓白的酒浆溢满瓷杯。 酒水甘甜。容洛平常地询问道:“今日度支只是为了拜访, 或是有其他的事务来寻本宫?” “本是想去买些牡丹的花种,但正巧经过长乐坊, 便想着向殿下问声好。顺便看看殿下有什么事能差遣微臣做的。”摩挲杯盏, 徐云之收起心下那些思绪, 终于记起他上公主府的目的, “前时殿下不责怪微臣不知好歹,尚托谢祭酒照拂微臣,微臣万分感激。也许于殿下而言,这不过是举手之劳,可此番人情于微臣甚重……臣不敢不还。” 容洛稍稍一怔,颇为不可置信。 还人情对徐云之来说或许平常。但容洛记忆当中的徐云之素来最擅人情买卖。今日有意舍出去一个人情,让对方对自己感恩戴德;他日又平常地欠上别人的一个,使彼此有了来往——可说宛若人精。 但这到底是前世的印象。那时徐云之已年近四十,官场浸淫数十年,想来也是经历过了一番磨练,老练自不必说。如今的徐云之不过二十余岁,如若有那般精明,她大约是会觉得十分骇人,也要想想是否他也如她一般重生此时了。 念头骤然转过脑海。容洛凝视着徐云之,才要言语。突兀想起了重澈。 她自重生开始,便不觉得这一世将会如同前世一般发展——既定的天灾难以改换。人情世故却是最易变迁的。当时她见着重澈,满心都是前世的离弃与挽回谢家破碎的局面,因此即便听闻许多关乎重澈的消息,也当做了是他大智近妖。如今细想过后,忽然觉得内中猫腻她本不该忽视。 重整户部,以一己之力令世家为西南洪灾出财出力,升任尚书……种种,纵使重澈聪明,这些事也不该是他此时可以做到。正如户部重整,前世时重澈用一年时间才将户部所有官员进行清洗,而升任尚书更是用了年余。这一世她归来到如今不过半年尔尔,重澈便将三年做完的事情尽数凝聚在了这半年完成,她不得不疑惑,重澈手段是如何通天? 且户部那样油水肥厚的地方,内中早不知有多少权贵的手眼。他如今才十九,身后势力不过霖荣郡主,又怎能与之相抗? 心头一丝调侃引起满腔纷乱。容洛探手握向酒盏,指尖触碰到酒壶把手,好似被冰凉烫到一般微微蜷缩成半拢的样子。 虽说重澈一直聪明,她也并未觉得有什么事是他所不能为。但如今想来,重澈倒不像是智慧过人,而是已经预知一切。 恍惚间,“重澈重生”四字碾过了所有疑虑。 一夕无话,容洛瞳中惊异也有猜忌。不多时,这样的测想又被压下一半。 重生无非先死。重澈前一世背弃她而去,北珩王对他素来万分倚仗,称帝后必定会给予他三公的地位与荣耀。重澈有抱负,更有广大的仕途。他最后离弃,也证明她与他在那一世已经恩断义绝,他没有顾虑。她想不出他死去的理由。 如何也想不出。 见她面色变幻不定。徐云之注视许久,神容困惑,“殿下?” 一声将容洛唤醒。微微扬眼,容洛回神。歉疚地沉首,“忽然记起一些事,不慎走了神。请度支莫要介怀。”将面色恢复平常,她又道:“度支有才为民,在金陵的事迹本宫或有听闻。如是攸宁能使度支轻松一些,令度支更好为民办事、为国效力,亦算还了本宫的情了。” 仪态沉稳婉约,每一句都透着她对民生的眷注。“为国效力”四字更叫徐云之连生好感。有一刹那他几乎觉得应当归顺容洛。但话语到达口齿,他也迅速地将之咽回了腹中。 容洛终究只是一位公主。 无论她有着无上宠爱,或是贵妃为母、女帝教导,抑或背靠谢家——她始终都只是一位公主。 唇侧一抿。徐云之忽然有几分惋惜,但并未表露。恭恭敬敬地跪坐于蒲席上,他摇首:“为民是一回事。殿下于微臣的帮扶,臣不敢忘,亦不敢不还。惟请殿下有事时能记起微臣,只要微臣可以做到,微臣必定尽心尽力而为。” “如此……”察觉他话中隐隐的叹惋和松动,容洛并未受其影响。眉目舒展,容洛偏首看着小声划拳的齐四海与宁杏颜,侧目落到窗外熙攘,思绪飞转。长久之后,缓缓勾唇:“若有需要你那一日,还望你不要为本宫所求感到惊惶。” 买官卖官的源头被她知悉,她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但论及如何将苗头彻底掐灭在襁褓之中,她一时半会儿也做不了打算。无财,无兵,无可用的官员,她如何能碰这样的案子。虽有谢家,可思索再三,她终也不能让谢家牵扯其中。 而前生此事几乎是徐云之一手经办,倘这一世让他再次经手,也算是一桩佳事。更何况此事他若能办好,他欠她的情将会更难偿还。 徐云之未曾发觉容洛谋算。郑重其事地稽首,徐云之敛袖长揖:“微臣必不敢辞。” 免了他这番礼数。容洛与他吃酒,一时说起户部诸事,徐云之也不瞒。一壶酒饮去半盏,何姑姑让店家送了许多小菜上来。空当间容洛余光瞥见齐四海对自己的打量,莞尔一笑:“先生有何计较?” 含笑的桃花眸落入眼中。齐四海盯着她半晌,收下视线,伸手拿起酒坛晃了一晃。语气莫名:“想与你结义,你却不是个男子。”饮下最后的烧春,他拎着酒坛对容洛扬了两下,“不然定是个极好的义弟。” 气氛忽然紧凝。徐云之睇着齐四海,颇为佩服他这般直言快语。宁杏颜则望着容洛,一语不发,似有考量。 容洛并不气怒。这样的话彼时齐四海也说过。那会儿齐四海做了武将,她出降余家大郎。礼宴上他不慎喝醉,拍着她的肩头叫她同他结拜,一时说成“义兄义弟”,一时又说“义结金兰”,叫在座一众苦笑不得。 “先生侠肝义胆,本宫敬佩,自然也想同先生结拜。”敛衽,衣袖上水红的扶桑擦过衣襟。容洛握过酒盏,向齐四海高高一敬,“只是此身尚不由本宫。便不好应承先生了。” 她解释利落。齐四海不明个中缘由,却也不曾再多说什么。倒是宁杏颜兀然激动起来:“如是明崇是男子,那我自小被选去陪伴明崇念书……” 话头一扼。宁杏颜转眼看向容洛:“那不是农家做童养媳的招么?” 在旁跪坐不动的秋夕霎时一惊。才竖起耳朵,便听见容洛一声笑嗔:“成日乱想。” 容洛有意断了这话,宁杏颜倒很注重此事。又要说话,还未启唇,房门处就传来了两声轻叩。 一应酒水菜肴都送到了房内,店家该是不会上来打扰。而宁杏颜今日来酒肆仅仅出于一时起兴,除了临时带过来的徐云之,也并未再请过其他人。当即一听声响,宁杏颜骤时与她相视,眼中皆是疑惑。 令何姑姑去开了门。容洛双眼在看见那男子时显出讶异。 男子面上不曾有其他颜色。脚步轻松地走到案前坐下,何姑姑为他款款盛一杯酒,他才看着容洛,温润一笑:“如何,不记得皇叔了?” 容洛尚在惊诧。宁杏颜已经反应过来,抱拳躬腰,依旧是将领对待皇室族裔的礼数:“杏颜见过亲王。” 来者便是皇帝的六皇弟,南阳王容烨书。他生性风流,对政事兴致缺缺。在皇帝夺.权后便卸了职务,四处游山玩水,两三年也未必能见上一面。容洛在宫中时曾听说他去了塞外,还以为一时半会儿见不到他。 扫量过容烨书面目衣衫。容洛目中划过警惕,敛眸遮掩,她浅声问候:“皇叔何时到的长安?” 【作者有话说】 替换之前修了稿,推了一下剧情。某个人大概要出来了……吧。 具体是谁……诶嘿~ 长公主(重生) 第42节 感谢心肝儿或扔的2个地雷~ 感谢大女神 tetsuj 扔的1个地雷~ 第60章 11.9晋|江独家发表 ◎出游。(已替换)◎ “昨日才到。”浅啄一口笠翁春, 容烨书微微拧眉。探手去拿宁杏颜案上那一壶烧春酒,他看见容洛眉心的疑惑,恍然一笑, 解释道:“今日入宫见过皇兄,本想去瞧一瞧你的府邸,到了才知道你不在。这才打算来买几幅字画,没想这一打算,就瞧见了你在这厢吃酒。便也径直寻了过来。可是皇叔搅扰到你们了?” 三分醉前有一家买卖历朝字画玩物的万宝楼。楼有三层,第二层放置许多珍稀宝物, 容洛一干人的厢房同样位于二层, 而容烨书素来喜山水雅物, 她又开着轩窗, 假若说他与万宝楼掌柜上二楼瞧字画时看见她在此, 也可以一信。 “本就是玩耍,皇叔来了反而更加热闹。哪里来的什么搅扰。”臻首轻缓摇动, 容洛依依勾动唇角。但四肢百骸里仍存着警惕。 这样的戒备是容洛不自觉提起的。 前生她辅佐九皇子夺嫡,最初与四皇子对抗,后四皇子败落,其身后的北珩王被迫逼到明面夺位。北珩王才干双绝,极善用人。上至权贵官僚,下至无名小卒。他手中握有的棋子身份与她手中拥有几乎完全相叠,二人因此斗得难休难止。朝臣亦渐渐因为争斗明确了阵营, 唯有一些异数不曾归顺——譬如徐云之老谋深算,处于中立, 无功无过;又譬如容烨书心怀不轨, 搅乱夺嗣, 妄图渔利。 当年她与北珩王相斗。容烨书起始并未显露潜藏的狰狞。时常会做出摇摆立场的姿态, 为她送来对北珩王不利的消息。每次信笺入府,都能被她用以打压北珩王的焰气,她初时也是万分感谢。直到某一日她与九皇子的密谋突然泄入北珩王手中,她大力清查细作,才得知容烨书原不如表面那般简单——他差遣两位探子入了公主府与北珩王府打探消息,每见一方得势,便将另一方的重要消息送入一方府中,让对方用以庙堂,对这一方重创。从而使朝局不定,百姓信心渐而消沉,官员愈发倦乏争斗。 庙堂混乱于容烨书其实并无好处。他虽对皇位虎视眈眈,可到底如何夺位也轮不到他当皇帝。朝臣依附他者甚少,他又求不得所有皇子皇孙一朝暴毙,只可走旁门左道,亲手将朝廷搅成一团混沌。如此他能从此中牟利,亦能挂职奔赴各地关心民生。成为百姓眼中的活菩萨。得来更多的民心。 曾经容烨书也对待容洛极好,她也对他颇为信任。而这般的手段却将她的相信利用殆尽。他甚至在她不知道的时间里,一力向文成帝促成了她的第四次出降。几乎事事将她推落泥淖,叫容洛再难将他不当敌人看待。 容烨书听闻一笑。又尝一尝手里的剑南烧春,终觉滋味太淡,让店中小二取来一坛新丰酒。 酒蚁滤去。酒水盛在一枚枚巴掌大的瓷杯中。容烨书与容洛饮酒说了会儿话。陡然提起容明辕:“今日入宫,我撞见了明辕。他与几位兄弟一块是打捶丸,我见着面生,听陛下说起才知道是他。”唇际沾至杯缘,他又微微一退,转首望向容洛,“听闻你廿十会带他出去玩耍,可决定了好去处?” 容明辕出宫的旨意已经送到谢贵妃的手上。皇帝记挂着倒春寒,又念着他衣食住行与将近的科考,数番仔细,方才决定了在四月二十这日放他出游。明崇公主府内以为他洒扫了东院的厢房,马匹牛车一应也备下仔细,便是盛太医多跑了几次公主府来查看衣物饮食,是格外慎重小心。 皇帝喜爱容烨书不问朝政,对他也算纵容。容明辕游玩之事定然是皇帝告知于他。容洛思索片刻,稍稍允首:“大约会去城郊游玩。赏花钓鱼,骑马射鸢。明辕好动,应当会喜欢。” “只去边郊么?”容烨书拧眉,斟酌一二,“边郊阔野,景致新鲜归新鲜,但晨出暮回,大约也玩不得什么。不若这般。我记着醋泉坊四月廿十有集会,崇福寺那日会发放斋食,诸人也会去上香祷祝。且醋泉坊离西市不过几条小街,玩耍过后我们尚可去吃喝玩乐。那处胡商众多,珍宝流通于市,你与明辕若想置办些什么奇异玩意儿,也可直接买了。” 论起游乐人间,容烨书乃是一把好手。这建议极好。然容洛心中同样记着长安一百零八坊的地图。花了小半会儿考量路线与时间,容洛耳际明珠晃动,“似乎要比去边郊花上更多的时辰?狂热闹是好,明辕病躯才痊愈一些。怕是经不起这一日折腾。” “你是胞姐之心。明辕哪里只是好了一些?我在宫中见着他,与其他几位兄弟的模样并无差异。”含笑摆手,宽大的袖袍扇去酒水上团团雾气。容烨书搁下酒杯,“时辰的事你不消担心,我今夜入宫,再替明辕求一封旨意,让他多在外边住上两天。我们在坊市里过一轮,再去猎鸢。” 提及嬉戏游玩。容烨书忽然有些滔滔不绝。吸气凝神计较须臾,他又道:“不过明辕似乎不善骑马。鸢生性猛烈,还得再寻一头猞猁狲才是……似乎建章宫的孩子里有人怕这个,干脆带上明兰如何?陛下养着的猞猁狲与他颇为亲近,向陛下借了,便不用担忧无处养猞猁了。” 这副处处打算好的样子,不用想他廿十那日一定与她们同行。容洛并不拒绝,应了好。思及容明兰,心中算盘已经摆出。 . 二十日很快到来。谢家被她叮嘱不能参奏,如今也像从未见过名录一般平静。各个家臣忙于政务,税收,各处时事与即将到来的殿试,日日聚首谢家议事,格外繁忙。 向氏在这一段时辰更无动静。自吴海蓬投靠谢家之后,向氏曾有过一瞬的慌乱。向氏家臣四处奔走,似乎是在尽可能的转移罪证。但不过三五日就消停了下来。无可知缘由,容洛也猜到一些——向氏近年吞食钱财权势众多,它根基不稳,各个臣子舍不得裁身退职以全大局,向氏更舍不得失去这其中某一位权利加深的贵人,生怕一损俱损。如此,转移便做了无用功。 家内问题难以解决,向氏决计要从外边下手。可外边原因不过她与谢家,向氏要动任意一个都要下极大的功夫与决心。容洛不对向氏下手,却也知晓山雨欲来。 清晨得了南阳王带来的旨意。容洛与容明辕、容明兰在公主府相见。宁杏颜留宿。盛婉思姗姗迟来。 盛婉思前来是容洛授意。一路通禀。孟氏携着她一同到了前堂,见着容明兰与容明辕,神色一怔。福身施礼,颔首道歉:“妾糊涂,昨日殿下吩咐帮忙打理,妾却未曾到来。急忙记起,又忘了今日是殿下出行……”脸色略有畿白,孟氏呵腰更低,“打搅诸位贵人,还请大殿下降罪。” 言语说得巧妙。摘了趋附太子的名头,又去了告罪的虚伪。容洛抿唇一笑,并不怪罪:“你家中同样忙碌。一时忘了也是情有可原。不必恐惶。”顾自又问了几句话,容洛令她去为府中仆婢训话。见盛婉思跟随,思量着唤住她。 孟氏面目疑惑,手腕微微将盛婉思推前一些福礼。容洛细指扣在折扇边际,于桌面轻轻一点,“皇叔与皇弟,加之先生统共四人。本宫与杏颜却只有两人,玩闹起来便不甚好看。三娘生于城外,约莫对脂粉玩物更为熟门熟路,不如与本宫同行。”顿一顿,她望向容明兰,“可否?” 容明兰目前颇为倚仗她。自然不会拒绝,视线在盛婉思眉目上微微一顿,他允首:“全凭皇姐做主。” “必是阿姐做主才行的。”容明辕揽着猞猁揉抚头颅,一手撑起猞猁柔软双颊,一边倾唇看向容明兰。眼中饱含期待:“我与皇兄都是男子,过后必要去玩许多东西。阿姐与二娘三娘都是女子,脚程大约不能跟上。后来定要各玩各的。” 他顾虑男女有别,容明兰同样清楚。对这样的冒犯言语付之一笑,容明兰凝视容明辕半晌,目中露笑,抬手指使猞猁把前爪搭上容明辕的肩膀。猛兽沉重,直立时更甚。容明辕身躯蓦然在椅上塌落许多,一时叫苦不迭。 玩闹一阵。何姑姑将车架备下。不消几时,众人一并出门。男子驾马,女子乘车。各有各的空间,说起话来不会互相打扰,倒也方便许多。 虽知孟氏早前已将事事同盛婉思吩咐明白。但念及盛婉思年幼,容洛不免在车厢中又叮嘱起盛婉思诸事。让她记清容明兰喜好,又再三令她不准头脑发昏,陡时逾矩。 孟婉思分得明白轻重。连连保证。容洛亦宽心不少。挑帘看向长街,一声车檐铃响,醋泉坊便已到达。 醋泉坊位于长安坊市东侧,与东市仅一街之隔。其内有酒肆,饭馆,布坊等等店铺,首饰脂粉,吃食玩物的摊子亦陈列于街。今日集市,庙中济客,长街上更是鼎沸盈天,人影不绝。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睡过头了o(≧口≦)o 闹钟响过的……不知道怎么没印象……估计是被作者君迷迷糊糊划掉了qaq 今晚作者君要出门,也许更不上,在这里说一声,15号会恢复更新。 感谢大甜甜 萌萌珍妮花扔的2个手榴弹~ 感谢大可爱或扔的1个地雷~ 第61章 11.9晋|江独家发表 ◎姻缘。(已替换[一更])◎ 闹市的声音传入耳畔。秋夕自外打起竹帘。容明辕一等人早已下了马。 宁杏颜与盛婉思常在外行走, 提先下了牛车。容洛身份特殊,近来又是民众口中谈资,难以公然露面。众人等了片时, 何姑姑取来幂篱为容洛小心戴上。一围雪白幔纱垂自腰间,面目受了遮挡,容洛这才安心。 款款下轿。容明辕见脚凳摇晃,探手过来扶了扶容洛。等容洛双脚稳稳落地,他才凑近上去,将按捺下的激动心情蓦然松开:“我回长安约莫也有小半年了, 今日还是第一次出来, 没想竟然这般热闹!”忽又望向坊门内的种种, 感慨一声, “幸之当时阿姐让我留在了长安, 若非如此,这般的景致, 大约我还要好些年才能看到。” 长安浩浩,繁华种种让人目不暇接。他在南疆多年,那儿地势险恶,处处山野。虽皇帝赐人建造府邸,他亦衣食无忧,但到底还是比不得长安浮幻。更比不得亲人在身旁来得让人感念。 “却只能看着两三日。”容明兰将马匹的缰绳交给侍从,当头便笑着对容明辕泼落一头冷水。见着容明辕神色一瞬黯淡, 他饶有兴味的倾唇。几步到容明辕身旁,他抬臂绕过容明辕的肩头, 话头一调:“不过明年父皇会为本宫赐下太子府, 宫外有本宫照应。那时你便是没有封王, 亦可随意出宫游玩。”又笑看向容洛, “皇姐终是女子。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在前,那些个谏官决计是日日盯着,多少难做。只能让你忍耐这一时了。” 最后一句话看似对容明辕所说,实际不过是容明兰在向她讨好。 宫内情况容洛多少知悉。容明兰身为太子,明年束发赐府,皇帝念着他前先功劳,对他多少有几分培养。如今容明兰明面上虽未能常常参朝,但私下皇帝召见大臣议事时,容明兰时常会被一同召去旁听。偶尔提几分建议。不过皇帝对帝位的心思终究不曾有一日是属意容明兰。因而大多时辰里看似让他学习为君之道,可实质更多是为臣之术罢了。 此事容明兰不得察觉。他仍以为自己高坐太子位置。现今更是惦念着厉美人在宫中地位与他身后需要一个靠山,对她诸多示好。以来求得谢家照拂与支持。 手段青嫩。容洛亦甘愿让谢家成为他的助力。 这一世她不愿悲剧重演。所有的恶因她都决心狠狠扼杀在襁褓中,皇后皇帝如是,文成帝容明辕亦如是。 “如今四月。到明年也不过眨眼间的事情。”粲然一笑。容洛微微抬手挑起落在身侧的雪白幔纱,“还请你多多照顾明辕。” 未说照顾是哪一时,全然等同于将容明辕托付给他。 刹那憬悟这是容洛对他的信任与亲近。容明兰面上也无一分多余情绪,言语里宛如手足感情至深:“明辕亦是本宫弟弟。” 叙话一时。旁下南阳王注视许久,出言催促。当下也不再磨蹭,令三两位仆从将车架马匹带去一旁照看。一行人缓缓步入坊门。 醋泉坊喧嚷。行人脚步或轻快或急促,店家摊子上招客叫卖声一重接过一重。盛婉思与宁杏颜跟在容洛身旁,容明兰与容洛低语,容明辕则同南阳王发问,所提皆是玩物风景,无一人不同。 “洛娘。” 正同盛婉思言语。宁杏颜听盛婉思说起醋泉坊的口脂,似想起什么,陡然抬步横入容明兰与容洛当中。盛婉思因担忧将做之事,本对容明辕三人有些揣揣心情,故而与宁杏颜交流时靠得极近。宁杏颜一时突兀抬步,她躲闪不及,登时身形一晃。便撞到了容明兰的身上。 疑惑回首,容洛得见已是宁杏颜夹了三分狡黠的眸子与惊惶万分的盛婉思。原还稍许奇怪。转而看见这般的场景,容洛立时明了宁杏颜是有意为之。 容洛无奈抿唇。宁杏颜狡猾得逞的神色又飞快地消减下去,偏首一看容明兰将盛婉思揽在怀中,容颜惊诧一下,随即宛如才发觉祸首是她一般抬手去将盛婉思扶起来。复才歉疚道:“当真对不住。方才三娘说起前边脂粉店里有口脂,我记着洛娘喜爱,想让她同我去瞧……心急了些。可有哪处受伤?” “太子……幸得四公子援手,婉思并无异样。”紧紧握了握宁杏颜的手。盛婉思何尝不知这是宁杏颜看出她惶恐,特意助她一臂之力?余光眄向容洛。重重纱幔轻动,隐约露出一分平淡面目。盛婉思思及母亲孟氏的吩咐,按着她的教导,适当的收了惊骇,感激地看着容明兰,袅袅福身,“谢过四公子。” 容明兰自然经历过男女之事。早时向凌竹还在宫中,她便赐了两位陪床的婢子。该学的,该知道的,容明兰一应是晓得的。只是宫中婢子到底受过太多教导,平日里举手投足都是媚气。如何比得上盛婉思这样柔婉依人。 肌肤柔软之感仍残存于手中。容明兰听盛婉思道谢,忙收回驻留半空的手臂。低声咳嗽,耳际羞红。面容依旧正经:“不必如此。”再踌躇一二,他左右也再说不出半句话来。眼眸在盛婉思酡红的双颊上微微停留,鼻息支吾,伸手推着容明辕,抬步朝前行去,“皇叔方才说前边有胡人售卖珍宝,我与你一同去瞧瞧……” 明摆着对盛婉思有心思。 盛婉思与宁杏颜同容洛关系亲近。容明辕不知容洛作为,到底也不痴傻。前日里容洛在宫中一应所为他看在眼中,谢家也不隐瞒对她的照。皇后已经出宫,向氏势微,如今又与容明兰诸多关佑——不必容洛明说,他也知晓容洛的目的为容明兰。 只怨他年幼,无权无势,竟一分帮扶不成容洛。 侧目瞧向驻足在后的胞姐。容明辕颔首,加快步子跟上容明兰。 然事情哪里这般容易。容明兰有心躲,但与盛婉思的姻缘亦是有人有意促成。 东市多胡商。一路行进,几人很快到了容明兰口中的店铺。胡商善营生,生意也讲求道义。店内买卖一样假物也无。容洛与宁杏颜相看了一阵。那厢盛婉思又同容明兰一齐,看中了同一幅字画。 隔着廊架看向盛婉思二人。容洛听他们叙起话,指尖抚过金雀长簪的扁薄簪身,回身在胡商手中的木盘中挑拣出两只东珠耳坠。 “三娘是个聪明人。”接过东珠替她戴上。宁杏颜声音低缓,“孟夫人那般的身份。如若他二人可成,大约也是一桩好事。” “我不会亏待她。但下去如何,还全看她自身造化。”指尖在耳际划过。容洛眉目微舒,妩丽的桃花眸在一方铜镜中微微扫过自己颜容。容洛将铜镜还给店家,招手唤过何姑姑买下耳坠。扬眼瞧见容明辕对容明兰的注视。 似乎察觉容洛视线。容明辕扭首看过来,见是容洛,他亲昵勾笑,旋即穿过两道木架,寻到在看羽扇的南阳王。用了个看猛兽的借口,将他带出店外。 容明辕机灵。容洛宽慰,莞尔对太子下仆交代她离去,再留下秋夕。她与宁杏颜踏上长街,见着容明辕在前一些的地方等候。而身旁便是售卖异兽的店铺。南阳王不在他身侧,想来已是进了店中。 “浑是坏心思。”语气夹了些笑,容洛掀起帷纱,“若是被明兰知道你是有意离去,别说出游,往后他怕是再也不会顾念你。” “皇兄不及阿姐。”无甚在意,容明辕右手握着方才买到的折扇,在左手手背上轻轻一划,“便是手心手背都是肉,皇兄也不是手心。只要阿姐事情可以做成,明辕如何都不打紧。” 他对容洛是否安好极其看重。自从得知连隐南之事为容洛带来的灾祸,一切对容洛不善不利的事物他都格外厌恶。且容洛对他关照爱护,他全都记在心底。胞姐情分深重,他人微言轻,只能一心待之。 少年柔和的面目与前世威逼面容重叠。容洛眸中黑雾一沉,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臂。她双目轻弯:“你年岁小,还是多玩闹为好。明兰对三娘有几分兴致,三娘如能让明兰倾心,明兰是感激你还来不及。”言语一顿,容洛指尖叩了叩他眉心,“但今日你还是不要再理会他们如何为好。你藏不住心思。” 容明辕如今只有十一岁。对长安争斗而言,他经历不足。纵使他能分辨个中情势,但还是多了些冲动,难以掩于眉目。南阳王此时如何仍是未知,她不希望他插手自己筹划,更不希望因此露了马脚给南阳王——小人可防,伪君子却是无孔不入。此事如变作南阳王手中利器,何日,何时会成为刺向自身的刀刃,她都无从得知。 思索一时。容明辕沉首,应承今日不再有任何举动。于门下说了一会儿话,容明辕领着容洛二人步入店中。 “大殿下。”齐四海一直随从于后。见容洛对周遭无所察觉,他眉心微拧,拦下容洛的步伐。上前两步,以手遮挡口型,贴耳低声道:“有两队人随了你一路,你未曾感觉么?” 遁着齐四海目光看向他所指。容洛瞧见装作平民在摊子上买东西的几人,又瞧向不远处带着紫纱幂篱的一位妇人。心内估摸是皇帝派下的探子,抿唇启步。 “先生不必多做理会。只是几个受命于人的探子罢了,害不成本宫。” 【作者有话说】 昨天晚上想替换,但是作者君赶航班路上写出来的后来看着真的不满意……只能重新推翻推剧情_(:3」∠)_ 今天还有两章(在修,也许会合并成一章),不做防盗。 咱是有修稿强迫症的作者君orz 感谢天仙 或投的2个地雷~ 第62章 11.9晋|江独家发表 ◎道观。(已替换[二更])◎ 长公主(重生) 第43节 她这般说了, 齐四海也不好再做言语。敛声凝视她背影,齐四海终究还是没追上去。 容洛近日来对他格外宽待,纵然他一次次拒绝她招揽, 她也未曾生过一次诸如恼怒的情绪来。既为他提供衣食马匹与刀剑,又不曾拦阻他在公主府或长安内行动。连他要离开,她也只是好声好气的挽留。“礼贤下士”四字,可谓做得是万分的仁至义尽。而这样的厚待在他接触过的一众人里,他也是第一次得见。 “先生莫要担心。”目视容洛,何姑姑站在他身旁, “那些人大约与府中的是同一拨人。那些人不敢伤殿下, 这几人更加不敢。先生若是担心, 还请与奴婢一同看着殿下。也莫要动手。那些人如出了差错, 于殿下而言是非常大的麻烦。” 齐四海在公主府内住的半个多月, 也不是不了解府中情况。在他看来,皇长女容洛与皇室似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龃龉。这些居于导致她与皇室的针锋相对, 亦导致了府中探子数十——那些探子从未对容洛下手,想来是他们的主子在忌讳这容洛。或是说,在恐惧容洛身后的谢家。 朝廷里的事情齐四海并无兴趣。否则一早就会问清容洛一切。沉一沉首,齐四海望向那人群中的诸人。将视线收回,跟着何姑姑一同进入店中。 在店中看过许多飞禽走兽,容洛到底也再买些什么。倒是宁杏颜取了一只鹰隼,听闻是塞野外的苍鹰。苍鹰是性子猛烈的飞禽, 从不肯屈居人下,遑论被人饲养。据店家胡人说, 宁杏颜买下的苍鹰还是驯兽师从母鹰巢中先偷来蛋, 再亲自孵化驯养, 这才去了性子里的刚烈, 肯受人差遣。要不换了别的成年苍鹰,被人擒住关于牢笼,必定会在笼中自己拔去所有羽毛与利爪,而后自杀。 这话令宁杏颜格外唏嘘。大宣勋贵好狩猎,宁杏颜又是将门出身,对此事尤其爱好,光是辅佐狩猎的白鹘,她家中就有三只。如今在此处见到了爪尖嘴利的苍鹰,格外喜爱,没多甚了解就是买了下来。再听店家一番说道,对这苍鹰就特别的珍惜起来。 将它足上链条绕在指间。宁杏颜抬臂让苍鹰站立其上。见容洛注视多时,扬臂靠过去,笑道:“你应当喜欢?” 从幂篱下探出手,指间一一抚弄过苍鹰颈间雪白的羽毛。容洛与苍鹰锋利的双瞳相对,目光滑到它光亮的利爪尖端,沉声道:“若它真是苍鹰,如何都不会因嗣育养出温和顺从的性子。” 闻言,波斯店家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容洛,他将银钱交给下从,未做言语,转去招待南阳王。 学武的人总是比较机警。店家的异样尽数落在宁杏颜眼中。静默片刻,宁杏颜抬起苍鹰一只利爪。嫩黄的足,甲尖里却含着一点红锈颜色。见此,宁杏颜蹙眉,看向容洛。 “苍鹰食生肉。”这般的模样,一瞧就知她是在怀疑苍鹰伤人。臻首摇动,容洛回想前世平朝慧所豢养的数只苍鹰,轻声:“这店家应当是定了时辰拔除苍鹰的利爪。如此鹰隼不能反抗,亦会在巨大的折磨下暂且乖顺。你养着是好,平日用细铁圈子束了利喙,再多多小心就是。” 容洛所言宁杏颜自然听得进去。将手臂抬到身前,宁杏颜用手自鹰头抚摸下背,沉默少许。她道:“改日我就将它放了。束着有损威性。瞧着不快活。” 见她如此果断,毫不吝惜方才花出去的银钱。容洛看容明辕与南阳王已经兴致缺缺,与一众人行上长街。待得远离店铺一些距离。容洛方才牵过宁杏颜,看着她不舍的双眼,浅笑道:“这只并非苍鹰,你无需放了,养着就是。” 宁杏颜登时怔愣。望向容洛,她未得言语,便见容洛拨开纱幔,下颔微扬:“这是海东青。” 海东青是契丹神鸟。按契丹人所言,海东青是万鹰之神,几十万只神鹰里或许也不曾得出一只海东青,因而尤实珍贵。契丹人亦将之封为族裔图腾。宁杏颜父母曾镇压完颜部落,兄长从前也曾击退契丹五国的军队,所得战利品众。虽未得见过海东青,但她也知晓这样的飞禽有多么珍贵。 一时手忙脚乱。宁杏颜看了肩上鹰隼片刻,怀疑地回首看向容洛:“书上说海东青身大,翼长,喙弯而我硬,这一只无论如何也不像……” “书上说的是已足年岁的海东青,这只年幼,自然不像。”笑视宁杏颜一眼,容洛落下幂篱,“海东青可驯养,捕猎亦是好手。你若仔细养着,将来随你东征西战亦说不准。且这海东青受尽那店家磨难,一朝遇见你这般爱鹰的,大约会万分听从你指示。你无需再弃它,可是宽心了?” 容洛两番说辞,宁杏颜一悲一喜,听得糊涂路,“那方才在店中?” “起初是认错。后来是想波斯胡人不认鹰类,估计也认得‘海东青’三字。怕说漏店家晓得,来同你撒泼打浑。”抚平披帛。容洛看着停步在寺庙前的容明辕二人,与宁杏颜挪揶,“那般你便买不起‘神鸟’了。” 宁杏颜喜好强大的飞禽。前世饶是平朝慧处处收集鹰隼与她比较,也不曾有过一只能与宁杏颜所养的白鹘相较。而方才那位波斯胡人她前世也曾接触过,是位精明的商人。假使被他知晓那只鹰隼是海东青,定然会狮子大开口。宁杏颜厌恶嘴脸丑陋的奸商,也不喜胡人,一旦引发争执,她必要出面——那胡商若得知她面目,定将她作为招牌揽客。 士农工商,商为贱。即使她不计较,皇帝也会以此为难她。她如今受制皇帝,不愿增添负担。那胡商是泼皮无赖,到底方才她言语时他未得出声,现下她们出了店门,身份便不再是客人。他们也不能再做任何。 “今日庙中济民。一同入内求签上香如何?”与容明辕叙话一阵。南阳王侧身来求询容洛意见,“我想求支签让主持解算。如是你们不去,寺庙后山景致不错,你们可以一道观赏,待一切事了,我再去寻你们。” 容洛对求签卜卦从无兴趣。南疆风气彪悍,对鬼神不是一味看重,容明辕受之影响,佛道都不甚有感情。宁杏颜则是将门世家,刀光血影,自认一身戾气,与神佛无缘。如此,就只留了一个南阳王。 虽然无奈。南阳王也不能作何。与容洛几人叮嘱一应事宜,他折身入庙。容洛则领着一干人绕过寺庙,前往佛寺后山。 醋泉坊内山林矮。寺庙又修了入山的路,因而攀爬起来极其容易。穿过清幽绿林,眼前出现一汪碧泉与石阶小路,青石板层层向上,石灯依靠小路两旁。路尽,一座道观时卧于山腰。 “醋泉坊还有道观?”停步在小路当中。宁杏颜隔着山雾看向道观,与何姑姑对视一眼。心内浮起许多传说来:“莫不是入了哪家大仙的洞府吧?” “二娘如此害怕,那大仙出来头一个就吃了你。”游山玩水总令心胸畅快。没了外人在身边,容明辕也不拘泥于礼数,当下开起玩笑来。同宁杏颜笑说一阵,他看向远眺道观的容洛。见她久无话语,不由疑问道:“阿姐似乎知晓这是哪家观宇?” 将幂篱摘下,放入何姑姑手中。容洛眉目沉黑,语调凝肃,也不瞒他:“青云观。” 宫中人人皆知青云观是个什么地方——厉美人厉西罗戕害皇嗣,在此祈福数年;五公主容笙服食曼陀罗,企图谋杀妃子,自此封称从安道人;皇后向凌竹,于皇长女容洛及笄礼上公然下毒,令容洛口鼻流血不止,全身紫斑。皇帝勒令其为容洛祈福二月。但因御史台数度弹劾,祈福的期限一变再变,自此似乎已无期限,可向凌竹依旧不能回宫。 陡然无了言语。山中鸟鸣声一一传远,回声在山林里萦绕不绝。旁下一只山兔叼着细嫩的草叶扑腾双足,不一时也无了踪影。 容洛不知青云观在醋泉坊。此道观是皇家供养,设置地点也因此格外隐秘。容洛无论前世今生,一次都未曾来过此处,若非方才瞧见道观牌匾,她大约也只当这是一间隐秘的观宇。 及笄礼那日所发生的一切容明辕仍然牢记。惊异地望着青云观许久,他伸手拉过容洛,立即就要拽着她往山下行去。但走了两步,容洛手腕上却多了不少力道,生生令他止步在当场。 “向凌竹是有意引我前来。”发中银栉光芒清冷。容洛双目注视着一位年轻的女道士步下石阶,将手腕抽出容明辕掌心,“我也有心见一见她。不必走。” 她泰然处之。容明辕却十分不解。心急地拧眉,他看着容洛迎向那位女道士,满目焦躁:“如今身旁一位侍卫也无,那毒妇又吃人……阿姐!” “你拦不住明崇。”不愉抿唇。宁杏颜扬臂,阻拦他前行,“向氏如今穷途末路,不敢来害她。你如今什么都办不成,还请一旁看着便是。莫要打破明崇筹谋。” 宁杏颜言辞冰冷。容明辕忧心容洛,内中稍许透露的异样他一分也未曾听出来。注视宁杏颜须臾,他心内思索清楚利弊,也不再闹腾。 一路到了容洛眼前。女道士同容洛福身。礼数流利,看样子是穿了道袍的侍婢,而非真正的女道人。 注视施着脂粉的面貌。下一刻,女道士印证容洛所言。 敛袖伫立。女道士眉眼温和的低首,指示容洛与她一道前行:“娘娘已等候大殿下多时。请随奴婢来。” . 嘱咐何姑姑看顾容明辕。容洛与女道士登上道观。石板铺地,鞋履不沾泥土,路途是为轻快。 道观中极其清净。除了应有的十来位女道人,以及几位受了罪责的妃子公主,这处也再无别人。步入厢房,身后门扉合拢,窗棂间投下光辉。向凌竹坐于蒲团之上,一身深蓝的道袍。乌发裁去一半,垂在颈后。她面无脂粉,此时手握一卷书文,正在览阅。见容洛入内,她抬首看过来,目光内空空,又好似利欲满溢。 与她相视。容洛端量她良久,轻笑道:“娘娘近来可好?” 这话多少有些轻哂。向凌竹是大宣皇后,未曾被废,却因容洛算计被是锁在这小小道观当中,无权在手,头发被以赎罪之名裁去大多。祈福回归之事又因御史台弹劾一拖再拖。哪里还称得上一声好? 然向凌竹颜色一丝未动。凝视容洛,她放下书卷。抬手示意容洛在另一个蒲团上坐下:“山路漫长,不如坐下歇息,本宫再与你叙话。” 她自然不可能耍什么心思。她对容洛“下毒”一事已经传遍长安,假使容洛于青云观中出事,她这个皇后的名头就再也保不下来。如此得不偿失的事情,她便是疯癫了,也不可能会去做。 容洛也不怕。向凌竹所想,亦是她所料到的。向氏如今岌岌可危,名录又在谢家手中。向凌竹再丢了皇后身份,向氏万一如何,都将一蹶不振。 看容洛跪坐于蒲团。向凌竹让伺候的女道人下去沏茶。复挺直脊背,开门见山:“本宫已知吴海蓬投靠谢家,亦知晓他将第二份名录交托到了谢家的手里。” “名录涉及广大。向氏本可将吴海蓬除之后快。”她直言不讳。容洛也从未对她伪装自己面目。神色恹恹的顺去裙袂褶皱,容洛语气格外轻漫,“向氏如今局面,无非是你一手促成。” “此事终究过去,本宫也不能再做何打算。无需再谈。”带刺言辞落入耳中,心中犹似千万根针反复扎下。引得眉心几不可见的一紧,又缓缓松开。向凌竹敛袖于膝上。看向容洛,字字沉稳:“今日本宫在此等候,便是想求你放向氏一条生路——如是你可应承。向氏愿把在长安及崇州、扬州、荆州、襄州一应三十个州府的田地钱财尽数送于谢家,并举族投诚谢家,生生世世为谢家仆臣。纵是要向氏更姓为谢,向氏也全然甘愿。” 【作者有话说】 其实这一章没有替换啦……作者君强迫症来着_(:3」∠)_ 下一章估计会先放防盗然后凌晨一点前更新,盗文网真的太讨厌了orz 听说想看重澈……其实重澈在干大事来着,他是考官又是xxxxxxx(坚决不说打码内容诶嘿~) 么么哒! 第63章 11.9晋|江独家发表 ◎禁脔。(已替换)◎ 向凌竹声声恳切。眉眼口齿之间不曾变动过丝毫颜色, 脊背笔挺,跪坐端正,请求意味真挚。内中开出条件所做牺牲广大, 诱惑力更是毋庸置疑。 向氏全族数千人,名录上所载家臣,光是朝中臣子便有七十余人。再按吴海蓬所记下的一应记录,向氏长安所有钱财便数目骇人,遑论三十余州府的所有钱财——然容洛不曾动容。 “娘娘以为,本宫会替向氏隐瞒罪证?”羽玉眉偏过韶光, 双刀髻上的银栉簌簌作响。容洛睇着向凌竹, 唇侧缓慢倾出冷意:“举族投诚, 赠予财物——谢家忠君忠国, 日日处置的事情许多。可不会替娘娘收拾家中残局。” 向凌竹一席话看似诱人。实际不过是向氏无法处理名录上的臣子与家中囤积的赃银, 想将计就计,以此转移所有罪责罢了。只要向氏罪臣不存在, 名录便等同于不存在;只要染血的银钱转过谢家,那么那些银钱都将一清二白。更有甚,假如容洛受到诱惑,这些罪臣和银钱都会成为向氏反过来针对谢家的一把铡刀。 “本宫并非此意。”被容洛瞧出心思。向凌竹眼睑微微一抬,依然镇定,“诚如你等所知,向氏根基不稳。本宫亦拿不出任何东西, 除银钱便是这些年累积的权利……本宫以为如此便可以作为诚意,非你所想。如是这般你仍不满意, 本宫愿将凤印交与谢时霖, 非时节不出慈仁宫。此后更不理会宫中诸事, 彻底放权谢时霖。” 所言情真意切, 仿若真愿将所有放弃。但向凌竹如何甘愿。面上是款款谦和,可也唯有她自己知晓,她对容洛与谢贵妃厌憎之至,是恨不得亲手杀之! 牙根紧咬。小指刮过细软的道袍,向凌竹匿去不满,同容洛询问:“不知你意下如何?” 模样谨慎,倒真有谈判的模样。容洛视线紧贴于向凌竹面颊,莞尔:“娘娘早前有这般觉悟就好了。”看向凌竹眼露欣喜,容洛稍稍昂首,语调冰凉,“名录谢家已得;母亲手中也早早握有了执掌后宫的权利,虽无金印,却也名副其实的‘皇后’,哪里需要娘娘锦上添花。娘娘同本宫开的玩笑,当真是有趣。” “容洛!” 一句一句尽是讥讽。此番言及谢贵妃在宫中境况,更直接戳中向凌竹恐惧。忍耐一时,她猛然起身。居高临下的瞪视着容洛,双目里血丝条条,骇人至极。 这般架势容洛习以为常,抬手扫一扫裙面。容洛长身而立:“御史台已经十分厌恶娘娘。娘娘还想像上次一般,来害明崇么?” 御史台恭谨严明。对皇室宗亲以及文武百官要求可怖。向凌竹曾有贤后之名,便是被各家紧盯也未曾跌落后位。靠的就是御史台年年的夸赞。没想如今失足,庇佑她的御史台却成为了桎梏她的枷锁。无法离开青云观,无法回宫,一切她都再也无法控制。 容洛逼上。向凌竹担忧她耍花招,连退数步,眼中罗刹游离,“我自然动不了你。但你也别妄想去动向氏!那名录中人所做所为可不仅仅是为了向氏,内中牵涉足以让你谢家崩败殆尽!” 名录内里除皇帝,各家族多少都有所相连。当年向凌竹决心扶持向氏,选的途经是为便捷,却也知风险。那时各家为利益想拿向氏当做垫脚石,她虽查出细作,但也不打算拦阻——这是险招。却也是向氏保命的最后一招。 买官卖官在律法中刑罚严苛。斩首都是不算严重。谢家倘若要对向氏下手,各家为保身,定然联手针对谢家。双拳难敌四手,她可不信谢家敢与整个长安的士族为敌! 不置可否。容洛抱袖,看着向凌竹面容狠厉,柳眉倒竖的模样,疏默反问:“那又如何?” 四字铛铛坠地。向凌竹稍稍一怔,容洛耳上东珠迎光,叫她不禁蹙眉。 “你们敢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牟利,便早该想到今日的结果。纵使谢家放过你们,此事一旦被揭露,亦会有人接手查处。”裙梢拂过地面。容洛步至门前,低声嗤笑:“大宣代代帝后均说‘君舟民水’,可笑竟有人妄图江洋干涸……” 步摇晃动。容洛鼻息冷哂一声。掩门离去。 低语尽数入耳。向凌竹未曾当做一回事。她对民生民意从来不查,只知向氏应当成为谢家,而她将有一日垂帘听政。如是容洛不曾打乱步调,这一切在她眼中是唾手可得。 凝视门页晃动。向凌竹落座蒲席,努力压下心中怒火。拳头狠狠砸在蒲席之上,忿忿叱道:“容洛那个小贱人,当初她未出生时我就不该瞒着!” “如今气也无用。她软硬不吃,陛下偏偏开始疑心家中。不是好局面。”玄蓝色的身影步出卧房。斑白鬓发,深厉的双眸,乃是国丈向石瑛,“娘娘仔细想想法子。家中如何,都绝决不能如她与谢家的意愿。” “还能有什么法子。”向凌竹握拳敲着眉心,“她既得知燕南才是胞弟,约莫早就知晓容明辕生母另有其人。只要‘那一位’不被搅到明面上来,本宫都会是皇后。如今要紧的便是名录,下里已经传了信来,吴海蓬被谢家藏在了平康坊,名录在谢家西厢。但除却这些东西,最大的问题,还是那个小贱人……” “除了便是。”向石瑛与向凌竹相望,轻描淡写,“历朝公主死法诸多,十四五的年纪死去的更不在少数——总不能留她一命,让她找到那位贵人。” . 这厢筹谋。那厢容洛却脚步轻快地下了道观。 见她回来,容明辕一行人也松了一口气。三两言语,容明辕再也待不下去,径直催促众人离开后山。 南阳王已求到签。听闻是求姻缘,且得的是一支上上签。容明辕年小活泼,调侃南阳王数句。也觉得求签有趣。一下了山,便与宁杏颜一同入了寺庙。容洛无可奈何,随他们一道入寺。 寺庙庄严。门外熙攘。当先几人踏入大殿,容洛又瞧见了齐四海所说的那几名的探子。其中那位紫纱妇人离她只有几步之遥。 奇疑那妇人如何做得探子,容洛步入门中。踌躇片刻。又觉得那妇人不像是在监视她。留心一二,容洛倒觉得那妇人是在看容明辕。 幂篱紫纱垂自腰间。紫纱无开口,似乎被全全缝合。容洛无可见她面貌,只见她襦裙轻柔,牡丹肆意开放。她大约也不喜饰品,露出的皓腕上仅仅带了一只玉镯与一串紫檀玉珠的手串尔尔。并无异怪。 妇人察觉容洛视线,幂篱侧向容洛一方,身形微顿,而后转身离去。 容明辕的呼唤传入耳畔。容洛低应一声,思及那妇人腕间所戴的紫檀玉珠,感觉格外熟悉。 签筒触碰指尖。容洛陡时一愣——她在皇帝桌案上见过同样的东西! 那日她入宫给谢贵妃请安,曾被皇帝召见。她看手串平常,只当是普通玩物。那妇人跟随他们步伐久矣,如今想来并不是皇帝派来监视她的人,而是…… 禁脔! 签筒嘭然落地。容洛折身奔出大殿。直追向妇人离去的方向。 闹市人山人海。济民时更是乌泱泱一片。容洛扶着幂篱穿过其中,妇人得知她跟随,回首望了她一眼,轻车熟路地穿过人群。待到了游人稀少的地方,容洛几要接近她时,却又撞入一人怀中。 幂篱落地,视线昏暗又明亮。 长公主(重生) 第44节 被一男子扶稳,容洛无法顾及他声声询问。四下环顾一圈,再见不到那妇人身影。 “姑娘?” 又是一声问话。 言语不绝搅得容洛满心混乱。缓缓沉气,容洛蹙眉看向那陡然冲出来的男子,才要开口。顿时滞愣。 “我方才要你去前边等我。怎地……”清朗的男声在身后响起。容洛无比稔熟,偏首看去。蓦见重澈眉眼一压:“明崇?” “我今日出游。”简略解释。容洛睨向男子,宽慰道:“本宫无事。” 听见重澈所言,男子已然知晓容洛身。正欲长揖谢罪。重澈低身拾起幂篱,语气平淡:“舜然,你可是冒犯了大殿下?” “我怎敢……我方才赶着去见你,出店铺时大殿下便一头撞了上来……”见容洛面色沉郁,他自知失言,赶忙收声。躬身俯首:“请大殿下恕罪!” 声音清响。附近的人听见称呼,顿时望过来。内中还有几家曾经参与开府宴的千金贵女,一眼认出容洛面目。上前便福身施礼。 长安各坊都居住着几位达官显贵。百姓或许不认得容洛,但总认得这几家千金。一见她们唤容洛“大殿下”,合算左右,顿时也明白过来容洛身份。一时百姓拥上。倒教容洛吓了一吓。 这般场面容洛不是未曾经历。但那时是有所准备,眼下百姓毫无顾及的一拥而上,或还有人想来拉扯她。容洛诧异,不禁后退一步。左右揣测如何应对这群好看新鲜的百姓,身后突兀落下一道阴影。 “不必害怕。”双手越过她身侧,宽大的袖袍遮挡面目与视线。耳侧紧贴重澈胸膛,容洛的惊慌在听闻他下一句话时骤然安定。 “我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凌晨好~ 因为最后一句话,迟了点替换_(:3」∠)_ 其实咱蛮想发糖的……但是想了想有点发不起来。过几章大概可能也许会有糖……吧? 大概? 第64章 11.9晋|江独家发表 ◎请求。(已替换)◎ 眼前光芒黯然。满袖明庭香萦绕鼻尖。手指紧紧攒住重澈袖角, 一瞬神思全部镇定,回归平宁。 “随我来。” 耳畔划过一道轻柔流水的声音。容洛还未曾动作,已被重澈带着往小巷里走去。 重澈幼时同霖荣郡主一同住于亲王府, 后入仕为官,职责关乎民生民计,常常行走于市井。对长安各坊尤其熟悉。这厢领着她穿过羊肠小巷,转而又是一条宽阔长街。 巷口近在是眼前,容洛凝视重澈宽阔脊背,瞳珠追着他腰间晃动的玉佩左右转动。忆及他对此处熟悉, 她想起方才跟丢禁脔一事, 陡时懊丧地顿住步子。眉心紧蹙。 握着容洛手腕, 感受到她停足。重澈回首, 望一望跟在不远处的白鹿, 见他下颔一沉。视线转回容洛身上,眉眼温和:“方才看你行色匆匆, 是在追何人?” 不消说的默契。容洛抬眼看他,满目探究与困顿。 二人之间许多事情都互相知晓,也不该有什么秘密。可早前她已经受过一次背叛,终是这一世有重澈再三示好,她还是不能完全信任他——但今日是她鲁莽。那妇人陡然出现在众人眼前,与她不过几步之遥,她实在无法忍下心中想要抓到她的冲动。 皇后如今失势。若换做他人, 怕是早因谋害她一事废入冷宫,哪会容得隅居道观仍有皇后头衔。向氏是泥沼无错, 可这层层污秽也是皇帝一手促成。前世谢家崩塌, 向氏作为皇帝手中重棋, 在此事里不知出了多大的气力。如今一日日过去, 众人或觉缓慢,但与她而言,却如同一眨眼——傀儡二十七载,她从无一日安宁,这一世更未曾有过妄想。她所想做的便是保下一切,而任何的顺从与故作乖巧于皇帝而言全然无用。如此,她唯有将那处置生死的权利夺到手中。倘如无法争夺……便彻底铲除祸根。 容明辕未曾登基。皇帝在世。祸根当前,她暂且无力直面,唯有持剑劈落所有荆棘。 而第一道荆棘,是为向氏。 向氏内里污黑,换做前世,名录到手时她定然让谢家径直上奏。但这一世她得知过多,皇帝对向凌竹又尤实袒护。再回想何姑姑曾告知她,向凌竹是受高人指点入宫,她便更可以认定向凌竹若不跌落后位,向氏就仍有苟延残喘的机会。再者,向氏不死,向凌竹不死,谢家不会有留存的希望。 所以她需要禁脔。 皇帝费尽心机笼络向凌竹的心思,她无从得知。是为权,为利,为情,抑或是为成全心底的遗憾,她都无处猜想。她亦思及过皇帝不能与禁脔在一起的种种缘由,一一猜过禁脔身份的高低贵贱,但并无答案——她只知道一点,倘若能将禁脔握入手中,向凌竹的脸便不会再值得皇帝顾虑。只要有这么一点的裂隙,只要这么一点……足以让她保下谢家,免除厄运。 踌躇许久,心内对重澈的不安和胆颤如黄昏沉落。轻与重,容洛也在此间分了个明白。 她信不过重澈,但此时的重澈并非前世重澈。他有足够的能力做到她做不成的事情,她决不能让她的一念之差毁掉所有筹谋。 口齿轻张,抬手掀起纬纱。容洛反手握住重澈手掌,语调稍低:“我可否求你一事?” 眉心微蹙,可见多少还是有些违心。重澈目光错过她眉眼,似乎从未发觉。唇际含笑,声音有如流水轻缓:“往时你令我东西跑动,也未曾说过一声求的。” 是在责备她与他生疏。 眼波一滞。容洛莞尔敛目,笑意间夹杂无奈。虚睇向身后跟随的白鹿与男子。容洛低眉,思索一息,言简意赅,“方才我所追的人,是于明辕万分重要的女子。”桃花眸轻扬,与琉璃似的瞳仁相接,容洛瞧见他眼中明澈,知晓他已了然她口中那位女子是谁。帷幔飘动,容洛手下使了几分力,紧紧凝视着重澈,“多谢你。” 没有再请求,也绝非强迫。他用了人情,她也顺水推舟做了要求,一分不容拒绝,隐隐藏着一丝依赖。 诚如她以往的模样。 “应当如此。”与容洛相视久久。重澈浅浅一笑,言语中似乎有些欣慰。未待容洛细究,重澈让白鹿到容洛眼前,“你将衣着容貌告知白鹿,他自会领人去寻。” 被此言吸引所有注意。容洛也不推辞,白鹿照料燕南,又是重澈心腹,一早就知晓燕南与容明辕其中猫腻。三言两语将女子装束形容清楚,白鹿领命下去。退步撤出巷子,其后无多时,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容洛以为是百姓追了上来,但那张面目从暗处走到光明,面目于容洛犹为熟稔。 呼吸沉沉。齐四海右手按在腰间,五指半拢着横刀握柄。当头唤了一声“殿下”,看见容洛身旁的重澈,声音便随着抿唇的动作霎时消弭。 “坊市拥挤。你是否无恙?”转眼看向容洛,瞧见她幂篱一角的灰黑。齐四海偏转头颅的动作滞止,斟酌少许,他不咸不淡地向容洛问话。 这般的关心是近日来头一次。容洛疑惑抬眼,未几,恍然颔首:“自然无事。” 她应得简洁。齐四海再有困惑也不得不随之咽回腹中。将右手手掌从刀柄移往刀鞘,齐四海低低一应。再无多话。 “听你所言,那夫人对这坊市尤其熟悉,多半是住在这坊市当中。”握着容洛往长街走去。重澈眼神一次未触及齐四海,“白鹿是内卫府出身,搜寻手段熟练。若能寻到,我会差人立时送入你府上。” “不必。”幔纱晃动。容洛抬手将纬纱覆落下来,当即回拒重澈打算,“那女子身份非同小可,你能帮忙已是恩情重大。若得知女子住处,告知于我即可。此事牵涉芜杂……我不欲害你仕途磕绊。” 最后言语是容洛真心。即便前世曾发生过诸多不愉,她对他胆寒惊惧,亦知不与重澈结党的后果将会是某一日二人又成对立——但是,她仍希图他一时安宁。 纵使有朝一日,她将与他刀锋相对。 或许是她软弱,她却也无法否认自己对重澈确实如此。毕竟前世寥寥冷清,漫长而无趣的年日里,她能依靠的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当然,她愿他安好,平稳,事事无忧。亦从未忘却过她此时目的。 命数无可猜。她不能与他联手,迟早,他将会成为她最大的敌人。无论是本该如此,或她一力促成。 容洛干脆利落将话抛下。重澈回眸看她一眼,沉首答应。容洛见状,安心抖落幂篱白纱上的灰土,恰恰错过重澈一句低笑嗫喏。 但齐四海行走江湖,唇语低语一应能分个明白。乍听重澈气息来去,他脚步一停,又再度跟上。 ——“我何曾稀罕这仕途。” . 明崇大殿下在醋泉坊的事情闹腾过一阵。容洛与重澈行上长街,走了一段路,与容明辕等人汇合。熟悉的几人明白她行动有缘由,并未多问。倒是南阳王好奇。不过与重澈一齐,心照不宣地来往扯谎解释,南阳王也信了容洛所说。虽有疑虑,但也很快被容洛移开了关注。 容洛不知寺庙后山有道观,更不知向凌竹在醋泉坊。醋泉坊、后山之行皆是南阳王提议,又有女道士等候,一想便知他是有意将她引去见向凌竹。南阳王初回长安,对向凌竹受关押事宜应当不能立即得悉。如非是南阳王一早安插眼线,就是向氏族中的事件他曾有插手。 将怀疑问出。南阳王似乎也做了准备,答话称是向凌竹求到他身前,希望能让容洛同她见一面,以化解二人之间的矛盾。可谓是把自己摘除了一干二净。 容洛自然不信。南阳王老谋深算,她也不是白白活了另外二十七年。当下乖巧一应,佯作相信的意态,此事话头自此了结。自相乘车驾马,一众人往东市行去。游玩吃酒,好不快活。 只是夜间归时,禁脔终究还是没有找到。 这于容洛格外扰心。她当时头昏,竟以己力追寻禁脔,倒忘了禁脔与皇帝关系至深,一朝禁脔将她追逐之事告知皇帝,燕南与容明辕都将成为她极大的祸患。 手指按揉眉心,容洛左思右想也不能想出应对,唯有随机应变。 被重澈送回府上。容明辕与他叙话几句,折身回府。 见他入内,容洛眉眼微动,在重澈身际端量一番。吐息缓缓,笑道:“今日难为你了。” 倒不是说找寻禁脔。今时重澈本是同庄舜然约见,以谈论经文。却不想她突兀出现,破坏了他们的打算。 所幸重澈不甚在意。庄舜然是今年考生,他与他结识,也有爱才之意。但比较容洛,这才子也算不得什么。 低笑几句容洛与他疏漠。重澈看她眉心紧拧,不再多言。与容洛告辞,他翻身上马。 公主府马车离去。白鹿控着马匹行至重澈身旁。 提缰抽在马颈上,重澈调转马头从原路折返,声沉而冷:“那夫人在何处?” “已将她安置在醋泉坊大罗寺中。”紧跟而上。白鹿俯首,唇梢勾起:“夫人一直在等着公子,我也派人在四周牢牢看守。公子安心。” 【作者有话说】 今天看了校阅女孩,感觉十元好好看啊好好看!激动着码完这一章,然后一上yys……一个sr都不给我,非酋酋长非我莫属_(:3」∠)_ 感谢天仙儿或投的1个手榴弹or1个地雷~ 感谢大萌萌黄儿投的1个地雷~ 晚安么么哒! 第65章 11.9晋|江独家发表 ◎交易。(已替换)◎ 黄昏朦胧, 醋泉坊明灯高悬。长街上游人不减反增,锦衫布衣交错,放眼望去, 玉冠葛巾、珠翠金钗,满目缭乱。 马匹在大罗寺前顿足。重澈动作流利地翻身下马,将缰绳交到白鹿手中后,径直迈入庙中。 大罗寺的主持怀露主持与霖荣郡主是多年熟识,与重澈关系甚佳。至门下三两叙话,他让僧人领着重澈到了妇人所在的厢房。 前殿人迹络绎不绝, 后厢却十分清幽。依僧人带领步过莲花池, 穿越廊道, 重澈便到了厢房门前。 厢房内并未燃灯, 唯有门窗前点着两枚石灯。重澈观量片时, 含笑谢过领路僧人,抬手将门页推开。但才进入一步, 一只匕首就迎上了他的下颔。 并未料到内中人的举止。重澈头颅后仰,退开半步,站回门外。 夜风灌入院中,房上瓦片似有响动。妇人站在房中,与重澈不过一步之遥。她依旧是今日的打扮,连幂篱都未曾摘下,唯一不同, 便是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只小巧的匕首。刀身细短素净,连刀柄上的花纹都格外稀少单调, 实在让人吝惜打量目光——假使那刀骨上没有轻渺渺的“升泰元年, 容烨康奉爱妻”一行小字。 容烨康是当朝皇帝, 爱妻指的即是他眼前这位妇人。 目光划过匕首, 重澈已经无需再重新确认她的身份。凝视着妇人幂篱下的紫纱,重澈施施而立,眸中有难以言明的深色。对峙沉默一时,重澈掀唇:“夫人约莫很想念十皇子。” 轻笑着地口吻里有森冷的威胁。妇人紧握匕首,呼吸都不曾有过一分动摇。 重澈的名字她十分熟悉。虽往日她没有接触过一次,但因为容洛——或者说是因为容明辕。她对他的身份、出身与经历尤其了解。亦同样知晓他跟容洛之间关系匪浅,更明白他今日是为了谁将她捉到此处。 心中明了容明辕身世曝露。她思索多时,并未发声。只是透着幔帐牢牢盯着重澈,不进不退。 寺庙周围布置着重澈的侍卫。她早前被抓时就试过出逃,没两步便会被横刀拦阻去路。她武艺不精,并不敢蛮横对抗。因而是一直待在房中。 看穿她不善功夫,重澈也并未强行打落她手中匕首。依然笑意温润,“若夫人以为户部事务轻简,微臣的时辰可尽数消于此间,微臣也可将夫人直接送往谢家。”与她相视。他眼中渐渐失却微笑,换之暗涌攒动,犹若毒蟒盘踞林间,“陛下能与谢家较力,但十皇子可抵不过明崇与谢贵妃。夫人如还想考验微臣耐心。微臣是以为自己从来没有过这般好性子。” 长公主(重生) 第45节 坦然胁迫。 容明辕身份如何,容洛既然知晓,谢家就不可能被瞒着。虽说容明辕只不过是个被调换身份的皇子,纵使被曝出身份,便是如何她与皇帝都能应对。但此时她落入重澈手中,还被容洛撞见,是未曾露脸,却也等同半边面目袒露于日光之下。倘若再被送到谢家,那么受创的就不会只有她一人——皇帝揽权,打压世家。依照她跟随连隐南数年的经历,她不信那些世家真如表面一般镇静。 而如此,她若显露人前,必会成为所有世家重创皇帝的一枚利器。 更何况当年连隐南留下那么重要的东西给容洛,谢家如今又权霸庙。便是谢家宗亲都是一副忠良模样,又怎么能认定他们没有对皇帝取而代之的心思? 重澈恫吓当前,她其实不该畏惧,但也不得不信。皇帝是她身后依靠,有时会出宫与她相见。她在那时会听皇帝述说庙堂与后宫诸事。重澈才干惊人,皇帝知他与容洛关系依旧重用,少不了夸赞几句。而那些言辞里有一句,让她自见到重澈开始,便一直回响脑海—— “年少世故,圆滑而左右逢源,毒辣而使人胆颤。” 言下之意。是指他对重澈在朝中所为一清二楚,他对重澈珍爱容洛,或是在户部清洗臣子等等行为了如指掌,亦愿意利用重澈做他手中大棋。但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因为这一句话对重澈胆怯。 皇帝是笼中活下来的野狼。数十年辛苦让他能够分辨人之秉性。他说重澈狠辣,那么此时重澈对她所说,就不会是玩笑。 皇帝的妃子都极善进退,她无名分,到底是陪了皇帝多年,论之分辨势态,无一位妃子能与她相较。扬眼掠过重澈周身,她将匕首收回刀鞘,面对他退开数步,步入房中。以火折子点燃烛芯。自然,这一刻,她也没有露过一分声音。 示意房上几位护卫下地望风。重澈掩过门扉,迈入室中。 与妇人面对坐下。光辉幽若的火烛被妇人有意移远,似乎在防备自己的身份因为零星烛火暴露。然她与向凌竹面目相似的事重澈已经知晓,见此,仅仅是觉得所做多余尔尔。 洞悉此举麻利,大约是她为避外人发觉而时常为之。重澈沉眼低笑,略有哂意:“微臣知晓夫人身份。” 半拢烛台的手势些微一顿。幂篱抖动,偏向重澈。不必想,妇人也是惊骇面目。 “思及夫人丧夫多年,又未曾受陛下封赏位份……”话头稍停。重澈侧首看向她,眼中似有询问:“便以夫人母家姓氏,称为穆夫人如何?” “无人知我姓穆。”迅速抽手。穆夫人瞧着重澈伸手扶住将欲倒下的烛台,面色陡然凝肃。然她毕竟跟随过连隐南,出身也不寻常,电光火石间思绪百转千回,她登时恍悟。 容洛今日紧追,看来并不知她身份如何。重澈至始至终便格外淡然,见到她无一分惊异,且最初时他也不曾质问过她姓甚名谁,她本以为是重澈顾虑寺中香客。可一思及他那小厮带人候在她归路上的熟练姿态……怕是重澈一早就得知了她的身份。 她的出身与过往最不能被人通晓。否则皇帝也不会让她久居宫外,更不会让容明辕与燕南调换身份,以求他光明正大。她为了容明辕的前路,也甘愿躲藏暗处,素来也觉得无人能察觉她的存在——可偏偏还是被翻了出来! 晓得重澈已知来龙去脉,穆夫人牙根紧咬,索性抬手掀落幂篱。 “你想做什么?”脂粉轻浅,杏目锋利,眉角小痣清晰。烛火映照她面容,穆夫人将幂篱丢在身旁,警惕地盯着眼前的重澈,指尖不自觉按在腰间,“一早知晓我身份,却不告知容洛,还将我关闭在这寺中。明人不说暗话,二公子,你是为仕途,还是为容洛,或是——重家?” 他为重家弃子,从来厌恶“二公子”这样的称呼。眼帘盖过一半瞳珠,他手指摩挲袖中珠兰发带,也不再拐弯抹角。 “于明崇,微臣想同夫人做个交易。” . 交易是无穷深渊,容洛却未能觉察。 容明辕只可在宫外待三日。游玩最后一日过去,他便要随容明兰一同回归宫中。 朝露清新。将二位弟弟与南阳王一道送到承天门,容洛与他们说了一阵子话,为容明兰解答了朝政上的困惑,记了他托她带给盛婉思的话。这才乘车离去。 车马并未回归长乐坊。出了宫城,她便命人换了路,前往谢家。 几日前向凌竹引她相见,想来已是狗急跳墙之举。再思及向凌竹的神态、言语,她大约也能够猜到向氏在谢家安插了细作。 念及此,她是极有必要去往一趟谢家。 车架驶过坊市,或见着几户权豪府邸。每一道府门前都拥着数位身着布衣,怀抱书卷的男子。有意气风发的少年,也有已过知天命年岁的郎君。一看便知是在“行卷”。 行卷是久有的规矩。适逢春闱,通过乡试的举人都会一齐来到长安经历会试。会试通过后成为贡生,才可参加殿试。可,成为贡生者也不过泱泱举人的少数,但欲在殿试中一搏前路者却难以数清。故而有时也就需要行卷的手段,以自己所作诗赋时事论述向达官显贵自荐,以求获得赏识,被贵人推举,获得声名——诚如考生众多,考官有时亦会遇上无法抉择的情形,此时就便要依赖手中的“通榜”。 通榜与会试放榜不同,它仅是记录每个考生的名誉与才德,作为考官参考之用。如无法选择时,考官即会依靠通榜将二人分个高下。 但考取贡生者并非人人起点上佳,何来声名?只能绞尽脑汁拟写新奇而精妙的文章,等到临长安时携带诗文奔走各家,以图这些达官贵人对自己文章有所印象,并以口齿传扬赞赏,博得众人印象。 容洛亦有所经历。当年辅佐九皇子时,科举将开,长公主府的门槛几乎被举人踏破。但她也十分体谅这些人的谋官入仕之心。 世间熙攘,谁人无欲? 踏下车轿。谢家门前亦被考生们围了个水泄不通。恒昌绕道从后门通报,不一时便随着几位仆童从前门出来为她开路。 行卷者也不顾忌,身份分尊卑,躬身参拜,也勉强让了条路让容洛过去。 消停的空当里,容洛也在一众考员里看见了眼熟的人,亦同样瞧见了其中的庄舜然。 【作者有话说】 因为有些东西在脑子里有点误差,作者君钻了牛角尖,花了些时间查证,替换晚了些+_+ 目前又困又饿……替换的时候还看到了菜谱,简直泪流满面orz 感谢宝贝儿或扔的1个地雷~ 第66章 11.9晋|江独家发表 ◎废物。(已替换)◎ 庄舜然依旧是原先的那一副打扮, 布衣,葛巾束发,手腕上戴着一根略显古旧的软麻细绳。面上恭谨谦和。唯一与当时她所见到不同, 便是他手中多了一卷书画。 眉目簇起一点零星的奇疑,容洛正好与庄舜然视线相撞。 瞧见容洛显露的心思,庄舜然显然也知道自己被疑心的原因。那日他与重澈相见,路上刚好撞见容洛,重澈在步回寺中的路上就将他向他行卷之事一五一十告知了容洛,言语中多有引申为“知己”的赞叹。容洛奇怪也是情有可原, 毕竟鲜有在一方行卷成功后, 再向另一方权贵行卷的例子。 朝容洛深深稽首。庄舜然也无法解释, 起身后怀揣书画立于一众人间, 与同来的考生们说起话, 不再理会容洛。 容洛是谢家外孙,但行卷之事, 应当不会是一个公主可以插手。 微微沉首,容洛洞悉庄舜然心思,珠瞳掠过身旁脸孔熟悉的二三人,尾指勾起袖角小小的金玲,抬高又骤然放下。沉眸迈步之间,已经有了计较。 达官贵人再贵,无疑是贵不过六大士族的宗亲。谢家本家在长安, 历年会试都极其热闹。行卷者进出络绎不绝,有人满目春风, 也有人丧气离去——自然也二者皆非的人。 大宣开朝百年, 四朝更替捧起了六世族。但天下之大, 昌盛百年的宗族也不止长安六家。于京师之外, 还有金陵平氏,太原王氏、琅琊卢氏、清河原氏等四家。这四家世代金贵,兴盛数朝,是见证了国破国兴。四家不从属长安任意一家,亦从不受皇帝招揽,唯某一日起兴为官,才会让亲族中某一人入仕。恰恰,平家正有此意。 容洛到来的消息传入谢家。彼时谢玄葑正在会见行卷者,不便面见容洛,只好令仆童带着容洛入府,直去谢琅磬书房。 谢琅磬住于东厢。院中植种合欢,此刻四月初,还未曾得盛放。只是一蓬郁青的叶子交叠着横在院旁,于被水沥洗过的青石板上映出重重暗影。 东厢很宁静。因是会试预备开启,行卷者为上通榜多方走动,丫鬟小仆们都在前堂伺候,整个东厢里不过几人在。洒扫一二人,暖茶伺奉二三人,举止都极尽可能的放轻,好似怕一不小心就惊动了什么一般。 容洛入门时被这样怪异的景象弄得步伐稍微犹豫了一阵,疾步也变作了莲步前行。直到舅母薛幼元端着茶水在廊下唤她:“明崇?” 润和轻缓地一声疑问。容洛瞧着薛幼元伸手拨开遮挡日光的宽长竹帘,身形一顿,回应道:“舅母。” 薛幼元眼神不大好。原来只看见廊下有位衣着华贵的姑娘,五官面目倒瞧得不大仔细,后来记起前头有人来报说容洛入府,她才想着这位是不是自己的女侄,猜测着喊了一声。此时见容洛回应,她将整盘茶水递到侍婢手中,几步迈落矮矮石阶,瞧清楚容洛面容,顿时一笑:“果然是明崇。方才我认错了人,也是怕了。” “舅母夜里得少些看书。上回我是听攸宁说了,舅母常常要他去买话本回来夜读呢。这般可不大好。”薛幼元与薛淩月是姐弟,薛家对嫡亲子弟没有太多约束,故此薛幼元与薛淩月的性子都颇为轻快。广袖掩在唇际,容洛一手挽在薛幼元的手心,缓缓低笑一声。又见仆婢小心翼翼地掩门退出书房,不由困惑:“今日府中有客?” “是平家的贵子。他今年入长安参会试,平家送来数千绢丝,托相爷照顾一二。”揩着容洛行向书房。薛幼元在石阶上顿步,指挥洒扫的奴仆扫去石板上残留的一汪水渍,“那小公子是今日才到。来时穿了一身雪白曳撒,瞧着与你以前的样子颇像,我错眼过去,便将他认成了你,闹了好大的笑话。亏得琅磬圆了一轮,否则我当真要寻个地洞钻进去,一辈子不出来了。” 言语羞窘。教容洛无奈一笑。薛幼元与谢琅磬虽是利益联姻,但二人自小青梅竹马,也是多年的好感情。大多时候谢琅磬都将薛幼元当做那个还未出阁的薛幼元看待,事事都顺着她来,偶尔争吵斗嘴,最多二三个时辰谢琅磬就低了头。从前容洛听谢贵妃提起二人,印象尤深的便是谢贵妃说谢琅磬同薛幼元起了争执,气怒得要分房而居,然,才到夜间,谢琅磬就按捺不住,挑灯叩窗求美人“复再心悦为夫”。 当真是人人羡艳的一对如花美眷。 思及前世四嫁,每一次结姻全与权势牵扯,至死所爱终不得成全,容洛蓦然有些怅然。再远望一下今生,她觉着自己大抵……也没法再嫁人。 虽有遗憾,但这也绝非她追求,心下浅浅低叹一声。她挽起织锦袖袍,抬手掀开竹帘,便瞧见了坐在桌旁的那位郎君。 立领的雪白曳撒上绣着雪青色的海东青,锋利的尖爪,赭黄色的弯喙,广翼扑棱张大,黑如墨的小瞳。少年见她入内,偏首望过来,发尾错过耳际,落在肩上,发中垂下的一条乌色发带盖住鹰隼绣纹的眼目。容洛视线失去关注,转往他脸面瞧去。 长眉,星目,薄唇微张,内侧染着些微湿润。虽不至于惊艳容洛,但每一分美丽与贵气都难以掩盖。 扫过容洛脸面。他放下手中茶杯,动作顺畅地收敛,折下双膝面对容洛,双手朝前一握。声音如同扬琴,声声悦耳:“平氏朝慧,见过大殿下。” 二人从未见过,他却是认得她的,可见平氏为助他功成,下了多大的功夫。 缓缓落座。左右奉上茶水,容洛抬手免礼,并不多做言语,只是看向谢琅磬,问道:“攸宁呢?” 贵子平朝慧,前世曾官居一品。其人城府深厚,身后平氏更是贵门中的贵门。当年夺嫡之争,他曾毫不犹豫站在北珩王一方,与她从无交集,更不曾对她施以一分颜色,是比重澈还难以揣摩的人物。今年科举,她记得他将会夺得状元——她应当拉拢,却不能下手。 平朝慧性子古怪,喜好全在一线之间。当年他辅佐北珩王,曾二度扶持另外的皇子以作退路,这样的人纵使惊才绝艳,但是精明过分,她没有把握他会否一个放浪不羁,便将她筹谋告知他人。且他对拉拢似乎从无反应,一观前世,他也只对自己选定的人颇具忠心。 何况平朝慧的喜好她也知之甚少,大多数还是从宁杏颜的抱怨中得知,从无实据。 “随父亲在前堂阅卷。”谢琅磬让薛幼元坐于身旁,转眼见着桌上再无茶盏,将自己的递了过去,“你寻攸宁作甚?” “近来春闱,各家走动者甚多。我方才出宫,有意收几位幕僚为我出谋划策。”以翁盖划过杯沿。容洛看着内中几片茶叶起起伏伏,倒也不避讳平朝慧的存在。他受平氏托付谢家,人又机敏,如何不知幕僚是每一位皇嗣府中必须,“我适才在门前停留了一会儿,听见几位举人在谈论水与舟、海与河、善及恶,言辞是为过刚过正,却另有慧心。面貌我此下还记着,本想见着攸宁,便让掌事发公主府的帖子下去。” 薛幼元正吃茶,闻言沉思片时,搁下茶盏,“今日应当还有其他事情,这记着面目半会儿就忘了。不若你说清楚,我去让人带过来,你自相查证一番,倘若合适,堂堂大殿下,总不会亏待了他们。” 成为贡生者不过举人中的一小部分。各家自有培养的人才或子弟,甚少垂青寻常寒门子弟。谢家嫡支无人参会试,旁支则有几位年轻子孙跃跃欲试。这连日接受行卷,留眼平常举人,也只是在挑选真真有才者、性格圆滑者,以估算前路,来日纳为谢家家臣尔尔。 其余淘汰的或许有才,未来应当也能入三甲之一,但大多都会是籍籍无名之辈。容洛有意用幕僚,她与谢家又是一条心,薛幼元以为,借着谢家做她助力也是没什么打紧。况她最爱女儿,偏生惧畏生产,只出了一个谢攸宁。容洛年岁可爱,性子又颇和她心意,她当然疼爱。 谢琅磬见此,有意说上什么。但薛幼元脾气娇骄,一贯不喜欢他驳斥她做的事,话在喉头转悠一圈,就同茶水一块入了肚子。 容洛看在眼中。不过机会当前,她决计不会错失。莞尔垂首,依依谢过薛幼元,容洛看着她将谢琅磬一同带下去,与何姑姑来回问了几句话,捧起茶水。还未饮,平朝慧收回眼中的端量,了然淡笑:“大殿下与传言不同,似乎精明得过分。” 二人心中沟壑深浅一般。平朝慧看出她作为,容洛不做言语,仅仅侧首凝视他。须臾,合上茶盏的翁盖。言语得当而有分寸:“传言素来不可信。” “确实。”揉一揉额角,平朝慧望向窗外,薛幼元庄舜然等人正从廊中踱过,“君舟民水,江河湖海,善恶感念……净是不该女子注意的东西,殿下这倒与宁二娘极像。” 余光瞥见容洛蹙眉。平朝慧施施斟一杯茶。似笑非笑的凝视她,晦昧一笑:“是家中养了一群废物。” 【作者有话说】 未来的三位相爷都来长安了,准备准备开始搞事情~ 另外北珩王大概过一段时间就会出来了嘿→_→ 第67章 11.9晋|江独家发表 ◎面见。(已替换)◎ 他言语莫名其妙, 容洛一时不解,才欲问话,旁下掀帘的声音已经传入耳内。左是素来不熟悉的平朝慧, 右是前世旧部,个中好坏容洛一下分辨明晰,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一行举人步入隔壁厅堂,薛擵羯627幼元遣了下仆来请她前去相看几人,微微答应一声,容洛颔首辞过平朝慧, 领着何姑姑与秋夕去往堂中。 竹帘喳喳声响。容洛迈入门内, 堂下案几、蒲团、茶水都已经布下。此刻四名举人正坐于案后, 面前书画文章铺陈, 个个都是一派恭敬严谨的模样。 容洛原先告知薛幼元的姓名人数统共有五人, 五人里二人是为她前生旧部,剩余三人或有她等候谢家回话时偶然听闻学识者, 也有前生面熟之人。现如今只来了三人,旧部一名,面熟者二,还有一名庄舜然。 对庄舜然有诸多疑惑。容洛并不会立即对他问个清楚。径直落座上位,薛幼元陪同坐于她身旁,见旁下几人揖过首,侧靠向容洛耳际, 声音幽微:“你方才同我说道的姜怀轻及季、魏三人不愿来此。魏郎君自认才华横溢,季家那位有过犹豫, 但是被魏氏这位一道逼得附庸意态, 而那位姜怀轻, 则是婉拒了好意, 并未说明缘由。你觉得是否要紧?” 姜怀轻前生是她幕僚群首,夺嫡时容洛每逢大事,总会同他商议几句。遁寻前世记忆,容洛是记着他常科得以等第,但后来探花宴上性子不足圆润,冒犯了选试的主考一行人,故此落了选,只能到节度使那儿去做幕僚。当年他入她府中,还是齐四海辗转推荐——而拒绝的缘由容洛自然也明白。彼时他受招揽,当头上来便是好不惹人生气的一声“长公主”。内中怀疑和轻看的意味,几气得秋夕要跳起来掐死他,回头同她说起,还是满面愤慨的模样。格外记忆犹新。 摇动臻首,容洛发间步摇晃动。轻轻按一按薛幼元的手,容洛小小的笑着道了一声:“谢舅母。” 容洛不介意她未能将人全部带来,薛幼元便也不再担忧。沉首,她一一同容洛介绍下座众人名姓:“右座一为陆识秋,二为井翼优;左座首乃是庄舜然,其后则是虞望舒。四位郎君的文章你舅舅都看过一遍,各有千秋,便看你意思如何了。” 声音平稳。是间接告知了几人容洛折选幕僚之事有谢家作为后盾,也是为容洛撑稳了腰板,不至于让几人看薄了容洛。 长公主(重生) 第46节 感激地望一望薛幼元。容洛也不多说感谢,她此时年岁不大,积累不足,确实多时都要依靠谢家资源人手,与谢家一条心。现下便是谢了,来日大约也谢不完。纵然说将来或许得以保全谢家,她对谢家,抑或是谢家之于她的恩情都很难扯平——毕竟谢家的存在足以替她威慑太多的东西,更足以让她好好活下去。 收敛思绪。容洛理正衣襟,态度端平,与四人一一看过文章。又询问起关乎入仕为官,阴险光明之类难以细辩的话题。瞬间也知晓了旧部熟人以外的两位举人是何本性。 刚正不阿;老练圆滑。颇为不同的两个人,是各有优劣,倘若入仕为官,必定也能进入不同的党羽。容洛斟酌多时,让何姑姑拟了帖子递到二人手中,允诺帮其营造名声,又吩咐过二人不可外露来见她之事,得到保证后,这才让下仆送他们离去。 剩下两人为庄舜然与陆识秋。陆识秋是她旧部,品行诸事不消多说,她必是安心的。而庄舜然虽然熟悉,但她于他不是极其了然,只记得前世他曾是寒士党中之人……似乎曾犯了什么错入狱,又被一众寒士联名上表救了出来? 记忆久远。容洛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与陆识秋论述文章,稍稍指出他缺一分中庸之气,陆识秋坦然接受,不顾他人眼光,在旁下修改起文章。事毕,他倒也注意到容洛指点里带了点儿偏心。疑心二三,他也不好问话,再听容洛祝他前途宽远,只当容洛是爱才之心,接了拜帖,他郑重其事长长揖首。又被容洛唤住。 “郎君心思活络,十分稳重。风范与本宫相识一人颇为相似。”望着他抬手掀帘,容洛思索良久。从何姑姑手中取过纸笔,将那人的名姓府邸写在纸上,递到他手中,“此人是户部度支徐云之。户部掌民生民计,度支与朝中多人都要打交道。倘若郎君得空,也应当去拜访拜访。” 买官卖官一事她一直都记在心里。此事事关天下万民,她格外看重,亦有所打算找个合适的时机将此事揭露,想方设法让徐云之打理。 她于此毫无经验,前世徐云之手段拨弄油滑又雷厉风行,便是这一辈子年纪轻不老道,她也觉着他适宜查办这事——非士族家臣,非皇帝党羽,他是初到长安,孑然一身。此事重大,功成则仕途亨通,功败则一败涂地。她赌他敢得罪这之后的所有人为他自己谋一个远大将来,亦打好了算盘为他增添助力。 陆识秋性子稳,多思善谋,做事向来倔强,过程里从不顾及他人眼光。如事发,徐云之一定会用得上他。 况且,她需要徐云之欠她人情。 未来的三位相国里,她已不愿与重澈联手。平朝慧又城府极深,难以把控。唯徐云之势单力薄,足以让她乘虚而入。为他送去陆识秋是一招,借陆识秋替他在一众考生里打开名声又何尝不是一招。 当然,这些事情徐云之不知,陆识秋更不知。接过纸张,陆识秋看着未干的墨迹,是颇为感激。同容洛道谢,他退出门外,轻快的脚步直白昭告他不会逗留谢家。 堂下仆童替谢琅磬将薛幼元唤去。内堂里也就剩了庄舜然与容洛及两三名奴婢。 与庄舜然是第二次见面。容洛扫他一眼,品饮茶水,话头单刀直入:“那日听重澈所言,他应当是阅读过了你的文章。他如今是父皇眼前红人,有他为你造声名已经足够,你现下何故?” “尚书是考官,同我言明不会偏颇,也不会为任何人造势……我只能另寻他路。”庄舜然讪讪一笑。微微拱袖,“舜然已托人打探过消息,长安中谢、重二家为大,其余令、萧二家众人争抢,薛家旁支嫡系培养了一位公子,崔家已定了人选。重家重武举,对文人不大理会,我听闻谢相公允,便打算来试一试……方才门前对殿下不敬,还望殿下恕罪。” 这话让容洛觉得诧异。重澈昨年寒食节还同她说探花他可左右,现下却告知庄舜然他为了不失公允,不为任何人造势,根本就是在欺骗庄舜然。 思及重澈年纪,又看庄舜然一副较真的模样,容洛唇侧笑意若隐若现。忽而又猜测,他对庄舜然如此说的缘由,是否是因为他已允诺将探花人选交由她拟定,故而——故而才不打算为私心牟利? 心中略有松动。容洛敛眸品茶,脑中飞纵过许多关于长刃斩来使、赐死、毒酒的记忆。兀然就觉得眼前这一盏茶水如当时那杯鸩酒一般烫手起来。 屏神静气,容洛只能以今生今岁重澈并非当年那位三十二岁的权臣来暂时定稳心神。又与庄舜然叙话。不多时,谢玄葑差人将她请去书房,她便让何姑姑发了帖子与银钱给庄舜然,起身去见外祖。 一路思索,容洛在书房见到了谢玄葑。 祖孙二人不用太多虚礼。在房内崭新的案边坐下,容洛看着仆从将饭菜端来此地,瞬间明悟,笑问道:“外祖是何时开始阅卷的?” “昨夜在宫中陪陛下处理政务,卯时就到了家中。一直到这时才得下闲来。”将手边一碟乌梅豆腐放到容洛案上,谢玄葑让妾室韦氏去伺候夫人贺春华用午膳。韦氏应诺一声,带着下仆退下,又遣几位宗亲在门前把守。谢玄葑看着她将事事办好,无其他神色,与容洛吃尽小半碗米饭,问道:“向氏之流,如今时机如何?” “明崇来,为的就是此事。”停下筷箸。容洛敛眉,“前几日随容明辕出游,我见到了皇后。她被禁闭在青云观,同南阳王串通引我前去,假意示好。我听她言语,家中大约是有向氏细作。向氏听闻吴海蓬投靠,惴惴不安,估计没几日便会有所动作。我望外祖不要拦阻。” 向氏若对谢家下手,证明心中有鬼,谢家如要揭露向氏也会变得名正言顺。谢玄葑懂她用意,颔首:“此事因你而起,你也该多多小心。”话罢。盛半碗鱼汤,谢玄葑记起前时朱雀门一事,不由眉头紧蹙,“族中与江湖人士多有来往,过后我让攸宁派几位武艺高超的给你做护卫。这些时日长安开科考试,人员多杂,你亦少些出门。往后再有事,且让人传告一声,让攸宁过去便是。” 【作者有话说】 感觉一章的篇幅应该再长一些,但是越长越想动手修……完全控几不住记几qaq 下章准备让所有人开始搞事情~ 顺便收后宫(划线x)乱说话是因为幕僚团都是美人xd~ 晚安么么哒! 第68章 11.9晋|江独家发表 ◎娶妻。(已替换)◎ 容洛哪里会听。近些时日科考, 长安来了不少人,胡人商贩,清流学子, 三教九流之徒,当得起一个“杂”字。谢玄葑念及她种种有担忧,可容洛却无比喜欢这般热闹的长安——多得是能被她招揽的人才。 但心中所想绝不能说,谢玄葑对她关怀,她纵使心口不一,也不能拂了谢玄葑好意。况谢玄葑愿为她动用族中资源, 证明如今他已愿多多支援于她, 是好事一桩。脖颈一低, 容洛含笑谢过:“明崇明白。” 她语气乖顺, 谢玄葑自然也不会全信。他这些孙子孙女哪一个都不是好捏的软柿子, 谢攸宁年纪轻轻就任国子祭酒,人脉亨通无极。而眼前的容洛虽是外孙, 到底是皇帝和谢贵妃的女儿,二人的先谋后动和敏锐力容洛是全全继承,又得连隐南一力教养了九年,对他人对自身的狠辣是如出一辙,相像得可怖。回望这半年多容洛的举动,哪一点不是直取要害?当年谢玄葑押准皇帝,与皇帝里外接应使皇帝夺回大权, 让谢家一举翻身,自然是最会细查人性。当下略微沉首, 他也不多说什么, 顾自用起膳食。毕竟现今谢家愿意将筹码压在容洛身上, 他必须要相信容洛。 注意到他一瞬间的犹豫。容洛将一片乌梅豆腐细细切做四块, 恍若未曾得见谢玄葑的滞顿。待豆腐切成,容洛用素白的帕子拭去银濞子边缘的梅汁。启唇:“与明辕去醋泉坊时,我在大罗寺前见到了他的生身母亲。”见谢玄葑扬眼,容洛继续,“未曾见到面貌。只是前些时入宫,在父皇案前见到了一串手串,我多留心了几分。没想那妇人戴在了手上,被我瞧见了。” 容明辕非谢贵妃亲子的事情谢家早已知晓。谢家上下未曾将此事告知谢贵妃,怕的便是她一朝打乱全盘。但燕南同为谢家外孙,谢家自然也不会放任他在外流离失所,年前便已安排了族中亲信寻找蛛丝马迹,查探十年前的事情,以待为燕南立一个应有的地位,使他得以光明正大。而所查,便是容明辕生母究竟是何人,在何处。 “醋泉坊?”捕捉到关键。谢玄葑停箸,“确是他生母?” “正是。”垂一垂首。容洛耳际上的东珠滚出乌发,露出些微的一点雪白,“她初时跟了我与明辕一路,我以为是父皇派来的探子,便无多留意。后来往大罗寺求签,见着那一串手串,才晓得她是在看容明辕……我当时顾念她身份和父皇,一人追了上去,此时想来实在不该。只好说清一切,求外祖帮明崇寻到那妇人,且是越快越好。” 请求中字字表意急促。但容洛语气、神色格外冷静,并不曾惶急。谢玄葑凝视她许久,沉声:“活捉抑或如何?” “望家中切勿打扰那位妇人,只消是拿到她居住地方,告知明崇即是。”被洞悉心中有所筹谋。容洛面上毫无异样,谢家寻禁脔的打算与她不同,她本不该告知谢家有关禁脔的线索,以免生变。但此一时彼一时,她必须为自己的失误负责,也要做更大的准备。与谢玄葑相视,容洛唇侧一倾:“明崇需要那位妇人——来让向氏粉身碎骨。” . 关乎禁脔,谢玄葑不明白容洛的打算。那妇人与皇帝关系至深,按谢玄葑的意愿,是握在手里,作为来日燕南成年后封王正身的一枚筹码。诚如谢贵妃时常记挂的“君臣”二字,谢家偶尔也会害怕百姓悠悠众口,记起君臣纲常。不敢逼胁君王,只能退而求次。 可容洛对此不甚在乎。皇帝是为她生身父亲,但帝王家谈什么感情。手刃手足尚可为,胁迫君王又算得了什么。要当真理论,当年皇帝刺死连隐南,又何尝不是违背伦常,毒害母亲? 托请谢家将一切办好。亲眼见着谢玄葑嘱咐谢攸宁让亲信去醋泉坊寻人,容洛一道与谢家一众用过晚膳,方回归府中。 春日是乍然而短的时节。转过五月,炎夏初生。 从谢家离开后,得了帖子的四人都寻了一日到公主府来。庄舜然陆识秋二人容洛自然厚待。答应投靠的井翼忧虞望舒二人,容洛也不曾偏颇,一应托了谢攸宁同蒋文朗二人为四人营造名声,又让孟氏与盛婉思母女在命妇千金里提起此事。外有官宦,内有闲语,足以为四人打开通榜的大门。 容洛借力并不如世家,谢家里有重要的几位举人要造势,惟有谢攸宁可帮一帮容洛。真正令四人在长安得名的,到底还是内闱闺中的力量。 孟氏有一副好口舌,盛婉思知书达理,都讨人喜欢。只消多多与命妇、怀春千金多言语上四人的模样才学,便足以令这些人向自家夫君父亲提及。而这些为官者得知,难免会多多留神——毕竟会试在即,殿试亦不遥远。这某一位举人或许就是将来的状元。如能及早将其拉拢,不说乘龙快婿,能像三年前的重澈一般成为皇帝眼前重臣,阖家上下大约睡梦中都能笑醒。 眼见官员与四人走近。容洛知他们所为为何,不曾在官宦间走动,亦不插手四人与任何人的往来。仅仅让秋夕私底下为四人打点衣食住行,使四人能够有一副好相貌,有足够的精力应付这些别有用心的达官显贵尔尔。 不过如此也有缘由。向凌竹与向氏沉寂许久,终于在庙堂中有所动作。容洛一心在上,着实无法分身活动。 五月初,会试第一日,长安凛凛肃然。容洛于府中插花,皇帝安卧英华宫,孟云思在汤泉里服尽一碗避子汤,崔公公将一纸奏折端到皇帝的桌案上。当头第一本,便是向凌竹托向石瑛上的请安折。 惯例的问候,间或插几句关于向石瑛领着家人春游的闲言碎语,至最后——向凌竹借向石瑛之口,向皇帝请旨,为太子容明兰择选世家嫡女为正妃。 这是良久安分后的蠢蠢欲动,也是向氏对谢家做出反击。容明兰只要娶妻,成婚时“母亲”必要到临当场。厉美人虽已回宫,但无权无势,终不会是容明兰“母亲”。而向凌竹一旦走出青云观,会再难令她进入这样的境地。 然此事不能由任何人左右。向凌竹依旧是皇后,她有关爱她子嗣的权利。况且向氏本是皇帝手中势力,皇帝更不愿向氏一分作用都未能发挥就沦落。倘如向凌竹的回归能令向氏制衡谢家,他是求之不得。 召容明兰问过心意。旨意在当天颁布。 选秀为三年一选。本太子选妃应与皇帝选秀时辰一致。但皇帝登基只五年,太多不确定他亦心中有数。选秀分心,容易混进更多士族党羽,皇帝无多大兴致,御史台与百官一旦提议,他也会立即驳了折子。故此,容明兰选妃时辰不当,也无人多言语。只有成千上百的官员催促正妻为嫡女打点,忙着去请出宫的女官或知礼的女先生为女儿教习。可说是上下乱做一团。 向凌竹的作为是意外,不过反击却是意料。容洛不曾急促,待会试完毕,她便让春日去请了孟氏母女到府上来。 庄舜然四人会试毕,不论结果如何,于情于理都得到容洛府上道谢,多多亲近容洛府中人士,为后路打算。这日孟氏与孟婉思来时,井翼优与虞望舒二人已经回去,陆识秋也正要去往徐云之处。几人在门前碰见,孟氏母女只与其点头致意,无多言语。 孟氏母女为几人造势最多,本该道一声谢。但陆识秋四人也从容洛处得知过太子对孟婉思的喜欢,为避百姓口齿闲碎,四人必要同孟氏一家人做疏漠姿态。一句话不该多讲,一个字不该多说。 府中人对孟婉思都极其熟悉。见二人来,恒昌径直领了她们去容洛所在的空月亭。 亭上有三人。盛婉思走出回廊时,就见着庄舜然与容洛面对而坐,齐四海则坐于亭角,以一碗清水清洗长刀。刀柄纹着一只梅花鹿,鹿角上有一只飞舞的蝙蝠;细长的刀身泛着森冷的银光,水柱淋上去的时候不像是它自然落下,倒像是被刀刃猛然劈开。 齐四海对原先配戴的横刀不甚喜欢,手下这柄,听何姑姑说是容洛请了一位极其厉害的匠人特地为他所造。当时盛婉思听闻,也不由同秋夕一样,对齐四海此人多了些奇异的想法。 余光瞧了在齐四海与容洛之间打了个圈。盛婉思与母亲一道走到前头,还未福身,立即被容洛摆手免礼。 “不必多礼,坐下就是。”看二人上到亭上。容洛让春日将怀中的蒲团放下,指尖在柔软的蒲团上轻按一下,“三娘来本宫身边。夫人也坐。” 容洛语调略沉。孟氏听出深意,知晓她今日为的是前时皇帝选妃的旨意。伸手缓缓撑在盛婉思身后,孟氏轻推着盛婉思前行,落座在容洛身旁。 此举逃不过容洛眼睛。勾唇一笑,容洛抬手拦下庄舜然欲离去的动作,看向盛婉思,直截了当:“你可想让洪家从此见你如见罗刹?” 并非好话。但于盛婉思而言,她自是憎恨洪家。虽从未经历过母亲从发妻沦落为外室,但洪锦绣对她与孟氏的轻贱,她是一直记在心中。当下听容洛问话,她明白过来。稍稍凝眉轻笑,她躬身福礼:“殿下于婉思大恩大德,婉思必不敢忘。” “即使是做侧室?”盛婉思言语认真。容洛却无往常那般一口赞赏。她前世四嫁,嫁的不是所爱所喜,不知多么难过。容明兰与盛婉思相识来往,却也绝非盛婉思良人。嫁入东宫或许荣华富贵,但将来争宠,维系母家光耀,种种都将是艰辛至极的一条路。 盛婉思躬首,毫无犹豫:“婉思尘土之躯,得殿下青眼才塑得泥身。不敢多做奢望。”微微抬眼,秋水双瞳中一派认真,盛婉思温柔笑意里晦昧莫深:“况且……殿下为婉思一早就铺好了路,婉思怎敢辜负?” 这是盛婉思第一次在容洛眼前流露出锋利。容洛凝视她许久,轻扫一眼孟氏,付之莞尔:“夫人教导有方。” 犹豫只是一时。容洛从来分得清势态。向氏要容明兰娶妻,换向凌竹回到后宫朝堂继续放肆,她不能拦阻,可决计也不代表她不会在其中有所搅弄。盛婉思既然决心前行,她也安心将她这枚棋子放到容明兰身边,以替她牢牢看着容明兰。 相信盛婉思也能做得极好。 孟氏柔笑道谢。容洛还欲言语,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入耳中。转眼望去,何姑姑从廊外疾步迈至她身前,迅速地向几人福身,未等她问话,已俯首贴近她耳际。 ——“殿下。那位夫人……谢家寻到了。” 【作者有话说】 删删改改一章……终于把剧情君推倒了! 作者君这里又冷又下雨,差不多是缩着改完这章的,各种腰酸背痛,一会儿就去躺着刷剧hiahiahia~ 亲爱的们晚安! 第69章 11.9晋|江独家发表 ◎清浊。(已替换)◎ 双瞳稍稍一顿。容洛的视线缓缓偏到何姑姑的面上。何姑姑轻而稳的一颔首, 脸上虽无异色,但眼中的喜悦和急促的呼吸都在明说她此时有多么激动。 自容洛将燕南的身世告知于她,她便知容洛对她已经完全信任。她母亲妹妹均受惠容洛, 她也并非不知感恩,在得到容洛重视之后,容洛吩咐于她的每一件事她都牢牢记在心上,尽心尽力去完成。也将容洛当成了真正的主子,处处为容洛着想——容明辕是容洛不可避免的痛苦。如是禁脔的出现能令这样的苦处消弭,她自然格外高兴。 互视半晌。容洛接过她递来的一枚小指细的竹筒, 将内里一卷细长的纸页抽出, 在眼前徐徐展开。纸页上字体刚劲, 一瞧便是谢玄葑所写。 目光滑过遒劲行楷肩脚上的几分绵滑, 容洛逐一扫过内中消息。面色由寻常渐渐变作晦昧莫名。 纸是巴掌大的水纹纸, 放入竹筒内时折过一次才卷起,因而内中所写下的消息绝不稀少。禁脔的名姓, 住址,母家,包括经历均列于其上,一字不落。 她脸色愈发沉郁,旁下庄舜然盛婉思几人也都停了视线看来,何姑姑瞧着齐四海滞顿下擦拭的动作,面容的喜色一点点消弭。微微凑近, 担忧地轻唤:“殿下?” 脸面贴近。容洛一吓,猛然避过身子。停顿的呼吸也在这一时回复。 满目的诧异登时曝露。四下诸人也被她这番模样吓了一挑, 纷纷望过来。察觉目光附上身躯, 容洛紧紧撰着那一张消息, 将其收入袖中。旋即不无尴尬地倾笑:“谢相送了点东西给本宫。一时入了神。”将消息悄悄地往衣袖里推一推。容洛唤过秋夕, 让她去重新沏一壶清茶,并将厨房的红豆牛乳糕与一应冰镇的瓜果拿上来,复又看向孟氏。 “本想留三娘在本宫这儿,让掌事亲自教导。但思索过后觉着几日或许不能安闲,便也不好做这打算。”望一望盛婉思。容洛留心到她被珠钗压皱的鬓发,抬手替她抚平,“但本宫会托贵妃寻一位可靠的姑姑去你家中。不过考量到你母女身份,本宫会托元氏在族中为你等安排住处,直至选妃落幕。” 孟氏是盛太医发妻,却不是正妻。长安人多口杂,生活安逸,对事物从不愿探求真相。孟氏一介外室,若仍住于原本府邸,盛婉思参与选妃期间,定会被人诟病,大大落于下风。倘若回到元氏,元氏族长与其妾关系谁人不知?如有人敢在他们眼前论妻妾二字,大约是活腻了找死。 元氏那厢容洛也不担忧。容明兰在皇子中年岁最长,便想有夺嫡之事也需等个三五年。元氏与谢家合作,但未尝没有点雄心壮志。如小小一个盛婉思能成为元氏压的宝,元氏定会甘愿扶一把。若是不愿,容洛也不会顾忌。谢家不能用,薛淩月与宁杏颜同她关系极好,名门义妹,也足以压下盛婉思“外室女”的名头。 孟氏应诺。又同容洛说了一阵子话,恰至午膳时分,秋夕领着奴婢摆了案几碗碟,让人将菜肴端上桌来。 案间并不在乎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容洛用饭时与孟氏及盛婉思又说了诸多。食毕,孟氏携盛婉思去往五品命妇夫人的府上,与其一道郊游,容洛让春日将二人送出府门,又交代恒昌的自己的打算,让他带着宫牌入宫面见元妃。方与庄舜然说起话。 庄舜然她不甚了解。她本以为他前世身为寒门清流宦首,对世家应当非常不喜。可他与她交流中却从未流露过一分不满,提及谢家或某一家,评价亦从无偏颇,文采心地更都是极好的。唯一不足,大约就是对认定的事情太过强硬。 庄舜然原先是不认得齐四海的,那日在醋泉坊遇见也只当齐四海是个侍卫。后来他持着帖子到府中的时候她正巧在外,恒昌念及她午晌会归府,便请了庄舜然到书楼中吃茶小坐。没想齐四海正在屏风后打盹,他被吓了一跳,当头就喝问齐四海是谁人。齐四海见他一副质问贼子的语气,也报了名号。这下倒好,庄舜然认得山南道匪首名字,立时同他争吵起来。还要扭齐四海去官府。恒昌被这架势搅得头疼,让人请了容洛回来,总算镇住了这二人。 长公主(重生) 第47节 不过那之后庄舜然总不大待见齐四海,若不是公主府戒备森严他不得随意出入,他怕是半夜翻墙也要将齐四海捆送大牢。 酒水在红泥炉上温着。容洛仔细看过一遍庄舜然递来的文章,神色稍凝:“贡生不在话下,三榜也可入,只是三元……终归还是缺了几分火候。” 珠瞳上扬,见庄舜然眉目一拧。容洛起手翻过下页。 她手中是庄舜然会试时做的文章。大宣常科分明经与进士。明经主考察举子对经典的记诵,及第非三甲榜首者较难为官;进士则较为困难,考测策问时务、透彻经史与杂文赋诗,若能及第,人人羡艳,入仕亦是容易事。庄舜然的文章在她看过的所有里算是上佳,可到底不及三甲榜前几名出彩。遑论登位一甲三元。 被一个女子言语自身能力不足,男子多半要生气。庄舜然有一瞬也曾想要辩驳,但近日来容洛对他四人的安排着实极好,营造声名的手段亦是剑走偏锋,不怕口舌。且陆识秋同考进士,文章庄舜然也曾细读,内中道理涵养都比他好上几分,但面对容洛指点时却能坦然接受,做出修改,可见容洛也不是个绣花枕头。 上身挺直一会儿弯下一会儿,庄舜然口齿轻张,看了容洛半晌,又沉沉坐回蒲团。抖一抖衣袖,他躬身作揖:“请殿下指教。” “本宫有什么能指教你的?”轻轻一笑。容洛将文章放于案上,以薄瓷酒杯压在纸页顶端。语气里多了几分款柔,“郎君心有沟壑,顾惜天道、人道,自然不缺火候。”双指捏着衣袖的边缘理下。空月亭外湖水哗哗一响,一只红鲤向空中纵身一跃,再度投入水中。容洛注视着水面涟漪颤颤,侧眸看往庄舜然,羽玉眉间藏夹着几分遗落的春旭,“你缺的是一份心思。” 言语晦昧。其中招揽意味始终不容忽视。庄舜然微微一怔,很快也明白过来大半。但他如何都不是容洛。眼中显露恍然,他便被容洛惊得一下垮坐——“可想登第探花?” 平地一声惊雷,正正就砸在庄舜然头顶。 探花此位水分如何,这些进京赶考的举人决计不知。容洛发声之时,庄舜然先是疑惑,见容洛气定神闲,并非是开玩笑的模样,他立时就愣在了当场。 怔愣前的一瞬他思索过许多东西,大约也明白这其中意味。注视容洛久久,他瞠目结舌,与齐四海同时问道:“是否不公?”说罢,二人对望,彼此神色都无比复杂,但滋味也不尽相同。 “长安外买卖官职,长安内操控科考。”齐四海将横刀收回刀鞘,脸色十分不好看。这些日他住于公主府,暂做容洛侍卫,见容洛种种都不像是那些混账官员,如今听闻,他不禁有所失望。蹙眉盯着容洛,悻悻嗤笑,“国将不国。” 洞悉他语气中的心灰意冷。容洛回眼看他,语气平静:“‘国将不国’?此下不过是内中祸害,夸大如此,先生何曾对得起百姓。”发上的银燕双翼一振,容洛虚睇向庄舜然,“买卖之事无人会放任。科考唯有探花一位受人摆控。先生何以谈及这四字?便是先生觉着这一方摆控不公,请往上数三十年,十位探花中又可曾有一人在山南道戕害百姓?更甚,先生觉着庄公子秉性如何,文才如何,可会害国?如都没有害处,先生万万不要乱用这四字。也不要以一时得见偏概以全。” “大宣例律中禁止买卖官位与三元之位。轻者刑狱,重者依情势斩首、诛三族。”并不在乎容洛所言。齐四海自凭栏上站起,“我本以为是贪官污吏,没想皇族也是这般污垢不堪。” 冷言冷语,容洛可以理解。互视许久,容洛敛眸:“水清则无鱼,污浊多则看不清前路。庙堂之高,污秽必要留存,方可有鱼有水。”袖角金玲跌落蒲席,叮叮作响。容洛扬眼,瞳中镇静,“内禁之地更是天生污浊,本宫亦如此。” 齐四海失望之色不减反增。容洛一眼看出,也不曾有多余的情绪。齐四海刚正不阿,前世就常常同她有争执,此时的他对庙堂知之甚少,不能明白皇权之下的权党更为可怖也是情有可原。毕竟前生她也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劝去参试武举。如今他年轻,性子跟狼崽子差不多,她若能一蹴而就才是稀奇。 轻轻吐出一口气,容洛启唇:“本宫需要庄公子替本宫入朝,拉拢清流一脉。买卖官职纵然彻查,总会有漏网之鱼换个法子继续作恶,若无多人立表上书,待朝廷扶持有志之士,先生以为各个州府会太平?或说——先生以为绿林好汉一杆长刀便足以斩尽天下恶徒?” 容洛低笑:“大约初时百姓会对你们称颂,可风气一旦兴起,便会开始有各种‘好汉’以拯救民生的借口残害百姓。到那时,恶徒仍恶,小人亦会更多,兜转至最后,还是得是先生最嫌厌的朝廷来肃清一切。”臻首一偏,她捻着袖角金铃敲在桌案边沿,“就是不知——那时的官宦中可会有庄公子的名姓?” 【作者有话说】 每天都是修稿强迫症,修完真的觉得一章应该再长点_(:3」∠)_ 下章怼人! 顺便来猜猜禁脔的身份嘿嘿~ 第70章 11.9晋|江独家发表 ◎高帽。(已替换)◎ 争论中容洛已将所有想法抖落个一干二净。庄舜然被惊得愣怔在旁, 插不进话,可也晓得容洛的意思。他与齐四海不同,为人从不死板, 有心为民也不似齐四海那样一根筋,容洛说的话他虽不能苟同,但心里也跟明镜似的。 如今的大宣依旧太平,不过繁华的表象下已经存在了许多口齿尖利的蛀虫。当今陛下是何心思他难猜,容洛说的话倒符合治国之策。诚如她所说的清与浊,鱼与水的言论, 他也能看出她并不是贪图权势、玩弄臣子的寻常公主, 而是实实在在的在谋算着如何剔除害虫又不伤国祚, 同样心怀百姓。 探花位置内中的水分在此时已无需多做计较, 如何都是由容洛抉择, 幸之,她也不是那些贪污受贿的奸臣。再打算打算自己的前路, 庄舜然也反应过来容洛说他火候不足是在考验他会否性情不正,略略顿首思索,他自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机会。 “殿下授命,舜然得之有愧。唯以皇天后土为证,如某一日入仕,必尽心为黎民百姓造福,为朝廷尽忠尽力, 方不辜负殿下美意。”这是真情实意。双手一扫袖袍,庄舜然俯首而拜, 前额紧触蒲席, “谢大殿下恩德。” 他性子端正。各方各面也算圆润, 出身贫微又尤为上进, 吩咐的话,让做的事情,他一应都能做好。将来入朝,凭着身世才学,拉拢清流臣子不过是时间问题,便是应对其他三党也是极其轻松的事。容洛看重他这几点,那几分强硬的脾气也黯淡得瞧不见了。沉首饮酒,容洛眼中颇为赏识,口吻有少许严肃的冷意:“如是将来辜负此言。便是本宫识人不善,那时如何,你就是怪本宫,本宫也不会留情。你可听清楚了?” 给一枚糖果再抽一鞭子。庄舜然心下了然,但不敢不往心里去。容洛这些时日怎么对待他们,他全都看在眼中,容洛对他四人都实现了前时的承诺,衣食住行,名声造势,不多仔细看也能知道她是亲自打点,用了诚心。且她荣华万千,谢家对她又格外心爱,那时谢家前厅阅卷,她要招揽,少师夫人便立即带着谢琅磬一同出来看了卷子挑人,一点不曾薄看于她。假使他仕途上做了不当的事情,容洛必定会言出必行——他也会得罪谢家。 庄舜然本意也没准备做恶徒。毫不犹豫地叩拜应承。他再度起身,入目就是齐四海满脸的鄙夷。 他也不甚在意,目光在齐四海的脸面上停留片刻。庄舜然敛袖而坐,见容洛搁下酒杯,声音缓缓:“先生现时是不是觉着本宫像伪君子?” 她敬称为先生的没几人。当场只有一个齐四海。粗粝的掌心按在剑鞘上,齐四海并不避讳:“我原以为你同那些人都不一样。” 语气失望,懊悔。容洛听闻,指尖划过杯口。陡然下颔轻沉,银燕泠泠在发间展翅而飞,“有何曾有那么多‘以为’。众生纷纭,人人都是八面罗刹。要笑便笑,要哭便哭。那些才出生的婴孩都不免于此,寂寞则假意呜哇引人注意,见人不愉则嘻嘻哈哈地卖弄乖巧来得众人宠爱。”她微微挪膝朝向齐四海,眉目平静,“这乃是众生面相。先生亦不免于此。” 笃定的一声让齐四海猛然蹙眉。他性情沉稳,不与人假以辞色,更鲜少动怒。这一刻容洛出声,字字让他觉得仿如一只黑雾缭绕的手臂,正试图将他从这一方净土奋力拉进泥沼。 “不。”冷冷开口,齐四海手掌握紧刀柄,“至少我不会如同你们一般,将一切残害粉饰好言好语,借口什么庙堂清浊,以换这没用的繁华。” 桃花眸中似有长剑脱鞘。容洛的视线带着笑意凝注在他脸上。韶光偏过一丝,齐四海只觉满张脸面被她锋利目光剜下,脸皮、血肉、筋骨,荡然无存。 “美人皮相,刀筑骨肉。动可杀人,静可观世。”——一瞬间,他心底翻出这样的话语。非常之巧,这恰恰是他前世对宁杏颜说过的、评价容洛的言辞。这句话后还有“心之恶耶,人之善哉?实是八面罗刹”,但今生今世他于容洛知之甚少,更不曾交心,一腔因为灭门带来的偏见,经历年岁不足,也再无法对容洛有如此的印象。 “先生做这匪首又何尝顺应自己心意?”轻轻莞尔。她起手将白瓷酒壶从热水里提上案几,倾倒酒浆时满亭馥郁香气,“铸剑府灭门有襄州官员作梗其中,先生与铸剑府遗孤残存在山上立寨扎营,除想护佑百姓,大抵也有韬光养晦,等待报仇雪恨的意思在内罢?且先生这几年来并未拒绝与招揽之人见面,想必匪首做得并不痛快。” 此事不是秘密。襄州路途遥远,谢家也有势力。况齐四海自认行的正坐得端,也没有隐瞒过自己与人相见,谢家的人稍一打听就清楚了情况。 她的打探很正常,齐四海却莫名有些不爽快。紧盯着容洛,他未有言语。就听得容洛轻轻抛落一句:“先生同样戴着面具呢。” 很低的笑意,并无讥诮。可齐四海立时神情滞顿,仿佛容洛触及了什么东西。容洛与他相熟,自然知道他不喜人表里不一,他对自己更是再三要求。此下她这一番话虽无恶意,总归还是让他觉得梗塞心腔。 但她无法。如今的齐四海不能理解她,她却万分需要他的力量,必是不能让他憎恶自己。将酒盏推到庄舜然眼前,容洛归回正题:“本宫此言难听。但确实是不能随便附和先生。探花位子虽由人选择,不能公道,但庄公子诚切,一心为民。他与本宫联手,比其他不曾关注大宣端倪者来说不是好上许多?还是说,先生觉得应当空守公平,让另一位不关心国祚的人入仕为官更好?” “我并非此意。”齐四海反驳,“公允必须存在,否则一切必当混乱。” “祸根生,时候不同。”容洛扬眼,“太平非太平。借蛀虫之手扶持良善,于腐木间寻求一个嗣育良禽的巢穴,只能将自己当做蛀虫,以借蛀虫之手孵化鸟鹰。此乃特殊手段。倘若强硬对待只会引起反扑,招致祸端,致使唇亡齿寒。” 字字珠玑。 “望先生体谅,更望先生再度考虑与本宫联手。”齐四海语塞。容洛便又再一次开口,“士农工商皆可救民水火。匪贼终不是归途,先生如能助本宫一臂之力,来年武举入仕为官,先生能除浑浊,亦能以正当手段名头去为民做计较,于你我而言是两全其美。” 话锋直转。齐四海沉默良久,抬眼看向容洛,蹙起的眉头稍许放松了一些。语气晦昧:“你不过也是在利用我罢了。” 十分冒犯。秋夕与庄舜然微微一骇。容洛神色一顿,唇角渐渐向上倾去:“本宫利用的不过是人欲而已。” “诚如众生面相八面罗刹。这芸芸众生,谁无欲望?区别不过是轻者为财,重者为身,低劣者为私己,高明者为人心。”她掀眼看向他,笑意浓郁,“更何况,本宫利用先生,又何尝不是在成全先生?” 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 . 齐四海虽有动容,终究还是未曾答应。提步离开空月亭,容洛也再未得见过他。仅仅听闻秋夕说他仍在府中,成日成日的不出门,偶尔在园中练功,也是满面深思。 这般的态度,大约也是在考虑。容洛不再去激他。她话已说尽,于他算是手段用尽。旧情在前,她也不能动武,只能等待。 一日去过一日。殿试的日期已经定下,选妃更是在即。她未得到齐四海的回复,却等到了向凌竹回宫的旨意。 入宫请安,容洛记挂着前时禁脔穆万华的事情,头先去了选德殿给皇帝请安。轿辇在殿前停下,容洛理正衣襟,才欲前行,便见着向氏家主向石瑛怀揣一份圣旨步出选德殿,一路下了石阶。 同崔公公告辞。向石瑛转身见到容洛,目光一停,流利地迈下阶梯,到了容洛眼前。潦草拱手,他语调颇为阴阳怪气:“大殿下是来给陛下请安,还是来看陛下赐老臣这封让皇后娘娘回宫的旨意?” 容洛的真面目向氏上下一应知晓。向凌竹跟她撕破脸面,向氏又吃了大亏,连连落于下风,向石瑛自认不必同她惺惺作态,上来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话。 虚睇他身上官服一眼。容洛珠瞳掠过他怀中的圣旨,扫见开头“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几字。面容泛起一丝应有地气恼,冷冷道:“升泰年间太后与陛下同赐旨意,除本宫血亲长辈以外均需对本宫遵守礼矩。向大夫不过一介文散官,只拱手作礼,视圣旨若无物,不知是藐视已故孝敬太后,还是在藐视当今陛下?” 【作者有话说】 晚了_(:3」∠)_ 发现大半夜的好有灵感啊,但是一熬夜白天就会特别困,哪哪都能睡着,还能睡十五个小时以上,简直哭笑不得…… 作者君去吃早餐啦,亲爱的们早安! 第71章 11.9晋|江独家发表 ◎黄雀。(已替换)◎ 一句挑衅招惹来一顶要命的高帽, 向石瑛面色一紫,许多话登时都杂糅做了一大团堵在嗓子眼,活活塞得说不出话来。沉默多时, 他直直盯了容洛半晌,也缓了过来。 纵使身居高位全靠女儿向凌竹,但向石瑛到底也做了这么多年的臣子,他自己也有几分本事。方才吃了容洛的亏,他心里对容洛是格外嫌厌,可前一步就是明晃晃地陷阱, 他虽年逾五十, 也没到眼神不好的程度, 又哪里敢同容洛硬碰硬。暗咒一声容洛, 向石瑛故作惭愧地笑一笑, 重新后退一步,恭恭敬敬地对容洛稽首做礼:“见过大殿下。” 听容洛如施舍般扔下一句免礼。向石瑛起身动作一顿, 双眉横生气怒。容洛低眼去看他,鼻息一翕。 向氏里她最不喜向石瑛。他本无多大本事,当年连隐南掌控朝政时他地位低微,又不会做人,处处耍小聪明拍马屁,巴结权贵,朝臣上下对其尤为反感。后皇帝翻身, 他凭功臣之名加官进爵,本该借此奋力上进, 担起家主责任。却偏偏目光短浅, 一味地看重眼前那一点蝇头小利, 在朝中欺压曾经排挤他的朝臣以及权贵, 还处处欲以身份谋利,不知轻重。若非生了个时时顾念家门的女儿向凌竹,怕是向氏早该穷途末路——前世诚是如此。向凌竹一死,向氏立时走了下坡路,险些崩散。 但他偏生不知错,临终时还大骂向凌竹及两个儿子,言语譬如“我此生最不该生下你们这些糟心货”,要多难听便有多难听。 向石瑛欺软怕硬,对贵人的态度脸色总是说变就变。眼下容洛利落着摆了架子压他,他无法不承受。再揖首谢过,他起身时已换了一副平常脸面,无奈地抬手按在圣旨上,“今日得了皇后娘娘回宫的旨意,老臣颇为高兴,一时松散,险些闹了大事。殿下不要在意。” 看似告罪,实际是同她挑衅。容洛眉目抬起,低低一哂:“本宫无闲暇同你虚情假意。娘娘既要回宫便回宫是了,左右只是换个安逸点的地方看昙花一现而已。” “殿下慎言。”听出容洛口中“昙花”暗指向氏,向石瑛声音一冷,“前先诸事终归是向家不计较,殿下何必以狸猫之躯对巨虎张牙舞爪。” “真是好一句‘巨虎’。”敛一敛衣襟,腕间紫檀佛珠垂下。容洛莞尔,睨向向石瑛,“不知六世族听闻会是什么反应?” 名录牵扯之广,谢家都一一打探过。各家都曾参与其间,向石瑛自认为这是制衡六世族的筹码,但于容洛看来又何尝不是六世族架在向氏脖颈上的长刀? 向石瑛听不出深意,只觉得是容洛是借此提及名录与谢家,以想震慑于他。可他哪里怕,向凌竹不多时就会回归宫中,她是太子之母,又替皇帝保管着多少秘密,只要向凌竹回来,皇帝就绝对不会放任向氏受谢家与容洛欺辱。 面上恭恭敬敬,向石瑛颇为不屑,仔细将圣旨拢好,他并未看容洛一眼,“殿下还是太过青嫩。不过这亦是好事,世间男子都不喜女子过于聪慧,殿下如此,也不愁来日姻缘了。”他惋惜一叹,“殿下也只能到这样的地步了。甚好,此次事了,殿下应当也能分清事态,安分守己了罢?” 轻鄙意味浓郁。容洛还未说话,旁下一道鞭子破风声,鞭影错过向石瑛官服一角,在地面上留下一条灰白的划痕。向石瑛陡时吓了一吓,转眼便看见宁杏颜一身乌色曳撒,一边收着鞭子一边大步行过来。 不必猜测,方才那一鞭就是她所使出。 “啊呀。”握着长鞭走到容洛身旁,宁杏颜余光都未给过向石瑛。起先同容洛施了礼,她扫眼往向石瑛,瞧见地上那一道痕迹,夸张地惊叫一声,“方才我以为这儿有只黑鼠,觉得有损御前荣光,使了一鞭。不想竟是大夫,当真是对不住。” 被她比喻成鼠辈,向石瑛登时又捱了一噎。想要反击也得努力咽回肚子里。大宣重文,但武家从来不被轻贱。开国高祖皇帝是武家出身,前女帝连隐南亦是武家,便是先帝武恭帝,那也是重武的。如今如何也都是国策不同,谁都不知下一任皇帝会否重新重武,因而从来不敢小瞧武将。更何况宁家劳苦功高,宁顾旸深受皇帝重视,宁家军上下又极其护主,宁杏颜再如何他都绝不能惹。得罪宁家是小,间接得罪是大。 向石瑛吃了瘪。这厢也不再说话,垂一垂手,他借故传旨,噔噔迈着步子离去。 眼瞧着向石瑛离去。宁杏颜抖一抖手,顾自嗤道:“真是短腿骡子,一点儿拔不起高来。”捏着鞭子侧首,宁杏颜也不废话,“皇后要回来了?” 她今日是替军队里的兄弟送信给皇帝,顺路去朱雀门训练,不想才过来就见着了向石瑛和容洛。起先她见向石瑛一脸刻薄相,只是觉得他在同容洛挑事,但一靠过来,听到二人言语,她也忍不下去。当即就对向石瑛甩了鞭子。 “大约就是这一二日的事。明兰选妃,母后不在场说不过去。”听见宁杏颜的嘟囔。容洛轻笑,“你也不怕他同父皇上折子?” “嗤。”轻蔑地瞥向向石瑛离去的方向。宁杏颜左手握着鞭子在右手手心里敲了敲,笑道:“他若敢,我也不怕当场将他抽成个簸箕。自然,也得他敢。” 这倒是宁杏颜的性子。她不怕惹祸,从来也是果决的性子,甚少耍什么花样。容洛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与她说了会儿话,前去殿中面见皇帝。 选德殿中摆设依旧,皇帝的案几上奏折高高累起。容洛同皇帝请安时,皇帝仍在批改奏折,见她入内,暂时停了一阵。问过她种种,关乎衣食,关乎前时出游的事。容洛一一答得仔细,皇帝亦无别样神色,看来是还未得知她与穆万华的事情。 松了一口气,却不能全然松懈。公主府中早已安插皇帝眼线,近日她留齐四海在府中,又时常接见庄舜然四人,皇帝必然知晓。这厢答过话,皇帝果然问起。 “女儿愚笨。大多时候并不能明白父皇用意,只能请几位厉害的先生作为幕僚,仔细教导女儿。”施施福身。容洛柔声解释,“女儿日后虽依旧是公主,但衣食住行皆取之于民,女儿亦想为父皇增添几分助力,至少在安置封邑百姓时能公平得体。不至于让百姓觉得女儿只是娇养的草包,损落父皇英名。” 前时对齐四海的解释可信。这一次也不能用那样的说辞,她本是连隐南教养,九年里所学皆与庙堂相关。短短五年的教习或许有些效果,却不足以使她忘却那些东西。与其装模作样,现下的姿态才足以让皇帝信任。 目光虚扫容洛全身。须臾,皇帝平淡地颔一颔首,未做评价。执起朱笔批改奏折,皇帝道:“殿试后东宫择妃。你是长姐,平日里常与些闺中娘子来往,应当能替他仔细相看。那日便回宫来替他仔细看一看吧。” 选妃一般由帝后主持,有姐妹参与其中并非妥当之行。容洛疑惑看向皇帝,斟酌片时,款款福身应下。 父女在六年前便甚少有话说。连隐南是皇帝心中的刺,她长相相似连隐南、曾经被连隐南看做皇太女的事足使皇帝忌讳至极。她经历傀儡生涯,与他父女情分更是寡淡,此下答应,殿中寂静长久。皇帝自知与她无话可说,赏下许多东西给她,便让她离去,给谢贵妃请安。 接了赏。容洛掩过门,崔公公送她下了石阶。见她神色间有稍许低沉,他轻轻一叹:“殿下也莫怪圣上冷淡。这几日向氏那位不安宁,太子又要选妃,各家都巴巴地看着陛下,连‘侧妃’这样过分的折子都上了。陛下也是难为。”摇摇头,崔公公手中拂尘搭上臂弯,“也不瞒您,皇帝是属意崔家那位大娘的。只是崔大娘不善女工亦不善琴棋书画,多少比别人差了些。如是选了她……唉,旁人大约是又有碎嘴。可若东宫一次择妃过多……那也实在荒谬。” 长公主(重生) 第48节 斑白地双眉锁起,崔公公望着她,宽慰道:“您也莫怪陛下。” “我怎会怪父皇。”御前伺候的人,容洛对待多少有些差异。被崔公公所言引去几分心神,容洛琢磨片刻,大约也晓得是崔公公有意向她示好。眼中露笑,容洛微微颔首:“父皇日理万机,我能够体谅。”气息微停,“多谢公公。” 她听出自己意思。崔公公赞许地颔首,送她上了轿辇,驻足看着她与宁杏颜说笑离去。崔公公凝目,抬步返回选德殿内。 叠腰一跪。崔公公看向在案后批改奏折的皇帝,“奴已将陛下嘱托告知大殿下,东宫那头过后定会按照陛下预料行事。陛下安心。” “嗯。” 【作者有话说】 多冷啊~我在东北玩泥巴(划掉) 不过真的好冷……最近降温降得太厉害,作者君一出门就觉得自己变成了冰雕,冻得走不动,亲爱的们要记得保暖!注意身体!以及多喝热水(啪) 感谢天仙 黄儿的一个地雷~ 第72章 11.9晋|江独家发表 ◎无奈。(已替换)◎ 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崔公公倒也习惯。他伺候皇帝多年,对皇帝不说全然了解,圣意至少还能揣摩稍许。看出皇帝心情不佳, 他也并未多言,躬身又行了个礼,他从下方步到皇帝案前。取过盛着朱砂的小瓮,用小勺从中舀起些许,倾倒在瓷碟中,再滴了点水划开, 端到皇帝手边。复又回到一旁, 替皇帝研墨。眼鼻心一线, 等着皇帝发话。 “诵翁。”良久, 皇帝搁下一道折子, 终于出声,“你觉着重澈会否在帮着明崇?” 话问得不是没来由。重澈近来功绩累累, 行事果决,身世清白,皇帝十分看重。他也曾顾忌重澈与容洛之间的关系,但重澈也确实分得清势态,颇为忠心。譬如前些时容洛出游,重澈察觉她安排身边的娘子盛婉思接近容明兰,便在选妃旨意颁布后上了请安折, 提及了此事,令他得悉容明兰与容洛关系已是不同往昔。那时他未尝疑心, 今日让崔公公露了消息给容洛后, 他忽然又觉得不可全信了重澈。 重澈年少而世故, 看似喜好功利——可连他都有软肋, 容洛于重澈更不必说。不过前途而已,重澈当真能为声名断了容洛这根骨头? “这嘛……陛下,你问老奴,老奴又哪里懂得?”崔诵翁与重澈来往匪浅。此时听问,他头先以为皇帝知道了他与重澈的关系,但稍一捉摸也绝不可能。缓缓笑着一躬身,崔诵翁也不偏颇,“不过前些时日老奴在文德殿见着他,他似乎与重家闹了大矛盾。便是去年下元祭祖,重将军也同他吵了一架。陛下,实不是老奴做鹩哥儿碎嘴。长安人人都晓得尚书同将军那些事,尚书如今一心上进,多也是为了司命夫人——尚书这一身早不干净,大抵是顾不上大殿下的。” 见皇帝看过来,崔公公握着拂尘一稽首,“老奴只是一猜,陛下恕罪。” 流利的架势,是常常经历这样的情形,也格外老练。 但话糙理不糙。这计较别人家室、在背后说道是麻雀的行径,成日叽叽喳喳。可放到重澈与容洛二人身上,确实也是这样。重澈年幼失母,尚在襁褓中就被重家抛弃,这厢在御前得了宠,重家上下又一味得想去利用他。纵使他同容洛青梅竹马,感情深厚,有些欺压与仇恨却也当真不能忘,且唯有一心一意爬到巅峰,才能将其完全钳制在手中。 而重澈之于重家的恨意如是。皇帝亦能肯定这样的缘由。 可这话还是留了让皇帝怀疑的余地。朱砂晕在户部的折子上,皇帝虚睇着崔诵翁,“你跟了朕多年,你若还不懂,也没人懂得了。重澈那孩子也是朕看着长大的,当年明崇处处不好,也多是他陪着。他心思多,有时将自己看得比明崇还重,你平日也多留几分心神。”似乎回忆起什么,他挪开笔墨,捏了捏眉心,呼吸间有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明崇还是长得太快了。” 想起今日容洛对他处处谨小慎微地模样。皇帝收手,望向下方容洛站过的地方,他眼中团团浓墨一消一长。终于还是收了眼。 “罢。便到这一时吧。早时见孟宝林乏得厉害,大约身子不爽利,朕先去瞧瞧。晚些你将折子带过去。”抖一抖龙袍。皇帝扶着案几站起,转眼瞧见一封还未开启的信件,朝崔诵翁问道:“夫人近日如何?” “夫人极好。”崔诵翁望一望他手中的信件,“听送信的婢子说,近日春夏更替,郊野多飞禽走兽,夫人狩猎收获颇丰。凳陛下缓过这些时日得了空,就能尝到夫人的手艺了。” . 帝皇御驾过了选德殿,容洛的辇乘亦在羚鸾宫前停下。 羚鸾宫内紫藤花开得艳丽。浓郁的紫溢出宫墙,朱红同斑驳的花叶映衬,深浅迭迭地蔓延下去,盛气惊人。 邀宁杏颜过几日来府中小住,容洛与她暂时拜别。宫中的陈掌事迎上来,领着她入了殿中。 离宫几月。向凌竹失势,狄宝林仍被囚禁,皇后一党没有领袖,元妃与谢贵妃看准时机对其打压。皇帝念及后宫需人统领,携领六宫的权利已是移交到了谢贵妃手中,又由元妃协助。如今谢贵妃势大,时时都有妃子前来示好。容洛见到谢贵妃时,她还正同几位才人说着话。元妃见她过来,径直坐到她身边,同她说话。关心诚切,也说明元氏会助盛婉思一臂之力,给她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同其他娘子竞争。 自然,盛婉思的位置该如何摆,元氏是知道的。倒不是一飞冲天让她有什么可入亲族的身世,只是改了户籍,给孟氏立了女户,让盛婉思成为父母和离后有的嫡女。一厢既保全盛太医,也保全了孟氏,还让盛婉思有了清白的身份,不至于落在下乘。 谢贵妃叙话尚久。元氏同容洛谈起盛婉思在元家内的表现,说派去的教习嬷嬷对她格外赞赏,琴棋书画几乎全然精通。讨好人也尤为熟练,是个适合后宅的人。 听闻这番话,容洛含笑:“三娘家中同别人不一样,许多事都得小心着。她也着实知进取,会的,不会的,只要仔细交代,再难她也晓得学。也是个懂事的。教习的嬷嬷如是喜欢,请姨姨多吩咐着让她教三娘别的东西,会的不必复习,不会的……如今还来得及。” 话尾的停顿太过微妙。元妃笑睨她一眼,“倒是什么时候,姨姨才能让教习嬷嬷上公主府去?” 微微一愣。容洛疑惑地望向她,片刻明澈过来,低声道:“姨姨莫要笑话明崇……说个实话,明崇其实并不愿出降。” 从未预料到容洛有这样的想法。元妃笑意有一丝停顿,缓缓挺直脊梁。她凝视容洛,在容洛以为她要开始说教时,伸手在容洛手背上轻轻一拍。 “你如何都好,安安稳稳地就成了。”语气温柔。元妃眼中有些许谅解,“这皇家也养得起你。” 没有困惑,只是很简单地支持她的心思。但间或也藏了几分洞悉,洞悉她搅入漩涡的目的,洞悉这弄权不止是为了后位。 元妃并不知容洛重生,于那傀儡二十七载也不曾谂知。容洛有足够的理由像容明兰一般图谋——荣宠的九年,连隐南的死,不寻常的身世,更重要的是,容洛有那样的智慧与所有皇子站在同一个平等的位置上。 她不得出宫,元氏却时常把消息带来给她。容洛在宫外一举一动元氏都有留心,招揽行径更是尽数落入元氏眼中。庄舜然四人的底细她都让元氏打探过,各个文采出绝,来日登第不是难事。且容洛能容下四人缺陷,不过分偏袒刚正与奸邪,用人手段令她父亲也不得不赞一声妙。 但她也不会把容洛目的告知元氏。这世人计较过连隐南,再打压一个容洛抑或不可,她待容洛如亲女,愿暂时扶她一把,等容洛羽翼渐丰。 元妃态度教容洛眼中一涩。她前世离宫后无多时亲人就全部辞世,元妃遭受牵连,谢贵妃死后便闭门不出。皇帝驾崩后就去往了金陵别宫居住,她未曾见她。只是元妃离世曾差人送来信件,上书四字“平平安安”,她是一直记在心里。 按下心绪。容洛莞尔,轻声应道:“是。” 两人叙话。谢贵妃那厢也与宫妃说了个干净。让陈掌事送走二人,谢贵妃未等她们出门便起了身来寻容洛,见容洛万事无虞。谢贵妃让人去问小厨房午膳如何,令奴婢摆布了碗筷,与容洛席上说了会儿话,谢贵妃问起谢家与向氏的事情。 在案前为容洛布菜,谢贵妃翻下衣袖,“名录已到手中,其中事务都查了明白。你作何让你外祖压下此事?” “名录中有父皇的人。”皇帝在朝中所做,谢贵妃心里大多有数,容洛并不瞒她。接了碗筷,她看向谢贵妃,“外祖不知此事。但查下去应当也有眉目。向氏危害之大,不能留在朝中,暂时压下是需要合适的时机。时机一到,才可连根拔起。” 旁人团团瞒着,谢贵妃不知禁脔存在。或许是隐瞒不了太久,容洛为大局考虑,也不会在此时告知她。只捡了皇帝在其中有所插手这一点来说话。 眉心一蹙。谢贵妃明白容洛用意,她顾及皇帝,可不会插手庙堂博弈。前时她失手打了容洛,容洛不加责怪,她心中也愧疚至今;加之朱雀门上中毒之事,她是清楚了容洛心意不可改——虽不能与容洛同处一线,为她助力,但她也决计不会再过多偏护两方。 “你与谢相好生计较就是。”用瓷白小勺搅动酸梅汤,谢贵妃沉下眉眼,“只是你有心行事,多时还是得注意是否过界。士族皇家都要好声名,你想借此得百姓喜爱,也需常常顾及。莫要操之过急,莫惹你父皇忌讳,下手亦轻浅些……你父皇也是不得已。” 【作者有话说】 好想吃烤鱼啊…… 一到大半夜就饿…… tat 感谢心肝儿或投的1个地雷~ 第73章 11.9晋|江独家发表 ◎防范。(已替换)◎ 极轻的劝慰落入耳中。容洛看着瓷碟里分好的时鲜菜肴, 踌躇半晌,到底没动筷子。 “不知母亲还记不记得。”指尖在银筷上来回挪了几次位置,容洛眼帘半覆下来, “从前明崇住在隆福宫,祖母只允许父皇母亲每月十五来看明崇。虽父皇忙碌,甚少到宫中看望明崇,但明崇每每见着母亲都很高兴,也想着多跟母亲说说明崇最近又背了什么书,经历了什么事。可母亲却总让明崇说不出来。仅是一味的与我说你们都是不得已, 让我仔细地讨好祖母。” 为避皇帝猜忌, 容洛鲜少对人提起从前的事情, 面对谢贵妃更是从不言语。她忽然应上这一句, 元妃凝了凝神便移眼去看谢贵妃, 只见谢贵妃愣了片时,眉目尽是一片复杂之色。 “当年……”看着容洛浓密长睫在眼下扫出落落阴影, 谢贵妃有些手足无措地抚了抚袖角。为容洛在青瓷小碗里盛了些菌汤,声音幽微:“当年终是母亲对不住你……” “生恩深厚,母亲从来没有对不起明崇。”从桌案上握过小碗,灼烫的感觉透过指尖盈满掌心。容洛好似未曾察觉,“只是母亲,你同父皇可以有那么多不得已。可又曾想过明崇是否有自己的不得已?——祖母,谢家, 父皇,明崇从来没有自己的选择。” 语调似乎出现过一丝隐约地颤抖, 仔细去听时又只剩了过分的平静。元妃的余光黏在脸上, 容洛有所觉察, 依然是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谢贵妃, 见她眼中有几分亏欠,容洛蹙眉一笑:“人人都选了自个儿要走的路,母亲选了自己的。明崇却是时至今日才得了机会。明崇体谅母亲,还请母亲也体谅明崇……不要再同明崇说这样的话了。” 旁下听这话,大抵只会觉着是容洛与谢贵妃起了别扭。但话中的意味,在座三人心底其实早已明白是有多大逆不道。知女莫若母,谢贵妃为容洛生身母亲,元妃虽同容洛毫无血缘关系,对容洛的关心是称一句义母也不为过。二人都明白容洛近日所作所为绝非为了皇后地位或是保下谢家,而是皇位。 “你父皇处心积虑二十四年……”沉默良久,谢贵妃看容洛不做声地用着午膳,还想多劝劝容洛。陡然手背一凉,扬眼看去,元妃伸手按在她手背上,缓缓摇了摇头。 午膳用的并不愉快。整个羚鸾宫除了筷箸偶尔发出的两声叮咛,静悄悄的。侍女动作轻缓地伺候着主子用饭,呼吸都未重过一分,便是白鹭飞落渡廊,也只是伸着细长的爪足在檐下迈步四顾,从斗拱上衔几朵紫藤花到廊间来回拨弄,直至炎日将其晒晾衰败。一丝声音都未漏。 细细吃完谢贵妃摆布在碟上的鲜菜,容洛分几次小口饮尽菌汤,待腹中沉淀消化后,对还在用膳的谢贵妃与元妃告辞。 谢贵妃原想留容洛。但话到嘴边,想起方才出的龃龉,又顿了多时。再回过神,容洛已经出了宫门。 心烦意乱地搁下银筷。谢贵妃望着容洛背影,久久,困顿沉眸。 “你体贴陛下,本也没有不当的。只是时霖,你到底是谢家的女儿。”二人一块长大,说话也无需做多顾及。见谢贵妃神色不大好,她提裙从案后挪到谢贵妃身旁,招手让人把残羹全部撤下,“明崇这孩子机敏,她知你难处,也从未给你添过麻烦……时霖,你还是太偏向陛下了。” 偏心是常情,为人所不能免。但世家的女儿不过是世家向皇权系的一道绳索,世家的子孙借着这绳索步向权利,世家的宗亲利用这条绳索探知皇权的风向。一有变动,绳索或收回或离弃或毅然自焚殆尽,又哪里是能拥有感情的? 元妃的话谢贵妃当然明白。她也清楚容洛的艰辛,迫切地想要替容洛做些什么。可是……可是。 “我如何不知呢?”话里自嘲似的扬了一声低笑。谢贵妃弯下身子,面前案几被撤去,只有石黄色的蒲席,席间纳了红色的细绳。她低手抚了抚,她眼眶微微泛了红,“记得才怀上明崇的时候,连隐南还不许妃子有孕。那时家中在朝里战战兢兢,我本也不该留下明崇,可一路过去太医署,我又觉得我能保住她……可孕里再大的难受,生她时再大的苦痛我都忍了,却到底还是守不住她。” 指甲刮过蒲席。谢贵妃拱袖在半空里比划了一下,“她那时那么大,看起来比猫儿还小,我生她时却足足花了一夜。”谢贵妃温柔的笑了一笑,声音里带了点哽咽,“那夜暴雨,生下她时还在下,接生的婆子唇都紫了。我害怕连隐南知道我有身子,也不敢替她做衣服。她出生时只有我一件冕服裹着。”点一点蒲席上的红色细线,谢贵妃抬眼去看元妃,“便是这个颜色。朱红色的鸾凤服,金线描的芍药,因为拿得太急,衣袖上的金线还被挂了下来,芍药皱做一团。连隐南带走明崇后,那冕服又送了回来,又变作了完好无损的模样……但是,保住了衣服,又有什么用?” 喉头微动,元妃抚了抚谢贵妃的脊背,轻声宽慰:“时霖。” “明崇问我记不记得,我自然是记得的。当年诸事,我都记得。”俯首去看蒲席上的红线。谢贵妃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神情晦昧。良久,她扶着元妃起身,偏首,眉目含笑,“若非不记得,我如何能将她夺回来。” 前时深宫血海,元妃也是亲身经历过来的。见谢贵妃这个模样,她缓缓地拍了拍谢贵妃的手背,将她扶入内间。 . 容明兰并无午睡的习惯。容洛到时,里头的读书声整齐地扬出宫墙。她扶着秋夕仔细听了一阵,分辨出是容明兰在带着容明辕几个孩子读书。念的是《论语》,读的也多是词句简单易上口的。 与宫奴传报了一声。容洛一路进了殿内,听闻她到,几个皇子理顺衣衫,端起坐姿,一瞬变得极其乖巧。唯有容明辕,一听她来了东宫,丢下书就往外跑。当头就撞了容洛满怀。 秋夕对东宫不熟,早仔细着四下。一看有个人兜头碰上容洛,手上用力搀了容洛,探手便将快倒下的容明辕扶稳了。 厉美人正在东宫,出来迎时看见这一幕。三两步迈上来,颇为担心地问道:“殿下同皇子可有伤着?”又看脚下湿滑,顿时眉宇一蹙,召过东宫管事太监便问:“这地是哪个心短的负责的?廊上水珠这样多。” 那管事太监姓吴。听厉美人问话,眼珠搁下看了一眼,立时回道:“是群佩。那孩子才来宫中,还不懂规矩。他现下去了尚寝局,人不在这儿,回头奴训他。” “不必。”容明辕摆摆手,“适才走得急了些,要不得什么紧。训不训的就罢了,四哥没几日选妃,缺着人用呢。” 诧异稍许。容洛抬手在他脊背轻轻拍了两下,笑道:“这倒是稀罕,你也想着顾人了?” 容明辕也晓得他从前不太理会燕南与林太医以外的人,只顾自己快活,颇有些疏冷。摸了摸鼻尖,他尴尬一笑,旋即抚掌,调转话头,“不说这些,阿姐,今日各位兄弟都在四哥这儿读书。我熟得最快,你快些进来坐,我好念给你听听。”回身入殿,他先在案边坐了,又招呼道:“阿姐快来。” 应了一声。容洛低首瞧了眼廊上的水渍,屏退吴公公,与厉美人并肩入内。 “皇姐。”容明兰正在书上标注心得,看容洛来了,挪出案后,对容洛揖首做礼。其他几位小的也随着他一道施礼。 颔首免了。容洛视线逐一扫过皇子,容明霄容明安只是颇为浅显的掠过一眼,到了角落的容毓崇,容洛目光微微顿了顿,瞬时又调转到前边的容明兰身上。 容明兰是好哥哥,带弟弟念书是经常的事。容洛拾起《论语》扫了扫批注,见他通晓不错,才欲夸赞两句,又见着案上还有一本开着的《左传》。 她眼神停留,容明兰顺着看过去,轻笑道:“明年要入国子监,明兰不敢懈怠。只能一边教着弟弟们念书,一边温习昨日太傅教过的。” “一心二用是容易出差错的。”拿起来看了一会儿,容洛低声道。余光瞧着容明兰神色紧凝,一副要受教的模样,倏地浅笑起来,“阿姐不是在责备你。只是两本书一块顾及,你难免会头脑混乱,阿姐是让你注意歇息,莫要读书过了头,坏了身子。” 容明兰面上一松,笑着接了两本书合上,“明兰明白。” 看书放回案上,厉美人笑道:“妾身平日也是这样告诫他的,只是他从未听过,连着书童也劝过几次,一次未听。还是大殿下有本事。” 不加掩饰的试探。 “你是他母亲。说要他莫用功莫用功的,在他听来大约同严母说反话呢。倒是本宫做姐姐的,没那么严谨,他同姐姐撒娇亲近惯了,当姐姐的说话他自然会听得进。”同厉美人步入内间。容洛看着她脸上深色淡下去,换了告罪的样子。并不顺势责骂,在堂间坐了,容洛贴手在茶杯旁探了探温度,对厉美人说道:“近日东宫选妃,正在势头。这宫里的人深浅不一,趁着皇后还未回宫,美人最好快些向父皇提一提,放一批东宫的奴婢出去,换上你自己的人,免得日后出祸事再做,怕是再来不及。” 【作者有话说】 长公主(重生) 第49节 生理期,感觉肚子里放了个哪吒,上蹿下跳的疼死了 如果明天没啥问题就六千更_(:3」∠)_ 第74章 11.9晋|江独家发表 ◎倚靠。(已替换)◎ 厉美人才在蒲团上坐下, 此时正弄着裙衫的边角。听容洛突然冒出这样的话来,她整理裙角的动作顿了一顿,将裙边胡乱压在膝下, 微微沉首,厉美人似有所思:“殿下是指方才……”话尾的疑问拉长,厉美人扬眼看向容洛,却再未多说一个字。 如今谢贵妃势大,她身为太子生母,态度不能过于明确, 明面上从不与谢贵妃来往, 仅仅同情况简单的元妃交好。容洛所言她知道所指为何, 但外堂坐了几位皇子, 便是他们生母不足为惧, 历来后宫皇子的口耳也算不得干净,多少还是得防着的。 厉美人聪慧, 容洛稍稍颔首:“东宫渡廊为木制。木上虽上了清漆,到底也不会让奴婢随意忽视。就算那宫奴当真如此马虎,选他来的宦官也不会不知道此地是得处处小心谨慎的东宫,必定是要再三吩咐教导,又如何敢在这进出的地方上出疏漏?”瞧厉美人思索,容洛缓缓一笑,端起茶水, “本宫入宫前一天便让何掌事传了信进宫里,今日东宫又恰恰来了几位皇子。今日的‘纰漏’若非对着本宫, 那大抵是对着这几位皇子。美人试想——倘若某位皇子, 或说十皇子容明辕在太子的东宫里出了事, 将会有如何的后果?” 皇帝宠爱容明辕一事朝野皆知, 容明辕名头上又是谢家外孙,假如他在东宫出了事,皇帝与谢家定要问责容明兰。太子择妃是当今头等大事,同时也是容明兰涉足朝堂的真正开端,若东宫忽然生事…… 眉心一跳,厉美人浑然反应过来。望向施施饮茶的容洛,她抬手让身边的奴婢去前堂看着,免得谈话被人听去,“皇后已完全失势,明兰不会对任何人有威胁,拖延选妃于他等有什么好处?” 碧螺春馥郁在舌尖轻轻散开。容洛抿了一口,将茶盏重新放回案上,“选妃延后对这宫中妃嫔自然有好处。不过她们做了这事才是愚蠢之行。不说堂外诸位皇子的生母舍不舍得让自个儿亲子受苦,其他几个小嫔所生的孩子尚在牙牙学语,想谋明兰的位置也得过个三五年。倒是这各个士族有由头寻明兰的麻烦。” 心思电转,厉美人斟酌:“士族?” 厉美人出身不好,背后并无势力。得的也不过寻常人家的教导,为妃亦是运气,这多年下来又久居青云观吃斋念佛,有所长进不过是吃一堑长一智,对朝堂的敏锐力难免弱了些,不然也不会寻来重澈辅佐容明辕。听了容洛一番话,她当即觉着是宫妃算计,谋夺太子之位,从未想过这选妃早已与太多事牵了线。 适才被厉美人试探过她是否想要掌控容明兰,容洛便晓得于大事上厉美人不知分寸。招手让探头瞧着这厢的容明兰坐到身旁,容洛偏首,莞尔对他问道:“这选妃圣旨下去之后,你应当也听了许多风声。你为皇子中年岁最大,未来如何你最有希望,各家嫡女也都盯着你这正妃之位,希图同选侧妃的官僚更不在少数。阿姐猜一猜,近日与你来往的士族宗亲,应当有许多吧?” 容洛一猜一准。容明兰脸上一红,躬手道:“诚如皇姐所言……近日确有许多人与明兰来往,士族出身者尤甚。” 他举止里有些犯忌的小心。容洛凝视他,亲昵地笑道:“阿姐不吃人。你有心为自己打算是好事,明年宫外立府,你自己相看的谋臣才是合称你心思的。莫要顾忌阿姐。” 对待容明兰时换了自称,一句话下来尽是真情,内中的流利与疼爱立即使容明兰大生好感。沉首一笑,容明兰应声。 “不过仍该严慎。”隔着衣衫握了握他的手臂,觉着容明兰颇为强健,容洛颔首。复又看向厉美人,“择妃事关明兰,太子妃母家是强或弱,亦决定着明兰手中筹码强弱。如今向氏式微,宫中谢贵妃为大,后位眉目如何都不是紧要的事。但,皇后毕竟还是明兰的‘母后’。自然,皇后势态哪般都决计不会牵连明兰,可若向氏生祸,便意味着明兰失了大半倚仗。” “向氏钳制于我,以我为偶人。我哪里稀罕。”旁下容明兰轻嗤低语。厉美人倾耳听容洛言语,稍稍望了容明兰一眼,看向容洛,“殿下与谢家……” “谢家忠君,必是对明兰全力支持,尽心辅佐,为明兰手中势力。谢贵妃亦会多多帮着明兰。美人自当安心。”轻轻打断,容洛凝目,笑意晦昧,“只是谢家到底不是普通世家,外头瞧着明兰与谢相等人来往,自然会多不少心思。以为谢家是明兰倚仗,想取而代之者更不会少——自古有外戚狭天子,如今同样不会缺。那些士族一心谋求着正妃之位,想借此妄图成为太子身后唯一依靠者……又岂会少?” 话说得足够清楚。厉美人滞顿一息,容明兰却是了解得明明白白。与他相看一眼,厉美人口齿开合数次,“殿下的意思,是说廊下水渍并非宫奴不尽心,是有人有意留下。目的在于十皇子同谢家……”斟酌一二,厉美人猛然扬眼,“若是十皇子在东宫出事,陛下必然降罪,可谢家却必然要与明兰生出嫌隙。向氏此时不成,明兰明年立太子府,那会儿要花的心力最多,如是他家娘子给明兰做了妃子,明兰是不得不依靠那方气力,久而久之便是被把控在手中——好狠的算计!” “这即是庙堂。”容洛沉声,“庙堂只有筹谋,不分善恶。美人是太子生母,往后盯着的绝不能只有这一丁点儿内闱,得多多替明兰留心才是。”又看容明兰,“大鱼之后可有利蟒,你也得分个明白。” 乱花迷人眼。重澈多次告诫,容洛此时训示,容明兰恭敬答应。又听容洛道:“今日我去选德殿给父皇请安,崔公公向我送了个情。与我说父皇有意为你选崔家那位大娘为正妃。” “崔妙仪?”容明兰思衬稍许,蹙眉,“我听闻她不善琴棋书画,性情倒也火得紧。” 口吻多有不满。容洛含笑垂首,“这便是你的不是。既是选正妃,要那些成日只知深闺礼数、玩乐兴趣的做什么?正妃必要是性子能震得住东宫,手腕可替你操持事宜的。你往后事事重大,交给个娇嫩的小娘子,说不准性子,差错出得容易着呢。崔家大娘不爱嬉戏,好治家管族,你明年立府,缺的就是这样的正妃。”顿一顿,容洛道:“更何况,这位大娘晓得轻重,知你对三娘喜爱,定然是处处担待着三娘的。若换了别人,三娘未必好运气。” 三娘便是盛婉思。容明兰与她短短来往几日,却对她极其珍惜。此次选妃,除正妃外还需择一位良娣一位良媛。容明兰早打了心思让盛婉思入府,此下听容洛提起,思及后宫种种争斗,又回忆崔妙仪的传闻,觉着容洛所言确实有理。崔妙仪的母亲性子软弱,她代母亲治家时是将事事安置妥当,只除冒犯之人,对安分的妾室一向厚待。盛婉思为人温和,必不会与崔妙仪起什么争执……若换了别人,就难说了。 “你不愿三娘卷入争斗,定要顺着父皇的意思做才可,皇后没几日回宫,想必你不愿被她操控才是。”看他思索。容洛眼神柔婉,“况且,你觉着崔公公为甚将此事告诉我?他口舌不大紧是真,报这样机密的事却也不是他敢做的。必是父皇知你我关系亲近,有意借我之口,向你传达他心思。不然崔大娘那个性子,你不喜欢父皇便选了,朝臣定是不服气的。” 稍稍凑近,容洛低声道:“明兰,这宫中你谁都不必讨好,只是必须把握父皇的喜爱。父皇才是你最大的倚靠,死或生,全在父皇一念之间。” 一念之间。 四字落入耳中,犹似钟鼓一般振聋发聩。容明兰侧眼去看容洛,容洛同在看他,一双桃花眼仿佛双刀似的凌厉,瞬间斩断他心上所有犹豫。 语调果决,容明兰顺服道:“明兰会选崔妙仪为妃,必不会让父皇难为。” “于阿姐说是无用的,全看你之后如何。”皇帝既然属意崔家,那边一定是早已打点好了的。容明兰这厢再同意,就已是万无一失,看往厉美人,容洛缓缓道:“美人若去面见父皇,还请不要隐瞒今日水渍之事,一五一十告知父皇。一来父皇会将此事料理干净,你也可安心瞧着出气。二来父皇做了处置,杀鸡儆猴,下面的泼皮猢狲也就不敢再打这样的心思。” 厉美人依依福身:“妾身明白。” 又说了些话。外堂容明辕将容明兰唤了出去,厉美人见着他走远,让婢子落了帘子,提裙跪坐到容洛身旁。从袖中取出信封,放到容洛面前,复退后一步,对容洛福身,声音极低:“内中有妾身所知关乎穆夫人的一切,夫家,经历,以及她手中所握势力……请殿下一观,亦请殿下饶恕妾身隐瞒之罪,不要责备明兰,对此他一概不知。” 【作者有话说】 作者君现在像个没煎熟的鸡蛋,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翻过来翻过去…… _(:°3」∠)_ 感谢美人或的1个地雷>3<~ 第75章 11.9晋|江独家发表 ◎北珩。(已替换)◎ 棕黄色的信封入目。容洛眉角抬起一点儿, 端量厉美人多时,口吻里带着冰锥似的冷意:“本宫可从未对美人说过此事。” 她得知容明辕身份有问题一事,至今为止不过重澈、狄从贺、何姑姑、元妃与谢家亲信知晓, 多余的人她是一个都未曾吐露消息。她今日来此确实有心与厉美人对一对自己所得关于穆万华身世的信息是否准确,但她口齿未开,厉美人就将这一封信呈了上来,她不得不多心。 “殿下未曾询问,但妾身瞧得出来。”厉美人压了压身子,俯下去更多, “殿下对小公子的关佑虽隐瞒得极好, 可妾身明知小公子身世, 又怎会不做猜测?仔细想一想, 便明白殿下已经得知小公子身份, 而殿下心窍通达,自然会去查个究竟。此信妾身书写已久, 本打算一早就交给殿下,只是其后皇后、明兰诸事搅得妾身实在分身乏术。昨日听明兰的近侍说殿下发了帖子,妾身才得了时辰,将这物交到殿下手中。” 很周全的回答,却周全得太过分。容洛低低颔首,拾起信封拆开。内中只有三页信笺,纸上陈述着关于穆万华的身份, 相貌大概,以及曾与她来往的长安士族及胡商等等。此外, 则再无过多消息。 “当年妾身为尚服局婢子时便见过穆夫人。彼时穆夫人夫婿还未亡故, 妾身就时常见到穆夫人与陛下多有来往……那会儿太后尚在, 殿下只有一岁余, 正是宫中最乱的时候。妾身晓得宫中密事众多,未敢多做留心。再注意到穆夫人,她已被太后连夜送出宫了。”信纸翻动的声音落在耳侧,厉美人声音低浅,“妾身原是不知道穆夫人与皇后相貌肖似,后来做了才人,吓了好一阵子。但也没有深探,直至皇后为明兰算计妾身,妾身被逼出宫,在青云观又一次见到穆夫人——应当说是见到穆夫人与向石瑛有所来往之时,妾身才为着活命,开始收集关乎穆夫人的种种消息。可穆夫人身份到底不同,陛下格外珍爱,妾身也不敢太过深入。这信中事事或有确实,也会有妾身的眼见为虚,还劳殿下仔细分辨为是。” 缓缓垂一垂首。长睫低敛,容洛眼中暗芒若有若无,“青云观?” “六年前妾身入青云观时,穆夫人因事曾在观中短居过一年。号‘静嘉真人’。与胡商来往、同卢家、向氏相见之事俱是妾身在那一年里得见。”见容洛仍有疑惑。厉美人微微抬眼,身子依旧保持着告罪福礼的姿势,“具体是因何事居于观中……妾身并不清楚。向小尼问询时,只透露是暂避风头。” 穆万华是皇帝心头肉,只要有皇帝宠爱,多少事都足以成为飘渺云烟。穆万华犯了什么事,能让皇帝这块盾牌都派不上用场?擵羯陆27 眉心一蹙,容洛扫过最后一页上穆万华曾来往的几家商贩与朝臣,关注了厉美人曾用上“频频”二字的几家,稍一联系容明辕为帝时在朝中和长安大放光彩的几人。唇角紧抿,将信收入袖中。 “家中已经查过此事。与美人所写差不了几分。不过美人追查之事父皇大约知晓,如今你又将此物交予本宫,怕是你需多多小心。”心绪纷乱。容洛记起厉美人曾因此事身死一事,抬眼往外堂方向望一眼,启唇提醒,“近日估摸着不会有什么安宁日子,美人最好快些向父皇提出清理东宫一事……而后,最好牢牢依附明兰。孺慕之情,方是你手中最大的利器。” 言语中有深意。厉美人思索稍许,低低福身,“殿下亦要多多保重,如是有用得上妾身的地方,只消让人通传一声便是。” 表态极好。容洛下颔一低。两相又说了几句话,厉美人身边的婢子杜鹃从外堂入内,轻声禀报:“大殿下,娘娘,万坤宫的莫掌事来了。” 元妃从不与东宫沾上关系,以前更从未让人来过东宫。此时元妃身边的莫掌事突然到临,厉美人一怔,瞧了眼容洛,便知不会是来找自己的。颔首应了声,厉美人让杜鹃把莫掌事请进来。 “不必了。”抬手拦下杜鹃退步出去的举动。容洛起身,“本是有事才在这儿说的。元妃娘娘既然派莫掌事来,不是请本宫过去,必定不会是什么大事。本宫出去听了就是,末了也该听诸位弟弟背书,不然明辕得向本宫闹小性子了。” 付以一笑。厉美人扶着杜鹃坐起,跟在容洛身后出了内间。 容明辕时常来往各宫,与元妃熟识,身边的莫掌事自然也是熟悉的。看莫掌事到了东宫,他上来同莫掌事说了几句话,语气倒也和缓。 “见过大殿下。”见容洛出来。莫掌事偏首一望,福身施礼。没等容洛问话,便流利地开了口:“奴婢是受元妃娘娘吩咐,特意来此向殿下询问晚膳是要用雪鲤汤还是生炙鲥鱼。殿下选好了,奴婢方能回宫向娘娘复命,也好让厨子仔细准备。” 万坤宫与东宫隔了好长的距离,众人本以为莫掌事来东宫是说大事,当下一听,顿时愣怔起来。 容洛也不免。但瞬间也反应过来,凝眉莞尔道:“便用生炙鲥鱼罢。虽是火气了点,但有茉莉一同炙烤,总归是鲜美的。让厨下备着爽口的酸梅汤就是了。” 莫掌事是元妃身旁亲信,只是了解用膳上的事情哪里会用得上她。况她如今封了府,晚上是不多逗留宫内的,又怎会用晚膳?一想便知道是元妃记挂着她与谢贵妃闹了不愉,在中间做调停,摆了梯子让她顺着走,以用膳的借口令她与谢贵妃和好。 好意昭昭。她当然不会拒绝。再者说,这也是谢贵妃的意思。 谢贵妃善制雪鲤汤,更有一手生炙鲥鱼的好手艺。莫掌事一出口,她便晓得谢贵妃也为她搭了梯子。她对谢贵妃纵使有龃龉,到底……她也没怪过她。 心下低低一叹。容洛扬眼,看容明辕又对莫掌事点了许多的菜肴果蔬,陡然感觉有一道视线格外浓烈的黏在身上。稍稍侧首,容洛见容毓崇抱着书卷站在一旁,没关注热闹的容明辕,也未听容明兰指点容明安念书,只是如同一颗小松树一般立在一旁,面色平淡的、直直地盯着她。 容毓崇并不受宠。母亲是三妃中的沈妃。沈妃多病,缠绵围榻,容颜家世亦比不过其他人。皇帝甚少着眼于她,连带容毓崇也被拖累。不说字辈因犯容洛美号“明崇”而被改做“毓崇”,读书有才也被皇帝忽视一边,吃穿用度更是一般。 但容洛绝不会因此小看于他。眼前的少年如今是普通至极,不过她幼弟之一。可她记忆从未消减,她如何不知——容毓崇十六岁时将得封“北珩亲王”。 桃花眸与瑞凤眼径直对上。容洛双眼端量过这个自己年轻时从未注意过的七弟。清寡的面目,右眼角有一粒泪痣,鼻梁笔挺,唇色红润。发髻平平束起,蓝色绣水纹的圆领锦衣,足上一双软皮的黑色小靴。此时他手中正握着一卷《论语》,带着薄茧的手指按在书边,手背上有一道暗红色的疤痕,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所划伤。 并不拔尖的容颜,一瞧便颇为内敛的性子,身上几乎可以烙上“过目即忘”四字,与她见过的那个二十四岁的北珩王大相庭径。 视线从身上移走。容洛看他低头望向手中书卷,脸色困顿,不多时,又望一望她,看一看书卷。 明悟他是想问她什么。容洛脚下一顿,走到他身旁,温和发问:“七弟是想问些什么?” 他倏地抬头。而后颔首,并不慌乱。稍举了点手把书卷挨近容洛,他指着“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一句,对容洛问道:“子说以德治天下,便会像北斗星一般居于一定位置,使群星围绕周围。弟弟却不明白,仅凭德行当真能治稳天下么?若没有其他的优秀,群星又怎会环绕于它的周围?” 《论语》二十篇太傅都会一一教授。容毓崇只比容明兰小两岁,是开始学到这一本的时候。只是这一问到底有些忌讳,亦十分犀利。 珠瞳扫过容毓崇面目,容洛唇侧一紧一松,施施笑道:“本宫可不知如何治天下。只是‘德’一字古往今来都是为人所该有的,读书武功便是再优秀,若无德行,将会被他人背弃。亦诚如书中所说,有德行者将会成为浩瀚里的明星之一,得众星陪伴于周围。” 似懂非懂的沉首。容毓崇看向容洛,声量染了些凌厉:“皇姐不答治天下,是否是因毓崇所问不当引了顾忌,皇姐才会避之不谈?” 【作者有话说】 北珩王上线~ 好想去看《你的名字》啊……但是太忙了qaq 来个小天使剧透一下也好啊qwqqq(大雾) 第76章 11.9晋|江独家发表 ◎清理。(已替换)◎ 针对十分明显却也格外莫名。容洛与他相视, 笑意一深,眼中微微带了一点儿探究,道:“不知则不言。七弟何以觉着本宫有顾忌?” “弟弟听皇姐所言, 觉得皇姐胸襟与其他姊妹大不相同。倒与父皇颇为相似。”容毓崇看见她眼底露出来的情绪,并未回避。手握书卷,容毓崇面上温雅些微一晃,余光看向容明兰,笑道:“不知是不是因为皇姐与父皇都是皇祖母亲自教养的缘故?弟弟听闻,皇祖母教导父皇与姐姐的方式是一模一样, 除平日里一般背诵的四书五经以外, 尚要背下朝臣上的每一张折子。小至请安折, 大至边关奏章、民生请表, 每一字皆要清晰通彻, 便是连红批都不许放过——纵观以往,这般的对待似乎也只有皇姐与父皇得过。当真是叫人羡艳。” 容洛原先还对容毓崇这突然刺到眼前的利芒感到奇怪。只想这孩子会否是由字辈被剥生了不满, 可现下听完这一番话,容洛倒觉着那字辈一文不名,亦不是容毓崇横出挑唆言语的理由。 况且,若只为了“明崇”二字,他也不值得说出这样的话来。 容毓崇眼下同容明兰相交甚好,容明兰又多多依靠于谢家。提起旧事,将她与皇帝摆在同一位置贬低容明兰, 亏损的只会是他自己——沈妃不受宠爱,为在宫中有他一席之地, 他决计要抱紧容明兰这棵大树。但, 他心思如被容明兰得悉, 所有安稳都会瞬间坍塌。这宫中各人都会看脸色, 没有容明兰的庇佑,各宫的姐妹弟弟都会调转态度,宫奴们虽面上无异,心底也不会再把他当回事。容毓崇聪明绝顶,极善隐忍,又怎不知这点道理。故而,容洛即便探知容毓崇想离间她与太子关系的心思,却也还是有些摸不清情势。 “背折子有什么好羡慕的。”轻轻一笑,容洛宽和道,“当年朝中不稳,祖母疲于替父皇相看,太傅为男子,于本宫而言多有不便。且那时本宫年幼,四书五经背下几章简明的已属不易,祖母一时半会儿寻不来女先生,也难一字一字教本宫念书。迫于无奈才让本宫读的折子。又哪里与父皇背诵奏折是一个用意?七弟如是想背诵折子,其实也有法子,不过却要等到你四哥哥封太子府才成了。” 容明兰在治水赈灾上立过一功,年后在外封了太子府,他便可以入朝听政。那时容明兰也要开始写正经的奏折,故此才有容洛这一说。 早被容洛与容毓崇的谈话引得竖了耳朵。这厢听容洛点到自己,容明兰一怔,转眼望着容毓崇,没有出声,含笑沉一沉首,又将视线调回了其他几位弟弟身上。 并不明确的应承给日后留了推脱的余地,但也是理所应当。奏折上呈,除自家党臣彼此知悉折子内容之外,便只有皇帝可以审阅。给一个以后有可能与自己争个高下的弟弟看?容明兰觉着不可能,容毓崇到底还是外人。 而且……他也不知该如何回话。 虚睇一眼容洛与容毓崇,容明兰目光碰上容洛考量的视线,倏地收眼。隔着案几一点容明辕的习字,强做冷静道:“这个‘德’字中间,少了一横。” 容明辕在练容毓崇问的那一句。见容容明兰探手指出,他偏首过去看了一眼,笑道:“皇兄也晓得这少了一横。”随即用墨笔添上。新墨未干,泛着一层亮光,尤其惹眼。 话中自然有深意的。不过容明兰心内虚软,注意力全在容洛身上,并未听出容明辕话里暗指他缺德,与容毓崇联手试探容洛,不顾从前容洛处处相帮的含意。只是低低嗯了一声,在案上随意捡起一本《周礼》扫视。 容明辕能看出来,容洛又何尝不是一目洞悉。但容明兰与厉美人一脉相承,尤爱多心这一点她也是知道的。睨一眼容毓崇,容洛稍稍蹙眉,往前踏出一步,她还未言语,旁下沈妃派来照顾容毓崇的胡奶娘神容颇为夸张的几步跨过来,握着容毓崇的手臂将他往后一拉。连连赔罪道:“大殿下莫怪。七皇子素来好读书,近日总说书章烦闷,想换点别的书读一读。前时又听宫里的姑姑说了皇太后从前教导殿下的事,对折子的行文颇为好奇,方才说了这话。” 愁眉深锁。胡奶娘侧目一扫容毓崇,福身小声道:“大殿下大人大量。” 长公主(重生) 第50节 一台戏算是唱到尾了。容洛凝视胡奶娘,擦过耳旁的每一字都昭显胡奶娘说话的功夫。三言两语不仅让挑唆成了孩子心的好奇,还解释了得知往事的来龙去脉,更让她连“小人”都做不成。 “七弟好学,本宫清楚。”粲然莞尔。容洛并不计较,胡奶娘无过,终究只是陪着容明兰和容毓崇演戏罢了。她倒不至于为难胡奶娘。金珠步摇一动,容洛步向容明辕:“战战兢兢地,本宫又不是勾魂的鬼刹。” 微微挪膝往案角坐了些。容明辕瞧着容洛在一旁跪坐下来,递了他誊写的字句到她眼前,低笑允首,“阿姐自然不是。”顿一顿,他又嬉嬉然道:“便真是勾魂的,阿姐也该是金身女菩萨,月宫娇仙娥,任人一瞧就三魂不见七魄,谓之——神都没了!” 话说的极可爱。容洛听闻,当即不由一笑。旁下的宫人平日里也说不出这样的话,一听也忍不住笑出声来,瞬时满殿和乐。 嗔笑回应几句,先前不愉也翻了页。先查了容明辕的背诵,容洛为了不显偏颇,也让几位弟弟来眼前背过一遍,再语气柔和的中肯评价了几句,天色渐晚。容洛便吩咐了何姑姑去准备抬舆,同容明辕一同返回羚鸾宫。 从东宫去羚鸾宫是得经过向凌竹所在的慈仁宫的。容明辕轿辇走在前头,容洛其后,本走得平稳,忽然容明辕高声停了抬辇宦官的脚步,容洛还未问话,即见着容明辕的轿辇转过头来,而容明辕一边摆着手一边同她的轿夫催促:“咱们换一条路走。快走,快。” 容明辕一副紧张模样,容洛奇怪,转眼辇乘便调了方向,快步穿出前方拱门,择了一条远路继续前行。 “慈仁宫正在收殓宫奴的尸身,四五个裹着白布放在宫门前,实在晦气。”容明辕没见过死尸。乍一下看见,是被蓦然吓了一吓,面色也有些畿白,“亏得阿姐没看到。那收殓的公公也太窝心了,处置了还不将尸身撤下去埋了,当真……” 似乎想起了不好的东西。容明辕眉眼一下皱起,偏了头同身边的小太监议礼命令道:“回头你去给崔公公说一声。” 议礼应了。 注视容明辕半晌,容洛斟酌道:“这倒不是紧要的。你脸色看着不大好,怕是先回宫里让盛太医开一剂安神的方子用了吧。我没瞧见,也不害怕这些,你不必顾及我,快些走便是。不用强撑。” 死人容洛见得多,早有一副铁心肠。容明辕怕容洛害怕,一直强定心神。现下听容洛关怀,又见她一副平淡的口吻,也信了不是假话。犹豫一会儿,他点了点头,让抬舆太监往羚鸾宫疾步行去。 指了婢子春日去请盛太医。容洛一行人仍是不疾不徐。此时已是酉时上三刻,各宫准备着晚膳,宫道上唯有稀稀落落几个宫奴。天色或明或暗,灰蓝色的天际染上橙绯霞光,燕雀自光中穿过,急促归巢。 “皇后还是心急了些。”瞧容明辕走远。手背支着鬓角,容洛沉眸,突然开口,“皇上的旨意才下去。她便忙着清理慈仁宫,警告内里了。” 宫中为防尸变生病。处置宫奴前都安排好了事后料理的程序。收殓掩埋,安抚生者,职务顶替等等一应做好了准备,哪会让死尸横陈宫门之外让人瞧见。不过是向凌竹知道宫中出了奸细秋后算账,顺带借此告诫后来服侍的宫奴与投靠谢贵妃的宫妃罢了。 再则,估摸着也有些宣告她地位不可动摇的意思。 “娘娘是赶着回宫看热闹呢。”何姑姑缓步跟在容洛身边,“昙花一现,那一现终归是最好看的。娘娘养花多年,这时开了,不看太过可惜。” 谢家已经蓄力多时,容洛半年多的筹谋也并非玩闹。虽如今向凌竹仍是回了内闱,但她也再起不了多大的作用。这一点,容洛心知,何姑姑与容洛一众亲信更是谂知。 “是该看一看。不过终是得小心,她捧得起向氏,心气可不是寻常宫妃可比。”轿辇前行。容洛目视前方,不远处的宫门前有一位老妪小心地撑着竹杆挂起一盏小小的灯笼。烛光微弱,依稀照亮宫门上“隆福宫”三个大字。 容洛六年未曾再步入此地,行路更是绕着走。今时一见,微微一怔便避过脸去。对何姑姑吩咐道:“今日本宫见父皇,崔公公有意透露选妃的事,内中似乎已经知道本宫与明兰多有亲近来往。但明兰模样惊异,并无虚假,可见此事不由他泄露。你之后仔细查一查府中,万万不要惊动父皇派来的那几人。” 【作者有话说】 作者君免疫力不是很好,秋冬一大意就生病。发烧重感冒两天,今天感觉好一些,堵鼻子咳嗽着码完这一章,修改完那一刻瞬间就感觉自己金刚附体了咩哈哈~ 第77章 11.9晋|江独家发表 ◎皇后。(已替换)◎ 公主府开府之前皇帝与谢贵妃赐了容洛一批下仆, 内中有谢贵妃亲自挑选的心性上佳的奴婢,也有皇帝派来的尖耳探子。早在齐四海一事泄露之前,恒昌便同她上报过几人的异动。看似身为太监目不识丁, 实际识文断字根本不成问题,办事亦尤为敏锐与机警,与其他人大不相同。 关乎此事,何姑姑心中有数,不处置那几人也是容洛的意思。沉首,何姑姑应声道:“奴婢明白, 回府后奴婢会让与恒昌细细查下去。得了人便交到殿下手里。” 往时出了细作, 何姑姑多半是私下找借口发落的。但这次事情与皇帝太子相关, 她也需要谨慎小心, 免得一个失足招来大祸。毕竟害了自己是小, 烦扰了容洛事大。 “最要紧是父皇是否知晓盛三娘与明兰之事。”指尖轻叩额角,容洛闭目思索, 忽改口道:“大约是知道了的。本宫同明兰来往他会知晓,三娘的事必也瞒不住。这下你倒不用清查了。只查明兰与明辕出宫那几日带着的仆童与本宫身边伺候过的人便是。” 出游时容洛并未用过分的态度对待容明兰,来往时也寻了借口屏退了亲信以外的人,皇帝没由头会知道容明兰亲近于她。只消一合计就晓得是在这些人里出了差错。 何姑姑允首。沉吟少时,低声道:“只是……不晓得陛下这又是什么意思?” 她是容洛手中最早得到的势力,也为容洛办了不少事,安顿府中下仆、收买微末的人心、游走暗道等等, 早使容洛对她放稳了心。二人平日里也时常谈及筹谋。这厢何姑姑一问,容洛立时明白她所问为何。 皇帝安插眼线在公主府, 为的就是监视她的动向。他忌讳她在外长成参天大树, 这是扼制的手段之一, 她与何姑姑都清楚至极。不过监视后, 皇帝根据消息的所作所为却着实晦昧。譬如今日他已明了容洛靠近太子,也得悉了盛婉思与容明兰间两相有意,但仅仅让崔公公做口舌给她传话,让她劝告容明兰,而未对此责问她抑或下手制止容明兰和盛婉思——这便十分令人揣摩了。 思索多时。容洛掀起眼帘,恹恹道:“圣心难测。” 纵然她再擅玩弄人心,皇帝的心思亦非她能琢磨透彻。九五之尊喜怒不形于色,她二十七年练就善变面目,遑说比之她活了更长时日、日日应付万民的皇帝?她只可多做筹谋,随机应变。 低沉四字落下。容洛侧眼看着何姑姑,看她尚有斟酌。容洛陡然记起今日在东宫见到的容毓崇,沉吟须臾,发问道:“本宫记着,你认识殿中省的什么人?” “是。殿中省的辛少监与奴婢是同乡,他年岁上小奴婢几月,当年怜惜着照顾了一阵,他颇为知恩,与奴婢是友人。”意识到容洛不会没来由的问话,何姑姑又问道:“殿下可是有吩咐?” 自然是有。容毓崇年纪小,但容洛可没忘过他的手段。轻轻允首,容洛道:“本宫想让辛少监放个懂事的孩子到七皇子身旁,那孩子受沈妃拖累,多个懂事的伺候,也顺心一些。” 容明辕夸赞容洛金身菩萨,何姑姑却不会当真。她同容洛朝夕相处,容洛何时有过好心肠?当下一听,何姑姑觉着这话里有其他的用意。但容洛不解释,她也明白分寸不会多舌。应承一声,随着抬舆一路到了羚鸾宫,伺候着容洛下辇入宫,再叮嘱着秋夕看顾好容洛,她便起了步子去寻辛少监——不是让他立即安排,仅是提先做个打算,免得容毓崇察觉,打草惊蛇。 何姑姑行事容洛心里有底,亦会让她放手去做。入了羚鸾宫,谢贵妃正盯着廊下炙鲥鱼的红泥小炉,瞧她回来,踌躇着微笑,片时迎上来,关切地问她在东宫可有不愉。举手投足都很清淡,言语更是避却皇帝,除轻叱沈妃宫人多舌时有所沾染,几乎是再未触碰。 皇帝与她之间的嫌隙无可弥补,谢贵妃也难以放下皇帝。见谢贵妃如此,再看座上元妃时不时扫来的关心目光,容洛大约猜到谢贵妃的转变有元妃的参与。 元妃同谢贵妃一块长大,旁人说的谢贵妃不听,元妃讲的谢贵妃却总能听进去几句。她与谢贵妃为母女,也明白谢贵妃对自己多有疼爱,这龃龉容洛当然是不愿见的。如今谢贵妃愿意让步,她万分乐见。不对谢贵妃的变化表现出异样,容洛顺势与她闲说起东宫之事,再宽慰宽慰脸色苍白的容明辕几句,也不曾再说谢家抑或筹谋。 叙话间辰光飞逝。廊下鲥鱼炙熟,香气引得宫里的猫儿在廊下踱步,谢贵妃心情尚好,让陈掌事拿了一条分出去。又让奴婢将蒲席案几铺设外庭,放下燃着艾香的香炉,与容洛几人在外赏月用膳,饮茶言语。好不平宁。 于是这一日是免不了得留宿宫中。所幸明德宫一直有人洒扫,宫内亦留有容洛的衣衫头饰,毫无不便之处。但她终是封了府邸,无事或无诏令不能逗留多时,与谢贵妃用过早膳,再叮嘱要谢贵妃警惕向凌竹后,容洛便告辞离去。 马车在延喜门前候着,容洛过去必要经过承天门。路途颇远,容洛神容乏味地同秋夕问着事,即见一列宫奴哭哭啼啼地被两个凶悍的太监领着往外走,后头跟着几个英武的金吾卫,看着似乎是在押送犯人一般。 宫内日日有事,处置几个下奴不是新鲜事,只是阵仗引了容洛关注。何姑姑听她没了言语,遁着她视线看去,恍然道:“这是东宫的奴婢。昨日殿下走后,厉美人便去见了陛下,陛下听闻后让殿中省将东宫奴使清查了一遍,这些就是那些个有问题的。”又道,“正如殿下所料,东宫的仆从一片污浊,光是士族的眼线就有十来人。向氏之流占了一半多。奴婢替殿下给孟才人送话的时候,听英华宫的朝露说陛下发了好大的脾气。想来皇后娘娘今日是讨不了好了。” 孟云思宠幸正高,近日皇帝又为她抬了品级,从六品的宝林升了五品的才人。她性子乖顺,善解人意,又因为相似穆万华,皇帝多半都是在她那儿过夜。不过,还是孟云思明面上并不从属于任何党羽的原因最令皇帝安心。 “原也没得什么好。如若不然,皇后怎会出宫,还拖了这三四月没能回来?”队列行过。秋夕伸手轻按在辇乘边沿,四顾一圈,看向入了宫门的抬舆,对容洛示意道:“殿下。” 低嗤一瞬做了严肃的语气。容洛抬眸看过去,便听对面传来一声惊喜的轻唤:“这不是明崇么?” 纹凤绯色的衣襦,外抱一条柔软端庄的深紫披帔子。乌发梳做花冠髻的样式,金色的扁方同右侧一只鸾凤金钗交相成映。 与一对暗藏刀锋的丹凤眸相视,容洛寡淡的神容里多了几分饶有兴味的笑意。撑着靠椅的扶手摆正身形,容洛视线错过轿辇一旁的向石瑛,低眉颔首,扣着手在腰间一按,做了个礼:“娘娘安好。” 并未下轿,礼数却也算周道。不过向凌竹未得见容洛脸面上的笑,只看见容洛满目冷淡,还以为容洛是见到自己回宫,不悦又不得不对她施礼。心下倏地就痛快了不少。 “瞧你面色红润,看来本宫的祈福也是有了效用。”柔声免礼。向凌竹眉目含笑,“你也该仔细着身躯,少玩闹些危险的事物。到底如今也不是孩子了,这生了事,本宫难为不说,贵妃与谢家也多有麻烦。” 一旦得势便迅速欺压而上,这便是向凌竹,亦是向氏一贯的作风。听出向凌竹的警告与得意,容洛莞尔:“娘娘为本宫祈福是理所应当,哪有麻烦之说?本宫的康健也绝非娘娘祈福得来,是全靠了去年冬日得及今年仲春得的方子。”微微侧过脖颈,容洛冁然一笑,“说来工部臣子确实优秀,为国效力已是大才干,却还晓得怎样替人治病。实在是厉害。” 前时被容洛激怒数次坏了大事,向凌竹已经晓得对付容洛是当忍下火气。此下并不恼怒,倾唇道:“为你治病那人本就病乱一身,你这般信着,倒小心着越治越病,做了齐桓侯仍不自知。” “娘娘这是自诩扁鹊么?”古时齐桓侯受扁鹊看诊,三次诊断由浅至深,但齐桓侯看自己表象康健,对此从不在意,至最后病入膏肓,不治而死。向凌竹是借齐桓侯暗指她如今安平得势,实为螳臂挡车,风光不了几日。 听出向凌竹话中之意,容洛眼底似有巨蟒盘桓。未几,她施施舒眉,姿态不曾改换一分,只是语气里多了些森冷的讥诮:“娘娘若是扁鹊,倒不如为自己仔细瞧瞧,兴许还能做一做虢国太子也未可知。” 【作者有话说】 虢国太子:扁鹊有一次到了虢国,听说虢国太子暴亡不足半日,还没有装殓。急忙他赶到宫门守卫说自己能够让太子复活。后来一看太子,果然只是重病导致的“假死”。扁鹊施针治疗后太子得救,起死回生。 一转眼又星期三了Σ( ° △°|||)︴ 一转眼十二月七号了Σ( ° △°|||)︴ 快期末了Σ( ° △°|||)︴ 第78章 11.9晋|江独家发表 ◎失窃。(已替换)◎ 容洛暗示向氏将衰。向凌竹摩挲袖角的手指猛然间加重了力道。扬首看向容洛, 她双眼几不可见的微微眯起,捏着袖袍的食指和拇指在绯色衣袖上揉出几道皱褶,每一条皱纹都带着无止尽的厌恶与憎恨。 被容洛三言两语挑起满心的积怒, 向凌竹也并非没有一点觉察。她早前在这上边吃了大亏,离宫四月足够她反省多次、学个乖巧。呼吸一紧一松,向凌竹静默调息,少时,掐着袖角的手慢慢松开,脸面上挂起软昵的笑意, 道:“本宫自然不是扁鹊, 也做不得虢国太子。便当真是扁鹊, 也有医者不自医的道理。况扁鹊本无病, 猝然长逝也是因李醯妒恨。又何来为自己看瞧一说?” 向凌竹口舌灵巧, 容洛这用了虢国太子讥诮于她,她转而就用了因妒杀害名医扁鹊的李醯来暗讽容洛, 直指容洛妒忌向氏与她在皇帝眼前得幸,害怕向氏超过谢家、怕她隆宠压过谢贵妃一头,方才这般对她等暗下毒手。 引用典故来唇枪舌战,容洛也听得出来。只是向凌竹这厢耍弄舌头放暗箭,容洛却不愿陪着她在暗里拐弯抹角。掀眼看着向凌竹,容洛唇角微抬,言辞犀利:“娘娘是说本宫乃李醯, 有意戕害扁鹊?” 唇齿相争忽然翻到了明面上,向凌竹登时被容洛打了个措手不及。眉心微拧, 向凌竹赶忙道:“本宫并无此意, 你还是太多心了些。” “是本宫多心还好。”容洛低眉, 抬袖掩了半张脸, 羽玉眉梢蹙起一丁点儿,做了柔软的意态。如非那眼底含着浓郁的哂笑,望去容洛便是最楚楚招人怜的模样,“若不是——听娘娘自比扁鹊,又提了李醯妒恨扁鹊才干将其刺杀的故事,不由让本宫记起娘娘是因本宫离宫四月,向大夫也因此受了牵连被左迁文散官一事……还以为是娘娘杀本宫不成,暗指本宫蛇蝎心肠,恨上本宫了呢。” 毒杀事件的个中情由容洛与向氏上下都清楚有什么猫腻。可到底阴谋得逞,向氏是不得不认了罚当哑巴——但这不代表容洛可以在她眼前做出这副“胆怯”的模样来昭告胜利。 胸膛一沉。向凌竹手掌一握靠椅扶手,紧盯着容洛,目光如同两只鬼手探向容洛脖颈。口齿一动,向凌竹欲厉斥容洛,倏地手背一温,厚重的感觉落在手上。 是向石瑛的示意。他并未看向向凌竹,明显的示意也不曾有,仅仅是用手覆盖在向凌竹的手背上,打断了向凌竹的言语。 他手心有汗,眉峰略有耸动。向凌竹对自家父亲万分了解,一想便知向石瑛亦十分恼怒,却碍于场合与时境,必须收敛口舌,避免纷争。 向凌竹颇为照顾向氏,对父母也极其孝顺。见向石瑛这等年岁仍要忍受容洛,再一回想谢玄葑号令文臣的景象,顿时怒火中烧。只是,仍是要忍。 “决计不会。”她如今才回宫,一切都不比从前。若不是皇帝还用得上向氏,还需要一个不是世家出身的皇后,她与家族都将会是弃子,永无翻身之地。极力忍耐。向凌竹嘴角勉强牵起笑意,声音里略含干涩:“当初是当初,如今是如今。不会有干连。” 并不承认当日之事,言辞颇为巧妙。容洛低笑一声,看向石瑛上前一步,拱手施礼道:“皇后娘娘尚要去面见圣上,不好再多耽搁。大殿下也放宽心思,莫要忧虑,多多保重才是。” 他礼数言辞俱佳。容洛也不能挑难处。何姑姑摆手让抬轿太监往一旁行了几步,容洛平淡允首,回一句“承大夫吉言”,便与向凌竹的抬舆错肩而过,出了宫门。 . 向凌竹的回归让大内稍有震动。只不过此事由皇帝决断,臣子与妃子们再不满,也不能以下犯上逼迫皇帝将向凌竹再次逐出内里。毕竟向氏仍存,向凌竹依然有靠山。 当然,向凌竹对臣子有恃无恐,却是必须害怕皇帝的。东宫清查出一批向氏的人,皇帝虽未明着对向凌竹作何,但也琢磨到了向凌竹的用意,私下把向凌竹训斥了一番,连带太子也不再让她多有接触,选妃之前太子无事都只能待在东宫,不可去往后妃住所。 此事发生在向凌竹意料之外。没了太子,她倚仗又削弱了许多。听蓝司织传给何姑姑的消息,说是宫中阵营分明,除了一位三品的婕妤与四五位宫妃依旧愿意归顺于她之外,她是再也没有部下可用。这筹划了一日之后,向凌竹又将心思打到了才脱离禁闭的狄从贺身上。狄从贺也不知有何心思,竟然又同向凌竹再次为伍。 “早知那狄从贺这般容易就与皇后结党,你还真该早些将她拉到你这儿来。我记得她手段颇为厉害,如是能做你的人,那皇后如今就是入了笼的社君,只晓得唧唧叫了。”拾起容洛案头的书信。宁杏颜迅速地看完,又将几页纸叠在一起,卷做筒状,塞进暖酒的火炉里,“不过她真该死在观里。” 这话里指的是谁容洛最清楚。誊写一份名录,容洛闻言,抬笔在砚台里沾了沾乌墨,摇首一笑,“那道观是宫中养着的,不会太亏待宫妃,更何况她仍是皇后。” “除了凤印不在谢贵妃手里,这宫里头的皇后是早就换了人。还顾忌这些东西做什么,人有生老病死,没了又能如何?”宁杏颜抿唇一嗤。伸手从容洛案旁拿过墨笔与纸张,望一眼名录,问道:“便是先列名,再抄一遍他们所做之事就成?” 稍稍颔首,容洛笔头一倾,在折子上点出她抄写到名姓,一路滑到最末一个名字,“从这儿起。一页只抄一人一事,完毕便放到此盘中,何掌事与秋夕会将纸页分名姓装入信封。” 二人之间没有亲疏的说法。宁杏颜得悉名录于容洛不大紧要,现今宁杏颜要帮忙,她也是毫不见外地为她指了人名。 看容洛指尖点了点放于桌案右侧的托盘,宁杏颜应承一声。将自己面前的桌案与容洛的案几拼在一起,抖了曳撒前摆盘腿坐下,她与容洛面对面抄起折子。书毕,宁杏颜想起什么:“今日不曾见到齐先生?” 她是应容洛邀约到府中小住几日的。往时她来公主府总能见到齐四海,偶尔也会与他比划一下拳脚,此刻不见齐四海出现,她总得问上一问。 与齐四海也有好几日不见,容洛闻问,怔了一怔,抬眼看向何姑姑。 “齐先生昨日就出了府,此时仍未回来。奴婢念着殿下忙碌,本想晚些再做通报。”何姑姑谂知齐四海底细。相处这些天,她对齐四海也颇为注意,自然也看出容洛对齐四海的看重。容洛眼下有所筹谋,她担心此事打乱容洛心神,又想着齐四海与容洛多时不见,押后再提亦非不可,故而才未禀告。捻磨朱砂,何姑姑低下头,轻声道:“殿下恕罪。” 一抬左手,止了何姑姑的认错。容洛思索片刻,垂眼看着名录道:“先生大约是做了决定。”又一叹,“也好。” 齐四海于她有恩义,她何尝不对他有几分义气?前世她大败,齐四海抗旨护主,结局一望可知。虽他武学之才惊人,这一世可以作为她最好的帮手,出于前世的恩,她也不能强留齐四海——她非君子,却也不是忘义的小人。 在叹息里听出几分惋惜和轻快。宁杏颜有些莫名,才要说些将齐四海捉回来的话,恒昌从外踏入门中。呵腰给她和容洛见了礼,道:“重尚书来访,殿下见不见?” 自出游后,容洛与重澈也有十来日不见,拜访更是从未听闻。流利抄下最后一字,容洛侧首看向恒昌,正疑怪重澈的造访,忽又看见案头一封已上了火漆的信件,颔首让恒昌将重澈请进室中。 摘了金钗夹在折子里标记誊抄到的地方,容洛将名录合起,敛襟正坐。重澈便到了门前。 长公主(重生) 第51节 三人是打小的情义,私下见面用不着礼仪。顺着容洛指示从善如流地坐下,重澈径直报了目的:“下元时我曾让你指一人做探花,等了许久未见你书信,我只好亲自来问。”右手握着折扇放在膝头。扇骨上雕刻的珠兰栩栩如生,“攸宁同我说了你面见举子一事,陆识秋几人如今都是贡生,不知你属意哪一位。” 后日便是殿试。殿试流程分为阅卷大臣与皇帝两步。大臣审阅贡生的文章,从中挑选优秀的十篇交到帝皇手里,再由皇帝决定三元与传胪——但因大宣庙堂势态晦昧,探花此位多不由皇帝挑选,而是由阅卷大臣抉择。重澈如今是户部尚书,得幸于皇帝眼前,决定探花的阅卷大臣必定是他。 “今晨我便写了名姓打算送去你府上的,倒是一忙就忘了个一干二净。”将墨笔放进笔洗中,容洛舒眉,“前时遇上的庄舜然品性甚好。我有意让他入朝,替我注意朝局。你以为如何?” 庄舜然是个明白事的。自她给予他支持后,他用功上进不说,对臣子也是积极结交,且从投靠开始,他得空便时常来公主府拜访,告知容洛自己得知的事情与近来交往的达官显贵,十分有心。 凤眸中杂了点深色。重澈含笑:“朝中近日对我议论颇多,陛下那边我须得应付,如若不然,在灵我也是要拉拢一番的。”看容洛疑惑,他折扇敲了敲膝头,“能为你所用也好。” 他笑言里略有遗憾的意味,容洛也知他对庄舜然引为知己,庄舜然定是才干卓越不已。但庄舜然她也十分看好,是绝不会因为重澈两句话放弃。冁然而笑,容洛抬袖掩唇:“君子成人之美。你如我心意,是我欠你一个情,来日你瞧上了我府中什么东西,我一定给你,成你之美。” 不给人,只给物,这话中有些防备的心思。既防着重澈拿走她的部下,又防着重澈挑走府中的女子。虽明知她与重澈缘分极浅,但她还是不愿看见重澈与别的女子生出情分——这是十多年依赖生出的占有欲念,也让她格外苦闷。 敛目匿去异样,容洛恰恰错过重澈的注视。 “公主一言,快马一鞭。”摩挲着扇骨上的珠兰,重澈所答与她寒食节的应承一模一样,“殿下莫诓微臣就是。” 他答应痛快,容洛心内莫名有些轻松。袖袍擦过衣襦,容洛笑道:“谁人不知你重澈惊才绝艳?我小小女子,诓不得你。” 付之轻笑。重澈不再言语。未几,一阵急促地脚步声从后传来。白鹿阔步迈进门中,对容洛急促稽首,附耳对重澈说了一句什么。眉眼一动,重澈抚摸扇骨的手指一顿,看容洛眼底流露好奇,没有隐瞒:“谢家失窃了。” 【作者有话说】 搞事搞事~ 今天看了东野奎吾的书,觉得悬疑文真的好好看啊_(:3」∠)_ 小天使们有没有什么好看的悬疑文或者电影电视剧推荐哒~ 第79章 11.9晋|江独家发表 ◎内奸。(已替换)◎ 眼波稍动。容洛气息微微滞顿, “失窃?” 语气不惊不诧。宁杏颜回首望了她一眼,看向重澈。眼前两人的面目都格外波澜不惊,似乎早已料到谢家会被贼人盯上。 正欲发出疑问。前时退出去的恒昌又握着一封信归来。在座下一抖衣摆, 恒昌将信奉到容洛手中,环顾宁杏颜与重澈二人,在听得容洛一声“无妨”的示意后,他才将谢家传来的话当众报了出来。 “今晨谢相为贡生庆贺助兴时有小贼混了进去,因兴致正高,东西厢都未多加注意。宴席罢时才发现有贼进了家中, 书房一团混乱, 但没丢什么大件, 只丢了几封折子。”恒昌复述一遍谢攸宁亲信的话, 倒不是非常紧张, “丢失的折子乃是名帖,原书与誊抄的其他几张折子统统被窃。连着放在谢少师、谢大公子与贺夫人处的几份一并被那贼人偷走, 未曾留下一丁点碎片。” 听恒昌说罢。宁杏颜终于明了是丢了什么东西,再去瞧容洛时,大约也猜到了什么。 “丢的是向氏那份名录。”宁杏颜视线在合起的折子与容洛平静的脸面上来回一晃,“你早已估算到了。” 谢玄葑与谢琅磬等人皆为朝廷命官,谢玄葑又是文臣之首。谢家防着江湖人胡乱出头,为保这三人性命,在戒备上是花了极大的功夫的。宁家军年年有老兵功成身退, 这些老兵身手不俗,但没有加官进爵, 回归普通百姓身份也要谋生, 故而脱离军队后多是为世家做侍卫, 保卫主人安全。谢家是容洛外祖家, 宁家兄妹同容洛相熟,在这些事上总是多照应一些谢家的。自然对谢家的安防也是极其了解。 谢家有二十人的卫队。每早中晚夜半各换一次岗在谢家走动,那些人都是身上有旧伤不好继续为兵的武人,虽影响作战,到底也能与一般的江湖人相抗。谢玄葑书房保存各种折子信息,等同谢家禁地,侍卫必定多多注意,又岂是外人想进就能进的? “寻常缘由动不得向氏。向凌竹如今有心翻身,我便顺着她的心思走。她布线,我便在暗地里替她点一星火苗,她要害人,我便替她将绳索换做锋利的铡刀。”柔笑扬眼,容洛探手从春日手中的托盘里取下一盏茶水,递到重澈与宁杏颜面前,“这天暗着云,却总是打雷,也合该下一场雨了。” 宁杏颜接过茶盏,轻唔茶水,蓦然被烫得缩了下舌头,皱着脸道:“向氏与谢家之间闹不合,众人多少知晓。皇后此时才回宫中,连接着谢家就失窃,真以为咱们都是瞎的聋的,一点猜不到是她做的鬼?” “便是猜得到,也没有证据。”重澈探了探杯身,眼中颇为寡淡,“那名帖于谢家是烫手山芋,对向氏而言更是一方毒/药。向氏一次窃出所有名录,是认定谢家不敢将此事闹大。” 苦着脸咂嘴。宁杏颜右手按着脸侧,舌头被烫得有些麻木。唇畔开合几次,她嗤道:“谢家还能怕了她小小破庙?” 宁杏颜疏于阴谋诡计,生性多是张扬明朗,喜恶也全都摆在明面上。重澈重视容洛,却也对这几个友人多有留心。抚扇轻笑,重澈耐心道:“名录对向氏重要,内中定有不少轶事密文。谢家盛华,但也未曾张扬到不将他人放在眼中。如是名录坦出,谢家自然也讨不得好。自然,谢家也可以此为契机,清除异类。”侧首与容洛相视,“就看谢家可愿一搏了。” 向氏此次行动是一次以毒攻毒的博弈。两家此时正如棋盘上对峙的将与帅,向氏棋子零落,面对谢家庞然大物却敢将重棋送到阵前——便像重澈所问,谢家是否敢吃了这枚棋子一扫棋盘,亦是容洛考量许久的疑问。 “我不会让谢家居于飓风之中。”低眉凝视合起的名录,容洛给出答案,也不在这个问题上缠绵思绪:“倒是名录之事我从未对你说起,你如何得知?” 谢家是巨物,可朝堂更是巍峨难以动摇。若将谢家置于危险境地,纵然结局或许置之死地而后生,但也保不齐会生出动荡,她此时手中势力不足,假使生变,应付更为艰难。况且,此时朝局饱和世家对峙的局面她也并不想打破。清洗朝堂自然是好,但这又何尝不是间接做了皇帝的傀儡、间接做了杀害谢家的刽子手。 容洛回答果决。重澈微微抿唇,捏着折扇的手指不自觉在扇柄上摩挲。眼中深色一闪即逝,他看着容洛笑道:“谢家想要母亲手下的盐田,母亲同谢家做了交换,要谢相在朝中多多提携于我。”察觉容洛脊背稍稍直了一些,重澈仿佛视若无睹,“我此时与谢家一条心。” 这样的消息容洛是第一次得知。从前只有士族与重澈一条心的份,是从无重澈与世家一条船的可能。她不与他结党,原他如何都与她没有多少干系,但如今,他却同她身后的谢家站在了一起。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重澈前生背叛于她,今生她自觉是没有恨上重澈的。但,她也绝不会忘记他离弃她的事情。 换言之,她不信重澈会同任何人牢牢站在一起。可是——可是他也并未对自己隐瞒此事。 一息间脑海中纠缠万千。容洛眉心微蹙,望着重澈粲然温笑的模样,决意暂且掀过此事。沉眼颔首,容洛用钗子划开信件的封口,对恒昌问道:“人抓到了么?” 看容洛对二人没有顾忌。恒昌目光在宁杏颜与重澈身上扫了扫,呵腰道:“未曾,但晓得是哪一人做的了。雪留说消息全在信里,就等殿下决定抓不抓了。若是抓,一会儿便可让京兆尹过去,若不抓,大公子也有办法让他难受着。” 信内是一位七品官的消息。官员名冯吼,是云显亲王府的一名旅帅。他跟随云显亲王的同时作为谢家朋党存在,但除此之外,他还有一层向氏家臣的身份。他是谢家党羽中少有的武臣,又极善伪装,如若不是向氏用他,怕是他永远不会露出马脚。 看过信上内容,容洛将信递给宁杏颜,让她在温酒的炉子里焚了。扬目同恒昌道:“雪留还在外边等着吧?你去回了话,要谢家不要动手,顺着此人把向氏埋在谢家的其他手眼一并查出来。动静小些。” “奴婢省得。”恒昌委了腰身,才抬了点膝盖准备退出去,又道:“早晨的时候齐先生让三分醉的伙计来了府中送话,说是出去见两位友人,要晚些才会回府上。” 容洛没有限制齐四海出入。齐四海也不喜拘束,偶尔也出过府门几趟。但不多时就会回来,也未曾留过什么口信。容洛此时一听,愣了一愣,下颔微沉做了回应,她便捱了宁杏颜狠狠一瞪。 瞪眼没有恶意,容洛却也被吓了吓。疑惑地望着宁杏颜,容洛还没发问,就见着宁杏颜皱着鼻子朝重澈的方向努了努嘴。 是在说容洛应承太自然,对齐四海也太无生疏,倒让人感觉齐四海是她府中面首一般——只可惜容洛对齐四海从无男女之情,全然不能弄清宁杏颜的意味。 见容洛眼中困惑更浓。宁杏颜无奈一叹,握拳在眉头敲了一敲,闷声道:“傻子。”起身坐到容洛身旁,宁杏颜贴着容洛耳边,细声细气,“齐四海是你府中面首?离家送口信,你应得也倒流利。” 终于明白宁杏颜在示意什么。容洛抬眼看向重澈,对宁杏颜笑道:“齐先生与我并无关系,仅仅是我想招揽他罢了。这送口信,约莫是他念着做客多时,应当对我这位主人家周道礼数而已。你莫要多想。” 她倒是不愿意多想,只是容洛毕竟已经及笄,也正是适婚之龄,长安有权势的几家看着没有什么动静,实际早已打了心思。只是碍于容洛身世特殊不能求赐婚,要不皇帝眼前都过了多少道情意绵绵的折子?近来她在外走动,也多有耳闻煊赫子弟们的想法,不过是如今殿试当前,他们分不出心思来算计容洛。等殿试一过,怕是什么蝇蚊虫鸟都要来容洛眼前打转了。 这也不怪她焦急,重澈与容洛的感情她看在眼中,久而久之免不得会有当媒人的想法。 被容洛轻浅一句话驳得出不别的来。宁杏颜长长望一眼容洛,气馁地展开手里握成一团的信纸,看过后丢进炉里,郁郁道:“云显王与哥哥关系甚好。你既不让攸宁对付他,我便托王府里的都尉仔细在校场练练他,保管他叫爷爷求祖宗。”算是迁怒于冯吼了。 不过冯吼是向氏的人,容洛当然不怜惜。他下得了手害谢家,容洛同样也下得了手害他。宽慰地抚一抚宁杏颜脊背。容洛摆手让恒昌去送消息,又听重澈道:“你心中有数,此事我不多插手。只是你莫再像上回朱雀门一般将自己推入鬼门关,有什么用得上户部的只消传话给白鹿,这朝堂我动不得,区区户部总是好使唤的。” 【作者有话说】 宁杏颜:不想当媒婆的武人不是好将领。 今天抽出了ssr,虽然是咸鱼王但也好开心啊好开心啊!!!毕竟是三个号的第一个ssr!! (简直是联合酋酋长qaq 第80章 11.9晋|江独家发表 ◎探子。(已替换)◎ 户部掌财政国库, 重澈此言一出,容洛立时知晓户部已是尽落入他手中。笑颜一顿,容洛略略移眼看向重澈, 多有思衬。然不过片刻,她颔首道:“如是我一己之力无法成就的,我便让秋夕传话于你。” 并无依赖,还为求助定了一条线。重澈听出内里的含意,呼吸沉了许多,眉间在一瞬间拧起又放下。但未曾多说上什么, 仅仅捧过茶水, 道了一声好尔尔。 异样被容洛捕捉。注视重澈饮下茶水, 容洛沉下眼帘, 解释的话到了唇边, 开开合合几次,便再度抿紧唇侧。 此时的重澈较之她有太多的助力与权势, 她若能与他结党,这每一步都不会太难走。但她在作为傀儡的时日里已经经历过与他结党的下场,她万分不喜自己对重澈的依赖,也万分不愿如今的自己再次行错一步。故而,她并不想如往昔一般,任意借用重澈的力量——亦是如此,她对重澈必不能感情用事。 室中刹那静默。宁杏颜小心翼翼地捧起茶啜饮, 目光在重澈与容洛之间来回打量。 她晚容洛一些认识重澈,但容洛与重澈之间她是一路看过来的。无论是孩童时因身世的彼此怜惜, 还是日久弥新的互相依靠, 又或是连隐南死后二人在庙堂深宫里为保护对方生出的谨小慎微——容洛与重澈就像大漠里相遇的幼鹰与狼崽, 不知共同扶持着度过了多少个要命的寒夜。感情之深绝非他人能够轻易破坏。诚是这般, 宫中许多人都觉着,容洛同重澈是不可分割的。 她是这些人里的之一,对二人感情亦是见证最真切的一个。不过也是她在二人之间看到了一些沟壑。自然,二人的感情并无改变。出现变化的乃是容洛与重澈之间对待彼此的态度。 容洛对重澈从未有过客气,素来是该玩笑便玩笑,有什么话也是直言不讳,不会如同今日一般客气疏离,拐个弯做了个与婉拒没什么两样的答话。重澈亦不会像如今一样内敛,甚至是仔细地藏着心思。 思及重澈告知自己燕南与容明辕诸事时说过的容洛不愿他插手她所行,要自己帮忙瞒下他透露消息一事。宁杏颜觉着这变化的问题大约是在容洛身上。 说来也很微妙。容洛在重澈调任回长安后,她是甚少见容洛与重澈来往。记得昔时这二人感情甚笃,几乎是半月通一次信,她一到明德宫就能见着书案上一团团因措辞不佳被容洛丢弃的水纹纸。而现下—— 虚扫一眼满桌案的名录与信件,她是见着了谢家的盛婉思的幕僚们的,唯独是见不着重澈的。再一回想重澈方才说的,容洛与他大约是许久都不曾来往了…… 低眼抚了抚盏口边沿的水渍,宁杏颜忽地眉心一皱,看向容洛:“你莫不是做了陈世美吧?” 容洛正让秋夕化开朱砂,闻言扬首,困惑道:“什么?” 宁杏颜余光望了望重澈,摇一摇首,“无事。”又看向何姑姑,“开始备晚膳了么?” 将一页信笺装入书写好名姓的信封内。何姑姑看了看天色,笑道:“二姑娘是饿了吧?厨下是该备晚膳了,一会儿奴婢便过去吩咐。此下不如先用些瓜果软糕,暂时顶一顶?” “甜糕太腻,我便不用了。”宁家是按着时候用膳的,宁杏颜多年习惯,不到那个时辰不会觉着肚饿。此时问话,是想着容洛约莫是因为那大半年没见着重澈才对他模样寡淡。琢磨着心思想让两人多多相处。捡了信纸纳进信封,宁杏颜拒了何姑姑的打算,佯作思索看向容洛,“尚书府离着公主府远些,重澈回去时估摸着饭菜都凉透了。不若让他在府中用了饭再回去?” 未等两人发话,宁杏颜又恍然道:“早晨我不是带了几条鲮鱼来?记着重澈刀工极好,一会让厨子剃了鳞片腑脏,备了姜丝热酒,让重澈细细分了鱼肉,正巧能做烩生鱼。”粲然一笑,宁杏颜看向重澈,“从前春猎咱们便是这般吃的。倒是不知,尚书是否还能屈身为厨?” 宁杏颜平日里心思浅显得紧。但真耍起花招来也是做足了样子,这厢一通不顾及容洛的发问,瞧着有些急惶惶的,却不曾有突兀的感觉,反而让人以为,她是一早就打了让重澈做生鱼的主意。 瞧容洛无奈放任的模样,重澈垂首,含笑道:“多年未做,大约会手生些。” 便是答应了。 容洛亦无异议。彼时公主府的事务是宁杏颜打理,宴客谈话也都在府内。只要不是生了冲突掀了公主府,宁杏颜如何她都不会插手。 不过重澈留下,筹谋便不好再继续下去。三人叙话时秋夕同何姑姑一块将东西收拾齐整,名录等等都被装了银匣锁起来。 晚膳很快被安排下去。厨下备了龙井虾仁,樱饼,素什锦与八宝珍珠饭,因烩生鱼得新鲜最为美味,鲮鱼便是最后才被送上来。细整褪了皮的鱼肉一条条陈在盘中,旁又备下了一柄匕首与弯刀。意味上算是应了“君子远庖厨”一言。 容洛好食鱼。何姑姑担心着烩生鱼不足三人吃,又让人端了一条剥了五脏肺腑的鲮鱼上来。岂料容洛是不愿意全做生鱼片,倒想着炙烤为食。秋夕见如此,也只得去小厨房拿了小火炉来。 厨房不在院中,秋夕低着头一边拨下窄袖一边迈出门,便听到了一声闷响。 倏地抬头遁着声源望去,秋夕看着一道白色的身影勒着一人去了角落,身形背影都极其陌生。疑惑地跟上去,她便被恒昌拦住了去路。 “齐先生在收拾人呢。”拉着秋夕往旁边走了几步,恒昌低声道:“是个婢子,身手厉害着。你就别过去了。” 秋夕跟着容洛多时,闻言立刻明白过来。斜眼朝墙角看一眼,她镇静地颔首道:“那你晚些再告诉殿下,里头殿下跟尚书用着饭,说这事不大好。” “省得。”应了一声,恒昌再听了秋夕几句嘱咐。见秋夕离去,拾起掉在地上的绳索,走进角落。 . 晚膳用不了什么时间。重澈是男子,容洛已及笄,各自都是有正经身份的人,倒是不能多留。一顿饭毕,重澈与容洛再问了些庄舜然的事,便告辞离去。 送重澈出了府门。容洛折返院中,沐浴更衣后,一名婢子立即被恒昌与齐四海丢到了面前。 五花大绑的模样让容洛奇怪蹙眉。恒昌站于婢子身后,小心地防着婢女袭击容洛。看她如此,解释道:“这婢子身手了得。若不是齐先生与几位好汉恰好回府,大约就要放跑了她。”从怀里摸出炭笔和粗糙的纸张呈到容洛面前,恒昌躬首,警惕着那眼中露恨的婢女,“这是她在房外偷听时抄录下的,殿下请看。” 何姑姑接过来,替容洛览阅过去,道:“这婢子叫翡翠,是宫里安排下来的奴婢。前些时洒扫院子的婢女笼喜病了,她便被换了过来。” 院子里近身伺候的人容洛多少有些印象。微微沉首,容洛示意秋夕将放置冰块的铜盆端来身旁,取过案上一盏冰镇杨梅汤饮了,问道:“原来是哪个宫里的人?” “不曾再哪个宫中待过,是掖庭里挑来的奴婢。”何姑姑收了纸,复看一眼底下对容洛满目愤恨的翡翠,“但在掖庭呂公公手下做过事。那吕公公是戚婕妤亲信杨阔全的干儿子。听说吕公公偶尔会唤翡翠‘妹子’。” 身份暴露,翡翠舌尖使力顶掉堵在口中的一团帕子,愤恨道:“你这贱人果然是在装模作样!杀我干爹干娘,你不得好死!” 杨阔全与慈仁宫已死的裘掌事是对食夫妻,二人是六七年的感情。戚婕妤死后,皇后为防她的近侍多舌,悄悄处置了她曾经的亲信;裘掌事则因朱雀门之事,被皇后记恨,在回宫前一日被皇后以谋害公主的罪名赐了毒酒。翡翠是罪奴的女儿,那罪奴死得早,她周岁就被裘掌事悄悄认做了女儿,对裘掌事十分重视。 长公主(重生) 第52节 五月夜间十分闷热。接了春日手里的纨扇,容洛轻笑道:“杀裘掌事同杨公公的是向凌竹,你恨本宫做什么。” “别以为我不晓得戚婕妤是你害的!要不五公主何以口口声声说你放鼠啃噬戚婕妤!”翡翠置若罔闻,“干娘也是受了你的胁迫!不然怎会帮你害皇后娘娘!贱蹄子!你还我母亲!” 吼声极响。容洛眉头揉起一团皱,抬扇抵在耳畔,对何姑姑问道:“她身世种种如何?” 府里有向氏奸细的事情容洛早就知道,也早叫何姑姑和秋夕一一查清了府中各人的生平,大到近侍婢子,小到粗实丫鬟。全都不曾漏过一个。前时不处置,是因为不到眼前来,容洛亦觉着这些人未来有大用处。要不何姑姑早就寻了借口遣回宫中或干净除了。 “父亲叛臣的堂侄,在她生前便没了。母亲是妾室,怀胎六月时没入掖庭为奴,后来捱不住辛劳一命呜呼,裘掌事瞧她可怜,暗里收养了她。往后便十分寻常。”照着记忆对容洛回话,何姑姑看向翡翠,“但到了今年,她便承了裘掌事,与受厘宫的倪公公做了一对。只可惜好景不长,倪公公二月初染了病,没一个太医能治。唯有江州郎中覃游一记药方下去吊住了他一口气。而这覃游,恰恰又是皇后长兄的好友。” 【作者有话说】 想吃冰淇淋_(:°3」∠)_ 感谢大宝贝或在专栏扔的1个地雷~ 第81章 11.9晋|江独家发表 ◎死士。(已替换)◎ 由何姑姑报出翡翠情况, 在场诸人是瞬间明了了其中的九九。 这厢倪公公病了,那厢却又唯有向氏亲近的郎中可以医治——世事便是再巧,也不该巧到这个地步。 瞧着容洛面上流露了然。翡翠脸色一变, 挣扎着扭动站起,又被齐四海压着肩膀一下跪下。抬眼恶狠狠地瞪着齐四海,翡翠膝下用力,不出所料地才升起一些身子,便再度被压了回去。 “你害我爹娘不足!如今又害肖郎!”甩开齐四海的手,翡翠胸膛连连起伏, 直把一切都怪到容洛头上:“我咒你不得好死, 入十八地狱, 受火烧刀枪拔舌之罚!” 谢贵妃信奉鬼神, 翡翠是以为容洛亦同样尊敬的缘故方才喝出此言。岂料容洛历经生死离别, 对这些从无太多强烈的情绪。团扇点了点耳廓,容洛半倚在桌案边, 凝视着翡翠的脸面,冷哂道:“地狱本宫自该走一遭。但到底害你身旁人的并非本宫,鬼差索不得本宫的命。便是要拉本宫历练死苦,也该是先拖你去了——扯谎污蔑,助长恶徒之焰。拔舌、铜柱、火山、刀锯地狱,也要有你一份才是。” 轻覆广袖,容洛抬眼看向何姑姑, “你消息有误,此人不是翡翠。掖庭罪奴不会武功, 查到身手有异者千牛卫会立即斩杀。恒昌不足她, 她却能在齐先生重压之下起身, 裘掌事可没这样好的本事教导她, 否则怎会任由皇后赐死,你……” 话语因突然起身撞到眼前来的翡翠断裂。身前案几翻倒,容洛只来得及仰过首去。 她本坐在高位。四下难以躲闪,翡翠骤然欺身到眼前,容洛连避开都颇为勉强。四下惊呼,容洛伸手掀开压在腿上的案几,便见着眼前的翡翠口唇一张,依稀透出一抹银光。 灵巧舌头一动,那物被推出舌尖。细尖而不足小指长的银色小箭直直射向容洛喉头。顾不得其他,容洛腰肢一折偏身伏向一旁,便听到了一声利器入肉的闷响。 血珠一滴滴落在裙上,粗糙宽大的手掌挡在容洛身前。齐四海左手扼在翡翠双颊,迫使翡翠张大嘴;右手挨了暗器一刺,银色的尖头小箭穿透右手手心,血液正在伤处不断涌出。 秋夕余惊未消:“先生!” 蹙了蹙眉。齐四海似乎未曾听闻到秋夕的惊诧,只是凝视着翡翠乌黑血口中蠕动的舌头,左手使力卸除翡翠的下颔,将右手伸入她口中,扯出一个珍珠大小的青色胆囊。囊袋外裹了一层薄油纸,于纸身外缠了圈细线,线头连在翡翠左侧倒数第二颗牙上。齐四海头次没能拔出,手下复再使力一扯,只听翡翠一声闷哼,一颗牙便连着线头被一同拉了出来。 容洛好鱼。一眼认出来那胆囊是出自鲤鱼身上,含着剧毒。见齐四海甩手把胆囊牙齿扔进冰盆里,她才道一声“先生”便看着齐四海倏地抬首,将翡翠推入恒昌手下,如听到什么动静一般准备抬步出去。 然这回不必他出手,廊下轻浅的脚步声突地撞上了一阵稳健的迈步,垂首拔出掌心的暗刺,门外闷响三四次,一名白衣大汉便拎着一位布衣男子走进室中。看了一眼齐四海与堂内的混乱,大汉掐着男子的后颈在容洛面前跪下,声音低哑:“草民郭庆,参见大殿下。” 郭庆是齐四海臂膀之一,容洛从前时时得见,对他印象颇深。但此时惊魂未定,容洛也说不上什么话。把身旁的案几推开,容洛神思不宁地让秋夕为齐四海看手上伤势,也顾不得郭庆如何。 扫一眼下颔脱臼的翡翠,容洛看向郭庆手中的男子,心知此人约莫与翡翠一般都来自向氏,在外偷听了多时。方才齐四海有所动静,就是察觉了他的存在。 秋夕是没见过血的。当时如云被剜舌挖眼的时候她都伺候容洛出行,并没有亲眼得看,此下从外取来伤药酒水为齐四海包扎,看着血肉模糊的伤口慌得不行。何姑姑晓得她年纪小,回神后立即上前接手,三两下包扎上齐四海右掌,对容洛道:“此人名为徐福,是林州人。当时宫中赐下的奴婢不足,从外头买了四五个添数。徐福便是那四五个中的一个。他没有大经历,并无牵挂。” 把掉落的茶盏碎片捡到托盘里头,春日替容洛抹去裙袂上的杨梅汤,扯过披帛暂时挡住被污损的地方。让容洛先做议事。 春日是何姑姑亲手带着,年岁上也比秋夕长二三岁,虽同样慌张,到底还能记得清自己的职责。容洛惊惶消退,赞许地瞧了瞧春日,环顾翡翠与徐福,冷声道:“一人盯一人,向氏倒是好算计。”又看向翡翠,指示恒昌,“摸一摸颔下,看有无起伏。” 江湖上有易容术。翡翠武艺出色,容洛疑心是向氏令江湖人假扮翡翠入府。但恒昌贴着脸面边缘抚了一圈,却并未有奇怪的触感。 何姑姑的消息可能有误,只是长相上何姑姑总不会认错人。这翡翠若是只有一个,那向氏如何能寻得来另外一个一模一样的人。 思绪电转,容洛凝视着翡翠——“双生?” 翡翠神色忿忿。听到这词,眼中却蓦然出现了一丝闪避,证明容洛所猜无错。 “宫中并无与翡翠模样肖似的人,掖庭里奴婢也问过了,说是只出了她一个女儿。兄弟都不曾有。”容洛此言一出。何姑姑瞬间疑惑,又憬悟过来,“奴婢一会儿便派人入宫重新细查。” “不必。”抬手断了何姑姑的想法,容洛注视着翡翠,“你既不是翡翠,却顶着翡翠的身份到公主府来。掖庭又并无你的存在,替向氏做事必然不会是为了情郎和父母……容本宫想想,覃游治得了倪肖,翡翠自然是投靠了向氏,而你约是因为翡翠落入向氏手中,方才来此罢?” “或许也不是因为胁迫。”齐四海伸展一会儿右手,“那胆囊的线头不是绑着牙,而是嵌在肉中,在换牙或生牙时埋进去同牙根一块长起来的。时时更换的只有线所绑的东西,为的是不让人随意吞了胆囊。当年铸剑府尚在时我便见过这法子,大多是用于死士身上。这婢子的身份和来由必不简单。” 容洛不曾豢养过死士,只是听闻世家府中必备有一支死士队伍,但凡动用,必定是为大事而行。此下向氏派了死士来做监视用处,估摸也是被逼急了。 何姑姑年长,在宫中大多时候安分守己,也不代表不清楚这些。一听齐四海的话,怔忪稍许,稽首告罪。 这事情怪不得何姑姑。翡翠十八九岁的模样,掖庭的奴婢不知更换过几批,便是有知道双生的人,应该也早就被向氏收买。挑选孩子做死士这等事情——实在不宜声张。 徐福的下巴也被郭庆摘了,现今正被郭庆压得死死的。容洛思索稍许,让恒昌带下去关押,寻个时机再借个什么由头打杀。复又让郭庆提着翡翠到了面前。 捏着下颔瞧了一圈口舌,郭庆将翡翠颔骨正回原位。 真实身份全被推算出来。翡翠也不再假装婢子,眼神锋利地凝视着容洛,一分恨意也无。 “若想救你姊妹,不如同本宫合作。”不是不知死士忠主。容洛有更慎重的考量,徐福监视翡翠,他死或生不多重要。只翡翠是近身监视于她,容洛不可能不借此利用一番,“你并非传言中那样的无心死士,否则谈及‘双生’二字绝不会有反应。” “我信不过向氏,更不信你。”翡翠冷冷开口,“皇后娘娘狠辣,你亦不是善茬,一丘之貉罢了。” “与其受皇后利用,倒不如借本宫救一救翡翠。”她坦然如此。容洛亦不装腔作势,“你死则翡翠死。多多惜命才是。” 字字切入要害。翡翠明白其中深意,也晓得自家姐姐是个脑子不灵光的寻常婢子,三两下受了向氏的瞒骗,她若此时死了,她家长姐也就再也没有一分存在的价值。不能以“翡翠”的名字回宫,不能随意的留在向氏,结局无非凄凄死去。 她是死士。却不是出于自愿,四岁时被带到向氏接受训练就已经开始记事,对姐姐也是放不下的。早前教导的先生因此还对她不断打骂,后她武艺渐强,也没人再敢以此言语。没想向氏得悉她姐姐入了公主府,打了主意把她们两个调换了过来,一个监视容洛,一个在向府跟随郎中覃游。是赤裸裸再次要挟。 扬目注视容洛,翡翠牙根一紧。崩裂牙齿的地方渗了血,一时满口铁锈滋味。 舌尖舔过干燥的唇畔,翡翠思索多时,“你要我做什么?” 干脆利落。 赞扬莞尔。容洛指尖摩挲过濡湿的海棠纹绣,沉声道:“向氏要你监视本宫言行。你便按着本宫说的,将消息按路子继续交给向氏就是。” 【作者有话说】 小黑屋打算锁个一千字的,失手多打一个零,关了一晚上orz 通宵码字两眼发绿,今晚替换应该能早一点了 感谢小妖精初凝么么哒扔的4个地雷和1个手榴弹~ 第82章 11.9晋|江独家发表 ◎归顺。(已替换)◎ 湿润的唇上染着血, 翡翠仰面看着容洛,十分痛快:“仅仅如此么?” “自然不止。”翡翠明白她的话,她是省了许多话语。与翡翠相视, 容洛目光含笑,却又凌冽至极,“倘若可行,本宫希望你将向氏死士一同带到本宫手下——你既是豢养,约莫也学过招安之法。这于你而言应当不多困难。” 闻言,四下俱是一惊。 死士头脑精明, 容洛反利用翡翠本已是危险举动。在场者也以为容洛只是需要翡翠这一枚棋子而已, 孰料她心思不止于此, 还想将向氏全盘暗棋一并握到手中。实是野心盛大。 “我并无必要为你做到这一地步。”翡翠亦露了惊诧。她在向氏见过诸人勃勃谋算, 自负者有, 自傲者众,也算习惯了这些算计。但今日容洛一上来便要吃尽向氏死士, 还是叫她生了骇然,“替你传报假消息已等同行于吊索之上,倘若再帮你暗下招揽其他人,一旦被揭穿,必定无一人得活。” 这确实有些异想天开。但并非不可行。扬眼瞧着翡翠面目,容洛道:“向氏以你姊妹威胁你为死士,岂会不故技重施?牵挂被他人牢牢攥在掌中, 初时大约惧怕,久而久之定是不免生出怨气, 记恨那恶徒。你与其他死士相处多年, 又岂会不知与你情况相近者?本宫要的便是这些人。” 古来为死士者, 为家国大义屈从, 为私欲牟利屈从,为胁迫威压屈从。向氏声名不佳,惧畏帝皇威严,豢养的死士只能是与后两种相关。为私己养的死士一心都是向氏人向氏鬼,容洛非大罗神仙,决计不能拉拢。但因要挟不得不为向氏驱使的,容洛却可以尝试着将其握到手中——因利来者必因利散。那些人与向氏终归不是一条心,怕是早已恨透向氏。她借机推上一把,他们又岂会不看准时机身退? 况且,她确实需要一批死士。 彼时顺从文景帝与文成帝利用、北珩王赐死,多是因为她将助力全部摆放于明面之上。以至于一朝失势,亮铮铮的刀剑都能在瞬间找到脖颈的位置,将她所有势力统统变作了她的最大弱点。 今日翡翠身份被掀。倒令她一夕憬悟无论此时如何,她都必须为自己存留几分生机——前朝明面如是,暗里污秽亦如是。 但此时豢养死士或是借助谢家之力都再来不及。她只得把主意打到向氏养出的那批死士上。 翡翠默默瞧了容洛半晌。眼中晦昧闪烁,思衬许久,她似乎也觉得这是可行之策。“我只可一试,成与败都未可知。”沉声应承,翡翠面色肃然,“自然,大殿下也要履行承诺。半月内我要瞧见翡翠离开向氏,否则无论死生,假消息同招安一事我必如数上报皇后娘娘。” 调动别府奴婢不是易事,翡翠一声应承,何姑姑立时思索起来。略有些打算,容洛已微微偏首吩咐:“明日让人小心盯着向府。倪公公尚在宫中,翡翠与他夫妻一对,不可能不回宫探望。你再仔细着传话给元妃娘娘与蓝姑娘,令她等多多注意,一旦见着翡翠,立时寻了借口押起来。皇后若要经手此事,让娘娘请了母亲一并审理就是。”又倾眼看向底下的翡翠,“你亦晓得此事发生,要做如何模样罢?” 容洛亲自打算周全。翡翠冷言冷语换了下去,躬身磕了个头,道:“奴婢必定当做不知。只是姐姐若被抓,奴婢便不能再回公主府了。” 翡翠无二人。宫中赐给容洛的奴婢名姓都有记录,出了事免不了通报给她。真翡翠被抓,假翡翠再出现在府邸便是不可能的事。 “不妨。”容洛理了理肩上披帛,“你要的消息本宫过些时日便会给你,你回了向氏,替本宫办好其余事情便是。” 翡翠应下。二人做了交易,都不会再食言。令恒昌与郭庆带着翡翠下去看伤前,她告知容洛她原名斛珠,是翡翠的孪生妹妹。又告知容洛向氏死士情况与来公主府的任务,方才离去。 斛珠带来的纷乱并不好平息。留齐四海在偏房暂时等候,容洛再次沐浴更衣。绾发时宁杏颜从外回来,听恒昌说完事事,提着两壶暖酒就径直到了容洛房中。对容洛好一阵询问,庆幸着齐四海护佑,再自责了一番,言语里都是不该外出同薛淩月饮酒,更不该为了与平朝慧争个高下而耽误回程。 在发间簪了一枝辛夷花。容洛挽着宁杏颜在整理干净的堂间坐下,让秋夕将齐四海请过来。瞧着宁杏颜满目郁郁,宽慰道:“莫要再多想了,我此下不是好好地待在这儿么?你若是再过意不去,便替我仔细谢谢齐先生如何?” “是要谢的。”宁杏颜蹙着眉望向容洛,“我只是气你。这不用我帮,那也不先知会我一声。什么事都避着我。我晓得你是担心宁家上下,担心你所行之事牵扯宁家。可是明崇,我又何尝不担心你?” 她一开始是有觉着容洛不对劲,但不知她在做些什么,故而才不深问。后来得了重澈告知,她才晓得容洛是拼力护佑谢贵妃与燕南,踩着皇帝布下刀子在谋算。可容洛不愿她插手内中,她也只得依着容洛的心思行事,直到此刻。 “陛下有心拿谢家的权,你要保贵妃要保谢家,我全管不着。只是你,我与你这样多年的情谊,你若是出了差错——”宁杏颜语气中的怒气愈来愈重。几句话吐出来,到了假设时又猛然崩碎,如同一只瓷杯从高楼扔下,在震响之后化作粒粒粉碎,轻声弹跃。斜晲容洛,宁杏颜半敛眼帘,“——我必然恨死你。” 这是好友之间的感情。明明许多推测到了舌尖,到底惧怕言语成真,迅速咽了回去。一心一意地只盼着对方日日平安。 容洛晓得她对自己关怀。一瞬记起许多从前的事,眼眶一涩。轻轻抽了口气压下异状,把春日递来的茶水端到宁杏颜眼前,倾唇赔罪:“往后都给你知道。” 宁杏颜气怒。她说别的都是没有用处的。从前她总觉着不给宁家沾染自己谋算之事是好事,可仔细一想,宁杏颜与她十数年友情,又怎会不知她心思。何况——宁家与她,终究都是摘不开的。 不说宁杏颜与她是好友。便只是宁家军,宁家,她都绝对不会轻易舍弃。 宁家甚少牵扯庙堂斗争。如今虽为皇帝重用,却并未归顺于皇帝此人,仅仅是服从于家国。再者,宁家与各家关系清白,不会出任何猫腻。她如何能不去招揽? 缓缓低眉,容洛心内暗自一叹。倏地手上一轻,宁杏颜接过茶水,手指捻着翁盖一升一放。皱了半会儿脸,凝视着容洛笑道:“姑且原谅你了。以后可不能再瞒着我。” 容洛连声应和。 室中和乐。秋夕站在门外听了好一会儿,松了口气。同齐四海歉疚地一福身,才将他带进了堂内。 齐四海的右掌在偏房时已经重新上药包扎,用的都是最好的药。不过容洛还是过意不去,再三道了谢,宁杏颜又关照了齐四海一番。齐四海不甚在意,与容洛说了正事。 “大殿下邀约,我思索再三已决定答应。”第一次屈膝正经坐在蒲团上。齐四海见容洛目露惊喜,喉头微动,“只是……我欲向殿下借些银钱来安置寨中兄弟。不知可否?” 他一脸踌躇。想必是思考多时,早前不答应招揽应当也是这个缘由。 容洛倒没想到这事。早前他归顺自己时,山南道的寨子已被拔除,只带了一批亲信在身边。此下稍一斟酌,便明白为此为难已久,“是想做营生?” “我想为兄弟们在长安郊野与襄州置几块地或店铺,让他们从农从商,有个照应。”齐四海实话实说,“诚如殿下所言,匪贼不是出路。我既追随殿下,也该为他们安排好往后。” 看了看容洛,宁杏颜发问:“大约有多少人?” 齐四海早已清算:“除去妇孺,约莫四百六十三人。” “加上妇孺大约有六百人罢?”微微允首,宁杏颜猜测了一下人数。点着手指快速算过一遍,“安置大约要一二万两,加之替他们照顾诸事,也该花去先生三四月时间。不如这般,宁家军六月招兵,我明日回家中让大哥拟了文书,你带着回去,问一问各位兄弟愿不愿为兵。至于妇孺……明崇,你可有法子?” 长公主(重生) 第53节 齐四海借款时容洛本要答应。宁杏颜陡然抢了话头,直接为那四百多人做了安排。她与齐四海皆不禁怔忪。闻问回神,容洛道:“有家室的定是跟着去了。年长者只能以银钱为她们置办田产做些营生。并不是麻烦之事,晚些让何姑姑拿了票子去银庄取些银两安排便是了。剩余若有孤零幼小者,能与那些老夫人作伴便留在襄州,不能的就接到长安,本宫会寻了寺庙道观暂且托养。” 很妥帖的安排。齐四海听出她对自己的顾及,直言道:“剃发出家亦可。这些孩子本来就生死由命,为僧为尼已是最好的倚仗。” 平民百姓都不会想做僧尼。齐四海所言,算是对容洛坦白这些孩子并不是普通出身。 山南道买卖官职,混乱不波及其他地方,却不是不严重。明了孤儿的身世大约牵扯朝廷罪人,容洛也不做他言。只依着齐四海的心思行事。 垂一垂脖颈。容洛望见书案下的存放名录的银匣,翛然掀眼打断二人言语,明悟道:“暂且搁置安顿。若要此事顺利……还缺了几人。” 【作者有话说】 一打开jj就跳转不可描述的网站,下了三四个浏览器终于登陆上来了! 好希望jj出一个定时替换功能,到点替换正文_(:3」∠)_ 感谢小美人一段香投的1个地雷~ 第83章 11.9晋|江独家发表 ◎安排。(已替换)◎ 容洛陡然冒出这句话, 宁杏颜不禁疑惑:“谁人?” 安排襄州一众并非难事,宁杏颜自认她们已将一切考虑周全。男丁为兵,妇孺为农, 幼小者种种也都妥善安置。只消她回去向宁顾旸请一封招安的文书,容洛再派了人下去发放银钱便可。用的人也就是身旁的亲信,能缺了谁? 唤何姑姑取来笔墨。宁杏颜的想法容洛一目洞穿。笔墨纸砚上到案前,何姑姑添了水到石砚里,执起墨锭磨墨。容洛捻着笔杆,铺开纸张, 缓声道:“为兵自然是好。但齐先生一寨在山南道名声盛大, 一朝一夕没了踪影, 朝廷定会疑心。宁将军管控边疆, 此时虽在长安, 到底也不能越过重重臣子直接招拢四百匪徒。这般不说各州刺史生出异议,陛下心内免不得认为宁家军无视君威。如此时再有人存心跟宁家过不去, 两件事一查,扣个‘私自拥兵,心怀叵测’的名头更是不费吹灰之力。” 眉头蹙起,宁杏颜果然并未考虑到这些。与齐四海相视片时,她看向容洛:“你既说了这番话……应当是有主意了?” “从匪贼至官兵,身份变一重,才干仍可继续施展。这于寨中兄弟而言是最好亦是最妥帖的照应, 用不着更改。只是如何安排,程序何如, 便需要仔细补充。”提笔在信上写下吏部尚书的名姓, 容洛按着记忆记下诸事, 并未抬首去看齐四海与宁杏颜。也不瞒着她的打算:“此事不能私下进行, 招安仍是必须。不过朝堂经手此事,寨中兄弟是绝绝对对讨不了好。可我有私心,齐先生有道义,为了先生,各位兄弟我都必要安置妥当——亦是这般,招安之事务必经由朝堂。” 话说了一大圈又绕回原处。宁杏颜听得头脑混沌,琢磨须臾,她一下抬眼,“莫不是朝中有人可操纵此事,如了齐先生的愿,更能让那些人来了宁家?” 到底是陪着容洛长大的。不懂得争斗,有些事情上的敏锐警觉也早已成了习性。将容洛前后言语相连,迷雾立时就散去了不少。 “他年岁不足,手段还称不上‘操纵’二字,只够填了这要命的窟窿罢了。”微微轻笑。容洛写毕,指尖提起纸页一角搁在一旁,让何姑姑待墨迹干涸后装入信封。复掀眼睇向齐四海,“不过若是填得好,或许做了诛灭恶徒的推手也未可知。” 二人近来多生龃龉,上一回便是因为买卖官职一事起的争执。那时容洛言语直直撕裂了所有表象,叫他动容不已。眼下容洛语气在“诛灭恶徒”四字上重了几分。他当即明了她话中深意。 摆放在双膝上的手掌拢做拳头。齐四海挺直上身,略略倾靠往容洛方向,语气稍显激动:“当真?” “要先生舍弃些兄弟,也要看襄州的百姓对你们是喜或怨。”火漆封缄。容洛取过印章在封口处按下,乌墨不浓,“明崇”两个方正的小字或明或暗的烙在一角,“得失参半,能否令朝廷下定决心处置买卖官职之风,全看先生舍得不舍得。” 宁杏颜迷糊了半晌,此时总算听了个明白。但她对买官卖官一事并不关注,长安内言语的也多是文人,宁家武将世家,关心边关安危才是最大。故而她知晓此事,却是知之甚少,好奇也插不上话。唯有听容洛安排。 大概明晰容洛意图,齐四海踌躇多时。 他极其看重情义,本身更是条有义气的好汉,只看他归顺容洛仍要替寨中下属兄弟们谋一条出路一事,便足以让人通彻他的脾性。此刻怀抱容洛抛来的选择,他是选也不是,不选也不是——家国大义纵然可贵,兄弟的性命又何尝不是千金难买。 “如能成事,殿下尽管差遣我等就是!” 响亮爽快的应承掷地有声。郭庆不知何时到的门外,此下随着落地言语走进来,神情果决,模样俨然。 容洛抬首看他,少时缓缓移眼向齐四海,不置可否:“本宫与你等陌生,此事终要由齐先生定夺。” 郭庆跟齐四海同为铸剑府师兄弟,当年铸剑府受贪官污吏谋害,门人死去大半。齐四海受师傅临终托付,带着剩余门人潜入深山,立寨为匪。后贪官临近升迁,寨子得了一位巧匠相助,又扎根于地形诡异的山中,贪官奈何不得齐四海,这才让一众人存活至今。郭庆对那贪官恨之入骨,齐四海如是。可二人所站位置不一,齐四海作为寨主,是必须要顾全大局。 迎上郭庆期盼的视线。齐四海直白发问:“殿下可有把握?” 与容洛相处两月,齐四海知晓容洛说话多是留了三分余地。这表面说着成事与否都是一半一半,实际是藏了不少的真话。他不加掩饰,亦是明明白白要容洛吐真言。 “事在人为。”将信件递到何姑姑手中。容洛再写下两封信装好,眉眼间只见感情寡淡的依依笑意,“百姓难操控是真,但人心有欲念也是真。用的好,兵卒亦可除去主将——本宫做不得什么,先生也更不得什么,最多便是将他们推到该有的位置上,让他们当一当承载行船的流水罢了。” 君舟民水是老生常谈,经由容洛说出却染了不少凌厉。齐四海明白容洛的话,虽多少不耻利用百姓,但也不得不心生感慨地同意的此事。毕竟,对此事下刀的人终究也只有容洛一人。 对待属下的宽厚尊重齐四海与郭庆看了个明白。这厢齐四海回了话,郭庆颇为激动,直接干脆地认了容洛为主。一一报上来长安寻齐四海的兄弟有几个,又听得容洛吩咐他接近向氏诸事,也全都答应了下来。后两日与齐四海带了其余四五名兄弟到了府中面见容洛,与斛珠、宁杏颜等人商议过行事需要注意的地方,郭庆领了两位兄弟去往闹市蹲守向氏之人,留了齐四海与两位兄弟保护容洛,便让一位稳重的郎君领了信回襄州报平安。 信中是齐四海亲笔。关于归顺安置种种,他都在信内说了个一清二楚。寨中团结一心,以齐四海马首是瞻,也用不着容洛操什么心了。 容洛写的那三封信也在同一日被送出去。徐云之得了信,因外事耽搁未能来府中商谈;庄舜然则是容洛叮嘱全心备考,结束殿试后才登临府上;至于吏部尚书贾清责,在得了信的第三日一大早,便穿了一身布衣,瑟瑟地从偏门入了公主府。 五月初百花盛放。插花可选的花枝也多了许多,以翠菊、仙客来、晚樱及扶桑四花装点瓶中。容洛将插花交给春日放回室中,接过鱼食喂起金鲤,跪坐在一旁的贾清责已满头是汗,脖颈脊背上更似下了雨一般。惊惶的模样,直让在廊下伺候的秋夕恒昌二人不自觉笑出声音——贾清责年过五十。平日以清廉,刚正不阿名誉朝野,一直都是镇静过分的冷面模样,素来更是不将任何女子与低于其品阶下的臣子放在眼中。谁也想不到他会有这样的一天。 “贾尚书不必紧张。”将木盒放在一旁。望着金鲤穿过田田荷叶,容洛伸手逗一逗横桁站着的白鹘,神色疏漠,“你怀私心替门生择选高位一事本宫不会泄露。去信告知你本宫得悉此事,只是晓得尚书将担任今年选试考官,想让尚书帮本宫一个忙罢了。” 贾清责已经在这处坐了一个半时辰。这是容洛今日来同他说的第一句话,他本想好了诸多应对的措词,但到底始料未及,容洛竟是一句婉转也没有,开门见山地提条件,一下将他搅弄得不由怔忪。 哑声片时。贾清责抬袖抹去额头汗珠,细瘦的手掌握住潮湿一片的袖角,平稳声线下略有颤动:“殿下请讲。” 三年前殿试毕。他门生得了进士出身,选试时他作为考官,借用职务替门生行了方便。事情做得滴水不漏,他原以为不会有人得知,也不担心自己名誉受损。因此,看到容洛来信,他是惊骇至极,还以为自己仕途到此为止了。所幸只是容洛获知,以此要挟做事尔尔。 珠瞳转至眼角。容洛看出他的想法,唇畔一抿,“尚书以为此事本宫如何得知?春梦好做,既已到了炎夏,尚书也该醒一醒了。” 这句话当然是唬贾清责的。她前生在前朝后宫游走,对朝中势力谂知,能在动荡朝局下仍在庙堂占据一席之地的,她大约都记得结局。或许详细不足,但细枝末节的东西也足够她使用。贾清责吏部尚书之位一直坐到夺嫡前夕,若是不是他那位门生酒后失言,在众目睽睽下报出从前贾清责利用便利为他安排肥差职务的事情,害贾清责锒铛入狱。贾清责熬了多年,合是该准备着晋升的。 【作者有话说】 临时有个紧急工作下来,替换晚了些 第84章 11.9晋|江独家发表 ◎外放。(已替换)◎ 贾清责握袖拭汗的动作愕然停止。 徇私枉法的事在山南群生, 但在朝中依然十分罕见。谢家以忠君二字屹立朝堂,谢玄葑为人中正,纵然平日里圆滑得如同一只老狐狸, 在这些事情上却也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且他本属重家党羽,这一事被谢家知道,难说不会成为对付重家的利器。谢家对依附者和敌对党臣的态度泾渭分明,如是他成了谢氏的箭矢,他亦等同得罪整个重家。 重家家主重锦昌做事果决,未曾有谢玄葑那样瞻前顾后、三思后行。他自认对重家不轻不重, 假使出事, 重锦昌必定会立即舍弃他并将他除之后快, 以免后顾之忧。 看贾清责苍老面目上多了几分煞白。容洛起手摘掉白鹘足上的锁链, 抬臂将白鹘接到案上, 抚弄白鹘光滑油亮的羽毛,“谢相本欲上报陛下。若非本宫早前得知尚书为选试考官, 觉着尚书有用处,把事情压下来。此时尚书大约已在刑部候审,说不准还会牵连满朝文武与今日殿试。毕竟借职务之便任意挑选官位,朝中应当也只有贾尚书一人了。” 轻浅的语调内饱含着犀利的恫吓,每一句话都教人不自觉去试想事情被揭露的后果——科举乃国事。每一年乡试会试殿试,都极力的在保持公平。探花如何,有多少水分已是不得已之举, 朝试上皇帝是再不愿出错,更不想在这上面还将权利分给世家。这一任命的环节出了岔子还被翻到台面……皇帝大怒之余就算顾及朝堂生为愿意压下, 但碍于律法, 也必将彻查几年间所有经由考试入朝为官的臣子。 城门失守, 殃及池鱼。枯枝裸露便使整颗参天大树遭受连根拔起, 举子,臣子,勋贵,世家,容洛见过容明辕整治此事时哀嚎的庙堂,也听闻过贾清责腰斩后被掘坟鞭尸的下场。这大宣的朝野事事息息相关,环环相扣,现今将此事作为手中棋子,她何尝不是将贾清责,将整个吏部捏在了手里。 汗水从鬓角滴到衣领,布衣融开水渍,贾清责也明白此事将会弄出如何的场面。但此事除他与亲近之人外并无人知,快速思索一番,他暗骂一声门生糟心货。使劲咽了口唾沫,稽首一叩:“大殿下不必再提醒老臣……有何事,但凭吩咐老臣吧。” 叩头或许不大情愿。容洛并无不愉,也明了他是在气怒此事除赶走与除去门生以外没有任何法子,偏偏他顶着浩然正气的名声,也做不得这样的事,不敢做这样的事。对着她也只有憋屈二字。 案边还有几枝没有用上的夜扶桑。容洛拾起一朵给白鹘咬食玩耍,敛一敛衽,拨开玄蓝色的帔子。正坐着看向贾清责,坦陈筹算:“吏部掌官吏任免,今年选试尚书又是考官。本宫有一亲信正参试殿试,他及第后要由尚书考核。本宫不愿他留在京中,尚书若可再行方便,请将他外放襄州。” 这话叫贾清责登时疑惑。他经历过数场会试,及第者赐进士出身,是等同于有了远大的前途。人人都期望着留在长安为官,结交达官显贵,与世家公子饮酒骑射,博得步步升迁。容洛开口时他还以为她想留人在高位。怎想却是外放,还是去襄州那种小地方? 容洛正是在安排庄舜然出襄州为官。往年殿试后,皇帝只会为状元赐官职,榜眼、探花、传胪者则要同其余进士出身的贡生一道经历选试,通过再授予官职。自此飞黄腾达者有,默默无闻者有。襄州是下州,外放着实没有盼头,但她步步棋子都已安置,襄州官位上必须有她亲信留存。 指示春日将白鹘栓回横桁上。容洛并不对贾清责详尽解释,莞尔道:“于他来说,外放襄州是上上之选。谢少师处我已送过消息,只看尚书答应与否了。” 谢琅磬是太子少师。因太傅身体抱恙,担任选试四考官之一,容洛欲做此事时已跟谢家通了气,支持当然是拿到了的。而庄舜然品性端正,无人知他与谢家及她有牵扯,另外两位考官考量其声名、成绩、学识,必会公允行事。贾清责是考官,又管理吏部,他如能答应,那么事情便已是功成。 外放的安排于吏部而言不是难事。贾清责思量稍许,揣测了一下容洛用意,讪讪地抹了抹汗水:“老臣会尽心安排妥当。” 听容洛言语中的“及第”二字,那要被外放的考生必定优秀。但只要不是状元,左右安置都是简单的事。 选择利落。容洛凝视他片时,缓缓笑道:“如此,便请尚书多多关照庄舜然了。” . 跟明事理的人说话总不用多费气力。这厢贾清责答应下来,容洛也答应不会泄露他与门生的猫腻。留贾清责吃了盏茶,他是再不敢待在这修罗地。让何姑姑送贾清责出门。何姑姑也做惯了这样的事,指了春日将那远远走过来的皇帝探子借口带去其他地方做事,何姑姑领着贾清责穿过西院去了偏门。路上一番敲打把贾清责骇得夹了尾巴。连连应声不会透露与容洛来往之事。 瞧着贾清责与他自己带的护卫走远,何姑姑将门栓落下。回到东院,又撞见斛珠从空月亭上出来,行色匆匆的模样,大约是去向氏。 这些事是按着容洛的吩咐在做。何姑姑也不奇怪,在空月亭上伺候着容洛誊抄名录,更漏飞转。待得所有信件装入信封,已是黄昏朦朦。宁杏颜带着齐四海从外回来,身后的无名、无戾及两位宁家兄弟提着好些猎物去了厨房。其乐融融,一看便知是齐四海与宁顾旸商议好了招安为兵的事宜。 与宁杏颜说了一会儿话。容洛才听到齐四海与宁顾旸比试拳脚,恒昌自外边迈步入内,看见几人团团坐着,十分欢快。步子些微一顿,呵腰道:“殿下,庄公子来了。” 宁杏颜在出游时见过一次庄舜然,但当日事情芜杂,她只记得容洛是由重澈带回,对庄舜然的印象着实不多。闻言许久,她沉吟着想了半晌,骤然记起来。扫了齐四海一眼,盘腿将手支在膝上撑着脸颊,无奈道:“往时在宫中,你日日盼做梁上燕,与重澈岁岁常相见。如今封了府,倒是做了自在莺,谁都见得多,倒是少见重澈了。” 容洛不明白她提重澈做什么,不过这番形容倒是让她心中被什么扎了一下。知晓今时不同往日,容洛眉头隐约一皱一松,嗔笑揭过:“说他作甚。”又吩咐左右道,“请庄公子进来,顺道差人布置晚膳罢。” 四下应了。庄舜然从府外入了堂中,案几添了一张,茶水温温的放在案上。一旁添了去炎热的冰盆,距蒲团不过两步。晓得容洛妥善宽待于他。庄舜然心中一热。恭恭敬敬地见了礼,他还未言语,就听容洛兜头问道:“今日才考完。你怎不同其他贡生聚一聚吃酒论书,倒跑本宫这儿来了?” 不是责问的语气,还带着温柔的笑意。庄舜然余光望一望旁边坐的宁杏颜和齐四海,支吾回道:“识秋去见了徐度支。翼优望舒二人去了寺里上香,其他人在旅店中等待放榜,外出的……去了花月春。” 耳廓赤红。倒不是羞赧,只是容洛无驸马,年纪又小他许多,对她说出烟花地的名称,便是如何也有牵涉些不能名状的东西,少不得有几分尴尬。 容洛又哪里在意。低笑一声,看着宁杏颜稀罕地望着庄舜然,容洛免了他的礼。明白他是在维持秉性,探花一位不比状元,后头还有选试,他洁身自好,不任意庆贺,总能博得一些官员的青睐。 “也是你有福气。”召何姑姑吩咐了几句,容洛款款含笑,“今日杏颜与先生打了不少猎物,一会儿厨子会挑了做菜。识秋几人没能一道来,就只你得了好事。” 殿试为一日考核,次日审阅,后日放榜。重澈定了探花,可还要看选试。庄舜然举止平常,实也是紧张的。容洛现下笑话两句,没问他今日答卷诸事,让庄舜然松快了不少。不至于神思紧绷。 感怀地躬首谢过宁杏颜齐四海二人。庄舜然笑着同几人说起话,再听宁杏颜问起殿试情景,是种种对答流利。 公主府有三四名厨子。晚膳分好工序与各自负责,做得也十分快速。宴上容洛问及陆识秋几人,关于来往官员与同僚,又听庄舜然对平朝慧羡艳不已。左右再得了宁杏颜对平朝慧的一番白目。一席晚膳用尽。 齐四海去见郭庆,宁杏颜前去沐浴。春日领人收拾堂间,容洛便同庄舜然上了空月亭。 “今日本宫见了选试考官,与他做了些打算。”星河广阔。容洛站在亭檐下,言语并不犹豫,“本宫有意将你外放襄州。” 没有询问。内中对此事的认定格外昭然。 庄舜然也并未如从前一样顺从。对容洛可以操控选试一事吃了一诧,他转眼看了容洛许久,蹙眉道:“襄州?” 外放于历尽艰辛登临长安的举子而言并非好事。庄舜然明了容洛有所考量,但既给他探花之位,又将他外放下州,他实在难以琢磨容洛的心思。 “你可还记得本宫当初选你做探花的缘由?”抚了抚广袖。容洛眉目微微偏向庄舜然,双刀髻上的五蝠图银栉偏向烛光,光辉穿过镂空,在容洛左颊上落下斑驳深影,“为庙堂,也为买卖官职一事。” 她眼中乌墨比点点黑影更深。庄舜然记起她与齐四海的争吵那日所言,再一回想自己所打听过的事情,瞬间明了:“殿下要舜然去查办此事?” “查办由谢家经手。要你去襄州,是为了齐先生寨中事情。”檐铃晃动。沉稳地脚步声从后传来,容洛偏身看向齐四海,启唇:“山南道匪患是朝廷大祸。但齐先生已与本宫成了友人,今后不会再为匪首,寨中兄弟亦同样归顺宁家军。可以说,山南道从此不会再有齐家寨——只是,招安事大。如是按原先打算,一一都让朝中臣子经手,过层层州府,齐先生与一众兄弟免不得牢狱。故此,本宫想让你去襄州,替本宫打点好一切。” 一字字语气严肃。可想而知是多重大的托付。 “便是舜然去了襄州……”庄舜然明白其中深意。斟酌道:“关乎齐先生之事也必将经手州府。且舜然小小新官,如何能僭越长官,处置匪患?” “襄州刺史乃是草包。性情懦弱不善武艺,尤其欺软怕硬。其下属官职是他收受贿赂所给。狐群狗党沆瀣一气,都是一路货色。”齐四海与容洛已经做过商议,此下也直接对庄舜然坦陈,“你得了探花,大殿下替你打点了官职。不日谢家会请旨惩处匪患,寨中有□□刀剑,寻常官兵与那几个官员上不得山。兄弟们打下来又会同从前一样逃跑,你带了队打上去捉人,兄弟们自会让道。” “寨中兄弟会趁乱离开。留下的乃是让你交给朝廷复命的人。”与庄舜然相视,容洛眼波凝肃,“打寨子前兄弟们会为你团结一支民兵,误捉了人你便带到长安再放。那刺史逃离躲避的时候你便一道擒了带上来,莫让他夺了你的功。如是生变,你便传信给本宫。他动得成你,可动不得本宫与谢家。” 有些东西会惹皇帝忌讳,自然也免不得要别人惧怕。谢家在一日,谢贵妃在一日,这宫中朝野,就只有容洛韬光养晦,而没有别人趁势欺压一头的份。 很得当的打算,其中的风险亦是十分致命。成,一年为官考核便用不着,回到长安交付结果,他必定会得到升任;败,仕途夭亡,努力付诸东流,更别想日后为国效力。 万分的困扰。庄舜然也分得清势态。如在长安留任,前头勋贵世家,不知何时才能右迁高位。去了襄州,有齐四海照应,又有容洛打点,就是再有风险,也值得赌一赌! “舜然人微言轻,承蒙殿下厚爱,交托大事。”咬一咬牙。庄舜然抖袖揖首,“定当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作者有话说】 长公主(重生) 第54节 一直半夜替换,忙起来就以为自己已经替换过了o(╯□╰)o 明天开始会记得调个闹铃提醒一下的……亲爱的们多多担待qwq 感谢小美人初凝么么哒投的1个手榴弹~ 第85章 11.9晋|江独家发表 ◎选妃。(已替换)◎ 庙堂原就是博弈之地。庄舜然能有这样孤注一掷的心态最好不过。两相再对了打算, 又让庄舜然与齐四海派来的帮手无名熟识一番,介绍清楚山南道各州与襄州情势,寨中兄弟善恶。几日很快过去。 殿试在这一日放榜。容洛因要入宫面见各位贵女, 替容明兰相看妃子人选,便不能在府中逗留等候。只让恒昌领了宫牌去听消息,待得悉各个贡生的成绩后再迟一步入宫回话。 所幸殿试放榜上并未出岔子。重澈作为阅卷大臣,得了皇帝意思挑选探花,皇帝也没有改换心意,他指了庄舜然居此位, 甲等三鼎里便当真是庄舜然做了探花郎。前头的榜眼是寻常举子, 状元自也不必说, 非平朝慧莫属。 平家内藏隐士大能, 平朝慧是平家长孙, 最得家主喜爱。纵然天赋异禀,在教习上却也花了不少功夫。不消说他在官员手中“通榜”中名列首位, 广交贵人。仅仅看他文章光彩,字字珠玑,亦足以压其余贡生一头。让他们与阅卷大臣心服口服。 果然也是如此。恒昌跟在身旁回话,交代已让府中婢子送了贺礼银钱给庄舜然款待其他进士,容洛插口问了一句平朝慧,那厢元妃身旁的莫姑姑立时答话,说皇帝放榜后为平朝慧赐官正五品上御史中丞——往年赐官状元, 正六品上已是最高,这一下翻过从、正六品上下共三阶, 可见皇帝对他是十分喜爱。 微微颔首, 容洛对平朝慧的前途一望可知。恍惚想起重澈, 又开始琢磨起这二人如在朝中共事会是如何的场景。毕竟从前二人在政事上所生龃龉无数, 一直也是水火不相容的。 这样的问题在放榜后也有许多人揣测。御史中丞一位上出过不少的相爷,皇帝对平朝慧的看重由此可知。一个是惊才绝艳的红人,一个是金陵平家的贵子,一块置于朝廷,往后定然少不得热闹看。 然容洛是生不出这样的心思。前头皇帝身体不适,赐了琼林宴,让容明兰与谢玄葑薛长生几人共同操办后便退回了宫中。此下嘉明殿里摆布案几,各家贵女华妆满面的叙着话,皇帝就坐在旁侧的小房间里批改奏折,暗听着在场的所有人的言语举动。 谢贵妃与元妃掌管内闱,向凌竹为太子母亲,皆要对选妃一事亲力亲为。容洛对此事不急,也不用在选妃上卖力彰显才干,到的时候各家贵女才彼此揩着手入内,见到容洛,也得过家中嘱咐,明了她在太子选妃之事上的位置。全款柔对待容洛,福身施礼的动作都颇为上心。 低腰入席。容洛颔首免礼,抬首时扫见一旁的盛婉思,轻描淡写地移了视线,看向贵女中的崔妙仪。 崔妙仪便是皇帝属意为太子妃的人选。乃是崔家长女,因其母软弱,其父凉薄,十一岁就开始辅佐其母管家。手段雷霆不留情,狠厉之余也不失公允,在各家后宅中声名赫赫。有“崔家大娘可止蛇蝎”之说。 崔妙仪之母是命妇,偶尔也需入宫。容洛因而是得见过崔妙仪几次,只是记忆不深。入宫前虽做了了解,到底比不过亲眼一见。 水眸,细叶长眉,鼻挺唇红,高耸的元宝髻两侧缀了两支点翠金蝴蝶,耳际垂着两枚金流苏耳坠,茜色长襦衬藕粉长裙,帔子挑了严谨的宝蓝色。过分的简洁与周遭贵女格格不入,但端庄大气的模样,却反而教百花失色。 她此时正在同侍婢商谈家中诸事。察觉容洛打量,扫眼看过来,刚巧撞进容洛目中。微微一顿,她向容洛呵腰福身,以作示意。 “娘子发间蝴蝶栩栩如生,人亦美如画中仙娥。”她大方行事,容洛也不闪躲。嫣然莞尔,容洛径直夸赞:“看来传言多不可信。” 两人面对而坐,中间隔着七八步的距离,上座还有谢贵妃、元妃与向凌竹三位。这一下容洛开口,声量比平日大了不少,在座其余人亦是同时听闻。 目光团团聚上身来,惊诧揣摩中,有一道憎恶不已的视线让容洛难能忽略。 向绫罗已及笄,选妃适龄,也合适做向氏控制太子的枷锁。选妃是必然要参与。她对太子也多有喜欢,自然也不排斥此事。 只是她亦清楚容洛与向氏不和。明白自己为妃道路必不会顺利。原盛婉思一个就足够她不痛快,现下又来一个崔妙仪——六家地位非常,向氏与之相比全然麻雀对鲲鹏。向凌竹现今在内宫被架空了权利,有谢贵妃相助,太子妃的位置便会离她更远。这足以使她对容洛生恶。 但怎样不满,向绫罗也晓得皇帝存在。绝不敢搬弄口舌。只得哀哀地看向上座的向凌竹。 “崔家多出美娇娘,崔姑娘为长,自是美人中的美人。”向凌竹才回宫,各方各面都没稳定。如今也不愿与容洛正面对抗。可到底她无子,最疼的也就是向绫罗这个侄女,向绫罗受了委屈,求到眼前,她是避也避不得。措词少时,向凌竹笑道:“不过其他姑娘也不曾有差。正如绫罗性情温和,林姑娘知书达理,盛姑娘蕙质兰心……皆是各花各有各花的芬芳,美丽亦不尽相同。” 夸耀了自家侄女,顺带昭显自己并无偏颇。轻飘飘三两句话,倒让容洛的言论多了不少私情,令人觉着小气又不公道。 不过无人敢露思绪。皇后毒害容洛的事在座各人都晓得,容洛与皇后又同时执掌了太子选妃,得罪谁都不是好事。 席间缓缓静下去,众人一语不发。崔妙仪以知崔家与皇帝心思,却不会先露了底招人恨妒。默声望了容洛一阵。容洛睨向她,低眉倾唇:“这就是娘娘的不对了。” 贵女们纷纷扬眼。小房中的崔公公立在垂帘后头,用拂尘的细柄慢慢挑起边沿,探眼望向容洛。 语气颇沉,细细听来并无责骂。容洛珠瞳观量堂中各人脸色,微微一笑:“万花若真有各自的美。这花中就不会分什么花王花圣,更不会只牡丹倾国倾城。于本宫看来,在座娘子们是流水,江河,书卷,清风,松柏。每一人都不曾重复,亦是万中无一的佼佼。娘娘又怎能将娘子们笼统的一处论之?这般也当真委屈了她们。” 人人都爱惜自己美貌,女子尤甚。向凌竹以花喻人,是三岁小童都会的说辞,更何况,谁又喜欢自己只是万花丛中一朵寻常花?容洛此下借了万物论说美人,是当真应了“举世无双”四个字,比向凌竹的说法高了不知多少,直教诸位娘子瞬间眉目冁然,连声道谢。 容洛四两拨千斤,让向凌竹吃了瘪。向凌竹脸色立时阴郁许多,勉强地勾唇应和两句,向凌竹瞧见元妃唇际抿着的哂笑。指尖捏着袖角,压下火气,让身旁的肖掌事吩咐上菜。 办宴席是为了相看贵女,崔妙仪身份已定。容洛要做的便是护着她走到最后一步,其余的就是当真替容明兰挑选妾室。 各家姑娘都是有备而来。席上用膳时动作流利又无比稳当,酸甜苦辣的菜色吃得吃不得,面上都不曾流露过异色。一道芥末生鱼尝过三次,一道道糖醋丸子上了桌,容洛将一颗送入口中。放眼望过去,数位娘子眼中都盈盈含着泪花,一见丸子,脸面没有变幻,手下快速接过的动作倒使人不禁莞尔,心生怜惜。 一旁的崔妙仪和盛婉思倒十分平静。盛婉思有忌口,芥末是最怕吃的,生鱼片沾着芥末同姜丝,也全全吃入了腹中。表情、举止都如同平常。崔妙仪掌管家室,替其父母招待客人的时候不在少数,为防菜肴有变,她也得亲自尝过。时日渐长,什么喜欢不喜欢,也都全忘了一干二净。反观向绫罗——不喜的,吃了一口就会撇到一旁。要不就是一筷子的菜吃得极慢,磨蹭等着换另一道膳食。 本她与太子妃位也没缘分。容洛看了一眼,双唇微抿,拾起筷箸去吃前一道芥末生鱼。不想她不寻向绫罗的麻烦,向凌竹倒先找了她的茬:“本宫听闻盛姑娘不喜胡椒芥末,如今一看倒是极其普通。不晓得是否是因公主好食鱼,让姑娘领会了生鱼鲜美?说来太子也格外好鱼,若得个知己,约莫也是好事。明崇,你以为如何?” 盛婉思与孟氏同她交好之事贵女命妇皆知。向凌竹这话完完全全是在指她唆使教导盛婉思,以投容明兰之好,得他对盛婉思青眼相加——皇帝就在殿旁听着,向凌竹当众挑出此时,心思可谓叵测之至。 用膳的动作停滞。盛婉思抬眼瞧着容洛进膳,不做声回应任何,又见向凌竹满面凌冽,心下一急,才欲开口解释。只听一声银筷落桌的叮咛,柔如泉水的笑语在耳边响起,一瞬盖下她所有出声。 “当真是巧。”耳际灯笼坠子轻轻转动。容洛笑意浓烈地扬目看向向凌竹,“娘娘与本宫竟也会有想法相同的一日。” 【作者有话说】 回来晚了。这两天实在是太忙了_(:3」∠)_ 感谢美人初凝么么哒投的1个手榴弹~ 第86章 11.9晋|江独家发表 ◎欲来。(已替换)◎ 向凌竹兀然将话头转到盛婉思身上, 实是一早得知盛婉思跟容明兰之间的事情,妄图以此向皇帝揭穿容洛野心勃勃的面目。但她千算万算,到底没算到皇帝比她更早得知此事, 也是有意放纵容洛所为——或者说,这是皇帝同容洛之间的交易。他默许盛婉思存在容明兰身边,同理,容洛要替他仔细打点,帮着崔妙仪扫清障碍,助崔妙仪为妃。 诚如容洛所知, 皇帝与世家间总有许多龃龉。这些龃龉不能翻到明面上, 皇帝只能在暗流中与世家互相撕扯。而恰是如此, 他纵然忌讳容洛, 也不得不去用一用容洛。毕竟, 容洛心怀其它、伪装良善,皇帝也并非不曾知悉。 二十四年桎梏, 九年分离,二人到底都是父女。血脉中的某些东西,如何也都是相像的。 向凌竹一句话出了口。皇帝看着折子,面上坐如金钟,耳旁却已经开始留意起外殿。听闻容洛回答,他眼中一暗,心上一瞬间生出忌惮, 担忧,堤防种种。良久, 他手上一沉, 将折子放回桌案上, 再无动静。 容洛的回答向凌竹始料未及。些微一怔, 向凌竹还未回话,便见着容洛看向其他贵女,轻轻一笑,道:“盛姑娘与本宫是友人,在座姑娘们约莫都晓得。这话说出来或许有失公平。但盛姑娘聪慧,性子贤淑款柔亦是众位娘子亲眼得见,也是理当得的夸赞。” 孟氏是与人交往的好手,这段时日加了个元氏女的头衔,是时常出没于各式各样的命妇宴会。连带着盛婉思也得了光,经常能与各位千金娘子相见玩耍。她温顺知礼,又得孟氏有目的的从小调/教,做事进退有度,该在贵女中站阵营是从不马虎。自然,该让后一步投贵女所好,她亦让得格外流利。故而她在千金内闱中的名声也是极其好的。 此下容洛发了话,娘子们约莫晓得容洛属意盛婉思,心内颇有几分不爽快。但要驳去容洛话头,挑盛婉思的刺,她们到头也找不出盛婉思一丝一毫的不是。且盛婉思平日选脂粉簪子,春猎赋诗,她们得的情也不在少。这厢在众目睽睽之下攻击盛婉思,是逞一时之快,可说到底呢?她们是坏了自己的气度,坏了自己的声名,落了个小肚鸡肠、以下犯上的烂名头。 况且,盛婉思从前的身份各人也不是没有听闻。元氏对国库多有帮扶,但盛婉思却并非实实在在的元氏嫡系族人。表亲,能做的最多也就是太子良媛罢了。 一时众人心思丛生。容洛端坐高位,一瞬明晰这些官家贵女的想法。含笑凝视座下,容洛目光温和地安抚了一下盛婉思,便听得各家娘子相互应和,全是夸赞盛婉思的话语。不过,这其中并不包括崔妙仪。 眼中阴郁。向凌竹眉角微紧,唇角蓦然一抿。指尖用力捏着袖角,她暗骂一声容洛巧舌如簧,立时在此起彼伏的赞扬中寻到从未启唇、安然用膳的崔妙仪。笑问道:“这般一听,仿佛只有崔姑娘不曾得过盛娘子的恩惠。” 崔妙仪只擅长管家。对长安中贵女的那些路数多有不喜,更疲乏于应付这些麻雀一样的娘子。看她自落座起就不曾与其他人言语过什么,向凌竹便明了她并不受千金娘子们喜爱,有关她的那些传闻更是依照事实所传。 安分坐着仍被点名,崔妙仪咽下一片鱼肉,眉心蹙起一丁点不快,随即立刻放开。也不晓得是被芥末辣着,或是不满向凌竹。 将银筷整齐的摆放在桌案上。崔妙仪挪膝撤后了一步,恭敬地对皇后福了福身,“回娘娘的话,妙仪是未曾得过娘子恩惠。”见向凌竹面上浮起深色,崔妙仪恹恹沉眼,又补上一句:“但妙仪曾见过娘子帮寺庙设立粥棚,也见过娘子护佑被人侮辱打骂的乞儿。故此,妙仪虽不能以身为例,亦确确实实不能否认盛娘子是个玲珑玉人。” 向凌竹本以为崔妙仪与盛婉思身份性子差别广阔,不可能会所交集。想以她作为突破口,与其余娘子形成对比,来显示盛婉思所做种种实在过于巧合,是别有用心。但怎想这二人无来往是真,盛婉思的善心也是真。这一下崔妙仪的回答是称了她的心,可同样是当众给了她巨大的难堪。 余光瞥见容洛唇边若有若无的讥诮。向凌竹气息沉重,勉强笑着附和一声盛婉思美名在外。她拾起筷箸用膳,快速地动作虽盖了她颤抖的手势,但却压不住她不时泄露的怒气。 把控宴席的权利在向凌竹连连吃瘪后转到容洛手中。席间容洛及谢贵妃二人与娘子们谈天说地,一句问一问内宅管治,一句聊一聊长安新出的锦缎花色,时辰悄无声息地度过。各家贵女出了宫,也才发现容洛所问的那些话里有什么玄机。这懊丧一下自己在吃喝玩乐上的兴致勃勃,那庆幸自己在管家上面答话的妥帖。是压根不知晓太子妃与良媛的位置上早就定了人选,她们所能争的仅仅良娣一位罢了。 这是她们的悲哀,但对于家中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个际遇。容明兰如今是太子,只要不生岔子,来日便是实实在在的新帝。太子妃的人不能轻易换,皇后还不容易出错?——便是向凌竹这样稳稳妥妥从太子妃做了帝后的,现今还不过是残烛而已。说到底,都是各凭各的本事。稳的,同向凌竹一般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稳的,诚如向凌竹一样,自身失势,家中更如狂风过境。一切全在一个“赌”字尔尔。 宴席散去。皇帝从别的门离去,容洛在嘉明殿的石阶前跟谢贵妃说了一会儿话,看着向凌竹甩袖乘上轿辇,缓缓收眼,与谢贵妃暂别,再前去面见皇帝。 . 容洛与皇帝间暂时平宁,向凌竹这一边却是如何也安定不下来。 素瓷茶盏“嘭”一声四分五裂,青碧的茶水在蒲席上肆意横流,湿透狄从贺裙袂一角。 “你素来不是消息最灵通的?怎不知容洛那蹄子与崔妙仪搞在了一块!今日相看贵女,本宫吃了她二人好大的威风!”将茶盏砸在狄从贺身旁,向凌竹面目狰狞地好一通厉斥,在席上来回踱步,“好容易借着选妃回了宫里头。一个盛婉思做了狐狸精媚得太子七荤八素,信里头成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现下又杀出个崔妙仪,她是什么人?崔家长女!身份比其他人贵得多,陛下瞧了又会有什么心思?太子妃可说非她莫属——选妃选来容洛两个亲信!当真是能耐!” 向凌竹不知崔妙仪有猫腻。联想着前时在宴会上的种种,一瞬间就觉得是崔妙仪与容洛左右配合有意绊她摔跟头。而有关宫中的消息她得到的实在太少,大多也都是狄从贺送来。此下猜错了方向,她当即就将所有不是都怪到了狄从贺的头上。 然狄从贺也不气恼。神情平静地捡了碎片放到婢子递来的托盘中,她抬手抹掉裙上的水珠,看一看一旁的惠妃。沉首呵腰:“是妾身的失误。原妾身见各家对太子妃无多大兴趣,又想着崔大娘的性子并非太子所喜,以为她不会参与选妃一事。故此也并未深查。害娘娘吃了大殿下的暗算,是妾身疏忽。望娘娘恕罪。” 解释了此事,又利落干脆的认了错。宛如重拳打在棉花上头,不但没让向凌竹消气,反而让她更为气怒。 心中有如烧了大火。向凌竹抬手掀翻一个花瓶,转身看着狄从贺,语气狠毒:“本宫留你与你族人的性命,不是让你在背后算计本宫。此次本宫不计较,但也绝不会放纵。你侄子前时与妻子生了一个孩子,本宫派了奶娘去照顾。你仔细想一想,要不要留那孩子的性命。” 突兀的言辞,却也是向凌竹发现了狄从贺的心思。自上一次被狄从贺背叛后,她再用狄从贺,就从未相信过狄从贺会全心全意归顺自己。狄从贺错认得快,但她当真是那么随意的人?既能处心积虑地谋算着拿到名录让她失势,她便可以知道狄从贺做事究竟有多么细心。此次回宫,若非无人可用,她也不会留下狄从贺的性命。 牙根一紧。狄从贺眼中露恨,稽首一叩:“选妃如何都不打紧。太子与娘娘已非一条心,如不能令向氏重复辉煌,太子殿下便一直都不算娘娘的子嗣。”顿一顿,狄从贺深吸一口气,“娘娘,当务之急已不是留恋选妃。大殿下手中的两份名录才是紧要。娘娘应与大夫仔细打算,让名录中人支持向氏才是。那些人才是向氏的梁柱,有他们则向氏屹立,无,向氏便为危险——此事妾身有所察觉,大殿下必早已料到。娘娘当尽快行事为上。” 【作者有话说】 作者君病毒性肠胃炎,同时发烧,吃了就吐。这一章替换得晚了些,给亲爱的们说声对不住。 因为状态不是很好,明天(18号)还要去医院吊水。担心影响文章质量,明天请假一天暂时休息。中间有空闲稍好一点一定会码字,不过估计速度很慢……19号会按时更新。 最后,大家觉得身体有不对劲一定要及时看医生! 熊抱之! 第87章 11.9晋|江独家发表 ◎盘算。(已替换)◎ “你还当真开得出口!”向凌竹阴冷地看向狄从贺, “若非你将那名录给了她,如今哪里轮得到她在本宫和父亲眼前放肆!”思及先后落入容洛手中的两份向氏名录,向凌竹凝视着狄从贺, 心中只觉有无数火苗不断变作熊熊大火。在案后来回踱步,向凌竹怒火再无法扼制。抖袖猛然将案角的香炉拂落在地,她沉声低吼:“吴海蓬的身份不是你所泄露,还能有谁!还能有谁!” 从吴海蓬的身份被容洛知悉,到他陡然投靠谢家,向凌竹一直不知变故怎会生得如此突然。她为向氏上下打点这许多年, 辛辛苦苦二十年终于熬到了掌权与谢贵妃平等的一日, 事事都是万分小心谨慎的。容洛早前还在宫中, 助力纵使有了谢家, 到底向氏也不是没有防备, 容洛怎能轻易得知此事——准确地扼住了向氏喉头? 这于她是永远的谜题。戚悠已死,容笙离宫, 眼前的狄从贺曾是她亲信,却也不曾有那个本事将手伸到宫外。否则,狄家的仇,狄从贺早就该来和她讨要了。 狄从贺自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容洛如何知晓吴海蓬是向氏势力一事,她亦无从得悉。此下躬身委身,她一语不发。是不知者不言。 然她毕竟做了容洛的帮手,向凌竹必定是免不得迁怒于她。见狄从贺一脸寡淡, 向凌竹愤怒更甚,抄起一枚装着夜明珠的木匣便要朝狄从贺砸过去。将将脱手, 一旁不出声地惠妃赶忙扑到她身旁, 惊慌喝止:“娘娘!” 夜明珠是向石瑛送进宫里的东西。方才回来时惠妃看过一眼, 捶丸大小, 是十分有分量。倘使扔出去,当真砸到狄从贺脑袋,决计是要出人命的。见向凌竹的动作被她一声喝住,惠妃小心翼翼地伸了手按在向凌竹高抬的手臂上,轻声道:“娘娘才回宫中,一切还不曾平息。断断不能再生变故了才是啊……娘娘气不过,如今也还有能用着宝林的地方。便是想一想上回大殿下陷害娘娘用的招……”她手上使了点力,将向凌竹手臂拉下来一些,严肃地望着向凌竹的双眼,“娘娘也该忍一忍。” 惠妃的话与向石瑛所言重叠。只是自连隐南死后,向凌竹又何尝受过这样的委屈。向氏在长安有了地位后,她都能与谢贵妃明面争斗。孰料今时今日,她却又被仇敌的女儿压制。顾忌着皇帝,忍;顾忌着家族,忍;此刻更是过分,她连教训一个宫妃都得忍! 呼吸倏地重起来。向凌竹深喘一口气,依着惠妃的力气把右手放下来。左手握着拳在心上皱眉敲了几下,须臾,气息翛然混乱。惠妃还未有反应,便见着向凌竹紧捏了一下木匣,面目狰狞地把匣子往狄从贺的方向狠狠投掷而出。 匣子擦过狄从贺的发髻,嘭地穿过叠叠珍珠帘子,砸在墙上的倾城牡丹图上。夜明珠比盒子沉重许多,木匣在砸上画时塌陷一块,摔在地面已然四分五裂。夜明珠从匣子里弹出,滚过木屑,骨碌碌地停在一只掉落的金簪旁。 狄从贺的凌云髻散乱,几丝碎发垂落肩胛。向凌竹在上座瞧着她这副狼狈模样,心中畅快了些微。冷声一笑,向凌竹落座案后,“本宫自会让家中安排妥当此事。你这些时日莫想生什么幺蛾子,本宫留你,是爱惜你的才干。却不会爱屋及乌,同情你家里头那些个才出生的孩子。”看狄从贺恭恭顺顺地应了。向凌竹顿了顿,又问:“崔妙仪同容洛是如何一回事,你在宫中耳目四通八达,想必不该听不到消息。” “谢薛二家的亲昵坚不可摧。妾身并不曾听闻崔家有意与谢家联手。”狄从贺俯首看地,声音略有沙哑,“大约是大殿下在宫外与崔家有所来往……诚如娘娘所知,盛婉思与大殿下关系甚好,宴上也无几人说盛婉思的不是。想来她是时常同各家贵女相见,应当是替大殿下仔细盯着闺中这一块地方的。由她至大殿下,崔大娘与大殿下交好,亦不是稀罕的事。但听娘娘之言……妾身觉着娘娘应当谨慎崔家。六世族有来往,可崔、令两族从不与重谢分阵营,如是大殿下借了崔大娘打开了谢家与崔氏——娘娘便危险了。” 谢薛,重萧,单独者崔、令,朝堂上的势力一直颇为平衡。这平衡倘若一朝被打破,即意味着整个朝野都将重新书写。向氏彳亍至今,好不容易在长安豪门贵族中争得一席之地。六族中假使有三家联手,连家覆灭留下的空位便从此不复存在,谢家也将真正霸于庙堂。向氏而今乃是容洛眼中钉,她身后谢家要是更加强壮……向凌竹是如何都不敢想。 长公主(重生) 第55节 方才出了气。向凌竹算是心绪平宁不少,闻言面上一凝一白,再同惠妃互视一眼。她唤过近侍公公陈业槐,让他传口信到向氏,让向石瑛及兄弟二人妥善安排名录之事,又写下一封信交到陈业槐手中,让他嘱咐向氏送去崔氏。 陈业槐伺候她多年,裘掌事死后,大多事情都转由陈业槐接手。向凌竹亦对他无比放心。堂下吩咐完毕,陈业槐又将斛珠送进向氏的信件呈到向凌竹眼前。内里是一张公主府路线图,并附有容洛插花,用膳,沐浴,休息等时辰。向凌竹看过后仔细收起,再问过向石瑛是否誊录,复又与狄从贺及惠妃细细打算起来。 . 在皇帝处留了多时。容洛与皇帝皆对崔妙仪如何心知肚明,但明面上仍要摆出戏来。容洛到选德殿时,南阳王及几位文臣都在。容洛在多数臣子和百姓眼中都是宠誉万千的皇长女,入内端庄柔婉受了礼,皇帝便搁下折子来与她叙话,俨然一个爱女心切的慈父模样。容洛心内讥诮,仍得顺着他唱戏,顾自说了对闺女们的看法,容洛对崔妙仪夸赞甚多。引得有心思的臣子连连觑眼盯着她。 她是替弟弟相看的,左右臣子也不能说什么。况崔家民心颇丰,一看数年推行体育风气,并成功引得百姓爱好、帝皇喜欢便能知晓。崔妙仪又非凡人,管家手腕极强,聪慧机敏,虽性子过刚过淡,也难以否认她最为合适辅佐储君的太子妃。 一番赞扬让臣子多有心思,回头朝臣里是必定要有消息流传。皇帝召了臣子这时候觐见,是早已决定利用百官之口促成此事。容洛洞悉,不言不语地按着他打算做下去。一腔白脸唱尽,容洛也不多留,提了去看谢贵妃及容明辕,便福身施施退了出去。 被皇帝利用并非心甘情愿。她此时羽翼未丰,皇帝高高在上,名头说是虚实对分,也有极大的威力,她还需明修栈道,方才有未来暗度陈仓。 一路与何姑姑几人没什么话好说,容洛心情也不大愉快。这厢在羚鸾宫里坐了一阵子,陈掌事从库房里取了捶丸和月杆给容明辕,他欢天喜地地拉着一众宫奴到旁边玩耍。容洛与谢贵妃、元妃坐在亭里,看紫藤花愈开愈胜,抬了手捻下一朵,丢进杨梅汤里。紫花红浆液,是颇为好看。 “你外祖送信到了宫中,信中说名录丢失,有问题的卷宗也一并给了向氏。”谢贵妃用白布拭擦手中的黑色长弓。瞧容洛神色恹恹,犹豫多时,还是提起了谢家,“你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容洛原以为谢贵妃又要劝什么,陡听她不是这样的打算,稍稍木楞一下,下颔连着点了四五下。又一顿,道:“能顾及到的,明崇都已尽力安排。只是仍是年岁经历不足,还得多见机行事。” 略有闪避的话语,教谢贵妃心中十分愧疚。凝视容洛半晌,谢贵妃俯首擦着弓,轻轻应了一声好。良久,她低声道:“翡翠之事,母亲会替你安置妥当。你要小心着向氏女,她易怒自负,却极善阴损招数,平日里膳食衣物,钗簪步摇,熏香等等,你都要请人相看着。母亲晓得你心思大胆,不怕用人,好的坏的都任意的使着,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能散的,你都让人报了殿中省散了最好。缺的人让你外祖安排着,不够的,母亲与你元妃娘娘宫里多的是人……” 絮絮一堆叮咛,旁下都没了声。谢贵妃察觉不对,扬眼看着元妃和容洛,也晓得自己从未这般冗冗啰嗦。连忙收声,臻首一沉一抬,她衬度少时,说道:“母亲在宫中已久,做不得太多什么。但如何都有母亲在——你定要平平安安的。” 她的变化并不奇怪。早前她与容洛有了不愉,听了容洛直白拒绝,又得了元妃劝说,是头一次了解到容洛的苦处。她一直都觉得容洛太聪明,在连隐南宫中游刃有余,在皇帝的忌讳下也总能巧妙避开,万分令人安心。也就是这样的安心,让她忽略了容洛也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可如今的容洛已经不需要她弥补什么,被丢下悬崖的幼鹰已经羽翼渐丰,她有利爪,有尖喙,有勃勃的野心。已不是此时的谢贵妃可以弥补的了。 沉默许久。容洛亦不知该如何回应,微微颔首。二人再无话语,谢贵妃后头又问了些事,容洛一一答了,也不怕她转口告知皇帝。反让谢贵妃深感亏欠,未几,她让陈掌事将弓箭放回房中,出了小亭,同容明辕玩起捶丸来。 母子二人其乐融融。元妃瞧了半晌,又细看了容洛片时,见她神容寡淡。伸手替她扶正步摇,悄声道:“你母亲是心疼你的,就是陛下打算多年,心上蒙了蜡。你也别怪她。待她得知一切,这虚假的情分也就到头了。” 是在问她何时告知谢贵妃,容明辕并非她亲生一事。 微微掀眼看向元妃,转首往谢贵妃方向。容洛手指摩挲腕间佛珠,敛下眼帘。 “再等等。” 【作者有话说】 jj抽了……刷新多少遍都是无法连接数据库_(:3」∠)_ 感谢心肝儿或投的地雷x2~ 感谢小妖精初凝么么哒灌溉的营养液x40~ 感谢小甜心暖暖是只萌妹纸灌溉的营养液x20~ 第88章 11.9晋|江独家发表 ◎山雨。(已替换)◎ 为皇帝做事还是惹了心中不痛快。容洛与元妃叙了一阵子话, 叮嘱容明辕多多用功后便出了宫。路上遇见赶进宫中见她的春日,容洛听着她传来的消息,自下做了一番计较。待回到府中时, 齐四海已等候许久。 齐四海如今已全心归顺。因是错过了这一年的武举,容洛只能让他暂在府中做侍卫,等过后山南事毕再做打算。自然他是她亲信,身份敏感,是决计不好差遣府里头里那些卫兵的。但好在他本身是匪首,前时又有了兄弟寻上长安来, 故此, 可以用的势力不必重新招揽, 也不会与皇帝的爪牙重叠, 没那么多担忧。 在座上折膝坐了, 齐四海临着下座回话。言语里指郭庆几人在坊市中替人捉贼,被向凌竹三弟向启文瞧见, 此下已经有了接触,互相都颇为喜欢对方,关系大约可以发展。 诸如捉贼一类的行径是谢家安排下去的,郭庆几人更是有心接近向氏。向启文最爱江湖人士,府中早有传闻豢养武学人才,郭庆是齐四海师弟,武功不低, 有意在向启文眼前晃荡一二圈,不怕他注意不到。 微微颔首。那厢斛珠又进来复命, 说已将信传送给向氏。 “交过去便好, 向凌竹本对本宫有诸多不满, 合该再添添柴火。”眸里生了点笑意。容洛让何姑姑将案上的一枚折子取来, 交到斛珠手中,“这是府中的巡防时辰。早晨,午时,傍晚及深夜,何时换班,何时空闲,都写在了里边。内中还有一页纸,有名录及备份所在,两样东西你分着时候交给向氏,勿要一次交个干净,最好是在离开公主府前交上去。” 向氏已经盗取了谢家的所有名录,连带着还有几份卷宗。谢家与她都明白此事是向石瑛一众人等指派冯吼所做,但并不急着借此对向氏做什么,只让谢琅磬谢攸宁及一干家臣在朝堂里找向氏的麻烦,弹劾有,针对亦有。虽起不得什么大风浪,到底是按着常理、按着向氏“谢家不敢得罪名录中人,仅能如此”的常理想法在打算——这是让步无疑,却也是以退为进。 斛珠接了折子打开,细细看了一遍,颔首应承一声,晓得容洛已在准备着将姐姐翡翠扣留。轻轻带了感激呵腰:“多谢大殿下。” “你所做比托付本宫的难得多,为了你安心行事,翡翠那情郎倪肖本宫也让元妃娘娘多多照应着了。”容洛莞尔,再同斛珠说了些话。斛珠便持信退了出去。 公主府里一共有三位向氏细作。徐福已死,斛珠用徐福被发现的借口瞒过了向氏那边,还有一位奸细是洗衣婢子,平日里进不得容洛的院子。可谨慎起见,斛珠必要时时刻刻记得自己如今的身份,不能与容洛过多往来。容洛也明白这个道理,也就由着斛珠去了。 望着她离开,容洛也被炎夏闷热弄得有些疲乏。自去沐浴更衣,容洛吩咐恒昌去谢家问话,又让何姑姑去拿些冰凉的食物来。不多时,一切完毕,何姑姑也入了室内。 “今日探花郎在琼林宴上应付得极好。平家公子身份贵重,那罗榜眼又太死板,贵人们都不好为姑娘们选夫婿,是齐齐瞧上了探花郎。”在府内听人回了消息,何姑姑端着冷淘到了容洛眼前。替容洛将书案放到一旁,多摆一张干净的案几,何姑姑将冷淘移到这张案几上,“探花郎也懂事,巧用父母之命,以他父母不在此地的借口挡了过去,颇得了些重孝道臣子的喜爱……席上重尚书同他那位兄长也在,听过去看消息的人说,重家二房的大公子重游心得了传胪,眼下春风得意,但似乎和尚书起了争执。” 容洛清点信件的动作一顿。掀眼看着何姑姑,“他得了传胪?第四或是二三甲第一人?” 语气有些冷。何姑姑被她言语里带着的不满搅得一怔,回道:“庄公子之后便是重大公子。” 鼻息一嗤,容洛目露鄙夷,端起冷淘道:“什么重大公子,重家大公子唯有重翰云一人。重游心区区二房妾室所出,算得什么大公子。” 容洛鲜少对人有这样明显的偏见。何姑姑不明就里,疑惑地望了容洛半晌,心下计较了一下重家子嗣的排行,终是顺着容洛的意思道:“奴婢往后便唤他重三郎。” 何姑姑不明白容洛讥诮的来由,自然是因为她从未参与过容洛幼年。 容洛与重澈相识甚早,也是互相依靠扶持着到了现下,许多事在容洛年幼时发生,也随着年岁渐长而不为人所知。今时今日纵使容洛与重澈生了嫌隙,但彼此的情意还是确确实实的存在着。 重澈出身坎坷乃众人皆知。他不喜重家,容洛则更厌恶重家。不只是因为重家抛弃重澈,更因为重家人对重澈从无宽待。碍着名声明面上对重澈好,私下里全教唆着同一辈的孩子将重澈当做“弃子”看待,更有甚者,在重澈变作皇帝重臣之后,变着法子地想要利用重澈。其中,以重家二房最为恶劣。 重游心是二房妾室所出,因整个二房仅他一个男丁,是将他捧在手心上疼爱。他在京中享有风流盛名,既能在花月春千金一掷为美人,亦能文章生骨血,是绝好的名声——但也是这样的人,在重澈年幼归宗时,拿下了哑药的食物给重澈吃下。听闻重澈失去味觉,愤愤希望重澈变作哑巴。尚指着不愿为他谋求官位的重澈,大骂重澈应该感恩戴德替他安排前路,而不是笑着赶他出府。 双面罗刹这四个字,最为适合重游心。容洛亦格外憎恶于他。此下听何姑姑说他得了传胪,与重澈起了争执,容洛立时明白他是又在席上给了重澈脸色。为的,大约就是重澈不将探花一位给他之事。 捂了捂冰凉的瓷碗。容洛看着碗中的白面,问道:“舜然是否也挨了他为难?” 何姑姑的话方才就没说完,见容洛猜到了,她沉了沉首:“探花郎受了点气,但重三郎也没讨到好。宁姑娘随薛都尉去琼林宴瞧了热闹,宴上与平公子吵了一阵,看重三郎惹事,帮了探花郎一把。不过那重三郎看宁将军不在,对宁姑娘冷嘲热讽了一阵,后来平公子出了声,才消停下来。”顿了顿,“此后事情也没了结,重三郎在后边的投壶,射箭,赋诗上都被平公子给了好大的难堪,贵人们也都与重尚书站在一块,甚少理会重三郎。” 琼林宴原是单单在礼部宴请新科进士的。但大宣形势不同,宴请时多有官员一同参与,新科进士也能借机多多表现。重游心生事,被平朝慧压了一头不说,重澈也领着其他文官不给好脸,他可说是传胪中最境况凄惨的一个。 不过这话里倒有事情引了容洛注意——平朝慧性子乖僻,是极少为人出头。再一想他前时提起宁杏颜的事,容洛忽然觉着,他对宁杏颜大约也没有“冤家”这么简单而已。 心下琢磨片刻,还不待她做深思。外出的恒昌回来了。 当头免了他礼数,恒昌起身,道:“谢相要殿下安心,谢家已经拿到了向氏作为的证据。殿下大可放手行事。” 早前容洛是要他去给谢玄葑送信,告知谢家她已将自己诸事送去向氏,让他们有个准备。如今得了回复,两相便是没有异议。容洛颔首,让何姑姑将案上信件交给恒昌,再唤了春日秋夕二人入内,“你三人把信送到各家府上,不必多留便可去往下一家送信。只是崔令二家,必要确保主人家看见信了再离去。” 三人分了信,叠声应了,提步出了门。又被容洛拦下。 “崔家……”沉吟片刻,容洛握着筷箸,微微蹙眉,“崔家的信便留下来罢,确定令如城看到信就是。” 六家分了阵营。崔令二家她本可以借机拉拢,可事有变化,崔家已与皇帝共谋。她如是做了这事,已崔家人大胆的作为,约莫会将此事告知皇帝,反而是坏了计划。 信中内容正是向氏名录中的东西,送去各家的,都是他们在向氏得到的好处。谢家怕得罪这些人,容洛恰恰就直接联系上了他们,将她已得知他们所为之事坦陈相告。这是生路,却也是死路。全看他们愿不愿意接受她这份好意。 崔家的信不能送。恒昌三人大概也明白缘由,在信中翻找了一遍,春日取出信留在容洛案头。而后便与另外两人赶往各家,夜间时回来,各自都是怀中空空,未留一封信笺。 又平宁了数日,翡翠落入了谢贵妃手里,斛珠怀揣着写有名录的纸张回归了向氏。郭庆受了向启文的招揽,被奉为座上宾,与向氏其他几位江湖人士来往火热,偶尔传了消息回来,说在向氏见到了斛珠。容洛阅过,立时投进了煮酒的小火炉中。 亭外大雨如瀑,每一滴雨水都在小河上打开极大的涟漪。亭外一片雾气,放眼望去景致朦胧。容洛取了挹酒的竹木觚盛了笠翁雪倾倒在白瓷杯中,下座,秋夕为七位来客的酒盏添了温温的清酒。酒盏边俱摆放着已开封的信笺,信上行楷流利,正是容洛的字。 酒水从尾一位位倒到前边。秋夕挪了膝盖,提着酒壶正欲为左手第一位倾倒。便被一只苍老的手掌格去了动作。 摘去蓑帽,令如城看向容洛:“酒水老夫便不喝了,大殿下还请告诉老夫送信而来意欲为何。” “都督爽快。”目中暗潮涌动,容洛冁然一笑,“本宫请各位来,是想让各位帮本宫一个忙。” 【作者有话说】 六世族出现完了,崔家令家挺重要的……当然崔家也不可能帮渣皇帝 剧透我就先打住了嘿嘿嘿 冬至亲爱的们要记得吃好吃的么么哒! 第89章 11.9晋|江独家发表 ◎刺杀。(已替换)◎ 此言一出, 旁下几位心绪揣揣的也扬了眼来看她。 名录中的消息,原本众人都觉得只有自家和向氏里的人知晓,故而得到信的时候都颇为慌乱, 以为是谢家或皇上借了容洛的口传达此事,作为警示威胁,还召了家中的幕僚来仔细商议——但显然与他们所想不一,送信的举动仅仅是容洛一人的打算。 这位大殿下的性子如何,在座众人多少有所耳闻。平日瞧着容洛端庄和善的模样,也全当她只有这一面。殊不知她表象皆是为了韬光养晦, 更没想到她心机至深, 比及朝中的老狐狸们丝毫不多逊色。 令如城刹那明了容洛的心思。浑浊的双眼看向容洛, 令如城身上的雨披挲挲作响:“令家不干涉纷争, 亦不会与谢家联手。若大殿下是想卖老夫人情, 老夫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令家在六世家中排行最末,也是最会明哲保身的睡狮。令如城携领令家几十年, 于武恭帝、连隐南乃至现今的皇帝,无论朝中有多么大的动荡,他总能在及时避开波及的同时,让令氏更上一阶。这厢容洛一句“帮忙”出口,他登时晓得容洛没有恶意。她把握秘密,却也在仔细的保密着、用它们来向在座的人做一场巨大的交易——她会保下他们的亲人及权势,也并不是不会用这些东西来杀了他们。 故此, 令如城在不知道容洛所为为何的情况下,亦不得不迅速做了抉择。自然也留了一线, 使容洛的话变作了一场有来有往的人情债。而非无底大洞。 大丈夫不拘小节无错, 但于博弈而言斤斤计较则为必需。容洛双眼微扬, 轻笑道:“从前太后总说都督行事利落, 今日得见,果然属实。” 连隐南代皇帝管理朝政,奏章传到省里立时就转入了隆福宫,私下里有些事要召见臣子,不是在选德殿便是在隆福宫中。因此容洛也有见过令如城的时候。不过彼时皇帝夺得大权,容洛便住于明德宫,面见皇帝的地点也成了选德殿,二人自此也算是再无得见。 听她丝毫不避讳地提起连隐南,令如城稍许一怔。似有回忆地笑道:“太后谬赞。” 连隐南看人极准。当年重用多人,只看心性不看喜恶。令如城颇为敬重于她。此时从容洛口中得悉一点过往,免不得想起些旧事。 这朝中有人忌讳连隐南,自然也有人喜欢于她。令如城佩服连隐南的胸怀,一丝一毫的言语都足以让他怀念连隐南为帝的时日。容洛看在眼中,心中宛若明镜。还未言语,左右的官员们也尽数表态,都不再像令如城的说辞一般精明——学令如城言语并非不可,只是他们都明白何谓“东施效颦”。 这些人里也有几位胆大的。明知容洛心思,偏又要明白问出来,生怕容洛出尔反尔。容洛并不啰嗦,既然这几人要个明确的答案,她自也不消再客气。 “名录中所有,谢家,谢贵妃,薛家及本宫都会替各位隐瞒,以来换各位安然无恙。”将酒觚交到春日手中。容洛一字字都在无异于告知他们没有多余选择。瞧着众人眼神渐深,容洛拂袖,袖角一枚金铃叮当落地。“自然,本宫不是善人——作为交换,本宫要向氏灰飞烟灭。” . 向氏带给谢家及容洛的苦痛都是日久弥新的。无论是谢贵妃被削做人彘,抑或是谢家十族尽诛,这一事一事都有向凌竹、向氏作为推手。被向凌竹强带着前往谢家、羚鸾宫,更是让她数万个夜里噩梦缠身。至今仍无法安然入睡。 室内只留了两盏烛火。牙床前的烛火蒙了罩子,在帐幔下虚虚渺渺。塌前十步的地方落了一扇折屏,屏后放着一方蒲席。恒昌值夜,此时枕着软枕,右手盖在蒲席边沿,遮住了匕首导致的凸起,双眼半闭着留了一条隙缝。室中光芒稀落,不仔细看是决然瞧不出来他藏了刀刃,更看不出来他仍旧清醒的。而在房梁上,齐四海抱着长刀,一身黑衣,袖口用了细布条紧紧扎起,乌发高束在脑后。呼吸极轻,视线偶尔扫一扫容洛所在的床榻,便又瞧向屋门。 现今已经寅时下三刻,快到朝臣起早参朝的时辰。夜空方才停了雨,这会儿又下起来,庭外海棠树被雨打风吹,发出窸窣微小的声音。 东院没剩下几人。恒昌值夜,又留了三位皇帝派来的细作在廊下守着,其余的,便是外头巡视公主府的兵卫了。 室中三人都醒着,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容洛靠在榻上,身上是素白的亵衣,长发披散,锦被只盖了一角,身躯似弓箭一般弯着,内侧抬了一点,准备着随时动作。她吐息小声,双耳微微偏着,仿佛在注意着什么。 安静多时。雨声外终于来了些声响。齐整的脚步声迎上一个沉稳的声音,伴随着“交接”“辛苦”“寅时末”之类的言语,屋外的那些士兵提步离去。留出位置让下一人交接。而后又是长久的寂静。 齐四海抱刀听着,在梁上坐正了身子。耳际先是抚过一声碎裂的声响,不一时便做了清脆地踩踏房檐的声音。随即—— 十余道黑影陡然出现在门外,烛火在窗棂上映出细长的身影。廊外守着的三人当头喊了一声“谁”,又似乎看到了几人。那些黑影自然不懂这三人乃皇帝细作,提刀便想抹杀三人,岂料三人起身,启步就扎进其中,与他们扭打一起。 窗外人影交错。容洛起身,只听外头一声震天地嘶喝。 “有刺客!保护殿下——” 话尾拉得极长,高声呼喊到最后便变了调子。人影轰然倒地,院中住着的奴仆也听到了这一声叫喊。不知是谁出了门看见这一幕,立时大声府里出现了刺客,满院昏暗瞬间明亮。引得院中黑衣一身的刺客们翛然失措。 长公主(重生) 第56节 春日早在院角躲着。一见院中出现了人,趁着他们与奸细打斗的空当便悄悄溜出去寻了侍卫队。眼下已经到了府门之前。一路叠声催促。 刺客掺杂向氏死士与江湖人士,都是听力极好的人。眼下听闻春日与脚步声,死士纷纷看向一位持剑的死士。那死士被瞧着,思索片刻,当机立断:“主人吩咐过,任务完成前决不可撤退,明崇公主必死!——谁人都不准退!斛珠领人去拿名录,郭庆及剩余人等,随我完成托付!” 持剑死士武功高强,向氏死士以其马首是瞻,被向启文供养的几位江湖人也同样佩服于他。一声号令下去,持剑死士提腿踹开容洛房门。手执滴血长剑便入了室中。 容洛坐于床畔。身上加了一件披风。见几人破门而入,只是冷冷地凝视着他们。而恒昌早已起来,此时袖囊里隔了一把匕首,右手按在柄上,防备着几人靠近。 “本宫乃皇长女,谢家长外孙。”语气狠厉,容洛毫无惊惧,“敢刺杀本宫,你们真是天大的胆子!” 厉喝和威胁于这些人而言没有作用。持剑死士与容洛对望片刻,偏首示意身后众人动手,四下一拥而上,齐四海提刀跃下地面,堪堪挡住了几人的去路。 烛光流萤似的划过锋利的刀刃,齐四海见几人步伐一滞,立时扬刀劈了上去。持剑死士避之不及,右侧兀然横来一柄细剑,险险地格挡下了齐四海的攻击。 郭庆与齐四海对视,目中除杀意便是无尽的陌生。齐四海不在这上边留恋,刀刃斜着划过细剑的锋刃,火花零星,死士及郭庆还未有所反应,齐四海身躯一偏,长刀便已横过另一名死士的脖颈,瞬间带出一道血色。 这是第一名死去的刺客。四下并不顾惜此人性命,目光凝聚退后一步的齐四海,齐齐压上。 齐四海为匪首时常与人打斗,还未领兵时便可与重锦昌、宁顾旸及薛问由三位将军同时缠斗。在营中一人即可抵挡十余个普通士兵。死士武功高强,对付他们,于齐四海却并不是难事。这厢打斗,那厢斛珠也拿到了名录,正抵挡着赶来的侍卫队。须臾,室中与外庭皆是血迹斑斑。住在西院的无戾听得消息赶来相助时,齐四海已将室中的刺客逐出外庭。 一片混战。刺客几乎损失一半,无戾的到来对刺杀的死士无疑不是好消息。咬牙抵挡齐四海凶猛的攻击,一旁的持剑死士救下郭庆。同郭庆打了个眼色,死士口齿微动:“杀容洛。” 郭庆是前些时日才到的向府,向启文信任他,死士却不信任。本想让斛珠趁乱动手,但她一直与侍卫首领厮杀,脱身便足以让其余死士死伤更惨。郭庆前先救了他,如今离容洛屋子更近。他是不得已挑选郭庆。 郭庆等的就是这话,不过就算死士不说,他肯定要选时机对容洛下手。得了指令。郭庆收了两个兄弟催促的眼神,低身杀出围外。也巧,本看得见他行动的齐四海在这时转身跟死士相杀,竟是一点儿都没注意到他行动。 潜进室中,烛火依旧蒙蒙。恒昌站在容洛身边,提着一盅茶水往清洗双手。依稀可见他指尖染红。看郭庆进来,恒昌并不走开,也没有做声。 “大殿下。”郭庆颔首施礼,走到容洛身前,冷冷扬剑,“草民替向氏,来取殿下性命。” 【作者有话说】 收线~ 今天陪妈妈去检查,早上出门比较早,回来就困得倒下睡着了,现在才起来……替换晚了。 ps·ps:防盗明早九点会放,晚上九点更新。这个时间段会比较容易有时间……作者君也换了个能存云端的软件,这样替换就用手机也可以了~ 感谢小仙女初凝么么哒投的2个地雷>3<~ 第90章 11.9晋|江独家发表 ◎发现。(已替换)◎ 一片狼藉。 重澈到公主府时, 入眼便是破败的花坛,满庭的伤员,婢子下人们或红着眼或满面青紫地抬着死人出来。然他此刻根本无暇顾及。管事方安伸手上来拦他, 他半分衣角都没让方安碰到,大步走进院中,鞋履碾过死者的指尖仍不自知。更无人敢言语。 房门前拖着长长的血痕,窗棂上的点点猩红格外扎眼。此时天色初亮,廊下悬了两盏灯笼,光芒落在重澈脸上, 只能见到骇人的森白。身后白鹿挡了方安, 耳际吵吵嚷嚷, 他站在门前, 试图推开门页的手停在半空, 目中一片惊惧。似乎非常害怕见到曾经见过的场景——一如当年他亲眼见到死去的容洛,素白的面容, 华贵的锦衣……似乎与从前没有什么不同,却再无生气。 他十分害怕。 呼吸从急促到沉重。旁下方安指使了人去拉开重澈,三四名下仆到了他身边,又被他一身森冷的气息逼得停在原地。一步不敢接近。 静默与吵嚷交错。门页陡然从内里打开,秋夕端着一盆血水,扭着头边说恒昌不仔细边迈出来,兜头撞上重澈, 啊了一声,带着惊异微微福身:“重尚书。” 然而重澈并未等她说完便阔步入了房中。秋夕被他撞到一旁, 左肩似被刀鞘砍了一般地吃痛。轻轻嘶了一声, 秋夕瞧着重澈几步到了室中浑身血污的容洛身前, 而后再不曾前进。 门打开的那刻容洛便瞧见了重澈。今日是参朝日, 消息传入宫中时大约是要耽搁的。重澈是三品大员,必是不能擅离职守,她被刺杀,也预料到重澈会出现。但绝非此时才对。 浑身血腥,容洛亵衣右肋近心的地方融开一大片干涸的红色。重澈进门前她正在犹豫满手的血迹是留是洗净。骤然见重澈疾步到了眼前,冷肃得几乎吃人的模样,她稍稍一愕。扯过肩上的披风遮挡伤口的部位,低声劝慰:“我无事。” 重澈依然站在她眼前,神容眼神都没有变化。衣衫都如铁一般垂落,一丝动摇也无。 容洛从未见过这样的重澈。他往日在她面前都是温和的模样,无论是从前亲近或是如今嫌隙,他从来与她都是万分柔昵。便是有争吵,他也未曾流露过这般可怖的脸色。 “刺杀的人里有齐先生的师弟,我与他是一早说好了打算的。这些血都是牲畜的血,恒昌用羊的食囊装了放在我怀中,并非我以身涉险。”容洛踌躇片刻,轻声地同重澈解释,“你说的我都记着,只是……” 话头崩裂。容洛也不知道要如何说下去。 说她在筹谋着让向氏坍塌,还是说二十七载傀儡——抑或是她不能安心信任于他? 室中一时静默。容洛与重澈对视。良久,重澈倾身,她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兰香幽微。结实双臂带着颤抖怀过双肩,容洛微微一愣,听到重澈长长沉下叹息。 “无事便好。” 很短的一句话。并无“安心”“担忧”的词句,容洛却从其中听出了宽心二字。 他定是很着急吧?毕竟春日送去的消息,字字都在点到她性命危急,昏迷不醒。 “对不住……”伸手轻轻环过他的身侧,容洛埋头在重澈肩上。心内的戒备在这一时暂且放下,“令你忧心。” 纵然以往他曾弃她而去,她仍然没有怨过他。外边觉着她与重澈是荒漠上的鹰与狼,她却一直觉着她与重澈只是飘摇人世里的两只蜉蝣,偶然相遇,相知,在寒冷的水中相互陪伴着熬到天明。或许不得善始善终,便仅仅是这一段时日,都足以温暖孤寂的余生。 哪怕她是死在他手中。 . 连隐南死后六年,每至朝参日皇帝都必然会上朝。不论他身体变故,还是宫中某位妃子某位皇子身死,只要这一日是朝参日,皇帝都定会出现在殿上。唯有这一日。 春日消息传入宫中时,参朝的时辰被边关动乱的折子暂且耽搁。谢贵妃不知刺杀内由,领着人就来同皇帝请旨出宫——谢贵妃甚少到前朝,也极少向皇帝索要什么东西。这一下过来便带来了容洛遇刺的消息,皇帝当即允旨,让谢贵妃领了盛太医及元妃要的几位御医提先去了公主府,便也急急出了宫。 谢贵妃晚重澈一步到府中。到的时候府上仍未收拾干净,谢贵妃习过武,知晓势态格外惨烈,对容洛被刺一事更加担忧。一瞧容洛无事,又惊又喜。随即再恼怒地训斥了容洛一番。但时不待人,她弄清情况后亦配合着容洛做了戏。与后脚到府中的皇帝哭骂刺客。 容洛性子如何,皇帝心中都有数。这厢容洛遇刺,听着谢贵妃伏在薛幼元肩头难过,他暗下就已在回想与容洛有仇的世家、娘子乃至谢家仇敌。但向氏鲁莽却不蠢笨,早早算到皇帝会想到自家,依旧反其道而行,做了刺杀容洛的安排,让皇帝猜测而不能肯定,最终甚至是洗脱了向氏的罪名。毕竟前时皇后下毒容洛人尽皆知,此时再做出刺杀之事,依常人所想无异于自找死路,他家也必是会对容洛敬而远之才是。 可向氏的聪明便在这些歪门邪道上,他不但不避开容洛,反而派了人杀到公主府,直取容洛性命。不过容洛也非道貌岸然之人,不将此事戳穿,还借此利用了一把。 郭庆将容洛刺杀之后,持剑死士确认了她性命危急,立时带人撤去。她看死士离开,又让何姑姑悄悄将许多值钱的东西出了坊市,分别扔在几户赌徒盗贼之流的人家前。那些东西贵重,没有官家印记,那些人身份不当,最缺银钱,是决计不会将东西上交官府。这般,刺客的身份又被她模糊——皇帝此人她尤为了解。此事变成偷窃杀人,寻仇的可能依旧有。只是出于考虑,皇帝定还是要让人彻查的。 丢了名录找不得,丢了东西还不容易查么?但若真与向氏有关,皇帝是绝不能用自己的人,不然一朝事发,此事最容易被说成是他有意杀女,包庇皇后。如此,便唯有指派清清白白的宁家。 宁杏颜知晓刺杀如何,是掐着时辰到的公主府。陡听皇帝指派,望一望榻上双目紧闭的容洛,愤愤应承。 容洛清醒时日未知,谢玄葑第一次勃然大怒。皇帝忌惮着谢家,替容洛安排了一批执金吾镇守府中。换岗时辰也变作了一人到位,原先的才可离去。颇为戒备森严。 待了大半日,皇帝记挂着折子,也不好耽搁。与留在府中的两位太医命令一番,他与谢玄葑出了门。谢贵妃忧心女儿,多留一阵也不奇怪,皇帝亦不催促。 在门下上了抬舆,崔公公在一旁等候,见谢玄葑上了后头的骏马。将一张细小的纸条塞进袖中,低声与皇帝说道:“夫人来了信,正搁在选德殿里。三道尾羽,事关大殿下,说是要陛下尽快一看。” 关于容洛的消息穆万华已多年未再送来。皇帝浑浊双目微微一动,沉声道:“是与太后有关么。” “桃李不敢看。送来的时候只按着纪姑姑说的告诉了老奴。”崔公公呵腰跟在轿辇旁,“若是与太后相关,那便是太好了。” 穆万华多年来挂着丧夫独居的名头,谁人也不晓得她与皇帝间的九九,她也不敢出现于宫中,只是在暗下替皇帝做些不可告人之事。而查容洛与连隐南,正是她日夜要做的事情之一。崔公公是皇帝亲信,对皇帝许多事情都谂知保密,听其语气平淡,便是受皇帝器重的最大证据。 皇帝闻言颔首。回到宫中,他与谢玄葑商议了朝事,立时将保护容洛的安排落实下去。待中书省草拟完诏旨,皇帝方才打开穆万华送来的信件。 “嗙!” 崔公公领着旨入内。便听得殿中传来一声巨大响动。 在廊柱下收整了神色,崔公公转过拐角,俯首将圣旨放在案头,拾起掉落在案几旁的茶水,把掉落的朱砂瓮及毛笔撤下。 小太监顺着他的指示入内收整,低首时偷偷瞟了一眼皇帝的脸色,但扬目就撞上一道震怒的目光,立马又吓得低眼。手脚都在发抖。 皇帝的脾气崔诵翁最清楚。他气怒时不喜人直视他,更不喜欢他人扬首同他说话。当年连隐南尚在,他处处受了压制,从无人将他当做太子、当做皇帝。有一回他与人争执,发了脾气端架子,当即被那人昂首嘲笑“废太子”,令他记了数年。夺得大权后他处置向氏完毕,立时让人暗下对付了那人,先是用剪子将那人舌头剪做两条,又毁了他容貌,告知他家人他已然惨死,友人亦认不出他。他想强行认亲,说出皇帝谋害,最终被家人活活打死。凄惨之至教人难以目视。 叹了叹气。崔诵翁将东西帮着收拾干净,让满头冷汗小太监赶紧出去。依然不抬首去看皇帝。仅仅候在一旁等皇帝命令。 良久,挲挲两声起身的声音。一页纸随着影子落到身前,崔诵翁垂眼去看,正是穆万华的来信。 “诵翁。明辕的身世……已经被明崇发现了。” 【作者有话说】 把剧情推了一下,顺便把重澈挖出来了xd 第91章 11.9晋|江独家发表 ◎弹劾。(已替换)◎ 关乎皇家之事总是最易在长安中传播。清晨容洛被刺, 卯时皇帝同谢贵妃才一前一后到了公主府,午间“明崇公主府混入数十刺客,大殿下至今未醒”便已是路人皆知。酒楼客栈里的话题全从零碎琐事变作此事不说, 往常人影稀落的公主府前是人来人往,一名布衣男子从长乐坊东边走过来,不一会儿又从东边往西边走过去,边走边探着脑袋往府门里瞧。就想探得丁点儿新消息,拿去作为谈资。 热闹人人都想看,长安发生这样的大事, 又关于素来巍峨冰冷的皇家, 想瞧个仔细, 得到更多信息的百姓不在少数。只是门前执金吾铁面骇人, 来探望的贵女命妇车马拥挤, 根本容不得平民探头探脑,最多是在缝隙里窥见到接待的宁杏颜与秋夕罢了。而来关心公主的千金都各有修养, 礼数与赠礼都是妥妥帖帖的,容不得人加油添醋。 外边的情势容洛并不清楚,她遇刺,外边又有执金吾看守。便是做戏做全,她也不能在此时露面。将应付贵女的事情都交给了宁杏颜,容洛在内间与齐四海说着话,同重澈慢慢地下着棋, 倒也算平宁。 “那向绫罗是个什么脸?今日府里出了刺客,还不就是她向氏搞的鬼?说什么‘倒是可惜了大殿下, 这出宫才三月余’?若不是大殿下吩咐了好生对待, 我定要把那玉如意砸到她那牛头上的!” 院里传来不满的厉斥。容洛捏着一枚碧玉棋子, 眉目动了动, 见秋夕握着记录礼品的券帖掀帘入了室,声音也响亮了起来。宁杏颜跟在一旁,难得的着了裙衫梳好发髻。此下听着秋夕不愉,眼中轻轻夹了笑,没说什么话。 聆听的样子并未让秋夕消停。与容洛福了身,将券帖交过去,她越发不痛快起来:“瞧她今日穿的,身上又是红又是绿,将大喜的颜色全穿在了身上,生怕别介不晓得她多么高兴似的。我便提了她脸上的笑快遮不住,她就当真像吊死鬼那样拉了脸,还斥我‘乡野奴婢不知事’,连着她那个娘都在笑,谁往上数五代不是乡野?合着就她向氏金贵,是石头里蹦跶出来的!” 絮絮一叠声下去,秋夕气得有些吹鼻子瞪眼,连失言都不省得。还是恒昌在边上咳嗽了一声,她方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脸色微变。秋夕看向容洛,慌张地摆了摆手:“奴、奴婢不是说殿下,只是在说向氏……” “好了。”容洛倒不在意,将券帖递到何姑姑手里,示意宁杏颜在席上坐下,“谢家随太祖征战四方之前,确实只是乡野小吏。此乃谢家骄傲与荣光,更是至此青史留名。容不得否认。你也莫与向绫罗置气,向氏被压了这些时日,本宫出事,他们若不高兴,那才值得人怀疑。” 谢家煊赫,有些事情必定要青史留名。亦是有这些记载,谢家需背负的、需维持的都非一般世族可以想象。太祖时有的谢家,宣太宗时发扬,又经历武恭帝与连隐南才走到今日地位,谢家从未觉得所经历的事情上有污点。出身低微如是。 何姑姑看秋夕脸色煞白。忙也笑道:“殿下出事,你也是最着急。不过终是鲁莽了点,向绫罗再如何你也该忍着,不然她发觉异样,还是咱们给殿下添了麻烦。” 没有一分怪罪,秋夕舒了口气,又瞪了恒昌一眼。容洛从来不是小气量的公主,她原说两句向氏不是,容洛也不会怪罪什么,就是恒昌那一声惹得她慌乱。微微福身,秋夕退回恒昌身旁,倒没见恒昌露出捉弄她的笑意。 恒昌比秋夕老成这一点,何姑姑是晓得的。现下见秋夕好了伤疤忘了疼,不知恒昌用意,心下叹了一声,想着什么时候私下敲打敲打秋夕,便见着方安领谢攸宁进来。 在席前握扇垂腰。谢攸宁揖首,目光扫了一圈棋盘,落到容洛手腕的青紫上,问道:“未曾伤着吧?” “都是按原先打算的做。”容洛轻笑,“这些是不慎磕碰着的。” 谢攸宁是容洛表兄,谢家里唯他与容洛关系最为亲近。容洛有什么事,求到他眼前,只要是他办得到的他都会去做。刺杀的事情他也知晓,眼见容洛这副不在乎的模样,颇为无奈:“你倒也是个疯魔的。你可有想过,假使向氏派来的人里没有郭庆与斛珠,抑或是筹措生了变数,不是那二人进来刺杀,你就当真要去阎罗殿里走一遭了。” “若是没有他二人,刺杀之事我便不会再让向氏进行。全把计划往前提一提。”碧玉棋子落下去,容洛觉得重澈落子越发诡谲。抬目瞧了瞧重澈,容洛继续道:“但向氏离不得斛珠。” 郭庆去向氏其实是为接应投靠的死士,为刺客之一也是她意料之外,当时消息传回来的时她尚还奇异向氏戒心之低,后来才知向氏供奉的江湖人士实际都要为向氏执行不可告人的任务。但顾及斛珠身手,容洛也未曾把刺杀自己的事交托郭庆,仅仅告诉那一日她身上会有血囊,以留后手——不想情势生变,斛珠被侍卫联手缠住,倒是由郭庆下了手。 谢攸宁没见过斛珠。仅凭容洛三言两语的形容也说不得什么。摇了摇头,棋盘上局势已定,重澈将容洛逼入绝境,又被容洛再次反扑,最终满盘皆输。 “你也会输给明崇?”宁杏颜微微直起身子,不可置信地盯着棋盘,“我才觉得你要赢了……” 白鹿带了消息回来,正在廊下探头瞧他。重澈起身,倾唇于容洛道:“一日不见,刮目相看。” 这话合了容洛的心。莞尔一笑,容洛瞧着他踱下石阶与白鹿说话。耳际有谢攸宁清朗的嗓音。 “我原以为你二人出了不好,现下一看倒也安心许多。”移了移重澈的棋子,谢攸宁发现重澈所言不假,容洛的落子确实没有可以破解的地方。试了三五次,谢攸宁将棋子投入棋盒,“早晨得了你遇刺的消息,陛下还没发话他便从殿前离去。我那时在他不远的地方,他脸面上倒没什么变化,只是下石阶时踉踉跄跄的摔了三四个跟头。瞧着就急得慌。” 长公主(重生) 第57节 又睨一眼容洛:“都想着你及笄一定与他成亲,你这儿没动作就算了,他那边我也打探过几次,偏是一分心思也没有。母亲心里头顾忌着,还说要我多为你引见同僚,幸之是没做这样的事,否则偌大户部,我怎惹得起。” 最后一句是开了玩笑。谢家地位高,六部不敢惹倒是真,谢家不敢惹就是假话了。 虚嗔一声谢攸宁,容洛偏首看宁杏颜,“你们都是热心肠,日日来操心我的婚嫁。却真是有媒婆的心肝,怎不为自己打算打算?” 宁杏颜伸手接过春日递来的碧螺春,闻言施施道:“儿女情长有损大业。” 类似的言语容洛不知是听了多少。谢攸宁同一模样,轻轻瞧宁杏颜一会儿,他笑了笑,并未做声。 他对嫁娶没有兴趣,谢家让他见了多少贵女,他从来都是委婉谢绝。容洛问话,他便用了但笑不语作为回应。 两人的回答都太无趣。容洛用纨扇扇了扇风,又叙了一会话,提起正事。 “哥哥已经答应此事,他虽不喜欢参与争斗,但好好求一求,他还是会同意下来。”提起查处,宁杏颜颔首,“且向氏的事他其实也有所知悉。你要他帮忙将那些东西放进去,他念着是帮扶正派,心里不会有愧罪,做起来也不会露马脚。”顿一顿,她摆摆手,“哥哥大约只是嫌弃麻烦,倒也说不上愧疚。”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宁顾旸前时避开朝斗是为了家中发展,此时宁杏颜长成,他没了什么顾忌,倒是害怕做事啰嗦。不像抗敌那样手起刀落的干脆。 谢攸宁年长几岁,闻言低声一笑。又道:“家里也不必担心。祖父与父亲都做了准备,收网的线头也都牢牢捏在手里,倒是你那边那位庄舜然如何?” 纨扇轻动。容洛让何姑姑收拾了棋盘,眉目舒展:“他是个懂事的,不需要操心什么。齐先生都安排好了接应,后日选试定了官位,他便会立即赴任。晚些时他会过来,届时我会仔细吩咐,就看薛家与外祖了。” 自然,比起助力稀少的容洛,这边浩浩汤汤的幕僚足以弥补计划的不足。 彻底刺杀的命令派下来,大理寺协助宁家查处此事。长安戒备森严。依着偷金钗珠玉迷惑查办的手法,各家都捱了查问,供奉江湖人的几家都受了大查处,向氏更不例外。但这一番动静并未有回响,稀稀落落的捉了几个蟊贼,事情就滞在了某个地方,再无进展。唯有容洛与亲近之人才知,目的已经达成。 转瞬七月流火。秋时来临。事过一月,公主遇刺的消息渐渐也平息下去,向氏看时机合适,将一位江湖人推出来顶了罪,只说是江湖组织接了刺杀的命令,多余的字都不曾吐露一个。戛然而止的结果让百姓不大满意,皇帝却决定就此结案。索然无味的日子渐长。百姓们吃喝玩乐地到了月末。终于瞧见了新的热闹。 占据一半朝堂的谢家受了向氏弹劾。这回向石瑛不再躲避,呈上的奏疏中不求藏匿检具,也无一分废话,言辞犀利地直指谢家宗亲庶一支、云州长史谢实同收受商贾贿赂,官商勾结抬高当地物价,牟取暴利,收刮民脂民膏;谢琅磬友人上府果毅都尉吴秦春僭越礼制,娶十二位妾室,并以妾为妻,冷落正室,视王法于无物。皆为大不敬之行。 【作者有话说】 昨晚来了个紧急的工作,作者君熬了一宿折腾完了,八点多睡下来,现在才醒orz 本来这两天是在放假的,一睡睡过去一天,简直吐血 感谢心肝儿或在专栏投的1个地雷~ 感谢大天仙 初凝么么哒投的1个手榴弹~ 一起来就看到消息真的好开心啊>3< 第92章 11.9晋|江独家发表 ◎买官。(已替换)◎ 大世家总是在战战兢兢地维护声誉。谢家骤然被向石瑛上书弹劾, 百姓们立时翘起耳朵,朝中那些从来不作为的老狐狸也一改往日懒散的面貌,精神抖擞地打探此事。 士族之大, 内里的龌龊事外人也不是不晓得。只是这长安宗族林立,人人都在谨小慎微地图谋以后,没人想得罪大族获得灭顶之灾。便是亲眼、亲耳瞧见大族宗亲家臣在眼前办坏事,亦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然当做从未得见。如今谢家中的九九被向氏抛上了台面,诸人稍一斟酌就晓得这两家的龃龉, 顿时也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当然, 有这般心思终归是一部分人而已。精明的猎隼们依然在料峭处站定, 偶尔舒一舒翅羽, 凌冽的双眼直视下方, 到底没有一分入场的愿望——谢家在大宣名声盛大,是庞然大物;向氏依靠皇后发展家业, 名声虽不中听,手段却还是有几分。弹劾仅是初次的博弈,究竟如何还得看以后。 奏疏呈到皇帝眼前,不求皇帝匿去名姓,向石瑛握着刀枪下了场,此事自然也压不下去。以妾为妻的上府果毅都尉吴秦春违背大宣律法,未满四十、并超额多娶十位妾室, 必定是逃不过惩处。但让谢家难为的,到头来还是因为那位庶一系的宗亲。 谢家在谢玄葑父亲时期子嗣丰盈, 除谢玄葑及其他两位嫡子外又生了三个庶子。可大半都是命薄的, 三个嫡子一家主一早夭一大病而亡, 三个庶子里也只活了一个, 正是谢玄葑的庶兄谢玄禾。 谢玄禾年长谢玄葑十岁,早谢玄葑成亲,现今算是四世同堂。那宗亲谢实同正是他的嫡孙。平日里瞧着听话知礼,谢玄禾对他亦尤实宠溺,在他入朝为官后求了谢玄葑多多提携,后去中州云州做了长史,没想却做出官商勾结残害百姓的事来。让人不得不多想——是否此事有谢玄葑授意。 但无人可知。事情曝出皇城,皇帝私下召见了谢玄葑,安抚了他一番,刑部便受命查办了此事。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刑部这厢查到一半,向氏的第二封奏折又交到了皇帝眼前,直指谢攸宁与霖荣郡主私有贿赂,把控盐地。 嫡系一支出了岔子,又关乎盐地。直直打了谢家一个措手不及,谢玄葑携亲人入宫面圣,不多时,宫中下了旨意——谢玄葑与谢琅磬二人为朝廷贡献丰盈,多年未曾得返乡探亲,皇帝特准告假,放二人归乡探望。 可当真是谢玄葑与谢琅磬请的旨?谢家上下乱做一团不说,谢家族人几乎都在长安,谢玄葑父母祖辈早已过世,哪来的“探亲”一说。 彼时向石瑛正巧入宫,听闻消息,面上喜得开了花儿。脚步飞快地赶到选德殿,当头撞上谢玄葑便是好一番遗憾的说辞。谢玄葑承了他的“好意”,反让向石瑛觉得是谢玄葑故作镇定。一到家中便拉着儿子孙子好生得意了许久。 不过,谢家却是真真的安如泰山。 将狄从贺送来的信件扫阅一遍,容洛让何姑姑取了匣子把信安放妥帖,耳旁谢玄葑同徐云之说着话。颇有赏识的意味。 晓得谢玄葑的爱才之心。容洛呷了口茶水,唤了一声:“外祖。” 轻轻柔柔的两个字,夹了些嗔笑在里头。谢玄葑忙收了脸上的笑意,面目肃然地沉首,以表达自己对徐云之才干的认同。 徐云之不在意祖孙二人之间的小心思。翻了翻手上的账簿,他继续道:“前度支迁任之时已将账面做得万分干净,出入皆做了调整。只是大约离职过急,故而没有全部顾到。乍一眼上去确实没什么问题,但错也错在太过干净。且这些账目条列全是前些年的,大多数户部度支也不会仔细地翻看,他们做账时大抵也抱了些偷空得闲的心思。”顿了顿,又笑道:“确也是如此。若非大殿下来信要微臣查阅前些年的账簿,微臣约莫……也是不会看的。” 户部每年都有审查,账目明细会有尚书确认后贴上封条收起,故而每一任度支到任时并不会去看这些旧账。最多查到年前两月左右便会收起。容洛早前去了信给徐云之,明明白白地坦诚了关于向氏及边界买官卖官一事。徐云之早前答应过容洛有所求会尽力帮忙,此下得知此事,明白风险,但也动了心。 向氏是大,也是他惹不得的存在。可谁人没有私心?风险后的巨大利益,徐云之亦同样看在眼中。 “吴海蓬送来的名录里有那位前度支的名姓。本宫也是托了名录的运气才察觉此事。”徐云之晓得名录存在,容洛说的自然也是实话。轻轻莞尔,容洛看向一旁顾自照着棋谱下棋的宁杏颜,指了指下错的角落,朝徐云之问道:“舜然近日在襄州颇为顺利,看他信中所言,似乎是托了你旧识的帮助?” 庄舜然赴任已有两月,三元里他是唯一外放下州之人。各人对他这般都颇为奇异,皆是猜测他是否得罪了选试的考官,但若问,他就又是一副神秘的模样,一字也不解释。也亏的是这般情况,襄州的刺史们对他或笑话或宽待,毫无一分警戒。庄舜然亦聪明,很快扮作一副不得志的模样博得了刺史的信任。可到底他与这些人不同,免不得还是招了怀疑。 “李县令同微臣是同僚同乡,微臣与他是一道考的童生,得知殿下欲做此事,微臣做不得什么,只能托请他帮忙照应庄长史。”徐云之温润一笑,“能对殿下谋算有所帮助,微臣便安心了。” 容洛所能用的人很少,过往的部下现今也才入朝为官。她极尽可能将一切安排妥当,免不得也还是要出纰漏。徐云之先斩后奏虽不好,但他本来也并非她幕僚之一,原就不必向她禀明此事,她也明白。 “山南道那边哥哥也让人照应着了,那刺史动不得庄公子。就是不知你打算何时求旨治匪?眼下你‘遇刺昏睡’,还露不得脸,谢相同少师都休假探亲,这一时半会,约莫也回不得朝廷罢?”调动棋子的位置,一旁的宁杏颜轻声疑惑,“蒋主簿同陆识秋几人也用不得,不若让宁家军经手此事?” 宁杏颜对计谋之类的东西感觉敏锐,实施上便露了短。容洛嫣然倾唇,眸里有几分善意的挪揶:“宁将军多征战疆外,近来女真族受创重整,他才得了闲留在京中。如何能得知山南道买卖官职一事盛行,襄州最为恶劣?便是晓得,宁将军也管不得此事。” 宁家清白,不参与朝斗,也是最不怕得罪朝臣的将门。但正因如此,不参与庙堂斗争的人却突然管起不该管的事,最终只能让人起疑,惹祸上身。 容洛现下已将诸事告诉宁杏颜,可一开始的心思并未改换。她要在谢家十族尽诛之前保下谢家,保下谢贵妃,更要保下这些一心一意善待她多年的友人。故而,她绝不会让自己所为牵连宁家。托付宁家的,亦都是些普通寻常的事情,既符合皇帝心思,也符合朝臣心思,绝不会生出一丝异数。 颔一颔首,宁杏颜觉得容洛言之有理。看向谢玄葑,宁杏颜正襟危坐,柔声问道:“那便是让薛家做此事?” “郡公会偕同文臣一并上书。”谢玄葑颇为喜爱宁杏颜,见她面对自己时换了坐姿,不禁一笑。言语里还是正事:“山南道匪患深重,近两月里又冒出许多匪贼作恶,正是奏疏的时机。” 脖颈轻垂,容洛眼波微凝,“当真委屈了外祖。” 谢家有自己的傲然。向氏在长安中为士族所不齿,如今因为她的打算,却又令谢家受了向氏的刁难。谢玄葑已是花甲年龄,本应巍巍然若泰山坐镇朝中,此厢向氏这些鼠辈给了脸色不说,却又捱了皇帝一次打压。 “不妨。当日你料到向氏打算后,我也同你舅舅商议过。既然避不得向石瑛来偷取名录和消息,不若就留些有问题的给他们利用。”谢玄葑看出容洛心思。宽慰道,“此事一结,你外伯祖也奈何不得什么,郡主那厢的盐地也必定要归谢家。两全其美。” 为得利益总需有些进退,谢玄葑看得开,容洛也安心不少。叙话到了傍晚,各人不好久留,从偏门离去不提。 安排细细布置下去。薛家与文臣上书治匪,意外得到重家支持。旨意一层层发放下去,派到襄州刺史手中。刺史并不当一回事,草草领兵上山攻打,寨中兄弟一气合力打下来,四下官员溃散,庄舜然领兵捉拿刺史,再一鼓作气打上山寨,历时半月余,寻到山寨位置,并缉拿匪徒三十余人。其余者做鸟兽四散,再无法擒拿归案。复命信件传回长安,庄舜然交托职务给襄州李县令,带囚徒返回长安。 最大的祸患得以解决,庄舜然功劳自不必说。皇帝赏赐银钱丝绢万余,提拔官职为从五品下大理正,几乎与状元平朝慧职位相当。而刺史等人菜市腰斩,匪徒押入天牢,待重阳过后问斩。 匪患不比谢家出事来得热闹,百姓听过便忘到了身后。九月九日将近,谢家家臣上府果毅都尉吴秦春杖刑降职,云州长史谢实同待斩,长官连坐流放岩州,贿赂的商贾夷三族,算已结局。但正当黎民觉着乏味时,襄州百姓联名呈书,指山南道民不聊生,甚至有人将妻女卖入青楼,自身为小倌,方得生存——而一切皆源于山南道买官卖官之风。 【作者有话说】 想了想推了一半重写,把剧情推快了。于是下一章……大概有穆夫人。 最近收益掉了_(:3」∠)_ 作者君反省了下大概是替换时间和更新的问题,这段时间忙期末和工作的事,来不及折腾,等赶完手上的东西,作者君会加快更新早点写到下一卷(其实也没剩多少章了_(:3」∠)_ 今天更冷了,雾霾更严重了,亲爱的们注意保暖和口罩!晚安么么哒! 第93章 11.9晋|江独家发表 ◎谋反。(已替换)◎ 自山南道兴起买卖官职的风气, 百姓的生活已不同往昔。商贾、官家富贵愈盛,而普通以农田私活尾生的平民则愈加穷困,久而久之百姓连米粟都吃不得, 野菜更是有一顿无一顿。往时因此生出动乱,襄州刺史便伙同道上其他官员以治匪的借口大力镇压,故而消息是有流传入长安,却只是冰山一角,令人难有注意。 如今科举试毕,庄舜然赴任, 治匪时将玩忽职守的襄州刺史捉入长安, 无疑是让襄州百姓看到了希望。庄舜然前脚返回长安, 后头百姓里便有人出声提议上书揭露此事——有人起了头, 有心思恢复从前生活的难免不会动心附和。这斩首时日将近, 襄州一名姓何的老汉便怀揣联名请愿的奏表到了长安,只可惜未能到大理寺就饿昏在城门。幸之, 谢琅磬此日正要出城,见到何老汉倒在路边,善心的将何老汉带回了谢家。奏表亦是由谢家代劳,直接呈到皇帝案前。 奏表是赤字血书。一字字泣泪般描述了山南道上凄惨境况,教人过目动容,不得不重视买卖官职一事。而内中请愿却也不止如此,襄州百姓听闻齐家寨兄擵羯627弟被捕, 十分急切,提及官府不曾分担他们困苦, 只齐家寨义匪善人, 以寨中所得接济县民, 救下了多人性命。齐家寨于他们恩重如山, 故此,百姓希望皇帝免除斩首,不要错怪好心之人。 皇帝对此自然是听了进去,问斩的事情被搁置下来,刑部与内卫府也开始查办山南买卖官职一事。不过一切终归是表象。 请愿书送入宫中时,皇帝正在孟云思处休息。审阅表书后脸色大变,匆匆去后数日没入后宫。连带着皇后向凌竹也古怪起来,告病免了众妃例常请安,却一日一日不断地召见向氏宗亲,某一日还大发脾气。孟云思那时在宫墙外听了一阵,向凌竹是什么肮脏下作的话都用来骂了容洛,待向凌竹幺弟向启文出来,青绿官服上濡湿一片,幞帽上还落着两枚茶叶梗,狼狈至极。 此时已是十月中旬。秋高气爽,河道夹岸的元宝枫已变作通红的颜色,枫叶垂垂落入小河,偶有游鱼稀奇,拱起鱼尾一扫河面,又飞快潜入河底。 公主重伤三月未醒的消息已传遍长安。百姓们倒没了起初的新鲜,不时提上一提,又换做了其他的言语。没想容洛藏于府中,三月来暗下不知做了多少事情,便是这百姓习以为常的时辰,她亦在筹谋着对向氏做出最后的攻击。 七品的青色官服变成了五品的朱色。庄舜然坐在下方,满面掩不住的喜色与感激:“这些日子忙着接任与查处买卖官职,未曾得来面见殿下,殿下万不要怪罪微臣才是。” 数年匪患得除,庄舜然功劳尤甚,敢做敢为与沉稳的性子使他在朝堂中左右逢源,不少不晓得他底细的文臣有意拉拢于他,被他一一寻了借口婉拒。虽然多有惋惜,但容洛交托他的事情他又怎敢忘记?且,依附于文臣与谢家,确实不如亲近寒士出身的清党、谋一个党首来得让人身心痛快。 “你最是懂事,条理先后都分得清楚,本宫也不是那般小气的。”施施倾唇,容洛招手让何姑姑将新送到府上的时令果蔬送一份到庄舜然眼前,“先前你升迁,本宫未能到场祝贺,眼下也无法替你摆布宴席,暂且以这果子贺一贺你平安复命。晚些时本宫让何姑姑取了库房里的《新山初雨图》,再托杏颜将礼带到府上。你可莫要嫌弃礼品轻薄。” 《新山初雨图》出自宫廷画师辛怀瑾的手笔。庄舜然好字画,早是听过这名字的,当下微微抬了眼瞧容洛,内中是高兴的一片明亮。被一旁的谢攸宁轻笑拍了拍肩头,他才反应过来,拱手作揖,叠声道:“不嫌弃,不嫌弃,多谢大殿下!” 出手大方亦是一种教人不由臣服的魅力。庄舜然升迁宴时见了不少字画,倒弥补了从前只得远观不得近玩的遗憾。此下容洛又赠了这样好的字画,他喜不自胜,坐立都透着一番激动之情。又连声谢了许多,他想着辛怀瑾,蓦然极其前些日子皇帝对他的召见,忙收了脸色,琢磨道:“殿下……微臣有一事不太明白。因此事关乎陛下,臣不知是否行事有误,想问一问殿下,买卖官职这事……是否有损朝中世家利益?” 容洛早已把事情牵扯利害告知庄舜然。陡然听问,容洛立时察觉他问题的晦昧与敏锐。稍一思索,容洛扬眼,反问道:“是否陛下说了什么?” 庄舜然拧眉,面色略略带了凝肃,踌躇片时,他道:“陛下召见微臣,询问治匪一事是否有大殿下的授意。”又一顿,他望向容洛,“微臣觉着殿下与陛下并非传言那般……世家如何陛下如何,大约也明白了不少。微臣以为此事瞒不过陛下……便告知陛下此事有殿下相助,除此以外,关乎谢家同徐度支等人,微臣一概未曾透露。” 皇帝高坐皇位,为皇位不知付出多少,与世家的周旋更是时时刻刻都在进行。庄舜然治匪可说平常,但庄舜然为她幕僚一事皇帝不是不知。若是否认与她无关,皇帝大约不会相信。庄舜然所答已是非常妥帖。 谢攸宁闻言,与容洛互视一眼,侧目看向庄舜然,询问道:“陛下都问了些什么?” “问了外放,治匪,民兵这些。”庄舜然如实相告,“以及民众上书一事。” 探向茶盏的手微微一顿。容洛掀眼:“都应了?” “都应了。”庄舜然答道。 容洛眉心微蹙。倒不是觉着庄舜然承认不好,这些事便是这一时瞒了,往后皇帝也会发现,与其积压着变成以后的大祸,现下坦诚是最好的措施,过后皇帝再想秋后算账,此事也做不了什么借口。她翛然变了颜色,不过是在疑惑——民众上书由她派人挑唆一事,她瞒得极好。皇帝得知治匪民兵都不是问题,只这一事除她与庄舜然外,便唯有齐四海宁杏颜与谢家知晓,这几人与她一条心,是决绝不会把此事捅露给皇帝知晓。 是已死的皇帝细作告知的皇帝?或是她身边的人出了问题——都不大可能。 “我还想着为何会是此时出现这样的东西。” 正在思衬。旁下扬来谢攸宁一声轻哂,只见他朝外唤了一声小厮叶生,叶生便将一个木匣放到了容洛眼前。簌簌几声衣衫响动,谢攸宁在容洛案前跪坐,细长的手指按在匣盖两侧打开木匣,露出内里数十封夹着三根尾羽的信件。每一封信都标有“尚书亲启”四字,而在信封右上角,还以朱砂标有一个细小的急字。 容洛看了看谢攸宁,拾起一封,瞬时满面凝重的苍白。捻着信纸两侧的指尖揉开数横褶皱,信中一字字落入容洛眼中,谢家崩塌,幼弟当面被人斩首,羚鸾宫满地鲜血种种有关过去的记忆再次扑面而来。崭新得如同就在此时发生。 “你先前要我关注家中有无奇怪东西,我查看过后并未得见。直至昨日。”谢攸宁直起身子,伸手抚了抚容洛后背,语气放轻许多,“昨日我为祖父誊写文书,夜间他多饮了酒,书房未曾收拾便回房休息。我瞧房中散乱,帮忙整理了一番,不想就发现了这个匣子。” 见容洛惊魂未定,谢攸宁取走她手中信件,不再让她看下去,“匣子放在存放书信的大箱里,制式花纹同其他的匣子并无区别,其上也压了许多木匣,看样子是近月放进去的。我本也没躲关注,但匣上五蝠的羽翅里缺了个‘谢’字,并非是族中特意订下的木匣。祖父已睡,我也不好问,就自作主张打开看了……却真应了你的担忧。” 信内是谢家同南阳王的来往。南阳王手下兵力居大宣第三,谢玄葑是文臣,纵使祖上武人出身,如今也毫无可能与什么武家有牵扯。且南阳王情况特殊,他是皇帝兄长,在武恭帝在时便被武恭帝大加青睐,曾与连隐南之子有过夺嫡争斗。后连隐南杀子称帝,南阳王为保命放弃争夺太子,带兵镇守边疆,常年不归长安。 这一大世家同原先有可能为帝的亲王有所交往,本是免不得让人生出心思。而这信中所言,恰恰坐实此事——信中伪造二人勾结言语,字字皆以“当今陛下昏庸无能”筹谋造反。与容洛听过的、诛十族的言论一模一样。 心中滞了一口气,哽得容洛不由皱眉。深深喘息,容洛将信同木匣从谢攸宁手上拿回来,继续看下去。 长久的静默。庄舜然不知情势,在一旁安静坐着。谢攸宁则是颇为疼惜地望着容洛,揣测她此时感受。 袖角金铃砸落蒲席,发出凌乱的响声。容洛将木匣合上,长久,她语气低缓。做了抉择。 长公主(重生) 第58节 . 十月末入了冬。廿九这日下了今年第一场雪。细白如盐的雪花扑簌簌的落地,谢家案子也已经得了了结,盐地官职说是由皇帝安排,但到底还是霖荣郡主选了薛家的宗亲过去任职。 这日穆万华去了大罗寺,依旧是熙熙攘攘的景象。香客络绎不绝。在寺里用过素斋,穆万华才欲离去,便被一匹白马拦住了去路。 她并不容易惊慌。此下捱了马匹拦路,便想着绕路行驶,然才抬起视线去看驾马的人,她双目便刚好撞上一双锋利的桃花眸。 素手掀起幂篱帷幔,容洛一身白色的曳撒。瞧见穆万华,她并不做声,人群里宁家军的人悄悄封住左右,已断了穆万华的退路。 “许久不见,大殿下安好。”穆万华毫不意外,也不躲闪。施施对容洛福了福身,“妾身已等候大殿下多时。” 【作者有话说】 每次临近卷末都写得好不满意啊……写完的时候强制关上文档不准改,准备替换的时候打开又觉得“啊我还是改改比较好”…… 没错作者君是个修改癖患者_(:3」∠)_ 希望晋江出到时替换功能x3 第94章 11.9晋|江独家发表 ◎群攻。(已替换)◎ 一声“大殿下”不轻不重, 施礼也无一分慌乱,看样子确实如她所言,她已等候自己多时。 并未启唇免礼。容洛冰冷地扫视一番穆万华, 须臾,转身下马。 人群里的何姑姑得过容洛指示,这一下瞧见容洛动身,立时带人一拥而上,将穆万华“请”进了大罗寺的厢房。而穆万华亦同样配合,并未有什么引起骚动的举止言语, 宛若一位大家夫人上香时的模样, 顺从地被家丁打扮的老兵们带进了寺中。反常的模样, 直教何姑姑与老兵们打起了十足的精神, 生怕一个不注意穆万华便会趁乱逃离。 穆万华却是真真地没有逃跑的心思。那日被容洛发现, 按她往常的作风,是会一早搬离醋泉坊并将此事告知皇帝, 又哪会等到殿试完毕才给皇帝送信、甚至是做了与当日一模样的打扮在醋泉坊走动——说到底,自然还是她想见容洛罢了。 厢房明亮,日光透着纱窗漏进室里。引路的小僧见过穆万华多次,也晓得容洛的身份,见二人出现在寺中,似乎彼此相识的样子,小僧心中好奇不已。但贵客当前, 门外又有容洛带来的十余人守着,小僧又哪里敢打探消息?安置好二人, 小僧掩门离去。室中只留下容洛穆万华二人与一派杀人的死寂。 在席上落座。容洛摘去幂篱, 温婉的面目生出许多凝肃, 但长久都不曾言语, 只是紧紧盯着面前的穆万华,等待她拿下遮挡面目的帷帽。 同容洛一身肃然不同,穆万华早已对如今的相见做出了十足的准备。瞧出容洛的心思,她取下帷帽抱在怀中,露出的面目与皇后几乎无二。察觉容洛呼吸中微微闪掠的一丝轻翕,她缓缓一笑,“殿下对妾身,约莫是万分鄙夷的吧。” “本宫对你尤为厌恶。”容洛冷声道,“如是可能,本宫本该将你千刀万剐,尸身悬于城门数月以得痛快。” “但殿下不能。”穆万华轻笑,杏眼温柔一弯,“殿下来见妾身之前,约莫已让谢家做了万全的调查。那么殿下也应当知晓,妾身执掌麒麟残军的事了罢?妾身于殿下还有作用,殿下杀不得妾身。” 镇定自若的样子让容洛呼吸一瞬凌乱。可正如同穆万华所言,她现下确实不能杀了她。至少除去向氏之前,她动不得她一分,甚至还要将她奉为座上宾。 唇畔紧抿,容洛还未开口。穆万华又含笑启唇:“妾身也晓得殿下来寻妾身的目的。向氏如今穷途末路,但只要向凌竹在宫中一日,向氏总会有一线生机,殿下所作所为是为了自己为了谢家或是谢贵妃,妾身都不晓得。不过看殿下的模样,大抵是不愿意放过向氏任何一人。”笑眼里的温柔似真似假,穆万华缓缓一停,看着容洛,“妾身会助殿下废后——只要殿下答应妾身三个条件。” “容明辕眼下视本宫如亲姐,你作为他生身母亲,约莫也不想看他猝然夭折。”容洛下颔微扬,俨然是不会同意的模样,“本宫做的事你都晓得,合该清楚本宫不是君子。” “妾身自然清楚。”直视容洛,穆万华神色不改,“不过殿下已无选择。除与妾身联手,废后保住谢家一路可走,剩下的不外乎是殿下孤身对抗陛下,亲手害死贵妃,害死谢家与尚书府中的燕南罢了。” 容洛翛然掀眼,目中满是惊愕。 燕南去年冬日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亦无几人知晓燕南藏于重澈府上,就是平日习武,也是宁家送了教头到重澈府上教习。穆万华如何得知此事! 两相都用了弱点来威胁对方。可显然穆万华扎到的弱点痛处更强烈。容洛心上如有琴弦紧绷,只要一拨便可断裂。深深吸气,容洛敛眼,冷声道:“本宫会送你入宫,以交付军权的理由让你光明正大待在大内。” 谢家送来的消息已囊括穆万华生平,但真正让容洛明了向凌竹存在意义的,到底还是厉美人交给她的那封信件。 那信件里有穆万华与各人的往来,也有她所拥有的势力,其中便包括拥有“麒麟残军”一条。麒麟残军为皇帝长兄容烨礼所有,自容烨礼死后,麒麟残军因武恭帝改府兵为募兵制而崩溃,其中部分因受容烨礼所托,追随曾为麒麟军军师的穆万华,如今时常在江湖上走动,大多江湖人仍有所闻。只是长安皇族却知之甚少,仍以为残军随穆万华迁至下州居住,平常度日。 此事为谢家所查,查到后容洛便托齐四海打探了情况。齐四海识得许多江湖人士,只半月余就有消息送回长安,信中记了麒麟残军的动向,无一例外,全是行走于长安外各个士族。但并不交好,前往暂留一段时日即匆匆离去,似在打探什么消息——麒麟残军本能给穆万华一个借口入宫,娶兄长之妻、一位寡妇为妻虽声名不当,可捱过最初的风头,民众习以为常,便也不会再多加反对。 只是,皇帝却做了这样大的举动。先是娶面貌相似穆万华的向凌竹为妻,又是留穆万华在宫外,再是用容明辕换了燕南……种种,似乎都只是为了让穆万华在宫外打探士族消息。 但这与向凌竹又有什么关系? 缓缓勾唇,穆万华笑道:“陛下原是打算事情了结,便让妾身顶替了向凌竹为后。不想殿下倒又依了陛下最早的打算。”微微一顿,穆万华福身,“不过如何都好,只消殿下答应妾身的条件,妾身就全都顺着殿下的计划行事。” “尼姑还俗嫁了桓滕公,又与陛下私通,再做皇后……呵。”凝视着穆万华,容洛讥诮一笑,“当真贻笑大方。” 言语中是穆万华生平过往,内里的嘲讽诛心,若换了向凌竹,受了这样的嘲笑,必定会在被戳到痛处的那一刻暴跳如雷。但穆万华却与向凌竹截然相反,脸上笑意未减不说,福身的动作连颤抖都不曾出现。 容洛也不期望她做什么回应,少许静默,她声音有如寒刀掷地。 “说。” . 与穆万华相见已是五日前的事。容洛得了条件,归府后独自一人在室中下棋,直至深夜困乏方才消停。二日晨起后便将打算安排了下去,又忙不迭的接连召见庄舜然徐云之等人,谢玄葑与谢家的家臣也是鸡鸣时辰就到了府上。因是走的偏僻小道,宁杏颜又以被谢贵妃托付照料容洛的名头住在府中,执金吾也没有察觉出什么异状来。连带着消息也被压下,并未在第一刻传回宫中。 平静持续到第五日。彼时皇后同向氏已经恢复了安宁,继续接受请安也有半月余。宫中也一如往常暗流汹涌,争斗不断。但这一日参朝日上传出的两条消息,却猛地将所有安谧打碎。 第一条为户部度支徐云之上疏,指前五年户部账目有异,出入条细有误,经清算后入不敷出,与历年预算不符。多出的一大部分为向氏党臣上报走账,前度支有替向氏贪污国库、渎职之嫌。 第二条则与近来查处买卖官职一事有关。谢玄葑销假返回朝堂,于满朝文武前告发向氏与山南道官员勾结,买卖官职。是为山南道官员风气后最大的庇护。其后,谢玄葑又将两份名录呈到皇帝眼前,名录内有犯事朝臣名姓与所作所为,皇帝审阅后勃然大怒。据悉登时气血上头,直接昏睡大殿之上。 两条消息传出,满朝哗然。百姓一时奔走相告,茶馆里的说书人也不再说书,直添油加醋将此事传告更多耳朵。 事情也不止于此。朝后各家大乱,每一位家主都在紧急传召幕僚臣子商议此事。但不待他们得出结果,令氏家主、大都督令如城便头先做了决断,将犯事家臣、宗亲拧送刑部,并捐行庄两座、银钱百万,十倍填补宁氏为国库带来的损失。还偕同吏部尚书贾清责、郡公薛长生及十余臣子上书,请皇帝对此事严惩不贷。 令如城事情做得滴水不漏,抢先一步做了打算,嘴上是说“严惩”,可对他皇帝却再也奈何不得。令其他家主连声暗骂他是“老狐狸”——但等他们骂完,朝中效仿的家主臣子已经了事一身轻。而回过神,皇帝已经清醒,此事再如何也学不得了。 自然此事与容洛拖不得干系。 朝中乱哄哄的,长安也因这事热闹得不行。容洛醒转的消息也被草草忽略——不。也还是有人闻名震耳。 “啪!” 响亮的一记耳光。明黄色的袖袍摔在头上,凤钗被龙袍挂落,掉在地面上。 左脸一片赤红,向凌竹才听闻三条消息,皇帝便踏入了殿内。知晓皇帝为何而来的向凌竹刚欲解释,便不由分说地捱了皇帝一掌。 “你不是说事情做得滴水不漏!”目呲欲裂,皇帝将手里两道折子狠狠摔在向凌竹面上,“此事都被放到朕的面前来了!何来滴水不漏,何来滴水不漏!” 【作者有话说】 其实还想改改…… 但想了想,咱还是止下了咱的洪荒之力,按住了右手 第95章 11.9晋|江独家发表 ◎生机。(已替换)◎ 奏疏直直砸在脸上, 向凌竹防备不及,被尖利的一角划伤鼻梁,脚下亦失了分寸, 一下绊到在地。 左脸与伤口火辣辣的刺痛,但向凌竹此时已顾不得别的,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红色的血珠自鼻梁上渗出。向凌竹胆战心惊地提裙伏跪。 “妾身确实取走了所有的名录,牵涉此事的臣子妾身也让大夫与兄弟安排妥当!如今生出这样的变故,妾身, 妾身也不知道是如何一回事……”高声的辩解渐渐低下去, 向凌竹显然也不曾预料到此时的情况。眼见皇帝面色愈发沉黑, 向凌竹心思转圜, 手心一片潮湿。 “不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向凌竹, 皇帝脸色骇人,“你如今是一声‘不知’, 朕却如何向百官交代!” 声震如雷,向凌竹瑟瑟一缩,避开眼看向地面,再不敢去瞧皇帝。 一时气氛死寂,慈仁宫的奴仆大气也不敢喘。良久才听闻向凌竹的回应。 “陛下、陛下莫急。”冷汗垂落鬓角,向凌竹颤抖着叩了头,依旧不敢抬眼, “这事既然瞒不下去,索性也不必再瞒着。大臣百姓那处, 陛下只管处罚便是……具体如何处置, 陛下只消慢些来。那些信件现今已经放进谢家, 待谢家的事一了, 妾身与家中如何左右也只是陛下一句话的事情……陛下着了急,那便是合了谢家、合了明崇公主的心意,使小人得志啊。” 买卖官职的事情一出,向凌竹便明白此事终有一日会牵扯向氏,早早下了决断,将名录、谢家与容洛的事情统统告知了皇帝。而十分意外,皇帝对容洛得知燕南身世一世并不惊异,只对名录一事勃然大怒——可到底向氏是皇帝手中一枚重要的暗棋,买卖官职一事与皇帝更脱不开联系,得悉此事,皇帝将她呵斥一顿,便又开始着手清洗向氏买卖官职的罪证。孰料天不遂人意,清洗初才开始,谢家便揣着丢失的名录上了朝堂,原先与向氏达成协议的令家等臣子更是公然倒戈,与谢家站在了同一线上,是握着刀枪直接刺来,让皇帝与向凌竹措不及防。 这是也是难免,原先容洛同谢家都在暗地里耍阴谋玩诡计,谁也没料到有朝一日容洛却放弃了这些,掀起了遮盖棋盘的黑布,明明白白的将所有东西推到台面上。 但容洛有张良计,向氏与皇帝亦有过墙梯——诬陷谢家谋反,正是皇帝和向凌竹的后手。 此事在这时被向凌竹提起,虽不合时宜,但无疑能让皇帝的不快消缓许多。冷冷一声重哼,皇帝摔袖,踏入殿中。 “明崇对你下手时你便该直接告知于朕。一拖再拖,甚至做出刺杀明崇的事来,也不想想你的作为是否如了明崇的心意。”站在宽阔殿中,皇帝一字字的责备都加重了语气,“你是聪明,可明崇是那毒妇教出来的,你不是不明白那毒妇对她如何看重,宁死都藏着东西为她留后路,更是一早就教导了明崇生平经验。如今她意在除你,时霖在宫中权势更大,谢家看着能称霸朝堂,必会全力帮她。你向氏独独斗她一个还好,斗谢家……倘若轻而易举便除得了谢家,朕还用得着对谢家如此优待?——你当真是给朕,给万华惹了天大的麻烦。” 向凌竹伏地不动。听闻最后一句时牙根一紧,忍下不甘,向凌竹磕了个响头,“妾身知错。还请陛下饶恕妾身,对名录中向氏党臣极力严惩。” . 不得不说,向凌竹确实了解皇帝。这厢又捱了皇帝一顿训斥,翌日皇帝便当真处置了一批向氏家臣。而其他的老狐狸们手脚太快,亏损的地方不但补上还丰盈许多,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教人动不得手。 混乱的朝局持续到十月末,向氏家臣一位位锒铛入狱,刑部也压了一批山南道官员返回长安。事态愈演愈烈之时,容洛又添了一把薪柴。 她早前曾让恒昌秋夕等人为令氏送过信,得到了令氏的联手。令如城亦答应过她一个条件,个中内容便是在适宜的时刻保下一批臣子。令如城知晓买卖官职足使令氏崩塌,答应了此事,换得了谢家文臣支持。而这个条件,亦终究成为了容洛手中的又一枚利器。 信件在雪夜里送到向氏家臣手中。十一月初,三分之一的向氏家臣于参朝日时脱下官帽背负荆棘,在朝上向皇帝齐齐请罪,并自愿充公所有身家,流放不毛之地。 自然“流放”还是太过儿戏,买卖官职贪污国库的行为在大宣律例中足够斩首示众。提出这样的罪名,无非是这些人有将功补过的心思——买官卖官之事还未落定结局,这些人在负荆请罪之后,便又当朝吐露向氏其他罪行。贪污,受贿,斜封官,以权谋私,私养府兵及监视太子种种,直让向氏方寸大乱。 而还没等向石瑛与皇后商议出应对的计策,前朝传回消息,说已死的林梧隽林太医一身污脏出现在长安坊市,眼下被盛太医救下,领进了皇宫。林太医神智不清,疯疯癫癫,逢人便含着泪指控皇后为争宠残害皇子,让他对才出生的十皇子容明辕下毒,意图使容明辕不能继承皇位。事发后加害于他,他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云云。 紧随其后,谢贵妃与元妃出手,投靠谢贵妃的原皇后党羽出面承认此事。皇后亲信狄从贺更在此时反水,向谢贵妃交出惨死妃子名单,每一位都写明因何而死。令御史台大加震惊。并为自己曾为皇后贤名造势恼羞成怒,上书弹劾皇后,指其蛇蝎心肠,是邪佞妖物,不足为后。 桩桩件件的事被翻出,皇后暂时禁闭,向氏则几若陷入死地,阖家上下一片阴霾。向石瑛思索再三,觉着终是不能再依靠向凌竹,便自作主张地领着族人,亲自去了明崇公主府。 . 浩浩汤汤三十余人皆是向氏嫡系的宗亲。这些人平日里仗着向氏的名头,连腰都不肯弯一下,对容洛更是态度敷衍。不料东窗事发,向石瑛想着便是谢家崩塌,向氏也不过是陪葬的地步,最后还是求到了容洛眼前。 恭恭敬敬地叩首,向石瑛领着族人跪在雪中。体温融化细雪,冰冷的感觉直从膝上透入百骸,向绫罗打了个激灵,望向廊下坐着的容洛。 接过盛太医照例送来山药茶,容洛细细抿了口,并未抬眼:“愿将家产如数送于本宫,只求谢家帮忙安顿你嫡系一支?” “是。”向石瑛恬着笑脸,态度可谓谦卑,“十四个州的地产与家中银钱,全都送于大殿下。只要殿下答应,凭谢家的手段,定能安置好臣的家人……便是不用谢家,殿下若能安置,亦是极好的。” 容洛微微抬眸,轻生一笑:“这倒是个别致的说法。本宫不过一介公主,又如能有这样的本事,求动谢家,甚至自个儿安排你嫡亲安全?” 本事大着呢。向石瑛心下低嗤一声,对容洛颇为鄙夷。但面上不得不扬着笑,拍着马匹:“殿下翻弄朝堂,手段老臣都看在眼中……且令氏那厢,老臣有所耳闻,只消殿下一声吩咐,老臣与家人便能安安稳稳地离开长安。”顿了顿,他期许地看向正在思索、似乎对银钱动心的容洛,加重了语气,“只一声吩咐足以。” 四下一时安静,唯有猫儿窜过雪地的声音最响。容洛抱着热茶坐在廊下,肩上拢了白色的狐皮大氅,身前的石阶上放着一盆炭火,现下烧得正热,瞧着就十分暖和,亦十分令人想要亲近。 但庭里跪着的向氏族人却无心思关注这些,容洛并未出声,柔和的神色昭明她正在思索。每一位族人都明白向氏的穷途末路与容洛此处的一分生机,人人也都盼着容洛给出同意的答案。 不过,终究事与愿违。 低首望着茶水思衬,容洛慢慢扬眼看向一脸期待的向石瑛,唇梢一勾,扬起下颔。 “本宫吝啬,没这般本事成全大夫心意。”双眸里带了零星的冷意,容洛温笑遍布脸面,落在向石瑛眼中则几乎如同吃人的鬼魅,“便是有,本宫也不会施舍你向氏。” 向石瑛满脸笑意一下滞顿,猛然间长身而起,向石瑛已是面目铁青。见此,在容洛身后站着的齐四海换了位置,站到容洛身旁,手掌按着刀柄,已是在防备下方的向氏族人。 “记着大夫说过什么?”容洛倒不做重视,设问一句,她施施莞尔,“记起来了。大夫曾说本宫是狸猫之躯,不该与向氏巨虎相抗,而应当安分守己做一位公主。不想如今倒真如了大夫的心愿,大夫怎又是这一副模样?” 昔日向凌竹回宫,在选德殿外向石瑛曾以此言嘲讽容洛螳臂当车。今日容洛旧事重提,向氏却再也不是从前的模样,向石瑛便是如何鲁莽冲动,这一通反讽又岂会听不出来。愤怒得大喘粗气,向石瑛厉喝道:“你如今得意不过是因为谢家尚在罢了!你约莫还不知道吧?你谢家如今与我不过是一般境地。不应承,不应承也好,谢向二家不过是互相陪葬,要得了什么紧!老夫陪你就是!”又哈哈大笑一番,向石瑛看向容洛,“可怜你如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依旧还是蒙在……” “不过是诬陷外祖造反罢了,大夫觉着很稀罕?” 长公主(重生) 第59节 轻声打断向石瑛,容洛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件,摆在案上。迎上向石瑛因震惊而睁大的双眼。模样依旧十分平宁。 笑声戛然而止。向石瑛显然是认得那些信件的——因为那信件正是由向氏经手伪造,借向氏放在谢家的细作放入谢家。 “你怎么可能知道!”向石瑛趔趄一下,看看信件,复又看向容洛,“此事,此事……” “本宫不但知道,还晓得你向氏与父皇的打算。”冰冷倾唇,容洛目中似有悲戚,“本宫不会放过你向氏,也要借此让父皇再不敢动谢家。” 后一句藏着什么心思,向石瑛得知浅显。颜色大变,向石瑛眼神从惊异换做警惕。步子微微一动,向石瑛猛然朝容洛所在奔去。 “抓明崇!” 一声高喝令身后族人纷纷起身,然而,还没等向石瑛碰到容洛衣角。容洛身后的室中迈出衣着华贵的女子,生生吓得向石瑛面色畿白,连连撤步。 牙关打颤,向石瑛抬目看向女子,几欲失声:“穆夫人——” 【作者有话说】 先决条件什么的真是一个非常难解决的问题…… 修改癌什么的最终还是咱更新的时间还是回到了半夜(笑哭 第96章 11.9晋|江独家发表 ◎扫除。(已替换)◎ 含笑双眸扫过向石瑛惊恐的面目, 穆夫人提裙在容洛身旁落座。 与向石瑛曾见过的样子不同,如今的穆万华未戴斗笠,身上也不再是普通的锦衣。惊鹄髻上装点着金钗珠玉, 横刀似的双眉斜入鬓角,而身上的黛色十二幅襦裙金线银绣花,一眼便可知其贵重——不复旧时的面貌,光光明明的出现在人前、出现在公主府,向石瑛就是再没脑子,此下亦明了穆夫人同容洛已是一条线上的蚂蚱。 浓白色的雾气从半张的口中腾腾冒出, 向石瑛一时惊得话都吐不出来。其身后的族人虽不知穆夫人身份, 但同样被穆万华的面目吓了一跳, 动作滞顿在原地, 不敢再上前去抓容洛。向绫罗则是个中情绪最为强烈的一个。 一眼认出穆万华并非向凌竹, 向绫罗伸手扯了扯向石瑛的衣袖,疑问道:“穆夫人?” 向石瑛被这动作唤回了神。看着向绫罗, 向石瑛又望向台上的穆夫人。口齿嗫喏两下,避开眼不再去看向绫罗。 显然向石瑛十分明了穆夫人与向凌竹之间的联系,只是这许多的私心和贪婪,终让他选择将亲生女儿送入宫中做了皇帝真爱之人的替身。而向石瑛也同样清楚向绫罗对向凌竹的憧憬。故而,面对向绫罗略微崩溃的质问,他是一句也答不上来。 可向绫罗也不蠢笨。隐隐约约地从容洛的言语、向石瑛对穆万华的惊惧里察觉了些微边角,向绫罗手上使了力, 一声声的“祖父”下去,从高声到无力, 剩余的只是向石瑛的次次闪避。 恍惚间又下起雪来。容洛饮完一盅茶, 也对这嘈杂的问话感到了乏味。 轻轻搁下茶盏, 一旁候着的盛太医及时的将杯盏收拾下去。何姑姑瞧着容洛手里空了, 递了个温热的手炉让她暖着,一边替她拢了拢大氅。 “大夫答不上来,那便让本宫来给娘子答案。”眉眼微扬,容洛略有些恹恹的疲懒。忽视向石瑛恼怒扫来的目光,她虚睇向身旁的穆万华,“穆夫人乃是陛下青梅,因桓滕亲王一见钟情,并以手段强娶为妃,陛下多年求而不得。后桓滕亲王病逝,陛下顾惜彼此声名,并未让穆夫人入宫,只令夫人率领‘麒麟残军’游走江湖——你觉着她同向凌竹相像,实则是向凌竹与她肖似。而一切也非巧合,向凌竹存在,不过是陛下布局多年,预备随时以夫人换下向凌竹成为当今皇后罢了。” “荒唐!”容洛一席话的确属实。但在向绫罗眼中,向凌竹成就了向氏,她的后位之于向氏是最大的护佑与荣光,此下容洛告知一切不过只是一场利用,向绫罗又怎能轻易接受。面目煞白地呵斥容洛,向绫罗语气愤怒,“姑母是孝敬太后亲自挑选出来的太子妃,怎会能按陛下的计划行事!且那年姑母才随祖父升迁不久,看这妇人的年纪,若当真如你所言,桓滕亲王那时还未曾亡故,陛下彼时亦被太后牵制,哪来的心思人力做这样长远的打算!荒唐!荒唐!” 火气中有几分底气不足,向绫罗约莫也在自己不假思索吐出的话中发现了些许异样。最后一字滚滚落地,向绫罗面目上的狰狞缓缓收起,脸色愈加苍白。 “听闻向凌竹当年是受了高人指点,才得以坐上太子妃位置。而大夫则是因仕途不顺,才动了让女儿参选太子妃的心思,信了高人的话。”倚着案几,容洛视线从向石瑛滑到向绫罗身上,唇角勾起几丝耐人寻味的笑意,“本宫瞧小娘子伶俐,一下就发现了个中的关键。此厢听了本宫这话,约莫也看清了罢?事有巧合无错,可是关于你向氏,这一切都巧得太过蹊跷。” 不论是桓滕亲王的病逝,抑或是仕途的不顺、高人指点,一切其实都源于皇帝。当年的皇帝人微言轻,身为太子却不能登基,身份着实尴尬,但,这并不代表皇帝毫无手段。一环环的算计使一切都按着他的所想在进行,关乎向氏的棋局也早已布下,向氏或许一早觉察,可为了权势、为了地位,向石瑛与向凌竹都选择了对此缄口不言,甘听吩咐。 但人心易变,向凌竹深爱皇帝,心中却也多有不甘。她一厢听皇帝托付行事,另一厢却用发展盛大的向氏悄悄干起贪污之类的勾当,更是监视太子,意图将太子把握手心,在将来谋一个太后之位——孰料事发,一切苦心都在瞬间付诸东流。 向绫罗如何还看不清?自小活在士族之中,她也看过不少争斗。当即领悟,她不敢置信地连连摇头向后退去,没两步跌坐在地,双目空洞。 憧憬被颠覆,向绫罗自然受不了。向石瑛恨铁不成钢地翕了翕鼻子,望向穆夫人:“老夫只问一句,夫人与大殿下联手,不怕十皇子被废么?” “怕?”穆万华轻笑着看容洛:“大殿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又有什么要怕的?” 容洛抚了抚手炉,并未搭腔。呼吸里似有一声微弱的轻嗤。 向石瑛得了回答,认命一般地点了点头,在不经意间对族人使了个眼色,而后神色忽地一变,朝容洛扑去,其余族人也在一瞬间纷纷动作,一半冲向容洛,一半去捉穆万华。 向氏确实穷途末路。向石瑛此下的举止已是狗急跳墙。他深知容洛对谢玄葑与谢贵妃的重要,也晓得穆万华可以要挟皇帝放向氏一条生路。不过,他终是想得太过简单。 银光脱鞘,齐四海手上长刀一翻,锋利的刀刃便直直挡住了向石瑛的去路。向石瑛死到临头也不怕,伸了脖子迎向利刃。 公主府不宜见血,齐四海反应迅速地撤回长刀,左手握着的刀鞘抵在向石瑛脖颈上,生生逼他后退了一步。然扑来的人不止向石瑛一个,齐四海侧目看着众人扑来,反手扬刀,檐上的一串铜铃登时落地。沙沙泠泠作响一阵,院中各处现出数人围在容洛左右,动作流利,一看便是准备多时。 来人都是襄州来投靠的寨中兄弟。多数以流民百姓的身份入了宁家军,只有二十人被齐四海挑选出来,作为容洛侍卫留在府中。此下各位兄弟都现了身,容洛也不废话。 “都抓了。一会儿本宫进宫,让执金吾一同押了随本宫去见陛下。” 应声而动。向氏族人见武人扑面冲来,赶忙后退朝外跑去。院中混乱一时,来不及跑出去的侍卫们都捉了,跑出去的,容洛也不让人追。毕竟向氏如此境地,如何已是一望可知。 向石瑛被五花大绑丢入牛车,一连还有十来位族人。容洛拢了拢大氅,同穆万华一齐走向另外一辆车架。 “本宫不知你与父皇是否做了什么打算。”容洛有些困倦,嗓音中略有沉绵,“自然你也休想耍些什么心思,本宫要了向氏的命,也不缺容明辕一条。” 这算是最后的警告。穆万华听出容洛话里的意思,笑问道:“殿下是觉着妾身舍不得麒麟军的军权么?” “不。”容洛扬眼,漂亮的双眸凛冽如这十一月的寒风,“依照父皇对你的宠爱,此行如何都是本宫的不是,父皇绝不会将麒麟军从你手中取走。本宫只是信不过你。” “妾身这样的人,说为孩子,大抵许多人都不会信呢。”穆万华依依笑着,言语里有些许失落,“但不管殿下信或不信,妾身确实是为了明辕而已……当然,妾身也不保证将来如何,只是妾身既然答应了殿下,殿下也同意了妾身的条件,废后一事,妾身必然会帮殿下达成。殿下安心就是。” 很诚恳的语调。容洛凝视她片刻,敛目入了车厢:“你记得便是。” . 入宫的消息一路到了选德殿,穆万华用幂篱遮了脸,对外只说是桓滕王妃入宫。因还有宫牌,宫门的守卫认过就放了进来。但崔公公的眼线何尝不是遍布皇城,这厢消息送入殿中,皇帝龙颜大怒,容洛便已到了殿中。 领着穆万华在殿中拜见,容洛直言穆万华无夫无子无母族,厌倦军权,希望将权利归回朝堂,以换住于宫中,安养年岁。穆万华与容洛串过言辞,这厢顺着容洛的话说了,皇帝忍着怒,再三问过她意愿,得到依旧是一样的回答。 虽不知穆万华为何会与容洛联手,但皇帝确实不会对穆万华动怒。收了军符,皇帝让崔公公暂且安置穆万华,留了容洛在殿中。 殿门紧闭,四下的小太监都被崔公公带了出去。大殿内一时只剩下容洛与皇帝二人,一个满面愤怒,一个面目平和,彼此都不做声,静得吓人。 “明崇。”皇帝盯着容洛,头先开了口,“你做了什么。” “女儿只是应父皇心意作为罢了。”感受到皇帝的怒气,容洛语气不疾不徐,“父皇要明辕当太子,女儿作为明辕胞姐,理所应当替他扫除障碍。向氏奸佞,皇后野心勃勃,若是留了这样的人在,明辕便是当了太子也难免不会成为第二个明兰。不若除之痛快,使明辕当个名正言顺的嫡子,直接废长立嫡,免了那许多的麻烦才好。” 【作者有话说】 怼完向氏怼皇帝xd 于是下个阶段也快来了~ 感谢大女神初凝么么哒投的1个手榴弹~ 第97章 11.9晋|江独家发表 ◎父女。(已替换)◎ 一席话说得冠冕堂皇而不加掩饰, 容洛几乎是将所有面目与野心直接袒露。纵使皇帝也从未信过容洛以往的说辞,也知晓容洛与其他公主十分不同。但此下亲眼见到容洛这番模样,还是不免面色一瞬铁青。 手掌气怒地按在案上, 皇帝起身,高大的身形立时在容洛眼前形成了一片乌黑的影子。声音低沉,皇帝的愤怒中似有试探:“这是谢家与的意思,还是其他人的意思?” 威严的气息灌入鼻息。容洛未曾注意皇帝话里的怪异,温润地福身:“是女儿一人的打算。” 可皇帝又怎会相信?容洛及笄前长居于深宫,所有的助力都极其有限。封府在外后她身份贵重, 又是没有婚嫁之人, 臣子们岂能随意出入她府上?庄舜然、齐四海、陆识秋等人, 若无谢家, 容洛又怎可能随意拉拢麾下——说谢家没有让谢贵妃为后、没有称霸朝堂的心思, 便是白丁九流也要笑掉大牙。 “但朕才是皇帝。”居高临下地眄着容洛,皇帝眼中浑浊恍然明澈, 乌色的瞳中似有万千鬼怪,“这朝堂不属于谢家!只属于朕!” 厉斥声砸在容洛耳边,一字一字震得容洛耳际嗡嗡作响。但容洛脸上连一点儿异色都不曾出现,桃花眸含着哂笑,容洛下颔微昂,迎上皇帝愤怒的双目。 “明崇从未说过谢家会独占朝堂。”冷淡的嗓音在殿内响起,容洛依旧保持着一副的端庄大方的模样, 施施立在原地,“明崇要的只是打破僵局罢了。只要向氏死, 长安寻常士族的地位又将再次重整, 向氏党羽空出的位置也足以使父皇放上任何一人。这些人不从属于士族, 唯独属于父皇, 是免了许多诸如向氏以权谋私、心生反骨的麻烦。两全其美。” 长安以六世族为首,下方又有许多普通士族,这些士族不断发展谋权,最终会得到一定的回报——这些报应有跻身上层世家,有在朝中得以重用,亦有美名于外等等。向氏原是此中最低微的一支,但随着向凌竹皇帝被封为皇后,向氏便得了飞速的发展,如今诚是普通士族中最出色的世家之一,更是最有望填补连氏空缺的候补。 亦是这般,向氏手下家臣众多,所掌职位更都是肥差中的肥差。如是向氏崩塌,臣子一一被查出,空缺出来的位置便只能由皇帝安置。当然,也不能保证世家不会上书举荐,意图插手其中,扩张权势。 容洛的想法皇帝顿时领悟。但他不会听。 向氏于他而言是一枚重要的棋子,内中混乱他也不是不曾得知。放任向氏将前朝搅得一团混乱,其实又何尝不是皇帝想要借此坐收渔翁之利?此下容洛在前朝出了手,是处置了污秽的向氏无疑,可也是彻底坏了他想要收回权柄的筹谋。 再者,他十分惊惧于容洛手中渐渐壮大的助力。这些东西一日一日愈发强悍,拥有它们的容洛则会不断地靠近他的位置—— “明崇。”巨大的恐惧感涌上四肢百骸,皇帝低眼直直看进容洛双目,“你在挑衅朕么?” 皇帝周身涌现的杀机让容洛笑意更深。双眉微微蹙起,容洛高高扬着唇角,眼中有怜悯有讥诮,更有无尽的悲哀。 “明崇不敢。”依稀与不久前的话语重合。容洛轻轻一笑,扬首看向皇帝,“明崇只是在替父皇达成心愿罢了——穆夫人,明辕,庙堂,如今全如了父皇的心意,只消父皇一声‘废后’,穆夫人便可长久留于宫中。”顿了顿,容洛莞尔,“真正的一家三口,当真是极好的景象。” 言语中带着逼迫。皇帝原就有骑虎难下之感,现今容洛这一声感叹更是直接激怒皇帝。 话落,容洛笑意还未收敛,便只见明黄色的袖袍扫过眼前。旋即脖颈上一热,一只宽厚的手掌便使力扼住了她的喉头。 窒息的感觉冲上脑海,容洛没能反应,皇帝便撰着她撞上了殿中大柱。 “当初便不该留你性命。”皇帝紧紧捏着容洛的脖颈,眼底杀意赫赫,“你同那毒妇一般,都觊觎着朕的这把椅子。留你六年已是法外开恩,今日朕便结果了你的性命,朕倒要看看,那毒妇还能用什么招来对朕下手……” 阴沉的话语落在耳畔,每一句都离不开连隐南。容洛在一寸寸不断加重的力道下摸索到袖中的信件时,视线已然是模糊一片。 “谢家谋反……之事……明崇已经告知……明辕。”奋力将信件抽出,容洛声音沙哑,“谢家……谢家也知道明崇……今日入宫,如是明崇死……明辕身世与谋反之事……立时会昭告天下。” 容明辕其实还未得悉此事。但生死之间,容洛也未曾预料到皇帝的举动,只要能保住性命,此刻她是什么谎话都编得出。 果不其然,皇帝虽不怕杀容洛,到底却害怕容明辕的身世曝光之后被揭露的所有真相。譬如向氏有他扶持,譬如他因私欲放任买卖官职、借机发展臣子,更譬如,他作为后手诬陷忠良谋反一事。 脖颈上的力道猛然一松,容洛跌坐在地,狼狈地飞快吐息,视线依旧是迷蒙不清。 皇帝想杀她的心思,容洛是万分深知的。前世谢家崩塌,她无所依靠时,便随时准备着被皇帝取走性命。但准备一无所用,皇帝至死未曾对她下手,文成帝容明辕更是只利用她而不杀她。此下前世不曾遭遇过的事险些遭受,容洛心中毫无惊骇,仅是在死亡快降临那刻感觉到了一种不甘。 与前世夺嫡失败的不甘并不一样,现今感觉的不甘,更多是她不愿就此止步与死在皇帝的手中。 为帝者掌控生死的权利容洛第四次得以感受。捂着喉头,容洛视线缓缓清晰。看着皇帝面色沉郁地瞪视着她,容洛扬笑,每说一字都带着强烈的痛感:“明崇今日进宫,为的就是把信送给父皇。这信早前明崇就得获手中,不一早动作,只是打算着将这物还给向氏,眼下,向氏的党羽大抵已经向刑部揭发向氏的作为了罢……” 皇帝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明崇想同父皇做个交易。”跌跌撞撞地爬起,容洛扶正发间步摇,拢了大氅遮挡颈上的青紫。面上依然挂着笑:“明崇入宫前曾答应穆夫人三个条件。只要父皇答应废后,明崇将以性命同整个谢家担保,这三个条件必当达成。” 未顾忌皇帝的神色与不愉,容洛慢慢抽了口气,道:“一,谢贵妃亲子燕南将不会回到宫中恢复身份;二,燕南永不会继承皇位。”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容洛抬眼,“第三,明崇将与整个谢家扶持十皇子容明辕登基为帝,不得僭越,不得把控,一世为臣。” 燕南是皇帝最大的顾忌。三个条件里有两条将燕南身份定为了普通百姓,无异于是当真让谢家失去了更大的权势,而第三条则是对容洛与谢家极大的桎梏,不单是除去了第二个女帝的意外,连谢家会否狭天子以令诸侯的可能都彻彻底底的扫除。容洛此时对皇帝说出此事,不必说,谢家定是已经答应了下来。 一时静默,二人都不再做声,皇帝怒气未减,容洛则是温笑着等候回应,模样仿佛没遭受过生身父亲痛下杀手一般。 穆夫人是人精一般的存在,三个条件将顾虑全部排除。皇帝溺爱于穆夫人,本也该痛快答应。且此时容洛已将诸事做尽做绝,向氏是再无生路,他亦只有这一条路可选。但正是因为这样,他反而生出许多不快来——这种不快宛若让他回到了许多年前,那时连隐南退居太后执掌大权,他虽是皇帝,却空有名头。如何都斗不过连隐南,格外的无力。这种无力如今又一次出现,令他尤为不愉。 “六年前朕便该杀了你。”皇帝悻悻道,“滚!” 便是答应了废后。 既得了话,容洛不再久留。掉落地面的信件也不捡起,她直接福身告退。在此之前再无异动,只离去时殿门内爆发出一阵摔碎东西的声音,让容洛眼波一顿。 但此事与她再无干系。抬步上了轿辇,容洛记挂着颈上的痕迹,让秋夕捎了话给元妃便回了府中。归家时是午晌,容洛一路冻得满脸青白,到了院子就直接沐浴更衣。何姑姑在一旁伺候着,也瞧见了容洛脖子上的指痕。让人去盛太医那儿拿了药,何姑姑低着身子给容洛轻手轻脚地上药,见容洛略略皱了眉,心疼道:“殿下与陛下是亲生父女,陛下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俗语说得好,孩子是爹娘身上一块肉。便是再如何,也万万不该如此。” 长公主(重生) 第60节 何姑姑满心满眼地疼惜,容洛虚瞧向她,缓缓一笑,模样并不在意,“皇家不比普通人家,情分都是淡如水的玩意。”轻轻拍了拍何姑姑的手背,容洛看向踏入门中的恒昌,问道:“都去了么?” “想活命的大臣都去了,刑部得了折子便交到了陛下那处,眼下已经派了刑部去搜家。”恒昌揖首,“方才奴婢回来时,刑部已经搜出了向氏与山南道官员谋反的信件与其他的东西。殿下不知,向氏是当真有谋反的心。除宁将军放进去的东西以外,刑部的人还在向启誉的房中搜出了他同契丹勾结的证据,奴婢往刑部打听了一下,向启誉是按月往契丹送出长安与朝廷情报,这月本当将长安城坊市与军队部署图送过去的,没想今日遭遇搜家,是及时被拦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三千字的篇幅真的好难过……总想加快加快剧情 新的一年祝亲爱的们肤白貌美大长腿,一夜暴富财源滚滚~ 顺便也祝一下自己一夜暴富xd 感谢心肝儿或在专栏投的1个地雷~ 感谢大天仙 初凝么么哒投的1个手榴弹~ 爱你们么么哒>3<! 第98章 11.9晋|江独家发表 ◎遗物。(已替换)◎ 这样的消息谁都未曾料想。恒昌话落, 容洛霎时就是一怔,“当真?” “奴婢当时也以为刑部扯谎,但此事确实不虚。刑部搜出来的信满满两匣子, 看样子是串通好些年,刑部核查时因为内容诸多,上下忙乱做一团,这阵子大约已经把话传到陛下那处了。”恒昌轻笑回道,“契丹连年骚扰边关,烧杀抢掠得手次数颇多, 重家那边对此事也是极为头疼。这下查出来向启誉通敌叛国, 重家约莫也要上折子要求处置向氏……殿下也终于得以歇息一会儿了。” 容洛对向氏的诛杀之心, 恒昌等人已知晓至深, 一年来的筹谋打算更是看在眼中。如今向氏受朝臣群攻, 又出了这样的事,向氏的后路可说全然崩塌。他们如何不喜闻乐见。 左右都是笑脸盈盈的模样。容洛含笑沉首, 半靠在榻上,只觉心中满是可笑二字。 彼时谢家被诬陷,族人几乎全部死于刀尖之下。而向氏有向凌竹与皇帝庇护,做了谋害谢家的推手不说,后头还在长安中荣华一时,便是向凌竹死后也不过是举族去了外州继续惬然自乐,什么大罪都未曾查出。再反观今时今日, 谢家为国效力、对民生民计尤其关心,向氏却真真的被查出与外族串通预备谋反——实在让容洛觉着可笑之至而悲哀至极。 但她也没有资格悲哀。生于皇家, 长于纷乱与阴谋, 她最是清楚权利对人的诱惑, 也最明白人欲是一种多么可怕的东西。皇帝想夺回权利, 可世家又何尝不想要权利?争斗、博弈、谋算,所有人都一早处在漩涡之中,又哪来的身份怜惜别人甚至自怜自艾。 缓缓叹息一声,颈上药膏的冰凉让她不由敛了敛衣衫。但多时仍觉不足,又只能让人取了大氅,给火盆添上银炭,饮下一翁热腾腾的山药茶方才罢休。 十二月已是隆冬。雪花絮絮落地,买卖官职的事有了眉目,向氏的罪名一拖再拖,也定了下来。 通敌叛国与联外谋反都是大罪,皇帝不管存着怎样的心思,诛九族与废后都是势在必行。上旬里牢狱里放出了被捉的齐家寨兄弟,只有三五名当真为贼害过百姓的匪贼被拖去菜市斩首。其后不久的一个深夜,向氏的族人也被陆续处刑。容洛未曾去看,但想讨好容洛的贺夫人是特地去瞧了许久,谒见时给容洛绘声绘色地讲了好一阵——火光冲天,血流满地,头颅似捶丸一般被踢来踢去,形容得格外逼真,只听她说出来都像是亲自到了现场一般。 不过向氏到底极其擅耍诡计。向绫罗在行刑前被保了性命,缘由是她与太子容明兰有了夫妻之实,眼下是有了小两月的身孕,皇帝念着此事留了她一命。准太子妃崔妙仪与良媛盛婉思也没什么意见,倒是良娣葛清幽生了好大脾气,听闻是为着向绫罗爬床与她被抬做良娣一事。 对此,容洛也只是听听就过了耳边,其下又给盛婉思置办了许多的嫁妆,样样都是贵重的玩意。盛婉思明白容洛对她的安抚,依依受了,也明白的告知容洛她会好好辅佐崔妙仪,不给向绫罗可乘之机。 身边的人都懂事,容洛亦安心不少。但或许是忙碌许久得了休息的原因,月中里她忽然病起来,盛太医开了药后好了许多,就是时不时咳嗽,身上也沉沉的。 见过皇帝,容洛从选德殿里出来,台阶下谢贵妃并元妃二人正在叙话。瞧着容洛下台阶时又咳了两声,元妃取了狐裘裹上她肩头,连声怨着何姑姑:“今年比往年冷得多,这会还病着,怎就能让她穿得这样单薄就出来?都说你最仔细,入了冬也变懒了?” 容洛身上穿了银红色的苏绣襦裙,脖颈上裹了兔绒的围脖,肩后还有一条同兔绒内衬的披风。一眼看上去是不大厚重,但长安如今时兴得就是这样看似细薄但温暖的打扮,因是宫中起的头,元妃自然也知晓。不过,做奴婢都是辛苦命,好坏都得受着,此下受了牵连,何姑姑赔笑福身:“都是奴婢疏忽。” “掌事是让我多穿些的。”容洛轻轻咳了两声,笑着帮腔,“只是我嫌穿得重,写字插花不大顺利,就硬生生推了。姨姨也别怪掌事。” “你倒想让你姨姨不怪她,却是连袖炉都弃了。”谢贵妃摘了暖手的手筒给容洛套上,探手摸到容洛冰冷的指尖,眉头略略一皱。又把袖炉递给陈掌事,抬手捂着容洛双颊,给容洛暖着脸,“这般冷得,也不怕下去病得更厉害。” 谢贵妃从前就是谢家娇娇女,旁的忌讳她都不大在乎。此下一声低声的责备,满满都是对容洛的关怀。容洛接了手筒,内里暖洋洋的,再看那枚袖炉与手筒青嫩的藕粉色,一瞧就是早先就替她备着了。 轻轻笑了笑,容洛应承。彼此母女间难得这几分亲昵,一时也都不大提朝堂上的事。在阶下说了一会儿话,天上落下小雪,几位掌事忙打了伞,催促容洛回宫。 雪花连绵,傍晚间仍未有消停的趋势。谢贵妃如今执掌后宫大权,也免了传话就让容洛留在宫中居住。第二日起得早,又是参朝日,何姑姑伺候完容洛梳洗便出去听了一阵消息,回来时告知容洛,皇帝下了废后的旨意。圣旨当即执行,其后还列出向凌竹所有罪名,又在末尾提及她为后多年的功劳,赐她毒酒一杯,得以全尸下葬。 这圣旨下得极其不甘,殿中省有人透露皇帝曾六改圣旨。得知此事,容洛一笑而过,还未再听别的消息,崔公公领着慈仁宫的陈业槐陈公公到了明德宫,说是向凌竹最后想见容洛一面。 话说得奇怪。向凌竹死到临头,为了生机本该求见皇帝才是……再不济,也该是想见争斗多时的仇敌谢贵妃。她与向凌竹是血海深仇,向凌竹想见她? 容洛露了疑惑,何姑姑也怀疑这后头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望了眼崔公公,何姑姑对陈业槐问道:“是不是弄错了?” 向氏同容洛的龃龉在场诸人都清楚,这一声等同于直白发问。陈业槐也不扯谎,老老实实地回道:“确是想见大殿下。” 再三确认,容洛也推拒不得。同何姑姑面面相觑,容洛用了膳,与陈业槐一同去往慈仁宫。 . 宫中一派萧瑟,贵气犹存却再不复以往。大半的宫人已被殿中省领走,容洛到时,剩余的几人正在廊下垂头站着,等候殿中省的人来领走,重新分配去往其他宫中。因是皇后被废被赐死,这些宫人对洒扫也不再上心。庭下一地积雪,檐下的灯笼也蒙了灰尘。 崔公公推了门让容洛入内,临着她进门之前,又叮嘱道:“将死之人什么事都能做出,殿下若觉着向氏要动手,便赶快退出或是喊老奴一声。老奴就在这门外候着。” 莞尔答应。容洛迈入宫中。 宫室里的布置与从前一样,此下殿中央的香炉里焚着香,而向凌竹正坐于上座,一身银红色的凤袍,手里正握着一个银薰球在把玩。神色没了从前的端庄,懒散中含着若有若无的不耐与冷意。 瞧见容洛进来,她眉目略略一顿,视线停在容洛银红色的襦裙上。晃然收眼,食指勾着银薰球的链子将它举向高空,蓦地嗤嗤冷笑,将银薰球砸向地面,摔了个粉碎。 “果然——”扶着榻边坐起,向凌竹面上挑起自嘲,“果然本宫如何也当不了连隐南啊。”恍惚又一笑,“还是你最像她。” 连隐南喜银红色,向凌竹对她向往之至,处处都学着她的行为举止。现下容洛到了眼前,面容与连隐南肖似不说,这身上一件襦裙更是险些让向凌竹将容洛错认成连隐南。容洛对此不若向凌竹,闻言皱眉:“娘娘要见本宫,只是为了对本宫说这些么?” “自然不是。”见容洛单刀直入,向凌竹笑意收下去,深感无趣,“本宫只是想告诉你,废除本宫,是你筹谋中犯的最大一错。” 容洛扬笑:“可于本宫而言,杀了娘娘同向氏就是最正确的决定。” 一字字肯定万分。向凌竹微微一愣,掩面笑起来:“你与谢时霖都是这般的自负……自负得死到临头仍不自知。”稍稍一顿,向凌竹扬眼看向容洛,“说来当真是可惜。若当年谢时霖及时截下隆福宫的人,现今的谢家约莫早就称霸朝堂,向家也不会落入如今的境地……还当真是一念之差啊。” 话中又牵扯上了隆福宫与连隐南。容洛困惑抬眼,向凌竹却不再同她继续说下去,身子低沉地倚靠在榻上,双眼空洞,不知是在瞧向哪里。嘴中喃喃有词,似乎颇为怀念:“可本宫又何尝不是一念之差?你大约不知道罢,我在为妃之前是见过谢时霖的……当年的谢时霖是谢家贵女,容貌身姿都令人过目难忘,长安多少公子多少贵胄对她倾慕之至……抚过的棋子,缰绳,用过的箭矢,每一样都有人不惜千金买下。彼时本宫才到长安,巧着赶上贵女们打捶丸,戚悠对本宫好,带本宫去了。本宫也正是在那时见到的谢时霖。” 眼中凝聚起一点微笑,向凌竹顾自低语:“那时本宫当真羡慕谢时霖,更半分不敢肖想有会与她结识,却又做梦都想变成她——但后来啊——后来本宫却成了皇后,她却成了谢贵妃,我与她没日没夜的斗,也没日没夜地一同在连隐南手下谋求活路。渐渐的,我又开始恨她,恨她有孩子,恨她有谢家,恨她能走平平坦坦的路,更恨她身在福中不知福。”身姿奇怪的曲折,向凌竹趴在扶手上,笑意讥诮,“陛下对她分明一文不值,她若能狠狠心,去拿放在眼前的东西,也不会落得个儿子被换,女儿被夺的下场。但偏生连隐南不明白她的愚蠢,还望着她与谢家对皇帝出手……当真令人惋惜。” 话里并无起伏,但也透露了许多的东西。容洛蹙眉,捉住一闪即逝的疑问:“太后同……母亲?” “你果然不知道。”向凌竹勾唇,“连隐南死前留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实际是什么,本宫也不大清楚。只听当年捉到的宫人说,那样东西于你有益,对本宫同皇帝一行则最有害处。此事本宫知道,陛下同穆夫人也知道。”指尖指了指容洛,向凌竹扬眉,“但谁人都不比你母亲知道得多。” 谢贵妃最清楚连隐南留了什么? 容洛被这胡乱的话语搅得神思混乱,一时只能记下几个关键。还未回神,向凌竹便又开了口:“自然,穆万华是容明辕生身母亲,谁也不晓得她为了利用你,会否替容明辕瞒下关于此事的线索……要是瞒了,陛下危险不说,你大约也是步步深渊而不自知。” 向凌竹处处都在挑唆。容洛扬眼,唇角一抿:“娘娘要见本宫,是为了告知本宫此事?” “是。”向凌竹面目一瞬狰狞,低语中有笑又有骇人的深意,“本宫明白你目的不在向氏,也巴不得陛下摔做粉碎……当然,本宫更想看这长安乱下去……容明兰,容明辕,燕南,你,谢家……容洛,你的下场,必定不会比本宫好到哪儿去……” 话尾低沉下去,每一字都如同罗刹索命的低语。话罢,向凌竹陡然哈哈大笑起来,癫狂的模样,哪有从前的优雅端庄?崔公公在外等着,乍然听到这样的动静,立时带人破门而入。容洛也知向凌竹结局,怀揣疑问步出宫殿,当头便撞上了谢贵妃。 廊下站着的宫奴早被领走。此时崔公公带人入了宫,门外就只剩下了元妃同谢贵妃二人。谢贵妃眼下抱着大氅,与元妃一道在游廊上等候,见着容洛出来,元妃担心的瞧向她,又凝眉缓缓叹息。 不消说,谢贵妃已经听到了向凌竹与容洛的对话。且并非零星半点,而是所有。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连着网,就是怎么样都进不了网站,重启电脑和路由器后显示无internet连接,试了各种办法没用,打电话给电信一直到下午都没人来弄,气得要死跑网吧来换了这一章。晚上作者君再给电信打电话让人来修。 第99章 11.9晋|江独家发表 ◎欺骗。(已替换)◎ 与元妃互相对视一眼, 容洛转眼看向谢贵妃,口齿微微开合,良久, 她试探着问道:“母亲……全都听到了?” 她一直不愿告诉谢贵妃有关燕南之事,多是为着保下谢家,使每一枚棋子得以按着打算去走。现今向氏事了,她其实也有考虑将此事告知谢贵妃的想法,只是……谢贵妃将容明辕当做亲子数十年,也不像她一般有着从前的记忆。她料不到全心依靠皇帝多年的谢贵妃听闻此事到底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更不知谢贵妃得悉亲生儿子被换后, 到底会有什么样的举动。 ——是癫狂, 失控, 向皇帝索命, 或是原谅皇帝? 她无法猜测。 然谢贵妃并没有多余的神色,平静的面上落了几分笑意。微笑柔和至极, 与她今日华贵的妆容打扮都极其相称,只是这样得体的笑却让容洛觉得颇为不对劲,可当真要说,她也不知从何处开口。 抖开大氅为容洛披上,谢贵妃低首替容洛将缨带系上,面容温和:“你似乎已经得知明辕身世许久。” 很笃定的语气,但并无责怪。容洛探眼看着谢贵妃, 轻轻咳了两声,沉首道:“是。” “你外祖同你姨姨也知道罢?”抬手抚了抚容洛的脊背, 谢贵妃瞧容洛要开口解释, 浅浅莞尔, “母亲不是怪你, 母亲只想知道一件事……”笑意略略一沉,谢贵妃低眉,“你弟弟是否还活着。” 那一瞬沉去的语调仿佛只是幻影,可元妃与她多年交情,又怎会不明白她陡然得知真相的崩溃。正想开口安抚,元妃抬眼看见容洛,又忆起皇帝多年的处心积虑,牙关一紧,终究还是看向庭外枯萎的大树,一字都不曾脱口。 一针见血的问话。容洛眼波微凝,沉下眼帘。 这样的神色无疑令谢贵妃会错了意。才欲启唇。那厢容洛已经在心内考量完告知谢贵妃诸事的后果。 “弟弟还活着。”容洛蹙眉,缓缓一笑,“母亲也见过弟弟,正是明辕从南疆带回来的那个叫燕南书童。是个很乖巧的孩子。” 按在容洛背上的手掌一僵,谢贵妃所有话语哽在喉头。关于燕南的印象在脑海中一分分清晰,谢贵妃抽手抚了抚袖袍,沉下眉眼,语调欣慰:“确实是个很乖巧的孩子……”蓦地又仿佛松了一口气,“平平安安便好。” 最后一句似乎不止是宽慰燕南仍然活在世上。容洛凝视着谢贵妃,微微一愣,还未深思,便见着谢贵妃轻缓倾唇,无事人一般地替她拉起兜帽拢过头顶,语气柔昵:“今日雪大,母亲让人在宫中备了姜茶汤同炙鲥鱼。这儿向氏一大清早就让人来寻你,想必你早膳也没用好,正好母亲同你元妃姨姨还未用膳,不若到母亲宫里头一块?新来的厨子是个胡人,年轻时走遍了大江南北,你想吃些什么,母亲让陈掌事吩咐下去。” 一切的转变都太快速,谢贵妃的反应亦是不轻不重的,直教容洛怔忪好半晌,才支吾着点了点头,道了声随意。 母女相处的时日总是太少,容洛不晓得谢贵妃脾性,元妃总该是最为谂知的。当下几步到了二人身旁,元妃令廊下掌着油伞的几位掌事到了阶前,轻轻嗔笑:“明崇咳着,吃炙鱼最伤喉咙。鲥鱼便我同你两个人用就是,一会儿再让陈掌事吩咐厨子做道梨花鲤鱼汤给明崇,那个温和点,也能给明崇暖暖身子。” 谢贵妃没照顾过孩子,这些都不曾得知。当下一听,略略思索,便让陈掌事差人去华春池取了鲤鱼回宫。与容洛一同下了石阶。 容洛在前,元妃与谢贵妃后一步,故而容洛也并未看到元妃对谢贵妃的宽慰举止——然,也不是容洛不去留意。谢贵妃到底是燕南生母,此事里她受的伤害莫过于最大,容洛不论是为往后,为筹谋,这个时候也都该多多留心谢贵妃异样。没能及时注意到后头二人的情况,实是她无法分心。 迈入伞底,容洛拢紧大氅,只觉此时比早晨更加寒冷。咳嗽也愈发厉害起来,每一声都咳得心肺被万千锥子扎下去似的疼。何姑姑瞧着她,也做不了什么,抬手拍了拍容洛的背以图想要减缓容洛的不适,没想又一次低咳,她却在容洛的手上见到了一抹扎眼的颜色。 倏地吃了一惊,何姑姑撑着伞,连惊呼都来不及,便见着容洛身躯一寸寸佝偻着矮下去,咳声也更加急促。 容洛对咳血全然未觉,眼下她已然顾不上去探究手中的湿润到底是什么东西,仅仅觉着喉中的麻痒与痛感十分强烈—— 血从手底垂落雪地,赤红同雪白几可灼伤人眼。眼前模糊自黑暗前,容洛听见四周叠声的惊叫。 . 病痛的到来人人都无可预计,容洛亦不例外。 因是染病多时,盛太医当日是随行到了宫中的。在慈仁宫昏过去不久,盛太医便被请了过来,诊断后说是天冻伤肺,得了咳疾。用过一副药并施针后容洛好了许多,倒是谢贵妃紧张得不行,不单责怪了容洛及她身边各人,更是什么东西都换了滋补润肺的药膳,熏香、插花更是让人换了香气温和的,后头到了容洛回府时,她更险些让整个尚药局同容洛返回府中。但幸有元妃在,好说歹说,终是劝住了她的打算。 不过咳疾总是最难好的病,纵使用了最好的药,这病还是一下病到来年开春仍不见好。 三月早春,万物抽芽。公主府上的小河经历一场隆冬,凝结又再度融化。此下外头落了春雨,河上一片薄雾,无尽的青草湿气涌进空月亭,叫人惬然至极。 四个月中发生了许多的事。先是皇帝在向凌竹入殓后便立了一块灵牌,以“发妻凌竹,生既朕妻,死仍不改”的借口驳了众臣倡立新后的折子;再则是向氏崩立与买卖官职事毕后,安稳的朝堂局势生了变化,数月来重家谢家同皇帝争斗不休,人人都想在此博得更多的权势;三便是太子容明兰束发立府,太子府正在容洛所住的长乐坊中。而崔妙仪、盛婉思及向绫罗等人亦在立府后相继入府,三月初崔妙仪与容明兰已然完婚,容洛病重,不能到场,只听闻成亲当日皇帝驾临,赐宝物并亲自替容明兰择选侍读,父子感情甚笃…… 众多事情容洛都有所得悉。自向氏亡后,皇帝、谢家所把控到的权利无疑又得到了上升。容洛本也想趁机拉拢更多势力,可惜缠绵病榻,只得借庄舜然等人的手去行事——但有失亦有得,容洛不曾出面,庄舜然几人的本事却也是极其厉害。清流一党庄舜然得以结识众多,徐云之等人同样以寻常身份混入了各家党派,传回的消息比之从前只多不少,容洛亦更好把控长安局势。 拢着软披在亭上同庄舜然叙话,何姑姑挑起竹帘步入亭中。轻笑着同庄舜然福身,她看向容洛,“太子同七皇子、十皇子一齐到了府上,殿下是请进亭里,还是回厅中见?” 外边下着雨,寻常来说都不会有人上门。听闻容明兰三人来,容洛敛眉思索片刻,道:“让他们到亭上来罢。”又看向庄舜然,“只得怠慢你一阵了。” 话里带了笑,哪里有轻慢的意思。微笑着揖首,庄舜然起步退出去,容洛身后的齐四海亦捡了伞跟在后头离开。庄舜然觉着二人好歹算同僚,先与齐四海说了话,但齐四海似乎不大想理会他,有一茬没一茬的接着。一同走远了。 容明兰不是不知容洛手中有臣子,庄舜然留或走都不大紧要。但是对容洛而言,太子是储君,她又有着连隐南这一重事情,免不得会被容明兰疑心。与其让容明兰得知自己全部势力,还是让庄舜然等人尽量回避为上。 这厢人去了,那厢何姑姑便领着三人进来。三人是早晨去郊外野猎,回来时在一山野老伯的手里头得了两味药,说是对咳疾最好。容明辕记挂着容洛的病,催着容明兰就直接到了容洛府上。自然,容明兰才没有容明辕对容洛的姐弟情谊,如今他已束发入朝,可以亲自拉拢势力,容洛身后的谢贵妃与谢家都是他想要的,他必得好生对待容洛。 长公主(重生) 第61节 容明兰的心思容洛最清楚。当下收了药,容洛也做出了感怀的模样,再与容明辕、容明兰二人说了一阵子话,旁下何姑姑掀了帘子进来,说是崔妙仪差人送了衣衫来让容明兰几人替换,西院也备好了热水,让三人过去。 容明兰被雨浇了一身,早受不得浑身黏腻的感觉,当下一听,与容洛说了几句话便去了西院,容明辕则是看盛太医验了药才离开。容毓崇紧随其后,但到了竹帘前,他又回身瞧向容洛,眼神锋利地扫过容洛苍白的面容,翛然,一声哂笑。 “皇姐似乎被骗得不浅。”口吻再不似从前那个普通的七皇子,容毓崇笑意晦昧,“弟弟还以为重尚书是要帮皇姐,但如今看来……是并非如此?” 【作者有话说】 三哥画了个符,在下一章召唤战力ssr式神重澈并开始大力增多戏份xd 当然……前夫们其实也要出现了 #这是第三卷 预警# #有可能辣眼睛#(划掉) 第100章 1.19晉|江独家发表 ◎离去。(已替换)◎ 半明半昧的话和熟悉的姿态教容洛蓦地一怔, 翛然抬首看向帘前的容毓崇,容洛施施然的意态缓慢消敛下去。却依旧没做声询问。 这般明显的警惕容毓崇哪会看不出来,眼中露了些傲慢, 容毓崇轻轻勾唇,揖首道:“发现皇姐也回来了的时候……弟弟也颇为惊讶呢。” “回来”二字代表什么,容洛怎么会不清楚?气息突兀一乱,容洛撑着扶手起身,满目惊异地望着容毓崇,“你是北……” “弟弟自然是毓崇。”唇角温善地扬着, 容毓崇平常地打断容洛的惊诧, “弟弟明白皇姐的目的, 不会从中作梗, 更不会活得不耐烦做些螳臂挡车的事。皇姐只管安心。” 抱袖立在廊下的模样与十多年的那个北珩亲王全然重叠。容洛晓得他拦下自己惊问的用意, 示意左右的人暂且退去。 何姑姑等人都是容洛的心腹,是许久都未曾被容洛避开。此下虽疑怪容洛与容毓崇之间的事情, 到底也是明白事理的人。领着亭上诸人退下渡廊,何姑姑将竹帘放下,便在亭前六七步的地方站立候命。余下三人亦如是。 厚重的竹帘隔绝雨声,四下安静至极。容洛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容毓崇,良久,抬手从案上拢过茶盏,低眉问道:“你是何时回来的?” “比皇姐稍早二三月。”容毓崇很清楚他此时与容洛的差距, 回答亦都是真真切切的答案,“毓崇并无与皇姐相斗的心思——诚如皇姐目的在于皇位, 毓崇的目的, 只是想除掉重澈罢了。” 前世的政敌同自己老老实实的表明态度, 容洛又怎会全全信任。要说容毓崇此人的心机, 手段,放眼大宣也绝不会有第二人比她更为清楚——他能隐忍十余年,相继为皇帝、容明兰、容明辕及各大世家所用,能在容明辕病入膏肓之际公然参与夺嫡而不令容明辕对他下手,他的城府可说用“深不可测”都难以形容。今时今日他与她一般重生归来,说他目的不在皇位?当真贻笑大方! “你与本宫都已相识多年,若想以此糊弄本宫大可不必。”呷了一口茶,容洛扬眼便瞧见了容毓崇的凝肃神色,仿佛他所说确实不是假话,容洛也不想对此深究,“本宫身亡时你已称帝,夙愿早已了结。既无本宫的怨气,又不似本宫多有牵挂,现下回到这样的时日……可别说是为了哪家的小娘子。” 话听着有几分轻快,容洛亦只是做了普通的闲叙。可没想容毓崇听言便沉了脸。 “夙愿已了?皇姐可见过只做了一月的皇帝?”低声嗤笑,容毓崇微扬下颔,眼中露出盛怒,“我本以为重澈当真投诚于我,登基后就赐了他大司空及明国公的爵位……皇姐是不知,那日你下葬后他便提剑来杀了弟弟,一剑穿心,可是真真担得上‘情深至极’四字。” 摩挲杯沿的指尖一顿,容洛愕然扬首。旋即又笑道:“他从不贪恋情谊。” 倒不是不相信容毓崇的话,只是重澈前边才背叛于她,后头便说什么为情弑帝之事,着实太过匪夷所思。更何况……她所了解的重澈从来都是不会为任何决策后悔的人,他既抛下她选择仕途,又怎会回头去看相恋多年的情义? 二人的过往他人都知之甚少,追随多年的秋夕与幼时好友宁杏颜在彼时都不曾看个明白,容毓崇一个局外人便更不清楚。见容洛笑里露了苦涩,容毓崇不自在地蹙了蹙眉头,困惑道:“你原来不知……”话未尽,他扫了眼容洛,忽然一笑,“皇姐重情,弟弟重利,你从前同重澈的那些个事情弟弟都不清楚。不过……如今与重澈相关的事,弟弟都看得明明白白。” 言语的转变与停顿被容洛察觉。稍稍凝目看向容毓崇,容洛记起他前时的话,笑意一滞,桃花眸里夹了点疑惑:“你是为了重澈,来寻本宫?” “不。”容毓崇利落否认,“弟弟只是想卖皇姐一个人情。” 看容洛狐疑之色更深,容毓崇瘦削的脸面上出现了不合年龄的精明,“皇姐不觉着这咳疾来得蹊跷么?或说,皇姐就不疑心——襄州与庄舜然之事,到底是如何泄露到父皇眼前的?” 咳疾之事,容洛因着盛太医的存在,病痛诸事都是让他料理,确实不曾疑心。而关于襄州匪患的谋算为何会被捅露皇帝面前,她也早让齐四海与何姑姑查了下去,时至今日仍无眉目。此时两事一同被容毓崇提起,再联系他前头说的“被骗”,容洛立即明白了过来。 心血一震,抬眼看向容毓崇。思索须臾,又蹙眉摇了摇头。 重澈与谢家合作,谢家在庄舜然赴任之际便提供了许多帮助。重澈七窍玲珑,倘若说他不能从谢家得悉此事,容洛是决然不会信的。但关于咳疾……盛太医幼时家中贫苦是真,可自小从祖辈那学到的医术更是真。要说咳疾与重澈有关,凭盛太医的医术,又如何…… 思绪崩断,容洛面色一白。 容洛的聪慧有目共睹,容毓崇见此,知晓她已经明白了咳疾的根源。当下一声轻笑,多少有些嘲讽容洛后知后觉的意味。可他确实不是从前的那个十三岁的容毓崇,而是往后与容洛分庭抗礼的北珩王,要他适可而止那才是最大的笑话。 “皇姐明白了?”愉悦地倾唇,容毓崇掀起帘子,看向廊外。话语依旧对着容洛,“其实不单是这两件事。自他从金陵回到长安,他可是时时都在盯着皇姐。这与谢家联手,成为父皇眼前的红人,收整户部,亲近太子,哪一件不是与皇姐目的相冲?皇姐难道还不明白么,如今的皇姐,早已成了他位登人极的拦路石。” 讥诮的言语似万箭锥心。容洛眉头越蹙越紧,心中卒然一钝,许多旧事刹那间便掀了出来,以“重澈反,北珩王”六字最为清晰。 瞧她脸色愈发苍白,容毓崇知晓自己目的已经达成。侧身掀起帘子,容毓崇兀然想起什么,回身笑道:“弟弟还有一事告知皇姐。皇姐的病似乎是重澈与父皇的计策。三日前司天台给父皇上了折子,说皇姐久病不愈,是缘由皇姐命星毕月乌与父皇命星角木蛟相冲,又受长安风水压制所致。昨日太子去宫中请安时弟弟曾陪同,听动静约莫是有让皇姐暂离长安的打算。” 顿一顿,容毓崇迈出空月亭,余音遗憾:“皇姐与谢家如今势头正盛,此时离去……可惜啊。” 最后的消息无疑给了容洛重重一击。按着心口努力平缓气息,容洛抖手将茶盏努力放回案上。可喉中麻痒因着急促的呼吸渐渐加重,茶盏才碰上案角便砰然落地,容洛更再也忍不下去,快速地咳嗽起来,身子亦愈发低下去。 何姑姑本在外头候着的,方才得了些消息便暂时离开了一阵,回来时见着容洛这副模样。赶紧让人取了蜂蜜让容洛饮下,又看容洛指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原打算禀报的事情也顿在了喉头,也不知该说不该说。 可病着终归只是病着,容洛的敏锐是从未消失。用湿帕抹掉指上的血,容洛拧眉轻咳两声:“是有消息?” “是……”踌躇被发觉,何姑姑也瞒不下来,“前头殿下要奴婢查是谁给陛下送了盛良娣和太子的消息,方才下面的人已经查到了,是总管方安……不过,方安不是受命于宫里头的人,而是……”伸手扶住容洛右手,何姑姑声音低下去,“重尚书。” 手中的细腕一僵,何姑姑口齿开合数次,万千安抚都成了一句:“殿下莫难过。” 芜杂的思绪涌满心头,容洛呼吸一沉,只觉时日中渐渐复原的信任都在这一瞬崩塌下去。而自己就像是一只牵线偶人,始终摆脱不了被重澈愚弄的命运。 倾身伏在榻上,宽大的袖袍覆过脸面。容洛敛目,再未言语。 . 盛太医属于皇家,容洛顾及孟氏与盛婉思,并未处置他,只寻了借口将他放回太医院,又换了个姓张的太医到了府中。而得知皇帝的打算后,容洛亦及时做了应对。可消息到底是得知得太晚,几日后司天台便公然再次上报星宿对冲一事,皇帝借着这个借口,与谢家商议了一番,又与钦天监相看了大宣各州,终选定益州让容洛居住。 益州位于西南中部,正在剑南道上。因是离吐蕃较近,当地兵卫齐全,贸易来往亦颇为繁荣。且当地刺史为人清廉、极善管治,益州亦是大宣四大名城之一,更有对大宣尤其重要的菜市、蚕市、草市。其余农谷、丝织等进展都格外迅速。名产蜀绣亦是满朝皆知。 但繁荣终只是表面。益州不远便是吐蕃,吐蕃如何看不到益州繁盛,对此更是觊觎不已。宁家军受命守卫于此便可看出游牧部族对益州骚扰甚多,更不必说吐谷浑年年的侵略之举。 将圣旨递给何姑姑,容洛拢了拢披风,乘上牛车去往谢家。忽又一声低嗤。 ——看来皇帝是当真想让她死在外头。 【作者有话说】 因为三哥太非……三千字内没能召唤出ssr重澈,于是下一章会有…… 并且会有前夫之一(四嫁的那四个人是躲不过的_(:3」∠)_ 感谢大女神初凝么么哒投的1个手榴弹~ 感谢心肝宝贝 或投的3个地雷~ 第101章 1.19晉|江独家发表 ◎弃子。(已替换)◎ 圣旨内已为容洛安排好前往益州的时辰。容洛并不能在长安逗留太久。在几日里尽可能地同谢家、庄舜然等人安排好诸事, 府中也收拾好了一应物什。 益州富饶,州府内自然也有皇帝的行宫。带足衣衫首饰,车马仆从, 容洛让春日在府中留守,这一日便同着宁杏颜一道在府前会合,预备前往益州。 身上裹了兔毛软披,容洛将幂篱两侧的帷幔掀起,迎向宁杏颜的动作在看见她身后一人时蓦然一怔。 宁杏颜并不知容洛与重澈之间发生过什么,来时的路上撞见了重澈, 便也二人一同结伴来见了容洛。此下瞧着容洛颜色微变, 下马的脚步略略一顿, 将目光疑惑地投向容洛身旁的何姑姑。 何姑姑却也不敢胡乱议论主子的事, 抬手替容洛抚平披风的褶皱, 何姑姑望了望重澈,对宁杏颜使了个眼色。 病只是病着, 敏锐到底都是在的。发觉二人的互动,容洛拢拢披风,上前几步,与宁杏颜问道:“益州离长安山长路远,舟车劳顿,你还是留在长安罢?” 宁杏颜前几日得到消息便做了与容洛一齐去益州的打算,容洛顾及她也劝过数次, 眼下瞧着容洛又担心起来。宁杏颜揩着容洛的手,不禁又是一笑, “我那几箱东西可都是古奶娘好容易才收拾好的。你如今再说这些话, 我便是能改主意, 回头可又要一直嚷嚷‘要死了’。” 宁杏颜爹娘去得早, 幼时便是古奶娘同兄长宁顾旸二人一同带着。这古奶娘有一身好武艺,平时也好说话,不过宁杏颜要是做了什么不是的,便会连声对宁杏颜念叨“要死了”三个字。宁杏颜对此也颇为敬谢不敏,每每听到这三字就如兔子一般窜出外头,不到古奶娘消停的时辰便绝不回府,从前容洛还在宫里头的时候便留过宁杏颜多次小住,为的也是这事。 轻缓勾唇,容洛二人又打趣了彼此一番。待得消歇,容洛让仆从帮着将宁杏颜的两箱东西搬上牛车,才看向重澈。 重澈离着她有三四步的距离,适才宁杏颜与她说话,他也并未上前见礼或如何。此时见容洛朝这一处看来,重澈同她相视许久,才领着身后的盛太医一道上前,揖首道:“大殿下安好。” 略有拘谨的模样,大约也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被她知晓。容洛端量过他身上紫色的官服,目光在盛太医身上一停,心里陡然生出一阵不痛快的滋味来。 唇角一抿,容洛眉心一蹙,笑道:“托尚书的福,本宫确实格外‘安好’。” 最后二字怒气横溢,便是柔婉的笑意都无法掩盖。帮手搬匣子的宁杏颜听言,登时探了眼来瞧这边的情况。但所担忧的争执场面却一丝端倪都未显露。这厢容洛怒意昭然,可那厢的重澈却只是倾唇一笑,侧身让身后的盛太医同一位蒙面童子站到身前。 “殿下康健,微臣便安心了。”模样清隽温润,重澈十分恭敬,笑意里可见柔昵,“微臣今日除为殿下送行以外,还奉陛下旨意,将盛太医带给殿下。” 盛太医是重澈的人,这点容洛已知悉透彻。前时容毓崇带来的消息也与之后下旨离去一事完全对上,那之后她也及时将盛太医送回太医院中,按理皇帝不可能不知盛太医身份已被察觉……此时仍将盛太医送来,重澈与皇帝打的是什么心思? 眉心愈紧。容洛也不再拐弯抹角:“盛太医在本宫吃食里掺了什么,尚书最是清楚。眼下又让太医与本宫随行,尚书以为本宫是三岁小儿,不知吃一堑长一智么?” “如殿下所言,微臣对此事最为清楚。”直白的话语教盛太医躬身姿势更深。重澈立在一旁,仍旧面不改色,“但微臣今日只是受命将盛太医带给殿下。而太医同样只记着照料好殿下咳疾一事,其余的,殿下若是忌讳,大可任意处置。”又微微偏首,笑看向盛太医,“太医以为如何?” 语气哪里有商量的余地。扫袖折了双膝跪下去,盛太医放下药箱,恭恭敬敬地叩首,嗓音中似有颤抖:“一切以大殿下病愈为重……大殿下也请看在良娣的面上,再给臣一次机会,让臣随行益州。” 早时他被送回太医院时重澈就动了怒,此次再不能留在容洛身边把事做好,他大约就保不住性命了。眼下重澈的话中分分明明地把处置他的权利交给了容洛,他无疑前一步是生,后一步是死,留在长安不消说是绝无生路……而容洛这一边虽不信他,但到底也有一线生机在,便是死皮赖脸,他决计也要跟着容洛去益州。 盛婉思与孟氏如今在命妇中势头正盛,比之盛太医可说是极其重要。虽盛太医与盛婉思的父女关系她早托了元氏割断,但盛婉思在长安居住多时,有心的只要去打听一下便能得悉。此时盛婉思的身份无人追究,说到头还是有谢家跟元氏在后边撑着,没人敢做出头鸟拿这说事——可若盛婉思的生父站出来多嘴,便保不齐会有针对谢家的人以此攻击谢家。 眼中墨色如热水沸腾。容洛抬眼看向重澈,良久,轻声低笑:“终将为敌?” 这是她重生第一日见到他时说的话。重澈凝视着她,付之一笑:“不会为敌。” “可如今便是这样的局面。”容洛掩唇咳了一阵,扬眼时重澈已经收下前行的动作,“我一直觉着此时的你绝不会背弃于我,不论你此时是父皇的重臣也罢,是朝中人人都想亲近的尚书也罢……我是觉着你与我是都不会在今时今日持刀相向的。”笑意里露了自嘲,容洛望向底下跪着的盛太医,敛目牵唇,“果然本宫从始至终都是弃子。父皇母妃,祖母或你,从来都不会留在本宫身边。” 声音内有几分凄惶。容洛鼻息一翕,恍惚间似有低声一笑。叹息着扯下帷幔覆过脸面,转身唤盛太医起身时,她正巧避过重澈拦下白鹿的动作。 . 在车厢内坐了一阵,容洛心绪平复下去,便听得何姑姑伸手在敲在厢壁上的几声叩响。 掀帘而出,重澈早已离去。何姑姑此时正立在车边,身旁站着一个同样戴着幂篱的童子。见着容洛出来,何姑姑揣揣地看了眼身旁的小童,斟酌道:“殿下,尚书将……燕南送了过来,说是府中修葺,没了习练的地方,让殿下带着一块去益州。还交代这孩子武术禀赋极好,最好是与宁姑娘一同入宁家军,莫要荒于嬉乐。” 听到“燕南”二字时容洛便已格外惊诧。见着他在话落时向自己躬身施了个礼,容洛按捺下满心的关怀,看向何姑姑,“是谢家去要人了?” 何姑姑不是谢家的奴婢,当然不清楚。摇了摇头,何姑姑道了声“不知”。 “是尚书问奴婢要不要同公主去益州的……谢家倒没来过人。”燕南掀了纬纱,怯生生地瞧着容洛,“奴婢在长安并无家人,先生虽对奴婢关照多多,但奴婢觉着先生忙碌之际仍要分心管顾奴婢,实在是汗颜……听闻殿下要去益州,师姐……宁姑娘也要入宁家军,奴婢便想着能否借此入兵营……” 先生便是重澈。燕南寄居尚书府多时,宁杏颜的师父林教头看中燕南天资,收了他做关门徒弟,而重澈觉着他读书笼统,便亲自做了先生教他读书。这些情况容洛多少晓得,见他闪避着将身份摆低下去,颇有些卑微的模样,容洛心疼之至,却又庆幸他懂事至极。 想探去抚摸他的手忍着收在袖中,容洛声音柔和许多:“你想入兵营?” 燕南望着容洛,小心地点了点头:“是。” “眼下还不行,募兵的日子已经过了,你是入不得兵营的。”期待的模样叫容洛缓缓一笑,见他神色露了沮丧却仍乖巧地颔首,容洛稍稍莞尔:“不过本宫与宁姑娘熟识,可先让你先随营中老人管理粮草之类,平日也可随将士们一同操练武艺。往后若你技术渐精,再让宁姑娘与将士审核先你一番,才到前头去跟随宁将军,你以为如何?” 少年的眼中多了亮色,抬目看向容洛,燕南小声问道:“过了募兵的日子也可以?会否为难大殿下?” 与容明辕截然相反的反应,直教容洛颇为心疼。垂首一笑,容洛应声:“本宫爱才,也需对得起重尚书托付。” 对不对得起重澈都只是借口罢了,容洛看燕南脸上生了几分惊喜,又想起重澈与其他的事情。例如盛太医,例如皇帝,又例如眼前的燕南——但纵使大智近妖,她也摸不清楚重澈的心思。 一时咳嗽起来,容洛又耐着心与燕南说了几句话,又返回车中。 长公主(重生) 第62节 . 离开长安已有半月余,路上车船替换,顾着容洛身体,都是慢慢行驶着。 虽说离开长安不能及时得知朝局,但一路沿途风景也确实好看。在绵州城中让何姑姑包下一间客栈,容洛沐浴更衣完毕,正握着谢家来信在窗边看着雨水,楼下便传来了好一阵嘈杂的声音。 疑惑地拾起大氅披上,容洛推门出来,就看见楼下有几人正与店家请求着什么。正觉着下方青衣同蓝衣男子的背影眼熟,何姑姑端着药过来,见容洛在看底下,笑着将药递过去。还未说话,下方那名青衣男子就瞧见了容洛。 “在下余知岚。”探眼瞧了会儿容洛,青衣男子扬高了声音,俊俏的脸面上莫名生了许多喜色,“敢问是娘子包下的客栈么?” 送到唇边的药碗一停,容洛听闻名姓,眉头登时一拧。侧眼看到余知岚时,古怪地抿了抿唇角,似乎对遇见此人非常不愉。还未做声,她便见身着蓝衣的那名男子转过身来,视线相对,容洛微张的口齿蓦然一滞。 【作者有话说】 前夫x2,当然……重澈也会出现的。 三千字删删改改推快剧情,修改过程中感觉选择困难_(:3」∠)_ 感谢宝贝儿初凝么么哒投的1个地雷~ 第102章 1.19晉|江独家发表 ◎人情。(已替换)◎ 蓝衣男子原正与店家在商量住宿, 此时陡然转身看向容洛,多是受了余知岚声音的吸引。 打探的目光陡然撞进了一双凌冽的桃花眸中,半晌, 蓝衣男子注意到自己所看的人是个女子,急忙收了眼,略有失措地揖首道:“不才唐突。” 一言一行都与往日的相敬如宾重叠,容洛半张的唇齿缓缓一抿,目中的惊异也渐渐收拢下去,换做莞尔:“不妨, 公子与郎君们是要投宿?” 见容洛直接来问了自己, 蓝衣男子显然颇为意外。微微扬眼, 还未开口, 旁边的余知岚便笑着抢了话头。 “是要投宿。”心知蓝衣男子不大会应付这些独自在外走的姑娘, 余知岚忙上前一步,脸上挂了几分自诩完美无暇的温笑, “在下同几位哥哥是要去益州赴任的,不想到了城中才发现此处驿站住满了人。其他的客栈酒馆我等也打听过了一遍,说是雨天早已满客,只有这一家还有余空。娘子也晓得轻重缓急,不若就让我等暂时住一宿罢?” 包客栈实是何姑姑的主意。离开长安时容洛便带了不少人出来,除她与恒昌、秋夕三位心腹以外,宁杏颜与齐四海也一同随行。而这二人又各自带了宁家军侍卫、齐家寨来的兄弟, 一行人加起来统共二十余人不止,包了一间客栈还是挤的了——不过, 有驿馆替容洛分担了部分, 却也不是塞不下余知岚这四五人。 原听见底下动静, 何姑姑心中就已经做了一番打算, 只是这厢容洛的药得热着喝,她便没顾上这几人。此下余知岚这话一出口,何姑姑乍时就皱了眉。不为别的,就为他这处处端着“赴任”二字,以身份压她们一头的架势,实在让人心生厌恶。 店家也不是没脑子的,容洛入住时下了重金,他看着何姑姑出手大方,揣测着何姑姑的主人约莫是个贵人,亲自带了人去接待。故此是真真切切地听到了秋夕唤容洛“大殿下”,也瞧见了恒昌半露腰间的宫牌,如何还能怠慢容洛?当下几步到了前头,对容洛颔首道了声不是,立时转身拦下余知岚,语调没几分好气:“什么借住?这位娘子带来的人正正好住满了客房,哪里还能挤下你们几位?我看你几位还是不要在此继续耽搁了,赶紧趁雨势不大去瞧瞧前边几家还有没有空房才是。” 余知岚几人自然是早已走遍了才过来的,眼下看自己端出了身份还被店家这样驱赶,登时不快地看向容洛:“看娘子身旁多是下人,只消娘子让他们去住柴房,我等便可安稳歇息早日赴任,难不成……娘子连轻重都分不明白么?” 这样的话可是明明白白的仗势欺人了。四下蓦然一静,踌躇的蓝衣男子微微一怔,随即便是一声低喝:“余兄!”又忙抬袖向容洛,“娘子莫怪罪,余兄本意并非如此。我几人本是廿二就要到任,不料行错了路,从梁州去了金州,这几日才从利州过来,孰知又遇上大雨……当真对不住。” 从长安去益州,最快的路便是先水路后陆路,便是兴州乘船到隆州,而后隆州马车到益州。这一听梁州,容洛立时清楚这几人是出城便跑错了方向。而再依她了解,领路的人必定是余知岚无误。 “你倒比那位‘余兄’会说话多了。”宁杏颜到客栈时尝了一下当地的“三口倒”,一连睡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容洛出门她便醒转过来,但因头疼得厉害,一直是倚着门在听。靠着凭栏,宁杏颜指了指容洛手中的药示意她喝下,转眼看向蓝衣男子,陡然心思电转,笑道:“让你几人住也可以。不过此处只能分出一间上房,一间普通客房及一间下人房,二人一间,恰恰够你六人居住。” 下方几人因着余知岚的狂妄,本是做好了露宿甚至投宿青楼楚馆的打算。此下见宁杏颜松了口,稍稍一愣便晓得她也是主事之一,忙露了喜色。甚至窃窃私语,讨论起哪二人住那间房来。 但宁杏颜哪有这般好脾气。指尖叩了叩凭栏,她话尾一滑,唇角扬起狡黠的弧度:“不过……哪二人住哪间客房,可都要由抓阄说了算。” 这样的提议无疑让某些好享受的人心思落了空。余知岚睨向宁杏颜,一时觉着她颇为不知好歹。然转念一想,抓阄也未必会让自己住入下人房中。也利落应了。 将空荡荡的药碗递给何姑姑,容洛拒了她递来的蜜饯。见宁杏颜唤底下的恒昌取来纸笔,也不禁无奈倾唇。 宁杏颜擅长的事物与他人多有不同,或者说,她兄长宁顾旸失去的童趣全都由她弥补。少年郎们好的斗鸡,斗蛐蛐,赌马等等,寻常女儿家决计不会去碰。可宁杏颜不一样,她对此不但喜好,而且还极其精通。从前在隆福宫时她就教容洛玩了不少儿郎们喜欢的东西,某日更不知是从哪位将士手里学来了出千的招数,凭借一手好千赌来了不知多少好东西。抓阄?分明就是按着她喜恶安排他们入宿。 拢好大氅,容洛随着宁杏颜下到厅中。看宁杏颜在纸条上各自做好印记,并以左手握着纸条有印记的一端,递到六人眼前——但容洛分明瞧着她在理袖时悄悄把才写好的那些放到了右手的袖袍中。 盯着蓝衣男子看了一阵,宁杏颜蹙眉问道:“不知公子贵姓?” 蓝衣男子这才忆起自己没有报上名姓。施施揖首,还未言语,容洛便已含笑启唇:“裴公子。” 又望向男子,轻声问道:“若是未曾记错,公子姓裴名静殊……不知可对?” 裴静殊被容洛说出姓名,怔了多时,复才疑惑地颔首。 他并不认识容洛,纵然容洛名满大宣,见过她的人却也是不多的。况且他昨年才入仕,得进士出身后便外放上州,时日是正好与容洛封府走动时错开。再者,他只是嫡出幼子,家中招待人物、行走前朝自有兄长,他也没有多余心思记挂一位公主如何。如今听容洛好似认得自己,他自然不免古怪。 “重将军外祖家姓裴,我家中人时常得见,因而也认得裴公子。”眉目微微一舒,容洛唇角染笑,“倒是我贪图闲适,甚少出门。裴公子若记不得我,也是正常的。” 三两句话圆了裴静殊的困惑,他眼中夹了歉意。但不知容洛身份,却也不好再说什么。端量容洛须臾,他在宁杏颜手中抽出一枚纸条。展开之后,下方果不其然是个“上”字。 宁杏颜见此,忙拱手恭贺了一番。容洛在一旁瞧着,见她恭喜裴静殊时悄悄将纸条收进了左袖,右手则迅速一翻,抽出五张纸条来。 之后的事情是再不用说,六人里裴静殊与一江姓男子入住了上房,令二人则住了普通客房,而余知岚及一位附和他言辞的男子则住入了下人房里。虽怀疑宁杏颜作弊,但余知岚也不好拉下脸面同女子争执。只得乖乖住进下人房中。 闹剧看罢。容洛也觉着颇为疲累,抬步上楼时宁杏颜跟上来,先抱怨了一番三口倒的酒性,又对余知岚吃瘪的脸色绘声绘色地形容了一番,到底不无痛快。 自然,宁杏颜描述归描述,却也不忘困惑。接过容洛脱下的大氅挂上衣桁,宁杏颜将艾草丢入香炉,挨着容洛坐下,脸上略有几分耐人寻味的笑:“你连蒋文朗都不大有印象,却能记得裴家那位公子?说,莫不是当真做了负心人?” “哪来那么多鬼心思。”容洛放下银栉的动作一顿,“我是早就识得他。” 此言不假。她前世时曾经四嫁,前二嫁俱是文景帝,也就是她父皇所赐。而后二嫁则是文成帝容明辕赐下。这四嫁的对象皆是大宣中的佼佼郎君,性子却不尽相同。如今意外撞上的二人都是她前世曾经克死的夫君之一——余知岚是最后一嫁,出降时他已死了两位夫人。当时他因功绩丰伟,并不将容明辕放在眼中,但他精明至极,容明辕寻不得他麻烦,只好让她出降,以寻借口将其贬谪除去。余知岚确实狂妄至极,大宣公主有不召见则驸马不可到府上的权利,可他却三番五次擅闯甚至欲强迫于她,若非齐四海令他惧怖,她早已受之毒手。多年来她依旧无法忘怀,现今见到余知岚则更为厌恶。 而那位裴静殊——则是四嫁里对她最好的一人,她欠过他一份人情,一份活命的人情。 . 一夜平平。容洛起身时窗外雨势如瀑,可想今日是绝不能再上路。 让何姑姑挽了双刀髻,容洛临窗读书。而何姑姑及宁杏颜则去往驿站更换马匹,以待雨停后去往益州。恒昌与秋夕则按着容洛吩咐准备早膳。 满室寂静,不一时楼下嘈杂起来,似乎是六人出来用饭。容洛并不在意,但没想几刻之后,余知岚便来敲了她的房门。 面上仍是令人作呕的虚伪微笑,容洛瞧他一身不合赶路的雪白锦衣,拧眉接过他递来的一坛酒。 “这是在下在金州得到的女儿红。”凝视着容洛柔婉的颜容,余知岚眼中夹了几分阴沉,仿佛是豺狼盯上了他的猎物一般,“听店家说是藏了十八年的酒,娘子让我等投宿,在下也不知如何答谢娘子。小小薄礼,还请娘子收下。” 女儿红分两种,一便是酒馆里名为女儿红的酒;二则是女子出生时埋在树下,待得出嫁时才取出饮用的酒水。容洛彼时因九皇子,曾去过金州,那一处有着第二类的规矩,故而女儿红是决计不会端出来售卖。可余知岚说这酒是金州带来……便不得不让容洛深思了。 睇了眼余知岚,容洛还未回应,裴静殊便在廊道不远上唤了一声余知岚。这一声呼唤让余知岚拱手身退,容洛亦退不得酒水。只能收下。 远远看着余知岚被裴静殊说了几句什么。容洛也顾不上许多,待得二人下楼,便打算去寻随行的张太医来瞧瞧这酒中是不是掺了什么东西,毕竟余知岚此人报复心极强。她怎能不防? 张太医住于容洛隔壁房中。容洛寻他时他正巧出来,当头撞见容洛,忙转身合上门页,手速极快地将什么东西放进了袖袍里。惶惶对容洛揖首:“姑娘是有事寻老儿?” 惊慌逃不过容洛眼皮,将酒坛递到他怀中。容洛拧着眉吩咐诸事,看他启封细嗅,双唇一抿。 倘若她没看错——张太医藏进袖中的……是一包药? 【作者有话说】 不要方……不是无缘无故选益州的! 看文案!相信三哥! 第103章 1.19晉|江独家发表 ◎蛊虫。(已替换)◎ 容洛的疑心张太医未曾察觉, 验过酒水,他便听着容洛吩咐,将酒端下厅中与恒昌几人分饮。容洛因着重澈那事, 在吃食上都颇为谨慎,眼下张太医这般隐瞒,明显是有猫腻。但……换张太医来时他便说她咳疾因中毒而起,是与容毓崇所言一般的结论,若他是重澈的人,他又为何会坦诚相告? 容洛着实想不明白。目光虚扫过桌角边瑟瑟饮酒的盛太医, 她拢了拢大氅, 那厢在房门外守着的齐四海走到她身旁, 遁寻着她的视线看向两位太医, 语气并不奇异:“殿下也看到了。” 眉目略略一凝, 容洛睇着齐四海,似有不愉:“你早就知道张太医藏了东西?” “应当说我与宁姑娘都知道。”身姿挺拔, 齐四海右手按着刀柄,“出长安时宁姑娘就发现盛太医会在夜里去驿站取信件,且在得到信中的东西后便会立时转交张太医。信中的东西正是殿下看到的那一物,乃是一包药。” 见容洛眉心蹙起更深,齐四海晓得她是为他不禀报此事感到不快。 将视线转回厅堂,齐四海亦明明白白说了缘由:“殿下身躯不待人,一时半会儿少不得张太医。我同宁姑娘验过药, 葛根,蛇草, 天冬, 黄芩等药材, 对殿下并无损害。我和宁姑娘本打算查清此事再告知殿下, 亦并非有意隐瞒。殿下勿怪。” 齐四海是不会扯谎的人,如今说了便真是原原本本的事实。容洛凝目望了他许久,收眼视向盛太医。 自然她是满心疑问想得个明白,可齐四海若知道缘由,定然立时将一切告知于她,没必要说一半留一半——她亦没有让齐四海与宁杏颜继续查下去的意思。盛太医与张太医一路随行,若他们两个当真都是重澈的人,是为了重澈才来到自己身旁,那她又何必费工夫绕路子寻求答案,让他们亲口把所有吐出来就是。 不过捉贼定要同时捉赃。何姑姑归来后容洛便让她悄悄去请了城中资历最厚的医士到了客栈。待夜里用过晚膳,张太医亲自煮好药,何姑姑滤过药渣,便如往常一般端药上楼让容洛服下。 只是今日终究不是往常。何姑姑出去不久,又惊慌失措地奔入厨房。手上抓着的帕子上还有几丝鲜红的血迹。也不顾厨房内还有店家,何姑姑失色地捉着太医的手:“太医是不是抓错了药?殿下喝了药汤便开始咯血,眼下止都止不住,太医赶紧去看看罢!” 一句话登时令张太医满面煞白,望了眼还未处理的药渣,他疾步行出厨房。当头撞见赶来的盛太医,张太医惊惶地扯过他便往楼上去,嘴里还振振有词:“早说那药殿下受不住!你几个偏就不听,什么好的?我看就是左道旁门!” 盛太医原是见着何姑姑慌慌忙忙,以为出事才来的厨房。眼下被张太医用劲拽着手踉踉跄跄上了楼,盛太医头先也是一心窝子的惊怖,可看到那扇紧闭的房门,他登时又觉得不对起来。可张太医本就是做贼心虚,若非把柄还捏在重澈手上,他多半是早就撂挑子逃回长安了。眼下一听容洛出事,他当先想到自然不会是“此事有诈”,而是“谋害皇嗣”的罪名。不但脑子不清醒不说,盛太医的示意他也不会顾及。 将张太医往回扯的力道都未使出,张太医已经“哐当”一声推开了容洛的房门——结果可想而知,容洛无事,此刻正安安稳稳地坐在围榻上与宁杏颜喝茶。温和的颜容里夹着几分病痛带来的苍白,一双桃花眸斜扫向房门这处,见着他与张太医,她双手拢着杯身将茶盏放在案上,盏边的白瓷小碗里盛着深褐色的药汁,此下看来则尤为惹眼。再看宁杏颜身旁提着药箱、郎中打扮的老者,这药汁便如簌簌针芒,几要刺瞎他的双目。 张太医到底对容洛太过陌生,不知她的手段,也不能探知她的心思。当下见了这副景象,他立时怔愣在门前,望一望容洛,又望一望盛太医,最后看向捧着药渣上楼的何姑姑,彻底白了一张脸。 与盛太医一同在房中跪下,张太医瞧着何姑姑将药渣端去给郎中检验,好半晌连辩驳的字都没想起来一个。盛太医则是在容洛身边待过一段时日的,明白面对容洛是最撒不得慌。叩了个头,盛太医伏在地面上,直接认罪:“殿下既然怀疑,臣亦不会再瞒。臣同张太医确是重尚书派来。”微微一顿,盛太医斟酌着伏低身子,“但臣与张太医从未对殿下下过毒。” “从未?”容洛抚了抚腕上的佛珠,看向案上一张药方,冷声一笑,“葛根,蛇草,天冬,黄芩是不错,可乌头,曼陀,栝蒌子与人参又是什么?——盛太医,你从医多年,可不要同本宫说你不知乌头、曼陀与葛根的大毒相冲。” 旁侧张太医被这一声声责问惊得冷汗沁出鼻头,盛太医虽未有异动,却也好不到哪里去。此事到底是林太医与盛太医最先经手,药方中许多都是他二人帮着重澈一同改进,关于此事重澈曾三令五申要参与者闭紧口舌,盛太医为着把柄为着朝局,多多也是不敢得罪重澈的……但此刻这般情形,他又如何敢得罪容洛? 心下一横。盛太医喉头滚动,闭眼答道:“乌头,曼陀有毒无错,但臣也添了蛇草,天冬,栝蒌子与人参温和毒性。故而……此方对殿下并无害处,若说真有害处,便是其共同的活血热燥引发肺躁,使殿下受了咳疾之苦。”又叩了个头,盛太医看向地面,冷汗打湿衣襦,“但此事并不会持续太久……长安那处已寻到可以顶替蛇草与曼陀的草药,只是分毫仍需仔细判定……要到下月才可拿到药方。” 言语仍未提及缘由,容洛思索片时,只明白药方并无特大毒性。而此事身旁郎中也曾印证。这几味药虽处于一碗之中,互相冲击,但彼此却也都在相互克制,既不会有一样毒性突出,也不会有一样过于滋补。 却也正是因此,容洛格外困惑——重澈到底要在她身上做什么? “我是武人,听不懂你那些绕弯子闪舌头的话。”还未等容洛出声,宁杏颜已经皱了眉头,“如是此药对明崇无害,重澈那日在府门前为何不说?这几味药又为何一定要用在明崇身上?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亲,盛太医,今日你若顾着重澈,一句解释都没有,来日他若变脸寻上门去,你可不要抬三娘做铁盾。” 宁杏颜是知道重澈“毒害”容洛一事的。只是从前重澈对容洛如何,她也全都替这两人记着,她实在觉得为容洛算计皇帝的重澈怎样也干不出这样的事——毕竟凭重澈与容洛的交情,他要害容洛还需借着旁人的手?这府里头一坐,趁着容洛不备便什么东西都能混进容洛吃食里。况,比之容洛警惕的太医,他终究都是容洛倾心以付的那人。 一番话说得正经也不正经。容洛也不为此做什么反应,仅仅看着底下的盛太医。眼中蛰伏的暗潮里似有巨蟒游动,狠厉得骇人。 盛太医扬首看了看容洛,似有思衬,然刹那又沉了首,一五一十答道:“殿下被人种了蛊。” “蛊?”眉眼微微一侧,容洛蹙眉,“南诏?” 大宣开国数百年。宣太宗时期因外邦兴兵乱国,太宗曾数次领兵平叛。南诏国是大宣西南边际小国,举国好蛊术。当年看各国兴兵,想借乱攻入长安,但计划失策,南诏国阴谋不成反而国破,其国土并入大宣,国民亦受大宣教化。多年来经历结姻、同化,其后人们已与普通百姓无异,只余一小部分继承祖先遗志,仍在养蛊、练蛊,以谋来日复国,再传基业。 容洛从前虽有听闻“蛊术”,但对此并不了解。如今乍然得知自己身上有蛊虫,立时就想到南诏国。不过此事仍然奇怪,若是南诏遗民能入宫,定是为着什么复国大业。倘若如此,这蛊虫实该下到皇帝身上才是,下到她身上……她当时只是个受制的公主,对那人有何好处? 种种疑问容洛不知,盛太医更是不晓得。抹了抹颈上的冷汗,盛太医躬首:“此事臣不知。尚书用臣时,只告知臣殿下中了蛊毒,蛊藏多年,已非动刀放血可拔除,只能以药将之逼死化除……其余的,臣一概不知。” 容洛对此将信将疑,可蛊虫之事若当真存在,普通太医郎中诊不出来大约也是寻常的事。侧目看着那张药方,容洛眉目一掀,神色陡然肃穆:“本宫并未配合你等试药方,既无蛊虫,你们哪来的方子?” 本看着容洛眉目沉下去,盛太医好容易松下一口气。此时见容洛问到关键,他倏地一怔,措词半天也编不出个合理的答案。 “臣等能得出方子……”上身一委,盛太医记着重澈叮嘱,长长叹了一口气,为难的沉眼揖首,“是因尚书身上也有一只毒蛊。” 【作者有话说】 蛊虫不是一对的,重澈身上那只比较狠(因为不能把容洛剥了挖虫子看种类,目的只是化掉而已) ps·担心小天使们再方,月月月在这里说一下…… 长公主(重生) 第63节 因为是传奇正剧向,以重澈跟明崇的立场来说,肯定是免不了要斗一斗的。不过不耍阴谋,都是明着来。至于现在的重澈为什么要做这些,等到了益州他会说清楚的嗯…… 第104章 1.19晉江|独家发表 ◎玩物。(已替换)◎ 四下陡然静寂。呼吸内似有一震, 容洛看着盛太医,诧异发问:“重澈……身上有蛊?” “尚书如何得知殿下身上有蛊虫,臣都无从获知。尚书似乎也不希望此时被殿下知悉……臣才一直瞒着殿下。”里外都有顾忌, 当日容毓崇将此事疑惑告知容洛时,重澈确是借此向皇帝提议让容洛离开长安,而他亦是得了皇帝指令在容洛“昏迷”之时下毒。但此事到底有名无实,他是顶着任务来到明崇公主府无错,可这个目的终究都只是为容洛解毒。其余的也只是按着重澈吩咐行事,他自然解释不得。 微微低首, 盛太医也晓得现如今再瞒也无意义, “尚书府中有一位南疆来的娘子, 十岁的年纪, 养得一手好蛊。尚书为寻出消融蛊虫的法子, 早已在身上养了蛊……但殿下不必担忧,养蛊人在府上, 尚书身上的蛊虫是取得出来的。”顿一顿,他又补充道:“便是意外,臣等的方子也能化蛊。” 双唇一抿,细长的两道羽玉眉前梢簇拥耸起。容洛神色在一瞬间凝结了一片郁色,眼中晦昧带了悻悻,她复又看向底下的盛太医:“听你所言,他身上的蛊虫至今未除?那给本宫的方子, 你们又是如何确认效用?” 一针见血的疑问。盛太医张了张口,终究还是回了话。 “府中养了一些乞儿……尚书令陆小娘子在他们身上下了蛊, 方子是在陆娘子确认化去毒蛊后才拿来给殿下。”盛太医探眼瞧了瞧容洛, “至于尚书……他身上的蛊虫是为五毒虫及数十毒花所炼, 在殿下身躯内的蛊虫死前, 尚书不准臣等将其消融……说是怕生异变。” 容洛身上的蛊虫到底是哪一类,几乎无人知晓。这怕生变,自然是怕药对蛊虫不起作用,或是引蛊反攻抑或如何——毕竟,蛊虫由谁所下,母蛊在何处,他们都不得而知。 额心紧得发疼,容洛缓缓抽了一口气,蓦然又咳起来。宁杏颜伸手替她拍了好一阵,容洛才白着一张玉面继续发问:“那名陆娘子……无法将本宫身上的蛊虫引出么?” “每只蛊虫都有自个儿的养蛊人,多半都是听母蛊的指示。不过听陆娘子说,有些厉害的养蛊人可以取出他人体中的蛊虫,白鹿也去寻过那些在江湖中有名的蛊师……但不是无能为力,便是从属于隐士,又或是厌恶皇家,实在不好请动。”盛太医略为汗颜,“也曾来过一位,但一直不起作用,便也只得离去。而陆娘子……只会以毒攻毒的法子,恐会出事。” 以毒攻毒的办法,无非就是再给容洛种一只蛊虫,让蛊虫把容洛体内那只吞吃殆尽。虽是最快的方法,可容洛体中蛊虫是个什么模样、毒性若何他们都不曾看查,万一二蛊相争,死的是陆娘子的那只,无疑会令容洛身躯中那只危险大增——这样危机四伏的捷径,重澈又怎会走。 事实吐露干净,容洛也不再为难他。凝视案几上的药汤,容洛再不做声,摩挲一会儿腕间的佛珠,容洛让房中诸人尽数退去。扬眼看着轩窗外广阔黑幕,翛然蹙眉。 重澈与她皆为弃子,她所怨憎的其实又何尝不是他最难过的?她当时气极,都是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话…… 垂眸长叹,容洛取过案上冰凉的药碗,一饮而尽。 . 许多事情弄个明白,容洛亦晓得自己的错处。多时来总想书信传回长安,可一想到当日府门前她对重澈说的话,却也不知如何起笔。而细细深思下去,容毓崇带来消息时说的冠冕堂皇,何尝又不是一个暗招。眼下她与重澈有龃龉,到底她同重澈不至于决裂。容毓崇这一计算好了她久病多思和忌讳重澈皇帝二人,若是张太医未曾露出马脚,她必然是永远不知重澈好心,回头定也会对重澈恶语相向。长此以往,她与重澈都必将成为彼此前途的绊脚石,到时无论真相如何,她二人都只有反目一条路可走。 不过,她却不止推想容毓崇一人。重澈所作所为还是十分耐人寻味。 蛊虫之事,重澈分明可将真相如实告知于她,免了这许多的麻烦,但,对此事他却是一字未提,甚至是应承了她的问话,令她对他生出厌恶。这又是为何? 自然她也想不明白。自重澈背叛,扶持北珩王上位之后,重澈于她便如同团团迷雾。纵使提灯在雾中行走,她能看到的,亦唯有眼前这方寸大小。 车轱辘行驶的声响消失,车轿一晃。宁杏颜驾着马靠近车窗,用鞭子掀起帘子,向容洛问道:“到客栈了。一阵子何姑姑同店家商量好了便会回来,这街上吃食许多,你要吃糕点么?我去买来。” 容洛思索须臾,正要答话,便听厢外传来一声颇为熟悉的声音。 “宁姑娘?” 裴静殊与余知岚一行正在街上游览。本余知岚正在向小摊上的姑娘买蒸饼,孰料一转头就撞见了宁杏颜。稍稍一顿,余知岚又靠近了些,唤了一声,瞧宁杏颜遁声看来,目光一扫车厢,暗下冷笑一声便迎了上来。 “果然是宁姑娘。”余知岚对马上的宁杏颜稍稍揖首,立时又看向车厢,“那么崇娘子……也在此地吧?” 余知岚是昨年参的科举,琼林宴上三元与受赐进士出身的学子都见过宁杏颜。他是进士出身,席上宁杏颜豪爽的姿态直令人过目难忘。因着这个缘故,他自然晓得宁杏颜是宁顾旸的嫡亲妹妹,是宁家的贵女,故而宁杏颜为难他,他也无从怨怼。倒是容洛,在招揽到庄舜然陆识秋等人之后,她便接二连三的遇上祸事,为着筹谋自然不大现于人前,出门更是头戴幂篱。余知岚根本不知她的面貌。此下容洛化名崇月,他便也只以为容洛是个普通的长安贵女,又有前先的事情,自然萌生了报复的心思。 宁杏颜瞧出他心怀不轨,却也不害怕他敢对容洛做什么。睨他一眼,容洛已掀帘而出。 “余公子。”唤了一声,容洛连沉颔问好的示意都未给他。拢了拢大氅,她扶着恒昌下了牛车,看向余知岚身后的裴静殊,语气里多了几分和缓,“裴公子喜欢羊肉饼?” 裴静殊对余知岚的心思最为清楚。眼下见容洛不似其他女子一般对余知岚,反是同自己搭了话,双眼微微一抬,颔了颔首。正要问一声舟车劳顿,余知岚便将手中的羊肉饼递到了容洛眼前。 “一路车马劳累,崇娘子约莫也饥肠辘辘了罢?这饼还暖和,此时用了定能暖腹。”余知岚关怀可亲地将饼递到容洛手中,话末又勾起一个极为温柔的微笑,“还望娘子莫要嫌弃。” 饼上仍散着腾腾热气。容洛凝视着眼前的余知岚,少时接过羊肉蒸饼,端庄疏离地道了声谢,侧身将蒸饼交给恒昌。而余知岚见着这副景象,也颇为满意。 视线从容洛侧脸逐渐下滑,余知岚的目光一一掠过容洛的耳垂,细白的脖颈与锁骨,袖袍下的指尖不断摩挲,眼中的侵略意味亦愈发明显。而在他未曾注意的地方,容洛眼中浩瀚暗海在刹那结起冰霜,藏于冰层之下的巨蟒口齿猩红。 转目归回余知岚脸上,二人诡异的神色在一息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又叙了几句话,容洛处处疏离,余知岚则是处处带着算计的示好。前者的言语不必说,可后者的话却是让人再也听不下去。 寻了借口带着容洛去了脂粉店中,旁下裴静殊见二人背影消失于店门中,皱眉看向余知岚,“余兄便听静殊一言……莫要再对崇姑娘动心思了。她身旁的那位宁姑娘出身不俗,万一出了差……” “你倒无趣。”余知岚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那位崇娘子若是真与我做了一对,宁家那位贵女决计不会来寻我麻烦。况崇娘子一看便知是大家闺秀,家中教导定然严苛,若是生了些什么,她为着声名,更不会让宁家贵女将此事透出去。”胸有成竹地勾唇一笑,余知岚倾身靠向裴静殊,“再说,难道你就不想看这种傲气凌人的女子在床榻之间是如何模样?——婉转低吟,乞怜摇尾……最最有趣。” 最后几句令裴静殊一下涨红了脖颈。惊异于余知岚的险恶用心,裴静殊见余知岚朝脂粉店走去,几步跟上。 “余兄的心思,静殊不敢苟同。”深深拧眉,裴静殊并不理会余知岚看见他羞赧时的嗤笑,“还请余兄打消算计。崇姑娘那日筹算并无恶意。便是不为那日,也还请余兄仔细想想仕途……世上从无不漏风的墙,余兄所为往后必然会成为祸患。” 心思确实是因那日而起,余知岚也不会因为三言两语消除念头。微微偏首看了眼裴静殊,余知岚轻声一笑,缓步朝前行去。 “没想你竟这般无趣……女子说到底不过就是玩物罢了,还能起什么风浪?” 【作者有话说】 在牛车旁听到了所有话的张太医&盛太医拿出小本本记名字:……回头就替你把话捎给重尚书/呵呵 大半夜的电信断网了,翻遍家里每一个角落找出一堆数据线……没一条是能用的 最后还是凭借一个不知道是几年前买的读卡器传上了稿子_(:3」∠)_欣慰 第105章 1.19晉江|独家发表 ◎蜀绣。(已替换)◎ 自撞见余知岚一行人又过了数日, 容洛的车架已经从南阳驶到了广都,再几日便能到益州城。 沿途风景甚美。容洛一路过来,虽是病躯, 却也时常趁着投宿停歇的一两日在当地走动。与百姓言语,打探此处生计,亦在买卖东西时关注价钱等等,也算有所收获。 如今外放长安之事已无法更改,归期与重澈的目的于她仍是谜团。倒不如既来之则安之,从别处仔细为自己打算。不过——离开长安还是带来了许多麻烦。不能得知时政是其一, 遇上余知岚便是其二了。 “听闻崇娘子同去益州城时, 我也好生异怪了一阵。”骑在高头大马上, 裴静殊控着缰绳同容洛说话, “这山南道到剑南道的水路陆路都不大安宁, 早知娘子也去益州城,我等原应该等一等娘子才是。自然……我们不比侍卫勇武, 但我几人混淆面目,让山匪不知主人家为女子还是可以的。” 话里带了点微微的歉意,比寻常的客套更令人生好感。抬手拢着帘子,容洛冁然莞尔,“我染病多时,家父听了术士的提议,方择了此地让我养病。说来让郎君笑话, 我不大喜欢奔波,也从来来过益州, 初时颇为惊恐, 因而倒也未曾留意过路上匪贼之类。待神魂归返……亦觉着自己当真胆大。” 大宣女子不似男子可以随意离家走动。多数女子除举家搬迁, 出嫁从夫之外, 大多都在一个地方过尽一生。剩下那些得以离家的,则是为将领者,为商人者。除此,便只是跟随男主人的婢子。因而容洛这絮絮一番表述下来,也确确实实是形容了一名女子到异乡时的感受——当然,容洛的惊恐来源于远离漩涡与远离朝堂,而非异乡胆怯,多少还是与寻常女子的心绪不一样。 “娘子比我厉害许多……娘子从未了解,我却是家中兄长与几位哥哥仔细说过还生出胆怯,一路花了好长时日才扭转过来。”未曾笑话容洛,裴静殊理解地沉一沉首,温声笑道:“听兄长说,益州繁荣,亦是大宣要地。故而菜、粮之类市场广大,丝织一行更是繁盛至极。名满天下的蜀绣正是出自益州——说到蜀绣,听闻这今年来益州产出蜀绣的数量增添许多,上贡与送去各处后当地仍有买卖。娘子过后倒可去瞧上一瞧。” 贵女好绣花锦缎,苏绣蜀绣因绣工精巧,一匹便要耗费绣娘数月神思,因而在市面流通甚少,可谓千金难求。但越是不容易得到的便越容易得人珍惜,贵女们出于喜好与其他缘由,对蜀绣等做成的衣衫尤为追捧。裴静殊家中有什么人,有多少女儿家容洛都是清楚的,他有此言论,亦同样是出于常年得见姊妹攀比的原因。 容洛倒对此无所感觉。皇家好蜀绣,多是为着绣工细致精美,纵然后宫中有人以获得时年上贡赏赐计较宠幸与冷落,那与此时已然封府的她也并无多大关系。倒是因裴静殊那句产出甚多,她是生出了不少疑惑来——记着初初重生的那几日,戚婕妤与容笙曾用重澈送给她的苏绣披风给她下了圈套。那时容笙曾提及南方光景不好,养蚕人锐减,故而绣缎上贡的几匹已属稀罕。而那年上贡的蜀绣她也得了,赐下时司工局亦同样告知蜀地养蚕缫丝收成不佳。 而及笄那年——三匹的蜀绣与苏绣,已经为两匹。何姑姑制衣时还因此解释了一番,同样是丝织的基本出了问题。再后来,她在谢家也得知了此事,说是米粟赚钱,养桑叶的农户看米粮价高,普通种菜粮的税赋较低,便改桑为农,不再种桑叶养蚕虫了。谢家因此事还为难许久,上书降低赋税亦被皇帝驳了回来。 不过这已是半年前的境况,天下瞬息万变,她也说不得什么。但,她终归还是免不得疑惑,只半年余的光景,益州的丝织是如何恢复得这样快?益州刺史又为何不上书献方,让苏州丝织得已复原? 裴静殊当然不知道,容洛亦不会问下去。 不是因为不想或是顾忌什么,而是在裴静殊话落的那一刻。一条马鞭便使力抽上了马臀,裴静殊坐在棕马背上,一时防备不及,便听得座下马匹一声嘶鸣,便扬蹄朝着远处飞也似地窜了出去。 容洛话在口齿之间,见此微微一怔,便看向黑色鞭子的主人。 会做此事的自然只有余知岚,瞧着裴静殊远去,他扣着缰绳哈哈大笑,同四下打趣一阵,便靠向了容洛的车架。 “静殊一阵便会回来,娘子不必恼怒,在下只是同他开个玩笑罢了。”见容洛眉头轻蹙,余知岚唇角轻轻勾起来,眼底温柔之至,配合他一身白衣,瞧着倒真像是个清隽朗逸的翩翩佳公子,“方才听娘子同静殊说蜀绣,娘子是喜欢蜀绣么?” 不轻不重,恰到好处的虚伪模样实在让人厌恶不已。容洛睇他一眼,望向裴静殊离去的方向,微微颔了颔首:“绣工颇为精致。” 只是普通的赞扬,余知岚却觉得容洛对蜀绣尤为了解,也是对蜀绣格外喜欢。又笑问道:“那娘子可知在下身上这一件是哪处的蜀绣?” 蜀地广大,分东南西北四处。四处皆产蜀绣,故而绣又分南北蜀绣,虽同有一名,但细致上来说还是有所不同。南蜀绣软滑,北蜀绣则略为细密厚重。 余知岚这话问出来,容洛立时又扬了眼瞧他。布料绣工都不是单凭看就能看出来的,产自同一州府的布匹则更不能为肉眼所轻易辨认,多数还得靠着抚摸辩驳。此下听言,容洛便觉得内中轻薄之意几可满溢,厌恶则更深。 借女子喜好接近女子是男子们惯用的伎俩。余知岚好酒色财气,对女子甚少失手,于颇为傲气的女子而言则更有一套路数。只不过,马有失蹄人有失足,容洛出身复杂,在深宫中经历所见种种早已致使她对男女情爱心思淡薄,心中羁绊或浓或淡亦仅仅只是一个重澈——余知岚想什么,她如何还看不清楚。 凝视余知岚笑脸瞧了半晌,容洛微微低眼去看他身上的蜀绣白衣,在落下帘子前淡淡作答:“约莫是前一年的蜀绣,南北不知。” 看不见容洛的脸,话听起来就好了许多。余知岚瞧容洛给了回答,望着窗棂,鼻息中缓缓一声不屑的低嗤。调转马头走向同伴,忽又觉得哪处不对起来,然再回首,车檐下坐着的秋夕与燕南已缓缓收了笑,变作一副施施闲语的模样。 . 可余知岚不傻。话稍稍嚼了一日多,余知岚便明白过来容洛是在嘲笑他富贵家出身却到处炫耀过了时兴的衣衫,当即黑着脸将白衣拿去生了火。心里愤愤地记挂着要征服容洛。 既有这般的心思,他的作为便可想而知。两三日来他处处与容洛示好,咳疾里不该用的、不该吃的统统送到眼前来,让容洛实在生厌。 但这究竟不是在长安,天高皇帝远,谢贵妃与谢家亦不在此处。且余知岚仍是官员,还在调任,她也不能叫齐四海或暗处的斛珠想法子了结了他——便是想用公主身份压他一头,她又忧心着这几人会否会弄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来。只能作为大家贵女,端庄受了他的礼,与他说着话。 宁杏颜也晓得容洛不愉,连日来但凡余知岚又靠近容洛的倾向,她立时就会抢了话头。连带这裴静殊也会帮忙,宁杏颜离开时,他立时就找出许多事来“麻烦”余知岚。直教余知岚无法同容洛单独相处。 只是事情终究还是有落空的时候。 早晨余知岚送了容洛一枚梳篦,容洛厌屋及乌,转手便将梳篦赏了随从一名唤凉依的婢子。却没想到了午间,那枚梳篦便回到了余知岚的手中。 “娘子是何意?”冷着脸将手掌摊开,余知岚眼中的不快再不掩饰,“清晨时收下,转眼便送了?” 容洛正在铺子里瞧纨扇,一只只竹骨的小扇握在手中,透着丝丝凉意。虚扫了那梳篦一眼,容洛缓缓莞尔:“公子知道便是,往后也可省去我处置的麻烦。” “你不喜便不收。”余知岚冷声,脸上仿若结了一层墨色的冰,此下怒火冲天,那些冰快要浓黑得滴下水来,“作何送给凉依。” 选定一只画牡丹的紫竹纨扇,何姑姑给店家付了银钱。容洛抚了抚扇骨尾上缀着的流苏,缓缓摇了两下扇子,扬眼一笑:“我那样不是替公子照料着凉依么?郎有情妾有意,送些东西,才好延绵情意不是?” 凉依是随行的婢子,平日里管容洛的衣衫珠钗。肤白如玉,因生着一张圆圆的脸蛋,看起来年纪也小上许多,颇为惹人喜欢。自遇上余知岚后,何姑姑便告知容洛,这名唤凉依的仆婢已与余知岚有了肌肤之亲。容洛亦不声张,只是送来的东西从随意赏了换做统统送于凉依。前面的那些大抵是因为没有这梳篦贵重,故而凉依没有佩饰,才拖到了今日被余知岚瞧见。 容洛笑起来颇为柔婉,眉眼里的锋利夹了几分狐狸似的狡诈。若是在往日里落到余知岚眼中,这模样总是最赏心悦目的,但此时此刻,得知了事情,听闻了容洛所言,余知岚如何还不清楚,容洛是在讥笑他手段拙劣,她也早已知晓他所有举动的目的。 从来戏耍女子,如今却被女子当猴儿玩得团团转。余知岚脸色陡然沉下去,眼中的憎恶一点点地燃起来,袖下的手掌拢成拳头,十指紧得发出格格的响声。 “你算个什么东西!”狠狠摔袖,余知岚双眼圆睁,牙关紧咬,“敢在我面前这般嚣张!也不想想你能有什么下场——不是我,你也会成为他人身下的玩物!大腹便便,花甲之龄……像你这样的女子,往后不会有男子喜欢你!更有的是你受的!” 很愤恨地赌咒。容洛凝目瞧了他一阵,用纨扇挡了半张脸面,扇后的一双桃花眸慢慢一弯,眼底分分明明的不屑。 “东西不东西,我是不能与公子一较形容的。”捻着扇骨,容洛笑意轻缓,“不过……来同我‘乞怜摇尾’的公子,才真不该说这样的话。毕竟向无人喜爱的女子乞求垂怜,才是当真令人发笑与可怜至极。” 【作者有话说】 忘了自己是伴娘o(╯□╰)o 朦朦胧胧被电话叫醒才发现朋友是昨天结婚…… 忙了一天现在才到家,因为没能及时替换,今天(11号)会双更 感谢大可爱酥心糖投的1个地雷~ 感谢美天仙初凝么么哒投的1个火箭炮~ 第106章 1.19晉江|独家发表 长公主(重生) 第64节 ◎功绩。(双更已替换)◎ 摇扇轻笑的模样最为温和, 只是内中夹杂的讥讽却也同样昭然。 瞪视着容洛,余知岚呼吸一寸寸沉重起来,表情亦愈发狰狞。毫无疑问, 女子对他而言确实只是玩物一般的存在,他对女子更一直是颇为轻贱。如今被他视为囊中物的容洛陡然却改换了身份,反使他成为了容洛手里的一枚偶人,并在诸多他未曾察觉的情形下将他玩弄于鼓掌之间——这一切足以使他愤怒至极。 “可怜。”冷冷一哼,余知岚温润的面目上浮起铁青颜色,双眼盯着容洛, 更是恨不得要将容洛瞪穿出一个大洞, “在我看来最可怜的莫过于你!既不知讨好男子, 也不知掩藏心思!真不知是如何的士族, 竟养出你这样的赔钱货!” 贵女的教养多是限于闺阁, 纵然历经武恭帝与连隐南,大宣的女子不再如同前时朝代一般只能卧与后宅, 可打马射猎学武。但两位皇帝带来的优异也不免寿数有限,自文景帝夺回权利,许多东西便在悄无声息地在改换面貌——短短六年,犹若余知岚这般想法的男子是不断地在日渐滋长。将女子论“价值”二字言语的男子亦慢慢地再增多。 不可不说,是连隐南的为后、为帝将女子身上枷锁一道一道解脱,也是连隐南的存在致使天下女子野心勃勃,甚至有与男子争权的想法。但, 同样是因为连隐南,男子们意识到了这天下不再只是他们所能左右, 女子一样可以站到他们的所能企及的、甚至不可企及的地位上——而那些他们从前施加给女子的枷锁, 终有一日, 也因连隐南这一个例外, 统统束缚到了他们的身上。故此,连隐南死后,他们便开始变本加厉地炼造些不可理喻的牢笼,满怀恐惧地将女子推入这些囚笼之中。 二十七年的傀儡生涯,容洛的体会不比之其他女子是只多不少。眼下余知岚吐出这样的话来,容洛摆动纨扇的指尖微微一收,扇沿搭在下颔上,扇面上朵朵牡丹绯红如雪,衬得因病苍白的肌肤愈发相似冬日的凝霜,也更难以教人忽略容洛目中越发深邃的鄙夷。 长睫微微扬起,乌色的珠瞳冰冷地凝视着余知岚,容洛双唇抿出一层薄薄的血红。良久,持扇的右手指骨陡然向上捻到扇面,余知岚本等着容洛出声,也防范着她叫不远处的齐四海做些什么,浑身绷得又僵又紧。孰知容洛半句话不曾说,只是直直盯着他,做出了这样一个意料外的动作,立时骇得他稍稍后退少许。 “我长至如今的年岁,可从未听闻过士族养育女儿的会有教育讨好女儿一事。据我所知,一味学着讨好男子的女子,也只出身于两个地方。”乏味地将纨扇交到秋夕手中,容洛被他这毫无警示的一动引去了目光。双瞳上下一动,扫过余知岚周身,容洛眼中的轻蔑蔓延至唇角,“这两个地方,一非士族,二便是青楼楚馆——公子这般定义女子,可见家中女儿必定也是受了这般的教习……就是不知,公子属于哪一类?” 自然全部都不是。余家是官家,余知岚的父亲也不过只是上州一位官员,且,能让余知岚如此优渥享受,多还是靠了他得了外祖家产的母亲。不过他确实也有张狂的本事,才气,相貌,资质等等都为上佳,父亲活络官场,亦带给了他许多利益关系上的友人。比之寻常的进士,他确实基础优良。亦因如此,他每每看中哪个普通女子,将身份摆开,再加一副皮相,也总能使身旁有一群前赴后继的莺莺燕燕。 只是踹到刀尖,却也不是没有的失误。这厢余知岚刚刚捅了容洛身后家人士族一刀,孰料转首容洛便当头倒下了许多鹅绒,绒毛中暗暗藏了无数牛毛似的小针,直扎得他不能多说一句。生怕容洛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譬如他在容洛父母身上点了火,那厢容洛便当头将他家祠堂中的祖祖辈辈都拿出来问一句“出身如何”。 此事怎样,容洛可想是做不出的。只是在两番话过去后,余知岚便觉着容洛无比伶牙俐齿、巧舌如簧,再是无法更改印象。当下重重一哼,放了句“到了益州如何如何”的狠话便转身出了铺子。当头撞上两个争吵的摊子主人,也直直从二人中间撞了过去,大步流星地回了驿站。 耳旁清净许多,容洛也不用再与余知岚玩些什么假模假样扮客气端庄的把戏,是缓缓松了一口气。拢了拢软氅,容洛又在铺子里买了些东西,后头便回客栈歇息不提。 又车马过去几日,容洛一行人也快到了益州。此下已是六月中,正是最热的时节。软氅换了轻薄的襦裙,化蛊的药汤也变了两味最温和的药材,咳疾好了许多,容洛成日咳嗽的次数也少了不少,倒是精神许多。 带着幂篱,容洛与宁杏颜换了座驾,由她坐在马上,而宁杏颜坐在车中。施施马蹄踢踏,三人言语,倒也没什么不是。只是余知岚仍如蚊蝇似的烦人。自容洛揭穿余知岚与凉依的私情,余知岚便时常当着容洛的面去寻凉依,什么挑逗露骨的话都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教人裴静殊与他同行的几位同僚都不禁皱了眉头。 容洛当然也不会理会余知岚。不过余知岚倒时不时来她面前放一句“我为益州司马”“地盘”之类的话,偏偏说了又不等容洛或何姑姑出口,抖露便即刻离去,几次被宁杏颜听见后,宁杏颜都起了将他随意一绑沉江的念头。然宁杏颜还是忍耐了下来,谋害官员于朝堂无益,于她于宁家更无益。 几人驾车驾马,前头两位识路的侍卫领路。本也颇为快活惬然的,但将近益州城时,几位灰头土脸的麻衣男子便踉跄着从夹道的树林里扑了出来,其中一位正正倒在车前,令众人不得不止步,等待几人离去。 但事不如意。那倒下的一人被其他二人拉起来,抬眼瞧见余知岚衣着锦华,急急一下就扑了上来,攀着前头一位侍卫便央求道:“劳几位爷救救命,借车轿让小的们暂时躲一……” 话未尽,后头树林里挲挲响动一番,几位高大健壮的黑汉子便从林子里奔了出来。瞧见这灰脸的几人,扣着后领便掀翻在地。 “跑?我瞧你能跑到哪儿去!还钱!”一听便是索债的。 麻衣男子抱着头躺在地上,声音瑟瑟缩缩:“我哪里还有钱,所有东西我都全给了二爷……哥哥行行好,我上有老下有小,你便放我一马……” 黑汉子倒不管如何,闻言便想一个拳头砸在那麻衣男子脸上。不过未能动作,一个锦衫、甸着大肚的男子从树林里出来,伸手挡了黑汉子的拳头,瞧着地上瑟瑟发抖的男子,虚扫一眼旁边同样灰头土脸的几人,嘿嘿一笑,鼻头上泛开一层油光:“你这不还有夫人和女儿么?” 容洛原以为是寻常的讨债,也未曾起心去管,听到这处,她方才转眼去瞧那边上立着的几人。两高一矮,高的里头一男一女,矮的那个一脸黄土,若非仔细去瞧,还真是认不出那是个女子。此时听出这大肚男子话里要逼良为娼的意味,她便再也看不过去,手上缰绳才绕过掌面,只见旁下一道蓝色身影一路而过,余知岚便到了那大肚男子身旁。 耽搁行程的事余知岚最为不喜,见几人摔出来时他便不悦地拧了眉,控着马在原地走动。此下兀然出来管了这事,容洛不由转了眼去看他。 那大肚男子原是高声说着话,也是一副奸诈狡猾的模样。余知岚到后他也不快地低了眼,至余知岚将一块令牌递给他看后,他微微一怔,又听了几句什么,转头朝宁杏颜这处瞧了一眼,为难地看向余知岚。 容洛离得远,二人轻声说话,她能听到的便只有“田”“桑蚕”“还债”“交待”几个词字。虽不多,但心里也生了许多疑问,却未待她去猜想,余知岚已受了那几位欠债人的磕头道谢,调转马头折了回来。 目光阴沉地扫过容洛,余知岚冷冷道:“入了城,你便有得苦头吃。” 相似的言语容洛听过许多,当下侧了眼瞧他,见他带马走远,按下宁杏颜握着鞭子要抽他的架势,吩咐何姑姑启程。 路途中的事不过眨眼,容洛到了城下,远远便瞧见一个官服模样的男子带人立在城下。何姑姑得过益州官员消息,自然晓得那是刺史文万宗,才启唇要同容洛说,余知岚已经高高扬了唇,毫不避讳地看向容洛:“看你还能厉害到什么时候!” 他入城前几日就给文万宗发了消息,文万宗是他父亲好友,二人时常往来。故而他才会说出到了益州便是他的地盘之类的话来。眼下瞧着文万宗在城门前等着,当即也认为是文万宗收了消息来迎接他。不由得意至极。 可许多事在他遇上容洛后就开始不再逞心如意。与车架到了城门下,余知岚翻身下马迎向文万宗,不想文万宗根本不搭理她,径直走向了容洛,躬身跪拜。 “益州刺史文万宗——拜见大殿下。” 一声“大殿下”令余知岚不禁一怔,转头看向掀起帘幔,让文万宗起身的容洛,余知岚面色刹那畿白,自觉三魂七魄将欲崩散。 自然惊异的也不止是余知岚一人,他随行几位兄弟皆是双眼圆睁,半晌才反应过来,揖首做礼。其中一位瞧余知岚还在怔忪,忙伸手扯了扯他衣袖,余知岚方才失了魂似的跪下来,垂首拜见。 而此时,关于容洛的所有才从他脑海里翻出来——大殿下容洛,封号明崇,为皇帝与孝敬太后双诏同赐。其出身尊贵,为谢贵妃长女,谢家外孙,皇族皇长女,虽非嫡出,自皇后向凌竹被废,已似嫡出。 脸色一点点惨白。余知岚忆起这一路上他对容洛的种种,揖首的动作都在颤抖。恭恭敬敬地福身,余知岚心中又悔又怒,连连责骂容洛隐瞒身份。但不待他码完,细白的纱幔抚到他手上,黑影从头上笼罩下来。 “本宫不是善人。”轻浅的一句话飘落耳际,余知岚抬首,迎上一双锋利的桃花眸,“按你责问宫中,教训本宫为‘赔钱货’一事,本该治你一个以下犯上,顶撞皇室宗亲的罪……如今你能免于刑罚,全因你得了一个好同僚。”掀眼看向裴静殊,容洛微微冁然,“若非裴公子求情,本宫只消同母亲抱怨一句益州司马以州府为地盘,陷害皇族,你与余刺史的官服便也不必再穿了。” 这是实实在在的威胁。不论她与皇帝之间有多少暗里斗争,对谢贵妃的宠爱、谢家的重用,皇帝都必须要继续维持。而她的话也并不曾给任何人把柄,女儿同父母的抱怨,在这世上都是最合理的东西。然……皇帝会从这些抱怨里听出什么威胁他权利的东西,那便是皇帝的事。 昂首瞧着那张柔婉的面目,余知岚仍旧满心愤恨。但身份高低不论,容洛戳到的地方却实实在在是他的弱点。斜眼望了望一旁的裴静殊,余知岚一边猜想裴静殊是否早就得知容洛身份,一边咬着牙稽首认错:“知岚鲁莽,有眼不识泰山。谢大殿下饶恕。”又对裴静殊揖首,“谢过裴都押恩情。” 余知岚此人向来不知悔过,当年功高震主,朝堂之上便驳斥容明辕与各个世家商议出来的决策,他人警醒后仍然屡教不改,我行我素至极,故此才招来了杀身之祸。现今容洛瞧他的模样,立时也分辨出他对她的记恨。然她既然答应裴静殊放过余知岚,便没有反悔的道理。下颔稍稍一昂,眼底暗流下的巨蟒收敛口舌,蛰伏于波涛之下,不时吐出的猩红的信子却透露她决计不会放过余知岚,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下手。 摆手免礼,与文万宗在城下说了一会儿话,何姑姑带人去行宫,而宁杏颜齐四海等人则陪同容洛去刺史府上用膳,接风洗尘。 宴席并不盛大。文万宗早已得知容洛来益州养病,月余来一直在等容洛的信。前两日得了消息,便交代着夫人罗氏准备诸事。罗氏为人妥当,宴上的菜色均从属清淡,汤饮里仔细放了滋补温养的山药,饭食也放了红豆等细细蒸甜,颇有些顾忌病中胃口的小心翼翼。不过既是膳食,盛太医便免不得谨慎,一道道用银濞子试过才让容洛食用。 折腾到了夜间,容洛也疲乏得紧。回了行宫歇息,安排好诸事后即随着罗氏领着四处游玩。无多时,几人嫌热,便又回了刺史府中暂坐。 与罗氏及她两位女儿在园中饮茶,容洛听着二人笑说益州风景,蓦地见廊口上下来一人,大腹便便的模样。远远瞧见罗氏,便是一声响亮的问好:“夫人原是在这儿,弟弟这寻了半日也未能找见刺史,你可知……” 没说全的话,乃是被罗氏堵住的。 将手上的茶水当啷一声放进男子手中,罗氏笑容僵硬地为男子指了个方向:“夫君在长阳楼上呢,一阵子还得去驿站。你此时过去定能瞧见他,快去吧。” 男子不知罗氏的急促为何,稍稍一皱眉头,往容洛这方打量了一眼,男子怀揣茶水便按着罗氏指示离去。罗氏看他消失在廊上,落座在自家女儿身旁,无奈地笑道:“让殿下笑话,那位是妾身的弟弟,他做些小本生意,平日里遇上麻烦总喜欢找夫君出主意。也是个不知轻重,瞎胡乱的,殿下切莫怪罪。” 摩挲杯沿,容洛莞尔摇首,“自然不会。” 解释十分寻常,但总是有些不对劲。平常人哪会对着自家亲戚一副急惶惶的模样,她在此,有人入内,反应当是顾及礼数才是。更何况,谁会我叫自家姐姐“夫人”?再者……那位大腹便便的男子,她也是见过的。 蚕桑,田地,讨债,闪避—— 脑中困惑愈深,容洛一时也顾虑不到什么。直至夜间沐浴更衣完毕。 同宁杏颜下着棋,盛太医从驿站取来了药方同重澈的信件。方子不变动,只是内中的信里却多夹了一张信纸。信中内容关乎容洛,盛太医也不隐瞒,上报完重澈的吩咐,便将那张信纸递到了容洛眼前。 “尚书要殿下当心益州刺史。”盛太医站在一旁,言语恭谨,“益州蜀绣一事殿下已得听闻,依信中所言,此事是蚕桑上出了问题,与刺史脱不得干系。尚书说文万宗约莫会疑心殿下为陛下派来查探此事,要殿下多多小心。” 信中所言与盛太医所说差不得多少,交代更是只写给盛太医,让他转口于她。而短短几句话,也摆明重澈知晓益州蜀绣生变,但具体深浅容洛并不知他得知到了什么地步——不过这信来的时机巧妙,倒让她不得不疑怪,重澈是为了什么让她来的益州。 若只是查案,大宣上下能人才干众多。况且此事若是刺史所为,内中详细必会牵扯广大,事后所带来的东西更无法预计。倘使重澈亲自来巡查或是其他下属—— 眼波一顿,容洛手中的信笺划过手腕。 莫不是重澈已得知益州所有,是有意将此事交给她细查,也是有意……让她得了所有的功绩? 【作者有话说】 忘记防盗了_(:3」∠)_ 弄时间线和下卷的细纲弄得太沉迷_(:3」∠)_ 第107章 1.19晉江|独家发表 ◎查案。(已替换)◎ 猜测不无道理。外放益州之事本就是重澈与皇帝共同商议后, 与谢家一齐定下。离京之前她去过谢家一趟,交代诸事时谢琅磬明明白白告知她外放益州由重澈先开口,看似关键的司天台实则是顺着重澈提出“外出养病”。当日她听闻后怒极攻心, 只以为重澈是再一次离弃于她,也并未深思过此事是否有容毓崇作祟、选益州是否又有其他用意。眼下得知了蛊虫与蜀绣的问题,那些因怒火被掩盖的东西也开始一点点的清晰起来。 皇帝对她的忌惮不消多说,连年严苛的教习便足可看出皇帝有多期望她成为一把永世不得出鞘的锈剑。倘若没有重澈的提议,凭借皇帝对她的厌恨,定是司天台一上折子就授意下臣择选不安宁的偏僻州府将她外放, 又哪里会让她来益州。 心中生出斑斑感激, 但重澈的用意, 容洛始终都难以弄个明白。 益州如是真有问题, 那么重澈无疑是将她、皇帝与整个谢家都算计到了一个局中。且……累积功绩于她确实为重中之重, 她并不知晓重澈为何不向她坦陈,也不明白他到底意欲为何——是结党, 是笼络,或是身为权臣随意玩弄的一个把戏? 看着信件上畅利的楷书,容洛视线落到角落轻浅的“重澈”二字上。蹙眉沉眸。 . 纵然有许多疑问,容洛还是不知如何将这些疑惑一条条陈列于书信。吩咐斛珠去城中打探那大肚男子的身份,不多时容洛便得了消息,说男子名任从期,是益州城中一个商贾, 专做田地与利贷的买卖。前两年蜀绣锐减,蜀绣的价格也渐渐因稀少而愈发昂贵, 但即便是如此, 上州的那些贵家却仍旧喜好蜀绣。益州城中一部分农夫见此, 在改桑为农的时势下毅然改农种桑, 由此得来了暴富。 百姓也并非看上去那般毫无野心。见一人因此家财增多,纷纷又投入了改农为桑的大潮——但农事总是一环扣一环。这厢改农为桑,便又得去买桑叶种子,植蚕虫。这内中种种都要用钱,但寻常百姓又怎会有过多家产?只能借——从任从期那儿借。 可利贷哪有那么好算的,这厢蚕虫还未吐丝,还未有布坊承下土地,本钱没回来,利息倒是滚滚到了头上。于是这些农夫只能抵押家产,或买卖妻女,或以田地还债。最终两袖空空。 受此祸害的农家不在少数。但斛珠去打听时,这些农家无一人愿意吐露些微,但凡问起便是一脸煞白,摆手就走。 斛珠的身份到底敏感,且容洛不欲打草惊蛇,线索就只能断在了此处。 说来倒是让容洛颇为郁闷,重澈来信只是再三让她小心文万宗,注意缫丝养蚕这处,多余的是一个字都不曾书写。奈何长安路远,她也不能问个分明,只得多多细查。 同宁杏颜、罗氏及文万宗的长女文礼霜在湖上泛舟,容洛拨弄着文礼霜取上来的莲蓬,微微扬眼:“此处原是夫人与文刺史的定情之地?” 罗氏含笑点了点头,将手中的荷花放到文礼霜手中,“妾身原就是益州人,从前也是不识得夫君的。时年他升迁益州,与几位友人一块在此处设宴,喝得醉醺醺不似个人形。妾身在桥上等着父亲,见他摇摇晃晃地靠在栏上,险要掉进河中,便拉了他一把,不想倒被他拉落河中。”指了指不远处的廊桥给容洛看,罗氏回忆起从前,脸上也多了几分女儿模样,“幸之夫君会水,跌入河里就醒了个明明白白。待得上了岸,他便挡着眼睛连连道不是,妾身也没想怪他,只觉他是个知礼的好男儿。但妾身连话都未得说,妾身的父亲与兄长便以为他欺负了妾身,齐齐又将他打进了河里——” 描述绘声绘色,话落时宁杏颜等人俱是不禁一笑。容洛勾着唇,轻轻道了一句“刺史可怜”,复又疑惑问道:“夫人是益州本地人?” 罗氏本同宁杏颜说话,闻言颔首:“妾身祖辈皆在益州长大,父亲正是上一任的益州刺史。”又领会过来,“殿下是觉得妾身不似益州人?” 脖颈微垂,容洛将莲蓬放回木盆中,笑道:“益州的娘子说话多有些软娇,夫人的口音听着倒颇为中正,这几日安排的吃食也是长安菜色,本宫还以为夫人是长安出身。” “父亲曾在长安边郊做过几年官,妾身彼时年岁小,随着大人说话,渐渐也就像长安那处的人。”罗氏依依解释,面上颇为柔昵,“平日里也常有人这样问妾身。记得从前妾身随兄长外出,那些货商因此,还颇为讶异妾身与哥哥是兄妹。闹了好大的笑话。” 孩童口音随周遭环境与家中长辈,年幼时最容易改变口音,这些容洛都明白。同罗氏问些有的没的,多还是为了得知关于蜀绣一事的消息。 文万宗对她颇为提防,素日里也尽量在避免同她接触,种种都应了重澈信中所说,她自然无法从文万宗身上下手。但正同她以盛婉思与孟氏在命妇中布线一般,闺中的力量她从未忽视,这厢随意的叙话家常,无非是她想从此得知文万宗、或说罗氏自家的事。 任从期与文万宗必定已经联手,但内中九九容洛并不清楚,只能一点点从边角深挖下去。而此时被容洛疑心的边角,便是任从期得到的田地究竟去了何处。 农夫们上交的田地,斛珠并不知是哪一块,私下趁夜也去看过了官府的田地移户,任从期名下田产在两年前便有所增多,但数目远没有他收债时获得那般众多,笼统不过是那之中的十分之二——那么,那些田地究竟去了何人的手上? 只可是文万宗信任之人。而他能信的,也莫过于下属,亲戚,妻子——眼下罗氏提及货商与外出,不消说,其兄长约莫就是从商之人。 既从罗氏这儿得知了其族亲消息,容洛自然不会拖沓,令斛珠去查了罗氏家中情况,很快斛珠就回了话,指罗氏家中无人从商,其兄长乃是一家书院的先生,行径最是清清白白,根本不可能涉及蜀绣蚕桑的泥潭。 “罗夫人瞧着温善,倒也是个厉害的。”宁杏颜半倚在案上,伸手捉住抛上半空的橘子,神色若有所思,“这厢骗了你,你顺着她的话查了她兄长,便是直接告知了她你在查蚕桑一事。如今田地的事都未能理清,下来文万宗定是要将你防得死死的了……你打算如何?” 容洛低眉看棋谱,移动棋子时鬓角步摇拂到耳廓,并不做声。宁杏颜见多时未曾有人回应,抽出容洛手中的棋谱,瞧了容洛半晌,恍然一扫殿中,口齿微张。才欲说话,燕南同何姑姑便领了一个奴仆模样的男子入殿。 那奴仆略有些瑟瑟发抖。何姑姑福身见礼,他随着跪下来,良久才叩首说话:“奴婢是刺史府曾竟……叩、叩见大殿下……” 容洛未曾抬眼,将碧玉棋子往既定位置上一推,径直问话:“你知道什么?” 罗夫人骗了容洛是不假,因此容洛暴露了所知道一切也不假。但容洛绝不会为此止步不前。从外处不能得悉之事,莫过于亲去敌营获得,连日来容洛同罗夫人周旋,何姑姑便寻着时机与几位刺史府的奴婢打好了关系,明面上的几个,暗地里的几个。不似罗夫人预料的从他们亲近下手,而是挑了些从来不会被人注意的奴婢打听消息。曾竟今日受了何姑姑恩惠来了行宫,便是怎样都会开口,容洛自也不必客套。 “奴婢只晓得一些……”曾竟怯怯地伏在地上,“听掌事说殿下在查刺史同任二爷之事……此事刺史府的奴婢其实都知晓些许,只是得了刺史的命令,不敢外传……”又瞧了一眼何姑姑手中的钱囊,咽了口唾沫,“任二爷得来的田地,一收来上便交给了隆源布坊……那隆源布坊生意做得大,在益州各地都有分号,二爷得了田产便让人平摊给隆源布坊,各个布坊的管事又将田地挪去缫丝养蚕,待收成就织成布匹……而那些农夫因还不上债,也一早同布坊签了死契,活着就要为布坊养蚕养桑,故此才不会告知殿下事实……啊!” “你说你只知晓一点,但却说了这样多。”容洛睇向曾竟,掀眼的一瞬间齐四海便将长刀架在了曾竟颈上,“本宫如何信你。” 曾竟瞧着颈上锃亮的刀剑,惊恐得都快哭了出来,忍着浑身的颤抖,曾竟扬着脖子企图避开锋刃,双唇不断打颤:“小人当真没有欺骗大殿下!小人知道这些,是因为小人原本是隆源布坊的人!大殿下饶命……大殿下饶命啊!” 稍稍静默,容洛冰冷的声音砸落地面:“当真?” “当真!当真!” 看曾竟叠声应承,容洛示意齐四海收起刀剑。那厢曾竟见此,忙不迭跪落在地,等容洛再度发话。但容洛的质疑到此为止,下棋的声音再起,何掌事将他从地面上扶起,将手底的钱囊放入他手中,又再给了一袋银子,鼓鼓囊囊的,直教人眼馋不已。 长公主(重生) 第65节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长公主(重生) 第66节 容洛的举动触怒余知岚,呲牙咧嘴看了眼肩胛,余知岚摔袖将容洛扫落在地,拔出金钗,想要丢掉时又狰狞地笑起来,握着金钗朝容洛的衣带划下去。 “当——” 衣带上金铃叮当跌下,余知岚的发髻也在同一时被一只箭羽贯穿,发冠砰砰掉地,箭矢则狠狠刺入书房中的那幅山水图中。 余知岚黑发散乱,脸色微微一变,便听得门外骤然安宁。 还未得看,门页被一名小童推开,随后,余知岚便瞧见了一只黛色兰纹的乌云履。 入门的是名郎君,身着竹纹墨衣,玉冠将长发高高束起。他剑眉锋利,如画凤眸里夹着无尽的冷意,薄唇紧紧抿起——简单的装束,却足以让余知岚自惭形愧——但他根本来不及愧罪,也来不及比较相貌。他视线滑落到郎君手中那把弓/弩上时,他已经认出来人的身份。 拾起缨带绕过容洛腹前,重澈仔细替容洛系紧缨带,解下肩头的软氅拢住容洛,过程流利,亦不夹一丝情/欲。 被他带起交到宁杏颜手中时,容洛仍未从惊异中回过神来。直到触及宁杏颜冷汗涔涔的掌心,容洛方才抬眼,但重澈并未留恋与她言语,在她回首时便折入了室中。 余知岚已被白鹿拿住,空档中早听白鹿说完容洛与重澈的事情,此下见着重澈过来,忙一下曲下腰肢叩首——可重澈并不想听他说些什么。 右脚踩上余知岚的手,旁下的白鹿递来一只匕首。 与余知岚惊恐的视线相迎,重澈将刀尖刺入拇指第一个关节之中,声音冰冷。 “两手二十八处。莫急,莫嚷。” 【作者有话说】 →_→小余同学作死记end。 第110章 11.9晉江|独家发表 ◎平宁。(已替换)◎ 处置的过程容洛并未看到。怀着困惑在车架上等候重澈, 不多时白鹿与卫兵们押着文万宗与余知岚二人出来,前头文万宗一脸死白之色,后边的余知岚双手手指关节处一片血肉模糊, 软软地垂向地面,一看便是重澈以匕首卸了他十指。 刺史府出了事,旁下的百姓都围到府门前指指点点的猜测。容洛接过宁杏颜的幂篱遮挡面目,才欲放下幔纱,便看重澈擦拭着匕首上的血迹,面容沉稳地出了府。 目光相撞, 容洛将帷幔掀上幂篱两侧, 想对重澈说些什么, 可话至唇齿之间, 又只能渐渐消匿下去。 她有许多想要问重澈的东西, 亦有满心的歉疚。但她终不知如何启唇。 二人一块长大,在深宫里不知依靠着度过了多少尔虞我诈的日子。他周旋于重家与朝堂, 她来往于深宫与圣心,都谂知拢权是彼此唯一的宿命,所有常人相恋相知时经历的柔昵甜蜜,她与他更是极少拥有,故而她做错了事,说了不该说的话,她也不知晓要如何去向他表示歉意, 甚至弥补不是。哪怕他就在她身前。 然重澈终是最了解她的存在。口齿一开一合间,门下的重澈已经收起匕首, 同侍从吩咐好诸事, 抬步走了过来。 深秋颇冷。大氅给了容洛, 重澈身上便只剩了单薄的衣衫, 可他却不见有任何不适。望了容洛片刻,重澈替她拢了拢狐皮大氅,脸色中的冰冷尽数褪去,语气极其和缓:“盛和来了信,告知我你查案的进展,我觉得时机到了,便以你的名头上了奏疏。因赋税之事与户部相关,陛下便差遣我来了益州,功绩一事你不必担忧,最后仍为你所有。” 早前大氅便已斜落下去许多,重澈整理后前襟相叠,挡了冷风,一时便暖和起来。但理顺衣领时重澈的手背不慎碰到她下颔,她虽未躲闪,却也深感冰冻。 神思翛然散乱,重澈的话容洛亦只听进了后头的一半,视线更是黏着在了重澈的右手手背上。 见重澈疑惑看她,容洛收回目光,犹豫片时,轻声道:“我觉着你很冷。” 笃定的话语教重澈蓦然一怔。缓缓倾唇,重澈眼中似乎生了三月桃花。 “不妨。”轻笑中和煦更盛,重澈眉目舒展,柔昵的模样叫过路的娘子纷纷探目来视,“一会儿还需去拿下别驾几人,穿得厚重不好骑马,你宽心。” 最后三字沉稳如斯。容洛闻言扬首瞧着他,忆起他身体中那枚蛊虫,沉下去的担忧在恍惚间再次燃起。还未得说话,那厢离去的白鹿牵着马到了牛前,催促重澈前去益州别驾的府中。 轻重缓急,容洛总是分得清楚的。应承重澈去缉拿罪人,容洛看他翻身上马,眉眼一低一抬,终是将疑惑对重澈问出。 幔纱拂动,腕间佛珠垂落,容洛唤住重澈,眼波微凝:“我已得知蛊虫之事,却一直不明白你为何设下此局……还望你拨冗,取些微闲暇告知缘由。” 许多事终是瞒不住容洛。她是枕着刀光剑影出生的孩子,聪慧机敏,皇子公主中难有人及。而重澈也十分清楚,他所做的事无论如何掩盖,如何抹掉自己的痕迹,到头来也决计瞒不过容洛。 看着容洛,重澈缓缓颔首。而后,扬鞭,策马离去。 . 益州繁荣,消息的传扬迅疾如电。刺史与乡绅勾结,修改账目,贪污丝绢税赋之事若一声霹雳在百姓之间炸开,未受波及者谈论农夫凄惨,受波及者高呼击掌、喜极而泣,而在这之后,无疑都是称赞明崇公主容洛贤德昭明,心怀百姓——正如美号明崇。 这般的结果正是容洛所想得见的。不过此下她并不关心此事。 重澈受皇帝派遣来到益州,将税赋一事证实,一个午间便拿下了刺史、别驾、司马与数十小官,而后同时进行的审理则令胆小的益州别驾将整座冰山曝露众人眼下。 容洛在行宫中等候,却也让恒昌与斛珠去盯了审理,那别驾的供词里不单印证了容洛所知,更将州府联手以权谋私之事放到台面,所害、所贪污的数目直让容洛生了惊异。 可既然知悉所有,容洛亦不会放任。写下书信加急送去附近谢家家臣所管辖的州府,令这些人注意禁止隆源布坊与贪污的州府刺史入城,那厢重澈便传了信回长安,请皇帝下旨捉拿几人——锁了逃跑这条路子,那些犯事臣子出不得州府,足以等到皇帝下旨。 于是免不得忙碌。重澈容洛二人因种种事情也必要相见,但私情不比家国,正事当前,许多的疑问和答案也只得暂且搁置。 天光渺渺,檐上、大地俱是一片白茫茫。 晨起时容洛便瞧见了雪花,只是彼时她还需绾发更衣,便也不能细瞧。待得一切完毕时,薄薄细雪已在树木上积了许多,一枝枝干枯的枝桠被压下几分,只消人上去靠一靠,那些雪花便会嘭地一声落下来。 步摇晃动,容洛抚弄插花的枝叶,对面的回廊下燕南正握着一卷书卷在背诵,小脸鼻子冻得红彤彤的。容洛看着,欣慰一笑,才欲让何姑姑拿大氅去给燕南,她便见着秋夕从廊角朝燕南走了过去,怀中是一张厚重的披风与一只温暖的手炉。将所有交到羞赧的燕南手中时,秋夕似乎还训了燕南什么,但燕南也不恼,只是温温的笑着。 抬起的手势顿在半空,容洛凝视着燕南与秋夕,同何姑姑轻声道:“秋夕是个好孩子。” 何姑姑正将剪子与零碎的花茎收入木盘之中,闻言看向燕南的方向,轻轻笑着应了一声是。 光景平宁,是许久难得的沉静。容洛看着两个孩子,蓦然记起远在长安的容明辕来——记起以往温馨的姐弟时日,记起容明辕登基为帝,记起他唤自己“阿姐”。 连带着,还有更多的不甘。如死,如生。 掐断思绪,容洛缓缓叹息,唇边的白雾在一息之间消散。让何姑姑将一切收下去,恒昌从外头进来,说重澈来了。 案发后重澈便一直很忙,近几日他与下属一位姓姜的度支核算丝绢税赋与刺史等人贪污的数目,将农人的奴籍还为农户,本是没有闲空的时辰。容洛常去府衙,也知晓他的忙碌。陡然听他到了行宫,怔忪稍许,容洛便让恒昌领了重澈与白鹿进来。 二人从无礼数。重澈入内后便落座席上。今日天寒,重澈着了一身玄色圆领的衣袍,肩上扣着鸦青色的披风,一丝不苟而挑剔的颜色,由他穿戴便总是锦上添花。 将手中木匣放在案几上,重澈见她望着他,一脸疑惑,微微倾唇:“今日是下元。” 十月初五,又是一年下元。 容洛早嗅到了艾糕的滋味,困惑已因此而来。稍稍讶异,她将木匣打开,果不其然,内里是六枚裁切方正的艾青色糕点。 但重澈历年送的艾糕都是长安的金安寺所出,今年下元她与他都在益州,路途遥遥,必定是留不住吃食的。容洛蹙眉用银筷夹起一枚送入口中,味道醇甜,与观青主持做的味道相似七八分,但也绝对不是出自小沙弥静汀。 疑惑地端量重澈,容洛在他袖口发现一块米白。 “艾糕……”容洛犹疑,“莫不是你做的?” 被点出真相,重澈颔首,语气里兀然有几分安心:“我尝不出味道,并不清楚是否合你心意。” 重澈没有味觉,并不知世上食物滋味,要亲自做艾糕,身旁人与他自己都必定吃了许多苦头。容洛望他须臾,仔细尝尽一块糕点,放下筷箸。 “我很喜爱,甜味与苦处都恰恰好。”容洛模样珍重,“多谢你。” “我令白鹿在益州城寻过,但所得的都不是观青主持所做的模样,只是艾叶包拢的白糕。”重澈笑意无奈,“你往时寒湿都要吃艾糕,我实在无法,便只能斗胆试了一试。幸之并不古怪。” 哪里会古怪。 低眉浅笑,容洛并未将话说出来。恰何姑姑从小厨房取来碎瓷小碟,容洛默声又用尽一块。心中感激与揣测纠缠不休,良久,她双唇微启:“记着上一回我问你为何要设局将我外放……不知你是否还有记忆?” 这话无疑将片刻的安宁怦然打碎。四下一静,重澈与她相望,多时起身,“益州下元与长安不尽相同,会十分热闹。我带你去看看,如何?” 言语如同另一种答允。容洛经历前生,对他的了解自觉模糊,但不管怎样,她依旧是最为深知重澈的人。 凝视着重澈,容洛并未思量。令恒昌撤下艾糕与碟筷,容洛扶着何姑姑的手臂起身,脖颈微微一垂。 “好。” 【作者有话说】 今天作者君十连出了四个sr!好开心啊! 但是不加更xd下个星期才会开始日五千~ 还希望美人们能够多多订阅qaq 订阅就能让作者君电量从5%快速满格哦qwq 第111章 11.9晉江|独家发表 ◎囚笼。(已替换)◎ 益州的下元果然与长安不同。不似长安的庄严敬重, 益州过节时处处张灯结彩。店家在门前与堂中祭祖,将住宿花费特例减半;摊贩们则摆卖出了符合时节的吃食玩物,精致的淡色香囊、甜中微苦的枣糕, 售卖时不忘吆喝,种种都是很热闹的景象。不知情的外地人若在此时踏入州府,大抵也会疑心是否是自个儿记错了日子。 这般繁华的时日向来都缺不得宁杏颜,在行宫中得知重澈与容洛外出,她一口便应承着要同容洛一齐外出,自然她能出街嬉耍, 其他人也不会被落在一旁。在胡人商贩手中买了一枚香囊, 宁杏颜仔细看了眼上头反复的外族花纹, 打开瞧了瞧内里的珍珠, 疑惑地递给齐四海。然齐四海也不明白这胡人做的东西, 只得帮忙拿着,渐渐手中越来越多, 刀也只得由抱着改作佩戴腰间。 两位会武的走在前边,容洛与重澈却也不是身后一片空落。因容洛身份贵重,重澈又是朝廷命官,外出时重澈便让白鹿领了五六位侍卫守卫。眼下几人在长街上游览,浩浩汤汤的模样比之其他益州大户游玩的架势,也算是合理,并未招致其他百姓注目。 在行宫更衣, 路上入城便花去了许多时间,如今早已到了下晌。容洛看着宁杏颜兴致勃勃的模样, 再望了一眼重澈, 指尖摩挲着襦裙的衣带, 也忍耐不下两人之间这冗长的寂静。 “外放时你分明可以告知我缘由。”扬眸看向宁杏颜, 容洛衣带上的金铃叮铃响动,“为何不说?” 容洛言辞犹豫,似有顾忌。重澈也明白她这般谨慎的语气是因何而起,但模样依旧寻常。纹绣珠兰的锦带随着偏首的动作悬上右侧肩头,重澈瞧了容洛片时,语调温和:“因为我确实背信承诺,为陛下所用。你责备我是应当的。” 皇帝对容洛的忌惮,除宫中人知悉外,重澈是最清楚的一个。多年前他为容洛请求步入朝堂,为的莫不过是让容洛有可用的助力保全性命。但多年之后二人因种种缘由走上不同的路子,纵使揽权目的共同,可方式到底已非一致。虽他内由并非陷害容洛,可是,他终归是与皇帝站在了一起,切切实实地对容洛下了手。这错便是错,他亦十分明白。 然容洛却为此愧疚多时。原先“对不住”三字都涌到了口齿,听闻重澈这一句,容洛便又不得不咽下愧欠。蹙着眉凝视重澈须臾,容洛目光滑过他眉眼唇齿,心绪芜杂地侧首看向前方买卖玩物提灯的摊子,良久,又问道:“我自然是怪过你的。但得知蛊虫一事后,我便觉着你心思不大简单,后头你又送了信给盛太医,特地点出事情关乎蚕桑,那时我便知晓你是有意让了功绩给我——我虽对此有所猜测,也还是想听你亲口告知缘由。不知你可否,对我一回真话?” 从前她不甘而死,醒来后便满心都记着最后的消息,后来瞧见了他,也再不摸不准他的用意。可或许也不是她受了影响而对他认知模糊,重澈自她归来后便总在做些她巧不清楚的事,说些烟纱朦胧的话——处处都似真,却又全像假的。她的猜测由此更是分歧无一致。 与重澈停在摊子前边的空地上,游人自两旁错肩而过。 同容洛相对许久,重澈启唇:“我知晓你目的在陛下。然你要去万人之上,依靠谢家与谢贵妃是最不可抱有的心思。” 容洛敛下的眉眼微微抬起,眼中似有什么微微动荡。重澈低首看着她,目光似能洞悉一切:“作为大宣的明崇公主,你争夺的代价是太子与十皇子甚至是另外几位皇子数倍。你不可征战四方,不可经手办案,亦不能直接向陛下觐见献言。所能得到的助力、权势、民心,都将比其他皇子更为有限。若是你在长安继续停留,最终莫过两种结果——一乃陛下西去后你辅佐太子登基,到长公主之位便就此止步;二则,因权势皆来源于世家,登位后不能执掌实权,沦为臣子手中傀儡。” “自然前一种不甚可能。但明崇,若是你当真被臣子架空权利,你又可会狠心对他们下手?” 问话一字字震动心肺,容洛当然也明白重澈的婉转。这“臣子”两个字说到头来,其实指的还是谢家。 她如今背靠谢家,种种都有谢家经手。而谢家权势越大,皇帝对它的忌惮也不是没有来由。不过若是她当真上位,谢玄葑必然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可谢玄葑毕竟年事已高,多时也在培养着谢琅磬与谢攸宁预备接班家主——谢玄葑念情,不会威胁于她,可是谢琅磬呢?谢攸宁呢? 况,她其实也没有实在的把握,保证谢玄葑等人不与自己作对。毕竟皇权与世家,从来都是不相容的——她也是知道的。 容洛的神色翛然沉落下去,犹如一枚砾石经历数度波澜,最终落入河底。 步伐再一次动作起来。重澈望着容洛前行,也不再做声,只是静静跟在她身旁,呼吸中似有喟叹。 纵然天资禀赋。但顾念旧情四字,于她终是一座巨大的牢笼。 . 彳亍走了一路。很快便到了傍晚。 在店中用过饭,容洛一行人出来时暗幕已沉沉如墨,星子疏落的散在弯月周遭,又映衬在河流之上。端地是一番广阔的景象。 长公主(重生) 第67节 沿长街到了河岸,岸边挤满了百姓。这益州有下元时节放祈天灯的旧习,重澈亦一早打听清楚,用膳时便让白鹿去店家那儿买了五六盏灯,到岸上那刻白鹿就将祈天灯分给了众人。 宁杏颜从前是弄过这些的,不过也事隔多年。眼下见着祈天灯,熟稔的摆弄开竹架与油纸,便去寻了其他的百姓借火。 这河流离城门较近,树木稀少,不怕不甚烧了什么,早是百姓们默认的放灯地点。或许是因热闹,又或是入乡随俗,放灯的人里有不少高鼻深目的胡人,宁杏颜领着齐四海去借火折子的时候,那些胡人还打量了两人好一番,看看齐四海长刀,又看看宁杏颜身上的曳撒,眼神与当地人瞧外来人时颇为相像。 然容洛也不免奇异地打量了一番这些人。目光在他们身上停留片刻,容洛接过重澈递来的祈天灯,声音低缓:“十分感激你为我考量,那日离去时我说了不该说的,对不住。” 重澈所说的一切她不是没有猜测思索,关乎他的目的,她隐隐约约也有猜到,只是终究不确定。但诚如重澈所说,她若一直依附谢家,便是功成,也不过是在重复以往的傀儡生涯。而她因亏欠,因情义,也绝不会对谢家狠下杀手。 再度成为提线偶人,她自然绝不愿意。若要避免这样的情形,无非是她摆脱谢家,真真切切拥有自己的势力——重澈所为也正是如此。来到其他的州府,天高皇帝远,她也比其他皇子,甚至是世家更为直接亲近百姓。拥有民心,便就是最大的助力。 再者,利用民心得到威信从而招揽贤才,更能为她留下一条后路。无论她日后是上位或是位至长公主,都可令她在朝堂有一席之地。 故此,她确实感激重澈。 重澈放了灯,闻言看向容洛这方。稍许,轻轻一笑:“也是我食言了。” 等同于互相认了错。话罢,重澈扬首看向祈天灯,容洛站立在一旁,瞧着重澈,良久敛眼,缓缓一叹。 不得否认,她其实并没有恨过重澈。便是那最终的六字让她记到现今,她也从未对重澈生出过憎恨的情绪,仅是无法理解、十分忌惮。 她也不知自己这样究竟是出自对权利的深知,还是对彼此结局的早有洞悉,总之……她未曾恨过她。也荒谬的希望重澈并未离弃过她。然而这一切都在她的记忆当中,如何都无法抹除。 接过何姑姑递来的火折,容洛点燃灯芯,将祈天灯放往高空。旁下百姓许愿,容洛也并未随从,倒是宁杏颜许完愿望,便好奇地一个个问过去。她也明白容洛不信神佛,到容洛眼前,步子一转便径直问了重澈。 重澈也不瞒,“我无欲念,便只愿明崇平安至人仙之年。” 七十古来稀,八十耄耋,九十老童,百岁人仙。大宣中人故去的年岁在七八十左右,百岁甚少能有。容洛前生早逝,只活到了二十七岁便被赐死,从未体会过年老的滋味。而这赐死尚有重澈的缘故,容洛听言,珠瞳中有什么晃动片刻。见宁杏颜去问白鹿,容洛看向天空中数百祈天灯,低声唤道:“重澈。” 重澈偏首瞧她,又听她发问:“若是有朝一日我弃你而去,你因此亡故,得转世重生,你会否怨憎我?” 不知底细的人听了这问话,定会笑笑随意答了。可重澈与她一样,都是重生而来。听闻问话,他目中痛色一闪即逝,垂眸掀眼之间便只剩认真神色:“不会。” 凝视她侧脸,重澈斩钉截铁地答话中不带一丝一毫的敷衍。看往祈天灯,“我一生命途多舛,本以为是苍天弃我,幸之你珍我佑我。我方知……自己也不止是弃子。若有你当真弃我而去,我有与你这数十年的记忆,必甘之如饴。” 回答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容洛转首望向他,良久,莞尔一笑:“我与你都在飞蛾扑火。” 若非飞蛾粉身碎骨。便是烛火自熄,而后断折,蒙尘殒身。 她与他之间,早便是烛火与飞蛾的存在。 重澈亦听懂了这话,与她相视片刻,容洛笑意不减,正欲解释一句自己所问是听了什么传说,苍穹下便扬起一声百姓的惊呼,令她不得不转身去看——然入眼只有刀刃的雪亮颜色。 和四处逃窜的百姓。 【作者有话说】 睡过头了orz 继续益州卷剧情,完了就到夺嫡。 第112章 11.9晉江|独家发表 ◎动乱。(已替换)◎ 刀刃迎面而来, 但并未劈砍到容洛。在容洛回首那一瞬重澈便将她拦腰带到了身旁,动作迅疾,似乎早就觉察异样。而那胡人手中的刀剑因此, 亦只堪堪擦过容洛的发髻,削掉了狐裘上的几根毛发。 在重澈身旁站定,容洛仍然未弄清现下发生的事情。心中对重澈的先知微微生了疑惑,容洛正要发问,便从空气中捕捉到了箭矢划空的声响,旋即便是重澈的一声闷哼。 箭矢是冲着容洛飞来, 重澈听觉较容洛更为敏锐, 亦是最早发现暗处的寒芒。此下拦在容洛身前, 那根箭矢便径直穿透了他的肩胛, 模糊的血肉里伸出一根细长的箭羽。 “重澈!” 容洛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惊呼一声便扑到了重澈的身前。几人身边跟随的侍卫也不是吃素的,见重澈受伤, 立时团团围到了容洛与重澈的身边,手中刀剑也不曾停息。 然重澈格外冷静。那箭头几欲穿破他整个肩膀,他在那声低哼之后却再未皱过眉头。 握着容洛探来的右手,重澈从怀中拿出一只匕首交到她手中,“有契丹人混入了益州,你多当心。” 造成动乱的确实为胡人,但各个都是高鼻深目的模样, 生长中土的子民都不善分辨。重澈非节度使,从未多多接触过某一类外族人, 又怎会知晓这些胡人是契丹族裔? 匕首的凉意滑落手心, 容洛霎时领会, 惊异道:“你知晓契丹阴谋, 为何不一早告知于我?重澈,这些人可都是百姓!” “契丹人扮作胡商混入雅州益州茂州,企图合纵破城……”重澈握拳掩唇低咳一声,并不理会容洛责怪,“……雅州城得守,茂州城前日传了消息,契丹半数人都在赶往益州……明崇,阿骨丹的目的是你,你万万不能让步……咳。” 他咳得实在频繁,容洛蹙眉困惑地听着他说话,在咳嗽声中看见了他指间上的一点血迹。翛然眉目一抬,容洛便瞧见了他肩胛上的那只箭矢在泛着莹绿的光芒。 容不得思索重澈的话,容洛瞧着他身形略有晃动,指示瑟瑟发抖的秋夕把重澈扶稳,扫了一眼四周,见侍卫们应付尚有余力,咬了咬牙,快步绕到重澈身后。 “我不知你说什么,也从未见过外族人。便是见着,也无人知晓我是公主。”用匕首迅速划开重澈的衣衫,将刀刃沿着箭矢边缘刺入重澈肩胛,容洛晲了眼重澈微微泛白的嘴唇,狠了狠心,将刀刃抵住箭头边缘,使劲扯出箭矢,又快速的用帕子摁住伤口,对白鹿问道:“车马在何处?” 白鹿一只注意着这方情况,也知道重澈受伤。听闻问话,扬剑在契丹人的脖颈上划出一道血口,便直接冲到了重澈的身旁,对容洛道:“不远,随奴婢来。” “不。”岂料容洛一口拒绝,“分开走。” 这话没有商量的余地。白鹿显然也知晓契丹的事,见重澈也点了头,他掐指放在嘴边响了声哨,几人的车马便从不远奔了过来。恒产是车夫,早也听闻了这边的动静,当下迅速的掀开帘子让容洛入内,便听得她一声疑问:“燕南呢?” “燕南在过来这边时便得了重尚书吩咐,一早离开了。”恒昌如实答话,“奴婢听了一阵,尚书似乎是让燕南去请防御使。” 下元日热闹,益州的自然薄弱不少,且大宣开放胡人进入中土,借以与外族友好往来的政策持续多年,也没有人想到契丹会突然侵袭益州。况益州正临时节,以往这些日子里城中都是最安宁的,故而防御使在傍晚时分,巡查过城墙后便回了府邸。而眼下益州无刺史,许多事刑部还未安排,要请防卫官兵,便只能去找防御使。 容洛眼波一顿,“何时去的?” 恒昌瞧几人上了车,剩余的几位侍卫已且战且退,在杀光追兵后爬上车架,忙不停地用鞭子催促驾车。微微侧耳,恒昌回道:“有些时辰了。” 话落,一队兵马便从前头奔了过来,恒昌亦不停步。刀剑声远远传来,容洛掀帘往后望去,瞧见高头大马上有一身负弓箭的男子。他一手提刀与官兵厮杀,手起刀落格外流利,血溅了他一身,他也不曾眨过眼皮。似有感容洛的目光,他偏首望来,与容洛目光相撞后,伸手用拇指抹掉唇边血迹,与寻常百姓无二的脸面上透着一种凌厉的冷意。 阿骨丹,便是与她谋算,给刺史切切实实定下罪名的——张义。 . 官兵来得及时。阿骨丹也只带了很少的契丹族人,在那一通暴/乱之后他便带人四下散去,不见踪影。 守卫胜利,但容洛却格外烦心——那阿骨丹的离去并非离开益州城池,而是仍旧待在益州之中。纵使容洛令府衙下了通缉令,这阿骨丹依旧是不见踪影。而连日来动乱也不曾消匿,这一日得了胜,那边却又传来消息,说契丹人又杀了多少人,抢了多少东西,搅得整个益州人心惶惶,不得安宁。然容洛又不能下令搜查或抓捕城中所有胡人,前是有政策,后是担忧这些人因此联手,令容洛着实怒起不已。 再问过那些牵扯过蜀绣案的农夫,皆都奇异张义是契丹族现任首领阿骨丹,随后便是连连摇手,说张义面貌便是踏踏实实的中原人。但是要再问他出身,众人都说只见过他亡故的母亲张氏,未曾见过父亲。 契丹族排外,王族最注重血统,若说让大宣人做首领,契丹族是绝对不会愿意。张义倘使真是首领,便也只有一种可能——是大宣女子与契丹王族所生。一半的血统虽不纯净,但到底也是王族血统。 靠着案几,容洛接了防御使送来的折子,扫了眼上头的内容,递给对面坐着的重澈:“早前我是听闻益州会受部族骚扰,却未曾听闻会这般烦人。”揉了揉眉心,容洛放在拢紧腿上的手炉,“而照你所言,他是听了传闻想抓我同陛下换一个下州?他何以有这样的心思?” 重澈仍在养伤。将折子搁放在一旁,他笑问道:“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向氏通敌叛国一事?”瞧容洛眉目里凝了点犹疑,他亦不卖关子,“向氏似乎知晓自己穷途末路,在前一封折子里向阿骨丹提及你身份,内中有陛下按你提议对姜氏夷三族,折盛婉思为太子良娣等事。本是笔墨浓重,他又添了几笔朱色,让阿骨丹信以为真。此次我来益州,也并未第一时发现张义便是阿骨丹,后来得知时张义已经消失,并非有意对你隐瞒。” 容洛却不在乎隐瞒与否。向氏与契丹联手一事她是知晓的,事后皇帝亦有派节度使质问契丹,然两相关系破裂,契丹也未曾给过回复。微微抽了一口气,容洛敛眉,思索着要如何处置这些事情。便又有两封信送了进来。 雪白曳撒上的鹰隼双目威严,宁杏颜沉着脸踏入殿中,伸手格开秋夕手中的信件,抽出自己手中的信笺递到容洛眼前,声沉至极。 “明崇,汶山郡被契丹攻破,抢掠后分别转往雅州与益州城。宁家军与云显王正在赶来支援,现下益州无刺史,大哥让你我务必守住益州。” 宁顾旸如何都不会打破决心让宁杏颜参与战事。眼下得了信,容洛看尽一张,困惑地抬首:“无碍?” “容不得思衬。”宁杏颜皱眉,面色毫无夙愿得了的兴奋,只是肃穆的冷凝,“吐谷浑不知如何与契丹联手,此下已快到益州。明崇,你要尽快寻到阿骨丹。” . 寻到躲藏的人是最难的事。胡人动不得,百姓怨声连天,城中状态在听闻吐谷浑与契丹联手后亦愈发阴沉。而阿骨丹领人在城中烧杀抢掠的折子更是一封连一封不断,从五日一封,渐渐三日两封,到两日一封,难能制止。 时日渐拖渐长,吐谷浑的大军也到了城外,两度攻打城池。幸之城中官员聪明,又有重澈在此,两回攻打中以火攻与偷袭得了胜利,使吐谷浑连损两位大将,不得不暂时停战。益州也算得以安生几日。但城外问题暂缓,城中却出了问题。阿骨丹烧杀抢掠是一,百姓们在重压之下罢工则是其二。 民心动,军心亦难安宁。容洛本是顾忌着情形瞒着身份,见动乱不堪,也只得向百姓告知公主就在城中,并设立粥棚,安顿流民,请托两位太医在城中候诊,以稳固民心。 自然法子是有用的。百姓得知皇族人在城中,晓得朝廷未曾放弃州府,无疑也是吃了一记定心丸。动摇渐渐安息,容洛却也不曾安稳,原是向氏死后退却的噩梦换做了吐谷浑与契丹的军队,一睡下又立时辗转反侧,难以入寐。 十二月到临。风霜更重,云显王的兵队已在赶往益州,然城中动乱更是频繁,有几回卫队都要抓到契丹骚乱的的队伍,却又让人从眼皮子底下逃脱。 对城中米粮商人下了不准趁乱抬价的命令,稳定了米粮价格,百姓也没有早期的慌张。让人取了银钱换来几袋米粟与数件冬衣发放下去,容洛立在粥棚前,与几个小孩童说话。内中无非就是问候与关怀,并不是什么稀奇的话语,但几个孩子每每同她说话都很激动,天南地北,琐碎玩乐,都要同她说个好久。 所幸容洛还是颇为喜爱孩童,也不嫌几人烦,只是微笑听着,等何姑姑等人发放完一切。 唤翠翠的小女儿缩在宽大的麻布袄子里,与其他几个孩子争论了好久游戏的输赢。不知如何大家又再度和好。说起城中的动乱,翠翠愤恨了好一阵,吸了吸鼻子看向容洛,委屈而期:“那阿骨丹在我家里抢了许多米粮,现今城门关了,也不知道他们是拿到哪里去了……听阿娘说大殿下神通广大,大殿下一定要早些抓到阿骨丹,让他把我家粮食还回来呀……”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修文的时候卡了_(:3」∠)_ 主要是纠结时间和阿骨丹…… 第113章 11.9晉江|独家发表 ◎时机。(已替换)◎ 外疆人凶猛暴烈, 夺去的东西又怎会再还回来。然而孩童言语虽幼稚,却又何尝不是对家国高位者的一种信任。容洛与翠翠琉璃似清透的双眸相对,屈身抬手替翠翠抚一抚她鬓角的乱发, 隐约含着青灰的双目微微弯起,轻笑允首:“自然。” 两世沉淀,容洛身周自有一派亲和的威严,教百姓忍不住去信任于她。而她与其他人又不尽相同,对百姓从无架势,十分亲切和善, 此下这应允一出口, 便是知道还回粮食是空谈, 四下的百姓也禁不住对容洛生了莫大的好感, 认为她会还益州一场平宁。翠翠年幼, 也不是不知道身份高低,被这般善待, 忙用力吸了吸鼻子,重重地点了点小脑袋,扬开一个信服的笑容。 这厢又与孩童及几位百姓问过吃食衣衫之事,百姓们答得差不多时何姑姑便从棚子中出来。连带着还有提着药箱的盛太医。见着容洛,盛太医见了礼,便同容洛一道去了城墙。待得他为宁杏颜及节度使防御使几人探过脉,容洛便让何姑姑取了帖子让他去西城的药铺拿药材。 翻下衣袖, 宁杏颜扫了眼何姑姑递去的名帖,将绳带一头咬在齿间, 左手持着另一头缠上袖子扎紧, 支吾道:“也多亏了你守稳后方, 我这儿日日瞧着吐谷浑的军队, 当真是头痛得不成事。若再分心去管这些百姓与米粮药材之类,必是要像奶娘说的那般,要短命了。” 如今城中有契丹人,阿骨丹也未曾离开过益州,一日日地神出鬼没似地搜刮米粮。容洛实在烦心,以大殿下的名头责令粮商不准抬高价格,军需民需的药材,一人一日只要超过五副,便只能来同她要帖子,核实过身份才能买。 好在法子虽蠢笨啰嗦,但也是实实在在的有成效。这城中的药材与米粮有这法子管着,被阿骨丹抢掠的数量减少了许多,又有临近州府襄助,倒不似从前一有战事便粮食不足的情况发生。 “胡说些什么。”容洛接了何姑姑递来的汤婆子塞进宁杏颜手中,问道:“云显王的援兵何时到?不是说便是这两日?” 宁杏颜在城墙上守了一日,早冻得满身冰冷。原是不觉得如何,可这手炉一到了怀里,温温热热地暖了个通透,她立时抽了口冷气,哆哆嗦嗦地把手炉抱住摩挲两侧暖手,“早晨便到了,眼下还在军中调停,伤员及粮草都得清算。想来一会儿就会过来。”一口气说完话,宁杏颜又禁不住瑟缩了一下,哀怨地瞧了容洛一眼,“都怪你将这物丢过来,城墙上风雪大,我碰过暖热的,一阵子出去又得好一番才能适应。” “是了,都是本宫的不是。”莞尔着受了宁杏颜的怨怼,容洛将怀中的手炉一并递到她手里,“既然都碰了,便暖和完再出去罢。这高处生寒,又刮风又雨雪,你若不趁空好好暖一暖,是没几日就要冻坏生病的。” 这话无疑是戳进了宁杏颜的心窝里。此下益州动乱,每一位将领都盼着自己康健,这般才能分神对付吐谷浑和契丹。如是此时生出病痛,便是能强撑着应付,也不过是白白折损自己,让两方蛮人痛快,令益州兵力愈弱罢了。 缓缓叹息一声,铁甲上染了一片雾气。宁杏颜拢紧袖炉,眉头烦忧地皱做一团,忿忿道:“暴乱至如今已二月有余,吐谷浑未退,城中的契丹人又是个极大的麻烦。当真不知何时才能将这事了结。”似乎眉心蹙起得疼痛,她将手肘支在木桌边沿,握拳用力揉了揉眉宇,“今日云显王到,告知我契丹为何会与吐谷浑联手——契丹吐谷浑秋冬侵犯益州并非什么稀罕事,只是今年如此凶猛,甚至还想入侵州府,还是为着虫灾时疫二事。” “时疫?”容洛疑惑,“人还是禽兽?” 宁杏颜知晓容洛通彻,许多事情一点就透,亦不啰嗦些什么,“自然是牛羊。”顿一顿,又道:“那契丹前些年便从中原学去了米粟种植的技术,只是未考量到土地与气候,也无安稳的环境,养活极少。今年牛羊中又爆发了疫病,人吃了便得死。这些蛮人大抵也发觉了这些,想要妥帖的在中原寻个安稳成熟的州府安顿下来,便瞧上了富足的益州。” “那些蛮货哪里懂这些。”另一旁坐着的节度使亲兵袁业成鄙夷地嗤了一声,内里意味颇为轻蔑,“大殿下应当也见过那阿骨丹了吧?活脱脱便是契丹人与中原人生的杂种。他瞧大家看不出他身份,也不知暗地里在大宣学了多少东西送给契丹。再者,契丹好游牧,最不喜平和,若不是那杂种做了首领,给契丹出的这个主意,蛮货们哪里有这样的脑袋。” 在座另外几人顿时也是一片附和。容洛也不做可否,只若有所思地看向沉默的宁杏颜:“说到阿骨丹。我今日也得知了一件事,此事与他有关,又让我不得不责怪责怪自个儿——杏颜,那阿骨丹日日抢掠城中,所得米粮数量极大……你可有疑心过,那些米粮是如何运出去的?” 这番明悟来自于翠翠的期切。若不是那孩子提及运送一事,容洛也不曾想到这么简单的东西。然其实也怪不得他,这益州前方是宁杏颜与重澈,后方便只有她坐镇,百姓诸事都繁琐,病苦、住所、吃食、商户……这七窍玲珑被分尽,太多东西便也不太容易被顾及。 摩挲手炉的指尖稍稍一顿,宁杏颜抬眸瞧向容洛,稍稍沉思一遍,面目凝肃地摆了摆首,“倒是真未想过。”忽然又眼中一亮,惊喜道:“你有法子抓他是不是?” 微微颔首,容洛拢了拢大氅,“排查城中道路之事动静太大,我会令何姑姑带领流民与百姓帮助此事。这些流民进得城中,必定是走了不为人知的路,城中百姓则熟知益州,二者组织一只民兵队一条条地封了路,阿骨丹抢了粮也再不能带出去,抓起来亦容易许多。” 抓阿骨丹非一蹴而就之事。容洛能做的只有为阿骨丹制造更多妨碍,便于军中人缉拿。眼下这提议一出,旁下的将领也颇为赞同,稍稍商议,何姑姑便领着吩咐下了城墙。恰至轮班时辰,几位将领也一道领了军兵巡逻城墙或驻守墙垣。宁杏颜本也要返回位置,可到底她出身将门,对军兵计谋之事多有敏锐,容洛的提议她是越想便越发觉得不太对。 长公主(重生) 第68节 她负责与节度使及防御使守卫城池,却不是不会管理城中骚乱。那阿骨丹与她交过两次手,每次都险险被他逃脱,她也不是未曾领教过他的狡猾。封路自然有效用,可有些人家的地窖却是直通城郊,这般一想,阿骨丹也未必是走得大道——而这样简单的事,她能想到,容洛又如何考量不到? 见宁杏颜到了门边又将门栓上,容洛亦知晓宁杏颜已然明白过来。并不隐瞒,直白坦陈自己的判定。 “这军中有吐谷浑与契丹的细作。”抚了抚手炉上镂空的牡丹纹样,容洛声音低缓,“方才你告知于我,契丹爆发时疫,米粮之类产出极少,而早先防御使曾向我提及,契丹与吐谷浑临靠颇近。那么……时疫一定也牵扯到了吐谷浑。这般便证明,那吐谷浑的储蓄粮草更是极其稀少,并不足以支撑大军。” 军队未至,粮草先行的道理无人不知。这吐谷浑来攻打益州与雅州,若是粮草薄弱,本该是打游击,一城一城掠夺过去。可如今吐谷浑却在这样的情况下在城外驻守了一月有余,日日叫嚣激将,余力甚多……这数万大军,又如何能熬过这么久的时日?纵然可说郊外有农田,可吐谷浑不知技术,又如何分心? 唯有一个可能——有细作告知了阿骨丹巡逻军兵的方向与时辰,阿骨丹趁空隙间袭击农家粮商,抢掠粮食,再悄悄运送给了吐谷浑的军队。支撑吐谷浑攻打州府。 容洛的话说得十分明澈。宁杏颜亦是聪明的女子,了然过来。宁杏颜才欲启唇,细细一想,顿时又拧了眉头:“便是有细作,又如何?”话罢,她又倏地掀了眼帘,望着容洛,语气笃定,“你有计策了。” “盛太医会买换药材米粮回来,放在南城的义仓之中。”眉眼里淬了点笑意,容洛言语中似有毒蟒浮游树干,令人不寒而栗,“我会请防御使派精兵防守,也望你请几位亲信在军中发布消息,说金州粮草已到——那细作既然能为蛮人残害我大宣百姓,我们又如何不能利用利用他抓到阿骨丹,甚至制造时机?” 【作者有话说】 早上才到家,下午起来的时候家里来亲戚了……作者君一边应付一边码出这章,下一章努力赶一赶…… 其实作者君真的很怕亲戚介绍对象什么什么的啊…… 而且亲戚语出惊人……作者君码字的时候差点就把话打进去了orz 另外过完年作者君会加更的,具体是六千更还是九千更,作者君需要检查完胃和盆腔才知道。这本因为变故进度慢了,作者君也很着急_(:°3」∠)_ 第114章 11.9晉江|独家发表 ◎连环。(已替换)◎ 对待谋害家国的叛徒, 二人自不会去做什么圣心大发的菩萨。容洛此言一出,宁杏颜亦明白透彻。稍稍允首,宁杏颜按了按腰间的长刀, 还未说话,外头便传来了轰隆隆的声响与连迭的警报高呼。 “吐谷浑攻城!注意落石!副将在何处——宁姑娘呢!” 砰砰地砸门声一阵阵落入室中。宁杏颜也顾不得还有什么未说全的话,抽刀提在右手,左手便直直朝着容洛身后按去,倏一下地将容洛扶起,长刀也在同一时斩掉门栓。让容洛到了门边, 她看见外头飞溅石泥碎块, 微微一怔便又折进去拿起半人高的铁盾, 再飞快地奔到容洛身边, 用盾牌挡在容洛头顶, 护着容洛到了石梯边沿的安全处。 那盾牌血迹斑斑,银光里透着枯干的褐色污渍。容洛在梯道旁站定, 看着盾牌又望了眼宁杏颜与护卫的小将,牙根一紧,伸手按在宁杏颜冰冷的手上,担忧道:“你多小心。” 战事来临,艰险更甚。宁杏颜作为宁家军出身,亲自上阵无疑能大振军心。这些时日里宁杏颜与节度使及好几位军官一并退却敌军,伤痛不能掉泪, 捱了刀斧亦要忍在齿间,所有的艰辛容洛都瞧在眼中——但纵是担心无极, 她也必须似宁杏颜一般, 将千言万语咽回喉头。 身为大殿下, 她若以私心不让宁杏颜上阵, 自然可以。可同样作为大殿下,她也一定要保下百姓,无论以如何的手段。 一句忧心浅显,按在手背上的指尖却一直未曾离开。心有默契,宁杏颜最是明白容洛的两难。指尖反触一下容洛的手心,宁杏颜宽慰地扯唇一笑:“杏颜与诸位兄弟定当守下城池,还请殿下替杏颜备好两份温热的饭菜,杏颜打完这一仗便会去陪殿下用膳。” 到底是最贴心的好友,一番话将容洛的担忧化解成对战士们的安心,又在隐约处安抚了容洛——这便是身为一个将领的本事,安外,抚内。 然这样的话却并未让容洛的担心消融。凝视宁杏颜,容洛颔首,在话罢的刹那间便转身下了城墙。同一时的宁杏颜也未曾有困惑,转身折回城墙,一路高抬盾牌遮挡碎石,边着听袁业成在耳边说什么“吐谷浑”“投石机”,口齿之间立时吩咐普通守城的军卫撤下,换上铁盔银甲的持盾兵士,并撤开城墙三步以外,令弓兵依靠墙沿投放火箭。 一番动作命令都极为迅速。这厢容洛下了城池,攻城的消息也纷叠报了下去。云显王营地离城墙不远,得知亦极快赶来,只匆匆与容洛打了个照面,他留了一列兵卫护送容洛回宫。何姑姑与云显王巧遇同行,见着容洛面色不大好,伸手扶着容洛上了牛车,何姑姑犹豫一阵,问道:“殿下是担心宁姑娘?” 她才从城上下来,面露异样的缘由并不难猜。拢着暖腾腾地袖炉,容洛靠着厢璧,眼中晦昧深重,不曾答话。 她并不乐意宁杏颜上战场。前生她受尽苦难,被冠以殊荣,眼睁睁看着亲人一个个离去,旁人都不愿对她施以目光。唯有宁杏颜,直白地同皇帝作对,不顾任何地扶持着她一步步从公主到长公主。却可惜她夺嫡落败,也害苦了宁杏颜。虽这一世她羽翼不足,她也想拼力保全她——可是,她还是将她扯进了益州的战事中。 “并非殿下过错,殿下也请多安心才是。这吐谷浑可怖是真,宁姑娘也是福大命大之人,又有节度使与云显王帮着,打得定然也都是胜仗。”何姑姑来到容洛身旁也有九年,自容洛参与争斗这三年来,经手事情颇多,对容洛的心思亦摸得更为清晰。从驾车的恒昌手中接过一个装着炭块的布包,何姑姑掀开手炉的盖子,语气低缓且和软,“况让宁姑娘参与战事亦不全是坏事。若无这一遭,宁将军也破不得那条家规,宁姑娘更不能如愿以偿。此下艰辛,奴婢瞧着宁姑娘这几月来性子比从前倒快活许多……殿下,奴婢以为,这于宁姑娘或许不是坏事。” 炭火落进手炉里,慢慢地赤红起来。容洛珠瞳从炉上落到何姑姑脸面上,抿唇道:“可本宫心里头总是不安宁。”抬手掀开身旁的防幔,容洛瞧着满街仆仆灰土与布衣百姓,斟酌吩咐,“一会儿你去见一见重尚书和节度使,让他们提裴都押到前头去,放在杏颜左右,让他替本宫多关照杏颜。免得杏颜听了什么奇策,受人诓骗。” 宁杏颜聪明,但保不齐有异。这些何姑姑容易理解,只是让裴静殊去宁杏颜身旁这一举措,何姑姑便看不大明白了。所幸裴静殊与容洛也熟络,何姑姑更不是个会细究的奴婢,受了命,何姑姑送容洛到了行宫,见重澈等候,便立时去往裴静殊处。 不过各人有各人职责。重澈入宫不多时,恒昌与白鹿又分作两头离开行宫。至夜深,宁杏颜带伤来陪容洛用膳,城南的义仓开启,数十箱米粮在恒昌与燕南的注视下悄悄运入仓中,于此同时,盛太医正一身麻衣赶往城西。 . “金州的援粮已到益州。” 四日间,这样的消息渐渐在军中传扬开。最先眼见为实的自然属于将领一方。以宁杏颜云显王为首的将军其实并不奢靡,往日所持伙食与其他士兵大约一般,便有差异,无非就是这些将领的米饭粥汤多了一二小勺,剩余的便也再挑不出毛病。不过食多无味,更何况平常的素饭素粥?几日间兵卫们一瞧宁杏颜碟中多了青菜、碗中米饭更为满实,消息一放下去立时深信不疑,个个都等着吃上新鲜的饭菜。 自然,这些普通的兵士都对此笃信,那么那些别有用心的细作更不会忽视此事。 一身赭色曳撒,容洛握着箭矢与长弓坐在墙头,与齐四海瞧着那位寻常官兵打扮的黑脸男子混过巡逻的兵卫潜入义仓,用一方麻布包着一丁点儿米粮冲出暗夜。抬手止下宁杏颜斛珠几人的动作,容洛冷声道:“不必追,那奸细只是打前锋的探子。阿骨丹狡猾,约莫也怕本宫设计捉他,或是米粮有问题,这人取了一点回去,此时贸然追上去必会有诈。莫急。” 阿骨丹中原契丹各有一半血统,可说是既有契丹的残暴骁勇,又知大宣兵法计谋,若是简简单单落入容洛手中,那又如何能做契丹首领。这处容洛让人在军中散布援粮消息,费心在义仓中放下重要的粮草捉他,他怎不会多心疑虑?当然,他也能径直抢粮,但是未曾自己亲到义仓,他便当真像容洛所想的那般,是个极其精明的首领。故而,容洛确确不急。 那人取出去的米粮毫无问题,阿骨丹验过后知晓粮草数目,定然按捺不住来抢。且此时云显王援兵已到,雅州的宁顾旸也退却吐谷浑与趁乱打劫的游牧部族,很快便会到来。契丹与吐谷浑若再不尽快拿下益州,必然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令斛珠带着自己下了墙头,容洛对巡逻的兵卫吩咐清楚诸事,与一干人折入矮屋歇息。而与她所料不错,在探子打探过后的第三日夜里,阿骨丹带领四十余人的小队冲入城南,直破义仓守卫。 容洛入夜便与宁杏颜等人在仓内蹲守,刀剑声划开桃花眸时,齐四海已带着她落下地面。契丹人来势汹汹,瞧见义仓中有人,怔愣都不曾有就提刀刺来。齐四海动作迅速,翻手使劲一击那人手腕,掀腿便砸上了那人腹部,而后刀光血色,嘶哑的剑鸣连做一片。容洛亦不闲着,墨色曳撒与黑幕相融,提步跟在齐四海与斛珠身后,容洛手中的箭矢破空而去,直直扎进敌人头颅。 血流遍地,契丹人亦知小队人数有差,力量不足,一路且战且退,在外庭与宁杏颜等人厮杀起来。 然这样的举动不过是另外一种算计。 险险避开几次刀刃,容洛环顾四周也并未发现阿骨丹的踪迹。眉目露出狐疑之色,容洛侧眼看见义仓中朦胧的烛光,心中蓦然一跳,喝道:“阿骨丹在义仓中!” 一声惊叫直让所有人停了刀剑。契丹人相顾一眼,收刀撤离,齐四海抓住一个,那人立时自刎死去。草草将人扔在义仓门前,齐四海追着容洛步入义仓时,容洛早已入内多时。 义仓已空,后墙上不知合适被凿了一个大洞,看样子已筹谋多日,未曾发觉异样,还是因为阿骨丹用水将土捏了块封回去,又扑了层相似颜色的黄土,烛火黑暗中最不易察觉。想来阿骨丹是早就得知她们几人藏在义仓之中。 容洛从那半人高的洞中出去之时,粮草已被运走。阿骨丹正翻身上马,远远瞧见容洛,他脸面上浮起一丝笑意,抬手对容洛作揖,似在见礼。 略有讽刺的动作教容洛不禁咬牙,箭羽捏在指尖,容洛握着弓的手指一片青白。盯着阿骨丹,她声音极冷:“你母亲张氏出身大宣,你同有一半大宣血脉,受大宣养育。如今你助纣为虐,领契丹吐谷浑屠害百姓,你让张氏九泉之下如何能安!” 大宣重孝。一番话在往日必是字字如针,只是阿骨丹并不在乎,偏首扯动缰绳,他偏首避过一只箭矢,回首望了容洛一眼,策马离去。 齐四海几人从洞中出来,瞧着阿骨丹的背影,正欲追上,又被容洛拦下。 “不妨事。”乌黑的魑魅在眸中微微伸展翅羽,容洛唇边笑意若隐若现,“差人往城西加派精兵,粮仓周围放上大犬同猞猁。记着让百姓安静些,千万莫要让阿骨丹得知粮商援助军中。”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卡文,做夺嫡卷的时候就发现益州卷下面的情节有问题,稍微修了一下,没能更新上。这两天过完年会一起算加更 下来倒是不怎么忙,就是快过年了家里好多人……熊孩子看作者君码字还会念出来_(:°3」∠)_ 第115章 11.9晉江|独家发表 ◎故技。(已替换)◎ 不追之言显然话中有话。只是一般的兵卫也听不出内中的含义, 入眼的更只有容洛连天来阴郁的面色。 城西的粮仓在那日后便加派了百余人巡逻把守。后头恒昌又从各处挑选了最勇猛的猎犬挪来此处监守,早前自罪臣文万宗府上没收的几只猞猁狲亦调来了仓外,里三层外三层, 可说是连只蚊虫都进不去。而周遭的百姓也受了何姑姑的指示,对于粮仓一事决绝闭口不言。一时下去,城西的氛围几可堪称诡异。 但便是知晓这处有猫腻,百姓们也不会多嘴多舌。一则阿骨丹仍在城内,其夺掠粮食残害他们亲族是不争的事实,众人没有理由将粮草在何处泄露于他, 令守城军师挨饿;二则, 城西此时俨然铜墙铁壁, 非城西中人踏入城西, 就是不被将士问话, 也会被一群城西百姓死死盯着,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城西百姓的耳目。非城西中人想要得知内里情形, 是决计不可能的事。 自然百姓之心从来不统一,各人的心思与打算都并非固定。城西这般上下一心,齐齐封了口,除了他们知晓容洛计策以外,还得是容洛得了此处主要领头人的心——地头蛇、走鼠、商户、农人、流民,这些人在战事爆发之后所受打击甚重,少有亲人不受牵连。益州刺史锒铛入狱之后, 阿骨丹趁机发起动乱,宁杏颜在危机之下领兵守城, 容洛便接管了后方, 同未曾牵涉蜀绣案的官员们一道稳定城池。这些人本以为容洛一介女流不成事, 却不想之后稳定粮价、组织小队在城中搜寻丢失亲人、设立粥棚安抚百姓等种种举动是比之寻常官员还要妥帖, 且关照百姓之下不损众人利益,直让人不得不对之有所信服。 而这些人的心既顺从了容洛,其下的下属、仆从及普通百姓便更会连带着对容洛有好感。故此,关于城西的计划一开始筹谋,城西的百姓们便晓得了自己要做什么样的事。只不过,这事却也不是老老实实地不泄露。 又一年新日。城中萧萧,战事未休,便是元日也只能草草彼此以粥庆贺。所幸新日也全不是旧时景象,吐谷浑用投石机以石头攻城,多日来对益州困扰不休,落石砸伤砸死甚多将士。今日晨时吐谷浑再度发起进攻,云显王与宁杏颜率兵出城迎战,云显王得一计,以硫磺、硝石同雄黄包裹蜜蜡之中贴上箭头,命弓兵在阵前先投射,爆炸时宁杏颜于侧翼突袭,终令吐谷浑大败,驻地亦因忌惮迁移三丈外。 然消息也不止于此。混入吐谷浑之时,宁杏颜意外瞧见了那投石机的全貌,若非这一场本就意在速战速决,她身旁带的只有一列轻骑,她定然是要将那投石机带回益州,可事不遂人意,她只得回城时画下图纸交予容洛。其后的消息则真真令百姓高兴至极——吐谷浑在宁杏颜等人收兵回城后被爆出突发时病,军中上下将士腹泻作呕不止,其军中医士不足,首领赤罗傩出令停战,想来约有几日不可攻城。 这无疑是久旱逢霖似的大喜。不过容洛这厢却也顾不上这些。投石机的图纸交到容洛手中,内中东西的相貌新奇却又颇为眼熟,容洛细细翻看一阵,觉着与□□是差不多的东西,只是契丹这物显然更重,也更大。 将图纸递到重澈手中,容洛指尖抹开曳撒的领子,斟酌着瞧向桌边坐着的云显王,问道:“这物若与皇叔那物一块用,不知又会如何?” “那物”指的便是云显王用在战场上的东西。虽此时也有烟火之类的相似物品,到底不足以与云显王所制成的那物威力相较。呷了一口温水,云显王闻言温和一笑,“那物名作火药,是一位曾经做过道人的小将献的计。他以往随他的师父炼丹,有一回他师父用错了剂量,这火药意外重了威力,砸死他数位师兄,他因此还俗,这一回见益州艰难,兀然想起此事,就将计策献到我这处。”他眼神带笑,显然对这位小将的计谋略有哭笑不得。稍稍一顿,他又颔首,“若是军中有投石机,将火药投放其上,必然威力无比。只是你打算虽好,这机枢中的每一处都精巧万分,光有宁姑娘一张外相图纸是如何都制造不出的。最好也莫要让诸位先生们冒险制作。” 容洛与几位皇叔的关系都颇为一般。这些人是皇帝的眼中钉,再之前更是连隐南的忌讳。便是从前连隐南在时几人时常得见,这几位皇叔对她逗弄也不敢太过分,至多是在棋盘念书上逗一逗她。不过纵使如此,这几位亲王亦十分清楚容洛的秉性——从前连隐南养育容洛,对她格外严苛,莫不过就是再想培育一个女帝。由此,只消看连隐南,他们便可明澈容洛的不寻常,也能猜一猜容洛的筹谋。 “明崇自然不会鲁莽为事,皇叔安心。”视线掠过烛火落到重澈手中,容洛脖颈微垂,“只是明崇收到流民回话,说是已经找到了阿骨丹运送粮食的小路,也发现了阿骨丹的眼线。明崇是觉着——这投石机的破解,我们或许能从阿骨丹身上下手。” 宁杏颜擦拭刀锋的动作一滞:“他会给?” 对敌,容洛从不会心慈手软,投石机的买卖决然也不可能。可想而知,容洛必然是要用什么手段从阿骨丹处拿到投石机。 “各取所需。”容洛拾起茶杯送到唇边,沉眸一笑,“为了契丹人,他也不得不给。” 经过几次接触,容洛大概能知悉阿骨丹是个如何的人。这人身份非常,却做了蜀绣案中受害的农夫,在她收买于他时更是毫不犹豫投靠,扳倒刺史后又立即发动大乱,可说是心怀叵测而又及擅长把握时机。这一次城南义仓之事,也足以看出阿骨丹谨慎小心的仔细与承担风险的心胸——这样的人有足以的本事入朝大放异彩,却选择了作为蛮人部族的首领,若不是因为血脉与顾及契丹百姓,她也再想不出他选择契丹的缘由。自然——也恰恰是这一分“想不出”,就足够容洛设局将他捕进牢笼。 几人都清楚容洛的打算,对此立时憬悟。宁杏颜收刀卡进刀鞘,与云显王相互对视一眼,微微沉了沉首:“我与亲王这处也做好了准备。那吐谷浑中了招,我们可不会做什么君子,待得这几日兄弟们修整好,我二人会立刻行动。到时城中便托你同重澈多多关照了。” “也唯有这几日。”将图纸放在桌上,重澈看向容洛,“朝廷来了诏令,无多时便会有军卫接我回京。” 没有提及容洛。可想皇帝是当真盼着容洛死在益州,与重澈目光相对,容洛并未有异色,“户部尚书受困在此本就不合常理,你安心回去便是,这益州还留不得我性命。” “我能带你回去。”重澈启唇,“虽无陛下命令,但有十皇子托书。况你身为大公主,金枝玉叶,回去定不会受责罚。” 容明辕的托付教容洛微微一怔。眼波缓缓一凝,容洛抿唇摇首,“益州仍有战事,我不会回京。你到了长安,还请替我向母亲问声安好,另请尽快上奏陛下,请兵部户部早些送来粮草,益州生息恢复仍需时日,民以食为天。” 大义是大义,自然容洛也有私心。重生后她想改变前生时景,故而也必须要走上一条夺权的血路。然这之下,她还需要保住许多许多的人。谢家、谢贵妃是一,宁杏颜等人则是第二。如今宁杏颜牵涉战事,她心中为此一直惴惴不安,她必定要留下来看着战事了结,也要带着宁杏颜一起回到长安。 诚如重澈所言,顾念旧情是她最大的弱点——可是这到底是恩义。当初谢家、谢贵妃以认罪受刑保她一命,宁杏颜以宁家为赌扶持于她,她又如何能够忘恩负义,活活舍弃她们? 语气坚定。重澈凝视她半晌,眼中深暗一片,良久,他稍稍颔首,再不做声。 . 胜仗后第六日,守卫如金钟的城西不知如何走漏了消息,被阿骨丹得知仓库有金州另一半援粮之事,恰巧当日宁杏颜与云显王等人出城,只余下容洛几人在城西仓库守卫。阿骨丹手下精兵动作熟稔,破开仓库后抢掠粮食便极快离去,临走时阿骨丹与容洛又一次碰面,依旧是隔离极远,阿骨丹对容洛长长做了个揖。只是不同于上一次,阿骨丹留给了容洛一句:“故技重施最无用处。” 这一句话令容洛气怒。阿骨丹却不再理会她神情如何,与属下击掌离去。在前往城西一角的小路上,几十个汉子还操着契丹语大声笑话容洛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可没想话落的下一刻,他们便看到了一身赤色曳撒的容洛坐在棕鬓大马上,身后还跟着一列铁甲银盔的轻骑。 昭昭然等候多时。 【作者有话说】 亲爱的们新年快乐!祝大家鸡年大吉,万事如意,财源广进,身体健康~ 另外通知一声,因为过年比较忙,初一到初五都会隔日更,初六后会开始一个星期前四天九千更后三天六千更(意外情况下会在文案请假)。 现在隔日更主要是家里都是女孩子,过年期间客人亲戚很多,家里只有作者君比较彪悍一点,得帮忙对外照顾亲戚串门,这边更新就只能稍微慢一点了,还请大家多多体谅一下哈(鞠躬) 第116章 11.9晉江|独家发表 ◎相助。(已替换)◎ 目视容洛从马上翻身而下, 阿骨丹环顾四周,见她身后身着轻甲的兵士在她步向他时团团将左右围了个水泄不通,亦知今日是实打实地栽在了容洛的手中。 摆手按下身旁部下拔刀的动作, 阿骨丹看向容洛:“殿下精明,我等既被发现了行踪,也不必再浪费气力了。” 阿骨丹明白容洛的狠厉,那褐发深目的汉子又哪里清楚,不甘心地睇向阿骨丹,他使劲将长刀抽出刀鞘一寸, 便被阿骨丹的力气制止了动作。 环视四下因此靠上前的大宣兵士, 那汉子鼻息一重, 恨恨道:“可汗!” 阿骨丹自然也多有不甘。可大宣对待来犯蛮族的态度他早有领会, 多年前未曾知晓身世时更对此多有怨言。容洛乃皇族中人, 又与将领们关系匪浅,她对民众的关佑与贴心他更是清楚。他们一行人骚扰益州多时, 她在抓捕他们的事宜上早就下了许多的功夫,他纵然以计谋巧妙避过数次追捕,有沾沾自喜也不敢直面对上容洛——她到底狠辣。 长公主(重生) 第69节 牙根紧紧咬合,阿骨丹的面色比之夜色已无区别。反手将那汉子的刀拍回刀鞘,阿骨丹注视容洛,摔下四字:“成王败寇。” 侵袭益州是契丹早有的打算,但占领州府之事却是前时才有的心思。那时谋算一出, 契丹便已与吐谷浑有所联手,两相亦同样明白这此中的风险如何深重——大宣是庞然大物, 所拥有的人才、将领都似海一般众多。今时今日他们冒着风险打进益州, 无疑是将整个大宣触怒, 若是胜还好计较, 倘若是败,他们得到的便将会是无尽的折磨。然,做便是做了,成也罢败也罢,都是他们无论如何都躲不得的——而眼下这般情形,正是这躲不得之一。 “可汗倒是个明理的,只可惜到底不是我大宣中人。如若不然,本宫是决计要将可汗收入帐下的。”这君臣二人满面不甘,容洛也并未露出什么嫌厌的神色来,施施虚睇阿骨丹一眼,容洛笑意不深不浅地浮在唇边,话罢,便扬手令兵士团团上前,将二人带往府衙中。 阿骨丹也确确爽快,被兵士擒住后不若其他契丹人一般挣扎,更不会开口大骂。但到底是一族可汗,心肝不是钢浇铁铸,默声不言中亦有不愉、不甘与愤恨。 然容洛倒不似他所想一般,将他关入囚牢施以刑罚。几十位契丹人被兵士们关入大牢或当即处置,他两手枷锁未卸,却连多一分为难都不曾遭受,是径直被带往了府衙的后堂。 炭火温暖,小案铺陈。两枚锦黄色的蒲团摆放在堂下,一只蒲团上已有人跪坐,而剩下的那枚清冷的落在一边,面上一丝褶皱也无。 在门前被卸去枷锁,阿骨丹在白鹿取走腰间长刀时抬眸望向堂内。入眼瞧见重澈,他稍稍一怔,望向上座正在用药的容洛,好半晌迈入堂中,也不啰嗦:“殿下是要羞辱我,还是想做些什么?” 这话问得有由头。武恭帝时重武,平定四方,征讨蛮族都是最平常之事。那时东北部族靺鞨企图侵犯大宣,被重家领兵镇压,靺鞨不敌重家攻势大败,首领及数位大将皆被生擒。重锦昌又不知是如何的心思,对靺鞨首领多番羞辱,逼得靺鞨首领砸碎瓷杯,吞尽碎片身亡。 此事在当时并未得起什么风波,一因靺鞨为败者,二便是重锦昌此人蛮横,浑事一桩桩也数不清,且重家将门,乃世家之一,皇帝亦不能轻易做些什么,只得责备一二句便就此作罢——虽未弄出什么不快,可此事落入靺鞨、契丹这些部族耳中便又是另一种声调了。 显然容洛也听闻过这事。让何姑姑收下药碗,容洛拢着手炉,笑道:“可汗觉着本宫是那般鲁莽的人么?” “我对殿下知之甚少,但并非不清楚殿下手段。”阿骨丹挺直脊背,直视容洛,“益州如今全在殿下掌中,益州百姓对我恨之入骨,殿下为国为民,又如何会轻易放过我。” 他对自身结局笃定,容洛的打算与他所想也不会有任何差错。掀眼睇向阿骨丹,容洛指尖抚过手炉边沿,轻声道:“本宫自然不会对仇敌心慈手软。只是随意将你处置,实难补偿益州损失,更难让那些刀下亡魂得以瞑目。”见阿骨丹满目疑惑,容洛偏首看向重澈,“吐谷浑与契丹联手,当真是西南百姓们彻夜难安——本宫在益州这数月,得知秋冬时这边沿州府如何都避不开骚乱,也再不想看到我大宣将士黎民牺牲。你死有余辜,本宫不会做什么菩萨,只是眼下本宫仍要用你……换一张西南安平百年的契书。” 容洛在益州住下六月有余,这短暂时日里处置案件,又经历外族骚乱,对百姓苦痛可说了解至深。平日里与节度使、兵马使等人的往来,亦使她对诸如契丹的蛮族有所知悉,从而明白其他州府的难处与苦痛。布局抓捕阿骨丹、平定益州骚乱为她首要意愿,可这之后,她更想看到天下太平。 诚如她所言,阿骨丹死仍不足。按百姓、按她对他的不满,阿骨丹当在被擒时便斩首示众,以衰弱吐谷浑军心……可这般,又能如何?战事依旧,牺牲依旧,日后深秋寒冬,西南的百姓依然会被铁骑踏破胸膛,农夫们辛苦劳作的食物仍然会被夺走,无休无止。 而她纵然醉心权势,却也不愿看到这样的局面。 “契书?”阿骨丹眉峰一拧,陡然笑道:“不过一场败仗,大殿下以为契丹与吐谷浑当真会像我一般,认‘成王败寇’这四字?” “认便能活着。”将白鹿送来的信草草阅览一遍,重澈启唇,“契丹不知如何种果蔬,不知如何治牛羊,大宣却有数万人极善此道。可汗与赤罗傩不认,是两位可汗的事。只消契丹与吐谷浑的百姓认了,这契书便也不得不立。” 无论何处,君舟民水都是切切实实的。阿骨丹与赤罗傩为气节不肯立契书,民众却不会为这些飘渺的东西考虑。便是前时跟从了首领,渐渐因此死了人,危害到了自个儿,他们又如何会学首领咬着牙?与大宣妥协换来所需——甚至会由此起反心,篡位成为新首领也是未可知之事。 民以食为天,此言确实不虚。阿骨丹身为首领,对此更是谂知。但立了契书便是降,不止他一人的降——而是整个契丹。 牙关紧咬,阿骨丹双拳握紧,指骨泛出青白的颜色。犹豫许久,阿骨丹僵硬地笑道:“我契丹儿郎绝不会臣服大宣,大殿下还是少废功夫,要杀要剐,我悉听尊便……” “言语出口便如覆水难收。”指尖划过袖炉上镂空的兰花纹样,容洛微微扬眼看向阿骨丹,话语中一派森森冷肃,“可汗三思。” 重澈明明白白说了契书的交换,这其中的意味不啻为投降,亦有大宣对子民安平的护佑及对蛮族的大度,于眼下的契丹是莫大的诱惑。阿骨丹生于大宣,长于大宣,对鸡鸣狗盗最为清楚,否则也不会与吐谷浑联手,欲占据州府发展部族。可便是这般,他仍是劫掠偷盗了百姓的屯粮。如非出自本意,自然只有一个可能——契丹已病入膏。 容洛的洞察直让阿骨丹肝胆一颤。可事实如斯,他也无可反驳。牙根紧得发疼,阿骨丹自觉身后一片汗水淋淋。同容洛对视多时,阿骨丹扣死的牙关蓦然一松,脊背也半沉下来。 “大殿下是要我做罪人啊……”低低轻叹一声,阿骨丹复又将脊背挺直,褐色的双瞳自重澈转向容洛脸面,神色不复初时的阴郁,“但若能替母亲了却心愿……我这罪人大抵也做得值当了罢?” 后头的话是喃喃自语,却也很清楚告知容洛,他明了她的打算。 西南平宁并非易事。边疆外有契丹吐谷浑,却还有吐蕃及羌塘多等等大部族及其他小部族,若想解决骚乱,镇压之下仍需安稳大部族,解决其不安定的根源。自然,动乱的由头已被容洛发觉,解决的法子也好好的摆放在此。剩余的莫不过就是谁来当这一位投降大宣的“耻辱”,承受后人种种骂名尔尔。 长久的寂静。唯有烛花晃动的声音。 “吾会签下契书。”阿骨丹抬眼,“只是吐谷浑那处,吾不会帮大殿下。毕竟大宣与契丹互相为敌。” “性命与身后名都让可汗付了这百年的账,本宫又如何好让可汗再出手。”莞尔倾唇,容洛看向重澈,“前时你劫的粮草带毒,眼下吐谷浑大半将士因此不能动弹,今夜云显王袭帐得手,那么契书便只是本宫一句话的事。” 阿骨丹第一个签下契书,便是令金钟破开了一丝缝隙,往后要其他首领立下安平的契书便可简单许多。遑说被趁虚而入的吐谷浑。 阿骨丹显然不知粮草有异,闻言怔忪片刻,稍稍颔首,再不作声。 首领至罪人的变幻令阿骨丹心绪繁多,容洛自然领会。问过投石机之事,她便令齐四海将阿骨丹送回牢狱,而后与重澈说起宁杏颜同云显王今夜偷袭吐谷浑的计划。 然未能开口,那厢走到门旁的阿骨丹又惘惘回过首来。 低首望向枷锁,阿骨丹踌躇片时,看着容洛,吐出两个名姓:“崔妙仪,袁业成。” 恍然听闻熟悉的两人。容洛眉目一顿,眼中才露疑惑,便又见阿骨丹开了口。 “三州因从前事故,对外族通行甚是严格。契丹与吐谷浑得以进入三州,连横破开州府,是因为有这两人在朝中与军中相助。”晃了晃枷锁,阿骨丹瞧着容洛脸色一寸寸深沉下去,扯唇一笑,迈出门外,“吾说不得其他……就请大殿下多多当心,长命百岁罢。” 【作者有话说】 这段时间断更主要是因为作者君家里出了些急事,而且作者君也生病了,没办法很快调节过来,时间也只能全部放在上面,没顾上这边,实在对不起。 今天只有一更,明天会双更,后天开始就是三更状态(作者君好几天没摸键盘,夺嫡卷也在做,稍微需要适应一下[捂脸] 么么哒! 第117章 11.9晉江|独家发表 ◎争斗。(已替换)◎ 阿骨丹话说得古怪, 细思却又叫人冷汗涔涔。何姑姑与齐四海这厢才疑惑着反应过来,那处的容洛听尽此言便陡然面色惨白下去,下一刻, 几乎不待他们有所询问,容洛便疾步越过二人,一路步子急促地出了府衙。 二人当然明白容洛如此慌张的缘由——吐谷浑因中毒停兵,宁杏颜与云显王抓住时机,于今夜偷袭吐谷浑王帐。随行共百余人,而这百余人中, 正有宁杏颜的亲信袁业成。 倘若阿骨丹所说属实, 那朝中人助契丹吐谷浑入侵益州的目的便极其不简单。 宁杏颜为宁家贵女, 是为宁顾旸的掌上明珠;云显王拥握一方兵权, 曾是皇位最有力的继承人;而容洛, 则是最切切实实危害到当今皇帝地位的皇女。这三人同聚在此,乍然仿佛巧合, 可若有细查……便可知这是如何可怖的一盘棋局。 齐四海与何姑姑陪伴容洛年余,最清楚这几年间容洛与皇家的所作所为。登然明醒过来,二人也顾不得许多,直直追着容洛步伐往城外去。 自然这二人能明白的事容洛便更是清楚。袁业成今日随行,又顶了亲信的名头,趁着云显王与宁杏颜二人势单力薄,借用吐谷浑形势对二人下手便是最最轻而易举之事——崔妙仪为太子妃, 若说容明兰因着从前向凌竹的事对她下手也并非毫无可能。但现今谢家势大,她离开不过一年有余, 若无她为容明兰谢家牵线搭桥, 谢家如何会随随便便扶持于他。说到底, 此事终究是皇帝授意。 皇帝对她满怀忌惮、对拢权之热切并非一二日之事, 设局想让她与云显王等人死在乱战当中,容洛亦丝毫也不诧异。但也正是如此,眼下的容洛才自觉满心惊骇。 皇帝不顾百姓,想用战事一石三鸟拢权,筹谋的目的到底都是乱战与她三人死。云显王死,兵权才得收归皇帝;宁杏颜死,宁家与谢家的关系方能彻底破碎;她死,则再无人能对他的帝位虎视眈眈……可是这紧密筹谋一朝出了岔子,战事在她三人死前平息呢? 依皇帝脾性,无疑要放手一搏。 驾马赶到城墙下时,宁杏颜与云显王的小队恰恰收兵入城。场面混乱,四下军医兵士乱做一团,满口都是将军姑娘,嘈杂得令人分辨不清言语。 宁杏颜是被人架入城中的。容洛在马上瞧见她时,她一身轻甲已换做了森森赤红之色,唇际脸颊上皆是血迹,一望便知情势极其不佳。 容洛尤其看重好友,重生之时便只想不拖累于她。此下见她这般模样,容洛面色一瞬畿白,下马时险些跌跪在地。何姑姑眼疾手快地将她扶稳,见着两位太医迅速奔往宁杏颜处,手下使劲搀好容洛,又扫了眼周遭将士,急忙道:“娘子吉人自有天相,殿下……殿下。” 两位将军偷袭受刺、危在旦夕已是十分明了之事。眼下处处大乱,军心不定,此时若是容洛再有如何,骚乱必会更加严重。何姑姑明白容洛惊忧,却不得不做这恶人,要她抖擞精神,做平日那位大殿下。 右臂上微微一紧。容洛当然明了何姑姑的用意。咬牙缓缓吸气,容洛直起身子,仿若方才那个跌落马匹的大殿下仅是一瞬幻影。与何姑姑对视片刻,容洛按了按她的手腕,复将她放开,往宁杏颜的营帐走去。 容洛到底只是一个安抚的存在。真调度军心,宽抚将士之类的事宜,自有节度使等人去做。当然,事到如今,许多事亦唯有实话实说,袁业成为奸细之事,亦极快传遍了军中。 然容洛是顾不上这些的。袁业成动手时就在宁杏颜身旁,距离宁杏颜不过一步之遥,宁杏颜对他颇为信任,毫无防备之下被一刀刺入肋下,闪避时又被袁业成及吐谷浑将士刺中肩胛、脊背与双臂,伤势极重。若非裴静殊在行动时发觉有异,跟从出城,在危急时拼命救下宁杏颜,怕是宁杏颜早已一命呜呼。 站在幔帐外。容洛瞧着盛太医与几位女将士替宁杏颜包扎伤口穿上亵衣,双唇紧抿出一片青白。听闻盛太医复命,她沉了沉首,领着盛太医步出幔帐。容洛瞧见盘膝草草坐在地面上,咬着牙顾自拔出臂上弓箭的裴静殊,几步行到他眼前,摘下大氅裹在他肩头,吩咐盛太医为他医治。 裴静殊伤势不轻,他在乱箭下救下宁杏颜,身上也挨了数刀。云显王与宁杏颜伤势最重,旁人都只顾上了他二人,其余军医则忙着医治其他兵士,毫无闲暇顾及裴静殊。偏生他又太为旁人着想,便自己一人坐在一旁处理伤势。此下见着容洛过来,他稍稍惊异,正欲给容洛施礼,立即被按着坐下。 “本宫万分感激你。”替盛太医用酒浇过刀子,容洛望向裴静殊,柔婉的嗓音中隐隐含着几分克制的沙哑,“本宫十分珍重杏颜,你救了她,无疑也是救了本宫。” 宁杏颜于她情深义重,是她最不愿拖累、最对不住的人。她这一世想留住谢家,想留住谢贵妃,也更想留住宁杏颜,看着她得偿所愿、安平一生。若不是裴静殊,她这一世大抵就是亲手害了宁杏颜。故此,她对裴静殊确确格外感激。 但这份感激亦比普通的感激更重——只因这并非裴静殊第一次救下宁杏颜,而是第二次。 前世靺鞨来犯,她正好嫁于裴静殊。彼时宁杏颜为将领,她深陷危局,宁杏颜为功劳自荐奔赴营州镇压,裴静殊为河北节度使,一道随行。战事捷报连连,但不妨宁杏颜受人算计,命悬一线。正是裴静殊舍命相救,方才还了她一个原原本本的宁杏颜。 虽救的并非是她性命,但恩情她必要承受。只可惜前世他权势广大,为容明辕算计陨落,至死容洛也未能偿还此情。 “我当时并未多想其他……殿下也不必如此。”抬手挡了盛太医挖出箭头的动作,裴静殊眉心骤然一阵扭曲,“此处血腥重,静殊眼下……也不便陪殿下叙话,还请殿下回宫罢。” 那模糊血肉被灰土手掌挡住,容洛却也瞧了个分明。眉眼间露了些许温和,容洛道:“你以为本宫会怕这些?”拨下他不住颤抖的手掌,容洛拢了拢袖袍,唤来一位巡防的小将,“裴都押救亲王与宁姑娘受了伤,不好动弹。你寻一顶营帐,再叫两位弟兄帮忙,让裴都押到里头医治。” 裴静殊不好争功,有时得了功劳也不出声,让旁人随意顶了名。容洛与他来往这几月,也算了解了他的性子。当下小将听闻,稍稍讶异了一阵,连连应承下来,忙唤了三四个兵士,八抬大轿似的把人抬进了帐子。事毕,容洛便径直回了行宫,书信于谢家。 宁杏颜一心为民为国,是当之无愧的将者。皇帝为了私欲和揽权,对宁杏颜云显王与防卫边疆的将士下手,容洛满心愤恨难能平息。自然她如今奈何不得皇帝,但崔氏、崔妙仪、容明兰——却不是她不能动的。 契丹的和书在一月中立下。同日,逃窜的袁业成落入容洛手中。 他对宁杏颜下手,容洛当然不会饶过他。但到底也没要他的性命。 由斛珠在宫中审了三日,斑斑的血迹顺着雪融灌入小池。容洛用着药,下方模样人不人鬼不鬼的袁业成用唯一一只完好的拇指画了押,认了受命于崔妙仪。 斛珠来自向氏,是向氏最厉害的死士之一,审讯、刑罚的手段多如牛毛。本袁业成到宫中不过两个时辰就供出了所有,花了两日多,不过是因为答案并非容洛所想要的。 袁业成受命于皇帝和崔氏,是无可厚非的事实。但皇帝位高权重,于容洛而言仍是庞然大物,供出皇帝于容洛并无好处。相反,袁业成若是一口咬定受崔氏与崔妙仪指使,她便可以以此,让容明兰记恨皇帝。 将画押书交给何姑姑收好。前头恒昌便快步入了宫门,把宁家军将到益州,以及吐谷浑求和的消息送到了容洛案头。 春回是眨眼间的事。宁家军到临的消息终做了压垮吐谷浑硬骨头的一根稻草,但有契丹为先例,求和时吐谷浑也并不拐弯抹角,只求医治牛羊的手段。朝中有谢家打点,容洛自然也不畏首畏尾,径直与赤罗傩签了和书,便留了赤罗傩的幼子在宫中,预备带回长安。 诸事平顺,宁顾旸等人也无异议。令燕南将那七岁的孩子带下去,容洛将契书收入匣中,便随宁顾旸一道去看望宁杏颜。 回廊九曲。容洛与宁顾旸默声并肩而行,良久,容洛措好词句,轻声道:“陛下谋害益州一事……将军想必已经得知了。” 宁顾旸与云显王交情颇深,到益州后云显王便直接与宁顾旸相见,事关宁杏颜,云显王如何都不会瞒着他的。 “事非殿下本意,殿下也不必同我说什么赔不是的话。”宁顾旸比宁杏颜大上许多岁,也是看着容洛长大,她这般神色,他一看便知她的心思,“朝政不定,陛下年事渐高亦愈发软弱……都不是殿下的过错。” 是与不是,容洛心中都有愧罪。偏首看向前方,容洛声音低微:“那便请将军……替本宫保守此事。陛下有愧虽为事实,但此事决绝不可翻到台面上。否则军心动乱不说,朝堂更不安宁,最易祸及百姓。如此,便有违我等心意了。” 一番话将种种苦处道了个一干二净。宁顾旸不必说,对这些九九深知无比。叹息颔首,宁顾旸目视前方广阔,兀然出声。 “宁家从不参与朝中争斗,但若有朝一日,殿下要同太子争一争高位……臣会尽力相助。”见容洛顿步在身后,宁顾旸按了按身上盔甲,言语忠诚,“皇位,还是殿下最为适合。” 【作者有话说】 卡文了!!! 从医院回来就一直在改这一章……好想哭_(:°3」∠)_ 三更估计还是分着三章来……三章不知道会不会防盗……如果防,会在内容提要上标注[天王盖地虎],看到这五个字就是防盗啦! 晚安么么哒! 第118章 11.9晉江|独家发表 ◎憎恨。(已替换)◎ 宁家素来不在朝中站队, 便是上一世来到容洛身旁,扶持容洛揽权,也不过是因为宁杏颜对容洛的一腔情义。然即便是如此, 身为家主的宁顾旸在那般的情势下也从未对容洛有过辅佐的念头,仅仅是纵容自己的幼妹对容洛施以帮助尔尔。 此时包含扶持意味的话语骤然自宁顾旸口中脱出,容洛是不禁怔忪在原地,面容纵使平静,内心却骇异满溢。良久平复思绪,容洛望着面前一身银甲的宁顾旸, 言语困惑:“将军是何意?” 宁顾旸对权势当真淡薄。若非是因为身为宁家家主, 又肩负整个宁家军的重责, 他大抵是早早便带着宁杏颜搬离长安, 绝不会在朝野, 在军中多留一寸光阴。此下兀然听他对自己示好,容洛便不得不困惑一番, 问清楚他究竟用意。 显然宁顾旸也清楚此时的自己与往常有异。将手放下按在长刀上,宁顾旸望了眼容洛,沉声道:“我对陛下甚为失望。” 忠君忠国四字,是宁家每一个孩子懂事时都要学的第一条规矩。这四字如咒语烙入宁家人的骨血,亦是宁家人甘心为天下抛却头颅性命的最终缘由。但这一次镇压之战,宁顾旸却是实实在在的领会了一个道理——名曰“君要臣死”。 长公主(重生) 第70节 这四字宁顾旸从小就清楚,在未经历此次战事时, 更是认定“君要臣死,臣便不得不死”一句话。可到底信服此言, 也是未曾领会过诛心之痛罢了。 宁杏颜遇刺之事, 他是在茂州得知。那时益州节度使发来的书信十分寻常, 内里也尽是浅薄的宽慰话, 但他对宁杏颜格外重视,又怎会被这几句话随意抚平满心担忧?况且,他身为宁杏颜兄长,不会不知道宁杏颜的底细高低,那袁业成纵然是叛徒不错,可宁杏颜也不是那般随意就会遇刺的人,稍稍一想便觉得此事猫腻甚重。到了益州面见云显王后,他的疑心便被彻彻底底确定,怒火更是由此而起,亦愈发不可遏制。 为将者,或战死沙场,或马革裹尸。死在阴谋算计里——绝非他们兄妹二人的归宿。 “殿下为民为国,是通晓大义之人。若是殿下身为九五之尊,方才是百姓之幸,家国之幸。”目视容洛,宁顾旸一字一字都透着笃定,“殿下出身皇族,乃孝敬太后亲自教导,又得谢家扶持,聪慧才智也绝不在其他皇子之下,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天下早出过一位女子的帝皇,再有殿下一位,不会是什么稀罕的事。” 话中有无尽的赞许与欣赏,同样也将容洛的所有优势道了个明明白白。与容洛对视良久,宁顾旸目中一派赤忱:“我听闻殿下招揽了许多文臣,府中至今缺的唯有武将。臣望天下太平,盛世不负虚名,愿倾宁家以助殿下,不知殿下是否有意……夺嫡?” 此言极其大不敬,若被旁人听去上报了陛下,容洛等人包括谢家被定个谋反之罪都毫无辩驳的可能。然宁顾旸也当真是对皇帝心寒无比,也更期望着天下有一位昭明的君王将这混沌的天下剖分干净。 宁顾旸颇有孤注一掷的果断与疑问教容洛沉默许久。正如宁顾旸所言,她手中握有许多文臣,背靠煊赫的谢家,缺的唯有兵权。无兵权,她争夺皇位的胜率在其余皇子亲王之下;可若有了兵权……她与其他皇子便是站在了同一个起点上。 身为公主,不能出征打仗,便等同于无法建功立业,收获功绩来为身世增添朱色。她在益州滞留,亲身涉险收揽民心,便是想要弥补这些劣势。但倘若她拥有了来自将门的拥护,能不能获得征战功绩便再也不是困扰她的难题。 双唇微微一抿,容洛凝视宁顾旸,眉目里乍然簇起凛冽的风霜。 “本宫有意为父皇分忧。”羽玉眉飞入鬓角,容洛拱袖,微微弓下腰身,“还望将军助本宫一臂之力。” 礼用的是男儿的礼,言辞则是最平等的语句,一分傲气都不曾夹杂。宁顾旸瞧了她半晌,提步到了她身前,却是半句话都未曾出口,而是当先伸手在她发上轻轻地拍了两下。 “难为殿下了。” 很怅然的语调,但内中的疼惜听起来却无一分男女私情。见容洛抬眸,宁顾旸又叹息一声收回手来,“臣也是瞧着殿下长大的。” 宁顾旸比宁杏颜大十岁,比容洛则年长了十一岁。托宁杏颜四岁入宫的福,宁顾旸也能随意出入禁中,常常见着容洛,自然也知道容洛以往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殿下若非皇长女……”话到唇边,宁顾旸微微一顿,“约莫现在还与杏颜在京中打马试衣襦罢。” 那滞顿中似有惋惜,又似乎存有几分无奈。显然,宁顾旸和她都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假如之类的东西。生为容洛,便证明着她一辈子都无法自漩涡中脱身,她需与皇子争,与皇帝争,将来也要同权利继续争斗……宁杏颜如是。 浅浅倾唇。容洛对此不做多言。又与宁顾旸叙话三两句,容洛从他口中得知了此次战事朝中的动静,以及云显王对皇帝深深的失望。 这于容洛无异于是一个好消息。筹算着什么时候去探望这位皇叔,容洛与宁顾旸便到了宁杏颜住的勤华殿。 宁杏颜受了重伤,二三月内都要修养,平日里除了几位友人几乎不再见客,玩耍嬉戏也全由几位奴仆陪着。容洛到时她满面专注地站在廊角下,待容洛近了身,她方才回过神来。 奇怪地望了宁杏颜一眼,容洛看向拐角处同样被惊动的重澈与白鹿二人,视线划过重澈手中的信件,凝眉问道:“可是长安出了什么事?” 重澈原不知宁杏颜在此处偷听,目光掠过宁杏颜苍白的面色,他答道:“兵部应了援粮,户部这处还需我的印鉴才可发去三省。”袖袍稍稍一动,重澈将信件递到容洛手中,脸色连一分变幻也无,“原也是要问一问你的。” 指尖摩挲过赭黄的信封,容洛双目扬起复又沉下。将信纸抽出,容洛扫过其上工整的字句,言语中已有疑心:“为何不入殿内坐着?如今虽已回春,也还冷得紧,你身上蛊虫还未拔,这般放任,是要我日日盯着才罢休么。” 三分关怀,七分怀疑。重澈凝视她多时,还未做声,旁下宁杏颜拢了拢大氅,先一步开口解释:“方才我在里头歇息,婢子估摸是给他说过了。是我的不是。” 男女授受不亲是常理,这般作为倒也说得过去。只是这二人行动晦昧,容洛不免狐疑。颔了颔首,容洛将信交还重澈,觑了眼宁杏颜,将困惑吞入腹中,只嗔怪了宁杏颜衣着单薄,她便再不多言,径直与几人一道步入殿中。 在殿中饮了热茶,几人就益州生息做了商议。话落,宁杏颜又提起袁业成一事来。 倚在案边,宁杏颜低眼瞧着袖炉,气息缓慢又忧心忡忡:“崔氏本就是不是什么良善,所出无一不是心思奸猾之人。他们与陛下联手,连带着太子也做出这种浑事,你此时回了长安……恐怕局势甚危。” 战事将欲了结时长安便来了诏书召容洛返回皇都,容洛因百姓与宁杏颜耽搁多日,皇帝似乎忧心容洛,便又再传了诏令。宁杏颜当日也在,自然明白皇帝的心急。不过与皇帝所想不一,容洛显然没有返回的意愿。 “我并不着急回长安。益州无主,我欲多留段时日帮助调理。况且你如今伤势才好些许,一路劳累势必要落病根,我又哪里舍得你吃苦。”抬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容洛莞尔一笑,“你也莫要担心长安情势。我已修书给谢家与舜然,朝中有他们应付,等你伤好了再返程也不迟。”说罢,她唇间笑意更深,“再说,父皇此时召我回长安,多还是因为做贼心虚。如你所言,若此时我听令回了皇都,侯着的决计是一个又一个的圈套。即便我是不怕这些,但总不能时时顺他们心意。姑且让他们着急些日子,时机到了我再同你回去——也合该让这群豺狼自相斗一斗了。” 时隔一年,长安是什么局势,容洛不甚清楚,棋局上比之皇帝等人,可说是处于下风,并非好事。要想将先手的权利重新夺回,则唯有寻一个空隙打破局面——她眼下不回长安,除皇帝急外,容明兰与崔氏必定更加着急。或许她留住益州的时日里崔氏与皇帝这些老狐狸能想出法子应付她,可无权无势的容明兰却不一定。 无背景的太子,能在风雨飘摇的深宫与长安谋得一席之地,无非是凭着才识和助力。他能安坐太子之位,到底是因谢家扶持,无谢家,他也不过是一位寻常皇子——他与谢家联合,终究是因为她的存在。她同他胞亲一场,他不说全然了解她的脾性,也该清楚她不喜仇敌。 如此,他联合皇帝对她下手,他必然深知她不会轻易放过他。再看他的身家与性子,容洛不必多想,也能猜到他此时在抓耳挠腮地想如何补救,期期艾艾地盼着她极早回长安。但她偏不如他意。 容洛的想法宁杏颜也猜到大概。不过谋策种种她是最为不擅。抬手按了按额角,她自觉脑仁一阵生疼。颔首应了两声,她还未能再说旁的别的,又见秋夕拿着信进来。 信件插了三根尾羽,是加急的信报,但瞧着样式并非军中书信。宁杏颜疑惑扫眼间只瞧见一个“穆”字,斟酌长安穆姓族支,宁杏颜深思才晃过心头,入眼便是容洛蹙起的眉心。 信的内容容洛当然不会布告诸人。穆万华仍是一个不可告人的存在,送来的消息便更不会是能随意铺陈坦诚的。况且此中牵涉隐秘,乃是穆万华欲将当初所提条件的最后一条更为“辅国摄政”——若被外人知悉此事,她的性命便是最容易被夺去的东西。 这信来得古怪,提的条件便更为诡异。但此时不在长安,她亦不明白长安发生了何事使穆万华骤然更改心思。加之宁杏颜如今伤重,她也不打算透露什么令她担忧,只得暂且压下心绪,掩下眸中汹涌的暗潮。可宁杏颜又如何不知她异色,稍微与兄长叙了一阵,她便借故让几人离去。不过不多时,离去重澈便又再度折返大殿。 坐在炭火旁,宁杏颜将大氅拢入怀中,伸手烤着火。见他入内,示意他落座前方,她单刀直入:“你做这般事,就不怕明崇得知,恨你入骨么?” 【作者有话说】 益州卷要完了,下一章开始就是夺嫡卷,皇子们该长大了,也该找皇帝算账了,伏笔……也会收一收的嗯→_→ (下两更在明天中午和晚上……卡文卡得手疼……) 第119章 11.9晉江|独家发表 ◎注视。(已替换)◎ 捧起案上茶水的手微微于半空一顿, 重澈闻声抬眼,在一瞬复又沉下所有虚伪的温和,提声道:“不怕。” 二字里有莫大的淡薄, 可宁杏颜如何不了解容洛对重澈而言是如何的珍贵?这二人的相遇对容洛或许当真寻常,可对重澈这样一个受尽苦难的弃子来说,某一日得了一人的呵护、照拂、珍爱,那便是永世难忘的晨光——要救赎恨怨自己,怎会是说不怕就不怕的。 血色稀薄的双唇缓缓紧抿,宁杏颜双目紧紧凝视着重澈, 良久启唇:“起初明崇外放益州时我便对你有过怀疑, 后来晓得蛊虫与蜀绣案二事, 以为你是切切实实为了明崇好。可如今得悉你唆使陛下算计云显王、襄助赤罗傩等人, 我是再不明白你的目的。” 前先重澈来看望时, 宁杏颜是当真在殿中歇息,只是不恰巧, 婢子与重澈说完话不久她便醒转,因而也听闻了重澈与白鹿的所有言语,知悉了重澈帮助皇帝算计云显王、安插奸细袁业成等事。 这些事宁杏颜无论如何都无法计料是重澈所为。在震惊之余便是奇疑他的所有作为究竟为何——毕竟他是最不该算计容洛的人。 “这是我与明崇的命。”素白的指尖扶着杯身,重澈唇侧笑意温润尤甚,只是每一寸柔款都不曾达到眼底,“我与她迟早都将扬刀相向,倒不如我先动手, 又有什么不明白。” 最浅显的回答,却不该是从重澈口中说出。宁杏颜的神色一点点紧僵, 但并非是恼怒的样子。烤火的双手翻了翻, 收回怀中时拢了三次大氅。静默多时, 她声音沉落下去:“你分明是用命在握刀……若是你当真随顺陛下心意, 想让明崇死在益州,你就不会到益州来。”顿一顿,她蹙眉觑着重澈,“自然你不说缘由,我也猜不着。但你以为明崇会是我,要听闻了才晓得你从中作梗?太子身旁有三娘,陛下那处又有谢家与元妃盯着,这战事有崔氏与太子掺合,连日里明崇一封信都没瞧到,她会不疑心有人故意断了她拿到消息?——现今益州位高权重,又有手段做到这般事的,可唯有你一人。” 她虽不涉谋略,但并非不知思索。容洛的目的她不说全然肯定,可也猜的八九不离十。盛婉思当日与太子相遇,废尽手段得了太子的心,便是容洛防着太子来日如何有意所为。纵然盛婉思母女身份因此蒙了金光,却也不是那般只看眼前好处的人。容洛因算计被外放,可她身后的谢贵妃与谢家都还安如泰山,孟氏与盛婉思又是“元氏出身”,这厢太子与崔妙仪吃了豹子胆害容洛,她二人不可能一点消息都不知,便是不知,她二人的一封问安信也总该有。 可正是此处最为令人怪异。益州一年余,不仅盛婉思一点消息都没有,其母亲孟氏的来信更是一封也无,盛太医处亦更是不见家书。着实不合常理。 行径被揭穿,重澈连一丁点异色都不曾表露。清隽的眉眼注视着宁杏颜,重澈未曾搭腔,搁下茶杯敛袖伏拜下去:“不论如何,此次袁业成为邀功对姑娘下手,终是我管教不利的罪责。姑娘如何责罚……还望随意。” 袁业成刺杀宁杏颜一事并非是重澈授意。那时战事将得胜,袁业成瞧见与预计计划不同,便想着刺杀云显王让皇帝握回兵权,再以宁杏颜的死让宁顾旸憎恨容洛,以达成宁家与谢家关系破碎。殊不知天不遂人意,刺杀筹谋中横出一个裴静殊,救下了宁杏颜不说,云显王那处也因他及时的警告有了防范,是直接使云显王对皇帝生出不满、宁顾旸径直站队扶持容洛。 宁杏颜不知此事,但得知袁业成与他相关时确实格外愤怒。见他这一副丝毫不在意任何的模样,宁杏颜视线落在他发上的珠兰巾带上,蓦蓦然沉眼:“我与你亦同样相识数十年,虽情谊有别于明崇,但也实实在在将你当做好友看待。因这番,我不会对你如何。”脖颈低垂,宁杏颜瞧着满火盆通红,复又伸手按在心口,扬起双眼,“只是我终是宁家人。” “宁家忠君,忠国,忧天下……宁家人的命,献给黎民与战场,而并非是这重重阴谋诡计。”琉璃双目中有忠诚流动,宁杏颜紧紧抿唇,“你既残害百姓,谋害天下,便是与宁家为敌。你我友人一场,此次我不做计较,但今日之后,你我也不再是好友。我将全心拥护吾皇以绝奸臣。” 她已知皇帝的昏庸,也同样得知了宁顾旸的决定。容洛与重澈情义难绝,可若是重澈当真走上权臣之位,便绝非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臣子之一。若是重澈不知放手,缠绵弄权……以她,以宁家,她都必将是站在他对立面的忠臣之一。而她同样没有太多儿女情长,该说的话她决绝不会遮遮掩掩,该践行的大义——她更会身体力行。 显然这番举动不在重澈意料外。微微拱手,重澈揖首一叩,起身时与宁杏颜对视片刻,而后提步离去。 今日雨水。与节气相同,渡廊外淅淅沥沥落起了细雨。白鹿早有防备,待重澈见过容洛,告知回京时日以后,他便打伞遮着雨送重澈到了牛车上。 戴上斗笠,白鹿从护卫手下接过控马的缰绳。瞧见重澈望着行宫多时,白鹿唤了声公子:“方才从勤华殿出来便看公子脸色不大好。可是宁姑娘说了些什么?” 宁杏颜发现二人谈话一事,白鹿也知晓。但出于身份,重澈与宁杏颜说话时他并未入内,只在廊下候命。眼下见重澈如此,他免不得多问两句。 眼角微微一侧,重澈也未有答话,低声问道:“给平御史送信了么?” 一听这话,白鹿立时明白重澈这模样不是为着宁杏颜。提鞭驾车返回刺史府,白鹿颔首,“走的是水路,如今应该到了。”末了又轻声道:“公子也该想想自个儿。这辈子总与上辈子不同,大殿下八面玲珑,公子大智近妖,你们一同定能其利断金,也并非只有这样才可……” “没有这般容易。”垂下帐幔,重澈的声音自车内传来,“贵妃护着谢家与陛下,连隐南的余党对明崇依旧虎视眈眈。明崇想坐上皇位,我便不能让这些人永远藏在暗处,也更要早日拿得朝中大权。但依明崇的性子,若得知我与她同为重生,必定会因情对我心软,对我握权进退两难……如今时今日便好,你也勿要多口多舌。” 白鹿低声应是。 . 与容洛三月末启程回长安不同,因朝中诏令,重澈在正月三十前便离开了益州,而容洛留于益州帮助州府调动政策,恢复生息,直至宁杏颜伤势大好。 容明兰的书信传交了容洛数次,只是容洛存心磋磨他,每每收到便又原封不动地请驿站退送回长安。容明兰亦不蠢笨,从这种举动中得知了容洛的怒气,依然不罢休地传信于她,直到容洛七月初到临长安。 七月流火,是极热的时日,但便是如此,长安的热闹也未曾消退一分。 今日是朝参日。容洛在朱雀门前与宁杏颜下了牛车,接引的宫人见着她二人便是一脸嬉皮笑意,喜乐洋洋地问着礼。容洛多时不回宫,应付这些人一点不见生疏,倒是宁杏颜打了大半年的仗,见着这些宦官倒是好一阵不习惯起来。支吾应了一阵,宁杏颜看何姑姑将打赏的银钱放入宦官手里,见着后头跪着一片正在领命的官员,疑惑道:“今日不是参朝的日子么?” “那些人是去上任益州的,宁将军不用理会,往后约莫也是见不着的。”宦官瞧了一眼,笑着应道,对宁杏颜满目崇敬,“说来这些人能任职,还多亏了将军守下益州,若非如此,这些人约莫还在哪位节度使手下做幕僚呢。”又见宁杏颜还在望,宦官以为她是好奇这些人如何,颇为热络的打着手势往那处走过去,“奴婢都忘了将军是与殿下查过蜀绣案的了。将军疑心这些人秉性,自当过来瞧便是,他们呀,也该好好感激将军一番……” 那宦官嘴里不停,一句句豆子似的往外吐,宁杏颜与容洛未有反应,他已经一路到了那些官员眼前,与几人说上了话。宁杏颜不知是好,只得揽着容洛一同到了那几人面前。 这些人是就任益州的,自然听过宁杏颜的事迹。纵然有不屑女子,怀疑宁杏颜弄虚作假、搬弄功绩的人在,但大多还是年轻而敬佩宁杏颜英勇的郎君。这厢宁杏颜上去,那几人一下就朝宁杏颜围了过来,生生将容洛跟宁杏颜隔绝出好一大段位置。 容洛对此尤其乐见,也不阻拦恼怒,只在一旁等候宁杏颜。秋夕见状,取过油伞遮挡日光,便领着容洛到了一旁阴凉的地带。与几位宦官打听着宫内的近况。 然容洛不惹官员注意,却依然有人目光随行。 日光漫过地面黑影,容洛自觉旁下阴暗一阵,一位身着纹竹圆领衣袍的男子便入了眼目。 桃花眸凝视着容洛脸面,眉角小痣微微高起一丝,男子望着容洛,温温抬了唇角。 “殿下原已这般大了。” 【作者有话说】 “如果我没有刀,就不能保护你;如果我有刀,就不能拥抱你。” 拯救不了的修改癌和卷首卡文魔咒……这一章我光修就写了七千多orz 第120章 11.9晉江|独家发表 ◎莫输。(已替换)◎ 男子乍然到了身旁, 甫一当头便是这样一句话,颇让容洛有些措手不及而困惑万分。 她自小生长在深宫,得见过的男子除却同年岁的王公贵族, 便是那几位与谢家相关、由她一手提拔起来的官员。眼前的男子虽周身贵气难掩,但她自认前世今生都不曾得见过他,匆匆一目更不会有,与他更是陌生至极。 凝目瞧了男子片时,容洛疑惑道:“本宫似乎未曾与公子见过面。” 极其肯定的语气招致男子缓缓勾唇。垂首拱袖,男子一步未退, “微臣卢清和, 出身琅琊卢氏。乃是益州新任刺史。”说罢, 又直起身来, “十余年前, 臣与殿下见过一面。彼时殿下年岁小,记不得也并不奇怪。” 笑意深入眼底, 可见说的不是诓人胡扯的玩意儿。但这种笑却又温和太过,柔昵太过,让容洛着实不舒坦。 更何况,十余年前是什么时候?那是连隐南在世,还在垂帘听政的时日。京外四家是百年豪门,因不为开朝太祖所喜,数百年来从不踏入长安一步, 连隐南为帝承接这种传统,又怎会让卢家踏入深宫, 见到年岁尚小的她? 见容洛眼中现出迷茫之色, 卢清和也不多解释。拢袖端量容洛, 他目光落在容洛左手腕间的那串紫檀佛珠上, 笑容内的宠溺色泽不动神色地浮上眼眸,“这串佛珠还是微臣亲手挑选,由家父作为殿下周岁之礼送于太后。当日选时还未见过殿下,只想着这样的颜色与雕工,必定能配得上尊贵的殿下,佑着殿下平平安安……今时今日再相见,果然如了臣的心愿。” 左腕上的紫檀佛珠是连隐南在她三岁时套上她腕间的。她不信神佛,但东西在身上时日渐长,便也就习惯戴着了。 此下听卢清和提及手串是他所赠,容洛翛然眉目一掀,还未说话,又听他道:“就是不知这第七枚佛珠可还安好?当日周岁宴上殿下持箧玩耍,不慎将佛珠摔落地面,这第七枚珠子亦因此穿了个小洞。本当时就该让云高主持赶制佛珠替换,可太后道这是因,便令宫中匠人在小洞旁雕琢明月修补,也不容臣下麻烦主持。”瞧容洛拧眉,他仿若未觉,“臣担忧多年,不知这珠子是否还好。云高主持虽仙逝多时,其徒儿的技艺却是青出于蓝。” 这段故事容洛也曾从连隐南口中听闻。这事知情者无多,连隐南逝后便也唯有她一人知悉。此时卢清和将往事道出,容洛是再难怀疑他是有意而来。 “佛珠安好。”自然地拂下衣袖,容洛定睛看向卢清和,“不知刺史与祖母是何关系?故交,或是……旧部?” 卢清和于她的口吻太过暧昧,其中又不乏长辈对小辈的和蔼。旧事联系如今颜容,容洛测想他约莫是三十有余的年岁,因而,说他是连隐南旧部,也并非毫无可能。 晦昧的光芒划过双瞳,卢清和一双桃花眸隐着惑人的莞尔,“皆非。” “卢氏为太后与各位陛下不喜。当时卢氏得入宫门,是琅琊地域生事,朝廷不得不与卢氏联手平息内乱。”卢清和语调真诚,“上京那日恰巧是殿下周岁,殿下不必多虑。” 长公主(重生) 第71节 连隐南的死牵连了多少家族与臣子,容洛也不是不知。涉及此事,纵然皇帝权势不定,但总会有无数眼目盯着这天下,以在第一时间告知皇帝有漏网之鱼。容洛发言问卢清和,到底也还是有意的试探。不过卢清和的回答也颇为精明,卢氏与朝堂联手之事他既然敢在容洛面前说出,便证明此事毋庸置疑,有了这样的消息,他是径直模糊了容洛的猜忌,使容洛无法对故交或旧部一事有所决断。 双目相对,容洛静默看了卢清和半晌,良久脖颈微微一垂,算是了然此事。 宁杏颜终是不善应付热情的文臣。与益州的官员叙话一阵,她便如同见了鬼佞似的退回了容洛身旁,催促容洛入宫面圣。而卢清和这厢更是不待他有更多时辰,宦官们牵来车马,他们便得立即领命上路。 容洛对他满腹疑问,只是也无法细查。琅琊卢氏为高门,谢家纵然是长安士族,位高权重,却也不能完完全全与之相抗而不致两败俱伤。且如今她初才回归长安,势力上仍待细细整理,实不该在此时因小失大,乱了根基。 见卢清和翻身上马,容洛收眼,才欲回首朝宫中行去,那厢卢清和便远远唤了她一声。 “大殿下。”有所相似的桃花眸隔空相望,卢清和握着缰绳,饶有深意的勾起唇梢,“莫输。” 最后一句并未说明输赢的对象。容洛偏首睇向他,双眉稍稍一浮,珠瞳中的瀚海平静寻常。并未搭腔,她乘上宦官带来的歩辇,吩咐前行。 . 京外四家之一的平家入仕,琅琊卢氏也在今时今日受命任职。或可说是巧合,容洛却总觉得不大对劲。然探索其源头究竟,或许也不该在眼下劳心费力。斟酌以后,容洛便做好了打算,暂且搁置下此事。 今日是朝参日,容洛因此无法首先面见皇帝,只得前去见了谢贵妃。 离开一年七月,宫中的变动也无太多。无非是时日间皇帝又纳了几位年轻女子进了后宫,不懂事的新人纠结党羽给谢贵妃添了堵之类的事情,也不算什么。毕竟此下谢家于朝中根基深厚,权势广大,多少人便是觊觎空置的后位,想算计扳倒谢贵妃,也还得看看谢家的脸色。 谢贵妃对容洛依旧是往日的态度。不过或许暂别,她对容洛亦上心了许多。嘘寒问暖好一阵,谢贵妃告知容洛长安这一年里发生的大事,还未得细细说个分明。皇帝便到了羚鸾宫。 与皇帝见了礼,三人普通地叙了一阵子话。谢贵妃便借着去小厨房瞧鱼汤的缘故,提先离开了大殿。 没了谢贵妃,皇帝也不必在惺惺作态。笑意从脸面上褪下来,皇帝坐于上座,双目在下座容洛身上掠过,沉沉道:“你长大了许多。” 亲近的言语略为刺耳。容洛跪坐下方,步摇随她扬目的动作拂过眉梢。 “还多得谢过父皇让明崇去益州养病。”容洛笑意轻浅,却比刀刃更为锋利,“益州养人。明崇在益州身陷战事,不得不替州官打理边防,安抚流民,亲身捉拿阿骨丹,甚至还需看顾在袁业成手下九死一生的杏颜。父皇说,明崇若再不摒弃以往娇气,早日长成,又如何才能不使自己死在外头?” 宁杏颜遇刺可说使容洛愤怒至极。以往对着皇帝,她尚且会顾及二人身份收敛。但历经此事,她总算认知到了皇帝为了夺权到底会多么昏庸无道——戕害忠良,算计功臣,甚至是丝毫不顾惜百姓地将引外敌入边境! 自然争权无错,她亦会为了揽权不折手段。但是她便是再如何手段狠辣,也从未想过越“百姓”这雷池一步,何况残害忠良。 “朕是皇帝。”皇帝注视容洛,“但此事朕确实有错。是朕听信奸人谗言,未在战事发生之时将你接回皇都……是朕,被恶人蒙了眼。” 一番话说得格外明白。算计与昏庸二事他一条不认,只就留容洛于益州一事假做亏欠。 但容洛又怎不知他虚打太极。双唇一紧,容洛眉间似染冰霜。 “明崇不怪父皇。”指尖微微摩挲,容洛抬眼看向上座,“只是此次益州战事,宁家娘子与诸将士劳苦功高。明崇想替宁娘子求个赏赐——”扫袖一拢,容洛身躯微侧,“请父皇赐宁娘子五品亲勋翊卫羽林郎将之职,以慰她数次深入敌营,得手胜仗之功。” 她入宫前便已打算明白,宁杏颜从未入军中为兵,此次防守是临危受命,按赏赐来说最多不过七品官职与其他加封,与其他人应当是一般待遇。可若排除这个问题,宁杏颜受封应是在正从五品上下。 皇帝忌讳她势力,定不会随意格外恩赐,于宁杏颜便更不可能赏赐高官厚禄。不过她怎会顺皇帝心意而行?他假装不知引敌大宣,她可对此清清楚楚。 “宁家那位女儿从未从军,如此赏赐不合礼制。”皇帝神色稍暗,“倒是你此次功劳极大。朕已让崔诵翁拟旨,加封你食邑一千户,赐‘安国’封号,并允你日后自择夫婿。你若还有想要的,此时便与朕提便是。” “女儿不要任何,只求父皇厚赏杏颜及益州一众将士。”对皇帝的话语置若罔闻,容洛俯首叩拜下去,“此为女儿与三州百姓心愿,望父皇答允。” “朕……” “望父皇答允!” 再三的打断直白昭告容洛决心。但皇帝又如何甘心?不按谋算赏赐宁杏颜及益州将士,无疑是令将士承了容洛的情,令容洛势力更大。且容洛未能死在益州,反声名远扬天下,已致他头疼难休。若再让容洛继续发展壮大,他怕是再难安坐皇位。 但他若不答应——容洛的话中又明摆着透露交易的意味。 右手紧握成拳,皇帝也不再继续慈父的面目:“如是朕答允,益州之事会否从此销声匿迹。” 没有那么多伪装,显然好说话许多。容洛扬首,唇齿夹笑:“是。只消父皇答应,不止明崇这处,其余人也不会泄露一点风声。” 这旁人指的当然是云显亲王等皇帝动不得的人。指间咯咯一响,皇帝收回注视容洛的双眼,起身往外走去。 崔诵翁在旁听了一阵,也明了皇帝的目的地。朝外扬声吩咐了前往选德殿,崔诵翁朝容洛福身,低声道:“还请殿下一会儿将赏赐券帖送到殿中,老奴会令人在外头候着。” 容洛颔首,在崔诵翁走后便令秋夕将宁杏颜与裴静殊等人的名字誊抄下来,尽快送到选德殿中。 自然此时此刻谢贵妃已得悉了所有。放任容洛叮嘱了秋夕诸事,谢贵妃摆手让四下伺候的人退出殿中,执起汤勺为容洛添满一碗鱼汤,语调平平:“你着实不该这般逼迫你父皇。毕竟他在是你父皇以前,还是坐在那方寸龙椅上的陛下。你如此对待于他,祸到临头,还是我等与谢家。” 【作者有话说】 感觉这一卷会长一点……因为扳倒陛下做新帝嘛…… 重澈齐四海还有裴静殊几个人的剧情也会增多,说起来作者君其实很久不写感情线了囧,能见缝插针的话……肯定插 第121章 11.9晉江|独家发表 ◎扶持。(已替换)◎ 注视谢贵妃为碗中添汤饮的视线翛然间凝滞, 一瞬扬眼,容洛与谢贵妃相视片刻,复又低下眼去, 执起小勺。 “女儿并不想同母亲在父皇之事上议论。母亲与女儿目的不一,所为亦不同,对或错……”容洛搅动碗中浓白的热汤,同谢贵妃款昵一笑,“自然都是不容易分清的东西。争辩更无益处。” 比之以往的含蓄,如今的容洛显然性子更为直白和果决。谢贵妃拧眉盯着容洛, 多时松开执握汤勺的右手, 轻声道:“母亲知道你是为着宁家娘子对你父皇生怒。此事也确确是你父皇做得不是……可是明崇, 你父皇也有苦衷。” 握起小碗的双手缓缓一顿, 容洛闻言, 瞧向谢贵妃的眸子里多了些疏漠的笑意。 “父皇有苦衷,明崇又何尝没有苦衷。”抚过绣纹繁复的袖袍, 容洛敛衽正襟危坐,与谢贵妃四目相对,“母亲只知明崇野心勃勃,只看见明崇对父皇生怒,又可曾见过杏颜上阵杀敌,浑身是伤;又可曾看见边防将士丧友痛哭,吟诵哀歌;又可曾看见益茂雅三州百姓困苦连天, 妻离子散?” 凝视母亲,容洛低低扯开唇齿, 气息厚重:“不巧, 明崇皆已亲身所见所体。” 益州一行带给她的感受尤其震撼。若说她以往算计皇位是为了谢家与谢贵妃, 那么经历此事之后, 她为的便不只是一片私心这般简单——她想保下以往自己保不住的,也更想看这天下太平。 珠瞳翻滚的巨蟒被谢贵妃洞悉。缓缓偏开脖颈,谢贵妃眼帘沉沉瞌合,欲言又止良久,她蓦然叹息,将所有言语收入喉关,起身回到座上:“用膳罢。” 她有许多的东西想要告知容洛,只是正如眼下这般,她与容洛之间的隔阂、目的都已成天堑鸿沟,不是以往随意入座便能仔细说话的模样。虽她二人终究还是有着守护谢家的相似之处,但却也正是因着这相同,她也必要将所有东西牢牢握在手中,不与外人知——哪怕是容洛与她父亲谢玄葑也一样。 . 一顿饭肴全用的是最珍稀的食材,不过因着一番意见不和,到底是用的不大愉快。 草草食过两三道菜,容洛便辞去谢贵妃,回到公主府中。此下已散朝许久,容洛自牛车上下来时,庄舜然几人正等候在府门之前,满额渗汗,一瞧便是等候了不少时辰。 公主归返长安之事在容洛入城门时便传尽朝野。眼下除庄舜然徐云之几人外,府门下也聚了数位朝臣。有谢家家臣,有以往旧识,亦有为皇帝赏赐与夫人前来一齐道贺的朝中大员。 这些人容洛虽多时不见,但也并不稀罕。目光扫过众人面目,容洛双目落在角落捧着厚礼的崔氏子孙身上,可这停留亦是刹那,崔氏的人方才与容洛视线相撞,那处容洛便提眉转开眼,拂袖免除众人礼数,仿若未曾看见他们一般的领着庄舜然几人踏入府中。待下一刻他们反应过来,朝将要关闭的公主府大门疾步奔去时,留守长安的春日便立时止住了他的脚步,告知其余来谒见的臣子,容洛“返程劳累,病躯未宁,不再见客”。 此言对旁人不算什么。可崔氏做了什么事,崔氏自己最清楚不过。容烨康九五之尊,身为容洛生父,容洛必不会对他如何。只是崔氏呢?替罪羔羊都是轻的! 领着礼再唤三次门,崔氏来人斟酌来去,急躁地返回崔氏,再次就此事商议。而在他离去不久,太子容明兰登门拜访,亦被同一套说辞避了回去。 二人的焦急全通过春日之口落入容洛耳中,自然容洛目的本就在此,也决绝不会搭理于此二人。 在空月亭与庄舜然等人坐下。容洛令秋夕为几人奉上茶水,初初呷了一口,左首座上的徐云之便抬眸看向她。 “益州之事,微臣已听舜然如数告知。”端正跪坐,徐云之面色略微紧凝,“不知殿下眼下打算如何?是就此磨一磨太子野心,或是与谢家拿下崔家贼子?” 徐云之托容洛与重澈的福,在蜀绣案中得了一份功绩。虽仍不足以提升官职,但如今在六部中的地位已颇为举足轻重,早早便认清了局势到了容洛麾下。容洛不在长安中的时日,多还是他与庄舜然几人一同代替容洛沟通谢家,笼络新近的朝臣,容洛之于他亦尤其信重。 “徐兄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庄舜然缓缓一笑,抱袖瞧着座上的容洛,“殿下自然两者都选。” “太子有反骨,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人。崔氏如今与陛下勾联,殿下纵然身后有谢家,但若当真去动崔家,约莫也不易全身而退。”望着容洛,徐云之目不转睛,“故此,臣觉得十分有必要确认殿下的心思。如是殿下真心欲做此事,我等也好仔细着崔氏,免得遭崔氏反抓了把柄,坏了大计。而如是殿下另有它意,我等也好细细替殿下筹划一番。” 听着二人言语。容洛倾唇,倒没回话,径直挪了眼看向旁处满目思索,并不做声的陆识秋,问道:“先生似乎已知本宫心意。” 容洛这一世不像上一世,身旁的能人都是佼佼中的佼佼。陆识秋在容洛前世为幕僚中最重要的几人之一,如今倒被庄舜然与徐云之几人压了一头。不过他心绪平稳,更不计较什么宠爱之类的东西。忽被问到,他敛一敛袖袍,便直言不讳:“殿下对向氏下手之事仍为长安世家记忆深刻,若是由殿下联谢家对崔氏下手,怕是结果适得其反。” 停顿稍许,他目含猜测地看向容洛,“臣斗胆,以为殿下欲使太子用崔氏以衡陛下,吃崔氏。” 容洛初回长安,受皇帝丰厚赏赐,是当之无愧的“宠眷不衰”。欲在皇帝、谢家面前表忠心的人,必定也不会放过这个时机对容洛示好,容洛也更能藉此趁势拢权。但容洛偏偏与亲近之人所想不一,一归皇都便即刻关闭府门,不再见客,乍一看是怒怨太子、怨怒崔氏而因小失大。可容洛又当真是这般不知时势的人么? ——自然绝非。 容洛之心他等不曾得容洛亲口告知,却不是没眼、没耳、没脑子的蠢笨玩意,是一早便猜了个七七八八。容洛所谋在万人之上,但如今可不是适当显露野心的时机,瞧容洛在太子眼前的诸番举动便能得悉。而亦正如徐云之所言,太子反骨至深。眼下他虽是受制容洛无错,可倘使容洛手中之权势、能臣比之他更大更多,他也必会反扑容洛。此非善事,于容洛谋求高位更是无益,只能落个鹤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下场。 故此,容洛眼下不但不可伤太子,反而需要用太子,来吃掉崔氏这块肥肉。 “在益州便听闻陆先生多好与世家走动,如今一瞧,果真是善处世家位置而观朝局。”双眉微舒,容洛复又瞧向庄舜然与徐云之,“自然二位先生也猜中了本宫的心思——本宫欲磨太子反骨,拿崔氏贼子,更欲以此离间太子同崔氏、同陛下。” 此言几是不加掩饰。徐云之颔一颔首,又道:“太子妃为崔氏出身,听闻益州一事便是她为媒。殿下也好从她入手,就是不知殿下如何对付崔氏。六世家自连家崩塌后开始互相制衡,崔氏若入谢家手中,重家与萧氏必不会善罢甘休,那不问其他的令氏也定然会有所动作。” 六世家的格局素来平稳,崔氏若出事,令氏必定唇亡齿寒,再做不得中立。如是谢家要对崔氏下手,令氏必定会与重家一同保全崔氏,从而让谢家置于敌境,稍有不慎便会被皇帝趁虚一举扳倒。徐云之对此知会颇深,担心也有道理。 嫣然莞尔,容洛坦陈:“本宫无意让谢家吞吃崔氏。谢家势大,权多则忧多。本宫欲借令氏之手,将崔氏双手捧给太子。” 六世家的平衡她暂时不欲打破,但崔氏与她之间的账目她总要仔细清算一番。令如城是只老狐狸,平时总避着牵扯进朝中纷争,但要说他不贪恋高位,这长安中人怕是没一个会相信。她此下还多得靠着容明兰,倒不如借势让令氏拿下崔氏扶持容明兰,她亦能以此买令氏一个大情分,得个两全其美。 明了容洛的意思,徐云之指尖叩一叩膝头,双眉微蹙:“此计可行。只是太子此人并非善类,约莫事成后……变数易生。” 眉间花钿随笑颜抬高,容洛倾身往徐云之的方向,语调极其温和:“若是本宫不去促成此事,早晚也会有人做这番事来讨好太子。功劳让给他人,于本宫与谢家便颇为不利起来。还不如我等一力成就令崔相连,一来抹掉太子对本宫忌惮,二来陛下与太子也可生出嫌隙。先生说,是也不是?” 容洛长至十七岁后的面貌仿若昙花拂开花叶,清婉中藏了分锋利的美,与从前已是大为不同。此下她笑意柔昵,又不见疏离距离,直教徐云之在与她相视那一刻便错乱的移开眼目。良久方含糊的答应了声是。 不过这些异样容洛也未曾留心。崔氏与太子的事商议一阵,后头几人便同容洛汇报这一年及近期的长安大事。然话说不得多久,恒昌一身宦者衣衫踏入亭上,来报容明辕与穆夫人求见时闹了不愉,他们做不得主,只能请容洛抽身前去。 【作者有话说】 最近状态一直很不好,不单生活和身体上的。作者君已经尽力在调整,也希望大家一定要多照顾好身体,不要熬夜也不要放纵饮食。 另外最近就不放防盗了,更新就是正文,如果恢复状态会放防盗也会再次告知。 第122章 11.9晉江|独家发表 ◎风起。(已替换)◎ “明辕与穆夫人?” 容洛此刻正听着庄舜然几人上报, 精神颇为专注。忽闻这二人一块到了府上,还在府门前起了冲突,眉眼乍一下扬起, 当即便疑惑出声。 庄舜然正提及谢家,话未起头那厢容洛就讶异开口,他也实在不好继续下去,只得停了口齿,等容洛做决定,好让恒昌去回话。但就是这一停一望, 庄舜然便察觉到容洛双眸深处的复杂与忧虑。 眉心一皱, 庄舜然的臣子本份就叫他立时转开视线。可再是如何顾忌君臣心思, 庄舜然还是不得不为此生出困惑——容洛才归长安, 为了筹谋打算是早早就拒了他人拜访。此下来的两人, 一位是她亲弟,一位是已逝桓滕亲王的王妃, 这见与不见,决计只是一句话的事,何至于——为此忧虑? 心中是这般想,庄舜然却也不会对容洛直白问个究竟。容洛对自家阵营的谋士臣子素来宽和,虽是不会因这一两句不该问的就像别家皇子亲王鞭挞幕僚似的冷落于他,可也决不会因心思被触而毫无表示。 疑虑在心尖晃了一晃,庄舜然偏首, 面色平稳地唤了一声容洛:“殿下。亲王妃与十皇子,见或不见?” 如今闭门是为了太子与崔氏, 那么见不见, 便成了一个关乎脸面的问题。 若见了二人, 是当着长安百官的面, 狠狠一巴掌叫太子落了脸;若是不见,谁晓得皇都那些多口多舌的人会传出些什么“病重不起”“一朝功高”的话来? 庄舜然这一句里的种种,容洛自是清楚,打算更是做得明明白白。只是——她今年已十七岁了。 谢家崩塌时,容明辕就被接回了宫中。诛族那夜容明兰太子之位摇摇欲坠,容明辕亦在同一时得悉身世,荣宠万千。 ——那年她不过十六。 长公主(重生) 第72节 唇畔紧抿,微微有些发白。但不待庄舜然再问一声,容洛眼底那些斑斑驳驳的纠缠便在一睁一闭眼之间沉入浩瀚黑海里。复再看向恒昌时,她神态镇定之至,直让庄舜然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因连夜批布案件花了眼、昏了脑袋。 但他所见绝不是虚妄。容洛这一息的沉默当中有太多顾虑。容明辕非她亲弟之事她是前世便知,当时谢家与谢贵妃都不在人世,她因皇帝的脸,因谢贵妃的果决赴死而被留在人世,面对容明辕只能一忍再忍,韬光养晦。只是这忍耐也并非全受她父皇一力镇压导致,其中到底还有一半是因为容明辕的帝王之才。 纵是有再多的不满与不甘,她也无法否认容明辕最适合太子一位。 性情,才学,人心,手段……一切他都有。而他治下那短短八年,路不拾遗,粟米盈仓,百姓于他评价更唯有“明君”二字。如若不然,他何以在死后缢号文成帝? “本宫与明辕一年未见,少不得要同他说上一阵子话。”圆润的指尖抚过衣袖,容洛将心思尽数拢在胸腹之中,看向庄舜然等人时,脸面上便只余了温温和和的笑意,“今日看来是不能留先生们用膳了。过几日宫里送了鱼来,本宫叫何姑姑把后院那几坛子烧春挖出来,再请先生们过来吃酒。” 容洛好食鱼,尤以鲤鱼最为喜爱,长安士族官僚中人人皆知。宫中谢贵妃与皇帝疼爱于她,更是每隔数日便送上各地鱼肉到公主府,个中珍贵耗费,绝非黄金白银随意能估量。 徐云之庄舜然几人现下身居要职,对这些哪里不懂?当下依依拜谢,便与恒昌一道离去。 …… 将几人送下石阶,恒昌放了容明辕入门,拢袖恭恭敬敬给穆夫人施了个礼,温声道:“殿下病躯未愈,又遭了这一路的车船牛马,此下正难受着,待见了十皇子,约莫是要睡下了。夫人若是有事,或可让奴婢传话给殿下,要是不成……您过几日再来。” 穆夫人哪里不知容洛是有意闭门?今日她在宫中远远就见到了容洛,只是身份等等实在不便,她也不想因着容洛与谢贵妃起什么冲撞,故而才等这时来拜访。没想还是晚了些。 “妾身……”颇为体贴地一笑,穆夫人也毫无责怪与再三请求的意思,不过是将手中捏着的一折信封推回衣袖内。但才欲启唇,穆夫人便瞧见迈入府门中的容明辕步子一顿,侧身晲了她一眼。 那一目中夹含着浓郁的不喜和警戒,凛冽有如银光锃亮的横刀。饶是穆夫人再如何冷静自持、稳如金钟,也被这一刀捅心血横流。 “妾身不急。”双睫颤动,穆夫人许久方才收回目光。让婢子将礼与誊帖交给恒昌,她嗓音略略有些晃动,“还请小公公替妾身向殿下问安,妾身过几日再来拜访。” 恒昌看出异样,也不过问。接了礼,他将穆夫人送下石阶,见她登上牛车,就预备回身入府,却不想这一转首,便看见了在旁多时的庄舜然。 庄舜然并非故意久留,他方才落了东西在府中,又不好任意出入公主府,只好叫随从去取。孰知将恒昌与穆夫人的话听了个全,将各人表情看了个整。 感受到恒昌的目光,庄舜然偏首对他揖首,示意并无恶意。好在那厢恒昌也不是什么纠缠不休的人,稍稍对庄舜然福身,他便转步返回,关合府门。 入目沉红大门,明崇公主府的匾额高挂。庄舜然双眼在明崇二字停了一阵,疑惑这才浮上表面。 他实在不明白容洛对十皇子与桓滕王妃的忧虑,便是说容洛心在皇位,十皇子为男子,身份家世之于皇位都有极大的威胁,她却也不该露出那般的表情,毕竟十皇子是她亲弟,而这位弟弟对她的爱护与看重更是有目共睹…… 便是说句不该说的,以十皇子对容洛的信赖,假使十皇子有一日当了太子,当了皇帝,这皇位若是她想要,十皇子双手捧给她也并不过分。 至于与容洛一直无交集的桓滕王妃……他便更想不明白。 盯着穆夫人车架驶远,庄舜然接过随从递来的玉佩,指尖摩挲过其上雕刻的兰花,眼眸不自觉落在匾额的“明崇”之上,陡然记起一个人,而他曾听那个人声音温柔、自在平常地唤容洛——“明崇”。 指尖紧紧扣拢玉佩,庄舜然一瞬有些怔忪。 若是重澈在此,约莫不必猜,便能知悉容洛一切心思,所有顾及罢? …… 重澈自然不知庄舜然的想法,不过庄舜然的话确实无误。他确实是不必计算也明白容洛的筹划。 在户部阅批完汇报,他便径直去了太子府中。才至院前,他耳边便听得一阵阵破风声。 乌黑珠瞳轻微动了一动,重澈随着管事走进院内,便见着院里乌泱泱站了数十人,太子妃崔妙仪、良娣葛清幽,向绫罗,以及怀胎多月的盛婉思皆在,只是一一都不敢出声。至于个中原因,自然是那在中央手握横刀劈砍一条立柱的容明兰太过骇人。 崔氏的崔妙仪在,容明兰又生了如此大的火气,重澈便是今日还没能得到容洛处的消息,也可知容明兰是在容洛处吃了一番苦。 “臣重澈,见……” “先生!” 双手抱拳,重澈欲揖首做礼,话未尽耳畔就接了当啷两声铁器落地的冷声,双臂亦被一双白皙的手掌撑起。 容明兰瞧他到,当下也不顾什么君臣礼仪风度温良,满脸热切地两步迎了上去,语气内一阵引人侧目的如释重负之感。 双手攀上重澈双臂,容明兰盯着重澈好一会儿,突地后退一步,折腰抱拳,“请先生救我!” 容明兰素来自傲,极少对他人低头,便是重澈受托做了他先生,他最多也不过是自称为“我”,甚少揖礼。可想容洛的回归让他感到了多大的骇惧。 “殿下求他?哈,那倒还不如跟容洛明明白白斗上一斗。”向绫罗冷冷一笑,左手挽着婢子,右手支在腰后,腹部隆起,身后的嬷嬷手中还抱着个小女童,“如今容洛十七,尚书已二十有二,他二人青梅竹马,怕是不知哪一日就会成婚。殿下就不怕,这一下你求他救你,下一时他便与容洛在青丝互枕之际将你算计得全家菜市斩首?” 容洛与重澈感情谁人不知?与容洛为敌者又何尝不对此有几分顾忌?向绫罗这一声不合时宜地冒出来,是逞口舌之快,令容明兰与重澈脸上都不好看。 容明兰脸上登时一番青白。看了眼重澈,容明兰倏地起身,但一步未出,身后的重澈便开了口。 “良娣自重。”重澈不见惊怒,脸色依旧寻常,“微臣与大殿下多年情谊众人有目共睹,微臣不说假话,自是对大殿下有所爱慕。但得大殿下青睐一事却终只是臣一味肖想,臣与大殿下清清白白,往来发乎情止乎礼,从未越界。” 向绫罗能说出这般话来,自然是容明兰同有这种猜想。蓦然重澈不回避向绫罗的讥讽,转而将对容洛的喜爱袒露干干净净,是让容明兰在羞愧之时舒了一口气。 君主用人,用在一个诚字。君以臣诚意,臣还君忠诚。重澈此人温润,到底是水深不见底,容明兰从前是一心信他,可年龄愈长,他学到的就愈多,知道的亦不再是当初那一片天。此下重澈说了实话,倒是让他更信他一些。 “既是发乎情,尚书便该清楚情意最容易昏头。”向绫罗上下扫视一番重澈,眼中森冷昭昭,“谁晓得尚书会不会因为容洛娇娇一笑,丢了殿下去帮容洛呢?她当初不过一位公主,如今谢家帮他,朝中新进大员里那几位佼佼更是将她捧做掌上花,要说她在驯男人上毫无手段……”望向盛婉思,向绫罗唇侧一扯,“鬼也不信!” 任是谁也没想到当年向氏的掌上明珠今时今日会变成这副咄咄逼人的模样。容明兰在旁立了一段时间,听她这般,扬眼瞪了她一眼,火气上涨的势头颇为令人恐惧。可向绫罗不但不惧,习以为常地望着他,自将右手在腰身后一撑,让肚子往前隆了隆,坦然有恃无恐。 容明兰亦被她这一套吃得极死。双手在身侧紧了紧,容明兰对向绫罗身侧的婆子喝道:“还不带良娣回去,成日让人看笑话!” 向绫罗自不怕他,不等婆子过来扶,向绫罗便带着自己院里的人离开。容明兰受向绫罗一顿憋屈不能发,又迁怒于他人,霎时庭中奴仆四散,只留了崔妙仪与盛婉思几人。 盛婉思怀孕九月余,看她腹部硕大沉沉,想来近日便要生产。容明兰爱宠于她,极其重视她与腹中孩子,见她抬步时身形摇晃,疾步便慌张地将她扶稳。无事后二人叙话几句,盛婉思就打算回房,只是……重澈并不让她走。 “良媛与明崇殿下关系甚笃,殿下倘想大殿下在这一事上松口,怕是还要多靠良媛。” 双袖环抱,珠兰锦带垂落衣领,重澈双眉虚扫,凤眸带着笑意看向容明兰,一言一行皆翩翩温柔仿如白鹤,远观近赏,堪令人望容止步。 假若那话中的款款亲昵未让在旁的崔妙仪感到一丝杀意。 【作者有话说】 作者君几个月失踪不是旷稿,是因为出了事故。 二月十九号的时候作者君从楼梯上摔下去了,刚开始只感觉贼疼,后来左手手腕和小指都很难活动,看了医生之后只能暂时休息。说起来那个月作者君简直倒霉得不行,因为长期熬夜,检查出来血糖低,还有植物神经功能紊乱一大堆问题_(:3」∠)_ 不过现在感觉好很多了。 以上是汇报,正事是今天更一章,明天上限能更多少更多少(不会比今天低)。等作者君重新习惯打字之后会加油码字,争取六月底写完开新。 ps: 作者君有委托朋友帮忙请假,就是那个评论“作者君手伤了不能码字啊”的孩子…… 这请假条是作者君没沟通好,在这给妹纸们说句对不起。 第123章 11.9晉江|独家发表 ◎临盆。(已替换)◎ 崔妙仪主持家务极早, 年纪轻轻便应付了不少滑头的老狐狸,且她为人性情与其他娘子多有出入,对诸如重澈之类的男子并不会随意生出敬仰爱慕的情绪, 尤其理智——也便如同向绫罗那句发乎情的理,她对重澈无一丝异怪的心思,更不当友人看待,自然是对他种种都颇为敏锐。 “殿下这般扶着三娘,三娘容易发累。”清冷双目微微一低,崔妙仪伸出手格开容明兰扶着盛婉思的手掌, 仔细地用半条手臂撑住了盛婉思的右手, 又对重澈道:“三娘随时可能临盆, 是女子一生最要紧的关头, 此时要靠三娘……妾身觉着, 还是由家中与殿下一道解决为好。” 重澈此人在外美名昭著,不知者当然觉着他不过二十二岁, 不足为惧,可她到底是崔氏这一辈的佼佼,又是崔氏与皇帝合作的纽带,如何不清楚这位君子侍郎在朝中地位轻重可掂,自有凶狠的一面? 便是这般说——她从来不信重澈会一心一意顺从于谁人,她亦始终对重澈与容洛之间的关系抱有疑心。眼下重澈于她或崔氏的态度尤甚晦昧,纵使太子信他、这计策是为上上, 她亦不得不有所作为,以免因这一朝松懈, 便让重澈将崔氏算计得退无可退。 “长安中无一人不是因大殿下而知良媛。”重澈与崔妙仪相视, 闻言轻笑一声, “唯大殿下对良媛格外看重这一重, 崔氏与太子殿下便不可不靠良媛脱身。再者,如今崔氏捅出这样大的篓子,几是要大殿下殿下同太子殿下手足反目,良媛又当真能两耳不闻窗外事,安心照太子妃所想,安心静居养胎么?” 眉目轻勾出一寸笑,重澈睨向盛婉思,言辞尤为冷淡:“既已生了烦恼,不若让良媛一齐站到台面上。到底于私于公,太子都是良媛的夫。她又有什么理不帮太子,不帮崔氏?” 重澈这一番话处处都点了此事是崔氏的不是,让太子自觉颇为舒服。 益州一事是崔氏与皇帝的主意,看似与太子无关,但他却是真真正正地参与到其中。不说放任崔氏勾结吐谷浑,令阿骨丹在益州骚乱数度得手等事,只忌惮容洛权利与皇帝默契有余,装作不知阴谋促进诛杀容洛之事,便与他多有干连。 而因这一点想要除掉容洛的心思,他自知晓容洛未死,又反擒阿骨丹并安定益州骚乱之后,便满心颤抖,连夜里觉都睡不安稳,就怕容洛要他性命。 自然他明白于容洛有畏有愧,便更明白重澈这番话只是说着好听。受用不过刹那,那些刺骨的畏惧又一度向他席卷而来。望了盛婉思一眼,容明兰并不理会崔妙仪的欲言又止,拧眉视向重澈,恭敬揖礼。 “请先生教我。” . 重澈并未出上什么诡谲的主意。但可见是个不错的计策。 那一日重澈离开后,太子府中便挑出了数样珍宝,令人送到容洛府上。本恒昌与何姑姑以为他等是要登门拜访,与容洛如何,当即要拒之门外,却没想太子府的人说送礼便踏踏实实的只送礼,将礼匣誊帖等物交到何姑姑手上便快步归去复命,真真是丝毫不做留恋。 容洛起初接了誊帖,也不说什么,面对何姑姑疑惑亦只是付之一笑,底下的人便更不好问什么。不过后头太子又连接送了五六日礼,在府中留住的容明辕这才按捺不下去满心的疑怪。 握着誊帖敲了敲左手手腕,容明辕与容洛并肩站在一块看东西入库,笑道:“四哥哥这是什么意思,想用俗物来讨好阿姐,让阿姐莫要记仇么?” 此时不过巳时,容洛醒得早,却是一刻也未得消停。晨起时庄舜然便带了消息过来,说是牢中的阿骨丹有急信托付,待看完回复以后谢攸宁又到了府里,问她能否能让皇帝应允将质子赤罗阿那交给薛家抚养,她还未应,那厢盛婉思母亲孟氏又悄悄送了信来……一桩桩一件件,直教她眉心发疼。 怀中拢着数支云实,容洛透过疏斜的花枝晲了容明辕片刻,并不否认,“他就是这个意思。”顿一顿,又道:“约莫是谁出的手,他与崔家那般人没这样的脸。” “阿姐是在骂重尚书脸皮厚。”容明辕一猜即中,见容洛只笑不做声,他将誊帖递到春日手中,将那一大束云实从容洛怀里抱过来,眼里添了几分笑,“怎的阿姐也不气?” 益州之事容明辕已经从容洛处听了个全,关于皇帝与崔氏做出的那些事,容明辕也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眼下这一声含笑问话,多还是有几分不明重澈的阵营——他此时不参与斗争,只是容洛幼弟,所问自然也不是试探,仅仅是好奇而已。 容洛闻言一怔,少时伸手捻去掉落袖袍上的花叶,倾唇道:“有什么可气的。重澈是重澈,我便也只是我,纵是有情谊,终究也不过是来日末路放彼此一条生路罢了。” 她笑颜中有片刻凝滞,显然此言也不全能当真。但她素来擅长收整脸面上的异样,桃花眼轻弯,她盈盈一笑,对容明辕轻嗔道:“你平日从不理会这些,怎的今日也做了那些长舌妇?莫不是……有了喜欢的娘子?” 容明辕哪里会顾得上情情爱爱的东西。兀地被容洛这般问,他也不答,只是皱着眉觑了容洛一眼,拢着云实转身去同春日说话,要春日也给他备几枝花与瓷瓶,待会同容洛一起插花。 容洛也由着他去。望着他与春日说要什么花,平日里嫌弃他糟蹋花枝的言语是一句也无,只剩双眸浩海浮动,乌沉密布。 她并非全心全意善待容明辕,一年余重返长安,宫廷与朝堂上早是变幻有如天翻。面对这般的情形,皇帝决计不会一点动静都没有。 至少,他也该在太子之位上动动心思,将身世告知于容明辕才是。 可为何她哪般去看容明辕,他都好似从不知道此事一般? ——是他太善伪装,还是皇帝还未将此事告知于他? 她实是不知。 皇帝此时忌惮谢家势大,也察觉到了她对皇位或有野心,太子容明兰与他并不一力同心,他当是属意容明辕作为太子,该让容明辕与她这位“阿姐”分心。但……假使容明辕知道此事,又怎会对她不生变化?再,如是养母之恩,善待之情,似乎也并不适用到容明辕身上。他幼年便不养在谢贵妃膝下,所有情份也不过是数年一见的温软关侑,若说情分,到底还比不上穆夫人生母之情。 更何况穆夫人如今就居于宫中。 百般思绪如杂草,一阵风吹便丛丛长满心头。容洛凝视着容明辕,多时收下眼眸,又听得容明辕唤了她一声。 “阿姐。”容明辕将云实放到春日手中托案上,翛然不知想到什么,声音倏地沉下些许。没等容洛疑问,他偏身回来,清澈如溪的眸子带着笑,“我忽然想起来,燕南其实也颇为喜欢插花。” 燕南并未随容洛返回长安,益州一事后,燕南便入了宁家的军队,随宁顾旸一道镇守边疆。容洛原先有所不忍,但终是狠了心肠将他留下,更是让宁顾旸莫要留情,一切依普通兵士对待燕南。 何姑姑起初对此是有所异议,可到底也没有说什么。容洛的想法她比谁都清楚——燕南是真正的十皇子,可长安局势并不会给他一个得以身世大白的机会,与其一直留在容洛身边使容洛分心,倒还不如让他得一番锤炼,或许还能得一条出路也未可知。 容洛现下正琢磨容明辕的身世,忽地容明辕就提起了燕南,登时将她弄得有些措手不及。口齿一顿,容洛掩下容颜上的波纹,笑看向容明辕,“记着你早前便将他奉起仰慕,总说他读书射箭都比你好,这一下,莫不会插花也比你好吧?” 视线顿了好半晌,容明辕听出她话里的调笑,颇有些不好意思,左手袖子在身侧晃了晃,右手抬起要打手势,瞧着就是要与容洛理论一番。不过少时,他又将这些动作收下来,望着容洛的笑颜,沮丧地颔了颔首:“是。” 十三岁的孩子,只比容洛稍矮一些。他一息间选择与容洛说实话,双肩也随之萎下,看着就像是领会猎物却得不到母豹嘉奖的小豹子,形容唯有“可怜”二字可书。 但容明辕到底不是需要嘉奖的幼豹。为认知难过了一阵,他扬起头注视着容洛,认真道:“可明辕比燕南会骑马,也比燕南更会通读书册……也并非不及燕南。”说完这话,他垂眸将双目中隐隐泛起的几缕光芒遮掩,笑言笑语,与以往并无不同,“阿姐也莫要再笑话明辕了。燕南与明辕在一起数年,读书习练都是他陪着,于明辕而言,燕南倒是极好的良师益友……他这一参军,也不知多少年才能回长安,有些想看看他是否还好。” 长公主(重生) 第73节 这番话字字明朗,也并不像是存了其他的心思。容洛瞧他许久,轻轻颔了颔首,也不再说什么。恰春日抱了容明辕要的花来,容洛便径直携着他去了空月亭看景插花。至此算是一切无异,只是二日清晨,孟氏身边的婢子来送了信,说是盛婉思或将临盆。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作者君先去吃饭再回来码完。 第124章 11.9晉江|独家发表 ◎上门。(已替换)◎ 水纹纸捻在柔软的指尖, 其上也不过二三句话。容洛垂眸看完,将书信连带赭黄信封一同递到何姑姑手里,意思已经万分明了。 微微福身, 何姑姑将信收好,几步退出堂间,待容洛用完早膳后,再遣人进入收拾残羹,替容洛更换衣衫。 一番动作行云流水,下面的婢子手脚亦格外稳妥流利。三五盏茶的时辰, 容洛便得已一身华妆荣服乘上车架, 舒舒坦坦地动身——但却也不是格外舒心。她身上苏绣的细纱披帛在出府时沾染到了石阶上湿漉的血迹, 一大片黑红色在水蓝色中泛开, 显得尤为扎眼。又不得不再换了一条披帛, 生生浪费了许多时辰。 不过这到底也不能影响容洛出行。一路将长安的风景重温一遍,花不得多久她便到了太子府的府门前。那太子府的迟管事显然不知她此时会到访, 面对何姑姑递来的帖子愣了许久,方才让小厮引路容洛去厅中等候,自己去向太子通报。 容明兰此时自然是在疏桐院等候盛婉思临盆。甫一听容洛到了府中,满面急躁忧虑登时化作惊异,对旁下吩咐了几句,他遣人将向绫罗送回房中,便一刻不停地到了厅里。临着厅前他还整了整仪容, 琢磨了好一会儿对容洛应当如何措词。等定下主意后,他颇为胸有成竹, 似乎只要他这一踏入厅里一跪一哭一张口, 容洛便再也记不得益州之事。 可——容洛又怎会这般大度呢? “皇……” 两步迈入厅堂, 容明兰哭腔才至喉头, 一声下去,便也就当真一声下去,再无第二字。 厅中不止坐着容洛,还有一名男子。他面容刚毅,但身上衣衫破烂至极,那些破烂的口子下袒露着无数旧的伤疤、新的豁口,有的甚至还在渗血,一瞧便是近时才生出的伤。 他与这男子其实并未见过,但只这么一眼望过去,他便知这男子是什么身份。 袁业成,在益州时他得崔氏命令,外联契丹,内为间者,是崔氏派去除容洛的人之一。 他一直以为袁业成已经死了。毕竟他行刺宁杏颜,致宁杏颜于性命危急,而容洛待宁杏颜甚亲。没想他却还活着。 “太子殿下。”花钿缓缓移高,容洛看了眼入厅的容明兰,微微沉首时,鬓发旁别着两枚银栉当啷作响,“许久不见。” 这一声带笑的问候于容明兰尤为瘆人,极像一枚起头的暗器,接了便有第二第三第四枚,令人甚想回避——但他却不敢不接。 “皇姐……安康。”拂袖垂首,容明兰本想照旧说一句问安,话到舌尖,自觉脸面一阵火辣,不禁憋了好一阵子才吐出后头二字。 刺杀谋害之事容明兰与容洛彼此都清楚至极,他恭请她身躯康健,却与皇帝一道干出这事,不是自相打脸还是什么?话落,容明兰抬眼看向容洛,却见她笑意都不曾深浅一分,还是他入厅时看见的那副模样,只是手上有了动作,似乎是将什么朝前推了推。 “无须多礼。”正当他疑惑之际,容洛便又开了口,目光这一回落到了眼前的东西上,“此物是袁业成的画押书,你来瞧。” 寒暄之时还是风平浪静,寒暄之后便是毫不留情的单刀直入。容明兰懵怔片时,反映过来时脸色已是一片畿白。 画押书,还能是画什么押?当然是承认崔氏勾结,谋害之事与他相关的画押书——是要他命,给他冠上残害胞姐恶名的画押书! 想当皇帝,首先当的便得是太子,但这并不是说,当了太子后便可稳稳妥妥一路安然登基。当太子的期间,还须有手段、性情、魄力、美名四样,才拥有最大可能登上皇位。 这四样东西当中三样他一早便有,所以担心甚少,只这美名二字,还是容洛送了人情,让他治理水患,才在大臣与百姓之间渐长渐生,之于他可谓尤其重要。而他在朝中能有所言语,亦是因为这美名在外。如若不然,那些大臣与世家官员,能甘愿为他所用?说书都没有这般不按道理。 容明兰是为自负自大,却还是个清醒的太子。容洛这厢将东西拿了出来,他便清楚这东西究竟会如何将自己退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望了容洛一眼,他也顾不得什么重澈叮嘱与下人口舌,三步并做两步奔到容洛身旁,双膝一折便跪了下去,面色一片悔意。 “皇姐,皇姐!此事是明兰糊涂,明兰给皇姐赔不是!皇姐要如何罚弟弟,弟弟都不会有半句怨言!还请皇姐……”容明兰双掌伏地,额头紧贴蒲席,言辞里有泪声,“还请皇姐饶了弟弟吧!” 重澈其实早有预料容洛的来临,也告知过容明兰务必镇定应对。当日当时容明兰应得极好,孰料对上容洛连一炷香都撑不到,便被心内的恐惧彻底压垮双膝,真真如了容洛的意。 却也怪不得容明兰,便不是他,换上跟容洛斗了数十年的容毓崇,此下怕也是得乖乖顺着容洛——而今谢家太大,朝廷太乱,他们根基不稳,与容洛作对,心上痛快是痛快,细细去想就晓得绝不明智。 但也绝非是要他们连斗也不斗便虚软下来。斗一阵,后头如何服输都能搏个平等地位;不斗,那就是永远被容洛制衡。 ——这便是为何重澈要容明兰镇定应对的缘由。可惜容明兰并不明晓,也太害怕容洛了。 “明兰是君,本宫是臣,又谈什么饶不饶呢?”容洛缓缓勾唇,伸手将容明兰从地上扶起。容明兰额上冷汗滴落她手背时,她的笑又更为柔和许多。然容明兰根本不信这笑是真心温柔,深感骇人至极,握着容洛双臂的手瑟瑟做抖。不过他确未猜错,下一时容洛吐出的话,险又教他一下跌跪在地。 双手紧撑容明兰两边手臂,容洛银栉下的银片轻轻一颤。凝视着容明兰,她眼中的毒蟒吐出鲜红的信子,让人骇怖惊心。 “君要臣死,臣自然是不得不死。明兰既是想要本宫性命,本宫又如何能不给呢?”莞尔一笑,容洛身后的何姑姑从袖中抽出一柄匕首,容明兰一眼瞧过去,便见着上头雕着银灰色的梅花,雕工模样,与躺在他书案上那把一模一样。 而那一把……还是他几年前第一次离开皇都,下西南治理水患时容洛所赠。 他记着那时正值雨季,为能不走泥泞湿地,得以离开长安,他与几位大臣天未亮就到了玄武门。动身之前向凌竹与皇帝都来送,向凌竹要他多多打点西南各地关系,多立功劳,皇帝只是一味笑说他有所成长……唯有容洛给他送来了一把匕首,是一心担心他的安危。 容明兰骤然有些恍惚。下一时手臂下的支撑一松,他蓦地一个趔趄倒在地,见着容洛接过匕首,大有将性命了结于此的架势,心中一顿悔意与厌恨,抬手便夺掉容洛手中匕首,远远扔在一旁。 他不是什么重情之人,当然也不会为旧年的情谊心软后悔,觉着自己不该如此对待容洛,自也清楚容洛这番举止是要他性命。他只是觉着此事不该他一人担着。 想要除了容洛的人是皇帝,与崔氏联手欲杀容洛的也是皇帝,此事间最该被容洛报复的,分明应当是崔氏和皇帝。这一个牵累于他,使容洛怒气剧增也就罢了,到底崔妙仪是他的妃子,可另一个呢?仗着是自己九五之尊,祸水东引,自己却怡然自在,毫发无伤。 牙关紧咬,容明兰的恐惧渐渐便成了一种怒气,他怒崔氏,也怒皇帝——在他觉着自己或许一早便是皇帝与崔氏为容洛备下的牺牲品以后,他心内又多了些恨意。 而这种恨意,与当初他对向氏的恨毫无不同。 “本宫明白你是受了他人蛊惑。”星星点点的笑在眼眸内燃起,容洛所言终于不再饱含尖峰,“本宫今日来,也没有为难你的意思,只是想看一看,谢家与本宫到底有没有选错人。” 容明兰稍怔。 “但本宫还是有些失望。纵然如今有重澈帮你,你却还是落入歧途,既容不得人,也不善于分辨轻重。”睨着容明兰,容洛温婉面目上带了些疲累,“本宫是太后养大无错,可本宫却从未有过其他心思。如若不然,我又何必让出计策于你,还让谢家百般帮衬于你?明兰,本宫是决计不会同你争皇位的。今日太子是你,到了来日,陛下也只能是你。” 这话恳切,字字如珠,但容明兰如何会全信。只是有一点说得不错,自他与容洛交好以后,谢家便真与容洛所言一般全力扶持自己,多少能臣、幕僚,都还是信任谢家眼光方才归顺。而谢家对他更是从来不会逾矩,便是如今已然得悉了他与崔氏、皇帝的行径。 沉默久久,容明兰低声发问:“皇姐当真……对皇位没有一点心思么?” 容洛微微一笑,反问道:“你既疑心,本宫说了,你又会信么?”瞧他不言,她理了理袖袍,坐正身躯,“你安心就是。本宫若是有心皇位,又何必多此一举,着眼于你。” 别的不提,这一句容明兰便敢确定是真。要说容洛,才识、人心、手段,哪样都在他之上,若是想要如何,他自认自己是最没必要被利用。 “那么……”容明兰定了定心,心中的畏惧沉下去一些,“谢家往后还会辅佐明兰么?” 他知道如今的容洛对于谢家有多大意义,且现下的家主谢玄葑最为爱护容洛这个外孙,他十分恐惧谢玄葑会寻他算账,亦万分需要容洛的一句保证。 局面从这一时便有了别的意味。容洛端量容明兰,唇梢挑起一丝晦昧莫名的笑,吐出的二字极为寡淡:“不会。” 容明兰双瞳一动。还未发话,又听容洛道:“谢家如今声名浩浩,本宫又未死在益州,怕是父皇早已积怒,若再帮你,怕是不等父皇会下手,重氏臣子也会先有异议。这般得文臣不得武将,是得不偿失。”说罢一顿,话锋又转,“但这或许是塞翁失马。” 闻言,容明兰低声苦笑,“皇姐不必好心,此事终是明兰有错,明兰不该忘恩负义谋害皇姐……如今这般都是明兰咎由自取,皇姐不责怪已是最好。” 她哪里不怪。只是如今朝堂上的格局于她有利,她须行事趁早罢了,要不依她的性子,怎会与容明兰继续好声好气地做什么姐弟。 “本宫有意为你招揽令氏。”长睫轻掀,容洛目光在容明兰惊喜神容上一沾即离,“但唯有一个条件——本宫要你向父皇辞去重澈辅正一位。” 【作者有话说】 迟了点……这一卷容洛和重澈其实会斗,应该说容洛终于和重澈登上了同一个战场,也终于碰面。 另说其实这两个月作者君仔细琢磨了一下感情线……至于情况怎么样就不说了,本来是看xx是男二的,现在看谁都合适做男二(反正切开都没重澈黑嘛_(:3」∠)_ 第125章 5.20晉江|独家发表 ◎共乘。(已替换)◎ 喜色骤然凝滞, 容明兰微微直起的上身随之松下,面对容洛的条件,半晌未能做出抉择。 如今的六世家中唯有令氏没有站队, 他亦早有心思将其招揽。容洛不在这一年中,他三番五次登门造访,旁敲侧击数次,却奈何令氏家主之古板有如陈年骨头,无论几次皆告于他令氏一心中立,面对他太子身份更是连口风都不做松动, 直教人无处下嘴, 他也为之头疼多时。 而他自然也承认, 若是容洛出马, 那令如城必不会还是那般固执。故此眼下容洛一提出此事, 他心中狂喜已是难以遏制,亦根本不想听容洛提出的条件, 一口应承——若非此事关乎重澈的话。 重澈是他母亲厉宝林替他招揽至身旁,为的便是替他处置大事、教导他各种处事之道,得以应付朝纲。他纵是当年再不知事,历经这一年,又还能不清楚厉宝林的眼光么? 眼下的重澈是他父皇眼前红人,一言一行在朝中可谓举足轻重,便是从前与他多有不合的重锦昌与现今权势滔天的谢玄葑, 见了他也得唤一声“重尚书”,不得任意假以辞色。更何况……现今的朝中已有传言, 若无那几位老臣, 皇帝是早准备赐重澈大司徒之位。 ——有这样前途的人, 他又怎能轻易舍去? 抬眼瞧了容洛一眼, 容明兰口齿开合,蹙眉低声道:“皇姐……” 容洛如何不知他的想法。耳际东珠擦过满堂明光,容洛言语昭昭然是打定主意。 “明兰,这是你欠本宫的。”拇指掠过腕间佛珠光滑的身躯,容洛眉眼都不曾扬,“益州时,杏颜是因你险些舍了命。本宫便是其他不计较,这一桩,本宫还是得向你讨个明明白白不是?” “那也不当是先生。”容明兰微微有些急色,“况此事与先生也无关系……这般,这般……明兰此处的兵部大臣与幕僚,皇姐说让明兰弃几位都行,若皇姐觉着位置太低,要明兰弃王妃也行!” 眸色深邃,容洛余光落在门前几位小厮身上。起眼看向容明兰时,仅是笑意勾唇,一字都不曾言语。 便是一个毫无选择的模样。 喉头微微滚动,容明兰眼底已有痛色。眉头一拥,容明兰咬牙:“必得是先生么?” 拂了拂袖,容洛双唇轻抿,少时道:“我知你对重澈重臣之位有所顾及。只是你可想过,重澈同此事并非无关,他亦从来不属于你——而是父皇。” 重澈与皇帝之间的事,她许久之前便已获悉。当日她与容毓崇一面,被其挑唆得心血模糊,也由此明白重澈与皇帝并非寻常臣子关系,而是刽子手与他手中的刀。 虽她后来明晰他用心,也选择信任于他……但这并不能说,她自此以后便不对他抱有忌惮。 从前的背叛于她仍是心头刺。纵是这一枚刺不再刺深也未被拔出,却照旧是不容忽视的存在—— 告知她莫再重蹈覆辙的存在。 “如今你身旁已有父皇的崔氏,若是再有一个重澈……”容洛珠瞳缓缓一动,视线落在容明兰的脸面上,“长此以往,你可知会如何?” 一朝择立太子,便是证明太子会成为下一任帝皇。但在帝皇未禅位过世之时,太子之位便永远都是不稳的。兄弟的觊觎骚扰是史册录载,词本戏话,官员与门阀的谋害则是酒家闲聊,种种情形说到这二者,似乎也再没旁的——可只消问一问著作郎这些人,便可知绝非如此简单。 毕竟掌太子命运的,始终都是皇帝。 容明兰如今依靠崔氏与重澈,看似受皇帝器重,实际与傀儡也毫无区别。若是有朝一日皇帝不再喜爱于他,属意别的皇子为太子,那剥去他依傍与太子之位后,他便是实打实的废人,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容明兰从前便一心以为依靠皇帝才是大道,为渐多的权利与年长的优势沾沾自得,丝毫未曾察觉自己已经落入一番奇异的境地。眼下被容洛点出,他兀地一怔,竟是许久都没回过神来。 “你也可不弃重澈。”容洛微微倚靠在案旁,看着跪在下方的袁业成,话语浅淡,“但本宫得不到痛快,自然会与你好生算一算账。而来日若是父皇有意毓崇明霄,你可切莫怪本宫一分未提,更令你错失与重家令氏交好的机会。” 重家与重澈交恶人尽皆知,而重澈交好的皇子重家自然也不会去多看一眼。容明兰自昏怔里醒神,望了眼容洛,良久挪膝向后许多,躬身一拜。 容洛将话说到这般清楚的地步,他又如何才能当做充耳不闻,像傻子一样不知好歹?莫说是弃重澈,便是容洛此时要他将麾下所有人都清洗整顿一遍,他也应。 认认真真认了错,容明兰面对容洛的要求如数应下,而在外徘徊的管事见容明兰起身,这才几步奔进去,通报盛婉思诞下皇长孙的消息。 容明兰这时才惊觉时辰消逝。闻言时颇为惊喜,但早前忧心骇怖也多有冲击,提步欲行时险又折膝跪落在地,幸是管事手疾眼快将他扶住,否则定是摔个不轻。 盛婉思诞子,容洛自是要去看的。没想才到片时,后脚向绫罗就到了院中。众人当时心内就是惊呼不好,可向绫罗也不像他们所想与容洛起冲突,只是福身道了礼就退在一旁,与前几日面对重澈时的咄咄逼人甚为不同。 她不寻麻烦,容洛也不做什么。看了一阵皇孙,容洛要盛婉思保重身体,又同容明兰说了几句宁杏颜有意做干娘的话让他登门道歉,便再不停留,叫容明兰留步后便领着何姑姑离去。 出府时已是午间。七月火热,午中日头就更为灼人。容洛前一步跨出府门,后一步便被炎炎热烈惊得收回檐下,奇疑秋夕为何没有拿着帷帽在门前等候。 然古怪没有持续太久。秋夕见着她出来,面上微微一喜,便撑伞奔到她身旁,挡着日光让她到了车边,方才皱着眉向车里晲了一眼,轻声道:“是重尚书。” 容洛鬓边步摇晃了晃。 大宣风气明朗,却也未曾到未婚男女共乘一架的地步。见容洛这般,何姑姑倒是反应了过来,但还未恼一句秋夕胡说,容洛面色那些怔忪已经沉落下去,如往常一般地踏凳上车。 长公主(重生) 第74节 竹帘起落都在一瞬之间,何姑姑秋夕纵使有心要拦,但半分反应都做不来,也管不得容洛与重澈。 到底……这朝中能配得起她们家大殿下的,也应当只有重澈了。 …… …… 秋夕素来不会说玩笑话。在车中坐下,容洛晲了在旁安坐多时的重澈一眸,伸手取过纨扇缓缓扇动。 “我已向陛下请辞辅正一职。”重澈眼见她不问话,折扇一敲膝头,单刀直入,“你若不愿我在太子身旁,我也不会多留。” 容洛微微静默,问道:“蛊虫除了?” 话语并不相连,但彼此之间却都又与私心有关,只是容洛的私心不大坦然,而重澈更为自在。 重澈自然也察觉她异样。食指在扇骨上按了一按,他轻笑道,“还需几日。” “如此便好。”容洛将纨扇搁置在膝上,略略颔一颔首,“我本是想回来便去瞧一瞧你,但这些时大小诸事不断,明辕又在府中,我实是不好分身。”缓缓一顿,她视线渺渺一烁,话中带了些莫名的意味,“你莫怪。” 这一声“莫怪”里或有几分对他下手的歉疚。重澈闻言,按在扇上的指尖翛然一松。 “不必如此。”唇际轻挑,重澈凝目笑看着容洛,“到底在与我情谊之前,你还是大殿下。” 言辞或许是玩笑,又或是在陈述事实,容洛一时竟未能未分个明白。纨扇稍稍一掀,下一时容洛便抬了眼,只是话到唇齿,看着重澈,她就再不能出口。 因为无论如何,她确是大殿下。 见她便这般沉默下来,重澈目光落到她紧握着扇柄的手指上,良久,将手中折扇放在身旁,探身将纨扇从她手中取走。 “明崇,你还是太心软。”将她掌心翻过,重澈看着她指腹上一片绯红,抬眼与她双眸相对,语调中有一些无奈,“你既已决心在朝局里夺权,那么于公事上便绝不该念一分一毫的情谊,更也别有一星半点的亏欠。你从来不欠任何人。莫说今日你是要太子弃我,便是你要太子向陛下检举我与崔氏勾结通敌,也是理所应当。” 他与旁的男子不同,不会一心只想着喜欢的女子活得除自己便不知世事,亦不会将凤凰一步一步变成山鸡。容洛有自己的苍穹,纵然如今羽翅未丰,可有朝一日还是要直飞九霄。他爱重于她,自然也会想她活得朝气蓬勃,如此,他是决绝不会去哄着她,教她一步一步更为愧疚。 “我自是不会做的。”右手被温暖的掌心托起,容洛看一看他,也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况此事与你无干,你也不该替陛下与崔氏遭此一劫,坏了前途。” “你怎能确信我与此事无关?”重澈含笑,“你应当清楚,盛家的信是被我截下的。” 容洛早前对此只有猜测,听他自己承认此事,诸多辩驳的话蓦地卡在喉头。顷刻,她将手从重澈掌中抽回,沉声问道:“你说得这般坦然,当时与陛下及司天台谋算将我外放时,心里又可曾跟所说一般安稳?若是安稳,你又做何要剁掉徐知岚十指,替我挡那一箭,?” 在益州时重澈便总是提及她重情,处处也都说过如此不是好事。她当时听闻,自然也对此知悉深深。只是言语是言语,做起来又怎是轻轻易易随随便便? 听这一声一声带着冷意的疑问,重澈依旧面色不改,听她话罢,便缓缓开了口:“自然是喜爱你,不愿你死。” 容洛从未想过这样的回答,赫然一怔便拧了眉。 “我偶尔也有颇为讨厌你。”容洛别过脸,将纨扇自他手中夺回,“圆滑之至,实是太会应付女子。” “而今为止,”被她这副带气模样惹笑,重澈凤眸流溢暖色,“臣还只应付过大殿下一人。” 他油嘴滑舌,容洛听了眉心拧得更深。偏眉觑他片刻,容洛知晓今日与他大约再说不成什么,偏身用纨扇掀窗看了一路风景回府,就再未跟他说过半句话。便是差人取马匹给他,也是叫的何姑姑让他留步等候。 自然二人情谊深厚,却还是怕风言风语,等候马匹,重澈也还是留于车厢内暂坐。但到底如何小心谨慎他人视线,重澈与容洛二人共乘也还是落入了他人眼中。 一是登门造访的庄舜然;二便是两年前被送往青云观为尼的—— 容笙。 【作者有话说】 前面写得666,后来一到容洛的小女儿家姿态就卡了文……在作者君的感觉里,容洛属于那类很霸气很端庄的类型(没错),娇丽起来应该也还保存着一些这个状态,但是想是想,写起来感觉就有点难操作了_(:3」∠)_ 然后……三更大概是写不完的了,不过正巧周末,剩下两更可以分成两天写,也就是周六周日双更,时间大概是晚上八点和十点(以后更新也是这个时间,努力保持良好作息。 爱你们么么哒! 啊啊对了,明天520,留评作者君随机送二十个小红包。 以上,大家晚安~ 第126章 5.20晉江|独家发表 ◎求赐。(已替换)◎ 容笙的回归对于容洛而言并不意外, 她还俗待嫁之事更在意想之中。 大宣皇室至当今皇帝容烨康这一时最为单薄,皇帝将近五十年纪,足下成年的儿女也不过二三。这般纵然有了免除臣子烦扰的好处, 可对于帝皇恢复威信、笼络权势则是一脉的弊端。 而眼下她作为长女婚嫁不由一纸圣意,皇帝失了一个能笼络朝臣的工具,自然不会还让其他的女儿与皇子在婚事上如她一般的自由。 “奴婢去殿中省走了走,听闻陛下颇有重用京外大家的意思。殿下还在益州受着苦,陛下便忙不迭调了好几位人物进京,年头安陵公主才及笄就让立刻她与那几位相看着, 那位王家的……是太原王氏来的王知微。”握着容洛一捧长发在细细梳着, 何姑姑低声回着话, 语气里夹着一星耐人寻味的意思, “一定了驸马爷便连提三品, 朝中都暗下在传,这位驸马爷会是陛下眼皮子底下的一点新红。” 有新红便有旧红, 这新旧是谁,怕是没人比她们清楚。容洛彼时手中捻着东珠钗子把玩,闻言立时侧目自镜中晲了眼何姑姑,面上也没什么意思,只问:“本宫记着那日遇见的卢清和也是来自京外。” “是,琅琊卢氏,书香满门, 与谢家的名头一样响。”何姑姑颔首,“如今只剩下清河原氏未入皇都了。” “是未到还是不想来或是要做渔翁还有得瞧。”将钗子扔进盛满华光的妆匣, 容洛慵懒地倚在妆台边, 双目落在何姑姑身上一低一掀, 又落在她身边的春日身上, “府里还干净么?” 春日留守一年余,府中诸事一切全仰仗有她操持,容洛这么一问,她略微思索片刻,道:“除陛下赐殿下那日送来的奴婢,便只有谢家在殿下回来前送来的人了。” “谢家送过人?”容洛桃花眸微微一闪,还未张口,何姑姑便皱了眉,“回来时怎么不说?” “有什么好说的,难不成你连我也要防着?” 话甫落地,清朗的声音便自堂外随帘子一起挑起来。容洛望过去,表兄谢攸宁左手抱了件蓝色的披风,右手打着珠帘含笑看进来,见她还在梳头,他眸子里乍是一阵尴尬,忙背过身去,摸着鼻子低声道:“你这一年看来颇为懒惰。” 这话说得不无道理。容洛从前多是卯时起身,如今天全然放亮,日头更是高挂,已是辰时下三刻。可不是“懒惰”? 容洛倒不觉得如何,她衣衫整齐,头发不过是早晨急着见庄舜然与孟夫人才迟迟未挽好。打了手势差恒昌移来屏风,容洛懒声笑道:“病了一年,三竿起哪里怪我。倒是你,不让人传便直接入我房中,也不怕落人口舌。” “是我轻率。”在蒲团上跪坐下来,谢攸宁将手中的披风递给秋夕,让她交给容洛,“我也不是有意。今日随识秋几人去了羽织楼,那娘子一拿出这件披风我便觉得尤其合适你,买下就立刻赶过来……实是太过兴奋……绝无下回。” 他自小便是这性格,素来对她也是好得仿佛一母同出的兄弟姐妹,说的自然不会是假话。容洛坐在屏风后头,抚了抚披风,亦是真心赞扬:“绣工极好。” 听得她这一句,谢攸宁缓缓笑了一笑,气息中好生满足。然不多时,他笑意又收了些许,道:“你府中那些婢子……是我同父亲一道挑选出来,都是信得过的。虽你府中原有人手也是上乘,但到底太过混杂。送来的人咱们家都捏着契书,家底身世也都极其清楚,或许不是那般伶俐,可你要是使唤,也不需要太小心翼翼,成日防着。”顿了顿,“我也是想着我们是一家人,方才未叮嘱春日告知于你……你若是为此不愉,那我也保证,此事便也绝无下回。” 他言辞认真,再看诸如春日的婢子对此也是一副理所应当的自然模样,容洛对他们的想法又如何不是一目洞悉? 视线凝在那屏风映出的朦胧身形上。容洛抿唇一笑:“我对此自然没意见。只是你也清楚,我如今是‘安国明崇公主’,一言一行有望不尽的人盯着。府中婢子超过定数,我很难向御史台与父皇交代。” 这番话究竟是不是真心,落在谢攸宁耳中便只有谢攸宁自己明白。听言谢攸宁是沉默许久,多时他站起来,伸手推开屏风。 屏风的容洛依旧是莞尔模样,只是谢攸宁已经没了才来时那般期切高兴的样子。他望着容洛,踌躇地开合了几次唇齿,最终叹了一口气,抬手揉了揉容洛的头发。 四下奴婢心照不宣地退出房室。何姑姑临走前替容洛将那块披风收在柜中。当室中真正变作宁静那一刻,谢攸宁复才报上了此行的真正目的。 “太子对谢家敬而远之。”谢攸宁跪坐下来,与她平视,“父亲说,你许了太子一件事。” 容洛定眼看他片刻,多时垂眉,笑道:“令氏。” 得到她的承认,谢攸宁眸中似有波澜,继续道:“父亲十分生气,让我问你,你是何时……与令氏如今亲近?” “本宫不必回答谢太傅。”这一句问,得到的便是作为皇长女的回答。见谢攸宁还要说什么,容洛一双眼便如白虎一般带着威严扬起来,“你若还想问,便先回答本宫——外祖对此事可有意见?” 不过瞬时,谢攸宁便感觉自己眼前的表妹彻底变了一人。倒不是说性格,只是气息——原先的容洛纵然是凤凰,但于他与谢家而言只是凤栖梧桐的风,尊贵却尤为温和。而在这一刻内,他却觉得容洛更像是虎——奔腾大地,处处可安眠的虎。 不容挑衅的虎。 被这一眼震慑,谢攸宁静默多时,道:“祖父知晓后并无一言,仍如往常。” “那便轮不到谢太傅与你质问本宫。” 几乎是在话落地那刻抛出此言。容洛与谢攸宁视线相对,“本宫与谢家为一体,却不是谢家的小辈。要想来责问本宫,礼数之上仍有尊卑。旁的你只消告诉谢琅磬,如是对本宫所做有所不满,便自己去争辅佐太子一事。但同样,只要本宫在一日,谢家就绝不可能辅佐太子。” 字字犹若铁铸钢浇,可说是心意已决。一番话下来让谢攸宁愣怔当场。多时后他回过神来,苦着眉对容洛躬身做了个礼。 “微臣明白,殿下所言微臣一定带给家父,只是……”他十分难为的苦笑了一声,“只是明崇,我与父亲也不是一条线上的。” 来之前他便十分为难。这样的话说出来意味着什么他清楚容洛便更清楚,谢玄葑年事已高,他父亲谢琅磬又是个极有主见的人,这一年向氏倒塌、后位空悬、容洛离京、太子成年……世事变幻之间,朝中亦风云大动,而其下的谢家又怎能幸免? 尝到了权势的滋味,青年一辈意识到如今的谢家大有连家之势,又怎能轻易松口?自然无所不用其极。 可是,谢家也不全是这般想法的人。他自己就是这不支持的其中之一。 眸中一潭水晃了晃,容洛舒眉,十分平淡:“便你是,我也不怪你。” “是人总想往上走,走不成爬也要往上爬。”容洛抚了抚身上新送来的襦裙,一针一线流光满溢,“倘若我是你或舅父,我大约……也会这般吧。” 她在笑,可话尾分明有些哀意。谢攸宁望着她低首看裙角的绣纹,半晌低下头去看她面容,很坚定的反驳:“可我不会做!” 青年似画的眉目兀地出现在面前,容洛吓了一吓,但并未后退。 “明崇。”谢攸宁握住她的手掌,一字一句,“我也不好说我不贪图权势。只是若是要我拿亲近的人做刀……我做不到。” 谢攸宁十分困顿。这一下,她已经看得格外明白。 眼下的谢家表象依旧,内里却已经开始分开派别。看谢攸宁所说,谢琅磬这般的,大约是有利用她往上攀爬的意思了。 一口气在口齿当中周旋不止,有些难过的滋味自血髓里一点一点涌上来。她看着谢攸宁,少顷伸手绵绵地拉住他的掌心,轻声道:“多谢你。” “到底你是我妹妹。”他抬头起来,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我原也想听父亲的话,可是我后来想了许久,若是有一日你恨我怎么办?思来想去,你还是别恨我比较好。”见她抬头,谢攸宁眼底掠过隐晦的光亮,又道:“我之后也会多劝解父亲,只是你也一定要小心。” 这声叮嘱也有几分不能确定,显然谢攸宁也并不确定自己的父亲是否是那样的人。容洛听着,也只是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她这般模样,谢攸宁也不知再能说什么,稍稍安慰几句,何姑姑便从外拿了令氏邀约的帖子进来。他便也告辞离去。 翻身上马,谢攸宁扯住缰绳,扬眼便看见白鹿从府门后小心翼翼而万分熟练地避开眼目混入人群,心下一转跟了上去——果不其然,离开公主府的白鹿一路到了坊间的一座茶楼,而茶楼的一间厢房里,便坐着重澈。 “你很喜欢做这样的事。”忽视一旁坐着的少年郎,谢攸宁为方才听到白鹿上报他与容洛所言一事蹙眉,“你当真喜爱明崇,便该直接坦白,与陛下求赐婚。何必如此!” 他跟白鹿到此,重澈不会毫无察觉。搁下手上的账册,重澈不急不缓地轻笑反问:“便如你一般向陛下求赐了,又能如何?” “陛下自然会赐。”被他知悉自己请赐一事,谢攸宁喉头一涩,却未曾尴尬,“我知道她与你情深意重,你不必以此讥笑于我。且若你与她结成连理,我也一定会厚礼恭贺。” “说的容易。”重澈不得发声,旁下的少年郎倒是看着重澈缓缓笑了起来:“我可知道却扇诗,究竟是谁念的呢……” 【作者有话说】 忙着治病读书考证……很多事。 总之不弃坑,也会填完,不要担心。 从这一章开始就是夺嫡卷,然后从明天开始我会断更到九月十六号。 十六号我会一次性更八到十二万字(就是这个字数之间),更完我再决定下一次断多久更多少字。 我有点焦虑和抑郁,安安静静地码完一段剧情再发可能会比较好。 给等着的宝贝们说声对不起,我们九月十六号见(当然是今年的)。 长公主(重生) 第75节 第127章 9.19晋|江独家发表 ◎重演。(已替换)◎ 少年郎的话有些耐人寻味。谢攸宁瞧了他一阵, 正奇疑什么是第一次的却扇诗,那厢重澈却好似从不曾听见少年郎的话,提起茶壶斟了一杯茶。 “明崇的婚事自有她自己做主, 用不着你我在此多嘴多舌。”他把茶杯推到谢攸宁的面前,语调甚是平淡,“再者,便用夫妻二字缚着她,你就觉着这当真是上上之举么?” 谢攸宁盯着他,没一会儿皱起眉头, 颇有些怒气:“是, 我是想用夫妻绑着她!她单枪匹马, 日日接见朝臣招揽幕僚, 十人里便有九人是男子——重澈, 莫说你不是我等凡人,不会恼, 不会妒!” 最后六字可说是咬牙切齿。重澈扬眉瞧他,旁下少年郎也被这话弄得怔愣。室中静谧,忽然,一声低笑。 “哈哈……怎我当初就没看出来你竟是这般情深!”少年郎攀着案几的边沿放声大笑。他缓缓站起来走到谢攸宁身前,平凡的眉眼里多了些野心勃勃。 “谢主簿。”笑声一寸一寸收下去,少年郎与他平视,“不如你与我做个交易如何?事成之后的报酬便是容明崇, 你看……” “如何?” “七皇子。” 最后一声与重澈冰冷的嗓音同时响起,只是一落一起, 很难让人听不出重澈平平三字里饱含的威胁。 谢攸宁闻声微微一怔, 不单是为重澈那一声七皇子, 更是为自己方才被少年郎以一种莫名威严摄住的震惊。 而眼前的少年郎也是在这一瞬间愣了愣神, 显然也是没有料到重澈的作为。与谢攸宁互视片刻,他脸上扬了笑,转身一边乖巧地坐回原位,一边调笑似地晲了一眼重澈,散漫道:“我倒是以为你不在意皇姐,却不想是连打趣都不准……好啦好啦,你也瞧见了,我如今斗不过你,你且安心就是。” 这少年郎便是七皇子容毓崇。如今朝中风云变幻,同是重生归来的他要说什么都没做,那怕是没人会信。 容洛离京一年余,各人都扒着人头往皇帝与各大家眼前凑,他自然也不会当个只会读书遛鸟的皇子。旁不说,只进宫中打听一下,便晓得如今皇帝眼前得宠的三位皇子里,有一位便是七皇子容毓崇。 不过知道终归是知道,除了扶持于容毓崇的朝臣外,大多数人对于这位七皇子,还是颇为陌生的。 “重澈……”从惊异中回神过来,谢攸宁第一反应却不是给容毓崇见礼,只诧异地望向了室中的第三人,“你如今辅佐……七皇子?” 重澈丝毫不避:“这不是你该管的,攸宁。” “如何是我不该管的,你与我们家……”谢攸宁骤然激动起来,可情绪到头,他迈向重澈的步子又猛地停了下来。 自盐地之后,重澈这几年帮着谢家做了许多事,在朝中也处处帮着谢家,故而方才领会到重澈正在辅佐容毓崇的那一刻,他第一想法便是拿重澈当做谢家家臣责问……但便也是瞬间,他也记起来,重澈并不属于谢家。 重澈一直站在与谢家平等的层面上。帮谢家,说到底,无非是谢家有他要的东西,谢家有容洛罢了。这一点,便看谢家依仗户部乘风直上、重澈如今户部尚书之位就能知晓。 “……是我愚蠢。”谢攸宁咬牙,又抬眼去看重澈,“只是我且问你,这事明崇可知?” 重澈牵唇:“我与她终会相见。” 满室宁寂。谢攸宁与重澈对视,谢攸宁眼中困惑不解,重澈却依旧是平淡模样。多时,谢攸宁才要张口,留在楼下的随从鲤由忽然敲了敲门。 “公子。”鲤由低声,“老侯爷派人来寻,约莫是急事。” 谢玄葑除官职外,还有御笔亲封的宁国候爵位,谢玄葑虽是精神硬朗,在宫里头到底也还是看着上了年纪,这两年便嘱咐着谢玄葑早些定下世袭人选。 知道此事之人不多,以老侯爷三字唤谢玄葑,便也可见鲤由确确实实是谢攸宁的心腹。 谢玄葑找他,谢攸宁自然得去。腮帮紧绷,谢攸宁转身握上门框,十分不快地警告道:“我只说一句——重澈,若你敢在明崇背后动刀,我与你必定势不两立。”说罢,他睇了一眼一旁的容毓崇,快步出了厢房,与来人直往楼下而去。 门扉合拢。重澈面上仍然不做他色。拾起账册,良久启唇:“绝无下例。” 这无疑是对着他面前的容毓崇说的。 容毓崇倒也没什么情绪,啜了口茶,他眼中那些狠意与野心都随笑意浮上脸面。撑着脑袋松散地放开坐姿,容毓崇半靠在榻上,忽地坐起身,趴到重澈的面前。 “我说——”他笑得无比亲昵,“你有没有想过,我当初为何要杀皇姐?” 重澈掀眼,又将视线落回账目之上。 他不理自己,容毓崇也并不在意。唇侧一勾,径自道:“自然是因为你这副模样。”顿了顿,他又笑,“若你当初有谢攸宁一半,我下令时定是还要犹豫个十天半月。到底嘛,我也没有九皇子那样怕皇姐怕到打算登基便赐死皇姐。毕竟女帝如何,连隐南如何,只要我坐上那个位置,我也不在乎慢慢剥了她的权力。只是啊,你偏是一句话也无……当日登基我问你要什么,你只答一句皇姐,那令我定然是不会下下去的,可你倒好,什么也不要。” “我可是怕你怕得不行呢。” 他将当时当日登基的一幕幕拿出来说,是存了心地找重澈不痛快。然重澈如今也不是谢攸宁或容明辕那般的毛头小子,当真三言两语就被挑起情绪。用朱笔在一条记录里圈了几个词句,他翻过一页,眼都没抬:“我最后也让你给明崇陪了葬。你也不必再拿明崇的死来挑衅于我,我也不会让明崇再死一次。” “啧。”容毓崇眯了眼,“你说你当初这般情深义重多好。你上辈子那模样,若不是听人说你在皇姐府中昏厥,我还以为你是权情两分明,彻底大彻大悟了。”话落,他又想到了什么,笑嘻嘻地看向重澈,“不过……若是这一世,皇姐自己受不住死了怎么办?又或是皇帝要她陪葬……再不说死,若是她嫁了别人,你又怎么办?” “这些事轮不到你来管。”重澈眉眼依旧凝注在账簿上,“你也莫将自己与九皇子画界得如此分明。当年你怕不怕明崇,又怕不怕那些外家,你比我清楚。我亦是同一句话……” 乌黑深邃的瞳珠随眼皮扬起来,落进容毓崇的眼里便只见着如同万丈冰窟。 “如你敢伤明崇,以明崇婚事做文章,谢贵妃上一辈子什么下场,你与她便也是同一个下场。” “可听明白了?” . 容毓崇与重澈合谋,容洛是否知晓? 必然是有所猜测的。 重澈每一朝都会辅佐某一位。前世当今皇帝容烨康当朝,他先辅太子,后辅容明辕;而到了文成帝容明辕时,又先辅她,再辅北珩王容毓崇。 如今朝堂正是定主大势,重澈身为皇帝身前红人,朝中地位举足轻重,便是他要中立,那怕也是不可能的事。 他现下不辅太子,那必定是另有人选,不是世家就是皇子。世家用他大材小用,皇子……便就只有十五岁的七皇子容毓崇、十三岁的八皇子容明霄以及同岁的十皇子容明辕三人可选。 容明霄是如何,容洛了解并不着重,依稀只记得这位弟弟是个爱玩的孩子。而容明辕,黏在她身旁便时常是一副皇帝期盼他也一心向学,但对帝王之位毫无志趣的样子,有谢家及她与穆万华的约定,又有皇帝教导,重澈想来是极难在他身旁获得一席之地。 这般……就剩了来日将被封“北珩亲王”的容毓崇了。 不过这到底也是容洛的猜测。便在她想着或许旧事不会重演时,春日从殿中省带来了消息。 ——皇帝在为容毓崇来年封府的圣旨上盖了印,容毓崇受封北珩,其府中臣子,便有一位重澈。 “从三品,掌辅正过失。”春日接过容洛递来的药碗,看她寸寸落下去的眉眼,不禁发问:“奴婢去看过这位七皇子,相貌平平,普通得很。殿下因何担忧?” 一问便遭了何姑姑好生吓人的一瞥。春日知道自己莽撞失言,忙收了口。 “他有本事让陛下为他打算,这时便定了旨,还不够忧的么。”容洛捻了捻眉心,只觉得烦躁从心底一窝蜂地涌上来,将玉镯从妆台上拾起套进手腕,容洛向何姑姑发问:“今日令如城大寿,重澈也会去的吧?” 辅佐北珩一事犹如旧事重演,她定不下心,那便只能去问明白重澈为何要选容毓崇。毕竟她真心困惑,眼下的容毓崇便是得皇帝喜爱,那到底也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皇子,才学、品性、家世……她必须弄明白,重澈究竟是看上了这容毓崇,哪一点? 何姑姑早早了解过令氏请来的客人。毫不思索,她颔首,“尚书会到。”顿了顿,她又道:“几位公主与世家公子也会来。” 【作者有话说】 从这一章开始一共会更新20章。 隔两个小时更新一章。 然后下一次更新会是十月十号,字数九万字到十五万字之间(没错我的目标是今年完结然后开新)。 不按日更新原因同样,作者君有些焦虑和抑郁,码字的时候会因为各种原因不断删改,安安静静码完一段剧情再下一段最好。 所以,十月十号见(也是今年)。 第128章 9.19晋|江独家发表 ◎说客。(已替换)◎ 要是见过的安分的, 何姑姑自然不会强调。 “安陵,还有哪家的?”挽上披风,容洛边往外走边与何姑姑问话。 “王家二公子王知策与平氏小公子平朝君会到。”何姑姑挽着她步过水洗的青砖, “奴婢打听时听到一句话,外边似乎都传王家是来尚公主的。” “冲着本宫来啊。”容洛轻轻笑了一声。举头看见候在府门前的太子,松开何姑姑的手便迎了上去,笑意也飘进了眼底,“倒劳烦你来候着本宫。” 容明兰本就是要通过容洛接触令氏,这一下容洛亲切, 他经历过种种, 又哪里还是当年那个少年, 动不动满心感叹?当下微微一躬身给容洛见了礼, 垂头间在容洛浑身花叶清香里嗅见一缕药味, 眉目里微微一顿:“皇姐身子还好?” “本宫自觉比从前好了许多。但太医说是药三分毒,这一年累积的药毒必得清出去, 便又开始服别的药。”说道这,容洛也自觉这话逻辑当中十分有问题,不禁一笑,“本宫是觉得不必的。可太医又说什么食君禄为君劳不能辜负,什么金枝玉体的实在烦人。何姑姑也寻了人验了药,便也听着了。” 容明兰与向绫罗生下的第一个孩子身体并不是很好,故而太子府中也是时常住着几位大夫, 听容洛这话,容明辕也颇为理解。当下点一点头, 他便同身后的随侍吩咐:“中秋后便冷了许多。皇姐这般怕是还要多多保养着。你去我车里将那块黑色的狐皮毯子拿出来, 替公主铺在车里, 还有早晨良娣备的驱虫散也拿来。” 说罢又想起还有什么, 一叠要吩咐下去,容洛便伸手制住了他。 叹了一口气,容洛道:“明兰,本宫辅佐你,却不是要压你一头,要你处处讨好的。” 他这般关心之至,说是心疼她,可她与他也不曾亲近到那地步。他这般丝丝毫毫都要打算……只能说是怕她了。 “你要为君,便不该担心本宫会不会替你办到某一件事,也不该忧心怕自己一分一寸做不好本宫就会怒而背弃。”望着容明兰,容洛声音娓娓动听又染着无尽傲然的气势,“你是储君,应当挺直脊骨再狠辣一点。” “自然你的狠辣对本宫无用。”见容明兰颇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容洛松开她的手,声音微微重了些,“但便是无用你也该有自己的尊贵与威严。否则,你又如何让本宫与诸位大臣对你心甘情愿?” 为君者,操控臣子便要有手段有脾性。容明兰或是从前依凭向氏谢家,如今做事总有些底气不足的慌乱。偏他这般性子又想高坐庙堂,做那人上之人,实是有些眼高手低的意思。 换在过去,容洛定是不会理会他怎样的。可现下不是过去,她要用容明兰,要让他当皇帝,那么……这些洼洼坑坑的地方就必须被铺平。 每个人对自己多少了解。这缺陷容明兰无疑知道。闻言他微微顿首,良久点了点头:“明兰记下了。” 容洛不知他真假,只这天被她得知了这些,那么他来日再犯她肯定还要规劝。问了旁下时辰、贺礼以及请帖,容洛与容明兰先后乘上牛车。一路容洛车前太子车随后,顺序从无改变。 容洛不在乎这些,不过他人看在眼里,自然免不了闲话。入庭时一个青衣娘子便在对面廊下说这事,几个女子围在一块,也没注意太子与她到了。话传进二人耳中,容洛正置若罔闻地打算带着太子前去给令如城送礼,兀地容明兰脚步一转,便朝着那个青衣娘子行了过去。 这般吓了那几位女子一跳。几人慌慌忙忙地给容明兰见礼,便听容明兰冷冰冰地开了口:“你是哪家的女儿?” 青衣娘子看了眼容明兰身后的容洛一眼,怯怯地福身:“民女是……国子司业远隆之女……远素衣。” 那一眼容明兰看不真切,容洛却分明读出了一分烦躁的意味。但她从未见过远素衣,对此人并不了解,这一眼……她估摸着只是远素衣议论被抓包的不快? 但很明显,如何都轮不到她上前去责问远素衣。容明兰听见名字,气息嗤了一声,“方才本宫听你议论阿姐与本宫,你父亲为国子司业,想必你家中对我大宣朝律无比清楚。本宫只问你一句,知不知道议论皇族是什么罪名?又知不知道,宫中是如何处置议论安国明崇公主的人?” “民女,民女知道……”一句问话下去,远素衣身子分明抖了一抖,声音也打颤起来,连忙俯身下去,“民女知错,还望太子与大公主饶民女一命!民女只是听旁人说了,觉着好玩才说的,实在是没有恶意啊!” “本宫没打算罚你。”这女子连连求饶便好似他生性恶毒。双眼微眯,容明兰声音更冷,“本宫与大公主为姐弟,本宫身为太子,却也不能忘尊护长幼之礼。更何况,大公主以女子之躯安定西南骚乱,护佑百姓,是最为让人敬佩。本宫谢她爱民如子,敬她临危不惧,区区车架行前,又如何?” 远素衣被这低沉的呵斥微微压得低了头,咽了咽唾沫,便听得容洛张口。 “明兰。”容洛并不帮几人求情,“大喜之日,当是贺寿最为重要。几只小雀叽叽喳喳而已。” 容明兰也厌恶远素衣,听容洛如此说,一沉首便同她一齐过了垂花门,往阔庭里去。 . 令如城是知道太子和容洛要来的,从那年与容洛合作后,令如城与容洛时不时也有通信。容洛回到长安后,这样的通信便也自然而然地开始频繁起来,二人也偶会会面。从而,他也清楚容洛辅佐太子、太子贺寿的目的。 抱拳做了礼,令如城接了太子送的一对玉珊瑚,草草与太子说了几句与令氏无关的话语,便径直转头与容洛问了益州的诸事,以及契丹那处征收税赋、赔款一类的事情,直把太子生生晾在一边,好似什么也不知的旁人模样。 这自然也不能说是令如城玩什么伎俩。令氏中立多年,却不是一直都是中立。当年连隐南当朝,令氏明面谁都不辅佐,内里一直跟随连家这件事可是世家中公开的秘密。这些年皇帝当权,对与连隐南牵扯或有关系的势力与人一直都讳莫若深,令氏家大业大,也没有明着的把柄能让皇帝抓,这才逃过一劫。 不过皇帝不是瞎子,令氏当然也不是傻子。与连隐南的那些东西镌刻在令氏的历史里,抹不掉除不去,又不想百年家业付之一炬,那也必然只有避嫌一条路可以走——中立,就是令氏给皇帝的答案。 眼下朝中情况极其多变,太子又要招揽令氏,答应与不答应,令如城必须要再三考量。 毕竟这太子,不是容洛。 长公主(重生) 第76节 太子也不急于一时,往日里他就有许多次想要招揽令氏,这上门造访、旁敲侧击之类的事做过了许多次,令如城拒绝的数字亦不是扳扳指头就能数得完的。 可容明兰同样不像往常一般垂头丧气。对容洛他有畏也有敬,在某些时候,他对容洛堪说深信不疑。就比如现时。 望了容洛一眼,得了容洛下颔一个轻点,容明兰吐了口气,便转身同其他前来贺寿的大臣说起了接待契丹与吐谷浑使臣的事情。 留心着太子一举一动,片刻,令如城同容洛道:“倒不想殿下却是个善为人师的佐君之材。” 晓得他心思,容洛看着庭中各家,轻笑道:“是块好玉,雕琢一下对本宫便有极大的回报,何乐不为?”又偏首笑视令如城,“倒是都督,分明是蠢蠢欲动,偏是要做一副按捺不动的样子,当真只是怕陛下拔刀么?” 世家同皇权的关系素来诡谲,要说世家惧皇权,实际也不惧,可要说不惧,又害怕得不行。容洛知悉令氏的难处,也看出了令如城端着架子,是一下挑开了遮挡在“辅佐”二字上的绸布,将令如城有意扶持太子的心思昭然于世。 “殿下这般便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令如城面皮都没有抖一下,只轻轻扫了容洛一眼,“我令家在外不比你谢家,只消一个谢字摆出去便足够羡煞旁人。老夫也明白大殿下和太子看上我令氏是什么打算。若太子殿下连我令氏这点脾气都咽不下去,头也低不得一点,又凭什么让我令氏替他抛头颅洒热血?” “都督又怎知本宫不饿?”缓缓反问,容洛对他言辞里的不敬丝毫不气,“若非是本宫让太子远谢家,如今哪里容你分一杯羹。” 令氏欲辅佐太子并不是一早有的打算。或者应当说,在谢家还辅佐太子的时候,令氏中立是真,拒绝太子也是真。 令如城袖袍微微颤了一颤,深深看一眼容洛,他打开云显王让人送来的寿礼,摇了摇头:“真是可惜了大殿下,假如是个男子……假如是个男子……” 一声喟叹。 话说到这份上,令如城如何不知容洛一早就是冲着令氏而来。他令氏顾忌谢家,害怕站错阵营,害怕成为太子身旁鸡肋,她便手段利落地让谢家直接为令家让位,直上高位,这样的决断,他虽心存疑虑,却不得不敬佩。 “我令氏可以为太子所用,但臣这一句话,可不是答允。”沉思良久,令如城看向容明兰,“殿下是说客,我令氏却不是只看说客便决定一族大事。若要我令家倾力扶持,还请殿下转告太子,请太子殿下择日来令家,与臣仔细吃茶喝酒。” 【作者有话说】 第二更。 第129章 9.19晋|江独家发表 ◎异心。(已替换)◎ 令如城长身作揖, 意思已再明确不过。容洛眸中微亮,缓缓沉首,许多事便在这两个动作之间达成了一致。 “本宫定会将话一字不差告知明兰。” 轻巧莞尔, 容洛低眉之间款款婉约,却又是一派意料之中的样子。令如城眼见如此,只能暗道一声可惜。瞧容洛如有所思,他心中那缕缕疑惑又攀爬上来。 “不过……老夫还有一事困惑。”令如城沉声低问,“谢家现今如日中天,辅佐太子, 于他只怕是如虎添翼……殿下, 作何一定要我令氏?” 容洛扬首, 闻问忽是一笑, “都督不是早有猜测?” 令如城颇有些不可置信:“为了保谢家?” 冁然一笑。 与令如城猜到的一样, 容洛让太子远谢家的原因就是为了保住谢家。 容明兰这数十年的境地容洛看得一清二楚,便是他所不知道时日她也替他记得十分坚牢。 儿时与母亲分离, 向氏长达数年的控制,都导致了容明兰性子里逆反与狠辣。谢家煌赫,在朝中几乎一手遮天;容明兰无依无靠,尚且是个伪嫡子;这二者倘使真的站于一起,想来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谢家自然会听从容明兰的计策,但绝不会对容明兰信服如斯。便是一开始二者之间犹如一面坚固铜镜,可久而久之, 那些裂缝就会从铜镜的背面……爬到镜面之上。 如是容明兰在那般情形下当了皇帝,他也决计不会对谢家感恩戴德, 甚至会拿谢家第一个开刀立威, 以对朝堂重新洗牌。 这些东西如今的谢家看不分明, 可容洛却看在了眼里。她自重生那一日起便为了保住谢家与谢贵妃不断奔波, 为了掌控自己的命运的憋着一口气向着水面奋力上游……她又怎会容忍这一切做棠花四散? 那么便只有一个选择。 削弱谢家的势头,换谢家平安如昨。 令如城看着容洛好一阵,口吻复杂:“大殿下这意思,是我令氏可赴险,你谢家就金贵?” 令如城与容洛的想法自然不同,在他看来,夺嫡一类的事素来危险。单看历朝历代,没一人是能确定太子当真能稳稳做上皇位。一旦这太子在夺嫡之争里落于下乘,那就是所有支持者的噩梦与胜者的清扫。 当然,他也不是如此短见和小肚鸡肠,一心只看到了生死。与容洛的话想当然也是开玩笑罢了。 “都督也明白谢家早就受陛下忌惮,如今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哪里算得上金贵。”付之莞尔,容洛看着重澈与重翰云步入庭中,微微一怔,收回视线,“本宫也是思量三番才做此决定。都督亦安心,本宫与你立誓,只消本宫在一日,辅佐太子的,便不会有谢家。” 得这话,令如城苍老的面容上这才有了一丝笑意:“大殿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老夫当然信得过大殿下。这立誓实在是不必要的。”说罢他笑意一顿,看着容洛身后不远,倏是叹息,“想来大殿下……是还未曾让谢家领会心思吧?” 不必他再点明,容洛也知是谁到了令家。长身而立,容洛也未曾回身去看。一会儿,一只装着画卷的匣子就递到了令如城与容洛眼前。 “都督大寿,我谢家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这一幅山松图,就祝都督寿比南山不老松了。”谢琅磬的声音带着笑意在耳际响起,眼见着谢琅磬与令如城言语,容洛缓缓抬眼迎上谢琅磬。 谢琅磬与令如城说着话,双眼却一直是在盯着她。令如城显然也知道谢家有怒,抱拳道了谢,便借着与人说话的空当换了位置,站远了一些。 静默许久,谢琅磬面目凝肃:“你究竟是什么心思?” 便是直直白白的责问,连客套寒暄都没有半句。 亦是印证了谢攸宁的话,这谢家,已不是一年前那个谢家。这些对谢家荣华有心思的人……想把她当成工具—— 往上爬。 “谢琅磬。”心中一刺,容洛冷冷蹙眉,“本宫是‘大殿下’。要做什么,何须向你谢家报备明细?” 谢家与容洛的关系素来融洽,这一遭吃了容洛的冷脸,谢琅磬不禁噎了好一下。盯着容洛,少顷,他扫袖低首,朝容洛躬身。 “臣谢琅磬,”他沉气,“见过安国明崇公主。” 凝望这谢琅磬施礼,容洛眸中的痛色一分更深一分。稍稍偏首,容洛低低“嗯”了一声,便越过他向着步入轩庭的宁杏颜行去。 两厢行径落在众人眼里,无疑是让猜测纷叠而起。不过容洛与谢琅磬都不会解释,一家人异心,并不是什么值得说道的事情。 当然谢琅磬也颇为气怒。这两年来容洛一直处处为着谢家,忽然之间,从益州回来,却是第一件事就是让太子疏远谢家。偏谢家如何都抓不住太子,太子也对谢家敬谢不敏,一句句都是“本宫不愿皇姐生气,少师请回”。直是生生断了谢家往上走的路子。 对容洛的心思,他也不是全然不知,只是他作为世家子,见惯世家迎难而上的样子,就觉得容洛的担心太过多余,也太眼界短小。 如此,与容洛是注定了要不欢而散。 . “谢家这一辈压得太久,好不容易太子又到了岁数,坐不住是意料中的。” 宁杏颜与容洛时常相见,数日前就得知了她与谢攸宁会面的事情,现在见着容洛和谢琅磬这模样,不必猜都清楚是怎么回事。 同容洛到小亭处坐下,宁杏颜低叹一声:“不过现下太子答应了你不接近谢家,谢家也没本事干出在老虎头上拔毛的事,过几日应当也会明白过来,安分守己。” “不止一位皇子。”容洛揉眉,“如今是不知外祖的心思。我原是想去谢家一回,商议朝中的事,现如今是去不得了。” “担忧着便不去,省着点精神。才经过契丹一事,回到皇都又立马开始劳心劳力,你倒也得顾着身子。”拍了拍容洛手背,宁杏颜语气中颇为担心,“我之前去你府上的时候,听太医说你还需再吃几月药?” 容洛颔首,“倒不是大事,吃完这几方就行了。” “过后还需再改方子,约莫你还需吃到明年晚春。”柔婉的声音落下去,清朗的声音便滑到了耳畔,容洛眉眼微扬,便看着重澈走了进来。 “眼下的方子我吃得还好,近日来也不咳了,还改什么。”睨他片刻,容洛颇有些疲累。 从益州回长安的路上这除蛊虫的方子就换了四五次,现在这个药方她吃了一个月,好不容易习惯那冲天的苦气,自觉也不伤身,一听要换,她便好似又嗅到了浓烈药味,难免烦躁。 “新的方子温和滋补,比现在的要好。”望着容洛,重澈眼中含笑,“方才是与谢少师起了冲撞?” 他不问倒好,一问容洛便觉得心里十分难受,纵是当时当日谢攸宁来提醒她时,她都未曾有眼下这般地难忍哽咽。 回身看他一眼,容洛又飞快偏过头看着亭外,答也不答:“我从殿中省知道一件事。” 细细碎碎地记忆在池水中清澈可见。容洛抿唇,双睫俯低,“你向陛下请旨辅佐七皇子,是不是?” “七皇子?”宁杏颜听着二人说话,陡一听这排行,心里想了一阵,略有讶异:“容毓崇?” 她当然不知道七皇子未来如何。她诧异的是重澈会辅佐这样无权无势、无貌无名的皇子。毕竟按她所想,重澈便是不辅佐太子了,也不会随意就投靠于某人,若是辅佐,下来他会选的也该是十皇子容明辕。 “七皇子才干品行都不错。”重澈并不犹豫,“那日陛下说他委屈了七皇子好些年,便与我商议开府后由我辅佐他做一位亲王,不至于七皇子在朝中举步维艰。”顿一顿,“我听陛下的说法,似乎是那日他撞见了七皇子被人欺负,勾起儿时回忆。而我辅佐他……自然也不会与你争。” 这二人说话从小到大就鲜有宁杏颜能插上嘴的份。纵然知晓重澈的一些作为,宁杏颜还是愿意信他不会伤害容洛。当下扫量重澈片刻,她便抱着贺礼出了小亭,给令如城贺寿去了。 “若他一定要跟我争呢?”容洛望着宁杏颜离开,悠悠睨向重澈,“你便不怕……他因你羽翼渐丰,取我性命?” 她眉眼里有深色,珠瞳里漾着一片苦笑,显然是十分……痛苦。 谢家的事令她一瞬间深觉自己对重澈依赖已久,不是事,不是谋,而是感情。 同是那一刹那,她也记起了北珩王。 重澈的呼吸微微一抖便立定当场。与容洛相视,许久后容洛以为就此便是他的答案时,他忽然步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心。 冰冷的温度渗进手掌,容洛蹙眉,伸手去碰他的手背,就见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明崇。”他声音低了许多,“你既能在多年前就赢我,便不要害怕会输给任何人。” 【作者有话说】 第三更。 第130章 9.19晋|江独家发表 ◎逼问。(已替换)◎ 长睫微扬, 容洛与他相视。 重澈的话尤其耐人寻味,容洛听了一阵,微微拧眉:“我赢过你么?” 从小骑马射猎读书写字, 二人也时常比较,可说是平手到麻木。从周遭诸如薛淩月宁杏颜几人,由原先的兴致勃勃到后来一看到二人比划转身就走便可见一斑。 “赢得很大。”重澈倾唇,“许是你忘了。” 这一说就让容洛更为纳闷。毕竟赢了重澈对她来说并非小事,而若这事发生在许多年前的话,她怕是会隔日就焚香沐浴上佛寺还愿去了, 怎会说忘就忘。 可重澈也不让她想, 紧紧握了握她的手, 他沉声保证:“我不会让你死。”见容洛低眉看过来, 他又道:“你会平平安安, 儿孙满堂。” 两样都是容洛不曾得到过的东西。他话落时,容洛便因此一怔。 她知道这一辈子和上一辈子不一样, 但她也清楚,这一辈子她必然不会太早出降。可重澈呢?他如今已二十有二,同岁差不多都成亲生子,便是小他六岁的太子容明兰如今也当了爹。 “你……”容洛眸中闪烁,下一时她皱眉,便发问道:“那你呢?” 说完便又觉着哪里不大对。低头悄悄看重澈一眼,她便看见重澈满眼的笑。 “你笑什么。”把手从他手中抽出来, 容洛有些不自在,“我是替姑母忧心你……你瞧明兰这个年纪都……” 越说越觉得奇怪, 容洛见重澈眼中笑意不止, 干脆利落地就闭了嘴。 她虽四嫁, 到底也没对这四嫁中哪一位动过情, 动手动脚那便就是更不可能的事。再者,她与重澈便是互相喜爱多年,实际上也未曾明白直接地说过“喜欢你”这般的话,从来都是水到渠成。故而,只要重澈一开始冒出些露骨的话语,她就不由自主的……想找个斗篷把自己盖起来。 “母亲由着我,我便也不急。”重澈与她平视,神色平复了一些,“况而今庙堂动荡,陛下户部都离不得我,于我来说也是时机。我此时若是成亲,不单对不住母亲……也对不住你。” 长公主(重生) 第77节 那些羞赧缓缓涨起又缓缓沉下去。重澈这番话就如一场雨,既洗去了心上的尘,也将所有两难全彻底擦拭明朗。 权力之于她二人,是药也是毒。 亭内安静下去,旁下人声来往不息,袖角金铃晃动作响,鱼在水中游。 “哎呀。”惹人厌的笑声陡然打破平静。 安陵公主容笙带着两名女伴不知是何时出现,此时立在亭外,乍见容洛与重澈,容笙眼中毫无惊讶,“原来是皇姐。妹妹看重尚书在这与人说话,还以为是哪家娘子不要脸的作死。”又盈盈福身道:“妹妹这两年为父皇祈福,一直在观中潜心礼佛,都不知皇姐已经长得这样漂亮了。一时认不出,打搅皇姐与尚书,还望皇姐恕罪。” 容笙本就不安分,若是信了她是机缘巧合出现在这儿,容洛便得请盛太医为自己仔细诊脉一番了。轻缓颔首,容洛并不说话,看向她身后两位女伴,便是这一眼,容洛就看见了远素衣满眼的莹光。 这眼泪肯定不会是为了自己,容洛余光看了眼重澈,便见远素衣一个福身转身跑开。离去的路上似有几位公子察觉她异样,忙地追过去关照。 “都过了两年,你还是只会玩这些手段。”双眉紧拧,容洛站起身来,“容笙,既然父皇网开一面,你就该学了乖,好好做你的安陵公主。” “妹妹不过是想向皇姐问声好,这么凶做什么。”容笙走进小亭,亲昵地揽住容洛的手臂,“妹妹如今乖得很,绝不会冒犯皇姐。皇姐安心。再说了,那远素衣算什么,不过是个五品官员的女儿,皇姐手底下的庄舜然徐云之,哪个不压她一头,她今日撞见这些,说出去又能怎样?怕不是一张口回家便会被她父亲狠狠两鞭子。” 笑容越发甜腻,容笙揩住容洛手臂,又探了脖子去同重澈道:“况且,重尚书也早告知远素衣非皇姐不娶,是她自己一厢情愿来作孽,是也不是?” 她笑意款款可说的话一句也不中听。重澈看了她一眼,拱手道:“臣不是此意。” “什么不是,她就是自作孽不可活。”容笙眯了眯眼,不屑轻笑,“毕竟宫中谁不知你重澈……是我皇姐囊中物?” 这一句话便是十足十的轻贱。容洛撇开她的手,“你若想死,本宫不介意了结你。” “妹妹还要出降呢,死了便实在太可惜。”容笙嬉笑着扶正披帛,“妹妹今日如此,其实还是听父皇说了让皇姐自己挑选驸马。故而……十分好奇皇姐同重尚书究竟是何关系。谁让皇姐府中幕僚众多,才俊众多呢?” 说罢,目光又定在亭外,“我觉着四哥哥应该也想知道答案?” 亭外站着的便是容明兰。他知晓容笙与容洛不合,又见远素衣哭着跑远,担心出事便寻了过来,倒没想撞见这样的事。 不过诚如容笙所言……他是想知道答案。 容洛对皇位是否有所图谋他一直怀疑,十七仍无婚配便更令他对此惶恐不安。若说容洛从无心仪也就罢了,偏偏她与重澈之事他一一看在眼中。 与男子不同,称帝于女子而言,或许并无子嗣之类的条框束缚。但,若女子有所婚配,那丈夫的那一方,必定是不会支持女子为帝的。容洛十七未嫁,便让他疑心,是否这是她有意为之。 抬眸看着容洛,容明兰不做声,仅仅立在原处。 这般境地实不是容洛想见,称帝与成亲于她而言并无关系,唯一有关系的,是那人是不是她想嫁的人,又是不是能嫁的人。 而……她跟重澈隔着一个北珩王。 微微抿唇,容洛口齿微张,有些话扬在舌尖,险险一点便可呼之欲出。 “臣母亲十八生产便难产过世,也见过不少女子早早生育落下病根。”重澈开口,一切答案理所当然,“不论红花抑或何物于女子都有害处,臣原是打算过几年再向陛下求赐,并非明崇不愿。” 其实重澈开口对此事来说并不明智,稍一不慎,容洛便会被有心之口变成被弃之人。重澈以亡母司命表示担忧,说辞便合理许多。 可显然容笙就是个生事的祸根。闻言一笑,她道:“如此,你便是与皇姐讨论过此事了?”忽然恍然,“莫不是,已有夫妻之实?” “容笙!你信不信我拔了你的舌头!” 四下愣怔,容明辕从外阔步而来,当即便是一声厉喝。 “我还以为你最近十分老实,怕不是想被我在母亲面前说上一嘴?”容明辕恶狠狠瞪着她,字句利索,“你与王知微厮混,夜半尚在望月台上胡来之事别以为我不知道。自己一身脏水便脏了,少往阿姐身上蹭!” 容笙见他出现时便是笑意凝固。此下被曝出丑事,容笙也不觉羞耻,高高扬了眉冷笑,“阿姐……你别当我……” “你信不信你活不过今夜。” 容笙话未说尽,容明辕一张脸已森冷如夜,一句话便让容笙把剩下的话尽数咽回了腹中。 容明辕如今没有党派,却不是毫无能力的小皇子。而弄死容笙又可说是如此简单。 “一个一个护着你。”容笙福身,眼珠里一片咬牙切齿的不甘,“皇姐好本事。” 见她转身欲走,容洛沉声:“今日之事本宫记着了。”又偏过瞳珠看着太子,“都记着了。” 容洛性子素来都是有来有往,这一句话下去,注定了之后容笙的日子不会过的太安生。便是容洛不会有意去做,旁的人也会以此讨好容洛,太子、或是某些远远目睹到容笙吃了败仗的官员、千金、命妇。 更何况,今日平家王家来人,结结实实是冲着尚公主而来。容笙夫婿出身王家,容洛瞧见王家的人便会对王家公子嗤之以鼻,王家纵是初初不清楚,还不会打听么? 太子也有些慌乱,早前他便惹过容洛一次,容洛再三保证他还怀疑容洛,不是找死是什么。 “弟弟绝非有意,五妹疯疯癫癫的样子来惹事,又在令家,弟弟也是慌了。”容明兰连忙辩解,“皇姐万万不要生气,弟弟当真不是存心。” “你便是不存心又如何?你便就这般多疑,本宫看来日你座下还能留几个人!”容洛干脆责骂,“崔妙仪和谢家辅佐你一年有余,你便是这副模样?若是一直如此,你还是不要赴都督邀约,直接做黄粱大梦去吧。” “弟弟知错,弟弟……都督应了?”容明兰揖首间反应过来,眼露欣喜。见容洛冷冷一眼瞪过来,腰又沉下去四五分,“弟弟……弟弟以后一定好好听皇姐教诲。请皇姐再原谅弟弟一次,弟弟知错了!” 他喜不自胜,又见容洛当真对辅佐一事上心,哪里还疑心什么。况他也终于领会过来容洛早前说的话,心中也明白了什么叫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不管容洛有无心思,就是这番能力和眼界,他也绝不能让容洛去他人麾下。 【作者有话说】 第四更。 第131章 9.19晋|江独家发表 ◎训诫。(已替换)◎ 失去谢家固然可惜, 但在容洛提出为自己招揽令氏的那一刻,容明兰也是权衡过不少的。 诚如容洛所猜测的,谢家与容明兰之间确实多有龃龉。只是谢家辅佐容明兰时日尚短, 容明兰又敬重谢家,故而一再忍让谦逊,这才不至于这些嫌隙被放到明面上来。 世间无一不觉着太子身居高位,荣华富贵,可有些苦楚,诸如谢家的不屑、嫌弃自己这不足那不足的, 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虽说令氏也不能保证绝对不会做出这般的举动, 但从令氏的族史来看, 令氏对扶持一事, 必是不会摆出一副威风凛凛的模样, 行事想来也会比谢家要小心谨慎得多。 且,收获助力一事到底都是为了万人之上的那个位置, 若是谢家一再压制于他,想来他就算登基了也犹若被枷锁束缚——既然得到了绝对的权力,他又干什么要分给别人? 不过话是这样说,他如是不觉得可惜那也是假的紧。 容洛身为皇帝长女,很多时候因着一个“宠”字,宫中的孩子对她都颇有敬畏,容明兰自己也不例外。于是在容洛寻来算账的那一刻, 不论重澈曾经警告过他什么,他都在看见容洛的那一瞬间慌了神——自然, 也有他清楚容洛是怎样一个皇长姐的原因。 而这也代表……他对容洛的话是决计不会左耳进右耳出。 太子出席寿宴本就是一件惹人注目的事, 眼下他又公然在众目睽睽下对容洛躬身, 一副受训的模样, 免不得要招来窃窃私语。 斜扫一眼周遭,容洛轻叹:“若是一直如此,本宫实在难为。”上前一步,容洛虚扶他一把,“你如今也是因灵和知徽的父王,却这般不足稳重,处处多疑……本宫是当真不安。” 因灵和知徽是容明兰的一对儿女,长女容因灵由向绫罗所生育,幼子容知徽数日前由良娣盛婉思诞下,亦是宁杏颜的干女儿。听到容洛说起两个儿女,容明兰一瞬定了些心神,也开始自觉对待臣子幕僚时常疑神疑鬼,惭愧不已。 或许生儿育女对男子而言当真有魔力。容明兰停顿良久,深省道:“明兰往后定会好好改正不足,还望皇姐……多加警醒。” 容洛也不觉得他会从此不做怀疑,皇家的人,哪一个没有点疑心病重?长在皇家,安眠床榻是绝无可能之事。今日有容明兰这一番话,能让容明兰因此将她放于高位而非成日踌躇翻侧,对她来说已是短时日内最不错的结局。 轻轻嗯一声,容洛扫量旁下:“本也不用这般的。” 容明兰知悉她担忧这些人的言语,低声笑道:“皇姐指正明兰何错之有?以往要得一位如镜一样的臣子,怕是三顾茅庐都不一定能得到。眼下明兰一文一金都不用出,便有皇姐一番指教,是明兰之幸。” “旁人又不明白这些。”容洛低眉一叹,又向重澈道:“也是你的错,若不是你就这么过来,安陵也不会来寻衅滋事。又哪来这些乱七八糟的。” 她要解太子的围,也是要应方才她与他向太子说的话。纵然是立场古怪,重澈还是笑着答了腔:“是。” 容洛与重澈疏远这两年疏远,又有前些时要他向皇帝请辞重澈的原因,故而容明兰才在方才的挑唆下起了心思冷眼旁观,此下见两人相处和谐,彼此温言和语的模样,容明兰虽是对两人在朝政面上的立场感觉怪异,却还是将对容洛不婚的警惕放下了少许。 眼看重澈一眼都未曾离开过容洛周遭,容明兰顿了一顿,道:“如此……弟弟便不搅扰皇姐了?” “你一早就应该专于政事。本宫听闻今日负责阿骨丹一事的吏部尚书及大理寺少卿几人都会到席。你若得空,或许可以打听下之于此事父皇心意如何。”容洛颔首,“若是可以,你或许可以负责后续受降及签订契书之事。” “明兰亦有此意。”说罢扫了旁下的重澈一眼,显然他对重澈辅佐容毓崇一事也在殿中省多有耳闻,“就是不知赤罗傩之子赤罗阿那……皇姐是如何想法……” 返回长安后容洛便将阿骨丹与契书一同交给了皇帝,质子赤罗阿那因年不足六岁种种缘由,一直留在容洛身边,由容洛养在府中偏殿。虽最终质子留处仍由朝中定夺,可皇帝与崔氏心中有鬼,一直不敢正面对三省发话,这般,赤罗阿那的的去留,还是握在容洛手中。 “小王子的定处本宫还在考量。”容洛直白回答,丝毫不警惕身后重澈究竟是何阵营从属。一来这事已是朝中大事,她迟早要作答;二来容毓崇快要封府,接连而至的就是娶妻生子。无子之人,也不在考虑的名列之上。 见容明兰跃跃欲上的模样,容洛思索道:“知徽尚不足月,王子入府于你来说或许太过分神。且崔妙仪还未生产,你接王子入府,养在她足下……怕是容易压了侄儿一头吧?” 质子入府当然只能养在嫡母名下,容洛口中的侄儿,说的当然也是崔妙仪未来的子嗣。 被崔妙仪无子之事拦了赤罗阿那入府,容明兰显然十分不快,眉心一刻比一刻紧皱。少顷不知道他想到什么,低声道:“却不知她是什么毛病……”又抬头看着容洛,万分遗憾,“如此,皇姐若是有所想法,也请告知明兰。” 低语被容洛听了个明白,眸中微光闪烁,容洛笑道:“必是要告知于你的。安心就是。” 得了容洛的话,容明兰也不再因此事纠结。二人说着话步出小亭,不一时容明兰便被几位幕僚臣子请走,容洛也撞见了元妃的义母李芙栀与孟氏。 因着元妃这一层,容洛素来与元氏关系不错,此下与孟氏及李芙栀叙了几句话,容洛余光睨着重澈与吏部尚书言笑晏晏,见他举步要走,伸手便抓住了他。 两方一下怔忪,容洛自然也极为尴尬。可她不在长安一年,关于太子府中的事就唯有重澈最为清楚。她若是此时让他走,不知下一次能会面将事事说明白又是什么时候。 重澈稍愣,看着容洛僵硬松开拉着他衣角的指尖,脸面上那些虚浮的笑容一缕一缕深入眉眼。 “我与大殿下有约,便不与几位一道了。”抱拳作揖,重澈轻笑,“还望诸位见谅。” 吏部尚书也是朝中人,关系之类的枝节免不了有几条连在宫中。况重澈声名在外,朝中红人,在闺中自然也会是千金娘子们讨论的对象。他小女儿年前说亲,他主意打到重澈身上,便捱了自家夫人好一顿白眼——也知晓了,这重澈与大殿下究竟是怎样一重关系。 简而言之,便是这容洛在,正妻,妾室,朝中谁都别想染指。 当然这也不是容洛放了什么话。只她与重澈有一眼相视,以讹传讹,三人成虎,就足以为二人加上最厉害的流言与约定。 与同僚一个对视,吏部尚书忙做一副十分了然的样子跟重澈辞去。这厢李芙栀亦是十分识趣,只在离开前拉过了容洛,笑道:“阿离得知婉思诞子,与妾身来信抱怨殿下婚事,本妾身也不该多嘴,只是想来想去,还是须替阿离操心一句。”瞥了眼重澈,李芙栀又靠她近了一些,“殿下如是有看得上眼的如意郎君,不好请陛下与贵妃娘娘做主的话尽可同妾身讲,妾身做媒,定万无一失。” 她口中的阿离是元妃的乳名,元妃对她好,处处替她着想,肯定是央过李芙栀注意青年才俊方有这一番话。容洛不好再说什么或许再难嫁人的话扫她兴致,轻轻应了声是便由她离去。 看李芙栀与孟氏走向太子,容洛蹙眉,转眼便对上了一双凤眸。 “你莫要这般看着我。”怔了半晌,容洛越过他,往席上走,“我心里不痛快。” 重澈也不问,“元夫人也只是玩笑罢了……总不是你当真将她话往心里去了,真要应么?” “应什么。”容洛眄他一眼,回眸时便看见对面七八步外站着容笙与远素衣,那远素衣有一眼没一眼地往这边看,看一眼,眼眶愈红一点。 她因身份,素来极少遇见对重澈有爱慕之心的女子,前世十指可数,这一辈子则是头一遭。见远素衣这副她仗势欺人似的模样,容洛低笑一声,朝重澈道:“我不及你美名在外,素来不讨喜,便是应了相看的邀约也无用。” 说完又感觉一阵酸溜溜的。趁在席中入座,重澈还未接话,容洛立时就改了口:“我留你……是好奇崔氏。” 话落时重澈才顺着她的视线去看远素衣,她此下一个打转便是下一句话,他自然来不及接。一转眼对上容洛探究的眸子,他略略失神,问道:“崔妙仪?” 这一顿落在容洛耳际怎么都是被抓包的心虚。逶迤着裙衫,容洛端坐在案几后,一眼将重澈彻底扫量,一眼又飘落在远素衣身上,片刻,她握起一只酒杯摩挲杯沿,微微颔首:“着实是般配。” 【作者有话说】 第五更。 来呀快活呀!! 第132章 9.19晋|江独家发表 长公主(重生) 第78节 ◎依赖。(已替换)◎ 容洛之于重澈, 一直都有私心。 这样的私心被北珩隔绝,也一直蛰伏在那一道屏障之下。 或许旁人无从得知她于重澈的一腔心思,但她自己, 是无法面对那长达数十年的依靠说一声“本宫厌恶重澈”的。 否则,她亦不会在临终之际仍旧握着重澈的画像,不会在重生之时问他会不会与自己为敌。 ——即使答案之于她万分清晰。 便如重澈说的,她的弱点就是太过重情。而她自己也明白自己重视情分二字已到了一种堪称愚蠢的境地,可她还是无法——无法将自己变成那种肖似她父皇的人。 尤其是面对重澈。 “我并不喜欢那女子。”重澈凝视着她,“你可是哪处不舒服?” 他这一眼凝望仿佛看穿一切, 容洛与他对上眼, 所有的笑颜如花便如同冰封一般定在唇际。摩挲杯沿的手指停在水渍上, 容洛同他对视, 半晌后沉默着偏过头去。 “我……” 蛾眉低垂似扫, 容洛又看回他笑道:“许是我昨夜没睡好……”一瞥迎上他眼中猜测星火,容洛辩解的话就卡在了舌尖。低垂下脖颈, 她簪子上细长的垂珠链无力地堕落在耳廓上。 “对不住。” 她从两年前起就甚少对重澈流露出小女儿的姿态,遑说如同今日这般一再干涉他嫁娶婚事。举止异常,其实不单是他,她自己也有觉察。虽她如今已能稳重自持,随意令自己做出合理的情态,但只这么一瞬,她如同着了魔似的, 放弃了脑中那个视若无睹的选择,直白地对他露出了不满…… 和依赖。 视线略略深邃, 重澈温声道:“你且安心。” 安心什么?是安心他不会对旁人动情, 还是要她不对谢家所作所为心怀悲戚?容洛将他看住, 心中深感莫名, 却半分瞧不出他是意有所指还是一语双关。索性也不再想。 “别的就不说了,否则倒显得我格外小家子气。”容洛自哂两声,眉眼间仍有蹙紧的纹路,“我方才不让你走……还是想打听一件事。你辅佐太子有些时日,崔妙仪嫁娶之事你也有所参与……我想问,崔妙仪……身子如何?” 原她也不想插手到太子后宅,首先向绫罗尚不知心意,后则是她须信任孟氏与盛婉思。倘若不是方才太子对崔妙仪无子之事烦躁郁闷,她还当崔妙仪不极力生育皇嗣是他们夫妻二人的一致想法。毕竟皇帝渐渐老去,太子后头又有好几个能干的兄弟步步迈向成年,不加紧开枝散叶力证自己为皇储有力人选、是个有生育能力的太子妃,实在是不应该的事。 “此事我也不大清楚。”见她羞赧婉转地发问,重澈禁不住倾唇,“不过我归长安时太子曾向陛下请旨,借陛下身边的岑太医为太子妃号过脉,听岑太医所说,太子妃身子并无大碍,月事也极准。” 容洛珠瞳稍稍一侧,道:“你如今实在能耐,手都伸到了父皇眼皮子下,”又倾首过去一些,“倒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曾被重游心欺辱的样子了。” 重游心是重澈血缘上的堂弟,他打小看重澈不受族中待见,处处难为重澈。但俗语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个难为他的重游心如今不过六品的官职,见了重澈也只有好好拱手施礼的份。 听容洛提及以前,他也不恼。只垂眼同容洛笑道:“是大殿下教得好,托大殿下的福。”话落时,纹着珠兰的锦带随着他低首自身后落到身前,甫一下入了容洛眼帘。 视线在锦带上顿了顿,容洛将半撑在蒲席上的手臂弯回怀中,问道:“这么些年了,你还留着这东西……我还当已经坏掉了。” 那锦带约莫是她八九年前绣制的东西。当时是重澈生辰,她想着既不能大操大办戳他痛处,贺礼肯定不能少,便趁着连隐南不注意的空当偷摸着绣制,当年绣工不好,绣制时又是那样紧张的时分,被针戳了十来次手,也不奇怪她能一眼就认出来。 见她语调里多有纳罕,重澈解释道:“其实是坏过的。我寻了绣娘找了同样的锦布在外又加固了一层,边沿也让绣娘用浸了水的线扣紧,否则定是用不到如今。” “还能这般么?”容洛伸手握过锦带捏了捏,发现果然是比当初轻轻薄薄的带子厚重了许多,不由道:“坏了你便就不要再用了,如今你身居高位,这些小玩意儿自有绣娘给你绣个千八百条,做什么留着?倒也不怕旁人知道你重尚书做这样的事,笑话于你。” 她兀地近到眼前来,重澈瞳中微微一晃。听闻她这般说法,轻笑道:“旁人是旁人,笑话我也听不到。这带子是你送我的第一样东西,也用了数年……实在习惯了。” 容洛闻言觑他片刻,沉吟道:“倘真要算,我送你的第一样应当是匕首?”又一顿,蹙起眉梢,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 “我记得……那刀好像是那年高丽新送的贡品。太后瞧着好看给了我,我寻思着没处用,便用它脍鱼片了。”舒眉莞尔,容洛深感不妥,“将这样的刀给了你,还是莫要算作礼物为好,否则真是要让底下的人笑话于我了。” 这样的容洛重澈已不知是多少年前见到过了。眼看她在眼前苦忧嬉笑,重澈眼中的墨色一瞬浓郁过一瞬,某一息间微微翻腾,又不动声色地回归原点。 “是。”重澈望着她,多一分动作也无,落在外人眼中谦恭有礼,毫无过分之举。可若在容洛这一方,便只会瞧见他眼中的将欲满溢的温柔,“都应你。” 他声音沉沉,容洛怪异望了他一眼,揶揄道:“这般你便将匕首还回来?” 岂料重澈想也不想:“还不会回去了。” “你弄坏了?”容洛蹙眉,有些恍然。过了这么多年,铜器哪样还能完好无损。才要说话,又听重澈道:“那匕首不是礼。” 微微仰首,一只手替她扶正髻上的金簪。她惊觉这样的举止有别男女,正坐起来,重澈温润的嗓音恰入耳畔。 “那是心。” . “阿姐,令都督看着呢。” 三个字在耳际萦绕不绝。容洛一时怔忪未能答上话,那厢徐云之从旁寻来,似是户部有急事相商。她眼见重澈走远,竟是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扶正寸寸跌落的披帛,容洛正襟坐好,朝及时警醒自己的容明辕无奈一笑。 “我十分喜欢重澈此人。”容明辕提起衣摆在席上坐下,望了眼远处的重澈,又看了看容洛,“或许比起外祖家,重澈更适合做阿姐的依靠。” 太子身份尊贵,坐席自然是在令如城的身旁,如此容洛的首座后便就轮到了容明辕与重澈。方才重澈占了容明辕的席位,容明辕便就只能在重澈的席上坐着。此下“席归原主”,容明辕第一反应不是恼怒,倒是对重澈此人表达出了喜爱的意向。 “净胡说些什么。”容洛含笑嗔他,“方才自己才教训过安陵,眼下就跟她一样操心起阿姐的婚事来?” 容明辕捻了块蒸糕往嘴里放,闻声含糊不清道:“弟弟可没说要给阿姐说亲,是阿姐自己说的啊。” 容洛这才晓得他摆了自己一道。睨他一阵,容洛偏过头去饮酒。 “现在谢家什么样明辕最清楚。”见她不搭理自己,容明辕伸手扯了扯她袖角,“明辕也是怕谢家欺负阿姐……” 这却是直接戳到了容洛心上。袖袍下指尖微微一缩,容洛扬首看向对面席上的谢琅磬与令如城,敛眉。 “你若怕,不如多多注意宫里头什么样,我也好随机应变。”容洛拍了拍他的手,“阿姐有时候是个糊涂人。你现今也大了,该学的都好好学,往后便是互相你帮我一些,我帮你一些。” 当然也不是完全将谢家置放在旁。谢家某时候对容洛来说也是十分恩义深厚的。说这话的时候,容洛对谢家还抱有期望,以为谢玄葑不动如山是因为还在观望,迟早会明白她的心意。而谢攸宁从中周旋,或许也会使谢琅磬扭转心意。 但,关乎权利的事……又何时能完完全全的合了她的意? 升泰二十一年十一月,谢家家主谢玄葑在第一场雪落下的夜里入了宫,与文景帝容烨康彻夜长谈。 在何姑姑带回谢琅磬让出世子位置给谢攸宁的时候,两道圣旨在皇帝的案头被盖上大印,等候来日宣布。 “你说什么?”描画妆钿的红泥在额上错开一道凌乱的划痕,容洛诧异地看着下方的何姑姑,语调极其不可置信,“谢家……选了容明霄?” 【作者有话说】 第六更。 来,咱们可以拆容洛重澈前世的那块布了。 这是第三根线。 先拿来织个手指套。 一个小时后下一更。 第133章 9.19晋|江独家发表 ◎隐瞒。(已替换)◎ “是。奴婢听如公公说的时候也好生吓了一下, 后来打听了一下,说是谢家自己的意思。”何姑姑将打湿的帕子送到了容洛手上,“这八皇子名不见经传, 奴婢为此事还走了趟尚服局。听说八皇子生母余昭容快不行了,陛下想着他与七皇子差不多岁数,差一年便能封地,便打算这一年都暂时把他养在跟前。” 抬手擦拭额头上的红泥,容洛将那一只勾花的软毛笔放在案上,问道:“陛下教他念书么?” “说是请了先生教他习字读书。”何姑姑将一片红的帕子接过来放进水盆揉搓, “就是不知道是哪一位……哎呀!殿下!” 红泥遇水易融, 何姑姑这搓了一阵都洗不掉帕子上的红痕, 当即就往容洛头上看过去了。容洛听她惊惶, 这才感觉额头上微微有些刺痛的凉, 回头往铜镜里一看,便发现花钿的中心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划破了, 伤不大却不住渗血,瞧着有些吓人。 容洛望了一阵,想要伸手去摸,立时被何姑姑喝止住:“殿下别碰!”接了巾帕与药膏,何姑姑一边清理伤处一边对旁下吩咐:“还不赶紧请盛太医来!” 结果自然是没什么事的。伤口小,何姑姑处理得又快,结痂个四五日待它脱落便能恢复如初。 半靠在榻上, 容洛捏着那只毛笔一点一点剥去笔头上的软兔毛,何姑姑与春日侍立在旁, 静默过了一阵, 容洛将光秃秃的笔杆扔到春日的手中。 一年前她离开长安后, 府中的事情就一概交由春日管理。春日是何姑姑一手培植, 她信重何姑姑,便也就信任于春日。如今虽何姑姑归府,但除亲近的人物是由何姑姑负责外,旁的人事、米粮之余的内事皆是春日一力掌管。眼下这妆奁的东西出了问题,她自然是责问春日。 “府中妆奁之物一应通过谢家供应,奴婢原想谢家与殿下亲近,便没有格外注意……”春日捧着那只笔跪下,“奴婢领罚。” 她手中的软毛笔不足一只手掌长,此下已经被容洛拔得只剩稀疏两三根兔毛,而在那笔杆的圆心中央,则横生了一根蚂蚁那么长的方形竹刺,想来是店家做笔时疏忽所致。 但谢家的东西,供应的店家真敢大意么? “谢家的人都还回去,往后谢家送来的东西也不要再收。”容洛恹恹道,“收了的东西寻个时辰赐下去。掌事晚些去一趟元家,元夫人行商,许多东西交给她再安心不过。至于别的吃食衣衫的,除宫里定的,都换人罢。” 她也不好说谢家是有心害她,但是只一点她是极其确定的——如是谢家大多数人不反她,谢家底下的人便不敢在供给公主府这事上有怠惰的情绪。至少在皇帝装模作样宠爱于她的那几年,她从来没遇见过这样的事。 “谢家送来十来人……一次遣回去大张旗鼓,会否不好?”秋夕自内间里出来,抱了件大氅给容洛裹上,“要不找伢婆吧?” 换做平日,容洛定是会顾及谢家,可是,若恶意去擵羯627想,谢家有意对她下手,也并非是不可能之事。 谢玄葑重情重义,伤害于她之事定不会做,谢家的其他人——就未必了。 “一会儿便送回去。”容洛拢了拢衣衫,看向下方跪着的春日,“此事由你来办。既是接掌事的班,你便得有掌事的三分脑子和手段。本宫的府里有本宫要用的人便足够,你今日接了谢家的人,明日是不是又要想着七皇子也是本宫的弟弟,他的人放进来也不打紧?”又看何姑姑,“你中意她,就好好教。” 两厢都是忠心的,一下认了错,得了罚,便也不再生事。因是与宁杏颜及两位幕僚有约,容洛盯着春日将人领出府门,便乘了马车出去。到了胡人开的传金楼,容洛扶着何姑姑上楼时,便低声了一句:“其实若要论掌家的资质,秋夕那丫头也不错。” “可秋夕不足春日稳重。”何姑姑回以一笑,“但想来她若非是这样的活泼性子,殿下也不会让秋夕与恒昌一块掌管府中书信了。” “这也不尽是原因。”容洛轻叹,“秋夕这丫头胆大,与燕南意外地能对上性子,本宫也瞧得出来燕南喜欢她。左右想着练一练她,将来也好帮着燕南。” 燕南如今随宁家军在益州,不日就要去凉州边外打游牧。容洛既担心又不得不狠心,想起她在益州那会儿燕南对秋夕的那些模样和两人分别时那些舍不得的有一句没一句,她便打算着为自家弟弟养个媳妇补偿他了。 “秋夕?”何姑姑讶异地睁圆了眼,“那丫头……怎配得上小公子?” 嫁娶在众人心中,最重要的莫过于门当户对四个字。何姑姑有这样的想法,容洛亦不奇怪。其实若她没有上一辈子,对这样的事怕是也要在意许多。但历经上一世四嫁,她反倒觉着没必要门当户对。 眄一下何姑姑,容洛提起大氅的一角,“倘一定要有家室才能同皇家结亲,那我容氏早已断子绝孙。秋夕没有的燕南都有,燕南没有的,本宫一切都有,她只消好好带着脑子嫁过来就是了。旁的,他喜欢便好。” 瞧见在厢房门前正欲推门的庄舜然与徐云之二人,容洛几步迈去。上前便转了方才柔和温软的腔调,恢复了端庄的模样。庄舜然才欲见礼,容洛踏进门中,便是一声问:“王氏与卢氏接连入京,你们为何不报?” . 平家是第一个张扬入京的京外世家,殿试后便一举得元,这两年下来,政绩不断,势头几乎直逼重澈。庄舜然因与平朝慧一届,许多时候或许也只将他当做竞争对手来对待,而并不注重他入朝究竟对他身后的世家具有什么样的意义。故而便连皇帝何时通过平氏一家接连打开王氏与卢氏门路,令官员“举荐”王卢二家才俊,喜迎能人入朝都完全不知。 这厢听闻容洛责问,庄舜然愣了许久,看了眼身旁徐云之复杂的神色,方才憬悟京外四家的到来对整个朝局都意义非常。而再见徐云之眉心紧蹙,他也明白过来,自己是当局者迷,他徐云之——则是知瞒不报。 这样的面色亦不止落在庄舜然的眼中。容洛在宁杏颜身旁坐下,便睨着徐云之含笑发问:“徐先生可有什么想同本宫说的?” 容洛有朝一日会问起这事已在徐云之意料之中,只是他未曾想到这一日会到来得如此之快。 抱拳作揖,徐云之道:“‘平卢原王’四家入京,臣虽有预计,却未曾想到会是今年涌来。”顿了顿,他看向容洛,“想来殿下如此重视这几家,是已清楚这平卢王入皇都是便是为了殿下与谢重二家了。” “旁的本宫自然清楚。”容洛从木栏往下方广阔的大堂看去,语气平平,“本宫问的是你为何知道却不说?” 徐云之抿唇,看容洛一眼,难以启齿似的嗫嚅了两下嘴唇。良久道:“臣……打算做间者。” 这话倒不是容洛想的那些什么疏漏之类的辩解。眉眼一抬,容洛恍然笑道:“你是想着本宫不知,戏就能演得真一些?” 徐云之颔首,“殿下对臣有恩,臣定然是不会背叛殿下的。臣与尚书都商量好了,那王知微是十皇子的记事参军事,臣兼十皇子的王府长史,这一来二去来往一番,定让王知微与我相熟。待合适时机一到,臣便假意叛离殿下,混入王氏,将他们的消息捏在手里,来日一举……” 长公主(重生) 第79节 他自己表明了打算,索性也不管不顾起来,三下五除二全将筹谋对容洛了个干干净净。但话没说完,便被容洛打断。 能让徐云之不加名姓称为尚书的只有重澈。容洛听闻,发中珠钗一晃,问道:“明辕的封地圣旨,重澈已经知晓了?” “殿下与尚书往来甚好,那日令都督大寿,臣还见殿下与尚书……”徐云之微微一惊,“殿下不知么?” “重澈已辅佐七皇子,七皇子势头上涨,封府后必可以同太子分庭抗礼。”容洛蹙眉,“于朝政之上本宫与他敌友不过一线之间,明辕如今又被七皇子与太子忌惮,陛下态度又极其暧昧,他做什么告诉本宫?” 徐云之自然答不上来。默了片时,徐云之舌桥不下:“这些也是尚书在书信里与微臣做的打算……” 容洛思索,又道:“信件可有焚毁么?” “没有。”摇了摇头,徐云之看着容洛,“晚些时辰,微臣让人把信送到殿下府上。” “明辕如是已经定了封府后府官的名列,定会告知本宫。”容洛眉心越蹙越深,“你们怕也听闻了本宫与谢家的事情。本宫不瞒你们,谢家前日入了一趟宫,回来后便听说定下了由谢少师辅佐八皇子容明霄。本宫觉着八弟朽木不可雕,以谢家的心气不可能帮一个扶不起的阿斗……若是明辕封府圣旨已定,本宫又得不到消息,那么朝局必定要乱了。” 【作者有话说】 第七更。 第134章 9.19晋|江独家发表 ◎重家。(已替换)◎ “我倒不知这些乱不乱的。但昨日我得了大哥的信, 信中说了契丹和吐谷浑已在路上,约莫四月左右就能到长安。信末他让我与你注意那些使臣,据说是有部分不服气降于我大宣, 觉着是阿骨丹串通于你搞得鬼。” 逗着肩上立着的海东青,宁杏颜看向楼底下来来往往的客人,恍惚又想起来,“还有。我这几日在宫中巡卫,常见平朝慧与王氏大半夜出入禁内,我后来好奇寻那平朝慧问了几句, 但他一个字都不吐, 还要我安分当值——啧, 我看着他行径鬼鬼祟祟的活像个贼, 哪日定要寻个由头把他捆起来放日头下晒几个时辰。” 她回忆时表情甚是不好, 想来定是平朝慧瞒了她什么,对她说了些绕弯子的话让她昏头转向。容洛记起她第一次见平朝慧时, 那人径直提及宁杏颜的样子,估摸着平朝慧是怕朝中纷争牵扯到宁杏颜身上,故而一避再避。 听着宁杏颜摩拳擦掌地想坏点子,容洛还未说话,便又见宁杏颜眉眼一亮,说道:“对了,前日我在建章宫前巡视, 见着婢子给容明辕送东西,似乎是还未进宫的莱阳梨和樱桃。”顿了顿, “我记着那日回宫见着的卢……卢清和?似乎就是琅琊卢家的人。方才听云之说容明辕封地旨意已定, 你说……陛下会不会是, 选了卢氏做十皇子府的少师?” 她甚少参与政事, 对争斗之类的虽敏锐却无法与人抗衡。此下她见微知著,从边角探知到了圣旨,容洛又何尝还不能确定,皇帝已有心用夺嫡一事……洗牌朝堂? 谢家如今势头迅猛,纵然此时她与谢家之间的关系有了裂痕,但只消谢贵妃在一日,谢琅磬就决计不会对她下毒手。眼见这般情形,皇帝或许深知打压谢家与她之事他已无法一人持续,于是,他便换了个法子……让京外四家入朝为官,扶持皇子。如此,便是最后她或谢家赢了,谢家、她与朝中六族都会元气大伤。 再严重一些……或许六族会从此崩碎,走上连家的老路。再深一些想……世家之间改朝换代也不在话下。 “陛下是铁了心要动朝中六族了。” 与下座徐云之庄舜然对视一眼,这样一句话便不约而同地在四人心中响起。 “现下这样,怕是陛下对殿下也会虎视眈眈。”庄舜然此时才惊觉自己疏忽大意,稍有不慎便会被漩涡搅得粉身碎骨。气息凝滞许久,他琢磨了一阵,看向容洛,“殿下……是否要收手?” 如今已不是那种胜券在握的时候。庄舜然作为容洛府臣,又听闻了益州之事,第一想到的便是让容洛暂且韬光养晦,以待来日方长。 他却也不是不相信容洛手段才识足以应对这样风卷云涌的庙堂,只是许多时候,他还是会在“大殿下”这三个字前,记起容洛还是个女子——本该诗书情/趣,娇笑可人的女子。 闻言微微扬眼,容洛款款轻笑:“陛下用一年余设局,为的就是本宫同六族,岂是收手便可以了结的呢?先生顽笑。” 容洛分明也没有笑话他所思所想太简单。但庄舜然看见她带笑说出这一句话,还是不由自主地涨红了脸。缩了缩脖颈,庄舜然饮下一杯酒,好不容易与容洛再次对视,“那……那殿下是否需要先把握主动?崔氏同疆外勾结的罪证臣都一一留着,如是需要,臣……臣让宁娘子上折子……” 他结巴了半天,实在也是没有想到以他的身份能以如何借口上奏。益州之事他不在场,直说自己是容洛臣子怕是要被群臣弹劾公主干政……哪样都不是好主意。 “我上什么折子。”宁杏颜好笑地哼了一声,“我只消在这地灌自己两壶酒,向那些画时世妆的妇人借一点褚膏往脸上一抹,便冲下去大骂崔氏,多的是人上折子说我扰乱治安。只要陛下因此公然责问我,便足够他崔氏满门抄斩!” 这一番话说得庄舜然瞠目结舌。容洛看她片刻,轻轻笑道:“果然我背折子的时候你偷听了。” “哎呀。”威风凛凛地模样一下萎退下去,宁杏颜推了一下容洛,嗔道:“以前你一被太后责罚便没人同我玩了,那些王公子弟又弱得像是几天没吃饭,一把象牙弓都拉不开。我瞧折子里的话也挺有意思的,当说书听一听,也不要紧嘛……” 宁杏颜这个计策实是化用了以前的案子。从前的那些奏折如今依旧堆在容洛心上,她自然一听就明白了过来。 浅浅低眉一笑,容洛无奈摇了摇头,同庄舜然道:“崔氏如今谁也动不得。它便是要亡,也只能亡在太子的手中。”又看向徐云之,“毕竟本宫要它命只能出气。但若是太子,定然是史书一笔不是?” “那便是一切照旧么?”庄舜然口齿一停,“其实臣颇为担心谢家对殿下会否不利……太子现今与谢家已是泾渭分明,臣在参朝那日曾听谢家子弟议论殿下,都说殿下‘女子见识早该出嫁’这类的……殿下要不要制止谢家势头?前些时重家那位大公子找过臣,言辞之间似有可以与殿下往来的意愿。” 一听谢家容洛便一阵头疼。压了压眉心,容洛没有打断他说话,奇怪道:“重翰云?” 庄舜然露出一副“果然”的神色。稍稍躬首,庄舜然道:“大公子说朝中不大安定,要殿下不要在意重家恩怨,如是觉得重家可用,殿下可去信重家,他必定赴约。” 这个恩怨自然不会是重家跟容洛的。牵扯上容洛,无非是因为重家抛弃重澈多年,令他孤苦一身孑难数年,她实在气不过罢了。 重家如今在朝中态度暧昧,既不帮皇帝也跟谢家没日没夜的斗。重锦昌因为突厥年年生事,如今大半时日都在边外,重家现在的决策人,也就变成了长子重翰云和其弟重锦延。 重翰云此人容洛颇为熟悉,他比重澈年长数岁,但也在崇文馆待过一年。他勤思好学,其实是比谢攸宁还担得起众娘子幻想,对重澈也是极尽所能的好,容洛对重家厌恶,对重翰云则有不少好感。逢年过节,他亦会送不少精巧的物什过来,二人甚少直接往来,却也算友人了。 思索多时,容洛沉了沉首:“本宫记下了。” 换在以前,她肯定是会拒绝重翰云的。但今时不同往日,记这些仇并无意义。更何况……重澈这方面做得比她还要干脆,既他觉得政事与情分可以分明,想来也不会怪她。 这厢庄舜然闻言,沉默了好一阵,复才道:“那重家那处,是否要臣与云之走动,极早处置谢家?” “本宫对谢家毫无打算。”听他再三说谢家,容洛颇有些无奈,“谢家辅佐八皇子便随他们辅佐,他们不动我们,便是我们走我们的阳关道,他们行他们的独木桥。但倘若他们动了你们,你们便直接回击回去,不必留本宫面子。” 关乎权利的事便无从在乎孝道和情分。这厢容洛说了这几句,下座二人也不是不能体谅她在其中辗转难寐的苦处。但他们决定跟随容洛,看中的不外乎就是她的手段胆识……以及这一分重情重义么? 抱拳应了声是。二人与容洛又提了些朝中的案子与世事。因是宁杏颜傍晚还需当值,天有些暗沉时四人便一道出了传金楼。 “重澈此时当是在府中吧,我也没听说他去安兴坊这类的地方玩,想来平日还是时常在府中的?” 行到前头,庄舜然二人才欲与容洛告辞,便听得后头的宁杏颜似是不确定的同容洛说了这一句。 “尚书今日病了,清晨时臣去送这季的账册,白鹿也说今日不见客。”顿了步子,徐云之扯紧蓝色的毛皮披风,回身同容洛说道,“侍郎也说尚书告假,怕是明日的参朝也没法去了。” 容洛眼中水波微微一晃。轻轻一颔首,她对身旁的何姑姑吩咐:“本宫骑马去。”又看庄舜然,“一会儿本宫让恒昌与你去取信,便不用你送到府中了。” 见她接过何姑姑递来的幂篱,庄舜然踌躇两步,一步上前问道:“殿下是要去与重尚书问清此事么?” 容洛颔首,“他能知的事,为何我不能知。这里头总要有个明白话。”说罢,低首与恒昌叮嘱二三,又听了宁杏颜一句雪天路滑,便一抖缰绳,往重尚书府去了。 三人在店门前看她绝尘而去,不多时,宁杏颜亦翻身上马。徐云之与她躬身拜别,回头就看见庄舜然怔怔看着容洛离去的方向,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翛然低声一哂。 “你就莫肖想了。” 徐云之朝手心里呵了口气,劝道:“殿下心里有个重澈,旁人都没法入她眼。你就算瞧得再多,一眼又一眼,可有哪一眼是你的?倒不如学学我,看着她,盯着朝上,种种花。倒没那么难受。” 庄舜然回身看他。骤然絮絮雪花落下来,一片落在他眼睫,一片落在他掌心,没一瞬都融成了水珠。他低头瞧着掌心那粒汪汪的珠子,将右手紧握成拳。 “倒不是不清醒。只是忽然觉着先来后到此事实在不近人情……不甘心罢了。” 【作者有话说】 第八更。 第135章 9.19晋|江独家发表 ◎坦诉。(已替换)◎ 这心意昭昭, 却如何都不可能传进容洛的耳朵里。 在尚书府前下马,容洛的到来让白鹿不可避免地吃了一惊。而不见客这一条,对容洛亦是永远都不会奏效, 当下让人领了马匹去马厩,白鹿便直接将容洛引到重澈住的院子。 “公子早晨起来就不舒服,发了两回热,刚刚还在看账册,好容易才睡了。房里头有热茶和书,公子醒着也会给殿下看, 奴照顾不周, 便请殿下恕罪了。”白鹿轻手轻脚地推开门, 室中昏暗, 余晖自窗棂投进室中, 与火盆的红光交叠在一起,隐约可见案后伏着个人。见容洛颔首明白自己意思, 白鹿垂首躬身,掩上门退了出去。室中便就只剩了沉睡的重澈与容洛二人。 上回来重澈府中已是两年以前,她也未曾到过重澈住的地方。走到案前,容洛跪坐下来,看了看睡着的重澈,便扭头开始打量起他的住所。 尚书府很大,多也有沾了霖荣郡主的光柏羏627。相比外头的山水交叠的隐隐奢华, 这间屋子倒像极了重澈。 几幅字画,许多的书, 案头累累的折子。一物一物都素净万分而贵重万分。因是男女有别, 她也不敢去另一头的内室观量。便只能在这处等重澈醒来。 等候不无聊。睡着的重澈之于她而言还是十分新鲜的一面。少了平日的虚浮的笑, 眉眼间倒多了些安宁和温和。室中没有点灯, 昏暗间只能看个大概,容洛左思右想,将他案上放着的一沓书放到一旁,又小心翼翼地学他伏在案头,去看他睡觉的样子。 韶光偏移,在重澈眉目见落下一片黑影。容洛瞧着他的脸,视线一一扫过他的睫毛、鼻梁与唇廓。他呼吸落在耳畔,容洛微微屏了气去听,骤然见他皱起一丁点眉心,脸色亦红起来,似乎做了什么梦。记起白鹿说的话,容洛缓了鼻息,手将要碰到重澈额头时,忽地就见重澈睁开了眼。 凤眸带着朦胧的水汽,兀地就映出了自己的模样。容洛吓了一跳,抽手正坐。 她慌乱至极,手收在怀中紧握成拳,生怕他说些什么的时候,重澈却寻常地问了一句:“你何时来的,怎么不叫我?” “没一会儿。”容洛移眼看他,见他伸手探了探额头,合拢半开露出精壮胸膛的内衫,眸子便又好似触到火一般地低到他案头的账册上,“听闻你病了,又才睡下,想着等一会儿也不妨。我左右也没旁的事。” “那今夜便一同用饭罢?” 重澈问了一句,容洛还没回话,重澈已起来走了过来,正低下头替她解开大氅的缨带。青丝跌落几缕,触及容洛颜容。她一怔,立时按住他的手,“你做什么?” 冰冷的温度触及炎热的肌肤,重澈看着她双目中满满地失措,轻声失笑:“什么也不做。”说罢格开她的手,将雪白的大氅脱去拿在手中,“披风上全是冰霜,你一点感觉也无么?” 容洛这才看到氅上的毛发都凝结成了一缕缕的样子。见他走进内室,容洛起身跟过去,在帘前顿步一会儿,伸手挑开了帘子。 内室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牙床桌案,五蝠大柜,以及几只一看就是存放衣物的木箱。 容洛好奇心彻底被摧毁。察觉旁下视线,容洛转头,就看着重澈颇为无奈地看着自己。 “你还想瞧见什么?”重澈将手中一件黑狐裘裹到她身上,语调温和,“这般失望,总不是还觉得榻上能钻出一个六岁的你来?” 重澈由霖荣郡主抚养,早年是与霖荣郡主一道住在宫中的。他与容洛关系好,容洛得了连隐南应允便一路从西宫东面跑到西宫西面来寻重澈玩闹,某一日重澈与霖荣郡主一块去了重家,她便就在殿中晃荡了一日,在某个殿里睡着了。那一日宫中可说是慌乱无比,四处都寻不到她,直至他回到宫里,六岁的容洛才揉着眼从锦被里爬了出来,睡眼朦胧的朝他问了一句:“你回来了?” 结果自然是连隐南罚了三十余人——包括他。 旧事跃上心头。容洛扯着狐裘斜了他一眼,又自觉好笑:“你若留个信,我又哪里会那样?” 眉眼温婉,重澈凝视着她,蓦然伸出手贴上她的脸颊,轻缓地抚了一抚。 “是。”重澈低语,“一切是我的错。” 这一声意味深长,不知为什么,他这一声认错,她便毫无预兆地想起了“北珩王,重澈反”这六字来。 倏地一步后退,容洛自己也是始料未及。重澈手落在半空,乌发从肩头落下来,慢且厚重。 “白鹿应当已经吩咐好饭菜。”缓缓收手,重澈从榻上拾起珠兰锦带将发尾束住,挑开帘子,“一道去吧,你应当也饿了。” 他动作中依稀有失落的影子。容洛看他一眼,抿唇低头,二人一道迈出内间。见他以茶水熄掉火盆,要往外走去,容洛眉心一蹙,伸手拉住他。 “决定与父皇动手的这两年我一夜也睡不好。”握紧他的披风一角,容洛咬了咬牙,“我并非有意拒你扶持……只是重澈,我没有一日不梦见你杀了我。” 迎上重澈夹杂惊异的眼眸,容洛胸膛起伏不断,“这朝中我谁也不怕……重澈,我只怕你。” 连隐南当年教她,便从未教过她顾忌世家。便在她一再说世家如何如何时,她也只有一句“世家是臣”。 而臣子,永远都不可能逾矩的。 如今皇帝对六世家虎视眈眈,坐立不安,可在她眼中一直就当世家如棋,并无可惧。这朝堂里,真正让她怕的,就只有重澈一个人——便连有可能成为新帝的容明辕和太子,她也不以为然。 为什么?自然是因为她可以毫不犹豫对容明辕和容明兰下手。死,外放,怎样都好。 可重澈呢? 她无法让他死。 更为悲哀的,便是她对重澈下不了手,重澈却似乎并不顾及。 长公主(重生) 第80节 所有的揣揣不安以及前世的疑问都在这一瞬被她坦诉出来。室中静寂,火盆闪出零星火花,又在碰到茶水时化作一丝白雾。容洛与重澈对视,良久缓缓松开她一直攥在手中的衣角,将手收回来。 手心已满是冷汗,容洛不知自己到底花了多少气力才说出这番话,亦不知将会听到什么。 垂首将半张脸颊埋进狐裘的领间,衣裘内的墨香顺着呼吸爬入肺腑。地面上光影微动,容洛抬眼去看,便被重澈抱进怀中。 “明崇。” 感觉重澈将下颔抵在她头上,容洛听到他轻轻唤了自己一声。 “我不能停下来。” 耳朵贴着重澈的胸膛,他沉稳地心跳声一下一下传到她耳中。闻言,她眉目一低:“你是臣,往上走是应当的,我并无让你离开的想法。”顿了顿,她小声道:“何况我又不是那些小女儿家,成日只会撒娇耍赖——我只是觉得——” “你迟早会身居万人之上,可现在你仍然在皇位之下。”她声音弱下去,重澈却径直接了话,“若你是个寻常公主,我必定不会像现在这般在朝中争权夺势。可你不是。” “眼下朝中太乱,你心怀顾忌拒绝了我,我并无别的想法。只是同样,我不能就此让你一人应对。” 他俯首下来紧紧揽住她,呼吸温热地掠过她的耳廓,字字都认真,“我怕你死。” 心中微微一震。容洛仰头看他,许多旧事和不解一刹那尽数涌上心头。眼眶微红,她将所有酸涩吞进喉中,低下头去。 “但我和你迟早为敌。”咬紧牙关,容洛深深抽气,从他怀中退出来,“父皇设下死局,不斗不破,你如今辅佐容毓崇,又时常在父皇,当时最清楚此事。” “陛下设局之事由七皇子一力促成,我自然知晓此事。”重澈疑惑,“你今日是为此事而来?” “我今日在传金楼与舜然云之论事,听云之说你与他通信筹谋对付王氏,提到明辕封地圣旨已定。我未曾收到消息,也觉得此事不像你所为,想向你求证此事。”容洛颔首,又拧眉问:“……七皇子向父皇提议让京外四家入朝?” “我辅佐他前并不知此事。单从崔公公处知悉此事七皇子在一年多前便向他建议。说是那日七皇子与八皇子在崇文馆习书,偷听到了陛下与崔氏说话,吵了起来。说是七皇子一人提议,倒不如说八皇子也参与其中。”思索少许,重澈如实告来,“至于十皇子封地圣旨之事……我并不知晓。” 话中重点一下多起来,容洛几乎不知该问什么是好。整理了一下言辞,容洛问:“容明霄素来愚钝,哪里有想得出来让京外四家进来?” “我也不知。崔公公说八皇子似乎在昭容生病后便变了一人,时常在崇文馆边抹泪边读书,怕是想要昭容宽心。”重澈道,“听闻去年三月起谢少师就在督促他读书习字,若不是怜悯八皇子一片孝心,那看前日定下的圣旨,应当是早有预谋了。” 【作者有话说】 第九更。 前面没有感情戏,其实还是因为明崇木有长大┓(-_-)┏ 小孩子不能早恋嘛┓(^-^)┏ 重澈戏份只会多不会少,但因为容洛才是重头,咱是不会把重点放在谈恋爱上哒→_→ 第136章 9.19晋|江独家发表 ◎在世。(已替换)◎ 因离开近两年, 这厢又不是住在宫中,容洛对于自己几个弟妹的情况都不如以往清楚。容明霄从前不起眼,容洛怀着前世的记忆, 是从未着眼于他,也并不当他是一回事。倒不想便是这一时疏忽,倒教他杀出重围,被谢家看中。 呼吸沉绵,容洛兀然间有些难过。 去年四月与她离开长安的时间不过相差一月甚至是几日。若那时她未曾离开,定是要与谢家一同扶持太子……谢家这暗中筹划培养容明霄, 毫无疑问是惧怕她得太子看重而谢家毫无好处, 在防着她。 想起自己拼命去保住谢家, 得来是这样的结果, 容洛便感觉……十分委屈。 这样的感觉, 她只在重生后面对谢贵妃时产生过。眼下多了一个谢家……她是将两辈子的委屈都体会完了。 羽睫微垂,在脸面上叠出一片光影。容洛静默一阵, 问道:“那明辕封地之事呢?你当真不知?” “这些日工部上书要在黄河一带修建堤坝,户部计算耗费钱财,又遇舫司造船与丝织上供,十分忙碌,我自问是没有闲暇与云之商议除去王氏的计划。封府之事更无从听说。”重澈拢了拢她身上的狐裘,似乎总觉得不够御寒,“不过我与陛下下棋时, 看陛下的意思,是没有打算让哪家辅佐十皇子, 亦打算将收回来的麒麟军再次操练后交给他。” 容洛眉目一凝。想起来穆夫人来信时更改约定一事, 大约也知道了皇帝的意思。 她如今在外朝兴风作浪, 多还是托了皇帝给她的“宠爱”二字, 皇帝因为这二字,杀不得她,动不得她,故而才一再妥协。 吃亏数次,他现今约莫也反应了过来——她以容明辕身世要挟,他便直接给容明辕足够自保的权利,从外头找来百年世家与谢家对抗,这般即是让朝堂洗牌,也将她压制,可说是一举多得。 但她亦觉得尤其古怪:皇帝设局让她们相争,权势上定然多有制衡——他是打算放手,做壁上观了么? 凝目看向重澈,容洛还想问些什么,便见他拢手做拳抵在唇边咳了两声。 “你用过药了么?”话语抵达唇齿,又倏然转了个弯。容洛左手将他敞开的大氅合起来,踮起脚,右手便触及到了他额上,蹙着眉责怪道:“穿得这样单薄,倒不怕又着了凉病得更重。” 冰凉的手贴在脸面与额上,重澈看着她满眼担心,紧紧扣住大氅前襟的样子。眼中温柔更甚。握住她在脸上试探的手,食指摩挲着她的手背,他轻轻笑了一声:“我很高兴。” 凤眸弯起,他又补充道:“时隔多年,病中又能见到你。” 他面目间的柔和与安宁犹如一杯水,平日是浅浅一滴,现下却渐渐满溢。容洛微微一怔,心里有些疼。 似是疼那个在水榭上毫不犹豫饮尽鸩酒的自己,似是在疼现在这个因前世现时踌躇不定的自己,又似是……在心疼这一个连生病都无人照料的重澈。 说不清,道不明。 拧眉,她潸然轻笑:“若是要旁人看见你这副模样,约莫会觉得重尚书是烧糊涂,变成傻子了。” “哪里。”重澈牵住她的手,打趣道:“他们只会觉得我是被大殿下勾了魂,决计不会以为我是病过头了。” 二人多年以前确实两小无猜。重澈亦不是铁做的人,病痛自然无法免除。每每他病,容洛便一定会带着太医前去探望,便是后来没法出去,也一定会让太医前去看他。反之若容洛病了,重澈亦是一定会去看望。 容洛近来常去太子府,也是常与盛婉思相见,故而那些在寿宴后流传的她与他的艳闻,她也是多有耳闻。掀眸瞥他一眼,容洛佯作不满:“不用饭了么?你这般薄待我,我下次一定不会再来。” “那我去公主府拜访便是。”含笑迈出门,重澈紧紧握了握她的手,“带着鱼去。” . 他病着,饭菜自然还是分开做的。大夫叮嘱过热气上火的菜肴一应不能给他食用,厨下就只为他熬了茶粥。容洛这厢没有忌口,重澈又素来都捧着好的给她,因而除做了蟹黄水晶饺、菘菜汤与烤羊肉以外,还专门去取了鲮鱼洗净剔骨装于瓷碟里,配上匕首让容洛自己切脍。 容洛好食鱼的事在满长安都不是秘密。宫中每年受贡不少时鲜,其中三分之一都会被谢贵妃与皇帝赏到公主府。这些河海鲜鱼半数为烹制,另外半数则专门蓄养留给容洛脍生鱼。至有宴席时,若她决定赴宴,则开席的主人或酒楼掌柜也必定会吩咐准备一道脍生鱼在菜席内,可以说,她喜好生鱼片之事已是声名远扬。 但这些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容洛喜好食鱼,可脍鱼片之事……十分不在行。 容洛用饭不快,重澈已食毕许久。眼下拿着恒昌取来的信在厅中翻看,他余光看着容洛将鱼片切得薄厚不一,形状不一,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走到她身前将刀握过来,替她切好鱼肉。 因摸不准容洛口味,厨子亦同样没有给容洛调制蘸酱。重澈将刀抹净,看了眼那骨碟里稠重的油脂,拾起筷子夹了一片鱼片点了点酱料,送入口中。 皱眉。 “似乎有些……”重澈抵住鼻息,“冲?” 容洛颇有些对不住:“原是加了芥末,后来麻油放多了,又加了芥末……”顿了顿,“我原想是我自己用……谁知你……” “听说大殿下来了,在哪儿呢?”软软地声音从外头扬起来,容洛被这突兀冒出的声音微微搅了心头,遁声看去时,那人已经到了厅门前。 那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娘子,穿着一身曳撒,身后还背着张弓。重澈一见她便是眉心一皱,她却好似半分没瞧见,径直就朝容洛扑了过去。 “打搅你二人情意绵绵实在对不住,但是平日公子不让我见你,好容易见着了,我肯定要看一看的……”小娘子在容洛身前跪坐下来,动作迅疾地一把抓过容洛的手,扣住了她的脉搏,忽地又困惑道:“咦?” 容洛被这一连串事弄得措不及防。转眼看向重澈,她听得那小娘子又是一声:“没融掉?” 只一句,来人的身份便分明了。 要融的东西只有她身体里的蛊虫。这娘子口口声声“不让见”,再结合她后头的话,想来这位娘子就是盛太医说的那位精通蛊毒之术的陆小娘子。 “不是已经奏效?”捱了一年的苦,容洛闻言自然惊异。那些草药大毒大补,放在平日莫说是虫子,便是一头牛也捱不住。她咳疾反复,好容易上月盛太医终于说在吃几月便无事,眼下这陆娘子……却说没融掉? “莫急。”软软的声音说着沉稳的话显得极其违和,陆娘子捏着她的手按上各个穴位,又问:“疼么?” 这些东西容洛不懂,自然只能听陆娘子的。按着她的问话回应,容洛看着她最后按在自己的颈上,摇了摇头。 陆娘子按的是最后一个穴位,闻言她坐在容洛身前,长长看了容洛一眼,沉思道:“动是不动了……但还是能用的。” 说完望向重澈,喝道:“早说了你赶紧查,这蛊是孝敬太后下的,那就绝对不会是别人的血喂出来的,你只要能寻到一个跟孝敬太后有血缘存系的人,取了他心头血,这蛊引不出来我喊你爹!你怎么一天到晚磨磨蹭蹭的!这蛊一旦被母蛊召唤就拔不出来了!到时候谁赔给我!” 陆娘子为重澈所用并非是为了钱财,而是听闻容洛身上蛊虫嗣育多年,存了斗法的心思才来的长安。原她想着这蛊虫融了就是她赢了,但这厢一号脉她就发现容洛身子里的蛊不是凡物,故而便想收归己用——当然,若不是重澈有交代在先,不管这只蛊虫强不强,她都是想引出来收藏。毕竟王族身上种了十余年的蛊,拿出去她能炫耀好长一段时日。 重澈压根不做理会,对她的脾性想来是习以为常。容洛望一望二人,道:“你如何知晓这蛊虫是太后所下?” 这一问就遭了陆娘子一个白眼。她指了指重澈,对容洛道:“他身上的虫子已经融了。那虫是我兄长留给我的,养了十四年。殿下现今是十七岁罢?融不掉,只能说不是一类蛊、年月教长。殿下现在用的这方子我问过我兄长,二十年左右的蛊一定化的掉。”她放开坐姿,撇嘴,“如此,定然是在这年限之上的蛊。” 见容洛又要问,她想也不想就为容洛做了解释:“蛊虫引渡到饲主外的人身上需要一月到三年,以我方才说的年限类推,殿下是还未出生或才出生?那时与殿下最亲近的人有谁,应当不必说了。” 谢贵妃虽然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但却没有害容洛的心思,且她一向磊落,也绝不会与蛊术沾边。想到自己出生便被抱走由连隐南抚育,答案已然不言而喻。 但容洛还是不明白连隐南动机为何。十余年前她只是个毫无能力的小女娃,虽说受了皇储的教育,可就算没有皇帝夺权之事,连隐南顺利废帝让她上位,那也得等到她及笄左右。倘使连隐南是忌惮她上位后会对她下手想用蛊虫操控于她,那也操控不了几年……连隐南死时五十七岁,再等个七年都已经六十余岁,她称帝时连隐南年事已高,只要过世一切便是她的天下,这般着实没有意义。 神思混沌。容洛沉首测想片刻,道:“太后九族在九年前便已经不存于世,这蛊虫若一定要亲近之人的心头血才能引出……那当是无解了。” “谁说孝敬太后没有亲人了的?”奇怪地看向重澈,陆娘子眉心一蹙,“你不是说孝敬太后的亲外祖家不是一直都留存在世么?” 【作者有话说】 第十更。 ps: 想了想还是说一下。 现在还是卷首,这时候的容洛跟重澈是不会斗的。 第137章 9.19晋|江独家发表 ◎秘闻。(已替换)◎ 平地一声雷。 “你说什么?”容洛惊异地看向重澈, “我记着……” 当年连隐南死,皇帝大举清洗连家在朝堂里的势力,九族诛尽, 录史官的册上一句言之凿凿的“无一人存”将连氏与连隐南的光辉都停留在那一年。容洛亲眼翻看过记录名姓的簿子,上面一个个都是朱砂写就的名字,故,她对“连氏已亡”这件事是从无怀疑。 慌乱在重澈意想之中。重澈握住她的手安抚于她,同时确定了陆娘子说的话。 “连隐南外祖母曹瑜是二嫁,她曾与人私奔, 后隔多年带连隐南之母曹娴嫁入钱家。”既被陆娘子捅出此事, 重澈也不再瞒着容洛, “钱家的家主, 实是连隐南的继外祖, 而不是亲外祖。” 此事是家丑,又跨越辈分, 容洛不知道是情有可原。震惊一时,容洛的呼吸都沉重了几分。用力握着重澈的手,容洛眉心越蹙越深,“你如何知道此事——又如何知道我身上有蛊?你是不是……是不是已经知悉那人是谁?” 以往的情正一点一点复燃,她如今才决定要信他——她是当真怕他的答案,让她跌落深渊。 看出她的恐惧。重澈反握于她,并不惶然:“朝中皆知我是陛下跟前的红人。”感知到她微微放松, 重澈一笑:“本我也不知道这些。在得知十皇子并非谢贵妃亲生后我便留意陛下处是否有他生母消息。你将穆夫人带入宫中后我知晓她为十皇子生母,留心查了一查, 便发现她受命在外寻找什么东西——得知此事, 下来便也简单许多。崔公公告知我连隐南死前隆福宫跑了两人, 皇后跟前的陈业槐, 便明白的说了连隐南死前令人带着东西出了宫。” “因当年与连隐南有关的人几乎死绝铡刀下,我也只得翻看户部名册或在罪奴里悄悄打听此事。后来得悉当年有几位宫女侥幸逃过一劫,如今在掖庭管事,就寻了那几人来问话。”重澈平平坦陈,“她们其实不知道什么,但提及了一件事。说是当年你不足一岁时,连隐南划破了手,不急着包扎,倒是放到你口中让你吮吸,她们初时以为是连隐南逗弄你,但之后又有几次,连隐南俱不包扎。当日白鹿在,提了一句养蛊需人血的话。我便找了陆九来试了一试。” 接下来的一切容洛已经知晓。盛太医受命在她饮食当中下药,却不想引起咳疾。陆九对此在行,一听便知她体内有蛊。于是一副药两副药……她终于在皇后受赐三尺白绫当日,咳血晕厥在慈仁宫外。 心中隐隐松一口气。容洛记着厉美人与皇后说过的话,对这些事也算略知一二。但她上心归上心,若是要她去查,多少还是有些分身乏术的。 思索一阵,她问道:“那你便是不知太后的外祖究竟是谁了?” “要是知道我就不坐在这儿了。”捻了片鱼片蘸酱送进口中,陆九脸色一僵,伸手就端起了那盆菘菜汤往嘴里灌去。待得大半入了嘴,陆九缓过神来,一脸对酱料不可思议的样子朝容洛认真道:“知道了就先翻进他家割一刀,再翻进殿下府中割一刀。” 长公主(重生) 第81节 或是江湖儿女,或是年纪尚小,陆九说话并不像长安这些人一般文雅,字字怎么直白爽快就怎么往外吐。容洛闻言便不禁倾唇,觉得这个丫头十分可爱。 “女儿家家的。”容洛轻笑,“一刀一刀的,倒是一点也不怕。” 陆九偏首盯着她,回道:“我还听过殿下将婢子分七日挖去耳鼻眼与四肢的事,殿下不也不怕么?殿下也是女儿家。” 这样的话旁人说估摸着就是意指她心狠手辣,但陆九性子天真率性,由她说出来便仅仅是从看待对错的角度发问。容洛与她对视少顷,轻轻一笑:“却不能不分好坏。” 陆九扬眉,显然容洛是对了她性子。掸了掸衣摆,陆九站起来,“殿□□内的蛊我会找兄长问问。如若兄长没有法子,我便回一趟盘州去问祖母。”她说完往外走,又嘀咕着摸了摸额头,“若被母亲知晓此事……肯定又要打我……” “唉……” 叹息跟着陆九离去的背影消失于门外。重澈才欲让容洛不要介怀,便只瞧着容洛低眉浅笑——是一副羡慕又喜爱的模样。 凤眸深邃,他紧紧握了握容洛的手。 . 从尚书府回来的第二日容洛就病了,病势与重澈如出一辙,皆是发热,不过倒比重澈轻许多。 “昨日殿下好像拿错了尚书用过的筷箸吃鱼。” 恒昌立在廊下,面对秋夕责问回想了好一阵,终于记起来。见旁下庄舜然盯着自己,也醒神自己声音太大。当下一拱手,他道了声不是,便急急抱着信往令氏走。 寿宴后太子见过了令如城,二人在书房商谈许久,出府门后便犹如忘年交一般言笑晏晏。长安诸人看在眼中,也知晓从那之后令氏便成为了太子府臣。只少部分人知悉,令氏除了辅佐太子以外,亦同样跟从于容洛。 眼见恒昌这样急,想来定然也是容洛有什么打算要交代给令氏。略略恍然,庄舜然回过神来,走进书房中。 书房宽阔,物什雅致。房中不止一人,容洛裹着大氅在案后坐着,案前坐着坐着一早就到的容明兰和容明辕二人,此时他兄弟二人正打开一个画卷在看什么,口中仅是赞美之词,容洛偶尔笑回几句,又在一张帛布上一笔一笔地描画。 庄舜然走到案前见礼。垂首间看出来那似乎是花的模样。 “舜然来了。”允首示意他坐下,容明兰将手中的画卷起来,“本宫方才还与皇姐说起你,你便来了。” 画卷里隐约是个女子的模样。庄舜然微微一愣,笑问道:“大殿下都与太子说臣什么了,莫不是记着上回臣跌下马的事,拿来取笑臣吧?” 眉峰一抬,容明兰略感意外地哈哈一笑:“你从马上摔下来过?这本宫倒不知道。本宫方才是听皇姐说起使臣约莫三四月到京中的事,想起来狱中的阿骨丹,想问你大理寺可定了处置的时日?” 阿骨丹是契丹头领,纵然议和接受契丹降服大宣,阿骨丹侵犯大宣的罪责依然不可免,否则是难平民愤。故而,他定是难免一死。 大理寺与刑部对处置他有所分歧。庄舜然这处的大理寺是觉着开春便将阿骨丹于菜市斩首,而刑部的贾清责一行则认为应当将阿骨丹作为筹码来与使臣团商讨进贡物资,以免使臣团一朝天子一朝臣,计较契书。 一是为民,一是为国,自然不能两全。但庄舜然站在大理寺这处到底也是因为觉得如今契丹首领已换,一个前可汗,以契丹那种决绝的脾性,定然不会拿牛羊换一个没有用处的人。否则,像是刑部那样好处长远的主意,他一定支持。 “眼下还需看陛下。”斟酌片刻,庄舜然不敢夸下海口说如何如何,“大理寺与刑部吵了许久,还无法定下。臣觉得阿骨丹当斩,刑部想留他一命。只能瞧陛下是什么意思了。” “父皇近来忙于旁的事,阿骨丹这处许久无消息。本宫还以为是父皇全权交由你等了。”见庄舜然摇首,容明兰想了一阵,看向容洛,“倒不如皇姐寻个时日入宫去见见谢贵妃,探探口风?我听闻近日父皇多宿于孟修仪宫中,她是贵妃的人,或许知道一些。” 孟修仪便是长得肖似穆万华的孟云思。容洛一走一年,她凭着自己的本事跟谢贵妃襄助,倒也一路往上爬到了这个位置。容洛偶尔自何姑姑那儿听说她的事,现今也是得宠的人物,皇帝亦有打算让她替他生个孩子。只是她听容洛的话,一直偷偷用红花,怀不上就是了。 “待几日后让斛珠打扮成翡翠去问便好,贵妃身子不好,本宫去了把病气传过去。”容洛一笔将珠兰叶瓣勾画,闻言沉思稍许,“你倒也别只看这契丹议和之事,本宫听说工部上书要在黄河一带修坝挖渠,还有舫司要造船远洋,这二事你留心了?” 容明兰现今也是时常出入近前的,此事虽未在参朝会上明说,他却也知悉。当即颔首道:“外洋贸易弟弟没有能用的人,只上了折子说工部负责的臣子是新进的人不放心,用西南赈灾之事争了一争,举荐了国子监主簿蒋文朗。” 徐云之与陆识秋几人在容洛上一世都是交际的好手,便是这世几人年纪轻轻,也显露了不少上一世的精干模样。她彼时失势去了益州,几人也没有另折主帅,倒是头先整理了她手下的人,按她通信里的吩咐各自在地盘上拉拢臣子。如此容洛亦是极其感谢几人。在太子定下与令氏合作后,她便将替她关照产业的蒋文朗举荐给了太子。那蒋文朗以前在家事上糊涂,如今醒悟后与妻子贺氏其利断金,倒是十分堪用。 【作者有话说】 第十一更。 我给你们讲…… 这章稿子差点没了…… 停电前一秒点了保存真是用光了我这个月的rp…… 第138章 9.19晋|江独家发表 ◎两面。(已替换)◎ “蒋主簿才思敏捷, 你若是觉得他可堪当大任,放心让他去做便是。但光你上折子无用,他也当向陛下自荐。你亦不要怕他逾矩, 他主簿多年,如是不表露他的能力,陛下定然会忧心黄河修坝事关重大,另挑人选。”放下毛笔,容洛接过何姑姑递来的汤药暖了暖手,“舫司你无可用之人……我觉着令都督的侄儿令淇洲不错, 我这处识秋亦是不错的人, 你皆可以带去用。远洋之事看似不甚要紧, 在国库的份量则举足轻重。明年的若是错过了……” 抿了一小口药汁, 容洛耳坠的珍珠摇动, 片刻思索道:“倒也不打紧。明年的争不到,便趁着一年在舫司里好好盯着人, 来年入了夏,有能用的人了再派也行。”说罢在何姑姑的紧盯下将药一口饮尽,猛地苦皱住了眉头。 那药未加甘草,何姑姑方才递过去的时候提了一嘴。奈何容洛心思在舫司远洋一事上,一个字都没听见。此时见她苦得脸都拧在一块,何姑姑吓了一大跳。 “哈哈。”容洛没听见的,容明辕在旁边都听着呢。方才容洛把药端起来往口中送, 他是存了心地不提醒她,当下坏心思得逞, 他按着桌案笑了一阵, 从袖子里拿出来个布包, 从里头取了几块渍糖的干甜瓜递过去, 在容洛无奈的怒视下连连告错:“好阿姐莫生气,这不是瞧阿姐太专心同四哥说话了么?这瓜脯是今早去东市时买的,我吃了一块,甜得紧,赶紧压压。” 她近来用的药俱是添了蜂蜜同甘草降低了苦的,刚才一小口她没品出来,一下整碗入肚,舌头都在发麻。取了块甜瓜放进嘴里,容洛没来得及说话,又听得容明辕道:“这甜瓜是我昨日见皇叔逗弄宫女后特地向他打听了去买的,甜得像是糖浆不要银子。阿姐小口些吃,免得一会儿苦劲儿没过,又得喝许多茶水才压得下甜。” 那甜劲在甜瓜靠近唇齿时容洛便深有体会,咬了一丁点,那满溢口舌的苦味便极快地被压了下去。将剩下的甜瓜放进药碗里,容落饮了杯茶水,目光落到容明辕身上,“你方才说皇叔?是南阳亲王?” “嗯,他从扬州带了个小郎君回来,说是从前相好的女子瞒着他生的孩子,如今那女子死了,奶娘没法子就找到了他。”容明辕颔首,把手中的甜瓜递给太子,见庄舜然在看,他将手中最后一块甜瓜分做两半,又递了一半过去,“那小郎君……容明露。与十三弟岁数差不多,不是很爱说话。皇叔此次回来是求父皇让他认祖归宗顺道留居长安,父皇没什么意见,倒是萧家发了好大气,还上了折子。” 容洛凝眉:“什么时候的事?” “就昨日。”容明兰接话,“原本皇叔回来都两三月了,我看他一直在近前伺候,想来是在说服父皇让明露归籍。昨日圣旨出来萧家就上了折子——倒不奇怪,萧家那位茹娘当年是要说给皇叔的,皇叔退了还说姻亲束缚,眼下突然冒出个十岁的容明露,是当真让萧家难堪。如是我是那茹娘,活生生气死都说不准。” 南阳王感情之事她不做想法,只按上一世的记忆,她对他在这种时分留住长安深感怀疑。 毕竟南阳王此人……对皇位筹谋亦是十分长远。 “萧家发难了?”珠瞳轻动,容洛面色不改,“我记得那位茹娘今年已有三十,好似……还未嫁吧?” “是,萧家供着她,如今看起来还跟十八岁的娘子一样。”颔首,容明兰继续道:“萧家说容明露没有嫡母,不成体统。又说当年退婚如何如何,要南阳王给个交代。” 她可从未听说南阳王有夫人,可转念一想,她也未曾见过南阳王有什么儿子。羽睫微微一眨,容洛笑了笑:“说到这,本宫倒想一事。” 她总觉得南阳王回来的目的不仅是因有子嗣图个安稳。想起前世他那副野心勃勃的模样,容洛总觉得他不会如此安分。且昨日重澈同她明白说了,那些徐云之拿来的信他从未写过,约莫是某人仿了他的笔迹给徐云之,有意借徐云之与她二人除去王氏。 再一深想,那人绕如此一个大弯做此事,也极有可能是想借除去王氏反布一局,除去她与重澈。 ——刚才听闻容明兰说南阳王常在皇帝近前,又记起南阳王喜好字画,她便止不住地怀疑上了他。 再者,这样对皇位虎视眈眈的人朝中已不在少数。与其等南阳王露出野心的苗头,她更愿意此时就将他连根拔起。 “当年本宫携三娘出游,你与明辕皆在。因是杏颜想看飞禽,本宫便与明辕和她先行一步。”伸手贴近暖烘烘的火盆,容洛一幅平淡的模样,“当时皇后因毒杀本宫受禁青云观,本宫原不知青云观在何处,还是皇叔提了一句后山景致好,本宫方才知晓。” “我记得了。”容明辕插口,陡然一下沉了脸,“那日去了后山,便有两个姑子引了阿姐入观。分明是那向氏老货与南阳王串通所为!幸是当年向氏没在观中布下杀手,否则阿姐岂不要丧命!” 此时久远,向氏已亡,他放松了警惕,许多向氏的事也就不再往心上去,见了南阳王也没什么想法。容洛这下一提,什么事他都想了起来,对南阳王自然不会再是一副好脸色。 “六叔与向……故皇后。”容明兰显然是想以向氏女称呼向凌竹。自向凌竹死后,旁人提及于她,他连一句“母后”都不乐意做做样子,“有来往?” “本宫亦不知。”容洛恹恹地垂了垂眼,冬日烤火取暖最容易犯困,她今日又病着,最容易累,“皇叔十余年前便辞官去游山玩水,脾性温和好玩,向氏那般混乱,看着便不像有所交集。” “但那日确是他引阿姐去见向凌竹。”容明辕冷哼一声,“这朝中有谁是表里如一的?瞧云显皇叔还一副书生模样呢,谁能料到便是他这样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率领三千精兵击退吐蕃两万大军?宁姐姐闺秀面容不照样成了御林郎将?” 容明兰心中动了动,眉梢几不可见地微微一压。又听一直安静的庄舜然开了口。 “南阳王其实一直与各位大臣往来交好。”抬眸看着容明兰,庄舜然声沉似鼓,“说是爱好游山玩水,其实他去的地方多有节度使,已是军事要地……这几年他常往来长安,办花会诗会、学究一类的,他都同数位大臣保持亲昵,仿佛经常通信。” 一个声称自己对政治朝局并无志趣的亲王有意维持自己与臣子的关系,能说明什么? 自然是存在“兄终弟及”的想法。 谢家辅佐容明霄之事容明兰已经知晓,他不认为谢家与容明霄会老实待着,但容洛和谢贵妃、皇帝三重原因在那儿,他无法在这时对容明霄下手。眼下这一个大患未能解决,紧接着又来了一个南阳王,容明兰呼吸就是一沉。 昭然是将容洛三人的话听进了耳朵里。 他与南阳王关系平平,素来对这个不上进的皇叔也是十分嗤之以鼻不放在眼中。虽然不想相信那个废物皇叔心机如今深沉,他还是在心里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容洛瞧他这样,也不等他自己去考证,直从信匣里取出徐云之昨日交上来的信递给他。 “我昨日见了重澈,他与我说这信不是他所写。户部忙碌,他尚无意留心。”容洛看着容明兰脸一瞬黑过一瞬,按了按眉角,“若是内中所言当真,便是有人知道了明辕封地的消息,仿了重澈的字迹来设局。你如今根基不稳,王家一倒,明辕封府之事定要缓下许久,而本宫如因此事退居庙堂之外,你便会直直撞上那人。” 容明辕凑过去看了一眼,也不瞒:“父皇确实说过让王知微给我做长史。王家从商,王知微比我聪明,打理产业或是替我出主意挣积分功名还不错。但圣旨已定这事我确实不知,何况此事当真没必要绕过我。我喜爱阿姐,此事经由我手便可将王氏赶出长安……啊!” 他恍然大悟,怒道:“此人当真用心险恶!如是王氏与皇姐三方共损,朝中便只剩下了我、四哥与八哥!此事再抖露出去,毫无疑问是要疑心我的!到时我与四哥两败俱伤,八哥不足为惧,他便可坐收渔翁之利了!好恶毒的计策!” 脸色一暗,容明兰此时同样领会了过来。咬一咬牙,他将信件摔在案上,十分气怒:“好一个六皇叔!竟玩这样的把戏!” 他甩出一句这样的话,可以说确定万分。容洛眉眼扬起来,对他的肯定语气感觉奇怪:“你亦疑心他么?” 容明兰冷笑一声:“皇姐不知,父皇近来确实有拟旨的打算。我去时总见父皇将一张空圣旨摆在案上。如今哪道旨意颁布都要再三考量,但如不是涉及十弟,父皇绝不会如此踌躇。六皇叔如今常在近前,什么消息都听得到,连崔公公都说父皇常常召他商议事务!关于十弟封地明兰得到一些风声,这其中一条就是徐云之兼任十弟王府府臣。” “而这话,就是六皇叔亲口所说!” 【作者有话说】 第十二更。 第139章 9.19晋|江独家发表 ◎大雪。(已替换)◎ 南阳王必定是不会直接说出消息。他只是在遛鸟的时候遇见了上朝的容明兰, 聊了几句,然后提起皇帝近来对容明辕十分操心,又赞许了几句在场的徐云之而已。 话不连贯, 容明兰当时亦不做多想。今日见容洛说了这些,他平日记忆一串,马上就确定了南阳王便是这件事的幕后主谋。 长身而起,容明兰眼中满是怒火。 打从当上太子的那一日起所有人都告诉他,他会是大宣将来的皇帝。他听了这些人的话,将大宣和皇位都当成了自己的东西, 更没想到有一日会遇见今日这种四面楚歌的局面。 容明辕他忍了, 容明霄他也忍了。好歹平辈, 同出一父。 但南阳王是什么人, 他是皇帝的弟弟!当年连隐南和武恭帝在世都没对他瞧上眼, 他倒是想来跟他抢皇位。 门儿都没有! “今日就不搅扰皇姐了,皇姐保重身体。”拱手作揖, 容明兰看一眼案上那些书信,“六皇叔干出这样的事,怕是待在长安也不是为了那个容明露。昨日我听王妃说南阳王有意参与黄河修坝,怕是想抢尽功劳。这就不再耽搁,全听皇姐,立马上奏举荐令淇洲负责远洋一事。” 平时他觉着弟弟们不如自己又年幼,所以一直态度悠哉, 想着还有时日发展势力。兀然南阳王的阴谋袒露在眼前,各方面与他所差无几甚至在他之上, 他便开始坐不住了。 他急一些对她并无坏处, 有些紧张感亦能使他稳重一些。颔了颔首, 容洛又道:“倒不急着入宫。我今日与令都督说了修坝与造船的事, 你如是想用他侄儿,不如先去一趟令氏。到底本宫对令氏不是全然清楚,若是都督知道更有才干的郎君,你与他再做定夺,也妥帖些。” 容明兰受过训诫,如今对待容洛是将她恭恭敬敬摆在参谋的高位上。当下一听,斟酌一阵,点头道:“那弟弟让令老带上令淇洲来府中走一趟,折子写好了,再请皇姐过目。” “现下困得紧,怕是没功夫看。”容洛柔昵挽唇,眼露疲惫,“你要是写好了便自己递上去就成,不用事事都要我瞧。” 欲还又迎这一计并不是只在情爱间有用。在朝局与人心之间亦同样适用。容洛这番话出了唇齿,容明兰眼中微微燃了点光亮,又拱手道:“折子写得好不好,中不中听,还是皇姐最清楚。必还是要劳皇姐几分的。”又笑,“今日皇姐病了,弟弟就不叨扰了,回头若父皇批了折子,怎么回,还请皇姐教弟弟了。” 她推开,倒中了他的心意迎上来。人心在某些时候便是这样一种复杂的东西,偏偏容洛站在人心当中,一点不头晕目眩,反而是每一点都抓得极为稳定。 缓缓倾唇,容洛轻嗔:“你便赶快去吧。” 他自然不再耽误时辰,作揖拜别容洛,他便让人去了帖子到令氏府中。令如城早早收到容洛书信,正在书房与令淇洲琢磨舫司之事,见太子来请,立时就动身前往。 容洛对容明兰并不死死盯着。纵然最初是她以崔氏要挟于他,令他不得不委曲求全。可她同样知道容明兰一身反骨,若是犹如以往的向氏那般对待于他,一言一行都要经过她审视,怕他定是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长公主(重生) 第82节 况她也不是她父皇那样小心翼翼没有底气的人,她既敢辅佐容明兰,便不担心他趁她眨眼的空隙里生出什么事来。她选择扶持他登基为帝,便是从一开始就有十足的把握让他不作出出格的事情。 “阿姐下来要怎么做?”拾起书信抖了抖,容明辕抬头看向容洛,“云之与我相熟,我也可以将书信交给父皇。六皇叔这般用心如是被父皇知晓,定让他这辈子都不能踏入皇都。” “既然让你四哥知道了,便都交由他来办。”容洛起身,拢拢衣袍,将案上的画卷放回木匣中,“况且我也想知道南阳王身后到底是什么人。知道了方才好办事。” 语句一顿,她又道:“难道你真当父皇不知道此事么?父皇如此多疑,跟前这么多年就一个崔诵翁伺候,你觉着父皇会做出这种无利可图之事,随随便便留人在跟前晃荡?” 诚如她所说,当今皇帝并不是这样一个糊涂的人。他便是年岁再高再昏庸,也不会做出对自己毫无好处的事情。 自然他留南阳王在身旁有什么好处她也不清楚。说他对南阳王或许存有死后交托皇位的意愿?也不尽能一口否认。 皇帝在前二十余年跟连隐南的斗争中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心力,眼下他身体愈发不济,一日更差一日,亦愈发昏头昏脑,没人知晓他在想什么。便是容洛拥有前世的记忆,也只知道他珍爱容明辕,对容明辕倾注了所有的爱。因为担忧容明辕无法在皇位上稳坐,甚至不惜利用她的一生作为棋子,不惜教他用已经成为人彘的谢贵妃和谢家的遗孤来让她不敢动弹…… 但,一切已然重书。 与皇帝长达两年的较量里,到底是她执棋杀出了重围。他至此改变主意,不再只认定容明辕为帝,开始培养其他的皇子,甚至将在她死时都未曾出现的京外四家引进长安…… 这般局面,已经与她记忆里的一切截然改换。 唯一能确定的,只有他会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依然狠心如旧。 “阿姐觉着……”容明辕捏着信件猜测她的想法,“父皇是故意纵容六皇叔?” 容洛眉梢微抬:“帝王喜怒无常,没人知道父皇到底在想什么。”将信从他手里拿走装起交给何姑姑,容洛看了眼门外大雪,呵出一口白雾,“雪越来越大了。待得明年开了春,或许会有洪涝呢。” 顺着她视线往外看去。庭外果然已是一片白茫茫,他盯着看了许久,贴到容洛身边撒娇似地挽住她的手臂,笑道:“怎样都与我没关系。倒是可以让秋夕装一盆雪上火烧滚,用来涮鱼肉。我记着秋夕早晨挖了坛笠翁春出来,往里头放两朵菊花叶瓣,定是极香。” 他一副贪吃模样,却也是一副听明白了容洛所说而不做言谈的模样。容洛凝视他,堂外灌进冷风,他猛然缩了一下,却是伸手将她的半敞的大氅紧紧合了起来。 眉目微低,细密睫毛半覆住琉璃似的眼珠。一刹那有什么东西从那眼底滑过,她再抬眉,却是一声无奈:“我吩咐下去,让厨子单独给你做一笼。”又看向庄舜然,“大雪难行,先生也留下用饭吧。” . 自此之后却也不是什么平静的日月。 那日过后太子便上折子举荐令家的两位小侄作为外贸使臣,黄河修坝之事亦接连再推举了两位当年参与过西南治洪的臣子。因是这黄河修坝不止一处,且各中环节涉及三省六部、地方州府、乡镇村落,故而在太子竭力放进三位臣子后,南阳王还是在其中占了名字,负责督理财耗,是对户部直接负责。 这位置在修坝中份量不轻,但因有同容洛及令氏商议,太子臣下一人便得了个招募工匠的职位,直接与工部相往来。比起南阳王稍许好了一些。 不过这却不能说打成平手。舫司造船之事令氏两位侄儿都有入内,待得过了雨季,便会带着茶叶丝织等物去天竺进行外贸交流。故而,在政绩之上,还是太子较高南阳王一截。 说到此事,便无法不提及容毓崇。 二月后容毓崇便得已封府。便在容明兰急于获得业绩之时,他是在昨年就悄悄拿下了舫司造船督审之事。容洛信重澈的话,对他也没有立时针对,到了四月船入水时,工部来上报船大且稳,可御石击刀箭,她方才知道这容毓崇是一早便打算不止做商船。 事已生,容洛惋惜也迟。只得让容明兰好好督视堤坝修建,爱护百姓。 这几月谢家自然不会什么也不做。容明霄虽未封府,但幕僚们的政绩也会算在他的头上。容家的子弟有心栽培他,借着容明霄常在皇帝眼前,便教了容明霄许多好话讨皇帝欢心,也给他分析了朝中上奏来的问题,让他去为皇帝解忧。便是皇帝让他娶一家从未见过的女儿,他亦是眼都不眨就应下了赐婚的圣旨。 这股果决劲儿像极了当年的皇帝。容洛偶尔入宫与谢贵妃叙话,但凡提到容明霄,她也尽是摇头,直说不好。 如此,容洛在谢贵妃劝她莫要责怪皇帝时,亦十分想问一句“既知不好,何以飞蛾扑火”。 但话到唇边,也还是没出声。 “大姑姑,大姑姑抱。” 薄衣轻衫地踱步在花廊间,容洛听得后背一声奶声奶气地轻唤,回过身去。 盛婉思如今抬做了承徽,崔妙仪亦十分大方地常让她四处走动。她从前时常在千金圈子里走动,友人不少,眼下这个吴国公之女吴柔办的花会,她自然是也受了邀约的。 “是小知徽呀。”看着盛婉思怀中那个小小郎君对自己张开双手,容洛莞尔一笑,当即伸手把他抱到怀里。 手上一沉,容洛笑看一眼盛婉思:“又重了许多。” “是,待再过个几月,妾身定是抱不动他了。”盛婉思柔柔笑着回话,“方才妾身都没看见大殿下,倒是他眼尖,一进来便姑姑、姑姑的叠声嚷着。实是十分喜欢大殿下呢。” 【作者有话说】 第十三更。 第140章 9.19晋|江独家发表 ◎使臣。(已替换)◎ 自容洛辅佐太子之后, 她便没有太多拘束,去太子府议事的同时亦会去看看盛婉思与她的长侄儿容知徽。 知徽如今已满十月,能说几个词。最开始是先学会的爹爹同娘亲, 后来盛婉思寻思着教他“用饭”和“读书”,他却是无师自通先学会了“大姑姑”。 时至今日,太子府上下仍是不敢轻慢于他。便连向凌竹那个一岁余的女儿见着她都怕得往奶娘后头躲,倒是这小小的容知徽,极其亲近她不说,每每见着她都是喜笑颜开的, 实是让她喜欢得紧。 而这对太子自然是好事。容洛如今位高权重, 一个“安国”的名头能在让满朝文武厚待三分。且前时云显王与宁顾旸归京复命, 与容洛相见时十分赞许和亲昵——云显王和宁家是这朝中最难啃的骨头, 出了名地只管打仗不与人拉帮结派, 他们与容洛友人相称,不消说是支持着容洛的。他手中文臣不缺, 缺的便是武将。纵然与禁军头领相交好又如何,能打仗的才有功绩。 眼下容知徽这样讨容洛喜欢,间接来说容洛也会更踏实地着眼在他身上,他亦好与容洛商议,接而拉拢云显王。 盛婉思知道太子的心思,但她同样也是容洛的人。太子如何如何,终究是不及容洛。她分得清楚, 也不会因为一时的荣华富贵和母凭子贵昏了头,故而, 容知徽亲近容洛, 她也是十分高兴和乐意。 “重些也好, 证明长大了。”用指腹抚了抚容知徽的小脸, 容洛难掩喜爱之色,“本宫还想着要教他射箭和插花呢。咱们知徽聪敏伶俐,定是一学就会。” 她当真是喜欢小孩子。当时当日在益州,她便极其照顾那些流离失所的孩子,也不嫌那些孩童脏鼻子脏脸与她们玩耍——当然这不是虚情假意地谋求声名。无论前一世还是这一世,她都从不对孩童下手,更不会在他们身上耍计谋。 “那定要累着大殿下了。”盛婉思轻笑,又道:“徽儿在府中时便常常玩木马与夫君的弓箭,虽是还拉不动,也是握着便紧紧不放。要不,就是让奶娘拉弓给他看。成日里只要遇上这些东西,两位奶娘陪着要玩到满头大汗呢。” 容洛几能联想到那是如何的一番场景。将容知徽往上掂了掂,她唇齿夹笑:“到底是男儿,皮一些不是坏事。再过个四五月他能拉得动小木弓了,自然就不会缠着奶娘了。”说罢拍了拍盛婉思的手,“倒是你,有奶娘带着他便少操心一些。我前几日还听闻你又病了,只是忙于操办接风宴,没能得空去瞧你。” 盛婉思怀身子的时候容洛去了益州。后来她得悉崔氏与太子的阴谋,便即刻修书去警醒容洛,但去的信没有一封回来,她心中惴惴不安多日,听闻吐谷浑攻入益州,她多日忧思爆发,在府中晕厥。后来艰难生下知徽,月子里又被良娣葛清幽搅扰,自此精神头都差了许多,身子也不如从前那般了。 “还多亏殿下请的大夫,如今一副一副汤剂养着,倒也不大碍事。”盛婉思与容洛往前女眷在的厅走,“只是知徽是我第一个孩子,当真是难以不上心。这几日病着,我在房中坐着,他在外头与他因灵姐姐玩,被抢了玩具委屈巴巴的哭起来,我都心疼得不行,何况平日呢。” “也不难明白你。”听盛婉思这番话,容洛轻轻笑起来。迈进花厅里,摆手受了见礼。 今日是国公女吴柔办的牡丹花会,她几乎每家都递了帖子。大宣好牡丹,男女都不例外,今日不是参朝会,吴柔这三分薄面,在朝中也是极其吃得开的。与盛婉思笑言一句,容洛便瞧见了站在人群当中的重澈。 他显然也瞧见了她。拱手施礼后便往她这处走来,盛婉思瞧他这般,十分知趣地将容知徽抱到了怀里。 容知徽还想和容洛玩。一到盛婉思怀中就指着容洛头上簪着的一枝芍药不住地探身过去,“大姑姑,大姑姑,花花……” 奶声奶气,容洛捏了捏他的手,便将发髻里那只红芍药取了下来交给他玩,“姑母过阵子再同知徽玩,知徽跟娘亲去瞧牡丹。” 十月大的孩子,已经听得懂长辈在说些什么。握着芍药,容知徽看着走过来的重澈,想了想,朝重澈道:“姑父抱!” 这样一句是众人都没想到的。盛婉思吓了一吓,便见着旁下竖着耳朵偷听的几人都转眼看了过来,忙道:“妾身没有教过,这孩子……” 见娘亲慌乱起来,容知徽也十分不解。只是眨着水汪汪的一双鹿目看着她,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满朝皆知这是容洛未曾许配婚嫁的第十八年。因皇帝下过旨让容洛“婚嫁自主”,百官及御史台都不敢对此事提出异议,只能看着容洛成日出入太子府,招揽幕僚,与一大堆男子往来……就是不请赐婚。 眼下重澈被小小的容知徽喊了一声姑父,旁下的官员与千金都暗暗揣测……会否是容洛已有婚嫁意向,而对方便是重澈? 毕竟孩子言语单纯,若是不从父母口中听闻,又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容洛微微一愣,也不当众责问盛婉思。盛婉思忠心耿耿,这样的话必定不会是她教容知徽说的。 “臣不是大殿下的夫君。”比起她的怔忪,重澈的神色至始至终都十分平淡。听得容知徽这一句,他微微笑起来,又朝盛婉思问道:“不知承徽可否让微臣抱一抱小公子?” 他喜爱孩子的模样与容洛几乎没有区别,盛婉思听他解围,允首将容知徽给他抱到怀中。微微偏首,她的余光刮过身后奶娘瑟瑟发抖的身躯。 重澈并不会抱孩子。容洛见他让容知徽坐在臂弯上,忙矫正道:“知徽还小,你这样他若往后靠,是要摔出去的。”看他将另一边手环到容知徽后背,容洛颔了颔首,一看他整体的姿势,不禁一笑,“倒十分有奶娘的样子。” 他今日一身鸦青色的圆领衣袍,束发为冠,清隽朗逸的模样颇让人不能移眼。此时他怀里揣了个奶娃娃,是怎么看就怎么有些好笑的古怪。 容洛一声轻笑毕,看他一眼,又禁不住抬袖掩在面上,几乎笑弯了眸子。 重澈不知道自己这样有何不妥,但看她这样一笑,便全部神思都落在了她身上。 ——他的明崇啊。 她这般笑,旁人看了重澈也不住笑起来。容洛揩了揩眼角边晶亮的泪珠,将孩子抱回来交还盛婉思,再看重澈时,又忍不住破了“笑不露齿”的规矩。 “往后你莫要再抱孩子了。”容洛与他往旁去,眉角唇梢都是笑,“你那副模样我实在看不得。若是下次一定要庄重时你做了这样的时,我怕是要坏了事。” “我若想抱也真不见得能有个孩子。”重澈替她顺气,“但若过几日小皇子也去接风宴,你切莫看来我这边。” 接风宴是接待使臣的宴席,长久以来由户部与皇后一齐操办。后位空悬,谢贵妃拒了此事,元妃嫌麻烦,皇帝也不知是如何想,就指了容洛来办此事。 当时她在府中看封地产业的账册明细,宣旨太监便到了府中。听完旨意,她还疑心了许久皇帝是否有阴谋。后来才晓得,这崔氏在益州之事后便受了皇帝一番责问,此后皇帝便不太重用于他们,连带着崔妙仪都受了冷落。宫中妃子又怕参与议和事务出岔子,这才教容洛捡了便宜。 闻言,容洛笑意微微收了一收,问道:“使臣团到了?” 她领会他的意思,重澈也不拐弯抹角,“半个时辰前到的,现已安顿在驿馆。”又道,“令氏和南阳王府的人都发了信出去,也许没两日他们就会回长安。” “刚得的消息?”容洛问罢便偏首看向身边的何姑姑,“让斛珠去截南阳王府的消息……另修书加急去给太子,用明辕的名头出去。” 议和事关重大,太子定是也要在场。虽接风宴过后宫中亦会传唤太子回长安,但这功绩有时就是争时辰先后,她这去了信,太子早些上路,便能事先接触到使臣,探知究竟。 至于借用容明辕名头……那便是她料定南阳王府的人定也会截令氏的信件。 太子信件被截,不知道消息晚南阳王一步回京,必会让满朝文武觉得太子轻慢国事,影响太子名誉。 “殿下差谁送信?”何姑姑允首,又问道。 “寻常驿使就好。”见她领着秋夕要走,容洛拉住她,“让郭庆路上跟着。” 齐四海与燕南都已入兵营,因是不放心容洛身旁护卫,齐四海便留了郭庆跟容洛回京。如今他在容洛府中住,负责与斛珠一道操练死士,非容洛要他跟随,他一般不会妄动。 秋夕负责外事,闻言应了一声便与何姑姑急急往外走,与一位又一位入内传报消息的奴仆擦身而过。 “下来便不是悠闲的日子了。”看着场中各家窃窃私语。容洛抬眉看着重澈,轻声道:“你家北珩王应当已经去接触使臣了罢?” 重澈并不否认。宽慰道:“他不会跟太子争,你一切放心就是。” 【作者有话说】 第十四更。 重澈是我亲儿子。 如果不是因为明崇有这样的出身,其实这篇文也可以写成甜甜蜜蜜的。 外说一句…… 其实这篇文最开始我是打算以重澈的视角去写的,甚至还让他在重生后惊醒夜闯入宫。 但是推翻啦~ 因为我更心疼和偏心容洛呀~ 第141章 9.19晋|江独家发表 长公主(重生) 第83节 ◎降书。(已替换)◎ 容毓崇不论如何都是容洛心上的一根刺, 她眼下要不了他的命,也信了重澈的话,却并不代表她会从此对容毓崇打消一切疑心与忌惮。 毕竟—— 离皇帝的死期也不远了。 世事变迁, 现今的朝堂虽与容洛记忆中的不再一样,可有些东西却还是按照她前世的轨迹在朝前行走。 比如大胜吐蕃、封号北珩、南方蝗灾、元妃大病……若是既定发生的不会改变,那么皇帝还是会在她十九岁那一年死去。 她并不知皇帝是否还会在临终前出招封容明辕为新帝,她只知道如今她手中的势力已足以牢靠地扶持太子登基。倘若皇帝明年驾崩,她便要好好地辅佐太子,安稳地步过这一年就够了。 但只一点, 皇帝驾崩的日子不止她一人知道。容毓崇与她同是重生, 许多东西她清楚的, 他未必不知道。这样紧张的时日, 她是极其害怕容毓崇与重澈又谋划出上一世那样的招式, 举兵逼宫,像是一箭射死九皇子一般的, 将太子射死在大殿之上。 故,就算重澈一再让她宽心,她亦是满心的不安。 “我已经在全力相信于你。”容洛低眼,“你莫教我……”再一次赌输。 后面的话未曾出口,重澈已经明白。 目露不解,重澈看着她发问:“他不过是个根基不稳的亲王,你何以这般怕他?” 这句话问到了点上。容洛睨他一眼, 将那些她重生的话全咽在喉头。摇了摇头:“他比太子聪明。若不是年小出身不足,就是极其适合做储君的人选了。” “可太子是容明兰。”重澈虚揽着她往前边的花坛去, “便是不是容明兰, 也还有容明辕。他名义上是谢贵妃之子, 谢家之孙, 脾性谦逊温和,又狠得恰到好处。若不是容明兰已是太子,百官一定着眼于他。” 一个谢家便足以让容明辕得到朝中大半文臣的支持,如不是皇帝另有打算,现下的容明辕一定会让容明兰视为大敌。 听重澈的分析,容洛杂乱的心绪稍微平静了一些。只是一旦提起谢家,她也就极其的头疼。 她是真的未曾想过跟谢家争斗,原也觉得谢家不会这样不知情势。孰知谢家称霸朝堂多时,就是一块踢不动的铁板,弯一点都不肯弯,在放弃与夺嫡直接选择了后者,连个折中的想法都没有。 她也不好对谢家下手,只能是看着谢家走哪一步棋,她再走下一步棋。诸如让容明霄讨好皇帝之余的,不挡着她路的,她便也就全当看不见,随谢家去了。 “谢家如今与我二心,明辕也不大亲近他们了。”呼吸沉沉甸甸地坠下去,容洛捏着一只牡丹看花叶颜色,语气散漫,“母亲也没法子。那日我去宫里,她只让我多多小心。” 步摇在鬓角边摇摇晃晃地砸着容洛耳朵,重澈伸手拿起来,神色如常:“你若对付不了谢家,就用重家罢。” 重翰云来表示联手意向是一回事,重澈亲口要她用重家又是一回事。容洛诧异地回眼看他,片刻后松开牡丹花枝,臻首微揺。 她没说话,很多软弱便在他眼前暴露出来。他也没有笑话她到了这个地步还念情——他是明白她的。 “殿下喜欢这盆牡丹?”瞧容洛停下来看花,一直盯着容洛的吴柔抓着机会赶紧靠近,“这盆是今年新养出来的冠世墨玉,一共就三盆。殿下如是喜欢,妾身便就送给大殿下了。” 无功不受禄,这样简单的事容洛还不清楚?吴柔盯着她,她也一样盯着吴柔。 从芜杂里抽出神思,容洛看了看花,直接应了吴柔的心思:“大殿上有些摆饰拿不准主意,方才看见这牡丹,便想着极其适合放在大殿上,还怕娘子不舍得呢。却是帮了本宫大忙了。” . 平日的人情来往必不可少,朝中诸事容洛亦不曾怠慢。 一场接风宴让容洛与各家相近,亦得了不少关系脉络。皇帝看在眼中,倒也不再如同以前那样暴跳如雷。听到上报时也只是平平淡淡地看了崔公公一眼,便又开始写字念看奏折。 与重臣们在大殿上坐下,容洛低首看着碗碟筷箸,余光瞧见太子望着对面坐着的南阳王,微微偏首。 “去的人被他摆了一道,已经下去领罚。事已至此,你就莫要再不快了。索性就是一争而已。”低声劝说太子,容洛示意他看向上座皇帝,“收收脸色,今日要紧的是父皇与使团。” 太子比南阳王早两日到长安。本想着南阳王信已被截,约莫是赶不上这接风宴,但郭庆上报南阳王在太子离去后便乘船上了路,看样子是一定会出现在宴会上。当时容洛想事已成定局,也不再对南阳王做什么。岂料太子对南阳王仇视极深,一听消息便差人使计阻拦南阳王,一路又是派名妓企图以美人计让南阳王误事,又是让人碰瓷南阳王马车……南阳王来者不拒,名妓睡了,伤者赔了,虽还是被绊在城外一日多,也照样还是出现在了接风宴上。 也难怪他这般气恼。 冷冷两声落在耳畔,容明兰回过神来。转头对上皇帝的视线,他心中一惊,忙对皇帝拱手作出笑脸。见皇帝允首看向旁处,他又恨恨对容洛低声道:“怎以往看不出来他是这样精明的一个人!” “我今日听郭庆说,昨日他在城外被你拦下后径直去了驿馆。他与那些胡人把酒言欢,回纥人还与他称兄道弟。”见他这般忿忿不平,容洛亦毫不犹豫地给他泼冷水,“你这一拦,倒成全了他。” 若是只有吐谷浑和契丹的使臣,这接风宴自然是不必再办。大宣每三年四月接见各藩部使臣,今年便是那一个“每三年”。 与吐谷浑契丹一道入长安的有回纥、东瀛、高丽的使者。早些时候容洛要容明兰争取负责接见,便想的是让他同这些使者联络关系,以待来日作为经验。皇帝当时选了萧家家主萧守林负责此事,她便要他安心政务,等使臣入京再做接触。 太子为储君,家国大事皇帝必会提点几句,如是他不将她的话当做耳旁风,他便能顺顺利利接触到使团——哪里还轮到南阳王在使团混脸熟? 此事容明兰还不知道。一听容洛这般说,他眉心一皱,更是火冒三丈。 但没容他向容洛发牢骚,嘉明殿外便鸣起了宣召的号角。 “东瀛使者中居川人觐见——” “高丽使者高登石觐见——” “……” 契丹二族为议和而来,首先宣召的便是来朝上贡的藩国使者。容洛从前不得参与这些事务,也知此事于大宣格外庄重。 敛襟正坐着看各位使者入内,容洛一切行为皆按传令太监来行动。酒过三巡,各国各部将稀奇的玩意儿一一展露,众臣评判赞赏,容洛作为席上唯一女子,并不多言。只在皇帝偶尔看向她时说上几句。 不过今日也不是什么仔细接待的宴席。这些藩部的使者来此仍需逗留数日,什么比划学习的,都要等个几天才会再次入宫请求。这厢与皇帝叙话到晌午,诸人酒足饭饱,便拜别皇帝离去。 而此时方是今日重点。 席上残羹剩饭极快被撤去。侍婢入殿,在各桌案上奉上一杯茶水。 契丹与吐谷浑的使臣前来受降,并无心思像方才的其他藩部一般好好用膳。看着太监将自己方才奉上的皮裘、汗血宝马等物带下去,契丹的使者冷冷紧着唇角从案后大步走出来,犹豫了长久,他从怀中取出契书。 “契丹遥辇乌泽。”折下双膝,他声音打颤地捧着契书高过头顶,“奉上契书!” 遥辇乌泽不过二十余岁,正是最血气方刚的年纪。当年契丹要打益州时,他也是一气支持,想要跟阿骨丹打个天下。如今契丹落败,部落中年长的都不愿意来大宣,便就派了他出使谈合——他对皇帝当然不服气,甚至觉得本来应该是皇帝向自己下跪。但是契丹现今元气大伤,他不能用整个部族来为自己的意气用事陪葬。 鸿胪寺少卿楚光门起身朝皇帝躬身施礼,走到庭中,从他手中拾起降书细看。 当年容洛与阿骨丹签署的契书内容是停战与投降,两百年内契丹不得侵犯大宣边境,签下后即时生效,契丹退出边境。但游牧民族素来不按常理,阿骨丹被擒后便由他儿子阿骨丹卓郎即位可汗。阿骨丹卓郎年幼无知,实际掌权人为摄政王耶律克。为防因更换可汗协议生效,宁顾旸已扣留耶律克。如今这份降书上的名字,便就是阿骨丹卓郎与耶律克二人共同签署,再经由遥辇乌泽上京递交,是当真对契丹有约束能力的百年降书。 【作者有话说】 第十五更。 这两章可能没有什么重要信息。但是这是容洛第一次真正接触大政治格局,对下面跟南阳王争皇位的剧情来说也没法忽略。所以我宁可改四五遍也还是要写→_→ 第142章 9.19晋|江独家发表 ◎和亲。(已替换)◎ 楚光门将契书展开, 迎光眯眼看了一阵,对皇帝颔首,向礼部尚书唤道:“瞿老来看看。” 礼部尚书姓瞿名梧年近七十, 是与谢玄葑同处一辈的朝中元老。礼部管科举与藩国往来,鸿胪寺虽也统管邦交,但在大事上,还是需要问一问多有经验的瞿梧。 从楚光门手里接过契书,二人在底下说了几句,终于向皇帝拱手回话。 “契书签名为真, 手印与云显亲王带回来的一致。请陛下过目。” 契书呈上去, 皇帝垂眼扫将一下, 没做点评, 只朝底下容洛招了招手:“明崇, 你来瞧瞧。” 容洛并未料到皇帝会在这种场合让她公开参与某些事情。诧异地抬头,容洛愣了一愣, 起身同皇帝施礼,走到皇帝御座下。 “益州打破时是你携将领守城,生擒阿骨丹。眼下这契书送到长安,你看看,与当初你同阿骨丹谈判时可有出入。”皇帝端坐不动,只拿眼眇向案上的契书,让容洛自己拿起来, “若有什么不妥,就让契丹拿领地来换。” 他语气平平, 隐隐带着些沙哑。容洛明白皇帝这是在试探遥辇乌泽知不知晓契丹开战内幕, 亦在拾取契书时用余光观察着皇帝的脸色。 宫中近来未曾有什么大的消息送出来, 孟云思亦说皇帝无异样。但她却觉得……皇帝的身体不大好了。 当然她也没在太医署听说到什么风声。她非医者, 望闻问切一个也不会,仅仅凭直觉……怕是也有错误。 一心二用将契书过目,容洛将契书确认完毕,又将契书整齐放在桌案上。 “退兵八百里,两百年不得侵害我朝边境。”容洛躬首退下两步,“与女儿当时所提一致。” 她一下上前,遥辇乌泽怨毒的目光便如看见仇敌的毒蛇一般贴了过来。一分一毫都不曾离开过她的后背。容洛眉睫半掩,见皇帝眼中微微露出一丝安心,不禁鼻息一嗤。 她决然不会在这样的场合揭露自己父亲、当今陛下引贼入境的昏庸一面。立在一旁,她眼观鼻,鼻观心,对遥辇乌泽的眼神仿佛丝毫不觉。 大印盖上契书,由鸿胪寺收入案册。遥辇乌泽眼睁睁看着自己族部从此成为大宣藩属,心中愤恨,疼如刀割。望一望容洛,又望向座上把玩着玉带钩宛如对受降毫无兴趣的南阳王,他琥珀瞳仁里泛起一片墨色,将手中写着年贡的帛书从怀中拿出来呈给楚光门。他听着楚光门读出其上内容后嘈杂的讨论声,想起南阳王在驿馆里漫不经心的话语,以及同行使者对容洛愤恨的辱骂。 ——“是么,契丹神鸟海东青真的存在于世啊。” “听你这般一说,我倒觉得宁郎将身边那只鹰就挺像海东青的……哈,或许是我瞧不准也不定呢……” 宁杏颜。 便是当初那个率五千精兵就将吐谷浑大军阻拦在城外的女人。 宁顾旸之妹。容洛的……左膀右臂。 “汗血马应当再加两百匹!益州损失惨重,他们契丹一家就将益州半年的粮食统统掠走!这中间不知有多少百姓惨死契丹人刀下!这四百匹算什么?!” “汗血马倒是次要……依臣之见,那投石机的技术才是应当看重的东西。他们的投石机应尽数上交,以绝后患!” 殿中喧闹,众臣听完贡书内容,一气表示不满。尤以武臣当先。 这般恐怖的局面,让吐谷浑的使者好生吓了一跳。但摸一摸帛书,又当真是觉得愤怒至极。 但场中的遥辇乌泽丝毫不觉情绪颠簸——他满腔的愤恨如今都堆在了容洛和宁杏颜的身上——如果不是容洛,不是宁杏颜,他契丹早已攻入大宣,何至于向这一群狗屁的汉人娘娘腔俯首称臣! 深吸气将涌上脖颈的血红颜色沉下去,遥辇乌泽视线越过臣子看向皇帝,叩首高声。 “可汗来前叮嘱乌泽一定要向皇帝陛下请求一事!望皇帝陛下应允!” 契丹人行为粗犷不羁,又与大宣语言不通,他这一声不伦不类的汉语出口,立时将满殿争吵压下。让所有人都注目于他。 皇帝没出声,边上坐着的武将蒋宽忠冷冷一哼,讥笑道:“阿骨丹卓郎不过是个十岁小儿,还叮嘱你办事?莫不是要陛下赐他些捶丸蹴鞠木马给他玩?这些东西我大宣多得是,你来向我要便好,找什么陛下。” 殿上武臣一阵大笑。见他又要开口,皇帝浑浊的眼珠扫过他的脸,轻轻喊了一句:“蒋都尉。” 只这一声,蒋宽忠就收了声。 又看向下方的遥辇乌泽:“你家可汗想求什么?” 遥辇乌泽自然不是随口胡诌,他却是带了阿骨丹卓郎和耶律克的嘱托而来。 视线掠过容洛,他抿唇,道:“可汗向皇帝陛下求一个公主。” 满殿哗然。 在场臣子很明白这句话的意义是什么——契丹想与大宣示好,故而请求和亲。这个话里头的“公主”,倒不一定要皇帝的女儿,只是要一个有公主名头的贵女。 如今宫中成年的公主,安国明崇公主容洛未嫁,安陵公主容笙七月大婚,汾朔公主容乐在前些时日也经由容洛的相看,赐婚了虞望舒。下来的九公主容馨只有十三岁,更别提只有五六岁的十五公主容姣与十七公主容鹭了。 而让容洛嫁——约莫是想找死。就谢贵妃那个护短的劲儿,怕是早上折子刚上,晚上就没了舌头。何况太子容明兰和十皇子容明辕在朝中都有动作,他们这些臣子,是太子对头的怕谢贵妃,不是太子对头的不敢惹容洛,中立的……有些话私下说就罢了,明面上还是得继续中立。 但公主嫁不得,就会从皇族旁支或是各家挑人。 众所周知皇帝兄弟不剩几个,这些兄弟的女儿不是嫁了就不是不知何年何月才出世……没了皇族可选,和亲的重责就落到了各家头上。 长公主(重生) 第84节 看重利益的就等着自家女儿瓜熟蒂落好卖钱,不看重的就盼着掌上明珠日日生辉,他们自然也不愿意。 当下文武臣子一分析,都惴惴不安起来。噤声一片,遥辇乌泽视线不屑地掠过各人的脸面,终于将心底的话说了出来。 “本可汗是让我好好跟皇帝陛下请求。但现如今乌泽知晓一事,便只能厚颜向陛下请求,为我可汗求娶一女子。” 皇帝允首。他眸中乌色一滚,右手贴上胸膛,俯下头颅。 “乌泽为可汗求娶——宁杏颜。” “竖子猖狂!”那熟悉名字堕落耳边,容洛立时怒喝,“谁人不知宁二娘守城有功,击退吐契联军。你好大的胆子!” 容洛自重生归来便甚少触怒颜色,唯一次燕南被掳。宁杏颜对她情深义重,无论前世今生皆全力扶持于她,陪她出生入死,这遥辇乌泽要宁杏颜和亲,无疑是犯了她的底线。 皇帝未出声她倒先行发音,言语责问与平日甚是不相同。诸臣子扬眼看向她,便是皇帝也瞥过视线。 容洛又哪里顾得了那么多。宁杏颜于她重要至极,亦是她今生今世都必须护佑的人之一。便是说句不好听的话,只消宁杏颜平安,要了她性命都不在话下。 “皇帝陛下应该知道我契丹神鸟为海东青。”遥辇乌泽眼中怨毒之色渐深,却只看着皇帝,“我入城时听闻宁杏颜身边养有一只海东青。据我契丹传说记载,契丹元祖之妻为海东青所化,她与元祖生儿育女,助契丹一族驰骋草原。契丹因而立下一条规矩——” 他唇角些微扬起一点,高声道:“能驯服海东青之女,就是我族可汗命定的王妃!” 契丹传说容洛知悉,但其中规矩有或没有,她并不知晓。上次与契丹进行邦交已是前国旧朝,鸿胪寺中也并无案册记录契丹礼仪习俗。 双唇抿得发白,容洛眼中似有白虎张开猩红口齿。盯着底下的遥辇乌泽,他神色落入她眼中。偏头俯首,琉璃步摇的垂链砸得她满耳绯红。 “契丹传说与大宣无关。”双膝跪地,容洛额头贴上冰冷的青砖,“宁郎将为大宣武将,和亲折损大宣颜面。况宁家满门忠烈,郎将父母便是在与外族交战时亡故,若要郎将和亲,岂不是寒了众将士的心——恳求陛下听安国一眼,拒契丹之请!” 她封号安国明崇。以安国二字请命,远比“明崇”两个字来得更为有分量。 同样,她亦是在以此提示皇帝,益州之事还未过去。只要契丹一日不安定,她便会将此事一直牢牢记在心里。 自然她也是十分慌乱。当时当日那只海东青便是她让宁杏颜买下,如是今日宁杏颜真因为一只鸟儿丧命,便是她亲手将宁杏颜推入了这万丈深渊…… 珠钗触地,铛铛清响环绕不绝。 思绪一顿,容洛记起那日一同游玩的诸人,眉目骤然冰寒。 长安中人见过那只海东青的不少,但没理由跟遥辇乌泽提起八竿子打不着的宁杏颜有海东青。 盛婉思忠心耿耿,眼下只管知徽;太子前两日归来,一举一动都在她眼中;容明辕在宫中习练弓术,暂时不得出宫门。唯有南阳王昨日留宿驿馆,与契丹人厮混…… 【作者有话说】 第十六更。 第143章 9.19晋|江独家发表 ◎不嫁。(已替换)◎ 牙关紧咬, 这一瞬间一切分明。 南阳王的眼珠偏移至眼角,与容洛相对。片刻后他一勾唇梢,微微冷笑。踏实印证了容洛所猜所想。 怒火涌上, 容洛这一刻恨不得持剑将他斩杀在这大殿之上。胸脯起伏,上座的皇帝总算发声。 “明崇言之有理。”纵使对这个女儿多有不满,皇帝还是认为容洛之言并无不当。他如今重文字,却不会因此轻贱武人。宁杏颜身份敏感,他若当庭允下请求,只会致使武将倒戈容洛, 如此, 便是再多个世家进京, 也拦不住容洛夺他帝位。 “宁二娘功勋显赫, 她父母出征之际朕便允诺会对她视若己出, 让她嫁个好人家。”皇帝扶案,将那纸贡书握在手中, “阿骨丹卓郎要个王妃,朕就会帮他找个合适的王妃。至于宁家那位二娘……” “便算了罢。” 遥辇乌泽不死心,“乌泽不瞒皇帝陛下,如今我契丹可汗只有十岁,契丹中各部落都对我主部逐逐眈眈,这其中不乏预谋篡位后再发兵进攻大宣之人。可汗要我向皇帝陛下请求和亲,也是想以此威慑各个部族。宁杏颜为神鸟选定的王妃, 如是得她,各部族必定不敢再有篡位的心思!她母父牺牲边疆, 为的便是和平共处, 若她嫁于可汗, 契丹大宣结百年之好, 何尝不是如了她父母的愿望!” “厚颜无耻!”在侧记录史典的平朝慧先容洛低叱,深嘲冷凝在唇边,“这等歪理你说得出来,何不干脆叫我大宣百万大军踏平你契丹!” “臣附议!”一直听着的令如城长身而起,当即躬身。 随即又哗啦啦站起来几位武将:“附议!” 令如城的手中有武将势力,虽不足重家庞大,但在朝中还是有些重量。他现在扶持容明兰,实际也是在扶持容洛,这厢说话,一是知道宁杏颜是容洛不可或缺的势力之一;二则,他想卖油盐不进的宁顾旸一个面子。 大殿瞬间寂静。四下臣子喘气都不敢大一点。与容洛交好的文臣,譬如贾清责谢琅磬都未出声。前者观望形势,后者看着皇帝。 场面一下紧张起来。几位文臣才要出声,皇帝将容洛叫起身。看向了下座的重澈。 “重卿。”皇帝一双眼拂了过去,“你待如何?” 重澈一直在席,至始至终不曾开过口。他是可以帮容洛,但若说了话,容洛往后遇上的麻烦只会比今日更多。 视向皇帝,重澈仿佛殿上根本没有容洛这个人,“回陛下,臣以为今日是商论年贡与赔款之事。契丹赔款都未曾入库,先提和亲,未免不分主次。且今日宁将军与郎将皆不在座,凭使者三言两语却不过问宁家之人,也非好事。”继而看向遥辇乌泽,“不若今日就此散席,待鸿胪寺与礼部各大臣同户部商议好赔款,再将宁郎将请来细问,如何?” 细问什么?宁杏颜平日爱好打马狩猎,赌鸡斗狗,一有空就领着那只海东青到处晃悠。上到皇宫下到坊市,哪个不知她养有一只雪白的鹰?这话一出口,分明是疑心此事有人从中作祟,让皇帝与众臣入耳罢了。 言语有些帮着容洛,细听似乎又不是。宫中近来关于他与容洛的流言蜚语皇帝都听了一耳朵,也不能说他不是护着容洛,但他看重澈的计策、头脑与才干,食之难舍,弃了世上便再无这样的人替他从谢家手里分权利。好坏自相分明,便只能轻扫一眼,点头。 “是如此。”沉目起身,皇帝把手中的贡书交到崔公公手里,“那便依重卿所言,今日且先散了。明日使者及楚寺卿、瞿公及重卿领负责外交邦事之臣到选德殿觐见。待贡书妥当,赔款清点事毕,朕再看各家女儿。” 又望容洛一眼,朝太子道:“太子也来。” 容明兰允首。 . “六叔想要皇位么?” 出了朱雀门,容洛与南阳王一起翻身上马的空档,冷冰冰地向南阳王发问。 “明崇这是什么话。”南阳王扯住缰绳,马蹄踢踏,顿在原地,“我对这些东西没有兴趣,不然太后在时我就下手了。” 幂篱纬纱飘动,容洛扯绳控马横在他前方,羽睫上似沉了一层霜雪。 “太后在时?”仰首蔑然一笑,容洛婉柔的声音与口中的话孑然是两种味道,“皇叔以为自己斗得过祖母么?当年祖母在殿前问你‘当真要走’,瑟瑟抱着祖母脚踝说‘儿子会听话的’……难道不是皇叔你么?” 南阳王脸色一僵一白,没想到彼时只有四岁大的容洛会记得这些事情。 “你也说我对这些东西没有胆子……” “你以为我问你这些是要抓你马脚拿去给父皇听?”见他笑得虚伪,一副自以为知晓她计算的模样,她便格外作呕,“容烨书,本宫便在这明白告知你,本宫不会玩这些不疼不痒的。你今日敢用契丹算计杏颜,他日定也会像十四年前一般求本宫给你个痛快。” 她言语若能变为刀,此时已经杀人。容烨书看着她,笑了一笑,“那也得你保下宁杏颜再说。” 刀光划破春景,在城门前拉开一声极响的破风声。 刀尖抵着下颚,一滴血顺着南阳王的皮肤渗出来。容洛持刀,双目与南阳王相对,身旁,容明兰腰间的刀鞘空空落落。 容洛与南阳王几人是后一步出的宫门,此下近夜,门前除了兵士已经没有旁的人。几位效忠令氏的武官驾马离开,便是目睹一切也全当不知。 “好好留着你的人头。”刀尖一翻,容洛用刀背将南阳王头颅昂起,“你将是本宫杀的第一个血亲。” 啪地将刀放进随侍的恒昌手中,容洛放下纬纱,隔着朦胧眇一眼南阳王,策马回府。 身后容明兰冷冷看了眼南阳王,缰绳落在马颈上。 余光落在空荡的刀鞘。 . 虽没几个人看见,但此事还是各种渠道传入了皇帝与御史台的耳中。 朱雀门持刀指向亲王,本该是一件轰动朝野的大事。只不过御史台得知此事后却未弹劾容洛目无尊长跋扈嚣张,因那一卷信纸才碰到平朝慧的眼皮,就成了烧酒用的一抹柴灰。 “你在这儿做什么?” 两步上了空月亭,宁杏颜瞧见那坐在亭里同容洛喝酒的人,一下拥了眉头。 平朝慧看她一眼,食指扫掉杯沿上的一片梅花。 “来抢人。” 淡淡三个字丢在酒水里,咕噜咕噜地冒着烟。 宁杏颜挑起竹帘的手背微微下沉。少顷,走进来坐下:“那契丹真有这习俗?看海东青选王妃?” 她闻言时分明神色有所滞顿,昭昭听得懂平朝慧的意思。容洛看了眼啜饮酒水的平朝慧,缓声道:“契丹什么习俗没有,便是没有也能编。照我看,和亲是真,看上你就是南阳王挑唆了。” “那个孬货还想当皇帝。”宁杏颜将酒杯砸在案上,神色悻悻,“他成了皇帝,我立马造反!” “宁二娘!”她“造”字才出口,旁下服侍的秋夕立刻高高喊了一声。见宁杏颜被吓到,她竖起指头碰在唇边,声音压得低低的:“这话可不能乱说……” 刚才平朝慧收到的消息她都看见了,此下宁杏颜正在飓风中心,前头又有容洛一怒之下做的事,宫里什么样还不知道呢,在她看来……最好还是不要再生事为好。 宁杏颜深睨她一眼,把盛满酒的被子塞进秋夕手里:“你吃酒,别说话。我吃酒,说胡话。” 根本是不在意。 “眼下是暂时得了几日空当,我琢磨了下,要绝契丹的心,只有一个法子最靠谱。”容洛低眉用酒瓢翻一翻炉中的桃花,“就是不知你是什么想法。” 宁杏颜吃酒:“你说便是,我信你,全照着做。” “本是想杀了那只海东青,但见得人多了,此时将它说做不存在,实在不大可能。再一死了,没准又会有什么风波。平中丞与你为好友,今日来,我就和他斟酌了一下。”看了眼宁杏颜与面色平淡的平朝慧,“现下我无太大实权,但赐婚不在话下。平中丞向我求娶……你若嫁他,遥辇乌泽必无话可说。” “不嫁。” 宁杏颜一听就被噎了一下。浓白的酒浆洒在曳撒跟席上,她猛然站起身,又说了一遍:“我不嫁。” “我修书问了宁将军。”平朝慧扬眼,一双眸子好看得仿若星辰,“他同意了。” “呸!他都没娶妻,还管我的事儿。”宁杏颜冷嘁一声,“你哄别人就行了,别来哄我。还有,你这模样能说动大哥,那早早我就被大哥嫁给薛问由了,他还比你精壮几分,好看几分呢!” 平朝慧微微笑弯了眼:“哦?” 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她。 那信是宁顾旸所寄。封口上有宁家专有的苍鹰家徽。宁杏颜从里头抽出信纸看了一阵,越看冷笑就越沉下去一分,到了最后,她已是不可置信,面目中青白交错。 “倒是真对不住。”平朝慧狐狸似地笑起来,“便是我这样一个不够薛问由精壮、不够薛问由好看的人,要娶你了。” 【作者有话说】 第十七更。 第144章 9.19晋|江独家发表 ◎活该。(已替换)◎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如今宁杏颜双亲已不在世,能做主的想当然只有她大哥宁顾旸。 握着那封同意她嫁给平朝慧的书信,宁杏颜好长时辰僵着脸不出声。少顷她步子一移, 将信揉做一团。 长公主(重生) 第85节 “大哥如今在凉州练兵,昨日那契丹人才提请和亲,这快马加急来回也需三日才能拿到回信,你如何有这信?”宁杏颜少有的憬悟迅速,见平朝慧要说话,她抬手就把那封信扔进湖里, “你也不消说什么, 就算这信真是大哥所写, 我也不嫁你——我只一句话, 这世上没人管得住我宁杏颜, 若要我和亲,我立刻收拾东西去边外!他契丹要我当王妃, 我便踏平他五百里部族!用嫁人避祸,是辜负了我宁家与益州死去的数万军士,更是要我对不起宁家后山那座忠良碑!” 宁家从开国起便一直镇守大宣西北边界,宁家无论男女,一生至少都真刀真枪的上过一次战场。宁杏颜长到这个年纪,虽然一直受宁顾旸庇佑,但还是常年习武预备上领军作战。武恭帝在世时感怀她宁家一门忠烈, 在埋葬宁家人的宁府后山立下了一座忠良碑,挽联“金戈铁马去, 马革裹尸还”。 容洛前世时偶去宁家, 便就见着宁杏颜望着那座刻满名姓的碑长坐。 世人知她父母早逝, 却并不知道对宁杏颜意味着什么。容洛曾见过宁家二老, 纵然记忆模糊,她也记得他们是十分温柔的两个人,对宁杏颜寄予厚望——临走前,还要宁杏颜好好习练,待他们回来后考查。 但宁杏颜至此便再也没见过他们。 宁家双亲收敛归京。容洛看着她在灵前大哭一场,然后与修改家规的宁顾旸争执,最终日复一日的习练。 其实容洛知道她恨死这些胡人。 上一世靺鞨来犯,她拼命领兵将靺鞨打败,亦险些一生就此夭折。大夫将箭从她身躯里挖出,她咬着牙撑住最后一口气给她修书,八百里加急送回长安,她在府里看完,一口心血便涌上了喉头。 时至今日,她仍然记得那信中内容。 “明崇。我完成了爹娘当年未做成之事。也许将与爹娘相见。” “我求你二事。” “若我熬不过去,这一身便央你葬在忠良碑下。倘有你不认识男子前来吊唁,请你逐他出去,劝他早日成亲。” “唯此,望你长命百岁。” 宁杏颜是为了她挣功绩,亦是想完成她父母未做成之事。当年如非裴静殊舍命救她,容洛是一生都将后悔争权夺势。但亦是殊途同归,她最后夺嫡大败,还是牵累了她。 眼眸在日头下清澈分明,容洛拨开酒水,涟漪从酒瓢两侧绕过。 “嫁给平中丞当是最好。”成亲对女子有所约束,容洛私心里还是希望宁杏颜今生能一切安宁。可她清楚,宁杏颜与她有逃不脱的命,她要面对皇位,宁杏颜则要面对战场。 生来如此。 喉头微哽,容洛抿唇看向平朝慧:“但你不愿,我便一切都顺着你。只是对不住平中丞了。” “大殿下知臣心意便足够了。”平朝慧食指摩挲酒杯,也并未不愉,“她总归还是要嫁人的,早一日,晚一日,有大殿下能做主,臣便不再担心她被哪家宵小骗了。” “嗤。”宁杏颜坐下来,拍了拍有水渍的衣摆一角,“反正嫁谁都不嫁你。” “话别说满。”平朝慧勾唇,“哪日被人问起来,害臊的是你不是我。” 妙语解颐,宁杏颜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不再搭理他。只转头对容洛道:“你当有别的法子拒了那个契丹人罢?” “和亲事大,我如今管不到朝里,只能让舜然等人上折子反对此事,能拖一日是一日。”容洛臻首晃了晃,“昨夜招了翼优等人到府中说过此事,杀海东青,改八字,强硬拒绝的法子都说了,没什么可行的。此下令都督的法子是让武将把此事压住,等宁将军回来。但你也清楚宁将军是什么模样,他盼你嫁人盼得眼珠子都红了。一定会入宫赐婚。” 平朝慧低声:“你可万莫害臊。” “你且放心,赐了我也不嫁。顶多抗旨不遵。”宁杏颜看都没看他,“陛下总不至于为个契丹人砍我的头。” 说话间恒昌从外头快步走进来,俯身在容洛耳边汇报。 “陛下不会做。”揉了揉眉心,容洛略有烦躁,“南阳王会逼。” 脖颈微抬,容洛坐正,把恒昌报上来的消息告知宁杏颜:“坊间的胡人传言你是契丹命定的王妃,那日我们去买下海东青的店家大抵是恨上我们了,出来做了证,说什么海东青一见你便黏上了你,他料你必定不凡之类,果不其然之类……其他的胡人知晓宫中不答应和亲,说我破坏天定之缘,同鸿胪寺上书。鸿胪寺来了信给恒昌,一查就发现早晨南阳王去了那店里。” 南阳王如此做无非是想逼宁杏颜退居朝堂之外,削弱她身旁势力,连带削弱太子势力。宁杏颜懂得这些,一天下来又听了许多关于南阳王针对自己的事,气也气不起来。她出身武家,身前前后都是武人,要他们去将此事妥帖办好,他们约莫会成群结队地把遥辇乌泽与南阳王抓起来解决掉。 定了定心,宁杏颜问道:“那眼下你待如何?” “我能如何。向绫罗已经自作主张抓了那店主去向明兰邀功了。”倘不是这般,她也不会对此事生出烦躁,“令都督听闻此事就赶去了太子府,想来倒不会又一次押到这里,左右还是好的。” 押到公主府的话,与太子府抓人的性质就全然不再一样了。容洛大殿上求皇帝拒婚,又是宁杏颜好友,如是她抓了那店主,百八十要引起邦交问题。 “待晚些时我走一回驿馆。”轻舒一口气,容洛道,“那遥辇乌泽总要见一见,否则再生什么事,当真要焦头烂额。” “我一同去。” 异口同声。宁杏颜转头看了一眼平朝慧,蹙眉:“你身为御史中丞,又日日跟陛下鬼鬼祟祟的,你去驿馆,不怕被别的臣子弹劾?” 平朝慧呵地一下扯唇:“他们没那个胆子。” 口吻狂得要紧。 他如今手握御史台之事宁杏颜多少知悉。瞥他一眼,“你当朝中如今就你受陛下器重?你上头还压着一个重澈呢。” “可你也知重澈喜欢你家大殿下。”平朝慧看着容洛,“故而消息没到我这儿,他也定会拦回去。” 宁杏颜说不过他。不再做声。容洛看她二人吵吵闹闹,无奈摇头轻笑,对宁杏颜道:“你就莫要去了。” 宁杏颜是此事的中心人物,遥辇乌泽记恨她跟宁杏颜,必然千方百计想要她二人不得善终。他只听了南阳王两三句话就让风暴刮起,再见到宁杏颜不知又会弄出什么波折。 默契有余,宁杏颜思来想去,有些担忧:“你小心。” “他不敢对我动手。”容洛拍一拍她的肩头,“我伤一分一毫,众将士必定暴起。契丹兵力不足大宣,一旦发兵,契丹往后就会变成我大宣一个州府。这般简单的道理,遥辇乌泽想来会知道的。” . 藩部入朝,大多都是居住于长安中专门安置官员的驿馆。容洛去时正值晌午,炎日高挂,蝉鸣清脆,路上行人稀少,卖货郎倚在屋檐下,手持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 随行有平朝慧与郭庆几人。驿馆主事听闻早晨听闻她等要来,差了许多人洒扫四下,高丽等属大宣的藩国使臣今日不进宫,又嫌厌灰尘和浇水后地板的热湿感,一清早就去了东西市玩耍。吐谷浑与契丹使臣不受长安百姓待见,更没心情走马观花赏玩长安,都待在驿馆里。 “安国明崇公主。” 摆手免了主事见礼,容洛随着他进了大堂。遥辇乌泽坐在桌边与吐谷浑使者说话,乍一看到容洛,起身参拜,语气用极轻蔑。 “拜就不必了。”在堂中看了一圈,容洛踱步到桌前,“本宫受不起。” 没等他说话,容洛坐下来,又道:“本宫知道你见过南阳王。今日来,就是想警醒你,信他的话对你毫无好处。” 她今日打扮极其素净,反绾髻,两枚银栉,一节流苏步摇银发梳。身上是一件敞胸的雪蓝襦裙,外绕一条银红色的金泥软帔。与当日在大殿上那副华奢端庄的样子完全相反。 遥辇乌泽端量着她,实也是不曾想到便是这样一个与外边那些大家闺秀毫无两样的女子稳住了益州内的安定,生擒了他家可汗。 想当时他还远远见过她一次。当时可汗劫了粮食回到族中,面对嘲笑还再三警告他们莫要小瞧于她。他与族中兄弟都不信,还觉得以女子镇守的城池攻下易如反掌…… 再想想前日向皇帝下跪告降,遥辇乌泽恨得几乎要哭出来。 咬住牙关,遥辇乌泽冷冷道:“只要能为契丹报了几分仇。要我死我也愿意。信他又怎样!那宁杏颜和你活该有此下场!” 【作者有话说】 第十八更。 第145章 9.19晋|江独家发表 ◎厚待。(已替换)◎ 举兵进攻本是契丹错在前头。这下他阴阳怪气地怪容洛和宁杏颜守城有功, 未能让他契丹占领益州,容洛身后不禁郭庆脸色一沉,低喝:“厚颜无耻!” 这四字跟当日平朝慧在殿上骂出的愤怒毫无变化, 若不是顾忌契丹是来求和,同行又这么多别国使臣,郭庆约莫已经动手将他反扭在地逼他朝容洛谢罪。 那遥辇乌泽见状,微微低嗤:“你们还妄称自己是大丈夫?若是契丹让女人守住了城池,我们部族的男子定会羞愧自戟!你们这种男子……哼。” 他没再说下去,但其中轻贱的意味已经万分明显。 “你……” 郭庆怒目上前, 被容洛拦下。羽睫翛翛一扬, 容洛昂起头颅, “被女子领兵打败, 你们又有何颜面说我大宣男子?再者, 这边天高路途长,你们呢?筹措长达十月, 不一样——还是成了我大宣藩属?” 遥辇乌泽脸面上一白,瞥容洛一眼,侧过头去。 “你想要杏颜和亲无非是一来听南阳王说了些关于朝中情形的话,二来不服气大败之事罢了。”容洛观量着驿站桌椅,语气轻飘飘地,“你有没有想过,阿骨丹因何会乖乖受降?又想没想过, 宁杏颜出身宁家,你一意孤行, 一旦触怒朝中武臣, 你契丹是什么结果?” 遥辇乌泽怎么没想过, 但他同样距离契丹千万里远, 此事不成,最多就是他一个人的责任。如成……他总要试一试。 至于阿骨丹,他而今只有失望。 满面刚硬,遥辇乌泽褐色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盯着容洛。紧着嘴唇,他拒绝再同容洛交谈。 “我不会再跟敌人说话。”他转身低头看着茶杯,“但若是你死,我会去你的葬礼。” 这话十分大不敬,听到这儿,容洛知道他心意已决,也不再花费功夫。 她来本就是为了试探这遥辇乌泽到底是不是为了利益顺从南阳王心意,眼下一看,只是一腔国恨而已。 她也不会同情他,觉得他契丹沦落为大宣臣子可怜之类。成王败寇,一切都是因成的果,再者万国来朝,扩开疆域,也是她的期盼。 理一理春衫,容洛领着郭庆与平朝慧二人出了大堂。主事讨好的凑上来与她说了几句话,想来以后不会像今日这样善待遥辇乌泽。她应付完主事,又偏首看向平朝慧,“平中丞觉着如何?” 平朝慧不是她幕僚。至始至终都只是一心为了宁杏颜才寻上的她。容洛原想若是此事是遥辇乌泽收了南阳王好处所为,便就让平朝慧对他出手,平氏众人精明,悄声无息令人倒戈相向,不过是小事而已。 斟酌稍许,平朝慧道:“遥辇乌泽一心是为了契丹,和亲是他任务,必然是无法中止进行。宫中除大殿下几人之外没有成年的公主,一旦甄选各家娘子,二娘必定也要参与。躲不过。” “其实本宫还有所疑心。”容洛闻言微顿,交缠的疑惑里有一缕分散出来,“南阳王是被陛下留在长安,诸事,譬如修建堤坝之事也需陛下首肯他才能接近。本宫受陛下忌惮想来平家也清楚……不知此事,是否也有陛下从中作梗?” 平朝慧是个非常精明的臣子。他会帮皇帝,也有可能会帮她,故而她从未有过怀疑平朝慧的想法。这一厢直接问出来,她也是想要试一试平朝慧是否知道些什么。 “此事大殿下问重澈也许倒比问臣靠谱。”平朝慧笑了笑,“平家是受陛下所邀入京,却并不受陛下信任。臣等京外四家,因是上一朝遗留的士族门阀,被疑心私藏前朝国库,从不为某一位皇帝所喜。忌惮之程度便是靠近长安都会受千牛卫拦阻审问,并不亚于殿下遭受的一切。” 他将容洛不清楚的内幕坦陈,言辞之间一派习以为常,一听便知是真话。 “敢问……这可是大殿下的车架?” 脖颈微垂,容洛扶着秋夕上了牛车,才掀起帘子,便闻得一熟悉男声传入耳中。 青色圆领长衫,剑眉与如夹秋风温柔的眼。 不是裴静殊是谁? “裴先生。”右手拢起纬纱,容洛目露惊异,见他身后跟着载满各样物什的车架,她领会过来,“是今日入宫赴任么?” 益州事毕后所有的官员都或了赏赐与升迁,裴静殊在此名列。又因负责战事后方、救下云显王与宁杏颜,便接连升了两个品阶。调到了长安来。 “不是,是已经从宫里回来了。这些东西是要搬去住处的。”他语气极其谦和温驯,“臣在未央东坊暂且租了座宅邸。” “东坊?”容洛凝眉,“莫不是座三进三出,连带水榭的宅子?” 见他诧异,他轻笑一声:“那是本宫的宅子。” 她名下产业极多。除封地外和谢贵妃早年买下的一些地产,她亦同样有置办宅子庄园,别的或是金银铺子、花院、酒肆都有涉及。只不过平日有人代为打理,并不怎么经过她的手罢了。 裴静殊也十分惊讶这种缘分,一下慌乱起来。结结巴巴地要说什么,容洛已经转头去交代何姑姑了。 “早前先生救了杏颜,本宫还没报答过先生。这处院子便不用先生租了,回头本宫让恒昌将地契送到府上,就当是报答先生恩德。”容洛又想了想,对何姑姑道:“也挑几个能干的婆子过去,先生初来乍到,许多东西一人来做或许多有不便。城中伢婆水深得很,你也多帮忙瞧着。” 何姑姑颔首。裴静殊才要拒绝,他后头跟过来的一个男子忽然插话进来。 “殿下这般珍重宁家二娘。”他身形消瘦,手拢在细白的袖子里,“那若是有法子阻止和亲之事……是不是殿下也会赐我想要的东西?” “不是这般。”裴静殊显然识得他,解释一句,他拱手朝容洛介绍这清瘦男子,“望殿下恕罪,这位是我府中的幕僚,叫……” “姜怀轻。” 长公主(重生) 第86节 他没说全,容洛已经将剩下三个字吐出。 姜怀轻抬眼看着容洛,眼中一片青灰。 将两只枯瘦的手从袖筒里抽出来,他双膝跪地,朝容洛叩首。 “草民姜怀轻,见过大殿下。” 姜怀轻,前世她幕僚群之首,每与上大事,她总要与他商议一番。当年会试时她本想招揽于他,奈何他直接婉拒。后头的事自不用说,他触怒主考,遭遇冷落——但她当真没有想到,他如今会变成这副模样。 “起来吧。”容洛颔首,“地上湿。” 驿馆居于城外,中午怕车马来往飞起尘埃便洒了水,如今姜怀轻这样不管不顾地跪下去,立时衣衫就染了一片泥水。 “草民望殿下原谅臣当年拒邀之举。草民有法子让宁家二娘得出生天。”他没有起身,一字一字都打着颤,“草民唯有一事求殿下。拙荆重病,草民无能,连个安稳的地方都无法给拙荆……草民求殿下调太医救治,草民保证,此计定能让契丹哑口无言。” 他在这样的地方求容洛,实也是被逼入绝境。当年那位主考收受贿赂,他作诗讥讽却就此落榜。他求告无门,便去金州做了一位节度使的幕僚。那位节度使昨年重病离世,他便只能四处写诗奉承官员,乞求一口饭吃。裴静殊回皇都的路上遇见他,言谈之间二人甚是欢愉,裴静殊收他做幕僚,亦打算入京后替他找容洛求助。 关于这位大殿下的传闻,姜怀轻听了不少。这几日他知悉和亲之事,心里头就有了主意。方才见到容洛去寻遥辇乌泽,又极其厚待裴静殊,他便动了心向她求助。 容洛这厢却不是不信他。他前世出计就时常剑走偏锋而极其有用,庄舜然徐云之陆识秋等人性情太正,反倒不及踏实吃过苦的姜怀轻。退步下了牛车,容洛走过去将他扶起来。偏首看向春日。 “可有哪处宅子还未出手?” 春日在脑海里摸索了一阵,道:“未央里还有一座宅子,就在裴公子宅子不远的地方,就是小了些,只够住五六个人,不过胜在清静。” “吩咐人洒扫后立刻将姜夫人接过去。”容洛并未犹豫,叠声嘱咐春日,“去买两个手脚干净的丫头,两个稳重的婆子,再请几个大夫给姜夫人轮番看病。这几日盛太医在尚书府,去请便是。如是他没有闲暇,让他去信给张太医。” 春日仔细记着,允首后便立刻去安排。姜怀轻闻言紧紧握着容洛手腕,显然不曾料到容洛的大方与不计前嫌,直到裴静殊轻声提醒了他一声,他才惊惶地放开容洛的手,跪地谢恩。 “殿下大恩大德。”素日硬着身板的男子就这般红了眼眶,“草民与拙荆没齿难忘。” 其实不管认识与否,容洛帮他都是因着“惜才”二字。向他这种有才干的有品行的,她若有所能力,定然不会忽略。但若换了个好吃懒做,成日不学无术的遇上了困难,便是磕断头求哑了嗓子,容洛决计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将他扶起,容洛拍了拍他肩头,“若是如你所言,这一切本宫便当做还了你的情。晚些时安顿好夫人,可直接来公主府与本宫商议此事。”继而对裴静殊莞尔,“裴先生也来罢,杏颜一直想设宴谢你,奈何益州分神乏术又得受召回京,眼下总算得了空了。” 第146章 9.19晋|江独家发表 ◎委屈。(已替换)◎ 公主府除容洛生辰外极少办宴席。今日这个宴席纵然小了点, 却也坐了不少重臣。 因涉及宁杏颜,容不得马虎,容洛连太子与令如城都请到了府上。 姜怀轻最早拜访, 身上换了一身衣服,也一早对容洛说全了计策。此下他坐在席中与庄舜然说着话,言语间提及自己落榜内幕,已经十分风轻云淡,徐云之本以为自己经历过的一切已经足够灰暗,但了解到像是姜怀轻这般因得罪主考而落榜的人比海还要多, 他感叹了一阵, 想起明年的科考, 不由对此事上了几分心。 徐云之是得升迁最快的臣子之一, 因政绩出色, 明年春夏就会接任户部侍郎。礼部尚书楚光门对他多有青睐,向吏部举荐他为明年会试考官之一, 吏部已在考虑。此时听闻这些事,他便打算着要对考生排浊去污。 室中交谈言语不断。四下灯笼在渐渐沉下去的天色中显得愈发明亮。 空月亭上三十二张案几已坐下三十一个人,陆识秋数了一阵,硬生生没想到容洛还会请了谁。 正欲发问,绛衣的重澈从廊上走了进来,发尾染着水汽。 “你倒是来了,我还琢磨要擵羯陆27等你多长时辰。”示意重澈在她身旁空缺的席位上坐下, 她下颔一扬,让何姑姑吩咐厨下将菜送上来, “你是直接从宫中过来?” 重澈看见裴静殊, 微微愣了一下。闻言颔首, 在席上坐下, “赔款已定,陛下留我问话。和亲之事因武将上书,折子压满了陛下的案头,要等半月才做打算。” 此事容洛已经知晓。眼中带笑,容洛道:“此事听闻有重翰云周旋,多谢你。” 宁家再厉害也不可能一次聚集这么多的折子。如非重家出手,便再也没有第二个人。重翰云素来不参与这种事,如果不是重澈去信拜托,她不信重家会做这样的事。 “我也要谢你。”宁杏颜凝视着他,语气五分感激五分肃然,只是擦耳一听,决然分不出来宁杏颜的语气有什么异样,“劳你拜托重家,我也没什么能报答的,只能去翻翻大哥的书房里有什么了。” 宁顾旸的书房有许多珍品书册,这其中拿一本出来就够众文人眼馋。重澈闻言轻笑,倒是直接拒绝了。 宁杏颜也不管,她心中记着就是。将银筷拭擦光亮,宁杏颜余光瞟见裴静殊盯着重澈,一副失神的样子,不由伸手拍了拍他。 “我原先十分敬重于先生……”宁杏颜皱眉,“先生万莫说是有龙阳之好……否则杏颜定然要伤心了。” 裴静殊连忙摆手:“不才不是此意。不才只是……” “嗤。”宁杏颜看着他面色涨红,解颐笑开,斟满一杯酒浆递过去赔罪,“杏颜逗先生的,先生莫怪。” 她本就是这样的性子,只是益州时局紧张,她一心顾着益州百姓,故而才未曾让裴静殊见过她本来的样子。这下逗完裴静殊,她忽然记起什么,从怀里头掏出一个银镯子,靠向太子。 裴静殊看她心思又去了容知徽身上,没张口的话也咽了回去,看向上座的重澈,他又十分困惑…… 不知是否是他错觉,他总觉着重澈对他有敌意? 但重澈位高权重,又敌视他什么? 眼花的想法在心头晃过又荡回,裴静殊猜测到一半,便听到了容洛的声音。 “今日邀诸位来此,是为了杏颜和亲一事。” 四下安静。容洛正襟危坐,声音和柔:“今日得了一计,但仅凭本宫一人,此计无法完成。还求各位能帮一帮本宫。本宫谢过诸位。”说罢沉首。 “倒没这些生疏的。”容明兰轻笑,“皇姐只管说便是了。宁将军镇守边疆,保家卫国,如今二娘被迫和我们都视而不见,岂非是太过凉薄。” 太子发话,诸如贾清责与礼部尚书楚光门这些臣子岂能不附和?当下都表明了自己的决心。 而容洛要的就是这些答应,眉目微舒,容洛朝下座发话:“本宫想与诸位要一样东西。”顿了顿,“本宫想借诸位家中的小娘子一用。” 这话教亭中一下静寂。和亲此事谨慎,没人愿意拿自家女儿去顶替宁杏颜。沉默多时,令如城发问:“殿下打算如何?” “姜先生朝本宫献计。”拂袖朝姜怀轻,容洛将计策吐露,“先生年轻时随父行商,曾见过不只一只‘神鸟’。那遥辇乌泽说神鸟选定的女子便是他契丹可汗的王妃,故而,本宫打算让各位家中女儿嗣育这传说中的神鸟海东青。” 神鸟海东青存在于契丹的神话里,容洛虽认得海东青,却不知这样的苍鹰世上不止一只。姜怀轻初初告知北方三百里以外此鸟众多时,她亦因此十分诧异。如今重澈又替她争取到了半个月的日子,足够各家娘子人手一只海东青了。 那遥辇乌泽因一只鸟认定宁杏颜是契丹天定的王妃,如今她便如了他的意,看他还有什么话可说。 总不能——多少人有海东青,那十岁的阿骨丹卓郎就取多少人罢。 不过说归说,众臣子还是十分担心。蒋宽忠看着那放在案上的头盔,皱眉道:“臣明白殿下的意思。只是这海东青到了我们女儿手中,怕是和亲的人选将来也会从这中间挑选……臣只有一个女儿,万一……” 他家女儿只有十三岁,从年龄上来看是最适合和亲的人选之一,再拿了海东青,只怕选上的几率不在小。他有这般问话也是言之有理。 “不必担忧。”容洛斩钉截铁地安了他们的心,“和亲一事必定经过母亲之手。要嫁给那位十岁可汗的,会是个年纪相仿宫女。而不是诸位的女儿。” 蒋宽忠还是有些不放心:“当真?” “当真。”声沉如钟,容洛扬首,“如是出了差错,本宫亲自和亲。” . 有容洛这番话,不单是各家放心,亦是决定了她永远不可能远嫁疆外。 这半月也不平宁,那些海东青送到各家,又得训练又得抚育。偶尔还有几只逃跑抑或莫名失踪,容洛也不做别想,丢了的就再也没有第二只给那些娘子。到了择选娘子和亲的那日,原先三十余只海东青就只剩了十只。 为防这十只不见,容洛尚专门请了饲养鸟兽的胡女统一为海东青拷上脚镣,统一照管。 与容洛去太液池见各家贵女,谢贵妃与她并肩行了许久,柔声开口:“母妃听闻你伤了你六叔?” 这事在半月前就成了她酒炉里的一捧灰,皇帝处也没有因此事生出任何动静。容洛以为此事不会有人拿出来做文章,没曾想谢贵妃倒是提了起来。 “谁说的?”当是天已昏暗,那道伤口还没有指甲盖长,几乎无人看得到。便是御史台也只知道她拿剑指着南阳王,而不知南阳王受伤,“父皇?” 谢贵妃摇了摇头,“攸宁入宫时说的。此举莽撞……你可想过要是此事被御史台知晓上书弹劾,丢了封号是小,还要守皇陵十年?” 一旦被责罚,皇帝弄死容洛不用费吹灰之力。谢贵妃虽帮着皇帝说话,却也不希望容洛丧命。 “知不知道都不打紧。那日如是父皇答应了此事,女儿将他五马分尸都是寻常。”容洛揪着袖角的金玲微微一晃,“他冲着我来,便是如何我都不在乎。” 她重视跟宁杏颜多年的情谊,谢贵妃也十分了然。若那日的事发生在二十年的她与元妃身上,她也会做出与容洛一样的举动。 “你父皇不糊涂。”谢贵妃与她拐过一片缤纷,“他便是再如何,也不会拿国事开玩笑。” 这一句便让容洛的步子顿了下来。 “母亲当父皇不会用国事做筹码?”她反问,语气里有些冷冰冰的,“上一次他与崔家联手,如不是有杏颜和众将领,女儿定要死在益州。女儿也不瞒母亲,此次南阳王所为,女儿也同样在怀疑父皇是否参与其中。母亲回回都替父皇开脱,可有想过明崇是否会寒心?” 被这责问问得一怔,谢贵妃抱袖而立,多时无奈道:“你已经有谢家与众大臣……” “女儿何时有谢家作为依靠?” 谢贵妃被这高声反问震住。容洛站在碎石道上,胸膛起伏不定,眼眶已经红了一片。 得知谢家心意这么多日,容洛第一次让满心委屈涌到明面上来。 与谢贵妃对视,容洛见何姑姑远远引过来。用力吸了口气压在肺腑,迎上何姑姑前袖袍抚过脸面。 金泥燕子上一点深色缓慢濡开。 何姑姑走到她身前,明显看出来她的难过。宽慰的话到嘴边便成了最要紧的急报。 “驯兽的胡女放跑海东青后逃出了宫。如今这里的海东青已经一只不剩。”她望了眼谢贵妃,心头的不满浮上眉心,拧做越深,“殿下是否差人回一趟明德宫?”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十更。 这半个月的更新到这里。 十月七号更十万字。 这一段剧情过后就开怼皇帝。 男二也会出现。 然后……不剧透了。今年年底肯定完结。 好了,美人们10.7再见~ 第147章 1016晋|江独家发表 ◎讥嘲。(已替换)◎ “拖了这么久, 公主可觉得还有什么方法能让宁杏颜不联姻于我契丹?” 从叠叠花林中走进小亭,容洛甫一当头就听见遥辇乌泽这样一声带着讥笑的轻问。 他立在小亭的廊檐下,身上是一件大宣男子常着的圆领长衫。他似乎对这样的衣衫并不喜爱, 圆领上的盘扣未系,露出脖颈上大片的黑狼刺青,狼眼睁得圆圆的,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与他此时的心情姿态都无二。 任何姑姑替自己将滑落一侧的一截披帛拾起调整,容洛睨了他一眼, 对同在亭中的皇帝施礼, 自此便也再未曾说过一句话。 遥辇乌泽见此更是得意。瞥眼望向在亭外说话、纵然一副平静面目仍可瞧出慌张的各位贵女, 遥辇乌泽的回望向容洛的眸子中就更亮了几分。 他与南阳王近日来多有联系, 从南阳王的口中, 他大概了解了大宣如今的时局,因而也获得南阳王不少的帮助。容洛寻来看守海东青的胡女, 看似周谨守序,实际早已得过他的授意与打点。今日容洛邀各家贵女入宫,企图以人手一只海东青来令宁杏颜避去和亲一事,他便就顺着她训练与邀约……只待得众人齐聚后,就让胡女一次放走所有的海东青。 长公主(重生) 第87节 而计划无疑是万无一失。看那个原先傲气凌人的容洛成了这个样子,他眼下的心中便只有两字可以形容—— 痛快! 今日涉及和亲之事,亭中自然不止皇帝谢贵妃与她几人, 当日接收契书时在的大臣,此时也有半数在场。宁杏颜在廊下同令如城的外孙女令霓裳说话, 余光看见遥辇乌泽唇边的笑, 按了按腰间配着的刀, 迈出的步子在触及平朝慧扫过来的视线一下顿住。与他对视半晌, 她侧过眼去,唯有微微紧鼓的双腮可以窥见她此时的憋闷与愤怒。 容洛既到了,许多事便也不用在等。与谢贵妃说了一会儿体己的话,皇帝着谢贵妃将各家贵女的画卷摊开。 大家的女儿是决不会参与和亲。诸如令霓裳之流的千金在此事中有画卷,到底也只是为了凑数做个样子而已。 将画卷铺开前,容洛与遥辇乌泽都没有说话,容洛看模样是吃瘪心存侥幸,遥辇乌泽则是在确定容洛是否真是她露出来的这个样子。点评的话在耳旁过去,遥辇乌泽凝视了一阵容洛,在感觉容洛心不在焉之后唇际更加高扬。 第二卷 画轴打开。遥辇乌泽收回看着容洛的双眼,伸手将那卷半开的画卷压在案上。 “不必了。”遥辇乌泽退后一步,对皇帝福身,“皇帝陛下,无论如何挑选,这些女子都不是可汗命定的王妃。”顿了一顿,他双眸带着嘲弄擦过容洛面目,侧身向宁杏颜,声音高昂:“遥辇乌泽在此,替可汗向大宣求娶宁杏颜!” “你算什么东西!野狗长了牙没挨鞭子,便当真什么话都敢说?!” 宁杏颜本就对这遥辇乌泽大有意见,胡女逃跑之事她也得了消息,见他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口吻里的求娶又带着几分狠毒,她是再也忍不住。 亭下一声高喝,无疑触犯了御前失仪这一条。宁杏颜在宫中述职,这样的事情她自然最清楚不过。但遥辇乌泽猖狂,那无形的刀子早就不知不觉架到了她脖子上,她若是忍了,她如何对得起她自己! “宁娘子!”见诸人都被她这话吓住,宁杏颜身边的令霓裳忙嚷了一声。与容洛相视一眼,她赶忙拉着宁杏颜跪下来,一副后悔不已的模样,“陛下恕罪!宁二娘这几日因此事多有难过,这些天不是对着宁家二老的墓碑哭,便是以酒浇愁……本是大殿下顾忌着将她托付霓裳,但霓裳疏忽,今晨出来时让宁二娘饮了几杯酒……请陛下恕罪!” 令家如今与容洛之间是什么关系,旁人都清楚,更不用说皇帝。他从前为显宽宏亲厚,将宁杏颜当半个女儿疼爱,此时宁杏颜有这样的举措,他也不好说什么。只一颔首,便摆首示意崔公公领她下去醒酒。 可宁杏颜醉没醉,大家心里又怎么会不清楚?皇帝有意解围,这厢遥辇乌泽却不顾忌这些。 “我是可汗帐下的人,以后跟王妃见面的次数不再少。公公不必了。”遥辇乌泽摆手,笑着看向容洛,“王妃骂就骂吧,再如何,王妃都是契丹命定的王妃……大公主说是不是?” 羽睫挑起,容洛视线自亭外收回。睨着他约莫两次鼻息的时间,容洛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角,与皇帝微微福身。 “二娘眼下还未和亲契丹,使者一口一个‘王妃’,莫不是舌头出了毛病?”温和的意态在施礼后消失,容洛出口便是与柔婉面貌毫不符合的锋利言语,“若是有毛病,本宫便让太医替使者治一治舌头。针扎、火燎、沸水……一定让使者的舌头乖乖听话。使者瞧如何?” 这哪是治病的方法,分明就是动了杀心。众臣看着容洛,心说着此言有犯圣驾地看回皇帝,皇帝却是一副极其平常的面貌,对一个公主说出这样的话毫无不愉。 疑惑地凑向重澈,重澈回了四个字:“我朝尊严。” 众人一下了悟。旁下不做声的南阳王起眼看了他一阵,只将手中的折扇捏得更紧了一些。 旁人的模样对峙的二人当然不理会。面对容洛赤裸裸袒露的杀意,遥辇乌泽眉心稍簇。打量容洛一番,他冷声一笑:“不叫王妃叫什么?宁杏颜得神鸟追随,是神鸟选定的契丹王妃,这是无可更改的事实!大公主难不成要亵渎我族先祖,或者……再找十几个叫宁杏颜的,说我求娶的是‘宁杏颜’?” 他轻蔑之至,一些武将几乎都要看不下去。若非顾忌宫中规矩,他们定然会拔刀令遥辇乌泽血溅当场。咬了咬牙,武将们看向容洛,只盼这位素来手段强悍的大殿下能如当时当日一般,叫他契丹败仗而归。 “本宫当然不会说你契丹不是。”长身而立,容洛发髻上的金丝牡丹在日头下熠熠生辉。她扬手扶了扶,语调中的漠然可说是将遥辇乌泽全然不放在眼里,“只是你说你契丹靠海东青选王妃,本宫对此有几分疑心罢了。” 遥辇乌泽心里微微生了点惶意。未曾开口,容洛便已走到了他身旁,直接开门见山。 “你说海东青追随的女子是契丹命定的王妃。本宫查阅契丹书册,发现其中传说果然不虚,但书里也说了,能驾驭驯服海东青的男子,便会是你们契丹下一任可汗。”她裙衫滑过光洁的石地,话罢时偏首扬目看着他,黑潭汪汪,却好似由血水造就,“宁二娘有海东青追随,你们可汗听闻却是个极怕鸟鹰的十岁孩子——本宫且问你,若是阿骨丹卓郎不是命定的可汗,又如何?” 同一只海东青并非不能由两个不同的人驯服。契丹史载契丹第一任可汗驯服了海东青,那海东青方才化为王妃,辅佐于他。遥辇乌泽提出和亲时并未想到这里,阿骨丹卓郎又切切实实害怕鸟类,故,他这才遭了容洛如此一通质问。 斜目与容洛对视,遥辇乌泽胸腔中擂鼓不停。半晌,他偏过眼:“可汗自然是命定的可汗!我契丹皇族为神鸟血脉,生来便与神鸟亲近,无论怕与不怕,神鸟都会臣服!” 他这话说得底气足,容洛听闻便不禁笑起来。朝何姑姑扬手,旁下秋夕低首一下窜出去,片刻恒昌与七八个小太监搬着一个蒙着黑布的巨大铁笼步入庭中。 在庭下揖礼,恒昌一下抽掉铁笼上的黑布。 受惊的尖叫与翅羽的扇动声将这一方花林的宁静彻底污染。 ——那是十余只海东青。 从恒昌手中接过浑身雪白的鹰,容洛瞥一眼手足无措端着海东青的诸位大臣,向愣在眼前的遥辇乌泽轻轻一笑:“使者承认能驯服海东青的男子便是你契丹的下一任可汗,能得海东青追随的女子便是契丹可汗的王妃……那么,眼下又如何算呢?” “胡女已放跑所有的海东青”这一点在遥辇乌泽心中是肯定的答案。此下见到这十几只海东青,遥辇乌泽不可避免地吃了一惊。环顾厅中男子——甚至是崔公公手中都有一只海东青,遥辇乌泽心沉下去,脸亦在一点一点地涨红。 “他们又不是我契丹族人!”遥辇乌泽大声反驳,“王妃可以是外人,可汗怎能是异族人!” 阿骨丹有一半中原血统,在座都知道。此时听闻,旁下武将是再忍不住哄笑起来。容洛与他们环视片刻,把声音压下去,又顺着他的说法,将那武将手中的海东青取走——交到各家贵女的手里。 宁杏颜早知容洛有后手,在看到恒昌进来的那刻,她便笑鼓了双颊,此时见容洛一板一眼地顺着遥辇乌泽将海东青移交给各家千金,她笑得腹中一阵一阵的痛。接过自己饲养的海东青“碧川”,宁杏颜抚了抚它的羽毛,朝遥辇乌泽大声道:“这可都是海东青选定的王妃,你家可汗真是有福气呢!” 武将们高声大笑。 契丹使者一共数十人,今日进宫的除了遥辇乌泽还有三位。遥辇乌泽求娶宁杏颜时他们未曾反对,此时被众臣讥笑,他们手足无措,脸也一阵青过一阵。 身后被同行使臣手肘用力撞击了一下,遥辇乌泽纹丝不动。双目紧紧剜在容洛身上,他牙关一响。 “这样便求娶神鸟挑中的最好一人!”指向容洛,遥辇乌泽双目赤红,“明崇公主既然同样被神鸟选中——那便请陛下,赐明崇公主于我契丹!” 【作者有话说】 第一更。 下一次更新在11月11号。更新字数在6-15万之间。 今天开始更新的十万字每天更一章。 另外完结时间已定在十二月中旬。 十一月末十二月初作者君会开新书《图国》,因为我还有很多想写的东西,所以这本书是保持足量存稿稳定更新的,不用担心像这本书一样的情况。 然后……悄打滚卖萌求预收~ ps: 这次没有在按时更新是因为国庆假期。 作者君对一些爱好有狂热态度,趁假期有空就想出去参观学习一下。 下面都会好好更新啦。 第148章 1016晋|江独家发表 ◎惊魂。(已替换)◎ 哄闹一下销声匿迹。 谁不知现在朝中局势?太子由容洛扶持, 容洛身后又有谢家、令氏、宁家军、重澈等人,加之前时册封的“安国”称号及更早的“明崇”与皇帝的宠爱,纵使各家儿郎都想娶她, 不少大臣都在恨她,可又有谁敢动她? 遥辇乌泽公然求娶,诸人都不敢再说话,视线一路顺着鼻子到鞋尖,只用一点眼角尖尖打量皇帝的神色。 皇帝又是如何一副脸面? 他坐在案前,闻言眼珠中的浑浊很平很缓的晃动了一下, 泛白的胡须随呼吸偶尔动一下。抬头看了一眼遥辇乌泽, 他握拳在唇边很轻地咳了一声。 没有说话。 似乎是放手让容洛一人应对?似乎是在按捺?似乎是心不在焉? 圣心难测。容洛观量, 只轻轻扬了眼。 皇帝视她为眼中钉, 怕是最想答应此事。但十分可惜, 她是宠誉万千的明崇安国公主,是守住了益州的皇长女, 并不是随随便便一位不受宠的公主。他想让她和亲,也绝不可能。 但皇帝没说话,谢贵妃却不会对此言置若罔闻。众人仍在顾忌,谢贵妃伸手去拉容洛,手掌才触碰到容洛的手心,容洛的轻问便在耳畔挑了起来。 “你想让本宫和亲?” 似乎有感觉到手心碰到什么温凉。余光触及谢贵妃,容洛眉睫微颤, 右手收回抚上披帛,一步转开。语调格外平稳。 周遭没有发现异样。容洛与遥辇乌泽含着怨恨的眼相视, 唇侧微微染着笑:“却也不是不行。” 四下一惊, 年轻一些的臣子与贵女不是去看容洛, 抬首头一眼纷纷都望向了同在亭中的重澈。 最近有关他二人的艳闻传说颇多, 年纪轻轻的自然喜欢听这些东西。但重澈与容洛的反应一致,对众人的目光几乎浑然不觉,一心一意地看着场中,一眼都不曾移开。 “陛下疼爱本宫,赐本宫婚嫁自主的权利,本宫想嫁谁为本宫自己意愿。想必使者很清楚。”韶光穿过步摇,叠叠金光衬得她神色更为美丽几分。她此下一言一语,都带着极致的温和与端庄,眉目间的娇丽便更让人不容忽视。 但丽容再如何,此时的她落在遥辇乌泽眼中都是最毒的巨蟒,她唇动,吐出的便是蛇的信子;她吐字,便是巨蟒张开了猩红的口。 教人浑身发冷。 “本宫愿意下嫁阿骨丹卓郎。”容洛昂首,笑意愈深,“但本宫要四万万牛羊,五万万锦衣,六万箱银,八万箱金,还要你契丹向东六百里地,作为聘礼。就是不知——你家可汗,给不给得起?” 一句话砸落下去,十分掷地有声。不止契丹使者吓了一吓,当场的诸位臣子也觉得容洛的要求额外天方夜谭。 再看场中,遥辇乌泽出口时也知此事毫无希望。此下容洛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时,他浑身便开始不住的打颤,现在容洛居高临下俯视于他,他瞪着容洛,好半晌——竟是一口血喷了出来。 血溅案几,几位文臣忍不住倒退一步,武将们站于皇帝身后,动也不动,余光瞥了一眼场中未曾避开的容洛,再看文臣……显然几位也十分羞愧,也不必他们说了。 遥辇乌泽直直倒下去,使臣撑着他,其他的使者踌躇了半晌,扔下一句“一切由陛下定夺”便深感耻辱地与太医一道疾驰离去。 少了他几人,贵女与臣子们显然自在许多。七嘴八舌地笑话起契丹,臣子们纷纷向皇帝拍马屁,庆幸容洛是出生在了大宣。 这切实是拍在了别的地方。 “好了。”皇帝听了一耳朵对容洛的赞扬,并无耐心地将他们的话打断。神情恹恹地站起来,他也不再看那些画卷,“明崇,和亲之人,你应当也有适合举荐的对象了吧?” 裙袂上几点鲜血惹眼,容洛却极其平静,恍若不知:“是,女儿在宫中寻了一位叫‘西音’的婢子前去和亲。这两日女儿会操办宴席认其为义妹,只劳父皇替她赐下名号。” “叫容勿吧。”皇帝不加思索便当场对崔公公吩咐,“既是和亲契丹,封号就赐‘阴平’好了。”又看向容洛,“朕也累了,之后诸事,便由你与南阳亲王一同和礼部操持——时霖。” 谢贵妃上前扶着皇帝走出案后,临着出小亭时,她侧目看了容洛一眼,到底,什么也没说。 . “你这般喜欢海东青?” 与重澈一齐走出宫门,容洛看他手臂上立着的海东青,伸手按了按眉心。 此次的事情是因她替宁杏颜买下海东青而起,故她现在一见海东青便着实厌恶,那些养着的,在事毕后她也做顺水人情送给了贵女与大臣。现下见重澈抱着一只,她言语里便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嫌厌。 “与我颇为亲近,养着也不碍事。”将鹰递给白鹿,重澈视线落在她耳垂,“这有血。” 她离遥辇乌泽近,他一口血喷出来,她虽是极小心地避了一避,也还是有别的地方沾上的。瞧重澈盯着自己耳朵,她疲累地朝重澈靠近了一步,将脸侧着昂起来,问道:“你帮我擦了罢……我看不到。” 她身后还有何姑姑,此下做出这样的举止,决然也没有什么旁的意思。这数日忙碌,她也确实劳累,偶然间不想转身招呼何姑姑,亦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况重澈于她,间隙与信任就算不如前一世,却仍然是她最信任的人,再者以她与他的情分,她亦不觉得这样有何不可。 瞳珠落在她半垂的眼睫上,重澈伸手,小心翼翼地替她擦去耳垂上的血痕。陡然手背触碰到她柔软的脸颊与雪白的长颈,他眼中微暗,将手收回。 “没有了。”接过白鹿递来的马鞭,重澈笑道,“看来这半月里不曾睡好?” 容洛睁开眼皮,摸了摸耳垂,“只是昨夜而已。” “大殿下哪里睡得好。”秋夕插进话来,“上几回奴婢值夜,殿下都是睡了两个时辰便睁眼。那些劳什子的佛手柑薰了也没用,近日里事务繁多,殿下三更就起身,奴婢不怕殿下罚奴婢,只求尚书好好劝一劝殿下……便是劝不了,也求尚书多陪陪殿下。前一回殿下去尚书府里头回来,奴婢发现殿下倒比从前好眠许多,早晨才起的呢。” 她快言快语,又是最得容洛偏心的丫头,这一串串的话窜出来,何姑姑拦都来不及拦。 “你这丫头……”何姑姑扯过她,“真是要撕了你的嘴!” 长公主(重生) 第88节 话是凶的,语气却不凶。容洛听她说了一叠,看向重澈时已有些手足无措,忙辩驳道:“不是这样的。” 她面对重澈时是最不会说谎。换了旁的女子,大概还要嘴硬地说些几分话,可到了她这儿,她就只有看着重澈眼底的笑反驳这样一句话,然后在他的注视下偏过头,什么也不说。 “我这几日得了张琴,是前朝大家常传作的手笔。”示意恒昌去拿脚凳,重澈低首去看她的神色,“听闻吴柔送了你一本古琴谱,不如明日我带着琴去你府中,试试能否奏曲?” “你来我也赶不走你。”容洛抬眸瞪他,一眼触及他唇边轻笑,深深拧眉,“有时我也颇为讨厌你。” 重澈凝视她,缓缓一笑:“此下喜欢便好。” 呼吸微紧,容洛耳垂乍时翻起一片赤色。望他一眼,容洛头也不回地钻进牛车。片刻,探身进去听容洛吩咐的秋夕跳下车架走向重澈,小声道:“殿下说明日要去见太子殿下,让尚书后日……哎?殿下奴婢还没上车呢!” 秋夕跳下车架的那一刻恒昌便听了容洛意思驾车回府。这厢秋夕话没说到一半,那边车辕就轱辘辘转了方向离开。 车窗布帘飘起,重澈窥见内里,瞧秋夕追上去,他摩挲指尖,温和倾唇。 他的明崇……当真是这世上最可爱的女子。 . “这是殿下差奴婢送来的。”将布包解开,恒昌把内里硕大的木匣放在南阳王的案上,“殿下嘱咐奴婢一定要将东西送到,前时多有冒犯,便请亲王恕罪了。” 六月晨,光景正好,合欢花带着几分女儿家的娇羞盛开。 亲王府植木精致优雅,得见百花盛开,南阳王本该心情无极舒坦——假若不是恒昌长候于门外求见的话。 前时和亲一遭事了,阴平公主也同遥辇乌泽一行人返回了契丹。虽事罢,但他已与容洛结下梁子,自然不会日日安宁。这些时日容洛与他有斗有争,再也不会是从前的叔侄关系。此时容洛要恒昌来送礼,他怎会全然放心?当即拒绝恒昌便闭合府门,以为如此恒昌便会回去复命,但不多时再开门,恒昌便又堵在了那里。 无可奈何,他只能收了东西。 “东西我看到了。”南阳王摆手,“你去同你家殿下复命吧。” 恒昌不动,福身笑道:“殿下出门前交代过奴婢,一定要亲眼看见亲王打开。” 谁不知道恒昌是容洛身边最难缠的心腹之一。看一眼恒昌,南阳王也不想再受折磨。蹙眉放下折扇,他示意身边的容明露暂且等一等,叹了口气,将那翁盖打开。 “啊——!” 他站着开匣,倒没有第一个瞧见内里的东西。身旁的容明露身高不足,又离得近,并不能幸免。 容明露惊恐后退,南阳王低头去看那盒子里东西,登时就将盖子甩开后退了一大步。 匣中是一个人头,杂乱的褐发,突出的双眼,脖颈上半个狼头的刺青…… 不是遥辇乌泽是谁! 下意识的,南阳王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里原来该有一条细细的疤,但过去数日,早已脱落。 “亲王既然看见了,奴婢便可以回去复命了。”恒昌躬身退出去,“亲王告辞。” 南阳王惊魂未定,根本没有听见恒昌的话。手掌在颈上摩挲了好一阵,他喉头用力滚动,少时,他拽起容明露,步伐凌乱地冲出了厅堂。 一刻后,南阳王在府门前上马离去。 这一幕落进两个人眼中。 庄舜然。 重澈。 【作者有话说】 第二更。 十万字一共三十章,每天零点后台准时自动更新。 第149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先攻。(已替换)◎ “贪如此多, 赃款说没便没?白花花的十几万银子,总不至于他一日就能花个干净!” 狠狠一下将那枚赭红色的折子拍在案上,容明兰一声怒吼震得下座十几位官员缩了下脑袋, 连庭外蝉鸣都在这一时消失得干干净净。 和亲事了之后又过了一月余。今日正值中秋,本该是阖家团圆高高兴兴的日子,但历经三日前的参朝日,注定属太子党羽的臣子,及太子本人都是无法安坐与舒坦的。 遥辇乌泽的死并非意外。阴平公主与契丹使臣在和亲路途上遭遇了一群马贼,出于护嫁卫兵武艺高强的缘由, 车架并无多大的损失, 只是遥辇乌泽在与马贼争斗中被马贼拖走, 死无全尸——消息彼时还未传进皇宫, 遥辇乌泽的人头便通过恒昌的手交到了南阳王的手中——自此, 南阳王又如何不清楚,他此后性命堪舆? 黄河修坝之事仍在继续, 或是害怕容洛以此砍下自己颈上的这颗头颅,南阳王左思右想下,便抢先一步,在容洛之前对太子下了手。 兼管招募工匠、协同户部等职的工部主事胡春明,利用职务之便,以权谋私,受贿数万钱, 并贪污朝中下拨的预算多达十万。 其实贪污受贿之事在朝中并不是大事,往年犯下这样事的官员数量多得刑部与大理寺麻木, 而这个胡春明在太子处亦不是什么重要的臣子, 弃了也不会心疼, 如今这般动怒并召集臣下, 一是此人由他提拔上位,二则是贪污的赃款在青天白日下尽数不翼而飞。 数十万的银子不是小数目,像是胡春明这般的人,太子也不信他会拿银子去做善事或是分给亲戚。大理寺那处抄家不见半分,理所应当的就怀疑到了太子的头上——胡春明此人小人得志,自从攀上容明兰后便时常在同僚眼前炫耀。落进旁人眼里,那可不是对太子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么? “殿下……”盛怒之下几乎所有幕僚都不敢言语,死鱼似的僵硬周身安静喘气了好一晌,中散大夫孔识方才怯怯揖礼开口,“微臣觉着……也许赃款是在南阳王处。这些时日臣从平中丞处听闻,陛下对南阳王似乎颇为着眼,虽朝中觉得此事离谱……可圣意难测,说不准是南阳王胆大包天……” “谁不知在他哪?!”容明兰黑着脸拍了一下桌案,“嗙”地一声巨响,“本宫要知道胡春明是何时交给他的!他是什么时候得到的,又放在了哪儿!” 见底下又噤若寒蝉,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模样。他心头火气冲上来,一掌拍得桌案似要粉碎似的哄响。 “本宫要你们有何用!” 殿下立时哗啦啦地俯身跪下去一大片,满口“殿下恕罪”,气得他气都要喘不上来。 但这些臣子也没有法子。饶是知道此事由南阳王所为,他们也没那个手伸进南阳王府谈个虚实。不能为太子分担,不能安稳自己的仕途,他又何尝不急?此事来势汹汹,不消看都知道是冲着太子七寸去的。他们属太子一党,若是赃款去处不定,他们这些职务低一些的,怕是都要成为牺牲品。 堂中气氛凝滞,所有的空气仿佛都是刀,一口小心翼翼地吸进去,还要战战兢兢吞进去,免得这刀子刮烂肺腑。太子扫将底下一眼,手掌按在胸膛,感觉自己的心在抖,手更是抖。 “如今是秋了,殿中虽暖,却也不能说跪就跪。不然这夹热的冷风穿堂一吹,你等还如何为太子分忧?” 静寂里飘入一道温柔的女音。字字怀着软,又比刀子还要硬气。 太子与众臣子听得这声音,忙偏头看过去。遁声一瞧见容洛,太子欣喜万分,立时起身去迎。后头臣子松了一口气,连忙给她见礼。 “这几日得吴娘子邀约去了庄子,接了你的信本宫便赶了回来。”按了按他要过来扶她的双手,容洛右手虚晃一下,让想上前替自己摘披风的近侍退开,“此事本宫听云之说了,都不必慌张。你也赶紧去换身衣裳,一会儿便随与本宫入宫。” 容洛这段时日确实不在长安。和亲之事让容洛明白她对外势力仍然不足,她这些年专注朝堂,底下的事多少顾及却依然不够,如是她早些顾及,她便能让南阳王一步踏不进驿馆,甚至是能最早知悉遥辇乌泽心怀阴谋。故,她这些日除参与政事之外,也时常出去请隐居的高人出山,或是大肆送出人情,结交更多的贵女与其身后的宗族。 自然也不仅如此。她体内蛊虫未除,对那尚存于世的连隐南外祖家当然也留了心。可惜是穆夫人这些时日去了肃州,她无法问个明白,只能派人顺着麒麟军留下的足迹去查。这太子信件送到她手里的时候,她人还在金州。 “皇姐是有法子了?”他身上本就穿得整齐,此时一听招手让人去拿披风,眼珠子仍黏在容洛脸上,忽一下有点喜意,“难道说阿姐知晓赃款在何处?” 容洛听这话就笑了,“没有。”又道,“这一身不行,你去换件颜色浅一些的。头上这些也取下来。嗯……云之平日如何穿,你就照着他打扮一身。” 此时的容明兰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自是什么都愿意听容洛的。容洛吩咐完旁下,他却不肯走,只抓着容洛又问了一遍:“皇姐有法子?” “有。”容洛并不卖关子,“这银子自是拿不回来的了。无论是在亲王处,还是不在亲王处,十万两白花花的,他咽进去了,就是绝对是吐不出来的。若是执着在此事上,也许正是合了他的心意。本宫来的路上已让姑姑替本宫取了三万两黄金,你换好衣衫,便与本宫进宫向父皇请罪吧。” 一番话可教容明兰与满堂幕僚怔愣。 摘掉金镶玉的束冠,容明兰抓紧容洛的衣袖,满目愕然道:“弟弟怎能让皇姐填这个窟窿,如此岂不是便宜了南……” “明兰。” 倾唇无奈轻唤,容洛反手拍了拍他的手背,“你亲自填这个窟窿也并无不可,可此事人人都知是胡春明所为,你填补,那便是洗不掉的泥。但若本宫去填,那旁人只会说是姐弟同心,体民生之苦。至于亲王,他想吞,我们便任他吞,最多后头让他用命来偿。这点钱,比之他的颓垮又算得了什么?” 微微一顿,她松开他的手,朝旁下近侍吩咐道:“领太子去换衣裳罢。” 银钱来自容洛,贪赃的却是自己的人。容洛话罢,容明兰却踌躇反复了好半晌。说是自己填,怕是要引人说做贼心虚;可不是……他又隐隐有些不安。可也如同容洛所说,这确实是眼下最好的法子。而他也再没有别的方法。 看了眼容洛,容明兰低头看着青黑色的地砖,好一会儿看向身后诸幕僚。冷声唤他们起身后,他低低长吁一口气,叠步进了内堂更衣。 . 与太子交代好诸事,容洛同他是毫无阻拦地入了宫,顺利地见到了皇帝。顺着容洛的指示,容明兰着了一身素净得不能再素净的衣裳,再经由盛婉思一副打扮,他本就憔悴的面容更是多了几分青灰。这副模样,以至于他在殿中大哭着对皇帝见礼、述说自己用人不当时,来面见皇帝的王知微都不禁信以为真,替他说了几句话。 要知道,这二人从某些情况来说,还是隐约的政敌。 “起来吧。” 听容明兰嚎哭着坦诉完他的过错,皇帝接了容洛填补漏洞的黄金万两,平平淡淡地叹息一声,止了容明兰的痛苦。 “念你经验不足,这一回朕便不再追究。”摆手让附耳说话的崔公公退下去,皇帝看向容明兰,“同样,照你的请旨,明日后便由重家人审理胡春明,招募工匠的职务往后也由多人担任。”又悠悠一眼落下去,“但你亦要清楚,如非黄河正值汛期,朝中人力不足,此事也绝非如此容易就能了结。堤坝之事往后你再出错,朕会绝不顾惜你是否是我大宣太子,一视同仁。” 他嗓音嘶哑,每一个字带着些撕扯的音调,可又清楚得让容明兰心紧巴巴地好似被一只手掐着。这样的感觉让他回忆起向凌竹,抿了抿唇,他余光瞥了眼身旁泰然自若的容洛,眉心一缕拧起又骤然放松。 一下叩首下去,他肃然道:“儿子绝不再犯,感念父皇宽恕。”说罢,又抬袖抹了抹眼角晶莹的泪珠,十分听话而感激的样子。 然皇帝根本不信他这副样子。容洛了解他,他亦十分清楚自己的长女是一个怎样的公主。 野心勃勃、心机深厚、大智近妖。 这样,他又怎么不知道太子能幸免于难是因为容洛? 当权者从不是傻子,便是他们每一个都性格各异,处事手法不同,他们也都永远处在一个高位上。在这位置上看见的东西,远远比旁人能看到得要多。而正因为如此,皇帝将自己不喜欢的京外三家接入庙堂;亦同样是如此,容洛选择了一步步往上走,与皇帝相争、妥协、撕咬……不是径直带刀割下他的头颅,以表一腔憎恨。 太子伏拜下去,皇帝偏眼看向容洛,与容洛一眼相对,容洛揖首,脊骨依旧直如墨竹。 眼中浑浊的潭水仿佛丢进一粒石子,那些泥污颤抖着一丝丝扩开,又合为一滩泥淖。 “你回去好好反省,督理亦更该小心。这几日浓云墨昼,若是因下雨耽搁工程,朕还须责问你。”摆手示意他退去,见容洛同样起身,他视线钉在她身上,道:“明崇,朕许久未见你,你留下。” 提裙的动作微微顿了一顿,容洛与容明兰余光相对。同皇帝福身,“是。” 【作者有话说】 第三更。 第150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保命。(已替换)◎ 容洛当然不会信皇帝会想念她这个女儿。在大殿中站着, 容洛抱袖而立,形容举止端庄得挑不出毛病。 皇帝在案几之后将折子的批注最后一笔写下。合拢折页,他在历经长久沉默后发问:“你当真要参与政事么?” 每个字仿佛沾上了沉重的锁链。容洛捏了捏襟带, 绯红的眼角微微抬起,看向皇帝。 “女儿只想保命而已。” 前朝对她参与政事一事私下异议颇多,但再如何,关于公主甚至是女子涉政的这些话都没有翻到明面上来说。御史台不曾弹劾,底下大臣更是不敢在折子上多做笔墨。此下皇帝问出,容洛略有些意料之中的愕然, 却并不害怕他会剥夺她的权利。 婚姻之事如今由她自己决定, 她手下臣子纵然不能保证彻底干净, 但也绝对不会做太为出格的事, 他若想通过挑她的毛病远离朝堂, 三年前或许还有几分可能,眼下, 那决计是不行的了。 “保命”一词是为真心,也是赤裸裸地讥讽了皇帝。握在手中的朱笔微微一颤。过了好半晌,他将笔放到一旁,凝视着容洛好一阵,忽然掏心窝似地语重心长:“你母亲近日与朕说了许多……朕也老了,每每一去见你母亲,总不免想起从前与你母亲在宫外偷偷瞧你的事。” “明崇……朕或许不能说爱你母亲, 可也不能说……对你母亲……”他沉沉地停了一下,转眼过来, “……与你, 没有一点喜爱的。” 长公主(重生) 第89节 他这些坦诉容洛没有料及。她无论前世, 今生, 与皇帝好好坐下说话的次数都少得可怜,在她的记忆里,只有三次她跟他好好过说话。一次在她四岁时,他给了她一块糕点,她视若珍宝;第二次,是他在她眼前杀掉连隐南,他把她抱起,他抚摸着她的后背,问她“怕不怕”,她说“母亲呢”?这便是所有。 而第三次,是谢家崩塌谢贵妃死的前一日。他来明德宫,说“父皇是皇帝”,她说“儿臣知道”。 于是,天翻地覆。 每一次的对话都极短,犹如这一次的,她记忆里并不存在。 瞳珠未动,容洛垂眉笑道:“可女儿与祖母长得太像,不是么?” 这话乍一听,似乎是替皇帝开脱,但再听,却也不过是几个字将她与皇帝从前与往后都挑了个明白。 皇帝看着她,点了点头,“是。很多时候,朕都在想,若不这么像就好了。” “倘使这般,”她轻笑,“女儿与谢家都活不下来。” 这话接得飞快,快得让皇帝双目都染了层耐人寻味的意思。旁下崔公公站在柱子下,双目看着这父女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情形,只是很低得叹了声气。 容洛的话有些藐视皇威,皇帝不生气那绝不可能。觑着容洛,皇帝才想说什么,殿门骤然一下被一双素手推开。 是谢贵妃。 她形容有些散乱,看到容洛,她高耸的胸膛似是安心似地松下来。 “却没想明崇也在这儿。”她拉着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子迈入大殿,笑意里有几分不自在,“这般也好,今日不是中秋么?明崇若无邀约,不若一齐在宫中陪陪本宫。”见容洛朱颜在看见她身后女子时一下多了几分冷意,她松开那人,朝皇帝笑道,“妾身近日与王妃甚是聊得来,这些时陛下忙,多亏王妃陪着妾身解闷。妾身听闻王妃没有子嗣,年年中秋都一个人,故想同陛下求个恩典,让王妃今年在宫中庆贺中秋。” 那女子见到容洛并不奇怪。看容洛面容一下冷下来。她倾唇,朝皇帝与容洛福身,“妾身穆万华,见过陛下、大殿下。” 穆夫人是昨日回的宫。她行踪本就不引人注目,容洛也未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此下见谢贵妃与她一齐出现,容洛……十分不可理解。 容明辕并非亲子之事谢贵妃已然得知,穆夫人的身份更不再话下。皇帝与穆夫人谋害了燕南,将她亲子更换,她怎能如此简单与穆夫人交好,处之平平然? 这一幕皇帝想来也没有料到。看着下方的穆夫人良久,皇帝皱了皱眉,对谢贵妃道:“你愿如何便如何,不必过问于朕。”十年如一日的宠眷。 谢贵妃看着皇帝,袖中的手微微一抖。仍笑道:“却不能礼法不顾,总该明白些。” 皇帝与之对视,又移眼看向容洛,也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如此你便留在宫中,陪陪你母亲。” “儿臣……父皇恕罪,女儿今日是打算陪杏颜的。”一点一点抿住唇畔,容洛满心委屈。 不是为皇帝,是为谢贵妃。 鎏金步摇抖动,容洛偏首福身,“杏颜家中没几人,前时又受了委屈,女儿琢磨着陪她好好饮几杯酒。眼下……眼下天色已晚,明崇便也不耽搁了。父皇恕罪,待过几日,明崇得了空,一定好好与父皇母亲说说话。” 这是不是借口,没人知道。皇帝看着她许久,颔首应允。 “去吧。” . 身后殿门合拢。容洛在门前站定,听着身后一声厚重的响声,好半晌立在哪儿,双目怔怔地看着地面,眉心紧拧。 何姑姑带着辇乘在阶下候着,远远见容洛半天没有动静,想着方才见谢贵妃与穆夫人双双入内,扬手让四下准备着,抬步便朝容洛走了过去。 “大殿下?”见她面色苍白,何姑姑伸手去碰她,“殿下怎么了?” 容洛失魂落魄,肌肤的冰冷透过三层轻纱依然可以感受得到。何姑姑唤了她三四声,她才回神似地偏过去看了她一眼,何姑姑担心地不行,伸手去握她的手。 “这般冷……殿下是怎么了?” 秋老虎燥热得紧,下午便是有风,扑到脸面上也还是热的。何姑姑易出汗,旁时顾忌着主子颜面的,备了好几条帕子去擦。此下顾着容洛,她颈上的汗水顺着往下渗,别人没她严重的,却也是热得哈欠连天——可容洛呢?身上冷冰冰的,好似是在隆冬的大雪里站了一夜。 容洛被她扶着,听着问话,摇了摇头,抬步正往前走,却狠狠地踉跄了一下。 那双膝快要触地,何姑姑忙一下扶稳。看着容洛,她又要张口问,但容洛到底只是摇了摇头,紧紧扶着她上了辇舆,闭目侧靠在椅背上,以手撑着鬓角。 何姑姑跟了容洛几年,还是甚少遇见这样的容洛。她以往不是她心腹的时候,容洛便是被问了什么也从来不会回,如今亲近了,遇见什么事,容洛也还会与她分担几句。像眼下这样的,询问了得不到答案,容洛一心自己憋在胸膛里的,她也就见过一次,还是那时被外放益州,得知重澈与皇帝联手的时候。 那时候的容洛知悉一切,不声不响地一个人在案上伏了许久,她与秋夕恒昌等人不知如何安抚,只能在旁下安安静静地看着。到了第二日,她担心她身子,也没按时去唤她起身,想着让她自己安静一阵。但是……大殿下终究是大殿下,她才到她门外,她便衣着齐整地迈了出来,吩咐她备驾去谢家。 而在知道谢家辅佐容明霄以后,她真是十分、难以不去心疼她家的大殿下。 难过了无人可以说,拼命辅佐谢家、谢贵妃……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低头随着辇舆向宫外走,何姑姑叹了声气,前头一道略有陌生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皇姐今日入宫?” 抬头望去,一个身量欣长的郎君站在宫道旁,头上是玄黑色的锦带,身上是笋青色的曳撒,还蹬着一双乌色的鹿皮靴。他似乎是打猎回来,背后背着箭筒,手里一张象牙的弓,身后的两个侍从手里提着兔子和飞禽。见容洛睁眼看过来,他圆圆眼弯起来,笑了一笑,露出两粒虎牙。 “皇姐不认得弟弟了?”他抱拳,发现手里握弓不大合礼数,把弓挂在身后侍从的脑袋上,冲容洛笑道:“我是明霄啊。” 容明霄以前容洛倒是在容明兰宫里头见过一两次。最后一次见着,算起来到现在也有两年的时间。过了十三岁的男子都长得极快,仿佛在那一年里女蜗又到世间特地给所有男子朔了身躯。下方的容明霄如今已经十六,早已封了府,容洛一眼扫将下去,不必亲自同他对立站定都知道他比她高。 容洛端量他半晌,实在没有心思理会他,“认得的。” “皇姐居然认得弟弟。”容明霄十分欣喜,激动地鼓了鼓胸膛,他又十分歉疚,“哎呀……弟弟却真没想到。往日弟弟不大出宫,还怕皇姐不记得弟弟呢。原该封府后就去见皇姐——对了,封府那日弟弟给皇姐发了帖子,皇姐如何没来呢?” 一句回应便好似打开了容明霄的话匣。容洛几个弟弟里或是心存反骨或是野心勃勃,容明辕聪慧而温润,燕南则是朝气而懂事,像容明霄这样话多的,还是头一个。 “本宫病了。”耐心耗减,容洛摸不清这被谢家辅佐的容明霄到底是本性如此还是城府深沉,亦不大有心思应付他,“你此时是要去见父皇么?父皇在选德殿,你还是早去为好。” “是,今日中秋,弟弟打了几只兔子,想给父皇做兔肉羹。”容明霄好似听不出言外之意。点了点头,他从侍从手里提过兔子给容洛瞧,“兔肉滋养,皇姐不嫌弃,便让姑姑拿几只回去?” 何姑姑眉心微跳,倒是真没见过这样的皇子。 “不了,本宫今日去宁二娘处。”容洛不咸不淡地说道,“你早些去吧,御膳房此时估计乱着,再晚些你便用不了厨房了。眼下也不早了。” 容明霄一听,深以为然,“那弟弟便先告辞了。” 容洛颔首,何姑姑摆手让抬辇太监动身,容明霄抬起的步子又收了回来,还连接退了两三步。 “对了。”他眨眨眼,神色有些小心翼翼,“弟弟听闻……皇姐斩了遥辇乌泽。” 绯色眉目陡然一掀。 见容洛一双黑雾似的瞳珠望过来,容明霄喉头微动:“皇姐……自古俗语有‘不斩来使’……此事皇姐纵然做得巧妙,幸之契丹处也没有发现——嗯,弟弟也清楚皇姐对宁二娘的看重,但……此事到底有背与我朝风范,弟弟希望阿姐往后……” “你与南阳王联手了么?” 他话没说完,容洛便冷冰冰地开了口。 朱唇一开一合,却教人浑身如遭芒刺。 容明霄不是没听过谢琅磬说容洛的可怖,只是他对容洛了解片面,也极少见到如今的容洛,此下容洛清脆几字如同冰块掉进耳朵里,一双眼更是看得他发毛。连忙摇了摇头,容明霄道:“南阳王此人阴毒……弟弟没有与他来往。” 什么样的关系,可以形容另一个人“阴毒”? 自然是仇敌,陌生,鄙夷。 但在宫中,这些都可以装。 听他话罢,容洛凝望他久久。许久,她袖袍下的手指、细密如雀羽的眼睫,都几不可见地抖了一抖。 眼缓缓沉下去,呼吸宛如抽丝。 “知道了。”她道,“走罢,掌事。” 【作者有话说】 第四更。 第151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折刀。(已替换)◎ 辇乘离去, 远处的容明霄与侍从在视线里化作了两个小点。何姑姑扭头回来,看着在辇舆上脸色愈发青白的容洛,十分担忧:“殿下?” 容洛手背撑着脸颊。浓重的担心没入耳畔, 她虚弱地扬眼看了一下何姑姑。 “本宫没事。”她睫毛颤抖,“本宫只是……有些累。” 这几个字教何姑姑瞬间低了首,另一边的秋夕年纪轻忍不住,立时红了眼眶。 她们都是随着大殿下踩着刀尖往前走的人,如何不知容洛这一路来是为了什么?她们的大殿下,为了谢家, 淬了毒的衣裳说往身上穿就往身上穿, 放了雷公藤的毒酒说喝就喝, 刺杀说不避便不避。便是病着, 烧得浑浑噩噩, 几件衣裳都穿得乱七八糟,还是会为了谢家去见客看折子;就是当年咳成那样要外放, 还是趁着最后一点时间替谢家打点一切——可是谢家呢? 容洛前脚去益州,后脚他们便忙不迭地准备起后手;容洛为了谢家往后,兢兢业业地筹谋着每一步,他们转眼便与容洛确立阵营…… 南阳王收到遥辇乌泽人头之事除了公主府暗卫便只有她们与南阳王知晓,南阳王不说,谁能知道?容明霄既未曾与南阳王联手,那他能从哪里得知此事——只有谢家。 而当日容洛宫门前剑指南阳王, 眼见的几乎都是站在容洛这一方的人,其后便是御史台与皇帝。谢贵妃提及南阳王, 口中说的却是从谢家获知——如是南阳王不告知谢家, 平朝慧和皇帝难不成会跟谢家说起此事么? 谢家如此对待她们的大殿下……可她们家大殿下…… 却从未想过害谢家啊…… 看着容洛, 秋夕吸了吸气把哭腔憋回去, 难过又生气地攀着辇乘:“殿下,谢家……” “没有。”容洛低垂着眼帘,“今日之事,谁都不要议论。” “可是……”秋夕瞧她还在护谢家,心里头又气又急,“殿下!” “本宫没事。”容洛强打了几分精神看向她,笑得苍白,“你总不能,让本宫跟外祖和舅舅……为敌吧?” 这一句,秋夕愣了一下,看着容洛眼底下微微的青色、绯红的目和畿白的脸,嘴唇不住地发抖,开开合合几次,她看着容洛许久。咬着下唇别过头去。 殿下重情,她们都清楚,平日里也没少因为这一点感觉殿下宽厚。便是当初重澈直白说殿下重情不好时,她也没觉得如何。可……眼下容洛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她是当真替殿下委屈……和无奈。 见秋夕耷拉下脑袋,几个亲近的心腹瞬间都替她揣着憋闷没了声,容洛笑了笑,探手去摸了摸秋夕的脑袋。 “好了。”她气息里仍有几分虚弱,却十分温柔,“不要难受了,从来世事不如意,多一些少一些都在眼前,倒不如去看那些如意的事。” 秋夕泪花在眼眶里打转了好几圈都没掉下来,听了容洛这话,眼泪立时就吧嗒吧嗒地往底下掉。抽抽噎噎好半会儿,她挺着红红的鼻子看向容洛,“殿下都被欺负了,就算有高兴的事,还能有什么如意的?” 秋夕不会装模作样,打心眼里为她好。她跟着她五六年,未重生之前如何便不说了,只这四年多,打从她用秋夕起,秋夕便一直让她颇为喜爱。 眉眼弯了一下,拢在心头的乌气因秋夕这两句话溃散了几分。 “不如意的,可以让它如意不是?”眼中微微黯然,容洛笑了笑,“谢家是本宫外祖家,与本宫血脉相连,情深义重,本宫动不得……那被谢家当做刀子用的南阳王,本宫总能折了他吧?” 秋夕最后一滴眼泪被抹掉,闻言,她愣愣地扬了头看容洛,“怎么做?” 容洛舒眉:“崔氏。” 何姑姑微微有些讶异:“不等了么?” 按原来筹划的,崔氏本该交由太子处置。益州事后,因惧怕容洛,皇帝几乎将崔氏弃如敝履,太子于崔妙仪更不过多宠幸,庙堂之上,徐云之、庄舜然、陆识秋等人皆以手中权势压制崔氏族人,徐云之因是内定的侍郎,皇帝对他颇为赞赏,重澈亦对他十分重用。户部前有重澈,后有徐云之,崔氏族人政务碰上户部几乎举步维艰。旁人看出端倪,卖容洛三分薄面,对崔氏更不亲近。 但无论如何,容洛也还是未对崔氏下手。 “令氏制崔氏以衡皇帝”一事仍在计划当中,太子每一步几乎都在朝最后的目的上去。朝中党争剧烈,皇子们无论想与不想,迟早都要做个了断咬个你死我活,太子纵然有容洛推着往前走,也定要吃下崔氏才能拿住皇帝,保下太子之位。容明霄身后谢家气势汹汹,暗流中容毓崇似乎也并非善茬,前头的南阳王更是肆无忌惮……将棋盘摆正去看局面,执黑的容洛早已将白子吃得差不多,“衡皇帝”一事,也将来临。 这个时候去动崔氏……或许崔氏就到不了太子手里了。 长公主(重生) 第90节 “崔氏本就是本宫手里的东西。”容洛倚在扶手上,宫道宽阔无人,隐隐有些萧瑟的滋味,“再说了,太子不也是本宫手里的东西么?” 以她现今的权势,皇子中她想扶谁做皇帝就可以扶谁做皇帝。选择容明兰,无非是因为太了解他的过去和性情。 毕竟,比起那些不熟悉的皇子,熟悉的棋子不容易脱手,也更容易在棋盘上走不是?崔氏,令氏,不过都是她随心给这颗棋子妆点的饰品罢了。 “那……要用谁?”跟着容洛久了,何姑姑对她下一步的吩咐约莫也有一点了解,“清流党还是……令家?” “殿中省不是说下月初八是个好日子么,等云之升迁侍郎,翼优与汾朔完婚,便让他二人动手罢。”容洛按了按鬓角,似乎真的是疲乏了,“汾朔封公主府后总同本宫眼巴巴地问她家郎君,言语里说本宫偏心舜然云之,说他二人连升几次,翼优至今也不过正五品。本宫不想听她念叨。” 临近宫门,何姑姑扶着容洛下了辇乘,招手让恒昌拿披风过来给容洛拢上。将两条襟绳在之间绕了个圈交互扯过去,何姑姑笑道:“六公主这些年在宫中也辛苦,殿下给些赏也是应当的。”触到容洛冰冷的脸颊,何姑姑顿了顿,“殿下坐马车回去吧?这冷冰冰的,一会儿得让盛太医来把把脉,免得又病了。” 听她提及盛太医,容洛点了点头,又吩咐道:“明日让孟家与云之见一见。孟云思在宫中承宠,功劳总不能忘了她。” 恒昌管通信,闻言颔首,让人去把牛车换成马车,赶紧回府。 . “大殿下似乎很难受。”崔公公掩了门,听着小太监上报的事,转头看向重澈,“穆夫人与贵妃一同来,怕是真的戳到了殿下的心肝。不过这戳就戳罢,方才殿下出宫,又从八皇子处听了一耳朵谢家跟六亲王的事……唉,但愿殿下再不往深里想。就在那几句话上就行了。” 重澈早已入宫,今日容洛与太子来时,他便在大殿的廊柱下一直站着。他不出来,角落又隐蔽,也没人发现他就在哪儿。 “瞒着也迟早会知道。”重澈面无表情,“下来约莫是要用崔氏了……陛下当真已经拟了旨么?” “没,这几日总是夜半起身,看了一阵又一阵。不过大印已经盖上了,会不会写,还有待商権。”崔公公摇了摇头,“咱家本也不想参与此事,若不是您告知咱家殿下的心思,咱家是绝不会淌这趟浑水。咱家希望您能说话算话,新帝登基后,帮咱家出宫,做点小买卖。” 重澈:“十皇子的封府圣旨拟好了?” “早拟好了。”崔公公道,“卢家那位家主亲自给十皇子做老师、兼任太子府詹事,等这半年过去,会直接入宫,接礼部尚书的班……嗬,但这又怎样,总威胁不到您,六部里如今哪一位不是您的人?陛下不知道,咱家可清楚呢。” 吏户礼兵刑工,几乎一半重臣都在重澈手里捏着。外头、皇帝也许不能一望而知,他作为重澈的人,窥见冰山一角险险知其全貌,如若不然,身为皇帝近侍,他怎会愿意与重澈走近,甚至甘愿事毕后退居庙堂之外。 重澈眸子里夹了冷,崔公公自顾自道:“咱家也没跟旁人说,好歹活了快五十岁,侍奉过两位主子,这点分寸咱家总有。”顿一顿,崔公公浑然未觉,“不过咱家活了这么久,倒真有一点搞不明白。您分明喜欢大殿下,何以……要让穆夫人向陛下提议对大殿下不利?” 两人在殿门拐角说话,音量压得低,也没人听到这些。就是听到了,为着耳朵和舌头着想,也会当没听到。 重澈凝着他半晌,脸色不冷不热地开口:“公公平日里没人陪着说话罢?”见崔公公又要说话,他颜容冷下来,“有些事公公听到就听到了,我未曾追究,公公便好好闭嘴就是。” 视线越过他,落在角落的一截衣摆上,重澈抿唇。 “十皇子。”看着容明辕肃着脸走出来,重澈声线犹如冰霜,“既你在此,臣也不必再去一趟建章宫了。希望你告知微臣,谢贵妃又是如何一回事?” 【作者有话说】 第五更。 第152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内乱。(已替换)◎ 手中紧紧捏着一只蔷薇, 锦履踏破午时的风声,深绯色的官服因疾步快走几乎贴附在肌肤之上。 穿过长长的廊道,徐云之到了空月亭。 九月有些风, 容洛仍在用药压制蛊虫,虽没讲究与小心的,秋夕执意让下人把厚重的竹帘放下遮挡。徐云之受引至竹帘前,急促的步伐陡一下顿住,握着那只红色的蔷薇,徐云之好半晌, 才定了心掀帘。 “殿下, 臣……”想说的话卡在喉头, 徐云之看着亭中另外一个男子, 喜色褪下去, “尚书。” “你来了。”重澈温和朝他颔首,“今日不是宣旨升迁?怎不与同僚庆贺?” 亭中放着桌案, 容洛正在凝神画着一枝珠兰,看似十分专注。那画枝叶的一笔绵长又须注意力道,重澈说了话,她倒没有空闲搭理于他。 与重澈相视,徐云之感觉重澈的眸子里放着一面明镜,这镜子照出的不单单是他的外表,甚至是他的五脏六腑与一颗心。他十分慌乱, 手中捏着的蔷薇,收也不是, 不藏起来, 似乎更加不是。 兴奋凝固在口齿。徐云之半晌没回话。按理说, 平日的他最会随机应变, 也最会化险为夷……可此时,他却什么也没能说。 “坐罢。”容洛并不知这些东西,将笔搁在一旁,她抬首,看见他手中那只蔷薇,“不是说让你与同僚吃酒,明日再过来?” “殿下早有吩咐,微臣不愿怠慢。”徐云之赶忙接话,忽又觉得措词有些不当,忙补充道:“方才接了秋夕姑娘送来的礼,臣想着殿下,就……过来了。” 什么叫说多错多,徐云之便是一个极好的例子。 绯色从耳垂上涌起,一点点漫过那粒红色的小痣。与耳机相反的颜色出现在脸上——他话从口出,耳朵红了,脸上却白了一半。 他自以为自己的心思除却自己与庄舜然不论是谁都不知晓。他了解自己与容洛的距离,也更清楚重澈对容洛的喜爱,此时他在重澈面前说出此话,无异是等于向重澈剖白自己对容洛心怀不轨。 这简直比不知好歹向容洛表明心意还让人难为情。 重澈一眼扫过来,眼神里多了些耐人寻味。容洛按着指腹,抬头看他,平常笑了一笑:“倒没这样急。崔氏就在那儿,虽长着腿,但三年五载内也跑不掉。”又道,“你这般喜欢蔷薇?早晨备礼的时候本宫本想放一只牡丹在匣子里,奈何没有贵重的,怕放了反而是在你面前班门弄斧,这才挑了只蔷薇。若你喜欢,本宫园子里还有同一种别的颜色,紫的粉的,也有许多种子。” 昭然是没听懂徐云之的话。 徐云之倏地有些颓丧。闻言摇了摇头,他道:“臣其实只是想复命,与殿下说一声臣已升迁。这花是何时拿在手上的,臣也不大清楚。”他把蔷薇收进怀里,余光瞥见重澈转眼去看容洛画的画,明白了庄舜然的不甘心。 先来后到,有时或许当真不公平。 心里喟叹着,庄舜然却也到了府中。迈入亭中,他看见重澈,也像他一般怔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见礼。 “尚书最近十分清闲?”庄舜然在徐云之身旁坐下,兜头便对重澈发问,“近来总在殿下府里头见到尚书呢。” “户部自然忙碌,只是入了年关就任尚书右仆射,如今云之任侍郎,户部之事我想交于云之,便不再太深入。”轻飘飘回了一句,重澈也不瞒在座,“且我也并非自己来此。这几日明崇睡不大好,我也不过是受人之托,来与她松懈精神罢了。” “你来蹭饭便罢了,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容洛嗔他一眼,增设道:“翼优盯着南阳王,前日摸到南阳王的一些动静。本宫此次邀先生相商,却不是为了用这些事来动南阳王。南阳王如今与陛下亲近,许多时候是仗着陛下为靠山做事。倘若本宫直接对南阳王出手,大抵就如了陛下的意,故而此事,还是须用崔氏。” 重澈一口一个明崇,升迁说得更好似家常便饭,直震得徐云之与庄舜然两耳发麻。容洛引入正题,他二人仍如同充耳未闻,徐云之接连被打击,此时宛若遭受风吹雨打的牡丹,双肩都低了不少。 好半晌,徐云之道:“那臣便给崔氏施压。”视线躲开不去看重澈,徐云之的兴奋彻底消弭,平稳的声音里隐约有些低落,“不过听闻如今崔氏已是崔妙仪主事……依照太子妃的脾性,眼下的崔氏怕是最能忍的。” “崔妙仪可怖,却也不及太子与本宫。”容洛全然未察觉徐云之的异样,径直拾起画卷旁的折子交给庄舜然,“领你的人给崔家那位名存实亡的大爷带话……还有,崔彤云听说已经入朝为官?” “正六品。”重澈看着画,“走的是我的路子。你若想用他对付崔妙仪,约莫有些难度。” 容洛不解,“你的人?” “你是否忘了,”重澈睨着她,无可奈何地笑,“当年若不是你替淩月以射箭论出胜负,他早已入朝。” 似乎有这么一回事。容洛沉吟少时,道:“还是得试一试。” 崔家的事她知道一些,其中崔彤云与崔妙仪的争斗,可说是如雷贯耳。崔妙仪如今拿住了崔氏,崔彤云会否甘心?她不知道。但只一点她却十分清楚:在这种世家里,嫡出的,没有一个是不喜欢权力,不想要权力的。 况且还是崔氏这种到了这一辈就开始权力畸形的世家。 “可以从他夫人入手。”徐云之思索道,“他今年娶了任家的小女儿,听闻是个堪比太子妃的狠角儿。旁人都说那任夫人悍妒,可崔彤云却待他夫人掌上明珠似的,上一回同僚们去饮酒,我看识秋跟他说话,提起他夫人,他就一个劲儿地傻笑……实在……” 越想,徐云之就越是难以理解的笑起来。 但转念一想,假若是他娶了在外凶名更甚的容洛呢? 不用说……旁人定是要笑话他吃软饭的。 可是,若能无时无刻都能看见容洛,听她叫自己“夫君”,他大抵也会跟崔彤云一样……便是被笑话也不禁傻笑的吧? 觑眼看见容洛莞尔,徐云之觉着自己心里头跳了跳。 可能么? ——不可能罢。 一时间跳动的心多了点疼,这些疼顺着他的血液流便周身,细细密密地……像一张网住眼眸、口齿、四肢。 然后令他从梦里痛醒。 “倒是任家是哪个任家?四品都水使者的那个任家,还是洛州的那个任家?” 恍惚间,徐云之听见容洛发问。 “洛州的那个。”随即,他看见重澈与容洛相视,温柔地回答:“任夫人是远嫁,与京中的娘子们都不大熟悉。崔彤云因此每每遇见宴席总带着夫人参加,见着夫人们说话便过去介绍任夫人。你若能帮一帮他,想必他是不能不卖你面子的。” “所以有时我就不大爱与你说话。”容洛凝眉,“什么心思你都猜得着,偏生我什么都猜不着你。好了,你待得这样久,是不是该回去了?” 这是容洛少有的一面,徐云之怔怔看着,转眼看向庄舜然,见他面上无虞,手中却紧紧攥着袖角——十分不甘心。 收回眼,徐云之气息在胸腔里笑了一声。低下去的唇角无奈扬起,发出低低的苦笑。 泥沼深不见底,如今收心,约莫都来得及。 . 对崔氏的围剿在一个雨夜里悄无声息的开始。 崔彤云因在此事里颇为重要,容洛亦不在铺垫或者是慢慢接近任夫人。初十的雨夜,容洛开庄子替吴柔办生辰,各家受邀,崔彤云在列。 帖子是以吴柔的名义发出去,崔彤云原先并不知悉,到了席上,听了吴柔一番对容洛的感谢,他才知这内里还有容洛这一层的存在。而容洛也没给他细想的时间,直接提了任夫人坐到自己身旁,并在席上好一番夸赞。诸贵女都想上容洛这条船,怎会不附和?崔彤云原就担心自家夫人火爆脾气在贵女圈子里吃不开,眼下容洛手起刀落地替他解决了此事,他想也不用想就反应了过来,容洛的目的在他。 但被耽搁几年的仕途怎能说忘就忘。崔彤云不傻,任夫人更不是个脑壳空空的女子,夫妇两人合计了几日,便听见三房的叔叔崔敬肃与他夫人闵氏同那位光杆家主、崔妙仪的爹崔敬桓吵了起来。 “若不是你当年与妙仪跟陛下做的事,徐侍郎能为难我们么!”崔敬肃横眉竖目,手里拿着一枚折子,“你看看,这是这季太仆寺的预算,我算了八百遍,交过去就被打回来,说数目过大!什么数目大,太仆寺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底下舆马畜牧不吃草料?眼看着快入冬了,蹄铁、草料都耗损得差不多,再没银子应付,你说我怎么办?” “我又能怎么办?”崔敬桓官服都没脱,此时抱着高山冠立在那儿,满目不耐烦:“他不批,你觉着没问题,那就去找陛下啊!” 显然崔敬肃心里有鬼,噎了一下,他吼道:“嗬!你还敢提陛下?你晓得么,若不是今日我亲自去了趟户部,恐怕这预算就真的玩完!徐侍郎说了,‘快入冬,大殿下记起益州的事不高兴,你们什么时候给个交代’。”他冷冷地呵了一声,“你说我能给什么交代?当初的事可都是你们两父女搞出来的!我可是一点儿也没参与!” 【作者有话说】 第六更。 第153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篓子。(已替换)◎ 本来崔敬桓也只有不快而已, 听见这话,看着他这三弟就不禁重重冷笑了一声:“你没参与?” 又逼过去一步,“你要是没参与, 妙仪这么容易收买那袁业成?”见崔敬肃后退,崔敬桓忽然双目眦开,一把扯住他的衣领,“当初不是你提议借着向氏的信给大殿下设局,他娘的老子会变成现在这样么!我是家主,可这些年权力被你们搅合贪了多少你们自己心里没数?现在你遭了问, 祸水东引, 引到我身上来, 三弟, 你这张冠李戴的招, 玩得真精!” 猛地放手,崔敬肃后背无力, 一下摔在地上,还没搞清楚什么“祸水东引”,崔敬桓就掏出了一张折子拍在他脸上。 “……近冬,各部忙碌,臣本该顾及陛下安康,尽少上疏。只一事,臣思来想去, 觉得有害家国。崔氏都尉任黄门侍郎者崔敬桓近日出入赌坊,赌注每每白银百两, 多时甚用千两, 臣查崔氏财收, 以为此行入不敷出, 而崔氏衣冠贵重……” 崔敬肃握着折子叠叠念出来,到底下心都凉了一半,把那折子合起来,他神色惊恐,“这秦存微是什么人?没听说大殿下手底下有这样的人啊?” 崔敬桓一脚把这个猪脑袋的弟弟踹翻:“蠢货!” 崔敬桓是个没本事的家主,可头脑还是顶用的。今日他受召入宫挨了一顿骂,听说事情在清流党里穿得沸沸扬扬,立时出了宫就去找这秦存微,听说此事是与庄舜然一道看见,他又立时去见了庄舜然。一问,庄舜然却不过笑眯眯道:“‘太仆寺主事说此事由你所为,不该他一人承担。侍郎告知了殿下,殿下觉着有理,故,臣便不得不从’。”立时给他气得七窍生烟。 回了家,这崔敬肃居然还敢寻他麻烦? 这多大的篓子——完全是说崔氏财产来源不明! “咱们家是两袖清风每日吃豆腐的么?”崔敬桓气得头疼,“幸之陛下对我们还有几分照顾,如若不然,这折子捅出去,你我的项上人头都别要了!” 长公主(重生) 第91节 崔敬肃哪里知道自己一句话惹出这么个麻烦。他本是个欺软怕硬的怂包,今日想仗着公事蹬鼻子上脸再抢点掌家的权力,此下一听,心里头都吓得要死,颤抖道:“那怎么办啊?” “怎么办?”崔敬桓感觉鼻子一热,“等死……” 话卡在喉咙里。崔敬桓看着手上的血,愣了好半晌,再去摸鼻子,手上的血便更多。他擦了一下又一下,眼睛瞪得越圆,呼吸也更急。最后,他都是鼻血的那只手狠狠地抖了起来,他看着底下的崔敬肃,狠狠一脚踹过去:“蠢货!” 崔敬肃本就没从地上起来,这一脚下去,正中肺腑,崔敬肃当即倒在地上,疼得起不来。崔敬桓也许是因为自己方才没吐出来那句“等死吧”应了自己的鼻血,也十分惶恐,捂着鼻子就冲进了厅内。 一事未了,下一事果然又冒出来了。 二老爷崔敬年在坊市里喝醉,从酒肆的楼梯上摔下来,折了一条腿。 听到消息,崔敬桓和崔彤云的心都抖了抖。 厅内质问的吼声透着恐惧。任夫人和崔彤云在墙根下听了好半晌,悄悄拉过对方走到一边。 “大伯同三叔都在政事上出了岔子,就公爹摔了一条腿……”任夫人担忧地看着崔彤云,“这是不是大殿下在说,下一个是你?” 又皱了眉:“你说家里怎的这样糊涂,引契丹入中原,倒没想过万一契丹得逞,直踏长安又怎么办?” 她嫁过来不过二三月,没适应透就遇上这样的事,崔彤云也是始料未及。 当时当日容洛未曾追究,他还以为是她在皇帝处得了好就此作罢,如今看来,倒是一直盯着崔氏的。 “当日是陛下做的决定,若不是陛下,家里没这样大的胆子去献计。”紧紧握着任氏的手,崔彤云叹气,“而且家里也没什么风光的,重谢令薛萧崔,崔是最末,这个位置其实任何人都能替代。你也看到了,爹与大伯父几个都没有什么头脑,没有崔妙仪,早就完了。她那时候把家里抬到了陛下眼皮下,又去做了太子妃,都是为了家里。只是,她动错了人,没看清路,垫脚石没踩到,反而踩到了大蛇的尾。” 任夫人略有所思:“我听你说过,如果不是为了宁二娘,殿下不至于如此。” “求宁家是没有用的。”看出她的心思,崔彤云摇头,“清流党中极有分量的几人都在御史台任职,此事如无平氏首肯,无论是庄舜然还是什么人,都不会通过清流党的手闹到陛下处。你初来乍到,不清楚,平中丞此人对宁二娘十分护佑,如是大殿下要收拾我崔氏,他定然会在旁替大殿下磨好刀子。” “至于宁杏颜此人。”崔彤云斟酌,“她与大殿下情谊深厚,说大殿下有仇必报,倒不如说她才是那个有仇必报的主儿。去求她,不如直接面对这两条路:死,或从。” 任夫人不禁紧紧拉了下他的手。 崔彤云看出她的担忧,笑了笑:“不急,等崔妙仪出手。始作俑者是她,踩了尾巴的人也是她,她不出来,我们怎能先着急?” . 先看崔妙仪?这怕是世上最荒谬的想法。 从出事那日到眼下入冬,足足过了十余天。崔氏的消息在崔妙仪耳朵里过了十来回,崔敬桓挥霍无度一事被清流党闹大,眼下已停职在家,她却依然十分沉得住气。秋夕打听着消息,都怀疑崔妙仪属相不是那精明的鼠,而是河里头能吃一点东西就能活千八百岁的乌龟大王八。 将容知徽放下地任奶娘拉着去找射箭的宁杏颜玩耍,盛婉思与吴柔跟在容洛身后。见她衣衫挂到枝上,弯腰下去替她拨开。 “太子妃倒没面上平静,太子本就不喜欢她,崔氏出事,对她更是避而远之。妾身去请安时常见她拧着眉发呆,想来也是强撑着一口气。前日太子对陛下称她病了,掌家的权移到妾身手里后,她更坐不住,今儿早晨妾身被知徽吵醒,在玲珑楼上见她趁着朦朦月色出了门,仪表端正,像是要入宫。” “入宫又如何,此事又非是殿下编造,她家翁手底下没个规矩,寻陛下也不顶用。”吴柔拢拢衣领,轻笑了一声,“狎妓赌博这些事,本来宫里也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衣食住行眠,人所不能免,官员亦是如此。偏崔氏那位放荡惯了,豪掷千金……他却也不想想,那群清流党底下的人和黄河、东南一带的百姓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如今用度紧张着,便是殿下不放消息出去,他迟早也会被算账。” 黄河部分修堤,朝中拨了一大笔钱银,如今快要竣工。本这事是没什么,拨出去的钱,来年一收税便也填补上了。只今年冬天来得太早,雪也下的比往年大,东南偏北的区域农户措不及防,人力收割不及时,冻死了不少的粮食。如此朝中税未收到,反还降了不少税率,另外又发了一笔赈灾的银子。 宫中闻声,也都打起节省的心思。几个皇子们想要趁机表现,接连又捐了几笔银子进国库,南阳王亦捐了十万两银子。容洛本没动,看着南阳王用贪来的钱装脸皮,细指一指账面,让恒昌抬了一万两黄金进了宫里。这下好,大臣们眼睛亮了,准备夸南阳王的嘴皮一掀,词都用到了容洛身上。 在这般对比下,崔氏的挥霍便极其扎眼。清流党上了第一道折子后看皇帝没反应,私下饮了两盅酒,猜皇帝是看在太子妃的面上有意包庇,顿时众怒,次日参朝便承了一大沓折子到了皇帝面前。 于是,停职,查办。崔氏上下毫无例外。而外嫁的崔妙仪?崔氏的地位岌岌可危,太子府中更比往日危险。 “只是此事……会否使太子有意见?”吴柔颇有些忧虑地看着容洛,“朝外与内宅可是两回事……” 众人皆知吴柔现下是容洛的“新宠”,但容洛用她,却也并非对她事无巨细。吴柔知晓她要动崔氏,似乎与崔氏有积怨,可怨的什么,吴柔也不是全然知悉,故,有时吴柔也十分小心翼翼,既怕触她逆鳞,又想知晓缘由。 容洛微微眄她一眼:“太子有意见又如何?崔氏散乱失宠,于他本来就是空有名声,自崔妙仪当上太子妃开始,崔氏又帮过他什么?倒不如教本宫清清账,拿住了七寸,再交到他手里。” 吴柔被这一眼看得有点怕。盛婉思在旁,见状拍了拍她的手,温温道:“府中还有我呢。再者,崔氏盛名如何,也是比不上殿下的。” “你这话便是虚夸本宫了。”容洛走到湖边。往时碧波盈盈的水已结了一层薄冰,她站在岸上往冰面上看,隐隐约约映出一副夹笑的神容,“崔氏好歹是六家之一,根深蒂固,纵不及重谢两家参天大树,也足以遮阳避雨。本宫不过单枪匹马,与崔氏比较,是要被骂不知好歹的。” 盛婉思闻言轻笑,视线越过容洛落在湖对岸上,“可崔氏内中已被虫蛀空,轻轻一推就倒。殿下手里握着刀,足以将他劈个粉碎。太子妃不也害怕了么?” 容洛扬眉,顺着她看过去,看见崔妙仪裹着黛蓝披风立在案边,手里握着两枚赭红色的折子。 【作者有话说】 第七更。 第154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凝重。(已替换)◎ 太子府主母与皇长女的谈话, 无关人等自然都得退避。 盛婉思与吴柔乖顺地避去。崔妙仪自河对岸走到这厢来,当头福了福身,便将那两枚折子递给容洛, 开门见山。 “妾身认负。”崔妙仪依旧是那副平静的面容,“大殿下想要什么,便直说吧。” 容洛拿着折子正欲打开。闻言一笑:“本宫还以为你能忍过去。” 崔妙仪眼瞳微微一动。看着容洛,良久自相嘲讽似地笑了一声。 “并非妾身不想。只是家中不成器,殿下又太干脆。”她低下眼眸,“父亲被弹劾都是小事, 家中百年根基, 当年也扶了一把陛下, 有外祖九泉下的几分面子, 左右不过是无官可做……但殿下着实是个心狠的, 竟然将家里闹得要分家……妾身再不出来,怕是真的要完了。” 崔氏被弹劾, 被群攻,都在容洛与众幕僚的计算当中。同样,崔氏不会因为政事巍巍然将倾之事,容洛也十分清楚。 幸之,崔氏也不是重谢二家,内部早已腐烂透彻。故,容洛在朝事上对崔氏下手之外, 亦从内里开始对崔氏做手脚。譬如亲近崔彤云、宠幸任夫人、使徐云之对崔敬肃发难……甚至是让人将酒肆的楼梯木板掀起,令崔氏二爷跌断一条腿。 这些事看似寻常, 却足以使崔氏笼罩在恐惧当中。而到了这样的关头上, 向来便互相算计的崔家人也不可能会一致对外抗敌, 最后的可能, 就是在推拒责任中令崔氏支离破碎。 崔妙仪本是崔氏的主心骨,若有她在崔氏,好歹能强行把所有蚱蜢绑在一条麻绳上。可她嫁于太子,太子府中更是一潭深水,在这其中她分身乏术,哪里还有可能帮上崔氏—— 自然,也不是没有法子。 向容洛认输,借容洛整顿崔氏,令太子着眼崔氏。纵比不上归顺皇帝来得要好,却也是保全了崔氏。 崔妙仪就不是个会拐弯说话的人。干脆利落四字可说是对她最好的写照。容洛睨她一阵,将手里折子打开,一眼下去具是皇帝最近用人的记录:“这是什么?” 皇帝用了什么人,她如今问一问重澈和何姑姑就能知道。崔妙仪拿来这两个折子,容洛也不大明白她的意思,当然,她也不信崔妙仪会做无用之事。 “将功折罪。”崔妙仪沉声,“当年崔氏冒犯殿下,妾身自知能活命不过是殿下欲将崔氏留给太子。如今殿下来动了崔氏,妾身也不知往后结局,这一点消息是妾身的眼线汇报,或能令殿下多几分预料……也许某一日殿下要与崔氏算账时,能想起今日,给妾身几分薄面。” 容洛对崔氏,眼下只有作为垫脚石这一想法,下一步如何对待,她自己都没考虑过。见崔妙仪如此谨慎,她合起折子,“你怎么就能肯定,你出面,本宫就会放过崔氏?” 崔妙仪扬眼起来,“妾身未曾想要殿下放过崔氏,怕是朝野里那些臣子,甚至是陛下,也不觉着殿下会放过崔氏。”顿了顿,“殿下已经收拾了一个向氏,令氏如今也不过是殿下的棋子,再动一个崔氏亦不奇怪……只是,殿下若是动了崔氏,那又有谁帮殿下对付陛下?陛下与殿下不和,陛下冷眼看着崔氏死,那殿下——不该帮着崔氏活么?” 崔妙仪一番话,分清了此事利弊,又挑动了容洛的心气,教容洛不得不对她有几分青睐。 拢了拢披风,容洛道:“你父亲的官是做不了了。” 崔妙仪毫不犹豫:“那便提崔彤云上来便是。” 容洛侧目。 “当了二十多年的官不过是个正四品的黄门侍郎,看着官衔好听,手里的权力还不是被旁人分个精光?不过是一具空壳子罢了。”她神色极为平淡,对自家阿爷能不能当官、不当官后会否影响自己地位丝毫不重视,“崔彤云这几年辛勤,政绩也不错,父亲下去了,他上来了倒还有点实权。” “你这倒是好算计。”容洛捻着披风的前襟,似笑非笑,“崔彤云得了实职,做赔本买卖的崔都尉下去。一来了结了朝中不满,二来崔彤云耽于朝政,崔氏的掌权人依旧是你……旁人看了,只会说是崔氏塞翁失马,太子妃焉知非福吧?” 被戳穿心思,崔妙仪凝视着容洛,笑道:“大殿下总不能拿个空壳子来用。” 容洛冁然而笑。 “只可惜你是嫁给了明兰,要不留在本宫身边,定是位极好的军师。”容洛一边往前走,一边翻开折子,“明日云之会批好你家三爷申请银钱的折子。你父亲你想法子帮他,赌博一事证据确凿,倒并非本宫胡编乱造。至于崔彤云……就提到你身边去,在太子詹事府述职。旁的清流党、朝臣、百姓,本宫会让庄中正摆平。” 顿一顿,回首睨她:“你应该知道南阳亲王的事。” 崔妙仪愣一愣,一下领会过来容洛为何要动崔氏。 算账……以及借刀杀人。 还未说些什么,容洛抬步朝前。 “拿他的头来给本宫。黄门侍郎与太子府主母的地位,本宫都给你。” . 抖开雪白的狐裘披到容洛身上,秋夕将四下的凌乱打开的折子收起来。余光瞥见容洛案上的折子上细细密密的名姓与时辰日期。 “殿下还在想太子妃送来的消息是什么意思?”又看一眼,她将火盆挪到容洛身旁,伸手去取暖,“看了这些日子都不明白,干什么不问太子妃呢?” 雪白的气雾呵得一团一团。容洛瞧她小脸冻得红彤彤的,也没答话,只将手里头那枚袖炉随手放到她怀里。 袖筒搁在一边,容洛将那折子又拾起来翻了翻,上头几个重叠的名姓都被朱笔圈了起来。她低眉看了一会儿,问道:“你今早出去了?” “哎。”秋夕手心手背贴了贴手炉,应了一声,解下腰上的一个绣花囊,取出几只小指粗的竹筒递过去,“饶儿替太子妃传信,殿下圈的那几个人殿中省也查到了消息。恒昌这几日不是被十皇子借走了嘛,姑姑春日这些人又因着这几日里崔彤云弹劾南阳王的事在令家跟徐侍郎那儿……郭庆这个靠不住的仇家太多,还不如待在府里头。没办法,奴婢就亲自去跑了一趟。” “怎说你不在府里。”容洛将那卷小小的信条抽出来,一边把身旁信匣里最上头的那封递过去,“燕南来的信,你看看吧。” 燕南与齐四海如今都在边外,每隔一月便会寄信回来。他不知容洛与他关系,故而每每给容洛上的信都是循例的问安,给容明辕和秋夕的便相对活泼许多。容洛也不是会翻他人信件的人,只是他们看完了,都会同她说一说。 信一到秋夕手中,她便迫不及待地拆开来看,一目一字珍惜地扫看下去,她惊喜地高呼一声:“他拿了五个靺鞨人的人头!”眼眸下去一分,眉峰猛然一皱,“……斥候队遭受了伏击,他去交接时被卷入此事,他带着受伤的三哥脱出重围,捱了六刀……好不容易在一个荒废的村子里躲过一夜,支援到时……三哥尸身都凉了……” 她细细碎碎地与容洛分享这些字句,看一句眼眶便红一分,一片盈盈挤在眼眶里,又一颗一颗地掉下来。 靺鞨与大宣打了许多年,早年间因为吃过宁家军的败仗安分下来,这些年又骤然撕毁协定,对大宣发起战争。宁家军与靺鞨之仇似乎不可调解,当年对战靺鞨的是宁家军,宁氏骋霆与其妻宁氏绣绣;晃眼十年,又是宁家军,宁氏顾旸。 朝中混沌,但底下看着还是十分太平,实际上,年年都在打仗,年年都在修缮边关。 容洛看着秋夕,袖袍下的手紧了一紧,还是什么也没说。 她也想光明正大地为燕南难过,但不行。 他是她被换走的弟弟,是皇帝的禁忌之一,纵然这个秘密已经被知晓,可谁也不敢跟他相认——这是眼下保护他唯一的方法。 气息翛然乱了一下,容洛垂下头去看着手里的信条。待眼帘上的朦朦化开,看清了上头的字,容洛脸色一白。 “洪亭、陈书已、慕容乐……”容洛将第二份信条打开,倏地一下站起来,“都与谢家有所来往?” 秋夕擦了擦泪,抬头看着容洛。正疑惑着,听得容洛这一声诧异,猛地怔了一下。 五六只竹筒里,只有这两只是从何姑姑手里拿的。她年纪轻,殿中省都是油滑得不行的老泥鳅,何姑姑并不放心让她同他们打交道,故而她也不知道这里头是什么内容。听到“谢家”二字,她忽然就想起来,何姑姑递给她竹筒时的神情了。 拧眉纠结,微微踌躇想要收回的手指…… “殿下……”秋夕不知如何宽解于她,俏皮的语调沉沉低哑,她一顿,从囊袋里又取出几个竹筒递过去,佯作轻快道:“瞧奴婢……怎么就把这个先给殿下了。殿下还记得胡春明么?崔氏前些天接手了他的审问,那胡春明受了刑,吐了不少东西,说是当日放款时好几个人吞了银子,他吞的银子里有一些被他拿去办了个席贿赂长官。庄中正听了便去查了,那席上有好几个南阳王手底下的人,有人说在见着南阳王赴宴,模棱两可,也不好抓他,不过其他人都收监……” 看容洛神色不缓下来反倒更为凝重,秋夕声音抖了抖:“殿下……?” 容洛并非不知她好意,但在看到那信条里的内容,那几个被收监的官员时,她便更不能不难过。 工部主事谢久如…… 谢家庶一支的年青子弟之一…… 谢家……可是她从皇帝手里保下来的啊。 【作者有话说】 长公主(重生) 第92节 第八更。 第155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娇娘。(已替换)◎ 微微趔趄, 容洛的身躯晃了一晃。 狐裘从她肩上滑落下来,冷风灌进,刮得人四肢五骸都仿佛被刀削火燎的疼。门外几个伺候的小婢子穿得不够多, 福身再起的时候禁不住瑟瑟发抖,可容洛却丝毫未觉。 竹帘掀起,修长的手指按在跌落地面的狐裘上,轻轻巧巧地提起、抖开,重新披回容洛的肩头。 瞳仁聚拢,容洛仰头看着一身绯红官服的重澈替自己系上襟带, 眨了眨眼, 在红色彻底染尽眼眶前扑入他怀中。 容洛习练弓术, 可手劲儿和臂力却不比其他练弓的女子要大。双臂探过他的腰间, 她发间的花叶香气同身上的冷冽一瞬间贯入他鼻息中。感觉怀中的她一呼一吸都带着几分小心的停顿, 重澈伸手,抚了抚她还未束起的发。 “在我眼前, 你还怕什么呢?”看着秋夕流利起身带走旁下伺候的人,重澈拢紧她,“我不是谢家,不是贵妃……明崇,你不必忍耐。” 眼前黑暗笼罩,容洛将头抵在他怀中,眼泪已将视线全然模糊, 偏生就是硬生生地咬住了呼吸,憋着一滴眼泪也不掉。此下听重澈说出这样一句话, 她将额头紧紧贴在他胸膛上, 泪眼波娑。 容洛前世今生, 懂事起便从未在人前掉过一滴泪, 谢贵妃也罢,皇帝也罢,便是宁杏颜前,她想哭也得咬住气忍回去。可是……她也从未在重澈面前忍下过眼泪。 “信是我给殿中省的,想着今日你会看到,总有些担心。”听着她在怀中哽咽,重澈叹了口气,“明崇,何必难过?谢家于你不过是是臣罢了。” 这是许多年前连隐南对她说过的话。容洛埋首在他怀里,声音里带着几分哭腔:“可谢家……有外祖,有舅舅……当年……” 当年若非他们以认罪保全她一条性命……她又怎么活得下来呢? “当年就算是谢家扶持陛下,将你自连隐南手里夺回来,那你也还清了。”低眉紧拧,容洛叹息浮出口齿,重澈已冷冷出声。 拢了拢她的狐裘,重澈眼神一下疏冷下去。 “向氏和陛下放进谢家中的谋反书信,纵然是伪造,也足以令整个谢家万劫不复。”他与她相视,“伪造文书被截,谢家因你得已如此煌赫,你还欠他们什么?三百六十四条人命,你早已还清了。” 容洛喉头略略有些干。 张了张口,泪珠自下颔坠落到蒲席上,四散飞溅。 她还清了么? 气息颤抖,容洛喉头微动,苦笑:“可……他们同样与我血脉相连。” 室中一下静下去,重澈凝视她,长久,他低叹一声,伸手将她搂进怀里。 “我生来与血脉相离,或许并不可知你的痛苦。”他低首,唇畔碰了碰容洛的耳廓,“可明崇——你当真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好姑娘。” 好到……他爱她重情,亦恨她重情。 夹杂在眸间的深痛一闪即逝,容洛抬眸看他时,内中只余下一片叹息。 注视他良久,容洛自嘲地笑了两声,道:“外头怎么传我,我不知道么?”用帕子抹了抹眼角,容洛想到外头传重澈说的什么温润如玉,不禁扬眼端量他。 “想一想还当真不公平。”伸帕子去擦他官服上的泪渍,容洛轻声嘀咕,鼻尖依然带着哭过后的微红,“你是温善如春好,我就是西山轰鸣雷?说什么是我用霸权压着你从的我,按常理言,却不该是你是恶霸我是娇娘的么……” 官服上的痕迹重,擦拭是擦不掉的,可容洛沉浸在那些传言里,似乎并未发觉,手上还多了两份力气。重澈站着听她不悦了好一会儿,听到后头她说自己是恶霸,眉目动了动,带了几分笑。 “你觉着我是那些册子里强抢民女的恶人?” 容洛见他调笑,微微愣了一下,摇首,复又认真道:“你抢过么?” 自然不可能。发问后容洛便觉得自己脑袋里少了根弦,但想一想,她就发现自己当真未曾见过重澈身边有什么女子,便如攸宁,十四岁时舅母便放了两个美艳的丫鬟到他身边去,若不是灌着红花,恐怕眼下庶子都生了。旁的薛淩月、薛问由还有明兰这些男子,早早都经了人事,可重澈……她一直没见过他身旁有女子,尚书府里的那几个,也都是三十往上的嬷嬷。 再想起外头艳闻说她善妒……容洛觑着重澈,心想这十分有可能。 但同样,她其实对重澈这一方面的事并不清楚。霖荣郡主这些年盼着抱孙子的话没少传进她耳朵,底下那些贵女闲得紧,关于她婚事的消息尤其想知道。琢磨良久,容洛皱了皱眉,在想——问,还是…… “姑母……”她根本未曾阻拦这些疑问吐出口齿,“给你塞过娘子么?” 重澈望着她:“十五岁那年闹出过一回事,你把那娘子手折了之后,再也没人打这事的主意。又忘了?” 皇帝夺回权利后的第二年,重澈去赴当时吏部侍郎辛通的家宴,辛家斗争激烈,十七岁的大娘子算计重澈,意图爬床,被同行的容洛瞧见,当即折了那娘子两条手臂。辛通为了给重澈,将那大娘配给了一个官家的傻儿子,自此之后,不但霖荣郡主熄了心思,旁的娘子对重澈爱慕亦十分小心翼翼。 容洛这些年收拾的人太多,总有些习以为常。想起来后颔了颔首,端量他这声色不动,似乎一潭静水的模样,忽然有些想看看他会不会又另一个面目。 “那你这么多年……”容洛含笑,“都是一个人?” 重澈眸子暗了暗。 未曾说话。 容洛见他如此心情便更为舒缓几分,心里头那些关于谢家的事堆积如山,沉甸甸地搁在眉头。若非有重澈这些时日陪着,她早已撑不下去…… 贪玩的几分心思落下去,容洛望着他,眉头复而拧起。探手在他脸上摩挲两下。 “罢了。”容洛鼻息微松,收回手。也不再挑逗于他,“今日……” “明崇。”重澈擒住她的手,亲了亲她的掌心,唇上与呼吸的热度滚烫非常,“快些长大吧。” 长大?她已十八还不够…… 翛然间,一片绯红。 司命十八难产过世,他在等她过完这一年…… 指尖点起的火一路烧到脸上,容洛将手从他手中瞬间抽回,羞赧万分:“无耻!” “下流!” “色胚!” “……” 重澈每一次要开口都会被容洛无情打断。想说的话也悬在了喉头,容洛叱了他一连串,陡然见他立在那儿什么也不说,只一瞬不瞬地瞧着她,她脸上更红。踯躅半日,她似嗔似瞪地扫了重澈一眼,拔步而去。 眼见她走远,在门外听了一耳朵的秋夕钻进来拿信匣,想了想问道:“快要用晚饭了,爷留下用饭么?” . 幸是这谄媚的称呼未曾被容洛听见,要不秋夕估摸着会被吊着耳朵挂在廊下的柱子上好几日。 经此一事后,重澈自然也不会留下用饭——根本不必想,他留下容洛决计不会出现。 亦正如他所料,往后的数日,容洛都一直在躲他。 或者说,万分忙碌。 谢家容洛自然不会动,哪怕知道谢家与皇帝联手,谢家帮助南阳王,可她心里依旧过不去那道坎。在重澈这处发泄了委屈,她便以全力对付南阳王。 崔氏式微,承了好风便想着借巧劲儿上青云。南阳王没想到容洛不收拾崔氏,在这上头跌了一跤,摔得几乎头破血流。 黄河之事连损大将,谢家派来的人亦直接夭折在崔氏手中。崔家二爷是个人物,太子审不出来的东西,他一下就知道了个全。不存在的东西,也能让那些人老实画押。谢家那位谢久如犯的事不大,原想关在狱里几日也不会怎样。出来的时候,他身上一样东西也没少,众人还琢磨着这崔二爷也不算什么,谁知谢久如面上没事,实际上都疯了。 他偶尔好一阵偶尔坏一阵,伺候的婢子从他间断的言语里,依稀知道谢久如没受刑,但旁人受刑的时候是被狱卒强开着眼皮看的。 其中有一个刑,是拿铁水往犯人手上浇。铁水烫,一泼上手皮都融化了一层。那崔氏二爷动刑的时候还不干脆,一瓢铁水,一点一点的往犯人的手指上倒,待到见骨头了,就使劲一泼,再将犯人的手迅速摁进冰水里。若是这样还不交代,便往身上干这样的流程……那滋味,叫人胆寒。 弄明白了,底下人也就不奇怪为什么谢久如看着好好的,却神志不清了。 而在这重刑下,南阳王身上的许多东西也被这些人捅了出来。比如一直参政、控制一条通商的路向来往同行的商人收取重金等事,都足以让崔氏把他逼入绝路。 何况太子还推了他一把。 【作者有话说】 第九更。 第156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利用。(已替换)◎ 十一月, 晨起时分下了一场大雪。容洛裹着狐裘地坐在廊下,就着寒意看东北边送来的信。 自她从重澈那儿得知了连隐南外祖家的消息,她便派了斛珠顺着麒麟军的足迹去查了这事。麒麟军与穆万华也不知是如何, 这些年头一直在绕着大宣转,斛珠顺着最后一次麒麟军的动静,正查到青州等地。说是听到了些有关连隐南的风声。 秘密的信件容洛都不会留存,一目扫过,容洛将折子投进火里,便看着跑向这处的恒昌在雪地里摔了一大跤。 雪刚下完, 四下还未来得及扫。恒昌吃了一嘴的雪, 颤颤巍巍地把自己从雪地里拔出来, 在容洛和秋夕笑开前嚷道:“容明露打人了!” 笑意刹那间收下去, 容洛凝肃道:“怎么回事?” “今儿初五, 崇文馆定的逢五去校场习练弓术,容明露与几位官家子弟起了冲突。正好太子入宫觐见, 听说习练,觉得新鲜去瞧他们,拉了个架,脸上就吃了容明露一拳。”恒昌一五一十报上去,“眼下都在选德殿呢。” “明兰会觉得新鲜?”容洛朝何姑姑低笑一声,又问道:“都打了谁?” “可多了。”恒昌答话,“令家的小公子令淇奥、颜家的三公子颜词英、元家的四公子元生君……还有拉架的十三公主、太子、太傅少师以及几家娘子, 多少都捱了些。” 在婢子递来的水盆里洗了洗手,抹净手背上的水珠, 容洛闻言低笑一声:“容明露这一拳下去, 打的大半都是本宫和太子的人。” “可不是么。”跟着她转身进屋, 恒昌皱眉, “听说是令小公子和颜家元家的公子说了几句容明露的出身,他便恼怒打了他们,听传话的河喜说,若不是太子去拉架,容明露还死拉着元家公子打……元四公子那会儿听说都吐血了。” “胡闹。”容洛脸都冷了下来,“明兰想什么?让生君去挨打?” 元家便是元妃的那个元家。元妃厚待她,容洛亦极尽所能地待她甚至是元家好。眼下听见这事,又与容明兰有关,不消听就知道是容明兰搞的事儿。 何姑姑替她拆下头面重新梳妆,恒昌熟稔地退到外室的拐角,低着头回话。 “奴婢也不清楚,但四公子挨打惊动了元公和李夫人,陛下也出面了。”恒昌道,“李夫人曾经资助了不少贫寒的臣子,清流党对她感恩戴德。又打了太子,怕是此事南阳王讨不得好。” 她是心疼那个只有十二岁的孩子被打。听这话,容洛沉默下去,吩咐道:“去备马车,库房里那些药都拿着。本宫入宫看看。” . 从府里到宫里总是要花不少时辰。待容洛到时,南阳王被停职在家、容明露除名崇文馆的旨意已放出六宫。 在殿门前撞见容洛,太子喉头动了动,低头做了个揖,什么也不敢说。 容洛抿唇望着他半天,还没说话,旁下李芙栀与元景山拉着元生君就疾步走了过来。 元生君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边淤着血,见到容洛,乖乖放开祖母的手,便躬身朝容洛拜下去:“见过大殿下。” 抬眸,眼里亮晶晶的,一点悔意和被强迫的意思也没有。 或许是因为燕南,又或许是因为元妃,容洛对这个年纪那些懂事的小郎君总有几分疼爱。 看着他久久,容洛拧眉问:“疼么?” 元生君摇头:“大殿下不必在意,是生君自愿做这事。”顿一顿,他看向李芙栀,“生君有个喜欢的女子,她是商家的女儿,被继母排挤,几度险些受难。生君无法同她结缘。生君想……替太子殿下办成这事,然后求殿下让人收养那个女子。”他笑了笑,“大殿下不要生气。” 元生君与容洛熟识,平日里也经常见。他此事拜托到太子这儿,大抵还是觉得容洛插手此事不大好。 长公主(重生) 第93节 容洛闻言,轻叹一声,朝太子道:“你这计用的好,可他们几个都太小。你倒想想,若是知徽受了这样的罪,你心疼不心疼?” 低着头,太子拱手:“正是因为知道才用了这计策……未曾告知皇姐,请皇姐责骂。” 容洛不会对孩子下手,容明兰深知她秉性,更知道这计能给南阳王最后一击。故而才瞒着容洛。他心里虽无愧罪,但想想知徽,油然就多了几分难受。 “下不为例吧。”容洛也不怪他,差人将药给挨打的孩子分下去,又再三让容明兰安排好元生君几人的赏赐,便顺路拜见了皇帝与谢贵妃。 午时有薄薄日头。容洛迈出羚鸾宫,被元妃唤住。 “明崇。”元妃跨过宫门,握住她的手,“今日之事你不必有负担。你是时霖的女儿,便也就是我的女儿,谢家你外祖舅舅不疼你、不是东西,元家你祖母祖父会一心一意的对你,你有什么麻烦的、要做的,都能用元家。” 说罢叹了声气:“实话同你说,这也不是我一人的想法,你母亲糊涂,但也不是不疼爱你的……她常同我说,怕你有权,又怕你无权……你也不要责怪她,元家,她也是支持你用的。” 谢家近来的行径十分伤容洛的心,加之前些时谢贵妃与穆夫人有所往来一事,容洛与谢贵妃的关系也比往日生疏许多。元妃说出这些话,容洛沉眼听着,也不知要如何作答。点了点头,她按了按元妃的手背:“姨姨保重。” 她可以理解谢贵妃在皇帝与她之间的为难,却不能理解谢贵妃能忘记皇帝对她自己的算计。 一路到了未央坊,车架才停,春日便捧着信递到了容洛眼皮底下。 苍鹰家徽印在信口,容洛拆开看了一看,是宁顾旸托她跟南阳王算账。下一封,便是一张折子。 这是一纸拟写好的奏章,行文皆是御史台的风格。可署名却是个女武将的名姓。 “宁家跟平朝慧要动南阳王。”容洛将折子放进春日手里,“让崔敬年去一趟宁家,手里的消息都交给平朝慧。本宫跟他账算得差不多,也该让宁家打打落水狗出气了。” 春日愣了愣:“平日都是秋……” 得了何姑姑一个颜色,春日忽而反应过来容洛要重用她。握着信怔了半晌颔首,在容洛入府后,她便疾奔往崔氏去。 . 宁家行事的风格?风掣电驰。 作为少有的女将之一,宁杏颜在女武将里几乎是掌上明珠一样的存在。面对这些姐姐们,宁杏颜素来也从不隐瞒什么,南阳王勾结契丹算计她的事,女武将们都知道。 而,女武将在大宣中又是何等的存在? 或是领军数万,或是以娘子军镇守一方,再不济的,那领也是大宣中最出色的斥候队伍。除此之外,她们甚至还是许多武将的师母、师姐或师妹。 她们上了折子,凭本事,凭关系,怎能不让别的将领附和? 南阳王与契丹及别的胡人私交甚好,又擅自将通商道路收归己用,被常年与胡人打仗的武将们弹劾,那骂得当然是理所当然。 “宁氏!”握着信件,南阳王一行一行看下去,手剧烈地抖动起来,脸色亦越发狰狞。 纸页上横出凌乱的折痕,纸张在空气当中簌簌作响。南阳王牙关紧咬,终将那一纸信笺狠狠扔在了雪里。 “眼下靺鞨军事告急,前线上粮饷吃紧,他宁顾旸倒还有心思来掺合朝堂里的事!”南阳王在廊下不停踱步,呼吸粗重,“皇兄也不知在想什么,当年容洛动向氏,他便应该利落废了容洛!” “得了,今日被群攻,活该你想的馊主意。”一粒盐豆子抛高落进嘴里,容毓崇低眼数着手里的豆子,“再说了,父皇能动她么?她精明着,动向氏前就拉了谢家给自己撑腰。更何况……连隐南不是早对你们这一圈人传了旨么,什么‘不废明崇,厚待明崇’,呵,那美号不废,她做错再多她都是皇长女,更是整个皇室的掌上明珠。” 提及连隐南,南阳王脸色明显僵了许多。 连隐南当年为了登基,杀了自己的儿子,又杀了自己的丈夫,对他们这些不是亲儿子的又哪里会善待。皇帝容烨康是连隐南亲自挑选的傀儡皇帝,稍微好一些那是必要,像他们这些皇子……就只能跪着叫连隐南母亲,求她将自己外放。要不然,怎么死得都不知道。 “若非当年亲眼见到谢贵妃求连隐南让她看一眼容洛,我绝对不信容洛是谢贵妃所生。”南阳王扯出一个难看的冷笑,抖开下摆盘腿坐下来,“也多亏她教导,如今的容洛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他气得鼻翼都在抖,可见这话也不是在夸奖容洛。容毓崇斜睨一眼南阳王,盐焗青豆在指尖摩挲几下,忽然漫不经心道:“那便杀了就是。” “杀了……”南阳王正在头疼怎么应对此事,乍一听这话,怔了一下,猛然回过头去。 “什……什么?” “嗤。”容毓崇看了一眼他,松开撑在后脑的手臂坐正起来,拍了拍落在衣衫上的盐粒,“杀了容洛。” “你不是恨极连隐南么,当年没能亲自动手,如今杀了容洛也一样。而且,杀了容洛,太子不足为惧,其他人也不怕不好对付。”他摊手,笑了笑,“一了百了。” 南阳王思索稍许,摇头:“谢家不会答应。谢玄葑和皇兄说话时就只是想制衡容洛,如今我要动容洛,谢家不会答应。那谢老头重视外孙女,你又不是不清楚。” “我当然清楚。”容毓崇抖了抖衣衫,根本不在意他说的话,“但是谢家为何要与父皇对付容洛,你想过了?” 谢家与皇帝联手,无非是容洛挡了谢家一手蔽日的路,招致嫡庶两□□些年轻子弟不满——在具体一些,不如说是容洛在朝中的势力已经开始有赶超谢家之势。而容洛不属任何一党,往后拉拢大臣会更为轻巧,她既能使从属谢家的文臣归顺,亦能与诸如重家的武将世家联手。恐怕再过些年,这朝里就再也没有重谢二家说话的份。 走了一个连家——来一个连隐南教出来的容洛。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谢家,怕不怕? 昭然若揭。 一语惊醒梦中人。南阳王也不再打抖,直问道:“谢家会答应?” 容毓崇皱眉,愈发不耐:“你问谢玄葑我就不得而知。但如今谢家主事的,不是谢琅磬么?” 心腔里砰砰跳了两下,南阳王沉首思索,又道:“容洛身旁有郭庆和恒昌……怕是不好对付。” “啧。”容毓崇起眼看南阳王。他活了两辈子,还是头一次碰见这种处处都要人安排妥当的人。难怪连隐南选了他父皇都没有选南阳王,这人当了皇帝,怕是要亡国了。 但是…… 不是这样的人,他还真不好利用。 眯了眯眼,容毓崇眼神温和下来,唇际勾起一点零星笑意。 “我这儿有几人,功夫高强,可以借你一用。” 【作者有话说】 第十更。 第157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心凉。(已替换)◎ “殿下。” 举着伞将容洛扶上马车, 秋夕见着春日握着两封信件一路小跑过来,忙将伞撑过她头顶。 视线在信边角上的一抹朱色上一扫,秋夕静默一下, 回头对车里道:“是下头传回来的谢家消息。” 默然许久,恒昌附耳听了一下,冲春日扬了扬眉,叹道:“收回去吧。” 如今已是年关,南阳王遭受弹劾,停职在家由大理寺调查。庄舜然月初得了循例对官员们的升迁, 已是大理寺少卿, 权力上升, 自然能做的事情也就随之上涨。在他的授命下, 大理寺上下之于南阳王尤为上心, 他与谢家的事被翻到明面上不说,谢家与皇帝联手一事亦愈发清晰。 容洛对谢家格外伤心, 底下送上来关于谢家的信时而看时而不看,他们都习惯了。 得了示意,春日颔首,又听车里的容洛对她道:“你与秋夕好好在府中过年,家中亲友,请进来办个年宴不打紧。”说罢,何姑姑从怀里拿出两个红纸包顺势塞进她和秋夕的手里。 “殿下给的压岁钱。”何姑姑笑着拍了拍她两人的手, “这一年来都辛苦了,拿去置些新衣裳买的吃的玩的。还有, 前日殿下听你们说身上不舒服, 已经托了盛太医晚些来把脉。府里头就靠你二人了。” 其实压岁钱年年容洛都会发, 但是不用红纸包着。何姑姑说容洛听见她二人说话, 想来也肯定是听见她们家里头的难处了。 眼下给过来的这些,说是压岁钱,实际不过是顾忌她们额外给的关照。春日平日里除了照顾容洛饮食起居不做别的,因而觉得自己不受容洛看重,忽然见容洛并未有所偏袒,眼底下红了一下,抿着唇就朝容洛车架拜了下去:“殿下一路平安。” 隔着车,容洛什么样,春日也看不见。可这关切深深,春日真的难以不往心里头去。待容洛车架行远,秋夕都回了府,春日仍旧站在那儿,捧着红纸包的银子看车架行去的方向。 容洛是得了斛珠消息,要去一趟琅琊。为防风雪,她是一清早就起了身,春日在那儿站着,见街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揉了揉眼便打算回府里头去。 可,就在她迈入府门的那一刻,她看见七八个江湖人打扮的男子从暗巷骑马奔了出来,疾驰的方向——正是容洛车架离去的一方。 是多心么? 那几人几乎目不旁视。 思来想去,那涌上心头的不安令春日格外焦灼。捏着银子,春日皱眉,跑去寻秋夕。没看见站在大道对面正来取消息的白鹿,以及那位隐在角落的少年。 . “走!” 郭庆捂着腰腹上的血窟窿,一把将容洛推入林间,又吼了一声:“走!” 雪地上血迹斑斑,前方的何姑姑恒昌瘫倒在地,生死不知。容洛衣衫破碎,一边袖子垂垂欲坠,发髻散乱,左肩上被刀划了一下,正在涌血,右手紧握着的匕首上滴着血。 “我不能留你……” 话说到一半,眼见郭庆看过来的一双血红眸子,容洛咬了咬牙,转身冲入林间。 寒风刺骨,却不及心更冷。 春日看见那一队江湖人时产生的不安并非错觉。那一列江湖人由南阳王所派,目的就是为了取容洛的性命。 方才容洛一行人与其打斗,混乱间看见一人脖颈上露出一个小小的白鹤刺青……以白鹤为家徽者……唯有谢家。 朝中多的是人想要她性命,她也从未怕过,可她从未想过……谢家会对她下手。 “大殿下。”衣衫掠动的声音擦过耳畔,容洛看着那戴着幂篱的男子落在自己身前,顿足,手中的匕首就朝他刺了过去。 她下手毫不心软,饶是死士出身沉静自若,也还是未曾预料。 倏地一避,男子感觉腰间刺痛,伸手一摸,腰部的衣衫被割开了一个豁口,底下的皮肉已经开始渗血。 无话可书,男子得了谢家的命令,持刀便朝容洛而去。 容洛不会武,刀箭练过,却也不如这些自小就被作为武人培养的死士。往旁下一避,那男子手中长刀一翻,就往容洛腰间横斩过来。 容洛心中冰凉在此时已是极致。 泪珠落在刀面上,破风声倏地擦过耳畔。一支箭穿云而来,扎进眼前死士的肩胛。 血花融进泪滴,与刀跌落在地。 那死士看着容洛身后,似乎仍不死心,手中匕首突现,朝容洛捅去。 雪白颜色落在身旁,白鹿神色冰冷地握到从半空砍下,手与匕首双双落地。再未等死士如何,他横刀一转,刀面拍碎了那死士的下颔,又一踢,断了他的双腿。 血溅了容洛一脸,她回头看去,被重澈拥入怀中。 “明崇……差一点……” 他喃喃不休,如同寻回了失而复得的宝藏。容洛愣在他怀里,久久拥住他,低声哭了出来。 白鹿就没见过容洛哭,惊了一下,他提着地上那个还有舌头的人棍往后几步一扔,背过身去。 “大殿下很委屈吧?”白鹿踹了那没了四肢的死士一脚,心想,“救了谢家这一群白眼狼。倒还不如借皇帝手诛了他们九族呢。” 一边想着一边用脚尖把人棍踢过来,那布衣经他这一动,掉出个令牌。他捡起来,转眼看向正在安抚容洛的重澈,把令牌揣进怀里。 又等了一阵,容洛终于好了一些。 派来的人都被重澈杀得差不多,唯一一个活口就是这成了“人棍”的男子。 留活口是重澈府中的规矩,白鹿与重澈都觉得这些人不必留着,但还是给容洛留人,以防问话。 见容洛走过来,白鹿又十分不放心地捏开死士的嘴看了一圈方才退开。 长公主(重生) 第94节 看着死士,容洛沉默良久,终于发话:“你是谢家鹤一支的死士?” 死士没回话,只是看着容洛。 “本宫会留你一条性命。”她面无表情,“只要你交代明白。” 死士眼珠动了动,模糊道:“是。” 容洛的眼睫在一瞬间剧烈颤动,她眼帘扬起,骤然拾起地面上那把长刀狠狠刺透死士的咽喉。 血溅娇容。 死士眼珠凸起,死死瞪着容洛。容洛并不害怕地与其对视,手紧紧握住长刀的刀柄,重澈在她身后看着她,许久上前,扳开她的手指。 一双血迹斑斑地手落入他的掌心,血是热的,肌肤却寒如冰窟。 “明崇。”重澈低下身,很轻很轻地唤她,“你太重情。” 谢家死士分两支,白一支,鹤一支。鹤一支是谢家家臣一般的存在,只对谢家嫡系效忠。证实死士来自鹤一支,便足以说明,是她的外祖,她舅舅…… 想要她的命。 容洛看着被他捧在手里的一双手,微微动了一动手指,自嘲地低笑了一声,一语不发。 重澈早有预料,眼中一暗,他擦了擦她脸上的血,道:“我带你回去……好好睡一觉,我陪着你。” 容洛眼睑动了动:“不。” 她抬眸,“我要见谢玄葑。” . 今日是参朝日,回到长安时朝会还未了结。容洛立在延嘉门前等谢玄葑下朝,大氅盖住周身,神色冰冷,隐隐可见底下凌乱的模样。 若非是秋夕坚持,她怕是连伤口也不会包扎,就带着一身血在宫门前等。 半个时辰过去,秋夕眼睛几乎都要哭肿时,容洛等的人终于出了延嘉门。 “谢玄葑。” 冷冷一声出口,谢玄葑显然许久未曾听见人直呼其名,立时就找到了声源。 还没待他看清,容洛自阴影里迈出来,一身冷冽。 谢玄葑已是许久未见容洛,此下看到,微微揖首:“大……” “本宫等你只为确定一件事。”容洛注视着他,眉头痛苦地紧拧,“谢相,你是否当真想要本宫性命。” 谢玄葑的问候卡在喉头。抬眼看着容洛。 容洛拨下兜帽,露出一张凌乱的面容,逼过去几步。 “外祖。”容洛红着眼咬着牙,“明崇问你,你当真——想要明崇的命么?” 胡须花白,脊背佝偻。面前的老者不如儿时见到的样子,不如当年当日干脆画押、死到临头仍劝皇帝留她一命的样子——在她眼中,却还是那个对她疼爱,重视谢家,重视亲情的老者。 她不敢信,也不愿信,是他,想要她的性命。 是他,想同皇帝,要她的命! 容洛紧紧盯着他,谢玄葑垂着头,良久,捧着牙笏弯下腰去。 “明崇……”他抖抖索索地叹气,“这天下……不能再有一个永寿帝了……” 永寿,连隐南为帝时的年号。 容洛蓦然后退,眼眶里盈出泪。 “外祖。”她泪眼朦胧,胸膛不断祈福,“明崇祝外祖长命百岁,明崇还有许多年,外祖……一定要看着。” 与谢玄葑相视,容洛呼吸一沉,咬住下唇不让眼泪滚出来,她转身,疾走登车。 一路无话。 回府的路上她格外安静,没了眼泪,没了沉重的呼吸,也没了所有的神色。待到了居住的殿前,她陡然被石阶绊了一下,膝盖在石上擦破,泊泊流着血。四下慌乱,后续清理、包扎,她也丝毫不觉得痛,抽气都不曾。 沐浴更衣,她也任着秋夕摆弄,宛如一个纸皮人。 直到重澈唤了她一声。 “嗯?”她眉眼微微掀起来,“怎么了?” 她在笑,可眼底却盛着一地碎瓷。握住她的手,重澈摸到的仍旧只有一片冰凉。 “秋夕她们已去照料何掌事等人,这处只剩我与你了。”重澈望着她,“你躺下来休息,我陪你。” 容洛方才发现自己在床榻上,身上也换了一身衣裳。环顾四下,容洛感觉疲惫涌上来,颔首躺进榻里,容洛看着重澈放下幔帐,见他要往外头走,忙探出手抓住他的衣角。 这是容洛第三回 有这样的举措,原因如何,重澈都清楚。 “我去拿书读给你听。”他轻声哄她,“不走。” 容洛仍然不放手:“你陪我说说话。” 她眼下要什么,重澈都答应她。在床前坐下,重澈隔着帐子看她:“想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伸手抚上他的脸,扯唇,“但是我只有你了。” 多难过。 为皇帝所不喜,为贵妃所不爱,为谢家所憎恨……她自小拼力所想获取的东西,前生后世,却一样不剩。 含泪笑看向重澈,容洛忆起前世,忽然又有些悲哀:“可是你呢?你又想什么时候……抛弃我?是不是,又想把我一个人留在空月亭上?” 心血一震。 重澈身躯僵硬,容洛察觉,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滚。 “看吧。”容洛笑,“果然……” “明崇。” 微微宁寂,重澈握住她往回抽的手。 “不弃你。”将她手放在胸膛,重澈缓缓道,“多年前你在重家救下我,便已是我的一颗心。从此你悲我悲,你喜我喜。我一步步到这个地位,仅仅是为了能配得上你。” “既是心,除非你停息,又怎么会有我弃你?” 风雪忽然至,冷风吹得外头枯枝哗啦啦的响,轩窗未必,室中盈满寒霜。冻得她心冷,人更冷。 可——眼前的重澈却这样温暖。 暖得让人格外想要靠近。 床角金铃微动,帐幔掀起。 容洛左手掌心里心跳沉沉,她看着那双精致的凤眸,手抚上他的脸侧,一点一点靠了过去。 柔软触之唇畔,容洛微微垂眸。 “信君一言。”她闭眼,“不要辜负……” 因为我,只有你了。 第158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乱始。(已替换)◎ 雪积枝头, 白霜映夜,星光流溢。 耳边呼吸缓缓,重澈自书册里抬头, 看着身旁沉沉睡去的容洛,小心翼翼地起身,尽量轻微地扳开她与自己十指相扣的手指,掖好锦被。 容洛的睡姿与她往日一般,总有种很端重的滋味。她平躺在那儿,乌发散在一旁, 终日露着温柔意态的眼瞌合紧闭, 羽睫在面容上扫出一片细影, 十分温和, 让人一点也瞧不出, 她今日又如何地悲痛。 伸手抚了抚她翛然皱起一点的眉宇,重澈几不可见地轻叹一声, 起身离去。 今日出了大事,瞎了眼的都能察觉容洛的异样。自容洛回府之后,这容洛住的屋子左右就没留人伺候了。重澈从内里出来时,只剩一个白鹿抱着剑在廊下坐着,听见脚步声,白鹿流利起身,手就从怀里拿出今日捡到的那块令牌递了过去。 那令牌上原沾满血污, 白鹿就着空月亭外的湖水洗了洗,眼下重澈拿在手里, 月光下可见上面镌刻着一个“毓”字。 双目骤然深邃, 重澈没说话, 看见前头秋夕过来, 反手把牌子收进怀里。 “殿下此时不见人……” “娘子怎这般?若不见到殿下,我如何能放心!” 秋夕伸手拦阻,男子却一路逼进,为难着皱眉,秋夕记挂着这处情形,生怕吵到屋内的容洛与重澈,回头一看,当即愣了一下,顿步在地。 “少卿……”逼近势头停息,秋夕看了男子一眼,跺脚,“哎呀……哎,都说了殿下不见人。” 说罢逃也似地往来路去了。 “庄少卿。” 重澈颔首,看庄舜然目光怔愣,他神色冰冷,“南阳王与谢家之事,你又何必一再隐瞒?” 庄舜然陡然回神,盯着重澈,他骤然恼怒:“我与你一般行径,你何必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凝目,重澈缓缓倾唇。 “少卿以为我是你,以为我是有意算计明崇,想以此获得明崇青睐么?” 那日南阳王手足无措去寻谢家,重澈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重澈。他知瞒不报,对今日之事,也是早有预计。 倏然被重澈戳到自己阴暗一面,庄舜然咬牙,“你不是?” 重澈未曾答话,望着庄舜然。 “我不敢否认我是小人。”他收眼,抬步从庄舜然身旁走过,“但至少——我从未害过明崇。” 衣摆擦过锦布衣衫,庄舜然立在那处,待重澈走远,他微微咬牙,看着空无一人的廊道与小亭,望向那烛火幽微的桐殿,转身离去。 . 长安初入夜,这时分里鲜少有人酣眠睡去。坊市里歌舞升平,北珩王府亦不做例外。 胡女舞姬在轩厅中央打着皮鼓起舞,单薄的几片红布上点缀着珍珠与铃铛,舞姬扭动时沙拉啦地作响。容毓崇与几位幕僚坐在席上,旁下幕僚喝得满面通红,他倚坐在上,时不时看一眼胡姬,时不时从手边的匣子里拿出一颗珠子砸过去,见胡姬吃痛、娇笑、嗔怪,他便极其冷讽地笑起来。 重澈从外头进来,大裘上凝了一层雪花。容毓崇见着他,起身调笑:“来了?” 重澈没回话,将狐裘扔进一个立在一旁的江湖人手里,夺过他手里头的长刀,重澈几步就到了容毓崇眼前。 五指扣进少年的脖颈,重澈将他狠狠摁在蒲席上,“我说过不准动她。” 长公主(重生) 第95节 匣子横翻,珍珠滚了一地,厅中胡女愣了一下,纷纷尖叫起来,幕僚们瞬间醒了酒。 “尚书……” 幕僚们打着颤上前,“这是八皇子,有话……” “白鹿。” 重澈未回眼。幕僚们感觉脖颈一凉,随后轰然倒地。 站在重澈身后,白鹿甩了甩刀子上的血,晲了眼胡女,将刀收进刀鞘中。 容毓崇脸上一片青紫,眼见重澈这般狠厉,他仰高头颅,笑起来,“我不过……是替你加快计划罢了,若不然……按皇姐这般珍惜……谢家……什么时候……谢家才能玩完……咳。” 话语到最后宛若抽丝,重澈凝视他许久,将手松开。 容毓崇眼底露笑,长呼了一口气,耳畔一声闷响,他呕出一口血,一手撑着身躯坐起来,一手就摸到了肚子上的仪刀和不断渗出的血。 还未诧异,他便被重澈扯着头发逼迫把头抬起。 “容毓崇,”重澈蹲在他身前,眸子里一片寒霜,“最后一次。若我再见你有私自作为,你与萧纯蓉,便都不必活在这世上了。” . 今日长安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失去自己所保护的东西,有人亦因此付出代价。 容毓崇其一,南阳王容烨书自然不能幸免于难。 一架马车停于南阳王府的暗巷,白鹘自天空里飞落,停在男子手臂之上。这只白鹘显然是新养,不知规矩。落下来便在小臂上踱步不停,踩到男子手腕时被硌了一下,便好奇地翻开男子的衣袖,去啄那腕上的一串紫檀佛珠。 “这可不行。”将白鹘换了一只手臂,男子行过遍地的血色,用手指蹭了蹭白鹘的下颔,“啄坏了,他们可会有意见。” 南阳王府一片红色,内院里横七竖八地躺着面容狰狞的人。他们身下淌着血,双眼突出,可见死前有如何一番挣扎。 “族长。” 面目平平的女子从内室里疾步而出,对男子揖首:“在密室里。族长亲自动手,还是属下代为了结?” 话未罢,她身后的屋内传出一阵大哭。影子在窗柩上跳动挣扎,不一会儿,南阳王衣衫凌乱地从屋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一看这领头女子对男子伏拜,他愣了一愣,十分吃惊地指着男子:“卢、你是卢家那个小郎……” 电光火石,记忆里的某些东西跟眼下的男子重叠起来,他瞬间反应过来自己撞破了什么。 “我……我……”他踉跄奔过去,跪着抱住男子的腿,发誓,“我什么也不会说的!你放过我吧,你放过我吧!我错了……我、我当真错了,我若知道明崇与你有关……我死也不会动她!我会走的远远的,再不会回来,求你饶我一命!” 南阳王头磕在地上,咚咚直响,鼻涕眼泪糊地满面都是。男子看着他,温柔亲昵地笑起来,“当真不会回来?” 南阳王急忙保证:“当真不会回来!” “可是你已经动了她。”男子眯眼,“谢家、容毓崇和你。” “我将功折罪!我将功折罪!”南阳王满心都在抖,“我知道宫里的事,皇兄身体不行,有意立书让明崇殉葬!”说着眼泪喷涌而出,“我求你饶我……饶我……” “殉葬?” “是……”南阳王哭着抬头,“野史有:‘越国公主名藏越者,为王所宠爱,驾崩下诏,赐死藏越,随王殉葬’……皇兄已经斗不过明崇了……你眼下知道这个,定可以救她一命……如此,饶我……” “可以。” 男子斟酌着他的话,陡然笑道。 南阳王一怔,忙叩首:“谢郎君,谢……” 脖颈上的冰凉让他卡住了话语,抬首看向男子,男子笑得十分柔昵。 柔昵得令人害怕又恶心至极恶心。 “我答应让你走,可你也说了,死也不会动她。”男子眼角的泪痣微微一动,眼瞳泛起一片冷光,“所以,你还是得死。” 血从刀痕里喷出,南阳王保持着惊恐的面容倒地,额头碰到男子的鞋尖。 重量落在脚面,男子随意地将南阳王的尸身踢开,听下属问道:“屋内还有一个容明露,要处置么?” 男子摩挲着指尖上的血点,“既是明字辈的,就让她自己处理。她不杀孩子,我这个岁数,更不会动。” “恕银鲤直言。”女子冷冰冰开口,“族长学重澈,或顺着大殿下喜好去做事并没有意义,可能还会引起大殿下厌烦。” 听银鲤这么说,男子十分奇怪地看着她:“你不要用你自己的喜好去评判明崇。” 女子睨他,一本正经:“恕银鲤再次直言,天下女子在挑选夫君上,都不会喜欢这样的男子。” 男子没话说,转身往外走,银鲤冲其他的人摆手吩咐收拾,紧紧跟了上去。 一路无人,唯有横陈的尸身。一步跨出府门,男子便听银鲤冷冷唤了他一声:“族长。” 将心思从白鹘身上收回来,男子往阶下看过去,笑道:“可真是冤家路窄。” “卢族长。”重澈付之一笑,“看来并不需要我去收拾了。” 银鲤小声:“所以属下说族长你学重澈会让大殿下厌烦……重澈笑是温润如玉,您笑是恶心。” 男子睇她,银鲤急忙收声站定。 “听闻你今日与她共处一室有三个时辰。”男子松开白鹘,“我看你颇为贪心,想告诫你一句,不管你与她如何,最后她仍然不会是你的人。” “可决定此事的并不是你,卢清和。” “一纸婚书并不能代表任何。”重澈拽住缰绳,“情蛊固然可怕,可用到了到头来你得到的也不过是条虫子罢了。” “是么?”卢清和笑,“我可听说你找了南疆陆家的人来帮忙。” 重澈看着他,并不否认:“是,我准备让陆九将蛊虫移到我身上。” 又微微一笑,“你应当不希望,我与你、或是你与谁被传断袖之癖。” 情蛊是一对,能种不能拔,唯有渡到旁人身上。重澈这话出口,着实噎了卢清和一下,若不是清楚渡蛊对容洛与受蛊之人伤害多深,他估摸着当真要信了重澈。 但要用蛊么?重澈对容洛如此信之深切,让他实在不愉。 “何必剑拔弩张,我与你便往后是同僚,当是和睦共处。”眼瞳动一动,卢清和轻笑,“毕竟……来日方长。” 卢清和在暗示什么,对他知根知底的重澈最是清楚不过。双目相视,重澈倾唇。 “是这个道理。”微微一笑,重澈控住缰绳,“左右今天还是我失礼,你升迁入皇都,我也没备礼。在此,就祝卢族长……步步高升?” 京外四家如何能入长安,怕是没人比卢清和更明白内幕。马上重澈笑意寻常,一副真切的模样,实际上何尝不是威胁于他。 只是……他活了三十年,也不是白过的日子。 长长看了重澈一眼,卢清和步下石阶,往暗巷行去。 “你未必合适明崇。”插肩而过,卢清和垂眼沉声,“在朝中只手遮天的权臣,从来不可能会是帝皇的良配。” 大氅的下摆拂起雪花,那修长背影迈进暗处。重澈扫他一眼,听白鹿轻声问:“公子当真要移蛊到自己身上?”又听他犹豫,“我觉得要是这大尾巴狼不知道就用了蛊,蛊又在您身上……就算往后好了,您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压根心思就没落在卢清和身上。 他如此,重澈又怎会在意? 扭转马首,重澈在雪中去往皇宫的方向。 卢清和如何都不是眼下的大事。而今容洛要动谢家,他还需她她好好磨一磨刀。 . “升泰二十二年,末月,谢氏叛,与南阳、北珩亲王共反帝,帝受刺;升泰二十三年元月,南阳亲王受仇家寻仇,阖府上下五十余人受刺,亡;因中王容明露躲密室得避……事发,文景帝及谢氏疑帝……乱由此始……” “……此乱亦为帝之大憾。” “记,兴弘十七年。史馆修撰官,容氏秋夕。” 【作者有话说】 第十二更。 男二是卢清和。 男三很确定是齐四海。庄舜然徐云之……都是求而不得。 当然感情戏依旧不是很多/喵喵。 第159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决裂。(已替换)◎ “前日南阳王府上下惨遭毒手, 除世子容明露以外再无活口。”隔着屏风,春日煞白着脸轻声地回话,“奴婢去看时满地发臭尸身……甚是吓人。世子似乎受了极大的惊吓, 看到佩刀之人便惊叫连连……好容易才被宁郎将从府里头抱出来。” “是。”秋夕小心应着,见旁下新上来伺候的婢子如意颤颤索索地在首饰匣子里找一只金钗,伸手格开,便直接从匣子里拿了出来,递到容洛手里头,“听元妃宫里头的人说, 陛下疑心是殿下所为。” 双臂绕过细颈, 容洛将那只珊瑚金钗穿进发髻, 冷笑道:“昨日本宫险些死了, 掌事恒昌几个如今还卧在榻上, 寻仇?昨夜可当真没这功夫。你问过重澈了?” “问过了,并不是尚书所为。”秋夕扶着她下阶, 伸手推开那扇屏风,“陛下要殿下入宫呢,说是要交代此事。” “交代?南阳王不是死在本宫手里便足让本宫后悔。”鼻息一翕,容洛扫了眼早晨重澈送来的几个匣子,伸手捻起一只乳白的玉镯套进手腕,摆手让端着早膳的婢子退出去,“让崔氏二爷和崔彤云都来一趟, 徐云之、陆识秋、孟夫人、容乐、令都督都把一并请过来,本宫回来时要见到人。”见秋夕低首要走, 她握住她的手, “春日去, 掌事如今不在, 近前你得候着。在恒昌痊愈以前,他那份差事便由春日来做,听明白了?” 春日应诺,叠步倒退,便立即将容洛吩咐地安排下去。 未几,容洛的车架便入了宫。 自长乐门下车,容洛脚尖初才触地,抬眼就瞧见了面前握戟而立的卫兵。觉着眼熟,容洛抚了抚腕间那枚镯子,探眼过去:“可是蒋宽严蒋将军?” 年轻郎君见容洛唤自己,愣了一愣,拜下去:“大殿下。” “倒不必。”止住他的动作,容洛笑意盈盈,“怎不在玄武门看守?往年倒不是一直守在那边的么。” 蒋宽严是何姑姑的眼线之一,很多事何姑姑都会告诉容洛,蒋宽严也不奇怪。只道:“微臣是代班,这位兄弟与微臣是至交,他夫人要生了,微臣替他代守两日。之后还要回去的。” “我却说呢,你分明已提了职务,怎又降回去。”容洛笑了笑,同秋夕道,“这位郎君以前常替本宫办事,晚些时家里有宴,你让人多备几分吃食送过来,慰劳郎君。” 蒋宽严要拒,斟酌半晌,允首道谢。话还未出口,几声马嘶在耳边高高扬起,移眼过去,谢琅磬、谢攸宁以及几位谢氏庶一支的小辈从马上下来。 瞧见容洛,谢琅磬与几人走上前来,揖首:“大殿下安好。” 谢氏一行人神色各异,有愧欠,有平淡,有不屑。容洛一眼落下去,神色冷冰冰地:“看来谢少师也是入宫面圣?” “是。”谢琅磬看一眼容洛,又看一眼蒋宽严,“不过看殿下,约莫还要在耽搁一阵?” “不妨。”珊瑚金钗因光照通红如血,容洛理了理衣襟,将微微露出的伤势盖住,“谢少师一道吧。” 一道?谢家几位子弟面色露了几分轻蔑,还没轻哼以作不快,再沾沾自喜以为容洛低首求和,容洛的声音便落了下来。 “把你们脸色给本宫仔细收一收。”容洛转身前行,“本宫这两日看了点话本,里头提的‘人皮灯笼’本宫好奇着,再敢对本宫不敬,仔细本宫便扒了你们的皮糊灯笼。” 这声音不轻不重,却十分掷地有声。几句话吐出来,同从长乐门入宫的官员听见了,卫兵、奴婢也听得清清楚楚。宛如一记响亮的耳光,让人万分想凑过去看个热闹。 长公主(重生) 第96节 毕竟——谁看过容洛对谢家有一分不好? 谢琅磬登时看来,落于容洛身后,能看到的只有她纤弱的脊背。可容洛发了话,他们能拒绝,说不一起去面见皇帝么?不能。 “殿下失言。”谢琅磬跟在其后,他后头几个小辈脸色几乎黑如浓墨,“人皮灯笼这话着实……” “觉着跋扈?”容洛一步止住,侧眼便往谢琅磬身后扫去,“你们谢家想要本宫死,本宫扒了你们的皮做几个人皮灯笼,稀罕么?” 谁也没想到容洛会把这事挑明了说。谢琅磬哑了一下,皱眉道:“明崇!此事……” 容洛笑起来:“明崇?” 谢琅磬自知失言,忙改口:“殿下……” “跪。” 犹似一樽瓷瓶坠地,哄响的碎裂声教人难以不做怔愣。 谢琅磬扬眼去看容洛,容洛与他相视。 “‘升泰七年,公主容洛,赐美号明崇,双诏同封。公卿嫔妃一品及下不得直呼其名,皆以殿下称之,犯者以蔑视皇族论处。’谢琅磬,”她微微昂首,“谁准你直呼本宫‘明崇’?” 神色里似有厌烦与不耐,容洛眼下的姿态,尽是不曾对谢家展露的模样。谢琅磬愣在那处,十分不习惯起来。他不是没跪过容洛,只是这几年有容洛的特赦,他就再也没跪过——心里或也有几分隐隐地觉得:哪有舅舅跪侄儿的说法? “不跪么?”容洛笑,“要本宫帮少师么?” 谢琅磬喉头发干,双膝沉重,正在踌躇当中,他身后的谢攸宁已经双膝触地。 “殿下……”谢攸宁跪下去,雪白衣衫上瞬间被雪水染湿,“望殿下……能给攸宁两分薄面。” “世子!” “怎能跪她!” 后头庶一支的子弟叠声喊起来,几次手攀上谢攸宁肩头又被谢攸宁甩掉。眼见容洛笑意一分分高起来,他叩首:“只求殿下给攸宁两分薄面!” “你好心被当驴肝肺,求再多也没用。”置若罔闻,容洛眼皮微微一掀,身后抬着辇乘的太监齐齐就朝那几个庶一支的子弟围了过去。 “大殿下!”谢琅磬当即一喝,“我等都是朝廷中人,一无过错,二不犯法,你无权如此!” “妄图刺杀本宫,直呼本宫之名,藐视皇亲。”容洛步过去,几个太监顺势在谢琅磬膝盖后头使劲一踹,他措不及防跪下去,面前的容洛倏然莞尔,“便连跪也要本宫帮你,你说,这过错与犯法,够不够?” 谢琅磬咬牙沉眸,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容洛所言并无不对,便是要闹到公堂之上,先错的也是他们谢家。且容洛此时行为,无异于是与谢家彻底决裂——他敢赌容洛不把谢家死士刺杀她的事说出来么?他不敢。 一时间谢家五六人都跪在了宫道上。偶有几位官员从旁而过,是谢家家臣的上去,一瞧立着的女子是容洛,急忙双目空空快步遁走;不是的,哈,大清早的一出好戏,不看白不看。 女子清婉的眉目逼到近前,谢琅磬对视一阵,沉下首去。 审时度势,谢琅磬就算一时糊涂也明白了过来。牙关紧了紧,谢琅磬躬身:“臣因往日特赦恃宠而骄,臣知错,给殿下赔罪。只是今日臣等是奉命入宫……还望殿下网开一面,让臣等速去复命。” 容洛立在日头下,就等他什么时候把这句话说出来。 双目结霜,她沉沉一笑,霎时间声调冷下去:“用父皇压本宫?——你就好好跪着罢。” 是,此言或许不敬皇帝,但谢琅磬能拿她如何?他敢拿此事去参本,她转头就能让他跌得牙都落尽。从前她惯着谢家,处处为谢家,得到的不过是死士刺杀。她虽重情,不想害他谢家的命,可是,她也更看重自己的性命。 “明崇!” 撑着秋夕的手乘上轿辇,几位太监架起辇舆的横杆。容洛扬手让抬辇太监去往选德殿。初一起步,底下的谢琅磬便沉沉唤了她一声。 “好歹我是你舅舅……”谢琅磬拧眉,十分痛心,“便是不看舅舅的面子,你母亲后头仍是谢家……谢家颜面扫地,于你母亲有何益处呢?” 太监停步,四下稍稍安静。谢琅磬的问话在空中荡开,一落地,点点滴滴夹着雪的细雨就这般下起来。 倚靠在椅背上,金步摇的垂珠砸在红木上,发出凝滞的闷响。 许久,容洛笑了一声。 “谢家杀本宫时,怎么就不想想本宫是谢家的外孙?”撑着鬓角的指尖微微一拂,容洛声线冰冷,“少师跪着吧。” 抬手,辇乘前行。越过三道宫门。选德殿前,秋夕偏首去看容洛的神色。 只见一片清冷。 . 容洛对谢琅磬一行所为在容洛到选德殿前就入了皇帝的耳,新鲜的,皇帝并未用此事惩罚于她,便连南阳王的事都未再过问。例行问了几句话后,皇帝顾忌君臣,便也当着她的面下令让人去免了谢琅磬的罚。又叙了几句话,她犹豫一阵,上辇去见谢贵妃时,就撞上了一身湿淋淋的谢琅磬一行人。 这些人明显比之前更对她不快,但有先鉴之明,此下还是乖了许多,该跪拜,便丝毫不拖泥带水。 “母亲听说你罚了你舅舅。”步入宫室,等候多时的谢贵妃便疾步冲上来。 陈掌事握着巾帕替她打去袄裙上的雨雪。谢贵妃踌躇多时,在容洛以为她又要说些什么气人的话时,谢贵妃却一反常态地低眉问她:“解气么?” 容洛捻掉不慎沾染在发上的一点雪,“往后女儿对谢家不会再留情。” 她声调平平,早已看不出知道一切时的难过。谢贵妃凝望着她,想到谢家所作所为,眼里揉出泪光:“很疼吧?” 这些日容洛多难过,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日被重澈救下,她大哭,几乎已将所有的难过发泄在重澈那一处。看着谢贵妃满眼盈泪,容洛蹙眉,音调降下去:“母亲是什么时候知道谢家要害女儿的?” 谢贵妃一噎,低声道:“母亲劝过你舅舅……但此事母亲也十分为难……你如此肖像你祖母,意在皇位,母亲……” “所以母亲便隐瞒此事,不告知明崇?” 骤然掀眉,谢贵妃迎上容洛那双锋利如刃的眸子,视线落在她紧拧的眉上,惶然:“母亲不是有意……母亲也劝了你舅……” 很多时候大智近妖并不是种好处,越是聪明,对一切看得便会比常人更为透彻,带给自己的难过便会更多。 但或许是难过太多次,如今的容洛是一分凄楚也翻不到面上来。 格开陈掌事伺候的手,容洛望向谢贵妃:“肖像祖母,想要皇位有什么错?”她逼过去一步,“母亲,明崇重视母亲,重视谢家……你们何以如此对待我?” 一声声的责问夹含愤怒,却已经没了从前那些委屈。谢贵妃在她的发问下后退一步,好半晌没能说上话。 俄而,谢贵妃绵绵无力启唇:“母亲……不希望你与你父皇争,与谢家争。” 与之相视,容洛呼吸沉沉落下。久久,容洛一字一字轻声确定道:“所以,母亲选择的并非明崇。” 她的母亲是个怎么样的人,容洛其实也不甚了解。但有些东西她很清楚,便是谢贵妃为谢家女,又是皇帝妃。 谢贵妃袒护谢家与皇帝,诸多言语,她也不是第一次听闻。前世她看着谢贵妃死,她一人独活,扪心自问,她是愧疚而格外自责。但是这一辈子,她保下谢贵妃,安心让她做她的贵妃……她应当,也已经还清了谢贵妃的债。 仔细想一想,谢贵妃其实站与不站在她这一边都无所谓。 她出生被抱走,时隔多年又回到谢贵妃身边,二人之间的情分,本来也是很寡淡的。如今她脚踩刀刃,却也没必要一定要谢贵妃替自己分一下这刀的疼。 还要因此难过么? 就这样吧。 琉璃似的瞳仁上波光微移。容洛胸腔无声沉下,一口气周游肺腑,似铅似冰。 “女儿……”微微福身,容洛敛眼,“明崇这些时日事务繁多,便不再来看母亲了。母亲,务必保重。” 字句犹如珍珠,每一声都极其有分量。谢贵妃看着她俯首施礼,手微微伸出去,又收回来。待容洛离去,她忽然两步走到门前。 又骤然跌坐在地。 身下,蒲席上的织线颜色红得仿若多年前包裹容洛的冕服。 亦格外像是连隐南胸口涌出的血。 【作者有话说】 第十三更。 第160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劝谏。(已替换)◎ 容洛对待谢家如此, 不需要太多时日便已传尽朝野。 人人皆知容洛与谢家关系匪浅,容洛公然责骂谢琅磬并将谢氏子弟一并罚跪,无益于是昭告她与谢家彻底决裂。 但, 便是众人心中对此有所认知,他们也依旧不会因为此事而远离容洛,或是落井下石。 崔令两家如今明面上是为太子所用,实际上如何,朝臣们怎会不清楚。便是这两家加起来不如谢家,但既能跻身六世族的世家, 他们忌惮不忌惮? 一目了然。 当然, 他们也不会参与到此事之中。世家之间的争斗有如鲲鹏相争, 稍一不慎就能令他们这些人家永世不能翻身, 便是轻, 那也会让他们人仰马翻——不过……此事是否是世家之争还有待商権。 “毕竟,大殿下还是谢家外孙。” 学着楚光门的声音, 秋夕立在容洛后头,低声地憋着笑同春日说话。 二月里入了早春,容洛闭门半月养伤,如今好了底下便接连递着帖子上来。今日是容洛诞辰,她早些时说了不办宴,贵女们和容明辕便变着花样来讨好。这不,一大清早的, 四五个贵女并着容明辕就央着她一块来看了赛马球。 赤微队而今已由容明辕领队,为着容洛的生辰, 他领着这些人练习了好长时日。而今日的比赛, 亦是由国公府发起, 底下的贵女们一齐筹办, 得胜的奖励格外丰厚。 听秋夕立在后头吃吃地笑,容洛倒也不恼。扫了眼马上的容明辕,容洛微微偏首:“谢家如今怎么样?” “往常那样,就是十七那日谢祭酒跟谢少师吵了一架,住到平康坊去了。”秋夕迅速接话,“后来薛家还去了人。郭庆伤势才好,斛珠姐姐又在琅琊,新培养的几个孩子技艺不精,没听到薛家的人跟谢祭酒说了什么。不过……” 前头笑嘻嘻地,后边记起来事儿了,秋夕也就收了脸色。打量容洛许久,她小步靠近容洛一些,“前日谢祭酒在酒肆喝醉,冲重仆射发了好大的火。” 容洛掀眼:“倒没听重澈说。” “不要紧的爷什么时候告诉过殿下呀。”秋夕一听这话就笑起来,“谢祭酒冲爷拔了刀,但被白鹿制下了,后头对外说是谢祭酒兴致上头想同爷比划,也没闹什么岔子。”说完甜笑着眨了眨眼,“这话说了殿下估计要训奴婢,可奴婢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儿。殿下,奴婢觉着,谢祭酒是不是喜欢殿下呀?” 春日没做声,眉头挑了一下,似乎与秋夕英雄所见略同。 马球越线,场中马嘶、喝彩、嘘声接连响起。容洛侧首晲了秋夕一眼,轻笑反问道:“爷?” 容洛对她们,尤其是秋夕极其宠信。她这厢笑起来,满目里都是温柔的意态,秋夕看着,隐隐有些怵。 “奴婢看殿下跟……仆射在空月亭上十分亲昵……” 声音愈发小下去,春日的鞋尖踩上她的鞋后跟,无疑是要她闭嘴。秋夕领会过来,哪敢再一路答下去。 她支支吾吾地,容洛也没因此有什么情绪。如今她与重澈关系不同往日,时常见着他了,她与他说说话就腻起来——也不能怪她,到底她独身多年,纵然一直身边都有重澈,可什么亲近的事都没做过。当年余知岚要用强的,被齐四海撞见登时一刀劈了过去,他连她头发都没碰着。 前前后后加起来四十几岁,心术权术都稔熟于心,偏偏情这上头的东西,她还得一步步的慢慢学慢慢经历。 明珠在耳垂上晃晃荡荡,视线落在马球上头,秋夕见状,收了声不再碎嘴与春日闲聊,余光瞥到阶下几位面色为难正比手画脚的侍卫,她抿了抿唇角,没立刻下去问。 如今许多事容洛不亲自经手,她们这些亲近的也会由着自己下边的人处理。权力水涨船高,多的是人到眼前来示好,放手也不怎么会出岔子。底下侍卫窃窃私语地争执,不消说,定然是有事。 “……那人一定要见殿下,你说我能怎么着?他彬彬有礼的,只是不走,我总不能砍了吧?” “管你呢。今日是殿下诞辰,春日姑娘早吩咐了不准人打搅……你收了他多少银子赶紧还回去,春日姑娘好脾气,秋夕姑娘可不好惹,仔细丢了差事……” 长公主(重生) 第97节 “唉,我没收……他不是来行卷的,是要上书,这挡了……你说……唉。” 随着容洛看了一会儿马球,底下两位侍卫没尽快归位,声音反倒大了许多。皱了皱眉,秋夕扫量下容洛,悄悄退下去。 “怎么回事?”从阶上噔噔快步走下去,秋夕迎面发问,“今日殿下兴致好,你们底下吵得这般大声,倒不怕殿下听见?” 十八岁的姑娘,面目姣好得让人一瞧就喜欢。偏是跟在容洛身边,乍一下横眉竖目,立时让人喜欢劲儿下去了一大半。 守在近前的侍卫瞧她过来,为难道:“不知是怎么露的消息,有个书生跟到了这儿,说要给殿下上书,怎么赶也赶不走。春日姑娘说了不准没帖子的人进来,我兄弟两个也不敢放……但姑娘也知道,临着会试,行卷的人多。殿下此时风头浪尖的,他不走,殿下几日不出庄子,他空等几日,回去还不定会有什么话呢。” 今年会试日子定在了夏初,现下离开考也没几月的时日。考生们为了金榜题名使尽浑身解数,这时就开始打算将来,四处行卷。容洛也接受行卷,只是一直没遇见称心的,索性就不再面见考生。 不过也不知是如何,考生里头生了流言,说若是能为容洛门臣,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传得比六世族还要凶猛。容洛明面闭门养伤,私底下还在参与政事。前些时日她外出会见容明兰,走的偏门,没想一出去就被考员逮了个正着,旁的不说,倒是吓了容洛一下。事后出行都十分小心,府里想靠什么递卷子给容洛从考员处大捞油水的,也或卖或放了。 自然,是行卷的也就罢了,侍卫果果断断架着他扔出去都不碍事。偏这书生到这儿,不是为的行卷而是劝谏上书。故而,侍卫也十分迟疑。 听了一会儿,秋夕也犹豫起来。还没琢磨透,窄袖青衫的春日行到了身后:“殿下问你这儿怎么回事?好像听到什么行卷的。” “不是行卷,有一位书生,要上书劝谏。”秋夕拧眉,“行卷的不见也就罢了,谏书倒不得不收。” 劝谏这事今来古往,是个要命的约束。谏书上可谏帝皇,下可谏臣子,容洛封府多年,声名也高了一倍,是能收受谏书的人物。 谏书不同于别的奏疏,谏的是品行人性贞操,分量比其他的奏疏更大。自大宣开朝起,帝皇面对谏书也必须接受,便是不改上头说的某一点,这谏书,也还是要好好收下的。 更何况,这还是第一回 有人上谏容洛。 闻言,春日与秋夕对视一眼,都踌躇不定。 场上骤然马嘶一声,马球飞入球门,铜锣“铛”地一声大响,叫好声鼎沸极点。 与灰头土脸的容明辕相视,容洛轻轻弯了弯眉目,余光从下方收回。撑着吴柔的手心起身,容洛微微转步,没从另一边离容明辕近的石阶上下去。 春日秋夕的言语都落入她耳中,容洛一步步下去,见秋夕要开口,手掌一抬止住她说话,吩咐道:“让那人进来,本宫倒想看看他要劝本宫什么。” 早春时她总有些疲惫,这一坐久了就有些困。容明辕握着月杖走过来,见容洛声音里透着慵懒,笑了一下,招手让场边候着的近侍阮凶把准备好的东西拿过来。 “早知道阿姐要乏。这是弟弟做的油酥杏仁,阿姐尝两块,看能不能提提神?”阮凶把匣子打开,容明辕伸手,快要碰到那碟子上的点心时看到自己掌心上的一道泥痕,忙收手在灰黄的曳撒上擦了擦,下巴扬了扬,“若是太苦,还有一翁凉茶。眼下天还冷着,这茶是弟弟让太医找了好几味温和药材熬的,喝下去也不会冻着,阿姐试试?” 他一脸灰土,方才虽是已经让人伺候着洗了洗,但似乎是急着献宝,总有些地方没擦干净。容洛看他片刻,敛眼,微微笑了笑,从匣子里拾起筷箸夹了枚杏仁送进口中,又呷了口茶水。 “倒是阿姐不过生辰,否则我还会做别的。”观量着容洛食用时的神色,容明辕笑起来,“等明年阿姐生辰,我定会再给阿姐做许多好吃的。” 他十分期待,容洛抿了抿唇,笑着颔首应允。 赤微队得胜,奖励都已搬到场中。各家借花献佛,一样样本留作礼品的东西都添到了奖励里,此下一匹黑马立在场中踱步,身旁几大箱礼,一堆贵女候在旁边言笑晏晏,实则余光都觑着这边,就等容洛开了箱匣,翻出自家送上去的,再到近前去介绍混个脸热。 容明辕虽是下月封府,但有容洛在宫外,皇帝也没少借机放他出宫来往朝臣。这些人心思他一望得悉,与容洛说了这一阵,他便亲昵地与容洛并肩而立,一同往那边去。 赤微队的奖励实际就是容明辕给容洛的生辰贺礼,那黑马是匈奴人所送,精壮而能行千里,容明辕与国公府精挑细选定下,此时是要送到容洛手里。马鞭递过去,容明辕瞥见秋夕远远带着什么人走过来,向容洛问:“方才弟弟听说,有人要向阿姐上谏书?” 在容明辕搀扶下上马,容洛颔首:“今年行卷者众多,我不开门迎卷,大抵是有背于贡生预计。约莫还是为着此事。” “为此事劝谏并不值得,不消说别的,这送来的人就是个出头鸟。若他有真才实学,万一因此事被殿下‘迁怒’,那便是旁人的踏脚石了。”吴柔拾起从容洛袖中掉落的一条带子递过去,“只怕是此事不简单呢。” 【作者有话说】 第十四更。 第161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放人。(已替换)◎ 吴柔与容洛一般年纪, 性格与容洛近似,人却比容洛要娇小许多。若是第一次见她的,绝对要以为她是个极其乖巧的闺中女子——可这也当真不是。吴柔嫡出, 在国公府行七,上头有兄长阿姐,下头又有好几个弟妹,母亲又是个重病的身子,平日里过的并不是安生日子。因此,她十七便盘庄子经营产业不说, 更要周旋贵女、结交皇家贵胄, 以稳住她母亲与她在家里的地位。 而她自然也十分幸运, 脾性、眼界, 都是格外讨容洛喜欢的。 听她这一声笑语, 容洛莞尔睨她一眼,让她将马鞭递过来。 容明辕大抵也有些猜测, 牵着马走了走,他也没问下去。 人很快带到容洛眼前。说是书生,形神容貌自然也是书生的模样,洗旧的布袍,清瘦的眉眼,一股子老学究的语调。 一路迈过马场,书生扫量四下一眼, 稽首呈书,“草民黎睿, 拜见大殿下。” 他手里握着一卷纸, 方方正正地折好, 清秀的字体穿过纸张透出模样。容洛接过来浏览, 吴柔立在一旁,打量黎睿许久,发问:“你是哪里人?” 黎睿如实道:“草民祖籍庐州。” “祖籍?吴娘子问你何处人,问的就是你原是从哪儿来。”一目十行看尽,容洛低笑一声,看向黎睿,“你是哪家的人。” 那两页纸薄薄捻在容洛手里,黎睿看一眼谏书,十分迷茫:“草民不知殿下所说为何……草民今日来此,便是觉得大殿下之于谢家有失道德。” 容洛笑:“有失道德?” “是,草民听闻大殿下公然将谢少师罚跪,认为此事不妥。”黎睿眼中暗光浮动,双目直视容洛,“虽大殿下尊贵,却不能因身份而忘孝义,谢少师为臣,但此之前亦是殿下的亲舅父。殿下对其没有尊敬平等,反而轻贱,实在不该。其二,草民亦觉得大殿下有违女德,女子当为贤淑,生来便应当是相夫教子,大殿下不单违背,甚至参政议政,让数名男子随意出入公主府……实在有背贞操。” 大宣风气开放,政治上,女子在一定条件下可为官;婚姻上,也容许和离改嫁,未婚时节也可自行相看未来夫君。黎睿此时提及女的,又放出这样一番劝谏言论,旁下的几位娘子好容易才忍下来不抽他耳光。 一片骂语攻向黎睿,容明辕亦十分生气,松开缰绳,他脚步一动,容洛就握着马鞭按在了他肩上。 “不必生气。”视线凝在黎睿身上,容洛按捺下容明辕,目不转睛,“他是冲着本宫来的。” 前世什么风浪她没经过,要玩手段,除了容毓崇这几个,怕是没人能玩得过她。摩挲着马鞭的握柄,容洛也懒得跟黎睿饶圈子,“你是谢家派来的罢。” “谢家”两个字出口,黎睿目光便闪躲了一下。摇首,黎睿抱拳:“草民只是觉得大殿下德行有失。” “本宫偶尔也会觉得你们当真麻烦。三岁小儿都会的伎俩也拿到本宫跟前来用。”容洛呷笑,“黎郎君,你说你是庐州人氏,那想来家里一定会守祖归,留有庐州遗俗才对。怎地就动不动学起了抱拳来?” 庐州风气雅纯,见礼多用拱手。容洛前世去过庐州,还待了好长一段时日,民风民俗都记得十分通透。加之前世手底下三四位庐州出身的幕僚总改不了拱手的规矩,她对此记忆便更为深刻。 反之,长安因是皇都,许多人都会随大流。武恭帝开始,帝皇们便十分崇尚侠义,模仿武林人练武、抱拳,底下的官员为了讨好,自然也就随着皇帝喜恶去改习惯,久而久之流传下去,长安里便通用起抱拳礼。便是这两年松快一些,不再那么重视,国学,国子监崇文馆这些地方,严格用的依然还是抱拳礼。 黎睿一下露了破绽,也有些紧张。干扯了下唇角,他辩解:“草民是为了行卷……” “哦?”容洛倾唇,“那就说几句家乡俗话听听。” 黎睿这下脸色当真难看起来。 “说不出?” 一声问又落下来。黎睿双腮微微咬鼓,道:“草民是庐州人,十岁以前一直在雍州过……故而,并不会说……” “啪!” 黎睿话都没说完,众人在旁看着,只见一直笑视黎睿的容洛忽然扬鞭抽到了黎睿的身上。 此事发生不过眨眼之间,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视线里一道残影,风声破裂,那鞭子就又甩到了黎睿脸上。 “啪——!” 第二鞭比第一鞭更响,一鞭子下去黎睿半张脸立时皮开肉绽。黎睿第一鞭没能回神,第二鞭下去,他愣了一下,感觉脸面温热,伸手摸了一把,脸颊抽搐地看着手上斑斑驳驳的血,惊恐地跌坐在地。 “大殿下——大殿下杀人了!” 黎睿四脚朝天地坐在马场上,清秀书生似的脸上满满的恐惧,他嘴唇一边抖动一边手脚并用地往后退。片刻,他踉跄地爬起来,朝庄子外冲出去。 容洛当然不会轻易放他走。左手握着缰绳一提,马匹往黎睿的方向冲去。一跃,便到了黎睿身前。 像是受惊,黎睿再次跌倒跪地。 没等他告饶,容洛手底下的马鞭再度扬起。 一鞭、两鞭……十三鞭。 控鞭用了力道,打在黎睿身上,一鞭一鞭都是红痕。他衣衫单薄,几鞭下去便褴褛不已。 “殿下……殿下恕罪殿下……” 黎睿抱头痛哭,双臂挡住的脸面底下传来呜咽。容洛调转马蹄,他便猛烈一抖,瑟瑟地蜷缩。 “殿下。”吴柔见状,轻声劝道,“这人送的是谏书,纵使难听……再罚当真也不大好。如今他这个模样,想来是不会再自以为是了。” 这一句下去,几位惊吓到的娘子立马也回了神,小声的连连附和。 黎睿呜咽不停,马鞭握在容洛手里,随着马蹄不断地踏动,鞭子尖端在沙地上划来划去。 与吴柔相视,容洛凝肃的面目扬起一丝赞许:“本宫果然没喜欢错人。” 吴柔福身后退。容洛扫视向方才附和的贵女们。 “谁是谢家的人,自己滚出来。”控马绕着黎睿转圈,容洛望向噤若寒蝉的一群贵女,桃花眸上仿佛落了一层霜,“若要本宫请,一会儿可千万不要后悔!” 黎睿的哭声几不可闻的颤了一下。容明辕走过去,往他背上踹了一脚,“装什么,你来不就是想让阿姐对你动手?” 那一脚力道重,又找准了痛点和伤处,一下教黎睿的假哭成了真。但到了这个地步,他的哭也更惶恐了许多——他以为容洛是因谏书恼羞成怒,实际却不过是容洛有意配合他达成——那么,容洛,还会不会让他活着? 千金里一个人都没有动作,没有人出来认下自己是谢家派来的人。 容洛放话后便没了动作,这一下没人认。容洛却也不做声,控着马停步在了黎睿的身旁,秋夕瞧出她意思,疾步上去扶着她下马。猜测着容洛意愿,秋夕抿唇。 “没人出来认,那哭的几位娘子便一并论处——” 秋夕是容洛的心腹,她跟了她六七年,不能说是容洛肚子里的蛔虫,但很会看容洛脸色办事。这一声出来,那几位被牵扯进来的贵女立时哭了出来。 “谁是谢家的人便赶快认了,今日惹恼殿下,出了事父亲定然不会放过你们!” 哭了阵,家中父亲任从五品太常丞的吕娘子大骂了出来。 紧接着,便是从六品、从四品出身的几位官家娘子。 黎睿方才劝谏,高声将劝谏书里内容复述一遍,为的就是让人听见。她今日生辰,虽不想过,但依然多的是人想要借花献佛,故而一听闻容明辕与几位娘子操办马球赛,有问题的贵女便顺着与娘子的友人关系一路混进这里,想与黎睿里应外合。 而谢家收买贵女能用什么手段——无非是帮衬一把贵女身后家族的仕途。 秋夕这一声,不由分说把其他人一并拖下了水,一旦出了什么岔子,旁人会甘心当踏脚石?发现谢家近期重用哪家,不群起攻之就怪了,还想要仕途? 重重叠叠哭声垒在一块,贵女们相互责怪。站在里头,从七品出身的刑主儿擦了擦一滴眼泪也没有的眼眶,咬了咬唇,移步出来,跪下去:“殿下……恕罪。” 这一位是她不熟悉的娘子。望了一眼,容洛敛衽,神色风平浪静:“一并滚吧。” 刑主儿千算万算,没算到容洛会什么也不罚便放他们走。与黎睿愣了愣,刑主儿福身谢恩,几步过去把黎睿从沙地上搀扶起来就要离去。 “你回去告诉谢家。” 步子一顿,刑主儿转身,看着容洛斜过珠瞳,凉凉地凝视着她与黎睿。 “这些手段浅得很,不必再用了。还有……” 顿一顿,容洛缓声一笑:“本宫很好奇,他谢家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要斗,她怕过吗? 【作者有话说】 长公主(重生) 第98节 第十四更。 继续权谋,捎带偶尔谈个恋爱。 第162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合作。(已替换)◎ 一路快马加鞭从菊庄回了谢府。刑主儿快步下了马, 便从身后的马车车厢里搀扶出黎睿。 路上已派人先传了话回谢家,此下黎睿出来,好几个谢家的家奴便急忙地上来帮手, 抬着黎睿入府。刑主儿跟在后头,垂头丧脑,面色似枯叶一样凝着浓重的郁色,连前头站着谢攸宁都没注意到。 撞了满怀,刑主儿看清楚身前的人,甫要鞠礼, 便听谢攸宁声寡色淡地发问:“从大殿下那边回来?” 刑主儿满心焦虑, 听谢攸宁提起容洛, 脸色再度凝重, “是, 原是照少师计划着去办的。已经十分小心,奈何还是被大殿下看了出来。我本也不该来的, 但如今事态,怕是不能再继续了……” 刑家在长安做官也有七八年,奈何政绩平平,一直也升不了官。谢家与容洛决裂后,估计容洛心狠,怕生出异变阻碍谢家在朝中发展,便寻上了刑家来演这一出。刑主儿正十六岁, 却不是满脑子稻草,今时今日这般景象, 她自然格外忧心。 “继续。” 一声叹息沉下去, 渡廊拐角便转过来清隽消瘦的中年人。刑主儿见他, 福身:“少师。” 谢琅磬颔了颔首, “依旧照原先定好的行事。她自负放你们回来,后头的事便不是她一人能够做主,你也莫要怕,我谢氏一言既出,便不会放任她对你家如何。”见刑主儿犹豫允首,他瞥一眼立在一边,一身黛白的谢攸宁,沉声,“回来了?” 谢攸宁低低“嗯”了一声,转身要走。 看素来与自己亲近的儿子如今是这个疏冷的模样,谢琅磬平静面目陡然染上火星,但他少师当久了,一贯是儒雅清润的面目,此时生气,也依旧是声厉内荏的样子。 “为着个明崇,你就要一直跟我作对么?”谢琅磬蹙眉,“你如今是世子,不是从前那个谢家大公子,将来是要袭爵的。一直不为我谢氏打算便罢了,你一定要与父亲反目成仇?” 责问犹若铜锤敲铁,一声声地铛铛作响。谢攸宁顿住步子,半晌发声:“父亲也知道是‘我谢氏’。既然是父亲的,我与祖父自然都不会插手,但是父亲……” 他转身,一双似被风霜催折的眼望向谢琅磬,“只怕你来日会后悔。” 青年身段欣长,立在那一处像一杆竹,细瘦,刚硬,却仿佛接连被砍去一头的竹。 深深凝望,不等父亲发话,谢攸宁收眼,一路下了渡廊。长廊尽头,谢玄葑握着手账佝偻腰背,目睹全景,良久背身离去,发出沉沉的低咳。 . 春来磨人,朝中大臣接连受寒生病,皇帝亦不能免。但此时政务繁忙,朝事实不能作罢。强打精神开了朝会,诸人一一将政事报上来,要钱的要钱,要人的要人,上贡清点的更无纰漏。待到末声,谢家替从七品的刑县令上了折子,直弹劾安国明崇公主容洛鞭笞劝谏书生,并结党私营、干涉政事三条大罪。 大宣朝局,实际并非不能让女子为官,只是开国往后从来都没有公主涉政的经历。容洛受宠,五年来累积的政绩不在少数,手底下几人更能耐万分,朝臣看在眼中,心想皇帝并非不知容洛如此,索性也就默认是皇帝准许,没什么流言蜚语。 如今谢家与容洛关系破裂,又来了这样的一出,朝臣们捱了一吓,纷纷都去看皇帝的脸色。 但皇帝一丝情绪也无,只淡淡说了句“朝后再议”。 能议什么?众人翘首以待,在外头办宴吃酒时也禁不住猜测。平民百姓平日也有几分闲散时光,这伺候时听了一耳朵,下去自然要聊起此事,对结果也甚为好奇,然,此事持续不了太久,宫里头就把结果传了出来—— 皇帝召容洛入宫问询此事,容洛半点不曾解释,径直向皇帝求了开府设官的特权! 开府设官,便是皇帝直接同意了容洛公然涉政! 诏曰:“明崇公主,谦逊爱民,德善检修,素日洁身自好,多造福于民……朕欣慰骄傲,赐开府立官,自此望公主勤政清心,友爱兄弟,待民如子。” 满目下去尽是赞赏宠眷,嘉奖里那几分喜爱更是流于字里行间。旨意传下去,众人哗然,又格外羡艳、喜欢起容洛。 有貌有才,被皇帝格外宠爱,却不骄纵跋扈,待民如亲友……这样好的大殿下,教人怎么妒得起来? 百姓知晓圣旨,议论着服气着。朝廷里,对皇帝容洛关系知根知底的臣子王妃却在知悉圣旨后感到了十足的耐人寻味。 谢家弹劾,这其中不消说是有猫腻。那容洛求皇帝开府设官,皇帝准许,又是怎么一回事? 旁人猜不透,容洛亦想不明白。 “今日倒比平常快许多。”秋夕替容洛摘下披风,眼里十分疑惑,“奴婢还以为陛下要为难殿下,都吩咐了疗香晚半个时辰再烹茶……茶如今滚烫着,不要端过来,殿下用袖炉暖暖手。” 手心捧着手炉,容洛坐下来,望了一眼案上的圣旨,让疗香把茶翁拿来,“父皇比平日好说话,本宫亦在斟酌此事是否有异。谢家有奇怪的举止么?” 皇帝今日哪里是好说话,根本就是准备好了圣旨在等她。她一早入宫,腹中一堆对付谢家有益皇帝的说辞准备得妥妥贴贴。可,她才往皇帝眼前一跪一开口求开府设官,皇帝便接了话。 “父皇老了,如今都由着你。”他卧在榻上,咳了几声,见崔诵翁端着药过去,半坐起来一气饮下,“你也不要令朕失望。” 这后一句肯定是料到了她来前准备好了什么话,亦是在同一瞬间告知她,他不会在谢家与她的争斗间插手过多,但他希望,她能扳倒谢家。 可真的就是因为如此简单的缘由,他准许她开府设官? 如何想也不应当。 何姑姑伤好了许多,眼下已经回来服侍容洛,闻言,何姑姑立时接了话:“谢家召了刑家的人去府里,刑县令出来时灰头土脸,大约谢家对未能伤及殿下一事格外气愤。” “容明霄呢?” “容明霄接了政务,去了郓州。”夹笑的清朗音色随男子阔步一路到门前,容毓崇看着容洛冷冷双眼,笑得格外温润,“皇姐安好?” 她身后跟着几名形容散乱的侍卫,此下格外慌乱,一望便知是容毓崇硬闯,底下没能拦住他。 捧茶轻唔,容洛垂眼:“许久不见。” 容毓崇与她堪为世仇,她对他没有好感,知他重生后便一直想除掉他,只是他行径放浪,却没什么瑕疵让她利用。左右她不怕他,也就这样放置在旁。 如今他寻来,她也不会以为是他吃饱撑的只为问好。 “弟弟来给皇姐送消息。”容毓崇勾着笑坐下来,“也就是讨好皇姐,不知皇姐听不听?” 容洛睨着他,哂笑:“堂堂北珩王,讨好我?” “适时为蝼蚁,识时务者为俊杰。”容毓崇看着她,“父皇要杀你。” 他言笑晏晏里蓦地吐出这样一句话,容洛愣了一愣,秋夕和何姑姑迅疾回神,领着室中所有人退出去。 室中骤然宽阔。容洛蹙眉:“何处听到的消息?” “六皇叔那儿。”容毓崇松开端坐的姿势,盘起双足,“父皇年前感觉身子不大好,让人秘密瞧了一轮。说是没个定数。父皇也不信道佛那些长生不老的传说,立了遗旨藏在羚鸾宫的匾额后头,只要他一驾崩,你便立时殉葬。” 容洛眉心皱纹更深,“哪有公主殉葬的说法?” 容毓崇没说话,从怀里掏出一张黄巾放在案上。 将信将疑,容洛拾起来,一目落下去,神容崩碎。 “这是……密旨?”呼吸沉重,容洛扬首,“何人执行?崔诵翁?” 皇帝弑母逼宫夺位,却是个极其注重后世美名的帝皇,若非如此,他不会被容洛以“受宠”之名一步步逼到眼下这地步。 见容洛眼中有杀意,容毓崇轻笑:“不论父皇吩咐了何人,我只想问一句,皇姐要不要与我联手?今非昔比,我只要安生度日,助皇姐上位,想必皇姐或许能放我一马?” 容洛抿唇:“前世毒酒一杯,我还没忘。” 容毓崇挑眉:“但弟弟能让皇姐如愿以偿,没有弟弟,容明霄这块大石梗路中,太子难以登基不说,皇姐更难当长公主。”话尾一沉,又扬起来,“皇姐难道不是想借四哥作为箭靶清洗朝堂,再顺理成章登基么?” 皇帝与容洛不合,容洛一张肖似连隐南的脸便让他无比忌惮,让“连隐南”再度登基,绝不可能。容洛于此谂知,主意就打到了太子身上——兄终弟及,弟下姊上,毫无不是。 眼角红色朱砂微微扬高,容洛睨着容毓崇。 须臾,容洛启唇:“你最好别耍心眼。” 便是答应了此事。端坐,深深躬身,容毓崇勾唇,缓缓一笑。 “是,弟弟必不叫皇姐失望。” 【作者有话说】 第十六更。 第163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宁静。(已替换)◎ 风雨协调, 山茶颜色如腮。 容毓崇与容洛的会面悄无声息,但彼此的矛盾却发生得格外显眼。 开府设官后,容洛设宴, 并再度接收行卷。公主公然涉政打大宣来是头一回,朝堂对此事的讨论亦是两极分化。支持如庄舜然徐云之等人,不支持则是谢家文臣为先。 吃瘪的谢家在皇帝下旨后迟钝的反应过来自己做了容洛讨要权力的推手,恼羞成怒下极尽百般言语上书,甚至控制舆论,指容洛有背女德, 是连隐南之流。 言论屡屡触碰皇帝底线, 折子更几乎压断皇帝案头, 但十分罕见, 皇帝对这些言行半分反应也无, 甚有此事已决的果断。朝中讨论谢家反对的结果,渐渐因为皇帝的态度也收了声, 可谢家仿佛视若无睹,依然上书,直到谢家的一位子弟亲眼看见谢家的折子被带去焚烧。这才断了谢家的执拗。 而容洛因此事,好像终于恃宠而骄。细雨绵绵,农户将冬瓜采摘贩卖上贡时,容洛在马球场与北珩王容毓崇发生争执,容洛愤怒下挥舞手中月杖, 将北珩王击落下马。 月杖正中北珩王面目,四下慌乱唤来太医时北珩王右眼青肿, 鼻血横流, 嘴角边也肿了一块, 可说是吓人不已。但行凶者容洛于此全然不在意, 北珩王受伤摔下马匹,她冷笑转身就走,北珩王上药时,她已经在欣赏庄子里新养的牡丹。 骄纵一面显露昭昭,但此事到底也还是没传出去。 一来在场者确实怕她,二来北珩王自己也三令五申不准声张……如此,最后也还只是只有朝臣得悉此事。 “李元成弹劾的折子已经送了回去,旁的要用此事对付殿下的也全都扣下了。眼下陛下案头关于殿下此事的,就只有胡恒王上的一张折子。”恒昌扶手,把手里头那一沓折子递给春日,“一切奴婢都按着殿下吩咐的做。底下也盯着防出差错,若是没有旁人横插一脚,胡恒王的折子会按殿下所想,被陛下打回去。” 一碧如洗,白鹭在不远的渡廊下避雨。湖面渺渺飘着湿气,掩奇石假山花草与重重涟漪。 望着被雨滴打中的檐铃,容洛捧着一翁鱼食,良久垂首,“陛下便是最大的变数。底下都布置好了?” “都好,若是此事不成,孟昭容会立时与司天台在陛下饭食里动手。”恒昌躬身,把怀里那封插着三条尾羽的信拿出来,“靺鞨一战告捷,齐先生剩任副将,对于殿下交代的事,齐先生说都在这里头……对了,前夜来时殿下去了仆射那儿,宁郎将来了一趟没见着殿下,要奴婢叮嘱殿下记得挑件合乎情理的贺礼,蒋守卫成亲。” 抽信看着,容洛思索,道:“本宫记得库房里有两匹贡纱,你让姑姑取了送过去。”又看向下头坐着的崔妙仪和盛婉思道,“靺鞨休战,约莫十月前都不会再开战,说是四月会班师回朝。时日约莫紧了一些。” “不打紧。”崔妙仪沉眼,手上捻了一片金瓜糕去喂知徽,“明霄妾身接触过数次,他飞得太快,是个不会看风向振翅的孩子。谢家捧着他,陛下又看顾了他一些时日,实际娇得很。依妾身看来,谢家辅佐明霄是这立家百年来最大的失策。” 盛婉思拢着知徽,闻言认同地一笑,“妾身是不知道太多的政事,也不好说,不过只这第一轮的弹劾,怕是胡恒王捱不住。” 崔妙仪扬眼,“太子爷要推一把么?” “是。”盛婉思如实颔首,“北珩王与殿下的打算太子殿下都知道了,也就清楚如今要跟他争的只剩了谢家与胡恒王。能尽力摧折一枝颜色与自己无几的花,太子殿下素来都不会心慈手软。” 倾唇一笑,容洛心知太子秉性如此,毫不奇怪。见崔妙仪拌碎糕点喂知徽,一副心疼孩子的模样,容洛揶揄:“如此喜欢孩子,却不见你自己生一个。那向绫罗如今已怀了第三胎,日日如孔雀似地挺着肚子在你眼前晃,你也不想煞一煞她威风?” “为了出气生孩子不值得,妾身多的是法子让她蔫下去。”崔妙仪用食指抹去知徽唇边的糕点渣滓,“再者妾身受不得疼,平日被刀子割到一点都要哭出来,生个孩子,妾身倒宁愿去死。” 她缓缓笑着说这话,立时引来盛婉思调笑。说话间,秋夕从外头碎步进来,浅声道:“殿下,仆射来了。” 说的自然是重澈。 容洛闻声,颔了颔首,让秋夕将人请上空月亭来。 询问实是顾忌亭上有女眷。这一下容洛答允,秋夕便直接掀了帘让重澈进来。 看重澈向崔妙仪见礼,容洛握着鱼食盒子,眉目微动,到底只问了一句:“你去复命了?” 长公主(重生) 第99节 重澈升任仆射后走了一趟幽州,此下离着二人上一回见面,约莫也有二十余日。 施礼动作一顿,重澈看着她:“过后参朝日决计要被朝慧弹劾。” 言下,便是他入了城就先来见了自己。 食指摩挲过盒上雕刻的珠兰花,容洛羽睫一扇,抿唇,“他自己都公私不分,顾不上你。” 那垂眼迟疑的模样分明,盛婉思拦住知徽要去抱着重澈嚷大姑父的架势,轻轻一按崔妙仪的手背。 崔妙仪正在看重澈,感觉盛婉思示意,她陡一下回神,与盛婉思一同辞去。 迈出空月亭,崔妙仪望着知徽披着雨蓑踢地上的水花,回身透过竹帘的缝隙看见重澈满眼爱慕将容洛拥入怀中,敛眸,撑着伞步入细雨中。 因盛婉思要回家探望孟夫人,崔妙仪便一人先回了太子府。 容明兰早晨便与众臣商量申州买卖妇女的大案,至她下车时初才散会。一一同臣子们应话,崔妙仪行至书房,便看见婢子端着分毫未动的饭食正在掩门。 鼻息微微一沉,崔妙仪不动声色接过来,伸手退开了门。 室中白烟缭绕,容明兰一身黛蓝圆领袍,正躺在案几之后,发出低低地呻/吟。 听到门响,他眯着眼看见是崔妙仪,疲弱地坐起来,“从皇姐那儿回来?” “嗯。”崔妙仪颔首,面上清寡得没有一点情绪,“便是头再疼,殿下也不能不用饭。早晨只吃了一杯枣乳,午间不用怎么行,到底还是肉做的身子。” 筷箸递到眼皮子下,容明兰蹙眉,伸手接过来,“每日如此多政务,还要见行卷的贡生,我倒不知皇姐是如何一一处理妥当的,她不也不是菩萨?” 当初对付向氏,林林总总数十件事,容洛一日就能跟亲信商量四五件。他手上这件拐卖的案子够大了,但实际连买官卖官一件的三分之一都不足。 “大殿下是大殿下,殿下是殿下,何以总是互相比较。”崔妙仪将他案上那一堆奏折书信收到一旁,语气淡淡,“陛下不是说了,此事殿下同大理寺一道协办……殿下也不必如此着急。” 夹菜的动作停了一下,容明兰蹙眉:“我怎能不急?”见崔妙仪抿唇不语,他恍惚里又冷笑一声,“是了,我都忘了,你如今的主子是皇姐,觉得我无所谓是理所应当的事。反正她做得好就成了,我怎样都不打紧。” 他阴阳怪气起来,崔妙仪抬眼,安抚道:“妾身并非此意,殿下是妾身的夫君,妾身自然事事都先为殿下着想。而且,家里如今跟着大殿下,那不也全是为了殿下?” “为了我?”容明兰指了指自己,讥诮地反问,笑起来,“崔氏辅佐我的时候就做了一件事,此事后来还令我背了黑锅。如今跟了皇姐,立马就扳折了一个南阳王,你说你崔氏是为了我?呸!” 崔妙仪不耐烦地抿了抿唇,蹙眉道:“殿下说的什么话,难道崔氏替大殿下制住南阳王,对殿下就从无好处?今日大殿下还同妾身说起下面的打算,都是对殿下有好……” “打算?” 容明兰听到这两个字,嘴唇不住的颤抖起来。似笑似哭了一阵,他自言自语:“是啊,皇姐最会打算了……皇姐……” 一瞬间头像是被劈裂一样的疼起来,容明兰抱着头痛苦出声,一下碰到崔妙仪伸过来查看的手,他猛然挥开,更一脚踢翻了案几。 “滚!” 崔妙仪望着他,又望一眼洒得四处都是的饭菜,提裙福身,稔熟地退出了书房。 关上门,崔妙仪就瞧见抱着睡着知徽在廊下站着的盛婉思,她衣衫略沾雨水,一只手掌捂住了知徽的耳朵。 看她望过去,盛婉思轻笑,浅浅开口:“太子妃很羡慕大殿下呢。” 她就知道她是看见了的。步到盛婉思身旁,低头看着知徽熟睡的侧脸,崔妙仪惆然一笑:“重澈看她时满眼爱意与珍惜,对她小心翼翼又宛若在大海里重拾遗珠……这样的爱我许是一辈子不得遇,你说,这叫我如何不忍泪羡艳?” 【作者有话说】 第十七更。 第164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孝期。(已替换)◎ 低眼一笑, 盛婉思垂首看着知徽白嫩的小脸,望了一眼逐渐下大的雨,担心道:“一会儿您还要去宫里头吧?” “嗯, 谢家盯着大殿下,着实让人心烦。今年会试谢琅磬不依旧是考官么?大殿下让我去探探宫里头的风声。”退一步让盛婉思站进来一些,以免雨水飞溅,崔妙仪招手让人准备着收拾书房里头的狼藉,“庄少卿几个打算以探花择选将谢琅磬拉下马,正好绝了这科考里头的泥水, 二来也绝了谢家继续发展势力, 省得牵连。” 盛婉思憬悟地听着, 点了点头, “那下来就是动胡恒王了。” 身后书房传出太子的怒斥声, 知徽蓦地瑟缩一下,崔妙仪伸手覆上他的耳侧, 声音小了些,“本是说擒贼擒王,但思来想去,谢家是马,容明霄方才是王。将王掀下去,也不怕不人仰马翻。”顿一顿,她叹息, “就是苦了你们。” “苦什么呢,也这么几年了, 原先说不怕是假, 但如今那是一点也不担忧的了。”抚了抚知徽的脑袋, 盛婉思无谓一笑, “有得有失,要权要位就没有安逸。比起从前那种一觉醒来就觉得来日自己只能嫁人生子,妾觉着眼下很好。” 又虚虚睨那书房一眼,盛婉思看回她,轻声道:“大殿下待底下人都很好,想来……也就是熬个几年罢了。” 这话就只有她们二人能听得懂,相视,眸子里俱有几分惺惺相惜。又说了几句,知徽醒来嚷饿,崔妙仪也就不再耽搁,与盛婉思吩咐几句,入宫面圣。 崔氏本就是皇帝提先用的,如今被容洛收拾,他们家自然也就是容洛的囊中物。入宫与皇帝汇报、说一说话,到底还是做个样子,讲些避重就轻的东西。 得到皇帝对在容洛利用科考一事后飘渺的答允,崔妙仪离宫,便与薛淩月碰到了一块。 并着一块遇见的,还有与他并肩行走的胡恒王容明霄及北珩王容毓崇。 “从郓州回来了?”看着三人在底下见礼,崔妙仪舒眉,笑意依旧是冷冷淡淡的模样,“巡视核查应当十分圆满吧?听说谢家帮着,还办了件案子?” 问话寻常,但内里总感觉有点微妙。容明霄这段时日听谢家一回又一回地提及小心崔氏,耳窝里住着虫似的烦闷。蹙眉思索了半晌,他朗声问道:“皇嫂这话……是替自己问,还是替大皇姐问?” 不会拐弯抹角的性子在不同场合下会招致不同的结果,往时他直率开朗,是讨皇帝喜欢,可眼下这样……那就是鲁莽得惹人嫌弃了。 容毓崇半张脸还肿着,也不敢跟崔妙仪对视,闻言只伸手碰了容明霄腰侧一下,眼皮依旧朝鞋尖垂着。 崔妙仪扫将他一眼,抿抿唇。 “好奇你此行收获罢了。这样草木皆兵的,我难不成是大老虎么?”崔妙仪脸侧两个梨涡缓缓消匿,见容明霄肃着脸,索性也不热脸相待,“便是我替大殿下问的又如何?亲王身后是谢家,还怕我区区崔氏?” 先前是绵里藏针,这下就是毫不掩饰地挑唆。看容明霄长眉一竖要开口,薛淩月迅疾伸手插进二人当中,立时截了话头:“这自然不是,六世族百年基业,从来都是和睦共处,无从比较。太子妃言重了。” 容毓崇紧着青紫的唇,低声道,“是这个道理,世家之间没有比较。谢家功高,崔氏于社稷同样有功劳,没有什么怕不怕的……大殿下有崔氏,八弟有谢家……都很好。” 薛淩月在理,容毓崇的话听着这有几分被迫阿谀奉承的胆怯。容明霄听着,眉目间可见火气,但薛淩月死死将他压制,他一开口便被打断,所有愤懑就只能扣在心头憋着。 三五句话,崔妙仪一再挑唆,薛淩月则不停地打着太极。好一会儿,崔妙仪似乎觉得没有意思,便与他们辞去。 佳人行远,薛淩月手上力气一松,立时被容明霄甩开。 “都怕她做什么!”容明霄不解大嚷,“崔令纵然在大皇姐手里,可你们薛氏不照样并着谢家的根发芽!荒土长了几棵草,你们就怵得汗毛都起来了?还有七哥,你不也有重澈么?” 谢家与容洛决裂后,便不断给他灌输容洛的可怖与残酷,神乎其神,说得仿佛这世上再无人是其对手。他不是没见过容洛如今的模样,看着是宠誉万千敏锐聪慧,但婉柔眉目与周身华贵,怎么也不像是那样野心勃勃的女子。 他信自己所见,起初听着也就听一听,可时日一长,他发现那些人笃定似地一遍遍重复话语,便开始有点不耐烦与不理解—— 容洛可怖?收服崔令二家很了不得?谢家几乎一手遮天,她蹦跶蹦跶,养几个寻常的幕僚,算什么? 带着困惑,这一声责问下去,得来的答案依旧是千篇一律。 “大殿下大智近妖,非寻常女子……” 薛淩月沉默良久,口中的话语如谢琅磬一遍遍不厌其烦的告诫。 “亲王不可小视,近日里无论崔令一并谨慎,遇见庄徐等人更当小心。若见大殿下则恭亲谦让,不骄不躁,万莫失礼。” 说了一半的话被低沉地接过去,薛淩月望过去,容明霄面目阴郁,嫌厌地复述。待到最后,“万莫失礼”四字如同仇敌一般,被他咬牙念出。 抱袖而立,薛淩月没再说话,用无奈的眼神长长将他凝望。容毓崇站在身旁,低眼看着脚下石砖,讳莫若深:“皇姐对储君之位势在必得,八弟,不论谢家对你说了多少四哥秉性不足,受制皇姐,不适合皇位的话……只要皇姐在一日,谢家都要拼尽全力才能令你得以喘息,你最好还是不要小看皇姐为好。” “我何时小看?倒是你们对她,一听到就风声鹤唳!”容明霄眉峰拧做一团,“她不过是个女子,权力再多能顶了天么?四哥不能做储君,我不能做储君,难道她就能了么?她一个女子,能……” 反驳未到一半,薛淩月与容毓崇便以一种十分悲哀的目光将他看着。容明霄一怔,反应过来:“不可能!” 甩袖,容明霄转身就走。四五步转身过来,不可置信:“你们的意思,是她想要做储君?”又一顿,“她要同我,还有四哥争?” 容毓崇叹息。 “不可能!”容明霄低头想了想,又连接说了好几个“不可能”。但不用多久,他便明白这话不是玩乐。 容洛,想要的就是储君之位。不是替容明兰拿,是她自己要。 ——而他已是障碍。 后知后觉,真相在眼前铺陈。 容明霄愣愣抬首,望着眼前的宽阔宫道。 从嘉福门去往选德殿的这条宫道一直都是他最喜欢的。宫道因临着太子东宫,环境十分清幽。春夏时紫藤花攀在红墙上,枝繁叶茂;待得秋冬时节,隐隐又可见枯黄落地,雪积墙头。偶时立在墙下,还能听见那一头嫔妃宫殿里的宫婢细细碎碎地嚼舌根。 因是眼下正值早春,才下过雨,嫩青的叶子带着水蜷缩在石瓦上,看着更是喜人。他方才从此过,听见那头宫婢娇笑,还与薛淩月赞美,此处风景与人同。 可——得知了容洛的心意后,这些东西似乎也就变了个样。 积水满地,清澈透明,在他眼里却是一潭血,这血斑斑驳驳铺满整条宫道,骇人无比……而墙上滴着雨水的枝芽,犹若是他一截滴血的手臂,血流如注,染红宫墙。 脸色煞白,容明霄望一眼容毓崇,视线落在他满脸伤痕上,呼吸骤然一紧。 汗水蒙在眼睑上,容明霄努力眨了眨眼,喉头滚动一下,他看一眼身后二人,忽然转身快步往选德殿去,至此再不曾觉谢家所言厌烦。 而他身后,薛淩月敛眼,余光同容毓崇相对。 . 谢家的告诫提起容明霄的戒心,却似乎为时已晚。 政事上拼力查案接管事务累积政绩,声名上伺候皇帝病躯,容明霄在得知容洛心意后无比努力,言行举止贯彻谢家所言,还是出了纰漏。 三月中旬,谢家、容明霄双双受到弹劾。 太史令井翼优任会试考官,上奏指谢琅磬重用亲族,内定探花,有背科举本意,于选拨不公。此事核实甚快,谢琅磬来不及辩解,立时被摘了考官的名头,一众考官纷纷被牵连,会试考官人员重新挑选。 而还此事未在百姓茶余饭后得到议论,容明霄从前对皇帝的讨好成了一把反插在身上的利刃。 “时逢胡恒王妃诞辰,臣记起一事,有本上奏。” “胡恒亲王封府多时,按理皇子封府时娶妻并无不妥,但据臣所知,胡恒亲王其母恭柔昭容是升泰二十年逝。依大宣律,无论皇子、百姓,父母亲亡故皆须守孝三年,若是为官者亲人逝,需丁忧三年,不分贵贱。” “臣徐云之,弹劾亲王热孝娶妻,并孝期升官,谢氏滥用私权,三罪。” 【作者有话说】 第十八更。 小剧场。 “自己挖坑自己跳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徐云之邀请了@容明霄@谢家全体等两位用户回答。” @容明霄:********(该回答已被折叠)。 第165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长公主(重生) 第100节 ◎渔翁。(已替换)◎ 百善孝为先, 当初容洛将谢家从太子身边撤走,谢家当即辅佐堪称一贫如洗的容明霄,挖空了心思让容明霄得到皇帝喜欢, 孰知会有这一日。 热孝娶妻在律例没有明确规定的处罚,徐云之正大光明的弹劾,极其容易将民众与一众书生情绪挑动。舆论多日,皇帝终于降下处罚——容明霄贬官、收归权利,当下查办的案子、要监察的长城修葺统统停止。谢家谢琅磬剥少师一职,连降二品, 一众谢氏子孙俱受清查。 向氏一案里谢家曾被“告假”, 但事实告知众人, 这是谢家与容洛的联手, 谢家是塞翁失马。 而这一次, 容洛持刀砍向谢家,大树遭受撼动, 哗啦啦坠下枝叶。 结果又会如何? 容洛胜?也无人可知。 年轻的狼挑战在久居高位的头狼,十年来头一遭,罕见得教人难以不做讨论。 长安城于此事热火朝天,明崇公主府里却也不见得安宁。 送走殿中省的传旨太监,何姑姑望着马车走远,笑意收拢,皱眉快步回了院内。 庭中杏花满地, 阶前还放着盛满杏花的两个竹篮与一把黄白的象牙弓。何姑姑低首将挡路的竹篮放去一旁,扬首就撞上了一身圆领长袍的宁杏颜。 捧了弓递过去, 何姑姑望一眼坐在里头的姜怀轻崔妙仪, 低声问道:“要如何?” “只能受命。”宁杏颜拧眉摇头, 握了弓回身往大殿里走, “陛下借明崇手伤了谢家,釜底抽薪倒把识秋和望舒的官贬下去了,你说,倒算什么事?” 入内,四五人坐在案后。容洛坐在上座,手指轻弯顶在眉心,垂眸一语不发,而她面前一卷圣旨,颜色明亮得晃眼。 依照计划,她已让底下开始对容明霄谢家动手,因心中惴惴不安,她办事前是让崔妙仪去试探过皇帝意思以防出现差错。原以为此事万无一失,倒没想她父皇还是借着此事算起了从前的账,谢氏因控制探花人选遭受停职核查,她这厢虽未动庄舜然,但陆识秋与虞望舒也被贬了官。 按了按眉心,容洛抿唇:“怕是舜然也保不住。” 静寂里发声,旁人似乎也有预料。崔妙仪敛一敛眉,挪膝深深福身下去:“是妾身失察。” 负责观察皇帝意思的是她,如今出了问题,崔妙仪想当然也得认罪。容洛望过去,鼻息微微一叹:“与你无干。” 皇帝是什么意思,她清楚得很。 说是壁上观,实际坐山观虎斗,偶尔插一手—— 河蚌相争,渔翁得利。 简而言之,便是他又一次,拿她当傀儡用。 将圣旨打开,容洛一眼看到旨意最后的告诫之言,低声冷笑:“重家动谢家需谨小慎微,本宫动谢家便毫无顾忌,陛下巴不得本宫跟谢家斗起来。” 如此无论获胜或两相重伤,他都只消在最后冲出来补上一刀,便能成为最终的赢家。 怒气盈在心头,容洛低眼下去,听见姜怀轻发问:“是否要舜然提先上书,说欲历练?扬州丝织兴盛,督办几年,或许是乞浆得酒。” 徐云之接手户部,账册容洛随意可看,扬州丝织发展飞速,庄舜然借口离去做个刺史,政绩累积下来获得的地位决计不比现在更低。但,盯着扬州的同样不止她一人。 “节骨眼上调走总有损失。”银步摇上的小铃铛落到颔骨边,容洛起眼,皮肉碰到铃儿,步摇立时轻轻响了一下,“本宫入宫试一试,如是不行,再做打算。” 说着起身,秋夕伸手扶过来。容洛抬手让一同起身的几人不要拘礼,又唤过姜怀轻。 “舜然怕是也有想法,你替本宫去一趟,好好的说。” 姜怀轻眼珠动了动,望了她好一晌,允首。 . 没几日是清明,宫里张罗着,气氛物件都清冷了许多。 皇帝如今身子不好,也不像往常那般时时待在选德殿。问询过崔诵翁,容洛在他的指引下一路入了福宁殿。 宫室广阔,佛手柑香气在半空缭绕缠绵,一缕缕落进幔帐里。 侍疾的妃子是孟云思,她备受恩宠,如今是二品昭仪。容洛与她相见次数不少,但在皇帝眼前见面,多年来还是第一次。 受了礼,容洛看着她将白瓷药碗接过去,俯身:“父皇。” 皇帝咳了一声,没听清,眯眼隔着帐子看了一会儿,他问道:“是汾朔么?” 汾朔公主,指的是她六妹容乐。容洛没说话,又听他道:“不是说要陪驸马去巴州么?如何又回来了?” 容洛垂眼,又福了一次身:“明崇见过父皇。” 盘香的一截香灰落在黑亮的瓷盘里。 皇帝的声音十分清晰地冷下去:“你怎么来了?” 随即,他起身的动作一下停顿,下一时便靠回软枕上。 “识秋望舒于谢家一事有功,父皇如此,明崇不能理解。”容洛音容寡淡,“自然覆水难收,明崇也不是为此事而来。明崇想同父皇问一问,舜然得探花时此位依然水深,是否——舜然会是下一批受处罚之人?” 她与皇帝关系从许久前便僵化,她视皇帝为世仇,皇帝则将她视同眼中钉,关系早已不可转圜,彼此也默认了不能和平共处。拐弯抹角,更不会有。 帐幔微动,皇帝看着她,冷声道:“朕允你开府设官,你便要有能担得起的气度。如今出了岔子,向朕问,倒不如问问你自己。” 问她自己? 他不如再明确一些告诉她,开府设官便是为了让他能关明正大地剥夺自己累积起来的一切,甚至再干脆利落一些说:他是皇帝,凭着身份,一纸诏书,想要她死她就死,想要她生她就生! 容毓崇放到眼前的密旨无比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容洛凝视着皇帝,须臾,垂眸:“女儿知道了。” 不必多说,这一句话便是足够的答案。 安抚庄舜然,在几番争辩下,庄舜然终究还是明白了此事当以进为退。 四月十五,谢家核查了结,谢琅磬以太常卿职务重新上任,谢家此事中,共损十七人;容洛折一员大将,两位心腹。 望着庄舜然车架走远,宁杏颜控马走到容洛身旁,问道:“下去如何?” “衡父皇。”容洛扶正披帛,语气里凝着冰汽,“容明霄这些时日为了办案用了不少手段,刑部处指他错审,曾用大刑毁了一个女子的面目。那女子遭受恶人□□,本是可怜的人,但恶人耍心思倒打一耙,说女子是为讹钱假意鸣冤。容明霄不分好歹用了火刑,中间出了漏子,火盆倒了女子一身。” 宁杏颜皱眉:“之后用银钱摆平了?人在哪儿?” 容洛轻轻冷呵一声,“倒是用银子摆平了还好。那女子毁了容,又受蒙冤,纵然后来翻案也于事无补,她不知从哪儿听了谢家是容明霄后盾,怕牵连家里,没敢上大理寺击鼓。恒昌得了信,已经去接人了。”又凝眉,“就不知接到的是死人还是活人。” 办案是累积政绩最快的法子。谢家觉着容明霄不及容明兰和容毓崇,一股脑儿地交案子给他办。平日里大案查起来,若不是多方辅助,许是一年半载都结不了,他倒厉害,一月里两个。加之重审的冤假错案,数目惊人。 速成的法子,不消想,只有滥用刑罚了。 当然,他一个人,又不会三十六变分身四五个自己,查案多数还是底下办了冠上他的名儿——为了讨好主子,快速结案是最好的法子。那嫌犯难缠怎么办? 只能无所不用其极地逼问。 而今容洛记下了他们自己挖的坑拿来布陷阱,谢家眼明,定然是忙不迭去补窟窿。故而,才有了她这一句话。 “不是支离破碎都能让容明霄跌跟头。若是碎了尸首,那更是讨命符。”宁杏颜望一望后头与重澈并肩过来的平朝慧,捏了捏手上的马鞭,“一会儿还要去校场看令都督练兵,便不耽搁了。你与重澈在一块也当心些,他与白鹿再厉害,也不是以一顶百的刑天。”顿一顿,她斟酌着拧眉,“你倒不如换斛珠回来,她领着死士,好歹也能挡一阵。” 上回谢家刺杀的事宁杏颜已经知道了,要不是她拦着,宁杏颜眼下刀子都已经架到了谢琅磬的脖子上。 莞尔一笑,容洛转眼看向驾马踱步过来的重澈,“有重澈在,你放心便是。而今谢家寒我心,也不知他们还会做出什么来,平家城府深沉,你倒别躲着平朝慧。” “躲?”宁杏颜皱了皱唇角,“我躲他做什么?” 容洛不语。 自平朝慧向她求娶宁杏颜后,宁杏颜对着平朝慧一直不大自在,眼下庙堂动乱,她还是希望平家能庇佑宁杏颜几分的。 心中所想露于容洛面目。宁杏颜一看便知,口齿开合,她想解释又解释不得,片刻羞恼起来,冲容洛无奈地“哎呀”一声便驾马离去。 【作者有话说】 第十九更。 第166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呵斥。(已替换)◎ 她羞赧逃离, 容洛也不拦。那头平朝慧眼见宁杏颜擦肩而过,与重澈商讨的事情立时中止,当即掉头追了上去。 容洛抱袖顿步在地, 看着一白一黑两匹骏马往城里去,转眼看着马匹碎步到了身前,伸手过去,轻笑道:“来了?” 纤手如脂如雪,透着温热,握进手心里像是能一路暖进心房。重澈食指在容洛手背上摩挲两下, 伸手将她带进怀中。 扶着容洛小心调整好位置不至于她掉下去, 重澈控马往城外走去, 一边道:“你不若赐婚给宁杏颜好了。宁家征战多年, 军中有话语权, 在朝中却难以插话。如是平宁二家联姻,大抵许多针对与难处都会迎刃而解, 她亦能多几分牵挂,免教你日日挂心。” “到底是她不想嫁。”容洛握着缰绳,微微无奈,“我有私心,但不能因为我觉着如此不好便强硬要她迎合我心意,如此便是我一人自私,三人都不幸福……只能说我必须努力拿到更多, 尽可能庇护她罢。” 她前生险失宁杏颜,对宁杏颜一颗赤忱之心的担忧不比宁顾旸少。当初要挟皇帝赐宁杏颜御林郎将职务, 其实心里大抵也是有要以皇命将她一直扣留在长安的意思。而今平朝慧对宁杏颜爱慕深深, 她亦同样不是没考虑过赐婚令宁杏颜难以征战, 但……倘她当真做了此事, 怕是宁杏颜会一辈子痛苦。 眼帘半掩,容洛看着马踏过初春草地,忽地缰绳被重澈抽走,她亦被重澈拢紧。 疏冷的墨香流于鼻尖,她靠在重澈怀中,听他道:“好明崇。” 垂了垂眼,容洛浅笑一声,“满朝文武皆言我非善类。也就你,不厌其烦地叫我‘好明崇’。” 满溢的喜爱与温柔,不同于旁人的敬畏、不甘、厌恶……几叫她真以为自己是个好人。 侧身贴近重澈的胸膛,容洛瞌合眼眸,忽然记起儿时的事。 “说来你从前都不会唤我‘明崇’呢。”惬然涌进肺腑,容洛缓缓松懈身躯,“是什么时候开始,方才只在生气时唤我‘容洛’的?” 让马匹在河岸边停下,重澈道:“你九岁那年,我唤你‘阿洛’被太后听见,回去就挨了母亲一顿训斥,从此就不敢再直呼你名姓。”顿一顿,他听着容洛呼吸渐渐平缓,轻声,“倒是你,你自我十九去了一趟金陵后,便也一直都以‘重澈、侍郎、尚书’称呼于我,明崇,你何时……” 开合唇齿间的话语骤然断裂。容洛呼吸平稳,重澈抿唇,眼见一只鸳鸟失魂落魄从对岸快步行过,又在不远处停下。那处一只鸯鸟卧在泥地之间,早无生息,那鸳鸟将几只虫放下,便紧紧贴着鸯闭目睡去。 右手不自觉将容洛贴紧胸怀。宁寂里,以为睡去的容洛忽然出声。 “你想让我唤你夫君么?” 容洛坐起来,望着他,一字一句:“你可以向父皇求赐。” 重澈一怔,沉默稍许,吐出的话在容洛意料之外:“不可。” 与他相视,容洛倒不因此惊诧。定定凝望了他一阵,容洛苦笑:“你是否另有所喜?” “明崇……”无奈垂眸,重澈正要解释,视线落进她眼底的一片安心,瞬间明白她也从未疑心过他。 “我是人,总有私心。”伸手抱着他腰肢,容洛将耳朵靠近重澈心脏的位置,看水往低处去,“旁人一心要利用我往上爬,而今我只剩了你,便总不由自主想要将你据为己有。心是我的,人也是我的,往后生死不分离,那便更好……” “自然我也明了此心并非对你一腔喜爱,所以……你便偶尔让我使使小性子问一句,你不应允也不打紧。我只是……” “很害怕罢了。” 他没有解释,容洛反倒轻轻地认起了错。 四下安静了一会儿,重澈看向那两只苦命鸳鸯,视线垂下来,落在容洛扬起的两扇羽睫上。 容洛桃花眸随了谢贵妃,婉丽里带了几分阅历的痕迹,含怒时锋利逼人。此下她松下心防,那几分对着外人有的凛冽霎时消弭,反而多了柔意。琥珀似清亮的瞳仁衬着浓密的睫,露着一丝怅然,格外要人心疼。 长公主(重生) 第101节 沉沉呼吸,重澈道:“母亲要我看着时机迎你过门。” 见容洛翛然扬首,他在她额上轻轻亲了一下,倾唇道:“我毫无二心,非常想与你举案齐眉,白头至老。” 一句话,几叫容洛一下红了眼。 乍然间,她忽然记起那个在她前世嫁人之际公然求娶于她的重澈。 聘书,惶急的眼,无声垂落的手。 公主府紧闭的门。 “三十二年。” 容洛含泪喃喃一声,见重澈低眼看着她,她摇了摇头,将满心酸楚忍了一下,扑进他怀中。哭腔里带着笑:“记着过几日是姑母的诞辰,我备好了礼,有书画也有玉器锦衣,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一会儿你同我回去看一看么?” 她满怀欣喜,重澈轻笑,抚了抚她的背,“从前母亲喜欢你就比喜欢我多,你挑的无论是何她定然都觉得好。” 是揶揄或是事实,容洛都禁不住转涕为笑。好一会儿她整理好心绪,与他下马赏景,进到林叶里,一老翁昏昏欲睡地垂钓。容洛上前攀谈,倒把重澈落在了后头,更没看见他夹杂痛楚与珍惜的一双眸。 “五十四年……容洛。” . 与重澈纾解所有的疲累,容洛终究还是要回归朝堂。 庄舜然离开皇都的第二日,一封书信便秘密从恒昌的手递到了皇帝的桌案上。 遭受奸/淫反被诬陷毁容的女子终是成了一具白骨,容洛将其安葬后,便将包括女子一案在内的所有曾滥用私刑的案子整理做了文书,案件巨细、涉及官员等一一罗列。递给的皇帝的信,便是此书。 这样大的事,原本走御史台、或经由府臣手弹劾最好不过。但此事最终获益者为容明霄,事关皇家颜面,又怕府臣因此遭受挤兑,容洛斟酌许久,到底还是隐秘向皇上交去了折子。 当然皇帝可以为了拉她下马而视若无睹。可有了前车之鉴,容洛也做好了公开弹劾的准备。 而一旦公开,谢家元气大伤不说,容明霄一切亦会就此归零……除此,皇家颜面更会尽失。 皇帝会不顾皇家威信么?自然不会。 秘密上书不久,容明霄谢琅磬双双受召入宫,谢琅磬风寒昏睡,谢攸宁代为入内。两个时辰后,容明霄颓丧而出,夜里殿中省便落下圣旨,罢免了容明霄一切职务,谢家倒是幸免。 圣旨唯有罢官之言,其余言语一概没有。众人私相猜想,十分猜不着,也猜了个五六的内情。 容洛素来明着出手,这一秘密上书玩得众人始料不及。朝中与谢家有所牵涉臣子,在此事下纷纷自危,抱紧了乌纱谨言慎行,与谢家更是举止言论皆停于公务之上,不再深谈。 这一紧张,便晃眼紧张到了四月二十五。 霖荣郡主有个好儿子重澈,自己又是个没夫君没什么牵挂的,活得倒比谁都自在。朝中人人瑟瑟发抖十来日,她却在十来日里将府里修缮装饰一新,诞辰更是毫不拘束,不论哪一家都去了帖子。 霖荣郡主偏生又与六家一分嫌隙都没有,六家来不来? 自然来。 于是这一日就格外诡异。 重家重游心与萧家萧临识先到,撞见了同时下马的薛淩月。彼此都是年岁相当的人,互相一笑也就过去了。众人舒了口气,还没沉下心呢,容洛车架到了,再一瞧,那一头谢琅磬并着胡恒王容明霄一齐下了马。 “这是大殿下的珍珠凤凰屏、夜光珊瑚……哎呀……” 疾步凑到门房跟前,秋夕手中锦红色的礼品誊帖蓦地碰上了一方淡褐色的请帖,她愣一愣,抬头看见黑着脸的容明霄,忙一收手,福身:“奴婢失礼……奴婢秋夕,参见亲王。” 礼数周到,可容明霄却感觉脸上好一阵火热。 诸人尽知容洛看重秋夕,故而容不得秋夕吃旁人脸色。谢家视容洛为大敌,几乎所有关乎容洛之事尽数告知于他。 在这些里头,有一点曾引起他惊异:秋夕为容洛心腹,常替容洛操行大事。这些年宫中新人众多,知她名姓不知道她面貌者重,故秋夕行事时难以不受阻碍……而到了这时,她只消笑盈盈说一句“奴婢秋夕”,便可将万难排除。 容洛是有多大的能耐,能让心腹之名不被他人冒充,又能让心腹报上名姓便可令人恐惧退却? 容明霄牙关喀喀作响。 “啪”一声将请帖扔进门房手里,容明霄视线越过秋夕落到容洛身上,低叱:“这些当奴才的真是越来越没规矩。我如今失势,又不是贬做庶人,你算什么东西,倒敢提醒我不要轻举妄动?”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十更。 第167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不惧。(已替换)◎ 一息之间, 所有人都顿住了举止看向此处。 无人可知容明霄的责问是因何而起从何而来,在他们眼里,秋夕至始至终都知礼恭顺, 毫无不妥。便是那一瞬间有冲撞,也及时的认了错,表示了对容明霄的尊重。 旁人隐隐皱起眉,秋夕从愣怔里回神,又福了福身疑惑道:“秋夕并无此意,不知秋夕是何处冒犯了亲王?亲王示下, 秋夕一定改正。” 妥帖的回应, 一来不扫了自家主子的颜面, 二来又足以应付容明霄的为难, 落落大方, 教人不禁多着了几分眼光。 岂料这样的言语对于容明霄更是耳中利刺,他低哼一声, 圆圆双眸毫无震慑力地盯着秋夕,冷冷吐出四个字:“狗仗人势。” 牡丹金步摇巍巍一晃,婉丽的眼冰冷望过去,容洛登上石阶,粗略将容明霄一打量。忽而莞尔。 “八弟心情不好,倒也别拿本宫的婢女撒气。”招手让秋夕到身后去,容洛握着银红色的誊帖放到门房手里, “你有今日,怪的是你自己, 不好好反省便罢了, 连气度也没一分。活让本宫失望。” 容洛那一眼端量里情绪格外平淡, 可落在容明霄身上, 他就觉得有千万种难言的滋味挤在心房。 袖袍下的手紧紧握拳,容明霄兀地气笑:“是了,弟弟就是没有气度。没七哥能忍,也没四哥哥那样大度,能忍得下皇姐这样野心勃勃的人在身旁!” 太子车架正徐徐停下,容明兰从车马上下来,闻言一怔,复又垂首下去,平常似的招呼仆从去递誊帖、搬出今日的贺礼。 这一声无异于将江水抽干,逼迫暗流底下的巨蟒浮出水面。众人心思各异地关注这厢,那厢入内的薛淩月却两步迅疾地冲到前头来,拦下了容明霄大有更震撼发言的势头。 “攸宁!”轻呵一声,薛淩月按住容明霄,望向容洛,讪笑:“大殿下。” 冷眼旁观的谢攸宁这才不得不走过去帮腔,忽略父亲谢琅磬瞪过来的视线,他手上折扇一翻,深深看容洛一眼,俯首:“亲王来之前与微臣吃了点酒,有些神志不清,殿下若是要罚,便罚微臣吧。” 开脱的一套说辞。容洛见他上前来,记起他在她罚谢琅磬那日时有的的举措,沉了沉眼帘。 “罢了。” 示意仆从将礼交给门房收归入库,容洛看向从影壁后转过来的重澈,迎上去,话语划过谢攸宁耳畔。 “念在你我友人多年,本宫给你面子——最后一次。” 不轻不重,却能让近前的人听清。容明霄双眼在这一句话落下后涌起血丝,薛淩月死死按住方才压下第二次风波;前头谢攸宁闻言,躬下去的身子好一晌才直起来,望着容洛含笑走向重澈,他喉关一紧。 蓦然苦笑。 . 霖荣郡主从来都是个厉害的女子,诞辰上出了什么事,眨眼间她便能尽数听闻。刚宴宾客便出了此事,她倒也不生气,不论是容洛的礼还是容明霄的,她都笑眯眯地收下。 但这肯定也有几分包庇容洛的意思。 正如重澈所说,霖荣郡主喜欢容洛远比喜欢他这个儿子更多。许久不见容洛,她一瞧到人便赶紧拉到身旁坐下,打量问话,心疼怜惜,直伤了一众对重澈有几分心思的娘子的心。 因容洛早年间一桩吃醋案,霖荣郡主此后就不再给重澈身旁放过侍婢,如今重澈对容洛一副非卿不娶的模样,霖荣郡主这再娇惯着容洛,入重澈府的怕是一只母蚊子也不会有,何况是人。 胡姬妖娆起舞,席上统筹交错。容乐与驸马井翼优坐在底下,眼见容明霄与谢家起了什么争执后,便一直盯着上座与霖荣郡主说话的容洛一杯杯不停饮酒,斟酌片刻,上前去压下容明霄再一次送到唇边的酒浆。 “你公然与皇姐发气有什么意义?”容乐劈手夺走酒杯,拧眉无奈地看着他,“宫里头哪一个不怕皇姐?你再这样,怕不是要成了第二个安陵。” 手中一空,容明霄眉心一蹙。听她这样说,沉下去的几分火气又送到喉头。伸手把酒杯抢回来,他因圆目虎牙显得稚嫩的脸上一片乌色。 “你装什么好心,你不一样是皇姐的人?”他将酒杯重重放在案上,提过酒坛一倒,见没有酒水,伸手从容毓崇的桌上将满满的酒壶提到眼前来,“你就是想要我害怕皇姐退却,这样就少一个同她争的人了是不是?你少来,我有谢家,不怕她。不单今日不怕,往后也同样不怕!” 他面色染着酒气。容乐轻轻皱眉,把那壶酒按住,“可是谢家也同样怕皇姐……八弟,我明白恭柔昭容于你的担忧,更清楚你对当年万分后悔,但——你想想向氏。” 容明霄扣在壶耳上的粗粝手指顿时一紧。 “想当年向氏同样煊赫,可就那么一夕之间,三百口人灰飞烟灭……”容乐放开酒壶,“旁人都觉得是谢家辅佐皇姐,方才使此事功成,但你跟着谢家,怕也十分清楚,当年那折名录是皇姐所给,而谢家如今如日中天,也是皇姐所赐……八弟,是皇姐一人在宫中一步步设局、放线、收线,向氏才骤然崩溃的。你觉得,你争得过皇姐么?” 握在壶耳上的手加重了几分气力。 容乐不过是陈述当年所发生的一切,语气温和,平淡,但却透着无数的刀光剑影。 他不是不知道容洛为了扳倒向氏做了什么,正是因为知道,他才觉得已经无法收手。 他母亲恭柔昭容病亡时,曾与他说过非常多的话,不是担忧他贪玩性子,便是觉得是她之过,未能教他成才和在宫中立足的根本。他那时眼看母亲病重,后悔不努力得到父皇的青睐,让母亲一再耽搁病情、甚至病中忧虑,卯足了心思去学以前怎么都不懂的东西,甚至因此得到谢家着眼……可最后,他仍旧让母亲离世。 但这到底不是终结。他因母亲临终前的一番话,拼命地去获取自己不曾有过的东西。 后来,谢家离开太子,求旨辅佐于他。他没有耐性,沾沾自喜,以为自己与太子地位相当,却令南阳王因他而死。 这之后,他便直接迎上了容洛。 容洛心狠手辣,对旁人不留情,对谢家不留情,能用的,便是将她自己化作自己的刀刃,她亦会去做。 后头被谢家撑着,前头又有容洛看着——他已不能退。 而且,他也一直觉得皇位上的人是他。谢家也与他约好,皇位无论如何都是他的。 既会是他的,他凭什么退? 深深抽一口气,被酒气熏晕的头脑略略清醒了一些。他提起酒壶灌满瓷杯,一气饮下。 “谢家是因为皇姐有今日,但同样也是因为谢家有百年根基,谢家才承得起如今的荣耀。”容明霄又斟一杯,“六皇姐就别再白费功夫了。” 容乐叹息:“你就不怕最后什么都不剩?” 送到唇边的酒杯一顿,酒水晃荡。容明霄青筋跳动,又听容乐道:“先皇后毒酒一杯,六皇叔阖府灭门,容明露至今神志不清。你一人痛快,可王妃如何?她有孕三月,月初因你被弹劾一事胎气大动,你想没想过,如是你败,她会如何——” “嗙!” 酒杯粉碎,酒浆在案几上流溢。容明霄站起,愤愤咬牙:“我不会败!” 一步站到容乐眼前,容乐受了一吓,伸手护住小腹。 “我有谢家!”容明霄目呲欲裂,“我不会败!” 扔下一句话,容明霄疾步离去。容乐紧紧攒住腹上衣衫,望着一片狼藉的桌案,陡然松了口气。身旁井翼优惊惶赶来,不断低问,她轻轻一笑,与容洛相视。 . 宴席办到深夜。花灯累累,明光如日。 容明霄离开后,容乐便再未见过他。只是散步醒酒时听闻仆人说他与谢琅磬在后院,言谈间似乎是遭到了谢琅磬训斥对容洛不公、宴席失礼与饮酒过度等事。 而结果,自然是他与谢琅磬不欢而散。 算是有所预料,容乐与容洛都不曾意外。 宾客皆带着酒气离去。容洛站在影壁前,一一受过告辞后,与霖荣郡主温温和和地说话。 长公主(重生) 第102节 她没怎么饮酒,霖荣郡主却是喝了不少。 她本要离去,临着门又被霖荣郡主拦下来。霖荣郡主醉醺醺的,但也没说什么不好的话,左右就是些重澈再不成亲就孤老一生,或者是重澈忙碌不时常看她的抱怨。 轻笑听着,容洛安抚好她,便与重澈一道回府。 长乐坊与永兴坊离得不远,从崇仁坊过去算是同路。看着恒昌放下脚凳,容洛摆一摆手让霖荣郡主回去歇息,便扶着秋夕登车。 帘幔掀起,容洛还没入内,马上的重澈便是一声大喝。 “明崇!” 还未反应,容洛感觉一只手扯住了自己的后襟,猛地将她向后扯去。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十一更。 第168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禁足。(已替换)◎ 巨大的力气将她从车架上拖下。容洛始料未及, 直直向后跌下。 后脑触及车桁,一声闷响,脚凳翻倒, 珠钗四散。 “殿下!”秋夕惊慌失措地扑上前,“殿下怎么样,殿下?” 容洛脑后捱了一撞,此下双目前一片乌黑。半卧在地上,容洛眨了眨眼,伸手攀住秋夕手臂, 便感觉一阵痛从手臂和颈后传来。 轻轻吸了口冷气, 容洛视线还没回复清明, 便再一次被一只手拖过去。 秋夕吓了一大跳, 忙伸手去抓容洛, 但重澈比她反应更快。几乎是瞬间,重澈便已将她从那人手中夺回。 “明崇?”察觉容洛不适, 他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看得见么?” 容洛仍有些昏,点了点头,她便见重澈抬头看向了那人。 “八亲王,”重澈面沉如水,“还望有个明白交代。” 将容洛拖出车架的正是容明霄。他在宴席上一直不见人,此下也不知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一身蓝衣凌乱褶皱,面容通红如血, 容洛隔着他两步远, 都能嗅见他身上浓郁的酒气。 他手里头提着一壶酒, 摇摇晃晃地立在那处。他抖了抖酒壶, 感觉一滴酒也没有后随意地把酒壶扔在了一旁。此下听见重澈问话,他眯了眯眼,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地又要上来抓容洛。 重澈当即避开。 指骨分明的一只手挡住自己探去抓容洛的动作,容明霄不愉地挥开,凑脸过去看了一眼,醉醺醺地恍然:“重澈啊……” 又看向容洛,轻蔑地笑了一笑,自言自语道:“那正好了。” 酒气扑面而来,容洛抵住鼻息,又因颈后传来的痛禁不住皱起眉。 容明霄对这些仿若未觉。还未待容洛从疼痛里生出疑惑,他抖着下摆就地坐下来,指着她命令:“你,立刻嫁人。”不待众人愕然,他又指了指重澈,“嫁给他。” 宾客哗然。 容洛婚姻自主,身份尊贵朝野仰视。容明霄这般大胆,以亲王身份将容洛拖出车架,当场逼婚,无异于是藐视皇权,以下犯上! 没有消化这胆大妄为的行径,容明霄又再次以坚定地口吻说出更教人震惊的话。 “要么嫁给重澈,”他眨了眨困顿地眼,面目肃然,“要么死。” 何止以下犯上,压根是兄弟阋墙,不恭不友不爱! 喧哗声在耳畔响起,容洛扭头与容明霄醉意满满的一双眼相对视。她瞳珠内暗流涌动,容明霄的眼里只有惛懵。 霖荣郡主还没离开,此下一听容明霄的发言,登时酒醒了一半。立马动作,“亲王醉了,还不快去打盆水来!” 寿宴上出事,虽不是她有意,但说不准就会被牵连。身旁的如掌事跟了她很多年,闻声一扫眼看见府门下一桶洒扫用的水,也不管不顾,提起来就往容明霄身上泼过去。 水花四溅,容明霄猛一哆嗦,清醒了几分。 望见眼前被重澈半抱着的容洛,他脸色翛然一白。 “不……”他倏地站起来,连连摆手,“不是的!” 显然是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话了。 容洛蹙眉望着他,唇抿得发白,沉默片刻后,她扭头朝霖荣郡主身后看去,正正撞上谢琅磬惊惶的视线。 左手拢住刺痛非常的右臂,容洛偏头,对重澈低声道:“很疼。” 重澈小心避开她伤势。将她抱起,重澈望一眼怔怔立在原地的容明霄,与容洛一并入了马车。 长乐坊远,防着耽搁,马车是径直朝着重澈的住所而去。 马车疾步上路。重澈从车中的箱匣里取出柔软大氅铺好,将容洛移到上头,见她眉心紧拧,他握过她右臂推开衣袖,便见到一片擦伤。 细细密密地划痕纵横半只小臂,重澈眼中暗了暗,便去箱匣里找出秋夕备下的药膏给她上药。 “你忍一忍。”重澈用酒水洗掉伤痕上的砂石,用银濞子将药涂上去。两相沉默一阵,他忽然又做声,“明崇,胡恒王不值得你如此。” 容洛早有预料,冰凉覆在伤上,她低低嘶了一声,小声作保:“下次不会了。” “上一回是沾了马缨丹的秋水纱,这一回是明知胡恒王醉后极易受挑唆为事。你这两次都没事,可下一回呢?”他垂着眼上药,声音里疏冷非常,“下一回若是不侥幸,你要我怎么办?” “所以我便说下次不会这样了……你听我说。”挨了责骂,容洛也不害怕,伸手牵住他的手,“胡恒王是亲王,底下人再怎么弹劾,他这身份大抵都不会变。而他只要一日是亲王,谢家便会一日与我为敌。父皇如今变数颇多,他没大的过错,我拿不掉他亲王的身份,我便一日不安,故……” “明崇。” 手被重澈紧紧握了一下。容洛抬眼,在那双精致的凤眸里看到了无奈和痛色。 还未说话,她被重澈拢进怀中。 “明崇,”重澈道,“我怕你死。” 这是重澈第二次说这句话。 第一回 ,他言语仿若调笑;这一回,他却字字如同撞钟,一声声都震得她心绪动荡。 容洛额头抵在他胸膛上,静默良久,她扯了扯重澈的衣衫,让他与自己平视。 “我也怕死。”容洛缓缓苦笑,“但我得先活下来。” 与重澈五指交握,容洛抬首,舒眉:“你再等一等……我只差一点点就能在父皇、谢家与容明霄之间布好线。已经到了最后,我无法再退……我保证,待这段时日过去,你说什么,我都听,好不好?” 她耐心地哄着自己,重澈如何还听不出来? 蹙眉望着她,重澈无可奈何:“便是还要再涉险?” 容洛不再做声,只是苦笑将他看着。 互视许久,重澈知晓自己无法将她说服。沉了沉首,将她拥进怀中,一声太息。 因后仰跌下,容洛除后颈与手臂俱受擦伤,后脑亦肿了一块。仆射府中的医者看过后表示无大碍,递了方子给秋夕后便让陆九替容洛包扎。 好容易到重澈府中,容洛自然又留了一阵。但临着府门,她被陆九拦下,便又不得不停留。 关乎蛊虫之事可大可小,这一下停到二更,容洛索性就留在了重澈府里过夜,让车架先回了公主府。 大宣民风开放,寡妇可改嫁,夫妻可和离,别的私交那更不用说。如不是顾忌公主身份,怕朝中嚼舌根,容洛定连车架都留在重府。 三更来前,容洛终于睡去。重澈抱着琴退出来,将门掩上,嘱咐了秋夕几句,便往客房去。 白鹿是近前伺候,从来不离重澈太远。此下他抱着刀在廊下闭目养神,听熟悉脚步声行过来,他把刀悬到腰间,便直接接过了重澈递来的乌木琴。 “殿下睡了?”小心地抱着琴,白鹿望一望重澈原先的厢房,跟上重澈,“白鹿早与主子说了,这一辈子也许跟上一辈子不一样……主子那会儿偏不听,如今倒不是挺好的?” 白鹿关于前世的事知道得很清楚。重澈于他格外信任,白鹿亦十分忠心耿耿。纵然知道前世这一回事时十分惊讶,但也没有对旁人说过一分一毫,唯一多嘴过的时候,还是好奇自己前世有没有娶妻。 见他嘀嘀咕咕的,重澈也少有的没叫他闭嘴,只是颔了颔首。 白鹿见此眉飞色舞起来,“是吧。”又顿一顿,“那大殿下如今与主子这样……原先对大殿下布置下的那些,还继续么?” 重澈步子一顿,神色里那些愉悦一下坠落。顷刻,他抿唇,看向容洛住的地方。 “暂且停了吧。” . 容洛回到公主府时朝中已乱了套。 平朝慧升迁,他离开后的御史台虽仍然听从于他,但行事风格却变得甚为凶猛。 霖荣郡主寿宴宴请了一众朝臣,六世族在内,御史台臣子自然也在其中。 目睹了一切的谏官气愤之余激动万分,离参朝日不过五日,他们却一分都按捺不住,宫门一开便递了折子弹劾容明霄。 四五封气愤填膺的奏疏,并着早预备好的一众令崔子弟,午时都没到,圣旨便飞快过了三省的手,从殿中省的传旨太监交到胡恒亲王府。 ——不敬长姐,公然呵斥、命令,有背德行,有背规矩。赐二十鞭,禁足府中。 没时限,便是非诏准不得出。 简而言之,大抵就是容洛气没出尽,容明霄就一日要待在府里。 可谓盛宠。 将外头的话带笑说给容洛听,秋夕把裹满碎糖粒的一碟糯米糕递到容洛面前,提起身边的白瓷罐子将蜂蜜倒进碗里。 何姑姑将药膏涂在容洛颈后,容洛瞧她收手,敛一敛衣襟,嗤笑:“什么宠誉,不过是没伤到谢家筋骨,留着牵制本宫罢了。” 又见恒昌在屏风后踌躇,她颔一颔首,屏风撤去。恒昌看她得了,移眼过来,道:“殿下,胡恒王妃来了。见不见?”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十二更。 第169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反扑。(已替换)◎ 胡恒王妃? 略略思索, 容洛允首:“请进来。” 长公主(重生) 第103节 恒昌领命下去。少顷领着位妇人从外头进来,便又带了秋夕递过去的信匣一路退下去。 看恒昌离去,妇人提裙跪下来:“妾身谢氏, 见过大殿下。” “你有身孕,倒省得这些有的没的。”让秋夕将人扶起来,容洛命人取了软软的蒲团放下,一边端量她一边柔昵道:“可用过午膳了?” 胡恒王妃出身谢氏,是谢玄葑伯祖一支出的庶女。她大名唤谢乔珠,是庶一支里容貌颇为出色的娘子之一。 今日她来见容洛, 为着容明霄, 打扮得十分庄重。一身八幅印金泥燕子襦裙, 手上两只珍珠金钏, 燕尾髻上两只金栉, 便也没再有多余的缀饰。 容洛上来一句和善问话,胡恒王妃原先预备下的话被堵进口舌, 愣了愣,她方才轻笑着摇了摇首:“来得急,尚未用过。” “这可怎么好?”容洛一嗔,将温热的牛乳递过去,又亲自替她摆布碗筷,“今日用的是蟹饺,也不知你是否吃的习惯, 若是不习惯,你且同本宫说, 本宫让厨下做些你喜欢的过来。” 皮薄馅大的饺子落进碗中, 胡恒王妃不适应地牵唇笑了笑, 恭敬道:“妾身没有忌口, 都喜欢。” “喜欢便用吧。”容洛含笑拧眉,“倒不知八弟是怎么想的,你怀着身孕,倒让你饭也不用就出门。” 胡恒王妃要说的容明霄一直被容洛的热情堵在喉头,这厢陡一下容洛提起来,她一愣,小心翼翼道:“他性子很好,素来也明朗和气,待妾身并无不好……唯一不好的,就是饮酒后会胡言乱语,对妾身也是。妾身平日管得多了,他好的时候不说,一喝酒就会念念不休……” 见容洛桃花眸曈曈,明镜似的盯着自己,胡恒王妃握着银筷,忙一下躲开目光,将蟹饺夹起送入口中。 容明霄今年十六,胡恒王妃长他两岁,却也不是个聪明绝顶的女子。她从小被当做寻常贵女抚养,不如崔妙仪那般有如狼似虎的亲戚,也不若盛婉思那样被孟氏以出人头地为目的教导,又从谢家本家处听了一耳朵关于容洛的传闻,自然惧着容洛。 轻笑着收回目光,容洛示意秋夕给胡恒王妃添一勺鱼汤。 “本宫知道你是为八弟来的,但再如何,你也得好好将饭用完。”容洛敛襟坐下,“不过你方才也说了,平日是你管得多他方才醉酒失言,他若没有要杀本宫的心思,酒后又如何会吐出那样一番话来?” “不是的!”胡恒王妃抬头,对上容洛的视线,又躲了一下,小声道:“……大殿下尊贵,彼此又是姐弟,便是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有这种残害亲族的心思。那日……那日当真是他酒后失言,他醒酒后便知错了。” “醒酒后?若不是旨意里存着看本宫脸色的心思,想必你也不会来。”容洛敛眉,止下她要开口的架势,“本宫便明白跟你说,求情绝不可能,本宫也不会答应。今日本宫见你仅是念在你是有孕之人,不忍你久候忧虑。并非是网开一面。” 容洛心意果断,胡恒王妃准备好的话半句都没说上。握着筷箸好一晌,她咬咬唇,“妾身知道了。但不论如何,此事……还是明霄的错,妾身代他给大殿下赔罪,只盼殿下看在妾身与腹中胎儿的份上,稍微消两分气。” 说罢,她抬着一双翦水眸小心地望着容洛,生怕再惹来容洛不快。 此言并非求情,大约就是表态她对夫君的担忧以及认知到此事的严重,容洛也不会不好说话到这样的地步,连这样两句话都容不下。 到底,胡恒王妃只是个寻常女子,是个孕妇罢了。 拾起银筷,容洛颔首,没再说话。 午膳还算舒心的用尽,胡恒王妃没达到目的,也不多逗留。何姑姑送她出去,回去时容毓崇刚在空月亭上坐下。 他本来早就到了这儿,顾忌着胡恒王妃才一直在外院等候,此下胡恒王妃离去,他便径直来寻了容洛。见秋夕要将没用过的一屉蟹饺收走,他拦了一下,向春日要了双筷箸。 “你没用饭就来了么?”看秋夕犹豫,容洛颔首让她给容毓崇,一眼睨到他脸上一些青红,低笑:“你今日去胡恒王府,被打了?” 容毓崇咬了口饺子,闻言冷嗤:“只是装模作样时被他不慎推了一下。有皇姐前车之鉴,他敢打我么?” 顿一顿,他抬首:“今日按原先说的,将底下谣传说父皇要将他废做庶人的事报了过去。他面如死灰,一会说要找皇姐算账,我在门口挡着,伤就是这么来的。怎么,皇姐还心疼起我来了?” “你若不是有用,本宫绝不留你。”容洛面色冷淡,“容明霄是如何打算的?” 容毓崇倾唇:“容明霄不知。但过来时,我瞧见谢琅磬和王知微在酒肆里会面,约莫要联手了。”夹着糯米糕沾了丁点蜂蜜,他笑意耐人寻味,“不知道此事父皇又在里头做了什么样的角色?” 扫他一眼,容洛指尖摩挲左腕上的紫檀佛珠,低眼斟酌。 容明辕封府之事推到了五月末,旨意在殿中省已盖上大印,王家辅佐容明辕的事已是铁板钉钉。这时候王家与谢家会面,若不是她父皇在其中动作,王家恐怕没有这么大的心想在根基不稳的时候从她这里获利。 他是渔翁,她是鹤,谢家是蚌。 可是,谁知道渔翁擒住鹤之后又是什么结局? ——至少她这只“鹤”,是会趁机啄瞎农夫的双目的。 “谢薛王三家联手,怕皇姐有崔令两家也不一定撑得下来。”容毓崇兀然发声,“听闻卢氏已经入京,王知微的长姐似乎嫁给的就是卢家人,此事眼下如此,万一谢卢联手,皇姐又打算如何?” 他笑吟吟地看过来,神色里大有坐山观虎斗的意思。容洛与之对视,冷声:“你做好原先交代的事就是,旁的你若敢耍心思……” “皇姐定不留情。” 容毓崇一下接过话,笑起来,“弟弟都记得,皇姐一切放心就是。但怎么样弟弟还是要担心一二不是?毕竟皇姐前头是父皇,后边又是谢、薛、王与容明霄四方,外带一个或许是隐患的卢氏……皇姐可是四面楚歌。”停顿一下,他看容洛神色不动,忽而扬眉,“莫不是皇姐已经收服平家,与清河原氏有了联络?上回我瞧皇姐的人,似乎是从户部拿到了去清河的文书?” 容洛掀眼:“你找死么?” 容毓崇势力有多少眼下尚未可知。但容洛用他,自然也就不怕他如何。这一下他询问,多有几分监视着她的意思,容洛有耳朵有眼睛,一望便知。 “明日撤。”容毓崇不惧,依旧扬着笑,“早前怕皇姐一刀了结弟弟,这才不得不如此,皇姐万莫生气。” 容洛不做声。 须臾,她道:“我听重澈说,你有个喜爱多年的娘子,萧家的,叫萧纯蓉?” 容毓崇去夹糕点的手微微一僵,若无其事地笑道:“皇姐觉着我会喜欢那种面目平平的女子么?无才无貌,废物似的,说什么笑话。” 沉一沉首,容洛抚顺衣袖,“那重澈说的便是真的了。” 容毓崇脸色更坏几分。 半晌他放下筷箸,“我欠她情,并非喜欢。皇姐知道我从前如何,我也不说谎,既然从前我与她没缘分,现在就更没缘分。她只是个傻姑娘,成日笑呵呵的,什么也不知道。我欠皇姐的,皇姐冲着我来,不要动她。” 北珩王素来阴狠。在她与他相斗的那几年里,她从未见过他有这样认真伏低的一面。 他便如一头狼,在雪原上孤身行走多年。而萧纯蓉,则是他在广袤雪地上拾获的至宝,为了她,他能迫使自己收回一直外露的利爪……即便这一收可以叫他满爪鲜血淋漓。 深深看他一眼,容洛鬓边银栉微微向下一晃。 “本宫不是你。”容洛拾起纨扇,“非亲非故,本宫不会动。她也没害过本宫。” 一句话落下去,再没了声儿。容毓崇知晓容洛,她一言既出,便不会轻易收回。安了心,许久他点一点头,也没再说话。 五月悄然而至。天热起来,朝堂亦沸腾如滚水。 初一,朝参日。容明霄仍禁足在府。谢家吃瘪良久,与太原王家联手。 而河蚌相争终于也到了蚌开壳钳住白鹤尖喙一幕。 王谢二家联名弹劾徐云之陆识秋等人以权谋私,并以安陵公主上书举报指容洛勾结世家,动乱朝纲,有谋反之心。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十三更。 第170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傀儡。(已替换)◎ 此言一出, 庙堂静寂。 皇帝不语,是因为容洛是眼中钉肉中刺;朝臣不语,那便是因为此事毫无根据。 六世族内两相结党的事天下皆知, 现下王知微以安陵公主两句牢骚指容洛勾联崔令是为了谋反,那当真是有些贻笑大方。 不过,不论如何,王知微弹劾了容洛,那么此事总需要个答案。 五月初三,皇帝召容洛入宫问话, 谢家与安陵公主在文德殿前久候, 只等到了容洛一封书信。 信中, 容洛称病, 对于此事的交代也唯有四字: ——“无稽之谈。” 据传谢家在看到这话后大怒拂袖离去, 次日便上书容洛藐视皇权等罪。而这样的行径也引来了谢家可怖的反扑。 王谢两家联手,强势程度无人可及。此事不久以后, 谢家翻出容洛多年前的一桩筹谋,指容洛包庇山南道匪贼,替他们出谋划策躲避剿匪,而今正在宁家自在逍遥。 山南道匪患是多年前的一桩旧事,当时朝中上下为之头疼,得知剿匪被其逃脱大半后,日日忧心他们会再筑巢穴。而今听闻当时当日并非剿匪不力, 而是容洛有意襄助,朝中哗然。 附和谢家的言论纷沓而来——骤然间, 众人都忘记了当时当日此事获利的究竟是谁。 舆论被谢家掌控, 连日的反击, 亦终于将容洛逼到人前。 炎热愈胜, 月季勃然盛开。宫人将其栽植在瓷盆中,沿着宫殿的渡廊摆开,远目眺望,赤红如血。 与容洛并肩出了福宁宫,容笙抚着蝉翼似的水袖,看容洛蹙眉不语,目露得意:“倒没想皇姐也有这一日。” 事实证明谢家根基深厚。短短二十日里,容洛倾力构筑的势力几乎崩塌一半,继庄舜然的外放以后,徐云之与陆识秋等人又被谢家抓住了马脚,狠狠在职位上跌了一跤,考官位被夺、权利暂且移交他人、强行告假。 容洛得悉一切后拼力挽救,但皇帝这一处全全置若罔闻,甚至痛打落水狗似的,将容洛与她的府臣们一道推入了深渊。 今日如是。 容洛移眼看过去,容笙与其对视,带笑的双目里隐隐约约夹着恨。 “当年皇姐用谢家害我与母亲时,想没想过这一日?”容笙抬袖掩在唇边,“被谢家在身后捅上一刀——真是报应。” 她俏生生地笑起来,内里无极嘲讽。容洛立在那,与容笙对视许久,眼里的情绪比水还要淡。 半晌,她收眼:“你何必如此得意。” 那模样,就差明明白白告诉容笙——“我不在乎谢家怎样,做了什么。” 实际上着实如此。谢家当时派人刺杀她,她难过到失控,搂着重澈嚎啕大哭。哭完了,再遇上谢家朝她捅刀的事儿,她也不在乎了。 有什么比她肩头那道疤更让她寒心?没有。 平淡地口吻让容笙脸色凝固了一下,片刻,容笙冷声一笑:“你要败了,我怎能不高兴?一想到你筹谋多年就这么毁去,我便满心沸腾……你也放心,你死后我会让你全尸下葬。我会让人寻来古法替你保存尸身永不腐朽。我不会像你对母亲那般对待你,你的墓里头别说鼠,定然一只虫蚁也不会有!” 她说到最后笑意都高了几分。容洛沉了沉目,抿唇道:“初三我抱病未能入宫,记得当时是驸马上书指我谋反,父皇要我给个交代?” 容洛没有对自己的话有所回应,容笙以为她在恐惧这些言语,但又隐约觉得容洛是在威胁于她。 在这其中琢磨了半晌,她高高扬起下巴,“我诬陷你了,如何?”顿一顿,她笑,“父皇知悉我与你有仇,只当这是我不痛快而已。你要怎么样,让徐云之弹劾我‘不敬长姐’,还是让崔氏对我严刑逼供?不过不论如何,左右父皇也不会因你罚我。” 凤眼半眯着吊起,她凶狠道:“要知道现今可不是五年前。” 容洛望着她,什么话也没说。须臾,她好笑地勾起唇角,步下了石阶。 从殿中省回来的崔诵翁与她擦肩而过,听见容洛极其轻地低语。 “污蔑?——当真不是。” . 容洛的话未曾被容笙听见,自然也不会被王谢二家得悉。 夏晌炎热,却十分得容明霄喜爱。 如今的谢家占着优势,不管是嫡一支庶一支走路都昂首阔步,走路生风。谢攸宁虽不想与之同流合污,但作为谢家世子,他无法与谢家统一的意志背离。正如谢家纵着他替平康坊名妓购置私宅一般,相应的,谢家也会向他索取一点报酬——譬如参与议事。 坐在树下,谢攸宁听着谢琅磬几人与享受日光的容明霄商量后续的动作,忽然对上容明霄看过来的视线,他摩挲扇骨的动作一沉,缓缓移开双眼。 谢攸宁避开,容明霄却似乎不是那么轻易放过他。 长公主(重生) 第104节 “听说世子很喜欢皇姐。”谢氏子弟嘈杂的讨论声里,容明霄忽然将话头对准了谢攸宁,“真的很喜爱么?比之重澈如何?” 众人都不知容明霄如何在议论正事时有这样玩笑的发言。庶一支的谢久文闻声,蹙了蹙眉,警醒道:“亲王,如今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大殿下并非善类,她随时可能有动作,如是不趁机……” 容明霄当即一眼扫过去,不愉:“我在跟世子说话,轮得到你插嘴?” 谢久文张了张口,噤声沉首时眼露不屑。 容明霄未曾看见,但谢攸宁却对此看得无比清晰。将折扇擒在手中,他对上容明霄的双目,道:“此事并非我能决定。不论我于大殿下如何,她看得见的从来都只有重澈。” 权臣重澈,朝野公认与容洛最为般配的公子。他一出现,容洛的眼中便再没有旁人的身影。包括他。 看出他于容洛格外黯然神伤,容明霄回首看向谢琅磬,沉思道:“但若是皇姐没了权力,她选谁都不会再由她自己做主了罢?” 他这一句话瞬时让他想起那日容毓崇说的话。握紧折扇,谢攸宁以很强硬的口吻一口回绝:“臣对大殿下冰心如是,多年下来就算不得回应,也望亲王不要以此玷污臣一片赤忱。” 无疑是扫了容明霄颜面。容明霄按在膝上的右手微微蜷缩,皱眉:“求而不得,世子不难受?如今情势大好,父皇站在我们这方,世子如是想要皇姐出降,我可以允诺。” 难不难受?当然难受。可是,他更恶心旁人将容洛当做筹码对待。 深深一顿,他没回话,瞧见随从雪留在庭外踌躇,立时唤了进来。 附耳听雪留将消息上报,谢攸宁神色敛起,没回应方才的问话,只拧眉扫将谢琅磬和容明霄一眼。 知晓雪留替谢攸宁掌管消息打探。谢琅磬看出他神色有舆,忙问:“今日明崇入宫面圣,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提及容洛,在座纷纷紧张地坐直。谢攸宁睇了容明霄一会儿,道:“亲王高兴地太早了。”又看向谢琅磬,“大殿下离宫后,在传金楼见了重翰游。” “重翰游?”谢琅磬眉目凝肃,语气骇然,“她要与重萧二家联手?可是重家……” “父亲。” 谢攸宁抿唇低唤,“重澈与明崇素来不干扰彼此。纵使重家曾被明崇敌视,但实际上对重澈什么也不算。如今家里这样对待明崇,你当她还是三岁孩子,看喜好办事么?” 一句话掷地有声,谢琅磬扣住牙关。见谢攸宁一副犹豫模样,呼吸沉重:“还有消息?” 容洛手中已有崔令,再来重萧,四家群攻之下谢家未必能完好。但见面是见面,是否决定联手尚有待商権。谢家经历风风雨雨,倒也不会只听两句话就惶惶然自危。 谢攸宁确实未将话说全。看谢琅磬一副深感棘手却没有恐慌的模样,谢攸宁低眼,看着折扇,扔出一道惊雷。 “明崇与陛下私送密信,崔诵翁说,陛下有意将亲王废做庶人。” “你说什么!” 容明霄在话落时猛然一怔,从蒲席上跳起。圆圆双目不可置信地睁大:“当真?” 不再复述,谢攸宁抬眼瞧他,十分沉静。 笃定的眼神落入目中。容明霄心血一震,猛然踉跄倒地。 崔诵翁跟了皇帝几十年,深得皇帝信任。故而在谢攸宁将消息报出时,他立即就相信了消息为真。 想来无比可笑。当日他在霖荣郡主寿宴上怒叱秋夕时,便说过自己尚未被贬为庶。晃眼短短月余,宫里头却传出了皇帝要将他废做庶人的消息。 但再讽刺,容明霄都无法顾及。他面容灰黑地半靠着案几,惛懵里扫一眼四下同样震惊的谢氏子弟,一瞬间,他无比恇迫地在心里头第一次产生了疑惑:父皇明面鼓励他争权夺势,私下却与大皇姐合谋,到底是为了什么? 又是顷刻,他攀住桌案,一声喃喃。 “傀儡。” 他扬首,语气飘渺:“我是……傀儡?”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十三更。 准备搞事情。 第171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偷窃。(已替换)◎ 容明霄出身低微, 原本平平无奇,骤然得到了皇帝的关注与谢家的扶持,便以为当真是他自己走了大运。而今一盆冷水泼下来, 将他冻得四肢通透,他如何不清楚这隐藏在后头的猫腻。 气息顺着惊异沉下去,容明霄与谢琅磬回神,脸色渐渐涨紫。好一会儿,他发现自己忘了呼吸,挣扎着低下头抽了一口气, 剧烈地咳嗽。 他半跪在地, 一阵阵仿佛要将肺腑咳出来。谢久文闻声回神, 伸手过去拍了拍他的脊背, 却被容明霄猛地将手格开。 “你们有什么用!”他断断续续地愤怒咳着, 眼珠里一片因为呼吸不畅生出的血丝,“说什么谢家煌赫……如今我却是被废做庶人!被拿来当父皇除去皇姐和谢氏的傀儡!傀儡——!” 他怒火朝天地大吼不休, 谢琅磬抿了抿唇角,也没料到皇帝会有如此作为,“事情尚有转圜,亲王莫要着急,一会臣便入宫……” “入宫?” 容明霄斜目看过去,赫然面若死灰地低笑:“你入宫有什么用?容洛跟重萧二家联手,崔令两族也在她手里, 你见父皇能做什么,让父皇早点废了我么!” 低吼间容明霄眼眶里泛起水光。话落下去, 庭中倏然死寂。 瞪着谢琅磬, 容明霄咳了一声, 用手抵在胸膛上缓缓捶动, 容明霄慢慢抬手,覆住面目。 泪滴落在蒲席上,容明霄身躯瑟瑟发抖,按在眉梢上的手指压进皮肉。 或许是因为扶持过的容洛与容明兰性子都颇为强势,谢琅磬陡见容明霄这样不顾颜面地在面前哭泣起来,第一反应便是嫌弃容明霄娇气地皱了皱眉。 “此事还未得知真假,许是谣传也说不准。”谢琅磬宽慰,“亲王不必如此惊忧,至少现今为止,仍是我们占优。” “而且,重萧能否扶持大殿下还需另说。” 谢琅磬人至中年,声音随着年纪亦变得格外低沉而有分量。闻话,容明霄呜咽停了一下。 谢久文心知他不懂其中缘由,接话过来:“重家现下由重翰云主持无错,但同样与他主持家业的还有重家二爷重锦延。重锦延为人不论,他长子重游心与重澈却是死敌,从小到大都不曾和睦。萧氏那处,亲王便更不用怕,他们一族谨小慎微,大殿下与亲王之间的事,他们不见得会参与。” 容明霄偷偷抹了抹泪,领会到谢久文其中未说明白的话:“万无一失?” “万无一失。” . “谢家作梗。” 将信放回信封里头,容洛转首看向重澈,“重游心被谢家收买,与重锦延不知说了些什么。重翰云说现下重家因着这事要重新召族亲议事。怕是要拖着了。” 重澈正在替看地方奏疏,闻声斟酌:“重锦昌在边关,如今重家里那几位族老和三四五房的人,我记得是大半支持重锦延?” “嗯。”容洛低眼看他批文,语气倒不怎么担忧,“谢家如此作为,正好也给他立威洗一轮重家。”话罢,眉心的蹙起依旧没有放下。 目光正好望过去。重澈握笔在奏疏上做批复,默契道:“萧氏有恙。” “萧咏悬反对重家与我联手。”容洛轻舒一口气,转头看向门外有一搭没一搭说话的容毓崇与宁杏颜,指尖摩挲信笺,“不容置喙,万分决然。” 顿一顿,她道:“我打算从萧纯蓉入手。” “萧纯蓉”三字一出口,廊下站着的容毓崇一下回首看来。容洛与他视线相撞,眸子里泛开轻笑:“萧氏家主的掌上明珠,没吃过苦,干净得让人羡艳。”她支肘在案边,长睫一扬,“难怪你叫她傻姑娘。” 抿一抿唇,容毓崇眄了一眼重澈,声调里那些自负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你答应过我不动她。” “明兰对你甚是忌惮。你如今仍未娶妻,他手里没个能拿捏的把柄,我总不能坐视不理。”紫檀佛珠滑下,容洛眉眼平淡地移开,“更何况她同样对你有意——六年前,是不是?” 容毓崇望向重澈,又听容洛道:“北珩王府如同金钟,萧氏却不是上下都守口如瓶。明兰不是没本事,你与萧纯蓉那些偷偷玩耍,又被她救出火场的事,明兰只消问一问萧纯蓉的乳母就能全部得悉。你想瞒,又瞒得住么?” 萧纯蓉与容毓崇算是青梅竹马。萧氏家主萧咏悬是皇帝老师,出入宫廷自有特赦。皇帝无权的那些年,容洛在连隐南身边,容毓崇便在空冷的思如宫里,日日盼着宫墙外那三声轻叩声与萧纯蓉软软的呼唤。 在当时的宫中,萧纯蓉便是容毓崇所有的希望——或说,是他当时与将来唯一能看见的光芒。 容洛不知为何容毓崇前世没娶萧纯蓉。但这一世,大抵还是防着她将萧纯蓉作为筹码,故而才一直避而不谈。 可这哪里又是他能瞒得住的。 半灰色的瞳珠停滞不动,容毓崇冷声:“我没想娶她。”又道,“父皇有意平家女平荷珠,平荷珠明年及笄后便会入京与我相见。皇姐此时若对十娘动手,父皇处必不好交代。” “本宫怕过父皇么?”容洛倾唇,“按照旨意,父皇倒还不一定撑得到那时。” 两相对视,容毓崇十分果决,“……我绝不娶萧纯蓉。” 话落,室中的屏风骤然响了一声。容毓崇隔着门,遁声看过去,还没奇怪,又听得什么倒塌的声音。下一时,穿着粉衣的女子便顶着气鼓鼓的双颊出现了他眼中。 “娶没见过的平荷珠也不娶我?” 元宝髻上的金蝴蝶钗猛烈一颤,女子瞪着震惊无比的容毓崇,伸手推了他一把。 容毓崇趔趄跌倒,半晌回神:“十娘?” 来人正是萧纯蓉。容洛说是要从萧纯蓉入手,实际上一早就把萧纯蓉请到了重澈府中藏起来。容毓崇来的迟,也没发现屏风后头有人,眼下看见萧纯蓉,愣了一下,便十分恼怒。 “我以为皇姐光明磊落,没想是覆水能收?” 容洛低眼看着重澈写字,闻言施施然反问:“你有资格同本宫说这话么?” 便是在说容毓崇品行手段比她更为不堪。 容毓崇反唇相讥,“从前我没有……” 还没说完,萧纯蓉瞪着容毓崇插话到二人当中:“大殿下可还算话?” 容洛颔首,“算话。”见容毓崇倏地站起,容洛直白将他的猜测挑明,“你替本宫将萧氏说服,七弟,本宫一毫不少送给你。” 容毓崇立时黑脸,拦下得到应允后便打算离开的萧纯蓉,看向容洛:“皇姐当真大胆。她萧纯蓉能做什么?萧氏纵然宠爱她,可政事分毫不容闪失,又怎会听由她胡闹!”又睨着萧纯蓉,“你能做什么?你什么都不能做!” 萧纯蓉咬牙:“能!” 容毓崇呵斥:“能什么!一哭二闹三上吊么!” 萧纯蓉因是父母早逝,自幼就被养在其祖父萧咏悬膝下。萧咏悬对她倾尽一切的疼爱,在如此污秽不堪的朝局里,硬生生是没让一点肮脏泄露到她面前,保护得极好。 如同一块白布,不通世故,不知水流之湍急,又能做什么? 深觉胡闹地盯着萧纯蓉,容毓崇蹙眉,见萧纯蓉低下头来,支支吾吾地开口。 “大殿下就是叫我……撒泼耍赖。” 未曾料到答案,容毓崇一怔,容洛指出一处措词不当,启唇:“逼萧咏悬来见本宫罢了。” 她就没想过要用萧纯蓉拿到萧咏悬,仅是想借他心疼孙女的那一点心思迫使萧咏悬来亲自见她而已。 萧家心意决然,倘使她亲自去拜访,怕是会吃闭门羹。与其如此,倒还不如让他自己来与她说个明白。 怔愣在萧纯蓉眼中无疑是破绽,推开容毓崇的手臂,萧纯蓉又十分不解气地在容毓崇脚背上踩了一脚,方才迅速跑开。 粉衣窜进游廊,容毓崇蹙眉深视容洛,转首去追萧纯蓉,忽又被宁杏颜拉住。 右手扯住他腰带,宁杏颜不解:“明崇成你之好,两全其美,你又何必一再拒绝?” 容毓崇默声,挣脱她便快步追上萧纯蓉。 长公主(重生) 第105节 望着二人在渡廊上又吵又闹、一个拦一个犟地消失在视线里。宁杏颜回身眺向容洛,袖袍一动,一枚玉扳指落到展开的右手掌心。 不消想,就是从容毓崇那儿偷来。 抱着木匣入内,宁杏颜扫一眼重澈,将扳指放到容洛手中,“你收好。” 容洛沉首,宁杏颜口齿嗫喏,依旧没把担心说出口。 半晌犹豫,她抱着木匣从蒲席上站起,“今日你所托我已做完,也就不耽搁了。我今日好不容易换班避开了平朝慧,等会去了蒋二夫人那儿,我还要尽快到令家校场去,不然晚些时又要撞见他。” “躲他做什么,不都只是看一会儿你练兵顺带说几句话?这样如狼似虎地怕他,也没见他真是狼是虎了。”容洛揶揄,见她又要恼她,忙转了话头,“你这匣子是要给蒋二夫人送去的?” 蒋二夫人指的是蒋宽严的新婚妻子。宁杏颜在宫中当值有些时日,与各位守门的、侍卫的官兵都关系甚好,趁空帮带些东西,也不是稀奇事儿。 “蒋兄弟得了点新鲜东西,托我带回他家里去。”宁杏颜颔一颔首,毫不避讳地把匣子打开,“喏。” 匣中物什呈现,容洛了然低眼,温温一笑。 那木匣里的,正是一对珍珠金钏。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十五更。 第172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逼宫。(已替换)◎ 萧纯蓉此去并非竹篮打水。 临近容明辕开府的前一日, 萧咏悬终于不堪孙女的上蹿下跳,亲自递帖拜访。 三个时辰的商议,萧咏悬在傍晚辞别容洛时, 长安城中已经尽数知悉萧氏与容洛合作。而消息尚未得到消化,当夜戌时,重家传出重游心与谢家勾联禁闭祠堂的消息。 消息落入各家,顷刻间,朝野上下都明白了一件事—— 容洛要翻身了。 六月初五,参朝, 谢王二家遭到四家联手围攻, 谢家在士农工商里的黑暗面均被坦陈朝堂。 嫡一支结党营私, 庶一支以谢家的恩荣私下牟受暴利, 士先不说, 光庶一支利用职务之便,替族中行商的夫人大开方便之门的罪证便能书满奏疏三页, 更莫说买地、置产、重用族亲等等。 容洛历经一月的惨象终于被打破,有重萧两家帮扶,王谢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谢氏上下停职,王氏略略冒了头的辉煌气象被四家浇灭,才就任斛梁王府长史的王知微被撤职在府,安陵公主容笙为此事入宫求情,福宁宫前头破血流, 依旧未得见皇帝一眼。 容洛终于就前时谢家山南道一事入宫谢罪,自相辞去“安国”封号, 态度决然。 然到了这种时候, 朝中也无法轻易对容洛与谢家的争斗下定论。 一失封号, 一上下免职者众。看似平局, 却如何都没有这么简单——毕竟皇帝态度着实耐人寻味。 容洛从小便是皇帝心尖好,可在谢家与她的撕咬中,众目睽睽,都看见了皇帝对容洛丝毫不曾包庇的冷酷;但……要说他不疼爱容洛,谢家落入死局,容洛卸除封号后他又立时将容洛扶持的容明兰召入宫中侍疾…… 伴君如伴虎,众人虽在朝中述职多年,到底也没特别受皇帝重视。猜疑诸多,众人合计,便都纷纷靠向了重澈。 与容洛、谢家、太子、皇帝、北珩王都有来往,偏至今都没有遭受牵连,仍然受皇帝器重——自然是个好依附的对象。 重澈也不拒。这厢与御卫校尉晋巍拱手辞别,重澈将缰绳递交给白鹿,才走近容洛,便听她笑道:“我与谢家这一场下来,想过陛下得利,想过四家水涨船高,就没想过到底是你占了便宜。” 她肤白胜雪,今日着了一身绣海棠的彤色襦裙,显得整个人格外精神奕奕。笑将起来便更是一嗔一怒都教人心动。 重澈眼底虚伪笑意染上真切。握住她伸向他的手,重澈道:“这几日没来见你,你清瘦许多。可是又睡不好了?” 她脸上有脂粉,但掩不住眼角那一点青灰。 闻言抬目扫向他,容洛似乎浑然未觉地伸手摸了摸眼下,恍然莞尔:“昨夜看了几张折子,熬了一会儿。如今不做梦了,不怕了,便也好寐不少。” 此地无银三百两。重澈停步,望容洛,等她启唇。 话落容洛大约也知晓自己无意间将担忧坦诉。在渡廊上立着,容洛如实道:“一个噩梦。梦中谢家十族诛尽,母亲惨死,燕南夭折。而我一人如乘孤舟,就这么歉疚了许多年。”顿一顿,她沉眼,“我自知开弓没有回头箭,本也不想同你说……可我分明在害怕。” 跟谢家反目后,她便再也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也不知是如何,前世亲眼目睹的一切便如燎原星火一般以一个梦呈现在眼前。 谢玄葑的劝说、母亲被行刑时的怒吼、燕南双目睁裂的头颅、血染的青砖……便又一次,清晰、细致地全数描画。 逼真无极,教她惊醒之际冷汗淋漓。 “如今也来得及。”重澈指腹按在她的眼角,“你可将一切交由我来做。” 他本是替皇帝处理一切的刽子手,为皇帝做事,为容洛做事,于他而言并无区别。 容洛扬眼,复又将眼睑遮蔽下去,微微摇首。 “当时当日布局,便也就注定会有这一日。”容洛手心覆在他手背上,神态间疲惫不堪,“我自己来。” 她如今只有十九岁,旁人这个年纪或是生子做母,或是闺中待嫁,总之没有一个不是过的平淡日子。但到了她这儿,偏偏是身处风暴中心,众矢之的,丝毫无法挣脱。 飞鸿眉眼中映出容洛,重澈抿唇,无可奈何:“若是失败,你又要如何?” 呼吸微微一凝,容洛掀眼,莞莞而笑。 “那我便会顺势逼宫。” 局已设下,一切人物事都尽数回归其位。王谢两家已是死局,孟云思的枕头风已吹入皇帝耳中,容明霄亦面临被废庶人。 通过这些时日相斗,她深知容明霄秉性。他因谢家将皇位视为囊中之物,那日醉酒后他被容毓崇引导犯事被囚,已万分不甘。谢家如今反扑失败,他若不着急若热锅上的蚂蚁,她当真是要怀疑连隐南当年对自己的教导已属白费。 自然也不是全无法子破解他自己的死局。 ——立功;逼宫。 将功补过除非是天降大运,否则容明霄再无可用功德。如此,她便对他选择逼宫寄予厚望。 但,不是万无一失。 若是容明霄当真沉得住气,她计划便统统无用——不过得不到回报她怎会罢休? 纵然兄弟俱在时以一介公主之身迫使皇帝退位甚是不妥,可当真到了那样的境地,便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毕竟皇帝想要她的命。 “若到了那时,怕是弟弟的命也保不住吧?” 冷冷八个字掷地有声。紧接而来的冷笑却更惹人注意。容洛遁声看去,见容毓崇掐着萧纯蓉的胳膊疾步上了廊道。 他一身姜黄圆领长袍上尽是灰土,黑色的皮靴一片泥泞,嘴角上还淤起了一块黑红。他一路行过来,左手钳着萧纯蓉,右手擦拭唇边血丝,一目望过去,手上亦是斑斑驳驳的划痕。 萧纯蓉被他拖着走,一路上踉踉跄跄地,见他呲牙咧嘴,萧纯蓉气呼呼地皱着双眉,“你比他年长,被他打了还不回首!你是傻子么!……你放开我,我要去叫祖父弹劾他!” 容毓崇不放手,语气森冷地低叱:“没用。闭嘴。” 萧纯蓉不依不饶,依旧没把他的话听进耳朵里。容洛扫他一眼,疑惑:“怎么回事?” 掌心有血珠,容毓崇用小指摩挲了一下,低声冷笑:“怎么回事倒是另说。皇姐好手段,要不是我素来对宁家二娘那些伎俩清清楚楚,怕是替皇姐逼宫背罪的人便会是我了。” 手中挣扎的萧纯蓉止下动作。容毓崇杏目轻挑,看向神容不动的容洛:“皇姐要做皇帝,阻碍繁多,有那一枚扳指,你便足以让我做替罪羔羊从而顺利登基,便是再有四兄、十弟,或是旁的几个弟弟,皇姐都无需再惧……你有山南道与益州功名在先,又佐办和书,再证我等兄弟品行不足,再多蜚语你都不必再怕,是不是?” 他言语带着气怒的笑意,一声声都将容洛筹谋挑露干净。容洛与之对视,瞳珠中瀚海波涛翻涌不息。 未几,她含笑沉首:“倒不枉本宫一番忌惮。” “所以我才是关键。”容毓崇森森讥讽,“如是我未曾按你所说挑动容明霄造反,我所面临的,便唯有铡刀!” 他几乎是咬牙吐出这一句。容洛听他一腔愤懑,转眼看向重澈,她漠然而笑:“你便当本宫不知道遗旨是你挑唆父皇立下么?容毓崇。” 顿一顿,她斜睨过去,改口:“或者应当唤你……北珩?” 容毓崇势力多少她不得而知。但羚鸾宫是她母亲谢贵妃的寝殿,谢家对她极其保护,陈掌事手段冷厉,那只蚊子是外头进来都知道,容毓崇若非是一早知情,如何能在羚鸾宫的匾额后取得遗旨? 他想做黄雀,倒当真以为她就是螳螂? 寒冰似地目光落到身上,容毓崇望过去,便对上重澈琥珀一般的双瞳。 “亲王当真做了此事?” 责问入耳,如一股冷水灌入骨髓,令人惊惧。 容毓崇捏着萧纯蓉的左手微微一紧,瞥眼看向萧纯蓉已经震惊愣怔的面容,一语不发。 对峙许久,容毓崇扬首向容洛,哂笑:“你我本是死敌。” 羽睫蝴蝶扑翅似地上下一动,容洛勾唇:“成王败寇罢了。” 二人无深仇大恨,前世如何也都是政/斗的结果。他以为她对他深恨,她却只当此事为输赢。 最多……也就是输赢之上有几分不甘尔尔。 沉默稍许,刀枪声从外蔓延入内。 “至少你我当初约定,我已完成。”容毓崇回眼望了一望声源,复看向容洛,语速迅疾,“容明霄勾结玄武门守卫余德廉、云显亲王旅冯叹及羽林郎将谢英等人逼宫,如今应当入宫。一切归位,还望皇姐遵守协定。” 话落,盔甲声渐而逼近,一列禁军持刀冲入府内。 四下尖叫纷叠,为首冯叹握刀朝虚空一劈,破风声响,他一双黑灰双目也夹着恨落到了容洛身上。 “奉吾王命令前来捉拿反贼容洛!府中一干人等不准妄动,违者——斩!”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十六更。 继续搞事情。 第173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救驾。(已替换)◎ 一声令下, 冯叹身后的士兵握刀散开。此时临近傍晚,天上蒙蒙有几分光,府内的奴婢按着时辰, 正在悬挂灯笼。这一下冯叹领人带刀入内,那些婢子们愣怔了好一阵子,在刀逼到眼前时尖叫起来。 哭声与呜咽回荡在庭院上。冯叹领人逼过来,重澈握了握容洛的手心,低声道:“先上空月亭。” 话落,白鹿与恒昌将刀子拔出剑鞘, 握在手中。 纵然早有预料容明霄会造反, 但怎么想也都不该是这个时候。 与秋夕对视一眼, 容洛瞧她敛眼示意知晓步骤, 又睨一睨容毓崇, 往内院退去。 冯叹能入公主府,不消说, 定是里里外外都换成了他自己的人。她虽有死士队伍,但斛珠去琅琊时已带走半余,以十搏百,不会是个好主意。 眉目凝了凝,容洛提着裙在重澈的护佑下快速向空月亭退避。 长公主(重生) 第106节 可只一阵,她便发现,变数已生。 容明霄对她忌惮、恐惧, 但再如何也不至于要真正伤害于她。故而,她听到冯叹大喝擒拿她时, 只当是要看守她, 并不害怕——只是冯叹似乎并不这么想。 她在廊道上急退, 冯叹便提着刀一步步追过来, 目光中锋芒涌动,宛若含着无数尖刺。 一路退进室中,容洛接过春日递来的□□,撕开披帛将袖口扎紧,向何姑姑疑惑道:“冯叹出身云显王府,本宫与他有结怨么?” 何姑姑透过轩窗望向湖上茫茫雾水,转身将长出的一截布条再挽一二,想了许久,她未曾发声,春日接过话。 “冯吼有位弟弟,似乎就叫冯叹。”春日将一柄仪刀递给重澈,模糊地回忆,“冯吼当时替向氏办事,殿下发觉后虽未如何,但自云显亲王与殿下宁郎将有来往后,亲王便将他调去了对靺鞨的斥候队。” 容洛双指扣上箭尾:“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年。” 乍然联想起燕南在书信里说的事,容洛眉目一掀,向何姑姑问:“秋夕去了么?” “去了,只是不知能撑多久才能等她回来。”何姑姑从案几底下抽出一把匕首收进袖子里,蹙眉,“若是冯吼真是死在了边疆,怕是……” “嘭!” “白鹿!” 半掩的门被一脚踢开,重澈的命令便已随着白鹿飞落的衣摆扬起。 黯然的光涌进来,白鹿右脚尖往左脚后跟一贴,手中的横刀利刃一侧一抬迎向劈下的陌刀,瞬时火花四溅。 力道不相上下,白鹿弓着背,左手按在刀背上,猛地一推。 冯叹后退一步,被白鹿逼出门外。双足堪堪落在门槛之后。 同一瞬,冯叹身后诸人猛然一提刀尖,对向白鹿。 “内卫府白鹿果然名不虚传,但饶你再艳绝,怕也敌不过我等。”冯叹紧紧握住刀柄不让刀脱手,视线从白鹿身上移到重澈,又转到容洛,“我只要大殿下。交出她,这府中我一人不害,你们,我也会守诺放行。” 白鹿一步不退。檐铃一动,死士如水一般从暗处滴落在地。 骤然,离冯叹最近的死士倏地在腰间抹了一把,抽出刀向冯叹刺去。 这一动作如同一声暗号,刀剑脱鞘声纷纷作响,黑色迅疾窜入银白当中。 然冯叹等人也不是吃素的,飞快回神,冯叹一刀劈在刀锋上,向守驻在外边的手下大喊:“捉人!” 他手下管着六百余人,这六百人里一半随容明霄破开玄武门入宫,一半便留在了他手下制衡宫外的变数。谢家去了一百人,太子府去了八十人,剩下的他尽数带到了此处。看着虽少,却也比容洛府中会武的人多。 一声令下,外头候着的人齐齐涌进来。死士们或伤或死,容洛看情形不妙,亦趁机往后门闪避。 但诚如所料,公主府已被团团包围,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紧握□□,容洛看着冯叹将他肩头的箭矢劈断,转眼望向重澈。 她似有不安:“春日已在前街备下快马,一会儿破门,你……” “唔——!” 还没说尽,她身后的木门外传来一声低沉的叫声,下一刻,木门“嘭”地大开,一列身着红衫银盔的士兵鱼贯而入。未几,眼前的追兵中赫然有人倒地。 “妾身救驾来迟,望殿下谅解。” 身着紫披风的女子跟在士兵队列里入内。转到容洛身前,她摘下兜帽,微微福身,“胡恒王令人把守坊门,妾身拿陛下的令牌也无法通行,斩了几个人,花了些时辰。” 女子眉心有痣,一张面目肖若已逝的向凌竹,不是穆万华又是谁。 兵卫将冯叹及他四十位手下包围。人数悬殊,冯叹毫无还手之力,当即跪下。 秋夕擦着卫兵的外圈步过来,一看容洛便一把擎住她双手,忍着哭腔道:“早前信里说了快到都城,齐先生也是到了,可奴婢到了坊门就被人捉住,若不是夫人领麒麟军去接人,奴婢当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她眼眶通红,一瞧就是急坏了。容洛握着她的手拍了拍,望向穆夫人,良久道:“多谢。” “妾身不必殿下谢,妾身此来,是有话要说。”望一望四下,穆夫人毫不介怀地坦然道:“明辕与殿下甚亲,殿下今日得救,往后天下必会是殿下的天下。妾身望殿下信守承诺,善待明辕。” 笑盈盈地双眼中光芒翻动,她道,“若殿下能给妾身一个保证,妾身亦会告知,当年太后送走、贵妃未拦下的……是什么东西。” 声调如珍珠缓缓沉落湖底。一晌间,众人目光都落在了穆夫人身上。 这目光有光明磊落如重澈,有晦昧至深如容毓崇,更有疑惑不解似萧纯蓉。 许久,容毓崇用拇指抹掉萧纯蓉脸上的血迹,将她拖到了远一些的地方。 容毓崇行径古怪,容洛扫视他片时,向穆夫人沉首:“本宫允诺,视明辕如亲弟。” 有她这句话,穆夫人眼中笑意深了一深,握过容洛的右手,在掌心里轻轻写了两个字。 ——“圣旨。” 圣旨? 容洛眼中有疑,半晌,她惊骇掀眉。 与穆夫人视线相对,容洛还未将惊异疑问流露,一位身披盔甲,将军模样的人翻越人群奔到她眼前。 “臣来迟,殿下可曾……”齐四海担忧地望着容洛,翛然视线里出现紫色官服的一角,他愣一愣,视线已落在重澈身上。 语句断裂不得说尽。重澈抱袖而立,见他看过来,手中仪刀一翻,抱拳:“齐先生。” 笑缓缓沉下去,齐四海凝视重澈半晌,低低“嗯”一声,与容洛道:“燕南和宁将军领兵去了太子府,那处不知情形如何,殿下还按原先信中说的办么?” 容洛握了握弓,问:“你们领了多少人回来?” “大军有副将带领,我同宁将军商议后觉着变数诸多,便提先领了一只队回来。仅有两千五百人。”齐四海正色,“燕南处还有一只一百人的斥候队,宫中情形不知如何,或可先让燕南探探情况?” 敛眼,容洛斟酌摇首,往后门去,“直接入宫救陛下,不必再拖。” 到了门前,容洛又回首,看向重澈:“你是否暂避?容明霄与陛下关系我诚然是不明白,不知他会否会已对陛下下手,若是他将陛下斩于剑下,如今的宫中怕是不安宁。” 她有所思虑,重澈自然明白。在月光下看向容洛,他沉眼,“晋巍兼领弓兵,此下城中戒严,约莫还未出安兴坊。若是容明霄掌握大内,你单刀入内恐是不妙。我去寻他,一会儿与你汇合。” 晋巍是御卫校尉,在宫中侍卫队中甚有分量。重澈说去找他,实际应该是让晋巍给她开方便之门,让更多有分量的武将出手。 心有灵犀,也不必废话。容洛拢衫上马,将弓箭背在身后。 看着齐四海上马整理军队,容洛抿唇,又望重澈:“你多小心。” 重澈提疆,余光擦过穆夫人注视来的一双杏目,下颔轻沉。 . 容明霄逼宫,长安东坊一片望去死气沉沉。什么歌舞、玩乐、嬉笑,这一刻尽数消失,在空荡里响彻的,只有兵士的盔甲摩擦声,与马蹄的踢踏声,以及蓦然倒地的惊愕声。 近年战事颇多,地方称王、边关骚扰,让长安城的兵力一度降至最低,因之中馈。 容明霄逼宫骤然,也算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若非容洛不曾布局、宁家未曾领人先归京的话。 但便是这么不巧,逼宫为套,宁家的多心让容洛杀了容明霄一个回马枪。 与令氏救下的太子一行人会合,容洛在重澈帮助下长驱直入。 血溅宫门,羽林卫团团拥上,谢英握戟,伸手揩去鼻尖血迹,她舔了舔唇边仍然温热的一抹血珠。在他身后,福宁宫殿门缓缓打开,容明霄满眼血红地以□□尖端顶在皇帝鬓角,生生将皇帝从宫中拖出。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十七更。 第174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阋墙。(已替换)◎ 如今已经亥时, 黑暗犹如一块巨大黑布覆下来。宫中灯火绰绰,依稀照应出兵士和两方首领的面目。 金色的火光混着星光在银色的长刀上流泻。两方对峙,容洛隔着重重羽林卫和容明霄目光相对。 会合与一路破开禁军花了不少时辰, 自容明霄入宫已经过了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容明霄一直与皇帝共处,除了谢英,没有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容明霄脸上有红肿。他与容洛相视,握着弓/弩的手不住地抖动, 几次划破皇帝的脸皮。 他深呼吸数次, 想与容洛说什么, 却总是卡在喉头。皇帝被他胁着后颈半跪在地, 满是褶皱的脸皮偶尔因为闷声咳嗽颤颤一二, 却一点不曾害怕。 沉默间石灯中的火花爆裂,容明霄草木皆兵地一个瑟缩, 便听到皇帝的讥笑。 “当年朕反连氏时,可没你这般孬。”他望着底下仍旧一身襦裙的容洛,视线掠过她身旁的容明兰,蓦蓦然又是一声笑,“如今看来,明崇之后的孩子,当真都不及她。难怪连氏当年对你们与朕都如此不屑一顾……” 被拿着与容洛相比的言论, 容明霄不是第一次听闻,而今皇帝如此, 他心腔一紧, 发狠将箭矢抵在皇帝的眼角:“闭嘴!” 血红的眼珠下盈着一层水光, 容明霄布满血丝的眼珠下盈着一层水光。箭头割破皇帝的眼睑, 血珠渗出来,顺着尖头流进容明霄的掌心。他手腕不停打抖,望一眼容洛,他咬住牙关把泪意逼回去。 “不是明霄对不起父皇,是父皇对不住明霄。”他附唇在皇帝耳畔,口舌沉起,都带着铁锈似的腥气,“只可惜明霄动不了手——但也没关系,今日后便不是父皇的天下,就不知,如此凉薄的父皇到底会有如何的结局……” 话尾夹着恨意拉长,容明霄手肘碰一碰鼓鼓囊囊的衣衫,猛然高声:“想要陛下活命,半个时辰内打开长乐门与安上门放我等通行,若是半个时辰内没有照做,玉石俱焚!” 几乎不待容洛发话,容明霄便先说出了自己的要求。容明兰握着仪刀与羽林卫对峙,闻言看向容洛,见她扣在弓上的手指微微摩挲,容明兰一步迈到她身边,“皇姐!” 眸中泛起冷光,容洛转眼看着容明兰按在她手腕上的那只手,抿了抿唇。 读懂她眼中那些没说出的话,容明兰满心恐惧又满心不祥,舌桥不下,他开口:“明霄与六皇叔不一样,与我们血脉相连。他年纪轻,王妃尚在孕中,便是逃了,他手下不见得始终忠心耿耿。皇姐……但求给弟弟三分薄面。” 他认定南阳王灭门一事是容洛所为,这些时日噩梦不休。他受此折磨已久,今日见容洛有要当场射杀容明霄的意思,更无比不安。 也不知是如何……他总觉得,今日若是放任容洛杀了容明霄,下一个死在容洛手中的…… 就是他自己。 手心冷汗不断,容明兰与容洛对视,半晌,容洛启唇:“你可知容明霄做了什么?” “逼宫。”容明兰喉头干涉,“但皇姐所做所为,都是为了弟弟……不是么?” 最后三个字落下,毫无疑问是将他对容洛的忌惮曝露在众目之下。 容洛捏着弓/弩,须臾敛眼,举起不曾握箭的左手。 “放行!” 令如城移眼看来,与齐四海对视一眼,他看着齐四海手肘碰了碰后头一身乌布麻衣、寻常人打扮的燕南,将剑收入刀鞘:“放行!” 陌刀兵刀尖瞬间放低三寸。退潮似地分开到两旁,宽阔大道展现在容明霄和羽林卫眼前。 步下石阶,容明霄挟持着皇帝要与羽林卫离去,便见身着一条火焰似彤裙的容洛步出宁家军,拦在了他的眼前。 反手将弓/弩扔进容明兰的怀中,容洛目光在重澈面容上飞快的停顿,扭首向容明霄:“放下父皇,本宫护你出城。” “殿下!” 长公主(重生) 第107节 一石激起千层浪,恒昌等人惊愕阻拦,正准备拦截容明霄后路的燕南亦停在了人群当中。 容洛置若罔闻,与皇帝视线相对:“换,还是不换?” 挟持皇帝其实并非万无一失,容明霄看着容洛,衣裳里的东西戳到肋骨,沉默半晌,他与羽林卫在数步内逼向容洛。羽林卫将宁家军挤开,一瞬间,容明兰怀中一重,容明霄手中的人已经换成了容洛。 皇帝面上血痂斑斑,他本是病躯,逼宫又使心中更为焦灼。被推进容明兰怀中,他被扶起时连声咳起来。 一声一声,没一分不带着血。 容明兰扶着皇帝,望着羽林卫将容明霄与容洛护在当中,一语不发。待感觉到重澈意味深长的目光,他方才急色:“太医!……都督!” 他踌躇莫定,一会儿这一头一会儿那一头,看着极其逼真。令如城动作着,闻言颔首附和,便被重澈拦下。 “中宫骚乱,你们留下镇守。晋巍随我支援。”轻浅移眼,重澈吩咐令氏,转身出了宫门。 晋巍领人与重澈朝容明霄离开的方向追去,容明霄却折路过了西宫。 嫔妃住所的反军还未换下,容明霄勒着容洛脖颈快步往玄武门方向逃离,背身时看见后头一片举着火把的御卫,他捏紧弓/弩,目光凶狠地冲容洛低笑:“皇姐猜到了,方才自愿换下父皇的是不是?父皇要对付皇姐,皇姐若是没猜到,怎会这么好心保下父皇?” 侧目间容洛看他满唇血水,一副口齿恨得仿佛要咬到尽数碎裂。箭头戳进脖颈,容洛扬首:“两个时辰足够你将一切做完,如今你肯退,不必说是逼宫得手。” 背心碰到容明霄怀中坚硬的物什,她目光擦过宫墙上夜色,轻轻一笑。 “废立太子的诏书,是不是?” 万坤宫在前,离玄武门只剩百步路。容明霄加快脚步,视线划过万坤宫内被拦阻的谢贵妃与元妃,低笑:“其实我常听母亲夸皇姐,她说谢贵妃年轻时甚有风采,故而生下的孩子也是人中龙凤。”顿一顿,他看着眼前的宫道门槛,迅速跨越,“母亲不及谢贵妃,是小家出身,弟弟更不及皇姐,情急下唯有此法。” 容洛手握令氏与宁家两方军队,若是以禁中卫队相较,他定是一死。挟持皇帝带着圣旨去了北方,那天下必定是他囊中之物。 盔甲声渐渐逼近,容洛昂首避开箭尖,手指摩挲左腕上的玉镯,轻笑:“如此,本宫是毫无活路了。” 不管是哪一位兄弟,要上位必要跨过她与皇帝。容明霄带圣旨出逃,来日以此登基,就算皇帝不要她殉葬,她依然是死路一条。 被戳穿心思,容明霄笑:“那不是理所应当?” 一声反问,几能代表所有人对她的忌惮。临近最后一截宫道,容明霄脚步不停。 双足越过门栏,鞋尖触地,容洛掀眉看向宫墙。 黑暗无尽,一双绿色兽目来回闪动。 细白的羽毛落地,容洛右手扣住容明霄横在她脖颈间的手臂,左手迅猛将白玉镯摔在地面之上。 玉石粉碎,破碎声回荡起第一声的同时,无数箭矢破空而下。 墙头黑暗中叠叠衣衫的响动落入耳中,一支翊卫展现了真正的面目。 朱墙碧瓦,没有一处不是翊卫。 数量不多的羽林卫纷纷倒地,容明霄看向在墙头上站立着的宁杏颜,知道自己中了埋伏。抓着身旁一位侍卫替自己挡箭,容明霄咬牙后退,蓦然中箭。 宁杏颜这一场本是为了那万里一失所准备,今日容明霄逼宫,宁杏颜也来不及与容洛商议,只能估摸着准备一下。没想误打误撞,容明霄当真从此逃跑。 翊卫皆是她的人,都吩咐过不能伤害容洛。但容明霄挟持容洛,还是有所牵连。 彤裙衣摆裂开,手臂上一道红。容洛握着容明霄那架弓/弩,同他震惊双目相对。 箭雨停息,容明霄放开那筛子似的“挡箭牌”,看着腹上的箭矢,踉跄一步。 血涌出伤口,青色衣袍晕开血迹。一点黄巾从他怀中露出,他看着,喉头微动,还没抬头看容洛,心上又是一箭。 火热的感觉涌出胸膛,容明霄被重力一推,将将站稳,箭矢推出弩箭的声音接连响起。 一、二、三……六。 清晰的数字在脑海里吐出,血染红前襟,容明霄望着容洛,再撑不住,双膝一折,他手探进怀中,便直直栽倒。 箭矢在倒下时穿透脊背,血水顺着青砖蔓延。 容洛行过去,少年青嫩的脸带着不甘呈现眼前。握着□□,容洛与那圆圆双目对视许久,抿唇,从他怀中取出一卷被血染红的圣旨。 废立太子,并废云显王大将之位,由其接管云显王掌控的军队。 “他想北上夺取兵权,胃口太大,便是你不杀他,他依然会死。”立在容洛后头,重澈扬手让晋巍顿步,“攸宁救驾被阻,谢家不用死,亦不会再与你为敌。” “明崇,只剩陛下了。” 只要推翻文景帝,明崇,那五十六年……便会彻底改写。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十八更。 月底开《图国》,言情偏正剧,足量存稿→_→ 希望美人们预收一下啦么么哒~ 第175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韬光。(已替换)◎ 容洛心狠手辣, 也是个心血温热的人,取出圣旨好长一段时辰里,她依然没能从亲手杀了血亲中回神。重澈这一番话落在耳畔, 无异于是直白的警醒。 合拢圣旨,容洛垂了垂眸,静默半晌,她扶着重澈站起。 血流渡过绣花鞋的两旁,容洛往来路回去:“走罢。” 她并不是个好人,无论是前世还是这一辈子, 死在她手里的人都不在少数。在此事上情绪波动, 大抵还是因为亲手杀了容明霄向她昭示了一件事—— “今日起, 我便当真是步入了夺嫡之争。” 缓缓呢喃, 容洛陡然顿步, 微微侧首看向重澈,眸中色泽疏冷非常。 福宁宫近在眼前, 逼宫一事弄得人心惶惶,以防有人趁机作乱,宁氏的军队暂代羽林卫守卫宫城,燕南所领的斥候队则去解救受困的守卫。 四下皆是长刀盔甲,军队肃杀,立于内禁,叫原本便无比冰冷的皇城无端端又多了几分刺骨。 容洛站在这其中, 骤然热风穿城而过,彤裙裙摆扬起, 犹若一团要点燃天下的大火。 而她便是那浴火重生的凤。 低喃仿若凤鸣, 重澈抱袖而立, 沉沉道:“你要胜。” 隐藏瀚海的桃花眸与夹杂暴风的凤眸相对。容洛手中圣旨滴下一滴鲜血。 崔诵翁传唤的话落在耳旁, 容洛敛眼,迈入殿中,稍许倾唇。 . “你追回圣旨了。” 宫室里,太医已经尽数退去。容洛在浓郁药香中跪下,还没开口,皇帝虚弱地坐起,声色威严,说出的话不带一丝犹豫。 字词肯定,容洛也没有私藏圣旨的意思。眼睑微微一扬,她将那卷尚在滴血的圣旨呈过臻首。 “反贼容明霄已死,父皇所立圣旨在此,请父皇过目。” 她语气恭谨,没有一丝张扬。纵是她领兵救驾、替下挟持,她依旧是他当年费尽心思矫正的那副端庄模样。 毫无光泽的双眼一一落过她破碎的衣衫。箭矢划开的伤口深入眼中,他扫视过去,落在她肩胛上一道深深的旧伤痕上。 “你终于杀了明霄。” 皇帝移眼看到她的面目上,又道:“像朕当年杀了连氏一样。” 话中有深意,容洛琢磨不出他的含意,更不打算回答。 “朕有时候很恨时霖。”皇帝自顾言语,“有时候恨她生下你,有时又恨她生的是你……朕常常想,若是你是个男儿就好了,这般不会像连氏,朕不会恨你,朕或许,还会将皇位传给你。” 容洛抿唇,目光落在青砖上。皇帝视力模糊,索性也不看她的面容。烛火晃动,香炉里阵阵玉兰香飘散,他看过去,鼻间太息。 “但是不行,明崇,你还是像了连氏。不单如此,你还是谢家外孙。”他拢手,见容洛一语不发,骤然低笑了一声,“看来你不喜欢朕说这些。如此,朕便说些你喜欢的——” “明崇,你已经杀了老八,下一个,就该是朕了吧?” 毫无预兆,却给容洛带去了一个信息。 容明霄今日由她一手促成之事,皇帝已经得知了。 眼角绯红一抬,容洛看向皇帝,轻轻一笑:“父皇说的是什么话?明崇要杀父皇?怎会,明崇可不是八弟。” 顿一顿,容洛一字一句:“不忠不孝,明崇绝不会去做。当年徐司仪授课,忠孝文章八百篇,明崇一直都铭记于心。” 笑意不达眼底,说话之间脊背都未曾弯曲一分,一瞧便是假话。 更何况,大宣皇宫里,谈何忠孝? 宣太祖一介草莽起兵造反为帝,宣太宗醉酒刺死了自己的亲弟弟,武恭帝手里握着七位兄弟姐妹的性命,孝敬太后连隐南弑夫称帝,他又一剑将连隐南刺死在隆福宫内。 忠孝,是这宫里头最轻薄的东西。 凝视着容洛,皇帝搭在床沿的手因病老颤抖,他余光扫一眼,复又望下去,“朕死也不会把皇位给你。” “但是,”见容洛似要启唇,他抬手止下她的话头:“你若从此之后不再参与朝争,朕会留书封你为镇国长公主,让你的兄弟们尊你爱你,珍你护你,除了权力,你所得的与明兰得到的,都不会有区别。明崇,只要你不再觊觎朕坐着的这个地方,朕保证。” 他话中透着忌惮,却又诚意满满。容洛握着渐渐凝固残血的圣旨,与他相视。 皇帝措词极其巧妙,每一字都避开了时日,一心只要她放弃权力。倘使她并非重生,不知道那封殉葬的遗旨,怕是会愿意在此停步。 微微敛眉,容洛似有所思,半晌,她唇齿滑开嫣然。 “明崇不要往后的封赏,明崇现在就要‘镇国’之名。”琥珀清透的瞳珠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皇帝,容洛毫不犹豫提出条件,“弟弟们都忌惮明崇,明崇可以放权,但放权后一分保命的东西也没有怎么行?父皇若要明崇安分,不若现在就把‘镇国’给明崇。如此,得了父皇的保证,明崇才好保证不是?” “保证”二字被咬在容洛舌尖,微微加重了语调,仿佛在说:“空口无凭”。 玉兰香与药的苦涩滋味混合,在半空中不停回荡。 良久,皇帝道:“明日清晨朕会下旨,一并将宁杏颜官阶上提。” 提宁杏颜是最大的诚意。容洛挽唇,福身:“明日明崇便去庄子培植万寿菊,近九月,大火西行,也快到父皇大寿,若是今年培得嫩青的颜色,也是个甚好的兆头。” 两相言语,交换便在一瞬。皇帝知她不说虚话,稍稍允首,便摆手让她自相离去。 圣旨上的血迹已经凝结成块。容洛起身退出宫门,转头便撞见了穆夫人。 一眼相撞,容洛未曾与其交流。 看着穆夫人入内,容洛止下崔诵翁的动作和言语,立在紧闭的门外,侧耳。 不久,她听得一声厉斥与耳光响声,冁然迈下台阶。 . 长公主(重生) 第108节 逼宫一事引朝野震动,六部有所牵涉,都需整理。离开皇城,容洛便与重澈各自分手。 披风拢身,容洛看着各家将灯笼悬起,驾马去往太子府。 容明兰尚在宫中整备,太子府自然只有女眷。从府门径直入内,容洛顺着指示在登星楼见到了崔妙仪与盛婉思。 厅堂烛光锃亮,内中摆放着各式孩童的玩具,冷淡的崔妙仪与愁容满面的盛婉思坐在一旁,知徽与因灵便在地上玩耍,稍微远一点的角落,一个男童惬意安眠,正是向绫罗所出第三子知骄。 孩子在此,母亲不在,不消说也知道去寻容明兰了。 见容洛入内,盛婉思立时松了一口气,但一看她衣衫不整,她又担心起来:“此行看来格外凶险……幸之殿下没事。” 她口中“幸之”二字来回数次,想来是惊忧无比。容洛上前按住她的手背,便把圣旨递给了崔妙仪,“本宫时辰不多。父皇有意要本宫性命,本宫索取‘镇国’二字假意放权,明日便要走。这是从容明霄那儿拿到的圣旨,妙仪,你务必要让明兰看到。” 血穿透圣旨,字迹融化稍许,但还是能看清所书为何。盛婉思一目十行,闻言一愣:“容明霄?”又蹙眉,“明日要走,去何处?” “容明霄已死,旁的说来话长。”秋夕握着药追上来,容洛掀起衣袖让她涂抹在崩裂的伤口上,“接旨后便去东郊的庄子种花,约莫十一月回来。”望向垂眼读旨的崔妙仪,容洛声调沉重,“你一定要让明兰看到。” “妾会将圣旨带到,并告知太子,殿下是被陛下逼走。余下的,要看三娘。”崔妙仪收起圣旨,微微福身,“妾不会背叛殿下,只望殿下事成后能答应妾一件事。” 崔妙仪是不会轻易低头的性子,陡然如此郑重其事,容洛自然答应。 “妾不爱太子。”崔妙仪沉声,“简而言之……妾欲与太子和离。” 瞳仁滑到眼角,愕然如水退去,容洛微微莞尔:“你要和明兰和离?” 再问:“明兰可称帝,你知道你这一和离,意味如何?” “妾知道。”崔妙仪细长的颈向下微弯,“不可再嫁,家族无辉芒。” 须臾,她扬眼看着容洛:“家族于妾毫无意义,妾一路将它维持到此,已是达成祖父遗志。至于再嫁,妾可以等。” “妾可以等到殿下君临天下,可以等那个一心爱着妾的郎君出现。妾可以等。” 再三的重复可证她和离决心。风雨骤然,灯笼被冲得来回晃动。秋夕担心看一眼外头,手底下抹药的动作没有停下。蓦然雷声炸响,知徽平淡地摸过奶娘备下的竹叶编织蚱蜢的最后一段身体,因灵在第二声雷降下时哈哈大笑,知骄受惊,哇哇大哭。 穿越嘈杂,容洛深深将崔妙仪凝望。在秋夕闭合药瓶之前拉起兜帽覆上头顶。 “让明兰相信北珩王是陛下心中储君,你要什么,本宫都给你——你能遇到,本宫认你为义妹;你不能遇,本宫就寻够三千郎君去爱你。” “只要,陛下的下场是众叛亲离。” 第176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剖白。(已替换)◎ 争权夺利如此之久, 不管是铲除向氏,抑或是控制容明兰,她的目的一直都是皇帝。 前世傀儡的一生, 她被他与容明辕以透明的线控制举止,她没有忘记,也想要将他除之后快。 但是,一下利落的解决,又如何能与她那灰暗的十三年相较? 她啊,要一步步架空他看中的权势, 令他爱的、爱他的人尽数与他反目, 要他看着自以为能无虞掌控的她渐渐化蛇, 最终——遮天蔽日。 这于皇帝是最大的苦痛, 亦是补偿她数千黑夜噩梦反侧地一剂良药。 而, 这对皇帝的折磨也快到了尾声。 皇帝守诺,次日清晨, 公主府府门初开,殿中省便将旨意广昭天下。 镇国公主之名到手,容洛亦不会拖赖协定。接到圣旨,她立时就让何姑姑收拾衣衫车架离去。 到了文苑,她便将手下府臣修编为名录送入宫中与太子府,些许时日过去,徐云之等人很快兼任太子詹事府要职。 “放权”完毕, 容洛这厢倒也乐得安生,平日里不是在花圃里培育万寿菊, 便是去看工匠雕琢石像、同各家贵女话家常办宴席。总得来说, 除了不再面见臣子以外, 与在公主府的生活, 实际并无差别。 安国封号离去,收到的却是更为响亮的“镇国”一名。谢家因容明霄之事遭受牵连,朝局变动,容洛无疑是这朝堂上最大的主宰,众人琢磨后蠢蠢欲动,陡然容洛急流勇退,庙堂上一时也生出了许多流言。 无大志、要嫁重澈、“女主”之相、皇帝忌惮等等,纷纷而起,但到底,此事中的容洛仍旧毫无反应。 拜谢拒绝求见的春日,京兆尹持崔氏文书,望着大开的文苑双门,微微一叹,转身离去。 眼睛落在崔氏推荐文书上,京兆尹余光看见青衣从旁而过。下一时,他便听闻一道极其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沂州司马谢攸宁,求见大殿下。” 回首,青年脊背笔挺,一头乌发一丝不苟束起,周身气息优雅安宁,甚有大族气质。 谢攸宁的到访使春日措不及防。谢家之事春日全全知悉,同样,她也清楚者这位谢家大公子对谢家所为的反对。犹豫片刻,春日带着挣扎思绪皱眉许久,方后退一步,引他入了内院。 庄子位于长安城东,在春景门北面不远,依山旁水。而今八月初,庄子内树叶火红。从东门入内,正是庭院,假山奇石错落林中,自相有趣。再往前去,游廊悬于碧湖之上,凭栏眺望,湖面上雪白睡莲盎然绽放,白玉颜色与护岸两旁绯红相映。上了拱桥,贵女们伐舟而来,船头推开莲花,娘子们或娇笑或折花入篮,见着谢攸宁,远远便丝毫不羞涩摆手招呼。 令姐妹们靠岸停了船,打头吴柔提着一篮子睡莲朝谢攸宁福身:“听闻谢氏过几日便要去东北赴任,大公子是来做别的?” 她一袭碧水青的襦裙,笑起来温善可亲,谢攸宁面无表情地拱手,如实道:“听闻她放权,自认为是陛下逼迫,总有些不放心。” 吴柔了然地沉首,先一步抬步,拱袖朝右边一指,“殿下在水榭上看信呢,如今庄子大半是陛下的人,交班了殿下才能处置些朝中事。我等不忍打扰,便下来采些花留做胭脂。”顿一顿,她眯眼笑起来,“我还以为大公子会不声不响地走了,倒也还是来了。” 谢攸宁不做声,与她一道去了水榭。 只没想,一上去便撞见了重澈。 玄黑曳撒,星瞳凤眸,陌上人如玉。 而在他怀中,一拢湘色万分刺目。 谢攸宁陡然入内,堪称是不速之客,重澈转眼迎上他沾染风霜的双目,身躯偏转,正好让谢攸宁看清了一切。 重澈半盘膝而坐,容洛面朝湖泊卧眠于他大腿上,左手紧紧握着重澈的左手。他陡然入内,重澈虽转头,右手却仍留于容洛的面颊之上。而重澈发尾搭于她的肩头。 被惊扰打断的是什么,不必细想。 看着重澈丝毫不避讳的模样,谢攸宁平静的颜容缓缓龟裂,碎裂的纹路从眼珠蔓延到眼眶之外,蓦然萧瑟。 重澈还未说话,湘色衣衫微微一翻,容洛起身,凝眉朝来人看了一眼。 “……是攸宁么?” 秋困累人,一睡下去不足时辰便会双眼朦胧。容洛捏了捏眉心,看清楚谢攸宁,登时回首责怪重澈:“怎地不唤我起身?”复看向谢攸宁,“你怎么来了?谢家嫡系不是正在收整,预备随你迁居东北么?” 谢家被落套的容明霄牵连,在容明霄死后便被弹劾有规劝不力与造反之嫌,本应当一同被株连或是废为庶人,幸之得有谢攸宁领人救驾,方才求得了保全。 而又因前时容洛反击,谢家庶一支在逼宫事发后被扒皮抽筋似的查办,几乎全军覆没。便是有幸存之人,谢家也是元气大伤,再不负当日煊赫。 谢家努力、百年累积付之一炬,谢琅磬大受打击后曾上门求过她一回,秋夕愤怒无比,当即便闭门谢客。她也未曾得见。 闻问,谢攸宁沉首:“正因此事,想同你辞别,顺带说些话。” 他不负她期望,仍是当年翩翩少年郎的模样,她与他亦从无仇恨。听他如此坦白,容洛睨重澈一眼,沉眸,坐起。 “本宫从前承蒙你关照,你我亦有儿时情分……沂州路遥,本宫会传话多多关照。”微微抿唇,容洛起眼看向他,“攸宁,我能为你所做,唯有如此。” 语气怅然,却无后悔。 射人射马,擒贼擒王,她以容明霄一人将整个谢家摧之一旦,是保命所需,亦是政局所需。 谢家辉煌一日,便是她通往皇位最大的拦路石。 而她——再也不想成为傀儡。 双目婉丽至极,谢攸宁与之对视,摇首:“终是谢家对不住你。父亲贪得无厌,祖父被辖制,而我……” 无能为力。 袖中双手擒住亵衣,谢攸宁张口,没将剩下的话说出。看着那张自幼起便极其熟悉的面容,那些无奈、残酷、懊悔在这一瞬冲上脑海。 骤然间,有一双柔软的手覆在他的脊背上,有力地推了他一把。 “说啊,不说——便是从此山长水远,百年后最平凡的骷髅。” 两个字雷响似地落下,亵衣在紧握的手中被扯坏,他抬首,那些小心按捺在心腔中的思绪冲口而出。 “明崇……”他口齿开合,平康坊那与容洛面目肖似的娘子乍然落过心头,不甘,忍耐一一送到舌尖,他看着容洛,郑重而后悔—— “明崇,原谅我。” 前一声明崇后的口型,分明是“我对你爱慕……”,容洛读出来,还未反应,下一时这一声,她便不禁掀眼,朝他看去。 表白与剖白混合,谢攸宁根本不等她再有反应,愧疚与颓丧挤在心头,他根本不敢去听容洛的声音,看容洛的双眼。话落,他便迅速转首从水榭而下。 容洛起身,半晌依然没有追上去。秋夕与谢攸宁错肩而过,福身禀告:“十皇子同先生卢氏来见,殿下要两位都见,还是全不见?” 容洛满心惊异,一边震惊于谢攸宁对自己并非友情亲情,一边又琢磨不清那声原谅,捏着眉心舒缓,重澈便按了按她的肩。 “我去看攸宁,你将人请进来。” 眉心微跳,容洛看他当真去追谢攸宁,琢磨了一会儿,让秋夕下去。 斟酌须臾,容洛远目看见重澈在湖岸旁拦下谢攸宁,陡然拧了拧眉。 ……莫不是吃醋? 想法一跳上心尖儿,容洛便觉得重澈这人不大度。他爱慕者众多,什么这家的大娘那家的远素衣,她都没计较,他倒好,出现一个谢攸宁,便火急火燎地上去找人“谈心”。 握过茶盅漱口,容洛将摆放在案上的几支金步摇插回发髻,低声:“莫不是被千年酿出来的醋精附了身……” 容洛这处嘀咕他没气量,那厢重澈却不是因着吃醋去的。 拦下谢攸宁,重澈几乎不待谢攸宁说话,便启唇道:“我并无任何意思,拦你只求一事。沂州距琅琊甚近,你任沂州司马,又是谢氏出身,纵然没落,能知晓的东西也不会太少,我望你任职后替我查琅琊卢氏。” 听到重澈说谢家没落,谢攸宁还以为他是要羞辱于他,兀地他真请求他查东西,谢攸宁忆起容明辕封府后师友为卢清和,凝肃:“琅琊卢氏?” 京中六家,京外四家,涉及这十家的没有一分是寻常事,查探,亦是件凶险的事。 “卢氏为连隐南亲生外祖家族,当年连隐南死时送走一卷圣旨,听闻就藏在卢氏宗祠。”重澈并不隐瞒,“卢氏现在宗祠我已搜寻,并未得见。按卢氏族史,他家曾二度迁徙,我望你能替我查探。”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十更。 情敌联手打boss~ 第177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贪心。(已替换)◎ 禁中秘闻甫话家常似地入了自己的耳, 谢攸宁心头当即就跳了一跳。 直愣愣看了重澈好半晌,谢攸宁心里各类疑问徘徊了好一阵,拧眉:“此事何以瞒着明崇?” 长公主(重生) 第109节 容洛如今权势极高, 直白查个琅琊卢氏不在话下。重澈身处高位多年,如何不知此事要容洛去做最好,想也知道,约莫还是重澈隐瞒了此事。 他机警聪慧,一下明白内中猫腻,也在重澈意料之中。 深深凝视他稍许, 重澈向水榭上眺去。 水榭静谧, 客从外入, 逼宫一事后第一次见到容洛的容明辕格外激动, 见礼后便立即拉着容洛嘘寒问暖。姐弟说着体己话, 也没有顾及旁人,半晌, 容洛方才注意到那跟在容明辕身后的蓝衫男子。 早有容明辕势力的全部消息,见到卢清和的容洛并无愕然。携客落座,她似乎感觉重澈的视线,转首望来,莞莞一笑。 飞鸿眉眼中扬起笑意,重澈对谢攸宁发声:“卢家那位叫卢清和的,与明崇有一纸婚书。” 他语调平平如一面无纹的湖水, 听在谢攸宁这儿却无异于是目睹瀚海干涸的骇然。 瞠目结舌好一阵,他看向水榭上, 又看回重澈, 无比惊愕:“卢清和?他不是明辕的……” “京外四家迟早要入京, 不是因陛下, 便是因明崇。”重澈瞳仁里至始至终映着容洛的一举一动,声色却十分平淡,“连隐南今古无来者,一颗为权为亲族的心更是出其无左右。这么多年,她能让陛下怕她怕得连明崇一道忌惮不说,还能可能让卢家再拥有一次连氏生前荣耀。连隐南目标如此明显,明崇又是个极其厌恶控制的性子,若是让她得悉此事,京外四家或可因她尽数恢复原形,但她定要折在陛下手上。” 一一分析,重澈转目,郑重其辞:“圣旨寻到以前,此事务必不能告知明崇。” 他尤为慎重,谢攸宁与他对视半晌,骤然道:“你可知……我本来是该恨你的。” 顿一顿,他讳莫若深:“不,应当是厌恶你。无比厌恶。” 望他一眼,重澈稍稍倾唇:“因为你不是庄舜然。” “是。”谢攸宁沉首,“我较你更早认识明崇,更早陪在她身旁,可最后偏偏是你——一个她从重家捡回来的弃子。” “我无法理解又似乎可以明白……所以,我厌恶你,重澈。” 厌恶咬音极紧,略微又有点自嘲。重澈听着,抿唇,倏忽轻地一笑。 别说谢攸宁不明白,他其实也不大明白。 他与她相识儿时,一开始那把匕首落进怀里,他其实只感觉凝固的心跳重复跳动。后来崇文馆里一块念书,她每每窜到眼前来有一搭没一搭的问话,他便也渐渐明白最开始那心腔的里一声“噗通”是什么意思。 自然,他也知晓自己一介弃子,与她天差地别。但只看她在眼前嬉笑怒骂,他便无法控制想要一辈子陪在她身边。 于是——她便轻轻地问了他:“重澈,你可想过成婚?” 然后又一次——“信君一言,万莫辜负。” 可是,分明她是因他而死。 大风刮来,一股令睡莲倾首,一股流窜进衣摆,将玄色曳撒吹得鼓鼓囊囊。 一条修补多次的珠兰发带从前襟滑出掉落地面,重澈弯身将之拾起,手指摩挲掉兰花上的尘土,他扬首看向容洛的方向。蓦地正对上卢清和的双目,重澈将发带放入怀中,微微颔首。 ——纵然命格如此…… ……他还是不想让步。 . 任凭谢攸宁对重澈再如何厌恶,为着容洛,于情于理,他都无法不去完成重澈交托。 看他由吴柔带领离去,重澈复返回水榭之上。 多了些风,春日提防容洛生病,便着人去取了大屏风过来。他上去时正撞着人端屏风摆布。立在那儿顿了一会儿,他便听到容明辕怯怯地问了一句:“听闻……燕南回来了?” 屏风入内。容洛微微闪烁视线,抬头望一眼重澈,她轻笑:“如今是领了功名回来的,你倒不是还想着他做你侍读?这可不好,你尊敬他,当他是亲近友人,但因着喜欢耽误他一辈子,便就是小人心气了。”半笑半嗔怪地说了一通,瞧见秋夕提着茶壶在小泥炉上头温,她招手示意到她近前来。 秋夕蹲下,容洛握着她的手,便与容明辕介绍,“秋夕你是知道的,我甚是喜爱,数次陪着我风里雨里,我也寻思着要替她找个大家认了义女。可左思右想,这还是委屈了她。她今年已及笄,我便也打算替她寻个合适的郎君,如今燕南有功名,我瞧着品性与前途都颇好,秋夕与他又甚是亲近,就琢磨着这两年便把婚事赐下去。如此本宫这儿是娘家,燕南那处是夫家,两相是官家亲事,秋夕往后也能安好不少。你瞧如何?” 时局不复往日,她其实是不怕容明辕的。只是事关燕南,她如何都不能太松懈。 那孩子是她亲生弟弟,却从出生起便过的是苦日子,她与他感情不深,却也不曾稀薄——至少,是不该那样草草了结一生才对。 且她对容明辕是否已经知悉一切仍是昏昏然。 但,不论如何,秋夕无底蕴的娘家,大抵都能让容明辕放松对燕南的警惕。 语罢一下静寂。秋夕头回听闻此事,倏地红了脸,张了张口,顾忌着在座都是身份贵重的人物,她到底还是低头没有做声。 “我想也可以。”沉默一息,容明辕打量秋夕片刻,笑着沉了沉首,“不过此事问弟弟也没用,阿姐也知道,弟弟都没娶妻呢,哪里懂这些。” 又有点闷闷地:“倒弟弟就没这样的福气……能让阿姐帮忙挑个称心如意的弟媳。” 似是一语双关,似是寻常抱怨。容洛眉尖儿一动,一时没听个仔细似的扫视向一旁的卢清和,“前先曾听说卢氏常同各家联姻,倒怎么,做了明辕的先生,反倒藏私了?” 她弯转得快,卢清和接住话头,望向一旁站着的重澈:“琅琊风水养美人,长安繁华养得却是娇花,陛下两相对比,已决定从重萧两家择选王妃。怎么,重仆射没同殿下说?长安流言四起,微臣听闻,殿下与仆射……关系甚是亲昵。” 他长了一张狐狸面,平日一身儒雅门阀气助他化了人形,此下一笑起来,那狡猾的面目便又显现了一些。 重澈与他互视一晌,行到容洛身旁两步左右的坐下,便要开口解释。 “如今长安称本宫与重澈的事,是流言么?”疑惑地勾眉,容洛嫣然一笑,“那倒不是。” 卢清和气息一顿,略略拧眉,“殿下……十分坦诚。” “既然喜爱,何必遮遮掩掩。”容洛提眉,金色花钿在旭日下熠熠生辉,“再说如此多年,旁人传重澈是本宫囊中之物亦不是一日两日。左右如今已经放权,本宫也想过过寻常公主的日子,索性坐实又如何?” 她这般直白,卢清和有什么话也不好再说。望将重澈一眼,他看着容洛,不再做声。 他原以为麻烦的是重澈,但如今一看……反而是容洛。 衣袖盖住腕上的佛珠,卢清和垂眉。 他无话可说,这边容明辕却是久别重逢,格外多话。 问过逼宫之事,对皇帝迫使容洛放权一事表达了不满,又关心起容洛吃住,若不是因为宫中有事小厮催促,他怕是还得在庄子陪容洛住个五六日才甘心。 恋恋不舍地与容洛辞别,容明辕让容洛留步,又叮嘱了好一番复才在敦促里步上水廊。 风大起来,两岸红枫簌簌作响。容洛在水榭上停留太久,又有咳疾旧病,自然不能多待。 携重澈往庄子去,容洛忽听重澈问:“你方才那样,明日城中的酒肆里约莫又是一片胡编乱造。” 容洛昂首看他,视线触及他双瞳,知道他不对此责怪,她微微一笑:“反正一涉及你我,我总是恶人。可能怎么办呢?我便就是强占了她们的重相爷,便是恶人了,能耐我何?” 她坦然如斯,一股子坏笑全堆在婉柔的眉眼,毫无矫揉做作,倒十分可爱。 “是。”重澈轻轻顺着她笑,“大殿下恶名在外,谁都动不得。” 他这一说,倒招来了容洛一眼轻嗔。但,二人之间玩笑话自然不算数。 握住他指骨分明的右手,容洛笑视重澈,“走罢。我早晨听秋夕说云之送来了两条大鲮鱼,一会儿你得脍鱼片,可莫想推辞。” 手掌素白纤细,落进手心几是盈盈一握。 容洛已朝前行,从后望去,身影与从前无二。 五十六年每一日重叠,重澈握着她的左手,见白鹿握着信立于廊下,唇畔翕动。 “明崇,太子要杀你。” 第178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流产。(已替换)◎ 裙衫拂落在足跟, 容洛因重澈使劲地回扯,赫然回过首。 怔忪流芒似地越过眉峰,容洛惊愕地对上重澈双目。 “陛下封储遗旨已立, 条件是……”紧紧捏着她柔弱无骨地手腕,重澈唇侧微微一抿,看向廊下,“白鹿。” 白鹿因为重澈骤然告知容洛府中消息,懵惛好一阵,此下听到呼唤, 他几步走到容洛眼前, 将藏在袖口里的信递到她手中。 那信封封得极其牢实, 看着容洛摘钗削破信口, 重澈拢袖, “厉美人鬼鬼祟祟在万坤宫藏东西,被母亲一位旧日奴仆看到。她疑心后趁夜半将那物从树下刨出, 便发现是一卷圣旨。” 凝视着她在看到那记录皇帝与太子言语的册子后愈发凝重的面目,重澈停顿语句,道:“此事我半月前得知,本不应该瞒你。” 那册子里大多是闲碎言语,问话、训斥、督促、叮嘱……一行行看下去,倒也没什么特别。只一翻到最后,便出现了极其骇人的话语。 ——“明兰, 虽朕死便可令你无后顾之忧,但明崇而今势力广大, 只恐生变……朕, 欲将她除之。” “皇姐实在聪明, 父皇此计或不可行, 万一皇姐回神,恐永无安生……” “是否可行都要行……你也看见了你弟妹与叔伯的下场,明崇杀了一个,还怕多你一个么?……我大宣江山不能落到连氏手里,也不能落到女子手里……此事若发,一旦中途有变,明兰,你便结宫中禁卫以犯上之罪将其诛杀。” “而再变,你便诱她来杀朕……” “只要她死……明兰,这天下便是你的天下……” 册子末尾草草数行,墨迹还略有融化,可见是白鹿送来前不久方才记录。容洛越看眉心越蹙,却毫无惊怪。 容明兰一根反骨撑起皮肉,从来就不是什么善茬。她以权力压制他多年,他为权如菟丝小心攀附她生长,迟早有一日会爆发。对此她有预料,亦是格外期待。 她许诺让他为帝,便是诚实想要他坐一会儿皇座。 皇帝将京外四家引入,朝中格局不稳,她若直接上位,一介女儿身整顿朝纲,无异于众矢之的。但,是容明兰为帝便不一样。 他将替她缓冲许多压力,亦能作为她的傀儡去让她借力登云。故而,压力其实也是她有意给予。 寥寥笔墨将交易载录,不消说——定是皇帝已经猜测到了她对容明兰目的何在。 但是……重澈又为何在这个时候把消息告诉她?看这册子记录,怕是一早要瞒着她的。 将册子握在手中,容洛转眼睇向重澈,张了张口,拧眉:“你原是打算装作不知此事,还是如何?” “我是觉着此事可由我解决。”重澈沉声,“太子于我如同蝼蚁。” “所以你是想悄没生息地除了明兰?”容洛蹙眉,见他扬眼与她对视,她捏了捏折子,静默半晌,“倒是没这么做。明兰想杀我最正常不过,他与父皇联手,想要尽快扑进蛛网,那便是最好不过了。” 依册子里的话来看,皇帝依旧对掌控其他子嗣胸有成竹。容明兰顺了他心意与他合作,便证明皇帝也还没到众叛亲离的那一步。 那样,才是当真的合了她的心意。 珠钗泠泠晃动,容洛掀眼看向重澈,一阵微微了声叹气,苦笑道:“你这是什么脸色,堂堂重相爷,陛下当庭斥责都没皱过眉,倒还怕被本宫责怪?” 重澈抱袖而立,在她说话后便没再开口,一双眼看似格外镇定,实际没一瞬不是在观量她。 闻言,重澈也没躲开。任她揶揄须臾,他抿了抿唇角,似乎有话要说,但又终归于平静。 良久,他擒住她手腕,平平常启唇:“先去用膳罢。” 许多话藏在这五个字后头,容洛一颗七窍玲珑的心肝,怎会瞧不出来。 提步跟上,她到底也没问。 没问此事如何巧合至此,没问崔诵翁为何不知此事,也没问如同这般监视着的是否只有皇帝一人,更没问当初谢家刺杀他为何营救如此迅速。 飞蛾扑火,既火允诺不将飞蛾粉身碎骨,那飞蛾…… 长公主(重生) 第110节 自然会信。 . 消息压下,容洛却也不是当真能在庄子里安安稳稳过这秋季。 十月,盛婉思查出有孕二月,因是体虚,崔妙仪偕同盛婉思看医后去往白马寺上香,时逢三皇孙知骄染病,向绫罗同行祈福。行程中出事,盛婉思失足从石阶上摔下,昏迷三日,腹中皇孙流产,太子府中众人心酸委屈,在盛婉思清醒后便大加安慰。 但只这一次,素来的温柔可人的盛婉思没有顺着旁人安慰安心保养,反而在醒转后便携着知徽,跪到了明崇公主府前。 容洛不在府中之事长安皆知。盛婉思拖着病躯来到公主府,一跪将门房吓得形神聚散,直上前去请她入府,再命人快马加鞭将此事告知了容洛。 盛婉思极受容洛宠爱,便是出嫁后容洛依然对她以“三娘”相称。京中众人皆知容洛挚友宁杏颜行二,这“三娘”之名,不是疼爱,还是什么? 这厢,容洛也不辜负这些流传。盛婉思一个时辰前才下跪,一个时辰后容洛便一身男子圆袍回了公主府。乌发高束,身后一张弓,鹿皮弯头的小靴上还有几滴泥水,一瞧便是在射猎中听闻此事就赶了回来。 住庄子,放权不见臣子,但贵女公子她还是时常设宴邀请。今日射猎,得帖子的没几个人,多是四家的少年郎与小千金,无权却也难教众人不做重视。白马奔驰过三坊,三坊那些与容洛熟识的世家子弟们便打听起容洛归来缘由——一明白,便是满心的羡慕。 容洛不涉朝争,在外头看来却依然是权倾朝野。能得她青眼一分,仕途可说无虞。何况盛承徽这得到的十分青睐呢? 离去又复返,朝堂上目光立时涌动。一双双绿油油的眼珠子盯着容洛。 关心盛婉思,听盛婉思哭诉,入府,四个时辰以后,恒昌持帖而出去往太子府中。太子闭门。 扶持容明兰的是容洛,容明兰闭门不见,这个中的涉及的,那便是容洛的颜面了。 容洛吃亏,喜忧参半。 忧,便是容洛的党羽;喜,那便是知道容洛与皇帝协定的人,认定了容洛无计可施,正如向绫罗。 抱着知骄轻拍哄睡,向绫罗看向眉峰紧蹙的容明兰,翻了个白眼,悠悠道:“爷倒是怕什么呢,她既应了陛下,将权力一一放手,那便是承了圣旨。良娣求到她面前又如何,左右也只能传个帖子问话,难不成还像从前一般用四家来压你?爷也不想想,她倒敢么,她敢,那便是抗旨不尊,自找死路。”顿一顿,她替知骄将衣衫松开的扣子系上,“不过她要敢也好,爷受制她已久,她再用这些压你,你便也能顺理成章剥了她的皮,抽了她的筋。” 扣子擦过指甲,发出“咯哒”一声脆响。合在她绵绵的语调里,宛若怨魂吐的气,一层比一层凝郁骇人,一层比一层恨意更深。 “剥什么剥!”听到这话,容明兰反而不高兴起来,嗙地一声把毛笔扔在笔洗里,他横眉竖目,“本宫告诉你,你这条是拖着本宫拿回来的,省着你那点学向氏的心,你复原不了向氏,也别妄想学向氏来控制本宫!今日这一出,还不是你把婉思推下去才有的?不给本宫安静,倒成日耍这些心眼!” 他对盛婉思唤得亲昵,当即惹得盛婉思连连抿唇。但正如容明兰所说,她如今要依托于他,故而,有些话,决计是说不得的。 毕竟,容笙失言教训在前,她,也因失言吃过苦。 指甲不动声色划过知骄的下巴,婴孩因痛哇哇大哭。向绫罗佯作惊诧地将孩子拢进怀里,低哄了一阵,无谓道:“是,都是妾身的错。妾身没准承徽说妾身靠生子上爬,没准良娣说实话,都是妾身的错!” 反讽似地自责了一通,向绫罗也不管他什么脸色,直接背过看向门外芳菲。 骤然耳边几声见礼错落而过,向绫罗眉目动了动,看向正拐弯准备入内的崔妙仪,眼底暗芒一滑,笑道:“妃怎么来了?稀客啊。” 崔妙仪不得宠,原本一年到头太子也就宠幸几次,见她肚子毫无动静后,太子也不再去她房中,除了日常用膳,叙话,她几乎也不会来太子的院子。向绫罗见她对挤兑从不反驳,也就时不时夹刀带棒的嘲讽几句。 果然,今日也是一样。 不甚中听的话落在耳畔,崔妙仪眼皮都没为向绫罗抬一分。攀着门框,崔妙仪看向太子:“李夫人及元景山去了公主府。据父亲说,元妃的车架在一刻前出了嘉福门,似是往大殿下府邸的方向去了。” 第179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升温。(已替换)◎ 当年为了笼络孟夫人, 容洛特意托了元氏认盛婉思为远亲。而今元氏重要人物一齐动作,想也知道是为着盛婉思在公主府前那一跪。 “皇姐不是奉旨不参朝事?”紧张地攀着桌沿半直起身子,容明兰发觉自己声音有所颤抖, 喉头不动声色地吞咽两下,又凝目狐疑地看向崔妙仪:“莫不是……你与皇姐串通……” 衣袖落到小臂中央,带下一只裴翠镯子。崔妙仪望他片刻,沉眼道:“此事并非朝事,至多是家事。良娣受大殿下疼爱多年,如今在向氏遗孤手底下受了苦没个明白交代, 还容不得她寻回娘家去哭一哭么?” 语气冰冰冷冷, 却没一个字不是往容明兰与向绫罗痛处上戳的。 闻言, 容明兰僵硬了一下, 那厢向绫罗却宛如一只落汤鸡地直直跳了起来。 “妃说什么呢?向氏是玩完了没错, 但妾好歹也是良娣,与她盛婉思平起平坐, 她说妾无权无势靠生子求荣,妾还不能反驳,还需得乖乖受欺负了是不是?”向绫罗换手将昏睡中小声抽泣的知骄抱在怀中,尖利的指甲划在婴孩小衣的绣纹上,发出难听细碎的声音。似感指尖疼痛,她虚觑一眼,嗤地笑出来, “啊,也怪不得妃不体谅妾, 到底妃没生过孩子, 不知生育苦, 不知生育累。自然好站着说风凉话?” 一句一句尽往“并非我想生”上靠, 顺带还讥讽了一回崔妙仪是只住在梧桐枝上的铁凤凰,中看不中用。 崔妙仪于太子没有一丁点儿喜欢,这样的话压根伤不到她一丝一毫,但,听多了,她也着实有些腻烦。双瞳一抬,她疏漠地倾唇:“知骄与良娣不同,颇为可爱。我很喜欢。” 向绫罗一怔,旋即脸色一白。 将衣袖敛下来,崔妙仪望向容明兰,淡淡道:“妾身知道殿下不会听妾身的,只是按如今的情形,妾身觉着,殿下最好还是差人拟好帖子,然后一并去公主府向大殿下与良娣赔罪,把良娣接回来最好。要不,下去事态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便就不是那么轻易能收尾的事了。” 这后头本该补一句“毕竟殿下不是大殿下”,但既有向绫罗在,崔妙仪心想大抵也是不必补的。 明白崔妙仪强调正妃之位在子嗣上的强势权力,向绫罗还是颇为惊惶的。盛婉思所言如是,她眼下的所有一凭太子二凭三个孩子,盛婉思从高台跌下流产,依太子对盛婉思的宠爱,本她也该受罚。 若不是知骄尚不足五月,见她挨罚便大哭不止……她如何能躲过。 而且,她恨极容洛,盛婉思是容洛眼前红人,又在太子跟前得宠,她要说不妒不恨,那绝不可能。 “去什么!”截掉崔妙仪话尾,向绫罗倏地回首看向容明兰,“爷不去,大殿下又能怎么样?她要责问爷?要像杀了胡恒王那般杀了爷?既然都不能,又凭什么要爷向她低头?还有良娣,求回元氏便算了,求大殿下又算怎么一回事?”见容明兰按在桌上的五指指骨愈发青白,向绫罗唇角几不可见地抿住笑,“此事有何不好收尾,盛良娣带着知徽,能这样再外头飘多久?迟早要自己回来。” 内宅耍心眼,向绫罗决计是个中好手。 一番话点到为母者的难处与皇家颜面,格外通透,也教人颇为信服。崔妙仪聪慧,涉及大局之事尤为细致入微,听得她劝告,他对自己闭门一事心生动摇,也在踌躇是否应当登门道歉挽救局面,眼下向绫罗出手,便又将所有被容洛夺走的目光拉了回来。 事发起者为盛婉思,自然盛婉思才是此事的重点。容明兰太过恐惧容洛,一听见容洛名姓便立时草木皆兵。此时一听,他愣一愣,恍悟似地一笑。 再沉首一想,他重新坐回蒲团上,也不再在意。握起朱笔,他对崔妙仪摆手:“你且去吧。这事如何,都当没有。” 崔妙仪不动,立在门前。没听到回话,他抬首看一眼崔妙仪,眼露不耐:“去吧。” . 劝不动他,崔妙仪自然也不会再花费功夫。干脆离去,她便回了崔氏与家中商议此事。 车架擦肩而过,一架停于崔氏府门,一架便由明崇公主府的马夫领去了马厩。 水色襦裙落入眼中,容洛凭栏远远一扫视,脚步加快迎上。双手一攀,容洛轻轻一福身,眉开眼笑:“许久不见姨姨。” 来人正是元妃。见她这样客气,元妃上下将她端量一眼,立时嗔笑:“没这么多礼。”顺着她臂膀摩挲一轮,她微微低叹,“那日你被胡恒那孩子挟持,姨姨该上去抢你下来,但要拉着你母亲,又怕打乱杏颜的计划……实在……” 歉疚又心疼自己的样子落进眼里,容洛弯了弯眉,“明崇如今好了就是。”又问,“今日是请了父皇还是母亲的旨出来?父皇可有说什么?” 提起皇帝,元妃意兴阑珊地抿了抿唇:“你父皇塌上躺着,监理国事的权力都给了太子,哪里管得了这么多。自然是你母亲给的。”顿一顿,她打量着容洛的神色,犹豫,“你母亲……” 谢贵妃如何,容洛都不再想理会。骤然听到,她紧紧握了下元妃的手,道:“外叔祖同祖母都在厅里烤鲥鱼呢,闻着极香。明崇还没用午膳,姨姨也是吧?” 毫不犹豫地打断,明晃晃是容洛对谢贵妃一片心寒。元妃心中酸涩,颔了颔首与她一道去厅堂。 揩着容洛手臂,元妃余光观量容洛,轻轻道:“你母亲非常想念你。那日你被胡恒挟持,事毕后她本想去见你,但宫中禁严,谢家遭受牵涉,朝中上下整顿,陛下又彻夜咯血,她无法请旨,第二日总算得空,却听你去了庄子。” 鹭鸟拂翅坠落。容洛移眼看过去,“所以明崇说……母亲从未选择过明崇。” “谢家与明崇,母亲选谢家。父皇和明崇,母亲选择的……”扭首回来,她与元妃对视,“也依然不是明崇。” 她于谢贵妃有愧也有爱。儿时杏颜薛淩月总有母亲父亲疼爱,她每每见着,总是很羡慕。 之后谢家遭毁,母亲一并牵连,她那些羡慕便就此做了无尽的愧欠。 重活一次,她以为人生从此不同,可耳光却十分响亮。 她的母亲站在了她视作仇敌的父皇一边——但,她又能怎么办?不能杀,不能恨,只有放在那儿,并将所有羡艳期待做一杯酒,尽数随一气而饮彻底了结。 如此,不必难过,不必因噩梦再度辗转反侧。 如此。 白雾腾腾跃出唇齿,看着元妃愈发复杂的眼神,容洛抽一口气,别开眼。 “不是的,明崇。”顿住步子,元妃嗫喏一阵,握住容洛的手,“你母亲纵然糊涂,却不是不爱你。只是,正如众人所知,她是皇帝妃,也是谢家女……她当年受武恭帝遗旨嫁给你父皇,她所要肩负的东西便又多了一层。” 微微太息,元妃无奈:“你或不知,那日谢家远走东北旨意下去,你母亲便大哭了一场。不是遗憾,是痛快。” 痛快么? 可她依旧没有选择她。 敛下眼帘,容洛低低颔首,扬首:“如今谢氏离去,明崇也非常轻松。只是父皇依旧对明崇虎视眈眈,明崇实在不能坐以待毙,往后……怕是还需麻烦姨姨许多。” 再三拒绝谈论,元妃也不好再自言自语。难为地低叹,她点头,问:“三娘一事只有我与你叔祖怕是不成,你可还求了什么人么?” 盛婉思之事迟早要闹大,但眼下依然是看容明兰的动向去打算。 正想着,恒昌揣着崔妙仪的信入内。容洛看尽,抬首:“重澈答应今日参朝会后便会替我去一趟姑母府中。她对我多有喜爱,此事不牵扯朝堂,又有重澈,大约会出手。” “霖荣么?”了然,元妃行下游廊,又笑,“那自然是会出手的。儿媳的忙都不帮,那姨姨是第一个把重澈的提亲打回去。这点本都不愿下,还妄想娶你?那朝中哪个儿郎嫁不得,非嫁他。” 她连连打趣,容洛也不恼。挽住她臂弯,容洛允首:“姨姨说的都对,明崇都听姨姨的。” 乖巧至极,又一点都不羞臊,当即惹来元妃一句笑话的白眼。往前些,见着李夫人同元景山,元妃又伙同两位老人家调笑容洛。盛婉思抱着知徽坐在庭中,不知她小声与知徽说了什么,知徽便小跑抱过来叠叠大喊“重姨夫”。 韶光渡去,容洛这处平宁如是,那厢容明兰却仿若是感觉到水温的青蛙,终于开始踱步。 而容洛也没忘极时升温。 初雪,李夫人与元景山入宫递交明年贡书。皇帝翻阅,便立时皱了眉:“如何比今年还少了一半不止?” 【作者有话说】 第三更。 第180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抢权。(已替换)◎ 李芙栀行商, 每年为了稳定生意,没少对国库贡献。今年是照例入宫递交记录银钱布匹等物的誊帖,帖子上比去年少多, 她自然清楚。 闻言眉头一蹙,李芙栀佯作疑惑:“册子里每一样都是臣妇亲自清点核对再三确认,比之去年只多不少,陛下是否看错了?” 册子极薄,连半个小指甲的甲盖厚度都没有,倘若再拆去封皮封底, 那便就只剩了两张巴掌大的纸。见她装模作样, 皇帝凝视她, 直接发责:“今年贡银四百万, 这册子里只有四十万两。既是你亲自筹办, 足少了多少,你不知道么?” 那自不必说。李芙栀听着, 恍然。 “原陛下是指这个。”福一福身,她坦然,“那依然是没有少的。按元府旧例,给宫里上贡的是封地六分之一的盈利。今年西北租出去的田地并农产收例二百万零六两,贡银当为三十五万两,臣妇做主,添满了数, 共四十万两。而且,循例来说, 贡银上交后便也不需要布匹香料, 臣妇按陛下习惯, 仍旧收拾了二十余箱。陛下说少了, 臣妇又哪里有这个胆子敷衍龙颜。当真是从没少过。” 元氏不是大士族,没什么威震天下的权力名气。当年太/祖领兵打天下,兵马钱粮稀缺,时江淮小族出身的元氏先祖看准时势辅佐太/祖造反,这才记了一功,得了个柱国的名头。后皇位掌权者更替,袭爵的元景山也没了什么权力,还是皇帝夺权时他帮了一把,与夫人李芙栀一个提供人力一个提供钱粮,这才捡回了这柱国的名。 但此事也一波三折。当年皇帝登位,论功行赏,其实元景山最多就是个伯位的爵爷。要不是连遇天灾节日,国库渐空,急着要银子,皇帝与元氏立定了贡银保爵的协定,又哪里轮到元景山当柱国。 李芙栀搬出旧年协议,皇帝显然对此事还有印象,沉默一下,他看着崔诵翁端药过来,袖袍一挥,沉声道:“是否是因为盛良娣的事?” 李芙栀生意兴盛,能从五湖四海不同的人手里赚钱,便不会是个傻子。她再怎么私相上贡,铺子产业该交的赋税没一分是少的。便是今年跟官府租下的西山,一百七十万一年还需自己寻人手开垦,她也在约期内缴清了所有。要不,此下皇帝怎么会如此不好发难。 他发问,李芙栀目中水光一晃,没开口。 长公主(重生) 第111节 “明兰那孩子还年轻,总有许多事不妥当,明崇如今有自己的主张,却也不尽是对的。夫人与朕相识如此多年,朕也不是看不出夫人喜爱明崇那孩子。只是……咳。”他攀住案几,似乎太疲累,终于忍不住重重咳了一下。身躯佝偻,他抬臂挡开崔诵翁,看向李芙栀,“……公私,总得分明才是。” 公私分明?从元妃那儿得知他如何对待容洛,李芙栀听了这话,心中感觉是无比地讽刺。 她因元妃对容洛爱屋及乌,却也不太过偏爱。便是如今应了容洛请求做这事,她也不过是认为此事简单而不会招致灭顶之灾,纯粹是对容洛看好而做的一次投注尔尔。但,饶是再不上心,得悉皇帝行径也定然有所鄙夷,更何况她本对容洛有所喜欢呢? 眉心蹙紧又放开,李芙栀低眼一叹:“陛下到底是错怪臣妇了,倒不是臣妇不愿上贡。只是今年向官府租了两座山,实在是没有余钱。另一座不说,就西山这一处,要开矿、种树、开地,官府也只派一部分人帮忙。可就靠那一点人,盈利怕是要等到后一年,既七月要开始走,那定要请人帮忙。这农户、工匠,带着说服合资,林林总总又是许多银子。何况臣妇还得给官府交别的租银?”顿一顿,她苦了脸,“士农工商,虽臣妇做的是最末端的事,但也是累的。陛下看见那前三个,也得看看我们这些人,何以偏心呢。” 利利索索地把要做的生意都抖出来,是明明白白地哭穷。说完了,她还十分滑头,只要皇帝一张口她便叹一口气,一声沉重过一声,直把皇帝堵得神色不虞。 僵持良久,皇帝也没法,只得认下贡银,让崔诵翁催促自己把脉以做借口,便放元氏夫妇二人离去。 李芙栀好容易来宫中,没见到元妃如何会愿意返回,这一留,她便在离宫时撞见了被紧急传召入宫的容明兰。 皇帝对放权的容洛一直监视,容洛近日一举一动他都清楚。今日李芙栀裁减贡银,他认定了是容洛携同李芙栀有意所为,不过,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盛婉思是她友人又是元氏族女,容洛替友人出气,元氏替亲人出气,那是朝事么?至多是家事。 元氏和容洛都不能给皇帝出气,那就只能发难容明兰了。 一通训斥,盍宫皆知。但容明兰依旧没有向容洛认错,也没将盛婉思接回府中。 月色通明,白雪如盐,镜湖碎裂,纹路似树枝伸展,树干上,一个小小的黑洞里骤然高飞起一只鲤鱼。 鲤鱼啪啪甩尾,燕南将钓线拉近,在台中烤火的知徽便“哇”一声惊喜地亮了双眼。 小碎步嗒嗒地一路跑过去,他眼里盛着星星似的崇拜地看着燕南,便连连跳着要去够那条鱼。鱼钩尖锐,鲤鱼吃痛,那尾巴眼看一下要打到知徽脸上,宁杏颜便立时眼疾手快地将他拖进了怀里。 “小坏崽子,你阿娘一不看你,便调皮起来了。”手指微弯着轻轻捏了下知徽的脸,宁杏颜把他摁在怀中,抬头看向容洛,“方才说到哪儿了?哦,记起来了,说到要让太子监国这事泡汤。”见知徽扭动不停,她像揣个狼崽一样地把他扭回来坐好,又道:“那还是得除了关键的人。” 关键的人只能是皇帝。菊叶在酒水里沉浮,容洛取长斛翻弄,盛满一壶,让秋夕送给廊下坐着的齐四海,道:“陛下眼下肯定动不得,胡恒那时候我没机会,如今当然不会再想逼宫弑君。而且……”移眼看向握着枝钓杆歪歪坐着的容毓崇,容洛抿唇,“我也不打算亲手了结陛下。” 容毓崇等着吃鱼,也在仔细听这处说话。瞧容洛看来,他眉头一挑:“我就说你怎会给我发帖子。”手里钓竿动了动,他漫不经心看过去,“若是你要让我和四哥抢监理国事权力,那便不必了。我已经在做。” 小心挪后一些站起来,他一提竿把鱼扯上来,鱼掉落台上,水花溅了宁杏颜和知徽一身。他歉意似地笑了笑,将鱼拎起来,复又补一句:“重澈让我做的,让将功抵过免得被皇姐一刀砍了。如今看来,倒是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她能想到的东西,重澈能想到也不奇怪。容洛看宁杏颜按住知徽要偷酒喝的小手,问道,“陛下的意思呢?” “四哥再倔犟,这权肯定是要卸的。”他取长扦穿过鲤鱼,便把鱼放在了火盆上。秋夕吓了一吓,还没拦下,就见他噙着笑看向了容洛,“我有十足把握把权力抢过来,但此事一做,我往后就是四哥眼中钉。他一旦上位,我必要吃苦,皇姐想用我促成大计,是否也该给我些好处?” 末了,他又用力道:“不要空口无凭。你我死敌,我信不过你。” 历经上次逼宫的互耍心眼,容毓崇跟容洛之间毫无信任二字可言。他如此强调,容洛心中已经预料。垂眼琢磨,容洛道:“金陵属我封地,可以赠你。事毕放你离去。你若不去,我保你不死。” 容毓崇笑:“就不死?万一为庶?万一饥饿劳碌?” 容洛头也不抬:“你若这点本事都没有,便是本宫走眼。” 北珩王与她实力相当,她先机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方才使他这般束手束脚,她保他不死,其余的东西,他根本不需要靠她。 占便宜的心思被看出,容毓崇盯她看了好半晌,收眼,左手将燕南那处火炉上的烤鱼取过来,打量一眼,“立书。” 两个字让容洛掀眸。金色樱花小栉上的花叶一颤,容洛敛衽:“你想拿到陛下或者明兰面前,直与本宫说就是。别说合作赠送的文书,便是带着虎符的调兵书,本宫都能给你。” 分明地讽刺。容毓崇打算一次次被揭穿,尴尬地舔了舔干皱的唇角,笑了声:“至少有件信物。” 他笃定容洛要用自己,也不害怕容洛会因此杀了他。 嬉皮笑脸下阴狠毒辣的心肠在容洛眼中万分清晰。扫他多时,容洛取下鬓角的樱花金栉砸进容毓崇的怀里,“此事如果不像你说的那般,你便好好交代后事罢。” 尖利的花叶扎了下手,容毓崇端量片刻,握好。还没好好保证一番,他的近侍载时快步入内。 台中人物身份无一不贵重,载时急切见礼,便要附耳与容毓崇说。岂料容毓崇根本不理会,向亭中一指,便径直吃起鱼来。 燕南烤鱼没剔除内脏,容毓崇一口下去,立马皱着脸弯下腰,载时见状,有些堂皇。脚步挪动几下,他转身对容毓崇福身:“殿中省来旨,说是要殿下辅理太子监理国事,要殿下赶紧回去接旨。” 连着喘把话说出来,台中一下转了目光。 背部如遭芒刺,载时望着地,慌慌张张。容毓崇扔掉烤鱼,苦着眉把鱼肉吐出来,缓了一会儿,拍了拍载时,起身揖礼。 望着微微惊异的容洛,他扬首一笑。 “幸不辱命?” 【作者有话说】 第四更。 第181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耻笑。(已替换)◎ 什么幸不辱命, 时间算得这样好,分明就是早有准备。 睇向容毓崇,容洛毫不犹疑:“你知道姑母入宫了。” 盛婉思流产是她与盛婉思一并布下的局, 初时她觉得不好,但盛婉思似乎与崔妙仪一般意思,有了知徽便再不愿替容明兰再生一个子女。那日盛婉思悄悄到庄子与她商议,她踌躇万分,盛婉思便以一句“妾意已决”替她定下了主意。 即是如此,她也不能辜负盛婉思。容明兰事出后长久没有表示, 元氏夫妇入宫还反把他一溜儿的心气挑了起来, 她也没心思同他继续磨蹭。今日清晨, 霖荣郡主进宫探望皇帝, 端药至塌前, 她便闲谈似的说起了城中近来的风言风语——极其不巧,传的, 正都是盛婉思这事。 五年余,容洛从宠誉万千的皇长女到位高权重的镇国公主,一条路走得是格外出乎意料,只要是涉及她的事,长安民众不拿来讨论个四五日绝不会罢休。霖荣郡主每每入宫,什么话都同皇帝说,这一说起来, 有意?无心?皇帝也得想一想。 皇帝疑心病重,一提容洛就联想至阴谋论, 这话他入了耳, 当然也当作没听明白。不过这也不要紧, 晌午暖和些的时候, 元妃便风风火火地跪在御前告起状,言语不避忌地责骂太子太过宠爱向绫罗,任由破向氏出身的庶人向绫罗欺负元氏出身的族女,又大声地痛骂了一顿盛婉思愚蠢不知还手,叫她元氏无光。 扯上宗族,那就是实实在在的大事一桩。元妃性子本就直爽,这状告了,人骂了,却素来都是这样的脾气,谁会多说?皇帝在这中间,理亏吃了多方来的为难,心里早不舒服,元妃这一闹盍宫皆知,他好歹允诺了会问责容明兰,转头就头痛不已。 局面容洛全然预料,今日发帖子让容毓崇深夜到公主府来,正也是为了布置下一步让太子吃苦头。 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重澈会让容毓崇抢权,容毓崇又如此眼疾手快。 “早与晚都已达成,何必计较呢?”反手把樱花金栉收进怀中,容毓崇眯眼轻笑,“这信物弟弟看着好看,明日就给十娘送去。” 他言语把信物去处都交代清楚,就是防着她怀疑他。容洛凝视他,顷刻,她将长斛搁在炉边,向何姑姑启唇:“查。” 上回她便察觉容毓崇派人监视她,她信了他对她的忌惮,以为他不会有这个胆子。而今三两言语,容毓崇仍在监视她这件事,她判断不出么? 何姑姑领会,福一福身,临着出去又顿了一下:“府中小鱼不少……这一查,陛下的人……”怕是也会被全部捞出来。 何姑姑没说完,容洛也知道她的意思。摩挲腕珠,她低嗤:“那便一次收拾了。”抬眼向容毓崇,容洛莞尔,“早与晚都一样,是个称心的话。” 吩咐下去,何姑姑手段雷霆,台上吃酒过了两刻半,十来个人就都丢到了雪地里跪着。 宁杏颜握着知徽的小手谨慎小心地拉着木弓,余光瞥了一眼,诧异:“怎这么多?齐兄弟不是探了一轮,说只有四五个是给陛下交差的么?” 话罢,她似有领悟地蹙眉觑着容毓崇。 何姑姑叫人按好了那几个奸细,回话:“那梳双丫髻绿窄袖的,与那看着老成画短眉的是亲王的人。左边数起过去五个则是陛下所派。余下四个,卢家的一个,王家的一个,剩下的两个,今晨恒昌手底下叫如奴的,看见他们揣了两袋子首饰进来,问后说是悄悄去见了太子和向良娣,还没来得及送消息。” 告知完,何姑姑退到一旁,把那半放着的帘子索性全收起来,露出外头几人全貌。 帘子一掀,底下瑟瑟发抖地奴仆连连叩首求饶。穿绿窄袖的丫头看见容毓崇,眼神激动万分。猛地挣开侍卫的钳制,她倏地奔到台中,向容毓崇跪喊:“主子,主子我是绿约啊!正月初七,正月初七那日……主子说了事成会纳绿约为妾,主子救……” “聒噪。”掸了掸衣摆,容毓崇打断婢子的话,双眼冷漠地视向容洛,“皇姐让下人处置就是,还带到眼前来,不嫌烦么?” 薄情寡义,一句话令绿约犹若跌入冰窖寒窟。侍卫也不管如何,一把将失声的绿约拖出暄阳台。 冰冷的双手摸到身上,绿约大哭质问容毓崇,容毓崇充耳不闻。 冷风大作,容洛扫一眼底下,敛衽一笑:“这样无情,倒叫本宫好没兴致。” 眉目微微一动,容洛看宁杏颜抱着知徽从廊上快步下去,抬手同侍卫示意。 银光掠影,血花喷落地面,雪地上雾气氤氲,飘飘渺渺,眨眼又不再见。 绿约捂着喉咙倒下去,尖叫甫一下穿透暗夜,哭声加大,一名小厮目睹一切,半晌没有动静,忽地一下跳起来,手舞足蹈,满嘴胡话。 但,给他的——同样是侍卫抹过颈项的长刀。 惊恐的眼神落入容洛目中,她平平收眼,盛酒饮下。 装疯卖傻想要活命的把戏没能瞒过容洛的双眼,底下所有人立时噤声抱做一团,哭声也捂着嘴大气不敢喘。 “今日是他们,明日便是你。”呷酒侧目,容洛森寒启唇,“从前本宫记着,来日本宫也不会忘了。你既知道本宫与你是死敌,便牢牢记着了——本宫要你死,阎王给你续命也留不下你。听明白了?” 若说以前的都是警告,此下的便是一道催命符。符纸贴在他的脑袋上,容洛手执朱砂笔,而咒文快要书成,只差最后一笔笔画便可令他魂飞魄散。 比前世更为恐怖的寒气通过容洛那一眼袭入肺腑,重重打在他脊骨之上。死气从足底蔓延上来,容毓崇唇边稍稍僵硬,挤出一个顺服地笑:“是,北珩知错。” 把玩着手里画梅勾云的小酒盏,容洛移眼看往雪地,忽地东面帘子一掀,春日快步走进来,福身。 “殿下,太子领着十皇子闯了前庭,正往这处来。拦不拦?” 殿中省旨意下去,容明兰身为当局者,不可能不知道。皇帝要容毓崇佐他监国,等同于是抢了他现有的大半权力,他不知容毓崇与她有所协定,但旨意如此也是她促成,他夜闯公主府,实是正常不过。 望着那两个受太子府收买的两个小厮,容洛摩挲杯身,“不必拦。”复向容毓崇道,“你回去领旨,父皇寿宴之前,本宫会让云之将督理制造兵器这些事都交代给你。你可要好好压明兰一头,别要本宫失望了。” 最后一句话轻描淡写,却没一个字不是画符朱笔的颤抖。暗芒流窜眼底,容毓崇沉首允诺,长揖下了暄阳台。 容毓崇背影消失在台对岸,太子已拖着容明辕噌噌数步上了廊。容洛听着他的脚步,握过宁杏颜遗落下的弓箭,站起,捏着弦张弓松手。 “簌”地一声——“皇姐在这儿呢?喝酒赏雪这样自在——看来是等着弟弟了!” 弓弦抖动,脚步声顿在耳边,容明兰饱含恨意的声音就传入了耳蜗。 凌乱的黛蓝长衫,紧紧鼓着地双腮,咬着恨的杏目,堪是有损太子形容。容洛斜睨过去,搭箭在木弓上,不屑倾唇:“等你?你倒还真是看得起自己。” 无极的轻蔑一目了然。容明兰瞪着她,胸膛加剧起伏。少顷,他将容明辕往前一拖,大喝:“看到了么!她便是这样两幅面目!前头我听话,她就当我是弟弟,我现在不愿意了,她便立马是这个模样!你还当她是好姐姐,替她说话?她连她亲外祖家都下得去手,还会在乎你?上一个是明霄,下一个就是我,再下去,就是你!” 容明辕被他甩了个踉跄,半倒在地上,他扬眼对上容洛的视线,抿了抿唇角,仍旧笃定:“不是的。是四哥先给了阿姐和元氏难看……怎能说是阿姐不是?” 信任如是,可见他一路与容明兰有如何一番争执。 容明辕执迷不悟,容明兰显然更为气恼。顿足扼腕嚷了个“好”,他指着容洛对容明辕质问:“你既说是我的错,那便问问我们大殿下,她想不想要皇位?想不想!” 一吼他发髻都晃得乱了不少。容洛看着他死死指着自己的手指,冷笑扬眼:“我要想,做什么辅佐你?那日胡恒逼宫,宫中兵力虚乏,都督与宁将军都在我身旁,我要想要皇位,径直趁机斩了胡恒父皇和你,再将罪胡恒,推脱岂不是目的大成?倒是你,日日想着本宫要夺/权,费尽心力给本宫难看,正事可又顾上了?” 见他手指一颤,容洛耻笑道:“想要皇位又容不得人,如今可好,父皇直接将你盘中餐分了一半给北珩。他才干比你优秀,品性比你不相上下,吃的苦历的事让他可得民心可得朝中青眼,又与你实力相当。怕是再下去,皇位拱手于他不论,你这太子,也要做废太子。” 【作者有话说】 第五更。 第182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亲离。(已替换)◎ 容洛平日说话矜重, 不是没有过凶狠的一面。但再怎么狠,容洛也未曾有过如今日这般咄咄逼人,尽往人伤处上捅刀子的时候。 伤口鲜血淋漓, 她每说一个字,那一个字就仿佛长出了利齿,在他指向容洛的手指上咬了一大口,又顺着创口钻进他心里,将因失权产生的伤痕撕开,撕咬更大——痛得他不禁打颤。 顺着这疼痛涌上来的还有恐惧。容明兰双腿虚软, 身形一晃, 他一下稳住, 大怒拂袖, 质问容洛:“你敢发誓么!” 长公主(重生) 第112节 大宣信佛信道, 宫中对礼佛读经一事更是乐此不疲。谢贵妃谢家乃至容明辕都不可避免,一脉相承, 容明兰便也想当然地以为她也会分心在此事上。 “本宫未曾有一句谎话,怕你么?”嗤笑高扬,容洛将那弓抛在火盆里,双眼注视容明兰,三指并拢:“本宫向月发誓,本宫不曾图谋太子皇储之位。若誓言有假,本宫立时暴毙, 尸身遭鸟兽分食,轮回下三道, 世世不得好死!” 誓言狠毒无比, 可见内中说得并非诳语。容明兰与她对视, 被那桃花眸里的坦然震慑, 胸膛一伏,他抿唇迟疑:“你当真不要皇位?” 他在此事上纠结万分,甚至一而再再而三地沉湎在这事上头,叫人实在厌烦。容明辕立在旁,无数嫌厌的情绪一下涌到眉心,才要开口斥责,容洛却忽地低笑起来:“父皇立旨要本宫殉葬,本宫连命都没有,要皇位,能废旨保命么?” 容明辕立时一愣:“殉葬?” 见容明兰默声不语,容洛似有预料地的哂笑,容明辕蓦地脸色一白,扣着容明兰的肩一扯:“你做了什么?让父皇驾崩后殉葬阿姐?四哥——阿姐好歹扶持过你!” 那五指捏进肩胛,容明兰甩开他的手后退一步,扭首:“不是我献的计。” 容明辕急忙发问:“那是谁?”见容明兰不语,他急切万分,“四哥知道的是不是?” 哭做一团的奴婢落入目中,容明兰扫见熟悉的面容,低首。良久,他看容洛一眼。 “……是北珩。” “七哥?”容明辕惊异,一看容洛平静如水的眸子,他惶急握住容洛一双手腕,急的跳脚,“阿姐知道是七哥了?阿姐,阿姐有对策了?要怎么办?遗旨能毁了么?明辕……” 一连发问,容明辕心脏惊惶地跳动,一下一下撞在胸骨上,疼得发憷。但没待他再说下去,容洛已微微摇首。 “没有办法。” 一双眸如裁桃花为眼,素来一挑一动最是好看。可此时桃花染霜,已冻得只剩一片寒凉。容明辕握着她的双手一僵,声音干涩,几乎要哭出来:“没有办法了么?阿姐不是最有主意了?区区一张遗旨算什么……” “倘若我未曾放权,未曾与你四哥嫌隙,或可拼力改命。”她拍了拍容明辕的手,余光擦过面柱而立的燕南,落到太子身上,“但十分可惜,得知此事时我已受命离府,而我……也同你四哥生嫌。” 她那一眼似是将他与皇帝所有言语统统看了分明。紧闭双唇,容明兰低眼不再看她。 惭愧,辜负,惊惧……都在这一言不发里,容洛看他霜打茄子似的少了来时一半的威风,冷笑:“别以为就此可以除了本宫。父皇北珩联手想要本宫性命,你便觉得此事就不会牵连你?容明兰,你且看清了,本宫是镇国公主,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盛名之下他仍能不顾政治不顾情分立下遗旨杀了本宫,你就不可以么?容明兰,如今可以牵制北珩的只有本宫。你得知旨意后默许遗旨通行,又想没想过,有你帮助虽本宫必死,但你又是如何助你政敌更上一层楼?” 容明兰倏地昂首,容洛握紧容明辕打抖的手,低声一哂:“你不知。也正因你不知,来日北珩稳坐皇位,还当追封你这位故太子作一等功臣。说不准,还会再加个‘皇太子’的美名供史册一笔。” 几句嘲笑把容明兰这些日子经历的事染了一层血色。惊得他脸色煞白。 皇帝有多凉薄无情,他心中自然有数。容洛肖似连隐南,忌惮杀害便不说。容明霄当初对待皇帝那般亲昵,到头来他也一样无声准许了容洛杀容明霄。 正如他所知,皇帝只喜欢对自己有用的孩子。亦正如容洛所言,他不是所有皇嗣中最出色的皇子。所以——他知道皇帝或许……会在最终选择容毓崇。 但他又不能相信。瞳孔紧缩,眼珠颤抖,他废立定住心神,脑中又浮上来一声自己的声音。笃定的,确定的—— “你看。”那个声音轻轻笑起来,“监国大权不是也分了一半给北珩?” 又笑:“古书里,可记载过兄弟共理朝政?” 两声笑在心头荡漾,不见减小,反而愈来愈响亮。 容明兰因之连接后退,骤然一脚踩空,倒跌在雪地当中。 雪花飞扬,满在枝头,压的枝杈吱吱地怪笑。秋夕为他的跌倒惊吓,探手来扶,他看她口齿开合,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耳道里嗡嗡地,近是怪笑。 头颅一沉,陡然蚁噬般的疼。一只,无数只。撑住眉心,他挥开秋夕来搀扶的双手,“滚!”空中胡乱拂袖,他兀地打到一只柔软的手掌,“都滚!” 他头痛是顽疾,一发作起来,不痛得打滚已是好事。这一打下去,他感觉到不同,从眼皮缝里望过去,还没顺着那宝黛蓝的裙看上去,主人已开了口。 “冲进本宫的府邸,又满口胡话。便是本宫现今无权,你经此一事也该清楚本宫不是你想给脸色就给脸色。”容洛本是奇怪他情况上前,倏然捱了一下,她抿了抿唇角,低眼,“你最好莫叫北珩知道你这病。回去罢。” 话罢恒昌便领命出去准备车架。容明兰疼得牙间都是自己咬出的血,自然也知道不该、也没理由留下。撑着从地上爬起,他衣衫上都是水渍,冻得双腿刺辣辣的疼。 好容易拜下去,他再也硬气不得,扶着秋夕快步离去。容明辕与他同来,深夜不说,明日参朝日,当然不好留宿。 一脚迈下暄阳台,他又转首看向容洛,沉声:“真的……没有法子了么?” 知道他在说殉葬的事,容洛拂袖,袖角小金铃一晃,她沉眼:“那是遗旨。寻到了一份,保不准执行之人手里还有一份。便是都烧了,执行之人也许也可以按口谕行事。本宫还在打探,却也不知这样的人又有多少个。”白雾笼笼,容洛苦笑,“父皇想杀我不是一日两日,许多时候,我也在疑惑像祖母……是否当真是我的错。” “不是的!”容明辕咬牙,“不是阿姐的错,是父皇怯懦……是父皇!” 他情急登阶,骤然靠近对上容洛怔愣的视线,他把声音一点点沉下去,“阿姐不要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阿姐这么多年什么都没有做错……阿姐是个好殿下,好女儿,也是明辕的好阿姐……”微微抽气,他飞快睇了燕南一眼,轻轻按住容洛的双手,一字一句,“阿姐这么好,一定会长命百岁。” “一定会。” 语气加重,仿若他这三字出口便能更替一切。 容洛与他相望,无奈牵唇,勉强挤出一笑,颔了颔首。 黛蓝长裙正如那一年归来所见,容明辕深深凝视她许久,目光微微凛冽。松开容洛,他快步离去,脊背比之平日更为笔直。 月光朦朦,可见少年渡过婉转游廊。容洛远眺他离去,低首摩挲尚有容明辕手掌余温的手背。顷刻,她呼息愉悦一颤,眼角绯红的胭脂随笑意上扬,在夜色中显得颜色浓郁,仿若一滴要堕地的血珠,鲜红得要染尽整座宫城。 . 十一月下旬,值小雪一日,正是皇帝诞辰。 据闯府质问过了十日。十日里容明兰的境况天翻地覆。户部半数因重澈兼任北珩师傅倒戈北珩,徐云之极力控制,仍无法制止。这之后工部监管制造兵器等事,亦尽数落进容毓崇手中。太子与容洛的龃龉也被容毓崇拉上台面。 本家事,皇帝也不该给容明兰什么脸色,但这次极为反常的,皇帝心疼容洛似的,公然责备了容明兰。 朝中看待容明兰眼光因此骤然奇怪。容明兰在压力下无比痛苦,容洛入宫给皇帝贺寿时正碰见他,脸色青灰,白发亦从鬓角横了出来,仿佛一下年长了许多岁,显得格外憔悴。 撞上容洛,容明兰眼都不敢与容洛相对一次,除了无颜以对,更多是觉得被容洛点中一切,深感耻辱。以及……多少也有点害怕的激动。 他当容洛不知他与皇帝协定,容洛则是一目了然。两相见礼,她见两个宫婢小声讨论如何不动声色送药进去又不搅扰皇帝兴致,又微微沉了眉。 皇帝近来病情加重,一日三回药改成了服七回。听闻四日前的夜里睡着突然咳了一手的血,宫中御医皆受召御前,还在福宁宫前守了一夜。 皇帝病情原是十分稳定,没理由突兀加重。此事她琢磨许久,特意取了起居注来翻看。 而这一看——便十分不出所料的,看见了容明辕三字。 【作者有话说】 第六更。 没错,明崇要开怼了。 第183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扫兴。(已替换)◎ 容明辕侍疾不是一日两日。如今皇帝病重, 几个成年的儿子几乎都到了御前伺药,意图讨好皇帝。容明辕受皇帝宠爱许久,这侍疾时间比其他兄弟自然也长久了不少。一时皇帝病情加重, 也没人疑心是他动的手。便是容洛,也是拿了记录起居的簿子对了底下的消息,发现容明辕入宫次数在那日雪夜后增多,方才察觉了此中猫腻。 送礼大臣络绎不绝,容洛在文德殿前这略一停顿,宫殿里的人便又多了不少。将大氅解下放到春日手里, 容洛扶着何姑姑要跨过门槛, 便听见后头一声少年清朗的呼唤:“阿姐。” 耳垂上的金莲略略一晃, 容洛看见容明辕, 双眉微微一弯:“今日准备了什么礼?” 屋外才下过雨雪, 雪花漫过青砖,将石道洗的发亮。看见容明辕的时候, 他正撑着伞站在一块光透的青砖上头,此下唤住了容洛,他也没有往前走上来,神色也颇为沉郁,毫无一点儿过节的喜庆滋味。听见容洛发问,他捏紧了竹骨伞柄,抬头道:“明辕有话跟阿姐说, 阿姐能不能……同明辕到后头亭子里坐一会儿?” 容明辕奇奇怪怪,但一双眼在看向她时格外纯净, 一瞧就知道没有一丁点儿的坏心思。容洛困惑地将他望一望, 披上狐氅走下去。 油伞举过发髻, 容洛伸手止下秋夕开伞的动作, 对容明辕问道:“怎么了?” 此时已经没有一点雪花了。与容明辕绕过文德殿,往太液池去的一路,俱是白茫茫的一片。容明辕闻问,望着路上风景,一刹那脸色白了一下。垂眼一阵,他小心翼翼地看向容洛,带着些莫名的担忧低声道:“如果……如果明辕做了不好的事,阿姐会讨厌明辕么?”正撞上容洛那双桃花眸,他目光闪烁着抿唇,“明辕给父皇吃了些东西……” 前世的容明辕从没有过这样的一面。她当年见到他的时候,容明辕也是现在这个模样。但……当年的容明辕,在命令她嫁人时,却从未害怕她会因为他如何如何而对他生厌。 怔了怔,容洛抿唇:“我知道。” 这一辈子,她一直在引导容明辕与自己亲近。这么多年下来,显然成效十分显著。容明兰恐惧她,他毫不犹豫替她说话;她透露出一纸殉葬的遗旨,他便立即替她向皇帝下手……如今,又因此害怕她的疏远。 自然,这疑问也证明他还是将容明兰说的话听进了心里——不过却不是忌惮她与他争权夺利,而是切切实实确信她想要皇位,害怕她误认为下毒一事是他有手段,从而忌讳他,与他反目。 似将前世他与她的命运掉了个位置,多年筹划终有硕果,容洛一时也不知道心中这是什么感受。 痛快。酣畅。悲哀。憎恨……还是痛快? 一丝颤抖从心底破土而出,容洛沉眼,胸脯起伏一会儿,她举目看向前方:“父皇要我的命,你如此做,是为我好,我如何会生气?本我与他父女情分薄如纸。”顿一顿,她踏进亭子里,“只是,再如何,我依旧不希望你做出弑君弑父的事。父皇到底对你极尽疼爱,多年来从未亏待。他既要杀的人是我,那该拔刀防卫的,也该是我。” 她一副婉丽的面容,长至这个岁数,只有一日比一日更盛的艳丽。容明辕小时看她到现今,一直觉得她应是明堂里的金牡丹,常开不败。可突闻噩耗后,她这朵金牡丹便如同世间那些牡丹,开始有了萎败的迹象。 遗旨不可逆,容洛悲恸沉眸,两扇羽睫低低拂落盖住眼瞳,周身哀戚气息萦绕不休。须臾,她低低呵出一口气,扯唇低语:“但愿……还能来得及吧。” 她骤然如此言语,便证明还有机会,可…… “来不及了。”容明辕摇首,“若皇姐是今日动手,那还有时间。我昨夜宿于建章宫,夜半看见禁卫调动在文德宫前演习,头领与四哥似乎相识许久……阿姐。” 话到一半,他也不再说。将那伞扔在地上,他伸手从怀中取出两块令牌递给容洛。 “弟弟不想要皇位,只求阿姐一辈子平安喜乐。为了这事,杀了父皇我也不会后悔。”他喉头发干,小心地看着容洛,“麒麟军与千牛卫已在宫中宫外布下……阿姐,你若要逼宫,只需一声令下。” 一声令下。这是多胸有成竹才会说出的话。 沉甸甸的令牌一左一右握在手心里,上头残留的余温很快被寒风夺走,冰凉渗进手里,容洛心中微微一声冷哂。 皇帝前世费尽心机让容明辕继位,如今风水流转,容明辕却想杀了他扶持自己上位,可笑不可笑? 但是,不行。 容明兰必须是下一位帝皇。 “我不想逼宫。”将令牌推进容明辕手里,容洛轻声,“如我与明兰所立毒誓,我不会抢他的皇位。”见他急惶要劝说,容洛按住他的手背,“朝中时局诡变。向谢两家崩塌,薛氏元嚤羯6二柒气大伤,王平卢三家又虎视眈眈,你或不可知,但这不是我想要的天下。你别急,你好好告诉我,为何会来不及?禁军演习,明兰参与,是为了什么?今日寿宴,是否是父皇与明兰所设的鸿门宴?” 容明辕显然已知内/幕。十五岁的容明辕前世当得起帝皇,死后缢号得为“文成”,那如今自然也不会单纯的只是一个敬仰长姐的小牛犊。容洛敏锐如此,他也不瞒,“父皇害怕阿姐抢皇位,决定破釜沉舟将阿姐诛杀……阿姐,此时顾不得往后,若今日你入了文德殿,出来时怕只会是一具尸骨!” 他又急又怕,劝她逼宫时眉头拧成了结,说到最后眼眶都红了一圈。容洛知他情真意切,安抚下他的情绪,她斟酌道:“今日你告知我此事,那我必不会死。你也不要担心,殉葬之事太远我无法,但此事就在近前,难道还会怕挡不下?” “阿姐有办法?” 少年高她一头,各处也不比容明兰差。偏生面对她时一言一行都柔软得像只恋母的羔羊。容洛握住他的手拍了拍,倾唇:“你若不放心,撤了人后留一队候命如何?万一生变,你就让他们带我离宫。如此可放心了?” 毒酒不成功便诱她与皇帝冲突,再变便强硬领禁卫将她诛杀…… 皇帝打算背水一战,可她又是死的么? 抚慰好容明辕的情绪,容洛看他往建章宫方向离开,转步回了文德殿。 皇帝身子不好,诞辰就不像往年那样大操大办。大臣们送礼入宫,问候完也就相继离去。容洛下晌入宫,大臣们送完礼,正式开席时也快临近傍晚。 她姗姗迟来,也不是最后一个。步入大殿,容毓崇正揖礼准备入座,见容洛与她身后绿菊,他回身抱拳施礼,两相视线一碰,他唇角一勾。 “看来今年父皇诞辰还是皇姐的礼最好。”他长叹一声,无奈看向皇帝,“常青不败,长寿君子,可不是父皇么?” 他语气亲昵,措词一点都不拘束,一看便知他平日十分得皇帝中意。 一气饮下汤药,皇帝咳一声,笑道:“你最会溜须拍马。朕这个年纪了,还长寿君子?” 他话一点地,容毓崇就笑着拱了拱手,回道:“天下见父皇都须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可见儿子说的也不是假话。”笑完了,又看着容洛的绿菊摇了摇头,“万寿图还是不够好,一人可做千千万万人可做,绿菊却千万里方有一朵。早知道能种出来,儿子也去庄子种花了。” 连连叹气,语气里可惜得不行。皇帝闻言,笑意里的愉悦几乎要溢出眼角,“那监造兵器等事,不做了?” 长公主(重生) 第113节 容毓崇干脆利落:“不做了。”又叹:“政务四哥也能处理,父皇四十八的诞辰可只有一次,过了就是四十九五十仙人千岁,再都没了。早知……唉。” 他这般说,就好似只有他一个心系皇帝似的。容明兰面皮抽动一下,干笑道:“七弟说的是什么话?能为父皇求个吉祥,自然也该是长兄去。你还是好好处理政事才是。” 同样的话,容毓崇说出来显然好听而更得皇帝喜欢。容明兰这种墙头草似的发言,听着就仿佛是在说他为了讨好可以不务正业。 “明兰。”皇帝眼中浑浊起伏,“朕难得高兴。” 话语里隐约斥责,婉转亦如同直言容明兰扫兴。 对待容毓崇与对待自己反应截然不同,容明兰沉眼,放在桌案底下的双手握拳。 “儿子知错。” 咬牙,容明兰没再听见皇帝与自己说任何字句。许久,他余光瞥见姜黄裙袂扫过蒲席。微微扬首,一双夹含嘲讽的桃花眸落进眼中。 “看到了?父皇从来救不缺少儿子。” 冷言冷语小声落在耳畔。他看着容洛勾唇,手按在酒壶旁,锦履不慎踩在裙袂上。骤然失足。 “——阿姐!” 【作者有话说】 第七更。 第184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拟旨。(已替换)◎ 容洛崴脚, 失去重心,惊慌之下不慎将桌案掀翻。酒壶碗碟皆是瓷器,容洛手按在桌角, 案几一倾便往她这处翻倒过来。发出一阵碎裂响声的瞬间,容洛也在同时跪倒了下去,好巧不巧,膝盖正跪在了碎碟上。 浓白的酒浆在蒲席上流散,从或大或小的一块块碎片旁经过,与血融在一块, 变作乌黑的颜色。 碎片格外锋利, 容洛细皮嫩肉, 被划破的那刻, 眉眼都拧在了一块。 事情太过突然, 饶是谁都没有预计。见容明辕箭步冲过去,皇帝方才一下坐直, 冲近侍大喝:“还不快宣太医!” 近侍踉跄奔进太医待着的耳室,这处容洛也没一直跪在碎片上头。容明辕眼疾手快,一奔过来就把她扶了起来。 坐在蒲团上,容洛扫一眼乱做一团的众人,紧紧抓住容明辕的手臂,眼泪汪汪地低声问道:“你将人调过来了么?” 气息似的话,正在容明辕低身取帕子止血的时候说出。容明辕怔一怔, 明白过来,一手将帕子按在容洛伤口上, 一边嗯了一声:“禁卫太过警惕, 只调到了嘉明殿的位置。阿姐不用担心, 头领弟弟信得过, 只要殿中出事,他便会立即动手。” 气若游丝,容洛痛苦地呲牙,瞥见皇帝走下来,抿紧发白的唇,也不再说话。 有时小疼小痛反而比刀子捅进身子里还难受。容洛脸色青白,想当然也不是装模作样。皇帝走到身前时,太医已经从耳室里提着药箱出来。 张太医是以防皇帝病情出差错受召在前,一看皇帝,他忙要躬腰。但头才低下去一分,他便立时被皇帝喝住:“管这些做什么,先看明崇!” 内中急切非常,不知情地还以为他是在心疼容洛。容洛疼得唇畔发抖,看着不再渗血的伤口,她水光泛滥的双眸里一瞬闪过暗光,佯作担忧道:“可会留疤?” 张太医站起,吩咐近侍去药库取来膏药,恭敬回话:“不食发物,不饮酒与寒水,按时敷药,便不会留疤。” 不食发物便是鱼蟹等物都不能吃,容洛闻言,苦笑:“如此,本宫今日怕是什么也吃不着了?还听说明安送了只三尺长的王蟹入宫贺寿,平生仅见,还以为是有口福了。” 她这话说得万分遗憾,教容明兰心里一阵紧张,他侧目望向殿门外守卫的禁军,想着对容洛说些什么,皇帝便提先一步开了口。 “你既伤了,今日便先回府吧。”凝视着容洛,皇帝声音格外低沉,“若不然今日不知坐到什么时候,你膝伤恐怕难以承受。” 为了今日一举诛杀容洛,容明兰不知筹谋了多久等待了多久。他急切激动,皇帝这种情绪怕是不比他少多少,甚是更为期待。眼下他开口放容洛离去,几乎等于粉碎他多日辛苦。口齿颤动,他一步上去,听到容洛开口。 “父皇诞辰,明崇是长女,不在席像什么话?发物不能食,别的总能吃了,记得每年父皇大寿都有糟鹅,今年大约也一样吧。”容洛轻轻勾唇,将计就计,“膝伤坐一两个时辰也不打紧。待明崇尝过糟鹅,过了亥时,明崇再告辞罢。” 她与皇帝有话直说,这话里的意思大约是她虽放权也顾及声名,不留下恐遭百姓议论纷纷。在座除了容明辕以后的孩子皆不知她与皇帝龃龉,听不出两层话之外,别的如容明辕容毓崇容笙这些,都在刹那里得悉了容洛深意。 这话明白叫人多想,自然不会是什么好听的话。皇帝看了她一会儿,不轻不重地颔了颔首,便转身向上座走去,在她前边站着的容明兰看她自己要留下,蓦然松了一口气。大殿里众人各归各位,容明辕握着药正在细嗅,注意力也不在她的身上。容洛扯平裙褶,与他说一声自己要去更衣,握住了何姑姑的手。 一步踏出大殿,容洛垂眼:“我瞧明兰今日与之前的反应,大约还不知厉美人那儿有封他为新帝的圣旨。你去吩咐一声齐先生,叫他去把圣旨取过来。” “那厉美人……?”何姑姑斟酌一下,“杀了么?” “她既不知好歹与我异心,就不必留着她。”容洛深一脚浅一脚的,语气却无比冷静,“做成北珩的手法,处理干净一些。对了,本宫的匕首呢?” 何姑姑捧出来,“按殿下吩咐的,令公调了人作宦官打扮进来了,方才已经接首。今日不管是陛下也好,太子也好,都没有可能与殿下有一分差池,殿下可以安心行事。” 匕首锃亮锋利,容洛只看一眼就把刀刃收进刀鞘。沉首,容洛将刀扔在大氅上头,走进屏风后更衣:“那酒本宫喝不得了,下面陛下不是与太子合谋引我刺杀,便是联禁军清君侧。你也别磨蹭下去,去见齐先生吧。” 撂起步摇下那一捧金流苏,容洛昂首让春日将襦裙上的衣带系好,见屏风外人影动作,容洛眼睑一顿,唤止何姑姑的步伐。 “你在殿中省识得拟旨宦官么?” 拟旨宦官?何姑姑十分默契:“殿下要拟旨?” 容洛穿上外衫,吩咐:“拿到圣旨后去殿中省,叫那宦官照着那旨写一份一模一样的圣旨拿来给本宫,上头封储的名姓改成容毓崇的,不必盖印。” 玉玺在福宁宫,容洛的人是无论如何都进不去的。自然,做这样的事博取容明兰信任亦是风险甚大——因宣太宗年间出过混乱,大宣布旨之后便是皇帝书一份原旨盖印收起,再由拟旨宦官按圣旨再书一份盖印发下,她如此作为,来日容明兰上位,或是仓促之间出了差错,都无异于是在悬崖步行时自引狂风——但已不容再做考虑。 重生到如今,还有一月她便将要二十岁。她已让皇帝逍遥五年,再给一年、一月、一日,她都不乐意。 她要他死。 恨不得是立刻。 她用意明显,何姑姑忠心耿耿,得了命令立即就退了出去。戌时钟敲,何姑姑动作飞快,在她迈出宫门那刻,便将那一卷伪造的圣旨放进了她的手中。 更衣打扮也不会离去太远,只是就近寻了个宫妃的住所,将一早带着的衣服首饰换上罢了。 入夜时分,花园石道这一路静谧至极。皇帝大寿,宫婢都在近前伺候,送菜的太监也不会走这一边。容洛安心将圣旨打开,粗略扫了一眼,伸手摸了摸墨迹。 墨水干透,似乎书就已久。何姑姑陪在身旁,将气息定下来,“樊嵩听闻殿下要用,特地在童福写完后拿去火上烤了一下,如此不会太新,符合殿下心意。” 容洛了然颔首,又淡淡问道:“你还与樊嵩相好么?” 樊嵩她一直没有处理,也不知近况。但提起来,她还是记得这个人的。 “没了,跟了殿下这么多年,一双眼睛早得观音水洗得干干净净。”何姑姑如实道,“戚悠那事后我就没了他消息,也不知他调去了殿中省。今日他也是偷听到了,想要讨好殿下。厉美人那处才完了,这处又弄一条命恐会惹人疑心,奴婢琢磨着晚些时再吩咐人处理。” 她有分寸有脑子,容洛也不会理会这些,何姑姑做不好的事,春日也会盯着。 摩挲圣旨,容洛走出石道,便听见了一句低叱。 “去了这么久,怕不是跑了!”容明兰望着禁军首领武思丰,满眼火气。见送菜奴婢回首,他似感自己声音大了些,阴沉着脸压低声音:“还不去找!” 一听就是在寻她。容洛握着圣旨立在暗处,莞尔道:“找本宫么?” 石道过来还没挂灯笼,容洛在暗处发声,骇了容明兰一下。赫然看过去,光线黯淡,他也没看到容洛手里的圣旨。摆手让武思丰退下去,他收整了一下神色,“皇姐原来在这里,不是更衣而已,怎如此之久?” 他与她反目以后便没几分好脾气,责问当头落下,容洛微微一笑,径直举起了手中的圣旨:“自然是因为看到了些好东西。” 明黄布帛扎眼无比,方才容洛左手拿着,垂在身侧,容明兰方才没有看见。此下兀地看到,他视线一晃,看穿似地抿了抿唇角:“若是明霄的圣旨,我已经看过了。” 容洛放权以后他考量过许多东西,关于容洛最终能用的招他都一一猜测,符合常理的,剑走偏锋的,甚至是幻想神话当中才能发生的,他都思虑过。如今见容洛这样,他依照自己的推测,便自然而然觉得这是明霄那卷旨意,为的,就是利用他对不能获得皇位的恐惧,来使她获得胜利。 “你觉得是明霄那儿拿到的那卷旨?”他毫不诧怪,仿佛胸有成竹,直教容洛不禁轻笑,“容明兰,你被北珩压过一头,当真是不奇怪。” 笑意带冷,容明兰立即意味到话里的不同寻常。与容洛对视,容明兰接住她扔来的圣旨,一看见内容,手腕一抖,抬首,便看见容洛冷意浸满一双桃花眸。 “你与陛下要毒杀本宫不成,下来是不是还有别的打算?容明兰,你有本事你就动手试一试,反正你最后也要给本宫陪葬!” 【作者有话说】 第八更。 第185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撞破。(已替换)◎ 容洛明了挑明今日阴谋, 容明兰却一点也顾不上这些。握着圣旨的双手微微打抖,他一步上前攥住容洛手腕,结结巴巴地发问:“这东西哪来的?” 他接过见过的圣旨都不少, 一瞧上头的内容就知道是拟旨太监童福的手笔。童福是崔诵翁手底下的人,崔诵翁对皇帝又万分忠心,既是他所写,那便足以证明是皇帝立旨让崔诵翁交给童福誊抄。没有旁人伪造的机会。 容明兰惊慌失措,全身力气似乎都用在了手上。容洛被他扼住手腕,眉峰蹙了蹙, 挣开他的手掌, 看着他的脸冷笑:“近来监国, 大小圣旨皆需经你审视, 你都看了那么多, 还认不出来?自然是本宫从殿中省拿来的。怎么,不是张牙舞爪地觉着本宫碍事, 气概恢弘地要与父皇联手?如今当真死到临头了,那胆大的模样倒怎么就不拿出来给本宫看看。” 她手腕红了一圈,近脉搏处两个青黑的指印,一碰就疼。容洛一边低眉摩挲淤青,一边揭穿他的筹划,眉目里一片轻飘飘的漠然。分明此事也攸关她的命运,但到了她这儿, 偏生她是一点也不慌乱,冷嘲热讽, 又无一不是她素日的作风:要死也得多拉几个陪葬。 悠哉悠哉的姿态, 明明让她显得温柔许多, 但容明兰站在她面前, 却感觉她真真是应了私底下传说的那句“八面罗刹”,是个笑着饮血的女子,骇人万分。 寒冷从椎骨窜上来,容明兰手重重一抖,唇角抽搐着强硬拉开不屑的笑:“那又如何,你总得死在我前头。皇姐也看到了,这中宫没一处不是禁卫,皇姐方才既没能走,眼下就是长了翅膀也飞不出这宫城一毫。” 崔诵翁因重澈已与容洛来往,容明兰不知,也就猜不到那圣旨是真是伪。他熟悉童福笔迹,看到内容慌得不能再慌。强撑着,不过是因为对容洛有恨罢了。 恨她宠誉万千,恨她压自己一头,恨自己不如她……故而,不想认输,也不愿再一次落于她之下。 他手掩在袖子里,袖子却无风自动地打颤,容洛瞥一眼,见他心虚地移到身后,他什么心思,她都一下看穿了。 “本宫摸阎王胡子摸了这么多年,你觉着本宫会怕死?是,本宫说不准是死在你前头。本宫一死,后头剩了你与北珩,你也尚能得几日喘息。民人说瞬息万变,你的心思本宫也晓得,就是觉着还有机会翻盘是不是?”将容明兰心思一一点出,容洛整理衣袖,看他一眼,一嗤:“可是,你觉得本宫会给你这个机会?” 容明兰身后衣衫濡湿透彻,握着圣旨的手瑟瑟地抖。闻言,他后退一步:“你能做什么,杀了我?”咬牙吞咽,他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你要逼宫?逼宫,然后杀了我?像杀了六叔和明霄那样,是不是?” 他此时已经慌乱和紧张到了极点,初始时是为了圣旨,现下,却是容洛带来的压迫感更厚重。 小步轻缓地后退中,一声枯枝的碎裂声在他鞋跟下响起。故作沉稳地面容在这一声下开始崩碎,他赫地看向容洛,便目睹蔑视的笑意自她眼中缓缓升起。 “那就是太便宜你了。”容洛漫步出了阴暗的地方,绕到他面前,平视他轻声启唇:“本宫知道你与父皇什么打算,不想打草惊蛇才留下来。一旦你用禁军擒我,四家便会立刻投靠容毓崇。七弟聪明,绝不会辜负本宫期待,想必会用极手段替本宫报答你。四弟,当初扶持你,本宫是为保命,却也是真心实意尊重你疼爱你。现如今你不懂偿还恩德,还与父皇害我,那么本宫理所应当要你——生不如死。” 四字咬重了音,从朱唇里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带着森冷,掷地有声。 小雪有风,点点细密的雪飘飘悠悠地落下,灯笼碰撞,温暖的橘色映透漫天雪花,一时间似有无数萤虫飞翔于空。容明兰目不转睛地看着第一点萤虫飞过容洛身后,汗水淌过眉睫,不禁眨了眨眼。 而这一时,大风自廊下席卷而过,叠叠灯笼被吹向这一方——大光明照亮容洛,珠钗金光熠熠,漫天萤虫仿若被一瞬点燃,那最初的第一只萤火虫带着火光落在容洛肩头。 银红襦裙扬起,若一团大火飞腾。而火光中,连隐南那漠然地面目、充斥着鄙夷的眼神,无比清晰。 陡然与她双眼撞上,轻贱深入眼底,容明兰蓦然一退。 ——视线清明。 愕然停住步子,容明兰怔愣扬首。看清眼前容洛和雪花,他眨了眨眼,错愕拂袖:“你吓不倒我!”连连后退数步,他大怒,“容明崇,你吓不了我,也永远别想压过我!没用,没用!本宫,本宫……” 感受到手臂不听使唤地抖动,他厉叱:“本宫不会输!不会!” 幻觉让他惶恐至极。他比容洛小一岁,不是没见过连隐南。当年容洛受宠,他上头两个哥哥也未夭折的时候,他曾与他们一道见过连隐南。 他出身低贱,母亲是个宫婢,没到念书年纪时一直与母亲住在宫里不出门,许多东西也就不太清楚,故而,在见到容洛的时候,他便唤了一声“阿姐”。 这一声招致了连隐南的不满。她当即令喝他改口称容洛为“皇姐”,并以一种极为刺骨的、鄙夷的目光看了他良久。 那目光,仿佛就是在说他“废物”。 长公主(重生) 第114节 他真的是废物么?可他才是太子。而运筹帷幄的连隐南却早已长眠于地。 他不会输。 风水轮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连隐南都能死,他为什么不能赢,为什么不能当皇帝? 他不会输。 颅骨里传来隐隐地疼,容明兰回神,瞪视容洛,拔步转身。 “你有禁军,容毓崇还有千牛卫。” 侧过身去,他听到容洛冷冷发声。倏地回首,他双眼大睁。 “你是螳螂,容毓崇是黄雀。”容洛恹恹垂眼,唇畔滑开一笑,“一旦本宫死,你便会被容毓崇以疯病发作斩于殿中。本宫曾与重澈提及你头风一事,你猜,他会不会告知容毓崇?” 会不会?会。 因为容明兰头疼之事不是重澈转告,而是她亲口告知。 毕竟,这是一个可以翻盘的筹码。 得过容洛告诫,容明兰对此事已是十分小心翼翼,平日用药还说是崔妙仪的求子偏方。眼下知悉容洛将此事透露,他猛地冲上去,目呲欲裂:“你竟敢将此事……!” 秋夕一步绕过容洛拦在他眼前。两人隔绝,容明兰步伐被迫停顿,握拳:“你够毒!” 容洛并不恼怒,轻笑道:“既然前路后路都断了,便与本宫联手如何?” 听到关节咯哒的声音,容洛敛衽,施施然自顾自道:“本宫目的只在保命不在皇位,从前为忌惮为殉葬的遗旨,现在为的就是此事。此事如若了结,本宫没了顾忌,便会出降嫁于重澈。你好好想想,要不要趁此机会用禁军压制父皇,攫取父皇手中权势,保本宫性命,安你一颗上蹿下跳地心。” 她将他退路斩断,为的就是逼迫容明兰对皇帝动手。此下局势明了,她这一方也彻底站在了光亮的地方。容明兰若是不动,那除了死,便再无可选。 一瞬静寂,雪花在肩上积了薄薄一层。何姑姑打起伞,容明兰便红着双目斩钉截铁地开了口。 “不可能。”攥紧圣旨,他盯着她,牙关喀喀作响,“我绝不会如你的意!” 似乎预料之外,似乎意想当中。容洛看他拂袖而去,扫了扫肩头雪,抬步往大殿方向行去。 只前两步,她听见一声踩断什么东西的声音,回身朝声源眺望。一道朱色踉跄奔入林里。 . 通往文德殿的路有许多条,这些路当中植满树木。而今隆冬,这些树木落叶秃枝,枝头上积满雪,树干当中更满是雪堆。 凤鸾绣纹的朱衣挣扎在林中跌撞而行,蓦地失神摔倒,旁边青衣的掌事便惊慌扑过去。 “娘娘?”扶起谢贵妃,陈掌事见她双目空洞,忙伸手在她眼前摆了摆,“可不是愣的时候了,前头还有两步路。若是再不回去,怕是殿下会疑心娘娘的。” 方才谢贵妃撞见容洛与容明兰争执,绕了路进了林子偷听。前头谢贵妃听得拧眉,后头听到了什么“殉葬遗旨”便成了这个呆滞的模样。幸是她拉走谢贵妃,如若不然,怕是要让…… “原来是母亲。” 神思琐碎,陈掌事还没庆幸完,抬头就看见了站在石道上的容洛。惊道:“大殿下!” 这一声终于将谢贵妃唤回。抬首,她见容洛一身银红,面无表情地望着她。跌跌撞撞奔过去,怔怔道:“你父皇……要你殉葬?” 【作者有话说】 第八更。 第186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散席。(已替换)◎ 扶住谢贵妃的双手, 她的重量一下就通过双臂压到了容洛身上。见容洛不语,只是将自己望着,谢贵妃拖着裙衫站起, 紧紧捏住容洛纤细的手臂摇动,惶急质问:“是不是?你父皇要你殉葬,是不是?” 一双肖似的桃花眸锁住自己的双眼,凝望时犹如一面铜镜中映出的同一双眼眸。容洛与她对视,步摇的金流苏在摇晃下左右打架,其中一束狠狠划过她的耳廓。 细密的痛一闪即逝。容洛手上使力扶正谢贵妃, 松手后退:“母亲既然知道了, 便选吧。” “明崇。”容洛声淡如水, “——抑或父皇。” 包容瀚海的双眸风平浪静, 似乎也被隆冬冰封, 一眼望去,沉静, 又格外疏离。 这样的容洛与这样的眼神要谢贵妃心跳。心脏擂钟一般咚咚地响,谢贵妃面色白如香烬,双臂保持攀扶容洛的姿态僵硬在半空良久,她惊骇低喃:“你父皇,真的要杀你……?” 陡然趔趄一下,她扶住陈掌事,眼眶泛红, 不可置信:“不该这样的……”圆睁的眼中泪光泛泛,她看向容洛, 失神摇首, “……明崇……陛下……——本不该这样的。” 气若游丝, 满满地失措。容洛与她相视, 看着她在陈掌事怀中愈发站不住脚,抿唇:“是,本不该是这样的结局。但明崇必须活下去。”她掀眼,眼角的绯红胭脂有如以血描画。她昂首,坚定如是,“像祖母,不是女儿的错。不是。” 一句话重重咬在齿间,十分简洁而详略地将她这么多年痛苦的根源袒露,明明白白地告知了谢贵妃,她有多恨。 肖似的面容可怖,可她不是皇帝的女儿么?她是。 她是谢贵妃怀胎十月拼命生下的女儿,是皇帝好不容易得来的长女,更是与皇帝血脉相连的父女! 可是呢?因为一张脸,她是皇帝女儿这件事便被彻底抹杀,他要她死! 二十七年,前九年是连隐南手中的傀儡,后十八年,她又成了他与容明辕手中的一具提线木偶——多痛苦? 她几乎恨进骨血。 恨到麻木。 所信任的丈夫与自己的亲生女儿反目成仇,在地狱里互相撕扯,谢贵妃万分痛苦。容洛轻语坠地,谢贵妃张了张口,嘴唇便不自主地抖动起来。一道清泪横面而落,她垂眼瞌目,蹙眉一笑:“母亲……对不住你。” 莫名的话语,似乎也没有站在她这方。容洛寒心良久,一颗心千疮百孔,也不缺这一个窟窿。低眼轻轻吸一口气,雪气穿透胸腔,顿时教她清醒了许多。 松开攥着裙子的手,容洛扶住秋夕,背过身要走。但只前行两步,她又停下了步子。 微微侧首,容洛看向谢贵妃,嗫喏开口:“母亲若对明崇尚有几分爱……便请母亲今日一日不要开口。只要母亲不说话,来日母亲恨明崇,母亲要扎明崇多少刀……明崇也绝不嚷一声。” 她于皇帝有恨,于谢贵妃则有愧欠,纵然两者可抵,也是天差地别的距离。她恨皇帝,便如谢贵妃爱皇帝那般,永远不可能、也无法放弃。 . 容洛返回文德殿时,容明兰已归来许久。 那卷圣旨容明兰没有还给她,但也没有捅露给皇帝。她从外头迈步进来,殿中座无虚席。容明兰坐在她席位旁,一语不发地喝酒,怀中鼓鼓囊囊地,一瞧就是装着那卷黄纸。而上座的皇帝,则依然与容毓崇兴致勃勃地说话。 殿中宫妃与皇嗣分座,皇帝生病,从简庆生,宫妃这里也就只坐了三妃四嫔。容洛一目望过去,见谢贵妃位置还空着,担忧着抿了抿唇,便看见皇帝以一种厌恶、痛恨的眼神看着她。 连隐南喜银红,她面目肖似她,是有意穿了一身这样颜色的衣衫来恶心皇帝。瞥见皇帝目光如此,容洛笑了笑,大大方方地敛衣福身。 皇帝与她嫌隙甚深,容洛什么心思他自然清楚。换做往常,他也该喝令容洛更换其他的颜色的襦裙,但一想今日设局,他觑一眼顾自饮酒的容明兰,颔了颔首。 容洛归席,谢贵妃姗姗来迟,这一段时辰里不知她心绪如何,容洛原也有几分担心。酒过三巡,谢贵妃却也没有揭穿她今日谋划。甚至,多一句话,也都没说。 “儿子想起来一件事。”提着酒添满酒杯,容毓崇见皇帝笑着摇手拒酒,兀地蹙眉,“前些时日重先生替儿子引见了重大公子。” 朝堂洗牌,如今五家里以重家坐大。容毓崇提起重家,皇帝望过去,容明兰脸色一僵,倒酒的手腕一抖,一柱水花便落到了桌案上。他手忙脚乱拂开,就听容毓崇开门见山:“府中长史顾峦大病回乡,儿子拿不好主意,就问了仆射。月中时,重大公子从郓州回来,儿子就应仆射意见见了大公子。我与他意气相投,大公子也与府中商议好答应兼任。儿子琢磨着这几日折子就会递上去,父皇要是看见了,可一定要答应啊。父皇要不答应……儿子可就牛犊打滚给父皇看了。” 容毓崇言语里带着一股撒娇的劲儿,仿佛皇帝不答应,他便能耍无赖地如个三岁孩童一般在众人眼前撒泼到皇帝答应为止。直引得在席的一众皇嗣妃嫔忍俊不禁。 皇帝显然十分喜欢容毓崇,着近侍添酒,皇帝笑了笑,深以为然地摇首:“朕可不信。” 宠溺无比,昭昭打趣容毓崇。容毓崇听闻,也不说几句潦草应付,倏地起身,他一副当真要做的模样吓了皇帝一下。被药汁呛了呛,皇帝忙放下酒杯:“像什么样子!” 凶不到底,十分里八分是温和的语调。容毓崇松开撂起的下摆,嬉皮笑脸地拱袖:“那父皇可准许重翰云的求旨?” 话回到最初,皇帝望他一阵,佯怒摆手:“朕难得高兴,谈什么政事!准了!” 三两句话便将重家放到了容毓崇的身后,可说是草率得不能再草率。但此事后又意味着什么? 谢家扶持容明霄,容明霄便成了容明兰一个大敌。那么没了制衡的重家扶持容毓崇,又会如何? 至少在容明兰心里,铡刀已经悬在了头顶。 立新帝的圣旨还在怀中,容明兰不做他想,只认为皇帝欺骗了他。再看席上他与容毓崇父子二人其乐融融,他心里愤怒沸腾,眼底可见一片浓郁的乌黑。 双拳紧握,十指似要碎裂时的发出响声。容明兰低首,旁席上容洛轻轻嘲笑垂入耳中。 “早知如此,本宫当初不若选容毓崇。”抽出匕首划开鲮鱼细嫩的肉,容洛差近侍送去给末座的容毓崇,拾起筷箸,“才干卓越,未来新帝,能保下本宫的性命不说,他定然不会是你这样以怨报德的白眼狼。” 容洛一改素日对他的态度,一句一句都是扎在他身上的刀子。可他根本无法反驳。 咬牙饮酒,他望向皇帝,正对上一双略含愠怒的眸子。 是在责怪他迟迟不引诱容洛做出不敬之举。 利用他还怪他? 让他代替他的好儿子容毓崇杀了容洛,以为他不知道代表着什么? 重澈的恨、四家的怒火与百姓的愤懑全都由他承担。他再被杀了,他的好儿子容毓崇继位后便是一片平坦,不能再顺遂。 一石三鸟——当真毒辣。 心中冷嗤,容明兰低眼,像是没看见一般继续饮酒。 容洛的话终是让容明兰心生恐惧。这恐惧教他站在了那卷圣旨的角度上去看尽了今日的筹谋,所做的推算自然也是不利于他的猜想。容洛余光睇着他端起酒壶,夹起一只饺子送入口中。 容明兰不按计划行事,皇帝也不能妄动。不愉地扫了容明兰一眼,他转目向容洛,重重沉气。 诞辰上各个皇嗣都有话说,唯容明兰与容洛十句话都说不到。宫妃渐醉,皇嗣这处亦愈发困顿。亥时转瞬即至。 刀刃与刀鞘分离在案几两旁,容洛收起,握在手中,挪膝退出席位。 扶着容明兰的案几站起,容洛手上一松,款款出了席位,与皇帝告辞。 皇帝心急如焚,对容明兰突然间打乱计划的举动气愤无极。无法阻拦容洛,他放手让容洛离去。 匕首横陈酒壶旁侧,容明兰抬首,与容洛婉丽双瞳相对,他目视容洛出了殿门,冷冷移眼,又迎上了皇帝寒冷的双眼。 皇帝此时气得七窍生烟,再饮几杯酒,他便直接散宴让众人归宫。 诞宴是针对容洛布的局,最重要的目标离去,皇帝自然没有必要再与众人虚情假意地做开怀大笑的模样。点名容明兰留下,皇帝看谢贵妃步出殿门,将武思丰传召入内。 “明崇应当还未离去,你立时领人传令说朕要她留宿明德宫。若是要人出了宫,你也不必回来了。”挥袖要他赶去拦下容洛,皇帝令殿中人退出门外。 殿门合拢,皇帝看向跪在殿中的容明兰,将他一脚踹翻。 “朕要你领人诛杀明崇,你说不负所望!何来不负所望!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今夜明崇不死,便是你死!” 【作者有话说】 第十更。 服气晋江,抽得稿子自动手动都发不出去。困得要命还得手动发。 ps.在这顺便说件事,收藏了《图国》和《外星人花瓶系统》的美人们,因为这两本书是在我不熟悉晋江排榜规则的情况下开的文,上传章节的话会错过所有自然榜,所以,这两本书我会重开一次文案。美人们已经收了的,可以删除收藏然后再重新收藏新开的。感谢。 然后,《图国》正式开文时间在这个月的六号→_→ 长公主(重生) 第115节 以上,么么哒。 第187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匕首。(已替换)◎ 皇帝在上座踱步悖然, 大殿空气中仿佛漂浮火药,稍一不慎就会爆炸。容明兰平日对皇帝的顺从,按理这样的情形下已经立时认错补救, 但这时分他却没有一点恭敬或是害怕流露于脸面。 跪在大殿中央,容明兰双眼阴测测地看向皇帝,冷笑:“父皇早就想儿子死了了吧?” “皇帝过河拆桥”,是容洛在容明兰心中埋下的一颗种子。对于容明兰而言,此时最提不得的,便是一个“死”字。那威胁的话从皇帝的口中吐出, 他心窝里的火气上涌, 又恨又觉得格外好笑——倒真的都如了容洛的说法, 在皇帝眼里, 他不过是一具随时可以抛弃的傀儡罢了。 容明兰满身酒气, 就是自持忍耐地端正跪着,那身形还是有些晃荡。皇帝乍一听这话, 皱了皱眉:“听到了就立马动身。”又上下扫量他一眼,“你是太子,成日沉迷酒色成什么模样?回来时别让朕再看到你这个样子。” 端量时的视线带着浓浓的嫌厌,容明兰虽醉了些,但也没眼花到这眼神都看不清楚。 目光横过面目,宛如千万片刀子割过皮肉。容明兰心房一跳,双手攥住衣摆, 下唇紧了紧,他问:“父皇真的会让儿子安坐太子之位么?不会给别人?” 两个问题, 冰冷的语调。皇帝心底焦急, 见他如此话多, 迟迟不动, 不禁抿了抿唇。 他是否想要容明兰做新帝?这个问题在他心里有两个答案。 他依然想将皇位留给容明辕,可容明辕对容洛的喜爱与护佑有目共睹,若是直接将位子给容明辕,容洛不见得会像容明辕对待她那般大发慈悲忘记狸猫换太子之事。所以,若是容洛在世,那容明辕最好是不要直接当皇帝,甚至是最好不当。 但……倘使容洛离世,这问题便就会是另一个答案。 谢家离去,朝堂洗牌,五家仍在,可有了京外四家入朝,便是容明辕登基也不怕权臣功高盖主。不过,八世族林立的朝堂,倒也不见得当真万无一失,不然他又为何留旨厉美人,与她协定他离世后再拿出来拥容明兰上位? 自然还是与容洛一个心思,想要以容明兰作为挡箭牌的。 花白的须眉微微颤动,皇帝闻问,哑声道,“金口玉言,绝不反悔。” ——绝不反悔? 得到这样的答案,容明兰不但没有喜色,甚至无比胆寒。他信任皇帝,一直当他真的会履守协约,在他杀了容洛后便将皇位给他,但是呢?他却打算易储于容毓崇。 他不是没疑心圣旨是否是容洛伪造,故而他才有了一问,想以此看看皇帝的反应。 若是皇帝从始至终没想过将太子之位交给其他皇子,那定会斩钉截铁。可偏偏,皇帝在回话前,思考似地犹豫了一瞬。 他由容洛辅佐多年,耳濡目染,对这些细微的东西甚是注意,更不说他自小改不掉的敏感性子。 目睹皇帝抿唇、动眼,他心中热焰高腾。锦布的暗纹磨得指尖发疼,他脊骨在那寒气下不禁直挺,咬了咬牙,他质问道:“那父皇为何要让北珩得到重家辅佐?明辕身边有琅琊卢氏,有太原王氏,如今重家坐居朝局,势力堪为广大,父皇为何要让北珩得到重翰云?” 宫殿外寂静无比,容明兰一声高吼,大殿里尽是他的声音。皇帝睇一眼紧闭的殿门,对容洛是否出宫一事不安至极。这一下容明兰不恭不敬地质问,他心里那些对他破坏计划错失时机的恼怒一齐冲至眉间,低沉一叱:“容明兰!” 警告震耳,却叫容明兰无端端想起容洛。 想起容洛是怎么直接唤着他的名字嘲讽他痴傻入套,想起怀中那卷从她那儿夺来的圣旨,想起……皇帝对容毓崇和容明辕的亲昵,以及容明霄的死。 那把匕首依旧躺在身侧的桌案上,容洛似乎爱花,对各样花卉的喜爱深入她起居玩乐。什么牡丹桃花簪子,红菊芍药的箱匣,便是这普通的一把匕首上,也要铸一朵银灰色的冬梅。 ……银灰色的梅,与他多年前从容洛那儿收到的匕首一模一样。 ……他还记得,那会西南洪灾,暴民诸多,他用这匕首,杀了一个袭击他劫粮的孩子。 孩子遗憾的双眼与身体里迸出的血花仍如昨日见。容明兰转眼看向双手,没有血,也没有颤抖。 “父皇,”他双眼血红,气息动荡,“儿子在此请父皇赐四家族长入詹事府,并以平朝慧任典军。” 他还打算给皇帝一次机会。只要皇帝答应,从前一笔勾销,他会站在他这处,会还皇帝一个他想要的天下,只要…… “荒唐!” 容明兰话罢,皇帝便赫地转身瞪住了容明兰,大声呵斥。 皇帝不知容洛作为,也没有预料到今日之事已经败露。在他眼里,眼下的局面不过是容明兰远离容洛而已。至于其他的儿子,容毓崇很守分寸也很有分寸,得重澈辅佐,他也无需操心;容明辕与容洛一心,但也不算威胁。这样的情况下,容明兰放跑容洛,又提出这样的要求,在他看来,那便是容明兰狮子大开口,故意坐地起价。 对容明兰失去掌控让他怒上加怒。他一声呵斥完,更气急败坏:“你算什么东西!敢威胁朕!” 已然是心里话。容明兰与他父子异心,又被容洛挑拨,听了这一句,脸色深黑,咬牙片时,他扶着桌案站起时,匕首已握到了手中。 袖子盖住手上的动作,容明兰望着他,胸膛起伏:“什么东西?是,明兰只是‘东西’。毕竟,对父皇而言,父皇的儿子就只有毓崇与明辕!明兰与明霄、明安这些儿子……都是替他们铺路的石子而已!是不是?” 他一步步逼上,皇帝纹丝不动,手腕抖动几下,他低喝:“孽障,谁教……” 一步之遥,话未尽,刀光迎面刺来,皇帝擒住容明兰的握着匕首的手,双眼怒睁,又是一句“孽障”。但这次结果同样,只这两个字,容明兰让他什么都说不出。 死死抓着容明兰握刀的手,皇帝禁不住容明兰巨大的力气,后退一步,双手颤抖着使劲将那匕首偏离腹部。皇帝上了年纪又生病,再拼命也及不上容明兰一半的力气,容明兰愤怒无比,动了杀心后力气更盛,皇帝偏移位置,他咬牙,赫地使劲朝着皇帝扎去。 惶急闪避,皇帝双腿碰倒案几。跌坐在案几上,他依旧没放开刀子,即便刀刃划破他的手。 明黄的东西露了一截在容明兰的衣衫外,皇帝明白过来,鼻息紧促,“你怎能信明崇……!” 顷刻之间皇帝已经猜到容洛从中作梗,但此时的补救已经无用。他幌神一下,手上一松,匕首就猛地冲过他的肩头,刺进案几里。 匕首被木头咬住,皇帝趁机,赶紧爬起,叫了一声“来人”,他往殿门冲去,便被容明兰扣住了后颈。 “无非皇姐,无非父皇。选她——至少儿子还是储君。” . “这孩子叫雾生,是个好手。大殿下胸有成竹,奴婢也不妨大大方方把奴婢的义子托给大殿下。”示意叫雾生的小宦官走到前头来,崔诵翁腆着脸笑视容洛,“奴婢也不求殿下给这孩子个大位置,只求能让奴婢养老就是。” 崔诵翁在皇帝叫众人退避后就带着雾生跟了上来。容洛与重澈关系转圜,也就不顾忌什么辅佐不辅佐的事情,崔诵翁因着这一层,亦同容洛搭上了关系。今日计划如何,他也是清清楚楚。 雾生转到眼前,容洛点了点头,便见着后头火光一晃,容明兰出现在了身后。 这条石道不常有人走,没有悬挂几个灯笼。秋夕春日并雾生三人,统共也就三只提灯。容明兰出现,表情阴森,灯笼半明半暗的照着他的脸,显得格外诡异。 秋夕险没跳起来,低低讶异一声,一个“啊”才出喉咙,她手中的提灯被容洛劈手夺走。 容洛没有走远,一直与崔诵翁在花园里说话。容明兰此时找到她,面色古怪,一想就不会是来抓她。提灯行过去,她耳畔敏锐地捕捉到水声。与此同时,她瞧见了他血迹斑斑的双手。 握在木杆上的手里都是血,他看见容洛目光停顿在他的手掌,声音里隐约有些颤抖:“你的话作数?” 见容洛望着他,他补充道:“出降,不要皇位。” 灯火晦暗,他那灯笼破了一个口,风一贯晃动不止。容洛的面目掩映在林丛暗影里,他看不清,紧捏着木杆,他听容洛发问:“父皇说了什么?” 问话莫名其妙,容明兰紧张万分,没有思索,如实:“父皇没有说话,死死望着我。” 他没有给皇帝说话的机会。 事实不必猜想。静默片刻,他看着容洛越过他往文德殿走去。 “回府吧。” 烛火清明,他睨见容洛唇畔赞许、欣赏、满意的微笑,以及饱含愉快的双眼。 “本宫很快,会把皇位捧到你面前。陛下。” 【作者有话说】 第十更。 下一卷是长公主→_→ 完了之后→_→是女帝。 第188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选择。(已替换)◎ 疾步走过长廊, 推开被容明兰半掩上的殿门,容洛站在门槛边,透过雾蒙蒙的灯火光亮看见了皇帝。 文德殿内一片杂乱, 血迹从上座一路蔓延到下方的席位,最终又回归到皇帝坐席。容洛立在外头,没有入内,远目打量过去,上座桌案翻倒,血手印斑斑驳驳印在桌角、蒲团与大小不一的碎瓷表面。而皇帝正仰面倒在这一堆狼藉之上, 腹部上插着的刀刃折射烛光, 亦是凭着这光亮, 容洛看清了他锦黄常服被血染红, 以及他紧闭的双目。 隆冬深雪, 没有鸟鸣没有虫叫,容洛不说话, 跟着的人呼吸也小心翼翼,等穿堂冷风一过,周遭静谧无极。 容洛先行到了这处,秋夕去外头传消息让齐四海入宫,这时她从底下钻进来,一见容洛望着殿内不曾发声,与何姑姑对视一眼, 握着伞走过去小声轻唤:“……殿下?” 轻轻缓缓地一声,时分恰好的提醒。容洛抿了抿唇, 收回目光走下石阶, 吩咐跟在身后的两个奴婢看守大殿后, 向秋夕问道:“齐将军进来了?” “将军从东宫那边过来, 奴婢急着回话,便没跟着一起。”撑着伞给容洛挡雪,她看着容洛脚踩出两个台阶外,眼疾手快扶住容洛的手臂往上一提,继续道:“姜先生也进来了。按殿下说的,出了事殿下不碰不摸,全由先生带人处理。瞧着这会子他大概也和童福他们碰了面,估摸着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 容洛有异样,秋夕看出来不说,容洛也不会开口。 不过……她也不知要说什么。 或许是恨了太久,她亲眼看到皇帝尸身的那一刻……反而没有预料中的痛快。 容明兰告知她皇帝被他所杀时,她是当真的感到满意和愉快。但亲眼确认后,似乎又没有那种感觉了。 分明她是盼着皇帝死的,如今皇帝当真死了,她却除了松一口气,就再也感觉不到任何的、曾经猜想过的情绪。 “……自由么?” 扶着容洛,看着她双脚落到雪地上,秋夕陡然听见容洛低喃。 那声音低如蚊讷,内中似乎夹杂着恍悟。秋夕不大能懂,疑惑道:“殿下说什么?” 容洛掀眼,望她一望,轻笑:“没有什么。”话落,她看向前头拐角处苦脸对谁说话的恒昌,问道:“什么人?” 石道上挂起了灯笼。恒昌立在那,一瞧见她,后退一步。 拐角处与恒昌争执的人听到容洛声音,在恒昌让开后立时动了双腿。 朱色衣裙扫过树枝,容洛看着谢贵妃扑上来,满目惶急地抓住她双臂:“你做了什么?” 齐四海还在路上,宫中没有什么人手替容洛看守后宫妃子。谢贵妃在皇帝死后兀地出现,可以说是对容洛极其不利。 关于羚鸾宫到文德殿须花多少时间,容洛熟悉至极。与谢贵妃对视,容洛蹙眉:“母亲看见了什么?” 谢贵妃在撞破她与容明兰争执后闭口不言,容洛便以为她当真会罕见地站在自己这方一次。散席至今不过五刻,羚鸾宫离文德殿甚远,陈掌事不在她身边,那么便是谢贵妃有意支走陈掌事在此留下——文德殿离谢贵妃所站地方不远,谢贵妃必然是听到了、看到了什么,才会有此一问。 “我看见明兰手上有血。”谢贵妃无比急切,“你对你父皇下手了是不是……不,明崇,母亲问你,是不是你与明兰一起动的手?” 谢贵妃一声声的“你父皇”,教容洛不禁拧眉。她被谢贵妃拉紧手臂摇晃质问,她抿住唇角,沉眼:“明兰动的手,明崇杀的父皇。” 手臂上的力道松开几分,容洛掀眼:“母亲恨明崇也无所谓……明崇求得解脱,永不后悔。” 若曾经还在乎谢贵妃感受,那么眼下容洛是当真如她所说,不会后悔。 当年皇帝起了头将她推入深坑,她泥沼中挣扎至死也没有自由。这一辈子或许“傀儡”命运仍高悬头顶,但至少……提线的一人已经死去。 开头是个好结果,她便更能一往无前,将所有线从自己身上剪去。 坚定的眼神落入眸子,谢贵妃与之相视多时,低眉,复而悲戚地看向容洛:“解脱么?” 长公主(重生) 第116节 谢贵妃眼中都是泪,语调更是悲哀万分。容洛未曾说话,她已望着她哭着笑起来:“明崇……母亲只问你一句,你当真想要皇位么?即便从此尝尽苦痛,即便这辈子永处漩涡……即便……这辈子你都要与所爱隔阂,你也要皇位么?” 她笑得无比难看,却没一分不是无奈。容洛看着她,平平反问:“母亲觉得明崇过的,不是这样的日子么?” 她三岁被连隐南重视。从连隐南看出她肖似容姝的那一日起,她便已经没有一时一刻,不是身处风暴中心。 皇帝怕她,兄弟姐妹都忌惮她,便是谢家,最后也与她反目。 人人都觉得她无时无刻不在筹划篡位。可她三岁那年,九岁那年,十四岁那年,想过要皇位么? 她不想——但,既然每个人都觉得她想篡位,那她为什么不要? 闻言,谢贵妃眼中泪水更多。数行清泪落地,谢贵妃望着容洛,哽咽:“母亲……对不住你。”掩面,她泣泪不止,“是母亲对不住你……” 她一次次重复道歉,容洛也不知如何作为。袖袍底下指尖动了动,容洛沉声敛目。 “母亲回去吧。” 话语轻轻落地,哭声渐渐微弱。不知过了多久,何姑姑方才小声附耳:“殿下,贵妃已经走了。” 大雪白茫茫,风声呜呜地悲鸣。墨色之下灯火簇簇如星,缀满宫城。 泪滴在地面结做薄冰,容洛垂目看了许久,一语不发地朝前行去。 齐四海的人已入了宫,过了一截石道,立在太液池边,远目可见对岸一片盔甲银光与火把的暖橘色交相辉映。容洛立在这一处,看他调兵戒守宫闱,视线落到东北边,对何姑姑问道:“向凌竹的慈仁宫就在那一边吧。” 东北那方可不止是慈仁宫,英华宫、景阳宫同皇帝的福宁殿都在那一处。容洛发问完,又不等何姑姑回话,自顾自地道:“记得向凌竹死的那一年,也是这样的大雪。” 向凌竹死在隆冬。那一年她重生,记得向氏作为皇帝帮凶会对谢家与她不利,便毫不犹豫将向氏了结。 十四岁,五年前,势单力薄,能用的刀一个都不在身边,只能以自己为利刃。但是……很高兴,她打了一场胜仗。 甚至可说,没有那一场战争,便也没有此时的她。 走了两步,容洛对自己陡然想起这些事感到好笑。可思绪芜杂,在这一时隐隐不安的如水草纠缠心头。 向氏,皇帝,连隐南,容明霄,裴静殊,谢家…… 陈年旧事不断闪跃,不安愈加浓烈。陡然间,数张女子的脸孔浮现眼前。 “若当年谢时霖及时拦下隆福宫的人,现今的谢家早就称霸朝堂……” 向凌竹。 “——圣旨。” 穆万华。 然后,是谢贵妃的逼问,以及—— “母亲对不住你”。 只是一瞬间,所有与圣旨相关的人都联系在了一起。 电光火石,容洛回身,往文德殿的方向疾步奔去。 连隐南送走圣旨,谢贵妃没有阻拦,何以不阻拦? 为了皇帝?为了谢家? 不是。 ——不是。 文德殿火光通明如旧,大殿门仍如同方才她推开时的样子,一丝一毫都没偏移。唯一不同的,便是她留下看守的奴婢已经倒地。 容洛掠过那二人,迈步入内,便看见谢贵妃握着那把梅花匕首跌坐在地,而她的身旁,皇帝趴在地面上,眼球凸起,身下热血泊泊。 皇帝没死,这就是谢贵妃为什么追问她是否对皇帝动手的原因。 明黄遗旨躺在手边,谢贵妃看容洛入内,笑容悲戚:“你何必如此聪慧,猜不到……不是最好?” 猜不到,就会恨她一辈子,不必原谅她。 容洛双唇发白,慢慢坐下来,她拾起那卷殉葬遗旨扫视,眼眶泛红。 谢贵妃看她这样,笑了笑,染血的手伸出去想要摸一摸她的脸,又收回去,从怀中拿出一卷泛旧的圣旨,放入容洛手中。 “母亲是个糊涂人,一辈子都在选择烨康、谢家与你之间踌躇不定。也做了很多糊涂的事,但或许冥冥中,也注定了今日。明崇,你听好了,当年连隐南送走的,不止是圣旨,还有一卷你与卢氏子弟的婚书。那圣旨可扶你登基,也要求你必须与卢氏子弟成婚。这一卷旨,是先帝赐我的嫁礼,当年我没能用这旨废除连隐南,如今便留给你。” “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了。” 【作者有话说】 第十一更。 武恭帝和连隐南斗了一辈子。 是真·相爱相杀夫妇。 第189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许诺。(已替换)◎ 色泽褪却的圣旨被谢贵妃摁在怀中, 容洛睫毛打着颤看向谢贵妃,哭腔扼在喉中:“为什么要这样?” 咬紧牙,眼泪涌满眼眶, 容洛咬唇忍泪:“既然一直爱着父皇,为什么要在最后选明崇?为什么?” 既然从前不选她,那么永远不选她不好吗? 她宁可谢贵妃恨她一辈子,也不想自己将她推进深渊啊…… 泪珠一颗颗滚落,擦过谢贵妃的手渗透圣旨。冰凉融化在指尖,谢贵妃握住朱色鸾袍的袖角替她拭泪, 无奈轻笑:“你或许不知, 母亲儿时是在宫中长大。”见容洛眼眸中浮起异色, 她笑了笑, 娓娓道来:“当年连氏煌赫, 重谢二家也盛名在外。我生得一副好相貌,又有谢家背景, 一度很得先帝喜爱。我六岁随故安平长公主在宫中念书,一直到十七岁。这十一年里我看尽了先帝与连隐南厮杀争斗,后来又一意孤行嫁给你父皇,目睹了你父皇与众家在连隐南手下几度奄奄一息。可以、甚至说……这大宣之中,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那把皇位的椅子,代表着什么。” “谢家扶你父皇夺权,必定会取连氏而代之。假若当年截下圣旨扶你上位, 引卢氏入京,朝野定然天翻地覆。而你既为皇, 你又如何容得下谢家侵吞你的权力?你外祖与舅舅与我血脉相连, 你却是自我身上剜下的一块骨血。我不忍、也不愿你们彼此对立——但, 这到底成了一念之差。”微微停顿苦笑, 谢贵妃看向容洛,眼里淤泪,“至于你父皇,确是我私心包庇。我在你父皇与你之间辗转,希图你父皇能以寻常女儿重新待你。那你放权去了庄子,他亦亲口答应我不会再如从前那般对待你。可他究竟骗了我。” 拔开那地面上皱成一团的殉葬遗旨,谢贵妃苦涩倾唇:“我糊涂一生……一生都与自己的孩子隔绝鸿沟,我连抱一抱你的机会都没有,他凭什么杀你?凭一张脸么?” “可我的明崇……又哪里有错?” 谢贵妃垂目讥讽,三言两句解开阳朔年间所有的腥风血雨与十年前夺权一夜里所有故事。容洛聪慧,在那一瞬间的灵光中便已洞悉当年谢贵妃所思所量。 世家与皇权之间关系无可转圜,她一旦上位,时局必将震动。 不说谢家卢氏,在她当年根基不稳的情形下,她入主中宫,连氏不死,三家争权,她也会被彻底撕碎。 所以……谢贵妃实际选择的不仅是皇帝,也是她。 她将皇帝扶上高位,却也……保下了她。 身为世家女,谢贵妃理应为谢家贡献。但身为母亲,身为抉择者,她势单力薄,只能以自己的方式保全朝局。 ——保全她。 愕然明醒,却实在太迟。 “母亲……”拢住削瘦的手掌,容洛眼泪不停往下落,“既已经选了一次明崇,再选一次好不好?好不好……” 谢贵妃双眼清澈,带着笑望着她。容洛发问第一声便知再无法留下谢贵妃,再问,她已弓着背埋首在谢贵妃怀中,泣不成声。 人彘的第五年,谢贵妃吞碎石自尽。那样的行为不是第一次,谢贵妃成为人彘,与谢氏余留的孩子成为皇帝与新帝威胁她的筹码,谢贵妃耳聋哑口,没有四肢,却知道一切。 她不愿拖累她,试过各种各样她能做到的自尽手法。谢贵妃死的那一日她正出嫁余知岚,听闻消息边哭边笑……到最后,也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 没有母亲,母亲解脱。 她能如何? 这一辈子她分明逆转命格,但依旧殊途同归。 谢家大败于她远走,她的母亲……又要离开。 不走好不好? 明崇摔得好疼,母亲抱一抱明崇……好不好? 为什么……母亲还是跟着父皇走了? 明崇知道……母亲也在偷偷看明崇念书啊。 迷迷蒙蒙,数年前摔倒的自己又浮现眼前,容洛伸手去探,脚下一空,栽入盈满墨香的双臂之间。 依旧是黑夜。 大雪纷飞,风声嘶鸣。枯枝挲挲,仿佛掩面而泣。远处敲钟提醒寅时已至,声声长远。 眼前,重澈身形欣长,一身深紫官服,身后白鹿还抱着一沓奏折,似乎才处理完政务。 她脸面尽是泪痕,肌肤探去尽是冰凉。重澈从白鹿手中将大裘拿过,一下将她拢住,手指抹过她眼下,笃定:“出了什么事?” 容洛看清是他,那最后一点撑着四肢的力气也尽数消散。被重澈扶住,她将脸面埋进重澈怀中,泪光盈盈。 “重澈,我留不下母亲。”容洛气若游丝,“我这么多年都希望母亲能与我一条心……但……” 沉目,容洛哽咽:“我十分后悔,若是当时没有让母亲自己离去,若是我先查了那送走的东西,若是我……” 自责接连不断,重澈抚着她后脑乌发,将她往怀里搂了搂。 能说什么,谢贵妃所作所为,他无法评判。 他只有陪着她。 “我在这里。”重澈轻拍着她的后背,但求能替她舒缓几分难受,“哭吧。” 只一声,哽咽决堤。 皇帝驾崩,封宫调兵护符,容洛已经安排,为避嫌也不在宫中留宿。她难过无比,骤然见到重澈,便一刻都不愿放他走。 哭了一路,容洛情绪整理好,也不再做声。间或秋夕与何姑姑为通知百官小敛的事来询问,她也不过是轻轻地一声嗯。 没有什么比未卜先知却无法挽救更为令人痛心。皇帝已死,又是死在谢贵妃手上,看谢贵妃用那种模样交代自己一切,想来,她是不会独活。 重生这样久,她是第一次,也是如此痛恨谢贵妃对皇帝的一片爱慕。 她甚至不由去想,为什么不让自己重生到谢贵妃遇见皇帝的那一年去?若能在那一年,她必定能教这一切统统改写。 但……可能吗?太飘渺了。 坐在室中,容洛神思散乱间,感觉手中什么正在缓缓抽离。微微凝神,她握住重澈放开她的手,抬首:“你去哪里?” 触碰过来的指尖比冰块还冷,重澈感觉到她的不安,招手让春日把铜盆和巾帕拿到眼前,将巾帕打湿替她擦拭手腕上不慎沾上的血迹。 “我不走,今日都陪着你。”把她鬓发撩到耳廓后,重澈握着帕子替她擦去泪痕,“一会儿白鹿把书拿来,我读给你听。今夜也都在这儿不走,你好好睡一阵,早上我再叫你起身主持小敛。你安心就是。” 长公主(重生) 第117节 温温热热地帕子捂上脸颊,碰到红红的眼眶,擦得生疼。容洛浑然不觉,一双眸子犹如受惊小鹿似地注视着重澈。 二十四岁的重澈,容洛不是没见过。但如此亲近,会哄着她的重澈,当真是只在儿时见过。 神思混乱,容洛感觉他手上的温暖,想起谢贵妃那无论如何都不曾碰到她的双手,兀然地,没来由的,就记起了三十二岁的重澈。 重澈三十二岁那年,正是她二十七岁。夺嫡之争北珩领禁军踏开宫门,将九皇子射死在大殿之上,随之而来,是毒酒一杯。 向氏已死,谢家却也离去;皇帝已死,谢贵妃心若死灰。 一切殊途同归。那么……重澈是不是也会在最终背离自己? 心中蓦然一紧,容洛喉头微动,抓住他衣角。 “重澈。”低低唤了一声,容洛蹙眉仰首,“你会不会……想杀了我?” 声调暴露忧心忡忡。重澈看着她,“不会。” 重澈眼底风平浪静,连一丝波纹也无。容洛闻声,心跳滞顿。 “我不信。” 她扬眼,眸中一片浓郁得看不见边际的墨色,“我曾做过一个梦,梦中谢家倒塌,母亲离世,而你背叛了我。做了这个梦后,我费尽心力,希图改变一切,但终究殊途同归。” 顿一顿,容洛沉眼,“重澈,我只剩了你。”又抬眸,“你要杀了我么?” 她语气极其轻,又似乎极其沉重,眼珠里漾着一层悲哀的冰霜,加之她那张因哭泣而变得深白的面容,陡的就让重澈想起那躺在棺材中的容洛。 二十七岁的容洛,比如今的容洛还要美貌许多。穿着秋水纱躺在琉璃棺木里,了无生息。 锐痛传尽百骸,重澈微微拧眉,握住她的手,跪坐下来,“你记不记得,向我许过一样东西。” 升泰十九年,重澈允诺探花之位由她决定人选,她为不欠人情,答应来日允他府里一样东西。见他这时候提起来,容洛回眼看他,便听他道:“我要你。要你为皇。如此你只消一句话便能要我性命,再也不必忌惮。” 比之与空话没有区别的哄骗,重澈的话无疑是彻底安了她的心。 凝望重澈,片刻,容洛伸手,双臂环过他的颈项。 “不要骗我。” 冰凉柔软的双唇印在唇畔,重澈感觉纤细手臂带着寒气探入衣襟,抚上皮肤。 “我爱你又怕你,我今日信你不会杀我,那就请你如传言所说,做我囊中物,裙下臣。如此,若你违背……我便能真的狠下心,在你杀我之前,恨你,囚你,除掉你……” “因为我只剩了你。” 雪花如绒,廊庭院筑银装素裹。 散乱的襦裙与褶皱的紫色官府从案几一角跌堕蒲席。小案微晃,铜盆水光荡漾,忽地巾帕滑落,令一点零星水珠飞出盆外。正落在一只手背上。 但主人无暇理会。 十指紧扣,乌发交缠。 容洛微簇眉心,面如霞。 【作者有话说】 第十二更。 待高审划拉一下全删掉。 第190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谢谢。(已替换)◎ 雪花渐渐飘扬, 日光又再一次漫过渡廊。 脚步声由远及近,谢贵妃回望一眼来人,将那卷浸满血的殉葬圣旨投进火盆, “来了。” 火舌吞噬遗旨,焦黑的烟气滚滚而上。卢清和席地而坐,微微揖礼:“见过母亲。” “别叫我母亲,那纸婚书我没有同意,全是连隐南一人所为。”啜一口冷茶,她偏眉看向雾白的天空, “我再糊涂, 也不会将明崇卖给卢氏。” “不要说得如此难听。”卢清和唇角收紧, “我是当真喜欢容洛。” 恳切如斯, 谢贵妃却像是听到世间最可笑的笑话似地扯开唇:“你比她大了十三岁。她三岁时你十六岁, 她诞宴时你与你父亲入宫,被连隐南选择为婿后没一日你不盯着她长大, 她是玉玺,也是你们卢家光耀的工具,你怎么不喜欢?” 手中杯盖杯盏碰撞,当当地响,她伸手按在上头,低眼沉气:“只可恨当年我选了这样的一条路,让明崇如此痛苦……” “现在选对的也不迟。”狭长的桃花眸扫量谢贵妃神色, 卢清和开口,“如今陛下已死, 太子不足为惧, 贵妃若能与卢氏联手, 扶持容洛登基, 容洛想必会十分高兴。” 顿一顿,卢清和道:“贵妃愧欠她多年,又何必再用死捅她一刀?逝者已逝,活者尚存,应当好好补偿才是。” 卢清和只比谢贵妃小十余岁,说话没有太大的膈膜。他理中客地劝说,谢贵妃抿着茶水听,中间不曾插话,只到他说完了,她面上方才慢慢地浮现冷笑。 “引谢家回京,踢走明兰再由你与兄长整顿朝纲,那明崇手里还剩下什么?”谢贵妃一眼扫过去,不怒自威,“你是连隐南的玄侄儿,我就没在武恭帝桌边念过书?要诓骗我,让我再害明崇?——呵,你就明白说,除了那两卷东西,连隐南是否还交代了你什么?” 卢清和脸色微僵。 血从唇边涌出来,滴在冷茶中猛然沉落。谢贵妃咳了一声,扯唇一笑:“说明崇重情,要你抓我制衡明崇,迫使明崇与你结亲?别想,一辈子也别想。” 她眼眶涌出泪,泪水与血混合坠落朱色衣袍。她低眼去看,抚了抚,呢喃了一声“明崇”,骤然顺着动作倾倒在地。 茶水流散,血混着水湿透衣袍。大风来,吹起冕服一角,将那躯体上最后的余温掠夺。 一切发生就在瞬间,卢清和却毫不惊异。 默声看着谢贵妃的尸身,他看着银鲤从檐上跃下,要去摸谢贵妃,伸手挡下。 “不用试探了,她行事决绝,不会耍诈。”撑地站起,卢清和敛合大氅前襟,走出大殿,“太后三令五申要我们小心贵妃,现在想来,武恭帝当年大抵也没来得及留下什么东西。” 连隐南跟武恭帝斗了一辈子,互相喜爱又互相憎恨。当年连隐南弑夫夺/权得逞,成功坐上帝位,实际也仍然惴惴不安。 武恭帝兵变为帝,手里兄弟姐妹的性命不在少,怎会是头脑空空的帝皇。连隐南会布线长远,武恭帝又怎么不会?此来长安,卢氏里族老是再三强调,让他盯紧了谢贵妃,以防生变。 今日得知谢贵妃弑帝,卢清和总有些不安,但他也看到了,这里只有一个后悔的母亲,没有才色无双的世家女,更没有什么深谋远虑的谢贵妃。 行到宫门,卢清和顿步,转目远望那殿中朱衣,他缓缓一叹,摘下腕上佛珠,口齿翕动。 枯枝挲挲,灯火摇晃。 天色渐而明亮,卢清和为避巡逻,不多时便携银鲤离去。 眺视那背影绕过宫门,向东而去,容明辕从树木后步出,行入大殿。 谢贵妃依旧是倒下的模样。容明辕行到她面前,看见她紧闭的双目和微微带笑的唇,沉了沉眼,手覆上她冰冷的侧脸,沉声低语。 “谢谢你将明辕当做亲生儿子,母亲。” . 辰时,苍穹大亮。 侧身让重澈系上衣带,容洛接过秋夕递来的玳瑁镯子,问道:“厉美人死了么?” 宫中没有皇后,小敛哭拜等事只能由容洛这个皇长女主持。昨日事态紧急,她考虑欠妥,也不知齐四海是怎么处置厉美人。如是底下做不好,草草处理了厉美人,容明兰一定会发觉猫腻。 她自然是不担心傀儡新帝发现了能对她如何,只是下来还须整顿朝堂,若是容明兰太早崩溃,反是她功亏一篑。 “齐四海勒死了人,假意做出服毒的迹象,白鹿觉得不妥,已经去处理了。”底下还没回话,重澈提先开了口。替她拢上孝服,重澈拿走那玳瑁镯子,“厉美人入冬大小病不断,死了也不稀奇,交给白鹿,你可以安心。” 玳瑁色深,皇帝初甍,他拿走也是应该。容洛敛衽,在递过去的时候正好看见他手臂上大大小小的牙印和指甲印。 一夜失控,她难受至极,所有的愤懑与委屈都发泄在重澈的身上。重澈对她是君子,本来不想趁人之危,是她强硬将他摁在席上。如今回神,她既觉得对不住重澈,又很为今日小敛难受,指尖微微动了动,她轻轻抽了口冷气,几不可闻地低叹。 取过白鹿送来的官服,容洛一言不发地替重澈穿上。束上腰带,她捏着腰扣,冲重澈小声道:“对不住。” 很郑重其事,又是当真的歉然。重澈清寒眉眼中池水微漾,回身把她抱进怀中。 “我自愿的。”蜻蜓点水的吻一下容洛的额头,重澈宽慰道,“也当是我。” 容洛情绪失控,但也十分理智。昨日若无重澈,她想来也是忍着过去了。见重澈这么说,容洛蹙眉一嗔:“胡说八道。” 语罢,她依然从重澈怀中离开。任他搂着,容洛靠在他心口,低眼:“下来该是世家与新帝了。” “世族不可尽数拔除,大抵还是得推新政。”容洛深深吸气,“不知明兰又会生什么事。但就如今这样,怕是我还是得暂做‘放权’。”微微停顿,她乏倦地垂了眉眼,“母亲说卢氏与我有婚书,思来想去,卢清和大约就是为着这事冲我而来……他一副狐狸面,没两年已经坐到明辕老师位置,不会是什么善茬。” 深邃双目微微一低,奇异的光芒掠过眼底,重澈皱眉:“卢氏与你……” “你且安心,我又不喜欢那卢清和。上回去刑部,不慎看到他的调令,比我年长十三岁,你说我要是喜欢长我如此多岁数的,我何不去嫁宁顾旸。”轻笑舒眉,容洛平平解释,“只不过也许还是要招你烦心些,卢氏是祖母亲外祖家,我这身体里种着条虫子。我琢磨着是否应当哄骗他,要他帮忙除蛊。” 她话语轻柔,岂料落下就遭到了重澈的反对:“不行。” 还没继续劝说,重澈与她对视,“这是姻缘蛊。” 姻缘蛊,意如起名,是为了联系姻缘才种下的蛊虫。再直白一些,便是情蛊。 容洛一怔,又斟酌道:“那也避不开卢清和。朝中世家权力紧逼皇权,京外三家绝对不能留。容明兰势单力薄会借力这话暂不考虑,只政事处置上,我必是避不开他的。” 现今卢氏一族只来了一个卢清和,要是说原先是来不及或时机不当,那眼下便是卢家入朝的最好时机。卢清和不是善类,单接触他,她就已经觉得此人十分危险……要动他,注定要跟他打交道。 不管是出于婚书,还是连隐南遗旨。 容洛在理,重澈依然坚持:“我来应付他,你不要想什么诓骗他让他帮你除蛊的事。此人我接触过,绝非善类。” 六部皆在重澈手里,便等于大半个朝野都在他手中。他自己是个奸臣,平日里也没做什么好事,放在眼里的人更是少得可怜。有平朝慧一个已经十分稀罕,如今他说卢清和不是善类,怎不叫容洛诧异。 认识到卢清和的秉性,容洛沉默少顷,从他怀里出来,贝齿上下一碰,吐出两个字。 “不听。” 示意春日去备车,容洛望回重澈,“我不怕卢氏。因为一条虫子便不可遏制爱上一个人?那当我与你多年算什么。想要掌控我,他倒也得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她自信到了自负的地步,言之昭昭,对他与她自己,都是无比的信任。 自然,容洛也不是没有担忧。但,她不信邪门歪道这种东西,能敌得过人心。 雪白裙摆拂地,她轻蔑狂妄的言语犹在耳际。重澈微微幌神,便见着她在石阶下等他。 素服,没有饰物的乌发,纵是一夜未眠,她依旧颜色不改。 指尖微动,他看着容洛,向她行去。 什么注定的命……不会有。 不会有。 【作者有话说】 第十二更。 重感冒睡过头,没能及时发章节。 长公主(重生) 第118节 存稿不多,就暂时不发六千了。 现在不听使唤掉眼泪+咳得肺都快吐出来了……所以只能等过两天情况好一点,我打起精神进小黑屋了再开始六千更…… 顺便说件事……我申请改笔名了,现在是明月悄,更改之后是伐姝。 虽然被妹妹嘲笑是跳大神的名字,但是还是想作为新的开始更换成这个。 发现变了也不要抛弃作者君哦qwq 第191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前尘。(已替换)◎ 后宫无主, 太妃等人避嫌,小敛唯有容洛可以主持。 与重澈并肩入宫,百官均已着白单衣在内等候。眼见容洛与重澈同来, 百官心照不宣,没有对此有任何闲言碎语。行至殿上,容洛拍了拍满面不安的容明兰脊背,与他共领臣子哭拜。 无后,容洛以长女之身领太子与皇子先哭踊一番,再百官伏地哭丧, 安排后续诸事。完毕后, 容洛再令何姑姑取来圣旨, 宣告新帝。 厉美人的圣旨自然不会直接使用, 那上头是皇帝的笔迹, 是未经殿中省备份的遗旨。容洛考量到此,入宫之前便已命何姑姑先去殿中省差使拟旨太监誊抄再做颁布。如今圣旨取来, 纵然底下大臣看出笔墨簇新,也只会乖乖闭口不言。 一是没有胆子,二则容洛本就是权势滔天,如今没了皇帝压制,新帝容明兰又是她一手扶持上位,谁敢触她霉头? 再者……重澈与她相好,锦上添花不说, 偏生这位也是个鼎鼎有名的痴情主儿,一看就容不得容洛吃苦。圣旨在那儿, 别说是笔墨未干, 就是上头一个字没有, 他们也得认了新帝就是容明兰。 新帝很快接旨。一晌午波澜不惊度过, 容洛也没能歇下。 新帝登基,文景帝也要下葬。在棺木入陵、举行登基大典之前,尚有许多零零碎碎的大事小事要她处理。譬如守灵、譬如整顿朝纲。 俗语一朝天子一朝臣,容明兰上位,原先作对的臣子要卸下去不提,便是当今的朝堂规矩都需重新整理。容明兰一心想要皇位,真坐上了又惶惶惛懵,他一人应付不来,容洛便成了分担的第一人选。 在棺前跪坐,容洛握着折子细看,捏了捏眉心,旁下容毓崇理了理衣襟,忽然道:“民间传头七回魂,守灵绝不让亡者喜爱的人在近前,皇兄倒真信任你,让你留在这近前。” “少挑拨离间。”容洛整袖,语气里沉着疲惫,“彼此都死过一次的人,你难不成还怕父皇从椁木里怕出来找你偿命么?怕你也不会与本宫合作。” 此时天色灰蒙蒙地透着亮光,殿中只有容洛与容毓崇两个人。底下跪着妃子,却也离得甚远,根本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容毓崇血丝纵横地双目落过她们身上,笑起来:“皇姐还记得弟弟跟皇姐合作的事啊……弟弟还以为,皇姐要过河拆桥呢。” 容洛掀眸看了他一眼,从一旁取过折子翻开,“陛下不要你的性命。他才登基,此时朝局不稳,事务甚多,动你没有任何好处。”视线顺着字滑下去,容洛口齿一顿,“不过也不是全然不记仇。本宫与陛下商议过,也是觉着你还有用处才留你性命。” 言下之意,桥她原是想拆的,只是个中出了点岔子,意外留了他一命。 扯了扯唇角,容毓崇低笑一声,似有预料地牵动眉梢:“世族之祸?” 意味深长的眼神落到脸面上,容毓崇拂了拂膝上的灰尘,“帝皇没理由看着臣子权力比自己大,世族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得利后又会抱团对外,重萧崔令薛一直如此,父皇武恭帝深受其苦,我又不是看不见。”顿一顿,他提眉,“皇姐不方便出面,皇兄坐在那位置,世家便就是一块烫手山芋。若我没猜错,大抵……是要借我的手挑起争端?” 明人不说暗话,他直接挑明,容洛也省得心思与他玩这些弯弯绕绕。合起折子,容洛道:“卢王崔薛,你自己选一家罢。” 卢氏与王氏属于京外四家。崔薛则是五家里权力不大的两家,容洛选择这四家,也是深思熟虑。 重家萧家如今都在她手里,崔薛失权后令氏无法反击,便只会被重萧蚕食。令氏一旦式微,剩下重萧也不足为惧。 “卢家你也要动。”闻言微哂,容毓崇望向容洛,讽刺道,“卢氏那族长,不是你未来驸马么。” 容毓崇重生而来,容洛从始至终都不认为他知道的东西少,但也没想过他能知道关于连隐南的事。翛然转眼,容洛抿唇:“你知道多少?” 轻巧扬唇,容毓崇眯起双眼:“全部。” 他对容洛这种紧张地模样十分满意,笑容愈加愉悦,他双眼微微睁开,道:“要不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杀你?嫁给卢清和便能废帝登基,我当然不能留你。” 连隐南与卢家的关系是秘闻。若不是因为穆万华与向凌竹,她怕是再活几辈子也不知道这件事。容毓崇得知此事,她当然惊异——而在此之后,她亦无比…… 惊愕。 凝肃望着容毓崇,容洛嗫喏一阵,问道:“这事是谁告诉你的,重澈?” 重澈指的当然是那个三十二岁的重大司空。她上一辈子不如这辈子,二十七岁势力尚不足重澈三分之一。重澈当时当日身居高位,权势之广,定是能叫他青史留名。若是那时的重澈,连隐南与卢家的事,自然查得到。 乌云长久,终于下起雨。空气里弥漫冷气,宫檐上传下叮叮当当的声音,不一时,又变成沉闷有力地咚咚声。 不知是哪位婢子说了句“下雹子了”,大殿里的静谧一下多了许多躁动的气息。宫妃忧心地偷偷觑眼看向外头,复又看回容洛,但也只见容洛一瞬不瞬地盯着容毓崇,便只得动了动麻木的双腿,继续俯首默声读经。 容毓崇与她对视,忽地低笑:“一定只能重澈知道么?这天下又不单你夫妇二人是聪明人。”见容洛眼中涌起寒气,他摆手,“左右已是两世,我瞒你也没用,告诉你也不打紧。当年明辕病重,滕恒亲王妃受命将所查公开。你与卢家那点子事,不仅是我知道,实际九侄儿和南阳王、重澈,都知道。” 说罢,他抚了抚棺椁,冷笑:“为了让你当皇帝,太后煞费苦心;为了不让你当皇帝,父皇又费尽心机。皇姐当真是受宠得招恨啊……” 一番动作一番话,又掀起了蒙着前尘往事的一块布。容洛得悉,双耳嗡鸣。 前世她与重澈筹谋算计容毓崇,到了最后一步时重澈临门倒戈,招致她被容毓崇杀害,故而在重生后,她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甚至害怕了数千日夜。 她原以为此事时是重澈野心勃勃顾及仕途,可如今……容毓崇却告知她,不是这么一回事? 毒酒是他一意赐下,重澈的倒戈……大抵也是因为九皇子获知圣旨存在,方才做出的决定? 忆起自己没来由的疏远,容洛一时五味杂陈。 卯时钟敲,掩在雨声里几乎听不到。 何姑姑抱着大氅掩上她的肩头,容洛复才回神。扫一眼底下眼巴巴观察她动静的宫妃们,容洛起身,摆手免了礼让她们退去,朝容毓崇道:“你知道此事,或许不好应付卢氏。王氏先前受创,你处理太容易,便加上薛氏吧。” 如此是不是一早就想把三家全放他身上。容毓崇睨她片刻,道:“我要萧纯蓉。” 明明白白地提条件。容洛闻话,琢磨着她以前说的时候他拒绝的样子,蹙眉:“不是说不娶?本宫听闻萧老对你多有不满,本宫允了旨,你上门下聘就不怕被踢出来?” “有镇国长公主的旨,我还怕他么?”容毓崇一拢狐裘,语气平淡,“皇姐要动萧家,我没有意见,但萧纯蓉的性命,我不能不保。” 两人都不是什么慈悲的菩萨,涉及政事朝局,彼此的心思大抵也是猜得到一二的。他如此说,便是认定了她不会给这权压朝堂的重萧两家什么好结局。而他所言,亦是向容洛表明了自己不会爱屋及乌。 毕竟—— 削世家权势,于他也有好处。 眼底乌沼流光涌动,他视线一倾,飞快地更换成坦荡视向容洛。 容洛盯着他,许久,颔了颔首,道:“本宫会向陛下请旨赐婚,待你过了孝期,再与她完婚。”全然是没有注意到那一瞬异色。 她允诺痛快,容毓崇不信她别的话,这赐婚总会相信。长身作揖,他告辞离去,步出宫门时撞见重澈,也只是草草行礼便自行从廊下绕走。 握着袖炉在殿门处等候容洛,重澈看着容洛与秋夕说话,眼角眉梢隐着几分狡猾。 容洛此时也看到了他。没有提防地伸手握住他的手掌,容洛把袖炉顺势搂进怀中,柔笑问道:“参朝说了什么?我瞧陛下前日拟了旨,要你升迁顺带调去做知徽的太傅,估摸着也是今日要放的旨吧?” 威风凛凛的气息在见到他那一瞬添了几分柔和,教重澈一派权赫模样也不禁软下去几分。替她拢紧衣襟,他点了点头,牵着容洛从廊下避雨出去。正正撞见卢清和。 【作者有话说】 第十三更。 这一章让卢清和起名,大概会是#大家都在助攻# #反派也在助攻# #求别助攻# #我要搞事# 让齐四海就是#又没有我# #可不可以捅作者# 第192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意图。(已替换)◎ 卢清和一身浅绯圆领袍服踏雨水而来, 陡地与容洛碰上视线,他怔了一下,温和微笑:“微臣卢清和, 见过长公主。” 文德殿停棺多日,大臣除小敛一日需要守灵外,便不用再过来。他着官服来此,又没跟着容明辕或是哪位皇亲国戚,容洛琢磨了一阵,觉得他大抵……是来找她的。 口齿微微一动, 容洛在装作不知他用意与径直发问两个选择中犹豫时, 重澈先向她开了口。 “雨大地滑, 看这天色, 今日约莫会冷。你一夜未眠, 今夜又要守灵,还是早些回府休息最好。至于你, ”重澈说罢,眼都没抬,声音更是淡漠,“有什么话,等到先帝下葬再说。” 新帝初初登基,只有十八岁,朝中不乏老臣对他这儿挑剔那儿挑剔。他要应付政事, 不能分/身,只能指人代为守灵。他对容毓崇容明辕不满, 也是想用守灵来为难二人, 谢贵妃甍了, 容明辕要操持那方的安葬事宜, 他还要用容洛,薄面要给,不好为难容明辕,故而才选了容毓崇。此时卢清和来,想当然不会是代新帝尽孝。 容洛近日辛劳,卢清和自然知晓。同样的,他也对重澈知根知底,重澈护着容洛,无非还是防备着他趁接近容洛时做出什么不利容洛的事来。 视线滑过二人紧握的双手,卢清和看向容洛,眼神柔昵:“臣只说几句话,保证不占用长公主太长的时间。” 若是忽略卢清和的一身儒雅气,单看他一张脸孔,那卢清和便是容洛见过长得最有媚相的男子。 容洛见过许多年过三十的男子,这些男子中有她见到时已三十的陌生人,也有她从小时便看着过了三十岁的友人。但在她的印象里,这些男子过了三十岁便再也没有了青雉的气息与意态,换之则是沉稳,优雅,安宁与果决,便是面目,也会从柔和到硬朗、线条分明,甚或是粗犷。但……再怎么样,这些人的面目上,都绝不会残留一种叫媚态的东西。 什么是媚态?不是妩媚,也不是妖媚,在容洛的感觉里,媚态约莫是一种惑人感受。这种感受平时感觉不出,但只消那个人一眼轻轻扫过来,便能感觉到有羽毛掠过眉睫,仿佛被猫挠了一下。 这种感受自然万分撩人,旁人若遭卢清和这么看一眼,大抵双颊都要火烧起来。可落到容洛这儿,容洛就会觉得——恶心。 与卢清和不熟悉是一回事,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她已经从谢贵妃处获悉了卢家到底是为什么、为着谁来到的长安。 她厌恶傀儡的人生和被要挟,更恨被人当作工具与垫脚石。卢氏有圣旨能助她登基,她却要嫁给卢清和,不嫁还有情蛊这一手,就这两件事在前头,她能喜欢卢清和么? 再魅人也不过是只三十一岁的老狐狸精罢了。 触及那眼中柔意,容洛立时移眼。望着庭下积水,容洛抿唇:“有什么直说就是,重澈与本宫情谊深厚,听到什么都不碍事。” 容洛双眸里嫌厌明朗,饶是再没有眼力见的人也看的出来。卢清和看在眼里,十分不在意地勾唇,直入主题:“谢贵妃弑帝,微臣听闻公主崩溃离宫……想必,是已经知道卢氏中事了。” 早前容洛便在府中清查出过卢氏的眼线,也不奇怪卢清和说出这样的话。袖角金铃顺风一摇,容洛瞳仁滑到眼角,看着卢清和,扬唇一笑:“知道是知道了,怎么,还要逼本宫娶你么?” 公主没有嫁人的说法,出嫁也只说“出降”。天家皇女,都是金珠玉翠,海底明月,饶是许配显赫的世家子,那依然是降了身格。 容洛以此讥讽,话是恶毒没错,但要说过分,却也就是如此。卢清和清贵儒雅,照理说听了绝对该生气,可容洛说完了,他也仍旧是眼含温和地看着她。 那眼神……便好似在说他年长,不与她计较——且还是极其亲昵的关系才能流露出来的神情。 “卢氏受命等长公主长成没错,可微臣也是真心喜爱长公主。微臣可以保证,绝不以蛊逼迫长公主。”卢清和道,“此次来,微臣只为投诚。” 投诚可说是叛离组织效忠另一人,也可说是致以诚心。卢清和身为卢氏族长,叛变整个卢氏实在不可能…… 容洛有些摸不准卢清和耍什么把戏。眉峰微微敛起,她双睫上下一拂,松开眉心的紧蹙,倾唇:“要本宫信你,你先把本宫这儿的蛊虫除了。毕竟空口无凭,上下唇皮子一碰的话,谁都会说。” 她不怕蛊虫,追根究底还是觉得身体里住着条虫子实在不舒服。而且重澈这些时日为此事奔走担忧,她也着实想安他的心。 “臣不会除蛊。”卢清和抱袖而立,眼珠不动声色地划过重澈的脸,“本来臣也不打算为难长公主,也决定陛下继位便替公主除蛊,只是……臣也意外知道了,殿下与重相同床共枕之事呢。” 卢清和双眼笑眯眯地一弯,温柔里隐约有几分骇人的气怒。 卢氏上下十分保守,卢清和却罕见的是位开明的族长。他没有令人嗤之以鼻的贞操观念,也不觉得女子婚前与他人交好便该立刻去死。但……知道自己看着长大的容洛终还是进了重澈怀中,他是格外、无比想将重澈弄死。 怒焰拂到身上,重澈似有所感,与卢清和对视,重澈双目清冽,又乌黑如墨。 “卢氏投诚,是叛陛下归明崇,还是叛卢氏扶明崇上位?”对视不过一瞬间,他转眼下来,摸了摸容洛的手背,替她拢好大氅,“若是叛卢氏,尚书高材,明崇怕是用不起。” 卢清和升迁快,有文景帝的原因不错,但他同样也有才学。益州战后的整顿,卢清和也不过花了一年余就令益州重复生机。而至入朝以来,容明辕大小政务,也都是听了他的意见再去做,纵然容明辕功劳不是特别大,可也算是稳步朝前了。 而按卢清和的能力,做幕僚当然是没有问题。不过,堂堂卢氏族长放着大权不要做幕僚,别说会招来的容明辕的多疑,便是容洛也要疑心他是想搅局。 手指在伞柄上微微摩挲,卢清和道:“卢氏求入朝,微臣希图以不用蛊虫,换大殿下对卢氏的支持。” 长公主(重生) 第119节 卢氏的目的和野心都很简单,无非是想成为当年的连氏。卢清和入朝不久,也不是常年待在长安,关于容洛与容明兰想要削弱世族权力这件事,他肯定是不知道的。 世族这回事从前朝便开始大兴,不是大宣才开始,不是在皇位上,大约不会有人觉得世家门阀存在不合理。 何况,卢清和还是位肩负重担的族长。 渐渐小去的雨纷纷扬扬下大,风劲厉地奔过游廊。 坛下积水映出的身形被雨滴打碎,花得再看不出水中人物面目。 霹雳一声。容洛勾唇:“你卢氏入朝了,本宫岂不是危在旦夕。” 蛊虫用不用是卢清和的选择,她答应,他不用,倘若她不答应呢? 这不是明晃晃的威胁? 再,卢氏族人入朝了,那不就是又多了分羹的人? 听出她言下之意,卢清和沉声,“卢氏不会学谢氏,臣也不是谢玄葑。” 谢家那些事他都清楚,谢玄葑的优柔寡断致使了谢琅磬的一意孤行,谢攸宁的懦弱又使他未能夺取谢家大权,最终只能寻一个与容洛面目肖似的妓子日日沉迷以麻痹自身——谢家太贪,纵然卢氏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但至少卢氏在他手里。 他能用卢氏扶着容洛上位,也能叫卢氏半句容洛不是都不能说。 他提起谢家,容洛抿了抿唇,没有嘲笑。思量一阵,她仰目看向重澈,“你能让刑部调人入朝么?” 商量的语气,娇柔的调子,直软到人心坎里去。重澈与她相视,立时明了她意图:“可以。”又望向卢清和,“朝中要贬一批臣子,你要谁上来,立个折子送到我府里,之后刑部会做筛选。” 重澈如此说了,那定是要正正当当地把卢氏的人放进朝中。公事公办,这样的安排当然不是吃醋记仇。 卢清和拱手允首,容洛也不想再同他说什么。撂起袖子伸出手,容洛握住重澈右手,与他往前出宫。 卢清和身影很快看不见,重澈举着伞下石阶,低眼看着积水向她伸手时,抿唇:“应卢氏入京,借北珩心性搅乱格局,你倒不怕重萧那几家要找你算账。” 他又担心起来。容洛站在阶上望着那坛水,抓着他的手跳进伞下。 雨点飞溅,容洛望了一眼,伸手抱住他的腰,莞尔道:“加卢氏也不过七家。你可控着六部,有你,我怕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十三更。 第193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听从。(已替换)◎ 经手六部, 卢氏入朝的事就一定瞒不过容明兰的双眼。 散朝,容明兰归至选德殿时,容洛早已候在殿门外。 一摆手免了容洛的礼, 容明兰一边招她一道入殿,一边道:“今日宣旨后令家似乎十分不满,你确定此事无误?” 削弱世家权力是容洛提出。正如容洛所想,朝中乃至整个天下,几乎都不曾质疑过世家存在是否弊大于利。容明兰年轻时受向氏辅佐,待得成年后身边也从未缺少世家, 如不是提及点明, 容明兰定然是要花个三年五载才能领会到身居高位的四面楚歌。 少年新帝的不安在面目上一览无余, 容洛睨他一眼, 道:“北珩已与王家接上头, 待得这一批人放出去,世家自己会斗起来。如今令氏对此有意见, 符合筹谋,陛下当是及时添油加火,而不是对此忧心惊惧。”感觉到初春锥骨的寒气,容洛揽了揽披风,“新朝新帝,底下数百只饿狼都盯着陛下,陛下绝不能害怕。” 容明兰只有十九岁, 虽当了多年的太子,但当皇帝是头一遭。朝中新旧世家林立, 老臣党派阵营都是一汪汪毒人的泥水。文景帝当年醉心于拔除谢家和容洛, 重用了各式各样诸如向氏的那样的小族与臣子, 连氏与谢家遗留下的问题都没有处置。容明兰此一登基, 那乌黑暗流底下的牛鬼蛇神瞧新帝是个受控容洛的帝皇、宫女所出的孩子,瞬间就都现了原形。 要钱的要钱,哭穷的哭穷,家里有问题的自首,转眼合作的小族上书,就要什么“天下大赦”。 容明兰对容洛,自不用说,是又恨又怕。当时他受容洛挑唆,怒火上头杀了皇帝,又要容洛收拾残局,转眼冷静下来,心中便是扼制不住的后怕。既怕沦落为容洛手中傀儡,亦怕容洛将此事公之于众,为满朝甚至天下知。 但他能怎么办,他也想杀了容洛——可杀了,何人替他死死捏紧那些巨蟒的七寸,保他安坐皇位? 想着自己示好重澈,又向容洛低头的事,容明兰坐在案后,定心把双眼按在折子上头,颔了颔首,道:“那位萧纯蓉,朕看过了。丽妃也很喜欢,朕想着准丽妃的请,常让她进宫陪丽妃说话。” 丽妃指的是向绫罗。新帝登基,还需依托崔家,崔妙仪发妻,无病无灾,自然是为后。而底下的盛婉思诞皇长子,有功而淑德,背靠元氏与宁家,封了个贵妃。向绫罗罪臣之女,封妃自然有争议,但看在她诞下三位皇嗣的份上,容明兰还是央了容洛出面摆平。 向绫罗与容洛有深仇,她熬出头得见天日,立刻与容明兰一条心。容明兰忌惮容毓崇,她就一心要抓容毓崇的软肋,拿萧纯蓉进言做文章。 眉峰微微蹙紧,容洛抚了抚腕上的玉镯子,不厌其烦道:“北珩野心不假,陛下也需有几分气度。此时一切安好,陛下听丽妃的话钳制萧纯蓉,北珩万一不愉临阵倒戈,与萧老联手,世家同仇敌忾起来,那就决计不再是本宫两三句话就能安抚下去的事了。”顿了顿,她抬眼,“望陛下三思。” 三思什么,她说什么,他不都要听? 抿了抿唇,容明兰握起笔一沾朱砂,“朕知道了。”一笔,他看着要钱的折子上的笔迹,一看署名,合起。 怒色隐隐在眉,容明兰沉了沉眼,两指抵在眉间,“北珩暂且不说。崔家当真是一坛浑水。朕看皇姐十分闲暇,与重相又关系甚好,倒不如替朕问问刑部,这崔彤季到底是如何一回事。” 崔家这一辈权力畸形,所出子弟资质更是良莠不齐。崔彤云与崔妙仪一个前朝一个后宫,脚跟站得甚稳,别的崔氏子弟则是沉迷在后宅相斗甚至浑水摸鱼当中。这崔彤季在岭南道任下州刺史,三天两头便同朝中哭诉州府中馈,马匹粮草屯库不足、山道崩滑江河决堤、稻苗冻死……总而言之,就是要钱。 文景帝在时崔彤季便在岭南道做了几年官,那时他再如何都没如今猖狂。容明兰新帝,也想做一番成就震慑朝纲,故在看到折子时便命户部批了一批救灾银去往岭南。可不足一月,折子又上来,他一回生二回熟,直接翻了岭南的前几年汇报。一番便看见这绣州年年决堤,年年死苗。 岭南道下州偏远,但也不是什么寸草不生的荒地,人烟不比上州,却也有上州一半。总不至于所有人都去做了山匪,无人愿为民。 他为此事郁闷。容洛心里当然也知悉崔家、崔彤季是什么情形,说来,容明兰案头那半人高的折子,还有一半是她“不问朝事”的功劳。 “陛下忘了,本宫不参政事。”轻轻舒眉,容洛与他齐目对视,“但要本宫给陛下出主意,本宫便只能让陛下喝问朝臣。本宫是一介女子,若非因谢家深知世族之害,本宫当是去看看大宣河山,过些温柔小意的日子——实际上,本宫如今依然是这样想。陛下也知道,推行新政,到最后世族恨都会只恨本宫。本宫也不瞒陛下,城中流传本宫与重相相好之事皆为属实,本宫本亏欠于他,也想此事后出降,好好善待重相。实是也不该再多生是非。” 以诚实的语气将打算与顾忌一一道来,容明兰再不信,面对她这一番话,还是得强硬地选择听信。 卢氏入朝,给了容毓崇一个推动世家争斗很好的武器。握着这刀,容毓崇混入王薛两家,怂恿二家趁此机会发育壮大,薛淩月极力阻拦薛家出手,终拦下薛家入套;王知微耳根子软,听容毓崇劝说,他考量后也有踌躇,但,奈何身旁有位安陵公主容笙做妻。 容明霄逼宫之事牵连王家,王家先入朝的五位郎君被贬的贬,被卸任的被卸任。容笙依靠夫家与文景帝,文景帝死后,王氏地位大跌,她虽衣食无忧,但也风光不如昨日。一听容毓崇振振有词,她认为机会来临,将自己所认为的益处与不把握机会的弊端告知王知微,说干了喉咙,也吓得王知微不敢不动。 听风就是雨的王家出手。心知朝局,王知微也不傻,他先是上荐了相熟的有才学子入京,又在此混进了数位王氏的子弟请容明兰重用。 王家如此,如崔令二家岂会放任。当即将王氏打回原形。 朝堂纷乱,容洛也不安生。 她假称借口不帮容明兰处置朝事,容明兰自觉她是有意施压想要他崩溃以达成操控他的目的,当然是不会轻易任她如何说他就如何做。 岭南道的折子不发还也不批改,孤零零地落在案边吃灰。眼见同僚事务都得到了处理,崔氏三房急得陀螺似的打转,岭南道那处的崔彤季也不得不再上折子询问,求援银下放。 事不过三,朝事样样都是大事,崔氏上了折子,认定了会得到银子。但容明兰又岂会这么好欺负?五月十五参朝,容明兰便将崔彤季上的折子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叫雾生宣读了一遍,而后,说了一句轰动长安的话。 “朕与皇姐商议过此事,并看过前几年绣州的汇报。决议不放援银。此事,亦到此为止。” 几个新迁任的年轻官员吃茶议论近日城中关于此事的传闻,其中一个有模有样地小声模仿了一下容明兰说话的语气,啧啧道:“早听闻长公主权倾朝野,倒不知竟是这样彪悍。哇……连陛下都不得不听她的话,实是千古第一女子了吧?” 面对做着的郎君当即一嗤:“什么千古第一,千古第一那是孝敬太后,听闻……” “哎——”另一个一瞧便是世族出身的立时打断。扫量周遭一眼,他远远对上齐四海的双目,忙偏首,“嘘”了声,“人多耳杂。” “现在才知道耳杂,一堆傻书生。”宁杏颜把手中的梨递给齐四海,又拿了个在衣袖上擦了擦,眼见一旁的平朝慧握着匕首削梨,她一把夺过来用他衣角擦拭两下,放回他手里,扬眉:“削什么,都是甜的,又不苦。” 她一口咬下去,梨的汁液湿润唇齿,泛着薄薄的水光。平朝慧看她脸上写着“故意刁难”四字盯着自己,招手叫店家把梨拿去烤,又指着宁杏颜道:“她吃。” 一个不吃皮,一个不吃烤梨,明摆着是对冤家。 店家忙不迭下去。容洛看他们打打闹闹,微微掀起幂篱的纱幔,轻叹道:“我是替明兰去巡查绣州,速去速回,你们都跟来做什么。崔彤季知道本宫去,必是什么都收拾好了,你们再一来,底下说不准什么话都不敢说。误失民情,便是一步错步步错,明兰指着此事恫慑臣子,万一出了差池,拿什么交代?” 【作者有话说】 第十四更。 第194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认罪。(已替换)◎ 崔彤季的事容洛其实都很清楚, 把柄和证据也都握在手上,当时当日不拿出来帮容明兰,左右也是有她自己的考量。 削弱世家权力和整顿朝纲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 如今容毓崇引王家入局,开始举荐学子入朝,实是开了个好头,但,开头与过程都不重要,重要的到底还是结果。此来绣州, 容洛一来是为了将虫子拔除, 二来也是想用崔彤季破坏整个世家格局……搅乱朝纲。 “什么怕他不说, 证据一样样捏在我们手里头了, 他要是抵赖, 我就把他舌头剪下来。”听容洛带笑嗔怪,宁杏颜满嘴梨肉嘟囔。说完又觉得这副模样实在不大好, 囫囵地咀嚼咽下果肉,她看着容洛身旁的重澈,忽然恍然地颔首:“哦……晓得了,你是觉着我们碍事。不打紧不打紧,我就在绣州玩两日,过后便与齐兄弟去和蛮部,不会留太久的, 你——” 她向容洛挤眉弄眼,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宽心就是。” 怀肃年开元, 朝野内外都忙碌得脚不沾地。宁杏颜不可免, 起初也不知道容洛与重澈有什么事, 还是三月中一日值夜后陡然福灵心至想去见容洛, 撞见在容洛房中看书的重澈,看见容洛半露在锦被外的光滑肩头,复才迟迟印证城中传闻。 益州时宁杏颜撞破了重澈主导战事陷害容洛,对重澈也不似从前那般视作寻常有人,甚至还多了不少的警惕之心。闯入房中那日,她心绪也十分复杂,可左思右想,她也不得不替重澈瞒下当时当日之事——毕竟容洛,真的只剩了她一人。 整个大宣,在她看来便是暴怒的大海,海上无晨昏,风雨无定数。自文景帝夺权以后,这些变化更为频繁,大宣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波涛汹涌。而容洛则是这海中一叶舟,单薄纤弱,风浪下随时可能粉身碎骨。 她撑过了无数击砸敲烧,以一介女子之躯征服星河,但代价实在巨大。宁杏颜很心疼她,也很想看到她平安喜乐。重澈而今为容洛所用,处处关佑容洛,容洛又因他轻松了许多,故而……从前一笔揭过,于她而言,也不是不可以的。 “成日说的都是什么话。”容洛知她脾性如此,嗔了一句,“宁将军嘱托我不能让你上沙场。我瞧底下送来的信,和蛮部此时也算安宁,你就不必过去了。齐将军去去就回的事,你去了没准就复杂了许多。绣州淳朴,也有不少好风景,你陪我处理了正事,我与你待几日再回长安。你就省点心,也不要胡乱跑了。” 咬到梨核,酸溜溜的味道从虎牙钻进舌根,宁杏颜皱着脸呲牙:“又不是三岁孩子黑白大小不分,你别总觉着我要坏事。好歹我还领过兵呢。”见容洛要开口劝什么,她连连点头,“我晓得我晓得,我不去。” 说完跟齐四海对视一眼,什么坏心思都写在了小动作里。 平朝慧盯她半晌,在她转眼以前挪开视线,端茶啜饮。 若只有自己,容洛当真要遣斛珠寸步不离地看着宁杏颜。但平朝慧在此,她也就安心准备正事而不必分神。 绣州行宫因山洪毁败,升泰二十二年后便一直处于修缮复原之中。驿馆居所太小,于礼制不和,容洛便直接下榻在了崔彤季在绣州城北的一处庄子。 绣州山清水秀,高原地山林延绵,江河宽阔,从位于半山腰的庄子上往下望,还能见远处梯田层叠,黄绿稻苗连绵起伏而去,喜人无比。步入庄子,庄内静谧无声,木兰花延石道开满枝头,入了院子,花坛里紫芍药大朵大朵盛开,风过时花香混杂,弥漫整个院子,连带着鼻息都浸染上了甜腻的香味。 婢子在院子里整齐站好,听崔彤季的新婚夫人一一介绍婢子名姓来历,容洛打量院子的目光一收,轻轻笑道:“本宫来时听闻绣州情形不好,难为了夫人与刺史,还能费心将庄子装点一新。” 绣州没有益州那样多的曲折,从长安至此地的一路格外的平顺。便是接待,崔彤季与官员们也都是礼数周详,没有一点儿不顺心。容洛心想,若是她不知晓绣州内幕,这外出一局不是她所下,估计也只会觉得所见与所闻不同,太过反常尔尔。 如夜双目扫过来,崔彤季心下一跳,脸色也有了点儿尴尬。拱了拱手,他道:“行宫未及时修好,本就是臣的过错。礼制上已亏待公主,这里再不好好收拾一下,又怎过的去……外头当然,还是很不好的。” 一回事硬生生被他分作两回事,容洛皮笑肉不笑地一勾唇,转头端量起住所。崔彤季同夫人对了个眼色,佟氏三两步上去,笑道:“公主舟车劳顿,想必还没用过午膳罢?妾亲自下厨备了一桌宴席,粗茶淡饭,还望公主不要嫌弃。” 宁杏颜抱着刀在后头与齐四海说话,闻言口齿动了动,齐四海眼看着,知道她在说:“一朵芍药值寻常人家三月茶饭,要装模作样讨好,不如直接酒楼摆宴。前头富后头穷,变脸比戏子还快,看不起。” 完了又嘀嘀咕咕:“都什么歪瓜裂枣。” 她是泥沼里生出的花,却不若容洛那般一身荆棘。正气凛然而富有使命感,但也没极端到像清流党那样眼睛里一点沙子都容不得。有鱼有水,不单容洛知道,她也知之甚深。崔家三房揽收私利,她并不奇怪,只是总不由得拿这些人与崔彤云和崔妙仪对比。 步到容洛身后,宁杏颜凝视着佟氏,听容洛干脆拒绝。 “百姓在受苦,本宫怎么能安心用膳。本宫入城前见过绣州的一位老翁,本宫问时,打听到决堤河段位于绣州城城东,是红河中游一段。”容洛微微扬眉,笑容里沉着一股干净利落的劲儿,“那老翁说此时还在加急修补,以防六月再度淹苗毁房。本宫去看看,倒不碍事吧?” 绣州事大,来的不止是容洛与重澈几人,工部户部、便是刑部都各自派了官员一同前来巡视。容洛有此发言,崔彤季与绣州的官员都未曾预料,好生愣了一愣,崔彤季道:“前几日城中下了雨,潮水暂退,但河岸上都是湿泥。今晨去的时候臣还看着一位工匠滑了下去,公主金枝玉叶,怕……” “不碍事。” 容洛微微一笑:“本宫会水,也会谨慎当心。河堤总是坍塌,陛下忧心,本宫心里头也很心疼绣州的民人。不看,本宫决计安不了心。” 绣州什么情况她都清楚,在折子第一次递上去的时候,容洛便让斛珠悄悄到了绣州查看。崔彤季与崔氏三房侵吞官饷,河堤便用了极次的砂石泥土修补,工匠也是随便请了些来修建,没有专业的匠人督工,这河堤不垮,那就是稀奇事儿了。 崔彤季手抖了一下,忙要说话。容洛这会儿不跟他废话,目光移到他身后一位一看就是新上任的年轻官员身上,命令道:“你带本宫去。” 新朝贬黜臣子非常多,可新调任升迁的官也不在少。这官员姓宋,名宋立,属实是才到任没多久的新官。来到这位子上,宋立还没被周围授过几轮课,弯弯绕绕的猫腻连半分毫都没领教到。一听容洛命令,他怔忪一会儿,下意识颔首。 长公主(重生) 第120节 宋立耿直,几个吃过灾银的官员心虚得袖袍打抖。 先去了驿站寻重澈,容洛与诸位官员跟着宋立的步子到了红河岸边。 江河宽阔,风波宁静,涟漪浮动,早没了凶猛地面貌。河堤边散落着各样工具,河水顺风浸过沙岸退下去,还可见到几样工具深深扎在湿泥里。 堤上无人,几个火堆的灰飘散在半尺远外的黑田上。上头杂草丛生。 绣州司马有些难堪:“许是……晌午……回去吃饭了……” “同朝中说事态紧急,却连个交班的都没有?”容洛冷眼睨过去,一边叫过工部的人手去查看那随意堆砌在旁的砂石料子,“十五万灾银,本宫算你花三万两请人,工期两月,一人五两银子,足请六千的工人,更不消说州府内自有官家工匠。崔彤季,你做的当真是个好刺史!” 这时工部的人也从底下验了石料回来。拱手作揖,他朝重澈道:“是片石。”又道:“臣走到后边,发现有两车块石,原以为没有问题,但再往后一走,便发现了还没来得及换掉的片石堆。” 朝中报上来的预算里,书明了石料用块石与粗料石。红河沙积泥淤,用次一点的石料都站不住脚。绣州州府以次充好,还想掩人耳目,实是狡猾至极。工部主事话罢,崔彤季沉眼,一语不发好一阵,跪下来:“臣认罪。” 骤一下又跪下去五六个人。叠声应下去,纵然有些已打抖不止,但也依然没有解释,或者狡辩一声。 收归入狱,容洛雷厉风行,动作之快几叫百姓震撼。 从牢房迈步而出,容洛扫一眼在核对绣州账目的官员,朝重澈走过去。 立定身侧,容洛探眼看向他手里的账册,“你觉得如何?” “一人认罪尚可理解,尽数不做反抗实在太过奇怪。”他搁下手中账册,“真的账簿应当都已经送回长安。这账面太周整,单看这数目,必定是查不出任何能定罪崔彤季的东西了。” 【作者有话说】 第十五更。 第195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反骨。(已替换)◎ “找不出也得找。账目清理干净, 没有崔氏与明兰从中作梗,就这短短一月,他们做不到这样干净。”容洛探手过去, 翻动账册的纸页,眉眼里隐着一片不愉的深色,“白鹿查出来了么?人呢?” 前一问问的是他知道账目送回长安的缘由,后一问问的则是从何人哪儿知道此事。 将她耳边碎发撂到耳后,重澈道:“没清查,只是去驿馆取了用马的记录。我们从长安出发那一日, 从绣州上长安的邮差已去了六日余。” “很频繁的来往么?和明兰?”顿一顿, 容洛把那册子一拢, 转首, “……或是崔氏?” “据白鹿在火盆里翻到的信件碎片来看, 崔彤季的信大多是送给崔敬肃。”重澈道,“不过也不可排除他与陛下通信的可能。” 容洛颔首, 把户部主事递来的账册放在案上,蹙眉道:“当日我不问朝争为难他,也是想借此事积累政绩。他登基半年,削权之事才起了个头,他借此事下套……”凝视着账册,她臻首微微一偏,看向重澈, “有什么好处?” 容明兰当然不可能杀她。新朝初立,大局摇晃, 皇位并非刀枪不入, 她需要容明兰, 容明兰却也需要她做盾替他挡风挡雨。且, 容明兰也是知道她势力脉络的。 世家其一,但并不是她最大的倚仗。她凭借的,到底还是朝中那些寒门出身的官员、武家,以及民心。 世家是花,握在手里便鲜艳得叫人目光不由汇聚其上。容洛扶持徐云之、庄舜然与齐四海等人,这些人又借她的势去托了一把与自己出身相同的人,故而最后,受到报答的其实还是容洛。世家权力盛大,百年根基,这些人比不上,但经过六年的努力,也都是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她若是因容明兰死在外头,这些人绝不会安然高坐。 容明兰野心而善思,根基不稳下他绝对不会轻举妄动。那么——他将计就计把她安然送到绣州,又是为了什么? 疑问心头辗转。容洛越琢磨,她眉峰便愈发皱下去一分。 眼见一个用笔肥厚的“川”字要在她眉心书就,重澈捏了捏她的手心,道:“不必想,让白鹿领人去审就是了。” 白鹿出身本事摆在那儿,没有他撬不开的嘴,更没有什么能瞒住他的东西。重澈一句话下去,刀鞘碰撞的声音从后头传过来,白鹿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现下正领了命朝着牢房过去了。 容洛来绣州,是想累积政绩。容明兰看出这一点,顺着她的心意把她送到了绣州,那么她就无法在手里没有一点重要罪证的情形下轻易返回长安。 不安下书信由郭庆从绣州亲自送回长安,避开了驿馆。陆路加急,往返也消十日左右,这当中容洛也不能干坐着等待。将崔彤季与诸位官员家里抄了个一干二净,让河堤修补走回正道,重澈这处也在重新主持开垦放苗之事。 工期紧,事务繁,十日里开了好头,但也没等来郭庆的回书。 甫至下旬,郭庆毫无一点儿消息。长安风声吹不入容洛的耳,郭庆与那封容洛给徐云之的信亦好似从不存在于世上一般,彻底销声匿迹。 容洛更为不安,深思熟虑后,斛珠与齐四海兵营里的几位斥候兄弟往长安去。但,纵然一队精兵,这一回斛珠跟郭庆的结果却依然毫无区别。 皆是有去无回。 屋漏偏逢连夜雨,九月来前,崔彤季捱不住刑罚,在送饭时骗了狱卒一双筷箸,并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中,将筷箸捅进了自己的喉咙。要害致死,大罗金仙也无力回天。 黑暗一寸寸逼近,容洛没有头绪,沉着眉倚在案边,阻止廊下的宁杏颜继续踱步:“你别走了……这一来一回的,我心里更乱。” “我着急。”宁杏颜刹住脚步,手指搭在腰间的刀柄上,捏得紧紧的,“早知道我不如留在长安……陛下再手段通天,我的信总拦不了。”说完一皱眉,更不耐烦,“他倒是要做什么!平朝慧不知道,重澈的信只有‘一切无虞’,云之妙仪一点消息都没有……啧!” 烦躁地一掌掴在刀柄上,她又踱步起来。 容洛也不再说她,长安很少封得住消息,她自拔除谢家来,信就从没有送不到她手上的时候。支肘在案边,容洛余光瞥到那桌上散落的一堆信件上,捏了捏眉心,向重澈问道:“你可有头绪了?” 重澈显然也没遇见过这样的事。翻看今日的信,他目光扫过上头一模一样的字迹,沉目道:“大抵是七亲王。” 容毓崇?容洛掀眼,见他从袖中取出火折点燃信纸,投入烧酒的泥炉里。 未待容洛发问,宁杏颜步子一停:“北珩亲王不是在明崇的局么,我记得陛下还恨他恨得牙痒痒。绣州之事关他什么事?他不是还要靠明崇保命么?” “他并不止依靠明崇。北珩王此人圆滑奸诈,最会将计就计顺应局势。他投靠陛下,能让陛下有千万种理由不得不留下他的性命。”薄唇微微一抿,那双清冷的凤眸深深一暗。胸膛低低一伏,重澈望向容洛,“此事还是我的过错。辅佐北珩时我替他引见了京兆尹童世岂,童世岂为我一手提拔,我以为他忠心耿耿。” 京兆尹与传信有什么关系?童世岂今年三十五岁,重澈信他,领他认识了城门使与总管驿站的都统领使,而都统领使,早已转心专于童世岂。 马有失蹄人有失足,容洛自己就错信过谢家,重澈错信又有什么稀奇。话落,容洛掀眼道:“消息传不出来,此处又迟迟没有认罪。我回不去,北珩与明兰联手,能做什么不想要我知道的事……云之识秋早已左迁过一次,如今俱是安分守己。要除他们,不论是朝纲还是世家,明兰都是自寻死路……那么,若不是为了这些人,明兰用北珩做什么?” 分析发问,似乎并没教在座诸人灵光乍现。宁杏颜低头想了半晌,眉峰一皱:“管他这么多做什么!寻个大病的理由,我们回去就是了!明崇好容易到了这一步,还怕他个体比纸薄的新皇帝干什么?” 容洛确实不用怕。抿唇想了一阵,容洛也有些这样的想法。但是,她同样知道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她若不了结绣州之事,明面没给他一件能震慑朝臣的功绩,她怕是会被容明兰压一头,对朝臣也不见得有个好的交代,毕竟她出行时浩浩荡荡,带出长安的都是名气响亮的大臣,这没有…… 思路拦腰截断,流淌的河流蓦然掀起巨大的浪潮。 袖角金铃猛然一晃,随容洛赫然起身的动作砸在桌角,发出不甚悦耳的铃声。 “不,北珩与陛下的目的不在我……”蒙在眼前的迷雾消散,容洛唇角隐隐一勾,“一石三鸟……选他做皇帝,我果然没看错人。” 北珩封消息,长安消息传不出来,她必会焦急忧虑。一旦她耐不住心回了长安,容明兰定然借机问责,要她真正无法参政。而绣州之事,容明兰怕是早已有了证据,崔氏世族,一族之名是每个崔氏族人看得比命还重要的东西。崔氏早前出过事,本家三房又屡教不改,贪吃下州官饷,再曝出去,他们怕是要地位一落千丈,跌得连王氏都不如。容明兰握住把柄,定是以此与崔彤季做了交易,要他将她一行人拖在绣州。 当然,这绣州的事要不要算账,到底也还是容明兰说了算。他既有反骨,那么她一回到长安,崔氏必会被他直接摧毁。绣州的功绩,也足以使他达成震慑百官的目的。 将计就计,一环扣一环——让容明兰上位,她果然没看错人。 有反骨最好,不反,她怎么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将他做成一具听话的傀儡? 她乍然明醒,平朝慧也明白过来。沉默凝视着容洛唇边笑意半晌,他看向对面惊异情绪不达眼底的重澈,皱眉一下,舌尖的话转了一圈,吞入腹中,“先帝驾崩改了父亲的心意,没能入朝……看来是好事。” 如墨双目深深望一眼平朝慧,重澈不动声色发问:“那是否要回长安?” 容洛颔首:“要回。但罪证也要拿到,明兰打的好主意,眼界却着实太短。拔掉崔氏,重萧几家必会趁势填补,他手里无人,更不会用北珩的人手填空子。”舒眉一笑,容洛眼底暗芒流转,“舜然已外放有年余,我听他政绩不错,左右也到了该调回来的日子。清流那群人群龙无首有些时日,虽然乱,但本事也有。填进去了,也正好推一推新政。” 【作者有话说】 第十六更。 第196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坚决。(已替换)◎ 新政并非说说, 世家之毒直抵大宣心脉,将皇座这座孤岛围在乌黑的泥沼内,随时可能爆发吞噬当权者。容明兰想要将她、世家及权臣们的权力同时削弱, 出发点是维护皇权,但实际却也是在某一种程度推动了世家的发展。那皇位至始至终都没离开容洛的眼,让世家借机更上一层楼? 绝对不行。 “你有打算最好。但……别的不说,不借故回京,我们也拿不出罪证交差。”宁杏颜眉峰紧蹙,“崔彤季前日死了, 那些肥头大耳的臣子虽然口口声声认罪, 但白鹿至今也就只让他们嘴皮子往上翻了一丁点儿。没有认罪画押的文书, 只有那些明晃晃的证据, 回京也难办……这崔彤季一死, 崔敬肃那老妖怪还不知道要怎么说呢。死人不能发声,活人还有一张口, 这会动的嘴最是麻烦。” 不是没想过说崔彤季畏罪自杀以达成交付罪证的目的,但诚如她所说,这一招并不适合在容明兰与崔氏达成协议的时候使用。崔氏为世家,前头又有案底,再犯着实是藐视皇权。她们用这个借口归京,一旦容明兰与崔氏通气指容洛恃宠而骄逼死崔彤季,那么容明兰终究还是如愿以偿。 棋局在这一刻分明, 容明兰与容洛的对弈已经开启,棋盘上迷雾重重, 牵一发而动全身, 用那一颗棋子, 吃那一颗棋子, 都要三思后行。 “崔氏始终要死。”忧心忡忡之间,重澈将最后一封信放进泥炉大火里,“不必忧虑,你可以直接越过崔氏,对陛下动手。” 他把重点直接挑明,容洛显然也有所斟酌。 容洛不惧怕容明兰,世家臣子在她眼中亦不过是稍微大一些的蝼蚁。现在容明兰要动崔氏,她也还要顺着他的心思将之碾碎。 为新政,崔氏留不住;为大局,崔氏不能留。 可是…… “要先除了崔氏,我就必得先回京。”手指支在眉角,容洛微微抽了一口气:“我在绣州一日,明兰就会与崔氏交好一日。崔氏与明兰协定,相信了他说的话,那么便也不会疑心。毕竟……毕竟明兰是当今陛下。” 世家若不能压制天子,不能与天子平起平坐,那么主宰世家生死的人就依然是天子。崔敬肃区区崔氏三房的嫡出子孙,屡教屡犯,被容明兰揭露以后如何不怕。他受迫背叛她与容明兰合作,便是怀疑了最后结局,他也依然无法将心思吐露。生死俱由容明兰,怀疑了又有什么用,庸人自扰罢了。 洞悉容洛所言中的污秽世界,宁杏颜烦闷地捏紧了刀柄:“可惜不能通信,吴柔云之都在长安,若能送信……” “送信自然能送,只是崔氏不一定会轻举妄动。”平朝慧抿唇,看向重澈,“斛珠郭庆功夫高强,她二人行迹隐蔽,不大可能折损在回京路中。公主的信,定是已经入了长安,好好到了徐尚书的手中。只是……敌不动。” 郭庆暂不说,斛珠是死士,唯一信念便是完成任务。容洛要她送信回长安,她便是死了也会保证信好好送到徐云之手里。平家深藏不露,平朝慧亦不简单,容洛身边这些人身份如何,他都清楚得很。 第一回 见面时,容洛便知平家是个不简单的宗族。他们有野心,那么窥视长安,窥视她,就都不是稀奇事。 轻眇一眼平朝慧,容洛闭目小憩一会儿,发声:“明日叫秋夕带牢里的人回去看望他们妻儿。”顿一顿,她疲惫地抿了一下眼角,“然后你们先一步带着证据回京,我去和蛮部。” 和蛮部如今正在与大宣军队对峙,随时可能因为一点儿鸡毛蒜皮的事发动战争,十分危险。容洛这一句话冒出来,在座瞬间都明了了她的所有打算。宁杏颜按着刀柄的手一沉,重澈已经赫然转首。 “不行。” 双眉拧着寒气,重澈眼中隐隐火焰跳动。似发觉自己话中怒气太盛,他压低一些,清冷的声音里仍旧透露不愉,像一块被点燃的寒冰。 “沙场不是儿戏。和蛮部躁动不安,眼看开战在即,你身为长公主,出没疆场,一旦落入和蛮部手中,让朝中与诸将士如何?”话落,重澈皱眉看过去,“……又让我如何?” 和蛮部情形早已传遍边关州府,容洛也正是看准和蛮部凶险,方才想借边关局势,逼容明兰铲除崔氏。 她在边关,重澈与平朝慧带证据先返回长安。同样情形,崔氏纵然巧舌如簧,可容明兰却要给朝野立威,无法等待。而容明兰只要一动崔氏,她便可以立时顺水推舟,扶寒门子弟入仕。 筹算是铤而走险的旁门左道,但确实是眼下最温和的选择。 对上重澈双眼,容洛也颇为无奈。嗫喏稍许,容洛宽慰道:“我只去待一阵。再说齐将军不也在哪儿么,有他在,你也不必担心。我答应你,只要明兰对崔氏动手,我便会立即动身返回长安,绝不逗留一刻。” 容洛轻言轻语地抚平担忧,重澈紧蹙地眉峰却仍然纹丝不动,“可你也答应过我不再涉险。”停顿一下,他似乎想要说什么,“明崇,解决此事的方法不止和蛮部一个选择。你若想推新政,大还有我。你要想,我可让重萧立时退居安北都护府,至于容明兰——” 素白纤细的手掌覆到他的手背上,将他所有的话拦在喉头。 “我知道,有你在,容明兰这个新帝我想如何摆弄都轻而易举。但是,重澈——”容洛轻轻一笑,“我想我得到皇位的那一日,民生是平宁的。” 世家之祸,可以教整个大宣天翻地覆。 她一步步筹谋,小心地搂着这团可以燎原的星火,为的是皇位,也是为的天下。 长公主(重生) 第121节 世间有一句话,在其位谋其职。她冲着皇位去,那么,在与皇帝斗,与容毓崇斗,与百官斗的过程里,她还是要护着这个天下。 ——这是皇帝要做的事,也将是她注定要做的事。如此,早一些完成,与在位时完成,又有什么区别? 温柔而理所应当的语气,微微因笑弯起的眼眸,都缓缓地敲了一下重澈的心。 也是这么一刻,他的脑中浮起了一句话。 ——“长公主待民如子,一生政绩皆为民人谋求福祉,属实‘明崇’耳……只惜年不及三十而亡,委实一憾。再观与之生平相连者尚书令重澈,手段毒辣,奸诈圆滑,堪污‘澈’名,世语夫妇者互补,公主与重澈却是两相彼岸,便是命格……” “亦是难互存哉。” 两相彼岸,难互存哉。 呼吸翻涌滞在心头,重澈沉眼:“不行。” 他不再看她,线条分明侧脸敛着果决的滋味:“你若是去,往后都别想见我。” 掷地有声,一字一字尽是坚决。那意思,就想是在说,她要胆敢一脚出了这个门,他便能当从前的情谊都不存在,世上全无她这个人。 这样的重澈格外少见。往时她要做什么,他都是哄着她顺着她的心,哪有过这样的一面。闻言,容洛蹙了蹙眉,余光见宁杏颜拉着平朝慧出去,又挪膝坐得离他近一点,仰首看着他,小声哄道:“我只是去半月余,又不是不回去了。你要真是担心,不若帮着云之推一推崔氏的事,这样我就快些回去了不是?” 看他一语不发,容洛舌尖碰了碰下唇,扬起头亲了一下他的唇角,继续道:“安心?” 重澈眉目动了动,沉静的水面终于有了一丁点儿的涟漪。容洛看他大约有些松动,扬了下眉梢:“我保证一直待在云显皇叔的府中,绝对不参与战事。好不好?” 略略绯红的桃眸入眼,盈着汪汪一坛水,衬着一副哀求的模样,十分惹人心怜。重澈与她对视,没有说话。片刻,他将她拖进怀中。 墨香带着温暖的气息萦绕鼻尖,容洛下颔仰在他肩头,便感觉濡湿从颈窝上传来,随即,又是细密的一阵疼。 “做什么又咬我……” 话未尽,她被重澈按在案几上。 燃着怒气的重澈并不好对付,但她其实也不是个任着他欺负的人。大大小小的印子从肩胛蔓延到后背,偶尔她被逼得急了,也会捉住他的手臂狠狠一口。 不过这到底不是打架,他气着,她还是要好好哄骗着——可,哪如她的意。 朦胧中感觉重澈抱她起来,容洛贴在他怀里,分明快要睡过去,依然不死心道:“我保证……” 回应她的依旧是两个字:“不行。” 比之之前的并冰冷冷,这话显然温柔了许多。容洛记不清这是多少次被拒绝,也懒得再数。最终只能沉眼睡去。 协商不成,容洛自然也不好再一意孤行。十月初,诸人返程。 车架物什备齐,囚车也在列队由官兵护送。容洛看重澈上马,临着上车,恒昌急急从远处策马而来,递上两封信。 信口火漆烙上三根尾羽。十万加急的信件。 容洛拆开第一封。卢清和:“速归。” 再拆第二封。容明辕:“不要回来。” 孑然相反的言论不待容洛神思,眼前恒昌深吸一口气,大声上报:“和蛮部与靺鞨商队合谋突刺后方,齐将军失踪山林。燕南斥候队来报时,宁郎将认出商队中一人为靺鞨敕柁可汗的兄弟,夺了马去了和蛮部,平御史方才看见留书,已经追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十七更。 第197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情义。(已替换)◎ 容洛一愣, 反应过来恒昌说了什么,“和蛮部与靺鞨一南一北,敕柁怎么会到和蛮部来?”迎上朝此处走过来的重澈, 容洛眉心紧拧,“杏颜……” “我知道。”捏了捏她的手心,重澈神色颇有些不虞,“我去找他们,你随队去金州。” 说话间白鹿已经佩刀递给重澈。容洛见他要接,眼波微微晃动了一下, 阻拦道:“你回去。” 重澈眉心纹路更深, 容洛抿了抿唇, 解释道:“若是敕柁辽当真和蛮部, 杏颜你是拦不住的。长安这处式事态紧急, 我去金州也不见得能避开明兰,倒不如我留在和蛮部, 你带人回长安复命。” 敕柁辽为靺鞨可汗敕柁雷的胞弟,当年宁氏二老领兵镇压靺鞨时,靺鞨领兵之人便是敕柁辽。当年一战,宁氏二老被敕柁辽斩了撤退的路,故才折在了敕柁雷的手中。如今靺鞨出现在和蛮部,又被宁杏颜得知,宁杏颜怎会善罢甘休。 容洛忧心有理, 重澈却仍然无法顺了她的心意。薄唇一碰,还没发声, 容洛却先一步料到了他要说的话。 “重澈, 我不能看着杏颜死。”握过白鹿手里的仪刀, 容洛抬眼, “你回长安,能保我们两个人的性命。” 容明兰的计划不止是针对她、崔氏与朝堂,还有重澈与平朝慧。 庙堂再大,如今也只是她手里的小小棋盘。容明兰手握玉玺,却受制于她与她手里的权臣,想也知道他有多不甘心。 和蛮部陡然生变,她总感觉有蛇蛰伏在这泥潭之下预备一击必杀。此时若她一人回到长安,原先存在的变数一定会膨胀增多。为掣肘容明兰,为宁杏颜,此时已不容再想——她必须有决断,也必须铤而走险。 浮着寒冰的凤眸与凛冽的桃花眸相望,容洛与重澈彼此都看见了对方眸中的担忧与坚决。 但再坚决又如何?敕柁辽的消息足令宁杏颜丧命。她前世托得宁杏颜活到二十七岁,那么这一辈子她便也要好好护着宁杏颜活过许多个二十七年。 骏马响鼻从身后传来,容洛羽睫一扬,抬手搂上重澈。 “我相信你不会让我死。”退开一步,她抬首:“所以,你也要相信我。” 墨香在鼻端渐渐消弭,容洛望一望那双飞鸿眉眼,接过恒昌手上的缰绳,翻身上马,提疆发令:“随本宫走!” 决断只在一刻间。一声令下,恒昌领兵跟随容洛而去。尘烟翻卷,马蹄跨越山道,蹄声没进山中。 在队伍之后,重澈长身而立,双眼低垂。 . 绣州本也是边城之一,容洛从绣州城出发,没半日也到了驻扎在和蛮部的大宣兵营。 和蛮部与大宣打得不可开交,大宣粮草充裕,兵甲刀刃齐全,比和蛮部的南羌人军队不知好了多少,但容洛来时,也没有见到大宣兵士脸上有一分喜色。 西南蛮人部族好战,南羌人又比北羌人狡诈了许多。连日征战,南羌人滑头无比,因地制宜,一交战便成日地带着大宣的军队在山谷与深林里打游击。边境受扰,云显王的智囊团一时半日也拿不出有效的措施,只能与南羌人你一下我一下的互相游击。 模仿这计策蠢归蠢,但比起什么火攻水淹的虚话来,却十分有效。南羌人熟悉地形,他们就按着他们的方式勘察地势打游击战,并在杀掉他们的同时及时摸清路线布置人手,占有当地。 行径“无耻”,南羌首领也不是眼睛长在脚底的怪物。计策持续不多时,南羌人便使了一招将计就计,把大宣的一只军队引进了陷阱里。 这只军队便是齐四海所领。 南羌吃瘪久矣,一得手又岂会好心放过。藏在深林的一只南羌军队一看猎物入洞,立时发动了可怖的攻击。 ——三百人的游击队最后只活了十五个人,这十五人或残或伤重不起,而齐四海,则失踪于山林之间。 容洛掀帐来寻云显王时,云显王正与诸将士在商议下一步行动,甫一见到容洛,他怔了一怔,就听她道:“杏颜呢?” 抬手示意副将继续同士兵们议事,他走出来,又抬手拦下一位满脸焦急想要说什么的伙头兵,道:“你莫急。我知道宁家的事,已经叫人把她看起来了。” 云显王与宁杏颜父母差不多岁数,又是年轻时便领兵打仗的将领,当年靺鞨对宁家二老坐下的那些事,他自然知晓。听他如此说,容洛松了一口气:“宁将军千叮万嘱不让她再上战场,幸是皇叔阻拦,如若不然本宫当真无法向宁将军交代。她眼下在哪儿?本宫立时带她回长安。” “在大帐。”云显王面无表情地颔首,又向那伙头兵道:“带公主过去吧。” 那伙头兵闻言着急起来,连忙摆手,看了眼云显王:“不是,宁姑娘已经不在帐里了。那群看着营帐的兵也全跟宁姑娘跑了,除了那几个人,宁姑娘还带走了一支齐副将带来的兵队!将军这……” 云显王脸色已经沉了下去,低喝了一声“混货”,还没说话,几个兵士从底下跑上来。 打头一个把宁杏颜带走兵队的事重述了一遍,话到一半,那个脸上焦黑一片的兵插话急报:“东营遭到南羌斥候突袭!” 还没完,另一个又报:“白虎点被靺鞨人破坏!” “西营遭到火袭!” “报……” 黑烟缭绕腾空,急报不绝于耳。四下士兵立刻动作起来,大营里脚步声盔甲声混合成一片喧闹之音。 云显王下意识按住容洛肩背往他原来站的位置一推,望着西营方向低骂:“齄奴!” 话罢,他又终于反应过来这身旁还站着容洛,嘴唇嗫嚅一阵,他一指那伙头兵,示意他照顾好容洛,复向她吩咐道:“蛮人来袭,你待在营帐不要乱走。杏颜会武,我也会安排人手去捉她回来,你在这等着。” 话尽,他再不停留,把头盔从亲兵手中劈手夺过戴上,他领着齐整的队伍往西营阔步而去。 战事兀地到来,宁杏颜却已不再军中。容洛待在帐中,心里跟揣了只兔子一样砰砰直跳。在一想到宁杏颜此刻或许已经深入敌营,落入狡猾的蛮人甚是敕柁辽的手里,她便更坐立不安。 刀枪碰撞的声音似在耳际,容洛再坐不下去。开战三刻后,她便领着一支十来人的卫队在云显王亲兵的带领下入了南羌人所在的山林。 而在她整队之前,那报信的伙头兵却悄悄溜出队伍放飞了一只送信的灰鼠。 . 身为长公主,容洛所拥有的权力已经不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一句话便能拒绝的东西。 领着官兵在山林里小心穿行,云显王亲兵沈愈一边指示着容洛脚下,一边小声向她道:“依微臣看,此行不是明智之举。宁姑娘会武,又有宁家军的人护着,应当不会出什么事。可咱们这一行……” 良莠不齐,像是特意送上门去的肥羊。 不用他说全,容洛都明白他心里想什么。 她也知道自己眼下已经脱离了“铤而走险”的范畴直达“有意寻死”的境界,但……她真的无法抛下宁杏颜。 宁杏颜对靺鞨、对敕柁两兄弟的恨有多深,她是亲眼得见。敕柁辽出现在此地,宁杏颜暴怒之下什么都做得出,若是她不去,那便真的没人能拦下她,或者说是按住她妄动的行径,替她出主意对付敕柁辽了。 是,她也没有把握能劝住宁杏颜。她唯一能知道的,便是她来,宁杏颜活命的机会就会比之前更大。 “杏颜是本宫挚友,本宫不能放任她直冲虎穴。找到杏颜本宫便回去。”收敛思索的神色,容洛把碍事的广袖扎起,“难为小将军了。” 沈愈正为着容洛这讲义气的举止失神,闻言笑了笑,才要摆手说些谦逊的话,便脸色一变,喝道:“蹲下!” 容洛反应灵敏,其他人却不都是她这样的人。她倏地矮身,后头十几个也蹲下去了一大半,唯有两个,动作太慢,没能及时下蹲。 一瞬间里众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也是顷刻之间,他们都目睹了一只灰尾翎箭矢破空而来,射穿了那迟钝官兵的眉心。 血花四溅。沈愈的关注却不在这上边。 从树丛缝隙里看过去,他脸色一变:“敕柁辽怎么来了?” 倏忽,一声尖啸从他们所在的地方传出。他遁声转首,看到那站起的伙头兵,明白过来,抓起容洛的手便矮身往来路奔去。 容洛不知此地情形,单看现在的局面,也料到发生了什么。沈愈拉着她跑,以为她不懂,在一片箭光和惨叫声中飞速道:“敕柁辽不会随意出现,营中有奸细,行踪泄露,敕柁辽要抓你。”往树木后一避,他侧首看向身后的尸体,手握成拳。箭雨停下来,他护好了容洛,便见着满面胡茬的敕柁辽拨开了树丛。 愤恨情绪僵在脸上,他不知看见了什么,手捂上容洛双耳,便要带着她走。 但动作还是慢了一点点。 “长公主——”敕柁辽怪异地中原话在林中震荡,“宁杏颜还在我手上,还没救她,你就要走了么?” 【作者有话说】 第十八更。 敕[chi]柁 [duo] 长公主(重生) 第122节 齄[zhā]奴 [nu] 第198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海口。(已替换)◎ 拨开挡在身前的树枝, 敕柁辽从林里迈出时微微一顿,右手从树丛中拖出一个女子。 那女子被敕柁辽拖着后衣领拖行,正背对着容洛的方向。容洛惊异地看过去, 只能看见她一身血污以及被削掉半截手掌的右手——那衣衫正是宁杏颜今晨穿着的赭色曳撒,而她的身形,也恰是宁杏颜的模样。 呼吸滞在喉头,容洛心血蓦然翻腾。她脚步往前动了一点,那暴涨地怒气在还没来得及喷涌出之前,被她与沈愈一并压了回去。 沈愈已经看见了敕柁辽手里的宁杏颜。宁家与云显王交好, 他是云显王亲兵, 便是再怎么常年驻扎边关, 也不至于听不到一点关于长安、关于容洛的事。 死死扣着容洛的手腕将她拖回身后, 沈愈用气息劝阻:“公主切莫冲动……依末将看, 宁姑娘还有气。敕柁辽要是想杀她,大不必如此, 公主此时出去,才是……” “我知道。” 稳住气息,容洛咬牙,“原应当听皇叔的,我们的人太少,又不知地形。我失算了。” 本以为宁杏颜就比她快一步,又有平朝慧跟在后头, 行动不会太快……没想还是马失前蹄。 将背抵在粗粝的树干上,容洛吐了口气, 蹙眉闭合双眼。 她应当直接冲出去救下宁杏颜, 但无论是从双方差距亦或是权位考量来说, 她都必须要忍下自己的冲动。 大宣与和蛮部交战, 情势拉锯,只要一方出一点差错,另一方就会立时趁势钻入体肤,将对方侵吞殆尽。她是长公主,便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云显王也不能将她射杀以保全大军。她必须认清楚,这踏出去的一步,和收回的一步,都代表着什么。 宁杏颜和大宣百姓,她都要考量,也哪一个都不能冒险。 无力和愤怒的情绪溢满心头,容洛一口银牙几乎咬碎。无声攥住裙衫,容洛睁眼向后扫视一眼,望见了敕柁辽脚下的一具具尸身。 方才带来的人已经全军覆没,漫天的箭雨刺穿了诸人的身躯。官兵们前来时没想过有这样一日,如今各个都睁大了眼歪扭躺在了地上,堪是死不瞑目。而随身保护她的无名恒昌几人被尸身压住,只露出黑漆漆的一个头顶与一只握着刀刃的手。 容洛分得清大局,沈愈悬起的心略放松了一些。顺着容洛的目光看去,他担心她气血上头做些什么事,忙扯住她的手道:“公主不用担心那些兄弟,方才还是他们护着咱们躲开的。我刚才看到他们受了些伤,但也不致命。公主不冲动,那几位兄弟必能寻得时机逃脱。”从叶子间扫一眼,他催促:“如今敕柁辽步步紧逼,公主先随末将离开。待回了兵营,再与将军从长计议!” 容洛还在盯着那处,专注到连沈愈在她手臂上抓出了青印子,她也一分疼都没感觉到。 无名恒昌几人被尸身压着,掩盖得很好,想来也没受什么重伤。敕柁辽拖着宁杏颜顺着她躲藏的路线直线走来,距离两三步远的地方就是恒昌等人在的位置,敕柁辽若再前行几步,那么就会把背心暴露在恒昌无名的眼里—— 只要她一声令下。 手心里渗出冷汗,被她握过的衣衫处留下深深的褶皱。容洛目不转睛,好似时间在这一刻定住了她所有的动作,呼吸沉得几乎凝滞。 窸窸窣窣地声音从身前的丛林里穿出来,带着人的呼吸声。容洛听得分明,没有转首,但感觉到了沈愈紧张偏首。 手腕上的印子开始发紫,敕柁辽朝前一步,她唇齿一动,还没出声,被沈愈往他那方用力拖了一下。 “走!”沈愈盯着那颤动地树丛,终于等不下去想要带她走。可他刚刚迈出一步,那树丛里的人就与他撞了个正着。 沈愈手心里的汗一瞬间仿佛水流,恐惧警惕着的鸡皮疙瘩也在树丛拨开的一刹那窜遍了他全身。他步子猛地一刹,抬起头来,腿软了一下,撑住了。 “……齐将军!” 树丛里的人一身南羌人的打扮,满脸参差不齐的胡茬,不相熟地乍一看定会把他错认成南羌人。但彼此相识久矣,不说前世并赴庙堂之争,便是今生有过相争的友人、驰聘疆场杀敌的同僚,他们也都认得出这是齐四海。 甫一声叫容洛分了点神,声音顶在舌尖,她余光一扫,齐四海越过沈愈,擒住她的手臂,便把她往树丛里拉去。 容洛蹙眉,手臂往自己地方向一抽:“杏颜还在敕柁辽手……” 齐四海不给她挣扎的机会,手上用劲赫地把她一拖,硬生生扯进树丛后。 “那不是二娘。”扼住她的手腕,他熟练地拨开林叶走进小路,“二娘在我那儿,敕柁辽手里的只是换了二娘衣服的女子尸身。南羌人奸淫掳掠,每破坏一个边关镇子便将所有女子掳走,与二娘这么大年纪的中原姑娘,南羌寨里多得是。” 他什么都说出来,容洛也确信了他说的是真话。她提心吊胆地害怕宁杏颜遭遇了那样的厄运,想要豪赌保全宁杏颜又不至于自己落入敕柁辽的手中,看着冷静,实际没有一寸发丝不在打颤。惶迫后得知敕柁辽手中的女子不是宁杏颜,她沉沉松了一口气,随即脚下便趔趄了一下。 齐四海反手扶稳她,却正正教她往怀里靠了一下。他视线一低,落到那张发白的颜容上,道:“殿下……是少有的女子。” 语气喑哑,透着复杂的情绪。沈愈闻言不禁扫了他一眼,神色里多了一些耐人寻味。 齐四海今年三十岁,在外征战数年,名有了利也有了,按他们这些人的想法,下一步大抵就是娶个温柔体贴的娇妻捧在手里疼着外带生几个小子拿来操练。可偏生他齐四海就是他们这群人里的异类,边关长安的宅子都大得发空,连个女婢都没有。 三十而立,立业立家立身,齐四海就顾前头一个,为此他们也是没少操心他人生大事。云显王有事没事带他去见别家女儿,一个个人比花娇,他看不上,搅得底下什么“断袖”“龙阳”的话都说出来了。哦,合着……喜欢长公主? 沈愈有点痛心。这厢,容洛却好似什么都不知道的疑惑望了齐四海一眼。 扶着齐四海的手臂稳住身形,容洛目光擦过他胸膛上一道深不见尾的刀疤,发问道:“……杏颜怎么在你那儿?那女子身上的衣服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她一开始便想问的话。而她其实还有许多的问题,譬如他如何失踪?这一身南羌人打扮又是怎样的情况?平朝慧呢? 但,最重要的,还是怒极领兵出走的宁杏颜。 她疑问在喉,齐四海也差不多知道她的心思。领着容洛快步在树丛里绕拐,他推开一丛叶齿锋利的草木,钻进一个隐蔽的山洞中。 沈愈步子一动,还担心容洛皇族尊严不愿进去的时候,容洛已经矮身探入洞中。 洞口只有十岁孩子高,但入内空间却很大。齐四海等在里头,她入内时他已燃起火把,容洛跟在他身后向深处走去,听他道:“二娘运气不好,才上山就撞见了敕柁辽。敕柁辽人多势众,她敌不过,中了一刀,为了引开敕柁辽让弟兄们撤离,又撞进了南羌的寨子里。”远处微弱的光芒渗入黑暗,齐四海握着火把,点燃那洞口旁的两团木堆,“她杀了一个南羌人,换了衣服想逃,晕在了半路,我就把她带到了这儿。” 迈出洞口,一片唐亮。微弱的光芒从洞顶一个小窟窿传入,正洒在正下方的水潭之上,水声淙淙,回响山洞。 齐四海举着火把往水潭对岸一指,容洛便看见了握在一堆草团上的宁杏颜。 宁杏颜也是一身南羌人打扮,脸色苍白,唇畔干得掀起一层皮。她腹部中刀,从包扎的布带边缘看,血迹渗透衣衫。 容洛一颗心此时才算真的放了下来。抚了抚宁杏颜满是冷汗的额头,她抬眼向齐四海:“多谢先生。” “不用。”他把腰上的弯刀解下来,想了想,又拾起身边的火把过去点燃宁杏颜身旁不远的火堆,嗫喏,“殿下从前保了我们弟兄的命,我都记着的,这情我还不清。后来殿下又抗住了先帝的责问,我更无以为报……”顿了顿,他把火把搁下,话锋一转,“……再说二娘也是我的朋友。” “这是两回事。”容洛取了点水沾在宁杏颜唇畔上,无可奈何地勾了勾唇,“齐家寨成全了我,先帝的责问那是我理所应当该担下来的。今时今日,你救了杏颜,是不能与那些事一并论处的大恩。我没不知能如何报答,只能在此夸下海口,保将军仕途平稳了。”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十一更。 回来晚了,实在不好意思。 晚上我回家了,再发两章。 感谢。 第199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兵变。(已替换)◎ 仕途平稳……他又不稀罕。 心上的诸般情绪如水草一般漂浮, 却又在触碰到水面时胆怯地收了回去。齐四海张了张口,最终还是低头拨动那发出噼啪声的火堆,道:“殿下此时情势也不好, 这话,还是等回了军营再说吧。” 容洛颔了颔首,也认同他的说法。将宁杏颜的头移到膝上,容洛忽然又觉得这话很奇怪。皱了皱眉,她赫地抬眼:“你是意外落入圈套……还是?” 齐四海说完也觉得有些不妥。此时他们还在躲避敕柁辽,最好还是不要扰了容洛的情绪比较好。但, 既然容洛听了出来, 这就是泼出去的水, 再也瞒不住了。 “和蛮部大军不尽是亲王的人, 殿下大抵也知道, 这一处,本来是令氏大军镇守的地方。”听到什么声音, 齐四海站起来,与沈愈灭了洞口两团火堆。依在料峭的石壁上,他附耳观察外头的脚步声,听得那些人走远了,他复再开口,“我在长安待了些年,护佑殿下左右, 这其中的争斗见怪不怪。令氏忽然动手……我不知起因,但不难猜出与权力相关。” 失踪的半月里, 他也不知经历了什么, 语气情绪皆淡薄至极。可越是轻描淡写, 容洛也越容易料到他的一腔愤恨。 但是夺/权便是这样的一条路。被杀、谋杀、牵连……一点一滴人血汇聚成海, 根根白骨又塑造成了一把龙椅,最终……又铸成了权力本身。 容洛从出生起便身处漩涡,自认对这些从无在乎,可不知怎么,离皇位越近,她便越来越像个人。 抿了抿唇,容洛垂眼看着宁杏颜紧闭的双目,问道:“令氏……怎么一回事?” 知道她问的是那天的情形,齐四海语气寡淡:“那日原不必深入。可在撤离时,一位令氏的军医却在深林里迷了路。南羌之地步步是毒,我领着人,想直接返回,令氏那几位副将一意孤行领人深入。将兄弟们带入了西北角的泥沼潭。那潭有巨蟒,我与各位弟兄侥幸将其诛杀时,看见了擒住令军医的敕柁辽。” 后来? 他以为那位出身令氏的公子是不慎被敕柁辽所擒,想令小队从后诛杀敕柁辽时,被那令公子一声揭穿。 敕柁辽惊醒,泥沼周围的靺鞨人与南羌人得他命令,将他与队伍团团包围。 泥沼是座死牢,他被亲信推出包围,而他们至此以后再无呼吸。他伪装成新从军的南羌男人,在南羌寨子里潜伏,却听说那些人只受轻伤。 这是一个局,自己人布下的局。 为了让他背罪,削弱容洛手里的权。 八方争斗,武臣与武臣,文臣与武臣,臣子与朝廷。这些东西身后的线,其实没有一日远离长安。 湿寒的水气顺进呼吸,在肺腑胸膛里黏糊糊地胡乱窜动,堵得心头发闷。容洛聪明,不用齐四海几句话,她也能明白这后头关乎的权力斗争。抚了抚宁杏颜冰凉的脸面,容洛语气笃定:“本宫一定给各位兄弟一个交代。” 不是作为容洛给的保证,而是镇国长公主的一言既出。 齐四海回首看了她一眼,只把早前换下丢在山洞里的披风拿过来递给她:“弟兄们不负期望,也把南羌最危险的巨蟒斩下,殿下有心,回去后便替他们烧些买路钱吧。和蛮部到长安远,没文牒,大抵没法回家。” 容洛沉首,把披风裹在宁杏颜身上,又问:“平朝慧不是追了过来,你见到他了么?” “他在寨子里。”说着,他把搁在潭边的一个破瓦碗拿起来,盛了些潭水荡洗了下,“二娘与敕柁辽有仇,不解决了他,二娘之后还会涉险。殿下也别担心,他不会有事。南羌那位箬将军看上他了,他现下过得可好。我与他商议了下,等他得了那箬奴的信任,便让大军进攻。” 把碗捏在手里,齐四海指了指沈愈:“没抓到殿下,敕柁辽不会善罢甘休,你在这儿照顾殿下,我看时机差不多了,会通知你们下山。那会你就把消息带回去给亲王。” 时机是几日?沈愈扫了容洛一眼,才开口,便见容洛微微莞尔:“沈小将军不用担心本宫。本宫没有那么娇弱。” 前世吃够了苦,从此之后她便不觉得体肤饥饿之苦会是难以忍受的东西。 沈愈当她是飞不出笼的金雀,这一下被反驳后便不禁窘红了脸,摆手解释都没来得及,齐四海又横进来一句:“你保护殿下安全便是了。吃食衣物之类的,我会送过来。”说罢,拍了拍沈愈的肩头,“宁姑娘和殿下都是女子,该避忌的时候,你就到前头去守着。” 沈愈忙点头,见齐四海要走,他想起什么,又追了上去。 洞里只剩宁杏颜与容洛。目光扫过血星点点的衣袖,她沉了眼,听见宁杏颜梦呓:“平……柁辽……走。” 大抵猜出一句完整的话,容洛轻轻一叹,喃喃声与叹息,就彻底碎在了水声里。 山洞里躲了四日,宁杏颜也一直没有醒转。伤口开始出脓,人也愈发苍白。期间齐四海领了位汉人娘子来替宁杏颜把脉,好容易在山林里采到需要的药,宁杏颜又在雨夜里受了寒,发起了热。 体温渐高,烫得灼手。容洛看着那娘子替宁杏颜把脉,咬了咬牙,向齐四海道:“下山吧。” 出了山再过一段河,便是大宣军营所在。军营中医术精湛者不乏,肯定能治好宁杏颜。 但眼下又有别的问题。敕柁辽那日没抓着容洛,便下令封了山。出了山洞,外头每十里便是一个南羌斥候,纵然无名等人已经回来……可一旦惊动斥候,送命与保命便是对半分的事儿。 齐四海在考量,一身南羌人打扮的无名从外头钻进来,面色铁青。瞧众人看向自己,他仰头看了眼齐四海,道:“敕柁辽放话,说那日刺向宁姑娘的刀淬了毒。”凝重地皱眉,他捏紧了拳头,“他在逼殿下现身。” 容洛被带走后敕柁辽立刻封山,眼下这座山飞出去只蚊子敕柁辽都能知道,何况容洛这么大一个人。而至于宁杏颜——不管她离没离开,敕柁辽都不在乎。他要的,是容洛。 洞中翛然无声。齐四海沉默一阵,道:“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殿下出现。平公子那一处怎么样?南羌人的地盘,总不能一直让靺鞨来的外族人做主。” “箬奴答应给他解药,但要平公子今夜就同她成亲。”睇了一眼肌肤赤红,呼吸不畅的宁杏颜,无名喉头动了下,“他已经应下了。” 沈愈动了动眉,“可是出不去……” 长公主(重生) 第123节 按计划,平朝慧创造时机,底下按兵不动的云显王则抓住时机攻上山林。箬奴成亲,那么今夜南羌人便会暂时休兵。但……山中仍在戒严,他们的信送不走。 “齐将军带我去见敕柁辽吧。” 安静片刻,容洛发声,“目的在我,那便用我拔掉这些‘眼’。无名与沈小将军便趁机尽快送信。” 沈愈声线一紧:“万一……” “没有万一。”容洛打断沈愈,“本宫不怕杀人,当然也就没怕过死。若是进军失败,我必不会拖累诸位将士与百姓。” 只是……只是,很对不住重澈。 颤抖掠过浓密如羽的双睫,容洛把宁杏颜交给那汉人娘子照顾,起身将袖子扎起。 “走吧。” . 容洛善骑马、射猎,但却从未习过武。从山洞飞快掠出去,她便如一头雪白的鹿,教斥候们想忽视都无从忽视。斥候们不费吹灰之力跟上她的步子,她便撞进了南羌打扮的齐四海怀中。 齐四海高大而精壮,常年征战,肤色也与南羌人的蜜色皮肤近似。他在这卧底了半月余,蓄了一把乱糟糟的胡子,又如南羌人似的穿衣衫露出大半胸膛,手上颈上腰间都是制作精巧的串珠,众人若不把他打扮回原来的模样,没人识得他是汉人。 见容洛被齐四海擒住,斥候们也不争功,护着这平民打扮的齐四海回了寨子。 敕柁辽与靺鞨人议事,听闻也没立即出来见。容洛跪在堂里,看着来来往往的南羌人布置寨子,一直到了日暮西沉才见到敕柁辽。 敕柁辽也不为难她,看她被绑着,还差人解了绑,给她收拾出一个靠近的座。 言下之意,不外乎是要她看着平朝慧娶妻。 然后她便也见到了南羌的主事夫人,那位叫箬奴的南羌女将军。 “抓到了?”三十左右的女子一身繁复纹样的喜服,上下打量她一眼,她拍了拍敕柁辽的手臂,“果然厉害。难怪被你大哥逐出部族。”见他神色不愉,箬奴忙兄弟似的抱过去,“哎哟我也不过是开玩笑,当什么真。再说了,要不是如此,我也遇不上你这贵人……” 箬奴大抵是行军打仗惯了,作风里一股子痞气,对男子也没有什么顾忌。容洛扫一眼过去,正隐隐担忧着无名是否已经将信送到,便感觉有什么白色的物什从余光中晃了过去。 珠瞳遁迹偏到眼角,容洛不必再疑惑那是什么东西。 匕首在半空停滞,片刻,猛然刺入了箬奴的背心。 敕柁辽偏偏在这个时候兵变了!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十二更。 工作突发航班延误,好不容易用手机上传了这章……大概是没法放两章了。 嗯以及……周一开新。 第200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自责。(已替换)◎ 噗一声, 血光飞溅。一点赤红从伤口飞出,打过桌面,落到了容洛的面前。 箬奴在敕柁辽怀中挣扎, 敕柁辽把她摁进怀里,又狠狠地把刀子往箬奴的身体里送了一送。 匕首尽数没入箬奴的皮肉,箬奴睁大了双眼,在这使劲地一刀下猛地颤抖蜷缩,而后软软地栽倒在地。 敕柁辽扳着箬奴的肩把刀抽出来,一抬头, 瞧见容洛目中的愕然, 笑了笑:“吓到了?别怕, 死人罢了。”说罢把刀子往衣角一抹, 招手让人入内收拾。 整个过程不过片刻, 那些靺鞨人入内整理,其他候着的南羌人也没有多大的神色变化, 容洛远远望出去,还见那些南羌人在靺鞨人搬走箬奴时搭了一把手。 南羌什么情形,容洛不清楚,微微蹙了下眉,容洛看着吩咐完属下的敕柁辽转首坐下,问她:“长公主喝不喝酒?我听说你们汉人喜欢酿酒也喜欢喝,估计公主的酒量不会差吧?” 容洛抿唇, “我与你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只问你,你是否真的给杏颜下了毒。” 敕柁辽扫她一眼, 笑起来:“你现在在南羌的寨子里, 我给你解药你也拿不回去。再说我何必给你?宁顾旸那狗崽子杀了我那么多兄弟, 我拿点利息, 又怎么样?”冷笑一声,他把酒坛往桌上一扔,站起身迎上一位靺鞨人,“怎么回事?” 来者面目急切,闻言脸上急色更深。听他用靺鞨话跟敕柁辽交流,容洛隐隐觉得他们遇到了棘手的事。果不其然,敕柁辽在听完他所说后,眉峰一下拧得极深。向后指了指容洛,叮嘱一名牛高马大的南羌人看守好她,他抬步便随那位靺鞨人离开了。 容洛不会靺鞨话,他们具体说了什么,她也不理解。但通过他们的语气神情……大抵,是遇上了必须要敕柁辽前去处理的事情。 是云显王攻上来了么……? 疑惑掠过眉心,那守在门前的南羌人发出一声闷哼倒地。容洛看过去,见齐四海与平朝慧二人急步入内。 握着她的手臂将她带起,齐四海打断她的困惑:“南羌内乱,敕柁辽答应辅佐小王子上位,祭司则是支持箬奴。敕柁辽目的在夺取政权,祭司兵力不及敕柁辽,一会儿约莫要打起来。”护着容洛绕出悬屋,他微微一顿,“亲王已经领兵上山了,一会儿重澈便会来接殿下。殿下切莫离我太远。” 容洛跟在他身后,闻言一怔:“重澈?” 她不是叮嘱他押送绣州罪犯先回长安……这短短八日,怎足来回路程? “他是那样放着殿下往死地去的人么?”平朝慧把一直捏在手里的药瓶小心收进了怀里,语气夹杂点古怪,“殿下……不了解重澈啊。” 可重澈分明知道她迟早要回长安,罪臣与容明兰那处没他应对,她与他,甚至是宁杏颜的往后,都不会比眼下的情况好上多少。 拧了拧眉,容洛也明白眼下不是争论这些的时候。随齐四海往山下走,她便听得南羌集结队伍的号角声在山林里回响。 平朝慧脸色微微一变,看向齐四海。 号角声显然还有别的意义,齐四海步子一顿,斩钉截铁地加快了脚步:“别管,走!” 他们这一路一直直线前行,号角响起,齐四海擒住她的手,便立刻拐了个弯扎进了丛林。同一刻,树林里传来无数衣摆沉落的簌簌声。 齐四海忙捂住她的口鼻带她蹲下,隔着一丛草木,容洛看见数名黑衣斥候现身,往某一处快步奔去。 , 正是同一时,齐四海不由分说将她拦腰扛起,迅速而无声地奔下山林。 容洛五脏六腑被他颠得生疼,蹙眉抿唇,容洛发问:“那些斥候是要布陷阱袭击皇叔军队,是不是?” “是不是不是公主该关心的。” 中原话与南羌带着口音的呐喊逼到耳畔,齐四海看着向后撤退的南羌军队与杀上来的大宣军队,一目便捕捉到了那不过数步近的敕柁辽,倏地矮身下去,便正正与敕柁辽对视。 古怪的汉话调子再度入耳,容洛愣怔一下,还没回首去看,齐四海右手已猛地将平朝慧向下一推,然后带她急步后撤。 容洛出逃的消息敕柁辽已经得悉,方才两军对峙,他没能拿出筹码威胁大宣军队退兵,才调动了斥候队布陷阱。现下见到容洛,他哪里还容得到手的鸭子再飞一回。 望一眼下方举刀而来的万人大军,敕柁辽阴蛰地一挥手,便与那几名靺鞨亲信一道扑了上去。 齐四海身处南羌军队中,再怎么躲,也逃不出被团团包围的命运。紧紧攥住容洛的手将她护在背后,他抽刀而出,微微侧首:“殿下且听好了,我一会儿会在西北方向突破,殿下出去后便跑起来,不要回头,亲王已经很近了,殿下只要入了军中,敕柁辽便再动不了你。” 短兵相接,火花弹过眉目。容洛靠在他身后,急切扬目:“那你呢?” “我拖住他们。”微微沉默,齐四海紧握容洛手腕的手掌稍稍放松,语气翛然坚决,“殿下安心,有臣在,无人能伤殿下一分一毫。” 无人能伤你一分一毫。 骤然之间,犹如前世最后一面。 披发跻鞋,三番打落毒酒,最后跪在她眼前,磕头道:“有我在,无人能伤你一分一毫。” 最忠心的重臣,也是让她最深感愧疚的一人。 “一起走。”反手握住齐四海的手臂,容洛毫不犹豫,“先生武艺高强,二人突围不成事,我至多受点伤。我不能留先生一人面对南羌军队。” 前世权势倾颓是她的结局,却也是齐四海等人的结局。她已经连累过他们一次……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像母亲一样殊途同归。 容洛的坚定顺着她的动作传递给齐四海。感受那柔软素手使力抓住自己的手臂,齐四海眼中有什么动了动。下一刻,他抬刀击落一名南羌人的武器,伸手将容洛向前牵了牵。 护卫滴水不漏,南羌人紧逼在前,长枪划破齐四海的皮肉,却至始至终都没伤到容洛半分。 敕柁辽深感挫败,挥刀一刺,他终于察觉武器的不称手。夺过一柄长枪,他使力向齐四海劈去。齐四海脚步一侧,枪头在颈上留下小小一道划痕。 一人对十余人甚至百人是十分天方夜谭之事,敕柁辽攻势大涨,南羌人也会审时度势。齐四海受敕柁辽制衡,很快便处于了下风。 退入泥沼,一声“当啷”,齐四海手中长刀被长枪挑飞。 手上留下刀痕,泊泊鲜血涌出手心。齐四海看一眼,沉声道:“殿下,对不住。” 容洛摇首:“敕柁辽武艺高强,是我错算。”望向敕柁辽,她松开齐四海,“你走吧。” 这样的话齐四海是一点没有料到。手中一空,他赫地转首向容洛。 “汉人女子还能这样重情重义,好,好!”敕柁辽高声大笑,“我喜欢这样的女子。看在公主这么有情有义,我可以保证俘虏时绝不亏……” “——嗤!” 半尺长的箭矢入肉,刺穿敕柁辽的咽喉。 箭头上一滴血滴坠地,啪地开了花。敕柁辽身躯轰然倒落,周围南羌人惊慌,还没来得及退后一步,人群之外,数抹漆黑的身影坠入这圈中。 白鹿与斛珠手中长刀横过南羌人的脖颈,丝毫停顿也无地将之抹杀。 厮杀声迟迟靠近,周遭南羌人闻声而逃。视线清明,容洛靠在齐四海身后,看见重澈提弓而立。 玄衣翻飞,衬得他肤如寒雪。 凤眸波澜凝结,冰海下的层层冰块仍在渐渐高垒。重澈与她对视,伸手:“过来。” 嗓音比十二月的夹雨风更冷,一寸寸气息里尽是冻人的刺骨凉意。 容洛犹豫了一下,向他走过去。 指尖触及那骨节分明的手,却反是自己的体温更为温暖。容洛抬目看了看重澈,他依旧面无表情。握住她的手,他抬指将她脸上一道血迹抹掉,便一语不发地带着她往山下军营走。 一路无话。直至进了兵营,他也只是盯着军医给她看了脉便转身离去。 “相爷也太计较了……殿下好好的不就是皆大欢喜了,相爷那样,殿下这才脱险境,不是又立刻要伤心起来。” 由何姑姑伺候洗漱完毕,她在帐中照顾已经服下解药的宁杏颜,便听到秋夕小声地在同谁抱怨。 “大抵也是心疼殿下吧……”燕南轻声哄着。 燕南在秋夕面前是个软包子,听他这么不清不楚的说法,她语气里又添了几分怨气:“心疼却也不是这样的。” 两人为着自己的事闹别扭,着实不值得。容洛替宁杏颜掖了掖被角,又听到白鹿的声音插/了进来。 白鹿抱着大氅在两人旁边听了好一阵了。眼见秋夕这人哄不住,他也多少有点不平。 端着大氅往二人中间一横,白鹿揉了揉秋夕的脑袋:“别议论了,争个鸡头凤尾的,你们又懂什么?公子是气殿下,但你瞧他眼睛离开过殿下一寸么?这回南羌寨的事,公子更多的,还是自责。”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十三更。 明天新书见~ 这边也不会断更,存稿发完后我会加快更新速度,大约是在元旦左右完结。 长公主(重生) 第124节 mua~ 第201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迎刃。(已替换)◎ 自责? 起身的动作顿了一下, 容洛走过去,伸手把帐篷帘子往上一掀,看向白鹿。 视线落到他怀里的大氅上, 容洛双唇蠕动,问道:“他很担心我么?” 白鹿没想她听到了话。沉默一下,他抖开重澈那块大氅,递交秋夕给她披上。 “殿下前脚走,后脚公子就追了过来,但是没找着殿下。”白鹿恭恭敬敬地补了个拱手礼, 后退一步, “公子这几日都没合眼, 就算休息, 也是只是合一下眼皮。殿下许是不知, 公子重视殿下,甚于重视权位和公子自己。白鹿心知这话不当讲, 但是——殿下,白鹿只央你往后不要再涉险了。公子很苦,也遭不起折腾了。” 从前的布的线都毁了,便连这一次也打算是做完便与她好好过日子。他家公子……真的一心只有长公主。 没说的话淹没在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里。白鹿也不待容洛再说什么,抱拳躬腰打算退出去,岂料一转首,就正正撞上了重澈。 重澈显然是什么话都听到了, 看他一眼睨过来,白鹿讪讪笑了笑, 在目光里正色, 急步往军医营帐去。 白鹿背影有几分被抓包的狼狈。容洛拢住大氅, 看向重澈和平朝慧, 伸出手,莞尔道:“你们商议完了?” 感情不似朝争,一定都要彼此梗着脖子。从前重澈能什么都依着她,那她如今放软姿态哄重澈自然也没问题。露了个乖巧的笑,她桃花眸里盛着盈盈一滩湖水,柔软得令人难以假以辞色。 重澈对上她双目,一瞬间冰层上裂开许多纹路。盯着她好一阵,他抿了抿唇,握上她的手,沉首:“嗯,今夜便启程回长安。” 声音和手依旧很冷,容洛把另一只手覆上他的手背,有些愕然:“这么急?” “斛珠从长安脱身的时候,是带了消息出来的。”平朝慧捏了捏眉心,“我刚才同他了解了一些,陛下趁公主不在,已经事先推了新政。设枢密院置能臣为相,大力推举募兵制,科举亦多设了制科。最重要的,这些事,陛下是用公主的名义做的。” 众人皆语她权倾朝野,容明兰看在这点上,对她动弹不得,索性反用了这一点来推行新政,恰是与容洛要用他推新政挡蜚语一点不谋而合。 她是个女子,要登上皇位可不是一纸诏书的事。一旦上位,众人便会在后头不眨眼地盯着她的脊梁骨,倘若她有一点失误,她的脊骨便会被流言蜚语做的针戳穿。 所以,她需要容明兰。 计划被破坏,容洛眉心微微拧起。没空闲思索枢密院和制科是什么东西,她问道:“这事是明兰一人做的,还是北珩帮了一把?明兰不至于这么愚蠢,压力让我跟他二人担,放着北珩一人在旁边看戏。” “被你说中了。”重澈开口,声音里隐隐有些哑,“北珩王推了募兵制,上书要陛下贴补将领。他说要以身作则,已经陪着他座下大将去了凉州。” 容洛沉眼:“他想要兵权。” “陛下以为凉州有心腹,北珩王没机会施展,那处其实都是北珩王的人。幸之,”重澈顿了顿,偏首,“有重游心。” 好端端的怎么又说到那从小看不起他的重家二郎去了? 容洛一扬目,眉才蹙起,又一松:“门楣。” 重家是武家,一直托得府兵制存在,心腹才占据大半朝堂。这一下容明兰容毓崇推新政,他们怎会坐视不理! 恍然,容洛又疑惑道:“可是,为什么是重游心?” 重澈捏着她的手心,眼皮沉重的合下来,却依旧在给她解释,“重锦昌还在边关,重翰云要坐镇重家。重家内里一坛浑水,早前重游心和他父亲遭受了谢家重击,颇有些一蹶不振。这是个翻身的机会。” 说着,平朝慧又插话道:“殿下大约也听说了。齐将军是受令氏算计方才战败。我方才与重相商议了一回,现在我便把问题拿来问殿下——殿下,臣愿倾囊报答殿下恩德,只是殿下想不想、要不要……现在就夺了陛下的权?” 平朝慧的权力有多大呢? 他如今任尚书,职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早年有文景帝扶持,他在御史台三院稳稳地扎了根,又因这一职,他手里掐着不知多少人的七寸。重澈须给他薄面,朝中大臣见了他,不是硬骨头的,都想跟他攀个脸热。 世家权势大,可世家如今在朝中位高权重的大多已经上了年纪,新的一批鲜血还未成形,根本来不及反哺回本家——也巧合无比,如今朝中与世家子弟年岁相当的权臣,几乎没有一位,属于世家。 她手里已经有了重澈与徐云之,再有一位平朝慧,那便是将来的第三位宰相,也到了她的阵营。 星月朦朦胧胧,帐篷里篝火笙歌庆贺胜仗,欢呼在耳,容洛眺望过去,齐四海被几位兄弟架到火堆前逼迫起舞。大老粗的人,跳胡舞时也是三大五粗的样子。他窘困地学着云显王的姿势,逗乐了一众人。将士们捧腹大笑,从南羌寨里解救出的女子们抚着琵琶,也不由掩唇笑弯了眸子;人群外,孩子们一身布衣,举着将士送给他们的烤鱼打转跑步,争抢笑闹哭骂,不慎鱼跌在地,哇哇大哭,老将士又递过去一条,在孩子们眉开眼笑之际,拾起那沾了灰的鱼放进碗中。 身边,重澈侧低了头闭目小憩,右手与她左手十指相扣;燕南捱着秋夕的数落,诺诺地听着,满心满眼都是秋夕的模样,连自己傻笑也没发觉,直到遭了秋夕一个轻拧;而宁杏颜就在身后帐中,她所亏欠的平朝慧,不论死生都在守着她。 真好。 好得——让她怀疑自己的回答会破坏这一切。 不是因为劳什子女子天性本柔,而是因为,她是女子。 正因为是女子,她知道女子称帝有多艰辛,又要走怎么样一条路。 可要保留原样么? 因为一些怕遭非议的借口? 轻轻用手包裹住重澈的手背,容洛抬眼:“好。” 新政如何,世家如何,既然她始终要遭受那些酸腐书生指指点点,那么何不让他们现在就作文章? 敢反的,大不了来一个斩一个,来一双斩一双。 感觉身旁人睁了眼,容洛仰首看过去,倾唇一笑。 . 容洛这处生变,容明兰却始终不知。 容洛返程的第十一日,容明兰还怡然自得地在准备开放制科殿试。 新政推举实施,他把所有过错都推到了容洛身上,自己是捡了个清净。 世家知他受缚容洛,他那日在朝上宣布枢密院设立等事,底下的臣子亦没有对此深思。这些时日,容洛亲信的信送不出去,他时间宽裕,把线一条条都布好了。如今绣州的罪臣纵使已被压入大理寺,容洛亦因崔彤季的死去了和蛮部并意外得到功名,那于他也没有任何威胁。 世家之怒足以削弱容洛权势,二者相争,他不信不玉石俱焚,更加不信容洛会能分神对他再做什么。 枢密院的设立在最快时日里为他聚拢了一批心腹,制科之举,更是一笔光辉的功绩。 清流一派近在他手,他怕容洛?笑话。 将圣旨上最后一笔落下,容明兰把扑抱过来的知骄抱起来,看向向绫罗:“似乎又重了不少?” 向绫罗一身银红,拨起珠帘,她轻笑道:“总是要长大的。”听闻到什么,她转身,朝对方福了个身,“皇后娘娘。” 崔妙仪并不理会她,径直走向容明兰:“殿下入宫了。” 容明兰赫地一扬眼,反应过来这恐惧深扎心底,他恼怒似地皱眉,把枣子递给知骄:“入宫就入宫,用得到你来知会?如今你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你自己认认清楚。别总是唤她殿下,没来由贬低了朕。” 抿了抿唇,崔妙仪一沉眼,让到一旁。 容洛和宁杏颜不知是何时入的宫。宁杏颜一身曳撒,与往日唯一不同的,便是腰间的刀被拔出提在了手上。 她一步迈过门槛,当即嗤笑:“贬低你?我的好陛下,明崇有你这样的弟弟,也不知上辈子是走了什么晦气。” 一眼扫到在他怀里的知骄,宁杏颜抖了抖手里的陌刀,冲向绫罗道:“你自己抱回来,还是我替你带一阵?” 来者不善,向绫罗一看到她,咬了咬牙,喝道:“你们这是逼宫,你——来——” “狗屁!” 宁杏颜把刀子往她脸上一贴,也不跟她啰嗦:“抱回来!” 刀刃凉的透骨,向绫罗愤怒得打抖,心里恐惧却更甚于火气。喉头吞咽,她要上去,崔妙仪却比她动作更快地从容明兰怀中抱回了流着口水的知骄。 孩子不哭不闹地被她抱在怀里,崔妙仪道:“劳驾二娘。” 劳驾什么?算账! 向绫罗瞳珠中当即瓦碎一地,双唇发白,她犹豫了一息的时间,双膝朝着容洛跪了下去。 求饶还没开口,容洛先发了声。 “旁的事一会儿再计较。”微微拢着大氅,容洛寡淡地视向案几之后,“容明兰,把玉玺交给本宫,本宫可以念在知徽的份上,不杀你。”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十四更。 超快进入女帝卷。 线全这女帝卷,不过……到发完存稿为止,这几章都算不上是这一卷的前菜。 另外开新书了!! 求美人们戳专栏或者文案《图国》跳跃新书收藏一下么么哒>3<! 第202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听话。(已替换)◎ 玉玺可以决策宫中宫外大小事, 容洛这么一说,容明兰立马就明白了她的用意。 咬住牙关,容明兰死死盯着她:“你想架空朕?容洛, 你不过是封了个美名,还真当自己是个能继帝位的皇子了——是了,你若是能继承皇位,又何必费尽心机让给朕,让朕推新政弱世族!”冷笑着撑桌起身,他双袖拂了拂皱乱的衣摆, 一展臂, “朕不会给你!要杀, 来啊!” 他笃定容洛还要用他。容洛再怎么权倾朝野都是个女子, 女子为帝, 可不是杀几个人就能让舆论平息的事。这道理,容洛懂, 他也懂。 心下豁然,行为上他便也毫不顾忌起来。挑衅一扬颔,他冷笑:“来啊,皇姐怎么不动?皇姐是不是觉着这地方太小?那朕随皇姐到外头去,然后再让宁杏颜埋伏的人手,像杀了明霄那样,将朕万箭穿心!再不济, 便像是父皇杀了祖母那样,将朕刺死在这选德殿中——来啊!” 广袖嘭地展开, 将所有要害、以及他得意的双眼暴露在容洛面前。 与容洛对视, 容明兰见她一语不发, 冷讽的挑了挑嘴角, 刚要说什么,他便见着容洛将手从袖袍中伸出,握过了宁杏颜手中的陌刀。 黑色的大袖凌空一抖,容明兰浑身一僵,容洛已一抬手,将刀尖指上了他的鼻尖。 刀刃的尖端堪堪擦过鼻头,容明兰汗毛耸立,胸膛一提,抽了一口冷气。 “你把所有过错都推到本宫身上,促使令氏陷害齐将军手下军队,换在以往,你以为你这条性命还留得住么?”刀尖逼过去,容洛冷哂,“你以本宫之名推新政,觉着本宫归来后会深陷于世族斗争中无法抽身,可你当本宫这么多年白活的么?容明兰,擒贼擒王,你才是‘王’。” 容明兰被刀逼得步步后退,脚跟碰倒一摞还未来得及批改的折子,他跌坐在案几上,后脑抵着椒墙,再无可退。 眼见刀锋要迎面而来,容明兰汗水顺着鬓角入了衣衫,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陌刀。 “皇姐也说是以往。”刀尖停下,他提着肩,在这一息里扬眼看向容洛,齿间生疼,“没有朕,皇姐顶不住天下百姓万万张口。” 容洛发笑:“陛下又替本宫顶过么?” 容明兰脊骨一僵。 那陌刀又动起来,容明兰紧贴着墙,双耳嗡嗡直响。 眼看刀要往身体刺来,崔妙仪怀里的孩子忽地大哭,她抱着哄了哄,才要往门外去,便见着一道影子和自己错身而过。 旋即,短兵交接。 长公主(重生) 第125节 用刀鞘将陌刀推开,银鲤抬手用臂挡住宁杏颜抓来的手,看着容洛,双膝弯了弯:“得罪。” 她这一声才出口,帘外一道男声飘进来:“坏了事,就好好赔罪。” 银鲤立时跪在了容洛眼前,恭恭敬敬地将刀放在怀里,额贴地。 声音实在太耳熟。容洛扫一眼瘫软在案上的容明兰,转首:“卢尚书。” 卢清和拱手作揖:“许久不见,臣卢清和,问殿下安。”直起身,他看向容明兰,“臣并非有意插手,只是此时,殿下还不能对陛下出手,这是为了殿下好。” 为了她好? 他与卢氏的存在,至始至终就没有对她有过一分好。 容洛不置可否地提了提唇,还没说完话,一旁的向绫罗大叫起来:“卢尚书?卢尚书快,长公主要逼……” “对不住。”眼见她要求救,卢清和轻轻笑了笑,“臣与殿下有一纸婚书,除了殿下,臣任何人都不会帮。失礼。” 向绫罗一下面若死灰,容明兰起身的动作又放了回去,片刻,他似乎捕捉到什么关键的字眼,双眸亮了一亮。 容洛根本没给他希望,余光瞥过去,道:“卢氏为祖母亲外祖家,他手里有祖母留下的立储遗旨。陛下要想拿这个去挑唆重澈,大可不必。” 秘密公开,容明兰胸腔一震,瞠目视向卢清和,他半晌没能发声。 卢清和倾唇,也不在意,径直同容洛道:“新帝登基不足一年,现下才推了新政,朝中与民生都不安稳。臣明白殿下心有怒火,但此时废帝实是不妥。再者……世族中人已在入宫路上,若是被他们撞见弑帝之行,将来怕是后患无穷。” 以女儿身上位本就饱受诟病,一旦弑君事发,容洛的把柄便落到了世族的手里。来日如是这些人心怀不轨,那他们便能理所应当地打着复辟容氏家国的名号推翻容洛。实在得不偿失。 他当真是替她打算起来,容洛反而难以适应。蹙起眉望着他,容洛反问:“本宫什么时候说了废帝?” 见卢清和眼露疑惑,容洛蔑然看向容明兰:“新政由陛下所推,世家乱由陛下所挑,凭什么叫本宫替他收拾?——雾生。”将手中陌刀交还给宁杏颜,容洛听着一声应诺,吩咐,“平日你在陛下近前伺候,知道玉玺放在哪儿了么?” 雾生一脸怯怯地琢磨了一会儿,将书架子上的一沓画搬下来,取出一个棕漆木盒子捧给容洛。 容明兰惊恐万分,骂了个“你”字,剩下的话便被抵到喉关的刀锋尽数逼得吞回腹中。 容明兰怕被夺权,玉玺和重要信件折子都藏得好好的。容洛将那被压在玉玺底下的信拿出来一翻,容毓崇那些哄骗容明兰的话全全入目。 轻轻一哂,容洛把那信投进火盆中,“本来本宫应当同你仔细清算,可左思右想,实在是太便宜你。容明兰,本宫说句真心话。本宫当年扶持你,确实是想将你当作傀儡,但——与你所想不同,本宫从未想过要你性命。”顿一顿,她看向一边站着瞧她焚烧的信件的卢清和,语气一挑,“——除非,是你不够听话。” 一语双关,卢清和怎会听不出这是警告。 容洛目的在削弱世家权力,他在明知容洛会借卢氏入朝做文章时将卢氏领入朝堂,说没有分权的心思,想当然是不可能。她在知晓利弊后仍然同意,不外乎是顺应时势,可是,她也很清楚,卢氏或会失控。 而很不巧合的,选择失控与安分的权力,都在他的手中。 “作为婚约者,你要用婚约来胁迫本宫,抑或是抛诸脑后,好好谋求一席之地?” 这才是那话里的意味。 卢清和心如明镜,望向抱着匣子的容洛,他并没有回话,仅是长长地,拱手做了个揖。 重家等五族的人很快入到选德殿。在他们到来以前,容洛已将容明兰彻底料理。 性命与权力,容明兰纵然都想要,也得会审度。 在容洛陪伴下哽着泪应付了五族,容明兰在容洛离开后闭门打砸,瓷器碎裂之音累累不绝。 不过无人再理会,任由他不甘、发怒。 能在回到长安第一日长驱直入宫城,并卸掉容明兰的权,宫中禁卫又有一人不属于容洛势力。便是有,容明辕也不会放任他们与容明兰互相勾结。 一日内借容明兰手处理完制科布旨、枢密院调职诸事,容洛乏得直揉眼。从车架上下来,她看春日手里捧着个匣子,问道:“不是吩咐了不收任何东西?” “都没收,这一件是相爷送的。”小心地扶着容洛上石阶,她把那匣子打开了一点儿:“相爷说寺里没了,观青大师圆寂了,静汀小师傅去了扬州。相爷叮嘱奴婢,殿下要是觉着味道怪,便不要吃了。” 艾糕香气扑面而来,暖腾腾地拂过鼻息。容洛看着,恍然道:“又下元了。” “是呢,过几日也要小雪了。”秋夕颔了颔首,厚氅刚裹上容洛的肩,就瞧着一片小小的纸片似的东西落到了绒上。她抬头,“呀”了一声,把容洛带进檐下,笑道:“这才说呢,就下起雪来了。这初雪下得好,明年农收大抵也不用愁了。” 拢着前襟,容洛颔首,抚了抚那木匣,问道:“才送来的么?” 春日在看雪,愣了下,回道:“今日殿下将相爷提进了枢密院,相爷好像有许多事,匆匆交代就走了,就比殿下早走两步。”指了个方向,思索一阵,“要不要交代恒昌去追?” “不必。他早些处理了,便也能早些歇息。”容洛摇了摇首,看一眼那深巷,抬步,“一会儿煮两盏茶,我尝尝这艾糕怎么样。” 长乐坊是个热闹的地方。出了公主府前那一段巷子,大雪下商贩们都还在贩卖物什,摊上有茶有酒有肉饼,俱是暖烘烘的。 重澈忙碌委实不是假话。枢密院新成立,事务诸多,制度管辖上仍有不足,他趁着用饭的时辰替容洛制了艾糕,便直接送到了长公主府,然后脚不沾地地驾马往宫中去。 但有时候越忙,就总是有那么个碍眼的人做拦路虎。 一扣缰绳,勒马急停。重澈瞧着那怀抱金安寺图样木匣、正坐在白马背上的卢清和,伸手示意后头白鹿停马。 “看来我还是晚了一步。”把匣子搁到银鲤手中,卢清和控住胡乱踢踏马蹄,笑了声,“重相似乎有未卜先知之才,什么都能赶在人前。” 重澈对卢清和没有一丝好感,抚了抚马首安抚受冻的马匹,他淡漠道:“我自认没有如此本事,说到底,不过都是缘分的事罢了。”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十五更。 第203章 0206晋|江独家发表 ◎报应。(已替换)◎ 缘分? 这是多大的笑话。 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 卢清和勒紧缰绳,扬目道:“只可惜我与重相有别,是个从来都不信缘分的人。” 重澈对他毫无好感, 他亦不会对重澈有什么一丝一毫好的感情。政局上对立两面是一回事,旁的,自然还是他至今仍认为重澈是个贼。 窃珠之贼。 重澈低俯注视马匹的头颅因这一句慢慢仰起来。四目相对,重澈右掌轻轻拍了拍马颈,平淡道:“我十分信任明崇。” 缓缓一顿,又道:“诚如她信我。” 这一句与容洛平日行径如何相像。身居高位, 瀚海丛中, 偏任是谁使尽浑身解数, 他都目不转睛, 唯瞳仁里所映山巅之上一把耸立妆刀。 恰如——从未对重澈外其他的男子, 动过一点零星心的容洛。 何其自负。 瞳珠里的波光微微晃了一晃,卢清和缓缓一笑:“她终要称帝。” 参政的长公主与一位睥睨天下女帝之间是天差地别的。容洛多年筹谋, 得了民心,阻力虽小,却不是尽数去除。若非名正言顺,待容洛坐上了那个位置,所将面对的,必会是连隐南的一生。重澈不让步,容洛这处便固若金汤, 亦同样代表着,容洛四面楚歌。 “重相年纪轻轻位极人臣, 势力比起微臣, 想来只高不低。穆氏手里握着什么东西, 大概也不会不知道。”卢清和淡淡道, “大殿下想如今得以震慑朝纲,无非那座上的陛下原来是位皇子。若她动手,不说穆氏,容毓崇那边,便足以令天下大乱。” “重小公子——”卢清和挑唇一笑,语气里似有危险蛰伏,“你要害她么?” 无论重澈如何努力与否认自己出身,他终与重家血脉相连。世家与皇权之间的争执绵延百年,容洛为帝,重澈地位势必水涨船高,有他在前,便是容洛再不喜重家,重家依然稳坐朝堂。 那么,本被针对的女帝是大智近妖也好,手腕强势也罢,她都始终不能安坐龙椅。 雪花在一片灯笼火光之间落下,一目望去,棱角清晰。重澈隔着光芒与雪凝视卢清和少顷,漠然道:“卢族长想来并无资格说此话吧?” “你为何来长安,你我都清楚。”视线落到卢清和手腕那串佛珠上,重澈抿唇转开视线,冷声道:“何必如此冠冕堂皇将自己摆做正道?若非明崇反制先帝,无力可图的废石变作了价值连城的活玉玺,卢氏抑或你想必都不会来长安。你要真说害她,卢清和,这其中又何止我一人。” 大雪倏忽而来,犹似那年琅琊的隆冬。他闻死讯,自长安奔赴琅琊,只见一副棺木,和血衣后腹部高隆的容洛。 一尸三命,从此她不再睁眼。 琅琊地境,卢氏门下……他分明能保。 分明能保。 往事入心,重澈握紧缰绳的手指似有颤抖,沉沉低眼,雪花飘落睫上。重澈再未做声,控马往枢密院方向疾驰而去。 而他身后,卢清和目睹他离去后,沉默多时。 直至雪落满肩头,他复才骤然合目。 . 重澈与卢清和如何,容洛始终不知,便是远在凉州的容毓崇亦如是。 将陌刀放在桌上,容毓崇接过亲兵递来的信纸,一目十行看尽,便递给了身后的跟随的心腹白鹖,将手探进水盆里清洗。 信纸边沿几个指印,落进白鹖手里,便被染得更脏。白鹖大略扫了一眼,皱眉道:“大殿下控制宫闱夺得实权……看来陛下是没能制住大殿下。” 容毓崇嗤笑一声:“我便没指望容明兰那处的算盘能响。他若斗得过容洛,当初也不用靠容洛爬上来。”水声哗哗地响,容毓崇将冻得通红的双手从水盆里抽出来,随便在干巾上抹了抹,偶有因为粗糙动作搓开伤口上皮肉的时候,他也没拧一下眉头。 将陌刀别回腰间,容毓崇用食指抹掉另一只手手背上的水珠,掀帘走出大帐:“容明兰此人,皮囊是容洛所给,一身反骨也是容洛扶着才拼起,没一天不是容洛手里的傀儡。你什么时候见过偶人能反蚀制偶之人?想跟容洛斗,他没这本钱。” 凉州风沙不断,早前下了一场小雪,雪气湿冷,混在干燥的风里,往人脸上一吹,立时能教三大五粗的汉子立即耷拉下一截气势。白鹖出身内卫府,年幼时什么苦都吃过,风刮过来,他睫毛动了动,人依旧立得笔直。 随容毓崇走出大帐一段路,他听罢容毓崇的话,沉思道:“可若不如陛下原先的打算,大殿下一旦趁势广收权势,我们这处怕是不会好过……” 白鹖并不知容毓崇与容洛那些事,只知晓这二人之间争斗不休,没一日不在忌惮对方。在他看来,容洛上位,便是他们这一行人的灾难。 他的担心容毓崇自然明白。往校场上看了一眼,容毓崇摆了摆手:“不必担心。她不会动这处。新政初推,她就是担心我在凉州囤积兵力造反,也绝对不会立刻对我下手。朝中那几家没一家不怕她的,纵是重家不对她摄政有什么意见,崔令总要因为她抖三抖。不驯朝堂上的毒物,先除边疆之祸,她不会做这样的事。” 如今边疆各处都在御敌,他在凉州镇守,不会像文景帝那样串通蛮夷,还是帮容洛安定了边疆。单这一点上说,容洛绝不会在这时分心到这处来。 而且,就他这点兵力,容洛约莫连眼珠都不会侧一下。 容毓崇胸有成竹,白鹖却十分有幕僚的模样。拧眉思索了一会儿,他担忧道:“主子总得以防万一,如此自负,实是……兵家之大忌。” 容毓崇不似容明兰,对幕僚没有什么身架,好的话坏的话都能入耳。 白鹖说得直白,容毓崇笑了笑,拍着他的肩道:“你安心,我于她了解之深,便是她于我了解之深。这天下间,我便是谁都看不透,也得看得透她。”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进府里。操着山南口音的府兵见着他回来了,一一见礼。容毓崇颔首受了,白鹖又吩咐几句,还没说完,白鹖见府兵朝他挤眉弄眼,一侧首,便看见了立在廊下等容毓崇的萧纯蓉。 萧纯蓉与容毓崇只待明年便可完婚,萧家让萧纯蓉固守礼法,她却还是追着容毓崇到了这处。眼看萧纯蓉神色凝重,白鹖心知这二人有私话要说,拱了拱手,便径直退了下去。 他一走,萧纯蓉立时就迎了上来。将用帕子包着的手炉塞进容毓崇手中,她抿了抿唇,小声道:“……不跟大殿下争不好吗?” 容毓崇正要揽她往厅中走,兀然闻话,他看她一眼,想到刚刚没放在信封中的消息,拧眉:“你看到信了?” 长安来的信他从来不让萧纯蓉看,直接由实威交进他手里。萧纯蓉显然知晓,赫地仰头,她连忙道:“不是实威给我的,那信没经实威的手,与邮驿送来的信混在了一块,还是我整理时瞧见的。我看那上头有个萧家的印,以为是给我的,就打开了……” 话到一半,她按着容毓崇的小臂,声调又低下来:“我不想你跟大殿下斗……” 萧家的信如何不从实威手里走这事没等想,只听萧纯蓉语气里的忧心忡忡,容毓崇便难以置之不顾。 望她好一阵,他才要开口,萧纯蓉又道:“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宏图大业,也没想过什么荣华富贵。你跟大殿下为何互相忌惮我也不知道……我觉得你活着,哪怕什么都没有,我也是喜欢你的。我知道我这样没出息,有负萧家之名,但……我喜欢你这事,也是真的。” 咬住下唇,萧纯蓉握着容毓崇手臂的手紧了紧。 长公主(重生) 第126节 “我不想守着冷冰冰的虚名过一辈子……”萧纯蓉臻首低垂,“你别跟大殿下斗了好不好?” 萧纯蓉是蚌中之珠,无论哪辈子都没吃过苦。容毓崇听她一声一声求,唇齿里溢出一声几不可闻地叹息,伸手把她搂进怀里。 他上辈子只差一步便能迎娶萧纯蓉,却因容洛被重澈斩于皇陵。这一辈子他想赌一把,留住自己的性命也护佑好萧纯蓉,可双全法又如何能轻易得悉? “我不跟她争,她也不会放过我。”抚了抚萧纯蓉的发,容毓崇低眼,“我不信她网开一面,她也不会相信我能安分守己。毫无信任可言,倒不如争一争。” 这些话自是他心窝里的真正想法,但仇隔两世,萧纯蓉势必不能清楚这其中的深意。见容毓崇一意孤行,她扬首:“可大殿下是个善人……你与她信任有亏,那她总是能信我的。我能对她以性命担保,若……” 未尽的话淹没在盔甲与温暖的胸膛中。容毓崇拥着她,许多话堆积在喉头,但什么都说不出来。 长久长久,他轻轻拍了拍萧纯蓉的后脑,一声喟叹。 “我对不住你。” 是,容洛会信萧纯蓉那番他若觊觎皇位便以命谢罪的话,也或许会因此网开一面,但,那被萧纯蓉护佑的人,必得不是他。 他与容洛毫无信任可言。不单是前世一念之差,野心篡夺九皇子皇位、因忌惮对容洛赐下毒酒招致的报应。 还有这一辈子数次对容洛的背叛。 陪萧纯蓉用完饭,容毓崇从府里返回大帐时,白鹖早在门前候了许久。 拱手向容毓崇作揖,白鹖流利跟上容毓崇的步伐,小声道:“夫人对主子也很担忧。主子便是为了夫人……也应当考虑下后头的打算才是。大殿下势如虎,若放任其纵横山林,恐是会招致大祸。” 白鹖从不离他太远,能听见也不是稀罕事。气息在胸膛里浮动了一阵,容毓崇把手里的信递给白鹖。 接过一扫,信封一角一个北字印,昭然告知信是交由何人。 抬头看一眼容毓崇,容毓崇沉声道:“不要急于求成,容洛摄政于我等都有好处。你找个人,秘密将信送给重澈。另外传令下去,若是谁敢因容洛摄政一事轻举妄动坏我大计……” “斩。” 第204章 0206晋|江独家发表 ◎摄政。(已替换)◎ “看什么呢, 这样入神?” 握着两张信,容明辕立在廊下,正看得入神, 身后便传来了容洛的声音。 近十二月,深寒愈加,雪妆长安,正是冷得刺骨的时候。将信折一折塞进袖中,容明辕从近侍手里取过狐裘,转头瞧见容洛附着在他动作上的视线, 他指尖没进裘毛的深处, 轻笑了一声, 将狐裘罩上容洛的肩头, 道:“七哥知晓了宫里的事, 约莫是有些急了,来信拉拢我, 不是什么大事。我自也是要拒绝的。” 少年郎祛了病,身强体壮长得比雨后春笋都快。他一靠过去,立时比容洛高了一个头。 影子覆下来,容洛拢住狐裘,望他一眼,道:“看来这宫里还是不够干净。” “又有什么时候干净?”容明辕把袖炉递过去,一边从近侍手里拿过另一件黑狐裘披上, “依明辕看,这些事阿姐也不必费心, 交给掌事或秋夕就好。为着朝上的事跟四哥哥的事, 这些时日阿姐瘦了不少, 昨日我来, 瞧春日端着碗筷饭食出来,原样怎样出来还是怎样。长持以往,只怕阿姐撑不住。” 她回来后,容明辕便时常入宫来看望她,有时她忙碌起来,他也不走,就在偏殿或廊下等着。偶尔等个半柱香,长了,一两个时辰也是有的。 抚了抚手炉,容洛睨他一阵,笑道:“我可没废寝忘食。制科开试,考官需选用能臣,也得排除诸家阻碍。昨日事多,怀轻与云之争执不说,明兰病中大闹,我分身乏术才忘了这事。”说到容明兰,容洛手上动作顿一下,从盖子的镂空中抹出一点香料的粉末捻在指尖。 粗细不一的玉兰香末彻底捻作成灰,随容洛的笑意一道落地。容明辕端量她一阵,已经知道她在想什么:“阿姐是怕四哥那处生变?” 她夺下容明兰手中权力后,容明兰便生了一场大病。这病不是顽疾头风,也不是因为失去权力的冲击导致。纯粹是容明兰得知容洛要上朝后的最终挣扎——上月末大雪,他趁容洛与雾生疏忽,在雪地里站了半宿,将自己冻得高热不退,半月后仍卧于床榻,脸色青灰。 容明兰本也不是这样无赖的人,做出此举想当然是被容洛逼急。自然他所为极其成功,陛下大病于塌,未痊愈以前百官都不必上朝,容洛亦未能公然摄政。 容洛实权在握,必不会因为这事影响威名。他拖着不上朝,容洛依然照例处理政务。枢密院照旧,制科亦照样开设,何况是旁的事。 闻声掀眼,容洛轻声一笑:“怕?” 敛眼往庭中看过去,容洛瞧重澈入了宫中,抬步往他过来的方向去,“明兰再怎么生变,无非就是勾结党羽对付我。绣州带回来的人逐一开了口,崔氏自身难保,管明兰依旧得死,至于令氏……”容洛冷笑,“他大可再试试与我作对。” 和蛮部齐四海那一回她还记在心里头,收拾令氏不过是迟早的事。令氏若觉得她这把悬在他们头颅上的铡刀还不够快不够利,她亦不会介意让他令氏变作第二个向氏。 容洛心中账目清晰,容明辕自然也不会觉着她这样有什么不当。口齿动了动,他把要替她处置容明兰的话咽回腹中,便瞧重澈朝他做了个揖。 二人视线相碰,转瞬即分。容洛没有察觉,把暖炉顺手放入重澈手里,她嫣然道笑:“你来晚了,我已经用了午膳,没等你。” 她本与重澈约定了今日午膳一块用,偏是左等右等也不见他人来。念着下晌她还要接见从扬州回来的庄舜然,她只得先行填了口腹。这一下他姗姗来迟,她自然免不了嗔怪他几句。 “武举在即,刑部选用考官,文武百官都欲插手此事。这禁中卫兵更替也须过枢密院的手,还有四方表奏之事……实在繁杂。”替她拢好前襟,重澈解释道,“不过我已处理妥善。待你拟好圣旨,殿中省誊抄下放,这一二日我便不必一直待在枢密院,可以时常过来。” 枢密院做的事容洛都知道。见他絮絮同她解释她所知之事,她便一阵好笑。 “本宫听闻身居相位者多少有些记不住事,重相年纪轻轻,也犯了这毛病?”笑意添上眼角,瞬息去了她本有的逼人锋芒。瞧重澈眼露疑惑,容洛笑靥更深,“昨日夜里你就跟我说过这事,我说了枢密院事务繁多,我一时无法顾及,往后诸如此类事,你递折子上来,或是提先告知我,我便会提先拟旨交由殿中省,你直接去取便好。忘了?” 话容洛自然是说过的,重澈记起,沉声道:“此事终是不妥……” 他与容洛关系匪浅,彼此之间惟缺一场天地母父的大礼。容洛夺权后将他提进枢密院,清流一系中已有关乎她品性的蜚语,再开殿中省的方便,“宠幸娈臣”这话怕也不远了。 清流党与世族不同,若随意贬谪责罚,天下书生手中之笔立能变作刀刃刺向容洛。 “没有什么不妥,我信你。况枢密院初立,程序太过啰嗦,反是误事。”看出重澈的想法,容洛握一握他手心,步摇扫过带笑的眉眼,“底下若是说了,说得在理,我自会好好赏他,但自不会因此改些什么——你非面首,我非昏庸。难不成,你还能给我带来什么外戚之祸?” 重家除了重澈长兄重翰云,无一人真当重澈是重家人。若非霖荣郡主担忧,让重澈认祖归宗,重澈从来也不愿同重家扯上什么关系。若说霖荣郡主会带来祸端? 怕是最不可能之事。 容洛话落,重澈亦能通过这三言两语谂知她的所思所想。反手握一握她冰凉的双手,他叹息一声,还未做声,秋夕远远步过来,朝三人见礼后,对容洛道:“殿下,庄少卿入宫面圣。正在文德殿候驾,是否此时过去?” 庄舜然此去扬州,眀贬实升,却也是离京数年。听他入了宫,容洛颔了颔首,望向重澈:“想当年还是你推举的舜然,如今他回来,你总得去看看你从前的‘学生’如今又如何也成了旁人的老师。再好好与我商议此后该给他一个如何的官职,方才不辱没了他这一身才干。” 庄舜然自然不是重澈的学生,有此一言,无非是当年曾受重澈提携的臣子如今都开始自称是重澈的学生。容洛有所耳闻,拿来揶揄他罢了。 说话间容洛已先行一步,重澈跟在她身后,看秋夕朝她递去一封齐四海送来的信。便感觉一道目光掠到了身上。 “母亲说阿姐选了这一条路,便不会有平宁。” 未回首,视线的主人已先启唇轻语。 看重澈睨过来,容明辕转首望向容洛,“凉州蠢蠢欲动,你舍弃筹谋,我很担心。” 声音失了对待容洛时的敬仰与亲昵,容明辕肃然的神色几与那位少年登基的文成帝无异。 “一旦滕恒王妃与北珩动手,必会大乱。”冷风撞动树枝,划得人肌骨生疼,容明辕将双手探进双臂袖中,下巴蹭了蹭大氅领子上的绒毛,继续道:“滕恒王妃是先帝最后的底牌,北珩此人城府之深,你也不尽有把握。至于四哥……癫狂之人,没有定数——我不想拿阿姐去赌。” 言语足挑明他已知晓自己的身世。而“母亲”,指的自然也不会是被他称为滕恒王妃的穆万华。 二人来往已不是一日半日。容明辕一心唯有容洛,重澈比任何人都清楚。握着袖炉,他目光落回容洛身上,“不用赌。既有我在,分羹一事便永不存在。” “原来是她的,现在便更该是她的。一分不少。” . 波澜涌动,暗潮下两只巨兽结盟,也无人能得悉。 容明兰的病终于捱不住一日三顿的汤药,在春末前好起。参朝日前下了小雨,农收亦迎来了最好的一年。民人庆贺,百官也深感轻松与高兴。得知容明兰康复,重开朝会,朝臣上下绞尽脑汁写了一卷又一卷的好话,预备好好拍一拍陛下的马屁,便连诸家都不能免俗。可,千算万算,待到了上朝这一日,又无人敢将赞扬天威的话真正吐出口。 为什么? “帝躯孱弱,太子年幼,朕恐不能周全朝政,躬请长公主共理朝事,分听诸卿善言。” 百官眼前,龙椅之上,容明兰金口玉言亲传朝野。短短数十字,就这么将臣子的话统统吓回了喉中,吓青了崔令王三家的脸。 长公主与皇帝共理朝政,谁还记得之前要说什么?他们吓得话不敢说,三家便开始质疑此事不合礼法。说可让皇后崔妙仪领太子容知徽听政,崔妙仪“病重”寓居深宫,不愿劳累心力;太子生母盛婉思地位于礼法便更为不合。若再说要选能臣辅佐太子,重澈,卢清和,平朝慧,徐云之?又有哪一位不是容洛党羽。 要重萧出面,重翰云不愿掺合,萧家也不会动。三家毛遂自荐?不待众人说,知徽小小年纪也知道这三家一家都不能要。 将被容洛打回的折子拍在案上,崔敬桓火冒三丈地扫眼看向一旁坐着的重翰云以及萧咏悬,嗤道:“你们如此放她摄政,想的不就是渔翁得利?行!不出手,那我崔氏也不怕!她打定主意削权,你们也安稳不了多少时日,不信?不信我们就走着瞧!老子等你们下来陪老子!” 第205章 0206晋|江独家发表 ◎保皇。(已替换)◎ 崔氏这般无非因为他们已经死到临头。当年崔氏犯案, 被容洛拿住把柄,得崔妙仪聪慧及时后退,方才保下了一条性命。只偏生本性太贪, 一而再再而三地因为利触犯法规底线,这才屡屡招致祸端。时至今日,诸多侥幸后掩藏的那块幕布终于被掀开,铡刀来临,崔氏之颓,已可说是板上钉钉。 百年根基烬于一旦, 崔氏如何得以甘心。但这又怎会是凭他崔氏心气二字便能了了的事。容洛脾性如此, 从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她既能善待忠心耿耿之人, 亦从来不会对背叛朝她捅刀的小人心慈手软。崔氏纵二者皆有, 奈何反大于忠,大罗金仙来救也无济于事。 当然, 百年世家总不至于一点赢的可能也没有。若是世家之间可以抱团,重萧二家愿意出手,那么便是崔氏注定要一落千丈,那依旧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依然能在朝堂占据一席之地。 可,正是因为重萧二家不出手,崔敬桓才如此恼怒。 狠话落下去, 重翰云捏着茶杯碰了碰案角,扫了崔敬桓一眼, 没说话。萧咏悬帝师出身, 又是年长, 也不大愿意同崔敬桓这样的无赖小辈计较。只令如城半个武人, 闻言便冷了声:“你是谁老子?” 令都督领兵多年,便是已有多年不由自己领兵出征,让贤小辈,气势与威严终还是在的。平日里与容洛立一块,容洛打小随着连隐南,尊威压了他一头教人瞧不出来,只不与容洛这几只凤凰站一块,他便是鹤立鸡群了。 令如城这么一眼横过来,崔敬桓面皮颤了颤,心里也知道令如城不会在此时动他。将害怕从脸面上抖落下去,崔敬桓哽着脖子高声道:“令老何必给他们好脸色,只他们不出手,那罗刹又怎么会害怕!我这些时日私下没少听族老提起那罗刹像孝敬太后的话,我自然是年纪不比在座,当年入朝时太后也已经隐退先帝之后,但到底也不是不知道诸位当年有多忌惮太后!我就这一句话,当年太后三年摄政,一月夺权,罗刹青出于蓝,你们敢让她在那位置上待三年么?敢么!” 见四座噤声,崔敬桓冷笑,扳着手指开始预言:“三年,第一年卸了我崔氏,制科填人;第二年便直接对付诸位,待得第三年——嗬,哪来什么第三年?”他将手掌摊开,另一只手往上一扇,第三年空空如也,已是容洛的天下。 三年,说来危言耸听,但只看容洛过往风雷迅疾,这话倒真有未卜先知的滋味。 崔敬桓吵吵嚷嚷,犹如一只火烧眉毛却连墙都没得跳的兔子,其他人有何尝不是坐如针毡。王氏王知微许久没有说话,四下静寂下去,他将扇子一开一合,捏在手里,垂首道:“重澈等人如今全力推举新政,清流一党庄舜然也已回朝,书生间大有对制科赞扬的话……依这进度,莫说是三年,只一年,足够我等粉身碎骨。” 顿一顿,他又道:“而且,卢氏亦是制科推举者之一。他出身琅琊,一族深得才子敬重,他身为族长入朝,大殿下获益无穷,是为双赢。重大公子与萧公不出手,卢氏得受重用,长持以往,如今陛下变作伪帝是迟早之事。我等亦同样岌岌可危。” 王知微是在座中最为年轻之人,纵因立场因利益做了许多失败的豪赌,亦是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赌徒。眼下棋局他看得清,只是身在局中,又站错了阵营,就不见得能破局了。 令如城嗯了一声,招手让亲信把大开的门关上,道:“小郎君说得有理,只是你我也都知道,大殿下重用卢氏用意在何处。” 令氏到底是跟了容洛一段时日的。对付世家的当口,还重用卢氏,无非就是想要引发诸家内斗,以空朝堂之职罢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容明兰没来得及更替,天下便被容洛接手,不消说容洛定是要趁机换上自己的臣子。毕竟世家占据大半朝堂,若她不尽快动手,世家也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她狭天子以令诸侯。 崔敬桓倒没弄明白。正欲发问,重翰云迎着光抚了抚那带瑕疵的杯身,双眼睨过来:“那你们是动卢氏,还是不动?” “卢家那狐狸精可厉害,本都说狐狸会掉毛,偏生我拿刀去削他,他也半分伤不到。”将茶杯搁下,重翰云按了按左手的食指,舒缓因为长久握着茶杯的僵硬后,便撑着案几起了身,“诸位要争名夺利,我没有意见,也不掺合。重家到这地步已经足够,谢家贪心的结果摆在那儿,明晃晃是个教训。只是毕竟有同在太后手里走过一遭的情分,父亲嘱托我告知诸位,磐石之硬在其无处不硬,磐石之软在其一处之软。旁的,我便是知道,也有私心,就不同诸位说了。好歹幼弟就那么一个宝贝,教诸位伤了,我也舍不得。” 拂了拂衣摆,重翰云拾起扇子,拱手一笑:“告辞。” 重家小辈里,重翰云对谁都有架子,唯独就疼爱一个异母的重澈。他能好好将话传到这处已属不易,旁人也不好说什么。见他毫不留恋地走出去,崔敬桓愈发生气,向萧咏悬嗤道:“他接重锦昌的班?就他这样,重氏不迟早要完!” 萧咏悬闭目:“不交给他给谁,重游心?” 重游心什么秉性这里谁不清楚,重翰云好歹还能坐下来听一听带个话,重家要在重游心手上,保不齐这时候已经带人入宫搞什么保皇,被宁杏颜斩于马下。 其实想一想,重家也唯有重翰云较为端正。当年重锦昌年轻时,诸家也都说过话,正坐着就见一黑汉子走进来,手里握着把带血的刀,把各家吓了一跳。末了,那黑汉子听得无趣,嘟囔了句“一群娘们”便直接半途离去。若今日换了重锦昌来,结局怕也不见得多好。 崔敬桓闻问,语塞了好半晌。转眼回来看令如城,问道:“重家不出手,萧老就再这看热闹,还能如何?就这么看着那罗刹架空陛下?” 如今唯令家实权在握,崔王两家只能仰人鼻息。令如城瞥看他一眼,道:“当然不能看着。依重将军的话,照旧要先动卢氏。除此之外……陛下,也很重要。” . 卢氏来长安有些时日,只在长安中述职的族人比之世家而言,依然是少了许多的。 长公主(重生) 第127节 有容洛的利用,卢氏近日升迁之快堪比飞升。此举遭受议论不是一时半日,卢氏却依然我行我素。三家合谋对付卢氏,这把柄显然是最容易握起来。过了四月,卢氏一位小辈自别州升迁入朝后,三家便合议上书,用劝谏之名暗指容明兰宠幸卢清和,有娈幸之向,于社稷不当,要求重核政绩。 卢氏发展短短几年,政绩这东西终于还是有亏欠。而这劝谏,看着是给容明兰,实际便是直指容洛失德。 这一举措无疑是在帮容明兰。可容明兰此时对容洛又恨又怕,怎么敢因此不让容洛上朝。再则,他也并无这样的权力。 “令家这手伸得真够长的。”莞尔瞧着眼前看着第二次上书册子的容明兰,容洛眼角微微向上挑了一点儿,“都开始管起陛下的事来了。” 第一回 的劝谏容洛并未回应,三家见石沉大海,并不死心,对付卢氏的同时又将卢家那几位在各地任职时的记录收罗整理放进第二次的谏书里,在众目睽睽中递交给了容明兰。 此次上书避无可避,容明兰与容洛都无法不做正视。而三家之行太过果决,毫不退缩,也难让容洛不心生疑虑。 容明兰已经看罢,从册子里掀眼瞧了一下容洛,他将折子合拢,扔进雾生手里:“拿去烧了。”又冷眼看回来,“这下皇姐满意了?” 见容洛不说话望着自己,容明兰心跳得发疼,呼吸凝了凝,他拢了拢袖子,不耐烦道:“反正如今我不过是皇姐手里的傀儡。皇姐叫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令氏崔氏王氏,皇姐要动我也不在乎。这一日日地挣扎来挣扎去,我也嫌他们烦,倒不如给个痛快,我也能早点回去睡觉。” 朝事由容洛处理,唯批复奏章需他代笔。他眼下闲着无事,不是去妃嫔宫中,便是逗弄孩子和成日蒙头大睡,俨然与废帝无别。 他也想反扑,他同样也要保命。有命他还有个虚名皇帝,没命? 他可还记得皇帝死掉那日容洛说过什么——死后追名。 新帝对故去的、失败的皇帝的虚情假意。 呼吸微重,容明兰握拳,逼迫自己松缓表情。 留得青山在。 仰头起来,一双桃花眸却犹若明镜。 “本宫早与你说过了,不要与本宫耍把戏。”容洛抿唇,视线从他脸上一路落下去,穿透案几,落在他袖袍上,“王知微在朝上递交谏书之时,我看见册子下还有一条信。容明兰,你是亲自交出来,还是要本宫去拿?” 早晨参朝的时候她就立在容明兰身边。王知微举措隐秘,底下没有发觉,若不是因他与王知微相视的那一眼,又鲜有地以他双手去接,她也不见得会关注到三家给他送了信—— 纵使,他总以留宿盛婉思宫中之名,给盛婉思下安神散,趁守卫稀少之际,与令家之人私相议事。 长睫微扬,容明兰满眼愕然落入目中。容洛与之对视,笑颜中凝着与六月炙热浑然不同的寒意。 “清君侧——是不是?容明兰。” 第206章 0206晋|江独家发表 ◎兵权。(已替换)◎ 将一小条纸条捏在手中, 容洛看了一眼,轻轻冷哂。 容明兰并没有隐瞒的胆子,她只问了一句, 他便乖乖认命将王知微偷送的信条交到了她的手里。 次日三更,太液池桃林旁。 当真是个好的密谋之处。 迎风而立,一目看向隔岸灯火,还不待她把那信条收起,春日便从旁过来,轻轻福了个身:“殿下。” 早前她已嘱咐了春日去发帖, 这一会儿春日回来, 容洛转身往身旁的文德殿走过去, 问道:“人都到了?” “是, 只崔家族长不敢来, 换了崔小郎君。”春日弓着身子回话,又将手里头的灯笼往前伸了伸, “本是小郎君也不来的,约莫是消息传到了皇后娘娘那儿,齐掌事领着帖子过来给了奴婢,这才请到了人。” 这一句就教何姑姑抬了眼。往时这样的事,本是交由秋夕去做,如今事务繁多,秋夕与她都走不开, 这才交到了春日的手上。换了秋夕,这事决计没有这么一波三折……且听春日的说法, 那崔氏必是给了她气受的。 口一张, 何姑姑才要说什么, 容洛便抬袖挡了一下。 “崔氏如此, 谁去都是一样的结果。”敛了敛衽,容洛未曾移眼,“崔彤云左右不只是我手底下的人,也是他崔氏的子弟。崔敬桓若要以孝字族规的压他,他如何能不听。人入宫了便是,旁的,不用计较。” 她是当真不在乎崔氏此时做了什么。前朝崔氏罪名已定,下来便是查办,崔氏三房牵涉其中,没有一人能跑得掉。瘦死的骆驼说白了也是死,死前打的响鼻,难不成还能震撼泰山么——自然是不能的。崔妙仪送帖让崔彤云脱身,想来也很明白这一点。 至于春日,她忠心耿耿,也有心学着帮她处置身旁事,她勤学善思,处处挑刺也好没意思,知道了这一回的不足,下一回必定也不会再教人给她脸色。 跟了容洛多年,她意思如何,何姑姑也明白了过来。往后退下去,随容洛一同绕过廊道拐角,便跨进了文德殿。 文德殿多用于设宴大臣。挑明容明兰与三家密谋之事后,容洛便让人在殿中摆设宴席,下发帖子请三家家主入宫。如今春日回来,三家也已经到了殿内,除崔彤云并非崔家主事之外,令如城与王知微,都是能定论自家前途后路的人。 提裙跨栏而入,容洛扫量在座三人一圈,笑了笑:“何必如此拘谨。各位同本宫都是老相识,何必在意礼数,先用便是了。”在席中落座,容洛从侍婢手中接过长斛,搅一搅浓白的酒浆,一抬眼,见三人目光都在她身上,正襟危坐的样子,她眉心花钿顺着笑往上一动,搁下长斛,“酒是笠翁春,肉是杏颜前两日从猎场带回来的鹿肉,鱼取自凌春池,是明辕亲自所饲,无毒,诸位安心。” 话虽如此,四下却没一个侍婢顺着容洛的意思上来替他们试菜。 王知微抿唇,与身旁坐着的令如城对视一眼,站起,向容洛作揖道:“殿下有话便请直说吧,臣等惶恐,必是要辜负殿下美意了。” 眼下三家与她的关系好坏便是三岁小儿都清楚,她那一桌无事,每道菜第一口无事,谁知以她的心思,第二口又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 自然,菜容洛必是没有下毒的。王知微如此,她也不逼迫,直了直背脊,她将视线从酒浆上提起。启唇道:“既如此,那便请崔少监给二位做个榜样了。” 崔彤云如今已经投靠容洛。崔妙仪舍弃崔氏,却还是尽了绵薄之力,为这位崔氏郎君铺好了前途。今日得容洛传唤入宫,他被阻拦,却也从崔妙仪口中得悉了容洛的打算。 握着那张书陈崔妙仪笔迹的厚重簿子,崔彤云掀眼看向容洛,喉头动了动,还是将其举过了头顶。 “崔氏受利蒙蔽,辜负皇恩,认罪受罚,愿辞官返乡,并空尽崔氏库房,上充国库,下安流民,以赎结党营私,污秽朝堂之罪。”双膝触地,崔彤云沉眼,深深叹息,“崔氏自知崔敬桓罪孽深重不可清白,愿返丹书铁券,望长公主网开一面,留其薄命。” 崔家罪积深厚,朝野尽知无法再恕,如今崔妙仪为保崔家嫡支,自作主张彻底放权,并用太祖御赐丹书铁券留她父亲一命,外定了众人之口,内也杜绝了清流一党异议,已是最大的尽力。 可此事终是有背三家联手。王知微被崔彤云一席话吓住,当即皱眉:“不可能,崔氏如何会……崔敬桓分明有意……” “有意与你等联手对付本宫?他又曾几何时有过这样的权力,代替崔氏上下做主?”支肘倚在案边,容洛从何姑姑手中接过那枚册子,扫将一眼其中附着的丹书铁券,放回何姑姑手中,“崔家三房皆不成样,得入崔公眼中的,唯两个小辈。当年当日,妙仪女子须出嫁,崔少监又履不得仕,这才让崔敬桓挂了个崔氏家主的名头,实则掌家之人,至始至终皆为妙仪。妙仪未能让位,他如何能代替嫡庶两支与你二人做主?” 微微扬眼,容洛看向令如城,笑道:“崔公当年甚欣赏都督,此事,都督想必也都知道的罢?” 何止是知道。令氏对男子女子一视同仁,便是令如城那个喜女儿厌男子的父亲令海登所引发。当年崔令两家为好友,还是令海登给崔公指出崔妙仪之才,才教崔妙仪脱出闺房。 令如城本想隐瞒此事,将错就错依着众人认知定了崔敬桓的地位,好筹谋往后对付容洛之事。怎想崔妙仪釜底抽薪,直接不顾崔敬桓上递认罪书。 屏息一时,令如城吐气:“大殿下果然不负太后青睐……像极了她啊。” 他对连隐南的仰慕不必再说。容洛闻言,缓缓颔首坐正:“是,但也正因本宫像她不是她,本宫绝不能等着你们学先帝,带刀入了明德宫。” 话里意味分明。令如城与之对视,触及她眼底笑意下的万里瀚海,他看到了蛰伏在那冰下的蛇渐渐有了龙的模样。 也看到了……多年前那一身银红。 短短数年啊。 长叹一声,令如城合目,将自己从回忆中抽离:“所以,大殿下想要什么?老夫的命?” 疑问招来了容洛的一声冷哂。指尖拂开衣袖上褶皱,容洛掀眼:“都督的命可什么都不值。本宫——要你令家的兵权。” 兵权,能号令令家军的虎符。 静夜里一声霹雳,半边大殿被光芒照耀。映出半张面孔。 容洛的笑,王知微的惊骇,以及——令如城紧抿的唇角与冷得吓人的右眼。 一瞬间,令如城脸面上的每道皱纹都仿佛捱了斧子一记重劈似地深了嚤羯6二柒下去,连他的轮廓都显得格外凝重。 但无论是谁,都能理解他赫然显露的怒意、沉重。 兵权是令氏的半条命。令家文武担一半,可最有出息的只有武将这处。不是托得兵权,连隐南那时被狠狠压制杀鸡敬猴的,就不是崔氏和别的世家,而是他令氏。 而在此下,弃了兵权,他便唯有任容洛宰割。 “令霓裳将掌令氏,令都督年事已高,活到这个岁数,已经是占了大便宜。杀了都督,于本宫没有好处,只有满朝堂责问。”容洛莞尔,“本宫要你令氏的兵权。不单是为了都督与陛下密谋一事,还有齐将军。” 见令如城看来,容洛挽唇:“此事本宫不接受任何辩驳。你令氏敢动本宫手里的人,本宫便自当与你好好讨要利息。都督大可试试什么都不交代的走出此处,本宫保证,绣州之事,先是你那位好孙女,再是你嫡系每一人。” 令如城对令霓裳何其重视,闻言拍案而起:“你何至于如此恶毒——” “嗤!” 低吼未落,一根乌黑的箭矢不知从何处冲他刺来。令如城闪身擒住,视线里便闪过了数簇冷光,他遁着望过去,便见大殿梁柱各处蹲满了内卫府的人。而射箭之人正是为首者白鹿,看令如城抬了头,他深视他一眼,顺着容洛的手势携内卫府众人匿回暗处。 “都督要伙同陛下杀本宫,本宫只跟你或陛下清算,那谋乱的代价当真太少。”从袖中将那一条薄薄的信纸放置于桌上,容洛重执起长斛拨开酒水,声音冷下来:“选吧,令都督。” 有内卫府的人在,令如城势必是如何也伤不了容洛一分一毫的。他想当然也能自尽两全逼容洛放掉摄政的权力,保住兵权,可这又能两全多久?容洛今次能摄政,下一回必就能篡位,能从令霓裳手里夺了虎符,正如连隐南,不死,便是成了垂帘听政的太后,这天下依旧是她连隐南的天下,这朝野依旧是她连隐南的朝野。 “虎符……” “卢氏在你令家没收到,便就只在你的身上。” 打断令如城的话,容洛恹恹垂眸。殿中一时静寂,殿外却淅淅沥沥落起了小雨,容洛不知令如城的表情,耳畔也只听到了雨声。不知过了多久,这雨声里多了点衣料摩挲的声响,随即,何姑姑便唤了一声“殿下”。 容洛有些乏了,没有睁眼,她摆手示意何姑姑将虎符收好,便听到一阵撞到案几招致酒壶碟盘相撞的声音与沉重疾快、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随即是何姑姑:“殿下,令老走了。” 情理之中。容洛缓缓睁眼,还未发声,就看见王知微要随令如城离去的动作。 唇际沉沉一抿,容洛开口,“王知微。”瞧他僵硬转身,容洛敛眼,“本宫与安陵不合。” 王知微之妻便是安陵公主容笙,王知微对这二人恩怨清楚得很,手上揖礼动作停了一停,他结巴道:“那臣……臣与公主所处并不愉快,望殿下允臣与公主和离……” 他这瑟瑟缩缩地模样与春日去传时可是两样,见此,春日唇角不禁上扬,心里正感痛快。又见容洛转开了端量他的视线。 “你与安陵实是佳偶,本宫可不愿拆散你二人。本宫的意思,是本宫与安陵不合,与你王氏这等侍奉过先帝,处心积虑对付本宫的世族更不合。要你选,是滚回去当你的太原王氏,还是继续留下。” “若是留下,密谋戕害镇国长公主的罪名,就不知你王氏担不担得起了。” 第207章 0206晋|江独家发表 ◎面首。(已替换)◎ 崔氏、王氏接连离朝, 朝中职位立时空缺了许多。但好在有所预备,升迁了一批臣子以后,制科也将出榜, 文武官员皆有新进臣子补充,朝野纵然惶惶一时,也飞快稳定了下来。 一开始的煊赫六族至如今剩下的重萧令三家,朝堂更替之快,教人无尽唏嘘。而在这感叹之下,也有许多人将目光汇集到了容洛的身上。 历经两朝, 她宠誉不减, 权势日日渐长, 便是共理朝事, 得到了平常公主得不到的地位, 她也依旧不骄不躁,为民人谋福, 百姓为其颂歌不说,便连许多臣子都对其赞不绝口。 不过,光明下总有阴影。容洛兵不血刃夺走虎符,令氏失了兵权,对外还要称是年老与能力不足,交还让容明兰挑选得力将领接替,实际早已恨透了容洛。 可想也知道, 令氏当初动不得她,如今又怎能对她下手?那日令如城冒雨回府, 入府后便直接气昏倒地, 令氏上下乱做一团, 待令如城清醒, 令氏得知虎符被夺,陷没气得上下呕血。再一听罢,他们也不敢向容洛要回虎符,只把麾下幕僚臣子召集后,对付起了报信告知容洛的卢氏。 都说瘦死骆驼比马大,没了兵权,令氏文武兼顾,也还有文臣顶着半边天。令氏汹汹而来,卢家伤不见得伤,只还是被令氏压制了发展。但凡是卢氏做的,令氏都要插一脚,除此之外,卢氏只要出一丁点差错,便不是卢清和犯的,都会被放大百倍,群起而攻之。 “听闻令氏已经把折子送到宫中去了,而大殿下审阅后没有批复。”银鲤抿了抿唇,看着前头马上的数名官员,放低了声音,“而且……内卫府在清理宫里的人。” 二月二龙抬头,容明兰称病,无法上朝,容洛斟酌后,趁这段时日开始巡视与主持大典。前几日长安县令告知今年青苗生得早,容洛听闻后上了心,便打算领人来巡看一番,顺势设宴犒赏,时日正是今日。 银鲤是奴,这种场合下总不好驾马跟随,只能老老实实跟在马下。卢清和与她不同,骑着马,他瞧容洛在土道上下马,眼睑低了低,叹道:“卢氏对她没有用处了。” 长公主(重生) 第128节 银鲤也知道这句话的来由,抱住刀,她低声道:“若有遗旨,殿下胜算才会高……殿下不当如此糊涂。” 低声讨论时,官员们已经一道随着容洛上了田埂。此处是长安郊野,天子脚下,繁华在旁,风气却依然淳朴至极。容洛待民如子,说话温声和气,下到田地的时候也是草草攮了衣袖便径直入内,还喝令臣子们当心脚下。见着年老的农民在培苗,也不管那人身上多脏便直接过去讨教,口里唤着“老人家”,手里捧着坏苗看的时候也是小心翼翼的。一副亲和模样,便是原先害怕躲起来的几个孩子也跑了出来,试图与她搭话。 容洛喜欢孩子,见那几个赤着脚的小少年小女儿被老人家呵斥,还忙阻止。最后问过今年收成与前几年大疫的事,容洛宽慰一番,嘱托好乡长县令许多后,正要走,又被一个四五岁的小丫头拉住了袖子。 一回首,那孩子便搂过背着的小竹篓,取了只婴孩手臂那么长的河鲤递到了她眼前。 卢清和远远瞧了好一阵,知道那孩子不会说话,大抵是想用鱼去谢容洛。无奈倾了倾唇,他想起银鲤的话,骤然道:“她也从没……” “在乎过”三字没出口,他瞧着容洛将鱼递交给恒昌时,手心里出现了一道红痕。 划痕不过半截小指长,还在渗血。他视力极佳,想来不会看错。再看旁人,似乎都未发觉,唯恒昌离她近,只接鱼后捱她一记微瞪,也没出声。立在那儿一阵后,他转身去同何姑姑说话,何姑姑这才看向她。 再看回容洛?众人逐一转身离开田埂,隔着人群,他瞧见她回身向那眼露紧张的哑巴丫头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旋即轻轻一笑,示意自己无虞。 当真无事么——他十岁时捕鱼也曾被划伤,鱼鳍划开皮肉的感觉他至今记得——初时不疼,只开始渗血时,便教人不能再忽视。而再动一动,那时的他便能疼得大哭。 纵然年长到这个岁数,他再被划一回,那疼大抵也还是能让他皱眉的。 可容洛面上却什么都没露。 卢清和想什么,容洛不关注,自然也不会知道。今日巡视,目的在于了解民人生计,二则也是为了亲近这些大臣。制科与升迁官员不少,为新政一事,原朝中几位大臣也费尽了心思。今日趁着庆贺,她打着容明兰的名义设宴款待他们,也正好在私下里听一听他们对朝政的想法。 这厢办完了事,下来便就轻松许多。一路巡视过去,下晌转瞬即至。至曲江时,民人正将小舟推进水中,两岸泱泱尽是百姓。入了曲阳楼里,诸命妇千金已候多时,容洛免了礼,便入座与朝臣们饮酒看赛舟。 本以为这一日除手上那道创口也再不会出什么岔子,但甫一落座,容洛便瞧见了旁坐不远处,一直恨恨盯着她看的远素衣。 远家这位女儿她是知道的。爱慕重澈多年,二十三岁仍未出嫁,因着此事,在闺中她甚有名气,便连霖荣郡主也知晓。 然这也不是什么好的声名。她与重澈实打实是青梅竹马一块长大的,关系匪浅四字也传了十来年,她突然冒出来,可怜兮兮做个倾慕的样子,谁又真的会可怜她?霖荣郡主提起来的时候,对远素衣言语评价尤其不屑,吴柔对她亦唯有哂笑。 若再问重澈?他对她当真是半点印象都没有。 瞧容洛注意到了远素衣,吴柔替她理了理衣摆,附耳道:“听闻远家本是不让她来的,她好求歹求,远家没了法子才让她赴了宴。殿下若是觉着碍眼,一会儿我让人给送两壶酒,再叫远家送回去就是了。” 曲阳楼是李芙栀与吴柔一同开的酒楼。谢贵妃离世,元太妃见容洛身旁连个亲人也没有,心疼着她,连带李芙栀都捧她在手心里。今日容洛设宴,吴柔来了不说,李芙栀亦是一早就守在了楼里头。此下无论是谁,只要敢在容洛眼前闹事,李芙栀与吴柔二人必都是不饶的。 席上一下闹哄哄的,容洛靠近听明白了,也没说话,只拍了拍吴柔手背,由着她处置。 远素衣厌恶容洛,这时候往容洛眼前凑,想也知道没有好事。席上命妇官员起先和乐融融,到了后头,两相说不到一块,便各自分隔开说起自己的话来。衢州近来多有胡人去做生意,容洛见官员们提起来,正听呢,耳边就传来了远素衣的声音。 “说到制科武举那几位郎君,我劝夫人们就别想了。”揽着位娘子的臂弯,远素衣轻轻笑起来,视线朝容洛这处晲了眼,“据我所知,夫人们看好的几位郎君里,可有好几位是冲着大殿下报制科呢。譬如那安长山和齐衡贻,似乎啊……至今都想当殿下面首之一。” 比之前几年的暗恨,远素衣如今是恨得越发直白。这一声出了口,那叽叽喳喳的夫人千金们顿时噤声不语,一个个转眼看着容洛,生怕惹祸上身。 远素衣绝不是喝醉了才有这话,吴柔加了料的那两盅酒她碰都没碰,这话出口时神思更是清醒。瞧这些人怕容洛怕成这样,她上下贝齿一碰,冲容洛笑道:“徐云之、庄舜然、裴静殊……殿下提先不避嫌,难道要怪臣女说错话么?” 远夫人原没回神,此下被友人掐了一下,赫然明醒过来。一步上前便将远素衣扯到身旁,冲容洛告罪:“是妾身管教不利,妾身……” “何必呢?”容洛眼眸一弯,银栉擦碰眉角,银光碎屑似地落在玉瓷似的面容上,衬得笑意微凉,“往日这样的话本宫也听得不少,奈何掌事严厉,总不叫秋夕说个全整。若这是外头对本宫的评论,那本宫也好奇,合该听一听。小娘子还想说什么,不必理会夫人,继续说。” 崔王两家的离去朝中谁都清楚与容洛脱不了干系。容洛示意远素衣继续,远家在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立在容洛背后,远隆青着一张脸冲远素衣和远夫人连连摇头,生怕远素衣再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来。 不过不管怎么样,远素衣都不理会。挣开远夫人,远素衣微微昂首,向容洛福身:“民女一直疑惑,殿下何德何能,能教如今重相平相与徐相尽拜麾下。依民女所知,益州一事以前,大殿从未经手朝政,更无一分威名——诚如诸位所知,如今时任少卿的庄舜然,与职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徐相,正是在那时拒绝了行卷别家,投入大殿下门中。臣女困惑,为何诸位郎君弃当时煌赫的谢家如若敝履,偏偏就选了容貌姝丽的大殿下?又为何……如今位高权重之人,如此地上下一致,不近美色?” “听闻朝中几位公主都同时与数位男子亲近,就不知,”见旁下有娘子露出了思索之色,远素衣笑意渐深:“以色侍君……又能得几时好?” 一席话说直白点,目的根本不在污蔑容洛的名誉,而是意指容洛以美色强压着重澈罢了。 至于庄舜然、徐云之等人,说到底,与远素衣压根不相关。 “怎么耽搁这么久,不是说过一会儿便来赛马的么?我好容易得了空,还等着看呢,你们——” 厅中死寂,宁杏颜着一件男子样式的绿圆领袍走进来,人未至声先到,她也不知这里情形,待看到了,声音一停,她疑惑看了一眼吴柔,便顺着她的视线知道这样的情景与远素衣脱不了干系。 但她来得巧。远家听了远素衣的话,吓得魂都要散了。之前被远素衣揽着的娘子看宁杏颜进来,忙一下回过神来,高声道:“哎呀,是说了要赛马。前先不都说呢么,今日拿那串玉葡萄做彩头,谁从那十里河滩上先带回一枝迎春,这东西就归谁。”说罢又一下将远素衣扯着往外头走,边走边嘀咕,“以前会回都是你赢,这一回总该不是你了罢……” 四下松了口气,纷纷附和给远素衣下台阶。只远家夫妻二人知道事不能了,忙上前向容洛赔罪。躬了又躬,叩了又叩,全然不理会容洛说的不在意。还是宁杏颜听得烦了,直接让平朝慧拎了二人出去才作罢。 望那两夫妇背影一眼,宁杏颜颦眉道:“重澈?” 容洛没答,吴柔便接了话:“可不是么。” 宁杏颜挑了挑眉。容洛理了理披帛,觉着有人在看自己,往卢清和那处一望,容洛瞧他与银鲤往外走,并未有什么异样,收回视线来,笑道:“左右是没有的事,我也不气。不过……还是得借你的雪雁用一用就是。” 第208章 0206晋|江独家发表 ◎自尽。(已替换)◎ 远素衣当众顶撞了容洛, 本也是没有在怕的。这厢出了曲阳楼,她被亲族表妹数落,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 翻身正上了马,便就瞧着容洛骑着宁杏颜那匹雪雁走了过来。 过了这么多年,实际上这一匹雪雁早也就不是当初的那一匹,只宁杏颜重情,雪雁老去后,便就将名字一代代这样传了下来。如今容洛□□这匹, 已是雪雁三代的子孙, 三岁余, 身强体壮, 在长安中也甚有威名。 远素衣是个娇娇的娘子, 却也是个识马的人。双眼一扫过去,远素衣视线迎上容洛的目光, 手便不自觉地抚了抚身下这匹骏马。 她自己也知道不该在这样的场合冒犯容洛,今日来此,责问,无非就是因为她心中那一点儿不甘、以及替重澈委屈罢了。 她父亲在国子监任职,庄舜然这些人位高权重,国子监里的学生不少是他们的门客,偶尔他们上来候着那些学生, 她替父亲帮手,也见过好几次。数日前, 她打一位学生窗轩下过, 听到他们谈到容洛, 不由竖耳听了一阵——也正是这么一听, 她知道了容洛麾下数人,都对她甚为仰慕。 爱慕之情这些人之间都能互相瞧出,更何况是人人颂扬大智近妖的容洛?单这么一想,她便满腹愤怒,觉着,容洛这不是以美色笼络权势,又是什么?——再下去,便是觉着她从未将重澈放在心上过。 一想到重澈,远素衣抚摸马颈的手掌立时不自觉拢握成拳。咬唇睇向容洛。 好巧不巧,容洛也在观量她。瞧她望过来,容洛控马往前走了几步,行到她身旁,道:“听闻娘子马术甚好?” 雪雁是跟着宁顾旸上过一次战场的。甫往前一步,便将远素衣那匹马骇得往后退了两步。容洛宽抚它片刻,漫不经心道:“敢同本宫比试比试么,若是你赢了,本宫可以答应你一件关于重澈的事。” 容洛是出了名的金口玉言,多年除非另一方耍诈,她答应下的事势必会做到。这样的品性,不单在朝堂中除名,在闺中里,远素衣也深有耳闻。 看她拿重澈打了赌,却没设限,远素衣拧了拧眉,答应道:“好。”又往那河滩上一指,“事涉公子,臣女不马虎,也绝不以高欺矮。本比试定为平坦河道,臣女让大殿下,从河滩上走。” “有雪雁还如此自负?”容洛哂笑一声,展开马鞭,提先上了河滩,“事在公正,娘子既走河滩,本宫也不会占娘子便宜。” 前些时才消了寒雪,河滩上眼下既湿又滑,是最难走的地方。容洛不理会她下去,远素衣抿了抿唇,双手捏住缰绳,径直跟上。 容洛一道赛马,那主持的人就不能是远家的人了。宁杏颜一鞭抽响锣鼓,便立时与吴柔翻身上马追上了各家千金。容洛在前,娘子们想来是听了吩咐的,跑到一半纷纷慢下来,只宁杏颜却不顺势放缓速度,照旧跟了上去。 而这处,容洛从奔出林子开始,便就没有降过一分步速。 河滩泥泞难行,饶是远素衣,也被不稳的马蹄颠得五脏生疼。跑出一段路,那一丛迎春花也开始隐隐约约看见了样子。远素衣与容洛并肩而行,自觉有些控制不住马匹,再扫容洛一眼,她心里琢磨容洛不会再加速,捏紧了缰绳放矮上身,想在最后跃出去夺下一朵迎春以分出胜负时,容洛却扬手又给了雪雁一鞭。 雪白疾驰而出,此时迎春花已近在眼前,只差一点。 是容洛赢,还是拼力一搏? 战马与平日用的马匹不同,雪雁精力充沛,可她这匹…… 咬了咬唇,远素衣直起上身,猛然控住马首一偏,向后用力一扯—— 马蹄凌乱地踏步往前,蹄铁在石沙里带着怪异的响声越加深陷。远素衣紧咬住牙忍下胃里翻江倒海的痛苦,便见着一匹雪白从旁一横,生生拦在了前头。 ——冲撞皇族足毁她父兄多年根基! 只这么一瞬,远素衣下意识再扯偏一些马首,马蹄陷入水与泥中,立时翻倒。从马上跌下,她手腕腹部遭马蹄接连二踹,又有前头那一阵颠簸之苦,登时哇地吐了一大口血。 “无法取胜便想毁马取花?”容洛控马走进,雪雁打了个响鼻,便用头去顶那倒在地上的马,听得两声呼噜,容洛看向远素衣,目光冷淡,“以色侍君能得几时好?可怜你这副模样,又是何来本钱向本宫质问?” 远素衣脸上一片火辣辣地疼,知道自己眼下决计是万分肮脏和难看的。捂着腹部抹掉唇上的血,她不甘道:“若非你有雪雁……” “瞧不起雪雁在先的是娘子你。”容洛掀起眼,将手里那只嫩黄的迎春戴在雪雁前鬃上,“再者,本宫从未说过本宫马术不精。太/祖马背上打下的天下,本宫既是他的后人,又怎会因饱暖□□四个字把马背当作玩乐的地方。你自认马术高超,不知本宫五岁纵马随太后野猎之际,你又在哪儿?” 连隐南对太/祖皇帝敬仰深深,养育她时便常同她说起大宣开朝的事,甚至因为史录太/祖五岁能骑射这句话,便要她至少这件事要做得与太/祖一样。 骑射骑射,只这二字,她从未比旁人弱过一分。若不是因为远素衣想要不顾马匹性命取胜,她本也只想用此事告知远素衣,她既今日能当权势滔天的长公主,那么无论是十一年前,还是十一年后,她都能做到。 远素衣脸色青灰下去,默声一阵,又呕出一大口血。容洛调转马首,没在理会。恰好宁杏颜与吴柔、平朝慧三人赶到,容洛与宁杏颜交换马匹,便慢步回了曲阳楼。 二人跑得快,后头发生的事,出了追上去的宁杏颜三人谁都不知道。见远素衣一身伤势返回,四座大乱,容洛不做解释,宁杏颜要开口,便被平朝慧拦了下来,由他交代明白。 御史出身总有好处,平朝慧说了明白,众人心有怀疑,待得远素衣醒转后也证实了平朝慧没有谎言。 容洛春来易犯困,有平朝慧处置,她便就安心由着他去了。入了曲阳楼里坐下,四下空空落落,容洛舒了口气,支肘正要闭目休息一阵,便感觉阴影覆了下来。 睫羽动了动,容洛正要睁眼,便感觉左手被人握了过去,随即是卢清和的声音:“不必睁眼,你可以安心休息一阵。我给你上药,一会儿就好。” 她对卢清和从无信任,掀起眼帘,她扫量卢清和一眼,看他半跪在眼前,银鲤手里端着两个药瓶,一目望过去,都是治外伤的药。 端量间卢清和已将她左手翻开,没了遮掩,一道半只小指长的伤口便露在了眼前。伤口经过几个时辰的不管不顾,已经结痂,只是刚才那一阵赛马后又被汗和水浸湿,伤疤开始有些软白。 这伤只有恒昌和何姑姑知悉,一直忙碌,为妨大惊小怪,她也没让二人上药,又是左手,掩藏得好亦无人发觉过,怎么卢清和就知道? 疑惑地抬眼,容洛没问,卢清和沉声道:“臣一直在看着殿下。” 这话实在意味晦昧。容洛眉心微凝,望着卢清和,终是一语未发。 容洛的反应在卢清和意想之中,从银鲤手里取过生肌消痕替她涂上,卢清和无名指扫到她左腕上那串紫檀佛珠,视线深了深,继续道:“臣看了殿下二十三年。或应当说……从殿下出生那日起,臣便注定一辈子只能看到殿下。” 卢氏高门,却对族长继承人没有那样严格。容洛出生以前,他过的日子与长安十岁的高门子弟也没有太大差异,若无容洛,想来他本也有玉树兰芝、抑或纨绔风流少年郎的一段记忆。可只十三岁那年,连隐南从长安来了信,一切便也从此改头换面。 “臣十三岁见殿下,殿下只是一个连臂膀都抱不满的婴孩。臣从第一次得知殿下存在,到亲眼见到殿下时,从未想过殿下会与臣有什么关系。但正也是那一日,太后告知臣,往后殿下便是臣的所有。”小心翼翼揉开药膏,卢清和将容洛双手放下,抬眼望着她,“正如殿下所知,卢氏对殿下虎视眈眈多年,臣亦从未将视线从殿下身上移开。” 见容洛视线有些厌恶,卢清和沉静道:“臣知此事殿下不会喜欢。因为臣也曾想过违抗太后之命,也曾厌恶这样的卢氏。可臣终究还是如此做了下去,唯有如此,臣不会离殿下太远,才能这样光明正大的,来到殿下的眼前。臣……没有后悔。” 狐狸似的双眸中一片真意,容洛与之对视,听他将过往一点一点说明,缓缓低眼。 “本宫对重澈从无二心。” 斩钉截铁,全无犹豫。容洛听他呼吸冷静,视线落到手中那道疤上,再一点一点扬起。 四目相对,容洛毅然道:“既然多年前本宫与族长无缘,那么,至始至终本宫与族长就是没有缘分的。多年前太后的所作所为,本宫全不知晓。未曾听过本宫心思立下的婚约,亦不过是一场闹剧。今日之言,本宫就当作族长从未说过,本宫也从未听过。” 卢清和之言内中含义已经格外分明。她纵与重澈说了由她应付卢清和,她也不会将感情当作可以利用的道具。那样,一则是对不起重澈,二则更对不起她自己。 卢氏如何,她从未害怕,也从未想过那一纸圣旨到了她手里能如何。上辈子这张遗旨与她失之交臂,她注定不能得;这辈子重生,那么皇位从来就不是别人的东西。唾手可得之物,她一伸手便能取得,又何必要大费周章地绕圈子去拿? 卢清和不再做声,容洛无话可说,厅堂里一片安静。正想起身,外头传来白鹿询问她在何处的声音,一步迈进来,白鹿看见卢清和正让到一旁,扫他一眼,朝容洛抱拳道:“公子请殿下速速回宫。陛下在福宁宫中服毒自尽,此下诸太医正在救治,为防万一,公子请殿下速归,以主大局。” 第209章 0206晋|江独家发表 ◎皇族。(已替换)◎ 迎着逐一悬挂起的灯笼光芒踏进中宫, 容洛入眼便是满地的狼藉与缭绕的烟气。 浓郁的药味盈满鼻息,容洛摆手免去太医们的见礼行至塌边,便瞧见了容明兰空洞无神的一双眼。 似是看见了容洛, 他缓缓移过双目,深深凝望容洛一眼,问道:“皇姐回来了,巡视可还圆满?” 无欲无求之色好似苍老了数十岁,仿佛只这么短短一日,他已阅尽了浮生。从前的野心、反骨、不甘都犹若被抛诸脑后, 唯剩一句四大皆空。 长公主(重生) 第129节 天家出身的孩子, 但凡有那么点本事, 都极其会隐忍。容明兰与其他孩子不大相同, 但也只是偶尔反抗, 从大多时日来说,他依旧会忍。容洛虽因人会有多思善变的情况对他早有防备, 叫雾生等人看紧了他,却也没有想过他当真能这样轻贱自己的性命。 食指摩挲腕间的佛珠,容洛抿了一下唇齿,道:“本宫没想要过陛下性命,陛下如此不爱惜躯体……让本宫十分失望。” 这句话招来了容明兰的一声笑。平躺在塌,他越笑,笑意里的嘲讽之色就越深。直到他气息窜进了肺。 剧烈咳嗽一阵, 他挣扎着坐起来。他拂开雾生伸过来伺候的双手,将头抵在床柱上, 隔着一层纱看向容洛, 问道:“皇姐是天生的狼, 茹毛饮血许多年, 又怎么能知道明兰这种出世便被抛弃谷底,只能饮露食草之人的痛苦?朕一步步往上爬,好不容易尝到了肉的滋味,皇姐觉得……朕还能回去么?” 能回去么?容洛也不知道。 站在这样的位置,她生来痛苦,却也拥有这些孩子从未有过的东西。她一手促成了他的今日,那么……她也绝不会因此而感到良心不安。 因为,若是容明兰到了她这个地步,也绝对会看上她这颗棋子。身在皇族,若非是她利用他们,便是他们利用她。 默不作声,容洛吸了口气,药的滋味流入肺腑,没来由的刺鼻。容明兰倚在塌上,久久未得答案,向容洛摆了摆手。 “朕累了,皇姐回去吧。”慢慢将身子沉进锦被里,容明兰别过身子背对大殿,“其他人也走吧,丽妃留下陪朕。” 他发了话,臣子们一声应诺,便与容洛一道退出了大殿。 殿中恢复安宁,良久,容明兰唤过向绫罗,从枕下取出两封信,交到她的手中,仔细吩咐。而一旁,皇长女因灵小心靠在柱后偷听。兀被发觉,她眨了眨眼,顺着母亲的呼唤,行到了塌前。 . “令氏似乎贼心不死呢。” 从外头入内,吴柔福了个身,挪开放置针线的小篮坐下,她流利地从秋夕手里接过朱锭在砚台上研磨。 容洛此时正在批复礼部的折子,抬头瞧了吴柔一眼,她指了指砚台里不均匀的一处,思索道:“又琢磨着清君侧?” 吴柔想容洛也知道的。那日容明兰自尽未遂后,他便遣了向绫罗给令氏送信。如今盍宫是容洛的人,向绫罗用了些手段瞒过了大半,到底也还是没能让那封送往令氏的密信逃过她们的眼。 闻言轻笑,吴柔往砚台上添了两滴水,颔首道:“枢密院上了正道,募兵制也得了好的结果,云显王与宁家带头不反对此事,令氏这失了兵权的反而就着急了起来。 昨夜底下的掌柜传话回府里,说令家两位小公子吃多了酒,多嘟囔了几句,内中的意思,约莫是世族间深感威胁,想要联手反制殿下与枢密院,让殿下把丢的权都还给他们呢。” 重家不会与皇权作对,是切实的肱股之臣。吴柔说世族,不外乎就是萧令卢这三家还有一些个蹦跶的小鱼小虾罢了…… “殿下不必犹豫,时至今日,也到了杀鸡儆猴的时候了。” 正思衬着,一名女子从外进到了府中。摘掉蓑衣斗笠,露出一张清淡寡漠的面容,不是皇后崔妙仪,又是谁? 瞧她来了,吴柔惊喜地迎上去,攀着手福了个身,吴柔便见崔妙仪转脸向容洛道:“世家不可绝,殿下目的在于削弱其权。如今谢崔等世族一一离去,朝中不少臣子对那‘六世族’的虚名虎视眈眈。依妾身之见,此时应当用令氏以绝后患。” 六世族之名曾赫赫于众人耳,纵然此时朝中对付世族,却也还是有人满心六世族当年的记忆,想要卯足劲成为新的“六世族”。崔妙仪出身其间,又叛其投靠容洛,是内中人又不是内中人,对这些心思,她不可谓不了解。 她有此建议,容洛自然也有考量。将批阅最后一笔落下,容洛搁置毛笔,道:“近来本宫也听重澈说了许多,也有所考虑。”顿了顿,容洛扫视向案角那张凉州送来的折子,微微抿了下唇角,“毕竟萧公三朝元老。本宫也不能只信旁人所言,总要观量一阵,亲眼所见,才能做下定论。” 在什么位置,便要用什么样的心态去思考问题。世族于枢密院不满,可这世族又分为重家那样的世族和令氏这样的世族,重萧一体多年,重翰云在萧氏眼中是年纪轻轻,可也不是担不起大事,重家支持,萧氏纵然不愿这大宣再出第二个女帝……也不至于与重家对立。 跟令氏联手在底下做动作,这不是萧氏的做派,更不符合萧咏悬的为人。她若是莽撞出手,萧咏悬三朝元老一点罪没有的折在她手里,岂不是寒了朝中那些支持她的老臣的心,让他们以为她也会如此对他们过河拆桥? 错杀一千有可取,但错杀里没有那杀对的一个,杀再多,终也是无用。 不过今日也注定是热闹的。没待她斟酌完,恒昌又通报庄舜然徐云之等人同萧咏悬分别上门拜访。 见不见?自然是都要见的。 入了门,萧咏悬见到被称重病在床的皇后崔妙仪出现在此,怔了怔,才向容洛施礼。 萧咏悬是世家族长里年纪最大之人,先后在武恭帝、连隐南与容明兰当政的朝堂上述职,时至今日年过七十。他甫拜下去,容洛便免礼让他入座。萧咏悬不是个磨叽之人,落座在旁,他咳了一声,便径直说明了来意。 “老臣来此,用意为何,大殿下或许已经知晓。”看向容洛,萧咏悬面目上除了凝肃唯有长辈的威严,“近来令氏动作诸多,朝中多有误会老臣或族人与之有交易,老臣想,总该是不要让殿下心生误会为好,故此登门解释——自然了,老臣也不是来浪费殿下的时辰的,老臣见枢密院诸位有才有德,想来枢密院往后也是为民谋福之地,老臣也不想反对,对大殿下老臣亦是如此想法。” 倘使是解释,换了萧家小辈也是能做的,萧咏悬亲自过来,那事情就不是如此简单。他此下表态,容洛眸色深了深,佯作不明地笑问道:“萧公是何意,本宫似乎不明白?” 萧咏悬抚了抚胡子:“令氏那小儿找到了老臣,意图与陛下清君侧。老臣想了许久,认为陛下实无帝皇之相,自负且不知朝堂,一心用高门子弟。反观殿下年纪轻轻,却能对上下一视同仁,稳朝堂而不影响争权夺势,实在有武恭帝当年的风范,老臣想着,趁还能赌的时候……对大殿下买定离手。” 第210章 0206晋|江独家发表 ◎癔症。(已替换)◎ 什么意思已经十分清楚。容洛凝视他一眼, 含笑发问:“萧公想以此时赌往后?” 萧咏悬已经七十,离开朝堂是早晚之事。容洛想,他约莫是想用这一次, 赌他萧氏的往后的。 萧氏辉煌了太久,便是没有威胁到皇权,容洛也不会任其发展到那个地步。萧咏悬用这一次赌了他小辈的未来,她以后便不得不放他萧氏一马了,给萧氏子弟一个机会了。 垂垂老矣的巨蟒终与年轻力壮的新霸主交锋,彼此之间没有暗话, 萧咏悬正坐在案后, 闻问脊背气势都不曾颓下去一星半点。 沉默良久, 步摇向下微微一扫, 容洛沉首:“望萧公信守承诺。” 她手里的血已经太多, 与她交易,不需她三令五申也能知道背叛的结果。萧咏悬允诺, 便不再留。何掌事送他出门,庄舜然便拧眉望了过来。 担忧之色昭然,容洛抬手止下了他要说的话,道:“本宫知道,派人去凉州查探,萧咏悬这处动了,若只是因为萧氏往后还好说, 若是容毓崇……便让人盯好了萧纯蓉。”又看过去,“你们过来, 是枢密院有事?” 庄舜然看了她一眼, 将手中一张折起的陈旧麻布递过去:“是令氏。” 瞧容洛将麻布打开, 庄舜然道:“有一对从归州来的老人家, 九死一生将这份联名状书交到了我手里。事涉令氏,时辰又太巧,臣耽搁两日去查问,是曾经齐将军在山南道为匪时照顾过的一位小娘子听闻了巴东县的事,提议村民上京告的御状。话是真话,那娘子臣也接到了长安,殿下若不放心,臣可叫那娘子来受询。以保万无一失。” “齐将军的事郭庆清楚,当年安排妇孺生计,也是何姑姑与郭庆一道操办,让郭庆去见一眼那姑娘,问清楚落的籍,又是哪一位养的她便是了。”将麻布折起,容洛看了眼外头的大雨,思度道:“若是令氏真如此虐待百姓,甚至以人肉入药……那便不是陛下利用他令氏,而是他令氏……在利用陛下了。” . 查证不必废太长时辰,提议夫妇上京的是当年齐家寨的一位小娘子,姓李,因儿时得过容洛的恩惠,又听过容洛的诸多事迹,觉着容洛不会对此事置之不理才做的建议。她本是儿时调皮捣蛋出了名的,多年纵然女大十八变,郭庆也一眼就认了出来。 容洛信任郭庆,确认后便将此事交由了庄舜然。入七月,参朝日上,庄舜然曝出令氏嫡支纵容小辈虐待佃户、因病取佃户小儿骨肉入药一事,满朝上下堪为毛骨悚然。有清流党者为此事惊恐,直上书彻查,一人领头,折子便一封封堆满了御前——便是当年向氏一案,也未有此时这般架势。 令如城停职,令氏众矢之的。而此时,便无论是谁,也都能察觉令氏利用容明兰的心思。容洛上朝时在旁听政,也见他目呲欲裂。 然,他到底是没有放弃与令氏合作。 转眼炎日渐消,翠菊广开如海。令氏的手也终于伸到了容洛眼皮之下。萧氏双面间者,与令氏假意合作,听容洛授意,将虎符所在之处告知令氏,次日,虎符失窃,因容洛认为无虞,长公主府上下未觉虎符不见。 此时查办亦到了最后。御状无假,令氏嫡支一系确定虐待其封地下百姓,经由大理寺与容洛商议,令氏嫡系半数革职流放,食人肉者菜市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圣旨在深夜里由容明兰书就。落下最后寥寥数笔,容明兰看着圣旨,视线不时扫向宫门外,心神不定。 近重阳总多雨,耳边淅淅沥沥雨声如瀑,冷风亦没一刻不在殿中游荡。容洛瞧他这个模样,将手炉放进秋夕怀里,俯下身抽走圣旨。 “等等,朕……” “不用等了。”容洛草草浏览,眼都没抬,“若你是在等令如城带兵入内,有杏颜,他是进不来的了。萧氏与本宫做了交易,令氏那些事,本宫全部知道了。” 婉柔的嗓音深深停顿了一下,容洛叹息:“你太让本宫失望了,容明兰。” 她三言两语将布置和盘托出,容明兰震惊扬眼,“你……” 容毓崇是萧纯蓉的夫君,容毓崇又是他的人,他自然从未想过萧氏会投靠容洛。当年萧氏不支持连隐南,如今对待容洛态度也并不好,他以为萧氏…… 思绪断裂,容明兰已知再多“以为”都没有用。张口多时,他对上容洛的视线,将双目移开,呆滞地看着案几,直至血丝涌满眼眶。 “你既然知道……”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抬首,“为何还放任朕做下去?” 支着小案站起来,容明兰向后一个踉跄站稳,恍悟地冷笑一声,自言自语:“……啊……是为了皇位啊……” 顿悟时宁杏颜与御林军穿过雨压着令氏的人走向福宁宫。盔甲刀剑之声远远传来,容明兰往那方转眼,认出前头被宁杏颜压在手里的令如城,他自嘲地笑了笑,骤然面目狰狞地狂吼一声,将案几踹翻在地。 “——可朕才是皇帝!” 咆哮一声,容明兰胸膛起伏地朝容洛冲过去,被恒昌拦下后,他双目带恨盯着容洛,满口腥红大吼:“朕才是皇帝!” 容洛出生的次年,他与他两位皇兄便出了世。容洛是唯一一个受到连隐南喜爱的皇嗣,其余的,无论做得多好,都会被连隐南当作废物对待。他很不甘……但也没恨过容洛——或者,应说是,他从不知道自己有一日会如此憎恨容洛。 课业不如,宠爱不如,他都不在乎,害怕她一辈子他也无所谓,做一个普通的皇子也可以,身为被文景帝不重视也不要紧……可为什么偏偏要选择他,为什么……要给了他希望又剥夺? 他不才是太子么?他不才是皇帝么? 被恒昌隔开与容洛的距离,容明兰无法挣脱,握着恒昌的手,高声质问:“你分明保证过不要皇位,容洛!你分明——” “所以本宫给了你。” 把圣旨递给秋夕,容洛斜眸视向容明兰,灯火因风动,或明或暗的半张面目,姝丽得锋利,也凶恶得太温和。 “是你不知足想杀本宫,本宫方才这般对你。若非如此,你还能握着权力好好在这位置上坐着。”她侧过脸来,视线带着端量在他身上转了一遭,唇角微微一勾,“更何况,容明兰,你什么时候见过罗刹向神发誓?” 八面修罗,底下的话,底下的议论,她都知道。 她也从未信过神佛。身处漩涡当中,奔流在身周的都是血水,生于泥泞,信神?信佛?能将她带离皇族?能剥离她骨里容氏皇族的那一半血么? 既不能,她为何要信?与其求神佛让自己脱离苦海,倒不如她去往万人之上——亲手主宰自己的命运。 似乎是巧合,与容明兰争执的容洛总是一身彤裙。大雨霹雳,不知是否因为光影,也不知是否因为突来的头疼,容明兰与她对视之间,便觉得此时的她像极了连隐南。 她微微昂起头颅,下一时便好似要像连隐南那样露出轻蔑的眼神;她一拂袖,便好似连隐南要在下一刻决定所有人的生死;便连那讥嘲的一眼,都犹若连隐南复生而来。 ——直教人心房生骇。 静寂不知多久,恒昌感觉被紧抓的手臂少了点疼,一转眼,他眼疾手快地掺住向后倒去的容明兰,才扶稳,便看见了容明兰大睁得仿若要撕裂的双眼。 “是祖母……”他后退一步,神色惊恐、趔趔趄趄地往外跑去,“连隐南……是连隐南……” 瞬息之间的转变,没有任何预兆。恒昌与秋夕对视一眼,已经反应过来,朝容洛拱了拱手,他便与雾生双双追了出去。正与压着令氏的人过来的宁杏颜擦肩而过。 这模样的情形宁杏颜从未得见,见恒昌与雾生去抓容明兰,宁杏颜愣了好半晌,看向容洛。 沉了沉眼,容洛不动声色地长舒一口气,复睁眼看向令如城,平静地回答宁杏颜的疑问:“疯了。” “疯了?”宁杏颜惊异,“那你……” 大宣不需要一个疯掉的皇帝,知徽又太小,除开那几个成年亲王,唯有容洛适合龙椅。 而她们筹谋了太多年。 清楚宁杏颜的意思,容洛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向何姑姑道:“先传太医罢。然后吩咐下去,陛下病重,诸司政务无论大小急缓,均不在朝事论,改诸尚书及长官审阅,再由宫中批复……” 转首看向廊外大雨,容洛匿掉眉眼间的疲乏,摆手:“去吧。” 第211章 0206晋|江独家发表 ◎一生。(已替换)◎ 容明兰得了癔症, 太子不过六岁,大权旁落,主持朝政的权力便就全权落入了容洛的手里。令氏企图清君侧被发觉, 下场惨烈,也给诸人做了个极好的榜样。 满门抄斩,令氏成了第一个真正在大宣朝堂上销声匿迹的煊赫世族,从前往后数百年在民人的记忆里彻底消失不说,令氏,亦成为了企图反抗容洛的世族阴影——顺她者倡, 逆她者亡。 但令氏的消亡也不全是只有对容洛有好处。令氏文武臣子一并受牵连, 死的死, 贬谪的贬谪, 流放的流放, 朝中瞬间空置出了一批要职。诸人起先没反应过来,但重萧卢三家起了头, 各家也就卯足了劲儿或举荐或通关系打点,便是因迟了一步,让容洛发布了春闱殿试的旨意,这到底也是笔合算的买卖,没有亏损。 朝事接手,容洛自然也忙碌,底下举荐文武能臣, 容洛也没打算要每个位置上都是自己的人,便放手将举荐交由了重澈处置, 转而审批奏折, 处置政务, 与边关地方诸位将领开始你来我往地耍心思。偶尔得了闲, 不是在与重澈说枢密院的事儿,便也是召集幕僚商议新政后续发力之事。也并不得闲。 长公主(重生) 第130节 韶光也就这样过去,转眼替知徽过了七岁生辰,春闱殿试也已了结。 在廊下坐着与重澈下棋,容洛执黑子落下去,便瞧重澈在看抱着大猫与吴柔说话的宁杏颜,全然未注意到她这厢,不禁好笑地伸手碰了碰他,问道:“看什么这么入神?好容易有这么点时辰同你下棋,你倒不专心。” 容洛手脚一直暖不起来太长时辰,重澈遭她一碰,回首过来,擒着她的双手捂进怀里,启唇道:“只是听二娘说起在灵的事,有点好奇罢了。”顿一顿,他又道,“听闻他会看相,在试前便预测中了榜首?” 此事容洛有耳闻,颔了颔首,她思索道:“是有这样的事。今年为避旁人说我不公,舜然与云之都不是考官,选的几人也都是硬脾气不吃贿赂的。听秋夕说,是他欣赏那人,同他吃酒时喝醉了看相说的,榜首……于姜,说是也不信,后来放了榜,去接的人也不顾了就去找舜然,三跪九叩的,还让人错认为是舜然选的他做榜首,让御史台那群老骨头懵了好些时。” 感觉手心里有薄汗,容洛将手从他手里拿出来,揶揄道:“你都位极人臣了,还想找他算命么?若是姻缘,那这辈子恐怕是都没有了,谁叫……重相招惹了本宫呢?” 如今权倾朝野,许多时候她都是一副威严骇人的模样,像如今这样的女儿姿态,纵是温柔,也是十分有气势的温柔。倘若在眼前的男子不是重澈,那势必是要被这样的尊贵压了一头,但,正因为是重澈,她与他站在一块的时候,便从未出现过一丝一毫不匹配的感觉。 见她狡黠轻笑,美目婉柔流转,重澈几不可闻地微微叹息一声,倾唇道:“等事毕后,我与你必要成婚,他既能预言于姜的前程,纳吉之事,我想请托别人,倒不若交由他。” 六礼当是纳吉在先,瞧他打算起此事,容洛莞尔道:“我本想司天台观星极准,交由司天台亦是好的。你若是有别的选择,我便全权交由你打算,左右我就嫁这一次,倒也想享受一下夫家的照料。” 她至今不知他重生,他也想就此瞒下。闻话呼吸一顿,重澈想起她前世四嫁,和早前听说之事,声色不动道:“我听说,你拿我与远家的女儿打赌?” 以重澈打赌——她也清楚实是不该。眼中波光晃了晃,容洛如实道:“因为涉及你的事上,我不会输。” 前后两世,她从未在重澈的事上赌输过。前世背叛经由北珩王吐露,也已证实是她误会。既是误会,那么往后,对重澈的事上,她绝不会输。 一句话没有一丁点儿假,偏重澈却一语不发,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容洛初时也没觉得如何,可时间一长,她便觉得有些脸上有些热。撇开双目,她正要说什么,便听得重澈,沉沉地,“嗯”了一声。 疑惑回首,她还没问,重澈捏了捏她的手心,忽然道:“我也不会。” 说罢,他便牵着她下了空月亭。一边走,一边问道:“明日秋夕便从你府里出嫁么?还是从张太医府里?” 神色平淡,就好似那句回应仅仅是她的一场梦境。但,不论是重澈抑或她,都知道这话切实存在。 他们从未在彼此身上赌输。 从未。 . 燕南加冠,秋夕也已二十。边关大捷,燕南归来,容洛便想着将他婚事提上日程。问过二人意愿后,便在春闱后替二人挑了个好日子成亲。但亦如早前所说,秋夕身份低微,若要脱奴籍为妻室,还得寻个大户人家认了户籍做女儿,才能好好做个将领夫人而不受旁人碎语。 容洛因此事,还斟酌了好长时日,生怕寻到个不老实的人家,反叫她往后吃苦。可婚事才传出去,张太医倒先来问了她此事。她仔细问了,才知道张太医女儿早逝,与秋夕相识许久,平日因着风湿症,也没少受秋夕关心,故此听闻她打算,才寻了上来。 而她自然也认为陌生不认识不如平日熟悉来得好。将秋夕唤来问了一通,张太医便也顺利认了秋夕做女儿。 这个中当然也有波折,但何姑姑打点妥当,秋夕母家这处也就顺顺当当脱离了关系,免了从前往后的麻烦。 坐于上座,容洛也是第一次见到了那位在南疆养大燕南的养马老人。他待燕南想来极好,燕南与秋夕成亲,每拜下去一次,容洛便瞧见他伸手去抹泪一次,骄傲之色几乎止也止不住。容洛余光打量,想起谢贵妃与从前诸事,也不禁眼眶热了热。 忍了忍泪,容洛感觉右手被温热的大掌覆盖,回首笑道:“若是母亲在,想必也很高兴吧。” 高兴燕南长大成人,高兴他不在那暗无天日的深宫中长大,高兴……他能有如今幸福。 她热泪盈眶,满目欣慰。重澈望着,轻轻伸手抚了抚她的头,肯定道:“若贵妃在,必会高兴的。” 得他这一句话,容洛泪是真的难忍。啪嗒一滴落在衣袖上,容洛弯着手指拭掉,便瞧着秋夕捧着茶往自己这处走来。 远望容洛整理衣襟坐正接受新人敬茶,庄舜然斟满酒杯,便听到一旁的徐云之开口道:“我要成婚了。” 半杯酒水下肚,庄舜然还未将思绪从容洛身上抽离,甫听这一句话,他一怔:“你……” “嗯,当真。待席散后,我便会向大殿下请旨赐婚。”徐云之目不转睛,轻轻应了一声,他回过头来,“海市蜃楼不可碰,天上人、水中月,本就是我等凡人怎么去捞也摸不到的东西。” 见庄舜然放下酒杯,徐云之平静道:“大殿下是日月,我是凡身。不同之境,她是虚,我是实,相触又见之如何不惊艳?这么多年,我也明白了,天上人始终是天上人,水中月也永远是水中月,妄自肖想……从来都不应该。”顿一顿,他看回新人,深深一叹,“我已经释怀,在灵……不要望月而生。” 望月而生,多么准确的四字。 可……他还是不甘心。 倒满酒盏,庄舜然看向容洛。望见她与重澈十指相扣,他转开视线,饮下酒水,便瞧见齐四海抽回注视容洛的视线,向门外走去。 那目光,他看得分明。 安心满足,似乎就此足够。 就此足够?庄舜然搁下酒盏,看见卢清和注视上座,却不是在看新人。仔细瞧去,看的不也正是容洛?然不待他再看,他便见着卢清和骤然起身往外离去。转身时露出手里一串碧绿色的东西……仿佛是一串佛珠。 下座百态上座皆不知晓。度过喜庆一日,众人便又恢复忙碌。 新血入朝堂,容洛手中棋盘亦仍旧稳如泰山。容明兰癔症不曾加剧,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大发脾气,亲爱儿女;坏的时候见着容洛便四处躲避,满口胡言乱语。长此以往,病不见好,太医极尽才学仍无法治,容洛亦准备在适当的时机让他禅位。 然,过了五月,事情便开始朝着无可预料的方向发展。 先是卢家参本徐云之与庄舜然乃至容明辕等容洛手下数位臣子,后便是容毓崇称病返回长安医治,消息之突兀,几不给容洛任何反悔的机会。 而容明兰……在一个深夜吊死于选德殿,这回没有雾生,没有内卫府的人将之救下,他成功自尽。并于四更天被洒扫的婢子发现。 冷雨,单衣,赤足,散发,盛满灰烬的火盆,帝王冕服制成的上吊绳索。 便是在这样的地方,容明兰用这样的东西,了结他了一生。 【作者有话说】 准备结局啦~大概还有□□章吧p 第212章 0206晋|江独家发表 ◎争执。(已替换)◎ 立在宫门前, 重澈看着车架在永安门前停下,步上前去,扶着容洛下了马车。 紧紧扶着他踩着脚蹬下地, 容洛足尖才碰到地面,便皱眉问道:“我听传信的人说,明兰是二更的时候吊上去的,怎么到四更才发现没了?” 她并不想要容明兰性命,被她架空至此地步,他从前做了什么, 也都是付出了代价。眼下他吊死在选德殿, 她自然是要问个明白。 重澈知道她心思, 扶着她上了轿辇, 答道:“陛下疯疯傻傻, 偶尔也有犯病时乱跑的时候。雾生想着他走不远,就没去选德殿那处找他。” 回答落下去, 容洛便沉默了好一晌。长久她叹了口气,支肘按了按眉角:“说是撕碎了冕服做绳索上吊的。” “嗯。”重澈应声,“他自尽时无病。” “他恨透了我。”下了定论,容洛睁眼,又问:“宫中小敛是妙仪主持,还是请了姨母?” 姨母指的是元太妃。宫中无太后,唯一的贵妃也过了世, 太妃里能说上话的,唯有元太妃。重澈得了消息就入了宫, 眼下宫中情形最清楚, 但没等他答, 白鹿先说了话:“都没来, 太妃娘娘说除非殿下难已应付,否则全部交由大殿下处置。不过,依白鹿之见,大殿下还是早些请太妃回宫的好。” 白鹿晚一步到永安门,想来是知道生了什么变化。顿一顿,他毫无隐瞒:“亲王与诸太妃……都入宫了。” 话音一落,容洛指甲便敲了一下木扶手。与重澈对视一眼,她笑道:“来对付我与知徽的。” 太子年幼,容洛又是女子,于身份,于礼制,于大统,这些亲王都有自己的优势。简而言之……不为登基为皇,便是想摄政得利。 她笑靥如花,花蕊里分明有吐信的毒蟒蛰伏。重澈倾唇,明知故问道:“怕么?” 容洛轻笑:“怕?” 望向近在眼前的福宁宫,她目露冷意。手指敲在椅上,扶着重澈迈下辇舆,容洛侧首向他,眉眼一挑,嫣然一笑。 “有你,我怕什么。” . 容明兰尸身未敛,来者皆不得迈入宫门。甫一下地,容洛便看见这乌压压一群跪在宫门空地前的老太妃和新太妃们哭得声嘶力竭。新的是知道这辈子再无出路,老的扯着自己的儿子,哭一个筹谋。 见着容洛,这些老太妃想当然是害怕的。但此时此刻,不说话那说不定往后就没有说话的份了。见容洛走过身旁,徐太妃嚷了一声“大殿下”,才想说容明兰如何如何可惜,便见容洛冷冷望着她,问道:“本宫记得,苏州徐氏,出容明安,对吧?” 一眼望来,徐太妃立时感觉彻骨的冷,手上恐惧地松了松。还没来得及应,她便被容洛下一句话吓白了脸。 “本宫似乎有印象,亲王与反王胡恒……曾是很好的玩伴兄弟罢?” 胡恒王容明霄的造反跟容明安自然没有关系,但容洛这句话,怎么都像是二人曾有所密谋。从惊惶里回神,徐太妃意识到必须要解释时,容洛已径直避开了太妃们的动作,一路入了大殿。 她如此轻蔑对待太妃,诸人被她摆了脸色,立时神容铁青地开始嘀嘀咕咕。不知哪一位,兀然说了一句“听闻大殿下有意皇位”的话,周遭霎时安静。 旋即,便是福亲王容明典之母安太妃的一声不屑。 从人群里站起来,安太妃四顾一圈,质问道:“谁说的?长公主如何能当帝王,她是个女子,出嫁从夫,往后若出嫁,难道我大宣要因为一桩姻亲改姓更名,毁了容氏祖宗数百年基业?便是她不出嫁,这事也绝不可能!女子当皇帝,从前往后都没有,说这话的,怕是疯了才是!” 她一口笃定,四下没人反对也没人附和。便连一众臣子也是默不作声地跪在一旁不发声。安太妃得意洋洋,提了提裙才要跪下去,便听得一道略带青涩的男音横了过来:“安太妃想来是没有听说过孝敬太后吧?” 反对在安静里极其突兀,众人很快找到声源,源头那人也光明正大地站了起来。 “孝敬太后连氏。”抖了抖摆,少年做了个揖,“千古一帝。” 他不起眼,很多人也没见过,但并不妨碍与南阳王来往过的人认出他是南阳王之子容明露。他此番话一吐,旁下臣子皆转首看他。清流里一位老臣听闻,第一个高声反对。 “不合礼制,不合礼法。” 容明露沉声一笑:“太/祖草莽为帝,也没按礼制继承皇位,老丈怎不说我大宣‘不合礼法’?” 不见光、不活跃在朝堂中的容明露显然比众人所想里的厉害不知多少倍。一句话越过高帽,直接搬来一座大山,彻底堵死了老臣的口舌。 然而觉得女子为帝有违礼制者依然也大有人在。太常寺少卿起身朝容明露一拜,朗声道:“女子为帝从古至今便不为礼法允许,太/祖亦是男……” 宁杏颜见过他,看他道貌岸然扯什么女子不如男,她立马冷哂打断:“杜少卿说不为礼法允许,可太后也当了皇帝。太/祖?太/祖说了女子不可为帝?你听到了?” “你这是强词夺理……” “好了,”迈出宫门,容洛将最后一只银步摇交给秋夕,“何必争执。” 杜少卿倒不服气,向容洛稽首一叩,他发问道:“听闻殿下有意为帝,臣斗胆一问,殿下是否真有此意?” 只这么一问,无论是谁,心里都觉得他得罪了容洛。就是他自己,也都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但只想到礼法不可违,有什么后果都是为礼法,他心里也定了许多。 于今日今时的情形,容洛也不是没有预料。凝视这太常寺少卿片刻,容洛问道:“本宫只问你,男子所为,女子是不是就当真永不可为?” 仿佛是承认了,又仿佛不是。没等他答,安太妃抢话反问道:“殿下这样说,难道有意为帝么?” 今日注定是乱的。刚跪下地,容明露听到了这话,立时回以讥讽:“太子年幼,难当大事。陛下足下无成年子嗣,同辈兄弟良莠不齐,大殿下宽待子民,政绩昭著,有何不可?太妃对大殿下有如此大意见,莫不是觉得十五岁的福亲王就堪当大任了?那还真是可惜,明安明竹这些兄弟,又哪一个不比他强?太妃想让他做皇帝,那也得按辈分来!” 容明露帮着容洛说话,咄咄逼人又不是说反话,不说容洛不明白,其他大臣也是一头雾水。南阳王生前与容洛相斗,后来满门被灭,不少人疑心是容洛所为,便连文景帝亦不可免。他在灭门一案后住进白马寺休养,不知多少年才好,怎么想都该是恨容洛才对,帮容洛说话……实在教人搞不明白。 但是不论如何,他也确实说了真话。 太子容知徽年幼,若摄政,辅佐之人不是崔妙仪,便是身为太子太傅的重澈或是早有共理朝政之权的容洛。崔妙仪为皇后,是容明兰所有子嗣的“母亲”,摄政理所应当,可众人也知道,崔妙仪缠绵病榻多时,据悉得知容明兰过世一事,还吐了血,怕也是没有办法辅佐容知徽,如若不然,太妃们怎么敢带着亲王入宫来这一出呢? 而让重澈辅佐容知徽……那与交给容洛又有什么区别?一旦容洛摄政,容知徽禅位,那便是选个良辰吉日的事。 至再说容洛,同辈的兄弟,那还没一个比得上容洛。文景帝在世他们都挣不出多少政绩,到了容明兰登基的时候,能保住性命对他们自己来说便就是最大的功绩了,还想挣功名? 鸦雀无声,杜少卿摇了摇头:“无论如何,臣都觉得此事不合礼法。” 说罢起眼,倏地对上容洛的视线,他心中一跳,下意识向右避开。连没看清身旁是什么人便拜了下去,再抬起头来,他看见重翰云,怔了一阵,左思右想不好露怯,硬着头皮问道:“想来……大公子也是此意吧?” 重翰云看傻子似地睇了杜少卿一会儿,抿了抿唇:“能者居之。” 未论男女,完全不站在杜少卿这厢。杜少卿呼吸停了一阵,因是心里头有准备,也不至于堵得气都喘不上。四顾一圈,他也不再挑那些一看便是容洛党羽的人问话。越过萧咏悬,他看卢清和拢袖似乎有话要说,又琢磨了他卢氏近日的作为,小心道:“……卢氏儒学世家,尚书……想必不能苟同吧?” 长公主(重生) 第131节 倘使说问重翰云是慌不择路,那选择卢清和,便是羊入虎口还不自知。 容洛的视线在这一时收回。卢家目的从未达成,吃瘪多时,想必也不会站在她——“卢氏有永寿帝遗命,从未觉得女子不可为帝。” 思绪未落,惊雷乍起。 重澈与容洛同时扬眼,只一刹那,便看见了一卷泛旧的圣旨。 卢清和本就在思量此事,杜少卿问话问到他,恰恰是推了他一把。深望容洛一眼,他躬身一拜,从怀中取出圣旨,道:“臣卢清和,受永寿帝托付,携旨入京。帝御笔亲书,立文景帝长女容洛,即镇国明崇长公主为帝,印期升泰十二年,不曾有假,天地可鉴,诸臣可鉴。臣愿以命证,请殿下……验旨登基。” 卢清和此举无一人有所防备,容洛亦没想过他会在这样的场合下拿出圣旨。 釜底抽薪,百官惊哗。殿中省的老宦官很快赶来,萧咏悬亦上前验视,多年不见的笔迹再现,二人不敢有一丝怠慢,核验完毕,萧咏悬握着遗旨,向下方诸人颔首。 遗旨为真。 验证结果引来一片喧哗。随之而来的,还有太妃们煞白的面目。根本不待容洛与重澈发话,重翰云便与徐云之等人一道替容洛领受了这道圣旨。 自然,容洛也不是不能插话。卢清和所为,她亦深感愠怒。只是她也清楚—— 她需要一个光明正大。 连隐南的遗旨,比武恭帝的圣旨更合适助她坐稳皇位。 她必须有决断,至少此时不能……意气用事。 第213章 0206晋|江独家发表 ◎发带。(已替换)◎ 连隐南的遗旨公开, 容洛阵营的诸位大臣乍一听便感觉容洛是遭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好运,迫不及待就顺势将容洛推上了帝位,待得听明白了后半截为帝要同卢氏结亲的话后, 登时惊骇且不约而同看向了重澈。 重澈与容洛关系非朝夕成就,近两年来二人愈发亲密,朝臣也多次撞见二人留宿彼此府中。虽未曾公开议论,但二人究竟如何,众人已经心有默契。 容明兰没得太快也太没有征兆,遗旨等等尽未留下, 太子年幼, 诸如容洛这样的洪水猛兽, 从不止一只两只, 眼下也已印证。众臣为保皇, 为各自主子,都已经做下了要争执辩论的准备——没人想过、甚至预料到这棋局初开便会被立刻敲定胜负, 容洛这方精明如斯,一早知道容洛意在皇位,又怎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文景帝已死,容明兰没有遗嘱,连隐南的遗旨,来得实在太及时。 “继承大统”四字入了心里,众人心中惴惴不安渐渐平息, 饶有默契的,都选择在此时遗忘这位权势滔天的尚书令, 以全力争夺下主动的高地。 而争吵始终, 容洛都没有发声。 大统如何, 此时她出来说话才是最乱的, 让臣子们自己吵出个五六七八的来,过后他们也不会再用此事做文章。 静静听着诸人辩论,容洛偶尔附和一二。乍然瞧见卢清和在看重澈,容洛心上隐隐有几分不安的回首,便见着重澈没有理会卢清和,转眼看向了容明露。 卢清和所为无人能估计,他从她身上无法下手,对重澈却不一定。指尖动了动,容洛隔着衣袖,右手在袖袍下摸索到重澈的手掌,探进他的手心里,她连一分气力都没用,便感觉到了重澈的回应。 十指相扣,温暖之下,她也得知了他的理解。 他是知道她的。 一句话划过心上,容洛睫羽缓缓一动,低眼看向重澈,便在刹那之间转眼看回了庭中。 而这一眼,也正错过了卢清和的目光。 吵吵嚷嚷终是容洛这一方得了理。争吵声渐小,容洛便也及时站出来安稳大局。待得在想趁乱篡权的太妃和亲王们的惊惶中主持完小敛,天色已然暗淡。 让何姑姑拒了诸位臣子的拜谒与寒暄,容洛瞧着在石阶下等候的卢清和,步伐微微一顿,避开他绕过回廊离开了福宁宫。 连隐南的遗旨公布得太没有预兆。第二位女帝骤然出世,诸多麻烦与录史亦纷沓而来,不说她承旨带来的文景帝与容明兰的帝位是否来之正统的质疑,知徽尴尬的现太子之位也要处理,遑论还有这一大堆需要批复的政务堆积在案。事务繁多,她没有心思理会让她感觉恶心的卢清和,也更不想分神与他玩什么你来我往的把戏——借势上青云在她这处,从来都是明码标价。 吩咐好何姑姑往后的安排,容洛绕过宫道拐角,便隔着长长的宫道看见了重澈。 未过三十的重相左右逢源,人前甚少冷脸,但从来都笑得虚伪。此下容明兰逝世,宫道上无人,他也少见的收起了那种不达眼底的笑意。 此下他一身素服,身形欣长。容洛过来以前本在打量羚鸾殿的匾额,神情专注,双眉微蹙。骤然余光见她行过来,他回身看来,温柔倾唇,便是一句:“来了。” 经历一日,容洛疲乏困顿,骨髓至发梢没一寸不在发累,可只重澈这么一句话,她便觉得忽然浓云消散,星光熠熠。 相识多年,时过境迁,他与她身份不同往日,亦已成了这世上最亲密的两人。可是偶尔见着重澈,她还是会觉着……这是当年她从重家那些人手里救下的重家弃子。 因为从前缘由,她许多时候一直在想自己是何时何日喜欢上重澈。今日看见这样的重澈,容洛想,她喜欢重澈,大约就是从那个重家弃子因为她呵斥动容的时候罢。 她任是谁看,都从来风光无两。可她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明崇公主说来好听,其实不过是被父母亲族用来向连隐南利用保命的弃子。当年赫赫,威风凛凛,她心里头也还是想当个被父母保护在羽翼下的孩子,而不是做什么苍鹰。 那一瞬重澈动容,与她又有什么区别呢?她与重澈同为弃子,遭遇不同,终究也还是一样的人。若非如斯相似,她又怎会与他一齐共度了痛苦、劳累、如蜜的数十年? 抿了抿唇,容洛行过去。在他面前站定,容洛挤入他怀中,以额贴在他胸膛之上,良久,长长叹息道:“对不住。” 她想要皇位,卢清和的曝光来得又太合时机,她想,与其经由知徽发布冠冕堂皇的禅位圣旨来让她登基,连隐南那一份圣旨总是最名正言顺的。却根本没有想过,那一瞬她对重澈的坦然以为,说明白了,便是全然就是没有顾及到他的意愿。 搂住他的腰,容洛缓缓吸气,解释道:“今日……” 重澈显然知道容洛想说的是什么,将下颔抵在她发上,他早一步启唇:“我也想让你光明正大登上皇位。”顿了顿,他道,“朝中对女子为帝一事本不大度。先帝没有留旨,纵然朝野都知道你将为帝,也绝不会让你安居其位。与其让你往后看他们的脸色,倒不如受旨登基。你顾虑如何,我都知道,我不会介意。” 他与容洛自然心有灵犀。容洛所想,也是他一直担忧的东西。在枢密院挑选臣子供职、为容洛举荐启用庄舜然等人,终究为的也是这一日。 容洛步步前行,制地而谋,他却是从一开始便替她准备好了这一日。她今日面对的,选择的,实际他都有预料,或说是……已经注定。 感觉她从怀里悉悉索索地钻出来,重澈与她对视一眼,便见她皱了皱眉,目露不满:“你就不怕我无法处置好此事?” 说完容洛觉着自己也有些幼稚,可扬首望了眼重澈,她觉着自己还是没法不听这问题的答案。 重澈对她有时实在自负,她在外头听了许多关乎她与参政接触男子实是如何如何的话,难听至极,她也不信他一点不知。可回回返回府里头,他一句不满都没有,该如何照旧如何,倒显得她训斥远素衣一事是她小心眼起来。 不过,她也真的好奇,流言蜚语四字,他就一点不在乎么? 重澈大约也发觉了她的用意,瞳中微光动摇,重澈握住她双手,道:“殿下与臣说过,殿下不会输。” 微微沉声,他一字一句继续下去:“若臣输了,臣至多这一世心里都住着一个‘求不得’罢了。所以,臣信殿下。” 容洛不喜欢他打着官腔说亲昵的话,按理,他如此也本当被骂一句轻薄至极。但同他对视,她也知道他没有油腔滑调,更未说谎。 若是赌输,他便当真打算至此孑然一身,抱憾而终。 可——怎么能这样相信她呢?若非没有母亲留下的空白圣旨,她与卢清和之间,必是一场输赢不定的恶战的。 树影娑娑,紫藤花叶簌簌落地,花香游荡,心旷神怡。 深深相望,容洛沉眼后退一步,道:“伸手。” 重澈略有疑惑,还是将右手伸了出去。 他会武,常年练习,但手心里的茧子却很薄。容洛打量一眼,从袖中取出一条雪蓝色的锦带系在了他的手腕上。 “我看原先那条已经那个模样了,总想给你重新做一条,中间却总是生事。昨夜绣好后我便想找个时辰给你,便顺便带在了身上,眼下正好……” 话说到一半,容洛抬眼,便看见重澈一瞬不瞬地凝视那条绑在他腕上的珠兰发带,神色……堪为凝重。 这样的重澈素来少有,容洛看他一会儿,见他全无反应,担心蹙眉:“重澈?” 一声轻唤终让重澈转眸。 深看容洛一眼,重澈抿唇,道:“没事,忽然想起来当年你给我发带时的事,走了会儿神。我方才看恒昌搬帖子去明德宫,似乎数量甚多。左右我无事,可以陪你处置。” 一瞬之间,方才的凝重就消失在他面上。容洛有些疑惑,却也知道重澈自有不说的缘由,看他一眼,容洛与他一道往明德宫走去。路上碰见宁杏颜,便留了他一人在后头。 宁杏颜是为宁顾旸带话,事涉军政与筹谋,重澈大约也能猜到。瞧容洛与宁杏颜商讨,重澈看向腕间那条珠兰发带,顿步看向远在身后的羚鸾殿,唇畔微抿。 年龄压九。羚鸾宫前,同一条发带。 可…… 深深吸气,重澈唇线逼紧,左手按上右腕,他转身跟上容洛,正将发带从手上摘下,白鹿的声音便从旁传了上来。 “公子。” 白鹿从早晨便不在宫中,这一下出现,他抱拳作了个揖礼,小声禀报道:“白练发现了穆氏的踪迹,从她跟了一路,发回消息,说穆氏是带了封陛下的密信走的,看样子是去凉州方向。属下已发了信给白鹖,他跟随北珩王左右,信中如何必能知晓。望公子能等候一二日。属下保证,此事决计万无一失。” 第214章 0206晋|江独家发表 ◎还债。(已替换)◎ 白鹿口中的万无一失, 那便是得到了整个内卫府上下保证的的万无一失。将话报完,他瞧重澈一脸思索,没有回应, 不禁唤了一声:“公子?” 重澈也没有在发愣,将那带着一点容洛余温的锦带从手上取下,他沉默一阵,问道:“北珩那处,信都送到了么?” 说的必不是容明兰交由穆夫人送出去的那一封。白鹿听闻,顿了一顿, 颔首道:“凡是公子交代过的, 都送到了。”说罢, 他睇了一眼前头与宁杏颜说话的容洛, 压低了声音, “公子……是要继续按计划继续么?大殿下……” “有准备总比没有好。”将发带折叠,重澈指尖摩挲上头绣着的雪白珠兰, 微微垂眼,“卢氏上下视明崇为活玉玺,容明兰又对明崇恨极。以防万一……” 以防万一。 白鹿对重澈与容洛之间的事不是尽数知悉,但也接近全部。见重澈将原本扔下的筹谋重新捡起,他静默少时,望了重澈一眼,还是没有劝说。 交流无人耳闻, 白鹿退去,明德宫也在眼前, 与容洛入内, 重澈陪同她处理完政事, 也快到了闭合宫门的时辰。正预备离去, 恰留宿在建章宫的容明辕寻来,称来去麻烦,便叫他留在了建章宫歇息。 下去几日,也并不安稳。连隐南的遗旨拟写在升泰年间,文景帝彼时登基,最终也传位给了容明兰,那么容洛的所处境地便就面临了被篡位的储君与遗旨是否做效两条。 当然,本来这样的事,根本也不需要有什么争议。连隐南当年摄政文景帝,又是封立文景帝为帝的前一位帝皇,所立的圣旨,也可以说为文景帝指定继承之人。但事涉下位帝皇,得不到利益、被容洛登基影响到利益者大有人在。见容洛如此轻易受旨,这些人自然要从鸡蛋里挑骨头,使尽浑身解数来找容洛的麻烦。 然也十分有趣,异议一出,容洛却连一次关注也无,她与小敛那日替她说话的大臣在一时间好似消失在这世上。她不是在选德殿中处置政事,便是循例守灵,一日见不上一次;以徐云之等大臣,便干脆一头扎进了枢密院与六部事务之中,谈话里都是应季税赋、募兵与提拔,旁的如容洛、如市井里的宝贝这样的闲言碎语,一句都不提及。反倒是宣布了圣旨的卢清和,倒真担起了容洛未婚夫的责任,领着卢氏一一应付。 至于这是否有容洛故意授意?谁知道呢。 不过,热闹谁都喜欢看。容洛要想称帝,必定要与卢清和结亲,如此一来,置重澈于何地这一点,众人的讨论都不知编出了多少个话本。外头议论热烈,宫中之人也是人,观察着重澈与容洛二人,底下便发现重澈与容洛相见次数比之从前多了许多倍。 重澈此举,又在这个关头,想当然会有许多类似“吃醋”“着急”之类的话传出。便连白鹿这样了解他,伺候了他很多年的心腹,也对他这样的举动感到不解和深以为然。 跪坐在棺椁前,容洛一一审视折子,便听得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搁下笔墨,她以为是重澈去而复返,便听得盛婉思意味深长的唤了她一声。 容明兰在位四年亡,登基时为显自己节俭搁置选妃,中间又事故无数,桩桩件件都叫他没闲心沉溺欲望身躯,至他过世,宫中嫔妃加上盛婉思,受封的统共也不过十来人。 闻声,容洛约莫知道来人是谁。合并奏疏,容洛摆手让盛婉思带众人下去,复才抬首看向卢清和。 短短七日,这是她第一次与卢清和碰面。 双目相对,容洛抿了抿唇,颔首道:“尚书既寻到了这儿来,想必是想清楚了?” 卢氏釜底抽薪逼迫她与卢氏有所牵扯,她心里对卢氏的恶心可谓升至顶点,想也知道不会与卢氏有任何交流——但,避而不见的缘由,卢清和必会比任何人都心知肚名。 言语如刀,刀尖直指卢氏。卢清和背光而立,闻言抬首,沉声道:“臣不打算违抗太后旨意。” 嫔妃离去,殿下空置了一片。饱含决心的决定出口,立时在殿中回荡了一下。卢清和站在漏进殿堂中的光芒下,一字一句:“二十四年前,臣未曾违背,如今更不会忘却太后遗命。更何况,臣已经看了殿下二十四年。” 二十四年又多长?正是她出世至她存活到的这一日。微微凝眉,容洛看向身旁的棺木,发声道:“可本宫所爱非你,也从不由祖母主宰命运。”顿一顿,她也不愿同卢清和费口舌,“卢氏之才有目共睹,卢氏助本宫上位,本宫理应厚待。若卢氏能适时让步,本宫在一日,便保你卢氏一日辉煌。如若不然,本宫也不会顺从祖母。本宫能走到今日,绕个圈子的时间本宫也不是等不起。尚书如是愿意海阔天空,本宫必是金口玉言,还望尚书回答前三思。” 她手中有武恭帝遗旨之事,除了秋夕这几位亲信便再无人知晓。卢清和闻言,能猜测到她的选择,无非就是立容知徽为帝再做禅让。 长公主(重生) 第132节 皇位不过一步之遥,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卢氏,不难想是因为什么。屏息静气,卢清和凝望她许久,道:“殿下……如此喜欢重澈么?” 容洛不想与他结姻,说是因重澈,其实更多是她厌恶这样因为一个缘由遭受厄难——前世她因肖似连隐南被文景帝忌惮,又受利用,最终仍因为连隐南这一卷遗旨死去。她若说对连隐南一点不恨,那决计不可能。 “重澈不会逼迫本宫做本宫不喜欢的事。”没有解释,容洛转目看向殿外,“本宫不知道族长的二十四年是如何一段时日,可本宫知道,十九年来,本宫一度——唯有重澈。” 前世那二十七年,她从未见过一次卢氏。两世,她的累与苦痛,唯有重澈替她分担。 唯有重澈。 四字掷地有声,砸得卢清和心脏发疼。与容洛相视,卢清和脚步微微先前移动些微,但终未迈出。 容洛所言是实话,卢氏乃至他,从未替她做过什么。二十四年的注视,说着好听,实际就是什么都不做便想要她回应,可是……可是。 正是因为重澈能光明正大在她身旁,他才会妒忌到这样的地步。 模仿重澈、做重澈对她做过的事、学习重澈的言行……想以此抢走那二十二年,拥有容洛以后的所有时日——所有。 ——不择手段。 但,如此果然还是不行的。 以高门诗书气搭建的面具缓缓碎裂,卢清和眸中那些温和尽数消弭。眼角泪痣上扬,卢清和与她对视,缓缓开口:“便是这般。” “……臣还是不想让步。” . 卢清和离去,大殿中便又重归于静寂。 容洛跪坐一阵,还未从思绪里回神,便见重澈抱着一件披风入了大殿。 撑着地面起身,容洛任重澈将披风环绕过肩头,揉了揉发疼的双眼,道:“方才卢清和来了。” “见到了。”重澈颔首,替她将襟带系上后,便牵着她往宫外走。 辇乘已经候在外头,容洛看了一眼,让何姑姑撤下去:“本宫有些困,想走一走,这就不用了。” 已经夏末,她容易犯困也是理所应当。重澈将伞打开替她遮住日头,道:“今日我见了重翰云。”瞧容洛不解看过来,重澈启唇:“卢氏与重游心及二房合作,想要偷盗信件以污蔑令崔之行重锦昌同流合污,被重翰云捉住。卢氏人跑了,重翰云觉得不能对重游心坐视不理,打折了他一条腿。此事虽不知是否有卢清和授意,重翰云都打算对卢氏动手。” 卢氏之中的情况容洛当然不知道。听重家将事情据实告来,容洛琢磨一阵,问道:“你是怕我为难?” 卢重两家如今皆与她有干系,她既受旨,便也只差一个登基大典就能称帝,迟迟不动,说到底不过是因为卢清和与她婚约之事。如今卢清和这样,她肯定不会纵容。武恭帝的圣旨已盖大印,废个婚约,不过是尔尔。但,在没有公开废掉婚约之前,卢清和依然是她“未来夫君”。重澈考虑到她,也是情理之中。 重澈颔首。容洛轻笑:“若是重家有理,我自然是偏心重翰云。” 情上唯法,若怕什么蜚语,那就都依律法办事。重家如是寻出了卢氏的马脚,有证据,非诬陷,有目共睹,卢氏总不能抵赖她私心维护重家。 说话间二人已一齐走到了永安门。永安门前车马两三匹,与平日的景象也无区别。容洛望一眼,与重澈说起想要给他迁升大司空一事,也未曾注意到旁侧窜出了人。蓦地被撞了一下,她跌进重澈怀里,何姑姑春日等人已经冲到身旁。 永安门离掖庭极近,撞到她的女子一身掖庭婢子的粗衣打扮,头发乌糟糟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匣子。瞧自己闯了祸,那个女子缩了缩头,望着地面连连认错。 “对不住……对不住……” 声音略有些熟悉,容洛正想问,便见一个婢子从方才女子来的方向奔了过来。一见她,婢子惊了一惊,伸手扣着女子手臂拉到身旁,便忙朝她福了福身,惶惶道:“参见大殿下……” 婢子手指都在抖,容洛望她一眼,还没开口,便见那女子在听见那婢子对她的称呼后赫地扬了头,喝问:“大殿下?大殿下在哪儿?” 找了一圈,蓦地看见容洛,她愣了一下,尖叫一声,便朝她扑了过去。动作之快之狠,连她身边的婢子都没反应过来,重澈却像是早有防备似的,将她向后拉了一步。 尖利的指甲迟一步到了容洛方才站立的地方。女子扑了个空,摔在地上,空隙之间,容洛也认出了女子是谁。 胡恒王妃,容明霄的妻子陈氏。 没待容洛站稳,陈氏又一轱辘爬了起来。这回两方都有了防备,春日一步上前,跟在陈氏身边的婢子亦眼疾手快地捉住了她。 那婢子极其有力气,陈氏被捉住,一步都不能再往前。怨毒地望着容洛,陈氏不甘心道:“终于叫我见到你!终于叫我见到你!明霄做错了什么,你竟要构陷他,竟要杀他!你将明霄还给我,还给我!” 陈氏显然有些神智不清。婢子捉着她,听她一句一句叫骂,为难道:“殿下……” 话说到这儿,她也不知是否该求情。但容洛便是眼瞎的,也猜出了陈氏为何成了这副疯疯癫癫的模样,站在重澈后头,她抿了抿唇,道:“走罢。” 重澈似乎一直在等她这句话。她话落,他便牵着她快步往宫门外走去。身后陈氏依旧叫骂,她亦不想理会。 “殿下!” 快步离去,骤然间□□触碰体面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随即便是婢子的一声惊呼。破风声袭来,容洛回首,便被重澈搂入了怀中。 木匣落地,珍珠从大开的匣里滚出,木雕的小马与香囊还有折起的书信散落一地,匣角一端,一滴血缓缓滴下。 清冷的香气涌入鼻端,容洛惊魂未定,连忙抬头去看重澈。见他双目无神,愣愣瞧着她,她伸手轻轻拍了拍重澈的脸,便听春日惊叫:“血……快宣太医!” 四下惊声纷纷入耳,容洛面目担忧,重澈感觉脖颈后微微有些湿凉的感受。伸手一摸,尽是血色。 ——“……重澈,你杀我夫君害我孩儿,活该妻儿早逝,活该有这一日!你要怪我,倒不如多为大殿下上几炷香,因为大殿下与她腹中孩儿,便你作恶多端该还的债!……” 大司空,二十九岁,永安门前,胡恒王妃…… 头破血流。 “明崇……” 他约莫,还是要输给那五十六年了。 【作者有话说】 完结倒数章。 and在这儿说一下,连隐南谢贵妃番外想看的可以举个手,我看看想看人多不多(不多我也写嘿~),然后估计会单独开个番外放专栏里。 另外想看别的角色也可以说,总之就是下午四点以前作者君会完结,如果没有在标完结前说的……作者君就只写重澈的番外,然后把其他番外统一开个短篇放专栏里(番外不走剧情,除了发糖就是刀p 第215章 0206晋|江独家发表 ◎前行。(已替换)◎ “啧, 你这是被陈氏打的?我记着……你上辈子也被她砸破过脑袋吧?看来你跟她真是有夙仇啊。” 包扎好伤势,容洛便因山西陡生叛乱一事先行离去。握着发带坐在案后,烛光晃动, 重澈未抬眼,只听声便已经知道来人是容毓崇。 放下陌刀,容毓崇视线落在他手里那条发带上,满口轻嘲:“为皇姐弄成这副狼狈模样,我当说什么?士别三日刮目相待?” 重澈并不搭理他这些废话。睨他一眼,重澈道:“我要明崇。” 容毓崇是白鹿从半路带回来的。他先到了长安, 萧纯蓉等人都还在半路, 本以为重澈有什么重要的事相商, 他一分不耽搁就到了重澈府里, 谁知一入内便瞧他握着条一看就是容洛所绣的发带在发愣, 还当他是戏耍他。今下兀见他吐出这样一句话,容毓崇扫量他一眼, 没有做声。 见重澈扬眼起来,容毓崇支肘在膝盖上,撑住下颔,轻声一笑:“我还以为你选了皇姐。” 二人之间通信从未间断,但容毓崇也不是不知道长安内的情况。话落下去,他补充道:“我不在这几年,听闻你与皇姐十分亲近。” 重澈斜睇向他, 抬手解开系在发尾上的旧发带,换上容洛新制的那条, 平静道:“那你也该知道卢氏拿出了连隐南的圣旨, 逼迫明崇登基之事。” 回答甚为镇静, 没有一丝因为容毓崇话语产生的不安、慌乱, 情绪之寡淡,就仅仅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容毓崇对他有所忌惮,审视他许久,他舌尖舔过下颚,眯眼笑道:“原来你也会嫉妒?”顿一顿,他展开双臂撑住向后靠的身躯,恍然,“瞧我这记性,都忘了当初是你给明辕下的毒。” 他与重澈在同一世活过,比起因外嫁漂泊在长安之外的容洛,他对宫中之事、和重澈的了解不知多了多少个十倍。提及往事他显然是触犯了重澈的忌讳,迎上重澈扫来的视线,容毓崇脊骨一刺。手臂一僵,他收起嬉皮笑脸,长舒一口气,抿了抿唇。 “好。” . 这厢筹谋,容洛亦在尽心应对叛乱之事。 大宣年年有人造反,处置类似如此的事,各地地方官都有自己的法子。容洛接报后不久,节度使便已将谋反镇压。叛乱来得快去得快,容洛也没觉着如何,但到底还接受了宁杏颜加强巡视的提议。 哭踊小敛完毕,容明辕在停棺十八日后下葬皇陵。缢号由司天台与史馆主事挑选,本当为刺,偏容洛左思右想,还是排议更换缢号作了“良”字。而在文良帝下葬的第二日,皇后崔妙仪便也因哀痛至深“离世”,与文良帝合葬皇陵。 帝后鹣鲽情深,追随先帝而去,民间亦因此多有佳话。然此时如何,也不待容洛再听。便就在文良帝下葬后的第五日,诸地骤然群起叛乱。 女帝之事传遍四海。或因帝皇的性别不再是男子,人人便就多了点可欺的心思。各地上报,造反之人,有用礼法之名造反者,有假称已死反王容明霄之名者,便再荒唐一点,连打着容洛暴虐百姓名义的反叛者,也大有人在。 时境如此,朝中重臣因镇压叛乱离京,容洛登基之事便只能顺延半月。然便是总是这样的情势下起风波。 一事未了一事又起,南方反叛未宁,西疆边域听闻朝中动向,大肆调兵,似有进攻大宣的倾向;外忧内患,老太妃们又跑出来,指容洛和卢家伪造圣旨。 卢家目的在朝堂,如此言论冒头,没待容洛动手,卢氏提先一步将老太妃们收拾干净,末了,便转首对上了重家。先攻重翰云,而后,便是重澈。 世家相斗,新朝下各人各家也各怀鬼胎。反对女子为帝的部分臣子表面不做声,私下便开始攻击容洛的党羽。案头奏疏如山,在连接处理了七八日政务后,容洛在一个清早双目发黑,终于昏在了案前。 这一日起得早,昏过去不久后,容洛便醒转过来。然一睁眼,她便被何姑姑按在了榻上。 奇怪望过去,她还未搞清楚情况,便见何姑姑抹了抹泪。一瞬间,容洛心里什么想法都生了出来,但没等她问,何姑姑便松开了抵在眼上的手,握住她的手在塌边半蹲下来,轻声道:“殿下此时可不要着急政事,听奴婢说。”顿了顿,她眼眶又红了红,欣慰道:“方才殿下昏厥后,盛太医来诊了脉,殿下有孕,已经二月余了。” 容洛满心担忧猛地一阵,清晰听到自己心房重重的一跳,容洛怔了半晌,愕然:“有……孕?” 见何姑姑颔首,容洛伸手覆上小腹,抚了抚,她手上动作越渐轻缓,片刻停留在上,颦眉敛眼,一声低叹。 她是想要与重澈成家有子嗣,故而也从来不避。但偏生它安宁时候不来,偏偏要是这个时候…… 登基当前,诸事大乱,无人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她如何能大着个肚子处置政事? 靠在软枕上,容洛睁眼,问道:“重澈呢?” “还在枢密院,已经让恒昌去请了。”何姑姑瞧她脸色不虞,用帕子抹了抹泪,回话道,“殿下睡一阵吧。这几日事务繁多,奴婢瞧殿下总是夜半起身,休息实在太少。太医也说了,殿下现在双身子的人,还是要多多歇息,以免劳累才是。” 容洛此刻最听不得的就是这句话。略有不愉地张了张口,容洛合眼,终究还是听话的睡了下去。 许是几日未能深眠,容洛再醒来时,天色已然入夜。殿中灯火零星,安神香的香气在空气里微微缭绕,重澈也不知是何时到的宫里,从帘里往他那处望过去,他正握着一张册子在灯下看,离得有些远,灯火又不够亮,容洛依稀间,只能瞧见帖上一个“然”字。 睡得太久也没有好处,侧首去看重澈没一会儿,她便感觉一股酸疼的疲乏感涌进四肢。慢慢坐起来,重澈也发觉她已经清醒。 折子在案上合起,容洛扫视,看到一句“两相彼岸”,便再没多余的入了眼。收回视线,重澈将帐幔挽起,在床边坐下。容洛看他久久,道:“我有事同你说。” 重澈正在倒药汤,闻言颔首:“我也有话同你说。” 对视一阵,容洛没有开口,重澈将药递到她手里,道:“如今你有身孕……我希望你能放弃登基,安心生育。” 容洛喝了口药,没因药苦皱眉,先因重澈这一句话拧紧了眉心。 放下瓷碗,容洛声线一冷:“你说什么?” 口吻不快,仿佛一道将燃不燃的火炮引线。 不过她理应如此。政务繁忙,她觉得这个孩子来得不合时宜,却也没想放弃这两者之一。方才她要说的话,也是想与重澈商议有孕后政务分担之事。反是重澈,上来便要她放弃皇位安心养胎,她如何能理解。 “登基近在眼前,你要我放弃?”容洛拧眉,“若你怕我无法兼顾,那也有别的法子。重澈,我不信你不知,若是我不在此位上,我会有什么结果。” 连隐南的遗旨已被众人得知,便是此时作废,下一任皇帝也必会对她这个差一点为帝的长公主深感忌惮。怀着身孕处置政务,至多是疲累,安排好了也不见得无法安心生育。但若在此时退避,她与这腹中胎儿必都会是新帝刀下魂。 且容毓崇此时已经回京,他不掺合眼下的朝局,不代表对那个位置没有一分想法。若是他趁势为帝—— 容洛沉眼:“你比旁人更清楚我筹谋,你没理由说出这话。”静了静神,容洛舒气,“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长公主(重生) 第133节 容洛实在冷静,便是孕中也与其他女子的表现大相庭径。她瞬息从愠怒沉静下来,重澈望她一眼,道:“若是登基,你必要与卢清和成婚。我不想犯险。” “可我手中有祖父的遗旨。”容洛也不再瞒,伸手从枕下取出一卷明黄的空白圣旨,容洛抿唇,“祖父与祖母斗了一辈子,便是死也筹算好了一切。这张遗旨是祖父留给母亲的嫁礼,母亲自尽以前,又将这卷旨交给了我。” 圣旨仍未沾染笔墨,但右下一角确确实实盖上了阳朔年间的印。重澈展开观看,良久道:“可是,你也清楚太后与武恭帝斗了一辈子。武恭帝留下这卷旨,你又怎能确定卢氏没有后手?” 他猜想不是没有道理,不过容洛如何听都觉得他意在旁处。将视线凝注在他面上须臾,容洛斩钉截铁:“不要。” 睨他一眼,容洛将手中的汤药一气饮尽,“无论是皇位,抑或是这个孩子,甚至是你,我都要,也绝不会放弃。若是就此退缩,那么母亲的死算什么?” 那么她的死……又算什么? 她费尽心机,一步步筹谋,为的就是这一日。若因有孕或担忧卢氏,她又何必一开始就选这条路?她大可以依靠他,扶持谢家,然后就在长公主止步。可是她既走到了这步,就绝不会再退。 哪怕他不愿意,她也必会前行。 不论是为了彼此,还是为了旧部,或是……为了这个孩子。 第216章 0206晋|江独家发表 ◎往日。(已替换)◎ 与重澈不欢而散, 容洛却也不是没有发觉他的异常。思索两日,事如水涌来又如水退去,各地努力平叛, 朝局也得到了暂时的安稳。 朝参日来,容洛第一次以帝皇的身份参与,起得极早,天只蒙蒙便被何姑姑唤了起来。 闭目小憩着任由何姑姑摆弄,容洛感觉身后人香气变更,崔妙仪——不, 裴妙仪的声音便轻轻在耳边响了起来。 “殿下如今身子不同, 多休息一阵也不打紧。底下妾身都吩咐过的, 晚些时再出去也不会耽搁。”小心的拢起容洛的发, 裴妙仪握着玉梳缓缓梳下去, 招手让人取过冕服,“原先那件叫先帝撕碎了, 尚服局再赶也不能往后用,妾身想着左右登基大典也不远了,倒不如让她们慢些做件长久能用的,便去明堂取了这几件旧的来。殿下看看,用哪一件?” 新帝登基时穿的冕服,多是用的前一位皇帝穿过的,然后才在尘埃落定后叫尚服局另制新衣。容明兰那件被他毁了, 容洛没有冕服,便只能让人去取供奉在明堂里诸位帝王曾经穿过的衣衫。此下婢子列队在下, 容洛一目望去, 纵新旧不一, 依然是件件相同。 无论生前如何威赫尊贵, 终还是回归于明堂之中。 示意婢子将衣衫挪近了一些,容洛伸手,抚了抚连隐南穿过的冕服,在何姑姑欲让其他婢子撤下以前,深深囿叹一声,道:“留下太/祖的吧。” 一说到女帝,众人想起的便唯有孝敬太后连隐南。她越过文景帝武恭帝的衣衫,对连隐南冕服有所着眼,不说是何姑姑,便连旁人也以为这是女帝间的亲近,以为容洛会选择先辈的冕服,以表敬仰与感谢。甫一闻言,何姑姑愣了愣,没明白,裴妙仪却已憬悟。 摆手让其他人将冕服送归明堂,裴妙仪小心翼翼抱起大宣开朝太祖的冕服展开,为容洛穿上。 或许有些东西唯有经历过的女子才能明白。容洛与她对视,没有因此说什么伤风秋月的感慨,问道:“去查了么?” 裴妙仪诈死更姓成了裴家养在外州的养女,曾经的许多限制便就成了虚无。容洛允诺让她脱离皇族与过去,她自然也会回报。裴静殊为容洛手下能臣,她当过皇后,手中的人也不少。瞧容洛问起来,她抬手替容洛将乌发从衣衫里拿出,颔了颔首:“查过了。重相近日没有什么奇怪的动作,除了府里与枢密院,去的最多的便是史馆。最近若说与什么人相见,便除了留宿在建章宫那一日与十皇子彻夜下棋外,便就是见了一回庄少卿。还有便是,兄长说……重相改了两回升迁的名册,原殿下要拟他为大司空的一条划掉了,庄少卿兼任修撰史书的职务,也被他改做了别的。” 重澈的反对来的奇怪,她虽说信她,但想了许多日,还是忍不住心疑。 重澈与她这么多年,对彼此重视,她与他都清楚,而在这之上,她了解的,也还有重澈的脾性。 他那日反对,字字句句在于担忧卢氏,可她如何听都觉得这与卢氏无关。然,也唯有什么话叫他入了心这一条可以解释他当日反应。 言语中重要的消息实在不多,闻言,容洛眉目翛然一顿,视线落在春日手中的一对金栉上。似有思索地用目光示意春日留下那只梨花样的金栉,容洛朝恒昌道:“斛珠那处呢?” 不待他回,斛珠已经从暗处走了出来。她不知是何时站在角落的,一身黑衣,偏能叫人注意不到她。 春日被她突兀出现吓了吓,手抚上心口拍了拍,斛珠已如实上报:“重相见过十亲王,不止一回。” 容明辕是容洛弟弟,说来也不该避忌,可众人也明白天家亲情淡于水的道理,只听裴妙仪这端与斛珠报上来的不一样,便都知道重澈与容明辕是瞒着众人相见——彼此都是亲近的,什么话不能给容洛知道? 心思涌动,目光都悄悄打量上了容洛。 跟着容洛十多年了,容洛与重澈的感情,众人皆是有目共睹,说重澈背叛容洛有异心?怎样想都不能相信。 静寂许久,容洛此下心里也十分困惑,倏忽想起上一世最后那杯毒酒,容洛抿了抿唇,左手覆上小腹,低垂睫羽。 “不要浪费时辰,今日事务众多,百官还在候着,继续吧。” 她已经走到了这里,要说她害不害怕功亏一篑,她也是害怕的。可不论怎么想,重澈也没有再做出上辈子那种事的理由。然……她还是有些恐惧。 不管怎么说,容明辕上一世……做过皇帝。 文成帝,“成”一字,功名尽在不言中。 无论他对待她如何,她都无法否认他是位好君王……母亲谢家殊途同归,若是重澈背叛—— 只这么一瞬,她完全不敢想象。 但……她也不可能将皇位拱手让人。 迈上大殿,容洛在銮座上坐下,听百官拜伏之间,便在众人里看到了为首的重澈与臣子群中的容明辕。 容明辕不过二十岁,脸庞带着少年的稚嫩,却也很有当年文成帝的模样。蓦然视线相碰,容明辕微微一怔,便朝她温和的笑了起来。 这样的容明辕就是称帝,也绝不可能像上一世那样对待她。然而……然而她还是心生忌惮。 沉了沉眼,容洛令何姑姑当庭宣读遗旨。没等她读完,容洛也看见了不少臣子青灰的脸色。待最后一字掉地后,果不其然站出个“三朝元老”朝她三跪九叩行大礼。 这群固守礼法的老臣近日费尽心力给她找足了麻烦,容洛忍耐良久,早就不想再让他们蹬鼻子上脸给自己添事儿。端坐在位,容洛看那叫王德的元老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有的没的,没有入耳,也没做声。 静静看着附和让她还位给知徽的臣子逐一跪下去,容洛轻声一笑,讽刺道:“说够了?” 经年累月累积下的威严绝非臣子能够经受,她一声笑,臣子们大气不敢出。那当头的老臣王德年过七十,也不是心思里都是礼法,站出来做这么一出,不过是想着输赢他都能得美名。瞧容洛语调不快,他一个瑟缩,硬着头皮道:“殿下为女子,律法礼制,都……” “王德。”将余光从侧方慌乱着与何姑姑私语的春日身上收回,容洛神色微冷,“朕是皇帝。” 朕,这是容洛自一月前受旨后第一次用这个自称。 四字怦然落地,在大殿中缓缓回响了一声。坚决而不退让的态度与语气,第一次、也是最后回应了朝野内外——帝位既受,她便不会再让。 王德被骇住,但还想挣扎一二。这回容洛也没有等候他,金栉在鬓角微微一晃,浓密的长睫一沉一起,琉璃的瞳珠中瀚海翻腾。 昂起下颔,容洛挺直脊背,一字一句:“朕再说一次——” “朕既领旨,便是依祖宗礼制登基。不要再拿先太上皇与先帝来争论。遗旨立于升泰十二年,并经由永寿帝身边人交由卢氏,那便当是在九岁那年,朕便应当登基。先太上皇弑君夺位,朕亲身所历,如今未依旨正史,追查你等修撰录史之过,便就好好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好好对待自己的职务。大宣人杰辈出,若非朕有意磨砺,你们也当回去为家乡开拓出几分薄力了。” 遗旨在前,容洛登基,领受的遗旨所处时间本就极其尴尬。若说遗旨不奏效,连隐南所掌是实权;若是承认遗旨,那么文景帝的皇位便是篡位而来,当朝之时起用臣子,亦尽是反臣。 早前容洛领旨,众人因她推新政一事只看到被她触犯的利益,后来与容明露等人争执推搡之间,也反应过来,开始默不作声,默认了容洛为帝。此下王德这些清流臣子开始折腾,让容洛亲口提出了遗旨的问题,部分老臣立时开始劝说容洛,表明自己没有二心,并开始扯走话锋,将话题推回了正轨。 玩弄权力,玩弄人心,又有谁能比得过容洛。一举镇压朝中异议,容洛开始主持朝议,王德没有占到一分便宜,略有失望退回百官当中,容洛余光追着他入内,便见着他很隐晦地向容明辕拱手做了个揖。 . 容明辕是否与人结党一事,从未有人怀疑,便是朝中出了什么事,众人也不会怀疑到他身上。 没注意到容洛的目光,容明辕颔首允诺为其打点的事,便继续听朝会。容洛处置政务的能力极其优秀,一个时辰,各地大小事接连上奏,她都能一一安排得出结果。难得早下朝,容明辕走出宫门,望着天也不知要做什么,想了许久,他让侍从将马牵过来,正想往容毓崇府中,便被一人拦住。 素服幂篱,与向凌竹几乎一样的面容,不是穆万华,又是谁呢? 相对一眼,容明辕握了握缰绳,正要翻身上马选择视而不见,便被穆万华喝住。 “你停下!”低吼一声,穆万华见他上了马,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扣住缰绳。 将缰绳缠绕在手上,穆万华颤抖着嘴唇从袖中取出一沓信纸:“你不当我做母亲我也无怨无悔,可你怎能如此……怎能如此!” 一沓信件或旧或新,她并不妥善对待纸张,握在手里簌簌地响。容明辕本不打算理会她,只看见那一沓信,他赫然一惊,翻身下马,劈手夺过:“谁让你……”吼到一半,容明辕将信塞进怀中,将她拖到暗处,命令道:“此事若被第三人知晓,我便立时自刎在你眼前。听明白了?” 容明辕举止深受容洛影响,威胁人时的狠厉几乎一模一样。穆夫人教他这一叱红了眼,咬牙:“你与重澈筹谋的事,与送命又有什么区别!”扣住他的手腕,穆万华有些崩溃:“她不是你亲姐,她只是在利用你,明辕——” “你就没利用我么?” 穆夫人所说仿佛触到禁区,容明辕闻言,冷声一嗤,“什么样的母亲——能对自己孩子下毒,能为权势将孩子送离身边?你就没利用我吗?啊?”猛然伸手将她推开,容明辕恨恨瞪着她,“阿姐利用我,还不是因为你与父皇!你们两个,一个借势想过河拆桥,一个因为容貌对自己孩子避而远之,若不是因为你们,她如何连个做个寻常公主都不能?” “那你也不至于要为她送命!”穆夫人忍泪,乍然迎上容明辕扫来的视线,那眼中冷意如芒刺戳得她几要窒息。知道这副模样对他无用,穆夫人定了定鼻息,严肃道:“母亲可以保证不对陛下做任何事,那卷旨也可以作废,只要你活着……” “我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容明辕哂笑,后退一步,冲身后会武的近侍白獠一招手,眼中更冷,“你与容毓崇合作之事,你以为我不知道?我不信你。” 内卫府出身的身手绝非穆夫人能反抗。容明辕示意落地,他便快速钳制住了穆夫人。与容明辕对视一眼,他刀手劈昏穆夫人扛上肩头。身子略略一沉,他目光落在容明辕身后,轻轻颔首施礼。 能让白獠尊敬相待的,无非是白鹿。容明辕回首,看见重澈站在阴影里,视线缓缓一深,摆手让白獠带人回府。他回身,正要说话,重澈便以眼神示意向了不远处。 巷口外,容毓崇正坐在高头大马上看着这边。撞破容明辕这样对待穆夫人,容毓崇缓缓勾唇,道:“我准备去传金楼吃酒,一道?” 三人分明是相熟。容明辕闻声,不着痕迹与重澈对视一眼,往外走出去:“没有吃酒的闲暇。阿姐登基在即,大典举行势必认回燕南……我不能浪费时间。”扬首与容毓崇对上视线,容明辕抿唇,神色冷凝,“只有五日……最后五日。” 容明辕与容毓崇联手久矣,容毓崇知道他对身世之事惶恐,对他意图阻拦容洛认回燕南一事也十分相信。 视线落在他着急的面目上,容毓崇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都布置好了,你不必着急。不过……”微微一顿,容毓崇目露晦昧,“你当真不要皇位?” 容明辕唇角动了一动,容毓崇笑起来,道:“于我看来,明辕你若是登基,也十分能当大任。你看夫人与父皇多年筹……” “我只要阿姐将我当作弟弟。” 直接了断截了容毓崇的话头,容明辕收回目光,“我已经替七哥处置了夫人,麒麟军的兵符我亦不打算跟七哥要。七哥不必忌惮我。我从不觉得皇位是好东西,七哥要拿去就拿去,我只想一直当十皇子。” 声音沉落:“为了这件事,我再无在乎。” 话罢,他扫将容毓崇一眼,作揖先行一步。容毓崇看他走远,笑容已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在脸上褪却。 抿了抿唇,容毓崇扯住缰绳将马首调转了个方向,看向重澈,道:“说句真话,我很怀疑容明辕,也万分怀疑你。” 重澈默声伫立在旁良久。掀眸朝容毓崇视过去,重澈反问:“所以,你要退么?” 无异于在说“那又如何”。容毓崇听得这句,一个侧目,半分犹豫也无地回以一个冷笑。 退? 便是疑心这事是重澈布置的局,他也不会退。 容洛若是长公主,那她便是长公主,会对付朝政,与他们这些兄弟玩玩心思,可若她是帝王,便是一个明君、千古一帝……还有真正铁血的帝王。 她不会允许草丛里蛰伏杀机,凡是忌惮,她必都会一次处理干净。若到了这样的时候还想韬光养晦,那还不如自己摘下脑袋交给容洛图个干净利落。 但这样的人绝不是他,他也不会干坐等死。毕竟……他这一辈子,再也不能辜负萧纯蓉。 想起那个已经成为自己妻子的少女,容毓崇紧握一下缰绳,腿侧一夹马腹,看向重澈:“晚些时我再去见你。”话落,他便往府中疾驰而去。 瞧他离开,不必猜都知道他是为防万一去安排萧纯蓉与后路。 容毓崇如此情深义重,倒没来由叫重澈想起了容洛。深陷回忆良久,他在白鹿一声轻唤下回神,往枢密院走去。 他身上官服未脱,紫服色深,衬得他身形越好。回身入宫,忽又风来,雪蓝色的珠兰锦带因之动了动,落在他的身后。白鹿跟在他身后,经行处宫人礼待,臣子攀附,他想避开,忽又一顿,低低回以一声“嗯”。 挣扎停息,灰暗的五十六年再次与今时今日重合。 冥冥中命轨注定殊途,也注定同归。 生与死。 他觉着,他还是想留下容洛。 扫视白鹿手中的圣旨一眼,重澈看他去往北珩王府,深深抿唇,看向出来接见的齐四海。 “我有事相求……望将军答允。” 长公主(重生) 第134节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长公主(重生) 第135节 箭矢脱离轨道,宁杏颜翻手用匕首打开,便见一直被安长山挟持的容洛开了口。 “你利用他们。” 声音略带虚弱,威严却从未减少。 她终于发声,容毓崇摩挲着箭簇,邪肆地挑了挑唇,纠正道:“应当说,是他们在利用我。” “你的好弟弟,与护着你走了这么久的重大司空,都在利用我。”嬉皮笑脸地看向重澈,容毓崇一字一句:“假意让容明辕反水与我联手,将我带进大殿,最后一举击杀是不是?” 扣动弓弩,弓道里的箭一支一支刺进他带进大殿的几位卫兵胸口,容毓崇看着剩下压着重澈的两名兵士面上的惊恐,笑了笑,放下弓/弩。继续道:“可惜……我谁都不信。” 他本来就是个多疑的性子。前世被重澈杀害,他对重澈的憎恨堪为极致。得知自己无法逃脱重澈控制,他索性将计就计……设计了这一场反杀。 “我忍了十年。”摩挲箭簇的指尖被戳破,一点血涌出,他将其抹在箭头上,冷笑抬眼,“十年……最终还是我赢了。皇姐。” 容洛明白他的意思。侧首避免刀刃深入肌骨,容洛抿了抿唇,沉眼:“燕南。” 她突然吐出这么一个名字。殿中一众都愣了一愣。然随话落,那个少年郎便也出现在了大殿中。 反手紧握短匕对准萧纯蓉喉上要害,燕南缓缓将捂住萧纯蓉口齿的手放下,用臂弯扣住她脖颈。 燕南是宁家军最厉害的斥候首领,游荡在边关,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何一击必杀。萧纯蓉被他带来此处有些时辰,一直慑于他的威名不敢发声。此下口齿恢复自由,她看见容毓崇,眼泪立时掉落面庞。 容毓崇动手之前是特地将萧纯蓉藏好了的,见此下萧纯蓉出现在此,他面目一肃,看向容洛:“你监视我。” 容洛勾唇:“你既说我与你是宿敌,我又岂会信你?” 话落,燕南将短匕刺进萧纯蓉皮肉,刀尖没入皮肉,燕南向容毓崇冷声命令:“放人。” 安长山尚在迟疑,看向容毓崇。 容毓崇脸色青如苔石,容洛与他对视,道:“你杀了我登基也可以。我死则萧纯蓉死,一条命换两条命,十分值得。” 莞尔间声落,燕南闻言,便又将短匕抵进萧纯蓉颈上一些,萧纯蓉吃痛,掉着眼泪大喊:“放了陛下你便死定了……挟持陛下出长安,我相信你……啊……” 萧纯蓉从来不想害容洛甚至任何人。有此一言,也是知道容洛不会放过容毓崇、相信他会放了容洛救她。 此时什么话都能叫情势改变,燕南看她如此,手下没有一点留情地又将刀尖向皮肉推了一些。 萧纯蓉吃痛,容洛道:“你大可以按她说的做,我保证,你只要带我离开这大殿一步,萧纯蓉便会立即殒命——赌么?” 容洛不对孩子与有孕之人下手,但,在这种事上,容洛总是最难叫人看懂。 因此,容毓崇不敢赌。 咬住后槽牙,容毓崇注视容洛许久,向安长山一扬弓/弩。 安长山放开容洛的那一刻,燕南亦极其守信诺的放开了萧纯蓉。 扑入容毓崇怀中,萧纯蓉担忧扬眼,满目惶然。 然这也不代表容毓崇满盘皆输。麒麟军仍在外与守卫厮杀,他手握麒麟军虎符,若要赌一赌,也是可以全身而退。 何况他还有后手。 “抓人!” 搂着萧纯蓉向后退一步,容毓崇冲空气里冷喝一声,一名死士便从梁上落了下来,握刀直刺容洛背心—— “嗤!” 刀尖停顿在离容洛胸口一寸的地方,随即当啷落地。 一把匕首,及时地刺穿了死士的头颅。容洛回首看去,与握着刀鞘的重澈对视一眼,双眉紧拧。宁杏颜击落一支刺向箭矢。 一刹那的倏忽,容毓崇已与宁杏颜奔出宫门。远远听见他高喝一声“走”,宁杏颜步子一动,才想追上去,回首望了一眼,便见容洛高高扬起了右手。 “啪!” 耳光响亮,重澈脸上立时红了一片。 双目微冷,容洛语气含怒:“你不必说话,我问你什么,你答什么。” “一。”没等重澈颔首,容洛启唇,“什么是护着我走了这么久,你从十年前起,便在设计容毓崇么?” 她不是傻子,只言片语纵然透露极少,但联系起来的东西却也能让她察觉。 重澈没想过计划会生变,更没想过瞒了这么久的事会被容洛发觉。喉头微动,他看向容洛,声音干涩:“是。” “你没有回答我问的东西,什么是‘护着你走了这么久’?”容洛胸膛起伏,“盛和——一开始便是你故意放到我身边的么?” “……是。” 他没有假话,容洛气息一沉,咬牙:“那么益州之事……也是你故意让给我的功绩?” “……”重澈扬目,“是。” “啪!” 一个耳光,容洛伸手握住胸口上的冕服,声音低沉:“你瞒着我。这么多年……重澈!” 气得心脏发堵,容洛跌坐在地,忍怒质问:“为什么要与容毓崇合谋,既你陪着我到了这儿,又不是想要权力,为什么要谋反?” 看他又一次不作声,容洛低喝:“回答我!” “……因为你会死。” 重澈抿唇:“每一次我活下来,你就会死。” 为什么是五十六年?因为他比容洛多活了一世,在那一辈子里,容洛与他结为夫妇,并未大肆涉政,却依旧因他而死。 他以余生五十六年还债,以奸臣之身替皇帝做尽不能做之事,也看到了世人对他与容洛的评论。 庄舜然的《明崇赋》,合算他与容洛命格,最终“两相彼岸,难共存哉”。 第二世重生,他并未信这话,却依旧遇见了两件事。 二十九岁羚鸾宫前,容洛将发带交给他;同年,被胡恒王妃在永安门前以妆匣击破头颅。 他当时不在意,可最后,容洛死于北珩王手下。 这一辈子,他替容洛铺平仕途前路,想让她安安稳稳登基,本也没有肖想。可谢贵妃之死那一日……他还是再度动摇。 他想容洛不会重复前两世命运,想与容洛好好度过这一生,可偏偏殊途同归。 二十九岁,大司空,发带,胡恒王妃。 寻庄舜然占卜的结果,也依然是那一句话。 相克不能容,那么……不如让容洛活着。 “容洛。”重澈一字一顿,“我终于留下了你一次。” 虽然只有一次,但总算……你能好好活着了。 . 登基大典上出现叛乱,必是进行不下去的了。容毓崇潜逃,容明辕重伤,重澈收押,诸臣回府,宫中亦须重新操办大典。 然容洛也无心关注此事,得知真相,容洛又气愤又难受。 气自然是气他隐瞒自己重生之事,自以为对她好的决定她的未来;难受,到底也还是为了那一句他死她生。 她从不信命,喜欢重澈、做皇帝,全是因为她喜欢和她想去做。看见重澈因算命结果与时间重合发生的事将她过世的过错一力揽在自己身上,她当真……无比心疼。 她没有重澈第一辈子的记忆,但第二世她的死,是她自己选择的。 重澈最终倒戈,便是误认,背叛那也只是背叛。北珩王赐下的那杯鸩酒,是她自己想了许久后为自己做的决定。若是她不想死,她也可以抛弃旧部,随齐四海奔往边关,逃去西域。 但,那终究是她的选择。 沉了沉眼,容洛抚了抚腹部,低声长叹。 早知当初决定造成今日后果,她决计会见到重澈,质问完他、说个明白再离世。弄成眼下这副模样,她也不知要如何收场。 新朝新帝,谋逆众人有目共睹。若是不按律例处置……朝中必不安宁。 可是……她又怎么能对重澈…… 眉心发疼,容洛摁了摁,春日入内,呈上一封急报后,禀报说宁顾旸来了。 “你要回边关?”容洛扬眉,“杏颜记挂你许久,好容易回来了,怎么没几日就要回去?若为假期之事,朕可以多宽限几日。” 宁顾旸摇首:“西疆动荡,北方这边靺鞨心怀鬼胎。臣听线报说靺鞨商人大肆活动,觉得近来或许北方不大太平,想来靺鞨会有动作,实在放心不下。”顿一顿,他沉首,“至于杏颜……臣有愧,但北方未宁,父母仇未报,臣想……她应当能谅解。” 宁家军宁顾旸一个人扛了多年,靺鞨卷土重来与大宣开战,多年未定,他公私仇皆有,容洛也能明白,吩咐几句,容洛拆开急报,便又看见了熟悉的内容。 西疆骚乱。 重澈之事在前,西疆又出了事。自文景帝重文以来,朝中能用武将甚少,重锦昌与宁顾旸共同镇守北方,这二人一个有嫡子是个文臣的料,一个至今未婚唯有妹妹宁杏颜。除此之外,便就没有可用的子嗣。便是宁家门徒杰出,近日的叛乱又需要人手镇压。 而云显王与金三娘? 皆在西北抵御匈奴。 放下信件,容洛凝视许久,想着能不能让齐四海独领大军去往西疆,下一封折子便又说起了南方倭寇扰民之事。 朱笔顿在半空,揉了揉眼,容洛面露疲乏,暂且翻开下一张,便又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要求严惩叛逆的重澈,并提起重澈在监牢所需一应拥有,并不受苦一事,劝谏她应当大义灭亲。 大义灭亲,说的容易。 倘若重澈是真心谋反也就罢了,但他偏偏……不是为了权势。而是她啊。 她不是没有想直接颁旨惩处,只每每写下容明辕废做庶人囚于东山后,她就再也写不出重澈的那一句。 容明辕名义上依旧是她同胞亲弟,有皇族与她这两层在,容明辕自是不必死,然重澈作为主犯之一,又身居高位,依律唯有斩,依法,那到底也是一个死字。 一拖再拖,也正是因为想保重澈的命。 “陛下。” 思索间,春日从外入内,轻声道:“卢尚书求见。” 容洛此时不想见卢氏的人,拧眉要拒绝,卢清和已入了殿中。 “臣有方法救重澈性命。”卢清和作揖,望向她,视线一顿,道:“陛下……清瘦了许多。” 何止是许多?短短十日。朝野内外连连生的事,叫容洛几乎快只剩了一张皮。每每睡下不久,她辗转反侧,又只得起来处理政务。 跟在她身旁的人,现在整齐划一地庆幸她腹中胎儿乖巧,历经诸事仍安安稳稳,不闹不跳,叫她得以免遭更多的痛苦。 闻言,容洛不置可否,道:“尚书来此寻朕,想必不是为了说这句话。” 她直入正题,卢清和心里钝疼一阵,笑道:“臣有个方法,也已经处置妥当,只是……臣还是不死心,想要问陛下一句,陛下当真如此喜爱重澈么?若是,臣只跟陛下提一个条件,便愿意从此不再纠缠。” 不再纠缠,便是卢氏愿意……跟她解除婚约。 长公主(重生) 第136节 容洛蹙眉,瞧他十分认真,容洛知道,他绝非玩笑。 沉目凝视奏疏,容洛措词一会儿,看向卢清和。 “尚书知道,朕因太后,曾是许多人眼中能利用的东西。”微微沉声,容洛莞尔,“先太上皇利用朕向太后取的存活的时日,谢家依托朕步步上爬,人人亲近朕,巴结朕,眼睛里没有一分不是贪婪。在重澈出现以前,朕一度以为自己这一生就是如此,直到朕遇见了他。他身处漩涡之外,却愿意破水而来,没有任何目的与我宿眠漩涡当中。唯有他。” 她五岁遇见重澈,少不经事,却也能看出来谁对自己好对自己不好。重澈没有目的对她好,愿意陪她同处漩涡,她很感激,也很珍惜。 所以,她无法更变心意。 与卢清和相视,容洛颔首,“尚书可以提条件了。只除了对不住重澈的事外,朝中如何,朕都能与你细细商议。” 言语十分有帝王作风,卢清和沉目,道:“臣得了答案,便也不要太多,只希望解除婚事以后,陛下能信守承诺,让卢氏在长安扎根。” 卢氏想要重现连氏煊赫,容洛不会阻拦,自然也不会有所照顾。颔首允诺,容洛问道:“请尚书告知计策。” 卢清和是狐狸,但不是精怪,而是只修炼多年的狐仙。得了容洛承诺,他便径直将筹算告知了容洛。 西疆动荡,朝中无人可用,重澈有过领兵的经验,薛问由又将回朝。卢氏翻阅了往年薛问由与重澈镇压反叛的记录,向容洛提议将功补过,让重澈镇守西疆赎罪。 卢氏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又或是因为卢清和的私心,举荐之后,卢氏便替容洛打点好了部分臣子。折子一递,底下附和之声不小。 不过再如何也有人不满,卢氏提议,那边卢氏的对头便直接上折指此事处置太轻。容洛与卢氏计划受阻,忧心忡忡,重家却站了出来。 重翰云疼爱重澈之事,朝臣皆知,但这一次,站出来替重澈说话的人,不是重翰云,而是那位抛弃司命与重澈多年的重氏现任家主重锦昌。 重锦昌不说废话也不玩把戏,从边关上疏,径直,便是以重家举家退往胜州,并辞去数位老臣要职,换重澈西疆赎罪。萧家附和。 此举没有预兆,却是及时雨中的及时雨。 重家四朝功绩,萧咏悬发话,并她底下臣子的发声,这一回,总算无人再能反对。 重氏离开得万分平静,举家迁往边关,重翰云放弃要职,也是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而待得旨意颁布时,便已又是一年下元。 薛问由本在外州,调动回长安,薛家对他寄予厚望。他本与重澈相识,此番一见,感慨全在一个对视之间。 整理军队,薛问由点数排列人数,忽地就看见了一个小轿停在了军队后头,久久不动。 眯眼打量,他看见转身与小宦官说话的婢子是春日,唤过重澈。 “走之前去看一眼也好,西疆骚动,听闻契丹纠集各部,怕是一场恶战,你……” 重澈造反缘由,外人不可知,都只当他是因为卢氏才一时糊涂对容洛如此。拍了拍重澈的肩,薛问由见他话都没听完就转身向容洛所在地走过去,落在半空的手尴尬地甩了甩,嘀咕道:“怎么这重家尽出怪人……” 他的嘟囔重澈听不到,在轿前四五步的地方停下,重澈隔着纱,朦胧看见容洛。 容洛本也在思索是否要差人去唤他,这一下他走过来,她冷不防怔了一怔。再看到他身上灰扑扑的甲衣,她张了张口,又缓缓闭合。 “我不是来看你,只是想来告诉你,至此一别,除非大胜,否则我不会告知你任何我和孩子的事。”将心里那一点酸涩压下,容洛想起他那一厢情愿的为她好和隐瞒,略有怒气。放下一句话,容洛隔着帘望向他,抿了抿唇:“以及……若是你死在了西疆……” 微微一顿,容洛抚了抚渐大的肚子,双睫一低:“我便当作从未见过你。你听明白了?” 牢中数月,容洛一次未来见他。他知道,容洛绝不会轻易原谅他。听罢这话,重澈脚步动了动,手在身侧握紧:“好。” 他应得利落,容洛扬眼,隔帘望了一眼,要他保重的话终还是因为身份、因为担忧,消弭在口齿之间。 怕再看多一眼便心上不舍便更多,容洛收眼,便示意起轿回宫。待得入了玄武门,她下了轿辇,登上城楼,军队已经启程。 西疆的乱在众人预料当中。重澈离去的第三月,契丹便开始大肆进攻大宣边关。势头迅猛,一度让西南州府人心惶惶。 然众人也知道,不论怎么打,契丹都不能从大宣分走一丝一毫田地。 因为他们有重澈。 恶战五年,契丹从进攻到变作大宣国土,重澈从普通兵士一路到了大将的地位。五年里,容洛兑现约定,从不允许他从长安得知她与孩子的消息,也从未与他联络。他想知道她们的事,便也只能偶尔从民人处得知。 民人对容洛极其喜爱,但凡听闻,便都是各种极其好听的评价,什么励精图治,爱民如子……种种言语极尽形容后,便是一句“千古一帝”。而对于孩子,长在深宫,民人也并不知道多少,只清楚容洛在春景正好时,诞下了一位公主和一个皇子。皇长女名容知宁,次子名容知嚣,用的,都是他当初取的名字。 早春里光景好,大胜契丹,薛问由与他也将班师回朝。 知他着急,薛问由让他先行。益州至长安,十日路途,他五日便赶完。 毫无阻拦地步入宫中,一切都像他离开时那样没有变动。许是容洛有所吩咐,宫中人皆都识得他的模样。重澈在文德殿与选德殿没见容洛,打听了一下,得知她在勤政殿会见云显王与金三娘,便径直寻了过去。 到勤政殿,容洛还未与二人商议完,殿门半开半闭,可见容洛凝肃的模样。 守在殿外的宫人显然是新进宫的。瞧重澈回来,她也没有通报。重澈在外等了一阵,便就听见两个稚嫩的声音在殿后边的林子吵了起来。 “说了是爹爹!” “不是……爹爹是穿这样,这样……的袍子的!” “你傻!爹爹现在不是文官,是将军啦!” 声音奶声奶气,凶的听起来是个女孩子,软一点的那个,听起来到像是个小郎君的声音。宫中孩子少,除了其他亲王的孩子,便只有知宁和知嚣。重澈斟酌,行过去,伸手拨开树丛,便见着两个长相相似容洛和他的孩子蹲在树丛后头。见到他,那个女娃娃怔了一下,冲小郎君喊道:“还说不是你爹,长得和你一样一样的!” 知嚣看了他一眼,瓮声瓮气回道:“不也是你爹么……” 两个孩子,也不知道容洛是如何教育,活泼可爱,一点也不拘束,看着就招人喜欢。 重澈没见过两个孩子,手伸出去想碰一碰,又害怕两个孩子没见过他怕生。顿在半空,那两个小活宝又同时盯住了他。叫他收回来不是,不收……好像也不是。 长女知宁显然胆子很大,看出他的意图,她握住他的手翻开,哇了一声,嫌弃地放到知嚣头上:“这边手茧子好多,摸脑袋肯定疼,明回皇叔的手就这样。给你。”说完,又看向重澈,伸手道:“左手。” 知宁两只手小小的,一边手上还有几道墨迹。重澈闻言,犹豫着将左手交出去,心想着知宁肯定不会喜欢,便就见着知宁看都不看地举着他的手放到了头顶。 “爹爹的手原来是这样的呀。”知宁看向知嚣,耸了耸小鼻子,“比阿娘的重一些,沉一些,但是很暖和,是不是?” 知嚣怕生,知宁与重澈说话的时候,他在一边看了重澈好几眼。听知宁问话,他点了点头,又看向了重澈。 “你不会说话吗?”知宁心有灵犀发问,“阿娘说爹爹说话很好听。” 重澈在紧张。见两个小的一点儿不提防他,他心里自然高兴,但……总怕吓着他们。 迎上两个人期待的视线,重澈颔了颔首,“会。” 知宁眨了眨眼:“那就叫名字。你认识我吗?” 见她要开始一个字一个字的教他念,重澈有些好笑,唤道:“知宁。”又看另一个,“知嚣。” “我还是第一次听爹爹叫名字,心里有些怪怪的。”知宁揉了揉胸口,与知嚣对视一眼,共同扑进重澈的怀里。 “既然叫了名字,那就是认识了。”知宁搂住他,笑得极其开心,“认识了,以后就不能再丢下知宁跟知嚣啦。” “嗯,”知嚣深表同意,“以后要经常陪我们玩。” 一说到这个,知宁踮了踮脚,从重澈右肩上翻过去,与知嚣对视,忽地蹦下地,举手道:“我要告状!” 没等重澈弄清,知嚣也挣扎着下了地,举起手来:“我也要!” 突然之间,他们便气呼呼地鼓了小敛,重澈拧眉,困惑一阵,微微沉首。 知宁知嚣所谓的告状,其实便是向重澈抱怨容洛政务多,不能常陪他们。二人对此怨气极大,一说起来便是数不尽的不高兴。重澈听着,发觉对此事最不开心还是知宁。知嚣抱怨完后,知宁便犹若开了话匣子一样滔滔不绝,他本抱着二人在听,但知嚣听知宁说了一会儿就在他怀里睡着。而过了一阵,他也开始有点昏昏欲睡。不知何时,便与知宁靠在廊下,一道睡了过去。 重澈坐在阶上,倚着廊柱,怀里抱着知嚣,身旁靠着知宁。容洛从殿中出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个景象。 抬手示意春日不要苛责宫人,容洛俯首下去,便见三人睡得十分香甜。 五年未见,重澈身处边关,多了些凛冽的气息。他风尘仆仆,似是未做停留便入了宫中。也不知是如何一回事,他便就这样与知宁知嚣恢复了亲近。 她们很喜欢他吧?就像她当年喜欢他、如今珍爱他一样。 倏忽二十三年啊…… 漩涡风雨,人来人去。如今得以安宁,她想,若是再让她回到重生那一年,她依旧会为了这最终的平宁,选择这鲜血淋漓的一路。 选择…… 从长公主,去往万人之上。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正文完结。 感谢小天使们的一路陪伴和对作者君经常生病的包容。 在这里预祝大家新年快乐,希望新的一年大家身体健康,事事顺利,外加一夜暴富xd 我们下一本见m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