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死后坐拥山河了吗》 第1章 《假死后坐拥山河了吗》作者:猗猗修竹【完结】 简介: 陈应阑自幼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好不容易成为一代权臣,走向天骄之路—— 诶,生逢乱世,命途多舛。 君主昏庸无能,东厂权势滔天。 身为御史,他变法改革,却随着叛乱铁蹄,不了了之。 陛下让他逃。 他逃了,逃得隐姓埋名,自贱身份,在甘州营当了五年影卫。 外界说他死。 他死了,死得蹊跷离奇,难寻尸骨,惹得一人寻了他五年。 * 陈应阑以为他的生活也就这样了。 直到,甘州营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来人一袭银铠甲胄,裹挟着漠北烟尘,一路风霜站在门外。 漠北府军长着一张温和脸,说起话来却极为阴堑。 陈应阑看到门外那人,心下一慌。 是他的竹马——陈自寒。 陈自寒拱手作揖:“今日漠北府军暂歇甘州落脚,顺便寻一人。” 陈应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心里想个彻底。 “何人?” “前北明御史陈应阑。” 他真的没想到这个世上竟有人为寻自己到这般地步。 “在下谢忱,区区一介影卫,这个人……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陈自寒挑眉不信:“哦?死也要死得其所,把他的尸/骨寻来!” 陈应阑:你至于吗? * 后来,冬狩之时,陈应阑御箭射鹫鸟。 月上梢头,鸦鸣阵阵,那人动作轻盈有力,却令陈自寒分外熟悉。 陈自寒眸色灿若星汉,在对上陈应阑双眼时,却疏淡起来。 “你真叫‘谢忱’?” “府军大人倒真是够好奇小的,每一时辰就问一次。”陈应阑回避视线,叹了口气。 陈自寒摇头否定:“我不相信。” * 是夜灯火暗淡,陈应阑又一次梦到五年前那场节度使叛乱。 前往宫中之前,陈自寒不远万里,从漠北赶来护驾。 他回到京城,急匆匆来到陈府前。 陈应阑正翻身上马,他叫住了他。 “跟我回漠北。” “我不。” “你若执意要救宫城里所有人,你会死的!” “死就死了!” 直到,手腕处传来一阵温热。 陈应阑的指尖紧紧扣住陈自寒的手腕,眉目微蹙,神色痛苦—— “别……别走。” * “我不相信,是因为我有悔。我想带那人回漠北。”陈自寒捂着心口道。 陈应阑眨眼:“嗯。” 竟然莫名有些心虚。 好啊,陈应阑。 他的竹马,他名义上的“弟弟”,竟然翻脸不认人! 既然他爱演戏,那就陪他演着玩好了。 陈自寒:我看你能演多久? 陈应阑:我看你能装多久? 【阅读提示】 1、全文存稿,不坑。 2、不算权谋的权谋。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江湖 天作之合 朝堂 古代幻想 权谋 主角视角:陈应阑 陈自寒,韩轲 一句话简介:哥哥我啊,找了你五年! 立意:朝美好生活奋进 第1章 北明,天顺十五年。甘州,大雪。 甘州一带常年伴有雨雪霜降,今年的雪格外地大。不过须臾间,天地白茫茫一片,枯木压雪,覆上屋檐。 “大人,漠北一带来信。”一小官捏着脚步,嘀哒哒地跑来,在陈应阑面前抱拳躬身道,“漠北府军明日上朝,今日须在甘州要道一带暂行休憩。” 陈应阑撑着一把墨色的油纸伞,身着暗色束袖窄衣,腰间佩着一柄剑。此刻,他孤身站于前堂内,堂中皆是一些不曾有人打扫的枯枝败叶,走在上面发出“嘎吱嘎吱”如此刺耳的声音。 在这冰天雪地中,他宛若一滩飘洒的墨。 “漠北?”陈应阑眉头微蹙一下,走入走廊中,收起油纸伞搭在墙边,“详细说说。” 小官眼珠机灵地溜溜一转,道:“谢大人,漠北府主执意要前来甘州营拜访,说是要见一位旧友。” 陈应阑低下头,没有作声。五年前的事情好似一沓烂纸,欲/火焚烧,曾经的一些事情,早已不知为何,记不太清了。他对“漠北”有种心灵感应,每当有人提到这一词语时,他总是内心一阵悸动,而后归于平静。 陈应阑:“旧友?” 小官点点头:“正是。府主的意思是,找寻旧友多年,不知身在何处。早年听闻卒于城下,不见尸骨。今日前来甘州,是想询问尸骨的下落。” “……”不知为何,陈应阑内心油然而生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这种若即若离之情,似乎和小官口中所说漠北府主那位旧友有几分相像。 甘州坐落于晏都和漠北之间,曾是乱世中的粮草要道,也是如今平和年间的交通干道。这里驿站广布,常年车马络绎不绝,信使来往,商贸发达。北通西域,南至潇湘,乃是文化聚集地。 “可笑。”陈应阑冷“哼”一声,暗中讥讽道,“许多年前的事情,现在还那么执着求索。漠北一带的人看起来也不像是争名夺利之人,为何一直想将无名小卒尸骨找到。也许那尸骨早就埋没于晏都城池中,被水朽化,被风沙化,沦为骨灰,洋洋洒洒落于尘世间。” 小官瞠目结舌,无话可说。 他重新拿起油纸伞,对小官道:“今日下雪,我想出去转转,不必派人跟随前往。”说罢,他欲要打开木门,突然路边响起了马蹄声。 陈应阑一顿,再次关上了门扉。他透过缝隙,人影模糊散乱,只能稍稍听到一点对话。 “府军,这就是甘州营。”一人悠悠地道。 甘州营是驻扎在甘州的影卫所集中的营地,营地规模宏大。影卫的目的是暗中守护甘州节度使,同时方便其统辖部署境内相关事宜。 “好,你们退下吧。”这是一个极其柔和的声音,却令陈应阑愣在原地。这个声音,很多年前,他就听过一次。 接着,就是靴子踏雪发出的声音,那人踱上石阶,在门前停住,叩响了门环。 漠北都护府的府君比甘州营内的影卫官职要大得多,即便陈应阑再小心谨慎,这门也必须得开。出于尊重,陈应阑推开门扉,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清澈乌黑的眼眸。 薄雪压枝,红梅盖头。 那人一身轻铠甲胄,头发高高束起,发冠闪着银光,惹得陈应阑睁不开眼。额头边角处有着一道刀疤,早已风化,脸颊冻得些许发红,嘴里呼出点点哈气,但他明显感觉不到冷,与身后的属下缩着脖子的乌龟样,对比鲜明。 陈应阑一下慌了神,这人是与他成长的青梅竹马。不过后来两人天涯相隔,陈应阑早以为自己名义上的哥哥陈自寒,身死道消了。 只能依稀记得,天顺十年时,临安十四州节度使集体叛乱,他急匆匆从漠北赶来,前去支援,却在甘州一带,受人拦截,误了时辰,致使皇城内大乱。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不知烧死了多少人,倒是把晏都烧了个底朝天。 而陈自寒在那时,可能就死了。至少陈应阑是这么认为的。 南台秋水,阴阳两隔。 现在,晏都朝廷彻底换了个面。皇子太小,母后垂帘听政,互斥四方英豪,明日齐聚晏都城,去往宴春猎场,喝酒吃肉。 “惊……惊泽?” 陈应阑:“……” “你不是五年前就死了吗?”陈自寒兀自惊讶地道,“国库里的卷轴处封尘了你的事迹,你怎么……怎么可能……”他没有往下继续说,只言片语间,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陈应阑,深邃着就像是身处幽谷。 北明宫廷有一习俗,凡是已死名士,需将他一生的事迹写进卷轴里,封尘于国库,寓意着名留青史,千秋万代,永垂不朽。 “在下只不过是个影卫,和你口中说的名士相差太远。”陈应阑突然有些生气,朝廷没问清楚情况,就将自己认定为“死”,甚至陈自寒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他道,“卑职名为‘谢忱’。” 他转过身,引领陈自寒进入甘州营,找了间空荡的房子,令小官升起炉火,拥上糕点热茶,端到房屋内。 “你且随着小官带领,去马厂拴马啃粮,然后小官会领着你去住处。莫担心,饿了就找小官,小官会和厨房通报的。”陈自寒对冻得瑟瑟发抖的下属说完,小官领会,便领着他们离去,顺势关上屋门。 雨雪霏霏窗里夜,日暮西垂,雪也停了不少。陈应阑往炉火中填了几把柴火,火倒是燃烧的更旺了一些,小官们挨家挨户点上油灯,厨房送来了一些酒菜,陈自寒接过,道了声谢。 “你就住这种地儿?”陈自寒给陈应阑倒了杯酒,问道,“我以为你们甘州营多好呢。” 第2章 陈应阑垂下眉睫,指尖摩挲着手上被烫伤的部分,他叹了口气:“今年的冬天格外冷,不是一个好征兆。我们不过是影卫,没有什么实权,只不过是节度使的刀罢了。” “谢忱。” 陈应阑闻声抬眼,看着陈自寒在自己的碗里夹了些小菜,有些感激。他问道:“怎么了?” “看看你的剑。” 陈自阑闻言,垂下头看着腰间的佩剑,防备性地抬起头:“为何?” 影卫的剑名为——青花剑。影卫一项原则“凡是影卫,青花剑不离身,随时为主奉命”,青花剑是影卫的标志。其剑身修长,下粗上窄,中部刻有青花剑纹,剑柄处有着青色的流苏。青花剑运锋轻盈,刀锋凌厉,一旦节度使出现不测,最开始冲锋陷阵的便是影卫。 “不必了。”陈自阑道,“影卫规定,青花剑不离身。” 突然,手掌被陈自寒单手抱住,陈应阑几欲要挣脱,陈自寒却更加用力,宛若一条铁链,禁锢住他的手。 这时,陈自寒道:“你知道你这把青花剑是谁送给你的吗?” 陈应阑眉目微蹙,挣扎着自己的双掌,最终陈自寒松下力气,他的手自然滑落。他看着被攥着通红的掌心,没有说什么。 “青花剑是每个影卫都应佩有的,没有谁送谁之说。”陈应阑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道,“我们看起来好像第一次认识,我是……谢忱,你是陈惊阙,两人都很陌生。今夜促膝长谈并非天时地利人和,倒是陈府军感觉有些牵强。如果我们两人没有什么话,我看陈府军还是回房休息吧。” 陈自寒站起身,透光窗户,看着窗外远山,以及近处白茫茫一地未消散的白雪。他背对着陈应阑道:“你的那把青花剑,是天顺初期所制造的青花剑。以卷刃构成,所以当你运起剑来时,会比当时当下所制造的,更为轻盈,似是流水鸿雁。” “郎当”一响,腰间佩着的青花剑突然出鞘,弹到陈应阑手中。他举起来仔仔细细看了一番。当影卫这么多年,自己的青花剑上沾染了多少人的血,也并不知晓还有这样一说。剑锋处有微微迂回曲折的纹路,那些细小的卡槽里有着血水,干涸的,暗色的,不明显,却细微。 “的确如此。”说罢,陈应阑横举青花剑,放于胸前,剑锋横指,不明所以,接着,他开口继续道,“有些事情我记不得。影卫是当时天蛰时,受到某人指示,前来甘州。因为佩着青花剑,甘州营的人误认为我是影卫,当时我几乎身败名裂,所以误打误撞地就成了影卫。” 他将青花剑放入剑鞘里,又挂在腰间,道:“不过罢了。青花剑谁送我,怎么得到的,已经不重要了。都是些陈年旧事,忘干净了就好。” 突然间,他好像领略到什么,倏然抬起头,看着陈自寒道:“不过你又是怎么知道我的青花剑与其他人不同的?我有给你看过吗?” 屋内的柴火“噼啪”作响,迸裂出一点点火花,惹上陈自寒的衣袂。陈自寒从进屋后,就褪却了轻铠甲胄,拥上琗衣内袍。他抬眼打量着他眼中的“谢忱”,倒是有些颇为熟悉之感。 “早年听人说过。”陈自寒是打算囫囵吞枣就过去了得。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没有‘字’吗?”陈自寒歪过头,好奇地问道,“就像我名为自寒,字为惊阙一般。” 往事流转,从未停止。那年还如今天这般,寒冬腊月,风雪漂泊。他父母死得早,算是含冤而亡,自己也被送去漠北陈府,被陈从连收养如今,也随陈自寒的名字,从小认陈自寒为兄长。 至于“谢忱”,陈应阑稍微有些印象的是,自己的父亲姓“谢”,“忱”是今日早些时候,与陈自寒重逢时,临时取的。 父母为何含冤而亡? 不知。 “诶。”陈应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而后走出房间,“无名小卒而已。” 他觉得屋内闷热,早日因为陈自寒无声赶来,自己也没出去成。现在夜深人静,还未到打更人出行敲锣打鼓的时间,雪也停了,除了寒风,似乎也没有什么阻挡他了的。陈自寒明日好早前往晏都,肯定过一会儿就会回自己的房间,总之两人基本上是不会再见了。 “你要去哪里?”陈自寒探开屋门,看到正在穿厚衣的陈应阑。 “出去转转。”陈应阑道,“不必派人跟随。” “不。”陈应阑顿住脚步,回过头看着陈自寒,听他说,“快到打更时间了。待会被打更人发现,是谓大灾。” 第2章 亥时,一行人拎着油灯,敲锣打鼓,走在无人的街上。他们哼着、默念着令人不懂的句子。戴着兜帽,手握木杖,上面有着锋利的钢钉。 陈应阑刚在甘州乡下看完了一场灯会,没看天色,以为还是戌时,连走路都慢悠悠的,丝毫不受打更人的影响。可当他折返回甘州营时,在巷弄里看到点点行走的亮光,那些人宛若一层层黑压压的云,他们唇语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慢慢地,语速越来越快,“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这八个字最终也成为一团浆糊,过耳而模糊不清。 鼓点如雷鸣,渐渐朝陈自阑逼近。陈应阑飞快地跳上屋顶,拐入另一条巷子口。幸好陈应阑身着暗黑色的衣袍,又趁着夜色,雪地上的脚印从未显现。 “有脚印。”打更人大喝一声,随后朝着陈应阑拐进去的巷子口奔去。 打更人是北明朝廷按照东厂督主魏德贤所设的掌控日夜交替的使节,若是在亥时到寅时毫无预兆、没有理由地出现在大街上,要么就是将人剁成尸块,抛入门户的枯井中,要么就是活捉,受其虐待,不论官职,不论利禄。 陈应阑匍匐在屋顶上,屋顶上还盖着白雪。前胸压着白雪,冰冷刺骨,但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他握紧腰间的青花剑,正待时机,找寻机会,妄想突袭,而后飞奔逃走。可是,这一帮打更人似乎赖在这里了。 陈应阑:“……” “脚印是从这里消失的。”打更人用木杖敲着地面,发出的声响虽然细微,却在寂静的夜晚,被格外放大。 “那就是在屋顶。”一个打更人抬眼,看着陈应阑所匍匐的屋顶片刻,斩钉截铁地道。 这时,耳边“呜呼——”一声,来者动作飞快,恰如疾风贯耳。很快一个木杖就抵在了自己的额前,陈应阑也顺势站起身子,揉揉肩骨,按着青花剑,一步一退缩。 “哗啦”屋顶的瓦片并不稳定,每当陈应阑一后退,总有瓦片掉落在地上,碎成两半。 那人问道:“你是谁?” 陈应阑道:“甘州营影卫,谢忱。” “影卫啊……”那人语气不屑,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瞧不起”的劲头,他道,“谢忱这名儿,没听过。” 陈应阑不紧不慢地道:“新来的。” 话语罢了,木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陈应阑劈头盖脸地砍下来。陈应阑反应够快,往后一仰,在空中翻了个跟头,稳稳当当地落入打更人的背后的房梁上。 刹那间,青花剑出鞘。陈应阑扭转手腕,平步青云,往打更人后背袭来。打更人连忙转身,用木杖一挡。 木杖上的铁钉与青花剑摩擦,发出刺耳的轰鸣声,须臾间还有火花划过。陈应阑推开打更人,从房梁跳下,落入地面。打更人也顺势落下,陈应阑瞄准时机,一挑青花剑,划过打更人的衣着浅袖。 鲜红的雪夜从衣服上落下来,落入地面上未解冻的白雪,染上点滴红色,宛若寒冬腊月,晶莹剔透的梅花,鲜艳不曾凋零。 打更人看着自己的伤口,边缘处有几分歪歪扭扭的锯齿状,很细微,不易察觉。他抬起眼眸问道:“你不是新来的。” 陈应阑喘着气,他的虎口也因为运气问题,而微微发疼,还迸出点滴鲜血,划到剑柄处。 “什么?”陈应阑没听清,又重新问了一遍。 “你不是新来的影卫。”打更人指着自己的伤口,道,“伤口边缘处是曲折的,乃是天顺五年流行的卷刃青花剑,一般都是影卫骨干所用的。所以,你不是新来的。” 陈应阑:“我确实不知道这把剑是谁送的。”他说完,翻看了一下青花剑。 “但我想说的是,我到底是谁,你们打更人需要知道吗?”陈应阑忽然抬眸,扭转剑锋,脚步飞快,恰如飞鸿踏雪,朝着打更人刺去。青花剑带起来的风很疾快,打更人在躲闪在迅速,也终究被风吹开兜帽。 剑尖划破他的脸,留下一道伤痕。陈应阑停步,他也愣在了原地,两处皆是沉默,那一刻时间被放得很慢很慢,像是电影中的慢动作,一帧一帧重播倒放。 “唰啦”一声,陈应阑举起青花剑,指着那人的胸膛,欲要张口,忽然怔在了原地。 那人皮肤苍白,略显出病态,眼角有一颗小痣,他头发散乱,扔下木杖,垂立于天地之间,茫茫大雪之中。 第3章 “你是——”两人异口同声地道。 身后的打更人正要搀扶着那人离开,却被那人抬手叫停,一群人凑成一团,在讨论着什么。良久之后,那些打更人离去,只留下那人独自地站在陈应阑面前,默不作声。 半晌——两人有一起道: “陈惊泽!” “沈念闻!” 沈木衾捂着手臂上的伤口走来,悄然问道:“惊泽,你不是五年前就死了吗?” 陈应阑将青花剑用衣袖擦干净,而后放入剑鞘里,佩于腰前。他叹了口气,内心千回百转——原来所有人都认为自己早就死了,甚至包括他自己都这么认为的。最终,他再一次妥协地退后一步解释道:“原来你们都认为我早就死了。” 沈木衾:“……” 陈应阑歪头,不明所以地道:“难道不是吗?” 五年前,那场节度使的叛乱,可是北明王朝国运兴衰的一道转折点。那天可谓是集齐了所有不天时不地利不人和所有特性,大火烧了漫天,宫殿琉璃瓦破碎,铁马金戈践踏。最终母后改天换地,立皇子为帝,改年号为“天顺”。 而“陈应阑”的名字,早已被历史封存,甚至母后居然没有册封其为“侯”“君”“王”等称号——陈应阑自己都觉得可笑,明明自己曾经干了那么多功名千秋之伟业,到头来不过如浮水流沙。 沈木衾跨上屋顶,陈应阑也随之跨上去。两人一左一右坐在屋顶上,相顾无相言。 趁着夜色,月亮逐渐隐匿于云层中,天地又镀上一层黑纱。四周依旧寂静无比,只剩下泠泠寒风料峭,吹过陈应阑的发丝,拂过沈木衾的脸颊。 “你怎么做起打更人了?”陈自阑问道。 “谋生太难了。自从晏都那一战,现在国库空虚,内忧外患。外有橛缁,内有太监宦官外戚当政,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你别看甘州营还能吃饱饭,那漠北,那南疆百姓还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沈木衾垂下眼眸,“我记得我以前可是朝廷内的巡抚,可是晏都一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也雪上加霜。” 记得那年杨柳依依,三月暮风,两人鹊桥相遇。“江州巡抚,晏都御史,天下双壁。”这是当年流传下来的词句,是谓浪漫,然这良辰美景恰如指尖风云,风吹雨打也就消失了。 如今,天下双壁沦落到这般地步,当年的神话也消散沉浮。 “你说你这柄青花剑不知道是谁送你的?”沈木衾看着陈应阑侧脸,担忧地问道。 陈应阑:“的确如此。很巧的是,我们朝廷名士的转折点都在五年前节度使叛乱,晏都一战。你是沦落到打更人这一卑职,或者连卑职都算不上。” 沈木衾听完,紧皱眉头,他语气无奈地道:“惊泽,你我皆是天下双壁——” “那是曾经的。”陈应阑兀自地道。 “非也。惊泽,你听我说完。”沈木衾接着自己上述未说完的话继续道,“你我皆是天下双壁,虽然只是过眼云烟。但是你没必要这么说吧,虽然我知道自己的身世悲惨,辗转多年,才落到这一小官职,能赚钱谋生。因为我肩膀上啊,顶着三座大山。第一座大山,自己命运生活蹉跎之山;第二座大山,妻儿子女临终愿望之山;第三座大山,北明之山。”沈木衾说完,垂下眼眸。 陈应阑也压住自己内心一反常态的暴脾气。自己虽然曾经光彩照人,却不知道怎么安慰人,也许三言两语说句“无妨”就完事了,恐怕是令对方觉得敷衍;若是真的三长两短长篇大论,最后对方“无言”,恐怕是令对方觉得动了真情,非信也。 “抱歉。” 沈木衾抬起眼眸,看着陈应阑,道:“为何?” “我不太会安慰人。”陈应阑低下头,捏住瓦片上的雪,扔到天空中,雪花被寒风吹散,宛若扬沙灰尘,落到天涯无名角。 “无妨。”沈木衾道。 陈应阑:“……” 而后两人又是长久地沉默。 许久,陈应阑抬起头继续道:“我方才想起我还有话没有说完,我现在继续说。” 沈木衾点点头,示意继续。 “很巧的是,我们朝廷名士的转折点都在五年前节度使叛乱,晏都一战。这一战过后,天下陷入乱世,藩镇割据、内忧外患之僵局。我失去了五年前这里的记忆,你也同样沦落天涯,所以这不是巧合,这背后必定有一个人,牵连着五年前和五年后。”陈应阑转头看着沈木衾,而后站起身,从屋檐上跳了下来,拍拍衣服上所粘着的雪,吹落地面。 沈木衾接着道:“他们的目的很简单,便是让整个天下四分五裂,使北明朝着脱轨灭亡的方向走去。” “正是。”陈应阑见沈木衾跳到地面,那里结了一层冰,沈木衾打了个滑,陈应阑扶住沈木衾。 “多谢。” 沈木衾从衣袖里掏出一把折扇,一手握住木杖,一手捏着折扇,正一下又一下扇动。两人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一个不想回甘州营,一个与打更人走散了,也懒得去找。 突然,脚底下石子滚落,一人的声音出现在陈应阑和沈木衾身后。 阴森森地。 惹得人毛骨悚然。 “你们三更半夜在街上干什么呢?” 第3章 闻声回头,瞥见黑暗里走来一个身影,穿着裘皮大彪,头发胡乱地扎起来,他腰间佩着大刀,一步一步朝着陈应阑和沈木衾走近。 “惊阙?”陈应阑的声音沉静,静如湖水,但声调上挑,满是惊讶。 “谢忱?”陈自寒地道,突然间,他目光看到陈自寒身旁的沈木衾,眸中的温火熄灭,转瞬间只剩下冰冷的阴影。 沈木衾连忙躲到陈应阑身后,侧脸贴着陈应阑的后背,双手攀着肩膀,苦涩道:“诶!你要干吗!” “唰啦”陈自寒从刀鞘中掏出一把刀,刀身锋利,龙纹密布,映照着月光,闪烁点点银色。刀尖划过地面,激起微微火星。随着陈自寒越跑越快,刀尖散发着的火光越来越多,亮度越来越大,明灭可见。 须臾间,陈自寒擦过陈应阑,刀尖指着沈木衾的喉咙,巨大的推力将沈木衾推到墙上。白雪从瓦片上泼落,盖在沈木衾的头发上,他仰起头,呼吸不敢喘一声。 陈应阑微蹙眉头,对陈自寒这一举动很是疑惑,他问道:“惊阙,大家不过故人重逢,旧友一场,为何还要大打出手?” “你说,你跟谁遇见相处不好!”陈自寒转头用阴鸷的目光死死盯着陈应阑,“谢忱,全天下那么多好人,偏要和这厮混在一起。他是给你请过罪,给你剖过心,给你挖过命吗?”说完,陈自寒将沈木衾双手束缚在身后,而后用大刀朝沈木衾的头颅劈砍下去! 刹那间,青花剑出鞘,在大刀离沈木衾脖颈一丝丝一寸寸之时,抵住了大刀的逼近,而后手腕翻转,往后一挑,青花剑连带着大刀脱离两人的手,掉落在雪地中,劈断尘霜傲雪,“郎当”响起,终归寂静。 陈应阑道:“陈惊阙和沈念闻之间,究竟有何私人恩怨,谢某人并不想解释,同样也不感兴趣。”他走到刀剑面前,抄起自己的青花剑,又将刀扔给了陈自寒,道,“我现在想问的是,你怎么突然来了?你明日一早还要去晏都,奔赴远路,不早点休息。” 沈木衾转头看向陈应阑,问道:“你不是叫——” “喂!”沈木衾的嘴被陈应阑捂住,他说,“你别捂我的嘴。” 陈自寒站在一旁,盯着陈应阑良久,而后垂下眸子片刻,抚摸了一下怀中的刀。 “这刀叫什么名字?”陈应阑连忙转开话题。 “断风。”陈自寒道,“你说你叫什么?” “谢忱。”陈应阑道,“给陈大人说过的。” * 至于昨夜那场会面,一些惹人所思的话语,三人没再提起。陈应阑带着陈自寒回到甘州营内,屋子里的炉火灭了,他叹了口气,又从桌角处拿起火柴,升上火,扔到炉里,火烧得正旺。 沈木衾最终也是不辞而别,对陈应阑说:“有缘再见。”可陈应阑深知,见不到几面了。 陈应阑忙完了粗活,衣服未褪,便枕着双臂睡着了。陈自寒将油灯吹灭,将他打横抱起,放到榻上,拿出一床被子,铺盖在陈应阑身上,又仔细地为他窝了窝被角。 油灯陈放在地上,陈自寒垂眸看着眼前熟睡的人。 此时月光攀上枝头,陈自寒睡不着了。 望着陈应阑熟睡的面孔,陈自寒悄声感叹道:“你怎么可能是谢忱。”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陈应阑的脸。脸上风霜未尽,衬着通红。这张脸,从眉目到鼻尖再到唇角,上上下下,陈自寒看过不下十遍,十几年前看过,十几年后又看过。自己苦心想要寻找的尸骨,看起来是“诈尸”了。 陈应阑本就没死,从前到现在他一直活着。 为什么陈应阑不想见自己,不敢认自己呢?这个自己指的是陈应阑本身,同时也指代着陈自寒。 第4章 在他身上,陈自寒找到了一点失而复得的安慰。两人重逢于天顺十五年小雪时节,一人不敢认,一人不敢惹,两人步步走得谨慎的很。 过了许久,陈自寒吹灭油灯,轻手轻脚地离开陈应阑的房间,忽觉手腕处一阵温热,低下头才发现陈应阑抓住了自己的手腕。 “别……走……” 陈自寒:“……” “你为什么要给我跪下?”陈应阑呓语,“堂堂一国之主,坐拥着广袤疆土——” 陈应阑握着自己手腕的手越来越紧,攥得陈自寒生疼,心里发苦。 他突然内心一软,像是有一根根毒刺,插满他的心脏,流淌下来的血液,在陈应阑心中开了花。 “这五年来,”陈自寒紧皱着眉头,始终惆怅不开,“你到底怎么过的?这一路上,你究竟是如何死里逃生,走到地老天荒的?” 这一夜,陈自寒独自躺在深院中的榻上,辗转反侧,彻夜未眠。每当自己闭上眼睛,总会想到陈应阑那睡梦中的模样,以及那番话,手腕部分还有温热的触感,刺激着陈自寒的神经。 于是,他干脆从床上坐起身,走过屏障,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额角处的那道疤痕,虽已干涸陈旧,现在却硬生生地疼了起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陈应阑至死都不肯认自己,甚至还编了一个假名“谢忱”。现在,陈自寒才发现,他和陈应阑就像是尘世间红尘中两条若隐若现,若即若离的线,时而相交,时而分离。 只有陈应阑还是梦中身的时候,他才肯认识,自己叫“陈应阑”。 * 陈应阑不知是第几次做了这个梦——梦里金戈铁马踏破皇城白瓷玉桥,清澈的河水被染红,火焰正烧着宫殿。顷刻间,陈应阑突然从榻上惊醒,才发觉原来只是个梦。 此时,窗外恰有微微小雨,一下一下敲打着窗户,那纸浆糊的窗户纸太薄脆了,雨丝如剑,划破窗户纸,雨水进入屋内。 须臾,屋内昏暗。陈应阑起身点亮了油灯,忽闻有人叩响了府邸的门扉,便收起衣袖,拿起倚在门边的纸伞,打开府邸的大门。 雨丝落在那人的脸上,那人戴着斗笠,天色暗淡,陈应阑也没提着油灯,看不清他的脸,便问道:“何人?这个点儿,影卫也该回家休憩一番了!” “我,”那人摘下斗笠,皎洁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勾勒出锋利的眉峰,如星子般璀璨的双眸,整张脸不施粉黛,格外精致,“陈惊阙。” “惊阙!”陈应阑收起纸伞,立刻跑过去,踮起脚,细致地看了看陈自寒,“真的是你!叔叔伯伯们在漠北还好吗?” 接着,陈自寒抓住陈应阑的衣领,将他拉到马上。他一拉缰绳,马蹄声四起,溅起雨珠,落在地上,落下一圈圈的涟漪。 陈应阑问道:“惊阙,这是——” “临安十四州节度使集体叛乱,已经攻上晏都的永德门了。”陈应阑一惊,察觉到梦里的那些都是真的,陈自寒继续道,“本来是动身回漠北的,结果在甘州要道的驿站休息时,得到了朝廷的求救信,便立刻动身带着军队赶来了。” 临安十四州与甘州要道相邻,恰好又是那些节度使的粮草线,以陈自寒为漠北都护府府军,镇守边疆多年,每年都要与边疆厥缁征战几日,这些细节,陈自寒肯定早就料到了。 陈应阑如何想,自家“哥哥”仿佛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一般,只是点头道:“甘州要道我已经动辄一部分军队封锁了。” 陈自寒低头说,“惊泽,趁现在那些节度使没有来到内城,现在跟我回漠北,这里不安全。” 永德门是市镇的城门,攻破了就算是正式进入晏都领地内了。话说,这晏都四处都是龙气,那乾德帝靠背景登上的皇位,吃着先辈帝王所积累的钱财的饭,左拥右抱着北明美女妃子,头脑蒙昧,不问政事。 乾德四年,陈应阑刚发布《乾德改新》,重新规划封地、藩镇等节度使和都护府的地盘,而后大力上调朝廷军队的能力,从而削弱节度使以及都护府的军事权力。如此天衣无缝的《乾德改新》。他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但乾德帝认为:北明为何屹立百年还不倒,自然是因为节度使和都护府没日没月、无计疲惫地镇守四方而已。 便罢黜此改革,陈应阑虽是乾德帝亲信,却在四年前,因为改革的失败,也只是空有名号的御史罢了,而真正坐有实权的便是那一介太监——魏德贤。 一般朝政,都由陈应阑打理。今日是他的疏忽,奏折批完,就睡觉了。 话语罢了,只听一声巨响,前方马蹄声阵阵,恍若大敌来临。陈自寒骑在马上,环顾四周,顺手把陈应阑放下来,道:“惊泽,去皇城!内城有漠北铁骑,他们节度使单纯凭武力,还是比不上我们黄沙饮血的军队。” 陈应阑也很明事理,也没有过多的犹豫和陈自寒交谈,只道了一声:“若是安好,勿忘给我写信。”他正要离去,忽然想到了什么了一般,折回来,道,“哥,给我一柄剑。不用最好的,能用就行。” 陈自寒令属下拿了一柄青花剑给陈应阑。青花剑是漠北都护府的随身影卫所佩戴的,因剑身刻着青花,乃是影卫的象征,剑芒锋利,运剑起来毫不费力,剑光流转间,便能将头颅削去。 陈应阑接过,便绕着内城通往皇城的暗道,钻进了皇城。但是他确实来晚了一步,只见眼前宫殿隐没于一片火光之中,烧得正旺,红透了半边天。 宫门处箭矢如雨而下,长廊处人影散乱。宫女和大臣们如抱着一些金银珠宝漫无目的地跑。陈应阑拉住一个宫女问道:“陛下呢?” 宫女低垂着眉目,金银珠宝缠在她的手腕上,怀中抱着一个琉璃瓶,默不作声,却想挣脱陈应阑拉住的衣袖。 “陛下在何处?”陈应阑继续问道,“你们这些宫女也是,也不是哑巴,为何说话那么费劲!” “大人!”宫女突然间泪流满面,划过脸上涂抹着的粉黛,暗色的皮肤显得格外突兀,“大人您万万不可啊!那大军快破了宫门呢!咱晏都看是守不住了,小的正准备跟随大队去寻找小皇子,准备逃难!” 陈应阑有些毛躁,眼看宫门已经出现了裂缝,宫殿处的火势升天,早已焦头烂额,他也不想继续问宫女关于乾德帝身在何处,大体能知道,宫内之人打算尾随小皇子,逃难去某处,远离战火纷飞。说是逃难,不如说是迁都,但是所谓的迁都最后还是没能迁都成。 虽然乾德帝四年前,就对他置之不理,自己也是有名无权的御史,但无论如何,自己能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个位置,自然是有恩情在理。一国之帝,虽然不问不闻政局,但理论上不能将他黄袍褪去,沦为俘虏。 陈应阑逆着人群,走入泰和殿内。泰和殿是皇帝处理朝政的地方,推开布满尘埃的木门,看到大殿内,早已没有往日的辉煌,剩下的都是残垣断壁。乾德帝站在殿堂中央,他放下佩剑,扔下黄袍,那如金银般的黄袍,终是落了地,覆了灰尘。 “宪吾?是你吗?”乾德帝望着门边的人影,影子逆着火光,惹得人看不清。 陈应阑顿住正要跨过门槛的脚步,他皱起眉头,心里千头万绪,那一抹挂念,来是落幕,去是落幕。“宪吾”是魏德贤的字,自从自己变法改革失败后,魏德贤趁火打劫,自己苦苦维持的权臣线,在他手中彻底翻了天。 一代权臣却比太监低一等,居心何在? “我!”陈应阑单脚跨入殿堂,倏然间青花剑出鞘,弹到陈应阑手中,“唰啦”一下,青花剑指于地面,刀身映着火光,照着乾德帝那臃肿的脸,大声道,“陈惊泽!” “惊泽……”乾德帝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应该给随陈自寒去漠北吗?” 他走到乾德帝身旁,想用手拿过沾了灰的黄袍,发觉到擅自摸皇帝黄袍会招来杀身之祸,便松了手。他问道:“为何不穿?陛下是一代帝王,众人皆受你为拜,你为何不穿?” 乾德帝不知不觉间,流出了两行泪,哭诉地道:“我以为来者是宪吾,谁能料到那宪吾早就跑了。你为何不跑呢?临安十四州节度使都要破开城门了,宫里大多数人要么逃跑,要么上吊自杀,为何你要逆着人走?” “陛下之意怕是认为北明会亡吧?”陈应阑就这么直白地、坦然地将话说了出来,“谁跟您说北明会亡的?只要您还在,皇权他们是拿不走的,漠北都护府已经赶来支援了。” 乾德帝:“……” 陈应阑伸出手,示意陛下起身,乾德帝却摆摆手,抓住地上的佩剑。陈应阑自料不对,上前制止,用青花剑挑开皇上的佩剑。 “惊泽……我后悔啊!”乾德帝趴在地上,这个场面陈应阑看在眼里,“如果我不沉溺美色,花天酒地,纸醉金迷,多注重政局军事,或许北明就不会落到如此下场,那节度使也不会众人倒戈,妄图称帝。若是我当时批准你的改革,不被宪吾甜言蜜语所迷惑,或许现在只是一个平常的夜晚……” 第5章 口蜜腹剑的话罢了。 乾德帝趴在地上,一上一下不断地哭诉着,泪流不止。大殿静默,哭吼声环绕在殿堂内,震耳欲聋。陈应阑看着乾德帝这副狼狈的模样,一直不信神佛的他,却在这个时候开始拜天拜地。 “惊泽啊!你别等了!”乾德帝道。 刹那间殿堂外传来宫门破开的欢呼声,搀杂着擂鼓声不断,乾德帝拉住陈应阑的衣袖,来到殿后的佛像面前。此时火光纷飞,染上金尊金殿十几重。 “从佛像底下的幕布进去,有一条暗道,是通向城门的。你进去,一直往前走就好,到了城门,搭上几副破烂的甲胄,装模作样是个士兵,去甘州要道,和漠北都护府以及驻扎在那里的影卫会面。”乾德帝将陈应阑推进去,哭道,“惊泽,这个乱世,想逆天改命的人很多。外面的节度使觊觎我的权利,但是现在我脱下了黄袍,我不再是皇帝了,我只是一介小民。但惊泽你不同,你还年轻,你逃出去,去漠北、去甘州,走过大漠黄沙,去成就你的一番天地。” “陛下!”陈应阑看着乾德帝那臃肿却空虚的身体,“您为何不和我一起去?” “我的命数将尽,天地太大,我是井底之蛙,坐享其成,享乐多年。这一切的祸患的源头,皆出自于我,自是天要亡我,无论我走到何处,都是逃不掉的。”说罢,他举起佩剑,划破脖颈,鲜血炸破,黄袍染红,被火浇灭,沦为飞灰。 陈应阑没有犹豫,握住青花剑,按照乾德帝说的路线,来到城门处。 此时,城门处早就驻扎了很多临安十四州节度使麾下的军队,陈应阑连个破烂的甲胄都寻不得,他从暗道爬出,衣服上已经沾染了灰尘,肮脏不堪。 几个士兵横住他的去路,问道:“何人?” 陈应阑没说话,倏地拔出青花剑,扭转身子,抬手砍断了其中一个士兵的头颅。青花剑饮血出身,他的手感不错,又是一击,剑身穿透士兵的甲胄,刺穿心脏,士兵抽搐了几下,沦为尸体。 “漠北人?”一行人立刻追了上来,陈应阑心下一沉,青花剑划破空气,发出阵阵鸣响,与干戈相撞,“郎当”一响,青花剑砍断干戈,朝那人劈头盖脸地劈砍而下,头颅劈开,脑浆流出来,划到地面上。 他趁着士兵喘息的空隙,抓住铁锚,顺着铁锚滑到城门底下,顺手又借了一匹马,一拉缰绳,马匹疾驰而出。 * 陈自寒来到大殿前,漠北铁骑攻破镇守宫门的节度使们,而后踏过破裂的青石板,来到泰和殿前,火焰几乎将整个泰和殿烧透,只留下破碎的架构,佛像前躺着一个烧焦的尸体,早已看不到面容。 陈自寒心一惊,心跳如烈马,心里荒凉一片。 第4章 那夜梦醒,陈应阑一阵恍惚。 此时天色尚早,连天都是黑的。 他从榻上爬起来,点上油灯,静悄悄地来到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此时他只穿了绒毛内袍,未穿外服,衣袍显现出身段锁骨,但他并不在意,也并不欣赏自己,只是呆呆地看着。 前尘往事一点一点从他眼中浮现,火光、乾德帝、青花剑以及陈自寒——他都梦到了。梦中正是他记忆残缺的部分,现在他找到了。自从晏都一战许久,陈应阑就很少照镜子,他不曾敢直视镜中本身,因为他知道自己现在名为“谢忱”,而非“陈应阑”。 “咚咚”房门被人叩响。 陈应阑以为是小官,便道了句“马上”,却殊不知为什么要“马上”。今天是陈自寒赶去上朝的日子,去参加狩猎之时,自己却醒那么早。 那人走进来,带进来一阵寒风,陈应阑瑟瑟发抖几下,没有在意。 进来的是陈自寒,他神色倦怠,看起来一夜没睡。 “惊阙?”陈应阑惊讶地望着陈自寒。 陈自寒欲要张口,却犹豫了片刻,最终淡淡道:“谢忱。” 陈应阑愣在原地。在陈自寒眼中,寒风从窗棂溜进来,吹开陈应阑的衣襟,吹过他的头发,淡淡的灯光照耀着他的脸颊,迎上一些火光,冰冷的身躯开始温暖。 “何事?”陈应阑斜眼瞅了一下陈自寒,略有疑惑。 陈自寒:“你头发乱了,我帮你扎一扎。”说罢,他轻柔地笑了一下,这个笑容是陈应阑从未见过的,如同雨雪初晴,风轻云淡,他内心一松,误打误撞懵懵懂懂地就将自己的皮绳递到了陈自寒手中。 “好。”陈应阑拉开一张凳子,坐在了陈自寒身前。 陈自寒用指尖慢慢地拨开陈应阑一缕一缕乌黑的发丝,指尖微微擦过白皙的脖颈,眼前的人身子哆嗦了一下,陈自寒内心一惊一乍,也渐渐缩回手。发丝在陈自寒手中飞舞,一指一并,一拢一松,皮绳套住,一拉一松,一放一收,倒是很快扎好了。 但陈自寒每一个举动都十分小心翼翼。 陈应阑闭上眼睛,细细地感受头发拍打脖颈,以及指尖拂过耳畔略微带起来的风。心里对陈自寒所筑造起来的石墙城郭,正一点一点被侵蚀瓦解,一点一点崩塌,一寸一寸漫过心海,促使自己走火入魔。 “扎好了。”陈自寒松开手,扳起陈应阑的下颌,迫使闭着眼睛的他看向镜子中的自己,当自己的眼神对上镜子中陈应阑的眼神时,目光深邃,宛若一潭死水,很快就能将自己吞没。 陈自寒:“看看镜子中的你,多么好看。” 陈应阑微微睁着眼,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镜子中的自己,没有说什么,须臾间就将目光移开,看着窗外,万里千山,不过刹那,不过烟火,同样不过是百折千回之久远罢了。 没什么好看的。 包括自己。 “惊阙还是高估我了,不过是区区一介影卫,谈不上所谓的‘好看’。”陈应阑垂下眼眸,转过身掠过陈自寒,推开屋门,回屋里换了件衣服。 影卫的暗服轻盈如燕,他腰间再次佩上青花剑,目光似有似无地掠过铜镜,对陈自寒道:“你是不是该出发了?” 陈自寒深吸一口气,而后意味深长、若有所思地对陈应阑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陈应阑低下头,看着被自己踩着“嘎吱嘎吱”响龟裂的地板,他道:“我吗?” 算来看看,在甘州也待了五年之久了。这五年里自己没有出去,也没有进来,活脱脱像一个困于自我的囚笼围城,这里暗淡得不见天日,透过灰尘尘埃,也窥见不了细微天光。 而对于晏都,北明的都城,城郭万里,明明自己以影卫谢忱的身份完全可以进出晏都自由。但那是人间地狱,自己逆着人群才找到乾德帝的踪影,怎敢再回头看当初自己虽然是御史大人,却卑微得如同朝廷小卒。 那个时候的自己,年少意气风发,鲜衣怒马,自己有名无实,却还是屁颠屁颠追随着乾德帝做着乾德帝的影子。 “嗯。” 陈自寒继续道:“谢忱,你要不要随我一起去?” 陈应阑:“……” 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打算回故地重游一番。再者,宴春猎场离晏都不远,狩猎活动也就举行几日罢了,不多时,也就回来了。 陈应阑做梦梦到记忆缺失的部分,实为大幸,但是目前究竟是谁让他失去记忆的,不容得知。恰好前往都城,可以继续探索一番。他看着陈自寒,眸中所闪出一瞬间期待,最终在自己几番犹豫下,又似流星般悄然滑落。 “我/去。”陈应阑最终道。 * 一行马车停在甘州营外,漠北府军正焦急准备着粮草和衣物。甘州营内,梅树枯落,四下衰败,小官忙得找不着西。 陈自寒在甘州营外,静静地等待着陈应阑。 心里倒是泛起潮落。如果去了晏都,陈应阑……不……是谢忱。谢忱再回甘州营就很难了,毕竟宫廷内墙很高,踮起脚,站在屋檐上都望不到头,一片金砖玉瓦,一片红墙绿柳,谢忱站在那里,就是逆着人群走的。 陈应阑待在屋内,整理起行装。小官又给他塞了几件衣服和食粮,说是路上饿了可以填充肚子,又安排几位厨房的人跟着他。 “不用了。”陈应阑谢过小官,道,“真的不用了,漠北府军后勤补给很足,你们这些食量,留给剩下的影卫吧。” 小官硬塞给他一个烧饼,热乎乎的,还冒着白气,纸袋糊上一层油。陈应阑摆摆手,示意“真的不用了”,但小官却对陈应阑笑道:“大人,此行路远,晏都城很大,你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我给你一些食粮,厨房还做了些东西,你且带着。” 陈应阑终究还是接过,临行前留了一封信,递到了小官手中,让他转交给打更人——沈木衾。 沈念闻阁下,展信佳。 眼下晏都要举行狩猎仪式,陈某人赴邀前往晏都几日。这几日,甘州营大雪纷飞,子时风凉,注意身体,切莫强撑。 最后,勿念。 第6章 天顺十五年十二月十五日 陈惊泽 转交给小官,便和他人打了声招呼,就推开甘州营大门,映入眼帘的是陈自寒撑着一把伞,伞帽上被白雪沾染,他一人常服素裹,恰如圈中野鹤。两人互相看了许久,最终陈自寒道:“谢忱。” 随后,陈应阑搭着陈自寒的臂膀上了马车。待物品收拾齐全,人数清点完成,马车行人军队便浩浩汤汤地出发了。甘州到晏都的路说长不长,说近不近,雪天路滑,车辆行驶都十分小心翼翼。 陈应阑坐在窗边,撩开车帘,看着被皑皑白雪覆盖着的远山枯木,这雪下个没完没了,车辆走走停停,没几个钟头便停下来清理车前的积雪。走到正午,太阳才穿透云层,来到第一个驿站。 “我去给你买完汤面,充当午饭如何?”陈自寒问道。 “我早上还剩下半块烧饼,我自己一个人吃了就好。”陈应阑道。 陈自寒没说什么,兀自下了车,去驿站交接了几个钟头,而后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来到车内,放到陈应阑手中。 陈自寒道:“今年格外冷,五年前的晏都一战对北明的重创很大,不是一时半会能缓过来的。时日大雪,粮食收成也不好,漠北南疆的百姓现在都吃不饱饭。我让父亲给他们发了漠北都护府内所存的粮草和铜钱,能撑几日是几日,来年就是开春了。” “父亲?”陈应阑问道。 “陈从连,字远之。”陈自寒道,“不知道谢忱是否认识,知晓一二?” 怎么会不知晓呢? 天下有双壁,便有双将。烽火流沙陈从连,飞鸿引风钱宣和。陈从连早年带领漠北都护府攻打厥缁,立下累累战功,现在年岁已晚,终年不计累月坚守着漠北前线,镇守四方厥缁,护北明八方安宁。 钱宣和乃是南疆一带,擅长海战。但陈应阑并不是很了解,面对钱宣和,只知道这么多,剩下的只字不提。 “知晓。”陈应阑道,“陈应阑和沈木衾合称天下双壁,但时运不济,双壁纷纷跌落,一死一活;陈从连和钱宣和合称天下双将,陈从连目前在漠北乃至整个北明朝廷都颇有名气,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一名猛将,至于钱宣和,目前便没了音讯。” 陈自寒伸了个懒腰,道:“我这一生没什么,打算就这么样子过。我是继承祖业,内里丰厚,无所不怕。” 陈应阑:“……” 他再次想到沈木衾,不知道那封临行前匆匆忙忙写的信,沈木衾是否收到。打更人晚上蛰伏,晨日休憩,作息颠倒,只求小官能速速送去。 突然间,疾驰的马车停下来,不像是以往遇到驿站慢慢悠悠地停下,而是飞速地停下。未等两人反应过来,一把腰身短小的刀横插进车内。 两人对视一眼,陈应阑撩开车帘,从车窗跳下去,陈自寒握住断风,飞出车内。 眼前一堆身着锦衣华服,手握绣春刀的人。 那些人握着绣春刀朝着两人刺了过来! 第5章 眼下苍茫,大雪纷飞,模糊了双眼。远处一堆人靠过来,看起来没有头目,像一支分散的军队。陈应阑和陈自寒两人并肩站立于雪中,背后是漠北都护府的跟随军队,严阵以待。 “你们是何人?”陈自寒握住断风,眯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远处那些人,语气愤懑,道,“若非驿站使节,皆都退散!” 陈应阑看着那些人,身着灰褐色衣袍,袍上映着烈色绸缎,腰间佩的刀,刀身瘦小,尖头弯刃,映着白雪,映着自己的双眸。 “不。”陈应阑顿住身躯,道,“那是东厂厂卫!” 陈自寒:“他们来干什么?东厂厂卫不应该在宫内吗?” 陈应阑比想象中还要沉着,他低垂着声音,平复着思绪道:“那就是有人让他们来的。” 这个人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母后召集东厂厂卫而劫路,而另一种可能便是东厂厂卫奉东厂督主魏德贤之令,目的是不让他们感到晏都内部,来拖延时间,导致陈自寒和陈应阑都面临着项上人头德风险。 突然间,远处一人冲锋陷阵,绣春刀横在了陈应阑眼前。就在同一时刻,陈应阑手中的青花剑出鞘,抵挡住绣春刀的攻击,两兵器相撞,“吱啦”一响,火花涌现。 那人蒙着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细小如柳叶。他看着眼前的陈应阑,喃喃道:“卷刃。”随后绣春刀往前一挑,刀尖挑起陈应阑的腰带,陈应阑眼疾手快,立刻后退一步,在空中转了一个圈,稳稳落于那人身后。 “对。”陈应阑划下剑锋,剑尖指着地面,道,“正是卷刃。”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用这么久远的青花剑?”那人握住绣春刀,一步一步朝着陈应阑胸膛前进,“你的剑法独特,我们厂卫也和影卫战了许久,这些剑法并不等同于其他影卫。” 陈应阑提拉着青花剑,剑尖垂地,剑身吹雪,他飞奔着朝那人跑来,接着,翻转手腕,扭转腰身,剑光流转之时,朝着那人砍来。 这个动作身如飘雪,矫若游龙,速度惊人,直逼那人咽喉,随后剑锋划破那人的喉咙,滚烫的鲜血溅在他的脸上,他看着那人最后狰狞的眉目,冷静地道:“在下名为‘谢忱’。” 他拿过那人手中的绣春刀,一手持着青花剑,一手持着绣春刀,击退一行复一行的人。他的肩膀被刀尖撕裂,鲜血流进衣服外,淌在雪地中,他却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依旧在挥舞着一刀一剑。 陈应阑的眼眸中也许只剩下一个“杀”字。 一旁,陈自寒手握断风,劈断一个厂卫的手臂,背后又袭来一个绣春刀妄想砍破他的后背。陈自寒感觉到了,但转身为时已晚,绣春刀的刀尖越来越近,几乎可以从眼睛戳到腹中。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黑影从侧边袭来,刀戟相向,绣春刀与绣春刀相撞,随后陈应阑用另一只手握青花剑的手,劈断绣春刀,接着绣春刀捅穿刀片,直直地、不带一点拐弯抹角地捅入那人的心脏。 那人咳出一口血,身体不断下坠,抽搐了几下,便从刀身上滑落下来。 飞雪覆盖荒原,雪地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变化莫测。 陈应阑用绣春刀支撑着身体,跪坐于地面之上,气喘吁吁。刘海沾满风霜血水,捏在额头处,格外黏腻。额角处被人砍破,流下来点点鲜血,堆积在地面上,形成一朵步生莲。 刚才那一幕,陈自寒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心里泛起一阵春潮,五味杂陈。他也许明白了,为何陈应阑不敢看镜子中的自己,因为自从五年前,他就名为“谢忱”,是别人的剑,做别人的刀,护别人的周全。 漠北府军杀死了一些东厂厂卫,但这远远不够,因为东厂厂卫是杀不完的,他们越来越多,似乎把地方的也给召集过来了。目的很简单,就是将陈应阑和陈自寒置身于死地。 良久后,陈应阑在风霜中站起身,身体发凉,却强撑着自己,用青花剑指着面前步步紧逼的东厂厂卫道:“不论何人,不论鬼神,所踏入我所站的方寸之地半处,皆可杀!” 陈自寒看着陈应阑摇摇欲坠的背影,他的身影突然变得渺小,风雨飘摇地陷进这苍茫荒原之中,格外醒目,格外靓丽。 刹那,天地间突然连地拔起一根根细密的线,在空中盘织起一个巨大的樊笼,朝陈应阑扣下来。 陈应阑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东厂厂卫中,压根看不见头顶上的樊笼。就在东厂厂卫正要挥手抬刀之时,樊笼悄然而落。 陈自寒心道“不好”,连忙站起身,握住断风,嘶吼一声,自上而下,劈开了那由一根一根的线所构成的天罗地网。陈应阑会意一抬头,知道自己入了套,随后转过身,卡紧陈自寒,把他放入车内,自己驱驾勒马,飞奔冲出东厂厂卫的围困。 那些人依旧在身后穷追不舍,一柄飞刃,擦过陈应阑的发丝,削断了一缕。马儿紧急停下,陈自寒早就坐在车棚顶上,望着身后。 陈应阑也跳上去,背靠着陈自寒。 “有人暗袭。”陈应阑不紧不慢地道。 “对。”陈自寒道。 陈应阑:“你还赶得上时间吗?你要赶不上时间,这里就交给我。” 陈自寒看着眼前的人,一片枯叶落在了他的头发上,陈应阑好像没有注意,没有知晓,依旧自顾自地说。陈自寒却略微抬起手,捏住了枯叶的一角,将枯叶剥落下来。 那一刻陈应阑心跳漏跳了一拍,看着眼前的陈自寒,内心一阵温暖,但终究被冰天雪地埋没。 “这件事我会上报给朝廷,但我不会让你只身奔向苦海。”陈自寒望着眼前人,两人一时间相顾无言。 随后两人并肩站立在车篷上,望着下面的重重东厂厂卫。陈应阑一手裹挟着绣春刀,另一只手把持着青花剑,以蹲立的姿势在陈自寒旁边,陈自寒也握住断风。车下的人和车上的人都不敢轻举妄动,这时,一个飞刃再次袭击陈应阑,却被绣春刀挡住,裂成两半。 第7章 就在这么一瞬间,车下的厂卫一阵骚动,一行人爬到车篷上,两人就跳到树上,抖落了一层雪,铺盖在厂卫身上。 厂卫用绣春刀划破细雪,再次滑向陈应阑。陈应阑用青花剑挡住,而后用绣春刀直击其腹部,刀尖穿透身体、毛孔,鲜血四方溅起。陈自寒躲过绣春刀的攻击,用断风劈断刀刃,砍过那人的头颅。 而后,陈应阑跳下树,落于地面,两处各有厂卫袭来,陈应阑探开双手,各自握紧手中刀与袖中剑,目观两路。 看准时机,猛然跳起来,而后落于两个人时候,胸膛凉意习习,青花剑捅破那人的胸膛,另一个人从身后朝陈应阑砍来。 陈应阑连忙抽出青花剑,连带着绣春刀一起捅过去。 那人身法极好,躲过青花剑的掏腹攻击,绕过绣春刀的插心突袭,从口袋中掏出三柄飞刃,朝陈应阑扔过来。 飞刃带出三根又细又长的线,得亏现在天色早暗,明亮的细线在暗夜里格外清晰,陈应阑朝空中扔起青花剑,发现根本劈砍不了细线,因为甘州影卫的剑,并不如漠北的刀搀杂着血雨腥风般那么锋利,反倒因为运剑轻盈,质量并不重视。 青花剑不如断风刀。 于是,他干脆踩着车篷再次掠向树梢,细线同样砍断了巨树,陈应阑知道自己寡不敌众,便大喊道:“陈惊阙!” 接着,断风刀穿透掉落下来的枝叶,砍过一根根细密的线,那人往后一躲,却撕裂他的面罩,一双明朗的眉目映入眼帘。 “你是谁?”陈应阑跪坐于地上,道。 那人看起来和陈应阑长得有几番相像,冷笑了一声,道:“荆青云。” 他招招手,示意地东厂厂卫退下,道:“这边已经用不着你们了。”待东厂厂卫都退下,荆青云继续道,“今日我们不打不相识,也算是一种缘分。” 整个树林里只剩下陈应阑、陈自寒和荆青云。 “不对。”陈应阑继续道,“东厂督主依旧是魏德贤,朝野上下,从未听过‘荆青云’之名,你究竟是谁?” 荆青云:“我确实是荆青云,谢大人说的没错,东厂督主依旧是那个老不死的玩意。但你忘了,你不过是区区一介甘州营的影卫,朝廷真正变成什么样子,你一概不知。你只知道用你旧日旧时的思想,来根据推理,这是落后的。” 断风“咯咯”作响,陈自寒再次砍向荆青云。荆青云却后退一步,揉揉颈骨道:“我今日打累了,从早上给你们打到晚上,我不想再打了。”随后,他睁开眼睛,略微泛紫的瞳孔,同样是飞散的刘海,“我知道你是谁。陈府军可不要冲动,我现在累了乏了倦了,我的飞刃也扔完了,无聊至极。” 陈应阑盯着荆青云没有说话。眼前的两人都长得格外相似,只不过荆青云眼角处多了一颗小痣,气质也如陈应阑不同。他是桀骜不驯,放浪不羁的,陈应阑则更显得沉稳珍重。 在荆青云身上,陈应阑看到当年的自己。同样是桀骜不驯,放浪不羁,不管天高远阔,又或是江海四沉,都是如此。 “我是一名刺客。”荆青云道,“奉东厂之命,来收你们人头的。” 陈自寒:“我们?” 荆青云道:“正是,陈府军和谢大人的头颅。”他叹了口气,略微惋惜地道,“不过可惜的是,规模太浩大了,被你们早就发现了。但是呢,你们肯定会问我,没有完成刺杀任务,还被人‘活捉’,我以后该怎么办。” 陈自寒:“哦,那你以后该怎么办啊?” “给你们叨叨完,我就自///杀了。”荆青云见两人都没说话,眼睛转了一圈,双手抱臂道,“不过要是你们愿意将我杀掉,也不是不可以,因为东厂督主会追杀我的,我的命太烂了,为了人头和悬赏拼命,根本就活不久,死后也终究不见天日,不入轮回。” 说罢,他慢慢走到陈应阑面前,夺过他手中的绣春刀,横上自己的脖颈,道:“不如你杀死我吧。” 陈应阑:“......” 荆青云突然瞳孔睁大,嘴唇颤抖,如同发了狂一样,大声地道:“那就杀死我吧!!!” 突然间他握住绣春刀,喉咙处卡上一道红印,但伤口不深,想起来大概也是荆青云最后忍心不下罢了。但也因为过度劳累,伤痕累累,最终倒在了地上。 “怎么办?”陈应阑无声地看着荆青云,心想,他躺在这里会被秃鹫啃食而死,会被冻死,反正横竖早晚都是死。但是荆青云若是跟着两人一路,便不会死,甚至陈应阑还打算利用荆青云问道关于东厂督主的一些事情。 随后,陈自寒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道:“上马,找最近的驿站,暂时休息。” 车篷算是坏了,整个车都散架了,如同白骨累骸一般堆在地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座尸山血海。马儿同样如此,毛发血红,腹部还有青灰色的冻疮。 陈应阑问道:“马还能走吗?” “诶!”陈自寒叹了口气道,“感觉走不了太远了——来,谢忱,上马,和我一起。” 陈应阑目光动容片刻,随后将荆青云绑到陈自寒背后,荆青云躺在马尾部上,中部和前部坐着陈应阑和陈自寒。 “做好了?”陈自寒望着身前的陈应阑,陈应阑的身体太冷了,就像是一块毫无生气的冰,陈自寒道,“你身体好冷。” 肩膀上一热,陈应阑靠着陈自寒,目光微微眯起,浑身发抖。陈自寒料到不对,勒住缰绳,马的速度减慢,陈自寒腾出一只手,抚摸了一下陈应阑的额头,滚烫至极,估计是在雪地里着凉了,又身负重伤。 陈自寒焦急地道,“谢忱,你发烧了。” 第6章 屋内灯光昏暗,屋外风雪交加。店小二从来几叠毛巾和一桶热水以及一圈圈绷带医疗用品。还好漠北府军自有军医,陈应阑那么重的伤,恐怕真得得风寒。 陈自寒将马驱到马棚中,放了几两干粮和蓬草,而后将昏迷的陈应阑打横抱起来,店小二又背着荆青云上了楼上的房间。 “咚咚”有人敲门,陈自寒打开门,进来的是一名女生。她蒙着面纱,穿着漠北的貂毛披风,拿着两个盒子,徐徐走了进来。 “宋医师。”陈自寒看着宋玄将怀中的两个盒子递到她手中,问道,“这是什么?” “谢忱大人临走前在甘州营有些许厨房跟着,做了些烧肉米粥托我送过来。”宋玄指着另一个盒子,道,“这是我带的一些药膏,也许能缓缓刀伤。今日寒凉,谢忱大人的伤若是不急救治,一直放任,恐怕会身体抱恙,久病不愈,怀伤而死。” 陈自寒:“谢谢了。我先去为他疗伤,宋医生不如帮——”他盯着另一旁的荆青云道,“荆青云吧。” 宋玄眉眼弯弯,坦然一笑,道:“如我所料。” 陈自寒在漠北多年,常年与厥缁厮混,什么小伤大伤没有受过,自己倒是学会了一套医法,不知疗效如何,但是对抗自己的身体还是见长的,只不过他面对的人是陈应阑。 他脱下陈应阑的衣服,衣服上被血染红,黏在皮肉上,和伤痕黏在一起。露出白皙的后背,后背上都是伤痕,新的,旧的,都没经过治疗,胡乱的贴在身上。今日与东厂厂卫一战,旧伤撕裂,参杂着新伤,流了好多血。 陈应阑身体精瘦,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块好肉,如同一块将要腐烂的糜肉一般。 陈应阑闭着眼睛,胸膛有节奏地起伏,似乎已经昏睡过去了。 也只有在昏睡的程度下,陈自寒才敢说出心里这番话,他用指尖抚摸着伤口,沾染了血水,却浑然不知,他怜惜地看着陈应阑,道:“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旧伤囫囵吞枣缠上绷带,不涂药膏,新伤来不及处理,就随随便便地熬过去,你真是对你的身体一点数都没有。” 说罢,他叹了口气,从盒子里掏出一块药膏,涂抹在新伤和旧伤上。睡梦中的陈应阑“嘶”了一声,动了动自己的身体。陈自寒手一松,后又看到陈应阑又睡过去了,便继续上药。 “如果今天没有我,是你孤身一人;又或者今天我不管你,你这副身子,只能和荆青云一样,在雪中被冻死了。”陈自寒继续道。 宋玄正在厅堂处用小锅熬着药,勺子在锅里翻滚,汤药喂着小火慢炖,清新苦涩的药味充斥整个房间中。 “谢忱大人如何?”宋玄眼皮撩起,看了一眼推开门的陈自寒,而后又低头熬药,“药快熬好了,等谢忱大人醒了,就把药盛一半喂给他,另一半我亲自喂给荆青云就好。” “新旧交集,恐怕身子撑不住。”陈自寒垂下眼眸,有些愧疚,他掌心握着拳头状,扭头走到走廊外。 宋玄:“等等。” 陈自寒顿住了脚步,也停住推开门的动作。 宋玄步履翩翩,缓慢来到陈自寒身后,问道:“惊阙,他究竟是谁?不过是甘州营的影卫,为何要让谢忱大人跟来?” 第8章 他究竟是谁? 谢忱吗? 陈自寒欲要张口,最后还是闭住了嘴,他道:“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宋玄略有疑惑地摇摇头,道:“一点都不麻烦,就是看你对他照顾有加,有些好奇你们之间的交情。” 陈自寒深吸一口气,推开房内的门,走到走廊中,而后关上门,声音混杂在冬日寒风内,格外清晰:“不过匆匆一面之缘罢了。” 宋玄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陈自寒的背影,没有说什么。 突然,另一个房间里传来一阵骚动,似乎什么东西被打碎了,传来震耳欲聋的“噼啪”声,一声过后,又是一声,声声交错,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之清脆。 宋玄关了火,用白瓷碗盛了汤药,送到了陈应阑的房间里,给他窝好被子。又匆匆出来,拿着另一个白瓷碗,推开另一扇,她从未打开的门。 窗户是开着的,一个背影坐于窗前,衬着窗外皑皑白雪,显得格外落寞。寒风朔雪,发丝飘扬,他就这样蹲坐在窗棂上,一只手支着头,另一只手正玩弄着一个玻璃碎片。 地板上都是各个器皿所打碎的碎片,走在上面很搁脚,也怕扎着自己。 “你醒了?”宋玄说。 荆青云转过身,朝着宋玄就是扔了一个玻璃碎片,碎片穿过屋中,划破空气,劈断床头的一角,飞到宋玄眼前,宋玄避开随后压低身子,来到荆青云面前,将窗户关上。 荆青云有些不屑地道:“你又是谁?你为什么要管我?” “陈自寒让我过来治疗你们的。”宋玄道,“我是漠北的军医,喏,这是你的汤药,趁热喝下去,不然你有可能葬于这里。” 荆青云十分浪荡地道:“那不挺好!” 宋玄:“......” 荆青云从窗棂跳了下来,单手抱着臂膀,倚着墙,眼睛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宋玄,没有多说什么。荆青云身着黑色面料的短衣,手臂上缠满破旧的绷带,寒霜将刀疤伤痕冻裂,绷带松散,耷拉下来,蔓延着的都是鲜红的血液。 “你很想死吗?”宋玄又朝荆青云走近一步,又走近一步,抬起手,握住他缠满绷带的胳膊,道,“你和谢忱真像,旧伤不管,新伤不顾,随随便便治疗一下,就过去了。这不就是糟蹋你的身子吗?” 荆青云好像受了很大刺激一样,缩回胳膊,如同受惊的小猫一样,跳到榻上,而后又抓住一个玻璃碎片,朝宋玄扔过来。 宋玄躲过,将白瓷碗放到桌子上,对荆青云道:“我先放到桌子上了,你赶紧把药吃了,不打扰你了。” 而后转身,悄然关上房门,整间屋子里只留下荆青云独自一人徘徊在屋内。他看着早已肮脏不堪的绷带,无助地叹了一口气,而后用指尖捏住绷带的一个头,绷带从胳膊上被拉扯到地面上。 摊开手肘,手上全都是伤痕累累,污血与血浆留了整个胳膊。他看着地下粉碎的玻璃,映照着自己的脸,每片粉碎的玻璃都映照着自己。他眉目狰狞,捡起一块玻璃,就往脖颈上送。 “哐当”一声,门被宋玄打开,“当啷”一下,剥离掉到地上,再次粉碎。 “你在干什么呢?”宋玄问。 荆青云尴尬地挠挠后脑勺,道:“哦——那个——没干什么!” 宋玄:“......” 荆青云:“......” 良久后,宋玄“哦”了一声,把手随意扬起,然后道:“记得把药吃了。”转身再次关上了门。 荆青云靠在门后,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突然感觉脚边滚落了什么东西,只见一块白色的绷带滚落在他的脚边。他捡起绷带,又重新缠绕在手臂上,盖住手上的伤口。 他微微拉开一条门缝,厅堂中没了人影,大概宋玄和陈自寒都走了吧。于是,他将药倒进水槽内,苦涩的药沥过木板,滴进水槽里。 厅堂对面便是陈应阑的房间,他透过门缝,看见了陈应阑正躺在榻上,几个时辰过去了,依旧浑然不醒,昏昏欲睡。 “烧得真有这么严重吗?”荆青云悄声道,而后推开门,来到陈应阑的榻前。 荆青云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的身旁,看着陈应阑熟睡的面容,内心却是冷的。这个人和自己长得真像,就像是一个模板里刻出来的。同样是刘海长发,只不过陈应阑比自己多了一份岁月的洗礼,比自己沉稳,而自己不过是草包子一个。 而且还有点精神病。 “你是谢忱?”荆青云趴下身,用指尖捏住陈应阑的一缕碎发,将它捋到耳后,“谢忱,你和我长得真像,不过呢——”他抬起手,指着自己的眼角得一颗痣,“我比你多了一颗痣,你看。” 陈应阑目光沉了沉,神色微动,正当荆青云以为陈应阑快醒了,陈应阑又把头偏向另一侧。 荆青云:“......” “我闲得无聊,想找你聊天。”荆青云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随后用手支着头,指尖敲打着榻面,自言自语道,“我不喜欢那个医师,还有你身旁对你千好万好的人。我看出来,陈自寒那人,他对你十分上心。但我就很疑惑,你们不过匆匆一面之缘,为何如此,偏要做出如此难舍难分的情节?” “你是不是和我一样,父母死得早?”荆青云道,“所以从很小的时候,我便被人送去‘索命门’里面当刺客,那个时候我就开始杀人了。我这人基本上任何任务都能圆满完成,赢得的这些钱就浪迹江湖,而后再来一些委托。不过呢,你们是我唯一失败的经历。” “我非但刺杀不成,我居然还和你们厮混在一起。”荆青云道,“还好东厂厂卫没有追查到我,也许他们以为我已经死了吧......” 突然,窗口出现一道身影,白衣素裹,走散在风中,那人走得飞快,令人看不清面容。只是那双眼睛,却令荆青云印象深刻。 “沈念闻!?”荆青云惊讶地道,“他怎么跟过来了?好好的甘州大道不走,偏要另寻其路,走不归路独木桥。” 说罢,他望向熟睡的陈应阑道:“我先走啦!如果我没回来,就跟宋玄和陈自寒说,我已经去江州了。” 第7章 荆青云从案几上拿了陈应阑捡来的绣春刀,随意用衣袖擦擦血迹,便跃过陈应阑跳出窗外,来到驿站的庭院前。 沈木衾正站在枯树下,身子一动不动,目光一移不移地看着荆青云。 眼下雪停了,地上结了薄薄的一层霜,四下无人,唯独驿站灯红酒绿巷子深,此刻两人站在庭院内,无处话凄凉。寒风吹过,枯树抖落寒霜,坠在沈木衾肩上,两人相逢,更是无言以对。 荆青云握住袖中藏着的绣春刀,警惕地问道:“舅舅,你怎么来了?” 五年前,晏都一战,沈木衾妻离子散,整个诺大的天地间,他的亲骨便只剩下了荆青云这个外甥。但二位互相嫌弃,从来没有看顺眼过,虽然这几年一直在通信,一直在偶然相遇,但总是刀戟相向。 沈木衾对荆青云怀恨在心。 其实,沈木衾一直没对陈应阑说过,自己的妻子并不是被战争了解的,而是当着自己的面,荆青云杀死了自己的妻子。 但荆青云并不知道,他只是行使自己的工作,为自己的生活而做着这残忍的人命买卖。自那之后,沈木衾便对荆青云的态度彻底改观,最没想到是,荆青云居然是他的外甥,很多年前在沈木衾为江州巡抚的时候,两人就见过。 今日,两人再度相见,如原来一样,同样是刀剑相向。 沈木衾手握一柄剑,抛却了打更人平日里带的木杖。 荆青云却无所畏地道:“你也真的奇怪,今天我与谢忱和陈惊阙等人打了一天了,我也很累,我晚上还要和你在大打出手一番,我的命不是命吗?” “谢忱?”沈木衾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道,“就是躺在床上的那位?” 荆青云双手抱臂,眉梢上挑,道:“是又怎样?” “唰啦”剑光来袭,沈木衾一剑抵住他的前胸。荆青云连忙往后退了一步,却始终藏起来袖中的绣春刀。 “沈念闻!你那么激动干什么?”荆青云身体后仰,又躲避了沈木衾的一式剑法,因为地上结起来一层霜,荆青云脚底打滑,显些没有摔倒。 沈木衾步步朝荆青云走近道:“你把陈......谢忱怎么样了?” “那还能怎么样?他自己疲劳过度,伤痕累累,路上颠簸发烧了,又不是我干的。是陈应阑他身子太弱了,经不起风寒,一有点凉气,便没了风骨罢了。”荆青云指着自己,骄傲地说,“我比他强多了。我是‘索命门’的刺客,他不过是甘州营区区一介影卫。” 突然,剑锋划过荆青云的脸,划出一道血痕。荆青云喘息一声,用缠着绷带的胳膊擦了一下伤口,白色的绷带上便即刻映上血迹。 沈木衾变幻招数,剑光流转,剑身翻飞,荆青云却从来没有拿出袖中的绣春刀。一是因为沈木衾是他的舅舅,有着血缘关系,不敢轻易杀害;二是因为刺客拿刀,便意味着要在驿站掀起一番血风腥雨。 第9章 “谢忱才不是区区一介影卫!”沈木衾大声呵斥道,声音在雪天里,被放得格外大,传得格外遥远。 荆青云一下子在了原地,连沈木衾的剑尖刺穿自己的肩膀都了然忘却,身体被冻得发僵,荆青云本就穿得少,现在更是伤口撕裂,火辣辣般的疼。 他捂着自己的肩膀,问道:“你......你......你说什么?” 沈木衾看着被自己沾染鲜血的剑尖,眉目凝成一团,双手不断下沉,不断颤抖,又抬眸看着荆青云捂着肩膀,强装着若无其事的模样,内心愧疚不已,纠结万分。 “那他是什么?”荆青云双手垂落,袖子中藏着的绣春刀更是掉落在地上,沾染上地上未融化的雪。 沈木衾道:“他不叫谢忱。”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他叫陈惊泽,陈应阑。谢忱只是他的假名。” 荆青云:“......”他垂下头,发丝飘扬在风中,鲜血一点一滴侵染胳膊上缠着的绷带,以及新换的衣服,不知不觉间,他的嘴角滴下一滴血,落在了雪地上,晕染开,好似千树万树的梨花。 “陈惊泽......陈惊泽......他不是早就死了吗?”荆青云道,“五年前,我在南疆行刺的时候,那时我就听到,朝廷一代权臣,一朝御史,恰如流星般,葛然划落于城墙处,不见尸骨。” 沈木衾道:“青云,你说得没错。”见荆青云略微抬起眼眸,他又道,“陈惊泽他没有死,只是他忘了很多记忆。前尘旧事如飞鸿踏雪,缓缓飘落又缓缓升起,此消彼长。” 说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那是陈应阑临行前,特意拜托小官寄给他的。纸张有些湿润,大概是来路比较急,信件被雪润湿,他缓缓摊开,淡淡道:“我也打听了一路,偶然来这间客栈撞撞运气,没想到见着了你。” “那他现在记起来了吗?”荆青云又问道。 “不知。面对这件事情,唯一知晓的人是他本人,而非我们这些局外人。”沈木衾道,“过几天就是宴春狩猎仪式开场,关于东厂卫的事情,陈惊阙已经上报给朝廷,朝廷尚未传信,不过我相信,朝廷还能理解。” 荆青云默声几秒,随后道:“是我干的。” 肩膀上的伤口上的血已经止住了,只是还微微作疼。荆青云不敢看沈木衾的神色,因为他能想象到,此时沈木衾的神色,或悲或忧,总而言之,就是没有“喜”。他低垂着眉目,任凭风吹雪打,因为伤口导致体温骤降,能量减少,他开始变冷,浑身上下无助地颤抖。 对面没有任何表态,只是兀自地将剑收进剑鞘里。 隔了许久,沈木衾才到:“猜到一二了。” 荆青云声线发紧,心跳如擂鼓般强烈,他忧愁地道:“抱歉,我......我并不知道。” 沈木衾:“......” “我只是奉命行使东厂给下的委托,我面对刺杀的人,只知道对方的姓名、样貌、动向,对于他的过往以及亲友并不知道,”荆青云叹了口气,耷拉下手臂,道,“舅舅,你是对的。我只不过是替‘索命门’办事的工具而已,我只是为了赏金而奔波,剩下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这日晚上,所谓的看透红尘的并非是荆青云一人,还有陈应阑。 当荆青云坐在床边给他讲故事的时候,他就听到了一二,但当时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只知道荆青云道:“你和我长得真像,简直是一个模板刻出来的,不过我比你多了一颗痣,你看!”便又陷入了发烧昏睡之中。 后来,他听到庭院出有刀尖鸣响。处于影卫应有的反应,早已在五年间,深入人心,锁其身骨,困其神经。他悄悄地打开窗户,发现荆青云和沈木衾正在庭院里不知如何,大声嚷嚷一番,似乎发生了争吵。 都是熟人一场,恰好自己身体抱恙,便没有下去打扰加入。 声音飘远,虽然不清晰,但陈应阑知道,自己的身份早已被荆青云知晓,只不过荆青云知晓有什么后果,他并不知道。只求荆青云别告诉陈自寒就好,毕竟是名义上的哥哥,又是久别重逢,他内心深感不对,深感愧疚。 方才在昏睡中,他做了一个梦。 那日春光和煦,他正和沈木衾同船饮酒。 陈应阑那时南下江州,与沈木衾相见。 沈木衾问道:“惊泽,如果有一天你身处之地出现变故,连你都逃不开,你该如何?” 那时,陈应阑年少轻狂,他从不管什么身前身后事,只是一仰头,一喝酒,一笑带过。乌篷船依旧向前行驶,穿过鹊桥桥洞,船夫问他们去哪里,他们都没个目的,想下船的时候就下船,按照船夫的费用结账走人。 “哪怕什么!有我在,北明的江山不会完的。”陈应阑还得意地拍拍胸脯,十分自傲自信地道,“我不仅会是御史,我还能成为朝廷丞相,专门为帝王出谋划策,共同治理天下。我坐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到时候你要多少银子金子或者是珠宝,要多少有多少,我都会给你!”陈应阑说完,将酒壶中最后一口酒喝完,飒爽道。 沈木衾捧腹大笑道:“你呀!你可真是太骄傲了,容易出事的!” 陈应阑躺在乌篷船上,闭着眼睛,感受着乌蓬窗行驶在江州河道上那摇摇晃晃的感觉,感受到杨柳的叶片随风飘落,掉落在他的衣襟上,鼻梁上,嘴唇上,他一吹,杨柳叶片便又旋上了天。 梦境不断紊乱变化,乌篷船行驶不是在江州河道上了,而是在有着惊涛骇浪拍打着的大江大河上。原本笑着的沈木衾表情狰狞,只见自己换上了黑色的影卫装束,青花剑穿过沈木衾的胸膛。 沈木衾摇摇欲坠地挂在青花剑的剑身上,乌篷船又一抖动,沈木衾从剑身上滑落,滚落到大江大河的最深处。 最后一刻,他还看着陈应阑笑了出来,对他唇语道:“生也北明,死也北明。” 陈应阑猛然惊醒,才发觉是个梦。 他看着床头上摆着的药汤,嘴唇干燥,于是便一饮而下,药汤早已放凉,却依旧散发着那致命的苦味,他喝进去,苦味充斥着他的口腔,他的心头,他的头脑,让他再次清醒了一番。 “生也北明,死也北明。” “郎当”一声,白瓷碗打碎在地上。 突然,陈自寒听到动静,打开房门,问道:“谢忱,你......你还好吗?” 陈自寒看着陈应阑略微好转的脸色,那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在陈应阑做梦期间,陈自寒也时不时打开门看了一眼,还摸了摸陈应阑的额头,不太烫了。 “对了,惊阙。”陈应阑猛然抬头,脑海里还回想着梦里沈木衾对他说的“生也北明,死也北明”,他对陈自寒道,“那日在甘州要道阻挡你们进往晏都的到底是谁?” 第8章 “对了,惊阙。”陈应阑猛然抬头,脑海里还回想着梦里沈木衾对他说的“生也北明,死也北明”,他对陈自寒道,“那日在甘州要道阻挡你们进往晏都的到底是谁?” “是谁?”陈自寒偏头想了想,脑海中记忆翻飞,时间再次回到了五年前。 村头落花,幺幺玉成。 陈自寒驱策的军队经过甘州营时,的确见到过一行人,但那夜太黑了,黑到伸手不见五指,只能隐约看见树丛细细簌簌,似乎有人在暗中窥探着自己。 “停。”陈自寒抬起手,握住沉在刀鞘中的断风,道,“树丛后面有人。” 话音未落,几道白影犹如幽灵一般,从树丛后跳出来,来的人不多,满打满算只有十五个人。他们戴着高帽,腰间佩着窄刃,有一些穿着飞鱼面袍,腰间佩着绣春刀。这些人一部分是来自东厂的,另一部分穿着怪异,蒙着面的不知是哪个神秘组织的。 “嗡”的一声,刀锋出鞘,断风划过无边黑暗,直击面前那一行人,其他府军也争相恐后地拔出自己的刀剑,嘶吼一声,冲上前去。 千万人的大队,怎么会不敌那十五个人。十五个人也知道,自己只有死,没有活,当然那十五个人也做好赴死的准备了。 陈自寒手握断风,劈砍面前一个人,那人握着银剑,与断风相撞。陈自寒从马上跳了下来,挥舞断风,朝着那人的肩膀就是一刀,一刀砍完,又朝那人的脸妄想划上一道。 登时,一阵风吹来,吹开了那人的面纱,就在这么一瞬间,断风袭来,在他脸上划上了一道刀痕! 夜色太黑,陈自寒隐隐约约看到一点面容,但晏都路远,行程很赶,他顾不得太多,只是想把这些人斩尽杀绝,而后重新起航,飞速到达晏都。 那人似乎不想死,在断风横扫他脖颈的时候,他从腰间握住自己的玉佩,抵挡住断风的攻击。“当啷”一声,只在一瞬间,断风劈断玉佩,在玉佩粉碎的同时,陈自寒看清上面刻有的字迹——巡抚,沈木衾。 沈木衾? 怎么可能是沈木衾?? 怎么可能是沈木衾啊!!! 第10章 他停住动作,看着站在他对面的沈木衾。玉佩碎片滑落在地上,映着沈木衾沾满血的眉目。 “沈念闻?”陈自寒收起刀鞘,步步紧逼着沈木衾,一步一句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江州巡抚,为何要北上?” 沈木衾挑眉看了一眼陈自寒,而后抬起手,握着银剑,趁着陈自寒毫无自备时候,捅入他的甲胄内,差一点点就捅到皮肉之处了。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如脱缰野马般,突然跑掉。 记忆坠落至深海,场景又变换到房间内。 陈自寒猛然惊醒,看着眼前的陈应阑,心里百转千回,纠结万千。但陈应阑似乎很想知道答案,他叹了口气,淡淡道:“谢忱,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陈应阑立刻站起身,问道:“什么真话假话?这种事情还有真话假话之分吗?” “嗯......”陈自寒没有回答。 他蹲下身,收起陈应阑的脚,捡起陈应阑方才打碎的白瓷碗碎片,他又一次想起回忆中沈木衾抵挡住断风攻击后,那块碎裂的玉佩。 手一颤抖,那玉佩再次掉落,又再次独分两半。玉佩碎片溅起,如水珠滴入到湖中一般,发出清脆的“叮当”声,而后一次次分崩瓦解,恰如陈应阑的心。 陈自寒之所以不敢说,是因为沈木衾和陈应阑交情匪浅,一旦说出真相,两人就会决裂。而且沈木衾和荆青云还在驿站的庭院中,以陈应阑的个性,便就是冲出去,将沈木衾上上下下,从头到尾查个彻底,十分执着固执。 陈应阑瞪着陈自寒道:“回答我,惊阙。” 陈自寒垂眸叹了口气,望着自己的断风,道:“如实告诉你,那人是沈念闻。” “......” 窗外风声静悄悄,庭院处荆青云和沈木衾刀戟相向,打闹声也渐行渐远。陈应阑从床上坐起来,撩开一下窗户,看着庭院内空空如也,空无一人,心里更是落寞孤寂。 陈自寒叹了口气,正要打开房门,却被陈应阑拉住衣角。 陈应阑挽留似地道:“留下来陪我。” “......”陈自寒看着陈应阑的眼睛,内心又是一阵波动,宛若心里的锁被人打开,吹进来的是东风,收进来的是春光。 “不管五年前阻碍你们的人是谁,是沈念闻还是其他人,又或是东厂,但那都不重要了。”陈应阑攀住陈自寒的肩膀,道,“都是此去经年之事,为何要去追究。再者,我跟沈念闻之间,似乎也没有什么。” 这时,陈应阑才明白,为什么陈自寒那晚和沈木衾初见时,会如此暴躁,以至于刀戟相向,大打一番。很多事情,很多缘分的起因都发生在五年前,天顺十年是天下名士的节点,同样是整个北明的转折点。 突然,额头上一热,陈自寒抬起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手掌宽大,足以为他遮天辟地,那双手如火一般滚烫,覆盖在他的额头上,心里的寒冷全都付之一炬。 “不发烧了。”陈自寒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语气中显现了许多惊喜,“不发烧了,太好了,真是万幸。” 但出于担心,陈自寒还是在陈应阑的房间里,陪他待了两个时辰。直到月色上柳梢头,陈自寒才起身离去,陈应阑看着陈自寒的身影离他愈来愈远,内心毫无预兆地冒出一股冲动——他想让陈自寒留下来。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这么渴望一个人留下来。 那晚,陈自寒回到房间,基本彻夜无眠,辗转反侧。他闭着眼睛,脑海里全是陈应阑;他睁开眼睛,心里想的也全是陈应阑。 他侧卧着,摊开自己的手掌,任凭月光打在自己的手掌上,手掌上的纹路清晰可见,恰如树木的年轮,任凭岁月蹉跎,时间辗转,刻在木桩上,形成年轮。一圈圈年轮,勾勒着年岁,又勾勒着心事。 陈自寒算是睡不着了,他从床下坐起身,打算去陈应阑的房间里看看陈应阑有没有再次发烧。他穿好鞋,子时寒冷,披上裘衣,静静悄悄地打开房门,才发现自己是多虑的。 陈应阑独自站在窗前,冷风吹着他的发丝,留给陈自寒的是一道落寞的背影。 “谢忱,你还不睡吗?”陈自寒趴在门边看了他一眼。 陈应阑闻声回过头,这次回眸如十几年前的光景重合。 漠北陈府中,陈应阑蹲坐在石墩上,嘴里咬着一根蓬草,手里握着一根树枝。年少的陈应阑抱着树枝,当作抱着一柄剑一样,嘴里的蓬草正上下抖动,齿间咬住蓬草的根茎,就像是咬着一泉清流一般,虽然水量很少,但足以沁人心脾。 “惊泽,你还不睡吗?”陈自寒趴在门边看了他一眼。 陈应阑咬着蓬草回过头,朝后捋了一下头发,继续道:“我答应叔叔晚上帮府军站岗的。” 陈自寒大笑了一声,随后走上前,将他的树枝打掉,树枝掉落在地上,碎成两半,陈自寒握住陈应阑的手道:“外面太冷了,跟我回房间里吧!” 还未等陈自寒行动,陈应阑就将破碎的树枝捡起来,继续穿在兜里,摇摇头:“不行!” 陈自寒歪头疑惑道:“为什么呀?惊泽,外面实在是太冷了,你年龄小,穿的薄,搭在外面不安全。父亲的意思就是开个玩笑,不是真的让你代替府军站岗守夜。” 陈应阑:“那我也不进去!” 陈自寒也提高声音,问道:“为什么!” “站岗守夜府军会抱剑,如果累了困了,还能倚着前面。然后啊,面前突然吹来凉爽的风,吹开自己的衣襟和头发,这样子内心愉悦,你还会发现自己原来那么帅。”陈应阑装模做样一下,而后拉下眼皮,朝陈自寒做了个鬼脸。 陈自寒:“......” 他管不了陈应阑了! 彻底管不了了! 结果第二天,陈应阑消失了。 陈从连召集府军全面搜索漠北,看看能不能找到陈应阑的身影,还将陈自寒批评一顿。陈自寒装腔作势地道:“爹,惊泽丢了又不是我的错!”他嘴上说着不担心,其实心里比谁都担心陈应阑的下落。 正午的时候,陈应阑找到了。 陈应阑在包子铺买了几个包子,打算送回府中,给叔叔伯伯包括陈自寒当早餐,结果漠北城大,自己一来不是漠北土生土长的人,路都走不熟,就是迷路了,自己在街头找了个地坐下,待到正午,还朝寻人的府军招招手,大呼道:“这里!这里!” 陈应阑找到了之后,陈自寒给了陈应阑一个久违的拥抱。 往事浮现,如梦似幻。 陈应阑看着陈自寒朝自己步步逼近,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驿站的其他人,也怕惊扰了自己。 他看到陈自寒张开双臂,感受到温柔的臂膀圈在他的身侧,连同那温暖的呼吸如潮汐一般拍打在他的脖颈侧。 “惊阙......” 陈应阑动了动身子,想挣脱开怀抱,却被陈自寒越搂越紧,压抑得他的呼吸受阻。他不懂为什么陈自寒要抱他,为什么突然潜入他的房间,他无法给予陈自寒回应。 “别动。”陈自寒道,“惊泽,别动。” “为你千千万万,为你赴汤蹈火。”陈自寒压低声音道,“惊泽。” 惊泽。 他多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他怔愣在原地,任凭陈自寒抱着。无声无色,不动声响,就这样被人抱着,他的心却是封锁住的。 陈应阑不理解为什么陈自寒会不动声色毫无预兆地将自己抱紧,这种力道就像是鸠占鹊巢般,让人迷乱。 陈自寒抬眸看着陈应阑的面庞,将他的发丝捋到耳后,上上下下打量着陈应阑许久,目光又再次聚焦在那双薄唇上。自己蠢蠢欲动的心,终是被自己这番冲动,夜晚呼啸而过的风,洗劫了头。 最后,陈自寒放手。 陈应阑也低下头。 两人静默,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时候,陈从连曾对陈应阑说,天下之大,你一个人再强大,哪怕强大到披荆斩棘的地步,总要有归处的。归处并非是“死亡”,而是将最重要的人,放于你心上。自己围蓬草,筑房屋,替他抵挡寒风雨雪,那才算“归处”。 自己在世间飘零了那么久,恰如一根漂浮于浮萍之上的枯木。对于枯木而言,所谓的归处便是那浮萍苦水,对于陈应阑而言,所谓的归处又是何物? 目前不知道。 他转身离开了陈自寒,关上房间的门。陈自寒站在门外,两人一站一坐,不过一扇门之隔,却像黑白无常于南台一般,不过是一座桥,桥上人哭,桥下人死。 “对不起。”陈自寒垂下手,缓慢地离开了房间。 一路上,他开始反省,为何自己会如此。其实自己早就认出了陈应阑,但陈应阑从不敢认他,便一直将姓名埋葬在心上。今天,也许是自己路途颠簸太劳累了吧,居然做出那番举动,做出那番话。 “真该死。” 第11章 陈自寒苦涩道。 陈应阑待在房间里,屋内的火不知不觉间熄灭了,窗户是开着的,寒冷无比,他不想站起来,只想坐在地上。身体上还残留着陈自寒的余温,以及脑海里那句“惊泽,别动。” 其实,陈自寒早就认出陈应阑了。只是一直屈服于他,一直随自己的个性,和小时候一样,任凭自己胡打胡闹,一切都是陈应阑自我感动而已。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自称为谢忱,很久很久没听过“惊泽”这个字了。 以至于,明天不知道以什么方式面对陈自寒了。 突然,门锁被人打开,进来的是荆青云。陈应阑推开房门,和荆青云对视了一眼。 荆青云问道:“你还不睡吗?” 陈应阑看着荆青云,他和自己长得真像啊,自己曾经也如荆青云般,潇洒不羁,似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连小时候走丢都没有任何害怕,反而找个角落,安心地等待府军过来。 这大概是所谓的“归处”吧!一个能容纳自己的地方。小时候,父母早逝,自己被陈从连捡到漠北府中,他和陈自寒流着两种不同的血,一个是中原的血,一个是漠北的血,两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却互相对对方称兄道弟。 “睡不着。”陈应阑小声道。 荆青云凑近陈应阑,道:“方才,沈念闻来了。沈念闻把你的一些事情,告诉我了。” 陈应阑:“!”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跟别人说的。”荆青云从自己的袖子中,将绣春刀递到了陈应阑手中,同样从腰间拿出了一把崭新的匕首,挺起胸脯,直起腰,骄傲地道,“舅舅陪我买了一把新匕首,还有就是贸然未经过你同意拿了你的绣春刀。” “无妨。”陈应阑道,“本来这绣春刀就不是我的。是我捡了死尸手中的绣春刀,当作武器。” 这把匕首芥蒂轻盈,用起来毫不费力,匕首头锋利,能一剑毙命,一刀封侯。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陈应阑问,“还随我们去晏都,还是和沈念闻一起去江州?” 荆青云将匕首放入腰间,继续道:“舅舅说,让我随你们同行,但我不随你们入宫,不然我会被查出来。我提前去宴春猎场,在那里候着你们。” 陈应阑看到荆青云手腕上带着一颗铜铃。 接着,荆青云伸了个懒腰,道:“诶啊妈啊!我困了!我先回房睡觉了!” 第9章 翌日一早,马车便再次启程。一路上,陈应阑和陈自寒两人都没说什么话,只是各自坐在座椅两边,一个侧头睡觉,一个看着窗外流过的景色。 荆青云和沈木衾天还没亮就走了,两人悄无声息地走去,连一封信都没留。 按照荆青云的意思,沈木衾将去江州,而荆青云将提前赶往宴春猎场,窥伺于那些人之间,还要保证自己不被东厂发现——但这是不可能的,这一点荆青云也知道。 天色未亮,荆青云便被沈木衾叫了起来。沈木衾从马卷了拉了两匹马,一匹给了他自己,一匹给了荆青云。 临走前,沈木衾叫住了荆青云,道:“自己一个人去可以吗?需不需要陪同?” 沈木衾说得没错,毕竟自己通缉在先,单独行动很容易被东厂发现。但这些点,荆青云在昨夜睡觉之时,早就想好了,他雷打不动,一脸镇定地道:“怕什么?区区东厂厂卫还比得过我?只要索命门的铜铃在,就没有人能敌得过我。” 说罢,荆青云举起手,翻开衣袖,露出手腕。手腕上用红色的绳子系了一根手链,中间拴着一个小小的铜铃。铃铛年代已久,早已锈迹斑斑,响声却清脆。 “我们索命门有一条规矩,如果门内任何一个刺客遇难,只要摇摇这个铜铃,在你所在附近所游荡的其他刺客,便会来帮你。”荆青云说完,将铃铛收进衣袖里,而后策马扬鞭,对沈木衾摆摆手,道,“舅舅再见!” 于是,沈木衾也上了马,鞭条一拍马屁股,骏马嘶吼一声,仰起四蹄,踏着扬扬飞灰,离开了驿站。 两人一左一右,一前一后,一个南下江州,一个北上晏都——这注定是一场此生不再相见的分别,荆青云和沈木衾心里都十分清楚。 两处茫茫不可期。 荆青云驱策着马,自己穿梭于天地之间,如此狂野,但心却如此空旷。他这一生,苦厄太多,似乎看不到头,幼年丧失双亲,早期舅舅对自己如虐待,昨晚才守得云开见月明般和好如初,可是今天却匆匆分别。 “我这命太烂了,为了人头和悬赏拼命,根本就活不久,死后也终究不见天日,不入轮回。” 荆青云想起昨日他曾对陈应阑说的话,不免心下发凉,现在他知道有关于“谢忱”的身世,原来世界上真的有两个长得极其相似的人,甚至连身世都那么像。 “驾!”荆青云一挥马鞭,骏马四蹄跑得飞快,不一会就跑出了好老远。 去往晏都宴春猎场的路,要翻过许多座山和峡谷,荆青云尽量要快,尽量要迅速,赶在陈应阑和朝廷之间到,且在路途上莫要被东厂发现。 但是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一路上,荆青云总感觉自己被人窥探着,那人躲在角落里,找不到阳光,即便视线看不清,却还是不肯出来,一路上跟荆青云穷追不舍。 待到曙光破晓,天光亮起,荆青云如月来到宴春峡谷之中。峡谷路窄,两岸皆是石壁,策马渡过溪流,流水潺潺。此景此情,荆青云呼吸着晨间的空气,却还是觉得不安分。 明明已经不是黑夜了,但还是如此危险,两岸石壁似乎不断增长,足以盖过自己的身躯。如一路走来一样,还是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窥伺着他,似乎自己是囚中兔。 突然间,荆青云耳边传来一阵“沙沙”的声音,就在同一时刻,一支利箭划过他的耳梢,擦过他的皮肤,射向旁边的空地。 荆青云料到不对,便一拉缰绳,马匹以拐弯抹角的路线不断前进着,只要路线迂腐曲折,沿线埋伏着的人用利箭都射不中他。 一把绣春刀从他的背后飞来,飞来的方向和目的,一看就是要取荆青云性命的。荆青云也不犹豫在先,立刻拔出腰间的匕首和腰包里的飞刃,下过马,用鞭条一抽马屁股,骏马飞奔逃出宴春峡谷。 无数东厂厂卫从两岸下行,来到荆青云面前,宛若一朵巨大的乌云,但凡荆青云移动速度再慢点,估计他早就死于马身上了。 “你们来干什么?”荆青云握紧匕首,后撤一步,摆出战斗的姿势,谨慎地道。 视角拉远,在诸多东厂厂卫中间,站立着一个人,那人头戴高帽,身着飞鱼华服,腰间佩着的是整个北明至好的绣春刀,他胡须挂嘴,柳眉细眼,只见他“唰啦”一声拔出绣春刀,指着荆青云所在的位置,大声呵斥道:“给我杀!连头发都不要留!” 接着,东厂厂卫开始骚动,群起而攻之。他们一个个手握绣春刀朝荆青云袭来。 荆青云也不退缩,握住飞刃,一跃跳到树梢上,朝下面一扔飞刃,刀刃挂过诸多东厂厂卫的脸,划断他们的脖子,诸多头颅卷起而落下,飞刃被踩在厂卫脚下,不知道掉落到哪里去了。 他看着东厂厂卫中间站着的人,大声道:“魏宪吾!” 就在同一时刻,他跳下树,踩着东厂厂卫的头和身子,一跃而下,跳到了魏德贤面前,当头就是一刀。 魏德贤也很聪明,他令诸多东厂厂卫退下,大声道:“这是我和荆青云德生死之战,同样也是东厂和索命门之间的一战,你们且都退下!” 荆青云也昂首阔步,摆出欢迎的姿态道:“想必你们东厂也积压着好久了吧!” 魏德贤捋了捋胡须,歪嘴坏笑道:“本来以为你早就死于陈自寒刀下了呢,没想到你的命铤而走险,居然活过来了。” 荆青云握紧匕首,向下用力一蹬腿,朝着魏德贤德腹部就是一袭击,当然魏德贤也十分聪明,他看着荆青云笑了一声,随后同样以绣春刀朝他的腹部刺去。 他连忙避开,扭转匕首的锋芒,绕道魏德贤背后,再一次右脚用力蹬地,匕首探入他的肩膀! 魏德贤将身子一扭,反将绣春刀一横,刀身顶着匕首的窄刃,而后荆青云一弹指,匕首便将绣春刀劈砍两段。 绣春刀刀片碎裂,滚在地上。荆青云捡起刀片,用指头夹着,向上奋力一跃,把刀片当作飞刃,再次对准魏德贤。 魏德贤不敌,肩膀被划伤,露出鲜血,脖颈后面也有一道小缝,他却笑笑道:“看来,你在索命门那么些年,这功力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你再说!”说罢,荆青云挑起,扭转腰身,又是一连招式,他展开退,夹住魏德贤,将魏德贤绊倒,随后身体覆上去,用匕首捅了魏德贤的一只眼睛,疼得魏德贤哇哇乱叫。 “本就如此!”说罢,魏德贤向后一勾手,一把崭新的、开了刃的绣春刀横挡在荆青云的眼前,接着向上一捅,荆青云的肩膀被捅穿,鲜血从脊骨处一直流到脚底,他的身体撑着不正常的扭曲状态,却咬牙切齿一用力,再次将匕首扎进魏德贤的皮肉里。 第12章 “荆青云!”魏德贤向上一蹬腿,将荆青云整个人弹了起来。 因为被刺穿了脊骨,荆青云的身体极度扭曲,成一种不自然的状态。他歪着脖子,用匕首指着魏德贤的脖颈,大声道:“有什么屁话快说!” 声音响彻整个宴春峡谷,同样也响彻云霄,振聋发聩。 顿时间,鸟鸣四起,空谷传响,哀转久绝。 “荆青云!”魏德贤一刀封喉,再次背后突袭,刺穿了荆青云的胸脯,在他背后阴冷地道,“你不过是烂命一条,走狗不如!索命门养着你又有什么用,颓废至极!你看看一这一身风骨,还剩点什么?” 荆青云吐出一口血,刚才动作太大,导致昨晚被宋玄救好的旧伤复发,鲜血染湿了整件衣服,一直流到地面。 “魏宪吾!”荆青云僵硬着身子,扭转过头,强忍着痛,用匕首划破他的脸颊,再次捅过他的腹部,匕首越陷越深,感觉很快就能贯穿皮肉,将魏德贤制成漠北一代和厥缁内里,所常吃的烤串。 荆青云狰狞着眉目,看着魏德贤大声道:“今日,你要打便打,要杀便杀。我荆青云烂命一条,你魏宪吾难道不是?好一条忠心耿耿的狗,但最后还是和我一起死!” 魏德贤打了一个响指,周围的东厂厂卫一听命令,便提着绣春刀朝着荆青云刺来。 无数多绣春刀刺入荆青云的前身,他被疼得躺在地上,上半身几乎被血染红,但后来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他的神经逐渐麻木,摊开双手,用模糊的视线看着那些东厂厂卫用绣春刀一下又一下捅着自己的身躯,直到上衣翻飞,撕裂成碎布,直到血肉模糊,白骨累累,被风吹干。 他在最后一刻,脑海里满是沈木衾的身影。 最后他抬起手,凭空抓了几下,除了空气,什么都没抓到。 他本来是有机会摇动拴在手腕上的铜铃的,但他不希望因为自己委托的失职,而将整个索命门中的刺客,都拉来陪葬。 最后,他摘下铜铃,放在了草地上,草地上都是鲜血,有厂卫的,也有自己的,但大多数都是自己的。 如果周围没有东厂厂卫,他早就将魏德贤这狗屁不如的东西,斩尽杀绝。 最后他张张嘴,却早就发不出声响了,他唇语吐出三个字:“沈、念、闻。”而后,他安详地闭上眼睛,自己这条烂命,可算是在自己的手中如浮水流沙般,彻底终结。 自己活了十九年,十二岁入索命门,当了七年刺客,这期间什么委托都可以完成,唯独有关于陈应阑的委托彻底失败,还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其实,荆青云知道,自己早就会死掉,没想到这一天在安稳的昨天后,悄然来临。他这一生,只能用“惨”“暴”“虐”三个字来形容,可荆青云偏有一身不服输的傲骨,临死之前还是想着如何将魏德贤这狗屁东西杀死,以及满脑子都是自己的舅舅——沈木衾。 哪怕自己生前再恨他,再埋怨他,终究不过生死一刹那,释怀皆放下。 他对自己说:“天亮了,我也该上路了。” 却笑无情者,沦为生死客。 暗夜偏行几番波折。 其实,荆青云在临行前,偷偷在沈木衾兜里塞过一封信,那时他昨晚急急忙忙写的,他知道自己活不久,也知道自今早一别,两人便是阴阳相隔,只能在梦里看到对方,也可能梦里都看不到。 沈念闻尊前,展信佳。 对于以前的事情,我感到抱歉。但我从不在乎这些身前身后名,只在乎我自己能不能在索命门过得好一些。等你到了江州,再次来到早已空旷的沈侯府,你将会是什么心情,我很好奇。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记得在江州巢湖岸边,为我折一枝柳,托人送过来,就当报个平安好了。 陈应阑曾问我何处才是归处,今天我也问你一下,何处才是归处。 究竟何处是归处? ——我先回答,抱歉得罪了,舅舅。 刺客埋骨之地。 第10章 待陈应阑和陈自寒一行人来到晏都宫内的时候,已是上午。两人一路上都没有说过什么话,昨晚陈自寒毫无理由、毫无预兆地抱住了陈应阑,陈应阑的脑袋都是混沌的,更别说还叫上了他的真名。 “到了。”陈自寒下车,抬起手,想扶住陈应阑一把。 陈应阑:“......” 他就这样独自跳下了车,连头都不朝陈自寒抬头看一眼。陈应阑将青花剑拔出剑鞘,用袖子擦了擦污垢,便用收回去了。 陈自寒:“......” 其他人正收起行囊,分别排在宫门两端,只要卫兵将宫门打开,恐怕他们就会如脱缰野马般浩浩汤汤地进去。 陈自寒上前验了身份,卫兵便将宫门打开。那些人步履飞快,看起来有些人是初次入宫,有有一些人是隔了许多年再次入了宫中。 他环顾四周,从人群中看到了陈应阑。 只见陈应阑左顾右盼,每一步都庄重有力,似乎能将宫中的青石板和玉阶台打碎,但走路的时候,却低着头,不敢抬头看。宫中的一切都格外熟悉,只是缺少了五年前的火药味。 今日宫内相当平和安宁,不同往日的风起云涌。每一根石柱都精心打磨,角楼也重新修整一番,宫中琉璃瓦遍布,日光正耀,都散发着一层光。 陈应阑看着脚底的玉阶台,一步一步走上去,朱红的泰和殿,阳光跃过雕镂窗,连牌额都是新的。不断往上走,人群越来越少,有一部分人逐渐移到宫门外,到最后只剩下陈应阑和陈自寒。 他看到正重要黄帘高座的母后,又看着身侧颇有狼狈的魏德贤,眉头紧紧皱着,不止陈应阑,连陈自寒都皱着眉头。皇子身着黄袍,容装焕发,神采奕奕地坐在高殿前,两人若有所思地对视了一眼,而后陈应阑移开了目光。 母后名叫宫春槐,此时她身着明艳珠玉彩服,坐在黄帘后面,用着浑厚有力的声音道:“虽然路上颠簸,耽误了些许时辰,不过还是如期赶来了。哀家表示十分欣慰,陈将军不愧是陈将军,在守时这个方面,做到了极致。” 陈自寒跪在丝绸毯子上,双手抬高,朝宫春槐鞠了一躬,拜了又拜,道:“那有劳太后了,前些天的变故,一切皆是臣的过错,还请太后重罚。” 宫春槐摆摆手,连忙道:“重罚就不用了,此事我已知晓,早已重罚了东厂,同样包括东厂督主魏德贤。” 陈自寒抬眼看了一眼身侧的陈应阑,陈应阑将头埋得很低,低到无人知晓,连脸面都看不清。 “哀家有一事十分好奇。”宫春槐将目光转向一旁的陈应阑,道,“陈将军身旁的这人是——” 魏德贤也将目光转向陈应阑。 陈应阑的肩膀直立起来,背部绷得笔直,心跳得飞快,他想张口,但总感觉自己的口被人东西给捂住,格外郁闷。 “哦!”陈自寒道。“臣临行急匆匆,忘介绍了,谢过太后提醒。此人是我的......同行影卫,名为谢忱。” 宫春槐只是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时间过了良久,宫春槐从帘子后站起身,张来双手道:“那抬起脸我看看面相。” 陈应阑听完母后的话语,本来因为陈自寒的解围,心里感激不已,那颗心也没有方才那么紧张了。当母后让他抬头时,他更是心下一惊,但母后的话不可不听,便抬起头,露出那双明朗的眉目。 宫春槐隔着黄帘幕布看不清脸,只能模糊看到一点斑驳。相反,魏德贤偶然抬眼,与陈应阑对视了一番。 魏德贤道:“你真的是影卫吗?” 陈应阑:“督主大人如何说?” 魏德贤捋了一下胡须,用独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量着陈应阑,道:“你的面容和五年前早就死了的一位御史,长得真像。” 话音未落,分别跪坐在朝廷两边的文臣武将皆都静默,此时只有风吹过帷幕,而发出那悦耳的摩擦声,当然在陈应阑耳中,任何声音都如此刺耳。 而后,爆发出一阵议论的声音。 “督主所说的那人,是不是陈惊泽?” “我看他的脸和陈惊泽挺像的。” “已死之人还能复活?这是炸尸了还是他根本就没死啊?” “不觉得很蹊跷吗?也有可能长得像而已啊!” “那这也长得太像了吧......” “诶啊,五年前的事情,五年前的人,你们怎么会记得那么清楚呢?” “......” 云云。 陈应阑挺起背,一脸沉静地看着魏德贤,不管魏德贤有没有发现他,又或是察觉到什么,他雷打不动地用深邃的眼眸看着魏德贤,镇静地道:“那我可和你口重所说的已死之人太像了,可是这天下有缘人太多了,长得像又如何?” “我想,督主大人不像是追名逐利的人,同样也不是会被某些小事怀恨在心的人,为何一直揪着音容相貌不放了?”陈应阑回怼道。 第13章 宫春槐摆摆手,转头看向魏德贤,无奈地道:“宪吾,罢了罢了!你现在身负重伤,需要休息,而不是和一个影卫争论有关于你口中那人的任何事情。” 陈应阑又道:“正是。” 陈自寒也附和着点点头。 宫春槐最后说:“眼下时辰不早了,哀家也不跟你们在宫中讨论什么了,狩猎大会要紧,狩猎大会要紧。” 她说完起身离去,安排了一些宫女替她整理起行装,又安排好车次,魏德贤也只好作罢,牵着皇子的手也退散开来。 两侧的文臣武将也皆都退去,这时一个人戴着乌纱帽,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陈应阑,临走前还故意用肩膀推了一下陈应阑,陈应阑被迫往后退了一步,他将自己的玉佩举到陈应阑眼前,陈应阑看清了,上面刻有——枢密院,薛雀。 而后两人擦身而过。 他和陈自寒站在正中央,两侧都是逆着他们退去的人群。 陈自寒转过身,对陈应阑问道:“走吗?” 陈应阑点点头,同样跟随着人群离去。 * 复行数十里,到了宴春峡谷的时候,陈应阑看到草地上有一滩血迹,再往前走又是一滩,继续往前走,就变成了许多滩,峡谷中的小溪被血染红。 众人唏嘘,这是怎么回事? 陈应阑和陈自寒也想知道。 枯草中沾着血迹,陈应阑继续向前走去,突然脚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他抬起脚,看到一个裹挟着鲜血,光泽暗淡的铜铃,上面拴着一根红绳。 陈应阑总觉得有些眼熟。他突然想起昨晚荆青云在和他聊天时,手上那若隐若现的铜铃——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荆青云?但没准还真是,荆青云说过,他会先到宴春猎场等候他们,所以很早就从驿站出发了。 他总感觉是东厂看的,因为魏德贤现在浑身是伤,眼睛也被人用尖锐的物品戳了,是不是匕首? 突然,传来一阵尖细的声音,一个宫女惊呼道:“啊——啊——啊——” 而后宫春槐也快步走来,拨开人群道:“何事,何事!” “有......有......有人死了!!!!” 陈应阑大呼一声不好,立刻推开陈自寒,跃过重重人群,直接到达看尸体一线。那具尸体早已面目全非,身体都是刀伤,衣服也被撕烂,有一些乌鸦已经站在了上面。他流的血早就被冻住了,整个人都脏兮兮的,看不清脸。 他的身侧放着一个匕首,银色的。陈应阑在看看手中的铜铃,内心辗转反侧——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母后眉头拧成一团,脸上擦得粉末,都被陷进皮肤里,她气急败坏地道:“魏宪吾,你不说宴春猎场已经清理干净了吗?怎么还会有尸体?” 魏德贤抓着腰带疾速走来,他朝母后下跪,毕恭毕敬地说:“臣也不知!这是臣的疏漏,请太后重罚,追加三板!” 宫春槐抓着魏德贤的头发,看着他满是伤痕的脸,以及那只蒙着布的眼睛。她更是气到令人发指,她揪着魏德贤的头发,继续道:“宪吾,你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这些伤,究竟是怎么得来的?是你跌下峡谷被树枝戳了眼睛,还是和这人大干一场?” 魏德贤毕恭毕敬地继续道:“臣不知。” 宫春槐:“......罢了,这具尸体,需要交给大理寺严查!” 随后,她再次用阴蛰的目光看向魏德贤,道:“如果那人真是你,那我可不会给你赏赐好脸色。” 陈应阑蹲坐在荆青云的尸体前,他望着那张早已看不清五官的脸,陈自寒也赶过来,蹲下身道:“要不要那清水冲洗一下?” “不必了。”陈应阑用指尖抚摸着荆青云额头上的一个刀疤,皱起的皮肉被翻开,陈应阑道,“我想,他本人也不希望露出他的庐山真面目吧......” 而后,他站起身,握住铜铃,将铜铃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事了拂衣去。 “这件事有没有告诉沈念闻?”陈应阑问陈自寒,“如果没有的话,还是尽快写信,免得将沈巡抚困在樊笼里。” * 沈木衾在奔波到江州的时候,驿站给了他一封信,其中一封是陈应阑的,另一封是当初荆青云写给他的,一直揣兜里,没有拆开看。 陈应阑的信件十分简单,三言两语便传来了一个令沈木衾想都不敢想的信息,便是——荆青云被东厂杀死了。 沈木衾来到沈侯府前,早已衰败不堪。沈侯府在五年前就被一把火烧死了,伤亡程度可谓是满门抄斩。 “吱呀”一声,侯府的门被沈木衾推开,院落一片残迹,还弥漫着烟尘雾霭。庭前的树因为缺水和一场大火,早就死了,连再生的机会都没有。屋子里还陈放着一些东西,但都覆上了一层粉尘。 他摇摇晃晃地来到院落前,沈侯府早已没了人烟。他看着挂满蜘蛛网的屋檐,又看着院落处石砖缝隙中长满了杂草。 虽然现在是寒冬,但江州却凉爽至极,并不会感觉到冷。 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庭院中,握紧了手中的信。陈应阑的信已经被他撕碎,他又颤抖着手,打开了荆青云临行前给他的。 沈念闻尊前,展信佳。 对于以前的事情,我感到抱歉。但我从不在乎这些身前身后名,只在乎我自己能不能在索命门过得好一些。等你到了江州,再次来到早已空旷的沈侯府,你将会是什么心情,我很好奇。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记得在江州巢湖岸边,为我折一枝柳,托人送过来,就当报个平安好了。 陈应阑曾问我何处才是归处,今天我也问你一下,何处才是归处。 究竟何处是归处? ——我先回答,抱歉得罪了,舅舅。 刺客埋骨之地。 这不算一个格式标准准确的信,缺少了署名和日期。这两点沈木衾也知道,也早就发现了,但是他连责怪荆青云的机会都没有了。 眼眶发热,不知不觉间流出两行心酸泪,冰冷的泪水划过他的脸颊,滴落到地面,溅起一点小水花。 他扪心自问道:“我究竟是无情者,还是生死客?荆青云究竟是无情者,还是生死客?” 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早年,他并不珍惜荆青云,甚至讨厌他,可是前些日子的某个夜晚,他们化解了心意,不过是一晚上几个时辰的相处,沈木衾还是历历在目。 他连他尸体都抱不到。 沈木衾现在一无所有。 荆青云到死都不知道,在他死后不知多少时间中,沈木衾总在夜半时节哭泣,每次闭上眼睛,面前便是荆青云那无所谓、歪瓜裂枣的模样。 一个前半生太苦了,一个后半生太苦了,两人相遇,把苦难综合一下,并拢在一起,就凑齐这苦难的一个完整的人生,然后就着茶水,泡着方糖,含进嘴里,怕是连一点甜味尝到后,就会发疯发癫发痴。 天空阴云密布,打了几个惊雷后,天空便下起了瓢泼大雨。雨水滴落在沈木衾的身上,发丝上,足以将他淋湿。衣服湿漉漉地贴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一副沧桑的、疲惫的、伤痕累累的身躯。 他在雨中跪了三天三夜,不知死活,不顾死活。 头顶被一片阴影遮蔽住,他抬头看倒了一个人撑着油纸伞,替他遮风挡雨。 那人眼角有一颗小痣,目光炯炯有神,他半个肩膀都被淋湿了,却也不管不顾,不在乎,他摆手的时候,手腕上的铜铃泠泠作响。 他对沈木衾道:“舅舅,下雨了。” 声音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这天地间茫茫雨幕中。 睁眼看到的,依旧是荒无人烟的沈侯府。才发现,方才的一切都是一个梦,如果荆青云从梦里出来就好了。 此间恨意太多了,到头来却是因为一个人的死去,才悄悄释怀掉,那也太不值得了。 第11章 沈木衾独自一人撑着伞,等雨过天晴,可是雨好像没有停的打算。 江州正是如此,冷天也是多雨,这样会让天更冷,热天也是多雨,甚至会发生洪涝。他裹紧衣服,推开那扇早已陈旧的门,走进了屋内,从一堆陈年旧物里,翻出一个掉了漆的旧箱子,翻出里面剩余的火烛油灯,挥袖点了起来。 “腾”的一下,灯火映照着房间的一寸,沈木衾站起身,将旧箱子又放回原处。 他躺在冷冰冰的榻上,盖上被子,望着院中的柳条荡荡,心下一沉,遂无话。 当年没有好好珍惜,现在就落得多惨。“那可真是生也北明,死也北明啊!”沈木衾仰头长叹,而后闭上了眼睛,进入梦乡。 夜半三更的时候,江州的雨停了,几名蒙着面纱的人站在沈侯府外,手握匕首短剑,就这样静静地站着。不久后,一人静静悄悄地叩响门扉,清脆地“泠泠”声回荡在几个人周围。 沈木衾从榻上坐起来,他抱怨几句,而后换好衣服推开门,顿时傻了眼。 第14章 来人一袭黑衣,各个蒙着面纱,只露出两只眼睛。 他当然知道他们是谁,于是毫不犹豫又压低声音道:“你们是‘索命门’?” 前者朝他点点头,而后携几行人一齐进入了沈侯府。沈木衾左看看右看看,见无人发觉,便关上了门。 来到前厅,沈木衾为几行人倒了几杯热水,面露苦涩,他道:“真是抱歉了,我今日刚到江州,屋内没什么东西可供你们吃。” 那人扯下面纱,露出一张脸,细细的眉目,长得别致。他摆摆手,示意沈木衾他不在乎,同样索命门也不在乎。 沈木衾抬眼一看,愣在了原地,此人是索命门门主闻燕声。 “闻燕声,你怎么......怎么来了?”沈木衾疑惑地问道。 闻燕声将热水一饮而尽,而后又自己添了一杯,又喝完了,像是来路上几日几日没有喝水一样。他看着窗外的月色,眉目又狰狞起来,目光转向沈木衾的瞬间,又再次平息成一脸和善的样子。 “你还装傻是不是?”闻燕声见缝插针。 沈木衾听完,便立刻明白了——索命门是来找他讨债的,讨谁的债?自然是荆青云的。他别无所求,面对这件事情,他也有准备,哪怕今夜他将会死在闻燕声的刀下,那也没什么,因为自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沈木衾道:“荆青云的死并不是我的错,一切过错归结于东厂。你们要是对我心怀怨恨,那你们就动手杀死我。我也没有佩刀,身无分文,对你们完全没有任何威胁。”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如今我坐在这里,我不动身,是你们杀我的最好时机。” 闻燕声听完正愣了几秒,他上挑眉梢,颇有奇怪地道:“沈念闻,你那么激动为何?” “啪嗒”一声,白瓷杯被打碎,滚烫的热水如泄洪之堤般,落在地上,溅在了沈木衾的衣角。他拢起衣角,站起身,绕道闻燕声的身后。 闻燕声:“......” 沈木衾:“哦!你们不杀我?那你们来找我干嘛?” 只见闻燕声笑了笑,这个笑声莫名其妙,同样也很五味杂陈,笑声中参杂了悲戚和遗世独立的孤傲,他说:“自然是不杀你,只是你还记得五年前我们一起合作去拦截甘州要道的漠北府军之事吗?” 他望向自己的右手,又看向自己的腰间。那块抵挡陈自寒断风攻击的玉佩,再次浮现在沈木衾的脑海里,不断翻滚着,不知在沈木衾的脑海里碎裂了多少次,每次碎裂不仅映射着自己的面孔,还有陈应阑的,以及陈自寒的。 良久后,沈木衾点点头,道:“记得。” 然后,沈木衾抬头问道:“怎么了?” 闻燕声拍拍手,而后也站起身,站在了沈木衾身前,拿出一种洁身自好的气势,这种气势颇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 “我只希望,我们能在合作一次。”他的声音如此轻飘,就像是一阵风,一吹开就逃走了。 见沈木衾没有说话,于是闻燕声便继续道:“你还记得沈侯府的亲人是怎么没的吗?你知道你自己落入如今这般模样是为何吗?你从天下双壁,堕落到连‘壁’这个名号都算不上,你都够不到!” 过往的事情堵在心口,沈木衾懊恼地抱住头,他一次又一次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来那场大火,又想起来自己悲惨的命运,不断唏嘘。 “我懂了,我彻底地懂了!你们威逼利诱,让我和你们合作,然后开始扒开我的丑闻臭事,目的就是来取笑我,然后让我变成恶人,成为你们手下的恶犬?”沈木衾抬手,指尖划破月光,划破一汪春水,指着闻燕声的喉结,喋喋不休,“但我没有答应你,因为我已经做过一次恶人了,因为我做过恶人,所以我才会沦为这般模样,而不是陈应阑那般,能和朝廷并驾齐驱的影卫!” “这个世间总是有因果轮回的。我五年前协助你们拦截甘州要道,是我种下的‘因’,五年前沈侯府那场大火,一夜之间,亲数尽灭,是我收获的‘果’。所谓的这个‘果’一下子影响我那么久,我被贬职罢官,我成为打更人,到现在我甚至连个‘人’都称不上!”沈木衾说完,便跪在地上,两行泪滴落在了地板上,溅起一点点微小不易察觉的水花。 闻燕声听烦了,他烦透了眼前人无休止地剖开自己的往事,无休止地发牢骚,他一咬后槽牙,大声吼道:“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现在这般模样,格外幼稚,格外无理取闹!” 五年前,沈侯府。 沈木衾从屋内醒来,他便闻到一股烧焦味。纷飞的橙红色光束萦绕在他周围,给她的身影渡上了一层金色,他就抱着自己的几件衣服探开房门,便走进院落里大喊:“爹!娘!雀儿!” 结果爹娘没有喊道,一名侍女撞了一下他,他搀扶起侍女,只见侍女以泪洗面,痛哭流涕。 沈木衾问道:“怎么着火了?” 侍女却大声喊道:“有......有......有刺客!!!” 说罢她连忙用袖子捂住自己的唇,纵身逃离火海,却被墙角两名蹲守的刺客发现,挥起短刃锁住她的喉咙,很快整个身子被火焰吞没,连骨灰都看不见。 只在这一瞬间,沈木衾连忙打开爹娘房间的门,慌忙一看,连爹娘的白骨都看不到,留下的只有满地的狼藉。他心下一沉,立刻抬腿就跑,来到雀儿——他妻子的房间,发现一名刺客正好刺穿她的胸膛,鲜血迸裂。 等等,那不是刺客,那是——东厂! 因为用的短刃而非短剑。 那人正好看到了沈木衾,做了一个十分不符合他身份的举动,那便是扔下那柄短刃,立刻翻走窗户,逃之夭夭。 正常来说,沈木衾是活活送上来的猎物,应当立刻手握短刃朝沈木衾刺来,刺杀掉,却手下一松,逃到不知所踪。 但沈木衾没管那么多,他连忙跑到雀儿身旁,看到雀儿那被鲜血沾染,面目全非的脸。 “雀儿!”沈木衾大呼。 雀儿仍是闭着眼睛,鲜血顺着她的指尖,滑落到地上。 “雀儿......雀儿......”沈木衾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抱着雀儿寒冷却炽热的尸骨,大声痛哭,“爹娘死了,你也死了,我现在官名尽抛,身无分文,什么都没有了。” 说罢,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鞋子践踏在滚烫的地板上,溅起来点点火苗,汗水流过他的眉目,风吹滚落他的乌纱帽,沈木衾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天命不足谓,人亦老,雨亦疏,萧萧又迢迢。 他一步一步投身火海,却在近在咫尺间,被人拉走了。拉到侯府外空旷的大街上,那人坐在他身旁,自己躺在乌篷船上。 他迷茫着看着远处烧得通红的沈侯府,又抬眼看了一眼坐在他旁边的人,道:“你现在杀死我也可以,没必要把我淹死。” 那人摘下伪装,露出一双眼睛,眼尾处有一颗小痣。 是荆青云。 “舅舅。”呼啸而烈风吹过荆青云的发丝,他的神色透露出些许伤春悲秋。 沈木衾眉目狰狞,但最终松懈下来,他恨荆青云,因为荆青云杀了雀儿,但是他又对荆青云怀抱感激,因为荆青云放了自己,他现在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面对荆青云,于是他干脆对荆青云变得暴躁,更加暴躁,让外甥窥见不了自己内心,防止窥探自己内心的矛盾,那才是合算的。 “对不起。”荆青云垂下头,指尖似有似无地划动着湖面上的芦苇荡,“对不起。” 沈木衾:“......” 并不知道怎么接荆青云的话。 “这件事情,并不是我所引起的,整件事情的经过结果、部署规划皆都出自我们索命门的门主,闻燕声。是闻燕声联合东厂一起来的。”荆青云没有看沈木衾一眼,同样沈木衾也是。 话语未落,沈木衾双手放到膝盖之上,头枕在双臂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他对着苍茫大地,声音却微小如蝼蚁,道:“为什么你们要屠杀沈门,为什么你们要这样,你们这样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那些钱,那些悬赏?” “我不知道。”荆青云内心愧疚,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他愧疚到了极点,将头埋得低低地。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沈木衾说,“对你来说,是什么都不知道。但对我来说,我的一切都没有了!未来我该如何走,如何做,如何选择,我都看不到了!你告诉我,你们索命门欠我的用什么还?” 荆青云:“......对不起。” “对不起?”沈木衾咬住了嘴唇,声音堵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他的衣衫破旧薄霁,他躺在乌篷船上,行驶到巢湖中央。 如天地间蜉蝣,如此渺小,却渴望渡海。 乌篷船摇摇晃晃行驶到巢湖对岸,荆青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点铜钱,放到了沈木衾的手中。 荆青云:“舅舅,我没舍得杀你,是我破了戒。这是我的全部钱,你拿着叫几个马远离江州,越远越好,最好到甘州,到甘州成为商人啊......法家啊......什么一些生意人啊,都可以,总之好好生活,我不想让你死。” 第15章 沈木衾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闻燕声,“啪”的一声,一个巴掌便拍过去了。 对此,闻燕声只觉得诧异,并没有做出什么表示。 “你还有脸找我?”沈木衾道,“五年前屠沈家满门是你指示所干的,当时我还纳闷为何没有继续追查我,反倒让我混了五年之久,现在我知道了,是因为你想让我归顺于你,做你门下的刺客,天天干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闻燕声冷嘲热讽:“可你已经干过了呀!” 闻燕声继续道:“虽然不算是见不得人的事情,但是也算是有我们一半的功劳,我也给了你的赏赐——今日找你,并非是找你算这笔季后账,而是真的需要你的帮助,和我一起铲除东厂。” 沈木衾颤抖的指尖落了下来,手掌攥紧衣袖,若有所思地看着闻燕声。 “铲除东厂......”沈木衾摩挲着下颔。 闻燕声咧着嘴角,大笑道,却笑得有些苍凉:“现在东厂独大,因为魏德贤其人在捂热自己与皇子的关系,我们索命门虽小,却不缺与东厂这点势力。他们东厂有的,我们索命门也该有。” “可是如果这个‘铲除东厂’计划失败了,那我们的命数都会没,包括索命门。”沈木衾一脸沉着,担忧地说。 “一个闻燕声倒下了,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无数个闻燕声站起来,重振索命门,哪怕以后索命门不再是索命门了。”闻燕声朝沈木衾眨眨眼睛,“但也无妨,起码能名留青史,朝北明证明,我们存在过。我们会如东厂一般,被后人效仿。” 沈木衾却叹了口气,他从闻燕声的话语中,只听出两个字,那便是——“荒唐”。 比荒唐还要荒唐。 但是沈木衾没说,因为闻燕声未出入朝堂,并不知道朝堂险恶,他的目光中只能所及到东厂,这也只是闻燕声的全部了。他无法提出合理性的解释,说的话太空缺乏理性推敲,只能靠刺客无畏蒙昧的杀戮去行使——从这里也就注定,这次合作,这个计划,终究是失败的。 所以沈木衾委婉地道:“我会考虑一下的。” 闻燕声笑道:“我会给你许多钱。” 又补充道:“如果成功了的话。” 第12章 四周擂鼓声阵阵,敲锣打叉如约而至。四面花苞蕾蕾,举在宫女头上。 一上来,宫女先跳了支舞,中间站着一个琵琶女,一直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让人看不清脸,她眉梢上挑,伴随着激烈的鼓点,她的指尖扫动弦柱的速度越来越快。琵琶声伴上宫女那婀娜多姿娉婷的舞蹈,令人赏心悦目。 接着,宫女分别两侧,分别在朝野大将的杯子中添了好几口酒,顺便上了酒菜,便挥起衣袖退了下去。 陈应阑坐在陈自寒身侧,方才他刚好一圈朝中影卫清理完荆青云的尸体,清了手,现在几个水珠沾落在他白皙的手上,自己了却掉了。 “谢忱,以前有没有参加过?”陈自寒柔声问道。 不知为何,每当陈应阑听到陈自寒说话,心里总是浮起一片春光,恰如晴雪初霁,纷纷合合,动人至极。 陈应阑笑了,释怀地笑了。回想以前,自己也参加过不少,陈自寒既然已经认出他就是“陈应阑”了,还是揪着“谢忱”这个假名不放,如此荒诞的假名,陈自寒居然叫得如此顺口,真叫人疑惑。 方才自己不知道怎么面对陈自寒,现在他直面迎上陈自寒的目光,豁然开口:“有过。” 当年,文臣坐在厅堂,看着桌子上源源不断上来的山珍海味,只等皇帝一声令下,便能开动了。不过氛围不好,文臣喝酒吃肉总是透露出一股暗中较劲的感觉,每次静默时,总感觉内部暗潮涌动,从未有过如此紧张。 所以,陈应阑一般吃得特别快,然后拉着沈木衾快步离去。 他不喜欢那些人文人当官的,举着酒杯,借着酒意,大声诉说着自己的丰功伟绩,他更喜欢和沈木衾一起,找一座阁楼,映着月光,泡着花茶酥饼,就此谈诗论剑。 “那以前没怎么看见你啊!”陈自寒凑到陈应阑耳边,嘴里呼出的热气直直地、不带一点着遮掩地呼到陈应阑的耳朵上。 陈应阑转过头,搬起蒲团,做着离陈自寒远了一点,他怒目道:“少时。” 虽然狩猎大会,两人都回来。但陈应阑是文臣,陈自寒乃是武将,两人相见未有时,一下子错过了那么多年。 陈自寒知道两人聊得并不投机,反而很尴尬,他说:“你是不是不开心?” “是的吧。”说罢,陈应阑抬起头,朝陈自寒挤出一个微笑,那个微笑很是牵强,“你也知道,我和荆青云长得很像,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不过他的性格比我好太多了,他人爽朗,不管身前身后事的,但是不过短短几个时辰的相处,他就这么不告而别。” 陈自寒却皱起眉头,他不谙世事,对和沈木衾有关的,他都特别感冒。 他整理了一下衣袖,扣上了袖扣,仰起头,任凭冬夜寒风擦着他的脸,如刀割一般。 “他不过是名刺客,是东厂身下的一枚棋子,是索命门的弃子。”陈自寒对陈应阑眨眨眼睛,道,“经过路上的那些事情,你也从荆青云的话中套出来了一些话,东厂这么干,明明就是冲着我们来的。” 陈应阑摇摇头,一脸担忧地道:“不,东厂是冲着我来的。魏德贤身为东厂督主,最终的目标便是铲除我这个大祸患。” “想不到谢大人的话居然出了那么大个纰漏。”陈自寒捧腹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怔愣在了原地,想想方才自己说过的话,忽然发觉,自己现在已经不是早些年见叱咤朝野的御史了,偏偏落得个甘州影卫,无论自己现在做什么举动——哪怕杀了皇子,杀了母后,也对魏德贤造成不了什么威胁。 陈应阑:“......” “东厂和朝廷关系密切,甚至说是朝廷心腹。谢大人不过区区一介影卫,并不能与东厂有太过交际,如果昨天,那辆车上坐着的人是你,你的身旁没有惊阙,那你认为东厂那些厂卫还会袭击你吗?”陈自寒自问自答道,“那肯定是不会的。区区影卫和声名大盛,令人闻风丧胆的东厂比较,不过沧海一粟,不值一提。” “所以说——”陈自寒补充,此时,陈应阑的心快悬到嗓子眼了,他接着道:“你说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陈自寒为陈应阑夹了一口酒菜,道,“所以说,谢大人面对事情还是太认真了。” * 简简单单吃完了饭,陈应阑给陈自寒道了声别,便起身离开了。下午是陈自寒他们武将打猎的时间,陈应阑虽然也能,但是他身上有伤,按照陈自寒的嘱咐,并不像让他参与,怕他撕裂伤口,有瘀身心。 他握着腰间的青花剑,漫无目的地在宴会场地四周寻走,不知道为什么走,也不知道走是来干什么。 突然,肩膀被人握住,陈应阑警惕性地回过头,“嗡”地一声,青花剑就出鞘。 那人有意无意地避开陈应阑的每一次攻击,借着陈应阑喘息的空隙,他抬起手,作出投降状:“慢着慢着,你还记得我吗?” 陈应阑疑惑地歪了头,问道:“什么?” 你还记得我吗? 思绪回到几个时辰前,当朝廷中文武百官皆都退散时,陈应阑确实记得有一个人,超他举起了玉佩。 “你是薛大使?”陈应阑毕恭毕敬地朝他抱拳躬身,然后收回青花剑,道,“方才冲动,不知道有没有伤到薛大使分毫?” 薛雀揉揉胫骨,踢踢脚,抖抖肩膀,奋起精神,道:“没事啊,你看这人活得好好的。” 薛雀,字灵均。他身着暗绿色的官袍,戴着乌纱帽,隔着重重宫殿,逆着人群,他举着玉佩与陈应阑擦肩而过,又是现在两人在宴会上再度重逢。他是文官,腰间从不佩剑,同样薛雀的目光正一上一下、专心致志地打量着陈应阑。 陈应阑被薛雀此言逗笑了,他也朝薛雀点点头,示意愧疚地、冲动地道歉。 “对了。”薛雀道。 “怎么了?”陈应阑问。 薛雀:“你不陪着陈大将军一起去打猎吗?” 宴春峡谷处,猛禽四遍,猛兽游走,只要武将打猎打得好,什么天府美食都能给你带过来,由宫廷厨房处理一番,那些菜肴都如约而至地上了上来,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他一个人去就够了。”陈应阑摇摇头,问道,“我主要是身上伤口密布,来时风雪交加,还遇到东厂的袭击,为了保护陈大将军,不免身心受乏。” 薛雀突然往后退了几步,拉过陈应阑的手,把他拉进屏障后面,而后抬起手紧紧贴着唇角,作出嘘声状,他的目光还是死死地打量着陈应阑,默不作声。 半晌后,他轻轻开口:“宫内不可说东厂二字,有大人物在场。” 第16章 “大人物?”陈应阑侧头道,“魏宪吾吗?” “非也。”薛雀压低声音,沉默半晌,才道,“是皇子,周博云。” 周博云,这个名字一听就很大气。周博云是皇子,自然要鹰击长空,如鳖敖一般,鱼龙潜底,博取的是天空中的云,这才是莽和冲的结合。 “为何?”陈应阑拢起袖子,而后斜眼看着薛雀,“灵均大使言何出于此?” 皇子周博云自幼便和东厂督主魏德贤相交甚好,无论是琴棋书画,还是诗酒论茶,都是魏德贤趁着工作之余,一试一试地教他的,而周博云对魏德贤的情感却颇为深厚。是他的老师,也是他的恩人,同样也算得上半个家人。 周博云满打满算,现在也是束发之龄了,面对事物有了自己丰厚的理解,是不是也可以推翻母后宫春槐,自己翻身坐上去,统领朝廷百官,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叱咤天下? “你和我想得一样。”薛雀先是对陈应阑拍拍手,而后垂下头叹了口气,“可是我现在担忧的是,如果周博云不做出什么行动,母后是不会将这个位置随意换下来的,只能靠武力,流血身亡换来的。我更担忧的一点,那便是东厂会有所作为。” 陈应阑:“......你的意思是——怕周博云最后会和魏德贤一样,沦落成势利眼,奸诈狂?” 檐下风起,暗地里风起云涌。 两人不知怎的,竟然将很简单的话题,拐弯抹角成这么如此曲折的道路上。由此可见,这梁子,算是彻底歪了。 “周博云若是一忍再忍,一退再退,恐怕这东厂会越来越壮大。”薛雀眉头紧皱成一团,时而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厂卫的身影。 没有,才算安全。 陈应阑道:“所以,薛大人跟我说了那么多,究竟想干什么?” 薛雀的脸顿时阴沉下来,露出一张笑容,格外诡异,他朝陈应阑鞠了一躬,淡淡道:“我希望谢大人能和我并肩为齐,与东厂一战。” “呵。”陈应阑肩膀抖动了一下,坏笑道,“你并不知道东厂的真实实力,你现在想这样,并非是与东厂发生战争,而是借助这一战,自己咸鱼翻身,从枢密院大使一路往高走,做到与周博云其人并肩的位置。” “难道你不想吗?”薛雀反问道。 在与薛雀一次次聊天时,陈应阑逐渐撕开了薛雀幽默风趣的皮囊下,隐藏的真实灵魂。他是渴望至高无上的权力的,只是明面上不说,作出柔和状。在两人逆着人群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估计薛灵均便打起了重重算盘,千机算尽。 “我并非帝王相。”陈应阑道,“你想要的这些,我曾经都是只步登天的,我不奢求,我也不能阻止你奢求。” 薛雀步步为营道:“你曾经?” 良久,薛雀松松嘴角:“怎么可能?你不过是一介地方影卫,连晏都都进不去,何德何能能说出这番话。那么狂,那么躁,那么傲!” “那总比灵均大人强吧。”陈应阑勾起嘴角,同样不给薛雀留下任何颜面,“薛大人今日费尽心思将我骗到这里,目的并非是二人有酒有茶,谈笑生风,反倒是与我谈权论政,谢某正如薛大人所说的,不过区区一介影卫,连晏都都进不去,更别提什么帝王之事。但谢某也要给灵均大人敲响警钟,有些事情并非如灵均大人所言之事,那么简单。” 薛雀:“......” 而他们此时的谈论正擦出火花,两人步步为敌,相互不认账,就这么僵持了许久。而两人都没发觉,在重重屏风之外,有一处帘子,帘子里藏着一个人。 他很年轻,比任何朝廷百官都要年轻,日光透过窗棂,照在了他的脸上。那人面色阴郁,听完陈应阑所说的这番话,他低下头,攥紧了帘子又放下。 周博云原本没有帝王之心,却被薛雀这阵风吹了起来,引火走蛇。 早年他只是觉得当个傀儡皇帝挺好的,政事都堆积在母后身上,包括东厂督主上。现在,他知道是薛雀想让他当皇帝,并且东厂督主和他亲密并非为了恩怨之情,而是以那勃勃野心,想在他心中征战一片天地。 生如蚍蜉,死如烈歌。 周博云一挥衣袖,跟母后道了声谢,打着去玩的名号,策马来到晏都的秘塔内,秘塔内存放着许多北明更深远、更高级的卷轴。 他识字,并非看不懂,只是不想看,不想了解罢了。但是现在,他抬起眼眸,仔细浏览着什么蛛丝马迹,只想获得当年的真相。 他浏览了一圈,脚步停在了一道暗门面前。 史官陪同在他周围,看着这道暗门,陷入了沉思:“这是已死名士生平卷轴存放处,皇子真的要进去看吗?” 见周博云点点头,史官叹了口气,应声推开那扇暗门。 周博云提着油灯,进入昏暗的房间。史官收起钥匙,默默地跟在周博云身后,两人之间没有任何声响,任何交流。 他找到了一处卷轴,打开它,上面用青锋笔,力挺地写着这一名士生平的任何一个字,不带遮瑕挽留。 天顺十年(乾德二十七年),御史陈应阑,字惊泽,碎于晏都城墙之下,生死迷离。遂查之,不见尸骨,乃记之为“卒”,不复出焉。定为建安侯,丰功伟绩,封侯万里,祝其安乐太平,可得永年。 周博云看完,看着油灯中若隐若现的光,回想起朝廷上的那一眼,以及屏风外那两个其中之一的模糊身影。 并非谢忱,乃是陈应阑,陈惊泽。 到底蛰伏了多久? 第13章 檐下风起,庭院萧萧。沈侯府的大门紧闭着,堂中一人窥灯,正写着文书。 几日已过,可是沈木衾的心却不见好转,面对荆青云的死,他更多的是愧疚,可是并无办法,从古至今,每一个人都懂得一个道理,那便是——已死之人无法重生。 他的这封文书,是写给索命门的。闻燕声给了他几日考虑的时间,现在时日已到,沈木衾忽觉还是不能再纠结下去了。 这几日内,他还接到了薛雀的信,信中前半部分是寒暄,并说自己见到了陈自寒等人,还好他的部下好好聊了聊,后半多话锋骤转,恰如疾风骤雨,薛雀后面道,他不喜欢魏德贤一宦官一家独大,相反周博云夺权篡位再登基是不能再等了。薛雀提议,联合索命门一起,铲除东厂。 沈木衾知晓前半部分,大概陈自寒的部下是陈应阑,两人一见如故,想聊甚欢,他不由得捏住了信的一角,慢慢攥紧衣袖,看向隔着疏朗窗,望着空无一人的庭院,庭下积水空明,盖竹柏影也。 而这后半部分,恰好与索命门门主闻燕声的提议如出一辙。沈木衾抬眸看向一旁的油灯上,拼命闪烁的烛火。 这些烛火仿若一个个跳动的脉搏,是一代代文臣武将的生命,油灯灯蕊不断变黑,逐渐变软,最后都会燃烧殆尽,消逝在火光中,不复存在。 我们一代代人,开天辟地,征战四方,究竟是为了什么?世上有人坐于高堂,有人落于尘埃,有人金玉其外,有人败絮其中,但总有一日,会有一个能扛起天下江山,四方疆土之人,春和景明,永得万年。 沈木衾垂下眸子,撕碎了那张文书,而后将碎纸屑聚拢起来,放到油灯中,烧为灰烬尘埃,随风而散。 他又重启一封,动笔给闻燕声的信。 信上,沈木衾念头转变,他对于“铲除东厂”此事十分保守,方才薛雀和闻燕声两个人的观点不谋而合,算的来说,也并非不谋而合,两人肯定商量过。 他欲要下笔,忽然有个念头冒出。 若是今日下了“答应”,如果这场行动计划失败,他会死,闻燕声会死,薛雀也会死,总之所有参与过这场行动计划的人都会陪葬。但是若是成功了,周博云确实会如期称帝,因为没有了阻碍,自己会有丰厚的赏赐,甚至重振侯府,但是代价太大了。 沈木衾负担不起。 突然间,一把飞刃擦过他的耳畔,掉落于地板,卡在了地缝中。 沈木衾抬起头,看到一道蒙着面纱的黑影,不出他所料,来的人正是闻燕声。于是沈木衾连忙站起,整理好案台,藏好信纸文书,看着闻燕声从屋檐跳入庭院内。 “沈念闻。”闻燕声朝沈木衾会心一笑,这个笑容应该是闻燕声最真心的笑容了,声音中满是期待,“我说过我会如期而至的。” “闻门主不愧是门主,走路带风,脚下无声,若是我在坐过去一点,恐怕——小的就要一命呜呼了。”沈木衾提着油灯,奔赴至庭院中。 闻燕声环顾四周,他双手叉腰,感叹道:“这真和几日前不一样了。” “那当然,我打扫了一番。”沈木衾答道。 “干净的,”闻燕声叹了口气,“但是我不习惯,太整洁干净让我难以落脚。” 其实,从某一方面来讲,闻燕声并非是有洁癖,而是因为索命门的刺客,天生从来就是沾满鲜血欲满袍的。刺客们从血山中出生,从尸骨中死亡,此生就是一个轮回,换句话说,索命门的刺客,生下来就是为了杀人,做人命买卖的。 第17章 沈木衾也知晓一二,他说:“无妨,闻门主大可以随意。” 说罢,闻燕声便将话锋一转,问起了正事:“沈念闻,你考虑好了吗?” 沈木衾怔愣在原地。亥时一阵风吹过,混杂在淡淡凉意,拂过沈木衾所有。庭院中的枯树也沙沙作响,随风晃动,影子被月光照彻在地上,也随风晃动,就像是一副来自于魑魅魍魉的画作。 “如果我说,我暂时同意呢?”沈木衾抬眼望着闻燕声,露出一副不足挂齿的笑容,这份笑,包含着假意太多了,闻燕声如此伶俐的人,不可能察觉不到。 闻燕声也问道:“这么说,沈大人是想利用我们索命门,来获得更多的报酬?” 沈木衾:“......闻门主可以这么认为,只是我更偏向于,和你们一起并肩而战,共享这笔报酬。” 他双手抱臂,拉着闻燕声在庭院中漫步,晚风萧条,寒冬腊月,江州不冷,却夜晚风凉,沈木衾不由得裹紧了衣裳。 “几日前,我收到薛灵均的手信,他在信中说,想让周博云上位,首先就要铲除东厂魏德贤麾下的势力,我了解薛灵均,他对周博云很敬佩,也希望周博云能将北明改天换地,但是周博云现在上位,倒也不是不行,只是缺乏一定的阅历。”沈木衾一字一句地解释道。 闻燕声:“我大概懂了,我们索命门想铲除东厂并非是一时兴起,而是如果不杀东厂,索命门便会遭到无数腥风血雨。那既然薛灵均想让周博云上位,增长其阅历,改变咱家的江山,那我们直接两全其美好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黄纸,上面有一些字迹,夜色太深,油灯照不亮周围,沈木衾也没太看清。 “三日后,跟随纸上的地址,前来索命门中,我们索命门会和你磨合切磋一下。”说罢,闻燕声将黄纸递到沈木衾手中,而后二话不说、毫无预兆地进入沈木衾的房间,跨过疏朗窗,来到案台下的地板上,从地缝中扣出自己的飞刃,恍惚间,他偶然看见案台上的未写完的文书。 阁下并不想牵累东厂,同样也不想得罪索命门,我只是短暂地找寻一个目标,获取一定的报酬,运气好的话我就重振侯府,焕新一切。 闻燕声看过,心里也同样打起了算盘。 他不由得握紧拳头,内心五味杂陈,最后决定:三日后,便是沈木衾的死期。 他化身一道黑影,飞出侯府,头也不回地越过打更人的封锁,平安无事地赶回索命门下。 * 宴春峡谷内,树木凋败,马蹄踩在枯叶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陈自寒走马观花似地瞎逛,找寻猎物。 大冬天的,怎么会有猎物。 不止陈自寒,连禁军总督才打猎到一只冻死的松鼠。 大概也是北明国势衰微,母后宫春槐渴望对厥缁展现北明更好的风貌,本是春光和煦时才举行的狩猎大会,偏偏要在冰冷的寒冬中举行。宴春猎场为何要叫宴春猎场,本身就就是春日宴,百里身,众宾欢也。 突然耳边弦风呼啸而过,陈自寒转过头,看到一只箭矢落于地面。他飞快地跳下马,手握断风,望着箭矢飞来的方向。 远处的山坡上下来一群人,是东厂厂卫。他们一个个还是如前几日一般,手握绣春刀,现在这副情景,和前几日在驿站外的那次袭击没什么两样,唯一变化的是,由两个人变成一个人了。 陈应阑没来是好的,因为东厂督主魏德贤是不会放过他的。 东厂厂卫为什么总对陈自寒过意不去,因为陈自寒的心腹之患是陈应阑,而陈应阑心有灵犀之人便是陈自寒,毕竟陈应阑那点身世,整个朝堂都知道了。 打头的厂卫握着绣春刀就朝陈自寒劈头盖脸袭来,陈自寒跳下马,用断风一挡,而后后撤一步,向上跳起,刀锋划破厂卫的衣服,厂卫往后一跳,躲开了断风的致命一击。 陈自寒用衣袖擦了擦断风上的血迹,而后他对厂卫道:“今日严寒,也是狩猎大会,我不想跟你们动手,同样也不想把你们置于死地。” 厂卫停下了动作。 陈自寒又道:“我现在只想问你们,你们究竟为何追着我不放?此次前来,陈某本不是来夺权篡位的,而是如约而至参加狩猎大会的。” 厂卫:“......” 为了让厂卫放松警惕,让自己放下戒备,陈自寒缓缓退下身,将断风放入剑鞘中,对厂卫分秒毫厘地解释道:“我现在把刀收起来,我也希望你们也能将指着我的绣春刀放入你们的刀鞘中,我们放下心来,好好谈一谈。” 打头的厂卫犹豫了一会,陈自寒就站在原地,格外耐心地等待着厂卫的决定。最后,打头的厂卫率先将绣春刀收入刀鞘中,抬眼眸色沉静地盯着陈自寒看了许久。 “陈府军。”厂卫朝他拜谢,“抱歉方才一时冲动,打扰到陈府军,请陈府军原谅。在下名为韩子安,乃是东厂指挥使。” 韩轲盯着陈自寒好一会儿,而后淡淡道:“现在你我所在为宴春猎场方寸之地,四下无人。咱家和府军曾经听闻其他厂卫说了此事,有了纠葛,闹了不愉快。”他拢起衣袖,继续道,“我认为,咱家应该好好聊聊了。” 陈自寒也点点头,朝韩轲走近一步,道:“那可真是天赐良机,陈某愿洗耳恭听。” 某日穿堂风呼过,吹过万里荒漠,竟然滴下一场雨,从此怨气横生肆虐。 “你们来时路驿站那场劫路,我没有参加,今日我奉东厂督主之命,带领身后十几名厂卫,趁着周围空闲,是来活捉人头的。”韩轲实话实说,直爽得不带遮掩。 陈自寒问道:“活捉人头?” 韩轲答道:“正是。” 陈自寒继续问道:“活捉谁的?” 韩轲答道:“陈应阑。” 话一说完,陈自寒内心倒是生气了一滩怒火,任凭风吹雨打,却怎么也吹不灭的那种。陈应阑陪伴了自己十多年,也算是青梅竹马,连五年前那场离别都从不曾说一声,便不告而别,活得风骨也忘了寻找自己。 本是来甘州搜寻尸骨的,奈何推开甘州营那扇门,就见到了自己此生恐怕再也不会见到的人。 结果陈应阑却翻脸不认人,翻脸不认账。 可是陈自寒本身,就是来寻悔的。 现在两边都是互相坦白,韩轲却眉梢上挑,问道:“我并不知道陈应阑和你有什么干系,如我所说的一般,我只是奉命行使魏宪吾所下达的一切命令,而非心有所念。” “我和陈应阑什么干系?”陈自寒苦笑道,“惊泽其人,是我寻了二十五年有余者。” 陈自寒本身年龄便不大,两人相差三岁之余,相当于陈自寒从出生开始,就在寻找陈应阑,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终将相遇。 韩轲:“......” 陈自寒:“......” 良久后,韩轲有力地、故意地咳嗽了几声,道:“今日之事,你我互相坦诚相待,但是东厂督主不知道,也就是说,我把东厂最大的计划告诉你了——后日晚夜宴,魏德贤将会有所作为。” “但是你不能告诉任何人,除了陈应阑。”韩轲道,“如果你真想救陈应阑于水火,我将会以命相抵,随行于你们左右。” 陈自寒答谢过韩轲,从韩轲口中,他终于知道了东厂的真实计划,东厂剑锋所指并不是自己,也不是漠北,而是那个早已跌落神坛的陈应阑。 是自己的心中情种。 韩轲却道:“我不想多说什么,我只是提醒一下陈惊阙府军——历史,终会落入赢家之手。” 他说得没错,韩轲将真相告诉他,是变相的背叛东厂,背叛东厂督主魏德贤,他会积累更多的勇气,将真相大白。可是韩轲忘却了一点,大白的不是真相,而是被迷雾所困的野心。 魏德贤一日不死,东厂乃至整个北明朝廷便一日不得安宁。 * 周博云纵马回来,来到宫中,正巧看见了魏德贤坐在黄花木椅子上,雷打不动地看着他。 “泉玉,你去哪里了?” 周博云道:“回督主,只是出没于小镇之上,带回来几件食物。” 魏德贤从黄花木椅子上站起身,待周博云打开食盒,看见里面平平整整放着五块糕点,是梨花酥,是自己最喜欢吃的梨花酥。 他让周博云将梨花酥放到桌子上,便打发起周博云,让周博云离开。周博云更是一秒都不想耽误,连忙拜谢告别,跨出东厂最后一道门槛,来到泱泱宫中,他会想起秘卷上的那番话,握紧了拳头。 后日便是晚夜宴,正是除掉魏德贤的最好时机。 第14章 三日后,沈木衾跨过江州山海百川,来到远山索命门之地。 山门远大,一眼望不尽。沈木衾只记得来时路蹉跎,这条路荒无人烟,连过往的车辆都没有,静谧无比。 近处几名暗卫挡住了沈木衾的去路,这时,一双手推开暗卫,拉住沈木衾的手腕,一步步走上石阶。 第18章 来者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他从未看过沈木衾,只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走在沈木衾面前。 不是闻燕声。 “你是......”沈木衾微微张口,歪头问道。 “解时臣。”那人淡淡道,沈木衾发现他的袖口处藏着一柄弯刀,此刻解时臣正用指尖轻轻地摩挲着刀刃。 沈木衾又问:“我们该去哪里?” 解时臣依旧长话短说,张口两个字:“校场。” “啊?” 沈木衾彻底惊呆了,他以文臣出身,从未亲身经历过什么为“校场”。他突然想到前几天闻燕声亲自跟他所说的那句话:“三日后,跟随纸上的地址,前来索命门中,我们索命门会和你磨合切磋一下。” 当时,他还不懂究竟是有何用意,现在他明白了,所谓的磨合切磋,不过是将自己命葬在这千山万水中,没有坟,没有火,只有青纸鬼面。 他停下脚步,看着面前背对着自己的解时臣,有些犹豫,最终还是说出了口:“闻燕声的意思是想让我死吗?” “嗯?”解时臣转过身,这才深深打量着面前的沈木衾,他看了一眼,转过身,又继续走着。 山路高远,走了那么久,始终看不到尽头。沈木衾不由得开始想念陈应阑,以前和陈应阑在一起的时候,两人无论路程多远,一路上都相谈甚欢,甚至到了目的地,还是有聊不完的话,可是日头西沉,该回家了,于是说:“来日见。” “闻门主是想让你死在这里。”良久后,解时臣才说,“所以待会你需要足够强大,才能免死,你现在怕死想走我也帮你顶着,你若是不怕想尝试如何直面死亡,那就加快步伐跟着我赶紧去校场。” 思考完,沈木衾觉得来了便是来了,越过解时臣继续向前快步走着,他想起荆青云的信。荆青云是索命门的刺客,如今却早就死了,被东厂厂卫刺杀掉了,此次前来,一是为了闻燕声,二是为了荆青云。 校场一派气势,四周偌大,讲究着天圆地方之意的两层建筑,天顶是圆形,地上为方形,周遭九九八十一阶台柱,琉璃玻璃布满,坐于高处的便是索命门的门主——闻燕声。 见解时臣推开大门,阳光照在了闻燕声脸上,只一瞬照耀着他睁不开眼,这时,她看到了跟在解时臣背后的沈木衾。 解时臣问候道:“门主,开始吧。” 未等沈木衾反应过来,一把弯刀就横在了他的眼前。 那人竟然是解时臣。 “你的切磋对象是我,要么我杀了你,要么你杀了我。”解时臣淡淡道,丝毫不慌,仿佛生离死别在他眼中心口就犹如过眼云烟一般,不足轻重。 “唰啦”一声,沈木衾拔过腰间的银剑,剑锋光芒流转,指着解时臣。 众人安静,闻燕声看着两个人一个站在这边,一个站在那边,对视几秒,自己的心跳也不自觉地加快了,他撑着下颔,看着这一出出好戏开场。 突然,解时臣抡起飞刃朝沈木衾奔去,沈木衾闪身一躲,躲过了飞刃的攻击,这时挥出银剑指着解时臣的胸膛就划去,解时臣灵机一动,立刻踮起脚尖,在沈木衾的上空翻了个跟头,稳稳落到他的身后,紧接着,一手抓着沈木衾的脖颈,一手挽着弯刀刺入他的肩膀。 沈木衾吃痛立刻跳了起来,接着握住银剑,侧身进入解时臣的身体中,解时臣往后一退,银剑只是撕破了解时臣的衣袖,连皮毛都没伤及损毫。 而沈木衾此时整个肩膀都已经隐隐发疼,鲜血流着每一寸肌肤,刺激着他的心脏,额角青筋凸凸跳起。 一想到之前解时臣说,所以待会你需要足够强大。但是他现在发现,索命门的每一名刺客都太强了,压根不是和自己同一个水平。两人打了几个回合,身体已经很吃力了,而对面的解时臣却依旧“活蹦乱跳”的。 他只觉得弯刀砍过他的腹中,他视线渐渐模糊,意识浅薄,只觉得有人踩住了他布满血的手掌。 闻燕声从坐上走下来,看着躺在中央奄奄一息的沈木衾,叹了口气,而后表情狰狞起来,踩住了他的手掌。 “门主。”解时臣嘴里只蹦出两个字。 “死了吗?”闻燕声问道。 “我给他留了一口气。”解时臣拍拍手,站起身看向闻燕声,道,“他功法不高,据说以前做过打更人,但是打更人无法和刺客比,所以我见好就收,留了一口气给他,当作一个馈赠吧。” 闻燕声道:“押走。” “禁阁吗?”解时臣问道,见闻燕声点点头,于是便招呼着几个手下,抬起沈木衾的身体,又绕行了几段山路,来到了禁阁。 禁阁坐落于高山泉水之巅,几乎荒无人烟,重重阁楼,不见花红柳绿,倒是只记得眼前这浓重的雾气。 沈木衾是被人用水泼醒的,冰冷刺骨的水一点点浸润着他的伤口,他微微睁开眼睛,看到了两个部下,而解时臣正站在一旁,倚着墙边,看着一本书。 恍惚中,沈木衾问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解时臣抽动了一下嘴角,道:“不可以吗?” “我还活着......”沈木衾惊讶地感叹道。 “我给你留了一口气,闻燕声那厮没说什么。”解时臣看着沈木衾那张被雨水淋湿的脸,不觉心下一软,有些旧情难续一般,心脏狠狠地揪了一下,他微微俯下身,抬起沈木衾的下颔,道,“闻燕声还想挽留你,所以特意让我来看着你。以后我会教导你的一切,你的功法武姿都由我来教。” 沈木衾望着逐渐清晰的解时臣,不觉心下感激不尽,想不到这表面冷冰冰话少的人竟然有如此心思缜密的一面,他为本就快要死亡的自己留了一口气,没有下狠手,同时也一直等他苏醒过来,不过是被部下用凉水泼醒的,醒来后,他成为了沈木衾名义上的“师父”,倒也不赖。 * 魏德贤觉得很奇怪,最奇怪的是皇子周博云对他的态度,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的周博云对自己毕恭毕敬,十分听话,现在却逐渐换了个人,不仅见到他都要躲着他,还要装作陌生人一样。 白眼狼。 就是形容周博云这样的“小人”。 宫中夜夜欢,伴随着奏乐,屏风处有一个人影,周博云越过人影刚好和魏德贤对视了一番,过后自己别开了双眼,而后拉着一个人。 那个人看背影认不出来,周博云拉着他去了廊院中,派小官锁好门,便拉着那个人坐下来。 “灵均大哥。”周博云道。 “你决定好了吗?”薛雀柔声问道。 “决定好了,明日必须将魏德贤活捉入狱。”周博云说。 薛雀赞同地点点头,将一系列的计划按部就班地列好,于是两人相步于庭院中,薛雀有一步没一步地说这话:“其实有的时候,我很迷茫,人的一生浮浮沉沉,半生又半生,似乎没有任何的停滞。” “泉玉,若是魏德贤一日不除掉,北明的天空依旧是布满阴霾的。” 周博云却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他只是望着宫中深远的天空,忽觉自己像是一只井底之蛙,不论怎么成长的阅历,最终都只能窥探到天空的冰山一角。 望不到的,除不尽的。 这八个字,只有长在深宫中的自己知道。 “没有用的,只会安稳一段时间罢了。”周博云悲哀道,“我们隔着宫墙,墙内的人的说笑声盖过了墙外的人的争吵声,而墙外的人的争吵声盖过了墙内的人的说笑声。你我现在聊着宪吾,宪吾可能正在另一面墙内聊着我们,说怎么除掉周博云。” 门外,魏德贤窥隙着门缝两个人的一举一动,连带着两个人的谈话声,都能收进耳朵中。他终于知道周博云为何一直在躲着他了,因为他有着更周密的计划,就在明晚。 东厂虽然势力强大,但是硬碰硬还是行不通的,于是他立刻告诉周身的厂卫,立刻备好兵马粮草,今晚就动身前去临安,临走前,厂卫问他要不要给母后宫春槐留一封信,魏德贤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摆摆手拒绝了。 因为周博云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说的就是自己。 魏德贤已经成为风雨飘摇的瓮中之鳖。 * 夜晚,月上枝头,陈应阑回到房间中,看到陈自寒早就到了,他正跪在厅堂前,喝着一碗茶,热气腾腾的。 “回来了?”陈自寒望着陈应阑,目光如火如灼。 “嗯。”陈应阑撩开帘子,进入里间,换上日常洗漱的衣服,白色的衬衣略显宽松,搭在他的身上,显得有些飘渺。他掀起帘子时,陈自寒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仿佛能把后背烫出一个洞。 陈应阑可算受不住了,他深吸一口气,回头对陈自寒,道:“惊阙,你不要一直盯着我看。” 陈自寒笑着,走到陈应阑面前,一步一步朝着陈应阑靠近,陈应阑被陈自寒推到门边,背部靠在门上,心跳却步步加快,耳根也微微泛红。 第19章 他抬眼看着陈自寒,对视了一眼又匆匆转过头,不得不说,他现在对陈自寒还是有些畏惧在身。 一是对方身材高大,二是至今没敢正眼瞧他。 “你干什么?”陈应阑问道。 陈自寒却拉起微微敞开的领口,别在脖子前,微微扣上了扣子,然后轻声道:“整理衣服。” 陈应阑:“......” 陈自寒没说什么,只是拜拜手,步伐去向茅厕的方向。 此时,陈应阑也正想去洗漱一番,便推开门,来到清泉处,脱下上衣,步入水中。他将头发披散下来,宛若流星一般,一点一根一丝地散入清水。他靠在石壁上,微微闭上双眸,任凭温柔的水流一点一点席卷着他的锁骨,他的腰身,他的腿间。 一时间觉得,这种泡在水中的生活真好。 此刻,陈自寒处理完回来,发现陈应阑没了影,心下一急,心想着这人刚回到自己身边不久,现在又要偷偷跑出去,自己莽足了劲,去探索一件事情,却一无所获。 这说的不就是如陈应阑一般的人吗? 他努努嘴,借问了几个人,知道陈应阑去洗漱了,于是他也没说什么,他自觉自己不应该去,可脚步却与脑海中的想法唱反调。 不知不觉间,他推开灌木丛,看到了陈应阑侧头躺在石壁上,月光洒下,连同陈应阑一起闪闪发光。 也许那一刻,陈自寒才发觉,原来自己喜欢陈应阑那么久了。 这次换他来等,等他愿意袒露出自己内心真实的名姓,多久都等。 第15章 “谢忱......?” 陈自寒拨开灌木丛,走着曲径幽木,来到了陈应阑身旁。 “水温如何?”陈自寒再次问道。 水中的人微微睁开眼,鸦羽般的眉毛乍合,零星水珠躺在他白皙的面容,顺着下颚线滑落,勾勒着其俊美的面容,缓缓地滴于水中,激起一滩涟漪。 陈应阑柔声道:“惊阙?” 而后面容微润,盯着自己和面前的陈自寒看了又看,随后拿起放于一旁的衣服,转头对陈自寒有些难为情地道:“你......若是又事,可否把头移开些。虽然本是男儿身,可是谢某还是认为陈某此举——有容大雅。” 陈自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连忙点头说着“好、好、好”便背过身。 按到底来说,陈自寒方认清自己的点滴心思,然则这情感非比欲望,自然是比欲望要深很多。身后的那个人,陪着自己走过无数春秋冬夏,数也数不清的红线围绕着他们,谁要是脱离谁都不行、都不许。 陈应阑走入岸边,擦拭好自己的身子,而后穿好衣服,慢慢地走到了陈自寒面前,询问道:“说吧,陈府军这个时辰不去房内休息,反而来冷泉处找谢某,居何心思?” 环顾四周,此时月光皎洁,高挂枝头,眼前是一片石板路,足够下山回房。两个身影,一大一小、一高一矮踱步于石板路中,大概是年头尚久,石板有些松动,途中陈应阑差点被乱飞的石子绊倒,还好陈自寒及时握住手臂,这才避免受伤。 夜里风冷,陈自寒又将大衣披在了陈应阑身上。 “有些事情,最好回房内说。”陈自寒解释道,“现如今朝堂上下都惊讶于你的身世,自然会在靠近你的方寸之中,暗插耳目。” 也是。 区区一介影卫,居然和五年前早已灰飞烟灭的朝廷御史长得一模一样,哪怕母后宫春槐不打算追究何事,但魏德贤其人,自是会暗箭防守。 回到房内,陈自寒安排佣人点好灯,生好火,也安排厨房做点糕点送进来。 随后脱下自己的轻铠,放于衣柜中,便坐在了床边。 陈应阑正掀开食盒,惊讶地发现里面放置着两块梅花糕,热的,冒着热气。 “你在甘州肯定没吃过,这梅花糕——乃是晏都特色。”陈自寒走上前,示意陈应阑拿一块尝尝。 于是,陈应阑看了一眼陈自寒,没说什么,便拿起一旁的筷子,切了一块梅花糕,放于口中。梅花糕混合着梅花淡淡的香气,不算太浓,也不算太烈,味道像是米酒在嘴中炸开,糯米蒸得黏稠发软,应当入口,应当化开。 “怎样?” “好吃是好吃。”陈应阑抬眸,望向陈自寒,眸中闪烁着片刻温暖,像是摇曳的火光。 “那就好。” 说完,无言。 待陈应阑吃完了一块梅花糕,陈自寒便二话不说地接过他手中的筷子,意味深长地说:“方才厨房好像只拿了一双筷子来......还望谢影卫不要介意。” 不等陈应阑回应,他就眼快地将一块梅花糕含进嘴中。 吃完之后,他用手帕擦了擦嘴,便叫佣人收走了。 “惊阙,我还没有说完。”陈应阑喝了一口热茶,叫住了正要抬脚离开得陈自寒。 陈自寒一挑眉,面相上装作漫不经心、毫不关心地“哦”了一声,但心底早已翻起了一把热烈的、足以天翻地覆的火焰。 两个人对视着,将对方的轮廓都能尽收眼底。 “惊阙,你有话要对我说。”陈应阑顿了顿,说道,“你莫要藏匿,有些事情我都知道。”他的肩膀从紧绷到松懈不过一刹那,随后又自嘲地笑了笑,“我知道你身为府军,要顾虑的很多,也许我跟着你这一路来,也惹了不少麻烦......” 他的声音愈来愈小,最后干脆紧闭住自己的唇,不敢抬头看面前高大的身躯。 能感觉到,陈应阑自己都能感觉到。自从陈自寒与自己在甘州府“相遇”,一路走来虽然遇上了故人知音,但生离死别在短短几天内却经历了无数。 不知该如何奉承。 他的眼眶微微红润,怪自己没有骨气,又一次在陈自寒面前放下芥蒂,流下了眼泪——这五年来,他太累了,改名换姓却又抛头露面行走在这险恶世间。 这时,温热的触感袭来,定睛一看,发现是陈自寒将自己微微抱紧,虽然只是定格一瞬间的拥抱,但陈自寒的力道却堪比千斤顶。 话说,他名中带“寒”却为人火热,真是稀奇。 陈应阑任凭陈自寒牵着自己的手坐到床边,紧接着陈自寒单膝跪地,跪在了陈应阑身前,却道:“这世间,众生千面,自然会分裂出黑白两道。”他将陈应阑的手越握越紧,目光虔诚忠贞,“但是无论是‘荆青云’还是‘沈木衾’,错都不在你。” “谢忱,无论你以后所面对的是什么,是跌宕起伏的命数,还是身负泰山的担子,你应当抬头向前看——莫管来时路,但行千山谷。” “你也应当回首,因为你的身后还有我,还有强大的漠北府军。”陈自寒目光暗淡,话锋一转,道,“就算是天要亡北明,也有漠北府军足以通天的柱子顶着,北明的天不会塌的,谢忱的天也不会塌。” 良久后,陈应阑才抬起头,对陈自寒笑道:“谢谢你,惊阙。” * “今日早些时候,韩子安找我了。”陈自寒说道。 “韩子安?”陈应阑有些许呼吸急促,肉眼可见的是他很是紧张,攥紧衣摆,凑上前询问道,“韩厂卫有说什么吗?” 陈自寒偏了偏头,心下复杂。他知道眼前人性子压抑,但有些话,即便不出口,陈应阑也会亲自寻路成章。 “实话实说。”陈应阑见陈自寒犹豫不决,自然心里已经猜出半分,“无论什么结果,我们都应该接受,难道不是吗?” “韩子安奉东厂督主之命,项上人头。”陈自寒捻了捻衣袍,闭了唇,而后是如世纪之久的沉默,他紧紧地盯着陈应阑,又道,“你的。” “咣啷”一声,桌前的茶水被人打碎,滚烫的液体积满一地,有些陷进地缝中。那个人就这样站在了原地,低头看着早已碎裂的茶盏。 心下有念,自有囫囵。 指尖渗着鲜血,有些滴落在地面,大概也是被茶盏划破了。 陈自寒走近一点,想握住陈应阑的掌心,示意安慰,却被陈应阑一手打落,连连后退几步,差点撞上身后的衣柜。 “谢忱?”陈自寒斟酌了一下下句话的词句,但是事到如今,却连反驳解释的机会和权力都没有,他只好说道,“明早随我去漠北好不好?” “为何?”陈应阑紧皱着眉头,大概有些恼怒了,他的声音提高了好几调,“你带将死之人跑回漠北作甚?莫非你要让陈大将军、陈府军,陈家府邸从上至下,一一见证我落寞的一生的凄惨的死状吗?” “漠北离晏都很远!”陈自寒自然不甘示弱。 现在局势已经到了火烧眉头的感觉,只需要一人再说一次话,就能将两人这几日好不容易维持的稳定却又虚伪的关系彻底推翻、彻底粉碎。 “陈自寒,你有没有发现,从甘州一路来到了晏都,这一路上下来我们遭遇的不测比我这五年在甘州府当影卫都多。”陈应阑涨红了双眼,语气愤懑,“现在,你又让我随你去漠北,你到底居于何心!你若是想置我于死地,现在把你的断风拿来,杀掉我便是!” 第20章 “陈应阑我现在如实说,”见陈应阑正愣了片刻,随后陈自寒忍着怒气,压住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火,微微地弯起嘴角,会心一笑,说道,“我从第一眼我就认出你了。” 陈应阑防备性地往后退了一步,陈自寒就往前跟了一步,就这样步步紧逼却又步步为营,而运筹帷幄的那个人不再是陈应阑,而是面前格外紧绷的陈自寒——似乎是思念与愤怒的叠加,让他不能再克制自己,放肆自己的动作与身躯,一把抓过陈应阑的手臂,撤到自己的怀中,然后牢牢地锁住。 附在陈应阑的耳畔,低沉带有攻击性地说道:“我不管你再怎么藏,再想什么办法让你的身份不让我戳破,对于我来说都是徒劳无功的。” 怀中的人还在不断挣扎着,推拒着自己的肩膀,然而即便做了五年影卫的陈应阑,力气也抵不过从出生开始就是将军身姿的陈自寒,挣扎了几下,便靠在陈自寒肩膀上微微喘息,顺便垂下了手臂。 “明日启程,随我回漠北好不好。”陈自寒渐渐地收紧自己的手臂,慢慢地压下身段,“回漠北,远离魏德贤,远离韩轲,远离宫春槐,远离周博云......远离这里的一切——漠北离晏都很远,朝廷就算再神通广大,他们也追查不到你的行踪。” 陈应阑:“......” 虽然不出声,但是陈应阑心头却微微动容。 “跟我回家好不好,回漠北。” “他们要打你,要杀你,但是我不会——就算我背负千古骂名,我也要让你如天上明月一般,皎然入我怀。” “惊泽,从今以后,天高远阔,江湖浩大,都由我保护你。” 陈应阑不知不觉却红了眼眶,似乎是一直收伏在心底的防线逐一在陈自寒如此虔诚深情的话语中分崩瓦解。 “惊泽?” “惊泽?” “惊泽......” 陈自寒一字一句地呢喃着陈应阑的字,手也从肩膀怀抱到腰部。 “好。” 陈应阑只是说了一个字,名义上的兄长原本紧绷的神经就这么放松下来,他不由自主地“嗯”了一声,头也在陈应阑的肩窝处蹭了蹭。 * 檐下风起,风铃泠泠作响。 魏德贤只身站在长廊中,不远处有一些灯火在摇曳,走近一看发觉是周博云正提着油灯,慢慢悠悠地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 “泉玉。”魏德贤眨着只剩一只的眼睛,冷冷地说道,“站住。” 周博云没有料到能在宫中长廊处再次偶遇魏德贤,他甚至怀疑魏德贤特意跟踪自己,然而不是。 “梨花酥好吃吗?”魏德贤看似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但内心早已打起了算盘。 泉玉一向很乖顺,可前些时辰他却对自己露出如此与众不同的情绪,起初魏德贤以为是深宫惯的久了,性子有些急躁,但是转念一想,周博云并非自己没有游历世间,他已经长这么大了,早已可以翻云覆雨,只手朝野,挥斥方遒,但奈何自己身子骨犹在,放不下自己的手中已有的偌大权力,只好两面三刀,一面好人样,说在今后不久自然会让周博云顺利登基称帝;一面坏人相,内心却与表面背道而驰,会在周博云登基之时安排刺客行刺,致使宫中大乱,自己又能再次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位置。 然而前路多宕,心火怎甘与心扬汤止沸。 “魏大人送的梨花酥甚好,口味甚佳,久吃不厌。”周博云说道,“魏大人这么晚找我,到底是出什么事情了?” “你知道——”魏德贤微微眯起自己的眼睛,犀利的神情好像一把刀,刺向了周博云的心中,“自古以来,似乎每个乱世总有一个道理,那就是——掌权之人宁死也不愿把手中的势力放走。” 只是淡淡地一句话,周博云心中却翻起了滔天巨浪,他在魏德贤的恐吓下,他动摇了。 “敢问,你还敢不敢?”魏德贤说完,一挥衣袖便走了。 只留下周博云站在长廊处,呆呆地望着魏德贤的背影。 他知道自己的阅历和年岁与魏德贤相比,简直轻如鸿毛,心中的那些小心思不好藏匿——不得不承认的是魏德贤能有如今的权势,敢单挑漠北府军,敢围攻索命门,也是个聪慧之人——自己虽然有野心,但由此比较,周博云简直是草芥一毛。 精打细算的每一步都被赫赫有名的东厂督主拿捏的有理有据。 “不敢。”周博云说道。 “我不想死。”周博云继续道。 第16章 望着看不见尽头的长廊,四下无人,周博云脑海内都印刻着方才魏德贤阴蛰的脸,以及那句“敢问,你敢不敢”如刀锋般锋利的话语。 “咣当”一声,油灯被人狠烈地摔碎在地上,灯蕊崩成两段,两朵微弱的火星子却在暗夜里散发着诡异的光。 周博云头脑空空,他只有疯了命地飞奔,奔到皇城里,奔到有光亮的地方。 这时,突然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周博云吓了一跳,大喊了一声“救命”,随后一阵格外阴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是我,薛灵均。” 周博云才松了一口气。 “还以为自己差点没了命。”他喃喃道。 薛雀没有任何表示,而后拉着周博云的衣袖,他步伐浅浅地跟在枢密院大使的身后,不敢出声。而薛雀却越走越快,步伐越来越急,最后竟然拉着自己跑了起来。 很快,他们韩衙的门前。周围只有来往的马车,但都是富贾之人,自然只谈论金钱财贯,不谈权论政治。所以,薛雀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那些人,随后道了一句:“算是好运。” 在韩衙门外驻留了一阵,薛雀看主人似乎还没有来,于是便跟一旁的守卫说了一句悄悄话,守卫点点头,便进入衙内朝主人传话。 一阵嘈杂声传来,紧接着主人推开了厚重的门扉。深蓝色的窄袖长袍随风飘起,头发束在帽里,左手持绣春刀,右手握着一把折扇,就这样映入在周博云的眼帘。 “皇子。”韩轲微微蹲下身,朝周博云行了一礼,而后又向着站在周博云身后的薛雀点了点头,示意问好。 进入韩衙内,韩轲令两位跟随着小官进入书房,自己去去就回,而后便没了踪影。 小官为二位换上了新灯蕊,点上了火,“刷拉”一声原本昏暗的书房瞬间被火红色点燃。小官走后,仆人又为两位端上了热茶和糕点,薛雀朝仆人道了谢,随后仆人退出房间,拉上了房门。 “灵均大人你带我来韩衙内作甚?”周博云捻起衣袖,吃了一块糕点,疑惑地道。 “诶!”薛雀叹了口气,而后凝视着周博云,不知不觉间原本温热的空气骤然冷却,薛雀的眼眸黑漆漆的,宛若一潭死水,不见一点波澜。 他说道:“半个时辰前,你和魏宪吾的对话,我都听到了。” 周博云没有答话,只是默默地低着头,端着手中的热茶,不敢喝下去,但心跳却越来越快,好像是心中一些邪念被人揭开一般,刺痛焦灼。 “原来薛某的冒昧——薛某的意思是,泉玉很想在朝廷中有所成就吧?”薛雀反问道,发觉周博云有一丝犹豫和懵懂,薛雀却也不着急,淡淡地笑了一声,说道,“你不用在乎我的看法,或许薛某心中所想可能和你大相径庭。” 见薛雀这么说,周博云便平复了些许紧张的心情,随后便向薛雀敞开心扉:“其实,那日你和谢忱的对谈我都有听到,原本我只是想做个通读诗书礼仪的新式纨绔子弟,但奈何被谢忱那番话‘我并非帝王相,你想要的这些,我曾经都是只步登天的,我不奢求,我也不能阻止你奢求。’深深地激起了野心。” 薛雀喝了一口茶水,慢慢地问道:“什么野心?” 自己如今能做到枢密院大使这个位置,要是没有掌握棋局之心,才是怪事,身处于官场水深火热、明枪暗箭中之久,他早就意识到没有任何官员的心是纯白的,大多数都多少参杂了点灰暗。 “我想坐上那个位置,万人崇拜的位置,身着黄袍的位置。”周博云突然坏坏地笑了,语气多了几分邪恶,面容也憎恨了许多,“只要我一声令下,朝廷上下,文武百官,千军万马,皆都听我所言,剑指南天。” 他倏然站起身,眼前的茶盏被他的衣袖挥洒出桌面,一些茶水溅在了薛雀脸上,一些茶水溅在了周博云的衣摆处。此时,薛雀仰视着周博云的模样,突然有些恍惚。 深闺里被修养得很好的雀鸟此时此刻却张开了自己偌大的羽翼。 那一刻,薛雀才意识到,自己看着长大的雀鸟此时已经长大了。 “郎当”一声,关着的门扉被人推开,韩轲收起绣春刀便越过门槛,拿过一个蒲团,便坐在了薛雀和周博云之间。 “子安,你方才干嘛去了?”薛雀询问道。 韩轲只是抽搐了一下嘴角,斟酌些许,才道出了事实:“去见一位故人......他应该很快就会过来。” 第21章 * 安置好陈自寒后,天已经完全暗淡了,几处鸦鸣响于窗外。 提前留了一封信,表明自己已经启程去漠北,叫陈自寒不用管自己。 他提着油灯,轻手轻脚地推开木门,攀爬着庭院中的树,一上一下,倒是惊落了一群群鸦雀。 吊着胆子,提着心脏,悄悄地对鸦雀比了一声“嘘”,那群鸦雀便不再惊慌,反倒站在一旁看着这个人下一步该如何做。 只见,陈应阑手提着青花剑,双腿一用力,翻到了屋檐上。有些瓦片被胶黏贴得特别脆弱,纷纷掉落了下来,动静不是很大,是不能够唤醒陈自寒的,但是却能惊动一些守卫。 陈应阑听到门前有急促的脚步声,还有长枪拖在地上发出的“吱吱”的声响,于是他立刻拉上衣服后面的兜帽,拉起放于脖颈处的面罩,转身面向站在其身后的守卫。 “你是何人?”守卫大声吼道。 在空旷的街道上,格外响彻。 “不用你管。”陈应阑说完,立刻挥起青花剑朝着守卫砍了过去。 守卫见状立刻后撤一步,随后抡起手中的长枪抵挡住青花剑的攻势。陈应阑连忙往前顶步,紧接着一掌推倒守卫,转身绕在了守卫身后,伸手将青花剑送到了他的肩膀上。 守卫险身一躲,躲过了这一袭击,但奈何速度比青花剑要慢许多,剑尖刺穿甲胄,鲜血顺着露开的皮肉缓缓流下,滴落在地面。一些未消融的雪沾染上红色,像是红梅一般,格外引人夺目。 陈应阑此时抓住机会,在用青花剑捅入那人的心脏处,紧接着仓促地逃走。 他用衣袖擦去青花剑上的血迹,而后在栈桥处喊了一辆马车,交了几份铜钱,便匆匆赶到了韩衙。 * “灵均大人,前不久我在生平卷里,看到了有关‘建安侯’的记载。”周博云抬头看向薛雀。 却见薛雀原本准备吃块糕点的手突然顿住,而后立刻将糕点放于玉盘处,匆匆忙忙地又落下了手。 韩轲却用指尖沾了沾滚烫的茶水,随后在桌子上用手指为毛笔,指尖为笔锋,茶水为墨汁,桌子为宣纸,浓墨重彩地写下了一个“陈”字。 “建安侯......”他将眼前细碎的发丝捋到头顶,而后再次扣上帽子,“这可真是一位故人......陈应阑。” 冷笑了一下,随后又道:“我记得生平卷上曾这么写他‘天顺十年(乾德二十七年),御史陈应阑,字惊泽,碎于晏都城墙之下,生死迷离。遂查之,不见尸骨,乃记之为‘卒’,不复出焉。定为建安侯,丰功伟绩,封侯万里,祝其安乐太平,可得永年。”韩轲将茶水一饮而尽,随后又说,“可是陈御史不仅没有碎于晏都城墙之下,也没有不见尸骨,更没有生死迷离。陈御史神通广大,聪慧过人,这五年来他一直存在。从天顺十年到天顺十五年,他从落难小卒一步步成为甘州府影卫。” 他将茶盏打碎,用碎片在桌面上划着,写出了两个字“谢忱”。 谢忱。 这让薛雀乃至周博云都颤抖了片刻,虽然周博云心中已经猜到了一点半点,但随着韩轲这么一说,他突然有点不寒而栗。 “谢忱”和“陈应阑”看似是两个人,实则是一个人,不仅是一个人,甚至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位已故的‘建安侯’乃是大名鼎鼎北明前御史——陈应阑,陈惊泽。”韩轲不留痕迹地歪嘴勾唇,“而即将到来的这位‘故人’同样也是他。” 书房的门被人破开,冬日夜凉风寒,寒风徐徐吹进书房,吹灭了点滴炉火,一道身影戴着兜帽、覆着面罩逆着夜里的冷光,站在了门槛外。 那人一点一点将书房的门关上,接着将青花剑放置于剑鞘内,撕下面罩,褪却兜帽,最先露出的是一双锋利狭长的眼眸,而后是映照着寒光的高挺鼻梁,最后是微微张合的嘴唇。 一点点脱下为自己设下的枷锁,以“陈应阑”的面容,又一次重现在了众人眼前。 “抱歉我来晚了。”陈应阑说道,“在下建安侯陈惊泽。” * 陈应阑和韩轲并肩坐着,犀利的眼眸扫过面前的薛雀皇子周博云。周博云和陈应阑对视一眼,好像撞见鬼一般,立刻缩在了薛雀身后。薛雀对陈应阑歉意地笑了笑。 这一刻,对上陈应阑的双眼,让他更能确定为何眼前者已经消失于晏都五年,朝廷为何对他念念不忘,不仅仅是因为陈应阑和东厂有过节,而是因为这双眼眸和谢忱的眼眸不一样。 谢忱的眼眸似乎盛满了对世间的冷淡,却偏偏透露出一副不谙世事的温柔;而陈应阑的眼眸就像是两把飞刃,久看成疾,无药可救,一眼杀人。 “话说,韩子安你如何认出来他的?” “长得一模一样想认不出来都难。”韩轲瞥了一眼陈应阑,随后说道,“不过至于如何‘收买’惊泽的事还需要慢慢地叙述。”话锋一转,“今日我们四人聚集此地,各怀鬼胎。” 他说得没错,四个人各有各的心思。 陈应阑心思较其他三人比较单纯,他只是想替五年前那场惨绝人寰的杀戮报仇,此次前来晏都,一方面是陈自寒的盛名邀请,一方面也是为五年前那些沦落天涯的朝廷名士报仇,还有最重要的一个人——荆青云。 韩轲却想借着陈应阑的举动,一方面剿灭东厂势力,一方面除掉魏德贤,自立门第。 “今晚可能会有些像千秋疑案——陈桥驿兵变。”薛雀说道,“赵匡胤的目的是称王,和平消除北周的残余势力,自立国号为大宋。而我们四个人的目的各有不同,却有共同的指向性——在我们看来目前最大的障碍阻阂便是魏德贤统领下的东厂。” “如今北明风雨飘摇,东厂所滞留下的祸患须得除尽。”韩轲摘下帽子,一头乌黑的长发就垂了下来,银色的发冠倒映着淡淡的火光,额前有一缕极长的发丝挡在左眼前。 韩轲又道:“身为东厂刑官,我也称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些掌班、锦衣卫、厂卫望而止步,若是想登上我所在的位置,须得将我杀掉,毁尸灭迹,才能一骑绝尘,揽得芳名。” “那韩刑官想如何是好?”周博云问道。 陈应阑却抢过韩轲的话语权,自顾自地接过来,顺着周博云提出的问题,继续道:“若想得到四全齐美的提议,我们不仅要选出我们四个人与魏德贤都在场的时刻,另外这是一件风险之事,我们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薛雀点点头,附和道:“两种结果,要么死要么活。但是若是失败,我会先自刎。” “死了总比或者受蹂躏虐待强。”陈应阑说道,“但这是常人认为,天顺十年,陈某背负着东厂逃离晏都不也过得挺好。” “当时悬赏满天飞,你又不是不知道。”韩轲从剑鞘里拔出绣春刀,刀光印刻着自己和陈应阑的眼眸,另一面映射着薛雀和周博云的神色。 “后日晚夜宴,我想那正是动手的时机。”周博云提议道。 陈应阑也点点头附和道:“我已经将陈自寒支走,明日惊阙其人要带着漠北府军启程回望漠北——反正如今天地一片冰霜,能钓到猎物才怪。” “呵呵。所谓的‘宴春狩猎大会’不过是北明唯一能镇住边塞厥缁的虎头,失去这个名号什么都算不上。”薛雀讽刺道,“灵均倒是认为,晏都离沧州不远,子安和惊泽可以向沧州的影卫和厂卫写信一封,若有不测,还有个照应。” “本官就算死,那也要先杀了魏德贤。” 韩轲说道,“不过,惊泽你兄长可是真回漠北,你该如何解释?” “我已经留好了信笺,惊阙从不会追查我的。” 韩轲眯起了眼睛,指尖轻轻地一下又一下点着桌面,望着眼前跳动的烛火,心下浮沉。 第17章 辰时,天空微微积起几片薄雾,树影随着寒风摇曳,庭院中仆人正在拿着扫帚扫雪。今年冬日天气严寒,冷得不叫人话,仆人疯狂地搓着手,背着扫帚就走出了府外,而在后街内就有一声惊呼。 这一声惊呼,可谓是乱了府中人的阵脚。 原本正盯着陈应阑夜半留给自己信笺思索万千的陈自寒,听到惊呼后,立刻站起身,将信笺收紧衣袖里,便提着断风,来不及披狐裘大衣,就奔跑到后街。 却见仆人双手将扫帚杵于石板,听见身后有声音,便连忙转过身,如发了疯一样,扔下扫帚,跌跌撞撞地朝陈自寒跪下身,颤抖地道:“府军......守卫死了!!!” 陈自寒原本以为只要听到的人不是“陈应阑”或者“谢忱”就可以将悬着的心懈下去,但没想到单单一个守卫却让自己的心跳乱了节拍,就连呼吸都加快了。 “怎么回事?”嘴上说着,便迈开步子匆匆地走到守卫的面前。 守卫的皮肤已经泛紫,身体已然僵硬冰冷,甲胄被人用利剑刺穿,胸腹处也有大片剑痕,身后的石板印刻着昨晚守卫拼死抵挡的血,鲜艳的血液早已被寒冷的天冻在一起,散发着诡异的乌黑色。 第22章 “府军,小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来时这就是一具枯尸。请求府军放过!!!”仆人跪在地上,不断地朝着陈自寒嗑着头。 “你。”陈自寒用阴蛰的目光望向仆人。 仆人立刻站起身,大声道:“是!” 陈自寒命令道:“去找徐钟隐联系大理寺和刑部!” 仆人答应了一声,随后拎着扫帚匆匆地跑回府邸,越过厅堂,才在后院找到了徐钟隐。 * 那个人正坐在庭院角落的一处座椅内,一身青衣,长发微微扎起,眉眼如剑,面目如风,他听到动静,微微睁开眼,看见了仆人正匆匆向自己跑过来。 “重光大人!”仆人和徐钟隐对视一眼,而后跪下身,却在那一刻,被徐钟隐扶起来。 “何事如此匆忙?”徐钟隐温柔地望着仆人大汗淋淋的脸,笑道,“瞧瞧,都流汗了!大冬天流汗,必定是急事。” 仆人将事件的前因后果都如牵机引一般,对徐钟隐全盘托出:“今早辰时左右,小的正在打扫完府邸后,便想去打扫了一下后街,但奈何前脚刚落步到后街,就瞅见一个守卫的尸体,是陈府的守卫。” “让小官朝大理寺和刑部联系,落款写我的名字。”徐钟隐站起身,系好大衣上的扣子,临走前又匆匆对仆人道,“昨晚陈府军不是说今日启程回漠北吗?” 仆人点点头,道:“正是。” 徐钟隐微微蹙眉,愁眉苦脸地道:“看样子是回不去了。不知道是否是有人诚心不想让我们回去......” 他抬脚越过门槛,步履不紧不慢地便站在了陈自寒身后,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陈府军。”发现口中的“陈府军”不仅没有回应,反而还没有回头,这也未免太过于专注了吧。 走近一看,才发觉陈自寒正一手拿着信笺,一手握着断风的钝头,描摹着守卫的伤口。 “我说,陈府军......您也未免太过专注了吧......”徐钟隐走到陈自寒眼前,两人中间隔着一个守卫的尸体,就这样子互相望着。 陈自寒淡淡地开口:“说过了吗?” 徐钟隐点点头:“派小官联系了,就等着大理寺和刑部回信。哦对了!”他似乎还想到什么事情一样,抬眼望向陈自寒身侧,问道,“你家那位呢?” “什么‘我家那位’?”虽然陈自寒心里已经猜出来重光大人询问的人是何人,但是眼下面对着陈应阑的不告而别和守卫的离奇死亡,陈自寒不觉有些恍惚,有些烦躁。 “就......”徐钟隐停顿了一秒,虽然和陈应阑见过不下几面,可还是不知道其姓甚名谁,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于是便改口,“就陈府军的随身影卫。” 陈自寒站起身,双手叉腰,微微叹了口气:“诶!走了。” “走了?”徐钟隐刨根问底一般,非得要问个黑白分明,“回漠北还是去别的地方了?” “不知道。”陈自寒翻看了一眼信笺,神情有些低落,“应当是回漠北了,因为信笺上他是这么说的。” 忽然一阵风吹过,吹开了陈自寒的发丝,他随着风吹来的方向微微仰头,望着劈开天地的惊艳朝霞。 徐钟隐只是冷冷地笑道:“你相信他吗?” 陈自寒抿紧了嘴唇,没有说话。 “......” 处境有些尴尬,于是徐钟隐连忙张口,妄想化解尴尬,没想到却让处境更加尴尬。 “但是无论如何,你是回不去漠北了。”徐钟隐走上前,隔着陈自寒单薄的衣服布料,安慰性地道,“因为死的不是在街上巡逻的守卫,而是自家府邸的守卫。这件事情必须彻查到底,否则有损陈家颜面。我跟着府军也不过两三年,可是我却知道陈家在漠北权力浩大,若是将此事放任不管,实在是不堪。” 陈自寒犹豫了一阵,绕着守卫的尸体来回踱步,紧接着才抬起头,说道:“我并非相信谢忱,也并非不相信谢忱,我只是目前对谢忱的一切都十分迷惑。但我知道,待到风口浪尖之时,个人恩怨须得放置于地。” 又是一阵寒风,远处已经有了一些人烟喧闹,所幸后街人不是很多,所以陈家守卫被杀的事情也可以暂时封口。 但无论结果如何,陈自寒扪心自问,都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能接受任何人的悬赏满天飞,只要能破开那人诡谲风云般的心思。 信笺上明明和颜悦色地诉说着自己遇事先启程,明明今早起床前望见这封信,只是摇摇头,说了一句:“随他去吧。”但奈何又遇见了惊呼的仆人。 连外人都能猜出来,守卫的死和陈应阑脱不了干系,但个人情感在先,陈自寒不能相信也须得信服。 他只是不明白,陈应阑为何骗他,将他骗得团团转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昨晚自己的冲动,以“保护”陈应阑为名义不顾任何后果地动身前往漠北,大概也是昨晚被气冲了头脑——就算是平安顺遂地回往漠北又有如何?自己该怎么向父亲陈从连解释,解释这个和陈应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当然,前尘已随江潮平。 陈自寒突然觉得自己在尘世间生活了二十多年,明明已经做成了梦寐以求的府军,可以统领漠北都护府十万英雄将士猛争沙场,明明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现在才发觉自己只是□□上的成长,心灵上的成长还是略输陈应阑一二。 但这一刻,他贺然领悟到自己今天,此时此刻才是完全的脱胎换骨。 “为了陈家颜面,为了整个漠北,这件事情必须给我彻查到底,犯事者格、杀、勿、论。”陈自寒咬着下唇,眸色黯然,声音如同锋利的刀尖,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钉在了远处徐钟隐的心上。 * 太阳渐渐升高,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寒冬的上午还是很冷,但早比凌晨暖和了一点。因为周博云身为皇子,不能离宫城太久,所以即日凌晨,天还未亮,薛雀便带着周博云提早离了韩衙。 四个人昨晚聊到很晚,最后聊着聊着便直接在书房里睡着了。 陈应阑醒来的时候,就看到韩轲在一旁看着兵书,桌子上还为自己留了早餐。 “醒了?”韩轲抬眼看了一眼陈应阑。 此时,陈应阑单手撑在身后,一只手举起来用衣袖挡住了自己打哈欠的面容,他揉了揉眼睛,便回应道:“嗯,我去洗漱。” 韩轲只是微微点头,没说什么,合上了兵书,放在案台的一角,便起身整理好窄袖服,佩上绣春刀,跟在陈应阑身后走出房门。 他倚着门框,一条腿支撑着整个身躯的重量,另一条腿绕到其后,抱着绣春刀,望着在后院边角处洗漱的陈应阑,见状只是轻笑一声。 待陈应阑洗漱完成,韩轲拍了拍手,过了一会儿,一个人身着披衣就这样走了过来,腰带扣着的环佩泠泠作响,格外空灵清脆。 来者面色有些不善,这让陈应阑微微向后退了退,却被韩轲一个绣春刀横在了脖颈前。 “存中。”韩轲收起绣春刀,往后看了看那个人。 存中立刻站直身体,俯下身,递给韩轲一个盒子,“大人,您要的衣服。” 韩轲接过衣服,走上前,霸道地抓过陈应阑的手,将衣服送到他手中,一改往日严肃的语气,温柔地说道:“拿好。” 见陈应阑有些许犹豫,韩轲一跳眉,笑道:“怎么,这是整个晏都最好的染料制成的华衣锦服,花了本官好大笔钱,叫你拿好,你就该拿好。” 存中也补充道:“就是,韩大人待你千般万般的好,这点情谊都不领,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韩轲斜眼警告了一下存中,存中立刻被吓到闭上了嘴。 “存中,不是很久以前对你说过,对待客人要有礼貌,更何况是陈大人。”韩轲接着道,“没你的事情了,你去将早饭热一热,放到厨房就好。” 存中应了一声,随后便转身离去。 陈应阑谢了谢韩轲,随后找了个空房将沾了血迹的旧衣服脱下来,换上韩轲给的新衣服。这件新衣服里夹了一层荣,暗蓝色,绸缎与布料相结合,就连盘扣都是银质的,确实比自己穿的要高档很多。 在厨房吃早饭的时候,陈应阑正吃着粥,韩轲上下打量着这身新衣服,而后发出络绎不绝的赞叹。 “果真是容貌好身骨美,这衣服自然适合你。你若喜欢,我再让衣坊多做几件便是。” “那不一样。”陈应阑将粥一饮而尽,随后道,“不过还是谢谢韩刑官的好意了。” 韩轲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道:“忘了昨日如何说的?” “当然记得。” “那就好。”韩轲满意似地点点头,而后又道,“吃完饭是去猎场逛逛还是在市区逛逛?这么算来,你也好久没来晏都了吧?五年,五年没来了。” “红桥街吧。” “好。” * 众多仆人联合在一起,将守卫的尸体缓缓地搬到陈府内,静等着大理寺和刑部的官员大臣们过来勘察。 第23章 “大理寺卿张锦容驾到——”小官和守卫站在府邸门前,朝骑马骋寒的一行大理寺官员一一俯身,随后走上前,推开府门,陈自寒和徐钟隐已经站在门口等着他们了。 张锦容戴獬豸冠,佩青荷莲绶,下了马,将大衣递到小官手中,小官退下身,便用一旁的拂尘擦拭着风雨一路走来的灰尘。 “见过张寺卿。”陈自寒毕恭毕敬地问候道。 “见过陈府军,重光大人。”张锦容为人就如此大方坦荡,办案直爽快速,效率乃是北明一决,他不当大理寺卿又有何人敢于胜任? 没有在问候寒暄方面拖延多少时间,张锦容很快便进入正题。 大理寺少卿和寺丞蹲下身,正观察着守卫的尸体,张锦容便带领着录事在一旁询问着大概情况。 陈自寒便没有犹豫,和徐钟隐一起,便把他们目前已知的全权告诉了大理寺一行人。 “很明显这名守卫是和犯事者大打出手,最后不敌犯事者,被犯事者当面刨胸扒腹,我想以你们二位的智商和才干,应该是能猜到的。”张锦容绕着守卫早已冷却的尸体踱步了一圈,和大理寺少卿交谈了一会后,这才对录事说道,“下面我说的这些,你切记的。” 录事乖巧地点点头。 “少卿告诉我,守卫的尸体大概是在昨晚子时左右,被人害死的。”张锦容分析道,顺便看了一点录事有无在认真记否,“今日辰时,由这位仆人在后街发现,肩膀处有明显砍伤的痕迹,甲胄也呈破碎状,然而在致命处我们发现伤口边缘呈曲折状。” “曲折?”徐钟隐抬起手,支着下颔,疑惑地问道,“什么曲折状?我们现在所用的无论是剑还是是刀,都是直锋较多,曲锋那得是多少年前的旧事物了,寺卿别告诉我是个老头杀的。” 陈自寒却及时拉住徐钟隐的手腕,眉头紧紧地皱起来,显得心事重重,却还是提醒道:“莫要无礼。” 张锦容也警告似地看了一眼徐钟隐,但也没说什么:“昨晚陈府中有人离开吗?” “......” 陈自寒默默地攥紧拳头,但是天网之下,就算是那个人你再怎么爱慕,但是情感哪能比得上自己性命重要,于是便拿出藏于衣袖中的信笺,递到了张锦容的手中。 “这位是......” “是陈府军的随身影卫,名为‘谢忱’。”徐钟隐说明着,而陈自寒只给了自己一个冷漠的眼色,那分明是令徐钟隐闭嘴,自己来说的口试,徐钟隐却心下一阵暗爽,越说越起劲。 从和陈府军第一天相遇,很快变成了“知音”,再到一起经历过一些生死同舟之事,无论真的假的,全都被徐钟隐添油加醋地一张嘴全盘托出来给到了张锦容的脑内。 “共患难,同生死,难怪变成‘知音’。”张锦容不由得拍掌赞叹。 “就他一个?”遂绝,张锦容露出疑惑地笑容。 “嗯。”陈自寒认可地点点头。 张锦容微微启唇,道出了心中的恻隐:“那不应该。我所知道的是这位谢兄和陈府军之交过甚,而且通往漠北的道路应当是不抵达后街的。身为陈府军随身影卫,应当可以正统出入正门,不需要翻墙做这种下流勾当之事。” 陈自寒虽然从张锦容的分析中得到了片刻安慰,但还是掩盖不住心中莫名的不安和烦躁。他的指尖微微摩挲着衣袍,断风也在剑鞘中发出刺耳的响声。 “不过因为此案有关乎陈家的名声颜面,所以此事不公开上报给朝廷,但也请陈府军和重光大人配合大理寺一起彻查此案。” 徐钟隐问道:“只有大理寺?御史台有人来吗?” “......”张锦容只是摇摇头,失望地道,“五年前那场叛乱,使御史台直接丧失了御史大夫陈应阑,导致御史台从此一蹶不振,现在案件基本都全权交给大理寺了,”他勾嘴坏笑,“我看着御史台算是彻底废了。”随后语气又透露出不确定性“后来听说是卒于城墙之下,朝廷为了纪念他,母后垂帘听政时期,便给他立了‘建安侯’之称号,当然这个称号陈应阑在世时他也常常自称。” “不过呢,我自然知道陈府军身为陈应阑兄长,提起故人之事、故人之职确实有些冒失,但是如今御史台毫无成绩,自甘堕落,张某只是以事实论事,还请陈府军莫要见怪。”张锦容道。 “并非。”陈自寒压抑着内心的怒火,依旧沉稳冷静地对张锦容道,“张寺卿说下去便是。” “这世间诸多大道,黑白负累,若想在朝廷各个势力中挥斥方遒,那必然会牺牲一些弱职浅卑,临危伪谌;那留下的正是强食盛马,高官达贵。”张锦容冷冷地撇了一眼陈自寒,不明觉厉地“哼”了一声,继续道,“而这些抉择皆出自于自己的心口,出生看入死,游走才相配。具体怎么走,还得看本心。” “备马,运尸体,你们且随我去一趟大理寺。” * 待一行人骑马游走过红桥街的时候,周围的老百姓皆都退散,耳边嘈杂声八卦声仍然纷纷作响,走着走着快路过七洲桥的时候,原本晴空万里刹那间就变成了雨雪霏霏,大雪纷纷扬扬落了下来,天地间苍茫一片,悠悠看不见远山近河。 这时,车队突然停了下来,看样子是给过路的人让路。 七洲桥桥身狭窄,若是一前一后地遥遥通过,自然会造成堵塞,且又是这种雨雪天,眼前路都看不清,马匹走在桥上打着滑,自然不管面前是何人经过,都应当停下。 “你可别忘了给沧州府写信。”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自己身侧响起。 陈自寒闻声抬起了眼,看到了韩轲正打着一把油纸伞,骑在一匹白马上,似乎是不经意地望了这边一眼,身后还跟着一匹马上面坐着一个人戴着兜帽和面罩,听到韩轲这番话,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望着两个身影越走越远,好似雪越下越大,前面的张锦容不觉地裹紧了自己的大衣,想围护周身的温暖。 自己的车队却还是浩浩荡荡地渡过了七洲桥。 第18章 眼前出现一座雕花四壁的楼阁,白雪纷纷落下屋檐,风铃早已被冰雪覆上了一层层的冰霜。虽然四下白茫,但此下此楼却如此人烟错错。 陈应阑见不远处的韩轲翻身下马,自己也不问什么,亦然翻身下马。存中立刻小跑走上来,命官差牵着马放入马仓,而后护好一把伞,放于韩轲手中。 “韩大人!”存中问候着,“花满楼已经为您摆好了包厢,现在可以进去了!” 韩轲将伞递给了陈应阑手中,随后朝存中摆摆手,开口道:“让花满楼迎客。” 存中立刻命令官差跑回楼里,喊着韩轲口中的“花满楼”。 陈应阑朝韩轲道了声谢,便正要撑开伞,却被韩轲轻轻地握住了手腕,制止了这一个举动。他疑惑地望向韩轲,韩轲却勾勾唇,一脸坏笑道:“怎么?本官只带了一把伞,为何不能一起撑着伞俯足于雪中?这漫天雪景独好,若是没你陪衬,那岂不是遗憾?” 陈应阑只是抿抿嘴,淡然地瞥了一眼韩轲,随后便撑开了伞。是把素色的伞,他举着伞把,慢步到韩轲身旁,将韩轲罩于伞下。 “现在,”韩轲顿了顿,将伞把从陈应阑手中夺过,随后低头看向陈应阑,这才扯开嘴角,玩味地说,“本官不遗憾了。” 晏都的大雪几乎每年都有,年年不绝,楼外映着结了冰的江水湖泊,周围栽着几片梅花,火红色的斑斑点点,落于这满天白色中,可是鲜艳无比。 没一会儿,楼门处一阵骚动,紧接着一行侍女簇拥着一位女子,走了出来。女子身着单薄短衣和绒裤皮靴,头发随意从头后扎起来,看样子应当是急急忙忙赶出来,忘了穿皮袄大衣罢了。和那些侍女不一样的是,这位女子的身上从不沾染胭脂水粉,如此单纯看似一尘不染,其实身心早已涉世深绝。 和韩轲对视一眼,那女子笑道:“欢迎你们二位大驾光临于曲仙楼,我是这楼的老板,花满楼。” 而后,花满楼将目光从韩轲转眼转向了和韩轲并肩站立的陈应阑,微微弯起眼睛,打趣道:“呦!韩刑官这是换口味了?” 存中立刻拔刀,对花满楼提醒道:“麻烦花老板有点对刑官的尊敬!” “我可记得韩刑官以前可是经常带小女生来曲仙楼里喝酒吃饭,然后再找我租一间极好的包厢,共度春宵呢——毕竟春宵一刻值千金......” “花满楼。”韩轲低沉地看向花满楼,而后不屑一顾地道,“这儿曲仙楼可是人们吃饭喝酒吃茶的地方,又不是像金凤院那种胭脂水粉衣衫之地,再说本官年少义气,带着那些小女生来,也只是谈论一些事情,花老板这是多虑了,自己思想龌龊,就不要沾染旁人的青白。” “你自己做没做只有你自己知道了,老板我可是为人清廉、光明磊落,从不做亏心事儿。”花满楼淡淡道,随后领着他们来到了楼上的包厢中。 第24章 在走上楼的路途中,各路客官都盯着来时的两个人,他们身着锦衣华服,走路又气势抖擞。 “哇,这是谁啊?穿这么金贵,来曲仙楼不怕脏了衣服?” “嘘!你可别乱说,你看他们旁边跟着的那个人,他的刀都开始作响了,你要再说下去,命都没了。” “这不是晏都的东厂刑官兼指挥使韩子安吗?” “就那个挥金如土的纨绔官员?” “贪财好色、挥金如土、贪生怕死,呵,上次还带个怜香惜玉的姑娘来曲仙楼就直奔二楼包厢,过了好几个时辰才出来。要我说我看着北明要被这些贪官作废喽!” 对于这些,陈应阑自然心怀芥蒂,但转念一想,韩轲就算再如他们所说“贪财好色、挥金如土、贪生怕死”,那也不会对他做什么事情,毕竟他们互相探路身份的时候,还是自己在冷泉处,在温热的泉水中发呆的时候。 进了包厢,韩轲让存中去门外站岗,自己关上了包厢的门,而后对陈应阑,道:“这都是晏都曲仙楼特色菜,酱鱼和桂花羹很绝,”他将米饭和酱鱼摆到了陈应阑面前,“你那么瘦小,想必是五年来没吃过什么绝美佳肴,今儿就先让你吃个够。” 陈应阑用筷子夹了一点酱鱼,在挖了一口米饭,一口气闷进嘴中,更是想起四溢,鱼肉的滑嫩配上酱汁的咸香,微微带了一点麻辣,和米饭一搭配简直是人间天堂! 而一旁的韩轲却一口没动,只是只手撑着脑袋,看着陈应阑的吃相,末了还从桌子上递了纸巾,放到了陈应阑手中,擦了擦嘴。 “你不吃点吗?”陈应阑却见韩轲的筷子饭碗都空空如也,呈现崭新的状态,他不免询问道。 韩轲轻笑道:“看你吃我就饱了。”话锋一转,“你不问问他们那些客官包括花满楼为何那样看我?” 陈应阑放下碗筷,桌子上那些特色菜基本已经吃了半差不差了。 望向韩轲的眼眸却清澈见底,仿佛从未有什么五年前的叛乱,他还是那个曾经挥斥朝廷的御史大夫——陈惊泽。 在韩轲眼中,此时的陈应阑值得两个字“干净”。是经历千帆却不忘本心的“干净”,与朝野百官不同、与金凤院的胭脂水粉同样不同,他不需要用财产万贯勾勒,不需要用金玉珠宝粉饰,便能窥见千山。 “我并不是很关心这个,人的欲望常有,难道不是吗?”陈应阑反问道。 “哈哈哈哈......”韩轲突然捧腹大笑,而后说道,“存中!” 门外的存中好像没有听见一般,韩轲又叫了一声:“存中!” 又是没有声音,韩轲长吁一口气,随后立刻拿着绣春刀破门而出,结果在一楼的厅堂处发现了存中。 存中正拿着弯刀和一个蒙面小厮混战,一旁的花满楼也拿着做饭用的菜刀,打折了另一位蒙面小厮的腿。 “住手!”韩轲走下楼梯,闲庭信步地走到了一楼的厅堂处,胡乱地推开了众多围观、看热闹的客官,来到了存中的身旁,将他手中的弯刀放于刀鞘之中,这才微蹙着眉头问道:“存中,不是叫你管好包厢吗?怎么和这蒙面小厮混上了?” 存中哆哆嗦嗦地朝韩轲抱拳躬身,胆怯地道:“那帮小厮从厅堂进来,说要找韩......韩大人算账,小的唯一的任务就是保护好韩大人和谢兄,所以......原谅小的自作主张和那帮小厮混战。” “找本官算账?” 韩轲的声音低了下去,整个人多了几分威严,随后他举起绣春刀挑起一位小厮的脸,用刀尖他的扯下的面纱,很快便认出了这是东厂的人。 “怎么?是魏德贤那个狗东西带你蜚薄了,来找本官说道说道?是嫌本官的权势比那个老狗大?” 韩轲恶狠狠地揉捏着小厮胡子拉碴的小颔,随后抬起绣春刀,手起刀落间,就砍掉了那位小厮的头颅。 另一位蒙面小厮早就吓坏了胆,他立马蜷缩在桌子一角,疯狂地摇着头,表情乞求哀怨。蒙面小厮无助地看向韩轲,韩轲正要提起手中的绣春刀,却被陈应阑拦住。 “韩大人,这个人还是手下留情,看似有用。”陈应阑说完,便将韩轲手中的绣春刀放回了刀鞘里。 陈应阑走上前,将蒙面小厮拉起来,扯下他的面纱,露出了一双眉眼,提不上绝美俊俏,多的是伶牙利爪,他的脸颊处有一道很长很长的疤痕,但早已结了痂。 “存中。”陈应阑抬起头,望向不远处站着的存中,询问道,“能否给他几两银子,说是我们韩衙收买了小厮的人情,定会待他不薄。” 存中似乎也觉得陈应阑这番话说的不无道理,于是他恳求似地看着一旁正抱胸而立的韩轲,说道:“韩大人,小的也觉得谢兄这番话说的有道理。” 韩轲却抬眼一瞥陈应阑,又看了一眼小厮,安静地思索了一会儿,便抬手一挥,一只麻包就扔到了小厮的手中。 “存中,看好他,并替本官查查他的底细,已经为何我的账,需要一个无名小厮来算。”他一挥衣袖,就攥起了陈应阑的手,朝花满楼歉意地笑了笑,“今日是本官招待不周,有辱衙门,实属歉意,还请花老板将此事翻篇走过,切莫传出。” “惊泽,”他俯下身,贴近陈应阑的耳畔,说道,“上楼吃饭。” 安置好了存中和小厮,二人重回包厢处,花满楼也命令官差将厅堂的杂乱和血迹清理干净,但奈何闹出这一出戏,虽然答应过韩轲不将此事传出去,可是那些客官可不领封口费,能说的八卦自然会说,没过几天就会传到十里街外。 花满楼叹了口气,想着今日的生意肯定做不成了,便在桌子前数落着算盘,数着账单,这时,楼门打开,一个人戴着乌纱帽的官员,扔给花满楼一些金叶子,说道:“我家大老爷今日前去远路,你让官差准备些饭菜,不必精致,剩饭也行。咱家行路匆忙,钱是不用找了。” 她给厨房传令后,厨房一看“剩饭也行”便将中午剩下来的饭菜打到食盒里,递给了官员手中。 花满楼好奇地询问道:“敢问几位官老爷要前去哪里?” 那位官员说:“临安罢了。” 花满楼只是点点头,随后在官员的注视下,在自己的账单下记下了那些金叶子。 官员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牌令,放到了花满楼的桌子上,随后挥挥手就领着身后的侍卫走出了曲仙楼。 “嗯......话说这些官员真是有钱,这些金叶子,可够我花好几月的呢。”花满楼拿过那块牌令,突然皱起了眉头,望向了二楼的闭门包厢。 戚风明。 北明桓玄侯。 * 大抵是韩轲方才一番打斗,确实饿了,便将早已凉掉了的饭菜凑合凑合吃了起来,但也没有多少胃口,挑挑拣拣,这些特色菜剩下不少,于是韩轲便将官差招来,将剩下的饭菜打包好,递到了存中手中,令存中和小厮一起分享。 “惊泽。”韩轲轻声呼唤。 “嗯?”陈应阑询问道。 韩轲喝了一口茶,茶香浓郁,倒是冲淡了口中淡淡辛辣,而后蹙起眉头,压低声音说:“你哥没走。” 陈应阑明显愣了半晌,但终究是摇摇头,说道:“是我疏忽。” “怎么?” “昨晚逃离陈府的时候,惊动了一名守卫,怕把有人夜逃这件事情传出去,于是我便将他杀掉了,但是临行匆忙,我也怕惊动更多的人,于是没来得及处理尸体。”陈应阑哀叹似地叹了口气,喃喃道。 “你不是自称是陈府军的随身影卫吗?为何没有走正门?”韩轲更是苦涩难言,他的面色看起来更加难堪了,而后咬牙切齿地对陈应阑说,“我自以为你挺聪明的,没想到你这么笨,这么傻......” 陈应阑一锤头,说道:“完了,这要是被大理寺追查出来怎么办?我才刚重出江湖不过几天......” 昏黄的灯光映照在对面韩轲的脸上,晦明变化,阴晴不定,他不知单腿翘起来,用手帕擦拭着绣春刀上的血迹,明亮的刀身映照出韩轲犀利的双眼。韩轲没有带帽子,额前的单边一缕发丝随着烛火微微飘摇,他的眼眸中倒映着烛火乍明乍现的灯火。 “你忘了本官可是谁?” 韩轲顿了顿又说:“当今朝廷,除了魏德贤,其次就是本官,没有什么是用钱解决不了的事情。你若想保全身,本官自然会为你撤下悬赏令和追捕令。” 陈应阑却皱起眉头,面色不悦,目前大理寺肯定还没有追查到自己这里,但是他也恼火自己为何如此的疏忽,竟然忘了清理守卫的尸体。 见陈应阑的神色,韩轲知道他一定很担心,于是便提醒道:“你别怪本官说你,你也算是不少年纪了,经历颇多,历世深浅几分,你也大概知晓。奈何乱世之中,这天下风云可谓是一天一变,你离去了朝廷五年,这五年间多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你又知道一二?” 第25章 韩轲站起身,走到了陈应阑身前,微微俯下身,直视着陈应阑。随后微微眯起眼睛,眼眸晃动,鼻尖温热的呼吸扑打在陈应阑脸颊上,周身都是淡雅素昧的香气。 “本官只手翻云,只手覆雨,可是我却总觉得这朦胧烟雨间,差了点儿韵味。”韩轲抬起手,用微凉的指尖轻轻地点着陈应阑的鼻尖,说道,“差了点儿经历半生腥风血雨,归来后仍是一尘不染之韵。” 此刻间,鼻尖的微凉恰如春光和煦的清风,轻轻地扫过了陈应阑的心头。让原本冰天雪地的心房,刹那间杏花盛开,春意盎然。 但是陈应阑听完韩轲的话语,确实不清楚这五年来朝廷世道是如何变化的。他一直甘之如饴地做着甘州影卫应有的职责,目光所及之处,不过是地方政事,但节度使和知州会即刻平息,他一个影卫也插手不进。 “这五年,我流失太多了,不过我不需要你为我,交上大批财权,撤下我的悬赏令和追捕令。至于那些捕快,我自有办法。” 韩轲冷哼一声,嘲讽道:“你有什么办法?惊泽,不是我说你,是陈家待你,你任性惯了,逞强极了,真以为自己还是五年前仍在追求世道真理的御史大夫?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好好认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你现在只是一介影卫,无法干涉权政之事。” 接着,韩轲走回到自己的位置,翘起了二郎腿,从袖管里掏出一只折扇,“刷”的一下抖开,折扇是白素的,上面写了四个大字,从右往左依次是“虎落平川”,简洁明了,格外醒目。 “知道那些客官怎么说我吗?”韩轲一阵轻笑,一脸平静地复述着客官的话,“他们说本官是‘贪财好色、挥金如土、贪生怕死’之卑鄙戾臣。” 他抚摸着“虎落平川”四个字,深吸一口气,一脸不屑地道:“可奈何本官天生傲骨。其实我的本名不叫‘韩轲’、不叫‘韩子安’,我的本名叫‘韩天承’,字‘天诚’。我年少时,曾在漠北神机营里服过兵役,我也曾在北明国境边疆处遥遥地望着远处的、被大漠黄沙隐去的、被厥缁夺走的玄甲十三州。” 在韩轲的喃喃自语中,陈应阑在脑海里勾勒出来一副绝美的铁骑踏沙的壮美绝景。 * 少年韩轲手握长刀,骑着健美的棕色马屁,身着重铠,头戴红绥,意气风发的俊俏容貌,脑海里装着的都是凌云壮志,望着远处玄甲十三州的隐隐约约的国境线,目光坚定,堪如利剑。 * “后来,神机营联合陈府军一同征战了几次厥缁人,但都无果。府军见时机不好,倒是节节败退,但是神机营养出来的铁骑从不是这样的,他们饮风吃沙,抛头颅洒热血,挥着利刀长枪,跨过了厥缁和北明的国境线,与厥缁决一死战。” “但是,我们神机营寡不敌众,整个营地都被厥缁重创,就我在尸山血海里幸存下来。神机营已经不复存在了,在北明的疆域上彻底地消失了,而现如今朝廷记得‘神机营’的人屈指可数,上下来看,也就是那些两鬓斑白的老官和我了。刹时,朝中官员以戚风明为首的官员,朝皇帝上奏,说本官通敌叛国。” “可是这些人哪懂什么‘通敌叛国’之罪,他们想要的只是在我身败名裂、家破人亡背后,所遗留下来的万千利益。在乱世中何为黑白,何为善恶?那不过是那些自命清高之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破纸鸢而已。” “但很幸运,东厂督主魏德贤看我逆命而行不唯命是从的模样,便偷偷地收下了我,给我高官厚禄,从此,我成为了东厂刑官兼指挥使——韩轲。” 韩轲这才抬眼,面对着陈应阑,说道:“这么一说,我和你的经历倒也挺像的。” 陈应阑点点头,也示意认可。 起初,他原以为眼前的韩轲只是一名单纯的东厂刑官兼指挥使,没想到他的经历种种,可比自己崎岖多了。 自己与韩轲相比,可谓是不值一提的无名小卒。 而后,他慢慢启唇,叫道:“韩天承。” 韩轲立刻怔愣了片刻,目光凝聚在陈应阑身上,神色五味杂陈,但他的嘴唇却缓缓动中,唇语复述着这久违的姓名。 “其实很多事情,我从不刨析给外人看的。”韩轲顿了顿,神色变成了他从未拥有过的柔和,说道,“但你不是外人。对于世人如何评判‘外人’,众生会理解成‘与人事物皆都无关的人’‘置身于人事物之外的人’,但本官不会,本官会理解成‘不可知吾本心者,不可述吾来路者,皆是外人’。” 听完韩轲的话,陈应阑这才幡然醒悟。自己从出生到死,天下过客都需擦身而过,和你并肩谈心、护你周全的人,定是将你视为“可知吾本心者,可述吾来路者”——他们,无论知己几何,皆都不是外人。 “当然,你也只是窥见本官的冰山一角。”韩轲将柔和的一面尽数收了起来,神情更是变为神秘般,居心叵测地看向眼前这壶茶水,淡淡地道,“我只身赶赴朝野许久,论年龄可比你大许多,论阅历也比你大许多,我并非完美的好人,也不是至恨的恶人,但是对整个世道来说,本官还是偏‘恶’多些。” “他们说本官是‘贪财好色、挥金如土、贪生怕死’那都是世人的评价,我的功过不需后人所言,任凭自己笔墨青锋来填写。”韩轲目光逐渐狠厉起来,语气也低沉了几分,“如果将青史比作一块天秤的话,我会是那根可以调和均衡世间万物的杠杆。我的‘恶’是因为我调和了朝廷中人的芸芸众生、仕途顺坎,均衡了朝廷中人的权衡利弊、是非对错;我的‘善’是不留于表面的,只是对于一些极其熟悉且可以谈和的来的人、外人之外的人,所袒露的真心。” “惊泽,你也许会认为我面对魏德贤的高官厚禄会如此逆来顺受,但也正是因为我均衡了我的权衡利弊、是非对错,我才做了这个选择,于我而言所正确的选择。” 其实,人的选择有许多种,但主要的选择因素还是分为三个——“肯定”“忍受”“逃避”。无论是你选择“肯定”也好,“忍受”也罢,“逃避”也了,都是正确的。但是对于结果而言,只有“输赢”。败下阵之来者,无论是三个选择因素的哪一个,都将会成为万人唾弃的对象,官名尽抛、身败家破;赢万千之来者,无论是三个选择因素的哪一个,都将会功名显赫、名留青史。 历史,只有输赢,没有对错。 功名万里江山,命如薄纸黄蝉。 强权之下,被迫剥去利刃,无奈沦为庸臣。 韩轲最后,他却自嘲道:“乱世中最清醒的人,偏偏伤得最深。” 第19章 北明, 晏平七年,漠北神机营。 韩天承只是一人, 踏马饮沙,不远万里,不辞艰辛地从漠北神机营,从沧州到漠北要行数千丈的路,行了五夜,终于来到了营地门前。 他朝守卫交出牌令,进入了营地。所谓的营地不过是数万里帐篷与用柴木堆积成的简陋小房屋, 走在黄土上,沙尘满布, 惹得韩天承打了好几个喷嚏。 这时, 尽头较为豪华的房屋里面的人好像听到动静, 来者从房屋里踏步出来,手握着长枪,枪尾处挂着红毛,是一名英气飒爽的女子, 她束发长袍,没几步, 就站定在韩天承的面前。 “韩天诚?”来者稍稍俯下身,对少年人询问道, “你叫韩天诚?” 韩天承有着与不同少年的不安于室, 面对别人的意气风发, 他的身上多了几分独属于成年人的傲骨和身段, 那双眼睛来者记了许久,是承载着所有韶华年岁的复杂多变。 “我是神机营的营主,李从歌, 自命字为‘昌黎’。”李从歌笑笑道,“不过我不想叫你的字了,想来也许是太小气了,从今以后,我李从歌叫你为韩天承。承天之意,匡扶国土。” 韩天承也重复李从歌的话,斩钉截铁、铿锵有力地说道:“承天之意,匡扶国土。” 李从歌对此只是笑脸相迎。神机营确实有许多正在服兵役,并且和韩天承年岁不差的少年少女,但只有韩天承眼眸中倒映出了北明的山河百川——对此,李从歌这才觉得韩天承的字“天诚”过于小气了,于是便改口叫他的名“天承”。 此后,李从歌便亲自操刀韩天承的枪法和刀法,每日带他阅览兵书法卷,谋划战略。一月复一年,韩天承的武功有了很多的长进。 他和李从歌闻鸡起舞,却被神机营中的显眼之人说三道四。 最后竟然传到了漠北都护府里,那里正是陈家府邸。 一日,陈府军前来问候再三,却被韩天承撞见,他连忙收起长枪,朝一行人前来问好,却还没在问话说出口,就被打头的人踢翻在地,打头的人又下令对他用木棍上下狠厉地棒打。 “给我狠狠地打,最好把这小家伙打死!” 韩天承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怎能忍受得了众多木棒打击身躯的痛感,随着“恪”的一声,韩天承只觉得肋骨突然散发出足以贯穿心脏的痛感,他怒吼一声,握紧手中的长枪,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些侍卫一扫而过,木棒刹那间被内力搅碎为粉末,纷纷扬扬地掉落在黄土上。 第26章 原本在营地其他地方和其他玄甲军交代事物之时,听到门口有不小的动静,便匆匆放下身物,来到了神机营的门口。 远远地,就望见了韩天承支着长枪,面对着十几位漠北都护府的府军,心下一慌,连忙脚步生花般地跑过去。 打头的府军身着铠甲,手握着大刀,一看李长歌到来,立刻抓起韩天承血迹斑斑的衣领,用长刀裹挟住他的脖颈,威胁李长歌道:“麻烦李营主看清楚,这孩子是先伤害咱漠北都护府的。” 李从歌皱起眉头,火冒三丈,手中的长枪被握得用力了些,但她仍然压抑住心中的怒火,对打头的府军厉声呵斥道:“陈从连,你混迹漠北都护府和神机营多年,阅历堪比昌黎久远的多,一个孩子怎会威胁到你的安危?我曾教育过韩天承,在发生任何事情之前,都要静观其变,这孩子不会违背初心的。” 陈从连却冷哼一声,垂下握刀的手,将韩天承扔到一旁。 李从歌慌忙地扶起韩天承,命令自己的随身护卫将他带到医馆里去疗伤,待护卫走后,李从歌这才看向陈从连,凶狠地问道:“陈府军以一个孩子为威胁,实在是幼稚。漠北都护府若是有事,还请用和平策略,告诉我。” “戚风明下了指示,让我们漠北都护府办了神机营,若是李营主拦截,可别怪我们陈家府军不客气。”陈从连一抬手,身后的府军便立刻举起弓箭,对准了李从歌。 “戚风明?”李从歌咬牙切齿地道,“你我也算是在神机营一起长大的,当初陈府军可是口口声声地说要‘不忘本心,不负本职’——怎么今朝居然勾搭上贼臣戚风明?” 一步步地踏过黄沙,陈从连再次走进了李从歌,身后的侍卫也跟着他的步伐越走越近,他抬起手扇了李从歌一巴掌。 李从歌吃痛地“啊”了一声,随后立刻抬起手反手给了陈从连三大巴掌。 这三下,可谓是激起了二位的怒火,局势瞬间剑拔弩张起来。 他率先挥起大刀,砍向了李从歌的胸口,李从歌闪身躲避,绕到了陈从连背后,举起手中的长枪,对准陈从连宽阔的后背上来就是一刀。 她讥讽道:“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陈远之武功退步得这么快,我都找不到我们年少时在神机营挥枪持刀练武的感觉了。” “呵,”陈从连反身躲避李从歌的下一式枪法,随后一把大刀侧身擦过了李从歌的腰身,削断了她的一缕发丝,就在此时找准时机,对准陈从连的侧腹刺穿而过。 “啊——”陈从连惊叫一声,用手捂着伤口跪在地上,嘴里吐出一口鲜血,腥涩不已。 “世人都说‘烽火流沙陈从连,飞鸿引风钱宣和’,而陈从连和钱宣和两位大将乃是名震天下的双将,谁能想到功夫居然不敌神机营的女子。”李从歌嘲讽道,“漠北都护府已经软磨硬泡到这般势力了吗?” 陈从连跪在地上,用护腕擦拭着嘴角残留的鲜血,朗声道:“敢辱骂戚风明,当心日后被戚氏官僚报复!” 漠北府军见势局不利,十几个府军合力将陈从连搀扶起来,上了轿子,马儿一声嘶吼,轿子飞奔而去。 这个时候,李从歌这才望见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韩天承。 “怎么偷偷从医馆跑出来了?”李从歌问道,“可是方明庭治疗方式不符合你的眼界吗?” 对此,韩天承只是摇摇头,说道:“方医生医术高超。” “先回医馆吧,有些事情我还需要再说给你听。”说罢,李从歌便牵着韩天承的手,来到了医馆里。 * 撩起医馆的帷幕,映入眼帘的是不大的几寸方木桌,在方木桌的对面,端坐着一个人。这个人白衣似雪,和大漠黄沙那般人的穿着不同,此人光风霁月,头发披散下来,有一缕垂下胸口。 方弛豫抬头看着李从歌领着韩天承的到来,心下笑了笑。 “方才出了那些事情,当也不怪神机营。”方弛豫解释道,“这孩子身负那么多处伤,还能强撑着从我医馆跑出去,去看李营主的安危,实在是奇人。若是我,恐怕只能在床榻上躺着了。” 李从歌却握紧了韩天承的手,将自己的一部分内力传递到韩天承的身体内。在韩天承身上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原本痛感还如刀尖一般折磨着他的神经,却在内力传递到体内的那一刹那,如蒙春芳。 方弛豫站起身,从李从歌手中拉过韩天承,随后对李从歌说道:“李营主,这孩子伤口还需要清理包扎,因为要脱衣,怕有辱文雅,还请李营主先退下。” 待她离开后,方弛豫关上医馆的门,随后叹了口气,边整理药物,边说道:“你现在也半大不小了,很多事情不需要我说,你也会明白的。漠北都护府和神机营一开始的关系就紧张,陈从连认为神机营的存在,会阻碍和影响漠北都护府的权力,其实李从歌从未这样想过。” 韩天承接过方弛豫手中的药膏,涂抹在伤口上,药膏里的药汁刺激着伤口,痛得他不由得“嘶”了一声。但最后,他抬起手,对方弛豫摆摆手,示意:“涂抹药膏这番事情,切莫帮我,我自己来就好。” 方弛豫担忧地望着韩天承,最后却没有说什么,煮了一碗药汤,而后端着陶瓷碗,吹灭了上面的热气,递给了坐在床铺上的韩天承。 “来,”方弛豫柔声道,“把药吃了,暖心的。” “方医生。”韩天承接过陶瓷碗,将药汤一饮而尽。 药汤的苦涩充斥在口腔中,渐渐地流入心腹,如方弛豫所说的一样,这碗药汤虽然苦涩,可是后知后觉地回味之时,竟然能尝到药汤中的淡淡清香和浅浅甘甜,如同行过冬日,迎来春天般,阳光明媚,温暖如春。 “诶。”方弛豫应了一声,随后又道,“何事?” 韩天承眨眨眼睛,回想起方才从李从歌和陈从连口中所说的“戚风明”,便疑惑地张口问道:“敢问李营主口中所说的‘戚风明’是何人?” 方弛豫压低声音说道:“戚风明其人,原是北明桓玄侯,文武双修,博学多才。然命运不济,这北明桓玄侯乃是有名无实的逍遥散侯,早些时这戚风明成天在曲仙楼和金凤院喝酒吃香,倒是个有钱的纨绔样,但不知道为何,突然有一日,立刻升为太师,从此仕途一路高升。” 听完此番话,韩天承没说什么。十五六岁的孩子本是生性还提问的年纪,他们环抱青春,都世间万物都充满着浓烈的好奇心,但这一刻韩天承却沉默了,而且是良久的沉默。 医生以为这孩子对权谋之事丝毫不感兴趣,正要转身,欲要离开,去处理公务,整理草药,就在他把门板关上的那一刹那,屋内传来声音。 “所以这就是你们称他为贪官污吏的原因?仅仅凭人群口言,来认定一个人的所处势力,这是正确的吗?”韩天承从床铺上坐起来,蹬上自己的靴子,而后站起身,又复述一遍,“请问方医生,这是正确的吗?” 方弛豫将门“嘭”的一声打开,眉目微蹙,语气愤懑,却还是温柔地说理着:“很多事情本就是众口难调,你心中有你的大道,我心中有我的大道,我们无论是行走在亭台长廊还是钢索之上,那都是无所谓的。这世间本就黑白分明,任何势力在朝堂之上都在风云暗涌、明争暗斗。” 他顿了顿,继续道:“可是‘戚风明’这个人,从一个逍遥纨绔登上高位。天诚,你年龄小阅历浅,这官场风云莫测你都有所不知。一个人若是仅仅用一年的时间独登高楼,那他就是有问题的。” 医生说得没错。 戚风明此人,若是从逍遥纨绔登上高位,身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花了不过短短一年之时,这简直是入蒙鸿运,天赐良机——可是官场至深,戚风明何德何能能坐上当今这个位置,要么是背后有人供着他,要么就是他一直在装聋作哑。 涉水深浅,一试便知。 奈何神机营的人皆不是朝中肉食,身为边境漠北都护府身下的走狗,自然也担当不了什么争权夺利的位子。 * 虽然说和方弛豫闹得有些不愉快,最终韩天承还是诚心诚意地朝他道了歉也道了谢,就当还下亏欠了,方弛豫也是人美心善,倒是送了几瓶药给了自己,还特意书写说明,又嘱咐了几句。 他绕过几里路,脚步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李从歌的住处外,在离她住处外不远的校场上,李从歌正挥着长枪。 她的身影宛若一只欲/火焚烧的凤凰,也似一条涅槃重生的火龙,漠北的夕阳总是伴着风沙,今日倒是少有的天晴,夕阳勾勒着李从歌的剪影,仿佛着了火一般,让韩天承移不开眼。 长枪划破空气,传来一阵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火红色的枪穗随着长枪的走式上下左右游走着。 李从歌的额头上沾上了几滴薄汗,她抬起手,用皮质手套的手背处擦了擦流着汗的下颔和脖颈,也是这一刻,看到了站在校场门外的韩天承。 第27章 “何事?”这份语气都是冷峻严肃了不少,李从歌微蹙着眉头,她能这样子,看起来准没好事。 “方医生给我开了一些药。” “明庭是为良医,然医术再高超,也无法推动潮汐、狂沙和血月。” 韩天承被李从歌这句半明半暗、晦涩不已的话所惊叹道了,他不明觉厉地询问道:“李营主为何这么说?” 李从歌深吸一口气,最终只是牵着韩天承的衣领,推开了自己房屋的门。 “外头不好说。” 韩天承:“......” “厥缁人说神机营有人贸然跨越国界,然而我们神机营今日没有外出巡查的要务在身,这笔案子我必须得探查清楚。明日我须去厥缁一趟。”李从歌握紧拳头,怒砸了一下桌子。 桌子上的笔墨和兵书都被内力震了起来,腾空了一秒后,又“哐”的一声,顺势落下。 韩天承挺直胸脯,坦然道:“我陪李营主一同前去!” 李从歌瞪大了眼睛,询问道:“不可。你怎么行?厥缁如此危险,你若去了便是把命丢了个三魂七魄!这是万万不得的!” 韩天承不知为何,脑海里划过方弛豫和自己在医馆里的一番对话,包括对话里不知音容相貌、只知名姓的“戚风明”。 他又道:“我既会保护好李营主,也会保护好神机营,最后,我同样也会保护好我自己的!” “此话当真?” “自然是真的。” “信我。” “李营主。” 第20章 那日, 跟随着李营主回府之时,韩天承的眸子中呈勾勒着火红色的夕阳, 只觉得的那夕阳格外的艳丽,好像不同于自己来到神机营的这些年所见过的日光,如此耀眼,如此的熠熠生辉,像是一副壮丽的传奇画卷。 “进来。”李从歌侧过了一点身子,令韩天承进入屋内。 韩天承刚前脚踏入门槛内,就被李从歌提着衣领来到了一方长长的桌子前, 桌子里头深陷进去,摆放着北明的山川丘壑、江河湖海, 每个山川之上, 还插着微型战旗。一条用墨色划过去的边境线穿过了漠北黄沙, 将玄甲十三州割据在外。 “我们玄甲兵的铁骑经常在这条线的边境处巡查。”李从歌用指尖指了指这条墨色的边境线,随后说道,“这条线的对面是厥缁,这条线的内里则是北明。” 韩天承有用指尖虚地指了指边境线之外唯一露出来的疆土——玄甲十三州, 一字一句地询问道:“玄、甲、十、三、州?这个地方......对北明来说如此重要?” “这里,”李从歌深吸一口气, 道,“曾是我们的。” “蓟州到青州, ”她用手指划出一条长长的线路, 如果将疆域图比作一个树叶的话, 那这条线路便是树叶的叶脉, 叶脉无法离开树叶,树叶也无法离开叶脉的支撑和支持,“从蓟州到青州划过一条绵长的线, 都是我们的——但那也是曾经。” 韩天承听完李从歌的话语,忽觉心里闪过一丝悲伤。虽然在许久以前,他也曾看过兵书和史书,因为本身对文书并不是感兴趣,所以自家爹娘也没让他考科举,从小练武耍刀,考过了武举。 但是他此人,厌倦朝廷琐事,不然以自己爹娘的威力,定能成为宫廷侯爵或者朝中禁军去闯荡一番天地。韩天承有关于一些盛名邀约皆都拒绝,本就是想仗着家底有钱,当个纨绔。 他看到史书上曾记载:“太祖登基,筑堤坝,开灵渠,修河口,立长城,稳兵权,输文业。此番此业,功过千秋。然太祖至此终年,尚有渴望,阕刻墓志‘此生荡何顾?玄甲十三处。’遂埋于黄泉,后人以泪洗街三日。愿陛下可得永年,忠骨长存。” 那时,他看到“玄甲十三处”,突然心口一阵绞痛,硬是拉着爹娘哭着喊着要去服兵当兵。 “此生荡何顾?玄甲十三处。”韩天承喃喃自语道。 这一刻,韩天承才终于意识到几年前那阵心口疼痛是为何了。 因为,玄甲十三州是北明的心腹之患,是明太祖穷极一生都未收复回来的国土,是众多将士心中的渴望与奢望。 “这是太祖曾阙刻在墓碑上的诗句,”李从歌“诶”地叹了口气,神色有些伤春悲秋起来,“然这皇天后土都更迭几代了,还是未能收复。太宗即位后,御驾亲征,妄想重振雄风,完成太祖遗留的皇图霸业,反倒在肩膀处中了箭毒,狼狈告退,英年早逝。自此后,就再也没有朝中将士敢去征战了——就连漠北都护府也成了缩头乌龟。” 韩天承眸中微动,随即拿了一面跌倒的小战旗,重重地插在了玄甲十三州的正中心。 “但我相信,终有一日,我会在这里插上北明的旗帜,铸就北明的城墙,绵延千万里,直到晏都心房。” 这番承诺完后,韩天承挺直了胸脯,孱弱的火光都被他的眼眸一一地、稳稳地接住了。就连李从歌也被他的话感染。 良久后,李从歌抬起手,安慰性地摸了摸韩天承的头,说道:“你倒是想得美好。” 韩天承却摇摇头,撇开了李从歌温热的手掌,也拒绝了李从歌安慰的好意,他坚定地说:“我必须在我活着的时候,我要在玄甲十三州的疆土上,看到北明的战旗,哪怕我为国战死,我也要让后辈不再禁受边境之苦。” 因为,玄甲十三州,原本就是北明的地方。只不过是北明太过于懦弱而已。 “天承,你一看就没有经历过朝堂之争。”李从歌拉着韩天承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木制椅子被突如其来的重量“吱吱”作响,格外刺耳,然韩天承却不觉一顾。 李从歌替他倒了一盏热水,令他喝掉,润润嗓子,不然都是沙尘,有损肺部和呼吸道。 “你若是从官加品,定能体会到一种无助感。因为现在朝廷上下都以戚风明为首,这晏平帝只是个傀儡,有名无实。就连漠北都护府都给戚风明卖命,你还指望这玄甲十三州能收复?只要厥缁不跟我们交战,我们北明能在乱世中稳住元气,已经是很好了。”李从歌唇角抽动,苦笑了一下。 “可你不会为戚风明卖命的,对不对?”韩天承虔诚地问道,“你肯定不会的,对不对?”但越说反倒越没底气,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最终却如同蚊子似乎地。 “韩天承。”李从歌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神机营隶属漠北都护府。” “但不代表神机营最后会为戚风明卖命。”李从歌又补充了一句,“我们神机营的人,从小就饮沙吃风,人命比刀尖都挺拔坚韧。我们神机营的人本就是逆黄泉而上,抟扶摇而立九霄。” 那一刻,韩天承心中那种莫名的无力感渐渐消失,进而升起了一股其妙的危机感,这种感觉越是看着玄甲十三州越是熟悉,宛若风云一般令人捉摸不透。 “营主,明日我们前往厥缁,是需要穿过玄甲十三州吗?”韩天承说,“因为厥缁的都城——玄州,正位于厥缁的心脏处。” 李从歌跟在韩天承身前那么久,她自然知道眼前这半大不大的少年有什么细微的思量,但她没有阻拦。 因为,在李从歌的眼中,她是第一个对他说出要将北明的旗帜插在玄甲十三州之上的人,而且还是正意气风发的少年。 虽然知道玄甲十三州几十年来未能收回来,也知道即便有人敢如韩天承一般,愿意以命相抵,愿意为朝廷肝胆相照、万死以赴——可是历史是有发展趋势的。 若是真想收,那北明朝廷早该牵动一兵一卒,而不是等到如今,国势衰微,还是只如红尘中的蝼蚁,岌岌可危。 不是北明不想收,而是玄甲十三州实在是收不回来。如今厥缁势力强大,沿线都是铁骑扎守,北明现如今的势力四方国境都皆清楚,自从五年前,也就是天顺十年,临安十四州节度使集体叛乱,北明的国势便由盛转衰了。 想必,这厥缁已经垂马练兵卒好多时了,顶多的,便是时机未到而已。 “于蓟州定论罢了。”李从歌说道。 韩天承虽然明显有些失望,但也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回应道:“好,那就多带些兵马。” “我会带一部分神机营的玄甲兵一同前往,如若可以,我也会征求漠北都护府派随几名侍卫一同前去。”李从歌眸子低落下来,随后低叹一声,“没用的。陈从连是不会同意的。” 韩天承说:“一部分神机营和两位漠北都护府侍卫,加上李营主和我,便足够编成一条小队伍了,若是队伍在壮大点,恐怕厥缁军会有所顾忌。而且,万一厥缁军守株待兔呢?他们其兵甲暗中埋伏,我军身在明处,其兵身在暗处,若是身陷囫囵,那边只能大杀开戒了。”他咳嗽了一声,转过身,双手叉腰道,“如此神机妙算的做法,陈府军他有何不同意?” * 李从歌说了好一番话。 本是陈从连和李从歌自幼青梅竹马,一起在神机营里长大。 第28章 因为女孩子本不适合拿剑持枪,便遭到了神机营其他孩子的一番嘲笑,包括师傅都也曾区别对待李从歌,然李从歌并没有放弃。被区别对待又如何,她自己来到离神机营远远的地段,每日早出晚归,手持兵书干粮,在远离营地的荒漠里,持之以恒地练枪。 在白雪落荒原之日,李从歌在雪地里扫了一个枪花,片片飞雪被激昂了起来,在半空中划出一个近乎完美的圆弧。 “诶?” 一个声音令李从歌镇住动作,她侧头望向不远处,有一个和自己半大不大的男生,正蹲坐在雪地中,啃着一口热乎的包子。 “何事?”李从歌谨慎地看着对方,“看你穿着打扮并非是厥缁人,此地离厥缁人甚远,自然排除。莫非,你是神机营的人?” 那个男生身着皮袄,将最后一口包子吃进肚子里,而后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雪,说道:“也不算是。我爹爹可是漠北都护府府军,我只是来神机营锻炼身骨而已。” “你这番身骨倒也不必练。”李从歌转过身,又是一招招枪法运动,而后忽觉心下来气,便将枪头对准了那个男生刺了过去。 男生身手极好,脚尖轻轻点滴便退出了几里。 男生抱怨道:“慢着!姑娘我觉得你枪法极好,可惜我爹爹不想让我练枪。” “为何?”李从歌没有答谢男生的拍马屁。 “我爹爹说,我将来可是漠北府军,这府军天生就该拿着大刀,挥一下便砍下厥缁军的头颅。”男生道,“哦对了,寒暄了这么多,都忘问姑娘姓甚名谁?” “李从歌。”她犹豫了一下,一想到那些男生都有字,心下觉得世道不公,脑海里闪过数千词汇,最终定在了方才在兵书上,所看到的一个词“昌黎”,于是李从歌便不假思索地念了出来,“字,昌黎。” “哇!昌黎!黎民昌盛!好名字!”男生道,“我叫陈从连,字远之。” 陈从连抬头看了看太阳,已经到了日上高头之时,他便对李从歌摆摆手:“那昌黎女侠,我就先告辞了,不然我爹爹会骂死我。对了,过几日便是神机营的群英会了,你到时候会参加吗?” 转念一想,也是有些时日了。李从歌望着陈从连渐渐在雪地里远去的背影,不免地握紧了手中的长枪。 “我想,我会的。”她默默地说了一句。 * 越往下说,李从歌心里的杂念就越来越多,她不由得蹙起眉头,而后看了看窗外的月色,已经是月上枝头的时间了,明日还要赶远路,事务要紧,私事不必。 “段十三。”李从歌冲着门口叫了一声。 紧接着,一个身着玄甲的人便走了进来,对李从歌抱拳躬身,道:“李营主有何吩咐?” “令官差提前备好马车,存好干粮,从漠北到蓟州要走两三天;另外,为了以防外一,怕厥缁暗有动作,去漠北都护府让陈府主派遣几名侍卫随我们同行。”李从歌吩咐道。 段十三点点头,随后转过身,对着不远处生着篝火的官差说了几声,而后递给他们几份铜钱。段十三转过身,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李从歌,又默默地踏上马,前往了漠北都护府。 且说这段十三业务能力极强,没一会儿,李从歌就远远望见马车和食量已经备好,官差正在清点炊事的人数。大概一个时辰过去,段十三这才骑着马匆匆赶回来,手里攥着一封泛黄的信件,担忧地看向李从歌。 “怎么了?”李从歌双手抱胸,上挑眉梢,“为何一直忧心忡忡的?” “陈府军不同意。”段十三歉意地道,“本人也在努力争取,奈何陈从连其人,口风很紧,一般不同意之事,就坚决不同意。” “陈从连根本就不是个东西!”李从歌握紧拳头,气愤地咬着牙口,道,“若是厥缁真有埋伏,那我们神机营一行人无法逃出虎穴该如何?没有漠北都护府的支持,哪怕我们破风斩月,那也是徒劳无功的!” 韩天承疑问似地“嗯”了一声。 段十三立刻解释道:“李营主的意思是,若是我们深陷敌军之营,那漠北都护府侍卫掂后,还能遣返为我们支援救兵,然漠北都护府没人来跟随,神机营战死沙场,那青史便无法留名。” 李从歌说道:“昌黎其我,穷极一生只追求留名青史。现在神机营皆服下于我,就连厥缁也能知道本人正是神机营营主,可是若我死了,便没有人来讲我的身名歌功颂德罢了。” 她跺跺脚,说道:“随便了,漠北都护府也就几名侍卫前往,本人神机营之主难道还缺几名侍卫?有种就和厥缁一同血战,战死沙场也算是一种青史留名了。” 第21章 翌日, 天刚微亮,韩天承便自然醒了过来。 昨日他离开的急匆匆的, 是被李从歌好哄坏哄推进自己的帐篷的。但是他这一夜睡得不怎么安稳,夜长梦多似的,醒来后又什么都不知道了。 自然,韩天承心中没有任何多虑,权当白日练枪太累了,于是便穿好昨日李从歌赠予自己的黑袖夜行衣,出了帐篷后, 官差递给了韩天承一把崭新的、做工精良的长刀。 “这是......”韩天承往后退了一步,威威蹙起眉头, 疑惑道。 “李从歌下令小的从兵库里取来一把崭新的长刀送给你的。”官差说完, 就带领着韩天承来到了马车旁。 段十三正在派兵部署。这个队伍不大, 来来去去不过十几人,对厥缁那边的人造成不了什么威胁,但是韩天承却觉得心中升起一股“有去无回”之感。 “段十三,早上好。”韩天承朝段十三打了个招呼, 段十三朝韩天承微微颔首,再转过身去, 就看到李从歌已经单脚踏入马车内部。 李从歌对自己点了点头,而后就拉起了车帘。此时, 段十三也清点好人数, 每人递了一匹马, 自己坐在马车前座, 准备驾驶着马车。 “段十三!”韩天承叫道。 “我的马呢?”韩天承又问道。 他四下盼顾,见众多随行人士都有一匹马,还驮着包袱, 就自己除了手中握着一把长刀,就再无任何。韩天承慌张地看向段十三,段十三也一时语塞,他顿了片刻,正要折返马棚,却被一阵声音打断。 “上来。”李从歌用指尖拨开车帘,对韩天承命令道。 韩天承挠挠头,有些窘迫,迫于压力,他还是有苦便张口:“李营主这不好吧,您是堂堂神机营的营主,我可不敢觊觎你的车位!而且,段十三已经要为我拿一匹新马来了。” 段十三也朝李从歌抱拳躬身,劝阻道:“李营主,十三认为这样确实不好。” “韩天承是我的徒弟,有何不可?”李从歌二话不说,直接将韩天承拉入自己的马车内,对段十三命令道,“段十三,上马,即刻启程。” * 车内行当并不豪华,车顶的柜架上摆放着十来本兵书,还有一些食粮和衣服,一旁还用长布裹着李从歌的长枪,车帘放进环扣里。 李从歌正吃着早餐。她的早餐是一块烤馍,配上玉米糊的汤。韩天承坐在角落里,看着李从歌安静地吃着,他自己不觉有些饿了,嘴角不经意流出两行口水。 “吃了。”李从歌把放在桌角的另一块烤馍递给了韩天承手中,随后道,“只是没有玉米糊做成的汤,可能有些噎得慌,你且忍一下,等到了驿站我再让段十三买点好的口粮给你吃。” 韩天承答谢了李从歌,接着,他啃着烤馍。烤馍大概是很早的时候从厨房里烤出来的,现在已经有些干巴了,咀嚼起来硬邦邦的,就连腮帮子也被撑得鼓鼓的——李从歌说得对,这干掉的烤馍若是没有玉米糊做成的汤搭配起来吃进去,确实很噎。 “你也不答谢我一下。”李从歌从柜架上摸出一本兵书,正要打算看的时候,却注意到韩天承腰间挂着的长刀,“这可是我让官差从兵库里取出来的上好的炎龙刀,我以前的那些徒弟们,可用不到这上等好器。” “谢谢李营主!”韩天承将烤馍一口吃尽后,即刻答谢,但李从歌给予他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这份感激是取之不完、用之不尽的。 “只是,这炎龙刀,为何起这个名字?” 李从歌从韩天承腰间的刀鞘中拔出炎龙刀,锋利的刀身在抽出来的那一刻起,便呈现了一股可以划破漠北黄沙的风气,澄澈的铁片导反射着自己俊俏的眉眼,却又在眉眼中看到了几分得天独厚的骄傲。 “炎龙刀,乃是神机营第一任营主所遗留下来的遗物。”李从歌将炎龙刀递给了韩天承,道,“炎龙呈空,破山开雪,所过处皆都血流成河。” 韩天承抚摸着刀身,越发感觉到体内的内功正在他的抚摸间渐渐运转,周身闪烁着一股通畅之意,体内那些压抑许久的不知某物且都散发出来,环绕着炎龙刀。 “炎龙呈空......破山......开雪。”韩天承慢慢地复述着这八个字,随后便问道,“为什么要把这么贵重的礼物送给我,这是祖上的遗物,小的能力不够还是莫要留了。不过,”韩天承坏笑一声,“天诚认为,这炎龙刀若是在李营主手中,更能运用得周身四溢得多。” 第29章 “你并不是第二位成携炎龙刀之人。” 韩天承:“......” 他自然知道。 “这刀之前曾在神机营的最得力的弟子手中握过,不知这里面暗含着多少名人志士的功法修为,这刀下究竟渗出了多少血水。”李从歌挑开窗帘,看着远处的大漠黄沙,道,“但是这把刀,曾饮过厥缁人的全部。十几年前,神机营曾把厥缁打得交个落花流水,那位大将便是手握着炎龙之刀者。” “李营主过奖了。”韩天承说道,“他们之所以能运用炎龙刀彻底,乃是因为他们皆是功成名就之人,有能力将炎龙之刀的作用发挥出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声音跟蚊似的,需要李从歌死死地张开耳朵,才能听见细微。 “可是,韩某不过一介小卒,怕是有辱炎龙刀之名誉。” 不知不觉间,马车在漠北城的城门处,停了下来。段十三率先敲了敲车盖,道:“李营主,守卫官兵不放我们出去。” “什么?” 李从歌走下马车,看着眼前的守卫官兵,又看了看段十三,便将自己的令牌,递给了守卫官兵。 “在下神机营营主李从歌,我们一行人此次前去,乃是和厥缁谈论一些政事,还望各位莫要阻拦,事关重大,时间紧迫。” “原来是李营主。”守卫官兵朝李营主颔首。 “正是本人,”李从歌满意地点点头,随后话锋一转,对守卫官兵命令道,“还不放我们出城!” “不是我们不放你们神机营的人出城,是漠北都护府下令不要让任何人出城。先前的商人和旅人都想出城,也都被我们拦下了。”守卫官兵解释道,“知道李从歌是为我们漠北城和北明好,但是这漠北都护府乃是统辖漠北一带之大府,小的不得不唯命是从。” 段十三说道:“我们神机营做事一向沉稳,风险危机这些我们一行人早就考量许久了,已经布下了周密的行程,定不会给漠北和都护府留下患根之危。” 听完段十三的话语后,一个守卫官兵对另一个守卫官兵说:“传讯给漠北都护府告知此事。” 这时,李从歌却给段十三使了个眼色,段十三立刻会意,悄悄地从袖筒里拿出两把飞刃。 韩天承望段十三的此刻举止,立刻明白了意思,他运用轻功绕到了剩余守卫官兵的身后,不留声色地用手掌将他们打晕后,就看见段十三瞬时间扔出两把飞刃,准确无误地刺入了两名守卫官兵的后脖,他们喊了一声,便倒在了地上。 “只是暂时将他们打晕而已,过两个时辰,他们自然会醒来。功力强盛的,也起码得一个时辰。”段十三拍拍手,神色骄傲地说道,而后跨上马车。 她也蹬上了马车内,顺便拉了一把韩天承。 几个人伸手调动城门的机关,厚重高大的城门便渐渐打开,段十三一勒马,一行神机营的队伍便朝着茫茫大漠远去。 “方才,真的没事吗?”韩天承询问道。 李从歌正眉头紧锁地看着兵书,半点眼色也没给韩天承,反倒给了韩天承自顾自说话的机会。 “昨日,你还未于天诚讲完,你和陈府军之事。”韩天承道,“我很好奇,李营主到底和陈府军有何鸿沟纠葛,怎么这都万年一过,都未尝破解,实在是令人好奇。” * 一晃又是十年转眼而过,云烟如昨。夜晚,月上高头,挂于枝头。少年李从歌正蹲坐在帐篷外,看着漠北的漫天星斗,她一边擦拭着枪,一边累了歇歇的时刻,抬头看看这梦幻的景色。 那年,和陈从连初见后,他们就再也没有遇见过了,就连李从歌也快把陈从连的样貌忘了。所以不久后的群英会,她报了名之后,便以超强的武功战胜了众多神机营的弟子,名震漠北。 不知道陈从连知不知道。 “哐当——” 一个纸团滚落到李从歌眼前。 [从后门走,我在那里等你。] 心里微动,十年不见得容貌突然间清晰起来。 她立刻收起长枪,趁其他人不注意的时候,运用轻功,踏过风沙,走到了后门处。远远地,她望见了一道身影,穿着深蓝色的衣袍,头发全部都扎了起来,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那人便回过头。 十年的杳无音信,但陈从连转过身来的那一瞬,只是对李从歌淡淡地点了点头,道:“昌黎女侠,你现在已经名震江湖了,果然我是没有看错人的。” “那是自然。”李从歌抱拳躬身,“你不是没有看错人,是因为我昌黎其人,自小就是天降英姿!” 陈从连没有回答他,而是运用其功力,握住了李从歌的手腕,带她去了不远处的绿洲处。绿洲处有一洼清水,清水上建了一座凉亭。透过重重栋梁,可以望见篝火纷飞的神机营,还有漠北都护府的剪影。 “你问了我这么多,我是不是该问你了?”李从歌坐在了草地上,凝视着眼前平静的泉水。 “好啊,昌黎想问我什么?”陈从连问道。 李从歌目光转向陈从连,说道:“你这十年也应当长进不少吧,是不是已经坐稳漠北都护府府军的位置了?” “已经是了。”陈从连的神色悲伤起来,“父亲病重,良医也没有任何办法,四年前他便去世了。等一切行当办妥后,我便顺利继位了。你莫要想多,这此期间没有任何篡位争斗,因为我自幼便为自己树立了过多的威信。” “你这也太荒谬了。”李从歌坐直身板,一板一眼地分析,“你若是树立威信,你的其他兄弟也会树立威信,你要是顺利继位,那必定有人为你撑腰。” 陈从连犹豫了一会:“......” 接着他说:“并不是,走到如今这个位置,全靠我在权势里行走交识。” 她并不相信,但自己只是行走江湖的筹码,离真正的皇权富贵还是太远了。 “你我皆是旧相识,若是以后神机营有难,我自会救济你们于水火。” “不需要!”李从歌甩手起身,有些愤懑地看向陈从连,“我们神机营有自己的手中刃、袖中刀,何须你们漠北都护府救济!” 陈从连也站起身,他也不争上下:“你不瞥权势,不沾铜臭,你又怎么知道当今朝廷的险恶。北明的风光早就结束了,现在的北明只不过是靠财力支撑着的苟且偷生的空壳。我陈从连要的,不是什么自强自妄,我要的是虎落平川,我要的是高官达贵,我要的是权势滔天。” “李昌黎,你将来会为你的自大付出代价的!”陈从连吼完,他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好啊!”李从歌望着陈从连远去的背影,大吼道,“身为女子,我也可以去争取我的权利,我要的只是日月换新天!” 远处,陈从连的身影愣在了原地,他惊诧地回过头,看着李从歌一步一步地渐渐走近自己。 “你说得对,现在的北明风光已去不复返。纵观史书来看,在每个朝代风雨飘摇之时,总会有一群群怀着天大理想,揣着鸿鹄志向的英明之仕,从不抱怨瘦马堪粮,所以我不希望我们沉迷于权贵中而迷失自己的本心。我要和你,以肉体凡胎之躯,将日月换新天。” “我李从歌,从不将希望寄托于鬼神和权贵。其我非我,非我本我,要看一场盛世繁华。” 陈从连听到李从歌这番话时,心里的天平早已摇摆不定。 都说十年风霜雪雨,日月轮转、春秋交叠,这朝廷便是一天一变。没有任何人能逃脱历史风流的扁舟,偌大的人群随波逐流,只为求一个安稳。 陈从连虽然并不是求一个安稳,他只想要除厥缁,翻新尘。 但李从歌自幼便是在军营中成长起来的,她看过战火烽烟,用过金戈铁马,她所看到的一切不止是眼前的这汪泉水,而是她现在所站在的大漠高丘之上,俯瞰眼下的泱泱大国和万家灯火。 而在四方眷闺里成长的陈从连,在各个权势间左右逢源,心里的顾虑也渐渐小心翼翼起来,当初的志向也被世道磨平。 人得到的第一笔钱后,便会渐渐贪婪起来。 “今日之事,就此结束。”李从歌道,“你有你的黄金台,我有我的旌旗道。身为神机营之人,我便是北明的靠山,而你是一山放出一山拦的孤雁。本就不是一路人,何苦谈论一些理念不同的事情。” 说完,她便抬起脚,一步一步地擦着陈从连的肩膀,走了过去。 而陈从连依旧停留在原地,他只好淡淡地道:“李昌黎。” “再见。”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 马车仍然在大漠中摇摇晃晃地走着,李从歌讲完后,韩天承看样子是听得入迷了。 “后来呢?”韩天承问道,“你们此后这段时间里,真的再无交集了吗?” “家国面前,小情小爱何足道也。”李从歌说道,“后来只是听说陈从连向桓玄侯府提亲去了。” 第30章 “嫁妆荣雍,马车四眷,高官搭轿,红帘深帐,明媒正娶。”李从歌笑了一下,“后来桓玄侯府的千金生了一个男娃,赐名——陈自寒。不久后他们又收养了一个稚童,赐名——陈应阑。” “他们应该有你半岁大呢!”李从歌拍拍手,而后叹了口气,便去翻阅着兵书去了。 “怎么听李营主说得那么悲观。”韩天承摇摇头,拨去李从歌手中的兵书,问道,“其实不过是道路不同,这么点大的纠葛就要纠缠将近二十多年,这也太注重于过往了吧......” “......韩天承,我已走过半生了。” * 天顺十年,那天下午下起了瓢泼大雨。自临安十四州节度使叛乱以来,北明疆域就彻底混乱。韩轲奉命在衢州整顿战事,镇守衢州,朝遇难百姓给予援助之手,也好重建节度使和知州。 他带了几个厂卫随行其身。 在街上,远处几个群众大声嚷嚷,倒是惊动了韩轲,于是他打马过去就看到了一个小贩正指着一个面对着韩轲逃跑的人,大声喊道:“大官!刚好您来了!那个人就是小偷!他偷我背包里的东西。” “......”那个人依旧沉默地站在了原地。 韩轲皱着眉头看着那人,他的衣服依旧脏乱不堪,头发也凌乱,但从他衣服背后的纹饰可以看出他正是朝廷流落各方的高官。 韩轲翻身下马,一抬手:“存中!” 存中立刻站在了韩轲面前,道:“给小贩一包金叶子,再给他——”韩轲指着那个人,道,“又一包金叶子。” 小贩得到了钱便不再惹事大叫了,他带着斗笠蓑衣,慢慢地走进茫茫的雨幕中,众多看热闹的人也皆都离散,只剩下韩轲和那个人。 那个人依旧低垂着眉目,令人看不见面容和表情。 “抬起头。”韩轲命令道。 没有任何动作。 “看你背后的纹饰,想必以前也是个不菲官员,这包金叶子给你。找个客栈暂时休憩片刻,顺便沐浴一番,再去衣坊里买几套好衣服。” 那个人点点头,紧接着,那个人如发命似地逃走了。 两个人擦身而过的一瞬间,他们都回首回望了对方片刻。那一瞬间,动作被拉长,时间被放慢,韩轲低下头,更加清晰地看到了他的眉目。 转眼间,那道落魄的身影便消失在雨水中。 只留下脚下踩过的阵阵涟漪,证明着他曾存在的证据。 他呼吸一滞。 “陈......应......阑......”他启唇道。 第22章 走了三日, 这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任何事情,但是当马车的行程越来越靠近青州时, 每个人心里的不安感便越来越强。 当马车到达青州时,青州刺史递给段十三一封信,段十三将这封信提交给李从歌。 打开信件后,是令人看不懂的厥缁文。细细一看,便发现李从歌的脸颊上晕染上了不快之色。 韩天承问道:“李营主这是怎么了?” “为何要将地点改为玄州?”李从歌说完,便将信件递到了段十三手中,接着她走上前, 询问青州刺史,“我们起初定的地点是青州, 现在金玉帛、黄金裘都带过来了, 为何还要我们北上去玄州?” 玄州不仅是玄甲十三州的心脏, 也是厥缁的都城。 若是他们一行人去了玄州,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在青州商议好歹能保住一条命。因为青州是在北明和厥缁的交界处,背后的是北明, 往前是厥缁。倘真要是发生什么不测,也好派人去都护府那传信救助。 可是玄州不一样。身为玄甲十三州的心脏, 厥缁的都城,身前身后皆为厥缁的国土, 并没有任何北明军队前来救助。 一个不过寥寥十几人的队伍, 前往玄州只能是死路一条。 段十三叩问道:“李营主, 我们恐怕只能遣返了。” 不过是厥缁人所说神机营玄甲兵贸然翻越国界, 也许只是一纸荒唐,空口白牙罢了。可是那也只是“也许”。万一真的是玄甲兵失足无意闯入,此番解决便也不会挑起任何争端。 “将金玉帛、千金裘赠予青州边城卫。北明神机营无意打扰, 其人将会立刻返回。”李从歌下令后,众多人士开始左右动工起来,分别拉马持粮,准备上路。 青州刺史接过礼品,转过身后便勾唇一笑,一步一步走进了青州城内。 回来的路上,驾驶马车的职责便降临到了韩天承的身上,李从歌便以私事为由,和段十三来到了马车内。 所幸的是,韩天承虽然拉着缰绳,却还可以听到依稀窃窃私语之声。 “李营主,你怎么看?”段十三擦拭了一下自己的飞刃和长剑。 李从歌低沉着脸,眉睫处沾染了几粒沙,阳光斜射进马车内,微微闪烁着光灿。她的指尖捏住信件,反反复复地盯着那几行厥缁文。 过了良久后,她才回复道:“此事有诈。” 段十三也点点头,道:“十三也认为这事有诈。” “因为这种小事,倘若真的发生了,也没有激起什么矛盾,在青州此地解决一下,再寒暄几句就可以了。”李从歌顿了顿,心里越发升起一股犹豫不安,她又想起许久前陈从连对自己说的那番话,摇了摇头。 段十三见状询问道:“怎么了?” 李从歌按住眉心,道:“过往事,不必论。”话锋一转,她又将话题绕回方才的讨论中,“而眼下厥缁居然要让我们北上玄州,说明这必定是个局。许许多多人所说为家国大义不惜性命,但是在关键时刻,需要以性命相抵之时,还须思量再三。” “礼,我们也送到了。情,我们亦送到了。”段十三分析道,“礼重情也重。为这番小事大动干戈实属不应该。” 又行了几里,段十三渐渐地随着颠簸昏睡过去,只留下李从歌还清醒着。 她闲得无聊,便将信件翻了个面,却贺然发现背面还有字。而背面的字迹和正面的字迹是完全不一样的字迹,正面字迹温柔敦厚,背面字迹粗犷野蛮,这一对比,简直是天上地下。 细节处之一便是,背面的字迹是汉文。用笨拙的笔锋描绘出一行字——看得出来,写这行字的人并不会写汉文,倒也对汉文化深加了解。 [鸠占鹊巢。 玄州,神机营留。] 倒是这字,李从歌却格外熟悉,她不由得望向了车前,透过小窗口,静静地凝视着韩天承的后脑勺。 然时间已经不够想象这么多了,于是她立刻叫醒段十三,指出背面的文字,便令韩天承以最快速度回到漠北城。 “鸠占鹊巢?”段十三刚说完,马车就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段十三握紧手中的长剑,准备蓄势待发。 “是我一时冲动,我现在总算明白,为何漠北都护府不让我们出城。”李从歌道,“这一路来如此顺利,我的心下已经不安,现在该来的总该来了。” 说罢,她便揪住段十三的衣领下了车。 面前是空旷的大漠,对面的山丘之上,趴着几名暗卫。另一边,韩天承已经从刀鞘中拔出大刀,准备决一死战,李从歌和段十三也随后赶到。 “你们这帮狗东西,厥缁领土如此之大,还不够你们破荒的。”她怒吼一声,“刷拉”一下,拉直了手中的长枪,抡起一道枪花,对着那几名暗卫挑挑眉,“你们要打便打,要杀便杀,我们神机营还怕你们不成?” 暗卫交流了几句,随后便利落地运用轻功跳下山丘,扔出数数飞针朝他们袭来。李从歌率先用长枪打掉这些飞针,而后一蹬腿,身影在空中转了个弯,降落在暗卫身后,长枪挑起一名暗卫的衣服,重重地将其摔倒地面。 而后立刻闪身一夺,另一面暗卫的偷袭,转过身便用/长/枪/刺/入那个人的胸腹中。 长枪退/出/身/躯,枪头流下一滩血迹,和泥沙混为一体,格外粘稠。 李从歌踩住死掉暗卫的头颅,指着对面的山丘处,大喊道:“我说,你们这些厥缁人,都给本营主出来!” “不是要决一死战吗?”李从歌戏谑道,“怎么,才动用了两名暗卫就怕了?你们当初征战我们玄甲十三州的时候可没有这么的懦弱!” 说完,一支利箭从天而降,刺穿了身后一个玄甲兵的脑袋,整只利箭一直贯穿脊背,那个玄甲兵大叫一声,忍受着极痛的折磨,抽搐了几下,便死去了。 “李营主说得对。”远处的山头缓缓走下来一车军马,打头的人穿着重铠,头盔上围了一圈厚重的貂毛,他收起弓箭,慢慢地朝着李从歌一行人走来。 厥缁人。 韩天承心里一想,便悄声道:“不管我们返回不返回,结果都是一样的。” 李从歌看了一眼韩天承,又对着段十三使了个眼色,道:“结果即便一样,那还是有细微差别的。” 叱罗彦用着并不标准的汉语,讥讽道:“既然来都来了,不打一架怎能决定胜负呢?可是就算我厥缁再懦弱,那也还是比北明军强大。对付你们,简直不用费吹灰之力。” 第31章 “叱罗彦,你给我听好。”李从歌握紧手中的长枪,举起胳膊,长枪的枪头指着叱罗彦,怒斥道,“这里乃是青州,是北明和厥缁国境的交界处,你们要是打着进犯北明的势头,也得过了神机营这一关再说!” “我们是打着进犯北明的势头,可是你们觉察得未必也太晚了。”叱罗彦轻笑一声,做了一个手势,身后的三万大兵就直直地纵马扬鞭,朝着一行人袭来。 “我们青州边城卫遣走神机营骨干力量,那漠北都护府连个靠山都没有。”叱罗彦说完,便提起弯刀朝着李从歌砍来。 “真是抱歉。”李从歌用护腕擦了一下脸颊上的血迹,道,“我李营主就算死,也不会让你们厥缁从我的尸体上踏进北明江山半步!” “可是我们有三万兵马,神机营又带了何许人也?”叱罗彦道。 韩天承握紧炎龙刀,一连劈砍伤了几名兵卒。他垂着炎龙刀,忽然听到身后有细微风声,便立刻回头,发现了四个厥缁兵卒正从天而降,他们手里握着长矛,对准韩天承的额头直直地刺了过来。 “胆敢!” 他大叫一声,抬起手中的炎龙刀,双脚用力蹬地跳起,挥起炎龙刀,却在那一刹,功力注入炎龙刀里,原本笨重的刀身却顿时变得轻盈起来,好似掌握什么诀窍一样,刀身擦着几名兵卒的脖颈倏然而过。 炎龙刀似乎有自己的想法,他一点有一点地指引着韩天承往厥缁兵马中奔去。刀身周身好似起了火焰一般,格外滚烫,就连遗落在刀锋上的血液也开始发烫。 就在这时,一位大将挣脱掉段十三的进攻,挑着软柿子捏一样,弯刀就朝韩天承后背劈来。 段十三惊呼道:“天承!小心!” 韩天承连忙转身,可是手中的炎龙刀好似不听主人言,始终不受控制般地往前冲。于是,他只好连忙转身,弯刀砍进他的肩膀处,他疼得“啊”了一声。恰好此时,炎龙刀又再次把控制权回到自己手中,他握紧炎龙刀,抵挡住大将的攻击。 段十三将长剑刺入兵卒的胸膛中,立刻拖着半身血痕的身子,降落在韩天承身侧,与他并肩站立。 “叱罗谷你愣着干什么?”叱罗彦躲开李从歌的一道攻势,趁着间隙望向自己弟弟这边。 叱罗谷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炎龙刀,嘴里喃喃道:“这把刀......我见过的......” 韩天承将炎龙刀用力往前一推,随后一脚踹过叱罗谷的甲胄。冷兵器互相摩擦着,刺耳的声响响彻云霄。 “你见过有个他妈的屁用!”韩天承一咬牙,口中盛满了血腥味,他朝叱罗谷喷了一口血唾沫,“今日神机营就算死也会阻止你们踏入北明疆土半步!” 叱罗谷抡起弯刀,顿准韩天承的肋骨就是一刀,此时韩天承已经感觉不到痛苦了,炎龙刀蜿蜒而过,反倒被风激起了点火花,他猛烈一舞,脑海里回忆纷飞。 “一式,刀意。” 韩天承将炎龙刀推进了出去。 “二式,回龙。” 韩天承手势一转,反手握紧炎龙刀,脚步后旋、回踢。 “三式,刹那。” 韩天承轻功发奋,疾速地落到了叱罗谷的身后,脚步一前一后,屈膝起跳。 “四式,蛊魂。” 韩天承将功力注入到炎龙刀内,刀锋凌厉,照映着他血腥的脸,狰狞的眉目,一道虚影牵引着韩天承对准叱罗谷,额头边角处出生了淡淡的蛊纹。 然叱罗谷也不是吃素的,好歹是厥缁大将,怎会轻易被一个年龄不大的小鬼打死。 他很快识破了韩天承的刀法,紧接着他就对准韩天承的胸膛砍了过来。 段十三立刻扔出手中的利剑,拳打过眼前的士兵,就朝着韩天承飞扑而来。 利剑被弯刀斩碎,碎片飞散,在浑浊肮脏的碎片上,韩天承看到了自己血色不堪的脸,也看到了段十三杂乱的发丝。 段十三用后背挡住弯刀的攻击,死死地抱住了韩天承,还抬起沾满灰尘沙土的手掌,盖住了韩天承的眼睛。 只听到那弯刀“当”地一声,似乎撞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段十三闷哼一声,抱着韩天承的力度更加紧骤,但韩天承目光所及的是手掌盖住眼睛的漆黑一片。 叱罗谷冷哼一声,道:“不自量力,即便手握炎龙刀,也风光不敌当年那位。” “段十三!”韩天承拨开覆盖眼睛的手掌,眼光突然进来了一缕明亮,在明亮中他却看到了点滴的黑暗。 原来是到了日落之时了。 居然打了这么久。 李营主说得对,神机营就像是打不死的小强,越杀越猛。 而眼前的段十三笑颜盈盈地看着韩天承,他吐出一口鲜血,血液滴在了两个人脏乱的袍袂上。 “段十三......”韩天承轻轻地呼唤了他一声。 段十三咳嗽了几声,声音虚弱无比,脸色又比方才虚弱了几分。 “我奉李营主之命......定......要......护你周全......”段十三又咳嗽了几声,又吐出更加浓稠的鲜血。 韩天承抬起衣袖,擦了擦他的嘴唇,却被段十三拦了下来。 “天承......没用的......或许以后神机营不在了......咳咳......起码,你能成为神机营曾存在的见证者。”段十三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声音奄奄一息,“找一匹马,赶紧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去漠北,去晏都。你还年轻......在朝廷当个好官,当个好将士......替我们报......仇......雪恨!” 韩天承恍惚地站起身,看着黄沙和血色共眠的战场,有些于心不忍地告别。 段十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怒吼道:“韩天承!你往前走!你是神机营的刀!你要往前走!不必回头!”说完,便匍匐在地上,合上了双眼。 而后,他对上了李从歌的眼眸,李从歌朝他点了点头,眼底闪过一丝悲伤的神色,却还是不带任何心情地转过身。 那一刻,韩天承这才明白——世人做选择的时候很少,许多选择都是上天既定。正是因为世人无法左右所谓“命运”的安排,又不想现实得如刀锋般残忍,往前漫无目的地走——这才是所谓“举棋不定”的本质。 脑海里记忆如吉光片羽般四散开来,那些逝去的脸庞,都逐渐鲜活起来。 他随意挑起一位死去兵卒的长矛,将炎龙刀扔到了李从歌的脚下。 按照段十三的话,他随便蹬上一匹状态较好的马匹,一路策马狂奔,远处的战乱逐渐模糊起来,泪水不知不觉间倏然而下。 他从口袋里那处那封信,决定将此事上报朝廷。 叱罗彦弯刀一顿,李从歌弯腰后退,余光扫到了那支炎龙刀,悄无声息地握在手中,以极快的速度绕到了叱罗彦身后推举着炎龙刀一砍。 他反手握住了李从歌的枪头,指尖微微一用力,弹指间长枪反倒摞在了李从歌眼前,李从歌侧身躲过,长枪“叮当”一声,落于地面。 “别再逞强了李营主!”叱罗彦道,“你们压根不是厥缁的对手,寡不敌众者必输无疑。” 叱罗谷道:“一个死了,一个跑了,整个神机营就只剩你了。” “你错了。”李从歌摇摇晃晃地用炎龙刀支撑起身体,颤抖地说,“神机营哪怕没有我李从歌了,可还是会有人挑起大梁。” “挑起大梁者是方才那位‘逃兵’吗?”叱罗彦笑道,“那还真是可惜,你应当看不到了,现在整个漠北城已经快被我们厥缁军攻下来了!” 察觉到李从歌神色诧异惊恐起来,叱罗彦和叱罗谷更是高兴得不得了。 连忙鼓掌:“很少没有看到李营主露出这般表情了。” “那今天就先杀了你们!”李从歌喷出一口鲜血,而后抡起炎龙刀飞奔而来,叱罗彦立刻从地上挑起长枪,伸直手臂,刺入了李从歌的胸膛。 李从歌皱着眉头,咬着牙。她浑身上下,甲胄断裂,骨头粉的粉,碎的碎。额尖也都是血和土,但目光仍然清澈明晰,黑色的瞳孔似乎能盛得下世间万物,海纳百川。 “今日,我李从歌若不杀死你们,我就有愧于北明,将在黄泉九幽之下不得长眠!”她怒吼道。 说罢,她忍着剧烈的疼痛拔出长枪,而后她一手握着炎龙刀,一手握着长枪,两只手分别朝叱罗彦和叱罗谷劈砍过去。 叱罗彦一抬手,身后厥缁的残余势力举起了背上的弓箭,蓄势待发。 “想不到你们神机营还挺顽强,倒是有几分这把刀的风貌。”叱罗彦嘲笑着,“然而,李从歌今日之时,或许真的有愧于北明,在黄泉九幽之下不得长眠!” “放箭!” 说完,箭矢从天而降,纷纷地扎入了李从歌的额头、臂膀、胳膊、腿部,李从歌眼睛逐渐被血染红,眼下红色一片,她盲目地扫过几番,却都无济于事。腿部失血过多,再加上过度劳累,逐渐酸软无力,跪倒在地上。 “放箭!” 第32章 又是万千箭矢纷纷扬扬落下,无数支箭矢刺入李从歌的心脏处。黑夜降至,她吐出一口污血,忍受着万箭穿心的剧痛。 “休!”叱罗彦看着李从歌用最后的意识,指尖沾着血液,在湿了的泥土上写着些什么。 [我的功过,后人自说,谋策皆都由我。] 第23章 漠北城中大乱一团。漠北都护府已经开始制备兵马去抵挡厥缁的进城猛攻, 神机营更是听闻了李从歌和段十三以及其他兄弟的死讯伤心难掩。 方弛豫眉目浓淡地看着乱作一团的漠北城。起初,根本没人认为这会是一场战争, 直到死讯传来时,城中人这才有了些许危机感。 城楼处,陈从连目光幽深地凝视着城外,远处大漠茫茫一片,似乎望也望不到头。这时,望见一道小小的黑点正在快速移动,定睛一看才发现是韩天承。 他朝守卫使了个眼色, 守卫立刻会意,挂在手臂处的弓弩弹射出一把钩锁。陈从连相信韩天承也看到了, 他从马上翻身下来, 握住钩锁。守卫感受到重量后, 按下扣锁,韩天承便攀上了城楼。 向守卫道了声谢之后,感应到陈从连炽热的目光,面露悲伤般望向陈从连。 “李营主她......”韩天承有些哽咽。 陈从连叹了口气, 只是摇摇头,并没有说什么。 身后传来一声脚步, 是桓玄侯府的千金小姐,也是陈从连的妻子——戚鹤堂。 戚鹤堂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先是朝韩天承点头问好, 而后对陈从连说:“远之, 惊泽、惊讶阙皆都随着府邸家丁前去离漠北最近的怀远城, 想必可以暂时避避风口。” “我是定没问题让你参战。”陈从连握紧戚鹤堂的手,拇指摩挲着她的掌心,说道, “可是你父亲那边也许得保证没有任何闪失。戚大人要是看到闺女的丈夫让自己的闺女受伤,恐怕会气愤至极。” 戚鹤堂保证性地点点头:“放心吧,远之。我爹那里以及商量好了,我若是受伤了,那也是为国受伤。”话锋一转,她又调侃起陈从连来了,“别忘了,我小时候可是练武的,在陈府里可是每日陪你练剑呢!” 夫妻二人又互相嘱咐几句,最后在一个短暂地拥抱下告别。 当时没发现戚鹤堂居然是习武之人,定睛一看她身着的是白面半面袍,内里束着甲胄,背后背着两把剑,想必是习双剑之人。 在韩天承眼里,他原以为戚鹤堂是大家闺秀一类的,会在战乱之时去未被战乱侵犯的地段躲避风头,未想到原来是想和自己的丈夫——陈从连,同进同退。 看着眼前的陈从连,韩天承思绪又渐渐飘远。自第一次初见之后大打出手,他们就再也没见过了,很多的便是自己追着李从歌慰问着这两个人的往事。 “那年今日,实在是对不起神机营。”陈从连后会般地摇摇头,转过身看着韩天承,“侯爷、太师之令不敢抗议,但最后看着李营主拼死守护营地的模样,我确实装作很弱的样子,还被你们嘲笑一番。所幸的是,治办神机营之事,桓玄侯却没有再提。” “对不起,陈府军。”韩天承低下了头,醒了一把眼泪,而后抬起头,额头处沾染着尘沙,在夜晚的凉风里,有些痒,伤口也被风化,还有些疼。 “自从李营主死后,我更加坚定我不会原谅你们。”韩天承平复着情绪,“可当你知道段十三被厥缁的弯刀斩断腰肢,躯体四分五裂,却还是乘着最后一口气告诉我,未来的我应该怎么做。可当你知道李从歌被厥缁万箭穿心之时,所立下的那些誓言,每一步都在硬生生地折磨着自己。正因为如此,无论现在还是长久后,你们漠北都护府需要多大的金钱去处理这番战役所留下来的创伤,给予我多少好处,我都不会索取。” 而后,他低着头,擦着陈从连的肩膀而过。 这时,一道急促的身影面向着自己跑来,撞了一下自己的肩膀,还把自己的刀鞘撞掉了。 来者戴着兜帽面纱,整张脸只能看到一处眼睛,安静宛若死水。 他蹲下来,将刀鞘递给了韩天承手中,也悄悄地、趁着韩天承接过刀鞘的时候,抽走了信纸。 又是一次擦肩。 夜间寒冷,韩天承在今日发生如此大事,有些举措不安,便没有选择回到神机营。因为,他只要一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神机营,剩余玄甲兵就会对自己问东问西。 他在城楼一个角落了盘腿坐了下来,抓了碎树枝在地上转了几个圈圈之后,一阵熟悉的声音出现。 “韩天诚!”方弛豫面朝着自己走了过来,随身还带着一些医药,放在篮子里,走起路来泠泠作响。 方弛豫也盘腿坐在韩天承对面,递给他一则信笺。 “你爹爹娘娘寄来的。”方弛豫说,“韩天承,生辰快乐。” 韩天承瞳孔微动,心下一热,他竟然忘了自己是今日的生辰,也没想到爹爹娘娘还依旧每年每月给他送一封信笺。 他突然觉得苦不堪言,原本早已麻痹的伤口又开始疼了起来。 地上冰凉,他就坐在地上哭,无数泪滴滴落下来,滴落在城墙石砖的缝隙里,陷了进去,看不到出路,也看不到细微光亮。 方弛豫关切地眨了眨眼睛:“诶啊,天诚,生辰之日哭什么哭。” “......不知道。” 方弛豫:“......” 他叹了口气,随后从身后的行囊里,拿出一把用布履包裹着的刀,双手赠给了韩天承。随后,方弛豫打趣地说道:“你爹娘送你的生辰礼物,看样子应当是一把崭新的刀。” 韩天承抹干眼泪,蹭了蹭衣角,接过爹娘给自己的礼物,此刀似剑一般轻,然刀锋凌冽,刀身微冷,好似从冰霜里铸就出来一般。 方弛豫从行囊里划开一小簇火柴,小小的一群亮光只能映照在两人的鼻尖,好像流逝的光阴和朝夕。 在跳动的橙色火光里,方弛豫道:“划开火柴会不会暖和一点?”他抬头看了看楼内的月色和星河,说道,“时候还早,还能为你处理伤口。”话锋一转,方弛豫的目光望向那把刀,“天诚,你为这把刀取一个名字吧。” 望着方弛豫手中那一小簇火光,韩天承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在随着火光跳动着,他笑了一下,淡淡道:“晷景。南梁,有一诗人,名叫江淹,曾在《萧太尉子侄为领军江州黄门谢启》中写道:‘兄子臣鸾,忝守近畿,嫡孙臣某,载荣省闼。皆倏忽晷景,频烦升荷。’” 握紧手中的晷景刀,将他放入刀鞘中。正当方弛豫想为自己疗伤时,却听见一阵响彻云霄的马蹄声,连地面都为之震动。 形势不好,韩天承立刻从地上站起来,按住刀鞘,凝视着主城楼的方向。兵马逐渐仓促起来,陈从连的背影宛若一座大山,巍峨地矗立在那里,在抬手间,百万箭矢就犹如大雨一般,刷刷地落下城楼外,刺入了敌军胸口。 “天诚!” 韩天承正要疾步奔去,就听见方弛豫在身后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你一定要去吗?” 韩天承只是皱着眉头,疑惑地看着方弛豫,同样也思索着这句不明觉厉的话。他怎能不去,他要厥缁败入北明之下,亲自为李从歌、段十三包括神机营的所有报仇雪恨! 同样,也为他自己。 而后方弛豫扔给自己一些药膏,担忧地道:“这些药膏,你且收下。万一伤急了,还可以抹点儿,缓解疼痛。” 韩天承接过后,方弛豫便很快离开了。他也不耽误,立刻奔去主城楼,陈从连回过头,看着韩天承疾步过来,道:“回去休息。” “不可。” “我说,回去休息。”陈从连道,“漠北铁骑多你一人少你一人都没什么两样,你且回去休息。” “万一多我一个人战局扭转了呢?谁也说不好。” 见韩天承如此神色和语气皆都如此顽固,陈从连也说不好什么,只好摇摇头,抬抬手作罢。 “陈府军!可以下城楼了吗?”一个士兵大声问道。 “留一部分兵卒炮轰厥缁,另一部分随......”犹豫了一会,陈从连用食指指着韩天承道,“随韩兄下楼,用兵器抵抗!” 韩天承率先用钩锁划下城墙,一些厥缁发现了他们,便抬起手中的弓箭,瞄准了韩天承。 韩天承自然也发现了,在箭矢飞来的瞬间,他右腿蹬开青砖,箭矢擦着自己的头发呼啸而过,“咣当”一下便钉在了青砖处,随后他在空中拔起晷景刀朝着那个人的头颅劈砍而下。 他闭上眼睛,热流划过脸颊,只好用护腕暂时擦干,澄澈的刀身上溅起血液,却没有玷污晷景刀刀身,一尘不染,洁白尘埃。 只身走进厥缁兵马中,他挥舞着晷景刀一连刺杀了许多“宿敌”,这时,自己的身后突然撞上一道身影,转过头才发现是戚鹤堂。 两人眼色一合,紧接着一刀一剑两两相交、相离,将厥缁一小群兵马包裹在由两支刀剑围成的圈圆中,随着几声鸣响,双剑分别刺入了两个兵卒的心脏,晷景刀也砍断了两个兵卒的腰。 第33章 韩天承目光一亮,他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一个是叱罗彦,一个便是叱罗谷。那两人似乎也发现了他,就见那两人朝着自己跑来。 “还以为是逃兵呢,没想到来报仇来了。”叱罗彦横起弯刀,放于胸前,目光凌冽如刀一般,足以将人扒破皮。 韩天承和戚鹤堂一对视,随后戚鹤堂蹬腿,一脚踹飞两个人的马匹,趁着两个人腾空的罅隙,她犹如腾云驾雾般的神仙,青云直上,挥舞着双剑,划破了二人的甲胄。 叱罗彦和叱罗谷捂着胸口落于地面时,韩天承便拿着晷景刀从背后偷袭两人的脖颈,兄弟二人回过身来,叱罗彦躲过韩天承的攻击,但叱罗谷未能幸免。 只听戚鹤堂特别大的一声:“放火!” 晷景刀和双剑一起砍向了叱罗谷的胸膛,叱罗谷健硕的身躯一下子轰然倒在了沙地上,流了一滩血,口吐白沫还抽搐了几下,倒没了气。 而后,漫天火把从天而降,戚鹤堂拉过韩天承的衣袖,将他躲开几名火焰的袭击,路过叱罗彦的时候,韩天承用力踢过叱罗彦,将他推进火把落下的沙地中,他又拿了一串火把扔向了叱罗彦。 叱罗彦周围升起了一团大火,他惊恐地对上了站在火光外的韩天承。 立刻道:“你你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韩天承又举起了一个火炬,对准叱罗彦,咬牙切齿地道:“你还有脸问我我要干什么?我要让你们尝到死亡的味道。” “犯我疆土者,皆同宿仇而杀之!”韩天承奋力将火把扔进火堆里,火焰很快又炽热几分,很快火势将叱罗彦越包越紧,而韩天承似乎怎么也不过瘾一样,将厥缁兵卒的尸体一同扔进火圈里,臭味和烈焰,很快就将叱罗彦淹没。 “韩兄!”戚鹤堂提醒道,“你够了!” 韩天承摇摇头,目光恰如暗夜烛火,他摩挲着晷景刀,只身跃进火焰中,踏过尸山血海,用刀身挑起叱罗彦奄奄一息的下颔,一用力,刀身深入脖颈,“刷拉”一下,晷景刀见血封喉。 “韩兄!”戚鹤堂在一旁大叫道,“你疯了!?” 韩天承踏过火势,面朝着眼前的厥缁兵卒,怒吼一声,双脚踏过黄沙大漠,累累血河,挥刀左右,大喊道:“不够!怎么样都不够!每来一位厥缁兵卒我便见一个杀一个!我要你,如猎物一般,死在我晷景刀下!” 额头上的蛊纹又开始逐渐发黑,他的意识逐渐模糊,微微闭上眼睛,想让视线明晰起来,可是再次睁开眼,他整个人好似不受控制一般,只身踏进万千兵马中,杀红了眼。 “不够。” 晷景刀砍掉一个人的头颅。 “不够。” 晷景刀刺入一个人的胸膛。 变得太疯狂了,精神和意识陷入了极度的兴奋中。他以及杀掉数千名厥缁士兵,而他的眼前又出现了一位身着白衣的人。 韩天承心里叫嚣着:“那个人不是厥缁人!” 可是身体完全不受控制,额头处的蛊纹也越来越显眼,黑色蛊纹如鸦羽般逐渐延伸到整个左脸颊。 “天诚!” “韩天承!” 他怒吼一声,自己完全控制不住晷景刀。末了,晷景刀刺入了那个人的心脏之中。 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了,没有喧嚣,没有吵闹,他拔出晷景刀,布满左脸颊的蛊纹暗淡下去,附在了皮肤表面,意识模糊沉重,双腿如灌了铅一般,使不出任何力气,就连眼皮也是耷拉下来,完全没有力气睁开眼,连气息都如此微弱。 * 他睁开眼睛,又再次浮现了那些景色。 在叱罗谷的弯刀很快没入自己胸膛之时,段十三朝这边扔过来一只利剑,耽误了弯刀没入的时间,充裕了弯刀劈断利剑的时间,而后他看见段十三朝自己只身扑过来,用力地抱住了自己。 再也没有那只遮住眼睛的掌心了。 弯刀切断段十三的腰部骨头,段十三嘴中含着浓稠厚重的血液,如此剧烈的疼痛,他却只是闷哼一声,似乎分身的疼痛如同针尖落地般细微、不可估量。 他说:“韩天承!你往前走!你是神机营的刀!你要往前走!不必回头!” 叱罗彦踢掉李从歌的长枪,“叮当”一声脆响,长枪落于地面。而后,在叱罗彦两次抬手,万千箭矢齐刷刷地刺入了李从歌的全身,没入心脏处的箭矢最少也得八千支。 这种疼痛还怎么忍受得了,李从歌居然还有力气写字。 “今日,我李从歌若不杀死你们,我就有愧于北明,将在黄泉九幽之下不得长眠!”她怒吼道。 “想不到你们神机营还挺顽强,倒是有几分这把刀的风貌。”叱罗彦嘲笑着,“然而,李从歌今日之时,或许真的有愧于北明,在黄泉九幽之下不得长眠!” “放箭!” [我的功过,后人自说,谋策皆都由我。] 最后的最后,韩天承耳边出现了两声响亮的名字。 “天诚!” “韩天承!” 方弛豫! 韩天承诧异地转过身,将手掌伸向方弛豫的时候,方弛豫的神色逐渐变得害怕惊恐起来,可能还有一点难以置信的惊讶。 自己的手也开始蔓延无数鲜血,脑袋越来越痛,许许多多的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远,他好像跌落进无尽的深渊一样,意识暗淡,最后在脑海中驻扎的——那便是方弛豫在城楼的拐角处为自己燃烧起来的一簇簇微弱烛火。 “韩天承,生辰快乐!” “天诚,你为这把刀取一个名字吧。” “晷景。南梁,有一诗人,名叫江淹,曾在《萧太尉子侄为领军江州黄门谢启》中写道:‘兄子臣鸾,忝守近畿,嫡孙臣某,载荣省闼。皆倏忽晷景,频烦升荷。’” “好名字。” ...... 黑暗逐渐将韩天承吞没,他在深渊中逐渐下沉。暗涌的江水堵住自己的鼻息,他在寂寥无人处,听见了自己的心声。 “韩天承,这就是你想要的报仇雪恨吗?” “所谓的报仇雪恨就是以神机营的身份,手握晷景刀,将神机营里所有的玄甲兵一起陪葬。” “这值得吗?” 又是一波猛烈的江水倒灌,韩天承感觉自己快要呼吸不上来了,但无数话语和记忆还是如走马灯般萦绕在自己的脑海里。 “你要的是复仇,我们要的是报应。” “你杀害的是陪着你整整七年的神机营玄甲兵。” “都怪你!” “都怪你!” “呸!韩天承!你下地狱吧!” 如此声声,皆不绝于耳。 我韩天承之手,就算血债累累又如何,就算覆灭了同门又如何,我所做的一切皆都出自于心,哪怕有愧于己,那也不由你们这些芸芸众生调和。其我非我,非我本我,我生也北明,亡也北明! 我韩天承,作惯了朝廷中的走狗,军营里的雀鸟,乱世中的棋子,可我不甘心。你们这些芸芸众生,说我下地狱,说我不得好死——我韩天承从不在乎,我要用腥风血雨的苦训,生出强壮的羽翼,我要此月入我怀,我要我心如我愿。 我韩天承,要作,就作为世间万物的执棋之人,坐到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其位,控制你们这些芸芸众生,然则撕破你们丑陋邪恶的嘴脸。我说的报仇,绝不是报仇,我要以我雪之恨杀掉宿敌之仇。 “你确定你要选这条路吗?” “这条路将会格外血腥。” “你若是选择这条路,也许得走一辈子。” 好。 一辈子就一辈子。 黑暗不见五指,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小,在自己面前出现了两条路。这次,韩天承冷哼一声,只身孤傲地踏入一条暗黑的不归路中。 “众人以为是不归路。” “可本官认为,我的面前乃是一条可以拯救北明于水火的绝佳天道。” “既然是可救北明于水火的绝佳天道,无论是令本官走多少年都无所谓。” 他每走一步,脚下的铁索便开始摇摇欲坠,每走一步,铁索桥、不归路就摇晃得更加剧烈,脚下是万丈深渊,是不可估量的乱葬岗,身前身后皆是乱葬岗虚无缥缈的冤魂。 每一步,都有如布满左脸颊的蛊纹一般,令人发疯,令人失控。 “众人以为是不归路。” “可本官认为,我的面前乃是一条可以拯救北明于水火的绝佳天道。” “既然是可救北明于水火的绝佳天道,无论是令本官走多少年都无所谓。” 第24章 他是被陈从连一掌拍醒的, 醒来后发现自己身处于在室内的床榻上,浑身上下缠着绷带, 额角延伸到左脸颊的蛊纹也暗淡下去,阳光照耀下会闪出淡淡的银色,不明显。 “呼——”一旁端坐着的戚鹤堂长吁一口气,那颗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谢天谢地,你可算醒了。” 韩天承坐了起来,环顾着四周, 浑身上下都是绷带,酸疼感从脚开始蔓延, 头也特别地疼。 第34章 对上戚鹤堂鹤陈从连的视线, 他这才吓了一跳。 “你们......”他犹豫了片刻, 顿了顿,十分惊诧地说,“陈府军和戚小姐为何在这里?” 陈从连扶额叹了口气,道:“你倒不如问一问你自己。” 韩天承眼神瞅着天花板, 脑海里想会想起那晚的事情,但一想起来, 脑海里闪过的那些画面就犹如利刃一般,生生地割着他的心口。 头也更加地痛。 “那天......最后的结局如何?”韩天承问道。 “结局?”陈从连“呵”一声, “最后北明和厥缁也没分下胜负来, 只好互相赠礼予钱, 此事才正是了解。” 韩天承突然有些落寞。明明自己已经为了神机营做了那么多的努力了, 为何最后的结果却如镜花水月般,转瞬即逝。 这不公平! 脑子里这么想,却立刻脱口而出:“这不公平!” 韩天承站起身, 有些恼怒,却还平息着身心,压着语气,道:“陈府军,倘若此事真的这么算了,那么神机营的损失是不可避免的。李从歌毕生所愿便是看到盛世繁华的北明,为何最后会落得如此惨淡的下场!” 听到“神机营”三个字后,陈从连和戚鹤堂的神色都变得惊恐起来,似乎有什么话语不予述说。 “神机营......”陈从连抬起头,对上了韩天承的眼睛,随后又伤春悲秋似地低下头,道,“已经不在了。” 紧接着,不出夫妻二人所料一般,韩天承的神色变得古怪起来,眼眶也开始泛红,滴滴拉拉地落下一颗颗泪珠,内心受不了这般压力。 无论是段十三的腰斩,也无论是李从歌的万箭穿心,更不是自己身重毒蛊的难掩。神机营几百人,居然一夜之间全都没了,什么都没有了。无论是李从歌所谓的“名留青史”之言论,还是段十三临终前曾对韩天承说过的话,他说,他要韩天承为神机营复仇。 可是,当今当下,只凭借着陈从连的一句“神机营......已经不在了。”的此番言论,韩天承突然感到在飘渺天地间,自己竟然如此的微弱,就连蝼蚁都比不过。他现在无依无靠,居无定所,除了手中的晷景刀。 少时,自己的爹娘希望自己可以为国而战,对自己的期望寄予很大,所以他不仅没做成纨绔子弟,反倒是被爹娘送去参军。然现在七年已过,自己倒是一个成就都没落下来,反倒害了神机营的玄甲兵们,敢问苍天,自己的颜面何在? “不可能。”韩天承穿好衣服,拎起桌子上的晷景刀就往外跑,却被门口的守卫用兵器挡住,“让我出去!我要去看看神机营!” “不可能......神机营一定存在......它一定还存在......那些玄甲兵还在等着我,还在等着我......”越说着,他便抽泣起来,最后还是将眼泪忍了回去。 “韩兄。” 韩天承回过头,看到戚鹤堂下了阶梯,走下庭院,跑到韩天承的身边。 “戚小姐?” 戚鹤堂拽着韩天承的袖子,拉着韩天承往庭院深处走。找到一处座椅,戚鹤堂说道:“韩兄,我和陈从连要回漠北了。” “我跟你们一起回去。”韩天承立刻附和道,“我要去看神机营。我不相信陈从连的话,戚小姐你和我曾并肩作战,你肯定也不相信,对不对?” 她微微低下头,额前低落一缕发丝,戚鹤堂将发丝捋到耳后,眉目有些许忧伤,她提醒道:“韩兄,你万万不可跟随我和陈从连回漠北。” “你可知这里是哪里?”戚鹤堂顿了顿,字句重重,忧心忡忡,“这里是晏都桓玄侯府,我父亲戚风明去漠北查案了,现在侯府是空的,外界都在流传前神机营之子韩天承通敌叛国,你若是现在随我们去漠北,整个陈家和戚家都得遭殃。” 未等韩天承说话,门外便已经派官差催促戚鹤堂上轿了。陈从连抬手抓住戚鹤堂的手臂,将她安稳地放置在轿子中,随后回过头,望见了站在绿柳下的韩天承。 他朝戚鹤堂对视一眼,然后再次回到侯府,站在了韩天承面前。 “有关于你所谓的‘通敌叛国’一说,我和鹤堂定然是不信的。”陈从连叹了口气,目光虔诚,语气诚恳地解释道,“信纸一事定有蹊跷。总而言之,桓玄侯已经带人去漠北城和青州城去查了。” “通敌叛国?”韩天承上挑眉梢,语气有些不屑,“从未有人这么说我。我那日在漠北城墙一战,完完全全是背负着北明的家国安康。”他突然想起那日和他擦肩的那个人,“我知道他是谁!我见过他!我在晏都待着也不安全,我随你们回漠北,协同桓玄侯一起探查此事,或许还稍有眉目。” “听我说,你去漠北反倒是增加不必要麻烦。”陈从连再一次地提醒道,“我知道你在晏都也会危机四伏,可是在桓玄侯府,众人百官都不会擅自进入,这些天桓玄侯不在京城,自然更不会。” 他将目光看向一旁的侍卫,便说:“存中,护着点儿他。” 一行车队渐渐启程,韩天承就站在桓玄侯府的大门前,望着渐行渐远的车队,韩天承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多么的无力。 明明前几日他还为着北明而战,几日后就把“通敌叛国”这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在自己身上,而现在他身处晏都,鱼龙混杂。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虽然是桓玄侯府,可是他不能一直待在府内,但没一要出门,存中总会拦住自己。 “存中,我想回漠北,去看看神机营,哪怕去看残骸我都愿意!”韩天承一而再、再而三地恳求存中,但存中未给自己任何好脸色。 “府主说不行,便是不行。”存中道,“这是命令,不得不听。” “我现在是‘通敌叛国’罪名傍身,我在晏都待着,那便是坐以待毙等死。若是让我回漠北,探查信纸的真相,哪怕最后所有的选项都指向我,我就算死也算是死得明了。”韩天承解释道。 然而,存中却给了韩天承一个更令人震惊的答案:“小主,现在那封信纸的所有答案便是神机营私联厥缁的青州边城卫,一同谋反。你身为神机营唯一幸存下来的人,那万千矛头自然是指向你。” “那既然如此,为何桓玄侯还要去查?” “是要去证实此事,和陈家、戚家没有一丝关系。”存中望向韩天承眼底,闪过一丝落寞,但是事实在此,他也只好全盘托出,“小主,这些日子里,先好好享受一番风月人间吧!” * 然好日子没过多久,又过了一个月,桓玄侯风光无限地回到京城,身后带着一位戴着兜帽的人。一行人来到侯府前,就和韩天承打了个正着。 桓玄侯回京的那日,正好在下雨。 戚风明看到韩天承后,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拉过身后之人的手,询问道:“是不是他?” 身后之人连忙闭口,道:“正是正是。” 紧接着,一行侍卫便从蓬车里拉下来两个人,一男一女,皆都以泪洗面。 韩天承立刻呼吸一滞,对上了一男一女的双眸,震惊道:“爹......娘......你们怎么来了?” 似乎听到了声音,女人抬起手,对着韩天承便朝他的脸闪了个大巴掌。而后捂着嘴巴,低下头,肩膀颤抖着,抽泣着。一旁的男人也在安慰似地拍着她的脊背,看着韩天承不断地叹着气。 他摸着被打得通红的脸,喃喃自语道:“连你们都不相信我?” 戚风明撑着伞,令侍卫带着韩父韩母来到侯府中,而后被扣押跪在地上。厅堂内,大门被侍卫关上,隔绝屋外的茫茫细雨,耳畔只剩下无尽的抽泣声和哀怨声。 他令侍卫点上油灯,灯火瞬间充斥在整个室内。 隔着灯光洒下的帷幕,韩天承凝视着父母跪在地上,母亲在哭,父亲也在哭,然而自己什么都没有做错,只是这样被人诬陷,愕然间,无力感在身体里徘徊,他拼命想解释,可是嘴唇却早已打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概是戚风明看韩家也是豪门世家,自然并没有像对待他人一般,那么的恶劣。他指着韩天承道:“过来。” 韩天承站在自己的父母身边,挺直胸膛,凝视着戚风明的双眼。 “你自己解释。”戚风明指着韩父韩母,颇有气愤,“告诉你自己的父母,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存中也在阴暗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首先,”韩天承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戚风明身前,却被身后的两名侍卫挡下,戚风明抬手作罢,韩天承继续道,“此事错不在我。侯爷去漠北耗时一个月探查此事,目的并不是保住我的清白,而是护好陈家、戚家的名声,顺便再次按照一年前你曾做过的打算,那就是一举之力,倾巢覆灭神机营。” “然而,你们错了。”韩天承淡淡道,“李从歌为神机营付出天大地大,目的并不是威胁漠北都护府的权势。她曾说过:‘今日,我李从歌若不杀死你们,我就有愧于北明,将在黄泉九幽之下不得长眠!’敢问侯爷,这就算是神机营所谓背负着的‘通敌叛国’之罪?” 第35章 戚风明依旧沉着冷静,还从口袋里拿出一把折扇,正慢慢悠悠地闪动着。眼睛眯了起来,上下扫过韩天承。 眼前人衣衫早已破烂,上面还印刻着血迹,脸颊上还有血迹疤痕,但早已结了痂。他不过才十七岁,未及弱冠之礼,便早已经历过腥风血雨,也背负着‘通敌叛国’的罪名。浑身上下无一处是清白,但戚风明却在他的眼眸中,看见了青山。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韩天承今日将这些天的前因后果皆都告诉侯爷,还有各位。就算让我死,我也算是死有其名。”韩天承抬手,握紧刀鞘上的晷景刀的刀把,“刷拉”一下,将晷景刀拔了出来,刀尖直直地指着戚风明。 韩母看见此番景象,不顾绳子的束缚,立刻挣扎地吼道:“天诚!你在干什么?你怎么敢对侯爷无礼?” 听完韩天承阐述的经历后,戚风明便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说得倒是清晰,但是你可别忘了。”戚风明用指尖狠戾地握住晷景刀,坏笑道,“韩天承你可知道,神机营几百人的命,全都死于你的刀下。” 韩天承倒吸一口凉气,握住刀的手发着抖,他的视线也开始飘忽起来。 怎么可能! 莫不是......蛊纹惹得祸? 蛊纹......脑海里想着这番,紧接着头就疼了起来,额头的蛊纹又开始显现出来。韩天承压制住自己的身心,保持视线清明,一句一句、斩钉截铁地道:“我没有!” “没有?”戚风明冷哼一声,从侍卫手中接过信纸,“那这张信纸又是怎么来的?” “是厥缁!”韩天承喘息着,额头已经大汗淋漓,“是厥缁模仿我的字迹写的!” 戚风明听完,紧接着便将信纸扔到地上,随后用脚碾过,压在了鞋底下,道:“可是没有证据,厥缁我以桓玄侯的名义也交涉过,可是并没有任何头绪,厥缁也是一头雾水。” “我见过他,侯爷且带我去,我定能找到!”韩天承道。 “我说过,没有证据!”戚风明道。 蛊纹越来越重,视线开始模糊,周围都染上了紫色的重影。韩天承的身体再也压制不住蛊纹的侵蚀,他怒吼一声:“清白之人,定为清白。菲薄之人,皆是菲薄。” 晷景刀眼瞅着就向戚风明的喉管划去,两边的侍卫摔下把刀把剑,抵挡住韩天承的攻击。戚风明向一名侍卫使了个眼色,很快侍卫便将韩父韩母带到身后,就朝着韩天承的后背砍了一刀。 韩天承双目无神地看了过来,他感觉不到疼痛,因为毒蛊在体内作祟,他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开始渗血,尖叫过后,便对着侍卫刺了过去,侍卫邪魅地勾起唇角,随后将韩父韩母似肉盾一般,抵挡在自己的身体面前。 然那侍卫也没逃过一劫,就在这时,一旁没有说话,带着兜帽的那个人,挤在了侍卫中间,晷景刀在他的脸上,留下一条长长的纹路。 只见晷景刀穿过韩父韩母的心脏,两个人串在了刀身之上,濒死前用恐慌和诧异地眼神看着韩天承,连眼角处都挂着泪滴和雨丝,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竟敢当本侯的面儿杀人,你也不怕罪加一等。”戚风明说完,便抽起自己的佩剑,直直地插进韩天承的肩膀里,直到剑尖碰到骨头,这才拔了出来。 韩天承吃痛地捂住了肩膀,晷景刀被无力的右手甩到地面之上,发出“叮当”一声脆响。 “你用你爹娘送你的刀,杀了你的爹娘。”戚风明走下台阶,用扇骨挑起韩天承的脸,说道,“现在你还敢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吗?” 这一句话,倒是点醒了韩天承,蛊纹消失,依附在左脸颊上,紧接着他在模糊的视线中,看到了自己的父母倒在了血泊之中。 他亲手杀了疼爱自己的父母,还是用生辰之礼杀掉的。 “拖出去!”戚风明命令身后的两名侍卫,“拖到大街上,告诉街坊们,这位便是‘通敌叛国’之罪傍身的韩天承。” * 大街上,烟雨蒙蒙。雨势似乎比刚才更大了,戚风明撑着伞跟在韩天承身后,两名侍卫戴着手套架着自己,拖到桓玄侯府的门口,两名侍卫便放了手,回到了戚风明身边,替自家侯爷撑伞。 “这人是谁啊?” “他好惨啊!” “惹谁不好啊,干嘛惹桓玄侯......” “这人莫非是近日流传的那位‘通敌叛国’的韩天承吧?” “......”云云。 “正是。”戚风明摇着折扇,应下了客官的话语。 “跪下!”戚风明随后,便将目光转向了韩天承,两名侍卫正要上去扣压,却被戚风明抬手制止,“让这位韩天承自己跪下!” “罪该万死啊!” “侯爷叫你跪下,你就得听侯爷的话!” “是啊是啊,叫你跪下就跪下,哪来那么多事。” “这浑身上下都是肮脏的,事儿还那么多,以为自己是谁啊!” “通敌叛国还有理了?” 戚风明倒也不紧不慢,他语气随和,用折扇指点着围观的客官,便对着韩天承,戏谑地道:“你可快听听他们怎么说你。反正本侯下午也没事,我就跟你在这儿淋着雨,等着你跪下。” 过了很久,等到客官都安静下来了,韩天承低着头,小声道:“这不公平。” “大点儿声!”戚风明踢了韩天承一脚。 “我说,这不公平!”韩天承怒斥道,“我韩天承,爱国之心深切,从未有罪孽想法!” “你说得公平,何为公平?”戚风明淡淡道,“你在我桓玄侯府,当着我桓玄侯戚风明的面儿,对着我的侍卫大打出手,祸乱侯府,这叫公平?你用你爹娘前些日子送你的生辰礼物之新铸炼的刀,这把刀花了你们韩家太多金叶子,而后亲手将最疼你的爹娘杀掉,这叫公平?当你手握这把刀,亲手杀了神机营几百位玄甲兵之时,这叫公平?” “这么严重?” “罪加一等啊!” “跪下!” “跪下!” “跪下!” 在无数“跪下”声中,韩天承双手握拳,心里有翻江倒海的话,可是却在此时此刻,在这漫天茫茫雨幕中,却说不出来任何来。 “在你身败名裂之时,原来尊严还能如此重要?”戚风明讥讽道。 “跪下!” “跪下!” “跪下!” “跪下!” 芸芸众生的吵闹声此起彼伏,韩天承看着自己血污满身的手,这双手亲手斩杀了数不清的人命,早已罪孽深重。神机营几百位人的命数在自己的手掌间流过,父母的命运也在指尖中潺潺划过,脑海内有闪现出李从歌和段十三,可就连他们也对着自己述说着“跪下!” 一遍又一遍。 “扑通”一声,韩天承在茫茫大雨中,在众人讥笑中,双腿跪在了桓玄侯府的大门前,他闭上了眼睛,不知不觉间流下了两行泪。 “你说你想要所谓的‘公平’。”戚风明覆手而立,“我告诉你什么才叫公平。” “睁开眼睛看看站在你面前的人是谁?是堂堂正正的桓玄侯戚风明。本侯手握诸多权势,覆手为雨,翻手为云。再往前走几里路,便是天子的脚下——皇城万千宫阙,有九等宫阙的官宦,都听命于本侯。” “本侯是调节朝廷百官权势的掌舵人。本侯行走在朝廷中,坐于百官之上的位置,权衡取舍那些是非失得,才有如今的成就——公平,并不是一味地旗鼓相当,而是要将自己变如可以虎落平川的‘大人’,成为调和棋局风雨的掌局者。” “这才是公平。” 桓玄侯一字一句,宛若一把把锥子,深深地刺入韩天承的心中。 虎落平川。 大抵是受到戚风明这些话的影响,在日后韩天承官场之路中,“虎落平川”四字,被他紧紧地攥在手中。 只是成也虎落平川,败也虎落平川…… “本侯权势滔天,朝廷和街坊皆都听命于我。本侯哪怕说得再颠黑倒白,他们也只会信奉于我——权势,就是本侯说什么,你们就要做什么。本侯要你‘跪下’,你就要跪下。你若想让当今这些人听信于你,扭转你的名声风评,你就要坐在如今本侯的高位上。” “可是,就凭你?!” “韩天承你永远都坐不到!” “你明白了吗?” “每人一口唾沫,喷死他!”说罢,他便挥起衣袖,转身走进侯府中,两名侍卫关上了侯府大门。 在茫茫细雨中,街道拐角处,有一个人撑着伞,远远地看着韩天承跪在地上,忍受着客官的唾沫喷洒。 “把信封、钱财、新衣服和佩刀给他。”那人命令身后的厂卫,“告诉他,我是东厂督主魏德贤,字宪吾。” “是。”厂卫领会地点点头。 第25章 两人在曲仙楼吃了一顿饱餐, 而后并肩下楼。韩轲看了一眼站在拐角处的存中和身后的小厮,紧接着将目光转向了一旁正在拨动算盘珠子的花满楼。 第36章 “存中, 小厮怎么说的?”韩轲瞥了一眼小厮,恰好看见脸颊处的早已结痂的疤痕,内心早已落下了点而头绪。 “回大人。”存中作了一揖,道,“小厮确实是翻您旧账的,具体是何处旧账,小的还需再一一审问。” 韩轲淡淡地点点头, 不着痕迹地抽回身,就看见身侧的陈应阑走到了花满楼的柜台前, 和花满楼一起观赏着那名牌令。 “你莫不要乱摸, 这可是名贵物品。”花满楼说完, 从一旁抄起干净的抹布,一遍又一遍擦拭着牌令,“这是桓玄侯的物品——但公子你且别说,这桓玄侯真的是无比金贵, 据说当侯爷许多年了,现在势力还是一方独大。” 桓玄侯? 韩轲闻声望了过去, 脑海里思绪漫天。这十来年里,他一直在稳固自己的地位。戚风明在他眼里, 虽然说亦正亦邪, 但是十几年前他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却依旧记忆犹新。 过往的不堪经历, 经常在午夜梦回时魂牵梦萦, 像是甩也甩不掉的魔障。那把晷景刀他早已不用了,现在存放在衙门内最深的密室里,因为每当他看到晷景刀, 他总会想起父母的意外之死。 对于所谓的“公平”和“权势”,对于戚风明来说,不过是玩弄于股掌中的人心。那一场大雨,让戚风明威风再立,也让韩轲认清了现实,时运并不是自己所能改变的,他把戚风明的话听在心间,被魏德贤捡走之后,他更是从厂卫做起,才走到如今的位置。 “本侯权势滔天,朝廷和街坊皆都听命于我。本侯哪怕说得再颠黑倒白,他们也只会信奉于我——权势,就是本侯说什么,你们就要做什么。本侯要你‘跪下’,你就要跪下。你若想让当今这些人听信于你,扭转你的名声风评,你就要坐在如今本侯的高位上。” “可是,就凭你?!” “韩天承你永远都坐不到!” “你明白了吗?” 可是,韩轲弯起嘴角,闲庭信步地走到柜台前,从花满楼手中夺过了牌令,正上上下下地打量着。 指尖摩挲着名字刻在牌令中的纹路,将深深浅浅的沟壑深深地刻在了掌纹中。 “子安你......”陈应阑看着韩轲握住牌令的手在颤抖,骨节搁着牌令的边角处,发出“咯咯”的声音。 韩轲转过身,面朝着陈应阑笑了一笑,随后肩膀松懈下来,道:“无妨。”话锋一转,他将视线望向花满楼,询问道,“这桓玄侯给你牌令作甚?” “他有一行人,今日启程去临安,好像事关重大,比较急,我让厨房为他们要来剩饭。桓玄侯便用一些金叶子和牌令抵押在我这儿,大概去完临安后,还会回来取吧。”花满楼叹了口气,指尖轻轻地蹂躏着眉心,道,“不过这些世家贵族真是气派,这牌令如此重要的东西居然抵押在我这儿,但转念一想,桓玄侯其人位高权重,也不难其事。” “好。”韩轲淡淡地落下了一句。 “好?”花满楼疑惑地道。 “存中,”韩轲没有回答话,反倒给存中下了命令,“联系官差给灵均、博云分别写信,就说本官探查到魏德贤临阵脱逃的计划,请二位速速前往临安,就在西湖断桥处汇合吧。” 存中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便叫来韩衙内的一名官差,存中一边叙述着,官差一边记着。见官差笔下迅猛地记着,存中便去叫车走了,整个曲仙楼只留下韩轲、陈应阑、花满楼三人。 花满楼跑回室内,整理好一叠衣服,和一位侍女交谈了几句,便抱着包裹走回厅堂处,放在一个大大的桌子上。 陈应阑关切地问道:“花姑娘可是要和我们一块去?” “对啊。”花满楼歪歪头,问道,“难道不可以吗?” 韩轲眼神奇怪地盯着两个人看了又看,也没作声,反倒用手指着一旁的无名小厮,示意花满楼“看好他”。当然,花满楼人也不傻,自然能领会到韩轲的意思,默默地走到无名小厮身后。 官差记完了之后,瞅见韩轲的神色,格外的阴郁,而后韩轲便领着官差来到了世外。官差冻得全身都在哆嗦,韩轲半身依靠着门扉,门外所有的光线皆都汇聚在他身上,一半是明,一半是暗。 “你跟着本官这么久,想必你也知道本官是一名睚眦必报之人。”韩轲抱胸道,“本官想要的就必须得到,本官想杀的就必须杀掉。” 官差点点头:“韩大人说的是。” 韩轲眯起双眼,道:“去钱庄以韩衙的名义,取一些金玉来,送给大理寺。就说本官听闻张寺卿近日在追查一人,本官失手将其杀掉了,这些钱算是赏你们大理寺的。此是何人,不必追查。” 官差又点点头,欲要离去,韩轲抬手握住他的肩膀,眼神渐渐地狠戾起来,压低声音附在官差耳畔,道:“跟索命门说魏德贤其人交给我处理,让闻燕声带领刺客前往漠北,屠户灭寨。” * 来到大理寺门前,录事替车队将大门打开,进了寺内,庭院内立着一排排枫树,枫红霜叶,往来覆雪。过了正堂副厅,张锦容带领着陈自寒来到了大理寺文书司。 这时,一旁跑来一名官差,递给张锦容一个包裹,沉甸甸的,掂量掂量还能听见一些沙沙声,张锦容目光一亮,心下叫好,是钱、是钱! “韩刑官抓到此人,目前正在东厂内审问呢!”官差编造的可谓是个天花乱坠,“听闻张锦容正在追查此人,但奈何韩刑官阅历丰富,办事效率高,也不是故意呈风头,便给你们大理寺送来补偿。金玉和元宝都有,若是大理寺还要什么华荣锦绣,东厂定会加倍奉承。” “好!太好了!”张锦容握着包裹的手激动地发着抖,立刻拍拍官差的头,激动地叫喊着,“此事实在是多谢韩大人了,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谢谢韩大人......不愧是东厂基于魏宪吾之下的官员,出手大方极了!” 而陈自寒却皱着眉头开始怀疑,是否是韩轲心有杂念,一心不想让他知道这人是谁。 脑海中思绪在翻滚,突然想起昨日在宴春猎场中,韩轲曾对自己说的:“我奉东厂之命,来项上人头。”而这个颗人头,是陈应阑的。 结合昨晚陈应阑留下的信笺和守卫的死,答案几乎早已呼之欲出。陈自寒心急如焚,想尽快找到陈应阑询问为何和东厂勾结不清,他们东厂利用你的人情,妄想害了你。身为你的哥哥,我不希望你身处在危险之中。 然依旧徒劳无功。陈自寒尊重陈应阑任何,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但心下还是荒凉一片。 他张口启唇道:“张寺卿,我认为来都来了,不管这东厂呈风强势,还是有意在纠察一下吧。毕竟,我也怕这守卫一事,若是查不清原因,那这安灵在黄泉之下恐怕也不安稳,不知张大人如何看待。” 张锦容似乎有些犹豫,但陈自寒却抬手比了个“五”。 他立刻点头哈腰:“那是自然,陈府军这边请——” 点上油灯,覆上一纸文书,四人面对面坐在一张桌子两边,张锦容一手揉搓着包裹,一手按着录事的肩膀,命令他记一些事情。 张锦容:“昨晚府中可是有人离去?” 徐钟隐:“陈府军的随身影卫。” 寺卿抛给陈自寒一记眼色,只是抿着唇色,神色一暗,倒是继续抚摸着里面的金玉元宝。 录事:“那陈府军的随身影卫有留下什么信息吗?” 陈自寒将那封信从衣袖里抽了出来,放在了桌子上,录事将信笺摊开,平铺到张锦容面前。 张锦容低头扫了几眼,注意到落款的名字,赫然写的三个大字“陈应阑”,他坏笑道:“想必此人可不只是陈府军的随身影卫这么简单。” 陈自寒摩挲着指节,面对着张锦容的审讯显得游刃有余:“大家都是经历过五年前临安十四州节度使集体叛乱的人,过去对于北明的伤痕都已遗忘,为何偏偏抓着这个人的名头不放,实在是太小气。就算陈应阑回来,他现在只是影卫,掌握不了什么实权,何必紧抓不放,宽宏大量点儿,比什么都强。” “陈应阑其人,可不是如你表面看起来如此简单。”张锦容“呼”了一口气,吹灭了油灯。 “你身为建安侯的兄长,自然会对自家的亲戚有着滤镜,这是万万不应该的。”张锦容离开椅子,缓步地朝着陈自寒走了过来,“他曾做过的那些事,身为大理寺卿本就不清楚,他五年前那颗曾是挥霍朝野的一将,至于做了什么,你应该亲自问问他。” 陈自寒的指关节被指头按得生疼。 世事深浅,当要问问阅历之深厚其人。 “我们大理寺的答案很简单。”张锦容捧起自己的包裹,越过灭掉的烛火架,递到了陈自寒眼前,“人啊,多少要贪一点金钱,贪一点情欲。” “至于韩子安为何要收买陈应阑人情,只有陈应阑自己知道。”张锦容道,“据我所知,这韩子安以前那可是犯了滔天罪孽的,后来也是赎没赎清,本寺卿就一概不知了。你弟弟要是真能和韩子安勾搭上,那必定也不是什么好人。” 第37章 离开了大理寺,陈自寒脸上阴沉了几分,恰如今日的天色,阴天多雾又下着雪,徐钟隐替他撑着伞,漫步在这街道中。 百姓纷纷地从他身前迎来,又从他身后走过。 他不仅感叹,自己再神机妙算,也无法追赶上韩子安的一刻脚步。 “重光,去查查这韩子安近日的行程。”陈自寒道,路过了东厂的牌坊,他只是看了一眼,脚步便定在了不远处。 * “烦请拿点乌骨木青给韩大人。” “韩大人怎么了?” “今日要远程,需要一些。” “这乌骨木青可不是避风寒的药引。” “无妨,韩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切莫多话。” * 一小官取来药引后,就在不远处看到了陈自寒一袭青衣俯身立在了雪中,小官心下领会了些时辰,便走到了两人身前。 “你可是东厂之人?”陈自寒一下又一下拍着掌心,蹙着眉头。 小官先是就二位问好了一番,而后淡淡道:“惊阙大人若是认为我是东厂之人,那我便是。若是不认为我是东厂之人,那我便不是。” 陈自寒将注意力转移到小官手中的乌骨木青中,问道:“这乌骨木青难寻,尤其是严寒的冬季更是难寻,何能寻到,又是给谁?” “......”对于昵称,小官踟蹰了一会儿,反倒说,“正人之姿,旁人无可奉告,无可知奇也。” “惊阙放弃吧。”徐钟隐却说陈自寒,“这小官嘴巴严实得紧,莫不是怕走风漏雨?” 小官腾出一只手,从口袋里塞出一封信,递到了徐钟隐手中。 徐钟隐:“这是?” 小官拱拱手:“漠北一代来信,落款是‘陈’字。” 陈自寒接过后,拆开信封。 拆开信封,总共是两页纸,信上大体内容说是漠北陈家遇害,府主伤势患重,戚小姐葬身火海。现在漠北城空虚,没有领首,乱作一团,请尽快回来。 “所以,这陈应阑到底有没有去漠北?”徐钟隐心中隐隐感到不测。 “若是回了漠北,那昨晚杀死守卫的便不是他,张锦容的话几分真几分假概率为零。”陈自寒表面上冷静地分析,内心早已乱作一团,完全无法平息而论,“若是没回漠北,这张信上的自己和陈应阑如此之像,定是有人故意模仿——无论是从哪一个角度看,此事蹊跷,每个人都与这个事情息息相关。” 他收起信件,命令徐钟隐:“爹娘的安危目前是重中之重,什么黄金万两、江山万丈都不足挂齿,立刻动身回漠北。” 徐钟隐问:“那......陈应阑这件事情呢?” 陈自寒答:“既然有人不想让我这么快地查清真相,那我就随着他划下的波澜继续飘流。爹娘此事定是和这人穷极不舍,处理好漠北,或许一切都会明了。” 第26章 韩衙内的轿子格外奢侈豪华, 框架是用金丝楠木做的,棚顶是香樟木搭建的, 外面包裹着皮革,就连帘幕都是丝绸和羊绒制成的。 轿子内摆放着一张大桌子,左右顶边掏空,摆放着器皿金玉、兵书史记,外加一些巷子里流传的话本子。 “哇。”坐在轿子柔软的垫子上,陈应阑不由得感叹一声,“这儿轿子可比甘州营的豪华多了!” 韩轲从存中手中接过一把用布履包裹住的长刀, 小心翼翼地放入轿子的一角,而后存中便把无名小厮带上了轿子内。韩轲冷冷地看了一眼那无名小厮, 只是让他蹲在地上, 别占着片大的空间。 “以后让你享福的事情可多了去了。”韩轲用刀鞘碰了碰陈应阑的肩膀, 微微一笑,“只要你想要的,本官拼命都会给你。” 陈应阑听完,额角流下一滴冷汗, 看了韩轲一眼,又有些难为情地转过头。 “我想要的, 你若是拼命拿,你会死掉。”陈应阑答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韩轲翘起二郎腿, 大笑起来, “惊泽你放下万颗心好了, 本官早已在生死场上徘徊九十招了。” 一旁的存中敲了敲车内的门, 韩轲不满地拉开门,从存中手中拿过药,一下子喝了下去, 而后将空杯子重新递给存中,提醒启程。 陈应阑询问道:“这是药?” 车内充斥着乌骨木青浓浓的苦涩,这个味道又刺激感官,又狰狞五官,这才是最真才实干、真才实学的人间疾苦。 “这么苦,”陈应阑从桌子上拿起茶杯,倒了一碗热茶,递到了韩轲唇边,关切地道,“你这药太苦了,居然一口干了,喝点水吧。” 韩轲用指尖一下又一下轻点着自己的左额角到左脸颊,似乎在忍受着某些别样的疼痛,他皱起眉头,声音哽咽,但最终还是稳住了表情,露出正常的神色。 “惊泽,你在关心我?” 陈应阑:“......” 温热的指尖搭上陈应阑的手腕,两个人互相对视着,距离格外的近,鼻尖残留着的呼吸都能扑朔在彼此的脸庞上。只听眼前人轻哼一声,指尖微微一动,内力作祟,将茶杯退还给陈应阑。 “这病魔算是常年驻扎在我的体内,阴魂不散的。”韩轲深吸一口气,指尖又开始摩挲着左脸部分,“这乌骨木青制成的药汤,我也喝了很久了,解不了体内积攒的戾气,只能拖延戾气发作的时辰。” 陈应阑依旧凝视着韩轲,这个神情倒是把韩轲看小了。 他抬起手捏着陈应阑的脸,“噗嗤”一笑:“可别做这副表情给本官看。” 正是因为韩轲曾预料自己的命数将尽,生前死后的事情都早已安排得面面俱到了。在这些年里,韩轲把他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过。 魏德贤曾请御医替韩轲看病,那御医把着自己的脉搏,一下又一下数着自己的心跳,脸色逐渐犹豫起来。御医老朽的面容又转向韩轲的左脸部分,凝视着那道若隐若现,渐渐银色,覆盖在皮肤表面的蛊纹,安慰性地摸了摸他的手。 “命数不好,时运不济。”御医道,“暂时无药可治这道蛊纹,除非找到做蛊之人,或许才能有解答。” 魏德贤有夸起自己的马匹来:“这个人是我从雨中捡来的,别看年纪轻轻,实际功名累累,果真是一表人才。大夫,这做蛊之人该如何才能找到?找到之后是不是这蛊纹就解除了?” 御医挣了挣眉目,只是摇摇头:“这个我就不得而知了。具体怎么做,还得看韩刑官如何抉择了。” 韩轲问道:“大夫,我还剩多少年?” 御医:“这个我也无可计量。但是我知道,在滇云,有一药叫‘乌骨木青’,可以推延这蛊深入骨髓的时间,有时间找驿站购进一批来,存放在东厂或是韩衙也算是有个保障。” 无名小厮随着路程的颠簸,早已昏昏欲睡。他们走的是陆路,晏都离临安不算很远,两三天走陆路也就到了。因为大雪封天,走水路也是冰封冻河,更是得行六七天。 “所以,自从我知晓我命不久矣的事实后,我便把我在北明的每一天,都当做最后一天来过。”韩轲用扇骨一下又一下,随着轿子的颠簸,有节奏有规律地拍打着掌心,“也正因如此,本官匡扶北明之心才越发深切。我学着桓玄侯的样子,一步又一步踩着他的步伐,默默地像个影子一般,跟在侯爷的身后,只是因为当年的那一句,他对我怒斥‘韩天承你永远都坐不到本侯这等位置’。” 他会心一笑,指尖斟酌着早已冷掉的茶水,一下又一下在桌子上写下了桓玄侯的名字——戚风明。 笔法遒劲,笔锋刚力。 “而现在,我想正是时候了。”韩轲冷静地道。 陈应阑用指尖抹掉“戚风明”三个字,而后重新倒了一碗热茶,一干而尽。 “你若是能坐稳督主之位,借东厂之名告发桓玄侯往日对你的种种,对你来说也算是继承了神机营弟兄们不二心愿。此事若是成真,我也将撕毁评于我的生平卷,重新振兴御史台,再次挥斥朝野。”陈应阑坏笑一声,“坦白地说,我跟着你的目的,不是因为你对我有多好,也不是因为你有钱能给我接济,而是我的肩膀上也背负着一些人命人情,我不是来报仇雪恨的,我只是来赎买人情世故的。而你,恰好是我能青云直上的介质。” “说得挺美。”韩轲调整了一下坐姿,半躺在垫子上,身长胳膊从架子上拿来一个话本子,又“刷拉”一声打开了折扇,一边摇着,一边看着。 “但是跟本官想的还是差点儿意思——惊泽,你别说,这《情深不寿》倒是真的好看。”韩轲打了个响指,漫不经心地念着话本子上的内容。 [陌上花人闲住处,小住京华。抬眼看红叶缱绻,飘散如数。庭花悠悠开遍,花香鸟语,美人心兮。 秦九乃是秦府大女,一日她正与庭院内采花扑蝶,瞧见石子落地,那临街正站着一书生。 只一眼,拈来红尘。] 韩轲自己念着念着,居然睡着了。印刷着《情深不寿》的封面本子倒扣在他的脸上。 第38章 陈应阑没有睡意,反倒被韩轲装腔作势的语调一直压抑着笑意,他凑上前,用指尖捏住了《情深不寿》慢慢地从韩轲脸上拿了起来,无意翻开了几页,才发现这话本子被硬生生黏贴两个毫不相干的不分。 前半部分是《情深不寿》中秦家千金和穷酸书生的爱恨痴缠,后半部分则变成了《春秋》原文。 他从《春秋》那一页开始看起,看见边缘处用笔墨写着几行小字。 [这《情深不寿》确实是话本子中的佼佼者,但奈何本官对千金小姐和穷酸书生的爱情情欲不感兴趣,看了也没反应。要我说,两个身份地位悬殊者,怎能会拥有如此刻骨铭心的情谊,如此长久的情感皆是镜花水月。——我站在高山上,我看到的便是远处一望无际的千山。我站在地面上,我看到的也只是平原中种植的庄稼牲畜。] 到了豫州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韩轲才悠悠转醒,而此时陈应阑正垂着头,合着眼皮,睡着了。眉头微微蹙着,表情相当痛苦,大概也是睡得不安稳。 “存中,去客栈买点汤面,今晚就先在这里歇息一下吧。”韩轲命令道。 “醒醒。”韩轲温柔地拍了拍陈应阑的肩膀,“醒醒啦,到地方了。” 然陈应阑依旧没有任何反应,韩轲叹了口气,道:“难道还要我抱你进去吗?” 他将目光转向坐在一旁角落里的无名小厮,道:“喂,你帮我一下。” 随后韩轲走下车,小厮把在座椅上睡觉的陈应阑拉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韩轲的肩膀上。韩轲握住陈应阑的手,令其手环住自己的脖子,接着便抬起陈应阑,将他安安稳稳地背在后背上。 存中买完汤面,就看到自家大人抱着一名陈家影卫,不由得膛目结舌一番。 “韩大人,要不小的来背吧,可不能累着大人。”存中说。 韩轲用警醒的目光对上存中的视线,提醒道:“存中,你今日的话似乎格外地多。” 存中委屈地撇撇嘴,便默默地走在了小厮后面。 停车的位置离客栈不是很远,但也走了不少钟头,他们找老板交完房,便分别进了每个人的房间,存中和小厮一间房,陈应阑一间,韩轲一间。 将陈应阑安置好后,韩轲擦擦额头上的汗,在桌子上点燃了一个油灯,摆在了床前,而后轻柔地说了一句:“惊泽,晚安。”便离开了房间。 * 梦中是一片火场,火焰燃烧猛烈,吞噬了大多的房屋。 陈应阑呛了几口灰尘,咳嗽了几声。明明知道火势很大不能进去,可是潜意识和内心却一步又一步牵引着自己不断地往火焰里面走去。 映入眼帘的是早已烧焦的牌匾,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点“北”字,他好奇地跨过被火焰烧焦的门槛,看到了陈自寒双膝跪在地上,怀里抱着紫竹簪和姑苏玉不住地哭泣。 “惊阙?”陈应阑喊了陈自寒一声。 陈自寒闻声抬起眼眸,看见是陈应阑,他便怒吼一声,将紫竹簪和姑苏玉放进口袋里,拿起断风刀就朝着陈应阑劈砍而来。 他想起腰间挂着的青花剑,想要拔出,才发现青花剑压根在剑鞘里,无论他怎么拔都拔不出来。 无奈只好抬手掐住断风刀的刀身,反身一劈,倒是惊醒了陈自寒。 他一步又一步地朝着自己走来,问道:“你的理想志向是有多么的鸿鹄,居然可以牵连漠北,让整个漠北都护府皆都为你陪葬!” “什么?”陈应阑大喊一声,“你说漠北都护府怎么了!” 可是说完这番话,整个火场和府邸皆都离自己远处,四周又开始一片漆黑,漆黑中只能听见有一人的脚步声。 而后,场景倏然一变,晏都七洲桥上,绿柳莺莺,应当是夏月,感觉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陈应阑回过头,就看见韩轲朝自己笑了一下,随后递给自己一个小玩意儿。 是一个泥人。 “过几日就七夕了。”韩轲道,“仙云弄巧,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大抵是看到陈应阑有些震惊的表情,韩轲也受其往日不于世事的模样。 “我想到之前看过一个话本子,叫《情深不寿》这话本子里有一回,恰好是在讲七夕之日,这秦九偷偷跑出秦府在晏都七洲桥处约会颢阳,结果被爹娘发现,爹娘拆散两人的约会,便把秦九囚禁在府内。自那之后,秦九却在爹娘的耕读下,成为了一代女诗人。颢阳每年七夕节都会站在七洲桥上看着这天边皎洁的月光,至今未考科举。” 韩轲却道:“众人都在感叹这《情深不寿》的结局如此刻骨铭心,可我却不以为然。本官认为,这秦九身为富家女,应该去更加富贵的地方,发挥自己的真才实学,而不是为情所困误终身。众人哀叹秦父秦母的很绝,殊不知若是爹娘不阻止秦九,这故事里便失去了一个身份,就是‘女诗人’的身份。” “但这并不代表每个人的命运都如秦九最后如此美好。”韩轲微微一笑,“毕竟,谁都会死,无论命运好坏。身处庙堂,心力交瘁。身处江湖,生杀恶险。” * 在陈应阑睡觉的时候,韩轲进入了存中的房间,直直地朝着小厮走来。 他对小厮道:“别以为本官没认出你。” “十几年前你风头正盛,对桓玄侯毕恭毕敬。戚风明问你,是不是本官,你居然还答应了。魏德贤给了朝堂一个假文书,声称我死了。想必这桓玄侯知道结果给你不少好处吧?”韩轲用扇骨描摹着小厮脸上的疤痕,淡淡道,“一开始,我确实是没认出你来,我以为你是魏德贤手下的人,知道了我的计谋,特地来追查我的。当我看到你脸上的疤痕的时候,这条结论就被推翻了。你不是来追查我的,你是来将我再次置于死地之人。” 小厮:“你什么意思!” 韩轲:“你不想承认,也没关系。本官也不是什么强人所难的卑鄙小人。你第三次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大概是有人告诉你,我韩天承不仅没有死,反倒成为了东厂刑官兼指挥使,而你反倒一落千丈,成为为人卖命的小厮。” 小厮:“......” 韩轲:“我们两人,我不知你的名姓,但知你我十几年恩怨未了。本官大发慈悲,有点恩情在,我不杀你,但你也别想逃走。我会慢慢查清你身后之人的究竟是谁,倒时候再将你们一齐斩尽杀绝,岂不是更好?” 第27章 索命门中, 远山缭绕,烟雾弥漫, 一行人正行走在山道中,来到十方殿前。闻燕声正坐在高坐下,俯视着来来往往数百名刺客。 闻燕声观摩着信件,而后点点头。接着,他站起身,走下台阶,来到了众刺客面前, 宣布道:“此番叫你们夜里来,必定是有事。” “韩刑官令我们剿灭漠北陈府, 这件事事关重大, 危险等级极高, 所以你们都曾参与过五年前沈侯府的屠杀,我相信在这次行动中,你们也能发挥得更好。”闻燕声顿了顿,随后将声音压低, “这次若是成功,将会有很高的报酬。若是失败, 我们索命门也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闻言,沈木衾倒是吓了一跳。一旁的解时臣却捏了他的小骨一下, 示意安慰。 漠北陈府。 韩轲这是疯了! 身为漠北都护府, 守卫定是森严, 以前曾有索命门刺客前去刺杀陈从连, 还都被陈从连一一道破反驳,那小刺客便就一命呜呼了。 而且,漠北都护府那是曾经陈应阑生活过的地方, 毕竟情意深重,倘若真是下手,他可真的不敢。 解时臣却在他耳畔,问道:“你在担忧什么?” “没什么。”沈木衾喃喃道。 “没什么?”解时臣轻笑一声,压下声音,道,“你的背景我曾派人查过。你心中有杂念,你心中有软肋。因为漠北都护府里的一个人,和你情意深重。在你拜入我索命门之前,曾和那个人有不少的联系。” 沈木衾翻了个白眼,对解时臣道:“在禁阁里苦练之时,我就想好了。我来索命门的目的是继承我侄子荆青云的衣钵的,这几天我也和你去办了一下不大不小、家常便饭的案件,似是明了众多,可是这个案件,我沈念闻下不去手。” “闻燕声亲自说过,身为刺客,必须睚眦必报,心中无别人,无杂念,无软肋。”解时臣叹了口气,“我的过错罢了。平日训练未提及身心思量,倒是让你积劳成疾,有了心锥。” 正当沈木衾想继续往下回答解时臣的话语时,闻门主却走到他身旁,将他从队阵里提拉出来,指着沈木衾道:“你对漠北陈府极其熟络,本门主信任你,让你率先开出一条密道,敢说可好?” 脑海里解时臣的话语还回荡在耳畔,但是沈木衾却犹豫了。 刺客是不能有软肋的,他必须绝对冷血,绝对残忍,才能在尸山血海里挺立终身。如果这名刺客有了软肋,有了杂念,那他将不再忠贞,总有一天他会脱离刺客这等身份,去追寻心中的软肋。 第39章 至于这些,沈木衾突然按下了一个决定——他本乱世臣子,五年前沈侯府满门抄斩还是索命门先提的刀,杀了妻子和一家老小。然命运多宕,五年前与索命门结成的因,终于在五年后开出了果,而现在他将重蹈覆辙,去毁灭另一个权势贵族。 这是不可能的。 陈应阑和自己还有些交情在,这么想来想必两位兄弟应该回到漠北了吧。 “好。”良久后,沈木衾这才点点头,但是内心早已百转千回地焦灼。 他要凭一己之力,救下陈府所有人。 * 从客栈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里了。方才那个梦,格外地深刻。因为他梦到漠北陈府好像出了事,心下也是隐隐不安,因为担忧陈自寒和陈府所有人,他决定今夜启程。 拿着剩下的钱,去雇了一辆夜车,行李匆匆,没有给韩轲留下任何一封信,便慌慌张张地出发了。 行了两天一夜,马车晃晃悠悠地来到了甘州。重回甘州,虽然不过几天之久,却恍如隔世。明明快要开春了,甘州的冷却不减消退。 在甘州府前,停着一辆豪华的马车,从车下走下来两个人,一个是陈自寒,一个是徐钟隐。 陈应阑叫车夫停下,付了车钱,便从街的这头,一路狂奔到甘州府前,而后从背后拍了一下陈自寒冷的肩膀。 看到陈应阑回来,陈自寒倒是格外惊讶,面对那晚那件事情,陈自寒也不想追究了。他看着陈应阑的模样,悬着的那颗心才放了下来。 “瘦了。”陈自寒道。 “嗯。”陈应阑点点头,权当默认。 他没说什么,和甘州节度使交待了点事情。甘州节度使也是实在人,一边让一旁的侍从记着些什么,一边认真听着陈自寒说了些什么。 “此番贸然回来,都是为了漠北城的失守。还有一点,就是想看看爹娘。”陈自寒用平常语气道,“我在晏都曾听闻陈府收到了重创,甘州离漠北较近,敢问大人有无此事?” 甘州节度使皱着眉头思索一阵,而后摇摇头,道:“暂无此事,大概是陈府军幻听了罢。不过你们既然折返原途,我也祝你们此番行程一帆风顺。” 上了车,徐钟隐坐在了两位陈氏兄弟的对面,问道:“此番可好?” 陈应阑却摇摇头:“我本是要和韩轲南下临安的,但是前日在客栈我做了个梦。梦到陈府中深受火势,你身处其中,抱着紫竹簪和姑苏玉。你我二人都知晓,这两个物品都是爹娘的东西,你抱着这两件东西哭得死去活来,定是有什么不测。我心生不好,便跟来了。” 徐钟隐听完,便点点头,补充道:“未想到你们兄弟二人倒是蛮心心相印的。惊泽,你不知道的是——这陈府军啊,这几日找你找的快要疯掉了——” “重光,闭嘴。”陈自寒命令徐钟隐闭嘴,又飞来一记眼刀,倒是彻彻底底地将徐钟隐硬生生地钉在了原地。 他不知不觉间有些难为情。微微垂下眼眸,只听“呼”地一声,似乎是叹了口气,又似乎是轻笑了一声。 “这天涯路远,我千里迢迢从豫州追到甘州,殊不知这生死是否两茫茫,现如今还说些温柔话,倒不像陈府军一贯的作风。” 陈自寒看向陈应阑的眼神中,尽是温柔。黑色的眼眸中似乎是一道波澜不惊的湖泊,若是久看,那便会坠入陈自寒亲自搭建的温柔乡中。 “诶。”陈自寒只是叹了口气,“惊泽,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爹娘......都会死吗?”陈应阑小心翼翼地问道,也许是跑路太急,刚出过汗,汗水沾在额头上。 陈自寒吞咽一下,抬手拂去了汗珠,而后淡淡地道:“有我们在,爹娘不会死的。” “要死,整个陈府,包括爹娘,也包括我们,大家一起死。”陈自寒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般,语气加重了几个调,“可是上天让我活,我就必须让陈府活。” 陈应阑从剑鞘中拔出青花剑,忽然发现自己真的是恩念深重。陈府的所有人对待自己如同亲人般,然韩轲的计谋也是火烧眉目,他却对韩轲不告而别,不知道韩轲该如何说自己——大概是恨透了吧。 “别这么说。”陈应阑道,“我们会活着的,陈府所有人——爹娘、你我、侍卫、家丁、仆人——我们都会好好活着的。” “话虽这么说。”徐钟隐这个时候启唇,却告诉两个人一句话,让两个人原本一直坚定的心倏然间坠入谷底深渊。 徐钟隐说:“但是陈府主年纪大了,戚小姐年纪也大了,时过境迁这么久,两个人已经很难再舞剑耍刀了。惊阙,你是年长者。陈府主哪天若是一病不起,你自然会担当起‘府主’这个位置,或者说现在你已经是了。” 听完,陈自寒觉得自己的肩膀重了重,就好像他背起了整个漠北城,沉甸甸的背包压抑着自己,但他却格外坚定,目光澄澈,一如当年。 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是秋。 听到“戚小姐”三个字,陈应阑却想到韩轲曾经的经历。十几年前,厥缁军攻陷漠北城,韩轲和戚鹤堂两人一齐并肩作战,但是韩轲蛊毒发作,是戚鹤堂背着不知比自己重了多少的身躯,一步又一步,忍着伤口的疼痛,将他背到车上,来到了桓玄侯府养伤。 现如今,爹娘生死未卜,陈应阑不由得为韩轲叫屈。 “在想什么?”陈自寒用指尖戳了戳自己的胳膊,询问道。 “只是想,这几日一直在发生一些令人生死未卜、风云诡谲的事情。”陈应阑双手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敲打着琉璃桌面,一句又一句分析道,“自从我和你重逢之后,先是厂卫拦道,再是青云之死,又是陈府谣传——那个人似乎一步又一步牵引着我们来到了绝境生死处。” 不止这些,韩轲也是如此。虽然跟着韩轲有些许时日,刑官的一些事情都由自己决定,可是他也认为韩轲从来来往往几十年中,定是有一个人在背后窥探着韩轲。让他从年少意气风发,到身败名裂城破家亡,又回到现在的英明再起,重回神坛。 “每个人都拥有或多或少的艰难险阻。哪条艰难险阻离你最近,你就先解决那个。”陈自寒道,“命运如同过境千帆,风雨飘摇复稳稳行舟。” 就在这时,马车晃了晃,车夫拉开前窗,道:“府军,大雪封路。这车怕是驾驶不过去了。” 第28章 翌日一早, 太阳才刚刚从东边探出头儿,存中就从房间里带着小厮出来, 敲开了韩轲房间的门。 韩轲早已醒了过来,他端坐在椅子上,正从茶壶中倒了一杯茶,而后捧起茶杯一饮而下。浓烈的茶香飘散屋内,同样也荡漾在他的心间。 他眉头紧锁,看样子心事重重,但是喝完一口茶下去后, 似乎好了很多,眼神也清澈起来, 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事情, 只当是叹了口气。 “韩、韩大人。”存中踱步过来, 小厮也悄悄地跟在存中的后面。 韩轲站起身,半身倚着桌面,转过头转身望着远处熹微初萌的光景,微微启开薄唇, 道:“他走了,不告而别。” 说完后, 他的神色又黯淡一下,摊开手掌, 指尖描摹着掌纹的纹路, 而后才将目光转向不远处的, 站在门口的存中, 眯起了眼睛。 “那、小的用不用把他追回来?”存中询问道。 小厮看着韩轲越发阴冷的神情,有些发毛,往屏风处缩了缩, 明明这只是一个轻微的滑步动作,却被韩轲一眼捕捉到,小厮吓得一个激灵,又停住了动作。 韩轲咳嗽了几声,淡淡道:“追回来作甚?本官早知他会走,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他笑了一下,而后继续道,“方才喝完这一盏茶的时候,我就想清楚了。我和谢忱本就是互利关系,在互相利用中渔翁得利——这种关系,自然是不长久的。” 存中看到此情此景,跟着自家大人走了这么多年,行了数公里的路,自家大人有何心思,自己也能思量出来,只是他担忧此番过后,若是陈应阑知晓真相,会不会真的疏远韩轲起来。 “这个计划确实是我让索命门所作所为的,但凡索命门中有陈应阑熟悉之人,自然会套出话来。”韩轲垂下眼眸,默了会儿声,便道,“陈应阑很聪明,但凡他想知道,他早晚会知道的——他是秦九,而我也并非颢阳。” “好。”存中作揖,“都听韩大人的——听闻花满楼那小姑娘过来了。” 看到韩轲表情变了一下,他们便离开了房间,来到客栈外,远瞅见花满楼背着行囊,正从马上下来。发丝沾上了不少风沙,脸上红晕未消,看起来风尘仆仆的。 见深蓝色衣服一行人出来,花满楼对着他们翻了个白眼,而后跑到了韩轲面前,用指尖戳戳他的手臂,道:“你们居然不等我,那日就这么提前走了!我单枪匹马追着你们来路的行程,冒着大雪风沙才来到这里。” 第40章 韩轲轻哼一声,而后令存中拨了点儿金叶子给花满楼,道:“安慰奖。好了吧。” 花满楼往他的身旁看了看,发现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一撅嘴,有些不服气地道:“那个人呢?” “走了啊。”韩轲没有好生地道。 本来陈应阑不告而别,韩轲即便不说什么情深缘浅的肉麻话语,心里也是失落无比,这种感觉就像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虽然他利用陈应阑联立漠北陈府的人情,为十几年前那会儿的事情,为李从歌报仇,可是他也不希望陈应阑知道真相后,两人便是桥归桥,路归路的关系。 花满楼瞪大眼睛,大声喊道:“你怎么能让他走!” 韩轲反唇相讥:“怎么,莫非花姑娘还看上他了?”话说完后,韩轲皱起眉头,目光变得格外阴冷,牙齿也是咯咯作响,这种神色——只有蛊纹发作的时候才会有。 但是蛊纹并没有发作。 这个时候,韩轲才偶然发觉,原来陈应阑和自己的纠葛原来已经如此深厚,不知是何时,自己便有了些许心猿意马的思绪。韩轲自从“通敌叛国”事件之后,被魏德贤捡到东厂,自此心上唯一的软肋,便是北明山河,但是现在似乎又多了一个。 不行。 韩轲摇摇头,他不需要将任何一个人放于心上,他这些年路过的所有人,表面上交情深久,实则内地心怀鬼胎,处处勾心斗角。韩轲少有看到一个人,能敞开胸怀,告诉自己,他陈应阑也利用着自己的权势,借着自己的肩膀,登上朝野换升平。 说他干净洁白、一尘不染也不假,但这不完全为信,他参杂点墨泽,黑黑的污垢。他的每一步走得如履薄冰,风头正盛时堪为袖手为河山,身败名裂时却又回到最纯真又刻骨的那部分。 也正是韩轲鲜少看过的那部分,却都抛头露面般一一展现在韩轲眼前。 “哪有!”花满楼红着脸摇摇头,指着韩轲道,“是韩大人自作多情!” 韩轲按了按眉心,拍拍存中的后背,指着远处的轿子,存中会意便带领着小厮准备了。 “最好没有。上车去临安,一刻都不能耽误。”但是话虽这么说,最后落座在轿子上的只有韩轲和小厮两个人。 花满楼和存中慢慢地跟在后面,为两个人保驾护航。 车上摇摇晃晃,韩轲坐在铺满软垫的椅子上,小厮跪在地上,仰视着韩轲。他眉目如刀剑,格外锋利,左额头那缕细长的刘海跟随着轿子的摆动微微摇晃,额边若隐若现银色的蛊纹的印子。 “昨日,我睡觉前,曾对你说,我曾三次遇见你,你可还记得?”韩轲扳起小厮的脸颊,狠狠地蹂躏一下,模样恐怖,格外地咬牙切齿。 小厮惊恐地抬起双眼,而后又低下头。 “第一次,是十几年前,漠北城城楼处,你与我匆匆擦肩,把我撞倒,悄悄地拿走我口袋里的信纸。第二次,还是十几年前,桓玄侯府外,桓玄侯戚风明问你,‘通敌叛国’之人是不是本官,你点点头,说‘是’。第三次,前不久,在曲仙楼内,说是要查我旧账,却被存中抓住,大闹一顿。”韩轲变换了一下坐姿,嘲讽道,“你每次出场,倒是能给本官不少的惊喜。” 韩轲又道:“你姓甚名谁?本官知书达理,可不像每次说话都没有前缀主语。” 小厮对上韩轲的双眼,停顿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说道:“裴望古。” 裴念唐随后又低下头去,眼睛盯着韩轲的鞋尖,畏畏缩缩不敢多吭一声。 大概也是觉得无聊,韩轲命令车夫快马加鞭奔赴临安,又从架子上抽出一本早已机积灰的草药书,看了一会儿,记了些纸张。 而后,韩轲赞叹道:“望古念唐——寓意倒是好,但是你并没有合理运用你的名字,难道不是吗?” “你从何处听说我韩天承没死的?”韩轲放下草药书,抬起眼眸,继续审问着,“莫要撒谎,你的那些小动作本官能看出来。” 裴念唐只是微微唇语嘀咕了一句。 韩轲:“什么?” 裴念唐:“只是感觉。” 这话说的倒是坦诚,裴念唐目光虔诚,语气平淡无辄,可以算得上平静。因为实在是太让人感到一丝安静平稳,韩轲本想放着心,和裴念唐促膝长谈,但是身为朝廷涉事几十年,怎会不知这其中的猫腻。 “你所说的感觉,哪怕神情装作很坦诚,我也不能完全信任你。”韩轲翘起二郎腿,腰身靠上椅背,从一旁拿出一口茶,淡淡地喝了一口。 他好像很爱喝茶,似乎不爱喝白开水。而且对茶也是很有讲究,西湖龙井、明山乌龙都是他最爱的茶种。其为人挑剔,用物奢华,喝的茶自然也是最好的茶。淡淡的苦涩融合着软软的甘甜,味道进入口中,有着清香,飘香四溢。 “我不用你急着告诉我,但是你要做出令我信任的事情。”韩轲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裴念唐脸颊上结痂的疤痕,而后道,“我不知道你接近我的目的是什么,但是前几日你确实穿着东厂的衣服——除非你随同我一起,将魏德贤杀掉,立本官为督主。” 眸中微动,裴念倏然抬起头,而后道:“可以是可以,但是我也会有变化的嫌疑。” “你以为本官为官十几年,就什么都不知道吗?”韩轲戏谑道,“本官最会玩弄人心了。” * 到了临安后,韩轲暂时住进了父母的老宅里,令几位家丁仆从打理打理,换了些许新的被褥和家具,就算是短暂地居住了。 以前也是大户人家,宅外的一边是西湖的湖光山色,宅外的另一边是临安的市井街坊,处于繁华地段,人来人往,浩瀚不绝。 也许是路途中,韩轲和裴念唐坦诚相待了一瞬,两个人的关系瞬间便不一样了。掀起袍衣袂跨过门槛,进入宅子内的时候,韩轲倒是令裴念唐和存中住在一起,花满楼住另一边。嘱咐好一切后,他便将刀鞘中的绣春刀换成了晷景刀,只身一人前往了西湖断桥处。 薛雀和周博云很早就到达了,看到韩轲带着东厂的帽子来后,立刻招手。三人走了几里路,去了湖心亭中,薛雀升起了炉火,周博云也点着了油灯,韩轲铺开从路上写的几份卷宗。 三人端坐在蒲团上,拥着炉火,品茶中看着湖面经过的那些游船。临安冬天不是很冷,时而有凉风吹过,但也不会如晏都或者甘州那般,冷到刺骨。 “子安,陈惊泽呢?”薛雀问道。 韩轲平静地声音,宛若现在的西湖,上下天光,一碧万顷。平淡如水,他道:“本是跟我一起来的,但是他半途有事儿便会漠北了,不告而别。” 周博云问道:“你怎么知道惊泽回漠北了?不是说是‘不告而别’吗?” 韩轲对于周博云这么问,也没有紧张,便说道:“因为,是我驱使他走的。” “啊?”薛雀惊呼一声,道,“你不是挺在意他的,就这么放他走......这也太不符合你的作风了吧。我记得你以前查有关于‘萧楮风’案子的时候,找到萧楮风的侍卫,不是一直锁在身边吗?” “陈惊泽和萧楮风不一样。”韩轲微微一笑,颇有些神秘地说,“因为在五年前,我在衢州督查之时,正是遇到了陈惊泽,我就已经派存中摸清陈惊泽的底细了。他从不是我的督查对象,他是我的......刻在蛊纹里的记忆。” 萧楮风原是萧氏的一名大将,也是禁军统领。在韩轲成为东厂刑官兼指挥使时,唯一真正的交情颇深的官员。 他和萧楮风坦诚相待,互称对方为“知己”。却在有一日,萧楮风带领禁军处理朝廷内患,却被人陷害,还被人贴上“觊觎皇权,有欲谋反”的标签,就连死后一座坟墓都没有。 萧氏贵族自北明建立初期,都是朝廷最得力的贤才百官,而今萧楮风被贴上“觊觎皇权,有欲谋反”的标签,萧氏上下得知这个消息后,原本想为萧楮风立祠堂的心皆被剿灭,派人把“萧楮风”起名从族谱上除去,死后也没有为他立什么坟墓。 问起萧氏有关于“萧楮风”的一些事情后,萧氏上下也只摇摇头,装傻充愣道:“我们萧家,就没有这号人物。” 这也让韩轲追查此案颇有些头疼,先不说萧氏上下对于“萧楮风”一人闭口不提,而是因为萧楮风的经历跟自己太像了,唯一的区别是在萧楮风死后,有人为他贴上了卑劣标签,而自己确实在极端痛苦中,傍上“通敌叛国”的罪名。 他确实该感谢魏德贤,可怜他去了东厂,不然自己也和萧楮风一个下场。可是他又不能感谢他,因为“神机营”三个字,更是他夜夜魂牵梦萦的地方,那里有李从歌,有段十三,还有方弛豫。 他走了十几年,现在他离“东厂督主”之位,还差一步之遥——只要杀掉魏德贤,他就能和桓玄侯戚风明平起平坐,再花几年的时间搜集到有关于十几年前裴念唐背后之人的真相,再一举解决两大势力,他就真正地做到了所谓的“报仇雪恨”。 第41章 “还有一点。”韩轲沉重地说道,“是我派索命门屠漠北陈府的。” 薛雀和周博云倒吸一口凉气,紧接着薛灵均立刻握住韩轲的肩膀,道:“你在乎陈惊泽,然后现在又让陈惊泽去送死,这是何必?” “因为很多事情,总要有人去牺牲的。”韩轲目光如炬,手中的茶盏刹那间,被内力捏到粉碎,他声音低沉,却富有侵略性,道,“本官的眼光瞄准的是‘东厂督主’的位子——本官之所以想铲除陈家,但却还留着两个人,一个是陈应阑,一个便是陈自寒。而我也早就知道了,这沈木衾投靠了索命门。” “无数和陈应阑有联系的人都被安排进这件事情中,我的目的很简单,借此之力,重现萧楮风或者韩天承的经历,从而更好地察觉到身后之人的计谋轨迹。”韩轲双手握拳,一锤定音,发誓道,“虽然此计划十分危险,可是本官都在生死线上徘徊无数次了,这又怕什么。我只想护好陈应阑,让他更容易以正式的身份,登上朝野。” 薛雀道:“这几日行程奔波,我和周博云查到了点魏德贤和戚风明的行踪。前不久,他们去了临安九旋塔中。都知道临安九旋塔记录着北明历朝历代的重大事件,自从五年前那场集体叛乱后,北明也没有再出现什么偌大的场面了。再加上又是临安,很有可能他们去回顾五年前的那次风波,而受风波迫害最大的便是陈应阑了。” “众所周知。”周博云顿了顿,“陈应阑和魏德贤以前可是死党。而且魏德贤发现陈应阑回来后,定然想彻底斩草除根。那韩轲暗中派索命门直击漠北陈府,恰好可以制造陈应阑失踪或者死亡的假象。韩大人可以在临安逗留几天,结合晏都陈府守卫遇害连立起来,就说祸害者逃到了临安,恰好在九旋塔停留一瞬。” 韩轲也赞同地点点头:“毕竟追查也是有一定的延迟度的。那你们帮本官,伪装成韩衙内的厂卫,查到魏德贤和戚风明的动机后,就开始出动。” “逗留几天,留给漠北陈府事件传到他俩的耳朵里。”韩轲微微一笑,胸有成竹般地拍拍手,大喊道,“甚好,甚好。” 若是成功了,倒也算给了萧楮风一个名分,也方便追查裴念唐背后之人。 第29章 漠北城下了很大很大的雪, 但是当陈应阑和陈自寒进入漠北城后,城卫笑脸盈盈地相送着他们重回漠北。 轿子安稳地落在了漠北陈府前, 陈府和漠北都护府相连,这两大府邸中,都没有烧过的痕迹,守卫、仆人、家丁等人,一切都还在。 刚落地,陈应阑从轿子上跳了下来,陈自寒冷紧随其后, 走了下来,还未等守卫打开陈府的门, 大门就被人狠力地拉开, 门环都泠泠作响。 戚鹤堂看到陈应阑和陈自寒后, 立刻热泪盈眶,明明分开不多几日,竟然有些难诉衷肠。她“哇”的一声,走上前一下子紧紧地抱住了两个好大儿子。 良久后, 她松开怀抱,抹去了脸颊的眼泪。 “惊阙, 路上的事我都知晓了,真是苦了你们了。”戚鹤堂喜极而泣, “又是厂卫的追杀, 又是刺客的遇袭, 有时候我都想让守卫把你们追回来, 这狩猎大会能不去就不去了,大不了给朝廷多进贡不就好了......” 陈自寒有些委屈,还有些不甘心, 他轻轻地叫了一句:“娘......好了。” “娘,你看我们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嘛,而且我们狩猎大会这些可一项都没耽误。”陈应阑接着兄长的话往下说。 戚鹤堂看见五年未见的陈应阑,原本止住的眼泪更是簌簌而下,她走上前,动作温柔地摸了摸陈应阑的脸颊,而后连忙用袖子遮住面容,匆忙跑进室内。过了一会儿,她拉着陈从连的手飞快地跑了过来,陈从连看到陈应阑更是怔愣在原地。 “惊泽......惊泽......是你吗?”陈从连慢慢地走了过来,克制着不远的距离,端详着陈应阑的面容。 “爹,娘,是我。我是陈应阑,陈惊泽。”陈应阑笑了笑,回抱住戚鹤堂和陈从连,可就是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了前不久的梦魇,不知不觉间紧紧地抱住了两个人,还不舍得放开,内心百转千回,难过无比。 进了陈府,陈应阑坐在厅堂中央,陈自寒挨着陈应阑,不过没一会儿,厨房刚好端上了漠北特色的饭菜——烤肉和羊奶。 在戚鹤堂和陈从连去厨房帮着厨娘做饭的时候,陈应阑和陈自寒却各怀心事,一时间相顾无言。 “哥哥。”陈应阑有些担忧,他望向哥哥的眼底,刹那间远山失色,“我总怀疑,我们现在所有的美好都是幻影。” 陈自寒眸中动容,他领悟到了陈应阑的意思,随后安慰性地想握住他的手,却在指尖的一寸处,停顿了动作。而后,他叹了口气,垂下手。 “惊泽,若是我们都惧怕的那一天真的很快到来,那忙答应哥哥。”陈自寒单膝跪下,手掌放于自己的心口,微蹙眉毛,如此担忧但目光却如此清澈,“别忘记自己的家人,别舍弃自己的性命,别在乎他人的安危。” 陈应阑点点头,明白了陈自寒的意思。在危机来临之时,最重要的是保护好自己本身,至于别人,那是由别人自己管的。 “还有......”陈自寒心跳越来越快,“别逞强,一人之力抵抗不过来,就赶紧逃走,逃得越远越好。我知道一条崎岖的山路,我在外征战时曾遇到过,这条山路很隐秘,不易被人发现。” 把山路的大体路径告诉陈应阑后,陈自寒既然觉得有些不舍得,他有点想哭,却哭不出来。见陈应阑突兀地站在了原地,望着他颇为精瘦干练的身躯,竟然升出一股怜惜的冲动。 他一步又一步走了过去,站定在陈应阑身前,微微俯下身,拥抱住了对方。 “虽然之前也拥抱了很多次,但是这次——我突然觉得这种拥抱,怕是没有下次了。”陈自寒环住陈应阑的腰,手臂越收越紧,也越来越用力,不知不觉间竟滴落几行泪。 陈应阑回应着陈自寒的拥抱,而后轻柔地道:“哥哥,你这样子真的很像说遗言。” 忽如一阵风拂过,树叶簌簌飘落,窗户微微作响,烛火摇动,蹉跎着光阴和年华。无数岁月从眼前这座熟悉却不能再熟悉,但又阔别已久的府邸一一浮现。 “如果我们能够活着出去,”陈自寒松开双手,感叹着,“我说过,我这一辈子都栽在你心上了。” 戚鹤堂和陈从连进入厅堂处,厨房跟在他们身后将饭菜都给端了上来,一一摆放在桌子上。然而这菜色,却令人越来越作呕。身为府邸的专用厨房,厨娘们做得菜怎么是这样的,这简直太难以置信了。 戚鹤堂坐在饭桌上,对着两个人说:“快来尝尝,我新做的饭菜。” 大概是阔别漠北久了,陈应阑都忘了——戚鹤堂的厨艺更是地狱级别的好吃......都说众口难调,但是戚鹤堂做的饭可以易调众口。 “娘......”陈自寒喃喃道,“你的厨艺又进步了......” 陈从连皱着眉头,吃了一口菜,很快眉头便皱了起来,表情也如菜色一般,变幻莫测。 陈从连点点头:“好吃。” 陈应阑:“......” 陈自寒:“......” 一顿饭就在陈从连和戚鹤堂慰问下吃完了。夫妻俩一直在问陈应阑消失的这五年过得好不好,遇见陈自寒之后又是经历了如何,还全盘托出这陈自寒这五年一直寻找了陈应阑,辗转反侧,还好总算找到了。 目送陈从连和戚鹤堂回到房间后,陈应阑和陈自寒却站在了庭院处,盯着四处游走的府邸巡逻侍卫,不安感再次如潮水般袭来。 “惊阙......那种失去双亲的滋味,我不想再体会第二遍。”陈应阑抬起双眼,浑浊的瞳孔映射着府邸的全貌,明明吃饭的时候是多么的和谐安乐,爹娘也再处处地关心自己,可是无名的伤春悲秋却还是卷土重来。 良久后,陈应阑又道:“包括——我不想再死第二次。” 陈自寒却垂下了眼眸。他征战沙场多年,却也无法掌控天意,他并不能预料结果,但是他的内心却如此孤注一掷,哪怕今生今世遥遥无期、魂飞魄散,下一世、无论哪一世他也会像这一世一般,一点一点地寻找着陈应阑曾存在这世间的蛛丝马迹。 “惊泽,”陈自寒握住了陈应阑的手,两个掌心交叠,陈自寒继续道,“我也不想再失去你第二次。” * 千草处,野王墓,索命门一袭人穿着夜行衣,戴着兜帽面罩,匍匐在草丛中,静静地凝视着漠北都护府和陈府的烛火。 这次,闻燕声并没有跟来,打头的是解时臣。他并没有带着兜帽,而是将头发高高地束起来,身上的夜行衣也比其他刺客轻便不少。 一般来说,刺客都是单独行动,若是刺杀皇宫贵族或者世家豪门,自然会在青楼内,暗插“哨子”,借着喝酒玩乐之趣,暗中搜集情报,准备行动。 第42章 但是这次不一样,陈府之人从北明建立初期,各个都是开国功臣,军中大将,手握长枪,可将厥缁铁骑退避三舍。而刺杀他们并不容易,现如今——陈从连、戚鹤堂、陈自寒、陈应阑、徐钟隐......陈府得力助手侍卫各个都是习武之人。 所以这次,索命门算是下了血本。若是成功了,韩轲其人自然会给丰厚的酬劳,若是失败了,索命门要么就被陈府灭门,要么就彻底销声匿迹于江湖,一个刺客门派,若是想东山再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索命门上上下下几百名刺客,外加“哨子”,凑够了足足半千人,依照刺客的身手,以少胜多也不难是种战术。 沈木衾匍匐在解时臣身旁,解时臣的手掌就按在了他的后背上。 “何事?”沈木衾闻声抬眼,恰好一阵寒风吹过,他哆嗦了几阵。 “看月亮。”解时臣嘱咐道,“子时月圆,我们便行动。” 月亮高挂在天空之上,此时云层才刚刚被光亮切开,划下一汪波澜于水中。星子破开光亮,闪烁在太空之中,然而沈木衾却望不见任何光亮。 “解时臣,我想今日来跟你告别。”沈木衾低下头,又是一阵寒风,他哈了一口气,搓搓手,“自从我做了打更人之后,我便信了神佛。陈府我可以帮索命门屠掉,但是此番过后,无论胜败,我都将不会做刺客,不会做打更人——我要安稳一阵子,为我的过往赎罪。” 解时臣耐心地听完,并没有给予什么答复。依旧安静地望着月亮,而后他轻笑一声。 沈木衾骤然瞪大了眼睛,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解时臣如此之笑,是发自内心的笑。 “每次看到月亮,我总会想到一个人。”解时臣双眼微微发红,他的发丝随着寒风摇动,他握紧双手成拳状,而后用松开,雪花随着掌心飘落到各自东西处,“我和他从小便相识了,后来在他十七八岁的时候,他离去了,说是去了漠北。临走前夕的夜晚,我带他攀上索命门最高的司天台,看着月亮。” “他坐在司天台上,指着月亮对我说,他想给自己换个名字。我问他,你要叫什么。他说,新名字就叫望古。”解时臣拉住沈木衾的手掌心,用指尖为墨,掌心为纸,一笔一划地写着“望古”二字。 “后来,我又为他取了名,叫‘念唐’。”解时臣又写着“念唐”二字,“然而,我找了他十几年,我都没有寻到他的踪迹,只记得最后一次传信,望古说他去了晏都。” “之后的事情便一概不知,因为杳无音讯。”解时臣摇摇头,不知不觉间流了泪,而后又随手抹掉。 刺客不能拥有“字”,但是解时臣口中所说的“望古”却为自己加上了“名”和“字”。 “沈念闻,你信神佛,可是我不一样。”解时臣又唤了一声,迫使着沈念闻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眼眸,他抬起手,伸张指尖,一笔又一笔勾画着月亮逐渐变圆的轮廓,“我本瞧不起也看不上那些将希望寄托于鬼神之人,可是自从望古绝尘而去十几年中,只要我一有时间,我便独上高楼,去索命门的司天台看看月亮。” 沈木衾眸中微动,他又何尝不是时而被解时臣叫过去,登上司天台欣赏着月亮的阴晴圆缺呢? 起初,他只是认为解时臣自己无聊忧愁,去看月亮消愁,等到明晓真相后,才发现自己和解时臣有着相同的境遇。 这五年里,自己也不是时时盼着陈应阑出现在自己身边。 许是自己信神佛的原因,五年后的寒冬,在甘州处,他和陈应阑再次重逢。至少,论命运,他确实要比解时臣好多了。 “此番过后,你若想浪迹天涯,我便随你一起。”解时臣将视线转移到沈木衾的脸上,发自内心地笑道,“念闻,你说你信神佛,那就麻烦你带我去这北明最好的寺庙求签拜佛。” “求什么?”沈木衾心中微微一动,倏然松口,询问道,“莫不是求你所说的望古?” 解时臣摇摇头有点点头:“我只求望古能平安无事。” 月亮渐渐地变得圆润,皎洁地就像是一尘不染的玉盘。时而传来一声声鸦鸣,风吹草动,草木皆兵。 解时臣蹲起身,道:“月圆之时,准备行动。” 第30章 刺客们持着刺刀短刃蹲行, 渐渐地逼近漠北都护府和陈府。 月圆之夜的风很凉也很冷,一点一点刮着脸生疼。枯草也随着风声晃动, 恰如今日之时,今日之事,如此地令人胆战心惊。 陈应阑并没有睡觉,他待在房间内,早已穿好衣袍,手中握着青花剑,端坐在案前, 凝视着不远处的门扉,侧耳倾听着屋外的动静。 此时, 月上高头, 草木不动, 无人所及。 “咚、咚。” 门突然响了起来,陈应阑心跳加快,他跌跌撞撞、急急忙忙地走到门前,扒着门框, 透过点滴缝隙,看着门外的一切。 门外人身着粗布短衣, 戴着布帽子,穿着打扮看样子是陈府家丁。 然而, 陈应阑还是在打开门前, 询问了一遍:“来者何人?” 门外人咳嗽了几声, 似乎有意压低自己原本的声色, 淡淡道:“回陈大人,小的来给陈大人送夜食。” 陈应阑皱起眉头,清了清嗓子:“我不太舒服, 麻烦放在门口,待会我会去外面取。” “若是放门口话,恐怕这饭菜会凉。”门外人轻笑一声。恰时一阵风吹过,陈应阑隐隐约约闻出了点滴血腥味,他惊呼一声。 剑鞘里的青花剑嗡嗡响动,似乎再也按耐不住一般,横冲直撞地飞到了陈应阑的手中。他从一侧推开门,而后挥起青花剑就朝门外那道人影砍去。 那道人影也不孬,用食盒抵挡住青花剑的攻击,而后将食盒对准陈应阑的额头扔了过来。陈应阑侧身躲过,随后反手将青花剑推了出去。 那道人影从袖中拿出短刃,挥手一出,却被青花剑扫过,落到地上。 “叮当”一响,恰似玲珑盘碎裂一样,清脆无比。 这也无疑是一个警醒,陈应阑头脑从空白中一瞬间清醒过来,他踢了冒充家丁的那个人一脚,随后立刻穿过走廊,敲响了陈自寒的房间,也对着空旷的庭院大声喊道:“来人!有刺客!” 打开陈自寒房间的门后,一抹红色对准自己的眼睛袭了过来。陈应阑眨了眨双眼,揉了揉眼睛,护臂上显现一抹鲜艳——是血的眼色。 陈自寒用断风刀砍断了一名刺客的脖颈。此时,他抬眼看见站在门外的陈应阑,眸中一动,脚步飞快般绕到了他的身后。 只听耳畔呼啸而过的风声,陈自寒用断风刀抵挡住方才那位冒充家丁刺客的袭击,刀刃刺穿那人单薄的身体,很快那名刺客便躺在了地上,抽搐了一会儿后,死掉了。 “惊泽,现在别管别的了。”陈自寒喘着粗气,拎着陈应阑的脖颈,将他扔出门外,对他说,“去看看爹娘安不安全,叫醒他们。我去筹集漠北都护府所有力量,用来抵挡刺客的袭击。” 说罢,两个人一个向东跑,一个向西奔。 自此,分道扬镳。 陈应阑拿起刺客掉落的短刃,卡进腰带中,随后抬起脚步就朝着爹娘的房间飞奔而去。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郎当”声,陈应阑抓住腰带中的短刃,猛烈回头,朝着身后扔出。那名刺客高高地束起头发,用皮质手套抓住了飞来的短刃,冷哼一声,又朝着陈应阑扔了过去。 腰间的刺刀对准陈应阑作势砍了过来。 “什么人?”陈应阑询问道。 “在下名为,解时臣,乃是索命门中的高阶刺客。”那名刺客拍拍手,绕到他的身后,朝着陈应阑的肩膀砍了一刀。 陈应阑吃痛回首,恰好对上了解时臣的眼眸。 解时臣眸中戏谑,他道:“这把刺刀名为——偃月锥,乃是北明十大凶器之一。怎么,陈大人最擅长欺骗于人,不如我们比试一下——我解时臣也是一个狠人。”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陈应阑嘶吼一声,挥起青花剑就和偃月锥相撞,金属兵戈发出尖锐的爆鸣声,格外刺耳,“你们刺客不过是为人卖命的废物,连走狗都不如!” 解时臣一挑眉,偃月锥划破空气,“呼”的一声,刺刀从青花剑上方传过,在陈应阑脸上划下一道殷红的伤口。 “走狗都不如?”解时臣反问道,“若是我们索命门连走狗都不如,又怎会前来灭陈家满门?” 陈应阑运转内力,将力量堆积在青花剑上,向前一推,却又被解时臣的偃月锥挡到,反身一送。他失去了多半力气,背部狠狠地撞到了身后的廊柱上。 “呕”的一声,陈应阑吐出一口鲜血,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伸长手指,抓住了青花剑的剑柄,却被解时臣一脚踩住手腕。 “陈应阑,我告诉你。”解时臣的脚越发用力,陈应阑的手腕生疼,“我们索命门的刺客是不能有软肋的,否则下场便会跟荆青云和萧楮风是一样的,那就是落下个尸骨无存,无坟无墓。也正是因为索命门的刺客没有软肋,或者......不让自己拥有软肋,我们才能如此强大。” 第43章 他蹲下身,握住了陈应阑的脖颈,另一只手在嘴边吹了个口哨,很快从府外投下一束束火把和箭矢,很快陈府便升起一滩火,烈火熊熊燃烧,周围滚烫不已。 “怎样?”解时臣凑近陈应阑的耳畔,道,“你不过是区区一介影卫,所谓的能力连低阶刺客的毫毛都伤不到。” 说完,他将陈应阑向后一推,再次撞到了柱子上,柱子受力不稳,出现了一个很长很长的裂缝。 陈应阑又喷出一口鲜血,鲜血溅在了解时臣脸上,解时臣嫌弃地擦去了红色,正要起身,却被陈应阑抬手抓住。 “就算......惊泽其人再废,但仍是朝廷逐臣者,视于君同!”陈应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准解时臣的胸口打了一拳。 解时臣笑了笑,用偃月锥刺入了陈应阑的胸口,随后又拔了出来。紧接着攀上屋檐,来到了一处奢华的门前。 他看到陈自寒带着漠北都护府剩下的兵力来到了门前,嘴里说了一声:“爹娘,得罪了。”之后,便用断风刀劈开大门,然而解时臣却不显得恐惧。 陈自寒进入室内,室内已经快被大火烧尽了,一步又一步地走着,激起了万千灰尘。身后突然亮出一片刀光,陈自寒回过头,却发现断风刀早已被谁人锁住,怎么从刀鞘中拔出都拔不开。 双剑从一旁划过,戚鹤堂只身挡在了陈自寒身前,剑身上还滴着鲜血,那名侍卫的头颅孤零零地滚落在地上。 “我到现在才发现,漠北都护府出身于漠北,为北明朝廷做事也应该一百多年了。本小姐乃是北明桓玄侯戚风明之女,怎么现在才发现府邸侍卫居然有叛逆!”戚鹤堂说完,单脚将陈自寒的断风刀踢了出来。 戚鹤堂看着陈自寒笑了笑,咽下嘴角的鲜血,对他点点头:“府主,我们......一起——将乱臣贼子铲除干净!” 未等话音落下,戚鹤堂便拿起双剑,旋转周身,接连砍断侍卫的头颅。陈自寒也握紧断风,砍杀了一个又一个侍卫。 处理好之后,戚鹤堂握紧陈自寒的手,屋外人影又开始混乱起来,脚步是慌慌张张地响了起来。 借着火势,陈自寒这才看清楚了戚鹤堂的脸。 娘的脸上不知不觉间又苍老了几分,上面布满了岁月布下的痕迹——皱纹。脸上伤口密布,和皱纹糅杂在一起,神色疲惫,眼周泛红,头发乱糟糟的,格外狼狈。 陈自寒蹲坐在地上,抓住戚鹤堂的手,问道:“爹......呢?” 戚鹤堂只是摇摇头,眸中泪光闪动,然而眼泪却一点都没有留下,全都压在心口。 “你爹......被一名刺客暗袭了。”戚鹤堂握紧袖子,道,“他说,他叫解时臣,是索命门高阶刺客。” “府主。”戚鹤堂突然露出了笑容,那却是苦涩的笑容,“惊阙,你现在是府主了。漠北都护府八方兵马全都听你的命令,只要你一声令下,兵马会为你而战。” “娘,”陈自寒摇摇头,一咬牙坚定地看着戚鹤堂,“我不当府主,我也不需要兵马听令于我。我说过,我惊阙一生要和陈府同生共死。陈家血脉已经延续了一百多年了,你也说过自北明初期,我们陈家便是立国功臣,无论如何,我惊阙都会心向北明,心系陈府,向死而生。” “啪”的一声,戚鹤堂抬手扇了陈自寒一巴掌。 屋外的人影更加紧迫,重重叠加,离这个房间越来越近。 “你是府主,无论如何我也要护府主,也是我的儿子的周全,你和惊泽都是我的亲生骨肉。”戚鹤堂将陈自寒拉了起来,抱拳躬身,虔诚地道,“带着惊泽,逃离漠北,越远越好。等到集结好更好的力量,重振府门,报仇雪恨。” 说罢,戚鹤堂凑上前,用拇指描摹着陈自寒锋利的眉目和唇瓣,含着眼泪的眼眸紧紧地凝视着陈自寒,似乎若是一再走神,就会再也见不到他了。 良久后,戚鹤堂笑了笑:“惊阙,你才刚回来不久,又这么急急忙忙地整装待发——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似乎再也没有像你小时候一般,吻你了呢。” 她踮起脚,唇瓣拂过陈自寒的嘴唇,不知不觉间滑落了一行泪,她抽泣几声,紧接着又握紧手中的双剑,一脚将陈自寒扔到府邸后门处。 “府主,按我说得做。”戚鹤堂说完,立刻飞奔,投身走向火海中的生死场。 陈自寒望着戚鹤堂渐渐隐没的身影,不由得靠在门边低声呜咽了一会儿,便开始再府内重重楼阁中穿梭,寻找着陈应阑的身影。 从火海内迎来几十名刺客,戚鹤堂握紧双剑,做出防御的姿态,看着步步走近自己的刺客们,打头的那名刺客头发高高束起,未带面纱面罩用来伪装,手握着偃月锥,指着戚鹤堂。 正是杀死陈从连的那位刺客——解时臣。 “我就说府邸内的女主人自然也是跑不远的。”解时臣讥讽道。 “你也别太嚣张。”戚鹤堂手握着双剑,道,“我戚鹤堂,乃是北明桓玄侯戚风明之女,以我刀剑之力,足够杀了你们!” 说完,她手握双剑,抵挡住偃月锥一下又一下的攻击,身上已经有了不少的伤口,衣裳也被蛮力撕扯到不堪。 解时臣往后一退,随后身后的十几名蒙面刺客全都举着火把和短刃对着戚鹤堂袭来。 戚鹤堂砍断火把,火焰连接着木头点落在地上,整个屋子内火光通明。她手肘用力,往外一推,两名刺客受力不稳,便推进火圈里。 解时臣说了一句:“废物,养你们有什么用?!”随后,抓住戚鹤堂的视野盲区,将偃月锥插进了戚鹤堂的左胸口,翻身压在她的身上,冷笑道,“桓玄侯之女还扬言要杀了我索命门,真是太不自量力了。” 说罢,便将早已奄奄一息的戚鹤堂扔在了火光蔓延的屋子内。 戚鹤堂咽下最后一口气,双眼浑浊地看着解时臣,面目狰狞地道:“解时臣,你会不得好死的!” “是啊,我就是不得好死啊。”解时臣锁上门扉,对着屋内躺在地上的狼狈身影,道,“刺客生下来就是背负着数千名命债的,早晚会得到反噬的,所以每个刺客都跟荆青云的下场是一样的。” * 走廊处,火势已经蔓延到陈应阑横躺的方寸之中了。 一名刺客带着面罩,蹲坐在陈应阑面前,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四周,见四下无言,便俯下身抱起陈应阑。 好像几天未见,确实瘦了不少,又轻了些许。 望着陈应阑伤痕累累的面容,沈木衾不免地神色暗了几分。 “既然救不了陈府,那救下来陈应阑应当是可以的吧。”沈木衾打横抱起陈应阑,正要跃上屋檐逃走,肩膀便被人用暗器刺穿。 回眸处,却见解时臣咬牙切齿的模样。 “沈念闻,你想干什么?”解时臣握紧偃月锥,步步为营般地朝着沈木衾靠近,“怎么,是索命门待你凄凉,现在来当叛逆,只为救下陈应阑这个烂人?” “解时臣!”沈木衾抱住陈应阑又紧了紧,他大喊道,“放你妈的屁!陈应阑从来就不是烂人!他是一代忠臣,怀揣着一身傲骨,是我一生的知己深友。” 解时臣站在另一边,赞叹似地拍拍手掌,而后举起偃月锥,身后突然涌出数以百计的刺客。他们喘着粗气,伤痕累累地攀上屋檐,同样握紧自己的武器,凝视着沈木衾。 “给我杀了他们!”解时臣道,“我索命门从不养逆种!” 数以百计的刺客跳到沈木衾面前,用刺刀一下又一下攻击着沈木衾。沈木衾浑身上下血迹斑斑,却还是弯下身用手臂和身子保护住了奄奄一息的陈应阑。 他穿过重重刀光剑雨,即便自己身上已经满目疮痍狼藉,却还是护住怀里的陈应阑,不要让他受点滴伤害。 朱门处,几重宫阙外,沈木衾并没有抵抗刺客们的攻击,而是死命地抱住陈应阑。冰冷的躯体,好似没有温度,在失血过多的情况下,他又一次梦到了他和陈应阑多年前,曾在江州游历时的一点一滴。 沈木衾知道,陈应阑五年前的那段时光内,特别喜欢喝酒,经常喝到酩酊大醉,便和自己对诗作乐。 陈应阑什么样子,沈木衾都见过,两个人一起经历过万水千山,却从未经历过生离死别,两人也没有思索过日后的生离死别。 他一遍又一遍复述着:“惊泽,你不能死。惊泽,你不能死。惊泽,你不能死。” 如同疯子一样,在腥风血雨、火光尸海、滚烫热浪中,一步一叩,一步一叩地走到了臣府的大殿前,珠帘后,是早已烧到掉皮的一尊青铜佛像。 他就这么抱着陈应阑,一步一叩,额头都流血了,却也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他哭得痛彻心扉,指尖流着鲜血,伤春悲秋起来。 “在下沈念闻,信神信佛信鬼神。碧落在上,黄泉在下,恳请佛祖以我命换其命,救活他......救活陈惊泽......救活陈应阑......” 第44章 火星点落在沈木衾的指尖,沈木衾颤颤巍巍地抬起手,咬破自己的指尖,流下了一滩血液。他以血为墨,在青石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沈木衾”还有怀中人的名字“陈应阑”,并且献上了自己腰间的银剑。 “在下沈念闻,信神信佛信鬼神。碧落在上,黄泉在下,恳请佛祖以我命换其命,救活他......救活陈惊泽......救活陈应阑......” 他又重复了几遍。 最后,在泪眼朦胧中,他握紧银剑,横在了自己的脖颈,颤抖地站起身,背后是数以百计的刺客,身前是目光如炬的佛尊。 “我本桀骜红尘客,却有心上无情者。其人无色澄明,野渡春风。为心上来者,我甘愿败入风月。” “今日我沈木衾所作所为,皆出自本心,甘之如饴。只求佛祖菩萨心善,救活这位无情者,若是如愿,此后千山夜雪,沈某必定不误不忘,以命相倾。” 为你,我甘作不夜侯。 “陈应阑其人,从不作阶下囚,也不作裙下臣。他应当坐于黄金台之上,广揽江山万丈,拥护银帛万两。”沈木衾的脖颈已经被银剑的锋芒切割出血,他道,“我这一生风霜累累,我之于命数,生逢暗室,暂无明灯,亦无明路,挫败颓废,好坏参半,喜忧叠加。” “我的世界没有春花夏果,它似乎如一只夭折的兽,脆弱如破碎的纸鸢漂泊不定。在秋风裂雪中,极寒的温度使我麻痹,我双脚停驻于冰湖之上,看到的不是晓风残月,而是野火燎原。”沈木衾笑了,他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刺客,眼光含泪,回顾他的半生,跌宕起伏。 本是江州巡抚,之后沈侯府被屠、妻儿被杀,临安十四州节度使集体叛乱,漂泊红尘白雪做起了打更人,再后来于陈应阑重逢,不过几日相处,却早已划下了生离死别之线。 惊泽其人,来时谢风霜,去时留雨雪。 念闻其人—— 始,汹涌来袭。 终,绝尘而去。 第31章 临安不多时, 下起了茫茫细雨。冬日下雨却不下雪,雨丝凉薄, 滴落在韩轲的脸上。 他端坐在府邸窗前,看着屋外烟雨朦胧的湖光山色,手中的信纸被指尖蹂躏到皱起。信上说,昨日刺杀计划很是成功,漠北陈府满门被灭,漠北都护府兵力失卒,唯有陈应阑、陈自寒二人不知所踪。 这个结果和他预想的结果是大相径庭的。 韩轲凝视着信纸, 脑海里又回想起‘萧楮风’的一案,算来看看, 这么多年过去了, 也是该还给萧楮风其人一个清白的名号了。 世间者寻仇、报仇、杀仇——目的不过是为自己, 也为受害者还了一个念想而已。 也许“报仇雪恨”的事情将会持续十几年,几十年,甚至青丝变白发,了却半辈子或者一辈子才可能将宿仇置于死地, 但这也是幸运的情况。若是不幸运,就算是两大辈子, 可能都无法将仇恨杀之。 然而韩轲算是站在“幸运”和“不幸运”之间的人。他这三十多年,确实替以前的旧知还清了愿望念想, 但是自己的名声却也坠落高台。 他被封为继“魏德贤”之外, 东厂乃至整个朝廷中最坏的一个恶人, 见人者, 人见之,皆都得绕道走。 可是韩轲,本就是睚眦必报的人。 为了得到目的, 可以不则手段。 就连韩轲自己都无从想象,若是此计划一切顺利,待到自己杀掉魏德贤,登上“东厂督主”之高位的时候,自己会不会也变成第二个魏德贤。 一念差错便失之毫厘,一瞬容误就坠入谷底。 存中从门口踏雨归来,将雨具放置于门外,抖抖身上的雨水,便抬脚走了进来。 韩轲见状,抬起眼眸和存中对视了片刻,而后道:“信上之事你也看了,于我心中所想大差不差。” “小的知道。”存中拱手道,“韩大人的意思在‘陈应阑’和‘陈自寒’两人择其一者,重现当年‘萧楮风’的经历,看着他们该如何抉择,方便查清背后之人。” “啧”了一声,令存中刚要转身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存中看着韩轲站起身,慢慢地踱步到自己身前,抬起手摩挲着下颔。 “存中。”韩轲有些疲倦地笑了笑,眉眼舒展,眼里确实化不开的阴郁,“你倒是说着容易,但是这背后之人,很有可能一直存活在世间,以一个局外者的经历,看着局中人的一切。天地为棋盘,我们是他的棋子。” 存中表情垂下来,问道:“那五年前那次叛乱,那些节度使的动机还是没有查清吗?” “若是能查清,恐怕北明就不会大厦将倾得这么快了。”韩轲苦涩地摇摇头,随后又抬起头来,目光又澄澈了些许,他说,“看来我需要去一趟九旋塔中。存中,备车。” 屋外的雨停了,阳光被云层盖住,天空暗潮涌动,湖面却波澜不惊。从屋顶瓦片上滴落了不少雨水,淤积在青石板上,一人正冒着雨匆匆赶来,韩轲举着伞,看着薛雀逐渐奔近的背影。 花满楼背着包裹跟在他们身边,进了车内,存中便驱使着马车遥遥启程。 “泉玉没跟你一起来吗?”韩轲翘起二郎腿,询问道。 “那日与你湖中亭一别后,泉玉便去临安府找陆少华知州,说是与其谈论政事去了。” 韩轲反问道:“陆成盈?” 薛雀点点头。 然而,得到灵均大人的认同后,韩轲的眉心却更加紧皱了。 早年前,曾在临安游历一番,结识了陆成盈,此人面对朝廷百官倒是笑脸相迎,然而却在绯红烛火的深夜,自己和陆成盈促膝长谈之时,背后说着朝廷百官的坏话。 陆成盈其人,城府颇深,心事藏匿,表面上云淡风轻,内地已经波涛诡谲。 只记得那晚,韩轲和陆成盈饮酒作乐后,韩轲被存中搀扶着回去,却在踏出门槛的那一刻起,后背便开始发烫起来,是被人注视着的发烫。 当时,他眯起眼睛,微微往后看去,才发现陆成盈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完好无损、安然无恙地靠在门框处,那点神情——根本就不是喝醉的样子。 而后,韩轲便和陆成盈的联系就少得可怜。 这么多年过去,韩轲见过的人太多了,大多数的面容都已经模糊,就连“陆成盈”的面容,也开始遗忘。经年而过,居然再次被薛雀提起,还是北明皇子前去拜访陆成盈,这其中定然有不少猫腻。 “怎么了?”薛雀见韩轲神色不是很好,立刻凑上前,想握住韩轲的手,却被韩轲一掌拨开,“子安......你还好吧?” 额角又开始泛疼,蛊纹开始显现,为了不要让薛雀和花满楼发现,韩轲摘下帽子,将额前的刘海剥落下来,坠在左额角,支着手臂。 “花满楼,给我一口茶,要明前龙井。”韩轲伸长手臂,就看花满楼将茶壶里的茶水倒在了茶盏上,递到了韩轲手中。 喝下一口茶,韩轲咳嗽了几声,然而蛊纹的疼痛却还是没有减轻。 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这些年来一直帮曾经的那些朋友报仇雪恨,什么神机营,什么朝野众生,还有——陈应阑。然而,他奔波这些年,却忘了自己蛊纹中蛊毒此事,这件事情还没有追查清楚。 只是依稀记得,当年在李从歌扔给自己炎龙刀的那一刻起,蛊毒便在自己身体里种下了。 可是炎龙刀上为何会带有蛊毒? 这些年来,自从十几年前桓玄侯中最后一次发作,便再也没有这么剧烈地疼痛过了,期间倒是有疼痛的感觉,但都是很轻微的。五年后,再与陈应阑重逢后,蛊纹开始疼了起来,而且是钻心剜骨的疼痛。 花满楼凑上前,关切地问道:“子安,你是额头撞到马车哪里了吗?” 韩轲转过头,摆摆手,道:“无妨,小事而已,不用太担心。” “你别骗我。”薛雀抓住花满楼的衣袖,将她拉远些,而后将目光看向韩轲,“韩子安......你真的没事吗?还是需要休息一下?” 说完,韩轲便叫停了存中。存中将马车停在容陌街边,便去客栈找店小二要了碗热水,借着厨房歇息,用热水泡开乌骨木青,苦涩的味道溢出碗外。 “韩大人,你要的茶。”韩轲接过后,背对着花满楼和薛雀喝了进去。 苦涩的味道麻痹着自己的神经,他皱起眉头,仰起头将剩余的药汤一饮而尽,存中从一旁,从口袋里拿出一块蜜饯,韩轲拿过,就这苦涩的药味吃了进去。 “继续前行吧。”韩轲说完,一行人又开始前往九旋塔。 期间,薛雀鼻子灵,也是闻到了依偎在韩轲周身的淡淡草药味,想要开口,却觉得说出来怕使韩轲火上眉头,也闭上了嘴。 下半程,并不如来路热闹。 九旋塔乃是在西湖后山,也许是因为下过一场雨,水汽还未消散,整个后山云雾缭绕,宛若置身在人间仙境中。 上到最后一个台阶时,韩轲突然听到九旋塔塔前有人说话的声音,他立刻带着花满楼、薛雀和存中来到了一处较为茂密的灌木丛后面。 第45章 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东厂督主魏德贤和桓玄侯戚风明。 一行人皆都屏息凝神,尽量不要让两个人以及围绕在两个人身边的守卫发现。 “宪吾,我方才去九旋塔里查了,有关于神机营的记载还真是不少,但是其中有一卷,我发现一个名叫‘韩天承’的人,他的生平记载到晏平八年,便再也没有了音讯。” 戚风明走上前,示意身后的守卫递上刻有‘韩天承’三个字的卷轴,给了魏德贤。 “智渊。”魏德贤浏览完有关于“韩天承”的生平卷后,和戚风明平视着,“若是此人生死未卜,那生平卷也不能擅自定人生死。天承其人,自从在桓玄侯门前跪了许久后,也没有任何消息了。” 即便说着谎话,魏德贤也波澜不惊,肉眼可见不带一点惊慌,就连直视着戚风明的双眼,都能如此平静。 戚风明对此只是冷笑一声。 这么多年过去了,年华枯落,两个人的脸上也有了岁月的痕迹,十多年前处于中年的稳重,也在脸上窥之不见。 “你的东厂,坐于你身下有一人,名叫‘韩轲’,乃是东厂刑官兼指挥使,从晏平十三年开始胜任此职,曾和国之逆贼‘萧楮风’交情颇深,在‘萧楮风’死后,仍是奋不顾身地去探查此案。”戚风明继续分析道,也在观察着魏德贤的神情,“而且韩天承和萧楮风所经历的事情极其相似,只是一个生死未卜,一个早已碧落黄泉。” 韩轲听完,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儿,但仍然屏息凝神地观察着这一切。 他,韩子安,也是韩天承,算天算地算计人心,这么多年来一直维持着朝中权衡,取舍是非失得,没想到他却疏忽了桓玄侯戚风明所安排的眼线,也就是说,戚风明最迟也就是在那日在晏都曲仙楼发现的这一切。 因为那一日,韩轲第一次彻底地抛头露面,将自己的生平旧事全都摊开,一一诉说给了陈应阑听。 “这韩轲之所以如此在意‘萧楮风’一事,其中一点是他和萧楮风乃是忘年之交,然而这不是最重要的一点,最最重要的一点那便是——韩轲以前经历过与之相同的一点,所以才会对萧楮风有所共情。”戚风明说完,用戴着玉扳指的指尖,轻轻地敲了敲魏德贤的胸膛,“宪吾,你很聪明,你把人藏在你身边十几年,我都没有发现,我真是敬佩不如。” 说完,戚风明身后跟着的那些守卫立刻拔出自己的佩刀,直直地指着魏德贤。 魏德贤笑了笑,用如此苍老的声音,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带你逃到临安来,因为韩天承其人,理想伟大,志存高远,他一直觊觎我‘东厂督主’之位,觊觎了许多年,我本是来明哲保身的,然而现在我却变了。当初我为何非得捡回身败名裂的他,就是因为他那副偏要逆命而行绝不唯命是从的模样,这才是东厂一直秉持着的精神。” “好啊!魏宪吾!”戚风明鼓起掌来。 “擅自收养逆贼,欲图谋反,有祸皇室,该杀之!”戚风明大声嘶吼起来,身后的守卫也把魏德贤缓缓包围。 一些厂卫拔开绣春刀,上前挤进圈子里,两方派势剑拔弩张。此时天空又渐渐布满了阴霾,空气中闷热潮湿无比,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韵味。 桓玄侯府守卫也跟着重复着戚风明的话语:“东厂督主魏德贤擅自收养逆贼,欲图谋反,有祸皇室,该杀之!” “东厂督主魏德贤擅自收养逆贼,欲图谋反,有祸皇室,该杀之!” “东厂督主魏德贤擅自收养逆贼,欲图谋反,有祸皇室,该杀之!” “东厂督主魏德贤擅自收养逆贼,欲图谋反,有祸皇室,该杀之!” 魏德贤也拔出腰间的金箔似的绣春刀,咳嗽了几声,道:“我,魏宪吾确实有欲谋反,但是我若是谋反,夺权篡位成功了,那也总比让桓玄侯戚风明上位强。” 说完,他便向前一刺,刀尖划破了戚风明的臂膀。 戚风明身后的守卫一拥而上,刀尖指着魏德贤,朝他劈头盖脸地砍了过来。 身后的厂卫也可使一拥而上,与桓玄侯府的守卫厮混在一起。 戚风明绕到了魏德贤的身后,就在刀尖将要刺向魏德贤之时,一把绣春刀挡住了戚风明的攻击。 韩轲从灌木丛中跳了出来,抬手便将绣春刀握在手中。 “我确实觊觎‘东厂督主’之位,但是魏德贤其人的罪过,应当由我——韩天承亲手来了结,并非桓玄侯一刀毙之!” 他像是□□而生的凤凰,重重烟雨划破天空,滴落在刀尖上,和血水混杂在一起。然而,韩轲却压着脚步,步步逼近魏德贤和戚风明。 “桓玄侯戚风明说的没错,在下乃是东厂刑官兼指挥使,是韩轲,也是韩天承!” 第32章 烟雨纷纷, 韩轲、魏德贤和戚风明三个人面对着潇潇烟雨,抱着各自刀剑立于雨幕中。 雨丝如刀, 切断了他们三个人理还乱的纠葛拉扯。 戚风明冷笑一声,道:“我早知道你会来,只不过你来得如此之快。” 天空落下一道明亮的闪电,山谷涌动,树林簌簌,紧接着便是雷鸣阵阵。九旋塔塔檐上风铃响起,空灵的声音却显得如此诡异。 韩轲“哼”了一声, 将绣春刀横于身前,额头又开始隐隐作痛。狂风吹开刘海, 露出了逐渐发黑的蛊纹的印记。 “逆臣是本官, 忠君也是本官。”韩轲反手翻过绣春刀, 刀头直直地伫立在戚风明和魏德贤眼前,“本官究竟是乱世罪人还是万世帛玉,又岂是你们这些狗胆狐心之人敢枉之定论的?” 此时,雨势又比刚才大了许多, 韩轲的目光又阴蛰了九分,道:“戚侯爷十几年前, 曾对韩天承说过的话,今日我韩天承再一字一句复述给你——至于谁是逆臣, 谁是忠君, 两位仁人志士, 应当有个论由吧。” “本侯是调节朝廷百官权势的掌舵人。本侯行走在朝廷中, 坐于百官之上的位置,权衡取舍那些是非失得,才有如今的成就——公平, 并不是一味地旗鼓相当,而是要将自己变如可以虎落平川的‘大人’,成为调和棋局风雨的掌局者。” “这才是公平。” “本侯权势滔天,朝廷和街坊皆都听命于我。本侯哪怕说得再颠黑倒白,他们也只会信奉于我——权势,就是本侯说什么,你们就要做什么。本侯要你‘跪下’,你就要跪下。你若想让当今这些人听信于你,扭转你的名声风评,你就要坐在如今本侯的高位上。” “可是,就凭你?!” “韩天承你永远都坐不到!” “你明白了吗?” 复述完,韩天承清了清嗓子,道:“可是如今,我韩天承做到了,同样我也坐到了。” 不过十几年前,一场大雨,犹如十几年后这场大雨一般。在桓玄侯府内,自己曾用生辰之礼——晷景刀,将自己的亲生父母杀掉,亲数尽灭。他犹如一条走狗般,在世间游荡了几十年,在朝中步步为营,左右逢源,凭借着一身风流,一嘴犀利,才坐到了如今的位置上。 只差一步,他就可以以更高的权势,和桓玄侯戚风明制衡。 “好啊。”戚风明提高音量,“那我再次告诉你,韩天承你永远踏不出去那最后一步!” 说完,他便挥起佩刀,朝着韩天承砍了过来。 身后的守卫也嘶吼一声,也一起朝着韩天承袭来。 远处灌木丛内的花满楼正要拿起腰间的刀,却被薛雀按住肩膀。 薛雀摇摇头:“这是他们三个人之间的事情,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旁人还是不要参与为好,防止节外生枝。” 花满楼叹息道:“他这个人,从不把自己的过往诉说给我们听,直到如今,我才知道原来韩轲就是赫赫有名的神机营余子——韩天承。但是现在,我却不知道站在我面前,和卫兵混战的是韩天承,还是韩子安。” 韩轲躲过了戚风明的攻势,又绕到了魏德贤背后,却被魏德贤用绣春刀挡住,他虎口被震出血,往后退了几步,半跪在地上,吐出一口血。 血液和雨水混合在一起,一齐滚落在楼梯上。 “韩子安......”魏德贤颤颤巍巍地抬起龟裂的手指,颤抖着指着韩轲,气愤至极,“你!大逆不道!” 你用你爹娘送你的刀,杀了你的爹娘。这就是你所说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吗?哈哈哈哈哈哈......说得倒是清晰,但是你可别忘了,韩天承你可知道,神机营几百人的命,全都死于你的刀下! 他们一口一个唾沫将韩天承喷死在雨水中,那日后,世间再无韩天承,只留下野心勃勃的韩子安。 意识开始一发不可收拾,神智和举动开始失控,韩轲睁开双眼,瞳色变得又黑又阴冷,可怕狠戾无比,他站起身,手中握着绣春刀,一步一步朝着魏德贤袭来。 “对!”韩轲喘着粗气,他抬起手,挥起绣春刀,朝着魏德贤的脖颈袭来,“我韩子安,就是大逆不道。可是孰是孰非,这些纸上所写,是佳话还是荒唐言,也只有当事人能知晓。而我,就是那个当事人。” 第46章 魏德贤举起手,抵挡住韩轲一次又一次地攻击,紧接着侧过深,却被韩轲看准时机,他握着绣春刀,劈断了魏德贤后背的脊梁骨。 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周身的那些厂卫皆都慌了,他们一个个连忙举着佩刀,指着韩轲心脏的位置,随着韩轲的步伐逐渐逼近自己的东厂督主,他们也跟着韩轲的步伐渐渐后退,围住了负伤的魏德贤。 “你们这些芸芸众生,皆都给本官退散!”韩轲额头上的蛊纹越来越重,指尖处开始溢出血水,就连唇角处,也有无数的血水从上到下开始滴落。 他吞咽着血水,血腥味在口腔中蔓延,心脏钻心剜骨地疼痛,若不是感受到其强烈的跳动,韩轲觉得自己应当葬身此地了。 一行厂卫蜂拥而至,韩轲却不觉于此,他轻哼一声,紧接着只听一阵刀剑的鸣响,绣春刀先是划破打头厂卫的头颅,再是刺穿另一部分厂卫的心脏。 雨滴打落鲜血,顺着绣春刀的蜿蜒刀式,一滴滴滴落在韩轲的袍袂上。 他一边走,一边从喉咙中吐出一股黑血,血液浓稠,味道恶臭,就如自己早已败坏的名声一般,也如自己早已支离破碎的身世一般,旁人不敢逼辄。 “魏宪吾,你可知你在位东厂督主这些年里,和桓玄侯做的那些事情,没什么两样。”韩轲收起绣春刀,用袖子擦拭干净上面的鲜血,而后又横在了魏德贤的喉咙处,“北明已经坏到了底了,它从根基就是腐朽的,你们居然还每天夜夜笙歌,互相猜忌对方,勾心斗角——你们这些老派,累不累啊?” 魏德贤凝视着韩轲如此狰狞的样子,又想起初见时,他正是少年身,满腹委屈地跪在茫茫雨幕中,小心翼翼地接过衣服、食物和佩刀,而后乖乖地跟在自己的身后,来到了东厂门衙内。 和现在的样子,简直天差地别。 也是,蹉跎了十几年的光阴,韩轲早已不是十六七岁的少年,而是三十多岁的沉稳大人了。而魏德贤自己也已经五十多岁了,额头脸颊都布满皱纹,皮肤干涸,整个身躯犹如一台年久失修的机器,而且元气也一天天地燃烧殆尽了。 “韩子安,我这一生虽然狼狈不堪,做的坏事更加龌龊不已,但是我魏德贤再怎么邪恶,即便知道暗藏在你心中涌动的野心觊觎,我都没想过要置于你为死地。” 魏德贤咳嗽的更加猛烈,几次接连不断的咳嗽后,居然咳嗽出一口浓浓的鲜血于手帕上,他牙齿上参着血,喷出的口水也都是血。 “本督主是十恶不赦,是千古罪人,是该留名于青史被后世千次万次的谩骂。”魏德贤抬起手,握住了韩轲的绣春刀,往自己的喉咙拉近了距离,“可是韩子安,你当年的那副模样,和我年少时复榜落榜时很像。” 佑华三年,魏德贤中举,却因家中门第原因,被官人除名,自此他进入东厂,从小厂卫做起。 然则好景不长,魏德贤母亲所经营的鸳花楼被众人所指,面临倒闭,父亲在魏德贤出生后不久便被人算计,被人杀害,与世长辞。母亲一个人伺候着魏德贤长大,现在却事业中落,自家孩子中举却被人除名,遭到落榜,母亲和魏德贤却无处发泄。 所幸的是,魏德贤运气算好,误打误撞地进了东厂,做了一个小厂卫。 但她不知道的是,日后不久,正是自己的儿子用绣春刀亲手了结了自己的生命,鸢花楼风流一时的花花楼宇也大厦倾覆。 魏德贤又放了一把火,将鸢花楼彻底沦为灰烬。 在自己死前,她听见魏德贤对自己说:“娘,虽然世家门第对于我们常人百姓不重要,可是现在我是官人,我的身后是东厂,我不能再忍受他们其他厂卫的辱骂。娘,今日之事,是我决定的,您要怪我,就怪我,是我要亲手杀死我娘的。” 自此之后,也许是魏德贤邪念因母亲死亡而起,他开始贪婪权势,一步一步走上了东厂督主的位置,他为官霸道,觊觎皇权,做事狠戾,不计后果。 却偏偏遇到个和自己有着相同境遇的韩天承。 韩天承跟在自己的身后,一步一步踩着他的脚步,走过魏德贤曾经走过的路,来到了东厂督主之下,万千千户厂卫之上的位置。 众所周知的一点,一旦官人位置变高,野心便会如百川决堤一般,喷涌而出。 “对于弑母之仇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了,从佑华三年到天顺十五年,我经历了三代天子的更迭,见证过北明从皇天后土的繁华,再到碧落凋愁的衰败。我魏德贤什么都见过,无论是人的新生,人的死亡,还是人的天真,又或者是人的愚昧。”魏德贤用喉结抵住韩轲手中的刀刃,豁然开朗般地笑了,“今日你用你手中的这把绣春刀,将我杀了。日后,这东厂督主之位便是你的了,你的身后是东厂诸多厂卫,手握万千情报,而你心中野心蓬勃,自然会比我——魏德贤站的位置还要更加的高瞻远瞩。” “韩子安,你杀了我吧。”魏德贤用哀求似的目光看着韩轲,“你也想杀我很久了。”他轻笑一声,又似乎是自嘲一番,“这次,你可以不用动任何脑子,不去想权衡一些朝中大局,现在用我送给你的绣春刀杀死我,为你正名。” 韩轲的手颤抖起来,蛊纹越发深沉,他看着魏德贤,又看了看自己鲜血淋漓的双手,突然发现自己和魏德贤真的没什么两样。 弑父、弑母、弑亲、弑友、弑长——时隔十几年的光阴,他这才领悟到了十几年前在自己耳畔,心魔曾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你确定你要选这条路吗?” “这条路将会格外血腥。” “你若是选择这条路,也许得走一辈子。” “众人以为是不归路。” “可本官认为,我的面前乃是一条可以拯救北明于水火的绝佳天道。” “既然是可救北明于水火的绝佳天道,无论是令本官走多少年都无所谓。” “......” 他嘶吼一声,挥起绣春刀,朝着魏德贤的脖颈砍了过去。 天地一声惊雷,天空再次划下一道明亮的闪电,魏德贤“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脖颈处的伤口还留下潺潺的血液,在九旋塔之下,当着诸多名士生平卷的存放处,是韩轲一刀毙命,亲手更改了众多人的历史。 他拎起魏德贤早已毫无生气的身躯,对着身后的厂卫,道:“即日起,我韩子安,乃是东厂新任督主。” 诸多厂卫听完,面对韩轲如此威严震慑下,立刻匍匐下身,双膝跪地,上朝天,下面地,三拜九叩。 “百年辅佐,万世流芳。” “百年辅佐,万世流芳。” “百年辅佐,万世流芳。” “我,东厂督主韩子安,令诸多厂卫,持刀握剑,杀掉桓玄侯!”韩轲说完,将绣春刀的刀尖面朝着戚风明的面门,向上一挑,厂卫便怒吼着,于桓玄侯府内的守卫厮混在一起。 一旁的薛雀等也不能再等了,他握着腰间的佩刀,立刻跳了出来,佩刀拔出刀鞘,对着韩轲的臂膀往下一拉,却被韩轲挑开。 “韩子安!你疯了!”薛雀浑身都湿透了,他狼狈地站在雨中,指尖因为捏着刀骨而泛白。 “呵呵。”韩轲冷笑道,“到底谁疯了?” “你不顾后果吗?”薛雀反问道。 “什么后果?”韩轲嘴角吐出一口血,指甲甲缝里也有鲜血的渗透,“本官走了十余年,好不容易将昔日神机营的宿仇斩尽杀绝,终于做到了‘东厂督主’的位置,你是何等孽种,敢和本督主一并谈论后果?给本督主跪下,否则——” 他将绣春刀横在了薛雀面前。 薛雀一刀挑开绣春刀,继续盘问道:“韩轲,以前我认为你是一个很有谋略的人,没想到你居然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是我看错你了!” 韩轲垂下眼眸,看着眼前头发凌乱,衣衫被雨水打湿的人,他目光如炬,恰如暗夜星光,可是再怎么明亮,在韩轲眼中也不过是沧海覆舟,经不起一点波澜。 “本督主就是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从不计论后果。”韩轲说完,眼神越发凶狠,他眼眶泛红,死死地瞪着眼前的薛雀,“你怎么敢这样跟本督主相提并论,而且说话的?话说,给本督主跪下——” 话音未落,就看见薛雀目光惊恐了些许,他连忙抓过韩轲的衣襟,将其拉到了自己的身后。 只见,戚风明正一刀捅穿了薛雀瘦弱的身躯——本来这一刀,是蜿蜒霜刃送给韩轲的,却被薛雀拦了下来。 戚风明看样子也是慌了。 身为堂堂北明桓玄侯,他怎会不知道死于自己刀下的冤魂正是枢密院大使——薛雀,薛灵均。 薛雀捂着胸口跪坐在地上,仰头看着身前的韩轲,眼神逐渐朦胧,良久后,他憋出一句话:“督主大人,小的我已经跪下了。还望日后,督主大人一切安好,万事顺心。” 第47章 说完,他便倒在了地上,身体抽搐了几下,很快便没了生息。 韩轲冷漠地凝视着薛雀渐渐冰冷的身躯,可是眼神却见不到一点儿清明——他的心脏越来越痛,呼吸也越来越困难。看来,这蛊毒发作得是越来越厉害了。 他摊开手掌,看着掌纹,掌纹呈现暗红色,是寿命流逝的征兆。 “呵呵。”韩轲冷笑一声,戏谑道,“本督主就算死,也要将当年让我身败名裂者付出最高最深的代价,本督主才能去死。” 说罢,他抬起头,目光炯炯有神,也越发狠戾。他抬脚踏过前东厂督主魏德贤的尸体,也抬脚跨过枢密院大使薛雀的尸体,双手拽着绣春刀的刀柄,穿过无穷尽的雨幕和无穷尽的尸山血海,兀自地站在了桓玄侯戚风明面前。 “本督主早知会有这么一天,我和侯爷站在雨中,刀戟相向。” “如同初见那般,大打出手。” 第33章 戚风明闻言, 客气地道:“抱剑赴风波,来者便是客。” 身为北明堂堂桓玄侯他自然也不客气, 凭着这一身的老骨头,也是敢跟韩轲硬碰硬的。他这一生,白马过流年,看过不少人间疾苦,自然韩轲现在的样子,戚风明也知晓一二——眼前这中蛊深重,恐怕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 韩轲一步又一步地走近, 紧接着一拉绣春刀,两个人的距离便开始拉近。 互相对视着, 紧紧的视线中, 似乎隔着冗长深沉的光阴, 十几年的岁月,说快也快,说慢也慢,其实现在仔细想想, 不过弹指一挥间,也就烟消云散。 恩恩怨怨也罢, 隐隐绰绰也罢,不过是一场千秋大梦而已, 到头来所有的念想, 筑起来一座空中楼阁。 韩轲瞳孔阴沉, 蛊毒发狂, 他的眼中可谓是见不得一点光照。任何零落的星点布满降落,也都无法将他的暗沉击落。 “戚侯爷,为了这一刻, 我想——我们已经等了足够久了。”韩轲戏谑着。 他脚步踏风,绣春刀很快擦着戚风明的脖颈而过,戚风明闪身向后一躲,躲过了这记蜿蜒。 佩刀一横,往前一冲,抵挡住了韩轲的攻击,再向前送走,韩轲脚步后退了几步,额角的蛊纹又阴沉了几分。 韩轲卡住绣春刀,绕到戚风明背后,对着他的后背来了一刀后,戚风明的衣袍被刀锋狠厉地撕破,恰巧在这个时候,戚风明看到了一个人——正是不久前,他在晏都曲仙楼看到的大东家,花满楼。 花满楼的身上还携带着自己的牌令。 戚风明悄悄地对花满楼使了个眼色,然而花满楼却愣在了原地。 方才,薛雀的死,那副凄惨的模样深深地刻进了花满楼的心中。她虽然很是害怕,却也怀抱着一身赤胆,抱住了腰间的长刀,她颤抖地站起身,想把薛雀的尸体挪过来,不被外人的刀锋蔫坏,却正巧被戚风明一眼看到。 她知晓戚风明的眼色,但是她却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 韩轲与自己交情颇深,昔日经常来曲仙楼和自己,表面上谈笑风生,实际上再暗中交流情报;戚风明一方面是按耐住对方是北明桓玄侯的威严,张口九千江山就来到了他的掌中,强权之下,不可不敢不听令不服从;另一方面是戚风明的牌令还在自己的手中,这也是他们两个人之间深深的羁绊。 无可奈何之下,只看见韩轲被戚风明的佩刀打掉掌骨,绣春刀“当啷”一响,便滚落到千重楼梯之下去了。 韩轲看着绣春刀渐行渐远的刀身,抬起自己的掌心,握住了戚风明佩刀的刀刃。他新换的衣衫早已破烂,少些可怜地挂在自己的身上,头发散乱,发冠上全都是血水。 扭转掌心,劈开了佩刀的攻势,然掌心已经鲜血淋淋。 戚风明惊恐地尖叫了一声,而后韩轲就犹如洪水猛兽般,朝着戚风明扑了过来,压在戚风明的身上,不断地啃咬着他的脖颈,锋利的牙齿在找寻着足以获得点点慰藉的颈动脉。 握紧佩刀,暗中翻了个身,面朝着韩轲,随后刀尖直直地插入韩轲的腹部。 在足以贯穿全身的、剧烈的疼痛袭来的那一瞬间,韩轲松开了戚风明的脖颈,宛若一滩行尸走肉般,目光空洞地躺在了地上,冰凉的雨水从天而降,从头到脚打湿了他的躯体。 戚风明卖力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地用自己的佩刀支撑起自己的身子,而后对花满楼,道:“大东家,把我的牌令给我。” 花满楼还没从方才那一招攻势缓过神来,只好木讷地将牌令物归原主,重新换给了戚风明。 桓玄侯戚风明接过,将牌令再次挂件了腰间的腰带上。 剩下的厂卫见新任督主狼狈不堪地躺在地上,看着他狰狞的面容,更是吓得皆都退散,一溜烟就跑没了,剩下的侯府守卫也纷纷退至到了戚风明的身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戚风明眉目上挑,神色讥讽,捧腹大笑,道,“想不到韩子安你也有今天,不过算来想想,最后的结果也是显而易见的——不管你是韩子安,还是韩天承,你永远会败在我的刀下,永远坐不上我的位置!” 韩轲额角处的蛊纹褪却,额角乌青一片,整个人就像是死尸一样,毫无生气地躺在雨中,指尖发白,还参着血水。 桓玄侯戚风明说完方才那一句话,便带领着剩下的侯府守卫离开了九旋塔,九旋塔下只留下韩轲一个人,形单影只地摆放在雨幕中,没有人打扰。 最先缓过神来的是花满楼,她恍惚地走到韩轲面前,跪下身子,拍了拍韩轲冰冷苍白的脸,用轻轻地抚慰了韩轲依旧冰冷雪白的唇,不知不觉间竟滑落处眼泪。 然而,花满楼已经分辨不出来是雨水还是泪水了,她抱起韩轲的身体,大喊道:“韩子安!你醒醒!你不是说你自己是不死之身吗?你不是已经坐到了你梦寐以求的位置之上了吗?你不是说等这件事处理完,便带着我们去游历江南吗?你不是说......你......” 花满楼的声音越来越小,声线也越来越颤抖尖锐,最后她实在是憋不住满腹伤悲,“哇”的一下哭了出来。 “韩子安......你不能死......你不能死......你不能死......”花满楼将头埋进韩轲的胸口中,死命地抱住韩轲的身体,就如同抱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正想抬起头叫“存中”,却发现存中居然不见了。 她又大喊了几声,还是没见到存中的身影。 没办法,她只好道:“韩子安你要撑住,我现在......现在就带你去找神医......韩子安,你不能死!!!” 她将韩轲的手臂放到自己的脖颈后,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随后她转过身,抓住韩轲两只腿,提了上去。然而女儿之身背起成熟的健壮男子确实是一件艰难的事情,但花满楼却以一己之力,背起来韩轲整个人,但走了几步却又被重力压迫着,倒在了地上。 花满楼站起身,又一次试着将韩轲背起来,然则体力流失太大,还没走几步,又再次倒在了冰凉滑腻的地面上。 从九旋塔往下,一共有三千五百级台阶。花满楼佝偻着身姿,背起韩轲走了几步,而后又没了力气,以自己身体为支撑,一手一脚,一手一脚,慢慢地往下爬动。 所幸的是,暴雨天,没有行人,整个台阶上,只有花满楼和韩轲两个人。 每行进一步,总会带出来一行血迹,而后又被衣襟蹂躏涂抹到混乱状。 花满楼浑身上下都被雨水打湿,因为雨水打湿布料的缘故,韩轲又重了些许。他们浑身上下都冷到无比,却突然耳边冒出来一点热气。 “花......满楼......”韩轲唇中呼出的热气,直直地扑打在花满楼的耳后,然而这点热气,却不能让他周身温暖,只能获得些许慰藉。 韩轲虚弱无力地道:“是你吗?” 花满楼听到轻微声响,立刻如蒙大赦般,她也没有停顿步伐,拖着身子行进在狂风暴雨中,只听得韩轲所说的一点一滴,而后一一回答。 “是我,花满楼。”花满楼一字一句地道。 韩轲会心笑了笑,道:“我韩子安......亲手弑父弑母弑长......仇恨未报,雪恨未销......把自己搞得伤痕累累,狼狈疮痍,到头来万千志向皆都如镜花水月般落空......我是千古罪人,我是乱世余孽,我或许身死以后......会被后世千次万次的谩骂.......而我所走的这三十几年,将会没有人记得。” 他的眉睫上沾染了不少风霜,被雨水打落,和鲜血一起,溅在了石阶上,晕染出一朵剔透的花蕊。 “韩子安......”花满楼摇摇头,原本憋回去的眼泪,又开始簌簌而下,“你所做的一切,当朝的史官将会一一记录下来,而后被历朝历代讴歌赞颂。” 韩轲“嗯”了一声,继续往下说:“没用的......我深重蛊毒,寿命将尽,今日发生的这些事,皆都是上天给予我的报应。虽然......我韩子安命数曲折,世道险恶,朝堂莫测,可是我何其有幸能遇到那个全身带着尘世微光的人。” 第48章 韩轲:“......那个人——他就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就如此夺我目。”他停顿了一会儿,继续道,“我愿用所剩无几之命数,换他万世高枕以无忧。” 他微微地抬起手掌,掌中未干涸的血被雨水冲刷殆尽,所余留处,尘埃沾染不到。眯起双眼,他仿佛看到了口中所说的那个人,在五年前那个雨夜,和自己匆匆擦肩而过。 “陈......应......阑......”韩轲支撑着最后的意识,继续写下了山盟海誓,“我愿用所剩无几之命数,换你万世高枕以无忧。” 这时,花满楼这才意识到,韩轲在野心勃勃,权力交错的背后,也会面对一个人露出不该有的软肋,甚至将那个人放于自己心口处心尖的位置。 * 漠北陈府中,到处都是昨晚索命门刺客所留下的残骸。那面佛尊好似受到了什么保佑一般,这么大火熊熊燃烧,竟然只是掉落了斑驳的颜料而已,整个佛尊经历过烈火的炙烤,似乎更加的神威。 天色暗沉,不见熹微。 陈应阑茫茫然转醒,他曲起手臂,晃晃悠悠地坐起身,看到了一旁趴着的一个人。那个人身着夜行衣,脖颈处还有伤痕,浑身上下都是鲜血和疤结,唯独手下的一柄银剑,倒是使陈应阑惊醒一番。 他将那个人翻转过来,面容朝上,拨开他杂乱无章的头发,看到了布满尘埃的面庞。可是,任凭尘埃再怎么沉重,却也无法阻止陈应阑看到那张离别多天的面孔。 是沈木衾,是沈念闻,是他昔日旧友—— 可如今,却碧落黄泉,阴阳两隔。 “念闻——醒醒——起床了!”陈应阑揉了揉他的胳膊,可无论陈应阑再怎么用力,都摇不醒他,因为他早已没了呼吸,心脏也不会再跳动,血液冰冷,浑身苍白泛青紫状,再也不会起床了。 “念闻——” 陈应阑大哭起来,双手支撑着身体,半跪在地上,抱起沈木衾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到佛尊前,他叩拜道:“爹娘说......陈府里这座佛像很灵,爹娘曾在您面前,祈祷漠北生灵安稳,所以近些年来,一直没有什么灾荒战乱。既然您这么灵,为何就不能救救他......救救他......求您了,佛祖,救救他......” 这时,他却看到在沈木衾身下,有着一行血红的字。 “生也北明,死也北明。” 陈应阑依稀记得,不久前,他曾在甘州的驿站内,坐过一场大梦。 * 那日春光和煦,他正和沈木衾同船饮酒。 陈应阑那时南下江州,与沈木衾相见。 沈木衾问道:“惊泽,如果有一天你身处之地出现变故,连你都逃不开,你该如何?” 那时,陈应阑年少轻狂,他从不管什么身前身后事,只是一仰头,一喝酒,一笑带过。乌篷船依旧向前行驶,穿过鹊桥桥洞,船夫问他们去哪里,他们都没个目的,想下船的时候就下船,按照船夫的费用结账走人。 “哪怕什么!有我在,北明的江山不会完的。”陈应阑还得意地拍拍胸脯,十分自傲自信地道,“我不仅会是御史,我还能成为朝廷丞相,专门为帝王出谋划策,共同治理天下。我坐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到时候你要多少银子金子或者是珠宝,要多少有多少,我都会给你!”陈应阑说完,将酒壶中最后一口酒喝完,飒爽道。 沈木衾捧腹大笑道:“你呀!你可真是太骄傲了,容易出事的!” 陈应阑躺在乌篷船上,闭着眼睛,感受着乌蓬窗行驶在江州河道上那摇摇晃晃的感觉,感受到杨柳的叶片随风飘落,掉落在他的衣襟上,鼻梁上,嘴唇上,他一吹,杨柳叶片便又旋上了天。 梦境不断紊乱变化,乌篷船行驶不是在江州河道上了,而是在有着惊涛骇浪拍打着的大江大河上。原本笑着的沈木衾表情狰狞,只见自己换上了黑色的影卫装束,青花剑穿过沈木衾的胸膛。 沈木衾摇摇欲坠地挂在青花剑的剑身上,乌篷船又一抖动,沈木衾从剑身上滑落,滚落到大江大河的最深处。 最后一刻,他还看着陈应阑笑了出来,对他唇语道:“生也北明,死也北明。” 世事一场大梦,梦里几度秋凉。 * 人类最可悲的一点就是,明明知道事已至此,所做的一切皆都无济于事,却还是执拗无比,非得得到一个和内心所想,大相径庭的一种结果妄念。 陈应阑最终悲伤离开佛堂,在陈府的断壁残垣之中,找到一处清净之地,简单地为沈木衾挖了个坟。 其实,在看到沈木衾来到这里,身着夜行人他就知道了所有,沈木衾心怀着对于荆青云过往的不舍,重走荆青云这条路,投奔索命门。 荆青云身为索命门的刺客,恰好索命门有一规矩,刺客身死后,绝不留坟,绝不留墓。 可是沈木衾身上的伤口,也让陈应阑改变了解时臣曾说的这份念想。他身上这些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伤口,都是为了保护自己而受到的凌迟,所以在最后一刻,他还是为了昔日感情,抛弃了索命门,只为护自己一刻安定。 沈木衾值得一座坟墓,为他波澜壮阔的一生,划下一颗沉甸甸的句号。 将沈木衾的尸体放进去后,将土堆起来,陈应阑由衷地拜了拜,便背负起沈木衾的银剑,对着坟墓作揖。 “前路茫茫,风霜浩荡,我愿负银剑,行世间。携手念闻,匡扶北明江土。” 说罢,他转过身,面对着初升的朝阳,晨曦初透,照耀着府邸的废墟。 他这一路上,背负着人命太多,陈自寒不知所踪、生死未卜,戚鹤堂香消玉殒,陈从连身死殒命,沈木衾葬于府邸,死于佛堂......这些年,这些人,每一个人都曾陪伴在自己左右,给予自己最炽烈的照顾。 他去了信坊,写了几封信,分别传给了陈自寒,韩轲,还有薛雀。 可是信使听完,却满腹哀愁地看着面前的陈应阑,道:“府主大人或许可以,然韩督主和薛大使怕是不行。” 陈应阑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连忙抓住了信使的手,颤抖地道:“什......什么?为何?” “不知大人知晓一二,前日临安九旋塔之下,韩子安杀了魏德贤成功上位东厂督主,然才高登不久,就被桓玄侯戚风明杀死......其实也不能说是杀死吧,只能说是晕倒了,他的手下替他在北明寻上等良医,在坊间都传疯了。”信使说完,再次看向陈应阑的双眼,似乎比方才更加恐怖了。 “那、那薛大使呢?”陈应阑眼神躲闪,不想再听到更加令他垮掉的消息。 “薛大使替韩督主挡刀,命丧于九旋塔之下。”信使道,“我看大人也是一位当官之人,昨晚漠北陈府和都护府遭遇刺客袭击,屠杀满门之事想必已经听到滚瓜烂熟的程度了吧?这陈府主不知生死,可小的还是希望府主平安无事——毕竟,偌大的漠北,若是没了统领,恐怕早晚会被厥缁铁骑踏成废墟。” 听到陈自寒尚未有危险,陈应阑心跳这才平复了点儿。 他又问:“皇子,周博云,就是周泉玉,他如何?” 信使闻言抬眸,只是摆摆手,随后翻了个白眼,无奈道:“这皇家之事,又岂是小的能打听得来的?” 陈应阑闻言,点点头,什么都没说,默默地将寄给陈自寒的信递给了信使,又默默地将寄给韩轲和薛雀的两封信收回自己背后的行囊里,转身离开,欲要抬脚出门,却被信使叫住。 信使滴溜溜地小跑凑上前,一脸意味深长地看着陈应阑,神秘兮兮地问道:“小的看大人背着两把不同的剑,一把是青花剑,乃是出自影卫之手;另一把看样子像是私人剑,剑光凌厉,剑锋流转,光彩夺目——敢问持剑者是何许人也?” “是一旧友的。”陈应阑从背后将银剑拔出来,握在手中掂量了方寸之久。 信使又问:“那大人此番,可要是承旧友恩情,前去游历,看遍千山万水?” 陈应阑没有说话,但是从心里回答了信使的话。 “并非游历,只是事已至此,该去久违的宫城内,前去闯荡一番。” “众人志向皆所酬,唯独自己却还在踽踽独行,这是不应该的。” “前路茫茫,风霜浩荡,我愿负银剑,行世间。携手念闻,匡扶北明江土。” 信使又道:“大人不说,小的也心知肚明几分。”他顿了顿,继续说,“只是天有卦象,不测风云,下一年恐怕是个不平年。若是有任何闪失,怕是会落得个‘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下场。” 说完,陈应阑和信使分道扬镳,一个向东而行,一个向西而去。 远处,重山嶂嶂,楼阙幢幢。 众人妄想寻千山,可是这条山路,注定是条艰险阻塞的通天道。 两个人的影子被朝阳拉扯千万里。 可是千帆未了,人也应当放下生死,逆命而行。 第49章 上卷·命里苦行(完) 下卷·浪里逐山(启) 第34章 天顺十六年, 初春,雨丝微凉, 天色冷淡。 自从天顺十五年十二月月底后,那些人早已各奔东西,恰如飞霜一般,不知去向。距那时,已经过了两个月了。 衢州的雨水似乎很浓烈,来势汹涌滚滚,去势又悄无声息。 陈应阑两个月前所寄出的信到现在还是杳无音讯。 他一直认为是信使背包里的信件太多了, 稍有漏失,但是前些天在衢州碰到信使后, 信使又翻找了下行囊, 那封信还堆积在背包里。 对此, 信使只当是摇摇头,无奈道:“漠北都护府找了,无他。漠北陈府也找了,无他。我也询问了一些漠北官人, 但都是摇摇头,连陈府主的毫毛都未找见。今日, 你我刚好重逢,不如我将此信给你, 待你找到陈府主后, 你亲手交给对方。” 事已至此, 也只好这样了。 衢州府坐落在距离城门不远处, 所以打马行过,冒着雨丝,其实也沾不湿什么衣裳。两个月后, 陈应阑凭借着以前的为官,倒是成了衢州按察使,用来监察衢州官人的好赖败坏。 和信使道了别后,他便来到了按察司。 傅旻正举着伞,屹立在司门外。陈应阑下了马,他就一拥而上,举步往前,替陈应阑乘上了伞。 傅旻道:“方才节度使李谨丞送来的令函,邀陈大人晚上前去挽斛楼,共赴夜宴。” 接过令函,陈应阑看着信纸,雨滴滴在信纸上,晕染了些许墨迹,纸张也变得揉皱起来。他微微皱起眉头,摩挲着信纸,抬起头看着巷尾,望眼欲穿。 他想起临走前,信使再次叫住自己。 “诶!大人,您是衢州官啊?”信使从背后叫住欲要离开的陈应阑,问道。 陈应阑转过身,不知可否:“以前曾在甘州当影卫,后来调到衢州来了。” 信使走上前,领略了一番陈应阑的眉目,道:“倒是骨相好看,我要有你这副皮囊,我也不会斜风细雨地前来送信,早就去挽斛楼当花魁喽!”他顿了顿,看着陈应阑的脸色,面露菜色,于是信使将话锋一转,“两个月前在漠北,我和官人见过的。” “自然不忘。”陈应阑轻声地道。 “那就好。”信使从口袋里拿出一副罗盘,摆弄了一阵,而后抬起头,看着暗沉的天色,无奈地摇摇头,叹息,“不好不好。” 陈应阑面无表情地看着信使用着活色生香,惟妙惟肖的演技上演出一幕看样子要经历无数生离死别的戏份,不禁有些想笑。 两个月前,信使曾对自己说:“天有卦象,不测风云,下一年恐怕是个不平年。若是有任何闪失,怕是会落得个‘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下场。” 然而,他并不相信,而且直到现在也不会相信。 自从自己和陈自寒重逢后,在诸多朝廷百官前,将自己的身份暴露出去后,这一路来两个月的腥风血雨,似乎比他这二十多年来所经历的一切都要深重。 一个人的下落不明,一个人的生死未卜......脑海里那两个月来的诸多身影,在自己的眼前吉光片羽般的纷飞。他不知道陈自寒身在何处,同样他也不知道韩轲身体如何。 “官人啊,我知晓占卜,通古略今,上有星辰下有天河,无不于我的罗盘之内。”信使又道,“你莫不要看我的送信的,就不把我的话当真。近几年这天下确实不太平,现如今晏都境内,朝廷上下,自从韩督主登上高位后,开始洗秽东厂,专攻事业。现在朝中形成‘戚韩党争’的局面。” 陈应阑听到“韩督主”三个字后,目光明亮了一瞬间,他上前握住信使的肩膀,使劲地摇晃着信使消瘦的身躯,仿佛要将他肚子里的所有话都摇晃出来一样。 陈应阑:“韩督主身体康复了?” 信使肯定道:“我游历四方,四方之事,无论大小,一问便知。听说是上个月从沧州跑来一个神医,自称是懂得天法,能开天眼,所见不周山。然后他就把昏迷好几日的韩督主治好了。韩督主醒来后,一方面是料理东厂,管理内家,另一方面他一直在寻一个人。” “寻一个人?”陈应阑觉得颇有些许不明觉厉。 信使:“的确是寻一个人。新年那会儿,这豫北侯程朝赋还说要将自家侯府千金女许配给韩督主,也被韩督主义正词严拒绝了。话说这程氏千金对韩督主颇有好感,两个人好比佳人,闲聊彻夜,可是第二天,这程氏千金却是哭着回来的。” 信使继续道:“程氏千金对豫北侯程朝赋说,韩督主心有某人,不要再浪费人家的心意了。然则这程朝赋也没说什么,送给东厂几个新年礼物,也两方告辞。”他滴溜溜转了转双眸,又道,“据说,韩督主似是失了忆,他知道他心上有一个人,说要去追寻他,但是音容相貌全都忘记了,只能时而吐出一个‘陈’字,至于其他的,小的也无从知晓,无可奉告了。” 只能时而吐出一个“陈”字。 这让陈应阑心中多虑了起来,也就是说韩轲的心上人姓“陈”,但是这“陈”和“程”的发音也很像,全然不知程氏千金的啼哭是不是真实的。倘若是真实的,那这个“陈”又是何人? 心中隐隐约约升起一个答案。 陈应阑。 是他自己。 他本可以去晏都找韩轲问清楚,但是他却胆怯了。现如今几乎大家都成为了他们想成为的人,自己也好不容易结束了漂泊,在衢州站稳脚,按察司那些人对待自己也如亲友一般,就连衢州节度使李谨丞都对自己千好万好。 毕竟缘分这个东西,兜兜转转总会遇到的。若是那个人真的是自己的话,他的不出现,也可以不让韩轲分心,毕竟朝中为重。他现在深陷“戚韩党争”争执不休,有劳身心,不出现还是最好的,起码他不会拥有软肋。 他转过身,对傅旻道:“那就——阿旻,有劳你帮忙安排周驾了。” * 挽斛楼外,有一处园林,里面有着九曲回廊,镂空的,廊桥下是清澈的池水,还有游鱼几条。 一人身着甲胄,甲胄外面套着金缕袍,半面开领,看得出富贵繁华——这大抵是衢州最好的布料了。 听闻有脚步声逼近,那个人转过头,恰好对上了陈应阑乌黑的眸子。 此时已是夜晚,风微凉,霜微冷,雨刚停不久。柳树刚刚勃发嫩芽,沾上了些许雨珠,随着风轻轻吹过,柳条摇曳,雨珠纷纷而下。 陈应阑来路匆忙,眉间已经沾了不少雨水,印刻着挽斛楼昏黄色的灯火,乍一看格外的熠熠生辉。 这不是李谨丞第一次见到陈应阑,但李谨丞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陈应阑的景象。 那日,是在大年初一,衢州下了好大一场雪。市坊里小吃布满一条街,华灯初上,映照着寒冷的风雪都变得温暖起来。 在如此纸醉金迷的光景里,众人皆都被富丽堂皇粉饰太平,唯独一个人,如泼如墨地站在桥上,身前身后都是风雪迢迢。他手握着青花剑,孤身一人平淡地漠视着一切。 李谨丞不过是站在桥下,惊鸿一瞥,心神俱休。 “敢问小主为何形单影只地站在这里?大年初一的夜晚,为何不和家人依偎在一起?”李谨丞走上前,站在了陈应阑的身后。 对此,陈应阑只是转过头,而后对着李谨丞摇摇头,便飞速地跑开了。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他的胆怯和退缩,也恰恰使李谨丞其人对方才站在自己眼前的那个人产生了好奇。 他对身后的一人道:“傅永安,派你去查一查这个人,好好地查,彻彻底底地查。” 自此,傅旻便成了陈应阑的得力助手,也是李谨丞所观察陈应阑一举一动的唯一眼线。 “惊泽。”李谨丞微微一笑,随后背着手走过来,站定于陈应阑不近不远处,“既然来了,那就......且随我进去吧。” 挽斛楼内更是歌舞升平,舞女在正中央垂着纱幕的舞台上正跳着舞,中间站着一位琵琶女,她抱着琵琶,手指迅速地拨动着琴弦。 见李谨丞一行人到来,她便对着李谨丞莞尔一笑,随后又将目光转移到琵琶上。 台下的客观也都醉到嘴里念念有词,有些左拥右抱,有些饮酒吃肉,还对着三四好友吹着不知天高地厚的牛皮。 衢州的挽斛楼和晏都的曲仙楼还是不一样的,曲仙楼许是花满楼经营妥当,基本都是纯吃饭的饭馆,然而挽斛楼不同——他们有酒女也有歌女,吃的饭也多是糕点糖水。 在转角上去顶楼包间的时候,陈应阑的思绪再次回到了两个月前。 那个时候,韩轲还只是一名东厂刑官兼指挥使,和陈应阑高谈阔论自己的理想,也和陈应阑诉说着自己命数的不幸和不公。而陈应阑也没有发现他的蛊毒深重,同样他还是那个可以口出狂言之人,只是现在恐怕只能步步为营,小心谨慎下去了。 第50章 李谨丞替陈应阑拉开一张座椅,自己坐在了他的对面。他让身后的侍卫前去厨房端菜,待侍卫走后,整个房间只剩下李谨丞和陈应阑两个人。 “见过李大人。”陈应阑毕恭毕敬地道,“今日衢州大雨,现如今雨刚停,不知李大人这时召我过来作甚?” 李谨丞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一番陈应阑,而后又笑了,倒是笑得狡黠,笑得奸诈。 “我已经派人查过你了,用了两个月的时间。”这时,侍卫替二人端来一盘米糕和一壶梨花雪,李谨丞将糕点和酒统统递给了陈应阑的面前,“我知晓你以前爱喝酒,爱吃甜食。今日来挽斛楼,让你先吃个够儿。” 陈应阑并没有动筷子,而是波澜不惊地对着李谨丞的双眼,道:“派人来查我?确实是李大人的作风。” “以前,只知道‘陈应阑’是五年前临安十四州节度使集体叛乱后,攻下晏都,所余留的余子。”李谨丞觉察着陈应阑的神色,见没什么变化,便又道,“后来,我有知道你是漠北陈府的余子。惊泽其人,经历半生风霜,然命数大幸,几次浩劫你都逃过了。” “我也查了你的关系圈,陈府主不是你的亲哥哥,甚至说你们没有一点血缘关系,你是被前府主陈从连和桓玄侯大小姐戚鹤堂捡回来的。还有一点,两个月前,你和现任东厂督主——韩轲,走得很近。” 陈应阑的眉头紧皱起来,这也恰好符合了李谨丞的预期,他轻哼一声,又道:“然而你现在在衢州好好待着,莫要再往晏都和漠北跑是最安全的抉择。我自认你是可以做成一番大事业的,护好你也是我唯一的职责。晏都如今暗潮涌动,戚、韩两大势力交错,不分胜负。漠北如今城内大乱,厥缁铁骑在城郭处疯狂试探。而衢州——地处中原,处于漠北和晏都之间,较为风平浪静。” 陈应阑喝了一口茶,反唇相讥:“李大人真是犀利,我何德何能能被李大人派人彻查两个月之久。” “我还查到一个重要的消息。”李谨丞不急不满地道。 对于他来说,似乎彻查一个人,并不是代表对这个人的不信任,反倒是出于好奇,但是目的十分不简单。表面上是不尊重陈应阑的人格,内地里或许是想牵丝引线,找出棋盘的牵动者。 李谨丞担任衢州节度使也有十几年了,彻查过的人不止陈应阑一个。但是他自认为,陈应阑的背后一定藏着些许什么天罗地网,值得他去追捕搜获。 在担任衢州节度使这些年,他表面上不觊觎任何权势,对于晏都里面的那些明争暗斗,也只当是茶余饭后的乐子,听听也就罢了。但是内心里却在思考,如何将这些权势一网打尽,一旦一网打尽,又可以扯出脸皮,对于常人百姓和身居宫人矢口否认,将自己满身污垢洗净,手握更多的权势。 他想去晏都看看。 是以京城武将的身份,领略朱墙内的风光。 陈应阑淡淡道:“李大人莫不要卖关子,请说一下便好了。” 李谨丞道:“有关于你真正的父母的。” “锒铛”一声,手中的茶杯闻声掉落在地上,四分五裂,茶水流了一地。李谨丞给一旁站着不动的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又跪下身子,握着抹布,一下又一下擦拭着陈应阑脚边的方寸之地。 “二十五年前,也就是晏平十七年。在沧州一带,有一富贾商人,花重金建了一座精妙绝伦的府邸。然好景不长,这座府邸建成没多久,便被人抄了满门。只留下一个襁褓,夜深人静时还有时时的啼哭。” 李谨丞勾起嘴角,显得邪魅。 “晏平十七年,恰好陈从连和戚鹤堂在沧州待了六日,不知目的。” “所以,你的父母可能并不是含冤而亡,而是他们犯了滔天大罪。”李谨丞又道,“罪不饶人,也不宽恕于人。” 陈应阑默声。 第35章 天顺十六年, 晏都,春色早早, 春光和煦。 韩轲上完早朝,便匆匆地回到东厂内,坐在案台前,存中正在一旁且沏茶倒水。他从存中手中接过一盏茶,淡淡地抿了一口,似乎察觉到茶味有些许不同,“哐当”一声, 茶水激荡,横扫过地板上。 这幅情景, 倒是把存中吓了一跳。 “督......督主, 您这是......柳医生让你不要性急, 可不要伤了身体。”存中善意地提醒道。 “这茶......”韩轲悄无声息地瞥了存中一眼,随后抬起手,握住了腰间的晷景刀,“味道变了。” 存中:“......那该如何?我找下人帮忙换一包茶种。” “不用了!”韩轲大声地道。 韩轲说完, 飞快地拔出腰间的晷景刀,刀锋流转, 直指着存中的脖颈,弯起唇角, 恶狠狠地道:“人心善恶, 世间顿挫并不如茶种一样易换易改。我韩子安高登上位后, 洗剿了许多东厂千户, 正当我以为可以太平安稳一段时间后,却忘了——还有一个人没有除掉。” 手中的晷景刀已是时隔经年才再次重握于手中。十几年的光阴弹指划过,刀身依旧明亮如洗, 大概是刀的主人将这把刀保养得很好,刀身不见腐锈。 自从韩轲醒来后,他便烧掉了魏德贤留下来的金玉绣春刀,反手从尘封的角落里,拿出晷景刀。 这把刀下,曾斩了自己亲生父母的性命,这是韩轲一直不敢面对的。临安九旋塔那事过后,“韩天承”的身份再度回归后,前尘旧事,迷蒙生平由此解开,登上“东厂督主”之位后,他终于有勇气重新用起这把刀。 存中眯起眼睛,微微挪动步伐,朝着身后一步有一步地退去,双手放于腰间,握住了腰带的一角。 “督主怎么能这么说呢......”存中坏笑道,他撕破腰带,衣襟大开,衣衫散乱,手中握着那块腰带,腰带里露出一点点锋芒的寒光。 “刷拉”一声,存中将腰带扔到地下,一把小小的短刀就横在韩轲的眼前,他抬起头,仰视着韩轲的脸,目光凶狠,满目憎恨。 存中意味深长地道:“我可是对督主你啊......忠心耿耿。” 说罢,他率先挥起短刀,朝着韩轲的脖颈刺了过去,韩轲闷哼一声,立刻避开存中短刀的攻击。 韩轲闪过身影,晷景刀带出一阵风,呼啸而过,飞速间,就砍了存中后背一刀。 存中吃痛,仰天长啸,往后跳脱之时,却撞到了身后的书架,书架上存放着的兵书和文书皆都如雨落,纷纷摇坠,漫天灰尘遮盖了存中一脸。 “忠心耿耿?”韩轲用晷景刀劈断那些坠落的书籍,纸片翻飞。 他踏着灰尘一步一步走到存中眼前,对准他的胸部就是一刀,但内心狠戾,特意刺偏位置,想吊着他一口气,让存中痛苦地说出这些年来,在东厂作眼线的缘由。 存中支撑的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再次将短刀横在胸前,怒吼一声,从牙缝间喷出一口鲜血,短刀从手中倏然飞过,却在靠近韩轲身前时,又被韩轲抬手握住。 韩轲蹲下身,用指尖捏着存中的下颔,恶狠狠地揉捏着:“你的忠心耿耿——连一条狗都不如!” 虽然两个月前,在临安九旋塔之下,他身负重伤,蛊毒将倾,他虽然昏迷几日,却也记得还花满楼一个人情。毕竟女儿之身,能在茫茫大雨中,背着伤痕累累的自己一步一步走下,不,应该是爬下三千五百级的阶梯,实属不易。 神医也是花满楼重金聘请过来的,虽然治好了自己的满身伤痕,可是就算是医术再高超,也治不好渐渐倾入自己心脏的蛊毒。 他只记得,在他迷迷茫茫转醒的时候,曾偶然听见柳明哲对花满楼说过的一番话。 “我虽是北明神医,曾开天眼,洞察妖孽,然则窥见不周山。可韩督主这个蛊毒,视为烈毒,又是出自奇人之术,暂无解药。据我把脉,现蛊毒每半月就会侵其心,噬其戾,督主之心已满目疮痍。若寻不到解药,恐怕只剩两年之命了。你可是其好友,莫不要告诉他任何。虽现已事无巨细,本神医也会周游四方,寻高之药人,得来解药。” 柳明哲背起行囊,临走前对花满楼说下的这一番话。嘴上说不要告诉韩轲本人,花满楼也是将嘴巴管得很紧,韩轲醒来后,只说了一句话。 “子安,柳神医会努力治好你的。此后数年,不要大动肝火,大动干戈。” 花满楼是这样说的,和柳明哲的话有很大出入,韩轲最后只是安慰性地拍了拍花满楼的脑袋,又派人重修一番曲仙楼。 虽然知道,这种报答人情的方式有些许卑微无措。韩轲望着花满楼跨出韩衙内那渐行渐远的身影,内心更是愧疚不已。“重修一番曲仙楼”确实是一种以物质回报人情的方式,可是花满楼为自己做了这么多,目前只能这样回报她,实在是有愧于花满楼。 打听到花满楼喜欢刀剑,又找人花十天半个月用晏都最好的铁石,打造了一方好剑好刀,但都被花满楼拒收了。 第51章 她说:“我花满楼行事光明磊落,不计人心馈赠。韩督主上位也不容易,经历了一番生死。所以这把刀,这柄剑,我花满楼拒收。” 时到今日之时,韩轲看着放置于架子上的那把刀、那柄剑,如此的光鲜亮丽,然而依旧无主可认。 世间无名刀剑千万种,唯独这无名刀剑,却令韩轲心中百转千回地在意。 思绪回到如今,他看着眼前的存中,道:“两个月前,你身为我的手下,应当在我最危急的时刻救我于水火,不顾生死——这种,才叫手下对主子‘忠心耿耿’。而你,存中,你却像个逃兵一样,逃之夭夭,不知去向。待到我回到晏都之时,才发现你早已回到了韩衙内。” 存中抬起眼,虚弱地扫过韩轲,而后又垂下头,不服气地道:“如今,我也算是个将死之人。你既然问,我也就直说了。” “我本厥缁人,蛰伏在你身边数年,情深意重。每次夜深人静,在你梦寐之时,我也想过继叱罗弼宗之命杀掉你,但我终究还是心软了。”存中咳出一口血,看着自己早已血海深深的胸腹软肉,摇摇头,语气又开始狠戾起来,“我现在后悔了,我应该早点把你杀掉,然后让东厂就此解体,北明朝廷失去主心骨,乱作一团。这个时候,我就带着你的尸骨西上厥缁,参见叱罗弼宗。” 韩轲也不甘示弱,反唇相讥,道:“‘存中’——我一开始以为只是你的化名,我信任你,所以我就此没有多问。因为我和你初见之时,恰好你是陈从连的手下。可是现在,陈从连已经长眠于漠北了,你是不是也得跟着他下地狱?” 他手中握着存中的短刀,无助地颤抖着。 “督主真的聪慧过人,‘存中’确实是我的化名,但‘存中’也是我的真名。我本是厥缁贵族旗下的一名小卒。厥缁都城玄州又一建筑,和北明大理寺作用相同,皆都是表面审理案件,内地密探行踪之处。它名之泰尔鸿阁,我本是泰尔鸿阁内的密探。” 存中又咳嗽了几声,奄奄一息地道:“我知道你的蛊毒源自于那里。炎龙刀破土而出后,刀魂不灭,一直在找寻命定之人。恰好那日你拿着炎龙刀,刀魂苏醒,便认定于你了。因为刀魂要找的,是对‘北明’衷心不灭之人。” 韩轲闻言只是点点头,而后喃喃自语:“我大概知道我以后的所求了。” “我还知道作蛊之人是谁。”存中声音逐渐迷离,意识逐渐模糊。 存中:“跟在你身旁这么多年,你的习性我也知晓许多。这几天里,花姑娘一直为你苦苦寻求解药,但是这个蛊毒是刀魂所作,唯独找到炎龙刀,才能化解蛊毒。”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手凭空抓了几下空气。 阳光从窗棂斜透而出,恰好照耀在两个人视线的中间,泛透着点点光晕。存中抬手的那一刹那,刚好光晕流露,他抓住了光晕,是给他流离失所又纠缠不清的命运落下一个句号。 “督主,跟在你身边已过数年,我确实有逆谋反。”存中突然笑了,光晕犹如丹青一般,涂抹在脸上,模糊不清,“你梦寐之时,无论寒冬烈夏,总喜开窗。我身为厥缁泰尔鸿阁派来的密探,我知晓自己的使命,可是我却欲求不得去杀你。时至今日,在你发现我有罪孽之时,我才想着还手。” “督主,我可能并不是绝胆忠心之人,但是我从未想过害你。” 他闭上了浑浊的双眼,只留下韩轲一人兀自地愣在了原地。 但不管存中是不是忠心耿耿之人,对于韩轲来说,凡是对自己权势有威胁之人,妄图所害自己于死地之人,皆是逆臣反贼,该杀之。 找来几名厂卫处理完存中的尸体,整理好房间的内务后,他便开始思考该如何再次挑选更加依附于心腹的部下。 额角的蛊纹又开始变成墨色,也开始微微作痛,心口又开始吐露出细微的“陈”字。不知陈某身在何处,过得是否安好,但是自从醒来后,他就忘却了那个人的音容相貌,唯独记得他名字带“陈”。 他想写封信,写给名字带“陈”的那个人。 毕竟,醒来后他总是感觉心口空缺,似乎留下了一个人的位置。 深夜,寂寥无人之时,他也总是伏案在宣纸上,用笔墨写下数以百计的“陈”字。 他知道他要找的那个人,姓陈。 但是眼下,他还需要解决蛊毒之事。存中死前已经将蛊毒发生的缘由告诉韩轲了,结合十几年前的模糊记忆,他依稀记得炎龙刀扔给李从歌后,李从歌曾有她劈砍叱罗彦和叱罗谷,至于后面之事,他并不在场。 也就是说,炎龙刀很可能在厥缁境内。 抬眼望去,窗外春色依旧,阳光正好,他掂量了一下放在一旁的玉佩,又思绪着。 看来日后,解决桓玄侯戚风明的权衡对立,还需要亲自去厥缁一趟,寻求炎龙刀和蛊毒的下落,或许作蛊之人,便是扰乱十几年动态的背后之人。 当然,据眼下来看,还是要给那个人写一封信。 友人陈,故交者。 佳期如念,见字如晤。 两月未见,后会有期。我早在一月前,便以康复醒来,然蛊毒之事还是未解,幸运的是,我已然知晓一些有关于蛊毒的重要情探。 只是我醒来之后,我已经忘却了你的音容相貌,唯独记得一个“陈”字,那是你名字中的一个字。你且莫不要担心,也莫不要多虑,总有一日,我会寻得你,寻回记忆的。 如今我不知你身在何处,也不知你过得是否安好。十五年年底之时,漠北大乱,民不聊生,生灵涂炭。你既不愿重回晏都,若我猜得不错的话,你现如今已不在漠北。 无论你在哪里,你过得平安就好。若是有什么需求,定要给我写信。 我有东厂要务在身,眼下朝中两党争执不休,我也深陷泥潭,失措一步,便足以坠落深渊。 我不去寻你,也不会叨扰你,如果你看到这封信,不用给我什么回话,写上自己的名字,对于我来说,也就足够了。 见你之时,我只是例行使命,奉东厂之令,项上人头。可当我在冷泉处遇你时,我便回心转意了。 这不是我和你初遇,而是我和你再度重逢。 天顺十年,是日大雨,我奉命于衢州整顿战事,打马行过街巷,恰好遇你,赠予一包金叶子。 你踏雨而过,我回望蹉跎。 岁月匡扶光景,于我情深不寿,思慕而终,一往不知休。 某日你想再来晏都,记得早点嘱咐于我。若是你不想再来晏都,时而不时看到这个名字,我心里也踏实些许。 留你名字在手,思来想去,也是寻到了你罢。 天顺十六年二月八日 写于晏都 他派三名侍卫,一个东游去衢州,一个南下去江州,另一个西上去漠北。 虽然嘴上说着,不会去寻求,但是这封信还是需要交到那个人的手中。 等到真正离别的时候,韩轲才发现,自己现在的一切和《情深不寿》话本子中,他就和男主角颢阳一样。 在思慕中,郁郁寡欢。 第36章 裴念唐至今都未能想到, 他能在禹州和解时臣碰面。 两个月前,他从街坊里买了些菜交给厨房后, 就打听到韩轲一行人早就去了临安的九旋塔,而后落败而归,韩轲还身负重伤,花满楼为韩轲忙前忙后的。 他来时,已经是日薄西山,雨落如绵。 花满楼给了自己一些金叶子和行囊,就遣走了裴念唐。裴念唐背着行囊, 一路北上,从临安走到禹州, 到禹州时已经华灯初上。 他双手抓住行囊的布袋子, 勒在了自己的前胸之上, 懵懵懂懂、跌跌撞撞地一路沿途流浪到禹州,身上还有不多的金叶子。 然魏德贤已然身死,自己现在也没了什么名分。前些日子,他还跟着韩轲四处游历, 现如今抬脚走进禹州城都要犹豫一番。 在人潮之中,他踽踽独行, 一路上经历了不少风雪。如今已经开春,四处都有着不少的活力。 禹州城, 乃是北明富城。其坐拥神庙, 方圆九重, 门各九幢。街坊市集, 游人聚集,摩肩擦踵,挥汗如雨, 帷幕成衫。至晚华灯初上,人间仙境,桃源自居。 可就是在人潮汹涌之中,裴念唐却看到了一个身影,他束起一头青丝乌发,身着一身已经很长时间都不穿的洁白衣裳,腰间依旧挂着偃月锥,但已经可以正大光明地挂于腰带上,不需要遮遮掩掩了。 这个背影,似曾相识。 裴念唐倒吸一口凉气,飞速地拨开挡在他和那道身影中间的重重人流,撒开脚步,快步地奔向那道背影的身后,离他几步之遥,明明近在咫尺,却不敢前进。 这时,一个小贩提着糖葫芦的草棒子路过他的身侧,不小心撞了裴念唐一下。裴念唐脚下不稳,提着笨重的行囊走了几个方寸,不小心撞到了那道身影的背上。 第52章 身影似乎顿了顿,而后只听到“锒铛”一响,行囊掉落在地上。身影弯下身子,从地上捡起那个行囊,接着直起身子,捧起行囊放到了裴念唐手上。 抬眸间,两个人都不觉而震。 乌黑的眸子盛满裴念唐的身影,多年未见已然苍老了容颜,但所幸的是一切都在,安然无恙。在流淌的时光里,绵延不绝的日子里,裴念唐和解时臣重逢了。 天顺十六年,初春,灯火摇曳。望古与时臣重逢于禹州,至深夜,相顾无言。 “你......”解时臣眸中微动,吞吐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出一个字儿。 裴念唐接过行囊,背在身上,对着解时臣微微一笑,道:“谢谢你。” 说完,也不知道心里怎么想的,明明和心中最思念的人重逢,却突然变得胆怯起来。裴念唐攥紧行囊的提带,正要抬脚奔去,却被人拉住手臂,被迫转过来。 待到回过神来的时候,解时臣微微俯下身抱住了自己,似乎还有些抽泣,他哽咽道:“望古......我不会忘的。” 解时臣带领着裴念唐来到了一处酒楼里,点了几份菜。两人安顿好后,裴念唐看了解时臣许久,良久之后,待菜被小二端上来后,吃了几口,才缓缓开口。 “索命门不是说不让穿浅色衣服,不让挂武器在身体明显处吗?”裴念唐说完,脑海里思索了一阵,而后又道,“时臣你是不是——离开了索命门?” 闻者听罢,只是眉梢轻轻上挑,而后道:“你现在才知道?” 裴念唐点点头,也附和道:“我也刚离开东厂。” 这个时候,一名女子端着一碗茶经过了两个人的桌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而后坐到了离他们很近的桌子前,和那个桌子的宾客谈笑风生。 裴念唐观察到了这个细节,他撇开话题:“去梁上看看月亮吧。” 身为刺客,解时臣自然凭借着敏锐的眼力观察到了方才的一切。他抬起手打断了裴念唐下一步的动作,从袖筒里掏出一只哨子,用长袖挡住自己的唇,眼神示意了裴念唐。 他打碎了一碗热水,恰好在强烈的“锒铛”声之间,解时臣吹响了哨子,在舞台对面,有一个人默默地转了头,和解时臣对视一眼,便知晓了意思。 “你不是离开索命门了?怎么还用哨子?”裴念唐问。 却见解时臣的目光倒映着灯火,眉眼凌冽,倒也越发温柔,柔情似水,不可言说。 “可是,”解时臣弯下眼角,压下声音,低声细语地道,“这些哨子不知道。我只是让哨子们帮我查一下那个女子。”他将目光从裴念唐身上,转移到那名无名女子身上,而后道,“让哨子们帮我查查这个女子为何盯着我不放。” 趁着女人和宾客聊得正欢,解时臣便握住了裴念唐的手腕,攀上楼梯,又踏过房梁,来到了酒楼的屋顶。 两个人并肩站在了酒楼之上,身前是一览无余的苍穹,星辰和月光,身后是禹州万家灯火橙明,青山万葱。 时而吹来一些清凉的晚风,拂去各自衣衫上的尘埃,倒是是两个人紊乱的思绪都放空了。 解时臣在裴念唐的耳畔缓缓开口:“禹州有一寺庙,香火旺盛,祈福很灵的......” “可是,”裴念唐打断他的话语,又道,“你离开索命门后居然信奉神佛了,变化确实很大的。那你又为何离开索命门?又是如何信奉神佛?” 闻言,他只是叹了口气,而后抬起衣袖,整理了一番,缓缓道:“两个月前,东厂让我们索命门刺杀漠北都护府、漠北陈府,行动十分成功,我们凯旋。但我却彻底地失去了一位好朋友,他的名字叫——沈木衾。我一直认为他对索命门忠心耿耿,可是在危机四伏之时,他却愿意为了陈应阑,甘愿当个逆贼。但沈木衾信奉神佛,我也跟他说,这件事情过后,如果我还活着,我离开索命门,翻遍天下,只为寻你。” “陈应阑。”裴念唐默默地道。 依稀记得,两个月前,他也曾与陈应阑见过一面,虽然交流不多。印象最深刻的是,在陈应阑不辞而别的那一天里,韩轲不是很开心。 “你认识?”解时臣回过神,反问道。 裴念唐点点头,回答:“确实认识,不过匆匆一面之缘,只当是情深缘浅吧。” “望古。”解时臣轻轻地唤道,“明日便陪我去慈安寺看看吧。” 拜拜香火,岁岁平安,年年无恙。 * 他在漠北这一带辗转了许久,半月后又去了趟西南,也未找到陈应阑的踪迹。陈自寒在最绝望的时刻,倒是收到了陈应阑给自己的一封信,是一个信使送来的。 陈应阑在信上说,现在他人在衢州,安稳如昨,先把漠北的事情处理好,等万事俱备后,他便可缓缓归也。 陈自寒看完后,心里的不安也是慢慢收拢。他其实很懂得知足,陈应阑现如今安定下来,也不用想两个月前那般,橡根蓬草,漂泊不定,无依无靠。 这两个月来,他重振了漠北都护府,培养了新一批精兵新锐,每天忙于府中之事。不仅如此,他还替陈从连、戚鹤堂以及沈木衾修建了祠堂,偶尔,也会挑个日子,供上香火,前去祭拜。 但这些日子,并不完全安宁。他虽然也希望陈应阑能快快回到自己的身边,但是自从陈府惨遭灭门,戚鹤堂身亡后,桓玄侯戚风明伤心不已。 极快地备好马车,前去漠北想看看女儿的祠堂。奔波数日,劳累不堪,对于他这副陈年风骨,早已不胜当年,来来去去,经历不少风霜,来到漠北哭着在祠堂为戚鹤堂祷告,回到晏都后,思虑成疾,大病一场。 虽然戚风明表面上装作并不责怪陈府的样子,还好声好气地道:“惊阙,莫要担忧。”但是陈自寒还是能感觉他对自己没来由的恨意,非常彻骨。 陈自寒为了转移风头,将这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戚风明,戚风明闻言,云淡风轻地点点头,心里已经暗自盘算着如何处理韩轲其人了。 “陈府主。”陈自寒本伏案工作,闻言便看到徐钟隐抱拳躬身地站在门外。 陈自寒让徐钟隐进来,坐在了自己身前用黄花木雕刻的椅子上。 “何事?”陈自寒微微抬起眉睫,上下打量着徐钟隐——徐钟隐的表情可谓变幻莫测寻常。 “陈府主,您这几日派十几名漠北侍卫追查有关于韩轲的过往身世,现在侍卫为您带来了一些不错的东西。”徐钟隐说着,便从口袋里摊开一张张纸,分别铺展在陈自寒的眼前。 他停下笔,将文书放置一旁,捏起一张纸就开始浏览。 “韩轲,原名‘韩天承’,沧州人,父母皆都从政,来漠北待了三年,乃是神机营的余子。晏平十年,厥缁边城卫诈神机营营主李从歌前去蓟州论边境线问题,却半路遇袭。厥缁派一部分兵力攻打漠北城,另一部分兵力围攻神机营。然韩天承很幸运,临危叛逃,又一己之力杀掉神机营所有玄甲兵,傍身‘通敌叛国’之罪名,被抓回晏都后,又和桓玄侯戚风明发生争执,失手杀掉自己的亲生父母。跪于雨中,不知所踪。只知道后来,他去了东厂,一步又一步,成为了如今一代东厂督主。” 陈自寒听到“通敌叛国”一词时,瞬间抬起头。两个月前,漠北城也是流言四起,说陈自寒私通厥缁,联动刺客杀害陈从连,只为成为漠北府主,从而和厥缁联合,扫平北明。 但都被徐钟隐用武力镇压了。 那些传播流言者,全都被抓去诏狱,每日每夜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 “当然,在韩天承一生中,有一个人倒是和他交情甚好。”徐钟隐继续道,“此人乃是北明一代名将、禁军统领——萧楮风。他和萧楮风坦诚相待,互称对方为‘知己’。却在有一日,萧楮风带领禁军处理朝廷内患,却被人陷害,还被人贴上‘觊觎皇权,有欲谋反’的标签,就连死后一座坟墓都没有,甚至还被萧氏除名。仅仅是一夜之间,萧氏便跌落神坛,曾经那些名震一时的辉煌成就也在刹那间,犹如过眼云烟般灰飞烟灭。此后,江湖之上就再也没有萧氏的消息了。然而韩天承承恩旧念,一直追查数年,无果,遂放弃。” 陈自寒摩娑了一下下颔,又道:“至今还是不知道那个标签又是谁给贴上的?” 徐钟隐点点头。 “也就是说,现在我们所查到的只是冰山一角,背后之人定然人数庞大,而且隐匿在江湖数十年。无论是萧楮风,还是韩天承,他们都被贴上了相似的标签,就连我,事到如今也牵扯其中。”陈自寒说完,嘴角抽了抽,叹了口气,“看来是真的有人不想让我安宁啊!” 府外脚步声碎碎,一行侍卫挟持着一位两鬓苍白的老者来到漠北都护府外。 “禀报府主!”侍卫推门而进,喘着粗气道,“门外有一老妇,自称是前萧氏之人,听闻咱家正在探察此案,便匆匆忙忙赶来了。” 第53章 陈自寒听罢,“蹭”的一下便站了起来,立刻移动带领着侍卫和徐钟隐走到门外。 老妇身着粗衣麻布,两鬓苍苍,瘦如干柴,皮肤皲裂,饱经风霜。满身浑浊、肮脏不堪,唯独瞳孔却炯炯有神、澄澈无辄。 “陈府主......”老妇望向陈自寒后,“噗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 “你且信我,我是......萧氏门下者......”老妇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抓住了陈自寒的衣袍下摆,盎求道,“我叫萧玉京,是萧氏门下萧楮风的妹妹。” 第37章 晏平十三年, 寒冬,猎风萧瑟, 四下寂寥。 少女身着锦衣绿罗裙,披着加绒斗篷,冒着风霜,踏着雪雨,纷纷然奔跑到锦衣人身前。少女眉眼明媚,轻跃的目光犹如飞蛾扇动翅膀一般,闪烁着点点的微光。 锦衣人见少女飞扑到自己身上, 于是俯下身抱住了对方,踩着被风霜擦拭过的青石板, 抱着少女转了几个圈。 “玉京......”锦衣人用指尖拂去了萧玉京眉睫上的霜露, 突然间笑了。 这一笑, 春风化雨,就好像他卸下朝中的包袱,本以为萧府中人烟尽失,新一年又是留守空宅, 没想到刚踏进门槛,还未到正堂, 就看见萧玉京穿过重重屏障,立刻扑到了自己的身上。 “哥哥!”萧玉京捶打着萧楮风的衣服, 而后攥着萧楮风的手来到了庭院处。 庭院中心种着一棵大槐树, 已是寒冬腊月, 树叶凋敝。粗壮的枝桠上用粗制的麻绳串起来, 构筑一块木板,是一个秋千,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萧玉京抬手拂去了木板上的雪, 冰冷的雪和温热的掌心磨合在一起,惹得萧玉京的指尖都越发红润。待白雪拂落在地后,她抬脚跳上秋千,用尽全身力气,将秋千荡漾起来。 萧楮风在旁边找了一个长椅坐了下来,看着萧玉京在寒冬风雪中荡着秋千。衣摆飘扬,又是青绿的色泽,斗篷所过处,拂过白雪,好像青山从此生。 他让家仆拿了点热茶和糕点,放于长椅的另一边。 “玉京。”萧楮风凝视着萧玉京如同蝴蝶一般的身影,道,“爹娘回清河了?” 萧氏在清河可谓是世家大族,随着萧楮风从地方武将因工作出色,升官加品一路顺风顺水来到晏都,进入朱红的宫墙里,成为了一代禁军统领。 于是,萧氏上下便花重金在晏都城南给萧楮风铸造了一处豪华大气的府邸,富比王侯,甚至其麾下禁军也常常定居在府邸后院。 “对啊。”萧玉京眨了眨双眼。 秋千慢慢地停了下来,她找家仆借来坐垫,铺在了秋千上,她从站立变成坐立于秋千之上,双腿蹬地,秋千又开始荡漾起来。 萧玉京对上萧楮风的双眼,继续道:“爹娘是想带我一起回去的,可奈何——”她顿了顿,而后对萧楮风莞尔一笑,刹那间惊蝶翩飞,又解释道,“可奈何我想等哥哥回来,我们好一起去清河看看爹娘。” 闻言,萧楮风只是疲惫地按住了眉心,不声不响地揉捏着,略显倦怠的姿态,惹到萧玉京有些担忧,她瞪大眼睛打量着哥哥。 “过几天......我亲自安排车马送你回清河,兄长我呀,就暂时不去了。”萧楮风叹了口气,语气悲哀,“眼下朝中局势不稳,近期也有些许不平。我怕我禁军统领一旦朝天子请了假,恐怕宫墙内没人镇压,会出大事。” “那......”她内心纠结,百转千回。 萧玉京听完,思索了一阵。良久后,她从秋千上跳了下来,双脚稳稳地落到地面上,挺直胸脯,拍拍手掌,看似胸有成竹。 “哥哥,我留下来陪你。”萧玉京攥紧了萧楮风的掌心,他的掌心比自己宽大几分,温暖如昼。 这一握,倒是使萧楮风心下安定了一阵。就像是许久以来飘零亦久的蓬草突然找到了依附之人,便紧紧地黏在了那个人的身边。可是蓬草永远都不知道的是,一时的安稳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稍有不慎,前功尽弃,连带众人,皆都无果。 “玉京,你太小了,涉事未深,你不懂朝廷权势之间的险恶。”萧楮风劝说道。 谁料,萧玉京根本不在乎萧楮风当时当下所说的任何话语,义正词严为自己正名。 “其一,我年岁不小,已经十八岁了。爹娘说了,新年之后,就让我成为萧氏家主,连带着晏都一代的萧氏府邸,和你一起管理禁军之编制。”她从书房里抱来一堆兵书文书,平铺到萧楮风面前,又道,“其二,我饱读兵书文书,通晓《孙子》也博古《诗经》,身怀兵马之力,也有捧玉之身,对于权势艰险,玉京怎会不知?” 看萧玉京这么说完,萧楮风的眼里流露出对于萧玉京的敬佩。按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应该到了嫁人的年纪了,然而萧玉京自己对此却不闻不顾。 她有时候在街上看着大红轿子摇摇晃晃,布场豪华,从未表明艳羡之意,相反她却觉得轿子里的新娘子很是可悲。明明是最意气风发的年纪,却嫁为人妇,未老先衰,萧玉京不禁怜悯起那些新娘子来了。 “玉京,那么现在兄长对你说的,你只可记在心里,切莫告知与他人。”说罢,萧楮风便给周围的家仆使了个眼色,家仆领会,立刻逃之夭夭,不知去向。 * 三个时辰前,晏都宫城内,齐门殿内,灯火通明。屋内两个身影正对坐着。耳畔传来黑子白子落于棋盘的“当当”声。 “张大人如今居然有闲情逸致同我下棋,实在是令人惊叹。”陆自成双指夹住白子,“锒铛”一声,白子落入黑子一旁,“只是张大人的技艺确实不如泽凛我,有待改进。” 说完,陆自成抬起手,将一旁的黑子推下棋盘,而后看着黑白密布又分明的棋盘,歪嘴邪魅地看着张修明。 “我赢了。”陆自成心若磐石地说道。 张修明率先鼓起了掌,掌声流动也使着烛火跳动起来,起伏犹如人们的心跳。两个人各怀鬼胎,同聚于齐门殿,趁着空无一人的熹微天色,两人表面上闲敲棋子,实在内地早已风波云谲许久了。 “既然输给丞相大人,实在是在下的过错。”陆自成捋了捋胡须,又道,“不过下次,我会让张丞相赢的。” 张修明冷哼一声,而后他整理好棋盘,替两个人倒好热茶,却谁也没有动过。直到一炷香时间耗尽,张修明才冷不丁地看口:“世事如棋,一梦浮生。我以身相救北明,却不料北明把我当走狗。” “哈哈哈哈哈......”陆自成捧腹大笑,“我本以为,今日丞相和御史齐聚一堂是有重视商议,没想到就是陪张丞相下一盘无聊的棋,然后再听张丞相伤春悲秋一些往事。看来陆某这一趟真是——不虚此行亦不枉此生。” “非也!”张修明抬高音量,而后又道,“并不无聊。你可知道现如今朝中,于我而言,影响权势最大之人是谁?” 话语罢了,陆自成倒是先愣了一下,随后突然从口袋中拨出来一块金元宝,摆放在桌子上。在火光下,这块金元宝倒是显得更加地熠熠生辉。 张修明微微皱起眉头,眯起双眼,从陆自成手中夺过金元宝,放于自己的手掌上,观摩了一番。 他的指尖一边摩挲着金元宝光滑的表面,一边道:“陆某真不愧是我的交心知己。” “以钱之名,买通清河?”陆自成压低声音,十分淡定地道。看来,他对这个结果,也对张修明这番举动并不足为奇。 “萧氏有钱,同样他们一大家不懂得何为‘知足’,在钱财万贯的同时竟然还想着金银珠宝。” 张修明将金元宝放到桌子上,金元宝就这样立在了张修明和陆自成中间,犹如刀山火海一般,谁都不愿再去碰它。 “萧楮风身为朝中禁军统领,有于晏都城南处有一块地,私养禁军。”张修明斜眼望去,恰好看到窗棂处有一道人影,飞快闪过。 于是他赶快抬手熄灭烛火,趁机将桌面上的棋子和棋盘打落,弄出很大声响,随后从衣袖里拿出一柄飞刃,扔出窗外,很快窗户纸上便撒上了一滩血水。 陆自成只身站在烛火昏暗处,满身尘埃,滚烫依旧。 他道:“方才是谁?” 张修明摇摇头,大功告成似地摆摆手:“不知是那个民间组织派来的刺客或者密探罢了,已经杀掉了,咱小点声。” “也许萧楮风未曾有过谋反之心,但眼下北明并不是单一的风平浪静。晏平帝胆小式微,虽然不染纸醉金迷,酒醉之色,然他行事犹豫不决,萎囊退缩,实在是令我无法再辅佐其手。既然是个烂摊子,我倒想联动禁军和御史台之力,杀掉晏平帝,我来成为一代国君。” 萧楮风没有谋反之心,但并不代表丞相和御史台的每个人都是清白的。 “荒唐。”陆自成不明觉厉地“啧啧”嘴,有补充了一句,“荒唐!大荒唐!太荒唐!你真的以为我们御史台和禁军就会轻易被钱财收买?佐为高位者,钱财从来都不是问题。” 第54章 “荣卓,你太愚蠢了。” 话语罢了,陆自成挥起衣袖便离开了齐门殿。动身刻意路过方才那扇窗前的时候,他特意看了看那扇窗户纸,虽然已经布满血迹,可是不见尸体,只有一柄插在墙上的飞刃。 他目光往上,看到了立于殿顶的黑衣密探。 “捉鸡摸狗的龌龊事情,也只有东厂能干出来了。”陆自成摇摇头,转身踏雪离去。 * 萧楮风把他从陆自成口中打听来的事情告诉了萧玉京。他褪却外衣袍,只留下加绒的里衣,将外衣袍折叠整齐,不沾风雪般地递到了萧玉京的手中。 “玉京,是兄长待你薄浅。”萧楮风单膝跪下身,恳求似地盖住了萧玉京的手,也顺势盖住了自己的外衣袍,“赶紧回到清河,告诉爹娘,是小儿要求他们不要接受这些天里寄来的那些钱财,不然会遭来不测风云。” 萧玉京点点头。 她知晓文书兵法,也博古通今。在晏都混迹许久,也摸到点儿朝堂局势和江湖规矩,该出手的时候就出手,不该出手的时候就更要静观局势变动。而且,就算萧玉京再顽固强势,她终究还是女子之身,若是在风波险恶的朝堂驰骋,定然会沾染不少腥风血雨。 过了几日,车马都备好了,萧玉京整装待发。在登上马车前,她转过头,踮起脚和萧楮风拥抱了一下。 伏在他耳畔,低声呢喃,温柔着:“萧楮风,平平安安。” 萧楮风心下凉薄,看着阴沉的天色,心里颇有些失色紧迫。于是,他更加用力地拥抱着萧玉京,忽如一阵风吹来,冰冷刺骨,萧楮风总是觉得这将是他最后一次,最后一次这么紧密地拥抱着自己最疼爱的妹妹。 他最疼爱的妹妹——萧玉京,永远都是果敢的。 送走了萧玉京,他在府中踱步了许久,自觉深处水深火热难以脱身。他在宫墙内从无左右之心,一心只想提拔禁军,护卫晏都城内。 可是,他的命运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一旦踏入朱墙红砖内,一殿之中,一宫之间,风雨凄凄,气候不齐。 众生百官,谁的命运都是悬在刀尖铁索之上,稍微踏错一步,便是满盘皆输。 正当他百加思索时,门环被人叩响。 进来的是一位头戴东厂帽,身着锦衣飞鱼服之人,额前搭着一缕刘海,足以遮住左额头的蛊纹。来者腰间配着一把绣春刀,身后跟着几名厂卫。见到萧楮风后,那个人倒是满腹积蓄般地笑了笑。 “启越,好巧。”韩轲朝萧楮风抱拳拱手,“听陆泽凛说你有重要之事,关乎生死,今日我奉东厂督主魏德贤之命,前来询问。” 萧楮风同样抱拳拱手,道:“子安,流年尚好。” 他将张修明和陆自成一番对话统统都告诉了韩轲。萧楮风说明完此事,便向东厂提出了一个要求。他希望这件事情,东厂可以介入,并且要站在萧楮风这一边,侦察办事,以东厂之名一同剿灭张修明麾下那些学士,以及门下数百人。 话语罢了,韩轲只是云淡风轻地点点头,提醒道:“如今,晏平帝行事式微,胆小慎微,故不可大动干戈,以防打草惊蛇。启越,你虽已听到张陆二人各自的虎谋之心,重用东厂乃是明智之举,可千万不要牵动禁军势力,当然最重要的是不要连累清河萧氏。” 两人促膝长谈往日许久,避免遭到眼杂之人的告发,待到日薄西山,韩轲才同萧楮风告了别,按住绣春刀便离开了城南萧府。 街坊已经亮起了一些灯火,韩轲穿过街头,走过巷尾,一步一步走回了东厂衙门内。回顾着萧楮风的话语,他摊开自己的手掌,过往的错已经结下了因果,现如今更得步步为营,小心行事。 韩轲在自己的房屋内翻箱倒柜,倒是翻出了一把刀——晷景刀。 “存中。”韩轲收起晷景刀,用幕布罩住,放进了柜子的最深处。 而后他呼喊着“存中”的名姓。 存中步履匆匆地赶来,韩轲站起身,倏然回过头,眸中突然变得狠戾起来,道:“我悄悄派去的那个密探怎么样了?” “报大人,那个密探还活着。”存中回答道。 韩轲“哼”了一声,而后命令存中,道:“带过来。” 第38章 月上树梢, 韩衙内。 此时,夜已深沉, 打更刚过不久,晏都城内便一片寂静。四下无人,唯有衙门内亮着一盏灯,忽明忽暗地起伏跳动着。 密探低眉信手,将张修明和陆自成在齐门殿内的谈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韩轲。韩轲听完,只是聊胜于无般点点头,心下暗沉, 但脸上却不谙世事,没有任何表情。 “大人......”密探见韩轲坐在案前, 二话不说, 心下大叫“不好”“不好”, 立刻抬起头,心惊胆颤地看着韩轲。 “为何如此紧张?”韩轲从案前站起身,用折扇的扇骨挑起密探的下颔,眯起眼睛, 颇有威严地道,“你是我雇来的密探, 你已完成了你本该有的任务。东厂的好处你都会沾得上,酬金已经派厂卫送到你家了, 至于剩下的事情, 便不是你们凡夫俗子岂能窥探得了的了。” 密探得知酬金已经获得, 便不再多说什么, 立刻同韩衙内的众人道了声谢,而后提拉着步子,急匆匆地离开了衙门。 遣走了密探, 整个韩衙内又陷入了一片阴沉中。厂卫和侍女面面相觑,只见形势不好,也都退了出去。房间里唯有韩轲和存中二人,默不作声。 存中有些尴尬,他便启唇道:“韩大人,您确定要帮萧楮风?” 韩轲闻言,只是摇摇头。 突然觉得有些热了,便抬手开了窗户。屋外寒风料峭,簌簌般吹进屋内,惹得存中打了一发寒颤。 其实,韩轲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热,就好像是体内有一洼火气,尚未冲走。但是身为东厂,他并不是能完全的翻云覆雨,只手朝廷。 晏平帝就算再懦弱,也是有脑子的。一旦东厂光明正大介入此事,晏平帝肯定会有眼线觉察。 张修明是丞相,坐于百官之首,晏平帝最信任的官臣定然就是他。如果真的大动干戈般介入,恐怕东厂也会在张修明的指使下万劫不复。 他以丞相之身,麾下学子方士数千者,皆是怀玉之姿,尚未有握兵之力。张修明却能胸有成竹般,怀抱着“鸿鹄之志”,将晏平帝的心思玩转于股掌之间。他有信心能以文官之躯身着黄金袍,登上黄金殿,那么他便有实力挥霍朝野。 这等权势,就连东厂督主魏德贤都无法觊觎得了,更别提他身为东厂刑官兼指挥使了,那就更是痴人说梦。 说到东厂督主魏德贤,韩轲便想到了一个人,即是皇后宫春槐。她和魏德贤关系匪浅,乃至于深厚,其间勾通的利益也不少儿,若是要护萧氏上下安定,必须要有宫春槐的庇护,于东厂身后座驾。 “不知道。”韩轲熄灭了烛火,屋内陷入黑暗,至余下窗外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耀在案台的方寸前。 这个光感刚刚好,足以看清楚存中和韩轲自己的面容,而且也会给周围其他府透露出自己不问政事的假象。 他将声音压低,道:“有时候,人心远比你想象到的更加叵测。” 存中抱拳躬身,也小声询问道:“小的不知大人此话有何用意,烦请大人指点一二。” “因为清河萧氏的背后,有着清河一线的藩镇,藩镇连络中央,一旦涉及到财产纠纷,那就不是我们东厂岂能顾及得了。”说罢,韩轲低声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按了按眉心,眨了眨双眼。 存中摩挲了下颔,乍巴着嘴,喃喃自语:“这确实很伤脑筋。” “何止是伤脑筋,若是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韩轲从一旁的书架上拿起一本半开页的史书。 这本史书是韩轲特意令史官攥写的一本,集合了北明开国功臣的历代攻击已经著名战事,也记载了北明二百多年来的跌宕起伏和奇闻异事。 “其实张修明的心思很简单,也很容易思量。”韩轲一边作着手势,一边解释着其中背后的缘由,“钱财如数送至清河萧府,萧氏家主一旦接收,哪怕零星几点儿,也都是接收。这就等同于张修明便和萧氏同擂共进,这也证明了萧楮风所统领的禁军都必须听张修明挥斥。所以......” 他顿了顿,目光刹时阴冷起来,和屋外的寒风一般,让人凛冽,也让人畏惧。 韩轲说:“到最后,张修明获得他应有的恩赐,改朝换代,改天换地。然后再把矛头指向萧氏,挂上萧氏有欲谋反的称号,在一举歼灭,让我们东厂抄斩满门,自己吞金噬银。” 张修明之心,人尽皆知。 “那,”存中又问,“该如何阻止呢?” “不能阻止。”韩轲眼神如寒芒,折射着人世百态的凄凉和悲痛。 存中一惊。 看到自家大人露出这副表情,他就知道了——存中我呀,又说错话了。 第55章 “那件事情是我一生挥之不断的阴霾,现在我在东厂势力不稳。”韩轲摊开手掌,眼眸动容,刹那温和下来,又瞬时凌厉回去,“若是东厂参与其中,那我也不得安好。” 有关于韩轲口中曾道的“那件事情”,他和存中两个人都知晓,心下了然。 有关于神机营的一切,还有漠北晏都往事,都成了韩轲不愿再揭开的旧伤疤。 良久后,存中欲要离开,却被韩轲叫住。 “但无论如何,我会想尽办法处理好萧楮风委托给我的这件事情的。” 存中后来总是想起那个晚上,他回过头,直视着韩轲的双眼,突然在他那双沉积如死水般的眼眸中,看到了点滴熹微。 韩轲,早已不再是数年前那个跪在雨中,卑微不语的少年了。他已过了弱冠之年,眉眼已经成熟,行事也沉稳,虽然有时候还会趁闲暇时间去莺歌燕语之地诗酒论茶,但也只是表皮。 韩大人他长大了。 * 从晏都到清河,行了几里路,总算是晃晃悠悠地停在了清河的城门处。 其实,车夫想送萧玉京回到萧府,停在萧府门前的,却被萧玉京拒绝了。 “伯伯,时过境迁。今日我再来清河,已经不知过去多少年了。”萧玉京谢过车夫,递给他银钱和食物,便同车夫告了别,“我想,在城中好好逛逛,不浪费这良辰好景,也不浪费这大好时光。” 清河的变化不大,倒是建筑有了些年久失修的痕迹,也许是寒冬的原因,整条街人烟熙攘,可萧玉京却还是觉得人迹萧条。 到了萧府后,她还未走进府,便看见两个商官正给父亲的手中塞络着一筐筐刻有官府印章的大木箱。 似乎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萧玉京立刻提起裙摆,拨开萧府门前的人群,跻身来到了父亲的身前。 她还未站定,就喘着粗气,朝父亲大喊道:“爹爹!万万不可以!” 萧平准和两个商官制住动作,就看见一个少女站在两个人中间。 萧平准看到萧玉京后,眼眶顿时红了,他启唇,唇瓣微微颤抖。 “玉京......”萧平准忍住哽咽,而后微微弯起眼角,眼角已经皱纹满霜,却依旧风度如当年,甚至胜过当年。 “回来了。”萧玉京给了萧平准一副灿烂的微笑。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萧平准这才落了声响,而后只是静静地看着萧玉京,眼里盛满着说不尽的思念。 有时候人心真的很奇怪。明明分别时已经落下无数言语,却在看到心上人背影远去后,便开始想想和心上人重逢的景象了,重逢后应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其实早就在心里千回百转无数遍了,可偏偏重逢之时,脑海空白,忘却了早已要说的话。 和萧平准寒暄了一阵后,萧玉京立刻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在一旁默默吃瓜的两位商官身上。商官穿着青衣,拿着一行商单,正呆呆地看着萧玉京。 萧玉京询问道:“你们是何人?” 还未等两位商官答话,萧平准便道:“晏都之交,乃是我萧氏的莫大荣幸。” 听到“晏都”两个字后,萧玉京的瞳孔骤然放大,她挺直身子,惊恐地看着萧平准,而后又从商官手中夺过商单。 此番钱财递进,数目金额庞大,两方须得画押,这才算是交易完成。然晏都那边已经早就画完了押,清河的押倒是还有些新,惹得宣纸皱巴巴的,应当是刚刚押好不久。 看来是又来晚了一步。 萧玉京突然有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愈加心头,她连忙抓住商官的手腕,乞求道:“我们清河萧氏取消画押!” 萧平准听完后,立刻拧起眉头,面目狰狞,他扯过萧玉京,将萧玉京拉扯在自己的身后,而后道:“你这女孩儿!你再胡闹什么?这是京城和清河之间的连络,咱萧家不仅能获得当朝丞相的学子方士,还更能有机会干涉政事。” “这等好事,你都不愿?”萧平准反问道。 然萧玉京虽然内心有千万个不愿,可毕竟是富家少女,出生便学习琴棋书画,腹有诗书气自华。萧平准既是自己的父亲,又是萧家的家主,萧玉京没有权利不听萧平准的一言一行。 “那爹爹,张丞相给了咱萧家多少?”萧玉京追问着。 萧平准捋了捋胡须,自豪地道:“两百万。” 第39章 上元佳节, 人彩弄弄。 时间不知不觉间过了许久,转眼间已经到了上元节了。这一天东厂事务不是很多, 朝廷百官也都沉浸在过节的喜悦中。 这些天里,韩轲不断地约着张修明和陆自成一起共进曲仙楼吃酒喝肉。三人其乐融融地讲着朝廷上的奇闻异事,似乎把这些事情当作茶余饭后的乐趣。因为这样,韩轲和张、陆二人的关系也更进一步。 “所以萧氏最后收了吗?”陆自成就着酒水,有些微醺。 韩轲也有些紧张地望向一旁正用筷子夹着椒盐花生的张修明。然而,这等紧张的姿色只是存在于心中,韩轲的眼神却显得平淡无常, 甚至张扬的有些戏谑般,仿佛清河萧氏和丞相张修明之间的恩恩怨怨只是一段八卦。 张修明吃着椒盐花生, 就着酒, 道:“部下的商官已经回来了, 商单也已经交给了萧氏家主萧平准。所以,交易成功。”说罢,张修明还露出一抹坏笑,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样。 “哈哈。”韩轲笑了一下, 捧场似地给张修明拍拍手,而后暗中朝存中使了个眼色。 存中了然, 立刻脚下生烟似地离开了曲仙楼,急忙奔去了城南萧府。 “张丞相不愧是......”韩轲微微眯起眼角, 打量着张修明。 今日是上元夜, 三人早已换上了衣坊新绣的衣服。张修明的官袍乃是用西南上等布料织成的, 据说可是万里挑一的丝织。而韩轲也未穿东厂的暗紫色雕花袍, 反倒换成了一件亮色的半面袍,唯有腰间的绣春刀和东厂令牌,才让人看出来他的身份。 韩轲斟酌了词汇, 后道:“天资聪慧,衣荣华贵。” 陆自成看见了存中离开的身影,但他也从未开口。他默默地岔开话题,道:“据说曲仙楼换了个新东家,是为女子,强横得很。” “那不挺好?”韩轲放下碗筷,目光望向柜台处,确实有一抹陌生的身影。 因为隔得很远,韩轲看得不是很清晰。那道身影精神有力,并不如其他女子穿着裙子,反倒穿着短衣长裤,将头发利落地扎起。此时,她正目光如炬,和小二一起算着账。 他接着道:“女孩子,刚强一点儿,也不赖。” 张修明倒是八卦起来,揪着韩轲的衣袖,款款而谈:“你这年纪也不小了,过了弱冠年华,是该娶妻生子了。子安风骨颇好,深受女子喜欢。你不如找个温柔贤惠的女子,娶入洞房,也算是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 韩轲闻言,苦笑一番,急忙摆摆手,辩解道:“本官志不在此。我从西北万里跋涉来到京城,自然是想建立一番千秋伟业的,岂能为儿女情长误了岁月。” 大概感受到了有人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那名女子抬起头,恰好对上了韩轲的目光。韩轲也没有移开,女子也没有移开,就这样互相隔着人海对视了许久,女子对小二说了几句,而后就移动步伐,来到了韩轲他们的桌前。 “三位这是?”女子叉着腰,势气袭人。 韩轲对女子笑了笑,道:“早听闻曲仙楼换了个新东家,今天来见识一番。” 女子骂了一句:“无聊。” 陆自成生气了,他站起身正要逼问大东家的不敬,却被韩轲抬手拦下。 他站在女子身前,提醒陆自成:“都说朝廷有朝廷的规矩,江湖有江湖的规矩。那么,曲仙楼就有曲仙楼的规矩,我们闲来无事,谈论家长里短,把大东家引来,又没事找事地搭话,有辱官家风雅。” 回首,微微低下头,看着那名女子。才发现那名女子居然长得那么高,和自己比也就差半个头,颇有惊讶。 “过一会儿,等天色暗了,灯火亮起。本官想请姑娘一起猜灯谜,参灯会,就当是赔罪了,不知姑娘如何想?” 谁料,那女子只是摆摆手,冷眼扫了一下韩轲,而后落下一句:“到时候再说。” 坐下后,韩轲眉头紧皱,他的视线还是看向柜台,那名女子还在那里拿着算盘忙碌着。一边吩咐着小二前去上菜,一边又拨动算珠,时而扶额,时而皱眉。 “子安?” “子安?” “子安?” 一声声“子安”也没把韩轲从柜台前唤醒,倒是最后陆自成重重地拍了一下韩轲的额头,他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朝张修明和陆自成两人道歉。 “你算是东厂中最年轻也最有势力的一员了。年纪轻轻坐到这个位置上,真的是天之骄子。”陆自成缕着自己的胡须,道,“娶妻生子一事,应当找一个身份平等的人。我看东南市伯司司长之女就挺好,你要是娶了她,东南都归东厂管了。” 第56章 “泽凛。”韩轲抬眸提醒道,“莫不要胡说。在本官看来——身为男子,娶妻生子不是人生大事,也并非男子这一生必须经历的事件,同样,身为女子,也不应该被婚姻所困,误了红颜容貌,她们也有自己的理想,也应当为之努力。就像你说的,市伯司司主之女确实貌美,可是我并不爱她,甚至都没见过她几次面......泽凛这么说,有辱‘情爱’两字了。” 说完,曲仙楼众人都安静了。众客官全都看向韩轲的方向,就连方才那名女子听完,更是微微笑了一下,眼睛闪了闪,予以点头赞许。 她的举动,韩轲也看到了。 静默片刻后,不知谁人又道:“上灯了!上灯了!”堂前一阵欢呼,很多人都将金叶子放在桌子上。店小二逆着人流,整理桌子上的钱财,两眼放光,嘴里默默地念叨“赚翻了!赚翻了!这辈子就没赚过这么多!”而后,步履生尘,又匆匆跑到柜台前,收拾到钱柜里,高兴得手舞足蹈。 张修明和陆自成站起身,整理好了衣摆,道:“韩子安,早些说好了,这顿饭你请客。” 韩轲抱拳躬身:“那是自然。” 陆自成又道:“灯会马上开始了,我和荣卓就先走了,你结完账就去七洲桥,去那里汇我们。” 送走了张修明和陆自成,韩轲慢慢地走到柜台前。店小二正盘腿坐在椅子上,嘴里念念有词地数着钱,听到脚步,猛然抬起头,对韩轲笑笑。 “官人呐,来结账啊?吃得如何?” “甚好。”韩轲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金叶子,放在了柜台前。 店小二俯下身,数了数这些金叶子,拨出一半放到韩轲手中,道:“超了超了!” 此时,那名女子从后厨掀开帘子,闻声看去,发现刚才那位官人站在柜台前,便道:“还没走?” 韩轲看到那名女子后,将手中一半的金叶子再次还给了店小二,而后道:“今日本官心情好,多了这些金叶子,如数送给你们曲仙楼了!” 说罢,他朝那名女子看了一眼,而后慢慢地踱步走到了曲仙楼二楼的天台处。他没有回头看,因为韩轲知道——那名女子也会跟上来。 果然,不出韩轲所料般,女子后脚也走了上来。就在这时,一束烟火赫然升到漆黑的夜空中,炸开了一朵亮丽的花火。 火光照亮了女子昏暗的面容,韩轲细细一看,发现她生得好看。眉目刚烈,神态刚强,颇有强人之姿。他突然觉得方才对陆自成说的那番话是对的,她应当跋涉红尘,摇身成大东家,而不是被婚姻束缚。 “你不下去看看?” 韩轲抛去以往桀骜不驯,改头换面了一番容貌,变得毕恭毕敬、文质彬彬起来,道:“还没来得及问姑娘叫什么名字。” 女子目光四处游移一会儿,指着楼下一盏花灯,道:“看到那盏花灯了没?”得到韩轲的“嗯”的一声后,她继续道,“那盏灯上,有我的名字。” 定睛一看,只见那盏花灯上写着一行诗。 花重满楼红袖招,雨仙怒目谈寥寥。 只闻红尘无限事,莫把封侯作绸绡。 “好诗。”韩轲不由得赞叹道,这首诗诗句桀骜,颇有风骨,更有江湖少侠之意,他问道,“这是哪位诗人写的?” “今日清晨,我写的。”女子拍拍胸脯,抬眼骄傲地看向韩轲,道,“这首诗的名字就叫《花满楼》出自我名。” “你叫‘花满楼’?”韩轲又问道。 一只烟火腾飞上空,又在空中炸开。曲仙楼下人潮拥挤,各自交谈着诗歌的真谛,文人墨客谈论不休,赞叹不绝。看着底下的人流,花满楼深吸一口气,而后看向了韩轲,默默地点了点头。 她走下了楼,过了一会儿,她提了个花灯走到了韩轲身旁。身上也挂着棉袄,眼神闪烁,示意着韩轲随自己一起,游荡在上元佳节的热闹长夜中。 “你叫‘韩轲’。”花满楼肯定地道。 “你又如何得知?”韩轲双臂抱于身前,有些不屑,他幽默地开个玩笑,“我还没作诗呢!” 花满楼说:“你的令牌。” 其实,早在傍晚时,花满楼便早就看到那三个人了。那三个人各个都是朝廷大官,手下权势滔天。她最讨厌就是和达官贵人一起饮酒作乐,也最讨厌和达官贵人一起交谈议论。当韩轲向自己看过来的时候,她没有闪躲,而是用目光细细地观察着这个人。 韩轲很是年轻,却能和丞相及御史大夫作于一桌,看来他应当神通广大,善于玩弄人心。又瞥见韩轲腰间佩戴着的令牌,上面刻有“东厂”二字,想来“玩弄人心”四个字用在他身上真是般配不得。 所以,现如今韩轲和花满楼两人,中间还是隔着一层薄薄的膜,谁都不愿戳破,但两人都知道为何。 唯一能让花满楼放下芥蒂的是,韩轲对陆自成说的那番话,让花满楼对他的初印象改观了些许——韩轲其人,藏有故事,城府极深,和另两位达官贵人不同。 “哦。”韩轲从腰间摘下令牌,扔给了花满楼,道,“那不妨再认识一下。” 他对花满楼作了一揖,而后道:“再下东厂刑官,韩轲,韩子安。” 花满楼闻言点点头,便领着韩轲下了楼,来到了曲仙楼外,两人涌入人潮。 花灯被红绳系在了灯柱之上,整条街张灯结彩,格外繁华。灯纸上面写着诗句,借都是出自文人墨客又或是平明百姓之手,再往前走,便是猜灯谜的区域了。韩轲和花满楼猜了几个,本来开心的氛围,却被花满楼的一句话打破。 “京城如此繁华,奈何清河却一片衰败。”花满楼叹了口气,道,“你别看眼前歌舞升平、朝歌夜弦倒是太平长安,但清河萧氏就在今晚便声名狼藉,抄家满门。” 韩轲听完,顿住了脚步,连忙问道:“清河萧氏?莫非是——” 花满楼知晓韩轲的意思,点点头,道:“正是萧平准一家。” 他感到列缺霹雳般,心里的江山轰然崩塌。当张修明说出萧氏已经全权接受了汇款,韩轲早已预料到清河萧氏活不长久,只是没想到张修明效率如此之高,比自己还要睚眦必报。 也是,毕竟人家能坐到“丞相”之位,也得是要有人之面兽之心,杀伐果断,不然怎么能统领百官,贿赂天子呢? 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通往城南大道,一条是通往城北小路。韩轲想都不想,立刻抬脚奔向城南。 花满楼也立刻跟了上去,跑在了他的身侧。 韩轲侧过头,气喘吁吁地道:“世家之事,不用你管。” 花满楼不服气:“我是大东家。” “姑娘听我一句劝,你先回去。朝廷原没有你想象的如此平稳。”韩轲再次劝阻道。 “哦。”听到韩轲这么说,花满楼也觉得有些不安。她确实没有涉事过朝廷,此番前去,恐怕也会对韩轲造成一定的麻烦,她停下脚步。 叫住了韩轲:“此番前去,一帆风顺。”欲要抬脚离去,又折返回来,喊道,“上元佳节,惟愿太平长安。子安,你亦然。” 韩轲对花满楼道了声谢,以极快地速度来到萧府的大门前。却见门扉敞开,四下萧瑟,和方才的热闹景象相反,这里安静之际。阴暗处,韩轲似乎察觉到了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自己。 存中不知去了哪里,萧楮风的身影也不知所踪。腰间的刀鞘中挂着绣春刀正泠泠作响,韩轲屏息凝神,悄然地抬起掌心,扣住了绣春刀的刀柄,抱着决然赴死的心。 这时,一道身影从韩轲眼前闪过。 正是此刻! 韩轲拔出绣春刀,绣春刀的刀锋划开空气,发出一阵鸣响。他对着黑影提刀飞奔过去,抡起胳膊就是一刀。 黑影侧身躲过,绕到他的身后,正要朝韩轲劈头盖脸地砸过去,就被一把短刃挡住。存中站在了韩轲身前,握住了那道黑影的手腕,“嘎吱”一声,存中掌心发力,扭折了那道黑影的手腕。 “你是谁?”韩轲用目光答谢了一下存中,而后默默地走上前,一掌撕开那个人穿戴着的兜帽,惊呼一口气。 “萧启越!”韩轲惊呼。 萧楮风嘴角含血,浑身狼狈,衣服已经破烂不堪。他目光如炬,犹如仇恨恶狠狠地盯着韩轲,吐出一口鲜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用无恙的那只手揪住了韩轲的衣领,却被存中用短刃拿开。 “韩子安!你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萧楮风挣脱开存中的束缚,大步走上前,对准韩轲的脸就是一掌,“你早就想这么干对不对?你让我全权信任你,将我的这颗心托付给你,表面上犹如知己一般,交往深远,暗地里置我们萧氏于死地!” 韩轲:“......你错了。萧启越,你错了。我待你千好万好,皆都出自于本心。我在一步步帮你——” “放你妈的屁!”萧楮风指着韩轲,对他破口大骂,“我他妈就跟个傻子一样,被你耍得团团转。” 第57章 他不知不觉间流出了两行泪,声音由愤怒化为哽咽,悲伤地吼道:“萧家......呵呵......萧家只剩我一个人了。”他顿了顿,将泪水咽下,红着眼眶,哑着声音道,“现在......六扇门追捕我,大理寺追查我,东厂抄我家门,朝廷对我千夫所指——可我分明什么都没做错!你们这些肮脏小人,尤其是你,韩子安,你永远永远都不得安宁,你将为这番事情,为萧家灭门换得应有的报应!” 漆黑的天空飞过一个飞刃,狠狠地刺进了萧楮风的肩膀中。萧楮风惨叫一声,回过头,却见长街尽头,站着两个人影。 “大好佳节,发什么疯?” 第40章 长街尽头的两道身影越走越近, 待走到萧楮风身前,他倒吸一口凉气。而后, 萧楮风裂开涔满血水的嘴角,发出癫狂的吼声。若不是其余三个人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要是雨天过客的话恐怕以为萧楮风疯掉了。 张修明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折扇,慢慢悠悠地一上一下扇动着。他冷眼旁观地看着,仿佛这些事都与他无关,视若无睹。 不知何时,他的目光落到了站在另一边的韩轲和存中身上。 “方才, 我和泽凛在七洲桥畔等了韩大人许久,还是未到。”张修命意味深长地道, “我以为是韩大人有急事匆匆离开了呢, 不出本丞相所料, 这等‘急事’原来在这里。” 他抬手,用扇骨指着萧楮风的额头。身后的一些方士扣住了萧楮风的手,将其制伏。 韩轲闻言,知晓自己的计谋破灭, 却不曾善露于表面皮毛。他淡淡地道:“自家手下乱跑,本官不得亲自来捉。” 两人剑拔弩张的势头还未消, 只听一阵长刀鸣响。原本被制伏的萧楮风不知如何挣脱开了方士的束缚,从刀鞘中拔出长刀, 脚尖飞旋, 手臂轮转,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那数名方士即刻间便被一刀封喉,整个城南大道内皆都血流漂橹。 四下皆休,风烟俱净。 萧楮风戾气极深, 目光阴蛰,周身似乎围绕着些许黑云一样。萧楮风手握着长刀,一步一步地踏着还未消融的白雪,朝着张修明和陆自成二人袭来。 “你们前不久所说的这些话,我都听到了。”萧楮风呼斥着热气,咄咄逼人般步步逼近张、陆二人,离得越近,他似乎就越发疯狂,有些不受控制,走路都摇摇晃晃起来。 萧楮风勾嘴一笑,他抡起长刀就对着张修明劈来。瞬时间,就在这一刻,陆自成从腰间拔出了自己的随身佩剑,抵挡住了萧楮风的攻击。 但陆自成身为御史大夫,乃是文臣,随身佩剑只当是用来明哲保身,尚未沾染过过多的鲜血腥风。 当萧楮风的长刀刮割随身佩剑之时,两把兵器发出一阵阵响动,还激发了零星火花。陆自成力气不大,对峙些许便没了气力。 “锒铛”一声,随身佩剑被长刀劈成两半。连接剑尖的那一半擦过了陆自成的脸颊,划破皮肤,留下一道血痕;连接剑柄的那一半还是孑然地握在了陆自成的手中,许是萧楮风力大如牛,陆自成的虎口被冲破,沾满了鲜血。 “朝廷对我喊打喊杀,对我千夫所指,让我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萧楮风对着张修明的肩膀就是一刀,陆自成又立刻带着张修明往后跑,又被萧楮风一刀拦下。 “可是我萧启越胆敢以血发誓,我从未有过谋逆之心!”萧楮风站在了城南大道的中间,对着万人空巷,对着张修明,对着陆自成,对着韩轲怒吼道,“我乃是北明禁军统领,麾下军士数千者,皆无谋逆之心,同样的,与朝廷高位皆无虎豹之仇!” 张修明捂着肩膀的受伤处,垂下手,从衣袖里拿出最后一把飞刃,狠狠地对准萧楮风的胸脯射了过去,却被萧楮风用长刀砍断,沦为铁碎。 “朝廷上下对我喊打喊杀,对我座下的东西却还是甘之如饴地以一用之。”他坏笑一声,从地上捡起飞刃的碎片,举着刻有铭字的地方,朝张修明道,“身为禁军统领,京城座下的军械司同样也归我管。张丞相用的这把飞刃,乃是军械司上等近战刺杀器物。而铭字则是落得我的单字——启。” 说罢,萧楮风怒吼一声,快步奔向张修明,抬起鲜血淋漓的掌心便掐住了张修明的脖子。张修明一把老身骨,十分容易地便被萧楮风提了起来。他用胳膊抓住萧楮风的胳膊,无助地挣扎着。 陆自成也对韩轲露出菜色,恳求韩轲能出手相救。 此时此刻,眼时当下。韩轲也是犹豫不定,裹足不前。 萧楮风是他的知己好友,虽然两人现在无法再信任彼此,可是韩轲确定的是自己是暗中一心一意地要帮助清河萧氏,即便这之中可能会牺牲萧楮风其人。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和存中一直离其余几人远远的,仿佛置身于身外一般。 因为,一旦要牺牲萧楮风,也就是韩轲的心早已分裂成了两半。一半是保护和延续清河萧氏的血脉,一半是维护和拥护张丞相的令纸和指挥。 是有些浪费萧楮风的一片白净之心,但是萧楮风终究还是懂得太少了。他年少的时候仗着背后家族势力雄厚,生官加品从不费力,自然也未曾体验过过多的苦难。可是韩轲不一样。年少时在漠北神机营从军,被“通敌叛国”罪名加身,身败名裂,又迫害尊严当着众人的面给桓玄侯戚风明下跪,然上天有眼,他何德何能被东厂督主魏德贤捡走了。走了几年,靠着左右逢源的能力,在朝中上下浮沉,才坐到了如今的东厂高位。 这些,萧楮风都不曾经历过,所以他心思单纯,面色洁白。 就在萧楮风将张修明打倒在地,一脚踩住他的脑袋,一手正准备用长刀刺入张修明的身体中时——韩轲重新从刀鞘中拔出绣春刀,飞身扑向萧楮风,挥起绣春刀挑开了他手中的长刀。 韩轲道:“不能再等了。” 陆自成扶住早已奄奄一息的张修明,感激地看着韩轲,道:“子安......你......我都懂的。” “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刻。”韩轲命令存中踩住萧楮风的后背,自己卸下了腰间的腰带,将令牌放进自己的衣袖中,用腰带困住了萧楮风的双手。 他回过头,命令陆自成:“陆大人,把张丞相送到宫中太医门前。存中!” 存中立刻走上前:“在。” “把六扇门的人都叫过来!”韩轲吩咐道,“就说本官已经降伏萧楮风其人,请捕快速速前来,将其押送至门内。” 存中道了一声“是”,而后一身墨色黑衣,融入进了月色中。 * 等两个人都稳定了思绪,韩轲从一旁的石墩上站了起来,默声地看着依旧在城南大道长跪不起的萧楮风,无奈地叹了口气。 “还生气呢?”韩轲问道。 萧楮风:“......” 韩轲倒也不急不挠,他继续问道:“吃饭了吗?饿不饿?这里离繁华地段不远,我去给你买点儿吃的。” 萧楮风:“......” 韩轲从口袋里翻出钱袋,数了数里面的分量,道:“还有很多金叶子,你要吃什么,我给你买些来。” 依旧沉默的萧楮风霎时间开了口,他嗓音嘶哑干涸,目光暗淡,浑身破碎。 “韩大人,您在可怜我?” 此话一出,也是把韩轲问懵了。韩轲第一次如此手足无措地面对萧楮风,往日里,韩轲对于萧楮风总是意气风发,肆意张扬,这是第一次,他突然觉得有些卑微。但是转念一想,他又错了——因为萧楮风比自己还要卑微,他现在手握权势,又有何卑微。 从“韩轲”又或是“韩子安”再到“韩大人”,一次名称的转变,彻底划开了韩轲与萧楮风的距离。韩轲站在萧楮风的身侧,而萧楮风低着头,双膝跪地,凝视着冰冷覆雪的青石砖。 本可以与子同袍,并肩而立,可是萧楮风手腕上的腰带,是韩轲自己绑上去的。 从韩轲为张修明挡刀那一刻起,萧楮风原本还燃着点烈火的心,便彻底粉碎。 “韩大人。”萧楮风有些哽咽,他的声音混杂在风中格外清晰,又格外疏离,“我不饿的,也不会饿的。我已经沦为阶下囚了不是吗?” 韩轲没有说话,他有些莫名的悲怆,直到萧楮风说出“我已经沦为阶下囚了不是吗”这句话的时候,一阵料峭寒风吹来,吹开了韩轲的外衣,也吹动了他的眼眶,不由自主地流了两行晶莹的泪珠。 “您不说,小的我也知晓一二了。”萧楮风苦笑了一番,自嘲道,“我成禁军统领这么些年,结识了许许多多的仁人名士,各个都才高八斗,风雅过人。小的也很庆幸能在这风云诡谲的朝堂之上,遇见您这么一位贵人,和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确实是我足够幸福的日子了。” “您也知道。”萧楮风顿了顿,微微抬眸扫了一眼韩轲,恰好对上了韩轲的眼眸,对上了之后突然觉得有些惊恐,又立刻地低下了头,看着地面。 萧楮风接着道:“我身后坐拥着清河萧氏,我有足够的权势能够在朝堂混得个风生水起。和你交集的这些时日,我确实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夜夜笙歌’,可是现在——当今天下,不过是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樊笼。终有一天,无论职位高低贵贱,众人都会死去的。” 第58章 “那些江湖恩怨,朝堂纠葛,不过是过眼云烟。但早晚有些人,会付出应有的代价的。”萧楮风又小声问道,“趁六扇门的捕快还未到,你我还有些许谈话时间。你还记得一年前,也是上元佳节。你我二人一起吟诵的李白的《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吗?” 闻言,韩轲点点头,说了一声:“好。” “在来一次吧。”萧楮风无声地长吁一口气,倒是心里舒坦了许多。 萧楮风:“夫天地者,” 韩轲:“万物之逆旅也。” 萧楮风:“光阴者,” 韩轲:“百代之过客也。” 萧楮风:“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韩轲:“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 在吟诵的时候,韩轲的眼前飞过无数光景。 他和萧楮风初见于一个雪天。那日,不过是东厂奉命行事,替城南萧府换回了一些重要包裹。当韩轲叩响了城南萧府的门环后,一张肤色较为黝黑的脸浮现在韩轲眼前,他的瞳孔熠熠生辉,周身焕发着一种气质,和韩轲见到了所有人都无可比拟。 它是一种有活力,焕发生机的气质。如同龙涎香一般,吸引着韩轲不断接近那个人。 后来,才从存中口中得知,那个人名叫萧楮风,字启越,乃是北明禁军统领。 而现在,韩轲也将会和萧楮风分离于这个雪夜里。 就犹如他们初见一般,但是现在一人站着,一人跪着,中间隔着不过几方寸,却似乎隔着偌大的寰宇,谁也无法靠近,谁也无法相信。 他告诉韩轲,他自己什么都没做错,萧氏被抄了家门,自己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现在六扇门、大理寺联络朝堂一齐追杀他,他说他沦为阶下囚,活不长久,是将死之人。 可是,韩轲对此只是闭紧双目,倏然睁开,淡淡地道:“暗筹军款,私藏军士。本官相信你,你确实无夺权篡位之心,可是不代表六扇门、大理寺和朝廷了解你的心意。你身为禁军统领,这番举动严重威胁到了朝廷地位。再加上你们清河萧氏接受了来自张修明的贿赂,钱财份额已经远远大于京城份额了,又大兴旗鼓地肆意张扬,引起了不少地方耳目。那必然,朝廷不抓你,还要抓谁?是清河萧氏过于贪油,过于张扬,才导致如今的悲剧发生。” “可是——”萧楮风努力为自己辩解道,“张修明其人他觊觎皇位很久了,他才是最有野心的一个。” “然张丞相之心,尚未表现出来。”韩轲道,“一代文官,无论地位高低,就算其在贪图纸醉金迷的一隅繁华,也不及武将一人为害之其之大。你又是朝中禁军统领,在天子脚下行事——到底谁才是最大的隐患,你自己心里清楚。历数数代,自古以来,什么样的起义是最容易成功的?那自然是朝中禁军的起义。有权有钱有势,自在宮城内,天子脚下,夺权多容易。然一成功,即刻不用破头血流,便能改天换地,这等荣华富贵夺来轻而易举,岂不快哉?” 萧楮风:“......” 不远处响起了零碎的脚步声,又看见一来往的人影。韩轲拍了拍萧楮风的肩膀,命令他直起身。韩轲蹲下来,平视着萧楮风,目光变得柔和起来,轻轻地捋了捋萧楮风凌乱的,沾有些许冰霜的发丝。 韩轲看着渐渐逼近的人影,他又转过身,对着萧楮风道:“启越。” 萧楮风愣愣地“哼”了一声。 韩轲笑了:“还是原来的老样子。” 他接着道,似是此事的感叹,又似是对萧楮风,更似是对着自己,扪心自问着一般,他喃喃自语:“你要知道,这世间万物都有两面性。所谓的权衡利弊,都是先窥探是非再明察黑白的。因为历史就是一次对弈。赢者得利,即为是;输者失利,即为非。古之今来,惟成王败寇者,窥谷忘反。” 韩轲对着踏风冒雪而来的六扇门捕快微微颔首,而后将萧楮风扶了起来。 “该上路了。”他提醒道。 大雪又不知不觉间从天穹落了下来,映照着这个人间斑斑点点,不久后便雪白一片。 城南大道还是那条城南大道,只不过搬空了一座大户人家。 第41章 天日寒冷, 风凉刺骨。 白雪一下便下个不停,雪花从天上飘落, 掩盖了方士的尸骨和残留的血迹,仿佛这里不曾发生过什么一样。此时已经很晚了,街上的人也少了些许。 萧楮风在跟着六扇门捕快前去门衙内的时候,特意回过头看了一眼韩轲。恰好的是,韩轲也在看着萧楮风。彼时两人相顾无言,而韩轲最终还是卸下全部纠葛,对着萧楮风爱怜地笑了笑。 他自然也看到, 但是萧楮风于风雪中点点头,继而转身继续跟着六扇门捕快远远离去, 直到身影消失在城南大道的尽头。 韩轲俯身立于雪中, 任凭雪花纷纷扬扬落在自己的发丝之上。 直到存中慢慢地走过来, 轻轻地为自己披上了一件外衣,提醒道:“大人,也该走了。雪天凉,注意防寒保暖。” “突然不想回东厂了。”韩轲哆嗦了一下身子, 双手不觉地攀上了自己的臂膀,将自己环抱住, 似乎这个姿势能给予自己一些温暖一样。 存中闻言,眼眸眨了眨, 小心翼翼地询问:“大人......为何?是因为——” 是因为萧楮风这个事件吗?但这句话, 存中终究没有说出口。毕竟跟了自家小主这么多年, 韩轲的脾性总是有些阴晴不定, 他也是最能拿捏自然的一位部下。对于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心里再三有数。 韩轲摇摇头, 向前走了几步:“六扇门和大理寺需要做的事情,东厂就不必插手参和了。先不回东厂,去宫中看看张丞相的伤势如何。” “不是有太医吗?”存中再一次补充道,“今日上元佳节,大人还是休息休息也好。” “不。”韩轲回首,冲着存中裂开唇角,一抹坏笑浮现在脸庞上,眼睛中闪烁着戏谑的微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今日之事,若是以东厂督主魏德贤之名上报给晏平帝,那必然一举两得。此后,便再也没有人敢阻挡本官的通天大路了。” * 六扇门捕快之首将脚步放慢,身后的捕快们没有等待,又逐步上前。捕快之首逐渐和萧楮风平行。萧楮风看了一眼他腰间挂着的令牌,才发现这个人名叫——纪玄文。 纪玄文身着六扇门独有的暗夜轻甲,腰间握着一柄长剑。他面色凛冽,犹如寒冬飘雪,也像今夜的天色。长靴踏雪,发出轻微地“哒哒”声。纪玄文瞥了一眼萧楮风,从未拿过正眼看着他。 六扇门是北明设置的一个监察机构,隶属于御史台下,和丞相下的大理寺相互制衡又相互合作。大理寺从不和江湖□□打交道,只和朝中官员打交道。六扇门则相反,它直接面向于江湖□□,真正地和那些鬼魅刺客相杀,同样也审理一些朝中大案。 但是在乾德帝登基之时,曾也发生过六扇门捕快首领着刺客暗夜潜入宫中去刺杀皇帝的事情,虽然被太尉和禁军一刀斩首、一剑封喉,但事关重大,乾德帝也有些许耳闻,一气之下罢了六扇门。从此六扇门和大理寺合并,归属于大理寺之座下。 至此,北明再无六扇门。只是在大理寺下设置了一道叫“龙麒司”的机构,继承了六扇门的衣钵,面向江湖□□,但是势力已经微乎其微。 “刚才不是挺委屈的,”纪玄文不明觉厉地讽刺道,“怎么现在不哭了?还想乖乖地跟在我们后面走着。” 萧楮风微蹙起眉,思索了一会儿,道:“觉得有点厌倦了。” 纪玄文疑问地“哦”了一声,似是疑问,又似是陈述。 当然,不管纪玄文的语气如何,萧楮风只当他是疑问,便解释着:“因为去完六扇门,又要去大理寺,行程很累,最后还要定罪下诏狱。” “此案暂时不用大理寺插手,独有六扇门就够了。”纪玄文冷漠地斜眼瞅了一眼萧楮风,内心倒是翻起了一些五味杂陈的感觉,“萧启越。” 他叫着萧楮风的名字。这一下,令萧楮风从悲伤地四下游移中回过神来,他怔了怔双眼,道:“何事?” 纪玄文闻言只是抬唇笑了笑,有些不屑:“听闻你是朝中禁军统领?你倒是大胆,敢犯如此恶劣之罪——其实倒也正常。朝廷上下,每个人都想不受人指使束缚,以鲜血为代价,搭一座血桥铁索,攀登高位。毕竟,‘成为天子’可是一块烫手山芋,每个人心向往之,皆是常态。可一旦表现出来,就会和你一样,招来杀身之祸。” 第59章 萧楮风连忙矢口否认:“小的真的没有任何谋逆之心。” 可是说完,他便后悔了,倘若真的一丁点儿没有,他又怎敢暗筹军款,私藏军士的。只能说他起初是没有的,可是经过身败名裂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察觉自己或许还真有那么一点儿零星希微之野心。 “你没有?没有就没有吧,但你又不可能没有。”纪玄文看起来不惊不徐,没有试探也没有反问,而是喃喃自语述说着自己的故事,“但我有。” “您有?”萧楮风歪头疑惑道,而后发现自己光顾着跟纪玄文聊天,落了好长一条队,纪玄文也没有发觉,真是心大。 他跟上前,继续道:“可您是六扇门捕快之首啊。” “一个人一旦身居高位,若是没有虎豹之心,只能说明这个人没有脑子,是个傻子。因为这个人没有上进心,没有目标感,他贪图眼前的一片清安,而忘却了背后的黄金万两,江山万丈。这是不对的。”纪玄文淡淡道,“六扇门直接跟江湖□□打交道,辗转两百多年,依然名声不倒,多的是每个捕快首心中的熊心豹子胆儿。” 随着纪玄文的不断展开,萧楮风的思绪逐渐回到方才他和韩轲见面后大打出手的场面。他也突然理解了为何韩轲不肯为了情谊,舍弃了自己,偏偏要为了利益帮张修明挡下那一刀。 在险恶的朝堂之中,一往而深的情谊比池鱼清浅的利益更加的不值一提。 此时的纪玄文年华尚浅,他不知道的是,十几年后,他也将葬身于谋逆宦海内,不复存在。而那个纪玄文,将会亲自死于乾德帝的天子刀下。 世间善恶,皆都有因果。 再次路过曲仙楼外,萧楮风见到一个女子正倚着门扉抱着花灯,看神情,她好像在等人,但不知在等谁。 楼外的百姓一看一群人身着六扇门捕快的衣服,立刻纷纷踮脚评足。无数人的眼光就像是无数把利剑,一下一下蜿蜒在萧楮风的心窝处,他情不自禁地心生愧疚,默默地低下了头,也开始托着脚步走。 那个女子和萧楮风对视一眼,而后又将目光往下,看到了一个色泽鲜艳却沾些灰尘的腰带。她的神色中闪过一丝惶恐,欲要上前,却被六扇门其他捕快挡下了。 那是东厂刑官的腰带。 “快看快看!是六扇门的捕快们!” “诶呦!我的老天诶!这上元佳节还敢犯事儿,真是胆大包天!” “这人我认识!是我城南的!” “是谁?是谁?” “是朝中禁军统领萧楮风!我早就听闻他‘觊觎皇权,有欲谋反’的事儿了,起初我还不信,为成想是真的啊!” “萧楮风被捆绑着的腰带还是东厂的!” “哇哈哈哈哈哈......都说东厂办事效率挺高的,这次又被东厂捷足先登了吧!” “那是!东厂的刑官不知姓甚名谁,把东厂打理得蒸蒸日上呢!他办事效率高是一个,而且据说长得可谓是光风霁月呢,哈哈!” “喂!东厂的人可不兴嫁啊!” “我说,跑题了,跑题了!” 云云。 萧楮风秽浊的瞳孔刹时间变得更加的黯然销魂,他垂下身子,极力用衣袖遮住韩轲给自己绑住的腰带。但一听到“那是!东厂的刑官不知姓甚名谁,把东厂打理得蒸蒸日上呢!他办事效率高是一个,而且据说长得可谓是光风霁月呢,哈哈!”这句话的时候,他眼眶泛红,内心似乎嫉妒泛滥,这是他第一次对韩轲产生这样的情感。 “哼。”萧楮风小声嘀咕一阵。 一瞬间双手左拉右绕,松懈下了韩轲的腰带,又以防被六扇门的捕快发现,默默地用牙齿叼住自己的腰带,向下一扯,反手绑住了自己的双手。而韩轲的腰带,被无情地掉落在地上,萧楮风正向上前踩腰带一脚,却终究于心不忍。 正在他百般纠结之时,纪玄文回过头,提醒道:“跟上,别落队了。” 纪玄文微微眯起眼睛,装出凶狠的模样,提醒道:“一旦想逃跑,立刻格杀勿论。六扇门的刀,都听自己人的令儿。” 萧楮风终究没有勇气下脚,而是装作若无其事地越过了这条腰带。 因为,萧楮风知晓,他现在已经不是朝中禁军统领,而是被贴上千古罪名的阶下囚。要说他的罪名“莫须有”,也是个冤枉。因为事物的起因总有一个“因为”,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也不是不无道理。 军款,是萧楮风暗自筹集的;军士,是萧楮风私自藏匿的;二百万钱财,是清河萧氏不顾家门内的库房财余,擅自收下的贿赂。 自作孽,不可活。 他已经失去了可以随意和韩轲秉烛夜谈的权力了。 身后的百姓似乎在议论“东厂的腰带”,然萧楮风已经无力在回首来时的路了。只是这雪一直在下,下了好久好久,都不见停的。萧楮风突然思考了一个念头,如果今夜,他就死在这里,也是好的。起码等开春的时候,不用去菜市口斩首,以头颅示众。 有想法便有行动。萧楮风思索完,便抬起手用自己的腰带作为绳子,死死地勒住了自己的脖颈,腰带积压着咽喉,口腔中恶心到想要作呕。 纪玄文转过头,看了萧楮风这一举动,似乎不见奇怪,神色依旧孤傲,云淡风轻。他抬起手,用带着皮质手套的指尖一指弹断了萧楮风的腰带,反手从自己的袖子中拿出一个铁铐,接着铐在了萧楮风的手腕上。 “还有重要的事情没有审讯,还是先别想着死了。”纪玄文又道,“众多犯人都想着求生,你却想着寻死,实属难得。你的身后坐拥着清河萧氏,势力盘根错节,一旦差错一个,都是满盘皆输的结果。” 萧楮风突然有些哽咽,又想起方才受到的那些委屈,原本止住的眼泪,又瞬间流了出来。 “纪捕快。”萧楮风叫住对方,哭诉着,“萧家......只剩我一个人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微弱,最后的声响堪比蚊子叫似的。 纪玄文这才正眼看了他一眼,紧锁的眉头又倏然舒展开来,却有义正词严地道:“也并不完全是。” “什么?”萧楮风闻言,光速地抬起头,直视着纪玄文明亮的双眸。 “门衙内有个女子,名叫‘萧玉京’,说是你的妹妹。”纪玄文依旧秉持着长话短说,如此精明能干的个性,着实让人捉摸不透,但是纪玄文为人办事又十分正经,他热爱六扇门这份工作。 “萧玉京!”萧楮风一下子精神起来,与方才那副颓废样儿,判若两人,恍如隔世。 谁都没想到萧玉京居然还活着。 “萧玉京”这个名字就犹如春风一般,让萧楮风原本置身于干枯的荒原之上,忽然春风吹来,草木破土而出,日光劈开狂沙,直到最后,只留下漫山遍野的花野绰绰。 “可是......萧家不是被抄家满门了吗?”萧楮风不觉疑问。 纪玄文回首,道:“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萧楮风有些磕巴,还未从震惊之余回过神来:“那、那自然是真话。” 纪玄文:“我还是真话和假话都说了。” 萧楮风点点头。 纪玄文一字一句地解释道:“你可能不知道的是,清河萧氏是东厂抄家满门的。你妹妹不是庆幸的漏网之鱼,也不是她突破重重枷锁,逃出生天的——而是东厂在保护她,确切来说是韩轲下令‘萧氏除了萧玉京,剩下的人一个不留。’” 紧接着,萧楮风似乎胸中有暗戳戳地暖流拂过,他也瞬时间熄灭。 六扇门捕快的步伐走得很快,一转眼就到了六扇门门衙前。几名捕快替纪玄文打开大门,纪玄文领着萧楮风走过长长的一条长廊,便来到了审问堂内。定睛一看,只见在屏风外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的个子比萧楮风矮了许多,早已褪却了去时的衣服,换上了更加朴素的衣服。头上还围着紫色的围巾。衣摆处缝补了几片补丁。头发披散下来,有些不胜打扮了。这样的外衣,配上昏黄的烛火,映衬着那个人的苍白的脸色,看起来越发的憔悴。整个人就像是一张纸,风一吹就能飘走一般。 “兄......萧楮风......” “玉京。”萧楮风不知为何,看着妹妹憔悴的模样,心里心疼得很,却依旧愧疚地不肯抬头。 想着,萧玉京便忍着眼下停止不住的泪,泪眼朦胧的神态,飞扑过来,抱住了萧楮风。当双臂环上萧楮风脖子的那一刻开始,萧玉京的脑海中关于萧楮风的罪名,清河萧氏惨遭灭门的记忆都在清醒中幻灭。 万物成空。 她眼下唯一能做的便是紧紧地抱住萧楮风,只要六扇门捕快不制止,她便能抱他至天荒地老。 “对不起。”萧楮风轻柔地拍了拍萧玉京单薄的脊背,“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不怪你。”萧玉京将头抵在了萧楮风宽阔的肩膀上,也不管衣服上未干涸的鲜血会不会殃及她的面容,一下又一下地擦着怎么流都流不停的眼泪。 第60章 她泪流不止:“不怪你......至少我没有怪过你。” 萧楮风半天吐出两个字:“玉......京......” “哥哥。”萧玉京抬起泪眼汪汪的眼眸,柔情地看向萧楮风,抬手抚摸了一下萧楮风凌乱的头发,安慰似地道,“就算整个世道都往不利你的那一方倾斜,我、萧玉京也会坚定不移地站在你萧楮风这一边,和你一起在风雨飘摇中同舟共济。” “现在我已经无法成为理想中的郡主了,此番过后,我究竟何去何从还无从知晓。”萧玉京抹了抹眼泪,鼻子被擦得通红,她抽泣了一声,“但是无论以后该是何模样,我会用我的一生自证你的清白,哪怕更新岁月,风霜携尘。” * 寒风朔雪,瓦盖薄霜。 存中替韩轲撑着伞,两人无马无车,从宫中出来,又走了好久,冒着寒风才走到了东厂门外。 白雪覆盖在路上,两个人一步一个脚印,沿街数十里。 “韩大人。”存中呼出一口哈气,暗中换了只撑伞的手,道,“张丞相他......” 韩轲偏头,递给存中一副手套,而后不急不徐地道:“活不长久了。” “那丞相之位,算是空了。”存中的语气有些可惜。 韩轲用指尖敲打了一下存中的额头,解释着:“万物密开,周而复始。张修明死了,自然有下一个‘张修明’登台,具体是谁,我也无从知晓了。本官再神通广大,可也还是个凡夫俗子,至于脱胎换骨之事,另说罢了。” 他一转头,就看见东厂门外的石阶上坐着一个人,那个人裹着棉袄,怀中似乎抱着个颜色鲜艳的布料。此时已经很晚了,韩轲不知是谁,先是看了看门外两侧镇守着的厂卫,厂卫朝他使了个眼色,提醒“这是一位重要之人”。 韩轲便点点头。 走近一看,才发现是花满楼。 “姑娘......”韩轲有些失语,因为他发现了,花满楼怀中抱着的是他的腰带。 花满楼看到韩轲一来,瞳孔一亮,立刻站起身,将腰带递到了韩轲手中。 “你的东西。”花满楼道,“我堂堂曲仙楼大东家,从不善假于物其它也。” 韩轲接过自己的腰带,有些肮脏了,但指尖却触碰到了布料上的温暖。他长吁一口气,而后不知深浅地笑了一下。 看着花满楼逐渐远去的背影,他又想起了那首叫《花满楼》的诗: 花重满楼红袖招,雨仙怒目谈寥寥。 只闻红尘无限事,莫把封侯作绸绡。 那道背影终究消失不见,可韩轲却觉得,这首诗叫《花满楼》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良久后,韩轲对着那头大喊道:“谢了!” 第42章 烛影摇曳, 北风簌簌。 白雪茫茫然覆盖于天地之间。六扇门内烧着炭火,十分暖和, 与外面的冰天雪地对比深刻。几行脚印落于白雪上,很快便不知所踪。 花满楼从东厂府衙原路返回曲仙楼,正好要路过六扇门。她在六扇门外停留一阵,倒是惊动了一些看守,见看守提刀走来,于是又转身匆匆离开。 纪玄文命侍从给萧楮风和萧玉京端上两碗热茶,将手下都给撤走。一下子, 整个门内,只剩下三个人正面面相觑, 对坐在一起。 “你没有什么话要跟哥哥说吗?”纪玄文抬起手, 用指尖敲了敲桌面, 用眼神示意着萧玉京,又戏谑道,“你来时说了那么多话,怎么现在倒是默声了。” “妹妹。”萧楮风将目光转向正坐在自己一旁, 低着头看着不知所思所想如何的萧玉京。 然而,萧玉京摆摆手, 将自己退回到一旁,而后对萧楮风笑了笑。少女眼带泪光, 只一眼便能将真相透光。她并没有再次说什么, 只将目光转向一旁跳动的烛火。 “哥哥, 这么多年来, 辛苦了。”萧玉京只是落下这句话,而后裹紧了自己的斗篷,跟随着六扇门的厂卫亦步亦趋地走出了门外。门外下了一场大雪, 一瞬间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萧玉京却不觉得冷,也许她早已冷了许久了。 很久之前,她曾问过萧楮风:“哥哥,战场很累吧!” 年轻的萧楮风曾告诉自己:“战场很累还很苦。无数战士将死在陌生的冷铁下,也有无数战士幸运地从冷铁之下攀爬出来,就此重生、复活。” “‘生’和‘死’很可怕吗?‘生’和‘死’对人来说真的很重要吗?”萧玉京那个时候年龄太小了,她怎会懂得每个人从出生到死亡,其实就是“生”和“死”的过程。 穷其一生,窥探过很多人的“死”,也证明过很多人的“生”。在懵懂的年纪,萧玉京甚至相信,人的命数是握在自己手中的,犹由自己控制之中。然而,身处乱世,萧楮风早已看到了世间最残忍的离别——生死相隔。 思来想去,萧楮风得到一个结论,他对萧玉京道:“人之命数,怨天忧地。世间多苦,惟天象能解。” 此时此刻,当萧楮风和萧玉京两个人同时想起了这句话时,好像证明了这句话是对的。如果萧平准不贪污腐败,不去计较那两百万两黄金,或许就不会被官府盯上,而萧楮风还会是禁军统领,也不会成为阶下之囚。可是,萧玉京微蹙起了眉头,这个事件似乎不是因为萧平准“贪污腐败”,也不是因为萧平准计较那两百万两黄金,一切的一切好像就是官府刻意为之的。 北明从建朝以来,一直传承延续着“程朱理学”的正统,融合佛道之新理论,促成了维系北明统治的“新儒学”,然而就是这等新思想的传承,才让整个萧家如今家道中落、支离破碎。 北明已经盯上萧家好久了,而两百万两黄金之事,则是一个导火索。 世间大道诸多,在常人百姓眼里,“钱”道才是唯一正道。 * 屋内灯火如昼。纪玄文令人添了几堆烛火,让屋内暖了点。他就这样,眯起眼睛细细地打量着萧楮风许久,也没有移开眼。 “她还没有走远。”纪玄文咳嗽了几声,用来掩饰自己无从掩饰的尴尬,他又道,“六扇门内很大,她走的门不是正门。” “我知道。”萧楮风倏然抬起眼。只一夜,他竟然变化如此之大。原本意气风发的禁军统领,一夜之间浓密的青丝竟然生出几根白发,脸上也添加了许多皱纹,和那些刀疤比起来,显得更加狼狈不堪。 萧楮风抹了一把眼泪,哽咽道:“很早之前,我跟玉京说过一句话。她曾问我‘生’和‘死’的不同。” “那你怎么说的?”纪玄文偏头好奇地问道。 “那时,她还很小。小到因为人的命数是亘古不灭的,是永无止境的,是掌握在自己手中,可用自己的身心脉搏控制住的。”萧楮风摊开手掌,一点又一点,沉默地勾勒着自己掌心中的掌纹,密密麻麻的就像树木的年轮。他突然又懂得了什么似的。一棵树会被做成房屋,做成房屋的树就是死了,惟有残存的年轮勾勒着岁月的年岁,才得以证明这里曾经存在过一颗苍天大树。遂又道,“可能接下来的言语有失偏颇。我说‘人之命数,怨天忧地。世间多苦,惟天象能解。’她很小,没读过太多诗书,不懂得历史的残酷和轮回。为何西周时期,祭祀兴盛,青铜制作高深,皆都出自四个字‘君权神授’。然而,这个时代君权只是君权,并非神人受之。” 听到这里,纪玄文表情则更加扭曲了。他无法否认“君权神授”这等理论,他只否认和不理解为何在将死关头,萧楮风却以一纸“君权神授”之言论,否认北明天子的正道。 “启越,其实有时候我还蛮佩服你的。”纪玄文清了清嗓子,道,“人的命数是上天的旨意。这个人要活多久,什么时候去死,都是上天的旨意。我能理解你自己心里有愧有委屈,但你不能把你的这些劣等心情强加在北明天子身上,成为困守于北明的一道枷锁。‘君权神授’——从秦朝建立之初,皇帝就接受了上天的旨意,这才是所谓的‘君权神授’。” 然而此时,萧楮风却眼疾手快地掐住了纪玄文的脖颈,眼神凶煞险恶,眼眶泛红,正自上而下恶狠狠地盯着纪玄文。 “怎么?”纪玄文握住萧楮风的护肘,而后他咬牙切齿地道,“这等时候,谁都要杀我。可是杀我者,绝不能是阶下囚。”说罢,纪玄文抬腿用力,踢开了萧楮风。只在一念之间,便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将剑鞘“哐当”一声,扔到地上。 “啊”的一声,萧楮风滚落在地。他现在没有长刀利剑,只有满身伤痕和坚硬的拳头。他嘶吼一声,猛地撤出一步,绕到了纪玄文的身后,抬手对着纪玄文的背脊就是一掌。 “你知道你打的人是何许人也?”纪玄文转身,一手捂住胸口,一手用利剑挡在了自己的面前,“是北明六扇门主卫——纪玄文!” “其实你什么都知道对吧!”萧楮风喘着粗气,对着纪玄文的面门就是一拳,再着又是一拳,纪玄文侧身、偏头躲过萧楮风的一招一式,最后抬手抡起利剑,尖锐的剑尖就穿过了他的掌心,砍断了他的掌骨。 第61章 纪玄文听完,一脚踩住跪在地上的萧楮风的手腕,道:“是的,我什么都知道。不止是我,你的妹妹、萧玉京她也什么都知道。世间万人——朝堂之上,江湖之远,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乡野草民他们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只有你,也唯有你不知道!” 萧楮风虚弱地站起来,用暂未受伤的掌心,欲要推开纪玄文,却在站起身来的一瞬间,丧失了所有的力气。他无助地瘫倒在地上,看到自己那个受伤的掌心,此刻正有潺潺不断血水从甲缝里流出,让他感受到生命的流逝。 “不可能......不可能......”萧楮风小声呢喃着。他浑身上下都是血,而且血液在不断失去,他感到很冷,无论屋内炉火如何热烈,他都很冷。 “你以为萧平准真的是一位称职的好父亲,你以为萧平准真的是一位称职的好家住,你以为萧平准真的是一位称职的好官吗?”纪玄文单膝跪下身,捏住萧楮风的下巴,指尖用力,只听到骨头错位的声音,他笑道,“北明朝堂是拿不出两百万两黄金吗?全都是笑话!萧平准私自敛财,将转运司收上来的赋税,占为己有。带着这些赋税,逛青楼跟里面那些三教九流之人士买卖定价。他着急用两百万两黄金,只是因为他答应了里面的一位客人,他的卖家。就是这么简单。” 听到这里,萧楮风沉默了片刻,而后突然双手抓住了自己的头发,将发冠摘下来,扔到地上。银质的发冠訇然掉落在地,倒也没有碎裂,只是激起了满尘土灰。他披散着头发,发狠地握住纪玄文的脚踝,却被纪玄文用利剑一挡,顺势砍断了那只受伤的手。 “有其父必有其子。”纪玄文举起利剑,砍断萧楮风的一节衣服,用脏破的布料擦拭着利剑上的血滴,“以前我是不相信的,但是现在我相信了。” “那是萧平准的错,不是我萧楮风的错!我没有私自敛富,也没有和不三不四之人整日厮混,更不可能干出那种下流勾当!”萧楮风无助地嘶吼。他好像疯了一般,匍匐爬上前,握住了纪玄文的利剑,横在了自己的脖颈处。 “不,你错了。你想登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无论你怎么狡辩,方才那些话早已暴露你的本性。”纪玄文说,“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你姓‘萧’。” 而就在纪玄文说完,萧楮风变用脖颈卡住了利剑的剑芒,感受到冰凉的物品划破了动脉,周围瞬间天旋地转。他转身来到了无边无尽的漆黑的虚空之中,面前升起一大片纸张,刹那间纷纷扬扬于虚空之中,于漆黑之上。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你姓‘萧’。”萧楮风临死前,脑海之中一直萦绕着纪玄文对自己所说的这句话。 而纪玄文在看到萧楮风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时,冷漠地“哼”了一声,说了一句:“自作自受”,也离开了六扇门的门内。 只是纪玄文没有想到的是,萧楮风就这么地死了,死在了自己的刀下,并没有死在刽子手刀下,实在是太令人可惜了。然而这番思想,也指引着纪玄文一步又一步带着六扇门走向了自己的末日。在三年后的今天,也是萧楮风死的那一天,纪玄文跪在刑场之上,等待着刽子手的手起刀落。 到最后,他才明白那句“自作自受”的含义。连带着六扇门的覆灭,纪玄文和萧楮风终成为了历史之中匆匆忙忙的潦草一页。 此后,萧玉京辗转多年,改名换姓沦为了草芥。她迁徙多地,试图拼凑有关于萧家的任何真相,来弥补那天晚上自己冲动离开萧楮风的身旁的后悔。然而寻了这么久,众人的口述还是一致的——“萧家一家全都是自作自受。” 绝望过,悲伤过,也渴望寻死,但终究无果。萧家的历史终究会想这滚滚东逝的长江之水,奔流到海不复回。而自己,身为女子,即便寻得真相,这么多年岁已过,当年曾经好奇的人也该老的老,该死的死,世间记得真相的人又有几人呢? 在这之后,萧玉京在某一天,重新回到清河的萧府门前,徘徊了一阵。昨日艳骨之府邸,今朝早已颓唐。这座府邸成为了一座空宅。问过几位江湖人士,说是萧府成为了“鬼府”,每到夜半三更,总会听到婴儿的哭泣,空灵骇人。 “哈哈,是吗?”萧玉京苦笑地摆摆手,“能再给我讲讲吗?关于这座府邸的逸闻轶事。” 而那位江湖人士也非常大方,他并不知道眼前这个看起来很老的妇人,实际上才不过三十多岁的芳龄。江湖人士权当她是一位十分八卦的女人,也便说了:“很多年前......嗯......我记不清究竟隔了多少年了,这里曾是萧府,黄金千两,坐拥其家......” 而萧玉京就这么以旁观者的姿态听了这则版本不同但故事类似的往事听了许多许多年,等到年华老去,岁成枯落,等到自己已经习惯三十多岁的年龄拥有着“逆生长”的白发时,她才知道——当年不曾揭开的秘密,此刻已经不是秘密了。 听完江湖人士的故事,江湖人士摆摆手走远之后,有只手十分优雅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萧玉京回头一看,发现是韩轲。那时的他,一席墨色衣袍稳当当地站在清河的烈日之下,正皱起眉头打量着萧玉京。 “你是......”有些人的名字变得难以启齿,但韩轲还是囫囵吞枣地说过去了,“他的妹妹吗?” 萧玉京点了点头,却被韩轲一把揽过,轻轻柔柔地抱在了怀中。其实,那并不算是一个完全的拥抱,但是却足以温暖萧玉京零落的心房。时间很短,没过半柱香,韩轲就送开了萧玉京。 半晌之后,韩轲才说:“这么多年,辛苦你了。”他顿了顿,有些难为情地道,“也许你还是会对我怀恨在心,觉得是我间接地害死了他,但是其实我......” 韩轲想继续说下去,却被萧玉京举起皲裂的手打住了话芒。萧玉京摇摇头,说道:“我确实对你有一点恨的存在,可是我更应该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可能还像个傻子一般被蒙在鼓里,被你们在权势间玩弄。” 他们一起走了一段路,存中在韩轲身后默默地跟着指挥使的步伐,摇摇晃晃。萧玉京抬头看了看高高地悬挂在蔚蓝的天空之上的太阳,很刺眼,便用手遮挡起来。 “子安,你知道我曾经有说,人的命数全都由自己主控,而不由天定。”萧玉京又说,“可是事到如今,历经过世事变迁,我才终于理解,人的命数应当是天定,但人心确实人定,所谓‘人定胜天’并不完全。” 韩轲没说话,只是眯起眼睛看着萧玉京。青丝不知何时变为花白,脸上也多了许多不属于年龄的皱纹,看样子她是真的老的,真的累老的。不知为何,韩轲突然觉得眼眶有些发酸,他张开双手,挡住自己眼前的阳光——一半的光影照在自己的脸上,一半的光影被自己的掌心遮挡。在阴阳之中,他突然觉得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了。可是这个世间却还是风云莫测,无论是江湖,还是朝堂,都有着明枪暗箭。 而这时,萧玉京却兀自地说出了一番话:“镂底生尘,春风可扫。” 第43章 那个老妇人用平白无故的口气说完这么一大长串的故事, 倒是令漠北都护府中的好些人都震惊了。而陈自寒则瞪起双眼,在老妇人说完话, 闭了口之后还是一动不动地呆坐在原地。似乎是听呆了,将自己完全沦陷在老妇人的半生风雪之中,久久地困在那年那日。 “府主......”老妇人唤了一声陈自寒。她的声音苍老无比,看着陈自寒入迷的神态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陈自寒目光从浑浊到清澈,从老妇人半生风雪之中醒过来,他对老妇人道了歉:“抱歉,我听得有点入迷了。” 但是这个故事讲述到这里就是结局了。陈自寒再次沉默了, 他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徐钟隐,又将思绪放远, 随着老妇人的口语, 渐渐地到了清河。他摩挲着下巴, 感受着胡渣青涩的疏离感。 他一直不知道有一点,就是“韩轲”这个人似乎和每一段故事都有很强的联系,似乎出现在每个人物的记忆之中、脑海之内。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一点,那就是“韩轲”其人, 当时还叫“韩天承”之时,确实以一己之力杀掉了神机营所有人。可又是为什么, 在他人生的后期能撕掉“通敌叛国”的标签,以清白之身登上“东厂督主”之高位。 在这之中, 魏德贤肯定不是最主要的人物。 “重光, 你在查‘韩天承’此人时, 还发现了除了魏宪吾之外的其他人了吗?”陈自寒将目光转向站在一旁的徐钟隐, 淡淡地询问道。 却见徐钟隐闻言眨了眨双眼,而后目光又低沉暗淡下去,双手抱臂想了一会儿后, 灵机一动般抬起手,说道:“确有一人!” 老妇人闻言哆嗦了一下,而陈自寒也突兀地站起身,椅子在地面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痕迹,“嘎吱”一声,倒是又把老妇人吓个半死,战栗起来。 “是谁?”陈自寒眯起眼睛,站起身,逼近徐钟隐,咄咄逼人道。 第62章 “前神机营营主——李从歌。”徐钟隐不咸不淡地说道,仿佛“李从歌”这个名字只是如清水一样随意的姓名。 其实不是的,常年居住在漠北的人都知道,在漠北的边境处,当然现在那里已经是厥缁的领土了。曾在旧时存在北明驻守边疆的玄甲兵组成的营地——神机营。而李从歌是神机营唯一一位女性营主。至于为何徐钟隐对这个名字没什么感情,因为徐钟隐是中原之地之人。 “可是李从歌在晏平年间就已经死在了曾经厥缁两名大将——叱罗彦和叱罗谷的刀下了。”老妇人又说,“我曾拜读过神机营的历史,自李从歌之后再无神机营。而在李从歌死的时候,韩轲只是神机营的余孽。但是却在李从歌死后的当晚,厥缁攻上漠北城的城门,韩轲却非常毫无预兆地杀死了神机营所有人。” 陈自寒冷眼看了看徐钟隐,又思考了一番老妇人的话。然而就在这个时刻,他突然想到几个月前,他还在晏都狩猎之时,他路过东厂的门前,偶然听到了厂卫们的对话。 当时那些厂卫好像给欲要远行的韩轲拿了点药,而这些药不是治疗风寒的药,而是乌骨木青,世间数来巨苦的药。而韩轲却急需要用,这又是为何?这些药的用处是不是和当年他杀害神机营所有玄甲兵有关? 他的心中不知不觉多了这么多疑问,于是,他抬起头,对上徐钟隐的目光道:“查,继续查。去查‘乌骨木青’这种药的来源和用途。” 陈自寒谢过老妇人,派侍卫给老妇人塞了一袋白银,又令人带老妇人去衣坊裁剪制作新衣裳,并对老妇人保证不会再让萧楮风的案件付诸东流,一定会将这等案彻查个彻底的。因为,不止是陈自寒,就连徐钟隐都知道,如果一旦将萧楮风这等案件彻查殆尽,将会牵扯出张修明、韩轲等诸多北明官员的身世,抽丝剥茧,很快就能查到背后之人。 坚信的是,陈府灭门、临安九旋塔、神机营一事一定和韩轲这个人有着盘根错节的关联。而现在,陈自寒唯一的目标就是抓住韩轲,将韩轲带到漠北来,接受自己的审问。他也不敢想象,那不可一世、绝代无双的韩轲,现如今的东厂督主如果变成像萧楮风当年的裙下之臣,该是何等“风光”。 “重光,从府中调几名眼线,潜入东厂和韩衙内部,好好地看着韩轲。”陈自寒微微眯起眼睛,心中对于韩轲的无限怨恨此时正暗自滋生。 他不忍心陈应阑就这么跟在韩轲身后,被韩轲戏弄。因为陈应阑是自己的弟弟,哪怕没有血脉之连、骨肉之亲,那也是他的弟弟,无论如何保护好陈应阑是自己的职责。 所以,他自以为用聪明的方法,一方面盯着韩轲的动向,一方面也可以看着陈应阑的去向——然而,陈自寒不知道的是,自从临安一别,陈应阑和韩轲就一别两宽、分道扬镳了。陈应阑身在衢州,以按察使的职位走在了衢州节度使李谨丞的身旁。 * 衢州阳光正好,正是初春时节,原本凋敝的草木此刻正竞相迸发生长。两个修长的人影正走在衢州繁华的街上,两匹养得散发油光的健壮马屁此刻也踏过青石板的大道。马下的百姓各个纷纷交谈,指着两个修长的人影议论着。 李谨丞和陈应阑都身着锦衣华服,正打马走到衢州城的城门处。 路途中,李谨丞对陈应阑道:“惊泽,今日虽然没有马车相伴,只是因为禹州和衢州离之近,不必奢华,只用两匹马,狂奔半日就到禹州了。” 说罢,李谨丞一勒缰绳,马匹嘶叫一声,停住了步履。他伸出手,示意走在自己身后的傅旻为自己递上包裹。他接过包裹,在包裹里掏了掏,掏出了两副面罩。 “这是?”陈应阑歪头询问道。 “即便衢州和禹州离之近,但狂奔半日,风尘刮脸,若是把脸染上风痕,岂不是可惜你这般貌美的皮囊?”李谨丞正说着,便拉开面罩的金属扣子,在陈应阑脸上绕了一个圈,在右脸颊的侧边,扣住金属扣子于凹槽内。 “那李大人又是为何非要去禹州?”陈应阑并没有回答李谨丞的夸赞之辞,相反和李谨丞相处这么久,每次一见面李谨丞就会夸他生的好,然而陈应阑并不在乎自己的容貌多好。 李谨丞只是莞尔一笑,道:“你知道陈家为何被灭门吗?” 陈应阑顿住了自己的马匹,瞪大眼睛,语气却显得紧张和惊慌,有失措的意味在。他无助地颤抖,但眼神却对李谨丞接下来的话,有着出乎意料地好奇。 这些个月来,他一直坚信着自己的兄长——陈自寒会在漠北好好地彻查此事,而万万没想到的是陈自寒许久没有给予自己有关于“陈家灭门”真相的信件,而多余的信件也没有寄给自己。在与韩轲的对话中,韩轲也从未透露出对于“陈家灭门”那晚的任何消息——仿佛大家都对这件事情,守口如瓶。 唯有李谨丞替陈应阑查清了这件事。 但并不全面,只是漂浮于表层。但这种结果,对于人生并不圆满的陈应阑来说,已经足够了,其他的他也无法奢求了。 即便渴望,别无所求。 “我知道你在陈府附近为沈木衾立了个坟墓。可是你不知道的是,沈木衾早已不是甘州的打更人了,他被闻燕声收买了,成为了所名门刺客中的一员。”李谨丞平视着陈应阑的双眼,语气平静而缓慢,看着陈应阑欲要开启的唇,却还是按住了他的肩膀,让他别出声,让自己把来龙去脉全权讲完。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李谨丞就像是陈应阑肚子里的蛔虫,对于陈应阑的思绪他都了如指掌,“你想问所谓的‘索命门’究竟是什么。如其名字一般,是一个坊间的刺客组织,但也和北明朝廷有所勾连,经常接到朝廷的委托去杀人。” “这不可能。”陈应阑微微蹙起眉头,他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拼命地摇着头,否认道:“沈木衾和我算是旧相识,他一心为了北明,不可能成为索命门刺客这等事,更不可能为了金钱贿赂、利益至上去杀人——” 李谨丞连忙抢过陈应阑的话锋,双手揪住陈应阑的领口,将陈应阑拉近自己。他凝视着陈应阑乌黑的瞳孔,义正词严地道:“可他确确实实是这么做了!”眸中微光闪动,又黯淡了一分,不过了一会儿,他的指尖松懈力气,放开了陈应阑,退开了几步,说,“惊泽,我跟你认识也有几个月了,这么多个月来,我一直觉得你太沉溺于过去的往事,现在想来还真是。” 陈应该:“......” 他不得不承认,李谨丞说话犀利,一语点醒梦中人。即便他离去了影卫的职责,从甘州一路辗转来到了衢州,脱离了陈自寒和韩轲,也对韩轲数月来坚持的辅助冷漠地拒绝,可每到夜深人静时,他总会思虑着往事。那些人的脸,明明数月没有见到,却在记忆中愈发清晰。 “这个世间永远不变的东西只有长江之水,黄河之险。”李谨丞接着说,“最会变动的事情便是人心。我一直想去晏都看看,看看那里的桃红柳绿、青砖绿瓦,可是现在我却要带着你前往禹州。这就是人心的变动。而沈木衾便是如此,他失去了沈侯府,也失去了荆青云,与他有骨肉之亲的人都相继去世,他在北明的天空之下没有留恋了,所以入魔杀道是很正常的现象。 “可那天就在索命门准备覆灭陈家之时,沈木衾的心中还是残留着一丁点的善意的,这点善意的来源就是你——陈应阑。”李谨丞用微凉的指尖戳了戳自己的肩膀,提醒陈应阑,复又继续道,“所以他才有勇气,以自己的性命守护你的性命。” “明日清晨,我醒来之时,我看到沈木衾用自己血液写下了八个字‘生也北明,死也北明’,那时我的面前有一尊佛像。”陈应阑回想,脑海里对于那日的记忆犹如吉光片羽般散落在脑海的地面上,“人在将死之时,都会将希望给予神佛。所以,我原以为我的幸存是因为佛祖临幸,没想到是沈木衾在最后一刻‘改邪归正’,他记起了很久以前,他对我说过的话——生也北明,死也北明。” 陈应阑又道:“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去禹州?是因为在沈木衾之后,还有索命门另一些刺客吗?” “我的眼线探查到索命门一些主要刺客正在禹州。”李谨丞一挥马鞭,马匹嘶吼一声,抬起马蹄,在空中挥斥一两下,而后飞速冲出了衢州城的城门。 而李谨丞的声音混杂在风中,陈应阑听到后,那些字句一下又一下敲在心中。 “替你和陈家报仇去!” * 晏都的春日,总是来得如此之慢。韩轲正饮着茶水,看着窗棂外阴沉沉的天色,过了一会儿,似乎又想起什么一样,他立刻叫了厂卫来到自己的身旁。 “督主,何事?”厂卫问道。 “千朔。”韩轲抬头看向那名厂卫,却见厂卫对自己毕恭毕敬地点点头,躬了躬身子,“今日东厂是不是来了两位新的厂卫?” 第63章 千朔应答道:“正是。” “叫那两名新的厂卫过来,本督主最讨厌不速之客了。”说罢,韩轲拿出腰间的晷景刀,刀锋凌冽,印刻出自己冷漠的脸,几日不照镜子,竟然发现眼角又多出一丝皱纹,他叹了口气,只留给千朔一道孤单落寞的背影。 而千朔却在偶然之间发现,他的督主早已不再年轻了。不仅不再年轻,还满身病痛,蛊毒深沉,进入身体内,是寿数将尽的征兆。 那两名新的厂卫不知为何拿着两封朝廷给的请柬就进来了,而千朔从衣袖里掏出两封请柬,又叫来一名厂卫,将两封请柬打算递给枢密院之人看看,详细脉络。 第44章 自从薛雀在几个月前死去后, “枢密院大使”这个职位一直更新迭代。一连几个月,都无人可以坐稳这个位置。后来这个位置, 终于被人顶上,无奈的是这期间内枢密院处理百官的文书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要务,有时候一日又一日闲暇时间颇多。自然同是文人,诗酒论茶是必不可少的一些情趣之事。 所以,当开春时节,东厂厂卫带着两封被批红的请柬来门下询问时, 新上位的枢密院大使袁义山便愣在了原地。他自以为来者会是六部之人,没想到居然是东厂之厂卫。 厂卫来时默声递给自己两封请柬。厂卫看了一眼袁义山, 也许是不太熟悉的原因, 厂卫的目光有些躲闪, 但他还是说道:“袁大使,韩督主让小的来问问这两封请柬是否真实。”说罢,厂卫跪在地上,朝袁义山递出了请柬。 而后, 跟在身后的两名蒙着面的陌生面孔,却穿着东厂厂卫相同的着装衣束, 也跪在地上,仰视着袁义山。 “请柬?”袁义山从东厂厂卫手中接过请柬, 拆开封着的棉线, 拿出纸张, 攥在手中看了又看, 倒也没看出来什么不同,只是摇摇头,道, “枢密院其他之人所批,与我无关。” 打头的东厂厂卫站起身,从袁义山手中接过,收进口袋中。然而,回过头却以复杂的目光看到跟在自己身后的两名新的厂卫。那两名新的厂卫虽然蒙着面,但透过皮肤露出来的微弱轮廓,还是能察觉到对方对他们的怀疑。 然而,就在东厂厂卫欲要离开之时,却听见门外一阵大动静。袁义山抱怨了一会儿,绕过厂卫,也不管那封请柬是否真实,听到这等架势,应当是大人物。 果不其然,只见一道修长的人影从马匹上一跃而下,墨色的衣摆随风扬起,头发被束进高帽里,两侧的琉璃珠随着步履的移动,左右摇晃,发出泠泠的声响,清脆悦耳。 “只要本督主不闻不问,尔等就不提,是吗?”韩轲绕过围在枢密院门外的其他官员或者百姓,目光冷淡,直视着站在远处的袁义山。 袁义山见状,连忙连滚带爬地跑到韩轲面前,正要抬手向韩轲示好,却被身后的千朔举起绣春刀跟拦住了。千朔冷冷地看着袁义山,说了一声:“不必寒暄。”引申的意思就是东厂大官亲自来询问请柬的真假。 当今北明朝廷,已是过了两百多年,经历了无数风霜雨雪,还在顽强地支撑着。皇子周博云年岁尚小,朝政都由母后宫春槐和东厂主持,所以东厂在北明的地位更是令谁也不能撼动,也无法撼动,更别提东厂督主这个位置上的韩轲,更是人人皆惊,人人惧怕。 韩轲站在原地,对打头的东厂厂卫命令道:“过来。” 东厂厂卫如蒙大赦一般,打了几步踉跄,亦步亦趋地站在了韩轲和千朔身后。 “韩大人......”袁义山“啧”了一声,颇有些难为情地道,“您看您,这大阴天儿的,这么大阵仗过来,只为甄别这两封请柬是真是假,是不是有些太小题大作了?” 此话说完,袁义山便立刻捂住嘴,像是说错什么话一样,默默地在千朔恶狠狠的目光下退到一旁。而韩轲只是眉头皱起来,严肃地说道:“东厂之人,由东厂鉴定。东厂之事,由东厂判断。” 就在这时,韩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立刻拔出腰间的晷景刀,刀光流转,飞速地挑起东厂厂卫的蒙面的布料。只在眨眼一瞬间,布料被刀锋切割粉碎在地。 “你们是谁?”韩轲将晷景刀横在身前,直指着那两名陌生的来者。 他早就发现他们的不同了。批红的笔迹和东厂批红的习惯不同,用的朱红是劣质残缺的朱砂,而东厂自然坐在晏都脚下,用的朱砂,自然都是精贵的。而且,那两封请柬的笔迹格外的潦草,与东厂不成对比,确实有误东厂的风头。 两名陌生的来者暂时没有回答韩轲的问题,也跟着韩轲逐渐走上前的咄咄逼人的步伐逐渐往后退去。韩轲前进一步,那两名陌生的来者皆都后退一步,每一步、又一步、复一步......循环往复。 他们的脸上都有饱经风霜的色彩,脸上被风沙侵蚀坑坑洼洼,与中原之地的人不同,他们有着独有西北一带人的特点。 这一点,倒是令韩轲有些惊慌起来。脑海中划过西北的两个地方,一个是漠北,一个便是厥缁。 如果是漠北那还好说,起码身为北明疆土,顶多就是陈自寒怀疑自己,并不想让自己好过;若是厥缁的话,更得立刻上报朝廷,派朝中禁军镇压。而这里,又是晏都,是京城,若是京城被厥缁之人践踏,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韩轲握紧晷景刀,仔细地观察着陌生的来者的动作:“你们是漠北人还是厥缁人?” 其中一个人却在这时抬起头,用厥缁语说道:“厥缁。” 而这个答案,正是韩轲心中所想到,他立刻挥动晷景刀,锐利的刀锋划过那个人的脖颈,很快脖颈便渗出潺潺的鲜血。那个人痛苦地倒在地上,双手捂住脖颈,大声尖叫。 “千朔!”韩轲一声令下,千朔如同一只黑色的豹子,将绣春刀直直地插在那个躺在地上的人的胸脯之内,用奋力地拔出来,血丝一点又一点溅在了他的脸上。 又在这个时候,另一名来者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柄窄小的匕首,弹跳起来,就冲着韩轲的面门袭来。韩轲见状立即往后一躲,却不料匕首划过高帽两侧的琉璃珠子,琉璃珠子悉数崩断,滚落在地上。 不管不顾什么,韩轲绕到来者的身后,对准来者的肩膀就是一刀。来者嘶吼一声,窄小的匕首掉落在地。 千朔眼疾手快地桎梏住来者正喘着粗气的身躯。韩轲抢袁义山一步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匕首,拍打尽土灰,定睛一看在刀锋上有一处刻上去的痕迹——那是漠北府军的标志。 “漠北府军。”韩轲将匕首放在自己的手中,转了一圈又一圈。匕首尖锐的顶部擦过韩轲的拇指,带出来一丝鲜血,然而韩轲却毫不知情一般,仍在转着匕首。 直到一股浓厚的黑血从缝隙中流露出来,顺着匕首的轮廓缓缓流了下来,直到将匕首染成黑红色。韩轲在过程之中,一直紧皱着眉头,似乎在掩饰着也忍受着全身的疼痛,可这种来由,这些举动的原因,也只有千朔知道。 过了好一会儿,韩轲嘶哑着嗓音道:“你是漠北人?那你的同伴为何骗本督主说你们是厥缁人?” 那个人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垂着头。 “要不是本督主早年听过几句正宗的厥缁语,否则本督主就差点儿信以为真了。”韩轲随即坏笑一声,悄悄地从衣袖里拿出一块布料,包裹住自己刚才被故意划破的指尖,复又继续道,“你们以为拿厥缁语就能骗得过本督主?你们以为那两封捏造的请柬就能顺利进入东厂,成为‘那个人’的眼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韩轲兀自地狂笑起来,而后咳嗽了几声,面色苍白,面色却还残留着桀骜不驯的模样,道,“怎么,是本督主说的不对,还是‘那个人’把本督主想得太过于愚笨了?” 而那个人依旧没有任何动作,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要不是那个人的胸脯还在一起一伏、规律有致地呼吸着,恐怕在场的所有人都以为那个人已经死了。 而来者更是知道眼前的东厂督主所说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可是在他从漠北来到晏都,潜入东厂之时,就已经做好有去无回的准备。只是没有想到的是,他居然死的这么快。 而千朔似乎已经等不及了,本就脾气易暴躁的他,捏住来者的下巴,逼迫他仰头看着站在不远处,离着自己还有几步之遥的东厂督主。 千朔呵斥道:“督主问你话呢!快说!” “......”来者沉默了一会儿,只是喃喃自语说了一些不同于韩轲内容的话,“我不想死。” 韩轲将晷景刀用手帕擦拭干净,重新放进刀鞘内,道:“谁都不想死。可是就算你不死,我们东厂也会把你关进诏狱内,你无法为漠北都护府提供任何情报。” 那名来者的心中千回百转,似乎做好了什么准备一样,似乎也已经做好了将要背负什么后果一样,他低叹了一口气,将真相全盘托出:“府军恨你。府军认为这个世间你得先死。府军也让我来当东厂的眼探,顺便窥探他弟弟的踪迹。” 第64章 “他弟弟?”韩轲一挑眉,又说,“我都不知他弟弟现在身在何处。”又走上前,俯下身,板住来者的下巴,狠狠地蹂躏一番,道,“告诉你们府军,他最亲爱的弟弟不在东厂这里,更不在晏都。具体在哪里,东厂都不知道。” 其实,韩轲并不是真的不知道陈应阑如今身在何处。这数来月,两人之间一直信件往来,可是信件是个慢车马,往来辗转花费的时间众多,恐怕从晏都寄一封信到衢州要花上一个半月的时间。如果那个人又不在衢州,等那个人回来再拿到这封从晏都寄来的信,恐怕又是迟到一个月之久了。 只是,每当有人提起陈自寒和陈应阑关系的时候,自己的心里便不是滋味。 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想见到陈应阑。 却不知道为何一定要见到陈应阑。 “这个天下,恨我的人多了去了。”韩轲语气有些无奈,但似乎又有些骄傲,“可是就算他们再恨我,也无法不承认的是,‘东厂督主’这个位置,只有韩子安能上。至于其他人,绝无他人念之。” 来者又说道:“府军想杀了你。” 听到这里,韩轲怔愣住了。他虽然对陈自寒有一丝特殊的恨意,却从未想过要杀掉他,相反的是陈自寒更是和自己没什么过节,唯一的交谈恐怕是天顺十五年在宴春猎场的树林中,他对陈自寒所说:“要活捉陈应阑人头。” “他要杀我。”韩轲重复了一遍,咳嗽了几声,感到掌心一阵黏稠。 摊开手掌,才发现是一滩乌黑的血。 默默地收紧掌心,握成拳头,又悲哀地摇摇头:“可是杀死我的人只能是我、韩轲本人。” 将那名来者暂时交给枢密院看管后,朝袁义山打了声招呼,便带领着东厂厂卫和千朔飞奔上马,直奔韩衙内。途中,将东厂厂卫派出,去曲仙楼将花满楼和柳明哲喊过来,前往韩衙。而千朔则回到东厂,处理要务。 “韩督主。”临走前,千朔叫住了韩轲,问道,“您的身体......” 而韩轲坐在马上,回过头,以最傲气的模样冲千朔挥了挥手,什么都没说。 慢慢地,有个声音飘到了千朔的耳朵里,大概过了很久,千朔才听清。韩轲对自己说:“并无大碍,老风寒犯了而已。” 回到韩衙,侍从将自己安顿好。韩轲便又将自己投身于文书之中,他从一旁的书架上拿出信件的手稿,看到陈应阑前一个半月前曾对自己说,将要去禹州一趟。等自己询问和谁,陈应阑便说,是和禹州节度使李谨丞。 他将视线移到窗外,阴沉的天空慢慢地堆积起浓密的阴云,不多时大雨如鼓点般急促地落下,敲打在石砖和衙门处,激起星星点点的水花。 想到“千朔”,便想到了“存中”。在存中临死前,韩轲依稀记得,他曾对自己说过的那番话:“我知道你的蛊毒源自于那里。炎龙刀破土而出后,刀魂不灭,一直在找寻命定之人。恰好那日你拿着炎龙刀,刀魂苏醒,便认定于你了。因为刀魂要找的,是对‘北明’衷心不灭之人。” 存中:“我还知道作蛊之人是谁。跟在你身旁这么多年,你的习性我也知晓许多。这几天里,花姑娘一直为你苦苦寻求解药,但是这个蛊毒是刀魂所作,唯独找到炎龙刀,才能化解蛊毒。” 存中:“督主,跟在你身边已过数年,我确实有逆谋反。你梦寐之时,无论寒冬烈夏,总喜开窗。我身为厥缁泰尔鸿阁派来的密探,我知晓自己的使命,可是我却欲求不得去杀你。时至今日,在你发现我有罪孽之时,我才想着还手。督主,我可能并不是绝胆忠心之人,但是我从未想过害你。” “督主,我可能并不是绝胆忠心之人,但是我从未想过害你。”这句话犹如漠北上空野蛮的隼鹰,盘旋在韩轲的记忆中和脑海内,久而久之成为了自己的心病,成为了蛊毒的一部分。 然而现在有关于“炎龙刀”的下落,韩轲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大概也许是落到厥缁的境内了吧。但现如今北明国势衰微,靠着岁币、岁赐和榷场制度苟延残喘,倒也能贪图个修生养息,暂时和平。 就像自己渐渐衰竭的命数一般,靠着乌骨木青的支撑,维持着自己这孱弱的躯体。 而此时此刻,他应该见到陈应阑,然后同他告别。 第45章 禹州下了一场绵绵细雨, 一瞬间气候凉了几分。雨丝打落焦黄的叶子,坠于地面。慈安寺的香火正燃烧的正旺, 越是阴雨天,越燃的旺。 禹州城的百姓都常说,慈安寺很灵,可堪比洛阳城的白马寺。据说去了慈安寺,朝佛祖菩萨许下愿望,这一年都会如鱼得水,顺利平安。 此时, 已是夜晚,当解时臣和裴念唐拿着香火前去寺庙祈福之时, 慈安寺基本已经没什么人了, 只余下下了一整天的细雨正簌簌作响。即便如此, 香炉内的香火却燃烧的更加猛烈。 “望古。”解时臣轻唤一声,而后用眼神示意着裴念唐将香火奉到香炉内。 靠近香炉旁,温热的气息冲淡雨丝的微凉,裴念唐不免深吸一口气, 满身都是香火味,香气扑鼻, 香气四溢。解时臣朝裴念唐勾勾手指,提醒裴念唐香已经燃上了火了, 倒也不用才继续擦着火苗了。 正当裴念唐举起香时, 燃烧火焰的顶部掉落了一点香灰, 烫到了他的手背。裴念唐颤抖一下子, 解时臣抬手稳住了裴念唐的身躯。 关切地问道:“望古,你怎么了?” 裴念唐伸出手背,仰头看着解时臣, 说道:“香灰落到我手上了。” 解时臣却抢先一步说道:“可是,望古你还没有许愿。” * 本来计划半日之内一定能从衢州赶到禹州,却在途中遇到绵绵细雨,耽误了行程,拉长了时间——原本半日之内就能从衢州赶到禹州,这次却花费了整整一天。 虽然路途是慢了一点,但在路过禹州的城门处之时,城门处看守的官兵正叫住了李谨丞。李谨丞、陈应阑和傅旻不说也知道了什么,李谨丞在禹州城安插的眼线查到了索命门的踪迹。 官兵跪下身段,仰头对坐在马上的李谨丞虔诚地道:“报!李节度使!已查到关于索命门两位刺客的消息,应当是于今晚前往慈安寺祈福。” 李谨丞闻言,微微眯起眼睛,大概在脑海里细想了一下路线,便跟官兵告了别。他一挥马鞭,马匹嘶吼一声,立刻狂奔而出。 铠甲正在清冷的月光下发出冰冷的光芒,轻轻柔柔的,不似铠甲独有的坚韧的蛮横,倒是像一副画家画出来的画。至少,陈应阑心中是这么想的,他犹豫了一会儿,等到傅旻凑上前,对自己说了一句:“陈使官,上路吧!” 不等傅旻再多说什么,陈应阑也挥动马鞭,跟在李谨丞的后方,朝慈安寺前进。可是在前进的途中,绵绵不绝的雨丝打在自己的脸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痕迹,衣服已经有半边湿透,但他却无所顾忌,只是盯着李谨丞的身影,拉着马匹狂奔。 明明只要杀掉索命门两名刺客就能替陈家报仇雪恨,替陈从连和戚鹤堂报仇雪恨,替沈木衾报仇雪恨,可是他却感觉心里一阵不踏实。似乎预示着,只要杀掉那两名刺客,或许就会遭来更大的祸端。但这个祸端不知道是对谁而言。 * “一愿我家人平安。” 马匹离慈安寺又近了一些。 “二愿索命门所有人事业蒸蒸日上。” 马蹄踏过水洼,激起水花和波纹。 “三愿......” 突然一支利箭从远处射过来,直直地插在慈安寺的香炉内。闻声回过头,裴念唐和解时臣同时看到了踏着雨幕而来的三个人。其中一个人跟在最后,手上正拿着弓弩,看样子方才那支箭没有射中。 解时臣见状握住了腰间的弯刀,往后退了一步,横在自己的身前。他微蹙着眉头,指着那三个人,恶狠狠地道:“你们是何人?” 打头的那个人穿过雨幕,一身铠甲被雨水洗刷得透亮,他的发冠扎的很高,上面沾染上密密麻麻的水珠,可总也抵挡不住他的英姿。而后,是方才拿着弓弩的傅旻,他的高帽上沾着雨水,衣服也已经完全打湿。最后才出现的人,正眯起眼睛,细细地打量着两个人。 当解时臣看到那个人时,心脏似乎停跳了好几拍。他的呼吸变得急促,音调变得高昂,指尖有些颤抖,却还是用力地握住手中早已被雨水打湿的弯刀。在解时臣和裴念唐的脚下,是滚落在地上的是方才还未祈福完的香。香火已经被水扑灭,失去了颜色。 “你......”解时臣看到陈应阑之后,唇角勾了勾,道,“我以为你死了呢。” 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道不尽解时臣再次见到陈应阑的复杂心情。陈家灭门那天,沈木衾把陈应阑守护那么紧,他早已料到陈应阑不会死,但没想到这等猜测竟然有朝一日应验成真。 “我差点就死了。”陈应阑从马上跳下来,拔出腰间的青花剑,剑锋直指着解时臣和裴念唐,他冷笑一声,“所以今天我要让你们为陈家百条人命包括沈木衾的命数付出代价!” 第65章 裴念唐却走上前将解时臣护在身后,他对陈应阑解释道:“现在我和解时臣早已不属于索命门了!”见陈应阑怀疑似地眨眨眼,便又继续道,“你们陈家灭门惨案确实是索命门所为,可是你又如何知道,那是索命门的事,和现在的解时臣无关!” 李谨丞却在这时说道:“就算现在解时臣脱离索命门,但以前的解时臣确实参与了陈家灭门惨案一事,罪孽是洗不掉的,你们无可否认!” “不要跟他们废话。”解时臣想起上次和裴念唐在禹州吃饭时,遇到一名女子,他突然想到了缘由——那名女子正是李谨丞派来的。 转眼间,傅旻又对着解时臣射了一箭,却被解时臣轻松躲过。紧促时,他将手中的弯刀扔给裴念唐,从腰间拔出偃月锥。锥子的尖锐处指着陈应阑,他大声吼道:“那就......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今日之时,决一生死!” 说罢,解时臣抡起偃月锥朝着陈应阑袭来,却被陈应阑用青花剑挡下,发出清脆的“郎当”嗡鸣声,惊扰了众人和香炉内的香火。而裴念唐也飞奔过来,扑到了傅旻,却被站在一旁的李谨丞握住衣领,一刀欲要刺入脊背,裴念唐感知到了一样,立刻转身,举起弯刀,用艰难扭曲的姿势挡住了李谨丞的攻击。 “解时臣已经信奉神佛了,他已经远离杀戮了!”裴念唐往后退了一步,挡住傅旻的弓弩架,又顺势绕到李谨丞的身后,划下弯刀,刺入李谨丞的铠甲内,李谨丞闪身一躲,弯刀只是划破了铁皮。 傅旻站起身,对着裴念唐的肩膀射了一箭,“咻——”的一声,许是因为距离太近了,裴念唐根本来不及闪躲,就感到肩膀处有撕心裂肺的疼痛。傅旻的箭法很好,一击必中血肉和骨骼。 “过往的事情从来都不是既往不咎的。”傅旻对李谨丞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会意相互配合——一人夺过裴念唐手中的弯刀,一人从身侧跳起,对准他的胸膛发射了弓弩。就在此时此刻,李谨丞也将自己的长刀插入了裴念唐的身体之中。 裴念唐“哇”的一声,突出一口鲜血,感觉到太阳穴突突直跳,在他倒下之时,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到解时臣伤痕累累地挣脱开陈应阑的束缚,飞扑到自己的身边,抱住了自己逐渐发冷且逐渐孱弱的身躯。 他想再看一会儿解时臣,却深知早已看不到了,也看不清了。他想拥抱一下解时臣,像感谢这短暂的相遇,就像一场大梦,好不容易遇到了,命运却又让两人离散。可是最后,他只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朝解时臣扯出残忍的微笑。 “三愿......”第三个愿望他是永远都说不出口了,他也只能用意识告诉解时臣——三愿能与我所爱之人相守一生,白头偕老。可是,第三个愿望终究没有如愿。 幸运的是,解时臣感受到了,他能意识到裴念唐临死前那个残忍的微笑所包含的深意,于是更加用力地抱住了裴念唐。看着他被雨淋湿的发丝,看着他苍白冰凉、毫无血色的脸颊,看着嘴角溢出的鲜血,也看着被鲜血染红的衣襟。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像一根风雨飘摇的朽木,屹立在浪口风尖,始终稳动如山,始终如一。解时臣嘶吼一声,吐出血水,却被雨水击落,刹那间分崩离析。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已经流了太多的泪水,声音都伴着哭腔和哽咽,一步又一步雨水模糊了视线,亦步亦趋地来到李谨丞、陈应阑和傅旻面前,冷笑道,“我来时禹州城的百姓曾说慈安寺很灵,许的愿望都能实现,可是为什么到我这里不灵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解时臣的声音越来越小,哭腔越来越浓厚,最后伛偻起身子,蜷缩在这茫茫浩大不知去向的雨幕之中,无助地疯癫,疼痛的疯癫。 “刷拉”一声,偃月锥划破雨幕,将帷幕撕开一道裂痕,朝着陈应阑劈头盖脸地袭来。傅旻正要替陈应阑挡下,却被李谨丞抬手静止。 “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更是象征着陈家和索命门之间那些无休止的、难以破灭的血海深仇。”李谨丞最终带着傅旻退到远处,也只是淡淡地提醒道,“我们只需要保住陈应阑的性命就好。” 陈应阑曲起青花剑,剑尖指地,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度,完美地降落在解时臣身后,对着解时臣的肩膀砍了一刀。解时臣疼到捂住肩膀大叫一声,复又进入战斗状态,抵挡住陈应阑的一招一式。 解时臣不顾肩膀上的疼痛,他一步又一步朝陈应阑逼近,偃月锥划过陈应阑的护肘,衣袖被锋利的锐头残忍地割开,皮肤露出微红的血液。但两个人已经顾不得疼痛了,心中的仇恨将伤口胀满,只有眼前的这个人足够将自己杀掉,足够杀到片甲不留。 “我和裴念唐只重逢了寥寥一日,你今日就让我和望古分离,我不同意,也无法同意,更不能够接受!”解时臣将偃月锥勾住陈应阑的脖颈,将其拉向自己,而后揪住对方的领子,大声地吼道,“你没死成!你现在有人可以帮助你!你有你的哥哥!可我呢?我有什么?裴念唐死了!索命门不要我了!我还剩什么?我就还剩这一条命数!你都不能让我好好地活着!你让我在这个世间生不如死吗?!” 陈应阑也不甘示弱地横起青花剑抵在了解时臣的脖颈上,互相谁也不争不让,宛若一根绷紧的弦,一旦断裂,那就是两败俱伤。他看着解时臣的瞳孔,喝着雨水,也大声吼道:“你和裴念唐只是重逢了一日便生离死别!可我呢?你知道我这一路怎么走过的吗?我这五年来失去了我的权利、我的财产、我的一切!我甚至失去了我的姓名,直到去年我才堪堪找到。好不容易找到了,和家人重逢却被你们灭门,你问我我还剩什么?我只剩下这一条命了!我甚至都想死了!!!” “你以为那是闻燕声让我们刺客干得吗?”解时臣再次反问道,“是你们东厂督主韩轲命索命门干的!你何德何能杀我!杀裴念唐!” “闭嘴!”陈应阑抬起手,扇了解时臣一巴掌 就在同一时刻,陈应阑将青花剑刺入了解时臣的脖颈里,解时臣嘶吼一声,挂在自己脖颈上的偃月锥的力度越来越小,最后“哐当”一下掉落在地面,激起了不少的雨水,溅在了陈应阑的袍袂上。 而那个人也笔直地倒在了地上,脖颈处鲜红一片。 陈应阑和解时臣谁也不欠谁,都是烂命一条。只不过在陈应阑灰暗时刻,他有陈自寒和韩轲的帮助,而解时臣也在同一时刻遇到了沈木衾,但沈木衾并没有给予自己应有的回应,好不容易遇到了裴念唐,却再次永远地失之交臂。 解时臣和裴念唐就像是高挂在夜空之中的参星与商星。在《左传·昭公元年》有记载:“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阏伯,季曰实沉。居於旷林,不相能也。日寻干戈,以相征讨。后帝不臧,迁阏伯於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为商星。迁实沉於大夏,主参,唐人是因,以服事夏商。” 参商之星,一出一没,永不相见。 “结束了。”陈应阑捂住自己的伤口,青花剑掉落在地上。他脱离般地一屁股坐于地面,凝视着解时臣和裴念唐的尸体,无助地喘着气,又重复了一遍,“结束了。” 而禹州城却还在下着雨,雨丝连绵不绝。 但慈安寺是不是真的灵,已经不重要了。 第46章 “叫甚名字?”袁义山询问那名来者。 自从韩轲命令将来者留在枢密院暂时看管之时, 一来二去已经过了好久天了。袁义山自认自己并非残忍之人,并没有禁足或者关押来者, 只是将来者打扫枢密院内部,做做苦工。若是韩轲询问,还是韩轲到访,到不了就假戏真做一下,将来者暂时禁足或者关押起来。 事实上,袁义山的担心是多虑的。韩轲既没有亲自到访,也没有派人询问, 仿佛都忘了前几天发生的事情一般,而这一切都被袁义山归咎于东厂事务繁多, 韩轲身为东厂督主自然日理万机, 有闲暇时间何能珍贵, 不应该为多余之人害了分寸。 来者包着头巾,拿着水桶正从井里打水,听到袁义山叫自己,立刻跑过来, 跪下身。他犹豫了半晌,才支支吾吾地道:“君......君......虞......” 袁义山抬手示意君虞起身, 便带领着他坐在一旁的台阶上。他随手捻起一片落叶,放在蓝天上, 眯着眼睛看着。而君虞就坐在袁义山身侧, 垂着头, 不说任何一个字。 “真是漠北人?”袁义山没看君虞, 自顾自地说道,也不指望君虞能回话。 君虞抬眼点点头,又将双眼低了下去, 良久之后,抿唇又道:“爹娘都是漠北人,我自然也是。” 袁义山侧头:“名字听起来像是中原人——” 谁料,却被君虞接过话头,抢先回答:“陈自寒不也是!”说完之后,他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像是说错什么话,恐怕身后之霍乱一般默默地嘟囔了好几下“抱歉”二字。 第66章 “府主他不在。”袁义山又说,“人在漠北呢!话说回来,陈府主的名字之所以颇有中原风味,皆是因为他的爹娘都是中原人,我只知道很久以前,陈从连和戚鹤堂一同去了沧州一趟。至于为何,现在他的爹娘都死了,这等事情唯一知道的便是他俩和当年随他们一同前往的守卫们了。” 君虞疑惑地道:“陈府主还有这等事情?” “嗯。”袁义山接着话语继续往下说,“可是事情就疑惑在这点上,当年随他们一同前往沧州的守卫要么身死殉道,要么离奇失踪,总是杳无音信就是了。后来,就听说二人去了漠北,接管了漠北都护府,也有了两个孩子——” “府主和他的弟弟。” “不错。” 后来,两人之间就没有任何话了。对于当年之事,很多人也只是道听途说,自从陈从连和戚鹤堂身死,陈自寒接管漠北都护府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提起当年疑惑的一点。正常来看,中原人进入漠北,哪怕都算是北明疆土之内,应当会比较困难,更何况居然不废一兵一卒、一血一尸就能接管漠北都护府,实在是令人疑惑。不过时过境迁,不会再有人去追究了。可是这个世间,总会有乐于去追查一些陈年旧事的人,譬如衢州节度使李谨丞。 就在此时,枢密院一小官提着脚步滴答答地走来,跪下身将信件塞入袁义山手中。 “袁大使,东南广信市舶司出事了!”小官气喘吁吁地道。 袁义山听完,立刻站起身,一挥衣袖,接过小官手中的信件,沉着心思看完后,面色不善。 “广信乃通商频繁地带,出现这等事情已经很是平常,计较太多反而不好。”袁义山面色更为难堪,他指尖发抖,像揉碎信件,身觉市舶司太过于大惊小怪了,于是又补充道,“再者,东南之地发生海寇劫持已经是常态了,何必发信件给京城。” 语气不由得嫌弃和烦躁,然而小官只是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贾司使指名道姓让您前去广信一趟。”小官跪在地上,颤抖害怕到头都不敢抬起来。 袁义山听完小官这一发言,面容更是露出点滴火星,似乎只要小官再说一句话,自己就要丢了头,但小官还是冒着这等风险,继续开口:“贾司使已经将商船查完了,看到了火药和紫星子的残余之物。” “什么?”袁义山眉目舒展,震惊地问。 “回大使,商船上有火药和紫星子的残余之物。”小官补充,“说明商船上曾有过十分激烈的打斗。” 袁义山绕着小官来回踱步,边踱步边分析道:“这火药和紫星子是市舶司禁止交易之物,尤其是紫星子。此物剧毒烈烧,一旦点燃,将会经久不熄,从而人财皆空。”良久后,他让小官站起身,步步逼问道,“贾司使有说是那里的商船?” “回大使,此船来自天竺。” 就在袁义山闻言无话之时,一旁低头沉思的君虞却在这时抬起头,猛然道:“天竺!” 袁义山和小官纷纷看向君虞,又异口同声地道:“你可知道一二?” “尚可了解。”君虞摩挲着下巴,将自己知道的全盘托出,“知道‘梧塘’吗?梧塘自天竺兴起,后辗转来到中原,为东南地区带来了紫星子这等稀奇之物。因紫星子剧毒烈烧,赢得了军队的青睐,纷纷从天竺购买,未想到梧塘获得钱财利益之后,竟然想以‘紫星子’吞并东南地区。可是北明当时正是极盛时期,很快便被广信节度使平息,此后梧塘一蹶不振。”他顿了顿,看着袁义山和小官的表情,又说道,“其实,紫星子还得到了百姓的喜爱,虽然其剧毒,却不致命,更使人沉沦在那独特的芳香之中,失了神志。” 紫星子自北明前中期就在东南一带兴起,后被广信节度使平叛,之后所谓的“梧塘”就再也没有了消息。当时众人一直说,梧塘被广信节度使打跑后在海中遇难了,也有人说梧塘重新回到天竺重振势力。现在,唯一能信服的便是后者。 于是,袁义山想都不想,连忙道:“立刻派人准备车马,明日启程,前去东南广信。”而后,他将目光缓缓转向身旁的君虞,指着君虞命令道,“你也来。” 正在袁义山欲要离去之时,小官又说:“皇子让您去一趟宫中。” 自从看完广信市舶司传来的信件之后,袁义山的眉目始终不能舒展。 此时,晏都又下着阴雨,不知为何,天顺十六年年初雨天特别的多。晏都身处北方,初春也是冷的,雨过之后气温骤降,地面又结了一层厚厚的霜,打马行过须得万事小心,不然就会摔个狗啃地。然而,现在下雨未必是件好事,反而预示着天顺之年,并不“天顺”。 当袁义山走进宫中时,唯有皇子周博云一人坐在龙椅之上,母后宫春槐并不在,不知是去了哪里,恐怕也是被周博云遣走了吧。 “陛下。”袁义山走入宫中,便十分识相地俯身跪在地上,拱手称臣,毕恭毕敬的模样似乎和方才在枢密院挥手之上的形态不同,谦卑了一点。 周博云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字:“起身。”而后他自己从龙椅上亦步亦趋地走了下来,来到袁义山的身旁,眸色如同深渊,这让袁义山有些打颤。 又过一年,周博云似乎不再像去年那样,还带着一点幼稚纯真,反倒现在周博云的脸褪去了稚嫩,眸色冷淡,脸上还带着一点不同于年纪的成熟和稳重。变化很大,袁义山不禁感叹道。 “天顺十五年年底之时,东厂督主魏德贤死了,死在了韩轲的刀下。而韩轲也是立即篡位,成为了一代东厂督主。”周博云凝视着袁义山,语气深沉而悠远,“而前不久,在禹州慈安寺,禹州府的人发现了索命门的两位人物,分别是解时臣和裴念唐。禹州府的人并不知道杀害两个人的人是谁,但是有一个可以确定的是在解时臣的脖颈处发现了曲尺状的刀刃,而这些是老旧青花剑的特征。” “朝廷之下,江湖之远,唯一持有老旧青花剑的人便只有陈应阑。”周博云微微点点头,又说,“而近来我又听说陈家灭门、陈自寒接管都护府、韩轲和陈应阑交情颇深几事——”他清了清嗓子,又继续道,“北明朝廷和索命门熟络知晓,这次索命门提出了一个要求,那便是要活捉陈应阑。一命换两命,这等要求,并不过分,于我而言,这很轻薄,是为索命门的退让。” 袁义山听完周博云所说的这一番话,立刻垂下头,思考了一阵,其实并不代表他不懂,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他在思考该怎样才能回答的更全面。 眼下世事并不安宁,北明和厥缁虽然互市榷场,北明称臣赠予岁币,但两国交界处仍是会发生不少惨案,但这些漠北都护府已经无力也无能管辖了。东南地区紫星子走私,梧塘重出江湖,又会带起一阵血风腥雨。放眼整个晏都,整个京城,百姓被高额的赋税难以脱困,度牒更是买卖盛行,朝廷收的赋税愈来愈少,而一墙之内、一宫之间又是各有各的尔虞我诈。 乱世之中,没有最可悲的事情,谁都不得安宁。 “陛下该让我如何?”袁义山拱手,好声好气地询问道。 “韩轲这人还可以再等一等,毕竟已是个将死之人。唯有陈应阑,索命门会派刺客活捉住他的。”周博云又重新走上高台,坐在龙椅之上,俯视着高台之下的袁义山,忽然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我已让户部封锁所有度牒售贩,眼下朝廷财政紧缺,我们不能继续采取两税之行。” “陛下,臣还有一事不知。”袁义山再次追问,“韩轲其人为何将死?” 周博云一挥衣袖,甩手道:“他已身中蛊毒许久,命数将近。”说罢,他双手握住龙椅把手上的龙头,骨头“咯吱咯吱”响,良久之后,他凝视着袁义山,又一次说道,“别看东厂现如今风头正盛,可一旦离了宫春槐,东厂就不值一提,是一颗弃子。我有预感,韩轲会是最后一任东厂督主,之后整个天下,‘东厂’之名将会从历史上抹去。” 说完,周博云便离开了宫中,只留下袁义山一个人。在听到周博云脚步走远之后,他特意绕了宫中几周,将各个隐秘的角落皆都搜查殆尽,并没有发现任何侍女等闲杂人等。他抬头看着用金玉堆叠的高台,看到高台上那个龙椅,心里产生一种欲望。 脚步放轻放慢,渐渐地攀上那几十级台阶,感觉到地面离双脚越来越远,而那个黄金座离自己越来越近,于是步履加快。直到,攀过最后一级台阶,他得偿所愿登上高台,抚摸着眼前的龙椅,不知不觉间竟然流下了口水。 当袁义山还小的时候,不似寒门子弟,倒是真正的贫穷弟子。爹娘欠了一屁股的债,天天更换住地,比禁军更换还要频繁——所以幼年的袁义山时常在想,如果自己爹娘是朝中禁军也好,哪怕定期更换驻地,携家带口,至少有钱有权有势,倒不必如现在这样。 娘告诉自己,要想真的更改命运,就要多读书考科举。他将这句话记在心里,干过偷书之时不在少数,甚至多数时间经常偷窃,但面对富贵人家的严刑逼供,幼年袁义山只是说,读书人的事能叫“偷”吗? 第67章 爹告诉自己,读书人的“偷”和那些地痞小流氓不一样,读书人的“偷”是光明的,可以如饥似渴地偷,而地皮小流氓只能败在自己的脚下。 袁义山运气很好,过人的才气中了甲等,期间一直在枢密院当学士,后来辗转多年,在薛雀死后正式摇身一变,成为了枢密院大使。 身为穷人,就是要“偷”东西,爹是这么说的。然而后来,随着自己不断地偷窃,爹娘身旁的债主也越来越多,最后爹娘死了,自己也孑然一身,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虽然有时呆若榆木,但这都是装疯卖傻。要想改变命运,就是要“偷”富贵人家的东西。 当他坐上留有周博云余温的龙椅之时,他突然又想起小时候自己所干过的一切,那些四书五经已经投了多少本了?袁义山自己都数不清了,唯有清晰的记得,打在自己屁股上的木板和铁皮。 娘说,她读书少,让自己做个皇帝多好。 爹说,他负债多,科举没考,却也读过几本圣贤书,做个皇帝多好,至少不用还债,整个天下都是自己的掌上明珠。 “做个皇帝多好。”袁义山小声地说,“做个皇帝多好,整个天下都是自己的掌上明珠。” 此时,他又想到了早些时辰,枢密院小官对自己说的“关于东南广信之地,紫星子走私一案”袁义山不禁心中痒痒。既然天竺的梧塘妄想吞并东南,那就随了梧塘的意思好了。至于那紫星子,若是能带回晏都,用在周博云和宫春槐身上也在合适不过了。 至于现在,只有韩轲手下的东厂还未解决。 而自己手中,袁义山摊开自己的掌心,细数着龟裂的掌纹,又说:“做个皇帝多好,做个皇帝多好,整个天下都是自己的掌上明珠。” 第47章 宝船堵塞, 白银流水。 广信乃东南沿海富饶之地,长途商旅都爱在这里进行合法的贸易。沿海贸易总比榷场贸易要安全些, 起码来访的使臣皆都有“礼”为之,这一对比倒能些许能体现出榷场贸易危机四伏的可能。 “什么货?”市舶司的小官正拿着纸和笔询问着船上的商贩。 船上的商贩用蹩脚的汉语,汉语中包含着浓浓的异域风味,于是说:“远东送来的......”似乎不知道这个词如何说,便犹豫了一阵,才慢慢憋出几个字,“盛、产、茶、叶。” 市舶司的小官听到“茶叶”两个字时, 眉头微蹙起来。 实话说来,北明天下从来不缺茶叶。临安西湖龙井在北明境内更是颇负盛名, 其味道可比远东而来的“盛产茶叶”好多了。而且, 近些年来, 异域商贩总是送茶叶,身为宽宏大量的北明人士,自然也不好拒绝,只好迎着笑脸接收, 可是接收之后却成为了众人茶余饭后的小水。 “几箱?” 船上的商贩比了个“五”,又说道:“远东君主说的, 五十箱。” 市舶司的小官:“......那先放船上,待会我派人接收。” 就在这时, 小官身后慢慢地出现一个人影。此人名叫贾秋实, 此刻他正手握帖子对着那名商贩仰头对视了一眼, 又低头看了一眼伛偻身子的小官, 大概过了不久,又问道:“子永还未来?” 贾秋实说完没过一会儿,就看见远处的海平面上浮现了一艘巨大的船, 扬起的帆上写着“明”一字,贾秋实收起帖子,放于衣袖中,在不知名的地方勾了勾唇角。 而那市舶司的小官早就离开了贾秋实,此刻正和其他人一起从异域商贩的商船上络绎不绝地搬动着五十箱远东茶叶。 等了许久,站到贾秋实腿都有些酸麻了,远处那艘大船才堪堪停岸。船夫朝岸边的木桩处扔了几根巨大的绳子,将螺旋处套上木桩,巨大的船才被锁住,不会随波逐流,随浪漂泊。贾秋实也在此时此刻,渐渐地走到了大船之下,微微眯着眼睛细细打量着从船上走下来的一行人。 “见过袁大使。”贾秋实抱拳躬身,“从晏都到广信恐怕得行个数日吧。” 袁义山是跟在君虞身后出来的,也是大船中出来的最后一名乘客。船夫又慢慢地将木门关闭,跟随着旁人,找到了那边落单的异域商贩,宛若一见如故一般,一拍即合,闲谈至久。 “贾司使。”袁义山同样对贾秋实抱拳躬身,同时也抬手示意他那些寒暄之话莫不要再说了,要立刻切入正题。 于是,贾秋实会意,他眨了眨眼睛,退后一步,他抬手相让,柔和地道:“那就请二位随我到议事厅吧!” 一阵裹挟着咸腥的海风吹来,君虞顺着风吹来的方向远远望去。他视力不好,远处看到的东西永远都是模模糊糊的,但是他绝对没有看错——方才那名异域商贩正和市舶司小官道了别,又辗转回到商船上,来到阴暗的角落,打开遗落的那个木箱子。 紫星子散发出来的刺鼻气息此刻正顺着海风吹来,让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什么味?”袁义山揉了揉鼻子,不可名状地道。 贾秋实面露惊恐,于是立刻提起衣袍,跑下长阶,带着袁义山和君虞重返码头处,来到方才异域商贩的商船前。 “你。”贾秋实抬眼看向异域商贩,命令他走下商船,“下来的同时别忘带了你方才打开的木箱子。” 木箱子摇摇晃晃地被异域商贩提下了商船,随着距离的不断拉近,周围弥漫着的紫星子刺鼻的气味就越来越浓。袁义山用手帕捂住口鼻,默默地用视线跟随着异域商贩的移动步伐,直到那个木箱子来到了三个人的面前。 里面的紫星子散发着夺目的紫光,如果不细看的话还以为是哪里的华贵珠宝,然而它的气味夺走了属于华贵珠宝的美丽。此时,方才市舶司的小官也带着人将那五十箱“茶叶”堆叠到那一个孤零零的箱子面前。 贾秋实一挥衣袖,小官和其他官员便“刷拉”一下,五十箱箱子的盖子全都一一打开,扔到街巷的未知的角落。五十箱箱子里哪里装的是茶叶,哪怕是远东“久负盛名”的茶叶都没有看到一点儿,全都散发着夺目的紫光。 不用多说也知道,那是紫星子。可致人迷幻,夺人命数的紫星子。 “我再问你一遍,你是哪里人?”贾秋实走上前,瞳孔灼热,闪耀着不易察觉的怒火。一股莫名的巨大的饥饿越上心头,他有一股冲动——想要将这位异域商贩撕碎。 异域商贩立刻跪倒在地,他匍匐上前,抓住贾秋实的衣袍,可怜兮兮地道:“小的是远东人!真的是远东人!” 贾秋实往后退了一步,拒绝了异域商贩的无礼。 他忍着怒气,将自己的声音放平,又说:“远东哪里的?” “天竺。”异域商贩小声地道。 “天竺?”袁义山惊呼道,又凑上前,问道,“你是‘梧塘’的人?” 异域商贩听到“梧塘”两个字时,猛然抬起头,又默默地低下头,摇头否认道:“‘梧塘’?‘梧塘’是什么,是何物,珠宝吗?我不知道!小的不知道!” “不知道?”贾秋实“哼”了一声,莫名其妙又似是而非地点点头,他冷冷地道,“好。居然敢对市舶司的司使撒谎。看你这熟门熟路的样子,应当来过广信之地很久,自然懂得市舶司立下的规矩。” 异域商贩听完,“哇”的一声,泪流不止,大哭道:“司使莫要生气!司使莫要生气!司使莫要生气!” 贾秋实又问道:“‘梧塘’可是专门贩售紫星子之行队。”他接过市舶司小官递来的纸,看了一会儿,又还给了小官,戏谑地道,“本来是不易被发现的,只可惜你这个人太冒失了。”他顿了顿,接着道,“跟官员报备是五十箱‘茶叶’,最后清点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发现少拿了一箱。 “你很聪明。”他用指尖戳了戳异域商贩的额头,又掐住异域商贩的脖颈,示以威胁。 他又接着道:“看你和官员熟络的模样,我可以推断出你经常来到广信的码头处进行交易。你知道北明境内根本不缺茶叶,同时你也在时日发现了如果商贩送来茶叶,市舶司的官员基本不会开箱查验。而你,恰好抓住了这等把柄,特意捏造了个谎言。然而却发现你漏了一箱——你又很傻,明明知道漏了一箱没有抬下船,偏要打开看看,窥见一下紫星子是何等风貌。 “现在你也看到了,这紫星子就是这般风貌。紫星子剧毒烈烧,一旦点燃,将会经久不熄,从而对东南之地产生深远的灾难。”贾秋实滑动眼珠,和小官对视一眼,咬牙切齿地道,“一部分人将五十箱紫星子沉入海底,另一部分人带商贩按照市舶司的规矩,严厉惩罚。” 虽然耽误了点时辰,但最终处理完方才“茶叶”一案时,已经到了日薄西山之时。一行人行路匆匆,许久未进食,肚子饿到咕咕叫。贾秋实算是个实在人,立刻带他们去最好的饭馆,点最好的海鲜,喝最烈的酒。 喝酒吃肉罢了,贾秋实又带着他们看了一场民间表演。 第68章 舞台上的演员此刻正在表演名叫《狐假虎威》的节目,而这故事的主角正是陈应阑和韩轲。“狐狸”指代陈应阑,“老虎”指代韩轲。具体的情节顾名思义,就是恶意丑化且无脑的剧情,缤纷上演,虽然是假的,但百姓却为此爆发出激烈的掌声。 袁义山看完,只是摇头作罢,他欲要张口,却转念间想到前几日在晏都的宫殿之间,周博云站在高台,坐在龙椅上对自己说过的那番话。 现在看来,无论是陈应阑还是韩轲皆都是“将死之人”,所以谁是“狐狸”而谁又是“老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世间的是非功过,是否全凭旁人说还是有待商榷之事。毕竟,在袁义山眼底,这陈应阑和韩轲都是强劲的对手。 可是周博云曾有计划铲除东厂的——想到这里,袁义山只是沉默不语,他不由得在心里嘶吼这周博云才半大点,东厂的生命都比他大多了。还想以一己之力铲除东厂这个强大的势力,以周博云的身板,普通厂卫的一关周博云都过不了,更别提还想杀掉韩轲呢! “都是假的。”贾秋实无奈地笑了笑,而后又说,“吃饱喝足,且去议事厅商议正事了。” 侍从在三个人的杯中添上了热茶,便在贾秋实一个眼神之中退下了。灯火摇曳,环境昏黄,外面是碧海荧涛,屋内是风雨周旋,而在碧海荧涛之下,沉沦着五十箱紫星子。 “‘梧塘’重新入世并不是一个好兆头。”贾秋实沉思良久,又说,“现在广信地区的节度使已经不是当年的广信地区节度使了,若是‘梧塘’真的打着吞并东南之地的计谋而来,到时候北明的东南疆土被海寇占领,实在是有辱先帝丰功伟业。” “他们想以紫星子之名让东南之地的百姓再度蚕食殆尽,但是这等伤害,在一百年前东南之地的百姓就曾经历过,在此后市舶司更是严查货物。”君虞却在此时开口,他看了一眼袁义山和贾秋实。 袁义山正低头喝着热茶,而贾秋实显得十分憔悴。他的眼周之外青黑,面色苍白,颧骨下的皮肤全陷在阴影里,这是一种病态的憔悴。 “贾司使,昼时那五十箱紫星子没对您的身体造成什么影响吧?”君虞关切地反问道。 听到这里,贾秋实本来沉重、有些昏昏欲睡的浑浊双眼立刻清澈起来,他怔愣了片刻,随后又说:“无妨无妨,这种事情经历多了。只是因为‘紫星子’一案,我已经几天没睡了。不是不想睡,只是闭眼就能回到百年前的黑暗里,一夜无眠。” 从漠北陈家灭门后漠北生灵涂炭,再到东南紫星子走私后东南陷入混乱,一个边疆,一个沿海,皆都是北明眼下的重要地区。无论是与漠北对峙的厥缁,还是与东南争霸的梧塘,都不是令人放心的事物。 贾秋实这等心情,袁义山自然能明白。 然而,很多事情并不是想这汪洋海水漂浮于表面的。从天顺十五年起,北明就显得更加不太平。荆青云的死、沈木衾的死、魏德贤的死、薛雀的死、解时臣的死、裴念唐的死......这些人紧凑的死去,不能只停留在表面——是谁杀得谁,二人之间究竟有何瓜葛,这些已经不是重点了。 朦胧间,袁义山觉得有些喘不上来气,不应该这样的。这些盘根错节的势力不过是北明朝廷、东厂和索命门之间的勾结纠葛。 但他又领悟到什么,天顺十五年,北明多了一个影卫,名字叫“谢忱”。不过后来自己猜得没错,“谢忱”就是陈应阑,那个早已消失五年的御史大夫,那个早就坐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置上的陈应阑,那个被称为“一代传奇”、“死”后被加封为“建安侯”的陈应阑——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才得以铺垫和发展。 而陈应阑又是为何平白无故消失了五年之久。再追根溯源,是天顺十年时,临安十四州节度使集体叛乱! “嘭”的一声巨响,袁义山猛然又兀自地将茶杯摔在了议事厅的桌子上,他的目光炯炯有神,和贾秋实、君虞各自对视了一眼,想到了什么,语气急促飞快:“市舶司这里有存天顺十年时那起叛乱吗?” “你是说......”贾秋实犹豫了一阵,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但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是出自于心里对那场叛乱的惧怕,“临安十四州节度使集体叛乱!?” “正是!”袁义山站起身,座椅在地板上拉出划痕。 他咳嗽了一阵,绕着议事厅的四周疾步行走,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将脚步平稳地停在了之前站的位置。 “市舶司有存那天的任何文献记载吗?” 贾秋实摇摇头:“市舶司主要是管理对外贸易之职,对于文献记载,恐怕只能去找一趟广信地区的节度使了。”他顿了顿,说,“现在的广信地区节度使曾是参与了六年前那场集体叛乱的节度使之一。” 也正是因为天顺十年临安十四州节度使集体叛乱,攻上晏都之后,虽然最后归于平息,地方各地节度使协助朝廷禁军一起攻破节度使,但这起事件造成的后果难以预料。在此之后,每隔几个月各个地方的节度使就会和朝中禁军一般,定期更换地方。有从南方调到北方,也有从北方调到南方;有从东方调到西方,也有从西方调到东方的。 而这个月初,地方节度使刚更换完,现在广信地区的节度使正是司马煜。 君虞沉思许久,默默地抬起头,他声音有些干涸嘶哑:“所以,袁大使认为‘梧塘’只是对于‘紫星子走私’一案的表象,更深层的是从六年前的那场骇人听闻的叛乱开始,幕后之人便开始在暗处导演着这一切。” 良久,补充道:“袁大使,我猜的对不对?” 此情此景,君虞心底不禁浮现出<a href=https:///tags_nan/ta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唐朝时期李白所写的一首诗——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说了这么久,想必二位都渴了吧。”贾秋实这个时候,命侍从将早已冷掉的茶水换新,于是继续道,“‘紫星子走私’一案牵扯到‘梧塘’,而坠落百年的‘梧塘’竟然在北明身处内忧外患之局,水深火热之中复出,这背后之人看来极为聪明。” “贾司使又是什么高见?”袁义山明知故问。 贾秋实挑眉,歪嘴笑道:“动一辄而牵万卒,乃是兵家常态。”他用指尖敲打了一下厚实的桌面,发出细微的响动,“他既引导我们步步走近他,又在走近他的路上将我们一一杀掉。我们都是他的棋子,是他的笼中鸟——所以这条追查真相的道路注定是条通天道,困难无比,也可能会遭遇任何不测,无法预料的那种。” 袁义山往后靠到椅背上,此刻他的姿态颇为悠闲:“我知你崇尚儒学,可我不一样,比起仁政之儒,我更喜欢清淡之道。老子有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他顿了顿,指尖凭空比划了几下,“这个世间祸福相依,祸福相惜,哪怕最后我们都会死,可总会有人活。” “我们会在广信多逗留几日,足够将‘紫星子走私’一案探查清楚,如果再幸运一点,或许能够拨开六年前的迷雾,获得一点线索。”袁义山站起身,走到议事厅的门口,对贾秋实说道,“多谢今晚之招待,下次贾司使想来晏都,不妨写信告诉我,我自然会更好地招待贾司使。” 走出议事厅,远处是一望无尽的海。在清冷的月光下,浮动着皎洁的光斑,熠熠生辉,是苍穹掉落下来的星光。 天上有星子,地上也有星子。 都可以让人沉溺其中。 第48章 翌日, 雨水纷飞,海浪涛涛。 君虞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 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将榻边的窗户打开。细密的雨水伴着微凉的海风从窗棂吹来,君虞打了一阵哆嗦,方才清醒过来。 简单地披了一件衣裳,摇摇晃晃、迷迷糊糊地打开门,就看到袁义山早已穿戴整齐,好整以暇地站在门外,手中还提着一个油灯。 “袁大使。”君虞叫了一声袁义山, 又疑惑不解地道,“是现在就要去见司马煜了吗?” 谁想, 此话一出, 便引起袁义山一阵发笑。他侧头斜着身子, 倚靠着门框,闲暇慵懒地道:“时辰还早,不如我们去庭中听听雨声,顺便聊聊天。” 主子的话不答应也得答应, 即便君虞再不情愿,也还是让袁义山稍等片刻, 从屋内换好衣服,系好头发, 就跟着袁义山下楼了。 走下楼梯, 再绕过几根侧柱, 掀起帘子, 就到了市舶司内所设置的大块庭院。月亮还未下沉,太阳还未升起,时候更早, 可市舶司内的官员依旧热闹,熬夜批着货物,计算着交易数量,每个官员的脸上都有着浓烈的黑眼圈。 贾秋实体谅两人,特意为他们安排了两间靠走廊里边,偏安一隅的房间,目的就是让两人好好休息,不要被官员的动静惊醒,耽误了休憩。但贾秋实还是算错了一步,那就是袁义山会自己失眠。 “做了一个噩梦。”袁义山找了一个足够遮雨的地方,站定好身躯后,便兀自地说道,“我梦到东厂没了、周博云没了、宫春槐没了......整个北明所有强有力的支柱皆都在一夜之间覆灭。” 第69章 他有些悲怆的声音掺杂在这茫茫细雨之中,耳畔还时而传来一阵阵波涛滚滚的温柔声音。天上未亮,地上结霜。袁义山靠着柱子,说完这番话便没了下文,至余留下没来由的绝望。 君虞低下头,抬起脚,踢了踢一旁的石子。和袁义山相处这么多天,他从一开始的害怕、胆战心惊,到现在能和袁义山并肩站立,畅谈心腹,何尝不是一种进步。 “漠北还在吗?”君虞问道,“只要漠北还在一日,北明就不会倒下。” 袁义山闻言,眨了眨眼睛,很狂瞳孔处便布满许多湿润的色彩。原以为是雨水落进了眼睛里,后知后觉间才发现,那是自己的泪水。他读过的隋唐五代史不胜其数,更别提宋元史更是众之多多。 看着满天的细雨,他抬起手捧起了一汪雨水,雨水从他的指缝间隙游过,滚到地上。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人物——南唐后主李煜。时到今日,他才发现自己和李煜也有些相像,但差别更大。 李煜好歹是个皇帝,虽身不在皇帝,心也不在,但他就是一个皇帝,登基戴冠,名副其实的那种皇帝。但袁义山自己却有些失语,想当皇帝的是自己,在皇权面前退缩的也是自己,这一切都来自于自己身世埋在骨骼之中的谦卑。 都是乱世之中的红尘之客,都曾看过刀尖冷眼,也都曾感受过血流漂橹的残忍。脑海中想象的李煜刹那间变成了周博云,那个小小的身影坐在高台之上,目光所及是朝中宫殿,是袁义山。 “漠北......漠北还在吗?”袁义山闻言摇摇头,扪心自问,“漠北在不在呢?” 这时,肩膀上覆上一阵温热的体温,袁义山微微侧目,看到君虞坚定的双眼,内心一阵动容。他记得君虞曾跟自己说过,他是中原人,随之迁往漠北,谁能想到他一迁就是这么久,已经做好世世代代定居漠北的准备了。正因如此,他才对漠北有着如此深厚的感情,那是绵绵不绝的乡愁。 “袁大使,”君虞顿了顿,继续道,“那只是个梦。现在东厂还在、韩轲还在、周博云还在、宫春槐更在,没有谁会离开。更何况,漠北誓死守卫着北明最后一块防线。” 袁义山叹了口气,又是自顾自地问道:“北明存在了多久了?北明的历史延续了多久了?” “两百多年了吧。”君虞答道。 “盛世大唐可谓是贰佰捌拾玖年的历史,北明的光景是不是也快走到了尽头。”袁义山目光渐渐浑浊,悠远起来,“君虞,我怕我成为了亡国之臣,到后世会被万人谩骂。” 君虞反问道:“袁大使,您认为韩轲就不怕吗?亲手弑父弑母弑亲弑长,您没有任何罪状,可是韩轲早已鲜血淋淋了。韩轲如何登上东厂督主之高位的,那是他亲手杀死魏德贤才换来的如今的荣光。他是如何进入东厂,成为一代指挥使的,那是他亲手覆灭神机营所有玄甲兵才换来的如今的天下——袁义山,你没有——” “我说,我趁宫中没人之时,坐到了皇帝的位置上,这算不算一种罪孽?”袁义山犹豫了一阵,手掌握紧又松开,又道,“我想肯定是的,这一定是一种罪孽。毕竟,皇帝的衣袍都不能随意抓,更别提趁人之危登上高位。”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过,袁义山疼到“啊”了一声,随后抬手抚上自己被君虞的掌心打红的脸,再慢慢地抬起头,一脸震惊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然而,君虞只是微微喘着气,他有些气愤地看着袁义山。 两人静默了很久,这时,君虞平息了口气,缓缓开口:“袁义山,你疯了!” “掌管军政还不够吗?”君虞接着道,“袁义山,你这个疯子。” 听到这里,袁义山只是冷笑一声,红了眼眶。他“刷拉”一下,拔出腰间的剑。佩剑闪烁着泠泠微光,剑身淋漓着广信的雨水,显得格外的透亮。袁义山的剑法并不是很好,但以“枢密院大使”之身,却足够能对君虞造成威胁。 君虞见到此情,看样子也是被吓傻了。面对着袁义山的佩剑,他手无缚鸡之力,浑身上下完全没有武器,使得上力的恐怕是这一身漠北练成的狂沙浩浩般的功夫。 “你骂我是疯子?”袁义山冷哼一声,提着佩剑朝君虞缓缓走来。 他的眸色深沉,像是波澜不惊暗色的深渊,不可窥探,如履薄冰。在君虞眼中,袁义山一直都是温润可人的文人标准模样,第一次见他如今日这般——双眼之中充满着狠狠得杀戮,数不尽的血脉在此刻瞬间爆发。 袁义山咳嗽了几声,衣服已经被雨水打湿,但此刻并不觉得冷。 “好,君虞。你说得对,我就是一个疯子。”袁义山勾唇坏笑了一下,笑声溶解在萧萧的风雨中,显得并不透彻,“我家以前是一芥草民,在混沌之中蹉跎了许久。爹娘负债累累,整天被人喊打喊杀,无论风霜雨雪,都要露宿街头,万人唾弃。常人百姓盛传一句话——‘城南处,袁家墓。’你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吗?” 此刻,袁义山举起了手中的佩剑,横在了君虞的眼前。 “常人百姓想让袁家去死啊!”袁义山说这句话时,特意加重了“死”这一字,仿佛在他眼前,生死的界限从来不是这么分明的,“我们受不起债主的蹂躏虐待,我们也想死,可是我们死不得!娘对我说,要想和过往的命运冰释前嫌,就要多读书,考科举,做高官,赚大钱,然后才有权利惩罚曾经欺负我们袁家的那些人。” 袁义山有些哽咽,握在手中的佩剑微微颤抖:“袁家很穷,没有钱,更不及那些寒门子弟。爹告诉我,如果想读书,就要去偷富贵人家的书,反正住在里面的少爷养尊优渥,哪怕不读书都有官做。于是,我当时觉得爹说的话颇有道理,我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偷书,在这个过程中,确实挨了不少板子。但我不在乎!但我不在乎!真的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挨多少板子都是随便的!真的!” “后来我参加了科举,中了甲等,成为了学士。如我娘所说的,我的命运就此改变。”袁义山笑了笑,却令人感到惊恐,“可我看到坐在高台上的皇帝时,我又不满足了——我要坐到那个位置。当时的我是这么想的,后来我也跟着这个想法一步又一步地走,花了七年,坐到了‘枢密院大使’这个位置上。是我痴心妄想,是我食髓知味,我不知道我坐到那个位置上又会是几年后的事情——或许,我一辈子都坐不到。” “你知道那天皇子对我说了什么话吗?皇子说:‘别看东厂现如今风头正盛,可一旦离了宫春槐,东厂就不值一提,是一颗弃子。我有预感,韩轲会是最后一任东厂督主,之后整个天下,‘东厂’之名将会从历史上抹去。’我突然意识到,我不可能毫发无损地除掉皇子,坐到这个位置上。在我的身后,还有势力强大的东厂,还有那名睚眦必报的东厂督主——韩子安。” 此话说完,袁义山手中的刀似乎有些脱力,无精打采的垂在身侧。 君虞只是闭上了眼睛。在漠北都护府内当守卫这么多年,他认为袁义山的这些话全都是痴心妄想,全都是痴人说梦。在陈家被灭门之后,陈自寒遭到的唾弃远比袁义山所遭遇的还要严重,漠北都护府内更是上下混乱,刚刚重振的漠北都护府各个人员还不是很熟悉,缺乏信任。而陈自寒就是这样,在这个严峻的环境下,一步又一步恢复漠北都护府昔日的荣光。 但这些,袁义山永远都无法想象到。他考科举的路上,连书都是偷的,即便坐在了“枢密院大使”这个位置上,那也是在盘根错节的势力之中的井底之蛙。 “袁义山,”君虞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般往前走了一步,慢慢地逼近袁义山,“韩轲走了这么多年,顶多觊觎过‘东厂督主’之位,但对于‘黄金高台’他是一丁点都未设想过。” 袁义山听罢,立刻举起手中的佩剑。锋利的刀锋斩断雨丝,时间空出了几秒,只在眨眼间剑锋就已经指向君虞了。而面对着冰冷的、尖锐的剑尖,君虞在漫漫风雨之中,安稳如山。 “你和我、众人都不一样。众人是害怕韩轲,而你却是嫉妒韩轲。”这一番话仿佛戳中了袁义山扭曲的心头,他立刻挥起佩剑,只在眨眼间刺入了君虞的胸膛。 然而,这致命一剑一出,袁义山便后悔了。 “君虞......”袁义山彻底慌了,慌乱之下他却做了更傻的事情——用力从君虞的胸膛之中拔出佩剑。 眼前人的身子在风雨中摇摇晃晃,但却还用一丝神志稳住了自己的身体,但还是抵挡不住疼痛的来袭——这剑刺的位置太过于显眼和致命。但是,在这一剑未出鞘之前,君虞就已经做好死去的准备了。 袁义山朝君虞走近一步,却被君虞抬手拦住。 “扑通”一声,君虞跪倒在地。因疼痛作隐,失血过多,他的面色苍白和病态,而那双眼睛却还是炯炯有神地凝视着袁义山。 第70章 声音嘶哑地道:“你这一生,一直模仿着别人的样子......尤其是韩轲的。你嫉妒他,却还是模仿他。可是你不知道的是,亲手斩灭厥缁两大魔头之一的人是韩轲,被傍上‘通敌叛国’罪名之人是韩轲,被迫跪在雨中受众人口水之人也是韩轲。可即便这样,韩轲从未觊觎过那个目光所及却触不可及的黄金台。” 复又继续:“你再看看你自己......你再看看你自己......无论你怎么模仿,易容还是画皮,都无法成为韩轲。你还是袁义山,即便财产万贯却还是卑微到极致的袁义山。而你心目中的那个人,你永远都无法成为!更别说是摇身一变,变为帝王之身......是你走火入魔了。” 听完这句话,袁义山双手捂住头,用佩剑挑起挂在屋檐上的煤油灯,砍碎玻璃制成的灯罩,跳动的火苗似乎不怕风吹雨打。袁义山怒吼一声,将除去玻璃制成的灯罩的煤油灯扔在了君虞的身上。 煤油和火纠缠在一起,君虞的周围都起了熊熊燃烧的火焰。在朦胧跳跃的火光之中,袁义山闻到了布料和皮肤烧焦的味道,也听到了君虞传来的阵阵孱弱的呼救。 “袁义山,你疯了!” “袁义山,你这个疯子!” 想到这番话,袁义山只身穿过了熊熊的火焰,踏过君虞被烧到发黑的尸体,来到市舶司内,挥起佩剑如发了疯一般开始残忍的杀戮。 一些官员来不及躲闪,死在了袁义山的刀下;另一些官员连忙跑上楼,去叫醒贾秋实,甚至官兵也出动,只为了制服袁义山。 “是......” “我就是这个疯子,我又穷又疯,你们有种杀了我啊!!!”说罢,他将佩剑刺进两个守卫的胸膛,又徒手掐断了一位官员的脖颈。 火焰从庭院一直延伸到市舶司里面,诸多人拿着文书,提着东西惊慌失措地冲出市舶司。而上次清缴而来,留下来探查的一部分紫星子受到了煤油灯引发的烈火牵引,木箱子承受不住,开始暗自生长。 很快,木箱子破裂,紫星子流出紫色的黏液和火焰纠缠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气味。 袁义山将两个官员推入紫星子的黏液之中,看到他们的身体腐烂溃散,心里没来由的一阵爽快。 魔生魔灭,只瞬间。 “杀了你们,杀了你们,杀了你们!!!”他自顾自地说道,且越说声音越大,全然不顾紫星子黏液的四处流窜,将更多无辜的人推入火场,那个残忍的囚牢。 而就在袁义山准备冲上二楼时,一只手从后面掐住了自己的脖颈,他还来不及去看那个人长什么样,只感到脖颈处一阵热血喷出,骨头断裂之痛,便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永夜。 “贾司使还活着吗?”那个人身着一身铁衣,手中的长枪在印刻着火光。 “司马大人,司使住在二楼。”身后的那个人蒙着脸,全然的异域风貌。 “绑了他。”司马煜说罢,挥起衣袍就将袁义山的尸体扔进了火场之中,慢慢地走上了二楼。 而,身后的那个人看到袁义山狼狈凌乱的尸体,更是不屑地冷哼一声。 “司马大人,那天就是他和贾秋实拦着阻止紫星子的交易的,而且市舶司的官员差点就把我的腿打断了。” “阿加尔什,那是你的问题。”司马煜边走边命守卫暴力地破开二楼的每一个房间的木门,直到看到步履阑珊,衣衫凌乱,睡眼惺忪,站在二楼走廊尽头的贾秋实时,又恢复了从前的端庄模样——“贾司使,今日起这么早,不如随我们一起去商议一下那天的事项?” 贾秋实看到司马煜和阿加尔什时,立刻惊醒过来。 此时,市舶司早已被烧成一团灰烬,上下二楼一片狼藉。贾秋实步步后退,逐渐靠近了身后开着的窗户,窗户外还在下着茫茫的雨,只是雨水比之前都要大了。 司马煜显然看到了贾秋实的动作,也窥探到了贾秋实的心思。 “你们是‘梧塘’的人?”贾秋实将目光转向司马煜,“亏我还信任你,觉得你能助我们一臂之力,谁能想到你居然与‘梧塘’的人狼狈为奸!” 说完这番话时,贾秋实双脚踏过窗棂,却在眨眼间被司马煜一枪勾住衣襟,拉回了走廊内。 “你还欠了我很多债呢,贾司使。紫星子一事,‘梧塘’并不打算放过你。” 贾秋实:“你们要抓我?” 司马煜:“正是。” 贾秋实:“可你以前分明是......” 司马煜:“戏到假时假亦真,戏作真时真亦假。”又跟身后的两名守卫道,“带走。” 第49章 晏都, 韩衙内。 风雨如晦,洗尽霜尘。 当一名厂卫提拉着脚步, 疾步来到韩轲身前,韩轲便眉头一皱。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一旦厂卫步履匆匆而来,就预示着不好的事情发生。 然而,他还是平息着气脉,好声好气地询问道:“何事?” 厂卫站了许久,都没有说话。韩轲等得不耐烦了, 便挥手欲要让杵在自己身旁的千朔打发走这名厂卫,厂卫却很识相地开了口:“韩督主, 东南那边的市舶司出事了!” “东南?”韩轲一下子从梨花木椅子上站起身, 又绕过案台, 走到厂卫身前,抽出那份折子,一字又一字看完,表情越发不悦, “广信的市舶司......是和‘紫星子’一事有关吧!” 复又顿了顿,继续道:“这又何妨, 朝廷不是派了袁大使去探查了吗?” “可是袁大使死了!” 厂卫立刻“扑通”一下,跪下身子, 声音提高了几分, 周围那些侍从皆都震惊, 议论纷纷之声不绝于耳。 韩轲听到“可是袁大使死了!”这句话时, 心跳停跳了几下,和那些侍从一样,震惊之神色攀上脸孔。他举着折子的手有些颤抖, 但还是平息着语气,扶着那名厂卫站起身。 千朔上前一步,先是对自家督主抱拳躬身示以问候,而后逐层分析道:“前些日子东南广信之地的市舶司跟朝廷上报了‘紫星子走私’一事,那份折子东厂也批过。本想上报给督主您的,但转念又想了一下,这东南广信之地的市舶司司使乃是贾秋实啊!贾秋实此人头脑精明、日理万机,这等事情,自然是广信之事、广信之解,谈不上晏都插手的道理。” “那贾秋实人呢?”韩轲又问道。 千朔继续道:“韩督主可知‘梧塘’?” “‘梧塘’?”韩轲捕捉住这个关键词,闭眸思索了一阵,脑海里确实蹦出了一些文献来,他慢慢地睁开双眸,望向一旁的千朔,“白云苍梧来,氛氲万里色。闻君太平世,栖泊灵台侧——且说这‘梧塘’一心造福所谓的‘太平之世’,却把天下搅乱也就罢了,也不枉花费巨资,在东南之地造了一座灵台。不管这‘梧塘’是像这烛火一样,是明是灭,总是一定让人记住它就是了。野心比本督主还大,难怪袁义山会成为瓮中之鳖。” 韩轲说完,衙门内一片静默。众人都闭住了嘴巴,一时不知道该回答什么。然而,韩轲也并不着急,默默地添好灯油,眯着眼睛看着烛台上乍明乍现的火苗,“腾”的一下抖开手中的折扇,“虎落平川”四个大字正藏在火苗背后,时隐时现。 他踱步走到窗前,拉开一点珠帘,看清了衙门外的街景。此时,晏都正下着绵绵细雨,街道上一行人都没有。说来奇怪,自天顺十六年以来,晏都的雨水便越来越多,对于农业收成并不是一件好事。 但这些都是户部的事情,跟东厂无关。至于赋税是怎么个收法,那是户部的事情,东厂只负责交税就好。 良久后,千朔站起来,询问道:“韩督主,为什么袁大使会成为瓮中之鳖?” 韩轲闻言,从窗前走来,站定到千朔面前,用扇骨敲打了一下他的肩膀,又站定身子,摇晃起折扇来。 “你不知道?”见千朔摇摇头,韩轲便知道千朔这个问题问对了,他慢悠悠地答道,“这个世间嫉妒本督主之人太多了。多到我都发现不清了,也懒得去计算。然而,这袁义山何尝是嫉妒本督主,他是一边嫉妒又一边讨好本督主。”他顿了顿,复又继续,“本督主混迹朝堂的时间比他、袁义山要久得多,他那番阿谀奉承之样,只有小官才看不出来。” “至于这张折子......”韩轲握紧双手,将折子揉捏到充满皱纹,这才扔到油灯之中,亲眼看着折子沦为飞灰。 唯有韩轲知道,他看的不止是折子沦为飞灰的过程,他在重重火焰之中,看到的是袁义山,同样也看到了命数将尽的自己。 依稀记得前几天,花满楼带着柳明哲重回韩衙内之时,柳明哲那番担忧的神情。柳明哲看着自己有些憔悴的面貌,更是面露难色。 他说,韩督主,您不该这样的。 不该这样?韩轲不禁微蹙起眉头,扪心自问,为何不该这样?怎样不该这样?不该这么劳累,应当注意休息吗?但这怎么可能,每天东厂都有许多书文要批,一刻都不能休息。 第71章 听闻,柳明哲从沧州远行回来,韩轲也不拐弯子,直接说了:“柳神医,游历归来后,可是学会了什么药方子?” 可是,韩轲最终得到的只是柳明哲若即若离、模糊不清的一句话:“回督主,再下暂未寻得解药,恐怕此蛊毒本身就无解吧。督主还剩两年的寿命,一定不要大动肝火。”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现在,韩轲看着那折子转眼间沦为飞灰,忽然想到自己还剩下两年的寿命,心里居然提起一阵后怕——就连当年孤身一人斩杀叱罗兄弟从未有今天这般害怕。 很多年前的雨天,桓玄侯戚风明让自己跪在雨中,路过的人群都对自己吐口水,嘲讽自己。戚风明当时对自己说了一句话:“你说得公平,何为公平?你在我桓玄侯府,当着我桓玄侯戚风明的面儿,对着我的侍卫大打出手,祸乱侯府,这叫公平?你用你爹娘前些日子送你的生辰礼物之新铸炼的刀,这把刀花了你们韩家太多金叶子,而后亲手将最疼你的爹娘杀掉,这叫公平?当你手握这把刀,亲手杀了神机营几百位玄甲兵之时,这叫公平?” “你说你想要所谓的‘公平’。”戚风明覆手而立,“我告诉你什么才叫公平。” “睁开眼睛看看站在你面前的人是谁?是堂堂正正的桓玄侯戚风明。本侯手握诸多权势,抬手便能翻云覆雨。再往前走几里路,便是天子的脚下——皇城万千宫阙,有九等宫阙官差,都听命于本侯。” “本侯是调节朝廷百官权势的掌舵人。本侯行走在朝廷中,坐于百官之上的位置,权衡取舍那些是非失得,才有如今的成就——公平,并不是一味地旗鼓相当,而是要将自己变如可以虎落平川的‘大人’,成为调和棋局风雨的掌局者。” “这才是公平。” “本侯权势滔天,朝廷和街坊皆都听命于我。本侯哪怕说得再颠黑倒白,他们也只会信奉于我——权势,就是本侯说什么,你们就要做什么。本侯要你‘跪下’,你就要跪下。你若想让当今这些人听信于你,扭转你的名声风评,你就要坐在如今本侯的高位上。” “可是,就凭你?!” “韩天承你永远都坐不到!” “你明白了吗?” 可是现如今,韩轲抬起眼眸看着韩衙的众人,再看看一旁的千朔,还有数月前死于自己刀下的存中,他突然笑了。 “如今,我韩天承还是坐到了啊!”韩轲对千朔道,“本督主要去一趟广信,你且在东厂好好把守。” 他突然不感到害怕了,因为自从韩轲说下了这句话之时,他就已经做好了独自去往虎穴赴死的准备。 自己行走世间三十多年,也快四十年了,“梧塘”身后的实力可比索命门大得多了,怎能一下子就能从“梧塘”手中救下贾秋实,必定是一命换一命的偿还——但这还是最好的结局。最坏的结局呢,就是整个东南之地并吞于“梧塘”麾下。 然而,临阵退缩压根不是韩轲的作风,他从刀架上拿下晷景刀,别在腰间,对千朔命令道:“立刻备好车马,本督主现在就要启程。” 千朔立刻张开双臂,挡在了督主的面前,仰头说道:“韩督主!独自一人去广信之地太过危险,最起码也要挑几名厂卫随身吧!” 韩轲抬手压住千朔的双臂,眸中深沉,宛若一汪波澜不惊的湖泊,他声音低沉,神色凝重:“那你认为我待在晏都就安全了吗?那你认为我待在晏都就能明哲保身了吗?”他顿了顿,又环视四周的衙门内的众人,再转过头,凝视着千朔的双眼,“我和周博云的约定在去年年底就已经破灭了,现在我和周博云视若宿敌。而且......”韩轲难捱地笑了,“千朔,我只有两年的命数了。” “两年”一词,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对于千朔来说,“两年”从现在开始,便是自己最为害怕的词汇。他知道自家督主寿数将尽,没想到会这么快,余额这么简单,仿佛还未享受好大好人生,就要送进棺材里,被做白事的抬走。 “韩督主......”千朔语气有些不舍,但神色倒是正经起来,没有任何悲伤神色。 而这些,韩轲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我不在晏都的这些日子里,记得看好东厂。晚上记得多派些厂卫守住东厂......”韩轲又停顿了,他走到韩衙的门扉处抬手抚摸了一下,表情怜惜,“至于韩衙,我只希望你们都能保护好自己。” 如果袁义山还活着的话,他一定对韩轲这番话佩服到心服口服。那日周博云对自己所说的这些话,韩轲早就料想到了,更别说自己早就对皇位的图谋不轨之心,他更是猜透不差分毫。 这个男人太过于聪明,以至于他对世间万物都有绝情一般的残忍。 “还有......如果我五日之内未归,记得给陈惊泽写一封信。”他最后看了一眼千朔,在踏上马车之前,又说,“信上不用多说什么,跟他说一些嘘寒问暖的话,如果......非要多说什么的话,那就说‘韩子安辞官归隐,不必追寻。’” 脑海里又再次浮现了陈应阑的脸,许久不见这张脸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再加上临安九旋塔一战,身体元气大伤,蛊毒深重,意志更是模糊不清了许久。这么多个日子来,他能记住“陈应阑”这三字已经很好了。 “他人脾气有些暴躁,但你若多说些好话,他还是很容易平息下来的。”韩轲最后一句,“保护好东厂。” 临走前,他还握着另一把崭新的剑。当车马停在了曲仙楼门前,花满楼立刻跳到了车马上。 女人带着阵阵的寒意,庄重地接过了韩轲赠予自己的那把剑。 “想好了,此番前去,那可是不归路。”韩轲提醒花满楼,“而且,只有我们两个人。” 花满楼挺直胸脯,拍了拍韩轲的肩膀,保证道:“我花满楼从未怕死。” “呵呵。”韩轲笑了一下,而后低头看向坐在自己身侧,正用手帕擦拭着自己的剑的花满楼,询问道,“为这把剑起个名字吧。这把剑可是名贵之剑,按照你的手型专门到北明最好的铸剑坊定制的。” “花重满楼红袖招,雨仙怒目谈寥寥。只闻红尘无限事,莫把封侯作绸绡。”花满楼吟诵起当年她和韩轲初见时的那首诗,便说道,“这把剑就叫‘花满楼’。” * 东南之地,广信,灵台。 今日多雨又狂风,广信之地渔船不出海,货船不进商。昔日繁华的富饶之地,因市舶司一夜之间沦为废墟,杳无人烟,人丁不兴。 继司马煜和阿加尔什将贾秋实关进灵台之中已经足足有两日了。贾秋实在牢房内,坐落在阴暗的角落内。 牢房没有窗户,贾秋实便根据司马煜的手下送来简陋肮脏的饭菜用来判断昼夜晨昏。然而,这饭菜实在是太难以下咽,但有时太饿,又不能不吃。吃完后过几个时辰,便会都吐出来。 贾秋实觉得自己和囚犯没什么区别,还不如直接死在市舶司少了这些虐待,是该多好。 他又感到脾胃一阵翻江倒海,一阵恶心感又再次袭来,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对着牢房外面的坑洼处,便大声地“呕”了出来。胃液无法消化的食物被牙齿碾碎完美地吐了出来,然而贾秋实看到便更加恶心了,隔了一会儿,又是哇哇大吐。 然而,司马煜这时赶来,立刻隔着铁柱子揪起贾秋实,将他拉向自己。 “想当年,贾司使不也挺威风的?”司马煜戏谑地眯起眼睛。 贾秋实已经无力再跟司马煜争辩,他有些瘦的脱相了,只能疼痛地喘着粗气。而一旁的司马煜丝毫没注意,一甩手用力地将贾秋实扔到角落里,扔完也不顾贾秋实的一声惨叫,而是自顾自地擦了擦手。 “东厂要来交涉,请求放人。” “那怎么可能?”阿尔加什摇了摇头,而后看了一眼躺在角落里奄奄一息的贾秋实,“现在北明根本不是‘梧塘’的对手。” 司马煜挑眉:“周博云送来的折子,是派了东厂两人来广信,要求放人。但是不知道那两人是谁。” 阿尔加什歪头道:“司马大人认为是谁?” “哼。”司马煜淡淡地道,“我倒希望东厂督主亲自驾凌。” 司马煜欲要转身离去,却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顿住脚步,问道:“让你办的事情做到了吗?” 阿尔加什:“司马大人是说,让梧塘中人在街中贩售紫星子?” 司马煜:“那不然呢?” 阿尔加什毕恭毕敬地点点头:“整个东南都已安插。” 司马煜:“难怪今日街上人少了许多呢!” * 此时已到深夜,当小官传来一封折子,放进了周博云眼前的框子中时,周博云愣了愣,但也只是愣了愣,很快,他好像想到了什么,立刻摊开折子。折子上是东厂所送来的,大概就是东厂已经派人去广信之地交涉了。 然而,小官正要将框子拿走时,周博云却启唇道:“且慢。” 第72章 小官疑惑不解,但还是踱着步子徐徐而来,他俯身跪在了周博云眼前,伸出双手捧起框子,奉到周博云的手中。 周博云抬手,再将折子一一打开,瞳孔登时睁大:“这字迹也不像韩子安的字迹啊。”这等大事,一般都是让东厂督主韩轲亲自敲定人选,而如今这字迹和韩轲的字迹出入很大,不免让周博云有些怀疑。 但在怀疑之中,他的心里也蹦出了一个答案,那就是这份折子是千朔仿照韩轲的笔触所写,而非韩轲亲笔。至于韩轲现在身在何处,周博云心里又多了一个可能,而且他还坚信——韩轲在广信。 顿时间,周博云的眼光清明起来,语气有些上扬:“韩督主这是在给官家机会啊!” 小官跪在地上,颤颤抖抖都不敢抬头。 “他既已离开晏都,只身赴往广信,而此时东厂离了大头,无人领统,人军溃散。”周博云自顾自地说道,眼睛都不看那名惊慌失措的小官,“起初,我还想把韩轲在留一阵子,但是谁能想到面对‘紫星子走私’一事,是他自愿请命赴死,这又拦不住他了。但天机算尽的韩督主居然有朝一日能放下防备,留给晏都东厂的弱点,实在是难得......” 他从笔架上拿出一支毛笔,蘸了蘸墨水,便在纸张上上了两个名字。 韩轲、宫春槐。 “韩督主可以先留着,不然前脚督主刚走,后脚就要派朝中禁军夜袭东厂,那也是个不明之举动。”周博云用毛笔在“韩轲”二字上圈了个圈,又默默地“啧”了一声,大概觉得不够好,便将“韩轲”二字划掉,改成了“韩天承”。 用另一支笔斟上朱砂,在“宫春槐”三个字上划了一道红色的竖线。 “母后睡了吗?”周博云头都不抬地询问小官。 “回、回皇子......”然话还没说完,周博云就拍案而起,调大音量:“叫错了!” 小官立刻惊悚地低下头,再一次说道:“陛下......”见周博云满意地点点头,如蒙大赦,便又道,“回陛下,母后已经睡着了。” “嗯。” 良久后,周博云又接了一句:“出动吧。一个不留。” 第50章 等到韩轲带着花满楼来到广信城楼处时, 看到的景色便是广信城满目疮痍,人民各个无精打采, 这等现象可称得上惨不忍睹。 城楼处的放行的守卫看样子也是瘦骨嶙峋,皮包骨头,这完全没有一点身为守城卫的架子,倒是有一种“尸体”死亡的感觉。韩轲都不敢再和守卫多说话,怕再多说一点儿,这些守卫就会倒下。 他让车夫将车马驰到离广信不远的驿站处,他和花满楼二人交涉完很快回来。 韩轲知道紫星子就像是鸦片, 会令人神经迷幻,沉溺其中, 更能损害身心。然而, 他没有想到一百年后, 广信城再次重蹈覆辙。他一直相信“以史为鉴”这则道理,可是他从未想到一百年后,文书之中的场景会再次浮现于自己的眼前。 街巷处堆放着一些百姓的尸体,而另一些百姓就躺在那些尸体的边上, 手上抓着紫星子如饥似渴地啃食着,吃完后还感觉食髓知味, 甚至一些百姓扯住韩轲的衣袍,渴求地呻吟。他们已经说不出来一个字了, 只能通过“啊”“额”“哦”这等语气词来辅助自己表达欲望更为完全。 花满楼见状用剑鞘挡住了那些百姓, 默默地躲到了韩轲的身后, 却又被韩轲拽着衣袖拉到了自己的身前。 “害怕了?”韩轲歪头问道。 花满楼看着那些百姓, 表情之中颇为复杂——有同情,有怜悯,有可怕, 有嫌弃。 “他们......好可怜......”花满楼看着路过的那些人,又看着毫无生机可言的庄稼。那些庄稼早已干涸,表皮溃烂,看样子已经很久没有人照看了。 而天边的雨水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如晏都阴雨天一样,总而言之行过这漫漫长路之中的每一天,都是雨天。 韩轲只是拽了拽衣领,也许是来路匆匆,受了风寒的缘故,他这一路来一直咳嗽。他咳嗽了几声,拍了拍花满楼的肩膀,安慰道:“别怕。”说完,目光就变得犀利起来,他像一头处于阴暗角落的野兽,用无辄的双眼窥探广信的一切,“如果我们再来晚一点,东南之地已经在‘梧塘’手下了。从北边朝东南边走来,目前来看,只有广信是这样。” “以‘紫星子’的特性,让人们为此沉迷,从而吞并更多的区域。”花满楼不知不觉间握住了腰间的剑,她有些愤怒了,声音也提高了几分,“这些海寇简直是无耻!肮脏!该死!罪不容诛!” 而四周的百姓有些看向他们,看着他们穿戴着豪华模样,又朝着他们匍匐过来。一位老者露出他残缺不齐的牙齿,对他们绽开笑容,双手合掌呈祈求状,半天憋出来零星几个字:“紫......紫......紫......” 花满楼退后一步,而韩轲却走上前一步,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扔到了那名老者的手中。 他柔声地对老者说:“要紫酥糖对不对?” 老者跪在地上看了看手中的紫酥糖,又捏了捏,完了就吃进口中。吃了一会儿后,他皱起眉头,发觉味道不对,又断断续续地嚷嚷起来:“要......辣......呛......的!” 韩轲单膝跪下来,花满楼在后面劝阻一句“子安”,却被韩轲抬手挡住。尽量将自己声音放软,语气放轻,又从行囊里掏出一块还热着的烧饼,送到了老者的手中。 “这又不是蜀中,并没有又辣又呛的食物。”他低头指了指老者手中热乎的烧饼,对老者绽开笑脸,只有花满楼知道这是一副真心的笑容,比他在晏都的宴会之中,对别之高官露出的笑容都要真心,充满温度,足够沁人心脾。 韩轲继续道:“老人家,我这块烧饼虽然不辣也不呛,它是咸的。你们广信靠海,特意买的广信所晒的新鲜盐巴——可能不对你的口味,但起码能填饱肚子。” 老者半信半疑地啃了一口烧饼,仿佛尝到什么人间美味一般,立刻飞速吃完。 然而,韩轲和花满楼早已走远了。 “子安,”花满楼颇为担忧地道,“你这一路来只吃了一顿饭,别饿着了。” 韩轲突然顿住脚步,又道:“你也知道的,我的命数所剩无几了。而今,你我二人来广信进行所谓的‘交涉’,不过是一条独木桥,一条不归路罢了。”他顿了顿,接着道,“如果你想走上康庄大道,现在掉头往回走,去离广信城最近的驿站那里,让车夫载你回晏都就好。” “才不会!”花满楼立刻打住韩轲,还用脚踢了一下他,“我既然决定跟你来,就是要和你一起死的!” 韩轲冷笑道:“哼,说的响亮。” 花满楼:“真的!” 韩轲看了一眼花满楼,又将目光转回来,道:“我信你。” 而后,他握住腰间的晷景刀,头也不回地往城中的灵台处走去。 * 来到灵台处时,一位高鼻深目者正坐在竹椅上,悠闲地摇着扇子,看样子已经等候多时了。这等模样,不出所料便是天竺人士。几年前,有些许天竺人士来晏都朝贡,他也领略了天竺人士的风貌。 “你们是谁?”阿加尔什眯起眼睛看见两个人影朝自己缓缓逼近,便站起来用蹩脚的汉语询问道。 韩轲和花满楼纷纷停下脚步,而后对阿加尔什拱手,毕恭毕敬地说道:“东厂督主韩轲。”“韩轲之友,花满楼。” “什么?”阿加尔什凑近打量了一会儿两个人,神色颇为震惊,用手摆出“v”字形,问道,“两个人?” “两个人。”花满楼坚定地说道。 阿加尔什往两人背后瞅了瞅,瞅了半天并没有发现什么其他的戴帽子的东厂厂卫,也渐渐地相信两个人的话语来。在韩轲的眼神威慑下,阿加尔什弓起腰带领着他们来到灵台内部。 此时,里面正传来一阵优美的旋律,紧接着就是一阵急促的胡乐之音。舞女纷纷走上前,在韩轲和花满楼坐定之后,跟随着音乐摆动着身躯,像一只只翩翩起舞的蝴蝶,跳着异域风情浓厚的舞蹈。 然而,韩轲和花满楼只是看了看,对于耳畔的音乐,眼前的佳肴,并没有提起欲望和胃口。 “这不会是‘鸿门宴’吧?”花满楼侧过头,悄声问韩轲。 韩轲一挑眉,指尖轻轻地点着桌面,悄声回答花满楼:“即便是‘鸿门之宴’,这刘邦都能赢得了项羽,本督主又怎会怕了‘梧塘’之主?” 等乐曲结束,众舞女、乐师皆都退到一旁,侍从又上了几盘菜。然而这“梧塘之主”却迟迟未到,韩轲心想,这大概也真是有些待客不周了。 “只有两个人?”一个声音从韩轲和花满楼身后传来,然而就在韩轲起身之后,看到了来者真面目之时,他和花满楼都有些惊掉下巴了。 那个人不是别人,所谓的“梧塘之主”也不是别人,正是广信之地的节度使——司马煜。那个人穿着重铠,头戴着红冠,手上握着一把大刀。 第73章 当韩轲看到这把刀的时,左额头的蛊纹却开始显现出来,脑袋也负重万千地疼。虽然来路上也疼过,但都没有今天这般疼。于是他默默地戴上东厂的高帽,又将左边的刘海拨了下来,足以挡住那深色渐渐出现的蛊纹。 他深信,司马煜的出现就是他此生唯一算错的点。桓玄侯戚风明教诲自己,游走权贵也要权衡取舍,不要被金钱和美色迷住了双眼。虽然戚风明和自己依然保持着势不两立的局面,但不得不说十几年前戚风明的这句话确实指引着韩轲一步又一步走到了今天,坐到了东厂督主之位。 总而言之,戚风明既是自己的仇人,也亦是自己的老师。想到今日之后,自己可能死在司马煜那把刀下,韩轲低下眼眸,苦笑了一番。 戚风明,最后还是你赢了。 阿加尔什替司马煜拉开座椅,司马煜撩开衣袍坐了上去。他看向韩轲,淡淡地道:“我本来以为韩督主不会大驾光临。”他又有些不屑,语气恶劣,嘲讽颇多,“早知韩督主会亲自到访,我应该让厨房多准备下菜品佳肴的。” “这倒不必。”韩轲将话锋一转,问道,“司马塘主,本督主见你的刀甚好,可否看一下?” 这一句话倒是把司马煜问住了,司马煜想过很多次对话,韩轲可能会第一句话说要放人,或者先是询问自己为何成为梧塘之主,然而这些韩轲统统都没问。 但司马煜还是将那把刀递到了韩轲的手中。 这把刀被韩轲稳稳接过,又被韩轲的手掌严丝合缝地握住。刀柄之处刻有龙头的模样,握把设计成龙眼之样,刀锋锐利,刀身沉重却很好上手。当这把刀被另一只手握住的那一刻,韩轲的体内便燃起来当年他从李从歌手中接过这把刀时,体内的火热感。 这种感觉对于当年的自己来说,想必是件好事,然而对于现在的自己,这是一件坏到不能再坏的事情了。蛊纹在摸到这把刀时又加深了几份,甚至过渡到额头的中间,头开始剧烈地疼痛,周围的一切似乎越来越模糊、扭曲。 韩轲摇了摇头,视线又渐渐地恢复如初,只是头的疼痛却如浪潮一般,一下比一下更加猛烈。 “这把刀,”韩轲将刀还给了司马煜的手中,“叫什么名字?” 司马煜接过,又凑近观赏了一下,将其放到桌面上:“韩督主可有所不知,这把刀从来时便有了名字。” “哦。”韩轲挑眉,又问道,“究竟叫什么?” “炎龙刀。”司马煜说出的名字和自己心中的名字不谋而合。 他沉默了几秒。 在这几秒内,他想起了存中临死前说过的话——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梧塘之所以势力能如此之大,能在百年之后再次复出,不是因为梧塘本身想复出,而是有人逼它复出的。而背后的那个人,目前不知道是谁,但知道一点,那就是势力的源头来自厥缁。 不禁感叹周博云还是长不大的孩子,亲手将母后废掉权力,让她去深闺处休养,所谓的休养就是囚禁。而后以一己之力,妄想铲除朝中旧党,建立新党,但殊不知,现在天下未稳,若是朝中缺乏旧党,新党更是摸不着方向。 所以,朝中很多旧党就请柬上书,要求先和厥缁进行交涉——这番交涉无非是两种交涉。一种交涉,是正常的交涉。重新谈拢“和平”,再重新开通互市、榷场等民族贸易;另一种交涉,就不叫交涉,那叫战争。但这等交涉,也遭到了朝中无数党派的反对。 而韩轲更加偏向于半交涉半战争的中间派。 可是周博云眼界太浅,只想着重新整治官吏,没有想到现在整治官吏并非主要,主要的是盘踞在西北之地,那只虎视眈眈的熊,还未解决。 “本督主没想到平日里纵酒享乐,夜夜笙歌的广信节度使竟然有朝一日成为了梧塘之主,简直令人大开眼界啊。” 韩轲老早就注意到司马煜了,从调查陈应阑开始,从牵线扯出了六年前临安十四州节度使集体叛乱的事件,再从中抽丝剥茧,查到了司马煜。 “有句话我对贾司使说过,今日我不妨再对韩督主说一遍。”司马煜坏笑道。 韩轲道:“愿闻其详。” “那叫作‘戏到假时假亦真,戏作真时真亦假’。”司马煜看向韩轲。 韩轲为自己倒了一口酒,一饮而尽:“这么说之前那些纸醉金迷的假象,今日之时皆都粉饰太平,都是广信节度使——司马大人演出来的吗?” 司马煜也学着韩轲的样子,倒了一口酒,同样一饮而尽。 一杯酒下肚:“何止是演出来的,我演了好多年了。你以为整个北明,就你会演戏吗?” 另一杯酒倒满:“这等演技还是差我一点,毕竟我已经独行世间三十七年了,而你呢——应当比本督主要年轻一点吧。” 另一杯酒喝掉:“我确实比你小多了,但是你知道这把炎龙刀向来都是认主的。第一次使用炎龙刀之人便是几百年前的司马煜。” 重添一杯酒:“你以为本督主不知道?本督主洞察世间百态,这等事情自然逃不过本督主的耳目。而且,今日来交涉的只有我和这位姑娘两人,我们抱着友好的态度而来。我们一手交钱,希望你们‘梧塘’也能如约一手交货。” 一杯酒又下肚:“那得先看看你们带什么好东西来吧。” 另一杯酒倒满:“千金之价之丝绸、万金之价之陈酿,如山如海之白银......” 另一杯酒喝掉:“丝绸我收了。可是你当真认为,我们‘梧塘’缺美酒和金钱吗?” 重添一杯酒:“好货已经带来了,不知‘梧塘’又想要什么?” 推杯换盏之间,一壶酒已经见底了。然而,也许是蛊毒的原因,韩轲并没有酩酊大醉,反而却越喝越清醒起来。他看到阿加尔什拿着疆域地图放到他和司马煜的眼前,而后司马煜指着北明疆域地图上的东南之地,朝韩轲使了个眼色。 韩轲:“怎么?”他顿了顿,又说,“要这块地?” 司马煜:“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只要你们北明朝廷能满足我‘梧塘’,我立刻放了贾秋实那厮。” 韩轲:“你想什么呢?这简直是荒唐!一个国家,分裂成两个‘朝堂’。这可不是所谓的宗藩关系,你们‘梧塘’这等举动可谓是侵犯我们北明了啊!” 司马煜:“怎么?东厂莫非不同意?我听闻你以前可是有‘通敌叛国’之罪行的啊,怎么成为了东厂督主之后反倒行侠仗义起来?” 韩轲:“司马大人想多了,哪怕我真的身负这等罪行,那也只是杀戮神机营的残兵劣将而已,再说最后北明能和厥缁打个平手,那也有本督主的一份功劳。再者,北明包括着东厂,可是东厂并不能代表北明。这等卖国之举,我韩子安做不到!” 司马煜:“好!”说罢,他便不由得鼓起掌来,“给你们好脸色你不要,那就不要怪我们‘梧塘’不客气!” 韩轲却打住司马煜:“但我有个比卖/国之举,更好的举措。” 司马煜:“说来听听?” 韩轲先和花满楼对视一眼,而后再次将目光转向司马煜:“在此,我可以向司马大人保证,今日前来交涉之人,唯有我和这位姑娘二人。如果你将我俩杀死,足以换回贾秋实的平安,更能换回东南之地的平安,我等愿意万死以赴!” “哐当”一声,酒杯碎裂到地板上,而司马煜却“腾”的站起身,挥起炎龙刀砍断了酒坛,而就在这一时刻,韩轲顺势挡在了花满楼的身前,酒水溅了韩轲满身。 韩轲握住腰间的晷景刀,但没有将其从剑鞘之中拔出:“我们北明以儒为尊,行事做人讲究一字‘仁’,司马大人好歹是汉人之身,应当受到儒之影响,怎么会如此心急?” “但我现在不是了!”司马煜踢翻桌子,佳肴美酒皆都掉落在地板上,‘梧塘’下的所有人侍从都手握着剑团团围住了韩轲和花满楼。 司马煜闲庭信步地朝着两人走来:“等把你们仨杀死,整个东南之地将归于我、司马煜麾下,而我才是那个真正有天子之身的人!等将势力进一步扩大,再攻上晏都,夺权篡位,改天换地,这是何等风光一事!” 花满楼“刷拉”一声拔出利剑,剑锋划过刺穿眼前的一些侍从,直直地朝着司马煜袭来,却被司马煜用炎龙刀挡住,往前一推,将花满楼推回到原位。 花满楼大喊道:“你敢!” 司马煜再次说道:“我司马煜已经做过一次了,只不过六年前的那一次,我失败了。就是因为东厂和漠北都护府的阻碍,害得我的后援未到京城,就被沈木衾和陈自寒的部下双双剿灭!”他顿了顿,又说道,“但是这次我不会了。” 他将炎龙刀指向韩轲,而韩轲也在这一时刻拔出晷景刀,同样和司马煜刀刀所相。 “而你,也在衢州阻碍了东南之地的所有后援,导致我叛乱失败!”司马煜瞪了一眼韩轲,愤懑之情溢于言表,“所幸,在此之后我在人前成为了一名只会饮酒作乐、贪图好色之人,朝廷也对我放下戒备。但是我本心还是那个依旧想改天换地的人,所以无论北明再更换节度使所管辖的地区,我司马煜还是那个司马煜!” 第74章 韩轲大声吼道:“六年前我已经拦住你了一回,而六年后的今日我依旧能再次拦住你,甚至置你于死地!”他复又继续,“而后,还陈应阑一个清白之身!还朝廷一个真相!” “那你休想得逞!”司马煜往前一送,炎龙刀顺势一刺,韩轲却眼疾手快地用晷景刀挡住。 司马煜对一旁的侍从喊道:“给我打开灵台!” 第51章 很快, 灵台之上分裂出一条裂缝。阿加尔什将机关完全打开,裂缝便张列越来越大, 而后宴会上的所有东西,纷纷地坠落到灵台之下。乐师、舞女等众人早已被梧塘的其他人带去灵台之外。 韩轲跪在地上,剧烈的灰尘激起,惹得他不断地咳嗽,咳嗽了几声,既然咳出了一滩血。一旁的花满楼见到了,连忙搀扶着韩轲起来。 她满脸关切地问道:“子安, 莫要逞强。” 韩轲站起身,抬手摸了一下嘴角残留的血液, 而后抹到了自己的晷景刀上。慢慢地, 像是受到什么指使一样, 他将刀剑对准了对面的司马煜。 司马煜的身后站着梧塘的几百号人物,这些人皆都是天竺长相,偶尔会有一些北明面孔。他们都拿着刀和剑,沉稳的目光正虎视眈眈地凝视着自己。 “这不是逞强。”韩轲用晷景刀指着司马煜, 同样狠戾地道,“司马大人不守信用, 一罪;司马大人虐待同胞,二罪;司马大人擅自触犯天条, 大罪!是该杀!” “我只是履行我前些年未完成的夙愿。”司马煜冷哼一声, 又道, “既然韩督主把我的夙愿说的如此冠冕堂皇, 那贾秋实我看还是不用放了,同样也不该还给你们。” 正说着,阿加尔什将牢房的门用钥匙打开, 抬脚跨步进入牢房,一把抓住正在角落瑟瑟发抖的贾秋实,将他领到韩轲面前。 贾秋实一看到韩轲,原本布满雾霭的双眼立刻清澈起来,他飞快的伸出手,捉住了韩轲的衣袍,如获得什么新生一般,狠狠地抓住他,像是抓住水中的浮木。 “督主!”贾秋实低声呜咽道,而后声音越来越大,他又不断地重复着,“督主!督主!督主!救我!救救我!一定要救我啊!” 泪水越流越多,似乎要把这几日在灵台之下的牢房内所受的苦都要朝韩轲哭诉。眼泪划过面部上的伤痕,又辗转滴落到地面上。 贾秋实最后哭到都没有力气说话了,面部水汪汪一片,他见韩轲不为所动,渐渐放开拽着韩轲的衣袍的手。 默默地爬后一些,又对着韩轲和花满楼磕头:“督主!求求您!您一定要救我!求求您!我要死了......但我不想死啊!督主,这天上地下,我最敬的就是您!您哪怕留我一条小命在,我都愿意为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直到额头都磕破了,直到掌心都是泥土和灰尘,直到贾秋实哭到眼泪都流不出来时,韩轲却跪下身,不顾花满楼的惊叫声,又同样握住了贾秋实的手腕,学着他的样子,对着贾秋实恭敬端庄地磕了头。 “子安!”花满楼惊呼道。 然而,韩轲并没有管花满楼的话,而是对贾秋实颤抖地道:“别跪了,别磕了,站起来,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而他的双眼正一眨不眨凝视着贾秋实,掌心也渐渐包住了贾秋实的双手,再慢慢攀上贾秋实的脸颊,替他抹掉了欲要下落的眼泪。 “起来,贾秋实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韩轲扶着贾秋实站起来,又将贾秋实递给花满楼,他举起晷景刀,再次对上司马煜的双眼,道,“真正做错之人,犯下滔天大罪之人就是你,司马煜!” 他说罢,回头朝花满楼看了一眼,花满楼领会其中含义——照顾好贾秋实,若是事态复杂残酷,就带着贾秋实离开,至于我,莫不要管。 “那要看看韩督主有没有能以一己之力杀掉我的本事了!”司马煜说完,挥起炎龙刀便朝着韩轲劈头盖脸地砍来,身后的梧塘弟子也嘶吼一声,朝着他们飞奔而来。 韩轲闪身躲避,转瞬间便和花满楼背靠背并肩站立。他们一个一手握刀,一个一手把剑,对着梧塘子弟砍来砍去,他们不知道砍死的是天竺人士,还是北明人士,但无论如何梧塘这些人,都是翻了滔天大罪之人,是当死在两人的刀下。 花满楼低头穿过一个又一个梧塘子弟,又用刀剑刺穿一个个子弟,直到绕到了阿加尔什身后,出其不意地砍断阿加尔什的一只胳膊。阿加尔什吃痛地转过身,又接上了花满楼的又一剑,胸口被狠狠地划了一刀,正往外潺潺渗出血液。 “要么放人,要么去死!”花满楼说完,将剑在手中转了个圈,而后直直地砍过阿加尔什的背脊,又立刻补上一刀,刺穿阿加尔什的心脏。 韩轲从梧塘弟子的成堆尸体下起来,死命地护住背上奄奄一息的贾秋实,而后他犹如一位浴血的修罗一般,跨过尸山血海,踏过血流漂橹。额头上的蛊纹印刻越来越深,直到额头都溢出血,左脸流下一滩,然而韩轲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 他刺过一名梧塘弟子,而后转身、闪过,挡住了司马煜的袭击。晷景刀和炎龙刀争相鸣响,刹那间火星交擦,天地为之震动,灵台风雨飘摇。 “我看韩督主真的年纪大了。”司马煜挑开晷景刀,炎龙刀钻上了空子,直直地插进韩轲的左肩膀处,“这等大事,怎么就两个人过来,为何不多带些厂卫?我记得在甘州要道那次雪天里,不是带了不少厂卫去袭击陈自寒和陈应阑两位嘛——” 韩轲吃痛地退后几步,为了护住背后的贾秋实,他不由得将重心压在了左肩膀,却让左肩膀渗出的血液更多了。也许是炎龙刀刺入体内的原因,他觉得蛊纹越来越重,心口也越来越疼,撕裂般的疼痛充斥着他全身。 视线是昏暗的、阴沉的、闪烁着不少红光的,他咽了咽口水,反唇相讥道:“司马大人真以为我家的厂卫是长江之水,用之不尽,取之不竭吗?那你一定没有接触过真正的权利争斗,你更无法得知在大局面前你该如何舍小家保大家!” 然而,就在韩轲说完这句话之时,司马煜再次提着炎龙刀飞奔而来,从不远处挑起,朝着自己的额头回来。韩轲额头上的蛊纹似乎感应到了刀灵所存在的能量和空间,更加锥心刺骨地疼痛袭来,韩轲不受控制双手接住炎龙刀。 残存的意识告诉自己一定要控制住,不要再出什么乱子,然而蛊毒已经埋葬在自己体内许多年来,今日蛊毒再次见到了炎龙刀,一见如故一般,牵引着韩轲往更深处的深渊逼近。 脑海中突然出现了许多幻想,最先走出迷雾而来的是前神机营的营主李从歌,再其次是段十三,是方弛豫,是神机营的众多玄甲兵。 第一个念头是自己要死了吗?然而,李从歌却抓住了自己的衣袖,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韩轲跪坐在神台上,他几乎以虔诚的目光看向李从歌,大声呼唤道:“李营主!” 李从歌对他微笑了一下,而后表情变得莫测窘迫起来:“你现在是‘韩天承’还是‘韩轲’呢?” 然而,在这句话问出之后,韩轲却有些词穷了,他站在李从歌身前,依旧是以仰视的姿态看着前神机营营主。他现在究竟是谁,是韩天承还是韩轲?他自己都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摇摇头作罢。 “我......我希望我是韩天承。”韩轲最后和自己妥协了,再次鼓起勇气面向李从歌,却见李从歌的表情还是和方才那般,显得更加阴郁了、 “韩天承从未像你今天这般模样,满手杀戮,残忍不堪。”李从歌沉默地摇摇头,叹了口气,“所以你是韩轲,你是韩轲。自从你将神机营玄甲兵所有都杀光殆尽之后,你就已经不是韩天承了,韩天承已经死了。” 听到这里,韩轲骤然感觉到脑海里有一根弦绷断了。自己在朝堂中指点江山这么多年,什么生死争斗都见过,他将自己在神机营这段过往,在晏都的曲仙楼的包厢内朝陈应阑一一道破,以为认清了自己,以为能和过去化解,以为自己还能再以“韩天承”自诩,以为李从歌是相信自己并非真心屠杀神机营之后,他才发现他错了。 韩轲满腹委屈,最后只能斟酌出这么一行字:“李营主,那是蛊毒的错,是蛊毒让我发狂,让我犯下这等错误。可是在此之后,我也在尽力赎回啊!” 一旁的方弛豫走过来,揪住韩轲的衣领,将眼泪和气愤一齐喷洒在韩轲的脸上:“我亲手救过你的命,你最后就用炎龙刀,亲手拿我挡刀!你的良心合在?!被狗吃了吗?!” “不是的,那是蛊毒的作用!”韩轲跪下身,握住了段十三的衣袍,乞求道:“段十三,你告诉他们啊,你告诉他们我一心一意都是北明,都是神机营,我所造的孽都是蛊毒的错,而且我后半生全在赎回,你告诉他们,这一切只是个误会!段十三!求求你!” 然而,段十三什么话都没有说,退开了一段距离。 第75章 额头上的蛊纹此刻正侵蚀着自己的脸,韩轲痛苦到五官都皱了起来,脸部像是被烈火灼烧一般,比烈火更加疼痛。他嘶吼一声,看着李从歌、段十三、方弛豫狠戾的神情,又看着身后站着的神机营的全部玄甲兵,皆都对自己露出厌恶的神情,内心绝望到跌落谷底。然而跌落谷底之后重生的情绪,则是更多的不管不顾,是疯狂,是杀戮,是残忍。 “好!”韩轲捂住自己的脸,他声音嘶哑,“到最后关头,你们都不相信我,怪我相信你们这么多年,帮你们神机营说话这么多年。神机营的历史是我一手写的,朝廷不肯给李从歌立墓,我便用我的文字和记忆为李从歌铸就了一座丰碑——到头来,你们谁都不信任我,把我当成千古罪人!” “然而这千古罪人是谁想当就能当的吗?我韩轲就是韩天承,我不当千古罪人,我要名留青史,名垂千秋,我要让后人都赞颂我的功德,夸奖我的成就,让他们知道韩轲就是韩天承,韩天承就是韩轲!”韩轲将手放下,掌心上沾染上不少的鲜血。眼睛正不断地往下流着鲜血,鼻子也不断流血,就连嘴巴,每说一句话、一个字都会喷出鲜红的液体。 然而这些,韩轲都不在乎了,他成为了真正的浴血修罗,不管诸天神佛。他挥舞起手中的晷景刀,飞快地朝着李从歌、段十三和方弛豫奔去,刀锋扫过,这三个幻影又变成了自己的爹娘。然而当韩轲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刀锋已经扫过爹娘,爹娘的鲜血再次淋到自己的头上。 他又想起戚风明的那些话。 他已经无力反驳了。 “你用你爹娘送你的刀,杀了你的爹娘。” “现在你还敢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吗?” 场景倏然变化,眼前的熠熠生辉的神台不见了,雨水从天空而降,降到了他的四周,来往都是百姓常人,唯有他一人,正低着头站在雨中。 “这人是谁啊?” “他好惨啊!” “惹谁不好啊,干嘛惹桓玄侯......” “这人莫非是近日流传的那位‘通敌叛国’的韩天承吧?” “跪下!” “让这位韩天承自己跪下!” “侯爷叫你跪下,你就得听侯爷的话!” “是啊是啊,叫你跪下就跪下,哪来那么多事。” “这浑身上下都是肮脏的,事儿还那么多,以为自己是谁啊!” “通敌叛国还有理了?” 没有!才没有“通敌叛国”! 韩轲猛然抬头,他对着那些常人百姓嘶吼道:“让我跪下?这不公平!” “你说得公平,何为公平?”戚风明扇了自己一巴掌,而自己也顺势跪在地上,低着头,看着地面上连绵不绝的雨水所激起的点滴涟漪。 而后,在茫茫雨幕之中,他看到了魏德贤抱着崭新温暖的衣裳站定在自己的眼前,他将衣裳扔到自己的手中,而自己也握住了魏德贤有些龟裂的手。而就在握住这只手的时刻,这只手就从魏德贤的胳膊上断裂开来,直直地掉落在地上。 一滴血珠从地面溅起,整个天地皆都成了血色。他看到也听到魏德贤跪下身子,扶住自己的臂膀,乞求地道:“韩子安,你杀了我吧。这次,你可以不用动任何脑子,不去想权衡一些朝中大局,现在用我送给你的绣春刀杀死我,为你正名。” 韩轲的手颤抖起来,蛊纹越发深沉,他看着魏德贤,又看了看自己鲜血淋漓的双手,突然发现自己和魏德贤真的没什么两样。 弑父、弑母、弑亲、弑友、弑长——时隔十几年的光阴,他这才领悟到了十几年前在自己耳畔,心魔曾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你确定你要选这条路吗?” “这条路将会格外血腥。” “你若是选择这条路,也许得走一辈子。” “众人以为是不归路。” “可本官认为,我的面前乃是一条可以拯救北明于水火的绝佳天道。” “既然是可救北明于水火的绝佳天道,无论是令本官走多少年都无所谓。” “......” 他嘶吼一声,挥起绣春刀,朝着魏德贤的脖颈砍了过去。 此时,天地换色,幻象清除,他的眼前再次重现灵台,而司马煜此刻正将炎龙刀插进了自己的胸腹中。韩轲握住炎龙刀的刀把,看着眼前的司马煜,默默地在心中问自己,方才那是临死前的走马灯,是幻象吗?此时此刻,他感到体内无休止的疼痛,他忽然想到蛊毒在身,炎龙刀即便穿透自己的躯体,也是不能去死的。 “我让你们好好看,我韩天承究竟是怎样的!”韩轲从成堆的尸体中站起身,从自己的身体之中拔出了炎龙刀,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刷拉”一下,就斩断了司马煜的头颅,又发狠一般将炎龙刀直直地插入他的身体,韩轲癫狂地道:“司马煜,你去死啊!司马煜,你去死啊!让我杀了你,我就成为了千古罪人,其实当千古罪人没什么不好的,照样能‘名留青史,名垂千秋’!” 一刀,又一刀,刀锋划着司马煜的躯体,将他的躯体大卸八块之后,顺势抄起了自己的晷景刀,两把刀的刀尖直直地指向一旁的梧塘子弟和花满楼和贾秋实。 他低垂着目光,面部上的血液流到司马煜的铠甲之上。而韩轲,自己只身站在了司马煜的尸体之上,举起炎龙刀,对着身下的梧塘子弟大声喊道:“司马煜,死了!” 而梧塘子弟有些不相信的,偏要跑到韩轲脚下看个究竟,但都被韩轲用炎龙刀和晷景刀无情地斩杀殆尽。 花满楼看到韩轲的样子,她都有些认不出来了。满目疮痍的相貌,狼狈散乱的头发,破皱的衣服,浑身上下都被乌黑恶臭的血液侵染,他连双目都是血红色,正无神却恶劣地一下又一下杀掉那些梧塘子弟。 “韩子安!”花满楼大声吼道。 韩轲抬起头,对花满楼威胁道:“在说话连你一起杀掉!” 花满楼全然不顾韩轲的威胁,因为她知道这不是真正的韩轲:“韩轲,放下刀,你被蛊毒控制了,放下刀,听我的。” “这把刀我不能放下!”韩轲冷笑一声,声音如寒风般凛冽,“我若是放下刀,你想要北明大半个疆域变为梧塘的领土吗?有我在,有我韩天承在,梧塘之人想都别想!” 将贾秋实挡在身后,花满楼跨过尸山血海,此时韩轲刚好杀完最后一名梧塘子弟,他回首之时,便看到花满楼举着剑,站在自己的身后。 “怎么?连你都要杀我?”未等花满楼说完,韩轲便对着花满楼的腹部刺进了晷景刀,再反手拉过炎龙刀,朝着花满楼的面门袭来—— “韩子安!”花满楼一手用剑挡住炎龙刀,一手握住腹部,正咬牙忍耐着疼痛,“你疯了!” “我犯下了滔天大罪,我是千古罪人,与其让我粉饰清白,不如让我将错就错,你们谁也管不到我!”韩轲说完,双手用力劈断了亲手送给花满楼的剑,刀锋将花满楼的脑袋切成两半,脑浆和血液四散。 而后,他看到了贾秋实。 贾秋实正跪在地上,颤抖地道:“督主......督主......督主......” 韩轲提着炎龙刀朝贾秋实闲庭信步地走来,而贾秋实也在此时此刻,站起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拉住墙壁上挂住的煤油灯,点燃了堆在牢房角落内的紫星子。 “北明看错人了!”贾秋实站在火中,对韩轲道,“你和梧塘的人一样,都以杀人为乐趣!而我已经尝过被杀害的感受了,所以这次我会自己死掉,不用你来杀我!” 然而,韩轲内心全是蛊毒作祟,他听到蛊毒一直指引着自己,让他杀了广信城的所有人。他冲进火场之中,用炎龙刀砍掉了贾秋实的头颅。发疯地冲出灵台之内,来到地上的广信之城,看到广信城的众人百姓都围在灵台外,双目正瞪着自己。 “杀掉他。” “杀掉他们。” 心魔不断告诫着自己,韩轲浑身上下都在流淌的鲜血,他能感受到生命的流逝。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他打翻了紫星子,挑起人的内脏,死在自己脚下的人越来越多。 韩轲杀光挡在自己面前的所有人,又看到远处上来一群官兵。他们虽软瘦小,看起来食用了过多的紫星子,而神情颓废,意识萎靡,却还是握着长枪,指着自己。 “就是他!他把这块烧饼给我的!” 他闻声看了过去,看到那位老者正向自己飞奔而来,自己也在这一刻挥起炎龙刀,将老者的身躯一分两半,就在同一时刻,自己的嘴里多了一块冷掉的烧饼。 是咸的。 不似紫星子那般火辣呛人。 “你确定你要选这条路吗?” “这条路将会格外血腥。” “你若是选择这条路,也许得走一辈子。” “众人以为是不归路。” “可本督主认为,我的面前乃是一条可以拯救北明于水火的绝佳天道。” 第76章 “既然是可救北明于水火的绝佳天道,无论是令本督主走多少年都无所谓。” “可是本督主......已经恶贯缠身了,真正地成为了本督主从不想成为的千古罪人!”韩轲从艰难地咽下烧饼,感受到什么和自己归于一体,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到了烧着的灵台,看到灵台外堆积如山的尸体,又看到老者一分两半的尸体,再看到手握长枪,指着自己的官兵。 他都做了些什么?! 一定还可以再挽救什么,这些都是蛊毒的错,都是蛊毒把自己变成修罗的。他对着身后大喊道:“花满楼!” 没有回答,也不见那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女子会提着剑朝自己飞奔而来。 “花满楼!”他又叫道。 可还是没有回答,内心的惊恐又加剧了几分。 没过一会儿,就见到一名官兵从灵台之中,拉出一堆尸体,在诸多尸体之中,他瞥见了一抹红色。那抹红色正在最顶层招摇着,腹部还插着一柄剑,而那抹红色的旁边,是浓稠的鲜血。 韩轲大叫道:“花满楼!”而后提拉着脚步,飞扑过去,却被官兵一把拦住,而韩轲却挣脱官兵的束缚,直直地登上尸山的最高层,俯身抱起了那抹红色。 花重满楼红袖招,雨仙怒目谈寥寥。 只闻红尘无限事,莫把封侯作绸绡。 他想起了两人初见时的这首诗,花满楼告诉自己这首诗是她自己作给自己的,但是现在花满楼却不可能再给自己作诗了,而她也再也不是晏都曲仙楼那名大东家了。 而插在她腹部的那把刀,是晷景刀。 他又重复了一遍,几时前说过的话:“可是本督主......已经恶贯缠身了,真正地成为了本督主从不想成为的千古罪人!” 脚下血路蜿蜒,眼前是锋利长枪,怀中拥着的是花满楼的尸体。良久之后,他站起身,温柔地放下花满楼,并对后面的那些官兵道:“替这位姑娘找个好地方。连带着那把刀,也一起同她埋在一起。” 便朝灵台之内飞奔而去,带着炎龙刀,只身拥抱住紫星子纷飞的火焰。 如果可以的话,请让陈应阑忘掉自己,也希望陈应阑平安无忧。韩轲在火焰之中是这么想到。 突然有些庆幸,自己临行前,也对千朔说过,如果五日未归,就跟陈应阑写一封信,说本督主辞官归隐了,不必追寻。至少,不用让那个人多虑。想到这里,他突然会心地笑了。 以后之人,该如何看本督主,大概会把自己骂的不轻吧,就和秦桧一样,被万人唾弃,让自己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成为了名留青史、名垂千秋的千古罪人。 这么多年了,辛苦你了,韩天承。那会,自己找到了萧玉京,看到了萧玉京如此苍老的模样,当初只是诧异,可是现在自己也终究会成为历史洪荒中的一汪波涛,是长生了,可也死亡了,这比苍老还可怕。 那日,萧玉京对自己说:“子安,你知道我曾经有说,人的命数全都由自己主控,而不由天定。”萧玉京又说,“可是事到如今,历经过世事变迁,我才终于理解,人的命数应当是天定,但人心确实人定,所谓‘人定胜天’并不完全。” 而自己呢,当时并能理解这句话,一致认为“人定胜天”是完全的,并坚信的自己就是能握住天地的那个人......可是随着时间的铺陈,逐渐来到今日之时,自己要灰飞烟灭了,他才忽然觉得——萧玉京是对的。 所谓的“人定胜天”并不完全。 可是,萧玉京面对命运的跌宕会说:“镂底生尘,春风可扫。” 在最后一刻,韩轲缓缓吐出:“李营主是对的,我是韩轲,并非韩天承。” 韩轲该死。 韩轲该死。 韩轲该死。 第52章 晏都, 颐春园。 几个月前,周博云曾用工匠修缮了一座山水园林, 口口声声是说留给母后宫春槐颐养天年,但所幸的是母后宫春槐并没有发现什么疑点,还万分感谢周博云,之后就自然而然地住进去了。 那日傍晚,周博云只身前来颐春园,看到了母后一人正坐在床榻之上。这么多日没见,母后宫春槐的身体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年事已高,但完全不见病魔缠身。 “泉玉。”宫春槐唤了一声, 而后从床榻之上站起身, 示意周博云跟上自己的脚步。 两人游了颐春园的所有光景。傍晚时分, 夕阳未散,池水倒映着深沉的暮色,游鱼在水中嬉戏,杨柳已经有了一点新绿, 风还微凉。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园中的石子路上,周博云眯起眼睛看着走在自己眼前的宫春槐, 突然有一些愧疚。 是他一心想要那至高无上的权力,是他一心建这座园林, 表面上是给母后宫春槐颐养天年, 背地里就是将母后宫春槐囚禁起来, 好让她不在妨碍自己的权力。然而, 只要母后一日不死,这等权力就不会交到自己的手中。而那黄金台之上的龙椅,更似空中楼阁, 渺茫幻境。 虽然近些日子以来,他也一直都照顾宫春槐,然而他全然低估了宫春槐的阅历。行走世间这么多年,宫春槐如何不曾看透这等浅薄的少年心事。然而,宫春槐却沉默了——从第一次,在深宫中,周博云问自己,为自己建了一座园林,希望您能在内好好休养。就在同一时刻,母后便知道了周博云究竟要干什么,然而她没说,完全放任他,将自己关进颐春园。 大概也是自乾德帝死后这五年里,自己不仅只手带领援兵平定了临安十四州节度使集体叛乱,也一举之力更改了地方管辖的措施,后来自此五年天下安定,民风安稳。她却越来越不满足了,即便被关进颐春园,她还是会每日和东厂批改奏折文书,并不给周博云任何机会。 而现在,也该跟他坦白了。 “五年前那场叛乱,深宫之内着了漫天大火,整整三天,火不间断。”宫春槐顿了顿,毫不防备地执起周博云的双手,牢牢地握紧掌心之中,“那时你比现在还小,未及弱冠,独自一人躺在深宫的角落,奄奄一息。当时,我让那些援兵收拾叛乱的残局,自己冒着危险,前来深宫之中抱你出去。” 周博云听完怔愣了片刻,他呆呆地站在原地。 在几日前,他曾召索命门的门主闻燕声前来,将自己对于当今朝廷与江湖的局势分析透彻,便跟闻燕声说,要亲手杀掉母后宫春槐。 闻燕声端坐在周博云的一旁,手上正玩着一把匕首,眼睛微微眯起,打量着桌台上的火烛,良久没有说话。等到周博云等不及的时候,闻燕声只是淡淡地叹了口气。 他那时说:“泉玉,太危险了。” 然而,周博云却立刻补充道:“如果你们索命门能够帮我完成,我一定给你们丰厚的酬劳——黄金、白银、丝绸、布匹、瓷器......任何你们索命门想要的,我都能满足你们!” 却换来了闻燕声更加哀愁的面庞:“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周博云又问道:“什么?” 闻燕声只是摆摆手,他站起身,道:“你所说的,我们索命门会尽全力帮助你,可是这等人命太难索取,不好说再此之后索命门是否还存在的道理。” “但是你知道,以你五年前的单薄之身,是很难从那场大火之中逃出来的。”闻燕声临走前,坐在窗棂上,对着周博云说,“你为何不问问你是如何从那场灾难之中幸存下来,而又是谁一步一步辅佐你走到现在这个位置的?” 说罢,闻燕声正要转身,却被周博云叫住:“等等!闻燕声,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 然而,回答周博云的,只是闻燕声突然顿住,有些犹豫的背影,最终他宛若一只黑色的雨燕隐没在这个无边的深夜之中。 时至今日,当母后宫春槐握着自己的手对自己说出这番话时,他才恍然大悟。那天闻燕声没有说完的话,不愿开口的话,全权是因为当年救他之人,不是别人,不是自己,而是近在眼前的母后宫春槐。 回想起来,那场大火烧死了乾德帝的所有皇嗣,只留下自己一个人。后来,等北明宫殿修缮好,母后宫春槐又带着自己从他地搬了回来,自此之后他的前路一片丰顺,没有经历什么权利争斗,更没有经历什么生离死别,他原以为是自己的势力太过于惊为天人,今日才恍然大悟,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母后宫春槐用自己年迈的身躯,为自己挡住了诸多枪林弹雨、外界风声。 “你现在明白了吗?”宫春槐松开周博云,看着远处的池塘。 而周博云却傻傻地呆在了原地,知道真相的自己已经晚了。几日前,就已经和闻燕声商量好了,行刺之日就是今晚月黑风高时。 这些年来,原以为所有的诸事顺遂,都是自己的狐假虎威罢了。 “明白了。”周博云回答道。 “泉玉,我承认我对权力有一些妄想,但是我现在年纪大了,如果不是今天,我本可以自然的死去,然后入葬为安。”宫春槐哽咽了一阵,却怎么也流不出泪水,“你既然这么对我......你登基之后,成为龙身,你会发现你眼前的一切会大变样。没有人再在你身边为你左右护航,这个朝廷现在已经大变样了。” 第77章 “从上到下,整个朝廷还能派上用场的人物,一是桓玄侯戚风明,二是豫北侯程朝赋,其他人早已不似北明旧日辉煌了。”母后说完,就摆摆手,示意周博云离开。 而周博云回到宫中,看到紧闭大门的韩衙,又看着韩衙对面的东厂,他不自觉地提着步子,叩响了韩衙的门。 “咚、咚、咚”几声,来开门的却是家丁。 “皇子......”家丁跪下身,询问道,“何事?” 周博云道:“韩督主呢?” “走了好几日了。”家丁说完,未等周博云回话,便立刻紧闭上衙门。 于是,周博云便转身,敲响了背后的东厂大门。开门的人是千朔,千朔看到周博云并不惊讶,反倒是谨慎地握住了手中的绣春刀,问道:“何事?” 周博云又重复一遍:“韩督主呢?” 千朔将绣春刀从刀鞘之中拔出来,刀尖垂在地面,退后一步,警惕地道:“问他如何?” 周博云:“就......许久未见韩督主了,这几日他去了哪里?” “不关你的事。”千朔提高音量说完,便“嘭”的一声关闭了东厂的大门。 走在初春有些微凉的宫道之中,他孑然一身,行走在冷月之下。真正狐假虎威的哪是陈应阑和韩轲,真正狐假虎威之人便是自己跟宫春槐吧。 有宫春槐在,朝中官员不敢动自己一根毫毛,自己也能顺风顺水地在朝中安稳度日。他原以为自己成长了,能变成一颗参天大树,支撑守护着北明的大块疆土,然而他大错特错了。虽然年龄增长,容貌增加,然而那可纯真的心还是未变。 若是今夜过后,宫春槐不在了呢?自己会挑个良辰吉日登基称帝,再在明年更改年号,建立起一支新型的官僚队伍,一切说起来是这么容易,可是母后死了,朝中的旧官员真的会更加对自己敬佩、听任自己吗? 他皱起眉头,在冷风之中站了许久。过后,他的眉毛舒展开来,他想到了韩轲,那个人以杀戮为生,似浴血修罗,他能够凭借杀戮坐到“东厂督主”的位置,何尝自己不能凭借杀戮走到帝王之位呢? 想透之后,他回头遥望了一下进口门扉的韩衙和东厂,默默地更改了自己的心意。 他要向母后宫春槐证明,即便没有母后的帮助和阻挡,自己也能一手将北明保护的很好。他也要向东厂督主韩轲证明,他再也不需要任何东厂的指使了,现在周博云要成为北明的帝王,北明的君主,守护北明的广大疆土。 挡我者死,挡我者杀! 自古以来,这商纣王、隋炀帝杨广以暴君之名都能名留青史,哪怕是受到后人唾弃,那也是个名副其实的暴君。这些暴君也建立了种种丰功伟绩,若飞没有隋炀帝杨广的修缮运河,完善科举制,现在的天地又是何样,周博云便不得而知了——总之,不会比现在好就是了。 于是,他决定了,要在这条路上一去不复返。 * “门主,真要这样?”一名刺客蒙着面罩,戴着兜帽,静静地道。 闻燕声坐在屋顶上,看着这夜色之中悬挂着的冷月,过分冷静:“泉玉所说,必然为真。我今日来,是我不想再见到像解时臣、沈木衾那样的逃兵和逆贼。” 时间差不多了,闻燕声带领刺客进入颐春园,等他们找到母后宫春槐休息的房间之时,发现母后宫春槐早已死在了银色的匕首下。 月光衬着宫春槐苍老的面容,伤口尚未干涸,还在往外冒着血,而她的脸是那样的平静,全然没有死亡的痛苦,甚至还带上了一点淡淡的笑。 刺客们以为是有人先行一步提前行刺,各个都握紧了手中的兵器,但闻燕声凑上前趴在母后宫春槐的耳畔,道:“您都告诉他了?他也知道了吧。可是他偏要杀你,这是他所做的孽,在今后他也会被前路桎梏住的。没有你的帮助,他什么都不是。”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一名小官提着一封信纸来到了闻燕声的面前。 小官的穿着是宫中的打扮,看样子走来太过于匆匆,没打理好衣服,衣衫凌乱,额头还冒着汗水,浑身上下都是热气。 闻燕声打量了一会儿小官,再从小官手中接过信纸,打开一看,是周博云的字迹。 原以为是酬劳,打开之后才发现又是一份请求。 杀掉东厂、韩衙,全部杀掉。 来日我登基,统领天下,留索命门在宫中一席位置。 重位,千金之上。 “哼。”闻燕声冷哼一下,便立刻将信纸用指尖碾碎,刹那间,信纸四分五裂,纷纷坠落在地,如阳春白雪。 “闻门主,母后不管了吗?”身后的刺客又问道。 “她是自杀。”闻燕声最后看了一眼宫春槐,最终摇了摇头,声音有些伤感,也最终静默了声音。 刺客:“那我们又要去哪?” “自然是刺杀东厂和韩衙。”闻燕声说完,登上屋顶,踢落了不稳固的瓦片,朝着北明宫中逼近,身后的诸多刺客也抓紧时间跟上。 第53章 冷月皎皎, 寒风飘飘。 千朔打开门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周博云的脸。面对皇子, 他从未对其做任何跪地动作,而是淡淡地看着周博云,等待着周博云的问话。心里的弦却越绷越紧,似乎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而自己只是对周博云说了两字:“何事?” 周博云面露愁色,握紧的手松开,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问道:“韩督主呢?” 听到“韩督主”, 千朔立刻握住了腰间的绣春刀,“刷拉”一下, 绣春刀从刀鞘中飞出, 牢牢地握在了千朔的手中。 “问他如何?”千朔语气冰冷, 看起来不易接近。 周博云接着问道:“就......许久未见韩督主了,这几日他去了哪里?” 千朔眸色深沉,语气有些不耐烦:“总之,不关你的事。” “嘭”的一声将东厂的大门关上, 透过门缝,千朔看着周博云渐行渐远的身影, 而自己那颗悬着的心却迟迟降不下来。眼下还没有韩轲的任何消息,韩轲是死是活, 在千朔心中未成定数。 他背靠着门, 将东厂内的所有厂卫全部召集到校场之中, 等厂卫都到齐之后, 千朔便将思绪全盘托出。 “方才我遇见周博云了。”千朔说完,底下一片哗然,“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在督主临行前, 他曾对我说过,要我保护好东厂。对于权力争斗,我只了解大概。周博云想上位——他若是想顺利上位,首先就是要除掉母后宫春槐,其次就是东厂。如果这两个有一个还在,周博云就上不了这等高位。” 厂卫们议论纷纷,不知是谁,跌跌撞撞地拨开重重人群,来到千朔的身前,声音惊恐,气若游丝,他一手扶着胸口,唇边还淌着血:“千朔......母后......母后......死了!” 这名厂卫说完,便翻起白眼,“扑通”一声,倒在了千朔的眼前。千朔不慌不忙地蹲下身,抬手探查了一下这名厂卫胸口的伤口——伤口极小,却很致命,而且武器穿透性短,很明显是有人偷偷暗杀的。 方才周博云才走来,方才周博云又离开,这名厂卫就被刺杀了。对了,说到刺杀,北明之中和朝廷关系最近的刺客组织便是索命门,而索命门的门主闻燕声恰好和周博云关系亲近......仿佛什么事情即将呼之欲出,千朔便一刻都等不及了。 这件事情事关东厂生存,他不想要东厂在此夜顷刻间覆灭,也不想要韩督主从广信城回来发现自己的“家”没了。 “有刺客!”千朔大喊道,随后率先将绣春刀从刀鞘之中高高举起,身下的诸多厂卫也立刻举起绣春刀,做好戒备模式。 而就在此时,对面的天空却染上了火红色的透亮。一声爆炸声响起,伴随着“有刺客!”“着火啦!”等惊呼声,众人逃离的脚步越来越急促。隔着一条街,却能听到郎当的刀剑相撞之声,还有血液和肌肉相撞之声,不仅这些,包括着有人临死前的嘶吼声。 而和东厂隔着一条街的府邸便是韩衙。 糟糕! 千朔想都不想,立刻冲到东厂门口处,用肩膀将东厂的门扉一下子撞开。厚重的木门“哐当”一下,便掉在了地上,激起了不小的灰尘。透过灰尘,千朔模模糊糊地看到韩衙内的家丁侍从有些惊恐地跑了出来,有些则死在了逃出衙门的最后一脚。 一名家丁一边大叫,一边飞跑出来,跨过门槛,那名家丁看到了千朔。正是几日前,自己曾见过的,是韩轲身旁的得力厂卫,便如蒙大赦般叫了一声:“主子!” 千朔回过头,恰好和对上了那名家丁被短刃贯穿的身体,只见那名家丁吐出一口浓稠的血液,而那名持着短刃,站在死掉的家丁身后之人,早已摘下了面纱,而千朔恰好和那个人对上了视线。 闻燕声! 索命门门主! 料到事情不好,千朔派遣两名厂卫,他急促地道:“去!去喊郎统领,告诉他东厂和韩衙预袭,请求朝中禁卫军支援!” 第78章 两名厂卫点点头,衬着茫茫夜色,跑到深宫的更远处。 而千朔便将头转过来,再次对上了闻燕声冷冷的视线,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但都在暗地里争锋相对。身后的诸多厂卫也按住了绣春刀,作出了严阵以待的姿势,因为厂卫太过于冷静,反而对于索命门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一个刺客,或者一个刺客组织,如果面对的对象过于冷静,没有恐惧的惊奇,从心态上来说这等刺杀任务是个失败的刺杀任务。 在闻燕声眼里,却并不然。正是因为东厂厂卫太过于安静,更让闻燕声起了一点戏谑的情绪。他举起手,在嘴边吹了一个口哨,韩衙内的刺客有些抱着尸体从墙上翻出来,有些则抱着珍宝从窗户钻出来,纷纷站在了闻燕声的身后。 “本来想默默地行刺的,没想到东厂这么累,夜已经很深了,还都不睡。”闻燕声缓缓走近千朔。 千朔也不甘示弱,朝闻燕声阐述了原因:“北明疆域广大,地方官员送来的文书走奏折颇多,东厂须得日理万机,不得休息。” “这次尝不到刺杀的甜头了,”闻燕声顿了顿,将眼睛眯起来,短刃在手掌之中划了一道完美的弧线,“真叫人遗憾——那我们现在叫什么?‘宣战’吗?” “东厂向来行事磊落,和索命门更是无冤无仇,为何一定要做这等勾当?我已经派厂卫去通知禁军统领,等过一会儿你们想逃都来不及。”千朔抱着双臂呈防卫状态道。 闻燕声凑近一点,问道:“东厂居然还通知朝中禁军......”他“啧”了一声,鼓起掌来,“其实,索命门的刺客远没有东厂的厂卫多。” 千朔握着绣春刀的手有点颤抖,但他还是从闻燕声的字里行间得出来一个结论,那就是——索命门早已卖通了朝中禁军,而索命门的多余刺客——那些不像刺客的刺客则是朝中禁军假扮的。 一把飞刃从远处直直地朝着千朔飞来,千朔慌忙后退一步,却不小心划到了左半边脸颊。他静静地凝视着远处来的两道身影,两个人各提着什么东西。 郎谦谨身后跟着周博云,两个人一手各抓着方才千朔派遣过去请求支援的厂卫的尸体。他们二话不说,将两个尸体重重地摔在了千朔的面前。 “你们......”千朔的表情一下狰狞起来,他压着气息,偏头问道,“这是要置东厂于何地呢?” 郎谦谨身着甲胄,黝黑的面容差点隐没在黑漆漆的夜晚下。他从衣袖里掏出一张长长的卷轴,抖落一下,卷轴从手中一直滚落到地上。 而卷轴上写着两个字——“韩轲”。 “这是我和陛下从史官那里要得的生平卷。”郎谦谨介绍道,“而我手中这位,便是‘东厂督主’的生平卷。” “郎当”一声,手中的绣春刀承受不住重量,訇然倒在了地面之上。千朔蹲下身正要捡起,却被郎谦谨一下子踩住了手腕。郎谦谨的力道很大,几乎要把千朔的手腕踩断。 千朔的身体不住发抖,还簌簌地冒着冷汗。他抬眼看了一眼郎谦谨,又问道:“你们这是要置东厂于何地?怎么督主不在,你们却趁虚而入——我认为北明朝廷做不出这等弱肉强食的行为啊!” 闻燕声走到郎谦谨的身旁,指着生平卷上的两个大字“韩轲”,而后他一咬牙,咬破了自己的手指,指尖渗出的血液当做朱砂,在“韩轲”两个大字上面画下了一道大大的叉。 “什么?”千朔立刻挣扎地站起身,反手踢了郎谦谨一脚,扑倒生平卷面前,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那两个大字,看了好几遍,嘴中念念有词,看完他踢起铺在地上的绣春刀,牢牢地我在手中,对着闻燕声的肩膀就是一刀。 “什么?”千朔一边重复着“不可能”“我不相信”欲要给周博云来一刀,却被郎谦谨及时地桎梏住。 千朔挣扎着,可是越挣扎,郎谦谨却把它桎梏着越紧,而后周博云在千朔的背后退了一掌,千朔便脱力狼狈地跪在了地上,急促地喘息着。 他嘶吼着:“你们是谁杀得督主!我要杀了你们!” 这时,郎谦谨的脚步停在了千朔的眼前,他强迫地让千朔抬起头,听到复述着有关于韩轲的话。 “你真是韩轲忠心耿耿的一只好狗,包括你们东厂所有人。”郎谦谨抬起头,对着东厂的诸多厂卫开口道,“想必韩督主在的时候,他对你们的管训倒还不错,走了这么久,居然谁都安分守己,从未有过谋逆之心。” 千朔咬着牙齿,对着郎谦谨怒吼道:“何谓‘谋逆之心’?我们东厂诸多厂卫皆都拥有赤胆忠心,要说真正有‘谋逆之心’的,”他将目光从郎谦谨的身上转移到周博云的身上,而后对着周博云朗朗坏笑道,“我看是这位间接害死母后的皇子吧!” 闻燕声站在了千朔背后,一脚踩住了千朔的后背,而后他跟着身后的那些刺客们使了个眼色,刺客立刻冲过去,和那帮厂卫厮打在一起。 “怎样?”闻燕声语气狡诈,低沉地问道,“亲眼看到东厂内的每一个同胞一个一个死去,是什么滋味?大概是很美味的滋味吧!”说罢,闻燕声还象征性地舔了舔嘴角。 未等闻燕声说完,周博云便卷起生平卷,将生平卷握在了掌心之中,绕着千朔来回踱步,边踱步边用另一只手握着生平卷默默地敲打。 如同敲打着千朔自己的心跳。 “韩轲死了。”周博云扫了一眼千朔,冷冷地道,“就在今天白日。广信城传来的消息我不清楚,不过也够我将死因说完了。韩轲是自杀的,他将‘梧塘’之人斩尽杀绝之后,只身赴了火场,他、连同他身中的所谓不知名的蛊毒皆都葬身在紫星子那烈烈的灼热火焰之中。” 见千朔欲要发狂,周博云对闻燕声使眼色,让其制服住千朔。 “慢着,让我继续说。”周博云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你可能认为他将‘梧塘’之人斩尽杀绝是对的,可是你别忘了曲仙楼大东家花满楼以及广信市舶司司使贾秋实都死在了他的刀下。我突然想起韩轲在十几年前,也做了一件和其相近的事情——那时他也是先杀了厥缁两名大将,又将矛头对准了神机营玄甲兵,将其全部倾覆在自己的手中。韩轲就是这样的人,人面兽心。在犯下一个错事的时候,总是会找一件好事来‘弥补’过错,好让外人看起来圆满。” 良久,周博云将目光转向千朔,询问道:“你怎么看?” 千朔一咬牙,咬住了闻燕声的裤腿,咬他的腿肉,衬着闻燕声大叫的功夫,他立刻握住了身旁的绣春刀,将刀身刺进了闻燕声的胸膛,却被闻燕声用短刃拦住。 闻燕声笑了一下:“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刻,我很愿意与东厂一战。” 短刃挑开绣春刀,闻燕声转身,躲过了千朔的又一试的攻击,一旁的周博云仍然滔滔不绝地说着。 “韩轲其人,亲手杀了很多人,然而这等世道、北明的朝廷还能原谅他,放任他成为东厂督主,实在是太过于荒谬了。”周博云继续道,“我自小便懂得这世间黑白两道诸多的道理,我又懂得一旦一个人某一天做了□□之事,这个人的清白之身便再也无法回溯了。” “韩督主不是的!”千朔将绣春刀刺进了周博云的肩膀之中,而后似乎预料到什么一样,更是发疯一般,怒吼道,“反正死就死吧,东厂没了,我又何在?!” 云层愈来愈后,整个天空昏昏暗暗,地上也遍地都是鲜血,厂卫和刺客的尸体不断堆叠,但两边仍然在不断厮杀和周旋着,不见结尾。一声惊雷訇然坠地,天地间下起了一场巨大的瓢泼大雨,将整个尘世的所有干净全部打湿。 “东厂没了,你也死了。”说罢,周博云从袖子中拿出短刀,直直地朝着背对着自己正和闻燕声厮混的千朔砍了过去。 长街的尽头响起一阵奔腾的马蹄声,未等周博云看清楚,雨水就将长街的这边和长街的那边迅速隔绝。 就差一点就能将短刀插进千朔的脊背处了,这时他看到胸口一阵疼痛。而就在周博云感到胸口一阵疼痛的这一时刻,闻燕声看准时机,千朔也同时看准时机,互相将短刃、绣春刀直直地插进了对方的体内。 闻燕声皱起眉头,“郎当”一响,短刃掉在了雨水之中,上面的血迹很快被雨水冲刷殆尽。他吐出来一口血液,而后又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绣春刀从自己的体内拔出来,再次地插进了千朔的体内。 “东厂......不仅没了......就连索命门也没了......”千朔临死前,匍匐靠近闻燕声,用指尖掐住了他的喉管,复又盖上了被血液浸泡过后鲜红的手掌。 周博云颤抖地握住了那把佩刀,指尖抚摸上面细腻的纹路,直到摸出了刀身之上刻着的三个字——戚风明。 戚风明身后跟着侯府的官兵,正浩浩荡荡地将长街铺满。 周博云隔着茫茫的雨幕,第一次感受到鲜血流失的滋味。被戚风明佩刀刺穿的那一刻,这道伤口太过致命,以至于自己现在嘴唇泛白,呼吸急促,就连嘴角也有血液流了下来。 第79章 等戚风明从马上跳下来,撑着一把油纸伞,走到了周博云面前,语气不屑,面露不善:“我原以为这么晚谁敢在宫中闹事,想到了很多个人,却没有想到是你啊,周泉玉。” 戚风明叹了口气,继续道:“是我以前把你想得太好了。擅自偷生平卷,擅自贿赂索命门,擅自‘搁浅’朝中禁军,这不是下一任君主的作风——乾德帝可不希望你这样,而且若是没有五年前那起叛乱,你以为你能在这个位置上坐很久吗?” 周博云愣了。 自从周博云出生的时候,自己的娘并非是乾德帝的宠妃,反倒是相貌平平的女子。当时母亲入宫时年纪轻轻,被乾德帝骗得团团转,最终怀上了自己。无奈的是母亲并未选择打掉,反倒生出来了,取名“周博云”。因为太过年轻,母亲身体日益渐差,很快便病逝了。 然而,乾德帝知道了周博云的存在,在母亲死后并没有让孩子也去死,只是找人照顾。然而,乾德帝的视线从未落在周博云的身上片刻。自幼读过诸多书籍,自以为能通过学识文采博取乾德帝的目光,却败在了血统之中。 他一步又一步设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局,将他的三位兄长杀掉,步步为营,眼看着要走到皇位之路了。却因一夜临安十四州节度使集体叛乱,导致他沦落火场,差点去死。要不是母后宫春槐及时发现了自己,也不可能活到现在。 可是,他原以为这件事情过后,他就能以正式的身份成为一代君主,然而母后宫春槐却迟迟不让位。他又开始步步为营,但却无济于事。朝中的官员皆都是新任官员,每一个官员都把自己的话当成玩笑——包括韩轲也是。 后来,他跟着薛雀、韩轲和陈应阑去了临安,却遇到了临安府知州陆成盈,周博云将自己的过往告诉陆成盈,陆成盈给了自己一个方法。要想称王称霸,要想成为一代君主,帮助北明改天换地,那就要除掉母后宫春槐还有韩轲所在的东厂。 所以,天顺十五年十二月,自己与薛雀、韩轲和陈应阑的约定,也在自己的手中做了废。 戚风明看到周博云,视线渐渐模糊,思绪渐渐飘远,他又想起在十几年前也有今夜这样的瓢泼大雨,面前跪的人是韩轲,那是他还叫韩天承,还没有成为东厂的一员,更别说是东厂督主。 “泉玉。”戚风明淡淡地开口,“你知道世间万物都有所谓的兰因絮果吗?” “虽然这是佛家思想,但却与理学结合了。”戚风明道,“我曾和韩轲在临安九旋塔大战过一场,那会儿前东厂督主魏德贤也在。你知道韩轲当着我的面亲手杀了魏德贤吗?正是因为韩轲杀了魏德贤,埋下了因,继而他也在昼时得到了属于自己的恶果。而你也是,若是你不打算囚禁母后宫春槐,让她自然老去,你再多等几年,等重振势力,名正言顺地成为君主,或许今天你就不会死在我的刀下了。” 周博云握住佩刀,心跳逐渐微弱,意识越来越模糊。 而戚风明却将佩剑从自己的体内抽出来,眼睁睁地看到周博云倒下,又是冷漠地说:“所以,周博云告诉我,你所做的这些,是为了报复乾德帝的余孽,为自己早逝的母亲复仇,而最后却将自己搭进去了——这么做,你可后悔?” 周博云躺在地上,任凭冰冷的雨水浇打自己逐渐冰凉僵硬的躯体。 他喃喃道:“我、周博云,永不后悔。” 第54章 雨水纷纷, 窸窸窣窣。 看着周博云早已冷掉的尸体,戚风明冷哼一声, 又淡漠地踢了一脚。身后的侯府官兵默默地跟在戚风明身后,谁也不敢说话。 路过郎谦谨身前,戚风明更是气愤至极,他顿住脚步,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郎谦谨,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郎谦谨从未想过桓玄侯会在今夜大驾光临,他看着倒在眼前的重重尸体——有东厂厂卫的, 也有索命门刺客的,同样也有朝中禁军的。他不敢对视戚风明, 同样戚风明打量完郎谦谨, 便蹲下身抬手探了探千朔和闻燕声的鼻息。 平稳, 没有任何生机。 那一刻,戚风明的神色没来由的阴蛰起来。他在风雨中站起身,虽然年岁已高,可气势不减, 他一用力就揪住了郎谦谨的衣领,对他咬牙切齿地道:“这世间便宜货本就不多, 而这便宜全让你占了!” 郎谦谨一时没有说话,只是有些惊慌地凝视着戚风明, 而自己也在风雨中喘着粗气。 “侯爷......侯爷......我知错了。”郎谦谨最终只是吐出这几个字, 默默地低下头, 不敢再看戚风明。 而后, 戚风明闻言也放开了郎谦谨,他犹如一根蓬草,摇晃地在雨中来回踱步, 佩剑在雨中来回甩动。几次,戚风明想抬手劈砍郎谦谨,却在佩剑送出的那一刹那瞬间后悔。 而郎谦谨看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桓玄侯居然有朝一日,在这个平常的雨夜之中,眼角淌下了无数滴泪水,和从天而降的雨水渐渐融为一体。郎谦谨抹了一把脸,将脸上的雨水抹去,而自己只是低头看着千朔和闻燕声的尸体,沉默地发愣。 “北明......没了东厂......没了索命门......没了皇嗣......没了母后......就等于没有了君主,敢问整个天下,北明如今还剩下什么?还留下什么?以后的北明又该何去何从?”戚风明说完,便将佩剑杵在地上,他跪下身,身体支撑着佩剑,将眼泪交给雨水。 郎谦谨想到那时不久,周博云找到他的时候,他曾说,若是将韩衙和东厂付之一炬,自己成功登基,将会给他如获至宝般的好处——金钱、美酒、器皿......只要郎谦谨想要的,他无一不满足。 然而,现在,东厂覆灭,韩衙覆灭,一切似乎就像是周博云口中所说的那样,万事皆空了。可是那些如获至宝般的好处——金钱、美酒、器皿......自己心中所想,皆都成为了镜花水月,一触即破。 他举起掌心,靠在朱墙一旁,仰头看着满天的雨水。月亮不知何时早已偷偷藏匿在云层之后,云层黑压压一片,越积越厚,宫中一人没有,身后的韩衙中的火焰也被雨水浇灭,东厂厂卫的尸体连同刺客的、禁军的尸体堆叠在一起。再往前看,是在雨中孑然的桓玄侯,侯府的官兵也握着长枪冷刀,低下头去。 韩轲用死换来了东南之地广信城的安宁。郎谦谨想到这里,脑海里突然灵光一闪——韩轲这个人从未给自己留下过什么活路。 他单刀只身奔赴虎穴,独自面对梧塘众人,那他就是做好了死在那里的准备,而韩轲也真正的做到了。而后,他将千朔留下,将诸多东厂厂卫留下,只是窥探到了周博云的计谋。其实很多事情,韩轲早就知道了,但他不说,只是用行动去证明。 证明自己才是最有资格成为东厂督主的人。 而也只有韩轲能有这般“单刀赴会”的勇气,去用自己所剩无几的命数单挑梧塘所有人。 “侯爷。”想到这里,郎谦谨开口道,“其实韩督主早就料到了之后会发生的一系列的事情,只是他嘴巴严,不说,我们便不得而知。” 桓玄侯戚风明将目光转向郎谦谨,道:“本侯和他敌对十多年,你以为本侯不知韩轲其人是何许人也吗?不是的。我虽然和韩轲水火不容,可是我从未想害东厂分毫。从北明建立之初,东厂就一直存在。任何事物的存在自然有它存在的道理,如果在其成熟之时破坏它,将会让整个世道的秩序混乱。” 郎谦谨喃喃道:“可是皇子他说,他永不后悔。” 然而,戚风明却反问道:“你后悔吗?” “我不知道。” 郎谦谨复杂地看了一眼戚风明,却看到了戚风明那饱经风霜的脸。 那张脸早已不再年轻,甚至布满皱纹,两鬓斑白。而戚风明就这样站在雨中,斑点和皱纹被雨水洗刷到透亮彻底,让人不忍移目。平常郎谦谨和桓玄侯打的交道并不多,有时候顶多是在上朝之时看一眼,却从未像现在这般入心。 良久,郎谦谨又一次重复道:“我不知道。” “好。”闻言,戚风明点点头,他的目光深沉,一双眼早已看破了红尘岁月许久了,然而此刻他却觉得浑身无力,从未有过像现在这般绝望,“北明本来就像是一只摇摇欲坠的扁舟。这只扁舟游走在风口浪尖,时而推翻,时而摇摆,却从未倾覆。只是因为东厂和中央在支撑着这只岌岌可危的扁舟。然而现在,这只扁舟上的两位舵手已经被滔天巨浪吞噬,扁舟上的人们可再也找不到方向了。” “北明......已经没有可以统领的人了。”戚风明的声音终究和这满城风雨融合,破碎却又清晰。 那一刻,郎谦谨心停跳了几拍。方才戚风明问自己可有后悔,他说他不知道。当戚风明说完“北明......已经没有可以统领的人了。”这句话时,他已经开始后悔了,可是晚了,追悔莫及了。 “侯爷......我后悔了。”郎谦谨道。 第80章 “倘若哪天厥缁趁虚而入,攻到晏都,晏都失陷,北明就彻底不复存在了。”戚风明仰头面对着漫天风雨,从未对着郎谦谨说这番话,更像是面对着整个天地去诉苦。 * 禹州,客栈内。 烛火摇动,纸张簌簌。 陈应阑本在屋内和李谨丞聊天,这时,傅旻却跑来,递给陈应阑一封信。 方才,李谨丞问自己:“听说最近东南之地广信一带因为‘紫星子走私一案’搞得沸沸扬扬,民不聊生。后来朝廷出马了,东厂派了几名厂卫将这广信节度使司马煜连带着‘梧塘’的所有人一网打尽,亲数尽灭。要我说,这北明朝廷幸好有东厂,若是哪一天没了东厂,北明该又何去何从?” 陈应阑听完后,他想起了韩轲。说来奇怪,韩轲这几日一直没有给自己来信,要是放在以前,一月内他能收到四五张长信件,可是这个月就没有收到一封。他欲要疑惑,却听见李谨丞带来的这个消息,于是便心下了然——是东厂日理万机,太过忙碌,韩轲身为东厂督主,自然分不了身,不能等闲。 “东厂虽然被地方千夫所指,可是若是有一天没了东厂,北明将会衰落到何等地步。”陈应阑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跳动的烛火,指尖一下又一下轻轻地叩着僵硬的桌板,缓缓地道,“厥缁起兵、地方造反、晏都失陷。东厂批改地方文书,探查地方事情,在派出相关人马平反地方动乱,没有了东厂,光是让周博云一人,什么也做不到。” 傅旻交给陈应阑一封信的同时,还带来了两个消息。 “韩督主的信。”傅旻退到一旁,复杂地看着陈应阑。 陈应阑打开信封,拆开信纸,上面的字映入眼帘——惊泽,我年岁增长,身体不佳,恐怕不能继续担“督主”一职,现已辞官归隐,你不必追寻。 看完,陈应阑的眉头皱在一起,而后脑海里浮现了一个不好的念头,那就是韩轲早已死了。但是他还是将这个坏的念头咽下去,苦果自己品尝。 李谨丞观察到陈应阑稍有不对的神色,见状立刻道:“可有什么发现?韩督主信上写什么了?” “......”陈应阑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便将信上的内容给李谨丞复述了一遍,“大概就是如此,他说他辞官归隐,不必追寻——” “——惊泽,你可信吗?你相信这封信的内容吗?”李谨丞说完,勾了勾唇角,接着道,“你骗不了我的。” 傅旻走上前,道:“母后死了,广信‘紫星子’一案得以解决。” “还有吗?”陈应阑问道。 “还有一则消息,但是怕是会让小主有些......波动。”傅旻声音有些颤抖。 他和李谨丞都知道陈应阑和韩轲交情匪浅,但对于一些事情,若是陈应阑能猜到,他也就不必说了,可就是怕陈应阑猜到究竟是什么穷极恶劣的事情,却从未开口说任何。 “诶。”陈应阑叹了口气,良久道,“阿旻,说吧,我什么生死离别没见过。” 傅旻直接说:“东厂没了,韩衙也被抄了。” 令傅旻和李谨丞意想不到的是,陈应阑远比两个人想象的还要冷静。 陈应阑坐在椅子上没有动,抬手将信纸折起来,放进火烛里,渐渐地看着信纸被火焰燃烧殆尽。韩轲不也是如此,盛极一时,盛极而衰。他的死去,陈应阑不足为奇。设想过很多若是某一日韩轲死的时候,自己是如何心情,没想到这个想法在今日成真,倒是和设想过的那些巧合背道而驰。 “有给韩督主立墓吗?”陈应阑拍拍手,扑了扑身上的尘灰,说道,“没有的话也不用立了,毕竟他的生平肯定会写进生平卷上。” “等等。”李谨丞抬手打断陈应阑的话,而后他抬头问向傅旻,“你放才说‘东厂没了,韩衙也被抄了’,还说了什么?” “母后死了。”傅旻看着俩个人惊讶的表情,于是又低头看了看文书的内容,确保所复述的消息不错,又肯定道,“母后宫春槐死了,死在了颐春园里,是自杀的。” “哼。”李谨丞握了握手中的扳指,在空中划了一个圈,淡淡道,“我看这周博云就是太过于着急了。这下可好了,北明没了东厂,没了母后,这要是厥缁知道了,萧太后不得笑死。她大手一挥,三十万军马直逼北明都城。” * 而李谨丞猜想的不错,萧太后真的这么干了,但不是这么大规模的。厥缁营地里,诸多厥缁士兵正在修筑营地,刚刚经历了大漠的一场浩浩黄沙,沙尘连天飞起,遮天蔽日,诸多巡查北明与厥缁的士兵赶快返回营地,就见一些帐篷被吹跑的样子。 萧太后坐在椅子上,她目视着底下的官员,道:“消息我已经知道了。” 一名官员起身道:“这正是诛灭北明的大好时机,乾德帝死的早,子孙后裔都在六年前的那场叛乱中死去,唯有周博云还活着,可是周博云却和东厂一起陪葬了——母后宫春槐也死了,北明肯定陷入了迷茫的局面。” 萧太后皱起眉头,她还是有些担忧:“现在消息来源不知真假,若是真的大动干戈直逼晏都,恐怕有些不妥。晏都一是没去过,二是位于中央,地方军队可以前来支援,最主要的一点是距离问题。”她抬眸,一名小官将北明和厥缁的疆域图放在萧太后的手中,萧太后冷哼一声,指着“晏都”二字道,“我们不直逼北明的心脏,我们绕一点远路——”指尖指着“衢州”二字,道,“从衢州派一小队兵马过去,装作使节的样子,让衢州官兵带领前往晏都探查地形。” 另一名官员起身道:“可是厥缁不临河海,没有水路,只有陆路。要想从厥缁进入北明境地,须得直面漠北城一带。”官员声音细小的不可估量,明显是对于这番举措不自信的样子,“而漠北城现在又是陈自寒把守,谁敢动漠北城分毫?” “别人不敢,但厥缁必须敢。”萧太后从椅子上站起身,缓缓地走下台阶,拔出腰间的弯刀,走向那名官员。 她握住了那名官员的手,将他狠狠地抡到大堂的柱子上,而后她举起弯刀,刀刃直逼官员的喉咙,“刷拉”一下,官员疼到大叫一声,就被弯刀锋利的刀刃划破喉咙,直直地向前倒去。 “竟然敢质疑我的想法,怀疑我们厥缁兵马不敢?”萧太后笑了笑,而后再用弯刀砍断了那名官员的透露,抓住他的头发,将头颅示众,道,“厥缁何时不敢?厥缁若是不敢,就没我这个太后了。” 说罢,她扔下那个官员的头颅,再次坐回椅子上,对着底下的官员道:“明日挑几个北官和南官随我到漠北都护府交涉。”她接着道,“最好南官多一点,我不嫌弃。” “有才之人,必当大用。” 第55章 当天晚上, 萧太后便等都不等,立刻挑了多名南官, 少数北官,连夜备好车马,就前往漠北都护府交涉。 在车马之中,萧太后小官道:“衢州的小队兵马......按我说的去做。” 同一时刻,衢州城内,不知是哪个官兵的一声嘶吼,一枪炮响一下子将衢州城的城门轰开, 那个官兵立刻被炮炸成四分五裂的肉糜。 禹州城的客栈之中,欲要回房间睡觉休息的傅旻又接到了衢州城的刺史来信, 飞速地敲开李谨丞和陈应阑房间的门。 李谨丞斜着倚靠在门框处, 有些不耐烦地道:“这么晚, 何事?” 傅旻郑重其事地道:“急事。” 陈应阑看傅旻有些着急的模样,抬手拍了拍傅旻的肩膀,道:“慢慢说,不着急。” 傅旻:“禀报衢州节度使!衢州城遭遇厥缁使节突袭!” 话一说完, 李谨丞立刻推开傅旻和陈应阑,步履匆匆地回到房间, 穿好甲胄,从窗户上一跃而下, 直直地落入客栈外的马棚里, 拉起三匹马, 率先跨上了自己的那一匹, 陈应阑和傅旻其后。 一拉缰绳,马匹嘶吼一声,飞快地朝着衢州城的方向奔去。在路上, 李谨丞絮絮叨叨地道:“我没猜错,一个字都没猜错......厥缁已经知道了北明这一个月所发生的事情,如我所料,他们会有所动机。” 陈应阑追赶上来,足以和李谨丞并列,两匹马齐头并进。在夜色之中,陈应阑有些看不清楚李谨丞现在是何表情,只能认为他现在很是焦急,可是从他的语气中,却听不出半分恐惧。 “可是李节度使如此聪明却算错了一件事情。”陈应阑隔着中间稀薄的空气,遥遥地望了一眼李谨丞,他的眸色深沉,但从未沾染任何惊恐,“厥缁并没有直逼晏都,他们却反其道而行之,先从离晏都较近的衢州入手,逐渐往上走——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厥缁派来衢州的兵马的规模不大,这些兵马顶多会给兵马一个威慑。” 李谨丞叹了口气,他一拉缰绳,马匹的速度加快起来。一夜之间,三个人从禹州城跨过重重山脉,奔走过羊肠小道,等到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这才匆匆赶到了衢州城。 第81章 而在昨晚,衢州城早就被厥缁派来的小队兵马洗劫一空。 当那声炮响响起后,衢州城守卫的官兵,有些握起长枪飞速前来城门处守卫,有些则和那些百姓一般,跟着人流飞速四窜。 打头的厥缁兵马率先用厥缁铁蹄踏破城门,用弯刀挑开那名守城官兵的头颅,轻而易举地扫清了拦截的处处屏障。身后的那些兵马也随后,用弯刀破开守城官兵们的胸膛、腹部、挑开皮肉,剖开裂骨,看着那些鲜艳的生命死在了自己的弯刀之下。 衢州城的百姓皆都四下逃窜,一些幸运的百姓暂时得到了偏安一隅的幸免,而一些不幸的百姓则沦落到被残忍杀害的地步。 炮声仍然四起,打头的厥缁兵马拉紧面具,从袖子中拿出一枪火药,随后身后跟着数名厥缁兵马也学着打头厥缁兵马的模样,拉开火药线,直直地往两边四散炸开。 房屋破裂,暂且清安的百姓被碎瓦裂木砸死,一瞬间白日里生机勃勃的衢州城一夜之间变成血流漂橹的一座空城。 打头的厥缁兵马抓住一位跪地乞求求放过的百姓,恶劣地询问道:“衢州府在何处?” 那名百姓先是摇摇头,就被身后的一人一枪挑开胸脯,百姓感到疼痛时,才缓缓开口:“在、在......不不不......沿着这条大街继续往前走,走到中间就是衢州府。”身后一人点点头,随后毫不客气地用弯刀将那名百姓斩成两半,一行人的兵马的马蹄踏平那名百姓的身段,行色匆匆地往衢州府前进。 “叱罗焘,你放才说,这衢州府的节度使都走了?”身后的一人扶住面具,跟在那名叫叱罗焘打头的兵马身后,疑惑地道。 叱罗焘停住脚步,马声嘶吼,伴着马蹄的嘶吼,叱罗焘回头对那个人说:“萧太后在北明疆域里安插了不少眼线,这个月初衢州节度使李谨丞刚去禹州只为查案,可是查案罢了,这李谨丞居然赖在禹州城不回来了。” 时候不等人,叱罗焘又带着兵马继续按照刚才百姓的指点,往衢州府前进,他的声音又从前方传来。 叱罗焘:“还有一点,他们所探查之案和索命门有关。不得不说,这个索命门这等刺客组织,居然也帮了厥缁的大忙。若不是他们在天顺十五年将漠北陈府灭门,现在府主是陈自寒,这对萧太后来说要‘收买’漠北人情,根本不在话下,这是易如反掌。若是换成以前的陈从连,萧太后也不会如此大动干戈。” 复又继续:“我看这北明的时候到了,它存在两百多年了,然而厥缁这才存在了不到一百年——北明现在没了母后,没了皇子,没了东厂,光靠着晏都的那些侯爷晏都能撑多久?” 身后的那人喃喃自语:“按照萧太后的意思,应当是用我们当诱饵,先给晏都一份威慑,至于后续该如何做,就该看晏都那些官兵如何行动了。” 等到他们来到衢州府,几行人一勒缰绳,马匹不怕死般直直地向前冲去,府邸的雕花门被巨大的力道冲破,断裂成木块。衢州府那些官员赶紧抱着金银财产飞快地逃走,却在跨出门的那一刻,厥缁的弯刀划破他们的脖颈,截取他们的金银财产,塞进自己的囊中。 攻破衢州城根本不在话下,叱罗焘不禁赞赏起萧太后的能力。他从马上下来,看着厥缁的兵将衢州城的残余官员用绳子捆起来,叱罗焘便毫不客气地抡起弯刀,犹如游戏一般,直直地砍下那些官员一颗又一颗的头颅。 放下弯刀,刀尖的血液顺着步履滴落到地上,蜿蜒至李谨丞的房中。身后的人又从口袋里掏出火药,拉开火线,“轰隆”一声,整个衢州府刹那间四分五裂,沦为一片废墟。 叱罗焘转头策问道:“禹州城离衢州城很近。”他顿了顿,吩咐手下,“明早前李谨丞一行人定能赶回来,这些官员们的头颅,不妨就悬挂在城门处——反正现在衢州城基本上成为了一座空城了,明日李谨丞一行人前来,看到衢州府的官员们的头颅悬挂在城门,不知是如何心情。” 等李谨丞赶到的时候,叱罗焘早就带着厥缁的兵马,往相反方向奔去。他们重回衢州,而叱罗焘就带着兵马,伪装成厥缁派来贡奉的使节一般,摘掉面具,将其放进行囊中,装出和善的面貌,在禹州府短暂度日。 “李大人,这城门处似乎挂着一些东西——”傅旻指着远处城楼上那些黑色的“斑斑点点”,看向李谨丞。 李谨丞却顿住了脚步,不由得担惊受怕般后退几步。 陈应阑心下叫“不好”,但隐约能看到那些挂在城楼上的黑色的“斑斑点点”似乎有着五官,他转头看向李谨丞,道:“我们来晚了。” 说罢,便一挥马鞭朝着衢州城的城楼处奔去。 马蹄扬起纷纷灰尘,傅旻走上前拍了一下李谨丞的背脊,示意他追上陈应阑的脚步。具体发生了什么,李谨丞在衢州城当节度使这么些年,自然对府邸内那些官员的音容相貌尽数详细,他不可能没看见那些悬挂在城门处的“斑斑点点”,不是什么污垢污点,而是那人的头颅,再详细一点,正是那些官员们的头颅。 他拉着马,细细地看过那些头颅。这叱罗焘可真是万分贴心,用毛笔和汉字在头颅上各写了那些官员的名字,生怕李谨丞、陈应阑和傅旻不知道一般,在重要官员,比如知州,还特意用红色的朱砂写上了他们的名字。 李谨丞跳下马,连忙拔出腰间挂着的长刀,一刀直直地朝着陈应阑飞来。 陈应阑当仁不让,拔出背后的青花剑,挡住了李谨丞的袭击。然而,李谨丞的力道格外大,冲击到陈应阑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他咳嗽了几声,用另一只手捂住了虎口处的伤口。 “李大人,咱不是在路上都说好的吗?”陈应阑握紧青花剑,后撤一步,身体绕到李谨丞的背后,一掌推开李谨丞,趁着这等空隙,他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应当冷静。” “冷静?”李谨丞坏笑,他不知觉地流下了两行泪,抡起长刀又是发起一轮猛攻,甚至连陈应阑身后的傅旻都不放过,他大喊道,“衢州城的数万条人命都没了,这是变相的死在我的手中。现如今,厥缁兵马居然还用这等发生来羞辱我——如果、如果我不去禹州,不执意帮你报索命门杀陈府之仇,或许衢州城还在,衢州府依然还在!” 他用力一蹬地,抬脚踢翻陈应阑手中的青花剑,很快长刀直逼陈应阑的脖颈。傅旻见状,立刻拉住手臂上的弓弩,对准李谨丞的肩膀,射了一箭。 “郎当”一声,长刀落地,李谨丞忍着痛苦拔出肩膀上的箭支,而后直直地扑向陈应阑。他压在陈应阑的上方,双手掐住陈应阑的脖子,又是哭又是吼。 “陈应阑!”李谨丞怒吼道,“你放过我吧!我求求你放过我吧!你能不能放过我!”李谨丞双手渐渐用力,陈应阑被掐住,表情扭曲,“你想害死我对不对?” 傅旻正要上前,却被陈应阑抬手挡住,意思是,这是我和李谨丞自己的事。这是陈应阑和李谨丞之间的恩怨纠葛。 陈应阑握住李谨丞的手腕,声音嘶哑,却不失力量:“李谨丞,你闹够了没有?你求我放过你,那谁来放过我!谁来放过漠北陈家那些人命,谁来放过六年前那场叛乱的所有无辜命数,谁又来放过曾经丢失姓名,有名无实的我!!!” “啪”的一声,李谨丞一手维持着掐住陈应阑脖颈的动作,一手一巴掌扇了陈应阑的脸,他再次怒吼道:“自从你的出现,你将这原本平和的天下全部搞乱了,自京城到地方,自北明到厥缁,本来平和的五年,就因为你的出现,你的‘重生’,彻底地乱了轨道!” “你够了!”陈应阑反身推到李谨丞,压到他身上,冰冷的甲胄紧贴着自己的衣服,他和李谨丞互相掐着脖颈,语气愤慨,“你以为我不想安宁吗?帮我报仇是你一意孤行,固执要陪我去,本来杀掉解时臣和裴念唐,我和傅旻我们二人足以,是你自己偏要去的!” “——可是整个衢州城,只剩我一个人了!”李谨丞说完,接着气喘吁吁地道,“你的身边曾出现过陈自寒,接着是韩轲,现在是我、李谨丞每个人都在为了你而将自己堕入厄运之中,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替你报仇,帮你渡化,可你呢?” 提到“陈自寒”和“韩轲”,陈应阑的手渐渐松了力气,陈家的灭门和自己脱不开干系,韩轲的死也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现在北明势单力薄,形单影只——失去了中央权力,地方权力又被厥缁搅乱,又被“梧塘”误局,逐渐衰弱,现在拿得出手的节度使已经不多了。 李谨丞说的无错,自从天顺十五年年末,自己下定决心不再在甘州营当影卫,只身跟随着自己的兄长前往晏都,结识韩轲,又随着韩轲一路南下,到了临安。却又失了约定,辗转又回到漠北,然还没安稳多久,索命门就把陈家灭门。 这一切的所有,抽丝剥茧开来,都有着和自己千丝万缕的联系。 第82章 当李谨丞温热的眼泪流到衣领处,陈应阑没来由的慌了。 他一遍又一遍说着:“陈应阑,整个衢州城,只剩我一个人了!” 直到哭到失去了力气,他默默松开力道,双手垂下,他道:“陈应阑,你走吧,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陈应阑闻言,缓缓地站起身,他摇摇晃晃地起来,带着迷茫的目光看着自己,而后他缓缓开口:“这是你说的——好,那我走。” 他默默地牵起一旁的马匹,带着傅旻离开了这座空城。李谨丞坐在地上,看着陈应阑渐行渐远的身影,最终只是无奈地摇摇头。 “就不该遇见你。”李谨丞说完站起身,尽一个衢州节度使的担当和职责,他驾起马,对着那些悬挂在城门处的衢州府官员的头颅,卸下自己的甲胄和头盔,将甲胄放在地面,将头盔放在胸前,跪下自己的身段——这是李谨丞一生第一次妥协。 他跪下,带着满腔痛苦,道:“对不起。” 他起身,抱着头盔,带着满腔痛苦,道:“对不起。” 就这样一遍又一遍跪下起身,直到日薄西山,李谨丞才堪堪地打马进过这座空城。城中的每一个角落他都格外熟悉,也无比温馨,而这些温暖的片段全都残存在他们的记忆之中。他看着满城堆叠的尸体,干涸冰冷的血液,行过衢州府前,他将马匹拴在木桩上,看着满目疮痍、破烂不堪的府邸,金银财产、珠宝琉璃都被抢劫走,唯有这些烧成灰的断壁残垣,才得以证明衢州城曾经繁华一时过。 至于以后,李谨丞又该何去何从,恐怕连李谨丞自己都不知道。 至于以后,李谨丞又该何去何从,恐怕连李谨丞自己都不知道。 如果一件事情自己不知道,李谨丞走进衢州府内,抬起手抚摸过这些断壁残垣,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他悲哀地道:“所谓的天顺年间,天不祥,地不顺,众生皆苦,万物堕厄。” 话语罢了,他挥起长刀,划向了自己的脖颈。 夕阳染着血红,最终成为了天上那多了一抹的鲜红。 第56章 漠北, 黄沙浩浩,羁旅穷穷。 车马停在漠北和厥缁的交界处。此时外面刮起大风, 黄沙被风吹起,浩浩荡荡的,似乎要将车马推翻。 小官冒着漫天风沙步履匆匆地赶来,萧太后看了一眼小官,没有开口,她在静静地等待小官带来的消息。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这则消息一定是厥缁派出那一小队兵马前往衢州城一事。 “如何?”见小官不说话, 萧太后微蹙起眉头,她有些烦躁了。 小官立刻跪下身段, 颤颤巍巍地道:“叱罗焘所带的兵马将衢州城洗劫一空, 连带着衢州府的所有人。李谨丞身为衢州节度使耽搁时辰赶到, 见到衢州沦为空城,也在衢州府内自杀了。” 萧太后闻言,手掌握拳,狠狠地砸在皮质的坐垫上, 她道:“不是说好只是洗劫衢州府吗?叱罗焘怎么办事的,为何要把衢州城洗劫一空?” 小官补充道:“据叱罗焘说, 是因为衢州城的守城官兵阻拦,所以......既要作恶, 那就作恶彻底一些。” “你这样让百姓们怎么想?”萧太后的脸阴沉下来, 语气也充满气愤, “如果第一步就失去了民心, 那就算日后能称霸中原、并吞北明又如何?农名起义、造反更是多到数不胜数,到头来还是个短命朝代罢了。” 然而,萧太后只是摆摆手, 将小官打发走了。打发走后,她在车马之中呆了白天,等到沙尘过去,她带着兵马和南北官员一起走向漠北城的城门。 一行人骑着马来到城门之下,他们这次前来并没有给漠北都护府通风报信,这时若是冒然闯入确实有失厥缁风雅,于是萧太后便令众人停在城门处不在前进,让小官去和守城官兵交涉一番,让陈自寒出来,亲自接见。 “府主!”陈自寒停下写着文书的手,看着徐钟隐急匆匆地赶来,不妨皱起了眉头。 陈自寒淡淡地道:“何事?” 徐钟隐喘着粗气,道:“厥缁的兵马来了。” 闻言,陈自寒搁下毛笔,立刻从椅子上站起身,拿起一旁的长枪,穿衣戴甲。 他语气急促,道:“多少?” 徐钟隐答:“不多。”他观察了一阵陈自寒的神色,心下了然,于是补充道,“萧飞鸿来了,说要和漠北交涉。不过,这并不是一件好事,昨日晚上,衢州城被厥缁将领叱罗焘洗劫一空,现如今李谨丞身死,陈应阑和傅旻不知所踪。” 听到“陈应阑”三个字,陈自寒眸色暗了暗。他知道他再多问一些,也是无用,毕竟徐钟隐也给不了有关于陈应阑和傅旻现在身在何处的答案。所以,陈自寒沉默了一会,特意避开了这番思绪所带出来的问题。 “叱罗焘......你是说叱罗谷的儿子?”陈自寒问道。 徐钟隐点点头,肯定道:“正是。早在十几年前,叱罗谷就死在了韩轲刀下,韩轲死后,东厂没了,这叱罗焘却横空出世,真叫人奇怪。你不是这几天一直在查‘萧楮风’一案吗?我怕......” 徐钟隐没有继续往下说,他知道自家府主早已心知肚明,只是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令侍从备好马,从好人,就走出了漠北都护府。 在赶往漠北城的城门处时,陈自寒接着方才徐钟隐没说完的话继续往下说:“可能还真有这等可能。不对——”陈自寒一勒缰绳,马匹急急停下,他回头看向徐钟隐,试探性地问道,“萧楮风姓萧啊!这萧飞鸿乃是厥缁太后,厥缁汉化改革之后,将国姓定为‘萧’了。” 听完陈自寒所说的这番话,徐钟隐微微打了个寒颤,这等举动陈自寒看在眼里。 “厥缁很早就汉化改革了,而且那个时候萧楮风还没出生呢。”徐钟隐道。 “啪”的一声,陈自寒挥起马鞭,狠狠地抽打了一下马屁股,马匹嘶叫一声,继续走下刚才停顿的长路。 “近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思考为何当时听完萧玉京所说的那番话后,我也曾派人去晏都、清河查了,同样没有任何下果。我方才想到的是,我忽略了一点,那就是萧楮风根本就不是中原人,同样萧玉京也不是。”陈自寒接着说,“所以,中原之人怎会知晓厥缁之人一事,中原之人怎会认真审查厥缁之人一事——韩轲当时没有和萧楮风站在一起,没有救萧楮风是对的,他很聪明,早就发现了这一说。” 徐钟隐道:“所有府主认为,应当派人去漠北查?” 陈自寒摇摇头:“今日是个好机会,既然萧飞鸿有缘恩请,本府主自当大驾光临。” 城门大开,陈自寒率先从门洞之中走出来,看到打头的萧飞鸿。他和她互相对视片刻,颔首过后,便谁也没有往前走,哪怕一步的距离。 黄沙不知何时又开始肆意地刮了起来,隔着举目的尘寰,陈自寒打量起萧飞鸿那隐隐约约的身影。兽皮的斗篷此刻正披在萧飞鸿的肩膀上,随风飘扬。 不多时,一位小官先是走出尘寰,将一个棋盘放在了陈自寒的手中。 而后,萧飞鸿的声音隔着黄沙尘寰,传了出来,分外清晰:“不知陈府主可否与我下盘棋?” 千万双目光都聚集在陈自寒身上,陈自寒跳下马匹,稳稳地落到沙地上,靴子上立刻粘上了不少的尘土。他微微一笑,十分客气地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众人皆都退散,一方庭院内,少见的绿竹绕翠,流水潺潺,颇有江南风范。 陈自寒和萧飞鸿各坐在棋盘的一左一右,两个人先是面对面,而后毕恭毕敬地抱拳躬身。 “这里倒是很有异乡之味,”萧飞鸿不急着下棋,倒是饮了一盏茶,随后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这句诗我很喜欢,我生下并非中原人,可是我朝南官可都是中原人,诸多都来自于江南。” 陈自寒也饮了一盏茶,一口下去,茶香在嘴中渐浓,他道:“江南乃是富饶之地,鱼米之乡......苏湖熟,天下足。” 萧飞鸿不退不让:“从晋伊始,诸多北民南迁,倒是把江南之地改头换面。而我,也对江南很感兴趣......如果有朝一日,能亲自莅临江南,那该多好。” 这番话里的引申意便是厥缁想要吞并中原,这番野心,萧飞鸿短短“江南”二字可展现到淋漓尽致。 既然萧飞鸿并不打算快速走上正题,陈自寒也不恼,十分乐意与萧飞鸿畅言一欢。 “萧太后若是想去,当可跟北明畅所汝言,不必大费周折。”陈自寒眸色暗了暗,用指尖点着棋盘上的黑线,道,“只是这江南之地乃是处于长江之南,这路费、车费不知厥缁能不能出得起这番巨额?” 萧飞鸿坏笑一下,随后用指尖夹住棋盒里的黑棋,先是放在手上把玩,而后将黑棋放在了桌面上,点了点棋头,道:“我们厥缁不用出,自家一事,自家做主,北明这番献殷勤,是不承认自己是‘中原之主’的地位吗?不过,我们厥缁不一样。我们厥缁从古到今,依然是‘漠北霸王’。” 第83章 陈自寒也当仁不让,从棋盒内拿出一颗白棋,通用放在自己那一旁的棋头,点了点,道:“宅兹中国。” “宅兹中国”短短四个字,掷地有声。 “武王灭商之后,成王继承武王遗志,将‘洛邑’定为京宫,以地为轴,承天立命,助天为民,铸就何尊,铭刻其文。”陈自寒看向萧飞鸿,问道,“你可知这‘洛邑’是哪里?” 萧飞鸿道:“洛阳。” 陈自寒道:“不错。自古以来,中原诸多人,不论君王,不论封侯,任何社稷,都担得起‘中原之主’之名,君王、封侯、社稷都是中原之主。但厥缁身处西北,离洛阳之远,又有黄河之天堑阻碍,可不能冒然冲动。” 萧飞鸿指着黑子道:“今日叫你来,可不是下一盘棋,如此简单。”她顿了顿,举起黑子道,“黑子代表我、厥缁。” 陈自寒指着白子道:“我知围棋之中的黑白对弈远没有世道之中的黑白对弈简单——白子代表我、北明。” “如果黑子赢,陈府主可要将漠北一带拱手送给厥缁,毕竟漠北之地可谓是价值连城。”萧飞鸿压低声音,对陈自寒戏谑道,“当然如果白子赢,我厥缁必当收兵马,安其身,将对于衢州城的损失逐步赔损。” “不行。”陈自寒强硬地道,“还须加一条,如果白子赢,厥缁必当收兵马,安其身,除了赔损衢州城以外,还需结束‘岁币’政策——北明是王,不可称臣。” 萧飞鸿闻言,微微眯起眼睛,道:“可是厥缁,从不低头。” 说罢,萧飞鸿“哐当”一声,将黑子敲在棋盘中央,对陈自寒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陈自寒道:“域名不以封疆为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 说罢,白子落在了黑子左侧。 萧飞鸿道:“然则城不高也,池不深也,兵革不坚利也,米粟不多也——古今作战,保天时地利人和为一也。非天下之时,失者必败。” 说罢,黑子紧随白子其后,落在了白子的上侧。 陈自寒道:“所谓天时地利人和为一也,不如道、德、仁、义、礼,五者为一体也。道者,人之所蹈;德者,人之所得;仁者,人之所亲;义者,人之所宜;礼者,人之所体,不可无一焉。故夙兴夜寐,礼之制也;讨贼报仇,义之决也;恻隐之心,仁之发也;德人德己,德之路也;使人均平,不失其所,道之化也。” 说罢,白子步步紧逼,围攻黑子。 萧飞鸿道:“以儒为家,以礼治信。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乃是此话真理。然,此非吾觊巢者也,君子以法,用者似德。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信乎,其似巢也。” 说罢,黑子反攻,白子退后。 陈自寒道:“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然厥缁先洗劫衢州城,乃不得民心,不入民意之举,社稷必得而退之,失之信之,怕之避之。” 说罢,陈自寒拿掉一颗黑子。 萧飞鸿不紧不慢:“我知北明没了东厂,没了皇子,没了母后,没了君主。陈府主对我说这么多治国修身平天下之大道理,我厥缁如何不懂?厥缁是‘猛虎在山,百兽莫敢侵;忠臣处国,天下无异心。’,北明似‘天下之患,莫大于举朝无公论,空国无君子。’何能从柬如顺流,若是像厥缁一般,有君有主,疆土之内,安生乐业,‘上有素定之谋,下无趋向之惑,天下之事不难举也。’” 黑子将白子围攻,萧飞鸿抬手拿掉数颗黑子。 陈自寒表情有些混乱,他不得不承认萧飞鸿的话是对的。 陈自寒道:“衢州一事,百姓惧怕。夫治天下者,必先治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以治国者,必先修身齐家,以德治国,而后得治天下。君不见,汉高祖刘邦,虽起于微末,然其德行卓著,故能得天下。” 萧飞鸿落子:“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一方大国,失了君主,谈何民心所在,德治所向?皆是空谈!衢州好能解决,无非良法治之,财产贯之,人民乐之。此番道理,厥缁不能不懂。厥缁疆域之内安宁,可北明疆域之内混乱——是故治国之道,在于顺应民心,视民如子。如此,则百姓如鱼得水,安居乐业。若逆民心而行,民怨哀苦,则国家危矣。秦皇以严刑峻法而治天下,终致覆灭,此乃前车之鉴。故治国之道,在明君良臣,以德治国,顺应民心。如是,国家则长治久安,百姓则安居乐业。然‘明君良臣’之关键,在于‘有’,而非‘无’。” 手中的白子越来越多,最终萧飞鸿看着布满黑棋白棋的棋盘扬起微笑。 她又重复道:“天下之患,莫大于举朝无公论,空国无君子。” 陈自寒表情复杂。 她道:“厥缁赢了。这一场仗,没有流血牺牲,没有长枪大刀,只是唇枪舌战,厥缁足以赢。我所要的‘漠北’,陈府主可要信守承诺,三日之后,将漠北都护府撤掉,迁往北明境内的其他地方......”萧飞鸿顿了顿,坏笑道,“不然厥缁恐怕不会以棋战相待。” 第57章 霜雪摧折, 行旅道破。 这一路来,陈应阑话少了好多。起先, 傅旻问自己,以后要去往何处。他也只是摇摇头,想了一会儿,也才想起,韩轲和李谨丞都曾约定要和自己一起去沧州,去探查自己父母生前的那些真相。 可是,无论韩轲还是李谨丞生前都曾未见过沧州的霜原残雪。他终究还是肯定了些许——先食言的是自己啊。 沧州位于北方之地, 初春的气候迟迟不来,甚至还下着鹅毛大雪, 温度骤然降至冰点, 冻得陈应阑和傅旻瑟瑟发抖。 陈应阑先是掏钱, 在沧州附近的客栈处买了几件厚衣裳,穿搭整齐后,又匆匆骑上马。两人各骑各的马,走在雪道上。 雪仍旧在纷纷扬扬地从天而降, 丝毫没有停的意思。雪越来越大,马匹越走越慢, 眼看着就见了沧州城楼隐隐约约的轮廓,可是马匹突然停在雪里不走了。 “惊泽......”傅旻先是环顾四周, 试图拉了拉马匹, 马匹却像木柱一样, 纹丝不动, 只是直愣愣地嘶吼几声,频繁往回退。 傅旻抹了一下额头,感叹道:“这可真是......难办啊!” 陈应阑按住傅旻的手腕, 安慰道:“无妨。可能这天太冷了,马匹从衢州到沧州行了不少路,又冷又累,它们若是不想走,就让它们回去吧。” “哦。” 傅旻应了一句,点点头,便放下缰绳。马匹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很快就在暴雪之中消失的无影无踪,而留在地上的马蹄痕迹,也很快被新下下来的雪掩埋殆尽,最终和这天地间茫茫一片白融为一体,完美到合二为一。 两人一路困难前行,肩膀靠得如此之近,只是为了互相取暖。从客栈买来的厚衣裳依然抵挡不了暴雪的袭击,一路走来,两个人的眉睫上都沾染了不少的白雪和冷水,脸上冻得发红,可是沧州城依然在那片茫茫雪色之中,好像离他们越来越远。 这时,身后突然出现了一辆马车。马车上的一人身着绒斗篷,偶然听到傅旻抱怨了一句“这个破雪”,倒是觉得有趣,用戴着手套的手撩开车帘。 原本只是想看看热闹,可就在他撩开车帘的一瞬间,他刚好和傅旻身旁的那个人隔着霜雪对视一眼。他知道韩轲曾在年初提到过他的名字,也描述过他的长相,虽然不曾见过陈应阑,但他得以断定那个人就是韩轲病后一直在寻找的人。 柳明哲怎么也憋不住了,他立刻让车夫停下马车,撩开帘子,走向傅旻和陈应阑两个人。 来人穿着一身保暖衣服停在了陈应阑和傅旻两人面前,看到两个人冻得瑟瑟发抖的模样,柳明哲心下一横,便说道:“我不妨送你们一程。” 傅旻听完,俯下身作出乞求状,满脸感激地看着眼前人。本来冻到发僵、行动不便的身体刹那间便充满了能量,不顾陈应阑皱着眉头小心谨慎地打量着眼前的素昧平生之人,如同获得了救星一样,火速拉着陈应阑的胳膊,蹬上了那辆马车。 回到马车上,柳明哲将热茶奉到二人手中,让他们暖暖身子。 陈应阑喝了一口热茶,只是觉得这盏茶的味道有些颇为熟悉——那日在前往临安的路上,马车里韩轲曾给自己沏了一盏茶,也是这般味道,只是韩轲沏茶之味比这个味道更加的美味,令人回味无穷。 “这茶种是韩大人送我的。”柳明哲观察陈应阑喝完热茶的表情,便立刻确定了这个人的姓名,“所以不是我沏茶手艺颇高,而是因为韩大人送的茶种之好。” 第84章 “韩大人?”陈应阑心里闪过一个名字,虽然知道眼前人应当和韩轲算是相识,但毕竟这世间姓“韩”之人太多了,万一只是重名了呢? 柳明哲突然凑上前,逼近陈应阑的脸,细细地打量了一阵,往后推开了些许。他点点头,道:“正是韩子安。” 正是韩子安。 陈应阑不知为何,心里一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苦笑了一下。他抬眸凝视着柳明哲,虽然不知道此人姓甚名谁,但是倒是卸下了点方才突兀升起的紧张感。 “我姓柳,不用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你只需要知道我是医师,曾给韩子安当过‘苦力’过。”柳明哲说完,挑了一下眉,似乎对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害羞,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耳垂,“你要是能信我,信任我的医术,你可以称我为‘柳神医’。” 闻言,傅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而后反问道:“我忘了问了,韩大人到底得了什么病症?朝中御医还不能医治,偏要找你?” 柳明哲解释道:“很严重的病。” 陈应阑解释道:“蛊毒。韩轲说了,蛊毒病入心魔,很难医治,基本无药可救,而且如果没有意外的话,韩轲也会病死的。” 傅旻有些震惊,问道:“哪种蛊啊?” “我不太清楚。”柳明哲按了按眉心,后知后觉间似乎回忆起什么似的,脑海中灵光一闪,猛然抬起头,惊呼道,“不过我猜应该是刀蛊,因为他曾让我去寻正宗的乌骨木青,另外——” 话还没说完,就被陈应阑抢过话锋,陈应阑接着往下道:“他早年在神机营时,曾握过晋朝之时司马昱曾握过的炎龙刀。后来这炎龙刀内的蛊毒就渐渐认了新主,这位新主就是韩子安。但韩子安与厥缁一战后,这把炎龙刀就消失了......如今传来传去,居然传到了司马煜手中。” 司马昱即位之后,桓温把控朝政,操纵朝中大局。不顾司马昱一而再、再而三的劝阻,一举之下将殷氏和庾氏灭族,从此两大世家大族一蹶不振,桓温的势力达到高峰。这也导致了一直到司马昱晚年,还要和桓温勾心斗角,搞得心力交瘁。好在谢安好言出手,连同司马昱将桓温置于死地。 但在桓温死前,他曾偷偷去晋中密室,窥探司马昱的宝刀——炎龙刀。桓温偷偷地将炎龙刀拿出来,用刀锋划断了自己的拇指,将鲜血注入到刀身内,从此桓温的怨灵便在里面出不来了。 之所以韩轲会产生心魔,会在心魔的指挥下,产生被动的影响,歼灭了神机营玄甲兵,亲手将自己的父母杀死,又把魏德贤杀掉,最后又是司马煜、贾秋实、花满楼......不过是李从歌将炎龙刀赠予韩轲之时,刀内的桓温便找到了与之相似的人——同样的睚眦必报,同样的智勇筹谋,同样的残忍血腥,那一刻里面的桓温似乎找到了追崇者,于是将自己的一部分魂灵注入进韩轲的体内,一遍又一遍消耗着韩轲的命数,只为自己能在刀身之外活得长久一些。 只是桓温不知道的是,他历经千帆找到同类,好不容易重见天日,他的同类却要每时每刻承受着蛊毒的侵蚀。 后来,司马煜在漠北之地找到了炎龙刀,而桓温的另一半魂灵却在司马煜的手中沉睡下去。虽然此司马煜非彼司马昱,但桓温还是本能地对他有些惊恐,直到司马煜和韩轲在灵台交手之时,另一半魂灵也在这个时刻悄悄苏醒。 最后,韩轲带着蛊毒,也带着桓温只身奔赴了那个火场。 自此,历史上所有有关桓温的记载,全部灰飞烟灭,连带着韩轲,将都成为了历史的须臾。 “不过话说回来,”柳明哲并不太继续被问着死人相关的话,他换了个话题,“你们为何要来沧州,关键是还穿这么薄的衣服。” “哪里薄了?”傅旻争相,“惊泽从客栈买的!” “客栈的衣服质量不好,众人所知。”柳明哲戏谑道。 陈应阑叹了口气,抬手压了压傅旻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再跟柳明哲争辩了。反正你们就算为了衣服的薄厚争辩一路,也无法争辩个是非分明。 既然柳明哲这么问自己,自己也只好挑明了,反正多一个人陪自己也能给自己增添一份力。 “来沧州去寻找一些有关故人的踪迹。”陈应阑垂下眼眸,淡淡道。 “何为‘故人’?”柳明哲探着身子,好奇地问。 陈应阑握紧衣摆,喃喃自语:“其实,我不是陈惊阙的亲弟弟。很久以前、就在天顺十五年底,那个时候是我和他五年之后的又一重逢,陈惊阙就告诉我,我的父母是含冤而亡,后来我又遇到了韩轲和李谨丞,这两个人都跟我说,我的父母是被人陷害的......” 柳明哲眯起眼睛,询问道:“这两个答案,你更信任陈惊阙的解答,还是韩轲和李谨丞的解答?” “我认为,”陈应阑握紧拳头,对上柳明哲的双眼,眼神颇为坚定,“我谁都不相信,我的父母为何死亡,凭什么要由他们来判断,应当是我来判断才对。” 其实对于自己父母的记忆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从他能记事开始,更多的记忆便是和陈府一家的日常点滴。对于自己的亲生父母,要是陈自寒从不言说,不在那天宣之于口,恐怕自己也不会追究过多。 但是后来,韩轲和李谨丞告诉自己,陷害自己亲生父母之人很有可能在二十几年之后再度浮现,那个人仍然躲在幕后,亲手操控着每个人的生死。 于是,陈应阑道:“旁人之言皆是道听途说,我更听从自己的内心。” 柳明哲喝了一口茶,挑眉看向陈应阑,但终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耐心地听着陈应阑继续往下说。 “而且,如果找到我亲生父母的真正死因,或许就能查到这二十几年北明为何不太平的来源所在。”陈应阑道。 然而,柳明哲却不这么认为。 他抬手打住陈应阑有些纷乱的思绪,道:“你是说背后之人?” 陈应阑点点头。 柳明哲“啧”了一声,他奉劝道:“惊泽,给你一句忠告,莫不要去找所谓的‘背后之人’,因为北明世道之所以不太平,其实已经不太平好久了,二十几年前在沧州这一带曾发生过农名起义,让北明本就步履维艰的局势更加的雪上加霜,再加上近几年从六年前那场叛乱北明基本处在大厦将倾之时了。现在东厂、君主都没了,能支撑北明的除了晏都的那些侯爷,还有谁能担任这等重量?只是北明究竟要苟延残喘到何等地步,就要看厥缁何时出手了。” 柳明哲顿了顿,继续道:“乱世之中,每一个人都是执棋者,谁死谁活,全看本心。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生死无常,来去匆匆。” * 很快,沧州城便近在眼前了。车夫停下马车,掀开车帘。柳明哲率先走下马车,递给车夫一些金叶子,便回头看了一眼陈应阑和傅旻。想到他们一路来风霜仆仆、瑟瑟发抖的模样,便打开自己的行囊,把多余的披风扔给两人。 朗声道:“穿上。” 本来陈应阑和傅旻是想先找个客栈小住一段时间的,后来柳明哲盛情邀请他们住在自己的医馆内。陈应阑有些犹豫,觉得欠柳明哲好多人情,但柳明哲只是摆摆手,说他的医馆里藏有“禁书”,或许能帮助陈应阑查到当年的真相。 但最终,柳明哲还是咬定——并没有幕后之人,一切缘由,都是自己人多虑了。 收拾好行囊,安定下来之后,柳明哲走到陈应阑的房间里,递给他几本“禁书”,皆都是二十几年前被北明东厂查禁的书籍,记载了当年农名起义的前因后果与来龙去脉。 然而,陈应阑却想起,韩轲和李谨丞都一口咬定自己的父母是被东厂陷害的,而这些书又是东厂查禁的书籍,他猜测这两件事情应该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柳明哲嘱咐道:“自己一个人偷偷看,千万不要被外人发觉。”他看向一旁窗户外,渐渐沉沦暗阴的天色,又道,“今天医馆没有接到任何一位客,可以打烊了。” 陈应阑关好门,打开书的第一页,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名字。 她叫崔霜雪。 而书籍的名字是《泰尔鸿楼》。 这个名字,韩轲曾给自己信上写过,存中就是泰尔鸿楼派来北明的密探。 第58章 北明, 永康十八年,冬。 厥缁, 大业十一年,上京泰尔鸿楼。 “今日一去,何时相逢?”崔霜雪欲要踏上离开厥缁的车马,这时友人却拉住了自己的衣袖,她眉眼颂情,恋恋不舍。 崔霜雪看向远处的大漠黄沙,一时间竟然望不到头。她最终只是握住了友人的手, 安慰道:“人间何处不相逢?” 身为泰尔鸿楼的密探,自然受到厥缁圣上的奉旨, 赴死前去北明境内打探北明情报。虽然这等工作看似容易, 但是能需要很高的能力去让官府人员信任自己, 每隔几年总会选一个人踏上这等征途。 第85章 至于最后是死是活,厥缁从来不顾。 一位密探不幸死了,总会再派一个密探,接续前一个密探剩下的工作。 所以, 在厥缁圣上的眼中,泰尔鸿楼内的密探的生死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搜集来的情报。正是因为厥缁这些“旧传统”,又融合汉化改革的措施, 才让厥缁壮大的这么迅速。 而泰尔鸿楼的密探不过是助厥缁成长, 力量壮大的牺牲品罢了。 但一旦进入了泰尔鸿楼, 经过严格的训练成为楼中的密探, 就要做好必死无疑的准备。 崔霜雪从未去过北明,在商队的车马正式进入北明的境内时,她看到的景色却是和厥缁不一样。厥缁总是风沙浩荡, 有时黄沙滚滚,什么都看不见,整个厥缁总是没有任何鲜艳的颜色。然而,北明却不一样,哪怕是漠北城,同样经历着黄沙的席卷,但每个人从来不躲避这漫天的黄沙,而是穿着花花绿绿、颜色鲜艳的衣服招摇过市。 等商队将自己放下的时候,崔霜雪在漠北城转了转。这里时不时会经历沙尘的席卷,但从未像厥缁这么的狂暴,漠北的沙尘是轻轻柔柔的,等过一会儿,吹一阵风,基本沙尘就散了。 厥缁从来不为泰尔鸿楼的密探搜索任何人脉,所以能否令官府人员信服,这是一件麻烦事儿。但崔霜雪却不着急,既然来了北明,应当再多待些日子,好好地享受一番,在好好地离去。 花了几文钱在小贩那里买了热乎的烤饼,里面的馅料很充足,撒满孜然的烤肉撑着崔霜雪两腮鼓鼓的。烤饼的味道和厥缁境内没什么两样,大概是好不容易走出了泰尔鸿楼,崔霜雪居然觉得北明的烤饼比厥缁的烤饼好吃,北明的任何东西都比厥缁的任何东西要好的很多。 身后吵吵闹闹的,似乎是两个人在争斗。 崔霜雪好奇,便停住脚步,默默地看着。 吵架的是两名男子。一名男子此刻正满脸泪痕,他浑身上下都是伤,看起来狼狈不堪,就连头发都乱糟糟的。另一名男子比那名流泪的男子高一点,此刻他正皱着眉头,气愤地骂着他。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从神机营偷偷跑出来?”高一点的男子语气大声,他吼道,“段十三,我看你真的是活够了!” “哥!”那名叫段十三的男子抬头抹了一把鼻子,痛苦地挠着头发,“你将来从商,又不去神机营,自然体会不到我的痛苦。再者,咱爹可是漠北知州啊,你哪怕不参加科举,你都可以有出路——” “你也有啊!”那名男子抢先道,“爹之所以把你送进神机营,一是器重你,觉得你是用武之身,二是你哥哥,我、段云折,自小腿部便有伤,若是去了神机营,恐怕正能当个残兵搞后勤。” 段云折说完,有些生气,他捶打了一番自己的腿,用来证明给段十三看。 段十三气得直跺脚,他冷哼一声道:“总之,你跟爹说说,就说我练武拉伤了,营主把我逐出来了。”说罢,还摆出乞求的模样,双眼放光。 “不行。”段云折道,“你为何如此排斥军营?” “因为太苦了!!!”段十三蹲下身,连忙抱住了段云折的大腿,躺在地上,任段云折如何挣扎,他都越抱越紧,怎么说都不撒手。 “诶。”段云折叹了口气,他无奈地揪住段十三的领子,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还是分体贴地替他打了打裤子上沾着的细小灰尘。 他凝视着段十三的双眸,那双眼眸承载着眼泪与悲伤,眼周下面是泛青的,象征着疲惫的黑眼圈。自从将段十三送去神机营好几个月,段十三一连瘦了一圈,但身体魁梧坚实了不少。 这让段云折更有理由让段十三重回神机营了。 “十三,你当真是偷偷跑出来的?”段云折偏头问道。 段十三点点头。 段云折“嗯”了一声,又问道:“那我再问你,神机营是不是你自己点名自愿要去的?”见段十三依旧点点头,段云折勾唇,付之一笑,“你还记得你当时怎么说的?你说你要去神机营当玄甲兵,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最厉害的玄甲兵,用自己的长刀长枪砍断一个又一个厥缁人的头颅,只为救北明于水火,只为守护北明境内安宁。” 此时,正在一旁看戏的崔霜雪正咬了一口烤饼,听到段云折说完这番话,她更是愣住了一样。谁能想到,这等情怀她在厥缁从未体会到,也许是做泰尔鸿楼密探的原因,将外界信息都封锁,又也许是厥缁以游牧为主,常年奔波黄沙之地,复又迁徙,对故土高台未曾有过多的留恋。 崔霜雪承认,这一刻她的目光就被段云折吸引住了。 他顿了顿,重新将目光转向段十三,义正词严地道:“这些话,你可记得?” “记得。”段十三失落地低下头,又要张口,却又觉得这些话没有必要说了,于是又乖乖闭上了嘴。 段云折只是摸了摸段十三的头,随手将段十三的马匹牵过来,将段十三抱上马背,二话不说地替段十三拍了一下马屁股,马匹嘶吼一声。段云折淡淡道:“去神机营。”说完,马匹就飞快地消失在段云折眼前。 “诶,还是年纪小,不懂事。”段云折有些窘迫地挠挠头,这时他刚好和站在一旁抱着刀鞘,吃着烤饼的崔霜雪对视一眼。 段云折朝崔霜雪走了过来,一边走还一边抛着手中的一袋金叶子。他越走近,嘴角的笑容就越是明朗,越是明朗就越像北明此刻的天气,晴空万里,不见一朵云一般,极度清澈。 崔霜雪居然觉得自己的心跳有些快,但她仍然暗中深呼吸,稳定自己突然过快的心跳。 “女侠!”段云折对崔霜雪抱拳躬身道,“我在漠北这么久了,好多江湖侠客从不来漠北,今日好不容易见到,实在是令我开心!” 然而,崔霜雪正要开口辩解自己并不是所谓的“女侠”或者是“江湖侠客”,但却又觉得她这个身份——厥缁泰尔鸿楼派来的密探,实在是令人多虑。再者,面前这个人似乎对自己颇为友善,若是因为坦白这一身份,让自己失了面子...... 等等,这小子不是漠北知州府里的人!想到这里,崔霜雪连忙后退一步,但转念一想,他这等身份,虽然目前是纨绔之子,但起码和官府有些联系,若是坦白身份,这可不是单纯地失了面子的事,大不了会全城通缉,自己在劫难逃,所谓的密探征程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这该多可惜。 毕竟,北明的大好河山她还未见到,她可以死,但不想这么早死。 “见过公子。”崔霜雪微笑道。 段云折注意到崔霜雪正在后退的脚步,一把扯过她的袖子,止住她不断后退的动作。这一扯,倒是把两个人都怔住了。 良久,崔霜雪挣脱开段云折的手,而段云折也转过身,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额、就刚才那个是我弟弟,”家中排行十三,故称‘段十三’,然后......额......他这个年纪,比较叛逆,不爱吃苦,从小吃好喝好的,口口声声说要去神机营保家卫国,我可不能让他当什么逃兵!”段云折暗中瞥了一眼崔霜雪,又道,“方才那举,实属抱歉。” 崔霜雪摇摇头,道:“无妨,我不放在心上。” 听到崔霜雪这番回答,段云折连忙转过身,扬起笑容。 那一刻,崔霜雪好似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逐渐加快,快如擂鼓。段云折就像是此时此刻的天气,晴空万里,不见白云一般,不需要遮掩,就能读懂他眼中的天真和清纯。 她在厥缁也见过很多如段云折这般年纪的人,可是这些人却又和段云折不一样。他们是年纪轻轻,却又饱经世事折磨,最后落得个双目慈善,是对世俗的妥协;但段云折不同,他虽年纪轻轻,却不谙世事,所以他对谁都是笑意盈盈,是对世俗、对苍生有着敢于挑战的状态。 “女侠,你叫什么名字?”段云折探过身,对崔霜雪眨了眨眼睛。 “在下崔霜雪。”崔霜雪举起刀鞘,横在了段云折眼前。 而后,段云折点了点头,又问道:“崔霜雪......名字倒是好听,但不太吉利。‘霜雪易摧折’这句话你可听过?”见崔霜雪皱起眉头,段云折以为她是疑惑,便凑上前安慰道,“总之我们算是有缘一面,来日你若是行走江湖,便可以报上我的名字,我定及时赶来。” 听到这里,崔霜雪不免被段云折这番无厘头的话逗得笑了起来。她双手握拳,挡在自己的嘴边,掩盖住自己的唇角,却又被自己的笑到颤抖的肩膀出卖了。 她说:“段家家大业大吗?再者,一入江湖岁月催,何必霜雪去来由。” 段云折点点头,接着转过身,背对着崔霜雪摆摆手,渐渐地重新回到漠北城繁华街道的人流之中。 走在街上,来途疲惫,只好暂时找了一家客栈休息一番。 时至深夜,崔霜雪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坐在榻上,掀开一丝窗户,看着夜空中高高悬挂的月亮,她突然觉得有些孤独。 第86章 以往,每当自己觉得孤独的时刻,友人总会陪着自己登上泰尔鸿楼的楼顶,透着斑斑点点的皎洁月光,俯瞰着厥缁一望望不到头的大谋黄沙。 那个时候,自己总会指着远处隐隐约约的沙丘,大声道:“看!或许那里就是漠北!” 她记得在自己临走的那个晚上,友人学着以前的自己,指着远处隐隐约约的沙丘,大声道:“看!那里就是漠北!” 无论是崔霜雪还是友人都知道远处隐隐约约的沙丘不过是座普通的沙丘罢了,只是这座沙丘寄托着浓浓的异乡情仇,是一种向往,是一种归属,更是一种眷恋。这并非是指鹿为马,而是因爱生往。 她拿起放在一旁的长刀,“刷拉”一声,她拉开了刀鞘。崔霜雪抚摸着冰冷的刀身,许是漠北夜晚冰冷,刀身上落下薄薄的一层霜,指尖触摸过的地方,有恢复到最初的模样。 “从泰尔鸿楼开始派出密探开始,哪个密探从未在漠北过多停留。”崔霜雪喃喃自语道,“因为漠北离厥缁很近,且守卫众多,万一稍有不慎,极大可能会挑起两方的争斗。” 生死之间的较量,是北明和厥缁最不想看到的。 崔霜雪侧过头,看着庭中的枯木,又悄声道:“我应该去哪里?” 她的目光从庭中的枯木转移到墙上的北明疆域的地图。离漠北不远,又处在厥缁和北明交接一带有一个地方,那是沧州。 盯着“沧州”二字良久,崔霜雪握住了手中的长刀,刀尖直指着沧州的方向——东北方。 模糊的目光重新坚定起来,视线凝聚成一体。她握紧手中的长刀,知道了这番生死旅途的方向,也知道了自己的葬身之地。 稍久,崔霜雪吹灭了火烛。 屋内一片漆黑。 睡意渐渐地涌上来,崔霜雪在半睡半醒之间,忽然听到了有人在“砰砰砰”地敲打着自己身旁的窗户。 她立刻惊醒起来,抄起一旁的长刀,侧身躲在了窗户的一角。 询问道:“何人?” 这时,窗户外的人朗声道:“早上认识过的,崔女侠!” 崔霜雪飞快拉开窗户,趁着窗外人欲要进来之时,将他从窗户上用力地推了下去。幸好,客栈不高,窗户下是枯萎的灌木丛,段云折掉下去刚好落在了枯萎的灌木丛上。除了一些小枝丫比较扎后背,其他的并无大碍。 接着,崔霜雪从窗户上跳了下来,站定在了段云折面前。 “你来干嘛?”崔霜雪举起长刀,再次横在了两人之前。 “我跟我爹说好了,要去外面游历一段时间,去看看漠北附近地区的通商富饶之地。”段云折盘腿坐在地上,他一手支撑着下巴,一手摇着一支蓬草,看了一眼崔霜雪复杂的神态,又装作无事一样,将蓬草放进嘴里。 崔霜雪立刻领会到段云折的意思,虽然内心也一直想让段云折陪自己到沧州,但还是没有忘记正事,她道:“此次前来,我有事要办,你不必陪我。” “那怎么行!”段云折将蓬草扔出几米远,他语气有些委屈,很明显是装的,“都说霜雪易摧折,我自然是来给霜雪作刀的。” “我有刀,不需要!”说罢,崔霜雪立刻将长刀挥起,眼见长刀的刀尖即将刺入段云折的胸膛,段云折却眼疾手快地接住了长刀,死命按住刀身。 崔霜雪挑眉无语。 段云折又可怜兮兮地道:“可是我没刀啊......自然是崔女侠保护我!要是没有崔女侠一路护送,我恐怕会死在游历路上哦!” 崔霜雪:“......” 你爹知道你这么幼稚吗...... 于是,段云折继续盘腿坐在地上,双手合十呈乞求状,又说道:“拜托嘛!” “好吧。”崔霜雪完全受不了段云折这般模样,但又想到若是自己不答应或者不给予任何答复,她就要这样看着段云折“搔首弄姿”无数个时辰,于是只好松口,道,“先说好,你同我前去,自然是你游历你的,我干我的正事,彼此互不打扰,只提供钱财上的支持。” “这好办!”听到崔霜雪同意的答复,段云折立刻站起身,道,“钱财我有的是,我可能没有刀,但我有钱!” 腰间插着的黑色折扇倒是吸引了崔霜雪的注意。她注意到这并不是一把普通的折扇,折扇的扇头之处还有许多微小锋利的刀刃,若是不细看恐怕很难发觉这是加工过,用来防身的折扇,大多数人肯定认为这只是一把装饰性的折扇。 她眯起眼睛,这才发觉段云折其人,别看他平常吊儿郎当,或许这一切都是表象。他的力量,远比崔霜雪能想到的还要强大。 如果,能借助他的力量,他的人脉,哪怕不进任何官府,都可以搜集许多情报,献给厥缁,应当也不赖。 而且,段云折看样子对自己没有任何反感。 他只是问了自己的名字,没有问自己是哪里人,又是为何要来漠北,只是对自己说了一句: “多谢崔女侠!” 第59章 一路风霜浩荡, 雨雪霏霏。山路结了不少冻土,马匹在山道上难以行走, 一路上两个人皆都灰头土脸,大半衣裳都湿了,冻得身体冷冷的。 崔霜雪见前面山道上白茫茫一片,甚至雪已经堆成一座小山丘了。她抬手擦了擦自己眉睫上的雪,顺便看了看愈来愈晚的天色,不由得叹了口气。 她抱怨道:“今晚看来是走不出这座山了。” 跳下马匹,拉起缰绳, 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雪地上。天色已晚,雪道堵塞, 马匹越来越累, 最后甚至嘶吼一声, 抬起蹄子在半空之中晃了晃,复又落在雪地上走不动路了。 “喂!段长安,你能不能快点!”她喊道。 崔霜雪有些急躁了,这么冷的天, 段云折居然还走得如此之慢,让自己在雪道上冻到不断搓手。仍旧不见回答, 崔霜雪便回过头,就发现原本跟在自己身后的段云折没了影子。 她不由得有些慌乱了, 就在她打算拔刀寻找段云折时, 身后的风雪中赫然出现了一道高挑的身影。风雪中的人对着自己招了招手, 而后扬起马鞭朝自己快速飞奔而来。那道身影穿过遥遥风雪, 穿过迢迢山路,显现在崔霜雪的眼前。 段云折跳下马,给了自己一副手套, 而后道:“你不该拒绝我的车马。” 崔霜雪低下头,听到段云折这番话,她便更加后悔了。启程前,段云折执意要租一辆车马,带他们过城市去赴沧州,结果崔霜雪一意孤行,觉得这样子绕远路费时费力,于是只能去马场租来两匹马,打算穿山越岭奔去沧州。 虽然段云折心里千个不情愿,万个不情愿,但段云折都只能摇头作罢,在心里默默道:她要喜欢,就随她去。 接过段云折递来的手套后,崔霜雪抱歉道:“对不起,我没想到雪会下这么大......明明咱们凌晨启程时这天还是好好的。” 段云折连忙摆手,道:“无妨无妨!这天和月都是阴晴不定的,恰如这人世间生离死别都是难以预料的。”他低下头,拉过崔霜雪的手,用自己的掌心包裹起来,给崔霜雪渡了一丝温暖。 望着那只手,崔霜雪心跳不由得加快了些许。 而他只是给自己戴上了还有些许温热的手套,而后替崔霜雪拉过了缰绳。崔霜雪欲要抢夺缰绳,却被段云折按住肩膀,而后翻身跳上马,对崔霜雪伸出一只手。 “你自己牵着马行了一路也怪累的,上来吧,别得了风寒。”段云折说道。 然而,崔霜雪却撇开了段云折的手,她跳上自己的马,一拉缰绳,马匹抖擞起精神,飞速前进。 而她的声音从远方传来,一字一句落在了段云折的耳朵里:“我自己有马。” 待行到不远处,那边的山头突然亮起了一把火光,在漆黑的夜里格外透亮。崔霜雪竖起耳朵,勒令止住了马匹继续前进的步伐。 那边的山头传来一阵阵喘息声,甚至还有木棍搬运东西发出来的“吭哧吭哧”的声音,再过一会儿,“吭哧吭哧”的声音没了,却多了一些急促的步履踏雪发出来的嘈杂声音,接着就是人的耳语声。 “匪头,这些搬哪里?”一人问道。 匪头的声音从不远处的山头传来,道:“搬到另一架车上,快点,不然明日一早被官府发现就不好了!——还不快走?当心我打断你们的腿!” 后到的段云折骑着马来到了崔霜雪的身旁。老远就看见崔霜雪立在雪道上一动不动发着呆,却也不知道为何发呆。明明急着要去沧州的是崔霜雪,现在半途之中停住脚步发着呆的也是崔霜雪。 眼前的人,真是越来越令人搞不懂。 “女侠,你怎么停下了——”段云折话语刚落,就被人以影子之势扑倒,狼狈地落下马背,更加狼狈地跌入雪地之中。 那个人拎着自己的后颈,连滚带爬地滚落到一旁枯萎杂乱的草丛之中。段云折心跳过快,还处在惊魂未定的状态,连忙伸展四肢,张开双臂,大声呼救:“救命——”却被那人恶劣地捂住了嘴巴,而段云折还在“呜呜”地叫着。 第87章 “闭嘴!”崔霜雪将段云折压在身下,用气音对自己道。 虽然声音微小,但崔霜雪此刻表情狰狞,她皱起眉头,对段云折警醒道:“段长安我再告诉你一遍,不要坏我的好事。”她看了一眼段云折顷刻间有些愧疚的神情,心下一软,便转变话锋,道,“你还说‘人世间生离死别最难以预料’,看到那处山头了吗?” 段云折斜眼一瞥,此刻山头竖起的火炬所照亮的光更加旺盛了,黑黝黝的山林里,唯有那一处闪烁着火热的红色的光芒。 “那是山匪啊!我若是不阻拦你,恐怕我们现在连命都没有了!”崔霜雪道,“该庆幸这里草丛长得高,能遮掩住我们。” “匪头,这箱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 “紫星子的原料木材,快点快点!别多嘴!” “匪头,我刚刚听到那边有声音啊!”一名山匪指着崔霜雪和段云折藏身之处,有些慌乱,“该不会是官府派人晚上巡查吧!” “我派人去看看。”说罢,匪头就调了两名山匪赶来。 脚步离得越近,崔霜雪呼吸就越近。她握住了自己腰间的长刀,许是长刀听到了敌人来袭的急促,“刷拉”一声,长刀赫然弹出刀鞘。这等不小的音量,让躺在崔霜雪怀中的段云折不由得哆嗦了一声。 “别怕。”崔霜雪安慰道。 听到这里,段云折立刻从崔霜雪怀中弹出来,道:“我没怕!” 这时,一声刀剑的鸣响划破四下寂静的山林,一把剑就直直地落在了崔霜雪的眼前。默默地计算了一下段云折离这把剑的距离,不由得为他的迅速反应感到一阵荣幸。若是段云折闪慢一点,恐怕这把剑就要刺穿他的肚子了。 “何人?”一名山匪举着弯刀,指着那堆杂乱的草丛。 崔霜雪一脚将那把剑踢开,而另一名山匪却在刹那间接住。 她握住段云折的手,对他道:“在这里别出来,完事后我自会来寻你。” 而后,她目光坚定如炬,抬起脚跳上了山道之上,用自己的长刀指着那两名山匪道:“先说好,我并非官府人士,在下只是个江湖侠客,无意路过,有生打扰。” 见那两名山匪对自己还是抱有怀疑的目光,于是她抡起长刀,翻转手腕,在周身之处打了一个完美的刀花,动作利落迅速,将长刀抛起,又稳稳地接住长刀,落在手中。 “这把剑挺好的,还给你们。”说罢,她顿了顿,道,“不过看你们跑这么远也不容易。还有,这大冷天的,太过冻人,不妨和你们打一架也算是热热身。” 一名山匪开口:“即便你不是官府之人,但你也有资格将这件事上报官府。” 另一名山匪威胁道:“匪头说了,无论这个人是不是官府之人,都要杀的片甲不留。” “随时奉陪!”崔霜雪吼道。 一把弯刀横在了自己的眼前,崔霜雪连忙翻身躲过这把弯刀的攻击,她往后退了一步,长刀在自己的手中又挽起一个刀花,趁着那名山匪不注意,直直地刺入山匪的肩膀。 而另一个山匪绕到崔霜雪身后,从下而上直直地挑起,从上而下又将剑欲要砍崔霜雪的后背。 崔霜雪视线一瞥,看到那抹黑色的身影,将长刀往前一送,身子往后一仰,一手割掉那名山匪的手臂,一掌劈断那名山匪的剑。 “大哥,这人看起来不好对付啊!” 那名山匪用残剑欲想插入崔霜雪的体内,却被崔霜雪用长刀割断了手腕。而这把长刀所看割断的地方,恰好是人体最致命的地方。 只见那名山匪嘶吼一声,疼痛地倒在地上,不断地抽出,手腕处喷出了不少血液。夜间温度骤降,鲜血刚落到雪地之中,就被风霜冻住了。 另一名山匪颤抖地站起身,用仅剩的那只胳膊捡起一旁的弯刀,咬着牙忍着疼痛,飞速地跑到崔霜雪的身后。 劈头盖脸又是一击! 崔霜雪惊呼一声,她记忆中回想起幼年在厥缁泰尔鸿楼所练的那一套刀法,左夹长刀,右持弯刀,两刀相撞,发出星星点点的火花,上进一步,后掏一式,从对方的□□钻了过去,绕到了那名山匪的背后,将长刀直直地刺入对方的后背。 随着那人的举动,长刀又顺势将山匪劈成两半。 段云折躲在杂乱的草丛内,看到了崔霜雪方才使的那一套刀法。他依稀记得爹有次接见了厥缁的使臣,使臣为爹展示了这套刀法。他微微眯起眼睛,凝视着崔霜雪喘着粗气的背影,她的手中还有鲜血,不是她自己的,而是那两名山匪的。 方才的架打的很激烈,然而崔霜雪居然一滴血都没有流,身上更是没有任何伤口。 心下立刻显现出更加复杂的思绪。自己之所以要跟在崔霜雪的身旁,是因为此人虽然自称是“江湖侠客”,但她的长相却颇有蛮夷之风,段云折也曾解释着那是混血而已,但经过方才那一刹,段云折便觉得这不仅仅是混血这么简单。 如果崔霜雪真的是厥缁人,那么她来到北明,没有拒绝自己靠近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自己的领子又被人恶劣地拎了起来,崔霜雪拖着自己立刻跳上马匹。段云折坐在崔霜雪前面,崔霜雪绕过自己的身躯,拉住缰绳,马匹再次狂奔而出。 “女侠,你要干嘛!?”段云折惊呼一声,已经窥探出了崔霜雪的身份,有些话欲要张口询问,但事情未尘埃落定,还不足为直接挑明。 “山匪自然知道了我们的行踪,很快他们就会追过来,我们绕过那处山头,往相反的方向走!”崔霜雪解释道。 然而,匪头知道自己的行踪已经被人发现,派出去的那两名山匪这么久都没回来,极有可能是被那边的人杀掉了。于是,匪头也不剿紫星子原料的木材了,连忙收拾行囊,“毁尸灭迹”,卷铺盖走人。 他们选的路同样和崔霜雪的想法如出一辙,自然是躲过这山头,往相反的路前进。山匪的队伍浩浩荡荡,他们背着行囊和兵器行走在雪道上。雪还在下着,穿透一路风雪,匪头依稀看到了远处两个模糊的身影,两人一骑,快马加鞭地赶来。 “百里釜,那边那两个人该不会是方才杀了山匪的人吧?”一个人走在匪头身前,侧头问道。 然百里釜道:“很有可能,但哪怕不是,自然也是杀掉。若是是的话,不用急着杀,带回寨子里好生‘问候’一番再杀掉,也不在话下!” 崔霜雪自然也看到了眼前渐渐逼近的浩浩荡荡的队伍,凭借着穿着打扮颇有盗贼之风,自然能判断出这就是山匪。 她趁着诸多马蹄和队伍扬起来格外猛烈地霜雪,将段云折一下子扔到地上,如同方才一般,一人面对着眼前的诸多山匪。 百里釜看到那个人,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个女子。他说:“是名女子,那这就好办了,直接杀掉!” 一声令下,百里釜率先从后背拔出长枪,加快脚步,对着崔霜雪就扔了过来。 然而崔霜雪自然不是吃素的,她挥起马鞭,任凭马蹄承载着风雪,在面前的山匪队伍之中横冲直撞。 接着,她稳稳地落在了地上,面对着百里釜扔来的长枪,她腾空跃起,一脚踩住了那把扔来的长枪,用尽全身力气,长枪的把手立刻四分五裂,枪头握在了崔霜雪的手中。 她一手握住长刀,一手扣住刀柄上的卡槽,刀柄一下子弹出了几寸之长。她一边跑一边转着刀身,刀身顺势看多了不少山匪的头颅,又将枪头插进了百里釜的一只眼睛里。 百里釜痛到惊呼一声,却也不耽误时间,从一旁的山匪的腰间拔出弯刀,直直地朝着崔霜雪砍来。 崔霜雪先用刀剑砍断眼前山匪的脑袋,又转头抵挡住百里釜的攻击。两边夹击,她突然觉得自己以一敌不了百,然而段云折也没什么保命能力。这时,她看到了一旁正亮着的火炬,她抄起火炬,将火焰移到了自己的刀身上,又踢翻了另一个火炬,一瞬间火焰将整个雪道包围起来。 高温融化了不少积雪,露出了山路乌黑的泥土。 段云折看到马匹冲出了山匪的队伍之中,紧接着他从地上站起身,翻身跃上马,掏出插在腰间的折扇,“腾”的一下,将折扇打开,他扔出折扇,折扇在空中打了一个来回,将前仆后继让崔霜雪左右为难的山匪尽数斩断。 崔霜雪在混乱之中看了一眼段云折,两人对视一眼。 这时,百里釜手握弯刀朝崔霜雪砍来! 就在同一时刻,段云折架着马匹,一把扯过杀红了眼的崔霜雪,而百里釜的弯刀恰好落在了一名山匪的腹部。 “那么多名山匪,你一个人抵不过来!”段云折死死地桎梏住崔霜雪,一边拍打着她的肩膀,让她冷静些,一边借过崔霜雪的长刀扫除前路的一片屏障。 “都怪你!我明明就快杀死百里釜了!”崔霜雪嘶吼道。 “杀死百里釜又怎样?身后还有那么多名山匪,难道你想就此命丧黄泉吗?”段云折一边拉着缰绳一边道,“山匪只要给他们一个教训就好,搭上自己的性命就难办了!” 第88章 身后还有数名山匪在追赶,打头的百里釜举着弯刀,紧紧地跟在崔霜雪和段云折身后。 “抓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百里釜大喊道。 崔霜雪闻言,连忙道:“段长安,分头走。” “不行。”段云折也大喊道。 “山匪会追上来的,你先下马。”崔霜雪提醒道,“我知道前面有一条路能冲向断崖。” 这时,段云折却将自己桎梏更紧,他语气急促,声音气愤:“崔霜雪,在你眼里我就这么没用吗?山匪不值得你以命相抵!听我的走官道,只要我们速度够快,就能跃出这座山,来到城楼处,到时候让官兵将山匪一网打尽。” 突然马匹嘶吼一声,段云折回头看到马匹的屁股处插着一把冒着火的箭。 而崔霜雪就在这时,将段云折扔下马,自己重新握住缰绳,走上了通往断崖的路。 段云折看着风雪之中越来越小的身影,握住自己的折扇,默默地跟在山匪的队伍后面。 他想,要死也要跟着崔霜雪一起死。 等马匹赶到断崖处,崔霜雪看着身后仍旧紧追不舍的山匪,支着长刀,翻身跳下断崖,又在电光火石之间将刀身插进了岩石内。 打头的山匪知道是断崖便连忙停住脚步,而后面的那些山匪来不及停下狂奔的脚步,一下子将打头的山匪撞向断崖,身后跟着的无数山匪原以为前面不是断崖,是康庄的山道,也顺着惯性不小心落下了断崖。 而百里釜看着掉下去的山匪,四处环顾半天没有找到崔霜雪的身影。这时,崔霜雪双手一用力,翻身跃上了断崖顶部,那把长刀却和山匪一起滚落到断崖内部。 她抱住百里釜宽硕的身躯,两人一齐跌落进断崖内。 当段云折来到断崖时,断崖早已空无一人。 他连忙俯下身,看着如深渊一般骇人的断崖,只能呢喃出两个字:“霜雪......霜雪......霜雪......” 我一定要找到去往断崖深处的路。段云折对自己说。 他折返回山腰,走上一旁的官道,行过几里,就看到了一个山洞。内心似乎有一些暗示——这个山洞就是通往断崖深处的路。 也许崔霜雪已经死了,但段云折还是不愿相信,他要去证实,崔霜雪没死。 进入了山洞,没有火把,没有煤油灯,只有一双手,一双腿,一双脚,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只能靠着自己的感官,逐步走入了山洞内部。 “崔霜雪,你给我好好地活着!” 第60章 崔霜雪带着百里釜跌落断崖的顷刻间, 她感到身体内的五脏六腑都在挤压着,身下的百里釜已经不知所踪, 唯有自己能清楚地感知到身体内锥心裂骨的疼痛。 爹娘说过,人濒死前会有走马灯之观,将平生所有人事都要回顾一番,回顾不得,愁苦而死,回顾晓得,欣然赴死。 耳畔的风声渐渐殆尽, 眼神所看到的景色渐渐模糊,在不断下坠的过程之中, 她的脑海内浮现了爹娘的身影, 在虚空之中她想拼命捉住那两个身影, 又在刹那变成灰尘,烟消云散。崔霜雪心里想,她还没跟爹娘再多说几句,就要死了, 实在是可惜。 良久,她的眼前浮现了一洼沙丘。友人正站在沙丘之上, 正握着崔霜雪的手,两个人有说有笑地交谈着。她想到了临行前, 友人曾问她, 何时相逢?她说, 人间何处不相逢。只可惜, 友人再也等不到自己了。 那些厥缁泰尔鸿楼里的密探,即便少了一个崔霜雪也无妨,厥缁有的是人, 得知自己的死讯后,还会再派一位密探接替她的动作。 只是,那个刚认识不久的人,他叫段云折,虽然平常多行纨绔之事,但方才在雪道上却也尽了自己单薄之力。他曾对崔霜雪说,霜雪易摧折。现在想来,崔霜雪觉得段云折是对的。 她张开手,试图拥抱住每一个那些熟悉的或者陌生的,又或是曾经擦身而过,有过一面之缘的身影,可那些身影就在触碰到之时,又泛出淡淡的光影,尽数消失。 身体飞速下坠,直到坠入谷底之时,她感到腹部一阵阵痛,而指尖恰好擦着那把立着的刀尖无力垂下。她嘶吼一声,喷出无数鲜血,而后渐渐地闭上双眸,无了气息。 刀身在穿透崔霜雪的身体时,很快从四处石壁上蔓延处不少黑色的影子,那些黑色的影子皆都拿着兵器指着崔霜雪所在的位置,道:“桓温,你去死吧!” 也有些说:“桓温,你不配坐上高台!你永远都比不过司马昱!” 再醒来之时,崔霜雪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幻境里,周围都是铜镜的碎片,每一个铜镜的碎片上都印刻着自己的身影。然而,当崔霜雪抬起头之时,却发现铜镜之中的身影已经不那么熟悉。脸颊的一半是崔霜雪自己,另一半则是另一具身体。 自己发丝散乱,狼狈不堪,而另一半则戾气深重,周身散发着浓浓的黑色雾气。 崔霜雪有些惊讶自己没有死,但她还是对着铜镜碎片之中一半陌生的身体,问道:“你是何人?” 然而那个人却阴沉着脸,渐渐地他抬起眼眸,这个眼眸中没有眼白,全部都是黑色的。他借着崔霜雪的身体,牵动着崔霜雪的手臂,抱住了崔霜雪的头,令崔霜雪张口:“这是司马昱派玄学士所设的十方阵,你带我逃出去。” 崔霜雪没有动作,只是冷淡地问道:“为何?我不知你叫什么名字,为何要帮你?” “桓温。”那个人低沉着声音,桓温的声音十分沙哑,看样子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说话了,他浑身上下都是血,就连身上的衣服都是破破旧旧的。 桓温顿了顿,继续道:“他们杀我。司马昱派人杀我!”他看着铜镜碎片之中另一半崔霜雪的脸道,“几乎每一天,我在这把炎龙刀里,我就要经受我死前那夜的全部疼痛,我被万剑穿心,可我却死不了!旧伤未去,新伤已来。好疼......真的。” 崔霜雪却摇摇头,道:“放过我吧,我也是将死之人了。” 然而,桓温却抢先一步道:“你若是不带我逃出这十方阵,你就要和我一样,经历万剑穿心之痛,你永远都死不了!” 然而,不顾崔霜雪的阻拦,率先抓住崔霜雪的脖颈,一歪头咬断了她脖颈上的血管,崔霜雪一手握住了桓温的手臂,一手用力护住自己的脖颈,但还是晚了一步。很快,她感到桓温的气息渐渐席卷上自己的身体,渐渐地她的双眼一片朦胧。 远处的黑影带着兵器,策马狂奔,直直地朝崔霜雪袭来。 崔霜雪嘶吼一声,她抓住自己的面庞,桓温的灵魂正在自己的体内作祟。 桓温道:“告诉自己,你是桓温,不是崔霜雪。告诉自己,你是桓温,你是桓温......” 说话间,桓温递给崔霜雪一把短剑,他道:“桓温腰上的短剑。” 崔霜雪刚想拒绝,桓温却更用力地咬住了自己脖颈上的血管,她吐出一口鲜血,桓温在她体内牵引着她的手,牢牢地握住了自己的短剑。 “告诉他们,告诉那些黑影,你是谁?” “我是......” “我是......” “告诉他们,你究竟是谁!” “我是......桓温!” 说罢,崔霜雪将短剑从剑鞘里拔了出来,眼看着黑影朝着自己逐渐逼近,崔霜雪嘶吼一声,桓温浓稠乌黑的血液尽数灌进自己的体内,她的周身也和桓温一样充满着乌黑的雾气。 只身抬手挡住了万千黑影席卷而来的刀戟,反手握住短剑,朝着最近的黑影刺了过去。另一部分黑影从后捉住了崔霜雪的肩膀,将她抓到黑影体内。 崔霜雪一手挣脱开黑影的束缚,又狼狈地滚落到地上。后背磕碰到坚硬的岩石,拉出一道锋利的口子。 “不要管他,记住你是谁。”桓温在耳畔道。 “我是......崔......不对!”崔霜雪抱住自己的脑袋,她怨恨道,“我是桓温!” 话音刚落,崔霜雪抄起桓温给她的短剑,剑锋穿透无数黑影,一下又一下,将眼前的孽障全部消除。做完这些,看着眼前一派清明,一座大大的宫殿就伫立在自己的眼前。 她站在石阶之下,仰头看着宫殿上的匾额——长生殿。 桓温对着崔霜雪的耳畔道:“这可是司马昱给自己的密室命名的啊,长生殿原是困住炎龙刀戾气的,后来我寄生在炎龙刀体内,这座长生殿就变成了每日每夜折磨我的死亡宫。” 崔霜雪一步又一步走上台阶,她抬眸看到了一个人着着黄袍立在长生殿的中央。 外面刹那间风雨交接,惊雷从天而降,将天地刹那间一分为二。 雨丝飘忽,狂风乍起。 “桓温,你真是学聪明了。”司马昱看着崔霜雪的身影,只是淡淡笑道,“为嫁祸皇权不择手段,覆天下,覆皇权,覆世族。” 桓温指使着崔霜雪开口:“陛下为了藏这把魔刀也真是费尽心思,为了困住我,还特意将密室改为长生殿了。若我是覆天下,覆皇权,覆世族,那陛下又算什么?”崔霜雪顿了顿,歪头戏谑地道,“泄天机,窥天谴,破天神。无论哪一种,都算是有被老祖宗之力的。” 第89章 司马昱握着手中的炎龙刀,刀口指向崔霜雪,他道:“今日你假借他人之身,破了穷日以来朕所设的‘杀障’,你若能杀死朕,这天下朕由你作孽,你若杀不死朕,朕将亲手将你困在长生殿,永远不得安宁!” “随时奉陪!”崔霜雪握住短剑,挽了个剑花。 说罢,司马昱平步向崔霜雪袭来,崔霜雪往后一躲,探身往前,短剑擦过司马昱的一缕头发,欲要往回挑起,却被司马昱用炎龙刀拦下,炎龙刀一横,将崔霜雪击退了几里。 “再来!”桓温道。 崔霜雪重新握住短剑,接连劈砍司马昱,又被司马昱一式又一式地拦下、挡住。然而司马昱越是拦下,越是挡住,桓温体内的怨气就越来越重。 她抬腿欲将司马昱踢下,却被司马昱按住脖颈,将其恶狠狠地扔在了长生殿之内。而后四周的墙壁之上赫然出现了无数黑影,黑影按照司马昱的指示,直直地朝着崔霜雪袭来。 黑影率先扭断了崔霜雪的手腕,“郎当”一声,短剑落在了地面。很快,司马昱的声音传来:“杀!” 无数刀戟重重地穿过崔霜雪的胸口,崔霜雪疼到嘶吼,表情扭曲,桓温在崔霜雪体内不断叫祟,啃断她的心肺,咬断她的血管,很快崔霜雪便七窍流血,昏厥跪倒地上。 而后,黑影不顾插在崔霜雪胸口的兵器,张开布满黑雾的双手,拉住了从崔霜雪体内分离开来,正要逃跑的桓温。 司马昱站在桓温身前,他将炎龙刀立在了桓温的脖颈之上。 “朕就算泄天机,窥天谴,破天神,那又如何?正道天生就落在看破天机之人手中,而你,桓温,你要记住——覆尽天下之人,必然该死!”说罢,司马昱用力,炎龙刀砍断了桓温的头颅,桓温的头颅直溜溜地滚落在地上。 桓温浓稠的黑血沾在了炎龙刀上,又再次被炎龙刀吸收。 他再次地困在了炎龙刀内的长生殿之中。 这时,司马昱的目光从桓温身上转移到一旁跪在地上的崔霜雪身上。他摇摇头,道:“是朕委屈了你。” 他咬破自己的指尖,鲜红的血液滴落进崔霜雪的嘴中,而后司马昱的身体化为变幻莫测的白雾,顺着最后一滴鲜红的血液,与其融为一体,落进了崔霜雪的嘴中。 长生殿外仍然风雨不断,殿内同样风雨周旋。 “恭候长生王!”黑影看到此情此景,立刻跪下身,对着渐渐苏醒起来的崔霜雪俯首跪下。 “长生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长生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长生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崔霜雪被黑影换上了一件黑色的长袍,又被黑影扶持着坐落在长生殿的高台之上。崔霜雪看着眼前的此景,她一撩袍子,岔开两条腿,坐落在高台之上,俯视着高台之下的万千黑影。 然而,崔霜雪看到的不是黑影,而是晋朝的万千官兵,他们皆都有骨有肉,他们是不死之身。 “今日起,我就是长生王,崔霜雪!”说罢,她举起了炎龙刀。 “崔霜雪殿下!” “崔霜雪殿下!” “崔霜雪殿下!” 身下的晋朝官兵呼唤着自己的名字,跪地俯首,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着。 * 眼前是一片黑暗,段云折一边走一边握住自己的玉佩,一边道:“崔霜雪,你给我好好地活着!” 大概在黑暗中踽踽独行了一个时辰,在黑暗之中摸索出一道暗门。段云折如获重生一般,他拧了拧了把手,发现拧不开,便以肩膀用蛮力去撞。一下又一下,有一个时辰过去,段云折捂着早已撞破皮,流着鲜血的肩膀,推开了这道暗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人穿在一把刀上,周围都是黑色的影子,看不清脸,那些黑影绕着那个人,不断说着话。至于说什么话,段云折什么也听不清。 微微眯起眼睛看了看,段云折看清了穿在一把刀上的那个人。 她半仰着头,闭起双眸,浑身上下都是血,就连手腕都扭断,无力地与皮肤脱节,发丝散乱,满脸灰尘和血液,衣衫颇皱不堪。刀身几乎将她整个身体穿透,刀内的皮肤有些已经溃烂,有些苍蝇绕着她。 “崔霜雪!”段云折再也忍不住了,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拨开那些黑影,不顾那些黑影的阻拦,直直地来到炎龙刀的面前,看着早已奄奄一息的人。 他又带着哭腔喊道:“崔霜雪!!!” 然而却没有回应。 微微收拢自己的双臂,将崔霜雪环抱进怀里,一边用指尖将捏在脸上的发丝拨到两侧,一边有用指尖擦拭掉那些灰尘和血水。 段云折将头埋在了崔霜雪的肩窝处,他道:“我说错话了好不好,我说错话了好不好......霜雪不易摧折,霜雪堪比刃剑,摧折的是万物,不是自己......”正说着,两眼越来越模糊,一滴又一滴眼泪滴落下来,落在了崔霜雪的脸上。 一个黑影见状走了上来,他说道:“她现在是长生王。” 不知是不是眼泪的原因,当眼泪落在崔霜雪的脸上,段云折居然能听清四处黑影的话,只是看不到黑影的脸。 “长生王?”段云折复述一遍,而后摆摆手,道,“骗谁呢?你骗谁也骗不过我。” 黑影道:“她没死。” 闻言,段云折睁大眼睛,道:“你说什么?” 黑影叹了口气,道:“崔霜雪没死,她现在是长生王。” “没死?”段云折哽咽了一下,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对准黑影的脸就是一拳,然而拳头却穿过黑影,黑影又重新聚合在一起,完好无损地立在段云折面前。 黑影握住了段云折的手,道:“她只是没醒来而已。” 段云折问道:“怎么能让他醒来?” 黑影说:“我是晋朝人,当时满晋全都崇尚玄学。我生前认识一个道士,他说‘已死之人当能复活,只不过要取心上人心上之肉’。”黑影顿了顿,再次面朝着段云折,道,“你敢吗?” “可我并非是她的心上人。”段云折无奈地道,“不过,我愿意。” “长生王心悦谁人我并不知道,但我知道若非是心上之人,这等事情是做不了的。”黑影解释道。 “扑通”一声,段云折双膝跪在地上,他握住了崔霜雪的手,对着谷底不见天日的黑夜,说道:“这位姑娘不过是和我匆匆一面。我早就知道她是厥缁人,有时她冲动,有时她也很冒失。她嫌弃我,觉得我拖她后腿,但她又暗中保护我,不让我受到山匪的袭击,甚至就算身陷断崖,也在所不辞。”他低着头,好好地端详了一番崔霜雪,又说,“她很傻,但她又很聪明,她莽撞又勇敢,是一根筋。” “其实,”段云折说完,突然感觉心口“咚”的一声,似乎是谁人采撷着一块石头,砸向了自己的心湖,湖中很快泛起了滔天巨浪,“我第一眼就喜欢她了。后来,她能为我上天入地、出生入死,无论她是不是厥缁人,我不在乎。” “我心悦崔霜雪。”段云折将目光转向黑影,“我不知她对我是何感情,但你不放取我心头肉,试一试。只要能救活她,哪怕我此后落下病根子都不怕。” 而后,黑影点点头。 他抬起手,指尖直直地戳向了段云折的心口。 段云折眼看着自己的胸膛被黑影尖锐的指尖穿透,很快滴落下了血水,将自己的衣襟洗透。同时,他也感受到锥心剜骨的疼痛,他想叫,但他却怕吵醒崔霜雪,一直咬着自己的嘴唇,牙齿一用力嘴唇便咬破了。 “别昏过去。”黑影提醒道。 他点点头,而后他看到黑影的指尖在自己的胸膛里来回摸索,突然看到心头一紧,他的呼吸难耐。黑影看了他一眼,见他没有昏过去,于是一咬牙,用指尖将心脏一分两半。 黑影取下一半心脏,再用指尖划开崔霜雪的胸膛,指尖切断心脏一半,将被浓稠黑血玷污的那一半取出来,恶狠狠地踩碎在地,又将段云折的一半心脏放进了崔霜雪的体内。 段云折捂住自己的胸口,他感到自己快要死了,但是他的脑海里一直回荡着黑影的话——别昏过去。就一直克制在疼痛,嘴唇已经咬破皮,蹂躏般乱成一团。 接着,黑影再用手抚过两个人的胸膛,切割出来的伤痕立刻愈合。 段云折捂着胸口,仰着头,咬着牙,无力地坐在地上,嘴角和鼻孔一直在渗出血液。他小声呻吟道:“好疼......好疼......” 在谷底这一段时间,段云折不知道何时,不知道现在是白昼还是仍旧是黑夜,他只是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崔霜雪,毫无任何睡意。 “你还在等?”黑影问道。 “崔霜雪不醒过来,我就在这深谷底等到崔霜雪醒过来。”段云折探上前,欲要拉住崔霜雪的手,可指尖还未触碰到皮肤分毫,甚至还有一些距离,但段云折目光动了动,收回了手。 第90章 黑影将这番举动看在眼里,他低声问道:“如果长生王一直困在长生殿里,你还要等多久?等到你年华枯老,油灯尽灭,最终成为和我一样的魂魄?” 良久,他会心一笑,道:“等一辈子。”他顿了顿,又道,“一辈子不够,我就变成魂魄,轮回千年,等下一个一辈子,下一个一辈子的一辈子,等到崔霜雪醒过来。”他又觉得不够,又补充道,“我要让崔霜雪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人是我、段云折。” 黑影没有说话。 “她为我出生入死那么多次,这一次——”他捂住了自己的胸口,疼痛早已减轻了些许,但他还是心有余悸,“算是我为她死了一次吧。” 黑影听完,道:“殿下若是醒来的话,极有可能忘记你。” 段云折点点头,如此镇定:“我知道。”黑影闻言,见状倒吸一口冷气,“从一开始,我愿意将我的半颗心脏给她,我就做好了一切准备。她是长生王,我就成为殿下的小弟好了。无论什么结果,我都愿意与崔霜雪如影随形。” 黑影又说:“她在用你的心脏活着,等于就是你借命给她。她活着的同时,你也会逐渐死去。” 段云折道:“我不怕。” * 在长生殿内,她举着炎龙刀,看着一个人跌跌撞撞地朝着自己奔来。 崔霜雪连忙握紧炎龙刀,问道:“来者何人?” 那个人什么话都没说,就这样站在了崔霜雪的眼前。 崔霜雪看清了那个人。此时,他满脸雨水,气喘吁吁地站定在崔霜雪眼前。在崔霜雪怔愣片刻的空档内,他跑上前,紧紧地拥抱住崔霜雪。 “长安?”崔霜雪拍打着段云折的后背,任由段云折抱着自己,询问道,“你不是......你怎么来到这里了?” “今夕是何夕。”段云折没有回答崔霜雪的话,只是将头埋进崔霜雪的肩膀里,双臂再一次拢紧。 崔霜雪也不恼,还是问道:“你怎么来到这里了?” 段云折退开几步,朝崔霜雪伸出手掌,笑道:“自然是带殿下回家。” * 这时,崔霜雪抬起手,握住了段云折的手。段云折怔愣了几秒,又看着崔霜雪将指尖放进了自己的罅隙之中,两个人十指相扣。 “崔霜雪......”段云折更用力地握住了崔霜雪的手,语气颤抖,“崔霜雪......你醒了......?” 已死之人当能复活,只不过要取心上之人的心上之肉。 段云折不知不觉流下了泪水。 他又一次说道, “今夕是何夕。” 第61章 “带殿下离开吧。” 当黑影看到崔霜雪和段云折十指相扣的景象时, 黑影怔愣了片刻,他抬头隔着周身重重的迷雾, 和段云折遥遥相望了一阵。 而后,段云折就将崔霜雪抬手背了起来,在朝着暗门走向之时,黑影却再一次叫住他们。 “这把刀......”黑影握住刀把,缓缓走向他们,将炎龙刀递到了段云折的手中,“是殿下的。” 段云折点了点头。他感激地看了一眼黑影, 而后将炎龙刀插进了自己的腰带里。和断崖内的黑影告了别后,他就背着崔霜雪, 将脚步放得很慢很慢, 尽量不吵醒崔霜雪, 动作轻柔,这让段云折都有些震惊,这等小心翼翼的作风,压根就不是他的风格。 但因为背上之人是崔霜雪, 段云折甘愿破例。 两个人的心跳合在一起,就促成了一颗完整的心脏。所以每走一步, 段云折就感到背上的崔霜雪扑打在自己脖颈处的气息又温暖了一分,而自己的力气却又减弱一分。 黑影告诉自己, 在崔霜雪活着的同时, 自己也会慢慢死去, 不知道哪天生命就会消失, 也不知道哪天自己就要退出崔霜雪的生命。 然而,当段云折抬起头,看着山洞尽头处的亮光时, 他又觉得这些没什么。 山洞外天边泛起鱼肚白,阳光东升,晨曦弥漫天际。山洞尽头处也射下来一缕光,光芒照耀着段云折背上的崔霜雪,崔霜雪的指尖动了动,光芒便因此受到牵引,落到了崔霜雪的指尖处,与其紧紧缠绕。 崔霜雪在段云折的背上艰难地转了个头,嘟囔道:“好亮。” 段云折听到这句话,脚步顿住了。因为这一夜尽力了太多事情,差点让崔霜雪死掉,若不是自己甘愿献祭半颗心,恐怕崔霜雪就和断崖里那些黑影一样,被铸就成一团团漆黑的魂魄。 她的声音沙哑又干涸,就像是没有水源的沙漠。时而经历狂风,时而经历沙尘,这些那些的困难从不会更改沙漠本身的样貌。而崔霜雪就像是没有水源的沙漠,在狂风沙尘之中任凭摧残,仍旧不改其貌。 “霜雪,先别睁眼。”段云折仿佛又恢复了些许力量,他背着崔霜雪的步伐越来越坚定,两个人一个清醒,一个半梦半醒,不顾一切地朝着山洞的出口走去。 而段云折的声音就回荡在崔霜雪的耳畔: “带你见见光。” 走出了山洞,清晨的阳光穿透树林,斑斑点点的阳光衬着树林和树叶之间的罅隙,投射在平整稳固的官道上。 雪已经停了,然而周围的草皮上还是沾满着洁白又一尘不染的阳春白雪。他有幸在官道上看到一个欲要下山的车夫,便立刻叫住了车夫,塞给车夫一些钱,劳烦车夫载着两个人到最近的客栈。 车夫问道:“二位这是可去野山历险一番?” 段云折让崔霜雪靠着自己的肩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车夫聊着天。 “哈哈,你说得对。”段云折摸了摸鼻子,道,“昨晚我和这位女侠的确去野山历险一番,险些出了人命。” 车夫砸吧着嘴,惊呼道:“呦呵!那可得小心一点诶!”车夫顿了顿,往后瞥了一眼坐在马车里的段云折和崔霜雪,见两人更是年轻有佳,不由地道,“你们年轻人就仗着自己身骨好,到时候若是真的闹出了人命,先不说官府如何判断,你们爹娘得哭丧太久了。” 段云折闻言,低头看了一眼靠着自己的肩膀又一次睡着的崔霜雪,更是爱怜地拢了拢她。 马车仍然在官道上平稳前进着,大概过了两个时辰,马车终于走出了山地,走出了官道,面前赫然出现了一片广阔的平原,平原上有整整齐齐排列着的房屋,四四方方的巨大城市就映入了段云折和车夫的眼帘。 “这是哪?”段云折撩开车帘,看着这番壮阔的景象。 游人如织,有的身着汉服,有的身着胡服,摩肩擦踵,挥汗成雨。他们一边用汉语和胡语不用门槛似地激烈交流着,手中还拿着汉人之地的特产,又或是胡人之地的美食,竞相推动或拿取,格外繁荣。 车夫将嘴里的蓬草吐了出来,他夹在手中,道:“北明和厥缁的交界的榷场啊!” “榷场......”闻言,段云折小幅度地点点头,而后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说,“是不是快到沧州了!?” 车夫勒住了马匹,他跳下马屁,绕到马车背后,拉开后仓,里面是难以计量的茶叶和瓷器,几乎将马车的后仓全部填满。 “往前走几步就是沧州城了。”车夫摆摆手,想将崔霜雪和段云折打发走,“只送你们到这里,之后的路你们要自己走。好了不说了,我要去卸货了。” 段云折“嗯”了一声,十分乖巧地遵循着车夫的话。 就在段云折犹豫是要把崔霜雪从马车上抱下来,还是把崔霜雪从马车上背下来,左右为难时,崔霜雪就从段云折的肩膀上抬起身,直起腰,她双手伸张伸了个懒腰,又打着哈欠揉了揉眼睛。 崔霜雪睁眼后茫然片刻,她先是看看自己眼前的这架陌生的马车,又看着坐在自己旁边的段云折,再抬眼撩开车帘,看了看眼前的巨大榷场,她怔愣了片刻。 定睛一看,她在榷场处看到了一个商人身着胡服,破具有厥缁的特有长相——挺直的鼻梁,凹深的眉骨,微薄的嘴唇,有些暗黄的皮肤......她又转身揪住段云折的衣领,从上到下细细地打量着段云折,直到她的目光定在了他的肩膀处。 那里已经血肉模糊一团,肉和布料纠缠在一起,右半边肩膀还残留着的鲜血,早已干涸,颜色暗红。 崔霜雪想都不想,立刻担忧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段云折用深远的目光凝视着崔霜雪,他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温柔地盯着她。 “你是不是被绑架了?还是我们都被厥缁绑架了?”崔霜雪见状,欲要拉住段云折的手腕带他跳下马车,在正要转身的时候,段云折抓准时机,抬手握住了崔霜雪的手腕。 崔霜雪:“......” 他的内心想起了黑影所说的那番话——“殿下若是醒来的话,极有可能忘记你。”他拍了拍崔霜雪的脊背,暗示道让崔霜雪冷静一点。 于是,他扬起笑容,问道:“殿下,还记得我是谁吗?” “殿下?”崔霜雪皱起眉头,似乎在咀嚼着这个“殿下”一词的来源。 第91章 她突然想到昨晚跌落断崖之时,插进了一把刀里。而后有一个叫桓温的晋朝人寄生在自己的身上,自己受到桓温的控制,替桓温劈开了杀障——十方阵,但自己却未曾从阵法内逃出,反而落到了更深的幻境之中。 幻境内有一座殿堂,名叫“长生殿”,里面站着的是司马昱。司马昱所建长生殿,本就是为了困住桓温,让他不来人间作恶,可是没想到桓温寄生在自己体内,她以一个外来者,亲眼看到了司马昱将桓温的头颅砍掉。 自己似乎被万剑穿心了,那不然为何胸口处还是阵阵地传来锥心刺骨的疼痛。当她深吸一口气,感受到自己的脉搏刹那间传来一阵清凉,不似厥缁那般残酷凛冽,倒是如身边这人一样,热烈又温柔。 后来,司马昱好像进入了自己的体内,他的气息融合进自己的血液里。就这样,她成了长生殿新一代长生王。 她叫崔霜雪。 记忆逐渐恢复,可是对于段云折的记忆却越来越模糊。看着段云折浑身是伤的模样,定然能想到昨夜他肯定自己摸索出一条路来断崖里将自己救出来,那不然为何今早睁眼时,是在马车上,是坐在段云折身旁。 她依稀记得她成为长生王的时候,曾见过段云折,可是这段记忆如此模糊,她只是记得见过段云折,并不记得段云折说过什么话,做出什么事。 一时间,竟然有千言万语想找段云折问个究竟。 她抬起眼眸,和段云折对视片刻问道:“你救了我?” 段云折听到这句话之后,心脏又紧紧揪起来,开始发疼。 “确切不是我救了你,而是你自己救了你自己。”段云折道。 他内心也有百转千回的千言万语想要告诉崔霜雪,可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可是他能从崔霜雪迷茫的视线中能看到,崔霜雪忘记了很多东西。确切来说,段云折猜到了崔霜雪忘记了属于自己的那部分记忆。 既然崔霜雪忘了,那他就没有再坦白的必要了。 他道:“你先休息一会,等到了镇子上我找一处医馆,为你疗伤。” 说完,崔霜雪没有回答他,而是率先一步走下车。双脚落在坚硬的土路上,竟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就好像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踏过这么平整的土地了。 她又回头,问道:“段长安,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而,段云折只是反问道:“你还记得多少?” 崔霜雪顿住脚步,摩挲着下颔,她思索了片刻。忽觉脑海里的记忆就像是无数根紊乱的琴弦,无论怎么弹奏或者拼接,都记不清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能记得一个轮廓。 一把刀横在了崔霜雪的眼前,崔霜雪眨了眨眼睛,上下仔仔细细打量着刀身。这把刀上还有未凝固的鲜血,它的刀柄处有一道龙头,崔霜雪小心翼翼地触摸上去,刀身立刻闪出一片寒光。 “记得这把刀吗?”段云折问道。 “我记得这把刀,这把刀里曾住着桓温的魂魄。”崔霜雪说罢,牢牢地握住了这把炎龙刀,她抚摸着刀身,感叹道,“真是一把好刀,它叫炎龙刀,传自于司马昱之手。” 这时,段云折微微蹲下身,抬手指着自己,一脸坏笑道:“那——请问崔女侠,你可还记得我?” 崔霜雪听到这里,抬手捶打了一下他的胸膛。就在手触碰到衣服布料的时刻,她亲身感觉到自己的胸膛处也跟着疼痛起来。真是奇怪,明明捶打着是段云折的胸膛,为何自己的胸膛也隐隐作痛呢? “段云折!”崔霜雪对段云折大喊一声,叫出了段云折的姓名,而后转身抬起头,“趾高气昂”地背对着段云折渐渐走远。 看到崔霜雪渐行渐远的身影,段云折连忙疾步赶来。 他摆着手走在崔霜雪的身侧,接着他从自己的袖子里扯出一条长布料,随后段云折抬手按住了崔霜雪的肩膀,崔霜雪疑惑地转过头,疑惑地看着段云折。 “别动。” 段云折一边说着,一边从崔霜雪手中拿出炎龙刀,用长布料将炎龙刀上下完整地包裹住,只露出一个刀把,而后剩余的布料从崔霜雪的背后绕过来,绕到崔霜雪的胸前,段云折很快系上了一个活扣。 “反正这件衣服也得扔掉了,到时候去榷场买一件新的衣服好了。”段云折抬眸看了一眼崔霜雪,又笑了起来,眼神温柔,语气温顺,“这是我撕下衣袖的布料,你暂且先将炎龙刀包裹住,不然看我们浑身是血地闯进榷场,以为是哪里来的山匪呢!” “才不是山匪!”闻言,崔霜雪噘着嘴,又踢了段云折一脚,她往前走了几步,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又说,“说到山匪......你最后是怎么找到我的?” 而这些,段云折只好一一解答道:“昨夜你将我推下马时,我摸着黑走上官道,官道的一侧有一个山洞。我心里有一个想法,就是在这个山洞通往断崖的底部。我就进入了山洞,打算赌一下,果然在尽头处有一道暗门,我推开暗门,我就看到了你。崔霜雪。” 崔霜雪目光呆住了,每次段云折一叫自己的姓名,她的心跳就比从前跳的还要再快些许。 “后来呢?我是如何的?”崔霜雪继续询问道。 而段云折只是一步又一步,大步朝前走着,他没有回答崔霜雪的话,而是向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向崔霜雪抬起一只手。 崔霜雪在不远处停住了脚步,满脸疑惑地看着他。 却又觉得这个动作分外熟悉,但她想不起来在哪里曾见过这个动作了。 段云折对崔霜雪喊道:“殿下,带你去疗伤。” 不远处,崔霜雪点了点头,朝着段云折飞速跑去。 脚步踩碎光阴,带着崔霜雪满心的疑问,直直地朝着段云折袭来,直到段云折握住了那温热的掌心。 他笑了。 声音混杂在清晨爽朗的空气之中,道:“牵了手的话,就是一辈子啦!” 第62章 进入榷场, 两个人先是去买了一件新衣裳,将早已破烂肮脏的衣裳扔了后, 崔霜雪又调了一个适合炎龙刀尺寸的刀鞘和背带,扣在了自己的身后,抬手就能握住刀把。 而后,段云折左打听右打听,算是运气好的,打听到一处医馆。不过医馆的位置十分隐秘,须得走过几道羊肠小径, 才能找到。 进了医馆,一大一小的两位父子正站在灶台前煎药。听到后面珠帘被人轻轻推动, 屋檐下的风铃泠泠作响, 父亲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示意他继续站在灶台前煎药,自己走上前,打量着两位浑身上下都是伤痕的年轻人。 方存孝见到此情此景,“啧”了一声, 而后满脸关切地道:“我从未见过受这么严重伤的病人。” 闻言,正在灶台前煎药的儿子转过头, 同样好奇地打量着崔霜雪和段云折。 “方弛豫,药继续煎着。”方存孝命令道, 而后他带领着崔霜雪和段云折进入了里间。 “你俩的脉搏......”方存孝把完崔霜雪的脉, 接着把段云折的脉, 原本舒展的眉头再次紧皱起来, “为何如此同频共振?” 听到方医生这么说,段云折怔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 原来黑影所做的换心之举,竟然能让两个人的心跳和脉搏保持同样的频率。也就是说,如果崔霜雪心跳猛烈,自己也会心跳猛烈,如果崔霜雪心跳平稳,那么自己也会心跳平稳。他的心跳是和崔霜雪的心跳牵连的。 崔霜雪看样子也是被这等“巧合”惊诧住了。 她眨了眨双眼,连忙询问道:“什么?” 方存孝点点头,肯定道:“正是......我把脉这么多人,从未把过如此出奇一致的脉搏。” 这时,崔霜雪将眼神转向坐在自己身旁的段云折,她的目光如炬,眼神坚定,这番倔强模样,让段云折不容拒绝,内心又心虚起来,双颊绯红,将眼神瞥到一旁,没再看崔霜雪,同样也没有和崔霜雪对视。 “段长安,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崔霜雪有些疑惑,自从她醒来后,她见到段云折就就觉得周身不对劲。 方存孝十分看脸色地退到一旁,打着去药仓取药,就离开了里间。而方弛豫仍然站在灶台前煎着药,只不过他回头看了一眼方存孝临走时的背影。 里间里坐着的只有崔霜雪和段云折。方存孝出去后便没有关门,崔霜雪叹了口气,将门从里繁琐起来,重新回到位置上时,她叹了口气。 “殿下。”段云折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他默默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又道,“你当真要问?” 崔霜雪点了点头。 “我推开暗门进去的那一刻,我就看到了你整个人都被炎龙刀穿透,以一个非常残忍又扭曲的姿势躺在地上。在你的周围还有很多黑影,那些黑影围着你,说着一下我难以听懂的话......也可能是我没有听清,但这些你自己肯定清楚。我上前将那些黑影撇开,凑上前探了探你的鼻息,那个时候你已经没有气了,你已经死了。”段云折目光悠远,思绪拉长,对崔霜雪讲述着昨晚发生的一切。 第92章 而当段云折说出“那个时候你已经没有气了,你已经死了”的时候,崔霜雪倒吸一口冷气,她想起昨晚落入十方阵之后,桓温让自己破开十方阵,本以为能逃出幻境,却没想到进入了更深的幻境,来到了长生殿之中。 在司马昱砍掉桓温的头颅之时,自己也被那些黑影万剑穿心了。那个时候,若不是司马昱将自己以灵魂的生命渡血给她,恐怕她已经死在了深谷之中,重见不了天日。 想到这里,她才知晓到,自己已经死了两次了。第一次,是落入谷底被炎龙刀穿透身体的那一刹,是□□之死。第二次,是在长神殿之中被万千黑影,也就是诸多晋朝官兵,那些晋朝官兵手握刀戟,硬生生地穿透自己的胸口,这是万剑穿心的痛楚,是灵魂之死。 内心似乎猜到了段云折所做的一切,但她还是想要段云折亲口告诉自己。 “后来呢?” 于是,崔霜雪问道。 “后来......”段云折苦笑了一下,他并不愿意将后来的事全盘托出。 他这一生没遇到过多少人,谈过交心的也不多,所以一般和人闲聊,也不愿把自己的这颗心硬生生地挖出来,给别人观赏。直到后来,因为一个巧合,他遇到了崔霜雪,只能在夜深人静之时,悄悄地把这颗心挖出来,供崔霜雪梦魇,若在平常时间,他仍然不愿把这件事情宣之于口。 “后来,有个黑影就走上前,问我是不是喜欢你。”段云折有些害羞地摸了摸耳垂,道,“我一开始有些不明觉厉,但我仔细回想一下,我觉得很少有一个人,一个女生,能为我上天入地、出生入死那么多次——那一刻我才认识到我对你的感情。” 然而,崔霜雪并不领情,她凑上前,逼近段云折,又问道:“你真的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谁能料到,段云折只是“嘿嘿”坏笑一下,而后凑上前仰头对着崔霜雪的嘴角亲了一下,又飞速退开。 “这就是我想说的。”段云折又恢复如初,他一脸坏笑地看着崔霜雪“噌”的一下红了的面庞,看起来格外有趣。 崔霜雪:“......”沉默片刻,她也只好作罢,“所以那晚,那些晋朝官兵就问了你这个问题?那我又是怎么活过来的?” 段云折拉住她的手腕,摇了摇,道:“你不是说了嘛,是司马昱渡血将你复活的。你看,司马昱渡血给你,使你重新增长了血肉,他将他自己的魂魄注入进你的身体里,使你成为了新一代长生王,使你重新拥有了灵魂,这就是你为何活过来的缘由。” “那方才同频的脉搏又是为何?”崔霜雪追问道。 然而,段云折装作迷茫懵懂般地摇了摇头,接着抬起手,他指着自己的唇角。看向崔霜雪的目光充满着温柔和羡慕,还有一点点的委屈和可怜。 垂下头,段云折道:“这里。”他点了点自己的唇角,“若是你不接收,恐怕日后就再也没机会同频了。” 还作势叹了口气,露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流浪感。 “我知道早晚有一天你会回答我的。”崔霜雪回答道。 崔霜雪站起身,勾住段云折的下颔,渐渐地将额头抵住了段云折。而后,崔霜雪蜻蜓点水般亲了一下段云折的脸颊。 段云折扬起胜利的笑容,他凑上前,柔和地吻住了崔霜雪的唇。这只是一个浅尝辄止般的吻,没有深入,有的只是唇齿外的默默情愫,这种情愫经历过生离死别,变得更加刻骨铭心起来。 接着,段云折扣住崔霜雪的手腕,将她的手掌移动到自己的胸脯的左上位。 “是的,总有一天,你会全部知道的。”段云折回答道。 总有一天,你会全部知道,包括我这颗心。正因我是如此相信你,所以我并不担忧,我想让你自己去发现。去发现那些我所省略的话,我所一笔带过的话。 而后,直到我们都满头白发,整张脸饱经风霜,生命历经沧桑,走到了黄泉边奈何口,你和我站在生命之外,仍然能执子之手,谈死生契阔。 而我,也将永远站在你的身旁。 你是长生王,是我的“殿下”,而我是你最忠诚的下属。 * 方存孝从药仓回来时,提着一整个背篓的药,掀起珠帘,方存孝就看到了方弛豫正将煎好的药放在白瓷碗里,又将剩余的药渣子倒入药筛子之中,放进一旁的木柜子里。 方弛豫抬头见到了方存孝,他走上前,将白瓷碗递到了方存孝手中,又十分孝顺地替自己的爹爹将背篓卸下来,放在地上, “爹,那两位......”方弛豫支支吾吾地道。 方存孝一挑眉梢,询问道:“怎么,那两位跑了?” 方弛豫摇摇头,只是十分真挚地回答:“那两位把里间的门反锁住了,还说了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听到这里,方存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蹲下身,轻轻柔柔地揉了揉方弛豫的头发,眼神充满着爱。 “想到你的娘了?”方存孝的表情变得伤春悲秋起来,他叹了口气,“你娘是漠北人,有时候她说的话我也听不懂,可我会用心感受。” “娘都去征战好几年了,怎么还不见回来?”方弛豫眼神泛红,神情哀伤,“她在我生日那天走的。”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听到这里,方存孝将白瓷碗端了起来,大概是还有一些热,方存孝端得摇摇晃晃的,发现里间的门被人反锁住了,于是很快便敲着里间的门。 “你娘会回来的,你娘何时回来,我们就把这医馆一齐搬到沧州,三人一齐经营着,救死扶伤,乃医者之责。”方存孝声音有些哽咽,他看着方弛豫,内心又再一次悬挂起来,“自从你娘去征战之时,我就带着年幼的你,将医馆搬到了这里,只是为了让你娘征战回来后,能快快和我们团聚,而我们也可以为你娘好好疗伤。” 里间的门被崔霜雪打开,方存孝欲要进去,却被方弛豫一把抓住了衣摆。 方存孝回过头,凝视着方弛豫。 “爹,你等我再长大一点,我就去神机营,为玄甲兵救死扶伤。”方弛豫顿了顿,和一旁的崔霜雪对视一眼,“娘是神机营的人,而我依然要尽医者之责,进神机营,以另一种方式守护北明的安宁。” 方存孝眼眶有些肿胀。 只听他淡淡地道了一句: “好。” 虽然只是一个字,却掷地有声,慷慨有力。 第63章 北明, 永康二十三年,秋。 厥缁, 大业十六年,秋。 就这样平安稳当的过了五年。 这五年内,崔霜雪和段云折成了亲。段府更是八抬大轿,三拜九叩,名门正娶。崔霜雪依旧是长生王,夜晚和晋代官兵除邪祟,白日则开了一间八卦馆, 用来窥探人生,算算卦缘。段云折则在沧州正是从商, 获得不少财产, 修了一间府邸。 这五年内, 方家得到了娘战死沙场的消息,方弛豫怀揣着娘的遗志,赴身前往神机营,以医术之名, 救死扶伤。而方存孝不多时,也将医馆迁到了沧州, 租了一间小屋子。 世事万分圆满,总有人要孤身孑然。 崔霜雪虽然还身负“密探”之职, 然而在和段云折成亲之后, 她便再也没有为厥缁秘密传信过了。过了段家门, 便是北明身。这一点, 崔霜雪比谁都清楚。其实,若是不和段云折成亲,崔霜雪也不想再与厥缁秘密传信了。 幸运的是, 厥缁并未派人寻找自己。崔霜雪有时也疑惑,大概也是他们忘了自己的存在了。 在娶崔霜雪之时,段云折想到了很多,包括崔霜雪是厥缁人,但他还是跟自己的爹娘撒了谎,说崔霜雪乃是江湖游侠,父母死得过早,如今孤身一人。 幸运的是,段家爹娘还真的信以为真了,看着两个人两情相悦的模样,婚事也很快定了下来。 可是,崔霜雪和段云折早就想清楚了,一句撒了谎的话,一个并非真实的婚姻,总会有揭开来的那一天。但是两个人都做好了无论如何,不能孤身一人面对这一切的后果。所以,两个人并不害怕,觉得过一天是一天,过一月是一月,过一年是一年。 此时正是秋雨连绵之时,漠北也下起了许久未见的雨。 段云折正撑着一把油纸伞,重新踏回漠北的故土,他已经有些陌生了。当他受到爹送来的那封信,只有短短两句话“急事,速来”,他突然有点冥冥不好之感。 只身一人叩响了段府的门扉,侍从正缓缓地打开了木质的门扉。 门扉大概是重新修缮过了,因为在段云折离开段府之时,府中的门扉还有些斑斑驳驳,大概是因为这几年和崔霜雪成亲,特意为了风头,修缮了一番。 然而现在,雨水正浸透段云折眼前的木质门扉,段云折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抚摸了一番,没什么意思,权当留个念想吧! 正堂之中,段家主正坐在高凳之上,看见段云折收伞进门,他只是默默地看了一眼他,什么话都没有说。 第93章 段云折亦步亦趋地走上前,期间,他感受到了众人睽睽的视线,也看到了段家母的有些冷淡和失望的眼神。 “父亲。”段云折跪下身,俯首郑重地道,“母亲。” 段家主只是冷哼一声,随即一行泛黄的纸朝着自己飞过来。纸张在风雨之中摇摇欲坠,最终岌岌可危地落入了自己的脚边,很快便被接连不断的剔透雨水打湿。 他抬手抓过泛黄的纸,看到了上面的数字。有些被雨水打湿晕染开来,但倒也能看个大概。 [崔霜雪,厥缁泰尔鸿楼于永康十八年派来的密探。 所谓“密探”之职,昼伏夜出,搜集北明境内各地官府之情报,遂传信于厥缁上京。近些年来,厥缁频繁派密探前来北明境内,以商旅交融之名,行龌龊肮脏之事。] “你居然还有脸回来!”段家主一拍桌子,桌子上的果子皆都随着力道飞起又落下,他站起身,闲庭信步地走到跪在地上的段云折面前,指着段云折的面门,更是气到脸红。 段家母坐在椅子上,玩弄着自己的手镯,问道:“当初你把她娶回家时,你跟我们说,她只是个江湖游侠,天生丧亲。我和你爹当时也傻,也由着你的性子,觉得你能遇到真爱也算是可以,谁能想到我们只是抱着好奇的心态查了查,居然查到了崔霜雪的真实身份和来历。” 段云折跪在地上,鼻尖上正是一滴又一滴不断渗漏的雨水,他抬头对上母亲的视线,问道:“从何时查出来的,又是从何处查出来的?” “永康十八年,冬,沧州断崖山。”段家母言简意赅,“我们曾派人询问过当年和厥缁这姑娘交过手的山匪,都得出在五年前的一个冬天,有个姑娘身手高深,颇有异族之风。” 往事再次从记忆的最深处朝着段云折席卷而来,它犹如一个个狂涛巨浪,又掺杂着一些吉光片羽的日常相处。从漠北城的惊鸿一瞥,再到断崖山下的生死相逢,蔓延至榷场方家医馆的那个吻,那次心意相通......最后,再到这颗心脏。 而这颗心脏的来源,包括崔霜雪死而复生的秘密,崔霜雪缠着询问了自己的五年,而自己也以“司马昱”为幌子,骗了崔霜雪五年。 “你知不知道你娶了谁!?”段家主揪住段云折的衣领,将其连人举起来,他表情扭曲,十分痛苦,一拳捶打在他的胸膛处,“你知不知道你带谁过了段家门!?” “我知道!”段云折握住段家主的手腕,看着他两鬓斑白、饱经风霜的面孔,“这些我都知道!我全部知道!我比你们知道的更早!”段云折顿了顿,他大口喘气,吐出一缕又一缕寒雾,“从断崖山我看到崔霜雪用厥缁的刀法将山匪打尽,我就知道了她的身份。” 他想起五年前在断崖山看到崔霜雪以厥缁的刀法将两名山匪全部斩尽刀下,自己浑身丝毫不沾一滴血,不留下一寸伤。 细数这五年来,崔霜雪一直都在暗中保护自己,甚至有时候陪崔霜雪奉晋朝官兵的指令,前来北明各地斩妖除魔之时,崔霜雪知道他除了一把有刀尖的折扇,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想尽一切办法保护他。 五年来,有时候崔霜雪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信,可是自从他将崔霜雪娶进家门,就便没有了这等事情,他也再也没有看到过崔霜雪写信之类的事情。 所以,那些信并不是如崔霜雪所说写给友人的,而是写给厥缁的皇族的? 段云折摇摇头,他和崔霜雪恩爱这么多年,早就窥见了她的身份,可是——等等,他想到了有一次她特意趁崔霜雪外出之时,翻看过她信件的旧稿,所有信件都是写给友人的。以至于信件的内容都是一些家长里短。 真正叛变的人是崔霜雪。 有一年元宵灯会时,崔霜雪曾对自己说:“有时候觉得自己挺小气的,为了你我居然改变了这么多我以前的不愿改变的事情。” 那时自己满眼都是崔霜雪美丽漂亮的模样,想都不想地就拥抱住崔霜雪,和她耳鬓厮磨一番。 段云折退开些许,他牢牢地握住崔霜雪的肩膀,感到有些燥热。恰好,一轮烟花跃上漆黑的夜空,刹那间全世界都照亮了。沧州城的屋子,城楼,人群皆都染上了烟花的金灿色。 他郑重其事地道:“崔霜雪,我们成亲吧!” 烟花腾空的时间不长,甚至来说只是昙花一现的事情。 然而,在这段短暂的时间里,段云折对往事的种种都妥协和释怀了。他想通了,无论崔霜雪是什么身份,又是什么缘由,他都愿意无论一切地与崔霜雪并肩而行。 “段云折,你背叛国道,谋逆家道!”段家主重重地扇了段云折一巴掌,段云折被这股力道扇的向后跌倒,狼狈地跌坐在地上。 段家主复又紧追不舍,他把住段云折的下颔。身后府邸里的守卫一拥而上,皆都夹住了段云折的四肢,让其跪在地上。 “国道六条,家道一百零五条!”段家主对段云折怒声吼道,“你现在还有机会,如果你现在能用我腰间的这把佩剑,杀了崔霜雪,你就可以减轻罪罚!” 说完,段家主打了个响指,府邸里的另一部分守卫踢开另一个房间里的门,他们架着崔霜雪走下台阶,将其放到了段云折的身前。 “霜雪......你不是......在沧州吗?”段云折关切地询问道。 然而,崔霜雪只是抬起头,对着段云折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她跪着身子,一下又一下朝着段云折袭来,抬起手抚摸了一下段云折的脸。 她以从未有过的轻柔,道:“我来寻你。” 段云折抬手握住了崔霜雪的手腕,皱着眉头。 “你说过,无论什么后果,我们都要一起面对,一起承担。”崔霜雪解释道,“孩子被我的朋友照顾的很好,你莫不要担心。” 这时,只见一把佩剑斩断了他和崔霜雪之间的联系。段家主把佩剑从自己的腰带上取了下来,狠狠地将其扔到了段云折的脚边。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不珍惜,段家就没有你这个人!”段家主命令道。 段云折抬起头,目光如炬,语气不容拒绝,掷地有声,他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道:“我不后悔!” 看着段家主怒气横冲的模样,他抬手握住了脚边的佩剑,一剑朝着段家主刺了过去,一剑穿过了段家主的身躯。段家主吐出一口鲜血,喷在了段云折的脸上,他咳嗽了几声,几乎奄奄一息。 “段云折......有种......你再说一遍!” “我、段云折永不后悔!”段云折说完,摘掉了自己的腰带,连同腰带上那块段家的玉佩。 他抄起佩剑,拉起一旁的崔霜雪,朝着段府的门口前进。 段家母在自己的身后冷冷地道:“你这是要背叛段家,背叛北明,背叛天道、国道、家道,执意要护住自己身边这位逆贼吗?” 段云折停住脚步,他没有回头,而是更加用力地握住崔霜雪的手,直到两人再一次十指相扣。 雨水已经将自己浑身上下都淋湿殆尽了,寒风吹拂过佩剑和自己的身体。佩剑上还沾有段家主的鲜血,他颤抖地握紧佩剑,身旁的崔霜雪一直在挣脱,然而段云折从未给崔霜雪挣脱的机会。 “段云折,松手!”崔霜雪极力挣脱,反而被段云折越握越紧。 于是,她又提醒道:“你杀了我,你就可以逃过这一劫!” “可是你什么都没做错!”段云折说道,“崔霜雪,你还记得我们曾说过,我们不是一前一后交错站立的,我们是并肩而行的。你为我出生入死这么多次,所以我们这次是在劫难逃。” “段云折,我再说一次,松手!” 然而这次,段云折没有回答她,他举起两个人十指紧扣的双手,铁骨铮铮般并肩战力在风雨之中,一个人握紧手中的佩剑,一个人握紧手中的炎龙刀,一个人是商人,一个人是卦人,一个人是纨绔子弟,一个是人间长生王。 “不,崔霜雪。”段云折顿了顿,对崔霜雪笑道,“我说过,我们是天生一对。” 而后,他大踏步地朝着段家母走去,他一挥佩剑,斩钉截铁地道:“我们不逃走了,有种就和段家好好地做个了断!” 听到这里,崔霜雪突然怔住了。她想到了在他怀上这个孩子的时候,自己曾问他,该给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好。但是段云折却回答个驴唇不对马嘴的。 他说:“我早就想好了,你叫长生,我叫长安,我们长生又长安。” 她当时还埋怨段云折没大没小的,然而段云折只是任她打,任她骂,从不多说什么。当时以为的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居然是段云折蓄谋已久的决定。 你叫长生,我叫长安,我们长生又长安。 所以,这就是天生一对的含义吗......崔霜雪不敢想也不愿想。 就在这时,段云折伏在自己的耳畔,温柔地道:“别怕,如在断崖山那样。” 第94章 “好。”崔霜雪握紧自己手中的炎龙刀,将炎龙刀横在了两边的眼前。 段家母只是点点头:“好!段云折,这是你说的。”她和身边的府邸守卫对视一眼,而后大喊道,“给我上!两人皆都按逆贼处置!” 身边的府邸守卫皆都蜂拥而上。崔霜雪率先挣脱开段云折的手,握紧手中的炎龙刀,用力一挥,斩断打头一些府邸守卫的头颅。而另一边,段云折握紧佩刀,直直地戳进府邸守卫的胸腹里。 两颗心跳如此同频共振,撒发出无穷大的力量。 崔霜雪踢开一名府邸守卫,身后又来了一群府邸守卫,她躲过他们的一招一式,又是闪开,又是逼近,几乎将在厥缁境内毕生所学的刀法,全部用在了和这群府邸守卫的打斗上。 段家母看着崔霜雪的刀法,果不其然混杂着异族之风。起初,还对着山匪的言语半信半疑,现在她已经彻底相信。 于是她想都不想地从高凳上站了起来,拔出腰间独属于自己的佩剑,飞速跑过去,绕到了崔霜雪的背后,趁着崔霜雪与身前的府邸守卫刀剑相向之时,无暇顾及身后,便借用了这一弱点,趁着对方不注意,狠狠地将佩剑刺入了对方的喉咙中。 “啊”的一声,崔霜雪惊恐地盯着插进自己喉咙之中的佩剑,抬手摸过脖颈处,摸到了一滩鲜血。她的意识渐渐迷茫起来,还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用炎龙刀斩断了眼前的诸多府邸守卫的头颅,而耳畔居然还响彻着诸多响动。 可是她已经无力回答了。 她要死了。 这是崔霜雪第三次死亡,不会再有人为她渡什么血,渡什么气了,包括这颗和段云折很巧合,仍然跳动的心脏,不过现在心脏跳动的频率已经快趋近于零了。她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复活了。 可是她可是长生王啊......那一刻她只是想告诉司马昱,你这一生唯二做错的事,一是不救司马晞,二是死后你将“长生王”这个位置传错人了。 “崔霜雪!”段云折连忙带着佩剑跑过来,抱住她欲要倒下的躯体。 哦对了,还有这个傻子。你不需要再以“司马昱”的唬头逗我玩了,可是我这一生真的听不到五年前断崖山的真相了。 你爹给你赐字为“长安”,希望你这一生长安无忧,可你又偏偏遇见了我,偏偏和我有过至深的交集......下次再遇见你时,希望你能真的长安。 段云折,你不仅要长安,还要长生。毕竟,你可是将长生王娶进家门的人啊! “是你干得吗?”段云折愤恨地吼道,接着他对着段家母举起了手中的佩剑。 这一个举动,让府中所有人都震惊了。 段家母也不甘示弱,同样举起了手中的佩剑,直指着段云折。 她道:“你居然为了一个逆贼,敢这么对你的父母,你这是有愧于列祖列宗!你知道你这么做会遭到报应的知道吗?”段家母不知不觉流出了两行泪,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亲生出来的儿子,会为了一段情爱,为自己的父母大打出手,甚至要将两人置于死地。 段云折听到段家母的话,握住佩剑的手抖了抖。反正,遇见崔霜雪已经是个错误了,不如就将错就错,至于什么报应,皆都由自己死后来结算吧! 于是,他走上前一步。 “你这是要将段家灭门啊!”段家母站在府邸守卫的面前,她悲怆地道,“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一个儿子!!!” 就在说完这番话的时候,段云折嘶吼道:“自从我将腰带摘掉,连带着那块段家的玉佩扔到地上的时候,我就不再是段家人了!” 说罢,他提起佩剑飞速地朝着段家母砍去。 段家母后退一步,身后的府邸守卫皆都蜂拥而上,无数只刀剑直直地刺入段云折的胸脯。段云折吐出一口血,他感到这颗心脏的跳动频率渐渐减弱,眼前的世界越来越模糊。 那些晋代官兵说的无错,崔霜雪死后,自己的力气也大有所失。 而漠北的雨下的越来越大了,乌云翻卷,云涛滚滚,天地间一刹那变得阴暗无比,万物所有的光芒都被漆黑的乌云吸收掉了,只留下满目的悲伤。 她先让府邸守卫将这把炎龙刀送进神机营里,打算以炎龙刀斩断厥缁兵马的头颅之举,来洗清炎龙刀上的万千罪孽。 过了不久,段十三就接到了这把炎龙刀,他将这把炎龙刀赠予神机营营主李从歌,李从歌见炎龙刀刀气深重,乃是和厥缁大战的一把好刀,便将其储存起来,只等有缘此刀者来用。 而后,段家母走上前,失望又悲伤地看着段云折早已冰冷的躯体。 仔细一看,发觉衣服的口袋里露出一张纸。 她捡起来,看着上面的内容。 [《予妻书》 意念卿卿,爱怜卿卿。情深如一,刻骨铭心。众生芸芸,不过耳语。无论何时,并肩而立。此为我愿,也为卿意。念卿卿之名,爱卿卿之语,慕卿卿之心。此心碧落黄泉底,非我薄卿卿,亦非我薄幸,身有八尺,七尺已献青云,为人间一念予卿卿。我之心乃有卿卿之姓,分一二为半,此乃孤注一掷,共振同频,情深如从。世间之事,如履薄冰,我并非能人,却为卿卿甘愿赴死。司马昱其人不足为奇,卿卿可知,以我之爱,塑卿卿之血肉,铸卿卿之躯壳,筑卿卿之脉搏。愿我骨化为青石,唯有卿卿念之,唯有卿卿知之。最是人间事,大梦芳醒时。我见神佛,向生而死。我犹神佛,爱卿如一。今启齿,句句字字,岁岁年年,生生世世,望知。] 天边的雨下的更大了。雨水纷纷扬扬从天地间落了下来,浸润了崔霜雪、段云折和段家主乃至诸多府邸守卫的尸体。 偌大的府邸,所谓的当家者,只剩下段家母一人了。 而段家母也没有想到,再此后十几年,她也将收到段十三的死讯。 段家母看着府邸外面的世界,丝毫不受这件事情的影响。该卖东西的卖东西,该吃东西的吃东西,街道外仍然热闹喧嚣到震天动地。 没有人知道段府内,一位母亲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和一个儿子;也更没有人知晓沧州城内,一个无名婴儿正被戚鹤堂和陈从连牢牢地抱紧。 世间万般不如意,众人自扫门前雪。 第64章 月下点灯, 风雪停止。 灯花随着窗棂外凛冽的寒风乍明乍现,随风摇摆, 惹得屋内的光线忽明忽暗。一阵寒风袭来,医馆外的人看到医馆挂上“打烊”的标志,小声抱怨了几句,便转身走入了风雪之中。 陈应阑放下那本书,合起来,摆在一旁的桌子上。他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远说话,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就是干坐着,对着烛火发呆。 这时, 房间的门被人用力地推开, 透过一阵寒风, 陈应阑不由得哆嗦了一阵。 柳明哲提着食盒走了进来,拉开陈应阑对面的椅子,坐在了他的对面。 “怎么样?”柳明哲掀开食盒,热腾腾的饭菜香味就飘了出来, 充斥着整个屋子内。 陈应阑接过柳明哲递来的一块肉饼,他咬了一口, 暂时没有回答柳明哲的话。 “你还有什么想要了解的吗?”柳明哲询问道。 陈应阑思索了一阵,而后点点头, 他闭眸, 缓缓而来, 道:“有。”他睁开眼睛, 以明亮清晰的视线看向柳明哲,“而且很多。” 眼前人的面庞有一半被烛火挡住,只留下另一半模糊的、不清晰的样貌。他就这么沉静地坐在对面, 不声不响,以一种超凡脱俗的神态看着自己,看着眼前的万象众生。 “惊泽,”他轻轻地喊着陈应阑的字,而后将他所知道的娓娓道来,“这间医馆并不是我开的,而是我的师傅所开的。” 见陈应阑皱起眉头,柳明哲微微一笑。 他说:“你猜对了,那个人正是方存孝,也是方弛豫的爹。”说到这里,他喉结动了动,目光若有所思,神态倒是悲哀起来,“说真的,方家非常悲苦,方存孝更是经历数次苦痛之人。他的妻子战死沙场,他的儿子也战死沙场,就连他自己也在农民们的刀下受了很严重的伤,这些伤几乎影响了他的生命。而我,作为他的徒弟,亲眼见证了独属于他的生离死别,最后方存孝实在是熬不住了,堕入病魔,死于病魔。” 医者能医治世人,却无法医治自己。每位医者都曾跋山涉水,寻过天下所有草药,尝过世间诸多苦味,但大多数都是味觉上的苦,是草木本身之清凉之苦。然而,方存孝不一样。方存孝经历的是至亲至爱生离死别之苦,这是精神之苦。 那一刻,柳明哲的视线飘忽起来,他转头看向窗外。 窗外的雪早已停了,庭院中的梅花树上的梅花早已下了。这个世间太过于悲苦,几乎每天每日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离别。 就像永康二十三年的某个秋日,当段云折只身一人推开段府的门时,他想过的数万次结局,却没有眼前的这番结局来的惨烈。最后段府所有的命债,全部都由段家母和段十三来承担,后来段十三以自己的命数偿还了这一半的命债,段家母的死使段府早已没落,不复当年,而这些苦果,段家母自己孤独地咽下去了。 第95章 “所以,崔霜雪和段云折生下的那一个孩子——”陈应阑顿了顿,他早已知晓些什么,便胸有成竹地道,“就是我。” 柳明哲解释道:“其实你应该姓‘段’的,但奈何你父母把你生下来没过多久就死了,你连名字都没有。” “可是,韩子安和李谨丞生前告诉我,我的父母是被东厂抄家的,怎么会......变成他们两个人是自相残杀这种结局?”陈应阑想到韩轲曾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便又有些不解。 柳明哲闻言,将视线从窗外的梅花树上转了回来,对上了陈应阑的双眸。 “崔霜雪是厥缁泰尔鸿楼的密探,北明心怀芥蒂,自然对于段家这等事,自然要找个替罪羊。”柳明哲用指尖敲了敲桌面,他提醒道,“魏德贤愿意接下段家这等烂摊子,自然有他的道理,但这些已经是过往之事了,至于魏德贤如何想的,那只能给他烧点纸钱问一问了。” “也就是说,存中的死,韩子安含糊其辞、囫囵吞枣随意一说,也是因为存中是厥缁泰尔鸿楼派来的密探吗?”陈应阑为柳明哲和自己倒了两盏热茶,他吹开上面的茶沫,低声问道。 见眼前人点了点头。 柳明哲解释道:“是的。”他摊开了双掌,尽量作出一番无所谓的模样,“再者,李谨丞生前所管辖的衢州城的杀戮,就和泰尔鸿楼的密探有关。我也找我在中原安插的眼线查了,为首的那个人名叫‘叱罗焘’,是厥缁两大将领叱罗彦和叱罗谷血缘关系最紧密的人。” “那,那二十多年前的农名起义又是为何?”陈应阑追问道。 柳明哲笑了:“这就和段家这些烂泥没什么关系了。农名起义年年都有,只是二十几年前朝廷有一个御史大夫权倾朝野,力图挽救北明,便采取一些列改革措施,谁能想到这番改革太够急于求成,虽然表面光鲜亮丽,但内地确实揠苗助长之缺陷。”他顿了顿,接着解释道,“所以,农民分不到田产,自然会觉得心里愤懑,所以发生农名起义是很正常的。为什么说,这次农名起义如此重要,因为这次农名起义差点就打到晏都了,若不是那位御史大夫肯压断身躯,委曲求全,恐怕也不会这么地草草了结。” 陈应阑微蹙着眉头,细细地咀嚼着这番话,而后他问道:“后来呢?” “后来,”柳明哲瘫倒在椅子上,道,“这名御史大夫就辞官归隐了。但不知道归隐在哪里了,现在还在不在了。毕竟,世人常说‘小隐于野,大隐于世’。哈哈哈哈哈哈哈......怎么跟你绕的那么远......” 然而,陈应阑却有些犹豫了。 就连看着柳明哲的目光都有一些不确定性,他在心里想,眼前这位自称“神医”的柳医师,为何能知晓这么多,这完全不符合“医生”这一职位,反而更像是朝廷当官的。 “柳医师,你为何知道这么多?”陈应阑道,“明明你的年纪也没我大。” 闻言,柳明哲只是“呵呵”笑了笑,他轻轻地抿起嘴角,用指尖勾勒着桌面上的木质纹理,良久无言。 而屋内的烛火上的灯花早已燃烧殆尽了,却谁都没有人敢去添一个新的灯花。屋内暗着,食盒的食物早已冷了,还是谁也都没有吃完过。 在另一个房间里,傅旻早已进入了昏沉的梦乡里。他永远无法知道,在另一个房间里,昏沉的光线里,居然会如此风雨周旋。 “怎么,你在怀疑我是你们一众人所推断出来的乱世执棋者?是所谓的幕后之人?”柳明哲戏谑地勾起了唇角,“还是你以为我以上所说的这些话半真半假,让你半信半疑,难以驾驭?” 柳明哲将手中的茶盏丢到地上,他捡起一块碎片,划破了自己的指尖,用流出来的鲜血在桌子上写了上了一个血红的字——无。 他接着说:“我早就说过,以天下为棋,乱世为盅,众生皆为黑白子,你是棋子,我也如此。” 说罢,柳明哲眨了眨眼睛,作出一脸无辜样,他撇撇嘴,站起身,走到了门前。 “慢走不送。”陈应阑也从座椅上站起身,对柳明哲摆摆手。 而后,是门被人拉开,又被人推上的嘈杂声。 接着,陈盈阑再次回到桌子前,看着那血红的字——无。突然间,他好像领悟到了什么,抬头之时,恰好对上了房间外正撑着伞隔着重重的帘子望着自己的柳明哲。 那人的眼神宛若一潭死水,他的表情却很是平常。柳明哲握紧了手中的伞把,隔着风雪,他对自己鞠了一躬。 在天顺十六年年初之时,他曾遇到一位信使。那位信使为这片天空算了一卦,最后信使说:“‘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今年注定是个不平年。” 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公平。屋外的那个人早已隐匿在风雪之中,他抬手抚摸过早已干涸的“无”,眼下几乎所有真相全部破土而出。其实,哪有什么真相,不过是已死之人未尽的人间一念罢了。 手握天命之人,才能在乱世中活的如此潇洒吧。 不用像韩轲那番步步为营,亦不用像陈自寒那样为厥缁的势力感到左右为难。柳明哲其人,他是周游各地的“神医”。韩轲说,花满楼曾对自己这么介绍过柳明哲——传言有道,其人开过天眼,窥见过不周山。 所谓的天顺十六年,不过是一场劫波滚滚的人间一梦。然而真正的劫难,陈应阑却在沧州城的风雪之中窥探到了,正如柳明哲开过天眼,窥见过不周山一样——真正的浩劫很快就会席卷北明的所有江山,到时候是日月换新天,还是北明仍旧屹立不倒,只是更加的残缺破损,都难以预测。 既然掌握不了天命,那就将自己的命数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在天地间的惊涛骇浪里,去追逐一处万年青山。 * 天顺十六年,漠北,漠北都护府。 从江南酒苑那里回来后,陈自寒就觉得自己三魂七魄都已经被萧飞鸿剖开一样,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皆都被萧飞鸿窥探得很彻底。 他坐回自己的椅子上,看着案台前欲要处理的文书,瞬间有些烦恼。 他令人将徐钟隐叫过来。 待徐钟隐过来之时,看到陈自寒这番严肃的表情,便心下了然。他不说话,只是等待着陈自寒说话。 “重光。”沉默良久之后,陈自寒这才缓缓张口,大概是许多个时辰没有说话的原因,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徐钟隐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自家府主,淡淡地点了点头。不过是短短一个下午的时间,自家府主满头乌黑头发之中竟然多出了一缕白发,面容也是更加憔悴了几倍。心下不由得感到心疼。 “府主,自然厥缁之野心已经公之于众,我们北明就不该躲避,应当拿出和厥缁真刀真枪,刀戟相向的勇气之来。”徐钟隐对陈自寒抱拳躬身道。 “......”陈自寒细细地咀嚼了一番徐钟隐这番话,内心的诸多想法都被徐钟隐这番话给消化殆尽。 “所谓三里之城,七里之郭——”陈自寒目光如炬,他握紧拳头,一拳敲打在案台上,“我们北明坚决不给。只要漠北都护府还在,北明就不会亡。” 他摆摆手,让徐钟隐下去了。见徐钟隐离去,府中的大部分人都已经休息了,他们都不知道三日之后将会经历什么,还是会沉浸在梦中的温柔乡里。 拿起一旁的铜镜照了照,也发现了乌黑的发丝里混杂着一缕苍白的白发,而自己的脸上也多了几条皱纹。自己发现了,徐钟隐也应该发现了。他竟然没有想到,一夜之间花白头发竟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抬起手,摘下自己的发冠,头发披散下来,几个月来没有剪发,头发长长了一些,而那一缕苍白的发丝,却还是明显可见。 走进都护府里的兵器库,陈自寒抚摸过这里存放着的每一个兵器——长戟、长枪、长刀、长剑、弯刀、利箭、佩剑、短刃、飞刀......而后,他抬眸看到挂在正中央,虽然年岁依旧,仍然闪着光亮的坚硬甲胄——那是他爹、陈从连留给自己的遗物。 他又看向另一边,是他娘、戚鹤堂生前握着的双剑。 这些,爹娘已经许久没有佩戴过了。时隔无数年后,自己将三日之后再度穿戴起来——只是陈从连和戚鹤堂穿戴之时,北明和厥缁打了个平手,给北明留下了数十年的和平岁月。然而,这等战争,是漠北都护府联合神机营一起攻下来的结果。 转眼看看现在,神机营玄甲兵没了,漠北都护府也重建不复从前,世间种种皆都物是人非。而现在唯有漠北都护府了,不知这次又是什么结果。如果漠北守不住的话,那中原和江南之地,又有谁能守住? 晏都之内,东厂覆灭,君主已亡,只剩下桓玄侯戚风明为首的那些侯爷,还有郎谦谨为首的那些禁军,这些力量如何能撑得住厥缁势如破竹的攻击? 都不好说。 就像李从歌所说,我的功过,后人自说,谋策皆由我。 第96章 只是这世事沉浮,就如浪里淘金,如何取舍,全看自己。然而浪里的金子也终有一天会被狂潮磨损殆尽,唯有内心留下一处千山,才能追云逐月。 * 天顺十六年,临安,临安知州府。 府中人心大乱,长江以北衢州一带遭受厥缁兵马屠戮之事,包括衢州节度使李谨丞自刎城门下之事已经传遍了大江南北。 而衢州又恰好离临安只有一条长江水之隔,现在厥缁兵力强盛,有船有舰,若是临安挺不过,守不住长江,恐怕整个长江以南就要彻底败在了厥缁兵马下。 陆成盈举着伞,抬手接住了府外的连绵细雨,他淡淡地道:“看来这厥缁还挺聪明。” 官差有些不解,陆成盈摇摇头。 他说:“我爹就死在了厥缁人手中。”他顿了顿,“陆自成还在世的时候,和张修明都参与了调查萧楮风一案之中,却被萧楮风反杀。最先死的是张修明,但我爹年事已高,伤势较重,吊着一口气,痛苦地活了几天,也偃旗息鼓了。整个陆家,都是我和我娘亲手打拼出来的。” “我不知道漠北那边如何,但既然厥缁已经挑了一个衢州城攻破,那就预示着厥缁马上就要向北明宣战了。”陆成盈道。 眼下雨丝连绵,愁绪悠长。 生在乱世之中,每个人都不想死,他们都想好好活着,哪怕偏安一隅也是好的。 * 天顺十六年,晏都,宫城朱墙内。 又是一个阴天。戚风明和郎谦谨站在朱墙内内,望着早春枝丫初生的枝条。戚风明抬手捻过一朵嫩芽,郎谦谨就在戚风明身侧,雷打不动地站着,他低着头,双脚踢着脚下的乱石。 “衢州城没了。”郎谦谨哀愁地道。 戚风明丢掉那朵嫩芽,他道:“我知道,又丢了一个。” 郎谦谨有些迷茫,他道:“如果有一天,厥缁真的攻过来该如何是好?晏都还会在吗?北明还会在吗?我们......还会在吗?” “你想想,晏都最大的饭店——曲仙楼都倒闭了。”戚风明道,“衢州的挽斛楼早已沦为了一摊废墟。” 这等暗示太过于明显,厥缁那里估计早已虎视眈眈,盯着北明的广大疆土数十年了,终于等到了北明全盘崩溃的这一刻。 朝中已经冷淡了许久了,东厂的牌匾早已埋进泥土里,只留下已经积了一点灰尘的器具。没有往日进进出出的东厂厂卫,也没有往日和自己争相斗争的东厂督主韩轲,戚风明也觉得有些孤单。 “郎谦谨啊......有时间陪本侯聊闲天,不如再训练一下那些禁军的作战能力。”戚风明低头思索良久,只留下了这句话。 很快,一阵凉风吹来,吹过整个晏都。 风中有些许沙尘,大概是从漠北吹来的风吧...... 下卷·浪里逐山(完) 尾声·海晏河清(启) 第65章 厥缁, 天光十一年。 上京,大明殿内。 帷幕深帐内, 满朝文武正跪地俯首,他们各个吓得瑟瑟发抖,无论南官还是北官,皆都不敢抬头,不敢直视着坐在高台之上的那个人的眼睛。 萧飞鸿翘起二郎腿,背脊靠在椅辈上,她一拍面前的案台, 起身高吼道:“都给我抬起头来!” 正说着,大明殿两侧的侍卫带领着一众小队兵马进入了殿内正中。满朝文武有进有退地各退到一旁, 这才有胆抬起眼眸, 凝视着那一众小队兵马, 为首的叱罗焘器宇轩昂地走了进来,来到萧飞鸿脚下,抱拳躬身。 “回禀太后,衢州城已经洗劫一空, 北明那边暂时没有任何抵抗能力。而衢州城毁于一旦,已经对长江以南的地区起到了压制的作用。”叱罗焘看了看萧飞鸿有些复杂的神情, 便立刻道,“长江以南最近的地区是临安, 临安那边的守卫大概是不敢动兵一毫。” 原以为萧飞鸿会将自己大肆表扬一番, 还可能并列自己的兄长们——叱罗彦和叱罗谷, 然而叱罗焘却迎接到的是一碗烧的火热的沸水。滚烫的液体直直地扑洒在他布满刀痕的脸上, 热到叱罗焘刹那间原本愈合的刀痕一下子就裂开,鲜血满目疮痍。 “真是够给你脸了!”萧飞鸿骂的很是难听,她掀开衣袍, 亦步亦趋地走下高台,脚步逼近叱罗焘,她指着叱罗焘,愤懑地道,“让去讨衢州城只是给予北明一个压制,而不是让你们把衢州城屠戮一番——日后厥缁若是步入中原,你让中原百姓如何想?” 叱罗焘不解为何萧飞鸿会那么生气,只好小声嘟囔道:“又不是没给北明一个压制......” 见状,萧飞鸿微蹙眉头,她忧心忡忡地说:“民,水为之。君,舟为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萧飞鸿叹了口气,眉头紧皱,“你的兄长没教你每攻略一块城池,定要善待里面的百姓吗?” 叱罗焘失落地垂下头,他跪在地上,双手蹂躏着下面铺垫着的金丝绸所做的地毯。和那些周遭百官一样,同样都不敢抬头看立在自己眼前的萧飞鸿。 “本来我不想这么快就和北明宣战的。” 萧飞鸿没有在管仍旧跪在地上,沉默不语的叱罗焘,而是兀自地走过脚下一级级长梯。走到长梯的顶部,抬脚再度登上高台,她一声令下,满朝文武皆都从四周重新聚集到大明殿的中央,跪着的没有一人,站着的全部都是。 她从案台上握住闪着光亮的金樽,从酒器中倒了一盅酒,倒进了金樽之中。金樽的樽口处很快被醇香的酒水沾满。她一脚踏在案台上,抬手举起金樽,仰天大口而下,一口闷进。 喝完时,萧飞鸿抬起衣袖擦了一下嘴。而后,她撩起眼皮,低头看着那些文武百官,戏谑地笑了。 站直身体,大声道:“眼下,三日之期就要到了。明日,若是漠北都护府还未给厥缁一则告令,那么厥缁将会对北明正式宣战。” 自古发生战争,两方交战时,为了给予对方尊敬,定要在开战前有宣战一说。有了宣战的前车之鉴,战争才是正规的战争。若没有宣战,则被视为偷袭。偷袭之战,乃是小人之心龌龊者之有之。 然而,萧飞鸿身为北明最为年轻的一代太后,儿子年幼暂未长大,朝政还是由萧飞鸿只手搭理。她有勇有谋,智勇双全,自小时候,便耳濡目染儒家德礼法之美常,治国理政自然沾染了不少儒家风采。 所以,身为掌权者,萧飞鸿给予弱小的北明一个应有的尊重。 此话一出,萧飞鸿便开始排兵部署。她先是让侍卫从兵器库拿出厥缁和北明的两张疆域地图,铺展开在满朝文武百官面前。 “作战当有谋略。”萧飞鸿反复对比两张疆域图,而后用朱砂笔,在地图上画了四个圈。 四个圈分别是漠北一带、沧州一带、晏都一带、长江南岸。 “四个地方若是只挑一个地方逐个攻破,不知成败。当然成败后说,只是会耽误不少时间。”萧飞鸿分别指着漠北一带、沧州一带、晏都一带和长江南岸,又说,“如果将厥缁大军分成四个不同的组别,以局部推拉整体,便是个好方法。如果一个地我们厥缁攻不破,那其他地方总会有弱点,能让厥缁攻破。” 她继续道:“就拿漠北一带和沧州一带举例子。漠北对于厥缁来说至关重要,可是沧州更是。首先,沧州和漠北都是北明与厥缁的交界处,若是这两个地方攻破,哪怕只攻破一个地方,这个地方的人自然会直线东去,直逼晏都。而沧州一带若是需要帮助,可从漠北的大军中再抽出一列长队,前去沧州辅助。一个对沧州外攻陷,一个对沧州内攻陷,两面夹击,而后绕过山地,再度直逼晏都。” 萧飞鸿又将手指指向“长江南岸”,她淡淡地道:“晏都一旦攻破,长江以北便不攻自破。剩下的疆域,便是长江以南。而临安、扬州身为比邻大运河,乃是水路枢纽,自古以来,便福泽天下。再将这厥缁兵马一分为二,一队从大运河南下,一队横渡长江,一个主要福泽百姓,一个主要攻破临安。最后两队会和,再度攻长江以南的其他地区。” 这个作战思路固然是对的,只是为何萧飞鸿不让厥缁武将统领进行战略部署,一是因为萧飞鸿蓄谋已久,她很早的时候就开始规划着并吞中原的计划。二是因为萧飞鸿怕厥缁武将太过心软,又或是会像叱罗焘一样,以武力征服数个城池,却不知道是否该恩泽或是安慰城池内的百姓万千。 而后,萧飞鸿负手而立:“各位,可还有任何问题,当可提议。” 满朝南官和北官皆都默声。只见没有任何异议,萧飞鸿便高手一挥,命令侍卫,道:“若是明日陈自寒还未将漠北一带的诸多城池尽数让给厥缁,那我们到时候下战书也不迟。” * 翌日一早,天还未亮。这一天,已经到了和萧飞鸿约定的第三日。这三日内,他承受着苦苦煎熬,并没有将这等事情告诉都护府内的任何人,而是每日对府军进行训练,比之前以往都更加的高难度和高强度。 第97章 就在这时,徐钟隐没有敲门,而是直接用手拉开了门扉。陈自寒正站在里间内穿好甲胄,试好弓箭和长刀。 知晓身后的脚步声,便知晓来者又是何人。 他几乎没有回头,语气平淡到仿佛不把日后的大劫难放在眼里。 “重光。”他淡淡地叫了一声,“让数万府军站在城门处集合,而后派人迁走城内的所有百姓。” “好。”徐钟隐点了点头,而后道,“子时,萧飞鸿派厥缁一小队兵马越线漠北一带,却被我们的守卫军击退回去。这是......”话还没说完,徐钟隐就将自己手中的那封告令,递到了陈自寒的手中。 “既然战书到了,那北明就等都不等了。”陈自寒走出府邸,跨上将士牵拉的马匹,他一拉缰绳,马匹朝着城门处再度进军。 “喂喂喂,这是要干嘛喽?” “这架势可比前几日要大得多。” “该不会要打仗了吧?” “打仗?我家田还没耕......一打仗后更是全家吃不饱饭......” 陈自寒自然是听到了周遭百姓的这番话,他冷冷地看了一眼走在自己身侧的徐钟隐,对他道:“不用派人了。你挑几个人和你一起,安顿城内百姓,并将百姓能迁多远是多远。” 徐钟隐担忧地看了一眼陈自寒,却得到了陈自寒的一记眼刀。徐钟隐立刻从身后的队伍里挑了三个随从,便离开了队伍,他们往着和陈自寒相反方向走去。 良久,陈自寒的声音伴随着凛冽的风声,吹到了自己的耳畔处: “不用管我。” 于是,徐钟隐便和三名随从一起,扬起马鞭,拉直缰绳,城中的百姓跟随着自己的脚步,渐渐地与浩浩荡荡的军队背道而驰。 待陈自寒登上漠北城的城楼时,遥遥看见远处战旗飘忽,旗帜上有写“辽”的字号,正以万马奔腾之势朝漠北城飞速逼近。隔开漠漠黄沙,陈自寒看清了打头为首之人,正是厥缁太后——萧飞鸿。 身后的守卫欲要举起弓箭,对准厥缁兵马射出,却被陈自寒抬手止住。 守卫喃喃道:“府主,对不起。” “不必道歉。”陈自寒眯起眼睛,“北明已经和厥缁没有再和谈的必要了,是时候该为这数十年之内的天地两分做个了解了。”他又淡淡地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的守卫,道,“时候到了,自然会让你们放箭的。” 陈自寒所认为的没有和谈的必要,正是萧飞鸿心中所想。时候已经搁浅了这么久,这几年来,北明和厥缁一直保持着和谐的表面,但萧飞鸿知道,整个天下,只有北明人还安逸在这虚假的和谐之中,而厥缁众人不知已虎视眈眈这块大地方多久了。 如果搬进中原,厥缁就可以不受风沙的侵蚀,可以不单单地和四周的西域国家通商,而是可以让通商范围最大化,以海为单位,络绎东西南北中地区。这等通商带来的财产收入,厥缁更是有目共睹,他们暗中清算过北明外贸的商目,数量难以计量。 所以,厥缁不单单想要这块地,更是想要在这块地上长治久安。 等厥缁的兵马挨近漠北城楼处,萧飞鸿抬起手示意停止前进。只听她低沉一句:“拉弓。”很快,身后数以万计的厥缁兵马纷纷扯过后背上背着的弓箭,拉开弓弩,利箭的箭头处直指着漠北城楼的最高处。 “要想在战争中取得优势,须得自己掌握战争的主动权。”这是萧飞鸿小时候,她的父亲教给自己的作战攻略。 萧飞鸿又问道:“那该如何掌握战争的主动权?” 萧父道:“自然是未等对方发起攻击,自己便要发起攻击。” 想到这里,萧飞鸿一挥手,她怒吼道:“放箭!” 很快,无数箭矢齐弓而发,皆都例无虚发。箭矢的箭身处包裹着火统,悉数朝着漠北城的城楼处齐刷刷地飞来。 陈自寒见状,也命令身后的诸多北明兵马,拉开弓弩,放箭。 两方箭矢碰撞在一起,有的在空中爆炸,沦为飞灰。有的则直直地撞向了对方的将士,直直地插进对方的身躯里。中箭的将士被击落下马,有的还吊着口气,却被后面蜂拥而上的队伍直直地踩到偃旗息鼓之时。 锚子勾住城楼的凹槽处,厥缁士兵皆都跳下了马,不顾从城楼处飞来的利箭,一下又一下爬到城楼的顶端,而后从刀鞘中举起自己的长刀,对准上面的北明士兵一顿乱打暴斗。 北明士兵挥着锚子直直地插入城楼外的土地上,而后就着绳索飞快地划下城楼。稳稳地落到地面,他们拉开锚子,旋转着往周遭厥缁士兵的身上胡乱一甩,而后拔出自己的长刀或者利剑,就飞快地勾住厥缁士兵的马,将其拖至马下,一顿厮杀。 陈自寒定睛便看到了萧飞鸿刚厮杀完北明士兵,手上还提着个将士的头颅。而此时,萧飞鸿正好抬眸和陈自寒对视一眼,陈自寒立刻抛起锚子,直直地飞下城楼,站定在萧飞鸿对面。 “陈府主可不是信守承诺之人。”萧飞鸿抬起长枪,对准陈自寒的手臂就是一戳。 陈自寒抡起断风刀抬手挡住了萧飞鸿的攻击,而后回答萧飞鸿:“我说过,只要北明还在,漠北一带就永远都是北明的,你们厥缁、哪怕任凭任何人都带不走、抢不走。” 萧飞鸿往后一仰头,挥身握着长枪,绕到陈自寒身后,对准他的后背就是一击。 陈自寒吃痛地推开些许,不得不说的是萧飞鸿枪法很好。陈自寒重新握紧断风刀,对着萧飞鸿的面门砍来,萧飞鸿握着长枪往前一送,两个人你来我往一回合,最终陈自寒将长刀劈进萧飞鸿的甲胄内。 “那我要是说......”萧飞鸿用长枪挑起断风刀,而后旋转,飞身再度绕到陈自寒的背后,长枪划破陈自寒的腿。 萧飞鸿和一位打首的将士对视一眼,漠北城的城门处便被厥缁用锚子缓慢拉开。厥缁将士再度跳回到马匹上,弦如利箭一般,踏破漠北城的城门,直直地攻入漠北城的城内。 “北明不在了呢?”她接续着方才没说完的话。 陈自寒见状,将断风刀砍进萧飞鸿的肩膀处,而后飞快骑上马,指引着北明士兵在城门处排头列阵,蓄势待发,阻止厥缁进入城门。 然而,萧飞鸿令人一拉火线,火势飞速席卷而来,逐渐逼近城门。北明士兵跟随着陈自寒冲出火线,踏着熊熊燃烧的烈火,他们各个都身上带血,刀上带火,和厥缁士兵打了个照应。 而城内之处,厥缁士兵开始了疯狂的侵略和扫荡。他们看着城中来不及逃走的百姓,就开始用兵器刺穿他们,杀掉他们,再从他们身上搜刮点金银财产,放进自己的行囊里。 徐钟隐听到身后逐渐急促的马蹄声,心叫不好。他令跟随着身旁的三名随从阻挡厥缁攻击,自己则带着城中数名百姓拐入巷子内,却从巷子外听到厥缁士兵的声音。 他们说的是汉语。 “人呢?” “刚刚还在这里。” “走,去那条巷子看看。” 而后徐钟隐连忙将身后的众人推入巷子尽头内的一口枯井之中,他语速飞快地嘱咐道:“你们沿着这口枯井的地道里一直走,能走到漠北城的城外,到时候再行几里,就能到甘州了。到了甘州,就去搬救兵知道吗?” 未等百姓回复,徐钟隐骑着马匹奔出巷子口,刚好和那两名厥缁士兵对视一眼,碰头露面。 徐钟隐看了那两名厥缁士兵,而后拔出腰间的佩剑,用力拉起缰绳,擦过两名厥缁士兵来到外面的大平地上。 “就是他!我刚才亲眼看见他领着那些百姓去巷子内的,现在不知道百姓去哪里了。”一名厥缁士兵道。 而后另一名厥缁士兵将队伍分成两半,一半去追查百姓,一半去追捕徐钟隐。 “那个人看起来好眼熟,好像几日前见过。”打头的厥缁士兵道。 “回大人,那个人是北明漠北都护府的府郎中侍。”身后的一位厥缁士兵道。 “太后说了,任何对于厥缁日后发展有用的人才都要活捉。”于是,厥缁士兵各个快马加鞭地追赶徐钟隐的脚步。 徐钟隐回头就看到疯狂追赶自己的厥缁军队。他在漠北城中左拐右拐,尽量将他们离那个巷子里的那口井越远越好。耳边是箭矢飞来的“咻咻”声,肩膀到脊背狠命地疼痛,他能感觉到诸多燃着火星子的箭矢正插进自己的皮肉里。 然而,他已经感觉不到什么剧烈的疼痛了。他在城中左拐右拐,非常不幸的是他拐进了一条死胡同中。看着逼近自己的厥缁士兵,抱着必死的决心,剑指他们。 厥缁士兵道:“你只需要告诉我们那帮百姓在哪,我们就放你一程。” “有种你们就杀死我!”徐钟隐边说着,边喷出一口鲜血,满嘴都是血沫子。 “你若到现在还执意护着城中百姓,那你日后的荣华富贵可就享受不到了!”厥缁士兵举起弯刀,朝着徐钟隐再度逼近一点。 第98章 “若是能杀死你们这帮狗厥缁,哪怕我日后沦为草芥都无所畏惧!”徐钟隐骑着马,对准刚才说话的那名厥缁士兵就是一剑,却被厥缁士兵反手又弯刀挡住,弯刀刀面翻转,直直地插进徐钟隐的胸膛内。 “本来还想留你一口气,但看你死心已决,那就是送你一路好了。”那名厥缁士兵道。 而后,身后的一帮厥缁士兵蜂拥而上,将徐钟隐从马上拉了起来又拖着徐钟隐将其按进一旁盛满水的水井之中。徐钟隐抬手欲要反抗,身后的厥缁士兵又搬来一块巨大的石头和一块巨大的砖头,直直地对准徐钟隐的胸脯砸了过去。 接着,那帮拉着徐钟隐的厥缁士兵松手。徐钟隐跟随着石头和砖头巨大的力道,来不及再作出任何反抗和挣扎,就这样飞速地沉入水井之中。 在同一时刻,另一口枯井里的百姓摸着黑亦步亦趋地往前走着,却突然天降火种,整个地道内存放的油水尽数点着,厥缁士兵跃下枯井,对着那些百姓就是一顿千刀万剜,将漠北城最后一批残存的百姓杀尽之后,他们一把火烧了整个枯井,自己便趁着火势还未袭来时,跃出枯井。 当陈自寒接到徐钟隐的死讯时,他还和萧飞鸿争执着。见陈自寒放空那一刹那,萧飞鸿立刻挥起长枪,对着陈自寒的胸口刺来,这一枪直直地将陈自寒的胸口穿破。 见状,陈自寒嘶吼一声,徒手将长枪硬生生地从自己的胸口内拔出来。 萧飞鸿见状,连忙补上一枪,却被陈自寒挡住。他吐出一口鲜血,而这鲜血恰好喷在了萧飞鸿的脸上。 “你知道吗?”萧飞鸿用护肘将挡住眼睛的鲜血擦尽,而后道,“你和一个人特别像。” 陈自寒嘶哑着声音,吼道:“谁?” “前神机营最后一位营主李从歌。”萧飞鸿躲开断风刀的攻击,而后上挑一枪,在空中绕过一轮,落在了陈自寒身后。她说:“你有李从歌那般不服从的倔强模样,这一点我很是欣赏。眼下,漠北城破,北明将士已经不敌厥缁兵马了。” 提起李从歌,陈自寒想到打小时,陈从连曾跟自己说过神机营的历史。但那个时候,漠北乃至整个北明都没有神机营了。陈从连曾跟自己讲过李从歌,说李从歌是被厥缁的叱罗兄弟两人为主,身后厥缁兵马为辅,万剑穿心而死。在她死时,曾以她血荐轩辕—— [我的功过,后人自说,谋策皆由我。] “怎么样?”萧飞鸿歪头问道,“是不是很像?” 陈自寒没有说话。 萧飞鸿继续道:“你和她一样,即便万念俱灰,也要万死以赴,宁死不屈。”说罢,萧飞鸿用起内功,推动长枪,对准陈自寒的胸膛处,又一次牢牢地刺了进去,感受到长枪撕开皮肉,戳穿骨头,再从皮肉撕开,挑出来。 她满身都是血,看着陈自寒疼到跪在地上,牢牢地捂住自己的胸口,可是却还是死命吊着那一口气。 于是,萧飞鸿道:“陈自寒,你回头。” 待陈自寒撑着最后一口气回头时,他看到城楼处站满了厥缁士兵,每个厥缁士兵的手中还提拉着几个北明士兵的尸体。陈自寒见状倒吸一口冷气,又看见萧飞鸿一声令下,一句“放!”,北明士兵的尸体被无情地扔到城楼下,皆都堆叠在陈自寒身旁。 萧飞鸿满手血污地接过官差递来的清单,她看了一眼清单,而后看了一眼跪在尸山血海中奄奄一息的陈自寒,只是冷冷地道了一句:“漠北最后一个人——” 而后,她用脚挑起陈自寒脚下的断风刀,而后她抓起陈应阑早已散乱的头发,看着他虽然奄奄一息却依旧饱含愤懑的双眼。 萧飞鸿便一点都不客气地把玩着断风刀:“你这穿着是你爹的甲胄,这把断风刀也是你爹陈从连给你的吧?” 陈自寒用尽最后一个力气,握住断风刀,断断续续地道:“......我再说一次......北明......永远都在......” “胡说八道!”萧飞鸿将断风刀抵在陈自寒的脖颈处,道:“你和陈从连不一样。” 说罢,她举起断风刀划破了陈自寒的脖颈,陈自寒脖颈处鲜血飞溅,洒在周围土地上。萧飞鸿恶劣地将其扔到一旁的尸山上,她看着陈自寒死后还不肯闭眸的眼,仍然炯炯有神地看着自己。 萧飞鸿站在陈自寒的尸体之上,她抬头看着燃火几重的城楼,捡起一旁散落写着“明”的字号,揉碎过后,便扔到了一旁的火堆里。 她支着长枪,大声宣布道:“死了——” 第66章 厥缁兵马按照萧飞鸿的计划, 在攻破漠北之后,提前分离几支军队从漠北直接遁入沧州城。剩下的万千兵马则又撤出几支水军, 通过河流,辗转水路,一路欲渡天堑来到长江以南。至于最后剩余的那些,自然是从漠北攻到甘州,再从甘州一路攻到中原,从中原汇集各路原本分割的兵马,一齐进攻晏都。 沧州一带还下着连绵的暴风雪, 气温骤降。这个天气作战实为难如故,若是硬要作战, 也不是不可, 只是战争有些困难。一是不能生火, 难用火力攻陷;二是雪天路滑,沧州又有断崖山阻拦,厥缁不得不绕道远下,走沧州断崖山不远处的官道。 不久前, 漠北一带被厥缁铁骑攻破的噩耗便传到了沧州。而沧州节度使也是立刻备齐军队,蓄势待发地发誓要和厥缁决一死战。 柳明哲自从那日和陈应阑在小小的医馆中会面便再也没出现过了。他的房间空了, 行囊全部被马车脱走了。陈应阑和傅旻询问车夫,车夫只是闭口不答, 谁也不知道柳明哲去了哪里。 然而, 柳明哲去了哪里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眼前的康庄官道。沧州节度使刘飞度的计谋是陈应阑和傅旻带领一众兵马前去断崖山官道处拦截厥缁, 能脱一时辰是一时辰,又让自己所带领着剩余兵马留守沧州城,守好最后一块阵地。 沧州城多山, 易守难攻,所以刘飞度采取的是防守计划。 然而,厥缁早就看穿了沧州城的战斗方法,一方由官道和陈应阑和傅旻所带领着的兵马照应,另一方由榷场而下,直逼城门,和刘飞度决一死战。 而这次,厥缁的统领不是萧飞鸿,而是叱罗焘。 从官道走到不多时,一支利箭便擦过了自己的耳畔,削断一缕发丝。陈应阑抬手示意身后兵马缩小范围,聚集到一起。 一旁的傅旻率先拉起弓弩,对着箭射来的方向,同样射来一支箭。 “现在我在明处,敌在暗处,切不要轻举妄动。”陈应阑看向傅旻,而后转过头,凝视着远处的那座山头,“就先这样你来我往,看看最终会发展到怎样的地步。” 说罢,他从后背的剑袋里掏出了两把剑,一把是青花剑,是自己从甘州影卫那里获得的,另一把则是银剑,那是沈木衾生前的遗物。 李谨丞说的没错,他这一生欠下的命债太多,若是一条一条命债那么还是还不完的。索命门里的那些刺客皆都是北明人,虽然知道自己和索命门有很多恩怨情仇,但是在家国面前,这些都不足为外人道也。 沈木衾生前说过:“生也北明,死也北明。” 想到这里,陈应阑更是不由得握紧了青花剑和银剑,他抬眸默默地凝视着远处的山头。这时,不知是谁一声令下,传来一阵清脆的口哨声,周围的山头上的草木皆都窸窸窣窣抖动起来。 紧接着,无数箭矢犹如斜风细雨一般缠绵而来。陈应阑抬手劈断一根又一根箭矢,而后身旁的北明士兵拉起缰绳,朝着官道四面八方的山头逼近。 这里是断崖山的官道,官道有一处隐秘的洞穴,是崔霜雪和段云折曾经在那里待过一阵的地方。 他将一串铃铛递到傅旻的手中,最后嘱咐道:“拿着,给我哥。” 傅旻回过头,见那一串铃铛犹豫了一会儿,而后担忧地看向陈应阑。 “如果我哥也死了,那就让我哥和这串铃铛葬在一起。”见傅旻欲要张口,陈应阑赶紧摆摆手,道,“别再多说什么了,官道若是能守住,沧州城便能守住。” 说罢,他便策马,双手分别握着青花剑和银剑朝着远处朝他们席卷而来的厥缁兵马潺潺而去。只留下一汪雪气,傅旻握紧手中的这串铃铛,和这周天的天气不一样,这串铃铛是温暖的。 可是,傅旻正想告诉陈应阑,陈自寒已经死在了萧飞鸿的手下。但陈应阑似乎已经预料到什么一样,并不想让自己多说。 看着陈应阑逐渐远去的背影很快又被身后追击上来的北明士兵掩盖到无影无踪,傅旻将这串铃铛放进口袋里,带领着剩余的北明士兵往另一个山头,继续换个地方牵制着厥缁士兵。 陈应阑在厥缁的军队里试图妄想找到叱罗焘的身影,可叱罗焘明显不再这里。但无论叱罗焘在不在,陈应阑都挥起了两把剑,朝着眼前的厥缁士兵的头颅斩杀。 他一手握着青花剑,一手握着银剑,两把剑轮流配合,联合斩杀一圈又一圈厥缁士兵。眼下,一名厥缁士兵正举着弯刀朝着自己劈头盖脸地袭来,陈应阑反手将青花剑戳进他的侧腹,那人疼到滴溜溜地滚落下马。 第99章 接着,身后又是一把弯刀,陈应阑眼看着那把弯刀的刀锋离自己如此之近,青花剑在方才那名士兵的躯壳里拔不出来,它被骨头卡死了。这时,握着银剑的左手却毫无预兆、不受控制般地举了起来,刹那间,那把银剑劈断厥缁士兵的弯刀。 就在这一刻,银剑的剑光流转,眼前豁然出现了一道洁白的熟悉光影。那个光影正用自己的魂魄阻挡着弯刀的攻击,在劈断弯刀时,那道光影朝自己伸出手。 而陈应阑认出了那道光影是属于谁的,他毫不犹豫地握住了那双手。那道光影将其拉了起来,俯身在陈应阑的耳畔低声道:“生也北明,死也北明。”说罢,光影消失了,银剑直直地戳向那名厥缁士兵的喉咙。 身后的厥缁兵马的攻击来势汹汹、势如破竹。陈应阑拉紧缰绳,飞快地往前奔去,最终他来到了段云折曾找到的那个隐秘的山洞前。他将马匹踹向一旁,飞身跃入山洞中。身后的厥缁兵马也以刀枪之势,劈开山洞,洞口处瞬间扩大,很快就能容纳一支军队。 陈应阑飞快地往前跑着,跑到那处暗门。书上记载着没错,暗门确实是被段云折破坏了,而且是用肩膀暴力破坏的。他用青花剑劈断暗门和石壁的衔接处,而后将门盖朝着厥缁士兵们的脸扔了过去,自己则飞身进入了断崖内。 先前他和傅旻商量的不错的话,傅旻这个时候应该来到了断崖的上头。然而,傅旻从来没有让陈应阑失望过,他来到了断崖处,身后跟着厥缁浩浩荡荡的兵马,眼前是自己的北明士兵。 他喊道:“不想死的现在从两侧的野山回到沧州之内!” 有些北明士兵看着脚下如临深渊般的万丈高崖,有些担惊受怕,便策马听从傅旻的指使走两侧的野山赶回沧州城之内——但这毕竟是少数。大多数北明士兵都坚决地摇摇头,目光炯炯有神地看着傅旻,他们握紧手中的剑或刀,都将马头转向后来而上,且越逼越近的厥缁士兵。 “时候到了!”傅旻对着断崖下高声喊道。 喊完之后,断崖下正和厥缁士兵残杀的陈应阑赶忙从腰带处那处一根劣质的竹笛,将唇边没入笛孔,气息流入笛身,很快一阵清脆的竹笛声便传到傅旻的耳朵里。 而后,陈应阑挣脱厥缁士兵,登上崔霜雪曾经登上过的祭台。原先那里是插着炎龙刀的,后来炎龙刀跟着韩轲一起像是在了东南广信之地的火场之中,不见踪影。 将青花剑和银剑一齐插入高台之下,而后自己的指尖划破两把剑的剑锋,很快便露出鲜艳的红色。鲜血滴落在祭台上,很快整个地面随之而动。在地下蛰伏着的晋代军队都一一苏醒,但陈应阑看到的却是黑影。 在这么一刻,他多希望韩轲能在。因为韩轲握过炎龙刀,定也能看到这些黑色影子的真面目,而这些黑色影子也能听命于他。 现在,陈应阑以血剑之力,将那些晋代军队唤醒,不过是让自己自食恶果罢了。很快黑色影子在断崖下和北明与厥缁的士兵不分青红皂白地厮杀起来。 而断崖之上,听到陈应阑笛子声,傅旻立刻喊道:“跳!” 北明士兵皆都骑着马不假思索地跳进了断崖底部,傅旻跟随其后,在自己死前再斩杀几名厥缁士兵的头颅,也拉紧缰绳,马匹飞奔过前面的小块土地,在踏出凌空一步时,直直地坠落到断崖内。 很多士兵重重地摔在了断崖之下,头一歪便死了。有些还压死了许许多多的士兵。已经分不清是北明还是厥缁的兵马了。 只见那些黑影飞速爬过每一道尸体,将那些新的尸体包裹住,再逐一吞噬掉。很快无数分崩离析的黑影越聚集越大,黑影最终冲向了祭台上正半跪下身忍着周身痛苦的陈应阑。黑影将陈应阑统统包裹住,越缠越紧,将其全身束缚。 陈应阑被黑影束缚在祭台之上,而那两把剑——青花剑和银剑正直直地插进他的心口。“啷当”一声,陈应阑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夹着青花剑和银剑两把铁质利剑的交错声音,他无助地嘶吼着,血液一下又一下从自己的身体内涌出。 在模模糊糊中,他好像看到了当年崔霜雪被插入炎龙刀的悲痛表情。他又看到段云折在段府内被兵器贯穿的疼痛神态。 而现在,他也被反噬殆尽。这时,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又一张的脸,过速飞快,犹如唱戏的戏子唱着哀怨的戏曲,你方唱罢我登场。他还听到了一句厥缁语,虽然没怎么听过,但他居然在这次听懂了——崔霜雪,你可真是令人失望透顶!这样很好!母债子偿!我的命你也算是偿还了! 陈应阑茫茫然,他抬起手,凌空抓了几下,却抓不到任何东西,包括那些逐渐消失的脸。 “是吗......”陈应阑咳出了一口浓血,悲哀道,“那你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吧......” 脑海里的那些脸消失后,那些黑影退散,整个断崖山一片死寂。 在日后很长的时间里,时而有乌鸦略过,在断崖山的谷底处叼着一块腐烂发臭的尸体的肉,一块又一块咬成肉糜,又一个又一个地吃进嘴里。 * 等到厥缁把中原各州尽数攻破之后,北明已经陷入了劣势。但是厥缁的计谋还是按部就班地进行,很快军队就顺着大运河南下,成功来到了天堑长江一带。 而陆成盈早已在长江北岸部好了战船。他身为一介文臣,却还是英勇地站在了战船上,他站在甲板处,举着“千里眼”看到了插着“辽”旗号的战船。 于是,他不等厥缁的战船靠近,立刻挥手,示意着战船上的大炮迅速点火。弹药朝着远处的战船袭来,一下子击碎了几个。 但厥缁谁能想到深处内陆要塞之地,居然还有力量锻炼水军。大战船上很快分裂出几个小战船,以数量朝着北明的战船逼来。 “什么都不要管!”陆成盈道,“弹药击碎不了,就以战船自身为诱。” 而后,北明的诸多战船飞速前进,弹药、战船在长江上浮浮沉沉,恰如北明这奄奄一息的命数——百世动荡,乱世沉浮。 平静的江面上瞬时间掀起狂涛巨浪,将小船都吞噬殆尽,只留下大船仍然在江面上对峙。陆成盈彻底地杀红了眼,他挤进驾驶舱,夺过舵手手中的轮盘,直直地朝着厥缁最大号的战船飞进。 “陆大人!”舵手见状惊呼道,欲要夺过陆成盈手中的轮盘。 “都给我滚开!”陆成盈伸手将舵手推倒一旁,他大喊道,“我爹就是被厥缁人所杀,既然水军的炮弹都杀不够这帮厥缁人,那我就让整条船的人和我一起陪葬,为我爹报仇!!!”说罢,他怒吼一声,飞快转动轮盘,朝着厥缁的战船飞进。 “我要死了,江南还未守住,那我就有愧于陆家,有愧于北明!”陆成盈说完,两艘战船就尽数碰撞在一起,战船上的弹药引燃,火光通天,一齐灼烧着战船,最终两艘战船共同沉入了长江底部。 临安,破—— * 漠北失守...... 漠北都护府陈自寒身死...... 沧州失陷...... 沧州节度使刘飞度阵亡...... 江南失守...... 临安知州陆成盈、扬州知州千莫浮......尽数死亡...... 甘州沦陷...... 禹州沦陷...... 衢州破灭...... 广信破灭...... 惠州沦陷...... ...... 当晏都接到这些“捷报”时,京城内皆都人心溃散,没有人再关心什么田地、税收、生产、耕织一事,而是竞相着要逃命。 郎谦谨疾步走到桓玄侯府的门前,敲开了桓玄侯府的门扉。打头就是一名侯府士兵,他正身披甲胄,看到有人进来,也不顾这人是谁,指着这人就一堆吼:“你快走啊!你快走啊!北明......北明就要没了!” 然而,郎谦谨也不想跟这人多说什么了,二话不说立刻抓住这个人的肩膀,将其掀翻在地,他冲到侯府里,左看右看终于看到站在一旁挥舞着长刀的戚风明。 不顾三七二十一,立刻走上前,拉着戚风明的衣袖就往外走。 身后的戚风明道:“郎谦谨,你要干什么!?” 郎谦谨将戚风明送进马车里,对戚风明道:“侯府的兵马我来掌管,这辆马车是送侯爷、您去西南之地的。西南之地未遭受厥缁兵马席卷,暂且安宁。我们北明必须留一个人去西南好重振昨日宏光。” 戚风明拉过郎谦谨的胳膊,想要拦开朗谦谨阻挡自己的手。他道:“郎谦谨你够了!就算要重振北明昨日宏光,应当选个年轻点的吧?!要走你走,我堂堂桓玄侯,可不能当这个逃兵——” “侯爷!”郎谦谨说完,就被戚风明一刀砍伤肩膀,他吃痛地推开些许。戚风明见状,立刻将郎谦谨塞进马车里,而后一拍马屁股,马车飞快地狂奔起来。 只见戚风明喊道:“你先去西南之地,等晏都这里处理好了,我再让人去西南找你!禁军和府军自然是要共同守卫晏都的。” 第100章 其实无论是戚风明还是郎谦谨都知道晏都一战是背水一战,若是成功,必当能重振北明士气;若是失败,那就只能坦白地接受死亡或者覆灭。 然而,郎谦谨的马车还没跑远,就看到了无数厥缁士兵从四面八方赶来,团团围住了自己的马车。郎谦谨看到这幅场景就知道了,萧飞鸿的战略——以四周包中间,先将四周列为厥缁的麾下,最后再统一将晏都重重锁死,要京城内的人出不去。 真是狠心啊...... 郎谦谨有些悲愤。然而既然厥缁来都来了,他们一行人都困在晏都城内,便什么都不说了,只管拿起刀枪厮杀就好了。 他率先跳出车内挥起长刀,孤身一人朝着厥缁的刀尖袭来。而后,厥缁铁骑将其肉剜万段,直直地朝着北明宫城的方向前进。 打头的叱罗焘和萧飞鸿并肩进入宫门内。正要奇怪为何宫门是打开着的,这时只听“铛”的一声,宫门被人重重地关山。而后是一把长刀划破自己的甲胄,萧飞鸿立刻转头,就看到了戚风明站在自己的身后,正眯起眼睛看着自己。 “今日这座宫殿内只有我们三个人。”戚风明道,“各位的厥缁军队正和剩余的北明军队激烈地残杀着。”他顿了顿,打量起萧飞鸿和叱罗焘,“来吧!” 说完,他支起最后一个上面写着“明”字号的旗帜,直直地插在了地上。而后,飞快地挪动不发,朝着萧飞鸿砍来,萧飞鸿抬手一挥,用长枪上挑长刀,紧接着叱罗焘从萧飞鸿身边冲过来。但戚风明等得就是这一瞬间,长刀撇开长枪的加持,直直地朝叱罗焘砍来,刀锋划破他的喉咙,叱罗焘倒在地上,流下一滩血。 “等这一刻很久了。”萧飞鸿看到叱罗焘死后,可谓是拍手叫好,她将身侧写着“辽”的字号的旗帜扶了起来,对戚风明道,“再来!” 很快,戚风明抡起长刀,萧飞鸿拉起长枪,刀枪相撞,再次分离,又一复始。两个人无数回合下来,竟然不分胜负。 萧飞鸿挑了一下眉,而后又道:“再来!戚侯爷我很敬佩您,所以今天我们两位真刀实枪干一仗,没有任何筹码,没有任何代价。你死我活,目前的战局都改不了了。” 这时,萧飞鸿从一旁拿出一个小木盒。 她道:“这里面装的,可是郎谦谨的骨头。还没有烧成灰,骨头都是伴着血肉的。” 听到这里,戚风明积攒多日的怒气尽数爆发,他飞快地拿起长刀,将木盒抱紧怀中,长刀朝着萧飞鸿砍来。 萧飞鸿冷哼一下,而后用长□□穿有郎谦谨骨头的木盒,她手握长枪,翻转枪头,撑在地上,绕到戚风明的身后,躲过戚风明长刀的攻击,长枪挂着那木盒,连同枪身,直直地刺入戚风明的身体内。 在木盒进入戚风明的身体时,木盒断裂成无数小段,小段和长□□入戚风明的身体。郎谦谨的骨肉也全部跟随着长枪的力道融入了戚风明的体内。 戚风明吐出一口鲜血,用长刀支撑着身躯,不让自己倒下拥有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腹部,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对萧飞鸿道:“再来!” 萧飞鸿再次使出一枪,戚风明疼到面色泛白,指尖发冷,他哆嗦着来不及躲闪,又被长□□入了喉咙中。 然而,戚风明仍然不认输,道:“再来!” 萧飞鸿自然也不客气,连忙又带着一枪。这一枪直直地戳进戚风明的心脏里,戚风明刹那间停在原地,在欲要倒下之时,他使出浑身力气,将手中的长刀扔出来。长刀对着萧飞鸿的面门砍来,在萧飞鸿额头处就是一刀。 萧飞鸿疼得冷哼一声,而后戚风明道:“再来——”然而,这“来”字还未说完,戚风明便倒了下去。他倒在地上,满身伤痕,七窍流血,他还是不停地说着“再来再来”,直到气息停摆,心脏停跳。 在戚风明倒下的那一刻,身后北明的旗帜也倒下了,轻轻柔柔犹如棉被一样,覆盖在了戚风明饱经风霜的身躯之上。 是一幕朝代的衰亡, 是一段历史的启程。 是一代名臣的陨落, 是一位新星的诞生。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第67章 上辽, 天统八年。行州,阴雨。 行州一带地处江南, 常年伴有阴雨天气,有时雨会下很久很久。若是有长岁者打伞行过,便都会感叹一句:“这雨,颇有明风。” 不过须臾间,天地水漫漫一片。雨水覆檐,折柳并辔。 一人一席青衫踏白马,一手撑着油纸伞, 一手拉着缰绳,马匹缓缓行过烟柳巷, 朋客皆都如他一样, 撑着伞走在街道上。 他就这么走着, 走过烟柳巷,来到了广庭湖畔。他将马拴在栓子处,而后跳下马,撑着油纸伞在湖畔来回踱步, 似乎在等着什么一样。 “过几日这运河就走不了了,今日又是大雨连绵, 我这一船货该怎么办?”一个货夫身披斗笠,和那个人擦肩而过。 不多时一阵脚步从烟雨朦胧处传来, 定睛一看才发觉, 这货夫身后还跟着一个货夫, 他提拉着步子, 缓缓跟上那名货夫的脚步。 “能不嘛!下个月就太后生辰了,而且......太后这几个月特意修缮了一番燕州的旧宫阙。”身后的货夫说。 走在前面那个货夫放慢步子,歪斜其头。他回头盯着身后的那个人, 特意等他跟上,和他并排走。 货夫说:“旧宫阙?太后要去那里过生辰吗?” “啧。”另一名货夫砸吧着嘴,他有些不解,“话说这燕州和京城离得又不远,为何要大张旗鼓,非得要去燕州过呢?” 货夫拍了拍另一名货夫的肩膀,示意道:“你可别乱说。萧太后算是一个记恩善仇之人,在上辽建立之初,她就宣布大赦天下,并且还给前朝那些名士立了碑。在燕州旧宫阙那,有一个府衙内,就立着一块‘生平碑’,挺大个儿呢!” “话是这么说,咱也没那个钱去看啊......”另一名货夫叹了口气,而后又加快脚步,从广庭湖畔离开了。 那个人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脑海里一阵回荡着“生平碑”三个字。这二十年来,他每年都会回燕州的旧宫阙一次,为生平碑上的那些人放上贡品,祭拜他们在天之灵能得以永年,安其享乐。 实话说来,他想到了在行州有一茶楼,整天烟火朦胧,人满为患。他有一个朋友就在里面当着说书人,既然下个月太后生辰,那么下个月燕州是生人勿进的。如此来看,这个时候趁着清明将来之时,拉着好友前去燕州的旧宫阙前的生平碑祭拜那些英灵,应当能避开那些人流。 茶楼内部,说书人正站在台子上讲着故事。那语调有时欢快,有时低沉,沉郁顿挫的语调倒是把各位看官逗得哈哈大笑,当然在最悲催的情节,那些看官有的动了情,有的入了戏,甚至还会掉几颗宝贵的泪珠。 “眼下,晏都宫内,燃火烈烈。这桓玄侯戚风明和厥缁萧飞鸿斗了几十个来回都分不出胜负,最终萧飞鸿抱着北明禁军统领郎谦谨的骨灰盒出来。这桓玄侯戚风明心怀愧疚和愤懑,硬是撑着伤,又和厥缁萧飞鸿斗了十几个来回——各位,您猜怎么着?” 看官:“桓玄侯战败!” 看官:“这桓玄侯这么英勇怎么会死在萧飞鸿枪下?” 看官:“这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天命难违,事在人为......诶啊,扯远了,你且听罢。” 说书人见状,抬起手凭空压了压,诸位看官立刻停止了讨论,转头又炯炯有神地看着说书人。说书人眼眶泛红,欲要抬唇说话,却被哽咽难下。这则故事说了二十多年,但每每说到这里时,他总会落泪。 有些看官善意地递了个手帕给说书人,说书人接过手帕,对他们道了声谢,而后哑着声音,艰难地道:“如诸位看官所见,桓玄侯输给了萧飞鸿,而那写着‘明’字号的战旗,也犹如一片树叶一样,落在了桓玄侯逐渐发冷的身躯上。” 他的声音伴着哭腔,又一下一下击打在刚进入茶楼的那青衣人身上。 “落......落叶归根......”说书人说完最后四个字,将手帕还给那个人。 而后,他抬起头朝着诸位看官鞠了一躬,而后他道:“七日后还是这里,评说《西厢记》!感谢诸位看官捧场!” 人群向着茶楼的出口奔涌而出,有的人哭到不行,差点晕倒,又被几个人好心人背出来茶楼。有的人正和同伴交流着这段故事的感言。 这二十年来,没有人知道这篇故事究竟叫什么名字。而知道这篇故事的名字者,只剩下三个人了。说书人就是其中一位,青衣人亦是,还有一个人,正流落天涯,不知踪迹。 说书人换完衣服,就看见青衣人牵着一匹白马,在茶楼外对自己招了招手。 青衣人说:“张锦容!” 张锦容也看到那名青衣人,他向青衣人跑过去,而后青衣人递给他一把伞。二十多年过去,青衣人也不负当年那般年轻了,乌黑的头发有一些银色沾染,从远处看就像是未消融的白雪,就连青衣人那俊美的面庞,都攀上皱纹,显得苍老了一些。 第101章 然而,张锦容也大差不差。二十年前从晏都,也就是现在的燕州逃出来之时,一路颠簸辗转,所幸遇到了柳明哲。柳明哲带着他躲避战乱,四处颠沛流离,等到天下安定,上辽建立伊始,他们才在江南定下居所。 他早就不是什么大理寺卿了,如今沦为平庸,成为了最普通的说书人。 “《晏都残梦》都讲了二十年了,怎么每次讲到结尾还是会哭?”柳明哲低头问道。 张锦容叹了口气,他指着自己的心口,看向远处的茫茫雨幕。 “没有经历任何劫难的人都会认为释怀一件事情很容易。”他抓过柳明哲的手,摊开他的掌心,在他掌心一撇一捺地写下“释怀”两个字。 柳明哲不解,他微蹙起眉头,摩挲着下颔。 “‘释怀’二字如此难写,难得众生都被情爱所困。”他顿了顿,张锦容叹了口气,他摊开手,有些无奈,“但困住我的不是情爱,而是‘众生’。” 柳明哲看着眼前逐渐淅淅沥沥的小雨,他牵过自己的白马,先让张锦容跨上鞍马,自己随后踏着脚蹬,蹬上了鞍马。两人一骑,穿过行州的潇潇烟雨,一路辗转北上,行过几日,便到了燕州城内。 曾经那不可一世的盛世繁华皆都被时间和战火粉饰太平。曾经那众人不敢踏进的都城此刻已经游人如织,挥汗成雨。他们摩肩擦踵,望着远处的青山,瞧着近处的波澜,各个嬉笑交谈着。 “都会过去的。”柳明哲牵着白马进入燕州城时,他对坐在白马上的张锦容温柔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再次来到燕州的旧宫阙。 曾几何时,这里是游人禁地。又是曾几何时,这里住满了满朝文武。行过一扇又一扇窗,张锦容总是会听到前朝文人墨客在窗前诗酒论茶,也总是会听到前朝君臣相丞在窗前兵书论剑,他们会把朝中的一切搅动到风雨周旋的地步。 府衙的牌匾上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个“韩”字,而这座府衙对面的那个衙门内,种着一棵长青树。对面的衙门上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东”字。 生平碑座落在刻有“韩”字的府衙内。底座上摆着一些贡品,像橘子、苹果这等尤物,生平碑下还有磕头跪拜的人。 柳明哲和张锦容踏过门槛,像往年一样,他们会逆时针绕着生平碑走一圈,抬起手掌抚摸每一个名字,尤其是让他们熟悉的名字更甚。 “张锦容,我们不是神。”柳明哲用指尖勾勒着“陈应阑”和“傅旻”两个名字后,他顿住脚步,抬眸看向身后的那个人。 而张锦容此时此刻正好抬头,再度对上了柳明哲的目光。 燕州的阳光正好,光线一缕一缕地照在了柳明哲的脸上。张锦容凝视着比自己高一点的人脸庞上的一道道明显可见的皱纹时,好像觉得很多事情哪怕一辈子释怀不了也无妨,至少当世间诸相把惨烈的事情忘却之后,可还有人记得,还有人证明过这些都曾存在。 所谓的释怀,不过是去另一个风景里,找寻一个替代而已。 良久之后,柳明哲笑了。 他唇角上扬,而后道:“我们都会老的。我们会老死,埋进土里,到时候只剩下白骨。最终白骨会化为土地之上的一片片草木,功德厚的,或许会成为一座青山。”他顿了顿,继续道,“这个时代结束,又是什么时代,我们怎会知道呢?我们不过生逢乱世的一介草民罢了。” 走出生平碑,来到对面衙门,看到一个人伛偻着身躯,正在长青树下清扫着落叶。 柳明哲对那个人摆摆手:“萧玉京!” 萧玉京回过头,时隔二十多年未见,萧玉京的样貌终于配得上她的年龄了。 她拿起扫帚朝着他们走来。 “每至清明将来,我总会为我哥清扫树下的落叶。”萧玉京抿了抿唇角,道,“若是我哥还在的话,应当......至少我不会孤身一人。” 三个人坐在长青树下,良久无言。 这个衙门没有对面座落着生平碑的府衙如此人气颇高,这么对比来看,这里很少有人来往。哪怕有人来,也只是看一看这院子里栽着的树,而后也便转身离开。 萧玉京捻过一片青葱的树叶,将它盖在额头上,道:“很久以前,我曾在清河的街道上偶然遇到韩子安。与其说偶然,不如说韩子安就是来找我的。那个时候,韩轲年岁不大,至少比我小。我跟他说‘人难定胜天’,无数事情证实了我曾说的这一点。” 她只记得那个时候韩轲一直看着自己,那双眼眸灼热又炽烈,像是雾气中行来的船帆,走出迷雾,船桨荡出一圈圈涟漪和波纹。萧玉京只觉得那个眼眸格外清澈,就像是春来绿树的叶。 “镂底生尘,春风可扫。”五十多年前的声音和现在的声音终究融为一体。 说罢,恰好有一阵春风迎面吹来,脚下的绿叶被春风卷起又落下,动作清澈,力道温柔。阳光不是灼烧又炽烈,倒是多了几分春风化雨般的柔软。 世间拥有兰因絮果,而种下什么因,又是得到什么果,是难以想象的。无论是陈应阑、陈自寒、韩轲等人,又或是一代又一代的无名人士——世间众生不过是这飘渺世间的一只只蝼蚁,渺小如微尘。这些人如流星落下,又有人前仆后继;这些人群星闪耀,又有人为之卖命。 有人破开天下势,有人幸得土里存。 这时候,柳明哲、张锦容、萧玉京才明白—— 时也、命也、运也并不是自己所能支配的。时局之动荡,铁马之兵戈,黎民之安康,这些那些,是上天的安排,因为有些山,总要有人去翻,因为有些水,总要有人去淌。 历史的波涛仍在滚滚前进,一波江水在手心捧起,会浮现无数英灵的剪影。他们功名万千江山,命如薄纸黄蝉,埋没于黄泉之下。风起兮,卷起盛世繁华又或是乱世纷乱,众生皆入局中,谁是瓮中之鳖,而那渔翁得利的又是谁? 没有人再会知晓。 孰是孰非,皆成青史。 日薄西山,他们同萧玉京告了别。柳明哲再度带着张锦容跨上白马,朝着那轮暮色尽头奔进。 喧闹的街道离他们越来越远。 繁华退却,只余下眼前的青山缎黛和脚下的绿茵草场。 橘色的日暮沾染天际,有时会迎面刮来一阵阵微凉的晚风,沁人心脾。 “柳明哲!”张锦容回过头,他看向坐在自己身后拉着缰绳的柳明哲,而后他又转过头,指着那轮日暮,指着远处层层叠叠的青山。 他再次喊道:“看——” 柳明哲抬眼望去,他终于领悟到张锦容究竟让他看什么了。 接着,柳明哲一挥马鞭,马匹速度飞快,踏平草场,奔驰明月—— 是层层叠叠的青山,是浓灿耀眼的夕阳,是偏安一隅的桃源,是共赴天涯的肆意,是合卷之后终得圆满的《晏都残梦》,也是诸相安定后的海晏河清。 亦是求之不得的千山。 尾声·海晏河清(完) ——全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