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后第十年被主上招魂归来》 第1章 《死后第十年被主上招魂归来》作者:不食鲸【完结】 简介: 护主死后第十年,雪萤被招魂归来。 他失了全部记忆,只当眼前为他招魂的帝王就是他的主上。 于是发誓要继续为主上尽职尽忠,满心虔诚奉上一切。 但不知为何,越是努力,主上越发疏远他,回避他。 这让雪萤既不解,又失落。 直到有一天,他从旁人口中得知—— 他真正的主人,其实是皇帝的孪生弟弟,曾经的太子。 十年前他为护太子…… 死在皇帝手中。 * 义蛾生心里有个解不开的结。 他想知道,自己和孪生弟弟,谁才是雪萤眼中真正的主人。 可雪萤被招魂后没了记忆,只把他当做主上。 义蛾生不想要雪萤茫然无知的效忠,越发闷然憋屈。 他放任雪萤获知陈年真相,准备接受雪萤离他而去,或者为报仇刺杀他的结局。 真相透出去后,等了许久,雪萤都没什么反应。 等得义蛾生心神不安,终于按捺不住亲自跑去询问。 雪萤听后,微红着眼圈,反问道:“主上是想让我去找太子么?” 他抽出刀,抵在旧伤上:“可太子已死,主上要我去找他,那我也只有一死。” 义蛾生差点叫他逼疯,什么冷静克制全丢了,只将人抱在怀中反复折磨,要他叫自己主上。 雪萤懒懒地张开眼,摸着怀里帝王的脑袋,心头偷笑。 一群笨蛋,主上也是笨蛋。 所有人都以为他无法分辨谁才是他真正的主人。 可他一直都知道,他的主上,永远是那个每每看向他,虽然极力忍耐,却又掩藏不住想吃了他的男人。 —— 小剧场 某日,雪萤偷听回来,兴冲冲地跟主人说:“我今天在少师府上学到了一招全新的房事姿势,主上,我们今晚来试试吧!” 义蛾生大怒:“谁在带坏朕家小孩儿,明天拖出去砍了。” 一夜过去后—— 义蛾生:“来人,行赏少师……对,重重地赏。” 很会钓的人形兵器小美人侍卫受x假装微笑实则阴暗爬行帝王攻 身心1v1,小甜文懒得写复杂的关系,攻受身份地位尊卑差异很大,暂时没有大虐只有小刀 受的设定不完全是人,编了一个天萤族,有死而复生一次和体重很轻的设定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甜文 轻松 治愈 忠犬 主角视角:雪萤 义蛾生 一句话简介:以下克上的教科书式恋爱 立意:信任和尊重是良好感情的基础 第1章 太常寺少卿遣人来报时,义蛾生正在听朝堂上大臣们吵架。 国子监的两大学派“欲取学”与“善为派”,从朝会开始就在拌嘴,但凡有大臣出列上禀个什么事,两边人马都要见缝插针地争上几句;这边还没吵完,那边功成王义勿几出列,言辞暧昧,暗示想将膝下十四岁的女儿塞进义蛾生后宫;没等义蛾生说出拒绝的话,又走出一名老臣,铿锵有力地“劝谏”义蛾生为国为民,为朝代绵延福泽,早日诞下皇嗣。 义蛾生听得心烦意乱,只觉自己这皇帝当得不如牵一条狗上来,狗尚且能在大家吵得热闹的时候吠上两句,起码能捧个场,他被烦到了便什么都不想说,只拿冰冷的目光注视下方,等到吵闹声逐渐安静下来—— 他才说:“吵够了?” 下面臣子们面面相觑,不过,这样的安静很短暂,只要在这个时候,又有人挑起一个话题,很快就会再次吵起来。 但在这时,义蛾生身边伺候的内侍匆匆跑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义蛾生变了脸色,也不宣布下朝,就丢着满朝文武,拂袖便离开。 “太常寺少卿遣人来报,说是……时间到了。” 义蛾生迈开步子,将内侍与近身侍奉他的御殿督卫远远地甩在身后,走向他那寝殿后方一座矮小宫殿,这地方偏僻幽静,是他明言过的禁地,日常无人把守,只有他与太常寺少卿可以出入,也别无他人胆敢靠近。 快要走到宫殿前时,宫人与御殿督卫自觉停下脚步。他独自走向宫殿,忍着满腔的惴惴不安,面上却还显平静,抬手推开殿门—— “轰——” 外头阳光乍泄,里面却阴暗幽深,他这么一推,仿佛打破了某道古老的禁制,跨越了阴阳两极的禁忌,从繁荣热闹的人间,走入茫茫无生的九幽之地。 宫殿最深处,以整块白玉切成一座祭台,太常寺少卿正跪在台阶下,眉眼低垂不敢四处张望,而祭台上,正睡着一个不着一物的人儿。 漆黑长发散开压在身下,那一身肌肤比他身下白玉显得更要莹白,细腻光洁,没有一丝瑕疵。他看起来和几个月前很不一样,几个月前他一身毫无半分血色,如今不止是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骨关节也晕出一点淡粉,嘴唇饱满红润,微微张着,显出有些娇憨不设防的睡容。 义蛾生走上台阶,他站在祭台前朝那人伸出手,撩开他落在身前的些许长发,露出颈部一道狰狞的伤口,只觉呼吸一窒,胸中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 他问:“这道伤无法消除么?” 太常寺少卿将头磕在地上回话:“陛下,这道致命伤太深,臣实在无力为之……” 义蛾生心头又是一痛。 他的手掌抚过那人润泽的嘴唇,抚过细密柔软下垂的睫毛,他知道这双眼睁开来会是什么样子,眼尾细长,生动明媚,有水一般的绵柔,又有骄阳一般的炽烈,总是印出他一个人的身影,仿佛他就是他的天,是他的一切,是他唯一要依顺的天神。 义蛾生的手,停在那紧闭双眼的眼角处。 威严的帝王低了头,语中透出一股难以掩饰的沉痛:“雪萤,快醒来。” 那人并没有应声而醒,过了一会儿,他眼尾处缓缓滑落一滴清澈的眼泪,好似这幽寂宫殿中鲛人烛落下的一滴烛泪,浸入义蛾生的掌中,烫得叫他心头一颤。 · 雪萤,快醒来。 这是他恢复意识后,听见的第一句话。 雪萤从一个漫长的梦境中醒了过来。 梦见了什么,他也不记得,只记得梦境的最后一幕,是他被太子送到孪生兄长废王手中。 当男人喜不自胜地朝他走来,张开手想将他抱进怀里时,雪萤却取出藏在袖中的短刀,一刀刺入男人腹中。 那一刀并不致命,但男人脸上的笑容僵住,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神色俱是受伤。 周围将士冲上前来,要将他拿下,甚至想将他当场处决,可男人暴怒不已,面目狰狞,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 雪萤哀戚地看着他,然后举起那把沾着男人的血的刀,一刀刺进自己颈侧。 他还记得,自己死前最后跟男人说的话。 “自古忠义两难全,雪萤的心很小,只装得下你们两个人,所以,雪萤都想要……” 然后,他醒了过来。 在一座光线幽冷的宫殿中。 短暂的失神后,他大口喘息起来,仿佛刚从水中捞出、差一点就要溺毙的人,急切地需要呼吸新鲜空气,来顺通他十年未流通过的气道。 他不是死了么?怎么还会醒过来? 雪萤感到害怕,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世界的幼兽,懵懂无知,又惊慌失措。 然后他看见了身旁巍然伫立的身影。 俊美的帝王神色冷沉,眼神漠然而又庄严地看着他,那自上而下的打量,叫他心生畏惧,却又忍不住想要依靠,因为这是他醒来后看见的第一个人,就好像幼崽会下意识依赖第一眼看见的事物,那是本能。 这时候,旁边有人说:“雪萤,见了主上,要跪下来说话。” 这是他醒来后听见的第二句话。 原来这是他的主上,他记得自己的身份,他是主上的近身侍卫。他惶恐地从祭台上爬下来,跪在地上,仰望主上,帝王高大的身影越发伟岸。 义蛾生有些不悦地看了一眼太常寺少卿。 雪萤磕磕巴巴地说:“主上……” 他有十年没有开口说过话,声音沙哑滞涩,又怯生生的,直叫人爱怜。义蛾生闭了闭眼,好似在回味他的声音,然后问:“你还记得?” 雪萤回答:“记得一些……” 义蛾生眼神忽然变得凌冽,他伸出手,握在雪萤细白的颈子上,那样纤细,他一掌便能覆住,甚至遮盖了那道狰狞的伤疤。 “记得什么?”他冷冷地问。 雪萤让他拿住命门,内心越发惶恐不安,身体跟着颤抖起来:“记得……记得去刺杀废王……然后,然后自尽……” 义蛾生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他松了手,发现雪萤被他握住的那片皮肤泛起了红痕,这才想起他叫人为雪萤招魂,还重造一身肌肤,如今仿若初生,稍微用点力气就要留下一道痕迹,比他宫中那些后妃还要娇气,哪像是一个侍卫。 第2章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当年自尽留下的伤口无法痊愈,与他这十年来每一夜的梦靥相呼相应,每看一次,心痛一次。 义蛾生说:“雪萤,是朕为你招魂。” 雪萤愣了一下,惶惶地谢恩,可义蛾生很快打断他:“十年前你护主而死,朕感念你一片赤胆忠心,所以才会如此。如今你新生一次,既然忘却前尘,那便重新选择人生,朕问你,你是选择继续留在朕身边,还是离开皇宫?” 留在主上身边,还是离开……?这样的选择,不算是什么选择。他懵懵懂懂,什么都不记得,不记得生存的手段,不知道该去哪里,除了主上,谁都不认识,他还能选择什么呢?他的选择,只有主上的身边。 雪萤眼中含着水汽:“我,属下,要继续留在主上身边。” 他伏在帝王脚下:“……继续效忠主上。” 义蛾生又有一会儿没说话,雪萤不安地抬头去看,只听主上说:“既然选择留在朕身边,那要重新订立契约。” 雪萤呆了呆,他那双眼总是下垂着眼皮,眼尾落下一个柔软的弧度,低头的时候,看着就像耷拉的狗狗眼,让他整个人显得很是无害,又很驯服的样子。 他说:“可是,主上……” 话未说完,义蛾生已然不悦地眯起眼,低头看了过去:“怎么,你不愿意?” 雪萤叫那凌冽的目光看得背后发冷,忍不住缩了缩身子。他差点被吓出眼泪,憋得鼻尖都发了红,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拽住主上身前纁裳,然后说:“主上,可不可以,先给属下穿一件衣服……” 这回轮到义蛾生愣住。 他下意识将目光落到雪萤身上,从他的角度几乎可以将整个人看个通彻,每一寸皮肤在他眼下都一览无遗,可他竟然差点忘记了,雪萤仿佛重新降生在这个世上,浑身不着一物,就这么坦然地将一切展示给他看着。 义蛾生眸色沉了沉,他那极具侵略性的眼神叫雪萤察觉到,又是不由得的一抖。他放下手,手掌落到雪萤颈侧,在温热有生气的身体上抚摸那道狰狞的旧伤,叫雪萤无法克制地战栗与瑟缩,却偏偏无处可逃,只能被动承受着主上强势的触碰。 也是在这时候,带着体温的玄衣落在他肩上。雪萤立即将自己藏了进去,仿佛回到了安全的堡垒,只想将自己藏得深一点,再深一点,以此平息颤抖不止的身体。 然后听见他的主上说:“朕带你回去。” 他猝不及防被从地上抱了起来,用着面对面的姿势。雪萤害怕得不行,怕自己掉到地上,连忙拽着肩上的玄衣,伸长双腿盘在主上腰间,远远地看去,就好像绞缠在帝王身上的美人蛇。 义蛾生准备行走的动作一顿。 雪萤这时也后知后觉地觉出这样姿势的暧昧,脸色慢腾腾地涨红起来,脑子里胡思乱想着,主上怎会这样顺手的,用这样的姿势抱他,而且好像也没有要推开他的意思。他分明只是主上的侍卫,可主上对他,怎么会这样亲昵…… 难道说,他死之前,与主上的关系不太一般? 而且,主上还耗费十年时间,为他一个手下的侍卫招魂……这如何让他不多想。 义蛾生并不知道雪萤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他只低头看了一眼二人的姿势,便恨恨地咬牙切齿。 真是叫人调教管了……就算没了记忆,身体却还记着,只这么一抱起来,竟然就会主动将腿缠在男人身上! 他心里泛着酸,忍不住的想,认清楚该把腿缠谁身上了么,就这么缠上了。 第2章 义蛾生心里扭曲得不行,面色却越发沉静如水。雪萤好似觉察到他周身萦绕的低气压,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怯怯地偏过头:“主上?” 他没有得到主上的回应,却被义蛾生抬手将双腿扒拉下来,盖在玄衣下拢住,换成了侧身抱着的姿势,这样便将全身都盖住,只露出一截自然垂下的脚趾。 义蛾生心里稍微好了些,这才抬脚要走。这时太常寺少卿却在身后出声:“陛下,还有两件事……” 雪萤好奇地睁着眼,望着台阶下臣子。 此人并非朝中正臣,而是义蛾生费力从天萤族请来宫中的方士,专门负责为雪萤招魂之事,掩人耳目叫他封作太常寺少卿。义蛾生猜想方士还有话交代,只说:“等下来来议政殿见朕。” 他抱着雪萤走出偏殿,直往前面寝殿而去。如果没有记错,雪萤这时体重只有五十六斤,所以抱着不但不费力,反而有种轻飘飘的感觉。一路宫人与御殿督卫见着他怀里抱了个藏得严实的人,纷纷恭顺地低下头去,不敢乱看。 雪萤已有十年没见过外面的阳光,路边又跪着这样多的人,他心里惶惶的不安,越发地往主上怀里藏缩着,像个受了惊的小动物。 义蛾生叫他这细微的动作惹得心头一阵发痒,手指忍不住贴在两人相触的位置摩挲着,雪萤却半点不知自己叫皇帝占了便宜,还以为这是主上在安慰他。 进到寝殿,义蛾生将人放在软榻上:“在这里等着。” 雪萤将腿蜷起,拢着玄衣,乖巧地点头,一双狗狗眼微微耷拉着,很是听话的模样,看着义蛾生的眼神,又好像舍不得他走。 义蛾生惦念着方士要交代他的事情,这时也不得不离开雪萤,去议政殿召见太常寺少卿。 相处的时间以后还有很多,他现在更在意雪萤复生后状态如何。 他的雪萤并非人类,而是来自与皇族有着悠久渊源的“天萤族”。据说在很多年前,先代某位皇帝外出巡游,夜晚路过一座山谷,见谷中流萤飞舞,好似人间仙景,忍不住驻足观望,并令臣下停驾摆宴,一边饮酒一边吟诗。 当吟出“腐草生流萤,熠耀满天星”时,一只萤火虫飞落下来,向皇帝乞求讨封。帝君虽然惊讶不已,却为其封名“天萤”,使其化作人形,收于麾下。 这些只是史书上不知真假的见闻,不过皇族确实一直都有任用天萤一族为近身侍卫的惯例。天萤族人身轻而骨密,需经历六次蜕化期方可进入成年,成年后体重最多只达七十斤,比身形稍矮且偏瘦的女子更要轻盈,又善习武学,尤其是轻功上乘,借风一夜可行千里。 除了这些优点,天萤族人在成年后还会发育出一层“体甲”,这等于是他们的第二条性命,在死过一次后还能有复活的机会,可以说是为帝王挡刀挡剑的不二人选……雪萤父母当年都是先皇身边侍卫,两个人,四条命,全都赔给了那昏君。 但雪萤的情况,又有些不同。 义蛾生坐在桌前等内侍宣召太常寺少卿,一边回想着过去。 雪萤死时虽然满过十八岁,却未经历过六次蜕化期,而是卡在第五次。每一个天萤族人在进行蜕化时,需得回到天萤族群居之地“天萤谷”,在谷中神木“熠耀之树”上度过蜕化期,而那时先皇已死,太后意欲斩除太子羽翼,算计着将天萤族未来的族长继承人拿捏在手中,逼迫天萤族拒绝让雪萤回到谷中进行蜕化。 没有经历蜕化成年,便没有那如第二条性命的“体甲”,所以在雪萤死时,几乎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义蛾生却不愿相信,先叫人将他尸身护存完好,后苦寻许久,终于寻到一名天萤族方士,告诉他一个希望渺茫、但能为雪萤招魂的方法。 如此,费力十年,才让雪萤重新睁眼看他。 代价就是雪萤几乎没了所有记忆。 太常寺少卿进来时,义蛾生正将手指搭在桌边,有些杂乱地敲击着。见人跪下行礼,义蛾生问:“刚才要说什么?” 太常寺少卿磕了个头,开门见山地说:“先前在雪萤体内发觉好似有龙气残余,想问陛下,是否十年前便已临幸过雪萤……” 义蛾生愣了愣,脸色忽地有些不自在。 这件事要追溯起来,便有些复杂了,这得从义蛾生与他长得一般模样的孪生弟弟,当年的太子说起。 先皇从继位时便昏聩无能,整日沉溺美色酒肉,他树敌太多,又只在意自己享乐,早些时候虽然生了不少儿子,但都没有活过成年的,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宫中都没有皇嗣诞生。 年纪渐长,皇嗣依然未定,先皇那时也有些慌了,不过好在这时候,有一名身份卑微的宫女为他诞下一对孪生子,立即就让先皇当宝贝似的供了起来。 可过往的经验教训让他意识到,他上心或者不上心,他的孩子们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再是仔细保护,终究能有人钻了空子暗下杀手,这对来之不易的双生子更加惹眼,只怕活不过几年,就要被人谋害了去。 最后还是太后给先皇出了个主意,封其中一个为太子,放在她膝下抚养长大,而另一个,则送到一个叫做“中术”的组织培养,教他武功术法,让他有自保的能力,但对外宣称新得的皇子只有一个,另一个则不公之于众。 双生子本就生得完全一致,若是在同样环境下长大,日后在继承权的问题上恐会生出祸端……太后心里担忧的问题主要是这个,又见先皇担心自己的孩子一折便折两个,这才心生一计,叫他对外隐瞒其中之一的存在,送去修习武艺,日后便无名无份地在暗地里做太子的“影子”,需要用他处理危险的局面时才叫他外出露面,这样既避免兄弟争权,又善用了那张与储君完全一样的脸。 第3章 先皇原本觉得,这样的做法对另一个孩子来说未免不公,可太后劝说他,若不牺牲一个,恐怕两个都保不住,先皇这才同意了,本想着等日后好好补偿被剥夺身份的孩子,可时间一长,他渐渐地也忘了当初的愧疚心,跟所有人一样,当自己只有一个儿子。 义蛾生就是那刚出生就被带走的孪生子之一。从他张眼开始,中术的蛊师便在他体内种下蛊虫,目的是防止他日后生出异心,想要取代自己的弟弟时,便可引爆这蛊虫,令他爆体而死。 经历过十年的洗脑与教导,义蛾生早已将“做太子的影子”这一理念铭刻在心,才被送回皇宫中。从那时起,太子是太子,他是太子没有名字的“影”,除了叫他出现,便只能在夜晚行走活动。 长到十二岁时,先皇为太子挑选天萤族人任作侍卫,不知为什么,他那太子弟弟却叫他去挑选,自己找了个地方躲起来……义蛾生便去了,在一群天萤族人当中,一眼挑中了年纪最小、长得最好看的雪萤。 雪萤那时也才十一岁,本不该在挑选之列,因一般说来,能够用作侍卫的天萤族人,都是经历过六次蜕化期的成年体。雪萤却因为父母双死,在天萤族也没有依靠,才自请想早早地入宫,服侍皇嗣。 他年纪小,看着又嫩又乖,一双狗狗眼直叫人怜爱,义蛾生看得越发喜欢,只挑走了这么一个小孩儿做侍卫。后来知他岁数小,武艺却不凡,先皇便准许了雪萤留下,从那时起,就陪伴着义蛾生与太子一起长大。 但孪生兄弟都很默契地没有透出他们是双生子的秘密,因为这是连最亲近的人都不能告知的讳忌,于是雪萤一直不知情,只当自己的主人是太子殿下。直到先皇驾崩,义蛾生自立为“废王”,与太子争权,世人这才知晓,原来太子还有一位长相一致的兄长。 至于这“临幸”……是义蛾生与太子长到十七岁时,按照宫里规矩,也该为太子挑几名房里人,为正式大婚前增长经验。不过这一次,义蛾生那太子弟弟又推脱掉了,只叫义蛾生拿决定。 义蛾生当时很奇怪,这并不是小事,就算是他去挑选,最后也要选到太子房里的,太子竟然叫他去选? 太子却满不在乎地跟他说:“哥,你弟十四岁开荤,万花丛中过,早已身经百战,也就你这么个纯情老处男还没有尝过鲜,当然要把机会让给你了啊。” 义蛾生:“……” 他思来想去好几日,也没有想好要谁。他一直都是太子的影子,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人,就算叫他宠幸过,也只以为共度春宵的枕边人是太子,这样的感觉让人实在憋屈,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 他总是这么在意他人的目光,哪怕从小被教导一辈子做太子的影,可心底还是不甘心,想要向世人咆哮宣泄,他是一个独立的人,他不是太子。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雪萤,心里忽然动了动心思。 他喜欢雪萤的,雪萤是他亲手挑选的人,雪萤对“他”一直都很忠心。 所以他可以……要雪萤的吧? 这念头一生出来,便再也没法按回去。他们这些近身侍卫也不是没有侍寝的先例,所以义蛾生的要求并不算离谱,他坐立不安地又想了两日,吩咐身旁伺候的管事内侍替他去询问雪萤的意愿。 雪萤当时好像很惊讶,那双总是柔顺下垂的狗狗眼都有些微微瞪圆。义蛾生站在屏风后偷看,他并不想强迫雪萤,所以才叫人去问他“意愿”,要是雪萤不愿意,他也不会强人所难。 可雪萤答应了,他说,“主上想要,雪萤就给”,当晚就被洗得干干净净、光溜溜地送到他床上来。 义蛾生夙愿已成,将雪萤抱在怀里时本来还很高兴,但转念想到就连雪萤都分不清他与太子,那点兴奋和喜悦立即好像叫人当头浇下一盆冷水,热度去了一半。 他心里有一道无法解开的结,哪怕是日后他成为九五之尊,黎民苍生都要在他脚下伏跪,万国来朝,那依然是他一生都要承受的伤。 那夜他还是要了雪萤,在那之前他做了充足的功课,没怎么让雪萤第一次受罪,后来更是得了初尝人事的趣,拉他一起共赴极乐。义蛾生让他甜腻的叫声勾得心神俱散,很快就忘了先前的闷闷不乐,只想就这么沦陷在温柔乡里。 第二天早醒,将雪萤搂在怀里听他黏黏地叫自己“主人”,义蛾生的心却又沉了下去,再次变得不快。 只在错觉雪萤那稚嫩生涩但又灵动的眉眼间,多了一分已经人事的媚意,他心情才好上了那么一些。 他那“经验丰富”的太子弟弟跟他说,雪萤才十六岁,年纪还小,没有完全度过蜕化期,又以男儿身承恩,总归是对他身子不大好的。义蛾生听了进去,后来便比较少再碰雪萤,做的最多是将人抱在怀里亲亲摸摸,血气上头时叫他用双腿,用手帮他,连嘴都很少用,然后日日都要为他用上保养的好药,除非真的忍不住,才吃上这么一回。 雪萤于他来说,是那段昏暗无光生活中唯一的一颗糖,叫他珍而重之地藏在怀里,要到最苦、苦到受不住的时候,才拿出来舔上两口,根本舍不得一口吞下去。 义蛾生本不欲与外人透露他与雪萤的那点私事,但想到太常寺少卿既然都拿出来问了,一定是与雪萤身体相关的,便不怎么自在地说了:“有。” 太常寺少卿脸上露出有些为难的神色。义蛾生看他一眼:“但说无妨。” 太常寺少卿便说了:“陛下也知道,雪萤虽然复生,但仍然停滞在第五次蜕化期。天萤族若是迟迟未能进行蜕化,对身体有很大的影响,臣斗胆建议,陛下最好暂时不要再临幸雪萤,否则他受不住陛下龙气冲激,只怕身体受损。” 义蛾生注视着他,太常寺少卿顶着帝王的威压,又弯了弯腰:“……最好等到完全蜕化后。” 这并不是一个义蛾生想听见的提议,他心里不悦,但还是应了一声:“嗯。” 太常寺少卿又说:“陛下若真为雪萤着想,尽早送他回到天萤谷完成蜕化最好,此前从未有过蜕化期拖延这样久的先例,臣担心迟则生变……” 义蛾生没有露出什么情绪,又问:“另一件事呢?” 太常寺少卿从袖中拿出一只方匣,打开来呈到帝王眼前。 “这是先前臣从雪萤体内取出的一枚蛊虫。”他说,“不过,这是子蛊,而且稀有罕见,臣并非中术方士,不擅蛊虫学究,无法判断这是怎样的一只蛊。” 义蛾生问:“一定要找中术方士么?” 太常寺少卿答:“或者通过子蛊找到母蛊,臣可尝试研究效用。” 义蛾生想了一下,手指点在桌边:“这蛊你先收好,朕日后自有定夺。” 太常寺少卿回答了“是”,将方匣重新收回袖中,想起什么:“陛下,还有一点小事。” 义蛾生:“说。” 太常寺少卿低着头:“应该再过不久,雪萤会出现‘骨痛’症状,这是蜕化期滞后带来的,陛下需得安排人为他日日活络筋骨,尤其是脊骨,否则将会痛苦异常。” 义蛾生淡淡地应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他心里挂念着还在寝殿的雪萤,等太常寺少卿离开后,便起身回了寝殿,想这下要好好地看看他的雪萤。 等他回了寝殿,抬眼一看,那软榻上却空无一人。 他的雪萤……没了?! 第3章 朝会开到一半,皇帝丢下满朝文武,直奔他那藏了十年的禁地而去,太后在朝中颇有耳目,很快就知道了此事。几乎是义蛾生前脚刚出寝殿,后脚太后的人便到了。 他们大摇大摆闯入皇帝的寝殿,盯着软榻上满眼茫然的雪萤,相互交换着眼神。 身上还穿着陛下的衣服……这里头,可是大有隐情啊。 皇帝不在寝殿,平日里他不喜有宫人留值,这诺大的寝殿中,就雪萤一人惶惶地坐着。他叫太后派来的内侍推下软榻,连鞋都没有穿,就这么押着去见太后。 太后并非皇帝与太子这对孪生子的生母,但她是皇帝的发妻,她出身自勇乾王的家族,是当朝六王中最为荣耀光鲜的一家。她的孩子们大都死在了宫廷斗争中,她既爱着先皇,又痛恨他的昏庸好色,却极力忍耐着,终于忍到先皇暴死,叫她与勇乾王联手,插手朝政。 先皇昏聩无能,给义蛾生留下一堆烂摊子。他耳目不清,不爱打理朝纲,只爱丝竹和鸣美人水袖翩飞,他成日溺在享乐中,放纵地将自己身体掏空,不问苍黎黔首生民疾苦,但凡遇见问题,只会嚷嚷着指使他那些为王的兄弟们去解决。 而他补偿的方式就是封地,加官进爵,大加赏赐,把他的兄弟们一个个喂得位高权重,兵强马壮,权欲心膨胀。最后等到他死了,留下六王九公十二侯,对年少的天子虎视眈眈。 这其中权势最高者当属勇乾王,于是太后垂帘听政,让那六王九公十二侯中七成势力归顺于她,另外二成或是中立,或是别有居心,只剩下一成,才是支撑着皇帝不倒下的砥柱。但皇帝终究是势微,朝堂上大臣们心不齐,总是吵吵闹闹,有不少人跪的是天子,眼睛里却望着的是他身后那个位置。 第4章 义蛾生用了十年时间,才将太后从朝堂中“请离”,通过科举、寻访、举荐,求得四方贤才,引入朝堂,这才一点一点地筑起他那摇摇欲坠皇权的基石。 可勇乾王威望仍在,太后依然是这后宫的主子,她的眼线遍布每一个角落,就是皇帝的寝殿又如何,她依然当无人之地自由进出。需要义蛾生筹谋、操心的事情太多,他是皇帝,皇帝眼中看见的是撕拉啃噬皇权的王公贵族,让先皇掏空的国库与被透支的百姓,天下苍生的生计与朝代千秋伟业,他的目光无暇落在这深宫后院中。 雪萤被押到太后面前时,太后正在自己宫中后园赏花,周围还坐了十来个先皇的太妃,她们都是先皇当年花心的证据,于是太后将她们都养在后宫,成日里闲闲无事,陪她赏花聊天,却占据着宫里大量的份额,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众人闲聊打趣,叫雪萤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只当没有看见他。过了好一会儿,这才有人才注意到他似的,惊讶地说了声:“哟,竟然还是个小美人,陛下当真眼光上乘,难怪后宫佳丽三千,他一个也看不上,原来只取这‘一瓢’啊。” 周围一片意味不明的笑声。 雪萤抬了抬头,看见大家都在发笑,他一个都不认识,只觉好像叫人扒光了丢到大街上一般难堪。头上阳光炽烈,晒得他颈间渗出一层细细的汗,渗入到主上的衣物中,要不是嗅到主上的气息,他真要克制不住地蜷缩起来,抱住自己哭泣。 他觉得害怕,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让一群陌生的人放肆打量着,他的主上却不在这里,留他一个人无助地面对。 又有人说:“嘘!小声些,笑什么笑,看把人都吓着了。” 太后跟着微微一笑:“倒是个胆子小的。” 她朝雪萤投去淡淡的一瞥,语调平缓:“你就是那个叫陛下藏在禁宫十年的人?” 雪萤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瑟瑟地垂着头,没有答话。 太后又说:“听说你先前是个侍卫,哀家想了想,印象里好像是见过你那么几次,还跟十年前模样一般,唇红齿白,貌美俊俏……” 她忽然眯了眼,恨恨地从齿间说出:“以色事主的狐媚子,还是个男人。” 太后此生最恨长得漂亮的人。正是那些一个二个颜色魅惑的人,从她这里分走了先皇一点又一点的爱,让她独守空闺,度过寂寞的上半生,叫世人都在看她的笑话。 她当年以为,皇帝与太子看重雪萤,只是因为一起长大的情分,后来得知皇帝将人安置在禁宫中,耗费十年为他招魂,她非常惊讶,哪怕皇帝不是她所出,哪怕她不待见皇帝,只是公正地来说,一位帝王,怎么能将自己的弱点,这样坦然地暴露在世人眼前?! 她讨厌雪萤,不仅因为他是个以色事主的男人,也因为他是义蛾生唯一的弱点。 她在心里思索着该如何发落雪萤。今日的敲打必不可少,这只是前菜,皇帝想把人收在后宫,那必须得在她手底下剐一层皮肉,否则她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的。 太后将目光落到雪萤身上,忽地发现他身上那衣物有些眼熟。那样独一无二的衣料,只能用作帝王的服饰,此时却穿在雪萤身上,当即又点燃了她心头的怒火。 “这穿的是什么?”太后冷冷地问。 雪萤迟疑一下,答了:“是……是主上给雪萤穿的。” 太后语气尖锐:“天子之物,怎能穿在你一个贱奴身上,你配么?” 周围人听见,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有人说:“一点规矩都没有……该叫他脱下来,吃几鞭子长长记性,以后才知道,主子的衣服可不能随随便便穿在身上。” 太后深以为然:“不错。” 见雪萤愣着迟迟不动,她冷着脸说:“怎么还不脱,是想让哀家叫人替你脱?” 雪萤微微睁大眼睛,连忙摇头:“雪萤不脱!” 他又说:“雪萤不认识你们……雪萤才不听你们的话,雪萤只听主上的。” 太后有些惊讶:“哦?是没了记忆么?” 雪萤没说话,但他的脸色让人很好懂,太后心里很快有了判断。 竟然没了记忆……那就是说,他不记得自己到底是皇帝的侍卫,还是太子的侍卫。或者可以说,他甚至可能都不记得还有太子这么一个人? 太后脸色一阵变幻。此事她还需要确认,若证实确如此,那这当中,可就有很大的操作空间了…… 这样的话,现在暂时还不能动雪萤。 太后正想着,这时外面传来通报声:“陛下驾到——” 宫人话音未落,义蛾生便冷着脸大步走进来,将四下环视一周,看得太妃们纷纷低下头去,露出几分心虚的神态。他问:“这是在做什么?” 太后并不畏惧天子冷冽的目光,神色淡淡:“这狗奴才,没规没矩的,敢把陛下的衣服穿在身上,哀家正替陛下教训他。” 她那秀丽的唇边挂着虚伪的笑意:“今日大家都在这里看着,陛下,他这身衣服要是不脱下来,可不许走哦。” 义蛾生与太后对视着,目光在半空中擦出火花。 过了一会儿,他说:“不就是一件衣服么。” 义蛾生解开腰封,一边脱衣服,一边说:“太后想要,朕给您就是了。” 他将衣服敞开来,坦露出精悍结实的胸口,周围人好似都愣了一愣,太妃们才臊着脸,惊叫着转开目光。 太后气得直哆嗦:“你——!” 她几乎将嗓子叫破了音:“把衣服穿上!” 她叫皇帝这失心疯一般的举动气得脑中嗡嗡作响,一时间,竟然也忘记先前说的,“雪萤这身衣服不脱下来,就不准走”。 义蛾生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将还跪在地上发愣的雪萤打横抱起。 他本来就想这么走掉,懒得理会这些人。临到走时想起什么,侧过头来,朝太后说:“朕亲手给穿上的衣服,只有朕可以脱下。再敢伸手碰朕的人,休怪朕不讲情面。” 说完后便抱着雪萤离开,重新回到寝殿中,将人在软榻上放下,自己也跟着在软榻旁坐了。 雪萤抿着唇,还没有完全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可怜地看着他说:“主上,属下给您添麻烦了么……” 义蛾生将手放在他头上,轻抚着那绸缎似的长发,问他:“添什么麻烦?” 雪萤说不出来,只拿狗狗眼望着他的主上。 义蛾生让他看得心头发软,想着他刚醒过来,跟个幼软的小动物似的,却叫太后和一群人欺负了去,又是一阵阵的涩,分明是他疏忽大意,没有护好雪萤。他放轻了语气说:“雪萤这不是很乖么,没有让人把衣服脱了去,替朕守住了脸面。” 雪萤脸色红了红:“主上说……只有主上可以脱,其他人说的,不管用。” 义蛾生看着他,忽然起了逗弄的坏心思,于是他说:“那朕要是说,叫你自己把衣服脱掉呢?” 雪萤差点没让他的前后两条命令弄得大脑短路。 主上亲手穿上的衣物,只能主上亲手脱下。 主上命令他自己脱,主上的命令必须要听,但他要是自己脱了,就违反了第一条命令。 雪萤呆呆地坐在软榻上,神色渐渐变得慌乱。 他实在不知道该要怎样做。 义蛾生心里那点想欺负人的劣根性得到了大大的满足,他伸手将人抱了过来,替他除了玄衣,扔下软榻,轻声说:“逗你的,别想了。” 他把人翻了过去,按在软榻上,自己侧身伏了下来,手掌在雪萤光裸的后背用力抚摸着,这才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这具年轻优美的身体。 不错,还是和十年前一模一样,一点都不差,还是他的雪萤,甚至比十年前更要好摸。 雪萤叫他摸得很不自在,下意识就要挣:“主上、主上……” 义蛾生强势地将他按住:“别动。” 他换了严厉的语气:“你不记得了,先前你停滞在第五次蜕化期,迟迟不能蜕化,会有骨痛的症状,朕得替你松活脊骨,免得你痛起来受不住。” 雪萤呆了呆,他确实不记得这件事,既然主上都这么说,那一定是真的了。这样想着,挣得倒是没那么厉害了,但他还是在主上的掌中扭动,小声说:“可属下现在并不痛啊……” 义蛾生将人按在身下摸了个舒爽,心里跟飞上云端似的飘飘然,声音却还很冷厉:“废这么多话,朕先练习一番,等你真痛起来了,才好熟练地替你按摩。” 第4章 皇帝将人抱走都有好一会儿,太后才回过神,“啪”的脆生生一声,将手中扇子折断,脸色快要滴出墨来:“叫万笠过来!” 没过一刻,正偷偷搂着皇帝后宫两位才人晒太阳的万笠,屁滚尿流地爬了过来,一路爬到太后脚下,猛猛磕头:“太后召见臣有何事?” 太后看他一眼,脸色稍微好了些。她朝万笠伸出一手,万笠立即识趣地接过,就着太后的恩赐起了身,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 第5章 他今日穿着修体的道袍,打扮得很是意气风发,本就俊俏的小模样看得人心头愈发熨帖。太后心情舒爽许多,这才淡淡地说:“哀家问你,先前你说皇帝身边那名天萤族的小侍卫,叫做‘雪萤’的,你说他只要未完全度过蜕化期,就没有第二次复生的机会,可哀家见皇帝已经将人复活过来了,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万笠在脑中回忆着“雪萤”这个名字,忽然想起来了,这不是当年那个死了之后,叫皇帝发疯一锅端了中术组织的人么!他惊讶不已,背后冷汗直冒:“这怎么可能?!” 天萤族人没有历经蜕化期、进入成年后长出的那层“体甲”,只如寻常人一般,死了就是死了,怎么可能还会被复活?这当真是匪夷所思! 万笠在宫中当着个“国师”的职位,这还是当年太后赏他的恩赐。他最早是“中术”一名学术不入流的方士,却长着一张漂亮脸,讨得太后的欢心,被选入宫中,立即脱离了中术。也是运气好,正因如此,才没跟着中术让皇帝杀了。 他仗着自己是国师,又深得太后宠爱,在这后宫颇为放肆,有时候甚至还要尝尝皇帝女人的味儿,要是有守不住寂寞的太妃找上他,他也来者不拒的,平日里干的最多的事情是,听从太后指使,琢磨怎么坑皇帝。 对雪萤的事情,太后叫他留意着,万笠便来回确认过数次,认定雪萤没度过蜕化期,没那如第二条命的“体甲”,信誓旦旦地跟太后保证,雪萤不可能复活,太后才放了心,任由皇帝弄出禁宫在里面折腾,谁想今天就啪啪打他的脸。 万笠心思一动,忽地想到什么,跟太后说:“太后,这雪萤未得体甲仍然复活,这乃是妖邪啊!” 太后闻言心头也是一动:“妖邪?” 万笠连忙点头:“本不该他复活的,他却复活了,这不是妖邪是什么?” 太后不知想到什么,眼神一凛,嘴边却笑了起来:“……那这样,不是很好做文章了么?” 万笠伺候太后多年,早将她心思拿捏得四平八稳,当即明白了:“太后是说……” “皇帝本就是个篡位‘妖邪’,还在这神圣威严的宫中养了十年的妖邪。”太后冷冷一笑,“他再是皇帝又如何,妖邪现世,有伤国运,万笠,你知道该怎么做。” 万笠恭恭敬敬地低下头去:“臣晓得,臣下去便着手安排。” 他见着太后面上依然略显阴郁,体贴地上前去替她按揉着肩膀:“太后莫生气,气大伤身,这都是小事,自有臣替太后分忧。” 太后微微笑道:“你倒是体贴。只是这皇帝翅膀是越来越硬了,他本来就是个性子暴戾的,一直不安分,哀家真怕有朝一日,连他都压不住了。” 万笠连忙跟着点头:“要太子还活着该多好,当年要是太子登基,太后也可以省一万个心。” 太后跟着叹了声气:“正是。太子性格好,又是哀家一手带大,如今这皇位上的人要是他,哀家哪能这样日日受委屈……罢了罢了,说这些做什么。” 眼见着太后情绪又低了下去,万笠谄媚地笑道:“太后消消气,臣近日里无事又研制出了一张药方,能替陛下补补身子,提高兴致的。陛下要是兴致上来,多临幸几名后妃,这皇嗣可就不是问题了……” “还是你最能讨哀家欢心。”太后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你先试试这药的效果吧,雪萤那事你看着慢慢安排,稳妥一点,周密一点,确实也是,哀家再怎么不喜皇帝,如今这皇室凋微,能多添几个皇嗣,总归都是对哀家有利无害的。” 万笠几句话哄得太后心花怒放,临走时还得了一堆赏赐,这才让太后恋恋不舍地放走,回去便关起门来,取出他那药方子配制出来的成品。 这可是好药,上回做出来他自己就试了试,只是一滴,就让他精神抖擞,连着两天两夜缠绵塌间,和四女共度春宵。要是给皇帝用上四五滴,一定让他化身种马,不死不休地耕耘上十天十夜,太后也就不必操烦皇嗣的事情了。 万笠心里美滋滋地想着,到时候太后该要怎么嘉赏他,一边在屋里哼着小曲儿琢磨如何把药下给皇帝吃进去。 那边寝殿,义蛾生把人摸够了,才叫宫人拿来雪萤当年穿过的衣物,让他站在自己身前,给他穿好衣服。 他拿手环在雪萤腰间,似乎在丈量腰围,然后说:“先穿几日,过阵子等你外出任职,再叫人给你做几身好衣服。” 雪萤想到自己是侍卫,既然是侍卫,那确实是要任职的,可他奇怪:“外出任职?雪萤难道不该留在主上身边么?” 义蛾生脸上的神色淡了些:“都要。” 他在考虑让雪萤重新回去做御殿督卫。眼下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失了记忆的雪萤,一想到雪萤这时恐怕以为他是自己的太子主人,心里就膈应得慌,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当年雪萤最后死在他怀中,以及他死之后,关于太子的,关于皇位继承的,关于天萤族的一些事情…… 还有,别人都能顺顺当当地度过蜕化期,为什么他还卡在第五次蜕化期,迟迟不能完全成年。 义蛾生神色愈发冰冷,心里直扭曲。 御殿督卫都是他亲手提拔起来的亲信,最早还要追溯到雪萤身上。天萤族身轻,轻功绝佳,擅长隐匿,雪萤跟在他和太子身边,担任着替他们笼络情报、传递密信的职责,后来二人慢慢地大了,需要插手的事情多了起来,他们便让雪萤帮忙栽培了一批人,替他分担工作。 雪萤死后,这些人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也死了不少,最后活下来不过九人,现在都是义蛾生的心腹,让他安插在皇城十一卫所每一处核心的位置,为他牢牢地把住皇城军权。 现在雪萤回来了,那些人当年都是他提拔起来的,正好叫他前去统管,义蛾生放心得下。而且他韬光养晦近十年,终于站稳脚跟,差不多也该考虑慢慢地剪除先皇埋下的隐患,这六王九公十二侯,到时候还得让雪萤为他暗中收集证据。 义蛾生拢着雪萤,看他神色天真,这才想起人刚活过来,自己在心里就替他安排上一大堆事情,心想他是不是有点太坏了……不过,一直以来,他珍爱雪萤,可也从未想过要将人拘在身边当禁脔一样,藏得头发丝都不露半点,他更想让雪萤在安全的前提下,实现他自身的价值。 既要做帝王掌中雀,也要做飞翼垂天之鸢。 义蛾生绕到书桌前,拿出一份黄纸,在上面刷刷写下几笔,把它和印泥一起拿到雪萤面前,让他看完后签字画押。 雪萤看了看上面的内容,倒挺简单,就两行字,第一行是任命他为皇帝义蛾生的御殿督卫……倒是新奇,雪萤这才知道主上的名讳,不过他只能在心里记着,嘴里不能说出来。 为什么要叫“义蛾生”呢?先皇为皇子取名这样随意么? 第二行写工作时间辰时至申时,俸禄是每日一粒器珠,器珠攒到一定数目可以拿到内侍司兑换银两。 一粒器珠可以兑换多少银子呢?雪萤又想。 义蛾生见他发呆,忍不住想捉着他的手按印:“想什么?” 他感觉自己真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明明直接下一道诏令可以解决的事情,他还要在这儿盯着雪萤亲手按上指印,仿佛这契令才算完整,否则总是会有一种雪萤还在效忠太子的别扭感。 雪萤回过神来,按了手印,说:“属下……臣在想,什么时候去赴职。” 义蛾生立即将那道契纸宝贝似的收了起来:“到时候朕叫人带你去熟悉。” 雪萤又问:“那臣现在要做什么?” 义蛾生看了看他:“坐着吧,等朕换一身衣服。” 雪萤却不坐,反而跟屁虫一样黏上来:“臣,臣帮主上更衣。” “那可别。”义蛾生说,“要你帮忙,朕今天别想换好衣服了。” 他故意逗弄雪萤,可雪萤听不懂,那副茫然的模样可爱得打紧。义蛾生心情好了一些,进到内室叫宫人替他更衣。 其实他还是挺想让雪萤亲手为他更衣的,不过现在不可以,至少不能让雪萤看见…… 雪萤独自坐在外面时,万笠却偷偷摸摸地过来了。 他在后宫向来走动自由,义蛾生这会儿没叫人守在寝殿外,于是让他大剌剌地走了进来,正好看见乖乖坐在软榻上的雪萤。 万笠定睛将雪萤看了看,他十年前也是见过雪萤的,这会儿亲自前来一看,嘿,果真是十年前太子与废王身边最得宠的那名小侍卫,连一根头发丝都没变过。 万笠跑来本是想打听,义蛾生这几日偏好的膳食,谁想一来就先撞见雪萤。他转了转眼珠,叫出雪萤的名字:“雪萤,快去通禀陛下,就说国师万笠求见。” 雪萤用手指攥着衣摆,紧张地站起身来:“国师……” 万笠做出惊讶神色:“你不认得我了?十年前我们一起为陛下做事。” 第6章 雪萤说“记不得了”,然后又说:“我去找主上来。” 他转过身,跑到内室外叫义蛾生:“主上……” 室内,刚脱掉上衣、袒露出上身的义蛾生愕然转身。 也就在那么一瞬间,雪萤看见了…… 主上腹侧,有一道陈年的刀痕。 他忽然呆住了,那一瞬间,那道伤痕与他记忆中最后一幕重合在一起,令他心头大震。 那道伤,那不是他留在废王身上的…… 帝王的脸色骤然如风暴聚集,刹那电闪雷鸣。他咬紧了牙,仿佛被人撕开伤口的野兽,暴怒咆哮着保护鲜血淋漓的自己:“滚出去——” 第5章 雪萤几乎一下子就让主上吼得哭了出来,狼狈不堪地跌跌撞撞跑出来,正好让万笠拦下。 万笠听见皇帝在内室这么震耳欲聋的一声,却不知发生何事,连忙拦着雪萤,安抚他:“怎么了这是?” 雪萤一边哭一边跟他说:“雪萤惹主上生气了……” 万笠心头纳闷,皇帝虽然性子阴沉,但也是一条咬人不叫的狗,什么心思都是好好地端着,从不喜形于色,今日怎么会克制不住地发这么大的火? 转念再想,这可是一个好机会啊!他连忙跟雪萤说:“既然如此,陛下等会儿肯定不想看见你,你先跟我出去避避风头。” 雪萤只想着自己让主上发火,再要主上厌恶看见他,那就糟糕了,压根没想到万笠脑子里的鬼心思,略一迟疑,便点头答应了,跟着万笠走出寝殿。 万笠领他上自己宫中坐着,一时也没想好要如何处置雪萤。他本来跑去见皇帝主要目的还是为了琢磨给皇帝下药,顺带看看雪萤是不是当年那个,谁想碰巧捡着个大便宜,让他把雪萤带回来了。 哎哟,这人都到他手里了,那岂不是任他揉搓…… 万笠乐颠颠地转了一会儿,还是没想好怎么对付雪萤,于是先拿些问题问他:“雪萤,你这会儿还给陛下做侍卫么?” 雪萤抬起狗狗眼看他,点头:“当然。” 万笠很是惊讶:“我以为你这会儿就算不做皇后,也该做个贵妃了。” 雪萤郁闷道:“我与主上不是那种关系……” 他忽然想起主上腹部那道刀伤,这时才冷静下来细思,可他这懵懵懂懂的脑子又思不动,他不明白到底是太子腹部有同样一道伤,还是他的主上是废王。 雪萤想得烦恼,但他下意识觉得,主上就是他的主上,除了主上,不会有第二个人愿意用十年时间来为他招魂,他的心里和身体,都对主上有着本能的依赖。所以他不需要管这个人到底是谁,只要知道这是他的主上就好。 他刚这么想了,万笠又问:“陛下给你开多少俸禄呢?要不别干了,来我这儿帮忙吧。” 雪萤心里有些生气,正色道:“这怎么行。” 他又说:“主上每日给雪萤一枚器珠,从辰时到申时。” “器珠”是个什么玩意?万笠不明白。不过皇帝常在深宫走动,想让内务司支几万官银倒是容易,自己身上肯定是没个小钱的,所以他想这说不定是皇帝拿来哄雪萤的小玩意儿,嘴里马上开始挑拨:“叫你干这么长时间,才给你一枚器珠?!这也太少了,我要是你,我可受不得这委屈。” 这很少么?雪萤也不懂,他想,要不回去找主上问问,能不能再多给他些俸禄?或者叫他当差的时间少一些。 万笠还要继续洗脑他,这时外面来人通报求见,不知是什么重要角色,叫万笠匆匆说了句“等我一下”,拎着袍子小跑着出门去。 雪萤望着他跑开的背影愣了愣,复又抬头望向上方顶梁。 找万笠的人是内侍司负责皇帝“食”的御厨掌膳,他虽然算不上太后手底下的人,但太后是这后宫的主子,不管是谁都得卖她几分面子,听说是万笠差遣他,纵使心里有多个不乐意叫这只比太监多了一个玩意儿的人使唤,可还是要来。 万笠叫他来,问他为皇帝准备了什么膳食,掌膳心里骂着,面上却微微笑着答了。这厮一问这种问题,他心里清楚这是太后又想给皇帝下药,却不敢明面撕破脸叫他们不要下,只求这一次别太作妖,不然皇帝一般还是比较开明,不会太过苛责他们这些小角色。 听掌膳答完,万笠装模作样地正色道:“把汤去了,刚娘娘上午熬了燕窝汤,特意为陛下补补身子,等会儿你添上去,不要辜负娘娘一片好意。” 掌膳一听,心头又是一阵骂。 故意含糊不清地说“娘娘”,不说宫中哪位娘娘,到底是太后娘娘,还是那些个妃啊嫔啊的,到时候真要出了事,皇帝追查下来,又要算到他们头上。 万笠却拍拍他肩膀,语气倒还热络,不过话里话外都是威胁:“快去吧,莫要等下误了事,担个办事不利的罪头,那可就不值当了。” 掌膳只得称“是”,退了下去。 将人打发离开后,万笠又回殿内找雪萤。可他跨进门一看,原本应该坐在椅子上的雪萤却没了踪影,叫他很是惊讶。 万笠来来回回转了两圈,喊叫道:“雪萤?雪萤!” 无人应答,万笠急着跑到外面,抓着在殿外伺候的内侍问:“看见雪萤没?他往哪边去了?” 他以为雪萤已经离开宫殿,所以才会问出“往哪边去”。内侍却叫他的提问误导,当真以为有人出来了,只是自己没留意,于是磕巴着随手一指:“应该……往那边去了。” 万笠一听,有些气恼雪萤不告而别。转念再想,反正都在皇帝这后宫里头,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正好他今日也没想好要拿雪萤如何,回去了就算了。 他折回殿内,却不知让他一阵好找的雪萤并没有离开,而是正蹲在他头顶房梁上,敛声屏息地观察他动静。 雪萤这会儿醒来后失忆,连过去所学那些看家本领都给一并忘记了。但他还有轻功,轻功是天萤族的天赋,擅长隐匿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本事,雪萤只是觉得,万笠虽然说着与他相识,但他这会儿除了主上,谁都不记得,还是不要轻易相信他人,多多观察比较好。 所以他才趁着万笠出门见掌膳的一会儿功夫,跑到房梁上蹲着,想看万笠见他不在的时候,会做些什么事情。 他看见万笠把白玉瓶中几滴药水融在羹汤中,然后叫人送出去,心里暗暗记了下来。他准备等万笠走开后,就寻机会离开这里,回去找主上,先跟主上道歉,恳求得到主上的原谅,再拿万笠的事情询问主上。 但在这时,忙活完给皇帝下药的万笠,忽然钻进书柜角落,伸长了手在墙壁上摸索。 只听“咔嚓”一声,墙壁应声而动,缓缓朝左侧滑去,露出后方一道一人高的墙洞。万笠还挺谨慎地左右看了看,然后才走进墙洞,墙壁在他身后又合了上来,完全看不出后方别有玄机。 雪萤露出惊讶神色。 他从房梁上跳下,走到万笠先前站过的书柜后方,摸到墙壁上有一处凸起。他用力按了一下,只听熟悉的“咔嚓”声响起,那道隐匿的密道对他也敞开了大门。 雪萤走了进去,墙壁在他身后复又归位。周围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心里却没有很惶恐,适应了一会儿昏暗的空间后,便沿着密道向前走去。 走了快要一刻,雪萤看见面前一道小门透出光亮,他便知道这是走到了尽头,却不冒然伸手推门,依然屏住呼吸,凑到门边的缝隙处,悄悄地朝外打量。 第一眼先见着万笠,第二眼却见他怀中搂着……太后?! 雪萤心头大惊。 太后是宫里的主子,万笠,万笠不是国师么?他们竟然还有这样的关系! 然后听见万笠甜言蜜语地跟太后说:“药已经下好了,太后喜欢这哪宫的姑娘?等会儿吩咐她们赶紧过去。” 太后微微一笑,抬手拍拍他的脸:“只要不是你喜欢的就好。叫几个干净的过去吧,哀家可不想盼星星盼月亮,最后盼出来的崽子还是你的。” 万笠面上笑容一僵,忙不迭道:“正是,正是……” 雪萤听了非常惊讶。他联想到先前让万笠滴了某种不知名药物的羹汤,原来那是要送去给主上吃的么?他心头一颤,那羹汤已经送了过去,很快主上就会毫不知情地吃下,他不知道那下的是什么药,但他必须要去阻止。 这样想着,雪萤掉过头,又从密道返回万笠宫殿中。他急慌慌地朝门口跑去,路过案桌时忽然看见那上面放着一朵女子的簪花,想也没想,顺手拿了过来揣进怀中,着急去寻主上。 主上……千万不要吃啊。 午膳送来时,义蛾生淡淡地看了一眼,发现多了一道与以往不一样的燕窝汤。他看向拱手伺候在旁的掌膳,问:“这是什么?” 掌膳后背冷汗涔涔,垂首回答:“是……宫中娘娘特意为陛下熬制……” 义蛾生没什么表情地“嗯”了一声,然后说:“下去吧。” 第7章 掌膳领着宫人退下,义蛾生脸上淡漠的表情垮了下来,变得阴冷、郁郁。 他没有动刚送上来的午膳,桌上剩着一碗早上没吃完的冷米饭,没让人收走,他端起来,坐到寝殿西侧临水的围栏前台阶上,慢慢地吃着。 临栏的水面上金线宝荷开得正好,义蛾生却没什么心思欣赏,只兀自嘲笑他这皇帝做得实在是窝囊。 他原本穷尽一生,都与这皇位无缘,因他本该永远都只是太子的影子,一个没有名字的人,甚至都见不了光。但他与太子的生父荒淫无道,宠信宦官与方士,整日沉溺酒肉女色,就是生民的钱财也叫他挥霍无度,又一点一点,将皇权分出去,分给他的兄弟们,分给王公诸侯,最后传给太子和义蛾生的,是一把摇摇欲坠的龙椅。 先皇统治的最后几年,手下臣子上书劝说他修建渠梁河水道,以构筑枢纽、商通四方,这本来是有利于千万百姓的好事。但先皇看着收缴上来的税款,便挪不开眼睛,在几位王公的怂恿下,先在水道上游岸边建造了一座空前巨大的船型楼阁,供他玩乐,却要美名其曰“督造”。 本该拿去造筑的钱,让先皇用度一空,他却好像什么都看不到,叫诸侯用强兵威逼百姓背井离乡,放弃耕地,下水白白做着无望的苦力,又从各地强征豪取筑造材料,而材料运送途中每经过一地,都要让那些诸侯剥走一层,运到渠梁河时,剩的越少,他们便要向百姓抢的越多。 是以,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先皇却蒙上眼,堵住耳朵,只在天宫仙阙、妙音袅袅中,享受帝王无上的欢愉,直到最后一刻—— 在他与二十四名年轻女子嬉游时,让藏在其中的女刺客,用压在舌头下的毒要了命。 先皇一死,太后立即连同勇乾王压下死讯,秘不发丧,并传下假的遗诏,迅速接手朝堂大权,在立太子为新帝之前,要杀义蛾生这藏在太子身后的影子。义蛾生却因雪萤一手建起的情报网,提早得知消息,连夜出逃,投奔六王中的崇元王,自立为“废王”。 因为太后,他与自己的孪生弟弟斗过很长一段时间,但这份恩怨,最终随着雪萤的死,烟消云散……太子也没了,只剩下他一人,他们是孪生子,又是长期的光与影,样貌举止如出一辙,太后无法,只得接受事实,让他登基,成为天下人的皇帝。 从一开始,这皇帝就做得如履薄冰。千疮百孔的国度,百姓怨声载道,诸侯虎视眈眈,还有永远都不会对他放下成见、与他矛盾积重的太后,他过得太累,十年来每一日都行走在刀口上,也只是勉强建立起自己的帝王威信,叫人忌惮不敢随意推翻他。 可那些背后的小动作,从来都没有停歇过。他知道太后一直都在见缝插针地想给他下药,下什么药,取决于太后有什么目的,不会有致命的药,只是一些慢性毒,或者是催情的药,想要他衰弱,想要他尽早诞下皇嗣。 他闻得出药味,所以从来不吃。后宫太后为他挑选的百名后妃,他一个也不碰,他知道自己但凡让她们中的一个受了孕,太后就会立即将人藏匿起来,等到十个月后,只要生下来的是一个儿子,他这皇帝就会让诸侯们一拥而上,撕成碎片,才能让太后扶持着一个更好控制的傀儡,重登宝殿。 即便早已麻木了躲避暗算,可每每到这种时候,依然会觉得心冷。 义蛾生慢慢地吃了那碗冷米饭。 所有人都对他诸般挑剔,认为他并非正统的,斥责他手段极端的,进谏他不育皇嗣、做得依然不够好的,可从来都没有人问过他,接过这样一个布满荆棘的重担,他会不会累,他心里是否有过恐惧,他在想什么。 义蛾生在想雪萤。 他想抱一抱雪萤,这只小小的萤火虫,是他蜷在无边黑暗中那段时日,唯一的光亮。 可他又不想抱雪萤。他的雪萤终究不是十年前的那只,分不清他和太子是两个人,甚至分不清谁才是他的“主上”,这样的雪萤与环绕在他身边的人没什么区别,照不暖他酽冷的心。 他也有很多事情没法向被时间遗忘十年的雪萤解释,除了拖延的蜕化期以外,还有在雪萤死后,天萤族终究还是被太后怒火波及,一夜之间,大火焚毁熠耀之树,烧死无数天萤族人,逼得族长不得不带领残部出走,到更远的世外之地重建家园。 他心冷,孤寂,又迷茫,可没有办法向任何人分说。 碗里的饭还剩下一半,义蛾生正在思考要不要吃完。再是皇帝又如何,他的日子一直过得不好,用十年时间勉强补上当年先皇透支的亏空,虽然入不敷出,但不至于使民生动荡,所以他深知每一口粮食都要好好吃下肚子。 可他只能约束自己,因为后宫太后与王公贵族依然骄奢成性,从不顾念他的忍让。 但就在这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哒哒哒”的小跑声—— 转头一看,雪萤朝他扑了过来,双手张开十分冒失地将他端在手中的那碗饭打翻,剩下的那半碗饭,与那碗一起,就让义蛾生眼睁睁地看着,“扑通”一声,掉进水里。 义蛾生:“……” 雪萤跪在地上,没看见他一言难尽的神色,反而非常焦急地说:“主上,今日的午膳不能吃!” 不知道是因为看见雪萤,还是因为他这冒冒失失的举动,义蛾生的心情忽然好了些,又起了逗弄他的心思。 他好整以暇地坐在台阶上,雪萤的小脸几乎挨着他的鞋尖。义蛾生故意沉着脸,语气不怎么好地发问:“你说什么?” 雪萤抬了抬头,很担心地说:“主上,臣刚打听到,今日送给主上的午膳中下有某种药物,主上不能吃。” 他想起自己第一步本来是打算道歉的,可着急起来忘记了这回事。不过他这时护驾主上有功,主上应该愿意直接原谅他的吧? 雪萤胡思乱想着,却听头顶传来主上语气依然不怎么好的声音:“朕知道。” 雪萤瞪大狗狗眼,啊? 主上既然知道,那还要继续吃…… 坏了。他心头一震,这会不会是主上刻意为之的什么计划。真是这样的话,那他刚才的行为岂不是在破坏主上的计划…… 义蛾生说:“朕故意的,如果朕没有假装吃下,他们知道后,绝不会善罢甘休。” 果真是这样!雪萤一听这么一番解释,差点忍不住哭起来。 他又惹主上不快了。 义蛾生却故意欺负雪萤不懂事。但凡雪萤知晓那汤中下的是情药,就知道不管他吃或者没有吃,太后并不在乎,她只在乎义蛾生有没有去找后宫嫔妃,如果有,那便是大功告成,如果没有,那下次再接再厉。 雪萤却什么都不知道,他跪在地上呜咽道:“雪萤……请主上责罚雪萤……” 义蛾生脸色沉沉,严厉地说:“朕当然要罚你。” 他张开手,说:“过来,自己把裤子脱掉,朕要打你屁股。” 第6章 这,这算是什么惩罚?! 雪萤一瞬间憋红了脸,想说话又说不出。 过去主上都是这么责罚他的么?他没有记忆,无法得到印证,除了听主上的话,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 可是要在这个地方脱掉裤子……雪萤转动着狗狗眼,左看右看,这里可是外面啊,等下叫人看见他在被主上打屁股,那真是丢人丢大了。 皇帝的语气却毋庸置疑:“过来。” 雪萤只好从地上爬起身,扭捏着走过去,站在主上身前,自己脱了裤子,叠放在台阶上。他犹豫一下,不知道该趴在什么地方,这时义蛾生将他拽了过去,压在自己怀里,臂弯将他禁锢住。 雪萤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然后他只能看见围栏后方的金线宝荷,很快他眼睛里也看不见那些开得正好的花了……因为义蛾生劈里啪啦连着打了他五六下,在羞耻欲与痛觉的激发下,他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野。 他呆呆地愣着,都过了好一会儿,才跟如梦初醒般似的,“呜”的哭出声来:“主上……主上好坏……” “不准撒娇。”义蛾生冷冷地说着,手上却还很恶劣地“不经意”在他屁股上揉了几下。那熟悉而又柔软的手感让他心情大好,刚才那时的自怨自艾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雪萤抽噎一声,不敢再反抗主上的独断专行的“暴君”行径。 义蛾生将手放在他头上,雪萤自己就会很乖地蹭一蹭,当真是没了记忆,身体却还替他记着这些过去的动作。义蛾生在心里叹道,雪萤永远都是他的雪萤,不管是精明能干,还是冒失撒娇,永远都可以牵动他的心,让他从谷底刹那云端。 “罚”过了,还要赏,义蛾生说:“起来吧,你护主有功,先前的事情朕不与你计较了。” 雪萤愣了一下,立即就高兴起来。他起身穿上裤子,跪在义蛾生身前说:“谢主上!” 第8章 义蛾生淡淡地“嗯”了一声,正想问雪萤如何得知他饭菜中被下药,寝殿外却传来一阵嘈杂声。义蛾生脸色微变,不知想到什么,抓着雪萤走入殿内,将那送来的午膳一把掀翻,汤汤水水的洒了一地。 太后身后领着万笠与几名嫔妃走进来时,看见的正是这么一幕。她惊讶,正要问怎么一回事,义蛾生却转向雪萤,沉着脸责问:“你说什么,这当中下了药?” 他又回头看了太后那群人一眼,语气冷厉:“敢在朕的吃食中下药,这可是死罪,不至于有人还不知道吧?” 他这么一着,直接打翻太后与万笠的算盘,连带着后面那几名嫔妃的出现也变得尴尬起来。太后稳了稳心神,恶狠狠地瞪了在义蛾生身前单膝跪下的雪萤一眼,心头怒骂又是这小贱奴坏她好事。 眼下又不能顺着皇帝的意思,真叫太医来验出是什么药,那情药阴着给皇帝下,可以,开诚布公地昭告出来,不行,否则她身后带这么一堆嫔妃,那岂不是明摆着在说,药是她下的?! 太后心头恨恨,但她必须转移皇帝注意力,只得向雪萤发难:“说,你怎知饭菜中被下了药?” 义蛾生早料到她会转移话题,默默准备好应对言辞。他要坚持验药,并且公布雪萤已恢复御殿督卫的身份,是他的耳目,是他的直属亲信,没有必要向太后讲清消息来源—— 但他低估了雪萤的适应能力。 雪萤聪慧知心,十年前便善会与他主仆打照应,如今哪怕是失了记忆,见主上反将太后,依然能够心领神会,立即从怀中掏出先前从万笠宫里顺走的簪花:“主上,这就是证据!” 他只见万笠搂着太后亲昵,以为此物必定属于太后,就算拼了自己,也要揭穿这对狗男女的奸情,替主上狠狠出一口气。可还未等他解释自己在万笠宫中发现密道,太后却一把夺走簪花,喊道:“这是哪宫的物件?” 雪萤迷茫了,不知这是演的哪出。义蛾生心里却很清楚,这证据来得突然,太后一定是觉出这东西不属于她,这才灵光闪现,想借此机会,早早地要将她与万笠摘出去。 但他并不在乎,反而高兴他的雪萤带来的变数,只把这滩浑水搅得更浑浊,他就想坐看好戏,看最后会轮到谁倒霉。 几名嫔妃窃窃议论,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人说:“看着像是曾贵妃的……” 曾贵妃是凌阳侯家女儿,凌阳侯与站在太后那方势力的若水王来往密切,故而也可算作太后手底下的人。不过这女子仗着贵妃身份,日常少在太后跟前走动,现今又叫雪萤拿出遗落的簪花…… 太后淡淡地瞥了万笠一眼,心头一目了然,猜到一定又是让万笠勾搭上,万笠拿了人家的贴身物件当作战利品。万笠叫太后这么一看,立马心虚地低下头去,连腿肚子都在打着颤。 再是贵妃又怎么了,这样不知天高地厚,太后心头不喜,甚至不需要等皇帝安排,她便开口道:“去把人找来,问她给陛下下的什么药。” 她身边几名老宫人出去不多时,就将哭哭啼啼的曾贵妃架到寝殿外,直接动上杖刑拷问。可那曾贵妃才当真是人在宫中坐,锅从天上来,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挨了好一顿打,很快连哭声都微弱了下去。 太后等人注意力都放在外面的逼供上,义蛾生抬手拉起雪萤,指点他到身后站着,冷眼观望这些人表演的好戏。 没过一会儿,外面宫人小跑入内,轻声禀报:“人已经昏死过去了。” 太后淡声问:“怎么说?” 宫人忌惮地看了义蛾生一眼,答:“她承认给陛下下药。” 太后转身,朝义蛾生说:“这既是后宫之事,陛下交由哀家处置便是,这汤药也叫人收走,待哀家好好查证,到底下的是什么药。” 义蛾生露出一丝冷笑,既然太后给了台阶,他便照着下就是了:“有劳太后。” 太后领着人,浩浩荡荡地又走了。 雪萤却茫然不解:“这就完了?”发生了什么? “嗯。”义蛾生揽着他到软榻坐下,心头一阵舒爽。 什么都没做,就叫这群人内部狗咬狗,给他演了一出好戏。不过,这可还不算完,那曾贵妃再怎么不得太后喜欢,终究是个侯爷的女儿,凌阳侯还指望着这么一个女儿飞黄腾达,就这样叫太后轻易折了去,哪里肯善罢甘休。 太后也是跋扈惯了,非要护着万笠这小白脸,护得连脑子都没了,要不是背后有勇乾王这座靠山,迟早要出事……义蛾生冷笑着,想。 雪萤的屁股刚挨着软榻,立马想起来他怎么能跟主上平起平坐,连忙站起身说:“主上,我去倒茶。” “喝什么茶,等下茶里也下着药。”义蛾生故意吓唬他,手臂霸道地横在他腰间,制着他不让走,“还没问你呢,刚跑到哪去了,怎么得知有人给朕下药,那证据又是哪里来的?” 雪萤挺直腰背,尽可能地不倚到主上身上去,这可是大逆不道的举动。他跟义蛾生一五一十地说了:“臣刚才……刚才万笠来拜见主上,主上正在气头上,臣便跟着他去了他宫里,后来跑到房梁上,偷看到他在汤中下药。离开之前,臣见桌上有一朵簪花,便顺手带走。” 义蛾生听了,脸色淡淡的没什么反应,只问:“刚才吼你,生气了?” 雪萤哪里敢跟主上生气,只是本就可怜的狗狗眼越发丧气地下垂,委屈直勾勾地写在脸上:“臣不敢……只是,主上刚才生气发作,臣心里很害怕。” 义蛾生并未放缓神色安慰他,依然有些严厉地说:“叫你滚出去,是让你到内室外面候着,你自己擅作主张跟着别人跑了,反而叫朕出来担心,朕不与你算账都不错了。” 雪萤呆了一下,眼睛里浮起水汽,低下头道:“以后再要遇到这种事,雪萤求主上直接说两次‘滚出去’……雪萤就自觉滚到外面去,再也不出现在主上眼前,让主上看着心烦。” “你说什么?”义蛾生眯起眼,眼神里透出几分危险。 他心头压着的那点阴暗像是得了什么信号,同时不安分地躁动起来。 雪萤却仿佛浑然不觉,吸着鼻子,声音哑哑地说:“雪萤只是不想让主上烦心。” 当真是个克他的祖宗……义蛾生咬着牙想,恨不能此时就将他揉碎了放进身体里,让他知道胆敢冒出“离开”这种念头的下场,会是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义蛾生才别扭道:“以后不会对你说这三个字了。” 他看着眼泪汪汪的雪萤,忍不住抬手放在人头上抚摸着,语气缓了下来,许下帝王的九鼎之诺:“再也不会,也不会骂你。” 雪萤靠着他的掌心蹭了蹭:“嗯……” 他面上看着一副可怜模样,心里却欢快起来。 虽然不记得过去那些日常与事迹,但他好像,已经摸到了一点该如何与主上相处的门道? 第7章 雪萤像个嗅觉灵敏的小动物,当他发现这时主上耳根正软着,便要得寸进尺,继续提要求:“雪萤还有一事想求主上答应。” 义蛾生这会儿脸色松缓了许多,转过头问:“什么事?” 雪萤刚想拿“万笠说”打头,忽然想到主上似乎不喜万笠,便改了口:“雪萤感觉俸禄有些低,主上能不能再加一点钱……” 义蛾生许给他的“器珠”,虽然不是真金白银的货币,但那是天子之器,价值无量。雪萤不懂得这些,义蛾生不会与他计较,反耐心问起他来:“你想要多少?” “嗯……”雪萤想了想,“加到两枚可不可以呀?” “一日两枚有些太多了。”义蛾生说,“你要只是嫌先前跟你约定的俸禄少,不如加一加每日当值时长,朕便给你加到两枚。” 加时长?好像也是个办法。雪萤想,他这么无缘无故就让主上给他多发俸禄,确实有些不太合理,他一开始的打算似乎只是多点俸禄,这样看来,主上的提议也不错。 雪萤很谨慎地问:“要加多少呢?” 义蛾生还真认真地想了一下:“就加夜晚在朕身边护卫,从朕入寝开始,到朕早起上朝为止。” 他又拍拍软榻:“你睡这里。” 雪萤愣了一下,心里惊喜起来。 竟有这种好事?晚间只留在主上身旁护卫,不需要四处走动巡逻,主上还赏他一处地方可以休息,最后俸禄还能加倍,这真是天大的好事啊。 雪萤生怕主上反悔,连忙答应:“好!” 义蛾生摸着他的脑袋,一样满意地笑了。 好,确实很好。 先前他还在想着要跟失忆了的雪萤保持距离。现在却控制不住地开始想象,他要雪萤留在他身边,放到他眼皮子底下,每到夜深人静时,他还要抱着这具熟悉的身体,要他像从前一样全部接纳他的阴暗。 义蛾生又说:“明日朕先安排你接手帝王起居言行注记,到早朝时你也要随同,尽快熟悉朝堂政务,之后朕再安排任职第一卫所的御殿督卫过来见你,逐步将情报网与御殿督卫指挥权转移到你手中。” 第9章 雪萤愣住了,他没有想到主上竟然已经为他做好了全部安排。 “雪萤,你必须尽快适应。” 义蛾生锐利的眼神盯着他:“朕需要你。” 这份信任与恩托压得雪萤差点喘不过气,他猛地从软榻上弹起,再一次跪在主上脚下,想要把心掏出来,奉给他的主上,让他看里面满满当当装载的忠心。 “雪萤定然不会辜负主上的期待!” 义蛾生朝他伸出一只手,他便用双手捧着帝王的手掌,低下头去,用脸侧贴在主上掌心中,要他感受自己的敬重之心与至死不渝的忠诚。 不管是十年前,还是今天,他一如既往的,仰赖着他的主上。 他唯一信仰的神祗。 除了住地和任职,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那就是雪萤吃什么。 天萤族不食五谷杂粮、荤腥蛋奶,他们大都以花蜜为食,饮无根之水。义蛾生十年未见他,一时没想起这件事,雪萤自己也不记得他该吃什么,每到宫人吃饭的时候,他看着别人吃,对那些食物提不起半分兴趣,也吃不下去,索性每日都只喝几口水。 那些水他也不爱喝,浑浊污秽,始终比不得无根水,他虽然没有记忆,潜意识里还知道排斥。 四日后,这是雪萤复生的第五天,他的生活逐渐步入正轨。他学东西很快,适应能力强,做事很利落,跟在主上身边这几日,大致了解到了义蛾生身处的困境,以及主上想要做的事情。他默默地在心中记好,并且开始思索自己还能为主上做什么事情。 他只是一只小小的萤火虫,他的主上是撑在这片贫瘠大地上的大树,他没有办法替大树分担天降之大任,也没有办法改变大树脚下荒芜的土地和附着在大树身上的寄生虫,他唯一能做的,大概只有替大树照亮夜晚的一片天空。 即便如此,他亦心满意足。 太后那边,得知皇帝日日带着雪萤进出朝会,气得砸毁了新得的一套青花瓷器。御殿督卫是皇帝的亲信,是皇帝费尽千辛万苦为自己皇权争取的基石,是这宫中太后唯一插手不了的铜墙铁壁,以后想动雪萤,她都得掂量几分,叫她怎可能不生气? 万笠那日犯了错,本就心虚,这几日都陪在太后身旁,好声好气安抚太后。听见太后气恼义蛾生叫雪萤做回御殿督卫,万笠连忙劝道:“太后,换一个角度想,这何尝不是好事一桩?” 太后稍微冷静了些:“此话怎讲?” “陛下要真把人寸步不离地留在身边,我们反倒没有下手的机会。叫他在外面时常走动,我们接触他的机会也多了去。”万笠像条狗腿子,忙着给太后揉肩捶腿,“据臣所知,雪萤虽说活是活过来了,可没了十年前的记忆,他这会儿没准连自己主子是哪个都分不清。” 太后微微惊讶:“还有这种事?” “是呀。”万笠连忙说,“而且根据臣观察,陛下好像也知道这点,所以对雪萤并不完全信任。先前那日臣去看他,听见陛下特别凶地吼了雪萤一顿,直接把人骂哭跑出来的!后来查药那会儿,陛下当着这么多人面责问雪萤打翻药,这可不是拿他架在风口浪尖?太后,这哪像是疼宠他的表现?” 太后一听,这才露了笑意:“这么说来,倒有几分道理。” 她拍拍万笠的肩膀:“继续说,你是不是又有什么主意了?” “当然!”万笠笑得谄媚,“他们自己给出来的可乘之机,哪有不挑拨的道理?” 他从袖中摸出一物,拿给太后观看:“臣早就准备好了这东西。” 太后看了一眼,像是一条挂坠:“这是什么?” 万笠说:“太子的遗物!” 朝会结束后,除了要留在书房伺候主上批奏公务,雪萤还要定时到外面巡逻。等到下午不需要他巡逻时,他便拿着主上叫他看的书本,坐在主上椅子旁的地毯上,自己默默地读着。 读到不懂的地方就记下来,等到主上忙完事情就会为他解答。他就像块小海绵,飞快地将知识洋流和经验吸到自己身体里,然后充实起来,表面看着有棱有角,足以独当一面,实际上让义蛾生伸手一捏,还是软的。 到这日上午外出巡逻时,雪萤又碰见了万笠。 他现在对这位“国师”印象不大好,远远地见着就想绕开,但万笠很快追了上来。 万笠还非常不要脸地问:“雪萤,你怎么见着我就跑?” 雪萤说:“你见着一堆垃圾不绕开么?” 万笠让他说得一愣。 这小孩儿……不是个软趴趴的性格么?什么时候变得说话这么有攻击性了? 不过万笠也没放在心上,这不是他今天前来的主要目的。 他说:“你怎么就生气了,我没惹着你吧,亏我今天还想给你一件好东西……” 听见“好东西”,雪萤有了兴致:“什么东西?” 万笠拿出那条“太子遗物”,在雪萤眼前晃了晃:“就是这个,你主上曾经佩戴过的挂坠,你想不想要?” 雪萤微微睁大眼:“主上曾经佩戴过?那这可是天子之物,你私藏天子器物,是大罪。” 万笠并不赞同地看他一眼:“什么私藏……这是我从太后她老人家手里得来的,太后有几件儿子用过的东西也不奇怪吧?我是想与你交朋友,所以才讨来送给你。” 哈,只要雪萤收下,等到时候,皇帝看见雪萤戴着太子的东西,不知道会不会气得发疯,直接把人掐死,再来十年招魂。 雪萤犹豫着不说话,万笠看得出他想要,又说:“你真不想要么?不想要也没关系,但是你家主子的东西放在别人那里,亏你也能忍得下去……” 雪萤听他这么一说,急道:“不行,我要拿去还给主上。” 这是属于主上的东西,一听主上的东西要放在外人手中,他满心都是不舒服。雪萤越想越急,最后还是没忍住,从万笠手中抢了挂坠过来:“我要!” 万笠巴不得他赶紧拿去,手里根本没使劲拽着,面上却装作不高兴:“刚才你不是还说不要么?” 雪萤睁圆了狗狗眼:“主上的东西不能放在你那里,会……会熏得臭烘烘的。” 万笠一听,差点炸了:“什么臭烘烘?” 他举起袖子左右闻了闻:“哪里臭了,这不是挺香的……喂,你别走,回来给我说清楚——” 雪萤拿着挂坠走了很远,直到听不见万笠叫他,他才停下来,举起挂坠细细端量着。 是主上的东西诶!光是这么拿着,就好像感受到了主上那般亲切温暖…… 雪萤用手摸了摸挂坠,摸到背面凹凸不平处,翻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刻着三个字—— “义遥风”。 义遥风?义遥风是谁?他空荡荡的脑子里想不起关于这么一个人的点滴事迹,于是想,这难道是主上以前的名字么? 雪萤并没有深想,他没有记忆,终究不太方便,就是想往深了探究也没有办法,索性懒得再想,只高高兴兴将挂坠套在脖子上,继续巡逻去了。 到了下午,主上在书房处理政务,他坐在椅子旁的地上毯子上看书,等看到累了,就忍不住偷偷将挂坠拽出来看看,还摸几下。他这么一下午不像之前几天专心,义蛾生很快便发现了,伸手按在他脑袋上:“在看什么?” 雪萤心虚,连忙把挂坠往衣服下面藏:“没,没什么,看书。” 义蛾生放下奏折,眯起眼,转过头俯视手边地上的雪萤。 很好,这才活过来四天,还跟个刚出生走路都走不稳的幼崽似的,就知道有事瞒他了。 他倒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天大的事情,能够重要到让雪萤选择对他隐瞒。 第8章 晚上回了寝殿,义蛾生支使宫人退到门外,自己坐在床边,叫雪萤过来:“替朕更衣。” 自从那次被主上吼过,雪萤发现主上似乎不喜自己靠得太近,一般没命令,他会自觉地避在一旁,老老实实地听候吩咐。这还是他醒来后第一次,主上叫他上前帮忙更衣。 雪萤虽然有些奇怪,但还是听话地照做。他替主上脱去外衣后,就被按住了手,义蛾生用指尖挑出他颈上的挂坠:“这是什么?” 雪萤的神色一下变得紧张,甚至还想伸手去遮,这让义蛾生心中愈发怀疑。 义蛾生单手将他两只手握在掌中,他知道因得天萤族特质,雪萤的力气会比常人更大,连他都不一定压制得住,但雪萤在他面前从不会做出反抗的举动,所以他才放心这样做,然后用另一只手将挂坠拽到眼下。 看上去,颇为眼熟…… 等到将挂坠翻一个面,义蛾生总算知道那熟悉感从哪里来的了。 这是,他那孪生弟弟的物件。 雪萤将那死鬼弟弟的东西挂在脖子上。 护得好好的。 还不让他看见。 甚至有意瞒着他。 第10章 义蛾生已经说不出来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心情,怪不得都说“怒极反笑”,他最后真的只笑了一下,然后松了拽着挂坠的手,转身躺上床,扯过被子睡了。 雪萤却有些惴惴不安。 他想,主上刚才那个笑容,为什么看起来有些可怕呢? 他守到半夜,困了便上软榻睡觉,想着主上最后那个笑蕴藏的意味,慢慢地陷入沉眠中。 入了三更,外面传来打更声,雪萤却从梦中慢慢地醒了过来。他感觉到好像有些喘不上气来,脖子处仿佛被什么东西勒住,身上也跟鬼压床似的有些沉重。 脖颈处的旧伤被温热的指腹碰到,令人发颤的痒意迫使雪萤睁开了眼。入眼是一片勉强能视物的昏暗,在这片昏暗中,也是他身旁,他看见了……一道巍然的人影。 雪萤被吓得瞬间清醒,正要叫出声,忽然感觉他的脖子被绳子勒着,他这么一挣扎,反而叫绳子绷得更紧,陷入他脖颈处的皮肤中。 有人要杀他! 他以为自己性命受到威胁,正要使力推开那道人影,却听见主上低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别动。” ……主、主上?雪萤受到了更大的惊吓——主上要杀他?!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雪萤伸手扯着颈上的绳子,不敢用大力反抗义蛾生,只能用身体推拒着,嘴里呜咽快要哭出声:“主上,别,别杀雪萤……” 义蛾生却跟没听见似的,反而上了软榻,拿膝盖压着他的腰,不让他继续挣扎,手中握着的绳子再一次紧贴皮肤地环在雪萤颈上。 雪萤已经哭出了眼泪,嘴里还在叫着“主上饶命”。即便他已经被吓成这样,依然不敢反抗来自主上关乎生命的威胁,只叫人觉得可怜又可爱。 义蛾生将绳子拿开,起身走到灯座前,点燃油芯,让整个屋子变得明亮起来。 乍然被光亮照到眼睛,雪萤满眼泪汪汪的还有些不适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手抹了抹眼泪,从软榻上坐起身,正对上站在灯下静静看着他的义蛾生。 他喊了一声:“主上……” 这一声拖了些哭腔,毫无端庄可言,倒像是在撒娇。 义蛾生冷漠地挑了挑眉,仿佛对他的示好充耳不闻。那条不久前环在雪萤颈上的绳子就在他手中捏着,一端圈成一个环状,另一端自然地垂落下来。 他问:“又在哭什么?” 雪萤忌惮地看着他手中那条绳子,低下头哑声道:“臣以为主上要杀臣……” 人到非常生气的时候会忍不住笑,同理,人到非常无语的时候还是会想笑。义蛾生笑了起来:“朕一个皇帝……大半夜的不睡觉,亲手拿一条绳子杀你,朕是吃饱了没事做么?” 雪萤想了想,用力点头:“嗯,人要是吃得太饱,确实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义蛾生没理会他,转过身,将刚从雪萤颈上扯下的挂坠随手丢在桌上,然后说:“你那条挂坠,朕收走了,以后不要再戴。” 雪萤这才发现万笠给他的挂坠没了,他脖子上又恢复到空荡荡的状态。 他惊呆了,瞪大他那双狗狗眼,嘴上不敢反驳质疑他的主上,心里却委屈惨了。 主上的东西……他戴上还不到半日,就没了,怎么可以这样…… 义蛾生站在桌前灯下,手指将那条绳索捏着位置打上一个结,使绳子固定成环状,也放在桌上,然后淡淡地说:“从明日起,夜里你不必留在朕身边伺候,朕还是每日给你两枚器珠。” 雪萤又是一愣。为什么突然不留他在身边当值了?这是比丢了主上的东西还要更大的噩耗。 义蛾生又说:“你的住处,叫宫人为你另外安排。” 雪萤不能理解:“主上,为什么?” 义蛾生转过身,神色平静地说:“没有为什么。” 他闭了闭眼,心里憋闷得慌,尤其想到雪萤戴着太子挂坠那一幕,像针一样的刺眼,刺得他眼睛都快要睁不开。 到底在奢望什么…… 其实也不是没有想过,要把人好好留在身边,像以前那样相处。可是这样美好的愿景,总会被现实泼一头冷水——留雪萤在身边又如何?他的失忆并非永久,只是一时,现在想不起来过去的事情,并不代表以后不会。况且当年的事情不是秘密,但凡有心人稍作利用,真相暴露在雪萤面前,是迟早的事情。 等雪萤想起“太子”这么一个人,想起自己真正的主人是太子,想起那些过往,他又该如何与他泰然处之?除非将雪萤完全地禁锢在他身边,遮住他的眼睛与耳朵,让他看不到半点外面的世界,可那又不是他想要的相处之道。 身为帝王,外不能将江山权柄尽收在手中,内不能得拥所爱之人。他这为帝的半生,如何又不是过得失败。 越是细想,义蛾生的心情越发阴沉低落,连带着此时与雪萤的独处,仿佛都变得煎熬起来。 雪萤却猜不透他心中所想,只想到自己要被主上赶走,有些难过地问:“主上不要雪萤了么?” 义蛾生不说安慰的话:“不是。” 雪萤有些可怜地看着他:“雪萤想留在主上身边效力。” “你在哪里,都是为朕做事。”义蛾生说,“朕只是不想看见你。” 雪萤露出有些被伤害到了的神色,一双狗狗眼越发的耷拉下来。 主上现在的脾气好奇怪……一会儿对他好的,一会儿欺负他,一会儿又发火,一会儿看起来还像要他的命,一会儿又把他赶出去。 他觉得很伤心,站在原地不想走,义蛾生又加重语气说了一次:“出去,朕要休息了。” 雪萤便瘪了嘴,穿好鞋,抱着自己的外衣,慢慢地走出门去,走到门口时。还不忘回头看看,发现主上确实躺回到床上,背对着他,似乎真的睡了。 他落寞地走到外面,并不走开,而是抬头看看寝殿门外开满了槐花的大槐树,纵身一跃翻了上去,准备将这大槐树的枝丫树干当作休息的地方,哪怕主上不要他,他也要守在离他最近的地方。 刚上了树,他忽然闻到了花蜜的香甜气息,立即被勾出馋意,肚子也跟着感到了饥饿,于是他趴在树枝上,舔了舔树叶上的露水,又舔了舔槐花的蜜。 好……好好吃! 吃到这样好吃的食物,雪萤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连带着刚被主上扫地出门的沮丧感都消了许多。他饿了好几天,这会儿突然开胃,只恨不得整个人都趴到花堆里埋着,把里面的蜜全部吸溜舔得干干净净。 虽然没有了记忆,不过此时的他深以为,这,就是他雪萤大人该吃的东西! 他趴在树上舔花蜜、喝露水,吃得倒很是欢快,连树下什么时候走过了几个人都没有留意到。 义蛾生刚躺下没多久,还在心烦意乱地想着雪萤离去时那副伤心的小模样,想他会不会自己找个地方躲着偷偷哭,这时外面宫人来报,称少师与国子监博士以及几位参事深夜入宫觐见,呈上八百里急报。 他猛地一惊,起身召人点燃灯火,披上衣服在外室召见群臣。 西南连绵半月阴雨,终于导致山洪迸发,山石与洪水一同毁道,毁的那条道路,好巧不巧,正是从西南向外运输材料的主干道。而那些材料送往的地方,是那条曾经让先皇雄心壮志想要筑造、最终却以废弃收场的渠梁河水道。 经历过十年休养生息,虽然国库仍称不上“富余”,但就这么弃置着修了一半的渠梁河水道不管,实在有些可惜,义蛾生便在每年开支预算中增加一项水道建造工程,从西南边地运送材料,不管要修多少年,只要在修,只要能修,就是利于众生百姓的。 西南边陲交通阻塞,他便令人先修了路,倒也行了交通的方便,但天灾一至,他再是皇帝,也一样束手无策。 棘手的事情并不只是路道被毁、货物滞运,义蛾生翻看着呈上来的急报,神色愈发沉重。 天灾是天意,天子也是天的象征,每到这种时候,必会有人拿皇帝过失做文章,硬把两件没有关联的事情讲成是因果。此消息明日拿上朝堂,不必想都知道,又会有人站出来弹劾他。 此时想这些事情也没用,当务之急是,尽快选定前去治灾的朝臣。 灾患之地乃是“六王九公十二侯”当中,若水王与裕国公封地的交界处,这二人都是义蛾生的反对者。若是放手让他们二人自去治灾,恐怕又要盘去朝廷一大笔银子,最后可能还修不好,所以他必须从朝中钦点差使,作为他远在朝堂外的耳目。 他坐在桌前,放下急报看向面前群臣,他的臣子们便知道该在此时发言。 离义蛾生最近的二人,其中一人是当朝礼部尚书兼少师金善荣,国子监“欲取学”派系代表人物,另一人则是国子监博士孔余,“善为派”代表人物,每到这种该议朝政大事时,这二人也是吵得最厉害的。 第11章 他抬头后,孔余抢了发言的先机,金善荣落后一步,只得满脸不甘地揣手站在旁边,神色愤愤。 孔余并不废话,上来挑着重点说了:“陛下,关于这外派赈灾的钦使,臣推举侍郎宋河理,他可担此大任。” 不等义蛾生发话,旁边的金善荣立即抢了话头过去:“孔余,你说这话的时候自己不觉得害臊么?宋河理是你们善为派的人,老子看儿,怎么看怎么好,你当然觉得他可以担大任,这关键是,他真能担得下这么大的担子么?” 孔余倒也不生气,微微笑道:“哦?那下官倒是想听听,‘狗嘴吐不出象牙’的金大人,有何高见啊?” 金善荣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孔余道:“哎,急了。” 义蛾生头疼地按住额角,手指在桌上敲了敲:“不要吵。” 他看着二人:“朕时常教诲尔等,身为国之重器,一朝重臣,要相亲相爱,正所谓‘君子和而不同’,多善待身边人,方得路途坦荡……” 话还未说完,面前两位从来不对付的大臣竟同时转身,朝他拱了拱手。 孔余面上依然还笑着,轻声道:“陛下,您现在说这话,似乎没什么说服力。” 金善荣:“把人饿到爬树上啃花,这便是陛下的‘善待’之道?” 义蛾生叫他们说得一愣一愣,好半天,才想起什么,脸色阴沉地站起身,走到寝殿门外槐树前,抬头望向树梢。 这么一看,正好看见趴在花堆里吸溜吸溜舔花蜜的雪萤。 义蛾生脸色快如锅底一般漆黑,仰起头冲雪萤道:“成何体统,你给朕下来!” 金善荣与孔余看热闹不嫌事大,也跟着走出来。雪萤听见主上叫他,探头出来看了一眼,看见下面除了义蛾生,还站着别人,一下子就被吓得缩回了脑袋,甚至还往花堆更深处藏,然后瓮声瓮气地说:“雪萤不下来。” 义蛾生气得差点捋袖子:“你连朕的话都敢不听?” 雪萤抱着树干:“下来……主上会责罚雪萤……” 义蛾生咬牙切齿,忍气吞声:“你下来,朕不会责罚你。” 雪萤没动,想了想,又说:“嗯,那主上能不能顺便收回刚才的话,不要赶雪萤走?” 金善荣和孔余低头闷笑。 义蛾生将两人都瞪了一眼,再抬头说:“不能,你再不下来,朕亲自上来抓你。” 雪萤开始判断眼前局势。 主上要是想“上树抓他”,那么必须得有武功,没有武功的话,作为一名皇帝,不可能当着大臣的面,干出爬树这种举动。但要是主上有武功,嗯,当然也不可能在大臣们面前暴露出来,综上所述,这只是吓唬他的话,主上不可能上来抓他。 雪萤顿时感觉自己好机智,好聪明。 这么一想着,他半点不觉得害怕,甚至朝树下的义蛾生张开手:“主上快上来。” 金孔二人已经憋笑到弓腰捂肚子了。 义蛾生差点管理不住自己的表情。雪萤的猜测大致不差,因得幼年在“中术”培养经历,他确实身怀武功,只是做了皇帝后,出于多方面考量,这件事没有在外人面前暴露过,现在当然也不可能当着诸多大臣的面使出来,就为上树抓雪萤。 他深呼吸、再深呼吸,仍然克制不住露出近乎狰狞的冷笑,只得尽可能把声音放缓说:“不赶你走了,快下来。” 听见主上的保证,雪萤一个悬着的心这才有了着落。他松开手,高高兴兴地从槐树上滑了下来,正好落进义蛾生手中,叫他拎着领子提溜起来。 义蛾生转身对身后大臣们说:“各自回去拟个折子,写明钦使人选与推举理由,明日早朝再议。” 至于现在么,他看着手里还很开心的雪萤,心头冷笑,当然是要好好惩戒某个胆子大到敢威胁他的小东西了。 这一次,可不是只打打屁股这么简单的事情了。 当然不是“责罚”,他方才承诺过不会“责罚”。但除了责罚以外,还有很多手段,不是么? 第9章 义蛾生将雪萤拎回寝殿软榻上放着。他撩开衣摆,在床边坐下来,冷笑道:“你好大的胆子……嗯?竟敢威胁朕。” 雪萤跪坐在软榻上,低头不太老实地认错:“雪萤不敢,雪萤只是不想被主上赶走。” 他低头的动作拉抻着脖颈,露出那大片雪白的皮肤,还有那道狰狞的旧伤。义蛾生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可一看见他那颈子,就想到不久前他把死鬼弟弟的东西戴在上面,心头邪火直冒。 他盯着雪萤暗暗磨牙,要不是方士劝他暂时不要碰雪萤,他今晚早把人扒光了教训……哪来的这么多弯弯绕绕的,还让大臣们看见这么尴尬的一幕。碰又碰不得,真把人扒光,折磨的反而是他。 义蛾生越想越烦,像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他问雪萤:“你爬到树上做什么?” 雪萤有些委屈巴巴地答:“肚子饿……树上的露水好喝,花蜜也好香……” 义蛾生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说:“朕倒是忘记了。” 雪萤十一岁入宫来了他身边,当时一起送来的,还有一本《天萤族饲养手册》,上面讲了关于天萤族的一些习性,其中就讲到过,天萤族要饮无根水、食花蜜,这些内容他至今都还记在心上,只是一时忘记雪萤失忆失得彻底,连找食都不会,这才忽略了要特意为他安排水食。 这件事归根到底还是他的问题,义蛾生在心里认下来,好声好气跟雪萤说:“明日朕吩咐人为你安排,下次不要爬到树上舔花,让人看见不太好。” 雪萤连忙点头:“臣记住了。” 义蛾生“嗯”了一声,又说:“但你今日……真的很不听话,所以,朕要扣了你今日的俸禄。” 雪萤顿时跟被雷劈了似的:“什、什么?” “今日的工资不作数。”义蛾生又说了一次。他不给雪萤再有辩驳的机会,翻身躺在床上:“赶紧睡,明日还要早朝。” 雪萤瘪瘪嘴,很是委屈地熄了灯,重新回到他的软榻上睡着。 这真是折腾的一晚上啊。他一边想着,一边留意听主上的呼吸声,迟迟难以入睡。他正想翻个身,盖住脑袋强行入睡,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义蛾生起身的动静。 雪萤精神一振,这又是要做什么了吗? 很显然,这一次,义蛾生还是冲着他来的。 · 帕子上浸了迷药,盖在雪萤口鼻上片刻后,义蛾生上了软榻,将人搂进怀里。 他越发感觉自己这个皇帝做得不像个皇帝……尤其是在雪萤面前,什么端庄威严,什么帝王仪态,全部丢盔卸甲,让内心疯狂的占有欲变作一个疯狂庸俗的普通人,在他的爱人熟睡时,才敢不加掩饰地暴露出来。 他把人半抱半压在榻上,膝盖顶着他的双腿,也撕开衣领,失控地亲吻那道狰狞的旧伤,在他耳边低声呢喃,在他如同新造的皮肤抚过,也要他天真无暇的爱人蜷着腿,承受不堪的俗欲。 “雪萤儿,乖宝,朕的宝贝……”他出了汗,脸侧一片汗湿,呼吸和话语间含着潮气,从雪萤的耳侧开始侵染,一点一点的勾出雪色皮肤下的红潮,“朕今天真的很生气……为什么,你偏偏要戴着他的东西……” 昏睡中的雪萤好似觉察到腿上不适感,鸦羽般的睫毛轻轻震颤着,像在梦中和什么做着斗争,拼了命也想醒过来,嘴唇微微开合,发出更要滞缓的呼吸声。义蛾生拿额头抵着他,沉着声音说:“雪萤宝贝……叫一叫朕的名字……” 他的声音里满是不开心,还有怨结。 “过去朕没有名字……你在叫主上的时候,叫的到底是谁?”他问着不可能得到回应的问题,却又要执拗地想要那个答案,“现在朕终于有了名字,朕还告诉了你,你为什么不叫我的名字……” 他有些痛苦,又近乎哀求似的在雪萤耳边说:“叫我吧,好不好……” 仿佛感应到了他泥泞般的心情似的,雪萤动作更大地挣扎起来,想从迷药与梦魇的束缚中挣脱。 义蛾生却不给他这个机会,覆着帕子的手更加用力地捂住他口鼻,直到他的身体彻底绵软下去,没了半分挣扎,才松开手。 义蛾生有些满意地笑了:“这才乖。” 他含着雪萤的嘴唇,像是饿了许久的人突然见到香气扑鼻的美食,饥肠辘辘地大口吃着。不但将雪萤原本就红润的嘴皮咬得更饱满,饱满到像是快要滴出血,还吃掉了他的呼吸,让他艰难地索取空气,鼻腔中发出推拒、但又无力的哼声。 “朕要给你打一个环……”他轻声说,“以后再敢惹朕生气,就拿绳子扣着环,把你栓在桌子旁边……” 雪萤迷迷糊糊又哼哼两声,似乎在表达自己微弱的抗议。 义蛾生将他脸朝枕头,完全地压在了身下,蹭着许久才发泄完这一天积蓄的邪火,他自己早已满身是汗,低头一看,雪萤也被他弄得衣物凌乱,身上半湿着,像是被欺负惨了一般可怜,却连半分反抗的力气都没有,透出一股子违和又令人痴迷的艳情。 第12章 不知是否药效过了,或者动静太大,终究是让雪萤有了几分清醒。他疲惫不堪地抬着虚软的手指四下摸索,鼻腔里委屈巴巴哼着让人听不清意义的音节。义蛾生却知道他在找自己,将他拥得更紧了些,也将他的手指包裹在掌中。 他爱怜地在那张已经让他吃肿的嘴唇上亲了又亲,这才说:“乖,睡吧,不闹你了。” 他就这么抱着人,一觉睡到外面敲钟,雪萤却因得药效还处在昏睡中。义蛾生拿手指穿过他柔软的发丝,看他这副叫人弄脏、弄坏的模样,心里软得不行,想他昨夜也累着了,便默默免了他今日早起上朝。 他下床叫人送来温水,给睡得不省人事的雪萤擦拭干净,又仔仔细细上了药、穿好衣服,便很难看出留有昨晚的痕迹。 做完这一切后,义蛾生才出门上朝。 他今日早朝迟了一些,大臣们早已在朝堂上先吵了起来。义蛾生走上台阶,直到他坐下来,底下的声音才逐渐小了一些,不少人一边争论、一边拿眼神窥视他。 他并不开口管下面人争吵,只拿起提前写好呈上的几本奏折翻看着,对几位重臣推举赈灾的人选有个大致判断。当看见金善荣、孔余二人都举荐“武显侯”时,他露出几分沉思的神色,目光从站在前方的金、孔二人身上扫过。 大臣们吵的内容不尽一致,但大体都围绕着西南灾情。还是勇乾王声音盖过众人,他喝令一声:“安静——” 勇乾王乃是王侯中地位权势最高的那位,在这朝堂上的威信力仅次于皇帝,不过这也只是近几年的事情,早在皇帝最初登基的时候,勇乾王才是这朝中最具话语权的人。他余威尚在,这么一声之后,朝堂上果然安静了下来。 义蛾生看他一眼,说:“今日主要议朝廷钦命外派的赈灾差使,朕刚看过折子,心里也有了几个人选,勇乾王,你有何见解?” 勇乾王先行了一礼,然后才说:“回禀陛下,臣刚好也想上奏心定人选,陛下,臣以为,可派武显侯赶赴西南治灾。” 站在一旁的武显侯突然被点名,脸上露出几分惊讶神色。他很快地站了出来,在片刻的思索后答道:“臣愿为陛下分忧解难。” 义蛾生将目光落到武显侯身上。 倒是稀罕了,今日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么?金善荣、孔余这对从来都不对付的死对头,不但惊人一致地推举了武显侯,就连勇乾王,看似也有些急着要将武显侯推出来担下重任? 义蛾生并不着急开口。他将奏折放在一旁,目光在几人当中徘徊。 他是如履薄冰的皇帝,不可能少得了猜忌,遇到这种事情,首先想的就是,这几人之间是否会有所勾结。 但这样的想法很快就被否定了。金善荣出身寒门,孔余则是寒山隐士,这二人整日整日的吵架,但总归有一点是契合的,他们都看不上这些位高权重、尸位素餐的王公贵族们,所以勾结的可能性很小。 那么,症结就出在武显侯身上了。 武显侯是六王九公十二侯当中的中立派,既不与勇乾王同流合污,在朝中对他也没有特别偏坦,只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干着本分的事情。他是朝中工部侍郎,封地在皇城与勇乾王的封地中间,这样看来…… 义蛾生微微眯起眼。 外派赈灾并不是一件好差事,如果做得好,自可门庭光耀,但若是出了岔子,这钦使可以说是要成为朝廷推出去平息民怨的替罪羔羊,轻则罢官废黜,重则流放抄斩,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勇乾王盯着武显侯那块封地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如果干掉武显侯,与太后里应外合吞掉这块封地,他便可直接与皇城接壤,成为悬在义蛾生头顶的一把利刃,彻底扼住天子的咽喉,任凭他喜好拿捏皇帝的生死。 义蛾生转念再想,如果勇乾王是抱着除掉武显侯的心思才举荐他,那就是说,勇乾王知道此次外派一定会出事。灾地乃是反对一派若水王与裕国公的交界地带,这样一想,倒也合理。 那金、孔二人又出于何种目的?恐怕与勇乾王目的一致,只是他们应该希望没收武显侯封地的人,是义蛾生。 想清楚这些后,义蛾生不着急宣布决策,只说:“朕知道了,诸位爱卿所提意见,朕下来还要考虑一番,明日再做定夺,先散朝吧。” 他起身离开龙椅,走得匆匆忙忙,心里还惦记着睡在他寝殿的雪萤。 雪萤这时已经迷迷瞪瞪地睡醒了,正在回想昨夜发生的事情。 想到后面主上对他做的事情,他就……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笨蛋主上,大笨蛋,他天萤族身体素质奇佳,除了身轻骨密、能打抗打以外,他还有超出常人的抗药性啊。 昨晚那帕子上就浸那么点迷药,一开始根本就没把他迷晕! 第10章 雪萤没有让帕子上的迷药迷晕。他不知道主上又要做什么,于是没着急动弹,想静观其变……然后他就不敢动了。 主上这是在做什么! 他让主上抱着又亲又摸时已为时已晚。饶是他现在没什么记忆对许多事情认识不清,也知道主上对他做的事情很私密,于是不敢在这个时候突然睁开眼跟主上说“哈我其实醒着的”,估计主上能让他气到真把他掐死了……所以他只能很辛苦地继续装晕。 好在眼睛一闭,他那欲生欲死的反应倒也看不出来端倪。只是谁能想到主上会越来越过分…… 一想到昨晚叫人面红耳赤的场景,雪萤只想又往树上花丛中钻,忍到后面他差点就要忍不住,得亏帕子上迷药还有点用处,他让主上弄得又热又累,伴着药效渐渐地也困倦入梦,后面的事情也就不知道了。 他醒来后,只是想不明白主上古怪的态度,看似亲和似水,却又骤然雷霆万钧,看似严厉冷淡,却又在夜深无人时,要将他迷晕,紧紧搂在怀中,一边玷污着,一边又好像很珍惜似的,雪萤这脑子哪里想得通这么复杂的事情。 最后他也只能想,或许是因为主上做了帝王,君心难测,本就是如此,他要做的无非是本分,既要为主上分忧,也要主上开心。 唔,那看来,以后遇到这种事情,还是要装晕,不然主上就会知道他这次装晕的事情,到时候一定会气急败坏地觉得自己丢脸了……为了主上的颜面,这种事情他一定要守口如瓶。 在床上赖着许久,雪萤又想,不用早起上朝的感觉真好,这样一想,忽然觉得昨晚那种“折磨”多来几次也没有关系,等到第二日早晨,主上就会给他放假。 就在这时,义蛾生从外面回来了。他走到软榻前,将手中巴掌大的白瓷瓶递给雪萤嘴边,低声叫他:“雪萤,喝点水。” 雪萤没睁眼,只张着还有些发红的嘴唇,伸出舌头接住瓶子里倒出来的液体。他将液体喝进嘴里,砸吧着嘴尝了尝,发现是露水的味道,于是睁开眼坐了起来,自己接过瓶子拿着喝。 一边喝,一边还问:“主上,这是你去采的么?” 义蛾生淡淡地“嗯”了一声。 雪萤露出有些惶恐慎微之色,忙说:“主上贵为九五之尊,怎么亲自去做这等劳碌的事情……” “那又怎么了。”义蛾生并不大在意,伸出一根手指,抵在玉瓶的瓶底轻轻上推,示意雪萤接着喝,“朕以前也是这么养你的。” “养”?这真是一个微妙的字眼。过去主上“养”着他,到底是怎样的一副光景呢?他们之间是不是有过许多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雪萤又一次为自己的失忆感到遗憾,正因他如此,所以过去的那些不管幸福还是不幸,都只能让主上一个人承担。 他一边喝着露水,一边偷偷看他的主上,想主上不但要肩负着天下苍生,还要独自承受他们共同的过去,他对他的主上既有敬畏,现在还多了怜惜,于是想更要好好地相伴他左右。 义蛾生松了手,又说:“今日你不必跟随在朕身旁,也不用去巡逻,就在寝殿呆着,等下御尉第一卫所都指挥使谢陵会来见你。” 雪萤问:“主上,我要去军中了?” “对。”义蛾生伸手按了按他头顶翘起的头发,“朕让谢陵先带着你熟悉事务,你可以完全信任他,记不得他也不要紧,他过去是你一手栽培提拔起来的,知道该怎么做。” 雪萤连忙点头:“是。” 义蛾生又说:“等下有人会送蜜来,你吃了再走。”雪萤用力点着头,看他这副乖顺的模样,义蛾生不由得放缓声音多交代了几句,跟叮嘱小孩似的,然后才离开去书房处理政务。 他走后没多久,便有内侍送来白瓷碗中满满的一碗蜜,雪萤高高兴兴地接了过来,坐在寝殿门外槐树下,慢慢地舔着吃了。 这蜜很是浓郁香甜,能吃是能吃,但雪萤有些不喜欢,他喜欢气味清淡一些的,比如槐花蜜就很清香可口。这么一想着,他又忍不住地抬头,望着槐树上簇拥的团团槐花,眼睛里流露出渴望。 第13章 可惜不行,答应过主上不能爬树,他就不能爬,不然主上一定会生气的。 雪萤就这么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吃到一半时,不远处忽然来了两个让宫人引着、但他不认识的陌生人。 他远远地打量着,发现二人身着与昨夜那些站在树下围观他的大臣们同样的官服,于是猜想这些人也是朝中大臣,是来找他主上的。 雪萤捧着碗站起身,主动上前跟他们说:“主上去书房了,不在这里。” 不等宫人说话,其中一人率先站出来,朝雪萤行了很是标致的一礼,脸上露出几分讨好的笑:“想必您就是雪大人吧?” 雪大人?可他又不姓雪,名字就叫做雪萤。雪萤想了想,说:“我是雪萤,不是雪大人。” “一样,一样。”那人搓了搓手,笑容更深几分,“我们这会儿过来,不是为了觐见陛下,而是特意来找您的。” “找我?”雪萤奇道,“找我做什么?” 他这才醒过来几天呢,什么事务都还没有上手,人都不认识几个,为什么有人会想找他? 另一人也走上前来行礼,不过行的是朝中官僚打招呼常用的礼,神色也不如先前那人带着几分讨好与谄媚,反而有着很明显的憔悴与恍惚。他行过礼,最先说话的那人向雪萤介绍二人的身份:“雪大人,这位是凌阳侯,在下乃是凌阳侯府中长史。” 雪萤想了想:“凌阳侯……” 他忽然想了起来,看着凌阳侯说:“曾贵妃的父亲?” 就是先前那个叫太后推出去背了黑锅的曾贵妃。 凌阳侯微微颔首:“正是。” 不等雪萤又说什么,他微红着眼眶叹了口气:“小女……前日离世,昨日宫中便将尸身送了回来,未得陛下恩宠,总归是我凌阳侯府的女儿。” 雪萤听出他话中似有几分怨怼,连忙说:“曾贵妃可不是主上害她死的,明明是太后。” “太后?”凌阳侯与他长史惊讶地对视一眼,“可我们得到太后消息,只说一句‘天威难测’……再多的事情,便不可得知,我们既不知小女有何过错,也难以揣测圣意,这几日来惶惶难安,可陛下不近后宫,除了太后,无人能通达陛下喜怒,后得知陛下身旁唯一亲信之人便是雪大人,这才着急赶来询问一二。” 雪萤看着他们想,可那日他也不知主上是什么用意,明明是万笠那家伙下的药,主上却没让他说出口,反而叫个从头到尾连面都没露的曾贵妃做了替罪羔羊,任由太后处置后续。 但他又想,主上从来英明神武,这么做一定是出于什么考量的,所以他既不能妄自揣测主上用意,也不能歪曲误解主上的做法。 即便如此,面前这二人还是可以忽悠忽悠的。雪萤转动着他那双漂亮剔透的眼珠子,过了一会儿才说:“你们要问我什么呢?” 凌阳侯与身旁长史再度对视,然后问:“可否请雪大人告知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可以回答你。”雪萤说,“不过,我看别人打听消息好像都会给点好处,我回答了你的问题,有什么好处呢?” 二人愣了一下,长史最先反应过来,忙道:“自然是有的,雪大人喜欢什么?事后自会奉上。” 雪萤丝毫没有意识到,他这番行为是在“公然索贿”,不假思索地说:“我喜欢钱,很多很多的钱。” 主上现在很缺钱,他要是可以凭借自己的本事挣到钱,到时候就全部都拿给主上,主上一定会夸他厉害。 “没问题,没问题。”长史说,“之后为大人奉上银票,如何?” 雪萤说:“你们看着办吧,反正不能少了我的,不然岂不是白干活?” 他又说:“你们也不要觉得我是在威胁你们,要是今日我一分不收,从我口中说出来的话,你们敢相信几分?” 凌阳侯与长史同时一怔,而后露出颇为信服的神色。 别的不说,光是这一句,说得便不能再有道理了。这是他们先前完全没有意识到的事情,如果今日来见雪萤,问题刚一问出口,雪萤便知无不答,尽数告知,他们反而该怀疑这其中是否有诈。 凌阳侯望着雪萤的眼神多了几分钦佩:“雪大人言之非常有理,下来后本侯备上十万两银票,放在宫外通财钱庄,您只需报上名号便可拿走。” 十万!雪萤听得眼睛都直了,好多钱的样子,原来只说几句话都可以赚这么多钱么? 他一边在心里窃喜着,一边把那日的事情说了,不过说了一半,一半没说,他既不说假话,也没有将真话说完,隐瞒了义蛾生打翻饭菜的那段,只说他发现主上饭菜中叫人下药,而后叫太后查出下药者是曾贵妃,当即在宫门外杖刑处死。 凌阳侯听后面露愤怒:“这怎么可能,小女只是性格有些骄纵,但要说给陛下下药这种事情,再给她一百个胆子她都不敢这样做!” 他又问:“雪大人,后来太后可查出到底下的是什么药?” 雪萤摇头:“没有了。” 凌阳侯更加愤懑:“连下的什么药都不敢公布,这一看就是找小女做替罪羊!” 长史在旁边低声劝慰:“侯爷,小声一些,莫叫宫里的人听了去,到时不好解释。” 凌阳侯的表情变得隐忍。他深呼吸几口,又问雪萤:“雪大人,陛下对此事可有什么态度,或者说……有没有什么暗示,指示的?” “不明白。”雪萤说,“好像没有,主上后来没再提过这件事。” 长史道:“陛下与太后素来不和,此事太后一手独揽,不管是处死贵妃娘娘,还是将真相按下不表,皆是后宫之事,陛下不便插手,不过暗示说不定是有的——雪大人,这几日陛下可否赏赐过身边人?” 雪萤想了想说:“没有。” 长史不死心地又问:“那有没有给您什么东西?” 东西……雪萤再想了想,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子,里面装着他这几日当差主上给他的俸禄,扣掉了昨日的两枚器珠,现在一共有八枚。 他递给二人观看:“主上给过我这些。” 凌阳侯与长史接过钱袋子,将器珠倒在手中,看了看,又数了数,然后面面相觑。 这器珠通体呈现银白色,材质却非银器,分量很轻,半个小指头那样大。长史数了数目:“二、四、六……八?” 雪萤看着他们,暂时也没说这是他的俸禄。 长史却好像想到什么,猛地变了脸色,拽着凌阳侯袖子扯了扯。 二人避开雪萤,走到稍远的一旁讲话。 雪萤盯着他们想,这个距离,他们说话再小声,以他的耳力,也是听得到的啊。 那两人却不知他听得到,旁若无人地讲起话来:“……为何偏偏是八枚珠子……” 雪萤心道有什么问题么? 凌阳侯与他同样迷茫:“怎么了?” 长史道:“八珠,不多不少,只比九枚珠子少一枚,九珠有余,故而缺一,侯爷,这如何不能解读为‘九族太多’之意……” 凌阳侯打了个冷颤,面露惊恐:“九族太多,当尽灭之,你是说,这是要灭九族的意思?!” 雪萤满头雾水地挠了挠耳朵。 不过是主上发给他的俸禄而已,这些人在解读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第11章 长史将钱袋子还给雪萤,二人仓促地打过招呼,便着急出宫。雪萤听见他二人误会很大,却也不好说自己偷听他们讲话,便没有出口解释,任由他们带着误会走了。 他坐回树下,将碗里剩下的蜜舔完,连碗底都舔得干干净净,这时御尉第一卫所都指挥使谢陵从外面走了来。 行至雪萤面前,谢陵仔细将人打量一番,抱拳行礼:“雪大人。” 又一个管他叫雪大人的……雪萤发现自己慢慢也能接受这样的称呼了。 他看着谢陵说:“谢陵?” 谢陵年纪比义蛾生要小上两三岁,神态却很是老成,不苟言笑。听见雪萤问话,他那张端肃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是,承蒙大人当年栽培,属下如今已是御尉第一卫所都指挥使,兼任第八卫所监卫。” 他又看了看雪萤,七尺男儿微微红了眼眶:“当年初入皇庭,陛下那时还只是太子,吾等御殿督卫皆受大人教导,大人待我们亲如兄长,如今十年飞逝而过,陛下与属下,还有这深宫,皆已变了太多,大人却还与当年别无二致……” 他叹息道:“见着您,才惊觉时间已经过去了这样久。” 雪萤说:“主上没有变,他对我还是很好。” 他又看着谢陵说:“你也没有变,一直都对主上这么忠心耿耿。” 谢陵愣了一下,而后脸上露出越发深邃的笑意。 起先听陛下说雪萤复生后失了记忆,他还有些担心,现在看来这些担心根本就是多余。不但样貌没有半分改变,连性格也是,还是这么的熨帖暖人。 第14章 雪萤性子一直都好,不管对上还是对下,从来都是倾尽爱护,这么一个暖心忠诚的人,也难怪陛下苦熬十年,也要将人招魂复生。 谢陵收敛起伤感的情绪,话语间多了几分轻松:“好在以后还能继续在大人手下效劳,这倒是与过去一样了。” 雪萤说:“等下你是要带我去军营吧?我们今日要做什么?” 谢陵抱拳道:“陛下已有交代,这几日主要是带您熟悉皇城军事力量,认一认下面几位主要的御殿督卫,然后为您安排习武,之后再慢慢上手其他事务。” 雪萤点点头,放下碗:“那走吧。” 谢陵在前面引路,一边走一边跟雪萤说:“今日主要是熟悉一下现今皇城里的几股军事势力,认认人,您不必太过于拘谨,就当外出闲逛。” 他又说:“陛下不像先帝那样爱用宦官,自打他登基后,便慢慢裁了过去先帝留下的权宦,转而扶持御殿督卫,我们这批最早叫您栽培提拔起来的御殿督卫,如今还剩九人,全部编入御尉十一卫所任职,直接听令于陛下,等于这十一卫所,便是陛下独有的军事力量。” 谢陵叹了口气:“各路王公诸侯心怀各异,出了这座皇城,陛下基本上没有能调得动的兵,也就只有御尉十一卫所完全是陛下的人,这些年来虽然扩大了一些规模,可面对那些如狼似虎的诸侯们,陛下终归是势微权弱。” 雪萤说:“没有关系,主上心里一定有他的打算,他并不是那种安于现状的人。” 谢陵笑了:“这倒是。属下也是今日时隔十年再度见着大人,内心颇有伤感,想起陛下十年来都是这般如履薄冰,才与您多说了两句。” “以后会有我陪着他啦。”雪萤只说。 谢陵闻言又是一笑,见他与陛下生死两隔十年,如今关系却还要这样好,既放下心来,也为他二人感到高兴。 有雪萤在,也就有人暖着陛下的心,叫他不至于在那孤寒的高处,继续这么一个人生生受着看不见尽头的寂寥。 谢陵回转心思,介绍完包括他在内九名御殿督卫各自身份,又告知雪萤现今御殿督卫大致数目与规模,以及职责范围,说完后,才又说起皇城其余军事势力。 谢陵道:“除御殿督卫以外,还有各种守备军、巡城军等等,各司其职,他们听令于兵符行事,有的兵符在陛下手中,有的兵符在太后手中,里边很多高官出身复杂,多为诸侯提拔举荐,真要遇到什么事,就不知那一纸空符是否还有效。” 雪萤默默地听着,“嗯”了一声示意自己明白。 这样听下来,他家主上的境况当真是有够岌岌可危的。 谢陵又说:“这些军队您不必过于关注,平日里与咱们打不了几次交道,就算遇见,也是以我们优先,不过有一方势力需得您留意。” 雪萤问:“什么?” “宫中负责看守皇陵的禁军。”谢陵说,“先皇生前铺张骄奢,太后有意要陛下难堪,在先皇崩后便从宫中匀出一派势力,名义上是替祖宗守灵,不叫他们经受侵扰,实则又是一处假公济私的官位,遴选诸侯们的后代进来,拿着最高的待遇,实则成日游手好闲。他们不受宫中管束,反而叫诸侯们感激太后赏识与恩赐。” 雪萤有些生气地说:“当真是过分。” 谢陵点头赞同他的评价,又说:“现今这禁军中管事的,是副统领涂长东,他是勇乾王的表侄子,很能讨太后欢心,实则为人心胸狭隘,嚣张跋扈,还很好色,就是我们不少兄弟,在他手里都吃过苦头。” “好色?”雪萤一听,心里忽然有了些主意。 他又道:“现在先去见见其他几位在卫所任职的兄弟,等下你再陪我四处转转。” 谢陵轻声答“是”。 谢陵带雪萤直奔卫所衙门而去,剩余八名御殿督卫当中,除一名出外差雪萤没见着,其他人都到他跟前来各自报道,介绍身份名姓。雪萤只听一遍便全部记了下来,又听几人说了些被他忘记的过往,这才叫众人各自散开。 雪萤与谢陵离开走出来,走到半路,雪萤问:“那个什么涂长东,今日可在当差?” “在的。”谢陵说过后才想起什么,脸色猛地一变,“大人,您该不会是想……” 雪萤对他的态度反而感到不解:“有什么不行么?” 谢陵露出些犯难的神色:“涂长东是太后跟前红人,眼下不好冒然招惹,我们这些兄弟遇到与他们冲突,都是能避则避、能让则让,尽量不与之交锋。” “怕什么。”雪萤心想先前他刚醒来太后给他下马威,这笔帐他还记着没算呢,“真要出了事情,有我担着,还轮不到你倒霉。” 谢陵哭笑不得:“话虽如此……可大人记忆不全,今日又是属下带您外出巡游,出了什么事,陛下首先问责的必然是臣下。” “陛下那边我有办法对付。”雪萤笑道,“从今时开始,我便是你们的老大,天大的事情落下来都有我担着,还轮不到你们。” 他制止谢陵还要继续劝说的心思,催促他赶紧带自己去到禁军那边。谢陵无法,只得无奈领着雪萤上了禁军的地盘。 校场中,禁军二十余人正在嬉耍打闹,涂长东正坐在演武台上,翘着的二郎腿来来回回地晃悠。他惬意地晒着太阳,前后还有两人替他捏腿揉肩,比那宫中的皇帝日子过得还要舒坦。 他坐得高,一眼便看见谢陵带着个从没见过的小美人远远走来,登时眼睛都看直了,几乎是弹跳着直起身,盯着雪萤目光一转不转,差点连口水都要流下来。 及至雪萤二人走近,涂长东擦了擦嘴角,眼神盯着雪萤问谢陵:“谢陵,你上哪去找了这么漂亮一个小相好?” 谢陵一下子变了脸色,正要警告他慎言,雪萤却做了一个手势制止他开口。他走向涂长东,露出一个甜甜的又无害的笑:“我是雪萤。” 涂长东愣了一下。雪萤……他感觉到这个名字耳熟,好像是…… 他猛地想起来,是前几日去见太后,太后提起皇帝为身旁一名御殿督卫招魂成功,叫人复生了过来,给她惹了好些麻烦,让太后气得很是够呛,不正是面前这人么?! 这副模样……竟然还是传闻中当年皇帝手下最厉害的御殿督卫?这副柔软的模样,这身形,这容貌,只怕给皇帝做禁脔还差不多,哪像是能护主的近身侍卫。涂长东心头只嘲讽地笑着,听见雪萤自报家门,不但没有露出半分对同僚的尊重,眼神反倒越发地放肆淫邪。 谢陵沉了脸色,就想拿刀柄抽这家伙的脑袋,抽得他清醒过来。 却听涂长东开口道:“原来你就是那个陛下身边第一位御殿督卫,听说你没了记忆,就连过去的看家本事也忘了个精光,陛下费这力气把你复活过来做什么呢?难道说……” 他朝雪萤雪白的颈子和领口处看,嘿嘿一笑:“你这副扮相看着也不像个侍卫,雪萤,你现在是怎么‘伺候’陛下的?” 谢陵忍无可忍,怒喝一声:“涂长东,嘴巴放干净!” 涂长东当他不存在,依然肆无忌惮地盯着雪萤,眼神像是要把雪萤扒光。 雪萤却好似不通人事,读不懂他眼里的冒犯,依然纯真地笑道:“我是主上的人,主上叫我怎么伺候,我就怎么伺候。” 他故意朝涂长东挑了挑修长的眼角:“不管主上要雪萤如何‘伺候’,雪萤都会照做无误。” 他转了个身,抬脚踏在上演武台的台阶上,提了提裤管,露出一截莹白的脚踝,然后说:“嗯……比如今日出门前,主上说想摸我脚踝,雪萤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呀,可主上想要,雪萤只能遵命不是?” 涂长东让他媚得神思荡漾,心想换成自己是皇帝,有这么一个既漂亮又忠心的小美人在身侧伺候,岂止是摸一下脚踝这么简单……一定得要把人拘禁在身边,成日弄得他下不了床,别想踏出门半步。 他又盯着雪萤故意露出来的那段脚踝,只觉口干舌燥,心头深处忽然浮起一种怪异的渴望。他想到这个人是皇帝的人,真正意义上皇帝的人,与那些后宫的嫔妃意义不同,那些女人皇帝从来都不碰,算不得他的人,所以叫万笠在后宫作乱,皇帝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雪萤不一样,他不但是皇帝的人,还是皇帝“碰”过的。涂长东忍不住贪婪地想,万笠玩皇帝的女人,那段数真是有够低的,皇帝不在乎她们,就是玩了也毫无刺激感,但如果让他也摸一摸雪萤…… 涂长东朝周围几名禁军使眼色,他的手下顿时领悟到他眼神中意思,拔刀围上谢陵,不叫谢陵为接下来的事情添乱。他又盯着雪萤的脚踝看,一只手已经克制不住地伸了出去。 只被皇帝摸过的人,如果让他摸了,那他与那窝囊废皇帝的区别是? 谢陵愤怒不已:“涂长东,你个狗娘养的,你敢碰他——” 第15章 相比起谢陵的暴怒,雪萤这时的冷静有些冷静过了头。但涂长东早已色心上脑,压根没有留意到雪萤的反应,反而将手伸向雪萤脚踝,口中道:“小家伙,让我也来摸摸,是不是真有这么好摸……” 他的手只伸到雪萤脚边,还没能触到皮肤,只听头上传来雪萤的轻笑声:“嘻——” 涂长东愣了一愣,这时脑子里终于生出一点危机感,可惜已经晚了……雪萤猛地抬高那条让他露出脚踝的腿,狠狠地踹在涂长东鼻子上,然后又用力往下一踩。 霎时间,校场上响彻涂长东杀猪般的惨叫声: “啊——啊……” 第12章 周围一片混乱,所有人都慌慌张张围上来查看涂长东状况。趁着他们群龙无首,雪萤拽上谢陵,两人从禁军的地盘挤了出去。等到涂长东捂着被踢断的鼻子大喊抓住那个小贱人时,二人早已不见了踪迹。 逃出来后,谢陵想着方才发生的事情,还一阵后怕,苦着脸跟雪萤道:“大人,这下闯大祸了。” 雪萤却拍拍他肩膀,语气轻松:“慌什么,你自去该做什么做什么,等下我去跟主上禀告。” 听他这么说,谢陵苦笑一声,只得忧心忡忡地走开了。 雪萤支开谢陵,本想出宫跟上凌阳侯,继续听听他们将先前那八枚器珠曲解成了什么意思,可还没走到宫门,又看见那晦气的万笠朝他走来。 万笠是特意跑来找雪萤的。勇乾王下朝后便来后宫找太后关起门说话,他被赶了出来,闲闲无事,忽然想起去看看昨日给雪萤的太子遗物起到了效果没有,于是专门守在这里堵雪萤。 他热情地向雪萤打招呼,眼神偷窥到雪萤脖子上没佩着那件挂坠,但雪萤人看着好像又没什么事,奇怪问道:“雪萤,昨日我给你的挂坠呢?” 说到这个,雪萤小脸上露出郁闷:“别提了,让主上给我收走了,我还差点……” 他的欲言又止勾得万笠好奇不已,着急问:“差点如何?” 雪萤说:“差点让生气的主上给我掐死……” 只是“差点”啊。万笠有些失望,不过转念又想,没想到陛下还有这么阴暗的一面,只是因为一件死人的死物,竟然就想把身边最为器重的御殿督卫掐死,这要是传出去,大可做文章! 二人敷衍结束了这个话题,万笠来找雪萤还有一个目的。他假装不经意地问:“对了雪萤,早上凌阳侯是不是进宫来找陛下?但他好像跟你说了很久的话。” 雪萤眯了眯眼睛,心想太后到底在主上身边插了多少钉子,他与凌阳侯说话的事情,这么快就让万笠都知道了。看来,得找个机会,好好替主上将这些钉子都拔除了。 他面上倒还是一片老实,回答道:“凌阳侯找我问曾贵妃死那日发生的事情……” 万笠有些紧张地搓了搓脸:“你跟他都说了?” “我说了。”雪萤点头,“然后凌阳侯答应给我十万两银子。” “十万两?!”万笠瞪大了眼,“我滴乖乖欸,这么多钱,说给你就给你……雪萤,他这是坑害你啊。” 雪萤有些不解:“怎么是坑害我了?” 万笠说:“他这是在向你行贿。你现在身份可不一般,是陛下身边的御殿督卫,你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陛下的意志,你的荣耀代表着陛下的颜面,他拿钱向你套情报,就等于是在向陛下行贿,咱们英明神武的陛下怎么可能做出此等小人行径?” 雪萤端肃了脸色:“照你这么说,确实是个大问题。” 万笠问:“那钱你没收吧?” 雪萤道:“凌阳侯说他给我放在宫外通财钱庄。” 万笠转着眼珠子,过了一会儿说:“现在你知道这钱收不得,但白白放在那里也可惜,不如让我这个局外人替你去匀一匀……” 见雪萤拿小鹿一样的眼睛将他看着,万笠昧着良心还要继续说:“……到时候你只要给我一点点点辛苦费就可以了。” 雪萤还当真想了好一会儿,然后告诉他:“凌阳侯说,只要去通财钱庄报上我的名字,他们就会拿出十万两银票。” 万笠美滋滋道:“那我知道了,你去忙吧,乖。” 雪萤出了皇宫,隐匿身形,直奔凌阳侯府而去。 同一时间,万笠也迫不及待地出了宫,跑去通财钱庄,想确定那十万两银票的存在。 雪萤赶到凌阳侯府时,凌阳侯与其长史不过刚下马车,进了府便立马召集其余幕僚,全部聚在书房内关起门来讨论。 趁着最晚进门那人关门的瞬间,雪萤闪身入了室内,轻盈地跃上房梁。屋子里那么几个人,没有一人发现他半分踪迹,他们只是在雪萤经过身旁时,感觉到有一阵风刮过。 关上门后,几人果然从“八枚器珠”开始讨论。 其中一名年纪稍长的幕僚拍桌道:“荒唐,这纯粹是强词夺理,不过是八颗珠子,怎么就和灭九族扯上关系了?” 雪萤坐在房梁上点头,是啊是啊,根本就是毫无关系嘛。 凌阳侯苦笑道:“起先本侯也觉得没道理,但回来路上一直在思考,却越想越有道理。” 年纪稍长的幕僚忧心忡忡道:“侯爷,不可自己吓唬自己。照你们所说,小姐身亡乃是太后一手策划,与陛下无关,那陛下断然不会灭侯爷九族。若这当真是他给出的警示,警示侯爷灭九族之人乃是太后,可太后也没这么大权力啊。” 一旁长史叹了一声气,幽幽道:“假如接下来,太后的权力再度倾轧了陛下呢?” 几人纷纷露出惊讶神色,一起看向他,齐声发问:“这是什么意思?” “刚得到消息,西南洪涝重灾断路,非常严重,若水王与裕国公连发急报请求朝廷赈灾,今日朝堂上便是讨论外派钦使人选。”长史道,“你们可知,勇乾王举荐之人是谁?” 不等众人发问,他自己先说了:“是武显侯!” 长史看向凌阳侯:“侯爷与若水王关系要好,早先便听若水王提起过,勇乾王想要武显侯那块封地。” 凌阳侯缓缓点头:“不错。武显侯封地居于皇城与勇乾王封地之间,若能吞下武显侯这块封地,他便可与皇城接壤,直接威胁天子。” 听他们一说,有幕僚反应过来:“勇乾王没有别的理由举荐武显侯,他这是想趁这次外派赈灾,除掉武显侯,吞并他的封地,夺权天子!” 凌阳侯声音涩哑:“等到那时候,你们说,太后有那个灭九族的权力了么?”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房梁上雪萤听得一愣一愣,因为不认识人,他差点跟不上他们的讨论进度。好在他记性好,记下来后重新梳理了几遍,总算是反应过来了。 概括来讲,有人想谋害主上,这种事情绝对不允许! 那几人慢慢又开了话匣子,开始讨论皇帝、太后、勇乾王、若水王、武显侯……讨论最后的目的,落脚到选择继续与若水王为伍,听令于太后与勇乾王,还是趁早跳到皇帝的阵营中。 凌阳侯垂着眼睛道:“如今天子势微,却能镇住这些野心庞大的诸侯们,金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他有野心,有谋略,能收拾先皇留下的烂摊子,他缺的无非是一个时机……反观太后与勇乾王,同是诸侯,他们都能下得了手,这次是武显侯,下次怎么就不能是我凌阳侯?” 房梁上的雪萤点着脑袋,心道凌阳侯可真会夸,然后把他刚才说的话全部默默背下来,准备回去就这么拿去夸他的主上。 一名幕僚说:“侯爷,万一日后陛下羽翼丰满,削藩废王,那可要如何是好?” 凌阳侯冷道:“未来皇帝真要废了本侯,他是天子,做这种事是天经地义,他勇乾王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让他吞了我?” 雪萤用力地点头,凌阳侯真是个实在人,能说会夸,他一定要帮忙助推一把,叫他效忠主上,天天吹捧夸赞主上,他好跟着学习学习。 却还有几名幕僚想再劝。凌阳侯背靠若水王多年,经营起这份人脉并不容易,若是说断就断了,实在有些可惜。 正当几人争论时,外面由远及近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很快敲门声也响了起来,声音同样的急促:“侯爷,有要事禀报。” 凌阳侯皱着眉拉开门,呵斥道:“正在讨论要紧事,不是叫你不要打扰么?” 那管家模样的人低头回话:“侯爷,通财钱庄来人了,说是有要紧事……” 就在不久前,万笠出宫便直奔通财钱庄而去,上来就向钱庄掌柜打听凌阳侯许诺给雪萤那十万两银票。 掌柜吃了一惊。凌阳侯确实是通财钱庄老主顾,但近日要支使十万两这么大一笔数目的银子,却未听到凌阳侯府上有什么风声。不过既然有人敢打着凌阳侯名号找来,说明此事多半不是假的,怪就怪在…… 掌柜纳闷着想,面前这人分明是几次皇城祭典露过面的国师万笠,可为何他拿钱的时候要报另一个人的名字“雪萤”?掌柜毕竟阅历老道,猜到这里面必然有隐情,只盘算先将人稳住。 第16章 他恭顺地笑着道:“回大人的话,凌阳侯确实是小店老主顾,只是这支取银票的事情,需得侯爷手谕到了,我们才敢动,不然那便是擅自挪用客人钱财,那肯定是不合规矩的。” 万笠听了有些不高兴,拿不着银子,他这趟就白跑了。他拿鼻孔哼了哼气:“拿那个什么手谕,需要多长时间?” 掌柜依然笑得谄媚:“最多三四日。” 万笠不耐烦道:“那你们赶紧去办好,我三日后再来。” 掌柜热络地将万笠送出门去,回头便赶紧差遣人到凌阳侯府,将方才所发生事情一五一十全部告知给管家听。 听完管家转述,凌阳侯登时眼睛都直了,脚下稳不住地后退数步,还是叫身后一干幕僚搀扶住,这才没有摔到地上去。 “这才多久前的事情啊,太后那边的人就知道了……”凌阳侯声音发着颤,细听其中还含着恐惧,“这不是明摆着在恐吓本侯……本侯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监视下……” 幕僚们连忙叫管家退下,手忙脚乱搀着凌阳侯进到屋内,端茶的端茶,顺气的顺气。过了一会儿凌阳侯缓过神来,拍着大腿咬牙切齿道:“太过分了,太过分了,非得逼本侯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么?!” 有幕僚劝道:“侯爷去见雪大人,并许诺报酬的事情,只有侯爷、长史和雪大人知晓,消息断然不可能是侯爷与长史泄出去的,会不会是雪大人告诉给那万笠听的呢?” 凌阳侯瞪那人一眼,骂道:“你当人家是蠢货么?这事本来就……就不光彩,他是最不可能拿出去跟人宣扬的人,更别说还告诉太后的人,能做到皇帝身边御殿督卫最高那个位置,他能不明白这些事情?你们啊,动动脑子吧!” 房梁上的雪萤却不大高兴了,骂谁蠢货呢,他只是觉得万笠说得有道理,以他现在这个身份,不能随便亲自收别人的钱的,万一连累到主上可就不好了,反正万笠说那十万两他只拿一点点点辛苦费,剩下的还是都要给他的。 底下一群人又吵了起来,不过经历了万笠找上门来这事,现在的风向变成了大部分支持投靠皇帝的人,劝说小部分还坚持保持原先立场的人。 雪萤坐在房梁边,往下看了一眼,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一个想法。 他捏着嗓子,声音插进一堆吵架声当中拱火:“选皇帝绝对没错!选皇帝绝对没错!” 周围乱糟糟的吵成一片,凌阳侯压根分不清谁是谁的声音,只听见清凌凌的这么一声,下意识接话道:“说得对——” 他“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拿定了主意:“本侯现在就进宫,告诉皇帝‘那件事’,换一条赦免令!” 第13章 宫里,义蛾生正在书房看各方呈上来的折子。 这当中除了朝堂群臣谏言,还有御殿督卫从外面传回的消息,说灾害前前后后发生已经有十余日,所处地界的若水王与裕国公懒怠应对,非但没有积极主动派人赈灾,反而私下与勇乾王通气,催促朝廷赈灾救人修路。 义蛾生边看边冷笑,也难怪勇乾王对此事这样上心,原来私底下的盘算可还不少。此乃一石二鸟,既让朝廷大出血,又能叫他们暗暗谋算了武显侯,达成他们的目的。 现在的问题是,到底要顺着勇乾王那几人的意,派出武显侯,还是换另外一个人去赈灾? 如果选前者,义蛾生现在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要是他这边多几位有话语权的诸侯便好了,他还能争上一争,如果选后者,没有顺了勇乾王等人将武显侯派出去,他们肯定还会在别的地方玩阴的,这样看来,还不如选一个他能把控的走势…… 他正烦着纠结着,外面宫人来报,说凌阳侯与禁军副统领涂长东都要见他。 义蛾生想了想,点了凌阳侯的名,晾着涂长东。 凌阳侯进来后跪在地上行了礼,便开门见山地说自己要揭发检举若水王。 义蛾生拿着一张翻开的折子,漫不经心道:“朕如果没有记错,凌阳侯素来与若水王关系不错,怎么今日突然说要揭发什么……” 凌阳侯答道:“与若水王关系好不过是基于利益,个人利益相比起国家利益,那是微不足道的,现在若水王做出有损国家利益的事情,臣怀揣着这个秘密,成日忧思不得眠。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要告诉给陛下听,唯一担忧的是,要是说了出来,臣这个人安危,整个侯府上下的地位,能不能有保障。” 义蛾生不动声色地瞥他一眼。凌阳侯一早去见了雪萤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他这里来,他想凌阳侯的转变除了先前曾贵妃被太后处死一事的余力,一定还因为今日与雪萤的谈话。虽然不知道雪萤到底跟凌阳侯说了什么,不过结果叫人满意就是好的,他的雪萤还真是有本事。 义蛾生放下奏折,淡淡地说:“凌阳侯说笑,侯爷原本就是先皇时期的功臣,如今又是朕的臣子,只要对朕极尽忠诚,朕自然有义务要庇护他们,谁敢威胁他们?” 听见这话,凌阳侯便知皇帝答应了,整颗心重新落回肚子里,这才慢慢道:“陛下,早在三年前,若水王在他的封地上,发现了一座金矿……” “金矿?”义蛾生一下就愣住了。 太后宫里,宫人尽数被屏退,勇乾王正与太后关起门说着话。 勇乾王道:“只要皇帝肯派出武显侯,定要他有去无回……” 太后倚在软榻上,懒懒地问:“哀家倒是看不太懂了,王爷这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 勇乾王微微一笑:“自然是……一石,三鸟,本王要尽收网中。” 太后让他说得起了好奇心:“哦?哪来的‘三鸟’?” 勇乾王一手按在膝盖上,轻轻地按拍着:“此次外派赈灾,叫武显侯去,事情办砸了,他那封号与封地,必然是要被夺的,说不定连家眷都要跟着被流放……” 太后笑道:“王爷这么肯定,武显侯会把事情办砸?万一人家办得漂漂亮亮,回来可是要受封赏的。” “对!”勇乾王说,“等他一到那地,本王早与若水王与裕国公交代好,以炸药崩裂山体,彻底将那条官路封死。” 太后大惊:“你们疯了?!” 她甚至在榻上坐直了身体:“不治灾也便罢了,你们还要继续添乱……” 勇乾王淡淡笑道:“就是要毁了那条官道,这样,朝廷想要把西南的材料往外运输,就必须重新修一条道。” 他看着太后:“太后应该知道,三年前,若水王那块地上,发现了一处金矿?” 太后不知他又要说什么,稀里糊涂地点了头,金矿这事她还是知道的。 勇乾王说:“当时他与本王,还有裕国公,我们三人商议好,那金矿中产出,他拿五成,本王拿四成,裕国公拿一成……本王那四成,从若水王封地送到裕国公封地,进行精炼加工,正好裕国公还要替本王打造兵器,每到往本王这里运送兵器的时候,就将那些精炼好的黄金,外表抹上石灰,伪装成砖瓦,一起送过来。” 他这些话听得太后有些心惊。私造兵器,发现金矿隐瞒不报,无论哪一个,都是要诛九族的大罪,要不是勇乾王府是她的娘家,她也不能听到这些事情的…… 勇乾王见太后变了脸色,温声安抚道:“太后不必心忧,我们好好瞒着皇帝的耳目的,他到现在什么都还不知道。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天子势微,能把我们这几位王公诸侯如何?” 他笑了笑:“本王可还没有忘记,十年前天子初登基时,是怎么跪着求我们这些诸侯,拿钱给他填补国库的。” 太后让他说得稍稍安了心:“这确实是。” 勇乾王点点头,这才继续说下去:“这官路被彻底毁坏封死,武显侯问罪无疑,他的封地空出来,本王势在必得。另外到时候肯定要改道重修,从若水王封地到裕国公封地上,只会更方便,这便是‘二鸟’。” 弄清楚了谋害武显侯的算计,太后心里对大局便也明了了:“赈灾、改道重修,都要吃去朝廷一大笔钱,国库本就不太充裕,皇帝定会捉襟见肘,等王爷到时候吞了那武显侯的封地,更能好好地拿捏他,这正是‘三鸟’……” 她满意地大笑起来:“妙啊,妙啊。” 勇乾王捻着胡须,也跟着微笑点头。 他又道:“所以皇帝那边,太后也得多活动活动,势必要他选了武显侯,不要选别人。朝堂上本王已与几位老臣上书陈言,后宫这边么,还是得倚仗太后。” 太后抚了抚发鬓:“王爷放心,哀家心里有数。” 义蛾生听凌阳侯说完关于若水王封地金矿的事情,不咸不淡地问了几句,心里大致有了想法。 凌阳侯与若水王关系还可以,但关于金矿之事也只晓得个大概,知道有这么一个存在,再往深去了解的却不多,比如若水王如何开采金矿,开采出来的黄金如何处置,是否还有其他人知情等等…… 第17章 最后那个问题,凌阳侯只说:“勇乾王一定是知晓的。” 那这次赈灾是否还会与这座金矿有什么关联……义蛾生一边思索着,叫凌阳侯退下了,又让人宣召等候许久的涂长东进来。 涂长东顶着贴了绷带的鼻子走进来,进门便跪在义蛾生脚下,哭诉道:“陛下,您一定要为臣做主啊!” 他指着自己被雪萤踢断的鼻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陛下身边那个御殿督卫,对,就是叫雪萤的那个,刚才他一脚踢断了臣的鼻子,御医说恐怕很难好起来了……” 义蛾生一听,猛地摔了毛笔,沉下脸色:“你说什么?!” 自打复生后,雪萤第一次出门才半日,便与人起了冲突……他没记忆,也没了那一身本事,有没有叫人欺负了去,有没有受伤?义蛾生越想越担忧,看向涂长东的眼神越发阴戾。 要是让他的雪萤出了事,不管面前的人是谁,都必须付出代价! 涂长东却以为皇帝在愤恼雪萤给自己添麻烦,心头暗自窃喜,继续煽风点火:“陛下,您一定要严惩他,御殿督卫象征的是陛下的仪表,他做出这般失格之事,就是在抹黑陛下您的颜面啊!” 义蛾生站起身,烦躁不安地在书房内来回走了几步,最后吩咐宫人:“将雪萤找来,还有,叫谢陵也过来。” 凌阳侯离开进宫后不久,雪萤也离开凌阳侯府,返回宫中。 刚一进宫,便有御殿督卫找了过来:“雪大人,可算找到您了,陛下正在找您,他在议政殿书房。” 一听主上在找自己,雪萤连忙赶了过去。 刚进议政殿,便看见涂长东这狗东西跪在地上。见他进门来,涂长东眼睛里幸灾乐祸地写着“你完了”,雪萤心里便知道,这狗东西肯定是跑到主上面前告他的状了。 旁边还跪着垂首不语的谢陵。雪萤走到主上面前,单膝跪下认认真真地行过礼,义蛾生问他:“你去哪里了?” 雪萤回答:“听从主上的话,四处走动熟悉环境。” 他的回答永远都能让义蛾生舒心,一听他没有到处乱跑,看起来也不像是受了伤受了委屈,义蛾生的脸色这才好了些:“起来吧。” 雪萤从地上站起身,涂长东也想跟着站起来,这时谢陵低声说了句:“没叫你起来。”涂长东抬头望了一眼帝王的脸色,一时哑然,悻悻又跪了回去。 义蛾生将三人扫了一眼,目光落在雪萤身上:“涂长东说你踢断他的鼻子,这是怎么回事?” 雪萤神色好似愣了一下。但他没有说话,而是又一次跪在义蛾生面前。 义蛾生眯起眼:“朕在问你问题。” “雪萤不敢说。”雪萤垂着他那双狗狗眼,露出有些可怜的模样,“因为,因为,这是失了主上面子的事情……” 旁边的涂长东瞪圆了眼睛,只见过人会变脸,从未见过有人竟然还会“变眼”!他明明记得,今天雪萤踩他鼻子的时候,那双眼睛威风凛凛地飞扬着,怎么这会儿就能耷拉下去,跟受了天大委屈似的? 义蛾生脸色微变,听见雪萤这样说,他想肯定还是受委屈了,或许是怕给他添麻烦,所以才支支吾吾不敢说。他定了定心神,又道:“说。” 雪萤这才抬起头,先朝涂长东看了一眼,看得涂长东背后发毛,然后说:“万笠跟臣说,臣是主上身边的御殿督卫,臣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陛下的意志,臣的荣耀代表着陛下的颜面……” 义蛾生沉默片刻:“不错。” “那这个人,今天想摸雪萤的脚踝。”雪萤指着涂长东控诉道,“这不就等于是想摸主上的脚踝?!你竟敢以下犯上,用这种方式羞辱主上!” 涂长东让他吓得差点没魂飞魄散,一看帝王脸色阴沉,惶恐道:“不不不不……不是这样……陛下!臣绝无此意——” 义蛾生面色难看地盯着他:“你摸了他?!” 涂长东这会儿哪还敢计较鼻子被踢断的恩怨,长着嘴都说不出解释的话,语无伦次地辩解着,义蛾生听得不耐烦,问谢陵:“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谢陵抱拳回话:“回陛下,有……” 他看了一眼雪萤,总算是知道他家大人打的什么算盘。转念又想,要是借着此事打压禁军,不但为他们扫除了障碍,也遂了陛下想要剪除禁军的想法,如此看来,那他得将事情往严重了说去…… 谢陵停顿一下,又道:“先前臣奉命领着雪大人四处走动熟悉时,不巧碰上涂大人与其禁军,他们一见我们,便将我们团团围住,然后他摸了……摸了雪大人的脚踝,雪大人奋起反抗,才踢断他的鼻子……” 这回到雪萤瞪大眼,震惊地望着谢陵。 明明就没有摸到,谢陵,你坑害我!让主上听见,他一定会死得很惨很惨的…… 雪萤已经不敢抬头去看主上的脸色了,脑子里回响着“完了完了”。 涂长东有口难辨,当时他那角度挡着雪萤,除了他和雪萤,别的人都没看清他到底摸到还是没摸到,要是雪萤与谢陵都坚称他摸到了,皇帝肯定是信了他们的话,当他侮辱了雪萤。 许久之后,义蛾生终于开口了,他的语气听着还算平静,只是尤其的低沉:“是么?涂长东,先滚下去,整顿你的人,听候发落。” 涂长东已经叫帝王的威压逼得差点窒息,一听这话,也顾不得接下来会有什么“发落”,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义蛾生朝谢陵看了一眼:“你也下去吧。” 谢陵低头回了一声“是”,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雪萤眼巴巴地望着他主上:“那臣是不是也可以……” 无关紧要的人离开后,义蛾生的脸色彻底阴了下来。他拎着雪萤的后颈将人从地上带了起来,推到书房内唯一的椅子上坐着,而后欺身靠近,单膝抵在椅子边,自上而下地将雪萤罩在自己身下。 这是一个极具威胁和侵犯的姿态。他伸手捏着雪萤尖尖的下巴,阴冷地笑了起来:“你?你该给朕好好说说,他摸了你什么地方?” 第14章 雪萤还拿有些可怜的眼神望着他的主上。刚想解释谢陵是乱说,涂长东明明连他一根毛发都没有碰着,他怎么可能会让除了主上以外的其他人碰他嘛……但看主上现在这个反应,跟那日见他戴着挂坠有些相似,也就是说—— 主上可能也会像那日一样夜里折腾他?折腾完了会让他继续睡懒觉,不用早起上朝? 不用早起可是好事啊。雪萤现在完全不怕主上发脾气,反而有些期待,解释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抬起搭在软榻边缘的一条腿,在义蛾生跪于软榻上的大腿外侧蹭了蹭,然后说:“摸了这只脚的脚踝……” 话音刚落,他的脚踝便落入帝王的掌中。义蛾生撩开裤腿,拿掌心贴着光洁的皮肤缓缓抚过,低声问他:“这儿?” 他心里有些扭曲地绞了起来,又忍不住冷笑,别的什么记忆都没有了,果然就身体还记着以前勾他的动作呢。 被捏着脚踝制住半边身体,雪萤差点在椅子上坐不稳,下意识伸手就想抱身前的男人。义蛾生却撇开他的手按在椅背上,又问了一次:“是这里么?” 主上手掌的温度烫得雪萤感觉皮肤下都要烧起来,他看见主上的脸色和眼神都很难看,好像有什么东西都要掩饰不住一样,有些担心他生气伤身,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玩得太过分,于是抬手抓住主上另一侧手臂的衣袖,微微起身,在男人耳边说:“没有像您这样直接摸,而且只是刚碰到就被臣踢到了鼻子……” “那也不行,”义蛾生说,“不准、任何人碰到你——” 又补充一句:“除了朕。” 话说出口后他便立即有些后悔了,因为他自己都察觉到这句话中饱含过量的占有欲,已经超出正常君臣之间关系的限度,这本该是十年前自然而然对爱人脱口而出的话语,不应该对现在的雪萤说出来。他下意识去打量雪萤的反应,既期待、又怕他听出什么端倪来。 雪萤却还是那副无知无觉的模样,只说:“雪萤都听主上的。” 于是义蛾生的心情又有一些低劣下去了。 他想要的,不是雪萤对命令的绝对臣服,尤其对一个连身份都没有分辨得很清楚的主子…… 这样消沉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下一刻,雪萤用手按在他握着脚踝的那只手背上,在他耳边跟他说:“雪萤只给主上摸。” 义蛾生眸色倏地暗了下来,手上没留意用了些力气,雪萤一下受惊忍不住叫了一声。他的主上却揶揄地看着他说:“不说给朕摸么?这都受不住。” 雪萤知道主上心情有所好转,便放下心来,哼哼唧唧又顶了两句不轻不重的嘴,这时却听见外面宫人传报,说兵部尚书求见。 听有外人要进来,雪萤吓得一哆嗦,想起自己这会儿正“大逆不道”地坐在主上的位置,惊慌失措的就想从椅子上逃开,却因为脚踝叫人制在手中,刚使力往外冲了一下,又因为惯性弹了回来。 第18章 义蛾生叫他的举动逗得发笑,眼底的阴翳彻底一扫而空。他伸手摸摸雪萤的脑袋:“叫他在外面回话。” 兵部尚书便站在书房外候令。 义蛾生朝外面说:“涂长东带的那批禁军,既然他们的职责是看守皇陵,从今往后,就叫他们呆在皇陵范围内,半步不准外出走动。” 来的路上,兵部尚书便听闻皇帝身旁御殿督卫今日在禁军手中“受辱”的事情,这宫里宫外有许多人对皇帝不屑一顾,有人甚至很大胆,总要试探皇帝的底线在哪里。而这御殿督卫便是让人试出来的“底线”,十年前“中术”组织以整个灭亡的血淋淋教训,告诉了世人御殿督卫是皇帝触碰不得的逆鳞。 他今日受召见前来也是为这事,涂长东再是太后和勇乾王的人又如何,侮辱御殿督卫等于是在侮辱天子,皇帝一定会在这件事上大做文章……兵部尚书犯难的是,太后那边该如何应付? 皇陵禁军原先仗着有太后做靠山,在宫中横行霸道惯了,当值期间从不安分呆在皇陵,在校场混着还算好的,多的是跑到外面喝酒打架斗殴,陛下下了这道禁足的命令,已经算非常严厉了,只怕涂长东会到太后跟前告状。 他走神的这么一会儿,皇帝的声音又从内里传来:“你要是看不住他们,就派朕的人去。” 这话的意思是,派御殿督卫前去?兵部尚书大吃一惊,若真如此,那便是等于变相软禁,更激化皇帝与太后之间的矛盾。他哪里敢让陛下做此决策,连忙回道:“臣领旨,定会严厉执行陛下命令。” 义蛾生叫他退下了,然后拿开雪萤捂住自己嘴巴的手,自己也坐到椅子上,跟雪萤挤在一块,手中还握着雪萤那段脚踝。 刚跟兵部尚书说话时他的动作也没停下,将雪萤吓得够呛,生怕一不小心泄了一声叫唤出去,让主上的大臣们误以为这里面在做什么不正经的事情……所以才把自己的嘴巴死死地给捂住。 拿开手,露出雪萤憋得绯红的小脸,眼泪也冒了出来,聚在眼眶里摇摇欲坠,看着很是可怜。义蛾生捏着他红彤彤的脸蛋揉了揉,忍不住的好笑:“有这么害怕?” 雪萤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不害怕。” 看主上心情似乎有些不错,他想让他更高兴一些,于是又说:“只要主上能开心。” 他的主上心情果然更好了些,又揉着他的脸说:“乖雪萤。” 得到了主上的夸赞,雪萤也很高兴。他低下头,在主上的手心中蹭了蹭脑袋,让主上摸他柔软光滑的头发。 从兵部尚书那里听来皇帝的发落,涂长东一刻也坐不住,立马冲去太后宫里哭爹喊娘地告状。 太后本来就看雪萤不顺眼,得知此事又是因雪萤而起,当即怒火上头,起身领了人就往皇帝那议政殿去。禁军是她拿着公家的账面,收卖诸侯们的手段,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让皇帝这样处置? 她在宫里从来都是横冲直闯,就连皇帝参政的这种地方从来也是来去自如,根本不需要等候通报,直接走了进来。 好在这时候义蛾生已经放了雪萤,太后进来时,只看见人在义蛾生身后立着,上来便语气不善地冷笑道:“皇帝当真是疼宠你这小侍卫,只怕恨不得把人拴在裤腰带上,到哪儿都带着。” 义蛾生看着她,心道这不正合了他的心意么? 他问:“太后有什么事?” 太后瞥一眼身后缩着脑袋的涂长东,依然冷笑:“陛下自己心里清楚。” 义蛾生丢了奏折,身体后倾放松地靠在椅子上,气势却不让太后半分,微笑起来:“哦,狗就是狗,改不了吃屎,这边告状无果,又跑到另一边告状,这么勤勤恳恳,可算是告成了,不然都对不住每月发这么多的俸禄。” 太后猛地在他面前桌上一拍。 涂长东让太后这番作为壮了胆气,不由得挺了挺腰。可刚一抬头就对上义蛾生身后雪萤看他的眼神,鼻子好像有感应似的一痛,气势立马就软了下去。 太后疾言厉色道:“陛下这侍卫飞扬跋扈,将禁军副统领打成这个样子,你不管教便罢,竟然还要发落全部禁军……” 她冷哼一声:“皇帝,你好大的威风。” 义蛾生这会儿让雪萤哄得心情正好着,不想与她吵,只淡淡道:“侮辱御殿督卫,等同于侮辱皇帝,不惩戒禁军,太后觉得该给朕怎样的一个交代?” 太后变了变脸色,大概是想到当年的“中术”组织。当年太子与皇帝让她抱走抚养,太子从小在她膝下长大,至于皇帝,正是她授意“中术”栽培控制,而后却听闻“中术”害惨雪萤,叫皇帝悲愤难当地灭了个干净,自然是让她受了不小惊吓,对皇帝的嫌恶与忌惮,正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现在皇帝又拿御殿督卫发挥……太后幽怨地看雪萤一眼,说:“人这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么,陛下用得着这么小题大做?” 义蛾生似笑非笑看着她:“人要是有事,可就不是现在这个处置了。” 太后让他笑得背后一阵恶寒。 义蛾生又说:“太后要是不想让禁军受处置,朕还有一个提议。” 他的目光看向涂长东:“一人做事一人担,这原本就是涂长东个人的行为,叫整个禁军跟着受罚确实不太妥当。不如这次朝廷外派赈灾的官员,便叫他的父亲涂大人去,事情办妥了,今日之事一笔勾销,朕另外还有嘉赏,要是没办妥……那到时候一并惩处。” 太后大惊,一句话脱口而出:“不行!” 勇乾王特意交代她必须把武显侯弄去赈灾,怎么能让皇帝选定涂长东他爹去?那可就坏大事了。 义蛾生早看穿这些人的把戏,心头冷冷笑着,面上却故作疑惑:“为何不行?” 太后藏在袖下的手指紧扣在一起,暗暗咬牙。 她看了涂长东,又看了皇帝,心里明白今日要是不让皇帝发作出了这口气,那赈灾人选便不会有余地了。 半晌后,太后终于让了步:“那就还是按陛下先前的意思做吧,让禁军去皇陵拘着!” 涂长东震惊地睁大眼,发生了什么?啊?啊? 义蛾生好整以暇又是一笑:“朕先前看过户部给的开支,发现禁军俸禄高出同级过多,不如趁着这次正好调整一下,太后应该不会有意见吧?” 问的是“意见”,说的是威胁,太后让他气到说不出话来,怒不可遏地拂袖离开。 涂长东头昏眼花的,还是弄不清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只见太后离开,也不敢继续多留,连忙跟在后面也爬开了。 雪萤也一样不知道太后为什么突然就松口了,只知道他的主上很厉害,于是凑了过去,蹲在主上面前,眼睛里晶晶亮亮地闪着钦羡的光:“主上好厉害,替雪萤出气了!” 义蛾生通体都被夸得舒爽,看着雪萤只觉得他既像猫又像狗,忍不住伸手去挠他的下巴:“高兴?” 雪萤主动抬起下巴让主上挠,眼睛都要眯成一条缝,上下睫毛收在一起越发显得浓密漂亮:“嗯!” 义蛾生从来都觉得他全身上下哪里都好看,于是伸手将人从地上拽了起来,又让他在自己身旁坐着,然后把他的眼睫毛摸了摸。 第15章 经历过上午涂长东这遭,义蛾生不知为何有些不安,下午又将雪萤留在书房看书,不让他出去走动。 这几日下午安排都在书房看书,雪萤便没有怀疑主上留他有别的心思,依然坐在义蛾生椅子旁的毯子上自己看书。 他看了一会儿书,忽然发现主上似乎有些烦恼,拿着几本奏折和信函来来回回翻看,皱起来的眉头就没有松懈过。他有点想用手抚平主上的眉头,又没忘记主上不太喜欢他主动靠近,于是只能眼巴巴地望着。 义蛾生很快发现他的眼神,低头问:“怎么了?” 雪萤反问:“主上怎么了?” 义蛾生还在考虑赈灾人选。他本来不打算跟雪萤说,忽然想起要让雪萤接触政务,于是将人从地上拉起来,让他站在桌前,圈在双臂间,一边翻着奏折一边跟他说了由这次天灾引发的一系列错综复杂的算计,还把凌阳侯前来告发关于若水王开采金矿的事情一并说了。 雪萤消化了好一会儿,然后问:“主上不想让武显侯去赈灾?” 义蛾生道:“也不是想不想——朕只考虑利益最大化,如果叫他去,真按照勇乾王算计出事,他那块封地空出来,朕如果有把握夺过来,让他去便是好的,朕还能趁机剪除一名诸侯。但若是相反,那块封地叫勇乾王夺去,朕还失了一名勤恳干事的臣子,这便不划算了。” 他顿了顿,又说:“如今凌阳侯倒是倒戈了……只是,朕还需要更多助力。” 雪萤想了想说:“主上,让雪萤替你调查武显侯吧。” 义蛾生失笑:“公卿诸侯们的资料动向,你醒来之前,朕一直便让人收集汇总的,你这时候外出调查,也查不到更多的东西。” 第19章 “那臣去看看那些搜集的资料。”雪萤说,“说不定能发现什么新线索。” 义蛾生心里并不抱太大期望。正如他所说,他一直以来都将群臣大部分的家世动向掌握在手中,今日朝上武显侯被推举出来后,他立即在脑中过了一遍关于武显侯的一切,却只想到此人行事板正,能干事,再就是他受封的那块如命脉一般关键的封地。 但他又不想打击雪萤的积极性,雪萤想为他分忧,就让他去,哪怕最后努力过的结果是一无所获,总比还没有开始就说他不行来得好。 这样想着,义蛾生“嗯”了一声:“你去吧。” 雪萤去了御尉十一卫所中的第三卫所,这里主要负责替皇帝搜集天下各方信息,这里的御殿督卫在暗中行调查之事,再将搜集到的内容原封不动地呈给皇帝。这部分职务的内容最早是雪萤的工作,所以要重新接手起来并不困难。 他叫人替他找来关于武显侯的资料,将历来搜集的全部内容摆在面前,仔仔细细全部都看过了,第三卫所的监卫士云站在旁边侍奉,以便为雪萤答疑解惑。 雪萤很快看完了,他抬头问士云:“武显侯家只有一位公子?” 士云微微躬身:“是。今年刚满过十七,太后原本想收入禁军拉拢武显侯,让武显侯拒绝了,只让他自己走科举这条路子。” 雪萤想了想说:“我知道了,我出宫一趟。” 士云想起谢陵先前交代,迟疑一下,问:“可否需要属下陪同?” “不必。”雪萤伸手抽走武显侯与小侯爷的画像,“我很快就回来。” 这时已是下午,国子监放了课,学生们鱼贯而出,又各自钻进街道两旁的酒肆铺坊寻欢作乐。雪萤站在这条街上最高那座建筑的檐头上,目光在密密麻麻的人头中搜寻着。 他眼神极好,不到一刻便在茫茫的人海中找出武显侯家小侯爷那张脸。这要是换成普通侍卫来搜人,只怕要带一队人,搜上半个时辰才能找到。 寻到了目标,见小侯爷与身旁同行进了一家酒楼,雪萤身形一动,如同一阵风一般吹进了那座酒楼的二层。 小侯爷进的是一间包房,同行是一名看起来比他大上一些的年轻人,同样一身贵气,看来便知身份不简单。想来也是,小侯爷身份尊贵,结交之人不是达官显贵,就是与他身份相当的公侯之子,只是雪萤不认识人,只能默默记下相貌。 在二人落座之前,他便从窗户钻了进来,无声无息地隐在屋梁上。 伙计先上了酒来给二人倒上,举杯小酌后,那名年轻人先开了话头:“如故,听说圣上有意钦点侯爷外派赈灾?” “还没定呢。”说起这个,江如故搁下酒杯,眉眼间浮上一层愁色,“也不知圣上是否会让父亲前去赈灾……我听到一些风声……说这次外派,恐怕不是一件好差事。” 那名年轻人好似也有些吃惊,但很快镇静下来,拍拍江如故肩膀:“你且安心,莫要忧愁,先不说钦使人选还没有定下来,你父亲本来就有德有才,真要去了,想必一定能将事情办得妥当。” 江如故朝向他那方,垂着脑袋点了点,眼色还是一片化不开的忧愁。那年轻人又轻声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待他如同兄长一般宽厚,雪萤在上面看着二人动作,只是隐约觉得那份关照中,多了一些超出普通朋友的亲昵。 他又看了一会儿,趁着开门上菜的空当,从大门口闪身离开,也不怕那低头说话的二人与上菜的伙计看见,就是看见,也只能看到一道残影。 他又回了第三卫所,正碰见士云准备离开。见他进来,士云放下东西,抱拳行礼,又多留了一会儿在旁伺候着。 雪萤翻出纸笔画了那名与小侯爷同行的年轻人,举起来给士云看:“这是谁?” 士云定睛看了一会儿,慢慢地回忆道:“这位似乎是文国公家小公爷,高进豫。” 士云猜雪萤出宫应该是跑去看武显侯家那位小侯爷,正好碰到高进豫,又想起来什么,说道:“属下隐约记得,这二位世子关系向来都要好。” “我知道了。”雪萤将武显侯、江如故,还有高进豫的画像都放在一起,“你先回去吧,暂时没有你什么事了。” 士云低头回“是”,行礼退下。 雪萤卷着画像又回去寻他主上,义蛾生已经没再纠结赈灾的事情,转而处理起别的事情。见雪萤敲门走进来,他抬头应了一声:“回来了?” “臣回来了。”雪萤走到主上身前,将画像放在书桌旁。他没说自己查到了什么,因为严格说来,他确实什么有用的线索都没有查到。 倒是义蛾生自己主动伸手拿起画像看了看:“这不是武显侯、武显侯他儿子,还有文国公家长子么,你找他们的画像做什么?” 雪萤迟疑一下,跟主上说:“臣刚才去,确实没有发现什么新的东西,不过倒是看见武显侯家小侯爷与文国公家小公爷相伴同行,关系很是亲近,臣就想,二位世子都是未来爵位的继承人,要是武显侯家里出事,文国公世子怕是有所反应,就是不知道,会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义蛾生愣了一愣,慢慢地说:“你倒是提醒朕了。” 十年前他为摆脱“中术”组织控制,又为“中术”挑起他与太子斗争、最后牺牲雪萤而悲愤难平,于是将“中术”灭了个干净,当时叫诸侯王公震骇不已,对他颇为忌惮。可后来登基为帝,因得国库空虚,民不聊生,他只能低下头去向诸侯们借银,以勇乾王为首的诸王公侯们有意折辱他,要他跪下磕头去求,他这么做了,那些人却戏耍他,出尔反尔,矢口否认要借银给他。 他无法,只得一处一处的求过去,吃了无数的闭门羹,最后求到道国公面前,才从道国公那里借到了银两。虽则危机化除,他的威严与尊荣却被磨得所剩无几,所以早在刚登基的那几年,诸侯们压根没有将皇帝视作需要上心的对手。 他们坐拥着宽广无垠的土地,却还是不满足,仍要惦记着别人的东西,明争暗斗,尔虞我诈,视天子为不存在,彼此相互厮杀掠夺,可这却给了义蛾生喘息和发育的机会。等到勇乾王反应过来时,皇帝已经磕磕绊绊地给自己造了一片立足之地,甚至卸了太后在朝堂的话语权,沉默而又锐利地注视着他们,犹如藏在暗中蓄势待发的猛兽,他这才如梦初醒,连忙和太后盘算起打压天子、护持他千秋万代荣盛的门道。 渐渐的,他也发现想要控制皇帝是不可能的事情。可他已经没有退路——他这权势最大的诸侯王,与皇帝永远不可能相容相存,一旦天子羽翼丰满,必然留不得他,压制皇帝,早已不为权势,而为生死存亡。 皇帝要是真的失控么,那只能换人来做…… 义蛾生也很清楚王侯公卿们的想法,可他暂时无法撼动兵强势大的诸侯们。所以他一直以来的打算都是,像他登基早期那样,冷眼旁观他们的斗争,最后让他来坐收渔利。 早先凌阳侯让勇乾王与太后吓得这么厉害,也是因为前有先例,他知道勇乾王是真的会下狠手……诸侯们从来都不是同仇敌忾,与天子水火不容,而是基于利益,彼此合作,又在恰当的时机,吞食同类。 文国公也不是他这方的人,既然有人想让武显侯去送死,何不在死前让他利用最后一点价值。雪萤这番话真倒是提醒了他,如果指派武显侯前去赈灾,出了事,与武显侯利益相关者势必埋怨他,倒不如顺手做个人情,保下武显侯,再找机会将真相透出去,挑拨文国公与勇乾王离心…… 如此一来,可不是削弱了反对他的势力,说不定还能将人拉拢到他这边来。 义蛾生将手指搭在桌边,一边思考着,一边没什么节奏地敲击着,心里慢慢拿定了主意。 雪萤见他松开眉头,好奇问道:“主上想到办法了?” “嗯。”义蛾生朝他招手,雪萤便凑过去,让他摸了摸脑袋,“多亏有你提醒朕……差点忘记最重要的事情。” 雪萤很高兴:“能帮到主上是雪萤的荣幸!” 正说着话,外面传来通报声,说是金善荣与孔余求见,雪萤连忙直起身,绕到主上身后,板着小脸端端正正地站好了。 待二人走入行过礼,义蛾生道:“你们最好能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为什么与勇乾王一样推举武显侯外派赈灾。”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雪萤在他俩脸上都看见了吃惊的神色。金善荣一脸嫌弃:“是么?那臣现在认为,推举武显侯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他拱了拱手:“恳请陛下允许臣收回先前的上书。” 孔余在旁微微笑道:“吐出来的东西再要吃回去……也不嫌恶心。” 眼见二人又要开吵,义蛾生非常有先见之明地敲了敲桌子:“都说说你们是怎样想的?” 孔余率先回答道:“勇乾王开口之前,臣只是想,武显侯本就为工部侍郎,他又是个侯爷,出去才能压得住若水王与裕国公,但在勇乾王发话之后嘛……事情看来就没有这样简单了。” 第20章 义蛾生点了点头,眼神冷淡地瞥过二人,慢慢地将勇乾王可能的打算讲给二人听了,并没有提到关于金矿的事情。 金、孔二人都露出惊讶不已的反应。金善荣道:“这么说来,就算武显侯把事情办得妥当,他们依然会从中作梗,甚至要他……有去无回!” “不错。”义蛾生道,“朕现在心里有了些打算,叫你们来是想问问,日后要是与勇乾王争夺武显侯那块封地,你们有什么看法?” 孔余道:“臣以为,可以扩充军营、建造学院等朝廷名义,合理正当地征用此地。” 义蛾生想了想:“略显牵强,而且如果以扩充军备的名义,恐会打草惊蛇。” 见他两人都有些愁眉苦脸,义蛾生又道:“下去再想想,朕先宣布钦使的人选。” 二人告退后,雪萤心痒痒地忍不住问:“主上决定要派武显侯去了么?” 义蛾生随意地点了点头:“对。到时候还会派十名御殿督卫随行,既为将人安全带回来,顺便查一查关于金矿的事情。” 雪萤眼睛一亮:“主上,让臣也一起去吧,调查这种事情臣最拿手了。” 如果让他去调查金矿,一定可以达成事半功倍的效果。 可他的主上并没有立即答应,甚至没有因为他的懂事而有所喜悦,神色反而变得有些奇怪,像是暴雨骤落之前会聚集起来的阴云。义蛾生看起来有些恍惚,还有些严厉:“你说什么?” 雪萤无法理解主上突如其来的转变。他好像觉察到了主上心情变得恶劣,可不明白为什么,于是又说了一次:“雪萤想一起去,调查金矿的事情。” 义蛾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抬手猛地一推,将手边全部奏折和纸笔墨掀到地上,发出很大的动静,让雪萤惊得差点跳起来。 “你就这么想从朕身边离开?”他盯着雪萤,眼神中有一种属于受伤野兽的警觉与焦躁。他的喘息变得粗重,好像发了很大的火似的,很暴躁地说:“那你去,你去了试试看——” 雪萤呆呆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眼泪被吓得冒了出来,在眼眶中打着转,却又一声不敢吭,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一样可怜。 义蛾生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失控的情绪吓到了雪萤。他烦躁地站起身,在桌旁来回走了几步,又看了雪萤两眼,解释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最后他什么都没有说,拂开长袖快步走出门去,好像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追逐着他似的。 雪萤落寞地在书房站了许久,连饭也没有去吃。直到他发现外面天色暗沉,才知道主上不可能再回来了,只得一个人慢慢地朝着寝宫走去。 门外站在侍奉的宫人与御殿督卫,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没有人拦阻他,他这才放下心来,主上还没有狠心到将他拒之门外,于是轻手轻脚入了内里,看见主上背对着他侧身躺在榻上,背影有种说不出来的寂寥。 他几乎立即就忘记了先前被吓到的事情,只想上前去抱着他的主上,让他不要这样孤零零的一个人。 于是他也这么做了——只是当他伏在塌旁伸出双手刚一碰到主上时,他的主上便转过身来,用手环在他腰间,将脑袋埋在他的怀里,既脆弱,又依赖的样子。 “雪萤儿,”义蛾生疲惫不堪地说,他好像刚从一个可怕的梦中醒来,额头和发鬓间都是魇障的冷汗,“朕梦见你一身皮全没了……躺在朕怀里……也没有呼吸。” 第16章 主人,雪萤去中术,替您寻找解开蛊的方法。 十年前也是这么说的。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放雪萤离开自己可控的范围,可最后回来的呢……是带着一身惨到让任何人都无法直视伤痕的他,还有那两刀。 一刀刺在义蛾生腹上,一刀刺进他自己的脖子。 雪萤露出有些心疼的神色。他用手擦了擦冷汗,低声说:“主上,那只是噩梦,雪萤好好地在这里呢。” “是么。”义蛾生不怎么明显地笑了一下,“应该是吧……当我看见你,我清楚那是噩梦。可我看不到你的时候,我就分不清楚,是否那才是现实,而你的出现才是一个美梦。” 这十年里,他经常会想,或许在他放雪萤离开的那一刻,雪萤就已经死了。 雪萤感觉心里闷闷的很难受,他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只得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他的主上。 义蛾生靠在他胸口处,听见他鲜活有力的心跳声,渐渐的,也从沉溺的苦海中清醒了过来。但他还是没有办法安然地把心落下来——除非让他亲自确认。 他挑开雪萤腰间的封束,从敞开的领口摸了进去,这个举动让雪萤立即受了惊,隔着衣服按住他几乎覆了半侧腰间的手:“主、主上……!” 义蛾生一碰到他细嫩的皮肤便撒不开手,捉着他的手低声哄道:“朕帮你揉揉骨头,免得到时候生疼。” 雪萤从不怀疑他说的话,一听理由,几乎没怎么犹豫就松了手,任由他把衣服弄得松松垮垮,越发过分地往深了摸索。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主上叹了口气:“这么嫩……真怕你到时候去习武时,拿着武器都能把手磨破。” 雪萤有些不服气:“才不会呢!” 义蛾生没说话,手掌最终来到他的脊骨处,上上下下的,反反复复地抚摸着。 那种兼备力量与热度的摸法,很容易就让人起了感觉。雪萤的身子细细地一颤,当被摸到尾椎那块骨头时,他感觉一股热流自后往前地传导到他的小腹,叫他浑身不由得紧绷起来,那种前所未有、却又有些熟悉的体验,让他控制不住地收紧了腿,最后也只是徒劳地夹在他主上的腰间。 雪萤低低地喘了起来:“主,主上,雪萤有些难受……” 义蛾生猛地从他怀中抬起头来,神色间露出些担忧:“哪里难受?” 他以为自己没控制好力道,让雪萤生出骨痛的反应。 可雪萤并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现在的感受。他只知道浑身酥麻,像是很舒服,可又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无法纾解,让他变得难受。最后也只能靠着本能,引着主上的手往下摸索:“这里,这里不舒服。” 义蛾生摸了摸,愣了一下,然后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你这哪里是难受。”他微微抬头,额头在雪萤鼻尖上蹭了蹭,“雪萤儿这是发了情……贪嘴。” 雪萤迷迷瞪瞪地问:“那,要怎么办?” 义蛾生停下抚摸的动作,没再继续刺激他,只把手贴在他的皮肤上,感受着他身体因情欲而生出的细微颤抖。 天萤族是人非人,生而纯净澄澈,若无他引导,只怕雪萤一辈子都不知道,人与人之间,男人与男人之间,还能有这样的交合。十年前,雪萤对于情事的了解,都是他亲自教的,而如今复生后没了记忆的他,又如白纸一张,等着他又一次的调教…… 哪怕偶尔会做出一些引人遐想的举动,那也只是身体记住的动作,他自己却不明白这样的动作意味着什么。 义蛾生侧过头,在他怀里望着他那张美丽又略带稚气的脸。 还是暂时不要了吧。他想。 既是为他的身子,也是给他留一条后路。 不要玷污他的身体,免得未来真有一天,他要从他的身边离开,至少不会带着被侵犯过的伤痕。 义蛾生重新低下头,将他搂紧了些,闭上眼低声说:“睡觉吧,过一会儿就好了。” 雪萤懵懵懂懂地“哦”了一声。 他看主上好像没有要撒手的意思,只得用这种环抱着主上、腿夹在他腰间的别扭姿势,让他的主上靠在他凌乱的衣衫间睡了。 身体的燥热逐渐沉静下来,贴近主上的感觉让他安然,于是渐渐地也进入了美梦中,又露出他那种惯常的、不设防的娇憨睡态。 义蛾生等了许久,才动作很轻地抬起头,见他柔软红润的嘴唇微微张开着,露出内中又白又细的牙,又是一道绝丽的景致,终究是不能自己,在他唇上温柔地亲了又亲。 他忽然感觉好似少了点什么,沉思片刻,才想起是没有尝到雪萤嘴边无时不刻都存在感极强的花蜜香。 难道说……他今晚没吃东西?义蛾生皱起眉头,想。 天色微亮,雪萤惊醒过来时,他的主上已经站在旁边,让宫人伺候着换上朝服,看样子都要准备出门了。 他猛地一吓,瞌睡瞬间没了,惶恐地床上爬起来,忙问:“主上……不带臣上朝么?” 义蛾生站在镜前看着自己,并没有回头,只这么道:“等下谢陵会过来,让他带你去习武。” 雪萤小心翼翼地说:“可臣想跟着主上……” “没有那个必要。”义蛾生冷漠地说,“朕在这宫里很安全,你时时刻刻跟着也没什么意义。” 昨日突然发作的心疾让他几乎彻夜难眠,要不是这回有雪萤在,他大概又会去禁地宫殿,守着不知道几时才会醒过来的雪萤一整宿。如今人回来了,在欣喜若狂之后,反而生出更多的彷徨,不知道今后该要与他如何相处,辗转反侧,思来想去,如此一夜,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第21章 他已经是让天下人跪伏仰望的帝王,他有潜藏起来的强大实力,没有人能够轻易伤到他,他也能在朝堂上翻手云、覆手雨,可唯一面对着雪萤时,他才像一个无能的普通人,不知道该拿他如何是好,也会被一句轻轻巧巧的话激得情绪失控,如患恶疾无药可治。 义蛾生心烦意乱,下意识又选择了避开雪萤的方式。 他没有把握摊开说清雪萤知道十年前全部事情后,还会选择毫无芥蒂地留在他身边,也没有办法安然享受着雪萤无知的忠心,与他如当年一般亲昵无间,被动而又惶惶地等着审判临头的那天到来。 让他再想想,到底该如何处理二人的关系。 他这么心神不宁的,直到走出门去许久,才忽然想起来,昨晚记着第二天要问问雪萤怎么没有好好吃东西。他只得支使身旁侍奉的御殿督卫去关照这件事,特意嘱咐人要盯着雪萤把早饭吃下去。 朝堂上宣布了外派赈灾的人选,下朝后义蛾生叫武显侯到议政殿受令,提点了几句朝上没有说完的交代,又为他指派十名御殿督卫随行。 武显侯神色一怔,那一瞬间的错愕没有让义蛾生错过。他冷眼旁观武显侯的反应,知道自己的举动一定是被当作监督和猜忌的防备,却懒于解释过多,只道:“此次你前去治灾,诸事需以百姓为先。” “是。”武显侯垂头领命。 临近中午,义蛾生批了一会儿折子,想起要差人提醒雪萤吃饭,人还没叫进来,倒是谢陵在外面求见。 他宣了谢陵进入书房,还没等跪下行礼,义蛾生便注意到谢陵右侧脸上肿起高高的一块,青青紫紫的,看着有些骇人。 能在宫里伤到谢陵的,恐怕只有…… 义蛾生装作不经意地问:“怎么弄的?” 谢陵苦笑一下。他的脸被打肿,影响到说话都不利索,磕磕绊绊答道:“跟雪大人过了几招……” 义蛾生一阵无言,他就知道。 天萤族生来怪力,当年雪萤刚进宫那会儿,也就是十一、二岁的样子,他那会儿有武功底子,得知天萤族这样一个天赋,不信雪萤这么点大的小孩儿也是如此,于是坚持让雪萤与他打一架。 雪萤那么小,跟外面的人也没怎么接触过,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一使力会给普通人带来怎样的影响……于是,他们过了三招,第四招的时候,义蛾生被一脚踹飞,撞断身后的一棵树,肋骨也断了三根,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死鬼太子弟弟嘲笑他好久,并且以“自己没受伤不便互换身份”为名义,让他在东宫扮太子养伤休养,自己跑出去玩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雪萤基本上一见他受伤的模样就要哭,得他哄上许久才能打住。 从那以后,雪萤在他面前就再也没有露过力气,生怕伤了他。小时候的雪萤天性烂漫,爱哭也爱笑,似乎从十四岁之后,才渐渐地知道身为太子的近身侍卫,要学会收敛自己的眼泪,不过爱笑这一点却从未改变过,被他摸摸头就会高兴,被他夸奖就会开心,高兴了开心了想笑就笑。 结果这会儿复生才几日,就让他给弄哭了好几回……义蛾生心里反思着,难道他真的不算是一个好主人? 他早上还在想着要与雪萤保持距离的打算,此时却全然未意识到,自己满心的忧思与关爱,全部都牵系在一个人的喜怒哀乐上。 第17章 义蛾生问谢陵:“怎么忽然想起要过招?” 谢陵愣了一下,又露出一丝苦笑。 这还得从皇上让他安排教雪萤习武说起。当年雪萤死时的一些事情,他也有所耳闻,所以后来听见陛下说为雪萤换了一身皮,舞刀弄枪时需得注意限度,他是惊讶的,却没有太放在心里,只想着就是换了也不至于一蹭就破吧。 但是……今早带雪萤去练刀,练了没到半时辰,雪萤的双手,就已经磨得手心里全是血。 他朝谢陵摊开血淋淋的掌心,谢陵叫那一幕惊着了,还没等他做何反应,雪萤就丢了刀,蹲在地上,像是受了很大委屈似的,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谢陵更头大了,甚至在思考要不要叫陛下过来解决问题。 但雪萤不让他去,谢陵结结巴巴不利索地安慰了一番,总算把人安慰得好了些,但还是有些闷闷不乐,谢陵便主动提出不练刀,两人过过招……然后他就让雪萤打成了这副模样。 现在想起来,简直想给当时的自己两巴掌,抽晕算了,没事跟天萤族的人打什么打,简直没从涂长东那被一脚踢断几乎没可能好起来的鼻子汲取教训。 谢陵又不便跟陛下说,不然显得他像个在背后告状的小人,这种事情他决计做不出来,于是只含糊道:“一开始本来说安排练刀,但练了没到半时辰,雪大人就被磨得满手是血,所以改换成过招。” 义蛾生微微皱眉:“手受伤了还打什么,没带他去找御医?” 谢陵答道:“雪大人后来自己去了,但是臣见他——” 他停顿一下,才道:“让万笠拦下了。” 雪萤拎着血淋淋的双手,第一反应是回去找主上。 但他仔细想了想,又怕要面对的是主上的冷待与疏离,只得停了脚步,垂头丧气跟个无头萤火虫似的在诺大的皇宫中乱走。 然后就让闲闲无事的万笠撞见,给截了下来。 万笠叫他:“小雪萤,你上哪搞的满手是血?” 雪萤看见是万笠,心里还是有些讨厌他,但眼下也找不到其他能说话的人,于是跟万笠说:“练刀,把手磨破了。” 万笠眼珠子一转,阴阳怪气地挑拨:“哎哟,咱们陛下真狠得下心,你这才活过来几天,就赶你去舞刀弄枪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雪萤就委屈得掉眼泪:“主上就是不疼雪萤了。” “哎哎,你别哭啊。”万笠推推他,“我带你去找御医包扎,别哭了啊。” 看着乖乖跟他走的雪萤,万笠恶毒地想,他怎么可能会这么好心带人去疗伤什么的,他这是在骗取信任,更好地打入敌人内部呢。 包扎完了,两人一块往外走,雪萤还是满脸沮丧,跟万笠说:“主上的脾气好奇怪,雪萤都不知道做了什么,他就突然生气,又想赶我走。” 万笠似乎并不太奇怪,只说:“他是皇帝,平时事多忙碌,你想啊,朝廷里那么多复杂的问题,那些大臣们还老烦他,难免遇到心情不好的时候,你只是被他的坏心情波及了。” 雪萤愣了一下:“你说得对。” 主上现在已经是一国之君,成天要操烦这么多事情,他却无法为主上分忧,还老想缠着主上陪他,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他问万笠:“万笠,你觉得我能为主上做些什么呢?” 万笠道:“我以为你扒光了往那一躺,皇帝心情自然就好起来了。” 雪萤有点生气:“我跟主上不是那种关系!” 不是那种关系?万笠回想着他这几日调查的结果。宫里的名册还记载着当年的旧事,雪萤十六岁承了太子的恩,他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下意识以为,当年要了雪萤的人是废王,如今的皇帝,而不是真正的太子。 现在听雪萤纠正过两次二人不是那种关系,可见皇帝并没有对雪萤怎么样,难道说,当年临幸雪萤的当真是太子?万笠想不通,心里感到纳闷。 他满不在乎道:“不是就不是嘛。而且就你这个呆鹅样儿,知道该拿什么手段魅惑主子么?” 万笠斜着眼打量雪萤,往他身下瞟:“我说,小雪萤,你该不会连自渎都没有过吧。” 雪萤想了想,很认真地发问:“自渎是什么?” 万笠:“……” 他看了看雪萤,那副神色不像是装傻,只得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就是……你自己用手弄你尿尿那处。” 雪萤惊讶地睁大眼:“为什么要弄那里?” 那个地方这么脏,为什么还要用手专门弄? 万笠:“……” 虽然吧,他是一个很邪恶的人,但是他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很邪恶,但不知道为什么,跟雪萤讲话的时候,他总能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很邪恶这一点。 他也磕巴起来了:“就,弄了,会很舒服,很爽,你懂吗?” “很爽么?”雪萤露出有些郁闷的神色,“不过说起来,昨晚主上给我按摩骨头,我觉得那里有点奇怪,嗯,怎么说呢,好像涨涨的,还很热,反正不舒服。主上说我发了情贪嘴,等我睡了一觉早上起来,就没有那种感觉了。” 万笠:“……” 按摩骨头都能把人摸出反应来,这根本就不是正经按摩吧!万笠决定推翻先前的质疑,坚定不移地确信,当年临幸雪萤的就是皇帝。 没想到皇帝表面看着光风霁月,行事做派一板一眼,令人敬畏不敢举目直视更不敢冒犯,没想到背地里也玩得挺花嘛,还找“按摩骨头”这种借口骗小孩……万笠心头洋洋得意,自以为又寻到皇帝的黑点,心道花点力气接近雪萤果然是正确的做法。 第22章 不过话说回来,总感觉好像也可以理解…… 他以前听过一些关于天萤族的传闻,据说天萤族并不以交合繁育后代,他们信奉天萤大神,将天萤谷的熠耀之树视作天萤大神的化身,那树亦是他们天萤族的生命之树,树上汇聚着天地灵气,每一股灵气会诞生出一个新的生命。他们的族人在相互结为夫妻后,再来到树下虔诚地祈求,熠耀之树便会赐给他们新生的后代,生命由此诞生,每一个天萤族的六次蜕化期也在此完成。 所以在天萤族的世界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凡世俗欲,也难怪雪萤什么都不懂。这么个从骨子里就透着“纯”的小家伙,试问谁能忍得住不朝他伸出手,让他经由自己的调教,勾出淫性,变成另外一副模样?况且哪怕把人玩到熟透,天性里的那份单纯怎么也抹不掉,想想都叫人热血沸腾。 可惜了。万笠叹了口气,他只喜欢姑娘。他郁闷地跟雪萤说:“你要是个小姑娘该多好。” “嗯?”雪萤歪过头,“为什么?” “……”万笠道,“算了,不说了。” 他想就算雪萤真是个小姑娘,他也没那个贼胆的。当年“中术”组织被皇帝整个灭了的惨状,他可是少有几个亲眼目睹过的人,更知道那可怕之处。 染指皇帝后宫的女人,跟染指雪萤,那完全是两码事,他只是想偷摸替太后干坏事,混混日子,但还不想死。 万笠有一眼没一眼地打量雪萤,心里想着,长这么副勾人样儿,生来就是媚主的,他可以多多“指导”一下,叫雪萤去诱惑皇帝,让皇帝被迷得颠三倒四,肯定就会露出更多的漏处,让他加以利用。 这么想着,万笠跟雪萤说:“小雪萤,你知道讨男人欢心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是什么吗?” 雪萤露出求知的渴望:“不知道,但我想知道。” 万笠故意吊着他胃口不说,等到雪萤露出有些生气的表情,他才慢悠悠道:“你只要记住,男人都是只要下面那处被伺候舒坦了,你就算把天捅出一个窟窿来,他都心甘情愿、任劳任怨替你补好。” 雪萤不太能理解:“为什么要把天捅出一个窟窿?” 万笠举起拳头想揍他:“你的关注点跑哪儿去了?!” 雪萤瘪瘪嘴:“那……为什么会这样?” 万笠无语了一阵子,才又说:“你只要记住这个道理就行了。我再教教你具体的操作。” 雪萤睁着泛出光的眼眸盯着他,像个亟待被投喂的小动物一样。 万笠说:“等你回去后,嗯,找个机会爬到陛下的床上去……” 他话还没说完,雪萤这个既叛逆又蠢笨的差生举手打断他:“雪萤天天跟主上睡在一起,不用找机会爬床。” 万笠:“……” 他深吸好几口气,终究是没忍住,暴跳如雷:“闭嘴!知道了!别再炫耀你俩的狗男男关系了!” 第18章 雪萤叫他这么一凶,委屈巴巴地低下头,不敢说话了。 万笠让他打断后差点忘记说到哪里,好一会儿,才说:“然后你就给你主子说,你下面那处不舒服,让他帮你弄弄。” 雪萤歪过头,看起来又想提问。万笠说:“问吧。” 于是雪萤道:“按照你说的,我想讨主上欢心,那应该是我把他那处伺候好吧,为什么还要反过来让他帮我弄?” “你果然是个笨蛋。”万笠冷笑,“你想啊,你都说那处脏,要是你家主子都肯纡尊降贵帮你弄弄了,说明他是不是很在意你?你以后也就别老胡思乱想,觉得你主子不疼你了。” 雪萤眼睛亮了起来:“哦——原来是这样,万笠,你果然好厉害啊!” 他高兴不已:“我今晚回去就试试。” 试吧试吧,万笠在心里恶毒地想,到时候他也就能知道,雪萤这小东西到底能不能迷到皇帝了。 雪萤这会儿早忘记要讨厌万笠了,反而觉得认识万笠很幸运。在这宫里头,他能说得上话的,除了主上,便是谢陵这群人,可主上威严端肃,不能随便说些轻佻的话题,而谢陵这些人都拿他当上司,聊不起闲话,反倒是万笠这圆滑的人精,能教给失忆的他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 万笠却没忘记要尽职尽责地执行“挑拨”的任务。他想起什么,凑到雪萤耳边补充道:“要是你主子不为所动,你可就要好好想想,你的主子,到底是不是这个男人……” 雪萤不明白他的话:“什么是不是的,现在的主上就是雪萤的主上。” 万笠恶劣地笑了:“那可不一定,小雪萤,说不定你还有另外一个‘主人’呢?” “不可能。”雪萤飞快地否定他,“雪萤只有一个主人,就是现在的这个。” 万笠笑道:“是,你确实只有一个主人,但是不是现在这个,那可不好说……” 见雪萤皱着眉头,似乎在苦苦思索,他又说:“我言尽于此,你也别老是成天这么呆呆傻傻的,自己多想想,多看看。” 雪萤想了一会儿,觉得想着烦,于是又缠上万笠:“还有没有别的技巧,再教我一点嘛。” 万笠露出有些嫌弃的神色:“都教你这么多了,我还没找你要半点报酬,你怎么这么贪心,还想要。” 雪萤脑子转得很快:“上次凌阳侯给的十万两呢,你不是要去拿么?” 万笠想起这事,跟他说:“没拿到。那钱庄掌柜说需要什么凌阳侯的手谕,我后来在想他们是不是骗我的,必须得要你去才行。” “那我们今天一起去。”雪萤说,“我给你……给你一半,你要多教我一点。” 十万两的一半?那不就是五万两!这个好啊。万笠眼睛一亮,立马收了嫌弃的表情,赶紧道:“行,我们现在就去,等会儿回来我教你按摩的手艺。” 两人一起往宫外走,雪萤边走边问:“什么按摩的手艺?” 万笠告诉他:“缓解疲劳的。这可是我伺候太后的独门秘笈,你看我一直都这么受太后宠爱,大半功劳都得益于我这手艺。” 雪萤高兴道:“那我要学,学了回去给主上用。” 两人说着话,来到宫外的通财钱庄,也不知今日是有了凌阳侯手谕,还是雪萤本人到了场,掌柜倒是很爽快叫人拿了银票出来,不过听见雪萤叫他分成五万两的两张,掌柜露出有些微妙的表情,但还是叫来伙计拿下去换了。 等着的时候,雪萤有些犯愁地跟万笠说:“你说,我拿着这钱回去,放到哪里比较好呢?要是让主上看见,他会不会骂我?” 万笠看他一眼:“你要是不想要,可以都给我。” “不行。”雪萤倒也没这么好骗,“都,都给了你五万两,你怎么还要我的?” 万笠哼了一声:“那你就等着被你主子发现吧。” 掌柜在旁边听见二人交谈,忍不住插了一句嘴进来:“大人,您要是暂时不想将银票带在身边,小店老板最近新推出了一门生意,不知道二位有没有兴趣?” 雪萤很好奇:“什么呀?” “就是一个叫做‘保单’的东西。”掌柜说,“它是这样的,你们与小店签订一个契约,然后把钱给我们做后备资金,我们约定担保你们未来可能会产生的损失,比如您想叫我们担保你的一条手臂,现在拿一万两买了五万两的保额,以后若是真有人伤了您的手臂,那您就可以找我们赔偿二十万两。” 雪萤听得微微睁大眼:“听起来好厉害。现在花一万,以后能得五万?” “你是不是傻。”万笠在旁边嘲笑他,“这五万得要你丢了一条手臂才能拿到,要是你的手臂一直没事,那你不但拿不到五万,连那一万也收不回来。” 掌柜躬身笑了笑:“是这个道理。” 他拢着袖口,又道:“这是老板刚弄出来的一个玩意儿,还有许多规则都不明了,本店只是试行发售,刚也是听二位大人在商量怎么用钱,所以才给了个提议。” “我要买。”雪萤很快地说,“除了担保手臂,还能担保什么呢?” 掌柜从柜台下拿出一套书册,跟二人仔细地讲解起来。 听过后,雪萤露出有些失望的神色:“啊?还不能自己给自己买?” 掌柜笑笑:“如果只是担保受伤,当然是给您自己的,但要是担保性命,等您命都没了,还如何拿这钱?所以只能叫别人替您买,替您受益。” “你说得很有道理。”雪萤点点头,转身看向万笠,“万笠,我们互相给对方买怎么样?” 万笠满头问号:“我跟你互相买?” “对呀。”雪萤劝说他,“你现在把五万两给老板,担保我的性命,等之后我一不小心死了,你就能拿三十万两银子,这不是超级划算么?” 这…… 万笠摸着下巴,一边打量着雪萤,一边开始认真思考了。 不得不说,五万换三十万,是个很诱人的条件。 第23章 他看着雪萤想,雪萤这会儿失了记忆,自己应该不清楚,他身为天萤族的蜕化期还没有完成,如果这么一直拖着不进行蜕化,听说迟早都是一个死。而天萤族完成蜕化需要回到天萤谷的熠耀之树上,那棵树十年前就被太后叫人烧了,也就是说…… 万笠咧开嘴,慢慢地笑了。 也就是说,皇帝把人复活了又如何,无法完成蜕化,雪萤很快也得死,他要是现在买了这个什么担保,估计很快就能拿到后面的赔偿。 万笠这会儿也有兴趣了:“那行啊,我们就互相买。” 那十万两还没有拿到手,又叫钱庄收了回去。掌柜笑眯眯地拿出两份契纸,正要盖章按手印时,雪萤忽然说:“等一下,我能不能给他换一个担保?” 掌柜恭顺地问道:“大人想换什么?” “我觉得万笠这么聪明,应该没有那么容易死。”雪萤说,“嗯,我想想,我想到了,我能不能担保他的男性功能?” 万笠差点没喷出来:“你说什么?!” 掌柜也有些懵,显然从未听过这样离谱的要求。 雪萤很认真地跟他们解释:“因为万笠一直在宫里,一般不会受到生命威胁,但你平时很不检点,总是跟女人混在一起,还要伺候太后,所以我很为你的身体感到担忧啊。” 万笠噎了一下,听他说起太后,隐隐感觉腰有些酸软:“……太后这个……确实是……” “是吧。”雪萤又转头问掌柜,“所以可以换成买这个么?” 掌柜艰难道:“可以……是可以……但如果只是普通失去功能……可能赔不到三十万两这么高……” 雪萤不高兴了:“那要怎样才能拿到三十万两呢?” 掌柜想了好久,咬咬牙,决定自己拿主意:“除非……整个都切了。” “喂——”万笠一下黑了脸,“你俩诅咒我呢?” 雪萤说:“这怎么会是诅咒呢?这分明是防患于未然。而且,你不是也要担保我的性命吗?” 他那张小脸忽然严肃起来:“难道说,你也是在诅咒我死?” “当然不是!”万笠心虚了,“我也是……我也是防患于未然!” 雪萤的脸色这才好了些:“那不就是了,我们互相买,还是一样的。” 万笠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掌柜新写了一份契纸拿出来。 二人各自签了自己面前的契纸,交还给掌柜。还没出门,雪萤又开始缠着万笠要伺候人的“独门秘笈”。 万笠叫他闹得烦了,干脆掏出一本书来,把书封上的“勾引”划掉,歪歪扭扭地写了个“讨好”,变成一本《讨好主子的一百种方法》,然后塞到雪萤怀里,叫他自己回去琢磨。 第19章 那边议政殿,义蛾生从袖中拿出一物,“啪”的一声扔到谢陵面前。 谢陵捧起来仔细看了看:“这是……” “义遥风的脏东西。”义蛾生冷冷道,语气中充满了嫌弃,“你知道从哪来的么?” 谢陵有些发懵地摇摇头,不明白陛下想说什么。 义蛾生又是冷笑:“雪萤戴着的,一看就是万笠那狗东西给他的,叫朕给他没收了。” “这——”谢陵有些错愕,“陛下,那得好好敲打万笠,他以前是‘中术’的人,现在是太后的人,不能再让他与雪大人接触,否则他那张嘴,迟早要把当年的一些事情说给雪大人听。” 义蛾生道:“朕要是想这么做,还用得着等你来说么?” 谢陵又愣住了。他忽然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陛下是故意放万笠接近雪大人……” 他感到难以置信,忍不住想去观察陛下的神色,却又不敢抬头直视帝王的威严。 义蛾生说:“对。” 谢陵好一会儿才说:“臣不明白。” “朕不想瞒着他。”义蛾生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但又没办法亲口向他坦诚。” 纵然他语气中什么都没有,可谢陵却忽然感到一阵心酸。 他深知陛下这十年过得如何艰难,一边站在悬崖绝境上,摇摇欲坠,一边又让王公诸侯们残忍地咬着命门,即便是这样,他依然想做一个好皇帝,接下这让先皇败得千疮百孔的江山,想要为天下人谋福祉,叫百姓安居乐业。 他就这么孤寂、清冷地活了十年,终于等到雪萤回来,明明二人相互都这样珍爱彼此,却还是要因为当年那些伤害他们的人,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解不开心里的结。 谢陵心里清楚,陛下并不是毫无章法地做事,他只是太过于为雪萤考虑。 正是因为太在乎,所以才要让自己承受煎熬与炙烤。 谢陵在心头感叹一声。他不便指点主子的决定,只得委婉问道:“雪大人这会儿复生之后,陛下对他到底如何打算的呢?” 义蛾生几乎想都没有想便答道:“好好地活着,不受任何伤害,过得开心。” 这是他用十年思考得来的答案,所以根本不用想就能脱口而出。 他又想到什么,补充一句:“他要是实在不想练刀,不练就是了,叫他去接管第三卫所,先前直接呈报上来的消息,以后都先给他。” 谢陵:“……” 这都已经不能用“宠”来形容,这是溺爱到没边了。 他却不知为何舒了口气,心思大胆了一些:“陛下,臣以为,雪大人在您身边,才最开心。” 好一会儿没听见皇帝的回应,他心中惴惴,以为说错话,这时听见陛下的声音传来:“是么。” 语气冷淡,既像是不在意,又像是不信。 话题聊得有些死,谢陵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却又听陛下道:“等到有一天,他若想起当年那些事情,是否还能如这般毫无芥蒂、无忧无虑地与朕相处?” 谢陵怔了一怔。 他追随陛下已逾十年,与他在这深宫中扶持并进,亲历了无数残酷的生死争斗,早已看透人心,很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必然不会尽遂人意,在万般无奈的命运下,没有任何人的心还能保持着最初的赤忱,不生出半分裂缝。 可—— 如果那个人是雪萤,或许也不一定…… 义蛾生说:“谢陵,朕一直在想,当年他死前最后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自古忠义两难全,雪萤的心很小,只装得下你们两个人,所以,雪萤都想要…… 他声音冷淡:“谢陵,他那时已经知道,朕与太子,是两个人。” “所以这十年里,朕也一直在想,他既然知道这件事,那到底是无法分清我们二人,将太子视作正统的继承人,所以才会来刺杀朕,还是说,他知道以后,认为朕欺骗他,玷污他的身子,出于报复才要这样做。” 谢陵悄悄抬眼,瞥见面容峻漠的帝王闭了闭眼,叹出一声气:“谢陵,朕一直在自欺欺人。这两个可能性虽然都不好,但朕希望是前者。” 希望他只是傻傻分不清谁才是他真正的主人,叫人哄骗来刺杀他;而非一颗玲珑心巧,能分辨二人谁是真太子、谁是假太子,憎恨假太子欺骗他一颗赤胆忠心,叫怨恨驱使着来伤害他。 义蛾生睁开眼,收起方才那一瞬的迷茫:“天萤族,一生一世,只追随一位主人。” 这既是他们高洁的品德,这也是一个诅咒,让无数天萤族人为此而死。 雪萤的父母因此而死,就连他自己,恐怕也是…… 义蛾生的心,又一次慢慢凉了下去,让他感到很不是滋味。 谢陵微微抬头,道:“陛下,可是臣以为,那句‘自古忠义两难全’,不像是雪大人会用的说法方式。” 见皇帝不语,他继续说了下去:“陛下,您仔细回想雪大人平时与您怎么说话的,他不大可能像这样……引经据典的,倒像是——” 他顿了顿:“倒像是,有人教他这么说的。” 义蛾生依然没说话,但神色显然是在沉思。 他仔仔细细回忆了过去、现在,与雪萤相处的诸多细节,越发的印证了谢陵此话的合理性。 的确,雪萤说话方式不是这样的。 就算是真的让怨恨驱使着来刺杀他,死前最后说的话也应该是,“我讨厌你!”,而不是文绉绉地掐一句“自古忠义两难全”。 虽然心情糟糕,但回想了一番雪萤说话的情态,义蛾生心情却好了这么一些。 他定了定心神,道:“看来此事还有必要再做调查。” 谢陵皱起眉:“可当年‘中术’组织的那些方士们,没留下一个活口,知晓当年真相的,除了他们,便是太后这边,想要从太后那里探知消息,应该没那么容易。” 就这么两句话的功夫,义蛾生心头思绪百转,生出一个计划的雏形。他向后靠在椅子上,淡声道:“不是还有个万笠么。” 听陛下似乎想把希望放在万笠身上,谢陵不经苦笑:“可他实在不靠谱……” 第24章 “朕心里有了些想法。”义蛾生道,“不必干涉他与雪萤来往,雪萤聪明,不会轻易叫他伤害到,他们要是离宫,你再让人多留意着。” 他想了想,又说:“有一封信需要送去崇元王那边,叫……士云去,别让雪萤知道。” 谢陵低头答“是”。 义蛾生转过头,正好看向窗外。 粼粼的波光倒映出水面上盛开着的金线宝荷。在雪萤醒来的时候,它们正是开得热烈灿烂,转眼数日过去,许是花期由盛转衰,不少花瓣上已经显现出衰败的征兆。 他不由得又想起雪萤,片刻后出了声:“等到调查清楚,再跟他慢慢说明真相吧。” “到那时候,是想留,还是想走,叫他自己选。” 他忽然想起怀里那张先前雪萤刚醒来时,叫他签下的契约,心里感到了一阵酸楚。 本就是始于欺骗得来的东西,迟早都会失去,再是执着,也该要放下。 他的爱是占有,他是皇帝,这份占有中更是包含着权力的倾轧,可他还是会像平常人一般,在炽烈纯真的爱人面前难免自觉亏欠,所以这份占有才有了前提,那就是想要他过得好。 所以一直以来,才会让雪萤自己选。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在众多优秀的天萤族人当中,选中了雪萤,但他还是要问,“你愿不愿意认孤做主人?”;后来他想要雪萤成为自己的枕边人,明明只需要下一道命令,他依然会问他,“你愿不愿意承恩?”;等到以后,即便他能用皇权将雪萤困在深宫,留在身边,他想自己还是会问—— “你愿不愿意和朕永远都在一起?” 他与太子是双生子,本该也是天潢贵胄,命运却残酷地夺走他尊荣的身份与地位,成为黑暗中一道没有名字的影。他从来都没有得到过一份真正意义上的爱,却因为认识了那个人,在与他朝夕相处间,自己学会了爱的本能。 晚上回到寝宫,义蛾生神思还有些恍惚,显得神色越发冷淡。雪萤便以为主上还在冷落他,坐在现在已经属于他的软榻上,只拿眼睛盯着主上看,心里琢磨着万笠白日跟他说过的那些话,还有万笠那本书里的内容,发愁该怎么试探才好。 他的眼神灼灼,义蛾生总算是注意到了,忽然想起什么,走过来往雪萤手心里塞了什么东西。 雪萤摊开手掌,看见是四枚器珠。 他惊喜不已:“今天有双倍俸禄!” “不是双倍。”义蛾生纠正他,“是先前罚了你一日俸禄,朕想了想,你也没什么过错,今日便还给你。” 雪萤有些迷糊:“怎么又不罚了……” 义蛾生想起前几天凌阳侯心急火燎跑来向他投诚的事情,微微勾起唇角,将手放在他脑袋上按了按:“不想要?” 雪萤一听,生怕主上又给自己收走,连忙缩回手藏在身后:“要要要。” 他复生这么多天,已经从主上手中攒下不少器珠,全部装在那个钱袋子中,一个都没拿去兑换银两。里面积攒的器珠多了起来,沉甸甸的,带在身上不大方便,雪萤便放在软塌的枕头下,反正这地方差不多被默认为他睡觉的地方,已经是他自己的地盘。 他翻了个身,撅着屁股跪趴在软榻上,将钱袋子里的器珠倒出来,和刚才得到的四枚放在一起,拿手指拨弄着清点。 都有这么多了,不知道能换多少钱呢…… 他专心致志地数着器珠,早把要“讨好”主上的事情抛到脑后。义蛾生站在后面,看他这副姿势,忍不住的想笑。 跟个趴在地上刨土的小狗似的。 这种时候坏心的主人就会伸出手“突袭”,在小狗的屁股上猛地拍一巴掌。全神贯注的小狗受到惊吓,就会抬起头朝打扰它的人不满地龇牙咧嘴,但等到看清楚作恶的人是自己的主人,知道不能朝主人逞凶,于是只能无辜迷茫地睁着眼,用眼神询问主人要干什么。 义蛾生真的这么干了,一巴掌不轻不重拍下去,雪萤差点没蹦起来,在软榻上翻了个身,脸色慢腾腾地涨红了。等到对上主上带着几分戏谑的目光,他知道自己被作弄,不高兴地哼唧道:“坏蛋主上。” 义蛾生故意板着脸,声音严肃地说:“自己犯了错不反思,还先发制人怪上朕?” 雪萤一下就紧张起来,不安地绞着手指:“又、又犯什么错啦?” 义蛾生一低头,就能看见从他衣领口蜿蜒出来、嵌在雪白颈子上的狰狞伤口。他抬起手,掌心覆在雪萤的喉咙处,自欺欺人地盖住那道伤疤,但这样的举动,却自然而然地带了几分侵略与威胁。 “你昨晚没吃饭,是么?”义蛾生轻声问,“今天也只有早上吃了饭,中午和晚上也都没吃,是不是?” 主上每日这么繁忙,还会关心这种事情?雪萤有些惊异,但眼下当务之急是怎么糊弄过去,他不止这两日没有好好吃饭,因为不喜欢内侍司为他准备的花蜜口味,这段时间他都没怎么好好吃东西,实在饿了才喝些无根水。 雪萤飞快地转动着脑子,回想万笠给他那本《讨好主子的一百种方法》,其中第十四种说的好像就是,如果受到主子的责问,哪怕自己真犯了错,也要往对主子有利的方面辩解。 雪萤无师自通,脑中灵光一闪,眼神胡乱飘着:“因为,因为这几日,主上好像不太开心,雪萤忧思主上,这才没什么胃口……” 义蛾生这回是真笑起来了,他就该拿镜子给雪萤照着好好看看,自己撒起谎来是什么模样——神态紧张,眼神乱瞟,唯一的心眼子全部直直白白地写在脸上,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在撒谎似的,这一点还跟以前是一模一样。 他从不担心雪萤会欺瞒他,天萤族心性澄澈,心是赤子心,眼是通明镜,心是何等模样,眼便映照出什么模样,叫人一眼就能看透他们的忠心赤胆。雪萤生性活泼,偶尔会像现在这样撒撒谎,都称不上撒谎,应该叫调皮捣蛋。 义蛾生捏着他的喉咙,手指在他微微凸起的喉结上摩梭着,俯身下来,呼吸逼近,低声问:“当真?” 叫那一阵一阵的热意扑在脸上,雪萤很快又红了脸,越发地紧张:“当、当……” 他终于装不下去了,苦着脸说:“当然是假的……” 义蛾生“嗤”的一声笑起来。 可爱死了,怎么还跟以前一样可爱呢。 他松了捏着雪萤脖颈的手,转而移到他下巴处,微微笑道:“到底是因为什么?” 雪萤小声哼哼答:“因为,因为不好吃。” 他飞快地抬头偷看一眼,发现主上并不像在生气,这才大着胆子又说:“臣只是不喜欢那种花蜜浓郁的味道,所以才吃得少,不是故意不吃的。” 义蛾生愣了愣,他知道雪萤要吃蜜,于是自作主张替人安排了,却忘记花蜜也是有许多种,需要分口味的,没有问过雪萤想吃哪种。 他问:“先前怎么不说?” 雪萤低着脑袋戳手指:“主上好像不是很想理会雪萤,雪萤不敢说。” 义蛾生心里叹了一声。 这件事责任全在他,雪萤再是性子开朗,这醒来没多久,潜意识里终究是要依赖他。他既没有问过雪萤意见,又拿反复无常的态度对他,把他吓得什么都不敢说,受了委屈也憋在肚子里,要不是他主动问起,只怕雪萤会一直这么憋下去。 他于心有愧,连说话声都温柔了许多,抬手摸着雪萤的脑袋,道:“以后这种事情不用跟朕说,想吃什么,自己去跟内侍司的人说。” 自己去说效果就不一样啦。雪萤一边想着,一边往主上手里凑,神色乖巧得紧:“还是主上疼雪萤……但要是那处不舒服怎么办呢?好像不能跟别人说,要是不跟主上说,就没有人能说了。” 他露出有点可怜的神色:“万一,雪萤难受死了怎么办?” 义蛾生压根没想到他说的“那处”是什么,听他说不舒服,心里紧了起来,语气都急促了几分:“哪里不舒服?朕看看。” 雪萤立即跟打了鸡血似的蹦起来,站在软榻上,三两下除了自己的裤子,速度快到义蛾生根本反应不及阻止,便显出自己修长的双腿,只剩下衣摆垂落下来,掩住腿根。 他重新在软榻上跪下来,膝行贴到主上身边坐着,暴露在空气中的腿像是某种藤蔓,并不粗壮,但也不柔软,线条流畅利落,有一种健康的有力感,吸引着人移不开目光。 义蛾生盯着他半掩在衣摆阴影下的皮肤,整个人都愣在原地。虽然看过许多次,虽然前几日刚看过,但这乍然入目带来的冲击感,大概只有他一个人能体悟到,是何等的甜蜜,又何等的折磨。 就在他走神的这么片刻,雪萤已经大逆不道引着他的手来到“那处”,像个涉世不深的小狐狸,不知俗欲却要勾人堕落:“就是这里……” 第20章 义蛾生很快便回过神来。 第25章 他没有将雪萤推开,也没有收回手,只是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心里既好气,又好笑。 他忽然想起过去十多岁那会儿,成天叫雪萤迷得昏头昏脑,恨不得时时都抱他在怀里,不是没有原因的。 要是年轻个十岁,说不定这会儿早扑上去,好好给他一顿收拾。 不过今日不同以往,他有对付小狐狸的心性,也有对付他的手段。他信手摸了摸,另一手却环过雪萤雪白的脖子,让他禁锢在自己掌中,才慢慢地开口道:“小骗子,你连硬都没有硬,还敢说难受?” 雪萤果然迷茫地瞪大眼,似乎对自己瞬间露馅这件事十分无法理解。 义蛾生拿手指勾着他下巴温柔地逗弄:“怎么这么好色呢,天天想这种事,嗯?朕看你不该叫萤宝宝,应该叫淫宝宝……” 雪萤压根分不清他说的“萤”和“淫”,就听见个“宝宝”,一个劲地往主上怀里拱:“嗯嗯嗯,雪萤是主上的宝贝……” “别闹了。”义蛾生感叹着这小祖宗当真个会折磨人的,手在他屁股上又不轻不重地扇了一巴掌,“裤子穿上,带你去看点东西。” 啊?雪萤立即垮了小脸,可他又不敢不听主上的话,只得翻身爬起来,把飞到地上的裤子捡起来,磨磨蹭蹭地穿好了。 唉,难道说,主上当真不疼他了? 义蛾生没留意他失落的神色,只牵着他,两人穿过寝宫,来到另一处雪萤没有进过的房间。 这里面空间非常大,装修却显得十分朴素,除了一扇门、一扇雕花窗,还有一方体积非常大的靠墙柜子,便再没有多的东西。 刚走进来,雪萤便觉察出这处房间中尘封的气息,像是许久许久都不会有人进来,所以连时间都会将它遗忘。 他转过头望着主上,不明白来这里的用意。义蛾生便抬起右手,手指伸入紧贴在左手手腕处的玄衣下,扯出一条细绳。 绳子的末端坠着一把青铜色的小钥匙。他放在雪萤摊开的手掌中,目光指向靠墙的柜子,跟雪萤道:“打开看看。” 雪萤拿着钥匙走向柜子,低头打开那道看起来许久没有让人碰过的锁。柜门打开,显出柜门后整整齐齐的十几排隔层,每一道隔层上,都摆放着许多跟手指一样高的白瓷瓶。 雪萤“哇”了一声。他凑到柜子里看了看,眼睛差点都要看花,只得随便拿起手旁一只瓶子,一边打开,一边问:“这里面装了什么?” 义蛾生靠在门边,昏暗的光线照得他眉眼温柔许多:“你闻闻。” 雪萤照着他的话低头闻了闻瓶子,闻到一阵阵香甜的气息。他好像不太确定,又闻了一次,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诶,是花蜜的味道?” 他被激起好奇心,放下瓶子,又去拿旁边的瓶子,打开来嗅嗅:“这个也是花蜜——” 剩下的瓶子也被他挨个打开查阅,他感到很惊奇,在主上的这个柜子里竟然藏着这么多花蜜,只不过每个瓶子里的花蜜都很少,只有薄薄的底面一层,还有些发干,为什么会这样呢? 打开第六个瓶子时,里面没有飘出花蜜的味道,雪萤有些奇怪:“这里面什么都没有……不对,有露水的味道?” 他拿着瓶子,转头看主上:“这个瓶子里的露水干了。” “嗯。”义蛾生淡淡道,“以前装的是露水,放的时间太长,干了。” 雪萤好奇道:“主上为什么要收着这么多干了的花蜜和露水瓶子?” 义蛾生望着他不解的面容,很轻地笑了笑。 因为,这本来就是为你准备,本想等你回来就能吃上的。 十年前雪萤刚死没多久,他发了疯血洗“中术”,义遥风也不在,他一个人,要承受着失去至亲之人的痛苦,要继承皇位,肩负起满目疮痍的河山,要遭人非议,被苛责质问,还要制衡朝中各方势力,与王公诸侯尔虞我诈。 他一度差点崩溃,除了在雪萤死时和血洗“中术”时,之后有好几次想要寻死。他只能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把渺茫的希望寄托在等雪萤醒来。他浑浑噩噩的,凭借着本能,还像以前那样,给雪萤收集食物,仿佛这就是他活下去的理由。 那也确实让他支撑下来,终于度过那段昏暗无光的日子。等到后来他的心性坚定起来,能够游刃有余地扮演一名皇帝,心肠也变了许多,他不再一昧沉溺在悲伤中,却变得越发难以捉摸和不择手段,好像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他同情与温柔以待的东西。 那一柜子的花蜜和露水,也渐渐地让他忘记了,直到今晚听雪萤提起,他才重新想了起来。 义蛾生不想跟雪萤讲这些往事,只道:“朕不是说过,以前就是这么养着你的。” 雪萤捧着一只瓶子,低下头沉思着。过了一会儿,他转身跑到主上面前,眼巴巴地望着他:“以前的事情雪萤都不记得,主上还能讲讲更多么?” 义蛾生低头盯着他,见他似乎忐忑着,好像想要更靠近他,甚至触碰他,却不敢冒犯他,心里不知怎么有些难受,却又觉得他还是这么乖得让人暖心。 于是他稍微伸出手,雪萤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睛一亮,乖乖地伸手拉住了他的手。 两人就这么席地坐了下来。义蛾生低头盯着雪萤拉着他的手,问:“手还疼么?” 手?雪萤愣了愣,低头一看自己缠着绷带的双手,这才想起,他白日练刀磨破了手,虽然没什么大碍,但还是有些疼的。 他本想说不疼,可他又想起面前这人是他的主上,他早已惯会撒娇讨宠,于是说道:“有些疼。” 义蛾生将他手摊放在自己掌心中,想起以前,雪萤那双手是他全身上下最粗糙的部位,他时常握着刀,既要保护他,还要保护义遥风,心里忽然就有些后悔这么急着赶他去习武。 他正想说要不就不练刀了,话都要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他知道习武练刀对雪萤有很重要的意义,他不能打着爱的名义,就要将它从雪萤的人生中剥夺。 义蛾生犹豫着道:“要不,下次……” “其实也没有很痛的。”雪萤怕他担心,连忙又说,“只要、只要……” 义蛾生垂眸看他:“只要什么?” 雪萤转着他那双灵动的狗狗眼:“只要主上给吹吹,马上就不痛了!” 义蛾生愣了一下,慢慢地笑了起来:“你啊。” 雪萤满眼无辜地望着他,相当的理直气壮。他好像知道,自己这样微不足道的要求一定会被满足,所以才敢如此放肆。 但他的主上低下头来,并没有如他所期待的那样,给他吹一吹伤口,而是—— 隔着绷带,在他手心处落下很轻的一吻。 雪萤愣住了,心头砰砰乱跳起来。他原本想要的并不多,可他的主上却给了他更多,让他一下乱了心神。 他还没有来得及从慌乱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他的主上已经抬起头,将他双手握在掌心中,跟他说起了过去的事情。 当年雪萤进宫后,白日里还是跟在太子身边,只有晚上才是与他相处。义遥风这家伙,成日里没心没肺的,决计不会细心照顾雪萤,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带着雪萤到处找那些贵族子弟一起玩,跟他们炫耀雪萤轻盈的身法和怪力。 没办法,义蛾生自己挑的人,只能自己苦读《天萤族饲养手册》,然后照顾雪萤。他知道了天萤族需要进食花蜜和无根水,花蜜好弄,可这无根水,也就是露水,并不好弄到,雪萤只是个小小的侍卫,谁会跟伺候主子似的,还大费周章地专门替他收集露水? 雪萤自己倒是不大在意,要么就喝普通的水,要么就趁着没人看见,爬到树上舔舔树叶上的露水。义蛾生心疼他,又怕他爬树行为叫人看见做文章,这宫里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人,雪萤心思单纯,很难说不会被人算计。 他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一个法子。他那会儿也才回宫不久,他不像义遥风,从小就长在宫廷中,被太后悉心教导着,他要学的东西有很多,除了皇子的礼仪与宫里的规矩,还要看很多很多书,否则就会跟不上义遥风的进度,扮演不好太子。 他想到的办法就是,每日凌晨早早地起来,站在树下面,一手拿着书苦读,一手拿着瓷瓶接在树叶下,收集露水。等到天快亮的时候,他就带着收集的露水回到寝殿,喂给还在呼呼大睡的雪萤喝。 哦,对,雪萤进宫没多久,夜里就在他旁边的软榻睡觉了。 一开始的安排是,既然是侍卫,夜里肯定是要为他值夜的。可雪萤年纪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晚上值夜站不了多久,就要点着脑袋打瞌睡,义蛾生看得发笑,又想让这么大的小孩儿给自己值夜实在没必要,于是偷偷将雪萤牵回房间,把床旁边的软榻分给雪萤,让他以后晚上就在上面睡。 也不知道到底谁给谁值夜……他经常还要熬夜用功读书,雪萤在旁边倒是睡得香甜,一觉睡到太阳晒屁股才起来,然后跟义遥风出门玩。 第26章 不过雪萤也不是睡得毫无知觉,该有的警觉性还是有的,一听见不属于主人的动静,立即就会醒过来东张西望,这一点倒是像个看门小狗。 就这样,一起度过了快十年。 义蛾生有意略过他与太子是两个人的事情,只挑着他与雪萤相处的日常说了。雪萤坐在他身旁,听得津津有味,脑袋一点一点的,等到他渐渐停了话声,雪萤就在他手臂上蹭了蹭,然后说:“雪萤跟主上在一起了十年呢。” 十年?义蛾生愣了愣,是啊,在一起了十年。 他偷来了雪萤相伴的十年,上天便要给他惩罚,让他接下来无望地苦等十年。 以后呢,还有下一个十年么? 义蛾生侧头看了一眼,只看见雪萤漆黑的发顶。他勉强地笑笑:“对。” 雪萤直起身,他似乎对主上突然低落的情绪有所察觉。但不等他发问,就让义蛾生的声音打断:“起去。” 雪萤不明所以,听话地从地上爬起来。义蛾生又道:“去把剩下的瓶子都闻闻,喜欢哪种味道就留下来,到时候叫内侍司给你换着口味准备。” 停顿一下,说:“闻就行了,不要吃,放的时间太长,可能已经变质了。” 哦——原来是带他过来挑选花蜜口味的。雪萤恍然大悟,一边美滋滋地想着主上真好,一边凑到柜子里,把瓶子们都打开,挨个嗅嗅。 义蛾生就坐在后方地上,看着他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但又很忙碌的背影,淡淡地笑了笑。 对,他的雪萤就该这样,一辈子无忧无虑的。 过了许久,义蛾生见他似乎把瓶子都翻完了,出声问道:“挑好了?” 雪萤把好几只瓶子抱在怀里,手上还不停地往怀里塞更多的瓶子,都快要兜不住,简直贪得要命,义蛾生越看越好笑,起身走过去,替他将瓶子接了下来。 他问:“这些全部都要?” 雪萤犹豫一下,然后挑出几个瓶子放了回去:“这些不要……” 他又从义蛾生怀里拿出一只瓶子:“这个最香!到时候一定要多来点。” 他扯开瓶塞,将食指伸进瓶口,勾出一点残余的花蜜,然后将手指塞进嘴里,砸吧砸吧几下。 义蛾生:“……” 他非常地头大,正要训斥雪萤:“不是叫你……” 话刚说一半,雪萤忽然凑了过来,双手搭在他手臂上。 义蛾生下意识要退,可他身后就是柜子,退无可退。他还发现自己挣不出手臂,因为雪萤抓着他的双手,稍微用了他那独有的怪力,只为将他留在原处。 义蛾生微微有些发愣,因为他已经许久没有遇到过雪萤对他使力的情形了。正当他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办时,雪萤已经踮起脚,在他嘴唇上很轻地蹭了蹭。 于是义蛾生也吃到了他嘴边花蜜的香甜。 他的意识有一瞬间的失灵,魂魄被清甜的气息托举着升上半空,已然无法操控身体动作。而雪萤收回手,重新在他面前站好,嘿嘿笑道:“主上也要尝尝喜不喜欢,不然以后还亲雪萤的时候,不喜欢怎么办?” 第21章 这样的一句话,让义蛾生如遭雷击,飘在半空中的魂魄震荡起来,又重新回到他的身体。 然后立即感觉到了仿佛从骨髓中渗出的甜蜜与苦涩。 他的雪萤,时时刻刻都在惦记着他的。 但是很快的,义蛾生叫另一件事吸引过去注意力:“还?” 雪萤:“……” 呃,糟糕,一时嘴快说漏嘴了。 不能让主上知道他之前夜里没有让迷药迷晕,所以对主上的所作所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的事情啊。 雪萤连忙磕磕巴巴解释道:“没,没有还,雪萤还不太会说话,说错了。” 他低着脑袋,能够感受得到主上垂下审视的目光,他心里忐忑不安,以为自己小小的谎言又叫主上一眼看穿,于是绞尽脑汁地想要找补。 可他的主上只是轻叹了一声,然后伸出手,将他拢在了怀里。 义蛾生说:“下次,不要再给朕吃放了十年的花蜜了。” 雪萤惊喜地抬起头:“那这次就算了嘛?” “这次就算了。”义蛾生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固定住他的后颈,然后低头亲了下去,“朕也很喜欢这个味道,只要是吃在你嘴里的,朕都喜欢。” 他的宝贝就在面前,向他献上诱人的甜香,他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呢?于是他又一次忘记白日里刚立下的誓言,要和雪萤保持距离,只想像过去那样,在每一个苦到极致的时刻,还能舔上一口属于雪萤的香甜。 雪萤呆呆地立着,呆呆地让人亲吻着。他并不能够完全理解主上这番举动的意义,却知道温顺乖巧地站着,无条件地接受主上对他做的任何事情。 嘴边那点花蜜很快叫义蛾生吃了个干净,他卷着雪萤的舌头亲,往他舌根深处侵犯,那样霸道的亲法亲得雪萤几乎快要窒息,又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只得呜呜咽咽地求饶。可他的主上并不会在这种时候轻易放过他,反而将他困在身体与柜子之间,还要他抬起头,敞开柔软的口舌接纳自己。 他让眼泪糊了满脸,世界开始变得斑驳不清,只剩下边际模糊的色块。在这种时候,身体的感知被无限放大,于是他很快感受到了,主上的手在抚摸着他,熟悉的温暖让他控制不住想要靠近,越近越好,哪怕要蜷缩在主上的掌心中。 义蛾生松了按着他后颈的手,终于肯抬头放过他。但这也只是表象,他要雪萤环着自己,就好像前几日那样,雪萤刚醒来时凭着本能做出的动作,他那时觉得轻佻,现在却觉得刚好。 雪萤叫他面对面抱了起来,猛地一惊,睁开湿漉漉的眼睛:“什么……” “雪萤儿,”义蛾生叫他,“你刚才不是说难受么,想不想继续?” 雪萤闷声哼哼道:“想……” 义蛾生低声笑了笑,伸手拂开他柔软的鬓发,在他光洁的脸侧落下一吻:“那你乖,朕就让你舒服。” 雪萤张开双手,将他脖子搂紧了一些:“雪萤一直都乖。” 义蛾生将他抱着回房内,雪萤的体重还是那么轻,轻到让他有种抓不住的不安感。他将雪萤安放在床榻上,自己也坐下来,将他垂落在床边的长发捞到枕边团着,捏住他的脸蛋轻声问:“怎么就躺上了,现在该做什么?” 雪萤愣了愣。该做什么……他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嘟囔着道:“早知道刚才就该那样……” 义蛾生忍不住笑了:“不害臊。” 雪萤跪坐在床榻上,搂着他的腰,将脸挨着他的玄衣:“反正只有主上在,才不害臊呢。” 义蛾生捞起他,从身后抱着他,嘴唇在他耳边蹭蹭:“要朕帮你可以,但是不能只你一个人享受。” 雪萤扒着他的手臂,努力想回头看看:“那要怎么样?” 义蛾生贴着他的颧骨亲吻,声音低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雪萤忽然就想了起来,主上想迷晕他的那夜不也是如此?可让主上亲密地抱在怀里亲吻,明明就是很开心的事情,为什么主上一定要将他迷晕呢? 雪萤苦思不得其解,但他很快便无暇分神想这些事情。他被亲得舒服过了头,蹬着腿又哭又闹,泫然欲泣的叫声中却不是痛苦,而是要把他身体里的全部甜意,都喂到主上的嘴里去。 被亲吻到几近窒息时,他仰起头喘息,拉长了雪白的脖颈,那道狰狞的旧伤也随着他的动作彻底暴露出来,浸在细密的汗水中。在温柔但又不容他反抗的对待中,尝到了主上许诺要给他的甜头。 义蛾生的眼神落到他那伤上,呼吸滞了一瞬。 他突然失了控,无法克制地露出牙锋咬住那道伤,含在唇齿间啃噬。 他想起快乐的十年,又想起孤苦的十年,一瞬云端又一瞬地狱,身体中催生出极端的爱欲与极端的痛苦,两种情绪暴烈地拉扯着他,几乎将他的理智撕碎,于是他越发疯狂地咬住那道伤,想把它从雪萤的皮肉中扯出来,然后问他—— 为什么,要把刀刺进自己的脖子? 就算真的恨他,那就把第二刀也刺进他的身体,为什么一定要伤害自己? 是想彻底摆脱他,是想忘掉他带来的伤害么? 义蛾生那颗早已坚硬的心,早已变成磐石的心,忽然痛到让他无法呼吸。他变成了旱地中渴水的鱼,困在自我责问的迷宫中,在没有得到那个真相之前,忘却过往的雪萤也没法将他捞起。 可就在这个时候,哭到泪眼朦胧的雪萤侧过头,拱着身体凑了过来,含住他的嘴唇没什么力气地亲吻着,像是小猫舔主人。 “好舒服啊。” 雪萤带着浅淡花蜜香气的呼吸扑在他脸上,细密睫毛下掩着迷离的目光,问他:“主上,你舒服么?” 于是那一瞬间之后,他那暴躁难安的心,忽然平静了许多。他的心早已是烈火焚烧过后的荒芜土地,现在被春风吹拂而过,虽然表面上仍是无边无际的灰烬,但在灰烬之下,却生出了新的生命。 第27章 义蛾生将他搂在怀里,回应了他一个很轻、但又绵长的吻:“朕也很舒服。” · 他总会梦见很多年前的事情,尤其是像现在这样,将雪萤抱在怀里时。 在那些无数个见不得光的夜晚,他时而会把雪萤搂在身边一起睡觉,雪萤总是那么朝气蓬勃,要缠着他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没了。 他有很多要说的话题,在他以为和自己主人出门玩的白天,实际上是和义遥风一起,每一个细节他都会清清楚楚地记住,然后反复拿出来回忆。大部分时候义蛾生听了都不高兴,但又不想扫他的兴,于是假装和他一起“回忆”。 有一次,雪萤问他:“主人以后是不是会做皇帝呢?” 义蛾生心里“咯噔”一下,嘴上却淡淡地答道:“是啊。” 雪萤“唔”了一声,神色看不出是高兴、或者不高兴。义蛾生问他:“你想回天萤谷?” 他知道雪萤会想家,尤其是刚进宫那会儿,经常夜里做梦会哭着喊爹娘。义蛾生看见了,就将他抱进怀里,慢慢地哄他安静下来。 “想是想。”雪萤露出有点纠结的表情,“可阿爹阿娘都不在了,回去的话,还要叫族里的长辈们照顾我,实在过意不去呀。” 义蛾生笑了:“那你叫孤照顾你,就过意得去了?” “哎呀,”雪萤偷偷打量他的脸色,然后扑到他怀里蹭蹭,“主人这不是乐意照顾雪萤嘛。” 义蛾生憋着笑,抬手摸摸他的脑袋。 “其实主人做皇帝,不做皇帝,都没有关系啦。”雪萤又说,“反正阿爹阿娘不在了,雪萤就跟着主人,主人去哪里,哪里就是雪萤的家。” 他想起死去的父母,露出能叫人一眼看穿的失落表情。 义蛾生摸着他的发顶说:“雪萤儿,你阿爹阿娘没有死,他们只是变成萤火虫,飞回到天萤谷,他们会在天萤谷等你回家。” 嘴上说着温情的话语,他心里却在讥讽自己那昏聩无能的父皇。雪萤的父母为这种人付出性命,实在是不值得,但他也知道这是天萤族无法反抗的宿命,所以他想,他绝对不要雪萤也这样。 雪萤抬起头:“嗯……那我到时候跟他们说,我跟着主人也很好,就先不回家了。” 义蛾生又笑了:“那孤还真是倒霉,要被你一直缠上了。” 雪萤嘿嘿一笑:“因为主人实在是——太好太好了。” 义蛾生说:“以后会对你更好的。” “真的吗?”雪萤高兴不已,“等我回天萤谷,我要告诉大家,主人是天底下最好的主人,让他们都来投奔您!” 义蛾生抬手枕在脑后,懒洋洋道:“要是你把大家都叫来,孤可就不能只照顾你一个人了。” 雪萤一下就愣住了:“对,对呀。” 他纠结了好一会儿,然后凑到义蛾生身旁,小声跟他说:“那还是不要了……主人能不能以后都不要收别人,就疼雪萤一个人嘛……” 义蛾生放下手,在他脸上捏了捏:“哦,原来孤挑的还是一只吃醋小狗,不准主人把爱分给别人。” 雪萤不高兴地哼哼了几声,小声反驳着,什么自己不是吃醋小狗,明明是吃醋萤火虫,什么就是不能把主人的爱分给别人…… 义蛾生将他搂在怀里说:“不会再有别人了。”雪萤叫他一句话哄好,又高兴起来,趴在他怀里说起了别的话题。 他那时并没有怎么想过,这些承诺是否会实现,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未来能够走到哪一步。或许等到义遥风登基,那就是他这段人生的终点,好一些的结局是太后那群人肯饶他一命,他就带着雪萤离开,去天萤谷,去哪都好,差一点的就是他死,但还有义遥风照顾雪萤,不至于追随他殉死。 谁知命运无常,当年的愿景完全被对调,他成了皇帝,义遥风那死鬼倒是跑到天萤谷逍遥自在去了…… 他对做皇帝没有执念,他的执念只有一个,雪萤。 为什么会是雪萤?每当他想到这个问题,都会想起很多年以前,最早的时候,他其实也没有太把雪萤放在心上,只当他是自己和义遥风一把趁手的工具。 第一次看见雪萤做梦哭着喊爹娘,他把人推醒,然后问:“你在哭什么?” 雪萤揉着眼睛爬起身,跟他说:“雪萤想爹和娘亲了,爹娘不在,雪萤没有任何亲人了。” 他听得在心头冷笑,很想告诉他,自己也没有任何亲人,他算不上父皇的儿子,算不上太子的兄长,没有身份地位,甚至连名字都没有,说得好像谁不惨一样。 可这件事是秘密,他不能说出来,还要假装微笑,学得像义遥风一般“和蔼可亲”,于是话到嘴边变成了:“没关系,你还有主人。” 雪萤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垂下他那双狗狗眼,小心翼翼蹭到他身边,很乖地说:“谢谢主人。” 他这么乖,不就是在引诱人摸他的脑袋……于是他摸了雪萤的脑袋,又说:“雪萤,以后孤不只是你的主人,孤还会做你的父母,做你的老师,你的朋友,你的兄长,你永远都不会是一个人。” 雪萤一下就高兴了起来:“嗯!” 现在想来,他能一点一点地找回作为正常人的情感,不正是因为这一次次的向雪萤许下不知是否能够实现的承诺么? 梦境中的时间线飞快跳跃,很快的,他又梦见一身是血的雪萤躺在他怀里的场景。 他用手捂着雪萤的脖子,想把从那道刀痕中涌出的鲜血堵住,他好像堵住了,可是血却从雪萤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流了出来,在他脚下汇聚成一片血海。 他跪在雪萤的鲜血中,然后怀里一空,就连尸身也消失不见,像每一个天萤族死去那样,他们的身体会风化成灰,一点流萤从灰烬中飞出,不管多远,都要回到天萤谷的熠耀之树上,回归他们的故土。 义蛾生冷汗涔涔地惊醒过来,低头一看,怀里果然空着,难怪他会梦见那一幕。 他神思有些恍惚,隐隐有一股暴戾的气在身体中冲撞着。他开始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怀疑自己仍然身处那孤寂的十年,头痛欲裂,理智几近崩溃。 他再抬头环视四下,这才发现,雪萤不知什么时候从他怀里跑了出去,回到他那张专属软榻上,整个人大大地摊开,正睡得香甜。 义蛾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等到确认自己当下不是在做梦时,心头忽然冒出一股无名火。 哪有小狗丢下主人,自己在一旁呼呼大睡的?! 他一边愤愤地想着,一边也上了软榻,将雪萤推到墙角,自己占据着大半张软榻睡了下来,然后把他搂在怀里。 雪萤叫他挤到空间逼仄的墙角,哪怕是在梦中好像也知道不该反抗主人,只得委委屈屈地将他那双修长的腿蜷起,让自己的主人搂着他睡觉。 第22章 前夜闹腾半宿,第二天早上,雪萤又被格外开恩不必早起上朝,于是他又一觉睡到大天亮,才爬起来找吃的。 新的花蜜还没有送来,主上说皇城有一家专门做蜂蜜生意的商贾,到时候叫他们专门为他筹备花蜜,什么口味都给他弄齐全,甚至要是有了新口味也会给他送来尝鲜,这让雪萤十分的期待。 他出门时早朝已经结束,于是他直接去议政殿寻找他的主上。刚走到门外时,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人从里面出来。 雪萤站在原地,指着那人:“你是……” 他一下子想了起来:“凌阳侯的长史!” 长史殷勤地上前来跟他行礼:“见过雪大人。” 雪萤好奇地问:“你怎么没有跟凌阳侯一起呢?自己就跑来见主上啦。” 不知是不是错觉,长史似乎擦了擦额头的汗,打着哈哈道:“雪大人这是哪的话,下官虽然是凌阳侯的幕僚,但也是陛下的臣子,陛下既然召见,那下官自然要来,倒也没必要时时与侯爷一起。” 雪萤“哦”一声:“我还说要是凌阳侯也在,想问问什么时候能再去凌阳侯府玩。” 长史神色呆滞了一瞬:“再?” 雪萤:“……” 糟糕,怎么又说漏嘴了。 他结结巴巴道:“不是再,雪萤刚醒来不久,还不怎么会说话,说错了。” 长史也干巴巴地笑着:“下官就说,雪大人应该没去过侯府才是……” 雪萤用力点头:“当然!雪萤很正直的,绝对不会做那种,偷偷跑到别人府里房梁上偷听,还趁乱插话的事情!” 长史:“……” 倒也没必要这么“正直”。 过了一会儿,他非常生硬地拍着大腿笑道:“哈哈,是啊,是啊,那肯定的嘛,雪大人是什么人……” 两人在尴尬的气氛中又说了几句话,各自告辞离开,长史出宫,雪萤进书房找他的主上。 义蛾生今日叫他来,打算将御殿督卫名册交给他,让他正式接手御殿督卫的人事管理,负责人员考核、选拔以及录用、淘汰等等。这些事交给雪萤做,他并不太担心,雪萤本就聪明,以前就做得很好的事情,现在也能做好,况且如今御殿督卫为首那几人曾经都是雪萤手底下的人,知道该怎么辅助他。 第28章 雪萤进门来,没等他跪下行礼,就被皇帝招手叫去。义蛾生问他:“吃过饭了么?” “吃了!”雪萤说着就想往他身边凑,“主上要不要亲自尝尝?” 义蛾生面无表情拿一根手指抵着他的额头,不让他继续靠过来:“这儿是办公的地方,不准做不正经的话。” 见雪萤要张嘴,义蛾生又说:“不正经的话也不能说。” 雪萤便将那口气憋住,鼓起了腮帮,看着有些气鼓鼓的。 等他的主上拿手指将他的腮帮戳平,雪萤就问:“对了主上,凌阳侯的长史怎么一个人过来了?” “你刚碰见他了?”义蛾生一想便是,他这问题问得实在多余,“自己猜猜看。” 雪萤想了想:“嗯……” 他并没有想多久,便犹豫着说:“该不会,长史其实是主上的人吧……” 他将前阵子发生的事,还有主上跟他讲过的道理串联起来,很快便意识到先前他那随手的一把器珠就能撼动凌阳侯,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所以才有了这样的猜测。 义蛾生淡淡地笑了笑,夸奖他:“雪萤真聪明。” 多的没再说什么,然后把早先备好的名册推给雪萤:“你今日没别的事,就拿着名册再去认认人,看看有没有什么缺漏的职位,过阵子也该招募一批人进来了。“ 他现在每日都要提前想好叫雪萤做什么,叫他能够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专长,但又不会离开自己的视野,也不让他去与朝中大臣、贵族子弟结交来往,他怕不这么做,他会先疯起来,将雪萤关在某处除了他没人知道的地方,要他彻底属于自己,也要剥夺他的自由。 雪萤将名册抱在怀中:“知道啦。” 他转身就要离开,刚走没两步,忽然想起什么,折回来跟皇帝告别:“主上,我走了哦。”说过后,这才蹦蹦跳跳出了书房。 义蛾生盯着他的背影看,直到看不见了,这才低下头,继续看奏折。 刚出了门,迎面撞见谢陵走来。谢陵一见雪萤,上前来行礼:“大人,属下正找您。” 雪萤奇怪道:“有什么事么?” 两人从议政殿门外走开,走了好一段距离,谢陵才道:“近日宫里出现一些流言,内容与大人有关……” 雪萤吃惊:“跟我有关?” “是。”谢陵微微点头,“时间有限,属下只大致调查了一番,这些流言大致说的是,大人死了十年,却一朝复生,此事有悖常理,恐怕是……” 雪萤问:“恐怕是什么?” 谢陵迟疑许久,才继续道:“恐怕是邪祟横生。” 雪萤惊讶地瞪大眼:“雪萤不是邪祟,雪萤是天萤族的人,天萤族本就可以死而复生一次。” 他虽然没了记忆,但这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本能,所以他知道自己有怎样的能力。 谢陵眼神有些复杂:“这件事大家确实都知道,但是,现在的问题是……大人身为天萤族,并没有在死后立即复生,而是等了十年,而且……” 而且,陛下应该还没有告诉雪萤,他其实并没有完全度过蜕化期,步入成年,生出可以让他死而复生的“体甲”。传谣之人必定是太后那边的人,所以才清楚这么多内情,编得也是有模有样。 自从雪萤接手管事后,谢陵很少再直接向皇帝上奏,凡事都先汇报给雪萤。但今日这事,谢陵清楚有些话不能讲给雪萤听,所以他一开始的打算本来是见陛下,但雪萤这边,又不能让他完全不知情。 雪萤皱着眉毛,露出有些烦恼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想到什么:“我知道该向谁打听了,谢陵,我先去调查一番!” 他说着便跑开了,跟一阵风一样,速度快到谢陵根本没机会阻止,而后谢陵才反应过来,雪萤该是又去找万笠了。 这么想着,谢陵心头生出些不安,连忙转身匆匆去见陛下。 义蛾生听他说过后,似乎并没有多意外,只问:“流言从哪传起来的?” 谢陵答道:“应该是皇陵那边,从禁军中传出来的。” 义蛾生想了想说:“暂且不管他们,静观其变。” 雪萤没花多少功夫便找到了万笠。 万笠正在湖中亭子里乘凉,有两名女孩伺候着他。一个坐在旁侧剥葡萄喂给他吃,另一个坐在椅子上,让他将脑袋放在自己膝上,双手替他按摩着头部,而他自己躺在长椅上,两只眼睛分别盖着黄瓜片,很是惬意的样子。 见雪萤无声无息地飘进来,女孩们都吓了一跳,纷纷躲到旁边去。万笠揭开一侧眼睛的黄瓜片看了一眼,冲雪萤招招手:“小雪萤,你怎么来啦?来得正好,上次你不说想学按摩手法,快来看看别人是怎么给我按摩的。” 雪萤“哦“了一声,在旁边凳子坐下,正要认真观摩学习,忽然想起自己来是有正事的,连忙站起身,两只手将万笠眼睛上的黄瓜片各自拿开:“万笠,我有事要问你。” 万笠睁开眼:“什么事儿?” 雪萤气鼓鼓地说:“最近有人在背后说雪萤的坏话,说雪萤是‘邪祟’,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万笠笑了,他当然知道,他不但知道,那些流言还是他编出来的。 先前禁军叫皇帝禁足在皇陵,听说这其中还有太后的默认,禁军中那些养尊处优的少爷们知道后,都有点埋怨涂长东的意思,把涂长东整得心情郁卒。太后何等的精明,怕涂长东记恨她,所以要把祸水往雪萤身上引,又为了给禁军找点事做,所以才让万笠编好了流言,让禁军拿出去到处传,不但要在宫里传,还要他们拿回家,在公卿朝臣中传,传得人尽皆知。 涂长东这蠢货却不知道太后在算计他,还真以为自己报复到了雪萤和皇帝。万笠幸灾乐祸地想,传吧,看到时候皇帝怎么弄死他。 万笠装作有些惊讶:“到底怎么一回事?” 雪萤便将谢陵给他说的话,仔仔细细全部讲给万笠听。 万笠假模假样地说:“那这还真是过分!不过吧,小雪萤,我感觉这些流言会传起来,其实也不太奇怪。” 雪萤忙问:“为什么?” 万笠摆摆手让女孩们离开亭子,然后看着雪萤说:“你没了记忆,忘记当年发生的事情,我倒是知道一些,可以讲给你听,但你不能生气。” 雪萤很听话地点头:“我不会生气的。” 万笠这才又道:“小雪萤,你是天萤族,你应该知道天萤族需要完成六次蜕化期,才能进入成年态,生出可以死而复生一次的体甲吧?” 雪萤说:“我知道。” 万笠微微一笑:“可问题就在于,你并没有完成蜕化期,而是卡在第五次,所以你哪来的复生体甲呢?你本来该和普通人一样,死了就是死了,可谁想过了十年你又活过来了,大家觉得害怕也不奇怪吧。” 雪萤惊讶地睁大眼:“没有体甲……怎么可能?!” 万笠跟他说:“你想知道为什么吗?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你可能有另一个主人么?” 雪萤没说话,但他神色分明是记得的。 万笠又道:“你是不知道,但大家都知道,当年的太子,也就是你名义上真正的主人,他其实有一位长得一模一样的孪生兄长。当年先皇和太后怕两个孩子一起被人暗算死了,又怕日后二人争权,于是只立了其中之一为太子,而太子的兄长么,就无名无份地活在暗处,必要时成为太子的替身,或者为太子送死。” 这些事雪萤闻所未闻,他听得有些惊呆了,许久都反应不过来,万笠却还在继续说。 “你当年名义上是给太子做侍卫,实则是侍奉他们二人,白天一个,晚上一个。这事当年是秘密,他们连你也没有告诉,所以你只当自己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太子,直到先皇和太子相继死去,他二人身世这才透了出来,这国不可一日无君,没办法,只好叫太子兄长登基。” 雪萤有些头晕目眩:“所以……” 万笠赶忙抢答:“所以,现在的皇帝其实是假太子,他野心勃勃,不愿意做别人的替身,当年发起政变夺权太子,真太子早叫他弄死了。” 雪萤的声音都在发颤:“那这与我没有度过蜕化期有什么关系?” 万笠十分狡猾地说:“当然是因为你对太子忠心耿耿,让皇帝很是妒恨,所以拿天萤族的族长继承人威胁他们,不让你回天萤谷完成蜕化期。” 他又道:“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死之前,皇帝威胁太子把你送给他,太子被逼无法,只好答应了,但你一心护主,趁此机会暗行刺杀之事,但事发暴露,你就自尽而亡……” 这件事,雪萤当然记得的。他死前最后一幕就是叫太子送到废王手中,他拿着刀,刺了废王一刀,并不致命,而后他就将那刀刺进了自己脖子。 雪萤抬头,眼睛里蒙上一层雾蒙蒙的水气。他看起来有些伤心欲绝,万笠心里乐得不行,嘴上却假惺惺安慰道:“当然了,这些都只是我们这些外人看见的事情,我早跟你说过,你自己多看看,多想想,总会发现事情有另一面。” 第29章 雪萤却不再说话,他好像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一声不吭地豁然起身,离开亭子。 两名女孩还站在亭子外,从她们身旁经过时,雪萤忽然停下脚步,冷不丁地问她们:“你们都知道,皇帝有一个孪生兄弟?” 女孩们面面相觑,不知雪萤有何用意,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答道:“知,知道呀,全天下人应该都知道。” 全天下人都知道! 雪萤憋了一肚子气,全天下人的人都知道的事情,就只有他不知道! 前夜入寝时,是义蛾生冷淡着一张脸,雪萤偷偷观察他的脸色。到了这夜,反倒变成雪萤满脸不高兴,义蛾生偷偷观察他的脸色。 白日里听谢陵说起雪萤可能会跑去向万笠打听,义蛾生也没打算采取任何举措。他本来就有放任雪萤知情的意思,又怎么会阻拦呢?看雪萤这会儿的反应,该是知道了什么,就算不知当年事情全貌,也该知道,他与太子是容貌一致的孪生子。 义蛾生心里有些微忐忑,但见雪萤似乎不打算说什么,他便也没什么要说的,只沉默着上了床,前夜还亲密相拥相吻的二人,这才过一日,又泾渭分明的各睡各的。 他躺下没多久,听见身后有衣物摩擦的悉索声,起身转头一看,正见雪萤蹲在他床前,垂着他那双清澈无瑕的狗狗眼,像个丧气小狗。 义蛾生问:“怎么不睡?” 雪萤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好一会儿,才说:“主上,雪萤可不可以问您一个问题?” 义蛾生心头轻轻一颤,心想着,这一刻,还是来了。 他竭力按压住心底生出的不安与焦躁,温声道:“你问。” 雪萤便趴在床边,问他:“主上,您为什么……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呢?” 义蛾生愣住了:“什么?” 不是,这小孩儿怎么又不按常理出牌……他都已经想好了雪萤可能会问的一切问题,并且预设了多个回答,怎么一个都没用上呢? 雪萤神色变得有些惴惴不安:“这个,不能问嘛?” 义蛾生回过神来,失笑:“不是不能问……” 是没想到你会问这个问题。 义蛾生有些不太确定,反问道:“你真的想问这个?” 雪萤歪过头:“是啊。” 义蛾生还不死心:“没别的想问了?” 雪萤疑惑地缓缓摇头。 义蛾生看着他许久,刚筑造起来的坚固心防又叫雪萤轻飘飘地击碎了。他无奈地叹了声气,把雪萤从地上抱起来,放到床上挨近自己睡着,心想他这辈子活着就是要栽进名为“雪萤”的坑里,还是栽得爬都爬不出来的那种。 义蛾生将他搂在怀里:“你也觉得这个名字……” 很轻贱,是么? 他话没有说完,但雪萤却很明白,于是点了点头。主上这样尊贵的人,这么一个名字,看起来既随意,又不好,怎么能够配得上他呢? 义蛾生很轻地笑了笑:“这名字,是朕自己给自己取的。” 原来主上以前真的没有名字……雪萤微微瞪大眼,他想起主上想迷晕他的那夜,在他耳边说过自己“过去没有名字”,万笠白天也跟他说,太子的孪生兄长无名无份,原来真的是,连名字都不配拥有。 雪萤说:“那为什么……不取一个好听一些的呢?” 义蛾生摸了摸他的脸颊:“因为朕这一生,譬如飞蛾。” 雪萤心头猛地一颤,在一瞬间的震撼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的酸楚。 他的主上依然只是淡淡笑着:“一辈子活在黑暗中,却又不甘心,于是想要扑向烈火,哪怕最后的结局是……焚身化作灰烬。” 这便是,他原本的命运,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再适合不过。 他解答了雪萤的疑问,想知道雪萤会有怎样的反应,结果刚一低头,就蹭了一下巴的水,那是雪萤的眼泪。 雪萤一边抽抽嗒嗒地哭着,一边搂着他的脖子说:“主上……不要死。” 义蛾生愣了愣,又是失笑。 他说什么很过分的话了么?怎么这就哭上了,还哭得这么伤心。 到底是没了记忆,心性比以前更要单纯,一句简简单单的话都能叫他哭个不停。不过这样也好,义蛾生心想,这宫里人人都会喜怒不形于色,戴着一张假面载歌载舞,唯有雪萤是不一样的,有他护着在,让雪萤保留这份天性也没关系。 雪萤抬起头,拿他水淋淋的嘴唇在他主上脸侧蹭来蹭去,然后模模糊糊地说:“也不要扑火,让火烧到很痛的……” 义蛾生忍不住的笑:“这只是个比喻,不是真的要被火烧到。” 雪萤慢慢收了眼泪,仔细思考着他说的话,又懵懵懂懂地问:“是想追求光明的意思嘛?” 义蛾生抬手替他擦了擦脸颊,很轻地“嗯”了一声。 “那……”雪萤抱着他的手臂,“那主上以后不要说‘扑火’,听起来很不吉利,可以说‘扑雪萤’,雪萤是萤火虫,也可以发光,绝对不会伤到主上,这是不是比‘扑火’好多了……” 义蛾生这回真叫他逗得笑起来。他不知道今晚雪萤为什么突然要问他的名字,但他知道,他的宝贝是真的想要他开心起来。 他抬手将雪萤推到旁边躺着,雪萤歪着头,迷糊地“唔?”了一声。 义蛾生便道:“你不是叫朕‘扑雪萤’么,朕先扑一扑,看看感觉怎么样,才能考虑换种说法。” 原来是这样!雪萤恍然大悟,他躺在床上,大大地摊开身子,然后叫他的主上:“来嘛来嘛,雪萤真的很好扑的,主上快来试试……” 义蛾生忍不住地笑,又让他勾得心神激荡,但最后也只是在他身旁侧伏着,将他搂在怀里,仔仔细细地亲了好一会儿,然后紧紧地抱着他睡了。 临到快要睡着时,雪萤还没忘记这件事,迷迷瞪瞪地问:“雪萤是不是很好扑?” 义蛾生低头在他已经抬不起来的眼皮上亲了亲:“是啊,又香又软,比扑火好一万倍。” 雪萤这才露出甜蜜的笑容,安然地让主上抱在怀里睡过去。 第23章 雪萤睡得倒是香, 义蛾生却心事重重,一夜未睡。 他突然问起名字的事情,这绝非偶然, 一定是知道了什么。义蛾生很想知道他知道了什么, 知不知道他和太子是两个人,知不知道自己名义上真正的主人是义遥风,知不知道自己因他而死。 可除了名字,雪萤什么都不问。他越是不问, 义蛾生越是不安,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一把利剑悬在头顶,他知道那把剑已经在那里, 却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落下。 他看着雪萤熟睡的面容, 都想把人摇起来,问他到底知道了多少,如果什么都知道了,为什么不问他当年之事,为什么对自己的主人到底是谁连一句怀疑都没有? 睡梦中的雪萤似乎察觉到他那绞成乱麻的心情,翻了个身,将双手双脚都乖乖地缩在他怀里。义蛾生望着他那带着几分孩子气的睡容,叹了声气, 终究是没舍得把人从梦中摇醒。 想不通的人显然不止他一个。万笠也想不通, 他昨日都跟雪萤说得这样明白了, 在他的预想中, 雪萤回去肯定要跟皇帝闹上一闹, 就算不闹,皇帝也不可能落得清净。可谁知第二天,二人该上朝的上朝, 该上衙的上衙,跟无事发生似的,实在是奇怪。 万笠想不通,坐也坐不住,连忙跑去第三卫所寻雪萤。 雪萤正窝在堂内正中央的椅子上看信函,见万笠走进门来,他连动也没动,眼皮子抬起来片刻又垂了下去,慵懒得跟个猫儿一样,对外界发生的事情和想要伸手逗他的人类都不感兴趣。 万笠走到他面前,见他还是不理自己,憋了好半天,才想好要怎么开口:“雪萤,你在忙呢?” 雪萤懒懒地说:“雪萤正在工作。” 万笠被他一句话堵住,差点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聊下去。雪萤却将目光从信函移到他脸上,又说:“这里可是正式场合,万笠,你要对我用敬称。” 万笠叫他气得一口气哽住:“……什么敬称?雪大人?” 雪萤一下拉下脸,不高兴地说:“不准叫我雪大人,我不姓雪!” 万笠有些无语道:“那要叫什么?雪萤大人?” “也不对。”雪萤猛地将信函拍在桌上,在椅子上坐直身体,“要叫我——雪萤大大人。” 万笠:“……” 他怀疑雪萤没睡醒,很想替他拍拍脑子:“雪萤大大人是什么东西啊?” 雪萤正色道:“因为雪萤现在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恩宠无限,风光无比,当然要尊称我‘雪萤大大人’,才能体现出我高贵的身份。” 万笠抽了抽嘴角,这破小孩儿,才复活过来几天,就知道仗着自己主子的势逞威风了,皇帝到底是有多惯着宠着他啊。 他不甘心地讥讽道:“叫一个男人成天压在身下,你还得意上了。” 第30章 雪萤说:“咦,那你成天伺候这么多女人,怎么没见你混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呢?” 万笠:“……” 他深吸气、再吸气,告诫自己过来是有重要的事情要问,绝对不能跟雪萤打起来,当然他也打不过雪萤……不是,什么打不过,是不想跟小屁孩儿计较,绝对不是因为他打不过。 万笠忍辱负重,低下高傲的头颅:“雪萤大大人,我来是有问题想问你。” 雪萤这才满意了,重新在椅子上靠着:“你问吧。” 万笠急不可耐,上来便直奔主题:“昨天跟你说的事情,你到底听进去没有啊?” 雪萤奇怪地看他一眼:“听进去了啊,雪萤昨晚还专门回去问了主上名字的事情。” 万笠有些哽住:“就,问了名字?” 雪萤点头:“对。” 万笠急了:“别的呢?没问陛下到底是不是你的主人?没问太子怎么样了?没问先前你死去跟陛下有什么关系?” 雪萤皱皱眉:“你这人好奇怪,问这么多奇怪的问题。主上当然是雪萤真正的主人,不然他干嘛要用十年复活雪萤呢?如果他不是,那干嘛要抱我亲我对我好呢?太子嘛,昨天我自己查了,说他十年前就死了,死都死了我还关心他干嘛,他又不是雪萤的主人。” 他又说:“十年前雪萤是自尽而死的,跟主上没有关系,这个我自己有一点记忆的。还有你说主上威胁天萤谷不让我回去度过蜕化期,这件事我没法求证,但是我相信,主上肯定不会害我的,这当中说不定有什么误会。” 昨日乍一听见万笠讲这么多陈年旧事,起初他确实被牵着思路走了,满腔慌乱,心神难安。可后来冷静下来仔细一想,他并没有怀疑过现在的主上不是他的主人,他对其他任何人都没有生出亲近与依赖感,只对这个人有,所以他一定不会认错人。 他看得清清楚楚,陛下对他的好,不是作假,而是自心底的疼爱。这世界上从来都只有一个人会对他这么好,那个人就是他真正的主人。 他可以不信别人的话,不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但他一定相信他那天生的敏感直觉。 雪萤心思单纯,向来不喜欢纠结和烦恼。再大的事情到了他的脑子,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能简则简,能省则省,一旦想通,绝对不会放在心里过夜。他在意的事情只有主上“过去没有名字”这件,所以当晚就问了,得到解答后他也没了心结,反倒奇怪万笠为什么还不肯罢休。 万笠听了他的话,第一反应却是,皇帝好心机,一定是拿话哄骗脑子一根筋的雪萤,叫他相信自己,化解了眼下的困境。 可他确实没准备好拿得出手的证据……万笠气得有些牙痒痒,不甘心道:“好,你等着,等我去给你找证据出来,看你信不信我的话。” 雪萤将半侧脸藏在信纸后,看万笠一眼,露出有些嫌弃的神色。 都说了他不纠结,怎么还没完没了的。 真是闲得没事做。 他倒是心大,却不知皇帝和万笠这阵子连觉都睡不好。十来天过去,他还是那副该吃吃、该睡睡,到点当值,又到点回去找主人讨亲亲抱抱的状态,日子过得很是惬意。万笠气得够呛,暗恼这小崽子一定是被他主子洗脑了,好说歹说怎么说都说不听,这叫他怎么离间二人? 另一边,义蛾生也烦得不行,天天都在心头暗骂万笠这个没用的东西,他都这么放任万笠接触雪萤了,到底跟雪萤透露了多少事情?为什么雪萤还是什么都不问? 连小人都做不好,不中用的玩意儿。 但很快,他也没空纠结这些事情,西南传来急报,外派赈灾的武显侯果真出事了。 他连夜召见提前赶回传信的御殿督卫,得知了事发的全部经过。 武显侯到任后,立即调动若水王、裕国公封地两处资源,投入到治灾中,但山洪久泄不止,两位王公各自推卸,延误了时机,他接手时已经很迟了,只得先行疏导民众。就当他带领官兵清理官道、护送百姓时,意外发生了,旁边的山壁突然崩塌,万顷洪泥倾泻而下,不止断了官道,还掩埋了无数百姓、官兵。 而义蛾生早先提点过派给武显侯的御殿督卫,叫他们时刻警惕,一旦发现不对劲便竭力保下武显侯,所以才能在临到生死关头的一刹那,险险护着武显侯脱离险境。 他们察觉出事出蹊跷,当机立断便要上山调查。武显侯年轻时也算武家出身,坚持要随他们一同前去调查,好巧不巧,几人冒险爬上山崖,正好发现了炸药的残余物。 武显侯这哪还能不明白,分明是若水王和裕国公联手算计他,不,说不定不止他们两个人…… 他气得直哆嗦,当即写了奏疏,马不停蹄地赶回皇城。御殿督卫快他一步,先行赶到,将全部事情经过先行向义蛾生禀告。 这些人……当真是不择手段。义蛾生冷冷地想着,不过这样也好,误打误撞叫武显侯看清那些人的面孔,往后没可能还与他们合作,再合作,只怕又要叫人在背后咬上一口。就算成为不了他的助力,至少也不会成为他的阻力。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若水王、裕国公急报呈上,称要进宫述职,当面认罪,二人皆已经在路上。 义蛾生看得又是冷笑,进宫述职认罪?只怕是借口,实际上二人跑到皇城来做什么,那哪能说得清呢。 他猜得大差不差,若水王、裕国公说是说的来述职,其实主要目的还是去见勇乾王。 勇乾王早先听到一些风声,以为他们亲自来向他报喜,栽赃陷害武显侯一事办得十分妥当,他觉得很是多此一举,哪有必要两位王公自己走一趟。可二人在他面前坐下,神色却显得凝重。 勇乾王有些不好的预感,问道:“出什么事了?” 若水王临近四十,容貌保养得当,看着只有三十出头。他与勇乾王同为王,裕国公在他二人面前插不上话,便由他主导开口:“第一件事,武显侯没死,正在赶回来的路上。” 勇乾王微微变了脸色:“怎会如此?山体不是都崩了,他还能跑出来?” 说到这个,若水王神色也不太好看:“皇帝派给他数名御殿督卫,他们身手了当,应该是提前觉察到不对劲,将人救了出来。” 勇乾王深吸一口气,猛地将手中茶杯磕在桌上。 “你说第一件事,”他道,“难道还有其它坏消息?” 若水王点了点头,脸色比先前还要更难看几分:“第二件事,不知为何,金矿内突然发了瘟疫,就几天时间,几乎全部矿工都被感染上,上吐下泻,浑身虚弱,无法进行工作,本王担心放任不管事情会闹大,便将人慢慢地从矿内转移出来,所以现在开采工作已经完全陷入瘫痪。” 勇乾王没说话,但神色却显得有些狰狞了。 若水王又道:“今年才刚过一半,但已经采够预算的三分之二,本王想的是,要不暂时停止开采,等到皇帝那边批下改道重修,银两虽是从朝中拨出,但民工还得从当地征召,本王怕到时候再把矿工们送回金矿,动静太大,叫朝廷派来的钦差们看出端倪。” 勇乾王阴沉着脸道:“不错。” 他又问:“那今年送到本王这儿的金子份额怎么说?” “上半年都是开采,暂时还没有送过去加工。”若水王朝裕国公看了一眼,“你着急要?” 勇乾王并不直接回答,反道:“渠梁河水道的修建,已经初具雏形了……” 若水王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等到水道修好,皇城可直通东南海岸……你想造战船?” 勇乾王冷冷地看他一眼:“我们六个王当中,只有崇元王向着皇帝。老崇元王是先皇的唯一的亲弟弟,先皇虽然昏庸糊涂,却与他兄弟情深,现在的崇元王自小也与太子、废王感情深厚,对皇帝一心忠诚。崇元王的封地在东南沿岸,早几十年便倾力打造水师,又在先皇、皇帝支持下建造战船上百,虽然离皇城十万八千里,等水道一通,他想入内陆,那可是畅通无阻了。” 若水王“啧”了一声:“当真是个麻烦。这崇元王要是能在两地来去自如,皇帝也算是有了实打实的兵力,那他这羽翼,才是没人折得断了。” 他又看向裕国公:“裕国公,依本王看来,不如你先将手里精炼好的黄金送给勇乾王,之后送到你这儿来的原金,你再留下补足先前的份额。” 裕国公愣了愣,神色有一瞬间不自然的僵硬。 什么意思,叫他掏出黄金,送去给勇乾王培养军备? 他心里很是不甘,怎可能愿意将吞进肚里的财富拱手送给他人。可他想要得到更多,还要仰仗若水王,只得勉强道:“好。” 勇乾王说:“这事要尽快办,不能拖到重修官道。” 若水王看他一眼:“原先官道已毁,现在想送过来,只得从功成王的封地借道。” 第31章 “功成王……”勇乾王冷冷一笑,“用不着管他,那个缺心眼的,现在成天就琢磨着想把女儿嫁给皇帝,等本王跟太后提上一声,找个由头把人接进宫里,他必会感激涕零,行了我们这个方便。” 若水王点头,站起身:“你心里有数就好。裕国公,走吧,该进宫面圣去了。” 首批回报消息的人离开后,另外两名叫义蛾生派去西南灾地,但一直藏身暗处,没有明面上与武显侯同行的御殿督卫也回来了。 第十卫所都指挥使乐其融跪在他脚下行礼,义蛾生问:“事情办得如何?” 乐其融点了点头,抬起右手伸出指尖,只见一只漆黑的虫子悉悉索索从他袖中爬了出来,顺着手腕爬上他伸出的指尖,而后从空中飞了起来,像是受到了什么指引似的,飞向义蛾生摊开的手掌,转眼间便没入他的衣袖下。 乐其融道:“遵照陛下命令,臣二人找到金矿具体位置,并将这只蛊虫放入,引发矿洞内上百名矿夫出现类似‘瘟疫’的症状,若水王当即心神大乱,叫所有出现病症之人撤出矿洞,我们离开之前,矿内开采几乎已经完全中止。” 义蛾生冷冷一笑,难怪这么着急要跑来皇城见他,该是跑去跟勇乾王通气去了吧。 他又问:“解救的法子可有留下?” 乐其融回道:“已交代当地大夫,连续服用十日白酒可解。” 义蛾生淡淡道:“你们做得很好,下去领赏吧。” 等人离开后,义蛾生又将几份呈报分别看了看,然后放在一边,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水上越发枯败的金线宝荷。 算算时间,去给崇元王送信的士云也该回来了,不知道能不能带给他一些新的线索…… 他焦心记挂着,果真第二天刚下朝,便得知士云回来的消息。士云带回来了两封信,一封来自崇元王义晴央,内容很长,他放在一边暂时不着急看,另一封来自义遥风,他风风火火地拆了信,仔细读起上面的字句。 【哥,关于你问的这个问题,弟弟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当年你叫雪萤留在我身边,让我照顾他,他确实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就是这句‘自古忠义两难全,雪萤的心很小,只装得下你们两个人,所以,雪萤都想要’,应该是一字不差,我就是听了他这话,以为他更想去找你,所以才把人给你送过来了。】 义蛾生看完后,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到有些头晕目眩。 死、鬼、义、遥、风—— 这么重要的事情,过了十年才跟他说?! 义蛾生将那封信揉成一团,暴躁得想要杀人,看着桌上的奏折笔墨纸砚就想全部砸掉,可转念一想,这些都是钱啊,砸毁了多可惜,他不能这么铺张浪费…… 早知道就该叫士云把义遥风给他逮回来,让他杀上一百次泄愤。 义蛾生在书房里烦躁不安地来回转了十多圈,终于出声唤来外面侍奉的宫人,叫太常寺少卿苏逢来见他。 苏逢与雪萤一样,都是天萤族中人,但他精于钻研天萤族禁术、秘术,被族人排斥,早年便离开天萤谷在外游历,而后义蛾生为了复活雪萤,机缘巧合下寻到了他,苏逢便答应入宫为他效力。 他不需要像其他侍奉皇室的天萤族人那样,必须要认主,虽然义蛾生封给他的官位算是个虚职,但他在这宫里过得也还算自在,过去除了专注研究复活雪萤的事情,便是自己钻研、参悟术法。 他对当年“中术”组织的一些秘法也十分有兴趣,尤其是中术方士们最擅长的蛊术。自打雪萤复生后,他也没什么需要费心的事情,这阵子便在着手了解相关内容,顺便看看能不能找出与当时从雪萤体内取出的蛊虫有关的线索。 苏逢进来时,义蛾生还站在书桌前,脸色阴沉,手里紧紧攥着义遥风的信。 他把信中的内容跟当年雪萤死前的景象都给苏逢说了,苏逢听后也有些惊讶:“雪萤为何要在陛下和太子面前,两次都说一模一样的话?” 义蛾生冷道:“朕也想不明白。”他又说了谢陵的猜测,告诉苏逢这种话不像是雪萤能说的,倒像是有人教他这么说。 苏逢仔细想了想:“就算有人教他,按照雪萤这个性子,也不该乖乖地把同一句话说两次……” 他忽然想到什么,脸色微微地变了。 “你也有些想到了,是么?”义蛾生瞥他一眼,“这也不像是有人教他说话,而是……” 苏逢替他将话接了下去:“而是有人控制着他这么说。” 但话说过后,他很快便斩钉截铁地否认道:“这不可能,天萤族体质异于常人,不管是力度、敏捷性,还有抵抗药性、蛊毒的能力,都非常强大,哪怕雪萤当年年纪还小,哪怕他的蜕化期延后,也没可能轻而易举就叫一只蛊虫控制了心性,所以臣从未将他体内取出那蛊往这个方向上想。” 义蛾生好一会儿没说话,只是眉眼间越发的阴沉。 苏逢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说得这样信誓旦旦,可他终究不是中术方士,不了解他们对蛊虫的研究到了哪一步,万一真有那种能击溃天萤族意志力的存在呢?他没有办法保证,如今看来,唯有调查清楚他手头那只从雪萤体内取出的蛊,这些疑问才能够得到解答。 义蛾生道:“现在恐怕只能从万笠身上入手……苏逢,先前朕安排你做的事情,你都做好了么?” 苏逢一愣,忽然想起什么,回道:“做好了。” 义蛾生“嗯”了一声:“现在该是用到你的时候,去替朕查清楚那蛊的来历,尽量快一点。” 他已经要等不及了,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当年的真相,想知道当年在雪萤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这样焦灼的心情,只有在看见雪萤的时候,才能稍微平复下来。 他回寝宫的时候,雪萤已经趴在软榻上乖乖地闭着眼,义蛾生走过去将他抱起来,坐在自己床上时把他团在怀里,低头轻声问他:“怎么不等朕回来,自己就先睡了?” 他敏锐地察觉到有些不对劲,这几日雪萤似乎回来得都挺早,一回来就要睡,不像之前那样,一定要守到他回来,高高兴兴地跑来迎接他。 雪萤睁开困倦的眼睛,抱着自己的主人在他脸侧亲昵地蹭了蹭,打着哈欠说:“主上回来了……雪萤这两天好像总是睡不够,一到傍晚就想睡觉。” 义蛾生心里微微沉了下去,果然不是他的错觉。 他这几天晚上都没怎么折腾雪萤,早上起来也尽量找借口免了他上早朝,叫他多睡一会儿,可雪萤还是这样困,不会像先前那样趴在他怀里要跟他讲当日的所见所闻,要讨他的夸奖,有时候夜里甚至不会对门外传来的动静有所警惕,这明显就有问题。 雪萤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什么,猛地睁大了那双狗狗眼:“不对,雪萤怎么能就这么睡了,不行不行……”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要从主上怀里爬起来。义蛾生既好笑,又心疼他,结实的手臂环过他的腰身,将他禁锢在自己怀里:“困了就睡,有什么不行的。” 雪萤将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很认真地说:“雪萤夜里也要护卫主上,就这么睡了,这是失职。” 他犹豫一下,又说:“不然,雪萤就是失败的天萤族……” “什么失败不失败的。”义蛾生笑着捏捏他的脸,将他整个人都搂在怀里,“这么多人给朕看大门,还缺你一个不成……快睡吧,朕命令你睡觉。” 雪萤得了命令,这才打住“不要睡觉”的念头,慢慢地阖上眼皮,很快便在主上的怀中进入梦境。 他睡得这样沉,义蛾生却注定再次失眠。 他摸着雪萤松散的长发,从头摸到尾端,发现末尾处的发丝有些凌乱粗糙,显然不如之前他摸着那样柔软顺滑。他又轻轻地掰过雪萤的脑袋,借着昏暗的光线观察他的脸颊。 雪萤脸上从来都是饱满润泽,泛着健康的光泽,可这时看来,他那张小脸不知为何有些暗淡,那种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红晕消减许多,反而显得清瘦,原本像花苞顶端边缘一般泛着绯红的嘴唇也褪了色,看着像是血气不足。 他自己可能没有觉察,但义蛾生天天都要检视自己的珍宝,一眼就能看出发生在他身上的变化。 义蛾生心头渐渐变得烦躁。 他最不愿意面对、但又不能不面对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因为没能完整地度过蜕化期,雪萤身上,开始出现了“衰败”的征兆。 就像那些开在他书房外水面上的金线宝荷,在短暂的花期后,便是逐日可见的凋零。 他拿牙齿咬着嘴唇,神色郁郁,脑中一片空荡,本该烦恼,本该想办法,可他什么都想不到了。 只有那个在未来不久后很大概率会发生的可能性——“再一次失去雪萤”,这样的念头,完全占据了他的心房。 他在恐慌,在憎恨,在愤懑,直到口中尝到血腥味,才发现自己已经将嘴唇咬出血来。 第32章 他低头看着怀中熟睡、呼吸均匀的雪萤,那股郁气却不能得到很好的安抚,于是他低下头,凑到雪萤唇边吻了吻他,将伤口流出的鲜血全部抹在他的嘴唇上,让他看起来不再那么苍白,而是有了几分动人的瑰色。 第24章 山体崩塌, 灾上加灾,伴随着若水王与裕国公进宫,瘟疫消息也不胫而走。保下武显侯尚且在义蛾生的掌控之中, 可他管不住有心宣扬的谣言, 先前那些叫禁军编排的话传出宫去,越传越离谱,天灾当头本就人心惶惶,于是谣言最终演变成了, 皇帝在深宫里头养了一个邪祟,并以逆天改命的法子将其复活,这连绵不断的天灾便是上天降下的惩戒。 一时间流言四起, 朝堂内外议论纷纷, 底下大臣们当中充斥着不安与猜忌的氛围,人人都将目光投向天子,每个人心里都清楚,灾是天降,流言却是人为,既怕他无法以一己之力支撑大局,致使朝堂动荡,诸侯争霸, 又怕他不肯妥协, 至刚易折。 立场, 天子势微, 诸侯势大, 这是所有人臣日夜辗转反侧都要思考的问题,选对了立场,光耀门庭, 平步青云,选错了立场,一失足则成千古恨。义蛾生高坐朝堂之上,看着底下人心躁动,暗自冷然讥笑,却也知道,这乃是人性所驱,他谁也怪不得。 有谁能至始至终、至死不渝,不管他强或衰,为王为帝或为奴为囚,都一心只向着他呢? 或许只有雪萤罢了。 在他那简单单纯的世界里,没有政治斗争,没有勾心斗角,只有主人的关注和爱。 义蛾生走了一下神,待到他回过神来,忽然发现下面所有人好像都在偷看他,那种眼神和前两天好似有些不大一样,不是那种忌惮的,审视的,而是意味不明,而且看的是……他的嘴? 莫名其妙。义蛾生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移开目光。 武显侯归朝后不久被押解,再是事出有因,皇帝都要在表面上给天下人一个交代。若水王、裕国公与勇乾王一同入朝,众人讨论了两个时辰的灾事,讨论得大差不差后,定下当务之急是治灾、修路,武显侯的处置容后再议。临到末尾,勇乾王若无其事地提了一嘴以天子婚事祈福祥瑞,化解天灾,立即得到功成王十万分赞同,义蛾生听得烦,随口撇开话题,宣布下朝。 但这事儿还没完,刚下朝,就受到太后“邀请”,叫他去宫中坐坐。 义蛾生既非太后所出,又从未受过太后教导,与她关系不好早已是明面上的事情,在太后口中他暴戾阴沉,离经叛道,所以他干脆懒得假装“母子情深”,若无必要,根本不会到太后跟前走动。 太后专门派人来请,义蛾生倒想看看她要耍什么花样,于是去了。 茶早已沏好,义蛾生端到鼻下不露痕迹地闻了闻,喝下一口,便放下茶杯,抬头望向斜靠在软榻上的太后:“有什么事?” 太后原本脸上带着笑,听他这么不客气地发问,笑意也淡了:“怎么,一定得要有事,才能劳烦陛下大驾光临?” “不然呢?”义蛾生淡淡地反问。 太后本来准备了一个其乐融融的开头,再慢慢铺陈她今日真正的目的。叫皇帝这么一句话堵得原形毕露,她暗恨着咬牙,撕了那张雕砌而成的和煦假面,沉下脸色,盯着皇帝的嘴说:“皇帝,知道你宠爱你身边那小侍卫,但既然临幸了人,就该叫内侍司好好记录在册,这么胡闹着像什么样子,不是让人看笑话么。” 临幸?义蛾生皱眉道:“朕没有……”话还未说完,他猛地想起什么,抬手摸了摸嘴唇。 原来是昨晚他自己咬破了嘴皮,叫这些人都以为,他临幸了雪萤。 义蛾生有些哭笑不得,怪不得一早上所有人都盯着他的嘴巴看,就是因为这个。可他转念一想,十年前雪萤就是他的人,何必解释这么多,临幸了又如何,没临幸又如何,等雪萤好起来,还不是有这么一遭。 他没跟太后怄气,只道:“朕下次注意。” 太后却当他气短理亏,心理上不自觉占了几分优势,语气也跟着傲慢起来:“今日请陛下过来,是想聊聊关于中宫空悬多年之事。想必几位王爷在朝上也该提起过,正逢多灾之年,宫廷内外谣言横生,天子作为不足,需得多多仰仗诸王公侯,并以身作则,为宫中添置喜事以祈上天恩德,如此才能安定民心。” 前朝后宫并济施压,原来都在这儿等着他呢……义蛾生心头冷笑,面上却淡然地问道:“那太后以为该要如何?” 太后心里一喜,忙道:“功成王嫡女年方十四,正适婚龄,她身份尊贵,可立为后。” 义蛾生问:“朕要是说不同意呢?” 太后立即拉下脸去,露出有些隐忍的神色。义蛾生看她脸色几经变幻,终于勉强露出一个笑来:“皇帝,你不必着急拒绝,也不想想,自打你登基以来,已有十年,而中宫至今未定,这非是你自己的私事,这也是国事,若迟迟不定,天下人难以心安!” 义蛾生拿手指扣着茶杯边缘,没说话,太后却有些急了,这时候口气反倒越发的温和:“你要是怕没见过人不喜欢,哀家便做个主,借着宴请女眷的名义叫功成王将女儿送到哀家跟前来,哀家替你掌掌眼,这你大可放心……” 话音未落,义蛾生猛地按下茶杯盖,发出“当啷”一道轻响,叫太后猛地一惊,止住了话头。 义蛾生冷漠地瞥她一眼,站起身:“随你。” 他转身离开太后宫殿,一边走一边想,不管他的回答是什么,人总归是要娶进来,不是么?那些后宫的女子,说是娶给他的,人却是太后娶进来的,他的意见根本不重要,因为他是名叫“皇帝”的支撑这个国家运转的工具,而不是一个人,所以不需要他有意见。 就像今日,太后再是知道他定不会同意,依然要迂回婉转将人接进宫里来,等到进了宫,便没可能再送出去,册立皇后这事儿也就算定了,还用得着多此一举问他什么回答么? 义蛾生在湖边停下脚步,宫人和御殿督卫远远地跟在后面。他负手而立,被湖上冷风吹拂着脸颊,依然难以平息心头躁动。 过去十年雪萤不在,他由着这些人折腾他,他知道他们摧毁不了他,让他最无法承受的厄难都已经发生,他失去了最重要的人,所有的中伤与恶意在这面前,都只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但现在雪萤回来了,他没可能再让这种事情发生,叫雪萤也跟着受伤。 义蛾生远眺湖面,嘴角勾起一个僵冷的笑。 等着吧,他有的是手段,他会跟他们慢慢玩的。 雪萤这日上午离宫出外差,中午刚回来不一会儿,正窝在椅子上快乐舔花蜜,万笠就又跑来找他了。 这几天万笠几乎天天都要往卫所跑,以致于宫里人还以为他在卫所担了什么差事。谁能想到,他是跑来给雪萤“洗脑”的呢,关键是雪萤根本就不为所动,他还这么坚持不懈,也不知道到底图个什么。 雪萤已经习惯万笠的出现,无动于衷地瞥了一眼,依旧抱着碗继续舔花蜜。 “雪萤大大人,”万笠进门就喊他,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喜意,“大好事,特大好事!” 雪萤“切”了一声:“万笠,每次你说‘好事’的时候,都是对你好的事,不是对我好的事。” 万笠凑到他身边来,神神秘秘地说:“这次真是大好事,你还不知道?你主子要娶皇后了。” 雪萤一下愣住了:“……皇后?” 万笠就等着看他这个反应,心里快要乐开花:“是呀,娶的还是功成王十四岁的嫡女。” 他故意趴在雪萤耳边跟他说:“比你年轻,比你漂亮,比你身份高贵,最重要的是,她……” 雪萤“嘭”的一声将碗砸在桌上,沉下脸大声说:“够了!” 他露出有些委屈的神色,这么大的事情,主上竟然没有跟他透露过半点风声,他还要从别人口中才得知这个消息。他想了一会儿,越想越委屈,那双狗狗眼里浸了眼泪,有些可怜地看着万笠:“万笠,这是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这么大的事儿,我骗你做什么?你出去随便问问,就知道我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了。”万笠说。 雪萤低下头,眼泪在内眼眶边缘悬着:“主上什么都没有跟我说……” “当然不可能跟你说呀,”万笠打断他,“跟你说了,你肯定要跟他闹,那他还怎么安心娶老婆?” 雪萤一听,有些着急反驳:“我,我不会闹的,我只会问问,多的不敢说。” 万笠嗤笑一声:“谁信,你那脾气被你主子惯得这么娇,看他娶老婆,你真不会闹?” “真不会闹……”雪萤说得都有些没底气,他只觉得委屈,又道:“至少不能这么瞒着我,偷偷就娶了老婆嘛。” “这都还是小事儿。”万笠跟他说,“小雪萤,你得想想,这回可不是娶个妃啊嫔啊什么的,这回是要娶皇后,皇帝的正宫老婆,后宫除了太后以外另一位主子。等到他俩成婚之后,每夜都要睡在一起的,你就不能继续呆在陛下身边近身护卫,我想想啊,你应该会被赶到门外睡台阶,顺便还要听他俩在里面卿卿我我,以后你可不止得跪在陛下脚边侍奉,还要给皇后端洗脚水……” 第33章 大抵是想象出来了万笠描述的未来画面,雪萤微微打了个寒颤,眼泪都要被吓得掉出来:“不要,雪萤只侍奉主上,不要伺候其他人。” 万笠拉下脸,故意吓唬他:“那可由不得你,你不听话伺候新主子,皇帝大可不要你,换一个更听话的,这么多人都想伺候他,你不干,有的是人想干。” 雪萤垂头丧气地想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地说:“主上应该不会这样……” 他没了过去的记忆,记不得他的主上曾经庄重对他许下过无数诺言,不知道他的主上同他一样眼中容不得第二个人。自打复生以来,他虽然得了主上的很多宠爱,却没有得到足够多的安全感,于是当他面临着这从未遇见过的事端时,心中也会生出惶恐和不安,没有足够的底气大声说出那句反驳——“主上只爱我一个人”。 雪萤既委屈,又生气,他忍不住地想,为什么主上一定要娶老婆呢,有他不就够了么。 他不想让另一个人分走主上的爱,主上只能是他的,他也不要侍奉另一个主子。他越想越生气,等到万笠离开后,便“噌”的一声站起身,朝外面走。 刚说的主上要娶哪个王的女儿?功成王是吧,这里面肯定少不得太后的推波助澜,还有那些传他谣言说他是邪祟的人,全都欺负他,全都当他好拿捏……等着瞧他雪萤大大人的厉害,他要去把这些人的把柄都抓出来,全部拿去给主上看,一定要让主上知道,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只有他才是最好的。 他说干就干,每日早出晚归,不是蹲在人房梁上,就是蹲在墙角偷听,听不懂没关系,他会逐字逐句地记录下来,全部写在几本册上上,就等着将证据收集到一块,拿去给他的主上。 义蛾生现在没怎么拘着他外出,见他成日忙忙碌碌的,只当他工作繁忙,并没有多想。但他发现了另外一些不对劲的地方,比如说,雪萤似乎在有意避着他,也不像前阵子那般见了他就要与他亲热,晚上睡觉绝口不提要爬他的床,只在自己软榻上老老实实地睡着。 有时候夜里义蛾生会悄悄起来抱他去床上睡,等到天亮醒来,怀里人就不见了,抬头一看,只见他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软榻去。 义蛾生这才明白,雪萤是在有意疏离他。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可也能大概猜到原因,一定是万笠跟他说了当年的真相吧,所以才要跟他保持距离。 事情这般走向并没有超出他的预料,可当它真正发生时,他却备受煎熬,每日盯着雪萤渐渐走远的背影看时,他都会忍不住想那个最坏的结果——雪萤会离他而去。 就这么过了十日,太后当真以宴请女眷名义,将功成王那嫡女义飞霜接到后宫。她到的那日,太后再次派人邀请义蛾生前去坐坐,义蛾生不咸不淡地拒了,只赐下金银珠宝绫罗锦缎赏赐,叫太后恼怒不已。 义飞霜入宫第三日,雪萤才得知这个消息。他这阵子一直忙着收集王公诸侯和那些大臣们的罪状和把柄,经常忙得连歇口气的功夫都没有,乍一听见主上要娶的人进了宫,他的心情说不出来复杂,但他也想看看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样,是不是真像万笠说的,比他年轻,还比他好看。 他在宫里徘徊,没过多久,便看见了带着婢女的义飞霜。 雪萤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小姑娘,一边看,一边拿她跟自己做比较。 嗯……确实比他小,也确实好看……但好像还是没有他好看,比他差了一丢丢。 雪萤稍稍宽慰了一些,殊不知自己已经将别人看得满脸通红。他看完了人,正要转身离开时,义飞霜却连忙叫住他。 雪萤转过身,奇怪道:“有什么事?” 义飞霜不敢与他漂亮的眼睛对视,偶尔瞥过一眼,又立即转开,只垂首结结巴巴问:“大人……敢问可是这宫里头的人?” 雪萤说:“我是陛下身边的御殿督卫,我叫雪萤。” 义飞霜红着脸露出一个笑:“原来是雪萤大人,你,你……” 生得可真好看。 她很想这么说,但又怕这样的话对第一次见面的人说过于唐突。她在宫外时便听说过陛下身边的御殿督卫,知晓他们是帝王威仪的象征,只怕拿这般轻佻的话冒犯了他们的尊荣。 她心里惴惴不安,却不知雪萤对她一下有了好感。 第一次见面就知道该叫他“雪萤大人”而不是“雪大人”的,就是好人!雪萤眼神灼灼地盯着义飞霜看。 义飞霜叫他直白的目光看得越发羞赧,硬生生转了话题,问道:“雪萤大人,我刚来宫里没两日,今日想去雨德宫,可迷了路,能否麻烦大人为我指一指路?” “雨德宫?”雪萤想了想,“你去那里做什么?那不是哪个妃还是什么的住处……” 义飞霜笑道:“是林妃娘娘,她邀请我去坐坐。” “哦哦。”雪萤点头,“雪萤带你过去!” 义飞霜有些惊喜地应了。二人并肩走在前面闲聊着,婢女跟随在后,雪萤本来就是个话多的,遇到愿意跟他讲话的人,他的话能说上一箩筐,义飞霜也乐意跟他说话,两人一路聊到雨德宫门口,义飞霜还有些依依不舍,便问:“雪萤大人,以后,不知可否邀请你来喝茶?” 以后?雪萤盯着她看,一边看一边想到,以后她就要成为皇后,变成他的另一个主子,谁要跟她喝茶。于是他连忙摇头,一边大声说了一句“不要”,一边急匆匆地跑开了。 义飞霜却不知他为何突然翻脸,一时错愕,待到回过神来,已经看不见雪萤身影,心头忍不住的失落。 雪萤也觉得难过。 他觉得那女孩子没有什么不好的,虽然长得比他稍微差了一点点,但还是很漂亮,而且还是身份地位能够与主上相配的王侯小姐,性格也很好,温婉体贴,谈吐得体,虽然年纪还小,但举手投足间优雅大方,一看便是自小受到良好教导,能够堪当皇后。 他都觉得好的人,想必主上也不会觉得不好吧。 难道真要娶皇后,然后把他赶出去睡台阶? 想到这里雪萤都觉得伤心,他这阵子憋屈坏了,每每一想起此事,便不想亲近他的主人,算起来,他都有好多天没有跟主上讨抱抱了。 他一边想念主上温暖的怀抱,一边又担忧着自己离不开主上,却要在下一刻被抛弃。 他垂头丧气地在宫里乱走,直到被万笠搭着肩膀拦了下来。 万笠何等的人精,一眼便看出他心情不好,勾着他的肩膀晃了晃:“小雪萤,你现在是不是很烦恼?要不要我教你一个消除烦恼的方法啊?” 他鬼点子多,大部分是不怀好意的,但雪萤从来都没怎么怀疑过他,一听他又有了办法,便着急问道:“什么什么,快告诉我。” 万笠说:“走吧,去我宫里。” 他宫里早已备好了十几坛烈酒,他叫雪萤在桌前坐下来,自己绕着酒坛将它们一个一个的开封,然后抱起其中一坛,“嘭”的一声搁在雪萤面前。 “来吧,”万笠说,“一醉解千愁,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他知道雪萤喜欢吃蜜,为了能够确保雪萤喝得下去,他特意在酒里加了些蜂蜜,喝起来口感又辣又甜。雪萤小小地尝了几口,喝得只皱眉头,正想放下酒杯说不喝了,可万笠给自己面前杯中也满上酒,高高地举了起来:“喝,我陪你喝!” 雪萤只得继续喝了。 他喝完一杯,习惯那种辛辣微甜的口味后,反而有些上了瘾,便又多喝了一些。几杯下肚,他脸上飘起红晕,整个人也有些晕乎乎的,却已经会主动讨酒喝。 万笠摇摇晃晃地起身,一边给他倒酒,一边盯着他,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小雪萤啊小雪萤,等会儿你可别怪我,要怪就怪你的主子,总是想跟太后对着干,所以才不得不牺牲你。 他有些遗憾地想,这阵子相处,他还有些喜欢上了这个漂亮但呆呆的小孩儿,虽然有时候会被气得不轻,但逗他玩也蛮有意思的……可惜了,皇帝拿无声抗拒的态度对待册立中宫一事,这回是真惹恼了太后。 皇帝对那丫头看不上眼,估计再用下药的手段也成不了事,但太后在这后宫呆了几十年,有的是手段整治他。既然他看不上,一心就想着雪萤,那要是叫雪萤睡了那丫头呢?皇帝只有两个选择,杀他,或者保他。 杀他,正是太后喜闻乐见的,保他,那皇帝就得自己把这桩丑事往肚子里咽,以明媒正娶册封为后,粉饰这段不光彩的丑闻,才能保下雪萤,给功成王和义飞霜一个交代。 万笠抬起头,盯着已经醉得晕乎乎的雪萤,嘿嘿一笑。 第25章 十几坛酒下去, 雪萤终于倒了,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万笠自己也喝了不少。他站起身,腿都是软的, 一边骂骂咧咧这小崽子真能喝, 一边将人扒拉起来,抓着他一只胳膊架在自己肩上,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去。 第34章 义飞霜早让太后找借口安排好,他只要把雪萤弄过去, 这计划便大功告成,接下来,等勇乾王将皇帝和功成王带去“亲临现场”, 那雪萤和皇帝, 当真是万劫不复了…… 万笠“嘿嘿嘿”地笑了几声,拖着昏睡不醒的雪萤去了雨德宫。雨德宫早已被清空,他一路顺畅地走进去,寻到事先安排好的房间,将雪萤用力丢到床上,躺在被药倒的义飞霜身旁。 被丢上床的力道有些大,雪萤醒了过来。他原本面朝下脸埋在被褥中,这时迷迷糊糊地抬起眼皮, 茫然看了看四周, 叫酒麻痹了的脑子完全没办法思考自己身处何处, 只知道这地方香香的, 软软的, 很好睡,他又困倦得不行,于是没过一会儿, 他打着哈欠,头一歪,又睡了过去。 万笠将床上两人看了看,确保没出什么差错,这便离开了。 他喝酒喝得有些兴致勃发,这会儿也想出去找找乐子,然后等着事成后太后告知他好消息。 …… “陛下?”勇乾王喊了一声,叫正在走神的义蛾生回过神来。 功成王问:“陛下怎么心不在焉的?” 勇乾王微微笑道:“这段时间灾事吃紧,想必陛下是有些劳累了。” 义蛾生按了按跳动的眼皮,压下心头不好的预感,平静道:“朕没事。” 功成王急切道:“那刚才说一同前去拜访太后,什么时候走?” 他顶着义蛾生冷厉的目光,硬着头皮继续说了下去:“正好臣也有些想念小霜儿,想去看看她……” 不等义蛾生发话,勇乾王很自然地接了下去:“这会儿刚下朝,应该没什么事,陛下,不如让臣陪同您与功成王,一起到太后那边坐坐?” 他是如此的理所当然,若是有不知情的人站在这里,恐怕都分不清楚,他与义蛾生,到底谁是皇帝。 义蛾生沉默片刻,才道:“可以。” 像是有预谋与安排一样,他们去了太后宫里,太后见到他们露出些惊讶神色,然后告诉他们,义飞霜一早便让林妃邀请到宫中去坐坐,这会儿还没有回来。她又找了借口,提出摆驾雨德宫,大家都到那边聚聚。 义蛾生一言不发地跟着,在后面冷眼旁观,看他们想做什么。 等到进了雨德宫,却不见人前来迎接。他看着太后做出满脸凝重的神态,又看着他们安排宫人进门寻人,就好像一场好戏终于要到了最高潮,惊慌失措的宫人跌跌撞撞从里面跑了出来,哆嗦着手指向身后,仿佛看见了此生从未见过的可怖一幕。 一行人便跟着挤了进去,义蛾生却不紧不慢,走在最后方,到了那房间外,他也不近前,只站在离几人很远的地方。 他听着里面传出不知是谁的尖叫声,影影绰绰的帷幔后,一道人影晃了出来。 在短暂的寂静后,太后几乎破声的嗓音叫了起来:“……万笠?!” 她脑中一片空白,满脸惊恐地转过头,与身旁勇乾王对视着,只见他也是一脸苍白。二人一身的冷汗涔涔,竟不约而同转过身,一起看向身后站在很远地方的皇帝。 眉眼冷峻的帝王站在半侧阴影中,神色越发的晦暗不明。直到听见功成王愤怒的咆哮声,他才从暗处走出一步,回视太后与勇乾王的目光带着不达眼底的笑,然后说:“后宫之事皆由太后做主,该怎么办,太后便看着怎么办就是了。” 他冷冷地讥笑着,欣赏了一会儿二人灰败的脸色,转身离去。 他只笑了那么片刻,等到走出宫门,神色便已渐渐冷淡,变成了不加掩饰、令人生畏的阴鸷,那是一副叫他自己都生厌的面孔,可他控制不住,他不是义遥风那个傻子,总是能够发自心底地善待所有人,他那伪装出来的温和假面,总会有崩溃的时刻。 他站在宫门外,平息内心躁动,直到谢陵过来时,他的面色才稍微好了那么一些。 义蛾生问:“人安顿好了?” 谢陵露出有些犯难的神色,支吾答道:“陛下,那个,雪大人不见了……” 义蛾生的脸色瞬间又变得不大好。他深呼吸一下,按捺着怒意和不安:“去哪了?” 即便早已习惯帝王的威压,可每到这时候,还是忍不住胆颤心惊。谢陵咬咬牙,竭力用平静的声音回话:“我们带着万笠过去时,便没有看见人,于是猜测应该是雪大人自己提前醒了,然后走掉了……” 义蛾生愣了愣,这才慢慢冷静下来。 对啊,他该想到的,天萤族体质这么好,哪怕是醉倒了,应该也能提前醒来,他真是操心过了头,连这点都给忘记。 义蛾生脸色阴晴不定,好一会儿没说话,但压在谢陵身上那股气势渐渐散去,让他松了口气,脑子也能正常运转,便大着胆子道:“陛下,臣带人去找?” “不必,”义蛾生说,“朕应该知道他在哪儿。” …… 万笠走后没多久,雪萤让屋里的香味熏得鼻子发痒。他打了个喷嚏,又一次醒了过来,眼神迷糊地打量着周围。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布置,陌生的气味……不是他熟悉的主上的寝宫,身边好像还有一个人。 雪萤头晕眼花地爬起来,凑到旁边,盯着身旁熟睡那人看了好一会儿。他眼睛花得不行,好半天都看不清楚这人到底是谁,于是凑过去闻了闻那人身上的气息。 嗯,不是他的主上,但很熟悉,好像是那个今天跟他说过很多话的小姑娘,叫什么来着,忘记了……他怎么睡在别人的床上,这可不行,他不能随便睡别人的地方…… 雪萤迷迷瞪瞪地爬了起来,看见不远处就有窗户,于是他从窗户翻了出去,身形却还很灵活,以至于他回去的一路上,几乎没人注意到他的踪迹。他就这么回了寝宫,走进房间时已经困到睁不开眼,几乎是摸索着进了门,然后跟个什么软体动物似的,“啪”的一下倒在软榻上,蠕动着钻进被子里。 他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这才放下一切戒备,安然地昏睡过去。 义蛾生进门时,差点叫迎面扑来的酒气熏到窒息。 好在酒味中混杂着清甜的花蜜香,并不是很难闻。义蛾生走过去,低头看着伏趴在软榻上的雪萤,他伸手将人翻了个面,见他面色潮红,整个人都被醉得晕晕乎乎,细密的眼睫毛已经浸得透湿,只要用手指碰一碰,都能淌下一滴蜜,看起来除了醉没什么事,这才放下心来。 脚下忽然踩到了什么东西,义蛾生这才发现,在雪萤睡觉那张软榻周围,散落着几本写满字迹的册子。他将册子全部捡了起来放在身旁,一手搂起雪萤,给自己腾开坐的地方,低头翻开册子看了看。 上面详细记载着某年某月某日,哪位官员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商议了什么话题,又或者是去了哪……义蛾生看完第一页,跳着往后翻了翻,发现都是差不多的内容,但不只有大臣,还有王公诸侯们的动态。 原来他这阵子在忙活这个?义蛾生有些失笑,放下册子,张开手放在雪萤头上,从他光洁的额头往下抚过,在他睫毛上擦下一手的湿意。他将沾着水渍的手指放在唇边舔了舔,也尝到了带着蜜香的酒味。 天萤族人只进食露水与花蜜,身体从内到外澄澈至净,他们的身体会带着些许花蜜的清甜香气,以前义蛾生总爱抱着雪萤在怀里,除了喜欢他到不想撒手,也是因为时不时就想舔他两口,雪萤就是这样,闻起来香香的,舔着甜甜的,让他着迷得不行。 义蛾生叫酒气熏得也有些微微醉了,他给人换了姿势,让雪萤睡在他膝盖上。他把紧闭着双眼的雪萤盯了一会儿,满腹欲念腾升,却要用十分克制的动作捏捏他的脸,叫他从梦中醒过来:“雪萤儿。” 雪萤趴在他膝上,睁开眼睛,迷糊地与他眼睛对视,但眼神许久都无法聚焦,显然是没什么神智。 义蛾生没着急叫他清醒,只拿着一本册子,慢慢地问他:“这都是你这段时间收集的?收集这个做什么?” 雪萤只睁着湿漉漉的狗狗眼,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的主上在说什么。他想起来了自己做这件事的动机,想到他的主上将要娶皇后,委屈着咕哝:“……要献给主上的。” 义蛾生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说:“谢谢雪萤儿,朕很高兴。” 雪萤让主上温暖的手掌抚摸着,他很喜欢这样被抚摸,喜欢的不得了,他是这么依恋他的主上。可他很快又想到,主上就要娶皇后了,不再是他一个人的主上,以后他可能再也不会得到这样亲密的触碰。 ……真的会被赶到门外睡台阶么?雪萤伤心地想着,眼泪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浸湿面颊,顺着眼角流淌滑落。其实睡台阶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他只是不想让别人分走主上的爱,他只希望主上的关注落到他一个人身上。 他喝多了酒,本就心情沉闷,这会儿酒醒了一些,想起这段时间叫他一直烦扰的事情,越发委屈难过,眼泪收都收不住,直把他主上的衣服都打湿。 第35章 义蛾生很快就发现了腿部一阵凉意。他有些吃惊,用手摸了摸雪萤满是眼泪的脸颊,很是心疼地问:“怎么哭成这样?” 还有今日叫万笠拐去喝酒,恐怕也不是毫无理由,有什么事能让他的雪萤伤心成这样?义蛾生暗自想道,难道说是万笠什么都跟他说了,他知道了当年的全部真相?这么一想不无可能,他的心情却也跟着低落起来。 明明这是他希望发生的事情,可看见雪萤或许因此伤心,什么都不肯跟他说,却要渐渐与他疏远,他还是忍不住黯然失神。 义蛾生将人抱紧了些,心中再是惶惶不安,依然要耐心地说:“跟朕说说,好不好?” 他愿意接受一切审判,也接受雪萤的怨恨与问责,只要他的宝贝能够开心起来,在已经经历过一次叫他痛切心骨的生死别离后,他对雪萤更没有再多的要求,只希望他能够快乐地好好活着。 雪萤却不说话,闭着嘴巴默默地哭了好一会儿,让眼泪带走不少醉意。这时他更加清醒了许多,终于肯抽噎着开口,问道:“不管雪萤问什么问题,主上都会回答么?” 义蛾生心里紧了紧,很快地回答:“当然会。” 于是雪萤从他怀里爬起来,盘腿坐在旁边,眼睛哭得红红,鼻尖和脸颊都飞着红晕,整个人散发出令人迷醉的酒香。 义蛾生这时却全无杂念,他看着难得脸色凝重的雪萤,心想,让他解脱吧,不管雪萤最后会做出怎样的决定,他都会接受。 他唯一所想的是,伤心这种神色,不要再让它出现在雪萤脸上了。 雪萤可怜巴巴地望着他,闷声闷气问:“等到主上娶了皇后,真的会把雪萤赶到门外睡台阶吗?” 义蛾生:“……” 什么? 娶皇后…… …… 为什么娶皇后,那不都八字没一撇的事情么。 他好像还没松口吧,今天还闹出这么一桩丑事。 雪萤却看他半天不说话,神色似乎还有些怔愣,忍不住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主上不要娶老婆好不好,就疼雪萤一个人嘛……” 义蛾生:“……” 行,他好像又会错意了。 但不知为何他心里忽然轻松了许多,脸色也变得有些微妙起来。他还没能完全回过神,手臂只是下意识地抬了起来,将雪萤紧紧地抱在怀里。 雪萤将眼泪鼻涕全部糊在他织料精致的玄衣上。过了好一会儿,义蛾生才恍恍惚惚地问:“你这段时间,都在想这件事?” “嗯……”雪萤在他颈窝处蹭脸,蹭得他脖子上全是眼泪,“还收集了好多人的把柄,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主上不要娶他们的女儿好不好,他们都没有雪萤好……” 义蛾生:“……” 他有些失笑,怎么感觉,雪萤比过去更爱吃醋了。 但他很快仔细地想了想,自打复生后,他对雪萤的态度始终不确定,没有给他足够的安全感,所以才叫他成天这么胡思乱想的。 归根到底,还是他的问题更多一些。 义蛾生暗自叹了声气,伸手拨过雪萤双腿,将他好好地团着抱在怀里,然后跟他说:“不会娶皇后的。” 雪萤却不信,闷闷道:“人都已经进宫了,雪萤还去看了……” “哦?”义蛾生微微眯眼,捏着他的脸道,“背着朕偷偷去看小姑娘?” 雪萤说:“想看看她好不好看,主上会不会喜欢她……” 义蛾生心里一疼,很快地说:“不会喜欢她的。” 然后补充一句:“更不会娶她。” 雪萤低着脑袋没说话,但渐渐止住了眼泪。 “雪萤儿。”义蛾生捏着他下巴,让他抬头跟自己对视,很认真地跟他说,“你没有了记忆,但是在很多年之前,朕就跟你承诺过——” 雪萤盯着他,在他的眼瞳中找到了自己小小的身影,然后听见他的主上跟他说:“除了你,不会再有别人了。” 雪萤叫这么一句话听得差点又要落泪,但他拼命忍住了,然后问:“是侍卫,还是主上身边这个位置?” 义蛾生摸了摸他透红的眼尾,跟他说:“是心中最重要的人。” 雪萤愣了一下,终究是没能忍住眼泪,又哭了起来。 他抽抽噎噎地跟他的主上说:“可雪萤什么都不记得了,主上说过的承诺,一个都不记得……” “……没关系。”义蛾生收紧手臂,将他抱得更紧了些,“以后还有很多时日,全部都会再跟你说一次。” 雪萤没说话,只这么默默地流着眼泪。义蛾生知道他还想哭一会儿,也没着急叫他立即停下来,于是抱着他,在软榻上躺了下来,伸手在他后背安抚着,时不时替他顺一顺气。 他这时早忘记该去处理朝政,也忘记太后的算计,只想这么抱着雪萤,享受这短暂的安宁。 等到雪萤哭够了,他抬起头看了看他的主上,发现他的主上神色放空,手掌放在他背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像是在抚摸自己心爱的小宠物,难得的这么惬意。 雪萤在他怀里蹭蹭,然后小声问:“主上,是全部都一字不差地都给雪萤再说一次嘛?” 义蛾生回过神来:“当然。” 雪萤又问:“要是说少了字怎么办?” “……”义蛾生无奈地笑笑,“这么严格?” 雪萤盯着他看:“主上记忆力这么好,肯定能记得一清二楚,对不对?” 真说错了你也不知道……但义蛾生就是乐意惯着他,于是道:“要是有一句说错了,就再补给你十句。” 雪萤“嘿嘿嘿”地笑起来,在主上怀里滚来滚去。滚了一会儿,他又想起什么,猛地翻身爬起来,急切地问:“主上,不娶皇后没有关系嘛?雪萤听见万笠说,太后和大臣们都在催促您娶皇后……” 义蛾生眯起眼,捏着他的脸,直到把他捏得“呜呜”叫,这才道:“别给朕‘万笠说万笠说’的……你听他的话,不听朕的话?” 雪萤乱叫着,连忙说“要听的要听的”。 义蛾生这才满意了:“没有关系。” 雪萤又问:“不娶皇后不会有什么坏处吗?” 义蛾生微微阖了眼:“当然有啊。” 他故意不说下去,等着雪萤露出很担忧的神色,他把人小小地欺负了一下,然后才慢悠悠道:“不娶皇后,就会没有老婆。” 雪萤很担心地问:“那该怎么办……” 主上现在是皇帝,皇帝好像不能没有老婆吧。他虽然不怎么想得通,但也知道这个道理。 “那该怎么办……”义蛾生也说,“有人不准朕娶老婆,那真是不好办。” 雪萤又露出有些可怜的神色,望着他。 他不想让主上娶老婆,可他的主上没有老婆,也是个巨大的问题。 义蛾生忍不住微笑起来,手臂一收将他揽到怀里来,低声跟他说:“不让主人娶老婆……那就只能你自己给主人做老婆了。” 他自己……雪萤惊讶地睁大他那双狗狗眼,一下就愣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用很严肃的神色说:“雪萤可以。” 义蛾生看着他用这么正直的表情跟他聊这种话题,心头越发的想笑,但他没有表露出半分,只看他接下来还会说什么。 雪萤说:“雪萤这么好看,给主上做老婆……也是很合适的!” 义蛾生差点没忍住笑出声。他挑挑眉:“哦?” “雪萤就是很好看!”雪萤点着脑袋,十分认真地跟他说,“每一个见了雪萤的人,都会说雪萤好看,所以完全配得上主上。” 义蛾生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轻松地笑过了,他一边笑着,一边低头亲了亲雪萤含着酒气和花蜜香的嘴角,低声问他:“那给你弄个皇后做做?” 雪萤又一次睁大眼:“……诶?”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万笠,万笠说,还以为他就算不做皇后,也该做个贵妃。 义蛾生又说:“贵妃也可以。” 雪萤想了想,皱着脸说:“还是不要了吧。要是当皇后和贵妃,岂不是成了太后的儿媳,那就要被她规训了……” 他问:“还有别的嘛?” “那就封个王爷、侯爷,都行。”义蛾生说,“想做什么都可以。” 他早已安排过一切,只要雪萤想要的,他都可以立即捧到他面前来。 “嗯……”雪萤说,“真的什么都可以?” 义蛾生“嗯”了一声。 雪萤便扑到他怀里拱了拱:“那雪萤想长在主上怀里!不管主上去哪里,都能把雪萤带在身边。” 义蛾生想他的回答总是这么出人意料,失笑道:“真的不想当个什么?当年你功绩显著,但外面的人总说你身份卑微……” 为他和义遥风出生入死,为他们栽培御殿督卫,还为他解了“中术”下在他身上的蛊,最后却要这么凄惨死去…… 第36章 思及此处,义蛾生心里一痛,心情忽然微微低沉了下去。 就算不为这些,他也想把最好的给雪萤。 雪萤却说:“不要……要是封王封侯,就要出去自己住,还要跟很多不认识的人打交道,就不能时时看见主上了。” 义蛾生用手指的背侧,在他脸侧轻轻碰了碰:“不管你想要什么,朕都答应你,这是一生都有效的承诺。” 雪萤很开心地说了“好”,过了一会儿,他又揪着他主上的衣袖问:“不管雪萤问什么问题,主上真的都会回答吗?” 义蛾生应了一声:“嗯。” 雪萤又问:“真的不会生气嘛?” 义蛾生想他都不问他最想让他问的问题,其他什么问题都没可能拨动他的情绪,很自然地答道:“真的。” 于是雪萤说:“那雪萤要问了哦。” 事实证明,义蛾生想得还是太天真了。 雪萤开始提问了:“雪萤和霜小姐谁更好看?” 这是什么问题……义蛾生微微有些无语,但他都放了话,只能认真地回答:“你好看。” 雪萤又问:“雪萤是不是最好看的?” 义蛾生抽了抽嘴角:“是。” 雪萤继续问:“雪萤和霜小姐谁更可爱?” 义蛾生:“……” 他有点恼了:“这个问题刚才不是回答了?” 雪萤跟他顶嘴:“刚才问的是‘谁更好看’。” ……行。义蛾生忍了:“你可爱。” 雪萤再问:“霜小姐和雪萤谁更好看?” 义蛾生这回是真气笑了:“这个跟第一个问题一样的。” “不一样。”雪萤反驳他,“第一个问题是雪萤在前面,这个问题是雪萤在后面,万一主上是在敷衍雪萤呢……” 义蛾生一脸生无可恋地仰躺着,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他以为他那颗心早已百折不摧,不管遇见什么棘手的难题都能得心应手地完美解决,他能很好地周旋在政治场中,不管是虎视眈眈的群雄,还是浮躁不安的臣子,全都能叫他妥帖地打理好,没想到…… 没想到…… 唉。 随他开心吧。 义蛾生跟死了一样躺着,听见什么答什么:“你好看。” “你最乖。” “是。” “喜欢你。” “是。” “喜欢。” 雪萤忽然凑到他面前,眼神不善地盯着他看:“嗯——?” 义蛾生心里莫名其妙一慌。 答错了? 没有吧,他回答的绝对都是标准答案。 他故作镇静,像是随口一般问道:“有什么问题?” 雪萤有点生气地说:“主上好敷衍,刚才雪萤问的是‘是不是最喜欢雪萤了’。” “哦。”义蛾生说,“朕回答的是‘喜欢’吧,难道不行么?” 雪萤显然非常不满意:“要回答‘是’才行。” 义蛾生:“……” “好吧。”他说,“朕之后注意。” 雪萤眼神亮晶晶地望着他:“刚才回答错了,那是不是可以重来一次?” 义蛾生:“……” 他终于被惹火了,猛地坐起身来,拎着雪萤的后颈,叫他跨坐在自己腿上:“朕看你今天真是喝多了精神好得不行……过来,朕看看你是不是真的适合给朕做老婆。” 雪萤低下头挨着他的脸蹭蹭,小声问:“要怎么看啊?” 等到他被主上摸到,他忽然福至心灵,明白了什么:“要做跟那天一样让雪萤舒服的事情么?” 义蛾生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笑:“对,但还会做更多……” 他用手压着雪萤的后脑勺,雪萤便低下头乖乖地给他亲,酒气又一次熏得他都要醉了。 义蛾生说:“不但摸前头可以舒服,后面也可以……今天让你更舒服。” 雪萤不挣也不乱动,叫他除了衣物拖进被子里。等到他再一次冒出头来,两人已经换了姿势,他整个人都叫他的主上从身后霸道地圈在怀里,那只捂住他口鼻的手微微松开来,义蛾生低下头,痴迷地舔着他脸侧泛着蜜香的汗水。 雪萤让他亲得羞涩,又想往被子里躲,义蛾生却故意要逗他:“雪萤儿,朕怎么感觉你不是第一次给人做老婆呢?嗯?以前给谁做过老婆?” 雪萤愣了一下,很着急地为自己辩解:“没有没有,只有主上……” 等到他对上主上含着几分戏谑的眼神,才知道自己又被欺负了去。他想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声音跟他整个人一样的甜:“是以前……给主上……” 义蛾生故作惊讶:“哦?有这回事?为什么呢?” 雪萤何等的聪明,知道他的主上想听什么,害羞地说着能叫男人瞬间热血沸腾的话:“以前偷偷给主上……这样主上就不会……娶别人……” 几乎就在那一瞬间,义蛾生想起了过去每一个见不得光的夜里,他也是这么将雪萤拥在怀里,两人在不为人知的角落热烈地亲吻。过去的记忆和眼前的一幕重叠,就好像雪萤真的变成了偷偷爬主人床勾着不让他走的小狐狸,只为了能够独占他、不让他的目光看向别人。 义蛾生感到了火灼似的煎熬。 他很想要雪萤,可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他那日渐枯萎的身体,然后就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浇灭了一切的邪念。 可他还是很想要,他没办法拒绝这样的雪萤,他那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和引以为豪的克制,在雪萤面前都是笑话。 但他能做的,也只是让雪萤翻过身来,更深地和他亲吻着。 雪萤漂亮的身体落入他眼中,好听的吟叫传入他耳中,香甜的气息侵入他呼吸中,他的七窍几乎都要叫雪萤占据,像是蛇一般绞缠着他,雪萤的舌头勾缠着他,也像蛇,雪萤的双腿也环着他,还是像蛇。 蛇是看起来很柔软的动物,但当它们完全缠绕猎物时,就会猛地发力,将猎物的骨头全部绞断,让猎物无法挣扎,只能接受被吞吃的命运。 就在这一刻,义蛾生想他就是被绞缠住的猎物,即便接下来他的骨头会一寸寸断裂,甚至变得粉碎—— 也心甘情愿。 第26章 义蛾生睁开眼, 心情复杂地望着房梁,眼神有些发空。 明明已经决定好,在雪萤完全得知当年真相之前, 都不与他亲近么。 怎么就……又把人给碰了, 刚叫他勾得心神恍惚的,甚至还做得更过分…… 唉。 义蛾生沉沉地叹了声气。 他甚至不敢低头看。被子下两人亲密地贴近着,都不着一物,他能抚摸到雪萤缎子一般细腻温热的皮肤, 触感无比的明晰,只要摸上一次,便再也撒不了手, 只想摸了又摸。 雪萤倒是乖, 窝在他怀里一动不动的,让他摸。先前他出了不少汗,这时闷在被子下,把那清甜的花蜜香也给一并盖住,但要是掀开被子,哪怕仅仅一个角,都能散出扑鼻的香气。 义蛾生又叹了口气。 这次……就先算了吧。 雪萤从来招人爱……他以前就知道雪萤特别招姑娘们喜欢,义遥风经常跟他说, 每次带雪萤出门玩, 走出不过几步, 就要叫姐姐妹妹们拐去围着, 他生得这么漂亮, 又乖又爱说话,大家都喜欢他。义蛾生每次听见都气得牙痒痒,提着弟弟耳朵警告他看好雪萤, 义遥风只会嗯嗯啊啊的敷衍着答应。 他想他要是带雪萤出门,一定要将他拴在腰带上,谁都别想把人给他拐走。 义蛾生偏过头,将雪萤搂紧了些,下巴抵在他头顶上。 朕只是犯了每一个男人……不,应该是每一个人都会犯的错。 没什么丢脸的。 他在心里如是说。 下次…… 下次也不改? 他倒是想改。义蛾生苦笑,可他戒不了雪萤,不管多少次,依然会为他而着迷。 将雪萤哄睡后,义蛾生怕他会不舒服,给他上了些药,然后起身唤来宫人,替他收拾穿戴好,这才去了议政殿。 平日里他与大臣诸侯虽然颇有分歧,但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他确实是个鞠躬尽瘁的皇帝,比起他那昏聩无能只识享乐的父皇好上一万倍。有许多次勇乾王都会想承认这个皇帝算了,可又想到若是向皇帝妥协,他就要放弃太多的权势和太多的利益,他舍不得,所以他和太后想要摄政,扶持一个更听他们话的皇帝,保他家族千秋百世。 这么兢兢业业的皇帝陛下,自打登基后十年来没有一日缺席过早朝。他又不近后宫,于是几乎每天白日都会呆在议政殿处理朝务,到晚了才回去休息,今日还是十年来破天荒头一回,他人居然没有按部就班。 他半日不在,书房外便站了一堆人,等着要见他。义蛾生进门前点了谢陵的名字,二人一前一后进入书房,义蛾生拿起先前呈上来的奏折,站在窗前看着,一边听谢陵的汇报。 第37章 他一只手负于身后,没什么节奏地轻轻敲打着,等谢陵说完话,他问:“真净身了?” 谢陵颔首:“是。功成王五个儿子,女儿就这么一个,很是疼惜,今日一见万笠从霜小姐床上爬下来,当场气得就要发疯……” 义蛾生无声冷笑一下。 不是想算计雪萤么,就叫他自己尝尝被算计的滋味。 谢陵又道:“我们将万笠弄晕,他也做不了什么,只是功成王哪听得进去,纸包不住火,这丑事早晚都要传出去,霜小姐名节受辱,他要太后给他一个交代。” 义蛾生没说话,等着谢陵继续说下去。 “太后再是宠爱万笠,可这火都要烧到自己身上,她也只能狠心牺牲了万笠去。”谢陵道,“功成王怒火攻心,当即就叫人拖着万笠去了净身房。” 义蛾生将看完的奏折放到一边,换上新的一本,心想还怪好笑的。 万笠这么喜欢睡后宫的妃子和太妃,甚至还有本事爬了太后的床,盛宠十余年不衰,当真是有点本事和手段在的。只是这么苦心经营的一切,一朝却断送在功成王手中。 要不是不适合把幸灾乐祸表现得太明显,义蛾生真想好好赏赐功成王,夸赞他干得好。 义蛾生说:“万笠现在……” 谢陵微微低头:“还在净身房。陛下,这事是否要如实告知雪大人?” “不要……”义蛾生忽然想到什么什么,很快改了口,“他要是问起,再跟他说。” 雪萤要是见不到万笠出现,迟早要打听他下落。这事瞒不瞒都无所谓,义蛾生想,他向来瞧不起万笠这小人,以前就拿他当多了一根物件的太监,现在物件没了,更是太监,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 谢陵回了“是”,行礼退下。义蛾生点着孔余的名字,叫他进来商讨了许久的科举安排。孔余离开后,都水府的总事进来,跟他汇报渠梁河水道工程进度,叫他对水道如今的运作有了大致了解。总事离开后,又是户部尚书,拿着拟定重修西南官道的开支计划跟他请示。 他忙到入夜,连饭都没吃上一口,便匆匆赶回寝宫看雪萤。雪萤喝多了酒,又让先前那一遭闹得疲惫不堪,睡到这时都还没醒,义蛾生便拿着露水和花蜜给他喂了点,搂着他上床休息。 睡了整整一天半,雪萤终于睡饱了,一大清早便精神满满地爬了起来,出门当值。 他这一上午都在卫所认真工作,直到中午吃饭时,他一边舔着花蜜,一边纳闷感觉今天似乎少了点什么。给他打下手的士云见他东张西望,像是在找什么,随口问道:“大人,有什么事么?” 雪萤放下碗说:“今天万笠好像没来找我呢。” 这一个月里万笠几乎每天都要跑到卫所找他,他都要习惯万笠跟点卯一样的出现,为什么今天都到这个点了,万笠还没有来呢? 他终于要放弃游说了么?雪萤想。 士云露出一点微妙的神色。 他常年在第三卫所闷头整理情报,不像谢陵在外多与人打交道还能迂回婉转一些,性子直,说话也直,于是想着谢陵跟他的交代,告诉雪萤:“昨天万笠玷污霜小姐名节,被功成王阉了。” 雪萤震撼地张大嘴巴。好一会儿,他才抬手拍拍自己的脸,确认自己不是喝多了酒还没醒:“……谁?万笠?霜小姐?被阉了……” 他迟疑一下,挑着最关心的问题又问了一次:“万笠真的被阉了?” 士云说:“是真的,现在还在净身房躺着。功成王好像还有些变态,他叫人将万笠那切下来的东西给他摆在面前,让他看着……” 雪萤继续张了一会儿嘴巴,然后慢慢地闭上,也说:“好变态。” 但下一刻,他忽然蹦起来,直接站到了坐的椅子上,兴奋大喊道:“好耶,雪萤可以赚到三十万两银子了!” 士云:“……?” 雪萤却无暇理他,跟一阵风似的卷了出去,找万笠去了。 万笠那间净身房只有他一个人,他面如死人一般地躺在板床上,屋子里阴暗无光,充斥着一股腐坏的气息。这时候雪萤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带进来一股花蜜香,几乎将那难闻的气息都给压了过去。 “万笠!” 雪萤凑到板床前,他脸上本来还带着未消的兴奋,但看见万笠那副落魄惨淡的模样,他便收了笑容,露出很担心的神色:“万笠,你没事吧?” 万笠有气无力地嗡嗡道:“祖宗,怎么可能没事。” 雪萤蹲在他床边,很是费解地问:“你为什么会做出玷污霜小姐名节的事?我就说你平时很不检点,但是你怎么连王爷家的小姐都敢碰呢?” 万笠凄凉地说:“我没碰她,我叫人弄晕,然后跟她……” 他话说到一半便闭了嘴,因为他猛地想了起来,一开始,这就是他想用来对待雪萤的手段。 他悲戚地想,当真是自食恶果,天道好轮回,害人者终究害己。先前他还在嘲笑涂长东这蠢货让太后利用传播流言,结果这才多久,他就成了太后和皇帝斗争的牺牲品。 ……唉。 太后也不会理他了,最后一眼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发黄做旧的珠宝,虽然可惜,但又不是完全无法割舍,他就知道,自己是真的完蛋了。 他能一直这么讨着太后开心,一大半力气不都下在房帏中那点事么…… 万笠看了雪萤一眼,雪萤还是这么神色天真,也是真的在担心他,看来皇帝将他护得很好,甚至都没有叫他知道昨天发生事情的全貌。他心里忽然有些后悔,他想要是昨日那阴谋真成了,那他就害了一个心性单纯对他交付信任的小孩儿,实在是罪恶万分。 万笠是真的后悔了,他现在这下场,也是他该受着的。 雪萤见他话说到一半不说了,问道:“怎么了?” 万笠目光空洞地望着房梁:“没事。” “你心里肯定很难过。”雪萤凑到他面前,跟他说,“但是没有关系,也不完全都是坏事,我们可以去找钱庄老板要那三十万银子了。” 万笠:“……” 都什么时候了,谁还惦记钱。 再说,受伤的人虽然是他,受益的人却是雪萤,再多的钱,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 天呐,还有没有天理啊。 雪萤像是看出他情绪低迷,忙道:“要是钱庄真的给我三十万银子,我就分给你十万!就当作是给你的补偿。” 万笠凄凄惨惨地说:“谢谢你,小雪萤,你人真好。” 雪萤蹦起来:“那我现在就出宫找钱庄老板!” 他又跟一阵风似的卷了出去,很快跑到通财钱庄,找到掌柜跟他说了万笠的事。掌柜本来还在淡定地喝茶,听雪萤说完后,当即一口茶喷了出来,但雪萤手中还拿着先前的契约,他只得满脸牙疼地叫上两人,一起跟着雪萤进宫。 进到宫里,跟在掌柜身后那两人到净身房看万笠。过了好一会儿,二人走出门来,朝掌柜点了点头,掌柜只得收了契纸,将事先带在身上的三十万银票交给雪萤。 雪萤开心地拿着银票,跑到净身房给万笠看:“万笠快看,雪萤又有好多钱了!” 万笠说:“没想到你还是个赚钱小能手……” 雪萤嘿嘿笑道:“雪萤本来就很厉害。这些钱都要攒起来,到时候全部给主上。” 万笠翻了个身,面朝墙壁,似乎不想再搭理他。 雪萤看着他的背影问:“你要睡觉了吗?” 万笠冷淡地“嗯”了一声。雪萤只得道:“那好吧,我先走了,你要快点好起来哦。” 没过多久便传来房门被关闭的声音,万笠重新翻过身仰躺在板床上,叹了声气。 雪萤回了卫所,本来打算继续工作。刚进卫所,士云便迎上前来:“大人,您终于回来了。” 雪萤奇怪道:“有什么事吗?” 士云说:“刚才谢大人来过,说功成王不肯善罢甘休,还要万笠的命,这会儿已经去见陛下,要陛下为他做主。” 雪萤呆了呆:“可,可万笠并没有真的做什么,就要他的命……” 士云无奈道:“霜小姐身份高贵,女儿家名节贵重,万笠到底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太后不肯保他,陛下也没有什么必须为了他,跟功成王翻脸的理由。” 雪萤露出有些着急的神色。他虽然觉得万笠做得不对,可他又觉得,没必要让万笠付出这样大的代价,他也不是很想让万笠死,万笠要是死了,他在这宫里可就没有第二个像这样的朋友了。 雪萤很快拿定主意:“我要去见主上。” 士云本想劝他:“但……”但雪萤已经不听他说话,转身便跑远了。 他去见主上时,功成王刚离开不久。正如士云所说,义蛾生没什么理由要为了保万笠而惹怒功成王,查清当年雪萤死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吗,他可以日后慢慢从太后这边下手,只要弄清楚这件事,从雪萤身体里取出那枚蛊虫应该也能明了,万笠并不是不可或缺的。 第38章 不过义蛾生也没有当场答应功成王,只说自己还要想一想,便打发功成王离开。 雪萤满脸心事地进了书房,义蛾生一看他那副表情,便知他什么都知道了,招手让雪萤到他身边去。 雪萤低着头,闷闷地问:“主上,可以不让万笠死吗?” 义蛾生回答他:“万笠犯了错,功成王想要他死,朕也留不得他。” 雪萤着急道:“可是,可是万笠并没有真的犯错,他只是糊里糊涂的,然后就跟霜小姐呆在一起了。” 义蛾生抬手碰了碰他的脸,雪萤便乖顺地闭上眼睛,让他可以更好地抚摸自己。 义蛾生想,他甚至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不明白为什么万笠会走到这一步,可还是竭尽全力想要为万笠辩解什么,就真的有这么在乎万笠么? “雪萤儿,”义蛾生说,“万笠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值得你为他求情。” 雪萤睁开眼,神色微微愣住。 义蛾生本来想跟他说,万笠就是个满腹坏水的小人,他只是假意亲近你,表面上看起来对你热心体贴,背地里从未停止过伤害你,这次是最过分的,所以朕才想借功成王的手除了他。 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他看着雪萤想,万笠在暗中做的那些事,雪萤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他说出来,让雪萤明白过来,那些善意的亲近包藏的其实都是满满的祸心,雪萤一定会很伤心吧。 他并不是很想让这样的恶意,出现在雪萤的世界里。 义蛾生心思回转,换了一句话问他:“为什么不想让万笠死?” 雪萤眼巴巴地望着他,不怎么抱希望地说:“因为,万笠是雪萤活过来后,在宫里认识唯一的朋友……” 义蛾生看了他良久,这才叹了声气,伸出手让他牵着自己:“走吧,我们去看看他。” 到了净身房外,义蛾生叫雪萤先站在外面等,说要与万笠说几句话,雪萤便走远了些,这样就不会听见他们在里面说什么。 义蛾生双手负于身后,走进净身房。在板床上躺尸的万笠一见他进来,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等到确认真的是皇帝,他连忙惶恐下床就要行礼,但义蛾生做了一个手势,制止他动作,示意他就这么躺着。 义蛾生环视四周,打量着这间阴暗的屋子,这地方叫人感到不舒服,要不是今日为了雪萤,他根本不会纡尊降贵踏入此地半步。他又将板床上的万笠打量一番,只觉得他这副与往日神气十足完全不同的模样很是可笑。 义蛾生说:“刚才功成王来见朕,想要你的命。” 他很满意地看着万笠先露出震惊神色,很快的,那脸色灰败下去,万笠闭上眼睛,似乎沉默地接受了这样的命运。 于是义蛾生又说:“但雪萤儿来求朕,他不想让你死。” 万笠惊讶地睁开眼。 过了一会儿,他抽了抽鼻子,有些哽咽道:“小雪萤……臣……” 他喉咙哽得快要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他真的……” 义蛾生道:“他说,他拿你当他的朋友。” 万笠一骨碌翻身从床上滚到地上,跪在义蛾生磕头道:“陛下,臣知错了,臣真的知错了。” 他抹了一把满脸的鼻涕和泪:“过去是臣对不住他,今日落得这样的结局也是报应,臣死了就死了,陛下以后好好安慰他,叫他不要伤心,万笠不值得他惦记着。” 义蛾生低头看他一眼,似笑非笑道:“那怎么行,朕可不想让他伤心。” 万笠愕然,一时间甚至忘了哭。 “你的命暂且留着。”义蛾生淡声道,“功成王那边,朕自会给他一个说法。” 万笠瞪大眼:“这,这这这……” 义蛾生退后半步,他抬手,伸出修长的食指,一只蛊虫出现在他指尖上。 看着蛊虫飞向万笠,义蛾生又道:“你过去是中术的方士,该知道这是什么蛊,也应该知道该怎么用。” 万笠伸手接住那空中飞来的蛊虫,仔细看了看,吃惊不已:“这、这是……回天蛊?!” 义蛾生道:“对。” 万笠两眼发直,喃喃道:“臣不是在做梦吧……” 义蛾生冷漠地看他一眼:“……把你那掉了的东西自己修好。朕怕你没了那玩意儿,整日怨天尤人的,影响雪萤儿的心情。” 万笠破涕为笑,连忙跪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响头:“多谢陛下,多谢陛下,陛下就是臣的再生父母,臣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要给陛下做牛做马……” “行了,”义蛾生不太耐烦地说,“朕不想听你说这些废话。” 万笠心里“哎哟”一声,道自己真是傻了拍错了马屁,该多夸夸雪萤的。不等他开口,却叫义蛾生打断:“日后该怎么做,你自己心里有数。” 万笠忙道“是是是”,义蛾生看着他,从袖中拿出一只白瓷瓶,放在旁边小桌上。 “这儿还有一只蛊,是子蛊。”他说,“但朕不知道它是什么,万笠,替朕弄清楚。” 万笠愣了一下,道:“明白,明白,臣一定尽快替陛下查清。” 义蛾生微微颔首,重新负手身后,准备离去。 快要走到门口时,他忽地又想起什么,转身朝万笠冷道:“万笠,你给朕记清楚。” 万笠连忙将头埋在地上,老老实实听训。 “别以为雪萤儿拿你当‘朋友’,就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人物了。”他敲打着万笠,让万笠断了回到太后身边为她效劳的心思,也叫他明白自己以后跟在雪萤身边是个什么身份。 他俯视万笠,眼神中带着冷意:“狗也是人的好朋友。” 万笠向来会巴结讨好,这会儿命保住了,他那物件也有希望接回来,又找回了先前那小人本色,赶紧磕头道:“是是是,臣日后定然对陛下忠心耿耿,做好雪萤的狗腿子……” 义蛾生“嗯”了一声,转身走了。 雪萤在离净身房很远的树下等他。义蛾生过去时,他正抬头望着树上的花丛,眼睛里露出很馋的渴望。 但在义蛾生靠近之前,他便收回目光,热情地迎上前去:“主上跟万笠说什么去了?” 义蛾生道:“跟万笠说,留他一命,还给了他一枚‘回天蛊’。” “真的吗?万笠不用死了!太好啦!” 雪萤高兴不已,高兴得得意忘形,一激动便扑到他主上怀里去,在他脸侧乱亲好一会儿:“谢谢主上……主上最好了!” 义蛾生见四下无人,便没有喝止他,反而伸手将他搂住,叫他在怀里蹭来蹭去,自己也很是受用。 雪萤开心了一会儿,忽然想起要问:“回天蛊是什么东西?” 义蛾生告诉他:“是一种蛊虫,具有很强的修复能力,可以接好人身上的断肢。” 那蛊虫出自“中术”。中术几乎每一名修习蛊术的方士身上,都会携带一枚功效、作用不同的蛊虫,当年他血洗中术,挨个从方士尸体里挖出他们培养的蛊虫,他那时抱着想死的心,求死一般地将那些蛊虫尽数吞吃,可谁想他并没有死,反而成为了蛊虫新的容器。 先前叫乐其融拿去金矿伪造瘟疫的蛊是其中一种,今日给万笠的“回天蛊”也是一种,他并不精通蛊术,还有许多蛊虫是什么、能做什么,他都不清楚,只这么带着,偶尔用一用他了解的蛊虫。 雪萤眨了眨眼:“那就是说……” 义蛾生对这个话题十分嫌弃:“万笠可以把他切了那玩意儿给重新接上。” 雪萤愣了:“……啊?” 义蛾生以为他不解自己此行用意,于是又说了一次:“万笠本来没有真的犯错,以后若是这么残缺了,必然心情郁卒,跟你相处也不快乐。” 他其实也是担心万笠会因此残缺而心态扭曲,日后跟在雪萤身边,会防不胜防地伤了雪萤,所以才防了这么一手。 但雪萤关心的显然是另一件事:“这样的话,那雪萤不就是在骗人了……” 义蛾生没明白:“什么骗人?” 雪萤可怜巴巴地跟他说了钱庄立契约的事情,他能拿到三十万两银子的前提是,万笠那物件真的没了,可现在被接了回来,那他不就是在骗人嘛…… 义蛾生越听越好笑,摸了摸他的脑袋道:“雪萤儿,你当真是会赚钱,这么轻轻松松就叫你白捡了三十万银子。” “主上不准笑!”雪萤有点生气,“雪萤都成骗子了,主上还在笑。” 义蛾生只能忍着笑:“那等会儿又给他切了?” 雪萤揪着手指:“嗯……也不行啊,万笠好可怜的。” 再切一次,就是两次了。 义蛾生哄着他说:“雪萤没有在骗人,因为万笠本来就被切了一次,伤害已经造成了,对不对?现在只是叫他恢复好,你得了三十万银子,他也没什么损失,你们都皆大欢喜,这样不好么?” 雪萤虽然迷迷糊糊地觉得对钱庄老板好像有些不太好,但他向来听主上的话,主上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第39章 他犹犹豫豫道:“真的不是骗子嘛?” 义蛾生说:“朕是皇帝,朕都说了不是骗子,难道朕说的话都不作数?” “当然算数啦。”雪萤急忙道,“主上是皇帝,皇帝是全天下说话最算数的人。” 他将先前掌柜给的银票掏出来,献宝似的捧到主上面前:“其实这些钱,本来就是想给主上的。” 义蛾生接过银票,将它卷起来塞到雪萤腰封里:“你自己收好,不用给朕。” 雪萤便拱到他怀里,开心道:“主上是皇帝真好,说什么都是算数的。” 义蛾生也忍不住微笑起来。他想,不错,他做皇帝,不正是为了让雪萤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吗,雪萤想将万笠那小人留在身边做朋友,他压根不把万笠这条狗命放在眼里,只要能哄着雪萤开心,留他一命也无妨,他完全有自信能保护雪萤不受伤害。 要是都做了皇帝,还这么束手束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成日叫雪萤担惊受怕,闷闷不乐,那他这皇帝做得还有什么意思?不如叫勇乾王那群诸侯把皇位拿去抢着玩算了。 第27章 两人站在外面说话, 雪萤跟主上讲着他这几日工作进度,专门捡着好的讲,就想要讨得夸奖。义蛾生看他那满脸藏不住的心思, 心里忍不住一阵笑, 便轻声夸奖了他好几句不带重复的漂亮话,听得雪萤更加开心,身后无形小尾巴都快摇欢了。 等了半时辰,他们一起回到净身房。万笠手脚并用地从板床上爬下来, 跪在地上磕头,先谢谢陛下,又谢谢雪萤。 雪萤蹲在地上好奇地看他, 一双眼睛又大又黑:“万笠, 你真的好了嘛?” 万笠苦笑一下:“是啊。” 雪萤这好奇宝宝的心并没有得到满足:“那我能看看是不是真的好了么?” 义蛾生:“……” 万笠:“……” 义蛾生说:“不准看。” 万笠说:“不给看。” 雪萤便有些丧气地垂下眼睛。 但很快的,他又想起什么,抬起头道:“万笠,感觉你还是蛮厉害的嘛,为什么一定要留在太后身边吃软饭呢?早点来给主上干活该多好,主上比太后好多了呢。” 万笠挠挠头:“这……” 他偷偷打量皇帝的脸色,见他似乎没什么不耐烦,这才嘿嘿笑道:“能靠吃软饭解决的事情, 干嘛还要努力呢……吃软饭多爽啊。” 雪萤若有所思:“吃软饭……” 义蛾生垂眸看他一眼:“你不要学他。” 又道:“这是非常不好的行为。” 雪萤连忙点头, 跟他说:“吃太后软饭肯定是不好的, 雪萤吃主上的软饭行不行呢?” 万笠抽了抽嘴角, 心道这二者根本就没什么区别, 你小子还在这里装傻,等着挨骂吧。 雪萤这么蹲在地上,抬头看人时, 睫毛半掩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显得越发乖巧。义蛾生心里没由来的一软,声音竟也跟着柔和几分:“当然可以,朕本来就该养着你。” 雪萤便开心地凑过去,扒着他一只手,在他指尖上蹭了蹭脑袋:“雪萤要一直吃主上的软饭!” 万笠听着他俩对话,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我请问呢? 要不要这么双标…… 临到义蛾生准备离开,万笠连忙掏出“回天蛊”呈了过去,讨好地笑道:“陛下,这只蛊虫您还没有收回去。” 义蛾生看了看他手中那蛊虫,别开头淡声道:“赏你了。” 万笠一愣:“……啊?” 雪萤却对主上心思很是通透,跟他说:“这只虫虫碰过你那个地方,脏兮兮的,主上肯定不想要了,你就自己收着吧。” 万笠:“……” 他差点都要哭出来,心道不至于吧,有这么嫌弃么? 这回天蛊当年可是“中术”,乃至全天下的稀世至宝,一次医治,需得间隔半年才能再次使用,多少人求而难得,却叫陛下这样嫌弃,若是蛊有灵智,得知后怕不得哭晕过去。 义蛾生倒是真不在乎,跟雪萤又细细叮嘱了几句,这才离开。 他走后,只跟雪萤相处,万笠便放松了许多。他收了回天蛊,累瘫了似的,重新爬上板床躺着,像一条砧板上的咸鱼。 这两日过得惊心动魄,差点变成太监,又差点命都没了,好在命根子回来了,命也保住了,这会儿免不得心力交瘁,只想安安静静地躺躺。 可有人偏生不叫他消停。雪萤就在旁边,没过一会儿就凑过来说:“万笠,我们出去玩吧。” 万笠有气无力地问:“上哪玩啊,祖宗。” 雪萤眼睛一亮,忙道:“去找涂长东,他说雪萤坏话,雪萤要去教训他。 万笠:“……” 他翻了个身,不理雪萤。 又过了一会儿,雪萤绕到板床另一边,趴在他身边问:“万笠,我们什么时候出去玩?” 万笠死鱼一样地说:“雪萤大大人,你不叫我休息就算了,总要让我受惊的鸟鸟休息一下吧。” 雪萤皱皱眉:“为什么要让你的鸟鸟休息?我们出去玩,也不用你的鸟鸟。” 他看着万笠,嘀嘀咕咕道:“再说了,你还敢用你的鸟鸟?不怕又没了……” 万笠:“……” 的确。 估计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想用他的鸟了。 叫雪萤揭穿了这个残忍的事实,他忽然恼怒起来,猛地坐起身,跟雪萤说:“你知道你主子先前交代我做什么?” 雪萤歪头:“唔?” 万笠冷笑:“他叫我以后陪你当值,监督你工作,你要是再敢偷懒,就让我告诉给他听,他不但要收拾你,还要扣你俸禄。” 雪萤露出跟被雷劈了似的表情:“……啊?” 万笠继续吓唬他:“看你还想不想着玩。” 雪萤苦着脸道:“我,我认真工作就是了嘛,万笠,你不要去告雪萤的状好不好。” 万笠恶声恶气说:“那你还不赶紧回去工作?我等会儿就来监督你,别让我抓到你在偷懒。” 雪萤满脸委屈巴巴,垂头丧气地走了。 看着他灰溜溜走掉的背影,万笠忍不住恶毒地笑了起来。 不做坏事是不可能的,就算以后给皇帝做事又如何,那也不妨碍他偷偷干坏事。尤其是这只时不时就能把人气到吐血三升的小崽子,不多欺负他几下,那他简直都要上天了,皇帝还这么惯着他,这宫里简直没人能管得住他。 唉。 只可惜,陛下似乎还不知道他家崽子邪恶的一面,恐怕还一直以为他是个乖宝宝吧…… 真是个命好的,遇到一位对他这么好的主子。 但万笠并不觉得羡慕和嫉妒,因为雪萤对皇帝的这份忠诚,世间少有人如此,他也不觉得自己能做到这样。假如没有了雪萤,皇帝穷尽一生,恐怕再难寻得第二个永远赤诚如初,满眼满心都是他的人。 世人皆知尔虞我诈,真情假意到头来尽是“利”字当先,有人却能数十年如一日单纯如初,永葆赤子之心,这又何尝不好?只是这份罕见的赤诚难免会为他招致祸患,但若遇到一位能懂他的人,这样的忠心便能够收获更多的珍爱。 万笠坐在床边,目光忽然注意到皇帝留下的白瓷瓶。 当年雪萤刺杀废王失败,死于自尽,他死前是什么样子来着,听说是……一身皮都没了?缠着满身的绷带送到废王面前时,绷带都已经绑不住血,直把废王也染了一身血,那绷带下没一块好皮,尽是血和肉,有的部位甚至能见到花白的骨头。 大抵是亲眼目睹雪萤惨死那一幕,太子才明白太后何其的残忍,这才放弃了与兄长争权,不愿见到更多的牺牲……万笠心知雪萤刺杀废王一事有鬼,却不知道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恐怕太后自己也不知道,因为她只是向“中术”下令,她要见到废王的人头。 “中术”那群人手段多么歹毒,万笠再清楚不过,他当年离开“中术”,多少也有些看不惯他们的原因在。雪萤若是一心向着废王,必然不肯去刺杀废王的,他那样忠心,至刚易折……最后能叫他做出刺杀之举,万笠简直想都不敢想,雪萤到底遭遇了什么。 早先负责复活雪萤的苏逢便来找过他,旁敲侧击地问了些有关中术之蛊的事情,万笠心里便有了些想法,皇帝又特意挑着这个时机,拿出一只蛊叫他去查,这应该正是苏逢打听过的那只蛊,或许与雪萤当年遭遇真有什么联系? 万笠有些犯了难。 他当年离开“中术”时,并没有混到很核心的地位,未能窥得中术全貌。假如只是寻常蛊虫,他还能辨识一二,但要是这蛊虫稀罕到他都没见过,这要从何下手呢? · “我这段时间翻阅过‘中术’所遗古籍,并没有找到任何关于这只蛊的线索。”苏逢放下手中书卷,朝歪歪倒倒靠在门口的万笠道。 第40章 他拿目光扫过万笠下半身:“听说你……” 万笠黑了脸:“住嘴,不准提。” 苏逢忍笑:“好吧,那还是说正事。” 他又道:“我先前想了个法子,以子蛊感应母蛊位置,兴许找到母蛊,才能查出它们的真实面目。只是我不善蛊术,怕操作不当毁了这子蛊,你倒是可以试试?” 万笠嗤笑一声:“子蛊感应母蛊?闹呢。别到时候寻来寻去,寻到母蛊在陛下身上,他不知道那蛊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这还不是个死胡同。” 苏逢有些没辙了:“那该怎样办?” 万笠叹气道:“要是有一个中术高层活着都行……只可惜,叫陛下杀光了。” “诶,万笠兄,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个办法。”苏逢道,“早先我研究过一些稀奇古怪的术法,其中有一种乃是招魂,说是招魂,实则是窥探死人生前一刻的记忆,你觉得如何?” 万笠想了想:“那岂不是要寻到当年那些人的尸体?” 苏逢拍拍手,笑道:“这不是难题,尸体不是在中术旧址摆着么?” 两人合计了一番,把各自的职责明确了一下,又商量好要怎么跟义蛾生说。 · 义蛾生召了功成王来,告诉他自己不杀万笠的决定。 在功成王发怒之前,就叫他轻飘飘打断:“过不久治罪武显侯,必要褫夺他爵位封地,他那块封地,功成王没什么想法么?” 功成王好像个什么准备炸毛但猛地被皇帝踩住尾巴的猫,一下愣住了:“……封地?” 他怀疑地看着义蛾生:“臣没有听错吧?” 义蛾生皮笑肉不笑,扯了扯嘴角:“当然没有。功成王,这块封地作为补偿,你可满意?” 功成王呆了许久,等到反应过来,他忙不迭点头:“满意!当然满意!” 那可是一块封地啊……虽然与他的封地并不毗邻,但自打皇帝登基后,便再没有行赏出分过土地,谁不知道,如今想从朝廷手中讨得一块地,这是何其的困难。 功成王简直压不住上扬的嘴角。他在原地走来走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要谢恩,等到义蛾生淡淡地应了,他又想起要问原因:“陛下,如果臣没有记错,万笠该是太后的人,臣要他的命,您没有拍手叫好便罢了,居然还这般保他?” 义蛾生反问他:“不行么?” 功成王仔细打量皇帝神色,过了好一会儿,他似乎想到什么,笑起来:“这样的话,臣到底该说一句陛下仁慈,还是爱美人、不要江山呢?” 义蛾生看他一眼:“你爱说什么说什么。” 功成王啧啧摇头,感叹道:“这么块封地,范围也不小,便叫陛下这般轻易拱手送了人,都说天家薄情,倒也出了陛下这么一个痴情种!” 义蛾生没说话,心头微微冷笑。 不就一块封地……送了就送了,那又怎么了。 虽是肥肉,拿在手中,也是烫手,还不如抛出去,叫这群心怀各异的诸侯们自己去争,去抢,看他们相互打得头破血流,既省得他麻烦,还能叫雪萤开心,有何不可,有什么不划算?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他要叫天下人慢慢明白,雪萤在他心中有多少分量,占据着多么重要的地位,免得总有人看轻了他。 功成王乐了好一会儿,叫义蛾生不耐烦地打发走。临到离开时,功成王想起什么,敛了笑容,向皇帝请恩道:“陛下,臣打算接霜儿回王府,她说想在离开,见一见陛下身边那名叫雪萤的御殿督卫。” 义蛾生默默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没说话。 功成王叫他目光看得有些心头发怵,心道不至于吧,连见一面都不许? 但义蛾生很快开了口:“过几日宫里举行宴会,功成王与霜妹可多留两日。” 他补充道:“雪萤也会去。” 功成王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心满意足地走了。 就在雪萤走回卫所时,他叫义飞霜身边伺候的婢女拦下。 他认出这是先前见过跟在义飞霜身后的小丫头,指着人:“啊,你是那个……” 小丫头怯怯朝他行礼:“雪萤大人,您这会儿有没有空呢?我家小姐想与您见上一面。” 她见雪萤神色犹豫,连忙又道:“小姐就要出宫回家了,她想在离开之前见见您。” 雪萤想了想:“霜小姐在哪里?” 小丫头松了口气:“雪萤大人,奴婢这就带您过去。” 第28章 湖上的水榭放下天青色的薄纱, 隐约显出义飞霜单薄的身影。雪萤站在外面行了礼:“霜小姐,我过来啦。” 婢女将帷幕撩开一些,义飞霜的声音传了出来:“雪萤大人?你进来吧。” 雪萤走入那水榭中, 婢女退了出来站在外面, 给他们留下谈话的空间。 义飞霜看起来清减了一些,神色怔怔的,似乎还有些恍惚,不像昨日雪萤去看她时那般明丽动人。雪萤看着她, 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问道:“霜小姐,你还好么?” 义飞霜苦笑一下:“好或者不好, 哪里说得清呢?我虽然没有受到实际的伤害, 但我名节被毁,皇后肯定是做不成了,陛下也没有那个意思。日后别说是婚姻大事,只怕在外面行走,都要受尽非议。” 雪萤见她神色憔悴,想起自己才求着主上放过万笠,心里没由来的有些愧疚:“霜小姐,对不住……” 义飞霜回过神来, 见雪萤不知为何有些可怜地望着她, 看得人心里软软的, 忍不住笑了笑:“雪萤大人, 这事与你无关, 你更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雪萤扣着手指,眼神东看西看, 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个所以然。义飞霜也没想非要问得一个答案,很快又道:“这件事,说到底……我后来想了想,太后和勇乾王或许也没真想叫我嫁给陛下,昨日上午莫名其妙让我去那什么林妃宫里,本就很古怪,我现在才明白过来,我大概是成为了什么牺牲品……” 她叹了声气,眼圈微微的红了:“我本来也没想进宫,只是父王疼爱我,一直想叫我做皇后,我不忍心辜负他心意,这才同意了进宫,岂料……” 义飞霜恨恨地咬着牙:“岂料会发生这种事。当真是叫我想死的心都有了,日后还怎么见人……” 她越说越委屈,忍不住伏到旁边榻上,低声哭泣起来。 雪萤本就心里难受,义飞霜这么一哭,他也跟着伤心起来,眼泪都涌到眼眶里,抽抽噎噎道:“霜小姐,你不要死啊,你是个很好的人,不能死……” 义飞霜听他声音发颤,抬头一看,见他怎么还哭上了,破涕为笑:“你怎么看起来比我还难过?” 雪萤愣了一下,呆呆地跟她说:“因为……霜小姐是很好的人……要是死了,就,雪萤会很难过……” 义飞霜脸上还带着泪,但还是“扑哧”一声,叫他逗得笑起来。 她后来向功成王打听过雪萤,知道了关于他的一些事情,这才明白,他是比皇帝更不能肖想的人。不过没关系,她还是很喜欢雪萤,喜欢什么并不一定非要得到他,只是远远地欣赏也足够了。 义飞霜将手帕递给雪萤擦眼泪:“我们不过见了一面,你怎么就知道,我是好人呢?” 雪萤捧着那手帕,但没有用:“因为你第一次见面,就叫我‘雪萤大人’,叫我‘雪萤大人’的,肯定是好人!” 义飞霜叫他勾起好奇心,这会儿也快要忘记难过:“为什么叫你‘雪萤大人’的就是好人呢?” 说起这个,雪萤都有些生气。他气鼓鼓地跟义飞霜说:“雪萤就叫雪萤,才不姓‘雪’,但好多人都管雪萤叫‘雪大人’,这不是乱叫嘛。” 义飞霜哪想到他竟然会这么在意这种小事,甚至还以此判断他人的好坏,当真是如她听说的那般,叫皇帝复活过来没多久,又没了记忆,以至于心性单纯得如同稚子一般,要不是有陛下护着,不知道得吃多少亏。 义飞霜一边笑,一边说:“那你应该姓什么呢?” 姓什么?雪萤一愣,他还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天萤族生性自由散漫,远离尘世,没有普通人那么多的规矩,就连名字都取得随意,可以有姓氏,也可以没有,既可以跟着父母姓,还可以姓别的。 所以,他就叫“雪萤”,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如果说一定要姓什么……雪萤想了想:“嗯——雪萤说不定会跟着主上姓,那就姓‘义’。” 他很聪明地下了定论:“叫,‘义雪萤’。” 义飞霜快要被他逗得笑翻了,甚至都忘了“义”是皇姓,哪能这么自作主张地给自己冠上:“雪萤,你要是这么叫,跟你主上的名字倒是挺相配呢。” “哦?”雪萤歪过脑袋,想起主上名字,忽然高兴起来,“真的很配诶,一个是萤火虫,一个是飞蛾。” 他得意地点着脑袋:“雪萤是萤火虫,主上是飞蛾,都是虫虫。” 第41章 义飞霜轻声道:“虽然讨论天子名讳实在不应该,但你和陛下这名字……确实挺配的,就是都有些……” 如今登基的天子乃是当年连名字都没有的废王,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全天下人都知道,皇帝自己为自己取的名字卑微轻贱,难听至极,他却丝毫不在乎,任凭他人议论纷纷,哪怕被编排成笑话,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不好听嘛?”雪萤问,“其实并没有哦。就算是飞蛾这种不起眼的小动物,也可以有‘飞蛾扑火’这么勇敢无畏的举动。” 他想着主上曾经跟他说过的话,很认真地跟义飞霜说:“虽然看起来很不自量力,但一直活在黑暗中的飞蛾不怕烈火焚身,也要追求光明,这是非常值得敬佩的事情。” “至于萤火虫嘛,雪萤之前在书上看到过一个词语,叫做‘腐草为萤’,意思就是说,萤火虫是腐烂的草变成的。”雪萤笑着道,“烂掉的草没有什么用,谁都不会多看它一眼,但变成了发光的萤火虫,大家就会觉得好好看,美丽的事物从腐坏的东西中长出,雪萤觉得好浪漫。” 义飞霜望着他那张漂亮的面容,微微出了神,他眼睛里还带着未干的泪迹,一笑起来,折射着光芒,衬得眼瞳像是什么晶莹剔透的宝石,更是美丽。 飞蛾扑火。腐草为萤。 皆是卑微,也皆为不凡。 雪萤忽然收起笑,正了正色,看着义飞霜说:“霜小姐,再是不起眼的生命,都有它自己的价值,所以你也不要死好不好,生命都是很可贵的,你要是就这么死了,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摇头晃脑道:“你想啊,有人就是喜欢议论别人,你要是死了,他们也不会停止议论你,说不定你想不开自尽,他们还会嘲笑你懦弱。但你要是活着,你是王爷的女儿,听见有人敢说你坏话,你就叫你父王揍他们,以后看谁还敢说你坏话!” 义飞霜一愣,心头忽然涌起一阵暖意,差点又要忍不住落下泪来。 是啊……要是死了……那才是,什么都没有了。 她贵为王女,生来便享尽荣华富贵,普通人一辈子努力都得不到的东西,她睁眼便有了。她未来还有这样漫长的岁月,比普通人有更多的选择,若真因这种事而想不开,不但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反而要叫她的亲人们为此悲恸伤感。 义飞霜擦了擦眼泪,微微笑道:“雪萤,你说得对。” “等到出宫去,我要跟父王说,暂时也不考虑嫁人的事情,我对商贾之道更有兴趣,我想求父王准许我去做我想做的事情。”义飞霜说,“雪萤,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呢?离开之前,我想送你一份礼物。” 雪萤想了想:“喜欢吃花蜜,喜欢喝露水……别的没有了。” 义飞霜笑他:“这不都是你日常要吃的东西么?除了这些就没有了?” 雪萤又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儿:“嗯……嗯……昨天万笠给我喝的加了花蜜的酒也很好喝,雪萤喜欢喝。” 义飞霜见他想得实在困难,便不再为难他,笑道:“那好吧,我到时候送你一坛蜂蜜酒。” 雪萤高高兴兴地应了,这才离开。 · 功成王与义飞霜在宫里留了数日,趁此机会,勇乾王暗中与功成王说了借道的事情,却没说他要运送金子。功成王不明所以,只当是普通货物,不过是从他封地借道,不算什么大事,便随口应下。 等到宴会那日,席间很是热闹。义蛾生坐在最高处,在他下方不远处,跟其他人相隔一段距离的位置,搭了一张小桌,那便是雪萤的位置。 小桌上摆着数个瓷碗,每一个碗里都装有半碗花蜜,味道各不相同,一看就是皇帝特意吩咐人准备的。雪萤开心得很,他也不伸手端碗,就这么低下头,闻闻这只碗,又闻闻那只碗,似乎打算就这么伸舌头直接舔。 万笠跪坐在他身后伺候着,看得一脸不忍直视,小声提醒他:“祖宗,这样吃东西很不雅观,要把碗端起来,拿勺舀着吃。” 雪萤不高兴道:“哼,我当然知道,才不要你说。” 那日从净身房离开后,万笠说到做到,也不回先前他那处留有直通太后宫殿密道的住处了,而是收拾收拾东西,跑到卫所供给御殿督卫居住的后衙住着。等到白日雪萤当值时,他就在卫所端茶倒水,也帮帮忙,雪萤却以为他真是来监督自己的,于是比之前认真了许多,不敢偷懒。 万笠虽然是个贪色又爱吃软饭的小人,但并不是草包。他有些真本事在,也能做做雪萤的老师,教他读书写字,也教教他人情世故。连义蛾生都发现了,这几日雪萤说话水平见长,甚至都能像模像样地说些文绉绉的长句。 只是经常会说错一些成语和复杂的词句,义蛾生听见了,便教他重新说,等他说对了,再好好夸奖他。 他并不知道的是,大部分时候雪萤其实是故意说错的。他那么聪明,很多东西一学便会,却要故意假装自己不会,因为他知道自己犯了错,他的主上一定会纠正他,还会耐心教导他,等到他做对了,就会得到更多的夸奖。 只要装装傻就能讨到主上亲自教他,不费吹灰之力又能得到夸赞,干嘛还要努力表现聪明劲呢?这是雪萤从万笠身上学会的第一件事情。 他拿起勺子,将每个碗中的花蜜都吃了些,吃得很是开心,也不管下面不少人在偷偷打量他。因得邪祟流言横生,不少人都好奇流言的这位主人公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今日终于有了机会一见,当然少不得一番观察。 看来看去,除了好看,还有些不谙世事的天真,看着也不像什么邪祟啊。在场不少人都这么想着。 义蛾生也在盯着雪萤看。跟其他人不同的是,他只是在看雪萤,看他做什么,像是无聊了打发时间。太后侧过头,见皇帝那副心不在焉闲散的模样,忍不住重重咳嗽一声。 皇帝却跟没听见似的,目光落在雪萤身上都不舍得挪开,惹得太后有些发怒,压低声音道:“……皇帝!” 义蛾生回过神来,这才想起好像该他发言了。他起身,端着酒杯,说了几句祝词,叫众人随意,又重新坐了回去,继续盯着雪萤看。 太后终于有些忍不住,咬牙切齿道:“玩物丧志!” 义蛾生跟耳聋了似的,当自己没听见。 到中途时,底下王侯们和群臣相继上前来敬酒。功成王带着义飞霜走上前来行礼,等到义蛾生说完话,义飞霜落落大方地笑道:“陛下,臣女今日想为雪萤大人献上一坛蜂蜜酒,还请陛下开恩准许。” 义蛾生神色淡淡的,点了头,坐在旁边的雪萤便急不可耐地叫万笠:“万笠,快去拿来给我倒一杯。” 万笠一边起身,一边恨恨地想,这小崽子,使唤他真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没办法,谁叫他都说了,以后他就是雪萤的狗腿子。 他走到义飞霜身后婢女面前,接过那一小坛酒,开了封,倒给早已将杯子举在半空等待的雪萤半杯。雪萤接过酒,便立即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 这时义蛾生说:“万笠,给朕也倒一杯。” 太后忽然露出有些惊慌的神色,转头和不远处勇乾王对视一眼。 早先得知皇帝要将武显侯封地赏给功成王,叫勇乾王气得脸都青了。他本来早就看上了那块封地,算计来、算计去,总算叫那块地空了出来,谁知被皇帝打了个措手不及,算到最后什么好处都没有讨到,现在连封地都抢不了。 如果皇帝有意将那块封地收归朝廷,他还能与皇帝斗上一斗,谁知反手便赐给功成王,他要是再抢,就要得罪功成王,完全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勇乾王气了许久,但就在这时,他得知义飞霜想要送酒给雪萤。太后的眼线遍布后宫,这点小事自然瞒不过她,听闻这消息后,勇乾王心生一计,跟太后合计了一番,决定借义飞霜之手给雪萤下毒,叫皇帝与功成王翻脸。 既然雪萤是皇帝心头动不得的人,功成王动了,那行赏封地这事,那可不就要黄了么。 在义飞霜那酒里下毒并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太后本来设想的是,这酒只给雪萤喝,没想到皇帝居然也要讨一杯,叫她一时慌了神。但这么多年跟皇帝周旋,勇乾王知道皇帝不会那么容易中毒,便朝太后轻轻摇头,示意她冷静。 太后大抵也反应过来,定了定神,重新将目光转了回去。 只见万笠给皇帝倒上酒,雪萤便举着杯子站起身,高高兴兴地说:“雪萤也要敬主上一杯!” 义蛾生侧头看着他,朝他摊开手掌,微笑道:“过来。” 雪萤走上前去,捧着酒杯,正要说几句万笠这几天教他的漂亮话,脸色却忽地一变。 他整个人突然僵在原地,脸色一瞬间褪去血色,变得惨白,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义蛾生一愣,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坐直身体,盯着雪萤。 第42章 雪萤睁大眼,望着他:“主……主上……” 他剧烈地咳嗽一声,这一咳,就像是触动了什么机关,叫他整个人瞬间崩塌。 鲜血从他口鼻溢出,但不只如此,很快的,血也从他的眼眶、双耳溢出,虽然并不多,但乍一眼看见,让人很是惊憾。 义蛾生猛地站起身:“雪萤——” 旁边万笠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傻了,义蛾生自己冲了下来,当他走到雪萤面前时,雪萤已经稳不住身体,一头朝地上栽倒,刚好叫他接在怀里。 他单膝跪在地上,让雪萤平躺在腿上,颤抖着伸出手,恍恍惚惚地摸了摸雪萤的脸颊。 是……真的血…… “来人!快来人!苏逢——”他眼前几乎一片昏黑,快要看不清东西,只知寻得大致的方向,嘶声大喊道,“快来人,救他……” “来人救他啊……他不是什么邪祟……只是一个……也会受伤的普通人……” 底下人群乱了起来,将皇帝绝望的呼喊淹没在嘈杂声中。 第29章 苏逢收回按在雪萤手腕上的手, 起身朝义蛾生拱手:“暂时没什么事了,等会儿臣开些药过来。” 义蛾生没说什么,将雪萤那只手轻放到被子下, 替他掖了掖被子。二人一同走出房门, 来到寝宫另一边茶室。 万笠正焦急地转来转去,眼见皇帝带着苏逢进来,连忙上前来行礼。义蛾生在椅子上坐了,抬手示意苏逢说话。 “是什么毒?”万笠还是没忍住, 抢了苏逢的话。 苏逢有些失笑:“不是毒。怎么可能中毒,陛下早知太后与勇乾王想借霜小姐之手下毒,提前做了安排, 那坛酒里根本没有毒。” 万笠一怔:“啊?” 他愣愣地转过头, 只见皇帝面色沉静。这事也都在皇帝掌控中么?万笠没由来的哆嗦一下,眼中生出些忌惮。想他前几日还有些后悔以后吃不了太后的软饭,今日这事儿……忽然叫他觉得,跟了皇帝,也许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了。 义蛾生微微偏头:“不错。” 他不想让雪萤涉险,便没有告诉雪萤,本打算他自己喝一杯,装作吐血中毒, 以此找借口发难。至于雪萤为何没中毒, 就说天萤族体质特殊, 药毒无用, 正好省得以后还有人想给他下毒。 谁知还没等他做戏, 雪萤倒是阴差阳错地真吐血了…… 万笠哑然片刻:“那……雪萤怎会七窍流血?” 苏逢叹了声气:“万笠兄,这事归根到底,还是你的问题啊。” 万笠又是一愣:“……我?” 苏逢躬身朝义蛾生拱了拱手:“臣早先便交代过, 雪萤未能度过蜕化期,身体状态非常糟糕,连……房事都要禁,更何况这酒呢。天萤族体质本就与常人有别,哪怕他这会儿正常,酒都是要少喝的,哪能像这样,前几日喝这么多,今日又喝……” 他语气里少不得抱怨,万笠这才明白,是他犯错了!先前他给雪萤喝了这么多酒,今天的酒还是他倒给雪萤的,他无意间把雪萤害惨了。 万笠吓得腿肚子打颤,腿一软,跪倒在地:“陛下,是臣的错,臣不该给他喝这么多酒……” 义蛾生沉着脸,好一会儿才道:“起来吧,这事也不全是你的问题,是朕疏忽了。” 万笠哆哆嗦嗦地谢恩,起了身,却不敢抬头与帝王直视,跟个蔫巴鹌鹑似的缩着脑袋。 苏逢笑道:“万笠兄,该说不说,你真是有些本事。听说你先前几次想算计雪萤,都没能成功,这次不想算计了,还真叫你成功了。” 万笠苦着脸:“苏逢,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想害死我么。” 万一叫陛下想起跟他清算旧账,一怒之下真把他脑袋砍了…… 义蛾生拿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万笠,你出去安抚功成王和义飞霜,叫他们先回去,此事朕会查清,多的不要说。” 万笠顶着皇帝的威压快要吓死了,巴不得赶紧跑,闻言松了口气,磕头行过礼,便匆匆跑出门去。 等人走后,苏逢转过身:“陛下,雪萤这次症状这么严重,说明他的身体,已经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更是严重……” 见帝王不语,苏逢又道:“早先臣以禁术复活雪萤,其中原理便是催生他体甲发育,为他重新固魂。天萤族人成年之前,体甲乃是脊骨外围一层薄膜,限制成长过程中脊骨弯曲挤压内脏,等到六次蜕化期后,脊骨长成坚硬轻巧的状态,不会再伤到内脏,体甲也渐渐长出,这便是天萤族的成年形态。” 在雪萤身上,这一切全部都反了过来。没了体甲这层薄膜限制,他的脊骨就会压迫内脏,他会七窍出血,正是因为内脏受到挤压导致。 苏逢叹了声气:“表面上可能看不出什么,可他的脏器一直在衰竭,或许等不了一年,几个月,他就会这样渐渐……” 他话没说完,义蛾生心里却很清楚后面是什么。他闭了闭眼,好一会儿才说:“再等一等,等到义晴央进宫……在这个夏天结束前,朕有一份礼物想送给他。” 功成王父女叫宴会上惊变吓得够呛,万笠心知真相,安慰二人暂且安心回去,皇帝一定会查清事情真相,给他们一个交代。义飞霜哭得停不下来,她本来喜欢雪萤,好意想感谢他安慰自己,谁知一杯酒下去将雪萤害成那样,不管酒里有毒没毒,不管是不是有人利用她下毒,怎么都与她脱不了干系,哪能安得了心。 好在万笠油嘴滑舌惯了,讨人欢心这种事他向来拿手,几番话下去哄得二人情绪稳定,义飞霜也破涕为笑,这才送他们离开。 太后和勇乾王那边,虽然事情成功,却叫他们高兴不起来,因为有些顺利得过了头,反而不像是什么好事。思来想去,大概是皇帝没有第一时间朝功成王父女发作,倒是显得反常。 他们的预感是对的。到了晚间,十三卫所灯火通明,所有御殿督卫全部出动,皇帝连发数道御令,严令彻查全皇宫,宫里的人一个都不准进出,等待之后处置,人人自危,整座皇宫弥漫着焦虑和恐慌的情绪。 白天那一幕大部分人都看得清楚,一杯酒下去,雪萤便吐得死去活来,七窍出血,皇帝也跟着接了一杯,那酒要是叫皇帝喝下去,下一个这样的不就是他了么?往大了说就是弑君,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这事没可能轻轻揭过,一时间每一个曾经在皇帝面前作威作福过的人都惶恐难安,只求皇帝真的是查下毒者,而不是借机发难。 但众人实在天真,太后与勇乾王权势滔天,义蛾生从来插手不了后宫之事,这么个机会摆在眼前,他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怎能不好好利用呢?又怎可能只是“查下毒者”?这宫里的毒瘤,攀附在他身上吸着血的蛆虫,他早就想动手清理了。 太后自认下毒之事做得干净,皇帝没可能拿住他们把柄,但很快的,她就发现了,查雪萤中毒之事只是一个幌子,皇帝实则借着此事,严查宫里每一个人,把他们过去的罪状和证据全部摆到台面上来讲,雷霆之后,又是施恩,叫他们相互攀咬,以此减轻罪行,这般手段,叫人畏惧。 她大怒不已,当即摆驾要见皇帝。可皇帝寝宫早让御殿督卫护了个铜墙铁壁,谁都进出不得,别说前去质问皇帝,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力都不知往哪使,白白地让自己吃了一肚子的气。 过了一会儿,万笠跑出来替皇帝传话:“陛下说,太后这样着急,是心里有鬼么?” 赶在太后反应过来发飙之前,万笠缩起脑袋,赶紧溜了。 皇帝心眼真是坏透了,竟然叫他去给太后添堵。 到夜深时,雪萤醒过来,迷迷糊糊喊了一声“主上”。 义蛾生叫人将案桌搭在房里,彻夜处理清查之事,桌上一头放着各种文书,另一头放着装了花蜜的碗。听见雪萤叫他,他起身将人裹在被子里抱了过来,重新坐回到桌前,将人圈在腿间让他靠着自己。 先前七窍流的血已经被义蛾生仔细擦去,雪萤睡得软软乎乎,显然还没怎么清醒,趴在他怀里呜呜呜:“主上,雪萤是不是要死了,雪萤流了好多血……” 义蛾生哪听得了“死”这个字,尤其是从雪萤口中说出,心里一痛,抱着他的手臂收紧了一些:“不会死的,不会的……这只是先前复活的后遗症……朕不会让你死……” 雪萤不信,哼哼唧唧又道:“真的吗?那主上亲一下试试,雪萤看看是不是在做梦,不是做梦的话主上就不会拒绝。” 义蛾生忍不住笑了起来,感情在这儿挖坑等他跳呢。他一巴掌扇在雪萤屁股上,甚至没怎么收着力气,打得雪萤差点蹦起来:“痛不痛?嗯?是不是在做梦?” 雪萤捂着屁股委屈巴巴控诉:“雪萤都受伤了,主上还这么凶!” 义蛾生将他按回怀里:“吃饭。” 他一手替雪萤端着碗,叫他自己舀着花蜜吃,另一手拿着毛笔,在文书上写写画画。苏逢开的药就加在这碗蜜当中,无色无味,雪萤半点都没有察觉到,就这么不知不觉地吃了下去。 第43章 吃完了一碗蜜,雪萤靠着主上,开始打瞌睡。义蛾生在他后背拍了拍:“去床上睡。” “不要……”雪萤将脑袋放在他一侧肩上,双手搂着他腰间,眼睛要闭不闭的,“雪萤要陪着主上工作,不能自己先睡……” 义蛾生侧头看了看,拿他无法:“好吧。” 又问他:“有没有哪里觉得痛?” 雪萤:“嗯……背上好像有点……” 义蛾生便单手按在他脊骨上,从上至下、又从下至上的按揉着,替他舒缓骨痛,一心分用,另一边还在纸上奋笔疾书。 没按几下,雪萤哇呜呜地叫了几声,动作剧烈地挣扎起来。义蛾生连忙放了笔,将人扶住:“疼?” 雪萤惨兮兮地说:“好疼,怎么会这么疼。” 义蛾生见他面色苍白,鬓边渗出冷汗,知他是真的在疼而不是在撒娇,将力气放得更轻了一些:“轻一点好不好,现在还疼么?” 雪萤说:“好像比刚才好。” 他重新恢复了刚才那副惬意的姿势,跟没骨头似的懒懒趴着,叫主上伺候得很是舒服,没一会儿便发出均匀起伏的呼吸声,昏昏欲睡。就在这时外面有人求见,将他惊醒过来,义蛾生却没要遮掩的意思,直接叫人进来。 雪萤被吓一跳,下意识往主上怀里躲,或者别的地方,只要有个地方把他藏住,不能让外人看见他在主上怀里撒娇的模样。 可人已经进来,低声向皇帝说了几句话,呈上宫中最新的动向,又接过天子新发的敕令,手脚利落地离开。 雪萤知道自己一定被看见了,而且来人肯定是御殿督卫,一眼能认出他来。他羞得久久不肯抬头,义蛾生自己动手将小鸵鸟从怀里扒拉出来:“躲什么躲,坐好,朕写不了字了。” 雪萤挪了挪身子,避开他的手臂。他自己闷了一会儿,总算好了些,又开始缠着主上说话:“大家好像都在忙碌呢,雪萤也要去帮忙。” “你好好休息两天。”义蛾生分神跟他讲话,“现在大家都以为你中毒了,朕正好拿这个当借口料理一些事情,你先不要外出。” 雪萤懂了:“哦!主上又在干大事——” 义蛾生“嗯”了一声。但雪萤并没有因为能躲懒而开心,反而露出有些心事重重的神色:“主上既然在干大事,雪萤却要呆在这里,都帮不上什么忙,雪萤好没用,老是添乱不说,还不能为主上效力……” 义蛾生叹了声气,放下笔,捏着他后颈叫他跟自己面对面地坐直身体:“吃饱了,就开始胡思乱想了?” 雪萤低着脑袋,不高兴地嘟囔:“本来就是嘛,雪萤手脚这么利落,能做好多事情,主上不让雪萤出去帮忙,肯定是怕添麻烦,而且不止这次,之前也是……明明大家都为主上效力,他们被委任很多重要的事情,雪萤却要在屋里睡大觉……” 义蛾生一手扶着额头,很无奈地又叹了口气,另一手掌心贴在他脸侧轻抚着:“你已经做了很多重要的事情了……先前你收集了很多官员的把柄,朕今日正好用上,拿来料理宫里那些不安分的人,要是没有你先前做的工作,朕也不会这么顺利,对不对?” 他又道:“你还安慰了义飞霜,对不对?她要是因这次遭遇一直闷闷不乐,甚至想要寻死,那功成王对朕多少都会心有怨怼,你帮了朕的大忙。” “你坚持留下万笠,万笠被你打动,愿意向朕尽忠尽力。他先前既是中术方士,又跟太后来往密切,现在能帮上大忙,这都是你的功劳。”义蛾生将这些道理,全都掰碎了跟他讲清楚,“最重要的是,你在朕身边……” 他抚摸着雪萤的脸颊:“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取代你,没有任何人可以像你一样,让朕……” 感受到人活在这世间,就连他也可以拥有的一丝温暖。 “真的嘛?”雪萤揪着他的衣袖擦脸,“那……雪萤都这么好了,主上怎么还不夸奖雪萤,不夸也没关系,多亲两口也可以……” 义蛾生:“……” 本来挺煽情的,好好的气氛就这么没了,他气得快要笑起来,手一抬,又是狠狠一巴掌打在他屁股上。 雪萤嗷嗷叫着,难以置信地瞪着他,狗狗眼里蓄着眼泪:“不亲就算了,怎么还要打……” 义蛾生说:“你皮实,耐揍。” 真是差点又要被骗了,他都忘了这小东西的本性——犯了错或者冷落了他,他就装可怜,心里倒也没多少真的在委屈,一直装到人心软了把他抱进怀里哄哄才肯罢休,稍微给点甜头就知道跟着黏上来,还要撒娇讨更多。 简直就是吃软不吃硬的模范型标杆,义蛾生总是会被骗,当时反应过来了,到下一次依然记不住,还是要受骗。 雪萤挨了打,更不肯善罢甘休,趴在他怀里哼哼唧唧不安分。过了一会儿,他的主上好像还是拿他没有办法,终于低头亲了亲他,他这才心满意足不再闹人,搂着主上安静地闭上了眼睛,在温柔的抚摸中睡了过去。 第30章 番外《天萤族饲养手册》 【1、天萤族吃食花蜜, 饮用无根水,也即露水。虽然可以用普通水替代,但喝露水才能长得更好。】 十二岁的小陛下读完《天萤族饲养手册》第一条, 放下书, 心头冷笑不已。 呵呵,还要每天喝露水,宫里头有几个贵人能有这样的待遇,真是比主子还娇贵, 谁会惯着他,拿他当主子一样伺候。 太子弟弟:啊~那是谁呢,反正不是我。 小陛下:…… 太子弟弟(惊讶):哥!我没有看错吧!你是在一边读书一边接露水么! 小陛下:……闭嘴义遥风, 我杀了你。 【2、天萤族幼崽与人类幼崽相差无异, 只是因为从小远离世俗,心性更为单纯,需得耐心对待他们】 太子弟弟:听说多叫叫他们的名字,他们就会跟你很亲热,好像小狗哦。 小陛下(皱眉):蠢死了,要不是有一身力气,也配做皇室近卫? 小陛下:还动不动就哭,烦死了。 小雪萤:呜呜呜, 主人去哪里了, 我要主人…… 小陛下(默念)(洗脑):我是义遥风, 我是义遥风, 我会对他一脸傻笑, 然后安慰他不要哭。 小雪萤:主人真好,抱抱。 太子弟弟:小雪萤,快看, 孤给你做了一块有你名字的牌子哦! 太子弟弟:哥,你也有一块牌子,拿着拿着。 小陛下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雪萤的主人。 小陛下:…… 跟这两个人一样蠢的牌子!他一定要拿去藏好,千万别让人发现了,不然会很丢脸…… 【3、天萤族力气很大,普通人千万不要和他们打架,哪怕只是三岁小孩,切记!切记!切记!】 小陛下:是么?我不信,来打一架试试。 ——不久后—— 小陛下:…… 小雪萤:哇呜呜呜呜呜主人,主人啊,主人断了好多骨头,都怪雪萤,雪萤把主人打得好惨…… 小陛下:……别哭了。这不怪你,都是孤的错。 太子弟弟:哥,你是不是那个期到了,让你不要做什么,你还偏要做,怎么这么叛逆呢。 小陛下:……义、遥、风! 【4、天萤族人有受其主临幸的前例,如果你想得到他们,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请一定对他们好一些。天萤族一生一世只追随一人,他们对自己的主人忠诚不二,来自主人的伤害会让他们经受更沉重的打击,天萤族虽然强大,却也有致命的缺陷。】 小陛下:临、临幸? 小陛下(脸红):男孩子也可以么……他闻着香香的,抱着也很软,要是临幸……抱他会是什么感觉…… 小陛下:唉,我在想什么呢,临幸也该是义遥风临幸,有我什么事呢。 太子弟弟:哥!你弟早已身经百战了,这次机会就让你破处吧! 小陛下:义遥风,我掐死你。 小陛下:但是,如果他答应,似乎,好像,也不是不行…… 小陛下(期待)(期待)(期待):还是先问问吧。 …… 小陛下:天呐。 小陛下:他好乖。 小陛下:好爽。好爽。好爽。 小陛下:好喜欢。 小陛下:我要一辈子都和他在一起。 小陛下:不对。应该是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 第31章 这一场动乱悄然无声地平息下来, 只是风暴威憾,即便消得云开雾散,余力犹自震颤人心。每个人都叫暴风来时乌云落雨浇了一身, 有千万种罪状就有千万种恩赏惩罚, 有人黯然失神,也有人愤恨难平,可年轻的皇帝并不慌乱,他只是稳坐高堂之上, 抬手间翻云覆雨,抛出这么多年来他厚积薄发的成果,众生之生死, 也不过在他一念之间。 没有人能够幸免, 后宫享乐多时的太妃们哭哭啼啼,或为保全自身,或为家族福祉,一齐向太后请命,自愿前往皇陵度过晚年。太后一腔怒火,却无从宣泄,皇帝敲打了所有人,唯独避开勇乾王一脉, 那种若有若无, 既像是忌惮, 又像是维护, 还像是视若无睹的态度叫人愤怒, 可他们却找不到半点缝隙可以插手,在政治场上沉浸十年,皇帝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由他们拿捏的青年了。 第44章 过了四五日, 闷在屋内都快要长蘑菇的雪萤终于被准许外出,他神气活现地走在宫里,身后跟着他的好朋友兼狗腿子万笠,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无不毕恭毕敬,低下头去向他行礼。 事情结束后,功成王也要带义飞霜离开回封地。他们临走时,雪萤从主上那里得知了这个消息,特地跑来送他们一程。 马车停在宫门外大树的绿荫下,义飞霜从马车里探出头,朝雪萤挥手:“雪萤——” 雪萤走了过去,义飞霜拿出一个精美的荷包,叫他摊开手接住。 义飞霜笑道:“可不敢再给你喝酒了。陛下说,你那装钱的钱袋子有些不够用,我这几日便给你赶工做了一只新的荷包。” 雪萤有些遗憾地跟她说:“那天的酒挺好喝的,早知道该多喝两口的。”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是因为喝多了酒才吐血。从那天之后,主上就把宫里所有酒都封藏到一处,并且叫谢陵安排人看守,看都不给他看,以后还要想再喝上一口,恐怕比登天还要困难。 他孩子气地抱怨着,快二十的人甚至不如义飞霜举止稳重。义飞霜一听又笑了,吓唬他道:“你这话要是叫陛下听见,小心他收拾你。” 雪萤连忙警觉地左看右看,然后跟义飞霜说:“你小声点,千万别让他知道了。” 义飞霜说:“那你要听话一些啊。” 皇帝后来跟她透露了一些实情,只说雪萤现在身体有缺陷,错不在她,叫她不必过于愧疚。虽然放下了罪孽感,但很快的,义飞霜又忍不住担忧起雪萤的身体,皇帝说得轻描淡写,但当时雪萤发作那症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并不轻松,就是不知道,真实情况到底如何。 她了解到更多雪萤当年死时的事情,看他好不容易活了过来,却还要经受病痛的折磨,心里越发觉得不是滋味儿,想为他和皇帝分忧,却又不知道何从下手。 如今她就要回封地去了,下次再见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思来想去,最后也只有这个荷包拿得出手,纵心中思绪万千有太多话想要说,最后也只变成几句交代和嘱咐。 功成王催促着她启程出发,义飞霜伸手拦在准备离开的雪萤身前:“雪萤,我能……抱你一下么?” 雪萤又东张西望地到处看,确认主上不在或者替主上看着他的人不在,这才伸出手:“好啊。” 义飞霜贴近他,伸手在他后背轻轻拍了拍:“听说你身手很快,有时间就到我这里来玩啊,你过来应该花不了多少时间。” 她松开手,雪萤后退一步,点点头:“没问题。” 马车渐渐行驶起来,在一众兵将、随从围簇中离开皇宫,雪萤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有些惆怅,这时候忽然很想念他的主上。 他人的亲近和拥抱都是点水一般的,他们匆匆地来到他面前,又匆匆地离开,只有他的主上,才会无视生死地渴求他,拥他恨不得直至骨髓。 等到车队完全离开后,雪萤转头喊了一声万笠,两人一前一后又回宫去了。 义飞霜回去后,向她的父亲请求学习经商,并且提出想到先前那块属于武显侯、如今被皇帝赏赐给功成王的封地去。那里四面交通发达,又毗邻渠梁河水道,这几年来人口兴盛,发展起了小有规模的商业环境,等到水道一开,这地方更是经济要地,不但会受朝廷重视,天下人都会聚集到这里来。 经历过这件事,功成王对她多有愧疚,自然不会不同意。虽然时不时还是能听见一些流言蜚语入她耳中,可义飞霜学会了坚定起来,勇敢地面对,到了后来,甚至能一笑置之,也与人谈笑这段过往。 她后来渐渐地也知道了自己遭遇的始作俑者,不想就这么放过陷害她的人,可凭借她自己的力量,撼动不了名为“勇乾王”这棵根深叶茂的大树。可她还有别的办法,她会用自己温柔的言语,总在恰当而又不经意的时候,向她的父王和五个哥哥提起天子的恩赏,也提醒他们记得太后的不择手段。 她那温言软语像是慢性毒药,一点一点地渗进父兄的意识中,叫他们有多感激陛下,就有多憎恨勇乾王一派。 义蛾生并不知道这些事。彼时他依然在议政殿中忙碌,等到雪萤鬼鬼祟祟地摸回来,他抬头看了一眼,就知道他一定是又在外面惹祸了。 他空出一只手,叫雪萤到身边来,问他:“功成王走了?” “走啦。”雪萤磨磨蹭蹭挪到他身边,眼睛假装在书架上瞟来瞟去,像是想找书看。 义蛾生也不急,又问:“义飞霜送你东西了?” 雪萤忽然有些心虚,望天答道:“……是呀。” 义蛾生微微笑了笑:“朕如果没猜错,应该是一只荷包。” 雪萤一下就愣住:“主上连这都知道?” 义蛾生心里笑得不行,却还要故意板着脸:“她是不是还抱你了?” 雪萤被他吓到,声音都跟着颤抖起来:“主上看见了?!” “原来是真的啊。”义蛾生伸手将他捉了过来,“前两个问题是义飞霜先前问过朕的,她想送你东西,最后一个是朕猜的。” 雪萤:“……” 他这才知道自己着了主上的套路,气得脸都要鼓起来:“主上,好坏。” 义蛾生说:“朕还没收拾你呢,嗯?为什么要给别人抱?都说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猛地住了嘴,没让那近乎强权一般命令的话语从口中说出。 做皇帝……就是如此吧。义蛾生苦笑一下。戴着名为“皇帝”的面具太久,不管是说话,还是做事,都是高高在上的,不管是一句话,还是一个简单的动作,都不只代表着他的意愿,更是权力的倾轧。 雪萤却没听出他的欲言又止,先前送别义飞霜时他难得有些伤感,本就一路想念着他的主上,这会儿便借着机会蹭了上去,紧着陛下要抱抱:“雪萤就是试试……先前只抱过主上,没抱过别人,雪萤试试跟别人抱抱感觉是什么样的,现在知道了,还是主上最好抱。” “就你最会叫人高兴。”义蛾生摸摸他脑袋,“怪不得义飞霜也这么喜欢你。” 还好是雪萤,要是换了另外一个人,怎敢接受皇帝的拥抱,更别说主动伸出手来主动索取,只怕不是诚惶诚恐,便是避之不及,更不敢抬头与他直视。他要一个人孤独地高坐在王座上,为权力斗生斗死,却茫然不知意义在哪里。 要是没有雪萤,他该怎么办呢?义蛾生不知道。 雪萤说:“超级能讨人喜欢的雪萤现在要去吃饭啦。” 义蛾生回过神,忍俊不禁:“你这一上午踏进卫所一步了么,你就惦记着要吃饭。” 雪萤才不听他训,瞅着机会,撒腿就跑了。 义蛾生看着他背影,无奈摇头。胆子也是越来越大了,比刚醒来什么记忆都没有那会儿大了不知多少,总归不算坏事吧。 吃过饭,下午还在卫所当值。没过一会儿,万笠从外面进来了,一只手还在往怀里塞着什么。 雪萤一看就有鬼,板着脸唬住万笠:“万笠,你在干嘛?” 万笠叫他吓得一下手抖,很快,一脸讨好的笑,凑了过去:“没干嘛呀,就,刚才出去了一下。” 雪萤斜睨他一眼:“你最好跟我讲实话,雪萤大大人的眼睛可是雪亮的。” 万笠跟个哈巴狗似的笑着,支支吾吾半天,才开口:“那什么,文国公世子找到我,说想见你……” 哼,果然有鬼。 雪萤想了想:“文国公世子……高进豫?” 就是先前叫他发现与武显侯世子江如故关系很好的那人吧? 万笠说:“你认识他?那正好省得我介绍了。” 雪萤问:“他见我做什么?” “应该是为武显侯世子来的。”万笠道,“这几日不是说对武显侯的处置要下来了么,这么大的罪,除了封地爵位被夺,家里人也要跟着受牵连。最近宫里也乱,想求陛下开恩,又怕触怒圣颜雪上添霜,皇帝身边就你这么一个近身伺候的,当然得从你身上入手。” 见雪萤不说话,万笠忙道:“你不想见就算了,别跟陛下说啊。” “干嘛不见呢。”雪萤一拍大腿,“万笠,赚钱的机会来了。” 万笠一愣:“啊?” 雪萤朝他勾勾手:“给了你多少好处啊?” 万笠:“……” 他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不情不愿道:“就,二千两,也不多。” 雪萤依然摊着手:“那是不是应该给我啊?” 万笠:“……” 这兔崽子! 第32章 万笠没那个胆子跟雪萤吵架, 他苦着脸说:“你不是才赚了三十万么……你先前说给我十万,我都没要,自从不跟太后了, 我这收入少了好多, 二千两你都要抢我的。” 雪萤哼了一声:“那十万说的是给你补偿,后来主上叫你好起来了,当然不用给你了。别人给你好处想见我,这肯定要给我一部分, 不然我就去告诉主上,你公然受贿!” 第45章 这可是当初他收凌阳侯的好处,万笠教他的话。叫雪萤学了话去, 万笠如今当真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 有苦说不出,只得妥协:“行行行,那你要多少?” 雪萤开心道:“我要的不多,九成就够了。” 万笠一口喷出来:“祖宗,你拿九成,我就一成,这简直是汤水都不给我剩了啊。” 雪萤不高兴地垮着脸,想了好一会儿, 才不情不愿道:“那好吧, 我拿八成, 你拿两成, 这样总行了吧, 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万笠心里哭得快要昏去,怕再掰扯下去连那二成他都捞不着,只得屈服在雪萤“淫威”下, 同意了。 两人下午便摸出皇宫,高进豫挑了一处雅致的酒楼,在最上等的包间招待他们。桌面上摆了一圈好酒好食,雪萤吃不来,只看万笠吃得香,觉得羡慕,又愤愤想,该让他把那二成都拿走,一分都不给万笠留。 吃这么多好东西,够犒劳他了。 高进豫见雪萤不动筷,起先有些尴尬,这几日听多了这位御前亲卫的事迹,知他很得圣眷,于是以为他瞧不上自己。正犹豫着要开口说些什么,雪萤却哀怨地望着他二人说:“万笠,雪萤的吃的呢?” 万笠正忙着啃肘子,随口道:“你不是吃了出门的么?” 雪萤生气了:“既然是饭局,不拿我吃的东西,就让我看着你们吃?!” 他耍起脾气来并不叫人讨厌,反而无形中消弭了疏离感。不知道为什么,高进豫一下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他不知雪萤偷偷看过他跟江如故,还以为能呆在皇帝身边那个位置的人,必然不会简单,离天子太近,就是离权力太近,既要会弄权,也要是权力的奴隶。 可雪萤看上去完全不是这两种。他像个让人保护得太好的小孩儿,长不大也没有关系,有人自会为他遮风挡雨,叫他冷暖无忧。 高进豫连忙起身赔礼:“抱歉,大人,是在下没能提前了解,这才怠慢了大人。不知大人要吃什么,我这就叫人立即去准备。” 万笠含含糊糊说:“他吃花蜜,不要给他喝酒,不然陛下会杀了你。” 高进豫一愣:“花、花蜜……” 雪萤眼巴巴地望着他点头,高进豫才猛地想起传闻,说雪萤是什么来着,天萤族人?估计饮食习惯跟普通人不一样……高进豫连忙朝外面喊道:“掌柜,快拿上好的蜂蜜进来。” 等到蜂蜜端上来,雪萤这才开心起来。高进豫看着他,心中再次懊悔把人怠慢了,他该提早做好功课,至少要在这种小事上投其所好,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反而有些不好开口了。 雪萤舔着花蜜,问还在暗自懊恼的高进豫:“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呀?” 高进豫一愣:“啊?” 他还没做好进入正题的准备,往常求人办事,哪次不是酒过三巡、酒酣耳热时,才好开口说话么!这位大人果然非比常人,不过也叫他心中轻松了许多,连那桩记挂在他心头的紧要事,似乎也没那么沉重了。 万笠道:“小公爷,咱们有事就说事,说完了就早点散,陛下要是见不着他,肯定得到处找他,所以就别耽搁了哈。” 高进豫整了整神色:“这样么?那在下就直说了。” 他看着雪萤道:“今日是为武显侯一家受罪流放之事前来……” 皇帝到底开恩,没把武显侯抄家,只夺去封地与封号,叫他带一家老小迁往西南为官,继续赈灾治灾,并且替他看着西南运送材料的那条道。 先前虽然让他们发现山体崩塌乃是人为,可证据不足,没办法指向明确的对象,义蛾生叫武显侯暂且忍耐观视,等待时机。武显侯心知其中道理,要是不管不顾地撕破脸皮,跟那些人硬拼,只怕他一家都难保,只得听从陛下吩咐,暂时忍气吞声了下来。 举家迁徙倒是没什么问题,问题出在江如故还要科考。外人看来武显侯一家乃是戴罪之身,这科举考想都不用想,自然也要将江如故除名,皇帝不表态,这事儿几乎等同于默认,高进豫这几日都在为好友操烦这件事,找了不少人,求来求去,最后有人给他出了个主意,叫他去找唯一能近身侍奉御前的雪萤,探探皇帝的口风。 雪萤听完后道:“哦!这事雪萤会做,但是你要给我多少好处费呢?” 高进豫:“……”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有种叫人挖好陷阱,就等他自己跳的错觉。 他思来想去,想可能因为大家做这种事情都是遮遮掩掩的。但凡是涉及到什么钱权交易、钱色交易的,这般行为上不得台面,见不得光,就必须得含蓄委婉地抬出价格,这早已是心照不宣的共识,谁会像雪萤一样,这么直接。 他有些犯难,下意识看向万笠。万笠咳嗽一声:“小公爷,但说无妨。他就是……他拿了你的钱,肯定会把事情办好,多的不必担心。” 高进豫心里还是忐忑,好一会儿了才说:“大人,在下手头积攒了一些钱,大概有二十万两银子,都是为今日准备。当然了,要是事情顺利,之后还会为大人奉上重金感谢。” 雪萤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也不吃蜜了,伸手就要钱,都到了这一步,话都已经说出口,覆水也难收,高进豫不得不掏出提前准备好的银票来,呈到雪萤手中。 他看着雪萤高高兴兴揣起银票,心里却越发不安。总觉得雪萤不靠谱,那二十万两银票只怕是要打了水漂,不由得开始后悔,怎么没早先打听好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靠谱不靠谱,又有些埋怨给他出主意的人,还有为他引荐的万笠。 只听雪萤对万笠说:“我们回去了吧。” 万笠也说:“走呗。” 高进豫回过神来,有些慌乱起身,却不敢抬头和雪萤直视。他到底还年轻,要叫他发出质疑,这让他面红耳赤,好半天了,才小声道:“大人,可否问一下,这事儿多久能有信呢?” 雪萤想了想:“明天之前吧。” 高进豫有些呆了:“当,当真?” 雪萤说:“当然是真的,收了你的钱,我不会骗你。” 高进豫苦笑一下,能说他现在的感觉就是叫骗子做了一个低端的骗局,他还偏偏心甘情愿往里面跳了么。 万笠在宫里头名声也不大好,今日这局,还真像是万笠找了个演技拙劣的骗子,两人一起跑来坑他一顿饭,还叫他这傻子缺心眼地往里面跳,自愿把钱递了出去。 唉,试试就试试吧,眼下也没别的办法,且当死马作活马医。比起要与好友分离,被坑了这二十万两银子,似乎也不算什么大事了。 雪萤又得了二十万两银子,压根没留意高小公爷满脸的郁闷。他高高兴兴回到宫里,时间掐得正好,没叫主上发现他跟万笠跑出宫去吃席,只以为他才从卫所回来。 义蛾生这几日忙得歇不下来,连晚上都要叫人把奏折搬到寝宫,夜里还忙着发布政令,忙到快要天亮才搂着雪萤休息半个时辰,然后又去上朝。雪萤倒是半点不受影响,该睡就睡,床上睡了睡软榻,软榻睡够了再到主上怀里叫他抱着睡,睡到最后两人又一块滚到床上去。 可今日好像有些不太一样。义蛾生刚在案桌前坐了一会儿,他怀里就长出一个雪萤,收着手脚乖乖地在他身前蜷缩起来,跟他一起看放在案桌上奏折的内容。 倒也不是嫌他烦,只是奇怪他今晚怎么不去睡觉。正想着时,雪萤忽然出了声:“主上,你肚子饿不饿?” “好像有一些。”义蛾生想了想说,“等会儿叫人送吃的过来。你也饿了?” 雪萤扒着他的手臂坐起身:“不饿。主上要是饿,雪萤这里有吃的。” 他从袖子里掏出义飞霜给他做的荷包,里面鼓囊囊地塞满了东西,硬邦邦的,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等到他打开来,拿出面上的坚果要往主上嘴里塞,义蛾生这才知道,这里面装的都是吃的。 他怔怔地望着那只要喂给他吃东西的手,一瞬间便失了神。 “主上不吃嘛?”雪萤小心翼翼地问,“这是下午雪萤跑到膳房叫他们装的,不是从外面拿来的,不脏的,应该也不会有毒,主上要是饿的话,雪萤喂主上……哇,呜,主上,主上,疼……” 他拿着食物的手叫皇帝猛地捏紧了。不知为何,他的主上好像一下子情绪失了控,脸色也变得很难看,甚至控制不住力道,发疯似的几乎要将他的手捏断。 听见雪萤吃痛的叫唤,义蛾生这才回过神来。他松了手,没再叫雪萤感觉到疼,却也没有把人放开。 他神色看着有些恍惚,似乎还在出神,大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乖,不疼。朕只是忽然想起一些事情……” 雪萤拿另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什么事情呀?雪萤也想知道。” 义蛾生侧过头,眼睛朝着他,瞳孔却无法聚焦。 他想起年少时那段岁月。 第46章 他是生活在黑暗中见不得光的蛾子,白天藏身东宫,哪里都不能去。要到了晚上,等义遥风睡下,他才可以外出走动,去义遥风的书房,趁着这段时间拿他的书和手记,抓紧时间学习,不然等到天一亮,他又要退回到黑暗中去。 夜里时间赶得紧,也很少有宫人会专门为他准备吃食,他时常都得饿着肚子熬夜读书。忘记从哪一天开始,每日夜里都要陪他的雪萤总会钻到他怀里,也不知上哪弄了一个布包,绑在腰间,里面塞满了各种小零食,时不时的就要掏出来喂他一口。 有时候是剥好的各种坚果,有时候是小块的糕点,有时候是果脯……起先义蛾生并没有太在意,他以为是义遥风给雪萤弄的小布包,叫雪萤带在身上随时随地都能吃到小零嘴,只是想跟他一起分享才要喂给他吃。 直到很久之后,直到雪萤死去许久,他看见苏逢从不进食除了花蜜和露水以外的东西,才知道,天萤族人以花蜜为食,意思是除此以外,他们根本吃不进普通人吃的任何食物。 所以当年那些喂到他嘴里来的食物,都是雪萤怕他饿,才特意为他准备的。 他却一直都不知道,以为天萤族只是不爱吃除了花蜜以外的其它食物,以为雪萤像其他少年那般,也是喜欢吃小零食的年纪。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雪萤对他的好,连一声道谢都没有说过。 等到想说的时候,却没有人听他说,那个应该听他说的人,已经听不见了。 第33章 即便没有了记忆, 即便不知道当年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秘密,可雪萤,还是做了与当年一模一样的事情。 他感觉自己的心, 被什么狠狠地掐住, 一点一滴地挤出血来。 这分明就还是他的雪萤,哪怕没有记忆,也还是当年那个,从来就没有改变过, 他先前怎么能有那样的念头,觉得复生之后的雪萤,不是他的雪萤了。 他久久不说话, 也不动, 让雪萤有些不安,忍不住又抬手在他眼前晃晃:“主上?” “朕没事。”义蛾生回过神来,将他另一只手也抓在手中,“以后跟你说,好么?” 雪萤虽然有些奇怪,可他很听主上的话,乖乖地点了点头:“好。” 他不死心地把坚果递了递:“那这个……” 义蛾生将他从身后拢在怀里,宽大的袖袍几乎将他整个人都要遮住。他伏在雪萤有刀痕的那一侧肩上, 把他的手抬高一些, 就着他的手指将食物和他的指尖一起含在口中, 轻轻浅浅地吸允着他那被换过一次, 到现在依然很薄嫩的皮肤。 “谢谢雪萤儿。”他那锋利的眼神盯着雪萤, 含含糊糊地说道,“朕很喜欢。” 叫人含住的指尖酥酥麻麻,那里的皮肤被温热的舌头温柔地舔着, 让雪萤觉得全身都要热起来。他稍稍偏过头,就能对上主上的目光,像是想把他吃掉。他的主上有一张英俊的面容,但他是皇帝,总是不自觉地散发着攻击性,于是人们首先会注意到他的威严冷峻,却忽略了他的容貌也很有冲击力。 可雪萤并不会害怕,他觉得他的主上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总是无条件地纵容着他,或许这份纵容有一条下限,但他并不想一定要试出来。 那种热意已经从身体传导到脸上,雪萤敏锐地察觉到今晚主上的情绪好像有些不对劲,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想如果再不说点什么打破这份沉默,他恐怕又想缠着主上要更多……于是他问:“主上为什么要说谢谢呢,这分明是雪萤应该做的事情。” 义蛾生松了口,侧着头看他:“应该做的事情,就不用说谢谢么?” 雪萤点头:“是呀。万笠说,跟自己爱的人和爱自己的人是不需要说谢谢的,会显得很生疏。” 义蛾生看他一会儿,忽然伸手掐住他的脸蛋:“又在这儿跟朕‘万笠说’是吧,朕上次说什么来着,嗯?再敢说一次‘万笠说’,看朕……” 他捏得不算痛,雪萤还能好奇发问:“会怎么样?” 义蛾生想了想:“再把万笠阉一次?” 雪萤大笑起来,亲亲密密地搂着他:“还是不要了……再来一次的话,万笠真的要成太监啦。” 义蛾生将他手臂摘下来,叫他依然背对着自己,一手搂在他腰间,一手环过他脖颈,将人抱在怀里:“朕本来想送你一件东西……” 先前雪萤刚复生没多久,他夜里拿着绳子往人脖子上套,把雪萤吓得以为是要杀他,其实是想量一量他的颈部尺寸,给他打造一个项圈。前两日工匠告诉他已经打造完成,他也看过了,很满意,可在要不要给雪萤戴上的考虑上,他犹豫了。 他还是没解开那个心结,不想在雪萤还没有分辨能力的时候,就自居“真正的主人”,为他套上束缚的枷锁,叫他臣服,永远属于自己,这是欺骗。他和雪萤本就地位悬殊,这样的欺骗,对雪萤来说是致命的。 雪萤却很有兴趣:“什么什么,什么东西,雪萤要看。” 义蛾生立即改了口:“有一点瑕疵,叫人拿去再改改,改好了再给你。” “那好吧。”雪萤有些失望,“主上一定不要忘记给雪萤啊。” 义蛾生安抚似的摸摸他脑袋:“不会忘记的。” 雪萤这才高兴起来,从荷包里翻出两块小糕点,喂给他的主上吃了。义蛾生将食物咽下,随口道:“今晚怎么这么黏人?” “因为下午雪萤听到一些事情。”雪萤说,“听说主上要把武显侯一家流放到外面去。” “是。”义蛾生说,“叫他到外面去做官。” “那武显侯公子也要跟着离开皇城了。”雪萤又说,“主上还记不记得,上次雪萤去调查武显侯,看见武显侯公子同文国公世子呆在一块,关系很要好的样子。” 义蛾生有印象:“记得。” 雪萤低着脑袋,声音有些闷闷不乐:“雪萤就是看他们……这么好的朋友,却要分开了,一定很难过吧,然后想起自己和主上,也分开了十年,这十年里主上一定很思念雪萤,所以就想……要让主上多抱抱,弥补那些缺失的时光。” 义蛾生心里忽地一痛,叫他寥寥几句话,说得伤感起来。 他先前本就叫雪萤一个举动勾起回忆,心中感触颇多,这会儿又一次触及心事,于是更加难以平复心情。 他抱着雪萤,让他紧紧地贴在自己怀里,像是要把他揉进自己血肉中,另一只手抚着他脸侧,雪萤便会乖乖侧过头来,从下往上地盯着他,一双漆黑的大眼澄澈透亮。他这么偏着脑袋,显得眼尾越发斜长,浸着微微的泪意,染出一道淡如霞云的红晕。 他确实长着一张能叫无数人妒恨的脸,也有足够“媚主”的资本。他这张脸,白到恰好,又透出健康的粉,红的红,白的白,黑的黑,泾渭分明的区分开,又以淡粉晕染过渡,不管怎么看,不管看多少次,都能叫人如第一次见时,为之心惊,又悸动不已。 义蛾生依然拿单手捧着他的脸,拇指却按到他嘴唇上,压着他柔软的唇肉,又松开,叫他嘴唇蹂躏得越发红润,越发饱满。就该这样,这样看起来,才更好亲,他这张嘴长着就该拿来接吻的,无时无刻都该被人亲吻着。 义蛾生轻声说:“朕每一天都在思念你。” 那种思念是没有尽头的。 一个人死了,时间就在他身上停止了,所有的一切戛然而止,只剩下回忆。但时间很公平,它会卷着还活着的人继续往前,并且在每一个熟悉的瞬间,回想起一切与那个死去的人有关的所有记忆。 曾经设想过每一种都有他的未来,全部都成了妄念,因为计划的另一个主人公不在了,不管是他为帝他为臣,执手并进,为天下苍生朝代千秋相扶相携到老,还是一起去天萤谷,度过平淡安然的一生,终究是镜花水月,成了一场空。 他不止想念雪萤,还会魔怔了似的反复拷问自己,就像今晚雪萤喂他吃东西这件事,从这件事开始,他会把过去二人相处的每一个细节都拿出来,掰开仔仔细细地审查,他对雪萤好,还是不好。 这种状态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又陷入到回避思念雪萤的状态中,不敢想起他,不敢想起他的笑容和面貌,甚至不敢去看他冰冷的尸体,怕自己克制不住又要发疯。 这样许久之后,某一日他忽然惊觉自己好像快要忘记雪萤的音容笑貌,他在夜深人寂中无法入睡,这时候窗外月光照过,他看见旁边的软榻上好像坐着一个人,看不清那是谁,但他知道那是谁,等他伸手想去触碰时,那道人影倏地如雾气消散开,这时候,他就会猛地想起来,想起抱着他黏黏腻腻喊主人的雪萤,想起拱进他怀里要抱抱要摸头的雪萤,想起做噩梦哭着要找他的雪萤。 他早已把那个人已经烙进灵魂中,所以,不管时间过去多久,他终究还是能够想起来,那样的思念,就像是一场没有尽头的处刑。 第47章 雪萤舔了舔他的手指,像个乖狗狗:“那以后雪萤都不要和主上分开了……因为分开的人,都会很伤心。” 他没忘记自己“拿钱办事”,夹带着小心思补了一句:“武显侯公子和文国公世子这对好朋友要是分开了,他们也会很伤心。” 义蛾生平时对他几乎就是百依百顺,有求必应。今晚氛围还这么到位,他耳根子早软得快化了,当即便道:“那叫江如故留在皇城。” 雪萤立即高兴起来,他一高兴便要得意忘形,早把礼数规矩抛到九霄云外去,搂着他的主上叭叭亲了两口:“主上真好,主上是全世界最好的人!” 在他一声一声比蜜还要甜的夸奖声中,义蛾生已经被哄得找不着北,终究是迷失了自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写了一道赦令下去。 雪萤又说:“诶,可是,江公子如今在皇城没有住处吧。” 义蛾生想了想道:“让他住文国公府。” 雪萤高高兴兴的,抱着他又啃了几口,于是圣旨天亮前就发了出去。一大早江如故和高进豫就被宣诏入宫听旨,二人站在台阶下面面相觑,等到接了圣旨,两人还跟做梦似的,各自怀疑自己睡没睡醒。 高进豫喃喃道:“真是神了……” 江如故不明所以:“怎么?” 高进豫回过神:“没事。” 他把江如故送回府里安顿好,马上找他爹文国公拿了十万银票,又进宫去见万笠,将一万两银子和十万两银票都给了他。 万笠还不知道自己昨晚差点又要变成太监,给雪萤那十万两银票时,还酸溜溜道:“你还真是个妖妃。” 雪萤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什么妖妃?雪萤不是妖怪。” 他拿着先前的二十万两银票,和刚得的十万两银票,高兴得不行,吧唧吧唧各自亲了一口,然后跟万笠说:“万笠,钱真是太好赚啦。” 万笠:“呵、呵!” 第34章 忙过这两日, 义蛾生才听苏逢和万笠说了关于蛊的事情。 万笠拿着子蛊试了试,当真发现母蛊在义蛾生身上。他把那母蛊招出,两只蛊很快亲密地贴在一起, 可也如万笠所说, 在场没人认识这母蛊是什么,压根没法弄清楚子蛊是什么,又有什么作用。 如今看来,只能试试苏逢所说“招魂”之法, 找个“中术”方士的记忆看看。 苏逢需要准备材料,叫上万笠一块帮忙,义蛾生准了。临到雪萤晃进议政殿来找他时, 义蛾生将人圈在怀里说:“你去功成王封地玩两天, 看看义飞霜现在怎么样。” 听说要出门玩,雪萤一下来精神了:“什么时候走呀?” “随时都可以。”义蛾生说,“朕派了些人暗中保护你,你只管去功成王府里就是了。” 雪萤不解:“派人做什么?雪萤比他们都厉害,根本不需要人保护。” 义蛾生笑了笑,随口哄道:“他们不会出现,另外安排了一些任务叫他们去做。” 于是雪萤明白了,主上又在做大事。 主上做事自有道理, 他只要听话照办就是了。雪萤点点头, 不再多问, 回去收拾收拾便离开皇宫, 入夜之前到了功成王封地, 直奔功成王府讨吃讨喝。 义飞霜见着他这么突然就出现,惊讶不已,功成王倒是对他印象不赖, 连忙叫人好生招待他。雪萤还不太饿,便喝了一些清水,坐在会客厅跟功成王和义飞霜说话。 义飞霜奇怪道:“陛下怎么突然叫你一个人跑来看我?” 陛下对雪萤宝贝得这么紧,一时半会儿看不见人都要四处寻他,怎么突然就放心叫他只身出门? 雪萤回答道:“不是一个人跑来的。主上说安排了人暗中保护我,他们不会露面。” 义飞霜看他神色单纯,仔仔细细想了想,好似明白了什么。 可她那缺心眼的父王还在没心没肺哈哈笑道:“这么客气做什么,叫他们一块来喝茶呗。” 义飞霜微微笑道:“父王,陛下此举必有一定道理,您也不必勉强。吩咐下去叫封地里的驻兵行个方便,见着陛下的人,不要过多干涉便是了。” “说得对,霜儿说得对。”功成王一拍膝盖,“来人,传本王话下去。” 义飞霜又看向雪萤:“你肚子饿不饿?” 雪萤摸了摸自己肚子,犹豫道:“好像有点饿,但又好像不饿。” 义飞霜笑道:“那你坐着休息一会儿,我叫人给你准备吃的。” 她起身出了会客厅,传来府中长史,跟他确认了一件事。 先前勇乾王找功成王借道运输货物,具体时间就定在这几天。虽然不知道勇乾王要运输什么东西,功成王也没问,不过已经答应好的事情不好反悔,便没有拒绝勇乾王。 陛下哪来的闲心没事关心她一个宗室女,还专门叫来自己最宝贝的人……看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冲着勇乾王来的。 不过也无所谓——义飞霜转念再想,皇帝要针对勇乾王,叫他过得不痛快,她不但不会阻拦,还会拍手称快,只要别波及到她父王就好。眼下皇帝都肯叫雪萤过来,不就等于是在无声承诺,妨碍不到他们么。 义飞霜很快想通,也不多纠结,吩咐厨房的人准备蜂蜜,自己又进会客厅跟雪萤聊天去了。 雪萤叫义飞霜领着在功成王封地玩了两天,这才回了宫。两日没见到他的主上,他思念得紧,一回去便黏着他的主上不肯撒手,跟他讲自己在功成王封地玩了些什么。 义蛾生抽着批奏折的空当问他:“好玩么?” “好玩!”雪萤猛猛点头,“要是能跟主上一起去玩就好了。” 义蛾生空出一只手摸摸他脑袋:“以后会有机会的。” 雪萤想起什么,问:“主上的事情办好了?” “办好了。”义蛾生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对了,过几日……” “崇元王要来了。” · 三日后,一队马车将“货物”送到勇乾王封地,封装一打开,所有人都傻眼了。 本该只是在外表面涂了一层灰的一块块黄金,竟然无一例外的,全部变成了真的灰砖,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箱子里。 勇乾王差点没发疯,叫人将所有砖块全部倒在地上,一块一块的翻看。他的黄金,几十个箱子里的纯金,就这么没了?! 护送的人支支吾吾说了路上的事情,说从功成王封地上路过一片树林时,碰到有人拦路抢劫,几个人各自抢走一辆马车,他们的人逼不得已分散开去追。最后倒是追到了,追回来后怕还会节外生枝,便没有多做检查,拉着车赶紧走了。 谁能想到,竟然叫人偷天换日,将黄金全部换成了毫无价值的土石…… 勇乾王气得双眼通红,当场叫人拿着那些砖块,活生生把负责护送的人全部砸死,露天暴尸,以儆效尤。他面无表情站在台阶上,听着底下哀嚎声不断,渐渐地冷静下来想着,想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皇帝跟功成王联手搞他? 不,这不太可能。功成王是个缺心眼的,不可能知道他在做什么,更不可能知道他运送的是黄金。 皇帝自己搞的鬼?似乎也不太现实……功成王哪能叫他这么大摇大摆把人放进封地,还干出抢劫和换货的事情来。 还是说,是若水王或者裕国公,其中某一个人,跟功成王泄密? 他恨恨地咬着嘴唇,快要把嘴皮咬出血来,都没想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事情如果当真发生在功成王封地上,他也不好叫人去调查,反倒是吃了个哑巴闷亏,只能派人出去暗中留意。 他怀疑了很多人,尤其怀疑同为诸侯的那几位跟皇帝勾结,开始忌惮要与他们通气。思来想去,最后只能把账算在皇帝脑袋上,心想这一切如果是皇帝在背后谋算,那这皇帝,当真留不得了! 这还不是叫他最烦扰的问题,因为很快的,满到处都传起一个消息。 说崇元王义晴央,将要入宫述职了。 · 夏季的最后一个月,渠梁河水道沉重的闸门缓缓升高,上百名纤夫拉起巨大的起落架,将十余艘船只从下游拉上来,进入直通皇城的上游水道。 为首那只船体型庞然,完全是以战船标准打造而成,当它行驶在逼仄的内陆水道中时,破开水面激起雪白的水花,船身几乎掩蔽整条河道,像是空中展翅翱翔的巨鸟。 身形高大的男人站在船头,抬起铁靴踩在船缘上。他身上紧束着沉重的甲胄,鱼鳞型的甲片鳞次栉比,整齐而一致地指向地面,泛出冷冽而又内敛的光华,包裹着他坚实有力的身躯。他是如此的强壮,以至于这副分量不轻的盔甲穿在他身上,只如羽衣一般轻盈。 十余艘船只尾随其后,最终停在皇城外。义蛾生令人打开城门,在行宫接见崇元王。 等到召见仪式流程走过,义蛾生叫大部分人退下,换下庄重衮服,在招待宴开始之前,带着雪萤去见义晴央。 第48章 义晴央正站在行宫东侧巨大的武场上,双手背在身后,手指微微弹动着,指关节的铁甲随着他动作发出清脆咔哒声。他像是一尊小山立在场中,锐利的目光注视着义蛾生和雪萤朝他走来。 更准确来说,是望着雪萤。 走到他面前时,雪萤才发现这位崇元王非常高,比他的主上都还要高出一个脑袋,比起他来更不用说,他得抬头仰望,才能看见崇元王的脸。 见他打量自己,崇元王眯着眼笑起来,语气非常轻挑:“哟,好一个肤白貌美的小美人。看来是个能把咱陛下迷得神魂颠倒的狐媚子——” 他朝雪萤伸出手去:“听说,你很能打?” 雪萤听得出面前这人对他不大友善的语气,但他并不是很害怕。他转过头,有些疑惑地看看他的主上,他奇怪的是,主上竟然会容许有人在他面前这般放肆。 眼见着崇元王手甲的指锋快要伸到他脸上来,主上还是没什么反应,雪萤便自作主张抓住了那只贱手,生气道:“不准碰我——” “咔嚓”一声,紧跟着响起义晴央杀猪似的惨叫声,雪萤将他手指对折掰过来,另一只手把住他手臂,一个过肩摔,直接把人狠狠地掼在地上。义晴央那一身沉重的盔甲,和他自身的体重,直接将地面砸出一个坑来。 义晴央:“嗷——啊啊啊——” 义蛾生终于冷淡地开了口:“就非得犯这个贱?” 义晴央没理会皇帝的奚落,反而就这么狗啃泥一样的趴在地上,伸手想去抓雪萤的脚踝:“呜呜呜,雪萤哥哥,你连你的晴央弟弟都忘记了吗,我不信,你快说你是骗我的,你怎么能连我也给忘记了呜呜呜呜……” 雪萤没叫他挑衅的话语吓到,也没让他冒犯的举动吓到,反倒是这会儿被吓得不轻,猛地窜到他的主上身后,害怕得要死:“主、主上,他被雪萤打坏脑袋了。” 义蛾生侧身捏捏他的手安抚他,又回过身来,一脚踹在义晴央身上,冷冷道:“有病。” 义晴央呆滞了一瞬间,而后捶着地面,哭得更厉害了。 雪萤在主上身后小小声问:“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啊……” “他小时候在宫里做人质,住在东宫。”想起这个,义蛾生都满肚子醋劲,“经常跟你和太……跟朕一起玩。” “哦——”雪萤眼睛一下亮了,“是雪萤以前认识的朋友!” 义晴央趴在地上忙不迭地点头:“岂止是朋友……!以前你一直罩着我,保护我不被别人欺负,咱俩关系可亲近了……” 话没说完,又让陛下一脚踹在背上。虽然穿着厚厚的盔甲,但陛下这一脚用了几分内力,义晴央“嗷”的一声又叫了出来。 义蛾生朝雪萤道:“他十几岁那会儿,长得特别瘦小,跟个小丫头似的,经常叫世家弟子欺负了去。” 雪萤很吃惊:“那他现在……”怎么长成了一座小山? 义蛾生低头看了丢人的堂弟一眼,淡声道:“不甘心。回封地后狂吃海鲜,大概是吃多了河豚中毒,才长成这样。” 义晴央涨红脸:“什么河豚中毒,我不吃河豚——” 雪萤也跟着歪头晃脑:“对呀,河豚不是长在河里的嘛?” 义蛾生:“……” 他已经不想说话了。 做皇帝,真是孤独啊。 偶尔想展示一下幽默,雪萤这个笨蛋根本都听不懂。 义晴央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上赶着跑到雪萤身边去,整个人都换了一副嘴脸,眼巴巴地望着人说:“雪萤哥哥,你能活过来真是太好了。你知道吗,你是我小时候最崇拜的人,我一直都有一个心愿……” 雪萤歪过头:“什么心愿?” 义晴央退后半步,拉开架势:“能够被你打一顿,不是,能够跟你打一架。” 雪萤没说话,转头看着他的主上,拿目光征求主上的意见。 义蛾生抬了抬下巴:“去吧。他欠你这么一顿打。” 这意思就是可以随便打?雪萤高兴道:“好!” 义蛾生走上武场休息的观景台,在椅子上坐下来。那方义晴央已经叫人过来,替他卸掉身上盔甲。 义晴央瞅着雪萤道:“我还是悠着些,别把你打坏了。” 雪萤吃惊地睁大眼:“你?打坏我?” 义晴央:“……” 他把拿着盔甲的士兵们推开,上前半步:“出招吧——” 雪萤根本不给他讲完话的机会。他猛地蹦了起来,身形轻盈一闪,抬脚便刚刚好踹在义晴央胸口正中央,只这么一脚,就将他踢飞出去,砸在十余步开外的地面上。 义晴央哀嚎一声,周围随从都吓坏了,手忙脚乱的扑上去,喊着“王爷王爷”。 雪萤转过身,高高兴兴地朝观景台上的陛下招手:“雪萤赢啦!” 义蛾生朝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点了点头。 “等会儿——”义晴央不耐烦地拨开众人,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等我穿上盔甲,再来一次,我不信收拾不了你!” 他把一身盔甲又穿了回去。等他穿完,雪萤上前去又是一脚,将他踩在地里:“你要收拾谁?” “不敢了,不敢了,呜呜呜呜……”义晴央趴在地上哭,“好哥哥,放了弟弟,好痛好痛,我的骨头断了,我的骨头嗷嗷嗷……” 雪萤到底收着些力气,没叫他堂堂一个亲王真的被当场打断骨头,只不过身体痛上好几天,那肯定是免不了。义蛾生哪管他痛不痛、伤不伤的,只要人没死,第二天回了宫,就叫他到议政殿商量要事。 义晴央瘫坐在椅子上,龇牙咧嘴:“大哥,原来当年你能跟雪萤哥哥过上两招,才被踹飞,已经算是很厉害了啊……” 他连一招都过不去呢。 义蛾生冷道:“你不说话,也没人把你当死人。” 义晴央悻悻住了嘴。 经历过昨日那两顿揍,他现在可以说是了却了儿时的梦想,也输得心服口服,再也没什么遗憾了。 义蛾生问他:“义遥风现在怎么样?” “好得很呢。”义晴央说,“生了十个崽子,五个男孩,五个女孩,他说如果你缺皇子,有空了回去随便挑。” 义蛾生差点怀疑自己没睡醒:“多少?!” 义晴央吧唧吧唧嘴:“准确来说是十一个,还有一个在肚子里……” 义蛾生:“……” 真是够了,当他在深宫里跟太后、一众诸侯王公斗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为天下黎民苍生日日操烦时,义遥风却在外面逍遥自在、风流潇洒,孩子都整出十一个来了?! 义晴央很无辜地看着他。 义蛾生深吸几口气,按捺住冲出去把义遥风暴揍一顿的冲动,又问:“那天萤谷呢?” 十年前先皇死后不久,太后和勇乾王想扶持义遥风登基,便要义蛾生自行赴死。可他那时起了贪婪心,他想活着,不想就这么丢下雪萤死了,于是惹怒了太后,不问是非对错地就给他扣上谋逆的帽子,一定要他项上人头。 他并没有想争权夺位,他只是想活着而已,可这些人为了省去日后麻烦,为了保证统治稳固,连一条生路都不肯给他。他身上还有“中术”在他幼年时种下的蛊虫,一旦太后派人通知到中术方士,引爆蛊虫,他便会必死无疑。 当时唯一能够救他的人,大概只有雪萤了。 雪萤那时候刚被告知,自己的主君其实是太子和他两个人。义蛾生还没有想好该怎么跟他解释,雪萤却什么都没问,主动提出要替他拦截太后派去中术的信使,然后再去中术,一劳永逸地替他解决蛊虫之事。 义蛾生并不太放心,但当时情况危急,只有身手极快的雪萤才能追上太后已经派出去的人,他只得唠唠叨叨地叮嘱雪萤,叫他万事小心,不要逞强,遇事先保护自己,雪萤乖乖应了,离开皇宫去了中术。 他一边想办法从皇宫出逃,一边焦急地等待着雪萤回来,一路上追兵无数,始终没能把他抓到,太后和勇乾王也快没了耐心,就等中术方士取他性命。等了几天,他依然安然无事,太后和勇乾王很快便猜到事出有变。 某天夜里,义蛾生忽然有一瞬间感觉身体一轻,于是他知道了,那长久以来套在他身上的枷锁,被雪萤成功摧毁了。他欣喜若狂,就等雪萤回来找他,然后他们就可以一起,逃去一个没人找得到他们的地方,以后再也不分开。 可他等了许久,都没能等到雪萤来找他。 再之后,就是宫里传来消息,说雪萤落到了中术手中。 但义遥风要他别回来,并且跟他承诺,会把雪萤从中术要回来,暂且留在身边照顾,让他去投奔崇元王,先保住自己的命。 也不知道义遥风用了什么办法要挟太后,义蛾生听到说雪萤从中术回到宫里,总算稍微松了口气,安心地朝崇元王封地赶路。可他不知,太后动不了雪萤,于是跟勇乾王将满腔怒火撒到天萤族头上,已经派出了士兵,朝天萤谷进发! 第49章 他们以皇室名义进入天萤谷,天萤谷并不知外界发生了什么惊变,单纯善良的天萤族人,还主动将士兵们迎入谷中,结果当晚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士兵们在天萤谷水源下毒,叫这些天生强悍的天萤族人失去行动力,然后开始了肆意烧杀劫掠。熠耀之树被烧毁一半,天萤族人死伤惨重,等义蛾生和崇元王带兵赶到时,勇乾王手下部将早已扬长而去,只剩下一地惨状。 他看着那人间炼狱的一幕,心痛不已,可再要说什么都来不及了。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和崇元王一起,带人帮助天萤族迁徙,前往崇元王封地,在靠南边的方位,寻找到了一片世外幽谷安身。 义晴央说:“重建得不错,先前写信不是就跟你说过。那棵树剩了一半,现在也长得挺好,上次我问过族长,说可以让雪萤哥哥回去完成蜕化期。” 义蛾生稍稍安了心:“那就好。” 义晴央往前倾了倾身:“那什么时候送他回天萤谷去?” “再等半个月。”义蛾生说,“先前交代你的事情,你都看仔细了?” “看了呢,大哥吩咐要的东西,一件不漏,全都在船上。”义晴央说着,不知想起什么,露出一个笑容,“到时候,一定要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第35章 不知道为什么, 主上好像越来越忙碌了,这让雪萤感到有些烦恼。 白天整日都在工作就算了,连夜里休息的时间也要被挤压, 经常连半个时辰都休息不到, 就要起床出门。雪萤不太清楚主上在忙碌什么,他心疼他,却又无法插手干涉,只能尽可能不打扰到他, 默默把自己的事情做好。 义蛾生要忙的事情确实很多,上次宫里传出去的流言就是一件。前阵子他敲打了世家贵族们,涂长东那群皇陵禁军的人这才稍微安分下来, 没敢再继续这么嚣张, 只是话已经传到外面去,造成了不好的影响,他得想办法消除人们对雪萤的偏见。 这事儿他本来安排第十卫所都指挥使乐其融去办,没过几天,乐其融回来跟他说,宫外已经有人在为雪萤正名,反驳那些说他是邪魔鬼怪的谣言,甚至还写出来了话本还是什么东西, 到处宣传他对皇室和陛下是多么忠心耿耿。 义蛾生叫乐其融仔细调查, 没两天便查出这事背后的主导者是高进豫和江如故, 他二人感念先前陛下开恩, 高进豫自己又跟雪萤面对面相处过, 发现他并不是传闻中那样的人,便召集几名学子一起,作了些文字拿出去传。 普通百姓可能看不起这些书本, 但公卿贵族家的公子小姐们就喜欢打听这些宫闱秘事,话本里写得似真似假,朦朦胧胧的像是遮着一层纱,那样的神秘感能把人勾得心神向往。而这群学子本就一个赛一个的才高,写出来的东西自然生动有趣,更是叫人读得欲罢不能,不知不觉就信了话本里的内容。 义蛾生有些哭笑不得,这样也好,省得他还多费一份心力,以后找机会让高进豫等人进宫,亲自跟他们讲讲他和雪萤的故事,以便让他们更好发挥。他吩咐乐其融:“你去暗中与他们接触,叫他们传一些话出去。” 乐其融说了“是”,又问:“陛下需要传什么话?” 义蛾生道:“就说,在不久之后,大暑那日,天萤族的天萤大神会在若岚江畔现身。” 大暑,二十四节气之第十二节气,也是夏季的最后一个节气。 大暑有三候,一候腐草为萤,二候土润溽暑,三候大雨时行。 那天刚好也是雪萤的生辰,不过他自己应该不记得了,义蛾生却替他清清楚楚地记得。 若岚江正是渠梁河水道上游河道,先皇当年巡游监督水道修筑时,叫无数百姓流尽血汗建造起来的华丽楼阁,就伫立在这江岸上。 在他驾崩后,这座巨大的楼阁也被弃置封闭,十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徒留昔日华美的雕梁画柱,巍峨而又空寂地立在天穹底下,好似一朝盛世繁华的碑牌。 但实际上呢,只有那些深埋江底的无名尸骨,才知道一片锦绣繁盛的下面,包裹着怎样的腐朽溃败。 义蛾生一直都认为,所有取之于民的东西,就该用之于民,锦楼玉阁,也不该是唯有皇帝公卿才可享乐。先前水道尚未疏浚完全,楼阁周围数十里交通来往不畅,少有人烟,他就安排了朝臣出去,跟当地官员一同筹划,将那一带往大型集市和贸易中心的方向发展。 如今水道畅通,那个重要的日子在即,天下商贾被邀请前来,也吸引着远远近近的百姓们凑热闹前去。但这样还不够,义蛾生还要发信邀请王公诸侯,让他们也要前往,参加他精心筹备的—— 庆典。 乐其融露出有些吃惊的神色。天萤族从来都是皇室御前侍卫,若是不为御用,便隐居天萤谷,少与外界来往,所以外面很少有关于他们的事迹流传。 如今陛下要将天萤族的传说向天下人宣召,这其中含义…… 但他很快按下发散的思绪,垂头领命:“是。” 义蛾生摆手叫他退下,又召来其他御殿督卫,叫他们去送达要发给诸侯们的邀请函。 皇帝向来节俭,这种事情前所未有,诸侯们都不知道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时间都在犹豫着该不该前往。义飞霜这几日正好跟功成王在先前武显侯那块封地上,她盘下若岚江畔上几间店铺,又听说了以后楼阁也会改造成多层店铺形式,她想着要提前求一求好位置,便催促功成王一起上皇城去。 功成王因得女儿有求于陛下,也不好空手前去,便带上了一幅画。 书房里,雪萤拿着画卷展开来,给他的主上看。 画上是一名面容美丽的女子。 雪萤那属于小兽的警觉一下就被触动了。他瞪着画上女子想,这该不会是功成王想要献给主上的美人吧? 义蛾生抬头瞥了一眼,淡声问:“这是什么?” 功成王嘿嘿一笑,神神秘秘道:“陛下觉得呢?” 义蛾生说:“是一个女人。” 功成王有些无语:“陛下,咱就不能稍微有那么一点幽默感么?” 义蛾生随口道:“那该不会是功成王想纳新人,特意前来求朕准许。” 功成王大惊失色:“陛下,这话可不能瞎说,霜儿还在外面站着呢!” 他可算老实了,上前指点着画卷道:“这是若水王多年前心上人的画像。” 义蛾生奇怪道:“若水王的心上人,你收着画像做什么?你也喜欢这名女子?” “不是,”功成王着急着澄清,“先前跟他人喝酒谈风月时偶然拿到的,想着以后能不能有个用处,就这么收着了……” 义蛾生眯着眼,想了一会儿,又将画拿到面前看了看:“确实能派上用处。” 功成王期待地看着他:“那霜儿的事……” 义蛾生道:“叫她先去挑好,到时候你折子里写上来。” 功成王便欢欢喜喜地走了。 义蛾生本来还想再看看那幅画,雪萤却凑到他面前去,把画挡了起来,眼巴巴地把他望着:“不看了嘛……” 他忍笑不已,伸手在雪萤脑袋上揉了一把,将画卷递了过去:“拿着。” 雪萤接着画卷,有些不明所以。义蛾生又说:“你这几日在宫里闷着也该无聊,出门去把这件事办了吧。” 雪萤歪过头:“什么事?” “看着那画上女子了么?”义蛾生说,“你到宫外面去转转,找个长得相似的贱籍女子,把她买回来。” 雪萤抱着画卷,神色看着有点呆。他走出去两步,又想起什么,走回来问:“钱呢?” 义蛾生笑了笑,提起朱笔写了张字条,盖上大印:“拿去叫内侍司给你批二十万两银子。” 二十万两银子!这么多钱买一个人……揣着银票往外走时,雪萤还在费劲想着,买来要做什么呢? 肯定不是选进后宫的。那女子没他好看,主上肯定看不上的。 不过他还是老老实实按照主上吩咐,连续几日都在宫外四处晃悠着。他身手快,眼神也好使,找人并不算什么难事,只是这画上人当真是个绝色美人,并不是那么好找,连着找了好些天,他都一无所获。 他有些丧气,可他的主上却好像不太着急,反而安慰他慢慢来。临近大暑,有了崇元王和功成王这两位王打头接受陛下邀请,其他四王虽然没有表态,但底下公侯倒是渐渐地也有了动作,于是越往后面,皇城中聚集起的人越发的多了起来。 外面这般热闹,对雪萤来说很是新鲜,有好几日,他跟着在外头看新奇,险些都要忘记回宫。等到想起匆匆跑回去,他的主上脸色都已经有些难看了,他连忙跑上前去撒娇蹭蹭主上,说了自己晚归的原因,陛下这才神色稍霁,点着他的脑袋警告他必须在日落前回宫。 雪萤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保证了,他接下来几日都会直接跑远一点,跑到皇城边缘人多的地方搜罗,然后看着时间,赶在日落之前回到宫里。但是这一日,他从城墙下经过时,又看见许多人围在一处,一看就是有什么热闹,把他那比猫还重的好奇心勾了起来。 第50章 他轻巧地钻进人堆,看见众人环绕的正中央,一名貌美的女子跪在地上。 雪萤指着她面前的牌子念出声:“卖身……替父母报仇?” 嗯——为什么还要卖身才能替父母报仇呢?报仇不是捋起袖子冲上去干就可以的事情么? 雪萤想不明白,他打算回去问问他的主上,主上一定会告诉他。 听见他声音,地上那女子飞快地抬头看他一眼。 “咦?”雪萤微微睁大眼。他连忙掏出画卷,比对着画上女子,又蹲在地上,很不礼貌地从下往上打量那跪着的女子,看了好几眼,这才喃喃道:“真的一模一样诶……” 女子抬头恼怒地瞪他一眼。 旁边有人嬉笑道:“小兄弟,你又买不起人家,这么看人可就不礼貌了啊。” 雪萤想了想,于是“很有礼貌”地问人家:“买你需要多少钱?” “为我父母报仇!”女子气愤道,眼眶微微红了,“不然,就是千金都别想买到我……” “千金买不到?”雪萤问,“那万银呢?” 他把主上批给他的银票掏出来,很是得意地举到半空:“看,二十万两银子!” 女子:“……” 周围一片哗声。二十万银两,普通人几乎一辈子都见不着这么多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雪萤就把二十万两银子的票这么掏了出来,带来的冲击可不是一般的大。 女子神色错愕,显然同旁人一般,叫雪萤这举动震住了。但她心性过人,很快便回过神来,更加仔细地将雪萤打量着。 她对那二十万两银子没兴趣,但能随随便便拿出二十万银子显摆的,显然不是什么普通人,极有可能是什么公卿贵族家的小公子…… 唔,看着还有些蠢蠢的,应该挺好哄。 她心思一转,神色也跟着换了一副,轻声细语道:“公子,你那画像上的人是我么?你想买我?” 雪萤连忙点头:“我家……我家主人想买你。” 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你是贱籍吗?” “我叫赵筝。”女子说,“我不是贱籍,我家在裕国公封地上,我逃出来落了公验,但我确实是平民。” 不是贱籍?雪萤有些遗憾道:“那我不能买你,主人说,要买贱籍的。” 赵筝一愣,眼见雪萤准备起身离开,她连忙抓起身旁地上包袱,拨开人群跟着追上去:“你需要贱籍?我也可以的!只要你能帮我……” 雪萤却很认真:“不是贱籍的话,雪萤就不能买你,买你是犯罪的。” “那就不要钱!”赵筝急忙道,“你告诉我你的主人为什么要你买我,我不要钱,只要你能帮我,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雪萤想了想,总算停下脚步:“那你跟我说说,需要帮你做什么。” 赵筝松了口气,擦去额上细汗,这才慢慢说起自己遭遇。 她家住在裕国公封地,祖上都是铁匠,父母很早便在为裕国公做事,一年到头就能回来个一两次,家里人很难能聚到一块。到了今年,裕国公那边突然传来消息,说她父母意外去世,还把尸体送到家里来。 她既悲痛,又不肯相信,总觉得父母死因有蹊跷,于是暗暗叫来村里老仵作替她看看。老仵作将尸体细细翻查过后,告诉她,她的父母死于人为。 她惊骇不已,不敢过于声张,送走老仵作后便开始安排父母下葬。等到丧事结束后,她暗暗离开家乡,只身前往先前父母为裕国公做事的地方,想看看能不能查出什么蛛丝马迹。 但她没想到的是,那地方竟然守备森严,连进都进不去,只听得到里面传出打铁敲击叮叮当当的声音。她躲在外面观察了几天,发现竟然有士兵抱着拿厚布遮盖的长状物体进进出出,她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却直觉可能会与父母之死有关。 赵筝期期艾艾道:“我本来想弄清楚他们手里那些是什么东西,可差点叫人发现。他们追着要杀我,于是我逃了出来,什么都没来得及拿,一路逃到皇城,混在这几日入城的商队中,才到了这里来。” 雪萤拍了拍脑袋:“……好复杂。” 说实话,没怎么听懂。 “我带你去见我的主人。”雪萤说着,又把手里银票晃了晃,“你真的不要钱嘛?” 赵筝仍沉浸在父母悲亡的伤感中,摇摇头:“我不要钱,我只要为我的父母报仇。” 雪萤开心道:“那这钱就给雪萤了哦。” 赵筝没听出他那小心思,随意点了点头。她本就不是冲着雪萤手中那些钱来的,对那些钱自然没什么兴趣,她渴望的是见到雪萤背后的“主人”。 “好耶!”雪萤把银票塞进自己怀里,“走吧,我们现在就回去。” 赵筝起先以为,雪萤只是哪个贵族家里的仆从。 可路过了皇城中各式各样的气派宅邸,跟着雪萤一路走到皇宫外,她的神色已经从悲痛愤懑,变成了吃惊、震撼。 眼见着雪萤往宫门里走,赵筝回过神来,连忙拽住他衣袖,磕磕巴巴问:“你家主人,是宫里头的贵人?” 雪萤说:“是呀。” 赵筝又问:“你的主人……官很大?” 雪萤点头:“超级超级大的官。而且他很忙,经常忙得没空陪我玩,最重要的是,他干这么多事情,竟然连俸禄都没有……” 赵筝吃惊道:“没俸禄,他还能给你二十万两银子?” 对哦。 当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雪萤忽然想到,他的主上好像确实一直都很穷,虽然没有直接跟他说过,但他看主上平时吃穿用度都很朴素。他悄悄问过万笠,万笠说国库被先皇亏空透支三十年,所以主上登基后,朝廷过得非常紧缩,他自己也以身作则,倡导勤俭节约。 也就是说,他死的这十年,主上一直都没过上什么好日子……但叫他出门办事,还是很大方地给了二十万两银子。 雪萤觉得心里钝钝的痛,他没说话,心里想着要早点回去找他的主上。 他加快脚步,赵筝差点追不上。眼见着自己独身一人站在城门下护城军面前,她连忙抱紧了包袱,朝雪萤小跑着追去。 雪萤将她带到卫所,跟她说:“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找主上。” 他叫士云招待着赵筝,自己跑到议政殿去,蹑手蹑脚摸了进去,见着书房没其他人,他便轻轻巧巧地钻进陛下怀里,一动不动叫他抱着。 义蛾生正认真批着奏折。雪萤动不动就喜欢往他怀里钻,他早习惯了,有时候做事太认真,雪萤体重又这样轻,连人什么时候钻进来的他可能都意识不到,不过偶尔手会自己动起来摸几下,等到忙完了,他才会低头把人专心抱一会,也算消减了一天的疲倦。 雪萤总是这样听话又懂事,虽然复生之后因为没了记忆,显得比以前还要呆一些,不过没关系,性格还跟以前完全一样,渐渐地也叫他的心暖了起来,变得不愿意和他分离。 等到忙得差不多,义蛾生理了理桌上奏折,将批好的放到一边,顺手把雪萤垂到桌上的柔软长发捏到手里,问他:“吃饭了么?” “没吃。”雪萤张开手臂抱着他,“但是,雪萤找到了人啦!” 义蛾生挑挑眉:“真的?人在哪?” “先夸雪萤,夸了……夸了才说。”雪萤在他怀里拱来拱去,抬眼偷看他,眼神里无不写着期待。 义蛾生对他从不吝啬赞词,搂着他道:“雪萤儿真厉害,嗯,是朕最贴心的宝贝,没有谁能比得上。” 雪萤嘿嘿笑着,又问:“全天下是不是只有雪萤才能得到这样的称赞?” 义蛾生说:“是。” 他更加高兴了,贴在陛下脸侧蹭了蹭自己的鼻尖:“雪萤以后会更加努力的!” 他那清透欲滴的嘴唇若有若无擦过陛下的唇角,像是无意,又像是故意。义蛾生叫他这动作勾得气血翻涌,想把他抓回来好好蹭着解瘾,可他却灵活地躲了开来,勾人欲念,又不给人满足,让人为他心乱如麻,又让人为他焚心似火。 两人在这边黏黏糊糊个没完没了,那边,赵筝已经快要被吓得喘不上气来了。 士云这直来直去的说话、行事方式,叫赵筝一问,他就把要见她的人是皇帝这件事全部都说了。赵筝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也就裕国公,她哪里能想得到,雪萤口中“白干活、没俸禄”的人,正是当今皇帝,当即惊得面色全无,早忘记先前心里盘算的,看雪萤这么蠢,应该很好利用。 义蛾生叫雪萤自己去吃饭,然后才到卫所来。他一进门,那般威严便迅速充斥在屋里的每一个角落,士云跪在地上喊了一声“陛下”,赵筝愣了一下,也连忙跟着跪了下来。 她意识朦朦胧胧的,仿佛置身在一片雾中,即便面前的人与她只有几步之遥,可他们的身形和说出来的话,都好像在很远的地方。 她听见皇帝冷淡的声音远远传来:“抬起头来。” 第51章 赵筝甚至都没能好好理解这句话,身体便像是叫人操纵着,抬起头来,叫人打量她的面容。 义蛾生说:“果然很像。” 他又问地上的赵筝:“雪萤儿说,你想为父母报仇?” 听见“父母”二字,赵筝猛地惊醒了。她从那种糊里糊涂的状态中脱离出来,目光渐渐清晰,用力地点了点头:“是,民女要为父母报仇。” 义蛾生垂下眼,即便目光落在她身上,却又并不看重她这个人:“把你过来的经历,仔仔细细说一遍。” 赵筝愣了好一会儿,收拾好情绪,这才磕磕绊绊地把自己的遭遇又说了一遍。义蛾生听着她的话,渐渐陷入沉思。 若水王和裕国公那一带的地块上,矿产资源丰富,除了若水王封地那块金矿外,到处都还散落着不少铜矿、铁矿。虽然每年都会向他们征缴,但资源毕竟捏在诸侯手中,这对朝廷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么多的铁,这么多的铜,就摆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谁见了不会有一点私心?听赵筝这描述,很像是在造兵器,要真是如此,义蛾生也不会感到奇怪。 只是他这么些年一直没办法调查清楚,那些人把他防得紧,高度警惕着御殿督卫的出现。上次能把勇乾王那几箱子的黄金换走,还多亏是在功成王封地上,借着雪萤的由头得了他的方便,这才把事情办成功。 义蛾生沉默片刻,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去那地方的路线?” 赵筝点头:“记得很清楚。” 义蛾生抬手隔空点了点士云:“从今日起,你进入第三卫所,跟着士云,之后会有人来教导你。路线画出来,这件事朕叫人调查,你不要再插手,安排你做的事情必须尽快进行,只有几天时间了。” 赵筝有些喘不过气来,好一会儿才说:“是……” 义蛾生淡淡地“嗯”了一声,转身离开,回去看雪萤吃饭了。 彼时,雪萤已经吃完了饭,正站在湖畔跟万笠聊天。 雪萤神神秘秘跟他讲:“万笠万笠,今天我又赚了二十万银子哦!” 万笠目瞪口呆:“我天,你怎么又赚钱了?不是,你的钱怎么都是拿十万计数的?” “主上叫雪萤去买一个女子,雪萤买到了,但是她不要钱。”雪萤说,“没办法啦,雪萤只能勉为其难地把钱收下了。” 万笠无语道:“你这哪儿是赚钱,你这是侵吞他人财物。” “什么侵吞。”雪萤反驳他,“这钱本来是主上叫雪萤给她的,她不要,雪萤要是也不要,那这钱就没人要了,没人要的钱好可怜的。” 万笠:“……” 他厚着脸皮说:“分我点呗,反正都是‘没人要的钱’。” “不行!”雪萤义正言辞道,“这些钱都要攒起来,以后给主上,主上这么缺钱,以后有大用处的。” 万笠翻了个白眼。又不分钱给他,又要跟他说,这小兔崽子心眼坏透了,就是想叫他眼馋羡慕。 “咦,等等。”万笠忽然发现什么,“陛下叫你买女人?做什么用?” 雪萤也很茫然:“不知道啊,主上叫雪萤做什么,雪萤就去做。” 他又道:“不过,是照着一副画像买的。那副画像是功成王送来的,他说是什么,若水王的心上人。” “心上人……”万笠若有所思。 感情陛下这是买了个替身,准备对若水王动手了?那可就有意思了。 万笠暗自琢磨着什么,转身走了。 一晃十来天过去,今年的夏天并不算特别炎热,尤其若岚江畔,落了日头入夜过后,江风习习,吹走白日的酷暑。 在大暑前五天,义蛾生便率领文武百官前往若岚江船阁。这巨型楼阁规模极为庞然,叫义蛾生派人改造过后,足足划分出来十二层,上五层用作皇室朝臣行居,下七层提供给商贾、百姓,可开店,也可作另用。 船阁占地面积广阔,以船阁为起点,另外三面修筑起铺面门市,然后将中间空出一片宽阔的空地,能供人往来,还可以搭建展台,叫戏班子上去表演。 高进豫和江如故那帮学子办事很是得体,一听是陛下旨意,更是卖了力想借此机会表现自己,于是把义蛾生交代的那些话飞快传了出去。大家都听说大暑这日,什么天萤族的天萤大神会现身,虽然不怎么清楚到底怎样一回事,总归还是要凑热闹的。 越是临近大暑,若岚江畔上越是人满为患。 各诸侯王公,六王中除了崇元王、功成王,勇乾王也随太后一同前来,稍远一些的,良东、平燕二王未作表态,至于若水王,起先义蛾生叫功成王去把人给他弄来,功成王叫苦连天,最后义蛾生想到了凌阳侯,叫他二人一块去努力,总算把若水王勾过来了。 其实也并不是他俩办成的,还是万笠想出个法子,叫凌阳侯去跟若水王说,好像见到了一名长得很像先王妃的女子,若水王就跟狗闻到骨头肉了似的,马上就跟着跑来了。 六王之下,各路国公、诸侯,也来了不少,跟诸多百姓们一起,都热热闹闹地挤在若岚江畔上,在船阁上游玩。船阁以及周围所有商铺,叫义蛾生免去一年赋税,又专门开设了商道,吸引了众多商贾前来。 自打复生后,雪萤就没见过这么多人、这么热闹的地方,恨不得天天都要跑出去疯玩,但他的身体终究不大好,即便吃着苏逢的药,还是很容易疲倦,玩不到一天,玩个半天就会累。 他其实有些怀疑自己身体不对劲,但每次都叫陛下掩饰过去,他从来不怀疑主上会骗他,于是没怎么多想,玩累了就回去找主上,叫主上抱着他,给他按摩着脊骨入睡。 他听见了大家都在议论,说大暑那日会有什么特别活动。他也很好奇,等到回去后,就缠着他的主上问,大暑那天到底有什么。 义蛾生跟他说:“会有一个很大的惊喜。” 雪萤问:“给谁的?” 义蛾生微微笑道:“给你的。” “真的吗真的吗?”雪萤高兴地蹦起来,扑上去抱住他,“什么惊喜呀,能不能先跟雪萤透露一小丢丢?” 义蛾生只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雪萤变得很期待那天到来,哪怕身体不大好,也能经常兴奋到晚上睡不着觉,在床上翻来翻去,闹着义蛾生要说话。义蛾生只得把他搂在怀里,按住他手脚,才叫他稍微安分下来,慢慢地入睡。 第36章 大暑那天终于来了。 精心准备的礼物终有被打开的时候, 在此之前为之耗费的时间和精力,都是为了对方收到礼物在拆开礼物的一瞬间,脸上露出的惊喜和快乐。 等到入夜, 船阁顶层上, 义蛾生叫人将四下灯火熄灭,手中捧着夜明珠的几名宫人站在很远的地方,于黑夜中指引着方向,又像是深夜中的一点流萤。 天空中只有半轮明月。 雪萤跟义蛾生站在雕漆的护栏前, 他不明白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底下几层和江畔上依然热热闹闹的,他们站在这里, 仿佛与世隔绝了一般, 可他心底下意识隐隐要期待什么。 义蛾生抬起手,将他的手牵在掌心中,他的手指尖微凉,掌心却很温暖,过了一会儿,不知怎么的,两人便十指交扣,不分彼此地缠绕在一起。 到底要等什么呢?雪萤小声说:“这里好黑呀。” 他的主上轻笑着, 将他牵引到身前:“过来。” 雪萤乖乖地朝他那边挪了几步, 站到他身前, 义蛾生便将他从身后抱在怀里, 手臂横过他腰间, 稍微躬了身,将下巴放在他肩上。 “雪萤儿,”他说, “此时此刻,你最想要什么呢?” 想要什么?雪萤有些被问住了。他现在既不饿,也不困,也不累,没有什么想要的……他想看主上说的惊喜是什么,但主上说了会给他,只要耐心等待,就能看到。 这样的话,好像就没什么想要的。 雪萤想了好一会儿:“嗯……有点黑,要是有一点光,就好了。” 义蛾生在黑暗中又笑了起来。他托着雪萤一只手的手肘,抬高举到面前半空中,然后将他的拇指与食指打开,正对着远处的夜空。 他跟雪萤说:“仔细看。” 雪萤便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的,几乎也要屏住呼吸。 远处的江面上,忽然出现了一道白色的光,自下而上的,朝着天空缓缓升起,拖出一条绵长的、由深至浅的长尾,撕开极深极暗的寂夜,又为夜幕点缀上零星的光斑。它一直向上,一直在向上,似乎要贯穿天地,越过时光漫漫的长河,直达天明的终点。 它升到了最高的天空,正好落在雪萤张开的手指之间,然后猛地炸开,无数种颜色的流光从他的指尖淌落,弥漫了整个天际。 然后才是震天撼地的一声巨响,从船阁临江的水面上,十二条船只如同箭一般朝着不同的方向笔直地发射出去,在第一道烟花之后,每一条船上,都有烟花的光柱相继喷升,将天空打得亮如白昼。 第52章 船阁上、江畔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看见那绚丽的一幕,他们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雪萤本来就已经大睁着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他那纯澈的眼眸几乎也被映成了五光十色,神色说不出的震撼。 “烟花,是烟花……”他呆呆地喃喃道。 然后,他才像是猛地惊醒过来,转身蹦起来,抱着义蛾生,一边笑一边惊叫:“主上,是烟花,快看快看,是烟花……” “好漂亮的烟花,好好看……” 他激动得快要说不出话来,嘴里来来回回说着那么几句话。 义蛾生叫他扑得险些站不稳身形。他抬手环住雪萤,也让他那蓬勃高涨的情绪感染到,不自觉地露出微笑,跟他一起抬起头,望着满天的烟火。 大暑,腐草为萤,无数个长夜中的某一个,他们终于重逢,站在危楼高阁上,一起看烟花漫天,遗失的时光终于重新交汇,并在这一刻定格。 雪萤忽然安静下来,转过头,烟火照得他面容越发透净。他定定地看着他的主上,琉璃质感一般的眼眸中像是含了很多水,含了无数的情,无声呼唤注视他的人走向他,然后沉溺在那多情的水中。 虽然谁都没有说话,但在那一瞬间,彼此心意相通交融。在烟花的光华下,他们相互靠近,彼此相拥,交换了一个绵长的亲吻。 义蛾生睁开眼,看着雪萤扫在他眼下的睫毛,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他独自一人坐在夜晚的书房中,拿着义遥风的手记和书册,挑灯夜读。他能外出活动的时间是如此的有限,他不能玩乐,不能想别的,做别的事情,他必须读书、学习礼仪,以弥补过去十年落下义遥风的东西。 最开始,宫里几乎无人知道还有他这么一个皇子的存在,又是该休息的深夜,没人教导他,他只能自己费力地读,艰难地学,看书看到快要崩溃,明明只是很简单的道理,他理解不了,却没有人可以为他解惑,他陷入死胡同,满心暴躁,几乎想把书本全部撕坏。 但在这个时候,门被推开了,小小的雪萤站在外面,睁着又大又黑的眼睛,无声地望着他在灯下孤独的身影。 义蛾生听见响动,转过身,看见了雪萤。他手里还捏着差点撕掉的书,好一会儿了,才出声道:“又做噩梦了?” 雪萤摇摇头,又点点头。 义蛾生又把他看了好一会儿,伸出手:“过来吧。” 雪萤立即露出有点高兴的神色,身形晃了晃,几乎一瞬间就钻进他怀里,亲密无隙地跟他的身体贴在一起,自己还会调整寻找一个好姿势,在不影响到他的前提下,搂着他的脖子,靠在他胸前眯着眼睛。 他是那样的轻,即便抱在怀里,压在腿上,都不会感觉到很重,轻飘飘的有种不真实感。义蛾生抚摸着他的后背,哄他入睡,不知道为什么,他那暴躁的心,忽然渐渐地平静了下来,也能心平气和的,慢慢读起书来,将那些困惑他的问题一一解开。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雪萤并不是因为做了噩梦,才想找他,而只是想陪他。 于是每当回想那时的情景,他就会无比的庆幸。 他并没有因为自己难以抑制暴躁,而把怒气都撒在雪萤身上。他本可以那样做,他是主,雪萤是仆,就算他真的对着雪萤撒气,甚至动辄打骂,拿雪萤当出气筒,雪萤也只能受着,不能怨,不能怒。 可他没有那样做,他抱着怀里的雪萤,不知道多少次庆幸地想。 还好他没有那样做。 还好他没有做出伤害雪萤,会让他后悔的事情。 那一天的夜晚,也像这样的深邃漆黑。 但正如这一日,满天的烟火照亮夜空,在那一天,一只闪着明灭光芒的小萤火虫,也悠悠落到了他昏暗无光的世界里。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声,“天萤大神!”。 早先义蛾生就安排好了人,混在人群当中,继续散布着天萤大神现身的消息。烟火燃放已经临近末尾,最后一发升天,而后炸开,竟然在天幕上形成了巨大的萤火虫图像,那么的遥远、飘渺,竟无端有种庄肃、静穆的神性。 于空中停顿片刻后,光华谢幕,自那些散落的光斑中,忽然生出一整个光团,如同流星一般,朝着船阁飞来。 人群惊呼不已,叫那有如神迹的一幕惊得四散。光团飞向船阁的速度并不慢,在半空中呼啸着,只是须臾,便越来越近,直直地朝着船阁侧方砸去。 船阁侧方房间一开始就没有开放,这会儿也被清空了人,当光团砸向侧方,将那处砸出一个巨大的坑洞,焰火熄灭,光团坠入江水,这时候坑洞中却出现了黄金色的光芒,自那毁坏的楼板上往下流淌着。 所有人都看见了,那里落下的是黄金,细闪的光辉几乎汇成了一条瀑布,自天际往人间坠落,仿佛神明对凡人的垂爱。 是神明,是神迹,是令人震撼的幻境,是无法想象的玄奇,叫所有人都看得惊呆了,甚至有人跪在地上,直呼天神现世。 义蛾生牵着雪萤,他们走下船阁顶层,来到第六层镂空开放的巨大外展台上,站在这个地方,天下所有人都能看得见他们,都能向他们俯首跪拜。 普通人终其一生,或许都没有亲眼面见天子的机会。如今天子就在高台之上,俯视着他的子民,几乎没有人敢直面他的威严,底下几乎半数以上的人都跪了下来,远远地朝他伏拜。 雪萤依旧沉浸在看烟花的兴奋中,他看见他的主上转头,和他对视一眼,脸上带着几分温柔的笑意,那种笑容发自内心,而不是为了伪装自己是谁刻意模仿,他被牵着带到高台的护栏前,他看见底下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天下人都在他脚下俯首。 他这才猛地惊醒,发现会有很多人看见他跟他的主上亲密地站在一起,他后知后觉的感到羞涩,既想避开来,又不愿意和他的主上分开,于是他们还站在一起,长袖下双手紧紧地牵在一起。 义蛾生看向下方,众人依旧沉浸在烟花、神迹和天赐黄金带来的震撼中,于是底下一片寂静,在这安静中,他朗声道:“自开朝以来,天萤族从来都是皇族御用亲卫,他们对皇室赤诚忠心,为护佑皇子皇孙奉献全部,从不索取回报。今日天萤族所信仰的神明现世,这乃是为皇室、为天下带来的吉兆,还降下黄金无数,以助朝廷化解今年灾厄之困。” 雪萤转过头,呆呆地望着他。 义蛾生又道:“朕今日在此,向天下宣告,从今年开始,将这一日定为‘天萤节’,往后每年的这一日,若岚江畔将举行烟火庆典,是为万众朝臣子民共同休沐之日,所有在此交易的商贾,免去这一日赋税。” 他的话音回荡在夜色的江岸上,回荡在天地间,让风吹去大地的每一个角落,仿佛亘久铭刻的誓言。在短暂的沉默后,底下所有人都欢呼起来,为这一日庆典最后的时光而狂欢。 雪萤的眼睛在光线暗淡的阴影下,亮晶晶的。他朝他的主上小小地靠近一步,低声问:“以后每年的今天,都能到这里来看烟花嘛?” 义蛾生抬手抚着他的脸侧,也放低了声音回答道:“是啊。” “今天还是你的生辰。”他说,“雪萤儿,生辰快乐。” 雪萤抬起双手,覆在他抚摸自己的那只手背上,眼泪止不住地涌出。 “谢谢主上,雪萤好高兴,好喜欢这件礼物。”他哽咽着说,“一辈子……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今天。” 义蛾生笑了笑,轻声道:“过来,让朕抱抱你。” 雪萤便走向他,两人在江风习习中紧紧地相拥,像年少时那般,躲进没有人看见的阴影处,不愿松开对方,一边窃窃私语着,时不时的交颈相靡,浅尝彼此的甜蜜。 船阁下,义晴央带人将船停在江面上,形制宽阔的甲板上,正好接住了从船阁侧方淌落的黄金,最后堆起了一座小山。 “爽!”他朝上方比了一个大拇指,“造船和练兵的经费都有了,大哥真是太大方了。” 副将在旁边发问:“王爷,这么多黄金,陛下从哪弄来的?” 义晴央笑:“从哪来……当然是勇乾王呗。” 虽然看不到勇乾王现在是个什么表情,但猜都能猜到,估计人都要气炸了。辛辛苦苦筹备的黄金,叫陛下抢了不说,还这么明晃晃的拿出来充当展现“神迹”的道具,就为了哄一个男人开心,怕不是心都在滴血。 他又往六层高台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想着陛下跟雪萤一定还呆在那里。原本以为,只有太子哥哥是个风流成性的,没想到大哥手段也不赖嘛,讨人欢心的手段那是有一套算一套的,这下雪萤哥哥那不得感动到以身相许…… 义晴央沉思着,心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把二人手段学去一分,也是时候该成个家了。 江畔上又恢复了先前的热闹,赵筝穿着月白色的长裙,坐在临栏的廊阁上弹着琵琶,清婉的琴声断断续续传来。没过一会儿,喝得醉醺醺的万笠跑来骚扰她,但是很快的,旁边出现了一个穿着青衫的男人,他的随从将万笠揍了几下,丢出廊阁。 第53章 他俯身低头,跟赵筝说了几句话,赵筝起身偎在他身边,两人一起进了内间。 雪萤站在上面看见了,指着那个方向道:“是赵筝!她跟着谁走了呀?” 义蛾生看了一眼,说:“若水王。” 雪萤露出有点担忧的神色:“不会有事嘛?” “不会。”义蛾生牵过他的手,“我们下去玩会儿,明天就要回宫了。” 雪萤便把看见赵筝的事情很快抛到脑后,跟他的主上到船阁下几层去乱逛。没走几步,迎面便碰到一位一身贵气的老人,他身后带着几个人,远远地朝义蛾生点了点头。 义蛾生说了一声“道国公”,叫雪萤等在原地,自己上前去跟他说了几句话。雪萤听见了他们的交谈,无非是一些简单的问候,还提到了他,提到他的时候,那位被主上称呼为“道国公”的老人,侧头朝他看了一眼。 “陛下,自己多加保重。”道国公在义蛾生肩上拍了拍,又朝雪萤慈爱地笑笑,转身离开了。 义蛾生跟雪萤说:“这位是道国公。” 雪萤想了想道:“他看起来对主上很好。” 义蛾生看着他,微微弯了下眼睛:“……嗯。” 他们继续往下走,去了义飞霜新开的铺子,雪萤拿到了一罐子新鲜的蜂蜜,又逛了很多商铺,买了一些雪萤感到很新奇、但义蛾生绝对不会多看一眼的小玩意儿,还去了最底下的空地,看民间艺人表演。 两人站在人群最外围,雪萤黏黏糊糊地抱着陛下的手臂,小声问:“主上,以前我们是不是也这样一起出门玩呀?” 义蛾生叫他说得一愣,许久才道:“……是。” 烟火终会消散,盛宴终会结束,他被拉扯回到现实,必须要面对回答那个问题。 当年能够正大光明跟雪萤出门游玩的人—— 是义遥风,而不是他。 第37章 勇乾王已经快要气疯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黄金出现在眼皮子底下, 但是被皇帝当什么不值当的玩物似的,随手拿去取悦他人,就这么明晃晃地挑衅着, 气得他一口血哽在喉咙里, 上不来,下不去,险些没把自己气死。 太后在旁边宽慰着他。勇乾王冷着脸道:“此子断不可再留!” 太后心头一跳,低声问道:“王爷准备动手了?” “不一定需要自己亲自动手。”勇乾王道, “太后可别忘记那个人……因为先皇当年所作所为,他可是恨了快三十年。” 太后抚着胸口:“王爷的意思是,拿皇帝身世……” 勇乾王阴沉地笑笑:“先前就派人去跟他接触过了, 本王并不介意顺手留个门, 叫他能够进入皇城。” · 第二天一大早,众人便浩浩荡荡返回皇宫。前夜玩得很晚,雪萤差点没能起来,义蛾生便让他跟自己一块呆在马车里,叫他伏在自己腿上睡。睡得迷迷糊糊时,雪萤忽然翻身爬起来,一脸严肃地跟他说:“主上,雪萤还是感觉自己生病了。” 他那张小脸上写满了担忧:“雪萤是不是该吃点什么药呢?但是雪萤讨厌吃药。” 义蛾生替他顺了顺鬓发:“瞎说什么, 你好得很。” 雪萤皱皱眉:“可是……最近雪萤好像越来越容易困了, 而且……” 时不时的好像还会没力气。 太奇怪了。他明明力气一直都很大的。 还有脊骨阵阵发作的痛楚…… 义蛾生拍拍自己大腿:“睡一觉就好了。” 于是雪萤又这么被糊弄过去, 主上肯借他腿睡觉, 不睡白不睡, 他当然选择睡了。 回到宫里,雪萤还没醒,义蛾生便将他抱回寝宫, 又去了议政殿,叫人传饭。 他总是忙碌,不能时时规整地吃口饭,经常都是叫内侍司传饭到议政殿,一边吃,一边工作。 这会儿饭吃到一半,义晴央晃了进来,见他手里捧着一碗白米饭,惊讶不已:“大哥,你就吃点白饭?这也太朴素了……” 放烟花把钱都放没了,该省的就得省。义蛾生面无表情咽下一口饭:“你懂什么,现在吃差一点,等会儿加大餐。” 义晴央没听懂:“什么大餐?” 义蛾生指向书柜后:“去那儿等着看。” 义晴央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稀里糊涂就这么站过去了,借着书柜掩蔽他那高大的身形。等了一会儿,外面传来雪萤脆生生的一声:“主上!” 义晴央跟做贼一样,偷偷从书柜缝隙往外看,看见雪萤跟他一个反应,对着陛下的午饭发出大为不解的惊呼。 雪萤皱着脸,巴巴地望着他的主上,跟那碗白饭:“主上怎么就吃一点白米饭啊,连菜都没有……” 义蛾生朝他笑笑:“没事,这么多年来都是这样过来的。管饱就行,该节俭的,还是要节俭。” 于是雪萤想把他攒的八十万两银票掏出来给他的主上,可他上次给过一次,主上都不要,这次说不定还是会被拒绝,那还是暂时不要给了,等以后有急用时再拿出来。 雪萤钻到他怀里,小声跟他说:“雪萤的荷包里有吃的,主上吃一点吧。” 他没听见主上说拒绝的话,那就是认同。于是他低头在荷包里认真地翻来翻去,掏出小糕点、各式各味的果脯、花生、瓜子……捡着完好无缺的喂给他的主上吃。 义蛾生便顺手把白米饭推到一边,心安理得地叫他喂自己,一边拿着奏折看。 雪萤吃不了普通人吃的食物,也没有兴趣吃,但他看他的主上吃得这么香,也好奇拿了一块酥饼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吃不出味道,一下就没了兴趣。 可东西都吃到了嘴里,吐出去岂不是在浪费食物?雪萤想了想,看着他的主上,忽然灵光一现,扒着人手臂凑了过去,把口中半块酥饼塞进陛下嘴里。 义蛾生眯了眯眼,抬手轻轻捏着他后颈:“你好大的胆子,嗯?敢把吃剩的东西喂给朕吃?” 雪萤很会举一反三,相当理直气壮:“要节约食物。” 于是义蛾生把饼吃了,顺便在他唇边亲了好几口,吃到了他嘴巴里残留的蜂蜜。 全天下,也就只有雪萤能干出往皇帝嘴里塞啃了一半的饼这种事。 义晴央看得目瞪口呆,眼睛都快要瞎了,心道原来这就是“大餐”啊。 ……当真是大餐呢。 等义蛾生吃饱后,才把人放走回去卫所工作,义晴央这才从书架后转了出来,神色比两位当事人还要窘迫一些。 义蛾生很淡定看他一眼:“继续说。” 义晴央定了定心神,问道:“大哥,要不要把黄金给你留着点?” 义蛾生道:“不用,你拿回去赶紧造船。昨晚那些黄金都拿到了?” 义晴央点头:“都在船上堆着。大哥,要是我走了,那得带上雪萤哥哥一起,送他回天萤谷完成蜕化期,你什么时候才跟他说?” 义蛾生沉默片刻:“过两日。苏逢和万笠那边准备好了,等朕从中术旧地回来,就跟他说。” · 中术旧址在皇城往东二十里的一座峡谷中,这地方层林叠翠,植物茂密,以至于谷底常年笼罩在一片幽深寂静中。此地曾经聚集了数十名中术方士,他们来自天下四方,擅长世间各类秘术、方术、蛊术,神秘莫测,令人无端生畏。 当年义遥风诈死隐遁天萤谷后,义蛾生在崇元王大军护送下直入皇城。在他登基后,又叫崇元王与他一起,将中术四方包抄,大军直接从上而下地将其中方士尽数射杀。 中术方士们再是能耐通天,在绝对性的兵力压制下,依然是毫无抵御之力。这里面幽暗神秘,普通人少有敢踏足前往的,于是尸体摆在里面,也没人会给他们收尸,十年过去,直到今日还是那般遍地尸骨的景象。 苏逢和万笠两人合力,叫义蛾生带的御殿督卫帮忙寻找尸骨,然后抬到中术旧址的祭台上施法。义蛾生站在旁边看他们忙活,他没把雪萤一块带来,想着等他把当年雪萤死前的事情弄清楚后,再一起摊开来跟他说清楚。 苏逢那术法可叫死人回忆起生前一刻的记忆,他们给尸骨施法,得先问其身份,必须是中术高层才可能知晓当年那些与皇室做的勾当。先问的几具尸骨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人物,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反而把二人累出一身汗。 万笠一屁股坐在地上,抱怨道:“我说你这术法到底行不行,还是说这些死人也会撒谎呢,怎么一个二个的都是一问三不知的。” 苏逢也跟着喘气:“那我怎么知道,反正尸体多,再多问问。” 义蛾生转头看了看四下,朝万笠道:“万笠,你注意下尸骨身上的衣物,看看能不能辨别。” 陛下一语惊醒梦中人,万笠恍然道:“对啊,我怎么忘了这个。” 他一头扎进尸堆里,把尸体挨个翻看检查衣物,循着记忆判断这些已死之人生前在中术的身份:“这个……这个好像也行……那个也一块试试……” 第54章 筛选出来的几具尸骨挨个摆在祭台上,苏逢挑了离他最近的那具施法。白光闪过,尸骨有了些动静,但还没等他们开始提问,那骷髅头朝四周一瞥,看见皇帝的脸,登时好像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大声叫骂起来。 万笠想和他说话,结果自己也跟着被骂,这死了十年的鬼不知道哪来的胆气,连着骂了一刻钟都没休止,生生把自己骂到再次断气过去。 苏逢叹了声气:“下一个吧。” 万笠从地上拾起一根过去遗留下来的手杖,拿在手中,自言自语道:“再来一个这么多话的,我直接把他脑瓜给他崩了。” 好在接下来这位老兄算是个好说话的。他那黑黢黢的眼洞注视着皇帝片刻,似乎在记忆中将人回想了起来:“你是……太子……还是……废王?” 万笠举起手杖在他脑壳上敲了一下:“什么废王,叫陛下。” 骷髅头沉默下来,大概心里清楚了,曾经那个连光都见不得的废王,如今已经已成一国之君。 他四下“张望“着,大致清楚了自己现在是一个什么状态:“这是……招魂的术法?” 苏逢道:“不才,只是区区一刻提取记忆的术法。这位老兄,陛下有些问题想问你,可否请你如实相告?” 骷髅头怪声怪气地笑起来:“如实相告?凭什么?反正我也不能再死一次,告诉你们没什么好处,不告诉你们也没什么坏处,我为什么要说?” 义蛾生双手负于身后,指节轻轻敲打腰封,思索着该怎么撬开这张死人的嘴。 不得不说,这可能是个厉害角色,不但一眼判断出来了当前的局势,猜出他身份,还戳穿了他们无法强迫他开口的痛点。 确实有些棘手。他不说话,苏逢跟万笠也不好插嘴。过了一会儿,倒是那骷髅头按捺不住,开口问道:“皇帝,你想了解什么事情,是你身上的蛊,还是那个只身闯进中术的小侍卫?” 义蛾生淡淡地看他一眼:“都有。” “你身上那蛊,当时能够控制引爆的母蛊,在一名中术方士身上。那小子机敏聪慧,许是偷听我们说话找到了人,那人便叫他偷偷杀了。”骷髅头说,“只是他没什么经验,被那方士死后爆开的毒气制住,才叫我们抓住他。” 义蛾生心里一紧,神色却不显:“继续说。” 骷髅头又是一声怪笑:“不说了。” 眼见着时间渐渐流逝,连苏逢跟万笠都有些着急起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能了解当年内幕的死人,却是个“死”鸭子嘴硬的,叫人看得干着急,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义蛾生也有些烦躁。一个死人,不能威逼,也不能利诱,想叫他开口,还能有什么法子? 万笠是忍不住了,凑到那骷髅头面前问:“喂,你认不认识我?” 没想到这位死了多年的老兄还当真认识他:“万笠?” 他语气变得有些愤怒:“你这不学无术的小无赖!中术所有人都死了……没想到你还活着!” 万笠连忙朝陛下和苏逢摆摆手,示意他们将人带着走远一些,然后才压低了声音跟骷髅头继续说话:“师兄,你既然认识我,那也该晓得,我跟随的人是太后啊。” 骷髅头狐疑道:“太后?” 他大概是想了起来,又道:“那你怎么会在废王身边?难道他二人如今已经和解了?” “嘘!嘘!”万笠示意他小声,“没呢,还打得你死我活的呢。你看我像是跟着皇帝的,是吧?其实并不是,我是叫太后派来的。” 骷髅头像是信了,也跟他一样压低声音说话:“太后派你来做什么?” 万笠嘿嘿笑道:“太后这不是也不了解当年事情么……但是我们都知道,那小侍卫死前的模样可惨了,当时叫废王气得发狂,才做出灭口整个中术的举动。” 骷髅头静了一刻:“不错。” 万笠连忙又说:“所以太后才把我安排过来,引导废王探解当年事情真相,为的就是叫他再痛苦一次,最好大挫他的心性,让他一蹶不振,方便太后与勇乾王出手。” 见骷髅头不作声,万笠继续卖力道:“师兄,当年中术受太后诸多恩惠,却少有报答一二,虽说你现在死是死了,可还是能为太后尽一份心力,不如就把当年真相说出来,好好挫一挫这狗皇帝的锐气!” 苏逢在后面跟万笠口中的“狗皇帝”道:“我都听见他骂您了。” 义蛾生一阵无语:“回去收拾他。” 万笠这油嘴滑舌的货色当真有几分本事,不但能哄得活人喜笑颜开,还能把死人忽悠得团团转。几句话下去,那骷髅头几乎叫他忽悠瘸了,半点都没有怀疑他说的话。 骷髅头说:“好,我告诉你们。” 万笠差点压不住满脸喜色,连忙转身叫皇帝和苏逢一起过来。 义蛾生将苏逢从雪萤体内取出的子蛊,和在他身上找到的母蛊一起拿了出来,问骷髅头:“这是什么蛊?” “日王蛊。”骷髅头说,“它没别的什么作用,就是能控制人行为、心性。” 义蛾生心里揪了起来。果然是这样么?即便先前有所猜测,可真听见的时候,心头仍然免不了的哆嗦。 万笠道:“可我先前在中术时,从未听说过这种蛊。” 骷髅头笑起来:“你当然不可能听说过……因为这是中术最绝密的蛊虫,历经百年,数代中术方士,才能培养出这么一对。” 万笠忽然愣住了。 见义蛾生脸色变得难看,骷髅头转向他,道:“天萤族身强力大,百毒难侵,废王,要不是你叫他送上门来,我们也没这个机会把他逮住……普通的药和蛊制不住他,于是我们只能给他用上中术这最强的蛊。” 义蛾生掩在长袖下的手握紧成拳:“你们控制他……来杀朕?” 骷髅头说:“当年能够接近你的人,除了他,还有谁呢,废王?” 万笠瞪大了眼睛,心头暗骂简直是丧尽天良啊。 义蛾生竭力控制着情绪,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稳:“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吧?” 骷髅头看出他心境不平静,知道自己目的达成,更加大声地笑了起来:“当然。如果这日王蛊能够这么轻轻松松起了效,他倒也不必吃什么苦头,问题就在于,那日王蛊对他也不是完全有效的。” 义蛾生眼前一黑。 骷髅头说:“所以我们想了个法子,先用各种方法消磨他的意识,让他渐渐忘记你,然后用日王蛊控制他的心性,再之后,控制他的行为,那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义蛾生眼前昏黑得快要看不清东西,身体也有些颤抖起来:“你们、你们……” 骷髅头咧开嘴,似乎在笑:“对,他对你很忠诚,也很执着,想把你从他的记忆中抹去,可是一个天大的难题……废王,你不知道吧,你从来都不知道,他当时回到你身边,为什么是拿绷带裹了一身的伤。” 不,不要说了。 义蛾生下意识捂住头,可他又想亲耳听见那个真相,跟自虐一般折磨着自己。 “我们把他关着的时候,他可能知道自己在遗忘你,所以拿了藏起来的刀,在自己身上刻字。” 别说了。 “他刻的字是……” “我的主人,是废王。” 我的主人是废王。 全身上下,几乎每一处有空处的皮肤,都被他拿着刀,鲜血淋漓地刻上这几个字。 即便被洗去记忆,但在看见身上这些刻写在血肉中的字时,仍然免不了会想起来,如此,就不会伤害到他的主人。 看押他的中术方士们看见这一幕,几乎所有人都被惊呆了。他们把一身是血的雪萤架起来,犯了难:“这该如何是好?” 为首方士走上前来,重重地扇了他一巴掌:“当真是一条忠心耿耿的好狗。” 雪萤含着一口血,看着他们微笑起来。 “呸!”他把一口血喷在那个打他的方士脸上。 方士抹掉脸上的血,恶狠狠地盯着他。 他指着雪萤道:“把他一身的皮剐了就是了。” 日王蛊终于见了效,正好义遥风来要人,他们着急把人送出去,匆匆忙忙拿绷带将雪萤一身的伤紧紧地缠了起来,然后给他穿好衣服,送回皇宫去,只要看不见血流出,就不是什么问题。 “还要教他说一句话,把太子和废王糊弄过去。”有方士说。 说什么呢? 皇宫里,雪萤独自呆呆地站在台阶下,半空中有花瓣掉下来,落到他的肩膀上,但他再也不会抬起头,望着树上包裹了花蜜的花朵,露出很馋很天真的神色。 义遥风大步走出来,看见他,原本绷紧的神色松懈下来:“小雪萤,太好了,你终于回来了。” 趁着周围没人,他低声跟雪萤道:“大哥不是不要你了,他现在处境很危险,孤叫他暂时留在崇元王那边,等到局势稳定了,他就来接你。” 第55章 雪萤没动弹,义遥风以为他跟以前一样依赖着他的主人,一刻也不愿意和他分离。 于是他问:“小雪萤,你留在宫里,孤也会照顾你。孤知道自己比不得大哥,不算是你的主子,但也算你的朋友……要是真的有一天,孤必须跟大哥争个你死我活,你是不是,即便知道自己可能会有生命危险,还是会选大哥?” 雪萤终于动了动,他想说那句话,可他的脑子已经混沌不清,想不起来自己想说的那句话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其他的话,只能说那些人强制他说的话:“自古忠义两难全,雪萤的心很小,只装得下你们两个人,所以,雪萤都想要。” 他这话说得有些没头没尾,义遥风理解得很是吃力。许久后,他勉强想到了一个解释:“小雪萤,你还是想回到大哥身边?” 雪萤又不说话了。 义遥风叹了声气:“既然这样,那我送你去见大哥。” 他偷偷把雪萤送出宫去,送到崇元王那边。义蛾生提前知道雪萤来,欣喜若狂,早早的便带着人来接他。 他以为这一次重逢,从此以后,两个人再也不会分开了。 可没想到,从雪萤手中伸出一把雪亮的刀,不留半分情义的,刺进了他的腹部。 那一刀不致命,可他当时被那一刀伤透了心,却不知道,那已经是雪萤用最后一丝理智控制的,最好的结果。 见他受伤,雪萤似乎终于有了一分清明。 他大概是知道,自己还会继续向他的主人动手,于是他在瞬息的清醒中,想到了最直接、果断的方法—— 他将手中的刀,刺进了自己的脖子。 从伤口中涌出的鲜血一点一点带走他的生命,他终于回到了他的主人怀抱里,听见他的主人一声一声哀戚地喊着他的名字,雪萤,从来都没有听过他的主人这般悲伤,声音中不但含着泪,还含着几欲呕出来的血。 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他想跟他的主人说那句话,可他想不起来那句要说的话,于是最后说出口的,依然是那句“自古忠义两难全,雪萤的心很小,只装得下你们两个人,所以,雪萤都想要……”。 真正想说的话,不是这一句啊。 他实在想不起来,哪怕世界离他远去,五感封存,将要落入到无尽的黑暗中时,他还是想不起来。 那句话,到底是什么呢? 啊,对了,是那句—— “我的主人,是废王。” 终于想起来了。 但这个时候说,好像已经来不及了。 即将陷入长眠时,他忽然听见有人的声音传来:“好孩子,你受苦了,安心睡吧。” 他茫然道:“可我还没有告诉主人那句话。” 那个声音说:“你的心意,终有一天,你的主人会知道的。” 主人会知道的? 这样的话,那真是太好了。 于黑暗之中,他终于能够安然地陷入沉眠,等待有朝一日醒来时,与他的主人—— 再度重逢。 · 义蛾生忽然发出一声几乎破音的嘶吼,那声音不像是人会发出来的,将苏逢和万笠都吓了一跳。万笠手中的手杖突然叫陛下抢去,他惊得回头一看,只见陛下眼睛里充着血,神色狰狞,让他想到了受伤的野兽,在穷途末路之际,理智全无,只会对着用心险恶的人类发出暴怒和愤怒的吼叫。 那骷髅头见他这副崩溃的模样,知道自己目的达成,放肆地大笑起来。在那近乎癫狂的笑声中,义蛾生高高举起手杖,将他的头骨砸成碎片,但手杖年生已久,早已腐坏发脆,很快就叫义蛾生掰成几截。 他还没有解气,像一头焦躁的猛兽,四处寻找着什么。万笠赶紧从后面搬了一块石头过来,跟狗腿子一样跑上去:“陛下,用这个。” 义蛾生将石头接了过来,将那还在发出笑声的头骨继续砸碎,他用了很大的力气,连石头砸到地面也碎成了几块,他的双手流出血,却还没完,万笠连忙继续在后面给他拿石头,拿木棍,什么都拿,只要能用的趁手工具,都被递了上去。 直到那头骨快要变成粉末,义蛾生才跟抽了线的木偶似的,失力坐在地上。他两手满是血,却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痛,双目无神地盯着那堆粉末看,仿佛这样就能把对方看活过来,再让他杀他泄愤。 万笠已经退到后方,跟苏逢窃窃私语:“陛下应该没事吧?” “不知道。”苏逢说,“万笠兄,你当真也是个人才了。” 万笠一愣:“什么?” 苏逢道:“每次想干坏事的时候,没一件能干成功。不想干坏事的时候,怎么都能成功。” 万笠:“……” 他怒笑道:“我谢谢你的夸赞啊。” 这时候,义蛾生忽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鲜血顺着他的指尖往地面流淌着,他转过身,朝后方御殿督卫道:“把这里……全部给朕烧了,全都烧了!” 他脸色难看得要命,苏逢跟万笠围上前去,但被他绕过,独自失魂落魄地走开。 他一边走,一边笑,一边哭,跟个疯子一样,在世间毫无目的地游荡着。 原来当年那些他不曾知晓的真相,竟然是这样的。 他感觉到疼,但没办法分辨到底是哪里疼,到底是心里疼,还是感同身受到了雪萤当年受过的非人折磨时,如他一般身体上的疼。 怎么会这样呢?明明一切都是他该承受的——双生子当中多余的那一个,不被接纳和承认的皇子,一辈子都该活在阴影中,生而无声无息,死去也该悄无声息……这些都是他的命运。 可为什么,最后是雪萤为他承受。 他错了,他真的错了。 他一开始就不该做出那个选择,他不该选雪萤,他不该做雪萤的主人。 正是因为他选中了雪萤,所以才会有后面这一切。 如果不是他,就算让雪萤跟着别人,跟着义遥风,或者回天萤谷去生活,都不会有后来的这些遭遇。 义蛾生踉踉跄跄地走着,他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第一次见到雪萤的场景。 义遥风叫他代替自己去挑选御殿督卫,他那时还没有把宫廷礼仪学得很好,难免会在人多的地方生怯。为了不暴露自己的短处,他会尽可能地少说话,站在离人群的地方,沉默地观视他们。 那一天,来了许多天萤族的人,他们都是等待被选入宫侍奉皇族的天萤族人。在一众完成蜕化期、步入成年体的哥哥姐姐们当中,个子小小、满脸稚气的雪萤显得很是突兀。 他还长那么好看,义蛾生几乎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他。 侍官站在他身旁,俯身轻声跟他道:“殿下,这些天萤族人,您可以挑几个留在身边。” 义蛾生没说话,他还在看雪萤,看雪萤看得走了神。 雪萤却没在看他。他那会儿岁数小,刚从天萤谷出来,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对外面的一切都感到新鲜,于是睁着他那双狗狗眼,偷偷地到处乱看。 好一会儿了,雪萤身边一名青年轻轻推他,笑道:“小雪萤,太子殿下在看你呢。” 雪萤这才回过神来,猛地注意到殿下看他的眼神,立马露出很紧张的神色。 他好像不知道该怎样做,下意识抬头望着他的哥哥姐姐们,寻求帮助。他在他们的眼神中得到了鼓励,于是低下头来,犹犹豫豫地走出人群,走到义蛾生面前。 他悄悄打量着只比他高出一点的殿下,明明站在大人们当中也是个小小的孩子,但神色绷得很紧,像是故意装出自己很严肃。 他觉得有些好玩,心里并不是很害怕这位板着面孔,据说身份很尊贵的太子殿下。他甚至不会行礼,只是遵循着本能想要亲近这看似不好相处的小主人。 都好一会儿了,义蛾生还在发呆看他。太子不发话,侍官不得不说些什么来打破沉寂,于是他清了清嗓子,笑着朝雪萤说:“雪萤,你跟殿下介绍一下自己吧。” 雪萤点点头,给自己壮了壮胆,抬起头望着殿下,张开嘴大声道:“太子殿下,我叫雪萤,今年十一岁,来自天萤谷,我的优点是力气很大,我还会武功,我可以给殿下看门,给殿下暖床,随时随地保护殿下,我的缺点是……雪萤没有缺点!我吃的很少,很好养活,我也很听话,殿下叫我往东我绝对不往西,殿下叫我站着我绝对不会坐着,殿下说的话就是绝对正确的,我只听殿下一个人的话,殿下叫我去死我也不会有任何犹豫……” 他叭叭叭的说了一大堆,像个嗡嗡嗡的小蜜蜂。听见“死”这个字,义蛾生终于回过神来,有些不快地皱皱眉:“没人叫你去死。” 这么小的孩子,就说什么死不死的话。 他神色冷了下来,雪萤却以为他生气了,连忙走上前来,垂着他那双狗狗眼,很可怜地看着他,眼睛里蓄起些水气。 “殿下不要生气。”他用双手捧着义蛾生的手,很是虔诚地说,“雪萤不会说话,殿下要怪就怪雪萤。” 第56章 义蛾生张着嘴,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孤没有生气。” 雪萤很会打蛇随棍上,马上就说:“那殿下选雪萤做侍卫好不好,雪萤很乖的。” 义蛾生说不出拒绝的话。 侍官也叫他的天真可爱逗得发笑,在旁边笑问:“殿下?” 义蛾生这才指着雪萤道:“那……就要他。” 侍官道:“殿下,可以多挑几个人,您再看看别的?” “孤只要他。”义蛾生说。 他想着的是,他就挑雪萤这么一个,剩下的叫义遥风自己来挑。 可义遥风嗯嗯啊啊的应了,第二天就玩得忘了这回事,于是后来也没有挑别的天萤族人选作近身侍卫,他们有的被遣返回天萤谷,有的留在先皇身边,有的进宫担任了其他职位,还有的让皇室其他成员挑去。 大家各自离开时,义蛾生还难得的在白天出门一趟,陪着雪萤送别他们。 最后送走的是那个第一次见面时推雪萤出来的青年,他跟随宝国公离开,临别时,雪萤很乖地跟他说:“景春哥哥再见。” 大家都走了,雪萤看着他们的背影离去,露出有些落寞的神色。 义蛾生牵着他的手:“你还有孤。” 雪萤回过头,慢慢的,露出了一个可爱的笑容,叫阳光映照得生动明媚:“……嗯!主人也有雪萤。” …… 义蛾生想着他那时干净无瑕的笑容,又想着后来他一身是血的躺在自己怀里。他眼前晃动着虚虚实实的景象,总是看见雪萤的笑,又总是看见他那被人生生剐去皮的身体,刺目的血肉,还有某些地方隐约可见白花花的骨头。 他憎恨生他的人,恨他们把自己生成双生子,他憎恨先皇,恨他夺走属于他的一切,全部都给了弟弟,他憎恨太后和诸侯们,恨他们连一条生路都不肯给他,他恨雪萤的忠诚,更憎恨自己,为什么当初选了他,却又没有保护好他。 如果当时他没有选雪萤,如果这一切没有开始…… 他浑浑噩噩的,不知道怎么走回的皇宫,远远地便看见雪萤——雪萤已经从卫所当值回来,正在宫门外等他回来。 见他独自从外面走回来,雪萤高高兴兴地迎上前去,刚想抱住他蹭蹭:“主上——” 义蛾生却退后半步,避开他,布满了血丝的眼睛盯着他,神色冷沉。 “别碰我。”他冷冷地说。 雪萤一下就愣住了,笑容也僵在脸上。 义蛾生看着他,看着他那依然不谙世事的面容,心好像被手法最老道的刽子手凌迟成了千万块,每一块血肉的碎片扒开来看,都写着两个字,“雪萤”。 这人就是他的心,是他的血,是他无法割舍的逆鳞,他把自己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他,可他是一个没用的主人,他让坏人伤害了他,还让他含着遗憾就这么死去,他没能保护好他! 一开始,雪萤就不该呆在他身边,他这样的人,他这样的身世……注定要害了他最亲近的人。 要是那天去的人不是他,而是义遥风,要是他没有选中雪萤,那该多好。 他被无尽的绝望和悔恨食尽理智,失了他这二十年来好不容易塑成的帝王仪度和从容,不管不顾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叫我主人……?可笑,我告诉你,你的主人不是我。” 他盯着雪萤,像头濒死的野兽:“我叫义蛾生,我还有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孪生弟弟,他叫义遥风。当年太后怕我们兄弟二人争权,又为了保下皇储,于是立义遥风为太子,让我无名无份地做他的替死鬼……你当年是太子近侍,你真正的主人该是义遥风,我才不是你的主人……” 他咬着牙,恨恨地又说了一遍:“我不是你的主人!” 雪萤愣愣地望着他,好一会儿,略微睁大的眼睛里渗出些许眼泪。 义蛾生已经心痛到快要麻木,可他还在说:“我算什么主人……你不是说最近感觉到累么?我告诉你,也是我害的你,当年太后厌烦我,拿你出气,扣下天萤族下一任族长继承人,威胁天萤族不让你回去度过蜕化期,所以你被卡在第五次蜕化期,你这些症状,就是蜕化期延迟带来的。” 雪萤眼睛里的泪已经快要流出来:“主上……” “不准再叫我主上。”义蛾生指着他说,“我不是你的主人。十年前你死去,也是受我所累。” 他又道:“我叫义晴央进皇城来,就是让他接你回天萤谷去。” 你走吧,快离开吧,不要再继续留在他身边了,和他呆在一起,只会受到更多的伤害。 不需要你,不需要你留下,反正你不在的十年,也是这么过来的……他望着雪萤眼泪汪汪的眼睛,却毫无自知的也快要落下泪来。 雪萤…… 不要走啊。 他叫理智和爱欲拉扯着,几乎快要疯掉。 雪萤忍着泪,死死地盯着他,身体微微颤抖。许久后,他才出声道:“你的意思是,要赶我走?” 义蛾生近乎窒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挤出一个字:“是。” 雪萤狠狠地瞪着他:“你不要我了?” 义蛾生已经感觉不到自己对身体的控制权,好像有另一个灵魂在他的体内替他说话:“对。” 雪萤突然发了怒,用力擦了擦眼泪:“好,走就走。” 他说走就走,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去。 义蛾生一瞬间就失落了魂魄,他的心被雪萤扯了出去,跟着他如同风一般,轻飘飘地离开了。 谁想身后传来一声惊呼。 义蛾生满脸错愕地回过头,只见雪萤手中多出了一把刀。 他扑到就站在不远处的御殿督卫身前,一瞬便取了那人腰间的短刀。他身形那样轻快,对方完全反应不及阻止。 “你不要我了!”雪萤也恨恨地说,“好啊!” 他把手中短刀举了起来,雪亮的刀锋抵在自己颈侧,刚好压在那道无法愈合的旧伤上。 “你说太子是雪萤的主人,你的意思就是叫我去找他。”他大声道,“反正太子都是死人一个,那雪萤就死去找他!” 第38章 刀面紧紧贴着脖子, 力气稍微大些,刀锋划破脆弱的皮肤,一下就见了血, 雪萤自己却半点没有觉察。那血落在义蛾生眼中, 火一样的灼目,那刀对着雪萤的颈子,他几乎一下子就想起了十年前那一幕,登时眼前一片昏黑。 他已经看不清面前的事物, 一层阴影蒙在他的眼上:“不……” 他伸出手,手却不知道该往哪伸,什么都看不见, 看不见雪萤在哪里, 只是下意识伸着手往前走,想去抓雪萤,不要让他再失去至爱珍宝。他惶恐又茫然,无助又脆弱,没走两步,就从台阶上踩空,摔倒在地上。 雪萤见他摔地,反倒被吓一跳, 拿刀的手放了下来, 慌慌张张朝他跑了过来:“主上!” 义蛾生坐在台阶下, 神色茫然, 随意放着他的双手双脚。雪萤一下就看得心疼了, 跑过来蹲在他身前,将刀搁在地上,捧着他的双手, 又说了一次:“主上。” 义蛾生努力睁大着眼睛,过了许久,他那昏暗的视野中,终于看见了一点光亮。 在那一点光之后,慢慢的,有更多的光点亮了起来。它们或近或远,明明灭灭,像是夜晚河边草丛中,翩然飞舞、若隐若现的萤火虫。 光点越来越多,连成一线,又连成一片,渐渐地照亮了雪萤满是担忧的面容。就好像十多年前的那一日,他独自在阴暗的一隅读书,雪萤打开门走了进来,如今也是这样,漫天的萤火落下,照亮他漆黑的世界。 雪萤见他的主上双目发直,不说话,自己心里也委屈得不行。他还在气头上,稀里糊涂地乱说一通:“……你凭什么赶我走嘛。总是什么事情都不告诉雪萤,也不让雪萤为你效力,难道因为你是皇帝,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说要做什么就必须做什么!” 他很是愤懑:“你!你不能这样对雪萤,雪萤保护过你,还为你而死,要是没有雪萤,你今天,你今天说不定都当不成皇帝,你不能随随便便就把雪萤赶出宫去!” 他本来就是生气了乱说话,气他的主上不要他,还要赶他走,明明自己也不记得当年发生过什么事情,却误打误撞撕了陛下的伤疤。义蛾生叫他一句句利刃一般扎在心脏上,神色如遭雷击,登时一片惨白。 见他那副受伤的模样,雪萤又被吓到。那点好不容易支棱起来威风凛凛的胆气一下就没了,他又恢复成在主上面前惯用的乖乖样,垂着狗狗眼,很可怜地凑过来说:“对不起……” “雪萤不是故意要说这种话的。”他瘪着嘴,眼睛里包住眼泪,“明明是主上先不好的,主上先把雪萤惹急了。前几天还在说,雪萤是主上的宝贝,主上怎么连自己的宝贝都不要了……” 他将陛下的双手握着,放在胸口前:“太子明明就不是雪萤的主人,雪萤虽然没有记忆,可是雪萤知道,真正的主人才不是太子。” 第57章 “……一直都是你。” 他的眼泪落在陛下的手背上,冲去了指尖斑斑血迹:“只有你才会对雪萤好。” 义蛾生身体颤抖起来,好半天,他喊了一声:“雪萤。” 那声音中透出脆弱和无尽的绝望,他再是皇帝,也会有软弱的一面,这一面,只给雪萤看到。 于是雪萤心疼起来。他从来都没有对自己的主上有过怨言,也从不曾想过要和他分开,这一天,他看见了他的主人放下心防,也不过是一个会流血、会落泪、会痴会狂的普通人,他那刚被惹毛了蓄积起来的怒气,就这么轻飘飘的散了。 所有人都说他的主上精明威严,甚至说他城府深沉,可他觉得他的主上是一个笨蛋,甚至不如他聪明,竟然会在这种小事上钻牛角尖,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于是他决定要原谅他的主上,因为除了他,没人能够哄好这个笨蛋主人。 雪萤跪坐在他的主上脚边,起身张开双手想抱主上。可陛下先一步地动了,猛地用手臂将他揽进怀里,紧紧地抱着:“不,不要走,朕不要你走,雪萤……” “朕的宝贝……” 他抱着雪萤,忽然起身将人抱了起来,大步朝着宫里走去。他抱着人进了议政殿,放在椅子上坐着,自己转身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将无关紧要的东西全部扒拉出来扔在地上。 雪萤坐在后面,看着他的主上很不端庄的举动,十分不能理解这是在做什么。 他没有等太久,那东西被翻了出来,精致的木匣中装着一条项饰,义蛾生将它拿在手中,木匣丢在地上,然后转身走向雪萤。 义蛾生蹲在他身前,很小心地握住他的指尖,凌厉的眼睛注视着他:“你是朕的宝贝,朕绝对不要,再一次失去了。” 雪萤呆呆地望着他的主上,他的主上站起身,低头在他的眉心吻了吻,温热的气息烫着他的皮肤:“雪萤儿,朕为你戴上这个好不好,以后,再也不要从朕身边离开半步。” 雪萤忍着差点要扬起来的嘴角。他想啊,他怎么不想呢,他很想叫他的主人将他牢牢地禁锢住,一刻也不与他分离,他不想的是让他的笨蛋主人就这么轻易达成目的,他要他的主人吃吃教训,以后再也不敢说出今天这样的话。 他故意冷着脸说:“哦,你说戴就戴,你到底把雪萤当什么,叫雪萤滚蛋,雪萤就要滚蛋,不叫雪萤滚蛋,又要雪萤戴奇怪的东西,雪萤就必须要戴?雪萤虽然不完全是人……你就一点都不把雪萤当人看了?你觉得自己有理么?” 义蛾生这会儿清醒许多,知道自己今天是真的把他的宝贝惹急眼了,开始暗暗恼怒刚才怎么那么没理智,说话完全不过脑子,说了这么多现在想起来他都觉得过分的话。他让雪萤这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急得忧心似焚,抓耳挠腮地想着要把人哄好。 “朕错了。”他在雪萤身前蹲下,放软了声音说,“雪萤儿,朕知道错了,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雪萤心里乐开花,脸上却还冷着:“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先前主上就有一次吼过雪萤,让雪萤滚出去,后来又说过好几次,让雪萤走,今天……今天是最过分的!直接要把雪萤赶出宫!” 他幽怨地瞪着他的主上:“就,就因为你是雪萤的主人,你知道,你的任何话雪萤都不能违背,所以你总是可以说这样的话,随口就要把雪萤丢掉。过了这次,等雪萤不生气了,还是会有下次,下次你要把雪萤往哪儿赶呢?是不是这个天下都容不下雪萤了?!” 义蛾生心里一痛,连忙说:“没有,绝对不会再有下次!” 雪萤更生气了:“你,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你说过再也不会说那种话,但你今天还是说了。要是还有下次,那怎么办呢?” 陛下有些慌乱地说:“真的不会再有下次……如果有,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雪萤瞪圆了眼睛:“好啊,你果然想着有下次!” 这简直就是胡搅蛮缠……义蛾生哭笑不得,还得耐心继续哄:“你说了算,你说了算好不好。” 他抬手抱着雪萤,把脑袋偎进他的怀里,抵在他腹部,轻声说:“只要你不生气,怎么样都可以。” 温热的呼吸穿透衣物,带来一阵潮湿感。雪萤低头看了一眼,他的主上伏在他膝盖上,显得很亲昵他、很需要他,他心猿意马起来,又想干坏事,膝盖在陛下坚实的胸口前蹭了蹭:“雪萤想要舒服……” 义蛾生就着身前摸了一把,却听雪萤惊叫一声。抬头一看,雪萤那张本就红扑扑的脸上越发的红润起来,于是气氛变得粘腻暧昧起来,他这温存的姿势也开始变了味儿。 他站起身,用腿压着雪萤的膝盖,将他困在桌上,然后拿过项饰低声跟他说:“乖雪萤,把这个戴上好不好,戴上后让你舒服。” 雪萤本就对此没什么意见,陛下怕他拒绝,连忙将项饰扣了上去。冰冷的金属感紧紧贴在皮肤上,雪萤抬手摸了摸,低下头,正见那项饰戴在他脖子上,刚刚好,不大也不小,也将他那道刀伤遮去了大半。 义蛾生抬手拢着他的手,跟他一起在那项饰上抚摸着,又低头吻在他脸侧,是那种很用力、侵略性极强的吻法,一路沿着脸侧往下亲,然后吻到项饰,隔着冷冰冰的一层金属亲他的伤痕,舌尖在那没能遮住的末端勾弄。 雪萤叫他亲得舒服,喉咙里发出很细微的满足声,很快也放松了警惕。他被捧着,被宠着,被珍爱着,飘飘乎乎的意识好像飞到了天上,这时候却听见又一声“喀哒”声,把他又从如梦如幻的云端中拽回到现实。 低头一看,他的主上手里拽着一条不知从哪来的金色细链,链子一端固定在那张很结实的实木桌边,另一端,则连在他颈上项饰的环扣上。 义蛾生说:“你总是这么轻……轻到让人感觉抓不住。或许只有将你栓住,才能叫你永远留下来。” 雪萤还没反应过来,就叫陛下猛地一推,压在桌上,身后那堆笔墨纸砚奏折跟着掉了一地,发出稀里哗啦声。他被压着亲了一会儿,亲得很是舒服,下面也得了舒服,整个人懒洋洋的像是泡在温水里,等到陛下再抬头起来想亲他时,他已经很满足地眯着眼,完全不会动弹了。 义蛾生看着他那副模样,只觉满心的爱怜,想要把他拥得更紧。两人做这些亲密事时,他从来不会只顾着自己发泄欲望,总要照顾着雪萤的感受,要让他在舒服中露出更多可爱的姿态。 他从不会觉得主动做这些是在折煞他的帝王威严,相反的,他觉得雪萤很香,很可口,忍不住想把他抱在怀里舔舔,哪里都可以,雪萤总是这样甜,值得反复品尝千万次。他会从上往下俯视雪萤,也会从下往上仰视雪萤。 从上往下时,他看着的是承纳他不堪丑陋欲望的禁脔,追随珍爱他的信众,依恋他、忠诚他、为他舍弃一切乃至性命的仆从,从下往上时,他看的是恩泽他的太阳,抚慰他的温柔月色,或者是为他在黑夜中指引前路的一点星辰,还是牵动他心弦的主人,天下间唯一能叫他俯首的神明。 不管是从上往下看,还是从下往上看,这都是他心中最珍贵的人。 第39章 义晴央派人将黄金先行押运返回封地, 他送了船回来,才听说雪萤跟皇帝两个人在宫门口吵架的事情,连忙跑去看究竟怎么一回事。 等他来的时候, 两人早就吵架吵完了, 甜蜜也甜蜜完了。雪萤正在外面台阶上,跟万笠炫耀他刚得的项圈:“这个超级贵重的哦,上面还有宝石,花了好多好多钱, 是主上专门叫人给雪萤打造的。” 万笠:“呵呵,叫人套了个……还这么傻乐,我看哪天把你卖了, 你还帮着人数钱。” 雪萤爱不释手地摸着他的项饰, 说:“卖了也没有关系呀,多给一点钱,也不是不行。” 义晴央走上前来:“雪萤哥哥,我听说你跟大哥吵架了。” “夫妻哪有隔夜仇,床头打架床尾和。”万笠阴阳怪气地说,“他俩好着呢。” 义晴央知道大哥这趟是去了中术旧址,一定是知道了当年的什么真相,否则也不会没头没尾地跑回来跟雪萤吵架。不过现在看来他俩应该是和好了, 也用不着他操心, 于是他笑道:“那大哥把事情都跟你说了么?” “什么事情?”雪萤歪过头, “蜕化期嘛?说了的……” 他瞅着义晴央, 忽然想起这个是让主上叫来送他回天萤谷的人, 一下子就有些不太开心了:“还说,还说等你回封地,把雪萤一起带走。” 义晴央看出他眼睛里的嫌弃, 险些就要哭出来:“雪萤哥哥,你那是什么眼神,你在讨厌我么?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我不把你送回天萤谷完成蜕化期,继续拖延下去,你会出大问题的。” 雪萤撇撇嘴:“可是,雪萤不想跟主上分开。” 义晴央安慰他:“没关系,等下半年大哥没那么忙,他会亲自来接你的。” 第58章 雪萤不说话了,可他低头摆弄自己的衣角,神色显然不大乐意。 万笠在旁边嗤笑:“你跟他说没用。他只听陛下的,有时候连陛下的都不听,也不知道还有谁能管住他。” 雪萤很不满这样的评价:“雪萤很乖,不需要人管。” 万笠趁机道:“那你倒是乖乖听话跟着崇元王回天萤谷啊。” 雪萤露出几分犹豫神色。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三人回过头,只见谢陵按着腰侧长刀,拎着袍摆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 义晴央见他神色慌乱,出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谢陵停下脚步,朝他和雪萤行过礼,然后才焦急地说:“刚得到消息……说平燕王朝着皇城进发,已经到了勇乾王封地那边,估计两日后,就能进皇城。” 义晴央笑:“来就来呗,现在皇城这么热闹,也不差他一个王,你紧张什么?” 谢陵静了一下,说:“他带了五万人马。” 义晴央:“噗——” 他叫自己的口水呛着:“他要——干什么!” 他把自己那座高大的身躯晃动着:“要造反?!” 先前发出去的邀请信,良东王收到后特意派了人前来请罪,称身体抱恙,不良于行。但发去给平燕王那封,犹如石沉大海,丝毫没了音信。本以为此事就这样作罢,谁想过了天萤节,平燕王带着人浩浩荡荡地朝皇城来了。 书房里,义晴央抓着自己头发,很是暴躁地又说了一次:“这平燕王,到底想干什么?他还带了兵,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意图不轨?” 义蛾生没说话。雪萤看着他的主上,有些担忧地喊道:“主上。” “朕没事。”义蛾生回过神,伸手摸摸他头,“朕也在想,平燕王这时候来,是做什么。” 雪萤问:“那主上想到了么?” 义蛾生说:“没有。你先去吃饭,吃完了,就回去等朕。朕还有几句话要跟义晴央说。” 雪萤听话地应了,转身走出书房。他刚一走,义晴央便忙问道:“大哥,需要我带人去把他们拦住么?实在不行,我叫人带兵上来,跟他们硬碰硬!” 义蛾生沉默片刻,才说:“不用。” 他站起身,走到敞开的窗前,遥遥地望着远山近水。 “来得好……”他跟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正好,朕也不想等了。” 义晴央叫他说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大哥,什么?” 义蛾生扯了扯嘴角,背对着他,露出一个极为阴冷的笑:“伤了雪萤儿的这笔帐,朕要与他们好好地清算。” 先前不知道雪萤受过什么,他本想的是慢慢将诸侯势力瓦解打压,待到百年后他大行而去,后人也不至于束手无策,还跟当年他最初继承皇位时那样无能为力。可自从中术旧址回来,他知道了这些人让他的雪萤遭受了怎样的折磨,他便焚心似火,被愤怒冲垮了理智,想要用最极端的手段,叫这些人付出代价。 他转过身,那种可怕的眼神让义晴央看见,把他吓得一愣。过了一会儿,义晴央冷静下来,慢慢地说:“大哥,我都听你的。” 义蛾生按捺着内心的暴怒,跟他说了一些想法和安排,然后叫他先去做准备。他在书房站了一会儿,又坐下来写了几道命令出去,这才回了寝宫。 他回寝宫时,雪萤还没睡,正趴在软榻上等他回来,衣袍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义蛾生看他一眼,走上前去,替他打开束发长带,梳解着柔软的黑发,声音低哑地说:“衣服穿好。” 雪萤转动着眼珠子斜看他一眼,然后翻身爬了起来,抬腿横跨到他怀里:“不要。” 义蛾生看着他雪白的皮肉在眼前晃,晃得他口干舌燥,就快要压不住满腹的邪火:“先前怎么教你的?这像什么话,嗯?” 雪萤眨了眨漂亮的眼睛,低头笑眯眯地问他:“主上不喜欢嘛?” 义蛾生哑然。 他该说什么?喜欢?那不就是在助长雪萤嚣张的气焰,说不喜欢?伤到他的心,以后都看不成了怎么办? 他还在反复思索,雪萤却看出他的外厉内荏,凑到他耳边低声跟他咬耳朵:“主上不要生气啦,雪萤给你按摩按摩吧。” 他一边说着,还当真给陛下揉起了肩膀。不过他没把万笠讨好人的手段学全套,伺候人时一点也不专业,并不能让人舒舒服服地享受到,好在他的主上宽容温和,哪怕这么不娴熟的手法也能叫他受宠若惊,甚至还会夸奖几声“雪萤做得真棒”。 没过一会儿,义蛾生就横躺了下来,脑袋枕在雪萤腿上,半眯着眼睛听他说话。 雪萤问:“主上,那个什么平燕王进宫里来,是什么很严重的事情么?” “他带了兵。”义蛾生慵懒道,“义晴央怕他跟勇乾王联手,围攻皇城。” 雪萤看看他神色,又问:“那主上不担心?” 担心?哈……义蛾生还生怕他们不来。不过这事儿暂时只能跟义晴央商量,还需要假死在外的义遥风配合,他不打算跟雪萤说,这段时间把雪萤送回天萤谷度过蜕化期,等到蜕化期完成,雪萤再回来时,宫里也该平静下来,如此可保他不受波及。 义蛾生捏捏他手掌:“担心啊。” 雪萤皱皱眉,俯身下来,盯着陛下的眼睛:“可主上看起来并不像在担心。” 义蛾生跟他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坐起身,雪萤就被他抱进怀里,两人侧躺在软榻上,他贴着雪萤的耳边问:“朕听说,你不想回天萤谷?” 嗯?有人告他的状?雪萤有些气,闷闷道:“因为,要跟主上分开……” 他的心思这样好懂,陛下替他顺了顺毛,耐心地问他:“你不肯回天萤谷,那蜕化期怎么办呢?” 雪萤答不出来,于是更加生气,抿着嘴巴不说话了。 等不来回答,陛下又问了一次,雪萤这才不高兴地说:“那雪萤回去就是了。” 义蛾生看着他那副口是心非的别扭模样,知道他在闹情绪,心头好笑:“你乖,这阵子你回天萤谷去,朕也好放心收拾一些人。” 雪萤一听,侧过身来看着主上。他的衣领更为松散地卸开来,露出大片雪玉一般白的皮肤,他却毫无自知,还在担忧他的主上:“是,平燕王那些人么?” 义蛾生淡淡地“嗯”了一声,摸了摸他颈上华美的项饰,替他解了下来,放在枕头旁边:“平燕王……憎恨先皇,也因此憎恨朕。” “恨先皇,为什么还要恨主上?”雪萤不解。 义蛾生垂着眼,看他颈上那道刀痕,然后低头轻浅地在伤口周围咬着:“当年平燕王求娶道国公的女儿左茗,订亲时先皇瞥见左茗美貌,见色起意,强行夺了平燕王的妻……因为这件事,先皇不但得罪了平燕王,还得罪了道国公。” 雪萤听懂了。他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伤口附近那片皮肤更敏感一些,叫他的主上咬着吮了几口,他的眼神便有些迷蒙起来,望着人显得神色呆呆的。 义蛾生却以为他困了,替他拢好衣领,亲了亲他的鼻尖:“这些事不用你管,就这么说定了,过几天叫义晴央陪你回天萤谷去。” 雪萤趴在他怀里,还是没说话。 义蛾生又说:“等到这些事忙完,朕就亲自来接你,好不好?等你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朕。” 雪萤打着哈欠,这才回答了一个“好”。 第40章 约定了离开的时间, 苏逢想着要不了多久就能送雪萤回天萤谷,于是加了药的用量,让雪萤这几日精神多了, 早上也能跟着起来上早朝。 这日朝堂上, 他站在陛下身后,看着下方群臣朝拜,而后各自分列过道两侧,低着头等待上奏。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 许久没来上朝,感觉大臣们似乎安静了许多。先前陛下总也镇不住这些大臣,他们时常在朝堂上吵成一锅粥, 但自从天萤节过后, 这还是他第一次回到朝堂上,朝中氛围却变了一变。 义蛾生挑着几件前日上奏中比较重要的事情先说了,然后叫大臣们讨论,最后由他敲定决议。说到某处时,他往下方扫了一眼,问:“怎么不见勇乾王?” 大臣们面面相觑,都不知勇乾王去处,如何能回答陛下这个问题?义蛾生等了一会儿, 又道:“罢了, 继续说吧, 等下朕派人……” 话音未落, 大殿外遥遥地传来一道声音:“陛下, 臣来迟了!” 只见勇乾王从殿门外大步走了进来,满面春风,一派喜气, 像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在他的身后,还紧紧地跟着两三个人。雪萤往那几人身上扫了一眼,察觉出些许不大友善的气息,于是上前半步,更加靠近地站在陛下身旁,像个警觉的小兽。 义蛾生淡声道:“勇乾王,你迟到了。” 勇乾王走上前来,在台阶下行礼:“臣前去迎接一位贵客,这才来迟一步。” 第59章 义蛾生偏过头,冷眼看着他身后那几人:“谁?” 其中一人自勇乾王身后走出,慢慢地掀开头上斗篷,抬起头来,直视圣颜。 他微微笑着,不急不慢地躬身行了傲慢的一礼。在这过程中,他的眼神一直与义蛾生对视着,还未开口,眼神便在无形中较量过一番。 大殿内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这时,那人才开了口:“陛下,许久不见了。” 雪萤刚想再前一步,他的主上头也没回,便好像已经知道他动作,抬手示意他止步。义蛾生摆摆手,自己站起身来,走到台阶前俯视那人:“平燕王?” 他这么一声如同石落湖面,霎时惊起万千波澜,朝堂上炸开了锅,大臣们纷纷议论起来。 等到下面稍微安静下来,义蛾生才又问:“未得宣召,平燕王如何敢擅入朝堂?” 平燕王神色不动,仍然淡定自若:“陛下,臣此次入朝,是有事关皇室的大事要启奏,着急赶来上报,这才未等陛下宣召。” 周围又是一片议论声。义蛾生面容冷峻,问这位从来与他不对付的异姓王:“什么大事?” 平燕王已过中年,他比勇乾王年轻,却不比勇乾王更简单。义蛾生与他见过的次数不多,心知他长年累月地怀揣着对皇室的怨恨,像一条远远注视着人类世界的毒蛇,在暗处等待时机,随时准备发起进攻。他也是当年在朝廷需要钱的时候侮辱过皇帝的人,他的到来绝非好事,而是噩兆。 不管什么时候来,不管来几次,他对皇帝的傲慢与轻视,从来都不会多加掩饰。 平燕王转过身,面朝底下文武百官,待到所有人安静下来,将目光投向他,他才道:“当年先皇强夺本王未婚妻,道国公独女左茗,此事诸位可还有印象?” 义蛾生猛地变了脸色。平燕王果然要拿这件事出来说事,但他开了一个非常不好的头,这是一件皇室的丑事,它会激起皇帝和诸侯的矛盾,底下大臣们也各自变了神色,一派赤橙黄绿青蓝紫,好不应景。 平燕王却跟毫无觉察一般,继续往下说道:“后来,道国公请本王帮忙,救出禁在宫里的左茗。本王允了,趁着先皇离宫在外时,带人将左茗从皇宫带出,接到封地上。” 他转过身,盯着台阶上的皇帝,咧开嘴笑道:“一直都没有跟天下人说过,左茗当年离宫时,已有了先皇身孕。她身子不好,本王便将她留下休养,直到生下一位……小皇子。” 朝堂顿时一片惊哗! 义蛾生愣了一下,差点就要以为假死在外的义遥风叫他们给找到了。再一想应该不是,这位“皇子”应该另有其人。 他走神的这么一会儿,庄严肃穆的大殿上很快吵得像是集市,大臣们一方秉持怀疑态度,认为平燕王来者不善,故意找茬,另一方则认为事关皇嗣兹事体大,必须将太后请来,共同商讨该要如何处置。可但凡在这朝堂上呆过几年的人,都能知道太后和勇乾王那点心思,他们从来都没有改变过想要换掉皇帝的想法。 如果当真有一位皇族子嗣流落在外,这对他们来说便是契机。等到时候迎回皇子,朝堂内外,群臣诸侯,公卿将相,全部又要各自考虑站队,这不但是皇帝的危机,更是这个本就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的国家的灾难。 要是再来一次先皇时期那般的动荡,只怕要朝代瓦解,诸侯各执大旗,相互争斗,直到从他们当中杀出一个新皇。 台阶上下,皇帝依然在与平燕王对视着。雪萤看看他们,又看看下方吵个没完没了的大臣们,他虽然对政治懂得不多,却也勉强听明白了,面前这位王从外面找了个皇子回来,他的主上将不再是这皇位唯一的所得者,他们当中有的人,想要让那名无中生有的皇子取代陛下。 就在皇帝与平燕王的僵持还没有出一个结果时,雪萤忽然上前半步,呵斥道:“退下!” 二人都愣了一下,不知是谁先撇开眼神,那互不肯相让的僵局,竟然就这么打破了。 雪萤像个护主的小兽,忠心耿耿地挡在陛下身前,让平燕王再不能直面圣威。他努力拿出自己最凶狠的表情,学着他的主上用冷峻的语气说话:“未得宣召擅自入宫,不管有天大的大事,平燕王,你……你逾,逾矩了!” 平燕王转过头来看着他,笑了一声,刚想问你是个什么东西,连话都说不清楚,却见雪萤把手伸到怀里,做出掏东西的动作,登时变了脸色。 是刀?!他忽然想起来,陛下身边有着御殿督卫近身侍奉,就算带刀那也是合情合理的,而他自以为占尽先机,得意洋洋,只身冲上前来与皇帝对峙,却把他的人都落在了下面! 平燕王心里有了几分胆怯,雪萤这机警的猎人,发现他的猎物露出破绽,便要乘胜追击,再度逼近一步,生生将平燕王惊得退后半步,站在台阶下脸色变幻了好一会儿,终于顶不住似的,逃去勇乾王身边。 义蛾生侧头朝雪萤看了一眼,眼中露出不怎么明显的笑意。再转过头来时,他眼中的温柔已经很好地藏敛了起来,所有人都看见了,在这场与平燕王的角逐中,他暂时拔得了头筹。 群臣还在等待他的发话,义蛾生环视四下,目光最终落在平燕王与勇乾王身上:“如果此事当真,那他便是朕的皇弟,理应迎回宫中,但若不是——” 一瞬的威怒如箭矢射出,皇帝露出一副要笑不笑的表情:“平燕王该知道要承担怎样的下场。” 他抬起手,示意宫人宣布下朝,带着雪萤离开大殿。快要走到后花园,拐过一处转角时,他忽然停下脚步,将人拦住抱了个满怀:“你带了刀?什么时候的事情?先前不是跟你说过,不喜欢练刀就不带了么?” 雪萤叫陛下这么抱着,脚尖都离了地。他一边咯咯笑,一边乱动着,假意躲避主上亲他的动作,陛下亲不到他,急得将他按紧在怀里,连亲了好几口才肯满足。 “刀?”雪萤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声跟他说话,“在怀里呢,主上摸摸看……” 于是义蛾生把手伸进他怀里摸摸,什么都没摸到,只摸到他骨肉匀称但矫健有力的身躯。什么都没有,他正奇怪着,雪萤却故意趴在他耳边问他:“主上摸到了嘛?” 义蛾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雪萤叫他抓了过去,按在檐下的柱子上用力亲吻着,过了半晌,他才喘着粗气问:“刀都没有,就敢上去威胁亲王?” 雪萤偏过头,眼神蒙蒙的,像起了一层雾。他和主上对视了片刻,才十分缓慢地说:“雪萤就是主上的刀。” 义蛾生望着他,没说话,用手轻轻抚摸他垂在额前的柔软头发,好一会儿才说:“雪萤儿,有你在,朕总是能安心许多的。” 雪萤没说话,凑过去,又在他唇畔亲了几口。 两人亲昵许久,义蛾生拿余光瞥见那边树后面站着一道人影,这才把雪萤放开:“去卫所当值吧,等会儿再来找朕。” 雪萤乖乖地应了。他离开后,义晴央才从树后转了出来,满脸尴尬地走到皇帝面前。 他刚听说了朝堂上发生的事情,正着急来找陛下,谁想刚一过来,就撞见这两人抱在一块粘腻,当真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找个地方躲着,等雪萤走了之后,才敢走出来。 义蛾生直接问他:“朝上的事你都听说了?” 义晴央点点头,神色担忧:“大哥,现在要怎么做?” 他先前只以为平燕王带兵向着皇城进发,是要与勇乾王联手,向皇帝施压,还不至于直接到兵变这一步。可这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皇子”,叫义晴央嗅出了危机的气息,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甚至觉得,这些人是想把皇帝直接换一个。 义蛾生低垂着眼,过了一会儿,他才看着义晴央说:“你现在……就去收拾整备,准备好后,朕叫雪萤跟你上船。” 第41章 派去“护送”平燕王的御殿督卫, 叫他找借口打发了回来,义蛾生站在窗前听完回报,没说什么, 叫人退了下去。 与此同时, 雪萤正要往议政殿走,路上却碰见金善荣、孔余这二位朝臣。他久未见到二人,倒还有些新奇,想起他两人当初撞见他趴在树上舔花, 心里又是一阵尴尬,正要随口打个招呼走开,却被两人拦下行了礼。 雪萤在原地站住脚, 心里猜测他们是特意来找他的, 应该是有什么事情要他做。 行过礼后,孔余抬起头来,果真说起了平燕王和那名还没有露面的皇子的事情。朝堂上雪萤也在,他便没有过多赘述,简单地开了头,然后道:“我们下来后一番商议,认为现在当务之急,是要确定这位皇子是否真实存在, 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 他现在在哪里, 又是什么样的一个状态?” 雪萤心思精巧, 想了想便猜到他们想说什么:“你们是想让雪萤去找他?” 金善荣点头道:“正是。您身手轻快, 可以说是最好的人选,我们这才想到来找您。” 第60章 雪萤说:“可你们为什么没有跟主上说,反而直接来找我?” 孔余拱了拱手:“直接与陛下说……恐怕陛下不会答应。” 他这么说, 雪萤很快也明白了。主上现在对他宝贝得很,虽然他不太能想得明白这种态度的背后,怀揣着的到底是怎样的心意和情感,可他只是知道,如果他的主上不能时时刻刻看见他,不能确保他处在安然的状态下,主上可能会因此发疯发狂。 过了一会儿,雪萤说:“可你们跟我说,我还是会告诉主上,如果他不同意让雪萤去,那雪萤就不会去。” 孔余尴尬笑笑:“但是,雪大人,您亲自去向陛下说,和我们去说,这到底是不一样的。如果我们去说,陛下一口拒绝,这事儿便没有回转余地,但要是您去说,总归不会把可能性堵死了。” 雪萤听得有些迷糊,想了一会儿也想不明白,他索性懒得再想,只知道他们的用意就是叫他去跟主上说,准许他去探查平燕王手里那名皇子的下落。 他进了议政殿,走到书房里,很快就叫他的主上抱去怀里揉捏。他被按摩着脊骨,舒服得像是泡在了一池温泉里,惬意又享受。 看着主上还在认真处理事情,雪萤便没有着急打扰他。等到陛下放下奏折的间隙,雪萤才趁机说了自己想去帮忙寻找那名皇子的下落,确定一下是否有这么一个人真实存在,现在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 义蛾生听过后,好一会儿才问:“是你自己想去,还是有人叫你去?” 雪萤偷偷观察他神色,看不出喜怒。但他惯会讨人欢心,一点也不担心自己会说错话:“是金善荣和孔余跟雪萤说的,但是,雪萤自己也想去。” 他在主上怀里蹭蹭脑袋:“雪萤想为主上效力。” 义蛾生将手放在他后颈上抚摸着,没说话。 他不是没有想过要调查平燕王手里那名皇子的下落,而能够执行这项任务的最佳人选,非雪萤莫属。他身手这样好,绝对不会惊动平燕王,还能把事情办得漂亮,义蛾生其实并不太担心他会出什么危险,只是单纯的不喜欢让雪萤离开他的视线。 雪萤等了一会儿,都没等来主上的回答。他偏过头,枕在陛下的肩膀上,又说了一次:“主上,让雪萤去吧?” 义蛾生这才说:“朕可以答应你,但是你也必须无条件答应朕一件事。” 雪萤好奇问:“什么事?” “等你回来再告诉你。”义蛾生道,“雪萤儿,你知道该上哪去找那名皇子么?” 雪萤想了想说:“雪萤可以跟踪,偷听,然后找到他。” 义蛾生笑着摸摸他:“还有一个更快的方法,你想不想学?” 雪萤扒着陛下的手臂坐直身体,眼中露出几分渴求:“要!” 义蛾生依然将他搂在怀里,慢慢地跟他说:“这方法就是‘投石问路’。” 雪萤问:“具体该怎么做呢?” 义蛾生将道理讲给他听了,然后在桌沿处敲了敲手指,不一会儿,从他指尖悉悉索索爬出一只淡蓝色的虫子。 义蛾生道:“等找到人,你将这蛊喂给他吃下。” 雪萤将桌上那蛊虫捏了起来,捏在手指中,好奇地打量着。 义蛾生问他:“要是遇到危险怎么办?” 雪萤答得很快:“赶紧跑!” 义蛾生低声笑起来,夸了他好几句真聪明,把人抱在怀里亲了一会儿,又问他:“身上有没有哪里痛?” 雪萤摇摇头。 义蛾生这才放了手:“那你去吧。” · 雪萤想去,但并不代表被他找去打配合的人也想去。 万笠不情不愿地叫他拖着赶路,愁眉苦脸说:“祖宗,你干嘛非得找我去呢,我一点也不想去,这种事儿赚不到钱就算了,要是一个不小心,说不定脑袋都要掉了,求求你了,放过我吧。” 雪萤停下脚步,转过身对着他指指点点:“你成天好吃懒做,就知道吃软饭,你看你,这段时间都胖了不少,再不出去走走,就要成猪了!” 万笠叫他嫌弃得满脸悲愤,低头掐掐自己腰腹:“我宁愿胖死……也绝对不要搅合到他们这些破事里面!” 他耍赖地往地上一瘫,说什么都不肯再继续往前走。雪萤双手叉腰,站在旁边看着他,然后俯身将他举起来抗在肩膀上,朝着平燕王营地的方向狂奔而去。 万笠尖叫起来:“啊啊啊啊救命啊……放我下来我要吐了……啊啊啊……” 按照事先商量好的,等雪萤假扮成平燕王手下士兵后,万笠打着太后的名义,要见一见这位“皇子”。 万笠跟太后那档子事终究上不得台面,当初太后将万笠抛弃时也不大体面,于是他叛变太后、效忠皇帝这件事,一直没宣扬开来,如今还借着太后她老人家的名义行事,倒也方便,也没人戳穿他。 于是平燕王也没有怀疑,当真以为是太后派万笠来看。只是他并不想让万笠亲眼见到“皇子”,说了一些推脱的话,甚至准备开个酒局转移他的注意力,只说等过几日,会亲自将这位皇子送回宫中。 万笠何等的人精,一套计划不成,他还有另外一套,当即笑眯眯道:“平燕王,您几番推脱不让人见,太后就是差我来问问,这‘皇子’,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平燕王也跟着笑起来,满口笃定:“当然有。” 万笠又说:“不让我见也没关系,您把人叫到近处,出一声让我安安心也成。我这心安了,太后的心也才能安啊。” 平燕王犹豫许久,依然不松口。见他油盐不进,万笠忽地也冷了脸,沉声道:“平燕王,您要不亲自去看看呢,您那‘皇子’,当真还完好无损地呆在原处?” 他故意强调“完好无损”这四个字,真把平燕王给唬住了。愣了好一会儿,他才眼神凶狠地盯着万笠,抬手招来手下士兵,低声吩咐了几句。 士兵走开后,平燕王还把万笠盯着。万笠搁在桌子下面的双腿打着抖,面上却还要做出一派镇定,心里疯狂念叨雪萤兔崽子赶紧的,他是真的害怕平燕王突然暴起将他一刀杀了! 他们策划了一个漏洞百出的“投石问路”,这点技俩比起义蛾生与公卿诸侯们斗的手段,简直是拙劣不堪。但万笠总算有几分演技,脸色一拉下来,真叫平燕王以为“皇子”出事,匆忙派了人前去探查。 扮成士兵的雪萤跟在后面,几乎没费吹灰之力便找到他们藏匿“皇子”的地方。待那些人走后,独留下那名年轻男子坐在帐中,雪萤攀在帐篷顶部,寻到男子打哈欠的机会,将主上交给他的蛊虫弹进对方口中,再悄然离开。 那边,平燕王确认“皇子”无事,知晓万笠只是在吓唬他,登时气得怒火上头,管他是不是太后的人,叫人将万笠乱棍打了出去。万笠一边逃跑一边叫唤,最后跟在外面等他的雪萤汇合,他喋喋不休抱怨一番,两人这才回了宫里去。 万笠被打得浑身都疼,刚一回宫,就说自己要去休息。雪萤则高高兴兴跑去找主上,跟他说了自己这一日的所作所为,见他将任务完成得漂亮,人也毫发无损地回来了,义蛾生心里也高兴,抱着他夸了许久,又如他所愿的亲了他许久。 雪萤兴奋到深夜,才在他怀里渐渐地睡过去。望着他熟睡的眉眼,义蛾生开始想,这样相伴的日子,还剩下几天呢? 他的预感很快得到了实现。五日后,平燕王借口护送“皇子”进宫,率领兵马朝皇城进发,另一边,监视勇乾王的御殿督卫来报,称其将皇城守备军队暗中做了调换,除此以外,还有宝国公、裕国公、南成侯、言乐侯等数位公侯,也在整饬军备,准备直上皇城! 第42章 醉翁之意, 岂止在酒。惊变在即,勇乾王却稳坐王府,听幕僚将事情一件一件的向他禀报, 自己手中拿着米粒在窗前喂鸟。 听到最后, 他皱眉问:“若水王跟功成王的消息呢?” 幕僚躬了躬身,答道:“没有二位王爷的任何消息。” “两个兔崽子!”勇乾王气得撒了手中的米,将窗台上鸟雀惊飞逃开,“就知道他们两个有问题!” 幕僚征求他的意见:“王爷, 已经交代守城军开门。平燕王行动在即,我们是否还要出兵?” “出。”勇乾王沉着脸说,“带人跟在最后面, 既要收渔利, 也要能留着把自己摘出去的后路。” 八方十路,大军将至,风雨动荡中,载着义晴央前来的船只扬起风帆,即将启程。约定离开的时间就在这日,临去之前,雪萤却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似的,忽然又反口说不走, 抱着他的主上不肯撒手。 他这时倒顾不上什么礼义廉耻, 也不觉得叫人看见他与主上亲昵会很害羞。他只是凭借着动物一般的直觉, 察觉到了风雨将至, 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离开他的主上。 义蛾生站在岸边, 一手将他搂在怀里,一手拍哄着他后背,跟他说:“雪萤儿, 那日你去平燕王那里寻人之前,我们是不是说好了,你要无条件答应朕一件事?” 第61章 雪萤抬起头,望着他,眼神有些呆呆的,没说话。但他用他的双手紧紧抱住主上,甚至违背了当初不能对主人使用他那蛮力的约定,只为了将人留在他的身边。 义蛾生又说:“听话,去吧。” 雪萤看着他,眼睛里渐渐地蓄起眼泪。他强忍着泪意,低声问:“主上,一起走好不好?” 义蛾生看着他这副要哭不哭的模样,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一天,雪萤也是这么哭哭啼啼的跑回来要找他,跟他说:“雪萤今天杀人了。” 他心里大惊,待到冷静下来后,才将前因后果问了个清楚。是出门时遇到要刺杀义遥风的刺客,雪萤近身保护他,再是心性单纯,碰到主君遇刺,最终还是不得不下了狠手,将那不死不休的刺客彻底断气。 可他这是第一次杀人,自己反而怕得要死,一直哭到快要天亮,也让义蛾生哄了一夜,才慢慢收住眼泪,渐渐地好了起来。 最后,义蛾生跟他说:“等到孤登基,再也不会让你杀人。” 那应该是雪萤最后一次在他面前肆意大哭,在那之前,还有雪萤见他受伤时的哭泣,做噩梦时找他的哭泣。他发现自己永远都没有办法抵抗雪萤的眼泪,只要他一哭,他就会答应他的任何要求,情愿将天下都捧到他面前,换他脸上不再出现悲伤。 直到今天,他一如过往般的哄着他的宝贝,用的是真心诚意,绝非虚假的谎言:“朕会跟你一起走,只是会晚一些……晚个几天,等到宫里的事情处理完,朕就去接你。你从蜕化期醒来时看见的第一个人,一定是朕。” 雪萤泪汪汪地问:“真的吗?” 义蛾生笑道:“当然是真的。” 雪萤又说:“那你说,绝对不会欺骗雪萤。” 义蛾生很庄重地说:“朕对天发誓,绝对不会欺骗雪萤儿。” 雪萤低下头,神色还是很抗拒,但没有继续说出“不要走”的话。 义蛾生低头在他唇上亲了亲,然后将他抱起来,放在船上。他转头看着义晴央,点了点头,义晴央便朝船头招手,示意士兵准备启航。 苏逢站在船上,问跟在陛下身后的万笠:“万笠兄,你不与我们一起到天萤谷玩玩?” 万笠朝他们挥挥手:“我在宫里也挺好的——正好陪着陛下。” 义蛾生做了一个手势:“走吧。” 长空万里,疾风猎猎,将船上风帆吹得鼓胀,士兵们高声齐喝,荡橹加速。船体渐渐离岸远去,雪萤忽然扑到船边,朝着岸边的陛下大喊道:“一定要来找雪萤——” 义蛾生也朝他高声回道:“一定会——” · 各路诸侯高举大旗进入皇城,金戈铁马,一应具在,昔日静穆繁华的宫门前围立着肃杀的铁骑,宫人和嫔妃们各自瑟瑟发抖地躲在自己宫殿中,不敢往外多看一眼,但他们都在等待,等待着这座皇宫真正的主人归来。 上百名御殿督卫早已被控制起来,他们放弃抵抗,被集中起来押到了一处。他们是皇帝的亲卫,也是皇帝唯一的刀兵,除了他们以外,皇帝几乎没有任何可以护卫自己的势力——崇元王远在东南,水道未得完全畅通之前,终究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他依旧是诸侯们刀俎下的鱼肉。 等了许久,皇帝终于出现在皇宫外。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他,他的神色依然镇定,身为帝王的威严不曾被冒犯半分,他那冷峻的目光只是淡淡地从这些居心不良的人身上扫过,眼中看的仿佛不是叛党,而是作为天子,垂眸审视自己的子民。 他沉默地走入朝堂,一如过去十年的每一日,走上高高的台阶,在那个万众瞩目的位置上坐下来,等待天下人向他跪拜觐见。 诸侯们跟在他身后涌入大殿,各自一拨,泾渭分明地站在下方,如果不是士兵们手中举着满是杀气的武器,这或许当真只是一场朝会,却不想,这实际上是一场臣子们谋逆君主的大戏。 太后从大殿门外走了进来,身后紧随着两名为她捧着裙裾的宫女。她趾高气扬地走到龙椅正前方,与高高在上的皇帝对视:“皇帝,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义蛾生问:“说什么?” 勇乾王站在太后身旁,嗤笑一声:“或许陛下还能像十年前要钱时那样,跪下来把我们挨个求一遍,我们可以考虑考虑,给陛下一条活路。” 平燕王说:“反正皇宫这么大,还是能有陛下的一席之地……就是做狗,也算活着。” 诸侯们都笑了起来,像是十年前看见皇帝跪在自己门外,发出的那种嘲笑声。 义蛾生也淡淡地笑了笑。他侧过头,看向太后:“朕没有必要为自己的性命,向你们跪地求饶。” 太后与勇乾王皆是神色一愣,只听皇帝又道:“毕竟,从十年前开始,你们就没有想过要留朕一命。” “留朕性命,托举朕做皇帝,不过是你们没有找到能够代替朕的合适人选。” 义蛾生退后半步,从袖子里取出早已藏好的火折子,举在手中:“这么些年,也是辛苦你们忍耐朕了。” 他把手指一松,火折子落了地,那龙椅四周竟然早先就被浇上火油,触及火苗,火油霎时被引燃,炽烈的火焰一窜而起,瞬间几乎湮没了他的身影。 太后尖叫一声:“火!” 底下有些乱了起来,有人在喊着“退后”,有人喊着“快救火”,义蛾生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转身抽出悬挂在龙椅背后的帝王剑。他双手平举长剑,一步步退到龙椅前,坐了下来,淡然的目光穿过火焰,望向下方影影绰绰的人群。 其实命运从来都没有改变过,即便过去十年,即便踏上这天下之巅,做了人上之人,他依然是那栖身阴暗之中的他人替代品,等到有一天,等到这些人不再需要他,那就是他的退场之时。而他也会用一场盛大的谢幕,圆满他这不圆满的一生。 火苗已经上身,火势越发庞然,他在明亮得灼眼的火焰中,仿佛看见了拉着他不肯放手的雪萤。这一生或长或短,不需要计较有多少功过成败,它的一切意义,早已写在了雪萤那明媚无瑕的眼中。 飘飞的长发叫火苗舔舐着,像是飞蛾被火焰点燃的尾翅,发出噼里啪啦的灼烧声。年轻的帝王端坐在王座之上,双手将长剑按在膝上,平静如佛陀,在熊熊烈焰中度化往生—— 船上的雪萤猛地回头,望向远处巍峨高耸的皇城。 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在那一瞬间心如刀绞,痛到头皮发麻。心头忽然空了一块,昭示着他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他说不清楚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也没有人能如他一般感同身受,只是在他想明白之前,人已经从船上冲了出去,朝着回头路冲去。在他身后,义晴央和苏逢大声乱叫起来,可他们抓不住他,他这样轻,像是一阵风,他的主上得用锁链才能将他留住,只要他想,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可以禁锢住他的枷锁。 可他还是奔向了他的主人,在很早很早之前,他的主人就以“爱”,为他套上无形的项圈。不管他走出去多么远,终究会被那看不见的锁链拖拽着,回到他的主人身边。 只是几个呼吸,雪萤便回到了他最熟悉的皇宫。他不顾那些皇宫里多出来的士兵,一路横冲直闯,直到停在大殿前,看着大火弥漫的殿内,两眼无神,神色一瞬间灰败了下去。 主上…… 喉咙深处鼓动翻涌,一口鲜血,突然就这么喷了出来! 彼时,诸侯们全部退出起火的大殿。竟然没有人想着要救火,他们就这么远远地观望着,四下一片寂静,像是在等待大火自己熄灭,又像是在等待谁能够出来主持大局。 万笠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了太后跟前去,正跟她吹嘘自己那并未丧失的“男性功能”。 太后很是惊奇:“哦?当时你不是叫功成王给净身了么……” 万笠笑得满脸谄媚:“当时是,可后来臣故意跟皇帝说投靠他,骗他拿出当年中术的蛊虫,给臣将那玩意儿接了回去,现在好得不能再好了。” 太后没说话,但神色显然是心动了。 万笠继续不留余力地吹嘘道:“太后,您要是不信,等会儿咱们就回去试试?” 太后笑了起来,在他头上摸过一把。她心里还喜欢着万笠,这么个可人的小东西,能回到她手中,她还是挺乐意留下的:“哀家信你,那你还是回哀家身边伺候着吧。” 万笠刚要磕头谢恩,回头一看正好看见喷出一口血的雪萤,当即就忘了自己还在干嘛,被吓得差点魂都没了。 万笠喃喃道:“我,我滴娘亲诶……” 不是走了么?怎么跑回来了! 他愣过之后,立即在心里破口大骂义晴央和苏逢,这两个人怎么做事的?!竟然还让人跑了回来! 周围士兵也发现了雪萤,太后认出他,指着他大喊一声:“抓住他!” 第62章 雪萤却当周围人全都不存在,这就要闯入火势依然凶猛的大殿中。万笠眼疾手快地往前一扑,一下就把人按在了地上,他本来以为自己会被雪萤猛力掀翻,谁知竟然没有! 那一口血像是带走了雪萤浑身的力气。他被万笠压在地上,半点都挣脱不开,他挣扎着,朝那着火的大殿远远地伸出手去,一声一声泣血般的喊道:“主上——” “主上……主上……” 第43章 士兵们围上前来, 手中兵器对准地上的雪萤。但这显然多此一举,喷出那一口血后,雪萤整个人肉眼可见的虚弱下去, 他趴在地上, 连压着他的万笠都挣不开,更别说与手持利刃的士兵反抗。他那引以为豪的力气忽然消失了,他在病痛折磨下发出哀叫声。 “万笠……万笠……我背好痛……” 万笠叫他吓一大跳,连忙跳了起来, 挥手让士兵们后退:“都站开些,别这么紧张,他伤不了人的!” 士兵们稍微退开了一些, 却没有放下兵器。天萤节之后, 他们或多或少听过一些天萤族的传闻,知道这个族群有着不同凡响的能力,更知道不能轻视小瞧雪萤。 万笠懒得理会他们,他俯身将雪萤抱了起来,把人摇晃着:“小雪萤,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雪萤满脸冷汗涔涔,苍白脆弱得像一张薄纸,于是他那美丽也像是要碎开来一般:“万笠……我的骨头疼……好疼啊……” 万笠没说话。他心里干着急, 他知道雪萤应该是因为延迟的蜕化期带来的后遗症, 可苏逢不在, 苏逢在的话, 还能给他开些药, 现下这境地,他除了焦心,不能做任何事情。 太后走上前来, 冷漠地朝雪萤看了一眼。她转头吩咐士兵:“将他杀了。” 万笠一愣,见士兵这就要动手,连忙扑到太后脚边拉住她裙摆:“太后,千万不可啊!” 太后神色不悦:“为何不可?” “留他还有用处!”万笠说,“皇帝虽然死了,可难保还有一些残党余孽,要想把他们挖出来,从他身上入手是最直接的。” 太后露出几分犹豫神色,却也没有坚持说要杀掉雪萤。 万笠转了转眼珠,又说:“至少,等到新皇登基,再处置他也不迟。” 太后沉吟片刻:“将他带下去,锁起来。” 她吩咐士兵:“锁严实了,别让他跑掉。” 雪萤被几人从地上架了起来,推搡着离开。也是在这时,平燕王手下部将,领着一名瑟瑟缩缩的年轻人走来。 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声:“新皇来了!” 他像一个傀儡,被簇拥着上前,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下,两股战战,神色瑟缩。 他可能并不是一位好的皇帝,可他是诸侯们想要的完美皇帝。 他们不需要他励精图治,他只要昏聩无能,便可尽享人皇之尊。 这一场变乱顺利得让人喜出望外,所有人都很满意,但谁都不会朝雪萤看上一眼,不会看他那悲泣愤怒的双眼,更不会再提他死去的主人。 雪萤还想看一眼那着火的大殿,可士兵们用长枪卡着他的脖子,强迫他从这里离开。他神色暗淡,满脸是泪地垂下头,准备走开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声—— 所有人都错愕地朝那声音来源看了过去,只见那上一刻还被人称颂着新皇的年轻人,身体匪夷所思地鼓胀起来。他惨叫着,肚皮像个气球一般膨胀着,七窍迸裂,鲜红色的血迹缓缓渗出,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他的身体中破出。 这般状态并没有持续许久,伴随着一声尖锐的哀嚎,那具人体爆开来,残肢断骸四分五裂,飞散到众人脚下。 在场一片诡异的寂静。 雪萤睁大眼,猛地想了起来。是蛊虫,是先前主上叫他给那人下的蛊!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有些开心,神色愣愣地望着那边乱作一团的人群,嘴边却勾起一抹笑意。 他的主上这样厉害,是天下间最强大的人,他还向他发过誓,一定会来找他…… 主上,会不会根本就没死呢? 他还没有想清楚答案,就让士兵们推着走开。那些人给他的双手、双脚都戴上镣铐,然后用铁链将手脚的镣铐连在一起,让他再也无法行动自如。他们看见他脖子上戴着的项圈,一边大声嘲笑着,一边拿出另一条铁链,一端系在项圈上,另一边勾在宫墙角落的铁钉上,将他禁锢在那里。 做完这些,那些士兵便丢下雪萤走开了。雪萤独自一人站在宫墙下,他试着走动了一下,却放不开手脚,有拴在脖子上的那根铁链在,他能够活动的范围非常有限,他只能在那一小块范围走来走去,像个没人要的小狗,等着他的主人来接他。 宫里并不是很乱,只是远处人声鼎沸,雪萤不但失了力气,他的五感也迟钝了许多,几乎听不清那些人在说些什么,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身上疼得厉害,于是他只得走回到墙角处,找了个稍微干净些的地方蜷缩起来。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没有人来看他,那些人早把他遗忘了,更不会有人给他送水送吃的来,他又渴又饿,等了一会儿不见一个人路过,只得蹲在墙下,舔了舔阴暗处生长的青苔上的水珠,暂时解了渴。 身上还是疼得厉害,就连蹲着都受不住。雪萤重新在角落里蜷了起来,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他在睡梦中被人摇醒。 睁开眼一看,面前蹲着衣衫不整的万笠。 他大概是刚从太后床上下来,身上衣物都没怎么收拾好,就跑来找雪萤。他手里端着一只碗,正往雪萤嘴边送:“来,张嘴,先凑合着吃点东西。” 雪萤张开嘴,将碗里的液体喝了下去。他咂咂嘴,尝出水里兑了蜂蜜,于是低下头,将剩下的水一起喝了下去。 见他满脸憔悴,万笠忍不住拍拍他脑袋:“你不要太难过,陛下……陛下应该没事的。” 雪萤眼神黯淡下来:“可他在大殿里……里面那么大的火……” 万笠:“俗话说,祸害遗千年……呸,不是,吉人自有天相!你主子这么精明的一个人,诸侯们随时都能闯进来把他抹脖子,这么多年来他能什么准备都不做?” 雪萤用手背抹了抹眼泪,抬头望着他:“你说的有道理,但主上在起火的大殿里面,这么多人都看见了,难道还有假……” 万笠一阵无言,因为他也不明白,他只能安慰道:“总之,你想好点,你主子能这么随随便便就把你丢下么?不能!你先等等看吧,过一下我想办法把你放走。” 雪萤点了点头。万笠又跟他说了几句话,正要走,涂长东带着几名禁军走了过来,一看就知道是来笑话雪萤的。 他远远地朝雪萤吹了声口哨:“小美人,怎么跟条狗一样被栓在这里?你之前踢我的凶猛劲儿呢?” 雪萤朝他晃晃手腕上的镣铐:“放开我,我还能多踢你几脚。” 涂长东立即瑟缩着退后几步。他摸了摸自己塌下来的鼻子,显然心有余悸。 他又转头看向万笠,看见万笠那副模样,大声嘲笑起来:“万笠,你怎么像那个……像刚接了客,衣服都还没穿好,就要紧着去奶孩子的……” 他话没说完,但已经足够侮辱人,万笠捋着袖子就想揍他,这兔崽子,怎么能比雪萤还要讨厌! 他想了一下,涂长东不但带着刀还带着人,真打起架来他很吃亏。想了一想,还是只能逞逞嘴上威风,于是反讥道:“涂长东,你说我接客,那意思就是在骂太后是那行为不端之人,要不要我现在就去见太后,把你这番话跟她老人家复述一遍呢?” 涂长东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憋了半天,怒视着万笠道:“太后让你过去,说若水王跟功成王一早进宫了。” 他又指了指雪萤:“叫我们把他也带过去。” 雪萤和万笠都露出有些惊讶的神色。雪萤转头看着万笠,万笠很快收起惊讶神色,点了点头:“那就走吧。” 涂长东让手下人解开连在墙上那一端的铁链,牵着雪萤往前殿去,万笠拿手拢着衣服,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前殿外面已经聚集起不少人,除了前日那几位诸侯带来的人马,今日又新加了不少新的面孔,以至于这大殿门前的空地上都显得有些拥挤。正门对着的地方,勇乾王、平燕王等人站在一边,在他们对面,站着若水王和功成王。 他们走到时,太后也刚过来。她让宫女搀扶着,神色掩饰不住的喜悦,走过来便问若水王:“你们说的是真的?风儿还活着?” “是真的。”若水王伸手帮忙搀扶着太后,微微笑道,“十年前,皇帝顾念兄弟之情,没有真要太子性命,只是让崇元王将他软禁起来。” 太后有些激动:“那你们是怎么找到他的?” 若水王又说:“前阵子,崇元王受召入宫,松懈了警惕,太子派人送信到本王这里,本王得知后,派人将他救了出来,接到封地上修养。听说宫里起事,这才与殿下商量着,连夜赶了过来。” 第63章 太后看向他们身后:“那……他人呢?” 若水王脸上笑意不变:“在后面马车上,很快就到。” 太后高兴得不行:“我们去外面接他。” 正好万笠从人群后面钻了出来,跑到太后身边扶住她。太后笑着拍拍万笠手臂:“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刚还在想没了个皇子,接下来该怎么办,没想到风儿就回来了……说到底,他才是这正儿八经的皇储,那什么无名无份的皇帝,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皇子,全都不如他。” 万笠笑得很是谄媚,连着说了好几个“是”。 勇乾王与平燕王脸色却不大好。 勇乾王盯着若水王,狐疑道:“你在打什么算盘?” 若水王面露不解:“勇乾王,您这是什么话?我们可是盟友……盟友之间,何须相互算计?” 平燕王走上前来,眼神阴鸷地看他一眼:“你最好是。” 若水王微微笑道:“皇帝都已经死了,你们还有什么担心的?能够迎回当年的储君继任皇位,总比随便找来的‘皇子’,更有说服力吧?太后满意,你们满意,天下百姓也满意,大家都满意,不是很好么?” 勇乾王不再理会他,侧头朝平燕王道:“出去看看。” 雪萤看见他们都往外走,他也想去。他不明白为什么太子死了还能再活过来,要是太子没死,他先前还拿“死去见太子”威胁过他的主上,那岂不是丢人丢大了! 可没走几步,脊椎突然一阵刺痛,霎时抽走他全身力气。他一脚踩了空,埋头栽在地上,双手、双脚的镣铐,还有颈上的铁链,将他拖拽着坠到地面,他趴在地上瑟瑟发抖,怎么也爬不起来,那本该支撑他身躯的脊骨成了累赘,像是沉重的巨石压在他背上。 涂长东正好从他身边走过去,正要犯贱地踢他一脚,这时候外面传来喊声:“殿下来了!” 从外面走来的男人有着与皇帝完全一样的脸,只是打扮和气质与皇帝相去甚远。他神色带笑,眉眼开朗,显得非常亲切和煦,这一点也是与皇帝完全不同的,他站在那里,没有人会将他当作是曾经的皇帝。 雪萤趴在道路中间挡了路,涂长东连忙想把他拖走,谁知太子走上前来,将他不耐烦地拨到一边去。 太子俯身将地上的雪萤抱了起来,低头朝他笑了笑:“雪萤儿,好久不见了啊。” 雪萤盯着他,看了许久,不太确定地说:“……主上?” 第44章 太子殿下那满面春风的脸一下就僵了。他没有露出生气的表情, 只是脸色怎么看,都不大好。雪萤叫他抱在怀里,有些不安地望着他, 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 他认真地想了想, 并不认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虽然所有人都在喊着“太子殿下”,虽然笑起来非常亲和,可这人明明就是他的主上,而不是另一个什么“太子殿下”。 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呢?雪萤迷迷糊糊的想不明白。但主上没有事, 这让他很是高兴,他拖着手腕上沉重的镣铐抬起手臂,抱着“太子殿下”, 在他颈窝处蹭了蹭脑袋。 “太子”脸色更难看了。 义蛾生快要疯了。 他现在的身份是“太子”, 不是“皇帝”。雪萤抱着的可是“太子”,蹭的人也是太子,说好的只认他做主人呢,怎么一见着“太子”,就迫不及待黏上了? 他是真的要疯了,内心崩溃得不行,可又不忍心把人推开,把他就这么丢在路边被人踢来踢去的。他低头看了一眼雪萤, 虽然才跑回宫里来一天, 但也看得出来受了不少委屈, 这让他非常火大, 他这么疼爱的宝贝, 却让人拿着沉重的镣铐栓了起来。 但现在还不是发作的时机。义蛾生调整好脸色,当太后走上前来时,他已经恢复到那种亲和近人的神态, 还叫了一声“母后”。 太后一下就笑开了。她应了一声:“好孩子。” 投向义蛾生的目光无可避免看见了他怀里的雪萤,太后皱了皱眉:“这人……是皇帝当年身边那名小侍卫。他费了十年时间把人复活过来……对,你们以前应该也认识。” 义蛾生说:“当然认识。” 太后道:“你现在回来继承皇位,留着他也没什么用,看是将他杀了还是怎么的?” “杀了做什么。”义蛾生声音冷了几分,“他曾经是大哥的人,既然现在大哥没了,孤也想尝尝他的滋味。” 他刚想冷笑一下,但想起自己是义遥风,很快压了下去:“孤跟孤的父皇有一点很像,都喜欢人妻。” 太后:“……” 雪萤歪过头,露出一个困惑的表情。 主上疯了么?这是在说什么? · 倒也不是疯了,只是因为扮演着义遥风,所以根本不需要顾忌半点规束仪度。义遥风就是这么个形象,他所扮演出来的,甚至不及义遥风本人千分之一。 还因为他很生气。还没有踏进皇宫,他就在思考,怎么才能把义遥风这死鬼的名声彻底败坏。 不是很喜欢躲在外面装死么,死人又不需要什么名声,抹黑也没什么关系。 从在城外睁开眼开始,他就一肚子火气。 他原本制定了一个非常完美的计划。他知道自己与诸侯们的矛盾不可调和,日益积重,迟早有一天会爆发,所以这十年来他一直在做准备,就算有一天真的让乱军打入皇宫,他也不会是毫无退路的。 他一直在试探、挑衅那些对他不忠的人,用拉拢他们的盟友、不立中宫这样的手段,激起那些人对他的不满与愤怒,又慢慢地瓦解他们。这些事情本该一步一步的来,可他知道雪萤受过的磨难之后,他的想法也变得偏激激进起来。 他要用最极端的方法,将这些障碍扫除。 让义晴央进入皇城,加剧他们的危机感;让若水王封地上的金矿陷入混乱,使他们几个利益既得者相互产生不信任和摩擦;又动静很大地拉拢功成王和其他的国公、王侯,更让他们彼此怀疑、陷入恐慌;最后,明目张胆地抢走勇乾王的黄金,又在天萤节上故意亮出来,惹得他们暴跳如雷,几乎对他再不能忍受半点。 他还从赵筝那里得到裕国公在为勇乾王锻造武器的线索,故意派人去查,又留下蹩脚的线索,让裕国公惶恐不已;他还暗中与道国公吩咐,也就是平燕王那被先皇抢走妻子的父亲,让道国公去到平燕王面前追忆过往,进一步煽动平燕王对皇室的愤恨。 所有看似简单的结果,他都精心算计了很久,最终达成了他想要的局面——不满他的诸侯聚集到了一块,终于下定决心,要用一个傀儡取代他。 那个傀儡是谁,并不重要,能够被他们掌控,这才是最要紧的。既然谁都可以,曾经的太子,又何尝不行? 在大殿中自焚,也是早先安排好的。当时坐在龙椅上被烧起来的,确实是他本人,至于为何没有死,那还得多亏从“中术”带出来名为“炽焰蛊”的蛊虫。这种蛊没有别的什么作用,一旦遇到高温,便会分泌出黏液包裹住宿体,在外表形成一层坚固、严实的硬壳。 借着这手段,他假死脱身,让安插在诸侯们当中的内应偷偷运送出宫。雪萤也让义晴央接走,回到天萤谷,他“死”后,在外面逍遥了十年的义遥风重返皇宫,等那诸侯们手中的傀儡皇子一死,义遥风回去登基,就该轮到他到外面去快活,陪着雪萤好好玩一段时间—— 一开始的计划,是这样的。 可当他从假死中苏醒过来,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在皇城外面,乐其融跪在他面前,头都不敢抬一下。 那会儿义蛾生还有些懵,于是问了一个很没有水平的问题:“怎么没上船?” 用过炽焰蛊后,他需要五个时辰来复苏。这么一段时间,足够这些人将他的“尸体”运送到船上,朝天萤谷进发了。 可醒来后并没有,到底是哪一环出岔子了? 乐其融垂着头,支支吾吾道:“陛下,发生了两个意外……” 第一个意外,义晴央没看好雪萤,让他跑回皇宫,还亲眼目睹他被“烧死”那一幕。 第二个意外,义遥风压根就没来。本来约定让他回来做一段时间的皇帝,义蛾生出去陪雪萤游山玩水,可义遥风,根本人都没有来! 义蛾生:“……” 自他登基以来,就从未遇到过哪次计划出这么大意外的时候。 义蛾生按捺住想要暴躁杀人的冲动,深呼吸后,问乐其融:“为什么义遥风没来?” 乐其融将脑袋压得更低了:“殿下说,反正您二人都长得一样,陛下也做了十年皇帝,很有经验了,不如您假死出来后,又回去假扮‘太子’,重新登基做皇帝……” 义蛾生:“……” 义、遥、风—— 这笔帐,他记下了,留到以后好好跟他清算。 乐其融见他脸色难看,连忙又道:“陛下,雪萤大人还在宫里。” 第64章 义蛾生满腔怒火,平息许久,才说:“回去。” 然后,他就又回来了。 看见雪萤被那样对待,他心痛不已,胸腔的怒火几乎登了顶,想把那些人千刀万剐。可他现在扮演的人是义遥风,不但不能怒,还得对着这些人做出满面笑意的模样。 当真是烦人。 一句“人妻”将太后震得说不出话来,大概还在迷茫,当年养在自己膝下的乖巧孩子怎么成了这副模样。不错,当年先皇也甚喜欢他人之妻,君夺臣妻这种事就没少干,这也是惹得臣下对他怨气颇大的原因之一,要是太子也有这么个不良爱好……太后有些忧心忡忡。 但不等她思考太久,又让“太子”下一句话砸懵了:“母后不必担心,孤已经育有十个孩子……” 义蛾生冷冷地复述着先前义晴央跟他讲过的话:“五个男孩,五个女孩,哦,对,还有一个在肚子里,随便都能挑一个出来,做继承人。” 雪萤惊讶地张大嘴巴,盯着他的主上。 主上什么时候生了这么多崽崽? 这也……太能生了吧。 不过,要是像他们天萤族一样,崽崽都是从树上长出来的,十年生十个,好像也还算好。 太后乍一听见自己有了这么多孙儿,顿时将他先前的惊人之语抛到脑后,惊喜问道:“这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义蛾生差点又想冷笑,生生地忍住了,“等到这边局势安定下来,就把他们接回宫里来陪您。” 太后笑得合不拢嘴,连着说了几声“好好好”:“你先去休息,哀家交代各位诸侯各自安顿。” 义蛾生淡淡地“嗯”了一声,抱着雪萤转身走了。背过身去无人看见时,他差点就想丢了伪装,懒得再假装成义遥风那副永远在傻笑的模样,可低头一对上雪萤盯着他的目光,忽然想起自己在雪萤面前也是义遥风的身份,又不得不将笑容挂了回去。 想想都憋屈窝囊。 做了十年皇帝,一朝归来,竟然还是“太子”。 关键是,雪萤还对着“太子”身份的他,喊“主上”。 到底是谁说的自己的主人一直都是他? 义蛾生越想越生气,脸色一会儿扭曲,一会儿又要装笑。雪萤看着他变来变去的神色,忍不住伸手搂着他脖子,乖乖地喊了一声:“主上。” 义蛾生停下脚步,差点没能管理好自己的表情。好一会儿了,他才说:“孤不是你的主上。” 不是主上?雪萤不解,这是在闹哪出呢? 他与他的主上对视着,片刻后,他忽然开窍,明白了什么似的。 啊,主上现在的身份,是“太子”,不是“皇帝”。 这是在玩什么“身份降级”的游戏吧,主上的身份从“皇帝”降为“太子”,他对主上的称呼也要降一降,那就是该叫…… 雪萤眼睛亮亮地望着他,喊道:“主人。” 第45章 义蛾生差点就想把人丢了。 忍了忍, 还是把人抱进寝宫,最后丢到了软榻上。 雪萤让手脚上镣铐拖着几乎起不了身,干脆赖在软榻上, 眨巴眼睛望着他的主上。他的主上单膝跪在他身侧, 一只手捏着他的下巴问:“你叫孤什么?” 雪萤盯着他。他察觉到他的主上此时正怒意冲天,可他并不明白为什么,只是依然实诚地说:“主人。” 义蛾生听得更加生气,正想着要怎么“暴怒”, 但不“伤人”地发脾气,就叫雪萤委屈巴巴地抱住了:“主人没事,真是太好了, 雪萤明明看见主人被火烧起来……” 他本来就伤心着, 这会儿更是忍不住掉了两滴眼泪下来:“雪萤以为,主人死了……” 义蛾生还没回过神来,先就叫他哭得消了气,心头跟着软了下来。 再仔细一想……他怎么就被认出来了? 向来做事英明神武、游刃有余的陛下陷入沉默,这不但是对眼下尴尬局面的无言,更是对前不久,还在吃着莫名其妙飞醋的自己的无语。 认出来了…… 这到底是怎么认出来的啊! 义蛾生实在想不通。他自认为伪装得非常好,不说诸侯们压根就看不出来, 连抚育太子二十年的太后, 都没能看出他不是义遥风, 雪萤是怎么第一眼就能把他认出的? 他稳了稳心神, 低下头, 捏着雪萤的脸蛋轻声问:“怎么认出朕的?” 雪萤凑到他颈边嗅嗅:“就是主人的气息嘛……” 义蛾生沉默了好一会儿。 外头传来宫人敲门声,他回过神来,又在雪萤脸侧捏了一把, 这才扬声朝门外道:“进。” 宫人领着禁军的人入内,替雪萤卸去手腕、脚腕上的镣铐。等到人离开后,义蛾生这才能坐到软榻上,抱着雪萤继续说话。 雪萤忍不住的好奇,想知道这一切的前因后果,于是拱在主人的怀里要听他说:“大殿里烧死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义蛾生告诉他:“就是朕。” 他把自己用了蛊虫,还有那蛊虫的效用,全部详尽地说了。雪萤听得有些害怕,抱着他说:“还好主人没事。” 过了一会儿,他又偏过头问:“那现在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主人要扮成太子?” 义蛾生又跟他讲自己的计划,还告诉他,十年前义遥风并没有死,只是为了退出这场兄弟相争,才假死在外。这计划本来要让义遥风这真太子来完成,可义遥风那靠不住的家伙根本就没来,雪萤又陷在宫里,他只得自己回来,假扮太子。 听完后,雪萤有些高兴地抱着他说:“主人特意为雪萤回来了。” 义蛾生说:“朕怎么可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龙潭虎穴……还有你那蜕化期,朕不是叫你跟义晴央回天萤谷么?说过了等过几天就去找你,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偏要跑回来。” 他想起刚回来时看见雪萤那副模样,便是一阵后怕:“还好没出什么事。” 雪萤趴在他肩上说:“雪萤感觉到,主人出事了……” 义蛾生怔了怔,一阵酸疼,从心底慢慢泛了出来。 他再没有一丝办法责怪雪萤,他在此时此刻有了一种很清晰的感觉,他和雪萤已经同命同根,像是两株缠绕生长的植物,根茎与枝干都缠绕在一起,不分彼此。 他能体会雪萤的伤痛,雪萤也能感知他的生死。 他沉默了许久,只说:“以后……不会再让你担心了。” 雪萤抬起头,盯着他露出笑:“嗯!” 义蛾生忽然想起什么,问他:“身上很痛么?怎么连禁军那群废物都能将你抓住?” 雪萤说:“背上痛……而且不知道为什么,雪萤好像没什么力气了,所以才没有跑掉。” 义蛾生的心揪了起来。 如果按照苏逢所说,这已经是蜕化期延迟造成后遗症很严重的情况了,必须得尽快把雪萤送回天萤谷,让他完成蜕化期。可现在,意外频发,让雪萤跟他一块困在了这皇宫里。 他让雪萤跨坐在腿上,趴在自己怀里,很轻地替他按摩着脊骨:“再等一等,很快,朕就送你回天萤谷。” 雪萤舒服地半眯着眼,并不太在意:“没关系,只要能跟主人在一起……” 他忽然想起什么,猛地睁开眼,又问:“接下来主人还有什么计划呢?要不要雪萤也来帮忙?” 接下来,义蛾生确实还有最重要的计划,但并不非要雪萤参与。 于是他道:“有。” 雪萤精神了些:“那雪萤要做什么嘛?” 义蛾生捏捏他脸,低声笑道:“就做……蛊惑主君的妖妃。” 妖妃?雪萤忽然想起万笠好像也说过这种话。他不太懂,又问:“具体该怎么做呢?” 义蛾生想了想说:“像以前做侍卫那样就好,没有什么多的要做。” 雪萤更加迷糊了:“为什么做侍卫和做妖妃,做的事情都是一样的?” 义蛾生道:“因为扮演这两种角色,所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你都会做。” 雪萤问:“扮演侍卫最重要的是什么?” 义蛾生说:“忠主。” 雪萤又问:“那扮演妖妃呢?” 义蛾生微微笑道:“媚主。” 雪萤仔细想了一会儿,高兴道:“没错,雪萤都会做,还特别会。” 义蛾生抱着他说:“雪萤儿一直都很厉害。” 雪萤高兴许久,这才叫他哄着睡着了。 等他睡下后,义蛾生这才出门,先不紧不慢地叫人准备一桌丰盛的酒菜,然后叫来数十名后妃歌舞助兴,再给雪萤准备不同口味的蜂蜜数十种,坐下来慢慢地享受起来。 说真的,做了十年皇帝,他还是头回这么奢侈地享受一把。 总之,为了败坏义遥风这死鬼的名声,他可以不拘一格,想怎么造作,就怎么造作。不怕做得过分,就怕做得不够过分。 就要天下人以为“太子”同先皇一般,昏聩无能,不堪大任。 第65章 除了每日按时派人向太后请安,他完全不过问诸侯们的动向和打算,不在寝宫里陪雪萤,就是在外面摆酒设宴,点名叫先前他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嫔妃们前来陪同。没到五天,后宫一半的妃子们就叫他点了个遍。 太后与勇乾王试图叫他接手政务,他会假模假样地做出自己在认真努力,然后,乱写一通丢出去,叫人看得一头雾水,完全没有办法执行命令。等勇乾王看得着急,试图自己插手,却让还驻留在宫内外的其他诸侯们面露忌惮,他不得不又把手缩了回去。 勇乾王准备不全,又几乎失了若水王等这些强力的盟友。他心中底气不足,只得寄希望于太后控制太子,进而将实权牢牢把握在他手中。 所以,不管其他人心里都在打着怎样的盘算,当前最重要的,是加强巩固对太子的控制,最直接简单的方法,就是联姻。 勇乾王府也有适龄待嫁的女儿,勇乾王先前不像功成王那般,热衷于将女儿嫁入宫里,正是因为他觉得与皇帝联姻无用。要到了现下这般,能够用嫁女儿控制一国之君,这桩婚姻才是有意义的。 义蛾生从太后那里听了他们的打算,只笑笑说:“由母后安排便是。” 然后继续享乐去了。 他的表现绝对称不上让人满意,但也挑不出错。 会让人想到当年也是这般昏庸的先皇,进而联想到,要是他也实权在握,会不会如当年先皇那般,让整个国家走向分裂与倾覆。 勇乾王只想永葆家族繁盛,却没有打算要在诸侯中杀出血路,自己坐上那个位置。他不能开这个头,一旦有诸侯弑君自立,其他人就会有样学样,彼此相杀,让这个王朝陷入彻底的动荡与混乱中,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所以哪怕对皇帝不满,他们依然想的是,扶持一个傀儡上台。 如此,联姻一事迫在眉睫。勇乾王拍了板:“那便将婚期定在半个月后。” 太后有些惊讶:“这会不会赶得太急了……” “不会。”勇乾王说,“趁着诸侯们还在皇城,尽快把事情定了。” 联姻,以及让“太子”登基。 义蛾生听完决定,意味深长地笑笑:“孤没什么意见,母后与勇乾王决定便是。” 勇乾王与太后着急忙碌联姻一事,义蛾生也有忙着准备的事情。等到安排得差不多,他才跟雪萤说了联姻之事。 雪萤惊讶地睁大眼睛:“主人……要成亲了么?” 义蛾生不答,反问他:“吃醋了?” 雪萤埋在他怀里闷闷说:“说好了不娶别的老婆嘛……” 义蛾生轻声道:“不会娶的。” 又说:“答应过你的事情,永远都不会违背。” 雪萤其实并没有很担心,但听见他的主上又一次向他承诺,总是高兴的。高兴过后,他有一种预感,好像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了。 风暴将至,他的主上仍巍然静立,有再大的巨浪打来,都不能叫他动摇半分。即便到了山雨欲来最紧要的关头,他最挂怀的依然是雪萤:“很快,很快就会送你回天萤谷,再也不会让你受苦了。” 第46章 宫里很久没有像这样热闹了, “太子”大婚与“太子”登基,足以让宫里每一个人都忙得晕头转向。剑拔弩张的诸侯们也暂且安分下来,将各自兵马驻扎在皇城外围, 等到太子登基后, 他们要见到足够多的利益和诚意,才肯领兵各自回到封地。 这当中,只有雪萤最悠闲,当然也是因为, 他已经爬都快要爬不起来了。 这么多人围守皇城,苏逢没办法折返回来,义蛾生也找不到好时机送雪萤出去, 他要是还能行动自理, 倒可以自己跑出去。但现在,他每日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就算醒来,也几乎起不了身,他的脊骨没有办法支撑他直立行走。 义蛾生面上不显,心里却焦灼万分。越到真正病发的时候,雪萤反倒很少叫痛,甚至他在知道自己这副状态的真相后, 几乎不拿这一点来撒娇, 除了睡觉, 他便在寝宫里安静地等着他的主上回来。 他这样懂事, 更是让义蛾生揪心, 恨不能自己代替他受苦,于是更加期盼大婚那一日到来。 这婚期终究是赶得太紧,光是向天下人昭告先太子未死而归这一环, 都需要好一番费力。义蛾生听着他们商量,眸子动了动,见缝插针地建议道:“不如,就省去宣告身份这一步,婚仪低调从简。这么多诸侯在,消息也传不出去,等到孤登基后,天下百姓只以为皇帝未曾更换,正好避免民心不安。” 他随口一说,便说到太后与勇乾王心坎上。仪礼、宗法,过场,都不是现在最要紧考虑的事情,不要有一丝意外地让一切尘埃落定,才是最重要的,除了不能让诸侯乱起来,底下民众最好也不要躁动生事,这样的建议,可以说是再好不过。 太后已经心动,却还要眉目慈祥地多问一句:“这样会不会太委屈你?” 义蛾生说:“不会。等到之后安定下来,有的是时机弥补。” 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将会是一件“遗臭万年“的肮脏事,如果以义遥风的名义来做,那这一切就要算在义遥风头上,他将会是清白的,他可以一直都是民众心中的明君。义遥风没有回来,等于默许他为自己平添骂名,这是身为孪生兄弟之间的某种默契。 可想了许久,到最后,他还是下定了决心,由自己来承担一切。 勇乾王赞赏“太子”的懂事,欣然允诺。于是宫里很快迎来了太子大婚,驻军在皇城外的诸侯们受到邀请,各自率领少量兵马进入皇宫,等着见证储君完婚,并登基继位。 这一切都太仓促,仓促到像个儿戏,却没有人是不满意的。但真到了这日,不知为何,那种弥漫在宫里的气息,却显得非常古怪,像是乌云压头,风雨将临,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事情一定会发生。 雪萤对外面这一切全然不知。他已经到了整日昏睡的程度,如果义蛾生不叫他起来吃东西,他绝对不会自发地醒过来,像是一种在休眠中自我保护的状态,只是继续这样下去,他并不会自己好起来,而是很大可能在昏睡中无声无息地死去。 这日一大早,他让一阵晃动和嘈杂声吵醒,睁开眼一看,发现自己竟然在很高的位置。他的主上从身后将他抱在怀里,底下有很多人,有他认识的,太后、功成王、勇乾王……还有很多他不认识的,有些人看起来脸色很奇怪,还有一些人神色直接是愤怒,盯着他,还有他身后抱着他的主上。 雪萤好一会儿都反应不过来,许久才干巴巴地出声:“这是怎么回事……” 底下那些人瞪着他的眼神,好像想把他生吞活剥了。 义蛾生放松地坐在主位上,还有心情笑了一声:“储君大婚。” 雪萤往下边扫了一眼,果然在长阶下不远处,看见凤冠霞披的新嫁娘。 他有些晕了:“大、大婚,那雪萤在这里做什么?” 义蛾生说:“践行妖妃的职责。” 雪萤更加糊涂,没等他继续想,太后高亢尖锐的声音传了过来:“太子!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她看上去快要被逼疯了,旁边勇乾王也是,其他几位诸侯的脸色不遑多让。大婚当日,“太子”不去迎接新娘,反而将皇帝那侍卫抱着出现,大摇大摆地坐在众人面前,像是炫耀,又像是示威。 再是风流成性,明明早已说好的事情,全部安排妥当的流程,怎么能够闹得如此不堪! 所有人都望着高高在上的“太子”,傻了眼。 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雪萤也越发的不安起来。他刚想喊一声“主上”,他的主上便有了动作——从旁边瑟瑟发抖侍立着的宫人手中,接过一杯酒。 他仰头将杯中酒喝尽,杯沿遮了他的眼睛。等到酒杯移开时,那属于太子身上的慵懒倦怠、风流含情一扫而空,一刹那,就变成帝王那不容冒犯的威严。 “成婚?”他漫不经心地说,“可惜了,你们的好太子没有回来,这喜事是办不成了,丧事嘛……倒是可以办一办。” 他猛地起身,还将雪萤放在原位上。再转过头来,眉眼阴鸷冷漠地望向下方,那样的眼神,叫与他对视的人都是心中一骇。 酒杯被随手抛向前方,摔碎在台阶下。这一道碎裂声像是某种信号,坐在底下宴桌前的若水王最先拍案起身,猛地抽出藏在桌下的长剑,高高地举起。 “全都别动!” 他一声喝止,震住那些反应过来想跟着起身的人,周围一片稀里哗啦声,若水王和功成王带来的人各自亮出兵刃,霎时让四周充满了肃杀之气。刀剑上明晃晃地反射出刺目的光芒,照得人快要睁不开眼睛。 若水王手中持剑,转身冷漠地扫过那群面色难看的人。两拨人,又像先前那样泾渭分明地站着,隔空对视,勇乾王怒目圆睁:“你怎么也会被……” 第66章 若水王看着他,自嘲一笑:“皇帝手段多着呢,总有一招,能把本王算计了去。” 他又看看旁边的平燕王、裕国公……又说:“你们也是。” 众人这时看向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的皇帝,各自眼神不同的复杂,有震惊,有愤怒,有难以置信,还有试图求情。但皇帝俯视他们,一如俯视芸芸众生,平等地将每一个人看在眼里,又平等地不会过于在乎某一个人。 他只是随意地抬手,四面八方,城楼墙角,立即就有手持弓箭的士兵冒了出来,箭矢对准了这些手无寸铁前来参加大礼的宾客们,像是在对待一群待宰的牲畜。这时候,皇宫正门被人从外面冲撞开,义晴央带着身披重甲的士兵们闯了进来。 他看起来还有几分悠哉,甚至朝这些满脸呆滞的诸侯们笑了笑:“全都安分点,你们安驻在外面的兵马,基本上已经叫本王全部控制住了。” 他转头,看着不远处的皇帝,收敛起笑容,大步走了过去,率先在台阶下跪了下来,大声道:“参加——陛下!” 身后士兵一呼百应,跟着齐声高喊,声音响彻整座皇宫,直上半空,绵延不绝。被包围起来的诸侯们神色渐渐惨白,他们当中有的人已经跪了下来,向这天下唯一的人皇俯首跪拜。 用了好一会儿的功夫,雪萤才反应过来,眼下是个什么情况。 听见下面的人都在喊着“陛下”,他挣扎起身,也想跟着下地跪拜。 但当他要跌落在地上之前,他就让他的主上回身接在怀里,并且还被凶了一下:“不好好坐着,乱动什么?” 雪萤还没来得及回答,义蛾生便就这么抱着他,再次走回到众人眼前。 他的目光从那群被包围着的诸侯们身上扫过,最后看向义晴央,朝他道:“将多余的叛军杀了……其他人,关起来。” 义蛾生又看着平燕王,微笑道:“平燕王,宫里这么大,还是能有你一席之地,就算做狗,也能活着,对么?” 平燕王猛地变了脸色。他抬起头,目光凶狠地盯着皇帝,像是想把人撕碎吃了。 义蛾生却不再看他。他露出有些疲倦的神色,朝义晴央与若水王等人摆手,示意他们各自行动,自己则抱着雪萤,后退数步,重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的神色,不知怎么有些放空。雪萤有些担忧地看着他,喊了一声“主上”。 第一声,他的主上并没有回过神理会他。雪萤又喊了一声:“主上!” 义蛾生这才回过神来,伸出手,安抚似的摸摸他脸侧:“朕没事。” 见雪萤的眼神似乎在紧张着他,他将人抱在怀里,低下头和他亲了一会儿,又说:“都结束了……再也不会有事了。” 雪萤一直都在看着他,等他亲完后,两人又对视了片刻。他强忍着身体的疼痛,伸出手,将他的主上紧紧抱在怀里,生怕自己这笨蛋主人,会产生半点孤独无依的寂寥。 第47章 军队在皇宫森严地戒备着, 为皇帝扫除叛党残兵余孽,押解诸侯,并将其软禁在后宫一隅。大臣们听闻惊变, 次日纷纷长跪宫门外, 既表忠心,也求帝王开恩。 义蛾生只处死了诸侯们带来的兵马,暂时没打算杀他们,诸侯并非独立的个体, 他们有家族,还有子女儿孙,轻率地处死他们, 只怕逼反他们的家族, 还让其他那些没有参与这场政斗的诸侯们寒心。 即便如此,死人的血依然染红了大殿外的空地。宫人们用水洗去地面的血迹,血腥的味道依然萦绕在皇宫上空,迟迟无法散去。 义蛾生将后续处置事务暂时交给义晴央,自己送着雪萤,又一次来到码头。 他还将雪萤抱上船,这次不像上次那般匆忙,于是两人并肩坐在船头上说着话, 不相关的人都远远地退开来, 给他们留下独处空间。 义蛾生将他搂在怀里, 跟他说:“这一回, 不准再自己跑回来了。” 这话有些多余, 雪萤这会儿几乎站都站不了,想像上次那样自己跑回宫里,已经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但他还是担心, 担心又出什么意外。 雪萤微微眯着眼,声音迷糊地说:“那主上不要再让雪萤担心了。” 他想,如果这一次离开,再次体会到了那种心悸的感觉,他大概还是会拼了命都要回去找他的主上。 义蛾生摸着他越发粗糙的长发:“不会了。” 雪萤露出有些满足的笑,侧过身来搂在他腰间,却还是不想撒手。 过了一会儿,雪萤说:“一刻都不想和主上分开。” 义蛾生忽然感觉鼻尖有些酸涩。他说:“朕也是。” “但宫里还有些事情需要朕处理。”他继续道,“等事情一忙完,朕立即去找你,一刻都不会耽搁。” 雪萤将眼睛稍微睁开了些:“要不,等主上忙完,雪萤再回去……” 义蛾生的脸色瞬间严肃起来:“不准。” 他摸着雪萤因为瘦削而显得凹陷的面颊:“你现在,已经一刻都不能多等了。” 雪萤不满地哼哼几声,抱怨着他的主上的狠心。 说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他似乎就已经累得不行了,长长的睫毛落下来盖住眼眸,搂着陛下的双手也失了力气,软趴趴地落在他腿上,就像那些开在义蛾生书房外即将枯落的金线宝荷。 他睡得并不安然,即便在睡梦中也会感知到疼痛,细长的眉眼紧紧地皱了起来。义蛾生低下头,替他撩开额边的碎发,盯着他的睡容许久,最后在那眼尾处亲了亲,然后抱着他起身走进船舱内,将他安放在塌上。 等他出来后,朝一旁的将领点了点头:“出发吧。” 那一艘船再度扬帆起航,载着雪萤顺水而下,一直来到天萤谷。这一次总算没有出任何意外,当他醒来时,便已经回到了熟悉而又陌生的故里,他出生长大的地方。 天萤族的族长亲自领着几个人出谷迎接他,苏逢也和他们站在一起。虽然天萤族依然不待见他,但有陛下的旨意在,他们只得暂时准许苏逢入谷,帮助雪萤度过蜕化期,而后再让他离开。 雪萤很小便跟随父母离开天萤谷,入宫为皇室效力,且不说他这会儿复生后没了记忆,就是在过去,也只有在前几次蜕化期回过来,对如今的天萤谷陌生得很。他新奇地打量着这片世外之地,但没过多久,又疲倦得快要睡去。 族长带来的巫医和苏逢分别为他看过,不约而同地得出了结论,他的状态已经恶化到非常糟糕的地步,必须越快送到熠耀之树度过蜕化期越好。于是族长立即拍了板,让人为雪萤准备进行蜕化。 熠耀之树参天而立,十年前的大火将它烧去一半,另一半,在天萤族迁徙时,被他们背负着一同流亡,直到在此地安身立命,它便被根植在这片大地上,再度焕发生机。那让火灼烧过的一半枯木还在,像是永远无法磨灭的伤痕。 另一半焕发着生机的枝干上,凝聚着数不清的光团。每一个光团里面都是一道生命,有新生的生命,也有正在进行蜕化的生命。雪萤脱去衣服,让巫医浇灌着无根水洗濯后,站在了直立起来几乎与他一般高的巨大树叶上。 他用双手环抱住膝盖,整个人蜷缩成很小的一团,偎在树叶上,闭上眼陷入沉眠中。熠耀之树最高的枝头上,一片新叶坠着一滴巨大的树液,缓缓地垂落,最后“啪嗒”一下,落在他身上,将他完完全全地包裹起来,像是一粒琥珀最初成形时那样。 族人们松开被压住的叶片,带着被树液包裹的雪萤回到树梢上。族长仰头望着与那些光团几乎融在一起的雪萤,轻声叹了口气:“愿天萤大神保佑这苦命的孩子。” · 天萤族人每一次蜕化期,都需要用二十天时间来完成,每过五天,就会有族人前来观察同胞的蜕化完成得如何。雪萤情况特殊,族长便让巫医每天都去看一次,注意观察着他的状态。 渐渐的,大家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 不同于其他天萤族人在蜕化期中休眠时的平静,雪萤总会出现有些痛苦的神色,身体还时不时的会抽搐起来,这使得族长和苏逢都有些忧心,却不知道在他身上到底发生着什么,只能静观其变。 到了第十天,他们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一大早前去查看雪萤情况的巫医派人来寻他们,着急地说出事了。等到大家匆忙赶过去,便看见令人揪心的一幕—— 本该包裹在树液中沉眠的雪萤微微睁开眼,眼神空洞地望着他们。他整张脸的面色都泛出暗青,从他的嘴巴、鼻子,以及双耳中,不住地有血丝渗出,在树液中晕开来。 第48章 这样的身体状态, 显然不能再继续进行蜕化。族人们将雪萤从树液中剥离出来,把他安置在谷内照顾着,巫医和苏逢一起为他仔细检查过身体, 都得出了非常不好的结论。 现在的问题是, 雪萤没办法撑过蜕化期。先前所有人都以为,让他回到天萤谷,完成滞后的蜕化期,他的身体就会好起来, 可事实并没有,相反,强行进行蜕化期越发加剧了他的衰弱。 第67章 他安静地躺在床上, 身体肉眼看见的枯落下去, 过去柔顺光洁的长发变得像是一团枯草,面颊失了血肉,深深地凹陷下去,双眼几乎没有一丝神采,那身雪一般白的皮肤也没了光泽和血色,紧贴在骨头上。 苏逢看着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当年为复活雪萤尽了太多心力,很清楚雪萤死前已经受过许多非人的折磨, 没想到, 好不容易活过来, 却又一次要遭受死亡的威胁。而这一次, 如果他没有办法熬过去, 那他再也不会睁开眼了。 趁着雪萤清醒时,苏逢跟他说:“雪萤,要不我提前写信到宫里, 让陛下过来……” 就算真的撑不过去,让陛下尽快赶来,起码两人还能见上最后一面。 他这么想着,谁知雪萤猛地睁开眼睛,他那双无神的瞳孔嵌在深深凹陷的眼眶中,死死地盯着他说:“不要。” 苏逢一愣,却听雪萤又说:“不要让主上来。”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将自己埋进被子里,虚弱的声音从被子底下透了出来:“不能让主上看见我这副模样……雪萤变得这么难看,主上一定会很伤心。” 苏逢心里一阵酸楚。 原来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变得很不好看,即便到了这种时候,他也那么的听话懂事,不想让他的主上看见他的模样,不想让他为自己难过。 苏逢说:“可是,你真要出了什么事,却瞒着陛下不说,到时候……” 雪萤猛地拔高音量打断他:“就是不要!你……你要说就说,就算你让他来,雪萤也不会见他的……咳、咳咳……” 他说话说得太急,猛地咳嗽了好几声,却固执地不肯从被子里出来。苏逢看着床上拱成一团的凸起,无奈地叹了声气,默默走出门去。 他找来族长一番商议,最终还是决定派出一名天萤族人去送信。天萤族人身形轻快,当日就能将信送到皇帝手中,他在信中写明了雪萤进行蜕化期时的状态,还写了雪萤闹着不愿意见他的事情。 想必陛下看见后,心里自有一番衡量,知道该怎么做。 雪萤吃不进东西,从树液中出来后,便一直蜷在被子里昏睡,巫医怕他不吃不喝更加快速地衰竭而死,时不时的就要给他喂一些露水。信送出去后的第三天,苏逢忽然兴冲冲地闯进房内,叫雪萤道:“雪萤!太子殿下来看你了!” 太子…… 起先,雪萤有些反应不过来。然后才慢慢地想了起来,主上跟他说过,太子殿下当年并没有真的死去,只是为了瞒过太后与诸侯们的耳目,假称自己已死,实则藏身在崇元王封地上,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 太子为什么会来?雪萤想不通,但相比起他的主上,他反而不是很排斥见到太子。大家都说过去他与太子殿下关系还算不错,可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对太子有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所以在苏逢说太子要来看他时,他并没有把自己藏在被子里,不肯见人。 跟他说过后,苏逢很快便领着一个人来到他房间。雪萤从床上坐了起来,看见一个与他的主上长得完全一样的男人走入房门,远远地便张开手臂,朝他露出笑容:“雪萤儿,孤来看你了!” 但雪萤盯着他,非但没有露出友好的神色,反而很少见地垮着小脸,露出有些愤愤的表情。 太子殿下见他这副模样,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 雪萤很生气地说:“……雪萤明明就说过,不要见主上,为什么又要扮成太子来骗雪萤!” 义蛾生难得遇见这么失控的场面,在雪萤控诉的眼神中,他站也不是,上前去抱抱雪萤也不是,一时间,甚至连自己该做什么都不知道。 过了好一会儿,他把尴尬的情绪自我消化掉,才问:“这次朕还没有抱你,你是怎么分辨出来的?” 雪萤回身钻到被子里,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埋了起来,声音可以算得上是冷漠:“自己想。” 义蛾生心里好气又好笑,想收拾他,可眼下并不适合。他跟着上了床,蛮横地闯进雪萤藏身的一小片空间里,与他共享有限的空气,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与他呼吸交缠。 “乖宝,朕看看你。”他低声哄道,“没事的,朕在这里,别怕。” 雪萤闷闷道:“不要看,雪萤现在丑死了。” 义蛾生说:“不丑的,你最好看了。不管你什么样子,朕都喜欢。” 雪萤很小声地哼道:“丑八怪你也喜欢,真没品味。” 义蛾生既想笑,心头又泛着酸,却还耐心地哄他:“不喜欢其他丑八怪,就喜欢你,你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朕喜欢的。” 雪萤闭着嘴,好一会儿不说话,也没见动静。义蛾生只将他搂在怀里,替他安抚地摸着后背,让他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不再那么的抗拒他。 这时候,雪萤才猛地转过身来,埋在他怀里低声抽噎起来:“雪萤要死了……这次是真的要死了……” 听见“死”这个字从他口中说出,义蛾生心里霎时痛了起来,那种酸痛的感觉像是毒素渗进血液,在他体内流转着,让他全身几乎都在发痛。 可在这种时候,他不能也崩溃。如果他展露出很消极的情绪,那么雪萤就会更加害怕,只怕情况会进一步恶化。 他低下头,亲了亲雪萤的额头,不住地安慰道:“没事的,朕不会让你有事。只要有朕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雪萤让他哄了许久,总算慢慢地平静下来,也不再那么抗拒他的出现,只是依然不把脸露出来给他看。两人说了许久的话,到最后雪萤终于撑不住睡过去,义蛾生这才趁机观察了一番他的情况,然后心思重重地起身走出房屋。 苏逢和族长都在外面等候他出来,见他出现在门口,一众天萤族人低下头行礼。义蛾生摆手示意他们免去多余的礼节,开门见山地问:“再这么继续下去,他会怎样?” 苏逢与族长对视一眼,这才回过头来,面色凝重地道:“不出十日,他就会衰竭而死。” 第49章 收到苏逢的信后, 义蛾生再顾不得宫里那些事,只丢给义晴央叫他处理,自己心急火燎地赶到天萤谷。 他难得出宫, 只点了几名御殿督卫跟随。到达天萤谷后, 便立即差人去到崇元王封地上,通知日子过得逍遥自在的义遥风来见他。 第二日上午,义遥风带着九岁的长子来了天萤谷。经历过两次让主上假扮的太子,这一回, 雪萤可算是见到太子殿下本尊了。 这个男人有着一张与他的主上完全一样的脸,但二人站在一块,气质可谓是大相径庭, 完全不会让人把他们当作一个人。他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笑意, 那种亲和的笑意是发自心底的,不像他主上先前假装出来的笑,总是有一种别扭劲。 雪萤很是新奇地看着二人,左看看,再右看看,没过一会儿,义蛾生便将他的脑袋掰过来,朝着自己:“不准看他。” 义遥风哈哈大笑:“哥, 你怎么还跟当年一样爱吃醋呢。反正我俩都长得一样, 小雪萤看哪个不都一样?” “闭嘴。”义蛾生冷冷地说。 义遥风砸吧砸吧嘴:“咱俩……还有小雪萤, 都有十年没见到了, 你还是我哥呢, 你就半点都不想我?” “当然想。”义蛾生盯着他说,“每天都在想,见到你的时候, 怎么弄死你。” 义遥风痛心道:“哥,过分了啊……算了,反正每次你照镜子的时候,肯定能想起我,我还是去找小雪萤叙旧吧。”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蹭到了雪萤身边,话音刚落,便抬手亲亲密密地揽着雪萤肩头:“小雪萤,我可想死你了,你有没有想我这位旧‘主人’啊?” 义蛾生盯着他,想一巴掌抽死他,并且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把这死鬼叫过来给自己添堵。 雪萤很迟钝地眨了下眼:“雪萤没有记忆,不记得你。” 义遥风并不沮丧,反而大喜道:“没记忆好啊,那咱们可以叙旧的东西就多了,记不得不要紧,漫漫长夜,你到我房里来,我慢慢跟你讲……哎呀,哥,你打我干什么?” 他嬉皮笑脸地抱头鼠窜,身为人父却没有半点端庄可言。等到在屋里绕了一圈,他又重新回到雪萤面前,捧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叹气道:“小雪萤,你受苦了。” 义蛾生没再继续收拾他,站在一旁冷眼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义遥风又道:“当年母后对你和天萤族所做之事,实在过分……听说她现在被软禁在后宫,我想,我也不会为她向你乞求原谅。我现在就希望你能够好起来,你也要乖乖的,不要放弃活下来的希望,好么?” 雪萤愣愣地望着他,稀里糊涂地点点头。 他没有过去的记忆,以为自己受过的伤害只有蜕化期被拖延。义蛾生怕义遥风多嘴说漏,立即警告地朝他看了一眼。 义遥风又笑嘻嘻道:“真的不跟我叙叙旧么?不来我屋里也可以,我们到外面一边晒太阳一边聊天……” 第68章 义蛾生让人将他打了出去。雪萤露出有些纳闷的表情:“不能和太子殿下叙旧么?” 义蛾生说:“你先好好休息。等好起来了,再叙旧也不迟。” 天萤族人为他们分别安排了上等的住地,义遥风带着他那崽子暂时住了下来,他的长子天性聪慧,沉稳寡言,已到了能通人事的年纪,性格与他不大相像,倒是有些像义蛾生。他知道不管如何他的兄长需要一名继承人,所以才趁此机会将长子带了过来,让义蛾生过过眼。 等到雪萤睡下后,义蛾生去看了那孩子。他没那么在意皇嗣的事情,只问那孩子愿不愿意离开自己的父母,随他回皇宫去,从此被作为储君培养。 见小孩点头,义蛾生沉思片刻,说:“正好这会儿在天萤谷,让族长安排为他挑选几名天萤族人近身随侍。” 义遥风笑道:“不着急,等小雪萤平安度过这次吧。” 他们都在忧心着雪萤能不能撑过这次,又帮不上半点忙,那种有力无处使的感觉令人烦躁,却也只能寄希望于苏逢和天萤族人能尽快找出方法,将雪萤医治好。 · 入秋过后,雨一场又一场的接着下,天气日渐转凉,雪萤却好像越来越难醒过来了。 连着两日,他清醒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半个时辰。义蛾生心忧不已,差点就要控制不住崩溃,做了这么多年皇帝磨了这么长时间的心性,一朝还是要在雪萤这儿破功。 义遥风劝过他几回,到后来自己也快劝不下去,只能把他盯着,怕雪萤还没怎么样,他倒是先崩了出什么事。 雪萤睡不醒,义蛾生睡不着,雪萤睡了有多久,他就这么睁着眼熬了多久。到第四天的时候,他终于撑不住,眯着眼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 不过是打了个盹的功夫,他从睡梦中惊醒,睁开眼,猛地发现雪萤已经不在面前床上。 义蛾生惊慌地站起身:“雪萤!” 没人看见雪萤是什么时候出了房间,又去了什么地方。族长带着族人们来到义蛾生面前,他正要叫人出去找,族长却行了一礼,神色哀愁地看着他,叹气道:“陛下,雪萤大抵是去了那个地方……” 天萤族不同于普通人,他们保留着一定的动物天性,所以,自古以来便会在天萤谷偏僻的某处,开辟了一片空地,每一个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的天萤族人,在死之前都会悄悄地告别亲人,去到那地方,静静等待死亡的降临。 听族长说完,义蛾生微微有些头晕目眩。他让族长为他指路,没叫人跟着,自己找去了族长所说的地方。 穿过一条狭窄的山道,在距离天萤谷群居地很远的山谷中,正是那片“埋骨地”。 天萤族人不但生性纯净,他们的生与死都是非常“干净”的。生时从熠耀之树上凝聚成形坠落,死时身体化为飞烟灵魂回归熠耀之树,连半分血肉都不会留存于世,当真的“生不带来、死不带走”。 也因如此,这地方虽然荒凉寂静,却见不到任何死人的尸骨,并不幽森可怕,反而有种庄重肃穆的神秘感。 四周漂浮着若隐若现的光斑,像是萤火虫。义蛾生放轻了脚步,走进去,没走多久,便看见坐在一块大石上,背对着他的雪萤。 他怀里抱着一大捧从树上折下来的花,低下脑袋,眼睛盯着地面,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义蛾生怕吓到他,走到他身后不远处,轻声开口道:“雪萤儿,你在那里做什么?” 即便如此,雪萤还是让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瑟缩一下。但他并没有回头,反而抬手将斗篷的兜帽拎起来盖在头上,将自己严严实实遮好后,这才闷声回答道:“在看花。” 过了一会儿又说:“还看地上的蚂蚁。” 他看天,看地,看树上的花,看地上爬来爬去的蚂蚁,就是不回头看他的主上。 义蛾生说:“乖雪萤,你在这里……我们先回去,好不好?” 雪萤很快地说:“不要……你不让雪萤舔花。雪萤都要死了,最后还想舔一舔花,雪萤就要在这里舔花。” 义蛾生听着他拒绝自己,心痛到呼吸都快要止住。他强忍着满心的酸涩,又上前半步说:“你想舔花,我就去给你摘,摘很多花,我们回去舔好不好?” “不好。”雪萤拉紧身上的斗篷,“你不要过来,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他已经预感到了自己死期将至,不想让爱着他的人们为他的离去而伤心,所以才会悄悄地避开,独自一人来到这片埋葬过许多先人的土地,等到死亡降临的那一刻。 即便这样,他还是被找到了。他明明伤心得快说不出话,却还要狠心将他的主上赶走。 等了一会儿,他没听见身后传来什么动静,没有主上的回答声,也没有上前来或者离开的脚步声……他终于有些忍不住,转头看了过去。 只见他的主上站在那里,双目泛着赤红,死死地盯着他。只有至深至切的爱与恨,才会让人生出这样的眼神。他的主上爱极了他,也恨极了他,恨他又一次要离他而去,恨他到了这种时候,还想着要把他推开。 两人对视了片刻,义蛾生突然笑了一声,什么都没说,只在原地盘膝坐了下来,眼睛还盯着他。 “不走就算了。”义蛾生说,“你愿意留在这儿,那就留着。等你一死,我也跟着你一起死……你这辈子,活着是我的人,死了也是,你死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我就去做鬼缠着你。” 雪萤呆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着急地从石头上下来,扑过去捂住他的嘴,气势汹汹道:“不准,你不准死!” 他想着难过,眼泪啪嗒啪嗒的落下来:“主上要好好的,要活长命百岁。” 义蛾生说:“你不在,我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你怎么这么自私,若是我们处境对换,今日是我将要死去,你会怎么办?” 雪萤趴在他怀里,认认真真地想了起来。今日要是他的主上将死去,那他……那他也不会想继续活着了。 如此一想,他忽然很清楚了他的主上此刻的心情,反而越发感到难过,眼泪更加汹涌地流了出来。 义蛾生心疼地抱着他:“不要哭,雪萤儿。我的生命……早已和你相连,我们就像一株并蒂莲,不管是谁枯萎凋零,剩下来的那个,也会慢慢败落。” 雪萤抱着他嚎啕大哭:“那……雪萤再也不要和主上分开。雪萤害怕死,雪萤不想死,主上一直陪着雪萤好不好……” 义蛾生摸摸他瘦削的面颊,说了“好”。等到他哭累昏睡过去,这才将他背在身后,慢慢地回了天萤谷去。 天萤族人们看见义蛾生背着雪萤远远地走来,纷纷迎上前去,神色哀伤地望着他们。 · 后几日,义蛾生几乎没出过门,就在屋里陪雪萤。 他不太担心雪萤会忽然消失,偶尔也会多睡一阵子,只是睡着时也将雪萤紧紧抱在怀里,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睁眼去看雪萤。他其实心里很害怕,害怕在某一刻睁眼时,怀里便空无一人,只剩下一捧飞灰。 到这日一大早,他从浅眠中醒来,下意识去摸怀里的雪萤。 但是,什么都没有摸到。 他一下就惊醒了,“蹭”的坐起身来,惶恐地大喊道:“雪萤!” 他趴在被子上,将床铺上扒拉开来翻看,被吓到心脏骤停,眼前一片昏黑—— 房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雪萤走进门来,从后面扑过来抱住他:“主上主上,万笠来啦。” 义蛾生愣了一愣:“万笠……?” 雪萤在他脸侧蹭蹭:“是的,刚才雪萤看他去了。” 义蛾生转过身,将他抱进怀里,这才稍微安下心来。见着雪萤没事,他这时候才有功夫反应雪萤说的话,然后化身“妒夫”,开始漫天吃飞醋:“见着万笠来,有这么高兴?” 雪萤确实很高兴,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主上在吃醋,还跟他说:“是呀,万笠是雪萤的好朋友!” 他很高兴,义蛾生很不高兴,于是闭上嘴不说话。这时候,万笠才跟在后面进屋来了。 他刚一进门,就被陛下很不爽地瞪了一眼,这让他十分的摸不着头脑。万笠以为是自己没及时过来拜见陛下,连忙上前来行礼。 义蛾生冷声问:“你来做什么?” 叫陛下这么一问,万笠才想起自己来天萤谷的目的,忙道:“陛下,臣可能找到了能让雪萤恢复的方法。” 第50章 先前走时, 苏逢特意嘱咐万笠,让他帮忙翻查“中术”遗留的古籍,看看能不能从中寻得救治雪萤的办法。于是这阵子万笠在宫里倒是老老实实读了一阵子时间的书, 直到后来陛下收到信匆匆离宫, 他知道雪萤的情况一定非常糟糕了,越发加紧地查阅古籍。 并没有找到什么能用的办法,中术多的是杀人整人的手段,却少有救人的良方。他翻来翻去, 最后翻到了有关“日王蛊”,也就是先前中术种在雪萤体内那蛊的只言片语,他看着那几行字, 心里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第69章 义蛾生让雪萤在房内睡下, 将苏逢和族长叫来,一起听听万笠的说法。万笠从怀里抽出古籍放在桌上,慢慢地说:“这‘日王蛊’,主要作用是通过母蛊操控子蛊宿体的行为、心性,但是,作为百年一练的蛊,它的生命力非常强悍,为了保证自己能够存活, 以及栖息在一个适宜的环境中, 臣想了想, 它可能还具有改造宿体的能力。” 义蛾生与族长听得不大明白, 苏逢却懂了:“你的意思是, 将从雪萤体内取出的日王蛊子蛊,再放回他的体内?” 万笠点头:“对。而且它在雪萤体内十年,与他身体的契合度应该是很高的。既然没有别的办法, 不妨试上一试,死马当做活马医——” 他又从袖中拿出一只木盒:“臣已经将它带来了。” 义蛾生伸过手,将木盒拿了过来。万笠的眼神追随着那木盒,又道:“还有另外一个问题。” “虽然对日王蛊了解不深,但臣根据比它低级但同效用的蛊来推断,”万笠说,“母蛊可以控制子蛊,反过来,子蛊对母蛊也有一定反作用,比如子蛊宿体受到伤害,便会加倍反馈在母蛊宿体上,子蛊宿体死,母蛊宿体也活不了。如今日王蛊的母蛊已入陛下体内,臣就是担心这反向的效果……” 义蛾生沉默着,其他三人都在看他。过了好一会儿,他将木盒放在桌上道:“那就试试。” 只要有一线生机可以救雪萤,他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去尝试。 夜色渐深,天萤谷渐渐飞出万点流萤,飘飘忽忽地散在谷中每一个角落,让这片世外之地变得宛如人间仙境。义蛾生回到屋内,拿过斗篷将昏睡的雪萤严严实实裹了起来,背着他出了门。 四下寂静无人,只有淡淡的光斑围绕在他们周身飞舞。义蛾生背着雪萤,走到巨大的熠耀之树下,他抬头望着这棵充满着神性的大树,天萤族的生命之树,冥冥中仿佛真有神明存在,虽无言语,却庇佑着每一个于此处诞生的子民。 他攀在树干上,背着雪萤慢慢地往上爬,朝着最高的枝头爬去。爬到一半时,雪萤让他颠簸着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睁开眼,迟钝地眯着眼睛环视四周,好一会儿都反应不过来自己这是在哪里。 但他反应过来,他的主上正背着他爬上熠耀之树时,惊讶不已,忙叫道:“主上!” 义蛾生暂时停下往上爬的动作,侧过头来,和他贴了贴嘴唇:“你醒了么?” 雪萤搂着他的脖子问:“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义蛾生说:“去这棵树最高的地方。” 他继续往上爬,一边爬,一边叫雪萤:“不要睡,很快就到了。” 雪萤低声问他:“去那里做什么呢?” 义蛾生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只道:“等下你就知道了。” 接下来好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雪萤有些犯困,怕自己睡过去,于是打了个哈欠,开始找话题道:“之前雪萤刚醒来的时候,让主上到树上来抓雪萤,主上都不肯上树,现在居然要背着雪萤爬树。” 他晃了晃脑袋:“真是好奇怪呀。” 然后他的屁股就被掐了一把,雪萤“哎哟”一声,委屈巴巴地想,出了宫不做皇帝的主上,怎么就好像变得有些恶劣了呢? 比如越来越过分的欺负他,再比如,他跟太子殿下,还有万笠说话,主上总是要黑着一张脸,丝毫不掩饰自己不爽的心情。 明明在宫里都不是这样的啊! 雪萤费力地想了许久,倒没什么困意了。当义蛾生爬到熠耀之树最高的树干上时,他还清醒地睁着眼,那双过去漂亮如宝石的狗狗眼,如今却因为面部凹陷而突出,显得越发的大,也看着更加可怜。 义蛾生将他抱到树干上坐着,这块树干实在有够大,光是平面躺下一个人都绰绰有余。他解下披在雪萤身上的斗篷,平铺在树干的平面上,自己也坐了下来,然后将雪萤抱过来,让他坐在自己腿上。 他取下雪萤缠发的发带,用手将他枯草一般的头发理开,然后解开他的腰带,又是外衣、里裤……把人剥光,直到全身上下一点都不剩下,他揽过雪萤的肩膀,低声问:“冷不冷?” 雪萤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望着他的眼神露出不解,却没有对他的动作产生任何排斥,只乖乖地摇了摇头。 “过来,我抱着你。”他将雪萤按紧在怀里,抓着他的手摸自己,一边又侧过头,呼吸粗重地胡乱亲吻他的脸。 雪萤很乖地任由他摆弄自己,只是有一些不好意思。他还记着自己现在的样子很丑,好在四下一片漆黑,只有很少的萤光分散在周围,照出朦胧而又梦幻一般的景致,他的模样不会被人清晰看到。 义蛾生抓着他的手弄自己,很快便浑身燥热,更加难耐地伏在他脸侧亲吻他,像是求偶,又像是要把人吃掉。他又去探索雪萤的身体,很快就让雪萤发出惊慌失措的叫声:“主上,主上……” 他的动作温柔,雪萤这会儿还没感受到难受,忽然想起先前两人在宫里也做过这样的事:“是,是要像上次那样,做让雪萤,让雪萤舒服的事情么?” 义蛾生低声在他耳边道:“这次不用手,换一个。” 雪萤懵懵懂懂地“啊”了一声。 义蛾生继续哄他:“会比上次更舒服。” 他都这样说,雪萤更加不会排斥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只不过很快他就痛了起来,一边很可怜地哭着,一边喊着“主上”,无比信任这个带给他痛楚的男人,即便自己好像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他都没有想过要逃开,或者要拒绝他。 义蛾生却让他叫得“性致勃发”,更加凶猛地含着他的嘴巴亲。雪萤在他怀里“呜呜”叫了一会儿,不止感觉到痛,还得了爽,眼泪却流得更加厉害了。 他满心爱怜,终于肯稍微温柔了一些。他亲吻着从雪萤眼角落下的眼泪,心猿意马、断断续续地哄着人,终于等到雪萤不再叫痛,抱着他乖乖地在他颈窝处蹭来蹭去,他便再次用那种烈如暴风的方式回吻他,再把他亲得神智全无。 他让雪萤躺在平铺开的斗篷上,低头与他被萤光照出几分神采的眼睛对视着。虽然只是一眼,却好像看了许久,他再次低下头,很轻地亲吻着他的宝贝,然后将那含在唇齿间的蛊喂到了他的嘴里。 雪萤让他亲得迷迷糊糊的,在吃到蛊的一刹那,他好像有一点察觉。但很快的,更多炽热的吻又落了下来,于是他再没有心思去想刚才自己将什么东西吃进了肚子,只痴缠着他的主上,想要讨得更多的宠爱和抚摸。 义蛾生抚摸着他的脸颊,想起万笠跟他说过的话。 “这种控制人行为心性的蛊,如果子蛊宿体具有强烈的反抗意识,那么是很难被控制的。不过,想必雪萤不会很抗拒陛下……” 他想,他的宝贝终于完完全全地属于他了。从心,到身体,现在他还能控制他,虽然可能永远都不会用到……但这样的事实,足够满足他所有一切阴暗的想法。 从今往后,他们会一起活着,会一起死去,会永不分离,会一世相守。 · 万笠对于“日王蛊”的推断几乎没有错,一夜过去后,当义蛾生再度观察雪萤的状态时,发现他脸上很明显地饱满了不少。 他抱着昏睡的雪萤从最高的树干上下来,回到屋内。有母蛊在附近,子蛊会更加活跃,他打算就这么多抱抱雪萤,让他能够更快地好起来。 上午的时候,苏逢、万笠、义遥风,还有巫医和几名天萤族人,跑到屋子里来看雪萤。雪萤累了一夜,这会儿睡得十分沉,这么大一群人围到面前来都没醒。等到几人挨个为他把过脉,都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色。 义蛾生起身朝着屋外走去,其他人也都跟着出门来。义遥风忍不住露出笑意:“雪萤没事了是么?” 苏逢说:“是。那日王蛊的子蛊当真起了效,他身体的衰竭在好转。” 义蛾生神色淡淡的,又问了几个关于雪萤和他蜕化期的问题,然后叫苏逢他们几个散去,留下义遥风单独说话。 兄弟俩长着完全一样的脸,走在一起很是引人注目。他们并肩走了一会儿,义遥风说:“哥,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前雪萤自尽那时的事情。” 义蛾生愣了一下,那道永远都无法愈合的伤痕忽然痛了痛。他说:“记得。” 义遥风笑道:“你当时的反应很是可怕,拿着那把刀,就要往自己脖子上抹……” 义蛾生很轻地说:“是你拉住了我。” 在那一刀落下之前,义遥风死死地拽住他的手,不让他跟着雪萤一起去死。他那时已经疯狂到理智全无,像野兽一般本能地反抗着,义遥风在他耳边怒吼道:“哥,你看清楚啊哥,你好好看看雪萤——” 他稍微恢复了几分理智,低着头看雪萤平静闭上的双眼,不明白义遥风想让他看什么,他越是看着,越是想一刀结束自己。 第70章 义遥风说:“哥,天萤族人死后会化为飞灰,你看看雪萤啊,他的身体还在,他没有消失……他并非普通人,只要身体还在,一定有办法的……” 义蛾生怔怔地站在原地,手中的刀,“哐当”一声落了地。 义遥风悲伤地看着他:“哥,雪萤这是……这是舍不得你啊,他没有抛下你……” 真的吗…… 真的没有抛下他么…… 义遥风痛苦地流着泪:“是孤害了雪萤,孤对不起他,也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哥,你回宫里去,继承皇位吧。孤会跟随崇元王离开,远远地找一个地方隐居起来,再也不会与你争权……” 他后面说的话,义蛾生其实并没有怎么听进去,他只想着义遥风先前所说,雪萤没有抛下他独自离开。 也不知道到底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奇迹,但不管怎样,那个信念,确实支撑了他十年,让他终于等到了雪萤醒来。 义遥风说:“或许,当年也是因为这只子蛊在雪萤体内,才让他死后保留了尸身,没有化为飞灰散去。” 冥冥之中,像是一切皆有天意。 得知雪萤好起来,不会再有事,义蛾生的心境也渐渐安定下来,也能够坦然地面对这些曾经对他来说让他刻骨伤痛的事情:“结果总是好的,不是么?” 义遥风侧头看他一眼,脸上露出笑容:“这倒是。” 他回到和雪萤一起住的小屋时,雪萤已经醒了过来,平躺在床上,被子拉起来遮住下半张脸,露出一双恢复灵动的眼睛望着他。 义蛾生走过去,低头在他眼皮上亲了亲,问他肚子饿不饿,身上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雪萤摇摇头,忽然想起昨晚和他在熠耀之树上做的事情,脸色红红地说:“主上,昨晚我们为什么要在书上做那种事情呢……总感觉雪萤不穿衣服的样子会被很多人看光的。” 义蛾生揉着他的脸颊,忽然起了坏心,骗他说:“做那种事会让你身体恢复健康,你看,你今天是不是感觉到有精神多了?” 他这么一说,雪萤还真的仔细感受起来。过了一会儿,他高兴道:“好像是真的……雪萤今天只是觉得有些腰酸背痛,但是,骨头好像不痛,也没那么想睡觉……腿真的好酸呀,都怪主上昨晚让雪萤把腿张那么开……” 义蛾生厚实的脸皮让他这直白的话说得一烫:“咳——!” 雪萤有些哀怨地望着他,问他:“雪萤说错了嘛?” “没说错。”义蛾生感觉自己的耳朵都烫了起来,一边还将人抱进怀里好好哄着,“帮你揉揉好不好?等会儿再做几次,多做几次昨晚那种事,你会好得更快。” 雪萤压根意识不到自己被骗干净了身子,还很开心地起身抱着他,说了“好”,然后说:“雪萤要早点好起来!” 在义蛾生的“努力”下,过了五天,苏逢便告诉他们,可以让雪萤继续完成先前被中断的蜕化期了,得益于日王蛊,他们不必再担忧雪萤的身体撑不过蜕化。 与上次不同,这一次,雪萤是被他的主上亲自送到熠耀之树上。他站在巨大的叶片中,依依不舍地抱着他的主上,和他亲了好一会儿,还舍不得放开手。 雪萤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说:“主上,一定要等雪萤醒来,好不好?” 义蛾生忍不住的露出笑,摸摸他脑袋,说:“好。” 二十天,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好像只是做了一个梦,只是这一次的梦境是明亮而甜蜜的,不像上一次那样的漫长,黑暗。 梦中有许多美好的人和事物,他的主上一直都在他身边,直到醒来时,他依然沉浸在那种幸福的感觉中。一睁眼,梦境与现实重合,他的主上就站在前方不远处,张开手臂,眼神温柔地等着他走过来。 他像很多年前那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他说“殿下选雪萤做侍卫好不好,雪萤很乖的”那一天,朝着那个他命中注定要用一生侍奉的主人走去,再一次牵住了他的手。 而这一次,他的主人回他以拥抱和亲吻,让他的忠诚和爱,得到了加倍多的回报。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