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小心折下了黑莲花》 第1章 [穿越重生] 《一不小心折下了黑莲花》作者:枕月之挖【完结+番外】 简介: 文案 ◎愿意为你,去爱这春风人间。 【钓不自知乐天派x毒舌阴鸷黑莲花】 【感情流小甜饼】 宁祈穿越了,成了景国贵妃的侄女,倍受宠爱的长宁郡主。 要想回到现实,她必须让那个内心偏执的五皇子爱上自己。 宁祈看着自己身上的锦衣华服,周围侍从毕恭毕敬的殷勤目光,又望了望黑暗角落里那个玄衣深沉,神色阴鸷的五皇子宋怀砚。 宁祈:“……” 既然可以享福,她为什么要与一个阴晴不定的偏执狂纠缠不清呢? 从此以后,宁祈在宫中一见宋怀砚就绕着走,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没事儿搓搓麻将逗逗狗的极乐生活。 直到天启一十三年冬,宋怀砚被立为储君,入主东宫,亲选太子妃。 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宋怀砚徐徐行至宁祈面前,唇角一勾,笑意荡开。 “阿祈,做孤的妻吧。” 压根没想攻略他的宁祈:“……啊?” * 宋怀砚的生母被打入冷宫,他徒有个皇子名号,却自小受尽欺辱。 其中最过分的,便是那个刁蛮的长宁郡主,宁祈。 她鞭笞他,嘲笑他,在他身上留下无数血痕伤疤。 他为了生存,奋力往上爬,伪装成良善仁德的样子,终于被立为太子。 登基的那一日,他嘴角挂着冷笑,将宁祈永囚在冷宫之中。 * 登基后的宋怀砚卸下伪装,无恶不作,成为一代暴君,最后百姓揭竿而起,他自饮毒酒而死。 再次睁眼,他回到了十年前的冷宫外,自己与宁祈初次相见的那一天。 回想起曾经自己遍身的伤疤,不堪的话语,宋怀砚心中邪火升腾,决定就此借机报仇。 脚步声迈进,宋怀砚冷冷地盯着宁祈,正欲起身下手,却被面前少女的惊呼声吓了一跳。 宁祈:“看!飞机!” 宋怀砚:“???” 愣神间,面前少女逃命一般,蓦地没了踪迹。 根本没来得及有丝毫动作的宋怀砚:“……” * 后来,宋怀砚发现,那个曾经刁蛮狠辣的长宁郡主,好像渐渐变得可爱起来。 #一个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双向救赎故事 文案2023/6/20 —————————— 1,1v1,sc,古现都是he。 2,架空,架的很空,有很多私设,勿考据。 3,文风慢热,感情流小甜饼~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爽文 成长 轻松 腹黑 救赎 主角视角:宋怀砚 宁祈 配角:下一本《嫁皇兄》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钓不自知乐天派x毒舌阴鸷黑莲花 立意:爱可以跨越时空,对的人总会相遇 第01章 楔子·轮转 - 景国永兴三年,是少帝宋怀砚登基的第三年。 龙霄殿内,宋怀砚一身玄衣,眉骨沉沉压着一双昳丽凤眸,帝冕上朱纮颤动,旒串随风晃荡。 “报——”一个士卒仓促地跑入殿内,慌声道,“陛下,城门已破!叛军马上就要攻入皇宫了!” 随着士卒的闯入,深檀色殿门大开,绵密的雨丝打着飐儿潲入殿内,嘲哳的雨声愈发明晰起来。 雨势渐大了些。 宋怀砚垂眸,敛去幽深的眸光,摩挲着手中的瓷杯,许久未言。 半晌后,薄唇翕动,淡淡道:“孤知道了。退下吧。” 士卒应声退出殿内,空旷的大殿复又剩下他一个人,冷清的紧。 又或者说,整个皇宫都已是这般冷清。 ——他早已失去了天下民心。 天下皆知,宋怀砚是一代暴君,心狠手辣,毫无人性。他谋害忠臣,践踏百姓,手下有无数冤魂哀嚎着,怒骂着。 他是注定要背负万世骂名的恶鬼。 宋怀砚搁下瓷杯,自嘲般地笑了笑,而后缓缓起身,步出龙霄殿。 雨丝粘连,他并未掌伞,玄色龙袍曳地,很快便潲满了秋雨。 他蹚过霏微如霜的月光,一路曳至幽暗萧索的冷宫内。 这里早已成了一片荒地,埋葬了无数人的尸骨。有他母妃的,有宫女侍从的,还有许多不知姓名的人。 最后,龙靴一顿,溅起雨珠,停在一处开的正盛的昙花前。 那是长宁郡主,宁祈的坟冢。 想来,他与宁祈也算是恨意交缠了一辈子。 前半生,她嘲笑他,鞭笞他,给他留下无数血痕伤疤。 后半生,他囚禁她,折磨她,无情地看着她孤独地死在阴暗的冷宫。 宋怀砚望向坟冢上的昙花,凝睇良久。 昙花一现,数载难逢,在夜阑中寂寂沉睡,舒展的花瓣在月华中几近透明,鲜美而凄怆。 他长指微拢复又松开,目光深深,嘴角蓦地淌下一行乌血。 而后,他踉跄着,倒在了那昙花之侧,坟冢之旁。 毒酒发作了。 他罪恶的一生,该了结了。 其实,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何要选择死在这里。 或许是有昙花暗香相伴,倒也算是芳冢。 ——那是他一生都不曾触及过的皎洁。 永兴三年秋,百姓不堪少帝暴|政,世间皆反,天下云集响应。暴君宋怀砚自饮毒酒,亡于冷宫。 “恣睢之君,天下恨也”,是史书工笔间,对他寂寥一生的总结。 * 残阳如血,旎光弥漫。 傍晚风寒,一阵疾风裹挟着落叶,猝然间急涌而来,吹醒了冷宫中昏睡的少年。 宋怀砚鸦羽扑簌几瞬,徐徐睁开狭长凤眸,看向面前之景时,心中疑惑丛生。 ——他此刻身前没有什么坟冢,更没有什么纯澈无暇的昙花。 他向周遭望去,只见冷宫一如既往的萧条,茅椽蓬牖简陋无比,几位弃妃孤坐在不远处,自言自语着什么。 与多年前的某个场景恍然间重叠。 他这是……回到了从前吗? 宋怀砚孤自起身,迈步走至冷宫外。他望向天,只见万里长空晴霁,他却丝毫没有重活一遭的愉悦。 只有无尽的孤寂与冷意。 正垂眸思忖着什么,忽而,不远处窸窣的脚步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循声望去,只见宁祈一身柔嫩的藕粉,还是少女的模样,正只身朝这边走来。 ——与前世初见别无二致。 他这才肯定,自己是真的重生了。 望着那个曾带给他无数苦难的身影,前世的场景一一浮现在他面前。 这个跋扈的长宁郡主,毫无顾虑地踢过他,鞭打过他,给了他无止境的羞辱,鲜血与仇恨。 此刻……她竟孤身一人前来。若是趁机悄悄除去她…… 他微不可察地攥住衣袖间的蛇柄匕首,唇角散淡一勾。 任由心中邪意蔓延。 第02章 少年 “郡主,您醒醒啊郡主!” “郡主……您可别吓我啊……” 周遭渐而传来一阵嘈杂声,拢回了宁祈消散的意识。 宁祈轻轻“啧”了一声,徐徐然睁开双眸。 她记得上一秒,自己还和大学同学在马路上悠闲惬意地骑着自行车,一个急转弯撞在了一辆轿车上,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按理说……她现在应当在医院? 可是这时,身侧的声音又蓦然拔高,语气激动,还沾带了一丝哭腔: “殿下,您终于醒了,可吓死我了……” 殿下? 宁祈彻底清醒过来,下意识地看向周围的陈设,心下喃喃道:不对劲,这不大对劲啊! 她所处的空间方正而逼仄,堪堪可容下三四人的身形。面前的少女穿着青缎背心,淡色袄子,盘着双螺髻,自己则一身华贵的锁子锦织金长裙,发间珠钗玉坠沉甸甸,一看就不是当代的打扮。 而此时周遭晃悠颠簸,应当正是在一架马车上。再结合方才面前人“郡主”的称呼…… 宁祈认清了一个事实:她穿越了。 而且还穿成了一位尊贵的郡主殿下。 对乐于咸鱼躺的宁祈来说,这简直是天下掉馅饼的好事啊! 她端详着面前的少女,估摸这应该就是自己的贴身侍女,便试探着开口问道: “方才是怎么了?我……本宫现在脑子有点糊涂了……” 惜韵轻叹一声,痛心道:“看来郡主果然是磕着了。要怪就怪那五皇子养的野猫,不加管束,乱跑出来,惊了郡主的骢马车驾,竟将殿下磕昏了过去……” “这样啊……”宁祈问,“那现在是到哪了?” 惜韵掀起纱帘往外瞧了瞧,轻声答道:“回郡主,如今已至宫中,距毓灵殿也不远了。” 宁祈倒颇有几分闲情,想着既穿越过来,不如先到处转转,便说道: 第2章 “停车吧,距离也不远,本宫走回去也行。” “这……”惜韵刚想说不合规矩,可看着宁祈,又将自己的话咽了回去,“诺。” 精巧华贵的翠幄青车靠边停住,帘子被侍从掀开,宁祈被搀扶着下了马车。她看着身后的仪仗,目光凝滞一瞬,不由得惊叹: 好大的排场! 一次出行,竟前前后后跟了数十位人马。前举九凤游云幡,后持银柄嵌玉孔雀扇。侍从们分列四行,四方行伍整齐,紧紧簇拥着郡主车轿。 目光触及宁祈,他们俱是毕恭毕敬,大气不敢出。 看来,自己果真是位地位颇高的主儿。 下了车,天高云淡,昼景清和。宁祈只觉心旷神怡,便只身闲步走去,顺便对那侍女说道: “你们都回殿等着吧,不必跟着本宫。” “诺。”众人齐声答道。 渐渐远离人群后,宁祈一边哼着歌,一边散着步,四下打量着皇宫的装潢。 于是,自己走的地方愈发偏僻,也浑然不知。 只是一边走着,一边疑惑着:怎么人突然这么少了? 难不成是天色已近傍晚,都赶回各宫吃饭了吗? 忽而,她腰间的环玉颤了颤,一个温淡的声音响起: “欢迎来到景国的天启一十三年。只要你按照剧情,完成攻略任务,就可以回到现实世界。” 宁祈被吓得一颤,怔忪须臾,声音粘带着一丝犹疑,不可置信般地跟着重复道:“攻……攻略任务?” 环玉答道:“对的。你要攻略的人,就是冷宫门旁坐着的五皇子,宋怀砚。” “五皇子?”宁祈恍然道,“那不就是白日害我撞昏过去……” 话还未说完,宁祈忽而没了声儿。 ——只见不远处萧索的殿门旁,懒散地坐着一个玄衣少年。他墨发未束,迎着风毵毵纷散地摇曳,浓黑的眼睫低垂着,和着玄衣,就如同一团晕不开的浓墨。 这般尤衬得他肤色苍白,几乎毫无血色,宛如黑暗角落里开出来的血腥黑昙。 似是察觉到她的到来,他徐徐抬眸,目光利刃般,一寸一寸地割过来。明明面无表情,可殷红的唇却好似带着一抹悄然的冷笑。 瘆人的紧。 宁祈下意识地顿住脚步,目光上移,只见盘虬枯枝的掩映下,是一块早已残损不堪的匾额,其上字迹模糊不清,不成样子。 殿门破旧,似乎荒废多年,门前杂草丛生,显然是无人打理。 如此荒僻之地,看来……便是冷宫了。 一股寒意从脊背一直蔓延至头皮。 宁祈传声问道:“攻……攻略他?” 环玉肯定道:“对的。我会随着你攻略的进度改变形状。待他真正爱上你,我就会变成玉镯,送你回到现实。” 宁祈咽了一口唾沫:“其实……也不是非回去不行……” 环玉:“???” 在马车上提起五皇子时,宁祈便多打听了几句。据那丫鬟说,这五皇子是个极其教人摸不清的角色。 他自小在冷宫长大,看似随分从时,性格却孤僻古怪,总爱和自己养的黑猫说话,从不和任何人打交道。据说,还有人曾瞧见他同一条骇人的蛇讲话。 前些日子冷宫接连死了人,有人传言,那些人的死都与宋怀砚有关。 一听就是个狠辣阴鸷的大反派。 宁祈着实想不通了。 她穿越过来,成为尊贵的郡主,人人恭敬,吃穿用度俱是上佳,好好享受生活不行吗? 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去攻略一个这么可怕的人物呢? 环玉:“你想清楚了,你真的不想回家吗?” 宁祈声音打着颤:“哥,你这是在玩儿我的命……” 环玉:“……” 许是被她无语到了,环玉半天也没有声响。 宁祈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那个阴鸷的少年。她悄摸着后退了两步,试探着传声问道: “哥,我家……我的宫殿往哪走?” 环玉:“……别叫我哥,叫我小玉就行。” “你也叫小玉啊!”宁祈不由得惊叹道,“太有缘分了,我家的小狗狗也叫小玉诶!我觉得这个名字可爱极了,很符合你的形象!” 环玉:“……” 再这样下去,环玉开局就要被她整自闭了。 就在宁祈以为环玉不想搭理她了的时候,环玉又传来声音: “你住的地方叫毓灵殿,离这儿也不算太远,前面直走再右拐就是了。” “谢谢小玉,你真是个大好人……” 话还没说完,宁祈又看向前方的宋怀砚,结巴道:“你说什么?直……直走?” 环玉:“嗯。” “不能绕路?” “仅此一条路。” “不对啊,”宁祈挠了挠头,“我好歹是个尊贵的郡主,怎么住的离冷宫这么近呢?” 环玉解释道:“你毕竟是贵妃带进宫的侄女,后宫本就人盈,陛下只能赐居在那里了。不过你别担心,宫里没人会因此嘲笑你,宫殿的布置是上佳的。” 说完,环玉顿了顿,坏笑道:“看来,这也是你与宋怀砚解脱不掉的缘分。” “……” 这回换宁祈无话可说了。 她捏紧了上衣柔软的布料,踟蹰着看向宋怀砚。 后者凤眸锐利而薄情,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似是在等待她的下一步动作。 按照前世依稀的记忆,他与宁祈的初见,似乎是因自己养的黑猫而起。 他的黑猫溜出了宫,惊了宁祈的车驾。宁祈为此怒气汹汹地来到冷宫,二话不说就是对他一顿责骂和毒打。 他卑微低贱,被宫中的皇子公主欺辱惯了。那次也一样,无人会上前阻拦。 他也没有忘记,那次自己遭宁祈毒打所受的伤,大半个月才好全。 重走一遭,他可不想把前世的欺辱再经历一遍。 这般想着,他手中的匕首攥得更紧了些,等待着宁祈的来临。 只是…… 这个女人现在在干什么? 环玉看着宁祈的动作,忍不住说道:“你再往南靠,都要走人家墙上了……” 宁祈极力往宋怀砚相反的地方靠,贴着墙边谨慎地迈动步子,将动作幅度压至最小: “我能有什么办法啊……你看他的眼神,也太可怕了吧,好像要把我生吃了一样!” 环玉嘟囔道:“…我怎么总觉得他的眼神是有点无语呢?” 环玉说的不错。 宋怀砚长眉微挑,目光闪烁。他看着少女极力躲闪的动作,脑海中冒出一串问号。 这怎么……跟前世不大一样了呢? 难不成,她不是来找自己问责的? 宁祈浑然不知他的一系列心理活动。她眼下只有“远离宋怀砚”这一个念头,拈起自己的裙摆蹑手蹑脚地往前走,小声念道:“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宋怀砚:“……” 他将袖中的的匕首往回拢了拢,心中暗想,自己的杀意竟这般明显么? 宁祈马上就要经过冷宫前,余光瞥向不远处的乌发少年,一颗心脏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她低头,深呼吸,加快步伐,想着快速离开这是非之地为上。 怎料自己一低头,就这般对上了一双湿漉漉的眸子。 ——她的衣裙之下,不知何时钻出一只小猫。它通体黑色,毛发异常柔顺,眼珠子如同两颗金色的宝石,在阴暗中玓瓅生辉。 黑猫徐徐迈步,动作极缓,抬眸直勾勾地盯着宁祈,将她瞧得神色一滞,下意识地停了步子。 宁祈微微躬身,忍不住惊叹道:“好漂亮的猫……” 这般成色极佳的黑猫,放到她那个时代也不多见,何况这猫五官生得如此精致,简直无可挑剔。 她俯下身,欲伸手试着抚摸一下它,竟连着将宋怀砚也扔在脑后了。 一举一动落在宋怀砚眼中,却掀起一层波澜。 她莫不是要先处置他的猫…… 不好! 宋怀砚一手撑着冷宫的门槛,当机立断地起了身,快步行至宁祈身侧,玄衣迎着风猎猎作响,犹如鬼魅。 “别动。”他如是道。 声音沉冷,令人遍体生寒。 还未有机会触及黑猫的宁祈浑身一僵,头皮一麻,动作停在半空中。 她僵硬地转过身,只见宋怀砚不知何时立于自己身前,角落阴影覆在他的神色之上,邪气翻涌。 他周身气息极冷,冷意顺着衣料一路浸到她的身上,几乎要将她紧紧裹挟。 四目相对。 宋怀砚薄唇翕合,正要说些什么,却被面前的少女打断。 怎么办怎么办…… 宁祈大脑飞速运转,颤巍巍地指着他身后的天空,抬高声音道:“看,飞机!” 第03章 荣华 宋怀砚讶然一瞬,下意识地朝身后望过去:“???” 第3章 趁着他愣神的空当,宁祈果断地转过身子。 愣什么,当然是快跑啊! 她撩起裙摆,拔腿就跑,一袭藕粉长裙急掠过宫墙,被斜阳拉起长长的影子。 一路疾奔,须臾之间,便没了踪迹。 宋怀砚转过头来,望着面前空荡荡的宫道,看着手中根本来不及拿出的匕首,微滞一瞬,陷入沉思。 …… 这个长宁郡主的脾性……真是莫测难懂了。 看来,若想除去她,只好再找时机了。 他徐徐摇头,将蛇柄匕首收回深处,轻叹一声,向前迈动步子,朝地上的黑猫伸出了手。 骨节沉沉,肤色却异常苍白,好似要融化在阴影之中。 黑猫就势攀了上来,被他拢在冰冷的怀中。 在他身边,它好似一瞬间敛去了锋芒,变得乖巧柔顺。它朝他发出几声“喵呜”的叫,随后蜷成一团,餍足般地沉沉睡去。 “走吧,我们回去。”宋怀砚淡声道。 他朝宁祈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后垂下狭长的眸子,如往常般,迎着萧索的风踏入冷宫,再无言语。 * 逃离了那个可怕的少年,宁祈终于放松了下来,撑着一旁的朱墙慢喘着气。 “……”许是不知如何开口,环玉沉默了好半晌,终于吐出四个字: “真有你的。” “那可不,”宁祈厚着脸皮,笑眯眯道,“有我是你的福气。” 环玉不置可否,硬着头皮劝说道:“宋怀砚虽然看起来是有……一点危险,但是我会保证你的人身安全的。你尽管放心大胆地去攻略,在这个世界里,起码他是绝对伤不到你的。 “而且我们小宋,咳……其实,还是很有魅……” “起码不伤到我?”宁祈啧了一声,微微撅嘴,“你们对男主的基本要求就这么低嘛?” “我来这里既然有了机会,肯定要自己先享享福嘛,干嘛要把精力浪费在男人身上?况且攻略他唯一的好处就是回到现实,我又不想回去,费这么大劲干嘛?” 末了,她一甩袖,扬眉道:“小样,你根本cpu不了我。” “……”环玉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宁祈则心情分外轻快,一路哼着歌往毓灵殿走去。 “对了小玉,”一边走着,宁祈又蓦地想到了什么,开口说道,“我刚到这儿,人生地不熟的,你倒是给我介绍一下啊。” 她一无所知,别到时候闹出一堆乌龙,大家还以为她在马车上磕坏了脑子。 只是她如此抗拒小玉的任务,也不知道小玉还愿不愿意搭理它…… 就在宁祈在肚子里搜刮着话术,准备撒娇蛮缠时,环玉却心平气和地开了口: “你是当今贵妃宁裳的侄女,备受宠爱的长宁郡主,你的贴身侍女叫惜韵,以后可以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 摆烂那套,谁还不会。 宁祈听着它的介绍,频频颔首,不时地向它投来满意赞许的目光。 * 宁祈听环玉讲述皇宫里里外外诸多人的情况,一路边听边行走着,很快便到了毓灵殿前。 环玉讲的认真,她倒也听的开心,权当乐子一般。 环玉道:“切记,我什么都告诉你了,你可千万得记下来。” “都记下来?”宁祈微瞠双眸,“你给我讲了有几十号人的长相,名字,性格,都记下来?” 她惊得顿住了步子,忍不住嘟囔道:“况且我已经是一名成熟的大学生了,放在高中的我还可能给你一夜创造辉煌,但现在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她对自己的记忆力有极其明晰的认知。 如果环玉有人形的话,它此刻可能已经开始嘴角抽搐了。 “合着我这么多东西,白讲了?” “也不全是,”宁祈弯起一双明澈的杏眸,真心实意地说道,“你讲的虽然我记不住,但起码给我带来了一时的兴致和快乐呀。” “……”环玉道,“你让我这么多年的穿越管理工作感到了危机。” “诶呀,你也别丧气嘛,”宁祈宽慰道,“人遇到新的经历,不过就是树叶过河——全靠浪。碰到新情况,随机应变嘛。” 无奈,环玉只好叹气:“有你是我的福气。” 宁祈跟着笑了起来,迎着清冽的晚风踏入毓灵殿。 两脚堪堪迈入殿门,甫一抬眸,便再次被院内之景惊得顿住脚步。 ——庭院极为阔落,可容下一清溪横贯院内,宛若玉带。银塘似染,飞虹卧波,水塘上置着一架翡翠琉璃屏。庭院周围廊腰缦回,楼可摘星,连风铃都是玉嵌银所制,泠泠作响。 院内侍女们或修剪盆栽,或悉心洒扫。察觉到宁祈的到来,赶忙停下手中的活,一齐躬身行礼: “郡主殿下。” 声音灌入耳中,宁祈这才晃过神来,忙道:“无妨,快起来吧,你们忙自己的就好。” 听了她的话,侍女们不知为何惊疑了一瞬,面面相觑,停顿须臾后才缓缓平身,各忙各活。 “咦?”宁祈传声,好奇地问,“难道是我表现的很不自然吗?” “我刚给你讲的,你又忘啦,”环玉说,“长宁郡主以前是个刁蛮跋扈之人,从不会管侍从们的死活。责罚还来不及呢,哪里同她们说过这么亲近的话?” “那恐怕郡主人设要崩塌了……”宁祈挠头,干干地笑道。 这次环玉倒是没像从前那般沉默。它轻声告诉宁祈:“不打紧的,做你自己就好。” 做我自己就好? 听了这话,宁祈只觉四肢都放松了起来,嘿嘿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环玉忽而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 一路迈入正殿,四方侍从皆有序行礼迎接。殿内颇为亮堂,金碧辉煌之气迎面而来。 殿中央为瑞月琉璃座,后置翡翠屏风。两侧立着珍珠镶嵌烛台,九十九盏烛火盘旋而上,华光明澈。 宁祈留意到殿内有一阵淡淡的香,侧眸一看,只见金丝楠木桌案上搁着一座古铜香炉,香雾袅袅而出,沁人心脾,一闻便知是不菲之物。 她的步子再次迟疑地顿了一瞬。 还未等她作出反应,侍女惜韵走上前来,微微福身,面上笑意四溢开来: “殿下,您堪堪搬来宫中没多少时日。陛下和贵妃娘娘恐您生活烦闷,方才又送来了些小玩意儿,聊以解闷儿。” 话说着,一列侍从鱼贯而入,将东西谨慎地搁置在檀木桌案上,惜韵一一介绍着: “这些分别是金镶玉长箫一支,琉璃风铃一串,明月宝石茶台一座,水晶酒杯一对,龙涎珍珠粉霜一盒,朱雀琉璃古筝一把……” 东西一样样摆开,几乎盈满了整张桌案。 样样流光溢彩,华光夺目,映衬的宁祈双眸璀璨玓瓅。 她简直要惊呆了,对环玉传声道:“这就是你们这里所谓的……小玩意儿?” 环玉轻轻地应了一声。 宁祈:“这泼天的富贵……简直要闪瞎我的眼……” 环玉:“……” 怎么就这点出息。 宁祈只觉分外得意,心情格外舒畅,一摆手对侍从道:“好,本殿下知道了。你们都退下歇息吧,对了,通通去领赏!” 时辰渐晚,星点灼灼如珠砺撒天,侍从们又忙着服侍宁祈用晚膳。 饶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待饭菜佳肴上齐的时候,宁祈还是惊讶得瞳仁一滞。 只见规整的檀木桌案上,盈着满满当当的山珍海味。单是宁祈认识的,就有鲍参佛跳墙、水晶翡翠虾、鼓板龙蟹、桂花酒蒸鸡……荤素搭配着有十几道,色泽鲜美,引人垂涎。 连碗碟都是良玉所制,上缀掐丝珐琅的瑰丽花纹,筷子是纯银锻造,上嵌金镶玉,透着沉甸甸的贵气。 宁祈默默咽了一口唾沫:“……这是给我一个人准备的?” 环玉传声道:“是的。” 顿了顿,语气粘带上一丝骄傲:“还不止这些呢。” 宁祈心下大喜,拿起银玉筷子就开始品尝。宫中御厨的手艺果然非凡,每一样都鲜美得恰到好处,很快她便食饱靥足了。 用完燕窝甜点后,宁祈又到院子里四下漫步了一刻,消消食。 夜色浓重,沉甸甸地压下来,很快便到了就寝的时辰。 寑殿内烛光四溢,夜明珠散发着晶莹的薄光,两个侍女左右服侍着为她脱去层叠的华贵衣物。宁祈穿着里衣,打了个哈欠来到松软的床榻上,准备踏实地睡去,结束这美好的一天。 这住在皇宫之中,果真痛快。 蓦地,侍女惜韵去而复返,端着一套新衣物上前来。那是一套棠紫色的撒花烟罗裙,裙腰上绣了几朵荷花,与今日华贵的织金锦缎不同,清新而素雅。 宁祈目光落在惜韵手中,正要夸这裙子漂亮,却听她开口道:“殿下,这是为您明日学堂准备的。学堂讲求以学为上,衣着不可太过繁琐,这身刚刚好。” 第4章 惜韵一字一句斟酌着说出,字字谨慎轻柔。 灌入宁祈耳中,宛如晴天霹雳。 “你说什么?”宁祈眼皮一跳,眼睫乱眨,“明日……学堂?!” “回殿下,是在明日辰时啊。”惜韵见她的反应,有些疑惑,“殿下随贵妃入宫,陛下曾言当以公主相待。皇子公主们都在文思堂习书,由太傅授教。您入了宫与皇子公主同位,学业也不可耽搁了,便安排明日起同去。” “啊,这样啊……是我一时忘记了……”宁祈干干地笑着。 待侍女们都退下后,宁祈慌忙拿起环玉,急声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还要上学啊啊啊啊!” 环玉似是早已料到她如此反应,坏笑着说:“世界上哪有彻底的好事。你享尽宫中荣华,自是要依照宫中的安排来。” “不能不去吗?”宁祈嗫嚅着。 “不能。”环玉这次语气坚决。 宁祈朱唇颤抖着,倏然间泄了气,无奈地撅了撅嘴。 沉默了须臾,环玉忽而开口补充:“宫中一共七位皇子公主,加上你八位,日日共同习书。五皇子宋怀砚自然是不例外。” “……宋怀砚?”宁祈嘴角一抽。 也就是说,她每天都要见到他,避无可避?! 环玉嘿嘿一笑,宁祈头皮一麻,攥紧了被褥。 这种事情不要啊! 第04章 巧合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远处天边晕染开一片淡淡的蟹青色。 幔帐层叠,床榻上光影昏沉。宁祈还沉浸在睡梦之中,就被惜韵叫了起来。 “殿下,再不起床就要来不及啦。” 随着惜韵掀开帘子的动作,初夏的日光从外泄入帐内,映衬着被褥华贵的锦缎料子,粲然生辉。 夏日天亮得早,此时的阳光已分外夺目,甚至有些许灼眼。宁祈眼睫扑簌几瞬,醒转过来,迎着日光缓和了须臾,方能视物。 她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认命般地在床榻上直起了身子,由着惜韵为她穿戴好衣物,又如行尸走肉一般拖拉着步子来到铜镜前。 侍女为她绾起乌黑如瀑的长发,用了一个简单的白玉莲花簪,衬上她一身棠紫色的莲花烟罗裙,尤显得清丽娇俏。 只是宁祈迷迷糊糊着,连铜镜都不曾抬眸去看,便也不知自己这身素淡的装扮是多么教人移不开眼。 稀里糊涂地扒了几口早饭后,宁祈便要出门了。去学堂不宜讲究排场,因此她身后单单只跟了惜韵一人。 步子将要踏出殿门时,宁祈不死心般,再次传声问道:“……不能不去吗?” 环玉的声音幽幽而来:“不能。” 宁祈犹如一只瘪了的气球,极其不情愿地走出了殿门。她耷拉着眼皮往前走,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条路经过冷宫。 那个少年居住的地方。 到底是名义上的皇子,虽久居冷宫,陛下却还准允他去文思堂习书。算来,也快要到去习书的时辰了,他们不会在冷宫前再次碰面吧…… 思及此,宁祈一下子清醒过来,早起沉沉的困意顿时消弭。 可……这是必经之路,她无处可避。 宁祈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往前走去。不远处,残破不堪的阴暗宫门,随着她步伐的接近,愈发明晰起来。 她颤着指尖,抬眸看向前。所幸,冷宫外的宫道上空无一人。 没有她惧怕的那个少年。 她喜不自胜,忙急步往前蹚去,转过了几道弯,将冷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似是这般便能躲过了宋怀砚。 惜韵不明所以,还以为她是唯恐迟到,忙跟着她小跑起来。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宁祈心下喜意未褪,面上还不自觉地唇角一弯,带上几分笑意。甫一抬眼,忽而看到前方有一个熟悉的玄色身影。 玉冠高束,身量颀长,他迎着天光而去,日光为他的背影镶上一层金边。 分明是颇为温润神圣的身姿,他却周身透着一股子邪气与冷劲,好似步步踏入光辉,求佛一渡的邪魔。 好巧不巧,路上还真碰到宋怀砚了。 宁祈怯怯地停住脚步。 窸窣的脚步声落入宋怀砚的耳中。他凝滞一瞬,侧眸瞧向身后,狭长的双眸定定地打量了她一番,目光沉沉,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眸光淡然,神色无悲无喜,却瞧得人遍体生寒。 想起昨日的事情,宁祈鼻息一窒,有些手足无措,担忧他接下来的动作。 可是须臾之后,宋怀砚却又漠然地收回了目光,徐徐然往前走去,仿佛方才的回眸只是宁祈的错觉。 宁祈也不太明白他在想什么。但是这番过后,倒将她吓得不轻,左右是不敢跟着宋怀砚往前走了。 她目光四下逡巡,瞧见右侧还有一条长长的宫道,便伸手指着,开口问惜韵:“那条路,能通往文思堂吗?” 惜韵顺着她的手指瞧了瞧:“殿下,可以过去,可是绕了几条路,怕是会赶不上时辰……” 话还没说完,宁祈便当机立断地往右走去:“绕就绕吧,大不了用跑的!” 没等惜韵反应过来,宁祈已经大步地往前跑去了。惜韵来不及深想原因,忙跟了上去。 一路疾奔,掠过重重朱墙,到达文思堂时,宁祈已是气喘吁吁。 文思堂不愧是习书之地,整体装潢素淡雅致。水榭临水伫立,桌椅皆由檀木所制。迎面暖风缱绻,送来清雅的书香,空气中还有丝丝袅袅香雾交相缠绵。 接近此地,便觉心静。 时辰将至,宁祈顾不得欣赏美景,急急地小跑入堂。只是她到底是来晚了些,堂内诸位皇子公主俱已来齐。 包括宋怀砚。 毕竟冷宫里长大的孩子,素来受人冷落欺辱,无人愿同他接近。宋怀砚孤身一人端坐在角落,玄衣有些破旧,与那些光鲜亮丽的皇子公主们格格不入。 宁祈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试着向大家打招呼:“你们好呀,我是宁祈,今后便与大家一同习书了。” 长宁郡主是由贵妃带入宫的,堪堪来了没多少时日,皇子公主们与她也不过只有几面之缘,毫不相熟。只是听一些侍从传言说,这位郡主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儿,脾气娇纵,也不曾善待下人。 他们对宁祈的印象并不太好,因此宁祈话落片刻,也未曾有人应答。 一时间,气氛有些微妙。 宁祈讪讪一笑,收回了手,想着还是先坐下为上。只是目光搜寻着,似乎只剩下一个位置了。 ——紧靠着宋怀砚的位置,无人落座。 而且似乎也从未有过人一般,桌案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大堂内,诸位皇子公主疑惑地打量着她;角落处,宋怀砚半张脸隐于阴影之中,徐徐抬眼,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的动作。 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踟蹰之中,轻缓的脚步声自堂外传来。太傅裴书臣手持书卷,携着一身温润步入堂内。 他已年过半百,鬓角染霜,一身风骨却浑然自成,让人情不自禁地添上几分敬重。 见到立着的宁祈,裴书臣温笑道:“这就是新来的长宁郡主吧。” 他指着宋怀砚身侧的座位:“那边有位置,快坐下罢。” 他声音浑厚沧桑,却透着和煦的暖意。 这下,不坐也不行了。 宁祈深吸一口气,只好在宋怀砚身旁坐了下来。她看着阴影中面色沉沉的宋怀砚,又拉着座椅,默默地往他相反的方向挪了挪。 余光中察觉到她的动作,宋怀砚侧眸看向她,漆黑的长睫微微颤动。 目光再次相对。 第05章 心软 宁祈心底有些发虚,嘴角往下压了压,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 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她忙不迭地把所有的书卷摊在桌面上,随手翻开一本,双眼定定地盯着书页。 而宋怀砚却似乎并没有移开目光的意思。视线落在宁祈身上,淡而冷,还有一丝阴森锐利。 将宁祈瞧得如坐针毡。 片刻之后,宁祈实在是忍不住了,索性开口问他到底是要做什么。怎料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却听身侧传来幽幽的声音: “今日学的是《孟子》。” 宋怀砚目光停凝在她嫩葱般小巧的指尖,又徐徐游移至她手中的书卷上,修长的食指轻敲了敲桌面: “……你拿的是兵书。” 宁祈下意识地看向手中的书,这才发现,自己竟拿错了。清晨来的匆忙,竟也忘了仔细检查。 而前方讲案处,裴书臣正握着一本《孟子》,朗声念着:“为者辟若掘井,掘井九轫而不及泉,犹为弃井也……【1】” ……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宁祈心下颇为不自然,控制不住地红了耳尖。 而宋怀砚冷冷地盯了她半晌,竟也有些按捺不住,悄悄勾起了薄唇。 第5章 空气仿佛凝固,二人无言,谁也没有再看谁。 被人揭了短,宁祈默默地在心里又记了宋怀砚一笔,干脆假装无视他,默默缩在桌案的另一侧,一个人胡乱翻看着兵书。 只是兵书实在晦涩难懂,生僻的文言文如同一只只蚂蚁,在她脑子里肆意乱钻。宁祈看了没几行,只觉心烦意乱,可是自己没有带书,太傅讲的文章她也实在听不进去。 再加上晨起得早,脑子本就昏沉。渐渐地,她的眼皮耷拉下来,太傅朗朗的声音犹如被暖风吹散,离她愈来愈远…… 余光中瞥见她将睡欲睡的样子,宋怀砚眉间微微一蹙,目光沉沉,不知又在思索什么。 宁祈对这一切浑然不知。马上就要见到周公了,倏然间,一个略微拔高的声音蓦地将她惊醒过来: “长宁郡主,你来读一下这一页吧。” 裴书臣目光温润地看向她,咬字不重,声音却并不显得无力。 基于高中时期的读书经历,宁祈肌肉记忆一般地猝然清醒,慌乱地站了起来。 她颔首,木然地盯着桌案上的兵书,大脑“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怎么办怎么办……总不能第一节课就在所有人面前对老师说,自己拿错书了吧…… 她耳尖再次涌上一层绯红,目光慌乱地四下搜寻着,宛如即将溺毙的人,急于寻找自己的救命稻草。 目光急急逡巡一顿,而后缓缓落在宋怀砚桌案上摊开的《孟子》上。 只是距离颇有些远,书页上的字密密匝匝,她努力地盯了须臾,却怎么也瞧不真切。 察觉到她急切的目光,宋怀砚侧目看过去,目光在空中交错,其实心下早已了然。 众目睽睽,宁祈面皮发热。权衡斟酌之下,她深吸一口气,试探着向宋怀砚投去求助的目光。 不管怎样,豁出去了,总比在大庭广众之下社死的好。 只是迎上了她的目光,他的双眸却依旧那般冷。苍白的手指轻轻覆在书页的一角,而后又收回目光,面色淡然,无动于衷。 这人……怎么就没有同学间互帮互助的精神呢! 心下埋怨几句,冷不丁地,裴书臣等不来她的回应,再次拔高声音,疑惑道:“长宁郡主?” 众人亦是疑惑,纷纷转头看向她。 实在没有办法了,她只好硬着头皮,怯怯地伸出手来,颤抖着指尖,扯了扯宋怀砚玄色的衣角。 宋怀砚敛眸,并没有去看她。他可并非什么善类,从不会去帮助什么人,更遑论这个带给他无数伤痕的长宁郡主。 想到她曾经的作为,他心下又生出几分恶趣味,想去瞧瞧她如今这般,在众人面前失去颜面之景。 思及此,他再次掀起眼帘,凤眸沾染上几分邪恶的笑意,却在抬眸看见她的那一瞬,忽而顿住。 宁祈脸皮比较薄,在这般手足无措之下,耳尖上的绯红一路蔓延到面皮上,脸颊涨红如薄皮柿子,仿佛一触就破。 她浑身都在发着抖,眼眶隐隐有些湿润。 ——她好像,快要哭了。 宋怀砚是重活一辈子的人,与宁祈纠缠过大半辈子,见过她各种样子,娇纵的,跋扈的,抑或是凶恶的,落魄的。 唯独没见过今日这般,羞赧的,委屈的。 按理说,瞧见她这般窘迫,他该开心才对。可是没来由地,瞥见她的一双泪眼,泪珠盈盈欲坠,他倒是生出几分无措来了。 不知是错了哪根筋,他的指节微微屈伸,未曾多加思索,竟将桌案上的书卷悄悄给宁祈挪了挪。 终于看清楚了书页上的字,宁祈心下一喜,忙照着念道:“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2】” 裴书臣听得满意,频频颔首。 坐下之后,宁祈犹如虎口脱身,轻拍着自己的胸脯,长吁了一口气。 到底是宋怀砚此次救了她,饶是她对他再有偏见,也该象征性地道声谢。 如此,她便往宋怀砚的方向悄悄一挪。她觑了宋怀砚一眼,到底还是惧怕着他,因此也只是挪了分寸的距离。 “方才……多谢啦……”她轻声道。 宋怀砚闻声看过去,只见她清丽俏皮的面孔近在咫尺,方才面上的委屈之色也早已消弭不见,眸子里笑意融融,一圈圈漾开来。 分明不是什么明艳的长相,却没来由地教人移不开双目。 宋怀砚瞥了她一瞬,眼睫一眨,不过须臾的功夫,便又收回了目光。 ——他不知自己为何脑子一热,竟帮助了她。 宁祈的笑容明晃晃的,充盈着他的余光,又令他生出几分微妙的烦躁。 凝滞一瞬,他薄唇一勾,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沉冷几分: “不必谢我。你面皮太薄,我不过是怕你哭罢了。” 宁祈:“……” 什么嘛,她方才竟还对他有那么一丝的改观! 宁祈撅起小嘴,又拉着座椅,再次往宋怀砚相反的方向挪了挪。 宋怀砚:“……” 素来高傲蛮横的长宁郡主,什么时候这么小心眼了? 二人就维持着这样的状态,直到下课,也再也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 望着裴书臣携着书卷离开,背影渐而远去,宁祈半悬着的心也渐渐落下。她一身困意未褪,在桌案前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回到宫中,一定要先好好睡个午觉,宁祈这样想。 她拿起书卷准备离开,下意识地往宋怀砚的方向瞥了一眼,却见座位上早已是空落落的,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走的竟这般迅速? 宁祈努了努嘴,没有多想。惜韵还在殿外等着她,她迈着小碎步走出了文思堂,顿感心旷神怡,空气清新。 “我们走吧。”她对惜韵说。 二人一前一后,离开了此地。 正值盛夏,阳光毒辣,空气中浮动着闷闷的烫意,颇为教人浮躁。皇子公主们都四散离开了,晌午的宫道上也鲜有行人。 宁祈热得有些受不住,索性加快了步子。堪堪转过一个弯,好巧不巧地,熟悉的玄色身影再次映入她的眼眸。 同上次不一样的是,这次他的身侧还立着另一个人。那人一身锦衣华服,金冠沉甸甸的,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通身贵气逼人。 他腰间挂着一块令牌,可自由通行皇宫各处,处理政务。本无太子之名,权力却胜似太子。 宁祈依稀记起环玉的介绍,觉得此人应当就是二皇子宋成思没错了。 她正欲按照规矩,上前行礼,倏然间,却见宋成思伸出手来,紧接着“啪——”的一声极其刺耳。而宋怀砚手中的书卷应声落地,在地面上漾出层层浮尘。 ??? 宁祈:“哦豁,有点精彩。” 作为多年来专业的吃瓜群众,保持好奇是她最成功的职业修养。这次,她没有急着离开,而是默默收回了步子,缩在角落里仔细观察着二人。 环玉:“……这时候,你倒是不害怕了。” 宁祈挠挠头:“嘿嘿……” 轻轻的笑声还没落,忽而听到宋成思极冷的一声:“自己捡起来。” 看样子,这是在校园欺凌? 宁祈噤了声,不自觉地跟着紧张起来,定定地看着宋怀砚。 而后者低垂凤眸,漆黑的长睫犹如鸦羽,在微风中颤动。 闻声,他缓缓掀起眼帘,一双昳丽的眸子沉而冷,薄唇如刃,勾扯出一丝淡淡的讥讽。 明明什么也没有做,可通身却蔓延开不动声色的威压,仿佛他才是那个光鲜亮丽、权势滔天的上位者。 然而下一瞬,他蓦地轻轻弯起唇角,眸光温柔无害,安静地应了一声,好似一只乖顺的小鹿。 他的神情转变,竟这般自如,方才的威严与冷意早已消失不见。 应声过后,宋怀砚俯身向下,欲拾起自己的书卷。然而在他指尖即将触及书卷之时,宋成思忽而迈步向前,靴子重重地踩在那本整洁的《孟子》之上。 靴底的灰尘泥泞粘连在封页之上,将端正的“孟子”两个大字玷污得模糊不清。 宋成思冷笑道:“跪下捡。” 第06章 伪善 见此情景,宁祈都有些忍不住了:“居然这么过分的吗?” 环玉出声道:“冷静,冷静。” “你这话该告诉宋怀砚吧,依照阴鸷大反派的人设,我甚至都为二皇子的命运感到担忧。”宁祈喃喃道。 依照宫人的传言,再加上几次见面留下的印象,这宋怀砚可不大像是会忍气吞声之人。 宁祈在心中笃定,他这次一定会反抗。 不远处,听到宋成思出格的命令,宋怀砚站直了身子,苍白的手指微微蜷缩,复又松开。他微微颔首,神情隐没在阴影之中,心思教人难以勘破。 四野阒寂,沉默须臾,在宁祈咚咚的心跳声中—— 第6章 他竟真的单膝跪在地上! ! 昨夜儿下了一整夜的雨,如今天气晴霁,可地面依旧蓄着几滩积水。砖石潮湿,很快便涴脏了宋怀砚的衣摆,与那本《孟子》一样泥泞不堪。 他从容地伸出苍白的手,稍稍欠身,从宋成思的靴子下捡起自己的书。 即便如此,他的神色依旧波澜不惊,眸子里甚至氤氲开薄薄的一层水汽,瞧起来委屈又无辜至极。 见他这般模样,傲然立在他面前的宋成思心下十分满意。他冷哼了一声,满面讥笑地摆了摆手,终是没再为难宋怀砚,甩袖迈步便离去了。 而宋怀砚依旧跪在地上,恭顺地行礼道:“恭送皇兄。” 一系列行为令宁祈瞠目结舌,愣愣地立在原地,满脑子俱是不可置信。 待宋成思渐而远去,终于背影也瞧不见了,宋怀砚这才淡淡地收回了目光。他徐徐起身,伸手将书册上的沙土抖了个干净,而后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玄色的衣摆。 沉寂半晌,未曾转头,倏而出声:“看够了么。” 宁祈打了一个激灵,脊背发麻,第一反应是绕路就跑,可惜面前就单单只有这一条路。 她硬着头皮,干干地笑着:“看、看什么?刚刚发生什么了吗……” “郡主不必装傻充愣。”宋怀砚打断了她。 他的神色黯了下来,瞳色漆黑,眸光阴鸷,面上一丝笑意也无,与方才人前的温润无害截然相反。 这才是宁祈印象里,宋怀砚这个大反派该有的样子。 然而此时面对他的言语,宁祈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对他印象是不好,可方才的事情也的确并非他的过错,再加上他一个堂堂男子,被迫屈膝下跪,想来任谁也不会好受。 她嗫嚅半晌,终是未曾开口。 宋怀砚将衣裳仔细整理完,而后悠悠转过身来盯着她,目光锐利如鹰隼,似是要将她整个人都彻底看穿。 凝睇良久,冷不丁地,他沉声说道:“长宁郡主,也觉得我很可笑罢。” “什么?”宁祈觉得这句话没头没脑的。 宋怀砚依旧凝视着她,却许久未再言语。 宁祈只当他是失了尊严,伤了体面。她在心里暗自斟酌片刻,出于自己的良知与道德,还是决定浅浅关心一下他。 她的目光落在他玄色的衣摆上,试探着问道:“你的膝盖……” 闻声,宋怀砚下意识地目光下落。他怔凝了一瞬,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关心他。 普天之下,前世今生,竟会有人关心他。 这个关心他的人,居然还是前世折辱他最甚、令他恨之入骨的女子。 宋怀砚只觉太过讽刺。面前的少女令他不禁想起两世累积的伤痛,一时间思潮上涌,他自嘲般地说着: “无妨。曾经有无数次,我被人当狗骑,被火烧,泼冰水,被鞭笞……如今不过是跪了一下,又算得了什么?” 他面上浮着几丝疏离的冷笑,语气轻飘飘的,仿佛只是在诉说着旁人的经历,一切似乎都无关紧要。 听了这话,宁祈将自己关心的话语都咽了回去,讶然之余心下又颇为复杂。 火烧、鞭笞……这个宋怀砚,到底有怎样不为人知的过往? 温润与阴鸷,到底哪个才是他真正的面孔? 没来由地,宁祈忽而开口问道:“那你……恨二皇子吗?” 只一瞬间,少年的神色再次转变。 宋怀砚似是对她的话有些不解,目光破碎而柔软:“恨?可是恨又有什么用呢?我能做的……不过是尽力保全自己罢了。” 声音轻得仿佛要被风吹散,教人心底发涩生疼。 话音落下,宋怀砚侧过身,目光遥遥地望向宋成思离去的方向。 似是忽而想到了什么,他微微偏头,敛去原本的温润无害,在宁祈看不到的地方,眼底杀意抑制不住地升腾。 宋怀砚的话让宁祈心底掀起不小的波澜。瞧着他的样子,宁祈倒是对他生出几分同情来了,但是两人实在生分,她想安慰,却也不知从何开口。 只好叹息一瞬,干干地站在原地。 这中片刻,宋怀砚亦是一字未言。他对这个前世的仇人也并没有再多的话可说。 日光恣意倾泻,将宁祈倩丽的身影投在了红墙之上。忽而想到什么,她纤白的指尖攥住衣角,小心翼翼地觑着宋怀砚的神色,表面风平浪静,实则心下还是有些发憷。 ——若她要回宫,便与他同路。只是她可不愿与他同行。 所以……他能不能快点走啊? 愣神间,宋怀砚忽而侧目看过来,嘴角晕开一抹清浅的笑意:“走么?” 似是能看清她心中所想。 烈日炎炎,宁祈却控制不住地打了一个寒战。她慌里慌张地避开他的目光,磕磕绊绊道:“不……不急,我不急,你先走吧。” 宋怀砚眼眸微动,目光上下慢扫,将她打量了一番,倒也没有再说些什么。 他背过身,终于迈步准备离去。 宁祈深吸一口气,还未完全平定下来,却见面前的玄色身影蓦地顿住。 宋怀砚似是想到了什么,又掉过身子,眼尾勾起一个弦月般的弧度。 “今日下午学的是《礼记》。” 宁祈:“???” 他是在嘲讽她早上拿错书了吗? 对他的惧意在这一瞬间消弭。宁祈气鼓鼓的,正要说些什么。只是宋怀砚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话音堪堪落下,转身便离去了。 宁祈:更气了诶! 却也无从发作,只好原地跺着小脚。看宋怀砚终于走远,她才敢顺着宫道向自己的宫殿走去。 第07章 危机 在文思堂的之后几日,宁祈极其小心翼翼地把握着分寸,二人倒是也相安无事。 这日下课后已是将近傍晚。太傅还未走出大堂,宋怀砚便收拾好书卷,孤身一人,默默地从后门离开了。 步伐难得地有些匆忙,似是有什么急事要做。 出于好奇,宁祈循着他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但事情到底也与自己无关,便也没有多想。 腰间环玉的声音传来:“你要是好奇的话,可以跟过去看看。” “?”宁祈传声回答,“你在开什么玩笑?” 环玉:“我是认真的,你们之间肯定要多点互动呀。况且……经过几次相处,你是不是觉得他……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宁祈回想起宋怀砚在冷宫外阴森森的一双眸子,杀气翻涌的神色,慌忙否认:“我不觉得。况且,他是生是死,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他的生死,怎么会和你无关呢,”环玉叹了一口气,“作为男主,宋怀砚可是和攻略系统绑定在一起的。他要是死了,系统崩塌,时空错乱,你说不定会被抛到任何一个不知名的时空间,要是严重的话,你可是会死在时空缝隙里,再也回不去现实……” ?! 宁祈杏目微瞠,大惊失色:“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环玉哽了半晌,回答道,“因为……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对男主这么不上心的攻略者……” 宁祈勾起嘴角,扯起一个很难看的笑:“我就当你夸我咯。” 她望着宋怀砚离去的方向,支起小脸思忖着:“其实我觉得,他应该也没有那么容易死。” 环玉:“……” 得,油盐不进呗。 这样说着,宁祈也就真的不理会宋怀砚的事情,径自走出了文思堂。 * 结束了一整天的课业,宁祈心情分外舒畅,在荷塘旁逛了逛,而后一路蹦哒着回到毓灵宫。 左脚刚一踏入宫门,侍从们便迎了上来,禀告道:“郡主殿下,今日二皇子到访,已经在殿内等候多时了。” 二皇子?就是前几日那个欺凌宋怀砚的二皇子,宋成思? 宁祈的一双杏眸闪了闪,轻声道:“我知道了。” 果不其然,她甫一推门,便看到殿中央立着一个矜贵的身影。 宋成思并非空手而来,桌案上摆着各式琳琅的珍宝珠钗,还有一些上等的胭脂水粉,正中央摆放着一件汝窑美人觚,一样赤金琉璃扇,一样金镶玉如意。 宁祈听说过他的威望,为天子喜,为群臣敬,却也亲眼见过他欺凌旁人,因此对这位二皇子的品性颇有些拿不准。 瞧见了她,宋成思先开了口:“长宁妹妹,除却学堂,这应当是你我初次见面。你果然如父皇所说,娇俏动人,艳质无双。” 这些客套话,宁祈并不会放在心上。她冁然一笑,礼貌性地回应道:“二皇子过誉了。” 宋成思不置可否。他抬手指向桌案上的各式珍礼,温笑道:“早听闻长宁妹妹会来宫中,只是近日事务繁重,却也无暇拜访。今日总算得空,我便来瞧瞧妹妹,顺便送来些小玩意儿,你应当会喜欢的。” 第7章 举手抬足间皆是富养的贵气,矜贵又温文尔雅,分寸得当,很难让人相信他就是欺凌宋怀砚的那个人。 宁祈的思绪却清奇地落在这句“小玩意儿”上,她看着那些价值连城的贵礼,眉心一跳,心中感慨:原来宫中,都管这些叫小玩意儿啊…… 暗叹几声,她的目光回落在宋成思身上。想起白日的事情,她略有些心不在焉,轻轻应了一声:“嗯,多谢二皇子啦。” “长宁妹妹不必客气,”宋成思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以后叫我哥哥便是。这今后住在宫中,要是有人胆敢欺负你了,也尽管来找我。” 这话,倒明显是在拉拢她这位郡主了。 都说宫中水深的很,人心险恶,虚实交错。宁祈不懂朝中如今的权力局势,也很难看透宋成思的真实面目,但左右他今日对她示好,应该也不会伤害她,便暂且不用有太多顾虑。 况且宋成思现今权势滔天,有个这么大的倚仗,以后在宫中岂不是更加美滋滋? 思及此,宁祈顿时心中开阔,乖顺道:“我记住了,那便多谢成思哥哥啦。” 宋成思笑着颔首。 二人又在殿内寒暄片刻。直到天幕渐黯,夜色朦胧。 交代完所有的事情,宋成思礼貌地向她道了别,便转身欲离开了。 宁祈也终于松了一口气,朝他挥了挥手。她目送着他迈出了殿门,自己伸了个懒腰,正要回去好好歇息,却骤然被几声锐利的尖叫刺穿耳膜。 哀叫声迭起,紧接着是侍从们慌乱的声音: “殿下!您没事吧殿下!” “快……快把这猫给打死!” 宁祈慌乱地转身,循着声音望过去,只见宋成思胳膊上、腿上出现几处锐利的划痕,看来应当是被猫给抓的。 而那猫动作极其顺溜,狠狠地抓挠过宋成思之后,“嗖——”的一下便隐没在漆沉的夜幕之中,再无踪影。 因此她只看到,那是一只纯黑的小猫。 是……宋怀砚的猫! 宁祈鼻息一乱,眼皮剧烈地抽动起来,似是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远远地,她听到宋成思怒气冲冲,咬牙切齿道:“拿鞭子来,去冷宫!本殿这次绝不会放过他!” 冷宫…… “完了,宋怀砚又要倒霉了。”宁祈喃喃道。 突然想到了什么,她传声问环玉:“宫中的鞭子……打的重么?” 环玉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她是因自己下午所言心怀顾虑。毕竟,世上有人希望在古代遥远的时空偏安一隅,却不会有人想在此断送了现实的生命。 它忖度着宁祈的担忧,存了几分私心,刻意夸大了事情的严重性,煞有介事道: “鞭刑……那可是宫中最为狠辣的刑罚之一,打几下便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搞不好很容易出人命的!” 宁祈呼吸一窒,眼睫飞速乱眨一瞬,声音渐渐低下去:“可他应当也不敢随便打死宋怀砚吧……” “那谁知道呢,”环玉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此番是宋怀砚的猫惹事在先,惩戒是情理之中。二皇子权势滔天,宋怀砚可是皇上最厌恶的皇子,在宫中早被欺辱惯了,命恐怕比奴才还卑贱……即使是说用刑中不小心打死了他,皇上恐怕也只是轻罚,又有谁敢论二皇子的罪呢?” 话音落下,宁祈的一颗心脏,骤然开始狂跳起来。 她本就不想同宋怀砚有再多的牵扯,他的生死也本与自己无关,可他的性命关系到自己的一条小命诶…… 夜色又沉了几分,如同一团化不开的浓墨,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宁祈望向远处隐没在阴影中的宫墙,心下暗暗地想,她得抓紧时间去趟冷宫。 宋成思是坐轿子来的,还要再经一番包扎处理的折腾,若是她赶的快……应当可以比他先到。 宁祈暗自攥紧了衣袖,掌间洇出一层细细的薄汗,浸湿了轻透柔软的衣料。 殿外,宋成思怒火未消,侍从们心下大骇,惶惶地围上前来,手忙脚乱地为他包扎伤口,一时间乱作一团。 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宁祈平定呼吸,趁乱悄无声息地走到殿门口,绕过了宋成思的轿子和一众侍从,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毓灵殿。 寂寂长夜,一袭素雅的长裙就这样消失在溶溶夜色之中,无人察觉。 * 一路疾奔,宁祈很快便来到了冷宫。 冷宫破旧的木门大开着,萧瑟的晚风急涌而出,黑夜中阴森气弥漫开来。敞开的大门死气沉沉,好似将人吞噬入腹的深渊巨口。 宁祈在门前停了脚步,往里觑了一眼,冷汗涔涔,有些打退堂鼓:“环玉……我进去的话,会不会出事啊……” “放心吧,你有攻略者buff加持,你在这里是不会死的。”环玉淡定道。 沉稳的语气将宁祈的胆怯驱散。相对于进入冷宫的恐惧,还是保住自己的小命更重要些。 这般想着,宁祈一咬牙,小步迈入了冷宫之中。 冷宫素来不会有旁人接近,侍从寥寥,几乎无人看守。院内依稀有几个被废弃多年的宫妃,无力地倚靠在残破坍碎的柱子前,目光空洞失神,似乎对宁祈的到来并无觉察。 庭院深深,夜幕中隐隐传来女人恓惶的低泣声,间或有乌鸦断续地嘶鸣,属引凄异,声声摧人心。 宁祈打了一个寒战,方才鼓起的勇气很快便被冲散。她脚底发虚,实在是不敢再往里走,只好试探着叫了一声: “宋……宋怀砚……” 良久的沉寂,无人应答。 猝而间,一声凄惨的哭叫在未知的地方陡然拔起,刮震着她的耳膜。伴随着这声尖叫,惊骇的寒意自耳间一路蔓延至四肢百骸,令她全身止不住地打着颤。 宁祈头皮发麻,脸色遽然变白,咽了一口唾沫。她紧紧攥住腰间环玉,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两步。 “再往后退,你若是跌入沟中,可不会有人救你。” 蓦地,黑夜中传来一个低磁的声音。 第08章 放过 宁祈心尖一颤,下意识地循声往后看去,只见宋怀砚一身玄衣隐于夜幕中,肤色白得几近透明。他慵懒地靠在几近坍圮的柱子前,唇角挂着一丝淡淡的讥笑。 一条枯败的脏水沟横亘在二人之间,石块凸立,岸势犬牙,连水沟前的灌木都是尖端锋锐,好似在朝着她张牙舞爪。 宁祈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还好自己及时止了步,否则即使没有摔在沟里,也要被这灌木扎得不成样子。 宋怀砚面色如常,可瞧见她前来,难免心下讶然。 自己本是在等待宋成思前来,苦心孤诣排布了那么久,却未曾料到来人竟是宁祈。 他定定地凝望着她,瞳色愈发暗沉,薄唇微动,似是还要开口说些什么。 而宁祈上下打量着他,看着自己完好的一条小命,两眼一亮,神情控制不住地有些激动。 未待一方先开口,嘈杂的声音隔着宫墙渺远地传了过来:“快,抓住宋怀砚!决不能饶过他!” 来不及了! 宁祈顾不上解释那么多,一把拽住宋怀砚的袖子,拔腿就跑! “诶……”宋怀砚双眸闪过几分疑惑,却根本来不及反应,只好任由她拉着自己跑出了冷宫。 明媚的荷花裙携着一身深沉邪气的玄衣,就这般一同往前恣意奔去。水红色的裙摆飘扬,玄衣迎着风猎猎长啸,将阴森的冷宫、侍从的喧嚣都一齐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什么也听不真切了,耳畔只有风声作响。 宋怀砚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宁祈拽住自己衣袖的手上,又抬眸望向她姣好的侧颜,一时失神。 二人在宫道上转了几次方向,终于拐入了一处隐蔽之地,宁祈缓缓停下了步子。她扶着墙壁一侧,谨慎地探出脑袋四下观察,确认那些人没有跟上来,这才彻底放下心。 她体力不支,喘息声有些急促,正竭力平定自己的呼吸。 宋怀砚则气息平稳,定定地瞧着她。 角落空间逼仄,二人之间的距离近得有些过分。她的吐息几乎扑在他的颈侧,犹如一片轻薄的羽毛一般拂过他的肌肤,引来一阵密匝匝的酥麻。 这种感觉令他心底生出几分微妙的浮躁。他略略偏了一下头,转而看向宁祈依旧拽着自己的手,淡声开口: “……是不是该松开了。” 话音落下,宁祈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还拉着这位可怕的反派。她眉心一跳,犹如扔掉一块烫手山芋一般慌乱地丢开他的袖子。 宋怀砚:“……” 怎么好像很嫌弃他似的。 他目光逡巡四周,仔细观察一番。宁祈选的的确是个好地方,高墙四筑,投射下的墙影将二人紧紧裹挟,少有人会察觉此处。 隐蔽到……就算死了人也很难查到。 脑海中的一根弦骤然拨动,他忽而盯向宁祈,看着这个前世最恨之入骨的人,任由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翻涌而来。 第8章 晚风吹颤着他的墨发,他的右手默默地攥住了袖间的蛇形匕首,金属独有的冷意从匕首一路浸染到他的身上。 宁祈对身侧的危险毫无所察。她拍拍胸口,平复过来,转过头正对着宋怀砚,情不自禁地灿笑起来: “太好了,宋成思应该找不到你,伤不到你了……” 宁祈转来的猝不及防,宋怀砚动作一颤,下意识地将匕首藏至深处。 他抬眸看着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才的话语。 她的意思是……她拽着他匆匆跑到这里来,竟是为了救他? 可是前世的她欺辱他还来不及,何曾会救他? 疑惑涌上心头,他脱口而出:“为何救我?” 宁祈撇撇嘴,心中暗想,当然是为了保住我的小命啊! 但真相也无从解释。她思忖须臾,也很难找到更合适的理由,便只好顺着宋成思对他的欺辱一事,有些心虚地回答道:“我只是觉得你总被欺负,太可怜了。” ??? 宋怀砚眉毛一抽,死死盯着宁祈的神色。只见她满脸堆着喜悦,虽不知是因为什么,但哪里像是觉得他可怜的样子? 他移开目光,不以为然:“满口胡言。” 宁祈被噎了一下,一时语塞。她撅着嘴,暗自腹诽着:“小玉你看,我难得肯救他,你们男主就这么反应的?” 环玉感应到宋怀砚默默收回的匕首,心下窃喜,语气控制不住上扬:“不不不,他对你的好感度上升了百分之三!” 宁祈:嗯? 这人还挺好骗? 她杏眸一眨,有点好奇:“那现在好感度是多少?” “他对你……印象有一点点不太好……”环玉有些不太好意思,话说的很不利索,“现在是负……百分之九十七……” “啊?!” 这叫印象有一点点不太好? 经此一遭,宁祈更不想攻略他了。不过看来这条路道阻且长,自己还有大把时间享受荣华富贵呢! 环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宁祈尴尬地嘿嘿一笑。 她转而看向宋怀砚。同挤在一处角落里,两人距离太近,她的裙摆覆上他冰冷的衣角,衣料相互摩挲着,少年阴冷的气息几乎要浸染到她身上,令她格外不自在。 她生出几分逃离的心思:“我把你带到这里,你也算是安全了,那我就先走了……” 宋怀砚眉骨沉沉,黑眸微动,想到了什么,忽而散漫地轻笑一声。 宁祈一头雾水:“怎么了?” “长宁郡主真是天真,”宋怀砚道,“我暂且逃的出冷宫,却逃不出这囚笼般的深宫。你觉得今日没有寻到我,他宋成思明日便能放过我吗?” 这话倒让宁祈生成几分无措来了。 她垂下头,哀叹一瞬,小声嘟囔着:“大不了,我去找他求情……”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令宋怀砚始料未及。 他掀起眼帘,怔怔地盯着她的一双杏眸,想从其中捕捉到几分撒谎的痕迹。可是她的眸子是那样纯澈,目光那样认真,就如同天山上融化的雪水,毫无一丝尘垢。 可他是重活一辈子的人,见惯了太多尔虞我诈,虚情假意。他心中确信,宁祈绝无可能是真心的。就算她要救他,也绝不可能单单是为了他自己。 所以她这番努力地帮助他,接近他,又怀着什么目的? 宋怀砚沉吟半晌,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薄唇间吐出格外冷淡的一句话:“为我求情?长宁郡主真是说笑了。” 宁祈本就不愿与他有瓜葛。见他这般不领情,心中忿忿:“那宋成思这般欺辱你,说不定还会杀了你,你还能怎么样?” “还能怎样?”宋怀砚嘴角浸淫着这几个字眼,倏然间压低了声音,阴恻恻的,“对待这样的危机,最好的方法自然是……” 他顿了顿,凑到宁祈耳边,声音低沉,犹如嗜血的恶魔:“——杀之。” 他忽而喑哑地轻笑起来。 重来一遭,他怎会放任自己处于生死存亡边缘。黑猫本就是他故意指使的,目的便是要在深夜将宋成思引入冷宫。 冷宫内已经备好了他饲养已久的毒蛇。他计划周全,只待宋成思前来,自己假装委屈地遭受一番皮肉之苦,在宋成思得意之际,在夜幕中潜伏的毒蛇早已瞄准宋成思的死穴,而后猝然将他一击毙命。 冷宫虫蛇数量本就不少,意外无可避免。夜幕沉沉,更是无从可查。 以已之伤,换宋成思一条命,铲除未来登上皇位的最大障碍,岂不快哉? 只是…… 他目光落在宁祈身上,未曾想变数如此出人意料。 重活一次,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他得更加提防着才是。宋怀砚这样想。 而听完他的这番话,宁祈早已被吓得不轻,面色煞白,唇色尽失,浑身止不住地战栗起来。 杀……杀人…… 她果然没猜错,宋怀砚就是个阴险的大反派!还在人前装的那般柔弱,简直是一朵纯正的黑心莲! “怎么?”宋怀砚在她耳畔轻笑,“现在还想帮我吗?” 宁祈木然地僵在原地,又被他这声音吓得再次浑身打战。她默默地往旁边挪了挪,找准了时机,拔腿就跑! “啊啊啊——”宁祈心中惧怕,简直要哭出来了,“小玉!我再也不敢看见他了啊啊啊——!” 环玉:“……” 宋怀砚:“???” 她原来这么胆小的吗? 还有……处尊居显的长宁郡主,什么时候能跑这么快了? 望着宁祈的身影渐而远去,宋怀砚轻叹一声,掸了掸方才被她拽出褶皱的衣袖。 估摸着时间,宋成思寻他不见,此时应当也暂且回去了。 只是明日怎样,便不好说了。 他移步走出了角落,循着宁祈离开的方向往回走。宁祈刚走不久,空气中还弥漫着她的气息,有股丝丝缕缕的甜香,在他鼻尖浮动、晃漾。 令他一时有些恍惚。 随着他的动作,袖间藏着的匕首若有若无地触着他的手臂,凉意四下蔓延开来。 忽而忆起什么,宋怀砚心中又泛起一丝燥意。 ——他竟再一次、这般轻易地放过了她。 第09章 夜色 宋怀砚走的从容,可宁祈却是步履匆匆,撒着腿终于跑回毓灵殿时,她已是遍身浮着薄汗,几乎要将轻薄的里衫濡透。 因着跑的慌张,她身上的披帛也没了章法,潦乱地搭在身上,发间步摇随着她的动作急颤颤的叮啷作响。 殿内溶溶的灯火将她的眸子映照得明亮起来。好似终于找到了安全的归宿,她这才停下步子,单手撑着敞开的殿门,不住地喘着气,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方在外找寻郡主的侍从们也恰时回来。惜韵一进殿便瞧见了宁祈,三步并作一步跑上前来,语气激动:“郡主,婢子可算寻到你了……方才宫殿上上下下都寻不到郡主您,可把奴婢们吓坏了……” 话还未说完,眼眶先一步湿润了。 宁祈抬眼,望着殿内一众为自己忧心的人们,心尖倒是涌上一股复杂的暖意。 温暖是因为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原也会有这么多人为自己的去向挂心,这是她在现实里求之不得的东西;一方面却又想到自己的安危恐也牵连到他们的生死,一时心情也有诸般复杂。 她弯了弯唇角,出言宽慰他们:“无……无妨……我……” 本欲让他们宽心,不料自己的呼吸还未平复,说话也是断断续续的,竟连不成一句完整的话。 宁祈咬咬牙,在心里暗骂自己几句。 惜韵这才注意到宁祈现下的虚脱模样。她的一颗心还未落到肚子里,又蓦地拔起:“殿下,您这是怎么回事?方才可是发生什么了?” 这话倒是把宁祈给问住了。她总不能说自己这般狼狈,是因为跑去救那朵小黑莲的命,又被那小黑莲吓得怒跑八百米吧? 她神色一滞,大脑飞速运转,呼吸也无意间平定下来:“我……我方才在门口瞧见一只极好看的黄鹂,便跑去追了,这跑了一通也没追到,哈哈……” ? 惜韵愣了愣,下意识地朝门口看过去:这酷夏时分,夜幕深沉,哪里能瞧见黄鹂? 宁祈怕她追问,忙转移话题,攀着惜韵的胳膊,状似无力:“快……快带我进去歇歇……” 未来得及多想,惜韵忙应了一声,搀着宁祈来到殿内好生坐下,顺便吩咐侍从们做一碗热羹汤。 喝了热汤,又用了晚膳,宁祈的体力总算完全恢复过来。 她起身来到庭院散步,望着水塘内开的正盛的满池荷花,轻轻摇动着手中的团扇,心中暗叹,这该是一个多么闲适的夏夜啊! ——如果没有宋怀砚的事情! 一想到他,宁祈就来气。她原不想和这等危险的人物有再多的交集,可为着自己的小命,她还得密切观察着他的动向,不至让他出现性命之忧。 第9章 今夜宋成思未寻到他,明日势必要气势汹汹地找他算账。 明日……她又当怎么办呢? 这些麻烦事,真真是煞风景。 宁祈一脸悻悻,面色肉眼可见的黯淡下来。 身畔的惜韵细心地捕捉到了她的神情:“殿下,您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宁祈侧眸对上惜韵关切的目光,却也只能自己把苦水咽下,撅了撅嘴,转而言他: “太傅的课业对我来说,实在是有些艰涩。我今日险些在课上出糗,一想到明日还要面对这些之乎者也的东西,我就头疼的很……” 惜韵笑了笑:“殿下不必过于烦忧。裴太傅为人温和谦逊,纵是殿下学的慢了些,太傅也定不会相为难的。况且明日是学堂的旬假,再加上太后大寿,半月庆典,殿下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温习呢。” “你说什么?”宁祈面上愁色骤然褪去几分,两眼泛光,“旬假,庆典,你的意思是……我要放假了?!” “殿下真是贵人多忘事了,”惜韵声音轻缓,“这不,太后大寿已近,宫内上上下下都在准备着呢。从明日起至庆典结束,殿下至少能有半个月空闲。” 这才刚上学堂,就告诉她要放假啦?! 宁祈嘴角疯狂上扬:“啊,这倒是我记性不好了哈……” 她心里美滋滋的。这盛阜之夏,千般荣华,她终于可以好生享受一番了。 如果……如果没有宋怀砚的事情! 她心中忿忿,又在心里默默记了宋怀砚一笔,将他痛骂了一番,这才进殿歇息。 * 冷宫内。 宋怀砚沿着小径,一步步往回走,地面砖瓦之上浮动着他颀长的影子,蔓延开一丝阴寒之气。 暗处草木窸窣一声,紧接着空中一道黑影急掠而过,黑猫就这般稳稳地落在他的肩背上,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宋怀砚的动作带上几分安抚,摸了摸它的额头,步子却未曾停歇分毫,径自往里走去。 还未行至深处,他却自己忽地止了步伐,而后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 ……? 有人骂他? 不知怎的,他的脑海中忽而浮现出宁祈的样子。笑起来时双眼如月泉般清亮,被他说几句便气鼓鼓的,脸涨红的仿佛一触就破。 …… 一位郡主,怎么能烂漫成这样。 他嘴角渐渐挂上一抹浅淡的笑意,直到自己情不自禁地轻笑出声来,他才恍然自己失了态。 真是夜色醉人,令他一时脑子糊涂了,才会觉得这个可恨的仇人“烂漫”。 凉风乍起,轻抚过他的玄衣,引来一阵细密的寒意。他拢回思绪,轻轻摇了摇头,将“宁祈”这个名字从自己脑海中驱散,而后徐徐前行。 愈往前去,夜色便愈发浓稠,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伴随着“嘶嘶——”的吐信声,几条毒蛇自黑暗中逶迤而出,花色墨红相间,一瞧便是毒中至毒。 常人与之对视一眼,便觉如芒在背,要被骇得失语。 但宋怀砚显然并非常人。 他从容俯身蹲下,苍白的手朝它们伸过去。那几条毒蛇好似与他甚为相熟,竟温顺地朝他游移而去,甚至顺着他的手臂盘旋而上。 宋怀砚抚摸着它们光滑的蛇身,眼睫垂落,偶偶低语:“今日失算,未曾除去宋成思,辛苦你们饿肚子了。” 咬字很轻,却透着一股瘆人的阴邪。 宋成思…… 他的眉心微微蹙起。 明日宋成思势必要找他算账,他得想好对策才是。 可若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他没有合适的时机动手,那他的计划可算是打了水漂,还连带着给自己惹祸上身了。 宋怀砚指尖停凝在冰冷的毒蛇身上,眉心蹙的愈发紧了。 第10章 惊夜 这一夜,宁祈也未曾睡个踏实。 她躺在床榻上,把玩着腰间的环玉:“喂,小玉,你也太不够朋友了。放假这么大好的事情,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环玉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听起来有些心虚:“这不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嘛。” “惊喜?”宁祈不以为然,直截了当地揭穿它,“我看,你就是见不得我过的太快活了。” 环玉:“……明知故问。” 宁祈撇了撇嘴,这次却没再和它耍嘴皮子。 油灯被侍从尽数吹灭,床沿幔帐层层叠叠地落了下来,隔绝了外界一切光明。她伸出自己的小手盯了须臾,也只能勉强看清轮廓。 入目皆是暗色,像一片融不开的墨。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冷宫里的少年,心情愈发沉重起来。 脑海中,时而是他被人欺辱,拢着怀里瘦小的黑猫,身形羸弱,眼尾微微湿润:“不过是跪了一下……又算的了什么?” 神色恓惶,楚楚可怜。 时而却又是他的一半侧脸隐没在黑暗中,唇角挂着一抹讥笑,阴恻恻地凑到她的耳畔:“杀之——” 她愈发看不透这个少年了。 思绪纷乱,宁祈辗转反侧许久,才在后半夜沉沉睡去。 这一夜,她却做了一个极为异常的噩梦。 梦中是在一个隆冬,骤雪漫天。 碧瓦朱薨皆覆上一层苍茫的雪色,渗骨的冷意席卷着宫中各个角落,无孔不入。 阴暗的偏殿内,冷气侵骨。她梦见宋怀砚手中端着一碗早已冷了的羹汤,龙靴朝着偏殿徐徐而去,在行至破败的门口时,蓦地一顿。 龙靴……是了,梦中的宋怀砚装扮也极其反常。他一身锦衣华服,身披墨色大氅,玄袍之上金线滚边,是与现今截然相反的雍容气度。 画面中,他伸手解开偏殿的重锁,锁链坠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的面色苍白冷峻,迈步入殿,犹如索命的无常。 屋内漆黑无比,微尘在空中浮动,弥漫着一股令人不适的霉味。阴暗的角落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瞧不清样貌,只单单露出一截皮包骨头的腕子,触目惊心。 宋怀砚敷衍地将冷羹搁在地上,淡声道:“郡主快用膳吧。若是饿死在这里,孤可没有闲心为你收尸。” 语气散漫,尾音却微微上挑,散发着一股子瘆人的诡谲。 角落中的身影未曾动弹分毫,犹如死去一般。 直至—— 宋怀砚自觉无趣,转身迈步欲离去时,那人却自阴影中倏而起身,手中暗藏的利刃朝他直直刺去! 也就是在这一刻,宁祈才看清梦中这人的容颜——竟是同她完全相同的一张脸! 利刃刺来,宋怀砚却没有一丝闪躲之意,任凭自己的肩头被划出一道醒目的血痕,鲜血汩汩而出,顺着他的衣袍蜿蜒而下。 嘀嗒,嘀嗒。 他竟是轻笑起来。 梦中的“宁祈”终于控制不住地朝他扑去,凄声嘶吼道:“宋怀砚,你个疯子!你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宋怀砚轻而易举地桎梏住她的腕子,而后亲手将利刃缓缓拔出。瞧着她癫狂的样子,他面上笑意更甚,溅落在脸庞上的血珠分外猩红,更添阴邪。 他稍稍使力,将她推到在潮湿的地面上,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 大雪猝然涌入,雷声訇然。 他俯身,捏起她的下颌,轻笑:“宁祈,这辈子,你都休想逃出这里。” “纵是身死,那也是被孤踩在脚下的骨。” “啊!”宁祈惊呼一声,猛地在床榻上直起身子,遍身冷汗涔涔,不住地喘着粗气。 由于惊吓过度,她的一张小脸惨白惨白,额间碎发也尽数被薄汗濡湿,凌乱地贴在肌肤上。 听到动静,惜韵赶忙小跑过来,掀起幔帐,瞧见宁祈的模样后更是忧心忡忡:“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宁祈闻声看向她,面上仍是惊魂未定。 直到惜韵凑上前来,安抚般地拍着她的背,感受着惜韵掌间的温热,她才有一种脱离梦境、回到现实的实感。 她的呼吸逐渐平缓下来,望向窗外。 金色的阳光恣意倾泻,洒入殿内,地板之上好似水光波粼。窗前植下的合欢花正灿烈地绽放着,时有花片被微风裹挟,悠悠荡荡地拂过窗棂。 ——已是日上三竿了。 温暖的阳光令她内心也安稳下来。宁祈深吸一口气,对惜韵笑了笑:“没事,就是做了个噩梦。” “瞧着殿下的神色,婢子便猜是如此,”惜韵为宁祈穿上外衣,而后站起身来恭顺地退后两步,“殿里还备着些上好的鹅梨帐中香,安神助眠甚为有效,我今晚就为殿下点上。” 宁祈还想着梦中事,略有些心不在焉,只轻声应下,嗓音掺了些鼻音:“也好,麻烦啦。” 待惜韵退下,宁祈起身走到窗前,拢了拢外衫,神色难得有些沉肃。 昨晚的噩梦,实在是太过奇怪。 她堪堪穿越到这里,同宋怀砚算不上相熟。虽说她潜意识里是有些怕他,但怎会如梦中一般,二人如此血海深仇的样子? 第10章 难道是她穿越之前,二人的往事么?可她这个长宁郡主也刚来宫中没多少时日,时间是对不上的。况且……宋怀砚自小受尽欺压,怎会如梦中那般锦衣华服,一身雍容的上位者气度? 诡异,太诡异了。 但宁祈不是个心里能装的下事的人。事情想不明白,她也不欲多想,暂时把这一切抛之脑后了。 眼下最要紧的…… 宁祈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不好!她竟睡过了头,若宋成思这时去找那小黑莲的麻烦,可就来不及了! * 许是夜雨的缘故,虽是酷夏时节,今日天气却难得凉爽,令人身子极为舒展。 宁祈用一根发簪简单绾起长发,早饭都没吃,随意拽了一件水红色的外衣就匆匆往外走,还特意吩咐了惜韵不必跟着。 她气息紊乱,朝着冷宫的方向小跑而去。自毓灵殿至冷宫,一路凄清,半点人影都不见,令她总有一种不大好的预感。 她孤身来到冷宫,只见庭院内依旧是一片破败,有几位废弃的宫妃安静地倚在门前,平静如常,并无一丝异样的喧嚣。 难不成……宋成思还没有来么? “小玉,你知道宋怀砚的住处在哪吗?”宁祈目光四下逡巡着,传声问道。 提到同宋怀砚有关的事情,环玉相当愿意配合:“就一直往前走,穿过垂花门再往里,最后一间就是啦。” 宁祈没再多说什么。她对自己小命的爱惜战胜了对宋怀砚的恐惧,急步匆匆便往里赶,脚步停在了宋怀砚的屋舍前。 这是一处极为简陋的偏殿,房檐上的砖瓦已残损不堪,甚至已起不到遮风挡雨的作用。仅有的一扇小窗,窗纸也破损了小半,隐隐可窥见屋内极为朴素的陈设。寒凉的浊水顺着砖瓦缝隙,一滴滴往下掉落。 正值洇润的时节,屋舍周围竟一处绿植也无,尽是些形状怪异的枯木,枝干野蛮地张牙舞爪。 与自己这位郡主的宫殿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直到这一刻,宁祈才有些设身处地地体会到宫人所说的:“这位冷宫里的皇子形同虚设,连奴才都不如”。 也难怪连奴才们都敢肆意欺辱他,连他的生死都不甚在意。住在这荒芜的冷宫,分明与被废弃别无二致。 宁祈抿了抿唇,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她缓过神来,凑上前去,礼貌性地敲了敲屋门:“宋怀砚,你在吗?” 又是良久的沉寂,无人应答。 她试探着抬高声音:“……宋怀砚?” 依旧沉默。 心里着急,宁祈也管不得什么礼貌不礼貌的,索性直接推门而入,声音听起来气鼓鼓的:“宋怀砚,你怎么总是不理人呢……” 话还没说完,宁祈却是骤然立在原地,看清屋内之景时,淬骨的冷意从脊背一路窜麻至头皮。 ——这处屋舍比在外看时还要逼仄,纵横分别不过三四步距离,只容下一样木床,一样木桌,还有散落的几处凳子,都是最为简单的样式。小窗下安置着一处三层木柜,上了一把唯一显得精致些的银锁,其上是一些叠放好的衣物。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没有她要找的那个少年。 然而,令宁祈惊骇在原地的不止于此。 这间屋舍的陈设布置,每一样东西摆放的位置,甚至那把映射出清亮银光的锁……都与她噩梦中的场景一般无二! ——这是……是她梦中与宋怀砚对峙的地方! 她置身其中,好似下一秒地面上就会出现那个恶魔般的身影,轻而易举地将她整个人囚覆其中,而后凑到她的耳畔,哑声低语: “纵是身死,那也是被孤踩在脚下的骨……” 宁祈难以抑制,唇色发白,面上毫无血色,浑身不住地打着冷战。 屋外,房檐上积蓄的浊水依旧在断断续续往下落。 嘀嗒,嘀嗒。 就像昨晚的噩梦中,宋怀砚身上滴下来的猩红鲜血。 第11章 绯红 宁祈在原地愣怔良久,仿佛终于能找到自己的声音:“小玉,我以前……来过这里吗?” “啊……宋怀砚的住处吗?”许是环玉不明所以,嗫嚅了须臾,才给她答复,“你刚穿越过来,按理说,你应当从没来过这里呀。” “怎么,是哪里不对劲吗?” 宁祈平复过来,再次环顾四周,斟酌了一瞬,讪笑道:“没什么……可能是我想多了。” 到底只是一场梦,捕风捉影的东西,她其实本就不必太过在意。 况且,环玉说的也很有道理,她不可能来过此处,更不可能之前就和宋怀砚有什么牵扯。 不过是自己吓自己罢了。 眼下……还是立马找到宋怀砚更重要些。 这么想着,宁祈旋即掉过身子往外走,而后小步跑出了冷宫。 只是……这个时候,宋怀砚究竟会在哪里呢? 会不会是被宋成思带走了?! 宁祈脑海中的一根弦猛的绷起:“小玉,宋成思的宫殿在哪?” 环玉依旧十分配合:“这条路一直往前走,下一个路口往南,穿过后花园就是了。” 得了答复,宁祈也没有丝毫犹豫,撩起裙摆就沿着环玉所说的方向往前赶,呼吸也愈发急促起来。 漫长的宫道上,仍旧是空荡荡的,依稀只有寥寥的几个侍从来往于此。 宁祈的珍珠滚边绣花鞋踩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动,伴随着她的呼吸声此起彼伏。鞋尖触及一片温软的花叶时,蓦地一顿。 ——后花园中,桃花如雪,纷纷扬扬落了满地。在重叠花树的掩映下,一袭玄衣正立在水塘之畔,薄唇翕合,正向面前人说着什么。 总算寻见了宋怀砚,宁祈心中喜不自胜,正要迈步上前。 只是她小脚堪堪迈出两步,忽而看到宋怀砚面前立着一个陌生的男子,犹疑一瞬,她还是怯怯地收回了脚步。 那男子一身月白,面容清俊,衣襟犹如沾满了清雪。他出言时双眼含笑,整个人透着一种疏离世人的温润。 宁祈在脑海中搜寻一阵,发现自己对此人毫无印象,便只好问环玉:“这是谁呀?” “……”环玉好似面对一位朽木不可雕的学生,“我同你讲过好几次了,这位是宫中的三皇子,也就是宋怀砚的皇兄,宋君则。” “宋君则当得上的君子,生性良善,光风霁月。他也算是在这偌大的皇宫之中,唯一关心宋怀砚的人了。” 宁祈尴尬地笑笑:“这样啊……你放心,这次之后,我肯定能对他有点印象了。” 环玉:“……” 宁祈抬眼,望着水塘之畔的这两位皇子。一个如漱玉濯雪般高洁,衬得宋怀砚的一身玄衣愈发深沉,散发着一种被堕入泥沼的诡谲。 这两位……有什么共同话题好聊的呢?宁祈搞不明白。 她的目光移到宋怀砚面上,只见这小黑莲居然一改往常的阴鸷,神色万分平和,双眸含着和善的笑意。 他一笑,她便总觉得这小黑莲不安好心。 正暗自腹诽着,倏而间,宋怀砚敏锐地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目光不动声色地游移到她的身上,神色悄然间黯淡几分。 宁祈:…… 背后怎么凉飕飕的…… 她赶忙错开视线。 视野中,宋君则最后不知说了一句什么,便告辞离去了。 宋怀砚朝他轻轻颔首,旋即目光再次看向宁祈。 这较为宽阔的花园,一时间只剩他们二人。 俗话说得好,人在非常尴尬的时候,总会装作自己很忙的样子。宁祈觉得这话相当贴切,比如她现在已经开始慌乱地躲开宋怀砚的目光,一边哼着不着调的小曲,一边拨弄着身旁的花花草草。 在她不成节奏的心跳声中,宋怀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愈发明晰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宋怀砚走到她身侧,抱臂在前,面色早已不似先前那般温和。 宁祈甩甩胳膊,讪笑一声:“随便逛逛,随便逛逛……这桃花可真漂亮,是吧……” 闻言,宋怀砚朝她身后看了一眼,喉间霎时噎了一下:“夹竹桃你都敢碰……我看你真是不要命了。” 夹竹桃?! 她是知晓夹竹桃有毒,但方才光顾着尴尬了,竟没仔细看清。这下瞪眼一看,自己身后正是一大株夹竹桃树! 宁祈素来惜命,这下连面前的大反派都顾不得了,惊呼一声便绕开花树往前躲。 只是周围都是花树,留给她躲的空间本就不大,面前又恰恰被宋怀砚的颀长身影所挡。她往前迈开几步,紧贴身形的长裙堪堪擦过宋怀砚的侧身,与他的衣摆交叠一瞬。 她一慌,甩着胳膊便往前冲,指尖好巧不巧地落在宋怀砚的小腹上,紧致结实的肌肉触感熨帖上她的指腹。 宋怀砚:“……” 他眉心一跳,神情难得地有些不自在,抿抿唇,后退两步。 第11章 宁祈:“……” 苍天有眼,她真的不是故意摸他腹肌的! 他后退什么啊,怎么好像她要轻薄他一样?! 指尖仿佛被烫了下,宁祈急急忙忙收回手,耳尖好似滴上一层热蜡,绯色蔓延开来,热度往上翻涌。 一眨眼的功夫,小脸便跟薄皮柿子一样红。 微妙的尴尬横亘在二人之间。 沉默须臾。 宋怀砚清清嗓子,率先打破了窘局:“我还没问你,你来此地寻我是做什么?” 宁祈心中咯噔一声。 这小黑莲实在是太过敏锐,非比常人。方才隔那么远的距离,他都能察觉到她的到来,还肯定她是来寻他的。 只是支支吾吾了半晌,宁祈也找不到更合适的借口,便只好实话实说,开口问道:“那个……宋成思没来找你吗?” 话音落下,宋怀砚的神色又有了微妙的变化。 宋成思…… 方才他同旁人谈话时,与宁祈远远对视的那一刹那,他认定宁祈是跟踪他来的,目的是要打探他的动向,说不定还准备了什么招数来对付他。 却未曾料到,宁祈开口是这么一句话。 她是担心宋成思来找他。 她在担心他。 他掀起眼帘,眸光无悲无喜,平静地看向她的眼睛。 但她的目光太干净了,盈满了纯澈的水波,如九天星子般玓瓅。阳光一洒,就直晃得人眼花。 死生两世,前尘今生,他第一次从一个人的眼神中辨别不出真假。 宋怀砚别开视线,气息略有些不匀,半晌才开口:“三日后,是太后大寿庆典。” 宁祈不明所以:“啊?” “在这三日,宋成思是不会找我的。” 宁祈还是不明白。这余下三日,宋成思怎么就不会找他了,难道是怕在太后大寿的日子惹事吗? 可是她一句“为什么”还没问出口,就被宋怀砚的声音再次打断。 宋怀砚定定地看着她,似乎饶有兴致: “听闻长宁郡主精通剑舞,一曲《天荷诀》名满天下,这次盛典也要献上此舞,宋某倒是颇为期待。” “?”宁祈更是一头雾水,“你说什么?剑舞?三日后的盛典……我要跳剑舞?!” 宋怀砚轻轻点头,目露疑惑:“怎么,是宋某记错了么?” 宁祈嘴比脑子快:“啊?我不会剑舞啊!” 环玉:我去。 环玉:“完了,是我忘了提醒你了。宋怀砚……说的没错。” 宁祈摸着腰间的环玉,暗自加满力气,死死掐了它一把,面上却也只好讪讪地笑着。 听了这话,宋怀砚的面色霎时有些古怪。 她竟不会跳舞么? 这不可能。上辈子与长宁郡主相杀了半辈子,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在盛典上跳舞的场景。 她分明是会的。 所以她此时佯装不会,又是有什么阴谋? 这般想着,再加上之前与宁祈交集时的反常,他心尖浮上几分试探她的心思,便主动开口: “剑舞之妙,宋某倒是略通些许。若郡主不嫌弃,宋某现在就可以教你。” 第12章 剑舞 哈? 宋怀砚居然会剑舞? 而且,这小黑莲居然还这么好心,愿意主动教她? 宁祈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下意识地开口想要回绝,怎料宋怀砚快她一步,拉着她的胳膊就往前走,力气略有些重,透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决。 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这小黑莲拉到了一个较为偏僻的地方。 二人一齐停了步子。 宋怀砚终于撒开了手,宁祈揉了揉被他拐得有些酸痛的胳膊,心里有些抱怨。她撅起嘴,正要说些什么,却被他的动作再次打断。 宋怀砚从一旁的桃花树上折了两段树枝,右手握着其中一段,伸手轻轻往前一送,递到她的面前。 树枝末端的桃花开的恣意灿烂,充盈了她的所有余光。微风一抚,花瓣便柔软地舒展开来。 宁祈犹疑地接了过来:“这是……” 宋怀砚的语气依旧散淡:“我身边一把剑也没有,只好暂且由树枝代替。” 宁祈轻轻地“哦”了一声。 宋怀砚后退了几步,与她拉开距离:“那现在开始吧。我先演示一遍,郡主再跟着舞一遍。” 事到如今,宁祈也没有拒绝的余地了。 目前看来,这小黑莲倒也没有对她不利的意思,暂且试试也无妨。况且,三日后她便要献上此舞了,除了现在学学,也再也没有别的补救方法。 如此,她便掀起眼帘,朝宋怀砚礼貌性地笑笑:“行。” 得了答复,宋怀砚也没再多言,就着水塘满池荷的风光,舞起一曲《天荷诀》。 剑舞诞生之初,原是作为男性舞蹈,但随着千百年流传,早已成了一种典雅的女子舞蹈。《天荷诀》的舞姿更是温柔婉转,以衬托出女子妍丽姣好的体态。 可这舞在宋怀砚身上,便又成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质。 他身形本就颀长,一身玄衣束腰更添凌厉,动作干净利落,即使只是舞起一段花枝,却像是真正执起了一柄破敌万千的长剑,肆意飒沓,意气风发。 削弱了几分柔婉,添上更多少年英气。 惊艳绝伦的舞姿配上开得正盛的满池荷花,将他整个人身上的戾气都吹淡,眉目显得愈发俊朗起来。 宁祈不由得看呆了。 她忽而想起那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在他身上其实甚为贴切。 如果……如果他当真是一个纯善清正的人的话。 可惜他不是。 她心中感慨一声,摇了摇头,将这个念头从脑海中驱散。 正失神着,宋怀砚最终挽了几个剑花,收“剑”在背,停凝一瞬,而后悠悠走上前来。 “想什么呢。”宋怀砚眉尖微微蹙起,似是为她此时的分心有些不满。 宁祈被突然走过来的宋怀砚吓了一跳,思绪回拢,赶忙抬眼看向他。 舞完一曲,他便没有丝毫留恋地将花枝扔在地上,任由花叶一瓣一瓣破碎开,沾满草坪上的泥泞混浊。 方才演示剑舞时,衣袖之上叠起许多褶皱,他便一丝不苟地将它们抚平,又将衣襟细细掸了一遍,不放过一丝尘垢。 随后,他抬起那双一贯淡漠的凤眸,冷冷地对上她的目光。 什么少年英气,意气风发,都在这一刻瞬间消弭殆尽。须臾之间,便又是从前那般阴鸷森然的模样。 宁祈心中一寒,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不再看向他,只是奉承道:“跳的好,跳的实在是太好了,我从未见过这般惊艳的剑舞,方才都看呆了呢。” 宋怀砚不以为然:“油嘴滑舌。” 宁祈懒得同他耍嘴皮子,倒是对他颇为好奇:“诶,我真是没想到,你还会精通剑舞。” 此话一出,宋怀砚眼底情绪瞬间暗了下来。 他敛眸,似笑非笑:“母妃在世之时,最擅长的便是这曲《天荷诀》。” 他的母亲婉妃曾是将门之女,风华绝代,区区剑舞更是不在话下。她的舞姿尽得剑法之妙,燿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堪称享誉天下。 景皇更是赞叹有加,日日称绝。 但是这些,也不过只是遥远的传说。 而宋怀砚学会这曲剑舞,其实是在冷宫。 十余年前的隆冬,婉妃的家族在政斗中倒台,景皇便毫不留情地将她打入冷宫,还曾言其“剑法狂妄,不敛锋芒,有毒辣逾权之嫌”。 昔日被称为天下第一的剑舞,从此背负上污名。 而婉妃也就此疯掉了。 其后日日夜夜,婉妃都在冷宫疯魔般地跳着这曲《天荷诀》,一遍又一遍。 只是早已没了最初的剑心,留下的只剩恨意与癫狂。 而宋怀砚自小在冷宫长大,那些阳春白雪、高琴雅乐的东西,他什么都接触不到,便只学会了这绝望而破碎的东西。 剑舞在他身上锋芒毕露,杀意尽显,与母妃的刚正矫健截然不同,更多的是暗涛汹涌的诡谲。 剑如其人,不外如是。 余下的这些话,他都尽数咽入心底,没有告诉宁祈。 但从他的神色中,宁祈也隐隐觉察出,那是个并不美好的过往,便也及时止了话茬。 毕竟,他的母妃被打入冷宫一事,人尽皆知。 只是宁祈一向并不擅长安慰人,更没有心思去安慰这朵小黑莲,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便只好干干地笑着。 静默半晌。 宋怀砚忽而黑眸微动:“你愣着干什么?” “啊?”宁祈疑惑,“我要干什么吗?” “……”宋怀砚食指挑起她手中的桃枝,“既然演示过一遍了,现在该你跳一遍试试。” 哈? 宁祈几乎要石化在原地。 他是不是对她所说的“不会跳舞”有什么误解啊。一个不会跳舞的人,难道看一遍舞,就能一下子学会了吗? 第12章 她将桃枝背在身后,面上尽是退缩之色:“那个……我没看太懂呀,你是不是该一步一步教我?” 宋怀砚眼底闪过一道意味不明的光。 她愈是推脱,他愈是觉得她在佯装。 顿了顿,他挪步凑上来,笑眯眯的:“无妨。你先试一次,如果出错,我会一点点纠正的。” 这小黑莲,笑起来怎么这么阴森森的…… 无奈,宁祈也没有理由再出言拒绝,便只好攥紧花枝,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反正是他提出要教她的。 到时候两眼一黑,他可别反悔! 走至水塘边,宁祈停了脚步,冲宋怀砚喊道:“我可开始了啊!” 宋怀砚轻笑着颔首。 他就不信了,这长宁郡主在他眼皮子底下,还能露不出破绽不成? 可是须臾后,还未蔓延开的笑意骤然在他脸上僵住—— 只见荷塘之畔,少女步伐虚浮,歪歪扭扭地踏出步子,手中的花枝在空中胡乱地划动。 还没跳几步呢,她一个动作使劲过度,桃枝便脱离她的掌控,“咻”的一声从她手中飞了出去,稳稳地落在宋怀砚脚边。 宋怀砚:…… 宋怀砚:“你确定你是在跳舞?” 宁祈挠挠头:“不……不然呢?话说,你觉得我跳的怎么样啊?” 她还有救吗? 宋怀砚定定地看着她,神色愈发古怪起来。 莫非,她是在演他不成? 可她又怎会如此有本事,演的天衣无缝? 分明就是……毫无基础。 宋怀砚脸色黑了黑,捏了捏眉心。回想她方才的滑稽模样,他努力绷住自己的一张俊脸,尽量不在她面前笑出声。 斟酌了半晌,他最终也只找到两个字: “难说。” 他属实搞不明白了。 旁人跳舞都是衬出自己气质不凡,身姿窈窕,面前这么一个娇俏的小姑娘,是怎么越跳越猥琐的? 连环玉都看不下去了:“……你、你是在做广播体操吗?” 宁祈:“?” 怎么一个个的,都开始嘲笑她了? 她朝宋怀砚鼓起小脸,语气忿忿:“我就说我不会,你还非让我跳……你、你不许笑话我!” 宋怀砚强行压抑住自己上扬的嘴角,眼底的冷色不知何时融化开来,涌上几分不知名的情绪。 他摇摇头,哀叹一声,迈步朝她走了过去。 就在这时—— 宁祈气急败坏,在原地跺起小脚,怎料自己不小心踩到一粒石子儿,脚底猛地一个踉跄,身形不稳,眼看着就要往前跌去! 而此时的宋怀砚,距她正余下不到两步的距离。 “啊!”她惊呼一声,失去重心,不受控制地向他扑过去,如一只折翼的蝶一般,落入他的怀中。 滑倒之际,她大脑一片空白,全然不顾面前人是谁,如同一个即将溺毙的人,急于寻找一根救命的稻草。 寻到了,便用尽力气紧紧攀住。 于是她纤长白皙的双手,又好巧不巧地环住了宋怀砚劲瘦的腰身,整个人与他的身形紧紧相贴,几乎不留一丝缝隙。 随着她扑过来的动作,她身上清新的甜香裹挟着一并涌来,暗香浮动,将宋怀砚整个人紧紧包围。 宋怀砚脊背一绷,浑身僵直。 宁祈今日梳妆得简单,只单单用了一根发簪绾发,余下的青丝便如墨色丝绸一般,滑了他满肩,又同他的长发交织在一处,不分彼此。 水畔相拥,气息交叠。 这个姿势,似乎有些太过暧昧。 宋怀砚愣怔一瞬,垂下眼帘,目光落在她环抱自己的双手上,神情霎时有些耐人寻味。 她这是…… 宁祈冷不丁撞在他的胸膛上,猛地吃痛一瞬,不禁呜咽了一声,眼尾呛出几滴泪花。 “对不起对不起……”知晓自己撞了宋怀砚,她一边欲抽身后退,一边连声道着歉。 目光落在自己抱着小黑莲的双手上,宁祈心中再次咯噔一声,一颗心蓦地狂跳起来。 这是什么情况? 苍天在上,她当真不是故意抱他的! 所以……这小黑莲干嘛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诶?! 第13章 盛宴 连着弄出两次如此尴尬的乌龙,宁祈恨不得直接找个地缝钻进算了。 但宋怀砚意味深长地看完她一眼后,倒是没什么反常的情态。他依旧是那般波澜不惊的神色,甚至还极有耐心,要继续教她剑舞。 宁祈踟蹰半晌,还是只能应下。 只是这接下来的半日,她只好多多收敛,时刻注意自己的举止,生怕自己再“非礼”了他。 她虽然性格开朗,却是个薄面子的,耳根涌上的热潮久久未褪,心跳仍是怦然。 可练舞之时,她小心翼翼地觑着宋怀砚的神色,却见他唇角平淡,目光无悲无喜,肤色是异常平静的苍白,好似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宁祈:…… 脸皮太厚罢了。 怎料宋怀砚敏锐地捕捉到了她屡屡投来的视线,出言道:“想什么呢,这么不专心。” 宁祈立即绷直身子,目光闪躲。 嗫嚅了须臾,她灵光一现,装作真挚的样子:“我……我是在想,我的基础实在是太差了,到时候献舞,肯定是要丢脸的。所以……我现在要努力点,好好向你学习呀。” “哦?”宋怀砚微眯凤眸,似笑非笑,“看来,郡主对自己的基础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宁祈:…… 得,她就不应该给他说半点好话。与这小黑莲聊天,总能让他把天聊死! 她气鼓鼓的,却也懒得同他吵,也生怕自己再惹出逾矩的乌龙。斟酌一瞬,她只好原地跺了两下小脚,再默默掐了一下手中的花枝。 只顾着在心里把宋怀砚骂了几十遍,她便也没有注意到—— 在绯色桃花的重重掩映之下,宋怀砚瞧着她气恼的样子,唇角悄然勾起一个弧度,又在一瞬间复归平静。 笑意浅淡,仿佛只是人的错觉。 * 之后三日,果真如宋怀砚所说的那样,宋成思那边并无丝毫动静,好像已然忘却了黑猫之事。 宁祈颇为疑惑,但也没有深究的意思。 左右这事与她无关,小黑莲若没有性命之忧,她便不必去管他,自己也乐得清净。 而这盛典前的三日,为了避免届时太过丢脸,她还是照着宋怀砚所教的方法,决定浅练一下。 其实宋怀砚的无语并非没有道理。从小到大,宁祈的确没有学过跳舞,最多只是在小学的文艺汇演上凑个数,四肢根本软不下来。 但胜在她长得娇俏动人,身材窈窕,是个好苗子。 于是,为了在这三日内做到最大限度的补救,宋怀砚建议她选个华丽的舞裙,届时的布景、伴舞也排场些,以掩盖她舞姿的不足。 说白了,就是讲究整体氛围感嘛,这个宁祈还是会把握的。 若旁人细看,总还是能看出破绽的。但眼下时间紧迫,也只能这样了。 * 景国天启一十三年七月十五,夏月满,荷香溢。 太后大寿庆典如期而至。 按照景国一贯的流程,大寿当日,宫中会举办寿宴,所有的公主皇子都要到场,与众臣一起献上贺礼。 寿宴毕,庆典始。各皇子公主、宫廷乐师以及民间乐舞团都要献上精心准备的节目,日夜笙歌不歇,持续整整十五日。 为了筵席,宫中特意给宁祈送来了一件浅樱色的暗纹缠枝长裙,质感顺滑,一摸便是上好的面料。 衣裳好看,打扮起来却是颇为费劲。这里三层外三层的,她好不容易穿好长裙,又被一众侍从围在铜镜之前,施上粉黛,又梳了半天头发,再一件件簪上各式簪钗步摇,戴上耳环,这才算是整理完毕。 其间她腰酸背痛,叫苦不迭。 也不知道宫里的妃子公主们都是怎么过的,成日这样打扮,沉甸甸地压着,她们还能走动路吗? 她叹息一瞬,由侍从簇拥着朝万华堂走去。 那些端庄的仪态,宁祈根本学不来。于是这一路晃晃悠悠,她还没走几步呢,发间步摇“啪嗒”一声便掉了下来。 步子停顿,她下意识地弯腰去捡,不料头上的各式珠饰随着她俯身的动作,“哗啦”一声又落在地上。 宁祈:…… 环玉:…… 侍从们大惊失色,慌忙涌围上来,将宁祈扶稳,又将掉在地上的物什一件件拾起来,细细擦拂去其上的灰尘。 “郡主息怒,婢子们这就为您再簪上。” 宁祈本就被满头华翠压得头疼,此刻也不想麻烦她们,索性将发间旁的珠饰全都取下,只留了一样檀木镶玉的桃花簪,将青丝虚虚绾起。 她朝侍从们摆摆手:“无妨,这样便好啦。” 这一样发簪留的实在巧妙。轻轻一绾,并无多余缀饰,添上了几分天然去雕饰的柔婉动人。 第13章 惜韵都有些移不开目光,笑着夸赞:“即便只戴一样发簪,郡主也是极美的呢。” 行至万华堂,侍从们便留在了殿外,只留着惜韵一人,随宁祈走了进去。 今日宁祈出门早了些,因此她来到万华堂的时候,内殿的公主皇子们还未到齐,皇上、太后等人也还还在准备着。 她作为天子亲封的长宁郡主,备受宠爱,一向与公主皇子们同位,便也和他们坐在一处。 她寻了个清净的位子坐下,一边把玩着桌案上的金樽玉杯,一边好奇地四下张望着。 素来最早到学堂的宋怀砚,这个时候却还没来。 真是奇怪。 不过,她心里倒是可以放松些。 这时,腰间环玉的声音响起:“对啦,你在学堂时间太短,同她们还不熟悉。趁这个机会,你们倒是可以多认识下。” 想到什么,它顿了顿,语气沾染上几分怀疑:“我之前同你介绍过他们,你……你还记得吗?” 宁祈羞涩地笑了笑,颇为心虚:“说不定呢……” 环玉停凝了须臾,显然是对她极其无语。 如果它有人形,宁祈都能想到它小脸一黑的样子了。 宁祈的目光来回瞟着,忽而捕捉到了一袭白衣,自豪道:“斜对面那个,那个我认得,他是那个几……对!他是三皇子,宋君则!” 环玉:“这个也太没难度了。” “他旁边那三位公主,你有印象吗?” 宁祈下意识地望过去。只见宋君则左侧的三席,端坐着三位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女。 最左端的女子最为高挑,身着一件正红色织金云锦裙,珠玉遍身,尽显华贵,眉眼间颇为凌厉; 其次是一位一身水蓝的女子,仪静体闲,气质如兰。来斟酒的侍从倾身和她交谈,不知说了些什么,这位公主竟支支吾吾,满脸涨红; 最后的女子亦是一身水蓝,罥烟眉,樱桃嘴。她同上一位气质相仿,只是眉眼间多了一些哀愁之气。她正对着瓷盏发呆,也不知想到什么,眼尾洇上一层水红,雾气氤氲开来。 倘若是学堂的打扮,宁祈或许还能有些微的印象。但此时大家都是精心打扮了一番,更是难以辨认。 环玉无奈,只好再次简单介绍着:“这头一位便是大景的嫡公主,宋凝,性格活泼外向,略有些娇纵;第二位呢便是二公主宋莹,性格温吞,有点社恐,一同人说话就脸红;最后的便是三公主宋云冉,待人和善,就是有点泪失禁。” 宁祈将三位公主来回打量了一番,胸有成竹般道:“这也太简单了,我一下子就能分清!” 环玉:“哦?” 宁祈:“你看,穿红衣服的是宋凝,一说话就脸红的是宋莹,眼尾红红的是宋云冉嘛!”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三红法则,绝无差错!” 环玉:……6 可是……这前后两句有什么逻辑关系吗?! 宁祈得意洋洋,还要说些什么,就在这时—— 殿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长靴踩在木制地面上,沉闷而诡谲。 紧接着,一片玄色的衣角映入她的眼帘。 第14章 爪痕 宁祈慌忙抬眸,只见宋怀砚徐徐踏入殿内。他身上穿着的依旧是朴素的玄衣,银冠束发,肤色苍白,通身皆是冷色调,与满殿的富丽堂皇格格不入。 甫一进殿,气氛仿佛霎时被冰冻了一瞬。 对于众人投过来的异样目光,宋怀砚仿佛早已习惯。他未曾理会,环顾一遭,默默寻了个最角落的位子。 他的步伐掉了方向,朝宁祈右侧的席位走去。 宁祈:! 真是该死,自己找了个偏僻的位子,本想着寻个清净,怎么偏偏招来了小黑莲?! 玄色的身影在自己身侧缓缓落座。他身上独具的冷意席卷而来,一路蔓延到宁祈身上,令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一瞬。 她下意识地往左侧了侧,斜签子坐着,目光四下游移打量,避免同宋怀砚对上目光。 只是这般明显的动作,根本逃不开宋怀砚的视线。 宋怀砚侧眸望向她,凝睇须臾,眉尖微沉。 这小姑娘,几日前还主动抱他,今日怎的又嫌弃他成这样? 民间有句俗话,叫做“女人心,海底针”,宋怀砚突然觉得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譬如身侧的这位长宁郡主,虽只还是个少女,其言行却屡屡让他捉摸不透。 这是他在上辈子,风雨纵横数十年,从未有过的感受。 二人沉默地僵持片刻。 倏而间,殿外繁重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片寂静。 众人齐刷刷地望过去。 为首者锦衣龙袍,帝冕上的珠旒随着步伐轻晃。他面容英朗,蓄了淡淡的薄须,通身皆散发着沉甸甸的威严,令人只看上一眼,便情不自禁地放轻鼻息。 不用猜便知晓,这便是当今天子,宋昭。 其后而上的男子一身金锦,遍身的珠玉琳琅,不停地晃着手中的折扇。他生了一双极媚的桃花眼,看向人时,透着一股子吊儿郎当的深情。 瞧着年龄,应当是一位皇子。 宁祈只知晓,这宫中有三位公主,五位皇子。这头一位皇子前两年溘然病逝,二皇子是宋成思不错,三皇子是宋君则,五皇子是那个宋怀砚…… 她先环玉一步,激动道:“我知道我知道!这个是四皇子!” “哦?”环玉觉得她饶有进步,“那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吗?” 宁祈骤然噤了声。 “……”环玉叹息一瞬,“他是四皇子宋游,喜收藏珠宝珍奇,是个纨绔的风流浪荡子。” 宁祈有些打蔫儿,不满地小声嘟囔:“这么多人,还都姓宋,怎么分得清嘛……” 天子仪仗规模浩大,一众侍从分列排开,肃立在大堂之外。 宋昭行至高台之上,驻足转身,殿内众人整齐地起身行礼:“参见父皇。” 宁祈匆忙跟着站起身来,脑子飞速一转:“参见姑父。” 宋昭倒不是个苛求虚礼的。他摆摆手,嗓音浑厚温熙:“都坐下罢。太后大寿,是国之福祐,也是阖家之庆。盛典这几日,这些礼数便免了罢。” 众人稍稍放松下来,乖顺应是。 宋昭环顾四周,面上沾带着笑意:“你们倒是颇为勤快。时辰还早,太后还未到,你们原已准备齐全,让孤甚为欣慰。” “话说回来,孤也有些日子没和大家齐聚一堂了。来,都说说,最近可有什么好玩的事情,让孤也跟着高兴高兴。” 话音刚落,宋游便乐呵呵地起了身:“父皇,儿臣前些日子随二皇兄到江南巡游,搜罗了许多奇珍异宝。其中有一物,名为“游仙枕”,据说睡时枕之,可入梦仙境,游四海九天……” 标准的课堂自由发言环节。 但像宁祈这样的性子,自然是能水则水之。 她并不打算说些什么,但听宋游滔滔不绝讲个没完,她心尖又浮上一片烦闷,索性开始把玩着桌案上的金玉筷箸。 桌案上只放置了餐具,菜肴都还未上,表演也还未开始。很快,她便将能把玩的东西都摩挲了个遍。 啧。 无聊死了。 她不由自主地掀起眼帘,开始四下打量,寻找一些有趣的东西。 堪堪转眼,冷不丁地对上一道阴冷的视线。 …… 这人真是的,怎么总是偷看她? 她吸了一口凉气,再次拽住坐席的一角,小心翼翼地朝宋怀砚相反的方向挪。 后者却并无移开视线的意思。他的目光甚至变本加厉,有如实质,牢牢地钉在了宁祈身上。 他的视线所及,似有一片万古不化的玄冰,自宁祈身上徐徐拂过,令她遍体生寒。 这小黑莲今日是怎么了? 宁祈本想错开目光,逃避为上。但他的眼神太过森冷,似一道道细密的刺,无孔不入地扎入她的五感。 她实在无法忍受,索性一咬牙,直接迎上他的目光,与他对峙。 四目相对。 拗不过他,她攥紧拳头,正要开口问他到底想干什么,却被一道抬高的声线所打断。 “宋成思还未到么?这孩子每逢大事必是头一个到,今日倒是让孤有些意外。” 宋成思…… 宁祈对这个名字颇为敏感,下意识地朝门口望了望。 宋怀砚终于收回视线,伸出苍白的手,一下又一下地轻敲桌面,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而他的神色镇静如常,仿佛对接下来的一切胜券在握。 宋昭的声音落了须臾。 紧接着,殿外传来一片异样的喧嚣,又在殿门处遽然归于寂静。 咚然几声,乌皮靴踏入大堂。宋成思在众人中央站定,朝天子恭顺行礼:“父皇,儿臣来迟了。” 咬字有些模糊,透着一股子有气无力的疲惫。 宋昭将他打量了一番:“发生何事了,怎地将自己弄成如此情状?” 第14章 宋成思踟蹰了须臾,似是终于下定决心,这才开口:“回父皇,儿臣……儿臣今日原本早早便准备齐全,想着尽快赶来,不料……不料路上出了些意外。” 闻言,众人皆被吸引了注意,好奇地等待他的下文。 宁祈也同大家一样,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宋成思的话。蓦然间,一个念头在脑海里飞速闪过。 他莫不是要…… 在众人的目光中,宋成思叹息一声,撩起自己的袖子,只见他的胳膊上,纷乱地散布着一道道锐利的爪痕! 新伤叠旧伤,下面的伤还未完全愈合,其上的已破开皮肉,鲜血渗出。 这伤痕…… 宁祈警觉地盯着宋成思,只听他薄唇翕合,一字一字道:“前几日夜晚,儿臣便被一狸奴抓挠得遍身伤痕。儿臣本不欲计较,谁知今日在儿臣来的路上,那狸奴竟直冲冲扑向儿臣……” “儿臣也不知为何,那狸奴仿佛认得儿臣,死命撕咬儿臣……” “那狸奴通体纯黑,据儿臣所知,阖宫只有一个人豢养此物。” 他的目光落在角落中的宋怀砚身上,似是为他设计好了陷阱,只待瓮中捉鳖。 而后者自阴影中徐徐抬眼,毫无所忌地对上他的目光,唇角勾起一丝淡淡的讥讽。 第15章 心计 宁祈看看宋成思,又望了望宋怀砚,终于反应了过来。 怪不得宋怀砚当时说,盛典前的那三日,宋成思是不会寻他生事的。当时她没有深想,只觉得宋成思是不想在太后大寿的日子惹事。 现在看来,他哪里是不想惹事,分明是要把事情扩到最大,当着天子的面,给宋怀砚致命的一击! 毕竟是宋怀砚的黑猫寻衅在先,而宋怀砚又是最不受人待见的皇子,形同虚设…… 宁祈觉得小黑莲这次要完。 黑猫第一次抓宋成思的时候,情况已是大事不妙,这才隔几天,好巧不巧地,黑猫竟又惹上了他…… 话说,这黑猫今天又是怎么回事,还真就盯上了宋成思这一个倒霉蛋? 宋怀砚平静地望向宋成思,双眸如墨色的深潭,无波无澜,甚至称得上是放松。 他早就猜到了宋成思会趁着盛典的时机,在天子面前将他一军,也必定会夸大事实发挥一番,让他落实罪名。 却未曾料到,宋成思手段拙劣至此,所谓的陷阱,原不过只是一个破绽百出的诬陷罢了。 今日前来赴宴,他为防生变,特意将黑猫关在屋舍内,何曾会出去撕咬宋成思? 看来,宋成思到底是心气傲,不肯纡尊降贵,连黑猫在冷宫的情形都未曾探查一番,就迫不及待地要寻他的事。 如果是上辈子,这个年龄的宋怀砚的确是如砧板鱼肉,任人宰割。但现在不一样了,如今的少年身形里,住着一个曾经历过腥风血雨的帝王魂魄。 学会了更多残忍的手段,也有更多的心计。 他默默地攥紧双拳,任由指尖嵌入掌心。 另一边,宋成思言辞激动地陈述完毕后,依旧不忘添油加醋:“父皇,按照常律,儿臣就该把那狸奴打死……但那狸奴咬住儿臣不放,多半也是受了五弟的指使!” “如此恶毒居心,怎能留在宫中?!” 话音落下,众人皆是为宋怀砚捏了一把汗。 大堂静默一瞬。 高台上的天子目光沉重,蹙眉看向角落中的宋怀砚:“宋怀砚,你以为呢?” 语气那般沉冷漠然,令人感受不到半分的父子情谊。 宁祈也忍不住叹息一声。这小黑莲可怕是可怕了点,但细想起来,也着实怪可怜的。自小没爹疼没娘爱,如今因为自己的猫抓了人,就要牵连上自己的性命。 性命…… 宁祈蓦地惊醒一瞬。 这次这么严重,要是宋怀砚被重罚,该不会也牵连上她自己的小命吧?! 她右手不自觉地捏紧裙摆,将衣料捏出层叠的褶皱,紧惧的目光投向宋怀砚。 只见宋怀砚早已褪去方才的阴鸷,不知何时,眼尾早已被一层薄红染透,眸子里水光粼粼,令人瞧上一眼,便不自觉地心口一酸。 狠戾与可怜,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他身上竟能转变得如此迅速。 他从席位上起身,跪在大堂中央,玄色衣摆潲上一片灰尘:“回父皇……三日前,儿臣豢养的狸奴,的确曾伤及过皇兄。” 宋成思料到他不敢不认,轻笑一瞬:“对。当夜我本不欲计较,谁知今日……” “但今日,抓挠皇兄的,绝非儿臣的狸奴。” 没想到一向逆来顺受的少年,竟在此时出言反驳。宋成思微怔了一瞬,旋即抬高声音: “你胡说,我分明看的清清楚楚,那狸奴通体黑色,若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 天子略有些不耐:“宋怀砚,你说清楚。” 宋怀砚并不急着接话。 他伸出瘦削的手,慢条斯理地掀起袖子,只见苍白的肌肤上,赫然是一片醒目的爪痕! 他颔首,声音沾带着一丝颤抖:“父皇,在冷宫时,儿臣的狸奴曾多次抓伤儿臣。这本是一些小伤,儿臣不曾在意,却未曾料到那狸奴太不听话,三日前,竟误伤了皇兄。于是……” “儿臣在三日前,便亲自剪去了那狸奴的利爪。” 语毕,宋成思骤然变了面色。 宁祈跟着众人一齐看向宋怀砚胳膊上的伤痕,亦是唏嘘。连高台上的宋昭都不自觉地压低眉骨,思绪沉沉。 宋怀砚这话,一方面洗去了狸奴今日伤及皇子的罪名,也说明了狸奴会不分彼此的伤人,并非他故意指使。 这话说的聪明,又不留痕迹。 接着,他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眸子,看向身前长身而立的宋成思:“皇兄若是不信,可以亲自去冷宫察看。” 满脸的无辜。 宋成思脸色白了白,有些心虚:“那倒不必了。既然皇弟说是如此,那应当是我看错了。” 傻子才会到冷宫去察看。 他本就是诬陷宋怀砚,若再去细查,到时候抖出自己诬蔑他的真相,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没想到自己设计不成,宋成思心里升起一窝子火,心中暗想,这次说什么都不能让他轻易逃过。 于是他再次揪住三日前的事不放:“今日的事暂且不提。可三日前,你的狸奴弄得我遍身伤痕,依照律法,它该被处死!” “你是它的主人,也该负责任!” 宋昭盯着跪在地面上的宋怀砚,肃声问:“三日前的事,你可认?” 宁祈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看着宋怀砚,只听他一字一字,轻缓而沉静: “我认。” 宋昭接着问宋成思:“依律如何?” 宋成思得意洋洋:“豢养狸奴伤人,依照律法,狸奴立即处死,其主人……当受鞭刑。” 他本想给宋怀砚致命一击,没料到事情兜兜转转,险些让自己把路走死。如今只能按照律法处罚,区区三鞭,当真是便宜了他。 但能除去那碍眼的黑猫,再让宋怀砚在众人面前屈辱受刑,也算是让他报了仇。 如此想着,他气顺了些。 宋昭处理事情一向利落,转而问宋怀砚:“律法之刑,你可认?” 宁祈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来了。 那么可爱的小猫,只是误伤了人,便要被处死…… 还有宋怀砚,要受鞭刑…… 几日前,环玉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鞭刑……可是宫中最为狠辣的刑罚之一,打几下便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搞不好很容易出人命的!” 那也是她自己的小命诶! 她呼吸一窒,额间渗出一片薄汗。 在咚咚的心跳声中,她攥紧双拳,眼一闭心一横,正要鼓起勇气求情,却听大堂中央传来极轻、极淡的一声: “我认。” 宁祈大脑宕机一瞬。 宋成思面上笑意更甚。他恶狠狠地剜了宋怀砚一眼,正要吩咐下去准备刑罚,却被宋怀砚的声音再次打断。 “但是……” 他咬字很轻,声音不高,却令殿内所有人都顿住。 殿门未阖,远处微烁天光倾泻屋内,将少年单薄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垂下漆黑的睫羽,伸手解开了自己衣襟,玄色衣料随着他的动作缓缓脱落,将他的脊背展于人前。 宁祈看了一眼,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的背上,竟又是一片狰狞的血痕! 少年身形本就瘦弱,露出的后背之上,能清晰地看到脊骨的凸起。肤色更是万分苍白,瞧不出一点血色,衬得那一道道血痕愈发醒目。 伤痕应是新添不久,此刻还未结痂,两侧的皮肉往外翻,猩红的鲜血不断地渗出,顺着他的脊背蜿蜒而下。 “啊!”二公主和三公主胆子小,惊呼了一声,下意识地用袖子遮住视线,不忍再看。 第15章 众人的心脏皆是被揪了一下。 宋昭一贯威沉的的神色,难得出现了一丝裂痕:“宋怀砚,你这是……” 宋怀砚似是在强忍着痛楚,喉间溢出闷闷的喘气声,眼眶里的水汽逐渐氤氲开来。 “回父皇……自狸奴误伤皇兄后,儿臣自知有罪,忧心皇兄,夙夜难寐。难堪自责,遂……” 说着说着,嗓音渐趋虚弱下来:“遂依照律法,自罚鞭刑。” ……! 宁祈心跳得有些虚晃,望着那一片刺目的伤痕,惊讶之余心生感慨。 这小黑莲,居然对自己下手这么狠。 果然不是正常人。 环玉:“……你是在夸他吗?” 宁祈撇撇嘴:“吃瓜罢了。” 她好奇地看向宋成思,有些期待他接下来的反应。 宋成思着实没料到这招,喉间哽了半晌,而后磕磕绊绊道:“是……你算是处罚完毕,那……那还有那狸奴呢!父皇,我这就下令处死它!” 宋昭目光凝固在宋怀砚背上的血痕上,盯了须臾,忽而出声:“慢着。” 宋成思慌忙止步。 宋昭看向宋怀砚:“你还有话要说。” 大堂岑寂,几乎能听到每一个人的心跳声。 “是,”宋怀砚稍稍倾身,显得自己愈发瘦弱起来,“回父皇……狸奴伤人,其罪当诛,可这狸奴久居冷宫,于儿臣来说,早已同亲人一般。因为一次误伤,便要取其性命,儿臣……儿臣实在心有不忍。” “牲畜伤人,儿臣当受三鞭之刑。可儿臣背上这六道伤痕,便是代狸奴所受的。” ! 众人只见伤痕狰狞,不忍直视,听了这话,这才细细去看那背上的鞭伤。 如他所言,整整六道。 道道渗血。 宋昭的神色,终于有了明显的变化。他看着大堂中央的两人,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事情逐渐脱离掌控,宋成思火气冲头,简直要跳脚,说出的话也不过脑子:“你……你就算这样又能如何?!那牲畜本就该死,我必须处死它!” 宋怀砚的眸中闪过一瞬的暗色。 如今的宋成思到底是个少年,又手握权势,被捧惯了,愈发目中无人,实在是愚蠢了些。 重生而来的宋怀砚想到,如今是天启十年的夏末,正是宋成思第一次遭受重创的时机。 前一阵子,宋成思到江南巡游,借着职务之便,私自在江南一带卖官鬻爵,恰好被天子的眼线查出。 卖官之事,历朝历代皆有之,并不算是极为严重。可宋成思在暗自卖官鬻爵中,遭遇贫民揭露,惹得一众贫民聚集府上闹事。 宋成思极为惶恐,唯恐事情闹大,风声走漏到京城,竟私自下令,夜中暗害了十余位贫民,杀人灭口。 算算时间,这个时候,宋昭已通过密探知晓此事,但还未有充分的证据,便暂未兴师问罪。 但对于宋成思的狠毒之心,宋昭必定耿耿于怀。 于是,宋怀砚抬起一双泪眼,用破碎的目光望向宋成思:“皇兄……万物有灵,狸奴虽贫贱了些,却也是万千苍生之一啊。臣弟希望,皇兄心中能有一丝仁慈……放过它吧。” 他用余光观察着宋昭的神色,刻意咬重了“贫贱”“仁慈”几个字。 果不其然,宋昭盯着宋成思,渐渐沉不住气来。 宋成思对这些汹涌的暗涛毫无察觉。他看着宋怀砚柔弱可怜的样子,愈发怒火中烧:“依律处死一个牲畜而已,宋怀砚,你莫要再拖延!” 宋怀砚嗓音沙哑,夹杂着细密的颤抖:“若皇兄觉得臣弟代受的三鞭不够,臣弟还可以再代几鞭,只求……只求皇兄开恩,放过这一条性命。” “宋怀砚,你……” “够了!”宋昭忽而出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众人齐齐看向宋昭。 经宋怀砚这么一番下来,大家倒是都有些心生同情,却也不敢言说,只能等待着天子的决定。 可宋怀砚一向不受待见……大家只觉那狸奴凶多吉少。 宋成思侧身仰视宋昭,似是极有把握,满脸堆着胜券在握的笑。 却见宋昭面色沉肃地看向他,声音仿佛是淬了冰的寒冷:“宋成思,若换作一个活生生的人,你是否也要向如今这般,死命不放,要褫夺性命呢?” 宋成思面上的笑意骤然僵住,满面煞白。 似是终于反应过来什么,他“扑通”一声跪地,汗涔涔道:“父皇明鉴,儿臣……儿臣绝无此心!” 宋昭捏了捏眉心,不欲理会他,看向众人:“如此大喜之日,惹出些血腥之事,真是煞风景。念在今日太后大寿,宋怀砚又代其受过,那狸奴……便放过罢。” 众人讶异一瞬,而后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宋昭看向依旧跪着的宋怀砚,目光顿时有些复杂:“快把衣服穿上罢。你能念其生灵性命,心怀善念,是件好事。回去之后,教太医处理一下你的伤口。” 宋怀砚垂眸,恭顺应是。 ——可敛眸的那一瞬间,他的嘴角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目光中没有丝毫的羸弱之气,反而闪烁着几分阴邪与狡黠。 顷刻之间,情势天翻地覆。 宁祈看得瞪目结舌。 印象里,这宋怀砚一向邪的很,绝非纯善之辈。可今日,他这般虚弱可怜,不惜损伤己身,护住一只猫的性命…… 他当真如宋昭所说,心怀善念么? 宁祈愈发看不透这个少年了。 第16章 药瓶 此事风波一过,众人的心皆是沉甸甸的。 直到吉时至,太后曳着一身天山翠锦绣长袍,笑吟吟地绕过殿后的屏风,扶着引枕在天子身侧坐下后,殿内的气氛才终于活泛了一些。 盛典正式开始,两列侍从鱼贯而入,端上各式山珍海味,香气霎时充盈着各个角落,令人垂涎。 众人依次献上贺礼后,宫廷乐坊的表演也开始。大堂内日光曛然,歌舞升平。 太后和众人不住地交谈着,聊着些宫廷琐事,闲散轶闻。 宁祈对宫里不太了解,掺不进这些话题里,却也并不觉得烦闷。毕竟,自一大早开始梳妆打扮,忙活到现在,她简直饿得前胸贴后背。 ——如今她的面前,可摆了一大桌子美味佳肴! 她秉持着“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的原则,不理会旁人,只管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埋头干饭,很快便饫甘餍肥了。 满足地擦擦嘴角后,她这才有空暇观察四周。 大家依旧在言笑晏晏,清越的乐音长绵不歇。 如果能这样,荣华富贵地过一辈子就好了。 宁祈美滋滋地想。 就在这时,一缕淡淡的血腥气忽而萦绕在她的鼻尖。她略感不适,微微蹙起秀眉,循着这股气息的方向,朝宋怀砚看过去。 ——宋怀砚不知何时起了身,玄色的颀长身影在她的视线中逐渐放大,影子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 随着他的靠近,冷冽的气息混杂着瘆人的血腥气,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走到宁祈身边时,他的步伐停了一瞬,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宁祈脊背一僵。 她正下意识地要闪躲,却见宋怀砚并无其他动作,只是缓步越过了她,径自朝殿外走去。 还好,还好不是来找她的…… 宁祈松了一口气。 黑猫的风波已过,宋成思暂且不会找他的麻烦,宁祈也不用再日夜忧心自己的小命。 宁祈想,自己可千万得离他远一些。 * 午宴暂告一段落,众人纷纷散去。有的去后花园游园,有的去宫廷歌舞坊玩乐,其余的便回各自的宫殿。 盛典要举行整整十五日,其间筵席繁多,宁祈的剑舞被安排在了五日后,倒让她多了些喘息的时间。 她在后花园陪几位公主一同游园。原本在学堂的几日,大家对她有所疏离,她还以为自己在社交这方面混不下去,没想到这几位公主却都不是爱计较的,不自觉聊上几句,便也渐渐熟络了。 除了那位嫡公主,宋凝。 也不知哪里传来的“长宁郡主万分娇纵,目中无人”的谣言,让宋凝信以为真,咬住不放,说什么都要呛上几句,惹得宁祈好不痛快。 但也罢了,毕竟宁祈不是爱生事的人。 可在这宫中,要想长久地混得好,还是要同这位嫡公主搞好关系。 她就不信了,凭着自己的人格魅力,那宋凝还能一直针对她不成? 游园过后,已是接近申时了。晚上还有筵席要参加,宁祈打算回自己的宫殿修整一番。 她心情愉悦,挥着胳膊哼着小曲儿,慢吞吞地走在宫道上。 却见前方原本岑寂非常的砖石路上,难得地生出一阵异样的喧嚣来。 咦? 前面不是冷宫么,今日怎么会这般热闹? 第16章 宁祈好奇地加快步伐。只见冷宫外聚集着几位内务府的太监,正招呼着往里送些什么;后方两位太医衣着整洁,携着木制药箱,随之踏入冷宫的大门。 看样子,应该是奉天子之命,给宋怀砚处理伤口的。 瞧见宁祈,一帮人赶忙行礼:“参见郡主殿下。” “快起来吧,”宁祈明澈的目光落在他们手上,疑惑地出声,“这是……” 太监跟着看向那些物什,满脸堆着逢迎的笑:“回郡主,这不已是夏末时节,再有一阵子,天气就要转凉了。冷宫阴寒,内务府便过来给五皇子添些衣物,顺便送来些保暖的物什儿。” 宁祈打量着那些物什,唇角往下压了压:这些哪里是所谓的“保暖”之物,什么翡翠壶,琉璃扇,分明都是些宫廷取乐的珍奇。 她霎时便明白过来。 所谓天子之心,万人趋之。宋昭今日处理黑猫一事,言辞偏向宋怀砚,几句轻飘飘的“心怀善念,是件好事”“教太医处理一下伤口”,便让这帮人见风使舵,上赶着讨好宋怀砚呢! 她心有忿忿,可目光遥遥地探入冷宫,望向最远处那个阴暗的角落,最终还是心生悲戚。 冷宫是最皇宫中最绝望的地方,宋怀砚的屋舍,又是冷宫里最不见天日之处。 她想起上次来到宋怀砚的屋舍内,野草丛蔓,窗牖破损,甭说这些珠玉珍奇,就连一张像样的桌案都没有…… 只有天子一句看似认可的话语,他的生活才能稍微好过些。 明明身为皇子,他却只能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汲取着脆弱不堪的生命。 视线转移,落在太监们忙着送来的物什上。宁祈叹息一瞬,最终只是说:“知道了。” 太监们得了应,接着开始忙活。而宁祈绕过人群,继续朝毓灵殿走去。 只是这次,心情难免沾带上几分沉重。 今日大堂之上,宋怀砚背上狰狞的血痕尤在眼前。 一道又一道,鲜血纵横,湿答答地粘连在玄衣之上。 宁祈心里感叹,黑莲花不愧是黑莲花,惯是会博取人的同情心的。 任谁看了那副样子,都忍不住心生怜悯。 想到伤痕,她忽而忆起,前些日子她刚住进皇宫时,宫里送了好些极为名贵的胭脂水粉,还有两瓶千金难求的药膏。 治愈伤口,祛除疤痕,极为有效。 这药膏倒是有用的。宁祈为避免意外,便取了一瓶,随身带着。 她心里挣扎半晌,终是怜悯之意占了上风,便掉过身子往回走,叫住了其中的一位太医。 她拿出白色的小瓷瓶,递给太医:“大人,麻烦您给宋……给五皇子疗伤时,顺便送去这个。” 顿了顿,她赶忙补充:“对了,你可千万别说是我送的!” 太医不明就里,只当宁祈性子良善,做好事不留名,便接过药瓶,恭顺应下。 待太医走后,环玉脑子里一团黑线,实在有些忍不住:“不就是一个药瓶嘛,让他知道,有什么大不了的?” 宁祈小声嘟囔:“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呢。这小黑莲啊,越讨厌我越好,可千万别念着我的一点好。” 她送的药瓶,可决不能让小黑莲知道。 第17章 裂痕 见太医进了冷宫,宁祈稍稍放下心来,没再多管什么,便回自己的宫殿去了。 冷宫残破,草木疯长,繁杂的树影投射下来,将其笼罩在沉甸甸的阴影之中。 她不曾往里看,便也没有注意到—— 在冷宫深处的垂花门下,玄衣少年懒散地倚靠在斑驳的石墙前,手中把玩着那柄小巧的蛇形匕首。 他淡淡地朝外望过去,漠然地瞧着那些手盛珍宝的太监们,心底一阵嗤笑。 直至那个一身樱粉的少女闯入他的视野,将一样白瓷瓶递给太医,他原本阴鸷的神情方有一丝变化。 他望着宁祈离去的背影,讥讽地想,这位前世无数次加害于他的长宁郡主,终于要露出端倪了么。 太监们携着珍宝,纷纷往宋怀砚屋里送。宋怀砚倒也没多说什么,从善如流地接纳了他们的好意。 而后,太医悉心为他处理背上的累累血痕。 伤口过多,伤得又深,太医瞧着也是触目惊心,尽量轻手轻脚的,生怕惹得五皇子不耐。 可在包扎上药的过程中,他却表现出异于常人的平静,面色无波无澜,仿佛那些伤痛无关于己。 毕竟,前世今生,他受过太多太多折磨,如今这些对他来说,属实无关紧要。 他并不是个爱惜躯体的人,也正因为此,才能对自己下狠手,借此反击宋成思。 躯体对如今的他来说,不过是在收买人心、杀上皇位的道路上,一柄极为趁手的利器。 伤口终于处理完毕。 宋怀砚拢上外衣,也不忘伪装一番。他眉心微蹙,眼眶中噙了些盈盈欲坠的泪花,嗓音虚弱无力,颔首言谢:“多谢二位太医了。” “五皇子言重了,这都是臣应该做的,”太医恭敬地回话,而后将宁祈事先交代的药瓶递给了他,“殿下,这是疗愈伤痕的药膏,殿下记得每日一用,涂抹在伤口上,不日之后便可祛除疤痕。” 宋怀砚停凝一瞬,看向这精润的白瓷药瓶,目光中闪烁着几分惑然。 方才……宁祈竟是来给他送药的么? 他不禁出声问:“这药膏从何而来?” 太医不忘宁祈的交代,答道:“回殿下,这是太医院常备的,殿下尽管放心使用。” 太医院常备的? 宋怀砚接过药瓶,略有些心不在焉,面上仍保持着虚弱的神情:“知道了,多谢太医。” 太医应声,收拾好药箱后,迈步离开冷宫。 宋怀砚卸下了天衣无缝的无辜神态,眸光阴沉了些。 他摩挲着手中的白瓷瓶子。药瓶有些冰凉,触感滑润,其上残余着独属于女子的甜香,丝丝缕缕地在他鼻尖晃漾。 借着太医之名送来药膏,还隐瞒是自己送的…… 愈想愈不对劲,他立即打开药瓶,指尖剜出一点药膏,不住地碾磨着,而后放在鼻尖细细地嗅。 上辈子,他暗害无数人,最擅长的,便是用毒。因此,他对世间万毒了如指掌。 可他来回观察了好几遍,最终无奈地确认。 ——这瓶药膏,的确只是上好的疗愈之药。 他盖上盖子,将白瓷瓶攥在掌心,不自觉地摩挲着,思绪愈加纷乱。 最近几天,他一贯胜券在握、毫无破绽的神情上,屡屡出现异样的裂痕。 因为一个少女。 * 连着歌天笙地、在富贵乡醉生梦死了五日,终于到了宁祈献舞的时候。 她下去穿上舞裙,准备完毕,总还是有些心虚的。 唉,享了郡主的福,也得受郡主的苦。 但愿自己能糊弄过去吧。宁祈怯怯地想。 万华堂上,众人推杯换盏,谈笑不歇,唯有宋怀砚静默地独坐在角落,如同被整个世界遗忘。 他安静地用膳,轻轻放下筷箸后,苍白如玉的手拎起酒壶,斟了一小杯酒。 蓦然间,不知何处响起了乐琴声,泠泠的乐声渺远地传了过来。声音愈来愈大,琴笛声阵阵,拂来的声浪将宋怀砚的动作震颤得停顿下来。 他下意识地抬眼看过去。 少女一身雪衣舞绡,冰肌玉骨,在一众舞女的拥簇下携剑而来。万华堂的穹顶之上,桃花雪晃悠悠地飘荡下来,落在少女如瀑的青丝之上。 她肌肤雪腻,尤衬得红唇如焰;额间点上了一枚朱砂,明艳而滚烫。 在《天荷诀》的乐声中,她翩然起舞,挥起手中的长剑,剑尾在落花雨中嗡嗡铮鸣。 的确如宋怀砚所言,伴舞排场了些,又费了很大功夫布景,也便掩盖住了宁祈舞姿的不足,甚至让众人忍不住看呆了。 她只当是伴舞和布景的功劳,却并不知晓,自己这身花绸绫罗以及这张娇俏明艳的面孔,是多么教人移不开眼。 她平日里活泼了些,在大家的印象里,只有种小家碧玉的俏丽。此刻认真舞剑时,气质却沉甸甸的稠丽,皓腕凝霜,雪腻酥香。 令人忍不住想起传闻之中,天山之巅练剑问道的九天神女。 一曲终了,宁祈挽剑在背,盈盈行礼。 众人仍沉浸在回味之中。空气凝滞须臾,天子和太后才想起来开口:“妙哉,实在是妙哉!长宁,你让孤格外惊喜啊!” “长宁这孩子,真是才貌双全,哀家瞧着甚是高兴。” 诸公主皇子跟着赞不绝口,连宋成思也忍不住诚心夸赞:“长宁妹妹姿容无双,才艺过人,倒让我等惭愧了。” 在层叠而来的夸赞声中,却夹杂着宋凝的一句小声嘀咕,若隐若现:“跳的分明就不行嘛,有什么好夸的……” 宁祈耳朵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句话,却也没想着反驳。毕竟她本就不会剑舞,如今还算成功,她已是喜不自胜。 第17章 她俏皮地回谢大家,而后重新落座。 衣服太过繁复,她在席位上总觉得别扭,又折腾一瞬,细心整理起裙边。衣料摩擦堆叠,不时传来窸窣的响动声。 随着她的动作,她身上馥郁的甜香缥缈而散,游丝般浮动在宋怀砚的身边,几乎将他整个人裹挟其中。 宋怀砚蹙起眉尖,不欲管她,余光却被少女窈窕的身姿尽数充盈。 她这一身明艳,实在太过惹眼。 宋怀砚视线落在她身上,想让她安静些,还未开口,却被宁祈率先打断。 身边这位小黑莲好歹也是她剑舞的“恩师”,宁祈得了夸赞,心情愉悦,忍不住问他:“宋怀砚,你觉得我表现怎么样啊?” 她凑过来了些,少女俏丽的面容在他视线中蓦地放大,惹得他呼吸一窒。 宋怀砚微不可察地怔了一瞬。 宁祈不明所以,只笑着看向他,朱砂玓瓅滚烫,不住地灼烧着他的目光。 宋怀砚喉结上下滚动,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斟酌须臾,只淡声道:“布景上佳,舞姿多有不足。” “郡主还是莫要被夸赞声迷了心智。若得精纯,还需勤练。” 话说的还算中肯,却也着实冷淡了些,不大好听。 宁祈:“……” 这小黑莲,是上天派来煞风景的吗? 她被噎了一下,耸了耸小嘴,明显有些不快,转过头开始用膳,心里默默再记上他一笔。 宋怀砚还要说些什么,却见少女已转回身子,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模样。 …… 这位郡主,这辈子怎么跟换了性情一样,这么爱同他计较。 他摇了摇头,唇角微微扬起,不自觉地看着她。直至目光之中,少女放下瓷杯,两相轻碰的清脆一声,让他的思绪清明了几分。 他这才发觉,自己无意中看了她许久。 喉间一紧,宋怀砚收回了目光,面对桌案上的佳肴,却总也没了品味的心情。 余光中,少女身形婀娜绰约,无意识地吸引人的注意。 他黑眸沉沉,拿起瓷杯,轻抿了一口桃花酒,却再无法抚平纷乱的思绪。 ——纵使不去看她,可少女身上独有的甜香依旧在不断地扩散,蔓延,一路拂到他的心尖,令他忍不住想起五日前的那瓶药膏,想起自己因她而起的一次次困惑。 脑海中愈发混沌了。 这一次,换宋怀砚拉起座席的一角,往宁祈相反的方向默默挪了挪。 * 晚宴之后,众人移步至松云水榭赏月。太后和天子一道,宁祈便和诸公主皇子一道,闲坐在水阁之中。 宋成思和宋君则去了别处,三公主宋云冉身体有些不适,先回了宫殿,此时殿内只余下宁祈、嫡公主宋凝、二公主宋莹,以及四皇子宋游。 对了,小黑莲也不知道去哪了…… 在内室赏月品茗,美则美矣,就是颇有些无聊。宁祈单手托着腮,打了一个哈欠。 殿内沉寂片刻。 屋内颇为闷热,更是教人耐不住。 在一片寂静中,宋游拍桌而起,率先提议:“我们打麻将吧!” ? 宫里竟还有麻将么? 宁祈霎时清醒过来,赶忙举手:“好呀好呀,加我一个!” 宋莹脸一红,怯怯地举了举小手:“我、我也可以……” 宋凝一身火红长裙,看着众人,摆了几分嫡公主的架子,想出言制止。 宁祈看着宋凝,脑子一转,忽而忆起环玉曾说过,这位嫡公主爱穿红吃辣,尤其喜欢打麻将。 她雀跃着凑上去,二话不说拢起宋凝的胳膊,笑嘻嘻的:“宋凝姐姐,你不是最喜欢打麻将了嘛,我们四个人,正好诶!” 第18章 毒蛇 宋凝被她拉了一遭,原本要拒绝的话都被堵在喉间。 她惊诧的目光落在宁祈的手上,被突如其来的亲近搞得无所适从:“你……我,我才不要……” “诶呀,姐姐别害羞嘛,都是自己人,”宁祈挽得更紧了些,笑眼弯弯的,“现在三缺一,宋凝姐姐也不好扫了大家的兴致嘛。况且姐姐最为擅长,就当陪陪我们这些小辈,拿来磨磨手儿。” 宋凝原还未升起的气焰没来由地熄了火。她别别扭扭地从宁祈的怀中抽出手,想端起架子嗔斥她,可在宁祈这番话之后,她却也找不到合适的由头。 便只好摆手嘟囔:“打什么麻将,这里又没有麻将……” 宋游再次不合时宜地举手:“我知道我知道!二哥那边有!” 想到什么,又挠了挠头,声音低了下去:“只不过……我前几天刚搞丢了他的一副围棋,现下如果我去,怕是不太好借……” 他还没怎么沮丧,忽而抬眼,满怀期待地看向了宁祈。 宁祈:“?” 什么意思?要她去找宋成思? 她小嘴微张,下意识地要开口回绝,却见宋凝和宋莹也跟着齐刷刷地看向她。 宁祈:“……” 宋莹面子薄,又社恐的很,让人家一个人去,也怪说不出口;宋凝便更不用说了,她没拒绝同他们凑堆儿打麻将,便已是万幸。 她思来想去,支支吾吾,发现也只能自己去。 怎么突然有种天降大任的使命感? 她攥了攥拳头,一咬牙:“行,我去就我去,你们在这里等我!” * 松云水榭就在后花园中,穿过后花园,便是宋成思的宫殿。距离很近,宁祈便也少了些埋怨。 一路朝南,往后花园深处走,便将众人的喧嚣都抛在了身后。那些丝竹管弦音都愈□□缈,渐而消弭,四野阒寂中,只余下鸟虫的窸窣蛩语。 灯火渐黯,周遭之景愈发模糊起来。宁祈一个人走在石径上,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踩在落叶上的响动声。 她心中难免发怵,却也不能就此折返,便想着同环玉说说话。 “小玉,宋凝方才对我的态度,似乎好多了诶。” “小玉,你说,宋怀砚现在是怎么看我的?我打赌,好感度一定还是负,嘻嘻……” “小玉,你要不要给我哼首歌……” “放心吧,这里安全的很,你不会有事的。”环玉看出她的胆怯,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它。 宁祈不满地嘟囔:“你现在的说话方式,怎么跟那小黑莲一样,要不要这么无趣嘛。” 话是这样说着,但因为环玉的话,她心里还是多了些底气。 她径自往深处走,很快便穿过了后花园。 月华倾泻,烛火轻晕,宫道之上不算明亮,却也足够给人安全感。 宁祈迈入宋成思的宫殿,教侍从通报了一声,也不欲往屋里坐,便在庭院内候着。 泉波倒影,晚风悠长,还算清凉舒适。 侍从们都在屋内忙活,庭院内却是岑寂万分。宁祈在原地晃悠着,闲来无事,便开始打量宋成思的庭院。 到底是目前权势最为上乘的皇子,宁祈原以为自己的庭院华丽过甚,却没料到宋成思的庭院还比她的大上许多。碧瓦朱薨,琉璃雕砌,两侧的抄手游廊向北绵延,中央是植满莲花的水塘。 水上的白玉桥上镶嵌了一层金,桥边依次放置着十余颗硕大的夜明珠,粲然生辉。 再往边处看,庭院北角还种了一片竹林,青翠欲滴,风一拂过便沙沙作响。竹林倚靠着东侧屋舍,墙角还装饰着一样红玉…… 咦,这红玉怎么还会动? 宁祈主打一个好奇心旺盛,二话不说便凑上前去。这一凑,直接把一张小脸吓得惨白惨白! ——哪里是什么红玉,分明是一条墨红相间的蛇! “我去!”宁祈忍不住口吐芬芳,后退八百米远,尖叫声几乎要撕破天际,“蛇啊啊啊啊!!!” 要知道,她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蛇! 深夜寂寂,尖叫声更是格外刺耳。殿内的侍从听到声音,火急火燎地涌了出来,宋成思也顾不得整理,慌忙起身,小步跑至宁祈的身前。 “长宁妹妹,这是怎么了?” 宁祈指着红蛇的方向,心跳如擂,因为惊惧,嗓音掺了些鼻音:“蛇……有蛇!” 侍从们看见了蛇,抄起工具二话不说便上前处理。怎知那蛇极为敏锐,还未等众人靠近,“唰”的一下便没了影踪。 宋成思瞧着她双眼通红的样子,忙将她往自己身侧拢了拢,拍着她的肩膀,轻声细语地安慰:“别怕,蛇已经被赶跑了,没事了。” 宁祈余惊未消,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不住地点着头。 庭院内复归寂静。 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毒蛇在黑暗中游移前行,离开宋成思的宫殿,潜入后花园旁边的某个角落。 触及一双长靴,毒蛇自然地攀附而上,蜿蜒过玄色的衣料,盘绕在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腕间,嘶嘶吐信。 宋怀砚指尖触摸着它滑腻的蛇皮,动作很轻,沾带了几分安抚的意思,目光却一片冷然,望向宋成思的宫殿。 第18章 他做事一向计较得失,睚眦必报。宋成思让他屈膝受辱,而他在太后盛典当日设下陷阱,算是反击。 可他也受了整整六鞭的皮肉之苦,这些痛,他要宋成思拿命来抵。 他不欲徐徐图之,索性便趁着太后盛典、侍从忙乱分心的机会,放毒蛇咬死了宋成思。 可是…… 宋怀砚望着远处向宋成思告别、朝后花园走来的少女。 可是,竟让这长宁郡主坏了他的好事。 宁祈提着麻将盒,蹚过月色,蹦哒着往这边走来,对黑暗中潜伏的危险毫无察觉。 脚步声愈来愈近。 宋怀砚垂下浓黑的眼睫,心中躁意逐渐蔓延,邪念升腾而起。 长宁郡主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隐患,他早就该除去她的。如今她坏了他的计划,他更是容不下她。 毒蛇既没有除去宋成思,此刻周遭又再无旁人。 他倒是可以借机除去她。 如此想着,他轻笑一声,退入树林的掩映之中,借黑暗隐藏起自己的身形。 待少女越过他,朝后花园内走去后,他悠悠迈步而出,俯身将毒蛇放在地上,让它朝着少女的方向逶迤而去。 夹道烛火飘摇,光影憧憧,将宋怀砚颀长的身影投射在地,犹如在砖石地面上泼洒了一片罪恶的浓墨。 他嘴角勾起一个阴冷的弧度,望着少女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一步一步走向死灭。 第19章 入怀 夜色深了些,拂过来的风已有些寒凉迹象,吹得宁祈瑟缩了下。 她走入后花园,在黑暗中摸索着道路。刚走了几步,却忽地止了步伐。 ——她腕子上的金玉镯子没了! 怪不得这一路走来,腕间空荡荡的,好不自在。 宁祈思忖了下。自己在水榭的时候,这镯子分明还在的。看来,应当是她方才在宋成思那里受了惊吓,慌乱之中,不小心遗落了。 那可是一块沉甸甸的金镶玉啊! 宁祈只觉肉疼,忙掉了步子,折返回去。 她走的不远,往回迈了几步,便到了后花园的门柱前。没了高大木林的掩映,月光如水般流了一地,视野明晰了许多。 她步伐轻快地往前走,忽而对上一双豆粒般大小的发亮眼睛。 宁祈:“……” 不是,这蛇跟她是有仇吗? 她只觉血液倒流,面皮发麻,颤着声音双手合十:“蛇老大,我跟你无冤无仇,你就放过我吧……” 毒蛇不动于衷。它的眼睛钉在她的身上,将她锁定为猎物,继续蜿蜒着朝她过来。 “啊啊啊!!!”一声尖叫属引长鸣,鸟雀惊飞,宁祈提起裙摆,二话不说撒腿就跑。 她此刻距宫道很近,烛火晕入视野,让她有了一丝逢生的希冀。于是,她便下意识地跑出后花园,疾步匆匆跑入夹道内。 蓦然间,视野中却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少年。 四目相对。 宋怀砚眉心一抽,似是对她的到来颇感惊讶。 宁祈怔然一瞬,在心底直骂自己倒霉:身后那骇人的毒蛇不依不饶地追过来,身前却又是这个不好惹的小黑莲! 可是眼下,她什么都顾不得了。 小黑莲再怎么可怕,起码也是个人啊,总比被毒蛇生生咬死要好! 她很快便做了决定,一边尖叫着一边朝宋怀砚跑过去。由于惧怕过甚,她跑得极快,几乎是直冲冲撞入了宋怀砚的怀中。 手中的木盒随之脱落,砸落在地面之上。 青丝飘摇,甜香盈了满怀。 宋怀砚脑海中的一根弦,骤然间崩裂了。 宁祈只顾着害怕,对二人颇为逾矩的姿势浑然不觉。她在宋怀砚怀中不住地颤栗着双肩,眼眶湿漉漉的,犹如一只受惊的小鹿。 “宋怀砚,有……有蛇!” 毒蛇显然也没料到这般。它在距宋怀砚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似是为他沉甸甸的威压所震慑,不敢再前行。 宋怀砚手指蜷缩,颇为不耐,冷冷地给它使了一个眼色。 毒蛇得了令,只好硬着头皮往前。 没得到宋怀砚的回应,宁祈便下意识地回头看过去。这一看可不得了:这毒蛇怎么如此顽固,还要追来不放! 她简直要被吓哭了。可是周遭寂静,死灭将来,眼下她所能求助的,唯有宋怀砚。 她不管不顾地扑入他的怀中,如同即将坠崖的人,急于抓住最后救命的树干。抓到了,便死命不松手。 于是她一手环住宋怀砚的腰身,一手死死地攥住他的袖子,往他怀中凑得愈发紧了,哽咽着重复:“宋怀砚,后面有蛇……你快救救我!” 如果她动作灵巧些,便恨不得攀到宋怀砚身上了。 毒蛇:“……” 这下,它是真的不敢动作了。 宋怀砚无可奈何,只好轻叹一声,示意毒蛇暂且停手。毒蛇也仿佛松了一口气,灰溜溜地窜入了繁杂的草丛之中。 宫道长长,只余下二人相拥的身影。月光混晕着烛火流淌而下,给他们覆上一层温吞的柔光。 宋怀砚垂眸看着她,原想先将她从自己身上摘下来。可这个姿势太过亲密无间,无论从哪个位置下手,似乎都有些太过冒犯。 无奈,他只好先开口。可一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宁祈忽而不安分地动了动,欲转头观察下身后的情形。 少年身量颀长,她踮起脚尖,也勉强到他下颌的位置。 于是,随着她抬头的动作,好巧不巧地,她的红唇又堪堪擦过他的锁骨,留下一道淡淡的口脂痕迹。 触感微凉,在相碰的地方激起一阵阵酥麻。 宋怀砚如同被灌了一盅哑药,原本要说的话,都尽数哽在了喉间。 两人俱是一怔。 宁祈这才发现,她太过慌张,竟不经意间同他这般亲密! 她心跳怦然,往后一看,毒蛇不知何时已销声匿迹。 危机消除,她便慌里慌张地松了手,后退半步,小脸涨得通红,磕磕绊绊地道着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方才有蛇,我实在太害怕了……” 宋怀砚抬眼看向她,气息略有些不匀,只淡淡应了一声“嗯”。 他望向前方岑寂的夜色,补充道:“没事了。” 宁祈有些尴尬,小心翼翼地提起地上的麻将盒,连声道谢后,匆匆便要往宋成思的宫殿里去。 她还没迈步呢,却见清凌凌月光之下,一样物什倒映出璀璨的金光,就躺在不远处的地面上。 ——正是她遗失的金玉镯子。 原以为是落在宋成思那里了,没想到是在来回的路上,掉在夹道上了。 珍宝失而复得,她分外欣喜,赶忙将其拾了起来,细心擦拭一番,好生戴在腕子上。 一切周全,她提着麻将盒,便准备回松云水榭了。 可看着后花园林木深深,景物黯淡,小径孤落落的,她还是情不自禁地止了步子,心底更加发憷了。 ——这一路漆黑,灌木纷乱,树冠遮蔽,说不定还蛰伏着什么虫蛇之物呢! 她觑着宋怀砚的面色,见他神态如常,便挪脚凑了凑,试探着道:“那个……五皇子殿下,您现在有空闲吗?” 好端端地,突然叫起他殿下来了。宋怀砚只觉她不安好心:“有事直说。” 宁祈没功夫腹诽他的冷淡,满脸堆着谄媚的笑:“那个……夏日虫蛇繁多,我最怕的就是蛇那类,今日又接连碰到,实在害怕。我现在要去松云水榭,但独自穿过后花园深处,又实在是心里没底……” “所以……”她显然是对求助宋怀砚一事更加“心里没底”,声音也渐渐低下去,“所以……你可否与我同行啊?” 宋怀砚着实没料到这番请求,微眯双眸,饶有兴致地盯着她。 宁祈被这目光瞧得有些心虚,掐了一下自己胳膊,暗骂自己实在慌不择路,居然对小黑莲抱有希望。 她以为他不会答应,原想算了,却没料到身前传来很轻的两个字:“可以。” * 晚风拂过,木叶婆娑,黑沉沉的夜笼罩着后花园的深处。 悠长曲折的小径上,二人徐徐前行。 肆意生长的木叶错综纷乱,遮挡了大半月光。越往里走,周身之景便越发黯沉,夜色几乎与少年的玄衣融为一体,衬得他肤色愈加苍白起来。 他周身气息极冷,掺了些骇人的威压,宛如在夜色中行走的鬼魅。 但宁祈没心思关心这些——她只顾埋头走着,警惕地打量周遭有声响传来的地方,提防虫蛇的到来,同时小手紧紧按住腕子上的金玉镯。 这镯子到底是偏大了些,质地又颇为沉重,她手腕纤细,很容易脱落下去,便只好小心护着。 宋怀砚瞥了她一眼,忽而出声:“郡主当真好大的胆识。” 宁祈疑惑抬头:“啊?” 宋怀砚看向前方纷乱的树影:“这个世上,没有人敢相信宋某。郡主却非比常人,对宋某如此放心。” 第19章 宁祈撇撇嘴,心中暗道:我才不是对你放心呢,只是太害怕毒蛇罢了。 只是话不能这么说,更何况,眼下她还是需要他来壮胆。她便斟酌了下,语气恭维:“情况非比寻常嘛。殿下是个活生生的人,我为何不能相信,难不成,殿下还能比那毒蛇更可怕吗?” 一口一个“殿下”,叫得很是亲昵。 “比毒蛇更可怕?”宋怀砚微微偏头,不置可否,“难说。” 毒蛇依旧潜伏在黑暗的草丛中,跟着二人徐徐前行;而在他墨色的袖中,他的指节虚虚地拢着那柄蛇形匕首,冰冷而锋锐。 任何一击,都能轻而易举地让她死在这里。 宋怀砚不动声色地看向她。 忽而间,前方草丛中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在夜幕中格外明晰。 “啊!”宁祈接连被蛇吓得神经衰弱了,听到动静,还以为是什么骇人的虫蛇,一把手扯住宋怀砚的袖子便往后跳。 怎料小径上土石散落,她后退之时,脚跟一不小心踩到一块石头,整个人立马失去平衡,晃晃悠悠地,眼看就要摔倒在旁边的草丛里。 身侧,宋怀砚是唯一的支撑。 她惊叫连连,使了浑身的力气拽住他。宋怀砚正在思忖旁的,被这一下弄的猝不及防,脚底一个踉跄,跟着便往后倒。 “通通——”两声,二人齐齐跌在草丛中,原本整洁的衣摆上沾染一片泥泞。 由于是后背着地,宋怀砚还未愈合的伤口再次撕裂一瞬。他原本对躯体之伤已不甚在意,可眼下到底是个少年体格,细皮嫩肉的,伤痛便被放大许多倍。 “嘶……”他忍不住地嘶着气,单手附地,正欲起身,却被什么东西压了上来,将他的伤口再次按在地上摩擦。 宋怀砚:“……” 他喉间溢出一声低低的痛呼,看清了爬在自己身上的少女,神色微愠:“宁祈,你是找死吗?” “啊?对不住对不住!”宁祈方才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如今听到自己身下传来声音,这才发现自己搜寻镯子时,无意间爬在了他的身上。 “对不住……刚才摔倒的时候,我的金镯子也掉地上了,我正在找来着……” 宋怀砚面色一黑:“你那镯子,倒是比宋某的命还要重要。” 他的声音很冷,却掺杂了几分若有若无的委屈。宁祈顿了顿,这才忽而忆起,宋怀砚的背上还有整整六道鞭伤呢! 如今她把伤者拽在地上,还爬在人家身上…… 她的一颗心跳得虚慌,话也说不利索:“我……我我我这就起来!” 她奋力想站起身,可动作慌张,一不小心绊到周围的灌木,她重心不稳,再次跌落回宋怀砚的怀中。 夏夜清爽,二人穿得本就单薄,这番紧紧相贴,亲密无间,宁祈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体肤的每一寸起伏。 她的脚踝贴上他的小腿腹部,熨帖着微凉的触感,却又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的热意,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呼吸滚烫,相互交错。 两人再次一滞。 宁祈瞳孔骤缩,忙要起身,却听身下的少年嗓音微哑: “先别动。” 第20章 口脂 宁祈被吓了一个哆嗦,虽不明就里,但也下意识地慌忙停住。 晚风裹挟着暗香浮动,将少女轻逸的披帛拂起,继而落在宋怀砚有致的眉骨之上,掀起一层密匝匝的痒。 披帛又随着风略略浮移些许,堪堪覆上了他的双眼。 他的视野,陡然成了一片漆黑与虚无。 宋怀砚并没有伸手将其揭下。他稍稍侧过脸,尽量避开她滚烫的呼吸,用仅可让二人听见的气音解释道: “……有人。” 语毕,二人方才经过的小径之上,轻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愈发明晰了起来。 宁祈的一颗心,极快地颤了颤。 ——今夜实在是太过倒霉催了。不小心压在宋怀砚身上,还不知道这小黑莲会怎么记她的仇,要是有人经过,看见了二人这般姿势,那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如此情形,宁祈第一反应是从宋怀砚身上跳起来,同人好好解释一番真相。 可她甫一有起身之势,还没怎么动弹,却忽而感觉后腰上落了一股力道,将她往宋怀砚怀中拥。 宁祈只觉浑身一麻,惊愕地看向他。 宋怀砚的右手死死地按住她的腰身,神色明显有些愠怒,几乎要将“郡主若不想要脸,可宋某还要”这句话摆在脸上。 宁祈被他圈在怀间,讶然于少年虽身形羸弱,力气却这般大,令她根本无法动弹。 她有些忿忿,心中暗骂:你这小黑莲,又哪里像是要脸的样子! 可脚步声逐渐迫近,她不好表露,只好收敛了动作,勉强安分地躲在他的怀中。 眼下,唯有同宋怀砚暂且一藏了。 所幸,方才二人在慌乱之中,一齐跌落入了草丛。如今夏日草木盛阜,刚好掩蔽住两人的身形,再加上夜幕沉沉,若他们不发出动静,便很难被觉察。 宁祈尽量维持身形不动,可呼吸却乱了些,不匀地洒在宋怀砚的脖颈间。 视野被蒙上,五感却被无限放大。宋怀砚感受着她的呼吸,如同在肌肤上落了一片轻薄的羽,十分轻盈,却牵动着人的心念起伏。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一瞬。 在这般沉寂的等待中,时间的流逝都变得不甚明晰。 素光分辉,月在花梢。 他们只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 少顷,脚步声终于渐而远去,四野再次陷入一片岑寂。 宋怀砚松了口气,收回手,嗓音噙了几分喑哑:“郡主还不起身吗?” 宁祈瑟缩了下,思绪拢回,急急忙忙起身。 只是自己本就是个毛躁的,再加上天黑不便视物,她支撑着起身,没料到自己再次摸在宋怀砚身上,把他往地上按。 宁祈:“……” 她看向宋怀砚,支支吾吾不敢动弹。 宋怀砚滞了须臾,旋即用手拂去眼上的披帛,满脸的无语:“再这样下去,宋某迟早要死在郡主手中。” 宁祈干干地苦笑两声,忙不迭将他扶起。 思及方才的情形,她有些不满地小声嘀咕: “你真是的,有人过来,解释一番便好了嘛,何必这般折腾……” 宋怀砚慢条斯理地拂去身上的灰尘,又将衣襟整理一番,语气掺了几分若有若无的讥讽: “郡主真是太过天真。皇宫深闱,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宋某不比郡主,千人爱戴,万里荣华。在这宫中,想取宋某性命的人,不计其数。” “郡主以为,若方才情形叫人看去,宋某被扣上轻薄郡主、秽乱宫闱的罪名,还能活着走出冷宫么。” 这话说的却也有理。宁祈撇撇小嘴,噤了声。 宋怀砚墨玉般的眸子沉了沉,凝睇须臾,倏而凑上一步,语调微微上扬: “郡主乃宁家嫡女,年幼得顾少师亲身授课,十余岁便领治家之事,天资聪颖,为人称道。这般简单的道理,郡主……怎么忽而不明白了?” 宁祈心底一阵发寒。 如果说,方才的话是在嘲讽她的天真,那现下这番话,可是实打实的试探了。 这小黑莲当真不是等闲之辈。按理说,她同他先前应交集寥寥,可他却能敏锐捕捉到她的所有异常,如今,只因为一句话,便对她有所怀疑。 可她能怎么办呢?她总不能对他说,她是穿越过来,分明就什么都不懂吧?! 她大脑飞速运转,只好佯装嗔怒,含糊着回应:“宋怀砚,你怎么这样啊。我只说了一句,你便要说十句来笑话我!” 宋怀砚依旧盯着她,似是要把目光锁在她身上。 他却没再说话,只是轻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宁祈总有种一切都被他看穿的心虚。她错开视线,在草丛里埋头寻找自己的镯子,找到了便慌忙拾起,戴在手腕上,又提起方才掉落在地上的麻将盒。 “快走吧,大家要等急了。” 话音落下,她便也不管他,只一个劲往前走,如同将他避若洪水猛兽。 宋怀砚倒也没说些什么。 他垂眸,借着月光,方看清自己指尖缠了一根青丝。 属于宁祈的。 他气息略沉,将青丝放在指尖捻了捻,旋即将其拂去,任由它轻飘飘地落在地面上,而后缓步跟了过去。 二人一路无言。 穿过后花园深处,视野便渐渐明晰起来。不远处,水榭华光明澈,映亮这一方天地。 宋怀砚止了步子,淡声道:“如此,郡主应不害怕了。宋某便送到这里。” 宁祈应了一声。 她方要迈步往前,可视线往下一瞥,借着融融灯火,忽而发现自己的手上一片血迹。 想来,应是刚才倒地时磋磨一阵,害得宋怀砚伤口再次撕裂了。这血迹,该是自己扶他起身时,沾在手上的。 第20章 流了这么多血,他竟一个字也没说。 到底还是有些愧疚,宁祈掉了身子,踟蹰着开口:“那个,你的伤……要不你也先来水榭坐着,等太医过来……” 宋怀砚面色如常,淡声打断道:“不必。宋某的命,倒不至浅薄至此。” 他竟也不领情。 宁祈便也不强求,轻声道谢,便迈步朝松云水榭走去了。 月色如水,星罗纵横。 宋怀砚望着她逐渐远去。浅樱色的身影步伐轻盈,一步一步,直到她迈入水榭,他方收回了视线。 他思忖着宁祈的那番话。 她这是……在关心他么? 与此同时,一丝愠怒再次在他心底升腾——方才闹出那般乌龙,他竟再次将除去她的计划,尽数抛之脑后了。 伴随着那丝愠怒,他心底又生出一股莫名的躁意。可是今日的烦躁,却偏偏并不是因为自己没有除去宁祈。 因为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晚风裹挟着一阵凉意抚来,轻拂过他的肌肤,令他不由得想起宁祈紧贴着他时,分明是那般微凉的触感,却能激起一阵令人不安的烫意。 他的锁骨间,仍残留着独属于女子的口脂痕迹。 他微敛眉尖,取出墨色丝帕,将其按在口脂印上细细地擦拭。 可是淡红的痕迹并没有就此消弭,反而随着擦拭的动作逐渐扩大,在肌肤上一点点晕染开来。 宋怀砚叹息一声,心底的躁意愈发深了。 第21章 画像 同大家打完麻将散去,已是接近戌时。 宁祈拖着一身疲惫回了宫,瘫倒在柔软的床榻上,低声喃喃:“今天真是倒霉催,惹上这么多事,可累死我了……” 环玉传声出言:“累是累了点,但也有不小的收获嘛。” 尾调上扬,语气颇有些耐人寻味。 宁祈有些不明所以,反应了一会儿,才恍然了些:“啊?你说的不会是宋怀砚吧?” “对呀!”环玉语气激动,“今天你俩三番五次地肌肤相贴,他都没有抗拒,教我也看得面红耳赤的……” 宁祈:“……” 她琢磨着环玉的话,不以为然:“没有抗拒?我都把他的伤口按在地上摩擦了,他没弄死我就不错了,你还在这里瞎激动……” 顿了顿,她忽而想到什么,“对了,小玉,宋怀砚现在好感度是多少啊?” 环玉支支吾吾,总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诶呀……你也别灰心嘛,虽然好感度还不高,但可以慢慢来嘛……” “到底是多少啊。”宁祈有些不耐,直截了当地问。 环玉心虚地回答:“负……百分之十……” “这么高?!”宁祈神色大惊,“之前不是负百分之九十七吗?!” 环玉:? 居然还嫌高?! 便见宁祈猛地捶了下枕头:“不行,可不能这么下去了,我得让他多讨厌我点才行!” 环玉:??? 好家伙,它今天就不该多嘴! * 同环玉聊了一遭,宁祈愈发疲惫,很快便沉沉睡去。 也不知是不是今日同宋怀砚交集过多的缘故,这一夜,她又做了一个与他有关的噩梦。 只是这次,梦中并没有她。 梦中场景虚幻缥缈,但宁祈记得,这应该是个秋夜。雨声嘲哳,浓密的雨丝勾搅着泼墨般的天幕,连绵无尽,把画面晕染得朦胧苍茫。 冷宫内,衣着单薄的少年躲在角落,手背青筋凸起,死死攥住一幅发黄破旧的画像。 “砰!”的一声,木门被来人一脚踹开,一众侍卫举起火把,火光照彻长夜。 “宋怀砚私藏婉妃画像,天子有令,立即烧之,违者重罚!” 雷声轰然。 宋怀砚的肩头,剧烈地颤抖起来。 侍卫把守各个出口,他逃无可逃,在角落蜷缩着的瘦弱身形很快便被发现。 可纵使被侍卫重重包围,他却仍佝偻着身躯,将母妃的画像完好地护在怀中。 雨水浸透衣衫,刺骨的寒意紧紧锁住人的感知。 宋成思缓步迈至少年身前,傲然地睥睨着他,厉声怒喝:“天子有令,还不动手!” “不……你们不能这样!” 宋怀砚拼劲全力挣扎,连手上、膝盖上都磕出了血痕,却奈何寡不敌众。 他被侍卫掣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画像被夺出,呈到了宋成思的手中。 宋成思俯身,捏紧他的下颌,冷笑:“我的好弟弟,抗旨……可是死罪。” 他将少年重重地甩开,而后当着少年的面—— 一点一点,将画像撕了个粉碎。 “不!!!”宋怀砚双目通红,犹如牢中困兽,恨意升腾而起,掩去了仅剩的一丝理智。 他眼睁睁看着母妃的画像面目全非,又被弃于火中,被烧成一片灰烬。 连这唯一的念想,都没有留给他。 “宋成思……你怎么敢!” 他仿佛骤然发狂,使出浑身解数,竟挣脱了侍卫,手中寒气四射的利刃直直刺向宋成思! 宋成思慌忙侧身,堪堪躲开这致命的一击。侍卫如潮水般涌上,夺去少年的匕首,再次将他死死押在地上。 宋成思明显动了怒,拿起了那把利刃,俯身凑到宋怀砚的耳边。 “宋怀砚,我看你是活腻了。” “刺啦——”一声,是利刃划破衣料,刺穿皮肉的声响。 他竟把匕首,狠狠地刺在了宋怀砚的肩头! 浑浊的雨水流了少年满身,又混杂着浓稠的鲜血,徐徐蜿蜒而下。 嘀嗒,嘀嗒。 这一刺当是极痛的。少年轻唔一声,额间渗出冷汗,可当他抬头看向宋成思时,面色却不见丝毫痛苦。 他紧攥双拳,用仅能让二人听到的声音说:“宋成思,这辈子……我要你不得好死。” 嗓音喑哑,淬了几分诡谲,如同邪魔的恶毒诅咒。 鲜血不断渗出,流了他遍身,让他几乎成了一个血人。 更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魅。 …… 宁祈再次从梦中惊醒,猛地直腰坐在床榻上,发丝凌乱地贴着额头。她红唇翕张,不住地喘着气。 待缓和须臾,她轻挑起幔帐,却见殿内一片死寂,轻薄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入屋内,是唯一的照明。 竟还是深夜。 离天亮还有些时辰,宁祈却早已没了睡意。这般岑寂的夜色,总让她不受控制地想起那身玄衣。 瞧着她失神的样子,环玉传声问:“怎么了?” 宁祈回过神来。想到方才的梦境,她思忖须臾,试探着问:“环玉,我问你一件事。” “宋怀砚和宋成思……可曾因为婉妃的画像,起过争执?” “婉妃的画像?”环玉不知她为何问及此,犹疑着如实回答,“这倒没有过呀。奇怪,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宁祈抿了抿唇,并未开口。 想到方才的梦境,她愈发觉得不对劲。如果说,她第一次做同宋怀砚有关的噩梦,是因为自己太害怕他了,那这次的噩梦就无从解释。 梦中并没有她的身影。更何况,她从未见过宋怀砚的母妃,如何会清晰地梦见婉妃的画像? 梦中种种,总像是这皇宫之中,真实发生的故事。 可偏偏,这些都还不曾发生过。 她百思不得其解,便将方才的噩梦,连同自己第一次做的噩梦,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环玉。 末了,她补充了一句:“这些梦,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这回,换环玉沉默了。 宁祈疑惑,又叫了它一声:“小玉?” “啊……”环玉仿佛回过神来,轻声道,“我也不知道啊,确实是挺古怪的。说不定……是预知梦?” 支支吾吾的,似乎没什么底气。 “预知梦?” 宁祈挠挠头,总觉得有些古怪,却也说不上来是哪里古怪。 可除此之外,也没什么更好的解释。 便也只好应了一声,喃喃道:“嗯……大概是吧。” * 盛典接连持续半旬。余下的十来日,宁祈便同几位皇子公主们夜夜牌局不歇,玩的好不痛快。 只是宫中的麻将虽做工精细,却也只是用竹片所雕刻,比起现代沉甸甸的麻将块,总还是缺些质感。 没有清脆悦耳的麻将音,哪里还有手感嘛! 于是乎,宁祈特地亲自去了内务府一趟,仔细描述形状,让他们赶制一副麻将块。 算算时间,今日也该制成了。 内务府原要派人送来宁祈殿中。可盛典将过,再有两日便要上学,宁祈总有些迫不及待,午饭随意扒拉了几口,便赶去了内务府。 她让惜韵在门外候着,自己只身踏入屋内。 总管瞥见宁祈前来,赶忙上前迎接,满脸堆着笑:“哟,郡主怎么亲自来了。这麻将块堪堪赶制成,奴才正要教人亲自送您府上呢。” 第21章 宁祈心情愉悦:“快,快拿来让我看看。” 太监得了令,放下手中的动作,自里屋提出麻将盒,稳稳地搁置在宁祈面前的桌案上。 内务府明显是用了心,连麻将盒都是金丝楠木所制,锁扣用了足金,四角用翡翠装饰,散发着浓浓的富贵之气。 她迫不及待地打开盖子,瞧清麻将形状,情不自禁地愣了下。 ——好家伙,麻将竟全是用翡翠所雕刻! 不仅如此,麻将块背后还嵌了名贵的翠羽东珠,光泽精润,贵气逼人却又雅致万分,没有丝毫的俗气。 她试着拈起一块,质感沉甸甸的,却又不显厚重,拿在手中恰到好处。 她在心里喟叹,贫穷果真是会限制人的想象。这一大盒放到现代,得多有钱的人才能买得起啊。 如果能带回去该多好! “公公真是有心了,我满意极了。”宁祈心里喜不自胜,真挚道。 总管忙奉承:“殿下客气了,这都是奴才应该做的。对了,这麻将提起来颇有些重,奴才再派个人给您提着,随您一齐到毓灵宫可好?” 没想到,这帮人竟对自己这般尊敬。宁祈再次感慨有权有势的好处,心里得意了些,脸上笑意愈发深了:“也好,那便麻烦公公啦。” 话音落下,她欲阖上盖子,不料自己的手还没伸出,却忽而被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等等。” 宁祈顿了顿,循声回眸,只见宋凝一身红裙,风风火火地朝这边走来。 她的手落在麻将盒上,忽而有一种不大好的预感。 瞧见嫡公主,诸位太监赶忙行礼。宋凝不欲理会他们,道了一声“免礼”便来到宁祈身边。 她指着盒子问:“这是什么?珠围翠绕的,好不刺眼。” 宁祈“啪”的一声盖上盖子,讪笑道:“没什么,一些进贡的珠宝罢了,公主殿中珍奇万千,肯定瞧不上这些。” “哦?”宋凝并不吃她这套,直接伸手打开了盒子,霎时也愣住了。 瞧着宋凝满脸的惊奇,宁祈脑子里只冒出了三个字——完蛋了。 第22章 幼犬 果然,宋凝伸手细细抚摸,目光中惊羡有余:“把麻将制成块状,真是好主意。这套麻将做工精美,本公主甚是喜欢。” “啊,是……是……”宁祈连声附和,声音有些没底气的颤抖。她瞅准缝隙,挤着身子往麻将盒前凑了凑。 却听宋凝语气昂扬:“那便送至本公主殿中吧。” 宁祈嘴角一抽:“哈?” 宋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似是不解:“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一旁的黄总管见势不妙,忙上前低声解释:“公主有所不知,这副麻将是郡主下令,命内务府特意赶制的,这……” 宁祈忙跟着点头,看着宋凝的目光沾了几分哀求。 可宋凝本就不大喜欢她。听到黄总管这番话,她秀眉微蹙,神色愈发不耐:“这天下乃是宋家的天下,天下之物皆归宋家所有。本公主想要什么,连父皇都不会阻拦,区区一副麻将,本公主也要不得吗?” 这话说的,着实有些无理。 宁祈暗自腹诽:什么叫“区区”一副麻将,这明明是她的一块心头肉啊! 短短两句话,却将黄总管说的冷汗涔涔。他是要恭维郡主没错,但这位可是景国的嫡公主,他也根本惹不起啊! 他左右为难,两位都不敢得罪,便咽了一口唾沫,试探着说:“内务府也不缺材料,不如二位殿下先带走一副,内务府即日起再赶制一副,到时候亲自送至殿下宫中。” 这便是把选择抛给她们两位了。 宋凝瞥向宁祈,表面盛气凌人,心里却总想着,这几天在牌局上,她输给宁祈好多珠钗珍宝,这次总得赢过她一些。 便挥挥袖,端起了架子:“长宁,你觉得呢?” 宁祈一向是个好脾气的,不爱生事,也知晓自己该多讨好这位嫡公主。更何况…… 更何况,这些天牌局之上,她玩的太过激情投入,一不小心赢了宋凝许多……定是教她心中不满了。 她斟酌着,还是决定自己让步,语气软了三分:“宋凝姐姐哪里的话,既是姐姐喜欢,那便赶快拿去吧。我不着急,可以慢慢等。” 一口一个“姐姐”,叫得酥软甜腻。 宋凝:??? 她浑身起鸡皮疙瘩,满脸问号地看向宁祈。她本以为宁祈会同自己争执,自己还能借机好好治她一番,却没想到宁祈竟这般容易地服软。 还没反应过来呢,宁祈又主动收拾好麻将盒,将其原原本本地递给她的随从,而后柔声提醒:“麻将有些沉重,姐姐要小心些。姐姐本就擅长打麻将,有了这副牌,定是如虎添翼呢。” 宋凝被她突如其来的接近弄得不自在,稍稍侧身,听了她的夸赞,面上又起了一层异样的薄红。 周身跋扈的气势,竟在一瞬间陡然消弭。 她的神情显而易见地慌乱几分,支吾着应了一声:“嗯……知晓了。” 便携着随从匆匆迈步离去。 宁祈:? 不是吧,宋凝居然吃这套? 目送嫡公主迈出内务府,黄总管终于松了一口气,转而向宁祈赔着笑:“郡主息怒。奴才这就吩咐下去重新赶制,来日第一时间给您送去,绝对跑不了。” 宁祈含糊地应了一个音节。 她望着宋凝的背影,看着自己的宝贝麻将被拿去,难免肉疼。 看来,自己只好再等些时日了。 她叹息一声,迈步离开内务府。 而黄总管瞧着二人一前一后离去的背影,只觉更加肉疼。 他原先知晓长宁郡主千娇百宠,又瞧着宋成思对她颇为关心,便见势想讨好。却不曾想到,这份功劳竟又被嫡公主截了去。 两套翡翠麻将……简直是从他身上割了一块肉来! 他倚靠在门前,不住地摇着头,欲哭无泪。 * 孤自往内务府外走去,宁祈捶了捶酸痛的胳膊,神色仿佛打了蔫儿。 她鼓着双颊,在心里埋怨着最近的倒霉。但还没走出几步呢,却又被前方一片喧嚣吸引了注意。 只见一众侍从拥簇着朝内务府走来,每人怀中都抱着一只小猫,最末端的太监牵着一条小狗,不住地活蹦乱跳,叽叽喳喳,分外聒噪。 踏入内务府,瞧见宁祈,他们忙驻足行礼:“参见郡主。” 宁祈素来喜欢这些毛茸茸的动物,便走上前来,好奇地问:“这是做什么?” 领头的太监恭顺回答:“回郡主,太后大寿,这些都是底下进贡的狸奴。太后选了一只留着赏玩,其余的便暂且送至内务府,可供各位殿下挑选。” 这么说来……她也可以带走一只咯? 宁祈激动地往前凑了凑,指着这些小猫,还未来得及启唇,便见黄总管恰如其时地走了过来。 因着麻将的事情,黄总管知晓自己奉承不成,便借着狸奴的时机,逢迎道: “这些狸奴本就是给各位殿下留着的。既郡主刚好在此,不如便率先选一只,带回去吧。这些狸奴温顺黏人,定能教郡主开怀。” 宁祈正有此心,便也不同他客气,果断应下。 她一个接一个,细细打量这些小猫,暗自感慨:不愧是给皇宫进贡的,还都是些成色极好的波斯猫,毛发柔顺滑腻,肉垫粉嫩嫩的,霎是可爱。 只是形容相近,一时竟有些选不出来。 就在这时,末端又传来一连串犬吠,甚是聒噪。 黄总管忙扯了下牵引它的绳索:“你这厮,快快闭嘴,摸惊扰了郡主。” 那狗却也不听,只一个劲地叫,竟愈发欢快了。 宁祈好奇地看过去,不由得惊叹—— 好丑的一条狗! 那狗体型不大,却通体浑圆,肉嘟嘟的,活像一只小猪崽。它毛发很短,却也水滑,通体咖色,脸却黑的像煤炭一样。 狗子双眼滴溜溜的大,如同两颗弹珠,额头上皱巴巴的,不管做出什么样的情态,都像是在唉天叹地地发着愁。 丑萌丑萌的。 宁祈不由得笑起来:天底下,竟有长得如此别致的小东西! 她绕过一众貌美的波斯猫,陡然对它起来兴致:“这是什么品种?” 总管答道:“回殿下,这是随着进贡一起送来的巴哥犬,不算名贵。” 宁祈拍了拍手,不假思索:“好,本郡主就要它啦!” 环玉:? 黄总管:?? 众太监:??? 长宁郡主……竟喜欢如此丑物?! 黄总管有些汗颜:“郡主,这些都是上佳的波斯猫,千金难得,您却……” “那又如何,”宁祈俯身逗弄着小巴哥,“我就喜欢它,就这么决定啦。我现在可以带走它吗?” 黄总管嘴角抽搐,擦着额头上的汗:“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第22章 话音还没落儿,宁祈便兴冲冲地接过绳索,一把抱起了这小巴哥。 狗子瞧起来肥,一抱起来也是实打实的重,沉甸甸的,在她怀里不住地哼哼唧唧。 它额间毛发滑腻,手感极好。 宁祈抚摸着它,低声嘀咕:“小狗狗,你这么可爱,我给你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她听说,给狗子起名得有个好寓意,比如什么“来福”“旺财”的。 好的寓意…… 她灵光一现,灿笑道:“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暴富。不如……你就叫宝福吧!” * 虽是夏末转秋的时节,凉意却也不显。今日天气晴霁,风过清爽,好不舒坦。 宁祈出了内务府,怀中抱着宝福。只是她力气本就不大,宝福又肥胖过甚,抱了一会儿便有些乏力。 转了个弯,步伐磕绊了下,她的胳膊一时脱力,宝福竟也不慎自她怀中滑落! “诶!”宁祈惊呼一声,稳住身子,一眨眼的功夫,却见它已拖着绳索往前溜去了! 宁祈面上浮起一层焦急之色,忙跟着追过去,一边跑一边叫喊:“宝福,宝福!” 狗子却仿佛听不见她的话,径自往前跑,小短腿蹬得格外欢快。 直至—— 有一股冷冽的气息逐渐迫近,玄色长靴踩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在距宁祈不远的地方,脚步忽而一顿。 宁祈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停住,抬眸看向他。 少年身形单薄,可孤身立在宫道上时,周身的寒气却仿佛凝成一面冰墙,冷意朝四面八方席卷,令人不敢靠近,更无从跨越。 宝福虽淘气,却似乎也是个有脑子的。它撒腿跑至宋怀砚脚前,仿佛敏锐地觉察到了危险,立马停了步子,夹着尾巴耷拉着耳朵,满脸的求饶之色。 宁祈看了看宝福,又望了望宋怀砚,动作也跟着迟疑起来。 ——最不想招惹的人,偏偏接二连三地遇见。 两人一狗,就这般在原地对峙须臾。 宋怀砚手指蜷了蜷,垂眸看向缩成一团的小犬,率先开了口:“你叫它……宝福?” 语气还算温煦,宁祈的心也跟着稳了稳,讪笑道:“是、是啊,这是我起的名字呢。” “你起的?”宋怀砚抿抿唇,嘴角不自觉地扯了扯,“郡主好品味,给狗起名,竟也能俗气至此。” 宁祈:??? 这人说什么?俗气?她这辈子要暴富的远大志向,怎么就俗气了? “那是你不懂,好不好。”宁祈撇着小嘴,快步行至宋怀砚身前,俯身将宝福抱在怀中。 她觑了宋怀砚一眼,又慌忙后退两步,同他拉开距离。 宋怀砚将她避退的动作尽收眼底。 他盯着宁祈浅樱色的裙摆,漆黑的眸子沉了沉,微怔一瞬,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后,他掀起眼帘望向前方,知晓这里距内务府不远,目光便回落在宁祈身上,淡声开口:“我听闻宫中新送来些狸奴小犬,你的这只宝福,便是从内务府选出的么?” 分明是个问句,他的语气中却没有一丝疑惑。 宁祈知晓,他的观察力一向敏锐非常。她暗自腹诽着他的明知故问,开口却也只能带着笑:“是啊……我刚从内务府出来。” 宋怀砚明显有些疑惑:“狸奴堪堪送来,其中不乏上佳的波斯猫。郡主率先得了机会来挑选,竟没有选择波斯猫,反而选了它?” 自己不过是选了一条喜欢的狗,却接二连三被质疑,宁祈觉得莫名其妙:“我为何不能选它?那些波斯猫再名贵,可我并不喜欢,又有什么用呢?” 也不知哪句话说的不对,宋怀砚的目光钉在她身上,墨色睫羽轻颤,神色霎时变得有些古怪。 他的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眸中闪过前世的光。 上辈子,长宁郡主最喜狸奴,宫中皆知。太后大寿时,后宫得了些进贡来的波斯猫,宁祈一大早便赶去内务府,还特意选了成色最好的一只。 后来,长宁郡主对那狸奴甚是宠爱,将其陪在身边多年。直至他登基为帝,将她锁在冷宫之际,她甚至还为那狸奴的性命,向他苦苦哀求过。 如此爱猫的一个人,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改了性子? 面前,浑肥滚圆的小犬窝在少女怀中,哼哼唧唧,不住地扰乱他的思绪。 宁祈不明白他为何失神。 她对宝福霎是喜爱,如今看着它在怀中缩脖的委屈情状,心脏简直都要被可爱化了,连同对宋怀砚的畏惧也减去三分,开口道: “宋怀砚,你别发呆呀,你瞧,它是不是可爱极了?” 宋怀砚的思绪,被少女清脆的声音拢回。 他看着宝福被煤炭还黑的脸,以及那皱成“王”字的额头,喉间哽了哽,不留情面道: “天地造物不测,怎生得如此丑物。” 宁祈:??? 她心中气愤,正要反驳,却见少年径自越过她,连声招呼也不打,便迈步离去了。 连说句话的机会都不给她。 可恶,实在是可恶至极! 她只好转过身子,对着宋怀砚的背影,朝着空气踹了两脚,算是解气。 * 有句话说的好,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现代如此,穿越到古代也是如此。半旬的假期,却过得仿佛弹指瞬间。 又到了上学的日子了。 宁祈一大清早便被叫了起来,不情不愿地梳妆打扮,拖着一身困倦赶去文思堂。 她手里松松地挽着几本书,打着哈欠推开文思堂的屋门,怎料自己意识混沌,脚步磕绊一下,身子不稳,恰好同来人撞了个满怀。 正是一身青衣的宋游。 两人撞得结实,不约而同地“诶呦”一声,连同手中的书册也哗啦啦散落一地。 宁祈原本迷蒙的意识,霎时清明几分。 她连声道着歉,而后俯身拾起书册,把宋游的也叠放好,伸手递给了他。 宋游本就是个好脾气的,且同她打了这些时日的牌,两人也算熟稔了些。 如此,他便也没有计较,只是接过书册,道了一声“小心”,便欲步出屋门。 宁祈疑惑了:“马上就要上课了,宋游哥哥,你这是去做什么?” 宋游攥住手里的书册,支支吾吾:“我拿错了书,这就回去换……” 话音还未落,便匆匆离去了。 原是拿错书了。 宁祈经历过此事,深表同情地望了他一眼,也没多管,便进屋坐好。 如她所料,宋怀砚早早地便来了,安静地坐在她身侧,聚精会神地翻动书册。 俨然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霸模样。 时辰已至,裴太傅也推门前来,走至桌案前,命众人拿出书册。 宁祈叹息一瞬,吊儿郎当地翻开课本,却在看清书页上内容的那一刻,骤然顿住。 不是…… 这是哪里来的小黄书啊?! 第23章 羞赧 宁祈只觉被书页上的春宫图烫了眼睛,轻覆在书页上的指尖蓦地停凝,脑子里仿佛有一道闪电炸过,嗡嗡作响。 这书应当是崭新的,墨迹清晰,描绘细腻,图画还是上了色的,栩栩如生。甚至侧边还有专门的小楷批注,细致地讲述了各种姿势…… 她不忍直视,右手不受控制地抖了抖,颤巍巍地翻过几页。 蜡染纸上赫然又是一片淫词艳赋,用词大胆露骨,香艳至极,惹人遐想。 宁祈的脸,一瞬间涨得通红。 她“啪”的一声阖上书册。源源不断的烫意自深处窜上双颊,令她的思绪紊乱,呼吸不匀,心跳乱的彻底不成节奏。 随着她重重甩开书册的动作,深檀色桌案晃动一瞬,白瓷笔搁上的狼毫跌落在地,“骨碌碌”地滚出好远。 恰好停在少年的脚边。 宋怀砚余光瞥见她的异常,目光沉了沉。他垂下浓黑的鸦羽,微微倾身,拾起地上的狼毫,搁置在她的桌案上。 狼毫的竹身与桌面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将宁祈纷乱的思绪唤回几分。 宋怀砚问:“怎么?” 裴太傅正在讲学,宋怀砚便将声音压得极低,用气音向她问话。 气息裹挟着少年独属的冷意,缓缓向她涌来。 宁祈听得耳边一麻,小脸涨得愈发红了。 她下意识地将那书册拽在手里,用袖子掩盖起来,讪笑道:“没……没什么……” 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 宋怀砚凤眸清沉,目光落在她异常的神色上,又缓缓游移在她手边,想到什么,忽而冷笑:“郡主该不会是……又拿错书了吧?” 一提起书,宁祈的心跳便蓦地加速。她十分心虚地避开他的目光,静默一瞬,忽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竟是在笑话她。 那么久远的事情,他倒记得这般清楚。 思及此,宁祈立即气忿起来:“你胡说,我明明都带了呢!” 第23章 说完,她立即将一旁的两本书册翻上来,又趁机将那“小黄书”压在最底下。 总算是松一口气。 宋怀砚也没多说什么。他的唇角勾起几分,双眸里晕染上一层淡淡的笑意,而后转过头,认真地听讲。 宁祈鼓着腮帮子,又在心里记了他一笔。 她回过神来,纤细的长指摩挲着桌案上的书册,蹙起秀眉。 幸好幸好,宋怀砚没有看到这些。不过,她的书架上……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书籍? 但眼下,她没功夫思考太多。太傅正在讲学《礼记》,她叹了口气,摊开那两本书册,嘴角却再次一抽。 ——剩下的两本书,一本是《诗经》,一本是《春秋》。 独独没有《礼记》。 宁祈:…… 出门没看黄历,今天是水逆吗? 裴太傅温醇的声音在大堂悠悠响起。宁祈头皮一麻,下意识地想起自己第一天上课时,慌乱中拿错了书,却被裴太傅点名的场景。 实在是好不尴尬。 如果不是求助于小黑莲,那她简直是在皇宫里社死了。 裴太傅的声音仍在耳边回荡,令她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下意识地侧眸,看向角落里的宋怀砚,却不料少年也适时转头看向她,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碰,俱是微微一怔。 宁祈心底发虚,干干地笑了两声,正欲移开目光,却听少年淡声道:“郡主手边翻开的,是《春秋》,而非《礼记》。郡主是翻错书了呢,还是真的又拿错了呢?” 他指节微蜷,笑吟吟地看着她。 依旧是没有一丝疑惑的语气。 依旧是明知故问。 这小黑莲……是上天派来揭她短的吗?! 自己欲掩埋的一切尴尬之事,似乎都逃不过少年的眼睛。宁祈气闷不已,咬牙道:“拿错了又怎样?我又不要你管。” 说完,她便转过头,不再去看他,顺便还侧了侧身子,将座椅拉得离他更远一些。 宋怀砚注视着她做完这一系列动作,摇头笑道:“那郡主便自求多福吧。” 宁祈没再理会他。 她在手里转玩着狼毫,在心里把宋怀砚怒骂了几百遍。裴太傅在讲着礼记,她左右听不懂,便在摊开的《春秋》上涂涂画画。 有些走神,书页上的墨迹也愈发凌乱起来。一会儿出现一片爱心,一会儿出现一支荷花,一会儿又画上一只王八。 王八…… 宁祈顿了顿,笔尖在宣纸上晕开一大滴浓墨。她左手托着腮帮子,狡黠地笑了笑,在那王八之后默默地写上“宋怀砚”三个大字。 写完之后,她心中的气倒顺了一些。 这一下午却也煎熬,不过这次还算幸运,裴太傅未曾点她的名字,她算是侥幸逃过一劫。 她心中还记挂着那本书册的事情。太傅走后,她忙将所有书册拢在怀中,急匆匆地要往外走。 不料角落里的少年忽而起身,叫住了她:“等等。” 宁祈心里咯噔一下。 她感觉有一股凉风自自己身后扫过,紧接着,沉缓的脚步声迫近而来,停在她的面前,挡住她所有去路。 她眼睁睁地看着众人逐渐离去,须臾之间,堂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宋怀砚的声音抬高了些:“我有一事,想请教郡主。” 宁祈不欲理会他,可是少年身量颀长,肩膀宽阔,渊渟岳峙般地立在她身前,令她找不到一丝逃离的缝隙。 无奈,她只能硬着头皮留下。 她总觉得他不安好心,却又因那本书册而心虚,便支吾着汗颜道:“嗯……什么?” 宋怀砚目光垂落,似是在看着她怀中的书册,又像是在盯着她粉嫩的浅荷色裙摆。 他停凝须臾,开口道:“我的狸奴生病了,总是不吃不喝,步伐虚浮,郡主可知是为何?” 宁祈:? 不是吧,猫的事情,干嘛要找她请教诶,她又不是兽医…… 真是莫名其妙的。 她皱眉道:“我又不了解这些。你在路边随便问个侍从,应该都比问我强吧。” 宋怀砚微微挑眉:“郡主竟不了解么?” 宁祈摇头:“我又不养猫,了解这些干什么?” 宋怀砚忽而噤了声。 他停顿少顷,重新打量起面前的少女,温声道:“是我唐突了。” 话这样说着,目光却更幽深了些。 他记得分明。上辈子的这个时候,宫中的一只狸奴生了怪病,众人手足无措,是她孤身而出,将那狸奴医治好的。 眼下,她不仅在内务府没有选择狸奴,竟还说自己不懂这些。 她究竟是真的不懂,还是装作不懂?抑或是说,在他重生的这一世,许多事情都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连同长宁郡主的性情也完全变了。 而与前世最截然不同的是—— 面前这位少女,似乎对他并没有太大威胁。 他抬眸看向她。 宁祈不知晓他的心念起伏。她最忧心的便是怀中的书册,瞧着宋怀砚许久未言,她也渐渐没了耐心:“还有事么……我真的要走了。” 说着,她便下意识地将那几本书攥得更紧了些。 宋怀砚盯着她的动作,疑惑开口:“郡主如此匆匆,是有何事么?” 宁祈抿抿唇,含糊道:“没什么,没什么……” 可她攥紧书册的动作,面上的薄红,以及指尖细密的颤抖,通通逃不过他的眼睛。 宋怀砚目光上下慢扫,停凝在她的怀中,大致已明白过来。 他忽而凑上前一步,眉骨沉沉地往下压,嗓音也低沉了些:“郡主怀中,拿的是什么?” 宁祈没料到他突然迈步过来。 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不料自己的胳膊肘,竟重重地磕在了尖锐的桌角上,钻骨的痛意一瞬间蔓延开来。 她猛地吃痛,低呼一声,眼尾洇上浅浅的水色。手腕因磕碰也也一时脱力,那三本书册便忽地滑落在地,落在二人之间。 “好疼……” 宁祈轻轻嘶气,埋怨一声,旋即看到书册跌落在地。她大惊失色,仓皇欲俯身去捡。 可是宋怀砚却先她一步,将那三本书一一拾起。 他掸了掸书封上的灰尘,凤眸微眯,打量起三本书。 宁祈的一颗心脏,骤然间高高拔起。 她一边伸手去夺,一边焦急地喊叫:“宋怀砚,你别动,你还给我!” 她愈是紧张,宋怀砚便愈觉得其中有古怪。 他避开少女夺书的动作,迅速翻过三本书,在看到最下面的书册时,面色霎时有些玩味:“《春光曲》?郡主拿错了书,便是在看这些么?” 宁祈的脸颊再次涨得通红。 要是宋怀砚看到里面的内容,那她也算是解释不清了。 羞也要羞死了。 她踮起脚尖去够,拼尽全力地想夺回书册,可是少年个子太高,故意将书册举起时,她根本够不到。 她气恼不已,便使劲去捶打他。可少年身形瘦削,力气却那般大,令她根本奈何不得,还险些让自己摔倒。 宁祈的嗓音掺了些鼻音,语调含着一丝愠意,踮起脚尖高声喝道:“宋怀砚,你快还给我呀!” 宋怀砚轻笑着,不答。 他先一步翻开书册,本以为是什么民间话本子,却在看清书页上内容的那一刻,倏而顿住。 一贯自如的神色,难得出现几分失措。 可他情绪收放极为迅速,眨眼的功夫,那几分讶然便尽数消弭。他看着那一片不堪入目的淫词艳赋,想到什么,唇角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 身前,少女蹦着去够他手中的书册,看到他翻开书页的那一刻,她的大脑再次宕机一瞬。 ——一切都完蛋了。 宋怀砚垂眸,看着少女嫩红得仿佛滴血的面孔,悠悠将书册阖上,再次朝她迈出步子。 宁祈心跳紊乱,步步后退。 只见面前的玄衣少年伸出手,把书册往前轻轻一递,面色有些耐人寻味: “郡主……便是这样习书的?” 第24章 考校 他的声音很低,噙了几分若有若无的气音,吐息徐徐扑来,刮蹭着人的听觉。 说话时,他的眼尾挑起一个弧度,让本就狭长的凤眸平添上几分暧昧。 周遭的空气,仿佛被他这句话所点燃。 宁祈能感觉到自己脸颊上的滚烫。她心跳紧促,急于解释:“不是……你误会了,你快给我……” 话音未落,她匆忙伸出手,欲接过书册。可宋怀砚忽而又将书册收回,教宁祈扑了个空。 她气得直跺脚:“宋怀砚!” “误会?”宋怀砚嘴角浸淫着这两个字,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沉静,“郡主说说,我哪里误会了?书页上写了什么,郡主难道不清楚么。” 说着,他竟再次翻开书册,指腹轻轻碾磨着蜡染纸张,将上面的内容轻声念出:“携手揽腕入罗帷……” 第24章 “宋怀砚!”他堪堪念出半句,宁祈便猛地扑上来,终于一把将书册夺回手中。 她气极,将书册捏在掌心,负手在后,胸前剧烈起伏,“你实在是……你不要脸!” “我不要脸?”宋怀砚忽而笑了,“这书册在郡主手中,其上的艳词靡曲是郡主要看的,郡主何必怪罪他人?” 宁祈心底发颤,攥着书册的手亦微微发颤。她心跳如擂鼓,但想着这本书原也不是自己的,便也多了一些底气来。 她稳住呼吸,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宋怀砚,你误会了,这本书确实不是我的,我也不知道桌案上为什么会多出这么一本书……” 本也确实如此。可她说着说着,迎上宋怀砚沉冷的目光,也不知为何,竟越来越支支吾吾,话音也渐渐低下去。 不是……她在心虚什么呀?! 宁祈悄悄掐了自己一把,暗自咬牙:都怪这小黑莲身上寒意过甚,威压迫人,目光有如实质,仿佛要看透她的心底,令她根本招架不住! 宋怀砚周身的气息的确极冷。他定定地看着宁祈,瞳色漆黑,如同一汪不见底的深潭,目光意味不明,让人根本猜不透。 她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晓他究竟有没有相信她的话。 二人对视须臾。 宁祈感到不自在,稍稍侧目,避开他的目光。 见他没有反应,她又小心翼翼地觑了他一眼,嗫嚅着道:“你……” 话还未说出口。 倏而间,木门“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入,步履匆匆。 宁祈和宋怀砚齐齐一顿,循声看过去。 又是宋游。 他一身青衣,琳琅遍身,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他怀里揣了几本书册,目光四下打量,落在角落中的二人身上,嘴角笑意荡开:“你们这是……” 此话出口,两人这才发现,方才对峙了半晌,他们不知何时竟离得这般近,只有不过半步的距离。 宁祈轻咳一声,慌忙迈开步子,与宋怀砚保持距离。 瞥见她的动作,宋怀砚微微挑眉,随后亦退后一步。站稳身子后,他掀起眼帘,好奇地看向宋游。 宋游倒也没再多问。他晃晃悠悠地走上前来,笑道:“长宁妹妹,我是来寻你的。” 这回换宁祈疑惑了:“啊?什么事?” 宋游将怀中的书册抽出一本,递到宁祈面前,语气满含歉疚:“我方才走在半路上,忽而发现手里多了一本《礼记》,想来是今日来学堂时,与妹妹你撞了一下,捡拾书册时,不小心拿错了。” 他挠挠头,讪笑两声,补充道:“恐怕也是耽误妹妹上课了,实在对不住。” 宁祈接过书册,定目一看,果然是她今日未曾寻得的《礼记》。 她心中一喜,正要礼貌回应,忽而想到什么,又顿了一瞬。 方才捡拾书册时,不小心拿错了…… 那这本“小黄书”呢? 她嘴比脑子快,立马抽出那本《春光曲》,直接递给了宋游:“宋游哥哥,想来,这本便是你的吧?” 宋怀砚看了看那本《礼记》,又看了看这《春光曲》,抿抿唇,双眸中浸染上几分微妙的笑意。 “阿祈,你看看你,都不知道给哥哥我留点情面!” 宋游阖上折扇,作势要去打她,又被宁祈轻易地笑着躲开。 他无奈地笑了笑,接过书册,将真相和盘托出:“这些都是我在民间寻来的,珍稀的很呢!今日一来学堂,我便发现自己拿错了,赶忙跑回去换,险些没赶上上课呢!唉,真是的,幸亏裴太傅没瞧见,否则……我今日肯定又要挨骂了。” 他倒也坦诚。 宁祈看着他波澜不惊的神色,心中感慨:不愧是一等一的风流浪荡子,在女孩子面前说起这些,也一点都不带害臊的。 真相终于揭晓,她想到什么,又气鼓鼓地转过身子,看向宋怀砚:“宋怀砚,你现在听清楚了吧,这书可不是我的!你方才还一直取笑我……” 她语气激动,想从他这里讨回这笔账。 怎料自己还未说完,却见宋怀砚忽而上前一步,唇角含着礼貌的笑,温声道: “长宁郡主哪里的话。郡主乃宁家嫡女,玉洁冰清,蕙质兰心,怎会看这样的书册?我未曾取笑郡主,想来,应是郡主会错了意。” 顿了顿,他微微颔首,补充道:“这也是我的不是,还望郡主莫要挂怀。” 只一瞬间,他身上那股冷劲与阴邪之气便尽数褪去。他眼角低垂,言辞恳切,语气柔和,同方才简直判若两人。 宁祈:??? 不是,这人是人格分裂吗? 原本准备好回击他的话,都尽数哽在喉间。宁祈心里极为不爽,将心中想法直接说出:“宋怀砚,你怎么这样啊,在人前和在我面前,怎么完全两个样子……” 正说着,宋游忽而拽住她的胳膊,拦住了她:“诶呀,长宁妹妹,咱别同他计较。这样吧,我宫中刚送来一些极为美味的烤肉,我现在就带你去吃,权当赔礼了。” 他显然对宋怀砚也有偏见,不欲在此地多停留片刻。 “诶……”宁祈就这般被他拉走,朝门外走去。 她看着宋游的背影,反应过来他所说的“烤肉”,舔了舔嘴角,心中也雀跃了些,便跟着他离去。 走至门前,她还不忘转过头来,杏眸微瞪,给宋怀砚摆了一个鬼脸,顺便在心中又多骂了他几句。 宋怀砚望着她滑稽的表情,有些忍俊不禁,唇角不自然地往上扬了扬。 他目送宁祈渐而远去,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方才的话语,还未扬起的唇角忽而僵在脸上,眉尖微沉了些。 她说,他在人前和在她面前,完全是两个样子。 这些微妙之处,他竟此刻才发现。 他一向善于伪装。在这宫中身为一个名存实亡的皇子,为了求生,他早已习惯在所有人面前,伪装成无辜良善的模样。 可独独在宁祈面前,他却将一切抛诸脑后,表露出自己真实的样子。 他会肆无忌惮地揶揄她,也会毫无所忌地告诉她,他内心深处澎湃的杀意。 明明上一世,从来不是如此的。 那么,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 他不得而知。 他抬眼,望着少女粉嫩的浅荷色背影,苍白的手指悄然蜷缩起来,目光渐渐失神。 * 转眼又过半月,夏意渐消,秋日来临,天气慢慢转凉,内务府开始备起保暖的物什,提早往各宫送去。 再有十余日,便是中秋佳节了。 宫里上上下下也开始忙碌起来,为中秋宫宴作准备。 宁祈瞧着殿内新送来的银丝碳,慵懒地靠在美人榻上,心中感慨道:这过了太后盛宴又是中秋宫宴,真是美极了! 只不过…… 她将手里的书册甩至一旁,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好端端的,裴太傅怎么突然要考校啊?! 也不知是不是最近节日颇多的缘故,裴太傅恐大家耽溺玩乐,便出了此等法子,令大家怨声载道。 下午便要参加考核了,宁祈此时此刻,便是在临阵磨枪。 昨日传来考核的消息时,她还特意去找了裴太傅,好言好语哀求一番。裴太傅是个好说话的,知晓她刚来宫中,对这些课程不甚了解,便表示可以对她放低标准。 标准是放低了,宁祈也不用太过担心。可自小到大,她最怕的就是考试,如今潜意识里还是有些紧张。 但愿自己尽量别太丢人吧。 宁祈这样想。 很快,考校的时辰便到了。宁祈随众人一同进殿,端正坐好。 裴太傅亲自下发考题,让大家开始作答。 宁祈翻了翻题卷,扫了几眼,长吁了一口气。 环玉好奇地传声问:“怎么样,很简单吗?” 宁祈有些羞涩地回答:“还好……起码这些字,我还是能辨认的……” 环玉:“……” 环玉:“祝你顺利吧。” 宁祈笑道:“一张答卷而已,不在话下。” 她转了转手中的狼毫,发挥文科生的潜力,虽什么也不懂,却洋洋洒洒地将答卷填满了。 她满意地搁下笔。 时辰还早,她玩弄着狼毫,又把玩着桌案上的白瓷笔搁,备感无聊,便开始四下打量。 她坐在最后排,将整个学堂一览无余,能清晰地看到众人奋笔疾书的场景。 她目光逡巡一遍,最后,扭头看向身侧的宋怀砚。 第25章 滚烫 宋怀砚端坐在桌案前,脊背挺直如松,轻握狼毫,认真作答。日光透过窗棂倾泻入内,洒在他的身上,令他的鼻尖,下颌以及白皙的长指上都泛着莹莹的光,温润如玉。 偏他身着一身玄衣,周身的气息也是极寒沉的,便将这股子温润,淬成了令人不敢靠近的阴鸷。 第25章 宁祈瞧着他,不自觉地将鼻息放缓。 这小黑莲的确生得一张好皮相,令人忍不住多看几眼。只是她一想到这人之前的所作所为,便又缓缓摇头,将心念平复。 所谓人不可貌相,此话着实不虚。 正思忖着,宋怀砚忽而侧眸看过来,对上她的目光,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宁祈心中一惊,忙错开视线,攥起方才搁置在一旁的狼毫,佯作自己在认真思索的模样。 心中却暗自感慨:这人的敏锐力也太可怕了些,怕不是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被他尽数听了去! 只是这一切伪装,通通骗不过宋怀砚的眼睛。他唇角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瞥见她答卷上密匝匝的字迹,又轻轻挑起眉梢。 但是目前,他并没有功夫去思考太多——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中秋前的学堂考校,大家的心思都在佳节宫宴上,无甚用心。可偏偏这一次的考题是天子所出,考校过后,宋昭会亲阅答卷,对上佳者颇为注目。 上一世,他未曾预料到此。如今知晓了,便要抓住机会,让宋昭能够看到自己。 欺辱过他的人,他都会一一报复回去。但眼下他身处冷宫,束手束脚,当务之急,便是要尽快提升自己的权势。 而宫中人的权位,不过在天子一念之间。 上辈子,为了得储位,报母仇,他踩着无数尸骨,做过许多刀尖舐血之事,也多次陷入险境。如今重走一遭,他看清了许多事情,便也有了更容易的办法。 他叹息一声,收回目光,专注着眼前的考题。 很快,收卷的时辰已至。裴太傅将众人的答卷揽在手中,铺在讲案上,一一审阅。 众人在下面屏息凝神,暗自心惊。 片刻后,裴太傅开始评卷,沧桑却有力的声音在文思堂内悠悠响起:“长宁郡主对之前的课业不甚了解,但作答文笔流畅,言辞璞真,尚可。” 总算是糊弄过去了,宁祈松了一口气,心情愉悦许多。 裴太傅继而道:“二皇子的论述透彻清晰,构思周密,上佳。” 宋成思? 宁祈心中颇为讶然,没想到自己竟小瞧了他。他人品不太行,对这些政课文章竟倒是得心应手。 如今他手握无上权势,若是以后被立为储君,登九五之位,也不知是福是祸…… 她好奇地看向宋成思,只见他轻扬下颌,目光傲然,一脸的得意洋洋。 裴太傅翻动着之后的几张答卷:“嫡公主和三皇子的答卷严谨清晰,中上;二公主和三公主于文章上稍有欠缺,但胜在一手好字,中上。” “四皇子……”他的语气难得有些无奈,“四皇子的诗词文章多有欠缺,还需勤勉,莫要耽溺玩乐。” 宋游闻言,只笑嘻嘻地应了一声,好似全然不放在心上。 最后,裴太傅手里轻抚过最后一张答卷:“五皇子……” 提及宋怀砚,众人神色皆有些漠然。宁祈下意识地看向他,倒也对太傅的评价生出几分好奇来。 按照顺序,最后一个,莫不是最差的吧…… 她不由得为他捏了一把汗。 却听裴太傅接着开口,面露赞许:“五皇子的答卷,气势浩荡,文气磅礴,见解独到,读来令人荡气回肠,当为上佳。” ?! 众人惊愕地看向宋怀砚,似是没料到他这般深藏不露。 宋成思面上的得意之色瞬间僵住,拍案起身道:“这不可能!宋怀砚他一直在冷宫,基础奇差,能学到什么东西?太傅,您是不是弄错了?” 裴太傅并不急于解释。他将答卷递给众人,缓声道:“你们自己看。” 众人纷纷围上前去,打量起宋怀砚的文章。 宁祈也好奇地过去凑热闹。一眼看过去,只见纸上字迹遒劲有力,铁画银钩,满含书韵,确是一手好字。 她不懂他写的到底如何,但见周围人忽而噤声,面色煞白,便也知晓了七分。 裴太傅又将宋怀砚的答卷拿回,好生整理一番,这才道:“处境如何,并不能决定心境。五皇子心志坚定,学有所得,你们也要多向他学习才是。” 饶是看过了答卷,宋成思心中仍不服气:“向他学习?他一个……” 话还未说完,声音便彻底低下去。 ——天子竟忽而踏入堂内,龙靴踩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威压随着他的步入蔓延开来。 众人惊诧一瞬,旋即慌忙行礼:“参见父皇。” 宋昭在裴书臣身侧站定,看着桌案上的一沓答卷,面色还算祥和:“你们不必拘礼,都快坐下罢。孤今日来,就是想看看你们学的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心思都在中秋宫宴上,他们都不曾好好准备,未料到天子竟突然前来,要翻看他们的文章! 他们攥紧衣袖,掌心洇汗,显然是极为紧张,盯着宋昭翻看答卷的动作。 唯有宋怀砚孤自坐在角落,神色疏倦,唇角漾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宋昭看的并不算太久,可这片刻的时间,却仿佛被无限拉长,令人备受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宋昭终于开口:“答的不错,你们都未辜负孤的期望。” 大家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呼吸顺了些。 可一颗心还未平复,却见宋昭又拿起一张答卷,问道:“这是谁作的?” 裴书臣看过去,恭声答道:“此卷出自五皇子之手,当是上佳。” “宋怀砚?”宋昭似是颇感意外。他再次浏览一遍文赋,赞叹之情溢于言表,“好文章,真是好文章,文采斐然,甚合孤意。宋怀砚,你平日里定是没少下功夫。” 此言一出,众人再次讶然一瞬。宋成思多有不满,可在天子面前,却也不好表露,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 宋怀砚徐徐起身,颔首,敛去幽深的眸光,谦逊道:“父皇过誉了。勤勉习书,乃是儿臣的本分。” 宋昭停凝须臾,想到什么,又道:“你这孩子,生性纯正,才思异禀,住在冷宫里,着实是让你受委屈了。” 他摆摆手,不知为何,声音沙哑了些:“孤会教内务府把未央殿好好收拾一番。今后,你便住在未央殿吧。” ! 这句话如一道震雷落入大堂,在众人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一向逆来顺受的宋怀砚,忽而得到天子认可,搬出冷宫。这意味着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 他们对宋昭的决定多有疑惑,可在天子面前,却也无人敢上前明说。 宁祈也被这一瞬间的情势变化给震惊到了。她下意识地看向宋怀砚,只见他薄唇翕合,似是想要说些什么。 可宋昭并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语毕,宋昭便悠悠迈步离去,只留下大堂内错愕的众人。 连宋怀砚的神色,都悄然间变得奇怪起来。 历经两辈子,他当然早已摸清宋昭的喜好,文辞上多有靠拢。可他心中分明,这文章虽算得上乘,却远远不足以打破宋昭十几年来的偏见,更不足以扭转宋昭对他的母妃、连同对他的憎恶。 未央殿,乃是他母妃生前的住所。 宋昭忽而下此决定,究竟是为何? 宋怀砚攥紧手中的狼毫,看向宋昭渐而远去的背影,忽而感觉,自己竟愈发看不透自己的父亲了。 * 通过了考校,宁祈悬起的一颗心脏也终于落下。 至于宋怀砚搬出冷宫之事,她倒极为欣喜:冷宫离她的住处这般近,小黑莲马上就要搬走了,离她远远的,实在是妙哉! 她雀跃着回到毓灵殿,好生休整了半晌,想到即将到来的中秋节,心中期待得紧。 就在这时,一位侍从踏入殿门,行礼道:“长宁郡主,陛下念及大家习书之辛,邀大家今夜一同用膳,就在松云水榭内的暖阁,还望郡主酉正时到达。” 宋昭竟要大家聚餐? 同皇帝一起聚餐,好吃的必是少不了。思及此,宁祈果断应下:“好,我知晓了!” 酉正…… 如今天色渐黯,时辰也快到了。宁祈便火速换了一件衣裳,想到秋夜微寒,又顺便披了一件轻薄的外衫,便匆匆赶去。 暖阁就在水榭之内。她经常在此处同大家打牌,对地形也极为熟悉,很快便行至暖阁前。 她本以为会是极热闹的场景,可四下打量一圈,暖阁周围竟连个侍从也没有,冷清的紧,倒让宁祈颇为古怪。 她鼓了鼓腮帮子,没想太多,伸手轻轻推开屋门。只见暖阁内也是一片岑寂,案几上只搁了一套茶具,一盏香炉,香雾丝丝袅袅地在空中缭绕,充盈着整间屋舍。 除此之外,没有一丝动静,同屋外一般无二。 不对……角落里,似乎还坐着一身玄衣。 她走上前去,出言问道:“宋怀砚……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第26章 宋怀砚抬眼看向她,薄唇翕合,喉间溢出一声低低的“嗯”。 顿了顿,补充道:“我方才去问过了,是今日通报的侍从弄混了地点和时辰。父皇是要在水榭正阁用膳,不过时间还有半个时辰。” 宁祈反应了过来:“所以……你就在这里候着?” 宋怀砚不语,只轻轻颔首。 也不知为何,他现今面色不大好,声音也噙了几分沙哑,面色苍白得有些异常。 宁祈没有多关心这些。她在原地思忖了须臾,左右时辰也快到了,去别处恐怕也来不及,不若也在此处候着。 只不过…… 她的目光四下游移,捕捉到距宋怀砚最远的一张凳子,乖巧地坐了下来。 宋怀砚只看着她,依旧沉默。 二人静坐须臾。 宁祈打量四周,这才发现屋内烧了地龙,地板上还铺了一层厚重的毯子,热气不断地往上升腾。 方才迈步进来,她并不觉得热,如今坐了一会儿,却是慢慢出汗了。 她便起身,将身上披着的外衫脱下,挂置在一旁。 可不知为何,那股热意并没有消散丝毫,反而渐趋上涨,令她口干舌燥,呼吸也紊乱起来。 她有些受不住,看到宋怀砚面前的茶水,便迈步过去,倒出一盏,慢慢饮下。 依旧不起作用。 身上的气息愈发滚烫,灼烧着她的五感,令她的意识混沌起来,面前玄色的身影也渐渐恍惚。 她看向宋怀砚,抑制不住地轻轻喘息,呢喃道:“宋怀砚……好热……” 说着,她又拈起茶壶,欲再倒出一杯水。 可她的手堪堪触及握柄,却忽而被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覆上,凉意四下蔓延,激得她心尖一颤。 她是站姿,宋怀砚是坐姿。他便轻轻仰首,对上她的目光。 方才在阴影中,宁祈瞧不真切,如今走近了些,她这才发现,宋怀砚的眼尾、耳尖皆泛着一层异样的水红。 他吐息微颤,目光落在那香炉上,明白过来什么,艰难道:“宁祈,快走,离我远一点……” “香炉内点着的,是合欢香。” 第26章 失序(三合一) 在这宫中, 极少有人唤她的名字。 “宁祈”这两个字,在她的脑海中唤回了几分清明。她跟着宋怀砚的视线,看向香炉内升腾而起的薄雾, 嗓音掺了些疑惑:“合欢香么……” 合欢香…… 莫不是有人要害他们……! 她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唇瓣翕动着,想说些什么。然而合欢香药效过甚,在空中盘旋的香气萦绕在她的鼻尖, 须臾之间,便将她的思绪尽数扰乱。 她如同陷入一场永不熄灭的火海中,气喘得愈发不匀, 浑身发着烫, 渴慕着一场甘霖。 热,太热了。 只有宋怀砚覆上来的手,是唯一的凉意。 他的肤色冷白, 指节修长,能将她的手牢牢地拢在掌心, 凉意沁入她的肌肤, 驱避那分令人不安的燥意。 可是远远不够。 她想要更多。 于是, 她便伸出另一只手,攀附上宋怀砚的腕子,继而不断地向上摸索。独属于少年的凉意熨帖上她的肌肤, 能让她稍稍好受些。 烫意让她的思绪模糊,连同对面前人的惧意也尽数消弭。她宛若一个生死边缘的人,终于寻到了救命的解药,便愈发大胆地往他怀中凑过来。 由于脑海混沌, 她的步子也是晃晃悠悠的,走得格外不稳当。凑近时, 她忽而磕绊了下,整个人便呈跨坐的姿势,跌坐在宋怀砚的腿上。 两人俱是一颤。 宋怀砚的眸色,霎时变得深沉起来。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一瞬,尽力稳住呼吸,艰难地抽出手来,欲拿起茶盏,将还在燃起的合欢香浇灭。 可他的手还未触及茶盏,便又被坐在身上的少女拉回。 宁祈贪惜这点凉意,便用力地拢住他的手,徐徐往上牵引,让他的手抚上她涨红的脸颊,细细摩挲。 她低吟着,似是喟叹:“太热了……” 少女肌肤雪腻,触感柔滑,令他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的眉尖往下压了压,薄唇渐渐抿成一条直线。 他身经百毒,体格特殊,这合欢香劲头虽猛,然而也不足以令他完全失控。 可合欢香到底是毒,香气吸入体内,虽未激起欲意,却仿佛挑开了他的经络,令他浑身失力。 对于少女过分的举动,他竟也无力抗拒。 于是,他便尽量抬高声音:“宁祈,你先松手……” 可宁祈的五感,早已被烫意灼烧得愈发模糊。她全然听不清他的话,只一股脑地往他怀中凑,如同一只黏人的狸奴,在他身上缓缓磨蹭,动作愈发暧昧起来。 宋怀砚终于有些经受不住了。 他喉间逸出一声闷哼,呼吸也愈发沉重起来。 他眼底含着一丝愠意,一遍遍唤宁祈的名字,唤着唤着,气息也渐渐不稳,声音低了下去,几乎无力开口。 而少女在他怀中,如梦呓般低声呢喃。她凑了一会儿,感觉这个姿势让她腰身颇为酸痛,便又扭了扭身子,稍稍转了个方向。 随着这个动作,她终于松开了手,让宋怀砚有了一丝喘息的时间。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伸出手来,欲拿起桌案上的茶盏。 就在这时。 门外忽而传来一阵脚步声。声音由远及近,愈发明晰了起来。 有人过来了! 宋怀砚心中暗骂一声,忙收回了手,目光急急逡巡四周。 眼下药效未散,怀中少女情态异常,这个姿势更是让人无从解释。倘若被人看了去,那宁祈的名节势必不保。而他,恐怕也真的无法活着走出冷宫了。 唯一的办法,便是暂时躲起来。 桌案的旁侧,便是暖阁中设下的床榻,供人在此临时休息。而床榻周围,垂落着几片厚重的幔帐,算是个藏身之处。 床榻位于暖阁最里侧,此刻又是傍晚,角落投下的阴影堪堪能将此处覆盖,若不仔细观察,旁人也很难觉察到此处。 门外,沉缓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宋怀砚心神略定,掌上蓄了些力,一把捞起宁祈,掀开床榻后方的幔帐,先将她塞进里面,而后自己再躲身进去。 宁祈被这动静惊了一瞬,嘴里哼唧着什么。 宋怀砚忙伸手覆上她的唇,语气冷了三分:“别出声。” 也不知是被这股冷意吓到了,还是真的听清了这句话。话音落下,她倒也确实安分了些,不再言语。 只是她的吐息太烫,洒在他的掌心,令他一时也颇为不自在。 两人的心跳都极为急促,同呼吸一样,在这片狭窄的空气中,不住地交织在一起。 方才的脚步声终于在门外落定。屋门被推开后,一只云锦绣花鞋踏入屋门,伴随而来的是几句小声的嘀咕: “我落在这儿的竹伞呢,也不知道有没有教旁人拿去……” 嗓音绵软温柔,是少女的语气。 随着来人开门的动作,稀薄的微烁天光照入屋内,映得周围陈设略有些明晰起来。 宋怀砚下意识地往里迈了半步。这处空间本就逼仄,经此一番,他离宁祈便只剩下不到一指的距离,几乎要紧紧相贴。 他侧眸悄悄看过去,只见来人一身水蓝,手持着刺绣团扇,动作小心翼翼,面露愁容。 正是二公主宋莹。 宋怀砚略松了一口气,但目光仍旧提防地盯着她。 视野中,宋莹一边嘟囔着什么,一边在屋舍内踱步,四下寻找着竹伞。 她在门边的檀木架上寻找一番,无果,便迈步朝里走来。 宋怀砚眉心一跳,攥了攥身旁笼罩着的幔帐,又将二人拢得更紧了些。 拢得更紧,便愈发闷热。宁祈一时受不住,使力推了推他的胸膛,呼吸又滚烫了几分。 宋怀砚心脏一揪,忙看向宋莹。 所幸宋莹并未走过来,也未曾注意到这窸窣的响动。她在暖阁中央停了脚步,瞧见斜靠在墙边的竹伞,心中一喜,迈步上前,将竹伞好生收起来。 而后,她也没再停留,便迈步离去了。 离去的时候,她还不忘宫中的礼节,缓缓将屋门阖好。 屋内复归一片黑暗阒寂。 宋怀砚的心跳微微平定。他收回覆在宁祈唇上的手,轻声道:“没事了。” 也不知是不是此处太过闷热的缘故,他的呼吸也愈发粗重起来,吐出的三个字咬字很轻,夹杂着细密的战栗。 随后,他又感到头昏脑涨,意识有些不大清明。 第27章 莫非是在此处待的太久,合欢香太过浓郁,也渐渐起了作用么…… 他伸出手来,想掀开幔帐,往外走出。怎料自己的手刚落在幔帐上,便又同先前一般,再次被宁祈紧紧拢住。 “宁祈,你真是……”他嗓音沙哑,神色略有些无奈。可紧接着,他面上的无奈之色又再次僵住。 ——宁祈难堪闷热,依恋着他身上的凉意,竟不管不顾地挤进他的怀中,双手死死地环住他劲瘦的腰身,二人的双腿也随之紧密相贴。 偏她还不满足,小腿不安分地扭动着,同他的双腿交缠在一起。她在他怀中肆意地拱着,将青丝也揉得纷乱起来,一绺一绺地散落在额间,被身上的薄汗所濡湿。 在合欢香的作用下,宋怀砚本就有些不大理智。如今她这番,简直是明晃晃的引诱。 如此情景,怕是圣贤也难以招架。 宋怀砚稍稍偏头,同她错开呼吸,眼尾的水红色却愈发深重起来,往耳边蔓延,仿佛正要一点点吞蚀掉他仅存的理智。 他下意识地揽住她的后腰,喉结再次滚动一瞬,眸中隐隐露出蛊色,嗓音掺杂着几分低磁的喑哑。 “宁祈,你可要想好了,我可并非什么正人君子……” 话还未说完,却又尽数被堵入喉中。 ——这般滚烫难耐,意乱情迷,宁祈完全被合欢香所控制,竟踮起脚尖,直接吻上了他的唇! ! 宋怀砚的心脏剧烈地颤动一下,只一瞬间,他仿佛再也听不到周围的任何声音。 身前,只有少女的呼吸在不断地萦绕,宛若春日里疯长的枝丫,将他整个人缠入其中,动弹不得。 他闷哼一声,苍白的指尖嵌入掌心,瞳孔骤缩。 少女呼吸滚烫,唇瓣亦是滚烫的,贴上他的唇时,有一种柔软而温热的触感,在相吻的地方窜起一股细密的烫意。 他心底忽而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偏他也弄不明白,这种感觉究竟谓之何物。 她吻的很深,触感也愈来愈热,烫意一路窜麻,令他的整张脸也覆上一层蛊红。 他迎上她的吻,脑海里有一种疯狂的冲动,令他想要攫取更多。 可是他不能……他决不能如此。 冷静,快冷静下去。 宋怀砚竭力捕捉住自己脑海中的理智,慌乱地背过身去,避开她的动作,连同避开她那灼热的吐息。 他步伐虚浮地迈出两步,走到桌案前,用茶水将合欢香尽数浇灭。 床榻之侧便是一处支摘窗,途径之时,他又伸手将窗户打开。天幕渐黯,四野的风也是微凉的,凉风涌入屋内,吹散残余着的合欢香,也令暖阁中的人清醒了几分。 宋怀砚转头看向宁祈。 只见她不知何时已跌坐在床榻上,整个人仿佛刚从胭脂水里捞出来一般,身上无一处不涨得通红。 他自小便暗自练毒,经过十几年的淬炼,身上流淌着的血可愈百毒。须臾之间,他身上合欢香的药效便尽数消弭。 可宁祈不同。她不过是个寻常的少女,根本无法承受这些。 况且……合欢香乃是至毒,只有阴阳交合,才能褪去毒意,除此之外,无药可解。 下毒的人倒是阴狠,竟寻来这些奇诡的法子。 合欢香是无药可解,不过他的血却是可抵百毒,若用在宁祈身上,倒是可以帮她捡回一条命。 只是…… 宋怀砚看向跌坐在床榻上的少女,凤眸微眯,陷入思忖。 眼下他早已脱事,他完全可以坐视不管,孤身离去,留下宁祈在这里。 宁祈是他上辈子最大的仇人,亦是此生最大的隐患。若她真的命薄而死,也免了他一番费力周折。 他该离去的。 可他望着着一袭浅荷色,竟忽而发觉自己迈不出步子。 ……要救她么? 时间紧迫,容不得他有再多的考量。 罢了,这辈子,宁祈倒也没怎么害他,相反,她还曾多次关心于他——虽不知真假。 自己上辈子是作恶多端,眼下倒是也可以勉为其难地发发善心。 于是乎,宋怀砚最终还是走上前来,坐在宁祈身侧,取出了袖中的蛇形匕首。 宁祈只觉身侧寒意逼近,紧接着,有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弥漫开来,令她微蹙秀眉。 她还没反应过来什么,身侧的人便伸手过来,而后,一片浓稠的鲜血强横地挤入她的唇间,淌入她的口中。 宁祈下意识地咽了一口。 好涩,好腥。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抗拒地转过脸。宋怀砚看着自己手腕上狰狞的伤口,忍了忍愠意,将她的脸掰了过来。 “快喝下去,这是能救你命的东西。” 许是喝下去的那口鲜血起了点作用,再加上窗外寒风的侵入,宁祈混沌的意识终于回归了些。 她听到宋怀砚的这句话,又感知到自己身体内的不适,出于求生的本能,犹疑了一下,便开始小心舔舐着他腕间的鲜血。 明明是极腥的血,可咽入喉中,却仿佛有一汩温软的水流入体内,继而淌入四肢百骸,一点一点驱散她体内的燥意。 宋怀砚就这般看着她。 腕上划开的伤口并不浅,再被她这般吮吸着,令他略为吃痛,轻嘶一声,手背青筋脉络凸起。 两辈子,这是他第一次,不惜己身,去救另一个人。 他低叹一声,自语道:“我真是疯了……” 声音很轻很轻,仿佛只是人的错觉。 宁祈并没有听到这句喃语。她脸上的潮红早已褪去,意识也渐渐清醒过来。 她低头看着面前猩红的血,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在做什么,不由得惊呼一声,将宋怀砚的手猛地甩开。 甩开之时,好巧不巧地,她的手又用力打在了宋怀砚的伤口上。 “……”宋怀砚闷哼一声,目光落在她身上,忿忿道,“我为了救你,不惜拿自己的血来喂你,你便是这么报答我的?” 宁祈闻声看向他,又疑惑地指着自己:“……救我?” 宋怀砚摇了摇头,神色略露哀怨。他微微俯身,自衣摆上撕下一条玄色的布料,将手腕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又粗略地包扎起来。 这才道:“你方才中了合欢香的毒。” “合欢香?” 宁祈在脑海中搜寻一阵,这才想到,在刚踏入暖阁之时,她忽而遍体发热,宋怀砚曾言,香炉内点着的是合欢香。 之后的事,她便什么也记不得了。 她四下打量一圈,发现自己同宋怀砚都坐在床榻上,不由得拢紧衣衫,面露惶恐:“你你你不会对我做什么了吧?!” 宋怀砚想到方才的那个吻,挑眉道:“你应该想想,你有没有对我做什么吧。” “啊?”宁祈越想越惊惶,小脸煞白,磕磕绊绊道:“我……你……我?” 宋怀砚轻笑一声。 时候不早了,他也不欲再戏弄她,便道:“我虽算不得什么好人,但这种趁人之危之事,我还是不会做的。合欢香已熄灭,你的毒也已解,一切都没事了。” 他话说的认真,宁祈打量着他的神色,也看自己身上并无异常,便暂且信了他的话。 不过…… 宁祈觉得好生奇怪:方才,竟是宋怀砚甘愿救下她? 这小黑莲素来邪的很,令她时常看不透,便默默将他归于杀人不眨眼的那一类。可是如今,他竟不惜割腕取血,来救她这个不相干的人? 她素来是藏不住心事的,想到这些,便欲开口去问。 可自己还未出言,便听暖阁外忽而传来一片异样的喧嚣,将她的思绪打乱。 杂乱的脚步声朝这边匆匆踏来,紧接着是宋成思急切的声音:“父皇,儿臣接到禀报,说这里有人秽乱宫闱,触犯大忌!我们一定要捉住他们!” 秽乱宫闱…… 听到这几个字,宁祈的心跳又慌乱起来。她想到方才的合欢香,听到众人愈来愈近的脚步声,掌心渐渐洇出一声薄汗。 她目光急急地打量四周,只见床榻之侧,恰好有一处打开的支摘窗,就此跳出,倒是可以躲开他们。 她暗自咬牙,想也没想,拽着宋怀砚就往窗外跳去。 宋怀砚被她一拉,脚底一个踉跄,险些绊倒。他对她的行为感到疑惑,可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少女便跳窗而出,连同浅荷色的裙摆也消失不见。 他无奈,便也只好跟了过去。 第28章 后窗之下,便是后花园内的一处茂密竹林。阴翳丛生,竹影将两人的身形笼罩其中。 待二人站定,宋怀砚忍不住问道:“为何要躲?” “为什么不躲呀,”宁祈答道,“我们中了合欢香,又寡男寡女的共处一室……若是让他们看见了,可怎么办?” 宋怀砚抿抿唇,不以为然:“合欢香已备熄灭,我们身上的毒已解,并无做出异常举动。若是他们过来,我们实说便是。顺着那暖阁内的合欢香,还有今日向你我通知有误的侍从去查,定也能还你我二人清白。” 这话听着,倒也颇有道理。 宁祈挠挠头,讪笑两声:“我刚刚解毒,脑子还没缓过来……” 宋怀砚抿抿唇,最终无奈地笑了笑。 想到什么,宁祈又问道:“侍从……你是说,今日来向你我二人传消息的侍从,是受人指使,故意通报错的?” 前有侍从通知有误,再有二人同处一室的合欢香,紧接着,宋成思便大张旗鼓地带着一帮人过来…… 宁祈的脑子终于转过弯来:“是宋成思要害我们!” “准确来说,他是要害我。”宋怀砚道。 “害你?”顺着今日之事,宁祈很快便明白了,“如此说来,他便是因为陛下让你搬出冷宫一事,心生忌惮了……” 她在考校时所腹诽的果真没错,这宋成思的人品确实不太行。她先前只觉得宋成思对宋怀砚屡次欺辱,没料到他在人前对她这般好,可为了暗害宋怀砚,竟也不惜拿她做局。 若是今日行差踏错,那她和小黑莲可就通通玩完了。 她心生愤懑,狠狠地拔了地上的一束草,低骂道:“这宋成思,真是个混蛋!” 宋怀砚似是没料到她这般,眉梢扬了扬,忍不住笑了一声。 可反应过来她的话之后,紧接着,那股奇异的感觉又卷土重来,充盈着他的心底。 上一世,长宁郡主一向与宋成思亲密,伙同着宋成思对他肆意欺辱。 可现如今,她倒是同他站在一个阵营了。 他鼻息略缓,看向身侧的浅荷色身影,墨色睫羽在秋风中轻轻扑簌。 暖阁内,木门忽而发出响动声,他们便知是宋成思前来了。 如他们所料,宋成思看着空荡荡的屋舍,方才嚣张的气焰顿时消弭,准备好的说辞都尽数哽在喉间。 宁祈主打一个好奇心旺盛,朝支摘窗稍稍挪了半步,奋力朝暖阁内望过去,想瞧瞧宋成思丢尽颜面的样子。 便见宋昭龙颜含愠,沉声问:“宋成思,这就是你所说的,秽乱宫闱?” 宋成思擦了擦额间的薄汗,颤声道:“回父皇,这是从那些太监的口中传出的……这也是儿臣的不是,未曾好生查探,便惊扰了父皇……” 话是这么说着,可他余光瞥见早已熄灭的合欢香,便也将方才的情形猜出了几分,暗自咬牙切齿。 这合欢香乃毒中奇品,他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寻得。未曾料到这宋怀砚表面上并不起眼,内里却是个有能耐的。合欢香下,圣贤恐也无法自持,可这宋怀砚居然能忍得住。 看来,他这位皇弟,远远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此处未果,宋昭便也不欲再追究。他睨了宋成思一眼,没再对他多说什么,只抬高声音道:“时辰将至,莫因此事扰了大家的兴致。大家快回去,准备用膳吧。” 话音未落儿,他便拂袖迈步离去,围上来的几位公主皇子也匆匆跟上。 瞧见众人渐而远去,宋怀砚悠悠开口道:“我们也过去吧。” 宁祈点点头,乖巧地应了一声。 * 景皇设下的晚宴,山珍海味自是样样齐全,且都是宁祈素日里最爱的。只是经了下午之事后,这顿饭对宁祈而言,到底是变了味儿。 她同宋怀砚来得有些晚,赶来之时,众人多已落座。宋怀砚选了一个安静些的位置,默默坐下,餐桌周围便只剩下两个位置。 一个紧挨着宋怀砚,另一个在宋成思旁边。 宁祈的唇角悄然垂下。 她虽然也并不喜欢宋怀砚,但经历此事后,二人心中仿佛都有了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距离到底是走近了些。她又想到宋成思对他们二人的暗害,想到宋怀砚为了救她,不惜用匕首划出的伤痕…… 她抿抿唇,最终还是在宋怀砚身侧落座。 后者的目光亦自然而然地落在她的身上,并未多说什么,神情却颇有些意味不明。 宁祈坐下后,便自然而然地朝宋成思看过去。只见宋成思的眼神仿佛钉在了宋怀砚身上,狠狠地将他剜了几眼,攥着筷箸的手隐隐发力。 明显是对下午之事心有不甘。 余光瞧见宁祈后,宋成思又赶忙收回目光,神情透出几分心虚来。 宁祈撅了撅小嘴,又在心里将宋成思痛骂一番,这才拿起了筷箸。 其间大家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宁祈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致。许是下午之事令她心生后怕,也许是药效刚过,损了身子,她面对满桌佳肴,却失了胃口。 用膳之后,众人又聚在水榭里玩乐。宋怀砚一向不参与这些,告辞后便只身离去,宁祈以身子不适为由,也决定先回毓灵殿好好休息一番。 甫一踏出殿门,未料到这身玄衣正立在不远处,显然是在等着她。 宁祈顿了顿,阖上殿门,朝宋怀砚走了过去。 宋怀砚轻声开口:“你今日心情不大好,可是还在想着宋成思的事情?” 宁祈没料到他会这般问,微微诧异。 其实不必惊讶的。这小黑莲那般敏锐,她的心情变化,又怎能逃过他的眼睛? 她抿抿唇,不知该说些什么,便点了点头。 便听宋怀砚接着道:“你也不必忧心,宋成思是冲着我来的。经此一遭,险些露馅,他今后也不敢轻易对你下手。” 宁祈接着又点了点头,心中的忧虑到底是融化了些。 这小黑莲平日里惯会呛人,可若是好好说话时,倒也的确让人感到安稳许多。 她迎上他的目光,启唇道:“今日用膳时,瞧着宋成思的神色,我感觉他似乎并不会善罢甘休。” 宋怀砚唇角勾扯出一抹冷笑:“他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不过,这些都与你无关。我们之间的事,不会随意牵扯旁人进来。” 语毕,他便侧过身子,欲迈步离去。 宁祈思索一阵,倒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了:这宋怀砚在这里等她,就是为了安慰她几句,好让她宽心么? 这可不是小黑莲的作风啊。 可不论如何,宋怀砚今日到底是救了她,出于人道主义,宁祈还是决定浅关心下他的伤口。 她看向宋怀砚的腕间。那伤口并未来得及仔细处理,依旧是只用了一道玄色布条包扎着,经过这么长时间,鲜血早已渗出一些,瞧着就疼。 可一晚上,宋怀砚的神色始终如常,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忍下去的。 这伤还是因她而起,宁祈斟酌了下,轻声道:“你的伤……回去还是好好处理一番才是。” 宋怀砚下意识地抬了抬腕子,原想说一句,无关紧要。 却听少女接着道:“我那里还有些上好的药膏,明日给你送过来吧。” 闻言,宋怀砚倏然止了声。 他忽而想起,前一阵子,自己的背上落了整整六道鞭伤。宁祈特地托太医送来一瓶上好的药膏,还隐瞒着不让他知晓。 如今,她又来关心他。 她对他的好,令他只觉扑朔迷离,有如水中望月,雾里观花,怎么也瞧不真切。 他弄不明白是真是假,偏还对这丝关怀心存一丝希望。 希望这份关怀是真的。 希望两辈子,也有人肯对他好一点。 宋怀砚收回思绪,看向面前的少女,停凝半晌,才最终轻轻应了一声:“好。” * 翌日,宁祈将殿中的药膏都翻找了出来,又寻了些止血的细布,一一整理了下。 宋怀砚的伤,到底是为了救自己的命。她心有歉疚,也是真心关怀他,便也对送去的药膏极为用心。 天子虽下令让宋怀砚搬出冷宫,可将未央殿收拾出来,还需一些时日,宋怀砚便只好在冷宫多住几日。整理好药膏之后,宁祈便牵着一身大花薄袄的宝福,悠闲地朝冷宫那边走去。 今日的天儿不比昨日,如今时辰尚早,天色却已昏暗下来。九天之上却遍布阴云,沉甸甸地覆在皇宫之上,似是在酝酿一场倾盆大雨。 第29章 宁祈最不喜的便是阴天,晴也放不开,雨也落不下来,空气黏糊糊的,令人格外难受。 四野的潮气氤氲开来,混杂着一股令人不适的泥土味,浮在宁祈鼻尖,令她的头有些昏沉,眼皮不安地跳动,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烦躁地叹息一声,心中喟叹:自己出门也忘了带伞,若是半路淋雨,可就不太好了。 好在毓灵殿距冷宫不远,很快,宁祈便踏入了冷宫敞开的大门。 她径自朝宋怀砚的屋舍走去,敲门唤道:“宋怀砚,我来给你送药来啦!” 可是声音落下,里面并无一丝动静。 宁祈犹疑着提高了声音:“宋怀砚?” 依旧岑寂。 她便伸手推开了木门,只见屋舍内空荡荡的,这小黑莲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她鼓了鼓腮帮子,将拿来的药都放置在桌案上,嘀咕了几句,又忧心着外面将落未落的雨,便又携着宝福匆匆离去。 迈出冷宫之时,前方的宫道上忽而传来一片纷乱的声响。宁祈循声看过去,只见几位太监和一帮侍卫分列整齐,正朝着这边走来。 也不知所为何事。 沉默许久的环玉忽而传声道:“你若是好奇,可以再等一等。” “啊?”宁祈摇了摇头,笑道,“我对八卦好奇,对这些琐事可没什么兴趣。” 她素来不关心这些,如今担忧下雨,更是无暇思考。于是她只朝那边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朝毓灵殿走去。 * 龙霄殿内。 宋怀砚端坐在此处,已经有一些时辰了。 考校刚过,宋昭对他的文章多有赞赏,特地叫他前来,共同分析一些文章中的政见心得。 原也算是好事,可宋怀砚却难得地有些分心,凤眸沉沉,似是在隐隐担忧着什么。 ——方才议论之时,宋成思曾来过。 宋成思一向爱出风头,更有种势必把所有人都压过的心态。若换作往常,碰见宋昭单独同哪位皇子议论文章,宋成思定是要留下来打听一二,顺便参与些谈论的。 可偏偏今日,宋成思只在龙霄殿驻足片刻,便匆匆迈步离去,似是有什么大事要做,极为异常。 更何况,宋成思堪堪暗害他不成,如今定是急着去挑他的错处。而这般好的机会,宋成思竟轻易地放过了…… 宋怀砚略略侧目,看向窗外,只见天色阴沉,雨意渐浓,令他心中的不安更加浓烈了些。 又过了半晌。 宋昭终于谈论完毕。宋怀砚言辞恳切地奉承一番,便起身行礼,迈步离去。 他甫一推开殿门,便有一片雨丝潲入殿内,裹挟着凉意向他扑来。 这雨,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方才阖着殿门,再加上思绪漂浮,他未曾听到雨声。如今推开门,哗然的雨声便愈发明晰起来,宛若珠落玉盘,淅沥清脆。 宋怀砚收回脚步,看着自己鞋尖上的一点泥泞,不由得皱了皱眉。 身后,宋昭沉稳的声音忽而传来:“怀砚,你并未带伞吗?” 宋怀砚闻声转头,轻声应了一声“是”。 他看向龙椅上的宋昭。视野中,宋昭忽而起身,拿起搁置在一旁的伞,递给了他:“你先用这把吧。雨日地上泥泞,多小心些。” 宋怀砚接过雨伞,温声道:“多谢父皇。” 话这样说着,可听到宋昭此言,他的双眸中顿时闪过一道诧然。 自从考校之时,宋昭大为夸赞他一番,又下令让他搬入未央殿,他便觉出异样来。如今宋昭又这般关怀他,更是令他心中的疑惑不减反增。 明明上一世,宋昭连一丁点的关心都不肯施舍给他。 如今这般,倒同那位长宁郡主颇为相似,仿佛一夜之间改了性情。 两辈子,似乎有一些微妙的东西,正悄然地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但眼下,他没探察出更多的东西,也无心深想。便轻叹一声,掌起竹伞,徐徐朝雨幕中走去。 伞柄是深檀色,衬得他的手愈发苍白,白玉比之,恐怕也略逊一筹。伞面还算阔,可秋雨飘然,一把伞未能挡住所有的雨,便有凉风裹挟着雨滴,濡湿了他的玄衣。 他紧了紧衣襟,难得地觉得有些寒冷。 他在雨幕中行走片刻,终于来到冷宫前,却见冷宫两侧站立着一帮侍卫。 恐怕是有事要发生…… 正思忖着,他忽而听到冷宫里传来一声高喝:“五皇子私藏婉妃画像,当立即烧之!” 宋怀砚的手猛地一颤,手中掌着的伞随之滑落在地,溅落起一片浑浊的雨水。 第27章 雨夜 天幕渐沉, 雨落未歇。皇宫被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只有嘲哳的雨声,是唯一动态的鲜活。 回到毓灵殿, 宁祈又同宝福玩闹了一番,而后同惜韵一起翻出来些竹伞,以供这几日避雨行路。 雨下得愈发紧了。缠绵的雨丝透过窗户的罅隙潲入屋内,连同渗入些颇为刺骨的寒意。 宁祈轻叹一声, 走到窗前,欲将支摘窗放下。可她不自觉地看向窗外时,只觉凉意裹挟着深沉的夜色涌袭而来, 黑黢黢的夜幕犹如一团化不开的浓墨, 随时会将人淹毙其中。 她气息微乱,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就在这时,远处忽而亮起星星点点的火光, 映亮了她的眼眸。紧接着,原本岑寂的夜幕中, 忽而生出一阵令人不安的喧嚣来。 那是冷宫的方向。 宁祈不由得蹙了蹙眉, 眼皮直跳, 声音略有些颤抖:“小玉……那边可是发生什么了?” 可是这次,环玉竟一丝动静也无。 真是的,遇到事情了, 这块玉也不知道跑哪了。 她便只好抬高声音,问道:“惜韵,冷宫发生何事了?” 正在殿外的惜韵听到呼唤,忙小步跑过来, 神色略有些惊惶:“郡主,婢子刚刚得到消息, 正要同您说呢。” “据说……那冷宫里的五皇子私藏婉妃画像,被二皇子发现了,正带着人去烧毁问罪呢!” ! 此言一出,宁祈神色大惊,心底仿佛掀起了腥风骇浪。 婉妃画像……宋成思……烧毁…… 这一切,分明与她之前所做的噩梦别无二致! 那个噩梦,居然成真了。 惜韵不明白她为何失神,只当她是受了惊吓,慌忙补充道:“郡主不必忧心,目前只是一副画像,事情也不会闹得太大,更不会影响到郡主。” 事情不会闹大么。 宁祈想到梦中少年撕心裂肺的哭喊,想到那把锐利的匕首,想到宋成思捅宋怀砚的那一刀,随后便是大片大片的猩红鲜血…… 她思绪纷乱,只含糊地应了一个音节。 其实惜韵说的也不错,这事情本同她无关。可画像之事牵扯到她之前多次的噩梦,在这些噩梦的背后,仿佛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扑朔迷离,却又在渐渐浮出水面。 她稳住呼吸,心神略定,从桌案上拿起一柄竹伞,道:“我去瞧瞧。” * 雨路泥泞,将少女的裙摆浸湿。她的薄衫被周遭的潮气濡透,青丝发梢也溅落了些许雨珠。 她撑着伞来到冷宫前。见到长宁郡主,门外的侍卫也不敢阻拦,任由她迈步进入其中。 冷宫本就偏僻阴森,如今又逢雨夜,更是将此地渲染得漆沉无比,唯有侍从们举起的火把可供照明,令人勉强可以视物。 她甫一踏入冷宫,便听到宋成思的怒喝:“婉妃画像乃是宫中禁忌,你们还不动手!” 宁祈指尖一颤,上前几步,借着火光看清了庭院内的场景。 ——雨幕之中,众侍从举着火把将此地重重包围,火苗在风中剧烈地跳动着。宋成思一身锦衣华服,冷笑着站在侍从撑起的伞面之下。 而在庭院正中央,宋怀砚跌坐在地,一身本就破损的玄衣此刻更是泥泞不堪。这里没有人为他撑伞,他浑身上下早已湿透,雨水顺着他的脸颊蜿蜒流淌,在他的下颌尖停凝须臾,再缓缓滴落。 他身形蜷缩,怀中护着的,正是那幅婉妃画像。 瞧见宁祈,宋成思顿了顿,轻轻摆手,率先示好:“长宁妹妹,快过来,哥哥护着你,莫要让此等脏污之徒污了你的眼睛。” 他面上带着和善的笑,语气温柔亲昵。 宁祈撇了撇嘴,实在是想不明白,一个整日暗害他人、还亲自对她用了合欢香的人,现在是怎么说出这种话的。 第30章 她心生不适,干干地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听到宋成思的话,宋怀砚徐徐抬眸,这才发现自己身前的雨幕之中,还站着一个熟悉的少女。 他的视线落在宁祈身上,微微一怔,似是没料到她会到来。 见宁祈不过来,宋成思也没有强求。同旁人的恩怨,他懒得生闲心去处理,眼下最要紧的,便是趁机拔去宋怀砚这根碍眼的刺。 于是他再次抬高声音:“动手!” 话音落下,一众侍从应声围上,从宋怀砚怀中夺取那幅画像。 宁祈红唇微张,下意识地想上前阻止。可眼下,她并没有合适的理由,更没有要救下宋怀砚的立场。 她抿抿唇,最终还是只好站在原地。 看着周围潮水般涌过来的侍从,宋怀砚攥紧了手中的画像,在这一瞬间,想到了许多许多。 上一世,宋成思率人撕碎画像之事,他当然未曾忘却。那一次,他不仅受了血肉淋漓的重伤,还因此受到宋昭的处罚,受了鞭刑,在冷宫被幽禁三个月。 如今重走一遭,他知晓其中利害,当然也有规避此事的机会。 冷宫居室狭窄,若宋成思要查,这幅画像无论如何也藏不住。 无论是为了活命,还是为了之后顺利地得储位,报母仇,他都该狠下心来,将画像处理掉的。 只是…… 宋怀砚轻叹一声,目光中难得流淌出源源不断的悲伤。 只是这一世,虽重走一遭,他却再也没机会见到他的母妃。 两辈子了。这幅画像,依旧是他心中唯一的念想。 他舍不得。 而从他留下画像的那天起,便也知晓这一日迟早会到来。 他甘愿为此付出代价。 一切也正如前世发生的一样。他拼了命地将画像护在怀中,却奈何寡不敌众,母妃的画像最终还是被夺了去,递到了宋成思面前。 宋成思重重地将他甩开,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嘴角噙着几分恶狠狠的冷笑。 而后,他当着宋怀砚的面,狂笑着,一点一点,将画像撕了个粉碎。 “不——!”少年哑声嘶吼,双眼早已变得通红。 两次了。宋成思这个禽兽,当着他的面,把母妃的画像撕毁了两次。 宋怀砚只觉自己的血浆仿佛被泼了火,怒意与疯狂不断地往上翻涌,令他几乎要失去理智,心中杀意横生。 他想要杀了宋成思。 但,他不能这么做。 宋怀砚用右手死死地掐了自己一把,刺骨的痛意窜麻而起,将他的理智唤回几分。 他不能这么做。 如果他再次失控动了手,那么他好不容易可以走出冷宫的机会便要失去,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便也全都白费了。 冷静,冷静些。 他反复地告诉自己。 于是,他暗自咬牙,最终还是未曾出手,任由侍从将自己掣肘。因为无法压抑的恨意,他苍白的双手不住地发着抖。 宁祈旁观着这一切,心跳砰砰,却忽而觉得有些奇怪了。 事情的走向……似乎与梦中不大相同。 “这就怂了,怕了?”宋成思笑吟吟地凑到宋怀砚身前,肆意踩踏着他的尊严,“五弟,我还以为你有多大的能耐呢,原来也不过如此嘛。” 宋怀砚指节蜷缩,指尖用力地嵌入掌心,竟洇出一片血迹。 他的手背青筋暴起,脉络不断地跳动,一下一下的,仿佛马上要挣脱肌理的束缚。 就在这时。 门外的侍从忽而齐声道:“参见陛下。” 紧接着,一身明黄龙袍的宋昭踏入此地,引得庭院内的众人慌忙行礼。 宋昭居然来了。 宁祈默默地退至一旁,好奇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 见到宋昭,宋成思仿佛寻到了撑腰石,指着宋怀砚向他禀报:“父皇,宋怀砚私藏婉妃画像,儿臣……” “孤知晓了。”宋昭却是冷冷地打断了他。 他看着跌坐在雨幕中的宋怀砚,又垂眸瞥见一地的碎纸,面色愈发深沉起来。 觑着宋昭的神色,宋成思以为他是对宋怀砚心生怒火,忙补充道:“父皇,不能私藏婉妃之物,乃是您定下的禁忌。如今宋怀砚明知故犯,您看……” 闻言,宋怀砚的瞳色愈发漆沉起来。 上一世,他私藏画像,又欲刺杀宋成思,宋昭闻之大怒,派人对他施加鞭刑,又处以幽禁。 这一次,他虽没有再对宋成思出手,然画像之事事关重大,他定也逃不过一番刑罚。 他定了定心神,等待着宋昭开口。 却听宋昭缓声道:“因为一幅画像,便这般兴师动众。宋成思,你是存心要孤不得安宁啊。” 语毕,在场的所有人齐齐顿住。 宋怀砚凤眸一凛,诧然地看向宋昭。 宋成思眉尖一挑,似是不可置信:“可是父皇……” 宋昭再次不耐地打断了他:“婉妃之事,孤是不许再提。但念在婉妃乃是宋怀砚生母,思母心切,皆可谅之。” “既画像已毁,宋怀砚,不如你便在此地跪上一夜,算是小惩大诫。” 竟然,竟然只是要他跪上一夜?! 宋成思讶然道:“父皇……” “怎么?”宋昭目光略沉,“宋成思,你对孤的决定有异议么?” 顷刻之间,他身上的威严便向四周涌来,令人浑身一麻,不由得屏住呼吸。 宋成思虽行事鲁莽了些,却也不是个蠢笨的。情势如此,再有天子出言,他也只好噤了声。 宋昭将四周打量了一遍,倒也没多说什么。轻飘飘地下了命令,便转身迈步离去。 见他离去,宋成思也忙跟了过去,临别之际还不忘剜了宋怀砚一眼,低骂道:“宋怀砚,这次算你走运,咱们走着瞧!” 宋怀砚轻笑一声,未曾回答。 众人渐渐四散离开。 须臾之间,庭院内又剩下宁祈和宋怀砚两人。 宋怀砚跪在雨中,缓缓拂去身上的泥泞,整理着玄色的衣摆。 察觉到空气中依旧弥漫着的甜香,他未曾抬眸,只轻声启唇道:“你还不走么。” 阒寂黑夜中,少年悠悠出声,倒是将宁祈吓了一跳。她讪笑一声,忙道:“我走,我这就走。” 说着,她便迈步朝门外走。 可堪堪迈出两步,想到噩梦中的鲜血,再想到方才发生的一切,她还是忍不住停住脚步,转身朝少年看过去。 漫天雨落,秋雷滚滚。 少年跪坐在地,眼睫低垂,正在捡拾着散落一地的碎纸。画像被撕得很碎,有的随着风飘出很远,他便膝行上前,不肯放过任何一张碎片。 雨依旧在不断地下着,地面潮湿非常,画像的纸张跌入其中,黏连在地上,很难拾起。他却不厌其烦,默默地尝试一次又一次。 很快,他的指尖也洇出一片薄薄的血红色。 对于宋昭方才的言行,他心中颇有疑惑。然而眼下,面对着一地的残屑,他早已无暇思考那么多。 两次了。 他痛恨自己的无能,竟连母妃的一张画像都留不住。 他心中唯一的柔情,唯一的念想,也尽数在雨中被粉碎了。 收集好所有的碎片后,他便依照着画像原本的样子,想将它们拼凑起来。可是有的残片已经破损不堪,有的已在雨水中褪了色,任凭他再怎么努力,得到的依旧只是一地破碎。 撕毁的,再也无法圆满。 他垂首,双手终是无力地垂落下去。他失魂落魄地跌坐在雨中,任由连绵的秋雨将这一切缓缓冲刷。 他感受着雨丝不断地落在身上。 忽然间,在哗然的雨声中,却有脚步声缓缓靠近。他还没反应过来,便只觉身侧掀起一阵暖风,紧接着,周遭的雨丝都被尽数遮蔽。 他好奇地抬眸,只见少女一身浅荷襦裙,青丝飘摇,正孤身立在他身前,手中紧紧握着一柄竹伞。 他薄唇微张,眼眶中盈着一片水红,任由少女的身影尽数映入眼眸。 “又回来做什么。”他问。 宁祈的脚尖不安地踮了踮,别别扭扭地回答:“反正也是闲着嘛……” 宋怀砚不语,只看着她。 宁祈被他看得没办法,便嘟囔着说道:“你可别误会啊。上一次,你救了我,手腕上落了不轻的伤。这一次,你这般可怜,本郡主便勉强帮你一下,算是还你个人情。” 原是为了还他人情么…… 第31章 宋怀砚唇角勾了勾,没再说什么,只轻轻颔首。 雨夜中,两人一跪一立,俱是静默。 晚风四起,凉风混杂着少女身上的甜香,徐徐地在他身边萦绕。 宋怀砚目光落在宁祈握着伞柄的手上,不知想到什么,渐渐有些失神。 上辈子,他无恶不作,连一丝温情都不曾拥有过。 这辈子,他任人欺辱,依旧是卑贱的命运,不被任何人所看重。 死生两世。 这是第一次,有人为他撑起伞。 第28章 距离 她就这般为他撑着伞, 二人再无言语。 夜色又深了些,落在伞上的雨声渐渐低落,这场秋雨自傍晚下到如今, 终于停歇。 待雨霁之后,宁祈缓缓阖上竹伞,向宋怀砚轻声告别。临别之际,她望了望天幕, 恐后半夜又落雨,想了想,还是将竹伞留了下来。 宋怀砚也没多说些什么, 只伸手握住伞柄, 轻声道了谢。 宫道悠长,皎月自重重乌霾中探出,洒下一地清薄的月华, 映亮夜幕中窈窕的身影。 宁祈曳着长裙往回走,思忖着方才发生的事情, 愈发觉得有些奇怪。 那些不属于她的记忆, 频繁地出现在她的噩梦中。就在她终于接受了这些, 以为它们都是预知梦时,现实中发生的事情却又不同。 或许说,并不是不同。那场噩梦确确实实发生了, 只是走向却发生了变化。 思来想去,她也只能求助环玉,便传声唤道:“小玉?” 环玉依旧没有回答。 她心生不耐,从腰间将环玉取下, 捏在手中狠狠地掐了一把,不住地上下摇晃:“小玉, 你别装死呀。” 在这样猛烈的摇晃中,环玉终于闪烁了下,微微出声:“别晃了,别晃了,我这不是来了。” “你刚刚怎么不理人呀?”宁祈有些埋怨道。 环玉讪笑两声:“连日疲惫,这不是小憩了会儿嘛。” “小憩?”宁祈疑惑了,“你还需要睡觉?” 环玉岔开话题道:“诶呀,说正事吧,发生什么了?” “方才发生了什么,你难道还不知晓嘛,”宁祈的声音放得很轻,“从前做的噩梦,我也都告诉过你,这次噩梦成真,却又不大一样……” 环玉想了想,含糊地回答:“预知梦嘛,也未必就完全一样啊。起码,这梦不也确实发生了嘛……” 话说一半,它想到什么,慌忙又止了声儿。 宁祈听了它的话,还是觉得隐隐有些不对,但眼下,貌似也只有预知梦这一种解释,她也只能暂且相信。 预知梦嘛…… 啊,那这么说,那个她被囚禁在冷宫中,被宋怀砚折辱的梦……也会发生咯?! 想到这里,她不禁脊背一麻,心尖猛地颤动,小脸因畏惧而毫无血色。 她就说嘛,那个小黑莲,绝对不是纯善那一类的! 今夜她为他撑伞,也算是还了他曾救下她的人情,而眼下,自然还是护住她的荣华富贵,以及保住她的小命要紧。 宁祈暗自下定决心:从此之后,她须得离他远一些。 再远一些。 * 翌日晌午,秋雨堪过,万里长空晴霁,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考校已过,景皇和裴太傅都对答卷颇为满意,恰好中秋佳节将至,便也暂时歇了课业,待到过完中秋再上课。 毕竟是天降假期的大喜事,宁祈对此极为欣喜。她懒洋洋地睡到巳时,才心满意足地起身,用了膳,便开始享受这悠闲绵和的秋日。 侍从们在打扫庭院,宁祈便在塘前的座榻上斜签子倚着,阖上双眸,任由清爽的凉风拂面,好不舒服。 就在这时,忽有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徐徐靠近。窸窣的声音飘入宁祈的耳朵,她未曾睁开双眼,只脆声问道:“是谁呀?” 语毕,那阵脚步声似是顿了一瞬,旋即清冽的嗓音响起:“郡主,是我。” 宁祈慌忙睁眼,下意识地从座榻上站起来。只见来人一身玄衣,墨发摇曳,通身冷气逼人,不是宋怀砚还能是谁? 我去,还真是怕谁来谁。 她在心中暗骂一声,悄然攥紧了藕粉色的裙摆。 视野中,宋怀砚又迈起脚步,徐徐朝她的方向走来。 他在宁祈身前停住,缓声道:“我是来还伞的。昨日,多谢。” 说着,他便伸出右手,将那柄竹伞往前一递。 宁祈未曾料到他的动作。看见宋怀砚伸出来的手,她忽而想起来噩梦中的场景,条件反射般地后退了一步,鬓边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叮啷作响。 宋怀砚不明所以,微微一滞,手上的动作僵在空中。 他抬眼看着她。 宁祈略定了定心神,这才瞧清他手中拿的是什么,霎时面色有些微妙的尴尬。 她耳尖浮上一层绯色,忙接过竹伞,慌声道:“一把伞而已,不足言谢。” 宋怀砚定定地看着她,不置可否。 宁祈面上保持着礼貌性的微笑,心里却是有些打鼓:这宋怀砚只是过来送伞,没别的事……也该走了吧? 她小心翼翼地觑了他一眼,却见他面色如常,仿佛没有离开的意思。 正疑惑着,想开口去问,便听宋怀砚忽而说道:“郡主送来的药膏,我已经收到了,多谢郡主的好意。只是我对岐黄之术并不了解,这些药膏的用处,也辨认不清,便只好劳烦郡主作解。” 语毕,他从袖间掏出几瓶药膏,墨睫微颤,目光平静地看向她。 药膏么…… 宁祈耸了耸双颊。这事确实是她想的不够周到,没有当面将药膏给他,也未曾交代其用处。 她是该好好解释一番。 只是…… 宁祈小脸一红,心底的尴尬又加深了几分:“我只知晓这些是愈伤的药膏,具体的东西嘛,我倒是不大记得……” 宋怀砚唇角明显一抽。 上辈子的长宁郡主,通晓岐黄,人尽皆知。难不成,她现如今还在演他? 可他瞧着宁祈涨红的脸颊,纯澈如水的目光,却总觉得,怎么看都像是真的。 他抿抿唇,扶额道:“那……” 宁祈看出他的无语,忙道:“我这就去问问惜韵!” 话还没说完,她便小步跑进了屋内。宋怀砚望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跟了过去。 殿内,惜韵指着桌案上的药膏,向二人悉心解释了一番。宁祈听得颇为满意,便教惜韵先退下。 她看着坐在对面的宋怀砚,轻声道:“五皇子聪慧过人,应当都记下了吧?” 宋怀砚摩挲着桌案上的瓷杯,徐徐颔首:“多谢郡主,我都记下了。” 宁祈松了一口气,一双杏眼中冒了些柔润的光,试探着问:“若五皇子您无事……” 话还没说完,又被少年再次打断:“郡主,我手腕上的伤略有些麻烦,只手处理,到底是不大妥当。” “还请郡主相助,代为包扎。” 啊? 宁祈听得眼皮一跳,忍不住腹诽:包扎的事情,你不去找侍从,不去找太医,干嘛来为难我这么个一窍不通的人啊?! 她下意识地想开口回绝。 但,她的目光落在宋怀砚的伤口上,小巧的朱唇忽而忍不住发着抖。 他的伤是因她而起的,她没有任何理由置之不理。 想到这儿,她不禁在心中感叹:小黑莲不愧是小黑莲,如今他要她帮忙包扎,分明也是算准了她不会拒绝。 想是这样想着,她看着宋怀砚,却也只好礼貌地笑笑:“那……那我就试试。” 反正是他提出的,要是出事了,她可不负责!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宋怀砚敛眸,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他起身,来到宁祈身侧。 宁祈还在心中暗骂着小黑莲,未曾反应过来,忽觉身侧冷意涌袭,紧接着,一袭暗沉的玄色映入她的余光。 这样森冷的气息,同噩梦中一般无二。 她猛地打了一个寒战,惊惶起身,朝宋怀砚相反的方向后退两步。退步之时,她撞到了身后的桌案,发出一声沉闷声响。 她避退的动作,连同面上遗漏无余的畏惧,都尽数落入宋怀砚的目光中。 宋怀砚再次停住脚步,面色略沉,疑惑地看向她。 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宁祈干笑了两声,稳住身形,摆了一个“请”的姿势:“您坐,您坐。” 第32章 宋怀砚应了一声,悠悠坐在宁祈身侧。 随着距离的接近,那股熟悉的寒意的感觉卷土重来,将她虚悬的内心填满了紧惧。 她只好稍稍侧身,同他避开半步,保持距离,硬着头皮为他包扎。 她的手控制不住地发着抖,三下五除二地给他简单包扎了下,笑眯眯道:“好啦。” 这下,他总该走了吧? 宋怀砚颔首,看向自己的腕间,原本古井无波的目光中出现了一道裂痕。 ——这也叫包扎吗? 只见伤口之上,还未涂匀的药膏蹭得他腕间到处都是,细布条只潦草地将伤口缠绕了两圈,最后还系了一个蝴蝶结。 宋怀砚:“……” 他强忍住自己将这些立马清理掉的冲动,眉心一抽,哼笑了两声,咬牙道:“谢过郡主了。” “殿下您道什么谢呀,”宁祈摆了摆手,“您看您伤口还没好,还是尽快回去休息吧,若这伤再出了什么岔子,可就不好了。” 这话,明显是赶客的意思了。 宋怀砚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 今日的宁祈,着实太过奇怪了些。从一进门开始,她似乎就对他的到来颇为不满,其后总欲表示请离之意,再然后,更是对他的接近表现出惶恐万分的避让。 她似乎有些怕他。 偏他怎么也想不清楚,这份畏惧究竟从何而来。 他抿抿唇,不欲在此深想,便顺了她的意,起身道别。 马上就是中秋宫宴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准备。 总算把这尊大佛请走了。宁祈望着他渐而远去的背影,一颗心总算掉到肚子里。 她可不愿再同他有再多的交集了。 听说未央殿马上就要收拾出来,宋怀砚也该搬去了。他们再不会离得这般近,再也不会时常在宫道上相遇,以后应当更是交集寥寥。 正合她意。 第29章 晦暗 三日后, 未央殿总算紧赶慢赶地收拾出来了。听闻宋怀砚也已在整理物件,即日起居住在此。 消息传到毓灵殿,宁祈喜不自胜, 特地吩咐午膳准备得丰盛些,欲就此好生庆祝一番。 他们今后再也不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了,最好是越来越陌生,让那小黑莲的好感度永远停滞, 这样,她就可以拥有享不尽的宫中荣华了。 用过午膳后,宁祈食饱靥足, 慵懒地在庭院内散步。 毓灵殿门前栽种了一棵金桂, 柔软的花瓣已在秋风中舒展开来,浓郁的花香在空中氤氲、弥漫。宁祈很喜欢桂花,便驻足在桂树下, 任由阵阵香风扑面而来。 这时,门外忽而传来一阵交谈声, 紧接着是各种木制品相互碰撞的声音。喧嚣飘入宁祈耳中, 引得她下意识地皱起了眉。 真是奇怪, 自己的住处离冷宫很近,素来偏僻岑寂,今日怎的这般热闹? 宁祈素来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她也没深想, 便好奇地小步跑出去,伸脖子循着声音看过去。 只见隔壁荒废已久的宫殿,此刻却是殿门大开,一些太监们正进进出出, 不知往里送着什么东西。 这是在干什么?宁祈有些想不明白。 她正嘀咕着,盘算着要不要上前去问。倏而间, 她的视野中出现了一袭熟悉的玄衣,以及一双熟悉的昳丽凤眸。 宁祈方要迈出去的步伐,下意识地收回。 余光中看见这身藕粉身影,宋怀砚也微微侧眸,朝她看过来。 这里人多,宁祈对他的惧意也消减了几分。她稳了稳心神,疑惑地开口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也不知道哪个字说的不对,平平淡淡的一句话,竟惹得他忽而轻笑起来。 “我来这里做什么?”宋怀砚重复着这几个字,伸手朝身后的殿门指了指,嘴角浸淫着一丝浅淡的笑,“自今日起,我便要住在这未央殿。郡主说说,我来此地做什么?” 未央殿? 难道…… 宁祈心脏猛地一颤,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那殿门的匾额上,赫然是“未央殿”三个大字! ??? 不是吧,未央殿居然就在她隔壁?! 这是什么冤家路宰的狗血桥段?! 她面上肌肉不住地抽搐着,干巴巴地笑道:“这样啊,这样,那您先忙哈,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了。” 说着,她便匆匆忙忙地小步跑了回去。甫一踏入毓灵殿,便“砰”地一声将大门阖上,仿佛身后要有什么巨虎猛兽追过来一般。 宋怀砚看着紧闭着的殿门,凤眸微微眯起。 她依旧有些怕他。 不过……这似乎也不是件坏事。 毓灵殿内,宁祈背靠着墙,右手不住地拍着胸膛,好半晌才顺过气来。 她小脸惨白,哀声抱怨:“老天爷,你干嘛要这么搞我啊,他干嘛要住我隔壁啊啊啊!” 环玉贱兮兮道:“老天一线牵,缘分使然。” 宁祈懒得同它耍嘴皮子。她还没从方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满脑子都是玄衣少年阴恻恻的样子。 她想,自己是该好好盘算一下,今后该如何规避同他的接触。 忽而间,堪堪阖上的殿门,竟又响起了一阵轻缓的敲门声。 中秋在即,宁祈还以为是内务府的人,便自然而然地行至门前,将殿门打开。 怎料面前站着的少年,凤眸锐利,马尾高束,玄色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不是宋怀砚又是谁?! 宋怀砚眼角含笑,将手中端着的物什递过来:“今日搬宫,动静颇大了些,对郡主多有叨扰。这些是内务府送来的金镯子,还有些上好的桂花糕,权当赔礼……” 话还没说完,宁祈便“咚”的一声将门阖上。 一打开门,迎面就是这小黑莲,差点没把她吓个半死! 只是她刚刚阖上门,正欲往屋里去,忽而反应过来他方才的话语,步伐又迟疑地停在原地。 那宋怀砚方才说什么?金镯子?桂花糕? 怕归怕,但那可是金子诶,谁不要谁就是傻子! 一想到金子,宁祈心底又涌上一股没来由的勇气。她咬咬牙,再次打开门,只见宋怀砚依旧孤身立在原地,似是被她阖门的反应惊到了。 而他手中端着的,正是一只成色上佳的金镯子,还有一碟花香馥郁的桂花糕。 瞧见宁祈,宋怀砚下意识地轻唤一声:“郡主……” 一句话还未说出,只见宁祈猛地抽出手来,将他端着的物什尽数拿了去,而后再次果断地关上了门。 “咚”的一声,余音在耳边回荡。 宋怀砚:“……” 得,他今天就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而他的视野中,早已没了少女俏丽的身影,目之所及,唯有沉甸甸的朱色高门。 没想到,这位长宁郡主,到是对金银珠宝如此感兴趣。 他缓缓摇头,轻叹一声,自毓灵殿前悠悠转身,朝未央殿走去。 * 距中秋宫宴只剩没几日的时间,宫里上下都在忙活。宋怀砚的文章得了皇帝青眼,又入主未央殿,其情势之变不言而喻。 中秋节还没到,那些趋炎附势的人便赶紧来送礼,未央殿的门槛儿都快被踩烂了,吵得宁祈好不安宁。 她也不想遇见宋怀砚,索性便整日闭门不出,一直捱到了中秋这天。 宫宴之聚,同他打照面也在所难免。上次景皇设宴,她因来晚而只能坐到宋怀砚身侧,为了防止此事再次发生,她特地早早来场,坐在了一个僻静些的位子。 时辰将至,其余人也纷纷到场。 宁祈瞧着大家落座,视线下意识地放在了宋怀砚身上。宫宴设置在后花园中,露天而聚,便有漫天月华流淌在他身上,勾勒出他颀长的身形。 眼下,场上还有两个位子。一个在宋君则旁边,另一个则在宁祈身侧。 宁祈看着宋君则的方向,暗自松了一小口气:这宋怀砚一向同宋君则颇为交好,此番之下,他应该会选择宋君则身边的位子吧? 她觑着宋怀砚的动作,心下还是略有些忐忑。 视野中,宋怀砚缓步朝宋君则的方向走去。就在宁祈一颗心终于要平复时,却见他忽而又转了步子,直直地朝她这边走来! 宁祈慌忙低头,端起瓷杯,假装自己在喝酒,心跳得却愈发急促起来。 不是,既然他要坐这边,那他方才往那边走,又是几个意思? 她怎么总觉得,这小黑莲是故意要吓她的呢? 余光中,宋怀砚在她身侧徐徐落座。宁祈又转了转头,尽量同他避开视线。 冷不丁的,却听宋怀砚轻声道:“郡主的瓷杯中,貌似什么也没有。” 第33章 宁祈愣了愣,往杯子里一看,只见杯中确然是空荡荡一片。方才慌于伪装,她根本注意不到这些。 宁祈:“……” 这小黑莲,是有千里眼吗?夜色黑黢黢的,灯火昏暗,他竟也能瞧得这般真切。 她默默腹诽他几句,可面上仍是浮上了一层尴尬的绯色。她颇有些气恼,索性侧过身子,背对着他,举起酒杯大口大口地喝起酒来。 宋怀砚抿抿唇,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笑意,轻飘飘地浮上眉眼间。 夜幕深沉,清亮的月华如同一层浅金色的薄纱,轻覆在后花园之上,为这一切平添上几分安详美好。 众人到齐,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言笑晏晏。满月之下,唯有团圆是无上之事,大家敞开心扉谈笑着,一片喧热亲切。 唯有角落中的两个人例外。 方才一时赌气,喝多了酒,宁祈只觉醉醺醺的,脑子里不大清明,连周遭之景都看的不大明晰。 偏这酒也不知有什么魔力,教她如此上瘾,一杯接一杯的,怎么也放不下。 而宋怀砚坐在原地,冷眼看着面前这一切,仿佛自己只是一位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身下,他所饲养的那只毒蛇,正徐徐缠绕在他腿间。 他掀起眼帘,眼底夹杂着一片晦暗情绪,悄然地看向正在同宋成思敬酒的宋游。 夜色朦胧,视物本就不大明晰,再加上众人喝酒上了头,地上之物更是无从察觉。 在宋游向宋成思敬酒前,他的毒蛇悄无声息地蜿蜒而去,在那杯酒中轻点了一下。 那是他费尽心思,苦心淬了多日的蛇毒,无色无味,且当日不会立即发作。待蛇毒在人体褪尽之时,便是那人身亡之时,查无可查。 自此,一杯美酒,就这般成为杀人于无形的利器。 他既下定决心,要取了宋成思的命,便不会放过任意一丝机会,哪怕是铤而走险。 他也必须要宋成思死。 宋怀砚冷冷地看向宋游手中、即将被宋成思接过的那杯毒酒。 就在这时。 他还没反应过来什么,便见那袭藕粉不知何时上了前,晃晃悠悠地迈着步子,一个不稳当,便磕在了宋游的桌前。 宋游被吓了一跳,发出惊叹,手中的瓷杯应声落地,毒酒也溅落了一地,分毫不剩。 听到酒杯落地的声响,宁祈这才清醒了几分,面上酡红未减,忙赔着笑:“对不住对不住,我喝得有些醉,走路不大稳当……” 宋游也并不计较,只将她扶稳,而后重新倒出一杯酒来。 看见这一切的宋怀砚:“……” 这长宁郡主,是上天派来坏他事的吗? 他捏紧手中的瓷杯,心底一片烦躁。方才那动静让不少人都注意到那边,宫宴也快要结束,若是再找机会,怕是难上加难了。 他那双阴鸷的眸子,遥遥地望向宁祈。 大家都在中央聚酒谈笑,倒是很少有人注意到这边。待宁祈回来,他的蛇毒,或许也可以用在她身上。 她屡次三番地破坏他的计划。 他也该趁机除了她。 第30章 情起 夜色如水, 月华清绝。廊檐下高悬的烛火仍散发着幽幽的光亮,倾泻在每个人身上,映照出深浅不一的光影。 筵席已将至尾声, 众人仍乐此不疲,商议着到水榭里去对弈赏舞。连宋昭也有些醉了,满脸涨红,对此提议连声叫好。 宁祈回到位子上, 斜斜地趴在桌面,低声呢喃着什么。她实在是醉得有些厉害,视野中一片模糊不清, 连周围的声音都听的不大明晰。 她呆呆地盯着手中的酒杯, 好似下一瞬便会蓦地倒下,沉沉睡去。 宋昭带着众人一同往水榭里去。觉察到角落里神态异常的宁祈,他的龙靴顿了顿, 掉了个方向,无奈笑道: “长宁这孩子, 酒量不大, 也不知道节制些, 竟喝成这样。” 他叫住了一旁的总管太监,道:“你注意着些,待会儿教人将郡主送回去。” 太监恭顺应是。 吩咐下去后, 宋昭便要迈步离开。就在这时,他身后忽而传来一个清磁的声音:“父皇。” 宋昭微怔一瞬,循着声音往后看,只见宋怀砚长身立在宁祈身侧, 恭敬地欠身行礼,而后补充道: “父皇, 毓灵殿正好在未央殿之侧,顺路同行,较为方便。恰好儿臣也并无对弈赏乐之心,不若……便由儿臣将郡主送回去吧。” 他神情诚恳,语气真挚,教人瞧不出一丝端倪。 可话音落下,宋昭的面色却有了几分微妙的变化。他隔着满座遥遥地望向宋怀砚,眈视须臾,似是想从其眼底看出些什么。 在这样的目光里,宋怀砚忽而有种一切都已被看透的感觉。他颔了颔首,正欲开口重复,却听宋昭温声道:“也好,记得小心些。” 语毕,便转身离去了。 宋怀砚直身,好奇地朝宋昭的方向望了一眼,又徐徐收回视线。 分明是重来一世,可似乎有许多事情,并没有变得更加清晰,反而愈发扑朔迷离。 他定了定心神,不欲深想这些,清沉的目光继而游移至宁祈身上。 大家都渐渐散去,顷刻间,庭院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宋怀砚唇边扯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他回到席位前,微微倾身,拿起蘸了蛇毒的酒,而后轻轻搁置在宁祈的桌案上。 瓷杯与深檀色桌案相碰,发出泠泠脆响。这声音让宁祈的思绪清明了些许,她抬起一双醉醺醺的杏眸,看向自己的身前。 视野中,一个朦胧的身影将椅子拉在她的面前,又缓缓落座。 在模糊的意识中,面前的身影愈发迷离惝恍。宁祈努力去看,只依稀看见月光之下的一身清冷,在秋风中摇曳的墨发,以及一双极为好看的昳丽凤眸。 她眨了眨眼睛,拖长尾调,含糊地呢喃道:“神……神仙哥哥……” 宋怀砚攥紧酒杯的手,骤然停凝一瞬。他似是觉得有些好笑,往前凑了凑,尾音上挑:“你叫我什么?” 宁祈粲然一笑,重复道:“神仙哥哥!” 宋怀砚轻笑两声,摇了摇头,嗓音噙了几丝危险:“我可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谪仙。” “宁祈,你瞧清楚了,我是宋怀砚。” 是轻易一击,就能让她就此丧命的恶魔。 他指尖触上斟满毒酒的瓷杯,微笑着看向她。 “宋怀砚……”宁祈重复着这个名字,似是极力在脑海中寻找这个人。她思忖了会儿,忽而猛地拍桌,“宋怀砚……王八蛋!” 宋怀砚:? 他将酒杯放下,微微蹙眉,沉声问:“你说什么?” 宁祈挥舞着胳膊,胡乱地指着一个方向,小脸认真起来,忿忿道:“宋怀砚就是个王八蛋!要不是他……我才不会来到这儿……虽然荣华富贵是挺好的,可今天、今天是团圆的日子……” 这话说的含糊杂乱,宋怀砚听的不大明白。但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一些字眼,思绪忽而有些纷乱。 他眉尖往下压了压,似是极为好奇:“你说什么?你是为了他……才来到这里的?” 宁祈伸手支起下巴,重重地点了点头。 宋怀砚原本平稳的呼吸,霎时间有些紊乱。 她竟是因为他才来到这里的。 她是为了他。 他因这一句话愣怔在原地,气息渐而有些不匀。 秋风拂过,林声涛涛,纷乱的树影投射在地上,似是一只只恶魔潜伏在黑暗之中,裹挟着杀意张牙舞爪。 却又像是上下颤动的心跳声,杂乱而不成节奏。 半晌听不见面前人的动静,宁祈撇了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句。由于醉意渐浓,她浑身发着烫,热意令她不安分地扭了扭身子,不经意间碰掉了身后的刺绣椅搭。 宁祈看向地面,微愣了下。 二人下意识地弯腰去捡。 可他们本就对面促膝而坐,距离极近,一齐倾身之时,两人的衣料便紧贴在了一起,发出相互摩挲的窸窣声。 宋怀砚感受到,宁祈的一绺青丝,随着风轻拂过他的眉目间,掀起一阵细密的痒意。也能隔着轻薄的衣料,感受到独属于她的甜香,在微风中渐渐弥漫开来。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一瞬。见宁祈率先拾起了椅搭,他也没多说些什么,只欲尽快从她的气息中抽离出去。 可他还没反应过来,宁祈却忽而直了直身子,朝他这边微微转过来。 随着她的动作,她的唇,如同蜻蜓点水般,恰好擦过他的面颊。 宋怀砚再次一滞。 他下意识地抚摸上自己的脸颊,只觉那一片肌肤仿佛被她轻易地点燃,烫意不断地往上翻涌,薄红在他的面孔上迅速蔓延开来。 第34章 他的气息愈发不匀了。 偏偏宁祈正在酒醉中,根本不知晓方才发生了什么。她若无其事地坐回原位,将椅搭随手一放,而后随意地整理下自己的裙摆。 意识不清晰,动作也没有章法,将原本凌乱的衣裙堆叠出许多褶皱。 宋怀砚拢回思绪,瞧见她的动作,下意识地伸手,动作极有分寸地将她的衣摆整理好。 他重新坐回去,凤眸沉沉,凝视着面前的毒酒,不知在想些什么。 方才经此一遭,他倒是喉咙有些干,便又取了个瓷杯,拈起酒壶斟满了酒,徐徐饮下,仿佛这样便能压下那一瞬间的心念起伏。 他用余光瞥向面前的少女,忍不住去问:“你既然是为了宋怀砚而来,那在你眼里……他是什么样的人?” 不知为何,他一贯沉静的声音,竟夹杂了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颤抖。 宋怀砚…… 这个熟悉的名字,倒是令宁祈清醒了些许,然而也只是些许。她努力在脑海中勾勒他的模样,轻声答道:“宋怀砚啊……眼睛好看,高鼻梁,薄嘴唇……反正是挺好看的……” 宋怀砚眉心微挑,似是没料到她会这般说。他喉间溢出一声低笑,接着问:“然后呢?你觉得他人怎么样?” “人嘛……”宁祈耸起小嘴,似是忽而想到什么,轻轻“啧”了一声,“这小黑莲,邪的很!我、我可惹不起!” 小黑莲?这又是哪里来的新鲜词汇?宁祈平日在别人面前……难道就是这么称呼他的? 宋怀砚无奈地摇了摇头,顺着她的话道:“如此说来,他倒不是个好人咯。那你怕他么,抑或是说……你讨厌他么?” “怕……怕是有点吧……”宁祈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梦呓般回答,“这小黑莲……不是什么好人,但我倒是没必要讨厌他呀……” “他的心思坏……坏坏的!但是……他也挺可怜的,自小在冷宫长大,没人关心他,也没人记得他……” “而且……他也不算很坏很坏吧……他救过我,也帮过我,其实心里应该挺善良吧……” 从小到大,前世今生,竟有人说他这个暴|君“可怜”,说他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善良”。 宋怀砚摩挲着手中的瓷杯,喃喃道:“宁祈,你太天真了……” 他是要踩着万千尸骨爬上高位的人。 也是今夜要送她去死的人。 可他看着少女一双纯澈玓瓅的眼睛,喉间却忽而哽住了。 她的眼神那般干净,笑得那般真。宋怀砚想,宁祈方才说的的确不对,他不是什么不染尘埃的神仙,而是满身脏污的恶魔。 而她,才该是同仙子一般的至纯至真。 晚风四起,月华凉薄,勾勒出二人相对而坐的身形。 宋怀砚垂眸,漆黑的睫羽在风中轻轻颤动,犹如一只折翼破碎的黑蝶。在这般的阒寂中,他竟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素来心狠手辣,算无遗策,可眼下发生的一切,却早已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轻叹一声,拿起酒杯,再次抿了一口清酒。 见宋怀砚喝酒,宁祈也来了兴致,想再喝一些。她的目光捕捉到他手边的那杯酒,想也没想,便伸手去拿。 宋怀砚心尖一颤,抬眸看向她。 她手里拿着的,正是那杯灌了蛇毒的酒。一杯下肚,便是宣判了她的死期。 少女对一切浑然不觉。她只当那是一杯仙酎,迫不及待地要饮下去。 那杯毒酒,即将要送到她的唇边。宋怀砚定眸看着宁祈,喉间一涩,在这电光火石间,忽而想到了许多许多。 他想到自己重生初次见到宁祈,她便与上辈子不一样了。她活泼天真,虽闹过许多笑话,可心地却是那般纯善。 她真切地关心他,是在他受伤后唯一送药的人,也是在雨夜中,第一个为他撑起伞的人。 他又想到与她相处的日日夜夜,想到她的唇曾与他的肌肤相擦,想到在暖阁中的那一个吻…… 无数的蛛丝马迹,都告诉宋怀砚,眼前的这位少女,并非是前世的长宁郡主。 她只是宁祈。 而他现在,似乎也并不想除去她。 凉风裹挟着少女的甜香,徐徐在他的鼻尖萦绕。他嗅着这股清香,望向她如水的眸子,只觉有一种异样的情愫在自己心底不断地升腾。 那是他两辈子,从未体会到的感觉。 他发现自己并不讨厌她,更不恨她。 他望向少女在月光之下的窈窕身形,一颗心脏跳得愈发急促起来。 ——他似乎……似乎有点喜欢她。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便被他自己慌忙打断。 他看着宁祈即将喝下去的毒酒,呼吸一抖,匆忙起身,挥袖将那杯酒打翻。酒杯跌落在地,骨碌碌地滚出好远。 那些淬满杀意的毒,也分毫不剩了。 宁祈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她晃颤着身子站起来,后退两步,疑惑道:“怎……怎么了……” 宋怀砚望着地上的酒杯,呼吸急促,眼尾不知何时浸上一层水红。 他回眸看向宁祈,半晌之后,哑声道:“没什么。” “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声音平淡,仿佛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第31章 过往 酒醉之中, 宁祈的五感都仿佛被覆上一层轻纱,不住地朦胧摇曳。隐隐感知到什么,却也并不明晰。 她的脑子有些迟钝, 朝地上的酒杯瞥了一眼,也没觉得有何异常。听到面前人要送她回去,便轻呢了一句“好呀”。 说着,她便扭着步子, 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 宋怀砚瞧了她一眼,竭力将自己的思绪抚平。他俯身,将地上的酒杯拾起, 稳稳地搁置在桌案上, 这才转身前行。 他还没迈出两步,只见少女一个不稳当,晃悠悠地就要踉跄倒地。他轻叹一声, 只好上前扶住她,瘦削而骨节分明的手拢上她的腕子。 迷迷糊糊中, 宁祈也分辨不出他是谁, 却也放心地朝他的身侧靠过去, 好似他才是周遭唯一的安稳之物。 感受着她的靠近,宋怀砚敛下凤眸,也没多说些什么, 只徐徐带着她往前走。 烛光明灭,宫道悠长。 后花园中的林声阴翳,水榭中的欢声笑语,绵延许久的筵席喧嚣, 通通被他们抛在了身后。 渐渐的,他几乎什么也听不到了, 耳畔只有少女不匀的呼吸声在空中弥漫,时不时还在呢喃着他听不清晰的话语。 天地之间,恍若只余下他们两个人的气息。 宋怀砚原以为此路岑寂安宁,自己就这般送她回去。可还未行至半途,宁祈的酒劲仿佛又冲上来了些,忽而变得很不安分。 她嘴里似是低骂着什么,忽而又是哼哼唧唧的,小声嘟囔着,每个字都仿佛黏在了一起,含糊不清。 宋怀砚本也不欲管,可她嘀咕了几句,忽而便不愿意走了。 他便只好停下步伐,往她身边凑了凑,开口问:“什么?” 宁祈缠着他的胳膊,跺了跺小脚,脆声道:“我走不动了……你、你背我!” 背她? 宋怀砚皱了皱眉,并不想理会她这般荒谬的请求。可在酒醉之中,她的力气却也这般大,死死地抱住他的胳膊,不肯松手。 他便只好安抚道:“距离也不远,很快就到了。” 可他的话,宁祈哪里听的进去。瞧着他沉肃的神色,宁祈只当自己被拒绝了,忽而猛地撒开了手,孤自站在原地。 宋怀砚以为她答应了,便松了一口气。 可他正要再次上前扶住她,却忽而看见面前的少女垂丧着小脸,双肩不住地颤抖着。 紧接着,她竟忽而小声抽嗒起来,一下接一下的。 ——她竟然哭了? 宁祈猛地抹了一把泪,哭噎着说:“这么久没见了,你都不愿意背我一下……你还是我亲哥吗?” 她这么梨花带雨的一哭,竟让宋怀砚方寸尽乱。 面对旁人的诬陷,他可以用尽手段去算计;面对锐利的锋刃,他可以决绝地举刀相迎。 可面对宁祈的泪水,他竟有些手足无措了。 这一夜,他向来算无遗策的心计,屡屡崩裂。 因为宁祈。 他身上的气息再次乱了一瞬。望着宁祈委屈的样子,他只好尝试着伸出手,缓缓为她拭去面上的泪水,轻声道:“别哭了。” 声音很冷,面色是一如既往的阴沉。宁祈愣了下,看了他一眼,泪竟落得愈发凶了。 宋怀砚:…… 他看起来……有这么可怕么? 他收回了手,轻叹一声,只好向前俯身下去,将她背起。 第35章 只一个动作,宁祈的泪便倏而止住。她笑吟吟地爬上他的背,由着他将自己背起,双手自觉地环上他的脖颈。 到底是个姑娘心性。 宋怀砚无奈地摇了摇头,背着她徐徐向前走去。 少年肩膀宽阔,力气也大,背着她也并不费力。他的步伐很稳,让宁祈也跟着安静了许多。 走出几步,想到什么,宋怀砚又问道:“你方才叫我什么?哥哥?” 宁家的独女,竟有个亲哥哥? 他对她的来历过往颇为好奇,便开口去问。 一提到“哥哥”,宁祈倒是反应很快,轻声答道:“对呀……” 她拢着宋怀砚的脖子,往边上侧了侧,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又忙否认道:“不对……你不是我哥哥……” “我的哥哥,才没有你这么凶呢!” 宋怀砚嗤笑一声,顺着她的话说道:“这么说来,你哥哥是个很温柔的人了。” “对呀,他很温柔,对我也特别特别好……”宁祈似是陷入回忆之中,沉吟半晌,声音忽而变得很轻很轻,似是要被风吹散,“只是……三年前,他便去世了……” “再也没有人对我那么好了……” 竟是去世了。 宋怀砚心中喟叹一声,正要出言宽慰,却听宁祈再次开口,蚊呐般道:“对你这般好的人,却又忽而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你懂不懂?” 她忽而变得执拗起来,一遍遍问道:“……你懂不懂?” 此话一落,宋怀砚原本沉寂的双眸之中,难得撕扯出几分痛意。 他望着不远处冷宫的方向,稳住呼吸,过了良久才答道:“我懂。” 宁祈忽而沉默。 夜色迷离,身后的少女意识也模糊不清。在如此情形下,宋怀砚也不知为何,竟难得生出一股勇气,将内心深处最隐秘的痛苦抽丝剥茧开来。 他轻启薄唇,嗓音喑哑:“自小在这深宫之中,只有母妃是唯一肯对我好的人。除了她,所有人都肆无忌惮地欺辱我,想要折磨我,除掉我……可我记挂着母妃的良善,便将这一切都忍了下来。” “可我太天真了,竟没料到……我的母妃,也死在了他们手中……” 他还记得那年中秋,枯木飘零,漫天飞霜,天地之间一片苍茫死寂,似是将无数希望都埋藏吞蚀,只余下无尽的悲伤与虚无。 沉甸甸的绝望覆盖着碧瓦朱薨,冷宫更是凄清寂寥。少年劈柴回来,双手皲裂得不成样子,内心却是轻盈愉悦的,想着尽快回去,给母妃道一声中秋安康。 中秋,也是他的生辰呢。 可他没想到,等着他的不是母妃温暖的笑,而是一道轻飘飘的白绫。 一个沉甸甸的人命。 太监用白绫死死地勒住她的脖子,她满脸涨红,气息微弱,早已说不出一个字来。 宋怀砚厉声嘶吼着扑上前来,怎奈少年身形单薄,寡不敌众,被一帮太监轻易地拦下,将他死死地按在地面上。 他衣着单薄破旧,肌肤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狠狠相擦,很快便裂出几片伤痕。暗红色的鲜血裹挟着少年的无力与绝望,徐徐蜿蜒而下。 染透了他的玄衣,也染红了母妃整洁的衣摆。 他拼了命地去挣扎,喉咙喊哑,目呲欲裂,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妃死在他面前。 然而这还不够。待他的母妃没了气息,那太监们为了泄愤,还在她的尸身之上狠狠唾骂、鞭打,他去拦,得到的是遍身狰狞的血痕。 最后,她的尸身是被拖走的,连个草席都未曾裹上。 她死不瞑目。 那日,少年绝望地跪在冷宫的落叶之中,最后只哑声问了一句话。 他问,这是谁的命令,是谁要杀他的母妃。 太监冷笑着告诉他,是陛下之旨,是天命难违。 是他的父皇,杀死了他的母亲。这皇宫里所有欺辱过他们的人,都是帮凶。 仇恨的种子一经萌芽,便裹挟着杀气恣意生长,再难回头。 太监说是天命难违,是天命害了他最重要的人。 那么,他便要成为天命,不死不休。 其后的日日夜夜,他变得愈发孤僻狠毒,学会了无数阴狠的手段,害死了无数人。 那些残害过他的太监,瞧不起他的贵胄,他的兄弟,乃至他的父皇……最后,都死在了他的脚下。 他报了仇,孤守在深宫之中,所有人都憎恶他,却也惧怕着他。 无数次月圆之夜,他都会踩着冰冷的月光,来到冷宫,踏入母妃生前居住的地方,抚慰她的亡魂。 大仇既报,天命已得。 可那个待他最好最好的人,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宋怀砚望着冷宫的方向,忽而有些哽咽。 这么多年了,他从未过中秋,也再也没有过过生辰。中秋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对他而言,只是一摊绝望的血,以及滔天的孤独与冷意。 这些话,他当然没有告诉宁祈。 一路徐行,很快,他们便来到了冷宫之前。瘆骨的冷意从四面八方攒聚而来,几乎要锁住宁祈的感知,令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下。 这一路,她倒也踏实许多。 宋怀砚在冷宫前停下脚步,下意识地朝里望过去,眸光霎时变得有些复杂。 他徐徐俯身,将宁祈放了下来,扶着她靠在冷宫的门前,温声交代:“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不会走太远。” 宁祈疏懒地倚着门前的柱子,打了一个哈欠,也不知道听懂了没,只一股脑地点头。 宋怀砚微微颔首,而后朝里迈去。 冷宫枯林盘虬交错,连一轮满月都能被阴翳的枯木所遮挡,目之所及只有一片浓稠的黑寂。宋怀砚墨发玄衣,几乎融于这无尽的夜色之中。 他行至母妃生前的宫殿前,顿住脚步。 他微微躬身,自袖中取出几柱未燃的香,安插在母妃死去的地方,算是祭奠。 四野岑寂,冷宫荒僻无比。宋怀砚一时情绪难控,自言自语道: “母妃,儿臣又来看你了。” “重走一遭,可今年的秋日也格外难熬,我连您的画像也没有护住……母妃,儿臣为什么就不能回到从前呢?这样,儿臣或许也能拼命改变些什么,也许你也不会死在父皇手中……” 也许,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再像前世那般了。 他轻叹一声。唯有在母妃这里,他才能有些孩子气地感慨,喃喃道:“母妃,今日是儿臣的生辰,您也该为儿臣开心吧……” 话还没说完,周围的空气忽而被一阵甜香惊扰,将他的气息蓦地搅乱。 他微微蹙眉,下意识地侧眸,只见宁祈不知何时竟跟了过来,歪着脑袋站在他身侧,长长的影子将他的身形覆盖。 她的步子晃了晃,勉强稳住身形。看着宋怀砚,她忽而笑起来,双颊浮上两个梨涡,笑容明媚粲然:“你说什么……今天……是你的生辰诶!” 第32章 玉佩 宋怀砚沉湎过往回忆, 未有防备,少女突如其来的靠近令他猝不及防。他如同之前无数次“祭奠”母妃那般,察觉到一丝异样的动静, 便下意识地侧步,将那几柱未燃的香踩碎在泥尘之中,旋即回头看向她。 少女灿烂如阳的笑,尽数映入他的眼帘。 他就这般望着宁祈, 指尖停凝,鼻息微窒,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自己本就无须防备她。 她本就纯真无邪, 此刻酒醉之下,对他更是毫无威胁。 于是他渐渐放开呼吸,方才紧绷的脊背亦放松些许。想到宁祈方才的疑问, 他略一斟酌,不大自然地“嗯”了一个音节。 便见面前的少女, 脸上笑意愈发深切了。 她双颊之上酡红未减, 吐息仍混晕着迷离的酒气, 醺然醉人。听到宋怀砚的回答,她忽而雀跃起来,欢快地拍着小手, 笑嘻嘻地凑上前来: “宋怀砚,生辰快乐呀!” 声音清脆,宛若鸣泉流涧,在这般阒寂的夜色中更是分外好听。 话音落下, 宋怀砚遽然一惊,眸中闪过几分诧然之色。 她脑子不清醒, 这个时候倒也认出他来了。 她对他说,生辰快乐。 她是他自小到大,除了母妃之外,第一个对他说这句话的人。 察觉到这一点,宋怀砚气息再次放缓,面上的沉静漠然终究再难维持。 偏偏在酒醉中,宁祈兴致上来了,凑得也愈发近:“宋怀砚,过生日的,你怎么一个人呀?” “宋怀砚,你有什么生日愿望嘛!” “宋怀砚,有人送你生日礼物吗?” 第36章 “宋怀砚……” 她忽而鼓囊着小嘴,喋喋不休起来,说个没完没了。 宋怀砚静立原地,半晌无言,就这般端详着她。听了她这些话,他依旧没有太明显的表情,可唇角早已微微上扬了一个弧度。 看着看着,他眼底蕴的笑意也愈发深了。 待宁祈终于说完,他也并没有急着回答。他轻笑着叹息一声,走上前来,扶拢着她摇摇晃晃的身形,缓声道:“时辰太晚了,快回去吧。” 轻顿须臾,补充道:“我送你。” 闹过了酒劲,宁祈此时也分外听话。她嘴里的呢喃声渐渐停歇,只乖巧地点了点头。 二人一同步出冷宫,朝毓灵殿的方向走去。 这两处相距本就不远,他们在月色中相依前行,很快便到了毓灵殿前。再往前多走一点,便是宋怀砚的未央殿。 宋怀砚的指尖虚虚地扶着宁祈,停步在毓灵殿前。他薄唇微勾,双眸狭长,墨色的瞳仁被夜色所浸染,透着几分阴魅之气。 他轻声开口,嗓音沾带了点玩味的笑:“这个时候,你倒是不怕我了。” “……什么?”宁祈跟着他停住脚步,脑子晕乎乎的,不明所以,便喃喃着问道。 宋怀砚嗤笑一声,未做解释。 他右手垂落,指尖轻挑,自腰间缓缓取下一块精润的玉佩,递给了她。 “你今日祝我生辰快乐,我很开心。那么这块玉佩,权当我送给你的中秋礼物了。” 玉佩安静地躺在他的手中,苍白的肤色衬得玉石愈发仙气缥缈。玉佩雕纹繁复细腻,通体翠绿,表面却仿佛覆了一层浅淡的霜雪,在月光的映照中显得格外清冷。 宋怀砚其实并不大喜欢这些玉石珠砾。在黑暗中孤行久了,原本对光亮的向往也随之淡去,剩下的便只有厌恶。他厌恶那些仪表堂堂的正人君子,厌恶世间一切生来光明的命运,连同厌恶这些粲然之物。 这玉石珍宝之物,原是他迁出冷宫之时,内务府赶来巴结所送的。送来之时,他没怎么在意,便将它们都随意丢弃在角落。 唯有这件玉佩,使他难得怔神了须臾。 玉佩通色翠绿明媚,其上光辉纯澈无瑕,令人不由自主地想到生机盎然的春日,想到青翠欲滴的夏荷,想到世间灿然的一切。 想到长宁郡主。 不,不是长宁郡主,而是宁祈。 只是宁祈。 鬼使神差的,他便默默将这块玉佩留了下来。当时他从未想过为什么,也不欲深想。 如今看来,这个娇俏的藕粉色身影,原来早已悄无声息地留在了他的余光之中,挥之不去。 宋怀砚的思绪缓缓复归。他将玉佩再次往前一递,看向宁祈。 见来人伸了手,宁祈甚至也没多看,更没有想什么,直接便将玉佩接了过去,磕磕绊绊地道了一声:“谢……谢谢啦!” 宋怀砚无声莞尔。 他亲自将宁祈送入了毓灵殿。 正在打着瞌睡的惜韵听到动静,匆慌地起身赶了过来。 二人的身形一同映入眼帘,她先是一惊,朝宋怀砚行了个礼,瞧见宁祈的醺然情态后,不由得面露担忧:“五皇子,郡主这是……” 宋怀砚示意她莫要高声惊扰,惜韵忙止了声。她上前两步,将宁祈扶了过来,随后听宋怀砚清冽的声音响起: “她喝醉了,你去为她备些醒酒汤。” 顿了顿,他看向宁祈,想到什么,又补充道:“记得加些蜂蜜。” 惜韵连连应下。 眼下一切都已交代妥当,宋怀砚也不欲停留,便告别离去。 惜韵恭送他离开,瞧见这个玄色的身影愈去愈远了,这才悄然放下心来。 这五皇子素来是个教人摸不清的,有人传言他阴诡孤僻,也有人称赞其温润无双,现今他忽而得了陛下赏识,风兴云蒸,非比从前,更是让人只觉扑朔迷离。 这自家郡主,又是何时同他走的这般近了? 只是此等闲杂,容不得下人们去探究。惜韵不禁咋舌几下,未有多想,便搀扶着宁祈进了殿。 酒醉酡然,屋内因天气转寒,又提早燃上了银丝碳,更是叫人闷热烦躁。惜韵将竹帘卷起一半,让宁祈吹了些清爽的风,又服侍着她喝下一盏醒酒汤。 半晌后,宁祈的脑子终于清醒了过来。 她缓了缓神,观察着周围之景,发现方才发生的一切,自己已全然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自己在筵席上同宋怀砚怄气,一股脑喝了好多酒,现在怎么突然又回毓灵殿了? 心中疑惑,她便开口去问惜韵。惜韵如实答道:“郡主应是在宫宴上喝醉了,是五皇子送您回来的。” 宁祈的脑子再次凛然一瞬。 谁?宋怀砚? 竟是宋怀砚送她回来的? 她总觉得,这小黑莲不应该这么好心呀。 她轻轻应了一声,忽觉眼皮一重,伸胳膊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现如今天色已晚,她又喝了酒,实在是困的要命! 几个哈欠将她的思绪打断。见她这般困倦,惜韵忙道:“时候不早了,婢子服侍郡主歇息吧。” 宁祈摇了摇头,轻道了一句:“不必,我自己来就好。” 语毕,便径自走入了寝殿。 惜韵知晓宁祈的习惯,便也没有强求,只将寝殿的门阖上,而后又将卷起的竹帘放了下来。 回到寝殿,宁祈重重地叹息一声,瘫倒在床榻上。她本欲倒头就睡,却忽觉袖中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将她的手腕硌得生疼。 拿起来一看,竟是一块光泽莹润的玉佩。 这又是什么时候弄来的? 她想不明白,便把它当做是内务府送来的珍奇,于是随手搁在了一旁的桌案上。 方才那一下硌的不轻,痛觉将她的意识唤回了几分。她躺在床榻上,又想起晚上的事情,小声咕哝着:“我怎么偏偏今晚喝多了,没干什么丢人的事情吧……还有,今天怎么偏偏是宋怀砚送我回来,我没说错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思及此,宁祈心中直打寒战,一颗心脏跳的飞快。她努力回想今夜的事情,忽而悲哀地想起—— 她是不是哭着哼哼唧唧,要他把她背回去来着?! 宁祈猛地拍床而起:“我去,完蛋了!” 除了这些,她醉酒不清醒,一定还干过更丢脸的事情! 这要她今后该怎么面对宋怀砚啊??? 宁祈在心中暗叹:出门不喝酒,喝酒不出门,这话说的果然不错。今夜这一遭,定是教她闹尽了笑话。 她重新瘫倒回床榻上,捞起被子把自己的脸捂住,满脸的欲哭无泪。 宋怀砚……又是宋怀砚! 她在被窝里忿忿地骂了几句,忽而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便传声开口:“小玉小玉小玉!” 环玉被她的连环催弄得一下子精神起来,以为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认真地问:“怎么了?” 宁祈颤着声音问道:“小黑莲的好感度……现在是多少啊?” 话音落下,环玉忽而沉默。 今夜发生的一切,宋怀砚所有的心绪波动,它全都看在眼里。它能感受到宋怀砚的心在渐渐发烫,感受到少年不为人知的情起。 然而…… 它也知晓,宁祈是个躺平性子,对宋怀砚更是能避则避。若她知晓宋怀砚对她生了好感,今后更会对他敬而远之。 它斟酌了须臾,终究还是存了几分私心,心虚着回答道:“没什么变化呀……现在还是负百分之十呢……” “太好了!”宁祈激动地大笑两声,方才的担忧倒是抚平了许多。 如今看来,无论住的近了些,还是今夜的交集,都没有改变宋怀砚对她的一丝讨厌。既然宋怀砚还讨厌着她,那她怕他作甚! 如此想着,宁祈的气顺了许多。她拢紧了被子,心中旷然,很快便沉沉睡去。 深夜寂寂,唯余下环玉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宋怀砚的好感,终究只有它一人知晓。 少年心动,注定不见天日。 * 天寒又逢醉酒,这一觉,宁祈睡的格外踏实。 翌日晌午,宁祈是被惜韵叫醒的。她艰难地睁开惺忪的睡眼,便见惜韵挽起幔帐,轻声道:“郡主,三皇子来了,此刻正在殿外候着呢。” 三皇子……宋君则? 宋君则质洁行芳,渊清玉絜,宁祈本就对他颇为敬佩。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宋君则也对她多有照拂,因此她对他印象很是不错。 第37章 听闻宋君则前来,宁祈精神了些,刚想问是什么时辰,却在幔帐彻底掀开的那一刻,陡然被窗外的烈日灼了眼。 这这这……她这是又睡到什么时候啊…… 她不禁有些汗颜,怕被宋君则笑话,慌里慌张地起身穿戴,只用一根木簪简单绾了发,便赶忙走出迎接。 怎料走路太过匆忙,途经楠木柜时,她不小心磕绊了下,脚底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宋君则跟前。 宁祈:…… 她拢了拢额间的碎发,忙稳住身子,讪笑道:“殿下见笑了……殿下今日来寻我,是有何事?” 瞧着她略显狼狈的样子,宋君则双眸中泛起几分笑意,然那笑并不沾带分毫的嘲弄,而是清亮亮的一片,如同一湾纯净无垢的流水。 他轻声开口,温雅有礼:“长宁妹妹小心些便是,以免伤到自己。对了,今后叫我哥哥便是,总是殿下殿下地叫着,倒显生分了。” 他嗓音温熙,如同一泓暖流淌过人的心尖。宁祈明白,对待君子当以君子之道,便也冁然一笑,应道:“好呀,君……君则哥哥。” 宋君则面上的笑扩散开来。他轻应了一声,随后将怀中的檀木匣取出,递给了宁祈。 宁祈好奇地接过木匣,在宋君则的示意下打开,只见匣中是一样做工精致的多骨折扇,折扇沉甸甸的矜贵,其上饰以琉璃坠,还镶嵌了一块价值不菲的美玉。 她将折扇打开,只见其上以水墨绘着一幅月下芙蓉图,旁边还题了一首小词。画工清隽,楷书极有风骨,与他整个人的气质一般无二。 正打量着,便听面前人开口:“长宁妹妹入宫有些时日,我未曾表示,实在惭愧。昨日中秋,便想着趁此机会,将这把亲自制作的折扇送上,只是昨夜妹妹回去的早,也未曾来得及。” “今日得了空,便赶紧给长宁妹妹送来,希望妹妹喜欢。” 他咬字很轻,吐字却十分清晰有力,莫名的好听。 原是他亲手做的。宁祈心中一暖。 他这话也说的极有分寸,昨夜……分明是她喝醉了酒,误了事,他倒也未曾提及。 宁祈在心中感慨道:君子不愧是君子,随口说出的话都格外中听,不像那个小黑莲,分分钟呛死个人。 她对此颇有感念,便欣然将折扇收下,看着宋君则真心实意的目光,也真挚地谢道: “这折扇好看极了,我甚是喜欢,那便谢过君则哥哥啦。” 宋君则微笑着轻轻颔首。 中秋佳节,宋君则亲自来送礼,且他待她也如亲妹妹一般好。宁祈思忖着,自己也合该回一份小礼物,便对他抬高声音道:“你先等等!” 话音还没落儿,人已经雀跃着跑回了屋内。 宁祈在楠木架上翻找一番。其上摆放着各式珍宝,都是内务府先前送过来的,一趟又一趟,几乎要将架子挤满。她搜寻一顿,可上面的珍宝要么是些女子的珠饰玩意儿,要么则富艳过俗,与宋君则很是不搭。 她耷拉着小脸,忽而有些发愁。 正无奈着,忽有一样物什在阳光的洒照下,折射出清冷的光泽,恰如其分地映入宁祈的双眸中。 她眨了眨眼,朝那边看过去,只见昨日的那块玉佩正安稳地躺在桌案上。 应当也是内务府送来的不错。 这玉佩成色上佳,散发着的光泽欺雪赛霜,其上雕刻兰草,质地精纯。所谓君子如兰,这玉与宋君则真是配极了。 她心中喜不自胜,忙将玉佩攥在手中,小步跑至宋君则身前,把玉佩递给了他: “这件玉佩,便当作给哥哥的回礼啦。” 宋君则只看了一眼,便知此物价值不菲,忙欲回绝。可宁祈一直不肯收回,他便也只好伸手接过。 他将玉佩戴在腰间,笑道:“此玉甚为精美,我也谢过长宁妹妹了。” 宁祈笑的纯澈真挚:“哥哥喜欢就好。” 二人在庭院内寒暄了一阵。时辰也不早了,宋君则不便在毓灵殿久留,便向宁祈告辞离去。 宁祈特意跟着他小步跑到门口,送他离去。望着宋君则渐行渐远的身影,如雪如松,宁祈心中感慨了几分其气度超然,而后笑着道了一声:“君则哥哥,路上小心些!” 宋君则礼貌地回眸颔首,而后缓步离去。 秋夜清寒,可晌午时分日头正烈,倒还残留着几分夏日的燥热。日光如纷飞的金羽,倾洒在碧瓦朱薨之上,为繁复精致的琉璃镀上一层金边。 日光洒在少年身上,勾勒出其锋锐森然的轮廓。 宋怀砚倚靠在殿门前,望了宁祈一眼,冷笑道:“一口一个哥哥,叫的倒是亲昵。” 身旁的剑云循着他的目光,朝毓灵殿那边瞥了瞥,憨笑着解释道:“这宫中的几位皇子,按照辈分,都是郡主的哥哥。三皇子对郡主颇有照拂,郡主亲近些,也是理所应当的。” 闻言,宋怀砚遽然收回视线,森沉的目光落在剑云身上,面色更冷了几分。 剑云:…… 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吗? 他也不知宋怀砚在想些什么,生怕自己触了他的逆鳞,便赶忙噤了声。 还好,宋怀砚并没有责备于他。 他脊背一松,以为没事了,却听宋怀砚忽然开口:“这些时日,你去密切盯着长宁郡主,她的所有动向,你必须探察得一清二楚。” 长宁郡主? 他也没听说这两位有什么交集呀? 便好奇道:“啊?长宁郡主……您确定?” 话还没说完,宋怀砚蹙了蹙眉,再次剜了他一眼。 剑云:“我去,我这就去!” 说着,他一溜烟儿便没了踪影。 宋怀砚望着剑云的背影,轻叹一声。 如今他方从冷宫迁离,又得了宋昭赏识——虽疑点重重,可现如今,没了冷宫里的束手束脚,他也是时候丰满一下自己的羽翼了。 他是重活一世之人,自然知晓在何时机遇到何人,明辨忠鄙之心,对培养心腹一事也极为得心应手。 剑云,便是他堪堪收用的心腹。 只是没想到,这心腹没用在自己的大计上,反而先用在了宁祈那里。 他鼻尖漾出一道不稳的气流,轻叹一声,又下意识地朝走出不远的宋君则望去。 他的这位兄长,当真是君子如兰,皎若玉树,为天子喜,为群臣敬,只可惜对朝政之事并无兴趣,否则,他夺得皇位一事只会难上加难。 他又想到方才宁祈雀跃着向他道别的场景,想到剑云所说的话。 难不成……宁祈喜欢这样的人吗? 他眉头一紧,望向宋君则的目光愈发凛冽起来。正思索着,却被他腰间上的一抹玉色吸引了注意。 宋君则腰间的佩玉,怎么莫名有些熟悉呢…… 第33章 捅入 那抹别样的翠绿色, 经阳光一照,在这清寂的宫道上颇为刺眼。 宋怀砚觉得有些不对,欲仔细去看, 但二人相隔得很远,宋君则徐徐前行,月白色的衣摆随着动作在微风中摇曳起伏,那抹玉色便被遮得朦胧若隐。 再极目望去时, 宋君则的身影已转过拐角,消失不见了。 宋怀砚收回目光,神色复归平静。 宋君则的玉佩, 也不会同他有什么关系, 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他抿抿唇,又朝毓灵殿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此刻的殿门亦是空荡荡的, 方才那抹俏丽的藕粉色也早已不在原地。 那扇殿门,依旧紧阖, 如同她对他的态度一般, 总是避之不见。 一股莫名的躁意徐徐浮上心头。 他将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 眸中闪过一片意味不明的光,深邃而危险。 将毓灵宫盯了片刻后,他这才拂袖回殿。 * 这几日, 没怎么同那小黑莲打交道,宁祈过得极为闲适自得。 离裴太傅再次授课还有几日时光,她自是抓紧时间,好好玩乐, 不浪费这大好光阴。 今日在后花园玩乐时,她倒是偶然听几位小宫女提起, 说是丰收时节,江南却闹了冻灾,方圆几十里颗粒无收,饥荒遍野。户部拨了钱款赈灾,宋昭也打算派几位皇子前去抚察,其中便有宋君则。 她对朝政一事不大了解,只对江南受灾的地方哀叹连连。 宋君则……他这样的君子前去抚慰百姓,体察民情,定能给受灾的群众带来希望吧。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最近同宋君则交集颇多,又总从旁人嘴里听到这个名字,这一夜,宁祈做了一场同他有关的梦。 与先前的噩梦如出一辙。 第38章 是与宋怀砚有关的。 梦中的场景如果隔了一片入暄软的轻纱,迷蒙渺茫,教人瞧不真切。但宁祈依稀记得,那是在皇宫外的一个雨夜,周遭高林霎霎,雨打落叶,嘲哳作响。 地上的泥土吸足了雨水,分外黏腻,难以前行。但在重重木叶的掩映中,忽而出现一黑一白两个身影。 前者面容清俊,衣襟仿佛沾满清雪,正是宋君则;后者一身玄衣诡谲,墨发在夜风中凌乱了些,夜幕中投下的阴影盖住了他的大半张脸,神色难以看清。 是宋怀砚不错了。 二人相继前行,静默无言,只能听到雨珠不断溅落的声响。 就这般徐徐行走了片刻。 宋君则率先止了步伐,似是察觉到不对,侧眸看向身后的宋怀砚,犹疑着道: “他们不是说,进入林子里没多久就能寻到草药吗?如今草药无踪,雨夜难行,我们为何还要一直往前……” 话还没说完,他的面前骤然亮起一道寒光! 宋君则还没看清那是什么,便只觉胸前一刺,巨大的痛楚顺着伤口流入四肢百骸,疼得他几近窒息。 他往下看,只见自己的胸前捅入一把锐利的匕首,几乎直刺心脏。浓稠粘腻的血水混杂着混浊的雨流淌而下,很快便将这片土地染得通红。 而攥着利器的手,是宋怀砚的。 闪电将天幕撕裂,惊雷訇然作响。 他难耐痛意,浑身失力,徐徐瘫倒在那摊血水之中。 宋怀砚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神色在闪电下忽明忽暗,眼尾不知何时浸染一片血红,森然瘆人。 他的双眸中,澎湃着邪魔般的阴诡杀意。 宋君则面上毫无血色,挣扎着用尽最后的力气,问他:“……为什么?” 他自认此生志洁,未行错事,更没有害过宋怀砚。 话音落下,宋怀砚俯身凑到他的耳畔,下颌瘦削,薄唇殷红,缓慢地拉长语调,一字一字道: “怀璧其罪。” 他忽而大笑起来,“哧——”的一声将血淋淋的匕首拔出,血珠溅落在他苍白的面孔之上,触目惊心。 宋君则不可置信,薄唇翕动着,似是还要说些什么。 然而他再努力挣扎,终是受了致命之伤。他唇间溢出一声极为痛苦的呻|吟,而后,最终还是彻底瘫倒在地。 含恨而亡。 清寂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连溅落的雨珠都仿佛为他叹息。 宋怀砚面上并无丝毫动容,墨色的瞳孔中尽是酣畅淋漓。他轻蔑地笑了几声,又缓缓举起匕首,狠狠地朝自己刺去! 匕首锋锐无比,他却仿佛没有丝毫顾虑,须臾之间,他的肩上、腿上,尽是道道狰狞的伤痕。 源源不断的鲜血自伤痕中涌出,顺着他的玄衣蜿蜒而下,与宋君则的血混晕在一处,又被不断落下的雨水渐渐冲刷。 自始至终,他的面上并无一丝痛楚之色。 他没有再看宋君则一眼,只自顾自地将匕首擦拭干净,而后侧身迈步离去。 长靴落地,留下一道悠长的血印。 鲜血还在不断地流淌,斜溢了他半身。他折返方向,背对着月光,一步一步朝着最浓寂的黑走去。 犹如浴血而出的恶魔。 …… 自小到大,宁祈也做过不少的噩梦,却也从未像这次一般,梦见这么多的血。 鲜血几乎糊上她的双眼,尽管只是做梦,她却有种要溺毙在血水中的感觉,几乎喘不过气来。 被噩梦惊醒,她猛地在床榻上直起身来,额间渗出的汗将碎发都尽数溻湿。 沉寂许久的环玉,这次倒是及时关心她:“这是怎么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倒让宁祈终于有了些回到现实的实感。她轻轻喘息,缓了半晌,努力组织语言:“血……我梦见好多好多的血……” “是噩梦,又是与宋怀砚有关的预知梦!宋怀砚……宋怀砚杀了宋君则!” 此言一出,环玉似是也惊讶了一瞬。 它嗫嚅了一会儿,也不知在顾虑着什么,半晌后才答道: “你这些噩梦,应该是预知梦不错……但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嘛,就像之前发生的一样,这件事,也未必真的会如梦境中一般。” “未必如梦境中一般……”宁祈跟着喃喃道,“可是现在什么情况也不知道,万一就真的发生了呢,万一……万一宋君则真的被杀了呢?” 在这个世界里,她虽习惯躺平,习惯享乐,但随着多日的相处,她也对宫里的几位公主皇子生了些真切的情谊。 在现实世界里,她已经没了哥哥。但在这里,宋君则于她而言,倒像是亲哥哥一样好。 她无力更改命运,却也不想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而且还是被那小黑莲暗害,含冤而死。 环玉知晓她心中的担忧。它思忖了下,又传声道:“或许……你也可以尽力阻止一下呢?” 阻止他犯下杀孽,阻止他重蹈前世遍身脏污、受尽唾弃的命运。 它小心翼翼地等待着宁祈的反应。 却听宁祈声音发颤:“我我我我去阻止他杀人?他没把我一块儿给杀了就不错了……” 环玉:“……” 环玉:“你就不能试着……相信一下他?” “不能,绝对不可能。”宁祈斩钉截铁道。 这段日子相处下来,宋怀砚是没她想象中坏的彻底,但也绝对不算是好人。她怎么可能用自己的小命当筹码,去赌他心中的善念? 她猛地摇了摇头。 想着梦中可悲可惧的所有,她又叹息一声,无奈道:“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 过了中秋,天气渐渐转寒,内务府又添来了许多新衣。宁祈穿得厚实了些,外层加了一件刺绣对襟坎肩,还算暖和舒适。 这日下午,她孤身一人,来到后花园里散着步。 再有两三日,裴太傅再次授课的时日就到了。一想到文思堂沉闷的气氛,想到书页上密匝匝看不懂的文字,她就只觉心烦气躁,郁闷的紧。 连同看着后花园里的枯木落叶,都生出了些悲秋之感。 人要是不用上学就好了…… 正在心中暗自感慨着,忽而间,前方传来一阵脚步声。长靴踩上地面的落叶,发出窸窣的响动。 宁祈下意识地看过去,只见两人自前方徐徐走来。 竟又是宋怀砚和宋君则。 依旧是一黑一白,穿得跟一对儿无常一般,与前几日的噩梦中没什么两样。 噩梦…… 那个夜晚,梦境中的一切仿佛犹在眼前。她对上宋怀砚阴寒的目光,控制不住地浑身瑟缩了下,默默后退半步。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一个行芳质洁,如同明月,一个内心偏执做事阴诡,犹如最漆沉的夜色……这本该互不相干甚至所求对立的两个人,是怎么能玩的一块儿的? 宋君则率先上前开口,打断她的思绪:“长宁妹妹是要去做什么?” 宁祈讪笑两声,老实地回答道:“就是没什么事儿,过来散散步,吹吹风……” 她的眼神控制不住地往宋怀砚脸上瞥,却恰好迎上了他直勾勾盯过来的目光,又赶忙同他错开视线。 她咽了口唾沫,有些心虚,便礼貌性地去问宋君则:“……你们呢?” 宋君则温声道:“是江南冻灾之事。方才父皇召了我们二人,派我们同去江南抚察,顺便见识下沿途的风光民情。” 他们两个?宋昭没有派宋成思,居然却派了宋怀砚? 这俩人一齐外出,保不准会出什么事呢,宋怀砚会在这个时机动手,恐怕也说不准…… 她面露惊疑,轻轻蹙起秀眉,垂落在袖间的手不安地绞动着。 却听宋怀砚忽而开口:“郡主要去么?” ? 她脱口问道:“我……我可以与你们同去?” 宋怀砚的嗓音是一贯的沉冷,听不出什么感情:“我向父皇去说。” 自穿越而来,宁祈便一直在深宫之中,虽享尽荣华,然而到底是拘束了些,对宫外还是颇为向往。 况且……她若是同他们前去,不仅可以多观察下宋怀砚的动向,还能逃过裴太傅的课业! 如此想着,宁祈心中喜不自胜,没再多想,只连连点头应下。 第39章 第34章 醋意 宋怀砚虽然平日里行事不餍人望, 但对这件事倒是颇为上心,做事利落。翌日一大早,宋昭的旨意便送来了毓灵殿, 允了宁祈跟赴江南一事。 第二日晌午便要随他们出发,时间确实有紧促。但宁祈对出宫一事极为期待,得到这个消息时,她当即起身, 兴奋地开始收拾自己的衣物细软。 此番赴江南,路途遥远,一来一回, 至少一秋。秋寒入冬的时节, 宁祈免不了要多带些御寒的衣物,还悄悄塞了很多糕点,包裹鼓鼓当当。 出行的时间很快便到了。宁祈将自己的衣摆仔细整理了下, 和惜韵一齐拿着行李衣物,匆匆往门外赶。 “吱呀——”一声, 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宁祈正满面笑容, 和惜韵说着什么, 却在门开之后倏然顿住。 ——殿门外,玄衣少年正抱臂在前,疏懒地倚靠着宫墙。他墨发毵毵, 马尾高束,银玉发扣在阳光中折射出泠泠的光,如同一片流淌着的碎金。 纵使衣着朴素些,却难掩少年意气风发。 正是宋怀砚。 宁祈小脸一麻, 笑容尽数僵在脸上。 见宁祈出来,宋怀砚迈步上前, 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快走吧,马车正在宫外候着。” 宁祈悻悻地后退两步。她看着宋怀砚,好奇地问:“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吗?” 宋怀砚的眉尖皱了皱,眸光更深沉了些。听了这话,他先是不自然地捏了捏衣角,而后轻笑道:“等你?郡主倒是想多了,我只是刚出殿门,碰巧遇见郡主罢了。” 宁祈:“……” 她懒得同他白费口舌,便也应下他的话:“行吧,我这就跟你去。” “等等。” 她步子还没迈开,便被宋怀砚再次打断。 宋怀砚徐徐走至她的身前,看向她身侧的惜韵:“此番轻装出行,侍女便不必跟着了。一路有侍卫护送,足以保证郡主安全。” 惜韵还不能跟着? 宁祈撅了撅小嘴,见宋怀砚的神色不容置喙,便只好无奈地咕哝了一句:“那好吧……” 惜韵自是不敢违抗宋怀砚,便恭顺行礼道:“那就愿五皇子殿下和郡主,此行顺利,婢子在毓灵宫候着郡主平安归来。” 宁祈依依不舍地看向惜韵,不住地点头。 宋怀砚似是有些不耐,接着催促了一遍:“快走吧。” 话音落下,宁祈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腹诽:小黑莲就是小黑莲,没有一点感情,还见不得别人主仆情深呢。 但也不欲表露,便只好转过身子,从惜韵手里接过行李。 不料身侧的少年竟忽而靠近,先她一步,将那包裹接过。 宁祈指尖顿了顿,默默将手收回。 宋怀砚微微颔首,轻声道:“我来。” 既然他愿意帮着拿,宁祈也乐得轻松,自然也没有拒绝,便同他一齐向前走去。 堪堪走出几步,却见身侧的少年忽而顿了步伐,面色一下子变得复杂几分,令人捉摸不透。 ? 宁祈跟着停下,疑惑出声:“怎么了?” 宋怀砚艰难地将手里的包裹掂了掂,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这是什么?” 一个小小的包裹,其貌不扬,竟跟铅块一样沉。 宁祈下意识地看向那件包裹,恍然过来,霎时有些心虚。她挠了挠头,讪笑道:“一些……一些好吃的罢了……” 吃的? 宋怀砚嘴角抽了一抽,伸出手来,当着宁祈的面把包裹解开,只见包裹全是沉甸甸的糕点:抹茶绿豆糕,刺梨鲜花饼,荷花芋泥酥,酒酿桂花糕,紫薯蛋黄饼…… 满满当当,清香四溢。 宋怀砚:“……” 一个女孩子,出门不带首饰珠宝,衣物也带的不多,却装的全是吃的? 宁祈有些着急,将包裹好生系好,一边嘟囔着:“有什么问题吗?” 宋怀砚扶了扶额,拿好包裹,无奈道:“……行吧。” 他倒也没多说什么,替她拿着包裹便往前走。宁祈弯了弯唇角,望着他漆沉的背影,忙小步跟了上去。 * 落叶簌簌,秋风悠扬,秋日稀薄的阳光洒在宏伟的宫门前,为皇宫平添几分肃穆苍茫。 宫墙之下,两架马车正静伫在前,被侍卫围护起来。一袭月白色的身影长身立在马车之侧,无声候着,似是已经等了许久。 须臾,宋怀砚和宁祈的身影渐而出现。瞧见二人过来,小厮赶忙上前,接过了他们手中的行李包裹。 宋君则也迎上前来,笑意温和不失礼貌:“人也齐了,我们尽快出发吧。” 宋怀砚和宁祈轻声应下。 宁祈加入的突然,离出行的时间颇为紧张,行伍便也没有增添马车人手,她便只能跟他们挤挤。 她不自觉地攥了攥衣角,看向前方。 一边是宋君则的马车,一边是宋怀砚的马车。 傻子才会选后者。 她朝宋怀砚那边耸了耸嘴,而后小步雀跃着来到宋君则身前,笑吟吟道:“君则哥哥,你是不是等我们好久了啊?” 她微微偏头,悄然地瞥向宋君则的马车,接近之意十分明显。 宋怀砚薄唇如刃,目光寒了几分,隔着空寂的日光,不动声色地盯着她。 宋君则轻弯唇角,声音如春风拂过的温煦:“也不是很久。” 有礼有节,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分寸。 宁祈鼓起腮帮子,正要开口请求与他同乘,却不经意间忽而瞥见,宋君则的腰身上并未带着那件玉佩。 她眨了眨眼睛,指着他的腰侧,目光单纯:“君则哥哥,我送你的玉佩,你怎么没戴着呀?你可不要弄丢了呢。” 许是她的样子烂漫可爱,宋君则忍不住笑了两声。他徐徐摇了摇头,伸出手来,自袖间将玉佩取出。 他的嗓音和润,透着一股无奈的宠溺:“玉佩是长宁妹妹所赠,珍贵万分,怎会弄丢。方才装束匆忙了些,我未曾佩上,却也随身带着。” 原是这样。 宁祈朝宋君则的手里看过去,只见玉佩完好无损,在天光的映照下,表面氤氲着一层温润的薄光,如雪如霜,气质如兰,煞是好看。 她放下心来,笑意再次在脸上蔓延,红唇翕动,正要再说些什么。 忽而间,不知怎的,一股阴寒之气骤然自她的身后扩散开来。冷意一路窜上她的脊背,流入四肢百骸,令她遍体生寒。 宁祈:…… 怎么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怯怯地朝身后看过去,只见宋怀砚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边,跟个鬼魅一样,无声无息的。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他的面色极为难看,双眸之中犹如泼入了一团浓墨,又似是形成了一处不见底的深渊,能将人的魂魄摄入其中。 目光阴翳,甚至隐隐沾带了几分瘆人的杀意。 宁祈下意识地颤抖了下,后退半步,有些没好气地埋怨道:“大白天的,干嘛吓人……” 话还没说完,她的腕子忽而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桎梏,攥得她生疼。 她不明所以,正要奋力挣扎,可宋怀砚却忽而把她拉了过去,不容她有一丝一毫的拒绝。 他身形瘦弱,双手更是极为苍白瘦削,甚至能看到凸起的骨节和青色的脉络。可他桎梏着她时,力气却大得惊人,她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得。 瞧着宋怀砚忽而把她拉走,宋君则抚了抚手上的玉佩,面露疑惑。可多年培养而来的习惯令他一贯气定神闲,平静非常,面对这异常的举止,他只诧然了一瞬,可到底也不会生出什么大事,便也没有多管。 他轻叹一声,回到自己的马车上,吩咐护卫统领准备出发。 另一边。 宁祈被宋怀砚拉着,跌跌撞撞地上了他的马车。也不知磕绊到了何处,她脚步一个不稳,摔倒在了座榻之上。 宋怀砚动作凝顿须臾,这才松开了她。 所幸座榻上铺了一层绵厚的垫子,这一摔也不算很痛。宁祈扶着身侧的宋怀砚,勉强直起了身子,缓过神来,忍不住忿忿道: “宋怀砚,你这是做什么?我的手都被你弄疼啦!” 宋怀砚定目眈视着她,不语。 宁祈揉了揉自己的腕子,只觉面前人实在莫名其妙。她方才也没惹他吧,他干嘛突然发这样的疯? 他不理会她,也不曾解释。宁祈越想越气,黑着小脸起身,掀起帘子就要下马车。 宋怀砚冷声问:“你要去做什么?” 宁祈回头瞪了他一眼,震声道:“当然是去找君则哥哥呀,我才不要和你坐一辆……” 还没说完,宋怀砚却仿佛突然被触了逆鳞,蓦然出手,扯着她的腕子,又把她捞了回来。 第40章 宁祈正欲向前迈步,脚步虚浮着,宋怀砚的动作更是令她猝不及防。她惊呼一声,重重地跌落回去。 马车空间不大,宋怀砚使力又过了些,于是,好巧不巧地,她恰好落在了端坐着的宋怀砚的怀中。 二人的衣摆交织在一处,甜香盈了满怀。 宁祈小脸有些发白,不自然地在他怀里挪动了下,却似乎忽而蹭到了什么东西。她脸色一僵,尴尬地停了动作。 宋怀砚敛眸,看了她一眼,深如潭水的目光透着一股危险之意。 宁祈缩了缩脖子,讪笑道:“对……对不住……” 宋怀砚依旧没有回答。在这样狠戾的神情下,他的轮廓都仿佛犀利了些,在人前的温和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一片难以言喻的威压与愠意。 他右手扶住宁祈的后腰,而后掀起旁侧的纱帘,厉声朝侍卫下令:“起行!” 话音落下,马车徐徐前行。起行之时颇为颠簸,宁祈的身形也随之不住地晃颤。 她仰起脸,小心翼翼地端详着宋怀砚的神情。如此下来,饶是她再天真,也能看出来,这小黑莲是明显动怒了。 虽不知缘由为何。 行伍已经出发,她也没什么反抗的必要,便也暂且压下心中的忿忿之意,轻声问道: “宋怀砚……你为什么生气了呀?” 第35章 阴鸷 经过一处崎岖, 缓缓行驶的马车再次颠簸了一瞬。在宋怀砚怀里虚虚地坐着,宁祈身形本就不稳当,此刻更是措手不及, 冷不丁地便磕在了车厢的横木上。 她“诶哟”了一声,忍不住呜哼着,想从宋怀砚身上下来,好生坐在座榻上。可她方有抽离的意思, 后腰覆上的大手便又加了些力道,几乎要将她牢牢锁在怀中。 她心生不耐,可觑着宋怀砚面上的愠意, 也不好表露, 只好别别扭扭地再次重复:“到底怎么了呀?” 宋怀砚放下纱帘,垂眸看向她。 这张小脸灿若芙蕖,明眸如水, 氤氲开一片玓瓅的光,在阻隔阳光的暗室之中, 没来由地有些灼眼。 明明纯善无害的一张面孔, 却能给他古井无波的心绪中搅起怒火, 让他气得心堵。 他哼笑两声,拉长语调,夹杂着不可言状的晦暗情绪:“我为郡主所赠的玉佩, 郡主不喜便也罢了,竟转手便送给他人……” 顿了顿,咬字更深了些:“郡主真是好大的本事。” 他似是自嘲一般,轻蔑地笑着, 然而笑意丝毫不达眼底,眸子里蕴含着一片冷意。 说话时, 他凑到宁祈的耳畔,漾出的气息扑在她的肌肤上,听得她耳边一麻。 她不自然地往另一边侧了侧,试图避开他灼热的呼吸。缓了须臾,她思忖着他所说的话,心底一片茫然。 玉佩?什么玉佩……他竟送过她玉佩吗? 她联想到方才的情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心里咯噔一声:难不成,她随手送给宋君则的玉佩,竟是宋怀砚给她的吗? 可她怎么不记得? 心中疑惑,她便也这般开口去问:“你的意思是……那件玉佩是你送给我的?是什么时候呀……” 宋怀砚淡淡压低眉梢,怔了一下,旋即轻声答道:“中秋。” 他知晓宁祈当时酒醉迷蒙,却没料到她忘的这般彻底。 他抿抿唇,左手下意识地攥了攥她的胳膊,犹疑着问:“那晚的事,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宁祈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 她别过脑袋,仔细想了想,拼尽全力,也只能回忆起她哼哼唧唧要他背的场景。但此事太过丢脸,她自是不愿再提起,便斩钉截铁道: “不记得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而且……他干嘛要这么问啊?还“那晚的事”,听起来倒像是他们做过什么不可名状的事情一样…… 她咽了一口唾沫,看向宋怀砚,却见他的眼神更复杂了几分。 竟什么也不记得了。宋怀砚垂下浓黑的睫羽,一时无言。 她不记得自己主动的靠近,不记得他背着她走过很长的路,不记得那句“生辰快乐”,更不会记得……她无意间贴上他的那个吻。 她曾两次吻上他。 可她自己却全然忘记了。 宋怀砚心间一沉,不知为何,气息没来由地有些浮躁。但他望向宁祈的面孔,见她目光纯净,神情认真,缓了缓,也只好无奈地压抑着心中的不悦,解释道: “那夜我送你回去时,你曾贺我生辰,我便将那玉佩送给你,算作中秋贺礼。” 原来是这样啊…… 一提起生辰,宁祈脑海中也隐隐浮现出当夜的轮廓,多少是有了点印象。 中秋竟是他的生辰。 他将这般上佳的玉佩送给自己,自己转手便送了出去,这样看来,确实有些不大好。 “那个……”她斟酌着措辞,小心翼翼道,“对不起呀,我实在是不记得了,还以为是内务府送来的呢……” 宋怀砚静静地听着她的话,面色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宁祈想了想,又从袖囊中取出几块桂花糕来,递到宋怀砚嘴边:“改日我去向宋君则要回来,行吗?” “这桂花糕,就当一个小小的赔礼,好不好?” 宋怀砚的目光落在那块花香馥郁的桂花糕上,又一路徐徐游移,掠过她嫩葱般的手指,直到定定地凝在她的脸颊。 他轻笑一声,无奈道:“不必。” 也不知回应的哪一句话。 宁祈撇撇嘴,还要说些什么,却听宋怀砚语气疑惑:“你的包裹不是交由侍从看护了么,这糕点是哪来的?” 她挠挠头,有些不大好意思:“糕点都放在包裹里,取出来有些麻烦,我就又随身带了些……” 宋怀砚:“……” 在她眼里,吃算是头等大事了。 他有些忍俊不禁,星星点点的笑意浮上唇边,让他一贯冷沉的神色活泛了起来。 “好吧。”他轻声道。 宁祈一直在打量着他的表情。见他这样说话,她也知晓他的态度有所松动,便又稍微转了转身子,试探着道:“那个……我现在可以下来了吧?” 话音落下,宋怀砚这才发现,方才因一时情绪激动,他竟使了这般大的力气,恨不得将她牢牢攥在掌中。 他徐徐垂眸,只见少女腰肢柔软,肌肤雪腻,除却遍身的灵动之气,竟也没来由地有些袅娜动人。 覆在她腰间的手,指节修长,苍白却不显得无力,堪堪能拢住她的细腰。 若是能将她锁在掌中…… 宋怀砚心神一凛,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联想到这些。他喉间哽了一下,嗓音哑了几分,不自然地应了一声“嗯”。 语毕,他环在宁祈腰间的手,终于卸下力道。 宁祈忙从他的怀中抽身,安安稳稳地坐在一旁的座榻上,不住地揉着自己酸痛的腰背。 今日宋怀砚的反应的确是有些激烈。宁祈想到他方才的阴鸷神情,仿佛恨不得将她冻住一般,还是有些心生后怕,又悄无声息地往旁侧挪了挪。 她所有细小的动作,面上的躲闪之意,尽数落入宋怀砚的余光之中。 他冷笑两声,未曾理会她。 她再去躲,左右也逃不出这辆正在前行的马车。 逃不出他的目光。 宋怀砚心神略定,不再看她,而是伸手再次掀起纱帘,向周遭远眺。 这个时候,马车恰好出了城门,朝着雾蔼蔼的远方而去。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城门。城墙高耸,巍巍恢弘,投射下的阴影如同一片宽阔的渔网,将尘世中无数人织入天地之间。 日晖朗照,琉璃瓦金光煌煌。 他看着在城门前来往的百姓,看着沉肃整齐的士兵,再抬头,朝庄严繁复的城楼上看过去,忽而一顿。 ——黄罗盖伞下,一袭暗纹龙袍正端立在城楼之上,面容平静,目送着他们离去。 正是宋昭。 隔着远不可触的距离,二人遥遥对视。 在目光相碰的一刹那,一股不可名状的微妙感觉,在宋怀砚心中缓缓漾开。 两辈子了,他从未见宋昭有过这样的眼神。 上辈子,宋昭对他毫不关心,放任他在冷宫之中受尽欺辱,甚至在他有生命之忧时,宋昭也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随后淡声道:“死了,便死了吧。” 如同即将死去的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一只无足轻重的蝼蚁。 这辈子,宋昭的态度较前世有所转变。他似乎也会关怀一下他这个儿子,目光平和许多,却仍旧有淡淡的疏离。 第41章 然而此时此刻。 宋昭的眼底仿佛正酝酿着一场风雪——不是暴烈的,而是哀婉凄怆的,好似要将四季生机都尽数吞损,留下的只有孤寂与苍茫。 是悲伤,是痛楚。 是一种宋怀砚无法理解的情感,厚重而隽永。 他是在为谁悲伤,为了宋君则吗? 宋怀砚不明白,也不欲多想。毕竟,对于这个所谓的父皇,他早已不再抱有一丝幻想。 他轻叹一声,收回目光,将纱帘徐徐放下,任由马车驶离城门,去往飘渺的远方。 * 离开京城,马车又历经整日的倍道而行,众人皆是困惫不堪。驶入朝阳道时,行伍决定在一处溪水畔驻扎,暂作休整。 夕阳渐垂,收回了最后一丝浅淡暮光。草林之间继而亮起了许多火把,勉强可供视物。 下车之时,宋怀砚交代道:“夜深不便,周遭情形难测。郡主务必留在帐内,由侍卫护着,莫要走远。” 宁祈心中暖了些,乖巧了应了两声。 可交代完之后,他却不去自己的帐篷,反而掉了身子,朝另一边的漆沉夜色走了过去。 宁祈:“……” 行吧,小黑莲不愧是小黑莲,做什么都无所畏惧的。 望着宋怀砚的那身玄衣,在浓重夜幕之中渐渐隐没,宁祈无奈地喟叹两声,掀帘进入帐内。 帐内铺了柔软的被褥,宁祈瘫在上面,顿觉浑身舒展,奔波一日的疲惫冲淡了不少。 她也不急着歇下。方才侍从送来了些热腾腾的羊奶,她小口啜饮着,又将糕点拿出许多,细细品尝,美味极了。 野外风清气爽,时不时传来虫鸟的低声蛩语。微凉的晚风轻拂过帘帐,窸窣作响,却也让人有种静谧的安心。 半晌后。 宁祈堪堪饮完羊奶,食饱靥足,正美滋滋地将瓷盏放下,一个抬头,却猛地看见帐内伸入一只苍白的手! 那手瘦骨嶙峋,在昏暗烛火的映照下,竟还隐隐泛着一层淡青色的光…… ! 老天爷,大半夜的,该不会见鬼了吧?! 宁祈大惊失色,因为骇惧过度,她喉间仿佛灌了一盅哑药,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随手抄起手边的物件,鼓起勇气瞄准方向,决绝地朝那手砸去。坚硬的物什跌碰在地,骨碌碌地滚出好远。 视野中,那只手明显地顿了一下,旋即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是我。” 音落,那人徐徐将帐帘掀起,露出一双极为淡漠的凤眸。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被误伤的缘故,他眼角微垂,目光微含了一层愠意。 竟是宋怀砚。 第36章 坠崖 见来人是他, 宁祈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旋即又想到什么,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几分警觉。 “你……你来做什么?”她小声地问。 天色已晚, 夜幕深沉,他的面色又是这般阴翳丛生,总让她后背隐隐发凉。 “深更半夜的,你觉得我来……能做些什么?”宋怀砚将纱帘彻底挑起, 露出一张阴邪的面孔,尾音不自觉地微微上挑,沾带上几分玩味的笑。 这话, 明显是在故意揶揄了。 一片薄红浮上宁祈的耳尖。她不自然地后挪半步, 磕磕绊绊道:“有、有事直说……” “郡主便是这般的态度?” 宋怀砚挪步上前,跟着她凑过去,状似委屈地掀起玄色的袖子, 露出因误伤而泛红的腕子。 他轻轻嘶气,“啧”了一声, 嗓音无辜极了:“好疼……” 又来这套。 宁祈见惯他的伪装, 自是知道他的话几分真假。她的双颊鼓了鼓, 叉起小腰,对他有些没好气:“我要睡觉啦……” 话还没说完,视线却被一样清凌凌的物什吸引了注意。 宋怀砚深谙进退有道, 不欲再去逗弄她,终于说起正事:“这是给你的,拿好。” 宁祈半信半疑地挪步过去,借着纱帘投过来的烛火和月光, 仔细瞧清了那件物什。 雕纹繁复,光泽莹润, 欺雪赛霜…… 这这这……这不是她误送给宋君则的玉佩吗?! 想到傍晚他行踪的异常,宁祈恍然大悟:“你去找他要回来了?那、那你同他说清楚了没?” 宋君则盯着她,面色变了一瞬,似是觉得有些好笑:“不是找他要的,也未曾同他说。” “啊?”宁祈疑惑,“那你……” 宋怀砚毫不避讳,如实道:“偷回来的。” 宁祈:??? “……”她被噎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偷、偷回来的?” 不是,好端端的,他分明可以说明情况,正大光明地拿回去,干嘛要做这种见不得光的事? 她算是明白了,原来他白日里那句“不必”,回应的是她的前一句话。 正失神着,那件玉佩已经被塞到了她的手中。宁祈微微一滞,有些心虚:“你、你还是找他说一下吧……” 宋怀砚徐徐摇头:“没必要。” 宁祈捏了捏手中的玉佩,只觉有些发烫:“那我去说。” 一边说着,她便小步凑到帘帐前,欲掀起帐幔走出去。可她的手刚一抬起,便被一只大手猛地拽了回去。 宋怀砚攥着她的腕子,眼尾悄然蔓延开一抹薄红:“你就这么想去找他?” 宁祈微怔了下,有些不明就里:“我为什么不能去找他?况且……我白日里本就是想和他同乘……” 一提到这个,宁祈就来气。她本可以和宋君则坐一辆马车,逍遥自在,半途却被宋怀砚这厮强拉过去,害的她这一路战战兢兢。 她垂下脑袋,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神色,嘟囔着试探:“那个……今夜不去找他也行啊。事情也都弄明白了,我明日起便跟君则哥哥同乘,顺便把玉佩的事情跟他好好解释清楚……” “诶哟!”也不知哪句话说的不对,她感觉到宋怀砚攥着自己的手,力道愈发地大,几乎要将她的手腕生生折断,令她一时吃痛,忍不住惊呼出声。 她心生不快,想要开口埋怨,却在抬头瞧见宋怀砚神色的那一刹那,陡然顿住。 ——昏暗的光线之下,他的凤眸彻底沉冷下去,视线犹如实质,在空气中凝成一把锋锐的利刃,直直地向她刺来。 与此同时,一片水红色自眼尾徐徐蔓延开来——并非从前那般无辜委屈的,而是狠戾的,森冷的,令人一瞧,便只觉脊背发寒。 宁祈原本要说的话,尽数堵在喉间。她浑身颤抖着,再次退后两步。 便见宋怀砚忽而轻笑起来,嗓音噙着几分阴邪的沙哑:“你若是敢找他……我便去杀了他。” 声音并未刻意放大,可每个字都仿佛淬成冰剑,一刀又一刀,将周遭的空气彻底撕裂开来。 宁祈有些不可置信,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一张小脸霎时变得惨白惨白。 他他他他说什么……?! 他怕是个疯子吧! 宋怀砚的话音一落,宁祈又猛然想起来,前些日子所做的那场噩梦。夜色漆沉,雨落如注,玄衣少年面色阴冷,恶狠狠地将利刃刺在宋君则的胸口,那般无情,那般决绝。 他如今的神情,同梦中一般无二。 从前的相处,宁祈只知道他是个表里不一的小黑莲,是个不怀好意的大反派。如今听了这话,再迎上他淬满杀气的目光,她才有些恍然,自己到底是低估了他。 她虽没真正见过他杀人的场景,但此刻却没来由地相信: 既然他说要杀了宋君则,那便真的会去做。 她看着自己被攥得泛红的腕子,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 可他到底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 按照环玉所说,他现在对她的好感还是负数,归根结底,应当不是因为她去找宋君则一事而发怒。 宁祈思来想去,只得到两个答案:第一,宋怀砚如梦中一般,本就痛恨宋君则,谋划着除去他,因此才放此狠话。第二,这小黑莲是个偏执的性子,见到自己送出的东西被转手他人,还送到了自己痛恨的人手中,一时情绪激动了。 一定是这样。宁祈心里想。 这小黑莲讨厌谁,痛恨谁,本就同她无关,眼下最重要的,当然是自保。 于是她缓了缓心神,面上浮起逢迎的表情,笑吟吟地抽回自己的手:“好好好,我不去……我不去找他了。” 见她顺从地退回帐内,面容乖巧,宋怀砚心里的火气也勉强压了压。 第42章 他收回手,面上阴沉未减,冷冷地向她手里的玉佩看了一眼:“这件玉佩,务必收好。” 宁祈自是不敢反驳,只一股脑地点头。 他的视线上移,盯了她一眼。宁祈心尖猛地揪起,肩膀一抖。 所幸,他也没再说什么,见她灭了去找宋君则的念头,也便缓和下来,徐徐颔首。 便转身离去了。 玄衣很快便融于夜色,空余帐幔在风中微微摇曳。 宁祈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不住地轻拍胸脯,呼吸顺了些。她朝着他的背影暗骂了好长时间,这才躺下歇息。 夜幕浓重,天上的弦月如同一只微眯的眼睛,静静地睥睨着人间的生死爱恨。 又似是一把削铁无声的弯刀,寒光凛凛,危机四伏。 * 宁祈安稳地睡了一觉,原以为此事暂且停歇。她不敢再去找宋君则,却没料到,第二日一大早,宋君则却率先找到了自己。 彼时行伍已收拾完毕,整装待发。宁祈看着宋怀砚上了马车,认命般地跟了上去,却被宋君则轻声唤住。 宁祈:“……” 怎么突然有种天要亡她的感觉? 她原想假装听不见,径自朝宋怀砚的马车走去。可宋君则明显有些着急,连着唤了她几声,见她不答,竟直接小步跑上前来,伸手拦住了她。 宁祈鼓了鼓双颊,只好无奈地停了步子。她看着身前皎若玉树的雪色身影,轻声问:“君则哥哥……有什么事情吗?” 宋君则对上她的目光,难得面露羞愧:“长宁妹妹,你还记得你送我的玉佩吗?” “我一直随身携带,悉心看护,昨夜入寐之时,也将玉佩放在枕边。可今日一早醒来,却发现它竟不见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还能是怎么不见的,当然是被那个缺德的偷走了呗。 宁祈撇了撇嘴,忽而发觉,现在倒也是将此事解释清楚的最好时机。于是她悄然攥紧了袖中的玉佩,定住心神,凑上前来,欲将此事说明白。 可她的唇还未张开,却忽而对上一道冷冽的目光。 ——前方的马车上,宋怀砚不知何时掀起纱帘,淡淡地朝这般望过来。视线触及她时,周遭的气息陡然冻结,如同一只悄然吐信的毒蛇,阴魅而危险。 宁祈:“……”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的耳力竟这般离谱的吗?! 宁祈多少是不敢招惹宋怀砚,话到嘴边赶忙刹住,转而颤巍巍地告诉宋君则: “哈……没事没事儿,也不是个多贵重的东西。哥哥要是想要,我回头再寻来一件便好,不必放在心上。” 话音还没落,她便匆忙提起裙摆,绕过宋君则,朝宋怀砚的马车走去。 直觉告诉她,她同宋君则多待一会儿,这小黑莲恐怕便又要发疯。 “欸……”宋君则还欲说些什么,但瞧见宁祈上了马车,便也只好止了话头。 他攥了攥衣角,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大对劲,却也说不上来缘由。便只好轻叹一声,默默离去。 众人准备完毕,马车徐徐前行。 宁祈将带上来的糕点一一取出,摊开在座榻上,轻咬了口,顺便偷瞄着身侧的宋怀砚。 只见他抱臂在前,冷不丁地开口:“玉佩呢?” 一提到玉佩,宁祈就条件反射般地瑟缩下,而后赶忙将袖间的玉佩拿出来:“你放心吧,完好无损呢。” 宋怀砚看向她手中精润的玉佩,没再作声,却有一丝狡黠的笑意浮上眼底,星星点点的,极为浅淡,只一瞬间便再次消弭。 他不出声,宁祈也不欲理会他,只管取出各式糕点,逐一品尝。须臾之间,车厢内只剩下她一个人咀嚼食物的声音。 她并不克制,声音极为清晰,混杂着糕点的清香在周遭缭绕,惹得宋怀砚一时有些心浮气躁。 宁祈吃完鲜花饼,又拿出自己最爱的酒酿桂花糕,正欲美滋滋地递到口中,却见眼前忽而伸来一只手: “我也要。” ? 宁祈抬眼,只见宋怀砚不知何时凑到了自己身前,手伸得这般干脆,不带一点不好意思的。 她暗自腹诽:他早不要晚不要的,干嘛这个时候伸手?这可是她最喜欢的酒酿桂花糕,自己都不舍得吃,这次也只拿了两块呢。 于是她果断拒绝:“……不给。” 说着,她便将糕点往自己怀中拢了拢,满脸的不情愿。 宋怀砚收回手,凑得离她愈发近,面色霎时有些耐人寻味:“不给?那你这么多糕点,是想留给你的君则哥哥吗?” 好端端的,他怎么又提起宋君则了? 宁祈觉得他莫名其妙的,护住糕点的手依旧不肯松开:“反正不给你。” 宋怀砚明显有些不悦。他垂下浓黑的眼睫,眼底笑意如潮水般褪去,一股冷沉沉的感觉继而涌上来。 他薄唇翕张,正要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一道寒光乍现,长箭“咻”的一声穿透纱帘,直直朝宁祈刺去! “啊!”宁祈大惊失色,手中糕点散落一地,一抬头,却见宋怀砚蓦地倾身而来,将她死死地护在怀中。 “哧”的一声,是箭头刺入血肉的声音。那道利箭就这般被他挡在身前,直入肩头,血花四溅! 宁祈感觉到脸上有一片温热,伸手去摸,却摸到满手的血。 是宋怀砚的血。 她抬眸看着宋怀砚强忍的痛楚神色,只觉心底倏尔一片复杂。 ——这个她所惧怕的少年,在梦里折辱他一生的恶魔,竟生生为她挡下致命的一箭! 可眼下情形复杂,容不下她有再多的考量。随着利箭的穿袭,马车外渐而涌来一阵异样的喧嚣,继而有无数尖叫声、以及兵刃相接的声音响起…… 他们这是遇袭了! 宋怀砚艰难地支撑着身子,挑起纱帘看过去,只见林木之间尸横遍野,鲜血蜿蜒。 一众黑衣人如墨羽般聚集而来,手中持刀,恶狠狠地朝围护的侍从们砍过去。马受了惊,不受控制地拉着马车向前狂奔。 猛地一个磕绊,宋怀砚的肩头撞到了车厢横木。他捂着伤口轻嘶一声,稳住身形,仔细观察周围的情形。 鬃马奔轶绝尘,将那帮刺客远远地甩在身后。然昭阳道地处险要,襟崇山而扼昀江,此处更是位于山腰之畔,再往前走……便是悬崖峭壁! ! 宋怀砚一把捞起宁祈,掀开车帘,高声喝道:“快跳!” 宁祈自是也知晓事情的紧迫性。她忧心着自己的小命,双手不自觉地环上他劲瘦的腰身,跟着他一齐从车上跃下。 随着二人跳车的动作,马车缰绳骤然断裂,车厢在剧烈的撕扯中分裂两半,而后直直坠入了前方的山崖。 倒在地上的宁祈看着坠崖的车厢,心生一阵后怕。 他们相互搀扶着站起身子。可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未浮上心头,忽然间,身前又有一片尖锐的嘶吼声:“宋怀砚在这里!我们决不能放过他!” 那帮刺客……居然追上来了! 宁祈暗骂一声,看向步步紧逼而来的刺客。他们手中的长剑映照出森冷的寒光,令她忍不住浑身发抖,下意识地往宋怀砚身侧靠。 前方是长剑染血的刺客,宋怀砚此刻受了重伤,仅凭他们二人,根本不可能敌过这些亡命之徒;后方便是悬崖峭壁,若是摔下去,小命七成是保不住了。 绝境之中,进退两难。 宁祈一颗心几乎要提到嗓子眼里。可在这种情况下,她能求助的,唯有宋怀砚。 她死死地拉住宋怀砚的胳膊,由于惧怕,说话也断断续续的:“怎……怎么办怎么办……我不想死啊!” 她还没好好享受荣华富贵呢!她才只有十九岁啊!她的大好青春年华……总不能白白断送在这里吧?! 宋怀砚看出她的紧张,将她拢入怀中,算是安抚。 宁祈的心稍稍安稳了些。 可气息还没平复,却被宋怀砚一把拉到悬崖边上,紧接着耳边传来他清磁的声音:“跳!” “啊?” 不是吧?! 宋怀砚尽量冷静地告诉她:“迎上那帮刺客,你我定会丧命于此。可山崖下是昀江,山腰不算太高,或有一线生机。” 身前,那帮刺客正疾涌而来,势必要将他们斩于刀下。 宋怀砚说的对,眼下的确只有这一条退路了。 他话说的坚定,宁祈看着山下流淌着的江水,多少还是对他生出些信任。 她攥紧双拳,当即眼一闭心一横,与宋怀砚相拥着,齐齐跳下悬崖。一粉一黑两个身影,宛若两只折翼的蝶,向山下骤然跌落! 第43章 宁祈在宋怀砚怀中,耳畔只能感受到呼啸而来的风声,刮得她耳膜生疼。紧接着,随着一阵猛烈的冲击,她的五感仿佛被潮水蒙住,阻隔了尘世的一切,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在昀江之中,她就这般不断下坠,逐渐失去了意识。 第37章 逢生 宁祈再次睁开眼睛, 是在一个微凉的清晨。 她拧了拧眉心,艰难地睁开沉甸甸的双眸,只觉自己的意识仿佛还浸溺在无尽的潮水之中, 五感粘腻,透不过气。 堪堪从沉重的梦境中醒来,她额间汗涔涔的,不住地大口喘息, 仿佛置身一片虚无与混沌之中。 “小妹妹,你可算醒了。” 就在这时,耳畔忽而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 居室内空间狭窄, 女子的声线极为轻细, 浅淡的声浪在木制品之间碰撞,混晕成一片清泠泠的音息,传入耳间, 分外动听。 宁祈循声看过去,只见床榻前立着一个纤细的身影。女子一身水蓝, 青丝及腰, 虽衣着质朴, 全无雕饰,却难掩其气质如兰。 倒让宁祈想起了传说中,落入凡间的神女。 她竟一时间看呆了。 女子见她失神, 再次出言提醒:“姑娘?” 宁祈这才回过神来。 她的意识回拢了些,下意识朝四面打量,只见自己身卧小榻,被衾上打了些补丁, 这处居室略有些简陋,光线颇为昏沉, 唯有窗前将开未开的秋茉莉,是这片黪暗之中唯一的亮色。 倒像是平民人家。 她下意识地开口问:“这是哪里呀?你又是……” 女子耐心解释道:“妹妹不是这里的人吧。这里是昀江下游的天水村,前几日我到江畔浣衣,偶然遇见妹妹和一位少年溺于江中,便伙同村民们一起救下了你们。 ” “至于我嘛……”女子笑得质朴,莞尔道,“村里人都叫我茉莉,你这样叫便好。” 原是这样。 “实在是谢过你们了。”宁祈回想刺客追来的惊险,对她真心实意地感激。 忽而想到什么,宁祈又抬起双眸,声音不自觉地沾带了些紧张:“那……那那位少年呢?他现在……” 她记得,他曾为她挡下了一箭,应是伤得不轻……可别丢了小命才好。 便见茉莉忽而意味深长地笑了下,怩声道:“妹妹对你的郎君,可真是关心,自己伤成这样,醒来还第一个问他……” 宁祈:“???” 他他他是自己的什么?郎君? 她张了张小嘴,正欲解释,又听茉莉缓声答道:“他本就身负箭伤,落江之时又伤了眼睛,暂且无法视物……的确有些严重,恐怕他要多休养一段时日了。不过妹妹也不用太过担心,这些日子可以暂时留在此地。我孤身居住,并不算累赘。” 顿了顿,她又说道:“我白日里需要帮忙照顾生意,没办法时常照看二位,你们也没有性命之忧,在这里自便就好。” 宁祈喉间哽了哽,一时也不知从何解释。 眼前的这个女子,亲自救下了他们,也不求回报;明明他们衣着不凡,身份有异,也不曾过问,甚至还愿意慷慨地收留他们。 倒是个极为心善的。 宁祈颇为感动地看向她,不住地点头。 见宁祈无事,茉莉也便放心了些:“我现在就要出门了,厨房里有些食物,你们想吃什么,也可以自己做,反正在这里自在些便好,我大概天黑才能回来。” 宁祈接着点了点头,乖巧应下:“好的,多谢姐姐了。” 说完,茉莉便拍了拍手,转身欲迈出屋门。 还没迈出两步,她的步子又停了下,转头笑着补充道:“你的郎君已经醒了,就在对面的屋子里,他伤的重,你可千万记着照顾些。” 一提到“郎君”这两个字,宁祈就格外不自在。可还没等她开口,茉莉便转过身子,快步离去了。 空荡荡的屋子,只剩下宁祈一个人。 她自床榻上起身,透过大开着的屋门,遥遥地望向对面,眉梢不自觉地往下压了压。 竟已经醒了么…… 身上又受了伤,眼还盲着,多少是有些可怜。况且,他身上的伤,还是替她所受的。 不管怎么说,他都算是自己的半个救命恩人。 更何况……眼下身处异地,孤身无依,她是个性子怯懦的,可现今唯一认识的,也只剩下这小黑莲了。 在原地踌躇了半晌,她捏了捏衣角,也不知那股勇气从何而来,让她还是决定朝对面走了过去。 就当勉为其难地可怜可怜他吧。宁祈这样想。 * 宁祈来到宋怀砚的屋前时,木门尚且阖着,周遭阒寂无比,听不到一丝动静。 在他面前,宁祈也懒得搞礼节那一套,伸手直接推开了门,一边唤道:“宋怀砚……” 木门堪堪推开,宁祈看到屋内之景,话音还没落,便倏然一怔。 ——秋日渗了些凉意,从窗纸投过来的微烁天光映入室内,宛如在地面铺上一层霜。而在窗前,一个身姿颀长的男子正端坐着,他身着素衣,墨发摇曳,指节修长,白纱覆目,恍若一尊无悲无喜的神祇。 日光一洒,他的鼻梁、下颌以及苍白的指尖,都泛着一片浅淡薄光,俊美无俦。 这是宋怀砚? 宁祈面露诧然,抿了抿唇,一时纠结要不要继续上前。 可宋怀砚听到她的呼唤,下意识地朝这边看了过来。 他分明是不能视物的,可此时此刻,他正面朝着她,白纱下的目光竟有如实质,要将沿途的一切都劈裂开来,最终牢牢地锁在她的身上。 整个居室内的气息,霎时间凝固成了薄冰,横亘在二人之间。 宁祈知晓自己躲不过,只好悻悻地迈步上前。可还没等她开口,宋怀砚却先启唇道:“在门口站了那么久,是等着我亲自扶你过来吗?” 唇角微微勾起,嗓音掺了些若有若无的笑意。 好嘛,一开口就噎人……这是小黑莲没错了! 宁祈咬了咬牙关,走到他身前,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气弱:“本姑娘是勉为其难关心一下你,宋怀砚,你能不能稍微礼貌点呀?” 宋怀砚循声转过头,对上她的目光,轻笑着揶揄:“既是娘子下令,宋某不敢不从。” 娘子???! 宁祈身躯一震,慌忙否决:“什么娘子?我才不是你的娘子!” 想了想,她反应过来什么,恍然道:“哦,原来……是你跟茉莉说,我们是、是……” “是成婚不久的结发夫妻。”宋怀砚恬不知羞地接话道。 ! 宁祈不由得心中喟叹:这人是没脸没皮的吗? 她情不自禁地后退半步,想从这片异样的气氛中抽离。 可宋怀砚仿佛觉察到了她的退意,竟忽而站了起来,朝着她的方向微微倾身,凑到她的耳畔,轻笑道: “怎么……娘子是嫌我眼盲,还是嫌我身负重伤?” 嗓音磁哑,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暧昧气息。 第38章 浴血 灼热的气息扑到宁祈耳畔, 如同几片裹挟着暖风的羽毛,轻拂过她的肌肤,痒意一路蔓延到心尖。 对此, 宁祈心中的第一反应是转身避退。 然而他的气息却仿佛沾了魔力,阴冷的气息从他身上缭绕开来,朝四面八方恣意席卷,沉甸甸地锁住她的感知, 几乎将她钉在原地,迈不动步子。 她的唇瓣剧烈地抖动着,半晌后才鼓起脸颊, 认真道:“宋怀砚!你……你不许胡说!” 分明是忿忿的语气, 然而她自己也未曾察觉,此时此刻,她的耳尖早已浸染上一层绯色, 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 这个小黑莲……实在是太不要脸了! 她将裙摆攥出了一些褶皱,一时愤懑, 作势要去打他。 可宋怀砚虽是不能视物的, 然而在眼疾之下, 他的敏锐力较往常竟有过之而无不及。察觉到宁祈的靠近,他旋即侧身,便轻易地躲开了她的攻势。 宁祈晃晃悠悠地, 便扑了个空。 偏她也不改莽撞性子,一个急步,又撞到了身侧的木架上。脚底猛地踉跄一下,她瞳孔骤缩, 惊呼一声,竟直直地朝宋怀砚倒了过去! 嗅着宋怀砚身上冷冽的气息, 宁祈想赶紧急刹步,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 宋怀砚离她很近,在失重的情况下,宁祈慌不择路地攀着他的胳膊,重重地朝他倾压而来。而宋怀砚显然也没料到这般,薄唇因惊讶而翕张一瞬,旋即因少女猛然的入怀而脚步不稳,跌坐在身后的木椅上。 他们一起栽落,由于宁祈正面扑来,她便以一种跨坐的奇异姿势,绊入他的怀中。 第44章 那股熟悉的甜香,再次缭绕在宋怀砚的鼻尖。 宋怀砚的面色,终于不再平静。 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入怀。 ——方才磕绊之时,他觉察到向自己怀中倒来的少女,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想扶住宁祈的后腰。然而眼盲到底影响他的判断,再加上方才跌坐得猝不及防,他的手还未完全伸出,便呈掌心向上的姿势,定在了自己的双膝之上。 而此时此刻,少女不止跌坐在自己的腿间——还恰好坐在了自己张开的手上。 二人齐齐一顿。 由于不能视物,他的其他感觉似乎格外敏感。隔着轻薄的布料,他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肌肤的相贴,触感温热,是独属于少女的充盈与娇嫩。 宁祈在他怀中不安地扭了扭身子,蹭到少年坚硬的指节,才恍然发觉些什么。 “你你你你你你……”宁祈的脸像极了熟透的红柿子,惊声喊叫,“宋怀砚……你也太不要脸了!” 宋怀砚的手愈发僵硬了些。 不是……方才不是她自己坐上来的吗? 一边嗔怪着,宁祈急忙起身,又像是遇到什么洪水猛兽一般,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同他拉开距离。 随着她的动作,那股柔软饱满的感觉渐渐褪去。 宋怀砚的手颤抖了须臾,这才收了回去,面色复归平静,然而耳尖不知何时,也悄然浮上一层浅淡的薄红。 他从未同女子有过这般亲近的接触。这辈子,所有的亲密,都是宁祈给他的。 奇异的是,他并不讨厌,反而愈发喜欢上这种微妙的感觉。 他捻了捻指尖,回忆着方才的一切,却听身前的少女忿然道:“我、我就不该来看望你……我走啦!” 紧接着,耳畔传来一阵脚步声,渐行渐远。 宋怀砚淡声开口:“等等。” 然而宁祈并没有理会他,更没有停步的意思。 宋怀砚伸手抚上肩头,轻“嘶”了一口气,哀哀道:“肩膀上的伤……好疼。” 如他所料,前方的脚步声终于渐渐停歇。他语气隐忍,状似委屈,然而唇角却无声地勾起一个狡黠的弧度。 如同一只得逞的狐狸。 宁祈攥紧双拳,想到宋怀砚为她挡箭的场景,忍了忍,终究还是道德感占了上风,跺着步子折返回来。 她嘟囔着小嘴,看向他的肩头,试探着问:“你的伤……还没有处理好吗?” 宋怀砚回答道:“茉莉已经寻来医师,为我好生包扎过了,只是……只是我这伤有点重,一动就疼,什么也做不了。” 说着,他似是又吃痛一瞬,眉心微微蹙起。在覆目的白纱的衬托下,倒是显出几分我见犹怜的破碎感。 宁祈的指尖别扭地绞动着:“那你想做什么?” 宋怀砚坦然地抬起头来:“自晨起到现在,我都不曾进食,饿得很,你能不能给我做些吃的?” 好家伙,他这分明是在挟恩图报吧? 宁祈忍不住在心里腹诽,然而这伤是他为她受的,面对他的请求,她竟也找不出反对的理由。 还行,做个饭而已,也不算太过分。 便只好无奈应下:“行,那你在这里等着。” 宋怀砚莞尔道:“那便麻烦娘子了。” 宁祈:???! 宁祈:“你……你怎么又胡说!” 这次,宋怀砚也不欲再开她的玩笑,便如实道:“我们孤身二人,情形未知,便只能伪装身份。一男一女身处陌生之地,最不会令人起疑的,自然是夫妻。” 宁祈思索着道:“所以……你一醒来,就这样告诉了茉莉?” 宋怀砚点了点头。 他话说的认真,也极有道理,宁祈想了半天,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于是犹疑着轻声开口:“行吧……” 语毕,她便转身准备离去了。 宋怀砚感知到她气息的抽离,眉梢微微压下,想到什么,又忽而开口:“玉佩呢?” 宁祈骤然停了脚步。 玉佩? 对啊,他送她的玉佩呢? 她记得清清楚楚,她醒来时,身上除了这身布衣,别无它物。起身之时,她曾将整个房间细细打量过,桌案上搁着她换下的衣裙,还有几样首饰,除此之外,便什么都没有了。 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一下。 ——玉佩不见了。 这小黑莲如此看重玉佩,不会又要发疯吧? “从我醒来,我便没有见过玉佩……可能是我们坠江之时,弄丢了吧……” 宁祈的十指不自禁地交缠着,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觑着宋怀砚的神色。 她能感觉的到,说出这句话之后,周遭的气息仿佛一瞬间下降了几个温度,令她的心也隐隐发毛。 她掌心洇出了一层薄汗,紧张地盯着宋怀砚。 少顷。 却见他神色平静如常,淡淡地开口:“我知道了。” ——他竟毫无一丝异样。 玉佩的事情,宁祈也没有多放在心上。她忧心玉佩,只是怕这小黑莲又对她发疯,既然他不在意,那她自然也没有管的必要。 如此想着,她便松了一口气,道:“那我、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 宋怀砚鼻息微沉,只轻轻颔首。 自己终于可以逃离这里,宁祈只觉呼吸都顺了许多,慌忙转身,小步便朝门外跑去了。 她离去的很快,自然没有注意到—— 在她的身后,晦暗的居室内,少年面朝着她离去的方向,面色阴沉,薄唇如刃,唇角隐隐下垂,苍白的长指狠狠攥起。 指尖嵌入掌心,直至洇血。 * 庖厨内。 宁祈仔细搜刮了一顿,只找出些米豆花生一类,还有些新鲜的蔬菜,瞧着像是刚从地里拔出来的,分外水灵。 此处不是皇宫,宁祈自然也不会埋怨什么。只是她很少做饭,也不知道能折腾出什么…… 大米,花生,红豆,莲子……宁祈将食材一一摆了上来,思忖须臾,觉得还是做一锅八宝粥比较合适。 这样想着,宁祈便也果断开始行动。 茉莉离开的早,却也极为贴心,庖厨内还生着火。宁祈便也少些麻烦,只管将食材洗净,便放在火上慢熬。 她支着小脑袋,留在厨房内,仔细看着火候。 半个时辰过去,锅内的粥已分外粘稠,热气升腾,看起来倒挺像回事的。 宁祈自信满满地舀起一勺,尝了尝,却失望地发现这粥竟也没什么味道。 她喝粥素来要加糖,但在厨房翻找一阵,却也找不到白糖之类的东西,便也只好作罢。 喝还是能喝的嘛,就让宋怀砚凑合着吧。 她寻到一个干净的陶碗,舀了满满一碗粥,悠闲地哼着小曲儿,朝宋怀砚的屋子走去。 木门同她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是紧阖着的。 她端着粥,不太方便,便轻声唤:“宋怀砚,开门呀?” 连着唤了几声,门内却毫无动静。 ? 难不成是伤的太重,疼晕过去了吗? 宁祈暗自咕哝了几句,艰难地腾出手来,将屋门打开,看清屋内之景时,却不由得皱了皱眉。 ——此时此刻,屋内竟空无一人。 她将那碗粥放下,莫名地有些紧张,跑到院子内四处去唤:“宋怀砚?” 然而她将各个角落寻了个遍,却依旧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一个身负重伤的瞎子,孤身一人,又能到哪里去呢…… 后知后觉地,宁祈忽而想到方才有关玉佩的事情。 莫不是…… 宁祈猛地拍了一下脑袋,暗道不好,急步匆匆地朝门外赶过去。 * 天水村地处偏僻,屋舍简陋,道路也颇有些泥泞。然而此地位于昀江之畔,得泽水滋养,还算一方灵地。 深秋时节,枫叶红透,层林尽染,流水潺潺,倒像是一幅工笔下的国画。 可此时此刻,宁祈顾不得欣赏这些。她向街道上的小贩打听了下昀江的位置,便慌慌张张地小跑而去。 茉莉的院落离昀江不远,宁祈很快便看到了江水,在阳光的映照着闪烁着一层清光。此处风景开阔,一览无余,可以清晰地看见不远处瘦弱的少年身形。 他果然在这里。 为了她丢失的玉佩。 终于找到了宋怀砚,宁祈喘了一口气,心跳稍稍平定了些。 她正欲开口唤他的名字,可一个字还未说出,便蓦地停了步子,一颗心脏高高悬起—— 第45章 少年背对着日光,墨发毵毵纷乱地垂落,浑身浴血。他单薄的衣衫早已被江水浸透,江水又混晕着鲜血,将猩红色晕染在周遭的土地上,宛如一片恣意盛放的罂|粟。 察觉到她的气息,他转过身来,空寂的目光搁着覆目的白纱,遥遥地锁在她的身上。 犹如一个极富经验的捕食者,嗅到了独属于猎物的气息。 他倏而勾起唇角,绽放开一个阴诡的笑,徐徐朝她伸出手:“阿祈,过来。” 宁祈定步在原地,只觉他的语气噙着极为危险的意味。分明咬字很轻,却如同一把利刃,一刀一刀将周围的一切都劈裂开来,甚至恨不得连同她也尽数撕裂。 她只觉气息一窒,遍体生寒。 第39章 碎玉 见她没有反应, 宋怀砚似乎也并不着急。他唇角噙着散漫的笑,漆黑色的睫羽如同浸染了夜色,簌簌扇动。 而后, 长靴轻抬,一步一步,徐徐向她走来。 每走一步,他那遍染脏污的衣摆都会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曳, 血水顺着他的肌肤蜿蜒而下,滴落在地,留下一道瘆人的血印。 如同自地狱而来的俊美修罗。 宁祈咽了一口唾沫, 脊背僵直, 怯生生地后挪着脚步。 这个样子的宋怀砚,她只在噩梦中见过一次。雨夜漆沉,暴雨如注, 少年亲手刺死了自己的兄长,面上神情便如今日这般。 邪恶, 危险, 却又破碎。 但与梦中不同的是, 此时此刻,宋怀砚的身上并没有杀意,却多了一股令人不安的执拗, 侵袭着人的毛孔,令她血液发寒。 她想要转身逃走。 然而少年根本不会给她逃离的机会。 宋怀砚迈步上前,右手扶上她单薄的肩,动作瞧起来轻柔至极, 可唯有宁祈自己知道,被他紧攥着的肩头是多么的痛。 他就这般桎梏着她, 让她根本迈不动步子。 宁祈知晓自己逃不过,便只好认命般地停下来,右手扶上他的胳膊,希望他轻一点,而后讪笑道:“你、你来这里做什么……是来找玉佩的吗?” 宋怀砚颔首,轻声应了一个音节。 见他神色还算平和,似乎也没有发疯的迹象,宁祈的心稍稍平定了些,试着和他交谈:“那、那你找到了吗……” 语毕,她感觉到自己肩上的手忽而收回,力道卸下,那股疼意也终于褪去。可她还未松气,那只苍白得过分的手又蓦地抬起,为她挽起额前的碎发。 指尖微凉,在肌肤上泛起一阵酥麻。 宁祈的心跳得愈发快了。 她不敢轻易动弹,只能小心端详着他的神色,只见他唇角笑意未减,自顾自地伸出手来,将闪烁着清光的物什递到她的面前。 “碎了。”他如是说。 宁祈低头看过去,只见原本雅致无双的玉佩已碎成了两半,裂痕处锋锐无比,刺入了少年的掌心,染上猩红的血珠。 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宋怀砚竟真的找到了玉佩。 看着少年现下的模样,她忍不住去想,他一个眼盲的人,是怎样摸索着陌生的道路,跌跌撞撞地来到江边。 又是找了多久,多么艰难,才能将坠落的玉佩寻回,以至于他遍身水污,鲜血蜿蜒,一身的破碎。 玉佩对他而言,就这么重要吗? 宁祈想不明白。她看着裂成两半的玉佩,只觉得遗憾:“唉,真可惜了这上好的玉佩,都怪那些贼人……” 话还没说完,她的手忽而被掰开,宋怀砚将其中一块玉塞入她的手中:“这个,你收好。” 宁祈:“啊?” 已经碎成两半的玉佩,有什么必要吗? 她下意识地想要拒绝。 然宋怀砚敏锐地觉察到她的退却之意,动作执拗起来,面上的笑愈发深了。 他凑到她的耳畔,哑声说:“你若是不收下……我就杀了宋君则。” 宁祈:??? 不是,玉佩又和宋君则什么关系啊? 可眼下少年神色异常,宁祈也不敢反抗,便忙将玉佩握在手心,谄笑道:“好、好好……我一定小心收着。” 她心中隐隐确信,若是自己不收下这玉佩,怕是会有难以预料的后果。 见她顺从接下,宋怀砚的眉心,终于渐渐舒展。 玉佩虽已裂开,却是沿着纹路而碎的。宁祈的那一块恰好是几朵清新的兰花纹路,而宋怀砚留下的另一半,是倔强生长着的兰草。 倒也不算太难看。 宁祈没工夫想他为什么对玉佩如此执着,更没心思去问他为什么留下另一半。此处江景苍茫,地上又铺满了血水,令她潜意识地想要离开。 她便上前搀扶着宋怀砚:“玉佩也找到啦,要不……我们就回去吧?” “对了,我给你做好了粥,凉了可就不好喝了。” 宋怀砚觉察到少女覆上来的手,触感温热,甜香萦绕。他面色中的戾气,不自觉地削弱了些许。 他将另一半玉佩攥在掌心,轻应了一声“好”。 * 这一路走来,沿途的气氛还算缓和。宁祈打量着四周的田园图景,也终于有心思思索近日的事情。 她心生好奇,便试探着问宋怀砚:“你觉得……那些刺客是哪里来的呀?那一箭直直朝我刺来,可把我吓死了。” “那一箭,是冲着我来的,”宋怀砚面色平和,“是宋成思的人。” 宋成思?他就如此确定,是宋成思的人? 但经历这么多,宁祈也知晓宋怀砚不是表面那般纯善无争,他一向敏锐超群,心思诡谲。既然他说是,那必定就是宋成思了。 她想到从前种种,还是忍不住低骂:“这个宋成思,算什么人嘛,整天想着背地里去害人!” 还险些将她害死了! 宋怀砚唇角微扬,算是认同。 宁祈又问:“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呀?” 宋怀砚淡声回答:“你我尚未痊愈,自然是要在此养伤一些时日。剑云应当已经在联络援手了,养好伤后,我们便去同宋君则会和。” 宋君则…… 想到什么,宁祈有些忧心道:“那么多刺客,宋君则该不会出事了吧……” 她自顾自地嘟囔着,却忽而隐隐发觉,周围的气息怎么又突然凝固了? 便听身侧的少年笑道:“放心吧,宋成思的目标只有我。你的君则哥哥,自是安全的很。” 虽然是笑着的,可宁祈却听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她在心里想,宋怀砚果真是讨厌宋君则的。在预知梦里,他就要杀了宋君则,最近自己一提到宋君则,他便格外反常,语气含愠。 这两兄弟之间,也不知有什么深仇大恨…… 忽而间,耳畔传来的呼唤声打断了她的思绪。一位两鬓染霜的老者走上前来,叫住了他们:“你们二位……就是茉莉那姑娘救下来的人吧?” 宁祈见他面容和蔼,语气和善,便也放下戒备,乖巧应答:“是啊。老爷爷,您是……” 老者温笑起来,眼尾的皱纹如同盘虬蔓延的树枝,沧桑却又煦扬有力:“我是这儿的渔民,家就住在茉莉的对面。茉莉这孩子,平时要照顾生意,操劳了些,你们若是遇到什么麻烦,找不到那姑娘,也可以来找我。” 听起来,他似乎与茉莉颇为熟络。 闻言,宁祈心里暖融融的:“那就谢过老爷爷啦。茉莉姐姐是个很好的人呢,这些日子,也要多亏她照顾。” “是啊,这姑娘的芳名,远近皆知呢,”老者想到什么,眉心皱了皱,拧成了三道纹,“只是……这姑娘虽然心善,却也有个禁忌呢,你们可千万不要提起……” 这次换宋怀砚开口了:“禁忌?” 老者往二人身前凑了凑,神色忽然变得讳莫如深起来:“你们在茉莉面前,可千万不要提到一个人……” 宋怀砚问:“是谁?” 老者沉声答道:“昀北薛家长子,薛玉。” 第40章 纸鸢 薛玉?听这老者的口气, 这位薛家长子似乎是个大人物,然而宁祈对这些世家大族毫不了解,对薛玉这个名字更是闻所未闻。 宋怀砚似是有些疑惑, 留心问道:“昀北薛氏乃簪缨士族,钟鼎之家,茉莉一个天水村的姑娘,为何会同薛氏有牵绊?” “这也是大家想不明白的啊, ”老者的语气愈发深沉起来,“这茉莉平日里是个质朴纯善的姑娘,大家也都以为她是个没脾气的, 关于她的过往, 也不乏有人问过。她只说她从昀北而来,一提起昀北,大家自然想到薛氏了嘛, 谁知接着往下一问,倒把这姑娘问恼了。” “那次也不知谁提起了薛氏长子薛玉, 茉莉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我还从没见过这姑娘发这么大的火呢。” 第46章 “这倒真是奇怪……”宁祈喃喃着。 宋怀砚捕捉到什么, 眉心微蹙,语气却依旧不紧不慢:“你的意思是……茉莉不是天水村的人?” “是啊,这姑娘是前两年才来这儿的, ”老者答道,“据这姑娘的意思,我猜呀,她应当是在薛家生活过一段时间。但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让一个好姑娘从豪族沦落至此,又对薛玉如此痛恨……就不得而知了。” “只不过, 你们也不必把此事太放在心上,只要不提起薛氏便好,”老者补充道,“茉莉这姑娘,到底是个心善的呢。” 宋怀砚笑着颔首:“您放心,我们一定记着。” 告别老者后,宁祈望了望他离去的背影,又看向身侧的少年,忍不住好奇地问:“你这么平静,是不是很了解薛氏啊?” 薛氏。 宋怀砚身形一滞,抿了抿唇。 他自然了解薛氏。 薛氏乃百年豪族,书香世家,声名显赫,其一百条家训更是为人称道。薛氏家族子弟均为文臣,玉洁松贞,如圭如璋。其长子薛玉,更是被赞为世家第一君子。 上辈子,宋怀砚对薛氏的威望早有听闻,却未曾有过接触。直至他登基称帝,暴戾无情,因昀江起义而下令屠杀昀北时,才真正见到这位传闻中的美玉。 红羽纷飞,流血漂橹,百姓的尖叫声充斥着各个角落,蔓延缭绕的血腥气令人舌根泛苦。薛家历代为文臣,无兵可战,便只好带着幸存的流民,举族迁往邬南。 血红的天地中,只有薛玉一个人,倔强地留了下来。 他一身白衣胜雪,仿佛身后的兵荒马乱都成了他的陪衬。极有风骨的人跪在了宋怀砚面前,脊背却依旧挺直如松。 他将长剑递给宋怀砚,轻声说,昀江起义乃薛氏管辖不慎,他身为薛氏长子,愿担下一切责任。 他愿用自己的命,换昀北太平。 宋怀砚赞赏他的勇气。但他平生最恨那些正人君子,恨那些无垢的白衣,看着面前皎若玉树的青年,听着他为百姓陈愿的字句,他没来由地觉得憎恶,觉得恶心。 凭什么有人可以自小在光明中成长,可以一命挡千军,为世人称颂。又是凭什么,他便只能一生黑暗,用鲜血来填充自己的孤寂,成为千古罪人? 他开始憎恶自己,厌恶自己的一身罪恶。 可这样的情绪,只会在他心中激起无尽的仇恨。 于是那天,他攥起了长剑,狠狠刺入薛玉的胸膛,而后决绝下令,屠灭昀北。 滚烫的鲜血溅落在他的脸上,仿佛最后一丝人性,也就此尽数消弭了。 黑夜笼罩天地,一代美玉就此陨落。 …… 宋怀砚顿住脚步,拢回思绪,气息也不由得渐渐放缓。 这些血腥的过往,他自然不会告诉宁祈。想到宁祈方才的问话,他略一斟酌,只是轻声答道:“薛氏的名声,我自是有所听闻的。薛氏是昀北第一士族,推崇德治,门生不计其数。” 顿了顿,语气有些意味不明,“这位长子薛玉,更是个一等一的君子。” “君子?”宁祈重复着这两个字,更加疑惑了,“那茉莉姐姐又跟他发生过什么,才会这样恨他……” “谁知道呢,”宋怀砚轻笑道,“恨一个人,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恨…… 宁祈耸了耸小嘴,觉得这个话题似乎有些沉重,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左右是旁人的恩怨,也不会太牵扯到他们。 她便默默地搀着宋怀砚的胳膊,徐徐往回走。二人便无声地行走在乡间小道中,岑寂无比。 * 这些时日,因着宋怀砚的眼疾,他们只好留在茉莉家中养伤。所幸天水村的百姓都极为质朴,对他们多有照拂,茉莉也如老者所说一般,心善的紧,他们的生活倒还算自在。 宁祈每天跟着茉莉打整花草,放放纸鸢,倒还有些喜欢上这般闲适自得的日子了。 唯一的不足之处是,家里有个小瞎子,茉莉在外做生意的时候,总得她亲自照料他。 其实这小黑莲瞎也有瞎的好处,满腹坏水施展不开,嘴臭的毛病也收敛了些,就是在茉莉跟前时,他总爱对她“娘子”“娘子”地叫,弄得她好不别扭。 但目前二人伪装身份,她却也不好说什么,只能任由他叫了。 这日霜降,晌午时分,天气倒还算晴霁。宁祈不想浪费这么好的天儿,寻到了一只极为好看的纸鸢,可茉莉已经出去忙活了,也没人陪她。 宁祈思来想去,也只好试着去找宋怀砚。 她一手提着线轮,一手拽着纸鸢,雀跃着来到宋怀砚的屋门前。少年端坐在桌案前,眉眼被白纱覆着,削弱了许多阴冷与戾气,她似乎也没有往常那般怕他了。 于是她极为自然地走到他身前,试探着问:“宋怀砚,天气这么好,你要不要陪我出去放风筝呀?” 宋怀砚似是没想到她会主动来找他,下意识地微微仰首。随着他的动作,从支摘窗透过来的一道金色日光,恰如其分地洒在他的侧脸上,漾开一层暖意。 的确是个极好的天气。 宋怀砚唇角微微上扬,可一开口却是: “让一个瞎子陪你放风筝?宁祈,你居心也太险恶了吧。” 宁祈:??? 得,亏她还觉得这些日子他收敛了些呢! 她气鼓鼓地跺着小脚,语气不满:“宋怀砚,你能不能别老把人往坏处想,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吗?本姑娘愿意带你去放风筝,那是看你一个人可怜,好心好意……” 还没说完,忽而被少年清磁的声音打断:“我又没说不陪你去。” 宁祈及时刹住了喋喋不休的话头,两眼一亮,可一个“太好了”还没说出,却听少年又道:“娘子有令,宋某不敢不从。” 宁祈:“。” 这小黑莲,不经夸呀不经夸。 但眼下宋怀砚身体有疾,她想,自己还是不必跟一个小瞎子计较。 于是她还算温和地扶起宋怀砚,带着他徐徐朝门外走去。 * 昀江水面豁然,与长空一色,如同一卷开阔的水墨画。天水村的耕地便聚集在昀江之畔,深秋时分,麦浪金黄,风一吹便连了天。 看着这样的景色,宁祈也顾不上宋怀砚了,抱着纸鸢便往前跑去。 感受到少女气息的抽离,宋怀砚“欸”了一声,旋即无奈地叹了口气。 到底是个姑娘心性,一拿到纸鸢,连他一个活生生的人都不管了,让他一个眼盲之人干站在原地。 这事儿,也只有宁祈做得出来。 但感知到少女的愉悦,宋怀砚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长身静立着,朝她奔跑的方向微微侧眸。 灿然的阳光恣意倾洒,照在人的身上,令人仿佛能听到生命流动的声音。他就这样站在日光中,虽然看不到眼前的景色,却情不自禁地在脑海中勾勒起来。 他控制不住地去想,面前该是怎样的场景: 青山松落,麦浪滚滚,天地间一片玓瓅辉然,而少女牵着纸鸢往前奔跑,摇曳的青丝沐浴在阳光之中,映照出细碎的金光。 她那藕粉色的裙摆应是迎风飘扬的,宛如一只自由翱翔的青鸟。 隐隐约约,耳畔似有少女的笑声传来。 她笑起来,该是比阳光还要明亮的。 宋怀砚面色沉静,气息放缓,静静感受着时光的停凝。 他甚至控制不住地去想,若他只是个生于一隅的平民,自小在山水与旷野中生长,远离朝野纷争,远离朝野喧嚣,耳畔只有少女银铃般的笑声…… 若是能就这样一辈子…… 还未及深想,他的思绪忽而被宁祈清脆的声音打断:“宋怀砚,有人找你!” 宋怀砚身形一颤,下意识地问:“何人?” 便听身前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似乎有人在他身前跪下,哽着声音道:“殿下……卑职终于找到你了。” 竟是他的心腹,剑云。 若换作往日,逢此危机,他必会急不可耐地与剑云取得联系。可眼下听着剑云的声音,他却没来由地觉得烦躁。 身处山水之畔,四野空岑澄明,剑云站在这一方天地之中,总让他有种割裂的怪异感。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剑云声音断断续续的,如泣如诉:“殿下……都怪我没护好您。那日刺客生变,我眼睁睁看着马、马车脱缰,却被刺客困住,来不及救您……我以为、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您了……” 第47章 “殿下,您的眼睛……这是怎么了?!都怪我,都怪我没有保护好殿下……” 一个大男人,说着说着,竟在宋怀砚面前落了泪。 宋怀砚:“……” 上辈子,他也没发现这厮如此不中用啊? 马车脱缰,刺客追杀……这些话从剑云口中说出,他才惊觉,原来那次危机,已过了这么多时日了。 时间久得恍如隔世。 他想到自己要面对的朝争,听着剑云喋喋不休的哭诉,愈发心浮气躁,眉心不自觉地蹙起。 而一旁站着的宁祈比他还要烦躁。 这么好的天气,她难得有兴致出去放纸鸢,纸鸢还没放起来呢,便被这人给打断了。 她撅起小嘴,面露不满。听着剑云止不住的话,只觉自己被吵得不得安宁。 半晌后,宋怀砚终于忍不住了,打断剑云:“我们先找个隐蔽的地方,再作商议。” 第41章 潜伏 迎着秋日粲然的金光, 三人徐徐沿着江边前行。一直往前走去,江畔恰有一处水亭,位置还算隐蔽, 他们便暂且驻足在此地。 三人围坐而谈,将近日发生的事情一一交代。讲述完之后,宋怀砚想到什么,沉声问:“刺客一事, 可有进展?” 此言一出,剑云这才发现,方才只顾着同自家殿下煽情叙旧, 竟连最重要的事情给抛掷脑后了。 他心虚地清了清嗓子, 赶忙答道:“我正要跟您汇报这些呢。那些刺客来势汹汹,我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的亡命之徒,谁知竟都是些贪生怕死的。我活捉到了几个贼人, 按照您平日里折磨人的手段,我就简单一试, 没想到他们竟轻易招供了。” 正说着, 他从怀中拿出几页纸张, 递给宋怀砚:“这是他们的供词。背后指使他们的……正是二皇子。” 果然是宋成思。 宋怀砚无甚意外,接过供词后,只轻轻颔首, 旋即问道:“人质呢?” “这个您放心,”剑云答道,“三皇子平安无事,正在昀江下游驻扎休整。这些贼人便暂且随行伍押着, 待回到宫中,定要好好向二皇子问罪。 宋怀砚轻笑:“宋成思这个毒瘤, 是该彻底拔除了。” 咬字很轻,声音并未刻意放大,可坐在一旁的宁祈听着这话,却没来由地战栗了一瞬。 按照小黑莲平日的作风,她不用猜也能知道,他定会让宋成思不得好死。 话音落下,剑云缄默了须臾。他看向宋怀砚眉眼上覆着的白纱,还是忍不住担忧道:“殿下,我们即刻便去下游,同三皇子他们会合吧。您身上有伤,还是得让医官好生看看。” 说着,他便急不可耐地起身,迈步便要前去。 却听宋怀砚淡声道:“不急。眼盲罢了,又不会要了命。” 他依旧端坐在原地,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剑云停住脚步,心生疑惑,踟蹰着开口:“殿下……” 宋怀砚微微侧眸,沉寂的目光仿佛穿破白纱的阻挡,遥遥地望向茉莉的院落。 他沉吟须臾,缓声道:“我还有事要做。” “可是您的伤……” “十日,仅需十日便可,”宋怀砚打断了他,“十日之后,我和郡主便离开此地,你们在昀江下游接应便是。” 说话时,他语气阴溘,独属于皇子的威严沉甸甸地压了下来,只一瞬间,仿佛又成了一个权势滔天的上位者。 在天水村的这些时日,他难得淬养出来的少年温润,便又尽数消弭。 他的情绪转变,竟这般迅速。 宁祈抿抿唇,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二位。 听宋怀砚这么说,剑云也不敢再多言。他斟酌了半晌,最终只好无奈道:“是,殿下。那您千万照顾好身子。” 宋怀砚指尖敲着桌面,只轻轻点了点头。 待剑云离去后,宁祈打量着宋怀砚冷峻的侧颜,其实心中还算是愉悦。她喜爱这方天地,喜爱这里宁静祥和的日子,自然便也愿意多留些时日。 但想到宋怀砚方才的话,她觉得不大对劲,便好奇地问:“你还有事要做?什么事呀?” 指尖敲落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却在宁祈出言的这一刻,陡然停凝。 宋怀砚朝着宁祈的方向侧过身子,面上闪过一瞬间的狠戾之色,旋即嘴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到时候,你自然便会知晓。” 竟然还卖关子呢。 宁祈撅了撅嘴,不欲再去追问,索性便径自起了身子,拽着纸鸢便往回走。 听到少女渐而远去的脚步声,宋怀砚轻笑着摇了摇头,起身跟去。 * 翌日傍晚,秋收时节,天水村的村民们按照往年的习俗,齐齐聚集一处饮酒玩乐。村民们热情好客,宋怀砚和宁祈便也被拉了去。 茉莉的院落位于天水村末端,门外宽阔,不远处便是昀江之畔,倒是个极好的地段。大家便在茉莉的院落之外铺开桌椅,带着乡野珍味围坐起来,欢声笑语充斥天地。 宁祈向来是个喜欢凑热闹的,急不可耐地便找位子坐了下来。所幸聚餐的地方离居处很近,她也不用为这小瞎子太过操心。 村落里聚起来的桌案参差不齐,形态各异,宁祈挑的桌子偏小了些,因此同坐着的除了她和宋怀砚,便只有茉莉,以及附近的那位老渔民。 天幕渐黯,九天星如棋子落,月华倾泄胜薄霜。周围的火把渐次亮起,耀眼的火苗在晚风中起舞跃动,为黑沉的天地增添一抹刺目的亮色。 乡野佳肴,虽不比宫中的种类格调,但源自山水中的珍味蕴含奇鲜,宁祈毫不客气地挥动筷子,大口咀嚼,好不满足。 她一边吃着,一边同茉莉姐姐以及身旁的老爷爷讲述见闻轶事。众人均是满脸喜色,喧喧嚷嚷,可她身侧的少年却是唯一的例外。 他端坐着,长身挺直,却不曾言语,也极少动筷,好似与推杯换盏着的众人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宁祈有些不满了。难不成,这小黑莲是等着人来喂他吗? 正腹诽着,茉莉起身端来了一壶桂花酒,给每人倒了一杯,递到各人面前。 宋怀砚终于伸出手,苍白的指节摩挲着微凉的瓷杯,也不知思忖着什么,他犹疑了一下,这才轻抿了一口。 随后笑道:“这酒当真是九天仙醪,按照寻常的方法,定是很难酿出如此美味。” 闻此夸赞,茉莉心中亦然愉悦:“公子的品味倒是不俗。” 宋怀砚接着抿了一口,神色悄无声息地阴沉了几分,话音却依旧带着笑:“这酒中,倒隐隐约约有一股灵泽花的味道……” “公子猜对了,的确是……”茉莉心情愉悦,再加上饮酒醺然,得宋怀砚几句夸赞,竟也忘却了一些东西,脱口便回答了。 但一句话还没说完,她骤然反应过来什么,匆忙噤了声。 她咬咬牙,不由得在心里暗骂两声:自己竟在这少年面前说错话了! 她并未探究过宋怀砚的身份来历,但根据其衣着行止,也知晓他不是个平民俗人。也不知险些泄露的半句话,会不会引得他的猜忌…… 茉莉脸色渐渐发白,颤着手拿起酒杯,只一股脑地开始饮酒,而后用余光小心翼翼地觑着宋怀砚的神色。 但见宋怀砚唇角微勾,并未追问什么,只同她一样默默拿起酒杯,品味着清香四溢的桂花酿。 他的神色极为平静,平静得可怕。 犹如一汪深不见底的黑潭,潜伏着不为人知的腥风骇浪。 第42章 莫离 宴席还算正式, 沸反连天之势直到戌时方有停歇的迹象。村民们食饱靥足,酒醉酩酊,三两相伴着朝各家走去。 渐渐地, 茉莉的院落外也只剩寥寥几个人影。 轻云蔽月,将月华清辉遮掩得若隐若现,角落里的一方桌案也被阴影所覆盖,教人瞧不清楚对方的神情。 老渔民也已告辞, 这处便只剩下他们三人。 看大家四下离去,茉莉终于找到了抽身的由头,起身道:“酒还剩了些, 你们先喝着, 我去那边帮忙收拾一下。” 宋怀砚徐徐仰首,朝她的方向侧过去,仿佛将她所有的心思都尽数堪破。茉莉看着他漠然的神情, 不由得脊背一寒。 所幸,他倒是也没多说什么, 停凝须臾后, 只温声道:“行, 麻烦姑娘了。” 茉莉松了一口气,忙应了两声,旋即匆匆转身离去。 宁祈看了看动作惊惶的茉莉, 目光又回落到面前的少年身上,终于看出了二人气氛的不对劲,不禁疑惑道:“你们俩这是……” 还没等她说完,宋怀砚便打断了她:“茉莉的酒杯在哪?” 酒杯? 第48章 宁祈不明所以, 但还是伸手将酒杯拿了过去,递到宋怀砚的手边:“在这儿呢, 你要茉莉姐姐的酒杯做什么?” 宋怀砚并没有回答。 他伸出手来,摩挲着攥住宁祈递来的酒杯,一言不发。就在宁祈忍不住要再问时,却见他忽而划破了自己的手掌心,鲜血四溅! 宁祈被吓了一跳,原本要说的话又尽数咽了回去。 只见眼盲的少年面色依旧平静,仿佛对痛意毫无所觉。夜色之中,他的面色又阴翳了些,旋即将手放在酒杯之上,任由猩红滚烫的鲜血蜿蜒而下,落入酒杯之中。 他这是…… 宁祈望着那抹殷红,忽而想起来,自己上次中了合欢香的毒,便是用他的血以毒攻毒,才得救的。 他的血中,蕴含着烈性的百毒…… ——他是要对茉莉下毒! 宁祈惊呼了一声,急忙扯住少年的胳膊:“宋怀砚……是茉莉姐姐救了我们,你不能这么做!” 宋怀砚并没有停下动作,只是嗤笑了一声:“你觉得你所谓的‘茉莉姐姐’,是个好人?” “当然是啊,”宁祈紧张地盯着宋怀砚手中的酒杯,尽量鼓起气势,“我们两个坠入江中,是她救下了我们,为我们疗伤,这些日子还愿意收留我们……” “她待我们这般真诚,宋怀砚,你怎么能恩将仇报呢?” “恩将仇报?”宋怀砚嘴角浸淫着这四个字,面上的冷笑愈发深了,“这话……你该对她说才是。” 说着,他默默收回了手,撕下一片衣带将手上的伤简单包扎,而后将茉莉的酒杯放回原位。 他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宁祈想不明白,可还要再问时,忽而听到一阵缓慢的脚步声,在耳畔渐而清晰起来。 茉莉要回来了! 宁祈用尽力气扯住宋怀砚的胳膊,小声地哀求着。可他的面色是那般的冷,丝毫不为所动。 他面朝着茉莉走来的方向,轻勾唇角,犹如一条潜伏在黑暗中的毒蛇。 她就知道……这小黑莲不是什么善茬,根本改不了性子! 宁祈心中忿忿,见求他无果,便也悻悻地收回了手。 怎么办怎么办…… 借着晦暗的月光,她遥遥地望了一眼茉莉,眼一闭心一横,索性直接拿过那杯毒酒,朝自己的嘴边递过来! ! 敏锐地觉察到少女荒唐的动作,宋怀砚的面色终于变了。他蓦地起身,挥手将宁祈手中的毒酒打翻在地,神情凛然:“宁祈,你疯了?!” 毒酒溅落一地,酒杯砸落在地面上,骨碌碌地滚出很远。 宁祈看了眼酒杯,心中的弦倏尔一松。 她素来惜命,这毒酒自然是不会喝下去的,但能引来宋怀砚一瞬的慌张,她心中也还算出了一口气。 她将酒杯捡了起来,不忘回怼他几句:“宋怀砚,疯了的人是你吧?好端端的,非得干一些溅血的事情……” 话还没说完,身后的脚步声愈发清晰,而后忽而停顿下来。 茉莉看着神色异常的二人,颤声试探着问:“你们这是……” 宁祈先一步反应过来。她转身看向茉莉,讪笑了两声,继而将那只空酒杯放在茉莉面前:“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刚才一个不小心,把你的酒打翻了……” 这般情境之下,宋怀砚不好多言,只稍稍退身,默不作声。 “这样啊……”茉莉看了眼酒杯,没怎么放在心上,“没事没事,一杯酒而已,你们喝得开心就好啦。” 见她这般温善和气,宁祈觑了眼宋怀砚,又暗自在心里将他骂了一顿。 “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宋怀砚忽而轻声道。 宁祈朝远处望了一眼,只见方才留下来的几个人也已经走远了,四野空岑,阒寂无声。 茉莉也莞尔道:“夜深了,你们快回去歇息吧。你们喝的酒也不少,早点睡啊。” 宁祈抿抿唇,乖巧地点了点头。 向茉莉告别后,她转过身子,正欲迈步离去,却见少年忽而走上前来,凑到她的身畔。 他身形颀长,站在她的身侧时,投下来的影子能将她完全覆盖,沉诡的压迫感如潮水般涌上来。 宁祈下意识地颤抖了下,正欲埋怨一声,却听少年忽而开口:“我眼盲,瞧不清夜路,你扶我回去吧。” 哈?还要她扶? 宁祈正生着他的气呢,听到他这般请求,下意识地想要开口拒绝。可她往前看了一眼,乡间的路到底是崎岖难行,留他一个人在此,也不是办法…… 他这伤,到底是因她而起的呢…… 得得得,就当自己再心软一次吧。更何况,自己还有事要质问他呢。 宁祈轻叹一声,无奈地应下,上前扶住他的身形:“走吧。” 宋怀砚唇角微扬,轻笑着颔首。 * 夜如泼墨,山影憧憧,在秋风的吹拂下,枯败的树影在月光中不断地晃颤,迷离而危险。 众人早已散去,从天水村上空俯瞰,有几户人家还亮着烛光,犹如夜幕中闪烁着的星辰,隐隐约约,模糊不清。 茉莉将门口简单收拾了一番,便也回屋歇息了。方才的一片喧嚷陡然消弭,周遭俱是岑寂静谧。 几乎能听到风的声音。 “所以……你为什么要害茉莉姐姐啊?” 宋怀砚的屋舍内,借着昏暗的烛火,宁祈看着径自走向床榻的少年,有些没好气地问。 宋怀砚慵懒地坐在床榻上,语气含笑:“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杀她?” “谁知道呢,”宁祈撇了撇嘴,“你想杀一个人,似乎也并不需要一个合理的由头……” 宋怀砚不置可否,反问道:“那你还来问我作甚?” 宁祈:“……” 这小黑莲,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感知到宁祈的忿忿,宋怀砚笑了两声,语气掺了些散漫的意味:“她不是天水村的人。” 宁祈嘟囔着:“这个我知道……” “她是江东沈家的人,”宋怀砚正色了些,接着开口,“若我没有猜错,她便是从前的沈家嫡女,沈莫离。” “啊?沈……沈莫离?”此言一出,这下换宁祈彻底愣住了,“你、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宋怀砚的语气不紧不慢:“从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便发现其气质不俗,这些时日的相处,若留心些,便也能觉察出她的异样。她的所言所行,心中之志,绝不是寻常人家培养出来的,即使自己再去伪装,也改变不了多年的习惯。” “通过村里的传闻,她同薛家有不浅的交集,从前与薛家交集颇深的,便是沈李两家。而沈家世代经商,所酿桂花酒乃江东头筹,方才茉莉端上来的桂花酒,同沈家的一般无二。” 宁祈陷入了思索:“这样啊……” 宋怀砚抿了抿唇,轻轻颔首。 其实令他确认的,远不止这些。 上一世,他虽在屠杀昀北之时,才同薛玉有了实质的交集,可在此之前,为防世家生变,他也没少派人打探过薛家的秘辛。 据他所知,这薛家同沈家曾经也算交好,薛家每逢宴饮,所用的都是沈家上好的桂花酒。这一来二往的,沈家嫡女和薛家长子也渐渐生了情愫。 这一个温婉千金,知书达理,一个世家君子,如玉如松,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在昀江常为人称道。 他们本该是极好的结局。 可之后某一次,沈家内部忽而出了纰漏,一大批桂花酒造假,祸害了整个昀江地带,甚至有人因此而死。而薛家一向正直无私,查出此事后,毫不顾及昔日情谊,一封奏折便参上了朝廷。 天子闻讯,龙颜大怒,一夕之间,沈家倾覆。 而沈莫离和薛玉,也就此被拆散了。 其后的数年,宋怀砚都没有再听过“沈莫离”这个名字。 直到那年昀江染血,薛玉死在了他的剑下。他记得那一日,所有人都四散逃离,却有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子,倔强地沿昀江而来,踉跄着跪在薛玉的尸身之旁。 她说,她是来见薛玉最后一面的。 浮萍之遇,宋怀砚对这位沈莫离的模样早已记不清了。但茉莉第一次在他面前开口时,没来由地,他忽而便想起来那个血雨纷飞的画面,温婉的女子神情破碎,在薛玉面前哽咽着落了泪。 天地猩红,惊叫四起,她是唯一的清丽身影。 宋怀砚想,现在的茉莉如此痛恨薛玉,应该便是因为曾经的恩怨。 可她若是真的恨他,那日又怎么会不顾性命,逆着人潮来到尸山血海之中,只为见他呢? 茉莉,莫离。 送君茉莉,愿君莫离。 第49章 是恰逢巧合,还是另有深意? 第43章 红尘 心中疑云重重, 令宋怀砚不由得压低了眉心。 宁祈自是不了解这些过往。听了他的话,她只是愈发疑惑:“可她是沈莫离又怎样,你为什么要杀了她?你同沈家……难不成也有什么恩怨吗?” 思绪收回, 宋怀砚的面色也复归平静。听到宁祈的话,他轻声开口,嗓音清磁:“我同沈家倒是没什么恩怨。只不过……沈莫离不是一般人,对你我二人的身份, 她绝对也察觉了几分。” “沈家……曾经可是依附宋成思的势力呢。” “宋成思?”宁祈轻掩唇角,恍然明白过来,“你是怕她向宋成思告密?可是……” 宋怀砚毫不逃避, 如实道:“宋成思既然派人来追杀, 便是在昀江这边布有势力。是否与沈莫离有联系,不为人知。” “不为人知……”宁祈的秀眉蹙得愈发深了,“可是宋怀砚, 这些时日,她一直对我们这般好。就因为一个扑朔迷离的关系, 甚至只是怀疑, 你就要取她的命?” 她越想越后怕, 胸中攒聚起一团隐隐的怒火,凑上前来,叉着腰俯视着他:“宋怀砚, 你这心思也太恶毒了些吧?” “恶毒?”宋怀砚指尖停凝,忍不住冷笑起来,“宁祈,你要知道, 我们坠江而下,生死不明, 刺客又被我们捉拿,宋成思这个时候定是在四处搜寻,巴不得要立即除去我们。” “可沈莫离也不一定……” “不一定?”宋怀砚的声音抬高了些,在狭窄而阒寂的空间内,便显得冷了许多,“可若她有那么一丝害你我的心思,我们便绝无生还的机会。” 宁祈有些着急了:“就因为你的一丝猜忌,沈莫离便要死?” “当然,”宋怀砚的面孔被阴影覆上,晦暗不明,犹如蛰伏在深渊的恶魔,“哪怕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我也一定要杀了她。” 他咬字很轻,语气不急不徐,“杀了她”这个字眼仿佛淬满了罪恶与鲜血,可在他口中,却是这般寻常平静。 语气轻飘飘的,仿佛只是在说,外面又起风了啊。 看着他如此情状,宁祈只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凉透了,旋即升腾起对少年无尽的失望。 这些时日的相处,她还以为自己也算深入了解他,知晓他并非表面看起来那般可恨。没想到遇到事情了,他还是如从前一般。 邪恶,冷血,残酷。 不念一丝情谊。 她甚至忍不住去想,若她成了他前路的阻隔,他是不是也会毫无顾忌地除去她? 宁祈叹了口气,还是为沈莫离感到不平,想再说些什么。 可她红唇翕张着,正要开口,却忽而发现自己额间愈发昏沉了起来。 原本因少年的话而冷下来的血液,此时此刻却如同被泼了一团火,烫意不断地往上升腾,又流淌入四肢百骸。 她哽了半晌,原本要说的话仿佛被这股没来由的热意所融化,到了嘴边,竟凝成了一声沉重的喘息。 “嗯……” 方才同宋怀砚理论之时,她凑到他的身前,离他不到半步的距离。在岑寂之中,她的喘息声便被无限放大,不住地刮蹭着他的听觉。 原本面色阴冷的宋怀砚,终于变了神情。 他看不到宁祈的样貌,便只能试着去问:“你怎么了?” 声音泠泠,灌入宁祈的耳中,却宛如在她耳畔挑起叫嚣的火。听着他沉冷的声音,宁祈只觉自己全身更烫了。 “热……好热……”宁祈喘着气,轻声呢喃着。 热? 宋怀砚面色诧然:如今深秋时节,又是极为寒凉的夜晚,她缘何会觉得热? 他轻抬右手,试探着朝面前的宁祈伸过去,微凉的指尖触碰到少女的肌肤,他只觉被热意灼烧了下,手指下意识地蜷缩回去。 怎么会这么烫…… 耳畔,少女的呼吸声越来越深重了,犹如一重接一重的波浪,裹挟着令人不安的气息而起伏,不住地拍打着宋怀砚的五感。 呼吸是滚烫的,不匀地洒在他的肌肤上,犹如一片轻薄的羽毛,在他心尖引起密匝匝的痒意。 这样的感觉,有些似曾相识。 她这是…… 宋怀砚想到什么,忙再次伸出右手,摸索着搭在宁祈纤细的手腕上,试着为她把脉。 少顷,他长眉微挑,苍白如玉的手猛地垂落,只觉自己的心脏漏了半拍—— 竟是红尘散! 红尘散是民间最有名的情药之一,混入酒中,无色无味,且药效潜伏很久,一旦发作,意识尽失,浑身滚烫难耐,唯有交欢方可解。 同合欢香不同,红尘散并无致命的毒性,但其催|情的作用却比合欢香胜之百倍,堪称一味猛药。 若他没有猜错,这红尘散该是今夜宴席之上,人影憧憧,烛光晦暗,有人趁他们不备之时所下的。 看来,他们两人伪装的身份,到底是引来一些村民的猜忌了。 既然宁祈被下了药,他想必也饮下了红尘散,只是自己体质特殊,未曾发作。但此药极烈,之后是否会起效,就不得而知了…… 宋怀砚面色凛然,失神了半晌,想到什么,正欲开口去说,不料自己的手腕忽而覆上一层烫意,柔软滑腻的触感随之熨贴上来,将他冷冽的气息一寸寸吞噬殆尽。 ——药效愈来愈甚,宁祈意识渐渐混沌,竟径自凑上前来,攀上了宋怀砚的胳膊! 这样的场景,倒是同他们中合欢香那一次,别无二致。 唯一的不同是,宋怀砚此时双目失明,无法视物,对宁祈过分的举动根本无法防御。 无奈,他只好抿抿唇,轻声说:“宁祈,快清醒些,你这是中了红尘散……” 一边说着,他一边试着将自己的腕子抽离。无果,便只好伸出另一只手,摸索着试探,贴上了宁祈的手。 他气息冰冷,肌肤也是渗着凉意的,两相触及时,宁祈只觉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在相碰之处升腾而起,又如水面上的涟漪一般,荡漾着朝身体各处涌去。 身体深处叫嚣着的火,烧得愈发旺盛了。 “什么……”宁祈轻喘着气,低声呢喃。 在这样的混沌之中,她完全听不进去他的话,只是自顾自地喟叹:“宋怀砚……好……好热……” 说着,她凑得愈发近了,整个人如同一只黏人的小猫一般,撒娇似地缠入他的怀中。 她身上缭绕着的甜香,伴随着她柔软的躯体,强硬而蛮横地挤入他的气息之中。 身中情药,四肢更是虚弱乏力,随着她入怀的动作,她整个人也踉跄着倾倒,虚虚地斜坐在他的双膝之上,双手死死拢住他的双臂。 宋怀砚原本还算平静的心,猛地一颤。 他未曾料到少女的动作,原本要抽离出的手停在空中,因着少女的入怀,也不知怎地,就这般自然而然地搭在了她的后腰之上。 感受到后腰覆上来的手,宁祈凑得愈发深了,仿佛他的气息是唯一的良药。她开始哼哼唧唧,扭着腰在他身上肆意磨蹭。 细腰在掌间摩挲,欲|火越烧越旺。 宋怀砚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一瞬。他极力平复自己的呼吸,薄唇轻启:“宁祈……” 可一句话还没说出,骤然间,支摘窗前似有一阵疾风拂过,将周遭旖旎的气息搅乱一瞬。 紧接着,屋门外传来了窸窣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句窃窃低语: “这可怎么向二殿下交代……” “还有这里……这里还没查……” 语毕,随着“吱呀——”的细微声响,屋门被来人轻易地推开了! ! 宋怀砚心神一凛,拢在宁祈后腰上的手,下意识地添了些许力道。宁祈不明所以,被他往怀中按去,唇间溢出一声暧|昧的惊呼。 二殿下…… 宋怀砚霎时反应过来:这是宋成思怕二人坠崖逃生,派人来这里搜查,要将他们灭口了! 可是眼下,他们一个眼盲,一个中了红尘散,如此情势,面对刺客根本毫无生机。 他得想想办法…… 宋怀砚心神略定,眉心一沉,一手掀起床榻上的被褥,一手将宁祈捞了起来,随后同宁祈齐齐躺在了榻上。 情势危急,来不及调整,宁祈便正面朝着宋怀砚,倾压在了他的身上。方才被掀起的被褥随之落下,将榻上的二人一同拢住。 若在床榻前看,也只能看见宋怀砚瘦削的下颌,宁祈白皙柔嫩的脖颈,以及额间被薄汗所濡湿的青丝…… 宁祈对刺客的来临毫无所察。她蜷入被褥之中,又同宋怀砚离得这般近,只觉身体深处的热意愈发难耐,呼吸也渐渐不畅起来。 第50章 唯有同他肌肤相贴时,传来的凉意才能让她稍微好受一些。 她难受极了,声音夹杂着细密的颤抖:“太热……太闷了……” 宋怀砚稍稍朝里偏头,尽量错开她灼热的吐息。 与此同时。 方才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尽管蹑手蹑脚,但宋怀砚在眼盲之时,耳力更加敏锐,轻易便能捕捉到他们的去向。 他能觉察到,那几位刺客正在朝床榻这边逼近。 宋怀砚悄然地蜷缩起苍白的指节。 此情此景,也唯有这一种办法了…… 他深吸一口气,面容略有些僵硬,右手试探着往下摸索,在宁祈腰身的地方停住。 他略使了些力道,轻轻掐了几下,随之便能感受到,宁祈的足尖骤然紧绷起来。 “嗯啊……”她埋在宋怀砚的颈窝处,深深怩叹了一声。 方才逼近的脚步声,齐齐顿住。 宋怀砚觉察到刺客的停凝,还要再做些什么。可手还未动作,身上的少女也不知怎的,喘息声竟愈发剧烈了。 灼热的呼吸洒在他的脖颈间,窜起一团难以熄灭的情火。 宁祈又怩叫了两声,尾调粘带了些哭腔:“嗯……好难受……” 太难受了。 方才被他触碰的地方牵起一阵酸麻,直直涌入小腹,一层又一层地冲撞着她脑海深处的弦,让她想要更多。 方才动作之时,宋怀砚只是用手向下摸索。 ——因此他也不知晓,自己方才,究竟碰到了什么地方。 第44章 造次 她不节制地扭着腰磨蹭, 衣料随着她不安分的动作,不断地发出窸窣的响动声。 宋怀砚揽住她的后腰,努力平定呼吸, 谨慎地注意着刺客的动静。 方才逼近的几人明显愣怔,旋即有人用微不可察的气音说道:“我们这是撞见别人在……” 宋怀砚在心中嗤笑一声:到底是些没羞没臊的,知晓自己看见不该看见的,还不赶紧滚出去。 可来人明显更没脸皮。 随着话音落下, 有一个更为粗哑的声音响起:“你,过去看看。” “啊?我?”被命令的人诧然滞住,但迫于那人的淫威, 也只好怯怯颔首, 蹑手蹑脚地朝床榻这边走过去。 宋怀砚:…… 若是别人正在好事,被来人这般破坏,恐怕一个巴掌就要扇过去了。 他面色又沉冷了几分, 宛如蛰伏在暗林中的蛇蝎,阴翳而危险。 来人的气息逐渐迫近, 将床榻上旖旎的气息浸扰了些许。 宁祈的呼吸犹如一把燃烧着的羽扇, 将宋怀砚苍白的肌肤烫染上一层绵甜的绯色。 宋怀砚的鼻息略有些紊乱。他稍加思忖, 再次伸出手来,在宁祈身上沿着原来的位置向下摸索,按在方才腰侧的地方轻轻揉掐。 力道并不重, 但对于这般情况下的宁祈来说,他哪怕极为随意的举动,都能在她脑海深处的那团火上浇油。 她未料到他的动作,忍不住惊叹一声, 旋即整个身体都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呼吸声也随之愈发紧促了些。 宋怀砚稍稍回偏过头,薄唇堪堪贴上宁祈的耳廓, 用气声低语:“阿祈,快叫我……” 他的声音本就清磁,用气音说话时,尾调便哑上三分,吐息裹挟着磁感扑在宁祈的肌肤上,她只觉有一股电流在耳廓被激起,又立即朝四肢百骸窜了过去。 身体深处不安的空虚感又加重了几分。 她听得耳边发麻,声音在喘息声中变了调,甜腻得仿佛能掐出汁水来:“叫、叫什么……” 倒也难得听进去一句话。 宋怀砚被她的气息弄得心神不宁,顿了顿,却也没放下那一丝玩味的念头:“……叫哥哥。” “哥……嗯啊,”在一片起伏的混沌之中,宁祈却也听了他的话,只是声音浸上来几分哭腔,“哥哥……呜……” 几声“哥哥”,夹杂着软腻的哼唧声,竟让宋怀砚听得心尖一酥。 他能觉察到,自己努力平复的气息也被她彻底搅乱了。 也不知是被她又动又叫了半晌,还是因为红尘散对他也起了作用,他的额间也开始昏沉了起来,五感愈发迷离,身体渐而浮起一片微妙的烫意。 他有些难以平静了。 “唔——”骤然间,他的喉间溢出一声不低的闷哼,整个脊背蓦地紧绷了起来! ——在红尘散的操纵之下,宁祈不堪热意,竟开始拉扯自己所能摸到的布料,而后往上攀了几寸。 上移之时,一件烛台熨贴上她的触感,令她忽而停凝一瞬。 “哥哥……”她像一只黏人的小兽,颤声唤着他。 她像是春日里疯狂生长的藤蔓,稍作滋润,便毫无顾忌地蔓延开来,牢牢地缭绕攀附在他的身上,让他根本无处抽身。 宋怀砚抽回手,觉察到异样,这才恍然过来什么。 他脑海中紧绷着的一根弦,骤然间断裂了。 “你……唔……”宋怀砚正要说些什么,可少女的动作忽而重了些,将他的思绪彻底搅成了一片混沌。 他难以抑制,面上早已被薄红所浸满,唇齿间溢出接连几声低叹。 仅剩的一丝理智告诉他,他得阻止这场荒谬的举动。 可眼下,他不能视物,又浑身失力,根本挣脱不得。更何况,如今床榻前还有逼近而来的刺客…… 他只能蒙上双眼,任由她造次。 月光透过窗户的罅隙斜照进来,同昏暗的烛火昏晕一片,覆在二人身上,平添几分难以言喻的缱绻。 他们在一片混沌之中渐渐沉沦,灼热滚烫的呼吸相互交错,缠绵,帏帐发出重叠起伏的响动声。 将屋内的几人听得心惊肉跳。 被命令的人小心翼翼地来到床榻前,被这声音弄得格外不自在,只好接着烛光,匆匆瞥了一眼。 视野之中,躺在榻上的男子下颌明晰,薄唇殷红,一大半面孔被少女挡住,瞧不清样貌;而男子身上的少女背对着刺客,他努力去瞧,也只能看见她汗湿的青丝一绺一绺地垂落,又随着她的动作起伏飘摇。 她露出的脖颈分外白腻,令他忍不住去想,这女子该是怎样的美色。 气息声愈发粗沉急促。 那人心尖猛地一颤,迈步后退回去,同其余人说道:“瞧这二人的气质,与殿下说的根本不一样啊,这俩人肯定不是我们要找的……” “更何况,郡主同五皇子也没什么交集……榻上的二位,咳咳,也绝对不会是他们……” “也是,”有人跟着小声补充,“殿下交代了,我们去搜查时要小心些,不要惊扰了这儿的村民,引来怀疑,惹了麻烦。现下……我们还是快走吧……” 为首的此刻听了这些话,又往榻上瞥了两眼,终是轻轻颔首。 几人轻步离去,屋门被小心地阖上,须臾之间,此地复归阒寂。 除了那接连迭起的喘叹声,以及床榻晃动的吱呀声,引人浮想联翩。 察觉到刺客的离去,宋怀砚的心终于稍稍平定下来,然而他的呼吸却再难平复。 他额间沁上一层薄汗,将墨发濡湿了些许,素净的衣衫也不再平整。在红尘散的药效下,此情此景令人难以自控,但他到底体格特殊,在如今的猛药之中,也能艰难地寻回哪怕只有一丝的理智。 他强行压抑着即将溢出的闷哼声,试探着伸出手来,欲将少女推开。 可是红尘散到底是起了作用,剥去了他一大半气力,少女又这般急促地相贴。他不论怎么努力,也难以从她身下抽身。 宋怀砚:…… 这个姿势,怎么像是他被强迫了呢? 半晌未果,他无奈地轻叹一声,只好收回了手。可身上的少女对一切毫无觉察,她只觉脑海中的弦被烈火燃烧着,体内的空虚感令她难受得快要哭出来了。 她快要融化掉了! 她动了半天,却还觉得不够,双手如即将溺死一般奋力超四周攀扯,握住了方才触碰到的那件烛台。 ! 宋怀砚猛地抬起右手,攥上她纤细的胳膊,只觉头皮发麻,旋即体内翻涌起一团酥麻的浪潮,狂嚣着朝自己的四肢百骸奔腾。 那是他两辈子,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 心脏深处似乎有什么开始萌芽,窜起一片柔嫩的生机,是鲜活的,炽烈的,滚烫的。 他贪婪地喜欢上这种感觉。 可是…… 他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用尽全身力气按在宁祈的肩上,随后朝外侧身,同她形成一个稍微安全些的距离。 第51章 他不能这么做。 起码……不能在她中了药的时候这么做。 他们得清醒些,努力清醒过来。 对了……他的血! 他眉尖微沉,不管不顾地咬开自己的手腕,又借着榻上锋锐的床角,将伤口彻底撕裂开来。 猩红的鲜血顺着他血脉明晰的腕子,如一湾溪水一般蜿蜒而下,血腥气霎时缭绕开来,令人舌根泛苦。 身侧的宁祈觉察到他的抽身,哼唧了两声,揽住他的腰身,循着他的气息就要重新攀拢而上。 她纤细的双手环绕着他的腰身,令他浑身泛起细密的战栗。 她努力朝他的方向靠过来,抱住了他,得到了一些安抚,旋即便如藤蔓一样挤入他的气息之中,二人的身形紧紧相贴。 双腿隔着衣料在被褥之下交叠在一起。 宁祈轻轻喘着气,红润的唇瓣朝他的脖颈凑过来。可还未触上他的肌肤,她只觉自己的唇间忽而被瘦削的腕子塞满,紧接着有一股温热的鲜血流入口中,顺着她的喉间淌入内。 她下意识地蹙起眉心,生出几分抗拒的意思。可方才折腾了半晌,她浑身滚烫,口干舌燥,这血倒是能平息她难耐的渴。 她略一凝滞,便也停了动作,双手拉住宋怀砚的腕子,开始小心翼翼地舔舐。 她的舌尖很软,与他的肌肤相触之时,除却伤口的痛意,却也掀起一层密匝匝的痒。 宋怀砚如今不能视物,其他的感觉便被放大许多。他甚至能想象到宁祈是以怎样的情态,捧着他的手腕细细舔血。 那是一种极为微妙的感觉,轻盈而细腻。 宋怀砚抿了抿唇。 到底是中了红尘散,就连喝个血都能这么缱绻。 还未来得及深想,这些念头都被他通通抛去。 ……他在想些什么。 他尽量稳住呼吸,眉目平和,静静等待着少女的动作。少顷,他感觉到自己手上的力道忽而卸下,旋即他的身侧一重,似有什么东西倒了下来。 宋怀砚愣怔一瞬,而后垂下右手,朝自己身侧探了过去。 她竟是昏过去了。 月光如轻纱般,薄薄地覆在她的身躯之上,令她光洁柔嫩的肌肤泛起一层莹润的光。她面色平和,呼吸均匀,犹如一只沉沉睡去的靥足小兽。 今夜的事,她怕是如从前一般,什么也不记得了。 宋怀砚闷闷地想。 这个少女素来是这样,在他森冷无澜的心中惹了火,掀了浪,却每次都能摆脱一切抽身而退,不会在意他一丝一毫。 偏她又是这般纯真无邪,让他根本寻不到责怪的理由。 他在月色中起伏滉漾的心绪,终究只能自己吞下。 第45章 坏水 宋怀砚的鼻尖漾出一道略急的气流, 血脉明晰的手背在月光下泛着一层冷白的光。他的指尖敲击着宁祈身侧的被褥,一下又一下地,如同他此刻怦然跳动的心脏。 他分明记得, 重来一世,自己本该是要杀了她的。 可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走进自己脏污而罪恶的心中,再也无法抹去了呢? 少女安分地躺在他的身侧, 对周遭的一切失去了感知。她平稳地呼吸着,片刻后,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 忽而开始呢喃着:“哥哥……” 闻声, 宋怀砚手上的动作蓦地顿住,思绪尽数拢回,覆着白纱的双眸朝她的方向侧过去。 哥哥? 他微微挑眉, 还以为她是在叫他,心底升起一股玩味之意。但紧接着, 少女又低吟了两声, 唤得愈发急促起来, 声音夹杂着明晰的紧张与畏惧。 宋怀砚思忖了须臾,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说她的亲哥哥。 她那个待她极好, 又早早离世的亲哥哥。 她想她的亲哥哥了。 而不是他。 也是,她从来都不会在意他,更遑论去思念他,在梦中唤他的名字。 宋怀砚嘴角撕扯出一抹淡淡的嘲讽。可听着宁祈柔软绵甜的声音, 他咬牙半晌,最终还是无奈地叹息一声, 伸出手来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抚:“别怕了,哥哥在呢。” 话音落下,她似是听进去了他的话,呼吸渐渐平复下来,直到方才的低喃声也渐渐隐没。 她再次沉沉地昏睡过去。 感受到少女气息的变化,宋怀砚的心也平定些许,可旋即他又感知到了什么,轻拍着少女的动作又忽而顿住。 ——他摸索着轻拍她的背,却发现他的手触上她的身体时,是温滑的,细腻的。 是独属于少女肌肤的触感。 也就是说,此时此刻的宁祈……未着寸缕。 宋怀砚的喉结上下滚动一瞬,方才因她而起的火又在脑海深处窜起一瞬,旋即又被自己的理智压抑下去。 他原是想将她送回她的屋子。 可在这之前……他还得给她穿上衣服。 宋怀砚不想耽误时间——一是自己的性子如此,二是怕如此长久下去,若红尘散在他体内再次发作,他迟早会控制不住自己。 他抿抿唇,只好再次伸出手来,在柔软的床榻上四下摸索,摸到一件有些粗糙却整洁的衣料,便赶忙扯出。 衣裳随着他小心翼翼的动作,轻覆在少女光润的肌肤之上。为宁祈穿衣之时,他不能视物,便只能在她身上摸索着,指腹不时传来轻弹柔腻的触感。 也不知哪次动作有些重,宁祈忽而轻哼了一声,不安地喘了口气。 他指尖猛地一颤,耳边不自觉地浸上一层暄软的薄红。 所幸民间的衣物穿戴简单,也不算太过费力。少顷,宁祈裸|露在外的肌肤也全被遮住。 宋怀砚的心终于复归平静,气息也渐渐沉稳下来。 他穿戴好自己的衣衫,撑着床榻站起身来,随后将宁祈横抱而起,用自己的气息将她的身躯紧紧裹挟。 而后,他轻推屋门,抱着她朝对面的屋子走去。 乡间的空气清净,月光较以往更为澄明,空澈的月华清辉流泻而下,给庭院内的二人覆上一层轻盈的光纱。 少年眉眼间的纱本就是空岑的白,被月光一照,便净透得好似林间雾,天外云。 一切都美好得不似凡中物。 也许少年的动作太过小心细腻,又或许宁祈这次是真的沉睡过去了。在宋怀砚的怀中,她什么也感受不到,直到自己被他轻轻放在床榻上,也并无一丝清醒的意思。 昏暗的屋舍之中,宋怀砚将她放下,随后扯开被褥,为她好生盖上。 他听着少女均匀而安稳的呼吸声,嘴角轻轻扬起,俯下身来凑到她的耳畔,用一种极为低磁的声音说道: “阿祈,好梦。” …… * 翌日清晨,宁祈是在一片混沌之中醒来的。 她昨夜似是做了好几个梦,有时梦到自己的哥哥,有时又梦到那小黑莲,有时又在冰火之间煎砾起伏,浑身都仿佛在绯红的脂水里沸腾…… 直到醒来之前,她只觉自己的身体还在山水天地之间晃漾。迷离之中,上一刻她仿佛还在旷野中孤自地奔跑,下一瞬整个身躯却漂浮在了云端,轻盈而虚无。 她恍惚地朝下看过去,骤然间,整个人却忽而直直地从云端跌落下来! 无法承受的失重感令她心脏猛地一揪,旋即在床榻上直起了身子。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浮着一层濡湿的薄汗。 半晌之后,她缓缓平复下来,这才觉得有些别扭。 ——她每次睡前都会脱掉外衣的,这次怎么穿着外衣就睡觉了?而且衣裳还格外凌乱…… 她捏了捏额间,努力回想,记忆却只能追溯到昨晚在宋怀砚屋舍内,同他理论的时刻,之后的一切便戛然而止。 奇怪,太奇怪了,自己怎么还间歇性失忆起来了? 她耸了耸脸颊,伸手拢了拢自己的衣衫,随着自己的动作,她忽而发现自己浑身都泛起一层异样的酸痛。 宁祈:…… 怎么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她忙问环玉:“小玉,昨晚……有发生什么吗?” 这些时日,宋怀砚对她的好感愈发深切,环玉小心翼翼地隐瞒着一切,因此也时常保持着沉寂。 面对宁祈突如其来的提问,它怔凝了下,哽了半晌,随后含糊着回答道:“昨晚你喝多了,在宋怀砚的屋子里差点昏过去……然后宋怀砚就把你送过来了。” 然而内心里,回想起昨夜的一切,环玉如果有人形的话,此刻绝对忍不住面红耳赤。 “这样啊……”宁祈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那也难怪,自己对之后的一切都记不得了,而且衣服也未曾脱下……如此倒是个最为合理的解释。 第52章 宁祈没想太多。她起身穿好衣裳,自顾自地问道:“也不知道我睡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辰……” 环玉讪笑两声,不留情面地接话道:“已经是下午了。” “啊?下午??!”宁祈面上僵硬一瞬,尴尬地挠了挠头,旋即想到什么,忙问道,“茉莉……沈莫离呢?她现在怎么样?” 昨夜那小黑莲态度如此认真,应是势必要除去沈莫离了。自己昏睡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出事…… 思及此,宁祈紧张地攥起环玉,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气息愈发急促起来。 环玉倒也没有揶揄她的意思:“你放心吧,沈莫离好好的。” “还没有出事……”宁祈低垂着眼,思索道,“那……那宋怀砚呢?” “在厨房帮着做菜呢,”环玉笑道,“你若是不信,自己去瞧瞧咯。” 做菜?一个小瞎子去帮忙做菜?更何况……他昨夜还口口声声杀了沈莫离,今天却好端端地帮她做菜? 啧啧啧,如此行径,不愧是她记忆当中那个阴鸷又善于伪装的小黑莲。 宁祈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出于对沈莫离的担心,还是决定过去看看。 她整理了下衣裳,确定没什么异样之后,伸手便推开了屋门。好巧不巧地,她甫一开门,宋怀砚和沈莫离恰好端着饭菜,细心搁置在庭院内的桌案上。 隔着浅金色的日光,宋怀砚感知到少女的气息,朝她的方向侧过来。 又是这种熟悉的感觉。他盲着眼,视线却仿佛能劈开二人之间的一切,同她的目光相碰撞。 但是今天的感觉却格外奇怪。宁祈也说不上具体是哪里奇怪,只觉他侧过来之时,她浑身都分外不自在,仿佛自己的内心都能被他瞧了个遍。 宁祈只觉自己的汗毛竖起一瞬,但瞧见了沈莫离,也只好顶着这股不适感走上前来,同她打招呼:“茉莉姐姐,真是辛苦啦。我昨晚喝得有些醉,今日起迟了……” “没事啊,”沈莫离坐在桌案前,而后同她摆摆手,冁然笑道,“你起得也正是时候。午饭刚做好呢,快过来吃吧。” 宁祈乖巧地应下,而后小步来到桌前坐下。 今日的饭菜倒是不错,用料虽算不得上乘,但乡间的菜肴总有独属于自然的奇鲜。 起得这般晚,宁祈早就饿得饥肠辘辘了,此刻也不顾什么形象,捧着碗就开始大口大口咀嚼,很快便食饱靥足了。 她满足地搁下碗,瞧见沈莫离也吃得差不多了,可宋怀砚倒是没怎么动筷子。她情不自禁地撇了撇嘴,问道:“宋怀砚,你怎么吃这么少啊?是今天没胃口吗?” 宋怀砚触着瓷碗的手停凝一瞬。少女话音落下,他轻声回答道:“菜很好吃,只是我现在不怎么饿。” 顿了顿,他想到什么,唇角浸淫起一片意味不明的笑意:“昨晚吃得有些太饱了。” 说这话时,他刻意压低了些声音,嗓音泛着清磁,尾调徐徐拉长,勾缠起若有若无的戏谑之意。 昨晚? 昨晚不就是参加个筵席吗?他吃得也不算很多吧,至于么…… 宁祈不明所以,只轻轻“哦”了一声。 少顷,沈莫离也搁下了碗。她将餐桌简单收拾了下,而后起身道:“你们好好歇着吧。店里有些事儿,我现在过去帮着处理下。” “好呀,”宁祈笑眼弯弯看向沈莫离,“那姐姐先忙,一切顺利呀。” 沈莫离微笑着颔首。 她话音还没落儿,一旁静默着的少年忽而起了身,主动道:“我现在恢复这么久,做事也熟练了些。茉莉,我过去帮你吧。” 帮她? 宁祈看了看沈莫离,又看了看宋怀砚阴翳的神色,不用猜也知道,这小黑莲肯定揣着满腹的算计。 他们二人同去……宋怀砚势必是要借二人独处的机会,悄无声息地将沈莫离除去。 好一个狡猾的小黑莲。 眼看沈莫离就要应下,宁祈大脑飞速运转,在沈莫离开口的前一瞬间蓦地起身,双手环住宋怀砚的胳膊,仰着脸撒娇似地说道: “怀砚哥哥,你不是答应了今天陪我放纸鸢嘛?我们现在一起去吧?” 第46章 复明 哥哥。 怀砚哥哥。 她居然叫他怀砚哥哥。 宋怀砚原本要向前迈出的步子猛地停凝, 肤色冷白的面孔朝宁祈的方向侧了侧,神色霎时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听了这话,沈莫离看向宁祈揽着宋怀砚的手, 一副了然的揶揄模样,随后笑道: “既然这样,那我就不打扰你们啦。你们快去吧,纸鸢就在墙角放着, 事务耽误不得,我先走了。” 见沈莫离应下,宁祈喜不自胜, 点头如捣蒜。 沈莫离倒也没再多说什么, 转身便离去了。宁祈站在原地,望着沈莫离愈去愈远的背影,一颗心也总算平定了些。 直到她的脚步声再也听不到—— “纸鸢?我什么时候答应你要去放纸鸢?”身侧的少年忽而开口, 嗓音噙着几分微凉的喑哑,激得宁祈心尖发颤。 宁祈思绪尽数复归。她转头看向宋怀砚, 樱唇翕张了半晌, 讪笑着磕磕绊绊道:“诶呀, 今天天儿这么好,不出去放纸鸢多浪费呀,你说是不是?” 看向少年之时, 她这才反应过来,方才情势危急,自己不管不顾地环住了他的胳膊。她的小脸猛地一红,旋即忙松开了手。 犹如丢开了一块烫手山芋。 感受到少女对他的唯恐避之不及, 宋怀砚微微扬眉,唇角随之轻挑, 然而声线却又压低了几分: “怎么,方才不是还叫我哥哥么?” 尾调拉长,夹杂着晦暗不明的暧昧气息。 他、他竟也这般不害臊! 宁祈的耳尖一下子红得彻底,仿佛下一瞬就能滴出血来:“你、我……我才没有……” 宋怀砚轻轻嗤笑一声,忽而转了话头:“你是在害怕,怕我杀了沈莫离。” 他话说得极为平静,是用一种陈述句的语气。 宁祈下意识地想要否定,可她还未开口,却忽而反应过来,自己此时此刻面对的是宋怀砚。 一个心思细腻又阴狠的小黑莲。 她的伪装,在他眼里也不过是最为拙劣的伎俩。 于是她只好垂丧着头,语气强撑起几分气焰:“是又怎样?你心思这么恶毒,肯定是要借机除去她!” “恶毒……”宋怀砚重复着这两个字,嘴角勾起的笑意愈发深了,“你既知道我恶毒,便更应当明白,即使你现在护得住她,她也绝对活不过这十日。” 他这次倒是坦诚的很。 十日…… 宁祈看着他阴冷而狡黠的神色,这次是完全明白过来了,原来他当时所说的十日之限,是为了除去沈莫离。 她有些急了,叉起小腰还嘴道:“不就是十天嘛。这几天我眼也不阖觉也不睡了,日日夜夜看着你,我就不信了!” 她的声音清脆,气鼓鼓地向宋怀砚表示抗议之时,却夹杂着一丝没来由的娇憨可爱。 可爱…… 宋怀砚定了定心神。 他觉得自己最近真是魔怔了,她同他拌嘴,自己竟还觉得她可爱起来了。 他徐徐摇了摇头,未曾言语,半晌之后,面上浮起一层浅淡却温和的笑意。 “那便试试看吧。”他轻声道。 语毕,他缓步朝墙角走去,俯身拿起那只纸鸢,问:“还要放纸鸢么?” 宁祈看着他手中做工精巧的纸鸢,两眼一亮,方才勉强鼓起的气焰又骤然熄灭下来。 生气虽然生气,但今天是难得的晴日好风光,纸鸢还是要放的嘛。 于是她耸了耸双颊,忸怩着回答:“放……放呗。” 宋怀砚唇齿间溢出一声明晰的笑。他似是还想说些什么,但喉间哽了半晌,最终只应了一句“好”。 宁祈生气得快,气消得也快。得了他肯定的回答,她立马便欢欣起来,迎着日光雀跃地向前走去。 宋怀砚甚至能感知到,自己身前的空气顿时活泛了起来。 他在原地站了须臾,右手下意识地抚上衣袖,那是方才少女环拢着的地方,其上还残余着独属于她的甜香与温热。 他将那片衣料细细摩挲着,直到不自觉勾起的唇角渐渐被风抚平,这才迈步跟了上去。 * 正是晌午用膳的时辰,从乡间的小径一直行走到昀江之畔,路上行人皆是寥寥,空旷岑寂。 而天边倾泻下来的阳光,是唯一的温热。 二人一前一后往江边走去。循着少女的步伐,宋怀砚虽然眼盲,但行步倒也还算自得。 第53章 忽而间,他只觉自己足尖触到了什么东西,便下意识地止了步伐,轻声问:“前面是什么?” 话音还未落,少女银铃般的笑声旋即响了起来:“宋怀砚,你怎么还往树上撞呀?” 她的笑声如同与瓷盘相碰的玉珠,又像是幽谷之中的鸣泉流涧,灌入人的听觉之中,清泠泠地动听。 宋怀砚怔了怔,侧过了身子,正要迈步避开,却感知到少女的气息倏然间逼近过来。 “是海棠诶,这个季节居然还有开得这么好看的海棠花,”宁祈走上前来,仰首看向面前一树绚丽的海棠,忍不住出声喟叹,“还是垂丝海棠呢,上次来的时候,我们竟然也没有发现。” 竟是垂丝海棠么…… 宋怀砚眉间微动,觉得自己的额间忽而熨帖上一片温凉的触感,便伸手将其摘下:“这是海棠花吗?” “是呀,可好看了,”宁祈忽而反应过来他不能视物,心底升起了些同情,便也耐心地同他描述,“这满树的海棠都开了呢,是淡淡的嫩粉色,微风一吹,就跟晃动的风铃一样。” “你手里这朵就很好看呀,”宁祈瞥向他墨发间落下的几片花瓣,又看了看他俊美无俦的容颜,忍不住打趣着补充,“你别说,还挺衬你呢。” “胡闹……”宋怀砚抿抿唇,将发间的花瓣摘下。 话虽这般说着,他却也不曾丢下手中的海棠花,停凝了须臾,又伸手将其伸至鼻尖,任由花香沿着他的五感一路缭绕蔓延。 垂丝海棠不比别的花,香味是浅淡的薄香,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苦。 他嗅着这股熟悉却又遥远的苦香,忽而觉得心生恍惚。 自从他的母妃离世之后,景皇下令斫去了皇宫中所有的海棠树。 两辈子,数十年,他已经许久未曾见过垂丝海棠了。 宁祈瞧着他失神的模样,忍不住凑上前问道:“在想什么呢?” 宋怀砚捻了捻手中淡雅的花瓣,鼻息渐而沉缓下来。 许是多年的旧伤被重新剥开,情难自抑,又许是他早已不自觉地对宁祈放下所有戒备。 他深吸一口气,将自己心间的结宣之于口,声音仿佛要被风吹散:“母妃生前,最爱的便是垂丝海棠。” 宋怀砚喉间窒涩,忽而忍不住去想,若他的母妃如今还活着,也该是一位如海棠般的女子,仪静体闲,香含秋露,秀色掩今古。 只是他的父皇,亲手抹去了他心中唯一的柔情,就连这清苦的念想也不肯放过。 海棠在他的生命中就此消融殆尽,就如同他那枉死的母妃。 那是他此生都不会解开的心结,是他灵魂深处刻骨铭心的一道旧伤。 只是这些话,他未曾尽数告诉宁祈。他心底掀起隐晦的惊涛骇浪,对旁人说起时,也仅仅是一句,他的母妃喜欢海棠而已。 他喉间哽了半晌,最终只是唇齿间漾出来一片轻叹,几不可察。 “这样啊……”宁祈对他母妃的过往并不太了解,但看着这一树温柔却灿烈的花,她还是由衷地说道,“那你母妃也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就像这满树海棠一样。” 宋怀砚未曾料到她这么说,神色动容一瞬,薄唇微微翕张。 两辈子,所有人都对他母妃的名讳肆加嘲弄,对他更是恨之入骨。 唯有面前的少女,这般真诚地说,他的母妃该是一位温柔美好的女子。 也只有她说过,他并不是表面上那般坏的一个人。 她这般干净澄明,这般充满热忱,他就这般站在她的面前,竟头一回觉得,自己的残忍与狠毒是多么卑劣,多么令他形愧。 他是一条隐藏在黑暗中的毒蛇,是夜色之中最为浓重的一抹黑。 而他这样的人,竟也能同她站在一起。 他的气息渐渐有些不稳,哽了半晌,最终努力平静着莞尔道:“快去放纸鸢吧。” 宁祈对他所有的心绪波动毫无觉察。她攥起纸鸢,朝他灿笑道:“好呀,那你要在这里等我,千万不要乱跑哦。” 真是的,他又不是小孩子了。 宋怀砚无奈地笑了笑,眉眼间浸染上一片自己察觉不到的宠溺:“好。” 话音落下,他的耳畔紧接着便响起了少女小跑起来的声音,欢欣而热烈。 宋怀砚的鼻息渐趋平稳。他听着少女清脆的笑声,在海棠花树下微微仰首,任由金色的阳光洒在自己的面孔之上。 阳光在自己的肌肤上徐徐流淌,仿佛沿着明晰的脉络渗入他的身体深处,令他整颗心脏都轻盈而温热起来。 那是他此生很少有过的,纯粹而安恬的时光。 过了片刻,又许是过了很久。 在这样静谧之中,时间的流逝已不再明晰。 蓦然间,他忽而感觉自己的眼前泛起一片浅淡的红晕,令他被白纱覆着的双眸泛起密匝匝的刺痛,旋即又润然了起来。 他敏锐地觉察到什么,颤巍巍地伸出手来,试探着解开那条白纱。 白纱的结打在后面,他摸索着去解,并不大顺利,解了半晌,终于将结打开来。 就在这时,恰有一阵微风裹挟着花雨拂来—— 被解开的白纱还未脱落,便随着秋风而起,被风抚着朝天边不知名的远方飘然而去。 他苍白的指尖凝顿了空中,双眸前的红晕具象起来,紧接着又在他的视野之中蔓延,最终幻化成了一片玓瓅夺目的阳光。 “宋怀砚,你在干什么呀!”少女清脆悦耳的声音掺杂着灿烂的笑,渺远地传了过来。 宋怀砚身形滞了滞,循着她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恰在此刻—— 眼前的阳光徐徐晕染开来,幻化成朦胧的一片,又渐而清晰了起来。少女扯着纸鸢朝他奔来的身影,就这般映入他的眼帘。 她穿着素色的长裙,清新明朗,浅粉色裙摆随着她恣意奔跑的动作在飘扬而起,犹如在风中绽放开来的桃花。 是烂漫的,鲜活的,纯澈的。 她的笑容明晃晃的,笑眼如两汪月泉,几乎能将他整个人消融其中。 在看到她笑靥的那一刹那,这周围所有的一切,他仿佛通通都看不到了。就连烜赫煌然的金色阳光,都尽数沦为了她的陪衬。 天地之间,她是最为夺目的一抹亮色。 宋怀砚望着她朝他奔来的身影,墨色的睫羽在阳光的沐浴下轻轻发颤,一颗鲜活滚烫的心脏,骤然间怦然跳动起来。 他忽然觉得。 眼前纷纷而下的花雨,江畔金黄色的麦浪,以及远处的千山万水—— 万物都不如她。 第47章 薛玉 “宋怀砚, 怎么了呀,你怎么突然把纱带解下来了?” 直到少女凑到他的身前,姣好的容颜在他略有些朦胧的视野中蓦地放大, 宋怀砚这才清醒了些。 随着她的靠近,独属于她身上的甜香弥漫开来,一路缭绕至他的心中。 如同她整个人一般。 “我……”宋怀砚看着宁祈,莫名地有些紧张, 喉结窒涩,尾调隐隐发着颤。 少女察觉到什么,抢先一步打断了他, 脆声惊呼道:“宋怀砚, 你能看见啦?!” 宁祈好奇地伸出手来,在他眼前晃了晃,引得他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 墨眸闪过一道明澈的光。 “天呐,你真的能看见啦!” 宁祈正要雀跃起来, 忽而反应过来一些事情, 又抱臂在前, 撅起小嘴冷冷地打量着他。 宋怀砚被她的目光瞧得分外不自在:“怎么了?” “哼,”宁祈吹了口气,将颊上的碎发扬起一瞬, “你这厮满腹坏水,眼盲的时候还整日想着暗害莫离姐姐,这下你眼睛又好了,我千万得好好看住你!” 啧。 这少女也真是的, 居然还巴不得他眼瞎呢。 宋怀砚的嘴角拉扯出一抹哀怨,语调却依旧掺着淡淡的疏懒:“好好看住我……那就看你的本事咯。” 说着, 他便噙着笑意,先一步转身往回走去。 “诶……”宁祈一时被噎,朝着他的背影在空中划了几拳,这才解气,小跑着跟了上去。 风吹麦浪,花雨送香,浅粉色的海棠花瓣打着飐儿晃晃颤颤,落在相携而行的两人肩上。 时不时传来二人叫嚷拌嘴的声音,随着他们的前行而渐渐淡去,直到再也听不见。 * 听到宋怀砚复明的消息,沈莫离也表示开心和欣慰。她人依旧温柔善良,并没有急着催他们动身,表示他们想多留一些时日都不妨碍。 只是在迎上宋怀砚那阴冷的目光之时,她有时会表现得颇为不自然。 第54章 听了沈莫离客套的表示,宋怀砚倒是一点都不客气,直接应下说自己需要多留几天养伤。 听到这话,站在一旁的宁祈还是忍不住翻白眼腹诽:这小黑莲哪里是养伤,分明就是揣了置人于死地的算计。可怜莫离姐姐人美心善,对这厮的阴险歹毒毫无洞察。 自己可得好好看住这小黑莲。宁祈这样想。 她这般想,便也这般做了。 余下的这几日,她几乎同宋怀砚寸步不离,每日睁开眼睛就寻到宋怀砚身边,做什么事情都同他黏在一起。 就连夜深人寂之际,灯火尽熄,她还时刻忧心着这小黑莲的动向,时不时起床到小黑莲的屋外观察下,看他有没有什么可疑的行迹。 不过这几日还算风平浪静,宋怀砚似乎并没有出手的意思,夜夜睡得格外香甜。但是宁祈倒把自己的身体搞垮了,这日一觉醒来,便顶着个大黑眼圈,目光也有些涣散。 瞧着她的样子,宋怀砚轻轻“啧”了一声,忍不住嗤笑:“你这是怎么了,看来这几日夜里没怎么睡好啊……” “是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了么?”他停顿须臾,揶揄着问她,尾调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气息。 宁祈素来嗜睡,这几日总也没睡好,她本就胸中堵着气,如今被他一句话就给点着了:“你你你……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啊,哼!” 说着便跺起了小脚。 正生着气,她忽而又想到什么,蓦地停下动作,看向宋怀砚的目光格外警觉:“今天是第九天了,按照你们的约定,我们明天就要离开这里同他们会合了……所以……” 她声音提高了些,肯定道:“所以你该不会是要在今天下手吧?!” 宋怀砚嘴角浸淫着一抹缱绻的笑,不置可否:“说不准呢。” “你也太可恶了吧,那你今天又有什么预谋?”宁祈质问着他,见他一副精神气极好的自在模样,忽而又反应过来什么,“不对……” “不对啊,宋怀砚,你是不是早就打算在最后一天下手,前几天故意遛我玩儿呢?” 宋怀砚唇角勾起,微微眯起一双昳丽的凤眸,语调依旧不紧不慢:“现在能反应过来,郡主也不算太过蠢笨。” “……你!” 还没等宁祈发作,他先一步绕开了少女的动作,含着笑意迈步离去。 只把宁祈留在原地,暗自咬牙,有气没处发。 她想,她还就不信了,自己最后一天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还能让这小黑莲得逞不成? * 变故来的很快。 过了晌午,沈莫离带着东西说要去江边一趟,在秋熟季节采些果子。当时的宋怀砚只轻声应下,并没有什么过多的举动。 宁祈便在自己的屋子里坐着,强撑着睁开一双困倦疲惫的眼睛,透过窗户朝庭院望过去,监视着宋怀砚的动向。 与沈莫离告别后,宋怀砚便一直驻足在庭院内,久久岑寂,看上去并没有一丝异样。 然而就在宁祈耷拉着眼皮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宋怀砚忽而往前走去,在她的视野中倏而消失不见了。 ! 宁祈猛地打了个激灵,匆匆忙忙推门出去,只见宋怀砚已迈步走出了庭院。 她就知道,这小黑莲今日势必要下手,这下可让她抓了个正着! 宁祈的心跳急促了些。她默默咽了口唾沫,望着宋怀砚渐行渐远的背影,攥紧双拳,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沈莫离说自己要去江边一趟,宁祈一路尾随着宋怀砚,根据自己这些时日的记忆,也分辨出他也是要到江边去,心中的想法便更确定了几分。 只是今日的天儿不比前几日,阴沉的很,空气中氤氲着一股无法言表的潮气,让人浑身格外不自在。这样的天气仿佛将整个天水村的色彩尽数夺取,视野之中只有一片空岑苍寂。 宁祈本就困倦的紧,在如此情境中,她只觉自己的额头又昏沉了几分,恍恍惚惚的,很难集中精神。 而宋怀砚的步伐,却又格外的轻盈矫健。 她略略分了心神,再次集中思绪时,却发现视野中的少年竟不见了踪迹! 宁祈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试探着在四下仔细搜寻着,半晌无果。晌午时分街上行人寥寥,竟也无处去问。 ——她这是把人彻底跟丢了…… 宁祈下意识地攥紧衣角,将略有些粗糙的衣料捏出些层叠的褶皱。她稍稍平定心神,让自己冷静下来。 既然沈莫离是要到江边去,那她直接朝昀江之畔去找,应该也一样的吧? 这样想着,宁祈依靠自己的记忆,迅速找到了通往江畔的小径,急步匆匆朝那边赶过去。 小黑莲动作那样快,她可千万不要去晚了! 沿着这些天走过无数次的乡间小径,宁祈很快便瞧见了苍茫开阔的昀江山水。她喘着气,目光急急地朝四周逡巡一遍,很快便捕捉到正沿着江畔而行的窈窕身影。 正是沈莫离。 只是此刻二人相距颇有些远,沈莫离并未注意到她的身影。 宁祈望见她此时性命无虞,心下喜不自胜,但还未迈步走上前去,她心底忽而升起一股子疑惑: 那小黑莲动作那般快,又朝着江畔而来,这个时候怎么又不见了呢?他若不是跟着沈莫离而来,此时此刻又是去哪儿了? 她越想越奇怪,便好奇地掉过身子转过头,仔细地朝四下张望。 怎料自己还没仔细去探察,肩膀上忽而搭上一只苍白冰冷的手来,紧接着耳畔响起了一道极其阴冷的声线:“你是在找我么。” “啊!”宁祈惊呼一声,心脏剧烈地颤动起来。 她循着那人的声音回头去看,只见宋怀砚一身素色的衣衫,正长身立在自己的面前。他毵毵的墨发在秋风中摇曳,那双阴鸷的狭长凤眸徐徐勾起,掺杂着意味不明的散淡笑意。 活像一只暗夜中走出来的鬼魅。 宁祈不住地拍着自己的胸脯,余惊未消,看着他埋怨道:“大白天的,干嘛这样吓人……” “你胆子这么小,若是晚上去吓你,岂不是要吓掉一条小命?”宋怀砚不依不饶地还嘴道。 眼下情况特殊,宁祈懒得同他白费口舌:“你刚才去哪了?” 宋怀砚轻笑道:“你说要好好看住我,寸步不离,便是这样看的?连我方才的去向都不曾知晓。” 得,这人说话又是这样,一套又一套的,根本没法儿交流。 宁祈晨起时的气还未消,见他这般,索性也不欲搭理他,径自转过身子背对着他,朝远处望过去。 倒是宋怀砚见她这般,先退了步,温声道:“今日是最后的期限。正如你所想,我跟着沈莫离出来,自然是想着趁机下手的。” 见他终于正色了些,宁祈便也沉下了气:“然后呢?” “然后……”宋怀砚薄唇微微勾起,“然后我知晓你跟了出去,便……” “便又想着遛我一遭呗。宋怀砚,原来你早就知道我跟着你了!” 宋怀砚倒也坦诚:“是啊。” “你你你……” “可你不该庆幸些么,”宋怀砚打断了她,“经此一遭,我倒是没机会对沈莫离下手了。” 宁祈沉沉叹了口气,低声呢喃着:“谁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你若是现在要对沈莫离下手,我拼命相护,也不是你的对手……” “我是说真的,”宋怀砚淡声开口,锐利的视线遥遥地投向远方,“有人过来了。” 有人? 宁祈循着宋怀砚的视线,遥遥地朝不远处望了过去。只见有一袭青衣沿着江畔跋涉而来,在见到沈莫离的那一刻轻轻驻足,长身鹤立在她的面前。 那人身姿颀长,面如冠玉,脊背挺直着立在山水之间时,像是一位从画卷中走出来的翩翩公子,渊清玉絜,如圭如璋,端得上是君子无双。 他有一双极为好看的桃花眼,然而在他整个人出尘绝艳的气质之中,竟也削弱了几分缱绻,多了几分不染纤尘的淡漠与超然。 宁祈看得有些呆滞,忍不住好奇地问:“这是谁呀?长得这般好看……” 话音还没落儿,她感知到自己身侧的人忽而怔凝了一瞬,旋即响起了一道发着颤的声音: “那人便是薛家长子……” “薛玉。” 第48章 故人 “薛玉?他他他怎么会到这里啊……是来找沈莫离的吗?” 第55章 宁祈遥遥地望向江边相对而立的两个身影, 语气极为不解。 可是这次,宋怀砚并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钉在了薛玉和沈莫离身上,苍白的手指悄然嵌入掌心, 血青色的脉络一下又一下地抽动着,仿佛即将挣脱肌理的束缚。 根据前世的记忆,自从薛家将沈家的纰漏上报朝廷后,沈家一落千丈, 两人似乎也再无关系。 而他们此生的最后交集,应当便是宋怀砚屠杀昀江之时,薛玉死在了他的剑下, 而沈莫离则逆着人潮一步步跋涉而来, 不畏尸海,不惜己命,只为见薛玉最后一面。 但在这一世的所见所闻中, 沈莫离对“薛玉”这个名讳格外忌惮,让天下人都以为, 她对他是恨之入骨的。 但宋怀砚隐隐觉得, 这事情绝无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 平静无澜之下,似乎潜伏着不为人知的腥风巨浪。 而他们二人,也绝非一个简单的“恨”字可以概括。 宋怀砚眼睫扑簌着, 鼻息微沉,静默地看向两人。 面对薛玉携着风霜而来的身影,沈莫离的身形明显怔凝在原地,手边挎着的篮子应声跌落, 骨碌碌地滚出很远。 她后退两步,颤抖着声音道:“……你不该来的。” 孤鸿掠空, 在苍茫的水面上映照出一道墨影,如同一叶在山水之间自得漂泊的小舟,又像是随波逐流、无依无靠的浮萍。 更像是在水面之上,划开了一道无法弥合的血痕。 薛玉深深地凝望着她,薄唇轻启,声音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孤寂:“莫离,我找你找了很久。” “可你不该来找我,从来都不应该,”沈莫离哽着声音摇头,“你知道的,我恨你……” “恨不得立刻杀了你。” 说着,她忽而从袖剑取出来一柄小巧的匕首,决绝出手,将利刃横在他的面前。 锋锐的刀面在岑白的日光之中,折射出出刺目的寒光,利刃裹挟着冷冽而无情的杀气,蓦地横亘在两人之间。 刀身映照出薛玉那双银霜般的眼眸,是破碎的,死寂的,却又仿佛拼尽全力地执拗着。 他的声音仿佛蕴藏了千百年的沧桑:“可是我都知道了……那最开始的接近,之后薛家的惨案,以及后来我眼疾之时,你所做的一切……” “沈莫离,我其实什么都知道。” “可是无论如何,我一直都很爱你……” “可我不爱你了,”沈莫离举着匕首,红着双眼看向他,“薛玉,我早就不爱你了。” “你要是敢再向前一步,我就立刻杀了你。” 话音落下,薛玉凝睇看着她,墨发在秋风中不住地摇晃着。他就这般看了许久,竟是自嘲般地笑了一声。 可笑着笑着,他的眼尾却徐徐渗出了一滴清泪,顺着他苍白的脸流淌而下,在下颌处停凝一瞬,又再次往下滴落。 滴入尘埃之中,无人在意。 空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不知是谁的。 二人相对而立,久久无言,在身后千山万水的映衬之下,愈发显得凄清悲凉。 而那映照着寒光的匕首,是这苍茫画面之中唯一的锋锐。 就这般不知过了多久,时间的流逝早已不再明晰。 蓦然之间,薛玉足尖微动,踩着地上枯黄的落叶,发出窸窣的响动声,让整个画面忽而散发出一种悲哀的鲜活。 而宋怀砚身侧的宁祈见状,不由得低叹一声,又慌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唇。 ——薛玉竟迎上沈莫离伸出的匕首,不管不顾地朝着她走去! 沈莫离明显没料到这般,神情似有微微的动容,举着匕首的手颤抖一瞬,然而却依旧未曾放下。 可薛玉对此仿佛丝毫不在意。他就这般迎着这柄正对着他的利刃上前,直到那刃口抵上他的肩头,划破他不染尘埃的青衣。 “哧——”的一声,是利刃刺入皮肉的声音。鲜血应声蜿蜒而下,将他的青衣濡湿了一片,又顺着他的肌肤缓缓流淌,直到渗入脚下的泥土之中。 嘀嗒,嘀嗒。 ! 宁祈神色大惊,下意识地迈步出去,想要冲上前阻拦,可她还没迈出两步,便被身侧的少年伸手捞了回去。 “别着急,”宋怀砚轻声道,“薛玉不会死的。” 他话说的肯定,给人极强的安全感。宁祈也不知为何,就这般自然而然地听了他的话,赶忙噤了声,一颗咚咚跳动的心也平定了些。 只是当她望向薛玉那触目惊心的伤痕时,心脏还是忍不住一揪,担忧地看向沈莫离。 这匕首再往前一寸,恐怕就要出人命了…… 由于巨大的痛楚,薛玉的眉心紧紧蹙起,额间也浮起一层薄汗,可步伐却未曾有一瞬的停滞。他仍在执着地往前,任由利刃在他的肌肤里愈刺愈深。 他就像是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以自己的性命作为豪注,赌面前人会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心软。 鲜血越流越多,将土地染成了一片绝望的猩红色。 终于—— 在匕首马上就要刺入最深处时,沈莫离倏而收回了手。随着她的动作,血花在薛玉的伤口绽放开来,猩红的血珠朝四方迸溅,溅落在他苍白的面孔之上。 犹如玉佛沾血,说不出的凄楚破碎。 沈莫离红着眼,朱唇翕动了半晌,却终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她只用一种极为悲哀的目光看了薛玉一眼,随后便攥着匕首转身小跑着离去,宛如一位丢盔弃甲的逃兵。 只有薛玉被留了下来,孤身站在原地。他似是再也忍不住翻涌上来的巨大痛楚,嘴角淌出一片鲜血,随后踉跄着单膝跪在地面上。 宁祈看着负伤的薛玉,又望向沈莫离离去的背影,一时有些左右为难:“我们……” “我们先走,”宋怀砚似是知晓她要问什么,打断了她,“去找沈莫离。” “可是薛玉……” 宋怀砚望了薛玉一眼,声音很淡:“只是肩处受了伤罢了,死不了。” 宁祈:“……” 这人,怎么就没有一丁点的同情心呢?! 她正腹诽着这小黑莲,不料他又倏而靠近过来,薄唇凑到她的耳畔,声音夹杂着若有若无的不满:“真是奇了怪了,我眼盲之时,怎么不见你如此忧心?” 宁祈避开他微凉的吐息,耸着双颊还嘴道:“你看看人家薛玉,这气质,这破碎感,你能跟人家比嘛……” 话还没说完,她感觉自己的手腕上忽而落下了一股力道,强硬得不容置喙,攥得她手腕发疼。 “宋怀砚,你这是干什么,我也没骂你啊……” 她努力挣扎着,可少年力气大得惊人,她几乎拼劲全力,竟也毫无抽身的机会。 宋怀砚攥着她的手又添了些力道,拽着她整个人掉过身子,沿着沈莫离离去的方向往回走去。 “别看他了,我们去找沈莫离吧。” 宁祈脚底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他的怀中。 她在少年的蛮力下勉强稳住身子,看向他阴鸷的侧脸,忍不住在心底又腹诽他几句,又只好无奈地跟上去。 * 暮秋时节,天气愈发寒凉刺骨,连窗檐瓦楞上都覆上一层经夜未消的白霜,天地之间一片恓恓寂寥。 而檐下的秋茉莉开得正盛,莹白的花瓣散发着浅淡的香,在秋风的氤氲中竟愈发清苦起来。 伴随着“吱呀——”的声音,宁祈小心翼翼地推开院门,却发现沈莫离正立在院落中央,似是特意等待着他们二人。 她正拿起方才的匕首,用丝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鲜血很快便将整洁的丝帕染得透红。 听到开门的声音,她抬眸朝二人看了过去。 此时此刻,她的目光一瞬间沉冷了下来,面色也是恹恹的,与宁祈记忆中那个温柔热心的茉莉姐姐判若两人。 在这样目光的压迫下,宁祈没来由地生出几分心虚来了。她和宋怀砚一同走上前去,试探着出声: “姐姐今天回去得这般早啊……” 沈莫离轻应了一句,随后再次开口,声音哀哀的:“我知道你们当时也在。” 宁祈没想到她就这般直截了当地拆穿了他们。她先是愣怔了下,随后讪笑着挠了挠头:“顺路、顺路罢了,一切都是巧合……” 沈莫离看着她的模样,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不置可否。 倒是宋怀砚迈步上前,毫不心虚地开口问道:“茉莉,你与薛家的长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沈莫离还未浮起的笑意骤然消弭,正擦拭着匕首的手,蓦地一顿。 第56章 她将匕首悉心收好,安稳地搁置在桌案上,随后直身立在宋怀砚身前,嘴角噙着几分意味不明的苦笑:“我与薛玉是何关系,公子应当清楚的很,不是么。” “这整个天水村的人都知道,薛玉这个名字是我此生的禁忌。我对他除了恨,又能有什么呢?” “恨么,”宋怀砚立在廊檐之下,身姿颀长,不动声色的威压悄然散发开来,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心上: “茉莉,你敢说,你自始自终对他只有恨么?你若是真的恨他,那一刀应当直接刺入他的心脏才是。你不该心软,不该放手,更不该最后收回匕首之时,又回头深深望了他一眼。 “你比我清楚,茉莉,那根本就不是恨一个人的眼神。” 面对他咄咄逼人的质问,沈莫离眼神略有躲闪,指尖紧张地按在身后的桌面上:“那是你看错了……” “真的是我看错了么,”宋怀砚再次往前凑了一步,轻笑,“那你为何又不直接杀了他,为何要在家里栽了如此多的秋茉莉?据我所知,薛玉平生最爱的花,便是这秋茉莉了。” “又或者说,我也不该唤你茉莉吧。” 宋怀砚顿了顿,随后一字一字唤道: “沈、莫、离。” 第49章 杀手 他咬字并不重, 声音也未曾刻意抬高。然而“沈莫离”这三个字音传出之时,却好像在空中凝成了一道锋锐的冰刀,将单薄而苍寂的空气划破开来, 直直地朝沈莫离的心底刺去—— 沈莫离的瞳孔骤缩,原本强作镇定的身形,蓦然紧绷起来。 秋风四下席卷,裹挟着刺骨的冷意从四面八方攒聚而来, 将周遭枯败的木叶吹得毵毵乱颤。 一如她此刻杂乱无章的心跳声。 她手背纤细的经络盘虬轻颤,杵立在原地许久,她才仿佛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可……可你为何从未拆穿我……” 还没等宋怀砚开口, 她便已然得到了答案, 默默补充道:“你是忌惮我从前的身份,怕我泄露你们的行踪,所以想要留在这里……” “除去我。” 宋怀砚轻挑眉梢:“自从救下我们二人, 你也早已猜出我们的身份,却也从未揭穿, 不是么?” 他慢条斯理地将衣角抚平, 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阴魅:“沈姑娘是聪明人。” 沈莫离勉强笑道:“五皇子过誉了。” 宁祈:“……?” 这这这就亮明牌了? 眼瞧着二人之间的气氛逐渐变得微妙起来, 宁祈赶忙侧身凑上前去,磕磕绊绊道:“既然大家都说开了,也就没什么事儿了嘛。沈姐姐, 你放心,他不会为难你的……” 宋怀砚眉心一跳:“我几时说过?” 他还要再说什么,却被宁祈的动作蓦地打断。少女紧贴到他的身侧,匆忙攀上他的胳膊, 用力把他往自己这边扯。 她本意是为了阻拦,可她的举动又太过仓促, 拉扯少年之时,二人的姿态紧密无间,相挨的地方熨帖上独属于少女的温柔触感。 宋怀砚抿抿唇,看着她拢上自己的手,一时有些思绪纷乱,连同方才想说的话都抛之脑后了。 沈莫离将眼前一切尽收眼底,不由得啧舌道:“真是奇了怪了。你们二人,当真只是皇子和郡主的关系么?” “那还能是什么呀……”宁祈不明所以,脆着嗓音回答,扯着宋怀砚衣角的手却是未曾松开。 宋怀砚漆黑的眼睫,极快地颤了颤。 他深吸一口气,徐徐抬眼朝沈莫离看过去,这次倒是削弱了许多气焰:“你同宋成思,当真早已断了来往么。” 沈莫离回答:“多年前便如此。” 宋怀砚却是笑了:“我只相信死人的嘴。” “所以你依旧想杀了我么,”沈莫离的神色倒是难得的平静,“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三人沉寂须臾。 就在宁祈以为他们都不会再开口时,宋怀砚目光落在沈莫离虎口上的薄茧上,疏懒淡漠的声音再次响起: “沈莫离,你从前当过杀手。” 沈莫离遽然将手遮掩在袖中,又反应过来自己的举动有些欲盖弥彰,便也摊了牌:“是又如何?” “有意思,”宋怀砚脸上的笑意愈发深了,“一位世家贵女,一朝沦落,几经辗转竟又做了杀手。对了,我记得三年前,薛家曾经的家主……可是遇刺身亡的呢。” “所以你同薛家,同那薛玉,到底发生过什么?” 他的语调不紧不慢,笑意如水面上的涟漪一般,徐徐荡漾开来,竟勾扯出几分缱绻来了。 但宁祈知道,这小黑莲行事一贯如此,怕是上一刻脸上还带着温和的笑意,下一瞬便能折了面前人的脖颈。 这人的笑,一向是不能轻信的。 她面露担忧地看向沈莫离。 却见沈莫离攥紧双拳,冷声道:“这与你无关。” 说着,她便决绝地转身迈步,推门进了自己的屋子。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只一瞬间,宋怀砚便转换了神情。他的唇角散淡地垂下,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方才的笑意早已荡然无存。 宁祈见状,还没等宋怀砚反应,便赶紧叉着腰挡在了他的身前:“喂,你收敛点啊,莫离姐姐绝对是个好人,你不许伤害她!” 宋怀砚忍不住笑了一声,额间碎发垂落下来,疏懒地遮住了他晦暗不明的眉眼: “我没说要杀她。” “哦?”宁祈玓瓅的双眸闪了闪,“你改主意了?” 宋怀砚思索道:“她的确早已同宋成思断了交集,也不会将你我的行踪告诉他。” “那肯定啊,莫离姐姐人美心善,哪像你,整日疑神疑鬼的……”宁祈顿了顿,想到什么,又仰首问道,“你既也没了杀她的意思,我们是不是也该离开了?” “不着急。”宋怀砚意味不明地说道。 他上前一步,凑到宁祈的身前,日光投下颀长的身影,几乎将少女的身形完全笼罩其中。 “她同薛家的恩怨,同薛玉的过往……你不好奇么?” “好奇?”宁祈秀眉皱了皱,“合着你留在这里,就是为了打探八卦的呀。” 宋怀砚笑道:“是,也不是。” “宋成思曾与沈家交往如此密切,与薛家以及江东世家如何,却是尚未可知。知晓了这段往事,或许可以牵出宋成思在江东一带的布局,若想置宋成思于死地,也能方便许多。” 他人阴险狠辣,对她说话却也坦诚,心里的阴谋也毫不避讳地摊在她面前。 只是他把这件事说的这么光明正大,倒让宁祈哑口无言了:“哦……” 沉吟须臾,她又喃喃道:“可是看莫离姐姐的意思,似乎也不太想告诉我们呀……” 宋怀砚笑得愈发耐人寻味起来:“说不准呢。” 话音落下,他便也迈步朝自己的屋子走去。 宁祈在原地杵愣了会儿,看了看宋怀砚的背影,又望向沈莫离的房间,还是有些不大放心,却也无可奈何。 半晌后,她只好轻叹了声,旋即也走回了自己的屋子。 * 这之后的一下午,三人倒是各自待在各自的屋子内,相安无事。 表面上风平浪静,但宁祈知道,他们每个人在房间内都是各揣心事,思绪纷乱,气氛极为微妙。 譬如现在的宁祈,正疲倦地坐在桌案前,看向案上堪堪燃起的油灯,微渺昏暗的光在各个角落拉扯出深浅不一的影子。时不时又要抬眸朝窗外看过去,注意着他们二人有没有什么异样的举动。 明日,便是与宋君则他们会和的日子。 平安度过了这一夜……之后应该便没事了吧? 宁祈看向庭院内翻涌着的漆沉夜色,黑黢黢的,仿佛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随时能将人溺毙其中。 看着看着,她的眼皮忽而短促地颤动起来,一下又一下地,似是预感到一些不太好的事情。 她一时有些心浮气躁,鼻息也紊乱了些,一颗忧虑不安的心脏跳得愈发快了。 月夜长幽,四野阒寂,庭院内的空气有如实质,沉甸甸的,压得人透不过气。 风急星稀,径无行人,大家又在各自的屋内沉默着,便也不曾注意到—— 庭院之外,有一阵冷冽破碎的气息渐渐靠近。一双踏遍风霜的长靴踩在落叶上,发出窸窣的声响,在足尖触及木门之时,蓦地一顿。 那人径自站在月光之下,任由萧瑟的夜风鼓起他的青衣,单薄的身影几乎要融化在迷离惝恍的夜色之中。 第57章 他就这般站立了许久,静寂无声,似是在思索,似是在追忆,又似是在攒聚起毕生的勇气。 终于。 一只指骨修长的手轻轻抬起,朝木门推去。 那男子的手本就经脉明晰,冷白出尘,在漆黑夜幕的映衬下,便苍白得几近透明,连上等的白玉相较之,恐怕也略逊一筹。 在沉缓的呼吸声中,指尖离木门愈来愈近,可就在即将触上紧阖着的木门之时—— 也不知为何,男子忽而收回了手,玉冠扣起的墨发在空中急促地摇曳一瞬,颀长的背影透着无边的落寞。 静默须臾。 他的足尖转了方向,脚步声在月夜中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要比先前沉缓许多。 夜幕之中,忽而传来了一声叹息。 极快极轻,仿佛只是人的错觉。 * 晚膳的时间到了,沈莫离仿佛未曾同他们生了嫌隙,这次依旧准时地备好了饭菜,准备往庭院内的桌案上放。 见沈莫离开始盛饭,宁祈和宋怀砚也极有眼色地走了出来,帮着她一起端菜,随后便一同坐了下来。 但因着白日里的事情,三人皆是心照不宣。大家就这般相对而坐着,却俱是缄默无言,宁祈感知到气氛的压抑,便只闷头扒拉着饭,大气不敢出。 吃着吃着,宁祈抬眸瞥了二人一眼,却见他们依旧端坐着,甚至未曾动过筷子。 他们脊背挺直,目光在空中碰撞,隐隐成对峙之势。 就这般过了半晌。 宋怀砚指腹摩挲着瓷碗,唇角稍稍勾起,笑意却丝毫不达眼底:“沈姑娘,还是什么都不打算说么。” 沈莫离笑着回应他:“这不是你们该打听的事情。我救下你们,又亲身照顾你们多日,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我再说一遍,此事与你们并无干系。” 宁祈不曾想到,话题又转到这件事上面来。她看向二人,想去劝阻,可支支吾吾的,却也不知该如何去说。 照这架势,她生怕眼前二位直接掐起架来。 在躁动不安的气息之中,宁祈有些按捺不住,索性站起身来,伸手拦在宋怀砚的身前,想说些什么。 她红唇翕张着,一个音节还未曾发出。 就在这时。 随着“砰”的訇然一声,原本紧阖着的木门被来人猛地踹开。桌案前围着的三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夜幕中亮起了一道道银色的长影,在月光的映照下相互交错着,直晃得人眼花。 宁祈凝睇一看,旋即瞳孔骤缩,脊背倏然紧绷起来—— 哪里是什么银影,分明是一把把夺命的长刀! 她喉间窒涩,呼吸不顺畅,下意识地往后退,紧接着退入少年的怀中。 宋怀砚伸手环住她的腰,旋即绕步站在少女的身前,颀长的身形将宁祈完全遮挡在身后。 他眉心蹙起,锐利的目光警惕地朝四周逡巡,瞧清了什么,有些惊诧地叹声道: “这是……是宋成思的人!” 第50章 玉陨 宋成思的人…… 竟是宋成思的人找过来了! 饶是宁祈对这朝野纷争再不熟悉, 却也知晓,宋成思的人将他们围困于此,究竟意味着什么。 ——宋成思是势必要了他们的命! 可眼下他们俱是手无寸铁, 对面前那一帮黑衣的刺客而言,不过犹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他们根本就不是这帮刺客的对手。 宁祈站在宋怀砚的身后,颤抖着的小手下意识地扯着他的衣角, 探出头来朝对面望过去,眼尾不自觉地氤氲出一层泪意来了。 好端端的,她莫名其妙穿越到这个世界, 荣华富贵还没享尽呢, 便要丢掉自己的小命了么…… 老天爷啊,她可不想丧命在这里! 这般想着,她扯着宋怀砚衣角的手, 攥得愈发紧了。由于紧张畏惧,一汪泪花在她眼底悠悠打转。 三人在原地失措了须臾, 那帮黑影却根本不给他们反应的机会。确认了三人的模样, 他们携着刀剑便直直地朝这边冲来! “不好!”沈莫离惊呼一声, 抽出袖剑的匕首,寒光在夜幕中划过一道锋锐的白影。 眼瞧着刺客如潮水一般奔涌而来,宋怀砚鼻息微沉, 稍定心神,一脚将面前的桌案高高踹起,堪堪阻拦险些冲到跟前的刀剑。 他一边同沈莫离协作着,利用周围的物件勉强挡住来人, 一边又时刻注意着身后的宁祈,修长的大手紧紧拢住她的后腰, 把她往自己身边按。 “跟紧我。”他短促而简洁地说道。 眼见情势危急,宁祈什么也顾不得了。她只哽咽着点了点头,出于求生的本能,整个身子紧紧地朝宋怀砚身边靠拢,仿佛他的身影是唯一安全的屏障。 宋怀砚武艺不俗,甚至算得上是高超,但此刻手无利器,来人又如纷纷云集,饶是他拼尽全力,但终究寡不敌众。 很快,宋怀砚便同沈莫离落了下风,脚步略有些不稳地后退了几步。 就在二人还未及喘息之时,几道寒光划破长空,急急地掠了过来! 宋怀砚乜了那人一眼,右手捞起宁祈纤细的腰,反应迅疾地往旁侧躲去。沈莫离心脏一悬,也匆忙侧身躲过。 二人堪堪躲过了致命之击,可宁祈还来不及庆幸,便忽而感觉自己的手背溅落上了一片温热。 是血。 她樱唇翕张着,颤抖着肩膀仰首看过去,只见宋怀砚和沈莫离皆是身负伤痕,被利刃划破皮肉,面露隐忍。 猩红死寂的血,顺着他苍白的肌肤蜿蜒而下,如同在夜色中潜伏着的血色毒蛇。 眼瞧着如此景象,宁祈心底的恐惧仿佛被高高掀起的巨浪,让她几近窒息。她吸了吸鼻子,一时没忍住,竟有几滴泪珠潸然而下。 宋怀砚咬牙,借着身后杵着的铁锹,一击将来人重伤退落,任由鲜血溅了自己满身。 他同沈莫离出手狠辣,这番下来,虽各负伤痕,却也将来人震慑了些。那帮刺客暂后退了些,让他们有了一些喘息的时间。 宋怀砚目光四下游移着,正要去寻合适的用具,却忽而瞧见了宁祈的那双泪眼,不由得微微一顿。 他伸手为她擦去脸颊上挂着的泪珠,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小姑娘还挺胆小。” 随着“刺啦——”一声,他将一片衣料撕扯下来,简单包扎在伤口之上:“别担心,死不了。” 宁祈哽了哽,想要说些什么,可她喉间也被哭意堵住,仿佛灌入一盅哑药,所有音节怎么也发不出来。 无奈,她也只好点了点头。 沈莫离将匕首反手扣回,目光投向沉寂的夜色,呼吸也平稳了些:“若我们拼尽全力,倒也可以……” 话还没说完,她的目光锁定在最远处的方向,双肩蓦地一抖:“……又来了!” 闻言,宁祈和宋怀砚齐齐望过去,只见又一大波黑影举着火把潜行在夜色之中,火光照夜,朝这处庭院渐渐逼近而来! 宋怀砚忍不住暗骂一声:“这宋成思倒是够狠,派了这么多人,为了除去我们,竟也不计后果。” 他们就算有刀剑在手,拼尽全力,恐怕也根本难敌! 他拽起宁祈的腕子,不假思索道:“快跑!” 话音落下,三人齐齐朝后门急奔而去,紧接着便听到一片吼叫撕破长空:“快追!别让他们逃了!” 黑影翩翩而来,如一群蝙蝠一般充盈了整处院落,又如黑色的浪潮一般,争先恐后地朝三人袭来。 宋怀砚护着宁祈,忽而感觉身后一凉,下意识地侧目回看,只见一道飞刃正在他的瞳孔中极快地放大! 他呼吸一窒,正要去躲,便听“砰”的清脆一声,是冰冷的兵器相撞的声音。 紧接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身影拦在了二人面前:“殿下,卑职来迟了。” 竟是剑云。 知晓宋怀砚和宁祈在此处后,他也一直在暗中潜伏着,注意周遭有无危险。觉察到刺客来袭,他果断带着一帮弟兄前来支援。 只是眼下的情形容不得他们解释太多。他让几个弟兄带着宋怀砚他们撤退,而后自己同剩下的人一齐留下来,企图拖住刺客。 看着剑云以及身边的属下们,宋怀砚和宁祈俱是安心了些。他徐徐颔首,而后同宁祈、沈莫离一起,在暗卫的围护下,朝着浓黑的夜色奔跑着。 身后,兵刃相接的声音不断响起,闻者惊心。 还未迈出几步,骤然间,伴随着一阵异样的声响,他们忽而觉得身后蓦地亮堂起来,滚烫的热意熨帖上他们的后背。 第58章 宁祈好奇地回眸,只见那帮刺客……竟将沈莫离的院落烧了! 浓烟缭绕,时不时传来物什被烧灼的哔剥声,那处简陋却又承载者无数美好的庭院,就这般黏黏地融化在黑烟之中。 “这些没良心的……”宁祈正忍不住骂着,再定目一看,却发现沈莫离不知何时掉了身子,惊惶地朝着火光奔去! ! “莫离姐姐——!”宁祈惊呼一声,想转身去阻拦,却被宋怀砚伸手拉了回去。 “你不要命了!”宋怀砚看向宁祈,嗓音略带紧张地低呵道。 宁祈指了指火光的方向:“可是沈莫离她……” 宋怀砚朝那边瞥了一眼,声音沉冷:“她想去寻死,你我也阻拦不得。” 看着逐渐朝自己这边逼近的刀光剑影,他将宁祈的手攥得更紧了些:“先护好你自己的小命。” 话说着,他又对身旁的暗卫使了个颜色。暗卫得了令,匆匆转身,朝沈莫离疾奔而去。 烟雾愈发浓重,灼热的烈火升腾而起,为沈莫离纤弱的身影勾勒上一层血色的光。 她喘着粗气,不顾一切地朝燃烧着的屋子跑去,连身后暗卫相护的声音,都仿佛尽数听不到了。 她望着居室内躺在烈火中的木架,一颗心脏高高悬起,又仿佛顷刻间坠入万丈深渊。 ——那里存放着薛玉曾为她写下的书信,存放着他为她描摹的画像,存放着他们仅剩下的美好回忆。 若是烧了,便什么都没了。 这般想着,她的步伐又急促了些。看着面前被火光吞噬着的一切,她定了定心神,没有丝毫犹豫地冲入烈火之中! ! 她堪堪踏入庭院,一片火在她身后蓦地升腾而起,形成了一道血色的火墙,将匆忙赶来的暗卫阻隔在身后。 暗卫望着她融化在火光中的身影,只好哀哀地顿住脚步。 惊鸟丛飞,寒风呼啸。 沈莫离不管不顾地冲入居室,被浓烟呛得咳嗽不止,甚至咳出了眼泪,却依旧没有停止寻找。 倏然间,她脚步一顿,双眸盈起来微亮的水光。 她稍稍倾身,将地上雕纹繁复的铜盒拾起,而后紧紧地护在自己的怀中。 可还未来得及欣喜,忽然间,房梁上的一块横木骤然坍塌而下,伴随着“轰”的訇然一声,横在了沈莫离身前! 方才还算平常的火光,骤然间升腾数倍,将此处唯一的出口吞噬殆尽! 黑烟更浓了些,熏得沈莫离几乎睁不开眼,脖颈也似乎被人死死地桎梏,无法呼吸。 她浑身失力,挟着铜盒瘫倒在地面,眼看着浓烟和烈火要将所有的一切侵没,心底升起一片死寂的绝望。 ——她怕是出不去了。 铜盒在她的怀中,仿佛是这片濒死的土地上唯一的慰藉。沈莫离伸手抚摸着它,突然就湿了眼眶。 若能和这些东西,一齐消逝在这烈火之中,应当也算是个好结局。 就当是还清了,她欠那人的一切。 她缓缓阖上双眸,任由两行莹润的清泪流淌而下。 燃烧着的烈火如同一片血浪,朝她这边包围而来,一点点侵蚀上她的裙摆。沈莫离感知到逼近而来的灼烫,做好了身死的准备。 就在这时。 她忽而感觉身子一轻,似有一双温暖的手环上她的腰,而后将她紧紧地抱在了怀中,陌生无比却又万分熟悉的气息将她整个人紧紧裹挟。 是谁…… 是濒死的幻觉么? 她觉得有些好笑,可是须臾之后,颠簸的感觉以及急掠而来的寒风令她清醒了些。 不,不是幻觉。 她强撑着睁开双眸,只见自己正被一个人横抱在怀中,离方才烈火侵袭的地方愈去愈远。 沈莫离原本死寂的心脏,怦然跳动起来。 她扯着男子的衣袖,努力去瞧,瞧见了男子苍白如玉的手,在火光中破损的青衣,毵毵摇曳着的凌乱墨发…… 以及在血光的映照中,一双极为熟悉的眼眸。 她忽而哽咽了:“为何要来?” 薛玉垂眸看向她,嗓音沙哑:“我不能看着你死。” “可我该是你的仇人。”沈莫离泣声道。 “那是我欠你的。” 沈莫离喉间一堵,一时说不出话来。 薛玉带着她冲出居室,不住呼啸着的夜风令她思绪清明许多。方才脑子一片混沌,她未曾仔细去瞧,如今借着火光,她这才注意到,薛玉的身上竟遍布伤痕。 一道又一道,皮开肉绽,鲜血翻涌。 应当是冲来之时,同那帮刺客撕打所致。 而在他的肩头,她亲手刺下的伤口未经包扎,浓稠的鲜血依旧在流淌着,玷污了他原本整洁的青衣。 沈莫离眼睫扑簌,泪落得愈发凶了。 她攀住薛玉的衣袖,红唇颤抖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突然间,一声惊叫打断了一切:“他们在这里!” “不管是谁,我们都不能让他活着离开!” 尾音还未落,伴随着疾风乍破的声音,一片黑影自火光中汹涌袭来,如怒潮般不依不饶地朝他们逐近! “薛玉,你快走,别管我……”沈莫离掺着哭腔,断断续续地开口,伸手试探着朝薛玉的胸膛推搡着。 可他紧抱着她的动作是那样坚决,任凭沈莫离拼尽全力,也无法撼动分毫。 眼瞧着一道利器刺破长空,划过薛玉的后背,滚烫的鲜血四溅开来,她的语调也骤然转急:“薛玉!” 而那在火光中伫立的颀长身影,依旧没有半分动摇。 他的目光四下游移着,在滚滚浓烟中确认了安全的方向,抱着沈莫离便往前冲去。 身后,那帮刺客身手也极为敏捷,如疯长的藤蔓一般缠打上来,招招致命。薛玉的后背又落了一道伤,他眼疾手快地从地上拾起一把剑,强撑着同刺客们抗击。 黑烟升腾,火光冲天,灼得人眼花。 沈莫离挣扎着想从他怀中抽身,可一伸手,却摸到满手的血,不由得微微怔愣。 “薛玉,你放下我吧,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薛玉敛眸看了她一眼,薄唇紧抿如刃,却依旧一言不发。 前方,暗卫急切的呼唤声隐隐传来:“莫离姑娘!沈莫离!” 薛玉睫羽轻颤,抱着沈莫离的手添了些力道,心中默默做了最后的决定—— 他带着沈莫离掉转方向,朝暗卫的地方急奔而去。暗卫终于遥遥瞧见了二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莫离姑娘——” 薛玉眉心微蹙,终于肯松开了手,将沈莫离往前推去:“务必照顾好她。” 身后,无数刀光剑影咆哮着朝这边涌袭而来。 沈莫离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似的,急声问:“那你呢?!” 他垂眸凝望着沈莫离,似是万分不舍,随后提剑转身道:“我去拖住他们。” 沈莫离当然知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是要用自己的性命,换她的生! “不行——!”沈莫离急切地扯住他的衣摆,“我们一起走!” 薛玉朝着她拽住自己衣摆的手,深深地望了一眼,随后伸出手来,一点一点地,坚决地将她的手拂开。 想来,这也是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拒绝她的靠近。 身后,一道寒光划破夜幕,朝着他们刺来! 没有时间了! 薛玉咬牙挥剑,拼劲全力地阻拦住来人,旋即转身呵道:“快走!” 暗卫知晓时间延误不得,强硬地拉扯着沈莫离,挟着她往前逃生。 沈莫离竭力伸手去拉他,却只能触到灼热却又落寞的空气。她按捺不住,几乎是声嘶力竭道:“不!薛玉……你不能!” 薛玉格挡住刺客的利刃,艰难地转身看了她一眼,在烈光的映照中,眼底隐隐有泪光闪烁。 “莫离,这是我欠你的……” 他最后如是说道。 沈莫离被暗卫强拽着,离他愈来愈远。她额间的碎发凌乱地垂落下来,泪痕满面,不成样子。 “不,薛则安……你从来都不欠我的!” 话还没说完。 沈莫离原本凄楚的神色,骤然僵在脸上。 ——随着利刃刺破皮肉的声音,她望见一把锋锐的长剑,自薛玉背后狠辣袭来,直直贯穿了他的胸膛! “不!!!” 视野中,猩红的鲜血自他胸口迸溅开来,溅落在周围所有人的身上,又有死寂的鲜血流淌而下,融入不断扭曲着的火焰之中。 第59章 一片又一片,仿佛在火光中盛开的红莲。 “砰——”的清脆一声,薛玉手中死死攥着的长剑,因失力而脱离,跌落在鲜血横布的地面上,溅起一圈浮尘。 他终于再也强撑不住,当着沈莫离的面,在火光之中,徐徐倒下。 “薛玉!!!” 只一瞬间,沈莫离仿佛听不到了所有声音。 眼前,只有纷飞的血羽,以及那熟悉却死灭的双眸。 她眼睁睁地望着他失去生命,原本如玉如松的身影在夜幕之中跌落,又融化在了烈火之中。 破碎而绝望。 而他此生最后一句话,竟是对她说,这是他欠她的。 滚烫的泪水决堤而出,泪珠顺着她的脸庞滴落,融入尘埃,无声无息。 她看着暗卫带着自己逃生的方向,听着耳畔呼啸的风声,只觉意识沉浮,眼前一片混沌。 随后,便什么也感知不到了。 第51章 破碎 翌日清晨, 宁祈是在昀江下游的幔帐中醒来的。 堪堪拂晓的时辰,远处天边漫上一层浅淡的蟹青色,衬得远山愈加苍茫清寂。 平日里, 按照宁祈的性子,是断断不会醒得这般早的,只是昨夜儿里经历如此一番生死危机,倒让她后怕不已, 提心吊胆了整宿,未曾好生入眠。 昨夜…… 宁祈掀开幔帐,朝岑寂孤冷的旷野望过去, 暗自心惊。 昨夜情况危急, 几乎是性命攸关,若非剑云携暗卫及时赶到,恐怕这个时候, 她早已丧命在刺客的刀下了。 暗卫护送着他们匆匆逃离,一路顺江而下, 直奔宋君则设下的驻扎地, 这才让她捡回来一条小命。 只是…… 宁祈目光游移, 遥遥地朝沈莫离已被烧尽的院落望过去,抿了抿唇。 只是一想到昨夜死在烈火中的薛玉,纵使她同他素不相识, 还是忍不住连连惋惜。 如此君子,风华正茂,却就这般葬身在与他无关的刺客手中,实在是好不值得。 对了, 也不知道沈莫离现在怎么样了…… 昨夜她同宋怀砚先回到营地,同宋君则简单交代一番, 又过半晌后,才有暗卫带着沈莫离回来。当时的她面色苍白,昏迷不醒,唇色尽失。 也不知是被烈火伤的,还是又遭遇了什么。 之后宋君则也安排了幔帐,让沈莫离暂且歇下,当时的宋怀砚正包扎着伤口,闻言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算是默许。 现在这个时辰,沈莫离会不会也醒了…… ——她得去瞧瞧沈莫离。 这般想着,宁祈果断地穿上干净的外衫,掀帘而出,朝沈莫离幔帐的方向走去。 “去做什么?”她还没走出两步呢,身后突然冒出来一道极沉的声线,吓得她浑身猛地一抖。 她惊慌地转身,瞧清了来人,松了一口气,旋即面露疑惑:“宋怀砚?我方才看了半天,也没瞧见你啊,你是哪里冒出来的?” 宋怀砚轻笑:“郡主怕是昨夜危难之时,伤了眼睛。” 他改了在天水村的朴素装扮,换了身华贵些许的装束,依旧是玄衣猎猎,衬得他气息愈发阴魅起来。 又是那朵惯会呛人的小黑莲。 宁祈气得直跺脚:“你!” 宋怀砚勾了勾唇角,似乎对她的反应颇为满意。他深深地看着她,倒是也没再戏谑:“我也只是刚醒。 “你还没回答我,你要去做什么?” 宁祈也不欲同他置气,如实道:“莫离姐姐不是昏迷了吗?我想现在过去瞧瞧。” 说着,她便自顾自地掉了身子,朝沈莫离的营帐走过去。 宋怀砚眉梢微挑,不语,只默默跟上。 驻扎的营地占地不算阔,营帐之间距离很近,很快,二人便到了沈莫离的帐前。 “莫离姐姐——”宁祈伸手掀起幔帐,一句话还没唤出口呢,旋即又惊呼道,“莫离姐姐怎么不在这里?!” 宋怀砚侧身瞥了一眼,只见营帐内空荡荡的,何曾有过人影? “啧,”他眉心不自觉地沉了沉,“这位沈姑娘,倒是个不惜命的。” 宁祈心跳咚咚,话音尾调打颤:“诶呀,你倒是想想,这个时候,她会去哪了呢……” “会不会……会不会又遇到什么危险?!” 宋怀砚徐徐抬眼,望向天水村的方向,若有所思道:“她会去哪里,不是显而易见么?” “你是说……她被烧毁的院落?院落都已经成那个样子了,她又去那里做什么,难不成是为了薛玉么……”宁祈喃喃。 “去瞧瞧薛玉倒是好说,”宋怀砚眸色晦暗,“就怕她会一时想不开,为他寻了短见。” “为他寻短见?薛玉不是她的仇人么……” 宁祈挠挠头,属实有些想不明白其中缘由,但听了宋怀砚这番话,心中忧惧更甚,“我现在就过去!” * 拂晓之时,天光仿佛为山水覆上一层朦胧的白纱,整个村落恍若还在寂寂沉睡,尚未苏醒。 宁祈赶到沈莫离的院落之时,只见原本雅致的庭院已然化作焦土,廊庑瓦檐都在炽热中悲叹,化作尘埃。 残垣坍杞中,空气中仍充斥着残存的烟味,令人舌根泛苦,不适地皱起眉头。 她小心翼翼地顿住脚步,觉察到身后跟来的冷冽气息,疑惑问道:“你来做什么?” 宋怀砚走上前来,同她并行:“这里不安全。” 闻言,宁祈好奇地觑了他一眼。 不安全?所以他是特地陪她来的? 这小黑莲,现在居然还有点良心了? 但眼下她心有旁虑,顾不上思索那么多,便出言道:“我们快去找莫离姐姐吧。” 宋怀砚伸手朝前方指了指,言简意赅:“在那边。” 宁祈怔愣一下,旋即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只见废墟再往远处的江畔,一道清丽的身影正跪在山水之间,双肩单薄,青丝摇曳,说不出的破碎凄凉。 在惝恍的天地间,她的背影在风中颤抖着,犹如一只折翼的蝶。 走得近了些,宁祈才发现,原来她在哭。 她人性子柔,哭起来也是极哀婉的,无声无息,却有两行清泪不住地淌下,融入尘埃。 而她的面前,竖着一块木碑,其上是染血的几个刻字: 公子薛则安之墓。 看着沈莫离好好的,宁祈还未来得及欣喜,便又瞧见这块碑,不由得怔愣在原地,凝睇良久,鼻息微沉。 想来,这应当是沈莫离亲手刻下的。其上血迹未干,而沈莫离的手也早已血肉模糊,不成样子。 觉察到身后二人的靠近,沈莫离轻声开口,声音仿佛被吹散在风中:“薛玉死了。” 顿了顿,补充道:“他是为我而死的。” 宋怀砚凑上前来,声线是一贯的冷漠:“你不是恨他么?” 沈莫离哭着哭着,听到这句话,却是骤然笑了起来。她面上泪痕遍布,配上艰难的笑容,说不出的可怜。 她似是回忆到了什么,蓦地起身看向宋怀砚,用一种掺着哭腔的声线泣诉道:“你不明白,你们什么都不明白……” “对一个人避之不及,此生不愿再见,不只是因为恨,还可能是因为恐惧,因为愧疚,因为无法直视自己一颗罪恶却又血淋淋的心……” “——因为我每次见到他的模样,都会觉得自己恶心!” 此言一出,宋怀砚原本平和的神情,倏而一变。 他猛地抬眼,直勾勾地迎上沈莫离破碎的目光,指节不自觉地蜷曲起来。 便听沈莫离又道:“从来不是我恨他,而是他该恨我……” 也许是薛玉的死勾起了她的回忆,也许是他的身死,令她此生再无牵绊。 又或许只是天地苍茫,秋风萧瑟,触景伤情。 她看着面前的二人,终于肯说出自己同薛玉的往事。 “你们只听闻薛家煊赫,沈家交好,我们二人乃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世人艳羡。却无人知晓,他的情谊,本就是我拉他入的陷阱……” “可我也没想到,这么多年来,他此心如故,不惜清名,甚至不惜自己的性命……” “是我害得他,万劫不复。” …… * 天启六年,隆冬。 彼时的薛家乃百年世族,钟鼎之家,声名显赫,天下景仰。而当时的沈莫离虽身为沈家嫡女,知书达礼,精通棋画,可沈家到底只是中级商户,在昀北一带的世族中,根本上不得台面。 她行事慎微,平日里恂恂有礼,可如此拼尽全力,却依旧逃不过被嘲弄、被欺凌的宿命。 第60章 她曾在挑选衣料时被人捧高踩低地为难,在赏花宴上被世族嫡女公然嘲弄,就连她的父母,在所谓的世家豪族面前,都得俯身折腰,伏低做小。 经历了太多,她原本纯善的心不知从何而起,被杂念浸染了个透。 她无数次辗转反侧,夜不能寐,都忍不住在心底一遍一遍想: 若她能得到无上的权势,便好了。 权势,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讲道理的东西。 也是她摆脱这样的生活,最有效的东西。 直到那一日—— 谢家在府中设宴,邀请所有的豪族到场。这样的阵仗原本轮不得沈氏这样的商户之家,但其中发生了一些变故,最后一张拜帖,恰巧落在了沈莫离手上。 那是沈莫离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世面。酒林肉池,笙歌不歇,金石珠宝洒了遍地,竟也无人在意,弃掷逦迤。世家子弟论及京城轶闻,谈笑风生;闺秀们谈论天下最上佳的衣料胭脂,琳琅首饰晃得人眼花。 那些人瞧不上沈莫离这样的商户之女,她就像被隔绝一般,孤自坐在角落中,手足无措。 可黯然神伤之时,她不经意间抬眸,却在看清角落另一处的男子时,微微一怔。 ——那人玉冠墨发,眉目昳丽,一身青衣挺立如松,被冬日曛然的阳光一照,鼻尖、下颌均泛起一层莹润的白光,俊美无俦。 天启六年的初雪,恰如其实地纷纷而下,潲到他的身上,衬得他姿容清绝,不似凡尘中人。 惊鸿一瞥。 听闻周围人的低声议论,她这才知晓,这人便是薛家长子,薛玉,字则安。 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温润无双。 她早已听闻他的名讳,却是第一次见到他。毕竟薛家位望通显,她很少有同他接触的机会。 薛家…… 沈莫离怔怔然望着他,凝眸良久,思绪渐渐纷乱,一颗心脏急促地跳动起来。 薛家,是昀江第一世家。 是最富权势的豪族。 她呼吸渐而不稳,任由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底徐徐放大—— 她要薛玉这个人,连同他的权势,都能为她所用。 成为她此生扶摇直上的云阶。 雪意弥漫,寒风裹挟着雪片涌袭而来,落在众人的墨发间。眼见雪势大了些,谢家便只好提早散了宴。 众人纷纷道别,而后撑着伞结伴离开。渐渐的,沈莫离这处便几乎没什么人了。 除了薛玉。 他寡言少语,似乎是只身前来。 眼瞧着薛玉终于起身,掌起了一把竹伞,长身鹤立在雪幕之中,似是迈步欲行。沈莫离下意识地攥紧裙摆,将手中的油纸伞悄然塞在桌案下。 她缓步凑上前去,试探着轻声唤他:“公子。” 薛玉的脚步,轻轻一顿。 他侧眸看过来,一双本该缱绻的桃花眼却浸满了疏离,长眸沉冷,嗓音清磁: “姑娘有何事么?” 迎上他冷冽的目光,沈莫离心尖剧烈地颤抖着,怯声问他: “公子……今日雪势太急,我未曾带伞,又没有认识的人……” “不知公子可否愿意,许我同行?” 第52章 旧影(上) “此后便如你们所想的那样, 我几乎是处处寻找机会,费尽心机地接近他……” “他这样一个人,处尊位显, 性子冷的紧。我几番谋划,费了好大功夫,终于让他对我生出一些好感。但是他对我这微末的情意,在天堑般的地位差距面前, 其实一文不值。” “所以,我必须要让他再也忘不了我,他此生选择的人, 只能是我。于是, 我想到了一个罪恶的方法……” 又年深秋,凉风凛冽,万物萧瑟。她几近周折, 才让薛玉应下同她一起登高。 二人同行至瑶山之地,身畔再无他人。彼时的薛玉只当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次游行, 殊不知, 身侧那抹窈窕的倩丽身影, 貌若观音,心如蛇蝎。 在半山腰,他们正欲暂作修整之时, 蓦然间,一道血影划破长空,一群刺客朝二人围涌上来,白光乍现, 杀气弥漫。 那是沈莫离费了好大的心思,找来的刺客。 目的正在薛玉。 那次出门游玩, 薛玉一时松懈,并未佩剑,因此他能与刺客抗衡的,也只有袖间暗藏着的一柄护身短刃。 他还要时时刻刻护着沈莫离,根本无法与之匹敌。 兵刃相接,很快,薛玉便落了下风,身负数道伤痕。那帮刺客来势汹汹,似有不除薛玉不罢休的势头,眼瞧他一个踉跄身形不稳,挥舞着长刀便直直地朝他的胸口刺去! 薛玉眉心一沉,几乎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不曾料到,身后护着的少女竟突然扑上前来,拦在了刺客面前。 于是,那致命的一击,就这般刺在了沈莫离的胸前。 血花四溅。 沈莫离痛呼了一声,旋即身子一软,倒在了薛玉的怀中,猩红的鲜血霎时染透了他的雪衣。 薛玉垂眸望着她的容颜,抱着她的手,忽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恰逢其时,一路暗随着的薛家护卫继而赶来,将薛玉同沈莫离护在身后。那帮刺客见势不妙,踟蹰了须臾,旋即匆匆逃离。 四野复归阒寂,几乎能听到凉风吹拂的声音。 沈莫离同刺客早有筹划,她受伤虽不轻,却也不足致命,但足以……足以让她这个人彻底挤进薛玉的心里。 她伪装成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泪眼婆娑,颤着指尖抚上薛玉的侧脸,无力道:“薛玉,你以后要好好的……” “你知道么,我一直都很喜欢你,你千万……千万不要忘了我。” 薛玉凝视着沈莫离身上的血,突而喉间哽涩,思绪纷乱。 那天,素来白玉一般清冷的公子,在人前显露出从未有过的慌乱。他抱着沈莫离急奔回府,旋即立马找来昀江一带最好的医师。 沈莫离为薛玉挡剑一事,薛家其余人随后也自然知晓。薛家世代遵守族训,明德有礼,经此一遭,对沈莫离也生出几分敬佩与信任。 世间仰慕薛玉的女子甚多,风花雪月的把戏,薛家早已见惯。她们或是觊觎薛家权势,或是贪慕薛玉的容颜,但如此用情至真,甚至不惜自己性命的,薛家却是第一次见。 经薛家精心照料,沈莫离无性命之忧,渐渐痊愈。此后,薛家对沈莫离厚待有加,风声渐渐传开,整个昀江的世族对沈莫离也不一样了。 他们都是些见风使舵的人,自然知晓,薛家的优待,究竟意味着什么。 果不其然—— 又年初夏,草长莺飞之季,来自薛家的一纸聘书,就这般送到了沈家。 …… “说来也是讽刺,原本世族人人嫌弃的商户之女,得了一纸婚契,站在薛玉身侧,竟也成了'天作之合,世人艳羡'……” “世人惯是如此。”宋怀砚没什么情绪地说道。 听她的讲述,宁祈略有些诧然,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不管怎样,你们也算是定下婚约,薛家待你也算是真诚。可你与薛玉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走到如今这般……” 沈莫离轻叹一声,目光里盈满了水波,犹如一片易碎的琉璃。 她垂下双眸,哀哀道:“我也曾以为,我和他虽隔着诸般算计,但总也算是走到了一起,此生无虞。可是变数,恰恰发生在定下婚约的一个月后……” 当时薛沈两家已定下婚事,正在劳于准备,就等着婚期之时的十里红妆八抬大轿,两人便得以圆满了。 可是就在一个雨夜,潮气弥漫,雷声訇然。伴随着嫁衣送过来的,竟还有一道染血的命令。 ——是令沈家一朝陨灭的旨意。 沈莫离这才知晓,为了谋取暴利,父亲令人在酒酿里造了假。原也只是掺假之事,可其中不知又出了什么纰漏,那批上佳的桂花酒,竟成了杀人无形的毒酎。 假酒祸害昀江一带,甚至有人因此而死。消息上达京城,天子震怒,一道圣旨令阖府抄家。 雨落如注,寒风侵骨。兵士们将沈家重重包围,重甲击地,将地面震得嗡嗡发颤。 侍女小厮们惊窜逃离,在反抗中被利刃贯穿胸膛,血染庭院。沈莫离惊慌失措,只对统领哭哭哀求,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母亲被捉拿扣押。 鲜血混杂着雨水肆意流淌,原本清雅的沈家一朝之间,恍若成了无间炼狱,死气森然。 也不知是不是念在她年纪还小,不曾参与造假一事,天子添旨,倒是放过了沈莫离。 可是天子放过了又如何呢?沈莫离不会放过自己。府门贴上了封条,她被自己的家拒之门外,须臾之间跌落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贫贱女子。她几乎是日日恳求,希望刑部通徇,天子开恩,可到底人微言轻,根本无人在意。 第61章 无奈之下,她便只好去求薛家。 可薛家世代清明,据义履方,曾有过大义灭亲之举,又怎会因为证据确凿的案件,去乞求天子法外徇私? 她几番哀求,几近执拗,得到的只有薛家的漠然与无奈。 而因为这场风波,她成了整个昀江最大的笑话。 她无数次走在街道上,任由旁人的窃窃议论声灌入耳中。他们说她妄想攀上薛家的高枝,拈不清自己的分量。他们嘲弄她的一朝落魄,嘲弄她的卑贱无依。 沈莫离冷冷地看向他们。 众口铄金,无可辩驳,可看着看着,她心中的悲哀无力,渐渐淬化成无尽的恨。 而吊着她性命的最后一根线,便是同薛家的婚约。 薛家并未因此废弃婚约,且在她最绝望之时,倒是尽力伸出了援手。他们表示薛家不会徇私,但若是沈莫离愿意,可以暂且居于薛府,直至婚期嫁入薛家。 对此,沈莫离一开始是感激的。 可就在她搬入薛家当日,跌宕的命运再次给了她致命的一击—— 她从旁人那里得到消息,原来刑部判刑,天子下旨,她的父亲已被处斩,而她的母亲不堪折磨,死在了牢狱之中…… 全部死了。 沈家,只剩下她一个人苟且偷生。 而她也终于得知,此前将沈家告至上京的,正是薛家。 竟是薛家。 当真是所谓的大义灭亲。 那一晚,沈莫离整夜未眠。她孤自哭泣了很久很久,哭得双目模糊,宛如泣血,而后又站在薛家的府门前,望着那大字遒劲的匾额,望着那富丽煌煌的碧瓦朱门,立了整整一夜。 晚风刺骨,她穿得单薄,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恍若一个没有生命、没有感情的绢人。 当清晨第一缕浅淡的薄光照来之时,她攥紧双拳,决绝地离开了薛家。 她不在乎什么正义与否,不在乎所谓的情谊,在她的心里,只剩下恨意滔天。 她恨命运坎坷,将所有的不幸都施加在她一个无力的女子身上,任由她拼尽全力,也难逃破碎的结局;她恨薛家的道貌岸然,为了所谓的一世清名,将沈家逼上绝路。 她恨薛家所有人,连同恨着薛玉。 她暗自发誓,自己绝对会让薛家付出代价。 …… “之后的事情,想必五皇子也有所听闻。翌日清晨,我自薛家失踪不见,世人唏嘘。薛家遍寻不得,消息传出,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得到家人死讯,悲恸难捱,选择了自戕。” “只有薛玉一个人,坚信我没有死去,走遍市井富地,山水之间,苦苦追寻我许多年……” 宋怀砚缓声开口:“直到现在么?事情似乎没有这么简单。” “五皇子是聪明人,”沈莫离苦笑,“有时候我也忍不住去想,如果事情真有这么简单,便好了。” “正如你当时猜想的那样,两年前……我曾经做过杀手。” 目标正是薛家。 离开薛家后,她辗转多地,学遍了杀伐阴谋,又从暗党的手中获取了一把锋锐的利刃。 她想要薛家,血债血偿。 她既出走薛家,再次回去,难免惹人怀疑,于是她便只能选择暗杀。 只是薛家乃豪族贵胄,府上护卫无数,戒备森严,这么多年以来,不乏有刺客组织想对薛家下手,但最终一无所获。 沈莫离初入刺客门道,水平远远不足,面对如此防卫,她几番伪装,却连薛家的庭院都不曾混进去。 正一筹莫展之际,她又偶然打探到一个消息。 ——据说,薛玉在一个月前患了眼疾,双目失明,暂赴江南一带养伤。 他既双目失明,便认不出她。 而薛家在江南的府邸,府上众人,皆从未见过她。 这便是最好的时机。 沈莫离想。 薛家所有人都是她的仇人,薛玉自然也不例外。他身为薛家长子,若他被刺杀,那么对于整个薛家而言,无疑是致命的重创一击。 这是她复仇唯一的方法。 ——她要去杀了薛玉。 第53章 旧影(下) 天启八年, 深秋。 万物萧寂的时节,江南却仿佛并未被寒气侵扰,煦和宜人, 烟雨纷纷。天地间恍若覆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又随着微风缥缈地晃颤。 山水之间,一袭青衣掌着油纸伞,青纱覆目, 长身鹤立于长桥之上,任由雨丝风片潲染他的衣衫。 背后的万水千山是若隐若现的绿,而他一身的竹青, 立在雨幕之中, 好像下一瞬就会融化在江南。 行人扰扰,皆为过客,只有他长驻原地, 似在听雨。 护卫紧紧跟在他的身后,面若寒冰, 与他周身的气质截然不同。 又过少顷。 就在薛玉轻叹一声, 掌伞迈步欲离开时, 蓦然间,一抹红色的窈窕身影小跑过来,似是不经意间, 就这般歪足跌入他的怀中。 青丝飘摇,独属于女子的气息似温柔的藤蔓,一点一点将他缠绕。 薛玉唇角下垂一瞬,护卫紧随而上, 要将她立即推开。而沈莫离攥紧薛玉的衣衫,一点也不愿松手。她小声地啜泣着, 确认薛玉听到了她的哭声,旋即哽咽着道: “公子,救救我……” 她软声倾诉,告诉薛玉,自己是被卖入坊中的勾栏女子,无依无靠,却不愿屈从,便私自逃了出来。 说着,她小心翼翼地掀起裙摆的一角,呜咽着补充:“我被他们打得很重,腿上也受了伤,走不了路……” 随着她的动作,一阵血腥气自她的伤口缭绕开,又混晕在雨丝潮气之中,弥漫得愈发浓重。 薛玉动作微顿,迟疑着朝她侧过身。 同薛玉相处这么久,他的为人品性,沈莫离再清楚不过。她几乎能够笃定,面对这样走投无路的弱女子,他绝不会坐视不管。 也正因为此,她才有足够的底气,几乎生生打断了自己的腿。 这又是她不惜代价,用尽罪恶的办法,为薛玉设下的天罗地网。 果不其然—— 就在护卫心生不耐,要护着薛玉离开时。 却见薛玉忽而颔首,微微倾身,如同一尊悲悯世人的玉佛。 在哀弱的啜泣声中,他朝她伸出手。 …… * 薛玉为人宽慈,见她伤得不轻,又无家可归,便也允她可暂住在薛家别院。 沈莫离也终于得偿所愿。 她跟着薛玉回到别院中,由着薛玉派人为她安排好一切后,便借着感谢之名,来到薛玉的书房。许是见她身上负伤,侍从倒也并未阻拦。 她盈盈有礼,柔声表达自己的谢意,薛玉一一听完,却也并未有什么表示。直到沈莫离说完,他忽而开口询问,她叫什么名字。 桌案旁侧,秋茉莉开得正盛,清苦的香气充斥着人的嗅觉。 没来由地,沈莫离心底颤抖一瞬。 她尽量稳住呼吸,按照自己事先想好的告诉他,她叫姜凝。 话音落下,薛玉的气息略略停滞须臾,而后应了一声,依旧是看不出什么情绪。 薛家别院本就是为游玩所设,平日里没什么人,此番为了薛玉养伤,更是遣散了许多侍从,为的就是个清净。 这倒是给沈莫离的计划留了许多空子。 此后的日日夜夜,借着在薛家养伤,她竭尽所能地接近他,用尽了温柔的伪装,几乎是到了得寸进尺的地步,就连侍从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可也不知是薛玉冷心冷清,不意外物,又许是他渐渐心有动摇,竟对沈莫离格外纵容。 而沈莫离知道,这些所谓的纵容,都会成为推他入死门的毒药。 机会来的很快。 别院换下来一批新的侍从,来守着薛玉的寝殿,那些侍从彼此甚不相熟,更对沈莫离没什么印象。 月黑风高夜,沈莫离换上侍女的衣服,攥着匕首,敲响了薛玉的屋门。 她说,自己是来送药的。 薛玉轻声应下,允她进来。 烛火晦暗,在夜风中舞动着,令寝殿内的影子都不住地晃颤。月华清辉流泻而下,给窗前端坐着的身影勾勒上一层银边。 由于即将入寐,他此刻只着一件单薄的衣衫,白纱也已经摘下,露出一双异常淡漠的桃花眸。 这是相隔数月、相隔死生爱恨后,沈莫离第一次再见到他完整的容颜。 君子如玉,不外如是。 察觉到她的停驻,他循着她的方向侧过身子,淡声开口:“拿过来吧。” 话音落下,沈莫离这才发现,自己竟出神良久,心有恍惚。 第62章 她端着药走上前来,目光对上他的双眸。他应当是眼盲着的,可不知为何,他的眸底是那般明澈,甚至晃漾出一层悲楚的水波,总让沈莫离生出一阵错觉。 仿佛……他什么都看的分明。 沈莫离抿抿唇,走到薛玉身前,悄然攥住衣袖中暗藏的匕首—— 就差这一击。 一切就都结束了。 可她看着薛玉雪净的面容,瞧着瞧着,最终竟还是犹豫了。 这么多年来,他深爱着她,无时无刻不护着她,让她享尽了一位世家夫人应得的尊荣。在她失踪后,他依旧不遗余力地找寻着她,用情是那般真切。 而她对他呢? 从第一眼起,她对他便没有真心,只有算计。她算计他的权势,算计他的情谊,到现在,算计他的死亡。 她把他骗得彻彻底底,将他永远拉入自己的情网中,如今,又要推他赴死。 其实有很多时候,沈莫离也曾问过自己,她对薛玉有情么? 从前种种,她一直笃定,自己对他不过只有利用。 她和他隔着血海深仇。 可那一夜,直至烛火熄灭,推门而出,她始终紧攥着匕首,却竟然没能下得了手。 她对他,真的没有一丝情谊吗? 沈莫离这样问自己。 她望向迷蒙的皎月,不欲深想。 她告诉自己,自己不忍杀他,不过是念在他为人璞玉浑金,又不曾参与上奏一事。既如此,便也可暂且放过。 日子还长。 她总有同薛家慢慢算账的机会。 …… * 第二次时机的来临,是在那年初冬。 彼时的沈莫离也养好伤,既不欲对薛玉下手,便想着离开江南,回到昀江,再做打算。 同薛玉告别之时,他先是微滞了一瞬,旋即好像释然了什么一般,淡声应下。 他待她当是有意的,可告别时,他并未有一丝一毫的挽留之意,倒让沈莫离稍感意外。 不过这样也好,让她心中少了许多牵绊。 她孤身一人奔赴码头,正要离开。不想那次在码头上,她碰巧得知,薛家家主薛珑赴江南处理公事,顺便暂住在此处别院。 薛珑。沈莫离死也忘不了这个名字。 是他一封奏折上报京城,才有了沈氏的抄家,全家人的死亡。 她恨他恨得入骨。 而这次,简直是天赐良机。 之后的那些时日,沈莫离便留在江南,暗中潜伏在各地,时时刻刻注意着薛珑的行踪。 终于,初冬的某日,薛珑和江南各好友在江畔设宴,觥筹交错,把酒言欢,筵席直到夜半,灯火飘摇。 那次,沈莫离费尽心机,混入舞女的行列之中,一番异域打扮,再蒙上面纱,几乎无可辨认。 晚夜降临,视野迷蒙,更是难以认清。 到筵席的最后,众人太过纵我,皆是醉醺醺的模样,对周遭的一切甚少防备。 也正是这样,沈莫离才终于得了手。 言笑晏晏之际,忽有一片鲜血溅开,洒在周围人的身上。不知是谁率先尖叫了一声,安乐之景被血色撕裂开来,变成了此起彼伏的惊呼、逃窜的客人,以及匆忙赶上来的侍从。 借着漆沉的夜色和混乱的人影,沈莫离匆匆逃走。 她不停地逃,不停地往前跑,甚至能听到自己的每一次心跳声。 她以为这番过后,她终于大仇得报,自己应当是欣喜的。 可怪异的是,那股喜悦非但没有涌来,她心底反而升起一种极为异常的愧疚与孤寂。 她杀了自己的仇人。 可她当真该杀了他吗? 那次酒酿惨案,归根结底,是沈家有错在先。薛家不顾一切上奏京城,是为了公正,为了世代恪守的族训,为了昀江的千万条人命。 她扪心自问,自己这样做,真的是对的吗? 她被仇恨蒙蔽了许久,而那次,是她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可若是错的,那她的心又该何去何从? 而且,薛玉的父亲被她杀了,他又会怎样想? 还没想到这个问题,沈莫离便停下了脚步。 ——不远处的长亭下,挡在她面前的,正是薛玉。 * 月夜中,薛玉端坐在长亭内,依旧是白纱覆目。而在白纱难以完全遮盖的地方,他的眼尾一片通红,薄唇也全然失了血色。 是凄楚的,破碎的,死寂的。 沈莫离知道,他是因为父亲的死。 在他的身侧,他在江南的心腹走上前来,率先开口:“莫离姑娘。” 沈莫离看着他,又看向薛玉,如闻雷轰,双肩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原来,他早就知道,她是沈莫离了。 他竟然早就知道。 心腹宿刀看着她,情绪是掩盖不住的激动:“莫离姑娘,你知道么,自我跟着公子开始,公子便一直在找你了……公子对你,实在是用情至深。” “姑娘,你是不是以为自己伪装的很好,瞒天过海,将公子玩弄于掌心?可是姑娘,从一开始,公子便什么都知道。” “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 沈莫离目光定在薛玉身上,眼睫剧烈地扑簌着。 “从那年初雪,你找公子请求同行,再到你之后的接近之意,公子都看的清清楚楚。他知道你是不甘压迫,接近他,也不过是为了无上的权势。” “可那又如何呢?他还是爱上你了,爱得彻彻底底……” 宿刀有些激动,一步步朝她逼近,声量也抬高许多:“沈姑娘,你有没有想过,那次沈家抄家,阖府被捉拿,为何天子肯法外开恩,独独放过你的性命?你以为是天子有情,念你年纪尚小,抑或是不参与案件?其实根本不是……” “是公子!是公子不顾整个薛府的阻拦,上赴京城,叩天子门,在龙霄殿外跪了整整三日,才为你求来的生!” “而公子现如今失明,无奈赴江南养伤,你有没有想过,这又是因为什么……是他日日苦寻你的踪迹,不慎遇险,才盲了双眼!” “公子来此养伤,觅得一方清净,我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可不想你竟又千般伪装,要接近他,谋害他。” “你以为那次你来求救,公子为何毫不犹豫地带你回来别院?因为他知道,那是你!” 一字一句,都像是一把把锋锐无比的利刃,直直地扎进沈莫离的心脏。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薛玉,朱唇抑制不住地微微翕张,面色渐渐煞白。 “可是沈姑娘,你又是怎么做的?你百般算计,不曾对他有一丝真情,你想着除去他,到现在,甚至亲手杀了他的父亲!” “你怎么……你怎么忍心?!!!” 沈莫离像是被一些字眼猛地击中,浑身战栗,忍不住后退两步。 听着听着,她的眼底蕴出一片水波,又化作两行清泪,顺着苍白的脸庞蜿蜒而下。 竟然…… 竟然是这样! 原来,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默默为她做了这么多。可怜她一丝一毫都不知晓,可恨她无情至此,亲自给他致命的一击。 她嗫嚅着开口:“我……” 可是一句话还未说出,她的喉间尽数哽满哭意,令她说不出一个字。 悲楚得几近窒息。 宿刀愤恨地看向她,说完这些,竟一时无法自控,举起手中的剑,就要朝她刺来! 寒光乍破,沈莫离却仿佛什么都感知不到了。 她心生无尽的绝望,如一个死人一般阖上眼。 可是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 她有些意外地睁开双眸,却见那道利刃停在空中,是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接住了它。刀面如镜,倒映出一道极为熟悉的白纱。 薛玉挡在她的身前,任由利刃刺入自己的掌心,血肉模糊,大滴大滴的血珠流淌而下。 他的声音恍若失了气力:“别动她。” 望着他的背影,沈莫离再也按捺不住,失声哭泣。 爱恨交织,一股极为复杂的情绪不住地在心间翻涌,犹如扼住她的脖颈,让她没有喘息的余地。 她情绪失控,一边哭着,一边朝薛玉高声喊道:“你为什么总是要救我?!薛玉,你不该救我!” “我是你的仇人!” “你该杀了我!” 薛玉侧过身来,面对着她。许是经历这么多,隔着血海深仇,他也不知道该用怎么样的情绪面对她。 他就这般面对她良久。 末了,淡声开口,声音轻得恍惚: 第63章 “莫离,是我不好。”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欠你的。” 他说,是他欠她的。 到这个地步,他居然说,是他欠她的。 分明是她……是她欠了他一辈子! 无法偿还! 沈莫离哭得窒闷,看着他如白玉一样的面容,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愧疚,如此罪恶。 可到底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成了这样一个自私无情的人了呢? 她移开视线,不想去看他的样子。因为只要一看到他,就会想起从前不堪回首的所有。 又或者说,她不敢看。 那次,她几乎是用尽所有的力气,将他死死推开,而后哽咽着咆哮:“薛玉,你记着,我们是仇人!” “我不爱你……我一点都不爱你,再次见面,你该杀了我才是!” 说完,在薛玉破碎的目光中,她如同一个落了下风的逃兵,匆匆转身离去。 这一转身,便是三年。 …… “之后的岁月,我一直在逃,不是为了逃离所谓的追杀,而是我这辈子,都不敢再见到他的眼睛。” “这段往事,只有我和薛玉知晓。来到天水村,有人知晓我的身份,也曾听闻我同薛玉那段羡煞世人、令人惋惜的婚约,便找我打听。可薛玉这个名字,是我心底最不为人知的一根刺,一触就疼。” “这个名讳,我便禁止任何人在我面前提及。” “你们知道的,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恐惧,因为愧疚。因为一提到这个名字,就会揭开我此生最悔恨不已的一道疤。” “可我没想到,即使这样,这几年来,他竟也还在一直找我……” 顿了顿,沈莫离轻轻伸出右手,抚上染遍鲜血的墓碑,细细摩挲。 “而后,又因我而死。” 她哽咽着道:“世上没有比他更傻的人了……” 宁祈听完她的故事,哭得眼圈水红,忍不住连连叹息。 宋怀砚伸手轻拍了她的背,似是亦有感慨。 他原以为是什么世族秘辛,兜兜转转,竟是段如此令人唏嘘的旧事。 他瞥了墓碑一眼,旋即目光回落到沈莫离身上,轻声道:“所以,其实这辈子,你都没有放下他。” 沈莫离轻轻颔首,不答。 凉风乍起,她徐徐站起身来,朝被烧尽的那片焦土看过去。 所有的一切都是死寂的,犹如她同薛玉的这份情,了无希望,面目全非。 可唯一幸运的是,火舌并未波及到院落后植下的那片秋茉莉。白色的花瓣在风中摇曳,清苦的花香顺着秋风弥漫开来。 一如当年。 望着望着,沈莫离忽而开口,似是喃喃自语:“薛玉平生最喜爱的,便是这秋茉莉了。他从前总是提起,说这茉莉花很美,又同我的名字甚是相配。” “他还说,他之所以这么喜欢茉莉,不只是因为这个,还因为它有一个很好的寓意。每次他采下茉莉为我簪花时,都会对我说……” “送君茉莉,愿君莫离。” 秋风阵阵,卷起地上散落的茉莉花瓣,轻抚着飘出很远很远。 恍若天地万物,也都在为她叹息。 第54章 上药 西风送寒, 斜阳残照。 赴江南赈灾的行伍即将启程。大家耽误不得,宋怀砚和宁祈便向沈莫离告别。 临走时,宁祈拉着沈莫离的手, 心里五味杂陈,哭得像个小花猫似的:“姐姐,无论如何,你都一定要好好活着啊……” 沈莫离看着她的小手, 无声莞尔。 她的这条命,是拿薛玉的余生换回来的。 她不会作践自己的命。 大家沿着开阔苍茫的昀江,一路缓步前行, 朝着缥缈的远方走去。在昀江之畔, 沈莫离停驻脚步,柔声道: “我就送到这里了。愿你们一路顺风,此生长安。” 宁祈迟疑着问:“那你呢?” “房子烧了, 总还能再建。今后……我会一直留在这里。 顿了顿,沈莫离又微微仰首, 看向天边的残阳, 目光似是悲楚, 似是释然: “人生无处不相逢。若是有缘,我们总会再见。” 秋风凄寒,吹卷起她凌乱的青丝, 抚动着江畔毵毵的枯木,轻拂过那块血迹斑驳的墓碑。 望着二人沿江离去的背影,沈莫离轻叹一声,掉过身子, 目光遥遥地落在薛玉的坟冢上。 她会一直留在这里,守在这里。 画地为牢。 待数十年后, 或许坟冢已经不成样子,墓碑也不再明晰,世上再无人知晓此处的亡魂。 可她会永远记得。 他会永远站在她的记忆中,风华正茂,如玉如松。 待她守到垂垂老矣。 也算共白首。 * 由于宋成思派人刺杀一事,行伍在昀江一带耽误了不短的时日。为了能赶在深冬之前返回京城,行伍今后势必要倍道而行。 终于同宋君则他们汇合,宁祈心底也是放松了不少。 大家准备出行之时,宁祈又捧着糕点来到宋君则身边,讲述自己在天水村的所见所闻,一时兴致勃勃,讲得眉飞色舞,引得宋君则忍俊不禁。 只是她说得太过投入,也就没有注意到,身后那悄然靠近的玄色身影。 正同宋君则相谈甚欢之时,忽而有一道微冷的声线打断了她:“宁祈,我有事找你。” 宁祈被吓了一个激灵,手里拿着的糕点也应声跌落。她转头看向始作俑者,瞧见那张熟悉的面孔,有些气鼓鼓的:“你……”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宋怀砚一把捞了起来,如第一次准备出发那般,强硬地扯着她往自己的马车走去。 只是这次,宁祈并没有像之前那般屈服。 她不停地挥手挣扎着,出口的声音格外愤懑:“宋怀砚,你松开……!” 少年面色沉冷,似乎不为所动。 见他这般无动于衷,宁祈气得更甚,索性蓄了全身的气力,一把将宋怀砚的手甩开,撇嘴不满道:“诶呀!我都让你松开了!” 话音落下,宋怀砚眉目微敛,这才顿住脚步。 他凝睇看着她生气的模样,只觉心底有一股微妙的躁意缓缓浮上。 她怎么就突然发脾气了?是因为宋君则吗? 就是因为他将她拉走,让她不能和她的君则哥哥待在一起了吗? 顿了顿,他只觉自己心尖的躁意,渐渐转化成了一股子没来由的火: 宋君则对她而言,就那么重要吗? 他轻抿薄唇,面色又冷了几分,正欲对宁祈开口。 却听面前的少女怒声道:“我的糕点都洒啦!” 语毕,宋怀砚不由得沉默了须臾。 “?” 他朝方才的地方看过去,只见地面上确实落了几块糕点,跌入泥泞之中,一片碎渣。 而他的眼前,少女双手叉着腰,鼓起腮帮子,忿忿不平地盯着他。 宋怀砚:“……” 她难得发一次脾气,原来是因为这个。 宋怀砚看了她半天,有些被气笑了:“等到了江南,我补给你,可行?” 江南的糕点…… 宁祈的一双杏眼亮了亮,有些忸怩地回答:“那倒也行……” 忽而想到什么,宁祈话锋一转,认真地问:“你不是找我有事吗?什么事情?” 一想到这个,她就有些不耐烦。 方才她和君则哥哥聊得好好的,这人就如此没眼色,非要过来打断他们。就算有事,这里跟了这么多侍从护卫,找他们就好了嘛,干嘛非要找她? 而且……她一过来就找宋君则,就是为了过会儿能顺理成章,直接和他同行。这小黑莲满腹坏水,在天水村还想着暗害莫离姐姐,她才不要再和他一起呢。 只是谁能料到,这小黑莲行事如此不按常理,一手就把她捞到他的马车前。 她只觉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宋怀砚抬眸盯着她,仿佛能看到她在想什么似的,蓦地轻笑了一声。 可再次开口时,他的神情倏然变得柔弱无害起来,语调也是极轻极缓: “我肩上的伤有些深,还没好全,需要时时敷药。只是受伤一事,我未曾告诉旁人,也并不想让他们知晓,便只能麻烦你……” 肩上的伤。 嘶。 说来,这伤也是他为她挡箭时落下的。 只是……这小黑莲也有些奇怪了吧。宁祈忍不住开口问:“肩上的伤,你不是会上药吗?自己一个人也行啊……” 宋怀砚眼底翻涌上一层暗波,尾调微微拉长:“我怕疼,自己不敢弄。” 第64章 宁祈:“……” 装,又装。 宁祈想,他怕是同上次在天水村一样,借着他为她挡下的伤,挟恩图报来了。 可偏偏这小黑莲内里是个极有心机的。就算她知晓他的坏主意,也根本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罢了,他好歹是救回了自己的一条小命呢。 宁祈忍了忍,攥着双拳,默了良久,终于从牙缝里迸出来一句:“可以。” * 宁祈跟着宋怀砚,不情不愿地上了他的马车。 确认周围人都不曾注意到这里后,宋怀砚将纱帘放下,而后将药瓶递给了宁祈。 所有帘子都已垂落,车厢内顿时一片昏暗,随着空气的隔绝,马车中甚至渐渐浮起一片闷热之意,无孔不入地渗进人的五感。 耳畔,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在隐隐作响。 宁祈看着宋怀砚沉冷阴鸷的眸子,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 她攥紧药瓶,率先开口:“你自己脱,还是我给你脱?” 宋怀砚:“?” 他被她的话惊了一瞬,停顿须臾,才反应过来,她是要他把肩头露出来而已。 他薄唇紧抿如刃,轻抬右手,正要解衣。但余光瞥见相对而坐的少女,他忽而想到什么,眼底荡漾出一片狡黠的笑意。 “你帮我脱吧。”他如是道。 说着,他便往宁祈的方向靠了靠,又微微俯身,确保宁祈能够到自己的肩。 在这样的姿势下,宁祈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他的身影中,空间逼仄,威压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将她紧紧攒拥。 她被覆在阴影之中,犹如一只笼中的小雀儿。 甚至不用抬头,她便能看清他白皙的脖颈,凸起的锁骨。 距离缩短得太过突然,宁祈一时没反应过来,瞳孔骤缩,下意识地仰首,鼻尖不经意间,就这般擦过他的喉结。 宋怀砚停凝一瞬,目光耐人寻味地看向她。 “啊,我不是故意的……”宁祈喃喃道着歉。 她只觉周围的气息仿佛淬化成了一团火,蓦然间便将她的耳廓烫得通红。 “无妨,”宋怀砚的声音压低了些,“快上药罢。” 宁祈侧了侧身子,尽量避免同他距离太近。她平定心神,也不想延误时间,便鼓起勇气伸出手来,为他解衣。 行伍马上就要出发了。她得赶紧给他上好药,才有机会与宋君则同行。 她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于是她三下五除二地为他脱下外衣,露出肩头,却在看清他的伤口之时,不由得微微愣住。 “你……”宁祈看着他肩上的伤,目光是掩盖不住的惊讶,“宋怀砚,你之前没有包扎伤口吗?” 只见他苍白的肩头,血肉外翻,还沾在了他的里衣上,将雪白的衣衫浸得通红,触目惊心。 她将衣衫为他褪去,便好像把伤口再次撕裂开来,猩红的鲜血霎时蜿蜒而下。 可面前的少年却跟个没事人一样,眼也不带眨的,仿佛没有痛觉似的。 “包扎……我很少包扎伤口,”宋怀砚想到什么,轻声答道,“不论如何,总也会长好的。” “可你之前那么多伤……” “习惯就好了。”宋怀砚出声打断了她,仿佛不愿提起这些。 这下,倒是换宁祈沉默了。 刚来到这里时,她总觉得这小黑莲不安好心,满腹算计,手染鲜血,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反派。 现在经历这么多,宁祈一一回想,发现宋怀砚的确是个大反派。 不过……是个有点可怜的大反派。 现在想来,他似乎也并没有那么可恨了。 不。 宁祈想到方才洒落一地的糕点,想到他数次打搅她找君则哥哥的好事,又默默在心里补充: 虽然不那么可恨,但还是很讨厌! 见她目光游离,一时失神,宋怀砚忍不住开口:“在想什么呢。” 他的声线低磁,很轻易地便能拢回宁祈的思绪。 宁祈未经思索,脱口而出:“在想你的事情……” 话还没说完,宁祈赶忙刹住话头,但已说出,又不好转移话题,便只好硬着头皮接道: “放心吧,没、没骂你……” 宋怀砚:“……” 宋怀砚:“总之,也不会是什么好话。” 嘿,这小黑莲,还是一向惯会噎人。 宁祈悄悄瞥了他一眼,又默默在心里腹诽:哼,这次算是让你猜对了。 时间紧迫,她不欲再同他打辩儿,便也打开药瓶,开始细细为他上药。 怎料她还没动作,却见宋怀砚忽而轻挑纱帘,朝外低喝了一声:“起行!” 宁祈:“???” 第55章 古怪 宁祈:“???” 什么情况???这就走啦?! 她她她还没来得及找宋君则呢! 她杏眸瞠大了些, 惊愕地看向宋怀砚,却见后者放下纱帘,徐徐垂眸, 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 随着他一声令下,众人业已准备完毕,马车缓缓前行。 江畔的小径略有些颠簸,她身形一个不稳当, 又晃悠悠地磕绊了下,摔在一旁的座榻上。 她“诶哟”了一声,忍不住蹙起秀眉, 艰难地直起腰背稳住身形, 不住地轻揉着自己刚才撞到的部位,轻嘶了口气。 正揉着,昏暗的余光中, 却见少年的面孔隐没在黑暗中,薄唇轻勾而起, 唇齿间溢出一声轻笑。 宁祈悟过来什么, 忍不住拍座而起:“宋怀砚!” 闻言, 宋怀砚抬眸看向她,唇边笑意不减。 “宋怀砚,你是故意的吧?!” 故意在她不注意的时候下令, 好看她冷不防磕绊的这一下! 少年的面色波澜不惊,在听到她这句话时,才有了微不可察的变化。但他的眉眼依旧是浸着笑的,那抹笑并不深, 像是浅浅的一层浮在目光上,为他狭长的双眸平添几分阴魅。 他含笑看向她, 不语。 他不回答,宁祈心里便更加窝火。 她攥紧双拳,咬牙想报复回去,可满腔的愤懑攒聚而来,凝在手边,却也终究只是无可奈何,只能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 宋怀砚身形微微一晃,漆黑的睫羽扑簌了下。 就在宁祈想再次质问他时,他忽而轻声开口,打断了她:“疼。” 宁祈不解:“什么?” “……疼,”宋怀砚伸手抚上右肩的伤,似是吃痛一瞬,“你推我那下,肩上的伤……好疼。” 他咬字很轻,哀哀可怜,眉宇似是因痛楚而蹙起,眸底荡漾开一片泛红的水波。 宁祈:“?” 她下手有那么重吗? 她正要开口,但余光瞥见他肩头触目惊心的狰狞伤痕,默了默,还是把话茬都咽了回去。 总也不能是演的吧…… 宁祈耸了耸脸颊,杏眸亮了亮,目光同他的视线对上。 她无奈地轻叹一声,最终还是想道:罢了。 自己不必同他一个病秧子计较。 她将衣裳简单整理一番,随后开始为他上药。 宋怀砚悄然看向她,阴潮的目光几乎黏在她的身上,眸底狡黠的水色愈发深了。 * 行伍离开昭阳道,马车朝着江南十二城徐徐前行。 宁祈同宋怀砚坐在一辆马车上,本是极不情愿的。起先的几日,她总在不断地寻找时机,想摆脱这小黑莲,但宋怀砚总是黏着她,要她给自己上药。 无奈,她不得不依。 经此一遭,从朝阳道至江南颂城,她便和宋怀砚同乘了整程。 虽然磕磕绊绊在所难免,一路拌嘴,她也总能被宋怀砚气到,但这一程下来,总归,她忽而觉着环玉有时候说的也不错。 比如,这小黑莲的确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起码……他对她应当也没什么坏心思。 宁祈想,这小黑莲平日里是有些讨厌,但人倒是还不错,且多次相救于她。他在宫中孤苦无依,大家都瞧不上他,不愿意和他来往。 虽然说她并不喜欢他,但起码也可以发发善心,同他做个朋友还是可以的嘛。 只是在马车上的这一程,宁祈还是遇到了些古怪的事情。 马车行进的时间颇久,她平日里又是个极嗜睡的,难免拢着毯子就在座榻上沉沉睡去。 深秋入冬的时节,南方虽不算严寒,但风到底还是冷岑岑的。突然席卷而来的风裹挟着凉意,透过纱帘扬起的缝隙涌来,熨帖在宁祈的身上。 宁祈脊背一麻,自梦中惊醒,不由得瑟缩了下。 却并不只是因为寒冷。 ——阖目之时,她分明什么都看不到,却感觉有一道锐利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极其阴沉,极具压迫,仿佛要将她牢牢地钉在座榻上。 第65章 这种异样的感觉,许久都未曾平息。 谁在死死地盯着她? 车厢内,只有她和宋怀砚两个人。 宁祈睫羽一颤,慌忙睁开双眸。可待她抬眼朝宋怀砚看过去时,却见他正垂眸阅着书卷,神情平静,并无一丝异常。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 她狐疑着看向宋怀砚,便见他淡淡抬眸,语气是一贯的沉静:“怎么了?” 她抿抿唇,只好将疑问咽了回去。 看来,应当只是自己想多了,或者是睡的太过昏沉,脑子不清醒了。 还有一次,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彼时行伍正驻扎休整,大家都在各自的营帐内歇息,宁祈自是也不例外。 夜半时分,宁祈忽而觉着口干舌燥,醒转过来,便想着起身觅水喝。 周遭静谧,几乎能听到秋风吹拂的声音。可就在宁祈起身时,却听到帐外传来窸窣的微弱声响。 很近,就像是在她营帐跟前传来的。 许是夜起不清醒,扩大了她的胆量,听到这异常的动静,宁祈没想太多,当即好奇地掀开了帐帘。 旋即,一道黢黢的颀长身影,就这般映入她的眼帘。 驻扎地都燃了篝火,火舌在夜风中窜动着,将他的影子投照在地面上,堪堪将少女娇小的身形笼罩其中,沉甸甸的冷意四下蔓延开来。 随着火光的颤动,那人的影子也随之不断地扭曲,拉长,晃颤,如同一道道细长的锁链,将少女紧紧束缚其中。 又像是几条嘶嘶吐信的毒蛇,顺着少女单薄的身形,徐徐蜿蜒而上—— “!” 宁祈被吓得浑身战栗,朱唇不住地发着抖。 是谁?是谁一直站在她的营帐外? 只是夜色漆沉,那人的身形被覆在阴影之中,她根本瞧不清他的样貌。 待她平定心神,再努力想去瞧清之时,那道身影也消失在了她的视野中。 四野阒寂,宁祈不想惊动旁人,便孤身一人在周围小心察探,最终只是一无所获。 夜色浓重,困意不住地席卷而上,一点点吞噬着宁祈的意识。 既寻不到结果,她便也只好回了幔帐。她心有余悸,忍不住猜想那人是谁,可眼皮沉甸甸地耷拉下来,她撑不住,很快便再次昏睡过去。 翌日醒来之时,行伍内与平日里别无二致,并没有任何特殊的情况。宁祈思索了半天,只觉夜里的事情像是做梦一样,朦朦胧胧的。 难道昨晚是她看错了吗? 她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行程中的某日,她也曾向宋怀砚提起过这件事。 彼时的宋怀砚正在翻看有关江南的政务卷书,闻言好奇地掀起眼帘,神色慵慵恹恹。 听完她的描述,他狭长的眼尾悄然勾起,须臾后,语气散漫地说道: “也许是你睡的太死,都分不清梦和现实了。” 宁祈:“……” 好家伙,她就不该告诉他! 在那之后,她便把这件事默默地吞到心里去了,再也没有向任何人提起。 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事。 万一真的像宋怀砚说的那样,只是她做的梦而已呢? 之后的日日夜夜,他们倒也相安无事。 可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似乎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正悄然间变化着。 宋怀砚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愈发阴沉了起来。 瞳色漆沉,眸光晦暗,混杂着不为人知的掌控欲。 * 行伍抵达江南颂城,肃王亲自接待。 江南灾害一事本就耽误不得,因为路上遇刺一事,又延误了不少时日。因此抵达颂城后,宋怀砚和宋君则也顾不上歇脚,便整日忙碌于江南十二城之间,抚察百姓,公务缠身。 在一些杂事上,宁祈倒是可以搭把手,但政务方面自己掺和不得,相比于他们二人,她倒是空闲了些。 但是百忙之中,这宋怀砚倒是也不忘曾经的约定,抽空到了集市上走一遭,给宁祈带来了许多江南特有的糕点。 宁祈兴冲冲地捧了过去,喜不自胜,赶忙对他阿谀奉承了几句。 顺便默默在心里补充:这小黑莲,现在似乎也像个人了。 在江南的时日,平日里,宋怀砚同宋君则为政务忙碌,宁祈则在街上随意逛逛。有时候他们得了些空闲,三人便一同到周遭散散心,也见识了许多江南的风土人情。 如此匆匆数日。 待准备返程之前,江南灾害一事也算处理完备。宋怀砚和宋君则都尽心尽力,得了肃王赞誉,百姓感戴,着手准备回京汇报的文书。 江南灾害一事,宋怀砚也早有谋划。 此番他和宋君则同去,本就在朝中备受瞩目,惹人议论。 而如今储位空悬,天子的意思其实很明显。 ——他要让朝野上下明白,谁是最适合做太子的那个人。 如此情况下,对江南一事的处理,则必须万无一失。 待回京之后,押上人质和罪状,宋成思这颗毒瘤也将铲除。那么储君之位,九龙之衣,将属于他和宋君则其中一人。 若宋君则如前世一般,无意皇权,那么这储君之位对宋怀砚而言,便如囊中取物。 归期将至,宋怀砚最后检查整理一番,确认无误,便同肃王告别,准备出发归京。 行伍整装待发。 宋怀砚一身玄衣玉带,马尾高束,率先行至马车之前。 由于天气转寒,他身披了一件玄黑大氅,衬得肤色白皙,眉目昳丽,通身寒气逼人,俊美无俦。 宁祈收好自己攒起来的糕点,小心翼翼地捧在怀中,朝行伍这边走去。 宋怀砚和宋君则的马车,一前一后,停在她的面前。 她不由得顿住了脚步,下意识地瞥向宋怀砚。 恰逢其时,宋怀砚的视线朝这边投过来。 他薄唇如刃,凤眸微沉,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 第56章 掌控 他薄唇如刃, 凤眸微沉,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 宁祈:“……” 她只觉自己浑身忍不住瑟缩了下,下意识地紧了紧外衫, 不知是因为风寒,抑或是旁的缘故。 在这样锋锐的目光下,她不由得有些心虚,右手捏了捏自己藕粉色的衣摆, 将衣料攥出层叠的褶皱。 她站在原地踟蹰片刻,咬紧下唇,向前方的宋君则投向求助的目光。可惜宋君则正在处理旁的事务, 同侍从低声交谈着, 未曾注意到她。 宁祈抿抿唇,还是不大愿意迈步。 就在这时,视野中的颀长身影忽而掉转身子, 缓步朝她过来。 宁祈立马绷紧了身子。 少年身量极高,迈步来到她身侧时, 铺天盖地的威严与寒意便恣意席卷而来, 顺着凉风渗入她的五感, 无孔不入。 在她无措的目光中,他从她怀中接过糕点,凑到她的耳畔, 嗓音噙着几分慵懒的喑哑: “走么?” 宁祈面皮发麻,一颗心脏极快地颤动了下。 这下,不走也不成了。 宁祈讪笑两声,看着他拿着自己的糕点, 只好无奈地跟他上了马车。 她望着他玄色的身影,小声咕哝了两句, 转念又想,她干嘛要这么怕他呢? 从前种种,她对这小黑莲避之唯恐不及,一是她不想回到现实,也不愿攻略这小黑莲,自然能避则避;二则这厮瞧起来不是什么好人,杀意毕露,她唯恐自己一个不小心,便在他手中丧了命。 但是现在似乎不太一样了。 既环玉说他的好感度低得可怕,那自然不用担心他喜欢上自己;更何况这些时日,他虽气质冷沉阴鸷,但瞧起来也不像个会滥杀无辜的,且多次救下她,应当也不会随意害她。 说句实在的,他又不会吃了自己。 这般想着,宁祈心中一片开阔,呼吸也顺畅了些。 她脊背放松下来,上了马车,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宋怀砚身侧。 * 即入冬,天骤寒。行伍昼夜疾驰,直抵京畿。 一路向北,能明显感受到气温骤降,寒风凄瑟,透过衣衫侵袭着人的五感。 浓云叆叇,霜雾霏微。 宁祈来时准备得匆忙,未携带御寒的冬衣,此刻严寒难耐,只能缩在马车上的一角,拢紧身上的外衫。 她目光四下逡巡着,瞥向座榻另一侧的宋怀砚。他正襟端坐,凤眸微阖,姿容平静,似是正在闭目养神。 他身披玄色大氅,狐裘毛领,瞧起来暖和极了。 宁祈的指尖不安地搅动一瞬。她看了他须臾,最终还是移开了目光。 第66章 她是个面皮薄的,找他借外衣,总归是不大妥当。 于是便只好再次缩在角落,拿起一块糕点递入口中,想借此转移一下注意力。 恰逢其时,一阵寒风席卷而来,打着毡儿涌入车厢内,将纱帘吹拂得摇曳晃颤。风刮得紧,宁祈猛地打了一个寒战,不由得吸了吸鼻子。 她委屈地耷拉下唇角。 蓦然间,身侧似有一阵暖风袭来,紧接着,温吞的暖意自四面八方攒聚而来,将她整个人紧紧裹挟其中。 宁祈好奇地抬眸看过去,只见宋怀砚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眸,取下身上的玄色大氅,悉心为她披上。 大氅将刺骨的寒风隔绝开,她的周身霎时便温热起来。 她的眸光软了软,心里多少是有些感激,嗫嚅着问他:“你不冷么?” 宋怀砚轻启薄唇:“我的身子,倒没你想的那么柔弱。” 宁祈再次吸了吸鼻子,不置可否。 她拢紧了身上的大氅,吞吞吐吐,最终道:“多谢啦。” 行伍抵达京城外,已是入夜时分,夜幕渐垂,吞没掉最后一丝熹微的天光。 距皇宫还有半日的行程。寒夜不便赶路,大家便在城郊的客栈过夜,准备翌日入宫。 客栈偏远了些,因此入住的人也不多。掌柜为他们悉心安排了房间,以供歇息。 房间数量虽然不算少,但行伍的人到底是颇为繁盈,因此宁祈、宋怀砚、宋君则皆是一人一间,其余人便三两挤在一间,护卫则在庭院内看守人质,肃立如松,不敢有丝毫懈怠。 宁祈的房间,恰好同宋怀砚的挨着。 她身披着宋怀砚的玄色大氅,跟着众人进入客栈,由着小厮领着自己到房间去。 窄路前方,少年的玄色身影到了屋门前,轻轻顿住脚步。 宁祈停在自己的房间前,下意识地循声看向他。 视野中,宋怀砚侧转身子,淡淡回眸,狭长的凤眸里有暗波闪过:“明日卯时便要出发。” 宁祈不疑有他,只轻声应了句“哦”。 宋怀砚目光黏在她身上,凝睇须臾,唇角勾起一瞬:“郡主一向嗜睡,雷声不惊鼓声不闻,明早莫要让宋某亲身至郡主的床前,将郡主叫醒。” 宁祈:“……” 宁祈:“???” 她睡的有这么死吗??! 他起先提醒她明日出发的时辰,她还只当他是好心呢,没想到兜兜转转,是在这句等着她呢。 实在是可恶! 她跺了跺小脚,正盘算着如何出言反击,不料话音堪堪落下,宋怀砚当即推门迈入房间,就这般消失在她的视野中,不给她留一丝还嘴的机会。 宁祈当即拧眉,双颊耸起,一副气鼓鼓的模样。 他他他又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 坏的很! 宁祈感觉头顶的发都要气得竖起来了。 但是少年动作极快,将屋门阖得死死的,她再气恼,总也不能冲入他的房间内。 宁祈攥紧小手,忍了忍,只能把地板跺得咚咚直响,以此宣泄自己的不满,而后忿忿不平地迈入屋内。 其实这小黑莲说的也对,明日卯时便要出发,对她来说的确不乏挑战性。她得赶紧睡下,若是明早起不来,那可就丢人丢大发了。 如此想着,宁祈一进房间便扑在床榻上,带着一身旅途的疲惫,倒头就睡。 * 夜半时分,寒风渐止,月色如水。 月华清辉透过支摘窗的罅隙,徐徐流泻入室内,同晦暗明灭的烛光昏晕在一起,犹如在地板上浮起一片流荡的水波。 摇晃,荡漾。 一片阒寂之中,忽有一道颀长的影子缓缓浮现,在烛火的映照下,投射在床榻旁侧的墙壁上。 黑影扭曲,墨发摇曳。 犹如一只阴邪的鬼魅。 宋怀砚和衣而起,长身立在墙壁之前,鸦羽低垂,凤眸中晃漾着晦暗不明的水波,不知在想些什么。 静默良久。 他终于轻叹一声,抬起苍白修长的右手,慢慢朝木制的墙壁抚上去。 却在指尖即将触碰到时,蓦地止住。 宋怀砚凝眸看着空落落的墙壁,睫羽抑制不住地颤动着,在烛火的映照下,犹如洒上了一层金粉。 ——一墙之隔,是宁祈所在的房间。 隔着木板,他却忍不住去想,此时的她该是怎样的拢紧被褥,沉沉睡去,呼吸该是怎样的均匀,面容该是怎样的安恬。 如同他之前无数次,夜中潜伏到她的身边,所看到的那般。 一想到她,他那一颗素来冷沉的心脏,便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他能明晰地感觉到,随着这些时日的相处,他对这个少女的感情,早已变得不再纯粹了。 他应当是喜欢她的,却似乎不仅仅是喜欢。 他希望能时时刻刻见到她,每日每夜地守着她,最好是…… 最好是,寸步不离。 黯然的阴影中,宋怀砚的唇角轻轻勾起一个弧度,狭长的眼尾泛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水红。 就在这时。 一墙之隔的地方,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动声,声音极其轻微,却还是难以避免地灌入他敏锐的听觉。 宁祈起来了? 大半夜的,她这又是要做什么? 宋怀砚的眉心蹙起,眸色黯了黯,正思索着,便听“吱呀——”一声,是宁祈推开了隔壁的房间。 她竟是要出去? 宋怀砚鼻息微沉,指尖嵌入掌心一瞬,下意识地想出去跟上。 可是紧接着,伴随着“咚咚”两声,她竟是小步走了过来,轻敲着他的屋门。 宋怀砚心宽了些,眉梢微扬,却也不急着过去开门。 直到宁祈见里面的人不应,又加重了些力道,小声唤他的名字,他这才调转步伐,朝屋门的方向迈步过去。 所谓男女大防,夜半时分,她只身前来找他,着实不大妥当。只是宋怀砚方才的停凝,并不是因为这个。 从起身穿衣,再到开门,总要有些时间。若是立即回应,怕是会引人起疑。 他谨慎地行至门前,打开屋门,映入眼帘的,是少女单薄的身形。 她竟只穿了一身里衣,又简单披了件外衫,便站在了他的身前。里衣薄如蝉翼,熨帖在少女娇嫩的肌肤上,若宋怀砚垂眸去看,甚至能看到她躯体的每一寸起伏,以及若隐若现的雪白。 宋怀砚微微诧异,旋即移开目光,问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么?” 宁祈朝身后瞥了一眼,像是在躲避什么东西一般,目光又略过少年的身形,投到他身后的房间内: “宋怀砚,借你的房间一用,让我……让我进去躲一躲。” 她的语气有些急促,说完,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耳尖泛起一层异样的薄红。 “躲?”宋怀砚捕捉到这个字眼,下意识地朝她的身后看过去,确认没有危险,又转而看向她,尾音徐徐拉长,“躲什么,有人在追你么?” “不是不是,”宁祈的语气掺了些鼻音,眸光同声音一般,皆是怯怯的,“总归是不大好的事情……” “到底是什么?”宋怀砚追问。 他愈去问,宁祈面上的薄红便愈发明显。 宋怀砚的疑问更深,他仔细端详着少女的神色,才发现她的目光并不只是急促,还混杂着不安的羞赧。 “诶呀,你就让我进去避一避嘛……” 说着,宁祈也不理会宋怀砚,不管不顾地从他身侧挤过去,想冲入他的房间为上。 怎料少年反应极快,先一步拦在了她的身前,神情霎时有些耐人寻味。 他嘴角浸淫着一抹笑,语调疏懒,眼底晦暗不明:“郡主,大半夜的,你这般穿着,孤身闯入我的房间,若再不解释清楚……” “宋某便当做……郡主是在自荐枕席了。” 第57章 隔墙 ??? 自荐枕席? 宁祈被他拦在身前, 似是没料到他会这般口出狂言,耳廓被热意翻涌而上,浸染一层明显的绯红。 她皱了皱眉, 磕磕绊绊道: “你、你你在想什么呢?我才不会让你占我便宜呢!” “是么,”宋怀砚的嗓音压低了些,透着几分玩味的笑,“那郡主倒是说清楚些, 你究竟在躲什么?” 宁祈竭力想找缝隙钻入他的房间内,可少年身量宽阔,渊渟岳峙般立在她的身前, 将屋门挡得一丝缝隙也无。 她撇撇嘴, 十分无奈,更唯恐这小黑莲会曲解她的来意,便只好咕哝着解释: 第67章 “这儿的客栈房间, 隔音有些太差了……” “所以呢,”宋怀砚道, “这似乎不是什么有说服力的理由。” 宁祈结结巴巴, 嘴里嘟囔着, 面上的绯红愈发蔓延开来。她想要出言解释,可动手比划了半天,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毕竟, 她还是个要脸的呢。 于是她索性跺了跺脚,朝自己的房间指了指,咬咬牙道:“你……你自己去听。” 宋怀砚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思索着开口:“你陪我去。” 宁祈咬住下唇, 贝齿将唇瓣硌出一道白印。在宋怀砚不容拒绝的目光中,她似是斟酌了须臾, 最终唇齿间极为勉强地溢出一个“行”。 这有什么,都是成年人了,去就去呗。 到时候,他可别反悔! 在宁祈的带领下,宋怀砚跟着迈入了她的房间。他下意识地目光逡巡,发现这间居室的陈设同他的倒是没什么分别。 唯有木架上散落着的衣衫,随着窗户罅隙透过来的微风不住地晃颤着,少女身上独有的甜香弥漫开来,昭示着这是女子的入睡之处。 宁祈立在宋怀砚的身侧,垂着双眸,悄然地往床榻前的墙壁上瞥了几眼,面色红一阵白一阵的,煞是古怪。 甫一踏入屋门,宋怀砚没发现什么异常之处,心中疑惑更深,薄唇嗫嚅着正要开口。 就在这时。 伴随着“呲啦——”的声响,似乎有什么布帛被猛然撕裂开来,声音在夜幕之中尖锐刺耳。紧接着灌入耳中的,是属于一个陌生女子的娇吟:“嗯……公子……” 宋怀砚还未说出口的话,尽数咽了回去。 他似是颇为惊诧,睫羽颤动一瞬,而后敏锐地捕捉到了声音的来源之处—— 这些短促暧昧的声音,是在宁祈床榻一畔传来的。 是与宁祈一墙之隔的房间。 他们这是听见别人在…… 他还未来得及深想,思绪便被再次抬高的声音打断:“公子!呜……” 那男子亦闷哼了一声,嗓音有些哑:“太久没见了,想你想的厉害,美人儿……” 话还没说完,女子的哭吟声更甚了。 宁祈:“……” 这这这怎么比她刚才听到的,还要刺激些呢?!!! (审核请看,这里真的没有脖子以下的任何描写) 客栈简陋了些,墙壁也都是木制的,声音根本无法隔绝,因此宁祈和宋怀砚甚至都能听到隔壁床榻上传来的,持续的喘息声。 听得人心跳砰砰,面红耳赤。 宋怀砚彻底明白了过来,略有些尴尬地移开目光,却发现宁祈不知何时已缩在了屋门前,跟个小猫似的蹑手蹑脚,似乎正欲迈步逃走。 见宋怀砚看向自己,她讪笑了两声,只好无奈地收回脚步:“这下你相信我了吧……你就说说,这样的情况下,哪个正常人能留在这里嘛……” 她声音微弱,由于羞赧,尾调隐隐打着颤,整张小脸犹如堪堪熟透的薄皮柿子,仿佛一触就能破出汁水来。 宋怀砚看向她,目光不知为何,阴沉了些。 凝睇须臾,这才开口:“隔音是太差了些。” 他的语调同平常时别无二致,是与宁祈截然相反的淡然,好像丝毫没有被持续萦绕的喘息声影响,面色依旧波澜不惊。 宁祈觑着他的神色,接着低声嘟囔:“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原本我也能忍受的,谁知道他们的幅度越来越大,也没个停儿,我本也打算到外面避一避的,但是待了一会儿,外面又实在冷的厉害……” 没办法,离她最近的就是宋怀砚的房间,而她最相熟的,也只有他了。 因此,她也只能祈求宋怀砚,到他的房间里躲一躲。 她那两只白嫩的小手交叠起来,指节不安地绞动着,而后她用沾带哀求的目光,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便听宋怀砚语气懒散,噙了几分意味不明的喑哑:“宁祈,你就这么相信我?” 相信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当真不会对她做出什么? 宁祈忽而哑然,没太明白他的话,只是随即下意识道:“这有什么相信不相信的,你又不会要了我的小命……” 说着,又仿佛唯恐自己说话直白,被这小黑莲拒绝,便赶忙补上几句:“对吧,五皇子殿下?” 她放软了语调,嗓音甜腻极了。 宋怀砚盯着她,墨眸漆沉,嗓间溢出一声低笑,不置可否。 但对于她的请求,算是默认。 耳畔,隔壁那双人的喘息声和娇泣声仍在不停萦绕着,刮蹭着人的听觉。宁祈不想在此地久留,便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打开屋门:“那我们快走吧……” 宋怀砚轻轻颔首,掉转步伐朝她走来。 蓦然间,隔壁忽而传来“砰——”的一声,声音不算低,像是什么木架柜台被撞倒的声音。而女子忽而高呼起来,声音犹如不住层叠起伏的波浪:“……别那么……别那么深!” 准备往外走的宁祈,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下,整张脸“唰”一下红了个透彻。 不是……这是她可以听的吗???! 宋怀砚似乎被这声响惊动了一瞬,旋即微微挑眉,似是喟叹:“啧,这位公子……的确是有些能耐。” 他嘴角笑意不减,说这话时,狭长的凤眸稍稍眯起,在晃颤的烛光的映照下,平添几分不动声色的邪魅,却不见一丝羞赧,抑或是分毫的不自然。 宁祈嘴角再次抽搐一瞬,心中暗道:小黑莲不愧是小黑莲,一贯没脸没皮,说这话竟然也不带一点害臊的。 但此刻是她有求于他,便也不好将这些说出口,便只是干干地笑着催促:“是是是,殿下,我们快走吧。” 说着,就扯着宋怀砚的衣袖往外走,不忍再去听。 宋怀砚知晓她的羞涩,眉目间笑意更甚,但也听了她的话,跟着她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那些不可描述的声响终于被远远地抛在身后。宁祈站在宋怀砚的房间内,看着他将屋门阖上,终于缓了口气,不住地轻拍着胸脯,面上的绯红也淡了些。 她向四周打量了一番,发现他的房间倒是干净,换下的衣物也都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桌案上,好不规整。 宁祈忍不住想,这小黑莲看起来阴森森的,但人倒是挺爱干净的。 客栈的房间,其实每一间都无甚区别,但这里唯一不同的是…… “宋怀砚,你这儿怎么这么热啊?” 客栈不比皇宫,未燃地龙,但每一间房燃了炭盆,温度还算适当。可宁祈夜起穿得单薄,难免还是有些寒凉。 然而在宋怀砚这里,她非但没感觉到一丝凉意,反而被蒸腾而起的热意弄得不大舒畅。 宋怀砚身披外衫,在桌案前坐下,缓声解释:“我有些畏寒,便多燃了几盆炭火。” 闻言,宁祈望地面上看过去,借着昏暗的烛光,果然瞧见了数目不少的几盆红炭。 她便轻轻“哦”了一声,但旋即有些思绪纷乱。 这宋怀砚瞧起来,周身的气息冷沉沉的,却没料到竟然还是个畏寒的。 但转念一想,自她穿越过来到现在,他身上便落了不少的伤,从前受欺凌时负伤多少,更是无从可知。在天水村的种种,他的身体更受摧残,如今天气转寒,势必是受不住的…… 她抿抿唇,忍不住对他生出几分同情来了。 似是想到什么,宋怀砚接着道:“你若是觉着太热,熄一些也无妨。” 说着,竟准备起身处理炭火。 经过这些时日的多次相救,宁祈总还是对他心存感激,更对他的身子颇有挂念。见他这般,她赶忙摆摆小手,上前阻拦:“别别别,不热的,不热的。” “真的么?”宋怀砚疑惑。 宁祈点头如捣蒜:“真的,真的。” 宋怀砚敛眸,微妙地察觉到了什么,无奈了笑了笑,而后端正坐下。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她身上,停凝少顷,淡声开口:“你若是困了,便到榻上歇息吧。” 宋怀砚猜的不错,宁祈现在的确是困得要命。其实本来睡的还算舒坦,但半夜被隔壁的声响惊扰那么久,她现在额间格外昏沉,好似下一瞬便会倒下。 她看了看松软的床榻,心动地咽了口唾沫,客套地问宋怀砚:“那你呢?你不睡吗?” 第68章 宋怀砚捧起桌案上的文书:“我不困,暂看些书卷也无妨。” 顿了顿,补充道:“你尽管放心睡吧。若后半夜他们消停了,我便到你的房间歇息。” 听他这般说,宁祈也不欲再同他客气,便乖巧了应了两声,而后携着一身的困倦躺入他的被褥之中。 唉,终于可以睡个踏实觉了。 宁祈感慨两声,旋即像个鹌鹑一般,往被褥里钻了钻,只露出一个小脑袋,以及流泻而出的凌乱长发。 宋怀砚捏了捏手中的书卷,心思却并不在那些繁杂的文字上,而是不动声色地朝她看过去。 只见她杏眸紧阖,被子裹得严严实实,活像个蚕茧,可爱的紧。 宋怀砚长眸清沉,闪过一道晦暗不明的光,唇角淡淡勾起。 漫长却又暄软的静默,横亘在一坐一躺的两人之间,阒寂得深沉,却又仿佛不该这般平静。 事实也的确如此。 就在宁祈阖眼没一刻钟,终于马上就要睡着之时,宋怀砚隔壁的房间忽而传来了一阵躁动不安的声音。 窸窸窣窣的,似乎是布料被散落的声音,紧接着是随着动作叠起的呼息声和男女急不可耐的催促声。 床榻晃动的响动愈来愈大,哭吟声也愈来愈大,若仔细去听,似乎还能听到屋外潺潺的流水声…… 宁祈:“???” 宁祈:“……” 苍天大老爷,你还让不让人睡觉啊啊啊! 宁祈猛地掀开被子,忿忿的目光恰巧同宋怀砚有些讪然的视线对上。 她咬咬牙,猛地捶了捶被褥,额间发丝被她吹得飘起:“我们这是被包围了啊!” 宋怀砚将书卷放下,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但还是强撑着将笑意压下,勉强正色道:“客栈里……好像也没有别的房间了。” 市郊的客栈毕竟偏远,入住的人鱼龙混杂,取乐偷欢的人常来此处,也是在所难免。 他们到达的时间本就有些晚,只能穿插着安排,才能让所有人都得以入住。如今夜幕深沉,再找人去协商安排,恐也无济于事。 宁祈明白过来这番,不禁垂头丧气,唇角往下垂了垂。 明日一大早便要出发了,再这样下去,她势必起不来啊! 宁祈越想,心里越躁。可她的愤懑并不会让隔壁的一双人知晓。他们只一股脑地寻欢作乐,□□的声响无止无休,尽数灌入宁祈和宋怀砚的听觉之中。 宁祈面上的绯红再次浮起,自脸颊一直蔓延到耳尖,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 声响的来源,正在同她的床榻一墙之隔的地方。她如今坐在榻上,身后便是木制的墙壁,距离这般近,传来的躁动声响也分外明晰。 宁祈低骂一声,一气之下,掀开被褥就站了起来,退得远远地,好像这般便能避开那些不可描述的声音。 只是她属实被气急了,一晚上连续经历了两遭,满脑子都是他们欢乐的声响,再加上困意席卷,脑子一片混沌,便也不曾留心当下的处境。 她从被褥内钻出,外衫早已褪去,几乎是衣衫不整,露出了光洁的双腿,滑腻白皙的肩头,以及那片若隐若现的雪白。 居室内着实有些热,她身上浮起来一层薄汗,将凌乱的里衣濡湿了些。不整的衣料松垮地搭在她的身上,又被汗濡得透明了些,将她玲珑有致的身躯若隐若现地勾勒出来。 而这一切,就这般尽数映入宋怀砚的眼帘。 宋怀砚正要说些什么,可未料到她会这般,整个身形明显地僵硬了一瞬。 想来,这一夜遭遇了这么多,这倒是他第一次失态。 他指尖颤抖了些,难以抑制地喉间一紧。 宁祈正在气头上,压根没有留心这些。她只顾焦急,见宋怀砚也不搭理自己,心中更加窝火,索性气鼓鼓地来到他的身前。 她往他身前凑近了些,拉扯着他玄色的衣袖,声音呢喃不清:“诶呀,你怎么不理睬我,你倒是想想办法呀……” 想来应当是烦躁忿忿的情绪,可在她昏沉的意识之中,她声音很低,有气无力的,又夹杂了几分忸怩的意味,落入人的耳中,便像极了是在撒娇。 而随着距离的猛地拉近,她身上的每一寸雪白,都几乎贴在了宋怀砚的身上。 她是站着的,而宋怀砚是坐姿,甚至微微仰首,挺隽的鼻尖就能刮擦过她胸前的雪白芙蓉。 宋怀砚喉间窒涩,望向她的视线,陡然间晦暗了起来。 宁祈不疑有他,只是一个劲地扯着他的袖子,声线掺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我好困,我好想睡觉啊……” “宋怀砚,你理理我呀……” 第58章 荒唐 “阿祈, 你未免有些太不像话……” 就这般盯了她半晌,宋怀砚的唇齿间才挤出这么几个字。 分明是有些责怪的语气,然他此时嗓音磁哑, 噙了几分若有若无的慵懒,落入人的耳中,竟没来由地添上几分蛊惑之意。 不像话? 宁祈揉了揉眼睛,反应过来面前人所说的话, 心中的愤懑更甚:“我哪里不像话啦?分明是隔壁的人不像话,好不好,我根本就睡不踏实……” 她越想越气, 双手一挥, 小脚一跺,撇着嘴抬高了声音,补充道:“有本事, 你去让隔壁的人停下来呀?” 她只当他是责备她半夜起身,不安分, 并不知晓她现今的穿着是多么荒唐。 一晚上接连被打搅, 她心中本就烦闷, 现今好声好气地向宋怀砚求助,却被他责备了一句“不像话”。反驳他时,宁祈原本也只是忿忿的, 然而夜色模糊了理智,被惊醒时额间的昏涨感,更是让她的情绪变得愈发敏感起来。 于是她说着说着,鼻尖缓缓攒上一股酸涩, 借着晦暗的烛光盯了他须臾,竟是不由自主地吸了吸鼻子。 宋怀砚被这声音吸引了注意, 微微仰首朝她看过去,却见她那双杏眸中氤氲起一片雾气,又漾沁成了盈盈的水波,好似下一瞬就要顺着通红的眼尾滴落下来。 她这是……要哭了? 宋怀砚生出几分无措,然而还未来得及开口,思绪又被当下的情势再次打乱—— 二人的距离这般近,仿佛再往前稍进一寸,她身上的每一片柔白滑腻都能贴上他的身子。 而方才她哭的突然,宋怀砚下意识地仰首去看,未曾留心距离,高挺的鼻梁就这般擦过她胸前的雪白芙蓉。 芙蓉花瓣莹白柔软,在那一瞬的挤压之中微微变形,旋即又在如蜻蜓点水般的相触中晃颤。 宋怀砚瞥向那近在咫尺的雪白,鼻息紊乱,瞳仁骤缩。 宁祈迷糊了半晌,经这一遭,总算是彻底清醒了过来。 她颔首看向他,恍然明白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拢着衣衫往后退了几大步,连方才的委屈也全然抛之脑后了。 泪意消弭,然而她的声线依旧掺了些鼻音,破口高呼:“宋怀砚!你不要脸!!!” 话音落下,隔壁持续不断的哼叫声蓦地停住。 宋怀砚亦然一顿。 宁祈明白过来自己的失态,尽量压低了声音,但语调蕴含的激动不减:“你你你……你太过分了!” 宋怀砚侧了侧身子,下意识道:“分明是你……” 但瞧着她的样子,他微微停凝,也只好收敛了些,尽量用温和的声音哄道:“对不住,我并非有意。” 他动作不大自然地站起身来,目光落在她身上一瞬,旋即游移开来:“隔壁的响动似乎收敛了些。你既分外困倦,便赶紧回去睡吧。” 话音落下,宁祈侧耳一听,这才意识到隔壁的动静是小了许多。 也不知是不是被她方才那一嗓子惊动的。 但总归是安生了不少,宁祈心底的火也熄了些。 她心中暗喜,也不欲再同宋怀砚计较,裹着不整的衣衫便朝床榻跑,如饿狼扑食一般扑倒在柔软的被褥中。 瞧着她的样子,宋怀砚无奈地摇了摇头,唇角扯出一抹轻笑,而后低声补充:“好好歇息吧,我到外面走走。” 宁祈满脑子只有睡觉,也不曾想他为何要到外面去,只不甚明晰地应了一个音节。 旋即便裹紧被褥沉沉睡去。 宋怀砚的视线黏在她身上,停凝须臾,这才掉过身子推门而出。 他阖上身后的门,长身立在走廊之上,能感觉到丝丝缕缕的凉意沁入他的躯体。 房间内,的确是太过闷热了些。 他轻叹一声,就这般站在原地,不曾再有丝毫的动作。周遭黢黢的黑影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他身形瘦削,凤眸狭长而阴沉,如同一只潜伏在夜色之中的鬼魅。 第69章 他这般立着,乍一看,神色似乎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但若是凑到他的身畔,便能感受到他周身紊乱不匀的气息,以及他眼底深藏不露的欲色。 夹杂着一丝令人不安的躁动。 ——被宁祈这般缠了半晌,看了些不该看的,做了些不该做的,又接连被隔壁不堪的声响撩乱了心绪。 此时此刻的他,难免有些身热气躁。 这也是他出来走走的原因。 吹着微寒的夜风,冷意似乎能将他的躁动抚平一些,算是纾解。 他尽量稳住自己的呼吸,任由晚风恣意侵袭着他的五感。 可他的气息还没平复些许,那些起伏不堪的声音又再次萦绕在他的耳畔,如同春日迭起的浪潮一般,一下又一下地冲击着他的耳膜,冲撞着他的心弦。 宋怀砚:“……” 他竟忘了隔壁这遭。 朝着走廊的墙壁明显隔音更差,泄出的声音比方才在屋内所听到的,甚至还要明晰许多。 宋怀砚额间和手背的青筋盘虬起伏,在那片欲望的声音之中突突直跳,好似即将裹挟着冲动,彻底迸发开来。 他忍了忍,终于还是无法按捺,便也只好再次转身,轻推开屋门。 宁祈也已睡下,房间内也再无任何可以扰乱他心绪的东西,总比屋外好多了。 他心平气和地这般想着,而后将屋门彻底推开来。 可下一瞬便被一片袒露的莹白冲入视野—— 此时此刻应当正在榻上睡着的少女,不知何时再次起身,侧对着他,站在床榻前的桌案一侧。 她的衣衫比方才还要不整,几乎难以蔽体,尽数显露在他的双眸之中。 宋怀砚眉梢上挑,喉间哑意更深了些。 他盯了她半晌,又觉得自己这般有些冒犯,便稍稍移开目光,朝她手上的物什看过去,这才发现她正端着一个干净的陶碗。 而被细微的推门声吸引了注意,宁祈也转头朝他看过去:“你回来啦。” “嗯,”宋怀砚走入房间内,将屋门阖上,而后好奇地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也没做什么啊,”宁祈舔了舔红润的唇角,“就是太渴了……想起来喝点水。” 宋怀砚没有多想,只再次应了一个音节。 喝水本也没什么,但宁祈起身的时机的确不巧,就这般让他碰上,又撞见她这般衣衫凌乱的模样。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竭尽全力地平复呼吸,将自己的注意力落在她方才的话上,而不是她这个人上。 旋即便隐隐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她的话磕磕绊绊的,每个字都缠连在一起,气息也极其不稳,尾调亦隐隐发着颤,比方才她困倦到迷糊时还要异常。 宋怀砚好奇地再次看向她,目光带着探询,这才发现她双颊不知何时浮上了一片酡红。 他目光循着她手腕的方向往下逡巡,复落在那陶碗之上,恍然忆起什么—— 他入睡之前,曾令小厮温了两碗酒端过来,正放置在桌案上! 这酒被他全然抛之脑后了,却没想到兜兜转转,最终竟落入了宁祈的口中! 宁祈的酒量极差,一醉便喜欢攀黏人,从前相处种种,宋怀砚自然深谙于此。如今夜色深沉,居室内热气蒸腾,他此刻又心浮气躁…… 不用想也知道,若不加以制止,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失控的事情。 眼看宁祈唇角湿润,端起另一碗酒就要饮下,宋怀砚忙出声阻止:“宁祈,别喝,那不是水……” 说着,便迈步冲上前去,将斟满酒的陶碗自她手中夺出。 “诶呀,你干嘛……”未料到宋怀砚上前来抢,宁祈极其不满地嗔怪他,而后倔强地攥着瓷碗往自己这边拽。 真是的,她喝个水都不行嘛?他房间的水就这么金贵吗,都不让她喝…… 宁祈不明所以,只顾着同他抢。但陶碗中的酒本就盈满,又遭了二人拉扯的力道,“咣当”一声便跌落在地,骨碌碌地滚出很远。 而碗中斟满的酒,一滴不剩,全都溅落在宁祈单薄凌乱的衣衫上,霎时一片透明熨帖,一览无遗。 宁祈显然是酒意上来了些许,对自己的情况毫无觉察,但对面前少年的情绪一挑就起:“宋怀砚,你这是做什么!” 好端端的,打翻她的水干嘛? 她心中气恼,蓄起满身的力道,裹挟着剧烈的不满,直直朝宋怀砚的胸膛推搡过去。 宋怀砚未料到清酒会溅了她一身,微微诧异,目光难以避免地落在她的身躯上,默了默,耳尖泛起一层不自然的薄红。 一时失神,因此宁祈用力推他之时,他因惊诧而闷哼一声,旋即重心一个不稳,便被她扑着朝身后倒去。 就这般倒在后方的床榻之上。 而宁祈显然是用过了劲儿,脚底一个踉跄,也随之倾压而下。 堪堪扑在了宋怀砚的身上。 四目相对。 偏偏宁祈满脑子只顾生气,对身下潜伏的危险毫无所察。她并不急着起身,只是趁机用力捶打他的胸膛,不依不饶地责怪: “宋怀砚,你做什么嘛,连一碗水都不让我喝!” 二人几乎一丝缝隙也无,宋怀砚躺在榻上,几乎能感受到她的每一寸起伏,每一丝温度。 她胸前的芙蓉几乎完全绽放,又在剧烈的挤压之中变了形,严丝合缝地贴上他的胸膛。 宋怀砚移开视线,艰难地稳住呼吸,这才开口解释:“那不是水,是酒……” “啊?” 宁祈面色诧异,心道:自己的确是困得糊涂了,竟然连酒都没分辨出来! 意识到这一点,她果然察觉到额间愈发昏沉涨痛,连同视线也愈发模糊了些。 浑身也似乎变得绵软无力起来,根本直不起身子,也找不到力气从他身上抽离。甚至有一种荒唐的错乱感,好似身下的少年是柔软的被褥,她只需在他怀中安然地憩眠。 只是…… 宁祈察觉到一块异样的阻碍,不安地扭动下身子,温热的吐息洒在宋怀砚的脖颈间,随即好奇地开口问: “宋怀砚,你腰间戴的是什么啊?好硬,硌到我啦。” 话音落下,宋怀砚的身躯明显僵直了一瞬。 腰间?他腰间分明什么都没带。 第59章 烛台 话音落下, 宋怀砚的身躯明显僵直了一瞬。 腰间?他腰间分明什么都没带。 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他墨色的睫羽极快地扇动一下,而后微微敛起。他面色极不自然地侧过头来, 尽量错开她灼热的吐息。 见他不答,宁祈不明所以,好奇心更甚,再次疑惑地重复:“到底是什么呀……这么硬, 平时不会硌得慌吗?” 她问得真挚坦诚,目光纯澈如水,隐隐透着如幼鹿一般的懵懂之色, 丝毫没有往别的方面去想。 可宋怀砚未曾料到少女问得这般直白, 方才的话语尽数落入他的耳中,他的瞳仁因惊诧而剧烈地震颤着,眼尾的水红愈发深重了。 他抿抿唇, 无法言说,只好随意找了个借口:“是……一件烛台罢了。” 烛台? 宁祈攀在他的身上, 未覆寸缕的双腿贴着那处, 能大致感知出具体的形状。她仔细想了想, 发现硌着她的地方的确像极了烛台,应当也没错了。 只不过…… “好端端的,你随身带着烛台做什么啊?” 文人贵臣随身带着玉佩香囊, 她倒是见过不少,但在腰间佩烛台的,她倒是第一次见。 便眨巴着双眼,等待着宋怀砚的回答。 宋怀砚没料到她还要追问, 不止不休,凤眸中的暗色愈发弥漫。 她问得单纯, 可一字一句,裹挟着温热的吐息扑入他的听觉中,只会令他的身热气燥愈发难以自持。 他意识到潜伏着的危险,想侧侧身子,将烛台从她身下错开。 可二人贴得太近,他稍一动作,烛台便不可控制地向上顶压而去,触感愈发明晰—— 宋怀砚眉梢微挑,动作蓦地停下。 无果,便只好对身上的少女开口:“……你先下来。” 然宁祈到底是不胜酒力,额间昏昏沉沉的,意识不大清楚。她仿佛未曾听到他的这句话,注意力尽数落在那烛台之上。 他不回答她的问题,她也没有再问。她撇了撇嘴,撑起白皙的双臂,上半身微浮,探询的目光徐徐下移。 二人之间终于有了喘息的空隙。 就在宋怀砚以为她终于要起身时,却听宁祈朱唇翕合,坦然道:“让我看看呗……” 说着,一双小巧柔软的手便往他的腰侧摸去。 ! 第70章 她的右手摸索着握上烛台,却不知晓是不是手太小的缘故,竟无法将其完全拢住。她暗自感慨了下烛台之大,正要开口喟叹。 可一个字还没说出口,她的手忽而被宋怀砚猛地攥住,制止她的下一步动作。 宁祈下意识地抬眼看过去,只见他正轻嘶着气,也不知为何,浓重的水红色自眼尾弥漫开来,裹挟着不可言喻的危险之意。 盘虬的青筋在他额间若隐若现,如春日的藤蔓那样,扭曲而鲜活,仿佛下一瞬便要挣脱肌理的束缚。 宁祈忽而哑然。 混沌模糊的意识之中,她不甚明晰地想,这小黑莲今日怎地这般小气了,方才喝个水要阻拦,现在想看看他的烛台也不让。 不就是个烛台吗,又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他至于嘛。 她不满地耸起双颊,正要开口。 可下一瞬,身下的少年忽而隐忍地轻叹一声,引着她的手再次握上烛台。 * 宋怀砚不确定她究竟是不是故意的。 但接连几次,把自己送到他身边的,是她;肆意撩拨着他心念的,也是她。 他从来都算不得什么好人,从前种种,他已经忍够了。 他懒得再同她周旋。 更何况……是她方才一次又一次地,挑起他内心最深重的欲望。如今,总也要付出些代价。 客栈简陋了些,他有些挑剔,并不希望他们的初次是在这处。 但是当下,需得让她亲自平息…… 他唇角勾起一个隐隐沾带卑劣的笑,而后徐徐引着她的手。 宁祈瘫倒在他的怀中,对他的动作有些茫然。但酒意渐浓,困意渐深,容不得她有再多的考量。 她脑袋沉沉地靠在他的胸膛之上,绵软无力,如同一盏在风中垂落的粉色海棠。 靠在他的怀中,她意识不大明晰,却也能感知到少年的胸膛在紧促地跳动着,甚至几乎能听到他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他全身绷直的很,气息也异常紊乱,从前的冷冽之气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令人不安的燥热。 宁祈原不欲再理会他,想着就此睡去也好。可少年就这般牵引着她,好似永远不会收手。 她拢回了一些思绪,略有些不耐地呢喃:“你干嘛啊,我的手都要酸啦……” 宋怀砚低口耑了一声,动作并未有丝毫的停凝。他并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垂下漆沉的凤眸,深深盯了她一眼。 末了,嗓音噙着浓重的喑哑,自言自语道:“郡主引的火,自然是要郡主来熄。” “什么……” 宁祈没太听清他的话,但手腕酸麻,弄得她无法睡下,便也索性睁开了双眸,仰首看过去。 视线被醉意蒙上一层朦胧的轻纱,缥缥缈缈的,看不真切。 浓重的困意席卷而上,她不满地嘟囔着,却也生不出反抗的气力,便只好低声呢喃,不知说了些什么。 最后顿了顿,忽而没来由地说了句:“若是宋君则哥哥在,我今晚必定能睡得踏实……” 宋怀砚倏而挑眉,凤眸猛地眯起。 这话原也没什么,可在当下的情境之下,话语落入少年的耳中,多少生出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宋怀砚眼底一片晦暗,手上的力道愈发深重了些。 宁祈不得不跟着用力,唇间溢出一声低微的怩哼。 隐隐约约中,身下的少年薄唇轻启,断续着说了些什么,宁祈听得不大清晰。 须臾后,他忽而稍稍抬起身子,凑到她的耳畔,轻喘着哑声问:“阿祈,你仔细看看我……” “我究竟是谁?” 距离被蓦然拉近,他的面孔在宁祈的视野中猛然放大。 微醺的宁祈没什么思考的能力,便下意识地照做。她撑开困倦的双眼,对上他近在咫尺的脸庞。 瘦削的下巴,挺拔的鼻梁,苍白的肤色,还有那双微微眯起的狭长凤眸…… 不是宋怀砚还能是谁? 宁祈当然知晓,面前人正是宋怀砚。 可脑子一片混沌,喉间也被浓烈的干涩感堵住,半晌说不出话来。再次吐出口时,迷迷糊糊的,竟成了“宋君则”三个字。 话甫一说出,宁祈便恍然自己说错了。 她摇了摇头,正想着再次出言纠正。 可是下一瞬,身下的少年忽而转过身子,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力度将她反压在身下,眸中隐隐闪过一片失去理智的癫狂之色。 她面色惊愕,下意识地低吟了一声。 同一时间,少年忽而钳着她的双肩,殷红的唇就这般落了下来—— 宁祈还未出口的吐息,就这般被他赌在了唇间。 * 面对少年的吻,宁祈的第一反应,是一片空白。 她全然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 可当她要思考时,少年的动作却又在不住地打断她的思绪。他吻得格外深,格外凶狠,右手托住她的脖颈,往自己这里死死地按,仿佛恨不得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她犹如一尾搁浅的鱼,无措地躺在干涸的滩面上,在他的吻中寻不得一丝呼吸的缝隙,几近窒息。 她胸前的雪白芙蓉剧烈地晃颤着,如同她控制不住的身躯一般,在喘息之中战栗,又在强烈的挤压之中变形得不成样子。 这小黑莲……怕不是疯了吧?! 他他他不是不喜欢她吗,这个时候又干嘛要按着她亲啊? 愣怔半晌,她从巨大的惊诧之中缓过一些心神,挣扎着想要推开身上的少年。 但他此时的力道异常地大,较之以往更甚,她拼尽全力,竟也不能撼动分毫。 察觉到少女的抗拒,宋怀砚眼底的疯狂之色更甚,舌尖猛地撬开她的齿关,同她的交缠在一处。 交吻的水声愈发明晰。 宁祈无法抽身,只好被迫地迎合他的吻,破碎的喘息声如同迭起的春波,在居室内徐徐荡漾。 她被吻得太凶了,几乎承受不住,杏眸内渐渐氤氲开一层雾气,却只能呜咽着被迫继续。 这一个深重的吻,持续了很久很久。 直到宁祈感觉自己即将昏厥之时,少年的唇终于抽离开来,然而他的气息仍旧同她的交织在一处,又在晦暗的夜色之中缠绵蔓延。 他的唇堪堪移开,便又再次贴在少女的耳畔,声音沙哑而偏执: “瞧清楚了,阿祈……” “我是宋怀砚。” 他嗓音极富磁感,如同裹挟着砂砾一般刮蹭着她的听觉,听得她耳边一麻。 她委屈巴巴,湿漉漉的唇张开一瞬,急促而渴求地呼吸着。 紧接着,还未等她缓过来,他的吻便再次重重地覆了上去。 她握着烛台的手,依旧被他死死按着,不知疲倦地动作。 夜幕中传来稠腻的潺潺声。 …… 居室内的声响,直到三更方才停歇。 宋怀砚眼尾深红,慢条斯理地脱下被浸透的衣衫,换了一身整洁的衣裳。 而后,他长身站在桌案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榻上昏睡的少女,不由自主地轻笑了声。 ——方才她被他吻成那般,几乎抽嗒着落下泪来,可细声呜咽着,竟还能渐渐睡着了。 也不知是困的,还是醉的。 换好衣衫后,宋怀砚的目光又徐徐游移,落在少女凌乱的衣衫上,其上还粘连着粘稠的水渍。 他暗暗地想,他今晚略有些失控,的确是不加节制了些,不知分寸地溅在她的衣衫上。 想了想,他缓步走了出去,自她的房间内找到一件干净的里衣,又回到她的身侧,轻手轻脚的为她换下。 饮了一碗酒,她到底是睡得深沉,在他的动作下,丝毫没有一丝醒转的意思。 宋怀砚脱下她的里衣,没再像从前那般斟酌逃避,而是任由这片雪白尽数映入眼帘。 此时此刻。 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弥漫着他的气息。 她情动的模样,尽数是属于他的。 终有一日,她也会完完全全地、只属于他一个人,被紧紧地攥在他的掌心。 她逃不掉。 这是他两辈子,第一次对一个少女生出如此强烈的占有和偏执,这种奇异的感觉令他觉得万分鲜活,甚至乐在其中。 宋怀砚盯着她破出了血的唇瓣,苍白修长的手伸了过去,细细地摩挲着,将即将渗出的血珠拭去。 第71章 凸出的喉结难以自控地上下滑动。 瞧着她安恬的模样,宋怀砚满意地想—— 这次,她绝对要记住今晚发生的一切。 他的模样,要原原本本地,不可磨灭地,烙印在她的记忆中。 第60章 迂回 翌日清晨, 晴空长霁。 行伍整装出发,入城门,朝天子, 马车奔逸绝尘,直抵镂彩朱门。 而此时此刻,宁祈对这一切境遇毫无所察。 她睡得极沉,在无意识中, 隐隐约约似乎又做了一场噩梦。 梦境之中,她似是孤身一人,被困在阒寂无声的暗室之中。她拼劲全力睁开双眼, 却发现入目皆是浓墨般的黑暗。 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而她似是正在床榻之上安睡……不, 不像是在安睡。她只觉自己浑身瘫软无力,四肢都仿佛被钉死在榻上,不受控制, 任她使劲浑身解数,竟也无法动弹分毫。 如同砧板上的困鱼, 任人宰割。 蓦然间, 黑暗中传来一片沉重而有规律的脚步声, 徐徐朝她逼近。 咚,咚,咚。好似鬼魅敲响了死亡的门。 在骇人的氛围中, 一股窜麻的恐惧在宁祈的脑海深处狂啸而起,催促着她迅速逃生。可这股逃生的冲动被她死寂般的躯体生生遏制,如同狂潮碰壁,最终只能归于无力。 宁祈只觉有一股泪意, 下意识地要从眼眶涌出。偏她感知不到自己的躯体,竟连哭也哭不出来。 脚步声愈来愈近, 声响愈来愈大,绝望涌起,宁祈的一颗心脏也抽动得极快,夹杂着细密的颤抖。 出于求生的本能,她再次凝聚起全身的力量,奋力挣扎。 终于—— 躯体的死寂终是为她留出了一丝罅隙。她似是终于找到了一些力气,纵然还无法完全协调自己的动作,但也足以令她从榻上起来,逃离这里。 脚步声还在逐渐逼近。 宁祈稳定心神,强忍住泪意,双臂支撑着起来。 可她稍加动作,却有一片泠泠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回音空灵,似是金属相碰撞的声音。紧接着,她只觉自己的躯体又遭了一股蛮力,生生将她自己绊了回去。 宁祈低下头,仔细看着自己的身躯,忽而只觉遍体生寒。 ——竟然是锁链! 她的手腕上,居然被锁链和镣铐死死地束缚着! 与此同时,迫近的脚步声似是来到了她的床侧,停住。 ! 宁祈只觉一阵摧魂灭骨的危机感在周遭肆意席卷。 她慌乱地循声看过去,恰巧对上黑夜中浮现出的一双森冷眼眸,霎时浑身汗毛竖起! 还未待她作出反应,那人忽而伸出手,以一股不容抗拒的蛮力死死扼住她的脚踝,力气大得几乎要将她的骨骼揉碎。 锁链在暗无天日中哗哗作响。 那人微叹一声,旋即轻笑起来,夹杂着气音的低笑在暗室内悠悠回荡…… “啊——!” 随着一声惊叹,宁祈猛地清醒过来,遍身寒意未褪,急促而紊乱的心跳声久久无法平复。 她冷汗涔涔,面上挂着两行清泪,慌乱地睁开眼睛,却见自己正身处车厢之内,身子随着马车的前行微微晃颤。 许是被她的惊叫声吸引了注意,身侧的玄衣少年侧过目光,看向她眼尾凝起的泪,语气似有诧异:“可是做噩梦了?” 随着少年的开口,那股熟悉的冷冽气息又朝她蔓延开来。 但现如今,他身上的气息并未令她心生畏惧与退意,反倒令她没来由地觉得踏实了几分,也终于有了从噩梦中抽离的实感。 宁祈轻拍胸脯顺着气,缓了须臾,轻声应了一个“嗯”。 宋怀砚眉目微敛,伸手为她拭去泪水,语调放缓了些:“别怕,梦中种种皆是虚妄,一切都没事了。” 宁祈任由他为自己擦去眼泪,只不住地点头。 他人性子冷,总是会给人一种极强的压迫感,令宁祈忍不住想要逃离。可偏偏每次在她委屈无助之时,却又是这股令人生畏的气息,给了她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这种奇异的感觉令她心生几分复杂。 她总以为,靠近他这样危险的人物,迟早要把自己的小命赔进去的。 可是兜兜转转,想来,她身边大多数时刻的依靠,竟然是他。 宁祈抿抿唇,无意识地陷入思忖之中,可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来,又陡然被手臂上刺来的酸麻感吸引了注意。 好酸,好痛……不只是手臂上,好像从她注意到这份不适感起,全身都立即跟着酸麻了起来。 她昨晚是被谁绑去做苦力了吗? 昨晚…… 模糊破碎的画面逐渐在宁祈的脑海中成形。不可描述的暧昧声响,误饮下的那碗酒,床榻前的宋怀砚,她好像还把他按在了床上…… 他他他……他好像还亲了她! 她想起来了!他亲了她!而且还……还跟个疯子一样,不加节制! 苍天大老爷!!! 宁祈“噌”的一声从座榻上起身,惊诧的视线同宋怀砚的对上。 宋怀砚掀起眼帘,疑惑:“怎么了?” 怎么了? 他还有脸问怎么了?! 宁祈双手叉腰,尽量拔高气焰:“昨晚……” “昨晚的事,郡主原来不曾忘记啊。”话还未说出,便被宋怀砚先一步打断。 宁祈撇撇嘴,气势霎时弱了三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忘的掉嘛!” 宋怀砚唇角勾起,面色有些耐人寻味起来:“是么?” 一丝意味不明的笑从他的眼尾蔓延开来,令他的神情活泛了许多,竟添上了几分勾魂摄魄之感。 宁祈不明白他此话何意,宋怀砚也没再解释,只是又轻声启唇:“那你说说看,昨晚发生了什么?” “昨晚你……我……”宁祈下意识地出言回答,可话到嘴边支支吾吾,还没说出几个字,脸倒先一步红了个彻底。 她心有忿忿,最终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你……你不要脸!” 这种事情,哪个姑娘家好意思主动说出来啊! 偏这小黑莲也是个不知羞的,整日怀揣着满腹坏水,分明就是有意捉弄她! 瞧见宁祈的反应,宋怀砚也知晓她是真的想起来昨夜之事了。他唇角的笑意悄然加深了几分,盯着宁祈红得犹如柿子一般的脸,蓄意压低的嗓音沾染了几分玩味: “昨夜,是你主动的。阿祈,你忘得好生干净啊。” 尾音微微上扬,竟还掺杂起几分哀怨来了。 她主动的? 什么鬼??? 宁祈被这句话吓了一跳,全然被注意小黑莲今日对她称呼的转变,一口一个“阿祈”,唤得亲昵极了。 她奋力在脑海中挖掘有关昨夜的记忆,下意识地反驳:“胡说八道,昨晚分明是你把我……” 宋怀砚默默地听着她的话,嗓音又喑哑了些:“阿祈啊,你是昨夜喝了酒,醉得有些过分,脑子混乱了。” 他那双漆沉的双眸又黯了些,旋即将气鼓鼓的宁祈拉回到自己身畔坐好,动作温和,似是安抚,然而说出口的话却是: “昨夜你醉得厉害,又同我一个男子共处一室,也不知是不是被醉意迷惑了心智,抱着我死不松手,最后还将我按在榻上,令我挣脱不得……” 说着说着,他又虚虚地搭上宁祈的腕子,引着她的手去触他的唇,语调徐徐拉长:“你看,这是你非要吻的,都破皮了呢。” 他的语气幽幽怨怨,又似笑非笑,令人全然捉摸不透。 指尖触及他红润的唇,奇异的柔软触感霎时熨帖上宁祈的肌肤。她指尖猛地一颤,犹如被烫到一般缩回了手,耳畔不知何时早已红了个通透。 不愧是小黑莲,对这些事情不带一点避讳的! 然而听了这些话,又看着宋怀砚平静如常的神色,宁祈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了。 昨夜她的确喝醉了,之后发生的事情靡丽而混乱,着实有些模糊不清。若当真是她强吻了他……那苍天大老爷啊,她在这小黑莲面前就再无脸面了! 她半信半疑地看向宋怀砚。 后者凤眸半阖,唇色红润,面色波澜不惊,完全不像是说谎的样子。 可是哪里又不太对劲呀…… 若真如宋怀砚所说,是她强吻了他,那么昨夜他在榻上强硬地桎梏她,毫无节制索吻的画面,又怎会被她记得这般清楚…… 那段略显疯狂的记忆中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记得自己全身瘫软,挣脱不得,在他深重的吻中几乎要哭出来,又透不过气,只能断断续续地呜咽着,泣声又被他吻得破碎…… 第72章 小黑莲莫非又骗了她?! 念头在脑海中飞速闪过。宁祈鼓起勇气看向宋怀砚,正要开口质问,不料车身猝不及防地停住,她没来得及稳住身子,一个趔趄便撞上了宋怀砚的肩。 宁祈:“……” 她吃痛一瞬,双颊耸起,有些不满地小声嘟囔着什么。待反应过来,身侧的宋怀砚已然起身,掀起车帘遍欲迈步走出。 他的步子微顿须臾,侧身看向她:“不下去么?” 这是到地方了? 宁祈又揉了揉泛着疼意的额头,不好说些什么,便跟着他下了马车,刚才欲开口质问他的话,就这般生生憋了回去。 来日方长,她就不信没有机会同他算账。 而且……不管是谁主动亲了谁,在那样迷乱的深夜里,结果似乎也都差不多…… 等等,她怎么会这么想?! 宁祈拍了下自己的头,大脑一片混沌,几乎乱成了浆糊,只亦步亦趋地跟着宋怀砚往前走。 仪仗停驻在宫门外,很快便有总管带着数位小黄门上前迎接,可谓声势浩大。 宋君则的马车停在后面,人还未赶来,可这黄门总管倒是不在意似的,只先一步围绕在宋怀砚身后,满脸油红,堆着谄媚逢迎的笑。 “恭迎殿下回京。奴才急着赶来,正是要给殿下贺喜呢。” 宋怀砚浑不在意地往前走,甚至没有一丝回眸的意思,只淡声问:“何事?” 总管忙道:“殿下仁民爱物,高山仰止,素来为世人所敬。此番平难有功,陛下已经拟好了立储的旨意,就等着殿下回宫昭告天下呢。” 语毕,又忙抑扬顿挫、语气激扬地补充:“恭喜太子殿下!” 话音落下,宋怀砚猛地顿住脚步,转头盯向对一切毫无所察的总管,凄沉的瞳仁剧烈颤动起来。 震惊,错愕,却并未蕴含一丝本该拥有的喜悦。 第61章 立储 身侧的宁祈闻言亦是一愣。 太子? 没开玩笑吧??? 她记得这宋怀砚自小不受宠爱, 时常受人欺辱来着,这宋成思常肆无忌惮欺压于他,朝野上下也都称赞宋君则哥哥的为政之道。 这小黑莲, 怎么又猝不及防成为太子了? 不过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想来,这位倒也的确是个深藏不露的…… 思绪纷乱中,宁祈也只好沉默着随众人入了龙霄殿。 大殿是如往常一般的朱薨玓瓅, 九十九盏盘旋龙烛灯将室内映照得华光明澈,投射出层层叠叠、深浅不一的影子,又随着涌来的微风轻轻颤动。 内侍将众人引入殿内, 大堂肃穆, 身着朝服的众臣分列两侧,皆是衣冠端正,屏息静立。 宋怀砚和宋君则作为领命赈灾的皇子, 走在最前端,宁祈便默默跟在后面, 好奇地打量着如今殿内的情势。 穿越到这里这么久, 她是见过许多风风雨雨, 却从未身处过如此严肃的场合。这些神情凝重的大臣们使殿内的气氛也沉了几分,像极了她班主任以前开班会的样子。 不……这可比班会瞧起来严肃多了。 宁祈默默得出结论,又开始视线逡巡扫视四周, 最后将目光落在了高台上的宋昭身上。 瞧见宋昭,她首先想起的却并不是立储之事,而是关于宋成思的处置。 押送人犯的行伍是比他们几人先行进京的,说是要提前交给刑部查论。想来这个时候也该出结果了吧, 也不知道宋昭会怎样处罚他…… 寒暄问候过后,宋昭开始询问他们关于赈灾之事, 宋怀砚和宋成思一一对答,再有朝臣相互附和。 朝政之事,宁祈本就听不明白,也不大感兴趣,只觉耳边呜呜囔囔的,好不清净。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便只能干站着硬熬,思绪早已不知飘去何方。 直至—— 骤然间,两侧的众臣哗哗跪了满地,连前方的宋怀砚和宋君则二人也端正跪下。宁祈身子一颤,陡然惊醒,赶忙跟着跪下。 紧接着,高台上的太监扯着尖嗓子继续念道: “储贰之重,式固宗祧,一有元良,以贞万国。兹五皇子宋怀砚明德惟馨,鸿俦鹤侣,柔嘉维则,金玉其质。孝惟德本,周于百行,仁惟德重,以安万物。特立尔为皇太子,永葆祚胤。”【1】 高昂的嗓音落下,众臣的声音又再次迭起:“吾皇万岁万万岁,太子千岁千千岁!” 立储的旨意,下的竟这般快。 宁祈也跟着念了几声“太子千岁”,转而抬眸好奇地看向前方的宋怀砚。 他神情端肃接过圣旨,随后起身立在高台之上,接受着满堂的跪拜。他身量本就颀长,玄色衣摆随风晃荡,凤眸凛冽,竟也有一股不可言说的帝王之气。 依照常理来说,从被欺辱的、名存实亡的皇子,一路走到如今的储君之位,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他该是喜悦的,松一口气的。 可当她看向宋怀砚时,却发现那双漆沉的眸子里依旧浸满了疏离的冷意,未曾溶解分毫。 宁祈不知道他如今在想什么,但看他能成为太子,终于站在了高位之上,为世人敬重,她也由衷地为他感到开心。 立储事毕,宋昭又对三人论功行赏,跟着一同去江南赈灾的宁祈也跟着沾了光,得了许多美味珍奇,令她的心情又好上三分。 正在心里暗喜着,宋昭又开口道:“东宫那边也安排的差不多了。怀砚,你也可以尽快搬过去了。” 侧立一旁的宋怀砚掀起眼帘,眉心微蹙,沉寂许久的眸子里难得掀起一丝波澜。 搬去东宫? 闻言,宁祈这才猛地反应过来,这小黑莲如今是太子了,自然是要搬去东宫居住。东宫和她的毓灵殿相距颇远,以后怕是也不会经常碰面了。 从咫尺之近的隔壁到东宫,这小黑莲总算是可以彻底离她远点了,她也不必再费尽心思躲着他。 这本该是天大的好事,宁祈该是欣喜非常的。 可不知为何,在她遥遥望向高台上那身孤寂的玄衣时,所谓的喜悦之情并未在她心底泛起丝毫。 因为什么,连她自己也搞不明白。 也许共同患难多次,她虽不欲同他牵扯太多,却也好歹真心拿他当朋友。一下子分别,有些失落也是情理之中吧。 她这样想道。 思绪接连起伏纷乱,宁祈略有些心不在焉。之后大堂又继续议论着如今的政事,也都是提及了目前的几位皇子。 宁祈听了个大概,说是二皇子宋成思谋害皇嗣,视同谋反,削去宗籍,流放岭川,永生不得进京;宋君则无心政事,颇为闲散,宋游更是游手好闲,储君之位这才落到宋怀砚头上。 但提及宋怀砚之事,朝中众臣皆是赞誉有加,敬其爱民之心、处世之道,满朝文武竟无一人异议,这倒是让宁祈隐隐感觉有些奇怪。 短短数月之内,一个最卑微、最不受待见的皇子,须臾之间便笼络了满朝之心,宋怀砚背后定是多有作为。 况且……还是在他与她朝夕相处之间,神不知鬼不觉。 经历这许多,宁祈早已知晓宋怀砚并非等闲之辈,但她隐隐觉得,这小黑莲的心机与手段之深,似乎远不及如此。 这让她不禁觉得脊背一寒。 宁祈轻叹一声,没再深想,打断了思绪,下意识地将目光落在前方的玄衣身上。 议毕政事,朝会即将散去,宋昭又吩咐了搬去东宫之事,宋怀砚恭顺应下。 就在众人即将离开之际,高台之上,宋昭醇厚的嗓音又悠悠蔓延开来:“怀砚。” 被唤及名字,宋怀砚疑惑地看向宋昭:“儿臣在。” 宋昭接着道:“你登及储位,搬至东宫,今后政事繁多,需要多注重身子。说来你也已年过二十,身边是该有个人陪伴左右了。” 顿了顿,声音稍稍抬高了些:“太子妃之位,你心中可有人选?” 温煦的嗓音落下,却仿佛在众人心底掀起惊涛骇浪。 储位已定,太子妃这个位子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如今的太子妃便是未来的皇后,这个位子上是哪派势力的人,转瞬之间便可颠覆朝中的政局。 他们齐刷刷地看向宋怀砚,俱是暗自捏了一把汗,等待着他的答复。 而听了这话,素来面色波澜不惊的宋怀砚,终是眉心一压,鸦羽似的睫毛轻轻颤动起来。 ——并不是因为所谓的朝中局势。 自立储的旨意下达,宋怀砚心中已疑丛横生。上辈子,为了登及高位,倾覆十余年的仇恨,他苦心孤诣汲汲营营,依靠见不得人的手段谋害诸位皇子,拉拢党派,才最终得以成为太子。 这辈子,明晰了许多利害关系,看透了朝野局势,获取人心便容易许多。去江南赈灾自然是他计划的一部分,目的是尽快赢得朝中认可,以便他下一步顺利夺得储位。 第73章 可他比谁都清楚,仅靠一个赈灾,根本不足以扭转宋昭数十年的嫌恶与冷落,不足以让他如此之快便成为太子。 但宋昭竟然就这般立下立储诏书,速度堪称草率。 甚至……在旨意下达的第一天,便急着安排太子妃之事,希望有人余生长伴着他。 根本不像是单纯的立储。 倒像是…… 宋怀砚倒吸一口凉气,对自己的想法感到不可置信。但他还未深思,宋昭的声音便再次打断了他: “谢家长女精通文墨,仪静体闲;沈家长女雪胎梅骨,蕙质兰心,俱为京城赞誉,也都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怀砚,不知你可否有意?” 宁祈竖起耳朵,目光忍不住错愕了几分。 这这这又是什么情况? 刚下完立储的旨意,便要给他选太子妃,还个个都是京城声名远扬的名门闺秀,这小黑莲命也太好了吧? 啧啧啧。 也不知道宋怀砚会选谁。 论及吃瓜这件事,宁祈从来都是站在第一线的。这话题令她顿时来了精神,又挪步往前凑了凑,期待着宋怀砚的回答。 可宋怀砚的声音,迟迟未曾响起。 那玄色的背影伫立原地,如同一尊散发着冷意的石像,沉甸甸的气息蔓延开来,却未曾被世俗惊扰丝毫。 唯有衣尾在微风中轻轻颤动着,才为他添上几分活泛之意。 见他不答,宋昭忍不住再问:“怀砚?孤问你呢,你可有属意的人选?” 这次,身前的那片玄衣终于有了动静。 宁祈又好奇地往前挪了两步,急切地想听到宋怀砚的答复。 视野之中,宋怀砚稍稍侧身,玄色衣摆随着他的动作翻卷一瞬,烫金暗纹在斜照的阳光下,折射出明澈的光辉。 他淡淡回眸,目光无悲无喜地看了她一眼。 辨别不出是怎样的情绪。 正伸脖子准备吃瓜的宁祈,被他的目光盯得浑身瑟缩了下。 ??? 不是,皇帝不是在问他太子妃的事情吗? 这个时候,他看她做什么??? 宁祈下意识地缩脖子后退两步,还没全然反应过来,玄衣少年已然收回了视线。 他朝宋昭恭敬行礼,温声回答:“未曾。” ——他竟然都否认了。 宁祈在心里暗自感慨一声,心底又生出些许疑惑来。 这素来心思深沉的黑莲花,又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见他否认,宋昭微叹一声,似有惋惜,连满堂朝臣的神情都变的耐人寻味起来。 但宋昭也并无为难他的意思,只是道:“也好。太子妃是今后常伴你一生之人,是该再好好斟酌一番。不过依孤来看,也不用拖的太晚了。” “选太子妃一事,可以尽快安排了。” 第62章 诅咒 交代完之后的事情, 朝会很快便散去,众臣三两成群结伴离开,宁祈和宋怀砚顺路, 便自然而然地走至一处,相伴着回到各自的宫殿。 走在漫长的宫道上,宁祈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宋怀砚的神色,还是难捺心中好奇, 忍不住开口:“喂,宋怀砚。” 话音入耳,身侧的宋怀砚步速放缓, 眉眼微垂, 嗓音较之前温和了许多:“何事?” 宁祈笑眯眯地凑到他的耳畔,一脸的八卦:“宋怀砚呀宋怀砚,你也太挑拣了些吧, 这谢娘子和沈娘子都是京城一等一的佳人,这你都不情愿, 可真是错过了大好的姻缘……” 话还未说完, 她只觉自己周身的气温陡然降了几分, 忽而泛起的冷意令她脊背发寒。 这气氛,怎么突然有些不对劲呢…… 她下意识地止了话头,便见身侧的少年不知何时停住步伐, 朝她的方向侧了过来,一贯阴沉的眉眼此刻更是如同淬了冰雪,寒气逼人。 身量宽阔的少年,投下的身影如同织起一片细密的天罗地网, 将她紧紧笼罩其中,而那双漆沉的凤眸里, 只倒映着她一人的影子。 宁祈没来由地喉间一窒,突然说不出话来。 宋怀砚盯着她的眉眼,继而启唇,语气不知为何,沉了几分:“一等一的佳人,大好的姻缘……你是觉得我同她们当真相配么?” “阿祈,你便是这样想的?” ??? 她为何不能这样想呢? 宁祈被问得有些发懵,再次开口时,嗓音却也渐渐没了底气:“不、不然呢……我觉得大家也都是这样想的啊……” “别人怎么想是别人的事情,”宋怀砚的视线未曾从她身上移开丝毫,接着道,“只是事到如今,连你也这样以为,倒让我颇感意外。” 从前多日朝夕相处,他也曾有意同她迂回多次,试探她的真心抑或是假意。但这么多次的亲密接触,生死相护,她甚至还是不明白他的心意。 事到如今,难道她还在伪装? 还未深思,宋怀砚便否定了这个想法。 历经多事,他早已明白,身边的宁祈早已不是上辈子所谓的长宁郡主,她只是“宁祈”而已。 重生之法抑或是魂穿之术,椑官野史中不乏记载,更何况他自己亦是重活一世,对此也大可相信。 他不清楚宁祈为何会来到这里,也不明白她来此究竟是有何目的,但这些都不会成为他前路的阻碍。既然宁祈不是上辈子处处迫害他的长宁郡主,那么她便没有除掉他的动机,也没有蓄意伪装的理由。 唯一的解释就是…… 宋怀砚轻叹一声,清了清嗓子,语气噙了几分若有若无的无奈:“阿祈,你于感情一事,未免有些太过愚钝。” ??? 宁祈惊愕一瞬:“啊?” 不是,好端端的,小黑莲干嘛说她笨呢? 还说是感情一事,她也没跟谁有什么感情上的进展呀,“愚笨”这个字眼怎么就落到她头上了? 她气鼓鼓地耸起双颊,正要还嘴,身侧的玄衣少年却先她一步回过身子,迈步往前走去。 根本没给她留一丝开口的缝隙。 一腔怒火还没发泄便扑了个空,宁祈心中愈发气闷,却也无从发作,只好跺着小脚跟了上去。 二人还未走出多远,甫一拐角,却又好巧不巧地撞见了位老熟人。 ——正是宋成思。 他衣衫破旧,墨发散乱,浑身上下全无华饰,被刑部众人看押着往前走,每一步都虚浮着不着地,犹如失了魂儿似的。 看来,他是被削籍抄宫,正准备押送流放。 这宋成思怙恶不悛,不顾一丝手足情谊,多次险些要了她同宋怀砚的命。如今看到恶有恶报,宁祈心中还是颇为畅快。 为给刑部让路,宋怀砚侧身在宫道一畔驻足,宁祈也跟着停下脚步,站在他的身边。 宋怀砚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宋成思的身上,若有所思。 一行人渐趋逼近,被押送的宋成思瞧见了路边的二人,却像是陡然找回了自己的魂,蓦地拉长嗓子尖叫几声,挣扎着朝宋怀砚这边挤了过去。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宋成思便先一步扑倒在宋怀砚身前,双手紧紧攥住他玄色的衣摆,犹如鬼门关前徘徊的游魂抓住了自己的生机一般,死命不松手。 “皇弟……从前种种,是阿兄不对,阿兄知道错了……怀砚,你可否向父皇求求情,饶过阿兄这次……” 他愈说愈激烈,声泪俱下,肆意流淌的泪水沾染上他的发丝,一绺一绺地搭在额间,好似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宋怀砚颔首,瞧见他攥着自己的衣摆,眉心微微蹙起,默不作声地后退两步,同他拉开距离。 随兵反应过来,忙上前将其桎梏,却被宋成思大叫着再次推开。他用脏污的手拽住宋怀砚,语调愈发凄楚可怜: “岭川穷山恶水,无故惨死之人不计其数,阿兄不想被流放到那里啊……” “皇弟,你我乃深宫手足,自小相依为命,你不能眼睁睁看着阿兄去死,你不能啊!” 这个时候,他竟有脸论起手足亲情了。 宁祈恨不得对他翻个白眼,心中愈发唏嘘。这宋成思从前对宋怀砚下狠手的时候,可从来不曾心软半分。兄弟阋墙,堪称深仇大恨,他竟还敢向宋怀砚求情。 依照小黑莲的性子,没直接砍死他就不错了。 果不其然,哀楚的话音落入耳中,宋怀砚却显然不吃这一套。他再次迈开步子,似是嫌恶什么脏东西一般,将自己整洁的衣摆从宋成思手中抽离出去。 他凤眸冷冽,居高临下地看着宋成思,唇角浸淫一抹散漫的笑: “阿兄哪里的话。你我之间,何曾有过兄弟情谊?” 话音落下,宋成思双手顿住,佝偻的身躯猛然一坠。 第74章 随兵见机赶忙涌上前来,反剪住他的手,以不容抗拒的力度将他掣肘,旋即拉回行伍中央,扯着他继续往前走。 计划失败,还被讽刺了一嘴,宋成思也干脆不再伪装,索性撕破脸,转头厉声嘶吼:“好!宋怀砚,你以为你如今大获全胜,成了太子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 “你给我等着,就算是流放岭川,我也有千百种手段,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宋怀砚,我绝不会放过你!!!” “就算是变成厉鬼,我也要诅咒你,你这辈子势必要如同你那见不得人的母妃一样,不得好死!!!” 语毕,宋怀砚身形陡然一滞,望着宋成思的目光倏尔狠辣起来。 第63章 狡黠 母妃…… 宋成思竟敢提起他的母妃? 没等宋怀砚作出反应, 宁祈倒是先一步竖了汗毛,暗自心惊。 关于婉妃之死,宁祈或多或少地听宫人们提起过, 说这婉妃被宋昭幽闭冷宫多年,从姝色无双的将门之女沦落成一副疯癫模样,惹人唏嘘。更有甚者,还传言说是中秋当夜, 是宋昭亲自下令给婉妃赐白绫,事后连张草席都未曾裹上,如同处置掉一个最为低贱的奴仆。 中秋之夜, 万家团圆, 而她却死不瞑目。 她虽不曾见过宋怀砚和婉妃相处的场景,但自剑舞之时,他便常提及他母妃的“天荷诀”;在天水村瞧见绽放的海棠, 睹物思人,他也曾告诉宁祈, 那是他母妃最喜爱的垂丝海棠。 宁祈也是在现实世界失去至亲的人, 所以她知晓, 婉妃的死一定是他心底最深处的疤,是一道刻骨铭心、永生无法愈合的旧伤。 亦是不可触碰的禁忌。 她鼻息紊乱了些,再次抬眸看向宋怀砚, 果不其然,此刻的他面色阴鸷,凤眸冷沉,不动声色之间, 杀意尽显。 宁祈想的不错,他现在的确有手刃宋成思的冲动。 玄色的衣袖下, 蛇形匕首渐露锋芒,裹挟着冰冷的杀气熨帖上宋怀砚的手腕,又被苍白的手紧紧攥住。 他恨不得立马杀了宋成思。 利刃即将出鞘—— 蓦然间,一双温软的手忽而攀上他的衣袖,打乱了他的所有思绪,也阻断了他的下一步动作。 再一晃神,宁祈干净暄软的笑就这般绽放在他的视野中。 宋怀砚默不作声地收回匕首,任由宋成思的身影渐而远去,微微蹙起眉心。须臾后,他徐徐收回视线,看向宁祈攀扯着自己的手,思绪颇有些纷乱。 他以为宁祈是来阻止他动怒的。 然而朱唇翕合,宁祈鼓起双颊,说出口的话却是:“太不像话了!这宋成思怎么能拿你母妃说事呢?流放岭川可真是便宜他了!” 宋怀砚苍白的手略一停凝。 顿了顿,他迟疑着跟着重复:“母妃?” “是啊!失去亲人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他同你有再大的仇怨,也不该拿你母妃当靶子,在你伤口上撒盐,简直太不是男人了!” 宁祈忿忿不平,语气激昂,把自己给气得小脸涨红。 宋怀砚凝视着她发火的模样,半晌,原本蹙起的眉心渐而舒展开来,心中颇有些意外。 她竟然知道,他如此动怒,是因为宋成思提及了他的“母妃”。 她也懂得母妃之死对他意味着什么。 而且,这也是他少有的、亲眼瞧见她真心实意地发火。 是为他打抱不平,是为了维护他。 她情绪的起伏,是为了他。 宋怀砚微微眯起凤眸,神情沾带了几分耐人寻味的意思,连方才的杀心也尽数抛之脑后了。 瞧着宁祈小嘴不停地骂了半晌,他也适时开口,不过这一次的语气全然没了先前的沉冷,而是缓慢拉长语调,放低声音,尾音蓄意掺了几分细密的颤抖: “可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情绪低落,嗓音微哑,听起来委屈极了。 而这次,宁祈显然很吃这一套。 她本就为宋怀砚打抱不平,又想起宋怀砚的母妃,难免对他心生同情。如今听他这般开口,心脏也不由得跟着一揪。 有时候想想,这小黑莲童年凄惨,兄弟阋墙,其实还挺可怜的。 宁祈轻叹一声,安抚般地拍了拍他的背:“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是他们太坏啦。你看,宋成思也被流放岭川,也算是恶有恶报了。” 宋怀砚红着眼眶,垂首迎上她的目光,只轻轻颔首。 “所以呢,你也不用想那么多啦,”宁祈想到什么,下意识地拉起他的手腕,向前跑了起来,“我们快回去吧,我宫里还有很多好吃的点心呢,我给你拿呀。” 衣摆随风扬起,宋怀砚始料未及,但也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他们就这般一前一后小跑在漫长的宫道上,影子被微烁天光拉得很长很长。 宋怀砚望着少女鲜活的背影,目光又徐徐回拢,落在宁祈拉着自己的手上,唇角悄然浮现出一抹狡黠的笑。 * 天子亲自下旨督促,太监们自然不敢懈怠,不过十余日的功夫便将东宫好生收拾了出来,各种器具一应俱全,只待储君入主。 入冬时节,天气乍寒,毓灵殿燃起了地龙供暖,室内倒还有些闷热,宁祈穿得单薄也行动自在。 这些时日,没了宋成思的暗中阻绊,宫中倒还算风平浪静,她也不必太过忧心什么。而立储的风波未过,从朝野权贵到宫中的侍从都是些人精儿,惯会趋利避害、见风使舵,这一阵子也一个劲儿地往宋怀砚殿里涌,几乎要将门槛给生生踏破。 宋怀砚整日接待不暇,宁祈同他便也没什么交集。 这本也是件好事。 可周遭阒寂之时,宁祈一手托着脑袋坐在案前,盯着香炉里不断袅袅盘旋而上的香雾,忽而没来由地觉得有些烦闷。 和小黑莲相处的时日,虽然有时候会很生气,但事后想来,每次同他拌嘴的时候,其实也还是挺有意思的。 总归……不会像现在这般无趣。 她闷闷地喝了一口茶,就在这时,惜韵忽而凑了过来,轻声禀告道:“郡主,太子殿下前来,邀您到殿外一叙。” 正想着他,他便来了,真是神奇。 只是这个时候,他主动寻她做什么? 宁祈觉得奇怪,但还是抿抿唇,轻声应下,而后孤身走了出来,伸手推开殿门。 朱色殿门徐徐朝两侧移动,一道颀长的身影就这般出现在她的面前,依旧是那身熟悉的玄衣。只是今日的宋怀砚还身披了一件玄色大氅,上缀织金暗纹,通身贵气逼人,俊美无俦。 到底是成为太子的人了,单是站在那里,便尽显储君气度。 宁祈斟酌着措辞,下意识地想问他来做什么,可一字还未说出,倒是宋怀砚先开了口: “我今日便要去东宫了。” 宁祈忽而哑然,踟蹰了半晌,将方才的疑问尽数咽了回去,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而宋怀砚显然并不是在等她的回答。 语毕,他轻抬右手,将一样精致的物什递了过来:“拿好。” 宁祈不明所以,只下意识地伸手接了过去,待捧到近处,这才瞧清楚,宋怀砚送给她的竟是一件名贵的玉制荷花簪。 荷花簪通体由上等的宫玉打造,其上雕刻两片莹润的荷叶,将荷花紧紧拥簇,浑然一体,经阳光一照,便混晕出轻盈玓瓅的白色光辉,不似凡尘中物。 宁祈疑惑了:“这是……” “这是专程送给你的,”宋怀砚轻声开口,“我马上就要离开了,权当纪念。” 微顿须臾,他掀起眼帘,一双昳丽的凤眸勾缠出一抹缱绻:“这荷花簪,很衬你。” 要搬去东宫了,还记着给她送个纪念。这小黑莲,还算是挺有良心呢。 宁祈将荷花簪攥在手心里,心情愉悦许多:“那好,那我就收下啦。” 宋怀砚眉目温和,轻声应下一个音节。 手中拿着荷花簪,宁祈觉着不能失了有来有往的道理,想起自己殿内还有很多名贵珍奇,便转身想去给他取来: “你等着,我也给你挑一件好东西,就当给你的回礼了。” 可她还未来得及掉过身子,便被宋怀砚伸手拦下:“这就不必了。” 宁祈只得停下脚步,看着宋怀砚,语气颇为不解:“为什么呀?你不想要吗?咱们的关系虽说不算太好……但不管怎么说,住在隔壁这么久了,也算是朋友嘛。 “眼下你要搬走,说不定我们今后就没什么见面的机会了,你确定不收个纪念?” 第75章 她这次说的倒是真心实意,实打实的恳切,可话音落下,宋怀砚却没有一丝动容之意。 “今后没什么见面的机会?”他敏锐捕捉到了一些字眼,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平添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意味: “我看未必。” ??? 这下,宁祈更是满头雾水了。 她的思绪有些混乱,干干地站在原地,不知该从何问起。待她终于想再问时,宋怀砚早已没再给她开口的机会。 他的目光落在宁祈单薄的双肩上,语气不知为何,低沉了些:“天冷的紧,怎么不知多添些衣裳。” 话音落下,宁祈这才发现,自己竟穿得这样单薄。方才殿内烧着地龙,她并不觉着冷,如今站在门口,又经宋怀砚一提醒,顿时便觉冷意从四面八方涌袭而来。 可那冷意还未熨帖上她,便被一阵融和的暖意所替代,将她的感知紧紧包围。 ——宋怀砚脱下了自己的大氅,为她披上。 宁祈霎时有些错愕,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却被宋怀砚伸手桎梏双肩,而后为她悉心系好。 她微微侧脸,耳尖泛起一层不自然的薄红。 为她披好后,宋怀砚也没有停留的意思:“时候不早了,我走了。” 宁祈伸手拢紧身上的氅衣,甚至能感知到一股独属于他的气息,在周遭徐徐氤氲,又渐而蔓延开来。 今日宋怀砚的言行着实令她摸不着头脑,但眼瞧着他要离开了,她还是先抛去满腔疑惑,真挚道:“好,你快过去吧,今后也照顾好自己啊。” “那是自然。”宋怀砚答道。 他看着宁祈身上的大氅,双眸荡漾开一抹满意之色,故意揶揄着笑道: “下次见面,郡主当唤孤一声,太子哥哥。” 第64章 交集 京城地处萧山以北, 虽未及极北一带的严寒,但在岁杪时节也是冷意四涌,若外出时不曾好生保暖, 森然的颤意便从各个角落钻入人的躯体,渗入骨髓。 殿内燃了地龙,虽说暖和的紧,但宁祈素来便不是个爱闷在屋里的性子。这日她斗篷加身又拥了个汤婆子, 便去了松云水榭。 初冬之时,溪水干涸了些,水面只是低低的一层, 如明镜般一丝涟漪也无。溪水倒映出岸上的亭台, 香雾自桌案上的青花缠枝炉内盘旋而出,倒是别有一番雅致。 松云水榭素来是诸位皇子公主们消遣游玩的地方,大家闲来无事, 便常常聚集在此处。 除了宋怀砚。 他平日里便寡言少语,阴沉冷僻, 令人捉摸不透。如今入主东宫成为储君, 事务繁杂, 更鲜少涉足此地。 他不来这里,与宁祈碰面的机会便少之又少。而没有紧迫的由头,宁祈又不会主动到东宫去寻他。 算算时日, 宁祈也有半个月没见到他了。 青云亭下,宁祈把玩着宋游寻来的小陀螺,听着大家议论着最近宫中的趣事,却是难得有些心不在焉。 面对宋君则送过来的甜点, 竟也失了些胃口。 她盯着桌案上袅袅升起的香雾,思绪也被雾气勾缠起似的, 晃颤着飘出很远很远。 她又想起道别那日,小黑莲说的离奇的话语,说什么未必今后便没有见面的机会,还拒绝了她的回礼。 现在看来,他说的话也毫不作数嘛。 不只是个阴险的小黑莲。 还是个小骗子。 宁祈正暗自腹诽着,忽而被宋游拔高些的声音吸引了注意: “对了对了,这五弟的选妃好像也在安排中了,不出意外的话,就在七日后了呢。” 选妃? 宁祈心神一滞,循声看向宋游。 闻言,端坐着的宋凝微微蹙眉:“七日后……竟这般快,父皇未免太操之过急了吧?” 宋游轻“啧”了声,接着道:“是啊,父皇天天往礼部催,全皇宫上上下下谁敢懈怠呀。只是父皇表现得如此看重,太子妃之事又事关重大,安排得这般着急,是好是坏也难说呢。” 顿了顿,声线又压低了些,神神秘秘地补充:“不过呀,有一件事我倒觉着奇怪了些。这十余年来,父皇一直对五弟不闻不问的,这短短数日怎么就跟变了个人一样,对五弟事事关切起来了?” 宋凝呷了口热茶,笑道:“你若是同五弟一般有作为,父皇又怎会不关心你。” “诶呀,你就别调笑我了嘛,”宋游撇撇嘴,又道,“虽然我自小不怎么待见他,但他的才华我也是看在眼里。自考校那次,五弟锋芒毕露,父皇开始对他善待有加,我觉得也很正常。但是突然间就封他为太子了,倒是让我大吃一惊。” 他朝对面的宋君则努了努嘴:“我还以为,父皇会立三皇兄为储君呢……” 宋君则听着他喋喋不休的话语,淡淡地笑了声,不置可否。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石阶上传来了窸窣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位身着翠绿烟纱散花裙的女子自溪水对面经过。 女子端庄秀丽,仪静体闲,周身气质不俗,一看便知是大户贵女。 周遭寂静,她轻盈的脚步声依旧吸引了大家的注意。众人循声看了过去,宁祈率先好奇问道:“这是哪位诶,之前在宫里从未见过她呢。” 宋君则温声回答:“这位便是皇后的亲侄女,谢家嫡女谢琦玉,也是父皇亲封的思柔郡主。其实她之前也偶尔来宫中走动。不过宁祈妹妹进宫时间不长,未曾见过也是情理之中。” 宁祈恍然地“哦”了一声。 “可不止呢!”一旁的宋游忽而满脸的玄妙,“这谢琦玉往年都是年根儿了才到宫里走动,今年这么早就进宫来了,皇后还让她暂时便住在宫里,你们猜猜是为什么?” 宁祈和宋凝一脸的单纯:“为什么呀?” “傻啊你们!”宋游蓦然拍案,瞧见谢琦玉还未走远,又赶忙压低了嗓音,“最近是什么日子?是五弟马上要选太子妃的日子!皇后这个时候接来谢琦玉,就是有意撮合她和五弟,好葆谢家后世荣耀呢!” 话音落下,宁祈原本平和的心情,陡然荡起了一层波澜。 撮合?意思是,皇后有意让谢琦玉成为太子妃? 也就是说,谢琦玉要嫁给小黑莲,成为他的妻子? 一旁的宋凝恍然大悟,紧接着喟叹:“不过这位思柔郡主也是京中有名的美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在茶艺上颇有建树。她和五弟站在一起,倒也算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呢。” “宁祈,你觉得呢?” 这话将宁祈的思绪猛地拉回。她看着面前的几人,下意识地应和:“是啊是啊……” 这话其实也没说错,他们若是在一起,的确算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可不知为何,今日听了这样的消息,宁祈心中总莫名地发堵。 连手中把玩着的珍奇都陡然间失去了乐趣。 暗自烦闷,就连宋游的八卦也听不进去。她悄然轻叹一声,随意找了个由头,告别众人先行离去。 天色渐晚,四野黯淡,傍晚时空中掀起的冷风更是让人忍不住打颤。宁祈抿抿唇,默默捧紧了手中的汤婆子,脖子又往毛绒领子里缩了缩。 她方起身,堪堪迈出几步,忽而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清泠泠的响动,似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紧接着,宋君则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长宁妹妹,你的东西掉了。” 宁祈应声回眸,只见宋怀砚之前送她的那半块玉佩,就这般孤零零地躺在宋君则面前的地上。 自那次天河村坠崖落江,原本雅致无双的玉佩也碎成了两半。宁祈永远忘不了那一天,眼盲着的宋怀砚遍身血红,孤身来到江畔,鲜血淋漓的手中攥着裂成两半的白玉。 他强硬地将其中的一半塞给她,要她日日带在身上好生保管。 宁祈实在想不明白,碎了的玉佩到底有什么好戴的。但每次宋怀砚问她是否随身带着玉佩时,那种几近偏执的目光又令她不得不从。 这东西若是丢了,还不知道小黑莲会发什么疯。 思及此,宁祈忙调转身子回去,而宋君则也径自走上前来,欲为她拾起地上的碎玉。 可还未等他的手触及玉佩,猝不及防地,一只苍白的手忽而伸了过去,先一步将碎玉攥在手中。 宁祈和宋君则皆是诧异一瞬,齐齐看过去。 是宋怀砚。 天色愈发黯了,少年的玄衣和墨发几乎要被阴影吞噬殆尽,然他的肌肤苍白如寂夜雪昙,一双昳丽的凤眸漆沉冰冷,看不出什么情绪。 第76章 宁祈没料到会在这个时候遇见他,忽而哑然。 拾起玉佩后,宋怀砚瞥了宋君则一眼,不动声色地往他的方向侧了侧,逼得宋君则不得不后退两步,同宁祈拉开距离。 宋君则面色讪然,但仍旧维持着礼节:“五弟……” “皇兄今日好兴致啊,也来水榭赏玩,”话还未出口,宋怀砚先一步打断了他,“几位皇兄皇姐还在亭子里等着呢,莫要扰了皇兄的兴致。天色已晚,长宁妹妹未带侍从,我送她回去便好。” 他的语气温和有礼,然宋君则知道,这是根本没有给他拒绝的余地。 宋君则想,大概他们还有什么私事要谈,自己不便打扰,便轻声应下。 瞧着宋君则走远了,宋怀砚这才舒展眉目,目光落在身前的宁祈身上。 看着小黑莲手中的碎玉,宁祈猛地回过神来,下意识地解释:“我不是故意的,这是我不小心弄掉了……” 也不知道自己的反应是怎么愉悦到宋怀砚了,听了这话,他的眉目渐而舒展开来,轻启薄唇:“无妨,你好生保管着便是。” 说着,他便兀自走上前来,亲手将玉佩系在宁祈的腰间。 感受着他近在咫尺的气息,宁祈不大自然地后退了些。 宋怀砚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却也没多说什么。把玉佩系好后,他后退半步,这才开口: “我送你回去。” * 二人一路,交谈寥寥。 宁祈看着身侧的少年,不知为何,总觉得心中别扭极了,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未曾主动开口,宋怀砚今日也一反常态,未曾捉弄于她。但他今日也不知是遇到了什么好事,满脸的愉悦,步伐也轻快许多。 宁祈捉摸不透,只暗自揣测他可能是今日发了大财。 水榭离毓灵殿倒不算很远,二人很快便到了殿前。宁祈觉着这一路沉默也不大合适,便斟酌着措辞,想主动找个简单的话茬,然而一开口却是: “喂,宋怀砚,我听说你马上要选太子妃了?” 宋怀砚身形一滞,探询的目光徐徐落在她身上,微眯凤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须臾,这才颔首:“是啊。怎么,莫非你有合适的人选?” “我觉着合适的又不管用嘛,”宁祈道,“还得是你真心喜欢才是。” “是么?” 宋怀砚顿了顿,想到什么,忽而侧过身子来,同宁祈相对而立,一双凤眸里掺了几分狡黠的笑意: “这么说的话,我确实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这话让宁祈心中一惊,瞳孔骤缩:“你有喜欢的人了?谁呀?” 这次,宋怀砚却是笑笑,没有回答。 他看着毓灵殿的匾额,又凝视着身前好奇的少女,最后只轻声道:“郡主快好生回去歇息吧。我相信,我们很快便会再见面的。” “到那个时候,我自然会亲自告诉你。” 语毕,也不给宁祈回应的机会,便孤自转身离去了。 望着那身渐行渐远的玄衣,宁祈更是百思不得其解了。 小黑莲居然有喜欢的人了? 是谁?难道真的是谢琦玉吗? 她尽量平复气息,思绪却愈发纷乱。 第65章 心迹 礼部行事多有拖沓, 但经天子几番催促,选妃一事也算是安排妥当。只待三日后的长秋堂上,京城的名门闺秀依照规矩出席, 由储君亲自敲定太子妃人选。 按照当朝惯例,皇子选妃之时,当有其母在侧掌眼。但婉妃早早离世,便只能由皇后代替其母之位。 皇后谢清棠, 也就是思柔郡主谢琦玉的姑母。 关于思柔郡主是否会成为太子妃,京城上下本就多有猜测,毕竟这谢琦玉是一等一的名门闺秀, 姑母又贵为母仪天下的皇后。此番早早被接入宫中, 选妃又是皇后在旁襄助,如今京城上上下下几乎都默认了,这太子妃之位定是非她莫属。 毕竟, 皇后有意借谢琦玉光复母族,也不是什么隐蔽之事了。 选妃在即, 沉寂的皇宫内也日渐热闹起来, 满宫内也就此多有议论, 七嘴八舌喋喋不休,甚至还有宫人私下押注,赌宋怀砚会选谁当太子妃。 不过无一例外, 押注之中皆是谢琦玉占了上风。 这日午休堪堪醒转,宁祈伸着懒腰打着哈欠,甫一迈出殿门,便听到柱子后侧的两个宫女窃窃私语:“方才小陆那边又在打赌, 我瞧见你也去了,你押的谁呀?” “押的谁,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思柔郡主呀……咳咳,殿下,您醒了。” 话还未说完,二人瞧见了迈步而来的宁祈,慌忙止了话头,齐齐行礼。 宁祈刚睁开眼睛,脑子还不大清明,依稀捕捉到一些字眼后,疑惑喃喃:“什么……什么赌什么,思柔郡主怎么了……” 思柔郡主…… 话一出口,宁祈便蓦地意识到,她们一定是在议论谢琦玉是否能成为太子妃之事了。 没想到,这八卦的风也能吹到毓灵殿。 不过毓灵殿是由她做主,倒也难怪。 宁祈问的直截了当,可宫女们却不敢回答,毕竟这私下押赌是明令禁止的,搞不好丢了饭碗事小,脑袋没了可就完了。 因此支支吾吾,半天没个吭气儿。 见状,宁祈也不欲为难她们,索性便也摆了摆手,让她们下去忙活了。 二人走后,宁祈孤身一人侧立在柱子旁,思绪却是有些难以平复。 这传言纷纷扬扬,可东宫那边却是安静的很,自谢琦玉进宫以来,宋怀砚也并未同她有任何来往。 宫人所言煞有介事,可宁祈知道,以小黑莲的脾性,若是他不喜欢,便断不会为了外物而迎娶一个权力的筹码。 他外表冷然狠戾,睚眦必报,但宁祈看见过他爱恨分明的炽热心脏,知晓他的伤痛,也知晓他不可逾越的底线。 其实,他根本算不得一个彻头彻尾的常规大反派。 所以…… 宁祈叹了一口气。 所以,宋怀砚真的会喜欢谢琦玉吗? 数日未见,宁祈不知晓他的想法,如今东宫风平浪静,更是让人无从琢磨他的心思。 她的鼻息愈发紊乱起来。 就在这时。 “砰”的一声,毓灵殿的大门骤然被人用力推开,紧接着,还未等侍从通报,宋游便带着几位公主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宁祈心神一凛,猛地回过神,便看着宋游朝她飞奔而来,手中举着一张信笺,如获至宝似的大喊道:“宁祈,我给你看个好东西!这是五弟亲手写的情诗!” 情诗? 还没等宁祈反应过来,宋游便一把拢着宁祈入了屋内,几位公主也簇拥而上,皆是满脸的神秘莫测。 宋游将屋门好生阖上,接着笑眯眯地将信笺平铺在桌面:“我平日里很少往东宫那边儿去,今日难得给五弟送去礼部的文书,简单聊了两句便走了。可就在东宫庭院内,你猜怎么着?让我捡到了这个好东西!” “你也真是的,不经意捡到五弟的信笺,还回去便是了,如此不着行调,届时五弟来寻你,丢的也是你自个儿的脸面。”宋凝端起几分嫡公主的架子,对着宋游申饬了几句,然也未曾真的放在心上,反倒跟着宋云冉她们凑上前来。 宋游展开了信笺,宁祈也跟着看了过去,只见质量上乘的洒金浣花笺上,赫然是几行清隽的小字: “佳人如玉,照我幽窗。思彼之容,如月之芒,皎皎不可藏……见明月潮生,青山有思,慕郡主之芳华,待春风入律,愿以携之……” 宋怀砚的字一向是极好的,一笔一划遒劲有力,铁画银钩,蕴了几分同他本人气质颇有些不符的凛然风骨。但字落在这封纸笺上,倒是敛了几分锋芒,荡漾开些许柔情来了。 只是这纸笺似乎是断章,前后缺失了一些部分,并不完整,且其上还染了几处脏污,依稀仅能辨别出几处词句,还有一些“郡主”的字眼,其余的便湮没在污迹之中,怎么也瞧不真切。 宁祈垂首凝视着这些模糊不清的字迹,心中第一个浮现的并不是这污迹从何而来,而是…… 原来,小黑莲竟然真的有喜欢的人了。 看完染污的信笺,宋凝率先薅了一把身侧的宋游:“四弟,这是怎么回事?” “这也不能怪我嘛,”宋游闪身一躲,“我都说了这是我捡的,昨夜儿刚落了一场雨,这纸笺恰巧落在泥泞里便是了……” 其实宋游说的话真假掺半。这信笺也根本算不得他“捡”来的,只是他准备从东宫回去之时,恰巧在竹亭下的凳子上瞧见了。他好奇地伸手去拿,却不小心将信笺碰到了地上,又沾染上了泥泞。 第77章 他原本也想赶紧捡起,放回原位,但不经意间瞥见其上的内容后,便诧然一惊,赶忙带回来同大家分享。 说完,宋游又忙不迭转移话题:“虽然只是只言片语,大意也不难猜到嘛,这字里行间含情脉脉的,咦,瞧得我鸡皮疙瘩落了一地。” 宋莹红着脸后退了几寸,忸怩着接话:“慕郡主之芳华……可具体是哪位郡主,却是被污迹遮住了,也不知五弟喜欢的到底是谁呢……” 话音堪堪落下,众人皆是怔愣一瞬,若有所思。 这大景皇宫内,只有两位郡主。 一位是风声传到沸沸扬扬的思柔郡主——谢琦玉,而这另一位,便是此刻站在他们眼前的宁祈了。 想到这里,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宁祈身上。 宁祈:??? 宁祈:“你们看我做什么?” 宋游火速凑到她身侧,毫不拐弯抹角:“长宁妹妹,你觉得五弟喜欢你吗?” “啊?”宁祈被问得脑子一懵,随即下意识地否认,“这怎么可能呢?” 她前些日子问过环玉,这小黑莲对她目前也只有个位数的好感度,没想弄死她就不错了,怎么可能会平白无故喜欢上她? 对,他喜欢的绝对不是她。 那这信笺中所指之人,便只有谢琦玉了。 听了她的否认,众人也觉得不大可能,毕竟眼前的长宁妹妹和东宫那位素来无甚交集,且宋怀砚打小便是个性子沉冷孤僻的,而宁祈又像个小太阳似的,整日活泼水灵,根本不会有人把他们想到一起。 这俩人站在一起,属实算不上般配。 宋游悻悻地退了回去,自言自语:“还真是谢琦玉……算是不错,不过这谢琦玉也是个无趣的,到时候当了太子妃,可别处处死板地规诫我才好。” 顿了顿,又口无遮拦地补充:“话说,她若是将来当了皇后,会不会挤兑皇姐啊……” 话还未说完,便被宋凝拽过去狠狠拧了一把:“谢琦玉可是我的堂姐,你再这么说,别怪我撕了你的嘴!” 宋游平日嘴贱惯了,这会儿也丝毫不让步,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很快又吵成一团。 宁祈撇撇嘴,忍不住笑了两声,目光又忍不住回落在那信笺之上。 看来,三日后的长秋堂上,宋怀砚便会亲自选定谢琦玉会他的太子妃。 如此一来,小黑莲便不可能喜欢上她。那么她的攻略任务,也就注定失败了。 这该是她梦寐以求的结局,可她垂眸看着宋怀砚亲手写的词句,不知为何,预料中的喜悦迟迟未曾袭来。 冬日浅淡的阳光曛曛然照入室内,洒在她腰间那块曾染血的碎玉上,勾勒出一层荧润的光辉,漂亮得不似凡尘中物。 而玉佩的主人,却对此毫无觉察。 * 三日后,长秋堂。 这是选太子妃的大日子,礼部忙前忙后不得空闲,长秋堂内外都热闹极了,宫人无一不议论纷纷,猜测着太子妃的人选。 宁祈也一大早便起床梳妆,匆忙赶去了长秋堂。 这种八卦的大好日子,定然不能少得了她。 如她所料,待她走到长秋堂外时,宋游和宋凝也早早便到了,二人守在殿门外,颇有些鬼鬼祟祟。 余光瞧见宁祈,宋游赶忙摆手打招呼:“长宁妹妹,快过来!” 宁祈应声凑了上去,便听宋凝意外道:“宁祈?你怎么也来了?” 宋游吊儿郎当地笑着:“你还是母后的亲女儿呢,你的堂姐谢琦玉现在也在里面候着,这你都得躲在这儿偷窥,我们为什么不行?” 这话一下子就将宋凝的火给掀起来了,二人又开始不依不饶地唇枪舌战,好不热闹。 宁祈本就是个嗜睡的,今日起得这般早,简直困倦得无以复加,对二人的争执也提不起兴趣,便一个人默默朝旁边侧了侧,朝长秋堂内看过去。 门外熙熙攘攘,可长秋堂内却是一派肃静,皇后端坐在最前方,层层筛选出的名门贵女分成两列,瞧起来仪静体闲,可却俱是暗自捏了一把汗。 两列待选的贵女,其中便有谢琦玉。 她一身水蓝,温婉无双,像是清水凝成的人儿。出于多年来的深闺训养,她面上始终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发间的步摇未曾晃动分毫。 活脱脱一尊木像似的。 而皇后谢清棠的身侧,宋怀砚正孤身立着,且似乎已经立了许久。他身着暗纹玄衣,金丝滚边,墨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愈发有储君的威严和气度了。 可宁祈瞥了他几眼,却隐约觉得这小黑莲今日面色异常阴沉,似乎不大高兴。 其实宁祈猜的不错,宋怀砚现如今的确是气极了。 ——他前几日堪堪写好了陈情奏文,且附有三张字字恳切的亲笔纸笺,就等着今日选妃之时一并呈给天子和皇后,顺理成章地定下他同宁祈的婚事。 可谁知……谁知他带着奏文来到长秋堂内,正准备呈上之时,却发现中间的一张纸笺不翼而飞。 ……也不知是哪个混账东西干的! 第66章 白首 宋怀砚暗自咬牙, 只好将奏文和纸笺暗藏在衣袖中。由于气愤,他的胸膛隐忍地起伏着,右手紧攥成拳, 苍白的指节几乎要死死嵌入掌心。 始作俑者正在窗外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乐呵呵地向宁祈和宋凝八卦着殿内的一切,对自己将来的倒霉命运毫无所察。 朝阳一点点向上攀升,虽说这个时节的日头算不上明晃晃的, 但经日光一照,殿内到底是亮堂了起来。 吉时已至,选妃正式开始。 贵女们依次出列, 由皇后和女使一一介绍着, 但宋怀砚始终没有过多的反应,每次只敷衍地应和两声,似乎颇有些心不在焉。 日影渐移, 眼看选妃就要结束了,可这一大堂的名门闺秀, 竟无一人能让他驻目须臾。 直到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小女谢琦玉, 参见太子殿下。” ——是谢琦玉款款迈步上前, 停至宋怀砚五步之距,继而欠身盈盈一礼。她双手交叠,眉目婉约, 遍身的仪态教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窗外的三人霎时活泛起来,宋游尽量用气音说话,可语调依旧掺着难以抑制的激动:“来了来了!是谢琦玉!快看五弟怎么说!” 不用等他说,宁祈的目光便早已黏在了谢琦玉身上。 如此秀外慧中的美人姐姐, 其实也难怪小黑莲会喜欢上她。只是……这小黑莲今日的状态怎么这么不对劲呢,面对自己的心上人, 竟也未曾理会的。 还是说……他居然能自持到这个样子? 觉察到宋怀砚的分神,皇后轻咳了两声,继而介绍道:“琦玉这孩子,从前常在本宫跟前走动,想必你也是熟悉的。她打小便擅习琴棋书画,京中的名门也都赞其聪颖,性子也柔和得紧,依本宫看来呀,琦玉是个极好的姑娘。” 皇后的言外之意,人尽皆知。 经过她的提醒,宋怀砚这才抬眼看过去。日光透过窗棂倾泻在他的身上,映照出一双冷若寒星的凤眸。 “来了来了,要来了!”宋游激动得摩拳擦掌。 宁祈看着长秋堂内的宋怀砚,右手悄然攥紧了衣摆,也不知是为何,竟也莫名紧张起来了。 众人皆是期待地看向他—— 只见他长身鹤立,薄唇微抿,似乎不动于衷。须臾过后才掉过身子,对着皇后倾身一礼,然而说出口的话却是: “多谢母后美意。然儿臣性寡薄,质鄙凉,于思柔郡主而言,恐怕算不得良配。” ?! 窗外的三人纷纷错愕,手上动作一齐顿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情况?宋怀砚想选的人居然不是谢琦玉?! 宁祈还未从巨大的惊诧中缓过神来,宋凝便先一步扯住了宋游的衣袖,咬牙切齿:“我就说你是这宫中最不中用的。平日里没个正形也就算了,竟连这种消息都没打探明白……” 宋游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不对劲啊……可那纸笺分明就是在东宫捡的啊……” 难道说,这信笺压根就不是宋怀砚写的? 那还能有谁啊? 殿外一片讶然,殿内的众人也俱是不可置信。一众贵女心中波澜四起,险些失了大家闺秀的仪态。 宋怀砚的话音落下,皇后骤然变了脸色。 他这话说的精明,既谦逊有礼地回绝了谢琦玉,又揭露了皇后有意撮合的心思,偏偏又不着痕迹。纵使皇后听得出来,也奈何不得他。 皇后心中微愠,可在大堂之上却也不好表露,只好讪笑两声:“琦玉也是京城一等一的闺秀了,怀砚,你今后再去寻,怕是也再难寻得更好的。还是说……这长秋堂内,你还有更中意的人选?” 第78章 宋怀砚眉目疏懒,只简单地回答了两个字:“并无。” 这话倒是让皇后松了一口气。她稳住呼吸,试着循循善诱:“怀砚,你也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了,你父皇也为此张罗了这么多时日,操碎了心,就为了你今日能选出一位称职的太子妃。” “依本宫看啊,这东宫正妃定是要选一位温婉端庄的才是,也好多替你分担些。既然你暂无中意之人,不若便由琦玉……” “母后,儿臣已有心悦之人了。”话还未说完,便被宋怀砚出声打断。 语毕,满堂又是一惊,有几位贵女甚至身形一晃,鬓边步摇控制不住地叮啷乱晃起来。 皇后蓦地从座上起身:“什么?” 宋怀砚接着恭顺一礼,然而面色依旧冷冽得融不开,眉目间还掺了几分若有若无的不耐:“回母后,儿臣已有心悦之人了。” 陈情奏文之事只好就此作罢,宁祈现又不在这长秋堂上,看来,他也只好改日再向天子和皇后解释。 宋怀砚轻叹一声,只觉身上疲惫得紧。 窗外的三人一个个紧皱眉头,愈发理不清眼前发生的一切,宁祈忍不住咕哝:“有心悦的人了?居然还不是谢琦玉?天呐,这宋怀砚喜欢的到底是谁呀,居然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宋游点头赞同:“五弟简直是深藏不露。” 宁祈搞不明白,转而传声求助环玉:“喂,你最近怎么跟死了一样啊?这小黑莲居然都有喜欢的人了,你居然也不告诉我。” 环玉尬笑两声,却并不作答。 见它不语,宁祈又好奇地缠问:“反正攻略任务也失败了,那你能不能给我透露一下,他喜欢的到底是谁呀?” “这个嘛……”环玉的语气有些心虚,但想着事情眼看就瞒不住了,索性便告诉她也好,“其实吧,其实……宋怀砚他、他喜欢的人其实就是……” 话还未说完,宁祈忽而大叫了一声,紧接着张牙舞爪地蹿出好远,一边挣扎着一边惊呼:“啊啊啊!有蜘蛛!!!” 要知道,她这辈子最怕各种虫子了,尤其是蜘蛛一类!而一只手掌心大的黑蜘蛛,方才就在她的衣裳上爬着! 她被吓得几乎失去理智,丝毫顾不得眼下的情势了,只匆忙忙地伸手去抖,浑身上下都不肯放过。终于把蜘蛛给擞出去了,这才沉下气来,轻拍着胸脯,却忽而感觉周身的气氛霎时有些微妙。 环玉:“……” 宁祈:“?” 她疑惑地抬眼去看,只见自己哪还在窗外?分明已站在了长秋堂内,殿内数十双眼睛,就这般齐刷刷地朝她看过来! 老天…… 宁祈暗骂了一声,忙怯怯地后退两步,赔笑道:“不好意思,我走、走错了……” 说着,便提起裙摆准备开溜。 还未来得及转身,却听殿内忽而响起来一个清磁的声音:“慢着。” ——是宋怀砚。 他一身玉冠玄衣,徐徐迈下台阶,慢条斯理地朝她走来,恍惚间倒像是专程为她而来似的。而那眉目间覆着的冰雪不知何时已然融化,甚至还噙了些许温煦的笑意。 他凝望着宁祈,轻启薄唇,补充道:“郡主来得正好。” 宁祈迟疑地停住脚步:“啊?” 闯入大堂,还叫“来得正好”? 皇后和堂内的一众贵女不明就里,只愣怔着朝二人看过去。 宋怀砚缓步行至宁祈身侧,转身驻足,一字一句嗓音平和,却犹如在众人耳畔炸起一道惊雷: “母后,儿臣心悦之人,正是宁祈。” 不是长宁郡主,更不是旁的什么人。 只是宁祈。 “?!!” 闻言,宁祈彻底石化在了原地,满堂贵女皆是掩面惊叹,就连皇后也难以抑制地彻底变了脸色。 如果说先前几次惊诧众人还能竭力维持震惊,那么这次,满堂的人儿都再也无法收敛,就连两侧的宫女都忍不住窃窃议论起来。 皇后到底是历经风浪的,虽说面色变了一瞬,然也能尽快平定情绪。她清了清嗓子,试图稳住局面: “怀砚,你是说,你心中的太子妃人选,便是宁祈?” 这倒是让皇后有些难办了。 她的确筹谋良久,欲将谢琦玉送上未来的后位,以葆谢家满门荣耀,可谁也不曾料到,这宋怀砚竟已有心悦之人。 心悦之人若是旁人,便也好办,可谁知偏偏是宁祈。宁祈虽说比不得那些闺女们的文采琴艺,却也是个格外讨人喜欢的,自小便身负万千宠爱,就连天子都几乎拿她当亲女儿来看待。 若宋怀砚有意求娶宁祈,想必天下没有人会阻拦。就连贵为凤位的她,也根本无从插手。 她只能依了他的意思。 音落,宋怀砚坚定地回答:“是,母后。儿臣的太子妃人选便是宁祈,也只会是宁祈。” 说完,他又转而侧身,轻握起宁祈柔软白皙的手,凤眸中漾开的目光似乎要不容置喙地望进她的心底。 想来,死生两世,历尽腥风血雨,这却是他第一次对一个人心动,第一次抛却心机谋算、不惜一切代价,想要娶一个人为妻。 生生世世,白首不分离。 他一字一句,恍若用尽了毕生的柔情:“阿祈,做孤的妻吧。” 宁祈似乎还未接受这般不可思议的事实,有些愣神:“啊???” 什么鬼,他在说什么? 娶谁为妻?宁……宁祈?他说的是自己的名字吧……他居然要娶自己为妻? 也就是说,他真正喜欢的人,居然是她?! 苍天大老爷?!! 她浑身瑟缩一瞬,猛地抽回了手,有些语无伦次:“我、我……” “怎么,”宋怀砚轻勾唇角,“阿祈,你不愿意?” “不是……我……” 宋怀砚眉梢微挑,笑意颇深了些,尾音噙了几分揶揄之意:“这么说,你便是愿意了?” 第67章 真相 “这么说, 你便是愿意了?” 宁祈被吓得小脸一白:“不、也不是……” “哦?”宋怀砚似乎也并不意外,只是嗓音狭低了些,每个字都拉长了语调, 似是在哄骗幼童,“既非愿意,也并非不愿,阿祈, 你究竟要不要嫁与孤?” 嫁给他? 宁祈从没预料到宋怀砚会喜欢上自己,更是从未想过,自己会嫁给这样一个人。 可是面前人似乎极有耐心, 要等她一个确切的答复, 而环顾四周,大堂内外的所有人都看向她,急切地等待着她的决定。 她的脑子乱成一片浆糊, 嗫嚅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樱唇不住地翕动着, 面对局促的场景, 竟情不自禁地涌上来了一股子泪意。 她鼻子一酸, 还没想好怎么开口,泪珠便先一步砸了下来。 宋怀砚笑意微敛,似是有些意外, 原本沉静的凤眸中闪过一瞬间的慌乱。 他抬起右手,下意识地想为她拭去清泪,可苍白的手还未触及她的面孔,面前的少女却忽而掉了身子, 一阵风似地转身跑去。 长秋堂上,大庭广众, 面对世人汲汲以求的太子妃之位,她却提着裙摆,匆匆逃离。 如同一只不知所措的惊鸟。 这下,堂内的众人直接炸开了锅,忍不住议论起来。 “没想到,真没想到,太子喜欢的人居然是长宁郡主呢。” “天呐,多少人都想当太子妃,这还是太子亲自在长秋堂坦白心意,长宁郡主就……就这么跑了?” “这可是东宫正妃,未来的皇后之位啊,佩服佩服……不过先前不是一直传言思柔郡主会成为太子妃吗,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想……” 皇后紧攥右拳,将茶盏重重地搁置在桌案上,“砰”的一声警醒,这才让满堂安静了下来。 她竭力稳住皇后该有的仪态,看向门口站着的宋怀砚,温声道:“长宁这孩子,到底是年纪小,不懂事了些。不过她的爱恨一向骗不了人,既然她已经走了,依本宫看,她想必也是不愿了。” 宋怀砚纹丝不动地立于门前,目光遥遥地望向少女匆匆离去的背影,眸光愈发意味不明了起来。 须臾后,微眯凤眸,淡淡吐字,似是自言自语:“她会愿意的。” 距离颇有些远,皇后听的不大明晰:“什么?” “儿臣说,”宋怀砚回转过身子,迎上皇后的目光,“宁祈一定会愿意嫁给儿臣,成为唯一的太子妃。” 一阵疾风自堂前掠过,吹动着他的墨发纷乱摇曳,如同阴翳丛林中的枯枝,又像是暗色的天罗地网,一圈圈将人缠绕进去。 第79章 再次抬眼时,幽深的目光中悄然浸染上几分偏执与晦暗。 他想,不论如何,宁祈都会成为太子妃,他此生唯一的妻。 若她不愿,那便将她逼过来,强娶过来,哪怕是强占着她,甚至是囚着她。 她也一定只能留在他的身边。 * 风波虽过,但长秋堂内的事情定会成为宫人们的谈资。皇后可谓是失了筹划又丢了脸面,待贵女们走后,不由得面露愁容。 宋怀砚却似乎对此并不在意,向皇后告辞后便只身离去。 甫一出门,便迎面撞上了满脸神秘莫测的宋凝和宋游。 对于堂姐没能成为太子妃的事情,宋凝似乎也没太放在心上,反倒先是急忙忙地上前八卦:“五弟五弟,你和宁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啊?” 宋怀砚面上蕴着浅淡的笑意,却掺了些玩坏的心思:“时日倒是也不短了,算来……就在阿祈入宫没多久吧。” “天呐,”宋凝掩面惊叹,“藏得这么深,竟也没教我们察觉分毫。不过既然你们已经……那宁祈今日又是怎么回事?话还没说呢,倒是先一溜烟儿跑了。” “可能因为她害羞了吧。”宋怀砚笑得意味不明,佯作真诚地说道。 宋怀砚和他们二人虽是深宫中的手足,然也算不上相熟,简单聊过几句后,宋怀砚便迈步离开。 还没迈出两步,身后两人的窃窃交谈声又顺着风飘入他的耳中: “宁祈刚入宫没多久就开始了……这宁祈藏的也真够深的,太不把我们当朋友了,回去得好好问问她才是!” 紧接着是宋游的声音:“就是就是,我把那表白的信笺给她看,她居然也没露一丝马脚的,让我们都误以为是你堂姐……” 信笺…… 信笺?!! 敏锐捕捉到这个字眼,宋怀砚蓦地回眸,目光落在正喋喋不休的宋游身上,恍然明白过来什么。 他攥紧双拳,将宋游狠狠地钉了两眼,心念微动。 * 一路疾奔,宁祈跑回毓灵殿时,殿内已备好了午膳。 但她没心思吃饭,也顾不上和关心她的惜韵解释,便孤自钻进了寝殿,重重地阖上了门。 她几乎要将环玉捏碎,咬牙切齿地质问:“说说吧,怎么回事?小黑莲怎么就突然喜欢上我了?” “我本来也要和你说的嘛,”环玉的声音很没底气,“在长秋堂你问我的时候,我便要告诉你的,谁知道那蜘蛛来得如此不合时宜……” “可你不是说,他对我的好感度只有个位数的吗?” 环玉知晓,若是再不告诉她真相,她彻底摆烂不说,自己恐怕也性命不保,便也只好硬着头皮向她一一说明了真相。 “其实、其实吧……我那是怕你知道他对你有好感,就不愿意再同他亲近了,才对你撒了个善意的谎言……” 它居然管这个叫“善意的谎言”??? 宁祈撇撇嘴,有些没好气:“行行行,那你现在告诉我,他对我的好感度到底是多少?” 环玉说话突然变得磕磕绊绊,声音也渐渐低了下来:“其实……现在他对你的好感度,已经是……已经有九、九十五了……” “夺少???九十五?!!” 宁祈险些昏厥过去。 苍天大老爷,她如今总算是明白宋怀砚那句“你于感情一事,未免有些太过愚钝”是什么意思了。 好感度都快爆表了,她还傻呵呵地以为他讨厌自己呢,这不是傻子是什么? 不过归根结底,一切都怪环玉! 她一时气恼,攥紧环玉便高高扬起了胳膊,大有将它直接摔碎之势。 环玉忙惊呼起来:“别别别!你要是把我摔碎了,你就彻底回不了家了!” 话音落下,宁祈这才停住动作。 摆烂归摆烂,享福归享福,但不论如何,最后也总得想办法回家的嘛。 而且……经过这么长时日,她的确有些思念她的家人了。 宁祈轻叹一声,只好将环玉放了下来。 觉察到她的心绪,环玉忙不迭补充道:“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嘛……你看,既然好感度已经百分之九十五了,那只要你稍微努力一下,让他彻底爱上你,你就可以完成任务回家咯!” 宁祈:“……” 她再次紧紧攥环玉,恶狠狠道:“你要是再说风凉话,我不介意和你同归于尽。” 环玉赶忙讪笑两声,这下是真的不敢再说话了。 * 冬意渐深,却也总没有下雪的迹象。这日,宁祈捧着汤婆子,孤身一人又去了松云水榭。 前几日长秋堂闹的动静不小,风声自然早已灌入了景皇耳中。听到消息,景皇先是有些意外,旋即又分外愉悦,当即连赐婚的圣旨都写好了,甚至急不可耐地要给二人筹备婚事。 但宁祈自长秋堂上逃离的事情,景皇自然也是有所耳闻。顾及着宁祈的意愿,他也给了宁祈几日时间,让她早做决定。 宁祈孤自望着快要干涸的水面,思绪纷乱。 这时,宋游带着几位公主瞧见了宁祈,仿佛逮住了什么珍宝似的,脚踏风火轮一般朝她飞快地跑了过来。 “宁祈,可算是让我们逮到你了,”宋游嬉皮笑脸地嗔怪道,“你也太不像话了,和五弟一起瞒我们瞒得好苦,现在我们都在这里,你就不打算解释一下?” 宁祈:“???” 解释?解释什么?什么叫她和宋怀砚一起把他们瞒的好苦? 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好嘛! 一想到这里,宁祈就气得胸闷。她本打算好好同他们讲清楚,岂料猛一个转头,便对上了宋游伤痕累累的脸。 他脸上应是堪堪包扎过,纱布皆是崭新的,覆盖上了大半张右脸。瞧起来应当也是才添的新伤,红肿还未消褪,就这般在脸上高高隆起,活像一只大包子。 宁祈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连心中的愤懑也抛之脑后了:“你的脸……哈哈哈哈哈,怎么这么别致,是怎么回事啊哈哈哈……” “你还笑,也不知道心疼一下你哥哥,”宋游抚摸着自己红肿的脸,苦丧着埋怨,“也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竟然大半夜在我的床榻上塞了条青蛇!我正准备埋头睡觉,那青蛇对着我的脸就给我来了一口,真是痛得要死……” 在别人被窝里塞青蛇? 这种事情,在整个皇宫里,也只有宋怀砚能做得出来了。 看来,宋游定是触了霉头,撞上了这小黑莲的逆鳞。 宁祈忍不住笑了两声,旋即想到什么,面上的笑意又赶忙收回。 真是的,好端端的,她怎么又想起宋怀砚了…… 她正蹙眉暗忖着,谁知说曹操,曹操到,宋游的话音还没落多久,她的身后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那股熟悉的阴沉气息又徐徐朝她蔓延过来,令她忍不住打了个瑟缩。 宁祈转身看过去,恰好对上宋怀砚的那双昳丽凤眸。 第68章 寒衣 她原本平和的心跳, 陡然间漏了一拍。 她原想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别别捏捏地转回头,却发现方才还围簇着她的众人, 一晃眼便全都没了踪迹。 宁祈:“……” 这帮家伙搞什么??! 愣神间,身后的那阵脚步声愈来愈近,紧接着是宋怀砚熟悉的声音:“你也在这里啊。” 尾音微微上挑,夹杂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暧昧情绪。 宁祈身形一顿, 抬头望了望天,余光觑见宋怀砚也没旁的反应,便只好硬着头皮转头看向他, 干脆装傻充愣地说:“啊?你是在和我说话吗?” 宋怀砚似是被她气笑了:“难不成, 这里还有旁的人么?” 说着,他便自顾自地迈步上前,倚在了宁祈身侧的四方柱上。 感受着宋怀砚近在咫尺的气息, 宁祈的鼻息紊乱了些,不大自然地往一旁挪了挪, 磕磕绊绊地嘀咕:“你、你来找我做什么……” “孤来找你做什么, 不是显而易见么。” 说着, 宋怀砚便将一样物什扔进了宁祈怀中。 宁祈瞥了眼他的神情,见他面色平静如常,便半信半疑地将其打开, 看清了其上的内容后,便又烫手一般地赶忙将其阖上。 ——这里头装着的,是以他们二人名义,写下的请婚奏文! 她匆忙将奏文丢给了宋怀砚, 面上的薄红如春日初生的繁花一般,从耳尖一路柔软地舒展蔓延开来:“谁……谁说我要嫁你了!” 第80章 宋怀砚不紧不慢地将奏文收好, 抱臂在前,墨色的马尾在风中微扬。他不以为然地哼笑了两声,慢条斯理道: “孤在长秋堂内指定了你,天下皆知,父皇也已起好了赐婚的圣旨,就差送去礼部盖章,便可下达旨意。” “阿祈,到这个时候了,难不成你还要逃避么?” 宁祈仰首迎上他的视线,语气沾带了些疑惑和气恼:“什么逃避?我又没答应和你成婚……” “可你真的不愿同我成婚么,”宋怀砚的语气里始终噙着笑,“你真的……对我没有半分情意么?” “我没……”宁祈下意识地出言反驳,可一个“没”字还未说出口,便被宋怀砚再次打断。 少年放下双臂,不动声色地靠近她些许,他微倾身子垂首看向她,冰凉的墨发随着他的动作,裹挟着冷冽而阴沉的气息,一点点攀附到宁祈身上。 “若无情意,那你为何还一直戴着它?” 他擅作主张地挤到她的身畔,苍白的手轻抚着她腰间的碎玉,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指尖始终若有若无地勾缠着她的衣带。 宁祈“嗖”地起身,躲开他堪称冒犯的动作,支支吾吾地解释:“我这是……我这是早就忘了这是你送我的了,见它还挺好看便一直带着,你今日一说,我才想起来……” 其实不是的。 起初她随身戴着碎玉,只是源于对这个小黑莲的恐惧。那日天水河畔,他用破碎而执拗的目光看着她,要她将碎玉随身护好。这小黑莲如此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她生怕一个不小心便触了他的逆鳞,引来杀身之祸,就只好顺了他的意。 可渐渐地,她知晓了许多往事,也发觉这宋怀砚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可怖,连带着对碎玉也变了感情。日子久了,她也觉察出这碎玉的灵妙之处,生了珍惜之意,便也一直随身带着。 直到如今。 对于这块碎玉,她说不上是畏惧更多,还是喜爱更多。碎玉对她而言,更像是一种渗透在她生活里的习惯。 无甚重要,却也割舍不掉。 连带着有些时候,透着这块碎玉,她发觉自己对宋怀砚的感情也愈发迷离了起来。 仅仅只是畏惧么?或者说,还有别的什么? 宁祈参不透,碎玉也无法给她答案。 她叹息一声,拢回思绪,看向身前的宋怀砚,心底还是隐隐有些发怵,不知道他信了没有。 宋怀砚唇角含笑,并不作声,似是在思忖着什么。 就这般停凝了半晌,他忽而转了话茬,将一样傩面具塞到了她的怀里: “今夜十五月圆,戌时起城门前会有傩戏,届时,我在城楼上等你。” 宁祈神情一滞,随后想将面具还给他,可他的力度不容置喙,强硬地要她将面具收好。 她只好收下面具,但言辞间依旧是拒绝:“我才不会同你一起去呢……!” 宋怀砚收回了笑,唇角略略下垂,沾带了一股子似有若无的哀怨:“今日天这般冷,也不知会不会下雪。总之,不管你会不会来,我都会一直穿着这件衣服等你。” “你若不来,那我干脆便冻死在城楼上好了。” 说着,也不给宁祈开口的机会,他便孤自转身离去。 大半夜的,就穿着他那单薄的衣服? 好家伙,这还是拿命来威胁她呢! “喂,你站住!”宁祈气得直跺脚,“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去的!你也别一直等我,听见了没?!” 宋怀砚不为所动,径自朝前走去,显然是在装聋作哑。 只留宁祈在原地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将面具收入了怀中。 * 寒风四起,月朗星稀。岁杪时节的天儿本就刺骨地冷,戌时的城楼上更是如砌冰墙,几乎要冻得人失去知觉。 人们都在城门前簇拥着,火树银花,繁华不夜,而高耸酷寒的城楼上,只有一个孤寂的玄色身影。 晚风席卷而来,掀起他苍凉的衣角,在万古长夜下猎猎作响,好似一缕形单影只的孤魂。 宋怀砚低垂着眼,朝城楼下看过去。 街衢纵横,华灯初上,所有人都相携而行。可这万家灯火无一属于他,他守在这里,只为等另一个人。 其实他一向算无遗策,最擅长拿捏人心的软肋,前世尔虞我诈如是,今朝深宫之中汲汲营营亦如是。 唯有关于她,他心底却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他试探得出来,宁祈对他是有些情意的。然而他并不知晓这情意到底有几分,更不知道这份情意足不足以令她只身前来,赴这一场缥缈的约定。 戌时已经过去了。 宋怀砚抿抿唇。 他历经百毒,身骨特殊,可少年的身躯到底是羸弱,说不冷是假的,更何况如今他穿得如此单薄。 迎着寒风,宋怀砚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目光依旧朝城楼下看过去。可四野之中,并没有他要等的那个身影。 他叹息一声,愈发心寒。 就在这时,身后忽而传来了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宋怀砚的心跳霎时活泛了几分。他循声回头去看,却只瞧见一个小太监走过来,给他递过一件寒衣: “太子殿下,今日天寒的紧,您且披上这个。” 宋怀砚的目光略过那件暖和的大氅,却并未伸手去接。 他问道:“郡主在哪里?” 小太监回答:“这个……郡主只吩咐了要奴才将这个交给您,随后便回去了。如今郡主在哪儿,奴才也属实不知。” 宋怀砚伸手将大氅拿起,松松地揽在了怀中。他似有思忖,须臾后道:“孤知晓了,你退下吧。” 待小太监走后,宋怀砚再次移目,朝城楼下看过去。 他太懂宁祈了,对此并不意外,也能断定宁祈此时在何处。 另一边,将寒衣交给小太监后,宁祈便一直在城楼下等着。见小太监回来了,她便赶忙上去问:“怎么样?太子收下了吗?” 小太监如实回道:“回郡主,太子倒是收下了大氅,可却迟迟未披上,也不知是心有顾虑还是……” 话还没说完,宁祈心下便已了然。她自是不会为难一个小太监,便挥挥手让其离开。 她想,这宋怀砚也忒小心眼了些。她压根没答应他过来,这也不算放他鸽子吧?他倒好,连个寒衣都不穿,大有今日见不到她便将自己冻死之势。 可她已经主动送上了大氅,也算是仁至义尽,这小黑莲不领情,便也怨不得她了。 如此想着,她便也不欲再管,索性只身离去。 城门前热闹非凡,可城楼下的一隅无甚灯火,像极了荒郊野岭,颇有些瘆人。宁祈一边往前走,一边打着寒战,心中暗骂自己不该为了这件寒衣,孤身在城楼下等这么久。 她也没带什么随从,为了壮胆,便也只好同环玉说说话。 可话还没说出口,她便被一伙人挡住了去路。 昏暗的羊肠小道上,几位男子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影子映在她娇小的身躯上,像极了随时要将她吞食入腹的恶虎。 宁祈怯怯地停住脚步,微弱的声音没什么底气:“那个……借过一下……” 可暗处的几名男子瞧见如此娇俏的姑娘,哪里有让路的意思? 为首的男子率先走上前来,举止轻浮地勾起她的下巴,笑岑岑道:“哟,这是哪来的小姑娘,瞧起来倒是俊俏极了!” 周围的随从应声附和:“二公子,我看呐,这小妞儿倒是比烟雨楼的那几位还要嫩上几分呢,也不知是不是个雏儿……” “若是个雏儿,那可就捡了大便宜咯!哈哈哈……” 宁祈嗅到他们身上的酒气,又听到这些下流的话,大抵明白了自己此时的境况。 实在想不到,穿越到这个世界,居然还能碰到这么恶心人的事…… 她心中一片反胃,挣扎着躲开男子冒犯的举动,可觉察到她的闪躲,为首的男子蓦然发怒,又强硬地桎住她的手臂:“哟,还想着逃呢,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觉得自己还逃的掉吗?!” 说着,便将宁祈抵在墙角,一旁的随从见状,赶忙给那人递上了绳索。 宁祈从小到大,何曾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她被男子的举动吓得不轻,话语间掺了一股子泪意。 她没什么求救的办法,便只能拼命呼喊:“放开,你们快放开我!救命——” 可此处极为偏僻,根本不会有人听到她的求救。 瞧见那条冰冷的绳索,宁祈心底一阵绝望和悲戚。有那么一瞬间,她忽而想道,如果自己去赴宋怀砚的约便好了。 第81章 其实有他在,便没人能伤得了她。 就在这时—— 蓦然间,前方忽而传来一声熟悉的怒喝:“住手!” 紧接着,一个颀长而贵气的身影,自一片阴翳之中迈步走出。 众人纷纷停住动作,循声看过去。 宁祈亦朝他看过去。 没想到,来人竟是宋怀砚。 他……他竟然会知道自己在这里。 宁祈陡然思绪纷乱,可不知不觉间,自己倒是安心了许多。 “什么人,也胆敢来坏本公子的好事!”男子显然是气急,迎面同宋怀砚对峙,一字一字咬牙切齿。 宋怀砚的目光落在宁祈身上,颔首示意她放心,随后微眯凤眸,嘴角浸淫着浅淡的笑: “这可是上京城,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能做出如此禽兽不如之事,真是让我开了眼。” “光天化日,禽兽不如?”男子忽而放声大笑了起来。他不以为意,似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朝着宋怀砚的方向迈出两步: “你又是哪里来的,胆敢如此斥责本公子?你也知道这里是上京城啊,那你可曾听闻当朝尚书令姜行简?那可是我的亲舅舅!” “姜行简?”宋怀砚若有所思,“想来,你便是那段氏的嫡二公子,段恒了?” “正是本公子!”段恒底气更甚,笑得愈发猖狂了起来,“听到本公子的名讳是你三生有幸!怎么,怕了吧?那还不快给本公子起开?!” 宋怀砚就这般不动声色地睨着他,凤眸中的笑意一圈圈荡漾开,可在清岑月光的映照下,却显得万分森冷骇人。 周遭的阒寂之中,忽而有微弱的声音响起,离此处愈来愈近。离得再近了些,才依稀能辨别出这似乎是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队伍中应是执锐披甲,有冰冷的金属击地,发出清冽却又沉重骇人的声音。 段恒听这动静奇怪,只觉得心底不详的预感越发强烈。可还未待他反应过来,便听得宋怀砚淡淡出口,却是掷地有声的两个字: “拿下!” 第69章 虔诚 话音落下, 身后的阴影中陡然出现一队严正有序的侍卫,手扶腰刀,将段恒一众人紧紧围住。 为首的侍卫手持火把而来, 火光摇漾,映亮这一方天地,也映照出一双充盈着杀气的寒眸。 瞧见这副阵仗,段恒显然是慌了阵脚, 声音底气不足:“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我亲舅舅可是当朝尚书令,你们凭什么敢捉我?!” 这话却是将宋怀砚气笑了。他朝段恒缓步迈出两步,颀长的身姿裹挟着沉甸甸的威严, 薄唇翕合, 唇角勾扯出一抹讥讽的笑: “凭什么?就凭孤是当朝太子,而你身后的那位,乃是当朝的长宁郡主。” 轻飘飘的话音落地, 却好似在空中掀起惊涛骇浪。 段恒惊愕地看着宋怀砚,又回头看了看余惊未消的宁祈, 恍然明白了什么, 面色顿时变得煞白, 连酒气也消褪了个彻底。 今日适逢城门傩戏,他本携着随从们寻欢作乐,碰巧捡到个美人儿还以为是天降的福分, 哪成想自己这般倒楣,竟撞在了太子和郡主的刀口上! 纵使舅舅再权势滔天,可又怎么比得上眼前这两位呢? 他自知没理,也听闻这太子不是个好惹的角色, 便也赶忙跪下去求饶,方才的嚣张气焰早已一扫而空: “太子殿下……是我今日饮酒误事, 不小心唐突了郡主,实非本意……还望殿下饶过啊!” 一边说着,他忙倾身去拽着宋怀砚的玄色衣角。可后者就这般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无动于衷。 段恒会意,忙又掉过身子朝着宁祈喊姑奶奶:“郡主啊,这次属实是小人之过,您大人有大量,就饶过我这次吧……” 他哭天喊地,滔滔不绝个没完,宁祈的心情本就糟糕,经他这么一吵,面色又不自觉沉了下去。 宋怀砚注意着宁祈的身形,见他也道歉得差不多了,便也没了什么耐心,朝旁侧挥了挥手:“都带下去,依律处置。” 话音落下,段恒的求饶声更甚了,拽着宋怀砚的衣角死命不松手。可那帮皇城侍卫也不是吃白饭的,几位身强力壮的男子上前猛地将其桎梏,便将一帮人结结实实地拉了下去。 城楼下的一角,只剩下宋怀砚和宁祈两人。 看着那帮人被侍卫押了下去,又回想起段恒方才的态度转变,宁祈倒是终于明白了皇家权势的滋味。 余光中,宋怀砚朝这边迈了过来,宁祈嗫嚅着,原想朝他道声谢。可一个字还未出口,面前的人却是先一步抬起手来,为她拭去面上的泪珠。 宁祈微微一滞,这才发觉,由于方才惊慌失措,她竟流了这样多的泪。 那片求饶声渐而远去,火光也逐渐隐褪在黑暗之中,只有残余的浅金色余光,勾勒出少年一张清尘绝艳的面孔。 他为宁祈擦干净了眼泪,又伸手揉了揉她的头,轻笑:“你若是早早上城楼来寻我,便不会有这般多的麻烦。” 宁祈鼓了鼓双颊,霎时有些气恼:“我才不……” “好了,”宋怀砚无奈地止住她的话头,“今后若是遇到这样的麻烦,记得说出自己的身份,他们便不敢招惹你的。” 宁祈听着他的话,轻声应了句“好”。 城门前的傩戏正演到关键,一大片喝彩声和喧闹声响起,声浪击出很远,遥遥地传到这原本阒寂的角落。 宁祈循声朝那边看过去。 “既然都到这里了,那便一起去看看吧。” 说着,还没给宁祈反应的机会,宋怀砚便拉着她的手,朝最热闹的地方小步跑去。 * 这正是最繁华的时候,百姓相聚着簇拥成一片无尽的人潮,篝火恣意地燃烧着映照出一张张傩面具,有的温柔妍丽,有的凶神恶煞,在火海中交织一片,恍惚间,好似连通了人、神、鬼三界。 扮演鬼神的人们在击鼓声中舞动,传颂着千百年来人们最原始的期盼。 火光明灭,傩舞不歇。 在篝火旁,宋怀砚带着宁祈站定。宁祈原想埋怨些什么,可她第一次瞧见傩戏的阵仗,倒是不由得愣神一瞬。 她对傩戏了解的并不多,只好奇地喃喃:“他们演弄这些,是为了什么啊……” “当然是为了祈愿,”宋怀砚耐心地回答,“祈愿祛灾纳祥,岁岁平安。” 说着,他又转而问身侧的少女:“你呢,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的愿望……”宁祈耸耸双颊,仔细想了半天,而后神色认真地回答,“我希望每天都有好吃的好玩的,然后荣华富贵地过完这一生。” 宋怀砚:“……” 他唇角微微勾起,抿出一抹无奈的轻笑,随后又接着开口:“倒是颇有抱负。那阿祈,你怎么也不问问,我的愿望是什么?” “啊?你的愿望是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 “阿祈,”宋怀砚忽而靠近了些,冷冽的气息几乎近在咫尺,又在篝火的晕熏下化成了一片缱绻的暧昧,“我的愿望,便是你今天能来赴我的约。” 他未曾理会少女的反应,只是自顾自地倾诉着,好似用尽了毕生的柔情:“你知道的,我的愿望,便是你。” 火舌在一片呐喊和欢笑声中起伏飘摇,升腾的火光为少年毵毵摇曳的墨发镀上一层金边,也映亮他一双虔诚的凤眸。 他着实有些难以克制了。 两辈子,他第一次对一个少女生出如此难以割舍的感情,他恨不得时时守在她身边,恨不得将她融化在自己的骨血里,恨不得就这般画地为牢,与她了却残生。 他只要她。 他生怕再晚一步,她便不属于他了。 话音落下,宁祈抬眼对上少年的视线,骤然间,好似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知晓小黑莲目前是喜欢她的,但亲口听见他的表白后,还是觉得心跳忽而漏了几拍,紧接着又泛起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 只是她也搞不明白,这股异样的感觉从何而来。 可听了他的话,听着耳畔热烈的喧闹声,她却控制不住地盯着他,看着他那双昳丽的凤眸,高挺的鼻骨,还有那红润的唇,看上去似乎很好亲的样子…… 等等!她在想些什么啊?! 她猛地回过神来,耳尖不自觉地红透了一片,热意不断地向上翻涌。 清了清嗓子,她又赶忙别开视线,磕磕绊绊道:“我……你……这、这也是你的事情嘛……” 宋怀砚面上笑意更甚。他轻抚过她的脸侧,用极轻极细的声音叹道:“……口是心非。” 周遭的响动声愈发嘈杂,宁祈听的并不明晰:“什么?” 第82章 “我说,”宋怀砚唇角含笑,“你若是嫁了我,成为东宫太子妃,今后便再无人敢欺辱你,你也可以享尽一生荣华富贵。” 听着他的话,宁祈又忍不住想起方才的情景。 其实宋怀砚说的不错,纵使她是身负万千宠爱的郡主,也总有陷入困境的时候。可不管是在深宫中,还是在天水河畔,抑或是在方才的城楼之下,只要他在身边,她便不会有任何的危险。 他的确能给她一生平安。 宁祈纤长的睫羽在火光中细细扑簌着。 换作从前,若是问她要不要嫁给小黑莲,她肯定第一个不同意。 可是如今,她竟然第一次,心生动摇。 她总不会是喜欢上他了吧…… 宁祈勉力平定气息,心跳却愈发急促起来。 宋怀砚颔首凝望着她,不知在暗忖着什么,又道:“你知道么,段恒也有一位正妻,正是贺氏的嫡女。贺氏曾经也算煊赫世家,风头无两,嫡女更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迫于家族利益,却不得已嫁给了段恒。” “段恒是个什么样的货色,你方才也有所见识。原本为了两家的面子,段夫人也忍了,可谁知贺氏落魄后失了倚仗,段恒也愈发变本加厉起来,不仅夜夜留宿烟雨楼,还曾肆无忌惮地凌辱她,据我所知,段夫人身上而是新伤累旧疤呢……” 一听到“新伤累旧疤”,宁祈便浑身瑟缩了下,神情错愕:“啊……都这样了,干嘛不和离呢……” 宋怀砚道:“政治联姻牵扯利益诸多,又岂是想散便能散的?不过是身不由己罢了。” 顿了顿,又说道:“曾经有一位宣阳郡主,也是你一样的年纪,被来访的大凉王子看上,不得已远嫁大凉。大凉是什么地方?风沙遍天,族人凶蛮,王子更是残虐成性,豢养多位宠妾。郡主不得已嫁给他成为名义上的夫人,其实饱受折磨和欺辱,日日哭泣,最终客死他乡……” “还有……” 他说的直白,描述得更是骇人,吓得宁祈一张小脸惨白惨白,忙伸手捂住他的唇:“你不要说了!” 宋怀砚微微偏头,顺了她的意。 宁祈沉吟须臾,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就算我现在不嫁,过几年迫于利益,也要嫁给别人吗……” 宋怀砚纠正她:“也许不用过两年,可能就是过一阵子呢。” 宁祈有些没好气:“你、你这明明是在威胁我……” “怎么算是威胁呢?阿祈,你不妨把它当作一笔交易,”宋怀砚轻声说道,似是循循善诱,“我只要你的人,你嫁来东宫便好,而你嫁给我,便可以免去未知的变数,免去所有担惊受怕的日子……这笔交易对你而言,不算亏。 “更重要的是,我可以给你一世平安。” 听了他的话,宁祈心神恍惚,似有斟酌。 良久后,才试探着来了一句:“真的、真的只是一笔交易吗?” “怎么,”宋怀砚眉梢微挑,“你不敢?” 许是锣鼓喧天,影响人的判断,许是方才的话令她心生畏惧,又许是面前的少年在火光的映照下,变得如此清隽出尘,勾魂摄魄,触动了她的心念。 宁祈没怎么思考,便双手叉腰,不甘示弱道:“这有什么好怕的?嫁就嫁!” 第70章 变故 夜色漆沉, 星罗棋布。 毓灵殿内,宁祈瘫倒在床榻上,脑袋埋在被褥中, 满脸的悔恨之色。 天杀的,她怎么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赐婚! 宁祈想,人果然还是不要在晚上做决定,尤其是在那般繁华热烈的晚上。都怪街坊内华灯初上, 眩得人眼花,又把这小黑莲衬得那般好看…… 真是造孽啊。 宁祈双手紧攥被褥,将光滑的布料捏出层叠的褶皱来。正哀哀叹息着, 腰侧的环玉又来了一句:“宁祈, 真不愧是你啊!今日你一答应婚事,宋怀砚对你的好感度已经上升到百分之九十六了!” 宁祈毫不留情地反刀:“你觉得我笑的出来吗?” 话音落下,她也不由得陷入思忖中, 然而这次,却并不是为数值可观的好感度而感慨。 百分之九十六……宁祈心中隐隐疑惑:这小黑莲都已经袒露了心迹, 也用尽心计和手段要娶她。都到这个地步了, 他对她的好感度为何只停留在这里? 不过也是, 这小黑莲的经历如此复杂,平日里一向是个善于谋算的,心思深沉的紧。要他为一个人完全卸下心防, 恐怕也不容易。 想到这里,宁祈心中更加郁闷了。 小黑莲对她的好感度这么高,她也没了在这个世界躺平的希望;可好感度又迟迟不到一百,她也不能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 不上不下的, 让人难办。 现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咯。 * 据传,得知宁祈同意婚事的消息后, 景皇在龙霄殿内大为欣喜,当即托礼部敲定了最近的吉日,而后在拟订的圣旨上盖了章。 圣旨传到毓灵殿时,宁祈正在给宝福穿上自己亲制的小棉袄。 这小犬虽生得肥圆可爱,却是个格外娇气的,热不得也冻不得。如今已至寒冬腊月,京城虽也没落儿一场雪,却也是冷得教人牙齿打颤。宁祈格外宠这宝福,便难得亲自学一回针线,给它缝了个大红色的棉袄。 宫里的大太监将圣旨带来,瞧见这幅景象,也赶紧上前奉承:“好事将近,这红色不仅衬郡主的爱犬,也显得喜庆极了呢。” 宁祈只好笑着回应了一句。 可待宣读完圣旨后,宁祈又是一惊: 圣旨上说……正月开年便成婚……?! 可如今已入腊月,景皇竟这般着急?! 看来,再有一个多月,自己便要搬到东宫和那小黑莲一起了。 想想就很欲哭无泪啊! 而另一边,消息传到东宫之时,堪堪接过圣旨的宋怀砚亦是难掩心中惊诧,一贯沉寂的面色掀起层叠的波澜。 婚事提前了些,宁祈可以早早嫁入东宫,他自然甚是满意。可宫中婚事一向繁琐,更遑论册立太子妃这等大事,别的礼仪不说,就连绣制婚服也至少要两个月。 宋昭这般匆忙,又是为了什么? 只是为了敷衍么? 可宋怀砚觉得,事情似乎并非如此。 自从他重生以来,宋昭对他的态度便截然不同。宋昭早早地将他从冷宫接出来,又因一件小功便将他立为储君,他才入主东宫没多久,宋昭便又急着为他选妃,敲定以后同他厮守终生的人选。 如今,又这般着急地定下婚事。 宋昭对他这般好,好到超出了所有的皇子,好到他有时候恍惚觉得,如今的父皇好似换了一个人。 而面对宋昭如今的行为,多日前,宋怀砚心底那个荒唐的猜测再次浮现出来—— 宋昭对他的好,就像是一种拼命的补偿,就像是……像是要急着安排好他的余生,像是准备把天下都托付给他,让自己周围的一切都有了妥帖的归宿。 那么之后呢?宋昭呢? 宋怀砚不敢细想下去。 他叹息一声,目光再次落在那圣旨之上,其上是宋怀砚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字迹,属于他父皇的。 廊檐下,冷风肆意地侵袭而来,吹卷起宋怀砚玄色的衣袂。生平第一次,他忽而觉得自己对父皇的情感是这般复杂。 上辈子,宋昭是对他最冷漠的人,是他余生罪恶的始作俑者。他失去自己的母妃,被囚禁在冷宫之中,被所有低贱的下人欺辱,被世人瞧不起,夺取帝位后又被天下唾弃……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拜他的父皇所赐。 因此宋怀砚恨透了他,无数次想要亲手杀了他,后来宋怀砚的确也这般做了。他伪装得谨小慎微,博取世人的同情,一步步攀上高位。手握权势后,他找准时机便起兵反叛,最后在昭明台之上,他大笑着给自己的父皇递去一杯毒酒。 那个时候,父皇饮下毒酒时,又是怎样的神情? 时间太过久远,宋怀砚早已记不清了。可时光重来,又活一世,面对这样的宋昭,他却莫名地有些心痛。 他无疑是恨宋昭的。 可除此之外呢? 寒风打飐儿再次袭来,宋怀砚漆黑的睫羽也在风中细细颤抖着。许是寒冷打断了思绪,他没有再深想下去。 步入殿内之前,他心念微动,回眸朝外望了过去。 天色阴沉,不见阳光,整个皇宫都好似被笼罩在浓墨之中,碧瓦朱薨都沾染上一层淡淡的哀色,像是一场空待的尾章。 第83章 又似是风雨欲来之兆。 * 天启一十三年隆冬,万物凋零,严寒不能出。适时,天子忽而染疾,病来如山倒,甚至无法下榻。 东宫之中,听到小太监禀报消息时,宋怀砚正在亲自给宁祈挑选嫁衣的绣线,手中还摩挲着那另一半光泽莹润的碎玉。 小太监禀报完,见宋怀砚没什么反应,又试探着问:“太子殿下……您要不要去龙霄殿瞧瞧?” 话音落下,宋怀砚慵慵恹恹地掀起眼帘,眸光冷沉。 小太监这才知晓,自己说错话了,便赶忙打圆场:“不过陛下正在病中,也不便叨扰,想必殿下时常挂念着,陛下也能知晓您的心意。” 宋怀砚眉目微敛,不置可否,须臾后才道:“孤知晓了,退下吧。” 待小太监离开后,宋怀砚看着空荡荡的居室,忽而没来由地有些心躁。 他知晓变故将来,却没想到变故会来得这般快。转瞬之间,一位血气方刚的帝王竟成了生命垂危的半死人。 不过他并非正人君子,而是前世杀亲夺位的恣睢乱臣。他的恨一向是沾染鲜血,恨入骨髓。 宋昭曾亲手害死了他的母妃,又亲手将他推入万丈深渊。即使这辈子他待他再好又能如何? 他这样的人,本就不会有半分的心软。 更遑论对自己的仇人。 第71章 心刺 他这样的人, 本就不会有半分的心软。 更遑论对自己的仇人。 眼下天子病危,朝廷局势动荡,他更应该思考的是宁祈的安危, 以及如何面对接下来的风雨。 至于他的父皇么。 是生是死,或许都与他再无干系了。 * 宋昭病重在榻,积累政事颇多,宋怀砚又是堪堪册立的储君。这段时日, 京中的政事便都交由东宫处理。 天子性命关乎一个朝代的安稳,自从宋昭染疾以来,京中颇有些人人自危的意味, 宫中也不再似从前那般活泛,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山崩倾颓的沉重感。 除了宋怀砚,宫中的几位公主皇子们都时常守在宋昭榻前。宁祈原也想多去瞧瞧,但自己到底是个侄女, 册太子妃之事也还未落定,不便同皇子公主们一样往天子跟前挤, 便也只好在毓灵殿内等着消息。 久而久之, 宁祈身边也没个作伴儿的人了。 其实关于侍疾一事, 宁祈心底也颇有些疑惑。宋昭对宋怀砚有多好,她也是有所见识的,可自宋昭病重以来, 宋怀砚却一眼也没去瞧过。 他好歹也还是当朝太子呢,于情于理都不太合适吧? 宁祈想不明白,便只好叹息一声。此刻她手中端着一碗人参炖乌骨鸡,正是准备给宋昭送去的。 虽侍疾不便, 但时常送些补品也是没问题的。 毓灵殿距龙霄殿并不算太近,其间恰隔着一片松云水榭。她正绕过水榭往前走, 忽而听身后传来一道清磁的声线:“阿祈?” 宁祈转头看过去。 来人无他,正是宋怀砚。 宁祈眼底微微一亮。算算时日,从定下婚约以来,她也有好些天没见宋怀砚了,少年玄衣墨发,依旧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只是凤眸间却噙了一股子意味不明的阴翳来。 他朝她迈过来,目光落在她提着的木盒上:“这是要给父皇送去的?” 宁祈点了点头:“是啊……我好歹也要唤陛下一声姑父,肯定是要时常去瞧瞧的。” 说到这里,先前的疑惑再次浮现出来。她看向身前的少年,直截了当地问:“喂,话说你好歹也是陛下的儿子,亲封的储君,怎么也不去看看?” 话音落下,宋怀砚睫羽微颤,眸中的晦暗之色愈发浓重了些。 他稳住呼吸,轻声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孤自有打算。” 嘿?这小黑莲还傲慢起来了? 宁祈心底有些没好气。她鼓了鼓双颊,抬高声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有气势些:“宋怀砚,如今重病的可是你的父皇,于情于理都应该由你在跟前侍疾。眼下满皇宫人都在为此事操心,偏偏就你一个人不去,父皇会怎么想你?事情若是传开了,满京城的人又会怎么想你……” 她忽而双手叉腰,絮絮叨叨个不停。宋怀砚眉梢微挑,眼底不自觉地晕开一抹浅笑:这宁祈从前一向喜欢躲着他,也不喜同他讲话,今日怎么还变得啰嗦起来了? 而瞥见宋怀砚的神情后,宁祈愈发觉得令人捉摸不透了。 她刚才没看错吧? 宋怀砚居然在笑?他居然还笑?! 他知不知道,若是这件事闹大了,全天下的人都会误解他,指摘他,以为他是个冷血寡情的人呢! 她心中更加愤懑,有种恨铁不成钢之感,可正要接着说些什么时,宋怀砚却先一步开口打断了她: “阿祈,天下人怎么想与我无关。最重要的是,你会怎么想。 “那么你呢,你当真会觉得我是这般冷血寡情之人么?” 这话倒是将宁祈给问住了。 是啊,她怎么想宋怀砚呢? 从前她惧怕他,费尽心思躲着他,除了不想回去之外,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打心眼里觉得他是个无心无情、冷酷狡诈的人。 她怕一接近他,完成不了攻略任务不说,头一个便会搭上自己的小命。 可是现在呢? 她当然知晓他心思缜密,睚眦必报,可她愈发了解他这个人,愈发知晓他的过往,便也知晓他并非全然是那样的人。 他当然有最偏执的恨,却也有最浓烈的爱。 而现在,她也并不希望天下人误解他。 宁祈拢回思绪,可面对宋怀砚,她也不知该从何回答。 想了想,索性便也不回答他的话,而是用尽力气拽着他的衣袖,带着他一齐往前走:“不管怎么样,你今日都得同我一起去!” 没给宋怀砚丝毫反应的机会。 后者被她扯了一个踉跄,望着她清丽的背影,浓黑摇曳的青丝,微微失神。 水榭清冷岑寂,空中传来了一声几不可察的叹息声,不知是属于谁的。 少年终是跟了上去,接过了她手中的木盒,一同迈步朝龙霄殿走去。 * 到了龙霄殿外,二人侧耳听着殿内声响,心中各有考量。 宁祈指着宋怀砚手中的木盒:“现在是个好机会,你单独进去瞧瞧吧。” 宋怀砚摇了摇头:“你同我一起去。” “你今日怎么油盐不进呢?”宁祈耸耸双颊,“要去也只能是你去。” “不行,”宋怀砚执拗起来了,“要么不去,要么我们一起去。” “你去。” “一起去。” “……” 宁祈实在想不明白小黑莲今日是怎么了。他平日里不是一向精于谋划、算无遗策吗?天子重病太子侍疾的道理,连她这种不谙政事的人都知晓,他今日怎么就非要钻牛角尖呢? 她有些着急,气鼓鼓地还要再说些什么。就在这时,宋昭跟前的小太监忽而朝这边蹚步过来,朝着二人恭顺一礼: “参见太子、郡主。得知二位殿下一同前来,陛下心中甚慰。只是陛下有令,要单独召见太子殿下,还请郡主稍等片刻。” 说着,又在宋怀砚面前做出“请”的姿势:“太子殿下,这边请。” 老天,难道他们在这儿的争执竟然让宋昭给听见了吗? 宁祈心中一惊,但旋即又面上大悦。她看向身侧的宋怀砚,唇边浮现出一抹胜利的笑:“快去吧,我的好太子殿下。” 宋怀砚:“……” 无奈,他只好跟着小太监走了过去。 堪堪迈出几步,想到什么,他又回眸看向宁祈,温声叮嘱:“你就在这里等我,莫要乱跑。若是殿内发生什么动静,都不要惊慌,等我回来。” 不就是去瞧瞧宋昭么,有必要这样交代么?搞得像是去单刀赴会见仇人一样。 宁祈不明所以,便也只好点头应了句“好”。 见她答应,宋怀砚这才收回目光,又对身侧的小太监吩咐道:“郡主体寒,记得教人给郡主添件寒衣。” “诺。”太监赶忙应下。 * 跟着小太监,宋怀砚步入了龙霄殿。 龙霄殿是宋怀砚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前世数十年腥风血雨、爱恨交织,他都是在这里独自度过,默默啮咬着岁月从掌中流逝的孤寂。 不过自重生以来,出于对他这位父皇的恨意,除了宋昭亲自召见,他极少主动前来此处。 殿内宽阔恢宏,他走过漫长的夹道,长靴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的目光扫过四周,细数着熟悉的装潢,仿佛是在细数前世的光阴与爱恨。 第84章 步伐愈来愈轻,直到在寝殿前顿住。 小太监将宋怀砚引到此处,再次恭顺一礼,便默默退下。 一帘之隔,便是他如今病重的父皇。 宋怀砚轻抬苍白修长的右手,指尖触及滑腻厚重的帘子时,却不自觉地开始颤抖起来。 他不明白自己在畏惧什么。 或许是他不想面对自己的父皇,不想面对前世浸满鲜血的爱恨,也不想面对宋昭如今的真相。 尽管他已猜到了几分。 可是该来的总会来。 宋怀砚缓了口气,凤眸微敛,终是掀开了帘子往里走去。 冬日寒风瑟瑟,寝殿内的窗户都紧阖着,屋舍之内昏暗阒寂。借着帘子外透过的微光,宋怀砚这才瞧清了榻上父皇的容颜。 被褥盖了厚厚的好几层,衬得榻上之人愈发形销骨立起来。他半阖着眼,薄唇没什么血色,听到动静这才侧眸看过去,低声唤了一句: “怀砚,你来了。” 嗓音噙着无力与喑哑,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宋怀砚没有应声,只是迈步走到了宋昭的身前,呼吸也渐而艰涩了几分。 他如今刻意避着不愿见宋昭,宁祈觉得是有失礼仪,她怕天下人都误解他。 可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如今一看到父皇病重的容颜,他想到的却是冷宫之中母妃的枉死;是自己被折辱了数十年,将原本良善坚韧的心折磨得面目全非;是昭明台上的那杯毒酒,是此后无尽的深渊与绝望…… 他叹息一声,将万千思绪都吞咽下去,艰难地唤了一声:“父皇。” “快过来罢,好孩子,”宋昭拉着他的手,宋怀砚甚至能明晰地感受到其上的每一道皱纹,“让孤再好好看看你。 “往后……怕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宋怀砚知晓他说的是什么,然而他颔首看着宋昭瘦削的腕子,最终还是抽回了手,一言未发。 微风轻抚着帘幕,将那片能透过阳光的罅隙也掩盖下去,寝殿再次陷入昏暗,宋怀砚看到宋昭眼底的光也一点点黯淡下去。 在这般情景中,横亘在二人之间的时间已不再明晰。 不知过了多久,榻上人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怀砚,我知道你恨父皇,恨父皇间接害死了你的母妃,恨父皇将你丢弃在冷宫中多年……这些都是父皇的错,是父皇对不住你。” 短短几句话,直接挑明了宋怀砚心底深扎着的那根刺。 没等宋昭说完,宋怀砚蓦地掀起眼帘,凤眸之中寒光乍现,也蕴了几分摇摇欲坠的泪意: “父皇,你不是间接害死了我的母妃,你是直接杀死了她。” 第72章 痴妄 “父皇, 你不是间接害死了我的母妃,你是直接杀死了她。” 话音落地,如同在空中瞬间凝成了一柄锋锐的冰刀, 将父子间尽力维持的体面彻底划破,也狠狠地刺进了两个人的心里,霎时间鲜血淋漓。 宋怀砚起身燃起一盏灯烛,微弱的烛光成了寝殿内仅存的照明。灯火昏暗, 无法映亮他们的容颜,只映照出一双眼尾通红的凤眸。 就像是一片浓重的血色,从眼底一点点洇晕开来。 “父皇, 您知道的,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中秋夜。自那以后,我也再没有庆过生辰。” 怎么能忘记呢? 那是个中秋,是万家团圆的日子, 亦是少年期盼许久的生辰。他隐忍了数年,如野草般在冷宫坚韧地存活, 原以为终有出头的那一日, 可他却怎么也没想到, 自己的母妃就这般草草地死在他的面前。 是被太监用一条白绫子,活生生勒死的。 是宋昭亲自下的旨意。 从那天开始,他的母妃死了, 那个纯善坚韧的少年也凋零在了冷宫里。他变得愈发狠戾无情,直到踩着天下人的尸骨,一步步爬上万人之巅。 如果没有发生这些,没有隔着这般沉重的仇恨, 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呢? 宋怀砚深吸一口气,竭力稳住气息, 可吐字间早已夹杂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母妃死后,我在冷宫更是孤苦无依,就连最低贱的奴才都能压我一头,对我百般折辱,我活的甚至不如一条野狗。” “您知道么,我还曾想过无数次,为什么那夜您不将我也一并赐死?当时我以为是您顾念着父子情谊,可后来您对我不闻不问,让我在冷宫自生自灭数年时,我便知晓,是我太天真了。” 说到这里,宋怀砚收起了火折子,转身朝榻上的宋昭看过去。烛火飘摇,将他颀长的身影扭曲得不成样子,犹如一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父皇,若我变得残忍无情,也皆是拜您所赐。” 轻飘飘的几句话,却如同一根根细密的银针般,密匝匝地刺入宋昭的心脏。 榻上重病的帝王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拿起手畔的帕子去捂,揭开时却看到帕子上浓重的血迹。 宋怀砚看到他呕出的鲜血,睫羽轻颤,良久未言。 他们一个瘫在榻上,一个立在案前,父子间隔着空旷的距离,仿佛隔着两世的光阴与仇恨。 不知过了多久,榻上人的咳嗽声渐止,再开口时,宋昭的嗓音已然浑浊得不成样子:“怀砚,我都知道,是我不好。” “所以……所以我一直想要弥补,去挽回。父皇希望你余生安稳,有良人相伴,有天下爱戴,起码也算了却父皇的夙愿……” 说着,他自枕下取出密诏和书信,布满皱纹的手将其紧紧攥着,而后颤巍巍地朝宋怀砚的方向递过去: “父皇重病难愈,时日无多,便只好将大景天下交付与你。这是传位与你的旨意,还有我想说与你的话,便全都在这里了……” 宋怀砚掀起眼帘,摇曳的烛光将他的神情映照得晦暗不明。他的眸中闪过一瞬疑惑,旋即又复归平静,可却迟迟没有伸出手来,停驻良久的步子也未曾朝前迈出半步。 宋昭眸光黯淡,身形在浓重的昏暗中显得愈发佝偻起来:“父皇没有想祈求你的原谅,可有些事情,父皇也憋在心底数十年了,还是希望你能知晓……” 宋怀砚抿抿唇,指尖轻颤,终是上前接了过去。 他粗略地将密诏扫了一眼,而后将书信拆开,借着烛光仔细地去读。 其上是宋昭遒劲的字迹,一笔一画十分规整,似是写得极为用心。 他屏息凝神地读了几页,指节分明的手忽而浮上细密的颤抖,似是不可置信一般,他猛地掀起眼帘,气息不稳:“父皇?” “父皇没有骗你,”宋昭轻咳了几声,这才接着开口,“你的母妃……我对她心中有愧,心中有愧啊……” 天下人皆知,婉妃戚莹是宋昭亲自下旨赐死的,所有人都以为宋昭对婉妃厌恶至极,连同憎恶着这个自小在冷宫长大的五皇子。 可只有宋昭自己知道,他们之间的爱恨是多么痛彻心扉。 “你说的不错,我的确是残忍无情,在我还是储君之时,迎娶你的母妃为东宫太子妃,本就是为了戚氏的将门之权……” 戚氏乃百年将门,戚老将军率兵守卫边境多年,手中早已握着煊赫的实权,而彼时的宋昭为了巩固政权,便计划着同戚氏合手,代价是册立戚莹为当时的太子妃。 对于此,戚莹亦心知肚明。 成婚那夜,二人在喜房内枯守了一晚的烛泪,相对无言。直至天光微明之际,戚莹这才开口: “妾是遵从旨意嫁与殿下,但妾心悦之人不会是眼前人,更不会是出于利益的虚与委蛇。妾是您的妻,自会扮演好这个角色,但除了这个身份,妾什么都给不了殿下。” 宋昭低垂着眼,狭长的双眸之中没什么情愫,却又好似在强行压抑着什么。末了,只是轻声回应:“好,孤答应你,孤自然也不会强迫你。” 说完,唇角便勾起一抹自嘲般的笑。 戚氏满门都觉得这是一场利益交换,戚莹亦是这样以为,以至于多年之后,天下人都是这样以为。 可戚莹不知道的是。 早在多年前的一场春日宴,她手持利剑舞起一曲《天荷诀》时,宋昭便喜欢上她了。 “喜欢?”宋怀砚冷笑两声,语气却莫名哽咽起来,“父皇,您觉得您之后的所作所为,配得上这句喜欢么?” 宋昭缓缓阖目,似是回忆起什么锥心刺骨之事,眼眶亦然湿润起来:“是啊,我又如何配得上她呢?她是那般好的人……” 后,宋昭其实与戚莹相敬如宾多年。 直至又一年元夕晚宴,宋昭饮酒颇多,视线也渐趋迷离起来。许是酒酿壮大了胆量,又许是飘摇的烛火模糊了视线。 那一次,宋昭做了平生最难抑之事。他亲口对戚莹坦白了自己的情意,而后强迫着同她荒唐一夜。 第85章 也就是那一次,才有了后来的宋怀砚。 翌日破晓,宋昭从榻上起身,却发现枕边人早已端坐在妆奁前,一双水眸里盛满了雾气,似是要流出源源不断的悲伤。 当时的宋昭只是以为,戚莹这般难过,是因为她不喜欢他。 那她心悦之人又是谁呢? 想到成婚之时她所说的话,宋昭压抑多年的情绪在这一刻尽数爆发,他几乎是用质问的语气问她,她是否已然有心悦的郎君了。 那次,戚莹转过头来平静地看向他,看得他心中发涩发疼。就在宋昭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却听面前人低声开口,是轻飘飘的两个字:“有的。” 也就是那一刻,多年来隐忍的思慕陡然扭曲,成了无穷无尽的偏执与狠戾。 他行至戚莹身前,右手紧攥着她的下颌,狠声道:“可你别忘了,你的孤的妻!” “那殿下也别忘了,我们最初的约定。”戚莹平静地说。 自那以后,二人便陷入了僵局。宋昭再也没有主动寻过戚莹,他对各位大臣提出的册妃之议从善如流,又在东宫立了几位美人,日夜笙歌不歇。 他是存心在同她怄气,期许着能看到她后悔的模样。 可是戚莹却好似对此无动于衷,既不哀怨也不愤怒,就如同一滩沉寂的死水,任由宋昭怎样作为,都掀不起一丝波澜。 而两人再次相见,是在先帝驾崩,宋昭即将登基为帝,册立后妃之时。 戚莹是东宫太子妃,名正言顺的皇后,可宋昭却为此犯了难。因为戚氏一族在政斗中已有倾颓之势,为了顺利登基,他只能册立谢家嫡女为后。 宋怀砚说的对,他的确是无心无情,自作自受。在他的眼里,权力是胜过一切的东西。 权衡之下,他便只好册立戚莹为婉妃。 旨意下达后的某日,宋昭主动去见了戚莹。彼时的戚莹亦然看不出什么情绪,如同一只失去生命的美丽绢人。 宋昭坐在她的身前,宽大的龙袍被天光映照得鎏金粲然。他沉住呼吸,对戚莹说道:“阿莹,你知道的,孤只爱过你一个人。只要你愿意低头,愿意告诉我,你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心上郎君,我们便好好相处,你还可以做唯一的皇后,好么?” 戚莹跪在他的身前,却甚至没有抬眼瞧过他:“陛下莫要忘了,我们成婚之时立下的约定。” 又是这样……又是所谓的“约定”! 宋昭忍无可忍,气息紊乱,起身步步逼近:“阿莹,你到底在躲什么,在害怕什么?!那约定不过就是一纸空谈!孤深爱着你,只要你愿意……” “可若是臣妾不愿呢?”戚莹泪眼婆娑地看向他,不知为何,眉眼间陡然覆上了一层凄楚,“臣妾说过的,臣妾已经有心悦之人了。陛下和臣妾之间,没有任何可能。” 没有任何可能。 这便是她最后的答复。 也就是那一瞬间,宋昭这才确认,原来戚莹是真的有喜欢的人了,且爱得生死不改,不肯有分毫的动摇。 可是凭什么…… 她是他的妻! 强行抑制的嫉妒如潮水般喷涌而出,宋昭只觉得自己恨意滔天,恨不得……恨不得亲手将她的心上人斩于剑下! 那一夜,宋昭再次强占了她。床榻上幔帐摇晃,可戚莹强忍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沉默地流泪,哭到几近窒息。 第二日一大早,宋昭堪堪起身,却看到戚莹跪在他的身前。 她朝他恭顺一礼,而后仰首淡淡道:“求陛下将臣妾打入冷宫。” 第73章 夙愿 她朝他恭顺一礼, 淡淡道:“求陛下将臣妾打入冷宫。” 那是宋昭头一次,对她彻头彻尾的发怒。 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感受,有对她所谓心上人的嫉妒, 有对面前人自始至终无视于他的愤恨,抑或是还掺杂了几分存心折辱于她的卑劣…… 不知是恨更多,还是怨更甚。 心中的无名之火难以抑制地升腾而起,宋昭上前攥紧她的双肩, 狠声道:“戚莹,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你是不是以为……是不是以为孤喜欢你,你便可以胡作非为, 你是不是以为孤奈何不了你?! “好啊, 既然你想去冷宫,那孤便依了你!” 原也只是气头上的话,之后宋昭回去冷静了几天, 本也不愿再提及此事。可恰逢其时,戚氏在政斗中被牵扯出一桩大案, 这让已有倾颓之势的戚氏一族直接从云端跌落, 戚氏已不能成为宋昭的靠山。 而与此同时, 谢氏也传来密书,声称他们可以为宋昭提供最坚实的保障。 代价是,要将戚莹打入冷宫。 政斗之中, 从来没什么是非界限,戚氏的倒台多半也是谢家的手笔。可宋昭无心思索这些,因为眼下摆在他面前的,不过只有两个选择。 皇位, 还是戚莹。 那晚,宋昭曳着一身龙袍行至窗前, 枯守了一夜的苍白月光。他想到的是自己一步步爬到高位的不易,是如今的朝局动荡悬悬不安,是戚莹一次又一次冷漠的话语。 他在月下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那次,他选择了皇位。 而将婉妃打入冷宫的理由,便是轻飘飘的一句“剑法狂妄,不敛锋芒,有毒辣逾权之嫌”。 可宋昭自己分明知道,不是的。 戚莹那一场剑舞,一曲《天荷诀》,本就是他内心深处仅存的柔情。 折了剑,他们之间,便什么也不剩了。 之后的几年,戚莹便带着还是孩子的宋怀砚,在冷宫里平静地生活着。许是不想再面对戚莹,不想再面对这份面目全非的情意,宋昭一次也没有去瞧过她。 岁月的流逝总让人产生一种恍惚的错觉,有些时候,宋昭也曾以为,他们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 现在回过头再去想,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 变故发生在又一年秋。 戚氏满门因一场冤案而倒台,名声尽毁,可戚老将军曾守卫边境多年,手下有很多共同出生入死的兄弟们。 得知戚家的冤屈,边陲的几位小将自发组织军队,朝京城进发,一路声讨,扬言要为戚氏讨回公道。 这样的行径,无异于谋反。 军队即将入京,满朝文武惶恐不安,而有能力镇压他们的只有谢氏。朝堂之上,谢将军率着满朝文武,请求宋昭赐死戚氏在宫中仅存的女子——戚莹。 军队本是为戚氏声讨,可事态演变到最后,戚莹反倒成了罪党余孽。 可事实怎样又如何?天下人要的不是真相,而是安宁。满朝文武更不会等查清冤案的那一天,想要戚氏彻底灭门的人不计其数。 江山与戚莹,孰轻孰重? 摆在宋昭面前的,其实是一个死局。 那一次,宋昭同样没有选择戚莹。他最终还是妥协,拟订了赐死的旨意。 他亦然知晓,戚家之事致使无数人枉死,戚莹必定也恨极了他。 可在旨意即将下达的两天前,宋昭看着寝殿内戚莹的画像,终究还是心有波澜。他叹息一声,默默安排好了一切。 在旨意下达前,会有暗卫去冷宫换走戚莹,带着她来到城门的密道之前。宋昭会亲自在那里等,而后将她送出京城,让她改名换姓,安稳一生。 若是能与她的心上人厮守……或许也是极好的。 这也是他最后的弥补了。 赐死那天,宋昭穿着玄色的龙袍,孤自立在城门之下,心中却莫名忐忑。他们已经数年未见,他不知道戚莹会不会原谅他之前犯下的错,会不会领他的情。 可是苦等一夜,最后只等来了前来请罪的暗卫,和戚莹最后留下的一纸书信。 青年帝王攥着书信,抚摸着戚莹在人世间留下的最后的温度,心中一阵刺痛。 原来……戚莹终是没有原谅他。 迎着清寂苍凉的月光,宋昭缓缓打开书信,仔细地去读。他原以为信中是戚莹对亲人的交代,抑或是对他的满腔怨恨。 可宋昭怎么也想不到,信上会是那样的内容。 “诚愿陛下亲启。见字之时,想必妾已陨于白绫之下,魂断深宫。陛下或以妾数年之寒漠,而在于生死之前,妾终能言之出口……” 一笔一画,皆是戚莹隽秀的簪花小楷。 信上写,早在她成为太子妃之前,她便仰慕宋昭多年了。所谓的心悦之人,不过面前人而已。 信上写,她知晓戚氏其实并不支持还是太子的宋昭,也知晓为了让宋昭今后手握政权,她必不能诞下戚氏的皇子。因此大婚时的约定,不过是为了及时止损。 第86章 若要宋昭持政,便必定不能爱上戚家的女人。 信上写,她不知晓事态为何会变成这样,无法回头。戚氏之事宋昭明明知晓是冤案,为何不肯查清真相,还她满门清白。她无数次在冷宫中寂寂地等,等来的是家人被处斩的消息,等得她终于心死魂消。 那在冷宫中的数年,只要宋昭亲自去见见她,说一句话便好,或许一切误会都能解开了。 但他没有。 得知赐死的旨意时,戚莹其实是释然的。毕竟如今的二人之间隔着陈年恩怨,隔着戚氏满门的人命,一切早已无法回头。 她宁愿死得让他心生愧疚,也总好过苟延残喘的生。 让他歉疚一生,或许便是她心底最后的报复了…… 戚莹想的是对的,宋昭的确是歉疚了一生。看完书信后,青年帝王紧紧攥着纸笺,有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尾滑落,滴入尘埃。 原来……她的心上人,一直是他啊。 如果他能坚定地选择她,如果他能查清冤案,如果他能鼓起勇气亲自去冷宫看她一眼,哪怕是一眼…… 可惜,世界上没有如果,人死不能复生,一切爱恨都回不了头了。 那一夜,素来热衷权势的帝王终于知晓,何谓痛彻心扉。 他悔恨不已,悔恨到不敢听到戚莹的名字,悔恨到不敢看到任何有关她的东西,连同不敢面对他们的孩子。 因为一看到这些,他便会想起那些血雨往事,想起那锥心刺骨的痛意。 戚莹平生最喜垂丝海棠,他便下旨斫去了宫中所有的海棠树,严禁宫中任何人提起婉妃的名讳,也将宋怀砚冷落在冷宫多年。 直到后来…… 寝殿内的烛火依旧没有规律地摇晃着。看着宋昭亲手写下的书信,宋怀砚只觉自己的心一点点下沉,如坠冰窟,又仿佛被刺骨的寒意陡然惊醒。 他忽而想到了天水河畔,沈莫离抚摸着薛玉的墓碑时,声泪俱下的话语: “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恐惧,因为愧疚,因为一提到这个名字,就会揭开我此生最悔恨不已的一道疤。” 原来……从来都不是恨…… 原来如此! 宋怀砚将书信缓缓阖上,再次掀起眼帘时,眼尾的清泪摇摇欲坠:“可是愧疚又能如何呢?我的母妃再也回不来了,而我……我也再不是当年的孩童了……” 就像他的父皇和母妃一样,早已面目全非,回不了头。 榻上的宋昭迟迟未言。他拿起枕边的帕子,再次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唇角亦渗出一片蜿蜒的血迹,如同一道全无生机的枯败残枝。 他用帕子将血迹一点点擦拭干净,而后安稳地搁置在一旁,轻轻阖目,布满皱纹的眼尾溢出一滴浑浊的泪珠。 过了良久,缓声开口:“怀砚,你知道么,父皇曾经做过一个无比真实的梦……梦中,你恨透了父皇,恨透了宫中的所有人。父皇眼睁睁地看着你步入歧途,无法回头,看着你残忍地弑杀手足至亲,最后在昭明台上,拿着剑向父皇要你母妃的命……” 听了这话,宋怀砚指尖忽而颤抖起来。 心中那个荒唐的猜测,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证实—— 宋昭果然也是重生而来的,而宋昭这段时间对他的好,他也终于明白了背后的原因。 是重来一世,终于有勇气面对;是拼尽全力去弥补,想还清,希望他不要重蹈前世的覆辙。 可是宋昭不知道的是,面前的儿子亦是重活一世之人。如今的少年躯体之中,住着的是前世亲自给他递过毒酒的无情人。 可宋怀砚望着自己的父皇,凝睇良久,终是没有选择说出真相。 明了真相又如何呢?或许宋昭还是会后悔。后悔自己为何不重生之时就将戚莹的真相告诉宋怀砚,后悔自己这两辈子的父子之情,其实都是了无希望。 宋怀砚平定呼吸,斟酌良久后,终于轻声启唇:“不会的。” “真的么……”宋昭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这次,有大片的鲜血汩汩而出,须臾之间便将他的衣襟浸透血红,“如果真的这样便好了……” 宋怀砚看着他呕出的鲜血,一时间也有些分不清,这究竟是他真的重病,还是他拼尽全力弥补之后,选择自行了却残生。 他竟也不忍问出口。 许是知晓自己命数将尽,宋昭艰难地挪动身形,朝宋怀砚的方向看过去:“怀砚,你能再叫一声父皇吗?” 玄衣少年依旧立在原地,哽了半晌,出口的声音却颤抖得不成样子:“……父皇。” 宋昭满意地应了一声,就像是了却了一桩多年的夙愿。他拼尽全身仅剩的气力,最后一字一字道:“怀砚,不要再恨下去了……这一次,做一个造福于民的清正帝王吧。” 第74章 新帝 “怀砚, 不要再恨下去了……这一次,做一个造福于民的清正帝王吧。” 宋怀砚半垂着眼睑,没有回答。 他突然觉得有些讽刺。 兜兜转转两辈子, 爱恨或许早已在漫长的时光中飘荡得模糊不清,有很多细节他早已记不明晰了,在心底根深蒂固的唯独只剩下对父皇的恨意。 而导致他一世罪恶滔天的始作俑者,这个时候居然告诉他, 做个好人吧。 还有回头的余地么? 宋怀砚并不知晓。他思绪纷乱,忽而不忍再看向榻上的宋昭。 鲜血还在不断地自唇角涌出,几乎要将织纹繁复的被褥彻底濡透。可榻上人神情却异常平静, 说完最后一句话便又阖上眼, 好似要安详地睡去。 宋怀砚抿抿唇,最终轻声道了句:“儿臣去唤太医”,随后便匆忙掉了身子, 一步步朝外迈去。 步伐踩在木制地板上,一下又一下地发出沉重的响声。殿内仅存的烛火也即将燃烧殆尽, 昏沉沉地耷拉下来, 只给桌案上留了一堆凄凉的烛泪。 宋怀砚徐徐抬起右手, 掀起帘子,在这转瞬间的空隙中,一阵寒风猝然涌入室内, “哗”的一声便将残烛吹灭得干净。 寝殿内陡然陷入浓墨似的黑暗中。 宋怀砚本欲接着往前走,却忽而听到身后传来“砰”的细微声响,是手臂垂落下来与床板相击的声音。 紧接着,居室内再次安静下来。 这一次, 是了无生机的永恒死寂。 宋怀砚意识到什么,颀长的身形遽然摇晃一瞬, 强行稳住的呼吸陡然间变得急促起来。 一片阒寂之中,他停凝了须臾,旋即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如同在刻意逃避着什么。 夹道漫长,宋怀砚就这般径直朝前走,目光空洞无神,仿佛一瞬间被抽去了整个魂魄,一颗心脏也好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攫住,疼得他几近窒息。 他恍惚了半晌,大脑先是一片空白,而在转瞬之间,心底强行压抑着的情绪又如开了闸的洪水,疯一般地倾泻而出,几乎要将他活生生地溺毙其中。 他的父皇,他两辈子最恨的人,就这么死了。 可这算什么? 整整两世,他都是在无尽的恨意中活着的,复仇几乎成了他生命中的唯一信念。他疯了一般地往上爬,一点点攀到万人之巅的高位,只为向曾经折辱过他的人报仇,向亲手杀了他母妃的父皇报仇。 可是汲汲营营了两世,到头来,父皇突然告诉他事实并非如此,他们也都是在深宫与朝政之中身不由己的苦命人。这场滔天的恨意,原来也只不过是虚妄一场。 明明都是重活了一世,宋昭可以用尽一生去弥补,去偿还,最后安排好所有,了却夙愿从容赴死。 那他呢? 他又该怎么办? 恨意是他生存了数十年的信念,是他活着的唯一支撑。若是没了恨,他又该靠什么活下去? 余生缥缈,身似浮萍。 死生两世,宋怀砚第一次感觉到如此无措。 他就如一具行尸走肉一般往前走,走出朱漆的殿门,听到身后渐渐响起宫人们慌乱的哭声和喊叫声,而整个龙霄殿都被一种沉重的悲恸所笼罩起来。 唯有他一人,孤身游离其外,像是一缕了无希冀的游魂。 直至—— 透过稀薄的天光,宋怀砚忽而感知到一抹熟悉的气息,下意识地抬眼看过去。廊檐下立着的纤纤少女身影,就这般映入他的眼帘。 望着她的这一刹那,宋怀砚漆沉的睫羽,猛地颤抖起来。 天地浩大,唯有她在等他。 方才在黑暗之中寂灭的心,又仿佛在这一瞬间再次鲜活,重新跳动起来。 余光瞧见了玄衣落寞的宋怀砚,宁祈眸中一亮,赶忙上前迎了过去。宫墙之下,她藕粉色的衣袂被冬日的寒风吹卷而起,迎风摇曳,宛如一只生机盎然的春日蝶。 第87章 她在他身前乖巧地停住,清丽的容颜仿佛成了这片天地中唯一的亮色。 “这是发生什么了……”瞧见周遭慌乱的宫人,宁祈疑惑地开口询问,可瞧见少年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她朱唇嗫嚅着,又赶紧止了话茬。 可想到宋怀砚进殿时曾说过的话,宁祈心中愈发疑惑了。 好端端的,不就是拿着人参乌鸡汤去瞧瞧宋昭嘛,才多大点功夫,怎么就跟要变天一样…… 她嗫嚅了须臾,感知到少年此刻气息破碎,颇有些异常,便又试探着问:“你怎么了……” 话还未问出口,玄衣少年忽而迈步上前,将她紧紧环抱在怀中。 他身形瘦削,可抱着她的双手却是那样的用力,似乎恨不得将她融入骨血。融入自己。 宁祈踉跄一瞬,面色诧然,方才要问出口的话也尽数哽在了喉中。 少年身量颀长,宁祈被他紧抱在怀中时,额头堪堪及其胸膛的位置。距离蓦然间拉近,她这才发觉少年身上的温度是这般寒冷,冷意从四面八方攒涌而来,令她忍不住浑身瑟缩了下。 见宋怀砚半晌不言,宁祈忍不住再次开口:“你……” “别说话,阿祈,”宋怀砚轻启薄唇,环抱着她的手又添了些许力道,“……让孤抱一会儿。” 这一出口,竟是哽咽,嗓音中似乎蕴了数十年的苍凉悲怆。 宁祈了然些许,赶忙噤了声。 她左右也挣脱不得,便也只好任由宋怀砚抱着,时光的流逝在此刻似乎也变得冗长起来。她靠在宋怀砚怀中,过了半晌,忽而感觉到身前的少年从肩膀开始,一点点颤抖起来。 紧接着,有滚烫的触感落在她的肩头,一滴又一滴。 是宋怀砚的泪。 他这是……哭了? 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宁祈见过宋怀砚阴险的模样,见过他狠戾的模样,也见过他真心实意笑着的模样。 唯独没见过他像今日这般。 破碎的,凄怆的,甚至有些绝望的。 而他素来心思深沉,善于伪装,此刻……竟愿意把他最脆弱的一面,完全袒露在她的面前。 宁祈忽而哽住了。 她虽然还不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明白,小黑莲这次是真的难过了。 许是一时触动,于心不忍,宁祈抿抿唇,最终还是伸出双手。 缓缓环抱住了面前的少年。 * 天子驾崩,天下缟素,举国悲恸。 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凭着先帝留下的遗诏,宋怀砚不日登基,成了景国的新帝。 按理说,宁祈本该成为皇后,只是当时册立太子妃还未礼成,此时新帝登基诸事繁杂,立后之事便只能往后拖延。 时间定在一个月之后。 龙霄殿内,宋怀砚一身玄色织金龙袍,凤眸沉冷,帝冕上的旒串随风晃荡。 兜兜转转,一切好似与前世再次重叠。 不一样的是,此刻的少年帝王心中深植的恨意,也在岁月中一点点消弥了。 他的目光逡巡四周,打量着殿内熟悉的装潢,心中想到的不是前世的血雨纷飞,而是少女那一双明澈的眼眸。 与此同时,毓灵殿。 新帝登基,宁祈成为皇后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各氏族也都上赶着来阿谀逢迎,往毓灵殿送礼的宫人不计其数。 宁祈斜斜地倚在琉璃座上,看着庭院内进进出出的宫人们,心中颇为畅快。 她心情愉悦,倒也不全是因为这些触手可得的泼天富贵。她前几日又特意问了环玉,自宋昭驾崩那日起,宋怀砚对她的好感度又渐渐上涨,如今已经百分之九十八了。 了解那日的真相,宁祈也理解了宋怀砚那日的反应。想必是宋怀砚失去亲人悲伤过度,只将她当做唯一的情感寄托了。 不过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若是按照这样的趋势发展下去,宋怀砚对她的好感度达到百分之百也指日可待。 这宫中的荣华她也享尽了,如今和宋怀砚的关系也好了许多,她只需要再在宫中悠闲地待上一段时间,就可以顺利回到现实世界了。 她默默盘算着这些,心中畅快得紧。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忽而来到宁祈身前,折腰朝她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夹着嗓子谄声道: “郡主,陛下口谕,请您亲自到龙霄殿走一趟,肩舆已在殿外候着了。” 宁祈听着小太监的禀告,不由得撇了撇嘴。 这小黑莲也真是的,从前他不管是当皇子还是被立为太子,若是有事情都是亲自来找她。如今他登基称帝翅膀硬了,还会使唤她亲自走一趟了。 不过腹诽归腹诽,她也不能当着这么多宫人的面直接拒绝,便只好不情不愿地答应下去。 如今已是深冬,再有月余便开春了,可这京城依旧没有下雪的迹象,阖宫的空气颇有些干燥,冷意更是直往人骨子里钻。 路上感受到如此寒意,宁祈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心中又默默将宋怀砚骂了八百遍。 终于来到龙霄殿,宁祈赶忙迈步进去,地龙燃起的暖意能让她的身子好受一些。 她将斗篷取下,让一旁的宫人好生收拾起来,再抬眼时便看到了从夹道步出的宋怀砚。 “喂,你找我来做什么?天这么冷,你居然好意思让我亲自跑一趟……”宁祈朝宋怀砚的方向走去,有些埋怨地开口。 宋怀砚在四方柱前停了步子,一双昳丽的凤眸里噙着散淡的笑意:“阿祈,你真是没大没小的。孤如今已经换了身份,你不能对孤放尊重些么?” 尊重? 宁祈耸了耸双颊。他如今确实是新帝,全天下人都崇敬他,满皇宫人都畏惧他,可她和旁人不一样,她可一点都不怕他。 宁祈想了想,再次抬起眼帘,迎上他的视线,认真开口:“不能。” 宋怀砚:“……” 他的话本就是揶揄,也知晓同她争议这些无果,抿抿唇,便又转了话题。 “孤不同你说笑了,”宋怀砚掉过身子道,“跟孤过来,孤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第75章 喜欢 “跟孤过来, 孤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好东西? 宁祈一双杏眸亮了亮,心底涌起一股子期许来,便也跟着宋怀砚上前走去。 她循着他的脚步, 一路走过漫长的夹道,两侧燃起的九十九盏缠枝灯烛华光明澈,给他们相携同行的身影覆上一层融融的暖色。 步伐蹚过细腻的地衣,在夹道尽头停住。 宁祈看着面前厚重的帘子, 疑惑起来了:“这不是你的寝殿吗?有什么好东西,非要带我来这里看……” “不是这里,”宋怀砚薄唇翕动, 侧身朝他寝殿之旁指了指, “是这儿。” 说着,他便朝旁侧走去,掀起帘子径直入内, 宁祈便也赶忙跟了过去。 二人走入了宋怀砚寝殿隔壁的居室内,甫一踏入, 宁祈便觉一股暄软的暖气混晕着浅淡的甜香, 丝丝缕缕地朝她缭绕而来, 闻起来倒是分外舒适,恰似满室盈春。 她微微一滞,便听宋怀砚开口:“这是上好的青瓷骨香, 特意为你燃的。” 宁祈轻应了一个音节,又跟着宋怀砚往前走,紧接着,满室的琳琅珠玉就这般映入她的眼帘。 居室宽阔, 白玉四方柱上镂金嵌玉,勾勒出祥云凤纹, 熠熠生辉。地衣足足铺了有三层,柔软得让人几乎如落云端。六尺宽的沉香木床之上幔帐飘摇,以金丝锁边,旁侧的桌案上几乎被珍宝摆满,有鸾凤和鸣金玉簪,彩玉镶金琉璃盏,翡翠玉如意,翠玉玲珑棋…… 宁祈:“???” 她不由得看呆了,下意识又往前迈了半步,只觉未被地衣铺及的地方触感奇异,低头看过去,只见地面上铺满白玉,内凿并蒂双莲,整整一居室的地面,竟全都是用蓝田暖玉铺就。 她似是被眼前之景震撼到了,身形不由得轻轻一晃。 先前在毓灵殿见到的场面,已经富丽堂皇得让她睁不开眼。可如果毓灵殿可以被称作人间富贵之极,那么眼前的居室简直堪比天上宫阙。 “怎么样,”瞧着宁祈的神情,宋怀砚红润的唇角荡出一抹满意的笑,“你可还喜欢?” 清冽的声音灌入耳中,宁祈这才回过神来,忙愣愣地应道:“喜欢、肯定喜欢啊……” 这不是废话嘛,普天之下,谁会跟富贵过不去? 宁祈突然觉得,如果能在这里待得再久些也不是不行。 心中畅快起来,脸上的笑也难以抑制地绽放,她凑到宋怀砚身前激动地搓手:“这些都是给我准备的?” 第88章 宋怀砚轻挑眉梢:“这是自然。” “太好了,陛下您今日可真是俊逸非凡!”宁祈笑眯眯地谄媚他两句,而后迫不及待道,“我这就多叫些人过来,往毓灵殿搬过去!” 宋怀砚面色一滞,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下:“?” 一缕无奈之色覆上他的眉眼。他抿抿唇,旋即忍不住笑道:“孤为你准备的不只是这些珍宝,而是这整个寝殿。” 话音落下,宁祈大脑顿时宕机。 “啊?”她看了看面前的宋怀砚,又看了看自己身处的寝殿,恍然明白过来什么,“你的意思是……” “不错,”宋怀砚凤眸微微眯起,“孤已经教人去你的毓灵殿收拾了,即日起,你便居住在此处。” 宁祈的身形再次摇晃一瞬。 不是吧,小黑莲居然玩金屋藏娇这一套? 而且……这间屋子和小黑莲的寝殿挨着,似乎也太危险了些,也不知会发生些什么…… 顿了顿,宁祈讪笑两声:“我是很喜欢,不过……这怕是不太合规矩……” “规矩是活的。”宋怀砚笃定道。 见面前人态度坚定,宁祈便也只好熄了声。毕竟她眼下的目标是早早完成任务回到家去,也不好再拒绝他的意思。 如此想着,她便也只好答应下去。 得到肯定的答复,宋怀砚似乎甚是满意。他迈步上前,为宁祈抚下额边的碎发,唇角浸淫着温润的笑意:“那你便在这里歇着,孤到前殿处理些政务。孤还多安排了些宫人供你差使,若是遇到麻烦,你尽管使唤他们。” “好的,那便多谢陛下啦。”宁祈笑着送宋怀砚出去。 见小黑莲走得远了,宁祈忙放下帘子,直接躺在了沉香木床上,歇歇手脚。 好柔软细腻的被褥,好舒适的薰香,好多价值连城的宝物…… 今日虽然有些出乎意料,不过总的来说还是件好事。 正沉浸在富贵温柔乡中,怀中的环玉又亮了起来:“啧啧啧,你们两个最近可是进展飞快呐。” “啊?”宁祈努努嘴,“瞎说什么嘛,不过这小黑莲非要喜欢我,我也没办法便是了……” 事实的确挺出乎她所料的。她来到这个世界本想安安分分做条咸鱼,对小黑莲不闻不问,谁知道这厮偏偏这么轻松地便喜欢上她了。 环玉:“……” 忽而想到什么,环玉又压低了声音,悄然问道:“喂,宁祈,那你喜欢宋怀砚嘛?” 这句话倒是出乎宁祈预料了。正半阖着眼准备小憩的她掀起眼帘,不由得拉长思绪。 是啊,她喜欢宋怀砚吗? 以前,她从未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可是现在想来,二人共同历经了那么多,她起初是那般畏惧他,后来慢慢接触到他这个人,了解他的过往,便发觉他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可怕。 事情发展到这里,她原也觉得他是个可信之人,又能时常护着她,当个朋友倒也不错。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也会时常想起他,听到他喜欢旁人的传闻时会心底一涩,看到他作践自己的身子会为他着急……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他的感情开始变了呢? 时光悠长,二人经历的事又这般多,宁祈早已记不明晰。 但在清浅的烛光之下,她此时可以确定的是—— “应该是喜欢的吧。”宁祈的声音很轻很轻,淡得像错金博山炉中袅袅而起的香雾,像是下一瞬就要被风搅散。 而环玉是同她截然相反的激动:“!!!天呐!” 它的反应颇有些夸张,一时絮絮叨叨个没完:“宁祈,我就说带你来到这个世界没错吧?收获荣华富贵,收获绝美爱情,我都忍不住为你旋转落泪!天呐,我觉得你和宋怀砚也真的超级般配诶,你们……” “诶呀行了,还没完没了了。”宁祈捂起双耳打断了它。 环玉倒也识趣地止了话茬。 可还没安静一会儿,它又憋不住再次开口:“那马上好感度就要完成了,你之后打算怎么办呢?” 这话又将宁祈给问住了:“之后的打算?之后还能怎么打算?完成任务不就回去了嘛。” 环玉不以为然:“你就这么一身轻松地回去了?既然你喜欢他,那你过些时候回去了,不会想他吗?” “想……应该也是会想的吧……”宁祈停顿须臾,挠挠头,忽而觉得环玉话里有话,“喂,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环玉顿时来了兴致:“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就算你完成了攻略任务,我幻化成玉镯子的形状,你也可以选择留下的。你可以留下来陪他走完这一辈子,到时候自然也就回去了。” “啊?留下来……陪他走完这一生?”宁祈诧异地在榻上直起了身子。 “怎么,你愿意嘛?” 陪他走完这一生…… 宁祈抿紧樱唇,忽而噤了声,秀眉也微微蹙起,似乎在纠结着什么。过了半晌,便有一丝浅淡的悲伤悄然覆上她的双眸。 并不似环玉预料的那般,因为这个消息感到欣喜,或是拒绝之后笑骂它几句。 见少女半天没个吭气儿,环玉便试探着再次问道:“你在想什么呀?既然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那便留下来呗……” “可是他究竟有多喜欢我呢?”就在环玉以为少女不会回答它时,她倏而开了口,嗓音噙着一股子若有若无的失落,“自从我的哥哥离世之后,世上便再无人对我这般好了,现实世界里大家都说我是个小太阳,可却没几个真心实意爱我的人。他们要的是从我身上得到快乐,但从未有人坚定地爱着我,护着我……” “环玉,你知道么,我想要的是不惜生死、不计代价,浓烈到裂魂碎骨的爱,而不是因为一时新鲜,便将所有好东西一股脑捧到你跟前的那种喜欢。你觉得这种感情,宋怀砚给得了吗?” 这下,换环玉沉默了。 宋怀砚的心性,他们其实再清楚不过了。前世,他是手染鲜血、残忍弑杀的青年暴|君;这辈子,他亦是精于谋算、思虑深沉的少年帝王。 他的心思太沉重了,同所有人似乎都隔着一层无形的冷墙,让人捉摸不透。他或许并非生来不善,可骨子里的冷漠根深蒂固了两辈子,一位在两世光阴中萍水相逢的少女,又怎会让他这般轻易地彻底打开心扉? “宋怀砚少时经历了那么多,这自然也并非他的错,只是这份情意不适合我罢了……”宁祈缓声说道。 环玉低叹了一声,没再接话。 宁祈再次瘫倒在柔软的榻上,目光逡巡扫过殿内的琳琅珠宝,最后定格在雕纹繁复的天花板上,渐渐失神。 宋怀砚对她的喜欢,究竟有多少呢? 世上真的有一个人,可以爱到愿意为她放弃一切吗? 她心中隐隐浮现出一抹期许,但更多的是层层叠叠翻涌而上的酸涩。她想不明白,索性便也不去想,环抱着榻上的青玉枕沉沉睡去。 第76章 吃醋 接下来的日子里, 宁祈便一直住在龙霄殿。 原也的确不合规矩,不过宋怀砚登基以来勤于朝政,臣民信服, 威严赫赫,再加上宁祈本就要成为皇后了,所以朝臣便也说不得什么。 立后的时间往后拖延,也给礼部提供了充分的时间, 阖宫上下除了在忙新帝登基的诸项事宜,便是在准备帝后大婚。 堪堪登基政事繁多,宋怀砚日夜在前殿的书案前操劳, 有时批着奏折便不自觉地枕着桌案睡去。宁祈对此心有疑惑, 毕竟这小黑莲从前也不是什么好人,如今的行事风格,瞧起来倒像是一位明君了。 不过疑惑归疑惑, 宁祈不知小黑莲为何慢慢转了心性,索性便也不去想, 毕竟他成日忙得不见人影, 对她来说也不是件坏事。 她不用费心地面对他, 也不用担忧住在隔壁的他会对自己做些什么,闲来无事还能同宋游他们品品小酒,岂不美哉? 这日长空晴霁, 浅淡的阳光曛曛然照下来,令人浑身舒坦。宁祈正在殿内逗弄着宝福,忽而听闻宋游他们进宫来了,便也收拾了一番前去小聚。 宋怀砚登基为帝, 其余皇子们便封王分府,搬出了皇宫, 大家见面的机会也渐而少了许多。宁祈是真心实意拿他们当朋友,因此每次他们入宫来,她都会亲自到松云水榭迎接一番。 “宁祈妹妹,你可算来了,我们可等你好久了!”水榭暖阁内,宋游率先瞧见宁祈,忙笑呵呵地走上前来。 他穿了件苍青色大氅,墨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模样较之从前倒是成熟沉稳许多。不过他腰间挂满了琳琅珠玉,随着起身的动作叮啷作响,甫一迈出两步,一个踉跄便险些绊倒,不由得“诶呦”了两声。 第89章 众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宁祈笑着摇了摇头:这才是她认识的宋游嘛! 一旁红衣摇曳的宋凝忍不住接话:“还一口一个宁祈妹妹呢,再有半月人家当上皇后,你就得唤一声娘娘了,可别这般没分寸的。” 话这般说着,瞧见宁祈走了过来,她也忙给宁祈誊出座位,而后凑上前来满脸好奇:“阿祈妹妹,你快同我们讲讲,宋怀砚待你怎么样啊?他若是敢待你不好,我们可是要一齐去龙霄殿收拾他的!” 宋游赶忙附和:“就是就是!” 坐在最内侧的宋君则雪衣落拓,闻言亦然轻笑了两声,而后拈起瓷盏呷了口清茶,温声道:“陛下为人正直,品行端正,既费心要迎娶宁祈妹妹为后,想必也不会对她不好的。” 放眼整个暖阁,也就宋君则说话正常些。 “这倒也是。”宋游闷闷地垂下头来,若有所思。 就在宁祈以为这厮终于老实下来的时候,宋游忽而又起身挤到她跟前,压低嗓音,神情耐人寻味地问道: “喂喂喂,宁祈妹妹,你俩现在都住在龙霄殿里,事情进展到哪一步了?他有没有对你……就是,对你那个?” 正在喝茶的宁祈猛地一噎,重重地将茶盏搁置在圆木桌案上,旋即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也不知是被茶水呛到了,还是由于羞赧,一抹薄红自她双颊徐徐浮起,又似春水一般悄然荡漾开来,一路蔓延到耳尖。 薄红不断扩散,热意向上翻涌。 宋凝一把薅过宋游的袖子,双手叉腰申饬道:“你问的什么话,怎么跟个浪荡登徒子一样?再这么问,小心我到宋怀砚面前告你的状……” 嫡姐的话到底威慑力强,话音落下,宋游也便悻悻地回到座位上,可嘴边还在咕囔着:“我也没问出来什么过分的话嘛……” …… 众人在暖阁内围桌而谈,言笑晏晏,一晃眼便到了傍晚。马车都在宫外候着,时间不便拖延,大家便只好起身道别。 岁杪时节,风冷如刃,傍晚时更甚。裹挟着寒意的风一下一下地刮过人脸,令人浑身打颤。 宁祈随众人步行至暖阁外,扑面而来的冷风让她不由得瑟缩了下。她将身上的外衫拢紧了些,脖子也不禁缩了缩,有些后悔自己为何不多添件衣裳。 正愣神的功夫,余光中,有两件斗篷忽而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下意识地抬眸看过去,只听得身前的宋游和宋君则齐齐开口:“宁祈妹妹,穿上这个吧。” 说完,三人皆是一愣。 宁祈凝望着身前的两位哥哥,一颗心顿时泛起融融的暖意。 她确实是冷极了,便也不同他们客气,伸出白皙的小手来,下意识地准备接过。 可手甫一伸出,便颇有些犯难地停凝在半空。 选谁的好呢? 宁祈垂下眼睑,抿了抿唇。 她忽而想到,从前同宋君则哥哥走得近时,小黑莲便总是没来由地生气,古怪得很,连她想搭宋君则的马车都不愿意。 如今想来,他当时恐怕是吃醋了。 指尖在空中逡巡一顿,宁祈想了想,最终还是拿起了宋游的斗篷穿在身上,又赶忙笑道:“多谢二位哥哥啦。君则哥哥,今日天寒得紧,你近日身子也不大好,还是赶紧披上吧。” 宋君则会意,也不强求,便也将斗篷收了回去。 目送着众人渐而走远,直到背影也瞧不见了,宁祈这才往龙霄殿走去。 今日宋怀砚一大早便去了礼部,也不知是在忙什么,不过按照这些时日的规律,想必距宋怀砚回到龙霄殿还有些时辰。 宁祈裹着宋游的青色斗篷回到龙霄殿,本想悠闲地回去歇下,谁知堪堪推开沉重的殿门,一双昳丽的凤眸就这般映入他的眼帘。 少年帝王墨发玄衣,织金锁边在烛火的映照下,流淌着玓瓅的金光,衬得他肤色异常苍白。 “宋怀砚?”宁祈诧异道,“你今日怎么回来这般早?” 宋怀砚并不作答。 他就这般长身立在檀木桌案前,颀长的身形被烛光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一双狭长的凤眸冷而沉,只是遥遥地盯着她,却盯得她无端心里发毛。 宁祈咽了一口唾沫,大脑飞速回想一遍,想着她今日应当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便嗫嚅着再次开口:“宋……” 话还未说完,便被宋怀砚轻声打断:“不早早回来,难不成要看着你同旁人郎情妾意么?” 郎情妾意? 宁祈脑子宕机一瞬:“啊?我还能同谁郎……郎情妾意?” 少年紧抿薄唇,似笑非笑。 地龙仍在燃着,升腾的暖意氤氲开来,惹得宁祈浑身发热。她见宋怀砚不答,也不知他是在犯什么病,便自顾自地将身上的斗篷解下。 可她的手还未触及斗篷上的系带,便被一只大手紧紧桎住。 “宋怀砚?” 宋怀砚行至她的身前,浓墨似的影子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龙霄殿内金碧辉煌,宁祈就如同一只被囚在金丝笼里的雀儿,任凭如何也无处挣脱。 这种强烈的压迫感令她不安地后退半步。 在宁祈疑惑的视线中,面前人忽而伸出苍白的手,猛地将她身上的斗篷扯下:“孤为你准备了那样多的外衫,你都不穿,却偏偏去穿宋游的?” 少年凤眸黑沉,状似咬牙切齿。 婚事将近,他今日一大早便赶去了礼部,将还在准备中的婚服仔细查看一番,责令礼部和绣娘们莫要懈怠敷衍,就为了给宁祈一场毫无瑕疵的立后大典。 可他忙活了整日,刚回到龙霄殿准备休整一番,却听闻剑云前来禀报说,宁祈早早便去了松云水榭和众人相聚谈笑,其中便有宋君则和宋游。 这也就罢了,可偏偏傍晚时分,宁祈竟是穿着宋游的斗篷回来的。 闻言,少年帝王看着他为宁祈准备的整整三箱子的斗篷外衫,险些将手中的狼毫生生捏断。 话音落下,宁祈身形再次一滞。 啊? 她杏眸微眨,听了宋怀砚的话,恍然明白过来什么,竟是忍不住气笑了。 搞了半天,小黑莲原来是在吃醋啊。 不过他也太莫名其妙了吧?不就是忘了添几件外衫吗,当时风那么冷,她总不能干等着惜韵去给她送衣服吧?两位哥哥让她穿上斗篷,她接受好意不是自然而然的吗? 况且……她分明也顾及他的心情,特意没穿宋君则的,可谁知…… 宁祈眉眼舒展开来,面上是难掩的笑意:“不是吧宋怀砚?宋游的醋……你也吃啊?” 可话只说了前半句,余下的四个字,就这般被他堵在了唇里。 宁祈呼吸一窒,双眸蓦然放大。 ——玄衣少年竟随意地将斗篷扔在一旁,随后双手捧起她的脸,重重地吻上了她的唇! ! 她的大脑中一片白芒。 待反应过来时,她便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可少年的气力是那般大,双臂如锁链般将她死死桎梏在怀中,任她使劲浑身解数也不能动弹分毫。 宋怀砚一手按住她的肩,另一只手托住她的后脑勺,将她死死地往自己这边压。他的吻一向是深重而凶狠,舌尖撬开她的齿关,不断勾缠出浓重的水意。 宁祈被他吻得气息破碎,眼尾潮红,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哼声。 吻了半晌,宋怀砚似是发泄了些,唇瓣终于有片刻的游离。可他的双手却仍强硬地揽住她的后腰,暧昧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将她包围其中。 他的唇瓣异常红润,停凝在她的眉眼前,微凉的吐息洒在她的肌肤上,又窜麻起一层接一层裹挟着热意的红。 宁祈大口大口喘着气,胸前的雪白芙蓉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颤。她缓过来了一些,一时有些气恼,朱唇翕动着正要说些什么。 还未开口,却听面前的宋怀砚低垂着眼,嗓音噙着几分喑哑:“阿祈,这辈子都别离开孤,好么?” 第77章 祭天 “阿祈, 这辈子都别离开孤,好么?” 尾调掺了几分若有若无的颤抖,听起来却是可怜极了。 宁祈瞧着他这般破碎的模样, 还未出口的埋怨只好咽了回去。 见宁祈不答,少年将她箍得愈发紧了。他微微颔首,摇曳的墨发如冰丝绸般滑过她的眉眼,掀起一层密匝匝的酥痒。 第90章 他眼尾漾出层层叠叠的薄红, 哑声重复:“好不好?” 似是在循循善诱,可嗓音却几近执拗。 宁祈不明白他今日干嘛发这样的疯,不过小黑莲心性一向如此, 她也不是未曾见识过。停凝须臾, 唯恐小黑莲做出更疯狂的举动,她便只好顺着他的话道: “那是自然啊。我是你的妻,自然会永远同你在一起的呀。” 这话真假掺半。在这个世界里, 她自然是他的妻,也曾动过同他厮守一生的念头, 不过只有她自己清楚, 或许用不了几日, 她便要回到自己的世界去了。 可她仰首瞧着他如今的样子,心底忽而浮现出一瞬的不忍来。 如果好感度彻底完成,在这个世界里, 她会以怎样的形式消失呢?是在一个平常的清晨里,忽而安详地死在沉香木榻上,还是就如一缕缥缈的云烟一般,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么宋怀砚呢?他又会怎样? 像他这样偏执的人, 会不会穷尽一生,上穷碧落下黄泉, 在人世间苦苦追寻她的身影,哪怕不计生死,粉身碎骨…… 直到死去? 宁祈啮咬着下唇,只觉一股不知名的浓烈情绪不断向上翻涌,堵在她的喉间,将她的呼吸窒得生疼,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了。 而关于这一切心绪,宋怀砚毫无所察。 似是终于得到满意的答复,他的眉梢荡开一抹清浅的笑意,而后埋首再次拥她入怀,像个得了蜜糖的孩子似的笑起来。 他喃喃道:“阿祈,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不会离开孤。” 又道:“阿祈,明日便是新帝登基的祭天仪式了,孤要亲自到金庭山圜丘一趟,你且在宫中好生等着孤。忙完祭天仪式后,孤便可以娶你了。” 他还在期望着,期望着能亲自娶到她,同她此生白首。 宁祈埋在他的怀中,一时思绪纷乱,久久无言。沉寂了半晌,这才轻轻应了一个“嗯”。 * 翌日清晨,宁祈在榻上堪堪醒转之时,已是将近巳时。 她起身简单披上外衫,而后掀起帘子走出寝殿。只见龙霄殿内一片空荡岑静,寂寥无人,唯余四角燃起的缠枝灯烛,烛火在微风中轻轻晃颤,是这恢宏殿内唯一动态的鲜活。 看来,宋怀砚已经携着一众人等前去祭天了。 正在前殿思量着,一位小太监忽而自殿外走了进来,手里端了些水果甜点,毕恭毕敬地搁置在宁祈身侧的桌案上。 “娘娘,陛下吩咐在您安睡时不得惊扰,待醒来时再给您呈上这些,这都是陛下特意为您准备的。” 立后大典即将到来,宁祈现今也住在了龙霄殿,因此这处的宫人们也都已识趣地改口唤她“娘娘”了。 宁祈朝桌案上扫了一眼,倒都是些她平日里最爱吃的东西,便立即拿起一块塞入嘴中,又含糊着闲问道:“宋……陛下已经去金庭山了吗?” “回娘娘,这个时候,陛下约莫已经到了。算算时辰,太阳落山前应当可以赶回来。” “本宫知道了。”宁祈应了一声,旋即挥挥手让小太监下去忙活了。 这一口一个“娘娘”,唤得真是让人分外舒畅。宁祈忍不住想,当宋怀砚的皇后也实在舒坦,不仅能享尽荣华富贵,还能手握煊赫的权势呢。 宁祈又吃了几块甜点,继而拢了拢衣衫,推开殿门朝外走去。 她原以为这日该是个晴好的天气,可殿门堪堪推开一个狭窄的缝隙,便有冷冽刺骨的风疾涌而入,将她的衣袂吹卷飘摇。 宁祈顿了顿,旋即缓步走出,霎时便觉如坠冰窟。滔天的寒意如汹涌的潮水一般,铺天盖地地朝她澎湃而来,几乎要牢牢锁住她的感知。 朱薨之上,墨云密布。 这……是要变天了么。 宁祈浑身瑟缩了下,原本想出去散步的兴致也陡然消弭,一时冷得受不住,便也赶紧回到前殿去,又差宫人好生将门窗阖上。 殿内华灯千盏,烛火微颤,宁祈的眼皮子也跟着一起,一下又一下地轻轻跃动。 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宋怀砚和众臣都已前去金庭山,一众宫人相随,今日在龙霄殿守着的也仅有寥寥几位小太监。宁祈有些无趣,正想和惜韵聊聊天,忽而想起惜韵一大早便去了礼部,奉命取来婚服以供宁祈试衣。 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叹息一声,宁祈只好在前殿摆弄着宋怀砚送给她的各种珍宝,玩得累了便在榻上小憩一会儿。 就在这时,一道拉长尾调的尖细嗓音忽而响起,将这片岑寂陡然撕裂—— “娘娘!大事不好了!” 宁祈遽然从榻上惊醒,只见一位小太监冲入殿门,踉踉跄跄地扑跪在她的身前,满脸清泪纵横。 “好好说,怎么了?”宁祈拧起眉心,只觉心底的那份不安愈发强烈。 小太监颤声回答:“娘娘!祭天大典隆盛昭昭,岂料这时叛乱突起,率兵之人正是先前流放岭川的二殿下!” 二殿下……竟是宋成思? 宋成思居然谋反了?! 不等宁祈反应,小太监又赶忙泣声补充道:“叛军不知何时聚集在城外,两万大军此时正在往金庭山进发,陛下和众大臣危在旦夕啊!小的特地前来报信,陛下说请您即刻前去宫门,寻贺将军派兵支援!” 一句又一句,似沉重的擂鼓声一般击在宁祈的心头。 她身形一晃,悬浮的心脏几乎提到了嗓子眼里。顾不得其他,宁祈当即披上一件寒衣,慌乱地起身朝殿外走出:“备车!” 马车似乎早已在外等候,宁祈在小太监的搀扶下进入车厢,心跳砰砰,双手也控制不住地泛起颤意来。 金庭山……两万大军…… 宋怀砚这个时候还好么?亲随的侍卫们能护住他吗?他……会不会出事啊…… 一股子泪意不断地从眼底涌出,宁祈尽量平复呼吸,掀起帘子对驾车的太监道:“再快些!” 小太监不甚明晰地应了一声。 重新放下帘子,感受着马车的颠簸,宁祈稍稍平定下来,手中细细摩挲着宋怀砚送给她的那块碎玉。 她稳住思绪,回想起方才的事情。 旋即便感受到一丝不对劲。 既是城外叛乱,叛军攻往金庭山,这位小太监又是如何率先得到消息的…… 若是宋怀砚传讯过来,也该是直接传信给贺将军,让他即刻前去支援,为何还要传信到宫中经过她这一遭? 而且……方才她上了车轿时,周遭除了这位面生的小太监,好似便再无他人了。宋怀砚就算携宫人出门,也定会有宫仆们严守龙霄殿,那些人又去哪了…… 宁祈的呼吸猛然一颤。 她愈去想,愈觉得脊背发寒,忙在车厢里厉声喝道:“停车!” 马车骤然停住,突如其来的剧烈摇晃,令她在车厢内猛地趔趄一下,险些摔倒。 她身上没什么防身的武器,索性便拽下发间的银簪子攥在手中,而后掀起帘子慢慢走出。 小太监扯住缰绳,回眸问:“娘娘有何吩咐?” 就在他回头的那一刹那,宁祈果断出手,将锋利的银簪子抵在他的脖间:“谁派你来的?你要带本宫去做什么?!” 少女尽力抬高声音,为的是让自己看起来有气势些,可由于恐惧,她出口的话显然中气不足,语气虚浮打着颤。 握着簪子的手亦在颤抖,将小太监的脖颈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见小太监迟迟不回应,宁祈鼓起勇气,嗫嚅着还要说些什么。 蓦然间,一片黑布忽而自身后袭来,紧紧覆上她的眉眼,她的视野陡然陷入一片黑暗! 宁祈惊惶失措,挥舞着双臂奋力挣扎,手中一时脱力,唯一可以用来防身的簪子也叮啷一声,跌落在地上。 她含着哭腔呜咽几声,只觉一阵浓重的迷香袭来,层层叠叠地堵住她的五感。 直到意识渐而消弭。 宫墙之上,天幕苍凉,浅淡的冷日如同一只毫无感情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昏迷过去的少女,亦睥睨着祭坛之前乱作一团的众臣。 祭天堪堪礼成,谁知金庭山下叛军四起,如一张即将收起的渔网一般,一点点朝祭坛这般收拢而去。 祭天大典有侍卫亲随,可这些侍卫顶多拖延一段时间,如何能抵挡住两万叛军? 圜丘之下侍卫列兵在前,众臣在阶下守着,一个个面色惶恐,人人自危。唯有祭坛上身着衮服的宋怀砚淡然自若,面色冷沉,玄衣纁裳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他苍白的指端摩挲着虎符,再次掀起眼帘时,眸光锐利如鹰隼。 远处山回路转,忽有一大片马蹄声响起,声浪如涟漪般圈圈漾开,又好似千万张大鼓一起发出擂声,嗡嗡的沉重声响震得高山似乎都要坍塌而下。 第91章 众臣以为是叛军袭来,霎时面色苍白,不敢出声,就在这时,侍卫统领忽而激动地上前禀报,语调高昂:“陛下!是援军来了!” 宋怀砚面不改色,只是将手中的虎符攥紧了些,对此似乎早有预料。 他是何等思虑缜密之人,早在宋成思被流放岭川、向他说出那般恶毒的诅咒之时,他便早已预料到这一天了。 如今先帝驾崩,朝局动荡,这自然是宋成思夺得帝权的最好时机。 可宋成思显然远远低估了他这位皇弟的手段。宋怀砚早知他会反,在祭天之前便在城门外秘密布下三万大军,只待宋成思乖乖前来,瓮中捉鳖。 远处援军已来,重甲击地尘土飞扬,其余将士早已将京城围得水泄不通,届时,宋成思他们将无处可逃。 士兵们一齐涌来,宋怀砚自祭坛徐徐走下,卸下衮服换上玄色轻铠,登马而上。 他举起手中的虎符,黑沉沉的将士们齐齐震声喊道:“陛下万岁!” 宋怀砚率马在前,朝叛军的方向下达进攻的命令。 冷风席卷,山雾清寒,他听着众人一声声高呼万岁,看着所有人激扬踊跃地拥护着他,还是不由得恍惚一瞬。 上辈子,他手染鲜血无恶不做,亲自率军谋反,弑父杀兄,才有了至高无上的帝位。 这辈子,他却要亲自御驾杀敌,竭尽所能守住一个少女,守住一个朝代,守住天下百姓的安宁。 第78章 尾声·生死 金庭山下, 戎马飞扬。 残阳如血,自天边撕扯出千万道黯红色的光,一一映照在军士们身上, 将他们的金甲盾牌勾勒出一层血边。 飞鸿盘旋,叫声如泣如诉。 数不清杀了有多少个叛军,宋怀砚的视线也渐而有些模糊,只记得原本贫瘠枯黄的尘灰地上, 渐而被一片苍茫死寂的血红所覆盖。 里外夹击,叛军节节败退,只待两路军马将叛军逼退到金庭山北面夹道, 便可一举歼灭。 拿下此战, 他护住这个朝代,稳住天下民心,便再无威胁。 待宋成思死去, 他此生最后的恨意,也终于该有个了结了。 夕阳残光映照在少年帝王冷峻的面孔上, 他御着高大威武的黑马, 薄唇紧抿, 凤眸冷冽,周身杀意肆意席卷。 他指挥着将士们继续进发,而后拽紧缰绳, 正要跟上前去。 就在这时。 伴随着一阵血腥气袭来,剑云忽而驾马而上,来到宋怀砚身侧,神情是难以掩盖的惊慌: “陛下, 信使卫来报,娘娘……娘娘她不见了!” ! 剑云话说的磕磕绊绊, 语气虚浮,却又好似在空中凝成了一柄锋锐的利刃,径直插入宋怀砚的心头。 高马之上,少年帝王身形微晃,只觉心跳忽而停了一拍。 顿了顿,这才又缓声启唇:“你拿着孤的印信,去前方寻陆将军,让他及时部署好一切。” 他面色沉静非常,声音听不出一丝起伏的波澜,唯有紧密扑簌着的睫羽和不停颤抖着的双手,昭示着他此刻的慌乱。 说完,还不待剑云反应,他便迅速掉过头来,孤身纵马,朝皇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 残阳仍孤落落的挂在天上,却又好似即将沉没在远山之中,最后的一片光亮也几乎要被吞噬殆尽。 龙霄殿内,数十位宫女太监们跪了一地,一个个皆是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亦不敢抬头看向皇座上的玄衣帝王。 他们已经跪了有一个时辰了,可陛下却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只言不发,让人丝毫捉摸不透。 直到殿门再次被人推开,宋怀砚这才有了些动静。 他苍白的指端摩挲着腰间的碎玉,抬眸看向进殿的剑云:“查出来了么?” “回禀陛下,”剑云跪地禀报,“娘娘是在宫门前消失的,现今……现今仍不知去向。只是侍卫赶来时便看到所有的宫人们昏倒在偏殿,太医那边也查清了,他们方才中的正是西域的槐安迷香。” 槐安迷香,世间难求,据说其无色无味,只飘出轻轻的一缕,便足以迷倒一位正值壮年的男子。 宋怀砚倒是没想到,他这位好皇兄还有这等手段。 他阖了阖眼,又问:“线索断在哪里?” 剑云忙道:“就在宫门处,旁的再无线索了,只怕是……” 只怕是,早已被宋成思那帮人劫出城外了。 剑云小心翼翼地觑着宋怀砚的神情,又忙不迭将一件银簪子递了上去:“宫门前,只剩下了这个……” 宋怀砚接了过去,眸光也渐渐黯淡下来。手中这件簪子正是他前些日子特地送给宁祈的,他再熟悉不过了。 皇座之上,他深吸一口气,随后将簪子紧紧攥住,锐利的尾端将他的掌心刺破,刺得鲜血淋漓,他似乎也毫无所察。 蓦地,他曳着玄衣陡然起身,沉声喝道:“一帮废物!” 满殿的宫人们随之一颤:“陛下……陛下饶命!” 宋怀砚难抑怒火,下意识地想要处死这些没护好宁祈的宫人。上辈子,他一贯是这样做的。 可是正欲发作时,他停凝须臾,忽而想到,宁祈最讨厌残戾嗜杀的人了。 她曾说她畏惧尸体,畏惧鲜血,畏惧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无情人。 思绪淡淡地飘出很远,又渐而拢回。宋怀砚看着地上战战兢兢的众人,竭力稳住呼吸,最终只是说道: “都下去吧。” 片刻之间,龙霄殿内便只剩下宋怀砚一人。 他稍稍侧目,朝窗外望过去。日头早已沉下,天幕之上只剩下一弯清冷的弦月,月光霏微如霜,裹挟着寒意静谧流淌。 他忽而想起前世,在他生命的尽头,龙霄殿内也是这般孤寂,外头也是这样岑冷的月光。 他已孤苦一世,绝望一生,这辈子,难道还要重蹈覆辙吗? 他不能。 宋怀砚想。 这个时候,宁祈怕是比他还要无助,还要绝望。她一定还在等着他。 夜色如墨,少年帝王悄然迈步而出,命人备马,亲自去寻她。 马蹄在月下狂奔,他只率了寥寥几个护卫,寻遍京城街坊,寻遍城外郊原。 夜间风寒,弥漫着的清雾将他的玄衣渐渐濡湿,少年仍不知疲倦,一遍一遍地追寻着。 可是什么都没有。 天地之间,竟好似一瞬间没了她的踪迹。 遍寻一夜,直到天幕将亮,皇宫之上是一片凄寒的冷白,淡得好似山野间的白霜,将皇城密不透风地覆着。 宋怀砚驾马回到宫门前,心中一阵绝望悲戚,只觉得全身无力,险些自马上栽倒。 这时,在门下守着的剑云走上前来,支支吾吾,不知要说些什么。 宋怀砚不耐地问:“有何消息?” 剑云拱手禀报:“陛下……方才宫门上落了一支箭,其上是叛军留着的几行小字,说是娘娘现今被挟持在金庭山崖边……” 不等剑云说完,宋怀砚似是松了一口气:“孤这就过去。” “陛下!”剑云赶忙扯住宋怀砚的衣袖,颤声补充:“上面还说……说……说只能您一人前去,军士不得跟随,否则就要杀死娘娘!这……这分明是要您拿命去换啊!” 说着,剑云忙不迭将信条塞给宋怀砚,后者伸手接过,微眯凤眸看过去。 其上的确是宋成思的亲笔字迹,宋怀砚认得清楚。 孤身前去…… 宋怀砚自嘲了两声。他以为宋成思率军谋反是自投罗网,是瓮中之鳖,不料宋成思打的是这等主意。 看来,宋成思的确是厌恶透了他。自小在深宫中欺辱他多年,不惜代价在宫外刺杀他,被流放时还要对他下那般恶毒的诅咒。 如今,哪怕丢掉两万兵马,哪怕在悬崖之畔走投无路,丢掉自己的性命。 宋成思也要和他同归于尽。 晨雾笼罩下,宋怀砚将信条收起,深叹了一口气,转而对剑云道:“宫中所有心腹,孤最信你。孤此去一程也不知能不能回来。崔相为人清正,若孤迟迟未归,朝中事宜便暂交由他处理。 “如若……如若孤回不来了,便将这帝王玺交给昭王吧。有他在,定能护住这天下盛世。” 昭王,便是他那位光风霁月的皇兄,宋君则。 想来,如若没有他,他的这位皇兄也该是一位千古明君,流芳百世。 这话,倒像是在托终了。 剑云明白他的意思,也知晓他这位主子若是下定了决心,那是九牛也拉不回转的。 可他仍不舍地拽住宋怀砚的袖子,声泪俱下:“陛下三思啊……” 第92章 宋怀砚微阖凤眸,继而伸手扯紧缰绳,不管不顾地策马而去。 时间紧迫,他等不了了。 他要亲自见到她。哪怕是以己之命,换她此身无虞。 岑静的薄光不知疲倦地倾泻而下,映照着宫外那御马狂奔的身影。马蹄蹚过如雪似霜的晨雾,朝着那千山而去。 身后是一望无垠的皇城,是他用尽两世心血夺得的尊严,是他曾汲汲营营攀上的最高处。 若是他愿意,他本可以握住世间无二的权力,听着臣民们高呼太子千秋,陛下万岁。 可如果代价是失去她呢? 他宁愿亲手毁掉这一切。 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 若是没有她,千秋万岁,不过只是永生孤寂。 * 宁祈再次醒来时,只觉周身寒意刺骨,刀子似的一下一下刮过她的躯体。她下意识地起身,却只觉自己双手被缚,无法动弹。 再抬眼,只见身侧立了两列陌生的侍从,凛冽的寒风在她的耳畔呼啸,而侧眸看过去,脚下竟是万丈深渊。 一时大惊失色,宁祈正欲往前躲去,却被一双大手紧紧拦住。来人正是先前流放在岭川的宋成思。 “宁祈妹妹,别来无恙啊。这才刚见到哥哥,这么急着跑是做什么?” 宋成思一把抓住她被绳索捆住的手,笑意不达眼底:“真是让哥哥好生心寒呐。” 宁祈瞧着面前的男子,又回想起昨日昏迷前发生的事情,渐渐反应过来。 天杀的,她居然是被宋成思这货绑架了! 她气得双肩发颤,可顾及着身后便是悬崖,也不敢轻易动弹,只能对着他怒骂道:“你放开我!如果宋怀砚知道你这样对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宋怀砚?哈哈哈哈,”宋成思忽而放声大笑起来,“宋怀砚自然不会放过我,不然我也不会被逼退到这里,无处可逃!不过……” 他笑得愈发瘆人:“不过我亲自传信告诉他,我和你就在这悬崖之巅。他若是想要救你的命,须得孤身前来。宁祈妹妹,你觉得,你的怀砚哥哥会来吗?” 宁祈看着他狞笑的卑劣模样,心中一阵反胃:“宋成思,你无耻!” “我无耻?宁祈妹妹,早在我被流放之时,我便说过,我要宋怀砚此生不得好死!如果没有他,如今坐在这皇位上的,应当是我宋成思,而不是他那个从冷宫爬出来的贱种!” 宋成思一字一字咬牙切齿:“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罢了!我是谋反不成,可是大不了,我可以和他同归于尽,也好过看着他登极万人之巅!” 疯了,宁祈想,这人简直是疯了。 她抬高声音还击道:“你这是痴心妄想!宋怀砚不会来的!” 他不会来的。 宁祈这样告诉他,也告诉自己。 在那些模糊不清的梦境之中,宋怀砚是一个残忍嗜杀的暴|君,她虽不知那些梦具体是什么,却总觉得那些并不似环玉说的预知梦,而是应当发生过的事情。 梦中,他曾亲自在雨夜杀死他的皇兄,曾在昭明台上亲手给他的父皇递去毒酒,曾一个个将他的兄弟赶尽杀绝,曾将原来的长宁郡主困在冷宫之中,直到死去…… 而她也亲自看到过如今的宋怀砚,看着他一生苦苦经营,只为攀上皇位,手握无尽权势。 纵使他爱她又如何?他这样的人,心中最看重的,应当是皇权。 她又怎敢奢求他会拿命来救她。 “他不会来的……”宁祈喃喃。 可说着这句话时,她心中却隐隐浮现出一瞬间的期许。 他这样冷血的人,却也曾在裴太傅的课上悄悄给她放水,在花下亲自教她剑舞,在中秋月夜中背着她走过漫长的宫道,在天水河畔染尽鲜血,为她寻来玉佩,在城楼上苦苦等了她一夜,任凭寒风满身…… 他会来吗? 还没深想,宁祈看到面前之景时,却是忽而哽住了。 ——远处千山之下,尘土飞扬,一个身影缓缓自地平线显出,少年帝王孤身纵马,迎着霏微的天光朝她而来。 依旧是熟悉的玄衣墨发,依旧是那双昳丽的沉冷凤眸。 “看来,这是让宁祈妹妹失望了呢。”宋成思轻嗤道。 宁祈没有说话,她就这般看着下马朝她走来的宋怀砚,喉间窒得发涩,眼眶也渐而湿润了。 她到底……到底还是低估了他的情意。 宋怀砚的目光略过身前的宋成思,定定地落在宁祈身上:“阿祈……我来迟了。” 语气蕴了几分歉意。 宁祈别过脸去,眼泪落得愈发凶了:“宋怀砚,你个傻子……” 真是的,这小黑莲不是心里只有权势吗?好端端的,放着皇位和性命不要,干嘛要来救她。 宋成思派人朝宋怀砚身后察看,震声问:“宋怀砚!你是一个人来的吗?若是身后还有人,我现在就把她推下去!” 话音落下,面前人轻启薄唇,缓声回答:“如你所见,仅我一人。” 前去察看的侍从回来,向宋成思以眼神示意,宋成思了然,笑得愈发猖狂:“好啊,我的好弟弟!没想到你一世聪明,最后反倒毁在了一个女人身上!哈哈哈哈!” “宋怀砚,我自知时日无多,悬崖无退路,待今日之后,皇城中的将士们不会放过我!但是在这之前,能看到你比我先丧命黄泉,也算解了我心头之恨!” 顿了顿,咬字狠戾道:“我的要求很简单,拿你的命,换她的命!” 随着话音出口,一柄长剑被掷在宋怀砚身前,平滑的剑身折射出刺目的寒光。 宁祈哭着喊道:“宋怀砚,不要——!” 她挣扎着想要上前拦住他,却被宋成思伸手桎梏,使劲浑身解数也无法挣脱。 玄衣少年好似听不见她的话。他在原地停凝须臾,唇角渐而勾勒出一抹浅笑。 既然孤身前来,他自然想到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他也甘愿为她去死。 只是……只是好可惜,他们还未拜过堂,还未有机会度过此后千千万万个春日。宁祈答应过他,待到开春他们便成婚的,可他怕是……怕是再也见不到她穿上嫁衣的样子了。 ……好可惜。 宋怀砚抿抿唇,在宁祈惊惶的目光中,径直拾起了地上的剑。 他道:“如果我以此剑自戕,你当真会放过她?” “那是自然,”宋成思哼笑着说,“我与宁祈妹妹无怨无仇,没必要取她的命。” “好,”宋怀砚走上前去,“在此之前,我要再确认她是否安好。” 宋成思眉梢轻挑,看着自己身后的少女:“这个……” “你率着这么多人在此,这里又在悬崖之上,我们逃不掉的。” 少年目光执拗,宋成思想了想,最终还是退步让开。 宋怀砚手中长剑曳地,迎着破碎的长风,一步步走到宁祈面前。少女仰首凝望着他的眉眼,几乎要哭成一个泪人。 “宋怀砚,你怎么这么傻,为了我连命都不要了……” 少年为她拢去额间的碎发,将她拥入怀中,似是要用尽生命的最后一刻,贪婪地感受着她的气息和温度。 天光破晓,华光万丈,熹微的晨光勾勒出二人在风中相拥的轮廓。世间的一切都在渐渐苏醒,可她的少年却要孤身赴死。 宁祈靠在他的怀中,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几乎要将少年的衣襟浸透。 宋怀砚轻拍着她的背,温声道:“阿祈,别哭。待我死后,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你该是一只自由的青鸟,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他为她拭去面上的泪,听到怀中的少女颤声说:“可你走到如今这么不容易,你更应该好好活下去的……” 寒风呼啸,似乎贯彻胸膛。 少年徐徐阖目,似是在回应少女的话,又似是在自言自语:“生为何故,死……又何惜?” 命数无常,他不知自己为何会重活一世,这虚妄的一生仿佛不应该存在。可唯有遇见她,他才明白何谓生死。 以己之命,换她的生。 这是他能想到的,他这了无希望的一生当中,最好的结局了。 第79章 结局·春风 以己之命, 换她的生。 这是他能想到的,他这了无希望的一生当中,最好的结局了。 崖边的长风仍在不断呼啸, 寒风吹卷着二人的衣袂在空中摇曳,又好似形影不离地交缠在一起。 宁祈感受着少年抚过她的眉眼,颤抖着唇瓣,还要再说些什么。 第93章 就在这时, 一道利箭划破长空,刺耳的锐鸣将岑冷的空气陡然撕裂! ——是从宋成思手中射出的箭,箭头直直地朝宁祈的胸口刺去! 凛冽的山原上, 宋成思身染血污, 银冠坠地,形容狼狈,却还要拼尽力气嘶声怒喊:“我已经无法回头了!宋怀砚, 想不到吧?我不只要你死,还要你最深爱的人为你陪葬!” “我要你——死不瞑目!” 好一个阴狠狡诈的宋成思! 宋怀砚暗骂一声, 却没有时间再去思考, 因为那箭头即将深刺入宁祈的心口! 少女循声看过去, 因惊骇而骤然放大的双眸中,倒映出一道夺命的长箭掠影。 她下意识地阖上双眼。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玄衣少年忽而侧身挡在她的身前, 任由那箭头贯穿他的肩头! 鲜血淋漓,蜿蜒而下,浸透了他的衣襟。 宁祈失声唤道:“宋怀砚——!” 不及他们反应,宋成思身后的随从们纷纷举起弓弩, 手拉弓弦,对准了悬崖边的二人。 宋成思伸手拭去脸上的血污, 目光落在他们身上,眸光似是阴狠,又似是寂灭。 他无比清楚,宋怀砚此刻虽是孤身前来,但皇城军卫不会放由不管。这个时候,想来军卫已经潜伏在不远处,只待抓住时机将他除去。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他略定心神,没有丝毫犹豫,决绝地挥手下令。刹那间,利箭如雨,裹挟着刺骨的风刃朝二人飞驰而去! 峭壁之上毫无隐蔽,在这样的攻势下,几乎没有人能够生还。 朔风四起,宋怀砚眸中倒映着箭雨风刀,揽在宁祈腰上的手加了些力道,而后果断地将她死死拥入怀中。 他背对着身后的众人,以身为盾,只为护着怀中的少女安然无恙。 “扑嗤——”,一道又一道,是箭头刺入血肉的声音。 “宋怀砚!你不要这样……你放开我……”宁祈在他怀中哭着挣扎,可少年的力度不容置喙,似乎要将她牢牢箍住,她根本无力挣脱。 使劲半晌,她终于解开腕间束缚的绳索,流着泪去拥抱身前的少年。可手触及他的背,却只摸到滚烫的血。 一滴又一滴,顺着玄衣蜿蜒而下,滴入尘埃……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宁祈再次哽咽,波涛骇浪般的情愫在心间一遍遍地激荡,涌至喉间,窒得她说不出话来。 而宋怀砚将她牢牢地按在怀中,心中已然做好了决定。 身后是刀光箭影,是无处可逃的死路;身前是万丈深渊,稍不注意便会粉身碎骨。 但幸运的是,金庭山环绕洛平江而立,他们身处的悬崖之下,恰恰是洛平江。冬季河水多干涸,但此地地处上游,水位较高且尚未结冰,若是运气好,或许可救他们一命。 毕竟,他们别无选择。 思绪渐而清明,宋怀砚一手捞起宁祈,径直朝悬崖边奔去:“快跳!” 宁祈怔凝一瞬,旋即会意,当即紧紧环住他的腰身,随着他一同往前跃去。两个相拥的身影就这般自崖上跌落,衣袂迎风翻卷,好似两只缠绵的蝶。 随之而来的是刺耳的风声和哗然的潮水声,再之后,宁祈便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冷日高悬,日头淡得好似浸满了水的清墨,朦胧的光在天幕上涟漪似的荡漾开来,却不足以带来丝毫的暖意。 这是个极冷极冷的日子,冷到万物都好似被冻结,冷到天地之间仿佛骤然没了温度。 寒风中,宋成思默默收回了手中的弓弩,迈步来到悬崖边,朝下看过去。 竟……竟又是让他们逃了。 千仞高山,宋怀砚和宁祈有活着的机会么?宋成思不知道,也再没机会知道了。 身后军甲声响起,是皇城中的兵士们围绕而来。那是宋怀砚的后路,却是他的死门。 尘土飞扬,衣摆猎猎作响。宋成思回眸看向那匆匆赶来的兵士们,在这一刹那,他想到的却是自小在皇宫玉阶上的千万尊荣,是无数臣民曾对他的由衷称赞,是流放岭川的绝望无依,是他朝思暮想却再也触碰不到的那座龙椅…… 他轻嗤一声,在兵士们惊愕的目光中,挥剑自戕。 血花四溅。 身形摇晃着倒地,宋成思却只是轻笑,用尽最后的气力喃喃道:“我本该是要做皇帝的啊……” 鲜血接连涌出,染了一地的猩红。 * 金庭山下,洛平江畔。 一片沉浮之中,宁祈陷入了一场场混沌的梦境。 梦中场景虚幻不清,时而是她在现实世界中,拿着玩偶跟在自己的哥哥后面雀跃着欢呼,下一瞬梦境便扭曲坍塌,成了葬礼上模糊的遗像,亲人们撕心裂肺的哭喊,角落被遗弃的兔子玩偶…… 她在梦中哭喊着,哭喊着世上为何再无人这样爱她,哭喊着哥哥的名字。紧接着梦中场景又蓦然转换,成了血雨腥风的深闱之中,貌若好女的残暴帝王手持长剑,玄衣浸血,弥漫着的血腥气朝着她一圈圈缭绕开来,锁链似的将她紧紧束缚其中…… 她本该是畏惧的,可是下一瞬,面前的残暴帝王忽而变成了执拗的玄衣少年。他玉冠跌落,墨发摇曳,将她死死圈入怀中,安抚般地轻声道:“阿祈,我带你回家……” 宁祈眼尾渐而渗出一滴清泪,梦呓般喃喃:“宋怀砚……” “我在。”面前忽有人轻声开口,嗓音淡得好似下一瞬就要被风吹散。 这一声呼唤像是团柔软的渔网,将她飘荡的思绪一点点拢回。宁祈渐而自梦中清醒过来,抬起朦胧的泪眼,只看到在她身前飘摇的凌乱墨发。 是属于宋怀砚的。 少年用尽残余的力气背着她,朝着天光的方向走去,一步又一步,几乎都要站不稳了,却并无丝毫停下来的意思。 宁祈的泪珠猛地砸下来:“宋怀砚,你……” “阿祈,我答应过你的,”少年缓声道,“……我带你回家。” 宁祈靠在他宽阔的肩背上,感受着身上湿答答的衣物流淌着浑浊的水,又同少年背上的血混晕在一处,弥漫着的是死寂的血气。 她哽咽着问:“我们怎么活下来的……” 峡中透过来的昏暗日光照在宋怀砚身上,却如同淡漠的白霜似的轻覆上他。她听到身前的少年笑着轻声开口:“自然是你我命大,刚好被流水冲上岸了,捡回了一条命。” 他嗓音噙着淡淡的笑意,可少女听着他的话,眼泪却止不住地往外流。 她知道,不是这样的。 宋怀砚的衣摆上全是水草浸染上的泥泞,身上还有江畔的荆棘划出的道道血痕,纵横交错,血肉外翻,令人不忍再看。 而她的身上,除却衣裳浸满了江水,便一尘不染。 她忍不住去想,他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是用怎样的意念舍弃自己的安危,重回江中,在荆棘遍地的江畔寻找着她的身影? 哪怕是被利端刺破皮肉,被江水再次冲刷他的伤口。 她不敢再去深想。 而在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宁祈又看到宋怀砚的背上千疮百孔,这是在崖边被箭雨射出来的伤口。为了能够背起她,他又是……又是怎样忍受着催骨的痛意,生生拔除身上的每一支箭头…… ——这些伤,尽数是他为她挡下的。 他竟再次为她挡下了致命的伤,不惜以命换命。 没有经过处理,那些伤口上的鲜血还在不断地往外渗,顺着玄色的衣摆迤逦在地,每走一步,都会留下一摊刺目的血迹。 鲜血在二人身后,几乎曳成了一条汩汩的血河。 “宋怀砚……你放我下来吧……”太多情绪不断地在心中翻腾,涌至喉间便只凝成无尽的泪意,“我自己可以走的…… “再这样下去,你……你会死的……” 宋怀砚叹息一声,语气刻意掺了几分戏谑:“我也想啊,可你的脚都扭成这样了,还怎么走呢?” 宁祈低头看过去,只见自己的右脚早已肿得不成样子。 她无从挣扎,淡淡阖目,便只能绝望地靠在宋怀砚的肩头,任由泪水浸透他的衣衫,一遍遍低喃:“不要这样……你会死的……” 第94章 长风万里,云锁深岩。 少年背着少女,从天亮走到天黑,从深渊之底走到草木萧瑟的山腰。 走到自己都快要没了气息。 这是个荫云蔽月的夜晚,峡中万里无光,周遭的空气又湿又重,天黑得如同一滩团搅不开的浓墨,沉甸甸地压上人的胸口。 风冷如刃,吹卷起山洞前凌乱的杂草,亦吹拂着山洞内相互依偎的两人。 宋怀砚伸出手,颤巍巍地燃起火堆,火苗在风中跃动,映亮这一方狭窄的天地。 “我们在此歇一晚吧。等到天亮,剑云他们也该寻到附近了……” 他强撑着抬高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些,可宁祈听得出来,他尾调万分虚浮,仿佛下一瞬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身上的伤口还在不断地往外渗血。宁祈总有一种错觉,好似他全身的血都快要流干了。 “那你呢?”宁祈坐在火堆前,靠着他的肩头,“你也一定会活着回去的……对么?” 少年笑了笑,却没有回答。 他不回答,宁祈便只顾着流泪。 “今日的泪怎么这么多,都快哭成小花猫了,”宋怀砚无奈般地摇了摇头,为她拭去面上的泪痕,又刮蹭着她的鼻尖,“阿祈,你若是再哭,孤便罚你为孤守三年寡,守三年陵,哪也不许去……” 宁祈忙堵住他的唇,泣声道:“不许说这样的话。” 手触及他的体肤时,她才恍然发觉,少年的身体竟这般寒凉,犹如触到了一块千年玄冰。火堆就在他们身前,却竟不能暖他分毫。 她便只好环抱着他,以身为暖,重复着说:“宋怀砚,你不许死……你不是要我这辈子都不离开你吗?你若是死了,便再也寻不到我了……” 晚风席卷而来,吹卷起少年毵毵的墨发。有一道漫长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她仰首看向身侧的少年,不知他在思索着什么。 须臾之后,少年忽而淡淡阖目,用微弱的气音问道:“阿祈,那么待我死后,你又会回到哪里?是前世,是未来,还是……还是另一个世界?” 宁祈怔凝一瞬,唇瓣忽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他竟然连这个都看得分明。 “你知道么,我从来不喜唤你长宁,因为我知道,你不是长宁郡主,你只是宁祈,你只是你自己……对么……” 火苗明灭,不断地发出燃烧着的声响,扑朔着的火光覆上少年温和的眉眼。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爱的只是你,阿祈。” “……我只爱你。” 宁祈不再出声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而她如今能够做的,唯有将少年抱得再紧一些。 在接连的悲伤与惊诧之中,她看到身侧的少年深吸一口气,释然般地轻笑两声:“鬼神轮转之说,我素来不以为然,可唯有亲身经历,方知虚实。阿祈……你知道么,我……我其实是活了两辈子的人,是从深渊里爬出来的恶鬼……” “上辈子……我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屠杀手足,弑父夺位,世间的恶事我做了个遍……这辈子,上天给了我重来的机会,我依旧想着报仇,到头来却发现这只是一场虚妄……” 血泪汹涌的前尘往事,在少年口中一一重现。而从前无数次将宁祈惊醒的噩梦,也都在这一刻有了确切的答案。 原来……原来如此。 宋怀砚嗓音浅淡地说着,宁祈便靠在他的怀中,安静地听着。 “阿祈,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人,我若是死了,你不用为我伤心的……你也曾憎恶宋成思,可是上辈子,我却同他是一样的人……” “不,不一样的……”少女终于启唇出声,她抚摸着他的眉眼,语气笃定,“他一生罪恶是为皇位,是源于贪婪。而你是为了给母亲一个交代,是源于爱…… “宋怀砚,你是一个炽热的人,身上有最浓烈的爱……” 才会有那般偏执的恨。 原来,从前是她想错了。她以为少年帝王孤身汲权,为的只是至高无上的那把龙椅;她以为他骨子里是个冷漠至极的无情人,不会对任何人敞开心扉。 她一开始便想错了。 若当真冷血残酷,又怎会为他母亲的死哕心沥血了两辈子,又怎会……怎会一次次为了她的安危,不惜自己的性命? “宋怀砚……我也爱你,爱这样炽热纯粹的你。”她柔声说道。 听着她的话,宋怀砚微阖着的凤眸,眼尾渐渐淌出一行清泪。 “阿祈,起初我还在想,我这般罪恶加身的人,为何还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现在我明白了,也许上天……上天就是为了让我遇见你。 “我这两辈子,过得好绝望……可唯有遇见你,方不枉我这颠沛流离的两生……” “此生……也算圆满了。” 天幕一点点亮起来,远处山边浮现出朦胧的蟹青色。浅淡的日光随之投射下来,却只如一片冰凉苍寂的雪。 有一片凌乱的嘈杂声响,透过山峡渺远地传了过来。他们知道,是搜查的侍卫们来了。 宁祈心中升起一刻逢生的喜悦,可在看到身侧的少年时,却又陡然惊惶起来。 他的身下是一摊浓稠的血,红得苍凉而死寂。宁祈支撑着虚弱的身子凑上前来,看到少年勉强掀起眼帘,却几乎听不到他的呼吸声。 好似蜡烛即将燃至尽头。 宁祈足不能行,宋怀砚便再次摇晃着站起身,将她横抱起来。 一天一夜未进水食,身负重伤,宁祈也已虚弱得面色苍白。她的视线是模糊的,只能看到少年那瘦削的下颌,以及那双清冽又饱含柔情的凤眸。 他抱着少女,一步步朝人声的方向迈过去。 宁祈使不出一丝气力来,只能朱唇颤抖着唤他的名字:“宋怀砚……” 剑云一众人注意到动静,忙往这边飞奔而来:“陛下!娘娘!!!” 在看见朝他们前来的二人时,众人却不由得哽住一瞬。 少年帝王冠袍凌乱,墨发飘摇,浑身浴血,像极了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活命人。他身上有一种极为危险的气场,好似须臾间便能生杀予夺,却在此时此刻,拼尽最后一丝气息,紧紧护住怀中的少女。 剑云忙率人上前迎接,瞧着宋怀砚的样子,不由得声泪俱下:“陛下……” 宋怀砚让他接过怀中的宁祈,哑声道:“……护好她。” 微微停顿,又颤抖着对宁祈说道:“阿祈……好好活下去……你要好好活下去……” 说出这句话,他好似也终于了却最后的夙愿,再也支撑不住身子,瘫倒在地。 宁祈闻声扑倒在他的怀中,凄声喊道:“宋怀砚——!” 可是她的少年,这一次却无法回应她了。 他紧阖着凤眸,强撑着想要抬起的手,最终一点点垂落下去,好似被寒风抽走了最后的灵魂。 一瞬间,天地间好似只剩下了风声,时光的流逝也仿佛有了实质,被无形的手拉得很长很长,沉重地压在人的心头。 宁祈泪如雨落,将他紧紧抱在怀中,忽而感觉面上蓦地一凉。转而抬眸,只见山风席卷,大雪纷飞。 ——京城未落的初雪,延宕了一整个冬日,终于在此刻簌簌飘了下来。 恍若天地也都在为他叹息。 与此同时,怀中的环玉亮了一瞬:“恭喜穿越者,您的好感度已完成百分之百,您可以选择回归现实世界。” 百分之百…… 最浓烈的爱,原是……原是要他爱到死! 在呼啸的风声中,环玉悄然幻化成玉镯的样子,套在了宁祈的腕子上。宁祈怔了怔,思绪纷乱,忽而将目光移开。 雪若齑粉,飘洒在少年的发间和眉目间。宁祈伸出手来,为他轻轻拭去覆上的雪,可雪粉不间断地落下,她无论如何也拂不干净。 少女哭得几近嘶哑,用尽毕生的力气将他抱在怀中,最后只轻声道: “环玉……我想陪着他。” 第95章 * 龙霄殿。 太医已经进进出出有十余人了。为宋怀砚疗伤的太医在他的寝殿待了足足一整个日夜,却依旧不曾传来确切的消息。 宁祈身受轻伤,需要卧床静养,可她却难以按捺,只披了一件素净的外衫,便到宋怀砚的榻前守着。 入目皆是刺目的鲜血,血水换了一盆又一盆,少年帝王只是安静地躺着,唇色苍白,形容瘦削,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 宁祈总有一种不安的恐惧,唯恐他这一次昏迷,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待到第二日半夜,张太医这才自宋怀砚的榻前起身,宁祈便忙赶去问:“张太医,陛下他怎么样?” 张太医恭顺地行礼,似是松了一口气:“回禀娘娘,陛下暂时无性命之忧了。不过……不过陛下受伤过重,内里俱损,只怕短时间内,是无法醒来了。” 宁祈紧绷着的心弦终于松懈了些,又接着问:“那要多久才能醒来?” 张太医叹息一声,如实答道:“这个……这个不好说,短则半月,长则一年……全看陛下的造化了。” 宁祈看向榻上的少年,只好无奈地应了一声。 待太医走后,在龙霄殿守着的侍从也都上前来,惜韵拽着宁祈的衣袖,心中不忍:“殿下,您已经守了一整日了,又有伤在身,还是快回去歇歇吧。” “不必……”宁祈摇了摇头,缓声开口,“我就在这里守着。” 守到她的少年醒来的那一天。 宫人们见她执拗,也不敢再劝,只好默默退下。 夜幕已深,月色苍茫,白霜似的月光裹挟着雪粉在窗外簌簌落下,给碧瓦朱薨覆上一层银装。 这雪……也不知何时才会停。 宁祈抿抿唇,视线转而落在寝殿内。屋子里除了她和宋怀砚便再无他人了,唯有风抚纱动,烛光流淌。 她起身将窗户好生阖上,目光不经意间落在窗前的桌案上,蓦然被一件熟悉的物什吸引了注意。 那是一样做工精巧的白瓷瓶子,瓶身在烛光的映照之中,折射出莹润的白光。 她将其拿在掌心,恍然忆起什么,忙将其打开,只见里面是上好的疗愈药膏。 是她最开始送给他的。 宁祈鼻息紊乱了些,又颤抖着手推开桌案上的遮挡,那些被时光蒙尘的物件,便一一映入她的眼帘。 有她送给他的药膏,有她逢节随手赠予他的玉佩,有她曾把玩腻了便随手丢掉的小玩意儿…… 一件又一件,她以为无甚重要的东西,却都被他好生整理在一起,用心珍藏。 原来,早在那个时候,少年的心动便开始萌芽,不止不休。 往事如潮水般席卷而来,她忽而想起,在她以为宋怀砚讨厌自己的时候,他却不耐其烦地在花下教她剑舞;在深夜将怕黑的她送到松云水榭;在中秋月夜背起醉酒的她,将她安然无恙地送回;在天水河崖边遇袭之时,为她挡下致命的一箭…… 太多太多了,有些事她甚至已经记不明晰了。宁祈看着这些物件,只觉泪意汹涌,从肩膀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爱她,原来从不是一时新鲜,更不是凉薄之爱。 他的爱,一向是有迹可循。 霏微的月光下,少女擦拭着脸上的泪,尽力平稳呼吸,将这些东西一一复归原处。 她缓步来到宋怀砚的身边,坐在榻前,上身轻趴在柔软的榻上,感受着少年近在咫尺的微弱气息。 “宋怀砚,我也爱你。”她轻声喃喃,似是自语。 在这一刻,摇摆不定的心终于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她要留在他的身边,陪他走完这一生,将孤寂走到圆满。 * 这一场雪下得短暂,岁月匆匆,转眼已是开春的时节。皇城渐暖,世间的一切都在渐渐苏醒,好似蕴了无限的生机与希望。 风传花信,雨濯春尘。温煦的日光洒落在庭院内,映照着蓊润草木,露花倒影。 春光无限。 自宋怀砚昏迷以来,朝中政务便暂交由崔相处理,昭王辅之。他们心中清正,蕙心纨质,将大景管理得井然有序。 宁祈也无事操劳,整日便守在宋怀砚的寝殿中,日复一日,安静地等待他醒来的那一天。 她乖巧地坐在榻前,凝望着少年温和的眉目,时而为他讲述他们共同经历的往事,时而为他哼唱着自己新学来的小曲儿,有时累了便趴在他的身侧沉沉睡去,在梦中只低唤着他的名字。 “宋怀砚,春天到了,你怎么还不醒啊……” 春光灿烈,花坛里的桃花开得正旺。这日晌午,宁祈忽而起了心念,便想着亲自到殿外折几枝桃花,插在宋怀砚寝殿的花瓶里,也算是为其增添一些生机。 若是多感受些春光,宋怀砚会不会早一点醒来呢? 迎着和煦的春风,她曳着藕粉色的襦裙来到桃花树下,挑准了开得最美的一枝,伸手便想着折下。 可是花枝生得过高,她奋力踮起脚尖,却怎么也够不到。 宁祈犯了难,心中有些泄气。 就在这时。 忽而有一只苍白修长的手伸了过来,为她折下了她最想要的桃花枝。熟悉的气息贴在她的身后,一股子令人落泪的温暖在春风中席卷开来,一点点将她裹挟其中。 少女怔愣在原地,停凝须臾,刹那间便红了眼。 她转身伸出双手,似一只初生的春蝶般,不管不顾地扑入他的怀中,哽咽着呼唤:“宋怀砚!” 宋怀砚被她扑得身形一晃,旋即宠溺着笑出声来:“我在。” 桃花雨纷纷落下,洒在二人的发间,池内盈满的春水倒映出他们紧紧相拥的身影。 她的玄衣少年立在春光之中,伸手抚摸着她的长发:“阿祈,你曾说过会永远陪着我,如今可还作数?” 少女哽咽着回答:“当然作数的……因为我爱你,宋怀砚……我爱你。” 春光作序,万物和鸣。 宋怀砚揽着她纤细的腰身,在她额间落下轻盈的一吻,温声道:“阿祈,我也爱你。” * 我爱你,所以能抵挡千刀万刃,两世命叹。 我爱你,所以此后的无限春光,我只想与你携手看遍。 因为我爱你。 便愿意为你,去爱这春风人间。 —正文完— 第80章 大婚(古代番) 宁祈和宋怀砚的大婚, 定在春三月。 这是个草长莺飞、春光明媚的日子,软风轻拂过世间万物,经花香一熏, 几乎要让人醉在其中。 铜镜前倒影出一张娇俏的容颜, 绛点朱唇,眉绽花钿, 肤色白皙如脂玉,倒是比窗外的三千春色还要惹眼。 惜韵将凤冠珠钗好生为宁祈戴上, 忍不住道:“娘娘今日真是美极了。” 宁祈闻言灿笑起来, 一双杏眸好似清水洗过的琉璃珠子,明澈非常。 她自锦支窗前站起身来, 凤冠上的金凤衔珠在阳光下流淌着玓瓅的光, 柔顺的青丝迤逦而下, 松松地贴着正红色的嫁衣。嫁衣上的凤凰纹亦是用金线织就, 明艳昳丽,贵态万千。 从小到大,宁祈从未穿过这般厚重华贵的衣服,里外数层,穿得她肩膀发涩, 那顶金灿灿的凤冠更是压得她头酸。不过想到待会儿要见到的人,层叠的喜悦与紧张接连涌来, 她今日倒是也不埋怨了。 她抬手抚上自己的衣襟, 朝铜镜中的自己看过去,忍不住开始期待宋怀砚的反应。 时辰到了,礼部的人前来通报, 惜韵凑到宁祈跟前道:“娘娘,该走了。” 宁祈颔首应下。 在一众侍从的簇拥之下, 她缓步踏出殿门,走上红绒毯铺就的长道。 她手中拿着却扇,瞧不清脚下的路,便由惜韵悉心搀扶着。但透过余光,她倒是能看见两侧端立的宫人和众臣,人数繁多,皆是一脸的喜气洋洋。 她每走一步,都有宫人洒的花雨纷纷而下,落在她的发间,添了几分不可言会的美。 一步步榻上玉阶,在高台之上站定。 一只修长的手揽上她的腕子。 宁祈心中一颤,忍不住侧了侧却扇,悄悄朝宋怀砚瞥过去,只见他玉冠墨发,正红色的婚服与她相衬,尤衬得他姿容清俊,凤眸昳丽。 只是如今,那双狭长凤眸里早已褪去了狠戾与阴冷,取而代之的是盈了两世的柔情。 第96章 他抬手抚上她的发,莞尔:“偷看做什么。” 宁祈耳尖一红,忙将却扇摆正。 吉时已至,仪官上前来,指引着帝后二人完成礼节。 三拜过后,新人礼成。 仪官手中端着漆盘来到宁祈身侧,其上盛着的是皇后的风印。宁祈和宋怀砚并身而立,面朝着玉阶下的臣民。 众臣齐声道:“陛下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千岁!” 在天下的祝贺声中,宋怀砚稍稍侧身,揽住宁祈的后腰,低声笑道:“阿祈,从今往后,你便是我唯一的妻。”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纵使百年之后,身死魂消,我们的名字也会同留在青史之中。” 永远不分离。 宁祈亦跟着笑起来,眸中因动容而盈了一层清浅的水波。她踮起脚尖,吻上她的少年,轻声重复: “宋怀砚,我们当然会永远在一起。” * 帝后大婚礼节颇多,宫中来来回回都是为这件事忙活,好不热闹。 转眼已是月上枝头,相较于宫内的筵席长流,笙箫不歇,独坐在榻上的宁祈倒是未被那片喜气感染。她看着殿内燃起的龙凤烛,右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嫁衣裙摆,将滑腻的衣料捏出层叠的褶皱。 ——一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她便不自觉地开始紧张起来。 虽说她那个时代颇为开放,对这一类的知识也颇有涉猎,但到底是没有经历过,心中难免怯怯的。 据说会有些疼的呢…… “吱呀——”一声,殿门被轻推开来,隔着正红色的刺绣却扇,宁祈能感知到熟悉的温吞气息朝她蔓延,一步步逼近,便铺天盖地般地席卷开来。 宋怀砚走到她的身边,烛火将他的身形投射成一道颀长的影子,好似一团温柔的渔网,一圈圈将她束缚。 宁祈下意识地往旁侧挪了挪,试着轻唤:“宋……” “该改口叫夫君了,阿祈。”宋怀砚率先打断了她,嗓音刻意呷了一丝狡黠的亲昵。 宁祈小脸一红,不答,只默默将头垂下了些。 她感受到宋怀砚坐在她的身侧,而后伸出手来,将她手中持着的却扇拿开,随后响起的声音蕴了几分惊艳:“你今日美极了。” 顿了顿,又补充:“孤的皇后。” 唯一可以拿来遮挡的却扇被移开,宁祈只得被迫迎上他的视线,只见他今日婚服金冠,姿容昳丽,凤眸眼尾稍稍上挑,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笑意。 九十九盏缠枝龙凤烛的火光跃动着,晃漾着的烛光映在他的眉眼间,尤衬得他雍容绝艳,不似凡尘中人。 许是堪堪宴饮,他瓷白的肌肤上熨了一层薄红,微眯起凤眸时,眸光中略显醉人的迷离,唇角轻轻一弯,便是勾魂摄魄的美。 看着这样的他,宁祈的心跳愈发急促起来。 她咬了咬下唇,嗫嚅着想要回应什么。 可是下一瞬,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身侧的人便倏而靠近,颀长的黑影朝她覆来,温热的唇瓣猝不及防地与她紧紧相贴。 “呜……”她呜哼了两声,感受到自己的后腰被死死按住,挣脱不得。 她阖了阖眼,便只好尽力迎上他的吻。 宋怀砚的吻一贯是这般沉迷而凶狠,在他的攻势下,宁祈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只觉自己犹如被晒在沙滩上的一尾鱼,被窒得小脸涨红。 他的力气很大,不知不觉间,宁祈便陷在了柔软的红褥上,可上头的人没有半点放过她的意思,随之便倾压下来。 凤冠发钗被一一取下,如瀑青丝便好似冰丝绸般滑落在榻上,又同他的墨发交织在一处,不分彼此。 宋怀砚稍稍抬身,宁祈终于得了喘息的空隙。她胸前的刺绣芙蓉剧烈地起伏着,又在方才剧烈的挤压中变了形。 余光瞥见榻前散落一地的婚服,宁祈的心跳愈发怦然。 可还未回过神来,她忽而便觉足尖一凉,是宋怀砚的吻落于其上。 他这次吻得很轻很轻,是与之前截然相反的温柔,可偏偏是这股子细若拂风的轻柔,却能在落吻处荡开一层又一层窜麻的痒意。便好似有一把羽扇自心头滑过,引来阵阵酥麻的战栗。 宁祈呜哼了两声,扭着腰想要挣开,却被宋怀砚伸出的手拢住双腿,再次拉回。 “怎么,不喜欢么?”宋怀砚轻笑着问。 他嗓音磁哑,话音灌入宁祈耳中,她只觉心底的痒意愈发深重。 ——她其实不大好意思开口,他这般反复吻着她,其实早已激起了她身体内的欢愉。 碍于面子,她便也只好咬紧牙关,红着脸点了点头。 宋怀砚当然知晓她的心思。 他太熟悉她的性子,而在从前的几次紧密相处中,他也太熟悉她的身体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他便也不再矜持,一手挽起她的腿,落吻一路蔓延而上—— 宁祈双腿蓦然一缩,耳尖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宋怀砚……呜……” 一吻过后,宋怀砚双臂支起身子,往上稍移,目光与她平视。 看着他红润的唇瓣,宁祈羞得愈发脸红,慌慌张张地错开视线。 便见面前人忽而压近了些,将肩膀凑到她跟前,轻声道:“疼就咬我。” 还沉浸在方才的喘息中,宁祈听得不大明晰:“什么?” 这一次,宋怀砚却没有回答。 取而代之的是他彻底倾覆下来的身形—— ! 巨大的惊诧令宁祈瞳仁骤缩。她下意识地揽紧他劲瘦的腰身,指尖几乎要嵌入他的身体中,贝齿也将他白皙的肩膀咬出一道牙印。 “阿祈,你看着我,我在这里,马上就过去了……别、夹——”宋怀砚猛地嘶了一口气,微微停顿下来,揽着她的手却又添了几分力道。 二人齐齐闷哼一声。 须臾后,宁祈再次环上他的腰,层叠的幔帐在微风中晃颤起来…… …… 殿外,剑云和惜韵正在阶下候着。 惜韵抬头望了望夜空,又回头看了一眼,低声嘀咕:“这都两个时辰了,陛下怎么还不叫水……真是的,瞧陛下的样子,只怕是没轻没重的,也不知娘娘是不是会吃些苦……” 剑云皱了皱眉,忙为自家主子说话:“说什么呢,我们陛下肯定可温柔了!” 就在这时,只听殿内忽而传来“砰”的一声,是什么桌架倒下的声音。紧接着有女子的泣声响起,断断续续,却又一声比一声激烈。 惜韵:“……” 剑云:“……” 二人红了红脸,只好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双双别开视线。 殿内的烛火仍亮着,滚烫的火焰不知疲倦地灼烧,在烛台上上下起伏。火舌在风中飘摇,又似是一点点吞吐着矗立的烛台,热意也随之裹挟,历经酝酿后徐徐蔓延开来。 呜咽声起起伏伏,终于渐息。 又经了一整个时辰,殿内终于叫了水。 …… 翌日清晨,宁祈在一片混沌中醒来。 她脑子有些发懵,下意识伸手朝身侧探去,却只触到一团柔软的褥子。 宋怀砚竟起得这般早么? 宁祈抿抿唇,脑子清醒了些,便揽了一件单薄的寝衣,试探着起身。 可足尖堪堪触及地面,也不知是不是玉石地太凉的缘故,她两腿打颤,竟站也站不稳了。 无奈,便也只好坐在榻上。 她平复呼吸,打量四周,看向地面凌乱的衣物,回想起昨夜的事,双颊又渐渐红了起来。 “醒了?”就在这时,身侧忽而响起一道熟悉的声线。 宁祈循声看过去,只见宋怀砚手中拿着件青瓷瓶子,缓步朝她走来。 他应是也堪堪起身,衣着单薄,墨发未束,唇色却异常红润。 她有些羞赧地回了一声:“嗯……” 宋怀砚坐在她跟前,似是解释:“我本想待你醒来再起身,只是……” 他指了指她身上的痕迹,补充:“只是还需尽早上一些药。” 宁祈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觉自己的目光被灼烧一瞬,一张脸顿时红得如熟透了的薄皮柿子。 “我亲自给你涂。”宋怀砚笑道。 宁祈简直是羞极了,便低垂着脑袋,嗓音掺了些埋怨:“还不都是因为你……” “好啦,”宋怀砚为她挽去鬓边的碎发,莞尔,“我下次尽量轻点。” 下次轻点? 她又不是不知道这小黑莲的脾性,傻子才会相信他的鬼话! 但腹诽归腹诽,药还是要上的。宁祈斟酌了下,终于还是朝他靠了靠。 宋怀砚唇角上扬,取出药膏为她细细地涂,又道:“城南边的千亩桃花开了,想去看么?” 第97章 一提起这个,宁祈倒是来了兴致。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想!” 为她上好药,宋怀砚又亲自选了件合适的衣裳,能遮去她脖间的一些红痕。 那是件藕粉色的襦裙,颜色很衬宁祈。宋怀砚记得,这辈子初见时,她便是穿的这身藕粉,意外地闯入他原本黑暗的一生中。 那时的他也从未想过,兜兜转转,这袭藕粉会成为他此生的光亮。 宁祈换好襦裙后,宋怀砚瞧着她的样子,竟是一时有些失神了。 “在想什么呢?”宁祈凑到他的眼前,挥挥手问道。 “没什么,”宋怀砚这次倒是没再贫嘴,“只是觉得你穿这身,实在是美得不像话。” 宁祈笑得愈发灿烂了:“那是当然!” 说着,二人一同朝轿辇走去。 “阿祈,除了去看桃花,你还想吃些什么?” “宋怀砚,你还挺懂我嘛。我想想啊……” “桃林旁新开了家馆子,里面有松鼠桂鱼,龙井虾仁,都是你爱吃的,可要尝尝?” “这么好?那必须去!” 谈笑间,二人的手便紧紧握在一起,十指相扣。 再也不愿分离。 第81章 千年(现代番) “宁祈, 宁祈?你在想什么呢?” 接连的几声呼唤将宁祈的思绪打断。她闻言看向自己的同桌,反应过来,讪笑两声:“没什么啊, 就是在想今晚吃什么而已。” 白冉忍不住捂唇笑道:“你看你一天天的, 脑子里只有待会儿吃什么,当心老李一会儿点你的名。” 老李便是台上正在给大家讲课的老师, 李蕴,负责带他们大二的文学理论课。此刻她正站在台上滔滔不绝, 偶尔扶下银丝眼镜, 指尖轻翻过讲案上的几页讲义。 这节是专业大课,阶梯讲堂里头乌泱泱地坐满了人, 宁祈和白冉坐在大后头, 微缩下脖子便能躲过李蕴的视线。 宁祈抬头瞥了李蕴一眼, 浑不在意地笑道:“怕什么, 老李从开学到现在还没点过名儿呢,我才不会是这么悲催的头一个。” “那倒也是。”白冉附和。 停顿须臾,白冉又再次转头看向宁祈,思忖到什么,似是觉得有些奇怪:“诶宁祈, 我怎么觉得你最近的状态不大对劲呢?成日里老是这样魂不守舍的。你发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课上发呆就算了, 在宿舍里我唤你, 你也总是跟没听见似的。” 此话一出,宁祈顿时有些心虚了。 她抿抿唇,同白冉错开视线, 装作看向书本的样子,又捂嘴打了个哈欠:“可能是前一阵子熬夜太多了, 最近总是特别困……没什么精神。” “这样啊……那你可千万要好好休息啊。”白冉没深想什么,顺着她的话接道。 宁祈连忙点头:“我知道啦。” 话是这么应付着,可宁祈知道,不是这样的。 她最近魂不守舍的原因,恐怕只有她一人知晓。 ——是因为宋怀砚。 穿越到古代,在现实世界里不过犹如做了一场梦,可在景国的那个时空,她却是同宋怀砚度过了完整的一生。 那是段太过美好而鲜活的时光,以至于回到现实世界后,她根本无法从那个时代抽离出来,更无法从那份情意中脱身。 她在那个时代身死后,还能在现实世界里安然无恙。那么宋怀砚呢?他是不是真的魂飞魄散,只能留下一抔黄土,抑或是彻底消散在虚无缥缈的时空当中…… ……再无影踪?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便被宁祈自己慌忙打断。 她参不透所谓时空,悟不了所谓天命。但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如果没有宋怀砚,世上便再无一个会如此炽烈地爱着她,爱到不畏生死,不惜代价。 宁祈叹息一声,思绪愈发纷乱。 身侧的白冉凑过来提醒:“宁祈,你又走神啦。” 宁祈拢回思绪,看向白冉,似是要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一道温煦的声线陡然响起,将后排的这片安稳撕裂开来—— “宁祈,你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宁祈:“!” 老天爷,这么悲催的事情还真就落在她身上了? 身侧的白冉赶忙噤声,埋头看向书本,作认真样。 宁祈无奈,只好咬紧牙关站了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却在某一刹那突然顿住。 不知怎的,在这般紧要的关头,她的思绪却又飘到那个遥远的景国,想起头一次在裴太傅课上的场景。 那时的她满腹无墨,还拿错了课本,偏又倒霉得透顶,被裴太傅叫起来念书。无助之下,是宋怀砚给她放的水,解了她的围。 可是这次,她不是在裴太傅的课上。 身侧也没有为她解围的宋怀砚。 宁祈的指尖抠了下桌案,指节微微泛白,半晌后才轻轻出声:“对不起老师,我刚才走神了。” 讲台上的李蕴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也不好说些什么,斟酌了下才道:“明天周末咱们专业要去研学,既然你答不上问题,那就罚你负责准备物品和清点人数吧。” 只是一个象征性的惩罚,宁祈当然不会拒绝,赶忙应下:“好的老师,我一定认真负责。” 坐下后,宁祈稍微松了一口气,脑子也终于清醒了些。 下课后,宁祈便跟去办公室帮忙整理物品,一直忙活到第二天出发前。 夏天热浪滚滚,蝉鸣聒噪,宁祈累得浑身出汗,却也不好埋怨什么。临出发时,大家都坐上了大巴,宁祈便只能在下面拿着单子清点人数。 一整个专业的研学活动,人数自然不少,待宁祈帮忙点完名后,早已是累得双腿酸软。 她收拾完纸笔上车,车内的空调和汽水能让她好受些。 由于她是最后一个上车的,便只能坐在角落剩下的座位上,周遭没什么熟人,说不上什么话,她只好看着窗外发呆。 阳光灼目,绿树掠影,大巴车很快便到了地方。 这次活动的第一站便是在省博物馆,这里的大门恢宏雄伟,两端的四方柱上刻满章纹,尽显古韵。 老师简单地向大家讲解了内容,便让大家进去自由参观了。入馆前,李蕴还特意交代了宁祈,让她记得把握好时间,到点让大家集合。 宁祈含糊地应下,却略有些心不在焉。 不知怎么回事,甫一落地,她便总觉得心里不大踏实,似是要发生什么一般。 李蕴向宁祈交代完后,周围的同学们早已四下散去了,宁祈朝周遭看过去,平时玩的好的几位同学也已不见踪影。 她本就有些疲惫,再加上此刻心里不大舒服,便也没了去寻他们的念头,只一个人在博物馆内随便逛着。 由古至今,每一个时代留下来的文物,就这般一一映入她的眼帘。 她从前也爱逛博物馆,但当时想的并不多,瞧着那些古人的用品,只觉得新奇有趣;可穿越过一遭后,再看这些文物,心境便不大一样了。 隔着玻璃罩,她的视线落在那些历经千年的物件上,只觉两个时代恍若在她脑海中逐渐重叠。 令她甚至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她微微蹙眉,捂住心口,一步步朝里走去,直到某一刹那,她蓦地顿住脚步,瞳仁因巨大的惊诧而颤动着。 ——透明的四方罩内,一对碎玉就这般安静地躺着,一半雕着兰草,另一半是兰花。 这是她同宋怀砚佩戴一生的碎玉。 展柜下的介绍里刻着清隽的小字:“景帝陵出土,据传为景帝赠予皇后,两人佩戴一生。合二可为一,此生不分离。” 寥寥几个字,便囊括了他两世的情意。 一瞬间,天地间仿佛突然没了声息。宁祈就这般驻足在碎玉前,怔凝须臾,旋即双肩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在微光的照耀下,这对碎玉即使隔了千年的光阴,却光彩依旧,莹润无双,周身恍若蒙着一层淡淡的晨雾,使得玉身愈发显得晶莹剔透。 与从前别无二致。 隔着千年的时代两端,仿佛被碎玉渐渐连接起来。 那段时光不再是缥缈如云端,曾经的信物就这般赤裸裸地呈现在她面前,是实质的,可观可触的。 是真实存在的。 贯穿历史长河的情意,铺天盖地地向宁祈席卷而来,她捂住心口,咬紧下唇,只觉心里的预感愈发强烈。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线在耳畔响起:“阿祈。” 宁祈的双手骤然一僵。 那嗓音微沉,噙了几分低磁的喑哑,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第98章 是属于宋怀砚的。 宁祈一下子红了眼眶,抬眸朝前看过去—— 光影之下,碎玉之前,一道颀长的玄色身影伫立在她的目光中,墨发摇曳,唇角含笑。 是同千年前一样的风华绝代。 见她看过来,宋怀砚眸中笑意更深,朝她徐徐伸出手来。 如同一种跨越光阴的召唤。 思念已久的人就在眼前,宁祈忍不住落了泪,雀跃着就要朝他跑过去。 “宁祈,宁祈!”接连几声急促的呼唤打断了宁祈的思绪。 她下意识看过去,只见白冉小跑过来,气喘吁吁:“原来你在这儿啊,害我找了好半天呢。老李着急叫你过去呢,好像是说你落了什么东西。” “这样啊……那我马上过去。”宁祈机械性地回答着。 她心中有更紧迫的事情。 可再一转眼,方才宋怀砚站立的地方,却是空无一人了。 宁祈瞳仁骤缩,方才的喜悦骤然消褪,一颗心脏渐渐被失望填满。 “你在看什么呢?”白冉问。 是啊,她在期待什么呢。 分明什么都没有。 真是的,想来是她成日想着穿越的事情,都出现幻觉了。 宁祈情绪恹恹,最后不舍地朝那对碎玉看了一眼,便只好跟着白冉离开了。 * 研学的活动也算圆满,回到学校后,李蕴还在群里夸奖了宁祈一番,说她做事认真负责。 而在屏幕之前,宁祈看着这些字眼,却是也提不起一点心情。 转眼又到了上文学理论课的日子。宁祈和往常一样,坐在阶梯教室后排的窗前,满脑子都是博物馆的事情。 既然碎玉是真实存在的,那也就是说,宋怀砚也是真实存在着的。 他们千年前的故事,都不是大梦一场。而是曾真正鲜活着的,在这片土地上留下隽永的痕迹。 既然她可以穿越到过去,那有没有一种可能,宋怀砚也可以来到她的这个时代…… 还未深想,宁祈自己便打消了这个略显荒谬的念头。 有空还是再回到博物馆看看吧。宁祈这样想。 她一手支起下巴,听不进老师的课,便朝窗外看了过去。 这是个极好的晴天,池塘水面反射着银色的光,入目皆是绿意葱茏,昂昂的生命力几乎要从植物的躯干中溢出来。 青春啊,就应该永远存续在这样明媚的日子里。 这样的景色驱避了宁祈心中的失落。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窗外,看着没课的学生们三两成群,来来往往,皆是青春洋溢的模样。 忽然,一个少年身影从窗前掠过,吸引了宁祈的注意。 他身着黑色薄外套,白色运动鞋,戴着银质的蛇形项链,周身气质干净清冽。这人生了一双极为昳丽的凤眸,不动声色间荡开些许勾人的魅惑。 这……这不是宋怀砚吗? 宁祈怔怔地看向窗外的少年,看着他一步步走入教室内,站在讲台前。 她的心跳声愈发怦然。 李蕴走到少年的身侧,向大家介绍:“这是今年刚转专业过来的学生,叫宋怀砚,大家以后记得多多关照。” 介绍完,宋怀砚便礼貌性地朝大家笑。 门前透过来的阳光落在他额间碎发上,晕开一片金色的斑驳光影。他长身伫立着,像是一位画中人,吸引大家纷纷看过去。 他的长相是很有攻击性的俊美,留了短发后便更显得锋芒毕露,让满教室的学生都看呆了。片刻后,大家都忍不住在下面小声议论起来。 李蕴清了清嗓子,示意大家安静,而后对宋怀砚温声道:“你随意挑个位子坐下便好。” 宋怀砚轻声应好,目光朝台下看过去,几乎是一瞬间捕捉到坐在角落的宁祈。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碰撞,跨越千年的思念恍若骤然间有了回声。 像是预料到什么一般,宁祈忍不住攥紧裙摆,目光跟随着宋怀砚的脚步。 一步一步,他走上台阶,毫不犹豫地向她而来,一直走到宁祈身侧,顿住脚步。 熟悉的气息将她整个人紧紧裹挟其中,暖意随之荡漾开来。 她听到少年轻笑着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宁祈抬眼看向他,眼眶微湿,笑却很明亮:“当然可以。” 宋怀砚乖巧地坐在她的身侧,又往她的方向靠近了些,宁祈能清晰地看到他干净的面容,以及酝满柔情的目光。 阳光透过玻璃窗,不知疲倦地倾泻而下,洒在相望的二人身上,勾勒出一层温暖的金边。 她的少年伸出手来,朝她笑: “好久不见,我的阿祈。”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