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史为聘》 第1章 [古装迷情] 《青史为聘/青衣记》作者:周行天下【完结+番外】 简介: 【专心查案·落魄丞相女x专心吃醋·篡位摄政王】 【女主】 作为河东裴氏的二小姐,裴昭般般入画,咏絮才高;又同望族王家有婚约在身,自小是众人艳羡的存在:前景灿烂,风光无限,一生注定圆满。 孰料天有不测风雨,因为一封指控的密函,裴家夫妇成了人人唾弃的乱臣贼子。 圣上震怒,昔日的望族满门抄斩、血流成河。 七年后,裴昭改名换姓,重返京城,决意替父母查明真相;谁知竟被权倾朝野的晋王殿下,一眼识破了身份。 “隐瞒身世,伪造文状,是欺君死罪。” “裴小姐,若不想死,便和本王做个交易。” 崔珩此人,狼子野心,手段残忍,与他同谋,胜似逆风执炬。但为了洗清冤屈,裴昭倒不介意虚与委蛇。 反正帮父母沉冤昭雪、青史留名那日,借着鸩酒,便可死遁离京、销声匿迹。 至少,最初的时候,裴昭是这么打算的。 而为什么最后和他史书同卷,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事。 【男主】 少年时期的崔珩总是困惑,裴家小姐金玉其质、仙露明珠,却偏偏眼盲,喜欢在烂人里挑选夫君。 分明王长公子心有所属,王二公子体弱多病,王三公子手段暴虐。 不想理解,不想明白,不想尊重,不想祝福。 还不如选自己。 虽然那三个人的缺点他一个也没落下。 - “他日青史之中,你我若能同留一卷,便也不枉这半生的道阻且长。” 【小剧场】 “本王想问问,裴小姐的心上人到底是谁?” “王家那三位,要么已有妻女,要么曾想害你,要么坟头草有三尺高。” “和本王一起这么久,为什么你的眼光还是这么差。” 裴昭看着面色潮红的青年,微微叹气。 原来合卺酒也能让人醉成这样。 【1v1|双洁|甜文】 ——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天作之合 甜文 朝堂 主角视角:裴昭(袁熙) 崔珩(崔韫晖) 配角:萧宛烟 王萼 其它:失忆 一句话简介:青史同卷,便是你我的一纸婚书 立意:道阻且长,步步为营 第1章 相逢 咸康七年。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春风如剪,杨柳含烟。 这本该是京郊的群青园最为热闹的时候,但此时园中却只有稀稀落落的一行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个穿着青色官袍的中年官员,旁边有两个小厮紧紧跟着,再后面些,则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衣着各异,有的穿着蹙金云纹雨丝锦,有披着桃红刻丝春衫,有的仅是朴素布衣加身。 这两日,群青园中要摆进士宴。因而城中百姓,暂时不能来群青园中踏青赏花。 裴昭缀在队伍的末尾,听着仪制司的官员向进士们介绍园中的各个别院。 那官员的嗓门极大,中气十足,即便隔着将近三丈的距离,也能清清楚楚地听见他的声音,譬如什么“这间韶光堂呢,是文宗皇帝赐给当时的工部薛侍郎的……”“这间竹里馆呢,是赐给吏部韩尚书的,诸位,明日进士宴时,便是韩尚书来宣读探花郎的名单……” 忽然,那官员的声音低了下去。 裴昭抬起眼。 前面是一间雅致的别院,门口的匾额上用正楷刻着“春雪居”三个字。 顶着大太阳晒了这么久,终于到了要找的地方,裴昭拿起绣帕拭去薄汗,松了口气。 但不知这里还有没有当年阿父留下的东西。 “诸位进士,这间别院是文宗赐给当时的——”官员轻咳一声,似有难言之隐,“接下来诸位随便逛逛,明日辰时,记得来最东边的群芳堂赴宴,切莫迟到,韩尚书最讨厌不守时的人!”说完,便在小厮的簇拥下消失在了隔墙后。 有些进士觉着好奇,留在原地,遥遥地望着那间院子:“陈大人怎么跟撞见了鬼似的。” “就是就是!难不成这里面闹鬼?”另一人附和。 附和声一停,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轻蔑道:“诸位怎么连当年那件事都不清楚。” “我们穷乡僻野来的,自然比不上陆公子。陆公子,快同我们讲上一讲。” 男子缓缓道:“这春雪居,是文宗赏赐给左丞相裴东野的。七年前,裴东野因为勾结禁军,在午市斩首,还被曝尸街头三日!不但如此,裴家上下二百一十八人,也被杀得一干二净。” 裴昭默不作声地听着,眼底却掀起波澜。 “原来春雪居和裴丞相有关!对了,某听说裴家有两个小姐,被称作‘裴家双姝’,大小姐后来成了齐王妃。”另一人笑着道,“这裴家两位小姐,传闻长得如花似玉。陆公子,你可曾见过她们?” 四五位中年男子的目光都投向了姓陆的男子。 “自然在宫宴上见过。”男子促狭地一笑,“裴家大小姐单名一个昀,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可惜年纪比某大,某不喜欢,后来血崩死了,有些可惜。二小姐单名一个昭,当时年纪小,长得也清水,某也看不上。满门抄斩的时候才十四五岁,尚未及笄……哎,死的时候估计连男女之事都未尝过,可惜,可惜。” 裴昭实在听不下去,冷冰冰地抬起眸:“死人还要嘴欠冒犯,陆公子也不怕他们索命。” 男子却笑道:“袁娘子,现在是正午,阳气重,就是化成了鬼,也来不了阳间。” 此次来京,裴昭的身份是吴州长史的养女,姓袁,单名一个熙字。 男子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裴昭,柔声道:“某说句实话,袁娘子虽然不是出身京中,但也算漂亮的,有一股名门的气质……哎,春雪居有些晦气,袁娘子!” “没你晦气。” 走了一会,春雪居的花海便隔绝了外面的嘈杂,周遭一片安静。 文宗朝时,京中有四大世家最为鼎盛:琅玡王家,河东裴家,兰陵萧家,吴州陆家。刚刚那位穿着宝蓝色云纹圆领袍的“陆公子”,便是出身四家之一的吴州陆家,名叫陆攀。 裴昭记得,少年时的陆攀便为人风流轻佻,颇爱在宫宴上调戏赴宴的名门小姐,但因为父亲是炙手可热的礼部尚书陆宽,姨母是受宠的贵妃娘娘,纵使受了他的调戏,大部分人也只是忍着憋着,只叹自己运气不好。 不过一会,裴昭便走到了春雪居的正堂。 门外挂着一幅对联,是阿娘的字迹。裴昭看了一会,感觉鼻尖有些发酸。接着,轻轻推了推檀木门。门纹丝不动,被锁得严严实实,门槛上也青苔密布。 看上去许久没人来过这里。 时隔七年,从吴州冒着危险回京,是为了寻找当年某位官员寄给文宗的“密函”。 文宗崔隆裕便是在读了那封密函后,怒不可遏,不管三司会审阻拦,直接让当时的储君——当朝皇帝崔瑀——率着金吾卫,将裴府满门逮捕,押入地牢。后来,又不顾百官阻拦,悉数赐死。 但奇怪的是,不论官家的哪一种记载,都从未提过密函的内容。 正当裴昭找了半天也没发现任何线索,打算离开春雪居时,却在扶疏花影中,望见了一个人影。 原来也有人愿意来这“晦气”的春雪居么? 那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子,身材高挑挺拔,正垂着眸赏花。 似是注意到目光,青年偏过头望过来,露出一张瓷白如玉的脸。五官秾丽,俊俏得好似工笔雕琢,在雪白的玉碟梅中,上挑的凤眼极是浓黑明亮。 裴昭错开视线,也看向一旁的玉碟梅,但侧脸却越来越烫。 那人在目不转睛地端详着自己的容貌。 虽然大周民风开放,女子出行并不一定要戴着帷帽,但这样被直白地打量,还是令人感到有些冒犯。思索片刻,裴昭也看了回去。 青年却侧开视线,重新看向一旁的玉碟梅。 裴昭继续向院外走去,边走边猜测青年的身份。 重要场合却没穿官服,说明并非官员;殿试时也没见过,说明不是进士,还能在这种时候来群青园的,只剩下来观摩进士宴的官家子弟。 况且,青年的打扮很是精贵,镂花银冠、白玉蹀躞、乌皮六合靴都是最好的材质,雪青色的圆领袍虽然看上去朴素,但识货的人也会知道,那是顶好的浣花锦。 他大概出身京中上流世家。 走到一般,裴昭听到了一阵脚步声。他跟了上来,跟着一小段距离。 裴昭转过身,青年也停下脚步,站在半丈远处。 先前隔着稀稀疏疏的梅枝看不大清,此刻裴昭才清清楚楚看见了他的容貌,漂亮得像是玉偶一般,尤其是那双眼睛。眼尾上挑,自带傲气,眼底浓黑,仿若含情。 第2章 可惜的是,青年看上去身体不算好,皮肤瓷白,唇色很淡,有些孱弱零落的美。 青年轻咳了一声:“裴小姐,某有事想找你。” 裴小姐?怎么会还有人知道她是裴小姐? 裴昭眼睫一颤,随即道:“公子是不是认错了人。我不姓裴。” 青年若有所思:“敢问娘子姓什么?” “我姓袁。” “袁……是吴州袁熙,袁姑娘么?”青年轻声道,“今年及第的娘子比往年多上许多,方才是某认错了人,不好意思。” 进士中有个裴姓娘子,和裴昭差不多年纪,但并非河东裴氏。 他说的大概是那位。 “没事。”裴昭笑道,正想问一问眼前人的姓名,背后却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袁姑娘!” 面色苍白的清俊男子跑了过来,额角带汗,轻轻喘着气。 裴昭蹙着眉替他拍背,一边道:“跑这么急做什么?子实,你不是身体不好么?” 王萼笑着摇头:“袁姑娘,跑一小会不碍事的。午膳快开始了,但到处找不到你。某听陆攀说你生了气,然后进了春雪居。” 青年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两人,不置一词,原本明亮浓黑的眼睛黯淡许多。 王萼咳了两声,又道:“袁姑娘,别给陆攀这种人脸色。” 裴昭点头。 王萼这才看向一旁的青年,秀美的桃花眼微微凝住,原本上扬的唇线也平了下去。 “见过晋王殿下。” 第2章 杖毙 裴昭怔在原地。 这是晋王崔珩? 那个屠了赤罗国三座城池,把赤罗国太子一箭射死,逼得赤罗国国主南下和谈的晋王? 可他的肤色苍白得比体弱多病的王萼还要离谱。 崔珩看向春雪居的匾额,道:“袁姑娘是吴州人,或许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但王二公子应当清楚这是何处,却还愿意进来。” 王萼笑道:“回殿下,纵使当年的裴家有罪,但玉碟梅毕竟无辜。某喜欢玉碟梅,便也进来看看。”说完,顺手折下一枝梅花,递在裴昭手中。 春日将近,寒冬绽放的玉碟梅已有颓败之色,微风拂过,花瓣便簌簌落下。 崔珩盯着那枝梅花看了一会,移开视线:“玉碟梅是赠情人的花。二位是恋人么。” 裴昭看着手里的花,一时感觉有点烫。 王萼道:“殿下,玉碟梅也可赠与友人。” 崔珩却道:“本王没记错的话,当年王长公子也说,临真郡主是他的友人。可不久后,便是他们的婚宴。” 王萼脸上青红不定,再也挂不住笑:“殿下,当年阿兄和裴二小姐有婚事在身。殿下这般话说的,怕是有些……”他轻轻咳了起来,像是被气得不轻,“怕是有些不妥,不但对阿兄失礼,还对早逝的裴二小姐失礼。” 裴昭若有所思,难怪当年王藻每听到临真郡主的名字,便会不自在起来。 原以为是王家和临真郡王的政见不和,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 但往事如烟,她对王藻也没兴趣,便道:“一枝花而已,殿下不必赋予太多含义。” 谁知崔珩仍道:“本王看过王长公子的信札。上面说,今日赠梅花,来日赠玉佩。今日是友人,来日是情……” 裴昭只好将手中的花枝递了过去,挑起眉:“殿下这么想要子实的花,那这枝花,送给殿下。” 王萼刚想拦下,但崔珩却已接过了花,脸上阴晴不定,半晌,才说:“多谢袁姑娘赠花。” 两人告退后,吏部尚书韩青驰走了过来,道:“老臣想再确认一遍殿下托付的事。殿下,为何要把陆攀换成袁姑娘,而不是顾惜时?” 崔珩没有回答。 花枝“啪”地一声断了,半截落在地上,另外半截被敛于袖中。 韩青驰解释道:“殿下,原先的四位探花使里,王萼出身琅玡王氏,萧逢春是太后娘娘的表侄,陆攀又是陆尚书的独子,唯独顾惜时出自寒门。若是要换人,换顾惜时最稳妥。” 崔珩应了一声,却笑道:“不必考虑这么多。本王选陆攀,自有道理。” 韩青驰连忙称是,等了一会,又道:“殿下若没有什么事,老臣便……” “韩尚书,玉碟梅是赠给什么人的?”崔珩忽然问道。 韩青驰看着满园的白梅,揣摩着此话的意图。 不久后崔珩便要择妃,他问这话,大概是想给未来的王妃选花。 韩青驰便道:“玉碟梅,是娘子赠给郎君的定情信物。殿下若是要给王妃选花,还是选芍药、牡丹之类的为好。” 崔珩垂下睫。 袖中的花枝冰冷,指尖却蔓延着奇异的烫意。花枝上,除却玉碟梅的清香,还有熟悉的香膏味。 他从未想到,漫长的七年过去,自己还能闻到当年拥抱时的味道。 - 离开春雪居后,两人向膳堂走去。 王萼轻声道:“下回遇到晋王,袁姑娘不要做那种锋芒毕露的事。” 裴昭有些纳闷,送一枝花,原来也能叫锋芒毕露? 王萼叹道:“袁姑娘从吴州来,或许不知道晋王的为人。他连手足都敢虐杀……你在那种情况下送花,怕是让他觉得受了折辱。” 文宗驾崩后,最受宠的赵王崔珏在宫中的泔水池里被发现,死前遭受了非人的折磨,尸体上遍体鳞伤。虽然官家的记载是刺客所做,但官员们却心照不宣地知晓凶手是彼时从北安城赶回京都、参加国丧的崔珩。 裴昭皱眉道:“子实是在可惜赵王殿下英年早逝?” 王萼立刻摇头:“某怎会为那种人可惜。赵王殿下这个人……纳妾无数,性格又暴戾,死在他手下的年轻娘子两只手也数不过来。他死不足惜。”接着,眼睫低垂,苦笑了一声:“但袁姑娘,赵王纵有过错,也不是晋王肆意虐杀的理由。应当交由三司会审判决。” “三司会审,可审不了皇亲贵戚。” “也是。”王萼的眸中划过一丝无奈,“家父虽是御史大夫,但遇到和他们相关的案子时,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入夜后,裴昭很早便躺上了榻,谁知辗转半夜,竟未有丝毫困意。 陆攀在春雪居前促狭的话语一遍又一遍在耳边回放。 ——这大小姐是一等一的美人。可惜年纪大,不喜欢。 ——这二小姐长得有些清水芙蓉,也不喜欢。 ——死的时候估计连男女之事都未尝过,可惜,可惜。 他也配对自己和阿姐挑挑拣拣? 若是阿姐真能化成鬼来复仇,倒是挺好。 翌日盛宴时,裴昭眼下一片青黑,坐在一边的王萼将银香囊递了过来,关切道:“袁姑娘若是睡不着,不妨试试这个,里面有安神的草药。” 裴昭闻了闻香囊,沉思道:“丁香、合欢花、首乌藤、薄荷。还有一种辨不出来。” 王萼眉心微动:“袁姑娘会调香?” “小时候学过。剩下一种是什么?” “五味子。” 远处传来一阵骚动,崔珩在众位官员的簇拥下走了过来。他今日穿着官服,原本昳丽白皙的容貌,经艳紫色的织锦缎一衬,有些不可逼视。 他轻轻地望了过来,凤眼幽黑,不辨喜怒。 大概是记恨昨日的事。 裴昭避开视线:“五味子有什么用?” 王萼有些难堪:“益气生津、补肾宁心。” 裴昭看向他白得像是敷粉的肤色,若有所思地点头。 他确实应当随身携带这个。 酒足饭饱后,在教坊司的丝竹声中,韩青驰开始宣读探花使的名单: “今年吏部选出的四位探花使分别是——” “琅玡王萼,辽东顾惜时,兰陵萧逢春,吴州袁熙。” 裴昭怔了半晌,诧异地朝韩青驰看了过去。 前两日陆攀炫耀他是这一次的探花使之一,可现在,不知为何换做了自己。 “袁姑娘。”王萼温和道,“探花使有改动很正常,一起来吧。” 裴昭跟着他朝分发花篮的使者走去,但没走两步,脚下被人猛地一绊,若不是王萼抬手搀扶,恐怕早就摔倒在地,脸磕在尖锐的台阶上。 陆攀缩回腿,拂袖起身,冷笑道:“韩尚书,阿父说,某是这次的探花使之一。” 韩青驰平淡道:“陆公子,探花使的名单昨夜才正是拟定。” 陆攀皱起眉,半晌,坚持道:“可袁娘子走路磕磕绊绊的,并非探花的好兆头。” 韩青驰面色微顿,看了一眼崔珩。 他正若无其事地斟着酒,骨节分明的手握在葵花形台盏上,微微泛白。 “袁姑娘才华横溢,当探花使,并无问题。”韩青驰又道,“陆公子若是有困惑,等宴席结束,来找本官。” 陆攀自小娇生惯养,从未学过“退让”二字。他看出了韩青驰想要和稀泥,径直走上前,打量着裴昭,目光落在她眼下的乌黑上。 第3章 陆攀低笑道:“袁娘子不会是夜里爬了王萼的床,然后才成了探花使吧?” 裴昭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和他说理,但一想起昨日的事,还是忍不住。 “啪!” 丝竹渐罄,巴掌声变得尤为响亮。 陆攀愣了半晌才抬手摸脸。好烫。好疼。火辣辣地疼。再抬眼时,狭长的眼中已含着杀意。 这小娘子不过普通世家出身,却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他!他抬起手,但王萼已上前一步,将女子护在身后:“陆攀,你不要欺人太甚。” 陆攀尖声道:“王萼你是不是没长眼——” “闹够了吗?” 一道清冷的声音止住了他。 陆攀立刻下跪:“晋王殿下,按照律法,掌掴世家子弟,要判袁娘子杖刑——” 崔珩打断道:“本王看得见。” 王萼道:“殿下,是他先出言不逊——” “本王听得见。”崔珩轻飘飘地剜了他一眼,看向裴昭,“袁姑娘没什么想说的么?” 按照律法,掌掴世家子弟是杖责十下。但方才,实在没忍住。 不过十下也不会太难受,在榻上躺七八天,涂点药膏就好。 裴昭行了一礼:“殿下耳聪目明,不必他人多言,也会有公正的判决。” 崔珩沉默不语,过了一会,才低声道:“卫婴,把他拖下去杖毙。” 杖毙? 裴昭刚要开口,王萼轻轻扯住了她的衣袖:“殿下说的不是袁姑娘。” 黑衣侍卫向陆攀走了过去。 陆攀没想到说的竟是自己。那侍卫身材高大,他瞬时被押在了地上,毫无还手之力,只骂道:“崔珩,我的父亲是陆尚书!我的堂姐,可是广宜长公主!你怎么敢的!” 崔珩微微勾唇,眼底笑意浓郁:“有个人死前也是这么说的。他说自己是赵王,他的母亲是太妃,他的舅舅……是你的父亲。” 裴昭蹙起眉。 史官替崔珩弑兄的事百般遮掩,而他却在这样的宴席上平淡地说出口,脸上还带着轻松的笑,实在不像是什么正常人。 王萼说得对,以后的确要离得远些。 陆攀没再出声,“哐”地一声,竟直接晕了过去。 阳春三月,正是百花盛开的时节。但站在花园外的四位探花使,无一不是神情寂寂。等走到园内,层层叠叠的草木隔绝了陆攀的惨叫时,裴昭才开口道:“这晋王殿下,和昨日有些不一样。” 昨日虽然言语轻佻,但没有这么重的杀气。 王萼折下一枝芍药,也有些不解:“殿下虽然性格古怪,但确实是头一回这样草率地杖杀世家子弟。不过,前些日子他和陆尚书因为新政在上朝时闹得很僵,兴许,是想借此给陆家来一个下马威。” 宴席结束后,裴昭跟着王萼离开群青园,还没走到园口,便被一人拦住。原本和蔼的韩青驰,此时面无表情:“袁姑娘,随本官来。殿下要见你。” 王萼立刻道:“韩尚书,某陪袁姑娘一同去。” “殿下没有叫你。” 王萼站着不动,声音微冷:“若是要领罚,为何不和陆攀一起罚。偏要现在一个人去。” 裴昭也认真道:“韩尚书,我做的事,确实有违律法,但也应该交给刑部或者大理寺来处理。” 韩青驰和蔼地笑道:“本官何时说过是要去领罚。但再拖延,恐怕受罚的得是王二公子。” 裴昭闻言一怔。王萼也是一脸茫然。但韩青驰这人官声不错,裴昭便跟了上去,走了一段路,才发现不是走向园中议事的群芳堂,而是在走向另一个出口。 韩青驰停下脚步,看向马车,道:“袁姑娘,今日殿下要在王府见你。” 第3章 荐举 晋王府地处崇仁坊,是京城地价最昂贵的坊间。府外百步内戒备森严,即便是王府门客,也要严加搜身。 但这一日马车丝毫未收到阻拦。 裴昭坐在车内,默默听着喧嚣的市声散去,只剩下一片宁静。 一旁的韩青驰轻咳了一声,开口道:“听说袁姑娘给韦寺卿投了名帖,说想去大理寺试一试。” 裴昭点头。 “正巧今日韦寺卿也在王府。”韩青驰笑道,“袁姑娘有话,可以直接同他说。” 裴昭眼睫一颤,问:“殿下忽然让我来王府,是为了这件事?” 韩青驰轻轻点头,又道:“袁姑娘可听说过杜谦的案子?” “只是略有耳闻。” 半个月前,崔珩在边境的北安城时,曾遭遇了一场刺杀,刺客是北安长史杜谦豢养的死士。可不知怎么,最后死的人竟是杜谦。至于杜谦背后的人是谁,刑部和大理寺的人还在查,迟迟没有结果。 韩青驰缓缓道:“袁姑娘,殿下想让你成为大理寺录事,彻查此案。” 刺杀宗室这等大案,不让三品大理寺卿着手,却让从八品的录事调查,想必是杜谦案牵扯太广,他想找个用完即丢的棋子。 裴昭轻轻叹气,开始想着该怎么说服这脾气古怪的晋王,不要让自己接手此案。 偏殿里坐着不少来求见拜谒的人,大多穿着官服。 一面嵌着碧玉的绸缎插屏将裴昭和其他人隔了开来。 负责招待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娘子,衣着杏黄色劲装,乌发高束在脑后,干爽而利落。年轻娘子道:“我叫卫铮铮。姑娘叫什么?” “袁熙。是四点水的熙。” 这时,钗环响动,鼻尖飘来一阵馥郁芬芳的荼縻香,裴昭看向屏风外高挑的人影。 “贺将军府的大小姐,贺雾卿。”卫铮铮解释。 文武相轻,阿父和武官们的关系并不好,裴昭小时候和将军府的小姐们也不算熟悉。这时,也不知该怎么接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谁知卫铮铮又道:“殿下不久后要选晋王妃。” 裴昭依旧若有所思地点头,但低垂着的眼中含着费解。 这王府的侍卫怎么什么都往外讲? 此刻的卫铮铮也是费解不已。 这些年,王府的暗探一直在查裴家抄斩的前因后果,殿下对裴小姐的事情更是上心,两月前得知裴小姐或许还在人世的消息时,原本苍白的面色都好看许多。 但看上去,这位裴小姐却好像和殿下不太熟。 这时,屏风外传来一个埋怨的声音:“殿下今日不打算见人了?” 正是方才提过的贺将军府的小姐,贺雾卿。 侍女道:“贺小姐,时候不早,殿下又刚从进士宴回来,有些疲倦,所以……” “为何每次轮到见我时便疲倦?”贺雾卿极是不满。 侍女连忙道:“殿下说,贺小姐若是有事,可以找卫娘子。” 卫铮铮闻言,立刻绕出了屏风。 两人谈话声放得很低,但裴昭还是听到了只言片语。 “若是同我们家联姻,岭南道下的各州,都会对殿下心悦诚服。” “难不成殿下喜欢常乐侯的妹妹,郑府的郑怜?” “也是……太后娘娘似乎颇中意那位。” 裴昭不愿偷听墙角,侧脸看向窗外。 轻薄的软烟罗帐幔在春风中微微起伏,稀疏的竹影印在雪白的绸面上,有如剪画。 殿内的香炉、书灯、水丞、座屏等皆是上好的岫玉所造,清清透透一片,素雅而内敛。 灰青釉双耳炉中香雾冉冉升起,是名香“雪中春信”。此香味道甘冽,有如坠在春日薄雪中,甚是提神。 裴昭不得不承认,虽然这晋王的性格乖戾,但他的审美却极好,和别的喜欢铺张奢华的亲王相比,不知高了多少档次。 见到崔珩时已近傍晚。 书斋内只有他一人。 青年靠在案边,浓密的睫翼低垂,看上去略显疲倦。见到裴昭后,抬起眼,眸中一点点亮起淡光。 “怎么没和王萼一起来?” 裴昭疑惑道:“殿下不让他来,他当然不会自讨没趣。” 崔珩轻轻一笑,垂睫看着洒金纸笺,转开话题:“袁姑娘为何想去大理寺。” “原先的大理寺录事告老还乡,正缺着人,我若是投这个,最有可能当上官。”裴昭道。 其实是因为在大理寺方便查看卷宗。 崔珩微微颔首,问:“那本王托韩尚书说的事,袁姑娘考虑得怎么样?” 裴昭立刻道:“殿下,大理寺从未有过让新任官员调查朝臣命案的前例,更何况……” 裴昭试图用预先想好的弊端说服他不要让自己查案,但讲了半天,却没有得到一句回应,于是闭上嘴,刺探着他的表情。 可惜他面无表情。 裴昭看了半天得到的唯一线索是,这人比王萼还要白。 王萼白得像是傅粉,而崔珩的肤色简直如同冷玉,再加上精致的五官,整个人像是玉偶一般。 崔珩把视线从那张名帖上移开,抬眼望回来:“说到底,袁姑娘不想做,是在当心查到某些人身上,被本王当作弃子?” 第4章 裴昭默默点头。 但他还漏了一点。 当庭杖毙陆攀,性格喜怒无常,和这样的人一起处事,胜似逆风执炬,实在危险。 崔珩淡笑道:“袁姑娘觉得,本王是喜欢借人当棋子的人?” 裴昭不敢说实话。 他又道:“若是本王喜欢这样,又何必当庭杖毙陆攀,贻人口实。” 裴昭说不出话,半晌,忍不住问:“我忽然成为探花使,是不是和殿下有关?” 崔珩点头:“陆攀他不适合。本王看过你的策论,写得很不错。” 他夸赞时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语气平稳,好像在说什么板上钉钉的事实,于是便显得夸赞格外诚挚。裴昭连忙施了一礼:“多谢殿下赏识。” 正说话间,一个相貌清秀的侍女掀开垂纱走了进来。 “殿下,郑小姐求见。” 这郑小姐,便是常乐侯郑霁青的胞妹,郑怜。 “原本奴婢照家史的吩咐回绝郑小姐。但郑小姐她直至入夜也不曾离去。奴婢便请她在偏殿等候。”见崔珩默不作声,年幼的侍女立刻跪地请罪,“奴婢擅自做主,请殿下饶命!” “你叫什么,本王从前未曾见过你。” “回殿下,奴婢名叫芸溪,在不久前……刚,刚来王府。” 崔珩微微蹙眉,声音却依旧平和:“下次进来前要掀铃。还有,这种小事若是应付不了,便去询问家史的意见,不必来找本王。” 芸溪连忙称是,然后双手交叠,施了一礼,胆战心惊地退了出去。 崔珩将名帖放回信封中,轻声道:“袁姑娘若还是不愿意查这个案子,本王也不会勉强。” 不会勉强? 这倒让裴昭有些意外,还以为他会说什么不接案子,会和陆攀一个下场呢。 但起身时,袖子却被拽住。 裴昭疑惑地看着他。 银月下,斑驳的树影落在青年腕间的玉镯上,修长有力的双指扯住袖口,指节泛白。 裴昭这才发现,相较偏殿的上等岫玉,崔珩戴着的白玉手镯玉质极为普通。 “本王觉得,事关官途,还是郑重些好。”崔珩道,“袁姑娘不妨先考虑七日,七日后,再给本王答复。” 裴昭盯着他的眼睛,上挑的凤眼里浓黑一片,似岑寂暗夜,不知怎么,竟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便点头道:“多谢殿下好意。事关前途,我会回去认真考虑。” 书斋外月明星稀,空气清爽。 裴昭没走两步,便考虑出了去向。 若是要避开和崔珩共事,御史台便是不错的选择。毕竟,御史台和大理寺俱是三司会审,也能接触不少卷宗。更何况,王萼也说他可以找父亲写荐举到御史台的信。 可说实话,裴昭还是想去大理寺。只是崔珩实在有些古怪——即便今晚他的态度还算温和。 这时,一个侍卫追了上来,喊道:“袁姑娘留步。” 黑衣侍卫身材高大,容貌英武,约莫二十出头,五官和偏殿中的卫铮铮甚是相似。 “卑职卫婴,是晋王府府兵统领。”他道,“殿下命卑职把这个带给姑娘。” 在银雪色的月光下,令牌正面刻着“大周晋王之令”六字,流淌着耀眼的光泽。 裴昭看着令牌上的雕纹,摇头道:“卫统领,按照规制,腾蛇纹令牌只有皇亲国戚才能用。若是给我,实在不妥。” 卫婴笑道:“殿下说,七日后姑娘来,得凭令牌入府。” 裴昭想了想,道:“其实也不必等七日,我已做好打算,烦请卫统领帮我转达给……” “直接说吧。” 冷玉般的声音落了下来。 崔珩把令牌敛于袖中,淡声道:“既不想做,也没有勉强的道理。你接下来打算去哪,本王今日心情好,亦可替你荐举。” 裴昭坦白:“想去御史台。” 廊底的灯火照出青年脸上的淡漠,眼中映着的一点烛光,好似深夜里的鬼火。 “唯独御史台不行。” “为何?”裴昭看不懂他忽然沉下来的眼色,犹豫地问,“难不成……是因为御史台经常参殿下?” 崔珩微微一怔,随即眉眼一弯,轻笑出声。 “嗯。再过两日,恐怕御史台又要来参本王了……而且,是因为你。” 第4章 门客 廊下的宫灯在夜风的吹拂下不断摇曳着,让青年玉白的脸忽明忽暗。 裴昭沉思道:“殿下,若是御史台以杖杀陆攀参你,和我的关系并不大。若是以更换探花使的理由参你,虽然同我有关,但……我也没想着做探花使。” 崔珩笑道:“你掌掴陆攀,按律法要杖责十下,但这是亲告罪。姑娘考过明法科,应当明白本王的意思。” 裴昭神色僵硬。陆攀一死,自然不能“亲告”。可虽然陆攀嘴欠得要死,但裴昭也不认可草草的杖杀。 而且,这也说不过去。 崔珩为什么要为了让自己免受处罚、杖杀陆攀?他们明明才刚认识。 这时,崔珩极是无谓地笑道:“玩笑话而已,袁姑娘竟也信。”又道,“七日后,袁姑娘再给本王答复。若是真的不想,本王那时自不会勉强。” 裴昭实在想不明白为何是七日。 正思忖间,崔珩忽地上前半步,裴昭腰间一沉,他竟直接俯身把令牌系在宫绦上。 遥远的地方传来打更人的声音,天际边疏星点点,已近深夜,再过不久,城中便要宵禁。 “卫婴,送袁姑娘回丰邑坊。” 京城寸土寸金,即使是偏僻的丰邑坊,租金也高得骇人。裴昭的屋子很小,小得卫婴送到了,都忍不住叹了一句:“袁姑娘,这里有些拥挤,要不要让殿下,对不住,卑职忘了袁姑娘还没答应殿下的——” 裴昭低头端详着令牌,没什么好气地打断道:“没什么事的话,卫统领请回吧。” 卫婴尴尬地应了一声,立刻绕过墙垣,消失得无影无踪。 令牌边缘的镀金处略有磨损,露出内里温润致密的玉料,看上去被人抚摸过多次。 估计上一个人也和她一样,拿着这令牌犹豫是否要成为晋王的门客。 但想来想去,崔珩位高权重,性子又有些阴晴不定,保险起见,还是得离他远些。 裴昭把令牌收在榻下的多宝阁里,又拿钥匙锁上。躺上榻后,开始思考不久前得到的线索。 当年灭门后,家里的东西大多被官府没收充公,只有一小部分还在东市的质库间流通。但奇怪的是,多年前,流通的那些器物被某位匿名官员赎走了大半,如今,只有阿娘的香奁还存在隆德质库里。 至于这香奁为何没被赎走,大概是上面的金漆描花剥落殆尽,没什么价值的缘故。 但即便如此,隆德质库的刘掌柜还是开了一百两的价格。 “某可以给袁娘子一个月凑够这笔钱。”他说。 过去一个月,裴昭都在替人抄书赚碎银。抄了二十天,抄到看到字都头晕的地步,再加上随身的盘缠,还是只有三十两,最终是向王萼借了七十两银票才凑足。 从外面看,隆德质库不过一间不起眼的小小商铺,但里面却别有洞天。雕梁画栋,银烛辉煌,就连门口的香炉里燃着的都是最上乘的沉水香。 刘掌柜见到她,有些惊讶:“袁娘子竟攒够了钱?” 裴昭面无表情地把一袋银两和一张银票推了过去。 刘掌柜掂了掂重量,又看了一眼银票,笑道:“袁娘子好厉害。一个月就能攒够一百两。” 但他仍旧站在原地不动。 “刘掌柜要坐地起价?” 裴昭并非未料到这样的结果,所以还多备了二十两银。 但刘掌柜摇摇头,轻叹道:“袁娘子来晚了一步,不久前,有位大人把它赎走了。” 什么叫“赎走了”? “刘掌柜!你,你明明说好一定会替我留着的,而且,我,我也交了十两的定金!”裴昭脸色有些惨白,“行商作贾,最重要的是讲究诚信,你怎么——” 刘掌柜从抽屉中抽出一张银票:“定金自然会还给袁娘子。” 裴昭怔了片刻,随即把柜上的银票、银两悉数收回袖中,冷笑着嘲讽道:“人们常说隆德质库最讲信用,今日看来不过如此。刘掌柜,那个人给了多少?一百二十两?两百两?五百两?” 刘掌柜摇头:“袁娘子,不是银两的问题。那位大人穿的是紫衣。” 裴昭眼睫微颤。 看来京中还有官员对当年的事情有兴趣,但是敌是友,态度如何,目前暂且不清楚。 想了想,裴昭又将那张十两的银票推了回去,语气稍缓:“刘掌柜能否说一说,那官员是谁?” 刘掌柜眯着眼笑:“袁娘子,朝中官员来我们这,可不会留下真名。” 但他还是将十两银票收进了抽屉,慢悠悠道:“不过某可以透露一二他的样貌。那官员年纪轻轻,看上去二十出头,皮肤很白,五官极是俊美。大概这么高。”他比划了一下。 第5章 挺高的,比刘掌柜高半个头。 裴昭松了口气,二十出头便能穿紫衣,整个大周不会超过五人,稍稍打听打听便能知道。况且,自己在暗处,那人在明处,来日方长,也不急于一时。 出了隆德质库没走两步,便遇到了从隔壁出来,怀里揣着墨宝的王萼。他抬头看着质库的匾额,笑道:“袁姑娘上回向某借银两,是为了赎东西?” “嗯。” 银票正巧在袖里,裴昭把它递了回去。 王萼神情僵硬,轻声道:“某,某不是催姑娘还钱……” 裴昭于是说,想要的东西被人赎走了,又骂了一通隆德质库言而无信,末了才问:“子实,朝中有多少人官阶在三品以上,但年纪只有二十出头?” 王萼思索半晌,道:“只有晋王,齐王,还有常乐侯。” 裴昭的步子略略一顿。 不会这么巧吧? 王萼也停下脚步,侧过头问:“上回,晋王殿下可有为难你?” 裴昭摇头:“为难倒是没有。他只说陆攀不适合当探花使,于是换成了我。其他的……也没说什么要紧事。” 王萼若有所思,又问:“那袁姑娘有没有兴趣做我们家的门客。某可以让阿父帮姑娘荐举到御史台,日后我们也好……有个照应。” “袁姑娘就答应二公子吧。”他身后的侍卫笑起来,“二公子在家里对着我和银灯反反复复练了好多次,才敢对姑娘说的。” “金烛,你别这样!”另一个侍卫捂住他的嘴,“二公子,会不好意思的。” 裴昭低声道:“但我还是想去大理寺。” 王萼一怔,旋即淡淡一笑:“那样……也很好。” 夜幕降临,东市华灯初上,前面的酒楼灯火通明,楼底下排了不少人。 王萼停下步子:“这家春斋楼的口味不错,袁姑娘想试试么?” 不等裴昭回答,金烛笑道:“袁姑娘这回别客气,毕竟王家是这春斋楼的大东家。” 跨过门槛后,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娘子迎了上来,笑得眉眼弯弯:“见过二公子!今日,是要和王大人一个雅间?” 裴昭记得王萼的父亲王修是个喜欢穿布衣、戴桃木簪子的中年男子。当年王修和阿父交情极深,两人时常一起出去垂钓。阿娘常说:“东野一和王御史出去垂钓,就跟修仙似的,饭也不用吃,觉也不用睡。坐在湖边一动不动,能呆上一天。” 王萼笑着摇头:“不必。还有,隋玉,也不要告诉阿父某来过这件事。” 叫隋玉的娘子看上去虽有不解,但仍是甜甜地应了一声,领着他们上楼,很快,步子便停住了,回过头忧心地看着王萼。 迎面走来的一行人各个紫衣朱服,是来此聚餐的朝中大臣。 “阿父。”王萼神色微变,接着又道,“见过晋王殿下,见过韩尚书,见过刘舍人。” 裴昭也跟着行礼。行完后,看到崔珩一脸淡漠地看着自己,似有话想说。 看上去猜到了自己去过质库。 “王御史,不如让二公子同我们一起吧。”被称作“刘舍人”的红衣官员笑道。 “恐怕不妥。”王修摇头,“刘舍人先陪殿下先入内,某还有话同犬子说。” “本王有话想和袁姑娘说。”崔珩却道,说完,便走进了雅间。 气氛有些古怪,裴昭关切地看了王萼一眼,但王萼面色极差,垂着眼眸,没有看回来。 雅间内有一股清冷的檀香,是雪中春信。 等裴昭坐在崔珩对面时才发现,这香味不是从香炉里飘出来的,而是他衣带间的味道。 崔珩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抬手斟起茶,斟完后,将其中一盏推到裴昭面前,平淡地问道:“今日怎么还是和王萼在一起。袁姑娘在京城没有其他的朋友么?” “当然有。而且……”裴昭将目光从盏中晶莹的茶水上移开,“殿下,我朋友很多的。” 他淡淡一笑,切入正题:“明日是七日的最后期限。若姑娘还是决定拒绝,今日便可将令牌还给本王,省得再来晋王府一趟。” 隆德质库的事情,十有八九是他搞的鬼,竟还在这里装什么温柔体贴的好人。 裴昭低声道:“殿下说什么‘不会勉强’,可我明明没有拒绝的余地。” 崔珩错愕地抬起眼:“为何这样说?” 漂亮的凤眼中闪过迷茫,似乎真的不知道原因。这倒令裴昭有些糊涂。 倘若不是他赎走香奁,那便是齐王或者常乐侯。 当年阿姐是齐王妃,阿姐一死,齐王便数年未返过京城,如此看来,还是郑府的那位常乐侯可能性最大。 常乐侯为人嚣张跋扈,和眼前的人一样令人头疼。 裴昭叹道:“因为,想来想去,我还是希望能来大理寺,我听说大理寺卿和殿下交好,所以……殿下的门客,要签生死状吗?” 崔珩微微扬唇:“袁姑娘,那是死士,不是门客。但你若是愿意签,本王亦不会拦着。” 裴昭也忍不住抿起嘴,没想到这人还有些幽默。 隔壁传来饮酒作乐的丝竹声。裴昭觉得腹中空空,便道:“殿下若没什么事,我先告退一步。不打扰殿下一会用膳。” 他也跟着起身:“袁姑娘要和王萼一起么?” 裴昭望了他一眼,有些不解。 不然还跟你一起? “殿下若是想一起来……也可以。” 崔珩闻言,轻笑出声:“袁姑娘在想什么,本王可不会自讨没趣。” 第5章 端午 春斋楼一别后,裴昭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崔珩,若不是那枚令牌还在,裴昭差点以为自己记忆出了差错。 但想到大理寺任职的官牒一出,他便要差使自己查案,裴昭愈加珍惜起清闲的日子,日日骑马赏花,不知不觉,一晃就是端午。 端午盛会,西市卖艾虎、药酒、香袋、锭子药的摊贩一字排开,熙熙攘攘,煞是热闹。裴昭买好菖蒲酒和五彩线,正要去粽子铺买点蜜枣粽时,却听到了一声凄厉急促的马嘶。 “哎呀呀!出事啦!出事啦!” 红漆马车前,篓筐翻倒在地,蔬果落得满地都是。布衣老者躺在地上,双腿血肉模糊。围观的人夸张地叫道:“那马车疾驰而来,‘砰’地一声,李大哥就,就——真是惨哇!” “狗东西,赶紧滚!”车夫扬起马鞭,甚是凶神恶煞,“若是惊扰了我们小姐,可不是断腿这样简单!” 老者支起胳膊,想要往路边爬,但没过片刻,便瘫倒在地,痛得浑身发抖。 裴昭看着不忍,抬步上前,却被旁边的大娘一把扯住衣袖。 “小娘子,那是贺家的马车。他们的事,少管。” 听闻此话,周边的人瞬时骚动起来。 “俺听说,贺家小姐未来会是晋王妃!” “贺小姐千娇百媚,国色天香,和晋王一起,当真是郎才女貌!” 裴昭想起在偏殿听闻的谈话,脚步微微一滞,实在不想得罪顶头上级的未婚妻。 但老者的惨状,又实在令人看不下去。 两秒后,裴昭拨开老妇的手,走上前,一板一眼道:“大哥,按照大周律法,闹市跑马,需要笞刑五十。你若是不想入狱,把老先生送到医馆,让你家小姐赔偿……否则,若是闹到金吾卫那,就不只是赔钱了事这样简单。” 见有人站出来,周边的商贩也纷纷上前,把老者抬到一边,手忙搅乱地替他包扎起腿。 车夫眯起眼睛,冷笑道:“小娘子滚远些,别以为本大爷不敢打你!” 裴昭看着他手中的鞭子,认真道:“你若是用鞭子打我,按斗殴罪处理,还要杖责三十。杖责三十下,你后半辈子——连车夫都做不成。” 车夫气得嘴唇发抖:“本大爷是贺家的车夫!” 裴昭觉得和他说理也是白说,故意道:“是是是,贺家高于律法,贺家的车夫也是刑部、陛下管不住的。” 果不其然,车帷被人一把掀开,侍女扶着头顶帷帽的高挑娘子下了车。 因为不久前在晋王府的受挫,贺雾卿数日烦躁不已,轻柔面纱下,黛色长眉紧紧蹙着。 侍女碧桃冷笑道:“什么律法不律法的。我只知道,你若耽误了我们小姐入宫赴宴,可要仔细下场!比他还惨上百倍。” 裴昭“嗯”了一声,只道:“贺小姐是为了晋王殿下的宫宴赶路?” 碧桃一愣,杏眼圆睁道:“正是!你,你想要挟我们小姐?” 裴昭摇头:“宗室选妃,不会因为小姐的马车撞了人影响分毫。” 更何况,在崔珩那种人眼里,马车撞人连估计鸡毛蒜皮都算不上,毕竟,世家子弟也是说杀就杀。 贺雾卿眯起眼睛,隔着面纱打量着裴昭。 这娘子的五官虽不算美艳,但别有一番韵味,圆润青黑的荔枝眼秀气灵动,纯粹间又带着些狡黠。 第6章 裴昭柔声道:“贺家财大气粗,赔老先生一些银两,对于贺小姐来说,肯定是件小事。而且,贺小姐若是为此耽误宫宴,岂不是因小失大?” 贺雾卿刚要开口,碧桃却抢先一步道:“哎哟哟,你既然如此挂记,为何不直接把钱出了,反倒在这磨磨唧唧,装什么善人!” 裴昭感到莫名其妙:“人不是我撞的,我没有义务替你们收拾烂摊子。你们赔不赔?” 碧桃说不过,只能怒气冲冲地盯着她看。偏生这女子目光清锐,直勾勾地望回来。 碧桃错开视线,看向远处,又是一辆金漆银幄的马车。 “小姐,是常乐侯的马车!小侯爷肯定会帮小姐训人!” 裴昭长睫一颤。 倘若不是崔珩赎走香奁,那最可能的便是这常乐候。 车内下来一位穿着宝蓝水云纹圆领袍的年轻男子。男子身材高挺,五官阴柔,上挑的吊眼使他打量人时自带蔑意,但皮肤不算白,五官也不算俊美,和刘掌柜描述的人差别很大。 这么看来,最有可能赎走香奁的,还是崔珩。 碧桃告状道:“小侯爷,这小娘子出言不逊,辱骂我们小姐,还,还要我们小姐赔钱!” 裴昭默默喊冤,自己方才早已控制着言辞,哪里敢说什么辱骂,缓声道:“小侯爷,贺小姐,我说的话都可以在《新律》卷二十六中找到依据。二位看上去不像是罔顾律法、肆意横行的人。” 可郑霁青没有理会自己,只是柔情蜜意地望着贺雾卿,抬手想掀开面纱看一眼女子的容貌,但贺雾卿却后退半步,冷声道:“别乱动。” 裴昭瞬时明白二人的关系,这人一看就对贺小姐有意思,但贺小姐看上去却只钟意崔珩。 郑霁青眸色渐暗,看向远处的老者,走上前,居高临下道:“你想要赔偿?” “小侯爷,腿折了,没有银子,活不下去。”老者气若游丝。 郑霁青摇头叹道:“好惨。”下一刻,却猛地踩在老者的腿上,来来回回地碾压着。 他在发什么疯? “你松开!快松开!”裴昭连忙上前扯住他的胳膊,可郑霁青身材高大,哪里拉得动半分,只能骂道,“郑霁青,你有病啊!自己没本事,在别处受气却来欺辱他……你松开!” 郑霁青冷冷剜了一眼,“本侯从不打娘子。你最好闭嘴。”一边又加重了脚上的力道。 老者哭得近乎破音,但不知为何,他被冷落的愠怒却未曾得到缓解。 他抬眸看向贺雾卿,但女子连看都没看自己,正侧着脸低声和碧桃说些什么。 今日他的雾卿这样冷淡,想必也是因为晋王。可明明他们才是青梅竹马! 郑霁青又看向一边骂个不停的年轻娘子,这时才惊觉她的五官也算秀丽,便笑问:“娘子怎么称呼?” “……袁熙。” “家里做什么的?” “你松开他。我便告诉你。” 郑霁青松开了腿。 裴昭立刻蹲下身查看伤情。包扎好的双腿又开始血流不止,伤口上还夹杂着碎土,若是再不送到医馆,这双腿可能彻底残废。 “老先生,我现在把你送到医馆。……你们,谁来搭一把手。” “袁娘子还没有回本侯的话。”郑霁青用扇柄压住老者的肩,“看衣着,袁娘子也是出身官家。但本侯从前未见过你,你家里是地方官?” “家父是吴州长史。” 郑霁青笑道:“区区一个长史,便敢拦贺将军府的马车,便敢骂本侯有病——袁娘子现在想走,恐怕不会太容易。” 裴昭抬眸望着他,脱口道:“怎么,小侯爷要直接将我杖毙?” 郑霁青微怔,随即摇头:“本侯最是怜香惜玉,才不会让袁娘子香消玉殒。——这样,袁娘子亲一口本侯,本侯便放这老先生走,不但如此,本侯还会赔十两银票,让他治腿。” 他抬起扇柄,抵住裴昭的下颌,含着笑问:“袁娘子怎么看?” 裴昭将扇柄一把推开,站起身:“小侯爷是认真的?” 面纱后的贺雾卿眼睫微动。 郑霁青也是一怔,随即道:“自然。本侯心情好,还会给袁娘子十两。” 裴昭若有所思:“可空口无凭,我怕你反悔。” 郑霁青闻言,微微一哂,将银票抛在地上,“本侯又不缺这点钱。” 裴昭摇头:“不是怕小侯爷不给钱,是怕小侯爷不放他走。” 郑霁青思索片刻,一把拽住裴昭的手腕,用指腹摩挲着白皙柔软的肌肤:“袁娘子的要求好多,但……”他瞥了一旁的贺雾卿,故意道,“但袁娘子貌美,本侯允了便是。你们,赶紧把这碍眼的东西弄走。” 旁边的商贩闻言,连忙把老者抬上板车,又把地上的银票拾起。 人群中避开了一条道。 等彻底看不到那辆板车时,裴昭才道:“小侯爷再不走,可能会赶不上宫宴。” 贺雾卿也忍不住道:“霁青,走吧,若是迟到,恐怕会被淑妃娘娘责罚。” 郑霁青阴阳道:“阿姐不会因为这些小事责罚本侯。本侯觉得,贺小姐是想早点去和晋王见面……袁娘子,你亲还是不亲?” 贺雾卿轻笑一声,懒得理他的小心思,转身便踩上马车。 看着郑霁青青红不定、甚是憋屈的脸色,裴昭忍不住弯起唇。 这人真是活该,别人对自己没意思,偏偏要凑上去挨一巴掌。 郑霁青本就因为贺雾卿的薄情愠怒,一旁小娘子脸上毫不遮掩的嘲讽更让他的怒火添上一重。 他冷笑道:“袁娘子愿意为了二十两亲本侯,倘若本侯给袁娘子一百两银子,让袁娘子陪本侯春宵一度,本侯想问问袁娘子愿不愿意——” 裴昭猛地挣开他的手,往他的左脸上扇了一巴掌。 郑霁青的瞳孔微微放大,极是惊诧,接着,用牙雕扇柄抚着脸,缓解面上的滚烫,冷冷道:“袁娘子好生粗鄙。本侯从不打娘子,本侯只喜欢……”他促狭地一笑,上下扫视着锁骨下雪白的肌肤。 裴昭仰起脸看他,手中火辣辣地疼,冷笑着回击道:“可小侯爷看上去,只敢打娘子呢。” 郑霁青面色骤变。 天旋地转间,左肩传来一阵剧痛。 “袁娘子,今日这一下算是警告。” “日后再见,袁娘子若是还敢这样放肆,本侯倒不介意再做些别的事。” 第6章 赐婚 日暮中的麟德殿流光溢彩,绚丽异常。鸟雀停在飞檐上,注视着赴宴的达官显贵们。 韩青驰犹豫半天才开口道:“殿下,小女韩廷芳今年刚满十八,若是殿下不想和贺家联姻,不妨考虑……” 崔珩打断道:“韩二小姐的伤好些了么?” 韩青驰皱巴巴的脸上浮出笑意:“小女的脸疮已好得差不多了,多亏殿下的药。” “药是楼双信的。不是本王的。” 楼双信是楼大将军的独子,当年和崔珩一同北上应敌,年少有为,如今担任岭南节度使一职。 崔珩见韩青驰一脸诧异,笑道:“本王想借着今晚成全他们,不知韩尚书意下如何。” 韩青驰连忙道:“既是殿下的意思,当然再好不过。” 崔珩轻笑道:“这是韩二小姐的意思。” 年初楼双信回京时,曾来韩府见过韩廷芳一面。那时韩青驰还以为是崔珩的吩咐,没想到竟是自家闺女心有所属。他刚要开口询问,一个柔媚的声音却传了过来:“见过殿下。见过韩尚书。” 郑霁青也朝二人施礼,但表情却不甚恭敬:“今夜殿下大喜,本侯在此先恭喜一句……” 崔珩闻言,停下步子。 韩青驰连忙向贺雾卿使眼色。 贺雾卿便道:“郑霁青,八字没一撇的事,你何必现在说。” “可坊间传遍了你们的事。”郑霁青淡笑一声,“难道不是晋王殿下的造的势?” 贺雾卿面色一变,攥着绣帕的手微微泛白。 崔珩看着郑霁青,笑道:“小侯爷对本王好像极有怨言。” 郑霁青笑着回道:“怎么敢。再说,殿下和雾卿,郎才女貌,本侯合该恭喜。” 崔珩垂下眸。郑霁青的衣袖有被拉拽的痕迹,靴面上还有隐隐约约的血迹。不过他不关心这些,只是道:“过完宫宴,小侯爷才能知道该被庆贺的是谁。” 麟德殿传来隐隐乐声。 郑霁青皱眉讽刺道:“雾卿,若不是因为你的事,我们也不会来迟。” 贺雾卿冷笑一声,刚要开口,崔珩却道:“小侯爷,宴会还没开始时,教坊司才会演奏这种乐曲。它叫《安公子》。” 碧桃见他帮自家小姐说话,连忙趁此说:“不愧是晋王殿下,见多识广。” 崔珩没有回话,过了一会,问:“贺小姐遇上了什么事?” 金灿灿的日暮为他冷玉似的脸镀上暖意,五官也比平日柔和,眼底浓黑而含情。 第7章 贺雾卿望着他,轻声道:“殿下,马车在西市疾驰时,不小心撞了人,但……已经赔了钱。” 郑霁青立刻接道:“钱是本侯赔的。”想到眼前两人等会就要被赐婚,心底顿时冒起怒意,“本侯和雾卿一同长大,情胜兄妹,见不得雾卿受人欺辱。——说到这个,那要求赔钱的娘子,为了二十两银还答应亲本侯一口。” 崔珩冷笑道:“小侯爷倒是会折辱人。” 郑霁青看向远处灯火摇曳的麟德殿,没听出他的嘲讽,只是慢悠悠道:“那娘子倒是漂亮,可惜家世不行,父亲只是个地方的长史,好像是吴州还是扬州来着……总之不是京官。但这娘子却极是嚣张跋扈!” 崔珩笑容微敛,眸中一片幽黑。 韩青驰连忙开口道:“郑小侯爷,为难小娘子可不是本事。更何况,虽是地方的长史,但也是为陛下效力,小侯爷何必闹得这样难看!” 郑霁青摇头道:“韩尚书,若不是那娘子出手伤人,本侯也不会生气。” 崔珩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袁娘子扇了本侯一个巴掌!”郑霁青一说到这个,便气得牙痒痒。 崔珩轻笑一声,道:“小侯爷,本王有些话想单独问你。”说完,便向一旁的花园走去。 郑霁青有些讶异,但还是跟了上去。 等走到湖边时,崔珩转过脸问道:“发生了什么?” 郑霁青忽然有些紧张,将摊开的扇面收拢,捏在手中。 稀疏花木中,远处的麟德殿荧荧煌煌。 晋王虽然离经叛道,但在皇宫,必然也不敢放肆。更何况自己有爵位在身,阿姐也在麟德殿内。 郑霁青笑着问:“殿下这样好奇,难不成,和袁娘子认识?” 崔珩凝着他靴面的血迹望了一会,淡声道:“本王怎么会认识什么吴州的娘子。” 郑霁青这才慢悠悠道:“殿下,本侯从不对小娘子动手,但这袁娘子却是第一个,想来也是有缘分。现在本侯倒是有些后悔,哎,遇到那样的美人,本侯应该……” 收拢的牙雕扇面被人拽住,郑霁青面露不解,松开了手。 浮光跃金的湖面漾起一圈圈的涟漪。郑霁青看着沉下去的牙雕扇,脸上再也挂不住笑。 “殿下,这扇子虽然不算贵,但也要五百两。” 崔珩轻轻叩着檀木阑干:“五百两……你给本王磕一个,本王送你十把。” 郑霁青皱着眉,显是受到了折辱,冷笑道:“崔珩,你不要太过——” 还不等他说完,胫骨传来一阵剧痛,郑霁青瞬间跪倒在地。 “本王一会还要赴宴。”崔珩垂眸看着他,“赶紧磕。” “崔珩,这可是皇宫!”郑霁青想要起身,有人却拽住了他的后颈,狠狠往地上砸去,他痛得咬牙切齿,声音也变了调,“阿姐,我阿姐不会饶过你的!” 额角流下的血模糊了视线。眼前明紫色的衣摆变作血红,在风中微微晃动着。 “等一下。” 卫婴拽住郑霁青的后发,迫使他仰起脸,原本阴柔的面孔因为血污变得愈发诡异。 金色的日落中,宝蓝色的刀鞘浮着紫色的光,璀璨而夺目。崔珩将刀柄压在他的左肩,比划着问道:“你踹了袁娘子这里?” “崔珩,你做什么……啊!” “你安静些。” 为了不让血溅到衣袖上,他不得不把动作放得很是缓慢,匕首在郑霁青的左肩转了一圈,又被轻轻拔出。 郑霁青两眼一闭,痛得晕了过去。渗出的血液在宝蓝色的圆领袍上一圈圈晕染开来,如初绽的牡丹。 崔珩拿素帕揩拭掉了刀刃上的血珠。 郑府的奴婢早已吓傻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送小侯爷回府。” 奴婢们这才回过神,连忙弯腰扶起歪倒在地的郑霁青。 麟德殿里,歌舞喧阗,贺雾卿看着远处一脸平静的崔珩,心中愈发没底。 ——过完宫宴,小侯爷才能知道该被庆贺的是谁。 这话是什么意思? 丝竹声渐罄,贺庆光忽然站了起来,拱手道:“陛下,老臣有一事想禀报。小女雾卿和常乐侯心意相通许久,老臣想求陛下成全二人,故来请旨赐婚。” 皇帝崔瑀微微一愣。 这次婚宴,按着母后的意思,想为崔珩和贺雾卿赐婚。但贺庆光不知怎么了,突然来了这一出。 坐在纱幕后的贺雾卿更是整个人怔住,紧紧地攥住了手底的香囊。 碧桃连忙低声道:“小姐,贺将军这么做,自有他的理由。” 这时,韩青驰也从位置上起身,笑道:“老臣也有一事想要禀报。小女韩廷芳爱慕楼家长公子楼双信许久,老臣今日也想求陛下成全二人。” 崔瑀又是一怔,看向垂帘后的太后萧氏。妇人没有动静,也陷入了沉思。 崔珩淡声道:“皇兄不若喜上加喜,成全两对新人。” 这时,垂帘后的妇人点了点头。 崔瑀便道:“既然七弟和两位爱卿都这样说了,今日宫宴结束,朕便写旨赐婚。” 晚宴结束后,崔珩正要回府,慈宁宫的大宫女绿珠拦住了他,道:“晋王殿下,太后娘娘要见你。” 慈宁宫中充斥着浓郁的药香。萧氏平静的声音从垂帘后传了过来:“今夜的事情,是阿珩做的。” 崔珩淡笑:“回太后娘娘,儿臣既已活不过而立,又何必成婚,白白耽误了贺小姐。” 萧氏道:“当年的事,哀家对不住你。但你不愿和贺小姐成亲,怕是有别的原因。” 崔珩神情微动,道:“太后娘娘过去不在意儿臣的死活,如今又何必过问儿臣的私事。” 萧氏叹了一口气:“这个月的解药,哀家已派人送到了你的府上,好好吃,自不会有事。” 崔珩施了一礼,转身便消失在了殿外浓黑岑寂的夜色中。 萧氏温和的神色退去,冷眼看向一旁的绿珠:“上次派过去的人有没有回话?” 绿珠道:“回太后娘娘,暗探说,晋王殿下这些日子确实见了那位袁娘子。” “袁熙……”萧氏垂眸沉思,“可哀家印象里,实在没有这个人。” “兴许是晋王殿下一见钟情。”绿珠笑着劝慰。 萧氏垂眸看着手中的半枚玉佩:“也罢,哀家幼时亏欠他良多,如今纵容些也未尝不可。” 绿珠叹道:“只怕太后娘娘的心慈手软,是在养虎为患。” 萧氏没有言语,过了半天,才道:“这倒是不必害怕。有哀家在,阿珩可不敢轻举妄动。” 第7章 坦白 虽然已过宵禁之时,大理寺最里间的厢房依旧灯火通明。 裴昭坐在案前,看着堆叠如山的卷宗,眉头紧紧地锁着。这要查的杜谦案,和崔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杜谦死前在北安城的长史府见过崔珩;被杀的那个夜晚,崔珩又恰巧经过他遇刺的巷口。 世上不会有如此巧合。 更何况,杀害杜谦的刺客是赤罗国人。七年前,崔珩奉先皇崔隆裕的旨意北上迎敌,接连屠了赤罗国鞍毕、奚骅、玉落三座城池,赤罗百姓对他可谓恨之入骨。 裴昭默想,这刺客去杀崔珩还差不多。 翌日,还是得去晋王府一趟。 - 晴空万里,旭日高悬。 裴昭抵达王府时,崔珩正在校场射箭。修身的灰青色箭衣勾勒出青年劲瘦的腰线,瓷白的手指下,描金的七石弓如满月般张开。最后一箭射中靶心时,远方隐约可见的箭靶轰然倒地,激起尘埃阵阵。 崔珩放下弓箭,侧过头问道:“袁姑娘会射箭吗?” “会一些。” 射艺是君子六艺,裴昭从小就跟着阿父学过,当年在年轻娘子里,箭术也算不错。 崔珩便道:“卫婴,带袁姑娘选把趁手的弓箭。” 查个案子而已,怎么还要考察箭术? 眼见着卫婴已恭恭敬敬地摆出“请”的手势,裴昭只好走到兵器架前,端详起上面各式各样的良弓。 在琳琅繁复的数把弓箭中,有一把紫檀木的格弓极是不同。弓柄上的朱漆描金早已脱落殆尽,看上去历时久远,裴昭猜测这应当是崔珩最为趁手的弓箭,传闻中,射落赤罗国太子的“裂帛”。 裴昭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二石力的红漆檀弓上。 上回被郑霁青踢得左肩青了一大片,如今抬手时仍旧酸痛不已,大概只能拉得动这把。 裴昭握着弓走回去。百步之外,新的箭靶已经安好。 “殿下,那把紫檀木的格弓可是‘裂帛’?”裴昭一边调试着手底的檀弓,一边问道。 崔珩却问:“为何这样说?” “因为那把弓的描金脱落,弓柄也修复多次,分明已经不好用了,但殿下却没扔,我猜它对殿下有特殊意义。” “嗯。”崔珩眼底噙着笑,“但它不是裂帛。” 第8章 裴昭微微一愣。 崔珩又道:“袁姑娘若是有什么想问的,可以直说。” 裴昭盯着他的眼睛,神色收敛:“七年前,殿下曾屠了赤罗国鞍毕、奚骅、玉落三座城池,赤罗子民对殿下恨之入骨,过去也屡次派人刺杀殿下。我猜这回的刺客原先想杀的也是你。但不知为何,却杀死了杜长史。个中原委,我暂时没想清楚,但和殿下肯定关系不浅。” 崔珩从箭筒中拾起一支白翎羽箭,将箭尾递过去。 “确实和本王有关。袁姑娘好聪明。” “但愿殿下是真心夸赞。”裴昭望着手中的羽箭,皱起眉,“我翻了一个月的卷宗,得出的尽是殿下知道的东西。殿下,是真的想让我查清楚杜谦案么?还是说,殿下在耍我?” 青年垂下眼,长而翘的睫羽投下淡紫色的阴影,过了一会,抬起眸道:“本王又不是什么闲人,怎么会耍你。”他看向远处的弓靶,“射完箭,就告诉你其余的事情。” 裴昭不明白为什么偏要射箭。 但有伤在身,即便是二石弓,裴昭一时也难以拉开,反倒痛得冷汗直冒,最后干脆摇头道:“殿下,我早上没吃饭,实在拉不动。” 崔珩平淡道:“不是没吃饭,是身上有伤。” 裴昭手指微顿,忽然想起不久前家门口不知是何人寄来的名贵药物,专治跌打损伤。 难不成是这个人赠的? 可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受过伤? 耳边传来崔珩温和的声音。 “袁姑娘拉弓的姿势没有错,右臂施力也很稳,但左臂使不出劲,是因为左肩有伤。”崔珩看着她额角的汗珠,缓缓开口,“袁姑娘,谁弄的?” 那日的事情毕竟和贺小姐有关,裴昭不想多生事端,便道:“在家不小心滑了一跤——殿下,还要射箭吗?” 崔珩轻轻“嗯”了一声。 裴昭重新拉开弓弦,这时,鼻尖却传来一股清冷的檀香。冷冽的香味铺天盖地笼下来,好像被人禁锢在怀中。骨节分明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引着她拉开弓弦。 温热的夏风拂过校场,吹得两人的发丝交缠在一处。 “殿下,射箭这种事,我自己来就好。”裴昭的声音有些滞涩。 “可是你拉不开。”他低声道。 “拉不开也不用劳烦殿下来帮。”裴昭有些急,“而且,男女授受不亲,殿下请自重。” 崔珩微微一怔,随即松开手,眼眸中却带着淡淡的笑意:“是本王考虑不周。”接着,又道,“二石弓,即便芸溪也拉得开。袁姑娘若是没有伤,肯定轻而易举。” 拿自己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比射箭是什么意思?是在嘲笑自己箭术差? 裴昭轻哂一声,松开弓弦,银白色的羽箭去如疾风,正中百步外木靶的靶心。接着阴阳道:“殿下的王府真是人才济济,即便是侍女也要学射箭……” 裴昭声音渐低。 不知为何,侍立在一旁的芸溪毫无喜色,轻轻颤抖着,看上去极是恐惧。 崔珩取出一支白翎羽箭,搭箭拉弓,箭镞朝向的并非箭靶,却是芸溪。 “太后娘娘让你来的?” “奴婢,奴婢不明白殿下的话。”芸溪猛地跪在地上,如筛糠般抖着。 崔珩不再多问,只是眯起眼睛,专心地校准箭镞。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袁姑娘,求袁姑娘救救奴婢!”芸溪膝行过来,轻轻拽住裴昭的衣摆,眼眶中溢出泪珠,“袁姑娘,奴婢,奴婢才十四岁!怎么可能是太后娘娘的细作!” 裴昭看着她满是泪痕的脸蛋,有些于心不忍,想弯腰扶起她,但目光却落在芸溪的双手上。 虎口有厚厚的茧,且指节极粗,是经常用刀的手。 裴昭连忙后退一步,芸溪没拉稳,整个人扑倒在地,再度仰起脸时,脸上又是委屈,又是惊讶。 “芸溪姑娘平日里做的是什么?” “回袁姑娘,平日里奴婢只负责端茶送水……”芸溪微微一顿,目光骤然狠戾,但不等她转动手腕,银色的箭镞便将她整个人掀翻在地。鲜血从胸口渗出来,缓慢地在藕荷色的襦裙上蔓延开来,有如艳丽的牡丹。 此箭正中心口,毫无生还的可能。 崔珩若无其事地放下弓。 很快,芸溪的尸身被人抬到了别处。 在大理寺呆了将近一月,裴昭见过不少死尸,但当着自己的面死的,确实还是头一回。她感觉头有点晕,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我不明白,看芸溪的动作,想杀的居然不是殿下,而是我。” 崔珩平淡道:“可能是袁姑娘的身份很特殊。” 裴昭眼神微动,看向崔珩,偏生他一双淡漠的凤眼平静异常,看不出任何情绪,于是问道:“殿下去隆德质库赎香奁做什么?总不至于,是送给未来的王妃吧?” “说不定呢。”崔珩唇线上扬,“送王妃香奁,很奇怪么。” “送香奁不奇怪,但送被人用过的香奁奇怪。”裴昭盯着他看,“更何况,还是当年裴家的香奁。” “可是……袁姑娘不是很想要么?”他却笑道。 裴昭没再说话。 崔珩果然知晓自己的身份,过去的种种行径,想必也都与此相关。可是,他到底是怎么认出自己的?明明自己这张脸和过去相差极大,除非是亲密之人,否则绝无可能认出。 一时想不出来,也没有头绪。 裴昭重整表情,道:“殿下既知道我是谁,为何不早说?” 崔珩抬手屏退众人,淡笑着道:“本王在春雪居时,叫的便是‘裴小姐’。但你说不是。” “呃……” 裴昭有些无语。谁会在第一次见面时就承认这种关切性命的大事啊! 天色变暗,乌云遍布,疾风拂起校场的尘土,是山雨欲来的迹象。 “裴小姐,王萼知道你的身份吗?”崔珩看着远方暗紫色的天际,忽然问道。 “当然不知道。”裴昭摇头,“关切性命,怎么能轻易告诉旁人。” 崔珩眼底浮起笑意。 看来两人也没有好到那种程度。 “得等再亲近一些的时候说。”裴昭若有所思,“毕竟当年我们和王家是世交。” 崔珩笑意收敛,唇线渐渐抿平:“隐瞒身世,伪造文状,是欺君死罪。裴小姐怎能如此轻易地告知旁人。” “殿下是怎么认出我的?”裴昭却问。 “隆德质库的掌柜说,你去打探过裴家的消息。”崔珩道。 原来刘掌柜是崔珩的人。这么看来,刘掌柜故意透露线索,也是为了引自己上钩。 裴昭沉思着。 他这般大费周章地让自己成为门客,估计是察觉到了当年的案子有可疑之处,想借此做文章。既然这样,他们也算是目的相同,可以暂且同行。 “殿下想要借我们家的案子做什么?肃清政敌?”裴昭直言问道。 崔珩看着她眼中的警惕,只觉得喉头微动,声音也有些滞涩。 “本王想和裴小姐做个交易。” 裴昭毫不意外地点头:“我希望殿下能彻查我们家的案子,找到文宗下旨抄斩的原因,还有那封告发的密函。殿下想要什么?” 不过片刻,雨势陡增,绵密的雨丝飘到眼中,冰冷的水珠渗进衣领,浑身霎时冰凉。 裴昭抬起袖子遮雨。 但眼前的青年愣愣地站在原地,毫无反应,唯独面色近乎惨白。雨水将他青灰色的箭衣一点点浸湿,这翠色便愈加鲜明欲滴,有如在泣泪。 裴昭猜他想要的太多,一时半会没好意思说。 谁知这时他却道:“裴小姐,替本王查清楚杜谦的案子。” 第8章 令牌 裴昭以为自己听错了话,又确认道:“只用查杜谦案?” 崔珩“嗯”了一声,清冷的声线在雨幕中泠泠动听:“裴小姐,这案子不简单。” “虽然不简单,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的。雨下得有些大,先去廊下避一避。”他看向远处模模糊糊的长廊。 裴昭看着他额角湿透的墨色碎发,忍不住弯了弯唇。 刚才他那副任由雨打的模样,还以为是喜欢淋雨呢。 两人走到半路,卫婴跑上前送伞,但只有一把。崔珩接过后,道:“裴小姐靠近一些。” 裴昭迟疑片刻,走到伞下。 在潮湿的雨气中,那股清冽的冷檀香愈发明显,萦绕在鼻尖,她抬起眼,只能看到崔珩淌着雨珠的下颌。 因为风太大,即便撑着伞,裴昭的衣服还是湿了个彻底,雨珠滑到胸前,冰冰凉凉,左肩又开始隐隐作痛。不知是何原因,过了一会,疼痛比平日严重了百倍。 裴昭的脚步缓了下来。 崔珩也停住步子迁就,垂眸看着她:“裴小姐,很难受么。” 尽管额角沁着冷汗,裴昭还是摇了摇头:“没什么事,继续走就好。” 第9章 他抿住唇,没再说话。 刚走没两步,疼痛蔓延至全身,连脚步都滞涩了许多。 视线越来越昏暗,裴昭忍不住拽住了一边的墨玉蹀躞,但立刻又松了开,向后仰去,昏昏沉沉间,有人揽住了她的后腰。 落在一边的丝绸伞被疾风带到远处,滚落进绵绵的雨幕中。 卫婴跑过来撑开新的一把。 暴雨下的客房一片昏暗。青釉莲花香炉里点着安神的沉水香。 崔珩坐在榻边,垂眼端详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庞,用素帕小心翼翼地拭去上面的水渍。 女子乌黑的长睫上沾满水珠,在微微颤动,是因为疼痛。 大概没有用过那些药。 “让方郎中过来。” 昏迷时,裴昭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阿娘坐在窗边,背对着自己,身子在颤抖。 月光被窗纸一拦,在屋内留下朦胧的清灰色。阿娘纤瘦的影子在地上,被拖得很长。 年幼的小裴昭蹑手蹑脚地走上前,想环抱住阿娘的肩膀,但这时,纤弱的身子忽地化作轻雾,消失得无影无踪,圈椅上只剩下阴森森的白骨。前面的桌案上,是那只香奁。 “阿娘!” 裴昭猛然睁眼。 眼前的帐幔上绣着精致的团花,还是在晋王府。 榻边的年轻娘子道:“裴小姐,好些了吗?” “嗯。你是……卫铮铮?” “裴小姐还记得我!”卫铮铮微微一笑,“殿下说,你差点在校场遇刺,于是,让我以后跟着你。有我在,裴小姐定然平安无事。” 沿着游廊一路直走,再绕过两处假山,便是书斋竹里馆。馆外竹影斑驳,绿莹莹的四季竹因为绵绵雨水,愈加青翠欲滴。 格扇门被推开后,湿润的雨风掠过桌案,吹起案边人微湿的细发。 崔珩穿着一件宽松的青色薄衫,正用朱色墨笔勾画着卷册。他原本高束的头发披散在肩侧,发尖因为雨水泛着湿润的光泽。 他放下墨笔,问道:“裴小姐,舒服些了吗?” 裴昭点头,在对面坐下,延续着未问完的话:“倘若我只用查杜谦案,这交易实在对你不公平。” 崔珩阖上卷册,平淡道:“可本王想要的其他东西,裴小姐未必能给。” 裴昭立刻道:“殿下不妨先说说想要什么。” 他垂眸沉思半晌才说:“裴小姐若是觉得不公,等你的事情结束,本王再向你索取,也未尝不可。” “只盼殿下到时候不会坐地起价。”裴昭轻笑道,“哦,殿下还没告诉我杜长史的死是怎么一回事。” “卫统领,你同她说。” 卫婴开口道:“裴小姐,杀死杜长史的赤罗国刺客,是杜长史的养子;刺客误杀,的确和殿下有关。卷宗上的案发现场,也是卑职布置的。” 裴昭确实有过这样的猜测,又道:“殿下在长史府时,和他谈了什么?” “人多眼杂,只谈了公事。但临走前,杜长史留了一句诗。” 手旁的诗卷上有一列字被丹墨圈了出来。 ——杨柳枝头黄雀语。 “杜长史临阵倒戈,将这句诗留给本王,希望本王照顾好他的妻女。但暗探说,杜家母女杳无音讯许久,寄给杜长史的家书,是提前写好,命驿使按时寄出的。” 裴昭皱眉道:“这样来看,她们或许已不在人世。在京城能做到这种地步,背后的主使想必位高权重。杜长史留的诗,应当也和主使有关。” 裴昭取过诗卷,目光落在下一句诗上:蝴蝶岂可扑蝉飞。立刻会意道:“这句诗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同义,但杜长史不留谚语,却留冷僻的诗歌,怕是因为‘蝴蝶’二字。蝴蝶和杨柳,是……是说崔雯玉和杨赋。” 当年,广宜长公主崔雯玉创制了京中风靡的“蝴蝶妆”,故有“蝴蝶夫人”之称。驸马杨赋因为擅长画柳,被戏称为“杨柳公子”;他亦是杜谦死前在长史府见过的另一位京官。 崔珩平淡道:“崔雯玉的母妃因本王而死。” “这么来看,崔雯玉的确存在买凶刺杀的动机。”裴昭若有所思,“可我分明记得,崔雯玉的阿娘——当年的陆贵妃是自裁而死的。” 崔珩道:“是在本王杀了崔珏之后,才自裁的。” 裴昭这才颔首:“有杀兄、杀母的仇怨,崔雯玉想杀殿下,也实在是情理之中。看来得从公主府入手。” 崔珩道:“下个月公主府有赏花宴,在朝女官都会收到邀请。裴小姐,好好把握。”过了一会,他又道,“裴小姐若是住在丰邑坊不方便,可以搬到布政坊。” 布政坊离大理寺极近,只隔着一个顺义门。倘若住在那,平日便不用花费半个时辰的路程。只是那里的屋子价格贵得可怕。 裴昭笑着问:“殿下可知租布政坊宅子一年,要多少银两?” 他茫然地试探:“五百两?” “倒没这么贵。是五十两。” 崔珩迟疑片刻,又问:“那裴小姐一年的俸禄是多少。” “十两。还会发点丝绢什么的。”裴昭有些尴尬,“但还有额外的奖赏,比如这个杜谦案……如果能解决的话,还额外再增三两。不过,殿下应该也会给门客再发一份俸禄吧?” 崔珩淡笑道:“裴小姐若是缺钱,去找刘录事,他会给你拨款。” 于是裴昭离开竹里馆后,立刻去见了管理府库的刘录事。 刘录事一副刚睡醒的模样,眯着眼睛,打着哈欠,声音也含含糊糊的,像是在说梦话:“娘子,把令牌给某。” 裴昭把令牌递过去。 刘录事猛地睁大眼,细细地端详起令牌,问:“娘子要多少?” 原来想领多少就能领多少? 裴昭好奇道:“至多能领多少?” 刘录事闻言,竟搬了一大叠账本下来,拧着眉翻看。账面上写着隆德质库、春斋楼、碎玉轩、五福堂还有多处商铺的营收。 原来京城的这些酒楼、医馆、质库都和晋王有关。 难怪单是一个小小的书斋,里面就有不少稀世珍宝。裴府最鼎盛时招待宾客的客堂,也未曾有过那样奢靡的装潢。 刘录事抬起头:“这令牌没有限额,得等某把王府的总账算完才能给娘子答案。娘子今日不如先说个数字。” 裴昭神情微变,半晌才道:“先拿五十两银票。十五贯铜钱。” 刘录事将铜钱包好,递到一旁的卫铮铮手中:“二位保重。” 离开崇仁坊后,裴昭一句话也没说,直到走到西市时才道:“殿下这么做,不怕门客们挪用公款么?” 卫铮铮低声道:“裴小姐,殿下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的,只有……重要的门客会这样信任。” 看来当年的案子的确疑点重重,崔珩能借此谋利不少。 走着走着,一阵浓郁的香味飘了过来。 徐记油饼前人头攒动,已排了不少人,裴昭也走上前排队,边排边想着卫铮铮的话:“那方便问问,卫姑娘一年的俸禄是多少么?” 卫铮铮思索片刻,才道:“我们这一行也没有俸禄。缺钱时,便找刘录事要。” 裴昭抬起眸:“原来卫姑娘不是侍卫,也是门客?” 卫铮铮摇头:“不是。我是死士。” 裴昭不再说话,默默排着队,过了半天才站在油锅前,“大娘,来两个。” 大娘笑着将烧饼递过来:“一共是五文。小娘子走好。” 裴昭递过钱后,惊觉这大娘有些眼熟,竟是端午当日,送那位菜农去医馆的老妇,便道:“徐大娘,这些日子我来西市,一直没有看到李大哥。他的腿,还没好么?” 徐大娘的手顿时僵住了,她盯着裴昭看了一会,眼神微动:“你……是那日的袁娘子?” 裴昭连忙点头。 “袁娘子,李大哥他……不在了。”徐大娘垂下眸,“他们一家都不在了。” 第9章 藏娇 百花园中花香扑鼻,裴昭隔着扶疏的花影,向人群中的崔雯玉看去。 崔雯玉是崔珏的幼妹,亦是文宗崔隆裕在世时最受宠的公主,即便是太极殿,少年时的崔雯玉也可随意进入。但兄妹二人除却都喜欢养鹰鹞狩猎外,性子截然不同,崔珏风流下作,崔雯玉爽朗直率,人缘极好。有一年岁末宫宴,崔雯玉在屏风后舞剑,宛若翩然惊鸿。正当裴昭看得直抚掌时,阿娘却叹道:“若是雯玉不是陆贵妃所出,或许能有一番作为。” 直到崔雯玉嫁给门第、名声都不算好的纨绔子弟杨赋时,裴昭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崔隆裕纵然宠爱贵妃娘娘,但实在忌惮陆家。 裴昭看了一会,目光停在崔雯玉身侧的高挑娘子上。 那娘子五官精美绝伦,即便是在光容鉴物的世家小姐中,也艳丽得惊人。注意到打探的视线,年轻娘子回望过来,眼神微动,似有话想说。 第10章 “阿熙认得贺小姐?”王萼的远房表妹温素问道。 “只是听过。”裴昭想起端午时的见闻,唇线渐平。 温素挑起眉:“可是,贺小姐在宫宴上和我打听阿熙。” 裴昭心里顿时浮起不好的念头:“是那次给晋王赐婚的宫宴?结果怎样?” 温素笑道:“晋王倒是没有被赐婚。但陛下成全了两桩婚事。一是贺小姐和常乐侯的,二是韩二小姐和楼长公子的。阿熙,晋王虽然好看,但他那个性子,能做王妃未必是好事。还不如子实哥哥。” 裴昭应了一声,问:“贺小姐是怎么说的?” 温素回忆道:“贺小姐说不小心唐突了阿熙,想登门赔罪。阿熙,这到底是怎么个事?” 裴昭把那日的事情讲了个大概。温素听完后,秀眉紧蹙:“这郑霁青也太不是个人了!活该被殿下打了一顿!” 裴昭微微一怔,问道:“晋王殿下和常乐侯发生了什么?” 温素压低声音:“阿熙,这事我也是听别家小姐说的。他们说,郑霁青这些日子一只在府里养伤,好似是被什么人打了一顿,我们猜来猜去,敢打他的估计只有晋王。也不知两人闹了什么矛盾。” 裴昭唇角上扬,笑出声。 虽然不清楚崔珩为何这样做,但郑霁青被打,实在解气。 - 和温素暂别后,裴昭在东圊换上侍女的服饰,跟着卫铮铮向留月斋走去。 崔雯玉和杨赋虽是夫妻,但感情不和许久,近些年来,崔雯玉常一个人在留月斋中留宿,并且,除却贴身侍女,他人一律不得入斋。 裴昭猜测,留月斋里应当藏着什么秘要。 留月斋临湖而建,三面环水,夏日下的湖面波光粼粼,犹如一面崭新的圆镜。裴昭在假山后等待,不过一会,便听到了清亮的哨声。斋门口侍卫们皆已不省人事。 卫铮铮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一把推开门:“裴小姐,请进。” 跨过门槛后,裴昭却是一愣。 偌大的留月斋中,零零散散地摆着些简素的书格、矮榻、屏风,陈设少得可怜。而书格上连书卷也没有,只搁置着雅玩小器。两人将茶具都一一翻盖查验后,也没有发现一处适合藏物的地方。 倘若崔雯玉和杜谦有交,应当会有账簿或是信笺等物证,以便彼此制衡。 卫铮铮蹙眉道:“这里好像没什么特殊的,但长公主为什么不让别人进来?” 裴昭慢慢倒退到门边,把斋内的布局悉数收入眼帘。 从外面看,留月斋极是宽敞,但走进斋内,却稍显局促,应当还有暗间。裴昭于是走到巨幅的多扇曲屏后,用指节轻叩墙面,细细听着。敲击声空远清透,墙是空心的。 “我们还有多久?” “巡逻的侍卫,再隔两刻钟会来。人有点多,会比较麻烦。” 裴昭看向多扇曲屏。曲屏上嵌着云母、琉璃、珐琅等各类珍物,浮雕凹凸起伏,精密繁复,呈现出春日的蛱蝶飞舞之景。打开暗室的机关,应当在曲屏之中。 曲屏上,有三处琉璃石可以旋转。裴昭随便挑了个顺序,但毫无动静。 转动的顺序该是什么? 卫铮铮叹道:“这样难的事,殿下只派裴小姐一个人,真不合理。” 裴昭一边观察着曲屏的琉璃石,一边笑着道:“不是还有卫姑娘么?” 卫铮铮脸色泛红:“裴小姐,我,我只擅长杀人,恐怕帮不上忙。” 三枚琉璃石,位于三只蝴蝶的翅羽上。第一只蝴蝶张翅飞舞,第二只敛翅栖息,第三只翅残落地。这也是蝴蝶妆上的三种蝴蝶,分别点缀在眉心、眼角、锁骨。 裴昭按着从上至下的顺序依次旋转。墙内的机关嘎吱嘎吱地转动着,接着,墙面上浮出一道暗门。卫铮铮赞叹一声,推开暗门,向暗道内走去,走了一会,两人来到了一间宽敞的卧房。 窗户半开,外面是荡漾的碧波。阳光经湖面折返,在仰尘上留下潋滟波光,整间屋子极是敞亮。湖风拂过窗棂,将月白色的帐幔吹得起起伏伏,恍若世外仙境。 裴昭看着玛瑙床榻和丝薄帐幔,还有散落一地的锦衾罗褥,神色愈发僵硬。 湖风止住时,帐幔落回远处。帐幔后的玛瑙榻上,竟半躺着一个人! 卫铮铮瞬时拔出腰间的匕首。 榻上的人听闻响动,转头望过来,面容瘦削清俊。 是当初一同采摘芍药的探花使,今年进士榜上一甲第二的顾惜时。 顾惜时面露惊愕,但尚不及开口,银针已刺进他的脖颈。青年侧倒在榻上,长睫止不住地颤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愣愣地望着。 裴昭觉得眉心突突直跳。 原来崔雯玉不让人来留月斋,是为风月,而非什么朝政秘要。 卫铮铮的面色也不算好看,半天才道:“这……这是金屋藏娇?” “或许是吧……”裴昭尴尬道,“卫姑娘,让他开口,我有话要问。” 卫铮铮一把拽起顾惜时,拔掉银针,又扎在另一处穴位上。 顾惜时这才有力气支起身子,温声道:“某认得袁姑娘。” 时间紧迫,裴昭没空多谈,直接道:“顾惜时,和长公主私通是死罪。” 顾惜时面露羞惭,声音却极是平淡:“袁姑娘私闯公主府,也是重罪。袁姑娘有话想问?” 裴昭颔首。 匕首落在顾惜时的颈间。 顾惜时面色纸白,低声道:“袁姑娘想问什么,某都会如实相告。某,某也不会告诉长公主,二位来过的事。” 裴昭便问:“长公主平日和谁有书信往来。” “长公主的书信全是某代笔,多是和京中小姐聊些寻常事。” “有没有姓杜的小姐?” 顾惜时凝眉片刻,道:“不曾有。” 裴昭又旁敲侧击数遍,顾惜时所言,没有破绽,并不像是撒谎。 应当先查驸马才是。 这时,顾惜时神色微动:“匕首上是晋王府的纹饰。晋王殿下,想对长公主做什么?” 卫铮铮的手牢牢地握在刀柄上,将刀刃压在他的颈侧,冷笑道:“你不过是长公主的面首,管这么多做什么?” “某出身卑贱,若想完成抱负,只能求助长公主。”顾惜时眉头微皱,显然被冒犯得不清,“但某没想着对殿下做什么……某想求袁姑娘,将某引荐给晋王殿下。” - 回到花园时,卫铮铮问:“这顾惜时会不会是公主府的细作,故意想混入王府?” 阳光下,艳丽的红石榴花明晃晃得令人头脑发晕,裴昭垂下眼。 顾惜时说他想入翰林院为史官,但崔雯玉却不准许。崔雯玉希望他远离官场,留在府中做好面首的本分。 “顾惜时出身寒门,但却能以一甲第二的名次及第,的确有才华。至于是不是细作……殿下肯定会有判断。” 有人穿过花丛走来。 是贺雾卿。 “袁姑娘,雾卿相同你道个歉。”贺雾卿屈身施礼,“那日,家里的车夫还有碧桃对姑娘多有冒犯。雾卿后来一直很懊悔。为表诚意,姑娘想要什么赔礼,尽管说,雾卿必定满足。” 裴昭虽不知为何这人态度大变,但还是立刻道:“贺小姐,我想见常乐侯一面。” 贺雾卿微微一怔:“可以是可以。但……他这些日子还在养伤,恐怕得晚点。” “怎会这样?”裴昭故意问。 贺雾卿却摇着头,满脸不解:“霁青只说是在哪跌了一跤,但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一句也不肯说。” 第10章 青楼 京中六月,淫雨霏霏。 崔珩往亭外看去。 雨雾裹挟着湖面上潮湿的水汽,将万物笼罩在朦胧中。他想起年少时,每逢下雨,崔隆裕就变得暴躁如雷。满脸皱纹的老人总是狠狠地把玉如意掷向他的额角,骂道:“你们一个个,都盼着朕早点殡天是不是?” 等看到鲜血从他的额角滑下来时,才又道:“阿珩,阿珩,不要怨朕。阿珩,你是朕最有出息的孩子。” 小炉中煮着青梅酒,酒沸时,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裴昭勾起壶柄,往两只翡翠酒盏中斟酒,接着,又开始说公主府的见闻,说完后,见崔珩似是神游的模样,开口唤道:“殿下,你在听么?” 崔珩回过神:“裴小姐觉得顾惜时怎么样?” “顾惜时才貌双全,只是差在身世,若能得殿下垂青,肯定能有一番作为。”裴昭坦白道。 崔珩淡淡一笑:“原来顾惜时也叫才貌双全,可看上去,还不如王萼。” “那是自然。”裴昭点头,“子实和他比起来好上许多。不对,顾惜时了解不多,也不评价。” 崔珩觉得自己自讨没趣,便转开话题:“听上去崔雯玉没什么问题,杨赋呢?” 裴昭这回来找崔珩,正是因为杨赋的事。 第11章 崔杨两人貌合神离,每月初十至十五,杨赋都会在平康坊的藏香阁留宿。而这藏香阁,是京城最奢靡的青楼,京中贵胄不但在藏香阁中谈风月,亦谈正事。每位客人,都有令牌和专属的雅间。 一枚令牌的价格是三千两。 裴昭想到上次在王府账面上瞥见的只言片语,便问:“殿下可是藏香阁的东家?” 崔珩微微一怔,道:“不是。” 裴昭叹道:“这样的话,还得花三千两买令牌,真是不值当。” 崔珩却道:“裴小姐,怎么很遗憾本王和藏香阁没有关系。” “没什么遗憾不遗憾的。若是有关系,查杨赋会简单很多。” 崔珩轻声道:“藏香阁是青楼。” 裴昭有些讶异:“殿下竟然会在意这些。还以为,殿下什么都不会顾忌呢。” 崔珩抿着唇,没再说什么,抬手将壶中的青梅酒均分至两只酒盏中,仰头喝下自己的那盏,转身向亭外走去。 卫婴立刻跟上前,替他撑伞。 湖心亭的风景极好,裴昭不急着走,便在亭檐下站着,忽地童心骤起,想要伸手去接檐下珠玉般的雨珠,谁知崔珩却忽然回过身来。 裴昭连忙甩掉手上的雨珠,恭恭敬敬地站着。 “裴小姐打算何时去藏香阁?” “再过两日。殿下有什么要吩咐的?” 崔珩只是问:“你打算一个人去青楼?” 裴昭点头:“可以扮男装,或者扮舞姬。到时候看怎样行动方便。” “你一个人,有些危险……”崔珩轻声道,“裴小姐,那日本王正好闲着无事。” 这是担心自己的安危,要陪自己一起去的意思? 裴昭惊讶地看着他。偏生他一双凤眼淡漠无情,也不知是何情绪。 - 戌时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平康坊间人头攒动,灯火通明。在火树银花中,拔地而起的藏香阁最是夺目。 雅间内的装潢极是精贵,不论床榻、书案、琴桌、挂屏还是摆在角落的承足,俱是由紫檀木雕刻而成,且多是错金珐琅的工艺。八仙桌上摆着的茶盏、美人觚、瓷碟也皆是官窑的白釉瓷,瓷质温润细腻,观之可亲。 藏香阁阁主蒋燕满脸堆笑地吩咐着老鸨:“晋王殿下可是头一次来。灵芝,把最好的姑娘们都叫来。” 不等崔珩开口,裴昭压低声音,道:“蒋阁主,只请荟娘来就好。” 裴昭从一位经常流连青楼的同僚中得知,这荟娘原本出身官家,不知为何,流落到了藏香阁。那位同僚还说,荟娘心直口快,经常讲些阁里的逸事。裴昭觉得,从这种人口中探风再适合不过。 裴昭在靠窗的楠木桌旁坐下,笑道:“殿下今日身子不适,荟娘陪着某就好。” 荟娘娇滴滴地说好。 裴昭道:“某听闻阁里有琴、棋、书、画四娘子。某想问问画娘子是何人?” 杨赋写过一首艳诗《为藏香阁佳人所作》,说的便是画娘子。 荟娘娇嗔道:“郎君寻妾身来,竟是为了其他娘子?” “当然不是。某仰慕荟娘芳名已久。但……”裴昭想着措辞,“晋王殿下喜好丹青,故而想寻画娘子切磋一二。” 这时,原本翻看卷册的崔珩抬眼望过来,眼底晦暗不明。 “画娘子是春痕,只可惜不常见客。”荟娘笑道,“春痕颇受某位富家少爷的喜爱。那少爷掷金千两,让春痕只用好生服侍他就行。” “既然喜欢,为何不替春痕赎身?”裴昭故作不解。 荟娘摇头叹息:“少爷已有家室,妻子的身份极是金贵。那少爷年轻时,听说还有杨柳公子的美誉。” “杨柳公子?”裴昭佯装惊奇道:“某佩服他的画技已久,想恳请荟娘替某引荐。” 荟娘笑着道:“少爷常在玲珑地留宿。郎君直接去找他便是。让妾身想想……春痕说,他大概每月初十后才回来。” 于是裴昭举杯敬道:“荟娘告诉某这些事,某感激不尽。荟娘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荟娘淡淡一笑,眉眼间却有些哀戚,但终是什么也没说,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片刻后,倒伏在案上,沉沉睡去。 崔珩这时起身问道:“裴小姐要直接去玲珑地?” “嗯。”裴昭把荟娘安置在榻上,“以免夜长梦多。” 崔珩垂着眸,长睫低覆,目光极是柔和:“裴小姐……要不换套衣服?” 裴昭闻起自己的袖子。刚才偷偷在酒里下药时,一不留神撞翻了酒杯,整个袖子上都是浓郁醉人的酒气,不但令人晕眩,还有些难闻。 “殿下在这等我。” 里屋的橱柜里有为舞姬准备的干净衣物。 裴昭在镜前卸去幞头,挽成云髻,贴上花钿,重勾眉毛。等重新站在崔珩面前时,身上已穿着轻薄的襦裙。 崔珩从未过如此打扮,眼色微动,目光落在裸露的胳臂上,又如蜻蜓点水般,立刻移开,半晌,问道:“裴小姐,不冷么?” 冷倒是不冷,但这身衣服实在难以驾驭,等出了门,估计会遇到不少来藏香阁销金的男子,他们的目光粘腻,令人厌烦。 裴昭无奈道:“冷又能怎么办。不过,今晚应当很快就好。” 他却脱下绣着瑞兽纹的外裳,笑道:“若是裴小姐不介意,可以穿本王的衣服。” 裴昭一时失语,半晌,才从他手中接过,披在肩上。 清冷的檀香萦绕在鼻尖,像是与人相拥。裴昭觉得面色有些发烫。 - 亥时已过,藏香阁中仍旧笙歌阵阵,红袖纷纷。 两人隔着半臂的距离慢慢走着。 裴昭仰起脸。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崔珩的颌线和高挺的鼻梁。 文宗崔隆裕相貌丑陋,故而宗室中好看的皇子并不多,但崔珩却极是漂亮。漂亮到目光一落到他脸上,就不想移开。 崔珩停下脚步,侧过脸:“裴小姐,本王脸上有脏东西么?” “没有。”裴昭移开视线,“我只是忽然想起来,上回殿下说顾惜时算不上才貌双全,又说什么子实更好一些。殿下……是不是在阴阳怪气?” 跟他比起来,无论是顾惜时还是王萼,都算不上才貌双全。况且他说话时的语调又那样不屑。 崔珩却含笑道:“裴小姐觉得,王萼不算才貌双全?” 裴昭还是摇头:“他当然算。但你那样说……喂!” 肩膀被人揽住,裴昭整个人僵在原地,刚想挣出去时,陌生的男声却飘了过来。 “下官竟能在此处见到晋王殿下。” 裴昭不再挣扎,反倒向他身上靠近了些。 既然穿着舞姬的衣服,遇上了认识崔珩的人,的确得装作舞姬的模样。 宝蓝色袍衫的中年男子腰间挂着户部的令牌。他便是藏香阁的大东家,户部侍郎温穆。 温穆打量着以团扇遮脸的小娘子,笑道:“殿下把御赐的衣服给这里的娘子穿,真是不妥。若是让御史台的人看见,恐怕,要参上殿下一回。” 第11章 榻下 崔珩幽幽地望着温穆,无谓地笑道:“御史台想参便参,反正本王也不差这一回。” 温穆一直不明白为何陛下对晋王如此纵容。此子年纪轻轻,但不拘礼法、毫无顾忌,当时陆攀的事情一出,陆宽在朝堂上拿象牙笏猛地摔到他的脚边,而这晋王竟敢当着朝廷百官的面温温笑道:“陆尚书若是砸伤了本王,应当知道有什么下场。” 当时崔瑀在上面看着,最终也只是抚慰了陆宽几句。 即便是手足情深,也不当如此。更何况皇室哪有什么手足。 温穆叹道:“殿下即使不在乎御史台,但也应该在乎未来的王妃。来此地和不三不四的娘子厮混,王妃若是知道,恐怕会有怨言。” “不三不四……”崔珩微微挑眉,“看不起藏香阁的娘子,温侍郎却仍要来,也是有趣。” 温穆脸上青红不定:“殿下,这,这到底不一样。下官只是随便玩玩,而且下官的内人出身普通,生性也温顺,自然理解下官的苦衷。但殿下未来的王妃,肯定容忍不了这等事情。” 崔珩却问:“温侍郎怎知这娘子不会成为王妃?” 纵使知道是玩笑话,裴昭的唇角还是忍不住挂了下去,身子也有些僵硬。 温穆怔然:“纳为妾还说得过去,纳为正妃……殿下,下官告退。” 他来藏香阁,原是为床笫之欢,但现下却有了更重要的事。折回一楼后,温穆问:“晋王殿下找的娘子是谁?” 蒋燕回道:“是荟娘。” 温穆又问:“这荟娘是怎么进来的?” 蒋燕压低声音:“荟娘的父亲是个主簿,得罪了陆家,是强塞进来的,现在还是良籍。” 温穆神色稍缓。藏香阁强迫良籍女子为娼,并非罕事。虽然御史台的人也曾因此上奏,但因为证据不足,不了了之。更何况,朝中不少官员也是藏香阁的常客,对此亦是心照不宣。 第12章 蒋燕焦急道:“温侍郎,殿下莫不是想借此彻查藏香阁?要不派个娘子打探一番?” 温穆摆手:“他不会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本官看他也是年轻气盛,一时情起。”压在心头的事一结,他顿时神清气爽,又道,“群芳、水色、明月在么?都来本官屋里。” - 温穆走后,两人便又隔着半臂距离,继续向玲珑地走去。走到一半,裴昭忍不住道:“殿下说话还挺毫无顾忌的。” 崔珩笑着道:“情势紧迫,还请裴小姐谅解。” 裴昭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若是贺雾卿已经和郑霁青定亲,那么另一位王妃的候选人是郑霁青的胞妹郑怜。但崔珩又把郑霁青打了一顿,这倒是有点奇怪。 可再奇怪的事,落在离经叛道的这人身上,也不算奇怪。 雅间的檀木门锁得严严实实。 裴昭分析道:“若是让灵芝来开门,恐怕会打草惊蛇。所以,得从窗户进去。”说完,便伏在走廊的窗沿上张望。楼外的墙壁上有凸出的窄道,若是踩着窄道,便能轻而易举地从外窗绕进屋,唯一的缺点是有些危险。 崔珩笑问:“裴小姐不会是想自己做吧?” “当然。”裴昭若无其事道,“小时候我和阿姐经常这样干,殿下没做过?” 崔珩摇头,又道:“可你今日穿成这样,只怕有所不便。” “那你做?”裴昭随口反问,接着,一脸错愕地看着崔珩迈上窗沿,“殿下你真的要……当心!” 晚风将鸦青色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人影瞬时消失在浓郁的夜色里。 不过片刻,崔珩由内打开了门。 雅间内的书格装得满当当,但裴昭翻了半天,才发现要么是艳诗集,要么是青楼话本,没有什么账簿。把妆台、桌案、地毯、烛台一一翻过后,也没有什么线索。 两刻钟过去,裴昭满头是汗,面无表情地朝崔珩看过去。他靠在墙边,冷白的脸在摇曳的火折下忽明忽暗,有种鬼气森森的妖异。 崔珩问:“要本王一起么?” “殿下贵体,还是好好呆着吧。” 裴昭撩开床幔,坐在榻上摸索。过了一会,察觉到褥单有一处极其轻微的突起。 果真有一本薄薄的账册! 裴昭走到崔珩身边,想借火光看清账簿的内容,但眼前却忽地一暗。 皎洁的月光静静地流淌在青年苍白昳丽的面容上,使他如同白玉人偶。 有人在门前停下。 崔珩想从窗外重新翻出去,但伸手拉人时只拢住了一团虚无。裴昭早就躲进了榻下。情势紧迫,他只好撩起床幔,亦躲了进去。 “咚”地一声,杨赋搂着春痕,一脚把门踹开,刺目的亮光瞬间涌进泻着清辉的雅间。 “不是约好明日再见吗?杨郎就这样想见妾身?”春痕娇嗔道。 “家里那婆娘又在发疯,我一天都呆不下去。”杨赋揉捏着春痕的软腰,“崔雯玉骂我进什么破斋。嘁!那斋子空空荡荡的,有什么好看!啊呀,不说这些,娘子好像胖了一点……” 听觉在昏暗的榻下愈加灵敏,床帐掀开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宽衣解带声以及亲密的喘息声,仿佛在耳畔响起,听得人面色赤红。 裴昭在吴州看过不少传奇话本,并非不知床笫之事,但在榻底听他人欢爱,确实是从未预料的事,咬牙片刻,实在受不住,想要捂住耳朵,却感觉到崔珩靠近了些。 裴昭惊惧地想往里面缩,但又怕惊动榻上的人,只好攥紧衣袖,怔怔地看着他的面庞愈加贴近,连眼睫都看得分明。 原先漆黑幽深的眼眸,此时因为情欲,也染上缱绻的温柔。 “裴小姐,捂住鼻子。”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浓烈的迷香在榻下弥漫开来。半晌,榻上的人安静下来,屋内响起绵绵的鼾声。 - 回到雅间后,裴昭只觉得脸上烫得厉害,不慎吸入了一些迷香,大脑也有些晕眩。一旁的崔珩没好到哪去,苍白的脸上也浮着一层淡红,耳垂红得像是要滴血一般。 裴昭盯着他看了一会,垂下眸。丝绸布料柔软,凸显出青年腰下异常的凸起。 裴昭低声道:“殿下,要不要先去一趟盥室?” “你看账本就好。”崔珩轻咳一声,在四仙桌边坐下。 “食色性也,没什么难为情的。”裴昭想缓解尴尬,但没想到,他的神情愈加僵硬。 “裴小姐……”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颤抖,“你能不能别看我。” “哦……”裴昭认真地看起账面,努力集中注意力,“殿下,这杨赋出手倒是阔绰,竟有不少成百两的交易。” “杨赋是弘农杨氏的旁支,没多少钱。”崔珩的语调重回平静,“有人在帮他。” 裴昭越看越觉得奇怪,账面上的名字,全是藏香阁的舞姬! “杨赋给了秋柳七百两,给了荟娘四百两……这是最大的两笔。”裴昭翻动着账簿,眉头愈加紧蹙,“可竟然没有给过春痕分毫。这杨赋怎么回事?” “荟娘……”崔珩微微一愣,“本王有些好奇,当时你为什么要选荟娘?” “荟娘身份特殊。”裴昭道,“殿下觉得,这些舞姬为什么会来藏香阁?” 他平淡道:“若是藏香阁没有违背律法,要么是因家境贫寒被父母贩卖,要么是罪臣的妻女。” 听到罪臣的妻女时,裴昭一时有些晃神。 那个夜晚,强迫贴身侍女的金吾卫便大笑着道:“柳色姑娘,你若是现在不顺从某,到时被送到青楼,下场比现在更惨。” 接着,是清脆的巴掌声和柳色的惨叫。 年幼的裴昭躲在暗格里,眼泪盈眶,飞溅的鲜血糊在暗格的缝隙上,视线越来越模糊。 金吾卫不得对罪臣的女眷动手,但那人却不但强迫柳色,还一剑刺在了柳色的心口。 回京后,裴昭确实想找到那名金吾卫。但七年过去,那人的容貌、声音早已记不大清,只记得当时鼻尖闻到的血腥味。 也不知该从何找起。 崔珩低声安慰道:“裴小姐,本王知道裴丞相不是罪臣。” 裴昭抬起眼:“殿下,我也知道。” 崔珩静默片刻,问道:“那你刚刚是想到了什么讨厌的人?是那夜的金吾卫?” 裴昭连忙问:“殿下可知那夜有哪些人?” 崔珩摇头:“当时本王不在京城,了解得也不算多。只知道是皇兄带着左右金吾卫围的裴府。他们那时……”他没再说下去,转而道,“当年的金吾卫,如今没多少人还活着。裴小姐要寻仇的话,恐怕有些困难。” 难不成是陛下惩戒了他们? 裴昭刚欲开口询问,却听见了被褥和衣物的摩擦声。两人立刻向榻上看去。 不知何时醒来的荟娘,正一脸惊愕地望着他们。 第12章 丹青 书斋内烛火摇曳,裴昭在案前细读着誊抄的账册。看了一会,阖上账簿,问:“殿下要怎么处理荟娘。” 崔珩原本垂着眼烹茶,这时,抬眸忘了过来:“似乎只能留在王府。” 裴昭微微一怔,道:“原来殿下不是滥杀的人。” 崔珩停下手中的动作,唇角勾起:“是因为今日心情很好。” 拿到了杨赋的账簿,确实应该心情不错。 虽是夏夜,但空气微凉,荟娘被押进屋时,仍穿着轻薄的襦裙,白皙的皮肤裸露在空气中,整个人在轻轻地发抖。一旁的卫婴取过挡风外裳替荟娘披上。荟娘微微一笑,眼底尽是感激,道谢的声音也不如阁中那般柔媚。 崔珩垂眼继续摆弄着茶盏。 裴昭收敛神色,道:“本官是大理寺录事袁熙,有些事情想要问娘子。请务必如实回答。” 荟娘一愣,随即跪地行了个大礼:“袁大人请问。” “本官想知道娘子的真名和来到藏香阁的原因。” 荟娘低声道:“回袁大人,妾身名为刘梦溪。父母在京城做茶叶生意,不久前,天时不和,茶叶歉收,欠了一笔巨款,便,便将妾身卖到藏香阁中。” “不久前是多久?” “回袁大人,四个月前。” “刘娘子在家中可有帮衬过生意?” 荟娘颔首。 裴昭笑道:“既如此,那刘娘子告诉本官,去年京城卖得最好的茶叶,是阳羡、紫笋、蒙顶还是黄芽?” 荟娘怔在原地,强笑道:“回大人,时隔太久,妾身记不大清。” 裴昭又道:“那殿下泡的是什么茶,刘娘子应当知晓。” 崔珩闻言,竟将茶盏往前推了推,含笑道:“刘娘子看清楚些。” 荟娘不敢上前,整个人开始发抖。 裴昭叹了口气,道:“在晋王殿下面前说谎是重罪。刘娘子真的要隐瞒下去么。” 荟娘如同筛糠般抖起来,哽咽道:“妾身有罪!求殿下饶命!求袁大人饶命!” 第13章 裴昭放缓语气:“刘娘子担心殿下和藏香阁沆瀣一气,会对刘娘子的事情不利吗?” 荟娘咬着唇,沉默不语。 “若是殿下和藏香阁有交,为何将刘娘子带回王府,而不是直接向蒋阁主问清刘娘子的事?” 此时,卫婴拔出剑,抵在荟娘颈侧。荟娘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满脸泪痕地看着裴昭。 裴昭柔声道:“刘娘子和本官说真话。本官自会竭尽所能,保住刘娘子的性命。现在,刘娘子可以将来到藏香阁的前因后果,如实告诉本官吗?” 荟娘抹掉眼泪,深吸了一口气:“回袁大人,家父是京畿安平县的主簿,因为得罪陆家,被乱杖打死。家父死后,家里来了一群人,逼迫阿娘和妾身来藏香阁。阿娘不堪受辱,撞墙自尽。妾身,妾身为了活命,便顺从了他们……” 荟娘说着说着,又拭起泪。 裴昭皱起眉:“乱杖打死,逼良为娼,陆家这帮人和以往一样肆无忌惮。” 荟娘又低声道:“袁大人,妾身认识五六位娘子也是这般进来的。阁里还有个堀室,不让妾身进去。但妾身有一回看见,马车往里面运人。” 杜长史的妻女一直没有下落,或许也和藏香阁的堀室有关。 裴昭又道:“本官想问问,刘娘子可曾收过杨柳公子杨赋的四百两银?” 芸娘惊愕地摇头:“不曾,杨柳公子并非妾身的恩客。” “那……刘娘子的恩客是谁?” 荟娘面色羞惭,低头嗫嚅道:“是韦家的少爷,韦茂。他经常来找妾身。” 韦茂是大理寺卿韦同殊的长子,亦擅长丹青,和杨赋的关系不错。现在看来,账本上舞姬的名字对应的应当是恩客,所以才没有春痕。 裴昭侧过脸问:“殿下还有什么想要问的?” 崔珩摇头,只是让卫婴将荟娘带走。斋内只剩下两人后,裴昭刚想说对账簿的猜想,谁知崔珩将茶盏推至她面前,好像对藏香阁之事陡然失了兴致。 他微微笑道:“裴小姐,尝尝本王调的茶。” 茶汤上浮着栩栩如生的竹子。这是点茶技艺,水丹青。 京中不少喜好品茶的文人大夫都会一二,从前裴昭在家宴或是宫宴上见过不少,只是除却以点茶为生的商贩,少有人能做到如此地步。毕竟,对宗室、世家来说,过于精通微末小技,有失颜面。 裴昭盯着茶汤看了一会,诚恳道:“殿下的水丹青,是我见过的最好的。” 崔珩笑了一声,道:“当年崔隆裕喜欢茶百戏,本王便学了不少。” 裴昭若有所思:“殿下样样都好,想必文宗很喜欢殿下。” “他最喜欢的是崔珏,其次是崔瑀,再次,就是崔珺。”崔珩漫不经心道,“本王大概还不及他的狸奴重要。” 若是崔珩幼时当真受宠,裴昭也绝不会毫无印象。 崔珩这时撑着下巴,问道:“裴小姐,刚才说的样样都好是什么意思?” “样样都好……”裴昭移开视线,“呃……就是说殿下也是才貌双全。” 崔珩眼睫一颤,低眸看着茶面。 过了一会,他抬起眼:“裴小姐,应当记得崔珺吧。” “自然记得,珺……三殿下可是我的姐夫,小时候经常一起玩的。” 崔珩眉眼一弯,笑道:“裴小姐当时经常叫他珺哥哥。”一双眸中虽然含笑,但墨色翻涌不定 “当时年纪小,不知礼数。”裴昭叹道,“殿下的水丹青从何处学的?” “看着茶谱学的。”他道,“裴小姐,你想学吗?” “……想学。” “可惜这段时间,本王公事繁忙。”他却说。 裴昭不擅长丹青,更不想学什么水丹青,只是见崔珩隐隐有期待之色,才顺着接下去。 “不学就不学,水丹青什么的倒不是要事。” 崔珩垂眸道:“嗯。还是藏香阁的事比较重要。” 裴昭点头:“杜长史的妻女或许也被押在藏香阁。殿下要查一查吗?” 藏香阁有朝中官员扶持,若是要查,也得是朝中权臣。可藏香阁的营收与户部有关,于他或许不是有利可图的事,裴昭也不抱什么希望。 崔珩却沉思道:“本王确实想查。但查下去的话,估计只会把阁主换掉,权当给御史台交代。” “只换掉阁主?那温侍郎呢?”裴昭急切道,“温侍郎是藏香阁的东家,逼良为娼什么的,肯定知道不少。但却毫无作为。若我是刑部高官,肯定得狠狠查他。” “朝中经常来藏香阁的官员,或多或少都知道这种事。”崔珩淡笑了一声,有些无奈,“都查的话,有些麻烦,皇兄估计也不会处理。但确实得像裴小姐说的那样,杀鸡儆猴。” “所以……殿下是愿意查的意思?” 他点头。 裴昭心弦微动。原来这人虽然为人乖戾,但在要事上却有底线,便又问道:“藏香阁盈利很多,殿下为什么没要。” “有些麻烦。”崔珩抬眸看向窗外,“也不想要。” 月明星稀,已过宵禁。 “今夜留在王府吧。”他说,“正好卫铮铮也在。” 裴昭点头,刚要起身去客房,又听得崔珩问:“你现在很困么?” “喝了这茶,倒是不困。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本王想教你水丹青。” 裴昭笑问道:“殿下不是说‘公事繁忙’么?” “方才和裴小姐谈的就是公事。”崔珩微微弯唇,“现在,不是谈完了么。” 若是要学整套水丹青,需从捣茶开始,但崔珩显然并未有这番耐心,只是命侍女取来了碾好的茶粉。 他将宽袖向上拢了一些,露出手腕,开始演示水丹青的步骤。 裴昭的目光却落在他腕间的白玉手镯上。这手镯的玉质看上去实在不算好,也不知为何会一直戴着。 “在想什么?”崔珩问道,“裴小姐,你学会击拂了?” “大概,学会了。”裴昭取过干净的茶盏,向里面倒上些许调好的茶沫,然后拿起茶筅,回忆着余光中瞄到的样子,开始晃动手腕。 “裴小姐,顺序不对,是先击后拂。”他缓缓道。 裴昭一脸错愕,原来击拂不是一个动作! “劳烦殿下再演示一遍。” “好。” 鼻尖飘来熟悉的冷檀香,颈上传来痒意,是他垂下的发丝。裴昭感受到他的胸膛快要贴在自己的背上,不由绷紧了背脊,脸上一阵烫热,被他轻轻握着的手腕也在发烫。 “殿下,我不是说要这样演示……” “嗯……” 但崔珩直到茶面变成绿色时,才松开手,重新坐在对面。 浓绿色的茶面遇清水则变为白色,用茶杓沾水,便可描摹丹青。 裴昭思绪混乱,不知自己该画些什么。而崔珩早已垂着眼,专心地作起画。 “等一下就知道了。”他注意到视线,轻轻一笑。 良久,他把茶盏一推,抬眼望回来。 茶汤上,是小人在树林里骑马。 裴昭想起那匹叫做“流云”的烈马,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流云”是十一岁那年生辰时,阿娘送的贺礼。 照着崔珩画的马,裴昭拿起茶杓开始作画,半晌,也把茶盏一推。 崔珩原本上扬的唇线却一点点变平,面无表情地看着茶汤上孤零零的马。 “不好看么?”裴昭心虚地问道,“我小时候没学过丹青,是哪里画的不对?” “没什么。”他这时扬起唇,“你画的很好看。” 第13章 过往 裴昭最初以为,藏香阁的事情,至少要两三个月才能有结果。但没想到,半月后,便听得阁主被流放渔阳的消息。 午间休息时,大理寺的低阶官吏们便就此聚在廊下闲谈。 主簿赵绣一本正经地分析着:“藏香阁是块肥肉,晋王殿下此举,怕是想向背后的温家开刀。” 录事林昴应和:“晋王殿下此人,若是无利可图,想来也不会做这种事。” “林录事!仔细点说话!”赵绣蹙起眉,“陛下仁厚,本想饶过温侍郎,但没想到,王御史带着谏官们以头抢地,撞得头破血流!哎,不知藏香阁现在会落到哪家手中。” “某以为,肯定会落入晋王手中,毕竟他……”林昴说到一半,露出各位请意会的表情。 林昴是陆家门客,为人直率,听闻陆攀的事情后,暗戳戳地骂了数次。裴昭虽不喜陆攀,但的确佩服这人的直言不讳,平日里遇到,也时时温言相待。 可就藏香阁一事来说,崔珩实在有功无过。 看着林昴轻蔑的神色,裴昭开口道:“林录事,你刚刚想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袁娘子,某有些公事想问你,到这边说。”林昴不安地走到一边,压低声音。 公事? 第14章 裴昭神色稍缓:“林录事请说。” “某一直有一事不解,袁娘子是怎么突然成为探花使的。是不是……” 林昴最初以为,这新来的袁娘子会和崔珩有什么关系。毕竟陆攀被杖毙时,袁娘子没有受到牵连。但数月相处下来,袁娘子的吃穿用度却极是平常,住的也是偏僻廉价的丰邑坊,实在不像委身他人。 注意到他促狭的眼色,裴昭声音微冷:“探花使是礼部选的,林录事若是有疑,不妨去问韩尚书。” “某还以为娘子和晋王有什么关系。”林昴摸着下巴,讪讪道,“毕竟,袁娘子年纪轻轻,又模样可人。” 裴昭蹙着眉刚要责骂,林昴又愤愤不平道:“哎,都说晋王不近女色,但某以为,他一定……嘶,不像某,洁身自好,至今未曾谈婚论嫁。” 这人倒还委屈起来。 裴昭冷笑道:“到底是洁身自好,还是没人看得上,林录事自己清楚。” “你,你……”林昴张口结舌,“谁不知你们这些小娘子一个个地入仕,不过是想借此攀上高枝,宁愿做望族子弟的妾,也不愿做寒门的妻,某,某虽然出身寒门,但毕竟也是年纪轻轻便中了进士……” 裴昭听得脑壳疼:“韩王殿下颇好断袖之风,林录事也可以……” “你!”林昴气得晕了过去。 - 春斋楼。 穿着雪青色圆领袍的青年坐在紫檀木桌边,垂眸翻看着账簿,过了一会,开口道:“裴小姐猜得不错,账簿上的舞姬对应的的确是恩客。杜谦去藏香阁时,便是秋柳服侍。” 杨赋曾给了秋柳七百两银。 裴昭点头:“这样看来,杜长史和杨赋有过交易。但还不能证明杨赋是要刺杀殿下的人。” “杨赋被刑部带走后,不打自招,承认是他收买杜谦,说是要帮崔雯玉复仇。” 裴昭微微一怔:“可杨赋对崔雯玉,不像情深至此。他这般赶着认罪,估计是有人在背后施压……也不知崔雯玉和此事是否有关。” 崔珩淡笑:“本王觉得,崔雯玉若是复仇,喜欢亲自动手。这么看来,大概是陆尚书。” 礼部尚书陆宽,是当年陆贵妃的兄长,亦是崔雯玉的舅舅。 裴昭轻声道:“崔珏和殿下有手足情谊,直接杀他对名声无益。按着殿下的地位,当年分明能有更妥善的方法。” “本王的名声本就不好,还不如破罐子破摔。”崔珩无所谓道,“裴小姐,竟还记得崔珏。” “殿下,我的记忆又不差。”裴昭回忆起当年崔珏可恨的模样,皱起眉,“我最讨厌的就是崔珏……要不是他是皇子,我和阿姐真的想见一次打一次。有一年灯会,他还说什么要上门提亲,灯会结束,阿娘便立刻定下了我和王长公子的亲事。他这个人……算了,死都死了,也懒得说他。” 崔珩问道:“裴小姐连崔珏都记得,却一点也不记得本王么?” 四目相对,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漂亮得摄人。 裴昭垂眸思索:“其实有一点印象。我们……是不是有一年春猎被分到了一组?” 有一年春猎是抓阄分组,于是裴昭和一个不怎么认识的皇子分到了一起。数年过去,裴昭只记得那皇子沉默寡言,性子有些古怪,或许那便是崔珩。 “嗯。”他眼底愈发清亮。 “但那次春猎应该成绩不好。”裴昭沉思道,“若是拿了前三,我应当不会忘记。” “确实不好。” “是我拖后腿还是殿下拖后腿?”裴昭有些犹豫。 毕竟在校场,崔珩的箭术估计在整个大周也是一流。 “是我。”他说,“那时还不怎么会用弓箭。” 裴昭开始算起年龄。 若是十五岁的崔珩还不会用弓,十八岁的他竟能在乱军中一箭射中赤罗国太子,也算是天赋异禀。 “裴小姐还记得其他的么?”崔珩又问。 “殿下为何不直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裴昭把玉箸一放,忍不住问,“既是交易双方,坦诚相待对你我都好。” 崔珩只是说:“也不是太好的回忆,裴小姐记不清也挺好。” 不是太好的回忆? 裴昭盯着那双浓黑的凤眼,崔珩却避开视线,抬手想要斟茶,手镯却磕到了一旁的瓷碟,莲花纹的菱口盘顿时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气氛一时有些诡异。 雅间外的奴婢连忙弯着腰进来收拾。奴婢出去后,屋内安静得落针可闻,直到晚膳结束,两人再也没说什么。 初夏时节,京城转热。卖雪泡豆儿冰、梅花酒、乳糖真雪的商贩沿着道路一字排开,甚是热闹。 裴昭想起当年阿娘总是说,三伏天吃冷食对身体不好,万万不可以吃,但孩子的天性便是越不许,越想要。于是,裴昭经常和阿姐一起,借着买首饰的由头,来东市买路边的冷饮。 到吴州后,裴昭再也没吃过京城的冷食。 “李大娘,来……崔珩,你要么?” 想到今日崔珩是微服私访,称“殿下”兴许会引起骚动,裴昭便换了个称呼。 崔珩微微一怔,道:“好。” 靠着窗坐下后,裴昭用汤匙把薄冰敲碎,舀了一勺。 遥远却熟悉的味道。 吃了一半,看崔珩仍没什么动作,裴昭提醒道:“殿下,再不吃会化的。” 崔珩这才舀起一勺,含在口中,脸上没什么表情,半晌,平淡道:“有点甜。” 雪泡豆儿冰是冷食里最清淡的一种。这人怕是没吃过其他的。 但崔珩还是慢慢地吃完了一份,吃完后道:“过些日子,裴小姐要入宫面圣。好好准备。” 裴昭点点头,放下手中的汤匙:“殿下让卫统领伪造案发现场,实在有违律法。大理寺的官员们恐怕会有异议。” “韦寺卿说他会负责。” 杨赋和韦茂有交情,如今韦同殊这样做,摆明了是想和杨赋摆脱关系,向崔珩投诚。 裴昭忍不住道:“这大理寺卿还真是——” “是‘断案常思出罪人’?”他笑问。 这是求韦同殊举荐时,裴昭在名帖上写下的奉承话。 裴昭一脸坦诚:“求上官帮忙办事,自然要说奉承话。殿下从不求人,自然不明白。” 他轻笑一声:“裴小姐怎知本王从不求人。除却皇兄和太后娘娘,本王求过的人不少。” 这时小厮跑上来收拾碗筷,经过他们的桌前时,笑问道:“二位,需要再来一份么?” 崔珩把食单递过去,裴昭低头看着,目光落在“荔枝冰酪”四个字上。 小厮笑着打趣道:“看来你们家是娘子做主……” 崔珩打断道:“我们还不是。” 裴昭把食单还给小厮:“再来一份荔枝冰酪。”小厮看了崔珩一眼,见他没什么表情,便应了一声,跑下了楼。 “怎么不给本王要一份。” 裴昭托着腮看向窗外,秀丽的侧脸染上绮丽的日落。在温柔的暮色下,对面黑沉沉的瓦片也淌着细腻的光泽,回过神时才说:“殿下连雪泡豆儿冰都嫌甜,这个估计更受不了。我是为了殿下着想。” “裴小姐是怎么找到这家店的?”崔珩问,“这店位置偏僻,也不算有名。” “子实来过,说味道不错,价格也低廉。”裴昭继续望着对面屋檐上的光影,金乌西坠,那光一寸寸地退了下去,整片屋顶重新回到暗淡的黑色。 “荔枝冰酪,娘子请用。”小厮笑着呈上瓷盘。 裴昭看着汤匙,又看了一眼崔珩不大好看的脸色,犹豫了一会说:“麻烦再拿一只碗。” 小厮很快地跑下楼,取来了一只干净的瓷碗,笑嘻嘻道:“二位慢用。” 可崔珩将分出的那一半推了回来,认真道:“本王不喜欢甜食。” 那他一副被欠了钱的表情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因为自己少点了一份? 裴昭蹙眉望着他,可他这时看向了窗外。 落日已经结束,华灯又尚未点燃,对面的屋脊一片黑沉,没什么好看的。 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裴昭低下头,默默吃完了一碗,才发现这荔枝冰酪清甜凉爽,比寡淡的豆儿冰好吃许多。见崔珩没反应,于是想要把另一只瓷碗也端回来,谁知崔珩却轻轻按住她的袖子,低声道:“这一份是本王的。” 裴昭还是把整只碗端了过来:“殿下刚刚不是说不喜欢甜食么?别勉强自己。” “现在喜欢,不可以么?”他挑眉。 原来看一会窗外就能改掉一个人的喜好。 裴昭只好摇起铃,小厮立刻跑了上来,含笑望着两人。片刻后,又一碗荔枝冰酪呈了上来。 他慢慢地吃完一碗后,不算好的脸色却苍白了许多,眼睫颤抖,额角也冒着冷汗。 “殿下,是不是这份的荔枝不新鲜?”裴昭有些紧张,“我去叫掌柜过来。” 第15章 “不用。”崔珩摇头,只是捏住虎口,“很久没吃过甜食,有些不适应……裴小姐,你是在关心我?” “对啊。”裴昭理所应当地点头,“若是我点的东西让殿下贵体有损,三司的人不知道要怎么治我的罪呢。” 第14章 面圣 清冷的阳光照入太极殿中,为垂纱镀上一层淡晖。 垂纱后,崔瑀斜欹在矮案边,闲闲地敲着棋子。对弈的萧太后云鬓高挽,眼角虽已起了细微的皱纹,但气质素淡,犹如幽兰。 崔瑀和崔珩虽都是萧太后所出,但容貌并不相似。崔瑀五官端正,棱角并不分明,看上去随和儒雅;而崔珩五官俊美秾丽,下颌线干净利落,看上去难以接近,二人唯独像的是微微上挑的眼睛。 “微臣大理寺录事袁熙,见过陛下,见过太后娘娘。” “袁录事,过来些。”崔瑀盯着眼前的棋局,并未抬眼。 等裴昭向前挪了半步后,崔瑀道:“袁录事初入官场,就调查杜谦案这种烫手山芋,难道不怕失败免职?” “微臣怕过。”裴昭从容地说着事先备好的陈词,“可杜长史兢兢业业,为民解忧,是北安城百姓爱戴的父母官,如今死得不明不白。微臣若能替他查明真相,也算是对杜长史有一个交代。更何况,大理寺的责任,本就是使真相大白、水落石出。” 崔瑀抬起眼,淡声道:“但这杜谦,没有袁录事说得那么高尚。” 即便隔着薄薄的垂纱,他仍能感到眼前这娘子的目光,清亮而锐利,极有锋芒。 “回陛下,人有千面。杜长史勤于公事、宵衣旰食、爱戴百姓,是一面;贪财受贿、豢养刺客、意欲对皇室行凶,又是一面。此面无法覆住彼面。” 崔瑀放下棋子,笑道:“人有千面……七弟欣赏的人,确实不同凡响。” “皇兄谬赞。” 崔瑀站起身,越过垂纱,缓步到裴昭身前,细细打量着。 崔瑀从母后那听闻,崔珩迟迟不选晋王妃,便是因这个袁娘子。可这娘子虽然面容秀丽,但在京城,并不算出类拔萃;唯独举止从容,有书香门第的风范。 但若是崔珩当真心仪,他倒是少了一桩忧心事。毕竟,和吴州的寒门联姻,总比和什么楼家、韩家、王家联姻让他安心。 崔瑀悠悠开口道:“袁录事,你对七弟有什么看法?” 怎么还会问这种事情? 裴昭虽有疑惑,还是夸赞道:“晋王殿下少年英才,是国之重器。微臣甚是钦佩。” 崔瑀若有所思,重新回到垂纱后。良久,他的声音隔着垂纱传来,低沉如钟:“七弟虽过弱冠,但尚未成家,这桩事压在朕的心上,让朕时感忧心。” 事态的走向似乎有些不对劲。 裴昭抬眼望向崔珩,他亦停下了点烛的动作,看着垂纱后的二人,好像也不清楚事情的走向。 “袁录事的父亲是吴州长史,朕以为将袁录事许配给七弟做侧妃,也算合宜。” 裴昭僵在原地。 崔珩亦极是错愕:“皇兄……” “陛下!”裴昭干脆地一跪,“陛下万万不可。晋王殿下身份贵重,和微臣有云泥之别。微臣不敢肖想。” 崔瑀侧脸看向萧太后,萧太后微微颔首,道:“袁娘子,戏言而已,不必惶恐至此。” 裴昭用余光打量起垂纱后的妇人。 大周朝容许官家女子入朝为官,偶尔有个垂帘听政的太后,并非什么稀奇事。但萧太后的过往确实少见。 裴府最煊赫的时候,出身兰陵萧氏的萧太后,尚是个贵人,在宫中并不算得宠,直到崔隆裕去世的前一年,萧太后才被频繁召见,从贵人升为嫔、又升为妃,最后崔瑀登基,一跃成为太后。 崔瑀笑了一声,道:“袁录事于杜谦案有功,过些日子,朕便让吏部擢你为邕州司马,算是勤勉探查的褒奖。” 邕州位于岭南道,离京千里,是大周和西南处的花毗国的接壤之地。 当年阿娘南下赈灾时,裴昭也在岭南道呆过一段时间,但因那边环境潮湿,毒虫猛兽又多,没过多久,很快便回了京城。 - 离开太极殿后,皇城的阳光忽地温暖许多。宫墙边的栀子花如雪如云,极是热闹。 两人保持着一臂的距离,一言不发地走着。 花影落在干净素雅的青色官袍上,微微摇曳。他看不见裴昭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盘在脑后的发髻和白皙的肩颈,以及肩上细碎的花瓣。随着轻缓的步履,花瓣沿着布料从肩侧滑到腰间,最后落在靴底。 “李公公。” 领路的内侍李雨忙回过身:“殿下有何吩咐?” “本王认得出宫的路。” 李雨识趣地告退。 等看不见李雨,裴昭问道:“做邕州司马,看上去是殿下的意思?” 崔珩颔首:“杨黛的香奁里装着一瓶毒药,本王让人查过,那种毒药岭南才有。若是裴小姐能去邕州,查起来也方便。” 裴昭满意地点头。看来崔珩这人还算守信,杜谦案才刚收尾,便开始履行诺言。 崔珩忽而停下脚步,整个人被覆盖在斑驳花影中。花枝间漏下的阳光照亮雪青色的常服,在一明一暗间,一张脸俊美得惊人。衣袖下,骨节分明的手,正轻轻捻着花枝,忽然微微抬起,像是要将花簪在眼前人的发鬓上。 裴昭退后半步,栀子花便蹭过她的脸,落在肩上。 崔珩重新拾起花,平淡道:“春雪居那日,裴小姐送了本王一枝玉碟梅。” 原来是要报仇。 裴昭仰头看着银亮的白色,笑道:“这是栀子花,不是玉碟梅,殿下要报复我拿花折辱你,也得找对了花才是。” “本王知道是栀子花。”他心中起伏,忍不住又道,“王萼经常送你花?” 裴昭认真地回想起来。除却春雪居,并不记得王萼有其他送花的行为,但这些事似乎没有必要告诉他,便问:“殿下这么重视子实,是不是因为王御史?” 那日春斋楼,王修看着崔珩的眼神很是慈祥。 崔珩轻咳道:“裴小姐在想什么?本王何曾重视过王萼?” 他的声线醇和悦耳,让人感到酥酥麻麻的痒意。裴昭忍不住看向他的脸,却发现他的视线已飘向远处走来的宫女。 慈宁宫的大宫女绿珠欠身道:“奴婢绿珠,见过晋王殿下,见过袁娘子。” 崔珩不耐烦道:“在太极殿明明才见过太后娘娘,现下又有什么事?” 绿珠笑道:“殿下,太后娘娘想单独见袁娘子一面。” 裴昭闻言一怔,还来不及开口,崔珩已说道:“可本王和袁娘子,还有些要事。” 这对母子看上去有些不和。 绿珠似乎早就猜到了他的回话,意味深长地笑道:“绿珠明白。不打扰殿下雅致。” 绿珠走后,裴昭叹了口气:“殿下这样拒绝,我真怕会受到太后娘娘的责罚。” 崔珩的声音波澜不起:“责罚便责罚,本王小时候又不是没被罚过。” “殿下,我是怕太后娘娘责罚我。”裴昭有些无语。 “……不会罚你的。”崔珩不由一哂。 原来是他自作多情。 见他一副低迷的样子,裴昭便安慰道:“小时候受罚没什么的。我也经常被罚。” 崔珩安静地听着。 “有一回,我为逞口舌之快,给阿父和阿娘添了很多麻烦。他们处理完我的烂摊子后,罚了我一个月禁足,不许和朋友见面。我不论怎么哭,阿父都不肯减少禁足的时间。”裴昭回忆着儿时少见的昏暗时光,“在闺房里呆着,真的很无聊,于是,柳色便到处找有意思的话本给我看。殿下知道后来怎么了吗?” “话本被裴丞相发现了,于是又罚了你?” “殿下猜得真准。”裴昭笑起来,“我给好多朋友讲过这个事,但没有一个人猜中结尾。” 崔珩问道:“他们猜的是什么?” “他们猜,阿父意识到禁足是不对的,有损孩子天性,于是把我放了出来。”裴昭淡笑了一声,“但最后的结局的确是,阿父把禁足延长到了两个月。因为……” 崔珩开始回想裴昭小时候哭的样子。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当时的自己不会安慰人,没说两句,害得对面的少女哭得更加厉害。 “因为那些话本是禁书。《桃花鬼》《红尘错》什么的。” “那确实该延长禁足。”崔珩淡笑,“不过,什么口舌之快需要裴丞相来收拾?” “有些记不清前因后果……”裴昭把碎发撩到耳后,叹道,“好像是有一日我不知怎么,和崔珏说,阿父希望我们成亲,崔珏于是跑去和贵妃娘娘说。幸好这事没闹到文宗那里,若是闹到那里,恐怕得罚半年。” 幼年时,裴昭虽然总是因为一时冲动干出不少糟糕事,但闹到皇宫的却不多见。估计当时是被什么邪祟缠上了,才会口不择言。 第16章 崔珩沉默半晌,道:“小小年纪说这种话,裴小姐,也不怕把自己赔进去。” “殿下,有阿父在,我不会嫁给崔珏那种人的。” - 夜里回到丰邑坊后,裴昭躺在竹簟上,恍恍惚惚间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一片绵密的桃花林,落英缤纷,有人在不远处慢慢地走,但是隔得很远,只剩一道单薄清瘦的背影。裴昭追上去,却但脚底一空,天旋地转间,桃花林陡然消失,变作茂密的杉树林。她被人压在身下,但怎么也看不清那人的面孔,唯能看到冰冷的阳光从树杈间照射下来,化作模糊的光晕。 裴昭用力地抬起手,想要将身上的人推开,但却发现自己毫无力气。淡漠的声音砸在她耳边,令她如芒在背:“裴小姐,为什么要救我?你知不知道,你会给我添很多麻烦?你……你总是好心办坏事。” 是崔珩的声音。 裴昭猛地推住他的肩,将他推远了些,手底传来温热粘腻的触感。于是终于能看见他的脸。 少年时期的崔珩五官尚未长开,眉眼青涩,凤眼浓黑而璀璨。白皙的额角有一道伤口,不断地冒着血。血一滴滴地淌下来,挂在他的眼睫上,随着他的眨眼,落到裴昭的脸上。 那血越冒越多,怎么也不止不住。于是裴昭的眼前一片猩红,其余的再也看不见。唯有耳边嗡嗡作响,很多声音冒了出来。 最先竟然是崔珏的:“昭妹妹很喜欢七弟?” 然后是柳色的:“小姐,你不会真的喜欢七殿下吧?” 再是阿娘:“七殿下把阿昭当棋子,离他远一些。” 再是阿父:“七殿下不是池中物,还是得早点除去。” 然后是自己的声音:“你我尚未定亲,这样不妥。” 最终是崔珩的:“裴小姐……你有什么想要的。我去帮你买。” 裴昭猛地惊醒,坐在榻上喘气。 当年定亲的分明是王家长公子王藻,何曾同崔珩定过亲?小时候,自己又何曾喜欢过他? 被吵醒的卫铮铮揉着眼睛,直打哈欠,含含糊糊地问:“裴小姐,你还好么?” “还好……”裴昭感觉头疼欲裂,缓一会才说下一句,“卫姑娘,殿下小时候,可曾和什么人定过亲?” 卫铮铮的睡意彻底散去,立刻道:“据我所知,殿下……从未和什么人定过亲呀。” 第15章 雪恨 得知裴昭要前往邕州后,温素极是不舍,时时带着朋友来丰邑坊串门。 “阿熙一走,京城定要无聊透了。”温素摇头叹气,说完,看向喝茶的王萼,皱起眉,“子实哥哥也要走,你们约好的是不是?” 王萼呛得直咳嗽,半晌,低声道:“某得旨时,尚不知道袁姑娘也会去邕州。” 温素狐疑地望着他:“子实哥哥难道不是为了阿熙,才让王叔叔为你请旨,去邕州做长史的?” 王萼又是一呛,苍白的脸上浮着绯色。 裴昭笑道:“阿素你别逗他。” 温素压低声音:“阿熙,子实哥哥这个人虽然似乎懂礼,但其实……” 王萼听不清后面的话,只能垂眸望着茶水,半晌,薄唇扬起微不可见的弧度。 暮色四合时,来访的众人散去。裴昭这才得空登记贺礼,这时,却发现有一份贺礼,没有署名。精美的红木盒里放着轻薄的洒金短笺,以及十两银票。 “七月初一,午时,藏香阁,云居处。本侯愿赴袁娘子之约。” 裴昭把短笺往袖中一拢。 托付贺雾卿的事,终于有了结果。 卫铮铮这时走过来,问道:“裴小姐,这人送礼不留名,图什么?” “因为我知道他是谁。”裴昭平淡道,“卫姑娘,听说你有一种毒,可以延缓两个月再毒发。” 卫铮铮微微一怔,从袖中取出一枚宝蓝色的药瓶,放在横案上:“裴小姐说的是‘逢霜寒’,赤罗国才有。中毒者两个月后才会死,死状和风寒很像。但经验丰富的仵作也能辨别出来。裴小姐是要……” “这个人想见我,我怕会有危险。” “那我陪着裴小姐。” 裴昭摇了摇头:“是我的私事,而且,和殿下的事没有关系。” 卫铮铮面露犹豫。 裴昭安慰道:“卫姑娘,不会有事的。”见卫铮铮仍旧垂着眉,裴昭只好又道:“七月初一,午时,卫姑娘在平康坊的东菱巷口等我,若我半个时辰后没有来找你,你便到藏香阁寻我。” - 午间的藏香阁不比夜晚热闹,楼底只一个白衣琴师在低头抚琴。琴声悠然,余音袅袅。 宝蓝色圆领袍的青年坐在四仙桌边,慢悠悠摇着一把纸扇,琉璃扇坠轻轻晃荡着。雅间里点着浓郁的熏香,香味甜腻,令人想起春日的花园。百花盛开,蛱蝶飞舞。 “小侯爷。” “袁娘子来了,请坐。”郑霁青放下纸扇,笑眯眯斟好两盏茶。 裴昭看向瓷盏,茶水上飘着淡青色的粉末。这茶一看就有问题。 今日的郑霁青敷了厚重的铅粉,原本阴柔的面孔更显阴气森森,但纵使如此,也没能彻底盖住额角的疤痕。裴昭实在忍不住笑意,低声道:“小侯爷……有些破相。” 郑霁青面色一僵,气血直涌,冷笑道:“袁娘子倒好意思问本侯?” 裴昭好奇道:“为何不好意思。” “若不是袁娘子,本侯怎会……”郑霁青声音一顿,“怎会在走路时磕到额角。” 明明是被人打的,还说是磕的,这人倒是死要面子。 “小侯爷还真是不小心。”裴昭笑完,直言道,“归义坊的灭门案,是小侯爷指使人做的?” 那日在油饼摊听闻徐大娘的话后,裴昭连夜赶到大理寺翻看卷宗,发现被撞伤的老者一家七口全部死于灭门案,而凶手正是常乐侯府的侍卫。 “袁娘子这么一说,本侯有点印象。”郑霁青懒洋洋道,“死者中有个菜农,腿不怎么好使。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哎,真可怜。” 见裴昭咬着唇,没太大反应,郑霁青又道:“袁娘子应当感谢本侯心善。有的人活着也是受累,不如送他们早日投胎,也算是积阴德。可若是下辈子还是贱籍,也怨不得本侯。” 裴昭冷笑道:“说不定小侯爷下辈子连人都不是。” 郑霁青倒也不恼,一把甩开纸扇,摇起来:“若不是袁娘子偏要替他讨什么公道,本侯才没心思杀这种人。”他看着手中轻薄的纸扇,怀念起先前牙雕扇,唇边溢出冷笑,“而且,若不是袁娘子打了本侯,本侯当时也不会对娘子动手。” “小侯爷说那些话,打一下都算是轻的。” 裴昭说的是当时的一巴掌,但郑霁青却想到了宫宴时受到的侮辱,气得将茶盏掷向地面,砸得粉碎。茶水在宝蓝色的丝绒地毯上,缓缓蔓延开来。 “袁娘子,别以为仗着是晋王府的人,就这样肆无忌惮。”郑霁青冷声道,“等我阿姐生下了皇子,你以为晋王的下场能好到哪去?况且……” “小侯爷别生气,我赔个不是。”裴昭站起身,抬手为他斟茶。接着宽袖的掩映,将指甲上的毒粉,悉数抖入茶盏。 郑霁青笑道:“袁娘子那日若是能像现在这般好言好气地说话,也不会有后面的波折。”他笑着抿了一口茶,抚掌道,“本侯在这恭喜一下,袁娘子高升到邕州做官。” 办完正事,裴昭懒得和他多费口舌,便道:“还有事,暂且失陪。”但刚一起身,竟有些头晕目眩,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裴昭看向地上粉碎的瓷片。 明明自己没喝茶,但为什么会这样头晕? 郑霁青把茶水一饮而尽,笑道:“袁娘子,有问题的是香,解药是茶水。”他晃了晃空空的茶盏,“袁娘子不信任本侯,不喝茶,本侯没办法。还是袁娘子自讨苦吃,怨不得本侯。”接着又道,“袁娘子,这香叫春情散。不会要娘子的性命,只不过,需要委屈清白。也不知殿下知道此事,还会不会……” 裴昭头晕脑涨,听了半天,只听到“春情散”三字,看向郑霁青的眼神中愈发憎恨。 春情散是春药的一种,服下后,若是不行云雨之事,便会浑身疼痛。 裴昭原以为,郑霁青色厉内荏,断然不会对自己下杀手,但没想到,会用这种下作手段。 里屋的门被一把推开,一位身形高大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男子穿着朴素的短褂,脸上有一道刀疤,看上去凶神恶煞。 “王三公子,做完后,本侯的人会来找你。”郑霁青摇着扇子,离了雅间,“别弄死就行。” 王三公子?! 裴昭猛地一惊。 王萼有个死掉的弟弟,叫做王茯。但王萼很少提他,因为王茯是名门王家闹得沸沸扬扬的丑闻。 当年,王修和王老太太的侍女秋彤私通。王老太太发现时,秋彤已有孕在身。王老太太一怒之下,将秋彤赶出王府。半年后,秋彤在王家门口留下了尚在襁褓中的王茯。 第17章 王修认下了这个孩子,说是他一时冲动犯下的错。然而朝中有不少官员说,王茯并非王修的儿子,只不过是政敌泼的脏水。 两年前,王茯因为□□残杀民女,被金吾卫抓捕入狱。王修在三司推事时,执意要求对王茯除以凌迟,以正公道。 朝中不少官员因此更怀疑王茯和王修的关系,也不明白当年的王修为何要收养这个孩子。 是以,卷宗上的王茯,在去年秋天,已被处死。 但目前来看,王茯还活着。 虽然这个步步逼近的人,和王萼长得一点也不像,和偶尔见过的王修也不像。 裴昭慢慢地后退,直到退在榻边,再没有退路。袖中有预先准备好的匕首,但手心冒汗,刀柄变得滑溜溜的,好像下一刻就要落到地上。 王茯站在不远处,气定神闲地脱掉外裳,又慢悠悠地解开蹀躞带,嘲讽地笑道:“袁娘子别想着呼救,毕竟在这种地方,娘子叫得再惨,也没有人会信,反倒以为娘子很有乐趣。”说完,便解开中衣上的纽扣。 “刚才某在里屋听你们的谈话,还以为袁娘子性格会很刚直。没想到,袁娘子现在却能乖乖的坐着,真好。”王茯慢悠悠地走上前,低笑道,“若是袁娘子不温温顺顺地顺从某,保不定某会对娘子做什么。” “你……说什么?”裴昭猛地抬起眼,耳朵嗡嗡直响,如同五雷轰顶。 他说话的语调,熟悉得可怕,是那夜杀掉柳色的人。 “没什么。”王茯漫不经心道,“意思是让你乖一些,否则某可不介意动手打你。” 裴昭捏紧手中的匕首,压抑着情绪:“王三公子,你……你曾经在金吾卫呆过?” 王茯一愣,随即笑问道:“呆过又如何?袁娘子问这些,难不成袁娘子真的对某有兴趣?” 若不是因为某位宗室的私刑留下了刀疤,王茯觉得自己比其余两位公子哥好看许多。 春情散甜腻的香味萦绕在鼻尖,腰下愈加燥热难忍,王茯也顾不得脱掉亵裤,先一把将裴昭推在榻上,压身上前,焦急地试图解开裴昭束腰的宫绦。 “袁娘子忍着春情散,也很难受吧?” “很难受。”裴昭紧紧地盯着他的脖颈,逼着自己忍住恶心,“三公子,你过来些,我……让我看看你的嘴唇。” 王茯微微一怔,慢慢地倾下身:“袁娘子,某的嘴唇好看么?” “好看。” 柔软的胳膊环住了他的肩膀,王茯面露喜色,又道:“袁娘子这是迫不及待——啊!” 脖颈上传来一阵温热的痛意,身下藕荷色的襦裙被喷洒而出的血液染红。 那是他的血。 裴昭拔出匕首,又刺了一刀,按在肩上的手终于松开,王茯惨叫着倒在一边。他在榻上剧烈地抽搐着,脖颈上的血奔涌而出,消失在大红色的被褥间。男子用力地捂住脖颈,神色极是痛苦,声音也有些沙哑,断断续续道:“你……你……常乐侯不会……不会放过……” “安静些。”裴昭慢慢地拔出匕首,“还有,常乐侯也活不了多久,你若是想同他骂我,到阴曹地府后,你们有的是时间。” 第16章 解毒 “救我……快点,救我……我会放过你……” 喉咙中的腥甜呛得王茯头晕脑胀,他没有想到,被刀刺中脖颈,竟是这样的感受。 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如坠咸腥的海中。 脑海中浮出一张明艳秀丽的脸庞,是他在王家的侍女月痕。王家人人都瞧不起他这个私生子,唯有月痕真心待他。乖巧的侍女在见到他的时候,总是笑盈盈地打招呼道:“月痕见过王三公子。”可是月痕对他这样温柔,为何不顺从他,为何恐惧地望着他说:“王三公子,月痕已经心有所属,求求三公子放过月痕……二公子,二公子……救我……” 原来月痕心仪的是王二公子。 月痕哭得声嘶力竭。他心里烦躁,拽着乌黑的秀发,用力地往墙上砸。周围终于安静下来。他剥掉那身碍事的襦裙,抚摸着少女细腻柔软的小腹,做了想做的任何事。 第二日月痕醒来时,他认真地许诺道:“月痕,某会纳你为妾,你不要在想着什么王二公子了,他不会喜欢你的。”月痕哭了一会,他以为这便是答应了,谁知少女转头把这件事告诉了王夫人。 家仆把他打得三个月都没法正常走路。 他记得王家那群自视甚高的公子哥看他的眼神,鄙夷而憎恶。就连平日里病怏怏、对什么人都好声好气的少年也声音冰凉:“你若再对家里的侍女做这种事。王茯,某不介意把你的东西割下来,剁碎了喂野狗。” 他望着那双冷冰冰的桃花眼,的确吓了一跳。 十八岁那年,他在常乐侯的帮助下做了金吾卫,借着职位便利,又做了不少王家人不允许做的事。安安稳稳过了两年,不知哪位皇亲贵戚突然抽了风,一口气抓了不少金吾卫的人。在堀室的黑暗中,他看不见那人的脸庞,却觉得阴冷的气质和王二公子有些相似。 那人道:“……好好审,没交代清楚别放出去。” “陛下说,殿下这回做的有些过分。” “可本王什么也没做。” “死了四个,重伤了三个。殿下,这些人估计也不知道当时的事。更何况,还有不少出身官家。” 昏昏沉沉间,一道冷如冰雪的声音传了过来:“如果柳色还活着,我或许会放过你。” 柳色……听上去像是小娘子的名字。 可他常常在烟花柳巷留宿,哪能记得清每一个人。 脖颈上一松,匕首被快速地抽出,意识随着喷涌出的血一点点抽离。 心口传来一阵急剧的痛意。 又被刺了一刀。 漠然的声音中有一丝颤抖:“王三公子应当记得。当时你的剑,刺在柳色这里。” 思绪散漫又聚拢,头脑晕乎乎的,朦朦胧胧间,回到了包抄裴府的夜晚。 裴家小姐的侍女像月痕一样明艳貌美,可比月痕的脾气刚直许多,竟直接扇了他一巴掌,骂得他狗血淋头。按照太子的命令,金吾卫不该当场杀人。可他还是忍不住,他想起了月痕的背叛,一剑把侍女钉死在墙上。 这人难道是当年裴家的二小姐? 王茯的眼瞳开始涣散,慢慢地,男子不再抽搐动弹。 裴昭用被褥裹住他的尸身,用力拖到榻底下。 需要赶紧找到卫铮铮,在郑霁青的人前面处理掉尸体。 换上干净的襦裙后,裴昭将绣着蜂蝶的团扇遮在面前,往外走去。走廊闻不到春情散的味道,头脑也稍稍清醒了些,谁知走到楼梯口的时候,迎面撞上一行人。 锐利的目光投了过来,透过薄薄的团扇,打量着她的面容。 “某过去未曾见过这娘子。” 裴昭迟缓地抬起眼,尚未看清说话者的面容,穿着雪青色常服的青年便走了过来。 刚才那人又开了口,语气有点惊讶:“晋王殿下认得这娘子?” 什么情况? 裴昭后退半步,不想阑干不过及腰高,在仰翻的瞬间,被人拽住胳膊,搂入怀中。 冷冽的檀香环住她,如坠冰雪间。 “自然认识。萧阁主,总账的事,下回再说。” 新任阁主萧逢春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崔珩搂着他毫无印象的娘子,消失在拐角处。他回过头,茫然无措地看向韩青驰,道:“韩尚书,今日我们——” “萧阁主,本官已有家室。”韩青驰正愁没理由离开这风月之地,“内人管得严。先告辞。” - 甜腻缱绻的香味令人燥热。但香味之外,似乎有一丝异常。 是血腥味。 “裴小姐……怎么一个人来这种地方。”崔珩垂下眼,喉咙微动。 怀中的人正失神地望着他,双颊泛红,圆亮的眸中浮着薄薄的水雾,已有失焦的迹象。 裴昭轻轻地推开他的手,踉踉跄跄地坐到桌边:“……离我远些。” “裴小姐刚刚杀了人。”他停下靠近的脚步,“是郑霁青?” “……是王茯。” “王茯……他不是死了么?”崔珩微微皱眉,“现在尸体在哪?” “在云居处的榻底。” 裴昭感觉浑身无力,趴伏在冰冷的桌案上,忍不住开始颤抖。腹部燥热而绞痛,好像在被烧红的烙铁灼伤。 崔珩弯下腰,将她拦腰抱起,放在榻上。 “是春情散。”裴昭喃喃道。 崔珩微微一怔。春情散不同于一般的春/药,毒发时疼痛难忍。当年有位妃子在重要的盛宴上中了春情散,忍不住疼痛和侍卫私通,被崔隆裕发现后,最终一条白绫了结了性命。 “裴小姐还能忍么?” 裴昭点头。 “等我一下。” 半刻钟后,王府的郎中方觉夏赶了过来,把起脉:“殿下,从脉象来看,裴小姐中毒不算深,约莫半个时辰便能发完。” 第18章 崔珩问道:“有没有什么缓解疼痛的方法?” 方觉夏望了崔珩一眼,压低声音:“殿下,最快的方法就是行房事。还有,春情散是热毒,给裴小姐敷点冰凉的东西可以缓解,若是能含着冰块。……某这就去找。” 崔珩俯身将冷水浸湿的素帕叠在女子额前。刚要起身时,肩颈上传来一股烫意,裴昭竟用力地抱住了他。他差点整个人压上去,只得将手用力地撑在榻沿,耳畔轻声的喘息让他觉得烫意烧到了自己身上,手背上青筋紧绷,骨节也泛着白色。 青年喉结滚动,低声道:“裴小姐……以后有什么事,可以直接让我来做。”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他缓缓扯开裴昭的手,又将她凌乱的碎发勾到耳后。 方觉夏进来时,手中端着一大碗冰块。他看到崔珩发红的耳垂,惊讶道:“怎么回事,殿下你怎么也……” 崔珩面无表情地取过一块冰含在口中。 方觉夏吃惊地看着他,伸手就要替他把脉。崔珩却避开他的手,平淡道:“方郎中,这里没你的事。” 方觉夏唉声叹气,把那碗冰放在条案上:“殿下每次都这样,用完就让某滚……” “没让你滚,去门口等着,有事会找你。” 不知过了多久,裴昭睁开眼,眼前是陌生的淡绿色床帐。 “好些了么?”坐在榻边的青年问。 裴昭捂住小腹,低声道:“殿下,再忍一会就好。” 腹间仍有若有若无的阵痛,但燥热已经全然褪去,应该是含着冰块的缘故。 崔珩轻声道:“崔隆裕死前一年,全身时常剧痛难忍,本王便向方医官学了止痛的办法,裴小姐要试试么?”不等回答,他牵过裴昭的手,轻轻压住合谷穴。 瓷白的指骨坚硬而漂亮,动作极是温柔,唯独玄铁扳指有些硌人。 裴昭轻轻“嘶”了一声,想把手缩回去。他立刻停下动作,关切地问道:“很痛吗?” 裴昭摇头。 “殿下贵体,为我做这些,我……怕我折寿。” 崔珩淡笑道:“可是看手相,裴小姐并不像福浅的人。” 裴昭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一会,接着,抬眼看向崔珩。他自然而然地把掌心摊开。 细长的生命线中央有一道缺口,并非吉兆。 崔珩认真道:“裴小姐,这一条可以看寿命,本王的手相,是短命的征兆。” 裴昭连忙道:“算命先生招摇撞骗的诡计而已,殿下竟也信。” “短寿什么的,是郎中说的。” 裴昭打量起他苍白昳丽的面容,或许是当年在战场上受了什么重伤。 “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崔珩轻笑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是轻轻用指骨替她推拿。 柔软的夏风将帐幔吹得轻轻摇曳,屋中的静默令人心跳加速。 裴昭打破沉默,问:“殿下,王茯处理好了么?” “烧得很干净。” “殿下动作真快。” 崔珩好奇道:“王茯曾在金吾卫呆过,但脖子上中了两刀,心口中了一刀……原来裴小姐还有功夫在身。” 裴昭轻笑道:“我又不是殿下的死士,哪会什么功夫。”接着,认真讲述了一下当时的场景。崔珩听着听着,黑眸微微凝住,半晌,才道:“他死得未免太过轻松。” 裴昭叹气道:“若是条件允许,我自会想办法折磨……不过,王茯还活着这件事,子实似乎也不清楚……当真有些奇怪。” 每次两个人相处得好好的,这个讨厌的名字便会冒出来。 崔珩冷冷道:“说不定王萼没把裴小姐当重要的人,瞒着你也未必。” 第17章 婚宴 裴昭刚到京城没多久时,曾独自一人到过京郊的观霞楼。因为观霞楼的墙上,有阿父年轻时题过的诗,过去闲暇时,阿父也时常带她去观霞楼中欣赏晚霞。 站在楼顶,看着晚霞时,裴昭觉得,阿父好像还在身边。 但不巧的是,裴昭在下楼时遇到了一群泼皮。 一人道:“小娘子来陪本大爷喝喝酒,放松放松。” 另一人道:“要不先看看这娘子长得如何。若是貌丑,恐怕喝不下酒嘞!”说着,就要掀开面纱。 不等裴昭责骂,一个穿灰衣服的青年走了过来,柔声问道:“姑娘认识他们么?” 裴昭隔着面纱打量着青年,摇头道:“不认识。” 青年转头冷声道:“还不滚远点。” 泼皮看着青年苍白的肤色,笑道:“病秧子还想英雄救美,也不怕本大爷把你打得爬不起来!” 但不过片刻,青年身后的两个少年就把一群人收拾得服服帖帖。 左边的少年道:“二公子,这群人没多少本领,还这样嚣张,也不知有几条命。” 右边的少年道:“金烛,你出手太重,会吓到姑娘的。” 裴昭笑着施了一礼,问:“郎君叫什么?他日我好登门道谢。” “顺手的事情,不必道谢。”青年微微一笑,“某姓王,单名一个萼。姑娘可以叫某子实。” - 思绪回笼,裴昭冷淡道:“子实是什么人,我比殿下清楚。” 崔珩没说话,半晌,才道:“裴小姐,你不止杀了王茯,还杀了郑霁青。你不怕本王把你转交刑部么?” “殿下若是要把我交给刑部,刑部也审不出什么。毕竟,王茯的尸体是殿下处理的;逢霜寒又是赤罗国的毒药,京中最有可能拿到的,是殿下。怎么看,两个人都是殿下杀的。” 帮你做事,还要被反咬一口。 崔珩倾身上前,捏住裴昭的下颌,冷笑道:“裴小姐是想构陷本王?是不想本王帮你查当年的案子了么?” 裴昭轻轻推开他的手,低声道:“冤枉,我怎么敢构陷殿下……殿下,常乐侯三个月后才会死,那时我们到了邕州,只要殿下不将我交给刑部,便不会有人怀疑。而且,听闻殿下不久前把常乐侯打了一顿……我猜殿下也不喜欢他。” 好像在说自己考虑过他的感受。 崔珩忍不住笑出声,仍是道:“也是,刑部审人翻来覆去只会那两三套。还是本王自己处理有趣。” 裴昭闻言一怔:“殿下倘若要动私刑,能不能……” 崔珩打断道:“上一个让本王用私刑的是崔珏。裴小姐虽然鲁莽,但犯的错没到那个程度。这样吧,罚你去王藻的婚宴。” 原来去婚宴也是惩罚? 裴昭讶异地盯着他,轻叹一声:“殿下,我现在去王家婚宴,有些不妥。” “嗯。毕竟裴小姐过去和王藻有婚事在身,舍不得看他和临真郡主成亲。”他却道。 裴昭不解道:“殿下,我是在说王茯的事。刚刚杀了王家的人,然后去他家的婚宴庆贺,怎么看都有悖人情。” “王家人又不认王茯。”崔珩面无表情道,“裴小姐,你是不是不想见王藻娶其他的人?” 裴昭眼睫一颤,这人在说些什么啊? “王家和我们家是世交,虽然我和王藻曾有婚约在身,但如今,王藻能觅得良缘,我庆贺还来不及,说什么‘想不想见’的,更何况……我又不喜欢王藻。” - 平日的王萼衣着素雅,头顶仅仅以桃木簪子为饰,气质平易而温润。但婚宴时,少见地戴着白玉冠,穿着的团花圆领袍也精美异常,尽显世家公子的矜贵。 “袁姑娘!”王萼眼神清亮,“某还以为阿兄会忘了邀请袁姑娘。” “子实怎么尽在这里说有的没的,还不招待殿下?”王夫人推了推他,笑骂道,“殿下的座位在这边,随妾身来。” “王二公子……真是性情中人。”崔珩轻笑一声,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屋。 裴昭留在屋外和王萼闲谈。过了一会,穿着大红色婚服的王藻从屋内出来。 王萼和王藻长得极像,裴昭小时候便分不清两人,如今和王萼熟悉些,才能感受到些微的差别。譬如,王藻鼻梁稍矮,眉骨也低些,不及王萼俊俏,但王藻的眼睛更清澈些,儒雅而温和。 王藻笑着道:“二弟,这是你提过的袁姑娘?” 王萼不好意思地点头。 王藻又道:“袁姑娘,今日某大喜,不必太拘束。” 裴昭于是将备好的贺礼递上去,恭贺道:“一点薄礼,祝王长公子和临真郡主百年好合。” 王藻走后,王萼道:“袁姑娘随某来。阿素也在。” 温素托着腮,细细地看着裴昭的眉眼,嘴边的笑意愈发明显:“阿熙今日的妆面,从前未曾见过,真是漂亮。”目光停留在眼角的花瓣上,“这花瓣是点睛之笔,还有远山眉,也漂亮。” “袁姑娘被你夸得不好意思了。”一旁的韩廷芳笑着打趣。 裴昭讪讪地笑了一下。 “临真郡主才貌双全,大哥也是幸运,能有这样的良配。”这时,王二小姐王若道。 第19章 “好笑。”三小姐王芷冷笑一声,嘲讽道,“当年大哥明明和裴二小姐有了婚事,但却——” “王芷,你闭嘴!”王若轻喝一声。 王芷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到外面。 这一桌的世家小姐们全都安静下来。 裴昭默默看着盏中摇晃的酒水。王芷想说的,估计是当年王藻和临真郡主情投意合,却偏偏和自己定了亲的事情。 “三妹有癔症,故而有时口不择言。”王若尴尬地赔着笑,“诸位切莫放在心上。” 直到临真郡主披着锦盖、踩上红毯时,小姐们才又悄悄地说起话。 “郡主的绯色鲛纱全京城不过三匹。听说,嫁衣也是数十位拔尖的绣女一同绣制的。” “喜帕上的垂珠才少见,全是南海挑来的珍珠,阿娘说,单是一颗就要百两。” “好了好了,一个个这么眼巴巴的,回家后赶紧说自己也想成亲,说不定排场也这样大。”温素忍不住道。 韩廷芳道:“若说成亲,常乐侯和贺小姐的婚事便在三个月后,嗳,今天他俩都没来。” 裴昭看着酒盏中清澈的水色,故作心不在焉道:“三个月后成亲?” “具体的日子还没定,毕竟郑家的人在看吉日,不过,阿熙,到时候你早在岭南啦。”温素道,“那时候郑家肯定很热闹,你不在,真可惜。” - 酒宴结束后,来宾到王家的水榭中谈笑。 银月高悬,湖面波光粼粼。小姐们靠在阑干边,将花瓣丢进水中。湖里的锦鲤以为是饵料,纷纷游过来,撞破平静的水面,在起起伏伏的波纹中,水面上流淌的月光愈发银亮。 韩廷芳忽然看向一处,低声道:“晋王殿下竟会一个人出来。” 远处,崔珩独自伏在阑干边,垂眸望着湖面。月光洒在他银色暗纹的外裳上,衬得整个人如同月中仙。 这时,郑怜晃了晃手中的白芍药,笑道:“我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玩击鼓传花。输的人去找晋王殿下,把花送给他。” 韩廷芳一愣,骂道:“郑小姐,殿下可不是那些追求你的陆家子弟。送花什么的,他可不稀罕。”不但不稀罕,还会觉得是折辱。 “韩尚书和殿下颇为熟络,曾有将韩二小姐许配给殿下的念头。”郑怜却慢悠悠道,“可惜,你那时还有脸疮,殿下看不上你……” “你说什么胡话!我,我和双信已有婚约在身!”韩廷芳皱起眉,“而且,殿下才不会以貌取人。” “楼双信和殿下也交情不浅。”郑怜冷笑道,“你不会是想借着他,来接近殿下吧?” 这话刻薄而露骨。韩廷芳又羞又气,满脸通红,说不出话。 温素看不得郑怜跋扈,笑道:“郑小姐,明明喜欢晋王殿下的,是你吧?毕竟,上次宫宴,你给殿下送花,被拒绝后哭得梨花带雨。” “谁哭得梨花带雨?”郑怜蹙起眉,眼睫微微颤抖,“温素,你看错了吧?” “好吧……”温素眨眨眼,一转话题,“那郑小姐,方便问问,你阿兄脸上的疤,是怎么来的么?” “当然不小心磕的。”郑怜脸色微变。 “还以为是他和你一样,嘴巴贱,又不饶人,被什么人……” “你闭嘴!”郑怜怒道,“阿兄没有被人打!” “我没说常乐侯被打。”温素狡黠一笑,“这可是郑小姐自己承认的。你真笨。” 郑怜气得嘴唇发抖,攥紧了拳。王若生怕二人直接掐起来,连忙挡在中间,劝道:“二位别生气,这样好的夜晚,赏赏月,看看花就好,别提不开心的事情。” 郑怜把手中的芍药一掷,芍药转了两圈,滚到裴昭脚下,鬼使神差一般,裴昭弯下腰捡了起来,手中的芍药亮丽,有如春雪,让人想起初春时,春雪居里银白的花海。 但等裴昭回过神时,面色极是尴尬。别人不要的花,自己却捡起来,实在古怪;但若是现在再扔掉,恐怕更是古怪。 郑怜冷笑道:“袁熙你这样喜欢,不如也送他一支!毕竟,被晋王拒绝的肯定不只我一个人。” “郑小姐怎么也有癔症。”温素继续刺道,“哪有逼着别人送花的?” “说不定是从小侯爷那学来的。”韩廷芳平复好心情,补刀道,“哎呀,我们袁姑娘又漂亮又有趣,殿下肯定会接过花的。” 郑怜挑起眉,不屑地嗤道:“漂亮?哪里漂亮?” “反正比你漂亮。”韩廷芳认真道,“袁姑娘,若是你去,殿下肯定会收的。” 裴昭其实一点也不想送花,但又实在看不惯郑怜,便绕过凉亭,走到阑干边,低声道:“殿下。” 崔珩转过身。 他喝了不少酒,双颊酡红,五官柔和而昳丽,灼热的目光落在芍药上,微微顿住:“裴小姐……是要送给本王么?” 第18章 送花 裴昭如实说了方才的事情,最终道:“殿下若是实在不想要,也没有关系。” 沉默半晌,他轻轻捏住花枝,笑着道:“裴小姐,你今日好漂亮。” “啊……谢谢。”裴昭面色微红,接着,压低声音,“但这种场合就不要叫什么‘裴小姐’了,若是被人听到,恐怕会生乱。” “这算什么场合。”他轻轻笑起来,眼眸中水光潋滟,俨然醉得不轻。 接风酒并不醉人。若是要醉到这种地步,他怕是至少喝了五盅。 裴昭问道:“殿下喝了多少?” 崔珩轻轻晃着花枝,仰靠在阑干上,笑盈盈道:“没有很多。七八盅而已。” 七八盅原来也能叫“而已”。 “在别人家婚宴上醉成这样,倒是少见。”裴昭有些无语。 “不是你和王藻的婚宴么?”他面露不解,“呃……本王祝你们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殿下是神志不清了么?”裴昭嘴角一抽,“这是王藻和临真郡主的婚宴。” 崔珩抿着唇,忽然抬手将芍药扔到水中。 湖面浮起一阵阵涟漪。银白色的芍药静静地漂在水面上,打着转,在幽蓝中流泻着瑰艳的光泽。 不收便不收,收了又扔了是什么意思? 裴昭听到远处郑怜的笑声,紧紧咬着唇,感到面上无光。 - 回去后,韩廷芳宽慰道:“袁姑娘,或许是殿下喝了酒的缘故,否则他应该不会这样……” “哪是喝酒的原因。”郑怜看上去心情极好,“晋王殿下本就没有阿兄会怜香惜玉,才这样糟蹋人的心意。” 一想到郑霁青,裴昭忍不住冷笑起来。 郑怜蹙起眉:“你被他这样对待,也不嫌丢脸,还笑得出来?” 裴昭确实觉得丢脸,但还是说:“郑小姐,因为那朵花被你碰过。” 郑怜双手抱胸,讽刺道:“既然这样,你再送一遍,看看他会不会扔。” 韩廷芳想到裴昭送花,和自己的话脱不了关系,连忙帮腔道:“凭什么袁姑娘要再送一遍?郑怜,你去送,说不定殿下直接把你丢到湖里。” “你还好意思说这个?”郑怜一挑眉,唇边笑意更甚,“当初被人丢到湖里,然后脸上过敏长烂疮的,好像是你吧,哎呀,我还记得你小时候天天戴着个面纱遮着那张丑脸……” “你闭嘴!”韩廷芳已带着哭腔。 眼见着场面越来越乱,王若急得满头是汗,一边安慰着哭起来的韩廷芳,一边又要阻止其他看戏的小姐火上浇油,一不小心,又撞掉了郑怜的金步摇。郑怜骂道:“王若,你作为东道主,这是在做什么?” 王若连忙弯腰拾起步摇,但郑怜仍不依不饶地骂着。 王若虽比众人年长,这时眼中也浮上了一层水光,声音哽咽起来:“郑小姐到底要怎么样才开心?” 郑怜一把拽过侍女手中装满芍药的花篮:“让袁熙再送一遍。” “好。我再送一遍。若是他收下,你便和韩二小姐道歉。” 郑怜立刻点头,道:“好呀,若是他不收,你便同我道歉。” 裴昭垂下眼挑选,好不容易看中了一朵新鲜的浅黄色芍药,花篮却落在地上。不知为何,对面的郑怜开始发颤,薄薄的嘴唇翕张着,吐字也不甚清晰。 “见过,见过晋王殿下。” 裴昭转过身看着他。 崔珩垂下眸,看着翻落在地的芍药,问道:“郑小姐是在做什么?” 若不是他双颊浅红,单从他现在冰冷的语气,绝看不出曾饮过酒。 “殿下,我没做什么……”郑怜嗫嚅道,“我只是,只是不理解为什么你不收我的花。” “因为郑小姐和小侯爷长得很像,本王看到就烦。”崔珩淡淡一笑,“郑小姐,还记得小侯爷的下场么?” 围观的小姐们立刻散了开来。 “我……我不想……”郑怜吓得拉住王若的手。 “殿下别说这种话。”王若也有些害怕,连忙使眼色差侍女找人,过了一会,王萼走过来,严肃道:“殿下这样对待小姐们,实在缺礼数。” 第20章 王若深吸了一口气。怎么感觉阿兄是来火上浇油的? 崔珩淡淡道:“你这话不如对着郑小姐说。郑小姐调侃韩廷芳的时候,也没什么礼数。” 原来他都听得到!郑怜怔在原地。 “今日王家大喜,本王也不好做些什么,但……” 郑怜吓得再也说不出话,浑身不断发抖,接着膝盖一弯,竟是晕了过去,王萼连忙上前搀扶。 崔珩却忽而温和起来:“王萼,你还愣着不走做什么?”王萼连忙半抱着郑怜去找郎中,他又看向王若,笑道,“二小姐,你怎么不一起去?” 王若早就巴不得离开,施了一礼,小跑着跟上王萼的步子。 把人全都支走,看来是有话想单独说。但还不等裴昭开口询问,崔珩便道:“裴小姐刚刚的话还作数么?” 裴昭的脑中只剩下乱糟糟的争执声,便问:“殿下是说哪一句?” “没什么。”他轻笑一声,“时候不早,送你回去吧。” - 去往邕州的马车内。 裴昭看着焦灼的棋局,指尖忍不住颤抖,差点捏不住黑子。 “某从小便向陈先生学习棋艺,袁姑娘比不过很正常。”王萼笑道。 “不必安慰我。”裴昭凝神望着棋局,半晌,落下黑子。 王萼的棋风裴昭很是熟悉。毕竟,少年时期,她也跟着京中围棋高手陈一痕学棋。但半日却连着输了两局,第一局被杀得片甲不留,第二局苟延残喘半天还是输得一塌糊涂,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婚宴那夜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在离开花园前,崔珩看向湖中飘着的芍药,轻声说:“裴小姐,我不是故意扔掉的……”月光流淌在他微微泛红的脸上,眼神清亮,语调又开始因酒意含糊而沙哑,“因为那不是你的花。” “袁姑娘,你也和陈先生学过?”王萼看着这一步杀棋,语气有些玩味。 裴昭回过神,刚刚走的那步棋,曾出现在陈一痕最有名的对弈中,于是笑道:“我又不是什么京城小姐,怎么会跟着他学棋,只是喜欢看陈先生的棋谱而已。” “倘若只是看过棋谱,就下成这样,袁姑娘真是天赋异禀。”王萼连声赞叹,又拈起一颗白子,正要落棋时,马车忽地一停,棋局霎时错乱。两人对视片刻,同时抬手恢复棋局,颇有借此一较高下的气势。 这是离京前往邕州的第三日,马车方才驶到京畿附近。 “晚膳后,再把这局下完。” “好。”王萼淡淡一笑。 暂住的客栈虽在乡野之地,但雅间里却极为素净,二人向崔珩行礼后依次落座。 崔珩看着两人一同下车,淡淡道:“袁姑娘,你自己的马车不舒服么?” “舒服的。”裴昭如实道,“但路上实在很无聊,所以才去找子实一起下棋。” “袁姑娘的棋艺特别好。某极是佩服。”王萼这时笑道。 裴昭想起最初被打得七零八落的两局,气道:“少说这话,还不是都输给了你。” “那是你状态不对。”王萼抿着唇,又看向崔珩,“晚上某和袁姑娘会下完残局,殿下要来看吗?” “你们下棋,有什么好看的。”崔珩冷笑。 王萼夹菜的筷子一顿,表情有些无措。 饭桌上的气氛微妙,裴昭也不知该怎么打圆场,便道:“这清蒸鲈鱼挺好吃的,殿下,你要不试试?” 晚膳结束后,两人留在雅间重新摆好棋局。卫铮铮和金烛、银灯围在一旁边看边打赌。 金烛往案上推了一枚银锭,笑道:“赌我们二公子赢。” 卫铮铮也立刻推了一枚银锭:“我赌我们姑娘赢。” 银灯的目光在两人脸上徘徊,半晌,用匕首把银锭切作两半:“我各赌一半。” 王萼笑出声:“银灯,你这样赌,不论某赢还是袁姑娘赢,都是赚不到的。” 银灯摸着脑袋,若有所思,接着把银锭拼起来,推到裴昭这边:“二公子,我能不能赌袁姑娘赢?” “当然可以。”王萼笑着道,“袁姑娘的赢面确实大。” 裴昭当然不信这话,只垂眼望着棋局。毕竟,前两局,王萼也说赢面大,但还是被他杀得片甲不留。他这人性子虽然温和,但是棋风却凌厉而咄咄逼人。裴昭落下黑子后,王萼立刻拈起一枚白子,从容不迫地落在另一角。不过片刻,棋局上已极是胶着,围观的三人皆默不作声,紧紧地盯着棋局。 黑棋三气,白棋两气。 裴昭犹豫着走下一招险棋。 王萼“呀”了一声,笑道:“剑走偏锋,确实巧妙绝伦。”随即又落下一子,白棋顿时猛追不舍,“袁姑娘,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有时走棋,还是稳妥些好。” 王萼的话似别有所指。可胜负心上来,裴昭满脑子想着如何快点结束残局,又走了一步险棋,含笑道:“王长史,刚才不过是中规中矩,这才叫剑走偏锋。你若是再求稳,这局肯定会输。” 王萼微微一怔,随即放下白棋,道:“好。某认输。” “啊?二公子怎么直接认输?”金烛惊道,“明明还是有一点胜算的!” “王长史不想输得太难看。”卫铮铮笑眯眯地道,说着,把金烛的银锭切作两半,一半推到银灯手中,另一半揣进袖里。 “子实,你要再来一局么?”裴昭还想报前两局的仇,谁知王萼忽然开始剧烈地咳嗽,眼眶泛起红色。金烛和银灯连忙上前替他拍背,但他咳得愈加厉害,差点喘不上气。 “子实,你在这等等,我,我去叫方郎中过来。”裴昭回过神,急忙起身,却被王萼一把拽住袖子,“袁姑娘,不必去麻烦他,某……睡一觉就好。” - 夜里裴昭躺在榻上,一日颠簸,极是疲惫,没过一会便沉入梦乡。 裴昭梦到自己坐在吴州的一叶扁舟上。 舟子摇橹唱着民歌,对面船上的年轻娘子撩水嬉戏,晶莹的水珠将指甲润得发亮。裴昭托着腮,慢慢地接受“袁熙”这个名字,接受吴州无聊却闲适的生活,逼着自己忘却在京城见过的繁华和绚丽,以及那些锦衣玉食的朋友们。 忽地,扁舟撞在桥墩上,小舟倾覆过去,裴昭落到水中,不断下沉,直到整个人陷入水底的淤泥里,耳鼻被糊得严严实实。 是窒息的感觉。 裴昭猛地睁开眼。 此时,对面卫铮铮的榻上空无一人。凉风吹进屋内,裴昭只觉得背上直冒冷汗。 原本好好锁住的窗子,是敞开的。 第19章 火场 裴昭翻出枕下的匕首,走到窗边。院落里洒着月辉,空无一人,安静得有些诡异。 难不成卫铮铮没有去外面? 裴昭又走到廊上,叩响对面的房门,睡眼惺忪的银灯走了出来:“袁姑娘有什么事?” “你们有没有看见卫姑娘?” 少年摇头,忽地瞪大眼睛,“这是走水的味道!” 银灯朝屋内大喊了一声,向楼下奔去,回来后,气喘吁吁道:“从楼梯烧起来的,下不去——金烛,二公子醒来了么?” 屋内传来金烛无奈的声音:“安眠的药效太强,一时半会醒不过来。我马上把他背出来。” “我去找其他的路。”裴昭跑向长廊的另一头,跑到半路,有人拉住她的胳膊。裴昭吓了一跳,手腕一转,立刻拿匕首刺去,但那人速度更快,反手扭住她的手腕,匕首“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裴小姐,别乱动。” 意识到来者是何人时,裴昭松了一口气。 崔珩弯腰捡起匕首,重新塞回她的手中:“有刺客。跟着本王。” 走廊上的人越来越多,裴昭听到了金铁交错的声音,回头看了一眼,尚穿着寝衣的住客到处乱跑,早已乱作一团。 崔珩皱眉道:“来的人还不少,先带裴小姐下去。” 裴昭停住脚步:“可卫姑娘还没来。” 崔珩面无表情道:“裴小姐,这种时候你管别人做什么?” “那你管我做什么?”裴昭奇道,说完便往回跑,跑到一半,前面的厢房里钻出了一个人,浑身沾满血迹,正是卫铮铮。 “卫姑娘!” 卫铮铮眼睛一亮:“刚刚去追刺客,杀完回来,发现你不见了,吓我一跳!殿下,你怎么还在……” 崔珩没有说话,推开了一间厢房的门,走到窗边。 院落中王府的侍卫和黑衣刺客厮杀成一片。 “你找好时机,带裴小姐下去。” 卫铮铮一惊:“殿下,你呢?” 他瞥了一眼窗外的月色,淡声道:“去看看王长史死了没。” “你想让子实死?” “或许吧。” “你——”裴昭还没拉住他的袖角,脚下一轻,回过神时,已站在院中。 院落中倒伏着刺客的尸身,鲜血蜿蜒流淌,犹如炼狱。卫婴叹道:“没有活口。铮铮,殿下怎么没下来?” 第21章 “殿下去帮王长史了。” 他那种语气原来是要去帮王萼? 火光照亮了夜空,滚滚浓烟蒙住清澈明朗的月色。半晌,银灯扶着王萼从楼上跃下来。 金烛跑上前道:“袁姑娘没事吧!” 裴昭摇头:“子实还好么?” “二公子只是没醒而已。”金烛笑着道,“多亏姑娘来找我们,否则我们也不会提早做好准备,也多亏晋王殿下帮我们应对刺客。” 余光中,鸦青色的衣影掠了过去。 “一个活口也没有么?”他问。 “对……这次来的是……”卫婴压低声音禀报。 逃出来的仆役挑水灭火,半个时辰过去,火光拂亮的深夜才渐渐重回漆黑,但客栈也只留下断壁颓垣。院落中,晋王府的侍卫把刺客的尸身搬到一处,开始翻找线索,清点人数。 银灰流泻,青年倚在金漆马车边,怀中抱着剑,静静地望着院落中来来往往的人群。 误解他人,裴昭过意不去,便走上前问道:“殿下,有没有伤到哪里?” 崔珩俊秀的面容上沾着一层薄薄的烟灰,冰冷的眸微凝:“没有。” 裴昭从袖中取出素帕,低声道:“那……殿下擦一擦脸。” 他怀中的长剑落地,冰冷的指腹抵在她的腕上,一点点将她的手推回去:“裴小姐不如去关心一下王长史。他一觉不醒也不一定。” 裴昭不知道这人为什么看不惯王萼,又偏要救他,轻声道:“殿下既然帮了他,何必说这些气话。” 崔珩望向远处点着灯的马车,只是冷笑。 裴昭只好踮起脚将湿润的素帕覆在他的侧颊上,缓缓下移,一点点拭去烟尘。崔珩愣了半晌,才曲下身,贴合她的动作。擦了一遍,裴昭又把素帕翻折过来,从眉心小心翼翼地拭到眼角,指尖一顿。 她过去从未注意过,崔珩的眼角竟有一点如血泪般艳丽的红痣。 眼角生痣,在大周朝是噩兆,对皇室来讲更是大忌。想必崔珩平日用铅粉将痣掩住,如今经水一拭,才露出真容。 不动声色地擦拭干净后,裴昭轻声说:“刚才误解殿下,想向殿下赔个不是。” 崔珩迟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才道:“这算什么误解。本王确实挺希望他死。” 裴昭不再说话。 第二日正午,官府的人方才赶到。刺客的尸体上盖着白布,其中一人的胳膊伸到外面,露出袖上的对狮纹锦。 那是广宜长公主专用的花纹。 裴昭想掀开白布查看,卫婴却一把拦下,叹道:“裴小姐,他们死得很惨。” “卫统领,我在大理寺任职。”裴昭按下他的胳膊,弯腰掀开白布。 果然,其中一人的腰间还配着广宜公主府的令牌。 人证物证俱在,刺杀皇室,烧毁官驿,崔雯玉纵使是长公主,也难逃一罪。 “陈司簿,我有话想问一问殿下。” 从附近县衙赶来的官员顿觉不妙,立刻和崔珩告退,留着两人单独谈话。 “殿下,杨赋的事刚过去没多久,崔雯玉不会蠢到现在就动手。昨日刺客穿的,分明不是这些衣服。更何况,殿下自己也说过,崔雯玉喜欢亲自复仇。”裴昭皱着眉,“官驿是天子的象征,之前辽东有马匪抢占官驿,陛下得知后,不但直接派兵围剿马匪,当地管理官驿的官员也全被处死。辽东尚且如此,京畿只会更加严峻,崔雯玉即使是长公主,按照律法,会被流放出京。” “然后呢?”崔珩不咸不淡地问道。 裴昭道:“这类令牌只有崔雯玉的亲信才会有。殿下是用了顾惜时?” 他眼角上挑,语气带笑:“是啊。裴小姐把他荐给本王,怎会不用。” 裴昭提醒道:“顾惜时为了利益,向枕边人插刀,只担心来日也会背叛殿下。” 他道:“裴小姐和本王在一起,也是为了利益。还是说裴小姐是为了别的什么?” 裴昭哑了片刻,道:“虽然,我也是为了利益,但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反正,我们家的案子没查清前,我不会背叛殿下。” “查清后呢?” “查清后,我就不是门客,也称不上什么‘背叛’了吧?” 官府的仆役们将尸身搬上马车,送回京城。过不了多久,崔雯玉便会被驱逐出京。 可崔雯玉既已不管朝政,驱逐出京有什么用?难不成是为了其他的事情? 裴昭看着越来越远的车马,忽而回过神:“这次刺杀的幕后主使,难道是陆尚书?殿下在赌,陆尚书会不会为了崔雯玉,坦白真相。而不论是否坦白,陆家的势力都会因此削减。真是个万全之策。” 崔珩微微勾唇:“裴小姐,按着陆尚书的性子,绝不会为崔雯玉做什么。所以只有一种结果,崔雯玉被流放到辽东,至少十年。” 裴昭抬眼看着他:“可崔雯玉实在无辜。” “无辜?”他冷笑,“有一年宫宴上,崔雯玉带着匕首赴宴。裴小姐,要不猜猜之后发生了什么。” 这还用猜么? 一看就是要为崔珏复仇杀他。 但崔珩似乎不会问这么简单的问题。 裴昭便道:“难不成有人趁机做了别的事?” “嗯。”崔珩继续道,“崔珏曾将一个姓沈的姑娘折磨至死,而沈姑娘的父亲沈铨,是那日宫宴的侍卫。” 裴昭立刻接了下去:“但崔珏被殿下杀了,沈铨仍想复仇,便迁怒崔雯玉。可这和崔雯玉无辜不无辜,仍旧没有关系。” “沈铨和本王一起北上,他身手极好,当时他若是想杀,崔雯玉一定会死。”崔珩声音低平,陷入了回忆,“但如你所见,崔雯玉没死。” 有些摸不清事情的走向。 但崔珩也没有再说下去,似乎在等待她的回答。 “当时……不会是殿下救了崔雯玉吧?”裴昭犹豫着问。 “裴小姐看上去很不敢相信。”崔珩淡淡一笑,“本王那时觉得崔雯玉无辜,拦住了沈铨。” 裴昭呼吸微滞,连忙问:“沈铨是不是为了复仇,伤到了殿下?” 崔珩摇头:“当时那个情景,倘若沈铨一定要杀崔雯玉,先死的必定是本王。” 这时,卫婴走上来禀报道:“殿下,东西已经备好,可以重新上路了。” “裴小姐还想听么?”崔珩问。 裴昭实在好奇事情的走向,轻轻点头。 卫婴于是退到了一边。 “殿下没死,说明沈铨放弃了复仇。”裴昭道,“可殿下为什么又改变了对崔雯玉的看法?” 崔珩表情微凝,过了一会道:“崔雯玉趁着那时,捅了本王两刀,捅到第三刀的时候,是沈铨救了本王。” 裴昭一时咋舌。 趁着仇人保护自己的时候复仇,虽然合理,但还是说不过去。 他垂下眸,继续道:“但沈铨还是伤到了崔雯玉,为了不给本王添麻烦,他当场自尽。后来我知道,他愿意随我北上,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入宫复仇。” 想为兄长复仇是人之常情,但……这事情有点复杂。裴昭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崔珏该杀。 “崔雯玉伤到殿下哪儿了?” “面对仇人,裴小姐觉得第一刀应该捅哪?” 裴昭想说的是捅脖子最快,但是崔珩很高,崔雯玉估计捅不到。 “心口。” “是脖子。”崔珩的语气平静而残忍,“可惜她没有裴小姐手稳,两刀都刺得不是很深。” 裴昭愣愣地看着他,一时心潮起伏:“是不是很痛?” 他摇头。 迟疑片刻,裴昭低声道:“我想看看殿下的伤口。” 第20章 博弈 马车向南奔驰着。 一夜没睡,裴昭倚在绣花靠枕上,想要闭目养神,但怎么也没有困意。过了一会,有人叩响窗沿,道:“袁姑娘,二公子托我问你,今日还想不想下棋?” 是金烛的声音。 “我有些晕车,晚点再说吧。”裴昭叹道。 金烛关切道:“二公子说你上回去群青园时,就因为晕车难受。于是托我把香囊给你。”说着,他掀开窗帘,将镂空的金香囊球递进来。 “多谢。”裴昭伸手接过后,把香囊球挂在车壁上。不过一会,车内便满是温和而妥帖的药草香。原本低落的情绪终于好起来。 虽然崔珩脖颈上的伤疤已经很淡很淡,但裴昭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感到心弦起伏。 他以前的性格和现在原来这般不同。 - 另一边的马车。 “王长史在派人给裴小姐传话,还送香囊。”卫婴低声道,“殿下,卑职要去打探打探吗?” “殿下,这王长史肯定对裴小姐有意思。”卫铮铮笃定道,“昨日下棋,裴小姐把他杀得片甲不留,王长史却还带着笑呢。虽然,暂且看不出裴小姐对他有没有意思……阿兄,我现在看王长史真不顺眼,他虽然温和,但总给我一种怪怪的感受。” 第22章 “你们到底想说什么?”崔珩翻动文册的手一顿,抬眸笑问。 兄妹二人对视片刻,卫铮铮先道:“殿下难道不是心悦裴小姐么?”见崔珩没有反应,又道,“否则殿下贵体,也不用千里迢迢来岭南——楼节度使虽然鲁莽,但若是要把那些不安分的刺史治得服服帖帖,却不是什么难事。” 马车在树林中穿行,斑驳光影落在青年俊秀的侧颜上。 他看了两页情报,才缓声道:“本王来岭南,是为了邕州那位药师。” 香奁中的那瓶毒药极是罕见,暗探直到年初才带来一点消息,说邕州的鬼市有个花毗国的药师,认识这种毒药,不但如此,还专门提出要见药的主人一面。 卫婴便道:“太后娘娘逼殿下服的毒,也是岭南带来的,殿下,它们之间会不会有所联系?” “本王确实有过这种猜测。” “若当年是裴家和太后娘娘合谋下毒的,殿下要怎么对待裴小姐?”卫铮铮忍不住问。 蝉鸣阵阵,令人烦躁。崔珩把阅过的情报往案下一堆,不耐烦道:“让方郎中过来。” 卫婴出去寻人,但卫铮铮仍留着不动,低声道:“殿下,恕我多嘴。裴小姐聪明谨慎,殿下有些事情不妨如实告诉她,若是等她自己查明白,到时候说不定会怀疑殿下的用心,然后……”见他眸色幽黑,卫铮铮识趣地闭上嘴。 车帷被人撩开,车内瞬时亮堂起来。方觉夏笑盈盈地坐进车,看着卫铮铮苦着脸离去后,才搭起脉:“殿下这脉象,比上回还要糟糕许多。” 崔珩看着自己的手腕,平淡道:“哦,还有多久?” “若是太后娘娘再这样隔三差五少给一两颗解药,恐怕……至多两三年。”方觉夏叹着气,“某还听闻,殿下在王家的婚宴上喝了不少酒。恕某多言,殿下的身子已经不适合饮酒了,就算是接风酒也不行。殿下若是有心事,也未必要喝酒解忧。” “你怎么和卫铮铮一个样,既知是多言,偏还要说个不止。”崔珩收回自己的手,轻轻阖上眼。 方觉夏低声道:“王长史的药渣,某看过,确实只是普通的助眠药草,没有什么特别的。殿下为何觉得他有问题?” “单纯不喜欢他,不行么?” “行的。”方觉夏深深叹了口气,在一旁点燃安神的熏香,然后将窗帘拉上。这时,一旁骑马的卫铮铮牵着缰绳靠过来,道:“殿下——” 方觉夏竖起手指:“卫姑娘,有什么事先告诉某,等殿下醒来,某再转达。” “方郎中,也不是重要的事。”卫铮铮摇摇头,伸手替他把帘子拉上,调转马头,向王萼的马车过去,“王长史,我也想看你们下棋。” - 六博棋以投骰子确定行棋,吃棋被称作“食鱼”。食一鱼二分,得两分为小胜,得六分则为大胜。和围棋不同,六博棋虽需谋略,但靠的更多是运气。金烛惦记着上次亏掉的银锭,笑看着其余两人:“银灯,卫姑娘,今日我们还赌不赌?” 卫铮铮立刻道:“当然赌。还是赌我们姑娘赢。” 银灯也把银锭推到裴昭面前:“这回,我还是赌袁姑娘赢。” 金烛看向王萼,嗫嚅道:“二公子,今日我也想……赌袁姑娘赢。” 王萼闻言,含笑道:“那某也赌一赌。”他解下玉蹀躞上的镶珠龙形玉佩,往案上一放。这枚玉佩玉色青白,玉质温润,一望即知是难得一见的上好佳品。 “某赌自己赢。”他不咸不淡道。 “可若是你输,这玉佩也不能切作三份。”裴昭摇着头。 “某不会输。”王萼温温一笑,“也不会像上次一会草草认输。” 草草认输?昨夜分明是他下不过! 裴昭开始摸索自己的衣服,这才发现,身上稍微贵重一点的,唯有宫绦上的翡翠吊坠,便果断地将吊坠往桌上一推,道:“王子实,我也赌自己赢。” 金烛抚着掌:“这样才有趣!” 六博棋中,“枭棋”可以吃“散棋”。 错金铜骰子上嵌着红玛瑙和绿松石,裴昭先投骰子。第一次骰面是“三”,能走的是散棋。接着,轮到王萼甩骰子,也是“三”,但能走的是枭棋。 “二公子怎么一开始就得了两分!”金烛惊道,“袁姑娘开局不利,这可怎么办呀……” “别慌。”裴昭面无波澜,“棋局才刚开始。” 裴昭第二次甩出的是六,走的还是散棋。可没想到,王萼又甩出了三,方才的枭棋立刻赶了上来,又吃了一颗散棋。 裴昭自我安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棋局还很长。 第三次投骰子时,裴昭终于走出枭棋,但五轮下去,裴昭觉得极是不对劲:自己的枭棋一直赶不上王萼的散棋,而散棋每走几步,便被王萼的枭棋吃掉,第六轮时,王萼的散棋走到了终点,他拱手施礼,语气含笑:“承让。” “怎么办啊银灯,这可是我下个月的例银……”金烛痛心无比地歪倒在银灯身上,“你分我点……” 银灯沉默不语,只望着桌上的翡翠吊坠,欲言又止。 卫铮铮皱起眉,但还是把银锭往前推了推,笑道:“王长史,这下真是大丰收呀。” “袁姑娘还要再来一局吗?”王萼没动银锭和吊坠,笑问道。 裴昭将错金铜骰子握在掌心,轻轻地摩挲着。这骰子没有问题,难不成单纯是因为运气不好? 风将车帷吹得起起伏伏,却缓解不了夏日的燥热和不服。 “当然,再来一局。” “赌什么?” 裴昭跳下车,回来时,将丝绸扇子按在桌上,笑道:“王长史,你赌什么?” 王萼的目光停留在扇面的青竹纹上,明亮的眸色幽深如夜色:“银灯,把某的扇子拿来。” 银灯愣道:“那把扇子是陛下赐给王大人的。” “没事。”王萼淡笑,“毕竟这局某还是会赢。” “话别说太早。”裴昭笑着打趣,“陛下赐的扇子,挺漂亮的。我喜欢。” 第二轮开始时,金烛把他最后一枚银锭往王萼的位置前一推,卫铮铮则立刻掏出一枚,推到裴昭身前。银灯缓缓把银锭推到王萼身前,迟疑片刻,又收了回来,推到裴昭身前。 裴昭眼睫一颤,笑着道:“这一局,我们不许碰骰子。银灯,你来。” “好。就按袁姑娘说的做。”王萼莞尔一笑。 山路渐渐陡起来,桌上的银锭和吊坠齐齐晃着,发出清脆悦耳的碰撞声。 - 在颠簸中,崔珩缓缓睁开眼,原本清亮的眼里混沌一片。 许久没有做过梦。偶尔梦到过去,还净是些不好的回忆。 七年前,出征的前夜,萧宛烟泪眼婆娑地为他斟酒,声音少见地温柔:“本宫希望阿珩能凯旋。” 少年时的崔珩垂眸看着酒盏,并不答话,只觉得阿娘忽然这样温和,很是奇怪。 萧宛烟叹着道:“阿珩怎么连娘也不愿意信任?也罢,小时候,娘确实对你很严厉。”说着,仰头喝下那盏酒,眼中浮出哀婉之色,“阿珩,此次北上定当艰难坎坷,毕竟,陛下给阿珩的不过是些……哎,但娘已经在吉安寺祈了平安符和花篮灯,以后亦会日日吃斋念佛,直到阿珩平安归来。” “多谢母后。”他轻声道。 萧宛烟伸手想要摸一摸他的发鬓,但他却偏头避开。 萧宛烟顿时泪如泉涌,红润的薄唇颤抖着,接着,又开始剧烈地咳嗽。绿珠连忙递上手帕,轻轻抚着她的肩,语气心疼不已:“七殿下,娘娘在太极殿前跪了五个时辰,求陛下不要让七殿下北上送死,可七殿下却——” “绿珠!”萧宛烟一边用绣帕拭泪,一边轻喝道。 “娘娘为七殿下做了这么多事,却从不告诉七殿下,那便由绿珠来说。”绿珠吸着鼻子,“娘娘过去对七殿下确实疾言厉色,但人说什么不重要,做什么才重要……娘娘甚至向陛下求旨,立七殿下为——” “绿珠!”萧宛烟的声音陡然尖起来,“还没有结果的事情,告诉阿珩做什么?” “绿珠,斟酒吧。”崔珩叹了一口气。 绿珠这才拭去眼泪,往酒盏里斟了满满一杯。 崔珩望着酒盏上萧宛烟的唇印,沉默不语。于是萧宛烟将一只干净的鎏金银盏推过去,柔声道:“这只娘没用过。阿珩用吧。” 这酒名为灞陵伤别,京中贵族送行时,多饮此酒。酒味清冷,如同送别时的柳色。 后来,两人都没有说话。殿内寂然,只能听见宫外侍女们扫雪的声音。 用完膳后,崔珩起身告退。走到殿外时,雪花落在他的眼睫上,心口忽然传来一阵异样的刺痒,他轻轻咳嗽起来,低下头,才发现抵在唇前的手背上沾着血迹。他立刻折回殿内,指尖忍不住地颤抖着:“阿娘是不是……在酒盏上下了毒?” 第23章 萧宛烟看着他熟悉的面容,眉眼间流露出不忍,但语气淡漠如冰:“还是叫本宫‘母后’吧。解药每月服一次,一次三颗,好好吃,自不会有事……阿珩,别看本宫这么对你,本宫是真的希望,你能够旗开得胜。还有,这些事,和你四哥没有关系。阿珩,未来你会理解本宫的。” 绿珠望着他苍白昳丽的面容,垂下头,沉默不语。 他低笑一声,缓缓道:“承母后吉言,儿臣定会凯旋。” 第21章 名字 邕州民风热情,不到一旬,裴昭便和邕州府的官员们熟络起来。每到午间休息,便常常和他们一起聚在白玉兰树下的石亭中闲谈。 司功周容一边斟茶,一边笑道:“袁娘子,某有个弟弟,今年刚满弱冠,跟着楼节度使做事,模样也还过得去,袁娘子尚未成家,不知有没有……” “周容每遇到一个人,便赶着介绍他弟弟。”见裴昭有些尴尬,司仓薛嘉言笑着打断道,“周容他啊,想牵红线是假,想炫耀他弟弟是真。嗳,袁娘子,听说同你一起来的王长史,是琅玡王家的二公子?” 裴昭点头。 “周容说,王长史他模样很是俊俏,性格也温和。他在京城是不是很受欢迎?” “挺受欢迎的。”裴昭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却问,“嘉言,陈刺史平日都不会来邕州府么?” 司马上任,第一件事便是拜见刺史。但裴昭来邕州一旬,却连刺史的面都没见上。到陈家登门拜访,不是说这陈斯正身体抱恙,就是说有急事不在府中。就连任五品长史的王萼,也没见过陈刺史。 薛嘉言似有难言之隐,半天没说话。周容接过话道:“陈刺史和原来岭南节度使贺庆光有交情,但新上任的楼节度使,他性子有些……总之,陈刺史估计在想办法托人和楼节度使攀好关系。袁娘子应该明白。” 傍晚放衙时,裴昭正要离开官府,途径王萼的屋时,又听到阵阵咳嗽声。裴昭便推门进去。横案边,王萼一边拿帕子捂着嘴,一边在宣纸上作画。 “袁姑娘有什么事?”王萼顺手将宣纸压到公文下,笑着问道。 “有些担心你的身体。”裴昭环视屋内,发现两位侍卫都不在,又叹道,“子实,公事什么的虽然重要,但还是不及身体重要。听银灯说,你每日都在邕州府里忙到很晚才回去。” 王萼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多谢袁姑娘记挂,但这些日子,某不只是因为公事操心,还有私事。” “私事?” “嗯。某在找一种补药。”王萼道。 “补药……和你的身体有关?”裴昭关切道,“你阿兄的气色很好,王御史看上去也很是健朗,但是你……子实,你是不是小时候出过什么意外才变成这样?” 王萼轻轻“嗯”了一声:“是因为有一年入宫赴宴,吃了块不该吃的糕点。” 裴昭安静地听着。 “宫宴结束,某回到家,便开始咳血。阿娘找来的郎中说,是中毒的缘故。” “但好在某只吃了一块糕点,又有各种治病的方子,才吊着性命。” “某吃的糕点,款式和宫宴上他人的糕点不同,是专给某位殿下准备的。某年纪小,一时贪嘴,向那位殿下要,那殿下虽然不认识某,却没有拒绝,将整盒都送给了某。” “倘若子实不要糕点,中毒的便是那位殿下,下毒的人是想谋害皇子……”裴昭惊讶道,“文宗可知此事?” “文宗并不知情。”王萼摇头,“阿父只是私下调查,最终,查到惠妃娘娘身上。至于那位殿下……袁姑娘觉得,某该怎么做?” 裴昭立刻道:“当然是让告诉那位殿下,有人要害他,还要……告诉他的母妃。” 王萼神情淡漠:“这样做,旁人恐怕认为王家有扶植那位殿下的意图。” 裴昭猜到了结果,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道:“大家都有苦衷。” 这时,王萼猛烈地咳了起来,等稍稍平稳了些,才继续道: “半年后,惠妃娘娘再次给那位殿下下毒。但这回中毒的,却是个内侍。” “那内侍是温皇后手底的大红人。皇后娘娘雷厉风行,很快就揪出了惠妃。文宗虽有不愿,但碍于温家的面子,把惠妃打入冷宫。不久后,惠妃在冷宫中服毒自尽,遗书中说是贵妃娘娘指使的。” “一次姑且能当作巧合,两次的话,倒是有些奇怪。”裴昭凝思道,“那位殿下,是故意不吃糕点,也是故意把糕点送人的。送给你,是希望借王御史的手调查,但没想到……哎。他也真是的。” “当时那位殿下刚过束发,在宫中并不受宠,没人觉得他是借刀杀人。”王萼眼眸微凝,“后来,时过境迁,他的母妃从贵人变成宠妃,那殿下不到弱冠时,也有了兵权。他的确心思颇深。” “这……是晋王殿下?”裴昭呼吸微滞。 王萼惨然一笑,又用帕子捂住嘴,咳得浑身颤抖,扶着桌案才勉强坐稳,裴昭看着不忍,伸出手替他拍背,王萼却反手握上来,低声道:“某知道袁姑娘是晋王殿下的门客,他对袁姑娘也有所不同,但亲贵之心难测,更何况是他那样的人。袁姑娘,你要多为自己考虑。” “子实,这些你不必说,我也明白。”裴昭低声道。“门客什么的,不过是为利益而已。” “嗯。寒门的人若是想在京城出人头地,投拜高官,再正常不过,某很理解。”王萼淡笑一声,眼中却满是质询,“但当时袁姑娘为何不答应某,来王家做门客,为御史台办事?明明那时你和某更熟悉。” 青年平日温柔的神色消失不见,清秀的脸上唯余冷意。摇曳的烛火映在漆黑的桃花眼中,如一点血色。 裴昭怔怔地看着他,轻轻抽出手,半晌才道:“我……我有我的苦衷。” 王萼眼睫低垂,声音也染上歉疚:“袁姑娘,是某失态,对不住。” “没事。”裴昭轻叹道,“而且,若是我真的成为你们家的门客,我可能,也不会想在下棋时一心想赢过你。” 王萼垂下眸,看着腰间挂着的玉佩,半晌,淡笑道:“是某站着说话不腰疼。” “那你对晋王殿下他……” 王萼笑着打断道:“当时殿下尚且不知某是谁,并非故意针对某,袁姑娘,某并不会因此迁怒他人。” 屋内静默,唯余夏夜一声声聒噪的蝉鸣。 银灯端着一碟莲子糕走进来,看见裴昭时,眼神一亮:“袁姑娘,是来陪二公子下棋的?” 提到下棋,裴昭嘴角一沉,不满道:“我可不敢和他下棋。长史运气太好,下不过。” 王萼微微一笑,从抽屉中取过铜骰子:“不是运气好。袁姑娘,你随便想个数字。” “六。” 王萼手腕轻晃,骰子落在桌案上,骰面正是“六”。接着,他把骰子递到裴昭手中,问道:“袁姑娘看看,这骰子可有什么问题?” 这是当日他们用的那枚。裴昭凝神端详,仍旧没察觉到丝毫不对劲的地方,不解地摇头。 接着,王萼缓缓摊开手心,露出另一枚骰子:“那这一枚呢?” 这枚骰子在外观上和原本那枚一模一样,但上面的红玛瑙和绿松石却可以调动位置。故而在投掷时,可以通过调整骰子的重心,投出心仪的数字。 “王萼,你,你竟是这种人!”裴昭蹙起眉,“等等……银灯,第二局是你在投骰子吧?” “袁姑娘……”银灯连声道歉,“是,是二公子偷偷向我比数字……” “王萼,你把扇子和吊坠还给我。”裴昭咬着牙。 “某得到的东西,自然不会再送出去。”王萼的眼中含着轻微的笑,接着,将嵌着红宝石的木椟去了过来,“袁姑娘,某的赔礼。” 木椟内,是和田玉吊坠和牙雕扇,在昏暗的烛火中,光泽极是明亮,看上去价值至少百两。裴昭看了两眼,干脆地把木椟关上,推回去:“我不能收。我要原本的。” 这时,煮药回来的金烛道:“这吊坠三百两,扇子两百两呢!袁姑娘收了稳赚不亏呀!” 裴昭不说话,只看着王萼:“王萼,你应当明白我的意思。这太贵重。” 王萼眼中晦暗不定,片刻,才平淡道:“嗯,是某唐突。金烛,去把袁姑娘的东西拿过来。” - 休沐日,邕州城下着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夹杂着起起伏伏的笛音。笛子的曲调低迷凄恻,如同饮泣,裴昭听着听着,感觉心情也烦闷起来。 那夜的王萼不但有些奇怪,还有些诡异。 笛声渐歇,坐在窗边的卫铮铮问道:“裴小姐,好听吗?” 裴昭不忍心说出“特别难听”四个字,委婉道:“卫姑娘的曲子,很有特色,不同寻常。” 卫铮铮笑道:“知音难觅,那我再给裴小姐吹一曲。” 第24章 裴昭干笑一声:“好。”卫铮铮刚拿起笛子,门童忽然走了进来,施礼道:“晋王殿下找袁娘子。” 于是只能听闻潺潺的雨声。 崔珩站在廊下,一边抖净伞面上的雨珠,一边道:“裴小姐,明日随本王去鬼市。有位药师看了那瓶毒药后,说要见你一面。他……知道你的身份。” 裴昭微微一愣,问道:“他从毒药推断我的身份,难不成,是见过阿娘?” “本王也不清楚。那药师是花毗国的人。”崔珩只是道,“还有,明日是微服私访,裴小姐不必称什么‘殿下’。叫某‘韫晖’即可。”他手中沾着雨水,轻轻地在墙面上比划了一下两个字。 石韫玉而山辉的“韫”,光晖不赫的“晖”。 韫晖二字,是要韬光敛彩的意思,但此人锋芒毕露,使得两个字像是在阴阳怪气。 “某的字很奇怪么?”注意到裴昭抿着嘴唇,他忍不住问。 “不奇怪,殿下的字真好听。”裴昭努力憋住笑意,“只是,和殿下有点不相符。” 崔珩低笑一声:“可某的字和裴小姐的名,倒是很配。” 晖是日光,昭也是。 “一点也不配。”裴昭脸上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半晌,低声道,“还有,殿下以后少说这样孟浪的话。” 第22章 毒药 若要从邕州城内抵达鬼市,必经之处是花容胭脂铺。 傍晚时分,正是胭脂铺最为熙熙攘攘的时候,金丝楠木架前围着不少年轻娘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评价着新上的香膏、铅粉、胭脂。裴昭环顾四周,看到了坐在茶歇处的青年,正要从琳琅香奁间穿过,走到半路,一位穿着浅绿色襦裙的娘子忽然拉住她的胳臂,笑道:“袁娘子!好巧!” 正是邕州府的司仓薛嘉言。 裴昭应了一声,刚想说今日还有要事要先告辞,但热心的小娘子已经开口介绍起来:“袁娘子,这种琥珀色的眉笔是我们这儿的特产玉梨枝研磨成的,京城恐怕没有,袁娘子若是喜欢,不妨……” “娘子让某等了好久。” 崔珩这时走了过来,看着那支眉笔。薛嘉言看向他,又垂下眼,低声问道:“袁娘子,这位是……” 崔珩笑着道:“某是袁娘子的表兄。” 薛嘉言看了眼崔珩的表情,会意道:“不打扰二位雅致。”说完,便走到了垂帘后继续挑选。 等走到里屋时,裴昭笑着问:“殿下刚才在说什么?” “娘子,今日某不是什么殿下。” 这人微服私访时入戏还挺快。 “是是是。”裴昭轻笑着打趣,“表兄,嫂嫂今日怎么没来?” 崔珩淡声道:“某还没有成亲,娘子好健忘。” 刻着“天”的玄铁令牌被递到掌柜手中。掌柜施了一礼,又递给两人一人一副面具,接着,转动墙壁上的烛台。 一道暗门从墙上浮出来。 暗门阖上后,地道伸手不见五指。裴昭走了不知多久,才看见前面出现了隐隐约约的灯火。 鬼市的楼房商铺与邕州城内并无差别,但每屋的门楣前,都挂着一只红彤彤的灯笼。在幽暗的夜色中,红灯笼轻轻摇曳,甚是诡异,仿若阴曹地府。 “娘子,到了。” 医馆的门楣上挂着“逢生堂”的匾额。馆内挂着数十层深红色的纱幔。戴着面具的药童领着他们一路弯折穿行,走到最后一道纱幔时,停下了脚步,转身消失在了纱幔之中。 一个打扮奇异的俊美青年坐在条桌后。青年眼眸低垂,望着盘在膝上的黑蛇。见人来了,才慢悠悠地把翘着的腿沿着桌脚滑下去。 黑蛇顺势蜿蜒到他的肩上。 他赤足踩在丝绒地毯上,走动时,脚踝上的银环叮当作响。 “某是逢生堂堂主,林哀,见过晋王殿下,见过裴小姐。”青年懒洋洋地施礼。 崔珩轻笑了一声:“世子一离开花毗国,连自己的姓都忘得一干二净。” “好啦好啦。某是逢生堂堂主,南荣哀,见过晋王殿下,见过裴小姐。”南荣哀又道。 数十年前,花毗国有一场极为血腥的政变。七个世子争夺国主之位,除却如今登基的南荣燕,五位身死族灭,一位不知所踪。不知所踪的世子,便叫做南荣哀。 但时间、年龄有些对不上。 裴昭摇头道:“殿下,他若真是世子南荣哀,应当已过不惑才是,但看上去却不像。” 崔珩解释道:“花毗国有的人会在身体里养蛊,让容颜停留在最满意的时候。” “原来如此,难怪看上去比殿下还年轻。”裴昭若有所思。 他眼睫一颤,望向南荣哀。 南荣哀挑起眉,颇有挑衅之色:“晋王殿下连我们花毗宫里的秘术也知道,看上去想像某一样,在身体里养蛊,讨娘子欢心。” “……本王又不需要以色侍人。”崔珩唇线一平,声音也漠然起来。 南荣哀笑着端详着二人,过了一会,慢悠悠地回到原位,笑容收敛:“殿下,某有话想单独和裴小姐说。还请殿下回避。” 裴昭愣了愣,压低声音:“殿下,这世子看上去,总觉得不像好人。我单独留着,恐怕……” 谁知南荣哀听力卓越,立刻一惊一乍起来,五官有些扭曲:“什么?裴小姐,某这么好看,还不像好人?裴小姐愿意信他是好人,不愿意相信某?”他缓了一口气,又道,“是是是,你们二人是一同来的,某是外人,裴小姐,既然这样不信某,那杨黛的事情,某也不必和裴小姐说了。” 听闻阿娘的名字,裴昭只好换了一副表情:“世子说笑,世子仪表不凡,一望便知心地善良……殿下,能不能去外面等我?” 谁知崔珩冷冰冰地反问道:“裴小姐,本王是什么挥之即来,招之即去的人吗?” 裴昭左右为难,只好道:“韫晖,求你去外面等我。” 崔珩唇角溢出冷笑。 对王萼一直称字,对他却只有在求人的时候,才愿叫一声韫晖。 等看着他消失在纱幔后时,裴昭才坐下,收敛容色道:“世子是怎么认识阿娘的?” 南荣哀收了轻佻的笑意,目光柔和起来:“二十五年前,岭南水患,杨黛是来赈灾的官员之一。某被南荣燕的刺客追杀,迫不得已到邕州府藏身,却被府里的小厮发现,当作乱窜的流民,挨了阵毒打,是杨黛救了某。” 裴昭看着南荣哀温和的脸色,预料到了之后的故事,直白道:“看上去,世子因此爱上了阿娘。不过这些事,世子没必要告诉我……阿娘和阿父的关系很好。” 南荣哀怔了片刻,淡笑道:“裴小姐,你真会多想。接下来的事,或许和你们家的惨案密切相关。赈灾结束后,杨黛离开了岭南。某原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但七年前,某却与她在鬼市相逢。” “只是没有想到,那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南荣哀停顿了半晌,才继续说下去,“杨黛给了某一个药瓶,让某辨认里面的毒药。某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弄清楚这种毒药,叫做雪融春。” 雪融春是前朝宫廷专门控制死士的毒。服毒的死士,每月需服解药才可维持性命。毒发时,中毒者会感到春日雪融时般刺骨的寒意,是以才有这样一个娓娓动听的名字。 裴昭凝眉道:“雪融春……阿娘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南荣哀亦是面露不解:“某也很疑惑,但杨黛没有多说。裴小姐,雪融春失传多年,据某所知,只有岭南最有名的两位毒师芳、菲娘子才会调配。但芳娘子那时已下落无踪,菲娘子则在苍梧山隐居许久。某和杨黛好不容易找上门时,菲娘子只说,那瓶的确是雪融春,其余的事情却不肯透露。此后不过半年,某便听闻了抄斩的事情。……后来,菲娘子也再无踪迹。” 裴昭皱眉苦思。 南荣哀说的故事,时间对的上,不像是在撒谎。 过了一会,南荣哀道:“裴小姐看上去,和晋王关系不错?”接着,他薄唇微动,下一句话极是惊人,“难不成,裴小姐便是晋王的未婚妻?” 裴昭手腕一颤,险些撞倒一旁的茶盏,连忙道:“世子,我,我只是为他办事。” 南荣哀眯起眼,惋惜道:“不是的话,倒有些糟糕。裴小姐竟没发现,晋王也中了毒么,还是同一种毒。” 如五雷轰顶般,裴昭怔在原地,良久,才缓过神:“那殿下他还能活多久?” “或许一两年,或许三五年——看他面色,某不好说。况且,某也不知道他服解药的频率如何。” 原来他在藏香阁说的短寿,竟是这个原因。 裴昭感觉有些难受,又问:“世子能否看出,殿下是何时中的毒?” 南荣哀沉思道:“至少有五六年,具体多久,某的医术还没到那种地步。裴小姐,若他中毒当真和杨黛有关。你不如早些想想该如何保全自己。” 第25章 “阿娘的毒药,当真是雪融春?”裴昭又问。 南荣哀有些错愕:“裴小姐说这话,是不信某?” “世子,我们才刚刚见面。” 南荣哀一时静默,屋内只能听到药童的捣药声。良久,他挑眉笑道:“某能说的都已经说了,若是裴小姐不信,某也没有办法。” 医馆外,红灯笼幽幽地晃着,为青年玉白的皮肤渡上暗红。崔珩走上前道:“娘子的脸色不大好看,南荣哀他说了什么?” 裴昭扬起脸,细细看着崔珩的面容,轻声道:“世子说了‘雪融春’。韫晖听过么?” 素来古井无波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没有,那是什么?” 看上去崔珩并不了解这个毒药。不知是南荣哀诓骗了自己,还是崔珩装得太像。 裴昭继续道:“雪融春,就是阿娘香奁中的那瓶毒药。毒发时,会四肢冰冷,如坠雪间,前朝宫廷会借此控制死士。殿下竟然真的不知道?” 崔珩微微一愣,如是症状,倒与毒发时的感受很像。可方觉夏说,那种毒药叫做“奚落古”,也不知二者之间有何联系。 看他似有所动,裴昭心里一坠,又试探道:“韫晖看上去,像是想到了什么。” 崔珩垂下眸,低声道:“某在想……鬼市不好进,娘子有其他想看看的地方吗?” 第23章 竞宝 裴昭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随便逛逛就好。” 若崔珩中毒当真和阿娘有关,保险起见,确实得早些想办法脱身。可若是要改换门庭……除却王家,暂时想不到更好的。 但王家和崔珩看上去也关系匪浅。 而且,裴昭也不知如今的王家对当年之事态度如何。毕竟,朝中大部分官员对那个话题能避则避,不能避的便大骂一通阿父,以示对王朝的忠心。 “娘子这边走。”崔珩向她摊开手,见她不动,又慢慢垂下手,没有再说什么。 道路两旁有不少小摊小贩高声吆喝着。 卖花灯的小摊前,绛纱灯的垂绦在风中微微摇曳,刺目的烛火被浅黄色纸滤过,温柔而明亮,比悬在道路两边的大红灯笼看上去可爱许多。 裴昭轻轻看了一眼,道:“这种灯,我小时候在京城看过。” 崔珩闻言,上前买下一盏,递在她手中:“每年燃灯节时,各地商贩都会来京城,大概是这个原因。” 垂绦下连着的琉璃吊坠随着脚步的晃动撞在一起,声音如戛玉敲冰。两人走了一会,眼前的光线骤然暗了下来,一幢高楼遮住了云彩明月。两位戴着狐狸面具的高挑娘子正在楼底查验令牌,有些人被放进去了,有些人被拦在外面抓耳挠腮,满脸不服。 “这是什么地方?”裴昭问。 “是万宝楼。娘子要去看看吗?” 原来是竞宝的地方。 狐狸面具查验过令牌后,摆出“请”的姿势。接着,戴着兔子面具的侍女迎上来,笑道:“奴婢花娘。二位贵人这边请。” 红木门后是个极其宽敞的雅间,三面为墙,剩下一面是朱漆阑干,可以望见一楼中心巨大的戏台。花娘道:“竞宝在子时开始,请二位稍候。” 裴昭倚在阑干上四处张望,其他雅间内的客人,亦斜靠在阑干上张望着。 崔珩自如地坐在八仙桌边,开始翻起食单,又点了些茶水甜食。 “韫晖从前来过这?” “来过一次。” 裴昭有些好奇:“买的是什么?” “香囊。”他道,“祈福用的,听说很准。” 裴昭有些好奇,也在八仙桌边坐下:“你求的是什么?” 崔珩笑道:“娘子不妨来猜一猜。” 有什么好猜的……要么是地位要么是财富。 崔珩闻言一哂:“娘子,这两样东西若是靠祈福能求得到,人们还争些什么?” 思考半晌,裴昭笃定道:“那就是求长命百岁,毕竟你身体不好。” 崔珩又是摇头:“娘子好笨……想长命百岁应当求郎中才是。” 裴昭还想再试试,急切的敲门声却响了起来。 门外戴着兔子面具的侍女高声道:“花娘,你怎么把人带到刘大人的房间了?” 花娘冷笑着反问:“雪娘在说什么糊涂话,万宝楼的房间,哪有什么固定的。” “你是犯了失心疯?刘大人是这里的贵客,令牌可是‘天’级。” “他们的令牌也是‘天’级。”花娘平静道。 鬼市的令牌分为天地玄黄四类。玄令牌及以上才能入万宝楼,地令牌已极是稀少,天令牌便更是难得一见。这时,雪娘背后珠光宝气的男子开了口:“雪娘从某这里,拿了不少好处,却连某看重的房间都留不住,下次再来,某可换另找个人招待了。” 裴昭忍不住问:“韫晖,这里很特殊么?” 崔珩点了点头:“这里看得最清晰,屋里的陈设也是最好的。而且……”他看了一眼面露羞赧的花娘,没再说下去。 此处茶水钱最贵,花娘拿到的分成也多。 裴昭会意道:“花娘,我们只想要这间。” 花娘得令,愈发有了气势:“雪娘,刘大人,再赖在这里,恐怕会闹得不大好看。” 被称为刘大人的男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二人一眼,轻嗤一声,拂袖离去,雪娘立刻跟了上去。掩上门后,花娘深深鞠了一躬道谢。 一阵清脆的银铃声后,四下瞬时骚动起来。戴着面纱的年轻娘子走上了戏台。 花娘的手中端着一只银铃,笑着道:“若是二位贵人有喜欢的,同奴婢说。奴婢摇铃后,才能报价。”又问,“二位可是为了琉璃国玉玺而来?” 琉璃国是东南处的小国,三十年前已经覆灭。 崔珩摇头:“娘子从前没来过这里,今日某随便带她看看。” 花娘笑道:“虽看不见二位容貌,但二位的举止仪态倒真如一对璧人。” 裴昭刚想张口解释,但觉得今日这般,解释了花娘也不会相信,便默不作声地望着楼下的戏台。谁知崔珩轻笑了一声,故意道:“娘子看中什么,夫君给你买。” 裴昭瞪了他一眼,道:“今日心情不好。没什么想要的。” 他垂睫片刻,低笑道:“那再看看,总有想要的。” 各式各样的珠宝、字画逐一出现在戏台上,叫价的声音此起彼伏。 “下一件是梅花袖箭。二位可听过黎绣?”花娘道。 “大周最著名的机关师?”裴昭微微挑眉,垂眼向戏台上看去。 “娘子真是见多识广!这黎绣啊,虽然死了将近百年,但大周却再没有机关师同她一样天资卓越。”花娘语气中尽是赞美,“普通的袖箭至多射七枚,黎绣的,却能射出十二枚,且还是连续发射。” 不久后是卫铮铮的生辰宴,她想要的正是暗器,这样看来,这梅花袖箭倒是不错。但是不知道价格多少。 崔珩看向花娘,花娘立刻会意,开始摇铃。 “娘子心情好些了么。”他问。 “表兄,你刚才那样口不择言,也不怕嫂嫂生气。” 花娘愣道:“奴婢,奴婢不知二位的关系,方才一时说错了话。” 崔珩脸上再也挂不住笑,唇线渐渐抿平。 裴昭的唇角却上扬起来。原来学着他一样言辞无忌,竟是这般快意的感受。 梅花袖箭最初的价格是五十两。花娘是竞宝好手,出价沉稳,松弛有度,等喊到两百两时,楼内已无人争锋。花娘得意地笑着道:“奴婢在万宝楼呆上许多年,别的不敢夸耀,但确实是楼里最识货的,这袖箭,若是超过两百三十两,便是不值。现在没人敢出价,二位已经十拿九——” “两百五十两。” 熟悉的声音落下,花娘猛地朝出声的方向望去。 对面的雅间里,雪娘挑衅地望了回来。旁边的男子气定神闲地摇着一把黑漆描金折扇。 “二位可还要继续竞下去。”花娘问。 “继续。”崔珩道。 花娘晃起银铃,喊道:“两百七十两。” “三百两。” “王八羔子!故意抬价与二位作对!”花娘气得口不择言,一拳锤在阑干上,“三百二十两!” “四百两。” 这时有人惊呼道:“那不是刘无忌么!”又一人高喊道:“嗳,刘无忌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这回估计有好戏看咯!” 裴昭没有听过这号人物,探询地望向崔珩。 “不认识。” “刘无忌是假名,他是万宝楼的常客。他——”还没解释完,花娘又摇起铃,“四百六十两!”得了空才继续说下去,“有的人说,这刘无忌专替大官员来竞宝。二位,他究竟能出多少也不好说——五百两!” 眼见着数字越来越陌生,裴昭阻止道:“没必要与刘无忌怄气,不值当。” 第26章 “继续竞。” “韫晖若是因为我刚刚的话生气,那我赔个不是。” “爱生气的分明另有其人。”崔珩轻笑一声,“娘子,梅花袖箭确实少见,现在不买,下次见到不知要何时。” 过了一会,刘无忌不再悠哉游哉地摇着扇子,十指紧紧地扒在阑干上,冷冰冰地瞪着他们。 花娘喊道:“五百四十两!” 楼中一片沉默,接着,面纱娘子摇了三下铃,高声道:“成交!” 楼内响起如潮水般的掌声。但花娘紧蹙着眉,极是愤愤不平:“二位,五百四十两,原本能买上两只不止!被他们两个弄得,简直不值当!”见崔珩什么表情也没有,又放缓声音,“郎君气度不凡,出手又阔绰……难不成郎君和刘无忌一样,也是替贵人们竞宝的?” 崔珩淡淡道:“某只是一介行商。” 最后呈上来的是琉璃国玉玺。侍女用细长的竹竿挑起锦盒,由三楼往一楼轮番送过。锦盒最先出现在他们的阑干前。 光彩流映,气如虹霞。 传说琉璃国为了开采一块好玉,用去了国库一半的银两。在上百位雕刻师里层层筛选,雕了将近一年,才得到这枚玉玺。也不知这琉璃国覆灭,不知和这劳民伤财的玉玺有无关联。 花娘笑道:“依奴婢的眼力,这玉玺大概在三十万两。” “三十两?”裴昭惊叫道。 当年的裴府都不能随时拿出三十万两! 崔珩笑道:“娘子看上去想到了什么。” 若是刘无忌背后的官员能随随便便拿出三十万两买玉玺,极有可能有着充足的银两私养兵马。而邕州与花毗国接壤,最敏感的就是兵马问题。 裴昭在阑干上写下一个“兵”字,低声道:“殿下,三十万两,能养多少人?” 他俯下身,低语道:“裴小姐,若是三十万两一年,能养四百骑兵。” 原来才四百骑兵。这么看,打仗确实很花钱。 花娘站在一旁,纳闷地看着两人忽然的亲密举动,问道:“二位贵人,是想要的意思?” 第24章 堀室(含入v公告) “花娘,我们只是一介行商,没那么多钱。”裴昭摇了摇头。 玉玺的起价是一万两,不过片刻,便攀升到四万两。刘无忌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雪娘晃着银铃的手一刻也没停,声音近乎嘶哑:“四万一千两!四万三千两!” “刘无忌果真是为玉玺而来。”花娘冷笑道。 崔珩看着刘无忌,又看向花娘。花娘立刻会意,摇起铃,改换了竞宝的策略:“八万两!” 裴昭讶异地望着他,崔珩平淡道:“娘子的生辰在十二月,某想早些准备。” “我生日难道请过你?” 完全没有印象,但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过去阿娘会办两次生辰宴,一次专门请挚友,另一次请一些碍于脸面不得不请的人——譬如陆家的小姐、将军府的小姐。想来崔珩来的是后者。 他抬眼望过来,淡笑了一声:“娘子的生日怎么会请某。听三哥说的而已。” “二十八万五千两。”雪娘的声音开始颤抖。 “二十九万五千两!” 人们的视线悉数望了过来,就连台上的面纱娘子也仰起头。 若是目光能伤人,刘无忌的眼睛早已把他们捅了个对穿。 静默片刻,雪娘竭力道:“三十万五千两!” “三十一万两!” “三十一万两,还有没有客官要出更高的价?”面纱娘子问,半天,无人作响,“成交!” 万宝楼里响起热烈的掌声。 “不对,你是为了刘无忌才非要竞这个的。”裴昭回过神。 崔珩分明想借着玉玺,激怒刘无忌,引人上钩,最后再调查他背后的人。 竞宝结束后,刘无忌和他的侍卫们一个个阴沉着脸走出对面的雅间。不过一会,身后便响起“砰砰砰”的踢门声。 刘无忌怒气冲冲地闯进来,原先从容淡定的模样消失不见,整个人像是被火药点燃了似的:“你们两个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某背后的大人,整个邕州,没人惹得起!你们偏要与某抢玉玺,你们两个,等死吧!” 这人口气倒是挺大。 裴昭等着崔珩搬出王爷的身份压人,却没想到,崔珩温温一笑,道:“某恭候他的到来。” 微服私访还没结束啊? 刘无忌眼神一顿,忽然感到一阵心虚。 邕州藏龙卧虎,眼前二人打扮素雅,的确有可能是他不知道的大人物,可现在,门口已站着好些看热闹的人,若是此时退缩,日后在万宝楼必定混不下去。他咬着牙道:“动手!你们赶紧动手!把他们绑起来!带回去给大人处置!” 侍卫们面露犹豫。刚才的竞宝,他们亦看在眼里。 “刘大人,万一他们——” “没什么万一的。”刘无忌踢了一脚说话的侍卫。 眼见着侍卫越走越近,花娘鼓起勇气,挡在二人身前:“刘大人这样闹,就不怕我们楼主怪罪?” “你以为某会怕什么楼主?若不是那位大人,这万宝楼,开的下去?”刘无忌冷笑一声,“把这个贱婢拖下去,唧唧歪歪的,某看着就烦。” 裴昭扯住花娘的胳膊,拉在身后:“刘大人好欺软怕硬。尽挑楼里的侍女打。”接着,看向崔珩,“明明是他要和你争什么玉玺的。” 刘无忌气得满脸通红,直叫道:“谁说某不敢打他?不止他,连你这个小娘子也要打!你们,你们这对碍事的亡命鸳鸯,某带回去,定要,定要拿鞭子好好打一顿!” 裴昭骂道:“刘大人在狗叫什么?什么亡命鸳鸯?” 崔珩微微一怔。原来素来有礼的裴小姐也是会骂人的。虽然骂的是“鸳鸯”二字。 刘无忌忽而一笑:“好嘛好嘛,小娘子别生气!小娘子玲珑有致,某这个人最喜欢怜香惜玉,死前让某爽一爽的话,不会让小娘子死得太痛苦的……” 青年的手按在腰间的匕首上,有人却挽住了他的胳膊,柔软的掌心轻轻覆住他的手。 “等一下。”裴昭压低了声音,“你不是想见他背后的人么?” 这时,刘无忌又道:“来人,把面具摘了,让某看看,二位是何方人物。” 但侍卫们不敢动。刘无忌只好上前,粗鲁地拽下玄铁面具。绑带在苍白俊昳的脸上留下红痕,崔珩别在耳后的长发也被带到侧颊。 “刘大人,某不过坐贾行商的普通人而已。”崔珩缓缓一笑。 这人他并未见过,不是邕州的地方官,也不是不久前刚拜见过的晋王殿下,刘无忌便笑道:“倒像是合欢楼的娈童,信不信……某真的把你送进去。” 裴昭忍不住看向他。俊美无俦的侧颜被四角灯渡上柔光,毫无愠怒,唯一的变化是宽袖下,他反手握了上来。他的手心冰冷,但被触碰过的肌肤,却燃起烫意,裴昭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没有挣开,任由他握紧。 崔珩淡淡道:“某已有家室,刘大人的话,实在不近人情。” 这时,围观的人群里,一位男子粗声粗气地开了口:“有娘子娈童才带劲。而且,俺好久没见过这种肤若凝脂的货色,也不知撕开衣服会是什么模样……” 遇到这样伧俗下流的言辞,他还不生气么? 反正裴昭听不下去,冷声道:“你这人嘴巴能不能干净点?”见男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又要开口,裴昭威胁道,“邕州边境的驻军来鬼市,要杖责五十下,那时候半身不遂,还说什么带不带劲,你能不能活着都是个问题。” 男子愣在原地:“你!你说什么!俺不是!俺,俺就一普通人!” “左手中指有茧,你是左利手,右手虎口也有茧,是常年握刀的痕迹。唯有在军中之人,才需要统一用右手持械。” 男子低头看自己的两双手,面色惨白,只一个劲地道:“俺不是!” “你说不是就不是?”裴昭挑起眉,“通过半张脸和眼睛的位置,推断整张脸的容貌,倒不是什么难事。再加上你的口音,听上去原本是江南道的人。若是我真想找你,也并非难事。韫晖,你想找他吗?” 崔珩垂着睫,声音温柔:“娘子想就找。” “你们……你们能不能从刘大人手里活下去,还不一定!”男子颤声道。 刘无忌听对峙听得入迷,被男子一点方回过神,见侍卫们仍旧没把他们绑上,火气蹭得冒了上来:“赶紧动手!动手!再不动手,仔细你们的家人!” 侍卫们连忙把他们绑上了马车。 车里点了迷香,等裴昭再次睁眼,眼前是深不见底的黑色。头顶传来的稀稀落落的脚步声。过了一会,脚步声也消失了,只能听见轻微的呼吸声。 裴昭问道:“崔韫晖,那人这样骂你,你竟然不难受?” 崔珩没有答她,过了一会,竟轻笑出声:“他说的话,崔珏也骂过,习惯就好。而且,娘子不是帮某骂回去了么?” 第27章 “崔珏骂人就喜欢往下三路拐。”裴昭恨恨道。 崔珩又道:“娘子靠过来些,某替娘子把绳子解开。” 二人背对背靠着,片刻后,裴昭终于能够活动手腕,立刻揭掉蒙眼的绸带。 但眼前依旧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我们是在堀室。” “娘子先替某把绳子解开,再说这些也不迟。” 倒是忘了这回事。 裴昭蹲下身想替他解开缚在腰后的麻绳,但碰到他的手腕时,猛地打了个激灵。 竟然比雪还要冰冷。 看来南荣哀说的没错,崔珩确实中了雪融春的毒。 在摇曳的光线里,青年扶着石壁缓缓站起来,手背上青筋凸起,整张脸愈加苍白。 “殿下看上去有些难受。”裴昭问,“怎么回事?” “没什么。”崔珩摇摇头,望向头顶能够活动的石板,“得从这里上去。” 他要将中毒的事瞒下去。 裴昭又道:“可殿下的脸色真的很难看。” 他望回来,唇角上扬:“裴小姐很担心本王?” 裴昭理所当然地点头:“那是自然。我帮殿下查了杜长史的事情,但殿下还没完成许诺。而且,若是殿下出了什么事,我还得改换门庭,有些麻烦。” 原来是担心交易的事情,看来是他自作多情。 在微弱的火光下,青年虚弱地笑起来:“裴小姐不必担心这个。本王虽然短寿,但也会完成你的事情后再死。”过了一会,又问,“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你是不是要去找王长史?” 裴昭没耐心和他周折,直接问道:“殿下说的短寿,是不是因为中了什么毒?” 崔珩却平淡道:“裴小姐,先回答本王的问话。” 裴昭不愿敷衍,细细考虑起来。 若是要查明当年的事情,单单一个王萼当然不够,得王修肯帮忙才行。可王修和阿父虽然情同手足,但碰到这样麻烦的事情,估计也会把家族放在第一位,权衡利弊后,说不定还会反手把自己转交给刑部……剩下能依托的,便是齐王崔珺。 崔珺在阿姐死后,再也没有立过正妃。但他一心远离朝政,游山玩水许久,未必会接过这样的烫手山芋。 想来想去,竟然唯独崔珩最合适。毕竟是他先一步找上自己的,数日相处,裴昭能感受到他对这个案子亲历亲为,确实看上去很感兴趣。 眼前的青年垂睫注视着她,眼底一片死寂,半晌,唇角牵起无谓的笑。 沉默这么久没有回话,看上去的确是要找王萼。 他后退半步,倚靠在墙上。寒意再次从小腹一点点蔓延开,有如锥刺。 “殿下,子实在这件事上,帮不了什么。”裴昭走上前,将手背贴在他的颈侧,“想来想去,还是殿下好。” 崔珩愣愣地感受着颈侧温热的触感:“你做什么?” 裴昭没有回答,过了一会,抽回手,又放在自己颈侧。相较之下,崔珩的颈脉跳动快得异常,明显是毒发。 崔珩这时才明白她的意图,平淡道:“裴小姐,本王的确中了毒。你还想知道什么?” 第25章 毒发 裴昭连忙道:“什么毒?” “奚落古。” 这毒的名字, 不像是官话,像是什么偏远地方的语言。 手被他轻轻握住,崔珩用食指在掌心写字, 但还没写完一个“奚”字, 他的指尖便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裴昭连忙扶他靠墙坐下。 青年咬紧了唇瓣,原本漆黑的双眸因失神而空冥。片刻,才缓缓道:“解药在袖子里……麻烦裴小姐。” 裴昭探进他的宽袖, 退出来时,手腕擦在他的胳臂上, 感到一股凉意, 她心头一跳, 接着拧开瓶盖。 但瓶中只有两颗药丸。 “殿下, 吃多少?” 他没有回答。 裴昭这才发现,他紧紧阖着眼睛,俨然已是晕死过去,只好捏住他的下颌, 往口中塞了一枚,坐在一边等。半晌,又用手背贴在他的颈侧。 和刚刚一样,还是冷得要命,但颈脉的跳动慢了下来。 体温这样低, 得生火取暖。 堀室极为潮湿,半刻钟过去,墙角堆着的木柴一根也点不着。裴昭只好将披帛扯下, 折叠成方方正正的一块, 但火折子尚未碰到披帛,手腕便被人轻轻握住。 “醒啦?” “嗯。裴小姐……生火做什么。”他有些讶异。 “你看上去很冷。” 裴昭原想趁此打探一下他中毒的缘由, 但那双浮着水光的黑眸着实有些冲击,不由错开视线,看向他的额角。冷汗浸润着碎发,看上去狼狈而孱弱,裴昭便将素帕递过去,道:“殿下,擦一擦汗。” “裴小姐帮帮本王。”崔珩垂下眼睫,“真的很累。” 裴昭只好把帕子摁在他的额角,小心翼翼地往下滑。忽然,头顶传来一阵响动,石板被掀开,明亮的晨光倾泻在他的脸上,半明半暗间,整张脸漂亮得惊人。裴昭的手一抖,帕子落了下去,却被他伸手攥住。 “收拾收拾出来,大人要见你们。” 外头已是凌晨,天微微亮着,远处的天际边只剩稀星点点。 客堂里,有一个男子头戴幂篱,坐在上首,面容隐匿在黑纱之后。男子慵懒地靠在太师椅上,翘着腿,深黑色的圆领袍衫素雅,但布料上好。翘起的皂革靴底上沾着深红色的粉末。 是少见的赤垆土。 刘无忌轻咳一声,道:“一会大人问话,两位老实回答,否则休怪某上刑。二位是什么人?” “某很久前就说过了,只是普通的商贾。” “普通的商贾能拿出三十一万两?什么生意这样挣钱?”刘无忌怒气冲冲地挥了挥手,后面的侍卫立刻把鞭子甩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崔珩看着鞭子带起的尘土,平淡道:“质库。” 若是在大周做质库生意,家财万贯确实有可能。 男子这时开口道:“二位为何要买下玉玺。” 崔珩淡笑道:“娘子喜欢,某便想为她买下作生辰礼。” 裴昭默默白眼。不过,看上去他的精神好了许多。 男子笑着道:“二位倒是情谊深厚。”又轻轻一叹,似有惋惜,“不过这玉玺,某要将他献给一位大人物。” 刘无忌口中的大人物是他,可他背后竟还有其他的人。 裴昭神色微动,问道:“大人说的可是晋王殿下?” 男子一愣,随即道:“某如实告诉二位,正是。反正,二位也是将死之人。” 可看这人的样子,似乎并没有见过崔珩的容貌。 裴昭侧过脸,看向双手被绑在椅背上的崔珩。 他脸上连一丝错愕也没有。 原来是他在搞鬼! 察觉到目光,崔珩抬起眸,眼底噙着笑意:“娘子,若是今日能一同死,黄泉路上也好作伴,免得下辈子寻不到娘子。” 裴昭不再理会他,直接道:“堂上这位,是陈刺史陈斯正?本官是邕州司马袁熙,他是晋王崔珩。陈刺史若是不想惹事,赶紧给我送开,我手疼。” 刘无忌一脸惊愕:“你,你在说什么,某不明白。”接着,怀着探寻的目光,望向堂上的男子,等待他的示意。 男子撩开幂篱,笑道:“本官确实听闻邕州司马是个娘子,不过司马倒不必诓骗本官,晋王殿下,本官见过的。”他从太师椅上慢悠悠地起来,走至裴昭身前,“袁司马是怎么认出本官的。” “刺史靴底上的土,叫赤垆土,城内只有官邸才有。刺史的衣裳看上去虽然普通,却是缂丝制品,五品以上官员才能买到。”裴昭看向刘无忌,又道,“刘无忌入门时,向刺史行的礼,分明是依着官府的规矩。”说完,看了一眼崔珩,意思是有没有想要补充的。 谁知崔珩漫不经心地笑道:“不愧是袁司马,好聪明。” 陈斯正坐回太师椅:“袁司马猜得不错,本官的确是邕州刺史,陈斯正。刘无忌,时候不早,把他们处理的干净些。本官有其他要事。” 裴昭以为自己听岔了,又说了一遍:“陈刺史!本官是邕州司马!” “司马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 双手被缚在椅背上,唯有腿能动弹,眼见着侍卫越走越近,裴昭狠狠地往崔珩的椅子上踹了一脚,骂道:“殿下,玩够了没?” “娘子教训的是。”他一敛笑意,“上回见陈刺史时,本王还以为刺史是个规规矩矩的人物。” 陈斯正端茶的手一颤,茶水泼到地上:“你,你别以为本官没见过晋王殿下!刘无忌,搜他们的身——不,直接杀掉,快些!立刻!” 第28章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厮杀的兵戈声和凌乱的脚步声,满脸是血的侍卫冲了进来,直直地跪在陈斯正面前:“陈大人,我们,我们这里被围得严严实实!——啊!” 一柄剑从堂外飞了进来,穿过他的后背,将他钉死在地。陈斯正吓得立刻往屋里逃。 “卑职来迟,恳请殿下恕罪。” 崔珩的手不知何时松了开来,站起身,淡淡道:“陈刺史留活口,其余的……把刘无忌的舌头割掉。”说完,走到裴昭面前,弯下身替她解绑。 他动作亲昵,在旁人眼中,有如拥抱。 “殿下玩得很开心?”裴昭皮笑肉不笑。 “嗯。”他俯在她耳边,声音温和,“能和裴小姐一起自然开心。” 温热的呼吸传来痒意,裴昭偏过脸,低骂道:“若是刚刚不给殿下喂药,不知殿下现在还笑不笑得出来。” “那你为什么要喂呢?”他笑问。 “还能为什么?”裴昭反问道,“若不是子实没殿下位高权重,我怎么会——”崔珩的指尖移到了腰间的宫绦上,裴昭顿时绷紧了背,“崔韫晖,你做什么!” 隔着裙摆上的轻纱,他握住别在腰间的金香囊球,低声道:“王长史送的吗?” 这时,屋内传来一声巨响,卫婴跑了过来,有话汇报,但看着两人的动作,只无措地站着,半天也没说一句话。 崔珩站直身子,道:“你说。” “恳请殿下恕罪。陈刺史他……卑职追着他跑到里屋,不知怎么,地上忽然出现了一个暗门,陈刺史跳了进去,卑职派人下去追,可岭南这儿的溶洞太错综复杂……” “把陈家家眷还有仆役抓起来。”崔珩打断他,“尤其是账房。” 卫婴退了出去。 崔珩弯下腰,解掉腰间的香囊球:“裴小姐,味道不好闻。下次换一个。” “管天管地还管别人用什么香囊,你这个人……”裴昭唇角的冷笑渐渐凝住,“你,你的唇角……” 崔珩用食指轻沾口角,垂眼看着指尖的猩红,微微一怔。 “呃……殿下的心眼实在有些小。”裴昭低声道,“这样也吐血……” “裴小姐,是不是只喂了一颗药?”他将剩下的药丸含在口中,“下次记得喂两颗。” “还有下次?这解药不是没了么?” “有人会送的。” - 裴昭坐在榻边,看着方觉夏皱着眉把脉,问道:“方郎中,殿下中的是什么毒?” 方觉夏欲言又止。 “方郎中,你只管告诉裴小姐。” 方觉夏叹道:“裴小姐,是‘奚落古’。”接着,又说了是哪三个字。 看来崔珩没有撒谎。 裴昭又问:“那殿下是何时中的毒,谁做的?” 方觉夏仍是一副为难的表情。 崔珩道:“嘉平二十二年,一月初七……母后。” 嘉平二十二年,也是阿娘找南荣哀辨认雪融春的时候。 可阿娘和当时尚是贵人的萧太后毫无交情,他们家也和萧家没什么交集。 裴昭没有头绪,只是说:“太后娘娘这么做,是既不希望殿下成为储君,但又不舍得让殿下……虎毒不食子,太后娘娘怎能这样。” 崔珩无所谓地笑着:“裴小姐,太后娘娘可没把我当成孩子。”说着,嘴角又渗出血迹。 方觉夏大惊失色,连忙替他止血,一边又道:“殿下,按理来说,今日不应当毒发才是。”他搭着脉,“这次毒发,比平日猛烈许多。嘶,还是得替殿下针灸,裴小姐请回避。” 裴昭连忙告退,绕到外殿时才想起香囊球还放在条案上,便折返回去,抬手想要叩门,却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某虽是郎中,但对蛊术的确略知一二,殿下说的叫做‘养颜蛊’,需在每年年初往体内种下蛊虫。”方觉夏微微一顿,“恕某多言,殿下的身体,实在不适合种蛊。” “本王又没说要。” “是是是,殿下俊美无俦,哪需要什么蛊来维持容貌。”方觉夏笑着道。 崔珩轻哂一声,又道:“杨御史的毒药叫做雪融春,方觉夏,你听过么?” 裴昭屏住呼吸,等着下文。 方觉夏惊讶道:“雪融春和奚落古就是同一种毒,殿下不知道么?” 第26章 春猎 “雪融春是官话, 奚落古是方言。但行医的人,一般都说后者。”方觉夏解释道,“若是太后娘娘给殿下下毒, 真的和裴家有关, 殿下要怎么对待裴小姐?” 崔珩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方郎中,你说本王还能怎么办?” 心跳声在耳边炸裂开来。裴昭回过神后, 小心翼翼地向殿外走去。等走进住所的盥室,对着铜镜时, 才发现双唇早就毫无血色。 但崔珩手中似乎也没有实质的证据, 指明他中毒和阿娘有关。更何况, 明明他们家和当年的萧贵人没有任何联系, 不必自乱阵脚。 可裴昭努力平复半天,还是感觉心烦意乱。入夜后,很早便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半夜才入睡, 睡得也不安稳。梦里阿父和阿娘的声音不断涌出来,每一句都令人感到熟悉而害怕。 阿父道:“三娘,七殿下比四殿下更有威胁。还是得早些除去。” 阿娘叹道:“他性格孤僻,若是登上帝位,只怕……哎, 可阿昭好像有些喜欢他。” 阿父笑道:“小孩子的心意一天一个样,有什么要紧的,回头我问问阿昭的到底是怎么想的。” “裴郎, 这种事, 阿昭怎么会说实话。但阿昭为了帮七殿下,连什么‘要和崔珏成婚’的胡话都说得出来……哎, 这孩子。” …… 梦境散去,模糊的记忆变得愈加清晰。 裴昭望着头顶的床帐,只觉得心跳快得近乎异常。 为什么小时候喜欢他却还会忘记他? 因为和他在一起总没好事。 因为他难以捉摸,不但令人不解,也令人痛苦,所以必须忘记。 - 嘉平十九年,春,三月。 麓山围场的桃树林落英缤纷,恍若一团粉云。 这一年,春猎用抓阄的方式分组,裴昭望着手中的短笺,秀眉紧蹙,忍不住唉声叹气。 竟抽到了最令人生厌的崔珏! 裴昭看向裴昀,羡慕道:“阿姐运气真好,正好和珺哥哥一组。” “阿昭,要和阿姐换一换么?”裴昀笑着问。 “我可不想拆散鸳鸯。”裴昭撇嘴。 这时,崔珺走过来,看着裴昭手中的短笺,柔声道:“若是昭妹妹不想和五弟一组,不妨和秋荷姑娘换一换,她正因为没和五弟一起伤心呢。” 裴昭看着远处垂泪的漂亮少女,问:“秋荷姑娘和谁一组?” “七弟。”崔珺道,“昭妹妹大概不怎么熟悉他,喏,是缠弓的那位。” 不远处红棕色的烈马边,衣着素雅的少年正专心地缠着弓。少年的骑装虽然朴素,但因为容貌昳丽俊美,反倒显出别样的风华,裴昭不由多看了一会。 “阿昭每次见到漂亮的人就走不动道。”裴昀笑着打趣。 “七弟确实漂亮。”崔珺也逗道,“昭妹妹眼光很好。” “我没有!”裴昭立刻移开眼,“阿姐,分明你看到三殿下,才叫走不动道。” 正在这时,崔珏在陆家子弟的簇拥下走了过来,手中握着柄描金长弓,愤愤不平道:“他长得像个女人似的,哪里漂亮?一点也没有男子该有的英武气概。” 崔珺微微皱眉,碍于身份,只能岔开话题:“今年春猎,怕又是五弟夺得头筹。” 崔珏笑道:“去年三哥抱病,未能参加,今年可得和三哥好好较量。”说完,又看向裴昭,眼睛弯起,“裴二小姐好久不见,比过去又漂亮了许多,今日,珏哥哥带你拔得头筹,好不好?” 裴昭看着他眼下的乌青,低声道:“可我听说,秋荷姑娘想和五殿下一组。” 崔珏闻言,立刻喊了一声:“秋荷!” 桃红色骑装的沈秋荷抹掉眼泪,跑过来,笑着说:“珏哥哥寻秋荷何事?” “你抽到的是谁?” 沈秋荷把短笺递上去。崔珏眼神微顿,将它缓缓撕碎,随手扔在地上:“秋荷和本宫一起,昭妹妹也和本宫一起,怎么样?” 沈秋荷立刻挽住崔珏的胳膊,柔声道:“好呀,秋荷最喜欢珏哥哥。” “可这样不合规定。”裴昭有些无语,“每组只能两个人。五殿下这样,对其他组实在不公平。” 第29章 “没事,反正秋荷也不会射箭,当个花瓶就好。”崔珏漫不经心道,“昭妹妹,你这样推脱,是不是不想和本宫一组?”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 裴昭后退半步,点头道:“嗯。我不想和五殿下一组。” “为何?”崔珏眉心微皱。 “因为……五殿下不喜欢女人。” 崔珏惊愕了一瞬,笑出声:“这是什么话?本宫很喜欢女人。” “真的么?”裴昭向少年看去,“五殿下嘲讽他长得像女人,分明是瞧不起女人。既瞧不起女人,为何要和女人一组?而且,我头一回参加春猎,怕是会拖五殿下后腿。” 崔珏冷冰冰地盯着眼前的少女,眯起眼睛:“既然昭妹妹不喜欢,本宫也没办法强迫。只是,七弟年年倒数第一,倒时宣读名次,昭妹妹得要同他一块丢脸。”说完,一甩袖子,拉着沈秋荷向陆家的营帐走去。 “倒数第一也没什么的。”裴昀安慰道,“到时候,阿姐和三殿下的猎物,分给你一半。” 裴昭握紧手中的弓箭,摇头道:“阿姐,我虽是头一回参加春猎,但教我射箭的先生说,我的箭术一点都不差,肯定不会是倒数第一。” “昀儿,可不要小瞧你的这个妹妹。”崔珺笑道,“昭妹妹,去熟悉熟悉七弟吧。” 裴昭向不远处的少年走去。 一旁的柳色不解道:“小姐为何不和五殿下一组?五殿下最是受宠,而这个七殿下……好像连宫宴都不能来参加。” 裴昭皱起眉:“柳色,你不是不喜欢五殿下么?又为什么希望我要和他一组?” 柳色叹气道:“小姐,我是怕到时候拿了倒数第一,我们岂不是丢光了裴丞相的脸。” “脸面不是这种小事就丢的掉的。”裴昭笑了一声,“等会见七殿下,柳色可千万别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裴昭走上前,施礼道:“见过七殿下。这次我们一组。” “好。”少年平淡道,接着,便开始执弓试拉。 裴昭这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七殿下的名字,又问道:“敢问七殿下叫什么?” “崔珩。”他回道。 “哪一个珩?”裴昭问。 “王字旁,一个行。” 崔珩回完话,又不再言语,继续校准他的弓。 裴昭便笑问道:“殿下怎么不问我的名字?” “裴小姐,我知道你的名字。日光昭。”崔珩回道。 裴昭于是看着他拉弓。看了一会,发现他的动作不但标准,而且风流倜傥,一看便是射箭的好手,便想起崔珏的话,好奇地问道:“五殿下说,你每次都是倒数第一,真的吗?” “嗯。”崔珩的语气毫无波澜。 裴昭看向他手中乌黑色的长弓,眼神微微一顿。这把弓不但朴实得有些粗糙,还有些说不出的诡异。 “殿下,能让我试试吗?” “好。” 裴昭这才发现竟是把二石弓。春猎时,大多数世家子弟都会选五石弓,便于在较长的距离中射中猎物。而二石弓,多半是给涉猎不深的初学者使用的。试拉了一会,裴昭又发现弓弦也有些问题。 有这样的弓,难怪他每年都是倒数第一。 “殿下,这把弓有问题。” “嗯。” “那你为什么不换一把?” “没有别的弓。” “啊?”裴昭微微一愣,“那,殿下在这等我,我一会就回来。” 从裴家的营帐回来后,裴昭将阿父的破军弓往崔珩手里一塞,笑道:“殿下试试这把。是七石的,若是拉不开,我再换一把。” 崔珩开始试拉。破军弓的弓弦如圆月般张开,松手后,弓弦弹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裴昭一喜,笑道:“原来七殿下的箭术这样好!这回我们肯定能拿个不错的名次。” 崔珩看了眼手中的长弓,没有说话,又抬眼看向远处。 走来的崔珏不怀好意地笑道:“七弟这是换了把弓箭?但七弟过去拿倒数第一,恐怕不是弓箭的问题,而是……”旁边的陆攀立刻接道:“是人的问题。” 崔珩面无表情道:“的确是人的问题。” 啊?别人这样骂,竟然不回击么? 裴昭看着他若无其事的表情,皱眉道:“五殿下,有些话别说太早。到时候,说不定我们会是第一呢。” 第27章 射箭 跨上马时, 裴昭才感到有些紧张,于是拨转马头,看向一旁的少年, 问:“殿下, 等会从哪边开始?” “都行。” “什么叫‘都行’?” “都行,就是随便的意思。” “我知道……”裴昭无奈地叹道,“我是想说, 东边的林子有虎、熊、狼、野猪,西边则多是麋鹿、兔子……东边的猎物计分高上许多。” “然后呢?”崔珩眼底划过一丝轻笑, 像是在嘲讽。 裴昭生气地握紧了手中的缰绳:“殿下连这都不清楚, 难怪每年都是倒数第一。” “裴小姐教训的是。”他毫无怒意, 漫不经心地回道。 “所以, 我们去哪边?” “都行。” 还是这样的回答。 裴昭深吸了一口气,道:“殿下,这是我头一回参加春猎。”又引着流云向崔珩靠近了些,诚恳道, “虽然阿娘说,尽兴就好,最初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但五殿下方才那样欺辱殿下,你竟然毫无反应……” 崔珩语气依旧平淡:“所以裴小姐想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 “拔得头筹。”裴昭理直气壮道, “陆家那帮人不是说,殿下倒数第一,不是弓箭的问题, 而是人的问题么?那我们若是拿了第一名, 那岂不是证明,他们还不如我们, 更有问题。” 崔珩没有回应,只是微微勾了勾唇,露出了一个极轻极浅的笑。但笑意转瞬即逝,等裴昭看向他时,又是一副淡漠疏离的表情。 锣鼓喧天,春猎即将开始。崔珩这时道:“裴小姐,我们去东边。” 裴昭笑起来:“好。”又道,“殿下为什么总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看着真令人不舒服。你笑一笑,会很好看。”但崔珩仍是面无表情地握着缰绳,裴昭有些尴尬,道,“当我没说。” 他这时轻轻笑了一声,眼下的卧蚕更加明显。 灌木丛后,传来兽类皮毛摩擦的声音。 裴昭夹紧马肚,抬手为弓上箭,但不等兽类现形,一支银白色的羽箭便从身侧破空射出。灌木后传来幼兽呜咽倒地的声音,跟随的扈从立刻上前,抬过来一只半大的山猪。 “殿下好厉害!”裴昭惊道。 崔珩没有回应夸赞,只是凝神向远处的茂林望去,接着,继续搭箭上弓。裴昭也学着他的样子,将箭镞朝向同一个地方,但等了半天,什么也没看到。于是转过头打量着他。 树杈间漏下来的柔光在他俊俏的眉眼间流淌,肤质白皙,精致得有如玉偶。 “我脸上有东西吗?”他侧过脸问道。 “没,没有。”裴昭急忙移开视线,“殿下,那边有什么东西——啊!” 凄厉的啸声乍然响起,一只巨大的老虎跳了出来,朝着众人呲牙咧嘴。裴昭被吓得手底一松,飞出去的羽箭擦着猛虎的尾巴过去,歪歪斜斜地落在不远处。猛虎被激怒后,长啸一声,扑了过来,四周的扈从惊叫着散去,唯有缀在队伍后面的柳色,尖叫道:“小姐,当心!” 流云初次遇到猛兽,长嘶一声,撂起前蹄。握着长弓的裴昭身子一轻,被甩到空中。天幕和树槎近了又远了,耳边传来人们的惊叫,裴昭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在一片空虚间,有人探身下马,用力地拽住她的肩膀,将她扯到身后。 回过神时,裴昭才发现自己紧紧地搂着少年的腰,靠在他的背上。鼻尖传来好闻的清香,是皂角的味道。 裴昭从未和人贴的这样近,刚想缩手,靠扯着他的腰带维持稳定,这时崔珩冷冰冰地说:“摔下去会死。裴小姐想好。” 裴昭连忙重新搂紧。 这时,红鬃烈马忽地停下来,她撞在崔珩的背上,磕得鼻子发疼。 “啊!”裴昭摸着鼻子,“殿下为什么停下来?” “裴小姐,你可以自己看。” 裴昭看向猛虎。它的脖子上中了一箭,血流如注,在地上抽搐不止。崔珩又往猛虎的额心补了一箭。直到猛虎不再动弹时,四散的扈从这才回来,恭贺道:“七殿下好厉害!” 柳色也赶了过来,一脸担忧地问:“小姐有没有受伤?” 裴昭摇头,看着狂奔过来的流云,摸着它的马鬃,叹气道:“流云,你刚刚吓我一跳。要不是殿下救我,我差点摔到地上。” 第30章 流云低声呜咽着,去蹭崔珩的手臂。他温和地摸了摸马鬃,却冷笑道:“裴小姐不握紧缰绳,反倒怪起它?还有……”他这时才感觉身子有些僵硬,“裴小姐什么时候下去?” 裴昭连忙松开他的腰,坐回到流云身上,接着,认认真真地行了一礼,道:“多谢殿下的救命之恩。” 崔珩平淡道:“裴小姐,没把握一箭致命时,就不要松开弓弦。否则会给人添麻烦的。” 裴昭委屈地应道:“下次会注意的。” “现在,我们去西边的林子吧?”他问。 这是在嫌弃自己只会添乱,应付不了东边的猛兽。 裴昭吸着鼻子,骑马跟在他身后,过了一会,开口道:“殿下,我是第一回 参加春猎。明年一定不会犯这种错误。” “裴小姐不必和我解释。明年我们又不一定是一组。”他平淡道。 裴昭越想越难受,只恨自己运气不好。 抽到的是崔珏,换到崔珩,原以为他会好些,没想到这人的脾气也很是奇怪……虽然刚才确实是崔珩救她。 裴昭咬着嘴唇,忍住抽泣的声音。 “裴小姐哭什么?”少年停下来,微微上挑的凤眼中竟带着似有似无的笑。 裴昭哽咽着挽回脸面:“我才没哭。殿下,我只是在生气。” “这样啊。”崔珩若有所思道,“那我向裴小姐赔个不是。” “又没生你的气……我在生自己的气……”裴昭紧紧地握着缰绳,抽泣着,“最初,我不想让五殿下这么嚣张地说你……我以为你真的会是倒数第一……但没有想到,我反而给你拖了后腿……为什么会这样……” 裴昭越说话,哭得越厉害,柳色连忙递上手帕,安慰道:“刚才事发突然,不是小姐的问题。”裴昭擦掉眼泪,仍是道:“我就是生自己的气。” “虽然你的确没射中,但……”崔珩过了一会,轻声道,“你给我的弓很好用。也不算拖后腿。” 裴昭哭得愈加厉害。 - 绚丽的阳光将桃花照得盈盈发光,来到西边的桃花林时,裴昭终于平复好心情,专心地听起周遭的响动。 “小姐,那边好像有獐子。”柳色压低声音。 “我知道。”裴昭用气音回答,一点点调整着自己的箭镞,等到时机成熟,才松开弓弦。 “小姐百发百中,好厉害!”柳色鼓起掌。 扈从们欢呼着把獐子搬进筐中。 裴昭得意地向崔珩看去,但他没有接过视线,只是默默地盯着桃花林中浮现的一行人影,攥着弓柄的指节泛白。 来的一行人各个骑着高头大马。为首的崔珏正将沈秋荷搂在怀中,坐在黑色骏马上,笑嘻嘻地比划着拉弓的姿势。 天空中划过一道黑影,一只巨大的海东青落在崔珏的肩上。 沈秋荷瞬时吓得俯在马背上,一动也不敢动。崔珏咯咯笑个不止,拉起沈秋荷,紧紧地搂在怀里,笑眯眯道:“秋荷,别怕。雷音它不会乱咬人的。” 但那只海东青极是可怖,沈秋荷吓得面无血色,紧紧地闭着眼。 裴昭不忍心看沈秋荷的模样,扯紧缰绳,问:“殿下,我们换个地方?” “好。” 就在这时,崔珏抬起手,海东青瞬时飞到空中,一圈一圈地盘旋。 “还愣着做什么?”他冷声道。 他身后的扈从立刻策马上前,将箩筐里把猎物搬出来,而崔珩的扈从什么反应也没有,任由他们将獐子、老虎、山猪、山鸡全部拖走。 “你们!你们!你们做什么!”柳色气得握紧马鞭,“小姐!” 眼看着那只老虎也被拖了过去,裴昭回过神,拽住崔珩的手腕:“殿下,你的人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崔珩纠正道:“他们只是临时安排的,不是我的人。” “那你怎么没有一点反应?” “……你要我有什么反应?”崔珩不解道。 “难怪每次都是倒数第一。”裴昭气得发抖,“扈从们不敢违抗皇子的命令,但你也是皇子,你有办法阻止崔珏的。” 崔珩没有回答,半晌,才道:“可我不想阻止。” 裴昭没空再说什么,搭好箭,指着崔珏,冷声道:“五殿下,还给我们。” “昭妹妹,本宫赌你不会射箭。”崔珏笑起来,紧紧地搂住身前的沈秋荷。沈秋荷的唇色霎时苍白,发着抖,朝裴昭做着口型:“不要。” “那你等着瞧,我会射箭的。”裴昭微微皱眉,“五殿下,快点把猎物还给我们。” “还给你们?好呀,倘若你真的敢射出这一箭,本宫什么也不拿。”崔珏微微一笑,狠狠拧住沈秋荷的软腰,促狭道,“昭妹妹比这些没用的美人有趣许多,本宫真是喜欢。” “现在,本宫给你十个数字。” “十,九,八——” 第28章 道歉 “四, 三,二——” 裴昭正要松开弓弦,但有人翻身上马, 夺走了羽箭。接着, 颈侧传来一股金属的凉意。 这个崔珩,不但阻拦自己,竟然还用箭抵着自己! 裴昭气得牙痒痒, 但又不敢动弹,只在心里默默骂着。 崔珏眼神微动:“一!” “时间到。”他狭长的眼中得意洋洋, “七弟真是辜负了昭妹妹的一片好意。” “五哥同我有手足情谊, 裴小姐的什么好意, 哪有五哥的贵体重要。”崔珩淡淡一笑, 松开了手中的箭镞,翻身下马。 “七弟有这个觉悟就好。”崔珏对这番话很是受用,“哎,一会的典礼上, 昭妹妹可要和他一块儿丢脸咯。昭妹妹,他又不惦记你的恩情,还不如最初和本宫一组呢。” 裴昭默然不语,只轻轻抚着脖子。 他们走后,柳色恶狠狠地瞪着崔珩, 咬牙低声道:“小姐,你为这种没良心的人说话,真是不值……”接着, 目光飘到裴昭的脖颈上, “小姐,我们赶紧回去涂药, 否则,到时候会留疤的!” 裴昭冷冷看着崔珩,拨转马头,向林外行去。过了一会,见崔珩没有跟上来,转过头问:“殿下你愣着做什么?” “裴小姐刚刚真的想要射出那一箭么?”他平静地问道。 “你是不是傻!我又没想真的射中崔珏……”裴昭蹙着眉骂,“崔珏说,只要射出这一箭,就把猎物还给我们,又不是说一定要射中什么!”越说越感觉火气蹭蹭直冒,忍不住道,“跟你在一起,不但得是倒数第一,还得被你拿箭抵着脖子,一会典礼上,估计还要被人嘲笑!我真是倒霉!” 见他手中还紧紧地攥着破军弓,裴昭又道:“把阿父的弓还给我,你不配。” “裴小姐教训得是。我的确不配。”崔珩温和地笑起来,将破军弓递到柳色手中,“裴小姐一开始,就不应该和我一组的。” “当时是我眼瞎。”裴昭扬起马鞭,向林外奔去。 - 夜里,裴昭闷闷地坐在营帐中,回忆起刚刚结束的赐物大典。即使是倒数第一,也有赏赐——但还不如没有。和崔珩上去领赏时,陆家子弟的呼声,简直是耻辱。 “输赢不重要,倒数第一也没什么的。”杨黛安慰道。 “阿娘,我不是为了倒数第一生气。”裴昭摇头,“我只是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脖颈处传来隐隐的疼痛让好不容易消下去的怒气,又重新浮上来,“好心帮他忙,还要被那样对待!” “小姐什么也没做错。错就错在,帮了一个不该帮的人。”柳色立刻说道。 杨黛微微一愣,问:“阿昭是和七殿下闹了矛盾?和娘说说。” 裴昭想要解释,但嘴一张开,又只有抱怨的话,索性说:“柳色,你把前因后果说一遍。” 听完柳色的话,杨黛叹气道:“大家都有错。但错的最多的,是五殿下。” 裴昭一脸茫然:“娘,我哪里有错?” “不是所有人都需要帮助。阿昭的帮助,让七殿下很为难。”杨黛苦笑道,“后宫局势复杂,七殿下不受陛下的喜爱,肯定不想和五殿下这种受宠的皇子闹矛盾。而且,也要避嫌,不能和我们家关系太亲密。” 裴昭不服气道:“可明明是我顶撞五殿下。关他什么事,他可以不插手的。”说完,看着杨黛严肃的神色,有些心虚,“好吧……五殿下肯定不会报复我,会去报复他,阿娘,是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但说到底,还是崔珏的错!崔珏这种王八蛋为什么得宠?” “阿昭!”杨黛轻呵道。 “是是是,不说这些话。”裴昭撅着嘴,“那七殿下错在哪?” 第31章 “他可以在崔珏倒数时就阻止你的,而不是等到最后一刻,再拿你向五殿下表示忠心。而且,他还弄伤了你。”杨黛皱起眉。 裴昭想起崔珩当时对崔珏说的话,越想越不是滋味,但还是道:“那我要道歉吗?” “这种事,阿昭自己说了才算。”杨黛温和地笑笑,“但七殿下不是那么好见的,若是阿昭真的想道歉,估计要等到宫宴的时候。” - 宫宴的前一日,裴昭和柳色在东市闲逛时,才想起春猎的事,于是便决定买一份赔礼。 “小姐当真要和七殿下道歉?”柳色秀眉一拧,“他这样讨厌,真的不值得!” 裴昭叹了口气:“阿娘说的话,我觉得有道理。再说,道完歉,我也心安。” 想到崔珩连玉蹀躞也没有,裴昭便绕到珠宝铺。但柳色低声道:“珠宝是定情才用的。”裴昭连忙离开珠宝铺,漫无目的地在东市逛着,望见弓箭铺时,暗淡的眼色一点点亮起来。 柳色注意到,笑着说:“七殿下的弓那样寒酸,小姐送他一把,他肯定感恩戴德。” “道歉不是为了让人感恩戴德。”裴昭皱起眉,“而且,他还救过我,确实该好好送一点礼物。” 里屋的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弓箭,有红木的,有紫檀的,有漆金的,有描花的……琳琅满目。裴昭左看看,右瞧瞧,选了半天,也没有选到合适的弓箭,便问:“掌柜,阿父都是选哪一种?” 掌柜道:“裴丞相的弓,都是派人量身定制的。” 现下给崔珩定制一把弓肯定来不及,况且,定制还需要人到场,没有必要做到这个份上。裴昭于是又问:“这里最好的七石弓是哪一把?” 掌柜用竹竿钩下挂在高处的紫檀木弓。这把弓贵气逼人,弓柄两端镶嵌着明晃晃的紫色宝石,璀璨夺目。裴昭握住弓柄,感觉手感不错。 “就这把。” 宫宴那日,柳色抱着裹在布料下的紫檀木弓,跟在裴昭身后。 “阿昭,这是要送给谁”阿父问。 “七殿下。阿父了解他么?” 裴东野凝眸片刻,才道:“七殿下不是池中物。” 阿父很少给人这样高的评价。裴昭诧异道:“为何这样说?” “为父只见过他一面。”裴东野皱着眉,似在回忆当时的场景,“这七殿下……”他轻笑了一声,摇摇头,“没什么。阿昭,那你呢,你对他是什么看法?” “他……有点讨厌,也有点可怜。”裴昭如实道。 宫宴结束后,小姐公子们一溜烟跑到河边观赏起赛龙舟。裴昭瞪大眼睛,一个个看过去,但看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崔珩。 “七殿下是不是根本就没来?”柳色问。 “我刚刚还看见了他。”裴昭摇头,“但怎么一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崔珩陪坐末席,虽然打扮并不起眼,却掩不住眉眼间的光艳,在众人中很好辨认。 “柳色,我们去后花园看看。” 凉亭中,裴昀在专心烹着茶,一旁的崔珺则抚着膝上的琴。 裴昭走上前,问道:“阿姐可有见过七殿下?” “没有。”裴昀摇头,看向崔珺。崔珺亦是摇头,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抬眼看向远处的柳桥,“那边一群人不知在玩什么,笑声一阵阵的,昭妹妹可以去看看。” 裴昭拉着柳色走过去,走到半路,便认出崔珏的背影。还是和上次一样,珠光宝气,金玉缠身,奢侈而张扬。 裴昭不想靠近他,便停下步子,远远地看着。柳色叹道:“看上去五殿下在欺负什么人,大概是仆从还是妾室——哎,小姐,我们继续找七殿下吧……” 裴昭见柳色满头大汗,看出是弓箭太沉,便抱过弓箭,但脚步没有动。 裴昭觉得自己不应该多管闲事,尤其是和崔珏有关的事,毕竟沾上他便没好事。但最终,还是道:“去看看。” 裴昭一过去,围着的奴婢和仆从立刻让了道,躬身道:“见过裴二小姐。” 崔珏懒洋洋地转过身,双手环抱在胸前:“昭妹妹,好巧。这次你不会还要自讨没趣,帮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吧?” 裴昭茫然地看着他,面露不解,直到目光一寸寸下移,落在雪青色的衣袍上时,才猛然回过神。 “七,七殿下?” 第29章 手镯 崔珏嘴角上扬, 加重了脚下的力度。 隐忍而轻微的喘息声。 直到喘息声越来越弱,崔珏才松开腿,朝小厮看去。小厮会意, 蹲下身把崔珩翻了过来, 露出他淌着鲜血的面容。 崔珩是皇子,他不会就这样弄死他。 柳色“呀”了一声,躲在裴昭身后。虽然这七殿下确实讨厌, 但现在这副模样惨得着实有些骇人,还有些可怜。 裴昭垂下眼, 愣愣地看着崔珩。 他仰躺在地上, 额角不停地往外冒着血, 血流淌到他的眼角、嘴边, 整张脸又是妖艳又是可怖。原本淡漠无情的凤眼,此时因为失神空荡荡的。 崔珩把靴底移到他的喉咙,用力地向下踩,他立刻猛烈地咳嗽起来, 唇角溢出血迹。 裴昭回过神,把弓往柳色怀里一塞,用力地推开崔珏:“五殿下,你,你这是谋害皇嗣!” 崔珏被推得一个趔趄, 站稳后眯起眼睛,冷笑道:“昭妹妹总是帮七弟,不会是喜欢他吧?” 裴昭微微一愣, 矢口否认道:“我才没有喜欢他。只不过看不惯五殿下, 你这般欺辱人,实在令人厌烦。” 崔珏大笑起来, 目光停在少女雪白的锁骨上,促狭道:“昭妹妹该不会是喜欢本宫,故意想引起本宫的注意吧?可惜昭妹妹还没有及笄,本宫虽然心急,但也不好直接向裴丞相索要你是不是?” 此人脑子有病,并且病得不浅。 好想扇他。 “是是是。我喜欢五殿下。非常喜欢,五殿下这下满意了吧?”裴昭盯着崔珏骤变的神色,破罐子破摔道,“阿父在拾翠殿里等殿下,说不定,就在商议这些事。五殿下快去看看。” “裴昭,你说什么?”崔珩愣在原地。 裴丞相不是反对他做储君么? “五殿下猜猜,为什么我不去看龙舟,反倒来这里寻你?”裴昭恢复平静,“总不至于是为了他吧?” 崔珏舔着嘴唇,笑道:“本宫这便去见裴丞相。”说着,伸手想揽过少女的腰肢,“随本宫一起去。” 裴昭拍开他的手,佯装嗔怒道:“五殿下,你我尚未定亲,这样亲密不好。还是说……”她压低声音,声音变得冰凉,“五殿下觉得我做正妃不够格,只是想纳我为妾?” “昭妹妹在胡说些什么?”崔珏笑着收回手,“本宫的正妃之位自然是留给你的。现在,本宫去见裴丞相,昭妹妹,你也一会就来。” 见崔珏和他的扈从走远,裴昭连忙“呸呸呸”了三声,喃喃道:“佛祖保佑,菩萨保佑,方才的话,千万不要成真。” “若是五殿下发现小姐在说谎,这可怎么办!”一旁的柳色急得快哭出来,“小姐为了一个拿箭指着你的人,说这种话,真的不值得!” “阿父肯定一下子就明白我的意思,会妥善解决的。” 其实她心里也没底。 感觉会被禁足十天半个月。 裴昭蹲下身查看崔珩的伤势,眼眸间含着怜悯:“七殿下,你现在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 崔珩支着胳膊坐起身,静静地望着她,双眼犹如沉寂的深潭,冰冷得没有丝毫温度。 裴昭被盯得害怕,刚想后退些,却被他猛地握住了手腕。食指被人捏住,往仍在淌血的脖颈上用力地按,直到渗出更多的血迹。 “裴小姐,上次是我对不住你。”少年淡色的薄唇颤抖着,“你的伤,有留疤么。” “是春猎那次?”裴昭想要缩回手,但挣不开,“那只是擦伤,十天半月就好了。” 他松开手。 裴昭慢慢拭去指尖的血迹,又看着他苍白的神色,实在不解:“崔珏欺辱你,你不还手,尚且能看作是审时度势;但七殿下,又何苦糟蹋自己的身体?” “没有糟蹋。”崔珩扶着柳树起身,若无其事地用袖口拭去唇边的血渍,“裴小姐,你是专程来看我的笑话吗?” 裴昭气得无话可说,只觉得自己来和他道歉,简直是没事找事。但想起他刚才躺在地上喘息的样子,辱骂的话实在说不出口,只是轻声道:“七殿下,我其实是来找你道歉的。” 第32章 “……为何道歉?”他错愕地瞪大眼睛。 “春猎时候,我想帮你,却让你为难,对不起。”裴昭将紫檀弓塞到他怀里,“这是赔礼。殿下的弓箭不是很好,我便买了一把新的,也是七石弓。希望殿下能用得顺手。” 崔珩用指腹感受着布包内弓箭的模样,低声道:“我不需要你的道歉,也不需要这个。” 刚刚消下去的怒火又冒了上来,裴昭皱起眉:“什么叫你不需要?我送的赔礼,你不要也得要,你若是不喜欢,大不了,大不了把它扔掉……” “我没有说气话,是真的不需要。” 他淡漠的声音令人火大。 裴昭气道:“这弓可是我用例银买的,我存了两年的例银!要是不用给你道歉、买什么赔礼,我有这钱干什么不好?你这个人,真是,真是不可理喻!” “那裴小姐想要的是什么?”崔珩认真道,“我可以出宫去买。” 他不应该说自己收下礼物才是吗? 裴昭觉得,跟这种人讲话真是浪费时间,便问:“柳色,现在最流行的是什么?” “碎玉轩上了一种白玉手镯,在小姐里特别流行。”柳色的语气极是轻蔑,“只是那手镯最差的也要五十两。他……” “好。”崔珩打断道。 “七殿下,我不缺这些。”裴昭绝望地叹气,“我只是想你收下赔礼,你为什么听不出来?” “……可我也对不起你。”崔珩垂下睫,“裴小姐,你的生日,是十二月初七么?” - 嘉平十九年,冬,大雪。 平康坊的长廊下,蒙面男子垂着头禀报。他身前的少年穿着单薄的鸦青色常服,肩上和发顶沾着薄雪。玉白的面容,经此一衬,愈发冰冷而遥不可及。 男子低声道:“王御史的回信说,给殿下下毒的,是惠妃。” 少年若有所思地点头,又问:“王家有什么别的动静么?” 男子道:“王夫人四处为王二公子求补药。殿下,接下来要卑职去盯着惠妃么?” 少年摇头。他知道惠妃身后的人,再查下去,也没有意义。 “那,殿下这样出宫,真的没事?” “嗯。”崔珩笑了一下,“卫婴,托你买的东西呢?” 男子将锦盒递到崔珩手中,好奇道:“殿下,我们的钱不多,怎么忽然想要买手镯?” 崔珩看着盒中的白玉,只是道:“卫婴,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们暂时不必见面。” - 与此同时,春斋楼。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后,裴昭筋疲力尽地坐回横案前。 今年的生辰宴阿娘不再帮忙操持,定场地,写请帖,确定着装,招待客人,虽然有侍女打下手,但等到酒席散场,裴昭仍旧累得好像刚抄了三遍经书,然后又在校场练了一个时辰的箭。 “小姐,回府吧。”柳色为她捏着肩,“小姐累成这样,这生辰宴,以后不如不办……” “我正巧也是这么想的。阿父说什么要锻炼锻炼,可明年若是再这样,我真的一点也不想过生日……”裴昭有气无力地望着金丝楠木架上的贺礼,“贺礼还没登记完……嗳,是不是还有人没到?” 八仙桌上还有一份未动过的莲花纹瓷碟。 柳色翻来来宾名单,道:“是七殿下,要等他吗?” 因为端午宫宴的事,她确实给崔珩写了一张请帖。但皇子出宫并不容易,她也不抱什么希望。裴昭揉捏着眉心,叹道:“若我们把贺礼登记好时他还没来,便回府,哪有迟到这么久的。” 柳色点头,找来笔墨纸砚,报起贺礼和送礼人的名姓,报到一半,听见了敲门声。 崔珩进来后,暖融融的雅间一下子变得寒凉许多。裴昭接过锦盒时,一不小心触到他的手,顿时感到彻骨的冰凉。 京城飘着鹅毛大雪的时节,他却只穿着一条单薄的袍衫,连狐裘鹤氅都没有,看上去凄惨可怜。裴昭一时懒得计较他迟到的事,领着他在桌边坐下:“七殿下,这些是给你留的,有点凉,我叫人热一热。” “多谢裴小姐。” 柳色看着两人的举动,心中暗道,七殿下参加别人的生辰宴,却来的这样迟,祝贺的话一句也没说,若是京城其他小姐,估计白眼都翻到天上去了,也就自家小姐才会这样温柔地看着他…… 一个可怕的念头从柳色心中闪过,小姐不会真的喜欢他吧? “柳色,给七殿下拿块手帕。” 少年的长睫上沾着雪粒,一张脸如同冰雕玉琢。 尽管内心有些不情愿,柳色还是从盥室接过一铜盆热水,拧干帕子,递到裴昭手里。 “七殿下,擦一下脸。” “好。” 他的下颌上又多了一道淡淡的伤疤。 裴昭低声道:“你的脸……又是五殿下做的?”不等他回答,便从袖中掏出一只白瓷瓶,“用这个抹,抹了不会留疤。” 崔珩没有接过,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少女今日的着装与往日有诸多不同。额心贴着金色的花钿,桃红色的眼影为青涩的脸庞渡上了丝丝艳丽,齐胸衫裙明艳端庄,但配着并不成熟的脸庞,显得有些古怪。 像一个年幼的孩子在偷穿大人的衣服。 裴昭被他不加掩饰的目光看得脸红,心跳也加速许多:“七殿下,是我的妆花了吗?” “没有……只是没见过你这副打扮。”他移开视线,看向瓷瓶,“裴小姐,我不需要这个。” 又是不需要。 为什么这个人总是拒绝别人的好意? 裴昭这回干脆地把瓷瓶按在他的手心,笑道:“别客气,这东西不贵,我家多的是。”他怔了怔,似想说些什么,但裴昭又道,“七殿下安心用膳,我还有些贺礼没登记。若是还有什么想吃的,只管告诉我。”说完,坐回到横案边。 屋里多了一个不熟的人,柳色报名字的声音低了许多。 过了一会,崔珩放下玉箸。 裴昭抬起眼,问道:“还需要点些别的么?” 崔珩摇头。 “那……”裴昭也不知该聊些什么,便随口问,“七殿下准备何时回宫?” 崔珩想,再过一会,宫门落锁,回去会有些困难,更何况柳色早已露出厌烦的神情,他不愿再给人添乱,便道:“现在就回去。” 裴昭尴尬地站起身:“七殿下,我不是要赶你走的意思。” “我知道。”崔珩淡淡一笑,“但时间不早,我怕母妃责骂。” 走到楼梯口时,他忽地想起忘了说“生辰吉乐”,便折返回去。 屋里传来柳色的抱怨声:“小姐,七殿下买的镯子一点都不用心,这么宽,明明是男子的款式,根本不适合小姐!而且,他甚至连句庆祝的话也没说!” 他叩门的动作停住,等待另一边的回答。 “柳色,今日过后,我们同七殿下估计再不会有瓜葛。既是最后一面,你为什么不礼貌些,何苦摆出那样的脸色?” 崔珩自嘲地勾唇,转身向楼底走去,不明白刚才在期待什么。 可讨厌自己,不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么?毕竟,连自己的阿娘也不喜欢自己。 “柳色,七殿下虽然性子不算太好,但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这般脸色,不如摆给五殿下看,不如摆给那帮陆家少爷看……”裴昭微微一顿,“柳色,你看不惯他,是不是因为他不受宠,于是觉得好好对待他也没什么用?” “我没有!”柳色面露委屈,“我只知道,小姐春猎时为了帮他,却被他拿箭抵住脖子;端午时为了帮他,说什么喜欢五殿下,最后被裴丞相罚了整整一个月的禁足!小姐,你不觉得沾上他便没有好事么?” 裴昭默然不语。每次遇到他,好像真的总是有不愉快的经历——除了平淡的今晚。 “小姐不会和五殿下说的那样,真的喜欢他吧?”柳色急道,“可是他除了好看——” 裴昭捂住柳色的嘴,骂道:“柳色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我怎会喜欢他!” “真的吗?” 裴昭的心砰砰直跳,垂眼看向写满来宾名字的宣纸,目光久久停留在“崔珩”两个字上。 “真的。” 第30章 射鹰 光阴飞逝, 转眼又是阳春三月。 这年的春猎,不再通过抓阄选人,裴昭终于不用担心和讨厌的崔珏或是什么陆家子弟一组。 美中不足的是, 阿父因为联姻之事, 便以这次春猎卫契机,安排她和王藻见面熟悉。 裴昭并不抵触王藻,他为人温柔谦和, 容貌清秀,但唯一的缺陷是有些无聊。 第33章 “王长公子是头一回参加春猎。”柳色面露焦急, “小姐, 我们不会又拿倒数第一吧?” 裴昭摸着三石弓, 认真道:“老师说我的箭术, 大有长进,肯定不会是倒数。况且,上次倒数第一,也不是射艺和骑术的问题。” “是是是!小姐这次肯定拿个好名字。”柳色笑起来, “嗳,那不是七殿下么?小姐快看,他手中的弓箭是小姐送的那把!” 裴昭向不远处的少年看去。他比去年高了些,也瘦了些,五官愈发俊美利落。 紫檀木弓上的宝石极是耀眼, 和他朴素的箭衣并不相称,甚至到了突兀的地步。 裴昭叹道:“鸦青色的衣服得配别的颜色的弓才好看……看样子,七殿下真的没有其它的弓。” 此时, 崔珩望了回来, 接着,走上前道:“裴小姐, 好久不见。” 裴昭连忙行礼。 他漫不经心地问道:“今年有人和你一组吗?” 还不等裴昭回答,柳色已道:“七殿下,我们小姐准备和王长公子定亲,自然是和王长公子一组。七殿下另寻他人吧。” 崔珩看向柳色,冷笑道:“柳色姑娘紧张什么?我何曾说要和你们小姐一组?” 他眸色冰凉,裴昭看得心慌,连忙把柳色拉到身后,问:“七殿下和谁一起?” “没有和谁一起。”崔珩看向王家的营帐。 王萼身体不好,王藻心仪他人,剩下的王茯更是不行。这裴小姐怎么尽挑些烂人。 “一个人一组的话,成绩恐怕不会好看,七殿下若是不介意,我可以介绍——” “一个人就很好。”他侧过脸,这时,凤眼中带着轻浅的笑意,“还有,预祝裴小姐未来,夫妻和睦,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裴昭怔愣半晌,感到面色发烫:“七殿下的祝贺,等婚宴那日,再说也不迟。”说完,也顾不得行礼,拉着柳色便朝裴家的营帐中走去,“柳色!你方才说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我和王藻的事情,还没个准信,若是不成,岂不是被人看了笑话?” 柳色委屈道:“我担心没人愿意和七殿下一组,他才来寻小姐。而且,他看上去明明就想和小姐一组……” “你不要胡思乱想。”裴昭打断道。 - 裴昭最初以为,王藻说的“某不擅射艺”是在谦虚。但当他的箭一次又一次和猎物偏了十万八千里时,才知道,原来那是句大实话。 王藻更是尴尬,白净的脸上五官扭曲,呆呆地看着射偏的箭。 裴昭安慰道:“王长公子头一回来春猎,不熟悉也很正常。我头一回来的时候,还差点从马上摔下去。王长公子,至少这点比我好。” “裴二小姐不必安慰某。”王藻轻叹一声。他实在不甘心,继续搭箭拉弓,“咻”地一声,羽箭窜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的桃花树上。 花枝摇晃,红雨纷纷扬扬。 裴昭看着眼前的绚烂景致,赞叹道:“其余的人忙着射猎,哪有人注意这些桃花呢?王长公子,真是好雅兴。”说着,也补了一箭,桃花雨下得绵密了。 王藻脸色愈发僵硬。他想射的,是飞过去的那只白鸽。 天空中划过一道黑影,王藻眯起眼睛,再次试着扯开弓弦。这鹰这样大,这次一定势在必得。 裴昭却猛地按住他的手腕:“那是五殿下的海东青。” 王藻再也控制不住表情,失魂落魄道:“某不舒服,失陪。” 裴昭看着王藻的背影愈来愈远,直至消失在桃花海中。 “小姐,你让他有些难堪。”柳色道。 “但他箭术确实差得离谱。”裴昭摇头,“射箭是君子六艺,他怎能差成这样。” 空中的海东青忽然俯冲了下去,像是发现了什么猎物。 裴昭拉紧缰绳,引马向林中奔去。但马不及鹰快,纵使裴昭策马扬鞭,那团黑影仍旧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密林里,裴昭四处张望着,目光停在不远处的背影上。 “七殿下!” 崔珩拨转马头,微凉的目光来回转了一圈,淡淡道:“怎么没看见王长公子?” “他不舒服。”裴昭答道,“七殿下怎么一个人?那些仆役呢?” “今日他们不方便在。”崔珩只笑道,“劝裴小姐早些离开这。这里……不适合你。” “上回是失误!”裴昭握紧弓箭,指节泛白,“这次,说不定我能前三呢!” “嗯。没和我一组,肯定能前三的。” 裴昭惋惜道:“若是上回没有崔珏,我们肯定是前三。殿下,这把弓好用吗?” “裴小姐送的自然好用。”他松开弓弦。 羽箭如流星般窜出去,将猞猁钉死在树干上。崔珩兴味索然地向林中深入。 裴昭追上去问:“殿下不要那只猞猁了?” “裴小姐想要,就拿去吧。” “我又不是五殿下那种人。”裴昭拧起眉,“不过,殿下不要猎物,那参加春猎,图什么?” 崔珩眉眼轻弯:“当然是图个开心。”停顿片刻,又道,“裴小姐,别再跟着我了。等会若是遇上了什么老虎,恐怕没办法像上次一样帮你。” “七殿下,我才没有跟着你。”裴昭咬牙道,“少自作多情。” “裴小姐……”他轻轻一叹,“你有时候,蛮让人讨厌的。既自以为是,又喜欢多管闲事。” 裴昭愣愣地看着他。 温暖的阳光被墨绿色的树叶一滤,变得无比阴冷。漂亮到渗人的少年眼中昏暗,显出森森的鬼气。 这并非裴昭第一次被人当着面骂“讨厌”。小时候和陆家子弟闹得不愉快时,也常常被骂“讨厌”“烦人”“多管闲事”这般的话,但却没有一次让她又错愕又失落。 她还以为,他们的关系虽然不算太好,但绝没有差到和陆家子弟那般看一眼就厌烦的地步。 崔珩挥起马鞭,消失在密林中。 - 空旷的林地上,崔珺和裴昀、崔瑀讨论着下一处狩猎的地点。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他抬起眼,看向远处的单薄人影,笑道:“七弟!” 裴昀也笑着打招呼,又看向不远处新来的一行人:“诸位当真是心有灵犀。” 崔珏见众人都在,把怀中的沈秋荷往陆攀身上一推,引着马来到崔瑀身前,笑着问:“四哥不是身子不舒服么?” 众皇子中,唯有崔瑀和他一样受宠。但并非因为母妃显赫,而是因为他和父皇长得像是同一个模子里刻的。听阿娘说,不久后便要立储,崔瑀忽然到来,必有玄机。他不得不警惕。 “多谢五弟挂怀。”崔瑀淡淡一笑,“呆在营帐里太过无趣,便和三哥、昀姑娘一起来看看。” 空中传来海东青的尖啸。 崔珏皱起眉,打了个呼哨,但平时乖驯的海东青却没有滑翔到他身边,而是盘旋了一圈,猛地扎下来,直直地朝崔珩扑去,将他整个人掀到地上。 “七弟!”崔珺大惊失色,连忙挽弓。崔瑀也搭上弓箭。 但鹰和人纠缠在一处,两人怕误射,迟迟不敢松开弓弦。 此时,一支白羽箭从林中穿出,贯穿了海东青的乌黑羽翼,海东青吃痛腾飞,但又像疯了一般再次扎下来,重新朝崔珩扑去。 眼看着锋利的鹰爪要触到崔珩的脖颈,崔珺破音道:“七弟!当心!” 林中忽然奔出来一匹乌云踏雪,马上跳下的少女拉着崔珩滚到了树丛下。 崔珺立刻松开弓弦,将海东青射落在地。 变故突然,直到耳畔响起众人的尖叫声时,崔珏才从怔愣中回过神,茫然地看着被射落在地的海东青。他虽然不喜欢崔珩,但没有蠢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做这种事情的地步。 有人在陷害他。 裴昭压在崔珩的身上,紧紧地拉着他的衣襟,刚要开口问方才的事情,却被崔珩反身压在身下。因为老鹰的扑咬,少年白皙俊美的脸上满是刺目的血痕,凄然而诡艳。 “裴小姐,我说了不要跟着我,你为什么非要这么做?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 “不这么做,难道要看着你被老鹰咬死?”裴昭气得用膝盖狠狠地顶向他的小腹,崔珩闷哼一声,捂住肚子。 裴昭终于能坐起来:“我这样会怎么?你倒是说啊?” “……没怎么。”崔珩站起身,冰冷的神色慢慢散去,化作春日和煦的暖阳,“多谢裴小姐。你……有没有伤到哪里?” 这时,飞奔过来的裴昀一把扳过裴昭的肩膀,紧张地查验起伤势:“让阿姐看看,有没有伤到哪?” 裴昭冷笑着看着崔珩。 难怪他忽然温和起来,原来是阿姐来了,他在惺惺作态呢。 第34章 “我没事。七殿下,你呢?”裴昭也决定惺惺作态,声音比往日更加柔和。 “托裴小姐的福,我安然无恙。”崔珩轻声道。 安然无恙?可他脸上都是伤。 旁边的人围了上来,你一句我一句地关心着。裴昭兴味索然,目光越过人群,落在崔珏身上。他正紧紧地抱着海东青的尸体,脸上一片潮湿。 也是可笑,崔珏轻视人命,却是真爱这只海东青。 喧天的锣鼓声响起,预示着春猎接近尾声,人们或是骑马,或是下马步行,成群结队地朝林外走去。裴昭跟着阿姐走了两步,回过头,崔珩仍在原地,手中还紧紧握着那把紫檀弓箭,似乎有话想说。 裴昀年长,一眼看出两个少年人的心思,低声问:“阿昭,你是不是也有些话想单独问七殿下?” 确实想问一句为什么讨厌自己。 但裴昭还是收回视线,坚定地摇头道:“我没有。” 第31章 相思 追捕陈斯正的通缉令一出, 每逢午休,邕州府内便热闹不止,官吏们齐齐聚在廊下闲谈。 周容义愤填膺, 眉头紧蹙:“岭南这一带水患多, 朝廷每年下拨不少赈济的钱粮,大半都扣在这陈斯正手上!他倒是薄情,带着银票地契一走了之, 现在,陈家家眷全在牢里。” “周司功, 若是陈刺史被抓了, 刑部会怎么罚?”薛嘉言问。 “据说陈斯正贪了四百万两银, 至少是绞刑。但若是朝中有人想保他……或许会是流放?刑部究竟会怎么想, 某也不清楚。”周容叹道,随即压低声音,“听说,陈斯正还和邕州驻军有联系——嗳?今日袁娘子怎么有些心情不佳?” 被周容一点, 裴昭才回过神,加入讨论:“周司功,陈斯正的家眷会怎么处理?” 不等周容开口,薛嘉言抢先道:“袁娘子,听说那位晋王殿下为了逼陈斯正现身, 一旬后要将他的亲眷在市集斩首。你不知道么?” 裴昭摇头。因为“雪融春”的事,她接连数日都没睡好,处理文书时也心不在焉, 便喃喃道:“斩首官员亲眷得通过刑部和大理寺的审批, 一旬后就斩首,不合律法。” 说完才觉得用律法约束崔珩实在有些好笑。 薛嘉言无奈叹道:“百姓们知道陈斯正贪了这样多, 巴不得亲眼看着他们一家被斩。那斩首的告示一出,人人各个拍手称快,有时候,是没有两全的办法的。” 在场的官员都点头称是。 这时,金烛跑过来,大大咧咧道:“袁姑娘,二公子想约你放衙后陪他去一趟胭脂铺,不知袁姑娘是否得空?” 裴昭微微一怔。 薛嘉言好奇道:“袁娘子,上回胭脂铺自称是你‘表兄’的漂亮郎君,他不会便是王长史吧?” 还不等裴昭作答,周容也笑着道:“过些日子,某的弟弟便要来邕州,原本某还想让袁娘子和他见一面,没想到,袁娘子已心有所属。”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裴昭无力地辩解。 “袁娘子不必害羞。”薛嘉言一脸“我明白”的表情。 眼见着聊天的风向越来越不对劲,裴昭连忙止住话题,将金烛拉到一边:“忽然约我去胭脂铺,这是出了什么事?” “不久后是卫姑娘的生辰,于是,二公子想买胭脂做生辰礼,但他又不太懂娘子们喜欢哪些,所以想让姑娘帮忙参谋。”金烛解释道。 南方的天色暗得很慢,四人来到市集时,还能看到天际边绚烂的橙粉色夕阳。胭脂铺里人头攒动,王萼环视四周,笑叹道:“某从未想过,胭脂铺的生意竟会这样好。” “是夏秋换季的缘故。” 王萼一脸茫然。 裴昭拿起两盒不同的妆粉,认真解释道:“夏季宜冷色,秋季宜暖色。” 王萼这才若有所思地点头,笑道:“某从前未来过这些地方,没想到,个中竟有如此乾坤。”他的目光落在妆盒前刻的小字上,“容颜永驻、家财万贯、举案齐眉、平安喜乐……袁姑娘觉得哪个送给卫姑娘合适?” “平安喜乐。”裴昭毫不犹豫。 王萼朝侍女道:“替某把所有刻着‘平安喜乐’的都包成两份。” 裴昭微微一怔。 “某希望袁姑娘能平安喜乐。”王萼含笑看着她,眼底尽是笑意,“倘若袁姑娘这也不收,怕是有些见外。” - 另一边。 “殿下,今日胭脂铺的人好多。”卫婴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由感叹,“要为裴小姐买胭脂么?” 崔珩想起上回来此处时,她的确很有兴致,便放缓脚步。 引路的掌柜见状,连忙道:“胭脂、口脂、香粉等等,常常用作定情信物。这小姐可是殿下的心上人?” 崔珩没有答话,脚步却滞涩下来。 卫婴察觉到他的不对劲,顺着视线看去:“嗳,是裴小姐!殿下,要不卑职去叫——”下半句话没说出口,他便看见了一旁含笑低语的王萼,于是立刻闭上嘴,默默地看着崔珩。 坐进马车后,崔珩皱眉道:“上回卫铮铮说王长史什么来着?” 卫婴低声道:“铮铮说,王长史对裴小姐有意思。”接着又道,“但殿下,卑职觉得,裴小姐不像对他有意。” 若非有意怎么会专门叫他来买胭脂。 见他眸色冰冷,卫婴低声问:“殿下,那……这梅花袖箭还要送到裴小姐那里么?” “本就是为裴小姐买的,哪有不送的道理。”他平淡地笑着,“本王自己送。” - 酒足饭饱后,裴昭回到住宅时心情极好,连数日的烦恼也系数忘却,朝廊下的崔珩微笑着道:“殿下来我这,有什么事要吩咐么?” 青年微凉的目光落在胭脂铺的包装纸上。 崔珩淡淡一笑,将手中的锦盒递上去:“裴小姐,是上次的梅花袖箭。” 裴昭看着袖箭,猛地想起万宝楼经历的一切,肌肤紧贴时的烫热再次在掌心蔓延。 倘若袖箭不在,倒可以视作荒唐一梦。 裴昭摇头:“殿下,我不想收。” “裴小姐不会担心睹物思人,看见它,便想起本王吧?”他笑问道。 裴昭没有接过袖箭,只是道:“殿下,我想起了不少过去的事。” 他唇角的笑意微凝,只屏息等着下一句。 但裴昭却没再说下去,这时伸手接过袖箭:“没什么事的话,殿下早些歇息。” “嗯。”他愣愣地应道,“更深露重,裴小姐也早些歇息。” 他离开后,洗漱完的卫铮铮从里屋过来,自然而然地接过锦盒,放在案上。锦盒“咔擦”一声弹开了,卫铮铮看到了里面的梅花袖箭,表情一僵:“裴小姐,这……是给我的?” “殿下和我在鬼市时买的。卫姑娘喜欢就好。”裴昭心不在焉地把锦盒推过去。 其实刚才有话要对崔珩说的。 比如,对裴家的事感兴趣,真的只是为了利益么?还是或多或少和当年不算深又不算浅的“交情”有关? 但裴昭怕自讨没趣。 再说,被人欺辱的过去一点也不光彩,说不定,崔珩也不想听。 - 院落外的马车和厢房只隔了一扇墙。 卫婴听到卫铮铮的话,只觉得浑身冰冷,不敢看崔珩的表情,过了片刻,低声问道:“殿下,要卑职进去和卫铮铮说一声么?” “说什么?”崔珩平淡地笑着。 卫婴一时语塞,半晌才道:“说这个袖箭,是殿下给裴小姐的。” “裴小姐都送给卫铮铮了,卫婴,你还要掺和什么?”他不解道。 “殿下说的是,是卑职失言。”卫婴连忙道,接着,不再言语。 夜晚的街道静谧,唯余马车辘辘的轮声。 崔珩看向窗外的月色,清透而灰冷,和当年乱葬岗时的月色一模一样。 从胭脂铺出来时就暗生的烦躁,直到此时,竟还未消去。像是错觉一般,心脏开始抽痛,隐隐约约的痛,有如一吹而散、散而复还的山雾。 青年抽出流淌着银光的匕首,慢慢握紧。锋利的刀刃嵌进掌心半寸,痛得他冒起冷汗。 可竟还是掩盖不了左胸的抽痛。 崔珩叹了口气,用素帕擦拭着刀刃上的血渍,掀开车帷。 “陈家问斩时多派些人,本王总觉得会有变故。” “卑职明白。”卫婴恭敬地答复,接着,大惊失色,“方郎中!快过来!” 坐上马车后,方觉夏眉头紧皱:“这伤口是殿下自己弄的?” “不该问的别问。” 方觉夏专心地止起血,包扎完后,还是忍不住规劝道:“殿下,某虽是郎中,医术也算得上首屈一指,但相思病什么的,某并不擅长。毕竟,心病还需心药医。” 第35章 “相思什么?” “相、思、病。”方觉夏一字一顿,“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是不是和殿下的症状很像?” 崔珩没有回答,半晌,含笑问道:“方郎中,本王看上去像是会得这种病的人么?” 方觉夏默默地看着他手上的白纱,叹道:“殿下心情不好时,何必与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反正也活不了多久。” 方觉夏收敛容色,道:“殿下,某已派人用那瓶‘雪融春’开始调配解药。但需要一定的时间还有一定数量的人。” 崔珩抬起眸:“继续说。” “殿下,为了确保解药有效,某需要一些死囚来试药。这样下去,若是不出意外,七八个月的功夫便可调出解药。”方觉夏看着他苍白的面色,“某恳请殿下爱惜贵体,确保在明……” “明年六月前活着。”崔珩接过话。 也不知那时案子的进展能有多少。 “方觉夏,王长史能活多久?你给他把过脉么?” 方觉夏微微一怔,随即低声道:“王长史有些特殊,他虽然面色苍白异常,但只是些小病,不出意外,活到五六十岁没问题。” 青年垂下睫。 真是不公平。还以为他和自己一样活不了多久呢。 第32章 断弦 一盅, 两盅,三盅……一共七盅。卫铮铮一个人喝掉了七盅。 裴昭从未料到卫铮铮的酒量会这样好。 王萼身体虚弱,故而以茶代酒。但好似也喝酒了一般, 两颊泛着绯红:“卫姑娘这样喝下去, 真的没关系么,这可是万户春。” 万户春是邕州才有的烈酒。味道辛辣,裴昭喝下第一口时, 就感觉嗓子被刀割了似的,气血上涌, 整张脸都烧起来。 卫铮铮神色如常, 连语调也不曾变:“王长史觉得我像喝醉了吗?” 王萼摇头。 “酒足饭饱, 来玩划拳吧?”卫铮铮兴致高昂, “输的人罚喝酒怎么样?可惜,王长史似乎喝不了酒。” “今日卫姑娘生辰,某怎么能来扫兴。”王萼含笑道,“喝一些不碍事的。” 银灯劝阻道:“王夫人说过, 二公子要少饮酒。” 王萼摆手:“好久没喝过酒,某实在有点想念。”说着,看向裴昭,“袁姑娘看上去,和某一样, 也不常喝酒。倒是有些想看看姑娘的酒量。” 裴昭坦诚道:“我酒量不好。” “某也是。”王萼笑道,“到时不知是袁姑娘先醉,还是某先醉。” 划拳只能两人, 五人轮番来过。不知怎么的, 裴昭输了卫铮铮,又输了王萼;输了王萼, 又输了银灯;输了银灯,又输了金烛……半盅的万户春,不过片刻便见了底。 金烛又开了一盅,推到她面前,笑道:“袁姑娘请。” 裴昭愿赌服输,喝了一盏,接着道:“我不玩了,再喝下去,怕是要走不了路了。” 不仅有些犯困,还有点晕。 “袁姑娘要不去外头吹吹凉风?”卫铮铮连忙起身,“等一下,为何总是我们姑娘输?”年轻娘子的眸色渐沉,唇角却带着笑,故而看上去像是佯装愠怒,“王长史,你们怎么老是让我们姑娘输?是不是故意的?” 王萼淡淡一笑,却道:“是某不对。自罚一杯。” 金烛也立刻道:“好啦好啦,袁姑娘,我也有错,自罚一杯。”一直不喝酒的银灯竟也仰头喝了一杯。 “王子实,你分明是想饮酒,说什么自罚一杯。”裴昭笑着打趣,“好了,我去外面逛逛,你们也节制些,别喝得烂醉,抬都抬不回去。” “袁姑娘放心,我从小到大,还没人能让我喝醉。”卫铮铮自信地一笑,“但他们可不一定。” - 夜风拂过面颊,带来丝丝凉意,困意散去,人也清醒许多。 沿着阑干往下望,可以看到城中稀稀疏疏的灯火,以及银练般的玉络河。 看着看着,裴昭却闻到了浓郁的酒气。喝得酩酊大醉的中年男子,摇摇晃晃地走到阑干边,含糊道:“陪俺说说话。小娘子,叫什么呀?” 酒气里混杂着呕吐物的气息。 裴昭默不作声地往另一边移了些,静静地望着玉络河。 月色下的长河波光粼粼,有如玉带,是极好的景致——倘若旁边没这个人的话。 “小娘子,别害羞。”中年男子移了过来,“小娘子一个人难道不寂寞?” “寂不寂寞,关你屁事。”裴昭没好气地向雅间走去。谁知披帛一紧,下一刻,酒味铺天盖地而来。这中年男子竟从后面搂了上来。 “喂!你做什么!”裴昭一边手肘后顶,一边猛踩男子的脚尖。但不知是醉酒麻痹了痛觉,还是中年男子实在太胖,他眉头也没有皱,只是骂道,“臭娘们真不听话!不要命了是不是?你去打听打听,俺可是——” 下一刻,中年男子便松开了手,捂着肚子滑到地上,神色极是痛苦。 “唔,唔——”他边吐边骂,“谁,谁踹我!谁在踹我!痛死我了!” 裴昭连忙迈到一边,抬起头,想朝中年男子身后的人作揖道谢,但却在看清来者的容貌时,整个人僵在原地。 摇曳的灯火倒映在那双黑幽幽的凤眼中,瑰丽得有些阴森。 崔珩面无表情地道:“裴小姐一个人喝这样多的酒,也不怕出事。” 裴昭回过神,连忙带着他走到阑干边,免得闻到难闻的呕吐味。 “殿下,我只不过喝了一盅。而且,也不是一个人。”裴昭瞥向远处痛得打滚的男子,“他……一个意外。” 崔珩望着女子脸颊上的红晕,喉结微动:“裴小姐,看上去喝了很多。” 裴昭用手背贴着面颊,才发现确实在烫得惊人,但又不想吃瘪,只是笑道:“我清醒得很。殿下上回在王家婚宴时,那才叫喝得多。殿下还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吗?” 崔珩低笑了一声:“都记得。” 裴昭微微挑眉,示意他悉数说出来。 “裴小姐不相信?”他侧过脸,眸中带笑,“但本王的记性向来很好,即便喝醉,也记得一清二楚。那日裴小姐原本说要再送一次花,但是后来,你没有送。” 裴昭一时咋舌:“殿下,当时情况特殊,我才说要送的。” “所以你不是真心想送。” 见他神色落寞,裴昭便道:“对不起。” “你道什么歉?”崔珩问,“本王又没说想要。” 气氛有些微妙。 裴昭觉得思绪混乱,低声道:“殿下,我还有事,先告退一步。” “嗯。然后和王长史一起喝酒?”他垂下眸,眼底不辨喜怒,“今晚只有你和他没来。” 过两日是陈家家眷问斩的日子,府里的官员们便借着商谈此事的由头,约好来风雨楼喝酒应酬。裴昭以为,这只是一次寻常的应酬,便因卫铮铮的生辰推脱了。可崔珩会去,便是不寻常。 难道是陈斯正的事出了变故? “殿下,陈斯正自首了?” “没有。” “那殿下竟会和他们一起应酬。” “怎么,很奇怪么?”他笑问。 “不奇怪,但我觉得殿下不像喜欢应酬的人。” “裴小姐不会以为自己,很了解本王吧。” 裴昭被噎得哑口无言,只好看向不远处慢悠悠走来的两人。 好巧不巧,正是薛嘉言和周容。 裴昭连忙往拐角走去,谁知崔珩踩住她的裙摆,低声道:“裴小姐是怕他们误解么?” 裴昭停住步子,低声道:“只是怕有损殿下清誉。” “什么清誉?”他步步紧逼,“怕本王污你的清誉么?因为你有心有所属,我还这样以你的家事胁迫着你,让你帮我做事?” 裴昭讶异地望着他,问道:“什么心有所属?” 不等崔珩回答,远处的两人已走上前来。 周容惊道:“袁娘子不是告假了么?怎么也在这儿?——嗳,晋王殿下?殿下,殿下怎么一个人出来醒酒?” “周容,你还不信!”薛嘉言语无伦次道,“今日见殿下时,我觉得格外眼熟,想来想去,感觉和胭脂铺见的那位……袁娘子的表兄很像……”不知喝了多少酒,薛嘉言白嫩的脸红得像烂熟的桃子,“周容,他们两个本就关系匪浅!唔——” 周容捂住薛嘉言的嘴:“殿下,她喝得太多,下官才带她出来吹风。” “喝的太多?三盅而已,哪里多啦?”薛嘉言拍掉他的手,“嗳,王长史?” 第36章 “阿熙怎么还不回去。”王萼笑着问,“有你在,飞花令才有意思。” “阿熙……”薛嘉言皱起眉,“难不成……和袁娘子逛胭脂铺的,是王长史?” 眼见着崔珩脸色微沉,周容连忙告退,把薛嘉言拉到别处醒酒。 王萼慵懒地开口道:“殿下,你踩着阿熙的裙摆做什么?” 崔珩后退半步,什么也没说。 “殿下应该对阿熙说‘失礼’。”王萼嘴角一弯,“这是基本的礼仪。” “王萼!”裴昭求助地看向银灯,“他喝了多少?” 银灯给她比了一个“五”。 难怪他开始胡言乱语。 裴昭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只道:“银灯,把他拉回去,我马上就来。” 等银灯拉着不情不愿的王萼离开后,崔珩懒洋洋地笑道:“裴小姐怎么不亲自送他回去?” “殿下别和喝醉的人一般见识。”裴昭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问,“殿下的手,何时受的伤?” “很久以前的。” 或许真的有些醉,裴昭一把握住他的手腕,俯身端详着上面的纱布:“上回见面时没见过。这纱布看上去也刚换没多久,殿下,怎么回事?” 温热的鼻息喷洒在腕间,崔珩喉头微滞,随即,默默抽回手:“不是什么要紧事。裴小姐,他们等着你回去玩飞花令,还留在这做什么?” “殿下不说,差点忘了他们。”裴昭淡笑着,看向在夜风中摇曳的四角纱灯,“殿下也早些回去。酒后不要吹太长时间的风,否则,对身体不好。” “可本王身体好不好关裴小姐什么事?”他冷笑。 “因为……殿下答应过的,交易没结束时,会好好活着。” “只是为了交易么?”他轻声问道。但还不及对方开口,便转身走向了雅间,像不敢听到答复似的。 - 雅间内的官员正在弹琴作乐,丝竹声此起彼伏。见崔珩回来,手里的动作立刻一停,屋里落针可闻。邕州别驾李勋上前道:“方才下官出去寻了一圈,没寻到殿下,大家喝了些酒,故而才弹琴作兴。” “给本王拿一张琴。”崔珩面无表情地坐下。 李勋连忙把自己的那副抱了过去:“殿下,下官的这副琴叫——” 惊绝的琴声冷冽得如同冰湖上折转的月色。 李勋愣愣地看着抚琴的手。 一曲终了,李勋忍不住赞道:“殿下的琴技真是天下一流,下官由衷佩服。敢问这支曲子叫什么?” “是《春日宴》!”醉醺醺的薛嘉言开口道,“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殿下弹得虽然好,但情不对,所以,弹得也不算好……” 《春日宴》是名曲,李勋自然听过,只是他未曾想到,这样情深的曲子竟能被弹得如此无情。 崔珩挑眉问道:“薛司仓,那该怎样弹。” 薛嘉言把琴抱到一边,含笑看向周容:“该像我这样……” 琴音如春日莺啼,沉寂的雅间终于欢快起来,有人起哄道:“某早就看出薛娘子和周司功情投意合!” 周容默默地看向窗外,脸色通红,过了一会,又把视线移回到薛嘉言身上。 “想弹这样的曲子,得在心里想这些人……对殿下来说……就比如,袁……” 刺耳凄厉的琴音把薛嘉言从醉酒中拽了出来。 琴弦断了一根。 第33章 法场 陈家家眷斩首时正是晴日, 围观的百姓把行刑的法场围得密不透风。 “殿下安排了比以往三倍还多的侍卫,怕是有人会劫法场。”卫铮铮的手牢牢地放在刀把上,绷得青筋凸起, “可这些只是陈刺史的家眷而已。” 被绑缚到刑场的十九人, 是刺史陈斯正的双亲、子女、妻妾。有的已经彻底哭不出声,有的像是被吓傻了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 只是愣愣地看着。当时他们被从陈府带出时,一个个满身锦绣。现下则是灰头土脸, 若不细看他们娇嫩的肌肤, 与寻常百姓亦无甚分别。 崔珩坐在监斩官的位置上, 托着下颌, 静静地望着日晷。 日晷前的周容喊道:“午时二刻已到!” 再过一刻钟,便是问斩的时刻,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卫铮铮低声问道:“裴小姐,这陈斯正真的会来么?” 裴昭摇头:“若是真的有心自首, 早就自首了,哪会等到这种时候……什么情况。” 这时,一个衣着朴素的男子,从人群中钻出来,慢慢走上前。 “下官陈斯正, 恳请见晋王殿下一面。” 陈斯正看上去过得并不好,声音比起在鬼市时低哑不少,身形也更为瘦削。围观的百姓一听到他的话, 立刻将菜叶和鸡蛋“哐哐哐”地砸过去, 大骂道:“就是他把赈灾的银两克扣了!”“听说他家的夜壶都要五百两!” 两名侍卫把陈斯正挟到法场中,从头到脚也都是蛋液和残渣, 看上去极是狼狈。 陈家眷属见他来了,一个个都打起精神呼号。“老爷!老爷!你快让晋王开开恩,放了我们!”“爹!”陈家的小儿子喊道,“爹你快让他们放了我!”但陈斯正不为所动,只是走上前,恭恭敬敬地跪下,朗声道:“殿下,下官有一事想要禀报。” “陈刺史请讲。” “殿下,事关大周皇族,恐怕……无法让他人知晓。”陈斯正神情严肃。 “刺史有话直说,若是有不妥之处,本王自会处理好后果。”崔珩面无表情,“本王给你一盏茶的功夫。” 陈斯正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殿下,事关皇室兴衰,下官……实在无法说出口。”他将信笺高高举起,“下官已将之写在信中,恳请殿下,谨慎处理!” 事关皇族,在场的官员都开始交头接耳,场下的百姓也是议论纷纷。 崔珩站起身,抽出佩剑,剑穗上的血色宝石晃动不止,折射出璀璨的光晕,“本王方才是不是说过,有话直说。” 陈斯正扔掉信笺,骤然道:“动手!” 原先押解他的两名侍卫一跃而起,兵分二路,向崔珩刺去。 “崔韫晖!”裴昭惊叫出声。 下一刻,眼前的桌案被从天而降的长剑劈作两半。 三道黑影携着银光逼近,卫铮铮把她护在身后,挥剑迎敌。不过片刻,剑锋便割开一名刺客的脖颈,血花蓬勃喷洒,其余二人见了,皆退后一步,转身向王萼奔去。 “虽然看上去门派不同,但其实,都是大内剑法。”卫铮铮瞥了一眼手臂上的血痕,“是宫里的人。而且看上去,是奔着殿下和王长史来的。裴小姐,我们应当安全。” 裴昭立刻朝崔珩看去,他被卫婴和侍卫护在身后。冷白的脸上沾染血迹,显得妖艳异常。 许久,他察觉到目光,隔着刀山血海,望了回来。 裴昭移开视线。 “陈斯正也是大内剑法。”卫铮铮皱起眉头,“真没想到,他的武功竟这样好。” 在数名刺客的围攻下,护着王萼的侍卫只剩下银灯和金烛。不过片刻,银灯的腹部便中了一剑。剑柄擦着王萼的腰间过去,将蹀躞上的红绳挑断,玉佩碎了一地。 法场上还存活的刺客共六名,有三名都在王萼身边。裴昭迟疑片刻,道:“卫姑娘,你去帮王长史。” 卫铮铮漠然地摇头:“裴小姐,我只要确保你的安危。” 银灯又中了一剑,在跌倒前,将手中的剑掷了出去。一名刺客被他牢牢钉在柱上。王萼从金烛的庇护下跑出来,把银灯拖到一边。另一名刺客见有机可乘,立刻向王萼扑去。 “把我带到殿下身边,然后去帮王萼。”裴昭焦急道,“快!” 卫铮铮微微皱眉,但还是护着她跃进侍卫守护的内圈,折身施展轻功向王萼跃去,身如轻燕般灵巧敏捷。 “裴小姐,就这样担心王长史?”青年语气含笑。 裴昭紧紧盯着卫铮铮的背影。直到卫铮铮和金烛合力扑杀掉最后一名刺客时,才转过头道:“殿下是在盼着王萼死吗?” 崔珩的眼中带着蔑然的笑意:“王长史死不死,关本王何事。” 裴昭回击道:“那我担心谁,又关你何事。” 围攻崔珩的刺客,如今只剩下陈斯正一人。陈斯正寡不敌众,不再试图刺杀,转向突围逃生。但刚刚跳上屋檐,便被长剑贯穿,直直地落下来,在地上抽动不已。 不过一刻钟,法场已是血流成河,满地横死的刺客。 裴昭刚想向卫铮铮走去,手腕被一股蛮力狠狠地攥住。崔珩含笑着问道:“裴小姐,就这么迫不及待见他么。”冷白的手指一寸寸上移,握住她的手臂,猛地一扯,拉近了二人的距离。 第37章 裴昭不得不仰起脸看他。 俊美的脸上沾着飞溅的血滴,绮丽得有些可怕。 他垂睫细细地端详她。过了一会,问道:“口脂怎么换了个颜色?是你自己买的么?” 啊?这种场合,问这种无关紧要的话? 裴昭气道:“口脂不是我买的,难不成是殿下买的?管天管地又管别人买什么口脂了?” 崔珩轻轻一笑,松开手:“裴小姐,本王没有这个意思。” 法场外圈,围观的百姓已逃了大半,只有胆大的还在远远望着。周容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低声道:“殿下,午时三刻已过,陈家的家眷们——” “杀了吧。” “是。下官这就吩咐动刑。” 裴昭怔怔地望着他。 崔珩平淡道:“裴小姐不会以为,这次来的,真的是陈斯正吧?” 陈斯正作为文官,武功好得和数名侍卫打得不分上下,的确可疑。但裴昭现在不关心这个,见手被放开,连忙向卫铮铮走去。 没有新的伤痕。 裴昭松了一口气,道:“卫姑娘没事就好。银灯他——” “他腹部中剑,有些严重,送去了医馆。”卫铮铮语气平静。 裴昭又问:“子实,你怎么样?” “多谢二位的救命之恩。”王萼躬身施礼。 “王长史只用谢我们姑娘。我可没想救。”卫铮铮面无表情。 金烛惊讶道:“卫姑娘怎么说这种话?” 明明两日前,他们还在一起把酒言欢。 “卫姑娘要护得是阿熙的安危。”王萼打起圆场,眼中的情绪却极是复杂,“某自然知晓。” - 另一边,卫婴正向崔珩禀报“陈斯正”的状况。扮成“陈斯正”刺客,失血太多,恐怕难活。等他禀报完,崔珩都没有回话,便悄悄抬起眼,观察神色。 漂亮的眼睛平静得像深不见底的死潭。 “陈斯正”虽然已死,但还是能从尸身上挖出不少线索,殿下应当不会太过生气。卫婴自我宽慰。但下一刻,这样的念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握着剑柄的手青筋紧绷,指骨泛白。不久前愈合的割伤,此时再度绽开,血液将银白色的剑穗染红,滑到红色的宝石上。 卫婴大气也不敢出,顺着他看的地方望去,那边的四个人围在一处,不知在说些什么。 下一刻,卫铮铮跟着王萼和金烛消失在人群中。但好在裴小姐没有离开,转身向他们走来。 “殿下有没有受伤?”裴昭打量着他。 银剑往鞘里一撞,发出清脆的“哐当”声。崔珩转身向马车走去。 卫婴求救般地挤眉弄眼,低声道:“裴小姐,你去看看殿下。” 裴昭点点头,跟了上去,但还是慢了一步。厚重的车帷垂下去,把两人隔开来,什么也看不到,只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裴昭掀开车帷,目光落在沾满血的手帕上。 崔珩的脸上沾着血迹,手里也淌着血,少见得狼狈。裴昭进去后,他连眼睛都没有抬,只是用手帕拭去脸上的血迹。 裴昭坐在他身边,低声问道:“殿下,方郎中呢?” “他有事不在。” “药在哪里?” 他没什么好气地踢了一脚底下的多宝柜,柜子弹开后,露出瓶罐和纱布。 裴昭弯下腰端详起不同的药瓶,上面没有标注,看了半天,也不知道那一瓶是金创药。 “最左边的。”他提醒道。 裴昭重新坐回位置上:“殿下,把手摊开。” 他慢慢地摊开了手。 裴昭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伤口横贯整个掌心,有的地方已经结痂,有的地方血流不止,看着极是骇人。 但真的有人会把他伤成这样?想来想去,最大的可能竟是他自己弄的。毕竟,他小时候就不怎么爱惜身体。 裴昭将他的手拉到大腿上,擦拭掉了血迹,又慢慢涂上了一层金疮药,最后用纱布一圈圈裹上,最后按了按,感觉松紧正好,轻声问:“痛不痛?” 他摇了摇头。 两人沉默着看着他手上的白纱。 车帷因风轻轻晃动,底下的吊坠敲在车壁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裴昭其实很想问清楚这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估计这人还是会说什么“裴小姐管得有些宽”“不管你的事”“裴小姐真爱多管闲事”。 正犹豫间,崔珩抽回了手,漠然的眼中晦暗不明。 “裴小姐,你一会也要去陪王长史了么?” 第34章 匕首 车外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 是刽子手在行刑。等到四周重回寂静时,裴昭才开口道:“刚才看过了,他没什么大碍, 还是殿下流的血比较多。” 漆黑的眼眸静如秋潭。 崔珩不解道:“裴小姐为什么这样喜欢王家?过去是王长公子, 现在是王二公子。” “按着殿下的说法,原来先看谁就是喜欢谁?” “不然呢?”他反问。 那最喜欢的…… 裴昭看着他风流俊俏的脸,不愿回想下去。 “殿下既然这样好奇, 那不妨告诉殿下一件事。不但我喜欢王家,阿娘阿父也喜欢王家。还有, 我虽是殿下的门客, 但这些到底是我的私事, 殿下管得未免过宽了些。” 崔珩修长冷白的手指攥住座沿, 纱布上染上猩红。 包了半天白包了,裴昭愈加烦躁,故意拖长语气:“莫非,殿下曾想和我们家联姻?可按那时殿下的地位, 恐怕不行。” 他眼睫一颤,目中极是惊愕,随即冷笑道:“裴小姐说这种话,不怕本王杀你么?” 裴昭停顿半晌,才道:“殿下得知雪融春就是奚落古时, 难道就没有想杀我?” 他的眼中闪过片刻的茫然,接着浅浅笑起来,语言柔和:“裴小姐, 本王可不舍得杀你。”指尖划过女子微红的面颊, 最终停在温润的唇瓣上,力度轻柔, 如在怜花。 “生不如死的方法,本王了解不少。若下毒当真和裴小姐的父母有关,本王有耐心慢慢折磨。” 裴昭推掉他的手,心绪如潮水般起伏,一闪而过的绮思化作耻感和失望:“生不如死,是像殿下对待崔珏那样?那能不能等我知道真相的那一天?” 崔珩欲要言语,但车帷被人忽地掀开,方觉夏带着黄昏的暖光钻了进来,撩袍在二人对面坐下。 “方郎中怎么直接进来。”崔珩没好气道。 “殿下受了伤,某心急,自然顾不得什么礼节。”方觉夏说着,扳过崔珩的手,盯了一会,“裴小姐,因当先止血,再包上纱布的。某可以教你这些。” 方觉夏的目光极是恳切,仿佛真心想要授人医术。 裴昭淡笑道:“有些人不爱惜身体,先止血也没用。但既然郎中在这,那我就……” “裴小姐等一等。”方觉夏连忙伸手拦住,“某,某来替你把一把脉。” “我没受伤。”裴昭摇头,“方郎中还是替殿下看看吧,他病得有些重。” 方觉夏还想要说些什么缓解车内的肃然,崔珩却笑道:“裴小姐赶着去见别人,方觉夏,你拦什么?” 正在此时,卫婴忽然叩响了窗沿:“殿下,王长史求见。” 崔珩眼瞳微凝。 方觉夏见状,低声道:“殿下,那……某去问一问这王长史有何事。”说完,低着眼掀帘而出。 “王长史这么急着找你,真是耐不住性子。”崔珩蔑然道。 裴昭立刻回击道:“殿下连他要说什么都不清楚,就草草下了定论,殿下才更耐不住性子。” 一阵秋风扬起车帷,裴昭这才发现,远处穿着绯色官服的王萼笔直地跪着,是在求人。至于求的是谁,不用猜也知是车中这位。 可有什么事能让王萼跪下来求人? 裴昭一时想不出来。 看着崔珩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裴昭便问道:“殿下,你总是为难他做什么?” 崔珩垂下眸。 总是为难他? 喉中充斥着腥甜的血味,胸口的抽痛也愈发明显,崔珩再抬起眼时,眼底已是一片死寂,声音平淡至极:“裴小姐,你很心疼他?” 裴昭没有回答,只愣愣地看着他欺身上前。裴昭向后靠去,后背紧紧地贴着车壁,绷得笔直。 冰冷的硬物沿着侧腰缓慢上移,最后停在胸口。那是一把尚在刀鞘之中的匕首。 银制刀鞘的寒意隔着轻薄的衣料传到心口。 虽然的确想过崔珩或许会因为毒药的事对自己下手,但没想到会这么快,也没想到他会这样决绝。 第38章 “崔韫晖,你不能现在杀我。”裴昭努力克制着情绪,“南荣哀说,雪融春的解药,只有芳、菲两位娘子会调配,虽然两人早就不知所踪,但南荣哀告诉了我菲娘子的住处,那里或许有解药的线索。若是你现在杀了我,解药就……崔韫晖,应当明白我的意思,快松开我。” 原来即便事关他的性命,也能悉数隐瞒,当作一枚谈判的筹码。 半晌,崔珩的唇角微微牵起,笑容近乎嘲讽:“解药什么的,倒无关轻重。毕竟濒死的感觉,本王早已习惯……但裴小姐这样盼着本王去死,今日倒可以给裴小姐一个机会。” 裴昭瞪大眼睛。 什么叫盼着他去死? 匕首被缓缓抽出,流淌着刺目而锐利的寒光。崔珩将刀柄递在她的手心,接着,将刀锋移到他的颈侧,停住不动。 传闻他从赤罗国太子那缴获的匕首由陨铁铸造,薄如纸片但却削铁如泥。若是被这样的匕首割到颈脉,就是神仙来救,也活不成。 裴昭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手一抖,整把匕首就嵌了进去,声音也有些颤抖:“崔韫晖,你冷静一些……” “我很冷静。”他语言平静,黑眸有如一汪深潭,“裴小姐的手稳,想必不会和崔雯玉当年那样,刺了两刀都没有杀死本王。杀了本王,你的王长史也不必那样跪着,你也不必担惊受怕,怕本王对你用私刑。” 闪着寒光的刀刃紧紧贴在他苍白的脖颈边,随着声带的颤抖,刀刃便磨在他的皮肤上,刮出血痕。 裴昭怔怔地看着他无所谓的表情,看着他颈侧的旧伤,眼眸渐渐湿润:“崔韫晖,我,我根本没有盼着你去死。南荣哀说,菲娘子曾在归梦原东部的苍梧山上隐居。这些日子,我想办法找过,但苍梧山太大,毒虫猛兽又多,没什么线索。若是你派人去找,应当很快能找到。这是我知道的全部……这匕首锋利,殿下把手松开,好不好?” 他一动不动:“裴小姐,今日你若是心软,明日本王便杀了王萼。” 裴昭低声道:“你为什么偏要和他过不去?” 他只是含着笑,声音温柔:“裴小姐,王长史的性命,系于你一人。” 上回他这样温柔地说话,还是在万宝楼一口一个“娘子”的时候。现在两人却闹成这种地步,裴昭实在不知道是哪一步出了差池,握着刀柄的指节微微泛白,声音有些颤抖:“王萼他到底哪里惹了你?” “他若是真的惹了本王,本王又怎会让他活到今日。”崔珩无所谓地笑着。 “殿下只是因为看不惯他,便要杀他?”裴昭蹙起眉,“可在客栈那日,你分明去找他。难道……是因为我?” 崔珩没有回答。 看来的确是因为自己。 可为什么是因为自己? 裴昭调整呼吸,试图理清思绪,一个荒诞不经的猜测蹦了出来。 这个人喜欢自己,而他觉得,自己喜欢王萼……所以,要杀掉王萼? 可崔珩若是喜欢自己,怎么会说什么“有耐心慢慢折磨”“让你生不如死”这般狠毒的话? 裴昭试图打消这个念头,但万宝楼里,他含着笑自称“夫君”的模样又冒了出来。 只能试一试。 “裴小姐,本王最后给你三个数字。若你再不动手,明日本王便将王萼……凌迟处死。” “三。” “二。” 裴昭紧紧地盯着他颤动的睫羽,出汗的手心却忍不住发抖,温热的血液沿着掌心流到胳臂上,青色的衣料吸着血,脏污一片。 “一。” 预想中的痛意没有到来。 崔珩睁开眼。 没有杀他,看来裴小姐还是在乎自己的。 裴昭从他黯淡的眸色中捕捉到一丝喜悦的情绪。刚刚的猜测有可能是对的。 崔珩将匕首放到一边,淡笑道:“明日,裴小姐恐怕会为一时的心软后悔。” 裴昭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认真道:“殿下,现在,我可以再和你做一个交易么?” 崔珩微微一怔,颔首道:“裴小姐请说。” “明日,杀了我,放了他。一命换一命。” 青年的笑容渐渐凝住,连呼吸都滞涩许多,接着,一口血“哗”地吐了出来,他立刻捂住嘴,但在剧烈地咳嗽下,口中涌出的血越来越多,血液穿过指缝,脚边雪青色的绒毯上一片猩红。 裴昭立刻扯过他的手,按住阴郄穴止血,但崔珩立马抽了回去,冷声道:“出去。” “崔韫晖……” “滚出去。” 裴昭跳下车没跑两步,正遇上疾步回来的布衣男子,连忙道:“方郎中,殿下他……” 方郎中立刻掀开车帷坐了进去。 裴昭在外面等着,听到里面剧烈的咳嗽声,抿紧了唇。 刚刚的猜测十有八九是对的。 崔珩可能真的喜欢自己。但是他的喜欢,和他这个人一样古怪。 两刻钟后,方觉夏才下来。马夫挥起马鞭,金漆翠幄的马车缓缓驶动,消失在远方飞扬的尘土中。 方觉夏低声道:“裴小姐,刚才殿下同你说了什么?”见裴昭眉心微蹙,眼眸也有些湿润,叹了口气,“殿下让某把这个给你。” 是极其精美的一把匕首。刀鞘以宝蓝色珐琅为饰,绘着缠枝莲花纹。 裴昭接过后,问道:“殿下的身体怎么忽然会这样?” 方觉夏没有立刻接话,半晌,才道:“裴小姐若是与殿下见面,少用含有莺尾根的香囊。莺尾根,会引发雪融春的毒。” 莺尾根在岭南极是罕见,价格金贵异常。裴昭从未买过含有这种香料的香囊。 但那日王萼派银灯送来的金香囊球里,却有这一种香料。鬼市时,她佩戴的也是那只香囊球。或许,崔珩毒发提前,便是这个原因。 倘若王萼知晓崔珩中毒一事,那他极有可能是故意的。 这么看来,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恐怕比自己想得更加复杂……那崔珩刚刚非要杀他,难不成也是因为察觉到莺尾根的缘故? 裴昭感到思绪乱如麻。 方觉夏又道:“殿下托某告诉裴小姐,不必担心王长史的性命。王长史出身名门,殿下不会杀他。还有……”他犹豫了一会,又道,“前面王长史来,为的是银灯的事情。银灯受伤太重,王长史于是求某为银灯治伤。” 被人误解的感受并不好,裴昭只觉得心中的愧意如同潮涌。 “方郎中,你若是要回王府,能不能捎我一程?” 第35章 寻药 由邕州向南五十里, 便是归梦原,自原中东望,起起伏伏的墨绿山丘, 犹如巨兽安睡时的脊背。那便是苍梧山。 山路渐窄, 一行人只能下车行走。 带路的暗探名为菰蒲,是苗人,年纪不过十四五岁。少年的腰间悬挂着一柄竹笛, 每逢走动,竹笛上悬挂的银饰便玲玲作响。他不大会说官话, 大部分时候只是沉默地看着众人。 山林之中, 寂寂无声, 唯余落叶被踩踏的窸窣声。快走到山顶时, 菰蒲停了下来,神情凝重:“殿下,有蟒蛇。”又晃了晃驱蛇的长笛,“我去引蛇。结束后, 寺庙会和。”接着,少年便施展轻功,消失在无边的密林中。 菲娘子的石屋掩盖在茂密绿影中。 推门而入后,灰尘纷纷扬扬,裴昭忍不住咳嗽起来。走进寝房, 环顾四周后,却发现除了屋内陈设略显凌乱外,再无任何异常。过了一会, 卫婴和卫铮铮从其他房间回来。 卫婴禀报道:“殿下, 卑职并未发现异常。” 方觉夏叹了口气:“到头来,还是什么也没有。还是得靠某慢慢调解药。” 裴昭想了一会, 从袖中取出崔珩赠与的匕首,轻轻地敲击墙面。 他望了过来。 那日裴昭跟着方觉夏去王府道歉,但却被门卫拦着,门卫道:“殿下说不想见袁司马。”这一不想见就是十日,直到今日同来苍梧山,裴昭才赔了礼道了歉,但崔珩只说了一句“没事”。 但明显还是有事。 他后来也没说任何话。 墙面回音厚实,说明是实心的。 卫铮铮叹道:“裴小姐,看来这回没有暗室。” 裴昭皱起眉:“我不明白,菲娘子分明是毒师,但屋里没有配毒制药的地方,也是稀奇。” 卫婴闻言,立刻道:“裴小姐,我觉得灶房有问题。”来到灶房后,他指着地上拖拽的痕迹,说,“这只米缸,经常被人拖动。”话毕,攥住米缸的边缘,往外一拉。 米缸下露出一块深红色的木板。木板下,是一条黑黢黢的通道。卫婴捏着火折子下去,不过半刻钟,便重新钻了出来,脸色喜悦:“殿下,的确是菲娘子配药的地方!” 第39章 卫家兄妹留在上面,其余三人顺着楼道下去。 方觉夏点燃室内的烛台后,昏暗的光线立刻照亮了整间屋子。靠墙的顶箱柜里摆着高低不齐的瓶罐,方觉夏一边端详着,一边喃喃道:“鹤顶红、文殊兰、天仙子……哎,但没有雪融春。” “雪融春和它们又不是一类。”崔珩平淡道。 方觉夏点头:“穿肠即死的毒可没雪融春那么折磨人……裴小姐在看什么?” “妆奁里找到的,应当是解药的配方。”裴昭把卷册递了过去,“方郎中看看,有没有雪融春的。” 卷册积灰多年,翻页时飘落的尘埃,在明灭的烛光中如同飞虫。方觉夏翻完后,眉头紧锁,有些惋惜:“裴小姐,缺页太多,还有其他的吗?” 裴昭再次走到妆奁前,想试一试还有没有其他的夹层,却听到了一阵隐约的齿轮声,接着,脚下一空,整个人向陡然出现的地道摔去。在摔倒在地的瞬间,有人环住她的肩,和她一起向漆黑的地道滚落。 熟悉的冷檀香浮在鼻尖。手镯硌在后腰上,硬而冰凉。 意识到环着她的人是谁,裴昭条件反射一般想要挣脱出去,但崔珩的力道极大,将她整个人禁锢怀中。 光线渐渐消失,伴随着齿轮的再度运转,眼前陷入了一片漆黑。方觉夏的惊呼声仿佛隔着无比遥远的距离。 一番天旋地转后,坡度终于缓下来。 黑暗放大了两人的呼吸声。他搭在后腰的手仍在使劲,裴昭一动不动,等着崔珩先开口。可等到的只有长久的沉默,沉重的心跳声,以及浮在鼻尖的冷香。过了一会,裴昭实在忍不住,低声道:“殿下伤得重吗?” “无碍……裴小姐呢?” 裴昭轻声道:“我也没事。” 火折子亮起后,黑暗终于被驱散。 裴昭盯着坐在对面的人看。 凌乱的发丝驱散了他眉眼间的冷色,在光影交错间,上挑的眼比平日温顺许多。 崔珩摸了摸侧颊,低声问道:“有什么脏东西么?” “不是……有点擦痕。”裴昭连忙移开目光,将随身的药瓶递了过去,“涂这个。” 崔珩接过的却是火折,接着阖上眼:“裴小姐帮我。” 看上去是终于肯原谅自己的意思。 裴昭用小指沾了药膏,抹在红痕上。青年的睫羽长而翘,眉毛匀直,眼角微微上挑,漂亮得锐利。 “好了么?”崔珩睁开眼。 四目相对,裴昭沾着药膏的手一抖,划过他的淡色的唇瓣。 两人都怔愣许久。 半晌,他轻舔嘴唇,道:“是苦的。” “这药不能吃。” “嗯。本王知道。” 上完药,裴昭把药瓶收起,再次道歉:“韫晖,那日我做的实在不对。我不该看不起以前的殿下,不该误解殿下的用意。” 崔珩微微一哂。 他不是因为这个生气。 见他不说话,裴昭又道:“殿下若是想解气,怎么罚都可以。” “裴小姐今日好笨。”他轻叹了一口气,“本王不明白,你为何不珍视自己的性命,说什么以命换命。王萼对你有这么重要?” “笨的人不是我吧?”裴昭挑起眉,“殿下还真以为我会以命换命?” 崔珩愣愣地看着她。 “我只是在赌你不会杀我。也是在赌你……”裴昭声音一滞,决定不说那日的猜测,转而道,“殿下还骂我不珍视性命,可明明不珍视性命的人是你。哪有人逼着别人杀自己的?” “……别说话。”崔珩神色僵硬,微微皱起眉,“那边好像有人。” 约莫十步远处有条极窄的窄道,而在窄道里,有个一道黑影一动不动,像人坐在地上。 场景太过诡异,裴昭额角沁出了冷汗,慢慢握紧了袖中的匕首。 崔珩拔出佩剑走了过去,在黑影前停下,过了一会,回头笑道:“裴小姐,只是具骷髅。” 在这种情况下,遇见死人,确实比活人要好。 死者是个女子,根据腐化程度,死了至少五六年。或许是所谓的菲娘子。 裴昭看向深不见底的暗道,说:“殿下,这里面可能有菲娘子的其他线索。” “嗯。去看看。” 两人走了不知多久,前方才出现了点点红光,钻出暗道时,已是日暮。落日西垂,花草斑斓的颜色在夕阳下纠缠厮杀,明晃晃地直窜到天边,犹如绣女细织的绫罗绸缎。 只是一路上再无其他线索。 崔珩取出一枚烟花点燃。天幕中浮出了玄黑色的“晋”字。不过一会,鸟群从茂密的丛林中跃起,腾空,四下奔散。有人在靠近这边。 “殿下,卫统领来得倒挺快。” 崔珩看了一会,才道:“不一定是他们。”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忽地抓住她的手腕,“是刺客……走这边。” 山径下倾,两旁的草木飞速地倒退,化作模糊的绿色余影。 裴昭看向他的手,漂亮白皙的手背上青筋绷起,好像在怕一不留神就再也抓不住自己。于是鼓起勇气道:“殿下对王长史的敌意,是因为我,还是因为莺尾根?” 风声太急,说话的声音又太小,他没有听到。 下一刻,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响起,裴昭被猛地甩到身后。 身形瘦削的男子手握软剑,站在两人的对面。 男子的长相裴昭很是眼熟——和易容成陈斯正的刺客是同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那日的刺客叫董世晤,是个宦官,但许多年前被驱逐出宫,董世晤有个同胞弟弟,叫做董世临,想必便是眼前这人。 “殿下还不认得奴才吧。奴才是——” “董公公,既是奴才,怎么还不行礼。”崔珩平静地打断,另一只手搭在腰间的佩剑上。 董世临霎时愠怒,软剑如流星般刺出,惊风急雨般的剑风擦过裴昭的侧脸,带来隐隐的刺痛。 崔珩的鬓角和眉眼处皆沁出冷汗,他虽在军中数年,但近身刺杀比不得专业的刺客,又需护着人,自然落了下乘。十招过后,董世临看出他的弱点即是他护着的年轻娘子,冷笑着变化了招式。接着的一剑与前面全然不同,毫无惊天动地之势,却奇快无比,刺到半路,忽然变换了方向,裴昭只觉得眼前剑光闪烁,化作白茫茫一片。 温热的血溅在脸上,又流淌到颈间,但却没有想象中的疼痛。 裴昭立刻意识到脸上是谁的血,骤然变了神色。 “崔韫晖!” 随着毕毕剥剥的爆裂声,白烟腾起,两人直直地从径边的陡坡滚下去。 不知为何,董世临竟没有追上来。 他们滚到溪边时才停下。 崔珩脸色惨白,原本淡色的薄唇却鲜红非常。腰间一道三寸长的口子,不断沁出血迹。 裴昭连忙扶着他靠在树边。 “裴小姐……”他低低呼唤了一声。 “嗯,我在。”裴昭解开他腰间的玉带,又把中衣向上推起,在看到鲜血淋漓的伤口时,指尖忍不住颤抖起来,便朝虎口咬了一下,逼迫自己冷静。接着,一手按住伤口,一手将药饼碾碎,轻轻涂在上面。崔珩闷哼一声,但什么也没说。 “殿下,痛得话就叫出来,没关系的。” “……裴小姐,继续。”他咬住唇。 裴昭加快了涂药的动作,又用匕首割下披帛,裹在他的腰间。第一遍伤口仍在渗血,只能又涂了一遍药,直到第三遍时,布料上才没再沾上新的血。裴昭终于松了一口气,替崔珩扣上衣纽,又把玉带重新缠上。 金乌已经坠了下去,天际边唯余蓝紫色的余光,暮色在缓缓降临。 裴昭又喂他吃下两片参片。 崔珩咽下后,双目紧阖,满头是汗,过了一会,才睁开眼,低声道:“去寺庙。” 寺庙在苍梧山底。 裴昭扶着他走了两步,问道:“殿下为什么救我?” “裴小姐……是本王的门客。” “可殿下的门客这样多,怎能一个个护过来?” “能护一个是一个。”他停住脚步,“至于你又不同。裴小姐,我年少时亏欠你良多。” “没什么亏欠的。”裴昭摇头,“你那时身不由己,我也有我的苦衷,闹成那样,很难说谁对谁错。” 崔珩惨然一笑。 裴昭又道:“说到门客,上回殿下在火场专门去找王萼,他难道也……” “裴小姐,你非要在这个时候提他吗?” 第36章 求佛 两人步行至寺庙时, 天上疏星点点,已是深夜。寺庙荒废多年,门边结着绵密的蛛网, 积尘的蒲团正对着老旧的佛像。佛像历史久远, 金漆脱落,在森冷的月光下阴气森森。 第40章 裴昭拾来木柴生了火。在火光中,崔珩惨白的脸染上了暖意, 连眉目也柔和起来。他伸手取暖,眼眸空洞, 似在神游。 裴昭静静地注视着他, 心里困惑不解。 想来想去, 崔珩厌恶王萼, 大概不会让他作为门客,既然如此,为何在火场要去帮他?而且,鬼市时他早就注意到了香囊有异, 却没有直言,只是旁敲侧击说什么“不好闻”。 他杀伐果决,面对王萼时却优柔寡断,背后必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想着想着,指尖被火燎了一下。裴昭连忙缩回手, 轻轻吹着。 “刚刚……裴小姐想说什么?”崔珩忽而开口,面上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冷汗浸湿鬓角, 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出来。 裴昭问:“王萼那句?” 他的眼睫轻轻地垂下去, 注视着摇曳的火光,语气也淡而低弱:“嗯, 说吧。” “当年殿下的糕点让王萼疾病缠身……” 果真是为王萼鸣不平。 伤口不知何时绽了开来,疼痛一时难以隐忍。崔珩一手支在蒲团上,另一手捂着腰间的伤口,冷白的指缝间渗出了黏乎乎的血液。 裴昭惊慌失措地挪过去想查验伤势,却被他一手拦下,平淡道:“我可以应付。你继续说。” “你们二人的恩怨究竟如何,我了解不多,也不好评判。但还是希望殿下当心王萼。” 听到“当心”二字,他慢慢抬起眼,眸中尽是错愕。 “他可能害你。”裴昭重新割下一段披帛。 “裴小姐……”失血太多,实在有些头晕,眼前也一片昏暗,崔珩喃喃道,“我……会留心的。” 他松开手,脱力的瞬间,却没有感到疼痛的撞击感。柔软的怀抱带着清甜的淡香,安抚着他的情绪。 裴昭掰开他的嘴,往里面塞了剩余的参片。手指顺着他的侧腰下移,再次解开蹀躞上药。他的下颌搁在她的肩上,发丝垂落下来,温热的鼻息落在脖颈,并不烫,但却能将人灼伤。 “裴小姐,离开这里……” 裴昭想起来,此次来苍梧山,崔珩只让了同行的五人知晓,却遇上了董世临,显是有人泄露行踪。卫家兄妹出生入死多回,忠心可鉴;方觉夏作为郎中,若真想下手,神不知鬼不觉的方式多的是,唯有带路的暗探菰蒲,最为可疑。更何况,菰蒲以驱蛇为由提早离开,极有可能比卫婴他们更早一步来这里。 菰蒲身手极好,若是自己留下,什么也做不了,只会白白送命,但看着怀中虚弱的人,裴昭实在没办法一走了之。 他为了救自己落魄成这样。 “除了殿下身边,我也没别的地方可去。”裴昭扶着他靠在香案边,重新捏碎药饼止血。 素来清明澄澈的凤眼一片混沌,已有失神的征兆。 裴昭忙完后,才凑到他脸边,听他气若游丝的声音:“裴小姐,本王比王萼重要,是不是?” 生死关头,他竟还纠结这样的事情。 裴昭轻轻“嗯”了一声,抚着他紧蹙的眉心:“殿下,你要好好活着。” 他却缓缓笑道:“裴小姐,你回京时就同他认识,他对你……也算得上好。你愿意承认,是因为本王能翻案,但是他不能……对不对?”他忽地扭下了玉镯,“离开这里后,拿着这个去找楼双信,他可以帮你……即便没有我,也可以翻案……” 腰间的伤让他每说一句都感到无比的刺痛。 裴昭凝睇着他发白的嘴唇,眼眶泛起红:“我是你的门客,哪有逃走的道理。殿下又是为我才落到这种地步。而且我们相处这样久……反正我不走。” 他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裴小姐……不会真的想和本王死一起吧?” 裴昭望着他浮着水雾的眼睛,只觉得自己眼底也一片潮湿:“殿下,别说话,留着点力气。” 青年虚弱地笑着:“鬼市时说的荒诞话,娘子忘了罢。” ——若是今日一起死,黄泉路上也好作伴,免得下辈子寻不到娘子。 环在腰间的手终于松开,像是被他的话惹恼了一般,裴昭起身离开。 崔珩轻轻阖上眼。这不就是他想要的结果么? 腰间的伤口在发烫,但心口却传来刺骨的凉意,雪融春在这时发作,让他感到有些好笑。 运气实在很差。 - 裴昭跪在蒲团上,仰头看着古旧的神像。在森冷的月色下,本该威严的神像却分外诡异,那股似有似无的冷意将她压得喘不过气。 裴昭逼着自己闭上眼,弯腰伏地磕了三下。 满门抄斩后,她便不愿再信神佛。今日愿意一拜,的确是毫无办法。 但果真没有什么用。 远处传来了熟悉的银铃声。 裴昭重新坐回到崔珩身边,托起他的手,把玉镯套了回去,又轻轻抚着他的眉眼,喃喃道:“殿下,不要睡,好不好?” 崔珩微微睁开眼,眼底湿润泛红,如同起着血雾,早已看不清眼前的人。唯独能听到温和清澈的声音。 “裴小姐……怎么还不走……” 裴昭擦拭着他额角的冷汗,低声道:“殿下再坚持一会。卫统领很快就会来的,我们也能活下去。好不好?不要睡。” 木门被轻轻推开,门外的少年背对着月光,正脸藏在阴影中,目光直直地定在他们身上。 清辉流淌在菰蒲满身的银饰上,他走过来后,银饰的反光照亮了小小的一方黑暗。 裴昭看着银饰上飞溅的血迹,手心冷汗不断,差点握不住袖里的匕首。 但既然菰蒲没有立刻动手,就说明有谈话的余地。 裴昭柔声道:“菰蒲,你身上有血,是不是受了伤?” “血,不是我的。”菰蒲平淡地回道,“殿下,太监,死了。” 太监……难不成是他杀掉了董世临? 事情的走向愈加扑朔迷离,裴昭望向怀里的崔珩,想要寻求他的帮助,可惜他双眼紧阖,口角不断淌血,俨然是濒死的模样。若是方觉夏再不来,他或许撑不过两刻钟。 菰蒲蹲下身,端详着崔珩的面色,眼中流露出淡淡的哀愁,但声音却冰冷决绝:“你,别想着用匕首。杀不了我。” 看上去,菰蒲也并不想让他死。 裴昭直接道:“菰蒲,你若是想要什么,可以直接开口。你知道的,只要他活着,什么都可以谈,什么都可以商议。” 菰蒲面色茫然,似乎听不懂这么长一句官话,只是摊开掌心,露出了一只小小的瓷罐:“种蛊。双生蛊。” 双生蛊是一对。种下蛊的两人,若是一人死了,剩下的人会在一旬内跟着暴毙。 许是这少年先背叛了崔珩,但不知为何,忽然回心转意,杀掉了董世临。如今,担心崔珩责罚他,于是决定用双生蛊挟制,同生共死。 瓷罐中黑色的蛊虫在翻扭蠕动。 “另一只蛊在你的身体里?”裴昭问。 菰蒲没有回答,扯过崔珩的手腕,但裴昭抢先一步把手伸进了瓷罐里。指尖微弱的痛意证实着蛊虫已经钻进了体内,她缩回手,看向皮肤下划过的细小黑影。 菰蒲把瓷罐扔到地上,怒目圆睁,骂个不停,接着,目光移向庙外。 隐隐约约有马蹄声。 是卫婴和府兵。 少年被闯进来的卫婴一脚踹翻在地,打得头破血流。等卫婴出完了气,动了杀意时,裴昭低声道:“卫统领等一等,他身上可能有双生蛊。” “双生蛊?” 方觉夏停下止血的动作,眸中染上寒意:“把他带回王府。等殿下……醒来再审。” 两名官府的侍卫立刻上前押走了菰蒲。 卫婴站在原地,紧紧盯着方觉夏缝针的手,焦急道:“殿下他……” “安静些。”方觉夏少见地没什么好脾气,“某会尽力,剩下的只能……”他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府兵的火把将寺庙照得透亮,佛像上斑驳的金漆在闪着光。 裴昭紧紧地握着他冰凉的手,望向佛像,在心底再次祈祷。 缝完最后一针时,方觉夏将药箱阖上,平静道:“卫统领,帮某一起把殿下扶上车。” 裴昭正要松开他,但崔珩却好似恢复了些微的力气,手指微屈,十指相扣,于是裴昭连忙握紧,轻声道:“方郎中,这次我来和你一起。” “也好。”方觉夏点头,“某正好有话要问问裴小姐。” 上了马车后,方觉夏一边点着安神的熏香,一边道:“裴小姐,且同某说说双生蛊的事。” 听完后,他皱眉道:“双生蛊的解法不算难,下蛊的双方连续喝对方的血七日,蛊虫便会自动钻出。但这样来看,另一边的蛊虫大概不会在菰蒲身上。说不定,种蛊的人早就逃到了什么地方……又或者,是什么殿下的政敌,想以此胁迫,但他们不会料到,蛊虫会在裴小姐身上。” 第41章 裴昭垂眸望着靠在怀中的人,有些神游,半晌,却问道:“方郎中,雪融春的解药,还要多久才能配出来?” “菲娘子的那本药方里,雪融春的解药缺页不少,但,总比没有好。”方觉夏道,“但紧赶慢赶,还是要明年五月。” “那……殿下还能活多久?” “殿下至少还有一年的光景;但若是遇到什么意外,也不好说。” 裴昭又问:“倘若太后娘娘忽然不给解药,该怎么办?” “那只能将就着用某目前配出的药方。”方觉夏轻轻叹气,“可副作用有些大,可能会病痛缠身……裴小姐?” 神经紧绷着一夜,又听闻这样的噩耗,裴昭再也克制不住情绪,任由眼泪滴落在青年的衣襟上。 第37章 画像 另一只蛊虫并不在菰蒲身上。 烛火熄灭后, 裴昭躺在榻上,毫无困意,一个劲地想着菰蒲的意图。但无论卫婴怎么用刑, 都没从菰蒲的嘴里撬出半点线索, 王府的谋士也毫无头绪。自己仅靠空想,自然什么也想不出来。 卫铮铮泡了一壶安神药,问道:“当时, 裴小姐为什么要让蛊虫种在自己身上?” 裴昭想都没想就道:“殿下因为救我,才受了那样重的伤。” “这么说, 裴小姐是因为感激?” 这时, 裴昭却有些犹豫:“……或许是吧。” 卫铮铮吹着瓷盏上飘出的白烟:“我和阿兄跟着殿下, 也是因为感激。” “我……不全是感激。” 裴昭握紧瓷盏, 看着药汤里倒映的面容,望着望着,水面映出一张模糊的脸,一双无情的桃花眼中凝着霜意, 阴冷而恶毒。 裴昭急忙眨眼,水里的面孔又重新变成了自己。 烫热隔着杯壁传到手心,驱散深秋的凉意。 喝完安神药后,裴昭问道:“卫姑娘,殿下和王萼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王萼是不是殿下的门客?” 卫铮铮答道:“王长史不是门客。但王长史的父亲王修, 和殿下过去有交情。至于交情如何,大概只有殿下才清楚。”说完这句话后,卫铮铮坐回榻上。 夜里的风拍打在窗棂上, 好似兽类的呜咽。 裴昭犹豫了一会, 问道:“卫姑娘生日时,便对王萼颇有敌意, 为什么?” 对面沉寂片刻,才回道:“殿下不喜欢王长史,我作为殿下的死士,自然也不喜欢。更何况,法场时那样危急,裴小姐怎能把他的性命置于你之上?他是救过你的命么?” 卫铮铮少见地语气起伏。 “王萼在京城帮过我许多。”裴昭轻声道。 “裴小姐过去出身名门,自然知道有些事情,对世家子弟不过举手之劳,但对寻常人来说,却要用性命才能回报。更何况,裴小姐怎不知王长史别有所图?毕竟他和殿下以前还……”卫铮铮意识到自己失言,“对不住,裴小姐。” “宗室也好,世家也好,与人相交,都是别有所图。殿下和我……”裴昭微微一顿,“也不过是因为交易才在一起而已。卫姑娘,你做死士,图的是什么?” “殿下对我和阿兄,既有救命之恩,又有知遇之恩。”卫铮铮声音轻柔,“裴小姐,若是交易结束,你们家的事情查清……你还会留在王府当门客么?” 裴昭久久沉默,半晌,才道:“我不喜欢京城,我……会回到吴州。” - 翌日正午,方觉夏登门拜访,说:“裴小姐,其实还有一种方法能把蛊虫引出,但这种方法,或许会导致蛊虫立刻暴动……某只有三成把握能让裴小姐安然无恙。” 裴昭叹气。 若是有六七成,倒可以一试,但三成,实在太小。 方觉夏一脸苦相:“某从未想到,菰蒲的嘴会那样严实,无论卫统领怎么用刑,都不肯透露另一只蛊虫在哪!可菰蒲没有亲眷,有谁能让他做到这种份上?若是追求利益,可整个岭南道,没有人能比殿下给他的更多……更何况,菰蒲小时候还是殿下救下的,也不知何人能收买他,令他背叛。” 裴昭便道:“虽然我从未审过人,但看过不少卷宗,或许能帮忙审一审他。” “某会去禀报殿下。”方觉夏立刻道,“裴小姐,殿下今日刚醒,你要见他一面么?” - 裴昭抵达偏殿时,殿内恰好走出两人。前一人看上去约莫而立之年,穿着绯衣官服,步伐快而从容,后一人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容貌端正英武,穿着一身朴素的深灰色布衣,慢悠悠地跟在后头。 裴昭垂着眼走路,脑子里在想审讯的事,但布衣青年的目光,却直刮刮地看过来。即便裴昭没有抬头,也能感受到这人目光狠戾,像是出身军中。 等裴昭抬眼回望,那布衣青年已先一步离开,唯余一道高健的背影。 “裴小姐,那位是楼节度使。”方觉夏道,“是私自来的邕州。” 一面银色绸面的巨幅屏风挡住了去路。方觉夏停住步子。 “殿下在里面。裴小姐去吧。” 帐幔外的桌案上放着未来得及收拾的茶碟。刚才的三人估计便是坐在此处商谈,裴昭原想在此坐下,清灰的薄帐后传来崔珩平冷的声音:“裴小姐,进来吧。” 窗外灌入的风将纱幔吹得呼啦啦作响,吹灭了三彩灯上的烛火,光线一下子就暗了下来。裴昭掀开帐幔,抬步往内走去。仍旧穿着寝衣的崔珩正提笔在宣纸上勾画着,这时,放下紫玉狼毫,轻声道:“坐这边。” 裴昭他对面坐下,打量着他。青年面容苍白,唇色极淡,看上去极是憔悴。 裴昭刚想问一问他的身体如何,崔珩却先开口道:“裴小姐,双生蛊痛不痛?” “不疼。”裴昭摇头,“殿下呢?你身体怎么样?” “没什么大碍。”崔珩温声道,“方郎中说,菰蒲原本要将蛊种在我身上,但是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救我,我不想欠你人情。”裴昭答道。 他微微一怔,淡然笑道:“嗯,既然我们是做交易,还是得算得清一些。” 两人不约而同地静默着。 案上宣纸堆叠,瓷盂里装着烟灰。裴昭原以为那些纸张会是官府公文,看了一会,才发现是暗探带来的情报,花毗国、外使、驻军、觐见……偶然间瞥见的字句预示着情报涉及两国国事,于是将视线移开。 崔珩却把镇纸放在了一边,将这叠情报全部推到她面前,笑道:“裴小姐看上去很有兴趣。” “我也没有想——啊!” 贯入的风将宣纸吹得上下翻飞,有几张落到桌下,裴昭刚要弯身去捡,轻薄的纸张又被风一路卷着,贴在远处的书柜边才停下。裴昭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停顿在原先最底下的洒金宣纸上。 宣纸上工笔细描着一位年轻娘子。 娘子约莫十七八岁,容貌光艳而夺目,黛色的远山眉细而弯,婉柔淑雅,漆黑的丹凤眼眼尾上挑,眼睑下点着花钿,胜似神仙。裴昭看着画中的璎珞、霞帔、腰饰,猜测这娘子出身京中的官宦之家。 画像的左下角写着“萧宛烟”、“年方十七”两列字,又盖着一串印章。 这些章是皇储选妃时才用的。裴昭这才想起当初崔珩选妃的事情迟迟没有结果,大概是因他拖延太久,崔瑀失了耐心,于是直接把物色好的王妃画像寄了过来。 有些莫名的惆怅。 若是崔珩当真成亲,以后估计会派其他的门客和自己对接翻案的事宜。裴昭抬起眸,见崔珩一脸好整以暇的神情,便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被风吹落的纸张捡回,压在镇纸下。 “裴小姐看着这幅画这样久,好像有话想说。”崔珩忍不住道。 “看这格式,是皇室纳妃时才有的画像。”裴昭漫不经心地分析,“萧宛烟,听上去是太后娘娘那边的人,长得很漂亮,看上去也聪敏。如今,萧丞相是陛下的股肱之臣,兰陵萧家也蒸蒸日上,的确是联姻的不错选择。那……下官在此预祝殿下夫妻情深,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崔珩望着那面无波澜的脸,声音近乎含恨:“裴小姐,你没别的话?” 裴昭问道:“有的。殿下将来会不会因为避嫌,将我们家的事交给别人负责?” “避什么嫌?” “女子肯定希望夫君专一,殿下若是还同我……”裴昭一时没想好措辞,“殿下若是因为什么事需要单独见我——比如苍梧山那样,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第42章 “裴小姐。”他冷声道,“你当真没听过萧宛烟?” 同龄人里,裴昭确实不认得多少姓萧的,就算认识,也都是“逢”字辈,譬如同榜及第的萧逢春,便直白道:“我们家和萧家又不熟,这位萧小姐很有名么?” 崔珩眼底浮上笑意:“自然。裴小姐刚刚还提到了她。” 裴昭彻底疑惑:“刚才我一直在说萧宛烟的事,提到她不是很正常……”接着,声音低了下去,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等一下,萧宛烟就是太后娘娘?” 崔珩没有答她,只是抿着唇线,一副忍俊不禁的神情。 “很好笑吗?” 方才的话,不但大不敬,还有违人伦。 崔珩摇头,但忍不住继续笑道:“只是没想到,裴小姐竟这样记挂本王的婚事。” “记挂殿下的婚事,不很正常。”裴昭深吸一口气,“事关王府将来,殿下从晋王府里随便拉一个人,估计都会记挂。况且,殿下年纪也不小了,再不成亲,恐怕没有适龄的闺秀愿意嫁给殿下,王府的未来,可是系于殿下的婚事……” “本王只比裴小姐年长三岁。若是认真算……”他却淡淡一笑,“是两年多一个月。” 漆黑的眼眸漂亮得令人沉溺,裴昭移开视线,低声道:“殿下,我们先谈正事,暂不提这些——” “为何不提?”崔珩皱眉,“而且,裴小姐方才分明有别的话想说。” 他隐隐期待的神色让裴昭心弦起伏。 裴昭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有点心悦于他。只知道和他相处的时候,心跳会莫名加快许多。 可在交易里谈情感,是会坏事的。 于是裴昭只是道:“照这么说,殿下的生辰是在这个月。楼节度使来邕州,是不是为了给殿下庆生?” 崔珩一怔,随即点头笑道:“过些日子三哥也要来,裴小姐不若好好准备准备,毕竟,你小时候总是叫他珺哥哥。” 第38章 秘辛 裴昭小时候一直以为, 阿姐不喜欢和三殿下的亲事。毕竟,三人一同在京郊游玩时,他们两人看上去极是疏离, 就是手也没碰过。直到有一日泛舟碧落湖, 裴昭在湖面的倒影中,看见后面的少年少女悄悄勾了小指。等她回过头,两人又礼节性地拉开一段距离, 好像不认识似的。 再后来,裴昀成为齐王妃, 没过半年便有了身孕。等裴昭到了吴州, 才知裴昀在齐王府死于血崩。 此后, 崔珺离开京城, 做了人们口中闲散王爷。 裴昭平静道:“我没有很想见齐王殿下。倒是你,真会戳人痛处。” 崔珩垂下睫,不再言语。 情报被烛火蚕食着,不过一会, 杂乱的桌案就空旷起来,唯余那张萧宛烟的画像。 裴昭疑惑道:“殿下为何要找太后娘娘入宫时的画像?” 他说:“事关皇家秘辛,裴小姐想听么?” 裴昭点头。尚未理清阿娘、雪融春和萧太后的关系,能多了解一些,自是最好。 崔珩从暗格里取过一只卷轴, 摊平在案上,那是一张在不久前才完成的女子画像。裴昭看了一会,发现画像上的题字和勾线, 全部按着仵作的规制。 这么来说, 画中的女子已不在人世。 “这是根据菲娘子的尸骨还原的样貌,虽然很粗糙, 但是……”崔珩将两幅画摆在她面前,指尖划过萧宛烟的额骨、颞骨、颧骨,最终停在下颌上,“两个人的骨相很相似。” 菲娘子和萧太后相似? 此事有些超出预料。 注意到裴昭惊愕的神色,崔珩打趣道:“裴小姐怎么露出这种表情,不是你说想听的吗?” “现在,有点后悔。”裴昭抿着唇,视线在两幅画间游移,“芳娘子和菲娘子是同胞姐妹,殿下觉得……呃,当我没说。” 崔珩轻笑道:“裴小姐的胆子怎么变小了许多。” “不是胆子小不小的问题。”裴昭皱眉道,“天底下人这么多,偶尔两人容貌相似也正常。这种大事,我还是不要随意置喙。” 崔珩点头,似在赞同,但嘴上继续道:“不但容貌相似,芳娘子失踪的时间,和萧宛烟入宫的时间只差了半年,本王还听闻当时萧宛烟重病缠身,活不过十七岁。还有,本王先前疑惑,雪融春和它的解药,萧宛烟为何能源源不断地拿到……”他没有再说下去,默契地等着回复。 如今能配制雪融春的,唯余芳、菲二娘子而已。若是没有这两幅画像,暂且还能认为芳娘子失踪后,一直在为萧太后办事,但如今,两幅画如同板上钉钉一般放在眼前。 答案呼之欲出。 裴昭深吸一口气:“这事有多少人知道?” “目前的话……”崔珩一字一顿道,“只有你我。” 香炉中飘出袅袅银烟,在微风中,原本细直的烟变得曲折,犹如蜿蜒而上的蛇。裴昭感到若有若无的寒意,呼吸也乱了拍。 难不成当年真正的“萧小姐”病故后,萧家的人不想放弃入宫为妃的机会,于是寻了个妙龄娘子办成萧小姐入宫侍寝?而好巧不巧,寻到的娘子便是毒师芳娘子? 但裴昭最在意的是,当年阿娘来岭南拜访菲娘子时,是否察觉到两人容貌相似;若是阿娘察觉到萧宛烟身份恐怕有异,那么,满门抄斩是否会与萧太后有关? “裴小姐还好吗?” 手背被他轻轻盖住,裴昭思绪回笼,问:“殿下有什么打算?”说着,默不作声地把手缩了回去。 “忙完邕州这边的事,本王会回京查验。”崔珩收回手,垂眼理起腰带。 “可是……太后娘娘是陛下的生母,若是查出了什么,波及的不只是兰陵萧家,还有整个大周。”裴昭严肃道,“太后娘娘也是你的母亲。若是身份有假,对殿下有害无利。” “嗯。若不是裴小姐提醒,本王还要忘了自己有个母亲。” 裴昭并不意外他阴阳怪气的语调。毕竟萧太后给他下毒,他提起萧太后又时常是一副厌恶的表情,这对母子的关系差得离谱。 但这样也好。 倘若抄斩一事真的和萧太后相关,他们也不必刀剑相向。 烛火在风中颤颤巍巍地熄了,殿内愈加昏暗,窗外亦是一片混沌,不过片刻,暴雨如注,潮湿的水气被风裹挟着,吹得殿内人两鬓发凉。这时,殿外的摇铃作响,药童跟着方觉夏走了进来,为崔珩换药。 “裴小姐,留在这等我,本王一会还有话要说。” 裴昭坐在原地,托着腮望向窗外的潺潺雨幕,看了一会,感觉有些无聊,又打量起一边的书格。书格中摆满书册,经史子集样样皆有,不少书脊上磨痕深重。 此等离经叛道、不拘礼法之人,竟会读经书,看上去还翻了不少遍。裴昭的唇角微微扬起,但很快,笑容僵在了脸上。 书格最顶上一层是一排话本。 他和自己选书的口味怎么有些相似。 两刻钟后,鼻尖浮起清冷的药香。崔珩穿着紫色官服走了出来,毫无血色的脸在明艳色彩的衬托下艳得有些诡异。 裴昭问:“殿下看上去,是要同我一起审菰蒲?” 崔珩反问:“裴小姐不希望本王去么?” “能一起自然最好。”裴昭点点头,“但雨这样大,殿下身体尚未康复……” “但裴小姐写的告示实在有意思。本王想看看你会怎样审他。” 既然卫婴动私刑没有撬开菰蒲的嘴,裴昭便决定换成堂审,派人四处分发告示,想要从引来的百姓中找到一二线索。 为了吸引百姓,这回没有用官府正式的公文,而是把告示写成了通俗易懂的短幅话本——还把崔珩描绘成仁爱济世的谦谦君子,将菰蒲写成见利忘义、背叛恩人的小人。 张贴告示的小吏说,百姓们看了这样的告示,个个都义愤填膺。毕竟,人们最见不得好人没好报的事。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这样的暴雨天,或许没多少百姓有兴致围观。 飞溅的雨花打在石阶上,如同银莲。斜风带雨,掠过伞下的人,青色的衣摆顿时湿了大半,滴下的水在马车的绒毯上氤氲开,成了一圈水渍。 但崔珩的脚边竟是干的。 七品和三品官服间的材质差得有些大。 崔珩道:“织锦缎不吸水,棉布吸水,这些常识,裴小姐应当知道。” “不是常识。常人一辈子也接触不到织锦缎。” 第43章 他温和笑道:“裴小姐又不是常人。况且,裴小姐这么聪慧,回京后肯定升得很快,以后也会穿。” 裴昭沉默片刻,道:“殿下,若是查清真相,我大概不会留在京城。” 崔珩微微一怔,问:“你……要回吴州?” “嗯。” “为什么不继续做官?” “人各有志。阿父不惑时头发便全白了,阿娘身子也不好,足以见得,若是想做什么好官,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还不如回吴州做闲人。”裴昭回忆起往事,“而且,阿娘还在的时候便说,等致仕后,便带我去江南道,江南景色好,若是能在那度过后半辈子,肯定……” 裴昭的声音弱了下去。若是依着当年的安排同王藻成婚,多半还是得一直留在京城。 崔珩这时也道:“若是当年,恐怕裴小姐得留在京城做王夫人。” “……做王夫人也挺好。”裴昭故意说,“反正当年的王藻总不会亏待我。” 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事,崔珩冷冷笑道:“裴小姐先去王家住些日子,再说这种话也不迟。” 裴昭皱起眉:“王御史对殿下有恩,殿下对王家还这样有敌意。这是为何?” 崔珩蓦地一愣,脸上顿时笑意全无:“有恩?谁告诉你的?” 裴昭定定地望着他的黑眸:“我猜的。” “火场时,殿下不顾安危也要确认王萼的安全;苍梧山时,我说王萼有问题,但殿下回来后,毫无动静;而在京城时,殿下看上去和王御史关系不浅。” “殿下不喜欢王萼,但却能做到这种份上,我猜便是王御史的缘故。” “王御史对殿下有恩,而且不是一般的恩。崔韫晖,我说的对么?” 崔珩似陷入了遥远的回忆,过了一会,莞尔道:“王御史对本王的确恩重如山。” 裴昭这时问道:“所以,鬼市时,殿下说香囊‘不好闻’,是不是发觉里面有莺尾根?” “那只是其一而已。”崔珩说完,掀帘看着雨幕,“裴小姐,雨小了一些。” - 衙门前花花绿绿的纸伞一把挨着一把。 “你是主审官袁大人么?”还未走到衙内,裴昭便被一圈圈围住,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道,“那等背信弃义的小人,袁大人可要好好审。” “本官定不负诸位所托。”裴昭行了一礼。 “有大人这句话就好!”老者抚须点头,“听说那姓陈的贪官就是被晋王殿下绳之以法的……足以见得,晋王殿下是个为百姓着想的好官!” “陈家行刑那日,我去看了,殿下生得比神仙还好看呢!” “真的假的,话本上明明说,晋王殿下长得青面獠牙,所以赤罗国的小儿才怕他……” “诸位轻点声。”裴昭有些尴尬,“殿下就在后屋休息。” 但人们却讨论得愈发热烈。 裴昭只好让衙役来维持秩序,谁知刚一转身,便听到了一个温和而熟悉的声音:“袁姑娘。” 门廊下的红衣青年目光温柔,眼底噙着笑。 第39章 邀请 隔着一道墙, 外面的讨论声小了许多。 王萼温声道:“听嘉言说,袁姑娘这些日子气色不佳,看上去没有休息好, 某便带了安神的香囊来。”说完, 一旁的金烛立刻将巴掌大的锦盒捧了上来。 莺尾根是否是王萼故意而为,裴昭尚不知晓,此时突然相见, 心底情绪翻涌,质问的话绕到嘴边, 又想起往昔在京城的情谊, 最终噎了回去, 只一脸平静地盯着他看。 王萼干笑了一声, 道:“袁姑娘……若是不喜欢,某也不好勉强。” 屋内安静,潺潺的雨声变成了重音,有人在堂口停留, 又转身离去。 金烛急切道:“袁姑娘,这香囊可不是别处买的,是二公子自己调的,二公子他……” “王长史原来会调香?”裴昭眼神微动。 “嗯。上次送给姑娘的香囊,也是某自己做的。”王萼的目光坦然而纯粹, “不知那以后,姑娘的眩疾有没有好些?” “嗯。”裴昭于是试探道,“子实, 莺尾根真的能治眩疾么?还是有什么别的功效?” 王萼微微一愣, 随即淡笑道:“袁姑娘这是在怀疑什么?莺尾根,可是治眩疾的良方。你若是不信, 找一本香谱看看便是。除此外,那日的香囊里,还有当归、白芍,可以柔肝,专治头晕目眩……某因为体弱,对此了解许多。”接着,他打开锦盒,露出里面镂着花鸟纹的银香囊,“袁姑娘不想收也无妨。艾叶、茯神、沉香、百合,再加上夜交藤,是某失眠时的配方,你可以试试。” 裴昭迟疑片刻,将香囊收于袖中,故意道:“子实,我想和你学调香,不知你何时方便?” 还是得去他的住所确认一下。 王萼眼底闪过一丝错愕,但瞬时收敛情绪,淡淡一笑道:“下次休沐,某便有空。” 这时,县衙的廷尉谢植走了过来。他的目光游移在两人间,笑道:“下官从未想到,小小县衙,竟有藏龙卧虎的一日。不但王长史在,晋王殿下也在。”又道,“再过一刻钟便是审讯的时候了,袁司马请随下官来。” - 外头暴雨暂歇,围观的百姓多了不少。人们挤在门口,探头探脑,叽叽喳喳着: “老身还以为这背信弃义的东西,会是个凶神恶煞的家伙,怎么,怎么竟是个少年人!” “是啊!这少年长得清俊,可不像是什么忘恩负义的人……” “看他这模样,估计已经受了不少刑!哎,不知会不会屈打成招呐?” 菰蒲穿着单薄的白色囚服,长睫低垂,眉眼间早已无那夜的冷冽之气。因数日受刑,唇色淡得和白瓷般的肤色别无二致。 深秋的凉风从堂里穿过,少年冻得浑身发抖。 “安静。”裴昭敲着惊堂木,板起脸,“若是从皮相能辨认善恶,还要本官做什么?况且,好看的皮相最能迷惑人,你们怎不知他……”还未说完,一旁的谢植低声打断道:“袁司马,这些话需要转达给菰蒲听么?” 裴昭摇头,接着,便照着堂审的流程问话:“乌罗惟灵,你是邕州邕宁县人,十一岁那年因水患失去双亲,被南巡的晋王殿下募入王府,代号为‘菰蒲’,此后,留在邕宁县以训蛇为业。殿下于你如再生父母,而你却勾结京城逃犯董某,在殿下微服私访时行凶下蛊……乌罗惟灵,以上罪行,可有冤枉?” 谢植把这段话译成苗语。 “没有冤枉。” “他认错认得这样快。”有人轻声道,“也不知会不会判得轻一些。” 裴昭眉心微皱:“乌罗惟灵,殿下待你不薄,你这样做,可是有人指使,若是有,指使者又是谁?” 卫婴在用私刑时,便一直未审出这个问题。眼下,菰蒲毫无表情地望着她,一副视死如归的态度。 裴昭不打算纠结这件事,转而问:“你种下的双生蛊,另一只蛊虫在何处?” 邕州城的苗人不比容州多,种蛊也不算流行。围观的百姓顿时议论纷纷: “可是‘同生共死’的双生蛊?”“俺还以为那东西只存在书里,没想到竟是真的!”“难道这少年把蛊种在殿下身上了?堂堂王爷,性命被控制在别人手中,那还了得!” 菰蒲嘴唇一弯,轻笑着低声说了句苗话。 谢植道:“他说,若是让袁司马知道了另一人是谁,他不就失去价值,必死无疑了么?” 裴昭冷笑一声:“乌罗惟灵,你既然惜命,为何不将另一只蛊虫种在自己身上,然后在苍梧山时,直接离开邕州?” 少年薄唇微动。 裴昭又道:“乌罗惟灵,你良心未泯,动手杀掉了董某,但如今却迟迟不肯告知本官蛊虫的下落,是怕被殿下责罚?你若能如实说出蛊虫的下落将功补过,殿下自会念着往昔的情谊,饶你一命。” 菰蒲垂下眼,重新回到一言不发的样子,审讯再度陷入僵局。 “看来,比起你自己,种着蛊的那人更加重要。”裴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翻看起手边的文状,“可你的家人早已亡故,本官一时想不到有什么人值得豁出性命保护。” 裴昭走到菰蒲面前,弯下腰,用惊堂木抬起少年的下颌,细细端详。接着,附在他耳边道:“乌罗惟灵,不会是你的情人吧?” 菰蒲猛地颤了一下,随即冷笑道:“听不懂。” 明明听得懂。 “这少年人怎么脸红起来?”眼尖的人道。 “袁姑娘年纪轻轻,又长得秀净,若能和她贴得这样近,谁不脸红。”不知何时,金烛也成为了围观的一员。 第44章 但王萼不在。 这时,人群中传来一个声音,虽极轻极淡,却好似落在裴昭耳边:“胡说八道!惟灵他分明是被吓的!” 难不成是双生蛊的蛊虫出现了短暂的共鸣? 裴昭抬睫扫视着人群,目光和一个被挤到一边的少女对上。少女瞬间垂下头,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望回来,神色平静而泰然。 裴昭坐回堂上,托着下颌,笑道:“既然乌罗惟灵不配合,本官也不懒得审。来人,把乌罗惟灵拖下去……” 少女扶着门框的手开始泛白。 “杖毙。” 处死罪犯,需要刑部审批,即便是邕州刺史,也无此权限。堂内霎时安静下来,狱吏们一动不动,满脸诧异。 谢植想要劝阻,但嘴还没张,有人先开了口:“怎么还不动手?” 坐在雕花屏风后听审的崔珩走了出来,黑漆的眸中带着笑意,声音也温和:“诸位担心有违律法,本王也不为难,卫婴,你来动手。”接着,看向裴昭,缓缓道,“袁司马审了半天,怎么什么有用的也没审出来。” 裴昭默默白眼。不知哪句话刺到了他,一开口又是阴阳怪气。 “殿下稍安勿躁。” 剑锋要贴上少年皙白脆弱的脖颈时,有人喊道:“等一等!别杀他!” 少女跨过门槛,一下子跪在堂下,颤声道:“民女,民女是邕宁县锻造铺的楚熏,有事禀报殿下。乌罗惟灵他,他其实……”话未说完,楚熏的口中便被侍卫强硬地塞进一块白布,只能含糊不清地呜咽着。 裴昭见状,立刻道:“今日先审到这里。把他们都押下去。” 谢植不解道:“袁司马为何不一鼓作气,把楚姑娘也好好审一审?” 把王府的人拉到县衙里堂审,本就是一步险棋。现在来了个身世不明的楚熏,谁知会不会说出什么不能为外人道的事情。 “时候不早,袁司马看上去有些疲乏,难不成,廷尉想自己审?”崔珩笑问。 谢植连忙摇头:“有殿下在,有袁司马在,这种事情哪里轮得到下官。散堂!” 这个收尾显然没有让围观的百姓满意。狱吏疏散了好一会,县衙才安静下来。 裴昭上了马车,问:“另一只蛊虫大概就在楚姑娘身上,殿下打算怎么处理?” 崔珩没有回答,只是看着窗外的绵绵雨丝,过了一会,轻飘飘地道:“都杀了吧。” “殿下是不是忘了什么。”裴昭有些不敢相信,“我身上有双生蛊。” 他好像忽然回过了神,轻声道:“裴小姐,自然是蛊虫取出来后,再杀了他们。” “殿下不好奇他们背后的人么?”裴昭蹙眉道。 “他们背后的主使……本王猜,不是陆家的人,便是太后娘娘。没什么意思。”崔珩淡笑道,“能审出蛊虫在哪就好。” 柔软的雨风顺着帘隙穿进来,把他额角的发丝吹得拂动。或许是大病初愈的缘故,过了一会,他疲惫地阖上眼闭目养神,眼睫轻轻颤抖起来。脸上湿漉漉的,是雨痕还是冷汗,也看不分明。 裴昭试探性地轻喊了一声“殿下”,没有回应,便挪过去,想看清楚一些,谁知崔珩忽然睁开了眼,眸中尚未聚焦,混沌而空冥。 “裴小姐……你做什么?”他问。 “叫殿下没反应,我以为,是雪融春毒发的缘故。” “时间还没到。”他的目光落在两人碰到一起的膝盖上。 裴昭立刻移回自己的座位。 崔珩道:“再过七日是本王的生辰,到时王府会有晚宴,裴小姐若是有空,不妨一并来。” “殿下,来的都有谁?” “除了三哥,估计裴小姐不认得其他人。譬如容州别驾、容州都督……” 裴昭叹气。这晚宴听上去像是官员们的应酬,应该挺没意思的。 “裴小姐看上去很为难,是因为要和王长史学调香么?”崔珩笑问,“若是这样,本王的邀请倒是有些不巧。” “殿下怎么偷听别人讲话。”裴昭挑起眉。 “路过时无意中听到的。” 看来堂审时这人忽然阴阳怪气自己,便是因为这个原因。 可他们现在除却交易,什么也不是,他凭什么管这么多? 裴昭便道:“殿下也知道自己邀请不巧。” 崔珩看向窗外的雨幕,有些疲倦:“裴小姐不想来,本王也不会自讨没趣。” 他想起在寺庙时,好像听到什么自己比王萼重要,原来是没听清,白白空欢喜一场。 还以为或多或少,也有些在乎自己呢。 “想来的。”旁边的人忽然开口,“学什么调香,哪有殿下的生辰重要。” 第40章 引蛊 崔珩眼眸错愕, 随即又道:“这样的恭维话,倒不像裴小姐的风格……你是在邕州府学的?” 裴昭觉得自己真是自讨没趣,好容不容易说这种话, 他非要推回来, 便气恼地顺着他说下去:“是啊。只是殿下听出来是恭维,那便说明我学得还不够好。下次得再认真学学。” 他没有再接话,重新静静地望向窗外。 裴昭看向他支在窗沿上的胳膊。崔珩穿着讲究, 不同的衣色配不同的玉饰,此刻, 艳紫色宽袖下, 他的白玉扳指流淌着盈盈光泽。 邕州盛产蓝田玉, 玉价比京城低许多。买一枚扳指作生日贺礼, 倒是不错的选择。 孰料崔珩这时转过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本王不缺金玉珠宝,况且,你俸禄不高, 不必为此多增一笔花销。” 裴昭无话可说。 他又道:“这些日子闲着无聊,要不裴小姐写一个有趣的故事给本王解闷?” “只用写一个故事?”裴昭惊异地抬眼看他。还以为这人会趁着生日,提一些过分的要求。 写故事并不是什么难事,只用从街头巷议里稍加修改,就能得到一篇不错的奇闻。但崔珩又倾过身, 附在她耳边说了后半句:“裴小姐,要同你有关的。” 耳根被温热的唇瓣蹭过,立刻烫了起来。 “这个简单, 我现在就可以讲。”裴昭面色微红, 低声道,“有一年七夕, 德妃娘娘让我们写祈福的话,我想不出来,在红字条上写了‘膳食司多做点茯苓雪花片’,收上去后,大宫女抽字条朗读,好巧不巧地抽到了我的那张……”崔珩安静地听着,但表情不算好看,于是裴昭的声音弱了下去,“殿下,很无聊吗?明明这事挺有趣的……你不知道,那时德妃娘娘的表情有多好玩。” 崔珩只是问:“你很喜欢茯苓雪花片?” “对啊。”裴昭回忆起来,“我还记得,陈膳食的手艺最好,每年岁末,都是他负责糕点,也不知他如今还在不在宫里,有没有收徒。殿下可有印象?” “没有。……本王又不喜欢甜食。”见裴昭眼露惋惜,他又说,“回京后,本王去问问。” 马车停下后,裴昭照例让他先下去,但崔珩半天没有动作,只是着看她,明亮的凤眼中似有流光滑过:“裴小姐,方才的故事有些敷衍。回去再想一个,写在纸上,好不好?” - 双生蛊的另一只蛊虫的确在楚熏身上。 楚熏是邕宁县锻造铺楚掌柜的女儿,尚未动重刑,便把事情交代得一清二楚。楚熏说,菰蒲常来锻造铺打造银饰,时间一长,便与楚掌柜认识。因为一次偶然,楚掌柜撞见他进了晋王府。后来有一日,一个瘦瘦的太监来铺里锻剑,楚掌柜看他来自京中,便随口攀谈起晋王在刑场遇刺的事情,还提到了菰蒲的行踪。谁知那太监忽然暴起,挟持了楚掌柜,逼楚熏去找来菰蒲,否则,便杀掉楚掌柜……再之后,即是苍梧山遇刺。 至于菰蒲为何愿意帮她、又为何种蛊,楚熏虽未明说,裴昭也猜了个十有八九。 种下双生蛊的两人需连续七日饮对方的血来引出蛊虫。第六日时,方觉夏照例放血调配,一向少话的楚熏开口问道:“袁司马,明日是不是我的死期?” 裴昭盯着碗中的血,道:“楚姑娘若是不想死,便不该在堂审时出现。” 少女愤愤不平:“我没办法眼睁睁看着惟灵去死。你们没听过‘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么?”” 卫铮铮却笑道:“二位确实在向着‘生死相许’努力。” 楚熏听出嘲讽,冷声道:“你们不怕我现在咬舌自裁,把袁司马也拉到阴曹地府?” 少女脸庞稚嫩,目光却含着死志,他们两人年纪虽小,但情谊却能深厚至此,裴昭不由感到心绪翻涌,只是碍于喉咙中粘腻的血味,一时无法开口。 第45章 “即便楚姑娘咬断整条舌头,某也能将姑娘救回来。”方觉夏温和道,“况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楚姑娘并非有意想害殿下,又不一定会死,好好活着,别想不开。” 尽管人血已经去腥,裴昭喝完半碗,还是头脑晕眩,半天才缓过来。擦掉唇边的血迹后,安慰着垂泪的少女:“楚姑娘不会死的。” “那……惟灵呢?”楚熏垂下眼,晶莹的泪珠滚落到下颌,“我好想见惟灵。” 屋内人都安静不语。原本菰蒲就应为受刑极是虚弱,能强撑着数日,已到极限;那日楚熏被抓后,他的面色更是惨白,直接吐了血。 这时,一个侍卫跑了进来,在卫铮铮耳边低语。卫铮铮看向楚熏的眼神也多了分怜悯。 “惟灵是不是死了?”楚熏心思敏锐,立刻道,“县衙时见他,就伤痕累累。你们这些日子还在对他用刑,是不是?” 卫铮铮一时语塞,半晌,才低声道:“这些日子没有对他用刑,但……楚姑娘,节哀。” 楚熏抽泣着看着瓷碗,低语道:“他是为了我,才趟这趟浑水的。他是为了我才死的。”接着,少女猛地放下碗,挣脱侍女的挟制,朝墙上撞去。 骨裂般“咚”地一声后,少女满脸是血地躺在地上,浑身抽搐着。血迹在白墙上蜿蜒开来。裴昭愣愣看着,眼前浮现的却是楚熏的视死如归的眼神。 “你们愣着做什么?”方觉夏怒斥道。 吓傻了的侍女们这才回过神,纷纷跑了出去。 卫铮铮眼睫颤抖,又想起嘲笑楚熏“生死相许”的话,自责道:“我,我刚刚是不是应该撒个谎?” “菰蒲真的死了?”裴昭却问。 卫铮铮“嗯”了一声:“这些天虽然有为他上药,但他不知怎么就……许是担心楚姑娘的缘故。” 裴昭若有所思地点头:“殿下这些日子在做什么?” “殿下在忙楚掌柜的事,昨夜很晚才安歇。现在,还在寝殿。”卫婴走了进来,看到屋中的血迹,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眼神挟着冷意,“铮铮,你怎么连个小姑娘都看不住?” 卫铮铮的眼帘垂下去。 “事发突发。”裴昭叹了口气,“只能盼着楚姑娘能熬过来。” 半晌,榻边的方觉夏冷声道:“把某所有的药箱全拿过来,快些。” 侍女们又跑了出去,卫婴见状,也跟着出了屋。不一会,崔珩走了进来。披散在肩的乌发尚未挽起,雪青色绸带松松垮垮地系在腰间,看上去有些疲惫。他径直走到方觉夏身边,垂眼看着榻上的人,没什么表情。 “殿下,某会尽力,但这楚熏的状况实在——哎,没有活下去的意志,某也不知该怎么办。”方觉夏沾满鲜血的十指穿梭在各式各样的药物间,干净的药瓶上沾着粘腻的血迹,“趁着楚熏还有一口气,得把蛊虫移到别人身上。但是,转移后的蛊虫会很虚弱,得停留至少三个月,再重新引出。” 方觉夏割开少女的胳膊,鲜血源源不断地流了出来,片刻后,盛满血的蛊罐里多了一只扭动着的蛊虫。裴昭看着那只蛊虫钻进崔珩的手心,低声道:“殿下以后可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别再做什么逼别人拿刀杀你的事……” “裴小姐,你安静些……”他神色尴尬,“而且,本王不会连累你的。” 床上的少女面色苍白,原本清亮的眼眸开始涣散,毫无血色的唇瓣一张一合,最后再也不动。裴昭默默看着,楚熏之前“直教人生死相许”的话又浮在耳畔,心里顿时感到难言的哀伤,便用手背拭去泪水。 在模糊的视线里,侍女们处理掉了少女的尸身和满屋子的血迹。 两人到殿外透气。正是清晨,柔和的阳光下,水池里浮着淡淡的光。 裴昭想起少女惨死的模样,叹道:“殿下要不放楚掌柜一条活路?毕竟,他也是受人胁迫。” “裴小姐,不要只听一面之词。”崔珩似有似无地笑着,上挑的眼却极寒极冷,“根据楚掌柜的口供,还有锻造铺搜出来的东西,董世临给了他一百两银,让他想办法约到菰蒲。” “他在骗楚姑娘?”裴昭蓦地一怔,“楚掌柜难道不知道,这样做,是会害死楚姑娘的。……难怪,刚刚楚熏最想见的是菰蒲,而不是楚掌柜。” “楚掌柜自然知晓。但他的两个儿子都到了成家的年龄,锻造铺又年年亏损。”崔珩面无表情道,“他长子的婚宴,在下个月的初三,是吉日,宜成家。只可惜这婚事得往后推推。” “为何?” 风中起伏的水面映出青年俊美而薄情的脸。崔珩随手抛了枚石子在池中,激起阵阵涟漪: “楚掌柜一死,他们要守孝三年。” 第41章 逐色 “今日是殿下的生辰宴。可阿兄看上去, 心情不大好。”马车内,眉目秀丽的年轻姑娘看着一旁灰衣服的青年,关切道, “还是在想那位袁娘子的事?” “也没有心情不好。”楼双信略略弯眉, “轻燕,到时候多和那袁司马说话,知道不?” 楼轻燕一本正经地点头:“知道。但我觉得殿下不需要阿兄操心, 若是袁司马有什么问题,他比阿兄聪明, 肯定早就知道。” “楼轻燕!”楼双信面色一黑, “不会说话, 可以不说的。” 入了晋王府后, 两人下车步行。走到一半,楼轻燕眼睛亮一亮,叫道:“崔珺哥哥!” 崔珺停下步子,回笑道:“轻燕姑娘, 楼节度使,好久不见。” “也没多久。”楼轻燕说完,好奇地打量着崔珺身边的年轻娘子,问,“这位是?” “邕州司马, 袁熙。”裴昭道,“入府时,正巧遇见了齐王殿下, 便一同进来。” 楼轻燕微微一怔, 原来这便是阿兄怀疑有鬼的袁司马,随即笑道:“见过袁姑娘, 我是楼节度使的妹妹。”说着,用胳膊撞了撞面无表情的楼双信,“楼轻燕,身轻如燕的‘轻燕’。幸会。” 此次宴会,来的都是崔珩的至交和亲信。举食、饮酒、观乐,散席的时候,已将近辰时。年长些的官员告退后,殿内只剩下年轻小辈。 见旁边坐着的楼轻燕没有任何起身的动作,裴昭便知还有活动,托着腮慢慢地晃着茶盏。果真,等最后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被送出去后,楼轻燕笑着道:“终于可以玩逐色令了!上回我就想玩,可惜宋老先生总是说不和礼节。阿兄,是不是?” 楼双信微微皱眉:“楼轻燕,今日是韫晖的生日,你怎么不问问他的意见。” 崔珩笑着道:“本王许久没玩过,也有些想念。” 楼轻燕便道:“殿下,兄长,崔珺哥哥,沈三郎,袁姑娘,再加上我,正好凑一局。” 逐色令棋盘左边的棋格里写着“靛青”“鹅黄”“绯红”等词,右边则写着“草木”“布匹”“花卉”等词。 “我从前没玩过。”裴昭见屋内的其他客人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感觉自己有些格格不入,“不知道难不难?” “这游戏很简单,袁姑娘看一局便会明白。”楼轻燕笑着道,“所谓逐色,是指寻找颜色。现在,从殿下开始记号,顺着过来,袁姑娘,你是五号。”说完,便开始掷骰子,掷了两下。 第一次骰面是“二”,落在右棋盘的“布匹”上;第二次骰面是“五”,落在左棋盘的“桃红”上。 楼轻燕道:“袁姑娘和兄长要找桃红色的布料,慢一步的人按金谷酒数罚酒。好了,三、二——” 楼轻燕还未说完,楼双信已经指着一旁侍女桃红色的披帛,笑道:“袁司马,承让。” 裴昭看着被推过来的酒盏,摇头道:“楼节度使,这不公平。应当等轻燕数完三个数字。” “就是!阿兄犯规!”楼轻燕笑嘻嘻地把酒盏推到楼双信面前,“这酒你喝。” “楼轻燕,你怎么胳膊肘向外拐?”楼双信一口饮下。 第二轮是“三”和“六”,对应的是“果品”“姚黄”。 裴昭心想,这不就是黄桃么?便朝崔珩面前的果盘看去。 三个数字后,崔珺和兵部的沈迩同时说出了答案。 楼轻燕笑道:“谁先拿到才作数!” 崔珺坐得近,自然更快一步。沈迩喝了一口酒,说:“只是罚酒,实在有些无趣,不如再多来些惩罚。”他狡黠的狐狸眼一转,“轻燕,下一次输的人,罚唱歌怎么样?” “好呀!”楼轻燕接道。 其余的人都没有异议,裴昭不愿扫大家的兴,只好跟着点头,但心里却慌起来。她自小五音不全,除了阿娘唱的摇篮曲,她便只会祝寿歌《天保》,这还是十一岁那年,专门为阿娘学的。 第46章 但好巧不巧,下一局又是她和楼双信,又正巧是“布匹”“湖蓝”。 楼双信穿着湖蓝色的圆领袍。 裴昭叹道:“虽然我不会唱歌。但愿赌服输,殿下,我哼个调子可不可以?” 崔珩轻轻点头:“好。” 哼完后,裴昭尴尬地看着众人沉思的表情,只觉得面色发烫。 这时,崔珩迟疑着问道:“是《天保》么?” 裴昭感激地点头。 “还是殿下通音律。”楼轻燕笑道,“‘如南山之寿,如松柏之茂’,袁姑娘真是有心。”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这是《天保》的最后一段。 骰子在棋盘上转了两转,停在“花卉”上,是“五”,第二次落在“魏紫”上,骰面是“一。”楼轻燕神色微动,随即笑道:“紫色的花……殿下、袁姑娘恐怕有的忙。” “外面天色已黑,花也看不清。”裴昭皱眉道,“要不,轻燕再投一回?” “若是看不清,可以秉烛夜游。”崔珩却笑着站起身,“还是说,你怕输?” 虽知是激将法,裴昭还是忍不住一把取过烛台,拂袖往外走。走到廊下,见崔珩一副不紧不缓的样子,心底疑惑,脚步也慢了下来。很快,两个人便同排而行。 “殿下,这好不公平。”裴昭蹙着眉,“王府是你的,你肯定知道那种花在哪。” 崔珩摇头道:“裴小姐,本王在这边的王府也没住多久,真不知道。” 裴昭看着他眼中若有若无的笑意,便知他是在撒谎:“你明明知道!” “真不知道。”他认真说。 裴昭想到方才冷场的样子,宁死也不愿再唱歌。 得想办法赢,或者至少弄成平局。 夜色中的花园黑漆漆的,即使有月光,也极难看清里面的石径。裴昭驻足:“殿下,里面阴气重,我们现在回去,就说都找不到,当平局怎么样?” 崔珩看着烛台上的火光,笑问:“裴小姐,刚才是谁拿起它就急着往外走的?” 裴昭只好继续往里走。随着步履起伏,烛火不断地摇曳着,映在石路上的影子,也随之摇晃。直到两人走出花园,都没有看到紫色的花。花园对面,是宽阔浩荡的湖水。湖面清亮,在月色下发着粼粼的光。 裴昭倚在阑干上,笑着道:“殿下,这下还是平局。” “不算平局。”崔珩笑着道,“本王知道有一个地方,会有紫牡丹。” “就知道你在骗——”裴昭没说下去,转过头时,才发现崔珩离得那么近,两人搭在阑干上的衣袖叠在一起,“那是在偏殿?书斋?还是你的寝殿?” 崔珩没有一丝异常的表情,否定了所有答案。 “岭南这边,很难弄到紫牡丹。总不至于放在别人住的地方吧?” 崔珩只是说:“现在不是牡丹的季节。” 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浮出两人的倒影,以及一点摇曳的红光。是手中的烛火。 崔珩轻轻一吹,火熄灭了,于是只有银白色的月光拂照在他身上。 “殿下做什么?” “是湖风。”他声音温润低醇,像落在耳边,“它好晃眼。” 裴昭呼吸微滞,轻声道:“殿下……是不是想说什么?” 崔珩静静地望着湖心,月辉将他的长睫照得雪亮。但他迟迟没有开口。 柔软的风拂过脸颊,碎发飘到眼前,遮掩住视线,于是裴昭将长发绕在手指上。一圈圈绕上,又一圈圈松开,等到重复到第三回 时,终于听他开口道:“裴小姐再唱一遍《天保》,我就告诉你紫牡丹在哪,好不好?” “只用最后一段。”他又道。 裴昭没有拒绝,又轻轻哼了一遍。 他苍白的脸上浮起薄薄的绯红,约莫是万户春的缘故。 哼完后,裴昭比着数字,问道:“这是多少?” “是七。”崔珩轻笑道,“我又没醉,只是看东西,有些重影。裴小姐,你也喝了不少,怎么不见醉?” “因为,我喝的是茶。”裴昭哭笑不得。 “你为什么不喝酒?” “不好喝。” “可你上次和王萼一起,就喝了酒。”他垂下眼。 “就是因为那次,所以才更觉得难喝。”裴昭认真道,“而且,喝酒会耽误事的。” “耽误什么事?”他整个人斜靠在阑干上,面色红润。 “我怕我喝酒说一些不该说的话。” “比如什么话?”他抬眸问道。 “比如,告诉人我姓裴。” 他笑起来,又道:“裴小姐,我们到亭子里坐一会,好不好?” 亭子在湖心,需要绕过曲曲折折的长廊,裴昭边走边问:“那他们怎么办?” 崔珩步子踉跄了一下,扶住阑干:“谁?” “殿下,我们是玩逐色令玩到一半,才出来的。”裴昭仰起脸看他,那双黑眸中一片茫然,如同浮着山雾,“殿下酒量这么差,还喝这么多。” 他轻轻一笑,眼色迷蒙:“裴小姐,我真的没有喝多。” 裴昭忍不住笑出声。喝醉酒的人,十有八九都会说这种话。 “有个方法可以检验一个人是不是真的醉了。殿下想试试吗?” 崔珩点头:“好啊。” “那……殿下闭上眼。” 第42章 生辰 裴昭知道民间有这样一种说法:喝醉酒的人闭眼后, 无法立刻找到自己的鼻尖。 “殿下,摸一摸鼻子。” 崔珩扶在阑干的手指微动,似在犹豫。良久, 他说:“你再说句话。” 裴昭有些不解, 但还是道:“说什么?” 眼前晃过一抹银色,接着,鼻梁上一阵冰凉。 崔珩睁开眼, 眼底笑意迷蒙:“现在是不是能说明,本王没有醉了?” 裴昭神色僵硬地拂掉他的手, 盯着他的黑眸:“殿下, 你的确喝醉了。我是让你摸自己。” “哦……”月色流淌在他的眉眼上, 镀上皎洁的流光。 远处浮现出点点的光斑, 侍女提着灯过来,道:“殿下不在的时候,沈三郎和楼节度使喝了许多酒,想回客房休息。于是, 齐王托奴婢问问,殿下大概还要多久回去。” 崔珩摇头道:“不回去了。你安排他们在王府留宿。” 侍女答应了一声,准备告退,裴昭叫住她,道:“麻烦姑娘叫卫统领来, 送殿下回去。” “本王可以自己走。”崔珩轻抬下颌,“寝殿离得不远,裴小姐, 你陪我去。” 裴昭笑道:“今日我是客人。怎么还有客人送主人的道理。” “今日是我生日。”他语气很强硬, “裴小姐,你不许拒绝。” 裴昭借着提灯的火把烛台重新点燃:“好吧。” 浓郁的夜色中, 淡淡的酒气和花香混在一起,这样的芬芳令人沉醉。走路时,崔珩垂着眼,像是一直在端详着石板小径。裴昭有些不解,石径被扫得很干净,他难道是在看鸟兽的雕纹么?可是,雕纹有什么好看的。 “在看影子。”他接过烛台。 月光和烛光的交错下,地上的影子出现了重影。 “两个人在走路,但因为火光摇曳,所以影子像是在干别的事。”他晃了晃手中的烛台,石砖上的人影瞬时交叠,像在耳鬓厮磨,“裴小姐,你看这样,像不像在说悄悄话?” 他声线轻柔,落到耳边,有如情人呢喃。裴昭只觉得心跳愈来愈快。 难道自己真的有些喜欢他? 可是他没说,自己也不会再自讨没趣;更何况,等案子结束,自己不可能留在京城,那还不如不讲。裴昭于是摇头道:“没有很像。” “好吧。”他讪然道。 前面的花园口有数人提着宫灯站着,为首的人正是卫婴。卫婴递上来一件绣着兽纹的披风,道:“更深露重,殿下注意贵体。” 深秋的夜是冷的,但或许是饮酒的缘故,崔珩一路走来,没感到凉意,想都没想就为旁边的人披上,又系上纽扣。裴昭僵在原地,回过神时,想要去解开,手又被轻轻地按住。 崔珩倾下身,凑到她面前问:“你不冷么?” 眼前的人面色酡红,明丽得胜似珠玉,裴昭垂下眼,不敢看他。淡淡的酒气萦绕在鼻尖,把双颊也熏得烫热。 “就算不冷,也穿着吧。”崔珩笑着直起身,“时候不早,今夜就在王府留宿,好不好?” 裴昭点点头,轻声道:“殿下,祝你生辰吉乐。” 他似没有听见一般,并未接话,过了一会,才轻轻笑起来:“你也是。生辰吉乐……很多年前,我没有对你说。” 第47章 - 在寝殿外分别后,裴昭跟着侍女来到东苑的客房,对镜卸妆的时候,才发现面色通红,鼻梁好似被温水浸过了一般。直到沐浴更衣,脸上的烫意才稍稍褪去。 月光透过薄薄的纸窗流泻进屋,在石砖上留下一汪银潭。拉上帐幔后,榻上陷入漆黑。但不知是何原因,纵使晚上喝了许多茶,困意还是很快蔓延上来。接着,竟有了一种喝醉的感觉。 屋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掀开帐幔。 但裴昭觉得眼皮像是被粘上了一般,怎么也睁不开。或许,是在做梦? 楼轻燕坐在榻边,晃动玉铃,叮铃铃的声音在静谧的房间中显得诡异而骇人。榻上的人微微睁眼,但双眼空洞无神,像是被下药了一般。 “袁姑娘,得罪。”楼轻燕轻声道,“你的真名是袁熙?回答‘是’或者‘不是’。” “……不是。” 楼轻燕眼睫微动,看向楼双信,但他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 “阿兄是何时怀疑袁姑娘有蹊跷的?” “那日我在王府偶然遇见,便有一股奇怪熟悉的感觉。”楼双信声音低沉,“今夜,听这‘袁姑娘’哼的曲调,才知道奇怪在哪里。” “是《天保》有问题?” “轻燕,《天保》可是十年前京城流行的曲子。吴州可没有。” “可是……”楼轻燕微微皱眉,“殿下应当也会有察觉。” “这正是问题所在。”楼双信冷冷一笑,“我向韫晖询问此事,他却让我不要插手。” 楼轻燕静默不语,半晌,道:“殿下有他的私事,阿兄,你一定要管么?” “楼轻燕,你只管问下一个问题。”楼双信不悦道。 楼轻燕只好道:“你接近晋王,是别有所图?” “是。” “是受人指使?” “不是。” 楼轻燕愈发不解。无人指使,便说明是为了自己,可这“袁姑娘”真正的身份究竟是什么?为何崔珩不愿意透露给兄长?正思忖间,一道黑影落在榻上,楼双信已走了过来,冷冰冰地开口道:“你可是出身兰陵萧氏?” 萧太后虽然心狠,但和崔珩毕竟母子一场,他猜崔珩不愿自己插手,或许是这个原因。可回答是“不是”,倒有些奇怪。 楼双信把京中世家都问了一遍,但没听到一句“是”。青年眉头紧蹙,眼中霜色凝结,最后道:“你是陛下的人?”但答案还是“不是”。 “阿兄,还有一家,你忘了问。”楼轻燕低声道,“虽然按照常理,已不在人世。” 楼双信微微一怔:“河东……是河东裴氏?裴……嘶,那个小姐叫什么来着?” 楼轻燕道:“裴昀的妹妹,叫做裴昭。” 榻上的人长睫微动,似要清醒过来。楼轻燕连忙拉拢帐幔,从窗子翻出去后,道:“阿兄,现在该怎么办?” “当年韫晖北上,和裴丞相可脱不了干系。”楼双信冷冷一笑,“他竟会这样拎不清轻重。” - 窸窸窣窣的声音散去。裴昭支起身子,一缕月光透过帐幔的缝隙落在被褥上。 入睡前,帐幔是拉得严严实实的。看来那有似无的人声不是梦,的确有人来过。 裴昭摸出枕下的匕首,凝神听起周边的响动。但除了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什么也没有听到,掀开帐幔后,影影绰绰的薄光下,屋内空无一人。 裴昭问门外的侍女:“可有人来过这里?” 侍女睡眼惺忪地摇头:“奴婢一直在这守着,姑娘,有什么事么?” - 显然未料到这个时辰有人会突然出现,卫婴一脸惊讶地道:“裴小姐,出了什么事?” “我的屋里来过人。” 卫婴一怔,旋即朝一旁的侍卫使了个眼色:“去东苑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人。”接着,卫婴走进了殿内,出来后说:“殿下让裴小姐进去。” 殿内烛火昏暗,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崔珩穿着洁白的寝衣,头发披散在肩头,靠在横案边。他手中捏着一张信纸。 “裴小姐,来读一读这个。” 裴昭在他身侧坐下,看着信纸上自己的字迹,挑眉问:“殿下,你不认字么?” “认字的。”崔珩笑着道,“但喝了酒,看不清,裴小姐,你读一遍。” 裴昭正色道:“殿下,我来这,是有正事要说……” “本王知道他是谁。”崔珩打断道,“东苑戒备森严,外人进不去,想必是东苑的客人。一共就五六位,稍稍排除一下便可知晓。读完这个,本王便告诉你。” “你真的看不清?”裴昭一脸狐疑。 “字会有重影,读着很累。”崔珩道,“你既然这么不情愿,为什么又把它送上来?” “没有不情愿,但是写是一回事,读是一回事。” 信纸上的字迹秀丽而规整,是来来回回誊了三遍的缘故。见崔珩一脸专注地等着,裴昭只好轻咳一声,开口道:“‘嘉平十八年,元宵,我和柳色来到东市的荷花池……’”看着后面的两三行话,裴昭叹了口气,感觉有些羞耻,“殿下,明早酒醒后再看也不迟。” 崔珩重新接过信纸,凝神辨认上面的字,但看了半天,除了一个“情郎”,什么也没有辨认出来:“情郎?裴小姐,你那时才多少岁?” “断章取义。”裴昭一把夺回信纸,继续读下去,“‘那盏莲花灯飘到我们面前,被夜风轻轻一吹,搁浅在石阶上。我想把它扶正,放回到池水中,然而上面的字条却……’” 隔绝的纱幕外,浮现出一道人影。裴昭不再说话。 崔珩神色不变,道:“进来吧。双信。” 楼双信掀开纱幕走了进来,一撩宽袍,在案对面坐下,冷冷地看向裴昭:“真巧,三更半夜的,裴小姐也在。”他冰冷的视线下移,落在洒金信纸上,“韫晖,你们在看什么?” 第43章 私事 崔珩把信纸叠好, 放回信封中:“是本王的私事。” 楼双信沉默了半晌,冷笑道:“你我情同手足。韫晖可从未说过什么‘私事’。” “嗯。的确不该有什么私事。”崔珩淡淡一笑,“但——楼双信, 你做什么?” 镇纸下的信封被一把夺过, 楼双信猛地后撤,站在十步远处。 他漠然地望回来:“里面是什么?” 酒意散去,崔珩眸中闪过一抹冷意。但他随即莞尔道:“将它称为‘私事’, 自是与未来的王妃相关。若是朝政,本王不会瞒着你。——不过, 若你真的有兴趣, 也可以打开看看。” 楼双信看上去并未领情, 却重新撩袍坐下, 把信封拍在桌上:“崔韫晖,你不要引狼入室。” 裴昭冷笑一声,他阴阳怪气自己,她亦可以阴阳回去:“楼节度使有什么话, 不妨直说。又何必做贼一般深夜造访。殿下以为呢?” 崔珩默了片刻,道:“楼节度使,深夜闯入他人卧房,有失礼数,的确应当赔礼道歉。” 楼双信怔住了, 有些不敢置信。 他极少以官职称自己。 回过神后,他讥诮道:“既然韫晖想,那我道个歉也未尝不可。裴小姐, 对不住。——崔韫晖, 你是何意?” 在他惊愕的视线中,青年双手交叠, 竟是行了一礼。 崔珩道:“本王知晓你的好意,但裴小姐可以信任。” 殿内落针可闻。 三人各怀心思,不约而同地静默着。 裴昭心中如潮水起伏,许久后,才静下心梳理头绪。 楼双信说崔珩帮她,是引狼入室,言下之意是:文宗崔隆裕选崔珩作为弃子,是和阿父商议的结果。 毕竟,阿父早早嘱咐过:“七殿下并非池中物,若是要辅佐崔珺,应早些将他除去。” 想着想着,有些心烦意乱。 帐幔外响起脚步声,婢女端来了一只食盘,盘上放着一盒糕点,一壶茶。 糕点盒被打开后,一阵清香溢了出来,香中带着丝丝甜味,熟悉而陌生。 是茯苓雪花片。 “这边没多少人会这个。本王找了许久,才找到一位姓刘的师傅。”崔珩漫不经心地说着,抬手往盏中斟醒酒茶,“你……二位且尝尝。” 裴昭静静望着他,呼吸滞了一瞬。 “殿下,我失陪一下。” 裴昭掀开帐幔走了出去,到盥室洗脸。接着,在铜镜前驻足片刻,重新挽了个发髻。 另一边,楼双信将一枚雪花片塞入口中。 茯苓雪花片味道虽清淡,可咽下后,口齿留香,整个人都清爽起来。 他先前的烦闷竟也散了好些。 楼双信道:“味道不错。——对了,韫晖不是不喜欢吃甜食么?” 第48章 崔珩笑了笑:“本王不是没吃么?” “那你为何——什么,你是为她选的?”楼双信放下玉箸,顿时觉得雪花片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崔韫晖,晋王妃位置空悬,难不成也是为了她?你这个人脑子坏掉了?” “半年不见,你变了许多。”崔珩微微勾唇,极尽嘲讽,“像看话本看坏了脑子。” “我送你的话本不好看么?”楼双信咬牙回击,“你明明也看了许多。” 裴昭走回来时,正巧听到这句话。 原来那些话本,最初是楼双信的。 不知为何,竟有些失望。 案上放着一碟完好的茯苓雪花片。 “裴小姐再晚些回来,就要被双信吃完了。”他说。 裴昭低头咬了一口,那投来的目光如黑曜石的光色,浓艳得令人晕眩,她咽下后,抬睫望回去,崔珩却避开视线,淡声道:“茶也喝了,甜食也吃了,同二位谈些正事。” 他从屉里抽出两本薄册:“这是本王查到的东野案始末,不知和你们的记忆是否有偏差。” 整本册子以时间作为每章的标题,以杨黛奉旨去邕州为肇始,以崔瑀登基为结尾。 其中,有许多官家记载没有的内容。 裴昭看了一会,目光落在一列红字上:“……葬于京郊西北处雪岭,碑位有三。” 原来有人安葬了她的家人。 “……可翻案成功,顶多把刑部那边的人换下去。”回过神时,耳边响起楼双信嘲讽的声音,“况且,文宗选你北上,明明就是裴丞相吹的耳旁风……” “那又如何。”崔珩平淡道,“若非能北上,本王也不会有今日。再说,你怎知只会换掉刑部的人。” “有什么问题么?”见她抬眼望过来,崔珩又问。 “为何殿下将阿娘来邕州的那一日,记作东野案的肇始。” 那倒不是什么开端。 只是他此前一直后悔,在那一日,有些话没有说出口。 - 嘉平二十年,皇家营帐。 陆贵妃紧紧盯着站在堂下的少年,长睫微微颤抖。 “陛下,那海东青最是乖顺,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陛下,阿珏绝不是故意的!” 箭衣沾着林中的泥土,凌乱的发丝遮掩着少年苍白的面庞。 他并不辩解,只低低叫了一声:“父皇。” 崔隆裕默然不语,盯着他看。 “贵妃娘娘这话倒是有趣。”韩德妃冷笑一声,“珺儿,你来说说当时的场景。” 崔珺走上前,温声道:“五弟的海东青一见到七弟,便猛地扎了下来,一个劲地朝脖子咬。若不是裴二小姐,恐怕七弟就——” “朕知道了。”崔隆裕饶有兴致笑了笑,“阿珩,你过来。” “跪下。” 不单是崔珺,帐内的妃嫔们都怔住了,眼睁睁看着那只翠色玉如意砸到崔珩的锁骨上。 “咔”地一声轻响,是骨裂的声音。 “阿珩是如何认识裴家二小姐的。”崔隆裕微微眯起眼,“你们是何时见的面?” 骨裂之痛,一时难以忍受。 崔珩发鬓浸润着冷汗,努力控制声音:“去年春猎,儿臣同她一组。” 似乎确有此事。 崔隆裕神色稍缓,眼中也少了些冷意:“只是因此,她便冒着生命危险帮你,倒是有趣。” “儿臣并不知她为何愿意。” “崔珩,你少撒谎!”不管陆贵妃制止的神色,崔珏忍不住大骂道,“你们肯定关系不浅,否则,她怎会为了你骂我!” 崔隆裕眼神一暗,更是好奇。 崔珏道:“父皇,去年端午,儿臣和七弟一起嬉戏,然后,裴家二小姐不知怎么就——” 崔隆裕打断道:“且告诉朕是如何‘嬉戏’。” 他忍了陆家许久,但迟迟未找到契机。 若是崔珩被海东青啄成重伤,他便能借此降一降陆氏的位分。 可惜只是轻伤。 “父皇,儿臣有罪。”崔珏眼睫一颤,声音低了下去,“儿臣捉弄七弟,未想让他破了相。” 原来崔珩额角的疤痕,是因此而来。 崔隆裕静默不语,过了一会,道:“下月燃灯节祈福,崔珏,不必去了,留在宫里好好反省——温初贤,传裴二小姐过来。” 跟在温太监身后的少女惴惴不安。 此次召见,必然是为了海东青之事——是要处罚崔珏,让她做证人么? 可海东青是被崔珩身上的药膏引来的,那显然是他故意设的局。 但她若是如实说出药膏的事情,崔珩会怎么样? 嫁祸皇子,也不知会有什么惩罚。 裴昭只好默默念着阿父的嘱托:装傻充愣,谁都不帮。 营帐内弥漫着一股清淡的药味,似乎有什么人刚受过伤。 崔隆裕盘腿坐在榻上,左右两边是韩德妃和陆贵妃,低位的妃嫔站在两旁。 妃嫔们脸色严肃,唯有崔隆裕和颜悦色。 老人柔声道:“朕想问问海东青的事情。裴二娘子为何豁出性命,也要帮阿珩?” 裴昭直白道:“陛下,我不那样做,他会死的。” 崔隆裕笑了笑,道:“裴二娘子心地善良,朕很欣慰。”接着,他收敛笑意,话题一转,“裴二娘子觉得,阿珩是个怎样的人。” 他骤然冷下来的声音让裴昭浑身紧绷,背上也沁出冷汗。 他在借此试探裴东野的看法。 “裴二娘子还小。”韩德妃低声劝道,“陛下莫要把她吓哭了。” 崔隆裕眯了眯眼,少女眼眶泛起了红色,他稍缓声音:“裴二娘子只用说一句,朕便放你走。” 见少女半天没有动静,崔隆裕微微蹙眉:“裴二娘子到底在犹豫什么?” 裴东野对崔珩的评价是“并非池中物”。 但在立储的关键时刻说这种话,怎么看都不对劲,更何况,崔隆裕看上去毫无立他为储君的心思。 裴昭咬了咬牙,道:“陛下,他……长得很好看。” 似未料到这样的回答,崔隆裕嘴角一抽。韩德妃立刻压低声音,附在他耳边道:“十三四岁正是小姑娘情窦初开的年纪,陛下,裴二娘子的话显然是衷心而出。 注意到崔隆裕神色稍缓,裴昭连忙问道:“陛下,我可以走了吗?” 莹白的屏风,映出少女清瘦的身姿。 注意到崔珩轻轻吸了口气,医官低声问:“殿下,可是弄痛了哪里?” 崔珩摇了摇头,低声问:“方医官,燃灯节时这伤能好么?” 第44章 燃灯 百年前, 高宗朝战乱,皇后徐氏为了救高宗,落入赤罗骑兵手中, 在暗无天日的堀室里关了足足半年。 战乱平息后, 每逢入夜,坤宁宫烛火高悬,灯火通明。 高宗将徐皇后的生辰设为“燃灯节”, 以示纪念。 燃灯节时,京城不再宵禁。城中娘子郎君都会去善和坊, 参加燃灯祈福的活动。 春夜漫漫, 游人如织。 裴昭顺着人群往吉安寺走。柳色跟在她旁边, 手底的琉璃灯雪白地亮着, 犹如水中的明月。 两个人在寺院内的榕树下停住脚步。 等了半天,柳色问:“王长公子怎么还没到?” 裴昭看着寺门处如过江之鲫的游人,叹了一口气:“许是还没挤进来。我们先去取灯。” 东院里,两位小沙弥在分发花篮灯。 吉安寺的花篮灯与别处不同, 以竹篾编织而成,糊着彩绸,正面还贴着写心愿的红色符纸。人们在符纸上写下心愿,再交点银两,小沙弥便会为挂在榕树上的花篮灯念经文。 京城百姓都很喜欢借此讨个吉利, 至于灵不灵验,倒没人清楚。 裴昭望着前面的队伍,叹了口气:“也不知轮到我们时, 还有没有。” 柳色蹙起眉:“都怪王长公子, 害我们等了这样久!” 这时,排在前面的人似听到了对话, 转过身。 那人戴着帽檐,柔软的轻纱遮脸,看不清容貌。但提着琉璃灯的手白皙修长,腰间还挂着金丝香囊,看上去是个出身不寻常的年轻娘子。 裴昭轻声道:“姑娘认得王藻?” 那人好似轻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刚刚柳色只是随口抱怨,姑娘莫要挂在心上。” 那人又点点头,重新转回去。 柳色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小姐,她好像是个哑巴。” 提着琉璃灯的手轻轻颤了一下,显是将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裴昭捂住柳色的嘴,连忙说:“柳色不懂事,姑娘——姑娘怎么称呼?” 黄昏时,妃嫔和皇子来宫外祈福。祈福结束后,崔珩还有要事,便乔装后留在吉安寺。 第49章 他想了想,说:“我姓韩。” 裴昭问:“是韩二小姐?” 据说韩二小姐韩廷芳性格孤僻,脸上生疮,每次出行时,不带仆从,只戴着面纱。和眼前这人的情况倒是符合。 崔珩轻轻应了一声。 正如他预料,最后一只花篮灯落在他手中。发灯的小沙弥看着他,施了一礼,转身向东边的长廊走去。 柳色抱怨道:“小姐,这王长公子让我们拿灯,自己却迟到,现在好了,什么也拿不到。” 花篮灯色彩绮丽,崔珩觉得晃眼,把灯柄递了过去:“这只给你。” 这韩二小姐的声音难分雌雄,在喧嚣的市声中,清冷得如清泉泠泠。 裴昭恍惚片刻,回过神时,才发现人已走远,忙追上去:“韩二小姐,你排了这么久才拿到它,我怎么好意思要?” 崔珩默不作声地拨开她的手:“我没想要。” 裴昭只当是说客套话,牵着他的手来到写符纸的桌案前,问:“韩二小姐有什么愿望?” 崔珩的视线越过人群。 小沙弥站在远处,神色焦虑,似有话想说。 “你随便写什么都行。”说完,他挣开了裴昭的手,向东廊走去。 “这韩二小姐脾气还真是古怪。”柳色皱起眉。 裴昭看着符纸,想了一会,写了些常人都喜欢的祝福。 榕树上挂着五彩缤纷的花篮灯。 若这灯是自己的,倒可以随便挂个枝杈,可要照顾的是别人的愿望,裴昭很认真地筛选起来:太里面不行,人们常经过的地方不行,太低了不行,太高了也不行……想了半天,看中了一根长满新叶的粗枝。 可惜有点高。 柳色抱着她半天,也没有成功挂上去,反倒把少女累得满头大汗。 柳色看着在轻轻晃动的花篮灯,气喘吁吁道:“要不,等会让王长公子来挂?” “这倒也行……”余光中闪过一抹银白色,裴昭的眼睛亮起来,“韩二小姐!” 崔珩本想直接离开,这时却停住脚步,径直走了过去:“怎么了?” “我挂不上去。”裴昭晃了晃绚丽的花篮灯。 “……想挂哪?” “那里。”裴昭抬了抬下颌,“韩二小姐这样高,或许挂的上去。” “恐怕不行。” 那根树枝太高,枝尖还是上翘的,他一看便知自己碰不到。 “刚才我抱着小姐的时候,差四寸。”柳色皱眉沉思,“要不你抱着我们小姐试试?” “不行。”崔珩想都没想。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还是得麻烦王长公子。”柳色叹了口气,谁知这时崔珩弯下腰,环在裴昭的腰间,把她轻轻托起,“这样可以了么?” “再高一些。”裴昭按在他的肩颈上。骨裂尚未痊愈,崔珩痛得轻哼了一声,手有些发颤。裴昭当他快没了力气,连忙把红圈套进枝桠,快速地打结固定,“好了,韩二小姐。” 隔着轻薄的软纱望着她,他发现那双眼睛清亮得如同雪夜。 “写了什么?”他有些好奇。 “祝你顺遂无虞,皆得所愿。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其实还有一句,“容冠京城”。 因为她听说韩廷芳脾气古怪,和她的脸疮有关。 “裴姑娘!” 是姗姗来迟的王藻。 等了他这样久,裴昭不悦地问道:“你怎么来的这样晚?” 王藻满脸歉意:“某在门口遇到了临真郡主,她扭伤了腿,某便安排了仆从送她回府。” 崔珩笑了笑:“临真郡主没有仆从么?” 纵然隔着一层薄纱,王藻也能感到此人的敌意。纱后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一般,冷冷地刺到他颈上。王藻低声问:“这娘子是?” “韩二小姐。” 王藻若有所思,韩廷芳确实因为容貌丑陋性格乖僻。 “为何郡主只有一人,某也很奇怪。”王藻笑了笑,忽地想起临真郡主娇羞的面容,这才回过神,耳根也红起来,“斯芹……原来是故意的。” 裴昭看着王藻通红的耳根,道:“你我是奉父母之命定亲,若是王长公子已经有了心上人,同阿父说一声,取消亲事也未尝不可。” “别说这种话,某对临真郡主没有任何意思。”王藻声音颤抖,少见地有些失控。 “斯芹似乎临真郡主的小字。”崔珩淡声道。 “咦!”柳色闻言,细眉一挑,“王长公子是如何知道的?” 王藻沉默了一会,抬眸静静地看向崔珩:“不对,娘子不是韩二小姐。” 崔珩微微一怔,眼中染上冷意。 裴昭讶异地看着崔珩。但有面纱隔着,实在看不清相貌。 “为何这样说?” “某听闻韩二小姐因为面疮,一直涂‘清疮膏’,那膏药里有枳壳、青皮,味道清冽。”王藻眸色微凝,“这娘子的药味……是治跌打损伤的那类药,味道很苦涩。” “王长公子竟懂这么多!”柳色道。 裴昭原以为王藻是娇生惯养的世家公子,这时也不免有些意外,眼中暗含赞许。 王藻愣了愣,随即淡笑道:“某的弟弟体弱多病,作为兄长,自然会多关注些。”接着,冷眸看向崔珩,“娘子假扮韩二小姐,是何居心?” 崔珩只是刺道:“鼻子这么灵,王长公子是狗么?” 王藻也不恼,笑起来:“某说的对不对,掀开娘子的面纱便知。某是男子,这样有所不妥,麻烦裴姑娘帮忙。”他看着裴昭,等待她的反应。 裴昭也好奇这娘子的身份。 但这娘子一直戴着面纱,或许是因为貌丑不愿见人呢?正犹豫间,崔珩竟挽起了袖子,露出手臂上的紫色瘢痕,那瘢痕密密麻麻,有如荆棘缠绕,极是可怖。不少经过的游人立刻嫌弃地绕远了些。 “脸上也有,王长公子要看么?”崔珩含笑问。 王藻急忙别过脸,低声道歉:“对不住……某不知道会这样。” 裴昭帮他放下袖子,不忍地问:“这个……能治么?” 那不过捏碎药丸后引出的病症而已。 见他不回答,裴昭又道:“早知这样,我就再多写一条愿望了。” 王藻眉心一跳,有些不悦:“裴姑娘竟已经许过愿了。” 这人来这么迟,竟还好意思指责小姐。 柳色立刻说道:“当然啊!我们小姐已经和——咦,韩二小姐呢?” 见崔珩忽然走了进来,小沙弥连忙从蒲团上起身,问:“殿下,还有何吩咐?” “还有多余的花篮灯么?”他问。 小沙弥点了点头:“为常来的香客留了一些。殿下要多少?” “一盏就好。” 小沙弥取回来后,看着崔珩提笔,但等了一会,什么也没写下,反倒抬眼看他,漆黑的眸子里闪着碎光:“姑娘们会写什么?” 小沙弥如实道:“若是尚未婚配,大多会求好姻缘,写一些‘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若是已有家室,那便求夫妻和睦、子嗣兴旺……” 还没说完,崔珩已动了笔,写的却和他提的毫不相干,只一句“年年岁岁都欢颜”。最后提了一个“昭”字。 小沙弥看着红纸上缱绻的字,不由愣了神,一直愣到耳边响起历历珠玉声。 帽檐褪去,乔装用的珠钗落了一桌。少年化着淡妆,五官绮丽,有种雌雄难辨的美感。 窗外,缤纷斑斓的各色花灯在旖旎春夜中,轻轻摇晃,使人如坠梦中。 榕树下,高大的郎君托起年轻娘子,让她把灯挂在高处。 不知为何,先前他没有什么反应,此刻胳臂上竟烫了起来,少女衣裳上的四时清味香重新浮在鼻尖。他将灯柄递给小沙弥,道:“去挂在最翘的树杈上。” 第45章 挖坟 嘉平二十一年, 十一月,岭南水患。杨黛奉旨赈灾南下。 马车内点着沁人心脾的沉水香,袅袅香雾中, 紫衣妇人翻阅着岭南诸州的卷册, 眼底晦暗不明。刚要出京城时,马车停了下来,车夫道:“杨大人, 有位郎君说,要见我们家小姐。” 柳色正和裴昭下着棋, 听闻此话, 轻轻地掀开了车帷。 道旁站着位锦衣华服的少年, 眼尾上挑, 眼角一点红痣,容貌极是俊秀。 山雨欲来,裴昀已和崔珺成婚,杨黛不愿裴昭再和皇储有什么瓜葛, 轻轻摇了摇头。 柳色见状,又放下车帷。 “杜大哥,走吧。”裴昭立刻朝车夫喊道,“阿娘,七殿下上回骂我‘自以为是’, 现在找我,估计不会有什么好话。” 第50章 杨黛应了一声,重新看向卷册。 此次受水患影响的岭南八州中, 灾情最严重的是邕州。但先去邕州, 倒并非出于此。 接到赈灾圣旨的第二日,韩德妃召见她, 说:“本宫的细作觉得此物有鬼,便从承香殿偷了出来。”她将一支瓷瓶推到杨黛跟前,“但医官竟无一人认得里面是何药,只说它……大概是岭南产物。杨御史,本宫望你尽快查清它。” 自六月起,缠绵病榻的崔隆裕常在萧宛烟的承香殿留宿,早朝也旷了好些。立储关头,他忽然宠幸萧氏,韩德妃因此紧张,也在情理之中。 下完一局棋后,裴昭道:“阿娘看了这么久,要不休息休息,来陪我下棋。” 杨黛点了点头,阖上卷册。 “昀儿前不久有了喜。” 裴昭指尖微顿,笑道:“阿姐和齐王殿下夫妻情深,真好。” 杨黛柔声问:“上次燃灯节回来,阿昭好些日子没和王长公子见面了,是不喜欢他?” 裴昭落下一子,平淡道:“没有不喜欢。” 但看上去,也没有喜欢。 杨黛道:“阿昭明年才及笄,若想取消这桩婚事,也未尝不可。或是说,阿昭可有合眼缘的郎君?倘若家世匹配,娘也可想办法。” 裴昭想了想世家的其他同龄公子,摇摇头:“就王长公子吧……娘再不专心,这局要输了。” 岭南气候温暖,即便是深冬,也不曾有京城刺骨的寒意。 裴昭有些怀念京城的大雪天。 碎玉琼珠落在飞甍画栋上,湖里也结着薄薄的冰。 柳色穿着红袄子陪她打雪仗,长长的眼睫上沾着碎雪,像瓷娃娃一样。 不知为何,想着想着,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另一人的面容。 生日时,那人也是睫羽沾雪,站在门边,整张脸如同冰雕玉琢。 - 此时此刻的大周国境,正飘着鹅毛大雪。 灰扑扑的天色下,一支军队蜿蜒着向安北城行去。 楼双信斜觑着一旁骑马的少年,问:“进了朔方道后,你便一直不说话,是怕死吗?” 前面的楼绥远转过头,轻喝一声:“信儿,不得对殿下无礼。” 楼双信撇了撇嘴:“爹,我就是想和他多说些话!” 这七殿下虽没什么皇室的架子,但是脾气却很是古怪。 崔珩抬眸望向他,瓷白的脸和飞雪无甚分别:“楼公子想和我说什么?” 楼双信有些语塞,过了半天才道:“老东西按兵不动,我们就这就三千人,除去后勤兵,只剩两千多,再把老弱残兵删去……能用的才八百人。没多少胜算,所以,还是得说服那老东西借兵。” 他说的老东西,是朔方节度使陈璟玉。 崔珩“嗯”了一声:“只怕平常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对他行不通。” 楼双信点头赞同:“这么长一段时间,赤罗国都攻下三城了,他毫无动静——难不成,是你爹的意思——呸呸呸,是陛下的意思?” 崔珩神色微动,只是道:“父皇年事已高。” 大周厚葬成风,帝王即位后便开始选址修筑陵寝。如今崔隆裕年过花甲,而陵寝尚未修好,近两年来大规模征集劳役,以至于国库空虚。和谈需要钱,打仗也需要钱,相权之下,前者花销少上许多。 楼双信恍然大悟:“这样的话,为什么不直接和谈呢?” 他擦了擦脸上的雪水,往手中哈了一口气:“那还专门派你来一趟做什么?送死?” 崔珩没有答话,只是看着雪幕中的黑影幢幢。 是安北城城门。 楼双信皱眉道:“怎么又不说话——崔韫晖,你不会真不怕死吧?” 崔珩忽然笑起来,漆眸璀璨,笑容恣意而张扬:“当然怕死。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楼双信哼了一声:“那你以后好好说话——我和我爹肯定能守住安北城,你也不会死。” 在扬扬飞雪中,少年侧过身,双手交叠,施了一礼。 赤罗国太子被羽箭射杀时,楼双信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那个雪日。 年轻的太子死在马下,赤罗国骑兵溃散,在千军万马中,他听到那人的声音,平淡中携着风雪:“楼双信,你发什么呆?不要命了?” 射向他的羽箭被飞来的长剑截断。 楼双信这才回过神,勒紧缰绳去追击赤罗国的副将。 五月,朔方道天气回暖。 安北城内,柳树冒出新芽,杨絮顺着迟来的春风,晃晃悠悠地飘进屋内。 赤罗国的鞍毕、奚骅、玉落三城已落入朔方军的管控。而千里之外,缠绵病榻的崔隆裕,立了四皇子崔瑀为储君。 楼绥远看着京城送来的敕书,眉头紧锁:“陛下……又是在催殿下回京。” 楼双信问:“爹,战事刚刚结束,谁知那赤罗国会不会死灰复燃……韫晖多呆一会,没什么关系吧?” 崔珩道:“只怕会引起父皇和皇兄的揣测,不过,确实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好。” 陈璟玉抬眸看向少年。 大周的节度使有募兵权,朔方军由他一手治理管控。最初按兵不动,是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毕竟,没人愿意为一个不得宠的皇子耗费军饷。 但他在听闻第一封捷报时,便改换了看法。 “殿下若有事,尽可吩咐老臣。”陈璟玉说。 “此役能胜,多亏朔方军军纪严明,管理有方。”春日熹光中,少年的眼眸明亮,却挟着淡淡的杀意,“陈节度使,鞍毕、奚骅、玉落三城,虽不算物资丰富,但也可以一用。” 五月下旬,鞍毕、奚骅、玉落三城被屠,无论老少,城中财物,俱被收入朔方军中。 六月初,赤罗国主派使者来北安城和谈,夜宴结束后,楼双信和崔珩一同回府时,正遇上京城来的密使。密使将两封信双手呈上,接着,退到了一边,神情凄惶。 崔珩把信收入袖中,走入屋内时才打开,看了一会,什么也没说,指尖却开始颤抖。 楼双信连忙上前。 第一封说裴家勾结禁军,一旬前,满门抄斩。第二封是说崔隆裕驾崩,太子崔瑀即位,希望崔珩速回京城守丧。 楼双信当是父子一场,崔珩才露出这种神情,便低声道:“你打算何时回京?” 崔珩没有答他,坐在案前翻看回京的路线,忽地问了一句:“人死可以复生么?” 楼双信道:“死而复生什么的,全是骗小孩和愚笨的大人的。而且……韫晖,陛下他年事已高,也算寿终正寝。” 崔珩打断他:“我决计明日回京,双信,你同楼将军说一声。” 楼双信大吃一惊:“再留个三五天也没事吧,何必这样着急?” “你想晚一点也没问题。”崔珩弯了弯唇,笑容极是虚弱,“但京城天气回暖,尸体恐怕存不了太久。” “韫晖是想再见陛下一面?”楼双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 京郊,乱葬岗。 在清冷的月光下,杂草间的人影如同幽魂。 “殿下,裴家女眷共二十四人,全在这了。” 埋在土里的尸身被重新挖出来后,散发着难闻的腐味。夏季天气闷热,土壤潮湿,不过十几天,尸身已成为暗黑色,就连牙齿、指甲也脱落得所剩无几,估计让最为熟悉她们的人来辨认,也无法成功认出各自的身份。 崔珩蹲着看了一会,毫无头绪。 气血涌到头顶,竟有些晕眩的感觉。 卫婴不抱希望地问:“裴小姐有什么特征?比如,身形多少,头发多长,身上有没有胎记?” 尸身腐败成这样,纵使知道这些,也难以分辨。 崔珩沉默了一会,道:“去年四月时,她大概四尺六寸高……箭术不错,字也写得好看。” 一些无关紧要的信息。 卫婴面露难色。 “找不到就算了,人死也不能复生。”崔珩站起身,“这些日子,把这边的全部迁到封地上。” 回到王府后,崔珩重新看向那一只刻着花鸟纹的锦盒,它和两年前别无二致。盒中的玉镯色泽清亮如新,大概从未被人用过。 裴府大部分财物都被充了公,少部分流通在市面上,这便是后者之一。 ——七殿下送的镯子,是男子的款式,根本不适合小姐。 ——而且,他连句庆祝的话也没说。 他欠一句生辰吉乐。 月光在玉镯上流动,他用手指丈量了一下内径,对女子来说,的确太宽。他试了试,虽然有些困难,但是稍微用点力,还是能套进去。 第51章 这时,一位婢女进来:“赵王殿下登门拜访。” 还不等崔珩开口,穿着素服的男子便闯进了屋内。 “七弟,好久不见。”崔珏低低地笑了一声,目光自然而然地垂落到那只白玉手镯上,“这镯子看上去成色不佳呀——我府上正好新来了一批岭南的和田玉,七弟若是想要,阿兄可以送一些。” “崔珏,有什么话可以直说。”崔珩冷冷觑了他一眼。 崔珏撩袍在他对面坐下:“我的人说,七弟今晚去了乱葬岗。” “似乎……裴家家眷就埋在那吧?” 第46章 如意 屋内静默, 唯能听见夏夜的聒噪蝉鸣。 崔珩漫不经心地理着案上的卷册,平淡道:“依据礼制,三品官员无论犯了何罪, 都不应草草埋在乱葬岗。” “礼制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崔珏笑道, “七弟当时不在皇宫,自然不知那时父皇多么生气。裴家被抄斩后,父皇说, 若是有官员想偷偷替他们收尸——” “你一个人来我的府邸说这些,不怕我杀你么?”崔珩打断他。 他嘴角轻微弯起, 使这话如同玩笑。 崔珏一脸无所谓的表情:“今夜我来晋王府, 不但太妃知道, 陆尚书也知道。七弟不是这种肆无忌惮的人。况且, 你我过去虽有恩怨,但毕竟有手足情谊,今夜你为罪臣迁坟一事,我自不会多说。” “你想要什么?”崔珩问。 崔珏道:“我迟迟未立正妃, 七弟,你可知我在等谁?” 崔珩整理卷册的手顿住了,黑瞳微微凝住。 “楼双信有个妹妹,今年刚满十四岁,名叫楼轻燕。”崔珏笑着说, “我想要她。” 是要结盟的意思。 崔珩神情稍缓:“可以。我会帮你说。” 他这样干净利落地应了下来,反倒令崔珏有些惊讶:“七弟是不是也有事相求?” “嗯。确实有事想问。”崔珩道,“父皇五月十五收到告发密函, 五月十八便下了抄斩的圣旨——三司的官员在做什么, 在尸位素餐么?”说到后面,语气竟开始起伏。 “七弟和裴小姐果真有私情。”长久以来的猜想得证, 崔珏的笑容愈发肆意,“不过,我了解的不多,不如问问温家那位内侍。哦,七弟,人要向前看,我府里有不少美人……” 温初贤是崔隆裕身边的内侍省总管。宣读抄斩圣谕的是他,宣读登基圣谕的也是他,崔隆裕一死,温初贤成了萧宛烟宫里的人。 但除了每月的解药,他和萧宛烟毫无情分。 找温初贤,有些困难。 “七弟若是喜欢裴小姐那种有些傲气的,我府里也有,长得也清水,虽然家境是朴素了些……”崔珏喋喋不休。 “哐”地一声,镇纸落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崔珏这才道:“不说这些。总之,楼小姐的事还要劳烦七弟。” “楼轻燕尚未及笄,你又要为父皇守孝,这事一时半会难有结果。”崔珩道。 “婚宴不要太张扬,没人会管。”崔珏以为他是想反悔,声音一冷,“你去说亲,剩下的我自会处理。若没有其他的事——” 崔珩忽而起身,从柜架上拿过一只掐丝的金如意。金如意的掐丝里残存着血迹,这血历时久远,已成黑色。 那年端午,崔珏便是用这把金如意,砸在他的额上。 “七弟……要做什么?”崔珏微微一愣。 崔珩从容走来,唇角笑意温润:“自是物归原主。” 崔珏起身外逃,但前襟被人一把抓住,接着,小腿上挨了一脚,他立刻跪倒在地。 纵情享乐多年,体虚孱弱,一时毫无反抗的气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如意劈头盖脸砸来,砸的他眼冒金星。 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眉骨、鼻梁缓缓流下。 这崔珩竟敢打他! 过去不论犯了什么错,父皇也往往只是口头教育,至多罚个禁足,而他竟敢打他,还打出了血! “你真以为打了胜仗,皇兄就会迁就你?等我回去——” 口中被塞入了冰凉的硬物,止住了声音。 正是那柄金如意。 “那别回去了。” 崔珏仰起脸,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他是王爷,母亲是太妃,舅舅是炙手可热的陆尚书!崔珩竟想直接杀了他? 眼上传来一阵剧痛,锋利的刀刃划过他的眼皮,视线中一片暗红。 鼻尖浮动的清冷檀香愈发浓郁,他还在向自己逼近。 耳畔响起了少年温和的声音: “春猎时,若没有你,裴小姐也不会愿意和我一组。” “若不是你的海东青,我也不会有幸被她救下,也不会……” 崔珏没有听清楚后半句话,不知是因他被砸得耳鸣,还是少年的声音突然弱了下去。 崔珩把奄奄一息的崔珏交给卫婴后,走到了屋外。 月色流淌在青灰色的石砖上,轻薄如水。明明是夏夜,他却感到彻骨的冷意。 远处的桂花树上,影影绰绰似挂着一只宫灯。 他并非喜欢回头看的人,但这时却忍不住想,如果燃灯节那日,他没有假扮成韩廷芳就好了。如果他能同她道歉,说春猎时他说的不是真心话就好了。如果…… 崔珩脚步一滞,忽然想起了王修。 王藻的父亲,御史大夫王修。 按着王修的性子,在崔隆裕下旨抄斩时,他应当不会什么都不做。 深夜私访王家时,王修竟还未睡下,在书室静坐着,似专门在等他。 王修不好奢华,居家时多着布衣,以简素的桃木簪束发。但今日,少见地穿着官袍,紫色的衣服在昏黄的灯光下,弥漫出绮丽的光泽。 “殿下是为了东野的事来。”还未等他开口,王修先一步说道,声音平缓而沙哑,“此事疑点重重。时候未到,殿下暂且不要打草惊蛇。” 崔珩一怔,随即道:“王御史是说此事的关键人物,现在还活着?” “下官并无此意。”王修斟茶的动作微顿,“下官的意思是,殿下刚刚受封,应当韬光养晦、谨言慎行,等待时机成熟。” 他神态慈祥,言辞恳切,一番言论,显是由肺腑而出。 崔珩沉默了片刻,道:“这些年,御史不计前嫌,在朝中帮我数回。” 他不明白为何王修知道王萼中毒和自己有关后,还会为他调查下毒的妃嫔。 王修眼中毫无波澜,淡声道:“下官知道殿下并非针对阿萼,又算什么‘前嫌’。” 崔珩又是沉默。 这王修的心思,甚是难猜。 “王萼不是你的骨肉么?你不恨我?”他实在想不明白,忍不住问。 王修静静地望着他,似在端详他的容貌。崔珩不喜被人打量,但这时什么也没说,默默回看向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睛。 “东野是下官的挚友。”过了一会,王修看向一边。 墙上挂着一副高山流水图。 “亭子里抚琴的人是他,在一旁吹笛的是下官,这幅画是他的夫人杨黛画的。他遭受这样的变故,下官的心情,比殿下难受百倍。”王修的声音有些沙哑。 难怪两家会结亲。说不定他们还是青梅竹马。 崔珩忽然问道:“王藻会娶别人吗?”他觉得突兀,又道,“只是随口一问。” “是否再娶,要看阿藻的意思。” “还以为他和王御史一样,是什么专一的人。”崔珩轻嗤了一声。 王修和王夫人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是众人眼中的模范夫妇。 王修脸上青红不定,仿佛是被阴阳怪气的是他一般。沉默了半晌,才平淡道:“阿藻还这样年轻,若有心悦之人,想结良缘,也未尝不可。” - 咸康七年。 崔珩雪夜回府时,暗探卫铮铮在书斋门口站着,似有急事禀报。 “五日前,有人向隆德质库打听杨黛的遗物。”卫铮铮道。 这并不是什么罕事。 每隔一段时间,便有官员拉出东野案,借此攻讦政敌。 崔珩轻轻嗯了一声:“就按着以前的方法处理。” 七年来,他一直在查东野案的始末。 缠绵病榻的崔隆裕是在收到一封密函后,才怒不可恕地以谋逆罪抄斩满门。但这封关键的密函,崔珩却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好似虚无缥缈的传闻一般,当时的官员都知道这回事,但没有人清楚,密函里究竟写的是什么。 崔珩跨过门槛,把鹤氅挂在木施上。 在无声中,雪水落在瓷砖上,滴滴答答,有如心跳。 卫铮铮继续道:“殿下,但这次是个年轻娘子,吴州人,父亲是吴州长史袁庵,来京城是为了考取进士。目前住在丰邑坊。”说着,把一个信封放到桌上,“这是韩尚书送来的答卷。” 第52章 信封上写着“晋王殿下亲启”六个字,是吏部尚书韩青驰的亲笔。 崔珩慢慢地抽出信纸,一点点展平。 看了一会,他道:“卫铮铮,把第二个暗格打开,最底下有一张请柬。” 他见过两次裴昭的字,第一次是在生日的请柬上,第二次是在花篮灯的红符纸上。 两处字迹整体看上去相差极大,但细枝末节处,却是相似的。 崔珩的脸上不辨喜怒,只眼睫颤抖,预示着心绪的起伏。 “你觉得它们是同一个人写的么?”过了一会,他竟问道。 卫铮铮细细观摩了一会,摇了摇头。 “七年光景,足以让一个人字迹改变许多。”他又道。 崔珩站起身,似要直接去一趟丰邑坊。但走到门口时,步子生生停住了。 院落中覆盖着银白色的薄雪,止住他波澜的心绪。 这些年,他名声欠佳。这样贸然找上门似乎有些不妥。 “卫铮铮,给韩尚书带句话。” “探花使给这位袁姑娘留个位置。” 第47章 夜谈 夜空中疏星点点。 桌案上的茶歇已撤下, 只剩下潦草写着字的卷册。 半夜过去,三人凭着记忆对卷册又进行了一番修修补补,梳理出东野案的始末。 嘉平二十二年, 五月七日, 杨黛抵达京都。 十日,入宫面圣。 十五日,缠绵病榻的崔隆裕收到密函。 十八日, 写下抄斩的圣旨,由内侍温初贤传达给太子崔瑀。接着, 十八日晚, 崔瑀带领金吾卫包围裴府。 二十日, 崔隆裕越过三司会审, 交由刑部除以极刑。 前后不过一月。 裴昭看了一会,还是将“密函”二字用丹墨圈了出来。 诡异的是,不但密函毫无踪迹,就连当年被温初贤宣读过的圣旨, 也下落无踪。 楼双信皱眉道:“温家这么多年,除了贪墨,没什么异常。”他顿了顿,“韫晖,先皇病殁前, 侍奉在侧的是你的母亲……会不会是她的问题?” 崔珩应了一声,望着裴昭,眸光闪烁。 他在问是否要把芳、菲娘子的事告诉楼双信。 不等裴昭用眼神作答, 楼双信便冷笑了一声:“真没想到, 有朝一日,我竟成了外人。” 裴昭挑眉道:“你我都是替殿下办事, 哪有什么外不外人。只是这事与阿娘有关,所以殿下询问我的意见,楼节度使,有什么不妥么?” 她惦记着夜闯之事,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楼双信气得哑口无言,直到看着萧宛烟和菲娘子的画像时,脸上也没什么惊讶的表情。 他是真想不明白崔珩怎么会在乎这样一个人。 神游半天,忽然想起在赤罗国和谈结束那日,崔珩收到京中密信时恍惚的神情。 原来不是因为崔隆裕驾崩,而是因为裴家满门抄斩。 他把自己丢在北安城,提早回了京都,约莫也是为了眼前这娘子。 楼双信不知自己为何有些喘不过气。按理来说,崔珩这么多年孤身一人,如今有了心悦之人,他作为挚友,应当庆贺才是。 他默默端详了一会对面的娘子。五官虽然清秀柔和,但是眉眼间却有一股傲气,像极了当年的裴东野。 武官讨厌文官的清高,文官讨厌武官的鲁莽,或许,这便是他和裴昭没有眼缘的原因。 不对。 他的未婚妻韩廷芳也是出身文官世家。 他原来是单纯不喜欢她。 裴昭拿素帕轻轻抹了抹嘴角,发现帕子是干净的,忍不住问:“楼节度使,我脸上有东西吗?” “没有……”楼双信彻底回过神,“你们两个下个月要去鬼市?” 崔珩点了点头,语气温和:“岭南这边,还是得从南荣哀身上找线索。” 三人又聊了一些细枝末节,直到遥远的地方传来打更人的呼声,才发现竟已是五更。 裴昭困意连连,便先回了屋。殿内于是只剩下两人。 “接下来花毗国要入京进贡,岭南这边,还是得稍加防备。”崔珩整理起桌上的卷册。 每年年关,花毗国都会派遣世子到京城送上贺礼。 今年来的,是花毗国主南荣燕的幼子南荣祈,年方十七岁。 楼双信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这些事情,不必你吩咐,我也能做好。” 崔珩停下手中的动作,望向他,凤眼中映着烛火,染上些暖意。 “看着我做什么?我在这,打搅你谈情说爱了?” 崔珩听出他语调中隐隐的愠怒,无所谓道:“若我们真是在谈情说爱,怎会让你听到。” 此话倒是在理。 楼双信平复下心情:“韫晖,今年我不回京过年。轻燕还要托你照顾。” “好。” 他犹豫了一会,又道:“既然你和裴小姐不是在谈情说爱,轻燕崇拜你许久……” 崔珩脸上的笑容微凝,显是未意料到这番话。 他眼尾上挑,质询的目光锋锐:“楼双信,你明知道我最厌恶被催着成亲。” 楼双信笑了笑,语气柔和下来:“上个月韩二小姐给我写了封信,韫晖可知她写了什么。” “你们夫妻的私事,倒不必告知本王。” 窗外已浮起稀薄的晨光。 “并非夫妻私事。京中仕女集会时,有人说韫晖迟迟未娶亲,是因为不行的缘故。”楼双信继续道。 崔珩眼中最后一点微末的笑意也散得一干二净,显是受到了冒犯:“楼双信,诽谤皇室,你知道是什么罪名。” “又不是我说的。”楼双信笑出了声,“可你的确时常面色苍白——对了,我听说岭南这边有一种药,可以……” “回去给你未婚妻写封信,让她把嚼舌根的人写出来。”崔珩打断他。 “韫晖,你这样恼羞成怒,该不是他们说准……” “滚出去。” 十二月刚到,楼双信便回了容州。 - 从城中去鬼市,照例要经过花容胭脂铺。 裴昭的脚步又一次慢了下来。年末回京,带些邕州特有的香膏送人,倒是不错。但要事在前,她很快收回了目光,跟着崔珩到老板娘那里领了面具。 之前来过,这次便轻车熟路许多。 糊着红纸的四角宫灯在逢生堂的檐角下飘荡。堂内比上次来时热闹许多。 药童引着他们往里走,走到最后一道帐幔后,出现的不是南荣哀,而是个中年妇人。 裴昭怔住了,看向崔珩,他脸上亦闪过一丝错愕。 “林堂主呢?”他问。 妇人在摇椅上晃来晃去,弄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过了半天,才道:“他那个负心汉,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估计,是和哪个年轻娘子私奔了吧?”她觑了二人一眼,“你们是来看病?银子交过了没?” 崔珩将一张银票推到案上:“他何时走的?” 妇人一边把银票收进抽屉,一边懒洋洋道:“约莫十日前?哦,你们谁先看?” 既已交过钱,不看白不看。 裴昭立刻坐下。 妇人把了一会脉,道:“娘子少熬夜。其余的倒是康健。不必开什么药。”又看了一眼崔珩,“郎君面色欠佳。” 也不管崔珩的拒绝之色,妇人按住他的手腕,道:“手脚冰凉。脉象嘛……”她笑了笑,提笔写了一张药单。 崔珩看了一眼药单上的字,面色阴晴不定,之后两人的交谈,他已听不大清,只在想楼双信的荒诞话。 等走出逢生堂时,看着裴昭手中的药包,他忍不住道:“娘子怎么回事?还真信了?” “都交了钱,不拿白不拿。”裴昭看着药方,上面写的尽是肉苁蓉、仙茅、淫羊藿、杜仲等治阳虚的药,忍不住低声道:“韫晖多注意身体,补补气血。” 崔珩脸色极是难看,过了半天,忽然一改表情,眉梢微微挑着:“没想到娘子这么关心我。”接着又笑着自己作了答,“差点忘了,你我之间,还有双生蛊连着。” “倒不全是因为双生蛊。” 崔珩不由侧头看她,却见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抬眸问道:“这次还要去万宝楼么?” “不去万宝楼。”他答道,“去博乐司看看。” 博乐司在万宝楼对面,虽然外面看上去不如万宝楼气派,但内里却金碧辉煌,别有洞天。负责迎客的小厮见了两人,立刻迎了上来。 屋里刚结束一轮,六博棋盘边的胜者正喝茶缓气。旁边围观的人,有的唉声叹气,有的喜上眉梢。 博乐司可“押”可“博”。 押是作观棋者,猜对弈的两人谁会赢,不论交多少,对了得双倍,错了血本无归。 第53章 博是作下棋者,赢的人获得场上所有的筹码,输的人则赔双倍。 胜者是个少年,手侧堆着的筹码如小山高,恐怕已经赢了好几局。 中场结束,小厮问道:“有人要和祁少爷对弈么?” 众人皆不语。 若是无人对弈,便是由赌场的人来。 “娘子看上去想试。”崔珩道。 “六博看的是运气,一个人运气真的能好成这样么?”裴昭有些怀疑。 祁少爷似乎听到了什么,竟望了过来:“本少爷的运气素来不错,你若是不信,不妨来验一验。” 众人的视线都落了过来。 崔珩笑了笑,抬手加了筹码:“娘子赢了自然最好,输了也没事。” 其他人也跟着下注。少年觑了一眼,发现两边的筹码竟一样多,气道:“你们这群蠢货!给这新来的下筹码,是想把□□也输掉吗?” “世……祁少爷,我们没给她下筹码。”旁边一个侍从打扮的人道。 少年望着崔珩看了一会,道:“你还挺有钱。” 有了王萼的教训,裴昭开局前,认真地端详起铜骰子。 少年说:“你看也没用,他们输了可不是因为这骰子的问题。” 铜骰子确实没问题。 裴昭点了点头,道:“那让我再看看你的手。” 少年怔住了,有些慌张:“本少爷的手,岂是你想看就看的?” 孰料崔珩倾身上前,一把拽住少年的手腕,他手劲极大,少年吃痛后松开掌心,“哐”地一声,又是一枚铜骰子落了出来。 少年抽回手就往门边跑,一边跑一边喊着:“护驾!快护驾啊!” 原本站在他身后的侍从立刻追了上去。 赌场的小厮回过神,也跑出去,大骂道:“别让那个穿绿衣服的逃出去!那人出老千!” 裴昭默默地想着“护驾”两个字:“他不会是那个要来进贡的世子吧?南荣……祈?” 难怪他姓祁。 “或许是吧。”崔珩看着棋盘上两枚一模一样的铜骰子,“不过,娘子是怎么猜到的?” 第48章 调香 裴昭看着乱作一锅粥的博乐司。 若是再呆下去, 恐怕他们也会被牵连,便拿着药往外走,在街道上才说:“吃一堑长一智。我是受人诓骗才学会这个的。” 崔珩低笑了一声, 有些好奇:“诓骗娘子的是谁?” 裴昭犹豫了一会。 “王长史。” 崔珩的笑容凝住了, 眼底愈发浓黑。 刚来邕州那会,他们的确一起下棋。 但不是围棋么?怎么连六博棋也下过了? 裴昭意识到他的不对劲,但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只沉默地跟着他往鬼市的出口走。走到暗道里的时候,才听到他漫不经心道:“那你什么时候去和他学调香?” 上回见到王萼是在邕州府。 王萼没有再提调香的事情, 但明亮桃花眼里少见得岑寂:“不久后花毗国进贡, 温姑娘会来作应使。某约了风雨楼的厢房, 姑娘应该也会赏脸来吧?” 裴昭那时道:“子实和阿素的邀请, 我自然会来。说什么‘赏脸’。” 谁知王萼冷笑了一声:“只盼着到时候没有什么人以生日为由又把你引了去。” 见久久没有回应,崔珩换了个话题,问:“娘子的生日快到了。打算怎么过?” 裴昭很快回道:“不打算过了。” 崔珩微怔,又问:“那娘子有什么想要的?” “想快些查清当年的案子。” 崔珩淡笑道:“这件事你不必说, 我也会想办法完成。娘子没有其他的心愿么?” 在黑暗中,裴昭看不见他的表情,唯觉得一股清冽的香味浮着,驱散了暗道中的闷湿。 如同冬雪消融时,春盼莺来。 “想学调香。” 他怔了一会, 冷笑道:“娘子心里有人,还和我出来,不怕王长史生气。” “奇了怪了, 会调香的又不只有他一人。殿下似乎也会。” 崔珩呼吸微滞。 他担心自己会错了意, 轻声道:“这种微末小技,我怎么会。” “这样么。”裴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原本还想向殿下请教的,现在看来——” 他立刻打断道:“想学什么?” “雪中春信。” 崔珩整个人怔住了,在黑暗中,呼吸都乱了半拍。 那是他今日佩的香囊。 “你不会吗?”等了半天没有答复,裴昭又开了口,“若是不会——” 学别的也行。 反正又不是真想学调香。 “我会。”崔珩回过神,声音恢复了平静,“雪中春信的香料京城才有。回京后,我慢慢教你。” - 时值日暮,夕阳将地上的红绸缎照得明艳。 一行人正向着逸泉宫缓缓走来。 根据鸿胪寺的安排,今日便是在此地迎接花毗国世子。到场的不但有鸿胪寺的京官,邕州从七品以上的地方官也要到场。 裴昭抬起眸。 花毗国的仪仗近了,羽翎扇后露出了南荣祈秀丽的脸。 他被应使们迎进殿后,外面的官员也跟着进去,一一落座。 晚宴开始后,鸿胪寺少卿温稍在上面致辞。南荣祈在一旁听着,垂下脑袋,似打起了瞌睡。 温素忽而道:“阿熙,你没发现王萼今日没来么?” 裴昭张望了一圈,道:“前些日子我在邕州府也没见到他,是病了?” 温素只是说:“他说你为了晋王,拒绝了和他调香。” 裴昭手里的动作停下了,但觉得这件事情不应该怪自己,又开始夹起菜:“生日一年只一次,调香一年却能很多次。我不觉得自己错在哪。” 温素微微一笑:“我也是这么同他说的。”过了一会,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他在忙什么,上次去见他,眼底乌黑一片,瘦了很多。” 莫名有些烦躁。 也不想再延续这个话题。 “我下次见到面时,道个歉便是。” 晚膳结束后,是歌姬表演。最初两首是花毗国的音乐,节奏快而激烈。 在演奏声中,夹杂着清脆的击玉声。 南荣祈用玉箸敲着酒盏,直到演奏结束,他才停下。 十七岁在皇室中应当不算小,南荣祈却保持着少年心性,想必在花毗国,应当极是受宠。 奏乐结束后,夜宴散席。裴昭准备离开逸泉宫,谁知温稍忽然走了过来,道:“袁司马,世子说有话问你。请随某来。” 温素也想跟过去,但温稍用眼色止住了她。 卧房内,少年盘腿坐在榻边,笑着问:“那天在博乐司的,就是你,对不对?” 裴昭施了一礼:“当时没认出世子,有所冒犯,还请世子恕罪。” “冒犯本世子的是你夫君。”南荣祈直白道,“他人呢?怎么还不过来领罚?” “袁司马尚未有家室。”温稍在一旁低声道,“世子或许有什么误解。” 南荣祈哦了一声,摸着腕骨:“那人出手太重,疼死了,害得本世子好些天没睡好。” 裴昭只好又施了一礼:“世子宽宏大量,我替他赔个不是。” 南荣祈微微挑眉:“他不是你夫君,你替他赔礼做什么?本世子要他来道歉。” 裴昭没有答他,只是道:“世子有错在先。若是要他道歉,恐怕有些难。” 温稍未曾料到她会这样说话,忙道:“袁司马,岁末进贡是两国要事,还请司马讲上一讲,冒犯世子的是何人。本官也好处理。” 裴昭犹豫着刚要开口,门外响起脚步声,一个花毗国的侍从急匆匆地进来:“晋王殿下问,世子要把袁司马扣到什么时候。” “关他什么事!”南荣祈皱起眉,“他晚宴频频出去,一点也不尊重本世子,本世子还没找他算账呢!” “世子既然认出了我,为何没有认出他。”裴昭忍不住笑问。 南荣祈微微一怔,立刻明白了意思,接着沉思了一会:“本世子也不知,为何认出了你。对了,你六博棋下的怎么样?” 一旁的温稍越听越觉得云里雾里,干脆沉默不语。 反正这世子看上去也不像生气的样子。 “只会一些。时候不早,世子好生歇息。入京的路还很长。” 说完,裴昭转身走了出去。南荣祈也没有拦她,唯留一个温稍摸不着头脑。 夜风裹挟着逸泉宫中的梅香,吹的人两鬓发凉。 走到廊上的时候,正撞见崔珩过来。青年艳紫的官服在宫灯下流着绚丽的光。 第54章 他看到她,眉眼轻轻弯着:“裴小姐,被人扣押了,还这么开心。” 裴昭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脸上带笑,只好微微抿唇:“怎么会,我可担心今晚回不去了。” 几日不见,他比过去又苍白了一些,鬓角似被冷汗打湿,尽是疲倦。 “晚宴时殿下总是出去,是不舒服么。” 崔珩垂下眸。不知是何原因,近来数月,毒发后一次比一次刺骨,乃至时常有濒死之感。 见他不言,裴昭便道:“还是得想办法从太后那拿到解药。” “明年二月初,就可以取出双生蛊了,本王不会拖累你的。”他说。 这话听着有些刺耳。 若是平常,裴昭肯定会懒得接下去,今日却道:“即便没有双生蛊,我也希望殿下身体康健。殿下似乎总是把我想得很自私。” 崔珩抬眸望回来,眼底浓黑,即便是清朗月色也无法照亮:“把人想得坏一些,便不至于让自己失望。不过,裴小姐和自私搭不上边。” “殿下知道就好。”裴昭坦诚地接受了夸赞。 崔珩微微一笑:“很早就知道了。海东青那回,你非要救我的时候就知道。” 裴昭抬起眉:“非要?殿下还在责怪我多事?”见崔珩眼中含笑,又道,“早知我就告诉文宗真相,说你故意引海东青下来的了。” 崔珩问道:“为什么不告诉他呢?裴小姐,不会那时候就舍不得我去死吧?” 此人呼吸有些急促,像是又饮了酒。 “殿下看上去很喜欢万户春。” 崔珩垂眸片刻,低笑道:“没有很喜欢。但是不喝的话,会冷。”他停下脚步,定定地望着她,“但我问你这些,并不是酒的缘故。” 心跳加速,裴昭深吸了一口气,看向他背后满园的绿萼梅,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在靡丽的夜色中,院子里的白梅花清亮,如同雪海。 春雪居的回忆,这时浮了上来,但心绪却大不相同。 裴昭刚要作答,崔珩忽地伸出手,露出一只温润的白玉镯子:“不想回答也没关系。裴小姐,还记得它么?” “有些眼熟。”裴昭打量了片刻,“殿下当年似乎也送了我一只。不会它们是一对吧?” 崔珩微微一怔。 他倒是没想过这样的回答。 看他表情,似乎不是一对。 那他问自己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这镯子是什么重要的人送给他的? 裴昭越想越觉得脸上发烫,一股耻感冲了上来。“我刚刚随口说的,你别挂心上。”她试图挽回脸面。 崔珩眼睫微颤,沉默地望着她。 似乎连月色都暗了许多。 “……裴小姐,我可以再找只一模一样的,让它们凑成一对。”崔珩微微勾唇,“倘若你想要。” 裴昭思索了一会,抬眸问道:“真的吗?” “君无戏言。” 裴昭伸出手,白皙的手腕上空无一物:“那到时候……就戴这里吧。” 第49章 骤变 乌云散去, 弦月高挂空中。 裴昭屏住呼吸,看着崔珩俯下身。细细的鼻息落在腕间,带来丝丝痒意。 脉搏都加快了一些。 他重新起身时, 眼中含着笑:“调离邕州的文书在来的路上了, 再过七八日,你我便可一同回京。” 此次回京,真相应当会水落石出, 但不知为何,她却感到一丝不安。 裴昭便道:“殿下, 要不我们在邕州多留些日子。恰巧城郊的碧落湖没去。” 崔珩问:“什么时候去?” “忙完世子的事。” 再过五日, 南荣祈便要离开此地, 新上任的邕州刺史赵邈为了以示礼数周全, 要求邕州府的官员直接送到城外数十里外的官驿。一来一回,恐怕要一日的功夫。 崔珩沉默了一会,说:“裴小姐,这边到官驿都是山路, 一路颠簸,别去了。” “不去会扣俸禄。”裴昭认真道。 “府库的令牌都在你身上,你在意那点俸禄做什么。”崔珩失笑道。 “最后几天,尽完司马的职责,也算有始有终。” 他没再说什么。 五日后, 裴昭在颠簸的马车内,有点后悔自己偏要来这一趟。 原本是想送温素,但没想到, 南荣祈却缠了上来, 偏要让她坐一辆马车,陪他下六博棋。 这一回, 南荣祈没有作弊,连输了三局。 少年气得把铜骰子直接扔出了窗外,道:“你什么意思!你怎么不让本世子!” “下棋前,某位世子说,不要顾及他的身份心慈手软。”裴昭笑着把棋盘收好。 南荣祈面色通红:“那样的话你也信!”他看着裴昭的青色官服,轻轻一笑,“连讨好人都学不会。难怪一把年纪还是个小官!” 裴昭抿了抿唇:“下官比世子大不了多少。” “袁司马多少岁了?” “二十二。” “那还叫大不了多少——本世子才十四岁……”南荣祈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袁司马,这件事情不许说出去。” 南荣祈作为南荣燕的第六子,今年应当十七岁。 裴昭抬睫打量了他一会。他容貌稚嫩,仍是未长开的模样,确实更像十四岁。 “下官不会多生事端。” 她并不关心花毗国的内政。 在官驿陪南荣祈用完晚膳,已接近辰时。赵邈安排同来的官员留宿,等明日一早,再送回城中。 屋内燃着淡淡的熏香。 “你不在的时候,京城发生了许多事。”温素道,“临真郡主生了孩子,广宜长公主和驸马和离了,王三小姐癔症发作把一个姓顾的伶人打了一顿,常乐侯染风寒死了……” 裴昭漫不经心道:“那贺小姐呢?” “自是换了个未婚夫。”温素道,“她家世好,人又漂亮,虽说脾气一般,但想娶她的人恐怕要排到京郊长亭……” 两人聊到夜半,裴昭才望自己的厢房走。走到时,发现门边站着一个人,那人穿着绯红官服,面色如纸,摇曳灯光下,显出森森鬼气。 “王长史。”裴昭走上前,“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某想进去说。” 裴昭抬眸看着他,面露不解:“在这里说就好。” 王萼看向不远处来来回回的仆役,语气温和:“上回是某说错了话。调香什么的,的确不比生日重要。” 原来是来道歉的。裴昭原本也打算道歉,写了一张字条想托人送到他的住宅,但忙着忙着,就忘记了。她缓了缓语气,道:“这些日子王长史没来邕州府,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某打算辞官了。” “这样……子实是打算回京了?” 王萼淡淡一笑,只是道:“你终于肯称我子实了。” 裴昭不知道怎么接话,半天才说:“如果没别的事,你早些休息。” 但王萼没有要动的意思:“还有些事想问。” 裴昭叹了口气:“进来说吧。……门开着就好。” 一声轻响后,王萼还是把门轻轻带上。 裴昭皱起眉,想把门打开,但王萼却忽然倾过身,将她整个人压在门板上。双腕被钳在腰后,他握力大得全然不像有病在身。 裴昭挣了两下也没有挣开,冷睇着他:“王萼,你再不放开,我——” “裴二小姐是要喊人么?”王萼笑着打断。 裴昭整个身子僵在原地,气血冲到头顶,呼吸也急促起来,愣愣地看着他俯身下来。 王萼用手抵住她的下颌,迫使她仰起脸。细长的乌发垂落在她的眼上,痒中带着刺,裴昭只觉得眼中湿润。 “某今日来,是想问问裴二小姐。”王萼的声音低冷而平静,“如果非要选一个人的话,裴二小姐会选晋王,还是选某。” “选你。”裴昭毫不犹豫道。 王萼微怔,手中的力道也松了些,裴昭想要再挣出去,但脖颈上却传来一阵凉意。 “裴二小姐,别乱动。”王萼多情的桃花眼中含着笑意,“某怕手抖,伤了你。” 余光中,宝蓝色的刀把色泽浓郁。不知他是何时从抽走袖中的匕首的。 裴昭越想越不对劲,整颗心都渐渐沉下来。这王萼以前的体弱,恐怕都是装的。 越是这种时候,越需要冷静。 但裴昭冷静不下来。 纵使屏住呼吸,浓郁的香味还是将她熏得头晕脑胀。身子越来越软,好像要晕过去了一般。 藏香阁里,崔珩用的也是这种迷香。 第55章 “睡一觉吧。” 失去意识前,是王萼温和的声音。 裴昭是被晃醒的。睁开眼后,她感受了一会颠簸的幅度。 是在江上。 手腕被镣铐牢牢地连在了墙上的铁扣上,她只能背靠着墙面,慢慢地支起身子,打量起屋内的陈设。屋内光线昏暗,窗子被木板钉死,只有一盏豆大的油灯在发着光。 正当她以为自己是被官府以“裴氏余孽”或者什么罪名押送回京时,门吱呀一声开了。清晨的熹光泻了进来,接着便是王萼的身影。 王萼撩袍坐在榻边,将一碗粥放在横案上,声音温柔:“裴二小姐,饿了就吃点吧。” 裴昭侧过脸:“王萼,我有手,可以自己吃。” “某不放心。”王萼笑了笑,用汤匙抵开她的唇瓣,“说不定有些人会突然砸碎碗,做出什么危险的事——到这种境地,裴二小姐,别想着杀某。” 裴昭眼睫微颤。 但腹中饥饿,她又开始晕眩,只能配合他的动作,默默咽下一碗粥。 吴州虽是水乡,但她还是没能克服晕船。吃完后,头晕虽稍稍好了一些,还是想吐。 王萼走了出去,回来时拿着一只镂金的香囊球。 清香裹挟着江风中的水汽。 那日马车内,收到香囊球时的感动,如今化作似有似无的恶心。 香囊和她的镣铐一起,被挂在榻边的铜环上。 “这里面没有莺尾根。”裴昭闻了一会,说。 “莺尾根虽能治眩疾,但实在少见,某不得不省着点用。”王萼轻笑了一声,“至于那日送给裴二小姐的香囊里为何有,还需要某明说么?” “你就不怕你父亲怪罪?” 王萼神情微变。 看来绑架她不是王家的意思,只是王萼的意思。 但这样反而心里更没底。 “看上去精神恢复了些。”王萼忽而笑道,“帮某写两样东西。” 他从多宝柜里取出笔墨纸砚,摊平在横案前,提笔试过浓淡后,将墨笔递到裴昭手中:“第一样是辞官信。说袁司马厌恶官场,想要归隐田园,差不多这个意思。” 这是在怕官府的人追上来。 “裴二小姐最好快点写。”王萼轻轻抚着手中的匕首,“某的耐心不多。” 裴昭抿了抿唇,提笔写就。 王萼取过看了,唇角微微上扬,很是满意。 裴昭冷笑道:“还有一样是什么?遗书?” 王萼转过头,摇曳的灯影照出他的蔑意:“别说这种话,某和有些人不一样,又不是滥杀的人。”他从袖中取出一张叠好的信,“把它誊一遍。” 那是一封带着檄文性质的绝交书。 言辞狠厉刺骨,虽辱骂的不是她,但读完后,裴昭还是紧紧咬住了唇。 若是崔珩收到了这封信……只盼着方郎中在他身边。 “写不了。”她摇了摇头。 王萼笑了笑,也没再勉强:“不写这个,便写遗书。自己选吧。给裴二小姐一柱香的时间。”说着,竟真的点了一支香,插在香炉里。 “你这么恨他,为何不自己寄过去,偏要装成我的口吻来说。”裴昭看着字里行间溢出来的恨意,冷笑道,“王萼,你怕他,不敢针对他,于是绑了我。王萼,我从未想过你是这样欺软怕硬、下作的人。” 王萼毫无怒意,只平淡地注视着手中的匕首:“这是晋王在赤罗国缴获的,陛下向他要时都没给,如今在裴二小姐的手里。——若是某来写,哪有你写得打击大。” 裴昭沉默不语。 风浪颠簸,剩下的半炷香陡然断裂,火星子落在潮湿的木板上,瞬时灭了,唯余粘腻的灰烬。 “再给一次机会。”王萼迟疑了一会,又点了一支香,“若是这支香结束,裴二小姐还不动笔。某只好杀掉裴二小姐,再把你和这把匕首一起寄过去了。” 裴昭想了一会,开始誊抄。 幸好王萼并不知双生蛊的事情。若是知道,估计不会再费口舌。 抄了一半,王萼忽然把信纸夺过,唇角溢出冷笑:“某记得,裴二小姐誊东西的时候,不会在每列的最后一格留白。裴二小姐,别耍小心思。” 裴昭攥住笔杆的指节顿时泛白。 “你不是王萼。” 第50章 诀别 裴昭凝神端详他。 可这张脸明明白白就是王萼的脸。只是肤色并不苍白。 “王萼不会知道我誊抄的习惯。你究竟是谁。” 王萼淡笑:“知道的, 只是裴二小姐忘记了。赶紧誊吧。某的耐心真的不多。” 裴昭只好重新誊了一遍。 王萼细看后,将它收入一枚信封中。接着,门外跑进了一个人, 尽管那人低着头, 但裴昭还是认了出来。 “银灯!” 银灯没有答她,取过信封后,便匆匆地跑了出去。 看来眼前的的确是王萼。 一颗心又沉了下去。 裴昭感受着起伏的波浪, 问道:“走水路,不像是要回京。你是想去江南道?” 王萼嘴角溢出笑意:“裴二小姐写第一封信的时候, 就在字里行间暗示他往江南道查。” 裴昭忍不住攥住榻沿。 王萼继续说:“一个时辰过去, 现在裴二小姐应该发现了, 浪的大小没有变过。” 他们还在邕州城外的渡口! 难怪他发现了自己的暗示, 却没有阻止。 “不去江南道,便是回京。”裴昭抬起眼,“你绑我走,应当不会是为了气他。还有, 你方才说什么‘忘记了’……王萼,十五岁前,我从未见过你。” 王萼剔亮了灯烛,神情不变。昏暗的烛光照得他有些诡谲:“或许,你从未见过的, 其实是阿兄呢?阿兄和临真郡主心意相通许久,你觉得当年,他会愿意来赴你的约?” 他略略坐近了些, 按住裴昭的手背:“裴二小姐, 当年陪你春猎的是某,在吉安寺陪你祈福的是某, 在京郊和你赏花的也是某。” 裴昭想了想,似乎有点印象,但仍是道:“不记得。” 王萼静静地望着她看了一会,只是道:“和你定亲的,原本应当是某。若不是崔珩给我下毒,某当年怎么会病到那种地步。” 裴昭冷睇着他,语气淡漠:“你到底想说什么。” “裴二小姐,某心悦你许久,看不出来么。” “把我放了再说这些。”裴昭笑出了声,“把我锁在这,逼我写遗书,还说什么心悦、喜欢。王萼,你和有个人很像。” 王萼神情微动:“谁。” “自然是王茯啊。” 眼前白光一闪,一炉子香灰劈头盖脸倒下来,尚未燃尽的火星子落在她颈间,烫得可怕。 恐怕是要留疤了。 “裴二小姐,少说这种话。”王萼面无表情地说道,“他不是我们家的人。” 香灰糊在她的鼻尖和唇口,呛得她咳得要晕过去。接着,打湿的帕子被按在她脸上,一点点擦掉了香灰。 王萼又恢复了原本的温润笑意:“对不住。” 不少香灰落在她的眼中,泪水湿润了眼眶,模糊的视线中,王萼从袖中取出一把镣铐,将她的另一只手也锁在铜环上。 “给你点了安神的香。多睡一会,京城很快就会到的。” - “殿下,下官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一觉醒来,王长史和袁司马就一块消失了,下官回府时得到了这两封信……殿下,这件事,真的和下官没有关系!” 邕州刺史赵邈跪在地上不知磕了多少下,脸上一片血污。 殿内无人敢置一词,就连寻常话多的楼轻燕,此时都只看着自己的膝前。 气氛肃然。 崔珩看着案上两人的辞官信,竟轻轻笑出了声。 难怪非要忍着颠簸的山路,原来不是去送南荣祈,是和王萼私奔了。 那时的话估计是诓骗他才说的。 腕间的手镯带着丝丝的凉意。崔珩垂眸看了一会,想把它取下来,但却严丝合缝卡在腕骨上。 “卫婴。把本王的匕首拿来。” 赤罗国太子的匕首削铁如泥,用它来割再适合不过。 卫婴张了张嘴:“殿下,那只匕首现在……” 哦。还在她那。 官驿的小厮这时被押了进来。 卫婴冷声道:“把你们知道的全都说一遍,别想着隐瞒。有没有看到什么像绑匪的人?” 仆从们俱是摇头。 有人问:“大人们说的王长史和袁司马,是不是穿着红衣服和绿衣服?” 赵邈见状,立刻道:“你快说,他们当时怎么了?” 第56章 “当时很晚了,小的在洒扫走廊,看到个子很高的红衣服郎君站在门边,似在等人。接着,有个绿衣服的娘子走了过来,和他说了些话,然后两个人一起进了屋……” 周遭的冷意愈发明显,小厮的声音越说越低。 “怎么不说了。”崔珩抬眸道。 青年面色惨白,昳丽俊俏的脸上带着笑,有些骇人。 小厮只得继续道:“后来,那门被关上了,然后小的听到‘哐’地一声,好像有什么人被压到门上,然后——” “王长史什么时候离开的。”楼轻燕打断他,“你可还记得。” 小厮摇了摇头:“子时的时候,走廊差不多干净了,小的也便回屋睡了。那时王长史还没出来。” 楼轻燕恨自己多问了一嘴,抬眼看向崔珩,见他面色冷白得不似人。半晌,他含笑道:“有情人成眷属,王二公子也挺好。” 接着,将令牌猛地扔到赵邈膝边,“还不滚出去干事。” 赵邈哆哆嗦嗦地点着头,拿起令牌往外走,走到一半,又折回来:“殿下……通缉的话,是两个人都要通缉,还是只用王长史?” “都行。” 反正两个人在一处,通缉谁结果都一样。 卫婴低声道:“卫铮铮现在还没回来,估计是找到了什么线索。殿下,要不再等等。” 他垂下眸,案上除了两封辞官信,还有生日时裴昭写的那一封。 字迹确实是她的。 但有轻微的差异,像是在摇晃的船上写就的。 走水路,应当要去江南道。或许,是去吴州见她的养父母。 乌泱泱的小厮跪在下面发抖,看得他心烦。 卫婴注意到他的神色,连忙引着人出去了,片刻后,殿内只剩下他和楼轻燕留着。 卫铮铮还没有来。搜个裴小姐的卧房,竟然要这样久。卫婴有些不安。 楼轻燕道:“殿下,裴小姐若是想私……不应当选在这种时候。” 卫婴也劝道:“裴小姐为当年的事忙了这么久,说不干就不干,肯定有什么苦衷。” 啪嗒,啪嗒。 崔珩用笔杆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案。 腰间的香囊里,飘出雪中春信的淡香。 明明说好要回京城调香的。 王萼显然是提早准备好要离开的,屋里干净得一尘不染,唯独多留了一只香囊。他的香囊,崔珩自不会闻,但这时却忽然有些好奇。 “把它拿过来。” 花鸟纹香囊散发着裴昭常用的四时清味,此时有如挑衅。 “殿下!”不知过了多久,卫铮铮终于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沓厚厚的纸,“裴小姐的公文和信封都在这。我看了看公文,没有问题,但这封信是写给殿下的,殿下还是自己看吧。” 其实还有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王长史,见字如晤,上回的事,我却有不妥,但”,后面应当还有话,但不知为何,裴昭没有写下去。 卫铮铮只怕这字条提到了王萼会火上浇油,便擅自把它扣了下去。 信封上写着:晋王殿下亲启。 崔珩呼吸微滞,取过刀片裁开信封。 卫铮铮在一旁低眉端详着他的表情。他先是淡笑,随即笑容收敛,眼中幽黑的冷意惊人。 卫铮铮的心随之一沉。 崔珩何曾这样生过气。 当年裴府灭门,他在地牢里拷问金吾卫时,都未曾露出这样的表情。 卫铮铮抬眸悄悄看了一眼信纸,随即收回了视线。 和看到的只言片语比起来,什么“乱臣贼子”“豺狼成性”都算是轻的。无怪乎把他气成这样。 修长的手扶在桌案上,指节泛白,连带着整个紫檀木桌案都开始微微颤抖。 “传信给江南道和京城的人。”过了一会,他低声道,脸上又回到漫不经心的表情。 崔珩将信纸叠好收入信封。 “若是找到了王二公子,格杀勿论。至于裴小姐……先囚着吧。” 楼双信离开邕州前,吩咐楼轻燕道,若是崔珩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千万要写信给他。 楼轻燕这时才明白“异常”是什么意思。 “殿下,王萼是王御史的儿子,他的事情应该谨慎处理。”楼轻燕急忙开口,“而且,底下的人做事没有轻重,若是知道殿下想杀了王萼,动手时肯定毫无顾忌,说不定还会伤到裴小姐。” 崔珩垂下眸,似在思考,过了半晌,竟问道:“你觉得该怎么做。” 楼轻燕很想说,人家若是心意契合的一对,逃了就逃了,何必瞎掺和,自讨没趣,但嘴上仍是说:“其实我觉得裴小姐看上去……还挺喜欢您。” 崔珩轻轻咳了一声,嘴角溢出血迹,原本淡色的唇此时艳丽得可怕。 “楼轻燕,你不必诓骗我。”他站起身,“半个时辰后出发。” 殿内的人俱是一怔,过了一会,卫婴问道:“殿下,我们往哪里追?江南道?” 崔珩轻轻瞥了他一眼,上挑的眼中情绪不明。 两封信的字迹浮动出奇得一致,说明是在渡口的船上写的。 而且,字里行间还透露出去江南道的意图。 显是用来迷惑他望江南道追。 “京城。” 第51章 淤青 抵达京那日, 是个雪天。 除却金烛和银灯外,同行的人中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娘子,叫做隋玉。 平日里, 便是隋玉在盥洗和沐浴的时候盯着裴昭。 细碎的雪粒从车帷的缝隙里飘进来, 落在颈间,裴昭微微睁开眼。 头痛欲裂。 从邕州来京城的一路,身边一直燃着浓郁的迷香。 “裴二小姐醒了。”王萼缓缓掀起车帷, “外面的雪下得很大。” 裴昭垂眼看着不知何时穿上的银灰狐裘,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 又闭上眼。 镣铐在数千里的颠簸下, 早已将手腕磨破了皮, 隐隐作痛。 “裴二小姐还在生气。”王萼轻轻一叹,“做某的妻子,某不会亏待你的。” 他将手中的暖炉塞到裴昭怀里,凑近了些, 打量着她的面容。 “裴二小姐想知道某是怎么认出你的么。” 裴昭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有些好奇。 额心传来一股暖意,王萼用指腹轻轻地抚过眉心,说:“若不是晋王因为一句话杖毙陆攀,某便不会这样快地确认你是裴二小姐。” 他的手指继续下滑, 滑过眉骨,鼻梁,最后停在了唇角, 微微用力, 迫使她露出微笑。 “要怪就怪他,不要怪某。” “王萼, 我头好疼。”裴昭睁开眼看他,眼中已有了泪珠。 “裴二小姐每次示弱,都没有好心思。”王萼无辜地眨了眨眼,“若不是裴二小姐总是想逃走,某也不会用一路的迷香。”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王萼将帽檐覆在她的头顶,帽檐上垂下深黑色的面纱。于是裴昭只能看见脚底莲花纹的地砖。走了两步,地砖上的花纹变作了宝相花纹,接着,跨过一道门槛,进了一间极暖的小阁。 好暖。没过一会,鼻尖便沁出了汗珠。 帽檐被摘下,王萼又帮她脱掉了狐裘,接着,手铐的另一端被连在床榻边的铜扣上。 周遭宁静得可怕,不是在宣阳坊的王家。 “裴二小姐,你是第一个来这里的。这里,是某的私宅。” 直棂窗上糊着大红色的纸,看不清外面的景色。 “王萼,你不可能把我关在这一辈子。” 王萼笑了笑:“某没有这个想法。等成完亲,某会将你送到别的地方。” 原本的头痛愈发严重,听了这话,腹中更是翻江倒海,喉咙里也漫着酸意。 “好想吐。” 王萼眸色幽沉,眼中隐隐含怒:“裴二小姐不必说这种话来激怒某……” 还不等他说完,裴昭已捂住了嘴,接着手一松,吐在裙袍上。 王萼面色骤变,立刻去叫了隋玉,回来时裴昭已歪倒在榻上,嘴角溢出了血迹,眼中浮着水色。隋玉连忙帮忙换上干净的寝衣,随后把起脉,把了一会,眉心紧蹙着,朝屏风后的王萼道:“裴二小姐脉象浮紧,是中毒的征兆。二公子,岭南那边毒虫猛兽极多,许是半路受了什么虫类的叮咬。” 或许是双生蛊发生了什么变故。 隋玉又道:“既然已经到了京城,二公子,不妨把迷香停了,否则,否则还会恶化。” 屏风那边沉静了良久,过了一会,王萼竟直接绕了出来,坐在榻边,问:“如果恶化……还能活多久。” 隋玉一怔,看了看裴昭的面色,低声道:“或许十天半月,或许一年。实在不好说。” 第57章 裴昭愣住了,随即猛地挣扎起身,扑到王萼怀中:“子实,我不想死。你救救我。” 王萼身子一僵,随即慢慢地将手搭在她的后脑上,轻轻地抚着。 隋玉站在一旁注视着两人,默默垂下眼,手背青筋紧绷。 “裴二小姐,过两日高高兴兴地和某成婚,不要苦着一张脸……”王萼将怀中颤抖的人扶正,慢慢地拭去女子眼角的泪水,“某便把这香停掉,你也不会死,好不好。” “……我答应你。”裴昭哽咽着点了点头,“子实,我想沐浴。” 浑身上下都是迷魂香的味道,再熏下去,恐怕连思考的能力都要没有了。 王萼迟疑了一会,起身走到了屋外,掩上了门。 隋玉走到湢室放水。 裴昭靠在榻边,用素帕擦掉眼泪。 不仅头痛,大腿也痛得要死。方才为了逼自己流泪,腿根估计已被掐青了。 浴桶里水温适宜,还飘着花瓣。裴昭闭了一会眼,再睁开时,眼底终于恢复了清明。 隋玉为她放的,不是寻常沐浴时用的丁香或是玫瑰,而是提神醒脑的四照花。 迟疑片刻,裴昭问:“隋玉姑娘方才为什么帮我。” 隋玉没有看她,在一旁叠着衣物,只是道:“裴二小姐,二公子做的这些事,御史大人并不知晓。” 裴昭坐直了身子,水面漾起了波纹:“隋玉姑娘是王御史的人?” 隋玉看了她一眼,眼底尽是蔑意:“裴二小姐,隋玉只效忠二公子。” 裴昭不说话了,默默端详着她。 隋玉长着张秀玉般的脸,但不知为何,有些眼熟。 裴昭低头看着水面。怎么和自己有点相似。 过了一会,问:“隋玉姑娘,还有多久是除夕?” 隋玉算了算,道:“七日。” 距离离开邕州,已经过了二十日。 倘若崔珩也是往京城来,这些日子应当也在京畿附近。但他若是去了江南道,恐怕都能到吴州的袁家了。 “隋玉和王萼认识了多久?”裴昭忽然问。 “……没有裴二小姐久。”隋玉手底微顿,开始回忆往昔,“我们在三年前认识的。阿父是游医,有一次治病没治好,被抓到了牢里,找阿父治病的人说,要把我卖到藏香阁,是二公子阻止了他。裴二小姐,二公子很好的,你为什么不喜欢他……如果你乖乖听他的话,他也不会关着你。” 听闻藏香阁三个字,裴昭心底起伏,过了一会笑道:“隋玉姑娘看上去,似乎并不希望我们成亲。” 隋玉走了过去。 热水蒸着雾,水里的娘子肤色瓷白,面颊红润,青丝在水面上飘着晃着,有如画中人。 “隋玉的感受又不重要。裴二小姐,二公子喜欢你,何曾注意过隋玉。” 双手仍带着手铐,裴昭只能在旁人的搀扶下从水中起身。 隋玉弯腰帮她擦拭身子。擦到大腿时,隋玉的动作忽然一顿,动作也重了许多。 腿上的淤青被狠狠地一压,裴昭忍不住哼了一声,道:“怎么了,隋玉。” 隋玉一言不发地把寝衣套在她身上,牵着她回到榻边,咔哒一声,把手铐和床榻连上。 少女眼中含泪,似有愠怒。 “……你是不是喜欢王萼。”裴昭忍不住问。 少女咬了咬唇,站起身:“裴二小姐在说些什么。” “你若是喜欢,你放我走。等我逃了出去,你想要什么东西,我都可以帮你……包括王萼。”裴昭平淡道。 隋玉问:“你不怕隋玉把这些告诉二公子么?” 裴昭淡笑:“你想告诉便告诉,反正也不会比现在更糟。” 隋玉沉默不语,接着,从抽屉里取出一小瓶药膏,俯下身:“二公子明明说,他不会在成亲前和你行夫妻之事。” 裴昭整个人僵住,随即明白了少女生气的原因。 “大腿上的伤是我自己弄的。” 隋玉这才蹲在榻边上药,上完后道:“裴二小姐真的想逃出去吗?你可知现在,京城到处贴着你的通缉令?说要把罪臣余孽抓到地牢?” “总比在这好。” 隋玉微微一怔,接着笑道:“裴二小姐似乎在盼着晋王殿下来抓你?可这次的通缉令是陛下的指令,左右金吾卫的人都在查。” 估计是崔珩实在太气,直接把她的事告诉了崔瑀。 “你不帮便不帮。”裴昭冷笑了一声,有些烦躁,“烦请转告你们二公子一句,当初你们的三公子王茯死在我手里。让他婚宴时仔细些,到时候死在榻上,传出去也不好听。” 隋玉的脸气得一阵红一阵白,攥着药瓶的手指节分明,过了半天,脸色才恢复平常,默默看着裴昭,似乎有话想说,但又说不出口。 裴昭见她动心,又道:“隋玉若帮我出去,日后想要什么都行。” 隋玉沉默了片刻:“隋玉考虑考虑。” 晚膳时,王萼照例来看着她,看了一会,道:“裴二小姐看上去心情似乎不错。” 裴昭弯了弯眼睛:“毕竟没有迷香,精神好了许多。子实看上去心情亦不错。”她顿了顿,含笑道,“这些日子金烛和银灯一直不在,可是到东市了么?” “某吩咐他们去买花生、红枣、桂圆了,毕竟是洞房花烛夜,某也想图个好兆头。”王萼淡笑着,伸手将一缕发丝勾到耳后,“裴二小姐,等要事忙完,某会给你一个不亚于兄长的婚宴。” 裴昭看了眼隋玉,笑道:“兜兜转转半天,竟还是要和七年前一样,成为王夫人。” 王萼闻言,垂眸片刻,从袖中取出一只玉佩挂在裴昭的胸前。 隋玉面色愈加惨白,咬住了唇。 王萼走后,隋玉坐在榻边,低声道:“那是二公子小时候抓阄抓到的玉佩。” 裴昭摸了摸胸前的玉佩,感到一阵恶寒,想伸手解下,但碍于手铐,半天都没有成功。隋玉走上前,轻轻解掉后颈处的扣环,把整枚玉佩敛在袖里。 看上去已经考虑好了。 “二公子明日早上会进城一趟。金烛和银灯也不会在。”隋玉道。 裴昭认真地望着她:“二公子房里有一把宝蓝色的匕首,我需要它。” 隋玉犹豫不决,只轻轻感受着手中玉佩的温润。 裴昭笑了笑,道:“隋玉该不会希望,二公子留着我的东西吧?” 第52章 把脉 裴昭不知走了多久, 系在她眼前的绸带才被解开。 隋玉松开了她的手。 周遭草木浓密,远处隐隐绰绰是一家驿站的影子。看样子是在京郊。 隋玉将一顶帷帽和一张文符递了过去:“这些日子,裴二小姐暂且用我的身份。” 裴昭闻言, 抬手戴上了帷帽, 又把文符收入袖中,过了一会,将自己的香囊取下, 递给她:“日后你拿着这个来晋王府,他们自会让你进去。我答应你的事情, 那时便可帮你实现。” 隋玉犹豫了一会, 摇了摇头:“我不能收。否则二公子知道, 肯定会怀疑是我帮你放走的。” 裴昭微微一怔, 又听隋玉解释道:“裴二小姐,我会装成有人入室将你掳走的样子。” 和隋玉分别后,裴昭便往驿站走去。 尚是清晨,路上的人并不多, 只偶尔经过一两辆马车,扬起稀薄的尘土。 “小娘子,打尖还是住店?”掌柜问。 “打尖。” “小娘子是哪里人?”掌柜凑近了些,一股浓郁的烟熏味透过面纱传了过来。 “小娘子别误会,这些日子金吾卫在抓嫌犯, 他才问的清楚些。”掌柜旁的中年妇人道。 “抓嫌犯?嫌犯是个娘子么?”裴昭边说便把文符递了过去。 掌柜看了一会,推回来,压低声音:“好像姓裴, 是当年什么案子的遗孤。” 裴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赤豆粥, 豆腐汤,还有水煮鸡。” “好嘞。隋娘子这边请。” 裴昭挨着窗坐下, 看着空荡荡的官道。 日头渐高,原本清冷的晨光染上了暖意。 入京城时,查文符不会和驿站这样简单,估计会直接给守卫拦下。 一时不知道该去哪。 微风将面纱一下一下地吹拂着,不过一会,一阵香味便飘了过来。 “隋娘子,你点的东西好了。”妇人把一碟碟菜摆上桌案,“这段时间京郊不太平,隋娘子看上去气质不凡,怎么没有仆从跟着。” 裴昭取下帷帽,平淡道:“和家里人闹了点矛盾,便一个人出来了。” 第58章 妇人看着她的脸,微微一愣:“隋娘子脸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文符上画的是两年前的隋玉。彼时隋玉因为摔了一跤,右颊带着一道伤疤。于是隋玉碾碎了山茱萸为她补了一道伤痕。不但如此,还为她稍稍易了容。 裴昭低声道:“和家里人闹了矛盾。” 妇人摇着头:“隋娘子多么秀气的一张脸,也下得去手!隋娘子真是遇人不淑啊!” 许是太饿,不过一刻钟,桌上的瓷碟里便空无一物。 裴昭重新戴上帷帽。 妇人问:“隋娘子接下来要往哪儿去?是要去找家里人么?” 裴昭点点头,道:“气消了,回去把话说清楚。”说着,站起身,看向窗外。 一轮红澄澄的艳阳高挂空中,是食时了。楼梯上传来了一阵响动,约莫是住店的客人准备下楼用膳。但听着听着,有些不对劲。 脚步声是在一瞬间忽然嘈杂起来的。是训练有素的一行人。 妇人道:“楼上是贺中郎将的人。正是来抓逃犯的呢。” 这贺中郎将约莫和贺雾卿有什么联系。 “徐大娘!”有人喊道。 妇人立刻跑了过去,道:“贺中郎将,你们的菜食已经备好了,就在一楼。” “那是什么人?”贺迟玉问,“看上去是个年轻娘子,怎么一个人在外?” 徐大娘开口道:“隋娘子和家里人闹了些矛盾。现在气消了,正准备回去见家里人。” 贺迟玉笑道:“隋娘子,某在追逃犯,能看看你的脸么?” 裴昭刚要点头,一个清脆的女声却忽然响了起来,把她整个人钉牢在地。 “阿兄,这样恐怕不妥。”贺雾卿从楼上走了下来,“既是娘子,我来看吧。” 裴昭忍不住颤了一颤,贺迟玉未和她见过面,单凭着通缉令上的画像或许不会认出她,但贺雾卿便不一定了,更何况,她还听过自己的声音。眼见着贺雾卿一步步走进,裴昭转过身,压低声音:“我脸上有伤,不便见人。” 贺雾卿笑了笑,轻轻掀开了面纱,随即惊讶地叫了一声,似被伤痕吓到了,立刻把面纱放下。 “兄长,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贺迟玉也没遗憾,只是道:“那我们先下去用膳。反正抓个裴二小姐也不急于一时。一个小娘子而已,又能逃得了多久。” 贺雾卿说了一声“是”,随即下了楼。 裴昭也往下走,走到一半,听到贺迟玉喊道:“晋王殿下!”。 原来他也在这么? 裴昭立刻向楼底看去。青年穿着竹青色圆领袍,面无表情地在窗边坐下。他的肤色比先前还要白上许多,人也瘦了些,唯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睛浓黑摄人,漂亮得不像话。 旁边陪着的正是卫铮铮和卫婴。 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他抬起眼,朝楼梯上望过来。 “晋王殿下可是刚从邕州回来。”贺迟玉一屁股坐在一边,“陛下前些日子还怀疑,这裴二小姐的身份殿下早就知道——但韩尚书说,若是殿下知道,怎会让她逃得这样无影无踪。” 崔珩没有回话,只望着楼梯上的人。 他也很惊讶,为何隔着一层面纱,自己还是能一眼认出来。 “殿下怎么了?”贺迟玉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那个小娘子和家里人吵了架,跑了出来,现在气消了,正准备去找家里人呢。” 崔珩收回目光,暗自冷笑。 一个月不到,两个人已是一家人了。 “查过文符了没有。”崔珩问。 贺迟玉摇头:“这倒是没有。但雾卿看了眼她的长相,不是逃犯。徐大娘,把那个娘子带过来,让殿下看看文符。” 裴昭就这样坐到了他的对面。 熟悉的清香飘了过来,隔着面纱,那双幽黑的凤眼望着自己。 “隋玉。”贺迟玉把文符摊平在桌上,“父亲是个郎中,嗳,隋娘子也是个郎中,会看病?”他将手放在桌上,摆出让她把脉的态势,“这些日子老是头疼,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裴昭愣了愣,只得从袖中拿出绣帕,想盖在贺迟玉的腕上,谁知崔珩忽然道:“本王也有些不舒服,隋娘子替本王把一把脉。” 卫铮铮和卫婴对视片刻,蓦地明白了这隋娘子是谁。 贺迟玉收了手,讪讪道:“殿下先请。” 裴昭把绣帕盖在崔珩的腕间,模仿着过去方觉夏把脉的姿势,过了一会,收回绣帕:“殿下脉象浮紧,似乎是中毒的征兆。民女听闻,殿下刚从邕州来,许是半路受了什么虫类的叮咬。” 这是怕自己被杀,然后提醒他双生蛊还在么? 崔珩轻笑一声,道:“隋娘子,这该怎么办。” “此毒解法困难,一时半会说不清楚。”裴昭想了想,“若是殿下不介意,民女可以到殿下的府邸再细细说明。” “隋娘子不管自己的家里人了么?” 裴昭愣了愣,道:“殿下贵体,民女可以暂且放一放他们的事。” 只是暂且的话,那便是取完双生蛊后又要去找王萼了。 不过还愿意来和他多呆一会也是不错。 崔珩站起身,将袖子放下:“麻烦隋娘子。” “等一等,殿下。”贺迟玉拦住裴昭,“让隋娘子也替某看看头疼吧。某这几天头疼的要死,不知道是不是被这裴二小姐折磨的。” 崔珩瞥了他一眼,微微扬唇:“贺中郎将又没抓到裴小姐,她怎么折磨你。” “这——” “谁说没抓到?”贺雾卿忽地站起身,一把撩起裴昭的面纱,“她不就是么?” 原本坐着的金吾卫立刻拔出佩刀,围了过来。 裴昭怔住了,想去挡脸上的伤痕,但崔珩已看了过来,眸色渐渐沉下去。一时间,似乎全然忘记了周围银光闪闪的佩刀,微微弯下身,问道:“脸上怎么弄的,说清楚。”说完才察觉到失言,直起身冷笑道,“隋娘子遇人不淑,不如早些止损。” 贺迟玉按在腰间的剑柄上,低声道:“雾卿,你是什么意思?” 贺雾卿冷笑:“阿兄,晋王可不是你,会随意地让人把脉。这隋娘子的脸,肯定是裴二小姐易容后的模样!” 贺迟玉闻言,神色微动:“你是裴二小姐裴昭!”他打量着这隋娘子的神情,果见她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殿下,恕某冒昧,依照圣旨,还得是由金吾卫来把人带走。” 面纱被重新放下。鼻尖留着淡淡的香气。 崔珩淡淡笑着:“贺中郎将可有她是裴小姐的证明。若是没有,本王要将她带回王府,毕竟……隋娘子能帮本王治病。” 贺迟玉迟疑片刻,摆手让金吾卫把刀收了,但仍有些不甘心:“按照陛下的圣旨,裴二小姐的事情全权由金吾卫和刑部负责。某不想失职,还请殿下让某将这隋娘子带到刑部审一审。” 裴昭忽然明白,她的身份不是崔珩告诉崔瑀的,那便只能是王萼。 数日来被锁着的怒意又满了上来,气血上涌,连指尖都开始颤抖。 崔珩默了片刻,道:“贺中郎将还是没有证明她是逃犯的方法。若是这样,本王是不是也可以怀疑……”他垂眸看向一旁的贺雾卿,“贺小姐也是易了容的罪臣余孽。” “这……”贺迟玉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贺雾卿笑了笑,从腰间取出一枚玉佩,向金吾卫展示道:“看好了,这是陛下御赐的贺府玉佩。这能证明,本小姐并非罪臣余孽。”接着,猛地拉住裴昭的手腕,“隋娘子若真是什么郎中,应该有不少行医的东西,可……” “哐”地一声,什么东西落在地上。 裴昭整个身子僵在原地。 那只匕首滑了出去。 “这是……殿下当年从赤罗国缴获的匕首!”贺迟玉叫出声。 第53章 重逢 贺迟玉看了一眼客栈外的府兵, 估算了一下两边的人数。府兵比他带的金吾卫少一些,但没差太多,倘若动手抢人, 恐怕会两败俱伤。 此时, 对面的高大侍卫弯下腰,将地上的匕首捡了起来,递到崔珩手中。 贺迟玉低声道:“殿下分明认出了这裴二小姐, 却偏偏要欺骗某。这恐怕有些不妥。” 崔珩瞥了他一眼,淡声道:“本王与裴小姐还有一笔账没算清。怎能轻易交由他人手中。” 贺迟玉看他神态冷漠, 似乎和这裴二小姐有很大的仇恨, 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贺雾卿冷笑道:“阿兄, 裴二小姐若是和殿下有仇,晋王殿下恐怕早就对她用了私刑。” 第59章 话音刚落,卫婴就将一封信递在贺迟玉手中。 贺迟玉打开信封,看了两页, 惊愕地看向裴昭。 把皇储骂到这个份上,是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这小娘子未免敢说得过了头。 “看完了么。”崔珩含笑道,“本王正是想将裴小姐带回王府用刑。” 裴昭想起信封上的话,轻轻叹了口气。 他确实该生气。 “可是按照圣旨,这裴二小姐全权交由我们金吾卫逮捕。”贺迟玉犹疑道, “殿下若是带回王府,下官这边恐怕有些不好交差。更何况,这是陛下的旨意。” 见崔珩无动于衷, 贺雾卿轻笑一声:“当年裴府有谋逆之心, 如今殿下难不成也——” “雾卿!”贺迟玉制止道,接着, 放缓声音,“殿下若是对裴二小姐有恨,不若这样,先让某将她带回刑部交差,交完差殿下再派人把她带走,这样便不会同圣旨忤逆,殿下以为如何?” 崔珩轻轻地瞥了贺雾卿一眼,刚要开口,却听得裴昭已上前行了一礼,道:“恳请贺中郎将将我带回刑部。晋王殿下没有分寸,若是我随他去王府,恐怕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崔珩垂眼看向她,但偏偏有一层面纱隔着,看不见表情。 似乎刑部的地牢比他的晋王府还要安全。 心口又是抽痛的感觉。 贺迟玉见他眼底一片浓黑,低声道:“殿下,那某先将裴二小姐……” “等一下,贺中郎将。”裴昭又道,“民女还有些话,要同晋王殿下单独说。” “这……”贺迟玉面露为难。 倒是第一次遇到个逃犯,敢提这么多要求。 崔珩露出允诺的神色,贺迟玉便道:“那某给二位一刻钟的时间。殿下,这样够么?” 崔珩没有说话,径直向二楼的雅间走去,裴昭连忙跟上,贺迟玉怔了怔,也带着金吾卫守在门口。 门关上后,裴昭摘下帷帽。 对面的青年平静地注视着她,声音有些沙哑:“裴小姐单独见本王,是想求本王不要杀你?” 可你明知道我不会杀你。 裴昭摇了摇头,走上前一步,在青年惊愕的目光中环住了他的腰,脸颊贴在他的锁骨前。 柔软的丝绸上仍旧是熟悉而清冽的雪中春信,虽然在飘着薄雪的冬季有些不合时宜,但是很好闻。 很想念。 “殿下,我知道你不会对我动手。” 崔珩整个人僵在原地,连呼吸都滞了一瞬,唯能感受到心跳快得近乎异常。半晌,他颤抖着抚摸起乌黑的云鬓,淡声道:“裴小姐这是在为他求情么?求本王不要杀他?” 事情太过复杂,三言两语难以讲完,况且有两封信作物证,讲了他也未必会立刻相信,但裴昭仍是道:“那两封信是王萼逼着我写的。殿下若是不信……总之,王萼欺骗了我。” 王萼还会逼着人写信? 倒是他记忆中有些不一样。 他的喉咙滚动了一下,轻声道:“你说什么我便信什么。那……裴小姐还要去刑部么?” 裴昭“嗯”了一声,仰起脸,却只能看到他的下颌:“贺中郎将的方法我觉得可行。否则和陛下闹僵,对殿下没有什么好处。而且殿下今日的府兵,似乎没有太多。” 对面没有回应。 裴昭只好又道:“刚才说什么殿下‘没有分寸’,都是骗人的话。毕竟,让贺中郎将将我带走,殿下面对陛下和太后娘娘时,也会好应付一些。……殿下,你在听吗?” “嗯。”崔珩垂下眼,“将脸上的伤擦掉吧。” 裴昭立刻松开他,走到铜镜前,慢慢拭去山茱萸的汁液,一边道:“方才听殿下的语气,还以为殿下没看出来。” “第一眼以为是真的。凑近时发现是画的。”崔珩站在远处,遥遥望着铜镜里的人,“但你脖子上的疤痕是真的。” 那日被王萼倒了一炉香灰时,颈间留下了一处烫伤,但半月过去,已极淡极浅。 不等她回答,青年已站在身后,黑沉沉的眼眸注视着镜中的自己:“本王想要杀了王萼。不知裴小姐有什么打算。若是裴小姐想阻拦……” “他这样待我,我恨他还来不及,又阻拦什么。可我答应了一个小姑娘的请求。”裴昭一边拧干手帕,一边回望着镜中人,嫣红的唇角绽出浅笑。 崔珩垂眸片刻,问道:“是文符上的隋玉?” 裴昭点了点头,解释起隋玉的事情,讲完后,等了半天,他也没有反应。 那双黑曜石般的眸中清晰地映出自己的影子,裴昭轻声问道:“殿下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裴小姐,我……” 这时响起了轻微的敲门声,外面传来贺迟玉低低的声音:“殿下,时候不早……” 崔珩皱着眉拔掉门闩,冷笑道:“贺中郎将急什么,本王还能逃了不成?” 贺迟玉看向屋内,那娘子站在远处,背对着自己,气氛也极是肃然,便连忙道歉道:“下官不是担心殿下逃了,而是担心……” 还不等他说完,门被“砰”地一把关上。 崔珩走到窗边,看着尘土飞扬的官道,深吸了一口气,刚想转身开口,有人从后抱住了他的腰,一双瓷白的手搭在玉蹀躞的中心的扣环上,他怔了片刻,覆住那双手,转身将女子拉入怀中。 鼻尖萦绕着皂角的清香。 “裴小姐,这些天我一直在想……” “殿下在想什么?” 裴昭想要仰起头看着他的脸,但后脑被他轻轻按着,只能感受到耳边有力的心跳。 在想怎么找到他们?怎么拿到解药?怎么调查芳娘子的过去?怎么找到当年那封密函?此次回京,确实有很多事情需要做,桩桩件件都十分棘手。 见他久久不答,于是裴昭认真道:“殿下有什么难处,我可以帮殿下一起解决。虽然我现在什么官职也没有,但许多事情,即便没有官职,也能做的成……只要我能从刑部被放出来。”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裴昭愣了愣,用手指抵着他的腰,让自己站直,严肃地注视着他:“数日不见,殿下竟已开始瞧不起我。” 崔珩微微弯唇:“我怎敢瞧不起裴小姐。” 冬日暖融融的日光照在屋内,青年逆光站着,发丝在微风中轻轻飘荡。他原本淡漠的面上,浮起一丝温柔怅然的笑意,似是忍俊不禁,又似是温柔缱绻。 裴昭不由有些晃神,良久,才道:“那殿下刚才笑什么。” “方才忽然想起,从前有个人说,本王笑起来很好看。” 裴昭看向窗外的飞檐上的鸟雀,脸上有些发烫。 似乎是自己初次见面时说过的。 但他还是没把他想干的事情说完。 不能就这么让他糊弄过去。 裴昭将胳膊支在窗檐上,狐疑地看着他:“殿下这些天想的事,还没说,不会是贺小姐说的那种大不敬的事吧?” 崔珩淡笑道:“没有想什么事。裴小姐,这些天一直想的是你。” 他以为自己再也无法看到这张脸了,又或者说,再也无法站在她身边了。 裴昭怔了半晌,僵硬地移开视线,低声道:“这些日子我也很担心你。我真怕殿下看了那封信后就……” 崔珩淡淡地接过话:“看信时确实想过下杀令,但裴小姐,不是对你。” 裴昭笑了一声:“我是怕殿下看了那封信后气得吐血。” “裴小姐,本王的心眼没有那么小。”他低声说。 但确实吐了血。 此时又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门外的贺迟玉道:“殿下,齐王殿下也来了,他在楼下说要见你。”见屋内没反应,贺迟玉又道,“是。下官一会再说。” “劳烦裴小姐陪本王演一场戏。”崔珩瞥了一眼门口,“方才楼下说了什么,照着演就好。” ——本王正是想将裴小姐带回王府用刑。 ——晋王殿下没有分寸,若是我随他去王府,恐怕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裴昭犹豫了一会,将八仙桌上的茶盏砸到了地上,顿时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门外的贺迟玉急了,开始敲门:“殿下,殿下收着点,人还得活着带到刑部!否则下官不好交差!” 崔珩没有理他,只淡声道:“裴小姐似乎把本王的脾气想得太好了些。你退后。”他勾住八仙桌的边缘,轻轻整张桌子翻倒在地,瓷碟、茶盏、茶壶、全都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殿下,殿下!人家是个小娘子,经不住你这么打呀!”贺迟玉把门敲得砰砰响。 第60章 裴昭看着满地晶莹的碎瓷片,低声道:“这官驿似乎受了无妄之灾。” “反正皇兄会拨钱,砸了便砸了。谁叫他派贺迟玉这种人来的。”崔珩迈过满地的碎瓷,走到裴昭面前,盯着她的发簪看了一会,问道,“裴小姐,左边这一根可以拔掉么?” 是想让她装成被打了的样子么? 这人还想得挺周全。 裴昭把木簪拔了下来,两绺乌发霎时垂在耳边,笑问:“是不是还得在身上画点伤口?” 崔珩摇了摇头,把帷帽递了过来:“这倒是不用。贺迟玉只想着交差,又不会叫人验伤。” 裴昭迟疑地接过帷帽:“殿下,既然要戴这个,为什么要把发簪拔掉?” 崔珩笑了笑:“久别重逢,裴小姐似乎该送本王一些礼物。” 裴昭立刻抬眉道:“殿下是不是也该给我什么礼物。” 他弯腰撩起轻柔的面纱,问道:“裴小姐,你想要什么?” 第54章 发簪 一双黑沉沉的凤眼如静潭, 清晰地倒映出自己的影。 裴昭只觉得呼吸错了半拍,匆忙地拉下垂纱,低声道:“暂时还没想好。”说完, 走到铜盆边, 撩起凉水,拍在脸上。 “没想好的话,裴小姐慢慢想, 日后在一起的时间还会很多……等会贺中郎将送你去刑部,是韦寺卿来负责你的事, 他不会刁难你。”崔珩平淡道。 脸上的烫意退去, 裴昭重新站在他对面:“殿下, 我们多久才能再见?” “等会要见皇兄一面。若是顺利的话, 今晚就能去刑部找你,若是不顺利……”崔珩顿了顿,“裴小姐想何时见?” “自然越快越好。” 敲门声再度响起,但这次开口的, 并不是贺迟玉,而是崔珺:“韫晖,时候不早,该入城了。还有,为兄在楼下听到了不少声音……韫晖, 无论裴二小姐做了什么,还是交给金吾卫带回刑部才是。” 贺迟玉趁此附和道:“是啊是啊,有什么是, 晋王殿下交给刑部再说。” 崔珩走上前打开门, 冷笑了一声:“既然金吾卫这么想领赏,裴小姐便劳烦贺中郎将带到刑部。” 马车向北行驶, 等到傍晚时,方才穿过了朱雀门。 崔珺坐在车内,迟疑了片刻,道:“韫晖是何时发现这袁娘子便是当年的阿昭的?” 崔珩抬起眸。 阿昭。他倒是从未这样叫过。 “去年十一月。”崔珩莞尔道,“还以为三哥在生日时,会认出来。” “当时只觉得袁娘子有些熟悉。”崔珺看着窗外的宫墙,声音缓了些,“若是昀儿也在……韫晖,阿昭的事,还需妥当处理,朝野上下,不少人想拿着这个事大做文章。” 崔珩淡笑道:“裴小姐的事在陛下的忧心事里恐怕排不到前三,他现在最担心的,估计是萧家。” 崔珺微微颔首:“四妃七嫔有两位出身萧家,皇后娘娘至今无子嗣,萧丞相就此事不知上疏了多少回……此次声势浩大的通缉,恐怕是四弟专做给萧家看的,毕竟,父皇写下抄斩圣谕时,是萧太后陪侍,想查裴家的事,也得从萧家入手。” 两人走入太极殿内时,崔瑀刚刚用了晚膳。他朝旁边侍奉的林皇后摆了摆手,殿内的侍婢、太监一律撤了出去。三人寒暄话毕,崔瑀便道:“如今朝堂上下,无人不关心着裴二娘子的事。今日朕私下召见三哥和七弟,亦是处于此因。”他看向崔珩,“裴二娘子是七弟一手提拔的,朕想知道,七弟是何时看破她的身份。” 崔珩平淡道:“自是皇兄下诏通缉时才知。” 崔瑀缓缓一笑:“朕原以为,当初七弟如此看重她,是因为知晓了她的身份。” 崔珩垂睫片刻,嘴角微微弯起:“那时,一时情起而已。” 崔瑀闻言,轻叹了一声:“可惜七弟好心没好报,这裴二娘子同王萼私奔回京,还写了这么封檄文似的绝交信……七弟如今要如何决策。” “还能如何。”崔珩看着茶盏中的碧色,低垂的睫羽覆住了眼中的笑意。 崔瑀轻轻点了点头。 裴家覆灭多年,朝中虽还有些微势力,但也掀不起大风大浪,如今活着的不过一个裴二娘子,倒是不值得费心。 但他确实有意重查当年的案子,若是真有端倪,便能借此打压萧家的气焰。 如今萧丞相萧敬之愈发咄咄逼人;太后娘娘对萧家的一妃一嫔又护着惜着,两月前,竟直接为萧容妃刚满十一岁的儿子求封地。再不打压,怕是养虎为患。 崔瑀笑了笑,道:“七弟对裴二娘子动刑也好、处死也罢,朕都不会拦着。但朕这些日子,确实因为皇后的事情头疼不已。这萧丞相虽是朕的舅舅,但……怕还得从裴二娘子入手。” 崔珺忽地起身,施了一礼:“臣有一事想求陛下。此事若成,陛下的忧患自能迎刃而解。” 崔瑀立刻抬手道:“三哥且说。” “为韫晖和裴二娘子赐婚。” 崔珩闻言,顿时攥紧了茶盏,但崔珺却没望回来,只是继续道:“现今裴二娘子已有喜脉,陛下赐婚,便顺理成章。此后亦可以王妃声誉的缘由,趁此重查旧案。” 这裴二娘子连喜脉都有了,还同王家公子私奔回京,倒有些预料之外。 崔瑀不由看向崔珩,只见青年阴晴不定,似乎极是难堪。 良久,崔珩才抬起眼,道:“陛下,不过臣弟的一点私事而已。” 崔瑀笑着抿了口茶,眉间染上柔和:“七弟身体欠佳,裴二娘子能有喜脉已是难得。等裴二娘子诞下世子,再要杀要剐也不迟。” 崔珩听完,只冷眼看向崔珺,握着茶盏的手指节愈加泛白,茶水也泛起了一丝涟漪。 这人是在发什么疯? 原先分明说好此事全交由自己处理。他忽然提出赐婚已是令人费解,现在又说什么喜脉。 恐怕得向方觉夏问问有什么药能伪造喜脉的脉象。 静了半晌,崔珩都没有再说话。崔瑀只当他受了折辱,又道:“当年是朕率金吾卫将裴丞相押入牢狱,如今若是要彻查此案,朕出面恐怕不妥,还是得交由七弟来查此事。” 崔珩这才回过神:“皇兄的托付,臣弟自当竭尽全力。但既是要查,恐怕得需要父皇当年的圣旨。” 崔瑀自然而然道:“当年的圣旨大概还在仪制司,七弟自可去那里取。” 多年以前,崔珩便在仪制司找过,但那里没有圣旨。 看上去崔瑀也不知道当年的圣旨在何处。 恐怕,还是在萧宛烟的慈宁宫。可过去为了王府的暗探也去过多次慈宁宫,但次次回来都是一无所获,解药没找到,圣旨也没找到,所谓的密函更是毫无线索。 出了太极殿,西天是一抹弯月。琉璃瓦在淡薄的月色下浮着细腻的流光。 等李内侍告退,崔珩才冷笑道:“三哥方才似乎犯了什么隐疾。” 崔珺早料到他会这样说,温和一笑:“为兄擅作主张,还请韫晖谅解。” “三哥不若去和裴小姐说什么谅解。”崔珩轻哂一声。 崔珺闻言怔愣了半天。 在邕州时看崔珩和袁娘子相处的模样,他还以为两人情投意合许久,于是才冒险在太极殿求旨赐婚。现下听了这句话,才知自己猜想有误,良久,低声道:“为兄以为,阿昭也心悦于你。”他叹了口气,“看来刚才的确是为兄莽撞。但若是你们二人真没眼缘,到时候裴家的事情查完,你们和离便是。哦,齐王府这两日还在洒扫,为兄今夜还需韫晖……” “三哥可以住驿站。”崔珩打断道。 崔珺又怔了半晌。 怎么看上去这七弟比方才更愠怒了一些。 过了一会,他道:“韫晖和阿昭不会连……这样的话,喜脉倒有些难办,确实是为兄失言。” 崔珩忍不住看着他,眼中尽是不耐烦:“崔明懿,人是可以闭嘴的。” 明懿是崔珺的字。 崔珺笑叹了一声,不再开口,只看向绵延不止的红色宫墙。等两人走到朱雀门的时候,崔珩才朝等在那边的人说:“卫婴,你把三哥送到王府。方觉夏,你同本王去一趟刑部。” 崔珺愣了愣,随即道:“为兄同你一起去刑部。” 崔珩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抬睫端详着崔珺的容貌。这人虽然已过而立,但眉眼依旧清秀,和二十多岁的时候相差不大,确实长得还算不错,脾气也比自己好。 但还是不理解当年的裴小姐为何会跟在这样一个毫无眼力见的人身边一口一个“珺哥哥”。 正发愣间,崔珺已坐上了马车,和方觉夏聊起了天,过了一会转过头问道:“七弟怎么不说一句话。” 第61章 崔珩道:“裴小姐既已是我的未婚妻,三哥又来掺合什么。” 崔珺若有所思。 原来自己的猜想没有错,两人确实情投意合。 他笑道:“那为兄不打扰二位雅兴,回晋王府便是。”说罢,拂袖起身,下了马车,又坐上另一辆,“劳烦卫统领带路。” 原来崔珺还是有眼力见的。 辰时,马车在刑部南门停下。刑部只有几间厢房还亮着灯,守在门口的低阶官员见他来了,连忙上前,一边引着路一边道:“晋王殿下,韦寺卿在这边。”等他一跨过门槛,坐在案后闭目养神的中年男子立刻站起了身,扑到他面前,跪在地上,颤声道:“殿下,下官失职,让太后娘娘把裴小姐带走了,恳请,恳请晋王殿下恕罪。” 方觉夏吓了一跳,连忙看向崔珩,只见他垂眸看着地上的韦同殊,声音低平,似咬牙而出:“什么时候。” “半个时辰前,温公公送来了太后娘娘的懿旨。”韦同殊伏在地上,“下官,下官不敢违抗太后娘娘的旨意,便,便让裴小姐跟着温公公的人去了慈宁宫,但他们说会在明日前把裴小姐好好送还回来的。” 崔珩扯了扯领口,有些烦躁。 这萧宛烟想要见的恐怕他。 “殿下,殿下!”见崔珩转身便往外走,韦同殊连忙从地上起身,一路送了过去,“下官有错,但当时裴小姐还给殿下留了一句话……” 崔珩停住脚步。 “裴小姐说,想要殿下的发簪作为礼物。” 第55章 留宿 虽已是深夜, 但慈宁宫内仍旧灯火通明,明亮的烛灯照出垂纱后对坐的人影。 来慈宁宫的路上,裴昭一直在后悔, 没有预先和崔珩统一好口径。于是只能按着官驿里发生的演下去。 “裴二娘子, 哀家见过小时候的你。但那回你入宫面圣时,哀家却没认出来。”对面的妇人缓缓开了口,“哀家不明白, 阿珩是何时认出裴二娘子的。” 裴昭问:“为何太后娘娘认为,殿下认出了我。” 萧宛烟淡淡一笑:“裴二娘子, 若是阿珩不曾认出你, 怎会纳你为门客。你大概不知其余的门客, 都是什么样的人。”妇人摇了摇头, 眼中流露出淡淡的轻蔑,“裴二娘子虽在殿试中表现不错,但到底和楼双信、沈迩那帮人差得太远。” 裴昭皱起眉。楼双信和沈迩是武将,而自己是文官, 原来这也可以直接比一个高下。 萧宛烟看着眼前娘子蹙眉的模样,心中不由暗笑。这裴二娘子倒是和当年的杨黛一个模样,情绪都写在脸上。 这时,大宫女绿珠走了过来,前身道:“太后娘娘, 晋王殿下求见。” 萧宛烟点了点头,随即又看着裴昭,柔声道:“裴二娘子, 阿珩的性子哀家最清楚, 有些事情,你们瞒得过陛下, 却瞒不过哀家。” “儿臣何曾说过要瞒着太后娘娘。”纱外响起了崔珩冷淡的声音,“还有,儿臣此次来慈宁宫,是想同太后娘娘谈个交易。” 萧宛烟闻言一怔,随即看向绿珠。绿珠立刻走到纱外取过锦盒,呈了上来。萧宛烟看着檀木盒子没有动,半晌,才温声道:“哀家不过是让董家两兄弟给阿珩点教训、不该查的事情便不要查,但哀家也没想到,他们出手不知分寸,竟直接想夺了阿珩的性命。” 原来那两次刺杀的主使,便是这萧太后! 裴昭冷冷地看向木盒。 这大小,里面放着的或许是人头。 崔珩淡笑一声,道:“母后想让儿臣死,把解药停了便是,何必多此一举。” 萧宛烟摇头叹息:“阿珩把哀家想得太坏了些。你我毕竟有血缘连着,哀家怎会如此心狠。” 垂纱被凉风吹得一起一伏,纱外的人沉默了片刻,竟直接一把掀开白纱,坐了进来。裴昭仰起脸看他。那清锐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片刻,转向了对面的妇人。崔珩轻轻抚摸着案上锦盒的花纹,低笑道:“太后娘娘,为何不打开看看。” 萧宛烟平淡道:“哀家见不得死人。” 崔珩叹了一声,惋惜道:“确实是死人,但不是娘娘想的两位。儿臣不会蠢到用他们来谈条件。” 萧宛烟微微一怔,瞥向绿珠。绿珠立刻上前把锦盒打开。 是一只卷轴。 随着卷轴一点点在桌上摊平,露出了一张女子的图像,萧宛烟微扬的嘴角渐渐挂了下去,眸中也染上冷色。 “这位大概是儿臣的姨母,也不知太后娘娘还记不记得。”崔珩垂眸看着画像中的人,“儿臣看来看去,还觉得姨母尸骨上的剑伤,有些眼熟。是董家那两位的剑法?” 裴昭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这芳娘子对自己的同胞妹妹,也毫不留情。 但也没什么惊奇的,毕竟给亲生儿子下毒的母亲,天底下也极是少见。 片刻后,萧宛烟收敛了神色,脸上又是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阿珩想用这个换什么?” “换当年的圣旨和密函。”崔珩顺势坐下,“倘若太后娘娘愿意给,儿臣自不会计较芳、菲娘子的事情,毕竟这样的事情闹出去,对儿臣也百害无一利。” 萧宛烟道:“阿珩为了一个裴二娘子,竟然会威胁哀家。哀家虽亏欠你,但至少还是将你当作骨肉养大……当年裴丞相让先皇送你北上,才是真的盼着你去死。” “裴东野虽是丞相,但还未到能够主宰御笔的程度。”崔珩淡笑了一声,“况且先皇派儿臣北上的谕旨,可不止是裴丞相的主意。舅舅也是其一。” 文宗朝时,崔隆裕有四位近臣,裴东野、王修、陆宽、萧敬之,恩宠无边、赏赐无度。不少重大旨意,都是由四人共同拟定,再由崔隆裕过目。 萧宛烟捏了捏眉心,道:“你非要与哀家置气,哀家也没办法。但当年的圣旨和密函,并不在哀家这里。” 裴昭愣了愣,看向崔珩,他眼底也闪过一丝错愕。 “那圣旨和密函,在先皇病逝时,便随着他的棺椁一起入了皇陵。”萧宛烟的嘴角微微扬起来,“裴二娘子若是想通过他们来翻案,怕是行不通。” 这便说再也不能拿到了……除非,冒天下之大不韪开陵。 两人离开慈宁宫时,下起了雪。在清冷的月色中,飞扬的清雪将皇城笼罩在清幽的朦胧中。绿珠一路送二人到殿外,最终将一把阔面纸伞递在崔珩手中,末了,低声道:“殿下何必和娘娘闹得这样难堪。” 崔珩轻笑了一声:“绿珠,这还没到最难堪的时候。” 绿珠叹了口气,道:“殿下,裴二娘子,二位保重。” 崔珩撑开伞,看向轻柔的雪幕。 当年萧宛烟下毒时,皇城也是下着这样的雪,想着想着,手腕被人往他那边推了一些。 “殿下是不是没学过撑伞。”裴昭看着他沾着薄雪的半边身子,“伞要撑在中间。” 崔珩重新把伞柄倾斜过去,淡笑道:“本王习惯这样撑。” 裴昭伸手握住伞柄,将它彻底摆正:“不好意思,我习惯这样。” 两人默默较了一会力,最后伞柄还是倾向了右边。 裴昭停下步子。 “裴小姐看上去有些生气。”他含笑望着她蹙眉的模样。 裴昭冷冰冰道:“不是有些生气,是非常生气。因为殿下忘了某郎中的嘱托,再淋一会雪,阳虚或许会更严重。” 崔珩顿时敛住笑意,半晌,才道:“怎么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裴昭趁他松懈,顺势将纸伞扶正,继续往宫外走:“没幸灾乐祸……对了,殿下和陛下谈得怎么样?我什么时候能从刑部出来?” 崔珩轻咳了一声,神情愈加僵硬:“三言两语讲不清楚。但今晚,裴小姐不必回刑部。” 已是夜深人静之时,丰邑坊内一片黑暗。 裴昭点亮了灯烛后,微微一愣。屋内干净得一尘不染,和离京时截然不同。走入卧房时才发现榻上的竹簟也被撤掉,换成了厚厚的棉被,显是崔珩吩咐人做的。推开衣柜后更是发现,里面整整齐齐地叠着过冬用的丝绵衣和狐裘,且皆是女子的款式。 崔珩原先站在客堂,见她迟迟没出来,竟直接跨过门槛,走入了卧房。 “裴小姐从未邀请本王来过这里。但……” 他的声音忽然止住了,于是裴昭转头看着他。但崔珩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在朦朦月色中,有如精致的玉偶。顺着他淡漠的视线,裴昭看向花架上的青花蕉叶纹的赏瓶,眼睫轻颤了一下。 是进士宴结束后,王萼托温素送过来的。 “皇兄当年赐了王御史一对赏瓶,这是其中一只。”他平淡道,“挺贵重的。” 第62章 他估计也想到了王萼的事情。 裴昭立刻道:“没有殿下头一回见面就送的令牌贵重。殿下想怎么处理它?” “送回王家。”崔珩顿了顿,“正好见王萼一面。” 原来王萼回了王家,还以为他会一直躲在京郊的私宅。 裴昭沉思道:“王萼既回了王家,那王御史恐怕也知道了他的事。可王御史于殿下有恩,若是殿下执意要杀王萼的话……似乎有些难办。” 崔珩垂下眸,浓黑的睫毛掩住了眼中的倦意,半晌,才道:“裴小姐不要把本王想得那么冲动,本王又没有说要杀王萼。” 而且你看上去似乎不希望他死。 裴昭听出他低落的语气,立刻会了意:“殿下以为,我是不舍得王萼死?” 他“嗯”了一声,压抑着情绪:“他过去帮过你,你不舍得,才是常情。”他迟疑了一会,又道,“裴小姐,我自知毫无资格过问你的过去,但……我还是想问一问,你以前是不是喜欢他?” 见对面半天没有回答,崔珩便知又是自讨没趣,轻笑了一声,道:“是我冒犯。” 裴昭仰起脸看他。 漂亮的凤眼漆黑得如化不开的浓墨,恍若夜色中吞噬人的漩涡,连灯火都无法照亮。 他每次遇到王萼的事情,便变得优柔寡断,且容易多想。 裴昭摇了摇头,道:“殿下,若我喜欢他,又怎会把他和王藻弄混。而且,若是真喜欢,肯定从小时候开始就喜欢了,哪还会逃出来找你。” 崔珩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屏息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当年王藻心悦临真郡主,每次阿父撮合时,便让王萼替他来与我见面。”裴昭冷笑道,“难怪,春猎时箭术差成那样。” “这么说,当年来吉安寺陪你祈福的,也是王萼。”崔珩微微挑眉。 “对。等一下,殿下怎么知道,我和他去过吉安寺?” 他少见地露出了窘迫的神情:“那年燃灯节,我有些事,于是不得不办成韩二小姐。” 裴昭抿着唇,含笑端详起他的容貌:“原来殿下还有服妖的癖好。” “裴小姐,是情势所迫,不是癖好。”崔珩难堪地避开视线,长睫垂覆,望向摇曳的桌灯。 俊丽的容颜镀上了旖旎的绯红,显出醉人的温柔,过了一会,他重新看回来,转开话题:“听说裴小姐想要一枝发簪做礼物。” 裴昭点头。 于是他欠身俯就。 裴昭这时才发现崔珩今日戴着的不是镂花银冠,而是仅凭着一支白玉簪束发。 在温润玉色下,鸦黑的鬓发有如泼墨。 “殿下把簪子留给我,等会出去的时候,会有些不雅。” 话虽这么说,但裴昭还是轻轻拆下了玉簪。柔软的乌发垂落在肩,崔珩重新站直身子,披头散发,有些零落的美感。 “裴小姐教训得是。这样出去,确实有些不妥。”他停顿了一会,放低声音,“所以,今夜能不能让我在此留宿。” 第56章 亲吻 先前因为和卫铮铮同住, 裴昭的卧房里确实有两张榻。但两张榻间,只隔着一只微透的黛色座屏。 半晌,崔珩低下眸, 声音柔和:“裴小姐若是觉得不妥, 本王也不会强求。”但说完后,却掠过她走向湢室,再出来时, 耳边垂下的发丝已微微湿润,眼角下的红痣艳丽得惊人。 都自行洗漱完了还说什么不会强求。 裴昭看向右边的榻, 抿着嘴笑道:“殿下若是不嫌弃, 可以睡那。”然后转身也去了湢室。再见他时, 崔珩身上只剩下轻薄的中衣。他弯腰将火盆上的铜罩揭起, 宽松的衣襟坠下去,露出玉白的颈线。 “裴小姐,要再生点炭吗?”他问。 “我觉得挺暖和的。”裴昭移开视线,默默掀开榻上的被褥, “殿下要是冷,就多放点。” 桌灯熄灭后,月光在座屏上投下青年的影子,他坐在榻边,似在望着自己。过了一会, 一阵被褥的窸窣声后,崔珩也躺了下来,轻声道:“密函在帝陵的话, 会有些难办。” 裴昭应道:“得找摸金校尉, 但恐怕,整个大周没人愿意接这样棘手的活。” 对面轻笑了一声:“若是他们带出来, 文武百官恐怕会说有伪。还是要当着百官的面打开地宫。” 裴昭忍不住侧过身,透过座屏直勾勾地望着他:“先不提这样做的难度,若是真的成了,打开先皇的地宫,可比谋害兄长更严重,史官们也不知道会怎么写殿下。” 他漫不经心道:“本王又不在意他们的想法。”停顿了一会,侧过头,似想透过座屏看着她的脸,“裴小姐,本王在意的是你的想法。本王想知道在你眼中,我是怎么样的人。” 裴昭呼吸微滞,只道:“有点难讲。” “本王也不急于一时……” 裴昭打断他:“殿下,再给我一炷香就想出来。” 他果真再没有开口。 宁静的冬夜里,裴昭只能听到窗外簌簌的雪声和炭火的毕剥声,还有耳边如鼓的心跳。 一炷香过去,裴昭轻声道:“殿下还醒着么?” 崔珩应道:“在等你的回答。” 她有些内疚:“一炷香太短。明日再给殿下答案。” 他轻声道:“时候不早,裴小姐睡吧。” 炭火骤然发出噼啪的一声爆响。 没有困意。 裴昭慢慢地坐起身,望着座屏上的花鸟纹:“可殿下还没说和陛下谈了些什么。” “裴小姐,这件事情,三言两语很难讲清楚。我想看着你说。” 不等裴昭反应,他已绕过座屏,在榻边坐下。 裴昭连忙把凌乱的发丝拢到耳后,神情也严肃起来。 听完后,裴昭蹙起了眉,但语气却很平和:“陛下不知圣旨在何处,但想借案此查一查萧家;太后却知圣旨入了皇陵……这样来看,当年的事还是得从萧家入手。殿下,会不会是阿娘发现了太后娘娘的身份,然后——你看上去有些不舒服。” 在凘澌流泻的月光中,青年瓷白的脸浮漾着浅红。 崔珩摇了摇头:“只是有些热,裴小姐继续讲就好。” 裴昭便道:“在慈宁宫的时候,太后娘娘劝告殿下‘不该查的事情不要查’。最初我以为指的是她的身份。但太后看到画像时却非常震惊——所以,不该查的事,指的大概是陈斯正的事,毕竟,殿下的人后来也没抓到陈斯正。” 见崔珩面色仍旧微红,呼吸有些急促,裴昭连忙去把烧着炭的火盆端远了些,回来时问:“殿下,现在还热么?” 他再次轻轻地摇了摇头,随手将一绺发丝勾到耳后,眸中笑意清浅:“刚才觉得热,不是炭火的缘故。” 裴昭迟疑片刻,将手背贴在他的颈侧,感受了一会,道:“颈脉跳得有些快。” 崔珩握住她的手腕,缓缓下移到心口:“那你摸摸这。是不是更快。” 轻薄的衣物下,心脏在有力地跳动,竟让人感觉指尖被火燎过了一般发烫。 “心律不齐,是毒发的前兆。” 崔珩忍不住笑了一声:“毒发的日子还没到……裴小姐,突然被人赐婚,你竟不生气。” 裴昭神色微敛,看向远处微亮的炭火:“其实很生气,忍着没说而已。” 不但被赐了婚,还有什么喜脉,还要装什么怨偶夫妻,着实有些意料之外。她从未想过崔珺竟是这样口无遮拦的人。 崔珩望着她瞬时冷淡的神色,只觉得喉咙滞涩,心脏被刺了一般,声音也哑了下去:“裴小姐若是不喜欢,婚宴什么的,走个过场就可以。等办完你父母的事,我自会写一封和离书。毕竟,我也活不了太久。” 裴昭垂眸看向他按在自己身侧的手,嘴角弯起弧度。 他在担心什么啊?若是不喜欢,怎么会留他夜宿? 但笑容在听到最后一句时慢慢消散了,眼色也冰了下去:“崔韫晖,我是生崔珺的气,气他直接替你我做了决定。但你若再说什么活不久的丧气话,我的确会生你的气。” 崔珩笑了笑,倾身上前,耳畔的乌发垂落下来,摩擦着少女白皙的肩颈,留下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他的声音低醇而缱绻,但又带着试探的小心:“让我亲一下才记得。” 他很少提出这样直接的邀请。 裴昭颔首。 视线被手掌遮挡,眼前一片漆黑,唇角的温热愈发明显。 他如蜻蜓点水般,轻轻落下了一吻。 第63章 - 拾翠殿中。 崔瑀坐在垂纱后,一旁的林皇后替他剥着葡萄。 “陈医官,裴二娘子的脉象如何。” 陈医官眉心微蹙,上前行了一礼:“回陛下,裴二娘子的脉象虽然滑利,然时有沉滞之感,似是胎动不安之兆。微臣忧虑裴二娘子……胎象不稳,还需细心调养,以安胎气。”接着,又看着裴昭,一脸关切的神情,“还请裴二娘子务必遵循医嘱,减少操劳,静心养胎。” 崔瑀看向崔珩,却见他眼睫低垂,没什么表情,便道:“七弟,裴二娘子同人私奔,虽然有错,但还是子嗣要紧。接下来一段时间,莫要责罚。” “臣弟谨遵陛下吩咐。”他眼睫低垂,唇线抿平。 是忍俊不禁的神情。 两人走出拾翠殿时,陈医官追了上来,犹疑的目光在两人间逡巡,最后停在崔珩脸上,身子一屈,声音极是恳切:“晋王殿下,微臣虽知二位关系不佳,但这些日子,殿下切莫和裴二娘子置气,还有,看裴二娘子的脉象,应当才不过两个月,这段时间也切莫行周公之……” “陈医官,晋王府里也有郎中。”崔珩冷笑着打断,“陈医官不若好好想想,皇后娘娘为什么一直无子嗣。” 陈医官怔了怔,连忙低声告退。 裴昭摸着自己的手腕,试图感受脉象,但没学过医术,什么异常也感受不出来。 “方郎中的药还挺灵,连陈御医都辨不出喜脉是假的。” “脉象什么的,本就不稳定,有时不同的症兆,脉象却极为相似。”崔珩说。 裴昭又问:“殿下为何让他去想皇后的事?难不成,殿下知道皇后没有子嗣的原因?” 崔珩轻笑了一声:“裴小姐,本王和林皇后又不熟,只是不想听陈医官说话而已。” 原来是单纯地在狂骗人,但陈医官却被吓成那样,倒有些稀奇。 马车在晋王府偏殿停下。 两人刚下了车,卫婴便迎了上来,恭敬道:“殿下,王御史求见。” 书斋里,紫衣老者端正地坐在案边,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际。见两人来到面前时,王修才缓缓起身,行了一礼。 王修和蔼道:“裴二娘子和小时候相比变了许多,难怪在春斋楼时,下官未认出来。”接着,又看向崔珩,“下官今日来王府,一是为犬子无状赔礼道歉,二是有一件关切皇室的秘辛想告知殿下。” 崔珩眼中闪过一抹戾色,随即冷笑道:“二公子年纪也不小,竟还要王御史来替他收拾烂摊子。” 王修道:“犬子受了三十板,目前还走不动路,等他日伤好了,自会让他登门赔罪。” 裴昭弯了弯唇。三十板,有的受的。 一旁的人却道:“有些轻。”接着又冷冰冰地说了一句,“若不是看着王御史的面子,二公子怕是死得……和崔珏差不多。” 王修脸上毫无怒意,但握住茶盏的手却抖了一下,望向崔珩的眼色极是复杂,似是无奈,又似是不忍,良久,都没有再开口。 天色阴沉如夜,不过片刻,外面便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珠把斋外的竹林打得噼里啪啦响,为青年的眉间渡上一层烦躁。 见到王修,提到王萼,邕州时的见闻又一一浮现在眼前。 没有一起下过棋,没有一起买过胭脂,没有……他们过去的很多事,不足为他道。 若不是念着王修的扶持,王萼确实得杀。 旁边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殿下,那我回避一下。” “裴小姐,你回避做什么?”他不解地望过去。 裴昭被他冰凉的声音吓了一跳,松开了手:“王御史说,接下来的话我不便知晓。” 好像刚才的语气很重。 崔珩抚了抚眉,放缓声音:“王御史,没什么事裴小姐不能知道的。” 王修轻叹了一口气,只是看着裴昭,低声道:“裴二娘子,知晓此事且尚存于世的人,除了下官,另一位是太后娘娘。若是将来裴二娘子与殿下生了间隙,知晓此事,恐怕对有害无利。” 什么事能让王修和萧宛烟两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人扯上关系?还对她来说百害无一利? 这倒有些好奇。 还没开口询问,旁边的人又冷冰冰地道:“裴小姐这样犹豫,是在担心生了间隙的那一日么?” 第57章 身世 很奇怪。 刚才在拾翠殿还是好好的, 在马车上也是好好的,一回王府,一见到王修, 崔珩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可王修对他有恩…… 这么看, 还是在生王萼的气。 裴昭叹了口气,在案下握住他的手:“王御史,殿下的事, 能多了解一些自然最好。” 王修却严肃道:“可事关殿下身世,裴二娘子, 务必谨慎考虑。” 崔珩的身世?难不成他不是大周皇室? 裴昭整个人傻在原地, 只愣愣地看着崔珩, 但他也蹙了蹙眉, 似有不解。 见两人仍旧坚持,王修只好叹了口气,道:“殿下的眼角应当有一颗痣。” 崔珩怔了怔,随即将沾湿的绣帕按在眼角, 接着,被铅粉盖住的泪痣便露了出来。 “眼角长痣并非吉兆,本王自小便遮着。”他说。 王修盯着他看了一会,目光慈爱而柔和。接着,从袖中掏出了一只小巧的卷轴, 说:“吉兆不吉兆,倒不是下官在意的事。殿下,痣和胎记一样, 可以辨认人的身份。殿下看看这位娘子。” 卷轴缓缓铺平, 裴昭瞪大了眼睛。 “二位或许觉得这位娘子眼熟,但恐怕不是二位想的那位。”王修缓缓道。 画卷上工笔细描着一位十七八岁的年轻娘子, 凤眼含情而浓黑,顾盼生姿,是个极其漂亮的人物。眼角亦是一颗红痣。 裴昭轻声道:“王御史,我和殿下都知道这并非太后娘娘。” 王修的声音变了调:“你们,竟见过伶舟霜!” 伶舟霜……大概是菲娘子的真名。 崔珩垂睫片刻,低低应了一声:“见过。” 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身世,但从王修的言行中,隐隐有了猜测。 ——恐怕和厌恶的人还有什么血缘关系。 有点恶心。 等他回过神时,王修浑浊的眼中竟已浮着泪光:“裴二娘子是说,小霜已不在人世了?” 裴昭叹息着点头,转头道:“伶舟霜的尸骨在……殿下,在哪?” 崔珩按了按太阳穴,一时有些头痛欲裂:“埋在了邕州。王御史,本王还有些事……” 见他脸色苍白,裴昭想扶住他,但崔珩却按住了她的肩膀,低声道:“他说了什么,你来转达就好。” 他就这样出了书斋,如一道幽魂。 裴昭怔怔地坐在原地,看向王修,但王修的目光也飘向了那扇半掩着门。 门外暴雨如注,冬日湿冷的气息顺着那道窄窄的门缝涌进书斋,令人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片刻,斋外的婢女推上了门,斋内重新暖和起来。 王修收回视线,看向桌上的卷轴,讲起他和伶舟霜的过往。其中的细枝末节,不便为外人道,但正如裴昭所预料的那般,王茯也和此事有关。 王茯的确不是王修的儿子。 王茯的母亲——王老夫人的婢女秋彤目睹了王修和伶舟霜私会,于是以此为由,胁迫王修认养自己的儿子,以王家公子的吃穿用度抚养他长大。若王修不同意,则将私会的事情告诉王老太太。 那时,王修已发觉伶舟霜和萧氏的容貌极为相似,担心牵扯到皇室,便答应了秋彤的请求。 裴昭听完后,哑了半天。 真是乱得一塌糊涂。 缓了一会,裴昭问道:“殿下是您和伶舟霜的孩子,究竟是如何入宫长大的?” “伶舟霜的姐姐名叫伶舟寒,又称芳娘子,正是宫中的太后萧宛烟。”王修神情归于平静,“虽然下官并不知个中原委,但据说萧宛烟在怀上第二个孩子时,身体已极是虚弱,宫里的御医也说,第二个孩子八成无法顺利诞下。” 裴昭凝起眉,梳理起时间线:“这么说,萧宛烟怀上第二胎的时候,伶舟霜也有孕在身。后来,伶舟霜和王御史您不告而别,离开京都,而您在十三年后的宫宴上,认出了殿下。原来,是狸猫换太子。” 那是崔珩第一次参加宫宴。 王萼眼中划过一丝不忍,嘴唇颤抖着:“那一回,下官看他一个人孤孤零零的,于是叫阿萼和他说些话。他们聊得挺开心的,分别时,阿萼嘴馋,要了殿下的一盒糕点。”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只是下官实在没想到,当时,那惠妃竟在糕点里下了毒!他们二人的关系如此僵硬,和下官……脱不了关系。” 第64章 屋内一阵沉默,唯余鼓点般的暴雨。 此番阴差阳错,使得手足相残,的确有些令人唏嘘。 王修告后别后,裴昭留在书斋内整理思路,有人轻轻叩响了木门。 方觉夏问:“裴小姐,殿下在里面么?” 裴昭立刻走到斋外。 方觉夏又道:“某想和殿下、裴小姐商议取出双生蛊的事。”他朝斋内觑了一眼,“奇了怪了,卫统领说殿下不在寝殿,又不在偏殿,这也没到食时……裴小姐!” 天空昏沉得有如蒙上了一层灰绸。 油纸伞被狂风吹得哗啦啦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整个从中间撕裂似的。裴昭觉得这伞被风阻着实在碍手,便捂紧了头顶的斗笠,疾步向校场走去。 不在寝殿,不在偏殿,遇到这种糟心事,于他来说,大概只有射箭才可解闷。 羽箭在飘摇风雨中飞快地射向远处的靶心。 他果真在那。 青年浑身上下湿得彻彻底底,鸦青色的衣袍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劲瘦的腰线。手中檀木弓上嵌着的紫色宝石,在雨水中亮得夺目,如一双眼睛。 “裴小姐。”见她来了,崔珩微微笑道,声音被雨声盖得不甚分明。 “低头。戴斗笠。” 他不动,失了神一般地望着她。 冷黑的眼眸中却似有野火燎过,烫得刺人。 裴昭拽住他的胳膊,用力地下扯,他这才弯下腰。雨水顺着他的额角淌到下颌,湿润的长发愈加乌黑,整张脸苍白得近乎异常。 “马上跟我去换衣服。”裴昭看着他发白的薄唇,声音有些颤抖。 这可是京城的冬天! 从燃着炭火的书斋跑出来时,她便冷得发抖,而这个人不知在样的冷雨里射了多久的箭。 “对不住……忘记了双生蛊还没有取出来。”他笑吟吟地道。 - 暖阁。 方觉夏气得面色发紫,一边替崔珩扎着针,一边骂骂咧咧地道:“殿下,某说了多少次,要爱惜贵体。若是心情不好想糟蹋自己,至少也等到六月是不是!某的药还没有调出来,殿下若是——啊呀,裴小姐,你帮某劝劝他。” 裴昭正坐在榻边替他擦拭长发,专心想着如何委婉地将王修的话转达过去,这时才猛地回过神,气道:“方郎中,好言难劝该死的鬼。”说着,手下的动作加重了许多,崔珩忍不住皱眉“嘶”了一声,低声道:“裴小姐,好疼。” “不疼的话某些人记不住。” 方觉夏点头赞同,接着同两人商议好取蛊的时间后,便离了暖阁。 擦干净头发后,裴昭反手取下一根自己的簪子,替他束了发,这才换了个座位,看着他,将王修说的悉数转了过去。 崔珩垂眸看着手中的那碗姜汤,没有看过来。 姜汤上浮起白烟,将他的脸掩在飘渺烟雾中。 裴昭以为他是因为身份低落,便安慰道:“是不是皇子又不重要。再说,如今木已成舟,只要殿下自己不说,没人有办法质疑殿下的身份。”说着,便低头吹凉姜汤,一勺一勺替他喂下。 喝完一整碗姜汤,他才淡声道:“裴小姐刚才说的事情,其实我并不关心。” 裴昭看着他眼神空洞,像是陷入了回忆一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轻轻抚着他的手背。崔珩紧紧扣回来,轻声道:“相反,王御史说的事,反倒了却了儿时的一桩心事。” “心事?” 他点点头。 “很小的时候,我一直很困惑,为何我和崔瑀同叫萧宛烟‘阿娘’,却得到了截然不同的对待。”崔珩说到这,轻轻笑了一下,好似很不解小时候的自己为何要在乎这些无足轻重的事,“那时我以为自己不够出彩,没法为阿娘争宠,于是学射箭、骑术、对弈……裴小姐,你那时看过我的箭术的,你觉得怎么样?” 裴昭立刻道:“殿下的箭术,特别好。” 他毫无自矜,不咸不淡道:“但阿娘还是不喜欢我。只是说见父皇时,要藏拙;见崔瑀时……”他迟疑了一会,想着措辞,“不要让他心灰意冷。” 他语气越是平淡,裴昭越是感到难受,睫毛也轻轻颤抖起来:“若是殿下能在王家长大,肯定不用受这些折磨……” 他点了点头:“若是没有入宫,便能远离宫廷斗争,过正常人的生活。” 原来他方才的烦闷是这个原因。 裴昭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人,只道:“但王家也没有很好。而且王萼,王茯,都不如殿下。”原本还想说一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但看崔珩刚才失魂落魄的模样,自己这样劝他,实在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 “裴小姐,本王也没觉得王家好。”他轻轻一笑,语气极是温和,“但至少,不会被阿娘下毒,不用替兄长杀一些不想杀的人。” 裴昭猛地抬起眼看他。 “裴小姐觉得,为什么皇兄对我百般纵容。” 岭南节度使和朔方节度使都只听崔珩的命令,与其说是纵容,不如说是畏惧。 似看出了她的想法,崔珩淡笑道:“若是毒发时没有解药,三日就会身亡,恐怕来不及让朔方军逼宫求药。况且,打仗实在劳民伤财。皇兄同我都不愿见到兵戈相向的那一日。” 他停顿了一会,漆黑的眼中不变喜怒:“他想当仁厚之君,青史留名。不便明着杀的官员,便由我来。” “仁爱的美名归崔瑀,滥杀的恶名归殿下。”裴昭冷笑,“对崔瑀来说,倒是稳赚不亏。” “裴小姐看上去很心疼我。”他微微勾唇,眼中染上寸寸的温柔,“不过你知道我向来不在乎名声。” 裴昭叹道:“若殿下在赤罗国那一仗后,谨言慎行,他日青史,对殿下的断论只会有褒无贬。” 毕竟少年将军,青史留名,再正常不过。 “但若是现在,大概会毁誉参半。”他默契地接过话。 裴昭良久沉默,只望着他的唇。 唇色比过去又淡了很多。 崔珩趁此又问:“裴小姐,倘若你是史官,要怎么写我。” 此刻青黑的凤眼中眸光清亮,如浓密乌云下泻出的一束流光。 裴昭垂睫沉思,过了一会,迎向他的视线,缓缓道:“晋王美姿容,有风操,善骑射,名著海岱,士咸慕之。北却赤罗,杀伐果敢;威震四方,举国宴然……” 停顿了一会,又没头没尾地加上了一句:“是裴二小姐喜欢的人。” 第58章 寺庙 裴昭的额角和颈间浮着一层薄汗。他抱得实在有些用力。 崔珩低下头, 看着怀中人鸦黑的云鬓,低声道:“裴小姐,我也很喜欢你。很早很早。” 裴昭的声音被捂在怀中, 变得含糊不清:“什么时候?春猎?” 可那时他们并没有什么愉快的回忆。 “裴小姐, 那是你第一次见我,却不是我第一次见你。” 裴昭愣了愣,仰起脸, 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白皙的下颌还有发红的耳垂。 “第一次是在十三岁那年。我去拾翠殿参加宫宴, 半路的时候, 崔珏把发冠扯坏了, 你看到了, 便送了我一根玉簪,让我把头发束起来——就像现在这样。”他说着,余出一只手,将脑后束发的玉簪抽下, 簪在裴昭的发鬓上。 “或许对你来说是很小的一件事,但我记了很久。我想把簪子还给你,可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能参加宫宴。好不容易等到春猎,你果真不记得我。”崔珩淡笑道, “莫名其妙送你一根玉簪,有些失礼,于是我没有送。但那时, 还不是喜欢, 只是感激,还有……” 裴昭屏息听着他说下去。 “期待。” 期待再次见面。 这时, 阁外传来了清脆的宫铃声。 崔珩抬手扯上了的沉沉的帐幔,将床榻同外间隔离开来。他继续道:“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再后来,得知你要和王藻成亲,我才发现自己竟开始讨厌起王家。于是我想见你一面,但那时你不愿见我——嗯,因为我确实很讨厌。再后来……”他没有说下去。 是浑浑噩噩的七年。 裴昭垂眸片刻,问道:“那回见面,殿下想说什么?” 淡淡的柔光透过帐幔的缝隙,将往日青黑的眼眸照出透亮,有如晶莹的琥珀。 他轻声道:“想道歉,想说对不起,还想说,能不能等等我。” 等我能配得上你。 - 那日过后,崔珩便以互相照应为由让裴昭搬到了王府。 第65章 裴昭这时才发现,没有官职,日子虽然清闲,但也无趣至极,即便是雕梁画栋的晋王府,竟也如牢笼般无趣。 最初还能看着裴府旧物或是裴东野和杨黛的书信度日,但不过一旬,裴昭到了看到上一句,脑海中便自动滚出下一句的地步。 过去当裴二小姐日子似乎也是这样无趣。 可时间一长,记忆中唯剩那时骑马踏青的花团锦簇。 休沐之日,两人在膳堂用膳,见崔珩眼下淡紫,似熬夜多日,裴昭忍不住道:“殿下若是批阅公文劳累,不妨让我来,反正在王府闲着也是闲着。” “裴小姐若是无聊,可让卫铮铮陪你玩,过去裴府家风甚严,赌场什么的大概……” “都去过。”裴昭坦诚道,“就是想批公文。” 他放下玉箸,神色略有迟疑,过了一会,道:“这些日子的公文恐怕会有些冒犯你。” 书斋内清光明亮,窗纸上有飞絮的影子,原是外面的白雪在悠然飘拂。 裴昭看完整整一叠公文,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三分之一的公文在说,应当揪出当年替裴府行刑的官吏——因为没发现赐死时的不是裴家二小姐;三分之一在说,裴家的案子虽有端倪,但毕竟是先皇的旨意,晋王不可为了一点男女私情就罔顾律法;剩下三分之一则是说,不妨借着裴二娘子来重新理清过去的细枝末节——毕竟当时抄斩裴府,本就未曾经过三司会审,实在有重审的必要。 总之,各怀私心,各有各的理。 看完后,裴昭将公文重新一一整理好,关切道:“殿下早朝的时候,是不是很难堪。” 毕竟在朝廷上被人用私事攻讦,面子上估计会挂不住。 他的薄唇微微上扬,绽出淡淡的浅笑:“可惜裴小姐没能一块上朝,否则你便知别的官员会有多难堪。” 六品以上官员方可在宣政殿面圣。 “以后会有机会的。”他又道,“倘若事情办完后,你还想留在京城。” 裴昭轻轻叹了口气:“恐怕得等洗脱罪名后再说这些。殿下,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世上有没有什么理由,能让开皇陵变得顺理成章。” 崔珩淡笑:“先皇后死时,为了合葬,确实开过皇陵。但不知萧氏死时,能不能……” 裴昭连忙打断:“解药还在太后那,而且若是再犯弑母之罪,史官也不知会怎么写殿下。” 估计他又要说自己不在乎名声。 但崔珩却侧过头,眸中带着缱绻的笑:“那这样,过两日,裴小姐陪本王去一趟清都寺。兴许太妃那里会有什么线索。” - 文宗驾崩后,崔珺的生母,当年的德妃娘娘韩氏便在清都寺居住。 清都寺位于安义坊,是京城最大的寺庙。寺内古树参天,每逢风过,树枝上悬挂的青铜铃铛便轻轻颤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年关将近,原本来此庙祈福的香客络绎不绝,但因晋王要来的缘故,此日的清都寺并无外客,幽静得如在山中。 下了马车后,一位老僧携着两个小沙弥迎了上来,道:“殿下,裴二娘子,请随老衲来。” 老僧领着二人,穿过铺着竹影的小径,最终停在一扇檀木门前,借着一个年轻婢女引着二人进了屋。屋里点着熏香,香炉上白烟袅袅,一丝丝的影子投在雪白的墙面上。 案边抄录经文的妇人把笔放下,看了两人一眼,目光又慢慢垂下去,落在腕边的佛珠上。 “淞雾,去给二位沏茶。” 等淞雾将黄芽茶端上后,韩太妃才缓缓开口道:“二位来,估计是为了当年的事情。当年那事,哀家得知后一直后悔不已,等哀家说完,裴二娘子,或许会怨哀家。” 裴昭微微一愣。 难不成他们家的事,和韩德妃也有关系? 韩德妃似看穿了她的警惕,淡笑道:“当年哀家和阿黛情同姐妹,自不会害她。但阿黛离开京城,南下赈灾时,哀家委托她调查了一瓶粉末——是从萧氏宫中取得的。阿黛回来后,告知哀家,那一瓶粉末是一种叫‘雪融春’的毒,然后没过多久,先皇就下了抄斩的圣旨——晋王殿下看上去似乎知晓这种毒?” 崔珩敛眸冷笑:“太妃娘娘,本王不但知晓,还切身体会。” 韩德妃指尖一顿,随即明白了他的含义,惊讶道:“那种毒,竟是萧氏为殿下准备的?萧氏……不是殿下的……”妇人叹着气,轻轻转了转腕间的佛珠。 “宫里不是所有人都像太妃娘娘一样爱子心切。” 浓黑的长睫有如蝶翼般颤动,在仓皇的烛火中投下轻薄的淡影,衬出了青年无谓的笑。 韩德妃再次抬起眼,语气中也带上怜惜:“当年哀家虽隐隐察觉,萧氏不喜殿下,但哀家未曾料到她竟会做到如此地步。” 裴昭低声道:“那太妃娘娘原本以为,雪融春是给谁准备的?” “文宗。” 史书记载,文宗崔隆裕是病殁的。 韩德妃见两人神色微讶,继续道:“当时殿下领兵北上,对后宫的事情或许不晓。文宗驾崩前六个月,除了偶尔去坤宁宫,便是在萧氏那儿留宿。先前哀家还以为,那瓶子装的会是什么令人上瘾的药,但没想到……”她叹息着摇了摇头。 若是文宗真的是沾上什么毒后才病死的,打开地宫便顺理成章。 崔珩道:“本王想求太妃娘娘一件事。将方才的猜测写在纸上。” 韩德妃果断地摇了摇头:“哀家已决心远离宫中纷乱,今日说这般话,全是念在往昔和阿黛的情谊。” 裴昭试图争取:“若能为阿娘洗脱冤屈,太妃娘娘也不愿意做么?” 妇人眼中闪过一丝犹疑,但过了一会,仍是道:“哀家心意已决,此后再不会置喙宫中之事。” 崔珩轻哂一声,站起了身:“本王也不强求。但请劳烦太妃娘娘记得今日的话,不论接下来宫里发生了什么,最好都不要插手。” 离开韩德妃的书斋后,裴昭迟疑地开了口:“殿下,我们可以伪造韩太妃的信件,怀疑先皇死因,以此为由开陵。” 崔珩颔首道:“只有太妃还不够,还需要裴小姐按着裴丞相和杨御史的口吻、字迹写两封信,怀疑先皇缠绵病榻和中毒有关。” 以重查先皇驾崩的缘由开陵,比无凭无据开陵好上许多。 他终于在乎了一下名声。 两人走过一道圆形拱门,来到侧殿。 正是傍晚,檀香薄烟笼罩着整座大殿,一缕柔和的红光斜斜地照在莲花座上的金身佛像上,照出端庄肃穆,照出异常的华美。 崔珩停下脚步,轻声道:“裴小姐,稍等一下。” 在袅袅香烟中,青年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眼眸轻阖,眉目少见得虔诚。叩拜时,肩膀也轻轻地颤动起来。 他叩拜了三下。 起身后,崔珩从小沙弥的手中接过香,插在一旁鼎炉中。 裴昭低声问另一位小沙弥:“这一尊是……” 小沙弥压低声音回道:“是狐仙娘娘,求夫妻情谊天长地久的。” 离开清都寺,两人走上喧闹的翠绿桥,卖花的摊贩将一串大红色的相生结送了上来,笑眯眯道:“郎君,娘子,新的一年快到了,买个相生结,保佑二位在新的一年里夫妻和睦。” 崔珩笑了笑:“我们还未成亲。”但还是取出碎银买了两串,将相生结别在玉蹀躞上。 裴昭接过另一串,忍不住笑道:“殿下既知道还未成亲,那还求狐仙娘娘。” 崔珩握拳抵着唇,轻轻咳了一声,只道:“成亲后会再来求一遍的。” 此时,身后传来一个清哑的声音。 “晋王殿下,裴二小姐,听说二位不久后要成婚了,某在此祝一声,百年好合。” 第59章 胭脂 王萼看着红彤彤的相生结, 微微一笑:“裴二小姐,好久不见。上回的事,某却有不妥, 今日同裴二小姐道个歉。”屈身行完礼, 又道,“但某有一事想请裴二小姐解惑。” 裴昭漠然地望着他。 只怕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裴二小姐当初委身晋王门下,为的不过是利益。某想知道, 若是帮你翻案的是某,接下来, 同你成婚估计也会是某。”他见崔珩眼色微动, 含着笑继续说了下去, “殿下, 以利相交,利尽而交疏。某实在拭目以待二位——” “王萼,原本我念着王御史和阿父是至交,不想把话说得太过分。但如今看来, 也没这个必要。”裴昭蹙着眉打断道,“你觉得你的容貌、风度、才学,哪一样比得上韫晖。哦,凭你连鸽子都射不中的箭术?” 第66章 桥上人来人外,熙熙攘攘, 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但落到王萼耳边,唯留一片死寂, 等回过神, 两人早已走远了,喧闹声这才慢慢回落。 同行的帷帽娘子挽住他的胳膊, 低声道:“二公子,何必自讨没趣。” 柔软的晚风将白纱吹起,露出年轻娘子秀丽的脸庞。 王萼轻轻觑了她一眼,冷笑道:“隋玉是不是认为,某并不知道是你把裴二小姐放走的。某不杀你,不过是念着你和裴二小姐有些相似。” 隋玉愣了愣,咬着唇道:“二公子这样折辱我,裴二小姐也不会回心转意。” 王萼轻哂一声,垂眸看向泛着涟漪的河面。 什么叫回心转意?只怕心意从未落在他身上。 尽管当初以“子实”相称,但这裴二小姐对自己的态度,似乎和对银灯、对金烛没什么区别。 在傍晚绚丽的彩霞下,河面漾着旖旎的光泽。 他想起十六岁那年,自己顶替兄长和裴二小姐去城郊赏花,那时两人初次见面,都沉默寡言,路过河边时,一阵风把少女的面纱吹起,他借着河面的倒影看见了那一张脸,而那双秀气而灵动的眼睛,也望向了他。 - 刘大娘将碧玉镂雕的口脂盒铺排在横案上,笑道:“二位,它们看上去或许差别不大,但涂到唇上却很是不同。比如这两盒,小娘子或许知道个中千秋,但郎君兴许……” “玫红和檀色。”崔珩看着剔红漆盒里乱糟糟的口脂,眉心微蹙,“有没有新的。” 刘大娘立刻笑道:“若是寻常的客人试色,一般都是用这种漆盒。但二位气度不凡,妾身去拿新的。”说罢,帘子一掀,走到了里屋。 裴昭一脸好奇。 崔珩解释道:“本王学过丹青,因此辨得出来。” “哦……”裴昭故意拖长嗓音,“还以为殿下经常陪人买口脂。” 崔珩淡笑了一声:“和别人买口脂的是裴小姐,怎么还反咬一口。” 裴昭转过脸看他,但他只是看着横案上的口脂,眼睫低垂:“那日本王正好从鬼市回来,撞见了你和王萼。” 原来那日法场,他莫名其妙问自己的口脂是这个意思。 “那次卫铮铮生日,王萼叫我去帮他参谋送哪一种。虽然,他也送了我一盒。”裴昭的声音越说越低,“殿下若是要翻旧账,我……” 似乎也只能让他翻。 “旧账有什么好翻的,本王又没这么小心眼。”他微微勾唇,没再延续这个话题,只是把装着玫红口脂的瓷盒推了过来,“这个颜色很漂亮,一会试试?” 这时,刘大娘掀帘而出。 “郎君眼光真好。这一盒里磨了南海的珍珠,只有涂到唇上时,最能见效果,色泽那叫一个鲜亮!”说罢,把全新的一盒拆了开来,又笑道,“娘子肤色白,这个色最合适,明艳嘛,最适合新妇!” - 咸康七年的最后五日,京城一直在下雪。 隆冬,早起,单是这两样便使得崔瑀每一日都黑着脸。 早朝时,萧子桓又提了一回皇后子嗣的事情,崔瑀愈发觉得怒火攻心。 “朕尚是太子时,便是蓁蓁陪伴在左右,怎能仅因为子嗣的事,就夺了蓁蓁皇后的位置。舅舅莫要再提此事,把朕陷于不义。” 萧子桓还想说什么,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却落了下来:“陛下,臣弟有一事想要禀报。” 崔瑀颔首道:“七弟且说。” “臣弟近日查案时发觉,父皇或许并非因病驾崩。” 朝堂上立刻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萧子桓侧过身,神情严肃:“晋王殿下,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崔珩并不看他,继续道:“陛下,太妃娘娘以及当年的裴东野、杨黛,都曾怀疑父皇驾崩那一年,并非因为风湿剧痛,而是因为中毒。之所以时常到承香殿,是因为那里的熏香是缓解毒发的解药。” 萧子桓额上青筋紧绷:“无凭无据,休要血口喷人!承香殿,可是宛烟的寝宫!” “萧丞相怎知没有证据。”崔珩瞥了他一眼,从袖中取出信笺,“陛下,这是七年前,三人的书信。” 萧子桓连忙凑过去看,崔珩也没避开,直接递到他手中:“萧丞相若是担心有伪,大可以找熟悉他们的人验一验。” 崔瑀的下颌紧绷,过了片刻,才抬手示意。李雨将信笺呈了上来。看着看着,崔瑀的神色愈加阴沉,最终,只冷冷地看着崔珩,眼中含着怒意。 散朝后,太极殿里一片森冷。 崔瑀骂道:“此等大事,崔韫晖,你不预先知会朕,同朕商议,直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全盘托出。你心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臣弟怕陛下狠不下心处理萧家,便替陛下做了决策。”崔珩施了一礼,“陛下,现在并非心软的时候。” “朕确实想除掉萧子桓,也确实想让母后少插手后宫的事。”崔瑀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不那么失态,但看着崔珩一脸平静的表情,火气又冒了上来,“但把事做到这个份上,你可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若是父皇的死当真同母后有关,朕,还有你,也会染上污点!” 崔珩静静地望着他,一双漆眸里一点情绪也无。 崔瑀声音一顿。 过去,崔珩因他受罚时,也一直是这样的表情。 有一年春猎,萧宛烟想要嫁祸崔珏,把吸引鹰犬的药膏涂在了崔珩脖子上。若是崔珩受了重伤,萧子桓便能以此为由,上疏反对崔珏成为储君,他成为太子的胜算也会大许多——虽然那次有人救了崔珩,他只受了些轻伤,崔珏也只是被禁了足。 再后来,药膏的事败露,崔珩被崔隆裕打断了腿。 那一个月,他没有离开过寝房半步,只坐在案边画画。 画了上百张同样的画。 至于画的是什么,崔瑀竟一时想不起来。 崔瑀放柔了声音,眉眼也舒缓了些:“阿娘小时候确实亏欠七弟,但为兄心里,一直有你这个弟弟。” 可崔珩没有理会忽然的关切,只平淡道:“倘若臣弟告知陛下,林皇后久无子嗣和母后也有关,陛下可还觉得臣弟做得太过了些。” 林蓁蓁久无子嗣的事情也和萧家有关? 这么看来,萧子桓频频提废后的事果真其心可诛。 气血上涌,崔瑀一时也没想辨别真假,咬牙道:“真是反了天了,他们眼中,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这时,李雨急匆匆地跑了进来:“陛下——” 不等李雨说完,绿珠已扶着萧宛烟走了进来:“单凭什么信笺,阿珩便怀疑先皇的死,和哀家有关,恐怕有些无理取闹。” 崔瑀怒火更添了一筹,冷声道:“舅舅的人传话倒是传得快。”他顿了顿,“信笺不够,就开地宫验一验,正好文武百官,也等着一个交代。” 萧宛烟闻言,不由有些慌张,虽只是一瞬垂眸,但也被崔珩看在眼中。 崔珩淡笑道:“陛下,陈御医是太后娘娘的人,但上回,臣弟随口问了一句久无子嗣的事,他看上去知情不少。” 崔瑀冷哼了一声:“既然如此,母后这些日子就呆在慈宁宫,朕会开地宫严查先皇的尸骨……若是尸骨没有异常,母后自能洗脱冤屈,七弟也得受罚。至于陈御医的事,朕自会派人详查。但若还是和母后有关,也休怪朕不认母子一场。” 两人出了太极殿后,萧宛烟看着崔珩,眼中尽是冷意。果真应了绿珠当时的劝告,一时的心软,只会养虎为患。 萧宛烟缓声道:“阿珩莫不是忘了,解药还在哀家这。” 解药,已是最后的筹码。 “关切性命,自不敢忘。”崔珩淡笑道,“可受制于人、如履薄冰多年,实在不是滋味,还不如鱼死网破。” 萧宛烟怔了怔,又道:“若没有解药,裴二娘子恐怕成婚不久便要守寡,哀家觉得实在有些可怜。” 崔珩垂下眸,望向腕间的玉镯,情绪分外的平静:“也不必守寡。” 况且,谁死谁活,还不一定。 萧宛烟只当他宁死要托自己下水,还欲说些什么,但崔珩已转身离开。一旁的绿珠立刻追了上去,低声劝道:“若殿下能拦住陛下开地宫,解药的事,自然可以和太后娘娘商量。毕竟,母子一场,血浓于水,太后娘娘可不愿意眼睁睁看着殿下早亡。” 崔珩唇线平直,但眼中却漾起笑意。 萧宛烟这么害怕,恐怕先皇的死的确有玄机。 他回望向远处的妇人,走上前,讽刺道:“萧宛烟,本王的母亲,分明早就死在了你的手中。” 第67章 萧宛烟神色骤变,细长的柳眉微微颤抖,半晌,情绪才稳定下来:“小霜和那个贱奴分明被哀家处理得一干二净。你是如何……原来如此,小霜没有骗哀家。” “崔韫晖,你的父亲,若不是那个贱奴,便只能是王修,对么。” 第60章 画眉 关押着死囚的地牢潮湿而昏暗。 墙角, 面色惨白的中年男子被铁链捆缚着四肢,此时额角青筋凸起,表情异常痛苦。但苦于口中塞着的布团, 暂时无法咬舌自尽, 只含含糊糊地说着“赐死”“求死”之类的话。 男子唯一能动的便是手指,不断地抓着地面,指甲早已脱落殆尽, 留下一道道血痕。看上去,他所受的痛苦, 绝非常人能忍受。 崔珩低眸打量了一会, 低声道:“选这种。” 方觉夏大骇。 目前调出的解药有三种, 每一种都能暂且缓解雪融春的毒发, 但各有各的弊端。服用第一类解药的死囚,精神恍惚,时而呓语,时而发癫;服用第二种的, 小部分把过去忘得一干二净,大部分人则忘了一部分,记得一部分;服用第三种的,便是眼前这人,隔三差五便全身剧痛。最初试药的不止他一位, 但如今,只活下来了眼前这个——其余的要么咬舌,要么撞墙自尽。狱吏怕他也寻死, 于是才用铁链将他捆得一动也不能动。 方觉夏犹豫了一会, 道:“殿下,第一种药虽然会导致十天半月的精神恍惚, 但,但至少好过□□的疼痛。”他不忍地看着面色惨白的男子,喉结动了动,“这一种,虽然一个月只会痛三四次,但……哎,殿下看他的模样,这痛看上去比死了还难受。” “到时候吃点麻沸散就好。” 方觉夏摇头叹气。麻沸散虽能暂时麻痹痛觉,但对如是剧痛来说,怕是聊胜于无。 见他一脸不情愿,崔珩又皱眉道:“方觉夏,你最好别多事。” 方觉夏无奈地点点头:“某不会告诉裴小姐的。殿下若是中途想换成其他的两种,记得来找某……哎,某还是不明白,为何不选第一种。” “不方便处理政事。” 如今,礼部已着手安排开地宫的诸般事宜,接下来的一两个月怕是琐事繁忙,若是再有个十天半月的精神恍惚,也不知要拖到何时才能开好地宫。 最重要的是,月底还要成婚——精神恍惚成不了婚。 地上的男子还在含含糊糊地哀嚎着。 “他怎么进来的?”崔珩临走时问。 狱卒回道:“殿下,这厮赌博欠了债,为了还债,要把住宅抵了出去,他家人不乐意,然后他们大吵了一架,他一怒之下,把父母妻女全杀了,一个都没留……殿下,他这副样子,杀了才是便宜他!” “让他好好活着。” - 巨幅金镜中,绯色轻纱质地轻柔、光彩艳美,迤逦的正红描金凤凰缎裙璀璨夺目,但穿着这套婚服的年轻娘子却是满脸愁容,眉眼间尽是疲态。 大婚在即,裴昭连着试了三日的婚服,但仪制司派来的徐司衣还是不甚满意。 徐司衣左看右看,道:“裴二娘子,这轻纱看上去似乎有些轻薄,要不换成花毗国进献的金丝鲛纱——这鲛纱除了皇后和容妃那儿,只有晋王殿下这儿才有一匹。” “……不必了,身上这件就挺好。” 徐司衣又道:“裴二娘子,这发冠似乎有些素雅,要不换成这个?”说着,指了指另一款嵌着绯红和宝石蓝珠翠的发冠,“这上面的五只凤凰,正好意味着五福临门。” “不必了,头上这个已经够沉了,若是换成那个……”见徐司衣满脸惋惜,裴昭叹了口气,“换成那个,五福临门也吉利。” 徐司衣这才引着她在莲花镜前坐下,一旁的婢女将一盒盒眉墨、口脂、妆粉、胭脂依次打开,空荡荡的桌案霎时凌乱。裴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徐司衣,要不等我换一身衣服?” 发冠很沉,婚服也很沉,浑身上下都很累。 嵌青玉雕夔龙纹插屏后,裴昭换上了宽松的襦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时,外面的徐司衣道:“殿下,下官正想要给裴二娘子试一试婚宴时的妆容。” 崔珩垂睫看了眼妆奁,又看了眼一地的绫罗绸缎,道:“本王有些话想和裴小姐单独说。” 他刚从宫里回来,眼睫上还沾着雪粒。裴昭用热水烫好手帕,替他擦掉颊上的雪水,关切道:“殿下黑眼圈好重,看上去很累。” 崔珩轻笑道:“白日里要处理公文,夜里还要试婚服……不过,你也没好多少。” 裴昭看向妆奁,眼中尽是倦怠:“一会还要选口脂的颜色、眉粉的颜色、胭脂的颜色、花钿的形状……估计又要忙到夜里。”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她翘而卷的睫羽上,鬼使神差道:“婚宴时,可以本王帮你画。”说罢,竟真的走到妆奁前,取过眉笔,沾起桃红色的妆粉。 见裴昭一脸错愕,崔珩解释道:“本王学过丹青,两者间应当有互通之处。而且,那一日只有本王能看到裴小姐的脸……” 就算是画得不好,别人也看不见。 裴昭坐在圈椅上,下颌被指腹轻轻抬着,眼角传来眉笔微凉的触感,一笔,两笔,三笔……他的视线低垂,清透浓黑的眸中温情无限。片刻后,崔珩把眉笔放在一旁,又把莲花镜递了过来。 铜镜中,娇嫩的梅花缀在眼角,栩栩如生,光艳而夺目。 裴昭细细地端详了一会,起身想取眉笔,崔珩先一步递了过来,柔声道:“许久没画过,有些生疏,裴小姐可以改一改。” “不用改,殿下画的很好。”裴昭站起身,把崔珩按在铜镜前,“我是想给你画。” 他微微一怔,但没有说什么,只轻轻阖上了眼。 裴昭认真地打量起他,但半天也没动笔。在这张脸上,似乎加什么都是画蛇添足。她的目光慢慢下移,落在玉白修长的脖颈上,看到了浅淡的伤痕。 裴昭忍不住伸出手,怜惜地抚了上去。 指腹轻柔而温暖的触感让崔珩不由颤了一颤,呼吸也乱了半拍,还不等他开口,喉结又被人轻轻地一按,激起一阵酥酥麻麻的快感,他立刻喘了出来。 裴昭连忙停下手:“对不起,不知道殿下脖子还在痛。” “不是痛。”崔珩垂睫望着腰间的玉带,“只是有点痒。想画什么便画吧。” 裴昭用眉笔沾了桃红色的妆粉,小心翼翼地画起梅花。可惜没学过丹青,每落一笔,都得照一下镜子,模仿眼角的那朵。忙了半天,才有了梅花的雏形。 一时有些腰酸背痛。 裴昭刚想站直身子舒展筋骨,耳垂一阵微凉,原是不小心蹭过了他的柔软的唇瓣。 方才只顾着画梅花,倒没发现两人靠得如此近,连彼此的呼吸声也听得分明。裴昭整个人僵在原地,后知后觉地,耳垂也烫了起来。 僵持中,青年撑着椅面的手背上青筋绷起,显是忍耐许久。 “裴小姐……你可以坐下来画。”他低声道。 裴昭跨坐在他大腿上。 腰身被轻柔地环住,急促的呼吸扑洒在颈间,激起一阵颤栗。 眉笔“啪嗒”一声,落在圈椅上,接着又滚落倒地,断成两截。但此情此景,画什么梅花已不是重要的事。裴昭只看着它从视线里慢慢地消失,颈间传来一股温热。 细细密密的吻落在颈间,酥麻的快感沿着背脊上窜,她的声音也变得含糊而粘腻:“殿下,徐司衣还在外面等……” 绵长的吻将话语堵在口中。 “可是,我忍得真的很辛苦。” 那双幽黑的凤眼因情/欲浮着水雾,又因目光过于炽热,仿佛有火在烧。下一刻,裴昭的唇瓣便被含在口中,来回反复地研磨着,直到水声啧啧时,崔珩才用舌尖抵开牙关。 水液让他淡色的唇瓣终于变得红润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崔珩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对方的唇瓣,眼中一片空冥,声音也哑了许多:“你帮帮我。” 眼底潮湿,看得也不真切,裴昭只凭着感觉又吻了上去。 细碎的喘息在靡靡的水声中显得格外磨人,舌尖再度撬开齿关,柔软而温热的触感令人浑身颤栗,直到最后,所有的声音都融化在交缠潮湿的吻中。 徐司衣在外面等了半天没有反应,便轻轻叩起了门,又等了片刻,还是没有反应。一旁的卫铮铮听力灵敏,早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便低声道:“徐女官,殿下大概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吩咐。” 徐司衣叹了口气:“有什么事能比他们的婚宴还重要?”说完,便推门而入,卫铮铮吓了一跳,又不敢大声阻拦,拼命地使着眼色。 第68章 摇曳的轻薄垂纱后,一个人跨坐在另一人的腿上,似在耳鬓厮磨,动作极是亲昵。 徐司衣深深地又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带上了门:“卫娘子,你们殿下这么心急吗?” 卫铮铮沉默。 徐司衣皱眉道:“可裴二娘子的妆容还没定,也不知他们何时能弄完。而且,尚未成亲,这么做怎么想都不合礼数。 卫铮铮又是沉默,半天,才说道:“殿下和裴二娘子……关系很好。” 第61章 洞房 晋王府内红烛高悬, 灯火通明,比西天灿烂的晚霞更加绚丽夺目。 红艳艳的纱灯排布在道路两侧,或由婢女手持, 或垂挂在高处, 在夜风里轻轻摇曳,连缀成蜿蜒的长龙。纱灯底下,华织锦缎的宾客们来来往往, 络绎不绝,或是皇亲贵戚, 或是豪门世家。 婚宴极是繁琐复杂, 直到夜色沉降, 漫天星斗时, 王府才稍微安静些。空中飘起了细雪,宾客们依依不舍地在亭台水榭间流连。毕竟即便是京中贵族,不少人平日里连拜访晋王的机会都没有。 盘龙雕凤的烛台上喜烛摇曳,红绸高悬, 整间寝殿亮得如同白昼。 纵是深夜,殿内仍旧一片喧哗,宫里来的嬷嬷们唱完撒帐歌,念完祝祷词后才一一退下。视线被大红色的锦盖遮掩,裴昭只能垂下眼, 看着腰间层层叠叠的佩环珠玉。 有些紧张。 四周安静下来后,她听到了缓缓靠近的脚步声。 柔软的红纱被轻轻地撩开,眼前探进一张俊美无俦的脸, 漆黑的凤眼中倒映出她眼角的梅花。 “裴小姐。” 裴昭这时才发现他面色微红, 薄唇也沾着水光。估计整个晚上,陪宾客饮了不少的酒。 “合卺酒还没喝。”裴昭望向一旁的酒爵, 圆亮的眸中含着笑意,“殿下醉成这样,真的能办得好么?” “本王没有醉。”崔珩淡笑一声,取过酒盏,交杯而过,仰头饮下后,道,“喝完合卺酒,便是夫妻一体,永不分离……夫人若是再称殿下,似乎有点生疏。” “那以后称你韫晖便是。” 他摇头:“可夫人以前也称过‘韫晖’二字。” 是让她称“夫君”的意思。但叫熟了“殿下”,忽然改口,还是有些奇怪。 裴昭指了指头顶的凤冠,便道:“殿下帮我摘下来,我再叫好不好?” 凤冠不但沉重,而且极是繁琐。崔珩弄了半天,才把它整个拆下。柔软的乌发瞬时落了下来,衬得女子白皙的肩颈有如雪色。他垂睫打量着她,眼中掀起波澜。 裴昭看向他的发冠,便道:“夫君,低头。” 嵌金玉冠和红色的抹额被依次摘下,他也散了发。和乌发同时垂落的,还有绣着合欢花的帐幔,温暖的烛光被遮掩,床上霎时暗了许多。 许是殿内的地龙太暖,又许是方才拆发冠太累,不过一会,两人的脸上已满是细汗。 崔珩垂眸盯着两人紧贴在一处胯/骨,细密的汗珠从鼻尖滑落到下颌,又坠到锁骨,声音也变得沙哑而低醇:“夫人……不舒服的话,记得告诉我。” 床帐上的合欢花纹时远时近,连带着青年俊美的脸庞。裴昭只觉得眼前愈发潮湿,眸中失了焦距,檀口微张,舌尖也不由地吐了出来:“殿下……” “我不是什么殿下。”他哑声道。 裴昭很乖顺地叫了两声夫君,但在此刻讨饶似乎并没有什么用。不知过了多久,浪潮才渐渐平息,两个人看着彼此,眼眸中湿雾一片。找回神智后,裴昭低声骂道:“崔韫晖,你吃了什么东西?在邕州的时候,那个郎中明明说你……阳虚?” 崔珩的嘴角微微抽动,神色有些僵硬,低声道:“夫人,这种时候不该说这种话的。”说完,像是惩罚一般,有一下没一下地*着。 裴昭轻轻咬着他的颈窝,声音变得含糊不清:“韫晖,以后要继续认真吃药,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明白吗?” 下一刻,背脊被人紧紧地锢住。 他下颌的汗淌到脖颈,连喉结都染上水光。 崔珩咬牙解释道:“夫人,我从前说过,不同的症状,有时会有相似的脉象。还有……”他的手虚虚地抚摸着腰窝,激起一阵酥麻,“也罢,夫人就当我吃了药,让让我,好不好?你知道的,吃了药会很难受……” 他轻轻眨了眨眼,是极少见的无辜的神态。 意识到他又要来一遍,裴昭这才慌了神,连忙道:“刚才我随便说的,韫晖不要放在心上……喂!”但已经太迟了,骨节分明的手沿着腰际缓缓地游移,轻柔地抚着,最终停在膝窝上,慢慢地上推。 他柔声安抚道:“夫人,会慢慢来的。” 但显然是狂骗人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浪潮才渐渐平息,裴昭坐在他的腿上,舒了一口气,接着,拂去他额角汗湿的碎发,望着他的眼睛。 漆黑的双眸因水色而迷蒙,眼角泛着艳红。 很漂亮的一双眼睛。 原本就差点控制不住。此刻,撞进一双柔和而缱绻的眼睛,崔珩好不容易续上的弦又悉数断裂,喉结不断滚动,喘息声的声音再也压不住。他哑声道:“夫人,再来一次好不好。” 裴昭垂着睫,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水润的唇瓣,目光温柔而缱绻,语气却恢复了平静。 “不可以。” 另一只手顺着他的胸膛游移,停在抵在小腹的物什上,轻轻覆了上去。 崔珩怔了怔,喉结滚动,声音愈发沙哑:“就一次,求你了……最后一次,好不好?” 或许是他湿润得如同湖面的眼神实在无辜,又或许是他示弱的表情实在蛊惑,裴昭点了点头,扶着他的肩抬起身子,然后极其缓慢地下移,谁知半路的时候,腿一软,整个人落了下去。他立刻低喘了一声,失神地望着她,片刻后,轻轻地颠了一下,低声道:“夫人,放松。” 第二日,裴昭是被雨声吵醒的。雨水哗啦哗啦地敲打着窗棂,滤掉了其他的声音。一旁的青年仍旧阖着眼,淡薄的天光在他的眉眼间流淌,整张脸柔和而清俊。 昨晚最后发生了什么,实在有些想不起来。好像是被抱着去了湢室清洗。 再后来……总之这人没遵守什么最后一次的承诺。 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崔珩缓缓睁开眼,但眼眸尚未焦距,只靠了过来。裴昭于是又被搂入怀中。过了半天,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崔珩支起身子,神态有些古怪:“今日好像约了礼部的官员……”他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不知现在还来不来得及。” 裴昭看着他没睡好时留下的乌青,忍不住笑道:“某些人,小心被骂纵/欲过度。” “食色性也,这可是裴小姐以前说的。”崔珩神色回归平常,边说边平静地披上外裳,“而且这是周公之礼。” 这人不拘礼法,但遇到这种时候,倒拿周公之礼为自己讲理,实在有些好笑。 裴昭抿了抿唇,将手覆在他腰间,隔着柔软的布料捏了上去。崔珩穿衣的动作立刻缓了下来,他垂睫望着她,目光极是温柔:“裴小姐,至少等本王见完他们。” 裴昭加重了力度,抬眼看着他,一双荔枝眼清亮而无辜:“食色性也,是殿下刚刚说的。而且,本就是周公之礼。殿下不会不好意思吧。” 眼见着崔珩犹豫了一会,似要解开玉带,裴昭连忙从榻上跳下去,一本正经、苦口婆心地劝道:“为了殿下的名声着想,为了大周的未来着想,还是公事要紧。” 二三月是京中事务最繁忙的时候,年末宫宴、花毗国进贡、春猎、祭祀各类事接踵而至,礼部的官员排来排去,算来算去,把开地宫查验先皇骸骨的仪式定在了三月二十七。官员们走后,裴昭见案上的卷册有些凌乱,便顺手将它们码作一擂,理着理着才发现,其中有一册的大小殊为不同,正面还没有题字。 似乎不是公文。 原本批公文的崔珩这时抬起眼,低声道:“裴小姐,有些东西,最好别乱翻。” 这不就是欲盖弥彰,逼着人翻的意思么? 裴昭立刻翻了两面,看见内页上题着“玉房经要”四个字,瞬时会了意,接着又翻了两页,便看到栩栩如生的图像:“殿下平日里,看公文看得没意思就看这个,还挺惬意,也算是劳逸结合、张弛有度。”想到昨夜的事情,忍不住阴阳道,“春/宫图的画师竟然精湛到这个地步。殿下过去学的丹青,会不会……” “没学过这种。但裴小姐若是想,本王也可以去学。”他说着,取过一张干净的宣纸,一脸平静地问道,“你想本王画哪一种姿势。” 第69章 裴昭默默把书阖上。 论无耻,确实比不过眼前这人。 崔珩看着她泛红的脸颊,淡笑道:“裴小姐还挺容易不好意思。” 裴昭咬牙道:“没不好意思。只是忽然觉得,昨夜当真是我太过善良,就不应该在某些人求着说‘再来一次’的时候纵容他的。” 谁知他却轻笑道:“裴小姐好健忘,分明是你说要再来一次的。” 真的有这回事么? 裴昭狐疑地望着他。 “骗你的。” 他说完,蘸墨提笔,细细描摹起来。但画的却不是什么靡丽的景致,而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女在马上挽弓。 裴昭怔在原地。刚才的荤话没有令她脸红,此时却感到双颊一阵烫意。 “今年春猎,再一起狩猎吧。” 他抬眸笑道,眼中有流光划过。 第62章 密函 旭日东升, 白雾缓缓飘散,将帝陵前因为雪水湿润的宫道照得透亮。 日晷前的官员满头是汗。 距离打开地宫已过了将近两个时辰,但进去的工部司、仪制司和大理寺的官员们还没有响动, 也不知情况究竟如何。 皇室和官员在驻跸的下宫中等待。崔瑀一脸严肃, 一旁的林皇后眼眸低垂,萧宛烟除了面容有些憔悴,此外毫无表情。相较之下, 坐在下面的萧丞相则频频看向萧宛烟,素来泰然的脸上少见得出现了一丝裂痕。 裴昭将这些人的神态尽收眼底, 过了一会, 也垂眸看向案上的果盘。 进去的官员越是毫无动静, 心里就越是没底。 也不知道当年的“密函”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竟能让崔隆裕不顾三司的阻拦,下旨抄斩。 难不成密函里真的有什么阿父勾结禁军的铁证?可若是如此,自己应当不会毫无察觉,阿父在金吾卫围府时也不会坐以待毙。 正凝眉苦思间, 手被人轻轻握住,崔珩温柔地望过来,目中尽是抚慰之意:“裴小姐,别紧张。” 坐在高位的崔瑀注意到两人亲昵的神态,唇边溢出冷笑。 这七弟平日里对政敌倒从不心慈手软, 遇到个背弃他、同人私奔的裴二娘子就心软成这样,实在难成气候,自己的担心实在有些多余。 “陛下, 尝尝这个。”这时, 左边的林蓁蓁把一盘润好的红果推了过来。 右边的萧容妃柔柔一笑,温声道:“皇后娘娘, 陛下脾胃虚寒,怕是不能吃红果。” 崔瑀想到陈御医的事,皱起眉。因为先前崔珩的话,他把陈御医交到了刑部,可没过两天,这陈御医便咬舌自裁。动作如此迅速,一看便知是萧家的手笔。 “吃一颗两颗,又不碍事。”他瞥了萧容妃一眼,声音平冷,“还是蓁蓁最懂朕的心思。” 日晷上的影子又移了一寸。又过了一会,远处出现了稀稀落落的一行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大理寺卿韦同殊。韦同殊进殿后,步履极是凌乱,行礼时差点一下子摔到地上,声音也颤巍巍的:“陛下,先皇尸骨发黑,确实是中了毒!” 在场的官员俱是一愣,崔瑀虽有准备,但仍是滞在原地,随即,冷冷地看向萧宛烟。 闭目养神的萧宛烟睁开眼,冷声道:“韦寺卿,别以为哀家不知你同晋王殿下走得近……陛下怎知不是他们合谋起来诬陷哀家。” 韦同殊连忙行了一礼,颤声道:“太后娘娘,事关先皇,下官断然不敢有半句虚言。”说罢,回头看向跟着入陵的诸位官吏,“陛下不若问问他们,他们这些人,不少和晋王殿下结过仇,他们绝对不会撒谎。” 的确,为了保证无人隐瞒,这批入陵的官员里崔瑀选了不少崔珩的政敌,亦有不少是自己的心腹。 他看向绿衣服的年轻官员,道:“林司簿忠诚可靠,朕信得过你,你且说说,父皇的尸骨究竟如何。” 林司簿恭敬道:“回陛下,韦寺卿所言无虚。” 萧宛烟微微皱眉,咬紧了唇。 当年她确实为了让崔瑀早日登基、自己早日获得实权,选择了毒死崔隆裕。但那时用的是慢性的“乌啼霞”,顶多会使血肉发生异变,但绝不会在白骨上留下什么痕迹。 只有诸如砒霜这等剧毒才会致使尸骨发黑。 萧子桓慌张道:“陛下,这其中定有什么误解,当年,宛烟如此受宠,怎会毒杀先皇!陛下,不若让臣再派些人去——” 崔瑀冷哼一声,摇头道:“舅舅派的人,朕信不过。但朕念着母子一场,自不会给太过的处分。至于处分究竟如何……还是交由三司会审定夺。” 萧宛烟暗自冷笑。三司即指御史台、大理寺和刑部。这三处和萧子桓的关系素来不和,估计也不会给自己什么仁慈的判决,正凝神间,察觉到一道冰冷的目光,一抬眼,便看到崔珩微微上挑的凤眼里含着冷笑。 此次肯定是他派人动了手脚。 可为什么他还没死?不是已经断掉了解药么?难不成,是那个跟在旁边的方觉夏研制了出来? 但看他的面色,却也不像病愈的模样。 韦同殊又道:“陛下,地宫里还有一封圣旨,或许和当年裴东野的事有关。” 崔瑀一怔:“圣旨不应该都放在仪制司么?先皇怎会带入地宫?” 李雨见状,立刻双手把东西呈了上来。崔瑀看了一眼,七年前,崔隆裕似乎的确是用这样一封圣旨命他带金吾卫包围裴府的,没什么异常。 唯独奇怪的是,父皇说收到了一封匿名官员的密函,密函里明明白白地写着裴东野和禁军私交的证据。但这封密函,他却毫无印象。 毕竟他当时不过奉命办事而已。 现下,萧家的事既已尘埃落定,崔瑀也不想关心当年的旧案,便道:“李公公,把这圣旨给七弟拿去。” 浩浩荡荡的皇家仪仗回到京城时,已是傍晚时分,夕阳为西边的天空涂上血色。 晋王府里气氛肃然。 “微臣不敢隐瞒殿下和王妃,但下官在里面翻了半天,除了圣旨,和裴丞相的事稍微有关一些的,只有这个。”韦同殊把一卷小册呈了上来。 不是什么密函。 是文宗临终前的手札。 裴昭慢慢地翻了一会,每一面都停了很久。翻完后,才发觉韦同殊不知何时离开了书斋。窗外又飘起了雪,窸窸窣窣的雪声,绵密而哀愁。 手札里记录了文宗如何对阿父从赏识、信任到怀疑、忌惮,称谓也从东野、爱卿变作了裴丞相。直到最后,崔隆裕写道:“所谓密函,诬告而已,漏洞百出……然则罪与无罪,在朕一人……东野无罪,朕何尝不晓,可裴家日渐煊赫,东野又疑宛烟身份,朕实在难安,亦不愿宛烟受人刁难,是以斩其满门。” 如今来看,政敌的密函究竟到了哪里,似乎已经不大重要。许是在墓穴中受了潮,许是被蛀虫蚕食殆尽……文宗既知是诬告,但还是因为忌惮,为了隐瞒萧宛烟的身份,抄了裴府满门。 找寄出密函的官员已经毫无意义。 若是偏要寻仇,该找的应该是文宗。 但文宗却死在了他要保护的萧宛烟手下。 有些荒谬可笑。 外面飘着银雪。雪越下越大,绚烂的夕阳将它们的絮影映在窗纸上。直到入夜,这雪都没有停下来的症兆,哀婉绝艳。洗漱完后,裴昭躺在榻上,问:“殿下,萧宛烟当真杀掉了文宗?” 可当时萧宛烟的错愕、惊讶实在不像是装的。 黑夜中,崔珩的声音平淡得有些诡异:“本王也不清楚。先皇的尸骨其实没什么异常。但本王还是觉得,先皇的死的确和萧宛烟有关。” “没有异常……可韦寺卿,还有那些官员都说尸骨发黑,的确是中毒而死。” 他低笑道:“裴小姐,他们看到的不是先皇的遗骨。” 看来是崔珩先一步派人更换了棺内的遗骨,借此将萧宛烟逼入绝境,倒不令人意外。 被褥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崔珩抬手将她搂在怀中,低声道:“夫人若是要找文宗复仇,他的遗骨就在王府,可以鞭尸解气,呃……”他顿了顿,“虽然带回来的时候是散架的。” “鞭尸又不能让人死复生。”裴昭冷笑道,“文宗为了萧宛烟杀了我的家人,萧宛烟却又杀了文宗……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荒唐的事。” 他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只是轻轻地搂着她。 裴昭静默了一会,道:“四月的时候,我想去雪岭。” 雪岭是崔珩的封地。 “好。” 月光流淌在他的眉骨上,漆黑的眼眸如星璀璨,映出动人的温柔。 裴昭趴进他怀里,用手指轻轻划着白皙的脖颈。崔珩没说什么,只是每当指尖划过喉结时,都不由自主低喘起来。后来实在忍不住,他握住她的指尖,轻轻吻了一下,低声道:“夫人,你再弄下去会出事的……今天可不可以?” 第70章 “可以是可以,但某人得先坦白解药的事。” 裴昭曾找方觉夏问过崔珩的新药,但方觉夏支支吾吾半天,也不肯说新药的副作用。 显然是眼前这人搞的鬼。 他想了一会,道:“新的解药,有时会有些痛。其余倒没什么感觉。” 对他来说是“有些”,对寻常人来说估计便是“非常”。毕竟当初腰间中了一剑时,这人连疼都没喊过。 裴昭轻叹了一声,道:“为什么殿下不能等方郎中调好解药后,再和萧宛烟闹翻呢?” “既知有弑母之仇,却还要装作不知来虚与委蛇,实在有些恶心。”他平淡道。 “但我真的很担心殿下的身体。”裴昭想起他的面色,比初见时还要差,和白玉一般。 “会注意的。”崔珩翻了个身,低头望着她,眼中含着笑意,“解药的事坦白完了,夫人方才答应的事,可以做了么。” 裴昭还欲说些什么,他已意乱情迷地索起了吻。锁骨被含在口中反复□□,牙齿划过时,带起一阵浅浅的痛痒,裴昭忍不住把手按在他的后脑上。 等吻得快窒息的时候,崔珩才松开来,薄唇上水光潋滟,眼中也一片湿润。 他换了两口气,又俯下身,双手顺着腰际下移,解开柔软的浅色宫绦。修长的食指在腿间轻轻打圈,带起一阵酥麻。裴昭想要逃开,但按在腰间的手却不允许她动弹,只能仰起头喘气。忽然,腰间被松了开来,他的手移到了裴昭的后脑上,扣着与他接吻。 脑子里一片混乱,只能听到粘腻的水声。 不知过了多久,崔珩才恋恋不舍地抽出手,将水液抹在柔软的小腹上,而后握住脚踝往身前拉,但等到胯骨要碰在一起的时候,又停住了,柔声道:“可以么。” “你快些。”裴昭咬了咬唇。 “好,都听夫人的。”但他只是留在外面慢慢地磨。 裴昭喘了一会才意识到了他是故意的,骂道:“崔韫晖!你做什么!” 崔珩仍旧有一下没一下的磨着,眼角染上绯红,声音也极是沙哑:“夫人明明看上去很舒服。” “崔韫晖,你闭嘴吧……” 他笑了笑,打量着酡红的脸庞,又俯下身深吻。在近乎窒息的快意里一次推到了最深处。 第63章 暂别 四月, 雪岭的天气尚未回暖,但绿意却已漫上了山岭。 忙完清明斋戒、治祭、厥明洒扫、陈祭、参神等一系列仪式后,裴昭才发觉在雪岭已度过了将近一旬。这时, 京城的春猎早已结束, 两人便干脆在雪岭的围场又留了数日。 兵器架上弓箭琳琅满目,裴昭看来看去,拿起一把红漆三石弓拨弹, 弦声清脆响亮。这时,一旁名唤“飞雪”的乌云踏雪踱了过来, 蹭着她的胳膊, 似乎很满意这把弓箭。 崔珩挑完弓后走了过来, 抬手抚起马颈, 飞雪又朝他凑了过去,蹭着他的肩膀。他笑道:“裴小姐,飞雪似乎希望我们一起。” 骑同一匹马? 裴昭看向随行的扈从和死士。 虽然更亲密的事做过不少,但在大庭广众之下骑一匹马, 感觉和当众接吻没有区别。 裴昭又看着他手中的紫檀弓,淡笑道:“要不等殿下赢了我,再骑一匹?” 崔珩闻言,把弓交到扈从手中,重新挑了一把三石弓。 裴昭一笑, 翻身上了马。夹紧马肚后,飞雪立刻向密林里狂奔而去。风将衣摆吹得猎猎作响,碎发落到额前, 带着丝丝的痒意。 天幕低垂, 百里之外,京城云谲波诡, 当年的罪名尚未洗脱,但至少此刻是自由的。 他很快便追了上来,一只银白的羽箭掠过去,将灌木丛的狍子钉死在地。 裴昭侧过头看他。 风吹动他的衣袂,吹动高束着的乌发,墨玉般的凤眼清亮,显出无畏的意气风发。 崔珩望过来,眼角弯起漂亮的弧度:“裴小姐,和本王比试,最好不要走神。” “没有走神。”裴昭松开弓弦,射中一只猞猁。接着,又拉弓上弦,银箭如流星般窜出,又射中了一只扑腾的山鸡。 崔珩望着她专注的神情,眼底浮漾着涟漪。 “殿下迟早会为轻敌后悔。”裴昭轻笑一声,驱使着飞雪继续向深林中奔驰,却听得旁边的人道,“没有轻敌。” “没有轻敌,为什么把七石弓换成三石弓。” “裴小姐用的是三石弓。”崔珩松开弓弦,“若本王用七石,恐怕胜之不武。” 两人比到正午时才止歇。扈从算好了分,上前道:“王妃比殿下少一分。”崔珩闻言,引着马向裴昭靠了过去,含着笑:“裴小姐,承让。”说完,裴昭便感到身子一晃,他已坐在身后,冰凉的下颌搁在她的肩窝上,呼吸交错间,温热的鼻息扑洒在脸侧,刺得人脸颊发烫。 此地的山景并不算葳蕤繁茂,但也别有一番风味。飞雪慢悠悠地逛了一会,在溪边停下。两人便下了马,沿着溪水慢慢地走着。但身后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殿下,是楼节度使的急报。” 崔珩看了两眼,便把信笺敛于袖中,淡淡道:“裴小姐,花毗国国主派兵东进,他们的骑兵已行到了邕州附近……明日,本王要回京一趟。” 裴昭凝眉道:“冒然出兵,不怕崔瑀直接杀了南荣祈?南荣祈,不是南荣燕最喜欢的儿子么?” 按照往例,进贡结束,使者们便要回花毗国,但南荣祈少年心性,嫌弃玩的不过瘾,于是礼部的官员派了不少人日日陪他在京城作乐,这一呆便是两个多月,直至现在南荣祈还留在京城。 “他们的内政,本王也不清楚。”崔珩继续往前走,“但双信说,陈斯正逃到了花毗国,将邕州城的布防图交给了南荣燕……这一仗会比较难打。所以,若是能和谈,自然最好。” 回府后,崔珩一直在案前翻看舆图,将近子时时也不见歇息的意图,裴昭忍不住道:“回京路上有的是时间看,殿下身体不好,早点休息。”但这一回,崔珩没有像往常一样抱着她说一些轻亵的话,只是道:“夫人先睡。再看一会就好。” 迷迷糊糊间,裴昭感觉到有人环住了她的腰,睁开眼,才发现一束轻弱的晨光,透过帐幔的缝隙,落在青年的眉骨上。竟已是侵晨。 崔珩面色苍白,眼下留着淡淡的青黑,眉眼间尽是疲倦。裴昭挠了挠他的下颌,怜惜道:“殿下不会一整晚都在看舆图吧?” “只看到了寅时。” 那和一整晚也没有区别。 眼看着崔珩俯下身要吻她,裴昭连忙抵住他的嘴唇。他迟疑了一会,张口含住指尖,声音因为水声而粘腻不清:“真的不可以么。” 裴昭睡眼惺忪地摇了摇头。 实在有些困。 他没再强求,只是搂得更紧了些,轻声道:“时间还早,再睡一会。” 裴昭一直睡到辰时才醒。睁眼时,崔珩仍旧虚虚地拢着腰,下巴搁在她的颈窝上,胸口微微起伏,尚在睡梦之中。 门外响起了宫铃的声音,大概是卫婴在外面等了太久,实在不得已才掀起了铃。过了片刻,婢女走了进来,低声道:“殿下,卫统领说,今日不走的话,恐怕会有些迟。” 有些迟?有什么事很着急么? 裴昭侧头看向崔珩。恐怕他有什么事情在瞒着自己。 崔珩这时才缓缓睁开眼,哑声道:“去跟卫统领说,本王一会就来。” 婢女走后,裴昭立刻道:“殿下赶回去做什么?” 崔珩轻声道:“花毗国进军的事情,崔瑀并不知晓。” 花毗国的敌军兵临城下,但崔瑀却不知道,想来想去只有可能是楼双信把消息锁在了邕州,但他却千里传书给崔珩……这是在做什么? 崔珩又道:“双信说,倘若本王不立刻回京一趟,他不会派兵。” 原来是要让他逼宫的意思。或许是为了楼家的前程,又或许是为了其他。 “殿下这样仓促回京,恐怕会有危险,能不能……” “不是仓促回京,是很早就有这个打算。只是,没想到会是现在,也没想到楼双信会以此胁迫。”他轻笑了一声,系起腰间的玉带,语气极是平和,“既答应了要替裴小姐翻案,还得让史官们改口,但皇兄还在的话,恐怕有些难。” 裴昭默然不语,过了半天,道:“殿下为何昨日不说这些?” 他垂下睫,轻声道:“雪岭很安全。” 原来他没打算让自己一起回京。 “若是成功,很快便能在京城相见。”崔珩眼睫低垂,再抬起眼时,眸中温柔无限,“倘若失败,这里的人会把你送到陈节度使那里,本王也会想办法去……” 第71章 “一起回京。”裴昭打断他,想起身披上外裳,却被崔珩一把拉入怀中。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也显得蛊惑而缱绻:“夫人,这一回真的很危险。” 裴昭推开了他,神情一片冷漠,胸口也开始起伏:“崔韫晖,政变什么,我确实不了解,但你不能强迫我留在雪岭。我想和你一起。”见他只温柔地笑着,什么也没有说,裴昭更感到一股无名的火意,“崔韫晖,你知道七年前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么?” 崔珩的笑容收敛,眼睫如蝶翼般微微颤抖起来。 这件事他一直想知道,但怕戳及痛处,也没有多问,此刻只屏着息等着她说下去。 “当时礼部有一位司簿,姓周,是我们家的门客。周司簿有个女儿,叫周颜,和我同岁,我们七岁时就认识,玩到了十五岁。”裴昭的声音柔和下来,“阿颜很聪明,学东西也快,娘也很喜欢她,很多时候,娘给我买衣服、首饰的时候,也会专门给她买一份。” “玩的久了,我们的性格、习惯越来越像,娘有时还打趣说,我和阿颜虽然长相有些不同,但性格举止什么的,和孪生姊妹一样。若是再化个妆修饰一下,别人肯定分不出彼此。” “金吾卫来的那一日,阿颜正好和我在一起。” 崔珩预感到了结局,抿紧了唇。 裴昭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有些颤抖:“阿颜说,希望能为我去死。” 那个夜晚,和裴东野、杨黛呆在一处的,一直是周颜。 “我不同意。阿娘派人把我关到了暗格里,让柳色看着我。再后来,事情结束,周司簿找到了我,带我去了吴州。一路上,她一直叫我‘阿颜’。我那时就想,要是我也死了就好了,反正家人都不在了,最好的朋友也不在了,不久后,我又听闻了阿姐的死讯,我那时……真的很想死。” “但是周司簿说,我和阿颜好像;而且,阿颜因我而死,我若是死了,阿颜不就白白搭进去了一条命么。” “周司簿说这些话的时候,第一次叫了我‘裴小姐’。” “周司簿帮我伪造了身份,袁家领养了我,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再后来,我才知道我们家被抄斩的原因——可倘若是真的勾结禁军,阿父怎么可能坐以待毙……” “袁家的人对我很好。我以为自己能够当一个普通人,但是午夜梦回的时候,我总是想起那个夜晚。” 裴昭说到这里,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 “阿颜说要为我去死,柳色被王茯当着我的面杀掉了……阿父说,君心难测,让我远离京城。阿娘说……”黑亮的圆眸轻轻一转,浮上水光,“要好好地活下去。” 门外响起微弱的叩门声,卫婴道:“殿下,马车备好了,现在可以回京了。” 崔珩轻轻瞥了外面一眼,柔声道:“夫人,我也希望你能活下去。” 裴昭摇了摇头:“可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如果真的能再做一次选择,我一定不会在那个夜晚邀请阿颜来玩……我还是希望能和他们一起面对,即便结果是去死。” “崔韫晖,让我和你一起回京。” “倘若你不愿意,我们便和离吧。” 晨光渐起,窗纱外,是刚刚染上绿意的枝头,鸟雀在上面啼啭,声音清脆而悦耳,更衬出屋内的一派死寂。 裴昭等了很久,他都没有再开口,只是坐在榻边,愣愣地望着枝杈上的一对春燕。裴昭起身穿衣,又坐在铜镜前挽好发髻。 他这时走过来,将歪斜的玉簪扶正,语调轻柔而低微:“我还是希望你能留在这里。” 第64章 摄政 咸康八年, 承天门兵变,晋王崔珩以辅政王辅佐德宗第六子崔衍即帝位,称摄政王。 - 绫绮殿里宫灯明亮, 垂纱上透出横案前对坐的人影。 ——盖说夫妻之缘, 伉俪情深,恩深义重。论谈共被之因,幽怀合卺之欢…… ——夫妻相对, 恰似鸳鸯,双飞并膝, 花颜共坐;两德之美, 恩爱极重, 二体一心…… 和离书很难写, 裴昭把仪制司呈上来的范例翻来翻去,也没想出一个开头。看了半天,一旁的钱录事忍不住道:“王妃,和离书这样难写, 要不二位就将就着过。况且,二位成亲也没多久,这样草草了结,天下人不知要怎么看待殿下。王妃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殿下考虑……” 裴昭闻言, 只觉得更加烦躁:“钱录事,一个杀了两个兄长的人,怎会在乎天下人如何看待。” 钱录事吓得连忙嘘了两声:“王妃, 慎言!殿下他也是有苦衷, 若是那位还在……王妃,如今殿下大权在握, 对过去顶撞他的官员、世家一律既往不咎,已极是仁厚,王妃这话说的,哎,下官多嘴。” 刚才好不容易想出来的开头,又给钱录事的一番话打得支离破碎。 裴昭深吸了一口气,放下墨笔,道:“钱录事,时间也不早了,要不你先回去?” 钱录事连忙起身收拾东西,收拾完,又看着一叠厚厚的和离书道:“王妃,那这些东西……” “留着。”垂纱外,响起一道清冷的声音。 宫变后,政务繁杂,崔珩白日里在宣政殿听政,入夜又在延英殿批阅奏折,直到用膳时才会来绫绮殿一趟。 钱录事一见他,声音也颤起来:“下官见过殿下……下官告退。”得了眼色,立刻疾步走了出去。 分明刚才还在夸这人极是仁厚,现在却好似撞见了鬼似的。 但如今,崔珩的面色比过去更加苍白,眼窝更陷了一些,的确像鬼。 裴昭低下头继续翻看和离书的范例。 崔珩撩袍坐下,垂眸看着和离书上“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之类的话,眼底一片死寂,过了一会,婢女上来理净了桌面,呈上珍馐时,他轻声道:“裴小姐,要不我们……” “殿下,食不语。”裴昭面无表情地打断他。 还是很生气。 在雪岭时,为了和他一起走,裴昭在大庭广众下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又抱着他死缠烂打,但崔珩最后竟让卫铮铮一记手刀打晕了她。虽然怒意在他离开后化作了担心,但等她得知兵变成功,崔珩杀掉了崔瑀后又开始复发。 明明不脏了他的手即位的方法还有很多。 现下,未及冠时弑兄,及冠后弑君、囚禁太后,恐怕翰林院里,撰写国史和起居注的那帮文人有的忙。 用完膳后,崔珩轻声道:“再过五日便是燃灯节,按照往例,裴小姐要和本王一起……” “那我在五日内把和离书写出来。” 他怔了片刻,嘴角牵起一抹苦笑,极力压抑着情绪:“裴小姐不想去也没事。” 裴昭点了点头,提起笔,抄了一行“二心不同,难归一意”,轻叹道:“崔雯玉和杨赋的和离书写的还挺好。”说完,想起崔雯玉还在辽东流放,而顾惜时则成了撰写国史的太史,前途璀璨无限。此番天差地别,全因眼前一人所致,实在令人唏嘘感慨。 崔珩坐在一侧,一句话也不说,安静得像鬼偶一般。 裴昭又翻了十来份,看得眼睛开始酸疼。半晌,实在受不了一直被人盯着看,忍不住开口:“殿下怎么还不去延英殿?” “裴小姐,今夜能不能让我在这里留宿。”他轻声道。 “能不能——好似我说什么很重要一样。”裴昭挑眉冷笑,“我说要和你一起回京,你不是也没听么?现在崔瑀一死,殿下万人之上,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何必多此一举,问什么‘能不能’。” 他淡色的薄唇微微颤动,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仿佛受人刁难,极是委屈。 大权在握还露出这种表情,实在有些矫情。 裴昭又道:“况且和离这种事,不论是对殿下,还是对我,都有利无弊。毕竟殿下看上去,也不是真想扶持什么崔衍。到时候称帝,我怕君心难测,毕竟过去文宗那样宠爱阿父,最后我们家还不是落得如此下场。” 崔衍是崔瑀和一位贵人的孩子,今年刚满七岁,性格沉默寡言,有些愚钝,学东西又极慢,朝中重臣得知崔珩要立他为皇帝时,反对了好些日子,后来才回过神,渐渐地都说崔衍为人踏实,一看便是厚积而薄发的好苗子。实际上,是看穿了崔珩有登基的念头,不过先找个没用的皇子过度而已。 第72章 崔珩怔了半晌,只觉得眼前昏暗,小腹也开始抽痛,哑声道:“裴小姐……不要说这种气话。我……你若不信我,没事的,反正我也活不了太久。”他的额角浮着薄汗,原本清冷的双眸也因水色湿漉漉的。 裴昭觉得方才那番话的确有些过分,缓了声音:“不好意思,我有些失言,殿下……当没听见。” 视线实在有些模糊,崔珩默默攥紧了手,让指甲嵌进掌心,试图维持清醒,又柔声道:“裴小姐,现在还要和离么。” “看殿下表现。”裴昭轻轻一笑,整理起桌上的文卷,“还有,燃灯节的时候,正巧我也想去吉安寺。” “嗯。那我们一起去。”崔珩虚弱地弯了弯唇角,拽着垂纱的吊坠起身,“今晚我有事要回延英殿,明日再来找你。” 裴昭目送着他消失在垂纱之后,正准备把文卷收拾好托人送回去,却听到了“砰”的一声,外面的婢女惨叫起来。裴昭连忙掀开纱帘赶了过去,崔珩侧躺在地上,束发的碧玉冠碎了一地,留下满地晶莹。 青年的发鬓被冷汗濡湿,鸦黑的发丝黏在额角,眼角染上艳红,愈发衬出面色的苍白。 “愣着做什么?去叫郎中!快些!” 裴昭说完,立刻跪在一边,把他扶在怀里,一手伸进他的袖中摸索,但摸了半天也没有摸到什么药瓶,又气又急道:“崔韫晖,你的解药——” 这次的恐怕不是融雪春,而是那个药引发的病症。 崔珩微微睁开眼,但目光涣散,泪水和汗液让视线模糊成一团,只能凭着气息辨认出来者:“夫人……”还没说完,整个人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蔓延至全身的疼痛太过剧烈,他忍不住蜷起腿,咬紧了唇,喉里一片血腥。 半炷香后,婢女才带着方觉夏过来。 裴昭坐在一边,看方觉夏把冲好的麻沸散往他的口中倒,但试了两次都没有成功。他牙关咬得太紧,汤液沿着他的下颌蜿蜒到脖颈,深玄色的衣襟被濡湿后,紧紧地贴在皮肤上。 裴昭看不下去,同方觉夏换了个位置,一手揽住他的肩,另一手两指探进他的口中,撑开牙关,方觉夏这时把药一勺勺喂了进去。崔珩的喉结滚动了数下,慢慢地吞咽下整碗麻沸散。方觉夏又在两三处穴位上扎上针,过了片刻,他紧皱的眉心终于舒展开来。 但他看上去还是很疼。浓密下垂的睫毛一直在颤抖。 裴昭一下一下地抚着他的眉心,问道:“方郎中,解药还要多久?” 方觉夏叹了口气:“还有最后一味没有找出来,快的话只要十天半个月,慢的话要一两个月。只是,再用一次两次这种药来,就算将来治好了,或许也会落下病根。” “病根?” “就是,偶尔会这样发病。”他低眸看了崔珩一眼,又道,“裴小姐,太后娘娘说,若是殿下在六月前让她平安离开大周,她便可交出药方。某觉得还是先拿到药方最要紧,但殿下……哎,还是得裴小姐劝他。” “我会尽力。”裴昭叹了口气。 但崔珩怕是宁愿自己受病,也不会答应萧宛烟的要求。 一直到寅时,崔珩的面色才稍微正常些。在烛火的照耀下,浓密的睫羽和高挺的鼻梁在瓷白的皮肤上留下阴影。裴昭看了一会,虚虚地用手描着他的眉骨,又安抚一般将汗湿的细发夹到他耳后。 摈去平日淡漠矜贵的神色,崔珩俊俏的脸显出温润柔和,微红的眼角又平添几分无辜可怜,带着孱弱易折的美感。 今夜怕是难以入眠。 裴昭起身想取一本话本消磨时光,但鞋底还没沾到丝绒地毯,有人已轻轻扯住了她的宫绦。崔珩侧过脸,眸中尚未聚焦,还带着些水雾,看上去有些迷茫呆滞。 “不要走。” 裴昭安慰地摸了摸他的手背:“拿个东西,马上回来。” 但他仍旧不松手,只是失神地看着她。 裴昭重新坐下,将烛台上最后一点光也吹熄了,寝殿陷入无边的黑暗。她轻轻将手放在崔珩的眼前:“就在这,不走。殿下好好休息。” 掌心传来一阵痒意,睫毛轻颤,他重新阖上了眼。 第65章 祈福 燃灯节这日, 热闹喧嚣的吉安寺静得可怕。有宗室来此祈福,寺外百步内俱是武装森严的金吾卫,百姓们只能在远处伸头探脑, 好奇地看着。 “我听说, 这回的皇帝,还是个小娃娃。” “陈大哥小声些……但我记得,分明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错了错了, 我的堂姐在宫里做差事,说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承天门兵变只限于宫墙之内, 京中百姓对个中细节自然不晓, 只知道换了个皇帝。 庄严肃穆的宝殿内, 身着冕服的少年被僧人和年轻娘子引着来到鼎炉前上香。少年发白的额角冒着冷汗, 走路时旒冕摇晃不止,一直死死地拽着年轻娘子的袖角,看上去极是紧张。 崔瑀死后,妃嫔除了崔衍的生母徐贵人, 其余的一律被送到了慈安观。 上完香后,僧人开始念诵经文。裴昭不礼佛,听了半天也没听懂,只觉得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 念诵的声音才淡了下去。接着又是礼部的官员念起祷词,直到快日落时,祈福的典礼才结束。 寺庙外, 双龙纹宫扇在余晖中闪着细碎的光泽。龙辇起驾, 旌旗摇曳,一行人往皇宫的方向回去。等到辰时, 吉安寺才重新对百姓开放。寺院里不过片刻便挤满了来祈福点灯的人。 换上常服后,两人混进了人群中。 裴昭在符纸上写了一个“愿”字后,停了笔,看向崔珩,他却早已将红符纸粘在了花篮灯上,这时,偏过头问:“裴小姐迟迟不动笔,是有什么心事么?” “这个愿望只有殿下才能完成,还不如不写。”裴昭说着,在符纸背面蘸上浆糊,也黏在花灯正面。 红纸上孤零零的“愿”字,看上去有些可怜。 崔珩笑道:“翰林院的史官已经在重新撰写裴丞相传了,裴小姐不用担心这个。”说着,又取过一张洒金的红符纸,“再写个别的愿望?” 裴昭摇头:“我说的不是那个。” 崔珩一时不解,只看着她抬笔,“愿”后面跟着的是“韫晖”二字,他的呼吸微滞,静静地等着裴昭继续写下去。 愿韫晖一生身体康健,无病无灾。 写完后,裴昭把符纸贴了上去,晃了晃手中的花灯:“殿下,能不能把太后娘娘放走。” 崔珩低眸看着色泽明亮的花灯,眼底却是一片冷意,过了一会,抬眼看向远处的榕树,轻声道:“我们去挂花灯吧。” 萧宛烟待他这样,又有弑母之仇,崔珩不愿意,实在是常理之中。 若是被下毒、弑母的是自己,恐怕也会选择忍着痛,让萧宛烟在暗无天日的冷宫里过完后半辈子。留着她一条命,已算是念着所谓的养育之恩。 裴昭挽住他的胳膊,顺着人群往榕树走。树底下,有结伴而出的闺中密友,有相互搀扶的白头夫妻,有蹦蹦跳跳的孩童,每个人都想把自己的花灯挂在高处。裴昭仰头看了半天,也没选下一个好地方,崔珩便道:“选不下来的话,不如挂那里。” 一根遒劲的枝干微微向上翘着,在皎洁的月色下,树枝尖上系着的铜铃铛流淌着莹莹的光。微风拂过,铜铃铛便发出清脆的响声,戛玉敲冰,极是好听。 裴昭接过崔珩的那一盏花灯,才发现符纸上写的是一句“年年岁岁都欢颜”,不由笑道:“殿下不写名字,小沙弥怎知是要给谁祈福。” 崔珩淡笑道:“既是本王写的,除了裴小姐,还能给谁。”说完便弯腰将她抱起,等裴昭挂完两只花灯时,稍稍松了力道,让她踩在地上,但仍未彻底松开。 裴昭闻到他衣料上的檀香味,环住他的脖子,轻笑道:“忽然想起来,殿下还没教我调雪中春信。”说完,又抚着他眼下淡色的阴影,叹了口气,“算了,等殿下清闲一些再说。” 那日的事情后,崔珩夜夜在绫绮殿留宿,但每次仍旧在书案前批奏折批到很晚。有时裴昭闲着无事,便在一旁帮着看。 若是看刑部呈上来的奏折还好,但礼部和吏部的看了两眼就开始眼皮打架,喝了酽茶都抵不住困意。 每逢此时,裴昭便觉得这个人简直异于常人,竟能面不改色地看无聊的长篇大论看到深夜,第二日清早又去听政。 “裴小姐,过两日本王便有空。”他道。 第73章 过了两日,司香的官员往绫绮殿送了许多香料。 崔珩原本想从最基本的香料开始介绍的,但却发现,裴昭对调香并非一无所知,相反,辨香和识香也异于常人。他看着她熟练的研磨动作,讶异道:“裴小姐原来会调香。” 裴昭理所应当道:“当时说想学,只不过是找个理由和殿下呆一起,没看出来?” 说罢,打量着崔珩的表情,果见他轻轻避开了视线,嘴角牵起似有似无的弧度:“嗯,当时本王以为裴小姐是真的想学,没想到……” 似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他的笑容微敛,也没有再说下去。 裴昭停下手中的动作:“没想到什么?” 原来当时找王萼也不是为了学调香。但那时他们并不是恋人,他也无权管这些,不是么? 崔珩低声道:“没什么。” 裴昭深知这人越说没事、没什么,心里便越是有事,于是整个人凑到他身前,直勾勾地看着他,微微上挑的凤眼中含着哀绪,似一片蒙着雾气的湖。 “殿下有心事。”裴昭蹙起眉,想了一会,又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找王萼调香也是为了这个原因?” 心思被看破,他的表情微僵,只淡笑道:“是。但本王没有想翻旧账……” “我找他是为了殿下的事。”裴昭平静地打断,“我想知道他是不是故意往香囊里加莺尾根的。” 他怔愣了许久,耳朵一片嗡鸣,心脏快得近乎异常。再回过神时,裴昭已坐回原位,慢悠悠道:“说了没喜欢过,就是没喜欢过,殿下何必多想,让自己难受……感觉味道有些不像,殿下看看有没有调错?” 崔珩倾过身,闻了一会:“裴小姐,雪中春信就是这个香味,没有错……”他的声音顿住了,裴昭凑到他的颈间,温热的鼻息扑打在微凉的肌肤上,留下一阵痒意。 “可是和殿下用的不像。” “是么。”他僵硬地侧过脸,闻了闻衣袖,“可能衣服上还有皂荚的味道。” 调香直到子时才结束。裴昭打了个哈欠,看着崔珩把香案上的东西一一收拾好,又把自己扎好的香囊敛于袖中,忍不住弯了弯唇。但笑容很快就僵住了,远处的书案上,还有一大摞今日新呈上来的奏折。 崔珩轻咳了一声,低声道:“今天晚上能不能……” 裴昭怔了怔,脸上飘起绯红。 因为公事繁忙,他每夜极是疲惫,只会轻轻地搂着自己,规矩得有些怪异。 “嗯……殿下赶紧批完奏折。” 其实崔珩想说留到明日再看也可以的,但还是坐到了案前。 因为小时候的太傅管得严,他不但一本话本小说也没有看过,就是诗集文赋也很少读,大多时候看得都是些乏味的文书,所以看奏折对他来说也不是太无聊,毕竟早已习惯。 但这日看了半天,却看不下去。 崔珩叹了一口气,把笔放下,坐到榻边时,却发现裴昭已沉沉睡去。他俯下身,温柔地将女子颊上的碎发撩到耳后,准备也安安静静地睡下,但或许是她的嘴唇太过红润,他还是轻轻用手指划过她的唇瓣,像是平日里为她涂口脂一般。 睡眠中的裴昭无意识地将唇边的修长手指含了进去,温热的唇舌包裹住指尖,轻柔地吮/吸着。 崔珩的背脊绷得僵直,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燥热又浮了上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将食指慢慢地抽出来,带出的涎液落在微红的侧颊上,留下薄薄的水光。 若是现在在同一张床上躺下,还要他安分守己,似乎有些困难。 崔珩看向远处的素屛,那里还摆着一张榻。正欲起身,却听到一旁的人黏乎乎地叫着他的名字:“韫晖……” 她的眼睛仍旧阖着,呼吸均匀而绵长,原是在说梦话。 原来她会在梦中遇见自己。 崔珩微微勾唇,伸手替裴昭掖好被子,一边等着她把话说下去。 实在想知道是什么样的梦,是一起春猎,还是燃灯,还是在邕州同生共死…… “韫晖……进来……” 绷紧的弦倏然断裂。 原来是春梦。 第66章 春梦 刚刚不应该去批什么奏折的。 崔珩俯下身, 轻轻吻着裴昭的锁骨。 呢喃的梦语落在耳边,一步步击垮他的神经。他迟疑了一会,慢慢地褪下身下人柔软的亵裤, 清亮的月辉下, 细直的双腿如雪般白皙。 实在有些好奇梦里的场景。 亲吻寸寸上移,移到裴昭微红的耳垂。崔珩低声道:“夫人,可不可以……” “嗯……进来……” 倘若把梦呓当作许可的话, 似乎有些不讲道理。 可是先前明明说好的。 太阳穴突突直跳,崔珩咬紧了唇, 缓慢地蹭着。但这样做并不能缓解燥热, 反倒令他的大脑一片混沌, 额头上青筋绷紧, 汗湿一片。 在这种时候细嚼慢咽,实在强人所难。 梦境中,红绸高悬,鸳鸯被暖, 大婚那夜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裴昭含含糊糊道:“韫晖……嗯……” 崔珩缓了片刻,凑上去轻轻在女子的肩颈上咬了一口,哑声道:“夫人,梦里有这么舒服么。”这句话当然没有回应,裴昭只是轻轻哼了两声。 这一场梦真切得如同现实。 裴昭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五感尚未彻底回归,眼底飘着一层潮湿的水雾。愉悦的浪潮一阵阵地卷席着思绪,她轻轻哼出了声:“韫晖……” 崔珩以为她还在说梦话, 仍旧□□着女子发烫的耳垂, 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现在是什么时候?” 崔珩眼睫一颤,支起身子, 望着那双湿润的眼睛,一时有些语塞。半天,才低声道:“可能已经过了丑时……我不清楚。”说完,他又压低身子,心虚地亲着裴昭的侧颊:“夫人明明答应过的……而且……对不起。” 裴昭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耳垂:“为什么不直接叫醒我?” 他哑声道:“可你看上去很困。” 看上去很困,所以,在不叫醒她的情况下这样做? 裴昭感到有些无奈,但还没开口,崔珩先一步问道:“夫人梦到了什么?” 这回轮到裴昭语塞。半晌,她嗫嚅道:“没梦到什么。” 他低笑了一声,声线沙哑而诱人:“可我听见夫人叫我,还让我进来。”裴昭听得面红耳赤,忍不住掐了一下他的腰。崔珩竟笑道:“所以我这样做,是不是很听话?” 裴昭决定放弃和他说理,两眼一闭:“你明日还要上朝。节制点。” 他的精力好得过分。 裴昭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崔珩照例去了早朝还没回来。用过膳后,裴昭坐在案前,替他翻起奏折,翻着翻着,眉头紧锁。 不少官员上疏说,萧宛烟毒杀文宗,难逃一死;若是能将崔瑀之死也推到萧宛烟身上,更是有利而无弊,是个万全之策,希望崔珩不要念于过去的母子情谊,早日妥善处理此事。 其实裴昭并不清楚崔瑀的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兵变那日,慈宁宫只有萧宛烟、绿珠、崔瑀还有最后进去的崔珩。 当时,穷途末路的崔瑀慌不择路,逃到慈宁宫寻求萧宛烟的庇护,大概是想让萧宛烟用解药什么的来胁迫崔珩不要杀他。 而裴昭记得,地宫一事后,崔珩说他再也不会和萧宛烟见面。 但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去了慈宁宫,而且一个侍卫也没带,再出来时,只让人去准备崔瑀的后事。 等在宫外候着的侍卫和官员们进去后,便发现了崔瑀的尸身,他的胸口中了一刀,毫无生还的可能。跪在地上的萧宛烟泪流满面,紧紧地搂着崔瑀的尸身,湖蓝色的裙摆上溅着血,哽咽着道:“瑀儿,瑀儿……”哭了半天,又开始厉声咒骂着崔珩。 至于崔瑀的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个中细枝末节,他人自然无法知晓。而那时,裴昭还在因为雪岭的事情生气,也没有问过崔珩。 他自己也从未主动提过。 还是得找个时间问个清楚。 - 散朝后,延英殿。 韩青驰捏着玉笏,坐在案边,神情一脸犹豫,半天,才低声道:“殿下,恕老臣多问一嘴,邕州那边的事情……” 兵部的沈迩接过话道:“韩尚书是对你的好女婿不放心么?双信这人,其他的事情或许不靠谱,但在打仗这种事上,殿下都未必比得上。” “信儿能有沈三郎这样信任他的朋友,真是他的荣幸。”楼绥远慈祥地笑起来,“不过若是领兵打仗,和殿下还差得远,殿下当年……” 崔珩轻咳了一声,抬起眼:“你们来找本王,只是为了说这种事?” 第74章 三人对视一番,韩青驰先开了口:“殿下,国赖长君。” 沈迩点了点头,道:“况且,下官听陈太傅说,崔……陛下他学东西着实有些慢,而且燃灯节那日的仪态,哎。” 楼绥远则道:“殿下,老臣接下来一番话不是阿谀奉承。当年,老臣随殿下北上时,老臣就看出,殿下眉目间有天子气。” 他们的心思崔珩何尝不晓。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等崔衍长大,有了实权,首当其冲的便会是兵变的主力楼家,还有掌管承天门的沈家。而韩家同自己走的近,自然也不会好过。还不如趁着崔衍年纪尚小,在萌蘖时便掐掉祸患。 但萧宛烟的事情没处理完,自己身上的毒又没解,实在不是登基的时候。 崔珩垂睫片刻,道:“本王自有考量。” 此时,一直沉默的王修开了口:“殿下,老臣以为,萧氏的事情,还是得由三司一同评判。毕竟谋杀先皇,可是重罪。” “若是交给三司,萧宛烟恐怕只有死路一条。”崔珩淡声道。 王修怔了片刻,眼底染上冷意。 得知伶舟霜死于萧宛烟之手后,他便一直希望萧宛烟不得善终。他以为,崔珩和他是同样的看法——毕竟是他提出开地宫验尸、将萧宛烟逼到如此绝境的。正当他迷惑不解间,又听到崔珩极冷极淡的声音:“王御史,让人活着比死了痛苦的方法,世间没有千种,也有百种。” 王修面色稍缓,道:“殿下说的是。” 其余的人不知崔珩身份,又不便插嘴宫闱之事,一时静声。半晌,沈迩放缓声音,问:“韫晖,那日慈宁宫究竟发生了什么?崔瑀的伤口,可不像是你留下的。” 沈迩原本是陈璟玉的偏将,和崔珩一起带过兵,见过崔珩亲手杀人,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但崔瑀尸身上的伤口,犹犹豫豫,优柔寡断,刺他的人力气也不是很大。 这么看来,不是萧宛烟,便是宫女绿珠。 但不知为何,崔珩一直不愿意提这件事。 韩青驰趁此道:“萧氏咬死了说是殿下杀的人,翰林院里有两三个愣头青,便信以为真,一天到晚说什么史官要秉笔直书,哎,隔三差五地闹一闹……老臣看得也是揪心。” 过了片刻,崔珩淡笑一声:“人的确是本王杀的,那又如何。”他握拳抵在唇前,止住咳嗽,“本王知道诸位的好意,但……等时机成熟,本王自会有定夺……诸位请回吧。” 等他们走后,崔珩再也忍不住小腹蔓延上来的痛意,扶着桌案咳起来,卫婴连忙差人去叫方觉夏。 和雪融春完全不一样的痛感。 像是有刀子在搅弄着五脏六腑。 崔珩伏在案上,额角满是冷汗,眼前也一片昏暗。 意志最薄弱的时候,的确有想过萧宛烟的条件。但是等熬过了这阵疼痛,又觉得让她毫发无损地离开大周,实在太过轻松。 自己尝过的痛苦,也应当让她承受一遍,不是么? 但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还没动手。 吸入的空气越来越少,耳边嗡嗡作响。朦朦胧胧间,有人掰开他的嘴,小心翼翼地往里面灌药。麻沸散让剧烈的抽痛缓解了一些,但腹腔内的刺痛感还是一阵接着一阵。 “裴小姐,这样下去,真的不是办法。”方觉夏叹了口气,“若是殿下这番模样被百官看到了,恐怕他们……哎,即便是原先效忠的人,恐怕也会有所动摇。” 因为剧痛,崔珩刚才一直紧紧攥着拳,掌心被指甲嵌出了血痕。 裴昭沿着指缝握住了他的手:“方郎中,我劝过他,但是他……最后一味药还没有找到么?” 方觉夏满脸哀愁:“某也没想到,最后一味药会这样难试。裴小姐,试出来了之后还得在死囚身上试过一遍,某才敢给殿下用。这样一来,至少也得好些日子。” 将近傍晚的时候,崔珩才醒了过来。远处交错的光影间,年轻娘子正垂首翻看着卷册,走近时,他才发现裴昭看的是京城的舆图。 裴昭把承天门圈了出来,抬眸问道:“殿下,那一日具体发生了什么?” “裴小姐也想发动兵变?”他笑着打趣,接着认真地讲起如何占领武库,为何选择承天门,如何控制城内的禁军,又说了倘若失败,该如何撤退。裴昭听到最后,撇了撇嘴:“我还以为,殿下是做了赴死的准备。” 其实当时他也说不准会不会死。 “裴小姐,倘若死了,不就见不到你了么?孰轻孰重,本王倒没这么糊涂。” “殿下知道就好。”裴昭笑了笑,目光落在舆图上的慈宁宫处,“但殿下还有一件事没有讲完——崔瑀逃进慈宁宫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崔珩的笑意微敛,眸色渐渐沉下去,半晌都没有开口。 还是一副不愿回答的样子。 裴昭叹了口气,侧过身,轻轻抱住他的腰:“每个人都有秘密,殿下不愿意说,也没什么的。但我想见萧宛烟一面。” 等了半天,裴昭差点以为他这也不愿意时,崔珩才轻声道:“嗯。想去就去吧。注意安全。” 第67章 抉择 上回来慈宁宫时, 宫中灯火通明,有如白昼,此时, 却极是凄凉, 殿内的万物都罩着一层灰蒙蒙的影。宫女们除却绿珠,也被悉数遣散。 崔珩不愿意见她,是以此日裴昭是由卫铮铮陪着来的。 萧宛烟斜靠在竹榻上, 懒懒地看着棋局,眼角中浮出一抹衣影时, 才缓缓抬起眼, 淡笑道:“坐。” 裴昭在她对面坐下, 垂眼看着棋局。黑白两方僵持不下, 厮杀得难舍难分,场面极是胶着。 萧宛烟缓缓抿了口茶,笑道:“裴二娘子这次来,应当不会是想同哀家下棋吧?” 裴昭直言道:“崔瑀的伤口我见过, 不像是殿下动的手。那日慈宁宫里,发生了什么?” 萧宛烟把茶盏放下,剔起了手指,轻笑道:“还以为阿珩对你知无不言呢……不过,告诉你也无妨, 瑀儿是哀家亲手杀的。” 虽然事先已料到这样的真相,但被萧宛烟亲口说出,裴昭还是愣了半晌。 这个女人确实不是一般的心狠手辣。 “裴二娘子和杨黛很像。”萧宛烟淡淡道, “总是把情绪写在脸上。” 猛然听见阿娘的名字, 裴昭一时有些错愕,手指紧紧地攥在膝上的布料。 “当年杨黛从邕州回来后, 遇到了哀家,那样的表情……哀家一下便知她在邕州查到了什么。还有,小霜的死,说到底还和杨黛有关。”萧宛烟顿了顿,端详着她的神情,“若不是杨黛告诉先皇哀家的身份和什么岭南的‘菲娘子’有关,哀家也不会杀掉小霜。毕竟,她可是哀家的妹妹。”说罢,竟抬手拭起泪。 裴昭冷笑道:“娘娘何必惺惺作态。于娘娘来说,杀掉亲人,不是再轻松不过的事情么。” 萧宛烟弯了弯唇,光艳动人的脸因又哭又笑的神情显得极是诡艳:“言归正传,哀家同你讲一讲那一日慈宁宫发生的事。” 妇人垂下睫,看着晶莹的茶水,陷入回忆。 被软禁后,慈宁宫消息闭塞,但当崔瑀失魂落魄地跑进来,叫着“阿娘”的时候,萧宛烟很快料到了外面发生了什么。果真,片刻后,崔珩就走了进来,手中握着一柄银色的配剑,剑尖淌着血。 可惜萧宛烟看得出来,崔珩并不打算杀崔瑀,他恨的人是自己。 银色的剑横在两人中间,面色苍白的青年平淡地笑着:“儿臣从未感受过亲情,今日实在想知道,事关性命时,母子之情能深到什么地步?倘若今日只有一人能活下去……”他看了眼香炉中的摇摇欲坠的一支香,眉眼间染上疲倦,“给二位一炷香的时间做选择。” 闪着银光的剑刃上映出崔瑀惊慌失措的表情,他站在另一边,一个劲道:“阿娘,若不是七弟,朕也不会想开什么地宫,验父皇的尸骨……阿娘……” 萧宛烟听着一声声的“阿娘”,心中暗自冷笑,崔瑀自从八年前登基后,便再也没这样亲昵地叫过“阿娘”,现在这么叫,却是求她撞剑自刎来换他一条活路。 萧宛烟淡声道:“阿娘能为瑀儿去死,是阿娘最好的结局。但是……崔韫晖,哀家还有一些话想和瑀儿单独说。” 原来一直给他下毒的“阿娘”,也是愿意为了人去死的。 崔珩淡笑一声,放下剑:“好。” 崔瑀不曾想到萧宛烟这样快地作出决定,原本惊慌失措的神情淡去,眼中也染上了不舍。他垂着头打量着妇人眼角淡淡的皱纹,想起小时候她唱摇篮曲的模样,又想起自己因为不如崔珩气馁时,她总是温柔地笑着,摸摸他的头,让他放心,崔珩是永远登不上皇位的…… 第75章 那时他以为这只是随口的安慰而已,但后来才得知崔珩被阿娘下了毒。 他的阿娘是真的很爱他。 他应该恨的是崔珩。 若不是崔珩非要提出什么开地宫,他怎会一气之下,和阿娘十余天都没见上一面?又怎会好不容易见上,却是这样的生离死别? 崔珩在不远处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人。 崔瑀低声道:“阿娘,朕真的很舍不得你。但阿娘应当知道,龙椅有多难坐,朕又有多少苦衷和不得已之处……”他叹了口气,“阿娘不应该对蓁蓁下手的,也不应该那样纵容舅舅。” 萧宛烟轻轻地抚着他的脸颊,淡笑道:“瑀儿这种时候,怎么还在责怪阿娘。” 崔瑀连声道:“朕绝无此意。只是朕觉得……”他的声音霎时沙哑,眼瞳猛地睁大,慢慢下垂,不可置信地望着插在胸前的匕首,“阿娘……你……萧宛烟……” 一旁的绿珠看得呆了,惊叫道:“娘娘!” “瑀儿,阿娘很爱你。”萧宛烟一边柔声道,一边把匕首又往里推了半寸,“你若是要恨,还是去恨你的好堂弟吧。化成厉鬼去找他,好不好?” 好堂弟? 崔瑀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慢慢地扯着萧宛烟的衣摆滑到地上。 崔珩怔了半晌,回过神时,才疾步上前,蹲下身将手搭在崔瑀的颈脉上。 没有生还的可能。 他替崔瑀阖上眼后,抬眸看着居高临下的萧宛烟。 萧宛烟轻轻一笑:“哀家不止对你残忍,对瑀儿也残忍。晋王殿下,这下,释怀了么?” 崔珩站起身,拿素帕拭去了指尖上的血渍,什么也没说。 被萧宛烟看穿心思除却恶心,还有些难言的情绪。 萧宛烟又道:“阿珩看上去,很期待哀家为了瑀儿去死。可惜,没能如意。” 崔珩面无表情,只是说:“崔瑀既然已经死了,本王自会遵守诺言。”说罢,转身向殿外走去,却听得萧宛烟道:“阿珩想不想知道,小霜将你托付给哀家的时候,说了些什么?” 虽然崔珩毫无伶舟霜的记忆,但还是停住了脚步。 “小霜说,她虽然不喜欢孩子,但还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长大。”萧宛烟淡淡一笑,“‘韫晖’二字,其实是她为你取的。可惜你没能如她的愿。” - 从慈宁宫出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天际的黄日缓缓沉降到地平线下,西边的天空一片紫红,鸟雀飞过时,只剩下漆黑的剪影。 “裴小姐当真要把萧宛烟送离京城?”卫铮铮低声问道。 裴昭低头看着绵延不断的石板路,沉默不语。 有崔珩的令牌在身,离开安福门和芳林门不是什么难事。 卫铮铮叹了一声:“裴小姐,我不会将此事转告给殿下的。雪岭分别那日,殿下说,此后我只听你的命令就好。” 裴昭侧过头看她,绚烂的晚霞照得卫铮铮的眼底泛着亮光:“但裴小姐,你可知道放走萧宛烟的罪名是什么?” 裴昭轻轻应了一声。 私自放走杀害先皇的罪犯,根据律法是死刑。更别提如今朝中不少大官想将自家的闺秀送到晋王府,借此求将来的荣华富贵、锦绣前程。 到时候若是要审,恐怕不会好看。 夜晚入寝前,裴昭再次劝说崔珩答应萧宛烟的条件。 崔珩坐在榻边,吹灭最后一盏灯烛后,道:“把萧宛烟放走,百官那里不好交代。” 的确如此,不能让官员们知道他有毒缠身的事情。否则,没人会愿意专心地扶持一个体弱多病的人成为帝王。时局变化太快,也容易生乱。 “倘若不考虑百官,殿下是怎么想的?”裴昭不死心地又问。 崔珩半天没有回答,过了一会,轻声道:“只希望她过得痛苦。” “可是我不想看你痛苦。”裴昭环住他的腰,清冽的香味萦绕在鼻尖,“放下过去很难,我知道,但是……韫晖,我真的不想看你再那么痛苦。” 他迟疑了片刻,低头在她额心落下一个轻如蝉翼的吻:“先睡吧,夫人。” 长夜寂寂,心事重重,直到半夜,裴昭也没有睡着。 月光洒在柔软的锦缎上,照出凄凉。 一旁的青年,眼睛紧阖,眉心微皱,看上去做了个不大好的梦。 崔珩梦到了童年的事。 彼时他六岁,崔瑀十三岁。 下暴雨的夜晚,他因为怕黑迟迟没有入睡,崔瑀却把殿内的最后一盏烛火也吹熄了,给他讲女鬼吃小孩的故事。讲完后,崔瑀一会儿便睡了过去。他困意全无地坐在榻边,让婢女把烛台重新点亮。婢女却道:“四殿下不喜欢点着烛睡觉。” 月光照在婢女白皙的脸上,有如鬼魅,他想到了崔瑀讲的故事。 他踮起脚,想把烛台点亮,谁知一道雷光划过,手一颤,火折子落在地上,丝绒地毯立刻烧了起来。但很快,婢女将茶水泼了上去,地毯上留下难看的疤痕。 萧宛烟从隔壁的屋子赶来后,扇了他两个巴掌,见崔瑀没事后才问,为什么这样做。 崔珩轻轻地碰了碰自己的脸,很烫。 “娘,我不是故意的……” 萧宛烟只看着婢女。婢女道:“七殿下怕黑,睡不着。点蜡烛的时候不小心让火折落在了地上。” 冷白的月光下,萧宛烟那双狭长的凤眼凝着他,似乎在问:真的是不小心么。 过了一会,不知想到了什么,拉着他在榻边坐下,唱儿歌哄他入睡。 他那时以为,阿娘或许是爱自己的。 裴昭轻轻地抚着他的眉心,半天后,终于舒展开来。 还是没有困意。 萧宛烟给的时限很紧,她必须在五日内安排好一切。 虽然,暂时也没想好怎么面对放走萧宛烟的后果。兵变之后,要安抚人心,拉拢世族,稳定地位,若是群臣借此刁难,即便是毫无顾忌的崔珩,也会有难处。 想不出什么万全之策。 正思量间,旁边的人翻了个身,胳膊顺势压在了她的腰间,眉心又皱起来。裴昭刚要抬手去抚平,却见他微微睁开眼,眼眸尚未焦距,一片空冥。过了一会,崔珩才从睡梦中挣脱出来,摸了摸裴昭的侧颊,柔声道:“怎么还没睡着……” 他顿了顿,又道:“夫人,萧宛烟的事情,我自己处理,好不好?” 裴昭垂下睫,避开他的视线:“好。”过了一会又道,“殿下,过几日我要去一趟碧落湖。” “正好这段时间比较清闲,我和你一同去。” 裴昭摇头道:“见的都是小时候的闺中密友。殿下在,她们恐怕会放不开。” 崔珩低下头用亲她,亲完后轻笑道:“夫人不会一见到过去的朋友,就不要我了吧?” “殿下这也要吃醋……”裴昭打趣道,说着伸手掐了掐他的脸颊,“恐怕心眼太小了些。” “本王和心胸宽大的裴小姐不同,裴小姐,你怎么都不吃醋。”他含笑道。 裴昭抬起眼看他。浓黑的眼中亮着月色,温柔得能让人溺死在里面。 “吃殿下和谁的醋?卫统领?方郎中?楼节度使?还是兵部的沈三郎?刑部的陈录事?……啊,不至于要吃你和韩尚书的醋吧?”裴昭翻过身,整个人压在他身上,捧着他的脸,“不过,我确实听说不少世家想给殿下牵姻缘,谁叫我们晋王殿下年少有为、俊美无俦,谁不想有这么好的……唔!” 舌尖被含着反复吸/吮,未来得及说完的话被堵在喉中,化作粘腻的水声。直到快喘不过气时,崔珩才松开她,眼中笑意迷蒙。裴昭感觉有什么东西抵在了腿侧,但他没有继续做下去,只是柔声道:“夫人比我,好上很多很多。” 第68章 离宫 清晨时分, 熹微的晨光照在官道上,把飞溅的尘埃也照得透亮。 马车驶出城门后,妇人摘下帷帽, 露出一张朴素无华的脸, 原是易容后的萧宛烟。 “送妾身去青州渡口。”萧宛烟道。 青州渡口人烟稀少,离京城约莫七个时辰的车程。萧宛烟大概是想走水路去岭南道。 裴昭随口问道:“那里有人接应娘娘?” 萧宛烟淡笑着改了自称:“妾身乃是大周罪人,大周境内, 怎敢有人接应。但青州河水湍急,妾身觉得, 若是分别后裴二娘子想派人再来缉拿, 妾身逃走的可能性会大许多。” 裴昭眼睫一颤。 的确有这样的打算。 一旁的方觉夏问:“娘娘, 解药的配方何时告知某。” 萧宛烟道:“方郎中不要急, 等妾身坐上渡口的船时,自会一一告知。” 说完后,车内一片静默。 抵达青州渡口附近时,已是深夜。月光照在湍急的溪流上, 变成一道道银白色的光点。靠岸的船只随着波涛一上一下的起伏着,船上微弱的渔火在晃动中显出诡谲。 第76章 再穿过一片黑压压的树林便是渡口。 这时,萧宛烟却道:“让马车停在这就好。随行的扈从太多,妾身怕上了船后,裴二娘子反悔, 命他们抓人。”接着笑了笑,看向卫铮铮,“这位, 是卫姑娘?” 卫铮铮颔首。 “卫姑娘跟着阿珩这么多年还活着, 身手应当很不错,妾身也害怕……所以, 只用裴二娘子和方郎中送妾身到渡口就好。”见裴昭面色犹疑,萧宛烟又道,“妾身如今也将近半百,又手无寸铁,难不成还怕妾身对二位做什么?” 渡口边,黑色的船影有如吞噬人的巨兽。 “娘娘的要求实在有些多,你不怕我直接杀了你么。”裴昭轻笑道,“赶紧说解药。” 卫铮铮闻言,掏出匕首,抵在萧宛烟瘦削的颈上。 “用死来胁迫妾身说出解药,实在蠢笨。”萧宛烟面不改色地将食指抵在锋刃上,“若是靠用死能审出配方,恐怕阿珩早做了,哪还轮得到你们。不信,裴二娘子试试。” 裴昭不敢拿解药来冒险。但萧宛烟这番要求却让她升起疑心。 方觉夏这时道:“裴小姐,某虽是个郎中,但也会一点拳脚,不用害怕她伤害你。而且,这边的扈从这样多,若是出了什么事,他们赶过来也很快。” 裴昭想了一会,接过卫铮铮的匕首,抵着萧宛烟下了车。 到渡口不过半炷香的路程,走到河边时,还能看见马车边的侍卫手持着火把,摇曳的点点火光隐微但温暖。 靠在甲板上睡觉的船夫听到动静,睁开眼,提着灯望了过来。 月光流淌在男子的脸上,照出岁月留下的沧桑沟壑。是一位五十余岁的中年男子。 萧宛烟抬手挥了两下,叫道:“大哥,岭南道,去不去?盘缠好商量。” 男子应了一声,将船板放了下来。 萧宛烟没有动,转头看向方觉夏,道:“方郎中,当年你的父亲,是御医里医术最好的一个。” “多谢太后娘娘夸赞。”方觉夏面无表情道,“说解药。” “和阿珩呆得一久,怎么一个个都这样不近人情。”萧宛烟笑叹一声,“桂枝三钱,芍药三千,炙甘草两钱,生姜三钱,麻黄去节,柴胡四钱,川续断四钱,炙黄芪一钱,莺尾根一钱,积雪草一钱,苍龙脑半两。” 裴昭连忙问:“方郎中,她有没有说谎?” 方觉夏摇了摇头,一边又喃喃道:“原来某的药少了的是这个……实在想不到。” 裴昭松了一口气:“还以为娘娘会诓骗人。” “妾身不是出尔反尔的人。”冷冷的月光照在妇人的脸上,映出一片阴森,“况且,以方郎中的医术,妾身说错了一味药,他便会立刻察觉……裴二娘子,何时把妾身松开?” 萧宛烟的声音冷了下来。 裴昭垂首看着抵在腰间的匕首。 有些不想放萧宛烟走。 一道黑影忽然闪过,船板的男子跳了下来,一脚把方觉夏踹进了河中。 裴昭惊叫出声,随即立刻将匕首移到萧宛烟的颈边,冷声道:“别乱动,否则我立刻杀了她。” 男子怔了一瞬,还是拔出佩刀,在萧宛烟的惊呼声中向扑腾着的方觉夏砍去。 一柄流淌着雪色的银剑和佩刀撞在了一起,金石鸣响,发出刺耳的声音。 一袭黑衣的卫铮铮反手一剑将男子钉死在地,俯身把方觉夏拉上了岸,眼色极冷:“裴小姐,这里恐怕……”不等她说完,黑压压的渔船瞬时亮堂起来,凌乱的脚步声响起,甲板上站满了人。 萧宛烟冷笑道:“裴二娘子,赶紧把匕首松开,否则今日你们一个都别想走。” “可娘娘的命还在我手上。” 匕首又被压近了些,妇人纤细的脖子上擦出红痕。 萧宛烟微微皱眉:“裴二娘子放了妾身,妾身自可留你们一条活路。否则,寡不敌众,卫姑娘身手再好,恐怕也不能带着二位全身而退。” 远处传来惊呼的声音,裴昭抬眼看去,停放马车的地方一片漆黑,灯火尽灭。 隐隐约约间传来了厮杀的声音。 萧宛烟又道:“裴二娘子,放开妾身。” 裴昭的手心满是冷汗。 萧宛烟过去连慈宁宫都出不去,从哪里弄来这么多的人? 不对,不是萧宛烟的人。 刚才那男子出手时,丝毫未管萧宛烟的死活。 裴昭仰头看去,甲板上的人一声也不吭,只提着灯冷冷地望着他们,场面极是诡异。忽地,人群恭敬地让出了一条道,一个头戴帷帽、身形颀长的男子走了出来,轻笑道:“太后娘娘,怎么还不上来。” 萧宛烟冷笑了一声:“看不见么,妾身脖子上有匕首架着。” 帷帽男子垂下视线,似在打量着裴昭,半天,轻笑道:“这位看上去是……” 裴昭凝神望着男子,有面纱阻隔,实在看不清他的脸,但低醇的声线却有些耳熟。 “晋王妃。”萧宛烟道。 停放马车的地方重新亮起了火把。火光正向着这边移来。 裴昭略略松了口气,不过一刻钟,随行的侍卫应当就能赶到。 帷帽男子道:“你们大周的晋王妃出行,带的人倒挺多。” “别说什么无关紧要的话,让妾身上船。”萧宛烟有些着急。 帷帽男子抬了抬手:“别伤到晋王妃,剩下两人随意——” “等一下!”裴昭打断道。 帷帽男子的手放了下来,笑问:“晋王妃有什么事?” 裴昭的手微微用力,逼得萧宛烟因吃痛叫出了声:“放他们走,否则我立刻……”还没等裴昭说“杀了她”,帷帽男子竟爽快地应道:“行。晋王妃留下,你们两个赶紧走。” 卫铮铮不动,只拿剑指着萧宛烟。一旁的方觉夏抱着胳膊,冷得打颤,低声道:“裴小姐,药方你也听到了,你回去,和某回去是一样的。还是你要紧。” 眼见着远处的火把愈来愈近,帷帽男子的声音染上一丝不悦:“你们人不够,晋王妃走不了,还有,某的耐心不多。给二位五个数字。五,四——” 裴昭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匕首:“卫姑娘,带方觉夏去和府兵会和。” 尽管府兵很多,但甲板上的人更多。若是双方会面,厮杀起来,恐怕没有胜算,白白折了人。 帷帽男子继续往下数:“三,二——” 裴昭急道:“卫铮铮,你既然只听命于我,还愣着做什么!” 卫铮铮咬了咬唇,拉住方觉夏的胳膊,不过片刻,便消失在密林中。 船板上走下一列侍卫,为首的向裴昭摊开手心。裴昭把匕首递了过去。 素洁的船舱内,医者打扮的年轻娘子正给萧宛烟的脖子上药。上完后,萧宛烟冷笑道:“裴二娘子还挺心狠。” 裴昭没有作答,只是侧首看向窗外,黑沉沉的河水波浪起伏,远处的河岸边,出现了一行举着火把的人。过了一会,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帷帽男子在软榻边坐下,掀开帷帽,露出一张极是美艳的脸庞,匀直细长的眉毛下是一双狭长黑亮的眼。 裴昭顿时愣在原地。 竟是南荣哀。 “裴小姐,许久不见。”南荣哀低低一笑,“那日某问你是不是晋王妃,你说不是,现在……用你们大周话来说,是不是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裴昭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摇了摇头,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这时,萧宛烟开口道:“花毗国的世子竟会和裴二娘子认识。妾身倒是小看了裴二娘子。” 南荣哀满眼蔑意:“太后娘娘,本世子说话,不要插嘴。” 萧宛烟轻哼了一声,面无表情地接过侍女递上来的湿帕,抬手拭去脸上的妆容。接着,侍女又将一张极长的卷轴铺展在萧宛烟面前,递去了一支蘸好墨的毛笔。 这是在做什么?写遗书? 裴昭凝眸注视着萧宛烟的动作,可惜隔得有些远,什么也看不清。 南荣哀慢悠悠道:“这边的江水颠簸,劳烦裴小姐忍耐一会。” 他的态度并不算差,裴昭也放柔了声音:“世子既然和娘娘认识。那当年,世子陪阿娘见菲娘子时,是不是便察觉出菲娘子和娘娘的关系了。” 听到这句话,萧宛烟的笔一顿,眼中染上冷意。 原来当年身份败露,就是因为花毗国的世子和杨黛见了伶舟霜一面。 南荣哀笑着摇头:“裴小姐,某和你们的太后娘娘认识没多久。”他思考了一会,“大约一个多月前,某在陪好侄子享乐时收到一封信,说要和某做个交易。” 第77章 一个多月前,正是崔珩怀疑先皇驾崩有疑的时候。 “寄信的人说,某若是能将她安全地带离大周,便将你们大周邕州下三座城池的布防图悉数送上。可惜某的胃口有些大,最后,谈下来的价格是七座城池。”说到这,南荣哀站起身,走到萧宛烟身前大量了一会,“画的不错。” 裴昭愣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全然变了调:“萧宛烟,你知不知道七座城池的布防图意味着什么!你发什么疯!” 萧宛烟头也没抬:“若不是裴二娘子和阿珩,妾身也不会落到向花毗人求助的地步……”又轻笑一声,“裴二娘子,不若好好想想自己的处境。” 确实该想想自己的处境。 南荣哀这回应当不会念着什么阿娘的情谊。 “裴小姐,某这个人讨厌杀戮。”南荣哀缓缓道,“实在不愿看到两国百姓,受什么兵燹之灾。” 裴昭微微一笑:“嗯,南荣世子是个好人。” 他走了过来,弯下腰,手撑在大腿上,嘴角浮出一抹笑意:“裴小姐在邕州时说,某长得好看,肯定是个好人。但可惜,某不是。” “今日巧遇裴小姐,实在是意外之喜。” “若是用你来招降大周,两国百姓,便能免于兵燹之苦。裴小姐应当愿意做这种功德无量的事罢。” 第69章 溺水 每当船靠岸时, 这间船舱的门窗便被牢牢锁住,一点逃的可能也没有。 还是得在船行到河中的时候寻找机会。 对面的萧宛烟躺在软榻上歇息。花毗国的侍女在素屛后烧着水。 过了一会,颠簸明显了许多。船离了岸, 向江心驶去。窗户上的木板被取下, 淡淡的天光照了进来。裴昭向窗外看去,旭日渐升,竟已是早晨。 按照江水的湍急程度, 恐怕已经和青州渡口隔着百里。 一宿过去,方觉夏大抵已回到了京城。 也不知多久能调出解药。 “裴二娘子这副模样, 不会是在思念着阿珩罢。”萧宛烟不知何时醒了过来, 斜靠在圆枕上, 懒懒地看着她, “当年妾身入宫没多久时,也同你一样,一分别就想文宗。可惜不及你幸运,文宗不爱妾身, 承香殿也不常来……后来有了瑀儿,他才会偶尔来看看。瑀儿和他长得一模一样。”说到这,萧宛烟的脸上少见地温和。 裴昭被波浪颠得难受,不想开口,只认真地听着。 “妾身的第二个孩子, 没活过五日便早早夭折……妾身便把小霜的孩子抱了过来,小孩子么,都一个样。那时的阿珩虽然孤僻, 但很听话。妾身让他做什么, 便做什么,从不忤逆。不像瑀儿, 调皮得很。”萧宛烟轻轻叹了口气,“若是阿珩是妾身的孩子,妾身倒不会这样对他。只怪他命不好。小霜不喜欢孩子,把他视作累赘;他又比瑀儿聪慧,妾身也不得不防着他。” 浪的颠簸小了许多,远处的江面上,隐隐出现了不少的船只。 从青州河入岭南道,有一处船闸,由岭南节度使的佐官亲自开闸放行,通行的官牒查得很严。若是想从船上逃出去,只有这处机会最大。 “裴二娘子看上去魂不守舍的,不会还想着逃回去吧?”萧宛烟温和一笑,“当年裴丞相在朝中树敌不少,如今你作为晋王妃,估计他们不少人寝食难安……现下,你将妾身放出来,可不正符合他们的心意?还有,别看阿珩现在真心待你,等他将来在龙椅上坐久了,厌弃了你,说不定你的下场比妾身还要惨百倍。毕竟,帝王连娘亲都可以不认,男女私情又算得了什么……” 裴昭皱起眉。本来被浪颠得就头痛,船内还有一股时有时无的鱼腥味,闷得她难受。现在,萧宛烟还一个劲地说个不止,裴昭感觉喉咙里忽然涌上了酸味,“哗”地一声,吐在地上,还咯出了不少血。 看守的两名侍女吓了一跳,一位跑出去叫医官,另一位则去屏风后打水。 时机难得。 裴昭立刻从榻上起来,踩着圈椅迈上了书柜,从高处的那扇方方正正的小窗子里翻了出去。萧宛烟看得呆在原地,回过神才叫道:“快来人!快来人!” 冰凉的江水刺得人浑身发抖,裴昭连呛了三口才浮出水面。船头剪开的水浪把她推得远远的,却离岸更近了些。 虽然还有将近百步。 可等不了了,再离岸近一些,窗子就会被人封住。 但裴昭未料到的是,在河里凫水,和当年在吴州的溪里凫水一点都不一样。浪实在太大,换气一次,便呛三次。有些要命。 眼睛被河水刺得发疼,朦朦胧胧间,只能看到不远处在风浪中起起伏伏的一叶扁舟。 裴昭张开口想要呼救,但灌入的却是略带腥味的河水,她立刻咳嗽起来,更多的水涌了进来,窒息的酸涩和疼痛让大脑晕眩。 世界变成了一片模糊的水光。 裴昭挣扎着想要钻出水面,但濡湿后的襦裙沉重无比,每一次动作都极是吃力。心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住,呼吸也变得无比痛苦。过了一会,心脏混乱地跳动着,耳边却安静下来,困倦和疲惫感一点点蚕食着大脑最后的清明。 意识愈发模糊。 史官们已经重新撰写裴家的传记,枉死的人很快就能沉冤昭雪;方觉夏把药方带了回去,崔珩也能平平安安地活着。 他一定会把大周治理得很好。 这样死掉,好像也没有什么遗憾——总比到时候被花毗国的人拿来招降好。 但是真的好想他。 明艳的春阳将浓黑的凤眼照出琥珀般的光泽,眼底澄澈如镜,映出的只有自己。 “明年春天的时候,再一起去雪岭吧。” “想和夫人一起去吉安寺点灯。” “夫人,想要什么样的生辰礼物?” “夫人……” - 虽然医官说裴昭的身体没有大碍,但三日过去,她还是没有苏醒的预兆。 崔珩低眸看着怀中的沉睡的女子,抬手轻轻掐住她的下颌,迫使她张嘴,又用食指抵开牙关,往里面一勺一勺地喂药。喂完一碗后,他把瓷碗放在一边,想调整一下胳膊的位置让她枕得舒服些时,怀中的人轻轻咳嗽起来。 裴昭缓缓睁开眼,视线聚焦,床帐锦褥上是熟悉的花纹。似乎是在处理政务的延英殿。 但是怎么回来的? 落水后发生的一切,实在有些记不清。 “夫人……好些了么。”身后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裴昭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人搂在怀中。 “嗯。”裴昭缓缓地坐直身子,猛地想起在船上看见的事,“殿下,让那艘船,不能离开大周!船上的是南荣哀!” 南荣哀? 崔珩微微一怔。 那日从方觉夏口中得知前因后果后,他立刻派人飞鸽传书让青州河的各处关卡严加搜查,但还是晚了一步,他赶到入岭南道的关卡时,守关的佐官却说没有船只的官牒有异。这么看来,应当是有京城的官员帮助作伪。 但再追下去,已没有方觉夏描述的船只,大抵是换成了陆路。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想到,愿意接应萧宛烟的会是花毗宗室。 裴昭又急促道:“萧宛烟以邕州七座城池的布防图做交易,让南荣哀帮她脱身。殿下,必须在他们离开大周时拦住。他们……大概有三十来个人,七成是男子,当时船内的鱼腥味很重,他们或许会办成鱼贩。” “卫婴,把岭南道的舆图拿过来。”他低眸看了一会,安慰道,“裴小姐,现在他们应当还在潮州附近,至少还有七八日才能离开大周。”又转头吩咐,“卫婴,让沈迩传信给二十三州,尤其是循州、端州、新洲的佐官,符合裴小姐描述的人,宁可多抓也不要放过,明白了么。” “是。” 待卫婴退下后,裴昭又问:“南荣哀一直和南荣祈在一处,可南荣祈不是有礼部的官员陪同么?他们是何时离的京?” “趁着兵变时离开的。”他道。 “原来如此。楼节度使那边……” “不算太好。”崔珩轻声道,“宣化城和武缘城失守。” 这时,屏风外传来一阵响动,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若是王妃口中的南荣哀,把邕州七城的布防图全部交给了花毗国的将领,恐怕会有更多的城池失守。而放走萧宛烟的王妃,便是大周的罪人。” 崔珩冷冷地看向屏风上透出的人影:“贺将军,谁允许你进来的。” 第78章 贺庆光只是低叹道:“殿下如今拘于男女私情,老臣实在忧心。……若是朝中某些官员知晓此事,恐怕,奏疏上赐死王妃的理由又多了一道。” 单是放走杀害先皇的罪犯,就足以赐死;若是还因此影响了战事,怕是死十次百次也不足惜。 “本王自会妥善处理。”崔珩微微蹙眉,“贺将军有其他的事不妨直言。” “贺家过去在岭南呆过不少时间,老臣恳请殿下让犬子任振威都尉,领飞燕骑南下,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贺迟玉从未带过兵,贺将军的话实在儿戏。”崔珩轻笑一声,“若是贺将军随他南下,本王倒可以考虑。以后,邕州都督一职也可由贺迟玉担任。” 岭南道设下五州都督府。而邕州都督,是五州都督中最高的官职。 贺庆光立刻道:“老臣愿为殿下尽微薄之力。”又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这才离去。 数日未进食,只靠着汤药,裴昭实在有些饿,用完午膳后,精力才恢复了一些。 案上摆着不少邕州寄来的战报,还有未批阅的奏折。裴昭抬手翻阅起来,翻到一半,卫婴走了回来。崔珩便问:“今日殿外守值的是谁?” 卫婴低声道:“是个新来的,不敢拦贺将军。是……卑职立刻去处理。” 裴昭越翻奏折,神色越是僵硬。 上疏要求赐死她的官员虽然不算多,只有四五位,但各个义正词严,奏折写得滴水不漏。 其余的,有的说应当严惩守宫门的官员;有的反驳说晋王殿下把令牌交予王妃,实在纵容过度,才导致负责慈宁宫的六尚、守宫门以及城门的官员都没有察觉到异常,接着却把话题转到了纳侧妃的事上,说晋王不能偏宠一人,某某家的闺秀适龄待嫁…… 正当裴昭准备翻开新的一册时,一只修长的手按在了上面。 “夫人才刚刚恢复,先休息吧,这些我来处理就好。” “我不累。我再看看。”裴昭推开他的手,“方郎中的解药配出来了么?” 崔珩点了点头。 “那就好。”裴昭松了一口气。 “什么叫‘那就好’?”崔珩忽然冷笑道,语气少见地起伏。 裴昭不解地望着他。 他扶着桌案的手青筋紧绷,显是忍着怒气许久:“骗我说什么去碧落湖玩,最后独自去了青州渡口,还弄到这种地步,夫人不解释解释么?” 第70章 大结局 闹到这种地步, 崔珩的确不好收场。 裴昭垂下眼,轻声道:“恳请殿下把我交给三司判决……呃,赐死。” 假死的方法有不少, 裴昭自然也不是真的想死。但至少, 得让群臣看到崔珩愿意赐死自己。 对面半天没有回话。过了一会,崔珩才道:“别让任何人进来。” “是。”卫婴垂首退了出去。 裴昭刚要抬眸看他,但天旋地转间, 整个人被按在了垂纱后的床榻上。肩膀被用力地摁住,崔珩将膝盖抵在她的腿间, 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眸中一片冷意:“裴小姐以为, 本王在因为应付不好三司生气?” 他自嘲地弯了弯唇, 努力平息着怒意。但想到她昏迷不醒、面色惨白的模样,声音愈加冰冷:“你知不知道本王到时,你是什么样子?若是那个渔民再晚一些救你,裴小姐, 你根本活不到现在。” 原来是那叶扁舟上的舟子救了她。 裴昭侧过头避开他含怒的视线,但崔珩钳住她的下巴,继续道:“在青州渡口时,你还让卫铮铮带方觉夏先走,是不想活了么?” “当时的情况, 除了我,谁留在那都不会有活路,而且, 还得让方郎中配药……” 他怒极反笑, 冷冷地讽刺道:“这么说,还是聪明的裴小姐, 衡量利弊后的决策。” 他很少气成这样。 裴昭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抿紧了唇。 “有的人口口声声祝本王身体康健……”崔珩俯下身,长发垂落在她的身畔,“自己却一点也不惜命,连赐死这种话都说的出来。” 裴昭急忙道:“不是说真的赐死,伪造假死,给百官一个交代。不然,殿下有别的方法堵住悠悠众口?” “当然有。”他轻笑一声,“谁提便杀了谁,十天半月便不会有人再提这件事。” 这算什么方法? “可他们说的没错。我明知故犯,拿着殿下的令牌,私自放走太后娘娘,的确该交由三司判决。嘶……殿下松开些,你压得我肩膀痛。” “裴小姐连死都不怕,还知道痛。”他虽这样说,还是松开了手上的力度。 “没有不怕死。”裴昭认真地望着他,“但有很多事情比性命更重要。” 他挑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若是不放走娘娘,殿下的身体怎么处理好政务,怎么应对南边的战事?还有,若是不跳江,便会被花毗国用来招降,遇到这种情况,殿下一定会和我做出同样的选择。” 崔珩垂下睫,眼中波澜渐落。 两人久久静默,只望着彼此。良久,裴昭柔声问道:“殿下还在生气?” “嗯。” 裴昭抬手抚摸着他的脸,指尖落在他唇角,向上划:“那……对不起殿下,对不起韫晖,对不起夫君。原谅我。” 崔珩握住她的手腕,低声道:“夫人道歉,一点诚意也没有。” 裴昭支起身子,轻轻地啄了一下他的唇。 “还是不够。” 殿外电闪雷鸣,下起了暴雨。殿内暗了下来,被帐幔遮掩的床榻更是昏暗。 一波接着一波的浪潮将裴昭颠得意乱情迷,灭顶的快感使她不停地流着泪,软枕上濡湿一片,声音也逐渐哽咽:“慢一点……” 然而崔珩只是将小臂箍紧,迫使她仰起上半身迎合。后背紧贴在他的胸膛上,剧烈的快感令裴昭瞬时失了声,只张着嘴,一句连贯的话也说不出来。 但他还嫌不够。 崔珩掰过她的脸深吻,唇齿纠缠,水生啧啧,直到大脑嗡鸣时才慢慢松开。 裴昭再度睁眼时,暴雨停歇,落日的橙光透过纸窗,将万物笼罩在温柔的融光里。身上换成了轻薄的寝衣,崔珩一手揽着她,一手翻阅膝上的奏疏。察觉到怀中的动静,他把奏疏放在一边,道:“夫人有什么想吃的?” 被折腾了一个下午,腹内空空,确实很饿。 但裴昭只是拽着他的胳膊坐起来,讽刺道:“殿下生气还能折腾这么久,真是纵欲过度,我不知道怎么说你。” 崔珩轻笑了一声,纠正道:“其实夫人说对不起时已经不生气了,单纯……没控制住而已。”说着,又箍紧了胳膊,低眸看着她微蹙的眉心,“怎么办……现在夫人好像有些生气。” “没生气,还是在担心三司的事。”裴昭仰起脸,亲昵地蹭了蹭他的下颌,“殿下,真的要把他们杀了么?” 距离承天门兵变已过了一个多月,从呈上来的奏疏来看,人心已拉拢得差不多了,即便他真的要把直言上疏的官员诛杀,好像也不会有多少影响。 崔珩点了点头。 裴昭叹道:“我不希望殿下因我杀掉无辜的人。而且,对殿下来说,设计一场假死,不是什么难事。” “无辜……”崔珩微微挑眉,眼中尽是讽意,“他们之所以揪着不放,可不是因为夫人放了人。毕竟,硬说起来,错的最多的还是本王,若不是本王把令牌给了夫人,萧宛烟连慈宁宫都走不出去……但他们将矛头对准你,不过是因为过去裴丞相和政见不同而已。当年裴丞相推行均恩令时,他们不少人因此被贬,闹得很不好看。” 裴昭怔了片刻。 阿父去世了这样久,当年的事留下的余波竟蔓延到今日。再开口时,声音也弱了下去:“但至少,奏疏上写的句句在理,殿下杀了他们,对名声无益。想来想去,还是设计一场假死有利无弊。这样……我们依旧能在一起,还能让百官们看见殿下顾全大局。” 他摇头:“若是假死,裴小姐又要换成别的身份、别的名字,可是……”他唇角微挑,漆黑的眸子漫上笑意,“若是他日有幸能名留史书,我只希望能和你的真名同留一卷。” 裴昭心弦拨动,想起了他在邕州说过的话。 昭是日光,晖也是。 “夫人不想他们死,我会想别的办法让他们闭嘴。这一次都交给我处理,好不好?” 裴昭靠在他身前,万籁寂静,耳畔唯能听到蓬勃的心跳。他低下头,捧着她的脸,轻柔的吻落在眉心、眼角、侧颊,最后停留在鲜润的唇瓣上。 不同于往日舌尖的纠缠,这是一个浅尝辄止的吻。 第79章 他在静静地等待答案。 良久,裴昭埋在他的肩窝上,低声呢喃道:“好。” - 咸康八年,花毗国攻破邕州城,危难之际,国赖长君,幼帝崔衍让位于晋王,改元昭宁。 和在雪岭潦草的分别不同,崔珩没有瞒着裴昭南下亲征的事。但即便缓了十天半个月,等饯别的宫宴结束,回到绫绮殿时,裴昭还是感到难言的低沉。 殿内的烛火都比往日暗了许多。 床帐放下后,裴昭搂着他的肩,没有说一句话,只默默地落着泪。 崔珩用指腹拭去泪痕,柔声道:“很快就能见面的,裴小姐。” 裴昭还是不说话。一说话,好不容易擦干净的眼泪估计又要落下来。 “一定会赶在裴小姐生辰前回来的。”他又道。 虽然南荣哀在离开大周前便被拦下,七城的布防图也没有落入花毗国人的手中,但从楼双信频频寄回的战报来看,花毗国为这次突袭准备了许久,怎么看都会是一场鏖战。 他说这样的话,显然是安慰而已。 裴昭没说话,只轻轻地吻起他的唇。 微弱的烛火透过帐幔的缝隙,照出两人紧紧交叠着的影子。 像是要把对方压进自己骨血一般。 - 昭宁元年,冬月。 天空蓝润得如同水洗过的官窑瓷,京城的一砖一瓦,都被蒙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朱雀大街两旁,站满了赶来围观的百姓,此起彼伏的讨论声惊走了两旁槐树上的鸟雀,直到庆贺的爆竹声响起,人们才稍稍安静一些。 “陈兄,陛下当真是今日班师回朝么?”路边一男子抬手遮着刺眼的阳光,“怎么还不见军队?” “李兄,稍安勿躁。你可知刚才过去的那辆马车里,坐着的是谁?”另一男子笑着道,“某给一个提示,那辆马车是红漆底,顶篷上有走脊金龙,竿头上是浅金色的螭首……” “陈兄别卖关子了,赶紧说!”被称为李兄的男子撞了一下他的胳膊。 “李兄这也猜不出来?这样的銮驾,全大周,除了陛下,唯有皇后娘娘才能坐……” 即至正午,天空中下起了薄薄的雪。远处的天际线下,出现了一行黑压压的影子。 内侍省的小太监尖声叫起来:“娘娘,是陛下!” 出城迎接的官员们立刻喧闹起来。 空中晃晃悠悠的雪粒被阳光照得晶莹透亮,那队人马愈来愈近。 银色的盔甲折射出刺眼的光,红色的斗篷在风中发出猎猎的声响。银雪兜鍪下,是一张昳丽俊俏的脸,浓黑的眼中含着笑意。 青年翻身下马。 百官们一边拭泪,一边一个劲地高呼着:“恭迎陛下,班师回朝!” 裴昭抬步上前,小太监连忙举起雀翎凤盖跟随,但裴昭嫌他动作太慢,提起衣摆小跑起来。 两个人在纷飞的雪中紧紧地拥在一起。 崔珩低眸注视着她,微微上挑的眼如同黑曜石般透亮,温柔得让人不由沉溺其中。 “好久不见,夫人。”他轻声道。 裴昭埋在他的胸前不说话,只觉得温热的液体顺着眼角不停地涌出来。 “我很想你。”他又道。 日日夜夜都在想。 - 《周史·武宗本纪》 武宗珩美姿容,有风操,善骑射。名著海岱,士咸慕之。北却赤罗,西平花毗;威震四方,举国宴然……由是而大周中兴始也,时人谓之:昭宁盛世。 《周廷野史》 帝年幼时,即心悦裴氏女昭,即称帝,改元昭宁。时人曾言,昭宁二字,以恳望皇后岁岁安宁是也。 - 正文完 第71章 帝后番外(一) 昭宁元年, 冬,坤宁宫。 寝殿内地龙生暖,犹如春日。 按理来说, 经历了长达半日迎帝的典礼, 裴昭本该劳累至极,但沐浴洗漱后,倚在崔珩怀中, 竟是毫无困意。 殿内灯烛尽灭,四下昏暗, 唯有银雪月色流泻如旧, 为青年浓长睫羽上镀着一道淡光。 崔珩抬手勾住杏黄色寝衣的领口, 年轻娘子雪白的肩头掩在柔软布料下, 随着他剥离的动作,温水浸泡后泛红的肌肤在月色下淌着柔光。崔珩俯身亲吻,从锁骨吻起,一点点下移。 “夫人连信也不寄, 好像一点都不想我。”崔珩边吻边道,语气中满是委屈。 裴昭慢慢顺着他的长发,像是为狸奴顺毛:“最初是想寄的,但陛下刚去的时候,大臣们说邕州战事迫在眉睫, 我也怕陛下分神,于是写好的信也没寄过去;等战事结束,我写信问你过得怎么样, 但他们说, 陛下立刻要回来,我怕派去的驿使跑空, 于是便想等着你回来再念给你听。” “夫人还真顾全大局。”崔珩低笑一声,将唇瓣从软玉上移开,涎水牵扯成细细的银线,“信里写了什么?” 还能写什么? 十句话里九句都是想念,剩下一句在说“韫晖,京城在飘着雪,今年的邕州下雪了吗”。 裴昭跨坐在他的腿上,认真地打量着这张久别未见的脸。 因为月色的润洗,浓黑的眼眸显出琥珀的光泽,又因含着缱绻温柔的笑,比吉安寺的灯火更为动人。眼睑下留着淡淡的青黑,战事刚毕,他急着见面,便只带着亲信,昼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回来,怎会不疲惫。 他还是同以前一样不爱惜身体。但裴昭也说不出什么责怪的话,只是叹道,陛下瘦了许多。 崔珩立刻顺着说了下去,夫人,是想你想的。 裴昭看着他期待的神色,郑重地说,我也很想你,每天都很想。又俯身轻吻着他的下颌,吻到侧颊,眉骨,额心,最后才回到被冷落的唇瓣上。 崔珩立刻伸出舌头回应,舌尖在口腔中攻城掠地,底下的手不安分地解开亵裤的腰带,不过一会,裴昭便觉得身子发软,把两臂搭在他的肩上维持稳定,秀丽清润的圆眼因为欲望带着靡丽的春色。 这时崔珩颇为促狭地问道:“夫人想我的哪里?” 裴昭想都没想就说:“自然是想你的全部。”说完才听出话中的轻亵挑逗,笑骂道,“崔韫晖,你这人怎么——” 修长有力的食指逼得裴昭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喘息。 后半句话就这样落了回去。 崔珩明知故问道:“夫人快说,我这人怎么样?”说着,又加重手中的力度,感受着怀中人猛烈的起伏,等到万事俱备的时候,却停住动作,像是故意等着人开口索求。 裴昭虽然眼中已湿雾一片,但思绪却仍旧清明,一下便看穿了他的心思,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便咬了一口他的脖颈,一转话题道:“韫晖磨磨蹭蹭的,不会是因为阳虚没有治好,所以才……没事,你知道的,我不强求这些。” 果不其然,他唇边的笑容僵住,索性放弃了漫长的挑逗和迂回,将裴昭压在身下。 “夫人不会带兵打仗……”他低声道,“但是激将法用的很好。” 那一瞬间,两个人都有些怔愣。 钝痛被过度的快感掩盖,裴昭抬手抚着他因过分愉悦而微微皱起的眉头,又将他额前被汗水沾湿的发丝刮到耳后。 四个月未见,思念如潮水,日夜起落,永不止歇。 崔珩离京后,作为皇后,裴昭自然而然地要承担监国的职责,最初每日都有翰林院的说书和读官讲论经史,然而这些太傅们讲的,和后来真正垂帘听政时遇到的难处又有诸多不同,虽然奏折什么的又有他留下来的亲信一同处理,但是裴昭忍不住会想,过去崔珩虽从不说什么,但按他事事必亲为的习惯,处理政务肯定还要累上许多。 尽管那样,每晚来绫绮殿的时候,他却总是眸中含笑,好像一见到自己,什么劳累都忘了似的。 崔珩抬起她的下巴,眉头微挑:“夫人这时候怎么走神。是为夫做的不够好么?” 不等裴昭回答,修长柔韧的手指便钻进口中,搅弄着柔软的舌面。 他又问:“这样还会走神么?” 裴昭摇头,忽然想起这只手做过些什么,一时又羞又恼,用舌尖将它抵出去,指尖上残留着涎水,润得指甲愈发晶亮。 “崔韫晖,你至少把手洗干净!” 在柔媚的声调下,责骂声也带着调情的意味。 “夫人怎么连自己的也嫌弃。还有……真的要为夫现在去洗手吗?” 见裴昭咬着唇不答,眼中已有失焦的症兆,双颊又如同桃花般绚烂,他便佯装要起身。 第80章 裴昭只好拽住他耳边垂下来的发丝,低声道:“别动,这样很舒服……” 模糊的视线中,崔珩俯下身深吻。 他总是喜欢用吻来收尾。 - 次日,裴昭足足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 帐幔的缝隙重,外面的天色明亮,冬日暖阳照进殿内,为清冷的瓷砖上镀上暖意。 但崔珩还是阖着眼睛,呼吸绵长,仍旧睡得很深。 他一路奔波,又折腾到半夜,不累成这样才怪。 裴昭原本想先起来洗漱,但是缠在腰间的胳膊搂得很紧,裴昭怕吵醒他,只好任由他抱着,躺在床上听外面啼啭的鸟鸣。 过了快半个时辰,裴昭被抱得浑身发烫,便试探性地叫道:“韫晖?” “嗯……”他含糊不清地应着,仍没有苏醒的倾向,只是亲昵地蹭着她的颈侧。 裴昭无奈地想推开他的手起身更衣,却不想崔珩缠得更紧了些,禁锢一般把她整个人束缚在怀中。 看着他安静的睡颜,裴昭收了挣脱出去的心思,打算再等一等。等到午时,若是那时候还没醒,再叫他起来用膳。但正当裴昭打算也闭上眼休息时,他的动作却有了轻微的改变,腰腹上传来熟悉的感觉。 “崔韫晖?” 崔珩的长睫轻颤,但是还是没醒过来,只在睡梦中依循本能。 裴昭本来就浑身发烫,这一下更觉得脸上烫得发晕。她原本想索性掰开他的手起床,但是崔珩却伏在她的肩头,眉眼乖顺,含含糊糊地说着“别走……” 裴昭叹了口气。 以前他病痛发作时,也总是拽着她的手,或者她的宫绦,低声说着“别走好不好”,明艳张扬的眉眼疲惫得令人心碎,拒绝的话半句也说不出来,只安抚着道,不会走的,一夜都在这陪你。 但睡梦中的人是不讲道理的,不仅不讲道理,还有些肆无忌惮。 崔珩环着她的手和腿又收紧了许多,裴昭感到大腿温热,忍着羞耻心沿着他的腰线伸下去,隔着柔软的布料合拢手心。 耳边,崔珩的呼吸声急促了许多,白皙的颊上泛起薄薄的绯红,眉头微凝,像是终于舍得从睡梦里起来。裴昭连忙松开手,过了一会,他的眉心舒展开来,竟是重新沉睡过去。 午时的钟声已过,平日里裴昭再怎么起得晚,一到这个时候,会因为腹中饥饿自然地醒过来,但崔珩却仍没有苏醒的倾向。 他难道不饿么。 裴昭忽然深刻地理解,为什么古人说食色性也,要把食和色放在一处了。难不成他这样还能缓解饥饿? 看他懊恼的神情有些可怜,裴昭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伸了进去,一边回想着玉房经要上的图画,上下抚弄。筋脉在不断跳动,手心再度沾染上湿意。 崔珩的喘息声骤然加重不少,难耐的声音从喉间溢了出来,低醇而蛊惑。 这时,环在腰间的胳膊终于松开了一些,裴昭觉得自己找到了挣脱出去的诀窍,又回想起昨夜他捉弄自己的样子,微微勾唇。 这时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再适合不过。 “夫人……” 思绪尚未回笼,此刻崔珩唯能感受到浪潮此起彼伏,令他喘息不止,微微睁开的眼睛中迷蒙着水色。 过了半天,才有力气哑着声音问道:“你做什么……” “我没做什么啊。” 崔珩这时彻底清醒过来,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故意问道:“夫人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 裴昭脸色微红,又觉得自己不应该心虚,振振有词道:“崔韫晖,分明是你过了午时还不起,我叫你你也不应,于是我就……我就……想让你起来。” “嗯,夫人叫醒人的方式还挺特别。”他点着头,装出很赞同的样子。 “哪里特别了,你先在睡梦中一直蹭我的腿,怎么还倒打一耙!”这时,他坐起身,取过湿帕,温柔专注地替她擦拭起掌心,裴昭的声音不由弱了下去,决定不再延续刚才的话题,“那……你现在还累不累?” 崔珩摇头,把帕子丢回盛满温水的铜盆,一把拉开床帐。 无数的光从外面涌了进来,将空气中飘着的浮尘照得透亮。 没了帐幔的阻挡,殿外鸟雀的啼叫声清脆明快,如落耳畔。 崔珩觉得,这一年的春天比往年来得早上许多。 第72章 帝后番外(二) 虽然雪融春的毒已解, 但受它浸染多年,崔珩的身体依旧畏寒,等到冬末春初的时候, 依旧有若有若无的刺痛。 方觉夏便开了两方驱寒的汤药, 让他早晚都服。但新上任的陈司膳不知从哪里打探到了药方,误以为是皇后体寒,每日呈给坤宁宫的膳食里, 御寒的热汤一天换一个样,什么当归羊肉参芪汤、姜枣红糖汤、山药胡椒猪肚汤……但纵是厨艺精湛的陈司膳, 也有穷尽想法的一日, 晚间用膳的时候, 陈司膳眼巴巴地看着裴昭, 问道:“皇后娘娘,不知这些日子哪些更合娘娘的口味?” “不要姜枣红糖汤,其他的轮着来就好。” 裴昭原本以为,崔珩不喜欢食甜, 是体质与旁人不一样,后来才知,在他口中,甜食依旧是甜的,至于为何不喜欢, 是因为雪融春的解药亦是甜的。食甜,总是伴随着体肤之痛。 殿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原是在延英殿议事的崔珩回来了。陈司膳见了他, 连忙行着礼, 一边又问道:“不知这些日子,膳食司的哪一种汤更合陛下的胃口。” “姜枣红糖。” 陈司膳愣在原地, 求助地看向裴昭。裴昭知道崔珩这般回答的缘由,无非是自己喜欢甜食,便笑道:“那把红糖汤再加上,按着原本的样子轮着来。”陈司膳见崔珩没有反驳,连忙点头称着是,又想起人们说陛下不喜欢在用膳时有旁人打搅,识趣地告了退。 “夫人不必因为我而委屈自己。”他轻笑道。 “喜欢委屈自己的不是我,而是某人。”裴昭托着腮看他,回忆起往事,“还记得我刚回京的夏天么?我们一起去吃荔枝冰酪,它的味道很甜,但你为了陪我,吃了整整一碗,吃完后,你面色好难看,店里的小厮被你吓得半死,你却说,没什么事……我当时觉得,这个人好奇怪,为什么偏要吃自己不喜欢的东西。” “因为我不明白,别人能陪你一起吃甜食,为什么我不行。” 裴昭哑然失笑:“韫晖,总是和别人比较的话,会很累的。” 崔珩默然不语,过了一会,放下玉箸,坦诚道:“没办法,夫人小时候眼盲,所以我总担心你会看上别人。” “崔韫晖,我哪里眼盲?”裴昭挑起眉。 “毕竟夫人当年原本要和王藻成亲,但王藻喜欢临真郡主多年……”他一本正经,“夫人难道看不出来?” “当然看得出来。但是……”裴昭不想失了面子,“倘若成了亲,他有喜欢的人,我也可以有喜欢的人。也算井水不犯河水。” 崔珩唇角僵硬,半天才道:“夫人也不嫌膈应。” “那时我没办法,我们两家是世交,阿父和王御史关系这么好,再说,还是我们家先提起这门亲事的,那年崔珏要上门提亲,阿父觉得直接拒绝实在有些难看,便说,我和王藻已经有婚事在身……等一下,崔韫晖,这件事还和你有关!” 崔珩微微一怔。 “有一次崔珏欺负你,我为了支走他,说阿父在商议我和他的婚事,就是在这件事后,他和贵妃娘娘才决议提亲的……”裴昭越说眉头蹙得越厉害,“这么看来,我被阿父禁足一个月,也是因为你。” 原来那时候,命运便已纠缠不清。 - 除却用热汤避寒,冬日温泉亦是必不可少。 温热的池水上浮着白茫茫的热气。 裴昭坐在岸边,两条腿垂在池内,池水漫过膝盖,漂起来的浴袍随着水心的涟漪晃动。 “夫人不下来么。”被水浸透的浴袍紧贴在雪白肌肤上,柔软的黑发着浮在水面,雾气迷蒙中,青年有如吸人精魄的艳鬼。 裴昭坚定地摇头:“崔韫晖,别以为我不懂你那点心思。” 崔珩把下颌搁在她的膝前,抬眸望着她,眼睫上凝结着水滴,声音也如同被水洗过一般柔软,“夫人,这次一定不那样。” 裴昭还是摇头:“你上次也这么说。后来呢?” 第81章 他自知理亏,只好将侧颊贴在裴昭的大腿上,做出乖顺的样子。若是以往,裴昭看到他这副模样便会心软地迁就,但想到明日还要参加祭典,一字一句道:“崔韫晖,这次装可怜可没用。” “没有装。”崔珩抬起眸,“这次一定很听话。” “……那你的手是在做什么?” 他垂下眼,转开话题,“夫人,我想吃葡萄。” 裴昭侧过身把一旁的瓷盘里拖了过来。瓷盘中放着晶莹如玉的青葡萄,味道清淡,还带着点酸涩,原本这是断不能进贡给皇室的品质,但他却极是喜欢。 “夫人喂我。” “你这人真是得寸进尺。”裴昭嘴上虽这么说,却还是把剥好的一枚葡萄塞进他口中,抽回手时,他却一把握住手腕,轻轻吻着手心和手背,吻完才道,“恃宠而骄,本就是理所应当。” 在温泉里泡了半刻钟,他的脸上泛着红,眼中也氤氲着水雾。 裴昭看着他湿漉漉的模样,心弦微动,默默移开视线。 “泡太久,对身体不好。起来吧。” 崔珩撑着胳膊上岸,剧烈的动作带起一大片飞溅的水花,裴昭的浴袍原本只有底下一小块是湿的,这下,半边身子全湿了,脸颊上也沾着水滴,她蹙起眉,掐了掐崔珩的脸颊,笑骂道:“你故意的!” “嗯,就是故意的,夫人怎么办?”崔珩挑眉。 好像也不能怎么办。 崔珩站起身解开腰带,将被水浸泡得沉重的浴袍脱掉,只穿着里面轻薄的亵衣,又从一旁的青竹榻上取过干净的衣服换上。裴昭也在素屛后换上干爽的寝衣,接着,半跪在青竹榻上替他擦干湿发,擦到一半,崔珩忽然仰起脸,四目对视时,他的眼眶有些红润,不知是被热水熏的,还是因为一时情动。 “好喜欢你。” 裴昭被他忽然正经的柔情弄得有些发懵,颊上不自觉地染上绯红。她觉得自己实在古怪,明明更亲密的事情做过不少,这般柔情蜜意的情话也听过多次,但每逢此时,都会怔愣半晌,好像哪一根弦断掉了一般。 “我知道,我也很喜欢你。” 他转过身,搂着裴昭躺在竹榻上,温和而柔软的眸光在蒸腾的水汽中愈发令人陶醉。 “那这辈子只准喜欢我一个人。” 裴昭向来不喜欢别人用命令的口吻说话,但这时却干脆地点头:“好啊,这又不难。”说着,又用指腹揩拭着他额角沁出的汗珠,“不过,为什么忽然说这个?” “因为真的很喜欢你。”他微微笑着,又道,“如果真的有来生,我们也在一起好不好?” 裴昭点头,故意问道:“万一我不记得你了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就像这辈子一样,我来找你。”他的语气平静如常,“总会记起来的。” 第73章 帝后番外(三) 仲春的时候, 京城连绵着下了数日的暴雨。乌云翻滚,雨声不绝,最适宜去城郊赏花踏青的时段却只能成日成日地呆在坤宁宫里, 裴昭难免觉得有些惋惜, 每日早晨,懒洋洋地倚在书案边,百无聊赖地翻看六局的文卷。但有一日, 翻到一半,却在噼里啪啦的雨声中辨认出了别的声音。 虽然很轻微, 但是却莫名得明晰, 像是某种幼崽微弱的叫声。 不等裴昭起身, 侍奉的宫女翠枝便跑了出去, 回来时道:“娘娘,有一只狸奴在廊下避雨。” “狸奴?” “娘娘,那是一只三花彩狸,大概这么大……”翠枝激动地比划着大小, “应该只有三四个月大。但看上去还算干净。” “抱过来吧。” 被擦拭干净的彩狸蜷缩在翠枝怀中,乌黑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好奇地打量着宫内的陈设。裴昭觉得可爱,便伸手想要抚摸,翠枝连忙退后半步, 道:“娘娘,它可能会抓伤你的。” 像是通人性一般,这时, 彩狸呜咽着拱了拱翠枝的胳膊。 “没事的。”裴昭轻轻挠着彩狸的下巴, 它眯起眼,发出舒服的噜噜声。裴昭缩回手时, 彩狸又猛地睁开眼,委屈地望着。 “它很喜欢娘娘。”翠枝喜悦着道,不由松了胳膊的力度,彩狸便趁此挣脱出去,灵巧地落在地上,绕着裴昭走了两圈,最后乖巧地在她的大腿上趴下,四只爪子藏在身下窝着,一副闲适自得的姿态。 狸奴的毛皮柔软如绸缎,裴昭用手心一下一下地顺着,一边道:“得给它取个名字。翠枝,你觉得叫什么好?” 翠枝犹豫半天,才道:“娘娘,今日是小满,就叫它‘小满’怎么样?” 裴昭喊了一声“小满”,彩狸睁开眼,亲昵地蹭着她的掌心,看上去很满意这个称呼。过了一会,它从大腿上起来,沿着书案踱着步子,最后又纵身一跃,跳了上去,尾巴掠过笔架时,上面悬着的玉杆紫毫晃动不止,碰撞时发出清越的声音。 “小满!”翠枝惊叫着上去扶住笔架。 彩狸却将爪子搭在笔架上,好似较劲一般,偏要把笔架推翻。 翠枝委屈道:“娘娘,这小满好不听话。” “小满,乖。”裴昭笑着地摸着它的头顶,彩狸这才松开爪子,蹲坐在摊开的文卷上,喵喵地唤着。裴昭把它抱起来放在一边,它又立刻挪回来,把上面的字盖得严严实实,依旧喵喵地唤着,又嗅了嗅一旁的糕点。 裴昭这才明白它的意思。 于是翠枝差人去从养狸奴的宫人那取来吃食。 午间崔珩回来用膳时,看到的便是一群十五六岁的宫女围成一圈,兴高采烈地用各式各样的猫食逗着裴昭膝上懒洋洋的狸奴。见他一来,宫女们便鸟兽散般退到两旁,垂头侍立着,但脸上还带着雀跃的笑。 崔珩撩袍坐下,抬手想摸摸彩狸的脑袋,但原本翻着肚皮的彩狸忽地缩到裴昭怀里,尾巴朝下微微摆着,警觉地打量着他。 崔珩有些尴尬地收回手,问道:“夫人,这是谁家养的?” “是捡来的。当时下着暴雨,我觉得可怜,便让人抱了进来。”裴昭顺着彩狸的毛发,想让它放松一些,“陛下,它叫‘小满’……小满,你让他摸一下好不好?” 可彩狸的尾尖轻轻抖动,仍旧不愿意。 “夫人,我没想摸它。”崔珩平淡道。 裴昭笑了一声,把彩狸送到翠枝怀中:“那你刚刚伸手做什么?” “……你就当我想摸的是你吧。”他抬手将她侧颊微乱的发丝勾到耳后。 殿外雨声渐歇,天光从乌云的缝隙间洒落下来,隐隐有放晴的迹象。两人用完午膳时,午后的烈阳照在潮湿的地砖上,蒸出白色的水气。鸟雀重新开始啼啭不止,窗外是一派姹紫嫣红的春日景象。 “我们去外面逛逛?” 这时,彩狸挣开翠枝的怀抱,溜到裴昭脚边,亲昵地蹭着。 裴昭俯下身将它抱起,笑道:“好呀,正好小满也想去呢。” 崔珩低眸看着眼珠黑亮、毛皮顺滑的狸奴,漠然道:“它不许去。” 彩狸看着他,张开口,露出细小的牙齿,极是不满地叫唤着。 手里腾不开,裴昭只能用胳膊肘戳了戳他,笑着道:“陛下多大个人了,怎么还与一只狸奴置气?” 最终彩狸还是被抱着出了门。 来到后花园时,裴昭才知道,原来人真的可以因为一只狸奴生半天的气。看着崔珩微微蹙着眉,一脸冷漠地看着在草地上追着蝴蝶跑的彩狸,裴昭忍不住挠了一下他的下巴:“还在气呢?” 他轻笑一声,反手握住她的手腕,问道:“夫人不会要一直留着它吧?留到晚上?” 裴昭是这样打算的。 为此,翠枝专门找了两名养过狸奴的宫女去东市为它定制猫窝。 “陛下,它一个人在外面,怪可怜的。” “可我不喜欢它。”崔珩坚持道,“夫人,你让别人来养。” 这时彩狸跑了回来,用脑袋蹭着裴昭的裙摆,想要上去,裴昭便弯下腰,说:“小满,陛下说不喜欢你,想把你送走。” 彩狸呜咽起来。 暴雨后的草地泥泞而潮湿,被沾着泥水的爪子扒拉两下,雪青色的衣摆上瞬时沾上了不少深色的泥痕。 崔珩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狸猫讨好的样子,摇头道:“它还挺通人性。” 入夜的时候,彩狸还是留在了坤宁宫。 被宫女洗得干干净净的彩狸乖巧地蹲在榻边,琥珀色的眼睛在烛火中亮得惊人。它蹭着裴昭的小腿,温顺地叫着。 第82章 虽然不远处就是宫女用被褥临时搭建的窝,但显然,狸奴也知道睡在哪里更舒服。 裴昭看向崔珩。他把视线从书上移开,平静地回道:“它不许上来。” “听到了吗,他说不许上来。”裴昭只好道。 彩狸委屈地叫唤着,立起身子,想蹭崔珩按在床沿的手,但崔珩把手收了回去,问:“夫人听得懂它在说什么吗?” 裴昭摇头,倾下身,安抚地挠着彩狸的下巴,“但我猜,估计是在求你。要不今日先让小满上来,明日等它有了真正的窝……”见崔珩默然不语,俨然还是在和它怄气的模样,又柔声道,“韫晖,你看它叫得多可怜,它才那么小……” 可怜吗?还是无缘无故要把床分出去的自己比较可怜吧? 崔珩只把被褥扯高了一些,道:“随你。但不许和我们睡同一条被子。” 彩狸团缩在床角,眯着眼睛,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裴昭这才钻到被窝内,搂着他的腰,问:“韫晖,还在生气么?” 崔珩冷笑一声:“夫人,我怎么会和一只狸奴生气。” 裴昭松开手,躺回自己的位置,故意道:“你没生气就好,还以为我哄完狸奴,还要来哄你呢。” 崔珩微微挑眉:“哦,夫人打算怎么哄?” “就是像哄小满一样哄你啊。”裴昭侧过身,挠着他的下巴,指尖沿着颈线下移,停在他的锁骨前,一圈圈地打着转,“比如这样。” “别的呢?” 他不满足。 裴昭只好支起身子,吻着他的唇瓣,吻完后道:“这样够不够?” “不够。”崔珩摇头。 “崔韫晖,人不能太贪心。” “夫人好偏心,这句话怎么不对你的小满说?”他计较起来,扣住裴昭的后脑,压近两人的距离,“你这样惯着它,万一它明日还要上来怎么办?裴小姐,你知道你今天说了多少句‘小满好可怜’吗?你可怜它,就不可怜我?我好不容易能和你单独呆一会,你却还得先狸奴再找我。” 裴昭越听越觉得好笑,偏偏他眉头微蹙,连“夫人”也不愿叫,好似真的动了气一般,只好抿住嘴唇,不让自己笑出声。 他继续道:“裴小姐,本来今早看到那帮人因为一点小事就吵个不停就烦,回来还得受什么‘小满’的气。夫人还说我贪心,我要是贪心,怎么还愿意把床分出一块给它?” 他注意到裴昭微微扬起的唇线,又道,“嗯。还要被夫人嘲笑。” “对不起。”裴昭实在忍不住,伏在他的身前笑个不止,笑完道,“好吧好吧,明日我不让它上来,总行了吧?” “还有呢?” “也不说‘小满好可怜’……凡事你最优先好不好?” 崔珩这才眉心舒缓,道:“明日陪我去个地方。” “小满……” “它不许去。” 第74章 帝后番外(四) 第二日清晨, 裴昭被压得喘不过气,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才发现和以往不同, 压着自己的不是崔珩的胳膊, 而是那一只彩狸。彩狸又是踩又是拱,裴昭无奈地抱着它起身。 旁边的崔珩阖眼安睡着,神态恬静, 裴昭轻轻戳了戳他的脸颊,没有反应。 “小满, 你为什么只压着我, 不去压着他?”裴昭压低声音。 彩狸踱着步子, 慢悠悠地挪到崔珩身边, 蹭着他的脖颈。 “夫人,好痒……” 崔珩喃喃着,像往日一样凭着感觉去牵手,没想到触及的却是柔软的皮毛, 猛地睁开眼,低骂道:“怎么是你……” 彩狸这时扑到他胸前,摇着尾巴,轻轻嗅着。崔珩被痒得眉头微皱,又觉得自己确实不该和一只彩狸怄气, 只好不动它,面色铁青道:“夫人,快让你的小满走开。” “小满喜欢你呢。”裴昭重新躺下去, 侧着身, 轻轻抚摸着彩狸的背脊,彩狸舒服得发出噜噜的打呼声, 将爪子窝在身下,两眼一闭,竟是要直接在他身上睡过去。 崔珩忍不住阴阳道:“裴小姐,你的小满好沉。” “可它才四个月大。” 裴昭看着他幽怨的眼神,笑着坐起身,把彩狸抱到怀里,彩狸亲昵地叫了两下,阖眼睡下。崔珩看着一人一狸,想到过去若没有这只彩狸,两人醒后往往还会搂抱着温存许久,如今有它鸠占鹊巢,自己又不能计较,便默默咬住唇,起身掀开床帐。 柔软的晨光泻在床上,外面春光正浓。 “夫人,你若是一直抱着它,等会怎么替我束发?” 最终,崔珩还是决定和一只彩狸计较。 - 今日要去的承香殿位于皇城的东北角,是数十年前,萧贵人的寝宫。 崔瑀即位后,此殿庭院的槐树被雷击中,燃成大火,故被认为是不详的征兆,便一直没再有妃嫔入住,宫人洒扫时也常常避开,七八年下来,庭院中杂草丛生,殿内灰尘厚重,蛛网密布,极是荒芜,同其他金玉堆砌、一尘不染的宫殿截然不同。 直到崔珩即位,才命人重新修缮,数月下来,承香殿重回往日的光艳奢华。 四月正是百花盛开的时间,花园中蜂蝶飞舞,馥郁而浓郁的花香沁人心脾。两人在承香殿外的花园中慢慢地逛着,走到芍药园时,崔珩顿住脚步,道:“夫人,你还欠我一枝花。” 裴昭知道他是在说王家大婚那日,故意道:“我送过,但某些人不收,还把它扔到了湖里。” “你明明知道我扔的原因。那不是你的花。”他低声道,“而且,夫人后来说要再送一枝的,怎么能反悔?” “当然可以再送一枝。”裴昭的目光飘到他发顶素雅的玉簪上,唇角微微勾起,“但得簪你头顶,好不好?” 大婚那夜,他簪着团花的样子极是好看。 崔珩爽快地应下,将脑后的玉簪一把抽掉,高束的黑发瞬时倾落在侧,如同流淌着的墨色一般。 裴昭一边说着“不雅”,一边又折下一枝银白芍药,甩手想抖净上面的露水,崔珩却另折下红艳艳的一枝,认真道:“夫人,簪白花不吉利,簪红的。”说完,弯下腰屈就。 墨发间,红芍药的色泽秾丽而鲜润。 裴昭用细长的枝干把他的头发挽起,结束后,拍拍他的肩膀让他站直,这时,一只蝴蝶被花香引来,落在芍药上。 他抬手感受着头顶尚带着露水的花枝。 蝴蝶扇着翅膀,在空中绕了一会,又重新落在发顶。 “韫晖,蝴蝶很喜欢你。还有,你这样很好看,像新郎官。”裴昭笑着道,又问,“今日邀我来承香殿,是不是想同我讲你小时候的事?” 一路走来,他多次看上去想开口,但终是什么也没说。 崔珩轻轻“嗯”了一声:“原本想告诉你小时候的事情。” “现在呢?” “觉得有些无趣。”他坦诚道,“而且,还有些狼狈。” “可我见过好多次你狼狈的样子。再多听一些也无妨。” 他眉梢微微挑起,淡笑道:“夫人,除了苍梧山,我哪里狼狈过?” “每次毒发的时候都很狼狈,还有……”像是想到了什么,裴昭皱起眉,“崔韫晖,你弯腰。”崔珩虽有些不解,还是乖乖地倾下身。 裴昭搂住他的脖子,低声道:“你最狼狈的,是法场那日。”说着,用手轻轻抚着他颈侧的淡痕,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你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那样真的很危险。” 崔珩垂下眼,想起当时的抽痛。那种心脏被攥住的感觉,此生都不想再体验一遍。 他的确是想,如果真的要杀他,那就杀吧,总比因为雪融春痛苦地死掉要好。况且,能死她的怀里,他甘之如饴。 “夫人,以后再也不会这样的。”他许诺,“因为现在我知道你爱我。” “算你懂事。”裴昭抿唇一笑,又亲着他脖颈,像是想用吻痕掩盖住旧日淡淡的伤痕一样。 日头渐高时,两人到偏殿内休息。靠窗的书案边摆着一张圈椅,裴昭想小时候的崔珩估计是在这里学习经书的,便走上前坐下。 “夫人,这是我的位置。”崔珩淡笑道,半倚在书案上。 “我知道。想感受一下你的小时候。” 这位置不算好。窗外看不到湛蓝的天空,只能看到庭院中枯燥单调的一面灰墙,还有攀附在灰墙上的藤蔓。春日的柔风拂过时,墙上的藤蔓轻轻晃动,却无端得显出秋日的凄凉。 第83章 “夫人也让我坐一会。”崔珩忽然弯下腰,轻声道,“我站着好累。” 裴昭站起身,想命人再搬张圈椅过来,但腰带被轻轻勾住。裴昭看出他的心思,便坐在他大腿上,划着他的眉毛,笑着问:“你早上是不是在和小满置气?” 崔珩这次没说什么“我怎会和狸奴计较”的话,点头道:“不仅今早,昨日也在生气。有它在,很多事情我们都不方便做。毕竟……你说它才四个月大。” 裴昭微微一愣,随即脸色烫起来,低骂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不正经。” “若是说不正经……”崔珩挑起眉,眼底笑意浓郁,“夫人知不知道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 裴昭回忆起昨晚那一觉,只知道自己睡得极是不安稳,朦朦胧胧间,好似被人压着揉捏胸口,便白眼道:“你这样问,还能发生什么?”说完,捏着他的下颌,目光落在他红润的薄唇上,心弦颤动,“崔韫晖,以后没经过我同意,少乱动。不然每天早上我会很累的。” “什么叫‘少乱动’?”他愣道,“裴小姐,你怎么把我想成这样?分明每次都是你答应我我才做的。而且,昨日压着你的又不是我。” 他越说越气,眼睫轻轻颤抖着,好像极是委屈:“昨天夜里,我起来喝水,便看到小满在你身上,它的前爪一直在抓你的……我抱它,它还凶我。”他冷哼一声,没说下去,“夫人认识它还不到两日,就因它来怀疑我。” “幼年的狸奴这样做,一般是在想它的娘亲。”裴昭闻言,沉思道,“回头让翠枝去找找宫里还有没有其他的狸奴。说不定……” “夫人,今日你能不能别再提‘狸奴’或者‘小满’?”他蹙起眉,“我不想听。” “好好好,不提便不提。”裴昭看向书案对面空荡荡的书柜,“以前这里都放着什么书?” “《急就章》《开蒙要训》《孝经》《论语》什么的……都是些没意思的书。”崔珩的语气重回平淡。 “韫晖看起来不像喜欢读这些书的。” “又不是我想看。”崔珩轻轻一笑,“但国子学每隔一个月便要考一回,而且萧……” 他没再说下去。萧宛烟在岭南道被拦下时,被追捕的侍卫不慎刺中。崔珩收到死讯时,神情淡漠,很久没有说话,最终让萧家的人去自己处理。萧家猜不透他的心思,只是将萧宛烟和以往死去的女眷埋在一处,以求稳妥。 “夫人觉得我像喜欢读什么的?”他转开话题。 裴昭捧着他的脸端详,他漆黑的眸子闪着温润迷蒙的光,能摄人心魄一般。鬼使神差地,说:“你看起来像喜欢翻《玉房经要》的……” 崔珩愣在原地,眼中又是错愕又是尴尬,回过神后,轻笑一声,将手伸到书案下的凸起,抽屉“咔哒”地弹出来,里面放着一叠整洁的宣纸。他取出一张摊平在桌案上,又用镇纸压住,附耳道:“夫人猜得真准,我不但喜欢看,而且自己也会画。” “崔韫晖,大白天的别乱画。” “那你要我晚上画?可晚上夫人又要去找小满。” “你不许我提小满,怎么反倒自己提它……喂!”裴昭嘴角一抽,感受到腰间的异常,想从他身上起来,可崔珩箍在腰间的手却在用力。 “别乱动。你让让我。”他低声道,另一手提笔蘸墨,慢慢地在纸上描摹起来,虽然画得极是简略,但裴昭仍感到面红耳赤。画完最后一笔后,他把笔一撂,竟笑着问道:“根据为夫数月的经验,夫人最喜欢这样,对不对?”见裴昭不答,他继续明知故问道,“夫人,脸怎么这样红,嘶……夫人!” “你好意思说?”裴昭打量着他微红的侧颊,笑道,“崔韫晖,你知不知道你的脸也很红?” 崔珩喉结微动,缓了片刻,才道:“手松开些。不然会忍不住的。” 第75章 帝后番外(五) 两人用完晚膳回到坤宁宫时, 已近半夜。坤宁宫内烛火通明,柔软的晚风送来宫内小娘子们雀跃的笑声,原本寂静的皇城也生出活气。裴昭猜测是逗彩狸的缘故, 于是笑道:“韫晖, 宫里有小满在,比往日热闹许多。” 崔珩这次没有抵触“小满”两字,温声道:“的确有一种家的感觉。”他微微弯唇, 原先锐利的五官在月光和廊下宫灯交替的光线下,被镀上一层柔光, 显出醉人的温柔, “夫人, 这样也挺好。” 裴昭笑着问道:“咦, 韫晖是接受小满的意思?” “夫人喜欢,我又怎么会不接受。”崔珩点头,随即又正色道,“但夫人, 我只是接受它留在坤宁宫,但是它不许上我们的床,不许一大早就溜到你的怀里,也不许趴在你身上乱踩……” 两人入殿后,宫女们侍立在一旁, 安静地低着头行礼。翠枝迎上来时,原本在窝里舔着爪子的彩狸,也溜了出来, 慵懒惬意地蹭着裴昭的裙摆, 发出柔软的喵喵声,极是可爱。 翠枝笑道:“陛下, 娘娘,今日小满一直叫唤着,很舍不得你们。” 裴昭弯腰抱起彩狸,柔声道:“小满,从今天起,你有自己的窝,晚上要自己睡……” 彩狸摇着尾巴,极不满意地朝崔珩叫唤着。一看就知道是这人使得它上不了床。 “夫人,你管管它。”崔珩也不满意。 “小满,自己睡,很舒服的。”裴昭坐在榻上,挠着彩狸的下巴,但它委屈地呜咽着,用舌头轻轻舔着裴昭的手指,显出乖顺听话的样子。崔珩这时伸手摸起彩狸的头顶,彩狸先是一缩,随即也用脑袋蹭着他的掌心,好似忽然明白眼前这个人吃软不吃硬,要讨好他才行。 “它倒是知道怎么讨人喜欢。”崔珩收回手,“可惜我不吃这套。” “你不吃这套?”裴昭看向他扬起的嘴角,“韫晖,你分明在笑。” “是因为夫人才笑的。” 最终,彩狸在宫女们的安抚下安安分分地趴在窝里,委屈地舔着爪子。 - 帐幔拉上后,裴昭立刻被搂入怀中。崔珩的力度比往日还大一些,像是为了弥补昨日的不满似的。温热的鼻息扑洒肩颈上,激起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崔珩一边亲昵地蹭着她的脸颊,一边问道:“过些日子,就是松醪春的时节,尚食局的司酝会送很多过来,夫人也来陪我试试味道好不好?” 松醪春是春日才有的酒,以松膏酿制,浓郁醇香,刚入口时不会感到辛辣,但等酒劲上来,便会令人有在春日密林中沉醉的感觉。 “崔韫晖,你就这么想看我喝酒?”裴昭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 情欲萌动,他的后眼尾泛着绯红,如烂熟的桃瓣一般,艳丽得有些晃神。裴昭于是遮住他的眼睛,感受着翘而浓密的睫羽在掌心颤动着,像是拢住了一只蝴蝶。 “是因为夫人和别人喝过酒。”他收紧胳膊,进一步拉近两人的距离,“夫人和别人做过的事,都要和我再做一遍。过些天休沐,你还得陪我下棋,围棋,六博棋……”尽管视线被遮挡,他还是倾过身,凭着感觉找到唇瓣,深深地吻着。 一番唇齿纠缠后,他才拂开遮着眼睛的手,低声道:“夫人不回答,就是默许。” 他的眼中已浮着迷蒙的雾色。手心里带着潮湿温润的水气。 “答应便答应,又不是什么难事。但是韫晖,我见过的人里,没有人比你的记性更好……”裴昭看着他黑亮的眼睛,心弦颤动,忍俊不禁道,“也没有人比你的心眼更小。” “小?哪里小?”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凌乱的发丝落在肩颈上,愈发显出肌肤的玉白,“若是真的小……”他进一步收紧臂弯,将裴昭紧紧地勾在怀中,两个人肌肤紧贴,胸腔中剧烈的心跳声也混在一处。 “春雪居那日,我就应该直接威胁你,说,‘裴小姐,本王知道你的身份,倘若裴小姐不想被刑部的人带走,那就乖乖在本王身边,作本王的王妃,呃……还有,以后不许见别的男子,不许喜欢别人’。这才叫心眼小吧?” 裴昭把脸埋在他的肩上,边笑边道:“你要是一开始这么说,我肯定会厌恶你。我会想,你以为你是谁啊……嗯,虽然我们晋王殿下的确能主宰人的死活。但总之,我可不会喜欢那样的你。” “哦,是吗?”他猜到这样的回答,拖长嗓音,恣意地笑着,“可小时候夫人就厌恶我,但现在还是喜欢我,看来,夫人和我真是命中注定的眷侣,夫人躲不掉的。” 第84章 时快时慢的动作让裴昭的身体开始发软,下意识地咬住他的肩头止住低吟,缓了一会,才含糊着骂道:“崔韫晖,你怎么血口喷人?明明小时候是你说什么‘裴小姐真讨厌’、‘裴小姐不要多管闲事’好吧?怎么还好意思反过来说我?” 他没有答话。 过分的安静让裴昭感到不安,于是支起身子看向他的脸,他的眉心因为愉悦微蹙着,额头上尽是汗滴,眼角也溢出生理性的泪水,整张脸被浸润得湿漉漉的,如同淋过一场雨。 “韫晖,你要不缓一缓?” “缓什么,又不是因为太舒服不说话……”他咬着牙道。 “哦……” 过了半天,崔珩才慢慢地继续说下去:“夫人,我后来一直很后悔说那些话。但那时,我真的很害怕你关心我……” 在过度的愉悦下,他的眼睛迷茫而没有焦距,声音也分外沙哑柔顺:“因为我得寸进尺,贪得无厌,也不懂见好就收,你关心我一次,我便想着第二次、第三次……我那时想,你若是不能一直关心我,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关心,本来就过得痛苦,患得患失更令人痛苦。” “春猎时我那样对你,我以为你会再也不想和我见面。但是,你却找我道歉。” “夫人,每次我觉得你终于要意识到我是一个不值得关心的人时,你总是会让我意外。” “可我不配你的关心。” 他每说一下,便停顿一会,平复着语气:“夫人,在宫宴上遇到你,在盛会上遇到你,围在你身边的人那样多,你看不惯人欺软怕硬,帮过的人也那样多,我知道我只是其中之一,并不特殊,又何必自讨没趣。” “反正,你又不会爱我.你当时对我好,是因为同情我,觉得我很可怜……” 眼前感到一阵白光,他低低地喘息着,视线再度清晰时问道:“夫人,可怜算不算爱?” 不等裴昭作答,他自顾自地笑起来,胡乱地吻着:“如果可怜也算爱的话,那夫人小时候也爱我。” 在这种时候谈心的感觉怪异而奇妙,身体紧紧地贴在一处,心也连在一处。意识在清明和混沌间来回摇摆,裴昭看着他肩上因为啃咬而留下的吻痕,看着他潮湿而颤抖的眼睫,感到自己脸上也一片湿润,溃不成军。 “算的。” 或许可怜便是爱的伊始。 余韵过去后,两个人静静地相拥着。裴昭枕着他的臂弯,喃喃道:“其实你不一样。小时候我看不惯陆家的子弟,总是帮助被他们欺负的人,但触摸到那些人身上的血时,或多或少还是有些抵触。可是,看到你满脸是血的时候,我没有。我看到崔珏欺辱你,看到你很狼狈地躺在地上,想到的却是你射箭的模样……崔韫晖,我当时便觉得,意气风发才是你本该有的样子。” 他再度吻上来。 “不过,除了我,应该还有别的人关心你吧?”裴昭又问。 “夫人问这种话,是在吃醋吗?”他却笑着道。 “这有什么好吃醋的,我只希望关心你的人越多越好。” 裴昭勾着他的发丝,一圈圈缠绕在手上,又慢慢松开。话虽这样说,但确实有些好奇他过去是不是被其他的人喜欢过,于是继续问道:“崔韫晖,我不信只有我关心你。尤其是你受封晋王之后,也肯定有别的人想接近你,对不对?” “夫人,你都说了是受封之后……他们想接近的又不是我,而是晋王。”他纠正,“况且,别人关心我,最终总是求我帮他们什么。” 裴昭故意问道:“某些人当初用着‘交易’的由头接近我,难道不怕我只爱那个能翻案的‘晋王’吗?” “夫人,你不一样……”崔珩一时咋舌。 “怎么不一样?” 半天,崔珩才牛头不对马嘴地回道:“说什么‘交易’,只是希望能和你见面、能和你说话而已,当时你连记都不记得我,我又怎敢奢求什么爱不爱。但倘若你一直不喜欢我,我……” 裴昭静静地等着下一句。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又开始亲吻。 他庆幸现在的自己是被爱的。 第76章 重回少年时番外(一) “小姐, 小姐!再不起来,就赶不上春猎啦!” 小姐?春猎? 裴昭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头顶的帐幔是藕荷色的,旁边没有躺着人, 这不是坤宁宫, 而是……当年春猎时裴家的营帐。 原来又是在做梦。 梦到小时候,并不是什么意外的事。但这次的感受却有些不一样。以往的梦中,柳色是看不清容貌的, 但这回,少女的脸庞却分外清晰。细而长的眉毛, 明亮灵动的杏眼, 圆润的鼻尖, 就连唇瓣上未涂匀的口脂都看的一清二楚。 “柳色?”裴昭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柳色没有和过去一样消失, 而是焦急地问道:“小姐怎么在流眼泪?是不是有些不舒服?我,我去替你叫郎中。” 裴昭连忙拭去眼泪,道:“刚睡醒流泪很正常。柳色……现在是哪一年?” 柳色的表情愈发焦急:“现在是嘉平二十年,小姐当真没事?”说着, 伸手贴在裴昭的额前,“没有很烫啊……不行,还是得让郎中过来。” 裴昭松了一口气。虽然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但嘉平二十年,距离满门抄斩还有一年多三个月。 “我没事。”裴昭起身更衣, “我只是刚睡醒,有些糊涂。”接着,忙不迭地走到隔壁的帐子中, 推门而入。在书案前整理文书的熟悉人影正是杨黛。 杨黛抬眸笑道:“阿昭今日的这套箭衣真好看……嗳, 阿昭哭什么?” 裴昭扑到杨黛怀里,哭得身子开始抖动。 阿娘还在的感觉真好。 “夫人, 小姐今早起来,就有些不舒服。”柳色一脸担忧,“要不要让郎中先来看看。反正距离出门,还有一会。” “我没有不舒服……”裴昭嗅着阿娘身上熟悉而遥远的味道,“阿娘,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到你们都不在,整个裴府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世上。” 虽然不知道眼前的一切什么时候会结束,但把握好当下,总没有错。裴昭紧紧地搂着妇人。 “噩梦而已。”杨黛宽慰道,“阿昭别想太多。” 这时,裴东野走进来,笑着道:“阿昭怎么一大早就哭哭啼啼的?” 裴昭这才从阿娘身上起来,吸着鼻子。眼前的阿父头发微白,眼角生着皱纹,正是为崔隆裕推行的新政夙兴夜寐、操劳不止的缘故。一想到一年后,崔隆裕便要下旨把裴府满门抄斩,心中久违的恨意又浮上来。 “阿父,我做的梦,又真实又可怕。”裴昭哽咽着道,“阿父,我梦见……柳色,你去外面守着,别让任何人进来。” “跟阿父说说,梦里有什么?不会是阿父被贬官了吧?”裴东野慈祥地笑道。 “比这可怕许多。”裴昭正色道,“梦到陛下将我们家,满门抄斩。” 裴东野神色微变,但仍是道:“阿昭是不是昨天骑马骑得太累,才梦到这些?” 裴昭摇头,一脸严肃:“梦里,今年秋天岭南道有水患,阿娘奉旨南下赈灾,德妃娘娘便让阿娘顺带查一查萧贵人的事情……阿娘查着查着,发现萧贵人的身份有问题,回来时禀告给陛下,但陛下为了萧贵人,又因为忌惮我们家,反手以谋逆的原因下旨抄斩。” “这听上去太过荒诞不经。”裴东野虽是笑着,但眼色渐渐凝结,“有三司会审阻拦,陛下又重名声,可不会这样草草下旨。一个梦而已,阿昭别想太多。” 没有人会信一个十四岁小姑娘的话。 更何况,现在正是裴家最鼎盛的时候,崔隆裕从表面上来看,的确极是宠信裴东野。 “阿昭还梦见过什么?”裴东野又问道。 “说了阿父不但不信,还得嘲笑我做梦容易多想。”裴昭佯装生气。 “阿父信你的话便是。”裴东野只得道。 裴昭压低声音:“我梦到今天春猎,五殿下的鹰发疯啄人,还有,年底的时候赤罗国南侵攻占三座城池,梦到明年春天七殿下率兵北伐,还梦到明年夏天四殿下登基……” 裴东野越听眸色越沉,一旁的杨黛亦是紧蹙着眉。 第85章 “裴郎,赤罗国确实蠢蠢欲动。”杨黛低声道,“楼家上书过好多次要加强北境防御,但是陛下没有下旨,陈节度使那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崔珺性子软,四殿下的确有可能……登上皇位。” 裴东野颔首,嘱咐道:“阿昭,这些梦你千万别告诉他人。等春猎结束,晚上回来时,你再同阿父细细说一番。” - 裴昭看向远处的少年。 如今的崔珩看上去依旧性格孤僻,但没有战场磨砺出的冷冽。他这时也尚未中过雪融春的毒,肤色虽然白皙,却没有病弱之感,昳丽的五官在阳光下愈发光艳夺目。 “小姐,七殿下手中的弓箭是你送的那把。”柳色道。 和记忆中一般,崔珩走过来道:“裴小姐,好久不见。今年有人和你一组吗?” 他说话的语调和二十多岁的崔珩不大一样。 这么看来,莫名其妙回到过去的只有自己,这样的话,还是得暂时远离他,免得崔隆裕怀疑他和自己走得太近,生出事端。 裴昭回过神时,崔珩已说完“白头偕老”的祝词,一双黑水银般的凤眼深不见底,直直地望着自己。 “韫晖,你……” 不对,如今崔珩尚未弱冠,还未取字。正当裴昭想要改口时,崔珩却低声问道:“裴小姐……你也做了那个梦?” 裴昭微微一愣,立刻道:“你梦到的是什么?” 崔珩面色微红,半天没有答话。他也不知为什么昨夜忽然会做春梦。梦里的裴小姐搂着他的脖颈,附在耳边柔声喊着“韫晖”两个字,而自己则是一口一个“夫人”。 “没什么。”他略显尴尬地摇头,“裴小姐,王长公子在等你。” 裴昭走向王家营帐,但心里想着的确实方才崔珩的表情。看上去他并不知道将来发生的一切,但是却能辨别出“韫晖”两个字,还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模样。 春猎开始后,裴昭按着往日的方法把假扮成王藻的王萼气走,又让柳色来应付随行的扈从,此后,骑马进了西边的密林。不过片刻,便看到崔珩独自一人。 “裴小姐,怎么没看见王长公子?”他还是那种故作漫不经心的语气。 “他……”裴昭忽然升起挑逗的心思,笑道,“七殿下不想看见我和他一起,我怎么会让他出现。” 崔珩眼中满是错愕,愣道:“裴小姐,你什么意思?” “七殿下听不出来?”裴昭挑起眉,“七殿下,我喜欢你。”说着,引着马靠近了些。 少年握着缰绳的手指微微泛白,耳垂红得滴血一般,半晌,自嘲地笑道:“裴小姐何必说这种话来戏弄我。还有,今日这里会发生一些事,你早些……” 裴昭一本正经地打断道:“七殿下,我送你玉簪的时候就喜欢你。” “裴小姐。”崔珩深吸一口气,表情愈发无措,“上回春猎时,你连我的名字都不记得。还说这些话。你……” “七殿下赶我走,是因为等会崔珏的海东青要咬你?”裴昭只好道,“你脖子上涂着药,这种药可以让海东青失控,对不对?” 崔珩微微一愣,面无表情道:“裴小姐,这不关你的事。” 裴昭看着他微微颤抖的眼睫和泛红的脸颊,心道,少年时的崔珩脸皮倒是很薄。 “七殿下,这关我的事。我喜欢你,不想你受伤。”裴昭倾过身,拽住他的手腕,他想躲,又怕裴昭重心不稳摔下去,只好用另一只手牵引着缰绳,让两匹马靠得更近一些。 “七殿下,你前面说的梦是什么?”裴昭又问。 “没什么。”他眼睫低垂,“裴小姐,你能不能别随便说那些话。” “七殿下,我说的是真话。而且,你梦到的未必是梦,将来会发生的。” 他的面色愈加红润,低声道:“不会发生的。” “崔韫晖,你到底做了什么梦?”裴昭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不会发生?” 空中传来一声尖锐的鹰唳。 “因为你和王家有亲事。”他轻声道,“还有,我不是什么崔韫晖,我等会还要……喂!”少女一手拽住他的胳膊,借着力翻身和他坐上了同一匹马。崔珩的身子绷得笔直,心跳也快得异常,“你做什么……” “亲事可以取消。”裴昭笑着道,“七殿下,你告诉我做了什么梦,我便放你走好不好?” 崔珩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若是再不去嫁祸崔珏,回去估计又得受母妃惩罚。但这种梦怎么能随意说出口? “裴小姐,你快点下去。”他低眸望向紧紧箍在腰间的手。 “七殿下,你先说。”裴昭一动不动地抱着他。 “……裴小姐,你会生气的。”他轻轻叹道。 “不会。我发誓。” 崔珩咬着唇,半晌,低声道:“是春梦……” 果真,背后的人没有作答。正当崔珩准备道歉的时候,却听到轻轻的笑声。 “七殿下……”裴昭的手慢慢移动着,停在他的腰窝,“你这里有胎记对不对?” 崔珩感觉自己的脸上烫得要命,呼吸也错乱起来:“谁跟你说的?” “我亲眼看到的。” 他觉得思绪有些混乱。什么叫亲眼看到的?他分明不记得这种事。 这时,裴昭松开他,翻身下马,正色道:“七殿下,去做你母妃吩咐的事吧。” 眼看着崔珩消失在密林中,裴昭立刻上马搭弓,追了上去。 倘若没有海东青一事,崔珏便不会被崔隆裕禁足,储君之位也不会落在崔珺和崔瑀之间。即便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现在的自己还是不知道该如何改变未来的走向。 难不成还是得等赤罗国南侵、崔珩北上,最终获得朔方节度使和楼家、沈家的支持,然后成为晋王? 但实在没法干看着崔珩被海东青扑咬。 还不等海东青将崔珩拽下马,裴昭便松开了手中的弓弦。等它嘶叫着再次扑下时,崔珺一箭将它射落在地。 崔珩怔怔地骑在马上。感到眼前的一切诡异而熟悉。脖子上传来若有若无的痛意,但伸手一摸,什么血迹也没有——海东青还没有抓到他便被一箭射中了羽翅。 “多亏阿昭反应快。”崔珺放下弓,拍着胸口,“否则七弟准会受伤。” 崔珩这才回过神,轻声道:“多谢裴小姐。” 一旁的崔珏抱着抽搐不止的海东青,脸上一片潮湿。而崔瑀的脸上阴晴不定,似对眼前的结果很不满意。 - 夜里回到营帐,裴东野坐在案边,看着宣纸上密密麻麻的字,眉头越拧越紧,看完后,问:“阿昭,你当真梦到这些?” 裴昭颔首:“梦中的一切都很真实,阿父难道不觉得这的确像将来会发生的事?” 裴东野虽然觉得纸上的一切有些荒诞,但细想起来,也并非无迹可寻,轻轻一叹,道:“阿父会妥善处理的,不会让阿昭将来孤零零地一个人的。” “裴郎,既然王藻有心上人,这王萼又心思不纯,阿昭和王家的婚事便算了吧。”杨黛摇头道,“至于七殿下,他竟会做到这种地步……阿昭,娘想问问你的看法。” “我当然是喜欢他。”裴昭直言道。 杨黛叹道:“可昀儿要和三殿下成亲,我们家至多出一个王妃。阿昭现在,还是得避嫌,和七殿下离得远一些。否则无论对他,还是对我们,都不会有好处。” 裴昭垂下眸,看着宣纸上的字,用烛火把它烧得一干二净。 阿娘说得没错。按目前的状况,确实得和崔珩保持距离。 但是晚上的时候,崔珩自己却找上了门。 准确来说,是从窗子里偷偷翻进来的。柳色刚要惊叫出声,便被他身后的黑衣侍卫一记手刀打晕。那侍卫的五官端正英武,裴昭极是熟悉——不是卫婴,还能是谁? “裴小姐,希望没有吓到你。”少年吹灭烛火,背对着榻上只穿着寝衣的人,“但我不明白,你是怎么知道海东青的事,又是怎么知道我身上的胎记……你别动。” 烛火被再次点燃,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崔珩只觉得自己的脊背绷直。 裴昭站在他身后,轻笑道:“七殿下夜闯我的房间,怎么还害羞。” “没有害羞。” 裴昭的手指沿着他的脊背下滑,停在他的腰带上:“那你转过来。” 崔珩僵硬地转过身,目光不知道该往哪放,最终低垂着眼睛,哑声道:“裴小姐……你忽然和以前有些不一样。” 裴昭抿着嘴笑。按着实际的年龄,现在的自己比崔珩要大七岁。 第86章 看着他不住颤抖的睫毛,裴昭忽然明白为什么小时候,裴昀能一眼看穿自己的心思——毕竟,少年时期的心思是藏不住的,全都写在脸上。 “七殿下亲一下我,便告诉你。” 崔珩错愕地抬起眼,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还有,阿娘说,我和王藻的亲事取消了,七殿下,你开不开心?”裴昭又问。 “真的吗?”他脱口道,接着,意识到自己在问什么,立刻冷笑起来,“裴小姐,这又关我什么事。” “七殿下,当然是因为你。”裴昭看着他惶恐无措的神色,觉得自己在仗着年纪大欺负人,但还是乐此不疲地道,“我说过我喜欢你,是认真的。所以我想和你成亲。” 血液冲到头顶,带来晕眩的感觉。崔珩只觉得一些奇怪的声音涌入脑海,“夫人,我好喜欢你”“夫人,你喂我好不好”“夫人,这样舒不舒服”,虽然是自己的声音,但却使他愈发面红耳赤。 “七殿下,你没事吧?”裴昭看着他迷茫呆滞的眼神,感觉好像逗得有些过分,连忙扶着他坐在一边,将茶盏推上前,“喝口水。” 崔珩抿了一口凉水,才感觉神志稍微清晰一些。这时,卫婴走上来低声道:“殿下,再不回去,恐怕会被发现。” “卫婴,你去窗边等我。我马上就来。” 等他走后,崔珩低声问道:“裴小姐方才的许诺是真的吗?” 裴昭点头:“当然,你亲一下,我便告诉你。但今晚恐怕来不及说,下次见面,我还有很多话要和你说。” “闭眼。”他说。 裴昭闭上眼睛。但脸上没有传来熟悉的触感。只能感受到手被人轻轻握住。 他在手背上落下一个轻飘飘的吻。 等裴昭再度睁开眼,屋内早就空无一人。 第77章 重回少年时番外(二) 正当裴昭站在春斋楼底下, 隔着面纱四处打量时,卫婴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一边。 “裴小姐,走这边。” 雅间里的少年穿着一套朴素的雪青色圆领袍, 坐在窗边,专心地烹着茶。裴昭进去后,崔珩站起身,但还不等他开口,裴昭先笑道:“七殿下,我和王家解除婚约的事, 你应当知道了吧?” 崔珩微微颔首, 提起茶壶替两人斟茶, 漫不经心道:“王长公子已经心仪临真郡主, 确实不合适。” “如果只是为联姻的话,我倒不在意他心仪谁。”裴昭吹着茶盏上的白烟,“毕竟,换成王家别的公子也行。殿下懂得多,你来帮我分析一下,哪家最合适?” 他垂下眸, 看着水中的倒影, 声音低微:“若是稳妥起见, 裴小姐最好不要选王家、陆家、萧家……可以试试次一等的世家,譬如温家和沈家。毕竟你的阿姐和三哥有婚事,裴小姐若是再和一流世家联姻,父皇疑心病重……嗯, 总之最好不要这样做。” 这人倒是真的在认真提意见。 裴昭原本想说“我会认真考虑殿下的提议”之类的话, 但看着他握着茶盏的手,指节已泛着白色, 便收了玩弄的心思,问:“殿下,我们今日有多少时间?” “在两炷香内结束。”他神色稍缓,“海东青的事情,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是梦到的。” 裴昭原以为他会不信,但崔珩却若有所思地点头:“这段时间,我也总是做一些和你有关的梦……但是和你梦到的这些却不同。我的梦,和现实差得很远。那些梦很模糊,醒来后记得也不清楚。但其中一次,是一起去吉安寺点灯。” “这和现实差得不远。”裴昭轻笑道,“不说这些,我先把最重要的‘梦’告诉你。” 时间并不充裕,裴昭便把和朝政还有毒药的事讲了一遍。听完后,崔珩眉心微蹙,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裴昭笑着问:“殿下是在怀疑哪一句?是不相信萧贵人会给你下毒,还是不相信你会凯旋,然后受封晋王?” “没有不信。”崔珩抬起眸,“裴小姐,我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你的‘梦’里,我们发生了什么,你这样信任我?” “七殿下,你希望我们发生什么?”裴昭反问。 “我……”崔珩移开视线,看向窗外。刺目的阳光下,漆黑的屋瓦也染上绚烂的光泽。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裴昭看着他染着绯红的脸颊,故意道:“殿下,看来是我自作多情。原来你不喜欢我——” “不是的。”他立刻转过头打断。 “所以你喜欢我?”裴昭盯着他黑曜石般的眼睛看。少年的眼睛温润而明亮,自带朝气。 崔珩这次没有避开视线,语气认真而严肃:“裴小姐,你值得更好的人,而不是我……今日时候不早,我让卫婴送你回去。还有,多谢你告诉我那些。” 裴昭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放软声音:“七殿下,我的腿忽然好酸。你扶我一下。” 崔珩走上前,伸出手,又握拳以示礼节,裴昭却一把拽住他的手腕,猛地一拉,他重心不稳,手忙脚乱间将膝盖撑在圈椅的边缘上,一手扶住圈椅的扶手,眼中又是无奈又是紧张;“裴小姐……你自重。” 裴昭想到现在的自己才十四岁,他也才十七岁,不由感到一丝丝的负罪感。但还是将手沿着他的胳膊上移,用力一扯,进一步拉近两人的距离。他眼睛低垂,看不清情绪,浓密的睫毛颤抖不止。裴昭的目光从高挺精致的鼻梁下移到红润的薄唇上,忍不住道:“七殿下,你……我想一直看着你。” 崔珩原先就飘忽不定的目光愈加躲闪,呼吸重了不少,半晌,才轻声道:“裴小姐,你真的喜欢我吗?” “七殿下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 “那你亲我一下。” 裴昭觉得自己仗着阅历深就肆无忌惮着实有些恶劣,但想到那些阅历是和眼前这人学的,也便心安理得地看着他艳丽的脸因为紧张冒汗。 “好。”他声如蚊蚋。 崔珩弯下腰,想再次借着亲手背蒙混过关,但裴昭却抬手拽住他的衣领,咄咄逼迫道:“亲这里。”另一手,停在红润的唇瓣上。 他摇头。 “你不想亲我?”裴昭佯装出愠怒的神色,“好吧,还以为你喜欢我呢。” “裴小姐……”他喉结微动,“那你闭眼。” “闭眼的话,我看不到你。” “我……做不到。” “那你闭眼。我帮你。”还不等崔珩回答,裴昭用手心遮住他的眼睛,掌心传来微弱的痒意,他乖乖地闭上眼,脸上的神情极是紧张,于是裴昭用手捏住他的下颌,迫使他靠近自己,接着,轻轻地吻在他的唇角。 过去第一次接吻,他也是蜻蜓点水般吻在自己唇角的。 崔珩感到头晕脑胀,身体烫得要烧起来一般,直到裴昭轻轻推他的肩,示意他可以站直时,他才愣愣地起来,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话。 裴昭打量着他绯红的脸庞,忍俊不禁道:“殿下,没想到你还挺容易不好意思的。” 崔珩喝了一口茶,觉得自己嗓子终于好一些,又能开口说话时,才问:“裴小姐,你说的那些,真的只是梦吗?你是不是,从将来回来的人?” 这回轮到裴昭微微一愣。 “虽然这听上去,确实有些匪夷所思。”他略显自嘲地一笑,“但是,如果只是因为一场梦,你就改变对我的看法,把什么都告诉我,却有点不像你。裴小姐,将来的我们……真的在一起吗?”他说到这时,眼角微微上弯,露出极是温柔的笑。 “当然。我们很快会再见的,七殿下。” 如果不出意料,下次见面,会是燃灯节晚上的吉安寺。 - 燃灯节那日,裴昭再次看到办成韩二小姐的崔珩。不出意料,最后一只花灯还是落在他手中。在柳色唉声叹气后,崔珩又把灯递上来,转身去找小沙弥。于是裴昭在符纸上写下心愿,安静地站在榕树下等。 等看到那一抹高挑的身影时,柳色喊道:“韩二小姐,我们小姐挂不上去,你帮我们小姐试试?” “好。”崔珩走过来,“裴小姐,想挂哪?” 裴昭指着最高的那一处,故意道:“韩二小姐,那里你也挂不上去,要不你抱着我?” 他犹豫片刻,道:“好。” 隔着面纱,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裴昭还是能感受到他浑身绷得僵直,于是从他身上下来时,故意拽住他的手,笑着道:“韩二小姐,我想看看你的脸。” 第87章 “好。”他这时干脆地应下,“去东边的房间里。裴小姐,我正好有话同你说。” 柳色守在门外等。 面纱下的崔珩粉黛微施,眼尾勾着红线,整张脸愈发明丽胜似珠玉,裴昭心弦颤动,轻声道:“殿下,你今日这副打扮,我从未见过。” “裴小姐,你喜欢就好。”他摘掉整顶帷帽,又把女子的珠钗摘下,黑亮柔软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衬得肩颈雪白,有如瓷玉。 他问:“裴小姐,帮我挽一个头发好不好?”说完,便在圈椅上坐下。 裴昭走到他身后,想替他先缕直头发,但当手碰到他的发尾时,却玩心骤起,用指腹轻轻划着他的后颈,接着又摁在他的锁骨上,感受他加快的呼吸,微微一笑,弯下腰在他耳边道:“殿下要什么样的?” “都可以。” “什么叫‘都可以’?”裴昭又靠近了些,说话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耳边,少年的耳垂浮起红晕,低声道:“裴小姐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来。” “可是我觉得你散着头发最好看。这样也可以吗?”裴昭故意道。 他没有立刻答话,像是在沉思。 披头散发出去,实在不雅。即便崔珩答应,裴昭也照旧会替他束发。 “可以的。”没想到少年最终这样说。 “七殿下,那样会很不雅的,有损礼节。”裴昭讶然。 崔珩侧过头,唇角微微上扬,说:“可是,裴小姐不是喜欢吗?” “喜欢归喜欢,但七殿下,你不能因为我喜欢什么,就勉强自己做你不喜欢的事。” “我又没有不喜欢……但那样确实不妥。”他从桌上取过一枚墨玉的发簪,道,“裴小姐,最普通的束发就好。” 弄完后,崔珩站起身,问道:“裴丞相打算接下来怎么办?” 裴昭轻叹一声:“七殿下,还能怎么办,君心难测,阿父决计在年底便解官致仕,但在还乡前,还是会想办法说服陛下,让七殿下北上应敌的。毕竟,殿下还是得通过打赢仗,获得陈节度使和楼家的支持。” “裴小姐,你打算怎么办?”崔珩问。 “阿父告老后,会回河东,我当然是和他一起去。然后,等殿下凯旋时,我会回京城找你。” 崔珩点头,忽地俯下身,用指腹轻轻摁着裴昭的唇瓣,一双眼眸如黑潭般看不清深浅:“裴小姐,父皇若是早点死,崔瑀若是早点死。我是不是回京后,便可以立刻迎娶你?” 裴昭愣愣地看着他,半晌,回过神道:“崔韫晖你怎么也……” “嗯?”他挑起眉,“裴小姐,我是不是很早就说过,我没听过什么崔韫晖。” 裴昭回想起今日他游刃有余的神态,愈发觉得奇怪。而且,提及崔隆裕和崔瑀时,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阴冷实在和少年的崔珩有些不符。 “七殿下别说这些大不敬的话。”裴昭压低声音,“按目前的情况,还是得韬光养晦,徐徐图之。” “裴小姐教训的是。”崔珩颔首,“那今日,你还有什么要同我说的么?” “有。”裴昭端详着他的神态,“七殿下,坐下,然后闭眼。” 崔珩很听话地照做,唇角微勾,脸上浮着笑意,像是在期待接下来会发生的任何事。 裴昭这下可以笃定,他绝对是二十多岁的崔韫晖!刚刚说什么自己不是,分明是在欲盖弥彰。于是裴昭故意不亲他,想看看他过多久会耐不住性子。 果真,不过片刻,崔珩睁开眼,一脸不解地问道:“裴小姐怎么还不亲我。” “因为不想亲。” 他眼睫一颤,随即道:“可是我想亲你。”说着,一把将裴昭拉入怀里,眼中含笑,“可不可以?” “不可以。” 崔珩又是一怔:“为什么?你明明喜欢我。” “反正就是不可以。”裴昭想佯装生气,但是却憋不住嘴角的笑。 他也笑起来,指尖刮着少女高挺的鼻梁,最后停在下唇瓣上,轻轻滑动着,像是在涂唇脂:“真的不可以?求你了,夫人。” “崔韫晖,你玩心好重!”裴昭双手环在他的脖颈上,“我方才还在纳闷,你开窍怎么这么快。” “玩心重的另有其人。”崔珩附耳道,“夫人不如好好想想,上两次见面,都在做什么。” “我做的那些事,明明都是和你学的……”裴昭这才感到尴尬,辩解道,“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七八天前。最开始只是做梦。但后来,不论是痛苦还是愉悦的感受,都越来越真实,好像亲身经历一般。裴小姐,那天晚上,我们是不是还在坤宁宫……”崔珩看着眼前稚气未脱的少女,松了胳膊的力道,“裴小姐,你现在才十四岁。我们现在是不是……不该这样?” “不该怎么样?”裴昭朝他的耳朵吹气,他眼睫轻颤,随即笑着道:“我是为你着想。但裴小姐若是没有觉得不妥,我自然不会把你推开。”说完,重新箍紧双臂,感受怀中温热的身体和有力的心跳。 裴昭问他接下来打算怎么做。他说,和以往一样。 “是要把陛下、崔瑀,还有萧宛烟都杀掉?”裴昭愣道。 “不然呢?若是他们在,以后会很棘手的。”崔珩平淡道,接着,又说,“不过,这一回伯父伯母都在,夫人若是不想呆在京城,我们可以到江南隐居,或是一直游山玩水。” “可倘若那样,岂不是要让三殿下登基?” “裴小姐不想他登基?”崔珩故意问,“他可是你的珺哥哥。” 裴昭没理会他的打趣,神情渐渐严肃起来。倘若没有深仇大恨,在这个世界,确实可以过得轻松些。但经历过那样的周转波折、颠沛流离,经历过那样绚丽而惊心动魄的往昔,平平淡淡的生活似乎有些无趣。 到底是换种活法,还是延续老路,裴昭一时也难以定夺,便道:“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我没有什么想法。”他轻轻笑起来,眉眼温和,如同流动着潺潺的春水,“只要我们能一直在一起就好。” 裴昭心弦微动,又故意问道:“崔韫晖,和我在一起真的这么重要?比皇位还重要?” 崔珩神色渐敛,抬手箍紧怀中的人,轻轻地吻着少女的面颊,声音含糊而委屈。 “裴小姐,你分明早知道这些的。” 第78章 重回少年时番外(三) 嘉平二十一年, 七月。 裴府门口车马喧阗,人头攒动。和当年一般,崔珺和裴昀的婚宴照旧在七月举行。 凤冠霞帔的高挑娘子在侍女的搀扶下坐上绘着莲瓣纹的八抬彩轿。随后整个人消失在红艳艳的车帘后。在宫里鸾仪卫的簇拥下, 轿子缓缓向皇城的方向驶去,红妆十里,锣鼓喧嚣,百姓们在道路两旁啧啧惊叹着,眼中又是艳羡,又是好奇。 待裴府门口彻底安静下来时, 裴昭才跟着阿娘坐上另一辆马车。在这样的大喜之日, 妇人的脸上却毫无喜色。裴昭知道, 阿娘是因为自己的那番话对裴昀的将来担忧不已。 夜色朦胧, 华灯初上,临华殿内歌声靡靡。 色泽艳丽的绸缎从梁上垂挂下来,在柔软的晚风中轻轻飘动,将整座临华殿笼罩在华丽而喜庆的红色下。穿着大红色婚服的青年满脸带笑,正举杯应付着络绎不绝的宾客。 这一边,赴宴的世家小姐们叽叽喳喳地赞叹着婚礼的盛大, 说完后, 又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想象起未来如意郎君的模样。 若是往昔, 裴昭或许会随口说上一二句,但时过境迁,裴昭看着一张张天真而秀丽的脸庞,想起她们未来的模样, 不由有些落寞。这些人中, 有的嫁给心仪之人,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有的迫于父母之命和薄情寡义之人成亲,最后甚至红颜薄命,年少早亡。 “阿昭,看你魂不守舍的,是不舒服么?”一旁的周颜见她眉头紧锁,关切道。 裴昭这才回过神,笑道:“阿颜,我在认真听呢。” “话说裴二小姐为什么和王家解除了婚事?”沈家的小姐问。 不等裴昭回答,王三小姐王芷便笑道:“当然是因为裴小姐有心上人,看不上我阿兄。” 裴昭眼睫一颤,随即笑骂道:“王三小姐,明明是你的兄长心悦他人,怎么还赖我身上!” “好啦,是我失言,阿兄确实心仪他人。”王芷狡黠一笑,“但裴二小姐分明也有心仪之人。” 裴昭微微一愣。 周颜好奇道:“那阿昭的心上人是谁呀?” 裴昭冷笑,佯装生气道:“这事恐怕得问王三小姐。反正我心里没有人。” 第88章 于是同桌的小姐们都安静下来,认真地等着王芷说下去。但王芷只是用玉箸一下一下地戳着瓷碗里新鲜的甜瓜,慢条斯理道:“你们往东边看,便知道啦。” 在柔软轻薄的纱幕外,是皇子们的坐席。 “可我们这儿,什么也看不到呀。”沈家小姐还是不解。 “阿芷,你就别卖关子啦。”王二小姐王若也笑道。 “就是因为什么都看不到才奇怪。”王芷咽下薄脆的甜瓜片后,慢悠悠道,“裴二小姐今晚不知往哪个方向瞥了多少次呢!” 裴昭暗自称奇,竟有这么明显吗? 众小姐被王芷的言论说服,纷纷探寻地看过来,七嘴八舌道:“你看的是哪一位?” “五殿下?可听阿娘说,你和五殿下好像……” “嘘!小声些,但我猜是四殿下。” 裴昭被盯得心虚,只是道:“你们别听王三小姐胡说,我没有看什么人。”眼看着王芷檀口微动,又要说什么石破天惊的言论,裴昭又立刻道,“分明是王三小姐有喜欢的人。” “怎么还血口喷人呢!”王芷笑起来,依旧气定神闲,“你倒说说是谁?” “曲江池,杏衣少年。王三小姐,还要我说下去么?” 半年前,王芷和沈家三郎沈迩心意相通。但沈夫人觉得王芷有癔症在身,不配做沈家儿媳,便不许两人交往。于是两人便只能偷偷在京城外的曲江池边私会。 直到这年十一月,王芷在曲江边突发癔症落水,这件事才被众人知晓。沈夫人一气之下,直接把沈迩送到朔方道从军。 “同阿姐说说,那是谁呀?”王若连忙问。 “没有谁。” “越说没有谁,那便越是有人。”周颜笑着道。 王芷眉心微蹙,站起身:“我身体不舒服,失陪。” “王……” “裴二小姐,不是你的原因。”王芷冷冰冰地打断道。 王芷走后,小姐们又开始聊起其他的事情。裴昭听着无聊,也便离了席,走到殿外的花园里吹风。夏夜里蝉鸣阵阵,风也温柔,栀子花的清香萦绕在鼻尖,让人的思绪宁和下来。 裴昭摘了一朵捏在手中,轻轻地嗅。 陪着出来的周颜又问道:“阿昭,你同我说说,你喜欢的皇子究竟是谁?我准不会告诉旁人。” “我没有喜欢的人。” “可是,我真的觉得你有。”周颜的睫毛忽闪忽闪的,语气分外笃定。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周颜的声音低下去,“原本一个月里,你至少邀请我到你们家五六次,但上个月,只有一次。” 裴昭想起过去周颜的结局,轻叹道:“阿颜,我这样做,不是因为有什么心上人冷落你,而是……我是为你好。” 周颜沉思片刻,又环顾四周,最终用极低极低的声音问道:“是因为京城要乱了么?” 裴昭用沉默代替回答。 “阿娘也这么说过。”周颜苦笑着道,“但若是真的要乱,阿昭,我也想一直陪着你。” 裴昭侧过脸,迎向年轻姑娘诚恳的目光。这双清亮的杏眼,和记忆中那个夜晚浮着水光的眼睛重合,那时周颜的语气颤抖却坚定:“阿昭,我愿意为你去死。裴丞相,今夜就让我和你们在一起吧。” “阿昭,怎么忽然哭啦?”周颜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开始抽泣。 “风很大。”裴昭取出帕子拭泪。 这时,一位侍女急匆匆地赶来,道:“周小姐,周司簿有事寻你。” “我回头来找你。” 裴昭一个人在花园里慢慢地走,走到假山前时,月色骤然暗下来。花园里的草木在森森的黑暗间染上鬼气,裴昭觉得心慌,想离假山远些,鼻尖却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转过头,手中握着栀子花的少年缓步走来。假山的阴影落在雪青色的衣袍上,变作好看的纹路。 眼见着崔珩要把栀子花簪在头顶,裴昭连忙握住他的手腕,道:“小心点,这是皇宫。” “裴小姐,我刚才看过,这里没有别的人。”他望向假山,“若你不放心,我们去那里面说。” 假山下有一条小道,蜿蜒着通向假山的内部。这一处空间既昏暗又局促,从香囊中飘出的味道便愈发浓郁,裴昭觉得好像整个人都被拥在怀中。 崔珩将栀子花簪上后,弯腰附耳道:“裴小姐,你真没有喜欢的人?” “崔韫晖,你明知那是假话。”裴昭轻笑道,“还有,你找我是要说什么?” “最初只是因为好久没见,很想你。”崔珩用指腹缓缓地抚摸着少女泛红的眼角,像是想把泪痕彻底拂去一样,“但现在想问问,怎么哭成这样?” “因为……想到了阿颜的未来。”裴昭环住他的腰,感到自己的眼角又开始溢出眼泪,“我知道这一回,阿颜肯定不会出事。但是……崔韫晖,你有没有想过,万一这一切忽然消失,我们又回到那个未来怎么办?” 得而复失比直接失去更令人绝望。 崔珩一时没有答话。在他心里,并没有多少值得记挂的人。那样的未来和现在其实没有太大差异——唯一的不同就是,他能和所爱之人更早心意相通。 “崔韫晖,我不想回去。”裴昭哽咽道,“你知道吗?我很怕一睁眼,阿娘、阿父、阿姐都不又不在了,阿颜也不在了,我很怕我们想要努力改变,但最终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经历过这些,那样的未来我难以接受。” 崔珩这才发现,八年过去,自己安慰人的技巧毫无长进。最终只能垂下眸,柔声道:“裴小姐,不会回去的。” 裴昭知道这是安慰,但还是搂紧他,哭得快颤抖起来。平复下来后,裴昭仰起脸。 在黑暗中,少年的面容看得并不分明,但仍能感受到怜惜而哀伤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 “裴小姐,我刚刚的不是安慰,是真话。我们真的不会回去的。”他继续道,“因为……我做过一个梦。梦里的神仙说,‘鸿雁南飞,蛰虫北藏,吾摆时棋,冬雪春芽’。裴小姐这么聪明,肯定明白他的意思。” 这两句诗,是时节倒转的意思。 他的语气诚恳而郑重,裴昭这时忽然分辨不出崔珩是认真地在编故事安慰,还是他真的梦到什么神仙。 可既然都能回到过去,梦到神仙也不值得奇怪。 裴昭顺着他的话问道:“韫晖,那个神仙还说了些什么?” 崔珩说:“他让我们好好珍惜当下,不要患得患失。” 裴昭又问:“那代价是什么?” “代价?”崔珩微怔。 “这个神仙让我们回到过去,难道一点好处都不要?” “嗯……他什么也没要。” 裴昭听出他语气的犹豫,叹道:“韫晖,你不适合撒谎。” 这时,假山外传来周颜寻人的声音,脚步声也越来越近。裴昭连忙松开他,想等周颜走远些时再出去,但崔珩反倒箍紧手臂,将两人又扯近了些,含笑道:“裴小姐,反正你现在也不能出去,不如让我多抱一会。怎么样?” 裴昭靠在他身上,泛红的侧脸贴在微凉的脖颈上。两人的心贴得很近,心跳有如鼓声,汇在一处。在黑暗狭小的空间里,这样砰砰的鼓声沉重而清晰。鼻尖萦绕着衣服上浓郁的香味,裴昭感觉自己坠在花海中,有一种近乎眩晕的感受。 直到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崔珩终于松了力度。温热的指腹移到少女的侧脸上,眷恋般地游移着,他故意笑着问:“裴小姐,你的脸很烫。怎么回事?” “你的才烫。”裴昭一把拽住他的衣襟,迫使他俯下身,然后轻轻咬住他的唇瓣,又立刻松开。 不等他开口,裴昭转身便出了假山。 里面太黑,可惜没看到他的表情。 外面月光清亮,银水流泻在地,有如梦境。 裴昭顺着脚步声远去的方向去找周颜。没走两步,便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在拨开花丛走来。 “裴二小姐怎么一个人在这?”戴着桃木簪子的少年问。 虽然目前的王萼尚未做出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但裴昭想起未来发生的一切,实在心有芥蒂,目光也冷下来,没什么好气地问道:“二公子找我有什么事?” “想同你道个歉。”王萼有些局促,“过去,我不该和阿兄一起欺骗你……” 王萼一口气说了很多道歉的话,但裴昭没有什么心思听。远处出现一道纤细的人影,正是重新寻回来的周颜。 “二公子,我原谅你。但我现在还有点事,失陪。” 第89章 然而,正当裴昭抬步要离开时,王萼却抬手阻拦,桃花眼中半是玩味,半是冷意。 “裴二小姐,你身上的香味……怎么和七殿下一样?” 第79章 重回少年时番外(四) 裴昭心中警铃大作, 冷声道:“王萼,你想说什么?” “裴二小姐别误会,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王萼放下阻拦的手, 重回原本温润端方的姿态,“原本阿芷说的什么话,我是不信的,但现在闻到裴二小姐身上的味道……” 他唇角微微勾起,语气也愈发凝重:“阿芷虽然有癔症,但心思却敏锐, 什么也看得出来。裴二小姐同我们家解除婚约, 只是因为七殿下, 而不是因为我和阿兄欺骗你。” 裴昭直言道:“王萼, 你不妨直说自己想要什么。我没空和你绕弯子。” 王萼薄唇微动,正要开口,周颜却走过来,佯装嗔怒道:“阿昭,我方才叫你半天没搭理。没想到,你竟是在这和二公子说话。” 王萼重整神情, 颔首施礼道:“见过周小姐。我们只是恰巧遇上。” 周颜看出裴昭不想搭理他, 便笑道:“我和阿昭还有些事。二公子, 暂且失陪。”说完,便拉着裴昭向花园外走去。背后,王萼却低笑道:“裴二小姐,刚才的事情, 你若是不便承认, 我也不会勉强。但你迟早会后悔解掉这门亲事的。” 他的声线悦耳,语气也温和, 但言辞中的威胁却让人不寒而栗。 裴昭不由止住步子,冷笑道:“好呀,你回去把这件事告诉王御史,看看他有什么反应。” 王萼神色微变,怔道:“阿父难道知道这件事?” “王御史不但知道这件事,还知道一些更石破天惊的事呢。”裴昭轻轻一笑,抬步向外走去。 - 临近半夜时,殿内的欢笑声渐渐消弭,婚宴已接近末尾。 坐上回府的马车后,裴昭掀开窗帘,往外看去。 此处的景象,和百步外临华殿内鲜花着锦的喜庆样截然不同。一抹孤冷的弯月悬在漆黑的夜空中,银灰色的月光流淌在出宫的石板路上,即便是正红色的宫墙,在这般暗淡的月色下,也被渡上凄清的浮光,显出衰败之意。 倘若不出意外,今年十一月初,赤罗国的太子便要率兵南下,在短短两个月内攻破大周的三座城池。年老体衰的崔隆裕一心想着修建陵墓,舍不得开国库派兵应敌,任由赤罗国的骑兵在边境烧杀掳掠。崔隆裕想等着草原上的蛮族抢够过冬的物资后自行收兵。毕竟,真正的战火烧起来,对哪一方都没有好处。 但不曾想,这一回赤罗国却是动真格南侵。见事态不对后,朝中不少人上书求崔隆裕派兵北上。崔隆裕不想晚节不保,只好装模作样地答应派兵应敌。但最终北上的,却只是老弱残兵而已。 裴昭心想,若是这一回早点做好准备,边境三城的百姓便能少遭兵燹之苦。可若是让阿父上奏加强边境防御,只怕会让崔隆裕起疑、引火烧身。 若是既想保住三城,又不让裴府受到牵连,似乎只有一个办法。 - 八月十五的中秋夜宴和寻常宫宴不同,不但天子近臣和皇亲贵戚要到场,就连普通的低品官员都会被邀入麟德正殿赴宴,来宾多达数百人,是以宴分两殿,官员们的家眷还有年轻的皇子们都在偏殿中就席。 是夜,宴席方至分月饼、行酒令的环节时,崔隆裕的贴身内侍温初贤从殿外走来。 众人原以为是外面乌云退去,温初贤来吩咐众人到殿外同陛下一起赏月,却不想,素来气定神闲的老内侍步伐极是凌乱,胳臂上搭着的银佛尘剧烈地晃动着,化作模糊的幻影。 温初贤俯下身,在韩德妃耳边低言,直起身后,韩德妃面色惨白,目光落在左侧首位的崔珺身上。其余的宾客见状,面色瞬时严肃起来。 “阿昭,这是怎么回事?”周颜低声问道。 裴昭也不明白为什么和过去不一样。 难不成是崔珩的原因? 毕竟这一晚宫宴,他原本应当赴宴的,却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出现。 “阿颜,恐怕是陛下那边有什么变故。” 裴昭说完,稍稍松开指尖的力度,装作不经意地让酒盏的把手从指缝间溜下去。上好的白釉瓷摔在地上,霎时落得粉碎。 陪侍的侍女连忙弯下腰,用手帕将碎瓷裹住。 韩德妃望过来,眼中情绪复杂:“裴二娘子,没伤到自己吧?” 裴昭摇头,但裙摆底下已被酒水沾湿得一塌糊涂,便起身赔罪告退,想借着换衣服的由头去正殿看看。走到殿外时,一位侍女却迎上来要带路。 “裴小姐,随奴婢往这边。七殿下在等你。” 侍女的声音清冷,裴昭觉得耳熟,便抬起眸打量。影影绰绰的廊灯下,少女的五官尚未长开,极是稚嫩,鼻尖圆润,杏眼明亮,但五官间却若隐若现有一股柔韧的杀意。 裴昭犹豫半晌,问:“是卫姑娘?” 侍女一怔,随即颔首道:“正是。裴小姐是如何认得我的?” “因为……七殿下向我提过。” 卫铮铮听后,眉眼弯弯:“阿兄说我武功平平,我还担心七殿下会记不得我。” 两人走到半路时,正遇上一行御医打扮的人。 麟德正殿灯火通明,人影缭乱。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仍旧能听出殿内已是喧嚣混乱至极。 卫铮铮低声道:“裴小姐,今晚陛下举杯说祝词时,吐血昏厥。那边怕是已经乱作一锅粥。” 裴昭这下明白,为何这一回崔珩没能来赴宴。 风动涟漪,湖波微皱,圆月下的水面波光粼粼。凉亭中,少年穿着一身玄色的窄袖常服,银佩饰宽带銙束腰,侧边配着一把暗灰色的长剑。却是暗卫的打扮。 崔珩抬手斟茶。晃动的茶水中,映出月亮的影子。 “崔韫晖,你现在才十七岁,胆子未免太大了些。” 他打趣道:“裴小姐的胆子也很大。既知是我弑君,却还敢来见我。” “胆子不大怎么和你在一起。”裴昭笑道,“但为什么不提早告诉我,我也好做准备。” “其实,是因为今晚才下定决心。中秋夜宴,大臣们都在,也方便。” “陛下还能活多久?” “至多十日。” 裴昭眼睫一颤,怔怔地望着他。 若是崔隆裕在十日后驾崩,他恐怕会在遗诏内立崔珺为新帝。毕竟,现在的萧宛烟并未受宠;大周又习惯“立长立贤”,尚活着的皇子中崔珺最为年长,性子又温和,的确能成为世人眼中的好君主。 看来这一回,崔珩不想走过去的路。 - 嘉平二十一年,八月二十四日,崔隆裕驾崩,谥号文宗,天下缟素。 次月,新帝崔珺登基,改元咸宜。 十一月初,赤罗国太子率骑兵南侵,崔珩受封晋王,北上应敌,大捷,又获封“瑶光将军”。 瑶光,破军也。 - 朔方道天气转寒,枯黄的树叶随风飘落,在洁白的窗纸上投下翩跹的影。 同外头肃杀的冬日不同,安北城的都督府内灯烛辉煌,香气弥漫,佳肴珍馐铺满桌案,宾客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极是热闹。此次来庆功宴的多是行军的将领和参军,不拘礼节,随性奔放,故而和京中古板严肃的宴席不同。 正宴结束后,偏将沈迩借着酒意以舞剑助兴。 在摇曳的烛光下,男子用剑尖勾起盛满石梁春的琉璃盏,银白的剑身也便流淌起琉璃盏的彩光。剑身一晃一抬,一回一转,最终琉璃盏稳稳地落在崔珩的案前,一滴酒也未曾洒出。 沈迩抱拳施礼道:“这一杯,敬晋王殿下,运筹帷幄,年少有为,护得大周金瓯无缺,百姓安康。” 崔珩仰头饮下,将空盏往前一推,以示礼节。沈迩却又取过一旁的酒盅,将琉璃盏斟满。 见崔珩面色绯红,眸中已有水色,裴昭连忙劝阻道:“沈三郎,你这样敬下去,殿下会喝醉的。” 沈迩却笑道:“这一杯,是敬给王妃的。王妃在城中安抚人心、鼓舞士气……” “沈三郎过奖。”裴昭被夸得不好意思,面色微红,“而且,我现在还不是什么王妃。” 沈迩打趣道:“裴小姐,陛下赐婚的圣旨已经在路上了,我这么称呼,也没什么问题。对不对?” 赴宴的众人都笑起来。 边境的石梁春不抵京中的御酒醇厚,下喉后,嗓子仿佛被刀轻轻割过一般,一股热流从小腹中升腾起来,又蔓延到周身,四肢百骸都变得绵软许多。 第90章 回到寝房时,酒的后劲冒上来,裴昭感觉头脑里晕晕乎乎的,眼前的一切变得光怪陆离,屋中的器物桌椅也出现了重影,每一脚都想落在云端,唯有同崔珩紧紧握在一起的手方有一些踏实的触感。 “裴小姐,往这边走。” 裴昭在榻边坐下,仰起头,看着眼前解衣宽带的少年。他的情况也不算太好,两颊鲜红,眼睛里烧着一团黑晶晶的火。 换好寝衣后,崔珩弯下身,柔柔地问道:“裴小姐,没力气换衣服了么?” “我又没醉,当然有力气换。”裴昭伸手去解腰间的宫绦,但试了两下都没有解开,反倒觉得腰间越缠越紧,只好承认道,“崔韫晖,你帮帮我。” 崔珩半蹲下身,解开后,又去净室拿过湿帕替她擦脸。 裴昭这才觉得自己稍微清醒一些,笑道:“崔韫晖,你现在……满意了吗?” “满意什么?”崔珩不解道。 “你以前说,不对,是将来说,你想看我喝酒。”少女被酒水润过的声音绵软而温柔,像是梦一般的呢喃,“现在,你不是看到了吗?你满不满意?不过,崔韫晖,我现在其实很清醒。” “嗯。很清醒。”崔珩看着那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眉心微动,竖起一根手指,“裴小姐,你数数这是多少?” 裴昭凝神望着。但有重影在,又像是一,又像是二。 “原来裴小姐真的一杯就倒。”崔珩笑叹道,“倘若很累,先睡一觉吧。” “崔韫晖,我没有醉。”裴昭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然后手心上移,握着他的手指,缓缓道,“你比划的是一,对不对?” 娇艳欲滴的脸庞如同沾着晨露的花瓣。他很想尝一口。 “裴小姐,你这样是犯规的。”崔珩轻声道。 “对不起。我只是想证明,我真的没有喝醉。”裴昭收回手,坠着泪珠的眼睫轻轻眨动,语气有些委屈,“那你再来一遍。这次……我不摸你。” 他眼底柔情一片。 “裴小姐,当年在邕州,你教过我一种验人有没有喝醉的方法,还记不记得?” “当然记得。闭上眼,摸鼻子,对吧?” 裴昭说完,便闭上眼,然后慢慢地举起手摸索。但酒意使人的体感混沌,黑暗又再度蒙蔽感官,裴昭一时竟真的有点不确定该怎么一下子找着自己的鼻尖。 正在此时,脸上传来一阵痒意,原是少年垂下来的发丝。接着,他润泽的唇瓣一点一点地亲吻着少女的眉眼,温热潮湿的触感如同艳阳天下的春水流泻。 最初的亲吻温柔而克制,如同蝴蝶栖息在花蕊上。 吻从上下移,经过颧骨,双颊,最终落在唇上。他亲得越来越凶,像是想要把自己的气息牢牢地刻印在怀中人的身上一样。裴昭搂着他向后倾倒,天旋地转间,他不再亲吻,只是把脸埋在她的肩窝上。温热的液体积蓄在颈间,他在落泪。 裴昭睁开眼,轻轻推他起来,关心道:“崔韫晖,要不要去喝点醒酒茶?” 他眼底潮湿一片,仍是笑着道:“我怎么会醉呢,夫人。”说完,又握住她的手腕,俯身亲吻着掌心。 是花瓣委地一般轻浅的吻。这样的接触太过轻柔,以至于他的唇瓣离开时,刚才温湿的触感便像是一场幻觉,一场黄粱美梦。 酒意又浮上来,晕眩冲到脑门,视线再次朦胧。 裴昭觉得自己两眼发热,眼前是潮湿的雾色,只能看到不同的色块在眼前摇晃跃动。漆黑的是他的秀发,白皙的是他的脸庞。 遥远的地方,不知是谁又开始吹起笛子作乐,流泻进屋的笛音如同绵绵涧流般,落在靡靡的纱幔间,起起伏伏的律动着。笛音歇止时,屋内也安静下来。 裴昭枕在他的臂弯中,任由自己被困意和酒意裹挟着,沉沉睡去。 - 隆冬时的朔方道,北风肃杀,万山覆雪,云暗九霄。冷风卷席着雪粒,直扑抵廊檐之下,将门扉叩得呜呜作响。 屋内却是一派温馨祥和的景象。绣着鸳鸯的素屏被红泥火炉照得透亮,映出背后更衣的人影。 在安北城成后,两人不急着回京,便从原本暂住的都督府搬出来,在城东买下一座私宅,像是寻常夫妻一般度日。 恰逢城中的休沐日,两人约了安北城内的好友,一起去城郊的梅山上观雪赏梅。 穿好披风后,裴昭刚推开门,便遇上迎面回来的少年。他穿着一身雪青色的交领袍,外搭银白狐裘,在漫天飞雪下,眸色也变得又凉又淡,直到瞳仁中浮出少女的身影,眼中冰雪消融,笑意弥漫。 “夫人,趁热吃。” 裴昭接过他手中的纸袋,拖长嗓音道:“谢谢夫君。” 他微笑着道:“夫人不如再亲我一下,让我看看这一声‘谢谢’的诚意。” 马车行到梅山山腰时,已是午时。高阳悬顶,软红光下满山的银雪愈发璀璨夺目。 一行人踩在雪地上,留下一串零零落落的脚印。 走在最前面的是安北城长史的两位小姐,两人走着走着,忽地弯腰互扔起雪球。如是一来,跟在后面的人们也停下脚步打起雪仗。 一只圆滚滚的雪球直直地砸过来。 崔珩侧身一避,雪球擦着他的鬓角掠过去,在乌黑的发丝上留下莹白的雪粒。 “沈三郎,多大的人还玩这些,好幼稚。”崔珩笑骂道。 “幼稚?我看我们晋王殿下,一会也要和王妃这样玩呢。我就不在这打扰二位。”沈迩说完后,笑嘻嘻地跑向前面嬉戏的人群中。 “夫人想玩么?”崔珩偏过头问,“想玩的话,我们也——” 裴昭用行动代替回答。 一捧松松的软雪落在少年的脸上。他怔愣半晌,才抬手擦去眉间的薄雪,但眼睫上仍旧挂着雪粒。裴昭看着他淋雪后又狼狈又委屈的样子,忍不住捂嘴笑道:“崔韫晖,你怎么不躲——”还未说完,眼前一片银白扑面而来,纷纷扬扬。 但不是他砸过来的雪。 冬风拂过梅花枝,将枝头的宿雪抖落,使得花影下的两人一同白首。 旁人的欢笑声和嬉闹声被风吹远,耳畔唯闻莎莎的雪声和轻微的呼吸声,仿佛偌大的天地间一时只剩下对望着彼此的二人。 裴昭忍不住叹道:“韫晖,从前我在书里读到‘我与梅花共白头’时,便猜想那样的雪景应当很美。今朝亲眼所见,才发现竟比想象中更美一些。” “不对。”他摇头。 “嗯?” 裴昭不解地看向眼前的少年。 在背衬着的漫山银白中,他光艳夺目的凤眼如墨玉般明亮。眼中似有明亮的火焰跳跃。 第二阵风吹过,又是一阵落雪。这一次,他抬手将女子搂入怀中。 “是‘我与夫人共白头’。”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