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酒风流》 第1章 《数酒风流》作者:微雨霖铃【完结】 简介: 1、 九州四域的百姓们苦苦支撑上千年,无恶不作残暴不仁的美丽昏君终于被他的舔狗们捅死了。 他被一剑杀死在王座上,临终前一句:“不是,你们不是喜欢我吗?” 遂暴死。 天下大喜,说书人评价为自作孽不可活。 2、 长厌君死后,众神君争相开始发癫,绞尽脑汁找到长厌君的转世,企图抢先一步捞走万人迷。 不料战乱时期做暴君的少年,太平盛世竟然做起了大盗。 遂准备好好教育转世的游时宴,顺便把前世的债一一讨回。 3、 “初次见面,你好。” 游时宴伸出手,他眼睫密长,弯起来时轻颤,那一双柔情眼又虚浮了层飘渺的笑意,如蝶逐花,一瞬笑到人的心里,当真是少年风流。 微尘君心情复杂地回忆了前世,脸上忽然被扇了一巴掌。 “跪下。” 4、 游时宴人生格言: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事实证明:生死不一定看淡,不服一定会被、gan。 【前世肆意妄为胡作非为小暴君+今生一点就炸意气风发少年郎x百年一动心老干部、高岭之花、野心家、年上爹系攻】 【本质万人迷,道德问题请避雷。含神君互相迫害,混乱修罗场,适合乐子人阅读。】 【已经完结,写了两个结局,可以自己挑选去看。第一本书多有不足,请大家见谅。另外有想法可以评论区指出~爱你们!】 内容标签: 强强 前世今生 相爱相杀 爽文 爆笑 万人迷 主角:游时宴 昭明太子 一句话简介:上辈子造孽被罚,这辈子抓紧继续 立意:洗尽铅华,迎来新生 第一章 九州宁州边境处,皓月高悬,雨露携风,猎猎卷入夜空内。 金衣的胖商客听到惊雷,连忙迈入客栈,挤到人群中骂骂咧咧地说道:“真晦气,刚回来就赶上下雨了,麻烦!” 旁边呆呆的公子哦了一声,磨磨蹭蹭跟着他走进来,“哥,咱们是不是应该坐下?” “不然呢?都让让,施鸢镖局的,”胖商人甩掉衣袖上的水,扶着肚子挤掉别人,“快过来,别冻着。” 弟弟默默坐下来,也不管别人艳羡的神情,“哥,我渴,好像还饿。” 胖商人二话不说,将施鸢腰牌解下,挥手指了指桌上的几道菜,对旁边小二道:“别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这几个都来一遍。” 小二连连点头,却咧开嘴笑了,“不愧是镖头局的大哥,就是阔气!可是大哥不知道,近来咱们宁州不安稳,不好走镖呢。” 胖商人皱了皱眉,“怎么说?这时头好,正赶上柳家大婚,这几大家族,连沈家都去了,防范严密,怎么可能不好走镖?” 小二不吭声,比划了一个数,胖大哥了然一笑,随便扔了几两碎银。小二将银子放到怀里,道:“您有所不知,今夜这出事的就是沈家。他们那传家宝麒麟玉,质地温润,触手发热,在九州可是都赫赫有名。再赶上这沈家独子沈朝淮公子出门庆婚,可不是糟了贼吗?” 胖商人听到这里,面色一变,“什么贼能偷走沈——九洲大盗?” 小二比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好心将腰牌放回他旁边,“所以说,大哥,你这东西好生看着点。咱们出门在外,不就求一个平平安安吗?” 胖商人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将腰牌拿好,不留痕迹地检查了一下,“是这个说法,那我和阿弟争取早日回去,就是这水神发威,可真让人受不了啊。” 小二见状,灵活地跟上他的话,“可不是,水神水神嘛,管水管到脑子里了,自家州还旱着呢,往别地方下做什么?” 胖商人哈哈大笑,见他去端酒拿饭,对弟弟说道:“听到没,咱们这几天少出门,你挨挨,等咱们回去就好了。” “哥哥,”弟弟困惑地看向他,“为什么,为什么不抓大盗。” “你傻啊,唉,还真是带你来看病的,”胖商人长叹一声,“沈家都是些什么人?有的是皇室还有柳家结为姻亲的,这传家宝被偷了,说出去得多难听?再说了,这沈公子正好出门参加婚宴,又早和那大盗不对付,顺手一抓的事。” 弟弟点了点头,正看见小二斜靠在边上,往杯中倒酒。宁州特供的玉酒醇香无比,在客栈暖黄昏哑的烛火下,烧得愈发清冽,也掩住了众人面容。 小二倒完酒,一杯杯往桌上放去,按规矩念道:“哥哥姐姐,有事再喊。金樽玉饮,莫要贪杯,珍馐佳肴,还请慢用!” 他将酒壶送回店家手中,众人在桌前各自讨论事情,人声鼎沸时,却听到一阵摇铃,轻重缓急间拍在雨珠内,发出清脆而悦耳的声响。 “沧澜公子,沈朝淮。” 来人将马车撇下,掀开斗笠的帘子,挺拔的身姿微微低俯,俊秀的眉眼内含着月色清辉,清亮惹人,扫过众人的神情却又十分寒冷,只让人看着畏惧。 他将玉指斜抚过身下竹箫,压着扣在腰身,冷声道:“查。” 一声令下,身后涌出一片侍卫,客气却严厉地盘问着众人。 人们不敢吭声,胖商人心里有数,旁边弟弟却抖了起来,看起来十分害怕,“哥,我想进厢房,好吓人。” 胖商人皱了皱眉,心想不妙。沈朝淮果然往这里走进,他将手中玉箫一转,闪出几片迅疾的光影,眨眼之间,玉箫已变成一道利剑,剑影凌冽。 他将剑抵在弟弟额间,言简意赅道:“名字。” 弟弟看着剑光,腿上一软,刚喝过的酒又太多,竟然尿出来了,呜呜哭道:“哥,哥哥,救我!” 沈朝淮一怔,还没说出话来,店小二脸一黑,护着弟弟这位顾客坐下,皮笑肉不笑,道:“大少爷!您可真是一剑惊鸿啊,就是不明白,怎么指着一个小公子呢?是觉得这店里人太多了,挑个好欺负的?还是别的呢!走,小的带你去厢房!” 店里不少人都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听着便开始窃窃私语起来,沈朝淮皱着眉没说话。小二哼了一声,拉着弟弟去后面换衣服。 这弟弟一路哭,小二听着也有耐心,只是好声好气哄他,等到了茅房解开衣裳,弟弟啜泣道:“你叫什么?我给你钱。” “我?”小二给他抱来衣裳,思索道,“公子要送我东西?” 另一边,座下众人都被查了一遍。沈朝淮朝胖商人看了一眼,甩了个竹帕,“既然是镖局的人,还是管好自己吧。” 胖商人脸色更是难看,低声道:“真是瞧不起人。还是上去找小弟吧。” 他快走几步上了厢房,弟弟便坐在第一个房间内,连门也没关,显然还没缓过劲儿来。 沈朝淮不好意思进去,走向旁边一个厢房。胖商人便小跑进去,抹了抹额上的汗,安抚道:“多大点事儿,哥哥再给你点一遍菜,今天多吃点。” 他又招呼了厢房专门的小二,一连串又点了一遍,弟弟一边吃一边哭,终于缓了会儿,小声道:“哥哥,我冷。” 胖商人想起他毕竟脱了外袍,叹气后又解下自己的衣裳,“害,等咱们押完这次就好了,这次可是柳家喜服的镖程,挣了钱就带你回家。” 弟弟颤着手捏了捏筷子,筷子掉在地上。胖商人又蹲下身子去捡,发愁道:“你说,这该带你去看什么呢,真是愁人。” 胖商人捡起筷子,站起身,鼻尖萦绕的酒香突然反上来,醇香到极致竟然有些甜腻,正要砸吧一下嘴,却闷头栽在地上。 他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自己脑袋,沉重时,眯眼从小门的间隙望过去。 二楼廊中,沈朝淮正穿梭在其中找人。而一楼众人,已经瘫在桌上,齐刷刷昏倒了一片。 胖商人倒吸一口凉气,用尽力气道:“弟弟,别找小二,快跑!” 他脖子往上,迎面被后方的人打昏。 “别贪杯啊,”弟弟挑了挑眉,蹲在地上摸走他腰间的金线钱包,在指尖把玩着,“真是不少,看来最近是不用出门了。” 他又拍了拍外袍上的腰牌,拿起筷子继续吃饭,刚吃了两口,厢房大门迎面被人踹开。 一阵狂风袭上面门,寒凉内惊起耳廓碎发。正是沧澜一剑,出鞘即为杀招,惊鸿九州。 弟弟咧嘴一笑,脚尖轻点,凌空拿起斗笠,盖在头上后落到地上,“大少爷,咱们好声好气说一说嘛,你劈桌子做什么?” “解药。”沈朝淮将剑收回,趁剑在转式中念了一个法诀,胖商人便凌空落到床上。 沈朝淮再抽剑,弟弟却双手朝上,投降后长叹道:“天下有灵力的公子也就这么几个,谁打的过你们?给你给你,不过就是点迷药而已,至于吗?” 他摸了摸口袋,漫不经心地拿出一个纸包,抛起后见沈朝淮的神情,又反手接回放在掌心,“对了,我问你个问题。大少爷,你怎么发现的?好聪明呀。” 第2章 窗外是宁湘长河,雷声震耳欲聋,暴雨乱溅,如泼墨寒刃般洒在河中,浪涛滚滚。 沈朝淮冷笑一声,将玉箫抵在唇间,“后屋的镖头弟弟,人都快冻昏了。你真是放心一个人扒光衣服,把他扔里面。” “好吧,他可是自己答应我要送东西的。唉,都怪人长着嘴,会叫啊。”弟弟伸出手,将纸包放在掌心内。 沈朝淮心思一动,想要人物活捉,“客栈内外已经布满我们沈家的人了。你现在过来,将麒麟玉一并给我,我还能饶你不死。” 弟弟撇撇嘴,还是对他竖起大拇指,“厉害了沈少爷。可惜呢——” 湿风掀起斗笠,方才藏起的白发飘在空中,与今夜的雨水融在一起。一双眉眼天性上挑,含着的笑意却虚浮在表面,勾唇道:“咱们再见喽。” 他将身子往后仰去,掌心一拍,斜挎着的酒壶快速飞起,一张符咒飘在空中,上面万事顺遂四个字马上被点燃,火光大振。 沈朝淮反应极快,立马抽剑砍去,香屑的灰烬内,窗户上却浮现出一个小小的不倒翁,顶着一头白发,来回转了两圈,扎嘎嘎叫道:“九洲大盗他跑了!九洲大盗他跑了!” 下一秒,玩偶被劈成两半,临死前发出一声遗言,“你抓不到人!撒气给我,可怜!” “闭嘴!”沈朝淮将玩偶彻底踩碎,左手扣在窗栏上,愤恨一拍,“游时宴!下面是河,你找死吗?!” 半空中,游时宴正往下坠落,白发挡住他的神情,翻滚的长河吞噬一切,他抬手扔向出一个东西。 “大少爷,解药拿好,咱们幽州见!” 话音一落,只听噗通一声水声,水花惊起后又平复。蜿蜒的河流将身影彻底湮灭,沈朝淮咬了咬牙,拂袖将手中解药拿好,快速走下阶梯,客栈外等着的人迎上去,问道:“公子,怎么样了?” 沈朝淮冷哼一声,“把解药兑水喂给他们,等人醒了就走。” 小厮撩起车帘,迎他上去,“那公子,我们现在去哪儿?表姑娘还要和柳家二少爷大婚,咱们是要继续在宁州搜,还是去幽州?” “……去幽州。” 沈朝淮坐在车中,单手拄在额间,闭目不再说话。 河中水流汤汤而过,刺骨而寒冷。游时宴在水中游了两下,属实被冻得够呛。他从水中钻出来,用避水符的余力爬上岸边,从酒壶里倒出一堆东西。 “破财神,给的这都是什么玩意儿,也没个防水的?” 湿透的符纸被一个个捞出,游时宴拧了一把符纸。 很好,现在全拧烂了,可以安心完蛋了。 “这老登就是故意报复我的。”他撇撇嘴,把墨水往头上抹了抹,又在脸上抹了一把水,望着远方晃晃悠悠的商船开始思索。 宁州得财神庇佑,行商发达。这船更是奢靡到极致,远远几盏高灯,铺的暖光热烈,澄澄耀在浪涛上,好不壮阔。 游时宴想罢,咳了咳嗓子,嗷嚎一声就哭喊起来了,“救命,救命啊!侠士请留步啊!” 船商隔着老远就看见他了,停泊后,一位老头摸了摸胡子,喊道:“何人?” “你瞧!”游时宴把令牌递上去,趁着他检查令牌的功夫道,“好大哥,你快些问,我还想找个火堆呢。” 把我的符纸串起来烤一烤,他在心里补充道。 大哥看完令牌,不知想了些什么,问道:“你这一个人,当真是金鸢镖局的?” 第二章 商船上,夜星坠满高空,压在少年眉睫之下,润泽的黑色瞳孔在此刻摇曳生姿。游时宴挑挑眉,熟练地改了个宁州方言,半抱怨道:“哪能假的了呢?好大哥,你往前头一问,怕是都糟了九洲大盗了!就我一个丢了货,还能跑出来。你说倒不倒霉?正压上这柳家买卖,如今,怕是全遭殃了。” 老头闪了闪眼睛,“你就是给柳家押镖的李公子?我就是柳家管事的,这正要回幽州。你这把事情办砸了,等到了幽州,还得得跟我们大公子说道说道。” “行啊,”游时宴指了指自己头发,面上尴尬道,“这说起来,您也别笑话我。那九洲大盗听着便吓人,我跑得时候太急,一把给自己扔泥地里了。” 柳管家忍不住笑了起来,让开身子便让他进去了。游时宴等着侍从引他进去,心中却冷笑起来了。 这柳家大少爷,不是早就被他杀了吗?难道还真能起死回生? 若干年前,柳家众人陷害师父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法场一剑把大少爷斩了。而柳家二少爷也在场,俱是亲眼所见,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还能同意大婚? 还有,沈朝淮为什么不记得自己了呢?这大少爷虽然当年是个麻烦精,却也算是帮了自己一把,和自己还有柳家二少爷都算竹马好友,怎么就能翻脸不认人了呢? 幽州一定有问题。游时宴边走边想,一定要引沈朝淮进来查清楚,否则,单凭自己名声,恐怕进去就被抓了。 船厢内香气阵阵,雾色在空气中一丝丝扩散,连着皓月落在地上,飘入鼻尖内。游时宴跟着进去,坐在软垫上,见侍从端上水桶,一把拉住他,“小兄弟,你这给我的衣裳,是不是有些太华贵了?我想着柳大少爷一向不喜欢太奢靡的装扮,还是这两年变了?唉,你别怪我,我今夜这心里真是七上八下,怎么就能把镖丢了呢?” 侍从愣了愣,解释道:“大少爷向来脾气好,虽然对食物有自己的喜好,却不失偏颇。” “照你这个说法,到真是君子本性了?”游时宴和他打趣道,“那他怎么不娶亲,反倒轮着咱们病怏怏的二少爷了?” 提起柳二少爷,侍从无奈地笑了笑,“这能有什么办法?人命好……唉,不说了,您先沐浴吧。” 游时宴见他停嘴,也不拦他,只拍了拍他的肩膀。等人走后,又关上门后凑到火堆前,一把将符纸扔进去。 符纸落到火光中,噼里啪啦发出几声脆响。游时宴等了一会儿,泡进水桶里后再钻出来,头发已经变成普通的黑色了。 他擦了擦头发,哼了几句歌,外面门却突兀地被拍响。 游时宴高声道:“怎么了?” 外面人微微一眯眼,冷声道:“沈家查人。” 不是哥们,你狗吗?游时宴正想捏个符纸,却想起符纸没得差不多了,压低嗓子道:“别急,这位公子,我还在换衣裳呢。” 外面人似乎倚在边上站定了,“速度。” 游时宴将窗户打开,左脚接右脚就登了上去,跳到外面后,大摇大摆地顶着黑发就往外走。 他隔着沈朝淮有些近了,只能低头刻意避开。沈朝淮的竹萧在月下耀出温润的玉色,眨眼间,却从手中挥出,斩断空中稀碎微香。 “好香,”沈朝淮面不改色地扫了一眼他的黑发,将剑抵在他后背上,“你是里面沐浴的人,为什么不走正门?” 游时宴感受到后背的冷意,扫了一眼船上众人,发现众人都不想出手解释,可现在再提出令牌的事情,沈朝淮肯定能把自己认出来了。 没办法了,好在也快到幽州了,游时宴长叹一声,手腕往后打了个响指。 侍卫肩上突然迈出一只鸟儿,一啄啄掉了衣裳带子,他面色煞白,连忙捂住□□,“不是,怎么回事!别看我啊!” 沈朝淮正对着侍卫,被迫享受了一番美景,脸都绿了,“追上去!” 他凌空跃起,船上众人面面相觑。柳管家却是眯了眯眼睛,淡淡开口道:“慌什么?这小子上船,是正正经经给了令牌的,哪怕我们是故意的,也不会受到责罚。而且,诸位也都清楚,少爷们说过,凡是婚宴来客,无论身份,不论贼盗,一律通行。散了吧!” 他拂袖离开。而浩浩波涛内,游时宴一跃跃上船边,借力在空中飞起。此时雨歇云霁,恰逢天明,熹光绽开,风平浪静,他微微低下脊梁,脚尖轻点迈在河面上,直冲幽州内部。 沈朝淮跟在后方,轻点过几步后便意识到追不上,确定周围只有游时宴一个人后,灵力运气,飘在空中吹起了竹萧。 一声声音律敲在耳侧,悠扬空灵。游时宴随意一笑,钻进幽州巷口里,喊道:“大少爷,吹得不错!要不,我改日给你搭个台子,送去馆里当唱戏?” 沈朝淮并不生气,竟然笑了笑,气定神闲地落在巷子中,踱步往前走着。 眼见甩掉了人,游时宴在巷口左拐右拐,按照记忆直直冲向早市,早市内人正多,又赶上幽州大族柳氏婚宴,连些贩卖灵物的摊贩都多了起来。 正好在这里买点防备沈朝淮的东西,游时宴随手偷了一个荷包,直奔主题问道:“阿婆,你这灵器都怎么卖的?” 这阿婆摆着一个大摊子,端得也是仙风道骨,见他手里拿了这么多银子,起身挨个介绍道:“小伙子,你真是来对了地儿了,正赶上本州婚宴,阿婆给你打折。左边这个是解酒丹,不怕喝醉,右边这个是姻缘簿,可以远程通话一次,但是啊,得心意相通才行。” 第3章 鸡肋。游时宴摇头道:“中间那个呢?” 见他问起这个,阿婆殷勤的神色不由少了几分,“这东西可贵,小伙子。绑上去便能跟另一人同生共死,一般人却用不了。非得两个人俱有执念才行,你还是瞧瞧别的吧。” 游时宴挑挑眉,“那旁边——” 砰。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一样,箫音人声嘈杂地集合在一起,宛若密网网住每一寸思绪。游时宴捂住头,踉跄靠在摊位上,阿婆担忧地说道:“小伙子,买不买啦?你没事吧?” 游时宴抬头看了她一眼,让开后艰难地喘了几声。 沈朝淮这是什么招数?自己当初怎么不知道他还会这个? 弦声愈来愈近,游时宴看到汹涌人潮之外,沈朝淮一身白衣,翻手负箫,远远站定落在外侧,正闭目吹奏。 这声音落在别人那里也就是个普通箫音,连悦耳也算不上,但在游时宴耳朵里,却是一声声反复的命令。 “给我过来,游时宴。” 游时宴双腿一动,差点不收克制地走过去,反手用剑撑住身体,单膝跪在地上,凝神对抗这音律,默默念叨起了师父。 他越想耳边的声音便愈来愈小,深吸一口气后站起,正准备再次穿进人群内,后方一道迅影劈来,杀招迅猛。 “疯子!”游时宴反身抽剑挡住。 两剑相抵,蹦出一声铮然裂响。沈朝淮化箫为剑,沧澜光影变幻,冷声道:“意志到是很坚定。” 游时宴俯腰避开这一剑,剑光飞溅惊到摊贩,催促道:“看什么,还不逃命?!” 周围人眼见情况,早早便跑了起来。游时宴说完这句话,黑发被削走一截,勉强挡住下一剑,“大少爷,别闹了,咱们还有的商量,这可是扰民啊。” 沈朝淮哼了一声,“就凭我是沈家人。这些人,到时候去找沈家讨钱就是了。” 他们二人正在缠斗,四周摊贩丢下东西离去,只有一道远远的马车疾行的身影,看得并不真切。 游时宴打不过他,正面逃跑也没有机会,脚尖轻点一次次往后靠去,纠缠的发丝在风中拂起。 他好声好气地劝解道:“大少爷,你想,你这身边多孤单啊,你不抓我,我就陪你一直玩,好不好?再说了,这传家宝不都是传家的吗?今天,我认你当大哥,咱们不就是一家人了?唉,沈哥哥!停下!” 沈朝淮脸色更差了,“油嘴滑舌,闭上嘴。” 游时宴皱起眉头,他这个角度,已经能看到后方马车直冲大路中央,速度极为恐怖,而这大路中央,周围人全跑了,好巧不巧,只有他和沈朝淮两个人。 谁想和他一块被创死啊?游时宴正有些急躁,沈朝淮却还在逼他前进,眼见这马车就要飞奔来了,游时宴一咬牙,干脆一脚踢起了选好的摊铺,马车迎面撞上木块,踩做木屑后,被迫停下来。 烈马嘶鸣几声,摊铺上的姻缘锁与解酒丹落在地上,最中间一根细绳飞到空中,颇有灵识地扣上了沈朝淮的手腕。 另一端,却挽住了游时宴的小指,原本土黄色的细绳很快化为赤红线条,牢牢缠住二人。 战势陡然结束。微风掠过二人贴近的呼吸声,额间细汗一丝丝滴落,落在缠绕的红绳上,洇开几渍水色。 沈朝淮面色一沉,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质问道:“临州特供的扶摇仙绳?同生共死,情绪越强越坚固,游时宴,你故意的吗?” 游时宴一把推开他,却见红绳被他骂后更加坚固,一时间乐了,“是你执念太深吧?哎呀,怎么说还离着有几米呢,不至于真的贴一起。事已至此,咱们谁也别想杀谁了,是吧?大少爷,等您不生气,不惦记我了,不就自然解开了?” 沈朝淮听他这样说话,眸色无波无澜,红绳却又紧了一圈,勒得游时宴发疼。 沈朝淮微微蹙眉,“让开,我把你小指砍断。” 游时宴呛道:“凭什么不砍你的手呢?难道你就格外尊贵吗?” 沈朝淮点点头,将剑拿出。 游时宴见他要来真的,讷讷道:“少爷大义,真的砍了?” 沈朝淮瞧他一眼,竟然有几分笑意,“你的。” 游时宴一听,在心底暗骂几声狗东西,马上挡住小指,后背却牢牢实实被一个人抱住。 什么东西这么凉?他蹙眉转身,正听见黏黏糊糊的一道声响: “砍什么?放开游哥。马车坏了,不好玩。嗯——游哥,你身上好香啊。” 来人眯着眼睛,似乎是没困醒的模样,湿漉漉的眼睛嵌在白皙的脸颊上,后侧长发无精打采地垂在肩上,软湿黑沉。哪怕再精致漂亮,病气却不如死气重了。 他的手不老实地往游时宴脖子上摸去,冰水一样的体温寒凉无比。游时宴恶心地一抖,压着骂声躲开他,弯唇笑道:“哎呀,柳辰溯!咱们家大新郎官?怎么舍得跑出来玩了?” 来人被他一问,平添了几分精神气,眉睫微微一转,含着几分委屈道:“游哥,你怎么出去当小偷了?也不回来看我,你缺钱,我总愿意给你的啊。” 游时宴将警惕心藏在眼内,不留痕迹地问道:“看你,只怕你哥哥会骂死我吧?” “哥哥?”柳辰溯怔了一会,缓慢地眨了眨眼,“嗯,好像是有这回事。管他做什么?我许你来你就来嘛,游哥,我情愿你多偷些我。” 闻言,沈朝淮皱了皱眉,出声打断道:“柳弟,还未恭贺你大婚之事。” 柳辰溯随意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算是答应,拉住游时宴道:“游哥,给你看个好玩的。” 语罢,他挑起帘子,马车内,一个不辨人形的烂肉豁然躺在车内,眼珠孤零零滚在地上,在光下泛出诡异的光泽。而新鲜的血液铺在金丝软垫上,染红车厢内每一寸角落。 游时宴嗤笑一声,“你也真是敢啊,大街上整这一出。” 柳辰溯直勾勾盯着他,“原本是准备拖死的,但是觉得无聊,玩腻了。你一踢,我便想个好主意,干脆举起挡摊子了,聪不聪明?” 游时宴准备给他拍掌,红线牵住二人,沈朝淮借力扣住他两只手,将他牢牢压住,一字一顿道:“堂弟,不必继续客套了,速速回府。” 游时宴被他压住,阴阳怪气道:“哎呀堂弟~不必~继续客套了~速速回府~” 他刚说完话,红线又紧了一圈,勒得小拇指生疼。 沈朝淮颤了颤眼睛,用最脏的词汇骂道:“此人,当真非人哉!” 第三章 幽州地大物博,是九州风水最好的州府,因而人口密集,农业兴盛。可上管的神明却是水神,竟弄得民不聊生,民风彪悍又不通文墨,只顾着拜神,也不做别的事情了。 水神此神,神名就叫做蛟君,花名便叫两头蛟,也有叫血龙王的。上古时期,本是一只畸形的小蛇,一身有两头,通体赤红如血,偏偏得天帝酒神爱怜,亲自为他屠了灵域,吃遍灵兽化身为人,后来不管多少事,这神格总是定下了。 不过身有两头,脑子也不太清醒,时不时发个大水,时不时旱上几年。譬如幽州本州,便是旱了足足二十年,连带着田地废弃,逼得州府大姓柳氏弃农改商,实乃九州灾神。 马车内寂静无比,秋风拂过低帘,发出细细低响,恍若情人呢喃。沈朝淮一声不吭,只是望着景色沉思。游时宴静得难受,又想到水神德性,开口道:“喂,柳辰溯,你们这水神,有没有落点雨?” 柳辰溯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双黑瞳如墨幽深,“没有。你从宁州来,见到雨了吗?” 游时宴早就习惯他这神情了,“何止?淋得要死,幸亏赶上了你们管家的船,不然可不好回来。不过你们这神怎么回事,天天祭祀也不带个响的?” 柳辰溯眉眼一弯,苍白的面上浮现出病气来,随意回道:“无妨,不下雨便不下雨,从宁湘长河引水也是一样的。现下州里也不缺钱,花完再说吧。” 游时宴撇撇嘴,嘟囔道:“你们这州也真奇怪,怎么这么多年了不卖稻谷了也不缺钱,比宁州这还富。” “难道他们很穷吗?”柳辰溯迷茫地看向他,“那他们就想办法变得有钱啊。” 游时宴被他这副病呆子的模样逗乐了,转念一想,这沈家呆的州可不就是最穷的地儿吗,趁势逗起了沈朝淮,“歪理邪说,有些州府可真是想富都富不起来,是吧?大少爷?大少爷,理理我啊。” “吵,”沈朝淮瞥他一眼,清冷的面上浮现几分不悦,“这红绳究竟怎么解开?” 柳辰溯轻扫一眼,便见到游时宴的小指被红绳紧紧勒着,游时宴自己倒不介意,反而绕着红绳玩了起来,将绳子绕着缠到掌心。而印象中白皙如玉的双手,被赤红束缚后,裸露出了几道伤疤。 柳辰溯沉默一会儿,不知想了些什么,慢吞吞回道:“你不想他,或者他不想你了,这绳自然就解开了。” 第4章 沈朝淮抬了抬眼皮,“如此简单?” 他看了一眼游时宴,游时宴嬉皮笑脸地望过去,他神色淡然,回头道:“罢了,可有双手再生之法?” 三人对视一眼,大眼瞪小眼时,相顾翻了个白眼。柳辰溯故作不经意间往游时宴那边靠去,趁着马车勒绳停下时,怦然靠在他肩上,磨蹭时又叹了句好闻。 游时宴虽觉得他莫名其妙,也只是心里吐槽两句,却也懒得深究了,等跳下马车时,仰头看向柳府。 庭院深深,秋日落叶拂在地上,干枯枝干直指苍穹。琉璃瓦片叠在赤红砖墙之上,熹光一照,映在眼眸深处,竟如血色般鲜红闪烁,只觉萧瑟又气派。 他才踏出几步,便瞧见角落里的管家,那管家看了一眼游时宴,却笑道:“沈少爷来了,早便备好厢房了,只是不知道这位公子是谁?” 游时宴双手抱拳,后退一步,铿锵有力道:“初次见面,在下名叫李早早,是沈少爷的侍卫。” 管家瞧了一眼上面的红绳,果断不发问,和沈朝淮见过礼后,便贴到柳辰溯耳侧,低声道:“二少爷,那孩童死了,却不是为祭祀死的,恐怕要落人口舌。” 柳辰溯有几分不解,茫然道:“你把人还回去不就好了?人活着也是一捧烂肉,我却也没动了他,为何非要较真?” 管家似乎料到他会这么说,只道:“大少爷让您仔细解释。” “哦,”柳辰溯应道,顿了一会儿看向了游时宴,“嗯,晚晚哥,我们进去吧。” 游时宴再一抱拳,面不改色道:“在下小字晚晚!” 沈朝淮快忍不住发火了,只觉得柳辰溯喜欢他,自己不愿意扯破皮,怎么还能蹬鼻子上脸?他皱眉便道:“既是侍卫,便老实闭上嘴,莫逼我——” 游时宴听到柳家大少爷的时候,心思就已经跑到这个“活死人”身上了,他拽着红绳,跟扯着他进去。 那模样和神情,活生生就像拽狗。 沈朝淮本就要脸,再加上架子本就大,无声扯回红绳,加快步伐走进去。 院内,一缕禅香先至。 本是农业之州,院内奇珍花草繁多。先前见的枯枝伸在最上,扫眼望下去,却是一片姹紫嫣红的壮阔景象。游时宴心下一惊,这没有水,更没有水渠,哪里能灌得出来呢? 偏偏他一踩,地上泥土便软软陷进去,在脚底湿润粘腻。 管家眼尖,见他又提醒他道:“李公子,我家大少爷就喜爱侍弄这些花草,都是千辛万苦从农家挑选出来的,可莫要踩了。” 既是无雨又无粮,还侍弄个屁的花草。游时宴嗯了一声,“生得倒是漂亮,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闻着一股禅香,难道是哪里点着香,竟压着花?” 管家皱眉,不解道:“什么禅香?” 游时宴暗道不妙,话说出去也不好收回了,怏怏垂下眼,“我家少爷总说我是狗鼻子,想来也有出错的一天。” 沈朝淮眉心一缓,无声掀过这一篇。管家请他们三人进去,又沏了茶。游时宴摆摆手,提起酒壶来,“我不喝茶,就好几口酒,还是你们请吧。” 他当着管家面喝了一口酒,大方坐下,沈朝淮饮着茶,管家又请柳辰溯去里侧厢房找柳大少爷。游时宴眼睛钉在他身上,人一走便吐出一口酒,直接落到袖间。 他从壶内掏出一张纸符,低声道:“就这两张了,可一定得派上用场。” 那纸沾上这酒,蜷缩起来动了两下,折成一个小小的纸人模样,上面还顶着一撮白毛,瞪着腿就从袖子中爬了下来。 游时宴两眼一闭,张嘴便道:“大少爷,我先睡一会儿,等有事了再喊我。” 沈朝淮哼了一声别开脸,单手撑着扔在饮茶。纸人从袖子爬到腿上,蹦蹦跳跳落到桌子上,临了往沈朝淮里面看了看,思索到:这看起来到是没加东西,也是,毕竟沈家表姑娘马上要嫁到这里,再怎么样,沈朝淮也不会出事。 小纸人钻过板凳,跳到窗外后,两手一伸,风一吹便起飞了,远远跟上柳辰溯,抱住他的脚腕便不动了。 柳辰溯身体不好,走得也慢,游时宴转了个身,在他脚腕边上躺好,翘起纸人的二郎腿开始偷听说话。 “二少爷,你这次活得也算是够久,何必出去惹事呢?要是这样下去,恐怕也撑不到大婚了。待会进去了,可要记得跟大少爷仔细说说。” 柳辰溯道:“随便。” 什么叫活得够久?游时宴纳闷地想到,难道人还能活百次千次吗? 柳辰溯推开门,屋内光影隔着窗户,尽数落到地上。另一人隔着一层红帘,在阴影处问道:“失控一事暂且不提,你现下感觉如何?” 柳辰溯寻了处蒲团,淡然道:“看见人便想吃了,再来一次,应该就成了。” 帘内人轻笑一声,分明是温润的声响,却让人心底生出几分寒意来,“那李氏公子,可是游时宴?” 柳辰溯停了一会儿,语气有几分烦闷,“他在外面受了委屈,身上都是些伤。不如做成人偶,留在这里,就不用担心了。” 帘内人似乎难以理解他的逻辑,却欣然同意了,“本也是这么打算的,只是他有个同生共死的红绳在,却不好动手了。” 丹红密帘挡住光线,映在柳辰溯毫无血色的面上,像触动了一层冷霜。 他轻启双唇,“做便一起做了,还有高低之分?” 游时宴身子一软,纸人的两只腿在风中抖了抖。 可恶,你们这两兄弟,真是亡我师徒之心不死! 帘中人沉吟一会儿,便道:“不可,他是沈家人。辰溯,你先上前来。” 柳辰溯应了一声,指尖斜挑开红帘,帷幔两侧豁然飘荡,一樽金蛟雕像摆在正中,蛇头被光照耀,竟有几分龙鳞光芒。而它的血口大张,竟是咬着一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蛇头! 水神雕像?不对,这是邪神吧!游时宴见势不妙,翻身蜷成一团小块,滚到角落里看着。 下一秒,层层帷幔之中,豁然伸出一双玉手来,这手苍白无比,与柳辰溯的手一模一样,抬手扼住柳辰溯的咽喉。 “家罚。” 两字落下,柳辰溯整个脖颈发出一声脆响,身子豁然倒下,本不应该有血,可被握过的脖子宛若利刃切割过,渗出一片又一片血迹,沿着华贵的金线衣袍留在地上。 这血液越聚越多,直接滩到地面上,变成一滩快速蔓延的粘稠血迹,游时宴想躲也来不及,左边纸腿陷进血里,逐渐开始消融。 纸人不可通感,可他现在已经融了半条腿,鼻子也能闻到东西了,一股浓烈的香气涌入鼻尖。 禅香弥漫,空中白气飘摇,幽幽飘舞似柳絮。帘中人越过柳辰溯尸体,单膝跪在地上,后方一朵硕大的莲花与蛇的图腾显现出来。 此人五官俊朗,剑眉星目中漾着一丝邪气。行为举止都是君子风范,哪怕是此时伸手触碰死人鼻息,都带着几分悲天悯人的君子模样。 可是,那张与柳辰溯一模一样的脸贴近尸体的脸后,却是更加诡异了。 柳珏轻咳一声,不由吐出一口血来,“三日之后,再还你一身。” 呵,老畜牲杀小畜牲,真是牲牲不息。游时宴目色一沉,无比清晰地回忆起此人的阴险狠毒来,趁着柳珏还没发现自己,干脆藏在血泊里,让气息飘回本体。 片刻后,主厅内,游时宴将腿一伸,站起后打个呵欠,正好掩住面上神采,“大少爷,我问你个事呗。” 沈朝淮抿了一口茶,没有打断他。游时宴便直言道:“你可见过什么莲花,无水也能长起来?” “什么?”沈朝淮微一蹙眉,“哪有无花可长的莲花?等——” 他向来傲如寒霜的面色变幻了一番,含着审视的眼神扫遍他全身,“是情花,九州禁物之一,闻之浓郁扑鼻,食之一次,便上瘾终生,断人情脉。你在哪里见到的?” 游时宴心里咯噔一下,后仰哼着歌,“之前想起来,刚才做梦又惦记起来了,真有那么厉害?” 沈朝淮将茶杯一放,盏内映着的眸子显出几分排斥来,“你要用这个对付我?” “想哪儿呢,大少爷?”游时宴对他眨了眨眼睛,“这东西都被禁了,谁敢用啊?再说了,你可是九州世族第一沈家的独子,杀了你可比杀了陛下都要命,谁敢动你?哎呀,别担心这个了,柳辰溯什么时候回来?” 还有,你可是我的保命符。游时宴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 沈朝淮略一颔首,看向窗外,“那不是在那里吗?” 院内,料峭的花枝间,萧瑟寒风吹起了背面人的袖口,随风露出的臂弯上,苍白内到过分的肌肤上,露出几道可怖跳起的青筋,再由华贵的墨绿衣裳掩下。 他剪短了一条花枝,转身迎上游时宴的视线,“游哥。” 第四章 二人对视一眼,柳辰溯便已经进了屋中。 第5章 游时宴飞速扬起一个笑容,“喂,你受了什么惩罚?” “停。”沈朝淮出声道,“你可问了这红绳的解法?” 柳辰溯摇了摇头,“这红绳就是这样,共生共情,也没什么办法。不过摊子上卖的都是些便宜货,过几天便解开了。不用担心,我没受什么惩罚,就是说了几句。” 那就趁着几天把你们柳府的事给挖出来,再不济还有财神保命。游时宴心底盘算了一会儿,赖到沈朝淮旁边,“那没办法啦,大少爷,咱们还得一起吃饭睡觉呢。” 沈朝淮果断道:“住在哪间房中?” 柳辰溯垂着眼,示意二人跟上去,左拐右拐后,便到了屋中。他又看了游时宴一眼,拖来了个屏风挡在中间,把二人隔开后,道:“不要吵架。” 游时宴应了一声,打量了一下屋中。 这屋子装饰素雅,桌面上斜插着株不败的杏花,床上挂着白玉穗珠,小香炉摆在床柜上,帷幔一掩,倒有几分祠堂的讲究了。 游时宴腿一伸,抢先占上床铺,“当然不吵架了!我最好说话了。” 沈朝淮不咸不淡地望了他一眼,“你去地上。” 见状,柳辰溯煞白的面上显现出几分不悦,“堂兄,游哥他好不容易回来看我,还是你睡地上吧。” 你是被他下了什么迷魂汤吗?沈朝淮面色不变,“噤声,熄灯。” 柳辰溯蹲在桌旁,轻启双唇灭了烛火。香薰怦然一响,亮出几点火光来,一股花香弥漫在鼻尖。 黑夜里,游时宴陡然睁大了眼睛,他蒙上被子,眯眼见柳辰溯离开,隔着红帘问道:“大少爷,你不觉得有些太香了,咱们灭了呗?” “柳家族规,焚香歇息,不可擅自熄灭。还有,你鼻子是真不好使,昨夜你在船上沐浴,身上便是这个味道。” “你确定是同一种?”游时宴微微一怔。 “嗯。” 他听罢,一把抓起香炉的盖子,也顾不上烫手,直接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 顷刻间,花香浓烈,馥郁到了极致,竟让人难以呼吸。游时宴咳嗽了两声,重新点燃烛火,对着花瓣仔细翻看。 沈朝淮似乎真的有些倦了,“你在折腾什么?” 游时宴没理他,专心剥开灰烬,一层层漆黑底下,大片红莲落在他的掌心内。 他心一沉,想起师父临终前被骗做的那份药,毫不犹豫吃下去。 先是熟悉的甘甜之香,随即是一种苦涩与冷气,蔓延到舌尖,几乎要冻住舌头。 沈朝淮掀开帘子,见他对着香炉吃起来,嘲讽道:“可算是疯了。” 游时宴砸吧了下嘴,一双眼睛却是熠熠生辉,喃喃自语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们为什么从来不缺钱,既然是违禁物,一定不缺人买!” 沈朝淮不解,“你在说什么?” 游时宴站起身,着急地对他解释道,“这就是情花,你明白吗?我没有情脉,我不用害怕,你快看,我师父是被冤枉的!” 沈朝淮那张向来冰冷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几分破裂,“先不说是什么,香薰是助眠安神之物,生吃恐怕要昏睡一天。而且,红绳可以通生死,自然可以平分灾祸。” 什么?游时宴两眼一抬,见沈朝淮扶额晃了晃身形,一身白金色衣衫一落,闷声栽在他肩上。 他比游时宴高半头,游时宴被他压到床上,翻身晃着他喊道:“大少爷,沈朝淮,狗东西,装模作样的,你醒醒!” 沈朝淮呼吸渐沉,烛火映着他的眉宇,仍旧是如枝头白雪般,冷冽而沉静。 游时宴一咬牙,不舍地掏出怀中最后一个纸符,念道:“神君佑我,结我二人梦境!” 万事顺遂的符纸飘到半空,快速烧灭燃尽。随即,响起一阵难辨男女的空旷回音。 “允。” 下一秒,长风灌入屋中,烛火全数熄灭。游时宴躺在床上,一阵强烈的倦意袭来,拉他堕入梦境。 厢房外,“柳辰溯”的眼眸一闪,莞尔笑道:“情系魂阵,断其意识。凭他沈朝淮两根情脉,短时间内不可能醒来了。等红绳解开,再处理游时宴。” 光怪陆离的梦境内,大脑跟着浮沉的黑影一路下跌。游时宴感觉到自己逐渐进入深处,意识也缓慢消沉,忽听一声鸟啼,穿破层层雾霭。 “破鸟,跟我叫什么,我又不是鸟!”床上少年翻了个身,掀开暖融融的被子,肩侧白发铺在月下,映着窗外雪色,竟让稚嫩的眉眼显示出几分脱俗来。 他从床上爬下来,约莫才十四五岁的年龄,正是该长高的时候,夜里起来便觉得饿,垂头丧气地抱怨道:“都怪师父晚上不做肉,饿死了。” 游时宴愣了一会儿,似乎觉得什么不对劲,低头一看,想了想道:“嗯,什么来着?” 不管了,做事事小饿死事大。他麻利地从床上爬起来,提上一盏油灯,便往师父屋中跑去。 山间夜半,寒凉月辉披在廊间。游时宴跑在路上,脚下白而蓬松的厚雪被他踩得吱嘎作响,油灯亮起澄澄的暖光,照亮眼上纯黑闪耀的双眸。 他跑得很快,雪间全是少年人凌乱的脚印,高声喊道:“师父,师父!” 夜间鸟啼俱是展翅离去,惊鸿月影,落在他翻飞的衣袖间,恍若飞燕。 他走到屋前,竟发现师父屋中还亮着灯,正要推开门,却听见一声奇怪的人声。 这声音听起来比他还小,却用着几个古词。游时宴在山上被关了十几年,还没见过别的小孩,忍不住偷听起来。 “啧,你就关着他吧,也不看看他是谁,你管的住?亏你还是龙神残魂,脑子扔在哪里了?吾告诉你吧,现在上天庭出手,你再拦着,游时宴就归吾所有,吾也想玩玩。” “前尘之事,他俱已遗忘。如今,他记诗经学礼记,已是君子脾性。” “君子,君子脾性?这竟然能用来形容他?”此人似乎打翻了什么东西,呵呵笑道,“你还不如快些死了,反正沈家和柳家人也要来了。这样,吾跟你打个赌吧?” 游时宴听得专注,师父却没回话。门声枝丫一响,他钻到旁边草丛内,看见一个身着粉衣的小郎君从里面走出来。 他声音年轻,身量也不高,脸被一个奢靡的金质面具挡住。粉衣本就惹眼,上面又绣着密密麻麻的红线,更是俗气了。旁边配着一柄长剑,上面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燕子。 此人轻声一笑,道:“先跑为敬!” 他轻功几下跑到檐上,游时宴躲在草丛中,见师父出来跟上,却追反了方向。 游时宴心底犹豫几下,翻身飞到檐上,脚尖轻点几步,便已追上。 他还没开口,利剑挥向发丝。游时宴侧身一避,眨眨眼睛道:“这位兄台,你先停下!你虽上山,却不知道怎么下去吧?” 他眼馋地暼了一眼剑,“这样,来者都是客,你叫什么名字?” 此人利落抽剑回身,“吾姓为倪,单名一个别,小字为管。” 游时宴浑不在意道:“好,倪公子,我送你下去,你告诉我,你手里这东西叫什么?” 倪公子微微一怔,讶异后嘲笑道:“哈哈哈,你师父连这个都不告诉你?他真是生怕你学坏了啊!这东西叫剑,你明白吗?” 剑?这么好看的东西,竟然只有一个字吗?游时宴压下心思,咧嘴一笑道:“好哥哥,你可别诓我,行商便叫商人,做客便叫客人,那你就叫剑人了?是也不是?” 檐上飞雪,簌簌而落。倪公子眼睫微挑,手腕一折,利剑出鞘,却向游时宴扔来。 他挑眉道:“想要对吗?吾让你三招。三招之内,碰到吾的衣衫,便将剑送给你,从此,你便是剑人了,怎么样?” 游时宴踩上剑柄,寒光飞起,落在他的手中,他借力飞起,“可以!但我不当剑人,那是骂人的,你自己当去吧!” 檐上身影掠过几步,月色揉杂着飞雪,一起被利刃切断。倪公子身形迅猛,他靠近便撤身,形如鬼魅,两剑之内,距离已经拉开数米。 “就这点本事了?”他半勾唇,双手插起,原地看向他。 最后一剑,游时宴飞走几步,见他仍然不动,直接从天上劈来。 这一剑不快,他的眼神却异常坚定。天地慷慨铺陈,如一樽玉酒,落在他的眉睫之上。 倪公子玩味一笑,微一后撤,这剑却落在他的额间。 二人之间,距离正好是一寸月光。猎猎风声内,他们对视一眼,同时开口笑道: “我输了,给你。” “吾送你。” 游时宴摇摇头,将剑扔过去,“愿赌服输。是我输了,不过我很痛快,有朝一日,我一定能赢回来!” “哦?很有骨气嘛,”倪公子伸出手,收剑回鞘,伸出手来,“你得为吾立誓。” 游时宴弯弯眉眼,一把握上去,“好哥哥,你快跑吧,还立什么誓?我师父要是追上来,你可真就完蛋了!” 第6章 倪公子对他一笑,原地吹了个口哨,身影却原地消失了。地上孤零零地落着一把剑,还有一张红纸,飘起落到他眼前。 “天下至宝,应送爱惜之人。” 游时宴连忙掏起剑,藏在怀里,喃喃道:“不要白不要。” 他落到地上,见师父已经回到屋中,屁颠屁颠凑上去道:“师父,我饿了!” 师父没出声,屋内也没有灯,游时宴只能隔着帘子站着,“师父,师父?” “嗯,”师父声音有些低,“明日,沈家和柳家会派人来。其中,一个叫做沈朝淮。他修的是怀情道,又天生两根情脉,容易产生执念,情道不可破,不要与他多说话。另外一个,是柳家二公子,唤做柳辰溯。前来治病调理,身体不好,年纪也比你小,你多照顾一下。” 游时宴微微一怔,开口却道:“师父,你生气了吗?” 师父笑了一声,“我永远不会对着你生气的,先回房睡觉吧。” “哦,山上来外人了,师父不高兴吗?”游时宴垂下眼,“师父不愿意的话,我也不愿意了,不如明天把他们赶下去。” 师父听见他说直接赶下去,终于无奈地叹了一声,“是我错了。” 他说完话,后门吱呀一响,屋中已无人。 游时宴呆愣了一会儿,越想越委屈。 上不上山又不是自己能决定的。每天学的东西已经够无聊了,还要天天背书,又不能和别人说话。凭什么怪到自己头上? 而且,师父是医圣,可以治病救人,自己又不是,还要照顾什么姓柳的病人,不应该夸一下自己吗? 想罢,他撇了撇嘴,饿得踹了一下桌子,“饿。” 身后一只玉手马上将桌子扶正,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放在他面前。 师父摸摸他的头,温声道:“吃吧。” 游时宴饿狠了,却哼哼唧唧一声,“不吃。” 师父问道:“又怎么了?” 游时宴拿起勺子,晃悠了一下碗中的白团子,“那个,师父,你知不知道,龙神是什么啊?” 身后温柔的呼吸声停了一下,师父道:“嗯,三帝之一的龙神,怎么会不清楚。既然你想知道,我就讲给你听。” 游时宴眼前一亮,咬开白团子里的黑馅,黏黏糊糊地拉住他的手:“快讲,快讲吧师父!” 师父轻笑一声,“不讲,讲了你便不肯睡了。等明日沈公子来了,你去问他,他们州信的是龙神。” 游时宴拉长音哦了一声,怀中剑被他碰响,他心里咯噔一跳,“那我先回去了,明天还要见人呢。” 亭前雪落,簌簌落在年长者的掌心,化作寒凉的雨水,凝在纹路与心间。师父挑起帘子,微微哼了一首曲调: “一朝英雄拔剑起,换作苍生十年劫。” “半步天才赊捧雪,求剑意酒游红尘。” 他微一敛眸,无神的眼内,隐约听见了时光的絮语。 “长厌万古,昭昭无双。” 第五章 游时宴抱着剑兴奋了一夜,鸟一叫就窜起来了,他跑到山上门前,等着师父出门。 半晌后,游时宴等得腿都软了,雪没了脚踝,高声喊道:“师父,师父,你别睡了,我们得接人!” 他被冻得两眼一黑,找了个树角蹲下,抱怨道:“怎么回事?难道师父真被鸟吃了?” 他咳嗽了几声,这才想起自己没披大氅,属实是自找的冷,没什么力气地缩成一团。 他正颤着嘴唇打哆嗦,门却被人踹开: “沈家沈朝淮,携堂弟柳辰溯,前来拜见。” 来人将箫转式缩小,沈家世族标配的白金衣衫披在身上,一顶玉竹镶在领口,傲雪凌霜之气尽显。 柳辰溯面色煞白,似是走不动路了,靠在门槛上喘气,耷拉着眼道:“堂兄,你别念了,这也没人啊。” 沈朝淮微一敛眸,少年时期还没长成的眉眼有些犹豫,“好,那先进去。” “停,”游时宴从树跟里站直了,脸被冻得发红,“有人!你们等一下,我去喊我师父。” 二人一愣,沈朝淮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柳辰溯突然站定,说道:“游时宴,你不用找师父。” 游时宴也愣了一会儿,指指自己道:“你认识我?” 柳辰溯点点头,“你师父早就下去跟我哥说话了,让我们两个先来找你。” 游时宴顿时委屈了,“他早就下去了?那为什么不给我做好饭再下去!” “嗯,他真过分。”柳辰溯漫不经心地应了他这一句话,墨绿色的衣衫湿答答裹在脖颈上,宛若蛇皮。 他盯着游时宴的脸,不自觉舔了舔唇边,脱口而出一句:“我喜欢你。” 游时宴被这眼神恶心到了,呛道:“你有病?不对,好像真的有。” 柳辰溯被他骂得一怔,将手从沈朝淮那边甩开,一声不吭走向游时宴。 他这人长得太快,高出游时宴和沈朝淮一大头,这么直勾勾走来,真有几分吓人。 我有剑还怕你?游时宴哼了一声,手指往胸口包裹伸去,准备吓回去,柳辰溯却一把搂住他的腰。 “游哥。” 他抱住游时宴,将脸埋在他的肩侧蹭了蹭,自顾自说道:“我肯定见过你的。” 游时宴被他身上的体温冻了一下,牙齿打颤道:“我警警,警告你,师父让我照顾你,只是说说的,你再不让开,小心我打你!谁知道你这病怎么回事,万一传染我怎么办?” 柳辰溯哦了一声,声音无波无澜,像个死人一样,甚至加重了力道,搂得他喘不过气了。 游时宴推不开他,一抬头见沈朝淮还在发呆,神情与枯枝落雪融在一起,端得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一时间更气了。 不是,这两个人,上山找事吧?这样闹下去,别说见师父了,恐怕先得见阎王了。过分,打跑了再说! 他顺势揪住柳辰溯的领口,威胁道:“趁我师傅不在,欺负人是吧?还有,你往身上放了冰碴子吗,冻死了!” 他一把将柳辰溯按在雪地里,挥拳就要往他肚子上拄去。 沈朝淮神色一闪,又从身后揪住游时宴的领子,“你——你,你在做什么?” 游时宴甩开他,恶狠狠道:“你祖宗我教育人呢,滚开!” 柳辰溯的神色寡淡的像没知觉一样,夸赞道:“游哥厉害。” 游时宴气更不顺了,一拳挥到他的肚子上,柳辰溯仍旧没反应,沈朝淮却一剑挥来,冷声道:“既是奉命照顾堂弟,断不能让你动手。” 剑声裹着飞雪,发出铮然声响。四周栖息的鸟儿飞奔离开,羽翼交织内,衔出一片明亮的剑影。 游时宴反应也快,抽出藏着的剑,一剑抵上去,“让开,和你无关!你要真是关心他,刚才怎么不出手?更何况,他明明知道自己有病,一个劲儿往我身上钻什么!” 沈朝淮轻易一转,玉剑灵巧穿过游时宴的手腕,一下将他手中长剑打下。 他抽身负剑,将柳辰溯扶起,对游时宴冷声道:“不是关心,是应该这么做。自己爬起来。” 游时宴手腕被打得升疼,抓起地上雪,揉了个雪团扔过去。 这雪团正扔到沈朝淮脸上,糊了他一脸。游时宴心里大为解气,乐道:“别看我,你自找的!” 沈朝淮面色十分精彩,唇角抽搐几秒。身后却响起一句温润的人声: “游时宴,站定。” 游时宴眼前一亮,也不管手上的雪了,跑上去道:“师父,师父,他们刚才欺负我!” 师父甩开他的手,在寒风中,再一次重复道:“我让你站定,道歉。” 什么? 游时宴难以置信地看向他,这一凶生生给红了眼眶,大声道:“师父,你听我说,他们欺你眼盲,看不见骗你的。是他们欺负我,你不要被蒙蔽了。” “谁欺我眼盲,我心里倒是清楚。”师父迈步上前,精准地拿起他脚下的长剑,“哪里来的?” 游时宴哑了声,“……我,对不起。” 长剑被那一双带着薄茧的手握住,山间烈阳,徐徐照亮无神的双眸。师父单膝跪下,药香弥漫出淡淡的苦味,眼纱随着动作微垂,终于牢牢挡住他所有的情绪。 他只道:“道歉。” 游时宴没忍住,眼里挂了一汪泪,咬唇看向沈朝淮,“我没错,是他,他们见我一个人在这里,不说人话欺负我的。” 师父轻叹了一声,“一言不合便可以胡作非为了?去拿食案,茶要倒满,站——三个时辰罢。” 游时宴见他铁了心要罚,手上一颤,“好。” 师父颔首,“去檐外,不许在屋内。” 他又拉住柳辰溯的手,“你们两个进来吧,我瞧瞧你的癔症。” 柳辰溯踱步跟他回去,不忘转身看了一眼游时宴。 寒雪铺着在少年耀眼的白发之下,每一寸的融化都像怜爱。凉意飘进茶水的一股热流内,雾蒙蒙内,游时宴转着的泪水终于落下。 第7章 啪嗒一声,深入到肺腑的心尖内。 柳辰溯只觉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快意,又掺杂着愧疚与仰慕,正发呆中,腿已经迈进了屋子。 檐外风雪交加,游时宴轻轻地哽咽起来,将茶倒满,顶在头顶上,一边担惊受怕茶水翻了,一边饿着肚子。 半晌后,屋里还在谈着病情,炭火噼里啪啦发出几声热响,师父走去配药。柳辰溯便贴近沈朝淮耳侧,低声道:“堂兄,你把这个绿豆糕给游哥。” 他向沈朝淮塞了好几块吃的,沈朝淮皱起眉,颇有几分嫌弃,“我不去。” 柳辰溯淡淡看他一眼,“哦,我去,可能会被打。” 沈朝淮无法,冷着脸走出了屋子,走到游时宴面前,将绿豆糕递给他。 游时宴还在哭,红肿着眼皮,啜泣了几声,可怜兮兮地问道:“你不会下药了吧?” 沈朝淮道:“嗯,泻药。” 游时宴哦了一声,张开嘴就吃了起来,软舌贴近指尖,唇齿间的呼吸也落在肌肤内。 沈朝淮被舔得头皮发麻,正要发作,几滴热泪又滚到手上,骂声又软了下来,恶声恶气道:“你是野人?” 游时宴示意他看向自己头顶上的食盘,哭得更厉害了,“我能怎么办,我难道有手吗?你打我就算了,我现在用用你的手都不行了,难道你就很善良吗?大少爷。” 沈朝淮犹豫了几下,“你给我食案,你自己吃。” 游时宴嗯了两声,将食案递给他,沈朝淮顶着食案,见他吃得开心,忍不住嗤笑一声,却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不对,为什么我要顶着食案? 他在脑子里盘算了一会儿,发现这人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可出了事儿又能马上翻脸,该说是太过机灵,还是单纯傻呢? 游时宴见他面色几经变幻,咽下糕点,感激地看向他,“大少爷,怎么了?” 沈朝淮还在郁闷:“快吃,说什么话。” 游时宴吃了两口又凑到他旁边,脸上泪也没擦,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瞧,“大少爷,你真好。” 他扬起一个笑容,细细道:“你剑也好看,人也好看,是我刚才做的不对了。” 沈朝淮哼了一声,耳朵却有些红了,“随便你。” 他将食案递回给游时宴,游时宴的脸马上白了,邀请道:“这样,我也想对柳公子道歉,我们一起去找他吧!” 沈朝淮一向不给人留情面,“你不想顶,找什么理由?” 游时宴软硬用了一遍,只觉得这冷冰块缺点就在这儿,见好就收,“那你给我吧。” 他乖乖顶着食案,嘴上也没闲着,“大少爷,你从瑟州来的吗?你们是不是信仰龙神?” 沈朝淮斜坐在石凳上,长睫在光下拢出一层淡淡的阴霾,方才顶过食案的臂弯上,长期练剑的弧度优美而有力,此刻顶住额间,矜贵而清雅。 他微偏身,“你问这个做什么?” 游时宴笑嘻嘻地问道:“大少爷,你说嘛你说嘛,我真好奇。” 他说完这句话,脚下一动,头上茶杯晃了几下,差点倒出水来,喃喃道:“吓死我了!你堂弟不是在这里治病吗?你总要多待在这里一会儿的,算我,多了解一下你?” 沈朝淮神色一闪,“龙神已死。传说再长也无用了,比起信奉龙神,不如信奉自己。你如果真的想听故事,那还是应该听财神与太子的传说。” 真难缠。游时宴笑了笑,“大少爷,我就愿意听你的故事,往后还想去你们州玩呢,多讲一讲吧。” 沈朝淮没说话,转手捏诀,茶杯的水跳起后快速平稳,被灵力封印在杯中。 水光潋滟,盏内映出的日光微微泛起了波澜,掀开了少年人的闲谈。 游时宴瞬间轻松起来,仔细听着故事: “天地灵气化身,化为酒神长厌君与其姐雪女。雪女天性傲慢慵懒,不愿争斗。其弟长厌君却暴虐无道,第一战便屠遍龙域,抽龙骨炼做佩剑。” 沈朝淮声线偏冷,一字一句,如击玉般清脆: “他屠遍龙域,却发现了一颗尚未长成的龙蛋,便将这龙蛋带回去,准备养大做为坐骑。事后,也不知怎么的,心软了,不仅给这龙取名叫微尘君,还亲自剜下自己的右眼,为龙君调养身体,又寻了水神这只血蛟,顶替龙君的坐骑之位。” “酒神平定天下之后,四域屠杀殆尽,九州民不聊生。龙神为天下,诛暴君,后又以身殉道,点化下三神,让每个州府得到治理。同时,骨血长埋于天地间,灵力与意识化散,万民借此重生复活。甚至,天下灵气,皆为龙神恩赐,后人可以借此修炼,寻找长生之法。” 游时宴听完后,面色几经变换,扔下食案道:“等等,我要去问一个事!” 沈朝淮一怔,见他已经飞奔离开。而茶水流转内,只映一点残梅,伴随浮沫转动,沉浮未歇。 药室内,师父正对着方子沉思,游时宴却一把推开门,着急道:“对不起,师父!我昨晚偷听你们讲话了!” 他气喘吁吁地上前,扯住年长者的衣袖,“师父,你应该,不会是龙神吧?” 第六章 师父道:“嗯,君子不欲窃人言,你明白就好。另外,我不是龙神。” 他面色不变,默默捏紧手中方子,“真有这么厉害,恐怕不带着你缩在这里熬药了。” 游时宴长抒一口气,“我就说嘛,我就说师父不可能这么不讲义气。” “什么?”师父微微一怔,“如何不讲义气?” 游时宴搓了搓冻得发红的小手,捂住脸,煞有其事道:“我都听大少爷说过了,那龙神被酒神养大,酒神还对他这么好,竟然还杀了酒神。这也太不讲义气了吧?像我,师父对我有养育之恩,我就一定会报答师父。” 师父哑然失笑,只问道:“依你所言,若苍生疾苦,杀我便可护天下平安的话——你也不会动手了?” “当然了,”游时宴只觉理所应当,“苍生疾苦,那是他们有他们的苦啊。可师父没了,苦的不就是我了吗?更何况,哪有一个人牺牲了,天下就能平安的道理,真是如此的话,天下还当什么天下?” 他说完这句话,四周突兀地静了下来,斜开的帘子内,只吹来了一缕又一缕的日光,伴随着清浅的呼吸声,让人恍若隔世。 “你常年不下山,只在书中见过苍生百态,当然觉得如隔花雾,瞧不清楚了。”师父将药调好,放在壶中递给游时宴,“你下山见过一两次,便心有大义了。” 大义,大义也不是用来灭亲的吧?游时宴颇不理解,“师父说得对。” 师父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脑袋,温声道:“过几日,我寻个时间带你下山吧。另外,三个时辰,你有没有站满了?” 游时宴纠结一会儿,“没有,师父今早上凶我,我惦记着师父,站不下去。还有,我跟沈家少爷道歉了,他也没说什么。要不——现在我回去继续站着?” 师父又捡了一味药材,“不必了,我去熬药,你去跟柳家二少爷说会话吧。记住,他的——病,不会传染你的。” 游时宴眼前一亮,“好,我马上去!” 少年人的脚步匆匆,陷进厚雪里,消湮无踪。像是深埋在泉水里处的温热水流,触碰进寒冰里,被缓缓包裹后,干涸殆尽。 师父抬手触向眼纱,隔着薄薄一层纱雾,脑海中响起柳家大少爷那一句话: “云逍前辈,阿弟只需一味真药,便可临近真神。而如今幽州百业凋零,无农无银,雪下过后又引不回来,如果不动用情花,您要如何解决困境?难道,您要指望年年耗费财力的祭祀吗?” “……我只能尽力而为。” 他想起自己应下的这一句话,却难得有几分茫然:九州禁物,触之而用,会有什么后果? 而这份后果,会不会影响游时宴? 一墙之隔,游时宴已经盘腿坐下了。 热炭烧出一屋暖光,火星明灭内,攒动涌出热流。他一边坐着烤手,一边低声下气道:“柳少爷,您好些了没有?” 柳辰溯窝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淡淡道:“游哥,你上来抱抱我吧。” 游时宴差点没忍住骂他,转念一想,觉得真是奇怪,“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吧?” 柳辰溯想了想,“不算吧,我在梦里见过你。” 游时宴问道:“什么梦?” 柳辰溯垂下眼,“你上来,我就告诉你。” “行,你今年多大?”游时宴扯下大氅,直接坐到旁边,一边脱鞋子一边往里凑,“你比我高,真应该叫我哥哥吗?” 柳辰溯见他要上床,斜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他这一坐,大开的衣衫便松松垮垮地开了,上面正敷着一层薄薄的药,药草下,隐隐露出血色的伤疤,狰狞可怖。 他沉吟一会儿,“我今年,十七。不能叫你哥哥吗?” 第8章 游时宴连忙转过身,心思早就跑开了,一脸震撼道:“那还是你大,算了算了,随便你!你这是被人抽的吗?” 柳辰溯摇头道:“不是,换季的时候,偶尔会出血破肤,怎么了?” 游时宴打量了他一下,心里痒痒的,“你疼吗?对了,你能不能背过去?我看看还有什么新鲜的。” 柳辰溯哦了一声,却道:“不疼。还有,我也要看你。” 他目光灼灼地扫过游时宴,视线停在少年脖颈覆着的薄汗上,那薄汗顺着肌肤一路往下,靠在锁骨里打转,偏偏游时宴自己也没什么知觉,再缠上白发,当真有几分漂亮了。 游时宴本来不觉得有什么,被他一看,生生看怕了,怏怏道:“我有什么可看的?” 柳辰溯眸色漆黑,无惊无波道:“那我自己扒。” 游时宴胳膊被他一抓,被冻得打了个寒噤。柳辰溯见他真怕了,缩回手,低声道:“我梦见你是我娘。” 游时宴乐了,“好奇怪的梦。然后呢?” 柳辰溯被他一问,忽然勾起唇角来,“没什么有意思的了。” 他唇角的弧度不大,眼底笑意却一点点溢出了,光华流转内,苍白的面色上也沾上了几分世俗的人欲。 窗外闪过一道人影,柳辰溯马上拉住他的手,贴在唇边,像是细吻般,“游哥,我病好了,你可以带我出去吗?” 游时宴还没出声,沈朝淮将门一开,正正对上二人的视线。 游时宴正坐在床边,柳辰溯连个骨头都没有般,缠在他身上。 这姿势不能说不雅观,只能说,惹人头晕。 沈朝淮的神色一向冷漠,如今也瞧不出什么态度。他从腰间抽出竹萧,无意识摩挲着上前,“成何体统?” 游时宴以为他在闹着玩,勾勾手指缠住他的袖口,笑道:“怎么了,大少爷?” 玉箫往下一落,玉击雪肌,发出一声闷响。游时宴腕上马上红了,脱口而出道:“师父都不敢打我,你竟然敢?!” 沈朝淮垂下眼,俯视着他道:“如何不可?你师父心疼你,我为何要心软。” 游时宴心头不忿,脑子里突然想起师父说的那句话:沈朝淮所修是怀情道,情道不可破,又天生两根情脉,极容易产生执念。 游时宴心里冒出一个主意,也不生气了,只乖乖缩回被子里,蜷成一团,“我错了,大少爷。柳哥,我也给你道歉,对不起。如今夜半,我不折腾了,大家早些睡吧。” 他又爬起来,从旁边柜子扒拉出来了两床被子,故意颤了颤手腕,“这山上都是荒野,什么都不如你们府里好。也只有这两间房,一间是师父的,我们不好打扰。还有这一间,我们凑活着睡吧。” 沈朝淮沉默着将烛灯推开,只道:“老实点。” 柳辰溯直起身子,火一灭就往游时宴被窝里钻。游时宴也钻进他被窝里,两个脑袋凑到一块。 他低声道:“我问你,你堂兄这个怀情道,是怎么个怀法?” 柳辰溯眸色闪了闪,“沈家祖训是,怜以苍生之情,借以蜉蝣之身,护我天下安宁。” 游时宴噗嗤一声笑了,“病呆子。没让你背啊?你就说这东西好不好,怎么弄?” 柳辰溯点头道:“嗯,我以后不背了。大概就是断绝七情,不能想什么亲情友情,更不能去想爱情。大道成后,心里就只有苍生了。这样修出来的剑道,至情至性,可以保护所有人。堂兄现在是初学的地步,据说在家中,都要独自回房吃饭。” “这怎么可能修好?”游时宴有些感慨,“那破了这怀情道,有什么后果吗?你快告诉我,太吓人了惹到师父就不好了。对了,我可以把山里另外一间屋子,偷偷让给你睡。” 他问完这一句话,柳辰溯却迟迟没有回答,反而绕着玩起了他的发丝。 良夜迢迢,夜月无声而柔和,帘吹风晃,只散了一室如水般的弯月,温柔地在指尖的白发上。 游时宴垂下眼,几乎快要在这缄默中睡着了。柳辰溯盯着他如蝶般的睫毛看,难得找到了舒心的感觉。 突然间,他听见一道声音:“游时宴,你……手腕,还疼吗?” 啧,柳辰溯见那长睫抬了抬,贴在他的耳廓处,阴寒的唇瓣张开,“没有后果。最多,只是麻烦点。” 游时宴顿时睁开眼睛,清辉映亮眼底朦胧的水雾,勾唇道:“行啊,那还怕个什么。” 他转身拱出被窝,一头钻进沈朝淮被子里,眉眼弯弯道:“大少爷,大少爷。” 沈朝淮皱了皱眉,不太适应跟人贴这么近,“叫什么?我问你疼不疼。” 游时宴嗯了两声,“疼。” 沈朝淮斜撑起身子,指尖捏起一点幽光,细细看去,心里松了一口气,“明日便好了。” “你一声不响地打我,总不好吧?”游时宴靠近他坐起,盘起腿来看向自己的手腕,“大少爷,你平常无聊吗?” 沈朝淮微微蹙眉,“你说这个做什么,小声些,躺下休息。” 游时宴凑近他,半撒娇一样道:“我可以和你交朋友吗?” 话音刚落,柳辰溯带着几分悔意坐了起来,在身后幽幽望了一眼沈朝淮。 沈朝淮怔了一下,没想好怎么回答。游时宴却像是随口一提,只问道:“你明日练剑吗?” 沈朝淮道:“……练。” 游时宴点点头,“那你快点睡,我不打扰你了。” 他说完,自顾自睡觉去了。柳辰溯睡前,道:“堂兄,明日我和你一起练剑。” 沈朝淮觉出他态度不对劲,却没有功夫仔细想了,埋在棉絮里,默默念起了怀情诀。 他念着念着,耳边便响起了少年人安详的呼吸声,像只小猫一样抓在耳朵里。 好在没过很久,柳辰溯把人抱了去,就听不见了。 ……宁心。 沈朝淮枕了一夜的月,天一亮,便起身披上衣裳了。柳辰溯披上大氅,从包里拿出一柄剑,“走。” 他们二人走了,游时宴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洗漱完,先去了一趟师父那里。 他在那里吃完饭,二人已经练剑回来了,他也不问,只咬着烧饼想事。 沈朝淮静静地坐下,自觉拿了稀饭走到角落里。柳辰溯坐下,闷闷擦着汗。 师父做的稀饭加糖太多,吃在嘴里有些腻歪。柳辰溯喝了两下,道:“游哥,我以为你会去看我们练剑的。” 游时宴吃着东西,含糊不清道:“为什么?我又没有剑,我去干什么?” 因为你昨晚问了。柳辰溯将勺子放下,神色不冷不热,“好累,早知道你不去看,我也不去练了。” 沈朝淮不知为什么,走过来背着舀汤,神情隐埋在暗处,瞧不真切。 “行了,别难受,给你讲个好玩的。”游时宴笑眯眯地拍拍他,“你知道我今天要去做什么吗?师父刚跟我说了,我今天能下山帮忙。” “是吗?” “头一次下山呢——对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他把唇瓣贴在柳辰溯耳边,确保只有两人能听到,“后面有个狗洞,你明白我什么意思吧?” 柳辰溯倒不在意什么狗洞,咬着耳朵道:“游哥,我等你回来。” 游时宴拍拍掌心,利索地站起,“那我走了!” 脚步声远离过后,室内便静得吓人。沈朝淮将汤舀好,低头盯着漂泊的糖色,端起碗坐回角落里。 柳辰溯看着他站僵了才挪动的背影,状似无意识地夸赞道:“堂兄,你的剑真好。如果我也没有病就好了。” 沈朝淮声色如常,“嗯。” 他没能接上话,柳辰溯也懒得跟他唱什么对手戏,轻轻笑了一声,便独自丢下他了。 山下,皓雪延绵,小径蜿蜒曲折。游时宴背着看病的纸墨笔砚,一边哼歌一边左顾右盼。 师父默背着药材,听见他欢快的脚步声,忍不住笑了,却严肃道:“贪玩忘事可不好了,可记得你是下来帮忙的?” “那当然了!”游时宴忙不迭敷衍着,眼睛望向山下一抹遥远的金黄色,“师父,最远边那个州,看着好热闹啊,那是旗子吗?飞得好高好远。” 师父下意识避开了这个问题,“宁州商业兴盛,财神福泽州府。当然热闹了,不过,我们可不是去那里的。” “那去哪里?”游时宴好奇地问道。 第七章 穷,这地太穷了。 游时宴到了这地,脑子里冒出来第一个想法就是这个。 不怪他这么想,幽州本就穷得吓人。连州府大姓柳家的府外,乞丐饿死了堆在门前,也是常事。更何况是旁边的小村落呢? 游时宴将小桌摆好,不情不愿地铺着纸张。旁边野草丛生,为数不多的屋子也坍得东倒西歪,看起来没什么热闹。 不过,旁边倒是站了一堆来拿药方子的人,有的穷有的富,嘴上挂着的,无非就是“云逍医圣普度众生”、“圣人”。 第9章 当然,也有几句难听的: “那个白头发的……少年,可是什么东西啊?” 一位富商的小厮笑了笑,“跟在神医旁边的,能坏到哪里去?而且,瞧着也太好看了些,应该是个好的。” 书生收了折扇,皱眉道:“非也非也,人不能以貌论之,更何况这种——人吧。再说了,柳家人也怪好看的,不是照样品行不佳吗?” 还不闭嘴。游时宴恶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可一个两个提出来,周围人听见了,便小声附和,提出质疑。 或许是师父在这里的原因,说得倒是不难听,可话里话外,都是把他当一个非人的东西看。 这还帮个什么劲儿?游时宴气得手抖,咬牙将墨研好,师父耳朵本就灵敏,却温声道:“过来,做事。” 游时宴不太想干了,脆声声道:“师父,我想出去玩。他们都挺害怕我的,我自己找个地方待着吧。” 师父叹了一口气,“可你不帮我,我忙到日上三竿,可不累晕了?” 幽州无雪又无雨,只有烈日高悬云端,确实晒得身上焦灼。而这桌子才刚摆好,周围人就已经排起了长队,要是真一一治下去,确实要忙很久。 游时宴思考一会儿,“那不治了吧,我看着他们也没什么有病的。” 师父蹲下身,仔细道:“你走过去,替我瞧瞧后面的人,好不好?” 游时宴撇了撇嘴,“好吧,那要是我被打了,师父可一定要来找我。” 他从队伍开头走下去,前面几个排头的,是被师父喊上前的老弱妇孺,根本没时间打量他,只是眼巴巴等着看病。中间大多数都是贫民,见了他,神采畏惧又有些讨好。 游时宴觉得自己能跟他们说上话,便开口道:“你们这个是风寒吗,什——” “听见了吗?”一位女子神色慌乱起来,推了一下旁边的男子,“他会说话!” 男子有些惊恐地看了游时宴一眼,却唯唯诺诺没有说话。 游时宴面容一僵,哼了一声,自顾自道:“害怕什么,我走就是了。” 他刚走了几步,那女子一把抓住他的手,末了又害怕地缩回去,恳切道:“小公子,小公子!你能说上话的,帮帮我们吧!我们是小地方来得,赶来已经没什么钱了,一次看了也不一定能好,能不能帮些忙,多来两个方子?” “对啊,对啊,云先生也不是天天来,能不能开几个长期的方子,也不用天天生病。”另一位男子出了声,他面黄肌瘦,看着倒是饿出来的毛病,眼神却发亮,似乎是想将希望托付给他,“拜托了,额,小公子。” 不行,可是一个人只能一个方子啊,多了后面人怎么办?游时宴有些烦了,却灵机一动道:“行,我有主意了,你们不用害怕我,你知道我是什么吗?” 女子神色闪烁,“额,小公子您是云大夫的徒弟,自然也是人了。” “不对,”游时宴摇摇头,狡黠地一笑,“云圣人自然是住在山上的,这山间古怪灵兽多了去了。圣人比天上神仙还要好,便引了神仙点灵。我便是被点的祥瑞了,我这一头白发,便是由此而来,好姐姐,你明白吗?” 不是非人吗?那我要当祥瑞。 众人心里有数,只觉得传便传了,挂念的都是自己身体,连连应下。 “小公子,这事都好说,可是我们——”女子皱着眉。 “你别急,你等我一会儿,”游时宴安抚道,“你放心,我肯定给你做成了。” 他继续往后走去,果然是开头那些富商派的小厮,来替家里主户排队的。小厮见了他,假装没看见,却不怎么排斥。 “哥哥,你累不累?这天可真是热,擦些汗吧,”游时宴递上一个帕子,含笑望向对方,“你擦了汗,去跟你家公子说一声,我带你上前去,也不用等了,好不好?” 他眼睫密长,弯起来时轻颤,那一双柔情眼又虚浮了层飘渺的笑意,如蝶逐花,一瞬笑到人的心里,当真是少年风流。 小厮接过他的帕子,脸上无端有些发烫,想起刚才嘴碎说的几句话,更是不好意思了,“这,我们家公子是商人,云大夫也不让往前靠啊。” 游时宴眨了眨眼睛,“你先问问他想不想上前?” 小厮犹豫几分,“小公子,你站着一会儿,我去问问我们家公子。” 游时宴道:“好。对了,你们家公子叫什么?” 小厮道:“幽州李氏。” 他瞥到小厮上前,几个坐在马车上闲等的富商听了,马上同意这个好事了,小厮便又过来问游时宴:“那我们上前去吧。” 游时宴瞧了他一眼,“给钱。” 小厮瞠目结舌,“好吧。” 他从富商那里拿了不少银子,游时宴颠了两下,满意地说道:“哥哥,你等我一会儿。” 他走回贫民处,看向原来的女子,低声道:“这是李老爷给的,你快拿着走吧,路上回去再找别的大夫。我师父也没那么厉害,不能一劳永逸,先看病再买个铺子,比什么都强。” 女子拿着荷包,手都有些颤了,“好,我走。” 她走了,旁边贫民瞬间喧哗起来。游时宴窜回富商队伍,见一群人神色变幻。 行商之刻,贵在机遇,却重在时间。他们在这里排一天,不知道要积多少事务,回去处理还要麻烦太久。更何况,只是一点银钱的事,说不定还得了美名呢? 游时宴将小厮带走,煽风点火道:“我们快走,后面人真多。” 他快走几步,头也不回,后面富商们心思一动,派出小厮道:“小公子,我们家老爷也愿意,换一换地方呢。” 游时宴驻足转身,笑道:“加钱。” 队伍马上少了起来,愿意看病的还留着,不愿意看病的拿了银子,千恩万谢地走了,嘴里还喊着“祥瑞”、“善人”。 游时宴做完这些事,心情大好,顺便还得了点赏钱,藏在袖间走回去。 师父正在最前面诊脉,见他来了,看完这一个,温声道:“怎么样?” 游时宴没回答,“师父,你把手伸出来。” 师父将手伸出来,片刻后,一点冰凉的银子,夹着温软的体温,落在他的手中。 “我能挣钱,就能养你了。” 游时宴认真道:“还有,我明白了,苍生疾苦,引而诱之,便可功名双收。” 暖过还未热透的体温传来,师父觉得嗓子有些哑,“我是想,众生云云,你只听一二人闲谈,总是偏颇的。更何况,既知疾苦,怎能玩弄人心?若你又像长——” “长什么?”游时宴有些纳闷,“师父,难道你要我只看不做吗?” 师父再没说话,日头还未彻底歇下,这队伍已经快结束了。游时宴闷极了,在旁边哼着拍子,回去的时候,又是一片静默。 回到山前,师父道:“明日,我请柳家大少爷来。” 游时宴还没说话,就被丢下了。他吃了饭便爬到床上,旁边柳辰溯瘫在床上敷药。 游时宴心情不好,嘴却动得更快了,“我今天去幽州了,你们幽州好穷,水神不管管吗?还有,师父说,明天你哥哥来。” 柳辰溯死气沉沉地抬起眼,见到他的那一瞬间,目光又灼灼滚烫,“你想见他?” 游时宴觉得莫名其妙,“不想,又不是我愿意请他来的。” 柳辰溯坐起来,溃烂伤口上的血顺着滴落,滑倒小腹处,腹肌上的线条流畅硬朗,倒像是从坟里爬出来的男鬼了。 “他不好,”他贴近游时宴,苍白的手攀到他的肩膀上,吐息略微寒凉,“而且,水神死了十几年了,穷也穷惯了。” 游时宴问道:“怎么回事?” 柳辰溯的手顺着拥住他,“先前水神祭祀,哪怕回应不稳定,十次里也能回个一两次的。可近几年,已经是没有反应了,更不落雨水。而且,九州但凡是神灵,便会对州府大族偏爱,靠州府大族维持信仰。可我,梦不见水神。” “你梦不见?”游时宴觉得奇怪,“可你又不是柳家继承人,托梦也是给你哥哥,难道你们还能共梦吗?” 柳辰溯嗤笑一声,“双生之子,共梦又有什么稀奇的?而且,他情脉不通,用不了灵气,废物罢了。” 游时宴被他骂到了,不爽道:“你别提灵力,快说回去。” 柳辰溯应了一声,“总之,水神估摸是死了。哥哥去找了陛下,不知说了什么,反正我管不了。” 随随便便就说水神死了,也就是欺负水神脑子不好使,要不然早把你劈死了。 游时宴翻了个白眼,趴在床上发呆,有了几分倦意,“真是的,你们这表兄弟都不像九州人,一个神也不信。” “你想信神吗?游哥,”柳辰溯低声道,接近时透露出几分引诱与诱导,“那我成神的话,你会相信我吗?” “你成神?”游时宴嘟囔了几句,“得了,你脑子也不好使。” 第10章 他趴着趴着便睡了,呼吸声逐渐均匀。柳辰溯替他把被子盖上,斜撑着脸发呆。 油灯晃晃悠悠地亮起,火舌卷着浓夜往上,翻腾泼在眼底。而天上那一轮月色,终究隐在塌上少年含情的眼尾,微微发红,又惹人心乱。 柳辰溯突然有些愉悦了。 他平生鲜少有这种情绪,安稳而自在,让人内心平静。 为什么呢? 他脑子灵透,从小便压着哥哥一头,只可惜家里人总是关着他,割他身骨,断他血肉,将情脉从心脏挖出延通到全身,以至于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 而起初的畏惧化作看淡生死的绵绵流水,滋养到现在,三观也已经麻木了。 可现在倒是明白了,明白那些关来被他生吃的人,为什么会求他不要杀自己,明白族里那些长辈,为何对州府的百姓着急慌乱,明白哥哥的懦弱与聪慧,把自己推出去做伪神,只管做一个家主。 大概是……天边这一轮无情月,唤了我良夜的心上人。 我信你与我前生有缘,如果不是,我想,那就应该是,一见钟情。 他轻咳了几声,指尖把玩着几点火光,灵力一闪而过,远处飞鸟惊起,外面积雪飞起凝结,化为一团雨露,从半空中倾斜到地上。 半步真神,一式乾坤。 皓月窗外,玉箫斩断几点露珠,刃影合着星光,利落收回。沈朝淮习惯性走回屋中,一声也不吭。 他将外袍好好挂上,往旁边一瞥,看到了游时宴的大氅,才想起现在是三人合住,转身道:“你告诉他了吗?过几日要论的书册。” 柳辰溯不知为何,看他越来越不顺眼,“说了,怎么了?” 沈朝淮被他的敌意刺了一下,微微蹙眉后,只淡淡道:“说了便好,好好默记。明日柳珏来,总得问你们两个的。” 柳辰溯嗯了一声,“堂兄,你今夜要看书吗?” 沈朝淮已经坐下了,墨发散在身侧,与周围事务,都有几分隔阂般的冷傲,“嗯。” 柳辰溯轻轻笑了笑,“好,那你好好看吧。” 他和游时宴先睡下了。游时宴半梦半醒见他看书,只想了句好勤快。 谁料,第二日,便被师父劈头盖脸说了一顿。 “你一个字也没看,这也就罢了。怎么连看什么都不知道呢?” 师父自昨日起,神色便有几分冷淡,只跟他说必备的话,“你先回去吧,今日别去书堂见人了。” 游时宴哑口无言,见师父问了柳辰溯,柳辰溯道:“堂兄告诉我了,是《论成者》。” 行啊你,大少爷,心比芝麻还小,自己偷着看,就不跟我说是吧? 游时宴无语极了,转身往回走,迎面碰上沈朝淮,笑眯眯地挡住路。 沈朝淮往左一步,游时宴也往旁边靠一步,这门就这么窄,两个人来回靠来靠去,肩膀都撞了几下。 沈朝淮忍无可忍,低头道:“游时宴,你做什么?” 游时宴抬头看他,还是笑意盈盈,“大少爷,你陪我下山嘛?” 第八章 “我不去,还有,别缠着我。” 沈朝淮快走几步,积雪伴着风儿,晃动浅金色矜贵的衣衫,在白玉般的脸颊上掀起几丝波澜。 他斜瞥一眼身旁的人,游时宴还缠着他说话,“我求求你了,大少爷,我只想和你下山。大少爷,我们算不算朋友啦?” 沈朝淮眉心一跳,“我要去见柳珏,没空去。” “没事啊,晚上,咱们晚上去,狗洞也不能白天钻啊?” 游时宴一把拉住他的手,见到他的神情又收回手,怏怏笑道:“我当小狗,大少爷翻墙,行不行?” 沈朝淮想了什么,突然难以克制地勾起了唇角。 他这弧度弯得太小,一闪而逝后又散去,游时宴却看出了几分促狭的含义。 他在笑什么? 游时宴纳闷极了,沈朝淮转身离开,只道:“鸟叫得更吵。” 游时宴无语地蹲在地上,半晌后,捡了个石子,朝院外抛去。 这石子顺着滚到地上,发出寂寥的回响。 游时宴心中一动,“唉,有了!” 药房内,柳珏将药方接过,隐下眼底笑意,尊敬又温和地说道:“云前辈愿意帮我们幽州渡过难关,这是好事。只是,这花是九州禁物,总该想个办法的。” 师父抬了抬指尖,面上一丝情绪也无,“成神,便可以保佑你们幽州风调雨顺了?” 他话里透露出几分告诫,柳珏心知肚明,却道:“凡事还是要对比的好。就像不论现任天帝是谁,都比长厌君好。如今水神不仁,阿弟再过分,成了神也会眷顾着我们。前辈大可放心。” “你不知……罢了,”师父厌倦地揉了揉眉心,“我不愿再管,有需要的话,尽管用我吧。至于禁物这事,究竟如何解决,你自己想办法。” “晚辈倒是有一个——”柳珏正要开口,眼角却瞥到一抹白色的身影,他话音一转,“晚辈倒是有一个问题,上次前来的时候,云前辈还在思考手下徒弟的事情,如今,是不管了吗?” 窗外身影僵了一下,紧接着消失不见。 柳珏见状,将药方好好折好,慢条斯理地说道:“无论如何,还请前辈放心,只要柳家一日不倒,您的徒弟便一日不会出事。” 师父沉默半晌,像是叹息了一样说道:“他这么聪明,不会出事的,我在这里担心他,反而是害了他了。” 柳珏还未开口,门声吱呀一响,沈朝淮与柳辰溯一起走进来。 柳珏马上起身,后退半步,亲自行了世家礼,“沈兄。” 沈朝淮虚扶他一把,客气道:“不必如此。” 他们二人相视一笑,头顶突然掉下了块瓦片。 柳珏头顶的冠一晃,差点没站稳,沈朝淮连忙伸出手,蹙眉道:“你怎么了?” 糟了糟了! 游时宴马上缩回手,心惊胆战地想到:不会要被发现吧?要不然,直接把人砸晕了? 他正在思考,却听柳珏道:“没站稳罢了,快来坐下。阿弟,你也是。” 沈朝淮一时无言,叮嘱道:“下次小心。” 片刻后,游时宴就这小洞,小心翼翼地望下去。 他这一望,正好对上了柳珏的视线。 他生得和柳辰溯一模一样,气质却大相径庭,墨绿色衣衫如春绿竹,温暖而舒适。眉眼硬朗又温和,一双眼睛习惯性弯着,同样是深黑色的瞳孔,却让人心生亲近。 他见游时宴看他,眨了眨眼睛,无声笑道:小心些。 这人还挺大度的,可比大少爷好多了。游时宴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摆好姿势开始偷听。 柳辰溯明显没什么精神,“我在这里住多久?” 柳珏眼内划过明确的不耐烦与排斥,却温声道:“怎么了?哪里住得不舒服吗?自然是住到病好为止。” 柳辰溯掀了掀眼皮,也不顾忌沈朝淮还在,嗤笑道:“病,原来我得的是病?竟然还能治好?还是,我得等着你们准备完祭祀?” 哇,你难道觉得自己没病?游时宴忍不住听乐了,在心里补充到,你问出这句话,就是你有病的症状。 “阿弟这是哪里的话?水神祭祀一向是大事的,”柳珏微微一笑,指尖扣紧茶杯,骨节因用力而发白,像是威胁,“族里都盼着你病好,你乖乖的,不要打扰大家。倒是你,书学得怎么样了?” 柳辰溯冷眼看了他一眼,却同样淡淡一笑,“比你好。” 柳珏并未回答,匆匆掠过后仍旧谈了下去,只是气氛越来越差,最后,竟是相顾无言了。 沈朝淮自觉不对劲儿,虽然懒得计较,还是提议道:“既然如此,那便散了吧。左右堂弟还要在此处待着,你往后也少不了来见他,之后再说。” 三人窸窸窣窣开始收拾起身,准备为柳珏送行。游时宴耐心地等着人走了,大摇大摆走进屋里。 他翻箱倒柜找了一堆东西,熟练地拿出一个小箱子,扯下脖颈上的小链子,倒腾几下就打开了。 师父怎么又忘了换锁?下次要提醒一下。 游时宴担心地打开箱子,找到自己的剑,又顺走了一串小铜钱,将瓦片锤了两下,放在里面当假剑,哼着歌出去了。 他倒腾着铜钱,坐在院子中等沈朝淮回来。 半晌,一阵不徐不燥的步伐从院外传来。沈朝淮走路步伐向来很慢,格外明显。 “看剑!大少爷!” 面前闪过一团黑影,沈朝淮蹙眉,飞速抽出玉箫,转式间箫快速旋转,变成连串的剑光。 然后,黑影落在游时宴手中,变成一堆削好的苹果块。 游时宴接过苹果,给他竖了一个大拇指,含糊不清道:“咱们玩个游戏吗?” 沈朝淮脸有些黑,良好的素质让他没有骂出声,“你在胡闹什么?” 游时宴抱怨道:“你们坐在里面吃吃喝喝,我被师父罚了。而且还是因为你的原因,你难道没有一丝愧疚之心吗?” 第11章 “……什么?”沈朝淮敛下眸内神采,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竟是软了声音,“那你说,我做什么了?” “哎呀,我做什么了?”游时宴阴阳怪气地学他两下,转头将铜钱抛起。 “正的是昭明太子像,反的是太子斩百鬼。你猜猜,哪一个?” 他将铜钱扣在掌中,凑到沈朝淮眼皮下,“大少爷?” 沈朝淮眼睫一落,眸色扫过少年挑逗的神色,近在咫尺的呼吸一缕缕贴近,肩上雪息萦绕在鼻尖,恍若梦境。 确实是他做得不够好,那就陪游时宴玩一次吧。左右,也没什么要紧的。 沈朝淮开口道:“正面。” 游时宴嗯了一声,收回铜钱,笑道:“你想赌正面。那你猜的是什么?” 沈朝淮呼吸微动,如墨般深黑的瞳孔在对视中翻滚,“我猜……它是反面。” 四周静谧而无声,檐下雪融成水,在光下缓缓滴落,发出滴落的清响。 二人的距离靠得更近,他看到游时宴眼底真实的笑意,盈满整个眼底。 沈朝淮觉得山上确实有些热了,嗓子都有些哑,他难得想笑,于是扯了扯嘴角,往前再靠一步,只道: “你赢了,你想要什么?” 游时宴将扣着的手放开,“嗯——我还没打开,真的就算我赢了?” 沈朝淮低头去看他,也没有理会这个结果,“你先听我解释。” 游时宴将铜板抛起,无人在意的结果湮灭在风中,“不听了,大少爷。” 他勾唇一笑,“你也赢了。” 他笑得很轻快,而风中像是起了燎原的烈火,凭空裹住心跳,连肺腑都烧得滚烫。 沈朝淮想,自己确实是不会说话了。 不然,他可以在一开始就直接跟游时宴说明白,或者在刚才就解释清楚,而不是被吊在这里,悬浮不停,陪游时宴玩一个无聊的小游戏。 愿者上钩……上钩者,心知肚明也。 沈朝淮缓了一会儿,只道:“什么时辰?” “夜半吧,”游时宴撑着脸想了会儿,“得叫上柳辰溯,我和他也说好了。他不会轻功,我陪他钻洞,你直接翻出去就行。” 沈朝淮听到柳辰溯的名字,想起他昨晚的小手段,不自觉排斥道:“嗯,你确定吗?” 游时宴奇怪道:“我说你们这群世家公子,也是真有意思,柳辰溯不喜欢他哥哥,你好像也不怎么喜欢柳辰溯,那你们凑一块,玩什么?” 他奇怪完,知道沈朝淮也解释不出什么花来,伸了个懒腰,“我先走了,大少爷,咱们晚上见。” 游时宴回到屋中,翻出都快落灰的书,开始想着去哪里玩。 他所在的山,叫做阆风山,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绁马。算是个四通八达的地方,旁边是水神的幽州,财神的宁州,昭明太子的秦州。 要说哪里最好玩,肯定是宁州这块风水宝地,男女俱可为官经商,女子纳夫娶亲更是常见,甚至更多一倍。就连在街上喝个酩汀大醉,还有人通宵达旦扯嗓子伴奏呢。 不过,沈朝淮去了恐怕会烦,柳辰溯估计也不想回幽州。 那就去秦州吧?游时宴不确定地想到,外面脚步声响了几下,拖拖沓沓靠近了。柳辰溯一回来便赖到床上,没有骨头般趴过来,“去秦州,游哥。陛下正要过诞辰,热闹。” “太热闹了也不行,”游时宴翻过秦州风貌,心里已经有了八分好奇,“大少爷也陪我们俩一起去。唉,去宁州怎么样?” “谁?”柳辰溯掀起眼皮,不容置疑道,“哦,堂兄也要来吗?没事,怀情道乐见天下众生,就去秦州了。” “这怀情道可真不错!”游时宴果断应上,“你在这儿休息一会儿,我去给你挖狗洞。” 柳辰溯一怔,掩下自己可以用灵力化形出去的事情,“我陪你吧。” 游时宴笑了,“不行,你哥今天刚来了,我马上折腾你挖狗洞,这也太不像样了吧?” 他说完就跑出去了,柳辰溯卷着被子挪了几下,隔着薄薄一层纱看他动作。 隔纱隔雾,少年便就这剑,认真地动作了起来。 柳辰溯靠在窗户上,听着这声音,竟觉得有几分倦意,临睡前捏了个诀,墙角的土见了水,马上被淹塌了。 游时宴得意两下,又捏着土做了个东西。 月影惊鸿,中天星子飘了一层清俊的柔光,披在这三只滑稽的泥土人身上。其中一只踩在太子斩鬼的众生图之上,站在了满天红尘之外。 柳辰溯拿起这泥人看了看,忍不住笑了。 旁边沈朝淮见了,不冷不热地问道:“那是什么,给我看看。” 柳辰溯没吭声,将泥人一个个收好,末了抬头道:“堂兄,这是我的。” 沈朝淮倚在门口,偏头道:“嗯,我知道了。” 柳辰溯穿上鞋子出门,临行前,有意无意提醒道:“堂兄,不要和游哥吵架,败坏兴致。” 他听见沈朝淮念的怀情诀,轻轻勾了勾唇角。 “走吧。” 第九章 秦州作为皇室所在之地,自然是九州最大的州府,山河连绵不绝,所信昭明太子,是上天庭三帝之外,唯一一个能统领六神的代理天帝。 且这也就罢了,偏偏所管之权也无所不有,凡是人界之事,叩拜昭明太子,必有回音。因而九州信不信的,总要立一个昭明太子的像,敬畏十分。 秦州这次的诞辰,便也刻意加上了昭明太子,取的便是一个词:炫耀。 游时宴进了秦州,已经得了十几张帕子了,上面绣着的,全是昭明太子斩百鬼。 他手里拿得多了,还抵不住信徒过来发新的,不甘心地问道:“凭什么就给我发?你们俩怎么没人给?” 他话音刚落,旁边分帕子的大爷正在对着沈朝淮鞠躬,恭敬道:“沈公子能来,真是赏脸。” 沈朝淮两袖清风,颔首道:“嗯,客气了。” “可能是白发太显眼吧,”柳辰溯安抚一声,顺手把昭明太子旁边的酒壶剪了下来,毫无尊敬之心,“游哥,给你玩。” “我不要。” 游时宴十分不爽,手上叠的帕子快把人淹了,旁边人路过,叹了一声:“你怎么不快点发?手上这么多,都赶不上看太子祭礼了。” 游时宴嗯嗯两声,指着前面,“柳辰溯,你去买个糖葫芦。” 柳辰溯给他买了一个,游时宴将糖葫芦给他,叮嘱道:“你先吃,吃完记得把木棍给我。” 柳辰溯应了一声,慢吞吞吃着。游时宴又转身问沈朝淮,笑嘻嘻道:“大少爷,你能借我点灵力,教我一个诀吗?” 人群太密,沈朝淮不适应地皱着眉头,“什么诀?” 游时宴双手合十,“一个小风诀就行了,行不行?” 小事一桩,沈朝淮教他念了风诀,又隔袖给了他一点灵力,游时宴千恩万谢,又拿了柳辰溯的木棍,将帕子黏在上面。 风吹影动,太子像在棍上飘了起来。昭明太子一身正黄衣衫,酒壶落在右手间,洒脱而无畏,左手剑光也随之而闪,几分肃杀之气尽显。 人头攒动,如潮水般络绎不绝。游时宴举起小棍,一边摇一边道:“让让了,别碰到我的太子斩千鬼像!” 什么千鬼像,真的有千鬼像吗? 四周人讶异几分,顺着木棍抬起头,只见风声陡然加剧,帕子在夜空内凭空飞起。更离奇的是,帕子并未掉落,反而被风裹挟着越吹越高。 游时宴压低声音,煽风点火道:“不愧是千鬼像,果然与众不同!” 一位壮汉犹豫几分,率先伸出手去勾,“让让!” 旁边人见状,秉着白捡的也不吃亏的道理,“等等,给我拿一个!” 众人顺着风去追帕子,游时宴哼哼两声,十分得意,“这下子也不挤了。” 他回头一看,只见柳辰溯扯了扯嘴角,似乎想提醒什么。旁边沈朝淮已经走进酒肆里面了,正在一个人发呆。 游时宴奇怪道:“怎么了?” 柳辰溯苍白的面上露出几分不忍,“……没什么,柳家也护得住。” 游时宴道:“什么护不护的?进来吃饭。” 他坐进酒肆里,沈朝淮见他进来了,眼皮抬也没抬,仍旧专注地看着台上。 台上唱角扮的还是昭明太子,唱角掩面而跪,先拜兵临城下百姓何辜,再拜身为皇子无法护国,最后一拜,却是一剑自刎,转世到了鬼域。 沈朝淮神色无波无澜,酒肆浓烈的灯火,惶惶染不透眼内的霜色,他作为看客呆在此处,只是隔岸观火,观这人生百态。 他心思有些静了,耳边却响起了下一幕的唱词: “寒梅似雪,雪照君心温如玉。” 他转身看去,游时宴正撑着脸看他,火光下,眼底好端端映着一个他。 少年人的声色算不上顶好的,唇齿泄出的音色却像裹着蜜糖,夹杂长期在山上待着的不知名的腔调,像一把甜到极致的软钩,弯住了心房。 第12章 他见沈朝淮回头看自己,软声道:“似无世间一点尘,朦胧映月——” 那一点点温柔的腔调抓在心底,让四周的叫卖声、喧哗鼓乐、车水马龙的声响全部都消失了,红尘错落内,只剩下又痒又轻的一句话: “相看再逢春。” 沈朝淮听见心跳突兀地响起了,他动了动指尖,想将热茶拿起,掩盖这一瞬莫名的欲望,开口却是冷声道:“你唱什么?” 游时宴道:“你想听什么?我就唱什么。” 沈朝淮抬起眼睫,热茶进了唇内,竟觉得没什么滋味了,只问道:“有意思吗?” “有意思啊,”游时宴又殷勤地给他倒了一杯茶水,自己喝着酒,“大少爷觉得呢?” 沈朝淮没回话,仍旧喝着茶。 半晌后,他自语道:“应该……没意思。” 台上换了一幕,游时宴唱过的词再听一遍,沈朝淮才是觉得真不舒服了。隔着茶杯,他掩下了眼底复杂的情绪,却是再静不下心来了。 隔岸观火……心火沸沸扬扬,不止不歇。 柳辰溯见到沈朝淮的神情,酒肆醉气里,七分醉意掺着不爽,人也上头了,“游哥,他说你没意思呢。” 游时宴也不开心了,和他咬耳朵,“什么嘛?亏我好好唱了,我刚才没听见,他究竟怎么说的?” 柳辰溯淡淡道:“他说你像楼里唱曲的小馆儿。” 这话也太难听了!游时宴面色顿时难看了起来,“小馆儿是蛐蛐的意思吗?他说我像虫子叫?怎么可能,师父平常都是这么唱的。” 柳辰溯这才想起山上没有小馆儿这个说法,“嗯,大概是,以后不要给他唱了。还有,我想听。” 游时宴恨恨地咬了咬牙,只问道:“那个太子祭礼的游行什么时候开始?” 柳辰溯指着窗外逐渐分散成两条的人影,道:“快了。” 二人刚说完话,外面人声逐渐喧哗,几位黑衣捕快进屋,直直冲着三人桌子来。 “就是他,”领头的捕快拿出令牌,对旁边人道,“天子脚下,竟敢在诞辰,用昭明太子像欺骗百姓!扰乱民心,致使百姓互殴,抓起来!” 不是,我都扰乱了多少次民心了,怎么就你们抓我! 游时宴着急道:“什么?百姓打架了,你们官服不管,反而抓我一个平头老百姓去顶罪,哪里的道理?” 他缓了一会儿,看向四周看戏的人们,抽了抽鼻子哭道:“冤枉啊,难道欺负我年纪小,头发白吗?” 他哭得声泪俱下,断人心肠,旁边人确实听得有些怀疑,一时间低声讨论了起来。可捕快却道:“秦州律法,雷霆雨露,俱是皇恩,没有你质疑的道理!上来,拿下去!” “幽州柳氏在此,容不得你一个捕快放肆。” 柳辰溯从后面站起,墨绿色外袍内,柳家令牌熠熠生辉。 他挡在游时宴面前,放冷的面色配上幽沉的双眸,往前一步靠近,半威胁道:“退下去,听明白了吗?” 捕快面色一变,后退半步以示敬意。 怎么会,柳家二少爷怎么会在这里,也没有人说过啊?这人什么来头?他心里叫苦不迭,可要是抓不到人,更不好交差,动了动嘴唇,“柳二公子,事情不是这么办的,幽州自有幽州的规矩,可现在是在秦州,如今更赶上诞辰,不好处理。” “那,”窗边人半面掩在阴影处,瞧不清楚神情,冷声道:“瑟州沈氏,愿为二人做保。” 这下子捕快真被架住了,他硬着头皮道:“这事,这事,二位少爷——” 游时宴清了清嗓子,将自己好好藏在柳辰溯身后,“你们看,他这不就是欺负平头老百姓吗?一看这两位少爷识大体讲道理,马上变了面色,我真冤!” 四周人道了声变脸比翻书还快,连带着早先对官府的怨念一起说了出来。捕快站得愈发没脸,又不好直接惹了二位少爷,憋了一肚子火往外走了。 吓死我了,幸好他们讲义气!游时宴探出一个脑袋,试探道:“真走了?” 柳辰溯想趁机多抱一会儿,沉吟片刻,“再等等。” 游时宴乖乖藏在他旁边,一声也不敢吭了。 沈朝淮见状,心里竟然升出几分不适。 凡此往生,这还是他第一次频繁的被这样的情绪折磨。说来道去,只是一句最简单的凭什么。可这凭什么,又是为何而来呢? 四周有几分安静,游时宴等了半晌,悄悄露出眼睛。 他这一眼,正望到捕快回来了,一把推起沈朝淮,结结实实藏在二人后面,慌乱道:“快快快,把我藏起来,我待会跑回去!” 他脱下自己的外袍,卷起沈朝淮的衣裳就开始换。 可这次,捕快不知为何,面色反而更难看了,甚至透露出几分古怪,从旁边人手上拿过一张黄色的卷轴,高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昭曰——” 他一出声,店内所有人全部跪下,游时宴爬到小桌子底下,一边害怕一边换衣服。 “今日微服私访,观千鬼像引人争乱。本不值一提,可又念昭明太子祭礼,恐此人居心不良。特此下旨,将此人扣押扭送。朕,亲自审问。钦此!” 游时宴两眼一黑,差点没力气站起来了,他爬到唱戏的小窗子,往下看了一眼。 以他的轻功来说,不怎么高,只是没有借力的地方。 ……管不了这么多了,跳! 街上张灯结彩,华灯倾尽一片,灼灼光华点在两侧人流之内,如银河般流淌。游时宴轻点脚步,在空中悬停了片刻,仍旧找不到下一个落脚的地方。 偏偏此时一道琴声响起,号角高高吹奏:“昭明太子,祭过君礼!” 千盏万盏孔明灯同时升起,号角像是风一样带起万千百姓的欢呼声,节日的气氛排山倒海般压来。 远方昭明太子的像隐隐露出,游时宴倒转身子,轻巧地点了一下孔明灯,快速坠下去。 来不及了,以他这一头白发,人越多认出来的越多,先去马车里躲着! 他顺势带走一盏孔明灯,飘进角落里的马车后面。 前方的人似乎正在说话,懒散的声调中带着浓厚地嘲讽,“吾知道了,难道是什么大事吗?事事都要吾过耳的话,吾岂不是要长六个耳朵才够用?” 这马车十分奢靡,帘子都是用上好的红锦织成的,内部红木错落有致,格调高雅,尤其是内部的空余,宽敞得几乎如同厢房了。 游时宴从马车后面逐渐往前靠进去,越听这声音越耳熟。 “吾说过多少次了?废物东西,长脑子当蹴鞠踢的吗?” 原来是倪公子,他正准备踢蹴鞠。 游时宴两嘴一咧,从后厢上来,凑到他耳旁道:“哥哥,我藏一藏。” 倪公子一怔,转头回头看向他。 黑暗中,一轮明灯被少年握在手中,外面荡着的一声声呼唤,都消融在眼睫间靠近的温度内。而新换过的衣衫内,一缕缕冷香寡淡如梅,却更衬出了神情的热烈。 “这什么衣裳,怎么一股龙味,”倪公子眉心一跳,“快把衣服脱了。” 游时宴连连应声,外头隔着帘子的人似乎站直了身子,还没开口,倪公子轻咳一声,铿锵有力道:“滚,滚,滚!” 外面的人马上离开了。倪公子转身看向他,面具下贴近时,露出两个小小的虎牙,“喂,你怎么知道吾在这里的?” 第十章 馆里人被惊到现在,已经有些麻木了。只恨自己为什么贪嘴来喝酒,现在只能蜷缩在这里发呆。 不过,这“戏”还是精彩的,毕竟,两个世家公子为自己的朋友仗义执言,也是很好看的。只可惜,正主一直没有出场。 柳辰溯一把抢过圣旨,扫过上面的字迹后,轻哼了一声,一边撕一边道:“柳家抗旨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难道不知道吗?” 酒杯滚落在地,水色洒落铺满,潋滟内照亮他眼底汹涌的怒意。 他的表情明明寡淡,可久居上位者的姿态一旦显现,便格外可怕。 捕快骑虎难下,一时间竟然觉得沈朝淮更好说话,嗫嚅道:“沈公子,事情也已经说完了,既然是陛下的旨意,哪怕想收回,也得回宫里再说了。” 沈朝淮眉宇内带着疲惫,冷淡的声音一如既往,“人跑了。” 柳辰溯一怔,转头一拳捶向他,沈朝淮抬手挽了个剑花,硬生生逼退他两步。 二人相视无言,厅内昏黄的烛火,烧亮并列摇曳的身姿,甚至,烫浓了整夜的月色。 柳辰溯忍了一肚子的恼恨,终于在此刻爆发出来了,他揪住沈朝淮的领口,低声道:“你把我的人弄丢了。” 沈朝淮握住他的手腕,再逼他靠后一步,霜色的面上隐隐显出几道裂痕。 你的人?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却因这突兀的想法,顿时明白了起来。 他眯了眯眼睛,“柳辰溯,现在我要了。” 第13章 “呵,”柳辰溯眼神逐渐冷了下来,唇角微微勾起,“堂兄,你敢把这句话,对着沈家列祖列宗再说一遍吗?” 沈朝淮隐下的欲望顿时显现出来,他面露寒意,“我没有要过什么东西,那我现在,可以抢了。” 柳辰溯嗤笑一声,颇为瞧不起,“抢?怀清诀第七式,君子不欲人之所欲也,回去多念几遍吧。” 比这个?沈朝淮也冷笑一声,鲜少说如此多的话,“刚才的歌,就很好听。” 柳辰溯只觉一股火涌上来了,他松开手,淡淡道:“找人,谁先找到,就是谁先了。” “好。” 沈朝淮果断应下,单膝跪下去捡外套,才发现游时宴拿走的是自己的大氅。 他面色不变,只拿好游时宴的外套,柳辰溯见状,爬下楼的步伐又折返回来,慢条斯理道:“你最好别指望他会好好还给你,估计早就扔了。” 另一边,车厢内,游时宴马上抓住倪公子的手,“别扔,别扔!这不是我外套,赔不起啊。” “太熏人了,幸亏你给龙族灭了,品味真差,”倪公子嫌弃极了,反手扔在外面,外套被马车碾碎,“还是吾更好一点吧?” 游时宴心道一声糟了,垂头丧气道:“你刚才说什么?” 倪公子面色不变,坐直了身子,显示了一下身上刚买的绿色衣衫,上面还绣着金纹,流光溢彩到让人头晕。 他挑了挑眉,眼内流露出傲慢与得意,还有一丝不自觉的炫耀,“你看吾这身,怎么样?” 简直……简直就是—— “令人发指的潇洒啊,”游时宴话风一转,挤出一个笑,眉眼弯弯,“哥哥,真好看。” 倪公子听出他心不诚,倒也不在意,“你刚才说的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吾找人给你说说,马上就行了。” 原来如此,游时宴福至心灵,看他这一身乔装打扮,已经有数了,“你能到处走,是陛下的大太监吗?谢谢啦。” 倪公子的笑容僵住了,沉默一会儿后挑起帘子。 外面昭明太子的像已经临近眼前,月色合着烛火,为雕塑披上一层艳丽的光辉。雕塑上的人眉目低垂,侧脸如剑刃般冷硬,修长的双眉更是威严,神祇的气息又格外浓厚,一望便知道是个君王性子的神明。 不过,这雕塑选的姿势倒不太一样,平常的斩百鬼像,多是自刎般,流露出神性来,这选的反而是“醉花间”这一幕,虽是小太子成神的契机,可这踢酒壶耍剑,反而破坏了原本的威严,倒有几分潇洒与少年意气了。 游时宴看得有些入神,倪公子啧啧两声,打趣道:“哪里好看了?” 游时宴咽了咽唾沫,“金子做的。” 就这?倪公子看到他艳羡的深情,从腰间勾出一个荷包,在他眼前转了一圈。 “要不要?”他逗道。 游时宴的眼睛跟个猫一样转了起来,露出平生最甜的一个笑容,嘴里连珠炮弹般:“祝倪公子金榜题名万事顺遂财源滚滚福禄双寿娶得佳人!” 倪公子满意极了,将钱包收回来,“吾是太监,娶不到人的。” 游时宴面上一白,心里馋得要命,好声好气道:“太监怎么了,哥哥你别太伤心了。我把这灯送你。” 他将那一盏揉皱的孔明灯捧过来,小小一团光,暖到了整个屋内。窗外神像的影子横亘在二人中间,逐渐拉长的侧影缠绕在一起,恍惚间,竟真有种亲密好友的感觉了。 倪公子扫过对方熟悉的眉眼,贴近他笑了笑,“送你倒是可以,不过,你拿什么还吾?” 游时宴的长睫贴在冰冷的面具上,“哥哥,你帮我这么多,又送我剑,又送我银子,要不这样,我送你个面具吧?” 倪公子勾了勾唇角,“送吾面具,你都不知道吾长什么样子吧?” 下一秒,窗外早就贴近的鼓声高高奏响,千树银花,和同早就备好的烟花响在耳侧。 温热而交缠的呼吸内,他脸上冷硬的金属面具被柔软的指尖碰上。他轻笑一声,伸出手制止下一步,在四周交缠的旋律内,一字一顿道:“不必还了,吾喜欢你欠着吾的样子。” 游时宴硬生生读出了几分老熟人般娴熟的自在,却乐道:“真不用还了?” “嗯哼,一言九鼎。”倪公子将沉甸甸的荷包递给他,外面人似乎等不及又晃了晃身子,他一打响指,寒风吹过,后门厢房应声而开,“走吧,小抢劫犯。” 游时宴得了便宜更不要脸了,一边下车一边嘱咐道:“好,记得帮我脱罪,公公!” 倪公子应了一声,斜倚在鎏金的软塌上,唇边漫不经心勾起的弧度挂在面上,懒懒散散内,危险而含笑的眸子扫过外侧。 外面人双膝一软,直接跪下,行过大礼,颤声道:“陛下,还抓吗?” 倪公子没有回话,摘下面具,摩挲了一下金质的绣纹。 外面臣子适事宜地换了个话题,“柳家长公子借以幽州旱灾,提出暗养情花谋利,说缓解灾情,想跟您详谈,您看?” 倪公子转了一下面具,泠泠声响内道:“官官相护,人界就是热闹。行啊,都是他师父了,怎么不好说?吾允了。” 他将面具戴回脸上,视线追随远方登台的少年远去,玩味道:“吾还是觉得吾更有品位。” 秦州高台上,已经聚集了一片人影。 太子祭礼最后一式,醉于百花之间。万民同时欢呼,振奋的喊声带上浓厚的酒意,洒落在秦州夜空内。 沈朝淮找了一路,争抢时脱口而出的话,像是为数不多的少年意气般,渐渐湮灭。 他想,是他说得太过了。 怀情九州,怀清九州——他应该努力爱上百姓,爱上芸芸众生,而不是一个单独的人。 沈朝淮想到这里,寻找的步伐突然停下了。 他垂下眼,靠在高台上,突然听见遥远一声叫喊:“大少爷!” 他转身望去,不断飘落的冬雪,自九天之外落在少年发间。而身后的烟花炫丽绽放,繁杂的色彩落在游时宴身上,如同惊鸿的孤雁,掠过精致的侧脸,再掠过心上一点,凝成朱砂般热烈的颜色。 怀清九州——九州一色,挡住了他看向众生的视线。 沈朝淮感受到情脉久远地动了一下,带着五脏六腑开始剧痛。他耳边嗡鸣作响,往前快走几步。 游时宴见他逼到眼前,正要说话,才发现自己把外□□丢了,心虚地说道:“至于嘛,给你钱行不行?” 沈朝淮比他高,只能以俯视的姿态望他,可眼底流露的情绪却近乎祈求,“你害怕我吗?” 害怕啊。游时宴咧嘴一笑,“怎么会呢,大少爷,我喜欢你啊。” 沈朝淮望向他,沉默中万民举起的酒杯,在他脸上映出矜贵而冷漠的色彩,肺腑里情道汹涌紊乱,疼痛刺骨。 他却顶着痛笑了,“嗯。” 他在嗯什么劲儿?哪里有人问他话了吗? 游时宴简直瞠目结舌了,应付地笑了笑,“对了,你看到柳辰溯了吗?再过会儿得回去了,不然会被师父发现。” 沈朝淮不吭声了,半晌后道:“他先回去了。” “算了算了,”游时宴抱怨两声,“能免了牢狱之灾,已经是走运了,咱们快走。” 沈朝淮点点头,两人往下走,正好碰上柳辰溯。 游时宴意外道:“我们以为你回去了呢,走走走,我请你们坐马车!” 柳辰溯半靠在高台上,“你赢了?” 沈朝淮道:“他找到的。” “好,”柳辰溯轻笑一声,“平手。” 说罢,他抬手,递给游时宴一包糖炒栗子。 游时宴听了半天,没听懂,啃着栗子道:“赌的什么?我也玩。” 柳辰溯面不改色,“赌你喜欢吃不吃甜的。” 游时宴顿时乐了,“唉,那你们都输了,我喜欢吃咸的,是我师父喜欢吃甜的。” 柳辰溯带着病气笑了笑,“嗯,输了的话,那游哥,我再带你买点吧。” “好好好!”游时宴和他勾肩搭背就走了,临行前买了一堆东西,堆满了整个马车。 回行的路上,游时宴早闷头睡了,沈朝淮替他剥着栗子,柳辰溯斜靠在马车上,提醒道:“堂兄,你念遍诀,否则,该七窍流血了吧。” 沈朝淮放下栗子,半蒙上眼睛,低声道:“嗯,多谢提醒。” 二人相顾无言,马车碾着雪,一路行到了山门前。游时宴翻了个身,熟练地蜷缩成一团,滚到角落里。 沈朝淮顺势伸出手,拦腰抱了起来,“下车?” 柳辰溯不爽地皱了下眉,挑起帘子后,忽然道:“快把人放下来,叫醒。” 沈朝淮一边摇游时宴,一边道:“有人?” 柳辰溯着急地皱起眉,“走过来了,是他师父,恐怕要被罚了。” “怎么了?”游时宴打了个哈欠,一睁眼,正对上挑起帘子的那只手。 第14章 他心里咯噔一跳,往后躲开这只手。 这手苍劲有力,指上薄茧映得分明,没有碰到人,也没有什么波澜,直接掀起帘子。 师父温声道:“都有谁?” 柳辰溯知道自己不会罚,开口道:“是我一个——” 另一道声音和他同时响起,沈朝淮道:“其实是我——” 好,很好。黑芝麻汤圆没煮好——露馅了。 游时宴面色一白,师父果然道:“嗯,游时宴,出来。” 游时宴企图往外边跑,撩起帘子,还没跳出去,已经被师父揪住后领。 “你轻功谁教的?” 游时宴想瞪人,想了半天没什么可怪的,恶狠狠瞪了马一眼,乖乖道:“师父教得。” 师父颔首,“去药房,关一个时辰。” 游时宴被提着走了两步,可怜兮兮道:“师父,我腿疼。” 师父锁好门,“到时候一快给你治。” 他说完,脚步声缓缓离开。药房内一片漆黑,游时宴摸黑走了两下,从兜里掏出一块白花花的银子,又拿出藏好的剑,就地搓了起来。 没想到吧,师父,其实我也没想到。 银子在剑上发出几点火光,他就着火光摸索到桌上,点燃了火折子,四周终于亮堂了起来。 游时宴长舒一口气,将药柜上的小柜一个个打开,找到雪莲果啃了起来。 他正吃着,才发现这果子底下压着一个小方子,他自问懂得不多,但耳濡目染,还是多少能看明白一点的。 “红麝香怎么可能和蛇胆配在一起,这不是剧毒吗?”游时宴翻过来,咋舌道,“师父只是瞎了,总不会脑子也糊涂了吧?” 他担忧地看完了方子,在方子反面标了个:谨慎。 他咬着雪莲果,纠结要不要直接改掉方子,窗户被人一拍,游时宴熟练地啜泣了两声,“师父,我知道错了。” 外面人似乎笑了一声,顺着窗户爬了进来。 游时宴双眼一亮,闻着糖炒栗子的味就上来了,“柳辰溯!” 第十一章 柳辰溯长得太高,爬过窗户的时候,冠都被扯掉了,“游哥,给你。” 游时宴塞满嘴吃了两口,还在专注地看方子,感慨道:“你有没有感觉师父最近不一样了?难道真的是年纪大了,连这都写错了。” 柳辰溯眼睫一颤,“我看看。” 游时宴随手递给他,望向柳辰溯。 柳辰溯的冠已经散了,黑长的墨发融在夜间,在月下映照出惨白的面色,神情寡淡中又有几分阴冷,不禁让人打个寒颤。 他自己倒是浑然不觉,翻过方子后,脸上露出了隐约的讽刺,夹杂着嘲讽,更显出几分攻击性,“……不错,是剧毒。” 游时宴赞同道:“对啊,竟然是剧毒,师父从来只管治病救人的,怎么可能配出这种药?咱们快改改!” 柳辰溯没有接话,缓缓坐在椅子上,“是柳珏让他做的。” “什么意思?”游时宴想起柳珏通身的气质,觉得不太可能,“你哥哥想自杀啊?” 柳辰溯把玩着方子,翻过来发现一个批注“谨慎”,淡淡道:“那配配试试吧,我……绝对能用。” 游时宴不信邪,“为什么?” 他这一问,四周却突兀地陷入了寂静。 燃着的火折子发出噼里啪啦的碎响,烧在柳辰溯深黑的瞳孔内,怒火与不屑便隐藏在深处。 他掀了掀眼皮,转而说道:“他把我送到这里,又求这样的东西,一定是给我用的。如果失败了,族里这么多年的努力,岂不是功亏一篑?” 他解释完,发现游时宴还有些困惑,顶着白发,没什么害怕地靠近自己,问道:“什么功,什么亏?” 柳辰溯心内一动,指尖差点忍不住扣上那纤细的脖颈,克制地低下头,埋在少年肩侧:“游哥,他配好了药,我恐怕要回幽州了。可要是失败了,恐怕没有办法入什么祖坟,更没法见你了。” 游时宴比起柳珏,倒底还是更信他多一些,“你怕什么?到时候真出事了,我去救你就是了。再说了,入祖坟有什么意思?人死了便是一捧黄土,还非得轮个高低贵贱,埋在哪里更有意思吗?” 他说到这里,果断解下脖子上的链子,心疼地说道:“对了,你不是有灵力吗?给你这个,出事摇一下,应该能通灵到我。还有,我师父又不会害人,我待会儿替你问问他,一定给你弄明白。” 柳辰溯接过链子,还发热的温度烫到肌肤内理,他抬起手,牢牢圈住对方。 “你答应我了,就不要食言。”柳辰溯轻声道。 二人的心跳靠得很近,黑与白的发丝,在清辉月色下交织在一起。柳辰溯的手腕似乎含着很重的力道,可在真的接触的时候,一碰却又能推开了。 游时宴便轻而易举地推开了,他听见对方的心跳迟缓地坠下,不解又纳闷,“你先回去休息,现在我就去给你问,你放心。” 他带着药方子,钻出窗户直奔向旁边的寝室,干脆闯进去了。 师父正在脱衣,听见这猛虎下山般的声音,眉心一跳,“屡教不改了?” 游时宴咳咳两声,凑上去给他捏肩,殷勤道:“改了改了,每次都不是一个毛病!” 师父无语到极致也不愿理他了,“倒底做什么?” 游时宴又给他捶背,真情实感道:“师父养我到现在,没一点对不住我的地方。往后不论什么事,我都会念着师父的。当然,我也不希望师父遇见什么事情,我宁愿我自己碰上。” 师父叹了一口气,“什么花言巧语?都听过多少遍了,拿去骗别人吧。” 游时宴眼见不管用,收了一肚子话,清了清嗓子,“师父,柳珏之前来咱们这里,是不是托你办事了?” 师父指尖微微一动,“翻箱倒柜。你究竟跟谁学的?” 游时宴不自在道:“师父,这个不重要。总之,柳珏托你要的方子,一定是给柳辰溯治病的吧?可上面几味药都是剧毒,根本不可能给人用,我扶着你去药房,咱们再改一改吧。” 他说完,眼巴巴伸出手扶人。师父却伸出手,一把揪住他的领口。 “你……简直是放肆。”他冷声道。 ……什么? 游时宴罕见地寻到了怒意,和平常的质问与温柔的引导决然不同,是一种彻头彻底的冷漠。 甚至这声音,让他一时间想起刚见面的沈朝淮。 他连委屈也顾不上了,心里模糊生出一股预感,抬眸还没开口,脸上便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下的力道太大,几乎让他站不稳。 ……怎么可能,这是在做梦吗?不可能,这是在做梦吧,师父怎么会打他呢? 游时宴踉跄两步,还想站稳,直接被他压跪在地上。 他颤声道:“我是——我是想来提醒的。” 云逍站在烛火旁,脱了一半的外袍,却不掩稳重而淡漠的气质。 游时宴抬起头,正对上薄薄一层眼纱。 “我教过你,少说多做,原以为你只和我亲近,话多两句也就罢了,可沈朝淮呢?他有两根情脉,我警告过你,不要轻易和他说话。情脉断绝,七窍流血,魂飞魄散!沈家没有告诉他,是因为沈家还有后手。你呢?你也就不管不顾了吗?你就不担心沈家在九州榜上通缉你吗?!” 游时宴一哽,泪也落不出来,“就只这个,师父就不要我了吗?” 云逍冷笑一声,长立着的身体屈膝跪下,平视望向他,“懒得和你废话了,你真是生来如此,我不该信你的。” 他这话说得太重了,游时宴只觉面上疼得更厉害了,口不择言道:“不是,不是这样的。” 云逍的声音平稳地一如既往,却在他心底掀起惊涛骇浪,“闭嘴。柳家的方子,我没有给错,这件事,也不用你管。等柳辰溯下山,你也给我滚下去。教你的东西够多了,以后怎么样,就凭你自己了。” 游时宴浑浑噩噩地听完了,脑子里混乱得思考不清,咬唇道:“什么意思?” 云逍安静地听着他的呼吸,“从今往后,你也唤我云逍。” 游时宴辩驳道:“我不愿意叫,你要逼我吗?” 他胸前藏着的剑马上被抽出,沿着耳廓穿过,斩落一片白发。 好快的一剑,连影子都捉不到——他从来没见过师父出过剑,第一次,就是这一次。 云逍收剑起身,重新坐回镜前,“骄纵,出去。” 游时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起来的,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等走了两步,靠在树旁,缓缓滑到地上。 厚雪埋在整个膝上,外衫被融水一点点渗透,凉意透过骨血,融进肺腑内。游时宴将身子蜷缩在一起,迷茫地看向屋内。 不可能,这事一定另有原因。 游时宴咳嗽了两声,脸已经冻红了,他捂住脸,搓着开始思考。 第15章 和沈朝淮玩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师父,云逍要发火也不至于现在,更多是连带着一起骂了。所以,是为什么呢? 难道……真的是改方子的事情?可是自己确实是发现了不对劲儿,才来提醒的。或者,师父真的在瞒着自己做什么事情? 他越想,越觉得师父瞒着自己的可能性更大,拐来拐去到了柳珏身上。 这人恐怕真没什么好心思,撺掇师父做坏事,看来得想办法查一查。 游时宴打定主意,扶着树站了起来。他挪着冻得发僵的步伐,走回寝室,直接埋进了被子里。 旁边沈朝淮听见他回来了,担忧般睁开眼睛,片刻后敛下一切情绪,冷淡道:“没事?罚完了?” 游时宴根本不理他,裹着被子离得远远的,听见他靠过来的动静,直接踹了被子,带着跑到了另一边。 沈朝淮没有出声,滴水不漏藏住心思,“怎么了?” “困。”游时宴敷衍道,“我睡了。” “……你,疼吗?” 空荡荡的一句话落到地上,游时宴故意翻身不去听,沈朝淮伸出手,又缩回来,指尖牢牢包进骨肉里。 他开了口,又咽回去,“好好休息。” 一夜无眠。 游时宴想了一夜的事情,清晨起得特别早,起来穿衣裳的时候,桌子上斜放着一个药膏。 他抱着可能是师父的心态打开,只闻见了一股清冷的梅香与竹香,交杂起来有几分苦味,凛冽而柔软。 底下斜放着几句话,大概是注意事项,最后一句话,是“若是受罚,下次来寻我,我陪你一起。” 怎么能找你呢?大少爷,你这情脉可真吓人啊。游时宴将药膏放在小兜里,趁早去看练剑,想再找一次师父。 云逍果然正站在比试台边,听着二人练剑。 游时宴眼前一亮,快步跑上前,却听一声利刃,刺破空中,无比鲜明。 他抬眼望去,清晨熹光如同龙鳞金片,闪耀铺在沈朝淮的剑锋上,白金色的衣衫也镀上一层光辉,如隔云雾。 沈朝淮这一剑,自左边袭来,转式又对上右边,千道光影混着日光,斑驳迷眼。 铮然一声。 柳辰溯似乎不怎么在意,软剑随手起式,被打飞后轻声念了一个诀。 地上的露水很快翻滚起来,无数水渍凝结成柱,在平地上越卷越多,逐渐变为一个奇异的蛇形。 游时宴眯起眼睛,心觉太奇怪了。九州灵力稀薄,前往上天庭成神的路被龙神骸骨阻断,能够用心修炼的人也不多,柳辰溯这灵力,几乎能吊打九州了。难道,就像柳辰溯所说,他们族里用了什么特殊手段吗? 他还在思索,云逍听见这异动,道:“不可用灵力。” 柳辰溯嗯了一声,将软剑撤回身后,“堂兄赢了。” 沈朝淮和他对打,一向不畅快,连神色冷若冰霜,“我没有什么想要的,谢过云先生指点了。” “等等!赢了可以许愿吗?”游时宴突然开口,“云先生,麻烦你将我剑取来,我想和沈少爷比一次。” 他突然说话这么礼貌,沈朝淮有些意外,正奇怪时,游时宴竟已取回剑,站在他面前了。 游时宴对他行了一个不太像样的世家礼,眉眼弯弯道:“沈少爷,请。” 微风畅快而自由,一股清凉的快感掠过耳边。沈朝淮负手抽剑,低声道:“需要我让你吗?” 游时宴只觉这人一身劲儿都葬送在这张嘴上了,半开玩笑半挑衅道:“沧澜公子,你也是这么得来这个名号的?” 他话音一落,手腕往下折去,剑影自下方袭来。沈朝淮轻功甚好,颔首不解道:“别生气。” 游时宴差点逗笑了,下一秒,却见箫影从四周包来,混乱中如同一个笼子,将他困住。 身处其外,还能窥见沈朝淮转式的动作,身处剑阵,竟然连他的剑都看不清。 游时宴在剑阵里,顺着风声听去,剑声如弦奏乐,一步步掠进他的颈侧。 这样下去,马上就输了。柳辰溯正犹豫要不要出手,游时宴却顺着剑阵,寻到了舞乐般的规律,手腕一转,金戈相撞,顿时闯出了剑阵。 他随意哼着箫音,“龙神祭祀曲嘛,不愧是沈家人,剑招也漂亮!” 语罢,他飞速出刃,狠厉又迅猛,直接对向了脖颈。 沈朝淮微一偏头,剑声擦过时,竟然觉出了几分棋逢对手的紧迫感,却道:“你想这么打吗?” 他手下也不留情了,剑光暴涨,正对游时宴眉心。 如此快的剑,九州能躲的地方,也就是死人去的鬼域了。游时宴暗道不妙,却听云逍道: “还你。” 一个酒壶飞来,游时宴下意识踢起酒壶,正挡住袭来的剑光,抬手将剑挥去,借力后竟然更快一步。 风沙从眼底快速掠过,少年的腕骨纤细而脆弱,身姿单薄而飘渺,一剑抬起,正指咽喉,宛若窥见……酒盏之外,万千昆仑与山海。 这一式是—— 沈朝淮瞳孔微怔,剑便止在了他的喉间一寸。 游时宴微喘着气,细汗顺着精致的脸颊一点点跌落,“这……不能算我赢。” 沈朝淮沉默片刻,“算是平手吧,不过我没什么愿望,你去向云先生许愿吧。” 游时宴忍不住笑了起来,“真的,真的?!大少爷,真的?” 沈朝淮不自觉跟着笑了,“嗯,不过,我也要向你求一个愿望了。” 他想了想,道:“醉花间——你怎么学会这一招的?” 游时宴一怔,“什么?” 一阵拍掌声响起,柳辰溯慢腾腾走来,解释道:“一剑封喉,问鼎酒中昆仑。是昭明太子的招数,虽只得了几分形似,不过也不错了。” 什么形似?如果是形似,还差什么呢? 游时宴还想和他们继续讨论,眼尖见到云逍要走,扔下酒壶,喊了一声: “云先生!我的愿望是,拜你为师!求求你了!” 云逍转过身,听见少年双膝跪地,铿锵有力地念词:“求,先生教我辨是非,明大义!” 第十二章 游时宴在看台上喊完,却没有人回应。 云逍隔着两人望向他,了无波澜道:“不可教也。” 风簌簌吹过侧脸,游时宴静静站着,看他走后,抹了把脸上的汗,若无其事地耸耸肩,笑道:“对啦,你们刚才是不是说昭明太子?他那一剑怎么了?” 柳辰溯明白他不想解释,跟着转移话题道:“醉花间,醉于花间斩百鬼。千百年前,酒神尚未夺得天帝位置,天下未平,人域仍在乱战,有一个小国燕秦。其中一位太子秦昭川,芝兰玉树,温雅爱民。可惜还没等到继位,便被他国侵略了,那时,皇室有的自杀,有的被俘求饶——他倒是不一样。” 沈朝淮接上话,“他以太子之位跪在地上,叩罪于天下百姓,然后亲自拔剑进行最后守城一战,战死后自刎,留下一句,愿求诸君善待百姓。然后转生到鬼域之后,执念太深,无法堕入轮回道,后面的事情,便是酒神打到鬼域。昭明太子为他助力,一剑斩百鬼,成神之式,便是醉花间了。” “等等,”游时宴打断他,“可我听的不是这样的,难道昭明太子不是帮鬼君抵抗酒神的吗?” 柳辰溯道:“这事本就讲不明白,谁让鬼君和酒神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呢?信徒们传来传去,当然都不愿意沾他们俩的边了。要想知道真相,恐怕要问昭明太子自己了,不过,游哥,你没发现,你这酒壶不太对吗?堂兄那一剑这么快,竟然没有打碎?” 你看,这带着脑子说话就是聪明。 游时宴在心里赞叹了一声,跟他凑到一起研究酒壶,啧啧称奇道:“真的,连个碎纹都没有!那里面的酒呢?” 他伸手进去,眉心陡然一跳。 虚空万象,顺着指节每一寸缠绕而上,浩大而壮阔。里面的空间,仿佛世俗之外另一处江山,万里无垠。 这算是,宝贝吧?宝贝自有宝贝的待遇,得藏好。而且,师父肯给自己,肯定也把自己当宝贝了! 游时宴顿时心安了,没什么表情道:“是挺结实的,倒没什么别的新鲜的了,走走走,正好我有事问你。” 他拖着柳辰溯便走了,身后沈朝淮微一动腕,收剑后却是被甩下了。 足足三个月,游时宴跟着柳辰溯打听了好久,都没有问出什么东西来,最多便是知道了他父母已经死了,现在是柳珏当家的事情。 是夜,迎春放暖,大雁归来回巢,叽叽喳喳中拍着羽翼,染了一片星光。游时宴翻了个身,听着外面拍门。 “柳辰溯?进来啊。” 他奇怪地说完,外面门还在响,他只好穿上鞋子,开门后,却见到了云逍。 游时宴的心砰然一跳,紧张道:“云前辈,你怎么来了?那个,你进来坐一坐吗?” 第16章 他张口结舌没说出什么好听的话,云逍淡淡道:“明日柳家大公子要来,你记得准备一下诵默的事情,考的是《九州策》。” 游时宴讷讷嗯了一声,云逍转身便走,他犹豫一会儿,试探抓住了云逍的衣袖。 轻薄的袖在夜间漂浮,游时宴低声下气道:“前辈,你给我的酒壶,是做什么用的?” “可乘万物,给你用自然是好的,”云逍没什么表情,“还有别的吗?” 游时宴一怔,强行找事道:“明日柳大公子来,我第一次见,有些害怕。” 云逍嗯了一声,“那便怕吧。” 他将少年扯着袖口的手扒开,薄茧摩挲,带来熟悉而陌生的痒意,“好好休息。” 游时宴又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独自坐在台阶上,背影被无限拉长,一只燕子悄悄落在他的肩上,默默啄了他两下。 柳辰溯带着酒回来,见到他坐着,自然地坐下道:“怎么了?” 燕子警惕地望了他一眼,飞到了游时宴头上。游时宴抱着腿,垂头丧气道:“我感觉我师父有事瞒着我,还不是小事。这也就算了,他竟然也不理我了,怎么办?” “是吗?” 他声音平稳,游时宴却听出了几分庆幸般的嘲弄,一时气愤道:“你还说呢,都怪你那个哥哥,就是他教坏了我师父,算了算了,他明天还要来,我非得看看怎么回事不可!” “嗯,他确实不好,”柳辰溯认可了他这一句话,往他身边靠去,幽深的瞳孔在黑夜内转动,燕子被彻底吓跑,“不过,他不是重要的,不如问问我?” 问你?都问过你多少次族人的事情了,也没什么用吧?游时宴撇了撇嘴,“行吧,我问你,你灵力为什么这么充沛?” 柳辰溯笑了笑,“情脉通灵力,我有数根情脉,自然能用更多灵力了。” 游时宴稀奇道:“数根情脉?你哄谁呢,十个人都不一定有一个人有,你怎么会有这么多。” 柳辰溯抿了一口酒,略微苦涩的气息涌入咽喉,唇角浮上一层水雾,红得诡谲,把玩着酒盏,“扒皮吃腹,抽出来不就好了?不是什么大事,几条人命而已,柳家总担得起的。不过,确实有问题,还不稳定。” 游时宴不解道:“可有什么用呢,难道你灵力再强,还能通灵到水神身上,让他下雨吗?我看,根本不可能。” 柳辰溯听完这句话,突然靠近他,原本就近的距离,现在眨眼都有些费力了,“他死了,你不信我吗?” 浓烈的酒气萦绕在鼻尖,却被一股更浓烈的铁锈气压下。游时宴心上一动,抬手按住他的手掌,十指相扣,他捏过柳辰溯的脉搏,才真觉得有几分不对劲。 ……怎么会有人的脉搏,一拍比一拍慢呢? 他正在思考,柳辰溯将扣住的十指捏紧,“如果明天要走,那我还想取一个东西。” 游时宴随口道:“什么?” 他的后脑被人按住,微凉的指尖穿过白发,鼻息温热地扫在脸上,带着亲昵的试探与威胁的引导,连带清甜的酒香,一起落在耳垂边的小扣上。 游时宴下意识抬起头,才发现柳辰溯比他大了不知道多少,一声声“游哥”叫过去,真让自己忘本了。 他的耳朵被舔了舔,寒凉的气息贴在脖颈上,习惯后一时也没反应过来,福至心灵道:“你想要耳环?” 柳辰溯没回话,手腕微微使力,那双映着昏沉月光的双眼,颠倒着几分醉意。他倒不接话,低头慢悠悠靠过去,唇边在接近的时候,惊了一片春花。 浮花掠影——有人在旁边,败兴。 柳辰溯收回手,抬眸看过去,沈朝淮果然一直站着。 游时宴毫无知觉,解下耳环给他看了两眼,“不是我不给你吧,这上面有师父给我刻的小字。” 柳辰溯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嗯,不取这个。” 沈朝淮面色一如既往,夜花飘落时,顺阶而坐,“饮酒伤身。” 游时宴见到他,马上老实了,“你的意思是,明天你哥来接你走吗?那沈公子是不是也要走了?” 沈朝淮垂下眼睫,“……我会再待一会儿,云前辈对于龙神十分了解,家里命我多待一会儿。” 柳辰溯掀了掀眼皮,“嗯,那可真是稀奇了。” 游时宴嘴比脑子动得快,拆穿他道:“大少爷,你该不会是撒谎,不想回去一个人待着吧?” 糟了,下次一定管住嘴! 沈朝淮听见这一句话,终于站起,冷冷的音调中透露出几分坦然,垂眼道:“嗯,我撒谎了。” 游时宴抬头看他,月下光影交错,披在沈朝淮这样的人身上,真瞧出几分瑶台美人的气氛了。 游时宴一笑,便道:“大少爷,我会替你保密的,你也别怨我拆穿你,好嘛?” “我,”沈朝淮开口又闭上,指节松开反复握起,终究扶额无言。 游时宴等了半天,心思早跑了,低声道:“柳辰溯,明天你哥来,得考什么《九州策》。你今夜别睡了,我有办法。” 他说完,旁边沈朝淮终于开了口:“瑟州虽终年暴雪,沈家却足够温暖了,你想去吗?” 去你们规矩大的沈家,我嫌自己活得不够久吗。游时宴道:“你请我去,为什么,难道是准备了什么好玩的?” 沈朝淮平静道:“因为我想请你去。” “大少爷,”游时宴眉眼弯弯,“你这句话也是撒谎吗?” “我平生只说过一个慌,”沈朝淮神色晦暗不明,“再来一次的话,便是,我不想和你一起。” 还惦记当朋友呢?游时宴不自在道:“沈公子,你开什么玩笑呢?我当野人当惯了,也没什么灵力,还是算了吧。” 沈朝淮眉心舒缓,“你担心?我护得住你。” 护护护,你以为你护心锁呢? 游时宴也不敢和他对着干,急得拽着柳辰溯走,两个人歪歪扭扭拉拉扯扯滚进了屋里,他拿出毛笔,对柳辰溯道:“快撩头发,别磨蹭。” 柳辰溯懒懒应了一声,任由他在后面写了一堆东西。火烛过半,游时宴写累了,他又替游时宴在手上写了剩下的。 第二日,柳珏来的时候,游时宴信心满满地缠上去了。 他略一思忖,纠结了会儿该怎么叫他,干脆背话本子道:“柳老爷,初次见面,见您就是个心肠好的,累不累?” 柳珏风尘仆仆,刚从车上下来,一听便笑了,“什么老爷?我来是接人的,你是想我把你也带走吗?” 他低头去看游时宴,摸了摸他的脑袋,半打趣道:“不过,我头次见面,便觉得之前应该是认识你的。怎么,该是在梦里吗?” 柳珏沉吟片刻,也不忘维持微笑的神情,举手投足,俱是君子风度,丝毫看不出问题所在。 游时宴越想越急,柳辰溯从后面走上来,冷淡道:“你在做什么?” 柳珏微一眯眼,“没什么,阿弟着急走?那我先去拜过云前辈,再回来。” 他转身离开,游时宴眼前一亮,示意柳辰溯跟上去。二人一个鬼鬼祟祟,一个光明正大,直接站到了药房外面。 云逍这次站得远,说什么也听不清,柳珏接过一个东西,又靠近继续说着。 游时宴道:“他在说什么?你看,他都不考我,直奔我师父这里来,能是什么正经人吗?” 柳辰溯心情不佳,看到柳珏和云逍一起出来,突然道:“游哥,你一定不要忘了我。假如我忘了你,你也要告诉我。无论是什么身份。” 游时宴嗯嗯了两声,满心挂在柳珏身上。 云逍眼盲,行到门前,柳珏亲自为他挑起,恭敬道:“这边走,前辈,麻烦你了。” 云逍的神情有点无奈,像是对晚辈的不解与烦闷,“好。” 游时宴藏在门后,见到这里,简直要敲鼓发问了。 师父今年不足三十,少年时游历九州,捡到了自己后就跑到山上闭关了。柳珏幼年的时候,云逍正在山上养孩子,两个人不可能有认识的机会,师父怎么会露出这种神情? 他没出声,柳珏带柳辰溯上了轿子,又对云逍道:“前辈,您坐后面那个吧。” 云逍也上了轿子出门,游时宴纳闷得发慌,柳辰溯在车上,挑起帘子一角,指了指手腕。 游时宴马上明了,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腕,上面写着:灵力可通位置。 他再抬头,柳辰溯摇着手上小链,对他笑了笑。 游时宴这才升出他真的要走的感受,迟来的失落涌上心尖,他趁着马车走前,扒拉到帘子上。 柳辰溯低头看他,游时宴便抬起来,交颈相近时,游时宴郑重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柳辰溯将冰凉的手伸向他的脸,缠着捏了一下,“嗯。” 游时宴想了想,又保证道:“无论什么时候。” 柳辰溯没回应,日光如细密的雾水,凝结在二人眼前,道:“死了也是吗?” 第17章 游时宴道:“那当然了,我说话算话。” 柳辰溯笑了起来,二人额间相抵,烈马嘶鸣前,游时宴模糊眨了眨眼睛,向前往去,是遥远而无边的尘土。 少年时的约定,说出只求畅快二字,应验回答时,才明白从前幼稚,如今路漫,如何算作不负真心? 游时宴却确实动了几分真情,蹲在地上发呆,一直趴到日上三竿,云逍回来时,差点踢到他。 云逍扶着柱子,“游时宴。” 游时宴一愣,“师,云先生好。” 云逍沉默一会儿,温声道:“你进来罢,我有事跟你说。” 游时宴一听他的语气,嘴角忍不住上扬,“先生等我,我给你拿个椅子,什么事?” 云逍道:“下山的事。” 第十三章 药房内,游时宴接过茶盏,手腕都在抖。 云逍性子温和,说话也不徐不慢,如沐春风般轻柔,“我没有说气话,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尽管提。瑟州严寒,沈家虽家大业大,规矩却也多,多带点东西,总归是好的。” 游时宴真害怕了,眼睫发颤,“不,我不跟沈公子走。你骗我,你骗我?为什么不告诉我?发生什么了?柳珏又跟你说什么了?” 云逍抿了一口茶,眼纱丝毫不动,“是我没教好你,我也不想教了。这几日分药,发现几个好苗子,看来看去,都比你……明大局,晓是非。” 游时宴只觉这句话像一层厚重的网,笼在心底,晦涩而艰难,又挣脱不开,脱口而出一声:“云逍,你瞒着我——” 他突然停下,低声道:“抱歉,我不该直呼您的名讳。” 游时宴再没开口,一滴滴泪砸在茶碗里,晃开一片雪白的阴影。 过了许久,他哑着嗓子道:“我不跟别人走,我一个人去山下……守着您。” 云逍嗯了一声,“那你现在收拾东西,走吧。” 游时宴示软已经示到极致了,又卖惨道:“我没什么可收拾的,我就带着我自己。” 云逍起身道:“我送你。” 游时宴真被他送到山门外,门声哐然合上,他低下头,看向空空如也的手心,恍然如梦,而腰间只一个小小的酒壶,随风摇曳。 他气到脚软,在旁边找了个树丛蜷缩起来,不甘心地找着狗洞。 早知道来硬的了,他抽了抽鼻子,看到狗洞和矮墙已经被填了起来,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呆在树下等云逍找他。 山门内,微风拂过摇铃,细语如旧。沈朝淮推门而入,竟是行了拜师礼,冷然道:“多谢前辈教我情诀,我会替您保守秘密的。” 云逍亲自扶他起来,神色疏离却亲昵,“倒不是我教你,是你悟性好。你可知,上天庭三帝六神,只有谁有两根情脉?” 沈朝淮似乎不太愿意回答,却还是道:“龙神微尘君。” 云逍颔首道:“嗯,天道真龙化身,比任何人都通晓真情仁义。你既然能得龙神庇佑,便好好去学,一定要记得,若是碰到奸佞之人,以剑斩之,护得天下安宁。” “若是我偏心于奸佞之人,”沈朝淮低头不看他,“仍要去做吗?是前辈的话,也肯去做吗?” 云逍沉默着收回手,沈朝淮便也没有拆穿,只问道:“游时宴在哪里?” 云逍长叹一声,“他现在不愿意跟你走,估计正在外面藏着,等磨磨性子,也就跟你回去了。” 沈朝淮无言应下,静静接过云逍手中长卷,返回房中看了起来。 他昨夜确实没撒谎,云逍对于神明的了解确实很多,为什么承认自己撒谎了呢? 想不通吗?也是能想通的。总是少年眼底笑意太明艳,下意识愿意去惯一些的。 他再没去想,专心翻过一页,正是财神成神的详谈。 财神金鸢上仙,是下三神中成神最晚的神明。她是双性天残,生来便是残疾,龙酒二帝死后,天下大乱,她以平民之身成为富甲一方的皇商,后在寒冬吉日,放飞了一个挂着铜钱的巨大纸鸢,散尽家财,守护百姓,因而成神。 沈朝淮记得很清楚,可在这卷中,却小小的标注了信徒二字。 信徒,龙神的吗?他略微思忖,还是决定将这一部分如实告诉族中长辈,最好……能因此让长辈多待见一下游时宴师徒二人。 天色渐晚,春露料峭如雪,比冬夜更多了几分寒凉。游时宴冻得四肢僵硬,迷迷糊糊钻到旁边山洞里,挨着饿睡着。 沈朝淮来的时候,便只能模糊摸到一片黑,半跪下,“游时宴?” 无人应答,他也不再叫,将外袍批到游时宴身上,又升了一点火,折好糕点,听见游时宴说了一句梦话:“我看沈家也有问题,无缘无故去他家做什么,肯定是骗我师父了。” 沈朝淮皱了眉,有些想解释,手一放上,就被游时宴握住了。 游时宴道:“冻,冻死我了!” 沈朝淮干脆躺下来,将外衫也脱掉给他披上,隔着一层厚重的衣服,伸手抱住他。游时宴凭着直觉,从外衫里爬出来,毫不犹豫缩进他怀里。 沈朝淮眉心一跳,不适应道:“游时宴,你醒一下。” 他想要抽身,抬手扶去,却是一片冰凉的泪珠。 星夜过半,坠在浅显一弯心间。沈朝淮手腕一转,帕子落在少年脸上,他听见很细微的祈求声,细到月色跟着泛凉:“先生,别走。” 火苗噼里啪啦响了几声,热意与寒凉滚在脸上。沈朝淮揉着他的脑袋,轻声道:“嗯。” 春风如旧,平等而温和地扫过每一个人面上。游时宴清晨起来的时候,已经不见人了。 有吃的不吃,狗看了都得叫两声。 游时宴拿起糕点,翻开包着的帕子,意识到这是沈朝淮送来的,犹豫一会儿没吃,决定当一次狗。 他将帕子放在衣服里别着,有气无力地溜到墙角,试探道:“大少爷?” 里面剑声马上停下,沈朝淮隔着墙,回应道:“怎么了?” 游时宴道:“你给我扔个包子嘛,要肉的,好不好?” 沈朝淮嗯了一声,轻功起身便落到墙上,他玉箫一转,肉包子顺着食盘,砸到游时宴脑门上,哐当一响,他沉默道:“……你不会让一下吗?” 游时宴被砸得头疼,挤出一个笑,“我就愿意天天被大少爷砸,好不好?” 沈朝淮站在墙边看他吃完,神色冷淡:“父亲母亲让我来这里,一是为了守着堂弟,以防他惹是生非。二是为了拜见云前辈,他当初游历四海,学识丰富。柳家族里的事情,我并不知晓,带你走,是因为你师父托我照顾你,还有。” 他压低声音道:“我确实……想带你回家。” 游时宴心思一动,摊开问道:“那你知道我师父为什么赶我走吗?我有什么能改的地方吗?你可不可以回去跟师父说,我都可以改。” 沈朝淮想起“胡作非为”和“为非作歹”两个词,终究挑明道:“和你秉性倒也无关,你师父可能要去秦州。你放心,我父母已在路上,一同接你二人走。” 游时宴只觉手上包子也不香了,讷讷道:“秦州,秦州和瑟州这么远,这不是见不到了?师父什么时候走?” 沈朝淮想起云逍在山下做的事情,掀过话题道:“明早或今夜?兴许皇室也会派人来,可能比你我应该走得要早。你还有什么话吗?我可以告诉云前辈。” 游时宴真明白云逍和他翻脸了,沈朝淮现在又一心想带自己走,这样磨下去,恐怕自己也没办法了,可怜兮兮道:“那不说这个了。大少爷,我渴了,你能给我找杯水吗?” 沈朝淮嗯了一声,转身离开。游时宴听了一会儿,确定人走了,拔腿就跑,一路溜到山下,找了个破庙,重新藏了起来。 扫地出门就扫地出门,我抽空爬回去就是了。 他打定主意,从庙里顺了个馒头,一边吃一边打量自己的新住处。 九州到处都有庙,除去昭明太子香火遍布九州外,其余州府都各有各的神明。他当然不会跑到瑟州和秦州边上。所以这庙的神明,不是水神就是财神了。 穷乡僻壤,破土堆庙。神像旁边,斜挂着一张红色的旌旗,挡住了本就有些模糊的神像的面容。 他有些奇怪为什么没人参拜这座神像,但不论是水神还是财神,反正都不会管这种地方,不是吗? 游时宴放下心来,吃也吃上瘾了,连带着最后的橘子也吃完了,不忘客气地跪下,行了个礼,“谢过神君大人,明天我还来吃。” 他模模糊糊见到神像动了动指尖,揉揉眼以为自己看错了,默默等到天黑,见到一辆奢靡的马车,不偏不倚行到此处。 游时宴记性其实没那么好,但这马车太显眼了。 深紫色的车厢华贵而艳丽,镶嵌着的玉珠在月下闪出几分光泽,侧边朱砂红的帷幔随风而动,整个马车又大又宽敞。 第18章 ——这就是俗啊。 他心里有数,这应该就是皇室的车了,甩甩手就追上去,踉跄追到山顶,听见遥远一声鼓鸣。 接连不断的鼓鸣响彻整个山巅,山禽鸟兽俱被惊起,春枝露水陡然落下。前面一辆碧水色的轿子挡了路,车内人吊儿郎当道:“前面是谁,让他们给吾让开!” 旁边侍卫支吾道:“这好像……好像是沈家的轿子。” 车内人似乎没声了,月色下,还是那辆清雅的轿子先开了口。 开口的人是个中年妇女,声音清雅如玉,隔着帘子,开口道:“陛下也是来接人的?当真不巧,我这便派人让路。” 她不仅派轿子让开,还亲自下了马车,一身浅色衣衫更是典雅,跪下行了大礼,“九州氏族第一,瑟州沈氏本家,参见陛下。” 游时宴无父无母,头次见到这样的女子,也不由亲近几分了,只是腹诽道:就是有点蠢蠢的,怎么能把太监认成皇帝呢?再说了,哪里的皇帝自称是吾的?跟个老古董一样。 他转念一想,该不会是我认错了吧——我去?! 轿内人受了他这礼,颔首道:“沈夫人多礼了,吾刚才还在想,沈公子好不容易出门一趟,又碰见这样的腌臜事,恐怕住也住不下去了。对了,吾听说,你们要把云逍那徒弟带走,怎么回事?” 沈夫人顺着侍卫的手站起,半掩面道:“淮儿这次出门,遇到这样的事情,属实也是意料之外。谁能想到云逍这样的人,会使用九州禁物呢?又趁着分药害了这么多人,好在被柳家人发现了,被害的百姓也送回幽州了,人证物证俱在,云逍也认罪了。倒是陛下关心的游公子,他已经和云逍恩断义绝了,现下也不在山内,沈家带回去养着,似乎也不算什么大事吧?” 她,她在说什么?师父害人?不不不,是柳家害人,让师父顶罪了吧?对,柳家,是柳珏。游时宴双手冰凉,额间却硬生生慌出了热汗。 轿内人嗤笑一声,“随便你们了,吾不管这些。吾这次来就是抓这云逍的,先走一步了。” 抓师父?游时宴脑子嗡嗡一响,害人的事情——师父会死吗? 不管师父骗没骗我了,一定要带师父跑。他咬紧牙关,忍着心上惧意,做出了决定。 “倪公子”从轿内挥了挥手,紫色轿子被人高高举起,原本停下的鼓声又响起,再次响彻四周。 不到一刻,游时宴从草丛里窜起,踉跄着跑到山顶。他踏夜行到山门前,焦躁地高声道:“师父,师父!前辈,先生!云逍,快跑!” 山门恍然打开,熟悉的景象在眼内一览无遗。云逍温声道:“怎么回来了?” 他话音未落,游时宴一把抱住他,带着哭腔道:“我求你了,师父,你快跑吧!他们有人要抓你,柳家不知做了什么事,要让你顶罪!你快跑,我替你垫后!” 云逍安静站了一会儿,听见怀内少年的哭声渐渐放大,染湿整个袖间,却道:“不是顶罪,就是我做的。我自愿受罚,与你无关。” 游时宴怔愣片刻,慌乱道:“那更应该跑了!就是师父做的,万一真的判了刑,就不好溜了,我求你,我求你走吧!” 游时宴软硬兼施,云逍仍旧不动,他心寒到极致,又是非不分,干脆抽剑,恐吓道:“云逍,我数三下,你不跟我走,我就自杀!” 他喊道:“三。” 朦胧一缕星尘,如清辉般飘落。云逍道:“沈公子,拜托了。” 游时宴一愣,万道玉箫迎面袭来,手中长剑被迎面击飞,整个人都被剑风掀飞滚在地上。 “多有得罪。” 沈朝淮转式回身,将剑指向他,眼内清明而冷静,“以后不会了,现在起,你是沈家人。” 放屁! 游时宴咳嗽几声,还想拿起剑,却听见一声掌声,自乐鼓内传来,清晰无比。 ……晚了,师父要被带走了。 “嗯?这跪着行礼啊,还不快替吾把人扶起来。” 游时宴面色煞白地看向轿子,秦伏凌从里面走出,华贵的轿子也挡不住他一身闪耀的衣饰,金质的虎纹面具拢住他整个脸颊,唯独眼内带着零星几点兴奋与笑意。 沈朝淮与云逍同时跪下,沈朝淮只跪单膝,抢先道:“九州氏族沈氏,见过陛下。” 秦伏凌随意应了声,开玩笑般问道:“游时宴,吾给你一个机会,你师父犯的是重罪,那你,还认不认你这师父?” 原本奏鸣的鼓声早就停了,春蝉孤零零叫了几声,连带着人群的呼吸声也静了下来。 游时宴颤着抬起头,一眼便望到了近在眼前看着他的沈朝淮,忽然有种冥冥中被人设计的寒意。 要命吗?沈朝淮寡淡到冷漠的神情中,却透露出一丝压迫般询问的含义。 游时宴喉间一滚,盯着他道:“好,我……不认。” 第十四章 游时宴长跪在地上,连云逍走的时候都没有抬头,直到一道女子身影从远处走来,笼到他身上的时候,他才哑声道:“沈夫人好。” 沈夫人上前,反而先问了沈朝淮,“我倒没听说他是个白发,难道是那个当初分药折腾过一次的什么祥瑞?” 沈朝淮接着她的手起身,“是白发,就不能了吗?” “可你头一次要个东西,”沈夫人叹道,“闹着玩也就罢了,可这是活人,还是……也罢,淮儿,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沈朝淮低声道:“我喜欢他。” 沈夫人一怔,下意识望了一眼游时宴。 春的旷野静谧而温和,月色柔柔洒落,只剩下少年一双眼睛,警惕与恨意隐隐而发,却被一层虚浮的笑意掩盖。 他长得当真漂亮,哪怕见过这样多的人,仅凭这双眼睛,和独一无二的气质,在九州榜上,也能排个数一数二了。 风流倜傥,有个好容貌……却不能带回去。 沈夫人擅长识人,仅这一眼,已经明白该怎么处理了,她俯下身,一伸手,游时宴便灵快地搭上来,客气道:“谢夫人了,我自己站起来。” 沈夫人不由蹙眉,温声道:“游时宴,对吗?” 游时宴挤出一个笑,“嗯,游走四方的游,宴饮宾朋的宴。” 沈夫人笑了笑,“去那边,你有事跟我说吧?” 游时宴嗯了一声,正要陪她去角落里,沈朝淮却扯了他一下。 他一把甩开,看都没看一眼,对沈夫人道:“夫人,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沈夫人却也道:“你既然志在四方,惦念宾朋师父。我也不想强留你,我只要求你一件事,从今往后,就说自己不认识淮儿,如何?” 游时宴毫不犹豫,果断应下,“好。夫人帮我忙,我当然也应该帮回去。我想问夫人的是,这事情沈家倒底有没有参与?” 他知道九州世族里沈家排行是第一,连皇室也要退让半分,如果沈家真的参与了这件事,恐怕他是撞破脑袋,也查不明白了。 沈夫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柳家和皇室这桩事,原本不仅没参与,连知晓也不知晓。如果不是淮儿给我写信,我根本不会来这一趟。不过,你可以放心,云逍应该不会出事的。” 游时宴明白她也没什么撒谎的必要,“那我走了,后会有期!” 他做事利索,说完便准备走,沈夫人一拉他手,道:“你从小路走,莫要和淮儿碰上。” 游时宴连连应声,他下着小路往前走去,鬼使神差般,回头望了最后一眼。 沈朝淮没有转身看他,只在等着,等着他回来。 而杨柳青了一片,春与夜二色上了枝头,披在沈朝淮寒玉般的脸上,只留下孤冷而清高的神采 。 皓月凌空,有情人怎诉衷肠? 他在腹内打了多少遍草稿,又行了多少遍文书,好在没有费一丝一毫的笔墨,游时宴便已经跑了。 九州高岭之花沈朝淮公子,我们再见了。 游时宴顺着小路跑,乡间野草丛生,跑了一路狼狈不堪,看见破庙还在那里,又去里面找吃的。 他敷衍着吃上几口,谢过神君大恩大义,又沿着小道到了幽州,手腕上柳辰溯用灵力指引的路线越来越近,便明白快到柳家了。 可问题是,怎么混进幽州城里面呢? 游时宴没有通行证明,这次又没带着沈柳二家的公子,绝不可能从城门正大光明地进去。 他躲过城门吏的视线,缩在角落里,看见旁边竖着一个红字:禁。 幽州禁地——碧虚灵池,正是千年前酒神屠杀灵域诸兽,将血肉喂给水神成神的地方。之所以是禁地,倒不是因为他有多么重要,只是如今灵力稀薄,里面又有怨兽残念,进去的人非死即疯,才立了个“禁”字,实则没人敢进去,更没人愿意管。 游时宴住在山上,根本不知道这地方,胆子又大,干脆直接溜进去了。 他按照手腕上浅薄的灵力指引,一路往前走。四周景色普通而平常,根本没有什么奇怪的,他继续往前走,却听一声虎啸,震耳欲聋地袭来。 第19章 四周浓雾顷刻加剧,遮住天上浓月。一个如山般的肉块拱了起来,头顶四角,模样如牛,自雾中凶狠地踏来。 它隐隐露出了一双嗜血的瞳孔,獠牙显现。见状,游时宴腿一后撤,做好拔腿就跑的准备,轻咳道:“兄,兄弟,不对,牛弟,你好,我找个人,马上走。” 那牛听到他的声音,突然原地停住了,前腿捂住头上的脚,发出一声呜咽。 游时宴心里咯噔一下,也颤着手拔剑,“你,不许动手,我先动!” “牛弟”彻底从雾中走了出来,见到他的白发后,马上用爪子捂住脸,惊恐地吼道:“嗷呜!” 游时宴还没反应过来,四面浓雾中,亮起无数双幽青色的瞳孔,它们的瞳孔有的倒立,有的残缺不能转动,盯着他的时候,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这……龙神呢,龙神呢?!” 旁边一双赤红的瞳孔绝望地闭上,“龙神死了,现在是昭明太子当天帝!谁敢指望他?” 原本的“牛弟”见众兽齐聚,终于有了底气,含糊不清地吐出一声人语:“怎么办?” 旁边一声尖锐的鸟叫,藏在树林内无比刺耳,“该死,长厌君真的没死绝!谁敢上?” 对,谁敢? 诸兽马上陷入寂静中,只有“牛弟”呼哧呼哧地甩了甩尾巴,乖乖给游时宴让开了路。 游时宴见好就知道更进一步,心想这群野兽应该是因为自己的白发,错认成了哪位神君,便客气道:“诸位额……东西在上,你们知道柳家二公子柳辰溯在哪里吗?这雾一散开,都没法看灵力指引了,不好意思啊。” 他话音一落,不知哪个野兽吓哭了,声如婴孩,凄厉无比。游时宴听得毛骨悚然,硬着头皮解释道:“哭什么?我只是来问路的,真问到了就走了。” 哭的野兽声音更大了,“你当年也说你来问路的!问完了就把我杀了!” “等,等等!要杀他早动手了!肯定是真有事,”灵鸟开口道,“诸怀,我看不太对劲儿。你正好把帝君领里面去,把那群非人的东西弄走,骇死我了!” “牛弟”摇了摇尾巴算是答应,隔着一丈远叫了一声。 虎啸一层层震远,雾气快速消散。猛兽消失无踪,游时宴低头望去,地上一缕缕红色的牛脚印,合着手腕上飘荡的灵力,为他指引方向。 他一路往前走去,旁边明明没有人,却能听见蹄子与他一起走动的声响。 游时宴耐不住寂寞,“你叫诸怀吗?这前面是柳家吗?我的灵力指着那里。” 诸怀哼哧喷了口热气,“是水神君下凡化身的人,躺在里面,蛇,很多人,花和血,像帝君的姐姐,坏脾气。” 游时宴勉强琢磨出几分意思,“人在里面躺着?快带我进去。” 他过了碧虚灵池的外层,面前寻常的树木逐渐稀疏,一池纯净的河水荡漾在岩石之间,揉杂着星辰,宁静而祥和,宛若瑶台。 诸怀往后退缩几步,“我过不去,现世池,蛇,小心,帝君,不要见面了。” 它说完便跺跺脚,池水泛出几丝波澜,似乎吐出一点血色的泡泡。 游时宴往前走一步,一条参天的巨蟒便从池中冒了尾巴,它倒行着游转,用尾巴勾住悬崖边上神像,从水中悬浮露出头。 神像高高立在空中,看不太清,只能确定是蟒蛇形态的金像。可这巨蟒却通体透明,血色的肉块与脏器堆在皮上,宛若朱红色的肌肤。而那纤细的脖颈上,竟挂着数十个正在说话的人头! 游时宴试探道:“柳辰溯,不会吧,为什么灵气真的不动了?难道真的在这里?” 血蟒身体太长,盘旋勾住空中后,忽然向他袭来。 数十张人脸近在眼前,下半身蟒蛇的身躯不停挣扎,扭曲的面孔靠近后,有一个男子兴奋无比,狰狞道:“是他们说的帝君,帝君!” 旁边离他最近的少女咬掉他的耳朵,牙齿上滴着血,惶恐道:“恭敬点!长厌君,长厌君,救我啊!” 游时宴扶着旁边的石壁,一边退一边打呵呵道:“兄弟,认错人了吧?我路过,路过,马上回去哈。” 他一转身,蟒蛇马上缠在他身上,又似有畏惧般绕开他的身子,有一女子贴近道:“游时宴,他们不知道,我却认识你。你认识我吗?” 游时宴听着这声音有点耳熟,一回头,才发现是当初他和师父分药,帮过的那个女子,不由纳闷,“等等,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给你钱,让你回家里做买卖吗?” 女子眼一闭,两行清泪落下,只可惜再也没有双手了,“如果不是你和你师父,我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你师父用九州禁物做成汤药,欺骗我们喝下,又联合柳家送到这里,抽走了我们的情脉骨血,又融进了蟒蛇内,活生生把我们做成了这样子!” “对啊,帝君,”男子残缺着一只耳朵,吐出一只半长不长的人舌,靠近游时宴哭道,“杀了云逍,替天行道!” 数十个人头渐渐附和起来,游时宴皱眉道:“胡扯什么?我师父一直和我在山上,最多就是给柳珏写了个方子,根本没机会下山来幽州。再说了,没有我师父,你们这里面不知道多少人会病死,我师父都救过你们了,杀了你们又怎么了?” 他这蛮不讲理的话一出,领头的女子双眼一瞪,人脸上便凸显出密密麻麻的蛇蛋般的疙瘩,扭曲了整张脸,高声道:“带他下去!” 旁边的人脸同样被蛇蛋挤开,反复呢喃着下去二字。整个蟒身转动起来,四周岩石震动,石块摇摇欲坠。 等等,你们这群人怎么不讲道理呢!游时宴脚尖一点,往上跳起,正要用轻功躲进神像后,蟒蛇却已经缠住他的腰部,力气奇大无比,牢牢带他坠入池底。 吃一堑长一智,下次千万不能说真话了。游时宴迷迷蒙蒙地想道。 池水寒凉入骨,滔天巨浪连带着将他整个人淹没,内部细流如潮汐般涌在身边。游时宴越往下,呼吸愈发艰难,眼前只能望见大片血红色诡异的水泡,绕在身边升起。 他意识几近昏迷,人蟒却突然扔开他,蜿蜒离开最底层。 可我不是帝君,我真的会死啊。游时宴努力伸手抓了两下,只抓到了一片又一片细小的花瓣,浓香在水间弥漫,他终于坠到最底层。 汹涌的空气夹杂着冷风吹来,上层水面像是一道锁扣,恢复平静后牢牢关住他。而下层却是一面空地。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游时宴什么也不管了,一边喘一边扶着墙壁站起。 他转身去看自己的“后福”——一条血色巨蟒正盯着他。 第十五章 三日前。 血,大片的血涌入眼前。 起初是破碎的花瓣,在涓涓水流的引导下进入身体,情脉很快吸收,如烧灼般烫得吓人。柳辰溯从池内靠在冰寒的石头边,软软趴在上面,消解着过高的体温。 被送来的小男孩似乎不怎么清楚要面对什么,脆声声开口道:“柳二公子,我是幽州敏县派来祈水的。” 柳辰溯淡淡道:“祈雨,那叫祈雨。” 小男孩看向他略微奇异又泛出血液的身上,甚至艳羡道:“好,祈雨!我听了长公子跟我说的了,二公子你能求的动神君,我们也都可以帮忙。这禁地我还是第一次来!池水都是红色的呢,真稀奇!” 柳辰溯现在还不太饿,有闲心陪他聊天,“嗯,伪君子。柳珏怎么骗你的?” 小男孩一怔,坚定地摇摇头,“不是骗,我都知道了。现在不下雨,是水神被火神欺负了,我们要过来加强信仰,这样就能打过了。” ……亏他能想得出来,火神和水神可都是酒神的老下属了,也不至于闹成这样。 没意思。柳辰溯掀了掀眼皮,“你有情脉,以后是能修仙的好料子,过来吧。” 小男孩面上有些红,不好意思地靠近过去,瘦弱而稚嫩的脖颈内血液滚动,低头羞涩道:“我会努力的——” 柳辰溯掐住他的脖子,直接把他提起来,贴近他耳廓道:“不必了。” 他懒懒地从石头后面爬出,健壮的手臂微微用力,小男孩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蹬着腿,不过片刻,已经临近死亡。 柳辰溯的指尖往下一探,鼓动而蓬勃的情脉正在跳动,他舔了舔唇角,将细长的指甲探进里面,连带着整个骨髓与血浆拔出。 断裂的头颅摇摇欲坠,他干脆将头颅拔下,扔到池水深处。 水面上的花瓣被忽然惊扰,溅飞几滴水渍后缓缓落下。情花包着下沉的头颅,冥冥中送了几分灵力。 小男孩借灵气睁开眼,想用手游上去,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四肢和身体了。 而水面深处,数千个尚待腐化的蛇蛋与刚孵化的幼蛇闪着幽绿的眼睛,看着他喷发出来的血液,吐了吐鲜红的蛇信子,飞快涌上来。 第20章 头颅很快被蛇瓜分,空荡荡的骨头壳子包住蛇蛋,又孵出了新的血肉。 柳辰溯饱餐一顿,又爬回池面内泡着。他刚吞完情脉,身上还有些搅动不安的灵力,乱窜在他脑海内,让人暴躁而烦闷。 他没什么精神的垂下眼,听见遥远一声装腔作势的步伐,动了动指尖,两条灵蟒迅速爬出。 柳珏一身衣衫都被淋湿了,嘴角一抽,勉强笑道:“阿弟,你见我就唤蛇做什么?我有事跟你说。” 柳辰溯缩在水里,吐着泡泡玩,“哦。” 柳珏沉吟片刻,先道:“陛下猜的不错,那云逍身上果然附着龙神的一魂,如今正好顶替了我们柳家的罪行,已经关进牢里了。他的徒弟,本来说好是要送到沈家的,却不知为什么跑走了。” 柳辰溯听见游时宴的名字,终于有了几分精神,用游时宴原话道:“因为姓沈的他装模作样。” 柳珏倒挺喜欢沈朝淮的,“这倒不是一回事,你给游时宴东西了吧?是你想引他过来。” 柳辰溯刚刚在发呆,“你喜欢装腔作势。” ……我在说话。柳珏很想翻脸,无奈现在他俩属实绑在一条绳子上,柳辰溯要靠他骗人来活,他要靠柳辰溯成神才好回禀族人。 当然也好……趁机取代一下这位弟弟了。他压下心思,试探道:“我想问的是,既然你都把人骗过来了,就不想趁机做什么吗?” 柳辰溯从水中爬起来,幽深的瞳孔泛出威胁的神采,“他什么都不知道,杀人灭口,有什么用?” “杀人灭口,自然是为了以绝后患,”柳珏循循善诱,“你把他扔到外面,他一定会为了他那个师父找上门,真让他找到证据,到时候就麻烦了。” 柳辰溯轻笑一声,“到时候再说了,现在我不愿意杀他。” 柳珏眉心一跳,准备私下动作动手除掉游时宴,面上道:“那当然是听你的了。好在成神仪式不用多久,阿弟尽管等着,人来了你自己处理,只要不闹出太大动静,我都会给你收场。” 柳辰溯已经闭上眼在岸边睡着了,柳珏见状,将情花放在他的颈间,花瓣破损消融后,一点点青亮色的鳞片逐渐显现。 速度很快——再过几天,断了药就能动手,让自己顶替了。 他笑眯眯地扭开神像的一角,从水道往上走回去了。而柳辰溯在他身后,百无聊赖般睁开眼睛,吐息道:“没意思。” 三日后,游时宴所见,便已经是一个血色的巨蟒了。 这巨蟒足有十人高,蛇身粗壮有力,鳞片不像外面的蟒蛇一样是透明状,而是如彼岸花般赤红而鲜艳的色泽,颇为漂亮。偏偏嘴边还蔓延着血腥的食人痕迹,瘆人又古怪。唯一的缺点就是看起来就懒,直起身子后,慢悠悠地爬过来。 游时宴深觉这辈子完蛋了,往空地四周看去,琢磨道:这遗言写在哪里,才能被皇室发现,放走师父呢? 旁边都是水漆成流动的墙壁,虽然触手是墙壁的质感,可是根本不可能刻字。最顶上倒是有一个水神雕像,一身二头的蟒蛇,可他还没那个胆子,敢在水神头上写字。 想罢,游时宴决定给自己一个好死法,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直挺挺地躺下了。 他这一躺,原本就眯着眼睛的巨蟒看不清楚了,直接从他身上滑过,粘腻而阴湿的冷感让游时宴忍不住打个哆嗦。 好熟悉,好熟悉的感觉。算了,应该是想多了。 他悲伤地等待着巨蟒吃掉他,结果巨蟒掠过他后,仿佛找不到人般停住了。 游时宴骂了两句有病,从地上站了起来,指着自己道:“看到了吗?” 巨蟒微微一怔,蛇尾打了个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爬回池中。 难道我真的有天帝庇佑?游时宴内心一动,不对啊,可这酒神也死绝了,要有也是昭明太子庇佑啊。 他正在纳闷,池边忽然冒出了一个苍白的手腕。 这手腕上还缠着他的小链,混着鲜血,看起来颇为可怕。偏偏来人没有察觉,顶着一张布满血迹的脸便可怜巴巴地爬了出来。 “游哥,”柳辰溯垂眸道,“你怎么来了?” 游时宴又不是傻子,联系之前他说的话顿时明白这事是怎么回事了,只恨现在骂了可能会把人惹毛,压着脾气道:“我怎么来的,你不是给我了那灵力指引吗?!呵,我不说你了,你们幽州爱怎么搞怎么搞,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就问柳珏是不是让我师父顶罪了?我师父会不会出事?” 柳辰溯被他嗡嗡质问一遍,踌躇道:“给你指引,只是因为我想见你。你现在很生气吗?” 游时宴本来心思不在这上面,一听炸毛了,“我靠,我没有生气!我在问你事情!” 柳辰溯道:“柳珏说你师父不会出事的。他还说你师父身上附着龙神的魂,对于皇室来说还有用,现在只是在牢里坐着。” 沈家和柳家都做了保证,那应该暂时不会出事了。游时宴顿时放下心来,累极了坐下,怏怏道:“现在不出事,那之后呢?总该找到证据的,可是把你这事戳穿了,你应该也会死吧?做人得讲义气,我还是出去,把柳珏弄出来,反正都是他的错。” 柳辰溯见他坐下,直勾勾盯着他,“可出去很危险。柳珏会杀你的,不如留在这里。” “不,”游时宴果断拒绝道,“你吃人什么的是成神仪式我不管,可我不想被你连累。再说了,柳珏就在幽州管事,我大不了逃到秦州就是了。” 柳辰溯脸上划过一丝阴冷的不满,“你一直偏心。” 不是,这里不就我们两个人吗? 游时宴很难理解他的思维,“你在说什么,我偏心谁?” 他话音刚落,柳辰溯从水中站起,屈膝压在岩石上,将他整个人圈住,血腥气顷刻弥漫而来,无惊无波道:“有点饿了。” 游时宴两手一伸,底气不足地笑道:“你看我看起来能吃吗?我马上,马上就走。” 柳辰溯没说什么,压着他往岩石上靠去,獠牙若隐若现,越发靠近脖颈。 游时宴腿一软,往后挣扎道:“咱们冷静点,不行做点处理手段吧,我觉得煮着不错。等等,你别真扒我衣裳啊!” 他被柳辰溯翻过来脱掉大氅,旁边酒壶滚在手边,他一着急,拿过酒壶,扣在柳辰溯脑门上。 柳辰溯眼前一黑,本来没当回事,可一股强烈的熟悉感席卷而来,恍若旧时回忆,一恍神,游时宴已经从他身下溜出来了。 游时宴威胁道:“你不许动!这酒壶是神器,自有妙用。我问你,我该怎么从这禁地出去?” 柳辰溯沉思片刻,提醒道:“我只是吓着你玩。可这东西确实不对劲,你最好少用。” 你真的觉得好玩吗?!游时宴冷哼了一声,“你当然这么说了,因为它现在扣住的是你!我数三下,快说,我该怎么出去?” 柳辰溯还没开口,外面一阵脚步声,柳珏带着一个姑娘前来。 他声线温润,说起慌来,也如春风般柔和:“你祈过雨,便是这幽州的大恩人了,想好要什么了吗?” 那姑娘语带羞涩,不过十五六的岁数,“大公子,我都明白。其实我,我想,等回来的时候,有话跟您说。” 柳珏笑了起来,“那我便也等着姑娘的话了,对了,早去早回。” 真来了就好办了,把这姑娘救下来,岂不是就有柳珏骗人的证据了?还可以说柳辰溯和师父不知情呢!游时宴心思一动,马上将酒壶从柳辰溯头上拿下,钻进湖里藏着,“咱俩别窝里横,行不行?待会儿听我的。” 柳辰溯哦了一声,斜倚在湖边等人走进。 这少女生得漂亮,举手间气质上佳,见到了柳辰溯,甚至行了个礼。 柳辰溯饿得要命,不想和她客气什么,“过来。” 游时宴在底下踹了他一下,从柳辰溯那里借了避水的灵气,支吾道:“把她拉下来!拉下来!” 柳辰溯看向上面和姑娘一起站着的柳珏,细长而浓密的眼睫下,流露出阴暗的笑意,“嗯。” 柳珏正准备走,一股澎湃的灵气袭来,将他拉入湖底。 你有病吧?!他难以置信地瞪了一眼柳辰溯,池水涌入口腔内,忍不住挣扎起来。 游时宴只看到模糊的绿色衣衫,绸缎带在水下舞动,一把抱住他道:“姑娘!我跟你商量个事,咱们一起去皇城告柳珏吧!” 柳珏缓了一会儿,含笑回头道:“你要告谁?” 第十六章 游时宴被抓回柳府的时候,嘴上还在骂人,“早知道你们两个这么不是东西,我就不来了!骡子配马,生出来两头驴!柳辰溯,你还敢看我?我死也不会放过你的,你给我等着!滚开,哼,柳珏,就你们两个还想成神?!上天庭没人了吗?昭明太子,风神大人啊,苍天有眼,劈死这两——唔!唔!” 柳珏用帕子塞住他的嘴,马车吱嘎行驶内,还挨了两眼游时宴的刀子,扶额道:“他真的好吵,你怎么受得了的?” 第21章 柳辰溯好不容易从禁地出来,却没什么看别人的意思,撑着头道:“嗯,我喜欢。” 游时宴呸了一声,吐出香帕,含恨别过头。 柳辰溯提醒道:“不能动手杀了他,关起来吧。” 游时宴没想到柳辰溯还有几分人性,抓住机会道:“关就关!关在哪里?” 柳辰溯道:“水笼里。” ……总比死了强。游时宴没吭声,突然后悔自己没跟着沈朝淮走了。 柳珏沉默片刻,反对道:“不好,这不是小事。如果不想动手,至少要告诉沈家或者皇室一声吧?” 胆小怕事的蛇虫子!游时宴哼了一声,心里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至少有机会能见到师父,激将法道:“有本事就关我到皇室那里,只怕你们不敢联系陛下吧?” 柳珏忍不住笑了,意味深长道:“你要真这么想去,我倒也挺愿意送你过去的。你觉得呢?阿弟,先包个水笼治住他,就这样办了。” 柳辰溯想了想,“水笼子要用绿色的。” 柳珏同意道:“都好说,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在禁地休息不方便,就放在我寝室里吧。” 游时宴一想到要和柳珏一个屋,顿时反胃起来,抬头看了一眼柳辰溯。 柳辰溯也在望着他。 游时宴马上转过身去,“随便你,你会武功吗?” 柳珏笑眯眯道:“我不会,我也没有灵力。” 游时宴点了下头,“那我们两个睡觉都小心点,谁都不要杀谁。” 柳珏嗯了一声。柳辰溯便抬了指尖,一股纤细的水流涌出,整个圈住游时宴。游时宴老老实实地被柳珏拽着,进了寝室后,好好放到了一边。 柳珏蹲下身,将糕点和果盘好好放到游时宴笼子里,摸了摸他头,感慨道:“你挺适合呆在里面的。” 游时宴没回话,更没心思打量这寝室,柳珏脾气好,也不介意,点起灯后,打开卷宗。 夜已过半,晨的辉色盘旋在窗边,一缕缕从角落里升起。而暖光和尘,映着摇曳的烛火,徐徐铺满了整个屋子。 游时宴两只眼睛轮流上岗,生怕柳珏动手杀他。柳珏被他盯了半天,又批了一本族内事宜,头也不抬道:“你看书吗?别觉得闷。” 游时宴不好直面骂他,委婉道:“那你给我两本阳奉阴违的书吧。” 柳珏兴致盎然道:“你觉得我阳奉阴违?这倒也不错,只是未免有点轻巧了,该骂我两句猪狗不如?” 他又拿下一本幽州粮仓的事情,一边翻一边道:“你师父调的药,卖到别的地方倒确实挣了不少钱,这几年的空缺,总算也是补上了。” 游时宴呛他,“你拿着什么九州禁物去骗人买,还给人喝了,又拉人顶罪,你不觉得太过分了点吗?” 柳珏当然不觉得过分了,反问道:“那你觉得,别的州的命比我们州的人更高贵吗?” 游时宴一怔,“不觉得。” 柳珏坦然地翻了一页,手下笔尖晕开层层墨色,翻叠时犹如山峦般壮阔,“所以,凭什么他们有神君庇佑,我们没有?凭什么云州的风神福泽百姓,宁州的财神恩惠众生,轮到我们幽州的时候,就要沦落一个民不聊生的结果呢?而且,酒神已死,昭明太子却不管事了吗?” 游时宴被他呛了几句话,撇撇嘴道:“你什么歪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你们只要宣布水神死了,秦州皇室肯定会出手帮你们吧?只可惜水神死了,你也当不了什么州府大族了。所以你才两边瞒着,一边和皇室联系,一边又要扯我师父。” 柳珏听他说完,神色却愈发晦暗不明,“无论水神死不死,他都不是一个好神。灾神之名,不应该真的害了我所掌管的人们。” 你掌管的人?游时宴翻了个白眼,“你心未免也太大了点,就算成神,柳辰溯真上去了,也不如水神。水神至少还有两个脑子,最多就是吵架发个洪水弄个旱灾,你真让柳辰溯上去了,就他那个脾气,不直接把人淹死了?” 柳珏听罢,将公案收起,偏身道:“非得是他吗?” 他这样寡淡的语气,再配上晨日忽明忽暗的日光,眉眼间积愈的阴霾便更像柳辰溯了,唯独眉眼一转,舒朗之间,却点上了近乎谦和的笑意,“随口乱说,你也真和我胡扯了起来。刚才沈家还给我写信,问有没有见过你。” 游时宴脱口而出道:“沈朝淮写的?他说什么了吗?” 柳珏慢条斯理地吊着他,“不要急,我也给皇室写了一封信,关于你在我这里的事情。二选一,你想听哪一个?” 你最好别落我手里。游时宴挤出一个讨好的笑,“长公子,你不是说梦过我吗?咱们梦里总不至于互相折磨吧?我看你把两封信都给我说了,我从今往后闭上嘴巴,千万不惹你了。行不行?” 柳珏想起梦里的内容,内心不爽,故作沉思道:“梦总是假的,谁会当真?不过既然讲到这里,那你两封都不要看了。” 游时宴脸没绷住,马上垮下来。柳珏微微一笑,“我出门了,你在家里好好待着。” 游时宴眼睁睁地看他走了,腹诽道:你以后不许做梦,不然再梦到我就把你脸涂画。 话虽如此,柳珏走了,当真就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话了。 游时宴本来决定宁死不看柳珏给他的东西的,可现在实在太闲了,于是不情不愿地打开了。 这一页讲的是水神与龙神的故事,据传两人年纪相差不大,都被酒神收养后,互称兄弟渡过了一段时间。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闹掰了,酒神便亲自给二人分开了州府,又尽量少让两个人相处。直到龙神杀死酒神后,水龙二位才“重归于好”。 这有什么可看的?游时宴一琢磨,便知道柳珏为什么要给他这本书了。 《九州风云志》,包揽九州山川四海,无数秘境禁地的传说,可他现在被关在笼子里,越想越难受,越难受就越气。 游时宴琢磨明白了柳珏的意思,没当回事继续翻下去,翘着二郎腿继续看。 这书从三大天帝讲起,还单独开了一页笑话鬼域的鬼君,说这鬼君明明是鬼域万千灵念化身,不死不灭,却在酒神攻打鬼域的时候弃城而逃,还是昭明太子以鬼魂之身护下了鬼域,怪不得现在秦州皇室所在之处,选择信奉昭明太子,而不是别的神君。 昭明太子确实不错。游时宴砸吧了两下嘴,嘟囔道:“这也有点太奇怪了,昭明太子就是个鬼魂,怎么一路比神君还顺利,除了生前国破家亡,死后真是过得不错,又有神格又有香火,真好。” 他看完这本书,有些困了,把书往脑袋上一放,两眼一闭就睡了。 细风鼓春息,晨半卷黄昏。归来的春雁顶着霞辉,落回了小小的巢穴中,一身羽翼水亮而顺滑。柳珏风尘仆仆地踏回房中,摸着烛火,脚下却踢到了一个笼子。 他挑了挑眉,想起游时宴在里面,“游公子,你睡糊涂了,怎么带着笼子到处滚?” 游时宴真睡糊涂了,半梦半醒又滚了回去。 他身上水笼在地上留下绿莹莹的水渍,千道水光弄脏了整个屋子。柳珏转身想要喊人,又顾忌发现游时宴不方便,认命地蹲下身,一点点擦了起来。 他给人收拾烂摊子的次数不少,也习惯别人不管事了,可也确实觉得麻烦,正在思考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游时宴听到这动静,一清醒就看到他在干活,乐道:“哎呦,长公子,你在干什么?我看你快跟柳辰溯说说,给我解开了吧?” 柳珏直起身子,从桌上摩挲了一个东西,笑道:“不必了,我有个好主意。” 什么好主意?游时宴往旁边一瞥,看见他手中粗长的麻绳,面色一变,“你要干什么,走开!” 他说完这句话,抢先滚了起来,整个水笼在屋内乱窜,柳珏不急不躁地在后面赶着,终于将他逼到一个角落里。 高大的身姿拢到眼前,形成一片黑暗。游时宴瞪他一眼,“你完蛋了!” 柳珏将麻绳穿过整个水笼,又搭上房梁的一根木柱,将游时宴吊在半空中,“怎么?游公子有什么想法吗?” “没,”游时宴咬牙,“长公子聪慧万分,小的心甘情愿。” 柳珏嗯了一声,斜靠在卧榻上,悠闲地读起了书。 游时宴心情十分差,见他还在看书,斜着身子也不在意包裹,手突然不老实了起来。 皇室的信好像在里面。 他伸出手去勾,抓到了信封的末端,柳珏突然坐起,眉头紧皱地看着什么,游时宴手一抖,马上将信封抽到袖子内。 他状似什么也没发生,开口道:“长公子在看什么?” 柳珏心思不在这上面,温声道:“我得再出去一趟,你饿了先忍着,想吃什么回来再说。” 游时宴低眉顺眼道:“长公子再见。” 柳珏一走,游时宴迅速打开信封,读了起来。 第22章 狗皇帝今晚想来柳府商量事情,师父呢?他继续翻,终于看到了师父的内容,师父说愿意放弃,放弃什么? 他一颗心悬了起来,将信纸卷成一条,又解下酒壶勾到了包裹,打开看到柳珏写的回信。 是也,昭明太子无用,自该寻旧神做法。不过,今夜之事,先为幽州,再为秦州。在下必定守口如瓶,请陛下放心。 游时宴觉得莫名其妙,但就不想让柳珏好受,在包裹里做了点手脚,又给扔了回去。 长夜,柳珏再次归来,游时宴眼巴巴望着他,“饿了。” 柳珏转身再走,意识到不对劲,“算了,让婢女去做吧,你想吃什么?” 游时宴道:“蛇胆。” ……柳珏眉心一跳,“蛇胆没有,你倒是有个好胆子。做份面,快吃了吧。我今夜还要见人。” 不就是见皇帝吗?游时宴心里有数,“行吧,都听长公子的。” 他话音刚落,柳珏带上包裹,直奔主厅就走了。 游时宴慢腾腾吃着面,差点忍不住笑出声了,刚吃上两口,听见外面骂道: “啊切!啊切!来人啊,吾问你,这里面放什么了?你怎么看的人,还能放东西进你包里?” 柳珏尴尬地回道:“陛下,我们还是继续说吧。” 秦伏凌怒道:“算了,事情都安排好了,吾还能和你这没记忆的叙旧吗?啊切!快,你带人过去,省得你再被骗了。也好好磋一磋长……游时宴的脾气。” “是,”柳珏自知做的不好,“那我待会儿再去。” 游时宴吹了吹热气,准备耍个脾气,迎面却见到了一个久违的人。 云逍站在他面前,将一包辣椒粉和一张简笔画“游时宴天下无敌”放在笼子里。 游时宴顿时敛了脾气,什么话也没了,只道:“云先生,您还好吗?” 云逍道:“嗯,一别许久,如今倒是见上面了,你可还好?” 游时宴抬眸望了下笼子,扯谎道:“那当然了。柳家待我比沈家好,所以我才过来的。对了,云先生,您在皇室做什么?” 他见云逍没有反应,自娱自乐道:“要是先生当上太医了,我也愿意进宫当呢。” 四周沉默半晌,云逍却道:“你在柳家好好待着,不要惹是生非。柳家大公子便会在皇室面前为你……我说话,明白吗?” 是要我讨好柳珏吗?你怎么还瞒着我?游时宴想要反驳,却在触及到云逍的神色时收回,百般言语荡在肺腑内,只单单落了一句:“好。” 柳珏从旁边走上前,笑意盈盈道:“云先生,请走吧。” 游时宴一声不吭,等柳珏回来的时候,乖得跟只猫一样。他双手将偷来的令牌送上去,对柳珏道:“长公子,还给你。” 柳珏嘴角一抽,“算了,不是什么重要东西,你自己留着吧。” “是。” 游时宴连连应下,被吊在房梁上挂了一夜,竟然一句怨言也没了。 长夜漫漫,揉杂着脑内所有的愤懑与不满,化为牵挂与困惑的心绪。游时宴缩在笼子里,只想:如果自己讨好柳珏的话,师父就会平安了。 为这一句话,一个人,他翻来覆去,熬了整夜。柳珏清晨一醒,游时宴便软声道:“长公子,你衣裳在右边,别着急点灯,小心碰倒了。” 柳珏应了声,起床束冠时,游时宴又道:“长公子,你冠束得偏了,你往下一些。” 柳珏将冠重新梳了一遍,洗漱完毕后,用勺子舀着汤喝,游时宴提醒道:“长公子,汤太烫了,你等会儿再喝。” 云逍也太管用了点。柳珏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又准备扒茶叶蛋。 他刚碰到蛋皮,游时宴开口道:“长公子——” 柳珏逗他道:“这蛋皮戳不死我。” “我知道,”游时宴咽了咽唾沫,“我饿了,这个我想吃。” 他们两个人眼睛对眼睛鼻子对鼻子吃完了,柳珏又要出门,游时宴依依不舍道:“长公子别着凉,长公子你什么时候回来,长公子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柳珏整理着领子,随口道:“你是几岁被你师父捡的?这样听话?对了,待会出去给你拿你师父的信,你乖乖待在柳家,好处少不了你的。” 第十七章 游时宴把他送走,思考怎么对柳珏解释自己的经历才更惨一些。 他是六七岁被师父捡的,那个时候师父眼睛还没有瞎,还是闻名九州的神医云逍,云游四海。如果不是自己当时—— 他猛地打了个颤,摆摆头道:“不行,一定得让师父好好的。” 话音刚落,侍女鱼贯而入,低眉从门外进来,收拾着桌上盘子。 昨夜皇室的人来了一趟,应该是商量好了他的事情,底下侍女也都知晓了,全当游时宴是个宠物,一个比一个安静。 游时宴见人来了,试探道:“我六岁被我师父捡了,师父不仅养我这么大,还教我念书识字,现在却不要我了,无家可归的我为此找了两个州八个郡,最后却被关在了笼子里。” 侍女没什么反应,只有一个年纪比较小的姑娘,听到“无家可归”四个字时抬起头,怜悯地看了他一眼。 第二波书童进来,有条理地整理着案上的书本,游时宴见缝插针道:“我七岁流落街头,只能讨饭,八岁被捡,却不能下山,如今终于出来,却被关在笼子里,为何众生皆苦,唯我更苦呢?” 他这次讲的声情并茂,有几个书童忍不住抬起头来,窃窃私语后离开了。 一直到天黑,游时宴才通过众人的反应敲定了最终版本。 柳珏照常回来,一进门,便听到游时宴低声的啜泣:“我五岁流落街头,无家可归,六岁被捡,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地方住。如今师父弃我,朋友骗我,长公子关我,难道我就应该这样受苦挨饿,没有自由吗?” 柳珏挑了挑眉,毫不犹豫关上门。 他转过身,对旁边路过的小厮道:“怎么回事?” 小厮靠过去,和他耳语了几句。柳珏了然道:“我明白了,你先下去吧。” 他再次推开门,和游时宴正好对望。 狭窄的空间内,春月飘荡在身侧,柳珏在此立着,身姿犹如出鞘寒刃,挺拔而俊秀。而游时宴缩在暗处的笼子里,眼尾略微发红,抬眸间,那双极为精致的眉眼压低了,乖顺又委屈道:“长公子,你听完了怎么也不说什么?” 柳珏解着手上的信,放在手内走上前,“光打雷不下雨,掉两滴泪,总比这真,你说对不对?” 游时宴听罢,当真挤出两滴泪,顺坡下驴道:“长公子,我这都是被逼的。我真不想关笼子里了。你放我出来,我一定好好伺候你。” 柳珏见他反应这样快,忍不住笑了,他一手拉住晃动的锁绳,整个身体往下压去,俯视内,传来浓厚的压迫感,哄道:“好好好,真是真了,别哭了。嗯?你看看,这是什么?” 游时宴往后躲着他,晃动的锁绳却将他困在原地,他有些着急,一眼却到了师父的字迹,改口道:“唉,给我!你别往后退了,求你了!” “给你?给。” 柳珏将信纸合上,游时宴从笼子里伸出手,可怜兮兮道:“长公子。” 柳珏又继续后退,看游时宴不敢怒更不敢言的表情,慢条斯理道:“你哭得整个柳家都知道了,这样闹腾,就不怕惹恼了我?” 惹恼了你?要是恼了昨天你就把我扔给皇室了,还留着我做什么?要么杀人灭口,要么就是真想留着我,不管做什么,我有要求也很正常吧? 游时宴腹诽完,见柳珏不吃这一套,真心实意道:“其实我想下去,不是想做什么手段,是真的想讨好你。我师父说了,你会帮他说话,我真的可以伺候你。” 柳珏来了兴致,“你能做什么?” 就说这种世家公子好说话了。游时宴思考片刻,先道:“我能帮你研磨,还能帮你束冠,帮你跑腿。只要你想做什么,我都顺着你。” 柳珏神情不变,游时宴加把火道:“这些不是最重要的。” 柳珏道:“那什么重要?” 游时宴盯着他的笑容,“我能让你开心啊,是不是?” 柳珏笑容一僵,敛下眸内神采,将信给他,再也不说话了。 糟了糟了,他不会也不吃这一套吧?游时宴战战兢兢地打开信纸,见到师父写了日期和名字,详细地说了在皇室诊病的事情,一颗心也放下了。 他又去望柳珏,柳珏正在收拾今日的公案,神情如常。 游时宴不敢说话,想了想,将信纸的外封缩成一个小纸条,扔到柳珏脑袋上。 柳珏嗤笑一声,故意不去捡纸条,等游时宴笼子摇得吱嘎响了,才捡起来去看。 信你。 游时宴没有笔,信纸的内容是撕开后叠起来的,这“信你”二字歪歪扭扭,在风下,迎风展开后如画卷般,映入了脑海。 第23章 柳珏指尖一动,晦涩的唇角往上勾去,难得对向游时宴的眼睛。 游时宴长得很漂亮,眉舒展如弯山,浮动的春色落入这山间,便如蒙尘之玉,盈亮了整个神采。 他若是对年纪小些的人笑,很容易便得了信任。连柳珏的一颗称的上是玲珑的七窍心,也下意识跳了一下。 长得太好看的人,通常都会很好骗,柳珏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原本就想骗一次的。 现在骗……应当也不算太晚。柳珏将纸条叠了两下,往他脑门上扔回去,“拿好。” 游时宴跟着纸条转身,在笼子里到处乱摸,上面绳索却哐当一落,整个水笼四分五裂,揉成一道颈环,锁在了颈侧。 他二话不说,准备爬起来,柳珏对他伸了一把手,将人整个拉起来,指着砚台道:“研墨。” 游时宴连连应声,一边研墨一边夸赞,“长公子可比打鸣的鸡勤快,早上起这么早,还能写这么多东西,陛下该想想提拔您当宰相了。” 柳珏把公案递给他,接道:“如果是鸡的话,现在该算是孵蛋吧?” 游时宴将公案摞好,指正道:“打鸣的是公鸡。” “我该怎么接,”柳珏淡淡道,“还是轮到我攻击你了?” 游时宴抬头看了他一眼,转身后偷偷笑了两下。 说到底,柳珏跟他年纪差不多大,又爱说笑,两人玩起来隔阂不大。只可惜各怀心事,正面对着笑,反而别扭了。 柳珏见他笑了,将毛笔轻轻打在他脑袋上,提醒道:“回过头来。脖子上的圈,出不了屋子,只能在里面,记得老实点,知道了吗?” 游时宴乖乖应了两声,“能在这儿伺候长公子,可以说是华胥真梦了。” 柳珏心思一动,“你在这里油嘴滑舌,也讨不了我什么好处。你刚才叠那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游时宴诚恳道:“因为上面只有信笺,和你我四个字,随便叠的。” ……柳珏没说什么,“那你过来,随便把这个给我抄完。” 不是?!这么厚,得抄到下辈子吧?! 游时宴面色发白,“长公子,我怎么惹到你了?” 柳珏笑吟吟道:“没有,我只是在攻击你。” 游时宴不敢吭声,坐下来后,狠狠瞪了一眼柳珏的背影。 柳珏正脱冠准备歇息,他身材和柳辰溯也很像,只是看起来更清瘦高挑一些,正削弱了几分攻击性,反倒很养眼了。 游时宴多看了两眼,正在根据身上肌肉计算两人打起来自己能赢的可能性,柳珏突然按住他的肩膀,凑近道:“抄到哪里了?” 游时宴撇了撇嘴,“长公子,这有点太多了,我一夜也抄不完。” 柳珏安抚道:“能抄多少抄多少,也不急着用,你就当抄着玩,抄累了趴着睡会儿就好。” 那可太棒了,可凭什么你睡床?不急着要我还抄什么?游时宴当机立断,等到柳珏躺下,马上趴在桌子上睡了,桌上抄的字,零零散散也不到十个。 明月从清透的云间飘出,将隐蔽而朦胧的清辉洒在地上。而夜色静而寂寥,檐前一滴露珠,惊在窗前。 滴落,惊梦。 柳珏自噩梦中惊醒,嗫嚅的汗液湿透在枕间。他斜靠在床榻,平复着紊乱的呼吸。 梦中少年郎反反复复,隐隐脱出总是同一张脸。 是独眼的游时宴,断刃长生,抽剑落血,亲自养自己长大……然后死在王座之上。 他扶额站起,借着火光往前走去,窗前长帷颤动,朱红色摇曳在桌前人的身侧。 满眼熟悉的白发,果然是梦中之人。只是这次扬剑,未指九州,也未向四域,而是在卧榻,清浅而悠长地伴着他。 柳珏撩起额间湿发,垂下去望他。 檐前露珠还在滴落,簌簌内合着心脏的拍声。柳珏的视线很平稳,平稳到极致,像是凝视着心间的明月般,郑重而温柔。 “偏心他,没有好后果吧?”他喃喃笑道,“虽然是梦,不过总该当回事的。” 他靠得很近,发间汗液滴在游时宴颈侧,惹得游时宴动了下睫毛。 服了,什么玩意还漏水呢?游时宴茫然地睁开眼,迎面看见柳珏,飞快扬起一个笑容,“长公子啊,我写不动啦,休息一会儿。” 柳珏回过神,捏了捏他的后颈,冰凉的指尖惹人战栗,意味不明道:“乖,给你收拾好了,去床上吧。” “真的?”游时宴指了指自己,殷勤道,“多谢多谢,长公子真是良善之人。” 他爬到床上,盖上被子,才卸下笑容,嘟囔道:“天啊,大半夜吓死我了。” 话是这么说的,他将脸埋在柳珏被窝里,才更觉出困倦,终于夸了句:柳珏宅心仁厚。 一夜睡过。他清晨还没睡醒的时候,侍女又端着一堆冠玉饰品,从门外走进了。 游时宴将头蒙进被子里,假装听不见。 侍女将冠递上,低声道:“沈公子刚受罚出来,说已经回禀给族内了,只是现在还没有年龄合适的姑娘。” 大少爷?游时宴动了动耳朵,还没什么精神起床,继续听着。 柳珏吩咐道:“不用主支的,旁系寻个表亲就好,万记要先给阿弟定下来,以防万一,沈家还能搭把手。” 得了,他又开始耍坏心眼了。游时宴打了个哈欠,窝成一团,半梦半醒内,却听柳珏道:“今日心不静,束冠总是歪。你进去,把人给我喊醒,起来给我束冠。” 游时宴嘴角一抽,麻利地起来洗漱,没等侍女敲门就跑出去,“长公子长公子,小的这就来了。” 侍女想起他可怜的身世,递玉梳的时候还提醒道:“不要往右束,尽量往左一些。” 游时宴应了声,飞快将柳珏头发握住,三下五除二装上冠,指着铜镜夸道:“长公子芝兰玉树,一表人才,玉树临风啊!” 这冠束得不难看也不好看,属实是一般极了,好处就在于快。侍女本不在意,随意一瞥,却见柳珏笑了。 柳珏不仅笑了,甚至笑得极为开心,转身握住游时宴手中的玉簪,逗道:“你这从哪里学来的,伺候土匪头子吗?” 游时宴顺手又给他别了个玉佩,“长公子当土匪头子的话,就给我打猎回我师父的信吧,昨日我师父都说了,一天给我一封,千万别少了。” “嗯,你真挂念你师父,”柳珏笑意微敛,起身道,“好,我出门了,你好好在家等着。” 游时宴嗯嗯两声,转头又钻回寝室睡觉了。 到了夜半,柳珏果然给他带回了师父的信,游时宴将信看完,确定师父平安后,叠好好好摞在旁边。 一日一日过去,这信便足足摞到半个头高了。起初还无人在意,后来收拾的书童见了,也忍不住好奇地看上两眼。 游时宴把信当宝贝,自然不可能跟别人说,不过他爱说话,便跟书童们混熟了。书童们见柳珏愿意养着他,自然当个小少爷供着,游时宴除了不能出门,过得比寒洞里的柳辰溯还要好,简直就要“乐不思蜀”了。 夏日清晨,游时宴收好书童们手中的银子,得意道:“哥们,你这不对,我坐庄翻倍啊,你得给我交两倍的。” 领先的书童唉一声,不太情愿道:“游公子,你能不能输我们几次,这太丢人了。” 旁边人附和道:“是啊是啊,简直就跟出千一样。长公子知道你这么会打牌吗?” 出千的事情不要再提。游时宴骤然有些心虚了,理不直气也壮:“怎么?我们这才几把,跟出千有什么关系,大不了不给就是了,玩不起!” 书童怨声载道地递了碎银,抱着公案出去了,柳珏正好回来,皱眉道:“怎么一个个苦着脸,这怎么了?” 书童本来不敢跟柳珏说话,但跟游时宴混久了,也敢跟他告状了。柳珏听完了,笑道:“回去拿赏钱,他在这里闷,你们跟他常常玩着,他也就不说什么了。” 他说完,一个书童大着胆子,问道:“长公子,他还问我你出门拿信的事情,我要说实话吗?” 柳珏脱下外套,道:“不必,只管哄着,顺着他。” 他进了屋子。游时宴头也不抬,正数着银两,听见声,将一荷包银子塞到柳珏手心里,嘱咐道:“长公子,你给我存起来,等柳辰溯那什么成神的事情成了,我出门还能请你吃饭。” 柳珏接了后,却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回来的早?” 第十八章 夏日蝉鸣声燥,喧嚣间,日光移到正头,送来远方锣鼓声。游时宴撑着脸,随口道:“是有什么喜事吗?” 他没抬头看柳珏,自然不知道柳珏现在的表情。 窗外敲锣打鼓,柳珏跟着这乐声弯了唇角,俊朗的眉眼内流露出几分促狭和愉快,他嘲讽道:“嗯,可真是大好的喜事。今夜,请你喝酒。” 游时宴眼前一亮,“真的假的?长公子可太好了!” 第24章 柳珏逗他道:“难道我平常待你不好?” 游时宴想了想,诚恳道:“好,真的挺好的。对了,公若不弃,游愿拜君为义——” 柳珏眉心一跳,捂住他的嘴,“谁给你看的东西?别拜我当义父,我才比你大多少?” 游时宴唔唔两声,伸手往他胸前摩挲,找到信后往外拿,“信!长公子!” 柳珏抓住他乱摸的手,忍住差点冒出的欲望,微笑道:“我没有告诉你吗?我和阿弟是双生子,你在这里做什么,他能看得一清二楚,你碰我,他也会知道,你不害怕我,还不害怕他吗?” 游时宴没当回事,打开信在手里炫耀,“我怕他干什么?远在天边嘛,长公子又不会做什么,对吧?” 柳珏一笑了之,“你喝酒划拳吗?你要是愿意划拳,我多喊几个人,热闹一下。” 长公子真是太好了。游时宴发自内心地感慨了一下,得寸进尺道:“我能想想喊谁吗?我不想让最矮的那个书童来。” 柳珏道:“别来这套,你是不是出千被人发现了?” 游时宴装聋作哑地拆着信,过了半晌,小声道:“我想吃千层饼。” ……柳珏转身往外走去,游时宴凑上去,给他披上外袍系好扣子,嘱咐道:“长公子,你让大伯给我多放点芝麻。” 他送走柳珏,又趴在窗户上发呆。 今日外面吵了一个晌午,原本他以为是喜事,可前面出摊的铺子却收拾走了,连上头常年挂着的大红灯笼也扔在了树梢,显然是仓促间收的摊。 难道是什么拍花子的,一巴掌拍走了?游时宴随意想着,等柳珏端上饭,手却有些发黑。 他一怔,摩挲了指尖细细揉着,才发现信笺外层的日期,墨渍尚未干涸,糊到了自己手上。 快马加鞭,怎么会刚刚写上呢? 他眯了眯眼睛,将下意识升起的奇怪压下,拿帕子洗净手,坐回桌上继续吃着。 柳珏今日回来得早,似乎也不准备出门,听着他吃东西,心情颇好地整理着公案,“怎么突然这么安静?” 游时宴犹豫片刻,还是决定不问。 柳珏要真想动手的话,自己早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应该是搞错了。他咬了口饼,摇摇头道:“没事没事,就是馋酒了,长公子做事就好,等天黑还要一起喝酒呢。” 夜色自从云边攀来,缓缓压过日暮,薄透的月光落在地上,凝了一地寒霜。侍女踩着这霜色走入,将一杯又一杯的酒端到桌前。 数支酒杯落于眼前,荡漾而开的酒面如闪烁的明灯。游时宴咋舌道:“长公子,你这是找了多少?” “怎么?都选一遍,总有你喜欢的吧?” 柳珏把玩着手中玉杯,朱红色的纹路与酒壶一同倾倒,几滴水渍落入冷白的指缝,滚落在地,犹如艳鬼点血,笑道:“还划不划拳了?” 他平日带的病气太少,为数不多的都被温和的气息掩盖,如今月下一樽玉酒,雅事之外,也多出了平时显露不出的锋芒。 而这点锋芒,脱离了平日常居高位的世家公子的散漫,仅存在于此刻,夹杂在月下君子与亡命恶鬼之间,沉稳而冰冷。 游时宴从不信以貌取人,现在却终于有了点不安的心态,“划,怎么不划?长公子,做人可要说话算话。” 他压着这怀疑,喊道:“一二三!” 他轻松赢了一次,柳珏也刻意让着他,问道:“好,那你想问什么?还是怎么罚?” 游时宴道:“那生日吧,长公子,你生日什么时候?我想陪你一快过生日。” 柳珏手一停顿,“……应当是七月十四,过个半旬正好到了。不过,我和阿弟出生那天,母亲难产而亡,父亲又挂念什么伉俪情深的,没熬过第二个春,便也不讲究过了。” 游时宴哭丧着脸道:“好惨啊,长公子,我也是。” 柳珏一时间笑出声,调侃道:“是吗?你前两天跟我说的是你父亲把你母亲抛弃了,今天又换话本唱戏了?” 游时宴支吾两声,“这不是逗长公子开心吗?不然你怎么能日日都笑?对吧?” 他说完,又喊个一二三。 这一次,柳珏还没将手伸开,游时宴已经一把握住了。 他抬眸望去,宽大的掌心只能被少年圈住半边,却再也出不了下一式了。 游时宴没敢正面柳珏,可也能感受到柳珏审视的目光,自上而下打量了他整个身体,最后若有若无停留在了脖子上的水项圈上。 这种感觉,阴冷而威胁,就像蟒蛇捉人,只缠在致命的地方。 游时宴低声道:“可今日不是六月十五,已经过了,是六月二十四。长公子,你该准备生日吗?” 柳珏眯起眼睛,饮下一杯酒,“你说呢?” 游时宴没吭声,站起身从桌上拿来了信,一张张展开,颤着手道:“让我数数,少了哪一张。” 窗外飘起一盏正红的灯笼,玲珑的月色,照在少年湿透的掌心。他拿起一封,仔细念道:“三月二十一,师父说他再找给陛下调养的药材,这药材,叫别春枝,我认识。四月十五,师父提到癞囊可入药。好,五月十七,他说——” 他还没说完,手中的信马上被打飞,信纸铺在地上。 柳珏慢悠悠地道:“我不是说是好事吗?好啊,你师父死了。” ……什么? 游时宴茫然地站在原地,耳边传来眩晕般的耳鸣感,折磨着脆弱的神经,他几乎控制不住发火的欲望,一把拽住柳珏的领子,“你们怎么说的?!带我去见人!为什么?!你,沈家,柳家都是怎么说的!你们说他会没事的!凭什么,三个月,三个月!” 他没说完,脖子上的水圈忽然搅紧,呼吸被骤然打断,喉咙如刀割般疼痛,两只手没有了力气,只能滚在地上。 游时宴开不了口,只能望见柳珏单膝下跪,捏住自己肩膀,而信纸飞飞扬扬,被踩得无比脏乱,触目所见,再也望不清云逍的字迹了。 “别来寻我。”柳珏含笑看向他,“你师父说得不够清楚吗?” 游时宴拼尽全力,一拳揍向他,“我要杀——唔!” 水圈继续加紧,冰凉的指尖带来的寒意涌入肌肤内,让人升起些许的抗拒。而蝉声热切地响在树梢头,柳珏声音又低,哑着的嗓子如磋磨的玉石,贴近在耳边,折磨心绪。 他神情如常,微微按住游时宴,自上而下地俯视道:“今夜,你归我们兄弟了。” 他们兄弟能共梦共视?!难道还能共感?! 游时宴眼睛蓦然睁大,拼命踹着,柳辰溯的水圈像是玩够了,也顺势松开,“滚!你们柳家人是疯子吗?!” 柳珏笑眯眯地看着他反抗,漫不经心地脱了外袍,晦暗的阴影内,完全分不清楚是柳辰溯还是柳珏的脸,开玩笑道:“倒不完全是,你猜,现在我是谁?” 他脱了衣袍,只着一层单薄的里衣,幽幽道:“游哥?” 不……不能留在这里。游时宴反复往后靠去,柳珏也由着他躲。熟悉的蟒蛇捕猎般的感觉再次袭来,水圈绕着如同逗弄,游时宴已经缩在最角落里,退无可退,而面前人神情寡淡残忍,又带着笑意,几乎难以辨别是谁。 柳珏脑子好用,只可惜不够抗打。柳辰溯是能抗打,可态度莫名,脑子也不好使,就爱两头倒。 怎么办,怎么办?! 一只手捏在游时宴的脚腕,他被冻得咳嗽两声,面上也浮起一层浅薄的潮红,在这张艳丽的脸上,如落了一块胭脂,引人遐想。 身后人捏住他的脸,正过来对着自己,自言自语地商量道:“他被吓得太过了,既然如此,要不你先来?” 应该是柳辰溯应道,“嗯,你在问什么?借你身体,当然是我先。” 游时宴听着这话,几乎快要绝望了,身上衣裳快被扯落,突然听见一阵阵急促的敲门声。 身上的手终于撤下,游时宴没忍住哭了出来,压抑的声音如骤雨落下,密密麻麻压在心上,沉重却细微,像求饶一样骂道:“滚啊!离我远点,你们敢害我师父,我迟早杀了你们!” 他这话属实是没什么杀伤力,柳辰溯先走一步,柳珏意兴阑珊般整理着领子,忽然笑道:“你再骂一声?” 游时宴瞳孔放大,本止住的啜泣难以克制地放开了,屋外人听着这一声哭腔,毫不犹豫踹开了门。 门被踹得四分五裂,帘上金珠玉饰滚落在地。皓月铺在那一声声冷而沉稳的脚步声之外,照亮了那一身衣衫。 白金为证,梅做傲骨。沈朝淮掀起残破的帘子,停到柳珏面前,“放手。” 柳珏维持着一贯的儒雅,丝毫没有刚才强迫人的态度,“怎么,外面出事了?” 沈朝淮神情复杂地看向他,还没开口,长袍已经被人抓住了。 游时宴晃动的角度很轻微,极其小心地卷住了他的衣边。他往下望去,那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揉着发红的眼尾,胆怯又祈求地看向他,像猫抓在胸间,心痒难耐。 第25章 大少爷。游时宴无声地说出了这三个字。 沈朝淮喉头一滚,顷刻间,便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他还想过,低声一点,小心翼翼一点,去质问怎么跑得这么果断?再咽下那句,瑟州天寒之巅,他是被罚跪了三个月,今日,其实是第一次出来。 沈朝淮单膝跪下,打横将人抱起,游时宴适适宜地缩在他怀里,闭紧嘴巴。 柳珏伸手拦住他的去路,提醒道:“你要真再跪一次,恐怕情脉也洗净了。只怕,你带不走。” 沈朝淮淡淡看他一眼,“凭你,还是你们?” 柳珏嗤笑一声,“好,那不聊这个,我们两个何必吵架呢?你先说,外面出什么事了?” 沈朝淮下意识避开一个人不提,“总之,和你想得不一样。陛下找你有事要谈。” 他说完话,游时宴对他耳语道:“你看,这狗东西想不出人事,怪不得成不了。” 沈朝淮竟然笑了一声,“嗯。” 他抱着游时宴出去,途中周围人见了,只管低着头做事,连个出声的都没有。 时值夜半,街上也听不见什么人声,他将游时宴放到角落里,挡住了身后的灯影,“我可以给你一匹马,拿着这个,别回来了。” 他往游时宴手心放了一块玉佩,灯光落在眼底,好像朦胧的星点,“你师父的事情,我会尽力而为。” “师父,他,他,”游时宴缓了一会儿,干涩地吐出一句问话,“没死,对吗?” 沈朝淮沉默一会儿,才说道:“……今夜行刑,改到了明日清晨。” 第十九章 夏雨总是来得迅猛。 水滴如珠,蹦乱溅在檐前,打湿了红砖上那一寸小小的瓦片。它顺着一路往下,终于,落在了九州的一隅。 这是幽州与洛州的交界处,一道窄窄的边境线,划分了水神的民不聊生与火神的兴旺繁盛,也划分了大旱与甘露。 秦伏凌负手站在台上,衣诀簌簌,九州落在他的眼内,如同一副展开徐徐的画卷,万民如浮动的色泽般点在上面,顷刻之间,便收入囊中。 风雨吹散了面具旁的金穗,秦伏凌听见后面柳珏走来的脚步声,未等来人跪下,先打断道:“你知道吾为什么在这里吗?” 柳珏未行君臣礼,笑道:“陛下来,自然是有要事。不过今夜是云前辈的行刑日子,陛下不在刑场,是云先生临时反悔,还是昭明太子有了神诏,要传给在下呢?” 秦伏凌瞥了他身边一眼,甩过袖子道:“因为吾忘了带伞,去不了别的地方。 ” ……柳珏嘴角一抽,将伞双手奉上。秦伏凌拿了他的伞,别在腰身旁边,才慢悠悠道:“云逍确实告诉了吾一件事情。千百年前,酒神身死,九州灾变之后,龙神为护苍生殉道,却留下了一个问题。酒神是统一九州四域之人,龙神弑君有违天道。于是天道降下神罚天劫,每日抽取龙神创世神力,这以身殉道,便是他亲自扒下了自己的龙皮身骨,焚毁了自己的情脉,才停住了九州六灾中的三灾。” 他说到这里,步伐沉稳地从阶梯上走下,黄袍加身,停在柳珏身边,继续道:“可龙神当时已经中毒,临近死亡,龙骨铸就的江山也有问题。那便是,神君永远不可以从上天庭进入九州下界。如果要下凡做事,必须要舍弃记忆与神力,轮回转世一生后,借残余的人魂骗过天道,才能进入九州。这也是为什么神君只能托梦,不能真的施展神威。所以,你说水神不入你的梦,应该就是他在转世轮回中,那么,他的转世,该是谁,你应该比吾清楚吧。” 柳珏微微眯了眯眼睛,神情自若道:“这都是云逍的一面之词罢了,陛下为何相信呢?依我看,还是先杀云逍,先解决了九州禁物泛滥的罪名,再去判断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秦伏凌嗤笑一声,“水神从小被酒神养大,不在乎别人,只要他下凡,一定是为了和酒神有关的事情。你仔细掂量掂量,人怎么杀,你应该明白了。吾今日把人给你,你想一招借刀杀人,明白吗?有些人,别留着,助他转生,比什么都好用。” 柳珏眉心一跳,难得生出了一股难以克制的不平之意。 少时丧母亡父,棺材刚刚扣上。稚嫩的眉眼还没明白这一切,族人已经闻利而来了。那个时候,还是柳辰溯先一步揽下了一切,他说,他愿意作为试验品为幽州出力,愿意作为九州罕见的天才驻守禁地,愿意放弃过目不忘的本领,永远做一个少爷,不做家主。 柳珏得到了他不要的一切东西,还得到了一句话。 “因为他是个废物,做不到。” 你竟然会是水神转世吗?就你这种人吗?!柳珏指节扣得泛白,微微垂眸,掀起了窗外长长的帘子。 风雨在眼前呼啸,死水般的长夜被搅得天翻地覆。连日的积水终于压倒了树梢,如同濒临死亡的老者最后的呼吸声,微弱而难耐。 枯枝断,新芽生。 长夜苦漫,一阵烈马嘶鸣声却突然传来,划破寂寥的月色。少年人掀起斗笠,翻身下马。 他一袭红衣,已经足够惹人惊艳,偏偏还生得唇红齿白,一股狡黠的气质难以隐藏,腰间长剑与酒壶随身姿而晃。 刀。 借刀杀人的刀,就这么送到自己面前了。 柳珏撑着脸笑了起来,他想到了一个绝好的点子。 如果柳辰溯真的是水神转世,那他死了,幽州会重新有神庇佑。可如果柳辰溯不是水神转世呢?大不了从皇室请一份肉身来,继续骗人做实验。 不过,最好用的是,柳辰溯真的喜欢游时宴。 柳珏转过身,幽冷的眉眼压低,拱手道:“臣领旨。” 檐下,游时宴收了令牌,微抬下巴道:“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云逍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驿站的老大爷有点生气了,“我在这里就是看驿站的!你要走就走,站在这里是怎么回事?!前面是洛州,后面是幽州,快弄完通行证!” 长剑出鞘,银光闪烁,抵在他颈间一寸之外。 老大爷抖了几下嘴唇,“我说,我说。” 他胆战心惊地看着游时宴,捉摸不透他什么意思,目光看到斗笠下星点的白发,马上明白了他是谁。 云逍那徒弟,还没死呢? 他纠结片刻,实话实说道:“云逍他之前游历四海,收了个……妖孽,为了改变这妖孽的白发,研究九州禁物,借医圣行医的名义分给大家,谋利谋财,害死了很多人。如今,陛下那边知道了,准备行刑。” 一定是柳家人和狗皇室逼我师父写假信,为了稳住我的!游时宴恨上心头,寒声道:“在哪里行刑?” 老大爷见他收了剑,长舒一口气,“就在附近,幽洛秦三州的边境地,少侠往前走就是了。” 游时宴收剑回身,片刻后又走回来,抿唇道:“你把嘴巴放严实一点,不许说出去!” 老大爷还没缓过劲儿来,桌上迎面落了一个玉佩。 上面是九州沈氏四个字。 他心中一惊,连连点头道:“好,好!” 游时宴收回令牌,快马加鞭,一路闯入密林中。 老大爷见他走了,心知逃过一劫,瘫倒在地上,喃喃道:“这怎么回事,也太倒霉了点。” 他说完这句话,面前浮上一只冷白的手。 老大爷还没眨眼,就听见自己颈骨上吱嘎一响,大脑嗡嗡一晃,睁大眼睛后,看见柳珏孤身站在自己面前。 呼吸随着血液的丧失断绝,他彻底昏倒,听见柳珏吩咐道: “情花药量翻倍,今夜将阿弟押来,换上我的衣服。另外,把我与皇室的公文放出来。游时宴,一定不要拦他。” 柳珏转身道:“我要让他毫发无损地到达。” 密林内错综复杂,最适宜隐藏刺客暗卫。 游时宴一边跑一边小心,剑从未离身,可一直等到了临近三州的地方,都没有人来追杀他。 ……有问题,可顾不上了! 他快速下马,牵着马绳一路往前走,跑了一路淋了一夜的雨,身子有些发烫,拖着敲响了大门。 “夜不出州,不入关!回去吧!” 守门吏说完,见游时宴已经跪了下来。 他跪在地上,脱掉了外袍,暴雨之下,湿透的里衣贴在病体内,锁骨处积了一片寒凉的水,被寒冷折磨的眸子内,如雾蒙蒙般,隔了一片爱恨的苦求。 他在泥沙中低下头,跪在地上,精致的脸上沾满灰尘,“我要见我义父兼师父,见我唯一的亲人,仅此而已,求您通融!” 守门吏没有动作,游时宴被雨呛得咳嗽了两下,又磕头道:“昭明太子在上,龙酒鬼三帝为注,若我所言有半分虚假,我游时宴生不如死!” 暴雨冲刷着他的脸,浑浊的苦涩液体涌入唇边,他现在才明白,自己没有哭。 少年人的成长往往一瞬,或在插科打诨的笑骂中,或在亲朋好友的夸赞中,亦或在功成名就的喜悦内。 第26章 而于他来说,是下山之后,为了师父抛弃生死,抛弃沈家的安稳,直面抽剑,对向柳家的这一瞬间。 他闭上眼睛,身体摇摇欲坠,嗑下第三个头,“试问平生,只求亲朋安稳!大人,求您放我进去,求您!” 守门吏嗤笑一声,本想瞧不起的押下此人,旁边却赶来一个人,对他耳语道:“上面吩咐了,这是云逍的徒弟,快送进去。” 守门吏一怔,不爽道:“来人,开城门,放他进去!” 游时宴双眼一亮,抬腿时却没有了力气,踉跄在地。他的下巴嗑了一片血,血花绽放在煞白的面上,他再次站起,摇摇晃晃走向了守城吏。 守城吏下意识往后退一步,却看见游时宴解下了自己的剑穗。 那是一个小小的,廉价而发黑的剑穗。在满天雷雨中格外狭隘,又格外郑重。 拥有者捧着一腔热血,浑然不知他放行的理由,坚定地低头道:“大人,我叫游时宴。你今日帮我,往后无论何事,只要拿出这个,我一定赶来帮你!” 守城吏嘴唇嗡动两下,毫不犹豫脱下外袍,“你穿上衣服,进去吧!来人,将三道关全部打开,送此人直入城门!” 游时宴拖着衣裳,一步步进入了主城内。 劫法场,师父,我来救你了。他艰难地往里面搜寻着,直到捕捉到了一丝亮色。 云逍一袭破烂的白衣,被吊挂在法场正中,常年蒙着的眼纱终于摘下,眼眶空洞而干枯。 游时宴猛咳两下,拔腿就往前面跑,喊道:“师父!师父!你抬头啊!” 他这一喊,像当年喊着要像师父讨饭吃的孩童般,真引得云逍抬头了。 而此声落下,一只手掀开了帘子,来人从马车上缓缓走下,阴冷的面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他走在瓢泼的大雨内,将伞缓缓打开,含笑道:“游公子,你知道吗?晨要到了。” 柳珏——柳珏,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游时宴来不及反应,眼前出现数道身影,牢牢将他按在地上。 为首的人早就埋伏久了,生得胖实敦厚,得意地邀功道:“长公子,我是朱孝成。您认识吧?” 好,好,朱孝成。 游时宴记下这一个名字,四周响起响亮的锣鼓声,天上一缕刺目的日光,落到了他狼狈不堪的眼内。 晨至。 他几乎是绝望地看到这一幕。 而柳珏撑着伞走向他,声如恶鬼,却又儒雅:“你有很多问题吗?比如我怎么骗到你师父的信,比如皇室为什么帮我,比如……沈公子欺瞒了你什么。” 游时宴冷眼看他将信打开,柳珏道:“其一,我告诉了你师父你在我这里,以你性命要挟。其二,皇室昭明太子在上,派陛下助我。其三,沈公子全程知道这件事,是他在骗你,骗你回沈家。只可惜,你太聪明,也太作茧自缚,你师父迟早是要死的,何必揪着不放呢?我是真心实意想护着你的,也算是喜欢你了,你为何逼我呢?” 游时宴没有看向他,只是盯着锣鼓落下的那一瞬间。 今日雨大,不知是百姓不愿来,还是皇室特意屏退了他人。只见,一个粗壮的汉子吼道:“晨起,行刑准备!” 游时宴轻微地吸了一口气,喉间血腥味涌起,袖间藏好的长剑出鞘,顷刻间,面前人头颅落地,法场前的人一时停了手,纷纷看向他。 游时宴的身姿如流风回雪,长袍在雨内翻飞,潇洒而肆意。 他一脚踢飞朱孝成的脑袋,水与血混在一起,惊在衣诀之旁,憋着的气终于骂出:“孝?长成这样就是极大的不孝,简直就是贻笑大方!柳珏,你骗我师父再先,欺我年幼在后,你有本事别躲起来!今日我就要救我师父,谁敢拦我!” 他话音一落,身影如燕,轻功在脚下一点。霎时间,千道剑影袭来,劈碎天间雨帘。 转式为剑,凝灵作法,是沈朝淮。 沈朝淮微一转剑,剑锋擦着游时宴的脖子而过,轻声道:“最后一次跑的机会了。” 游时宴一怔,剑影落下的瞬间,他低头勉强擦过,脑子里已经转出了千百个想法。 沈朝淮帮过他,无论今日成事与否,劫法场都是死罪,他都不能连累沈朝淮和沈家人。更何况之前用过一次玉佩,又欠他一次恩情,一定不能害了他!可师父决不能死,更何况这个时候了,自己更不能跑。 游时宴一抬眸,远处沈夫人转了一下神态,闭上了眼睛,唇语道:你答应我不认他了。 游时宴马上抽出剑,剑声琅然碰撞,如玉击石。他将玉佩扔在沈朝淮怀中,一剑指向沈朝淮的眉间,艰难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你——既然拦我,我便连你一快杀!” 沈朝淮肺腑一寒,情脉陡然间乱撞,分神片刻,游时宴已经与他擦肩而过。 擦肩而过,甚至能察觉到少年人炙热的体温。 他在那一瞬间为游时宴让开道路。游时宴不敢看他,更不敢有什么反应,直直奔向前方。 师父,我一定会救下你的! 他往前掠去,云逍的身影近在眼前。 行刑台上专用的斧头却突然一晃,柳珏亲自按下了斧头。 他淡淡道:“我没躲你。” 第二十章 头颅落地。 血液飞溅一片,断裂的身体如同破碎的风筝,瘫在地上。云逍并未挣扎,神态也丝毫未变,头颅沿着行刑台的阶梯滚下的时候,仍旧安宁。 ……假的。 游时宴双腿一软,在台上长长跪下,面上神情如提线木偶,无悲无喜。 等到沾血的头颅滚在他的怀里,他的两手布满鲜血,血液顺着指缝沾湿了整个衣衫,才恍惚意识到这是真的。 那个会跟他说夜半太凉,莫要贪杯多食,会教他读书学礼,教他人生际遇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再也不会见到当初收养他的云逍了,再也不会回到一个真正的家里了。 从此长夜,再无破晓之日。 游时宴麻木地抬起眼,天上层云点点,如同浮动的金斑,又如龙鳞片羽,日光射出一缕,正中灰蒙蒙的眸内。 雨过天晴。 他将剑抽出,四周埋伏的士兵早就做好准备,最旁边的秦伏凌饶有兴致地盯着他,而前方的柳珏神色寡淡,似乎解了心头大患。 ……欺我师父,害他身死。我要杀了你们。 游时宴将剑放下,惨白的面色上浮动起浓烈的恨意,用尽全力,几乎是声嘶力竭般喊道高:“神君不佑,剑法可护。试问今朝!” 霎时间,他扔起酒壶,酒壶琅然一声,发出震耳声音,顷刻间荡出灵波。剑因此振动惊起,他顺势弯腰收起,右手挽了一个剑花,左手将剑鞘高高抛起。 抛起的剑鞘落下一道阴影,游时宴精雕玉琢的容貌隐在半明半暗之处,纤细的手腕伶仃变化,飞速掠过时,剑影仍如细雾,挡住所有人的视线。 这竟然是当今天帝,秦州皇室信仰的神明,昭明太子成神之式——为一人,攻一国,醉花间! 试问今朝,春日花初绽,嫩蕊剥后酿酒,万军之中,我仍醉倒于花间,酣眠而大笑。何人今朝,与我同醉? 只道醉梦一场。 士兵因这一式打了退堂鼓,顾忌神明不敢上前,可皇权之下,仍有人敢于站出。 他的脚在发抖,可还是往前一步,掷出了长矛,贯穿了游时宴的右肩。 鲜血在面前绽开,少年人的身体摇摇欲坠,半撑着低下头,一头白发与血融于一起,含雪于血,只有手中长剑,在烈日下仍然闪耀。 士兵似乎有些不相信如此轻易,周围士兵的气势却顿时被他点燃了,声壮如烈阳,一声声呼道:“除贼人,灭贼子!壮我秦州声势,奉我昭明太子!万古香火,长青不老!” 一声声口号如同排山倒海的浪潮,万军踏着铠甲上前,气势如虹,喊道:“信我昭明太子!奉我九州皇族!” 领军将士举起手中长矛,皇室的时代如尖顶的亮光,熠熠生辉。 “为苍生,除贼人!” 他们整装严肃,往前齐齐对向一个,半跪的少年郎。 恍惚间,不知是谁先听见了一个声音。这声音仿佛从九州之外传来,倚着长剑出鞘的侠义,脱离了稚嫩与茫然,含着清醒的杀意。 “醉得太过,可要变成傻子了。” 顷刻间,面前闪出一道寒光,万军身体被剑影切割,齐齐瘫倒在地。而游时宴自半空中落下,身上一丝伤口也没有,只是垂眸看向手中沾血的剑。 醉花间。要破这一招,决不能看,所见皆为虚无,都是醉后幻影。只有用心看到的才是真正的身影。 可惜,世人无法不看红尘,神君也无法不看众生。 所以,这一剑,无人可破。 游时宴听见耳朵边弦声嗡嗡的催促,知道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仍旧睁开眼睛,看向一切的最终祸首。 第27章 柳珏……不,还是柳辰溯呢? 面前人墨绿色的衣衫上落了一盏红,沾上后像酒气熏染,又像红梅初绽,映在寡淡的深情与浓稠的五官之外,照亮了那一双眸子。 那是一双如蟒蛇般冷幽又无情的眼睛,如今,却只看向他一个人。而那眼神中,夹杂着痴迷的爱与浓烈的不甘,甚至有奢求的乞怜。 令人作呕。 游时宴咳出一口血,不只是恶心还是恨意,指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顶向他的颈部,咬牙道:“柳珏,今日我死,也要杀你!” 他的剑擦着颈部快要落下的时候,快要失败的时候,面前人牢牢地抱住了他。 他声音恍惚,像摇尾乞怜的恶犬找到了归家的方向,低声道:“厌哥,你杀了我吧,是我对不起你在先。” 他抱住游时宴瘦弱的身体,整个拥在怀中。游时宴手中长剑往前,捅穿了他还在跃动的心脏。 大仇得报,大仇得报! 师父,师父,你泉下有知,我一定要为你洗刷冤屈,查明事情,为你殉葬!学生不懂诗书,不懂礼仪,只懂侠义! 尸体自游时宴肩头滑落,灿烂的日光下,他落了生平最后一次泪,如此汹涌,难以克制。 尸横遍野内,只有少年一声声呜咽,荡在空中。 沈朝淮终于闭上眼睛,“……救不回了。” 他说完,秦伏凌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在空旷的四周摘下了面具。 他动了动眼睛,目中红光显现,笑道:“小帝君,吾等了千年。你可终于,让吾又开心一次了。” 红光所见之处,一道道深色的黑气缠绕进入尸体中,百鬼自鬼域唤醒,融入新的尸体中。 皇室士兵重新动弹了起来,断裂的尸体分崩离析,仿佛各自有各自的意愿,在地上爬行向中心跪着的人。 ……怎么回事?!游时宴面色煞白,仓皇转过身。 秦伏凌正望着他,手中拿着一个黄色的信纸,皇室象征的玉色扳指红光大闪。 “秦州皇室,秦伏凌,通缉云逍之徒游时宴。罪行,劫戮法场,毁吾皇室千余人;刺杀九州柳氏主族人员。赏金,九千万!” 信纸快速燃烧,灵力通向天空之外,闪出五个大字。 九州通缉榜——排榜第一,游时宴! 跑,跑! 游时宴想借最后一丝力气支撑起来,却跌倒在地。 九州榜一落,天下侠客皆知,杀他游时宴,岂不是轻而易举! 他绝望地颤了颤睫毛,却见秦伏凌微微一笑,玩世不恭般说道:“小帝君,你与吾可是老至交了啊。帮你一次,你可要记得还吾。” 游时宴一怔,面前黑雾翻滚,四周众人溶于黑雾之中,光怪陆离内,日月颠倒轮换! 一轮红月取代日光,死而复生的景象不断变幻,肉块残肢拼起。游时宴如处秘境之中,手上狼狈的肌肤被清洗干净。 他身上重新有了力气,撑起身时,听见秦伏凌贴在他耳边低哑的声音。 “继续去查嘛,小帝君。你作恶多端,这只是水神君的,欠下的债还多了去呢,要不努力一点的话,等神君们找上头来,你该怎么办呢?吾送你去密林中,去逃。” 你也不是好东西,你也害我师父!只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当务之急是先活下来,查清楚。 游时宴听见他得意的声音,瞪道:“你的品味一直很差!丑得要死!但是你帮我一次,我以后不会笑话你了!” 黑雾顷刻消散,游时宴看见秦伏凌负手离开。 他一边走,一边变幻衣裳。分别是红配绿,绿配黄,黄配红,有点像挂满了色彩的垃圾堆,要不是长得实在高大,恐怕就要被人拉住揍一顿了。 游时宴被闪得头昏脑胀,等他换到粉配蓝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秦伏凌以为他喜欢这套,得意地站定,气定神闲道:“呵,不过如此。” 游时宴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扔向他的脸,骂道:“丑死了!你以为你有那张脸就可以为所欲为吗?!我告诉你,你长得就像个去除了癞子的癞蛤蟆!呱呱呱——你要走了吗?谢谢你!” 一团黑雾将石子吞噬,秦伏凌气得藏在黑雾里,扔下一句:“不客气!” 他走了,游时宴扶住旁边的树木,缓缓坐下。 理一理,柳家为了成神保护幽州,需要九州禁物,于是就去找了师父,借养病的名义求师父帮忙。师父答应后,柳家却用这件事害了普通人,顺势让师父背锅。皇室和柳家狼狈为奸,顺势要挟师父,赐死他来保护柳家。 沈家一开始不知道,后来知道了顺水推舟,但没做什么重大的坏事。 所以,要洗刷师父的冤屈,就要先去查清楚柳家用的九州禁物,再去查清皇室囚禁师父的这三个月,到底逼他做了什么! 还有这个狗皇帝,一边通缉自己,一边保护自己。有灵力也就罢了,可眼睛还会发红,难道他真的这么嫉妒自己和师父师徒情深,气得红眼病犯了?还有柳珏,你一个有娘生没爹养的东西,难为我一个没娘又没爹的干什么?大家都算是没人品的贱货,何必互相难为?现在死了,好了,我也要被追杀死了! 游时宴越想越担心,突然担心师父在鬼域转生的时候,会被柳珏欺负,心里七上八下时,听见一阵阵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密集而厚重,一听其中便有习武之人。游时宴提起警惕心,马上藏匿在草丛中。 他看到一个浅绿色长袍的人经过,大概是幽州柳家的旁支,正在聊天。 “还不到九州榜更新的时候,就发了告示。赏金足足九千万——要是真能抓到那个游时宴就好了,我再攒攒,就能改州去皇室的秦州了。” 怎么这么巧?旁边就就是追杀的,狗皇帝果然是故意的。游时宴眉心一皱,脑子飞快动了起来,想着解决办法。 旁边人凑上去,一把搂住幽州人,嘻嘻哈哈道:“什么九千万!皇室刚刚又加了一千万,不知道这游时宴又怎么惹到了陛下,他现在可是破了记录了。而且,九州之前也没有过这号人物,估计是个武功不高的,最多就是轻功好点。我猜,三天之内,头颅落地!对了,咱们就顾着跟着消息追杀他了。你说,咱们三个,抓到了怎么分呢?” 分钱的事?看起来是为利集合的队伍。游时宴两眼一眯,仔细观察了这三个人的站位,发现前面这二人站位看着靠近,实则比较远,应该不熟。后面的人跟着宁州人比较近,木讷老实又气息沉稳,看起来武力高强,是个能利用的。 有了! 幽州人似乎动了几分心思,“……这,既然是你买的消息,当然是你多拿一点了。这个数,三个人也平分不了嘛。” 宁州人笑了笑,“唉,你真愿意就好了,可我也不会武功,得你们两个出力。对了,小解,你觉得呢?” 最后面的小解停住脚步,思考一会儿,正要说话,背后忽然被小石子一扔,同时点了哑穴和惊穴。 两人见他张开口,催促道:“快说啊!” 小解低头道:“公子,不瞒你说,既然涨成了这个数,还是两个人比三个人好平分。” ……幽州人没说什么,定定地和宁州人对望一眼,突然笑道:“唉,小解就是没心眼啊,跟着你也没学会什么。” 宁州人笑容一敛,“这小解真是哈哈哈,我们先不想这个,抓到人再说嘛。” 他们走了两步,见后方小解还没动弹。幽州人心下一紧,已经按住了剑,抿唇道:“山高水长嘛,今日多谢公子告诉我消息,我们还是分开前行吧!” 宁公子有些着急,伸手想要劝他,却见寒光一闪,陡然惊醒,“你出招做什么!来人,解二,动手!” 幽州人一怔,想解释自己没动手,却来不及了,抢先一步挥剑。 解二脑袋一晃,哑穴刚被解,自家公子就被困住了,马上提剑上去,威胁道:“你给我松手!” 二人打得不可开交,游时宴不急不慢从草丛里站起。宁公子刚脱离险境,在地上捂着心脏喘气,却瞥见一头他的白发,心头顿时大惊,指着他的时候,手都在颤抖。 “这,不对……这就是——” 游时宴回头冲他一笑,吐了吐舌头道:“嘘,宁公子,山高水长,后会无期!” 他身姿一跃,融入密林之中,夜色冷清,只留下满天仍在纠缠的剑影。宁公子气得极致,想要说话,低头一看,自己腰间空空如也,连荷包也没了。 他两眼一黑,想起里面藏着大量的银票,吼道:“敢偷我宁州人的钱!你们别打了!他敢惹我宁家人,我要回州,加价追杀他!金鸢上仙在上,此人破我财神州规矩,我要求神,求神!” 游时宴一边跑,手上掂了掂荷包,思索道:钱是有了,通行令牌还得想个办法。 他在月色中疾行,总算看见一处无人的破庙,可以歇脚。 第28章 他自林间轻盈地落下,确定无人后,进入寺庙,大摇大摆地吃了起来。 他吃到一半,面前神像却突然笑了一声。 “一别千余年,帝君怎么沦落到如今地步了?偷我贡品吃,足足三次。是想见我?” ……我耳朵聋了吧。 游时宴不确定地抬起头,面前神像金光大闪,一个不明男女的身影从神像中走出。 她一袭黑白色的男式衣衫,手腕却挂着女式专用的摇铃,声音雌雄莫辨,脸隐在一个巨大的金色纸鸢之下。 这纸鸢在月下泛出冷幽的光芒,仔细一看,竟是数千根银针,如果同时发射出来,恐怕就要把游时宴戳成刺猬了。 ——金鸢? 第二十一章 破庙内,烛火被夜风吹得乱撞,燃尽的蜡油滴落在一滩香灰内。金鸢上仙脚步轻移,声音婉转,“吾曾立下过誓言,凡是本君所在之处,必让厌君畅通无阻。” 游时宴来不及吐出桃核了,一时间呛住,“咳,咳!” 金鸢上仙一指挑起他的下巴,轻笑道:“果然是个小美人呀,雕像塑得还是太保守了,小帝君。以后你见到我的神像,都可以来拜我帮忙,如何呢?” 这真的是双性的神君财神吗?还是谁在装神弄鬼?不是说神君只会入梦吗?怎么回事? 游时宴终于听懂了他们一直叨叨的帝君二字,警惕地望向对方,还没发问,金鸢上仙又堵住了他的嘴巴。 她将手指移到游时宴的唇边,游时宴往下一望,看清她手上密密麻麻又惊心触目的伤疤,听见她压在耳边,细细地说道:“嘘,剩下的我不想演了。所以,小帝君,梦醒了。” 她刚说完这句话,整个寺庙轰然坍塌,梦境中所有的景象霎时间破碎起来。 游时宴只觉整个身体漂浮在虚空中,仿佛见看到一缕红线,似有若无地飘荡着,缠向沈朝淮的方向。 万千幻想中,他隐约窥见了梦境的一角。 那是秦伏凌放跑他之后的景象,他看到沈朝淮将剑抽出,后又收回。 万千蠕动的尸骸之中,沈朝淮一步步越过血泊。远方日光未掩,他的身姿如一把出鞘的利刃,挺拔又寒冷。 他的视线扫过每一位在场的人与每一位死去人的容颜,垂眸道:“没有料到这样的后果,是我一而再再而三放纵于他。特此,我沈朝淮立誓,必将——亲手抓住他。” 游时宴以为到此为止,却见沈朝淮举起长剑,割向胸间的情脉。 ……等等,怀情道之法,情脉之修为,可救世人——可代价是什么?! 风声簌簌,坍塌的梦境愈发破碎,他看到沈朝淮低下头,七窍已破一窍,右眼流出了浓稠又厚重的血液,仿若赤红的泪水,滚在地面,炙热后又冰冷。 “愿散尽此刻修为,重塑诸君肉身。” 你疯了?大少爷,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不是,你这样对我,我该怎么还你! 游时宴两眼一睁,霎时间大汗淋漓,恍然间从梦中惊醒。 窗外一只飞燕掠起,在长夜中奔逃。而屋内香薰已灭,情花滚落在旁。 终于,惊梦。 他头昏脑胀地低下头,顺着红线望过去,沈朝淮仍在旁边沉眠,眉心紧蹙。 这沈朝淮也没瞎啊,一点事情也没有。虽然梦境前面部分是真实的,但后面财神出现后明显改变了。当年财神是告诉了他鬼域唤魂之法,又和他做交易给了他许多符纸。难道,其实,最后部分是假的吗? 沈家的事情之后再查,先把柳家的事情查清楚要紧。哼,不知道为什么,柳珏没死,查出情花后就是他第二次死期了。 想罢,游时宴看向沈朝淮,难免有些心虚,一边摇一边软声道:“我的护身符啊,大少爷,你醒醒。” 他晃了两下,沈朝淮仍然毫无反应,游时宴纠结一会儿,一巴掌扇过去。 这巴掌扇得如此响亮,哪怕聋子也得睁开眼看看怎么回事了。 沈朝淮长睫微颤,睁开眼后,神情复杂道:“……你扇你自己干什么?” 游时宴脸都扇疼了,见他醒了,假惺惺撇着嘴,“大少爷,你既然昏迷了,应该知道这花是情花,不对劲了吧?这柳家有问题!” 他说这话的时候其实也在打鼓,不确定当年沈朝淮知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尤其是现在沈朝淮跟失忆了一样,更有点拿不准了。 他余光往上去看沈朝淮,见对方神情仍旧毫无波动,干脆咬咬牙,一把抱住沈朝淮,缩进他怀里,干嚎道:“大少爷,你的恩情我一辈子也还不完了!我游时宴今日在此,拜你为义兄!” 沈朝淮被他骤然一抱,霎时间闻到了他身上一股若有若无的酒香,不自在道:“所以呢?” 游时宴没想到他竟然没反驳,见势有戏,顺势道:“义兄!那我师父就是你师父,你师父就是你义父,现在咱们的父亲被冤枉了,你得想办法帮他啊!” ……沈朝淮沉默一会儿,难得笑出声了。 他很少笑,音色如敲玉石,磋磨在心尖,再配上那张凉夜寒而俊朗的脸,游时宴一时怔住了。 他也有点不好意思了,从沈朝淮怀里拱起身,讷讷道:“大少爷,你帮不帮啊?” 沈朝淮思索片刻,“我有事情问你。” “什么?”游时宴心思一动,从天南想到海北,马上明白了,“你别急,大少爷,你的腰牌我待会还给你,还有你们家的传家宝玉佩我也还给你,还有之前我骗的人我也可以道歉,行不行?” 沈朝淮眉心一跳,在床上坐定,“你什么时候偷的我的腰牌?” 那当然是在街上的时候了。游时宴没想到他没发现,嘴角一抽,转了下手心,悄悄扔回去,“没啊,我开玩笑呢。你低低头,就在你腰上。” 沈朝淮没低头看,眸色晦暗内转动道:“我在情花幻境中见到了你,这幻境是记忆重现,一般不会造假。可我却记得,那年堂弟去山上治病的时候,我送完他就走了。不过,云逍的事情我也知道,你师父确实是九州十恶不赦的恶人。” 他说到这里,似乎在仔细比较,“如果是真的话,那么,母亲应该是在去求了寒之巅的神君……我需要回一趟沈家,你陪我一起。” 我陪你去干什么?游时宴心想你真是失忆把脑子丢了,我在梦里不够烦人吗?怎么还敢叫上我? 他咳了咳嗓子,笑道:“那当然了!大少爷想去哪儿我跟到哪儿呗,谁让我是你的侍从呢?” 他说着摇了摇腕间的红绳,那一缕缕红线,绕在二人身侧。沈朝淮大抵是被顺了毛,也不呛他,被子往旁边一掀,亮出一块盈盈的玉佩来。 玉佩通体雪白,最中间的字符如红梅绽开,轻轻勾出一个沈字,韵味风流。 沈朝淮屈膝后,将玉佩握在掌心,温暖的触感传来在宽厚的掌心,恍若握住了漂浮的流萤,眯起眼睛隐下情绪,“无论如何,你要还我吗?” 游时宴其实刚才动了点手脚,生怕他看出来,将玉佩抢过,塞在他怀里,讨好道:“那当然了。不过我欠大少爷的多了去了,先还这一个再说。” 沈朝淮不知为何嗓子有些哑,“然后呢?” 游时宴顿时笑起来,他已过年少,又在外面浪荡奔逃了几年,按理应当是沧桑风霜,可不知为何,笑起来总是不改年少的气质,甚至愈发洒脱,那面上长睫一颤,隐藏在眉眼内的潇洒与风流顷刻而出,见者便如饮酒,难以忘怀。 他眨了眨眼睛,“然后大少爷帮我,我陪大少爷回家啊,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沈朝淮从帘内起身,藏在密发内的耳廓略微泛红,低声命令道:“嗯,快起来,现在就查。” 不是?这么急?哥们,我看你不是失忆,是糊涂了吧? 游时宴连忙跟上,仔细道:“我这么跟你说吧,你这个族里嫁来的姐姐,恐怕已经出事了。” 他说到这儿,往颈侧比划了一下,算作暗示,“我不确定你记不记得,情花是用来浸泡情脉的,而浸泡之时,情脉通向肺腑,上瘾成性,便头脑混乱,四肢酸痛了。可你看柳辰溯,他除了脑子不好使,哪里都好好的。而且,我之前听过他们两兄弟说话,商量过人偶什么的,你这姐姐,大抵是救不回来了。” 沈朝淮停步,没有开门,冷声道:“她是专门为了联姻找来的旁系女子,如果出事了——” “那柳家一定要完蛋吧?毕竟是你们沈家人。”游时宴停在门前,指尖摩挲着把手。 沈朝淮道:“快开门。” 游时宴咽了咽唾沫,“我不敢,我怕柳珏在外面。” 他话音刚落,沈朝淮将他一把拽在后面,顷刻间,便抬腿踹开。 游时宴简直瞠目结舌了,还没反应过来,门哐然一倒,外面的小厮也目瞪口呆地和他们对望。 游时宴恶狠狠瞪他一眼,“看什么?!没见过人吗?” 第29章 小厮脚尖往外靠,动了想要通风报信的心思。 沈朝淮见状,颔首道:“我要出门。” 小厮没说话,只能放沈朝淮走,游时宴跟在后面,经过时拍了拍小厮的肩膀。 “好梦。”游时宴低声道。 小厮只觉眼前一花,嘴还没张开,往地上一倒,呼呼大睡了起来。 沈朝淮瞥了一眼,游时宴又将小厮拖到角落里,谨慎地检查后,往酒壶里掏着什么。 财神爷,财神娘!你怎么说来了一趟,总不能什么也没给我留吧? 他暗暗祈祷,翻了一会儿,果然找到几张新符,上面“万事顺遂”的符纸还没干,一看就是财神刚塞进去的。 他点燃符纸,片刻后,背对着沈朝淮站起。 沈朝淮蹙眉,催促道:“……快点。” 游时宴嗯嗯两声,叫道:“大少爷,你也过来。” 沈朝淮一转身,脸上便被他贴了一张符,面上犹如蚊虫叮咬,不过几瞬,便感觉脸上一股热流,奔涌到全身。 他抬眸望去,游时宴正顶着他的脸,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嘿!大少爷,你感觉怎么样?” 沈朝淮沉默半晌,逼近他道:“你可以不要笑吗?” 游时宴尝试抿唇,苦着脸道:“哦。其实你现在不是我,我拿了符纸要了你的脸,你现在是个不要脸的。所以我画了个柳辰溯的脸给你。你待会进去勾搭一下你那个旁系的表妹还是表姐,看看她有没有问题。” 沈朝淮看着他皱成一团的脸,心里更不舒服了,“……我做不到。” “那你总不能让我去做吧?”游时宴理直气壮道,“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你表姐妹出事了,现在真用情花堆成人偶,我也不能去和她一个姑娘家演戏啊?而且,你是她亲戚,你们就算拉拉扯扯,也是一家人,谁也不会说三道四,更何况你又顶着柳辰溯的脸,是她未婚夫,你怕什么?” 他见沈朝淮面上冷的跟个死尸一样,顿时也没几分底气了,拄了拄他道:“这演得确实不行。算了算了,我陪你一快进去。” 沈朝淮没说什么,拉着脸往前走,游时宴跟在他旁边,心情颇为不错。 这可真是太顺利了!早知道沈朝淮这么好说话,这柳家这么好闯,他就自己来了! 游时宴听了沈朝淮关于他这个表姐妹的介绍,越想越开心,简直就要哼起歌来,敲着未婚妻的门,抬高嗓子道:“表妹,明日大婚,族内有事嘱托。” 门吱呀一晃,游时宴隐约望见了一道影影绰绰的女子身影,而灯光陡然亮起,她金簪未卸,含笑望来,莞尔道:“表哥?” 游时宴只觉肺腑一阵寒流涌过,所有的话都咽在了喉咙里。 女子的闺房向来典雅,深红的帷幔拂过精致的梳妆台,斜放了一个幽绿色的大氅,是用蛇皮剥下后做的,那上面……分明落了几点不知为何的血红。 ——而他打晕的小厮站在旁边,跪在地上捡着口脂。 这事情荒唐到了极致,几乎已经有些胆寒了。一个闺中女子,敢披生剥的蛇皮;一个昏迷的人,却好端端站在这里;而且,沈朝淮这妹妹,也是个性子冷的,笑得过头,甚至显出异样的热情了。 游时宴后悔自己说了大话,挡住身后沈朝淮的神情,只道:“都是族里传来的话,我将堂弟也喊来了,我们三个说吧。” 沈棠月娇笑一声,亲切地挽上他的胳膊,“好呀,快进来吧,表哥。” 第二十二章 茶中浮沫轻微摇晃,映出一弯月色。沈棠月沏完茶,又笑吟吟道:“柳二哥哥,你是喝酒吗?” 不行,沈朝淮喝不了。游时宴马上皱眉道:“罢了,你别给他倒了,夜间饮酒,容易头疼。” 沈棠月应下,手腕往下一垂,纤细的骨节外包着皮囊,苍白而可怜,瘦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 她从梳妆台下拿出一包上好的茶叶,重新沏着,“表哥莫怪我,给柳二哥哥的自然是不一样的。” 游时宴死死盯着她的背影,“表妹,瑟州穷困,地位虽高,却断然没有奢靡的道理,你还未出嫁,还是少穿过于贵重的衣物。” 他说完话,看见沈朝淮朝他指了一个方向。 他顺着手指望去,看见了沈棠月衣下的第三条腿。 那是一条格格不入而又纤细的少女的腿,因下蹲露出一点点模样,上面的血肉已经完全腐烂,幼小的蛇虫在里面蠕动蚕食,翻涌时,带出几条已经凝固的肉线。 ……恐怕和当年他在碧虚灵池里见的人一样,大概率被拉去肢解分尸,然后填进了蛇皮里了。 游时宴喉头一滚,低声道:“这还演什么,人死绝了。想办法带她走吧,好好葬回你们瑟州,也能当人证把柳家搞垮。” 说罢,他将手伸到酒壶里,已经准备动手了。沈棠月却恰恰在此时沏好了茶,半披上外袍,慢悠悠地走来,风姿绰约。 她将茶放在沈朝淮面前,“哪里奢靡了?是表哥穿得太寒酸了吧。柳二哥哥,你喝吧。” 茶水深处,浮动着一块细小微弱的肉块,在沸腾的热水中飘荡,漂浮起蔓延不觉的红线。中间的肉块还在跳动。 ——是心脏。 游时宴行走江湖,见的东西再多,此刻也不禁恶心起来。 他干咳几声,沈棠月关怀靠近道:“怎么了?表哥,你是累着了吗?需要休息吗?” 她越走越近,原本浓烈的香薰再也掩盖不住身上的血腥气,蛇皮套在身上,仿若一体。 她不是人偶,她是活人。 游时宴看向她,分明感受到了人拥有的鲜活气息,而且,当年那些人,是将人头割下混在蛇身内,现在的沈棠月,却是身体残缺。 没猜错的话,沈棠月死了,而有个人还活着。 “柳珏,”游时宴咬牙道,“你从她身上滚下来!” 沈朝淮转式为剑,刃光冷寒,顷刻间已经逼到颈侧。他寒声道:“不论如何,装神弄鬼,此刻该杀。” 沈棠月眼珠一转,落泪道:“我是有苦衷的,多么着急的事情呢——” 她一边哭一边流泪,身体似乎真的陷入惊恐中,脸上却渗出密密麻麻的血珠,沿着不存在的丝线蔓延纠缠,然后缠在脖子上。 然后,吱嘎一声,头颅断裂。千条幼蛇从其中爬出,撑得整个身子越来越大,直到皮囊爆了一地。柳珏便从里面安然走出。 他一丝血迹未沾,像是开玩笑般道:“你瞧,不是你们来,她至少还能多活一天的,现在可惜了,蛇胎也没养好,怎么伺候我阿弟呢?” 游时宴一见他,恨上心头,马上抽出剑,“畜牲东西!当初杀过你一次,你还敢搞人祭!我问你,我师父的尸体呢?!当初我师父死了,我在乱葬岗里一天一夜都没找到他,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沈朝淮将剑靠近,柳珏不冷不热地看了他一眼,窗外却突然冒出数十个人眼,幽幽泛着绿光。 全部都是柳珏的脸——一个杀一个,恐怕一辈子也杀不完了。 柳珏一打响指,卸去二人符纸上的假容颜,对沈朝淮道:“堂兄,我劝你不要插手这件事情,这件事有神君参与。而且,你今日留游时宴在这里,我们柳家不会做什么的。” 放屁,你都说了会把我做成人偶了!游时宴被卸掉假面,红线也露出来了。他二话不说,紧紧抱住沈朝淮的腰,“你个小人!你以为能挑拨我们吗?我和大少爷已经结拜了!你速速受死!” 事已至此,沈朝淮哪怕不信他,也不会信柳珏了,他将箫转回手中,轻功跃到檐上,“游时宴,拦住他。” “好!” 游时宴虽然应下,面上却一片煞白,自年少一剑后,他再也用不出醉花间了,更何况别的剑法,师父根本没教过他。 他将剑抽出,尝试对上柳珏。 柳珏对他微微一笑,身后小厮凭空裂开,又冒出一个柳珏来。 两个柳珏望着他。 游时宴挑了挑眉,而窗户破开,一群柳珏涌上来。 数十个柳珏望着他。 游时宴哼了一声,可怜道:“大少爷,我拦不住!救我!” 你剑都还没动。沈朝淮无语道:“红线在你身上,我不会让你出事的,你尽管去做。我需要做阵吹箫。” 游时宴还是没什么底,尝试将剑挥过去,柳珏往旁边一躲,含笑道:“游时宴,你听我说,你现在跟我走。天上神君佑你,收你做了仙侍,可比什么沈家管用。” 游时宴一剑挥去,“哪个神君佑我,他恐怕是眼睛不好使,才能看上我?你就尽管胡扯吧!” 他的颈侧被按住,另一个柳珏从身后抱住他,“啊,事情该从我和阿弟出生说起,我跟你提过,我母亲难产而亡。那个时候我和阿弟才七个月大,是双胞畸形之胎,头与身体是长在一起的。” 一阵冷腻的触感传来,游时宴打个哆嗦,挥手砍去他的头,旁边左侧的柳珏捏住他的下巴,贴近他道:“两个头嘛,生下来就撑死了我的母亲。我父亲见了,找了柴刀,砍断了其中一个头,将我们兄弟二人分成两半。有身子的那个,叫做溯,追溯本源之一。只有一个头的,叫做珏,生如美玉者也。” 第30章 游时宴听得瘆人,一下将他砍掉,“你怎么不从三帝三神讲起!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别急,”趴在地上的柳珏握住他的脚腕,一路顺着他的脊梁摸过去,“当日,父亲以为我死了,求水神庇佑我去鬼域,能够转世轮回,但水神却帮我重塑了肉身。这是好事吗?应当算是。然而,自那以后,水神再未显灵通梦,连人祭生祠都不管了。族人怨我父亲,我父亲便上了吊,在我面前,吊死了。” 他说到这儿,哼唱了一首童谣,百张脸在游时宴面前同时唱起,“事后,我将阿弟送给族人做什么寻神的东西,就送到了你们山上。当时我还不明白,情花也有了,活祭也有了,到底差什么呢?不过啊,既然陛下都说了,阿弟是水神转世。我也是早就想杀他了,就用你,先试这么一次。因祸得福,操纵这些人偶,也不怕什么没有身子了。你觉得如何呢?” 游时宴真的一怔,作呕欲更强了,“你说什么?当时我杀的是柳辰溯?” “现在怕了?”柳珏摸了摸他的头,手臂被砍断后,又含着血肉重新长出,“不过,真的成了。你猜,我那时候想什么呢?我想——” 一阵清雅的箫声自高空传来,阵阵飘渺荡在空中。 游时宴只觉心中顿时宁静下来,手腕一转,剑直直往下坠去。 是龙神祭祀曲——沧澜诀。 他身上全部的力气都随着悠扬而平静的曲调卸去了,四周草木微动,恍若尘世间万千的呢喃,飘在心底后,参差生出安宁的原野。 龙神微尘君,身骨护九州,灭六灾之三灾,平九州所有人欲,去征战,毁杀伐,听心静。 游时宴抬眸望去,柳珏在触及到箫声的瞬间,收身停手,神情极其复杂。 月影稀碎间,光影斑驳无痕,只留一地血泊。沈朝淮于梁上落下,衣诀翻飞猎猎,犹若神明。 他将薄唇从箫上移开,神情寡淡,“问君情,请奏于音。其一,真魂何在。其二,死者何在。其三,云逍之尸。” 箫声无奏自响,比刚才更加杂乱,窃窃犹若厉鬼,抓在耳边无比刺耳。 沈朝淮将箫收回,“他真身在弟弟身上。死者约有三千人,已经堕入鬼域轮回。云逍的尸首在皇室。” 柳珏低下头没有说话,游时宴心中莫名觉得古怪。 不对,不对,柳珏这么气势汹汹,难道真的能被龙神曲控住魂吗?哪怕水龙二神是兄弟,也有些太快了。而且,他为什么不在刚才沈朝淮做阵的时候制止他呢? 游时宴脚步犹豫,沈朝淮见状,解释道:“问情诀,只要回答,必定是真话。” 他虽然解释了,游时宴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纠结之时,沈朝淮却已经打开了门。 门恍然大开,晨日的烈光穿透层层血雾,直达眼底。 他们所在小小的屋子,不过一个方寸之地,蜷缩在神君的掌心内。 游时宴眼睛骤然放大,哑着嗓子抬起头来。 一张巨大的人脸在面前裸露了出来,那人脸上无悲无喜,蛇的鳞片隐隐发出光芒。瞳孔幽绿之内竖着一点黑色,转动时冷漠而残忍。 他低头望向这一间小小的屋子,左眼单只眯起,幽幽道:“厌哥,好玩吗?”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感袭来,游时宴望过去,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试探道:“水神大人。” 柳辰溯左唇微微勾起,眉眼斜着,上挑之间,杀气尽显,游时宴在他手心内,不过小指大小,“嗯。” 怎么办?蛟君本体是蛇,遵从本性,当年酒神活着的时候就在九州大肆人祭,如今行事收敛了,但本性亦难改变。 游时宴跪下嗑了一个头,拉着沈朝淮缩回门里,关门前道:“不好意思,打扰了。” 他一进屋子里,双腿就软了,牙齿打颤道:“无耻柳珏,摇人,不对,摇神君打我们两个普通人!我们先杀他!” 柳珏仍旧低着头,指尖把玩着什么,顷刻间,数千个人偶同时站起。 霎时间,千道血线犹如蛇胎本体,缠在他的身上。柳珏反问道:“试一试?” 游时宴马上将门打开,拉着沈朝淮站出去。 柳辰溯的蛇眼转了一圈,游时宴道:“我能问您几个问题吗?” 柳辰溯道:“厌哥,你问吧。” 游时宴想了想,客套道:“您回到上天庭之后,过得怎么样?” 柳辰溯性格基本没什么变化,懒懒道:“转世在柳家,吃了不少。之前被你杀了,重新回到神位上,反而没什么意思了。我等你,等了很久。” 游时宴紧张地咽了咽唾沫,“好,那我怎么杀了柳珏?” 沈朝淮眉心一动,只觉这转折有点太快了,哪怕水神转世,作为柳辰溯,被柳珏坑害了一次,他帮游时宴的概率也不大。还是说,他真的对转世的游时宴有很大的好感呢? 他生来情义淡薄,对神君没有太大的敬畏之心,思罢,直接打量向蛟君。 水神的左眼笑意盈盈,右眼一片死寂的阴冷,仿佛没有魂魄。 沈朝淮在心底想了什么,没有吭声。 柳辰溯笑了笑,转而问道:“厌哥,龙神的曲子好听吗?” 游时宴莫名感觉一阵危险,凭直觉摇摇头。柳辰溯便道:“呵,那我帮你。蛇打七寸,柳珏从出生就没有身子,找他七寸真面。人偶再多,也是人偶。对了,他没有灵力,维系靠得是真身。” 游时宴还没回话,身后被沈朝淮按了一下。 隔身传声,他听到沈朝淮道:“你觉得,七寸在哪里?” 第二十三章 摇摇欲坠的小房内,游时宴垂着头,细密的长发挡住了他的神情,汗滴滑在下巴处,越聚越多。 他的脑子从来没有转得这么快过,越快反而越绝望。 柳珏此人向来自负,凡是说出的话,十有八九都是真话,只是真的不对劲。比如他说过给了自己师父的信,那确实是给了,只是来的手段不正。那么,他说真身在阿弟身上,那就是在柳辰溯身上。 杀柳辰溯尚且不容易,何况是杀水神呢?柳珏把魂连在水神身上,不必担心灵力,更不必担心会被杀死了。无论如何,恐怕自己先废了。 他喉头哽咽,对沈朝淮回道:“七寸在水神身上。咱们打不过了,大少爷。你回头把我葬皇室东边那边,日出东升,等我师父从鬼域转世,还能跟人家吹嘘两句,说我徒弟盖世无双,战死在神君战场上。千万别说我是被水神一巴掌拍死的。还有,明年清明,你给我多烧点纸钱,我要五个小人,六个房子,四个给我师父住,一个用来藏着,我仇人太多了。对了,大少爷,等你也死了,我一定请你喝酒,咱俩结拜吧,你当大哥,我是小弟……嘶,还是大弟更气派些。” 沈朝淮沉默一会儿,“那我再给你烧一间吧,烧了沈家,你又觉得怎么样?” 我去,差点忘了得陪你回家了,不行你把我骨灰扬到你家? 游时宴乐了会儿,随意扯道:“我还有个奇怪的地方,水神都活了,跑回在这里干什么?” 他说完这句话,脑内突然灵光一闪。 对啊,须臾数十年,神君转世结束,该归上天庭办事。可柳辰溯呆在这里,甚至还有闲心告诉自己怎么杀柳珏——不不不,他刚才那些话,真的是在帮自己吗? 游时宴脑内冒出一个主意,喃喃道:“死马当活马医吧。” 他谢过水神君,拽住沈朝淮的袖子,转身走进屋里。 “怎么还不出来?” 水神单手撑住脸,百无聊赖地低下头,颈侧的湿答答贴着的长发跟着滑落,整个眸子沉到了极点,几乎堪称倦怠了。 他将指尖按在小屋的窗外,看小屋的房梁差点被压折,抱怨道:“……好无聊,什么时候活过来呢?” 屋内,游时宴进了屋子,一片狼藉内,柳珏已经抬起头了。 他的容貌与屋外神君一模一样,常年阴冷的脸上,几道血痕如同雪地里的蟒蛇,吐出猩红的蛇信子,艳丽而可怖。 密集的细线在他指尖缠绕,人偶跟着他的一举一动,变为同一张脸后拿起刀剑。 柳珏见游时宴进来,调侃道:“既然要和我打,你可不能手下留情,我总比阿弟不讲情分吧?小宴。” 他话音刚落,剑影与肉身一起扑向二人。 沈朝淮并未转式,沧澜一剑已然出鞘。 “游时宴,”剑光冷然之刻,他转身说道,“就按你想的去做。我在身前护你,你在身后,尽管去试。” 他身若游龙,脚尖轻点之刻,如风下掠梅,雅致而绰约。数千个肉块扭曲成一团,出剑,便粉碎成一块又一块的粉末。 复生之时需要时间,好在沧澜剑法,足够迅猛。 柳珏真愣了一下,眯起眼睛笑道:“你以为自己在唱什么戏吗?堂兄,不过是沈家的公子罢了,真当自己能顶得上神君?” 第31章 他将腕间丝线一转,人偶排山倒海般向游时宴抓去,“可惜,不是抓你啊,咱们慢慢玩?” 游时宴轻功翻在最顶上,朝他竖了个中指,“放个屁的手下留情,长公子大人,你有本事抓我!” 他在房梁中绕着奔逃,身后跟了一片人蛇的混合□□,一边吹口哨一边逗道:“柳珏!你个没本事的,真身窝囊在你弟弟身上,是不是觉得很安全了?我告诉你,我早就想出办法了!啊啊啊,大少爷,救命!” 沈朝淮砍掉拉住他腿的胳膊,背靠背挡在他的身前,皱眉道:“少说话。” 游时宴哼哼两声,骑在他的身上,“小马快驾!呸,不对,大少爷,快跑!” 沈朝淮被迫背住他,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躲着蛇体出剑,“太麻烦了……你从我身上下去。” “我不。”游时宴紧紧抱住他的脖子,抽空对柳珏呸了一口,“我告诉你吧,柳珏!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没分清楚你和柳辰溯!柳辰溯他太——太独特了!他给我一种特别的感觉,和你这种伪君子完全不一样!你连喝酒的时候都拼不过我,你拿什么和他比?你现在是不是特别得意,心里想着你弟弟死了,残身做成人偶还能骗人,哇,这世界上真是只有你一个有这张脸,有这个身份了!” 沈朝淮没想明白他在干什么,却见柳珏的面色顷刻间沉了下来,杀意凛凛点在眼底,面无表情道:“关你什么事?” 身后蛇身陡然变高一辈,数十个没有身体的人头凭空冒出,张着嘴咬来。他们有男有女,颈侧血液一滴滴掉下,张着牙在空中追着游时宴。 “救我!”他们说着话,腥甜的血液混着透明的涎水留下,口齿不清地一声声喊着。 “杀我!” 这场面有点惊悚,一群头颅顶着血追来。游时宴吓了一跳,趁势添油加醋道:“唉唉唉,长公子你别急!你也给我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小心眼的感觉,你懂吧?” 沈朝淮没忍住,轻笑了一声,“你做什么呢?” 柳珏低声道:“绞。” 铺天盖地之间,仿佛一股无形的丝线从天降临。游时宴马上感觉到胳膊上渗出了血珠,指着房门道:“就是现在,冲门!” 细网太密,沈朝淮呼吸有些困难,勉强抵达房门。游时宴一脚踹开门。 身后冰凉的蛇身缠上,游时宴仿佛早预料到他会跟过来,嘴角翘起,“长公子,你也该自讨苦吃一回了。” 他将柳珏一把推出去,连带整个细密的丝线勾住自己的脖子,骨头临近断裂时,听见清脆的一声响。 “收威。”水神君道。 他垂下眼,与门内柳珏对视。 丝线停留在门内的方寸之地,柳珏的指尖扣在门框内,微微发抖,残肢与血泊铺在地上,蛇虫溅落了一地。而柳辰溯只是动了动指尖,整个房屋就在他手心摇摇欲坠。 他转动了竖着的瞳孔,巨大的眼睛锁定中间的人,淡淡道:“珏?” 神君的眼内无悲无喜,唯有缭乱而乏味的千年。人界的眼内红尘滚滚,却只能堆砌一模一样的生平。 千年神身,便是俗世一瞬。 柳珏看向那张与完全相同的脸,下意识想缩回屋内,哑道:“神君大人——” 柳辰溯盯着他,勾起薄唇,“绞。” 柳珏长跪在地上,单手掐住自己的脖子,脸部逐渐变红。他呼吸困难,不忘死死握紧游时宴的手臂,反复道:“你……个蠢货,你以为你能出去……吗?皇室不会……” 游时宴跟着跪在地上,他刚才被丝线差点绞断心肺,仍不忘骂道:“就说你这种人……咳,请神君不可能自己藏在屋子里,神君来就是杀你的!还想利用我再杀神君吗?你个,大骗子!混账货!虫子!” 柳珏将指甲扣在游时宴的肉里,呼吸由急促变为和缓,拼命想说着什么。 柳辰溯掀了掀眼皮,“缠。” 柳珏听见肺腑被挤断的声音,像是被抽走了最后的希望,他往上看向柳辰溯,喃喃道:“有必要吗?” 柳辰溯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片刻后竟然被逗笑了,最后道:“毒。” 剧毒进入他的血液,片刻后身体变为青白色,整个大脑晕乱到极致,柳珏咳出一口赤红的血。 血液砸在地面,晕开一道影子,犹如铜镜,照亮了他此刻的面容。 ……那是一张很可怜的脸,生得这么好看,却没有下半身。 太可怜了,哪怕柳辰溯现在再杀他一次,应该也是自己赢了,是自己先赢了。 嗯,我赢了。 柳珏眯起眼睛,眼泪涌到右眼内,晃起一片雪白的笑意。 游时宴正在旁边喘气,他将自己的头靠在游时宴怀里,小声道:“杀了我。” 游时宴马上掐住他的脖子,骑在他身上道:“好啊,再见了!” 他看见柳珏的眼睛慢慢失去光亮,直到痴缠的视线也彻底消失,才松开手,如释重负般喘了口气。 而沈朝淮斜靠在墙边,撑起了身子。 游时宴对他轻佻地眨了眨眼,还没得意,看清了他瞳孔内倒映的神君。 游时宴听见自己牙关打颤的声音,浑身都开始发抖,他转过身,看向身后。 ……那是双头的真面神君,本相。 双头齐齐转动了眼睛,不知是哪一位先说话了。 “……真是荒唐。” 两只头合二为一,先是一张完整的脸,片刻后逐渐瓦解,一条血色的大蟒逐渐成型。 游时宴快站不稳了,他看到右边侧脸在消失时,对自己点了点头,随后翻过手,房屋随之崩塌。 游时宴滚在地上,马上抱住沈朝淮的腰,整个藏在他怀里,带着哭腔道:“早知道我不掐了!大少爷,我下次再也不使气了,你不会怪我吧?” 房梁横开断成两半,粉末呛到鼻腔。沈朝淮咳嗽了两声,“真神没法待在人域,只有轮回的神君和天帝才可以。而刚才的水神君只有左边会动,右边不会动,说明他还处在轮回中,不算真神。所以,你把柳珏杀了,结束轮回,送他真神归位,他当然就只能回到上天庭了。” 游时宴抽了抽鼻子,“什么意思?” 沈朝淮沉默一会儿,“我的意思是,我不怪你。” 房屋快要彻底裂开。游时宴又感动地假哭了两声,“所以他走了,那我们还会死吗?” “会吧,不过不是现在,”沈朝淮想了想,提起他的后颈衣服,将人打横抱起,“他现在应该是紧急回上天庭,需要解决幽州事务。等事情结束后,他应该会来取你性命。” 游时宴绝望了,“那怎么办呢?” 沈朝淮从废墟中落下,带着人屹立在瓦片中。 他没有回答这一句疑问,因为下雨了。 起初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幽州百姓难以置信地看向天空。然后是掷地有声的一阵阵雷音,裹着乌云,席卷在天地间。 “水神君,蛟君大人回来了!” 万民空巷,一声声啜泣与兴奋的泪水混在一起,融入在这场数十年未来过的雨中,瓢泼狂雨内,是唇边泪的苦涩。 沈朝淮自柳家这一片废墟内走下,听见百姓无数欢欣的叫声,伸出了手。 夜雨融在他的指尖,红线一点点消散为光点。沈朝淮在寒凉内转过身,白金色的衣诀内,簌簌露出一抹笑容。 “不行,我陪你一起死吧。”他竟然笑了。 这笑容在他脸上,随着风吹到对面人的眼内,无端有些熟悉了。 游时宴被雨湿透了整个身体,冷冽内,心尖仿佛拂过了一点点羽毛。 他听见一句句热烈的呼唤,看见百姓们捧着盆与水杯举在空中,而亲朋好友聚在一起谈笑风生。 少年郎便讷讷道:“这样的话,好像死一次也不是很亏。” 沈朝淮反问道:“然后呢?” 游时宴之前还是一股游刃有余的模样,此刻却愈发手足无措了,“那我,我准备跑了,我还要找我师父在皇室的尸体!” 沈朝淮一怔,见他人已经踉跄着跑起来了。 路过的百姓抱怨游时宴踩了水,他顶着斗笠,一边跑一边喊道:“对不起,打扰了,路过!” 他手也没老实,顺便偷了旁边一个大爷的荷包和令牌,含糊不清道:“不好意思,不小心!” 沈朝淮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一路水花被游时宴踩得起起伏伏,犹若飞燕。 沈朝淮想,待会儿拦住游时宴,带他回家吧。 他想到这里,顺便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麒麟玉。 ……等等,游时宴给的是假货?! 游时宴跑了一半,已经隐隐约约见到了客栈的方向,准备打尖住个店,突然听到身后喊道。 “九州沈家沈朝淮!抓住前面的人!” 得,又来了,怎么感觉总在被抓? 游时宴跑得更快了,一边跑一边燃上符纸,高念道:“万事顺遂,金鸢上仙,护我平安!” 第32章 第二十四章 托了符纸的福,游时宴一路顺风顺水,平安上了马车,准备去宁州找财神。 微凉的夜幕内,密雨淅淅沥沥,打在薄薄的车帘外。他将头发与脸都藏在宽大的斗笠下,找了个阴影处,盘腿坐下。 事情算是办妥一半了,财神不至于这么没骨气,真让水神把自己杀了。 不过,游时宴托着腮,陷入深深的思考中,这水神,到底是不是痴呆呢? 神君转世这个说法,他也不是没听说过。如今四域内人域、鬼域、灵域、神域各不相通,而神君接受人域香火,肯定要解决人界的问题,有时候就需要下凡。可由于当年龙神以身殉道的事情,现在神君每下凡一次,都要转世一次。而上天庭的神君们,一向是嫌这种手段麻烦的,宁愿托梦给本州的大族,也很少亲自下凡。毕竟,一旦自己转世,手上事务谁来处理? 可水神竟然真就撇下幽州不管了,不仅转世了,甚至还分成了两个人。两个人在没有记忆的情况下互相算计,还用情花害了这么多百姓,最重要的是,害得自己师父被杀了! 像水神这种除了酒神毫不在乎的神君,他究竟为什么下凡? 游时宴思考到这里,只觉眼前一片迷雾被拨开,喃喃道:“原来,师父就是酒神!” “哇——” 旁边一个小孩呜呜啜泣了起来,抱着孩子的大娘连忙搂紧孩子,皱眉道:“乖乖,不怕!你个小伙子怎么回事!大半夜说什么酒神,不嫌晦气的吗?” 酒神是畜牲,但现在我师父是酒神,我就喜欢酒神。话虽如此,游时宴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对,眼睛转了转,跟着一起哭。 他一滴泪也没掉,声音却比谁也可怜,道歉道:“大娘,是我不好。我们州是瑟州,实在是穷,饿了上顿没下顿的……我前几天赶过去投奔我亲戚,我亲戚还想把我卖了,这世道,和酒神活着的时候也没区别了!” 他解释地掏心掏肺,车上的大爷望了他一眼,劝道:“算了算了,多大点事,这小伙子估计都不到二十,没成家哩!不过呀,小伙子,你上面家里没教你吗?咱们这边,不让说酒神的啊。” 游时宴接过帕子假装抹泪,“怎么回事?” 大爷道:“你是瑟州人,多少还能说两句,酒神毕竟收养了水神和龙神。可你刚才过的洛州,火神原本是酒神下属,平常就老被酒神揍,后来娶了酒神的姐姐,花神。结果这酒神死了,连带着仇人找上门,花神也死了,这火神,可不就不愿意听酒神的名字了吗?” 原来如此,怪不得师父从来不让他去洛州,也不让他打听洛州的事情,原来是在避讳。 游时宴应下,又问道:“那别的神,和酒神没有关系了吧?” 大娘哄完孩子,接过话把道:“哪能啊?你要说也确实没关系。当年九州六灾,龙神挡住三灾。剩下三灾,叫什么,对对对,饿殍之灾送财神,放金鸢渡众生。洪水之难携姻君,护童子聚百姓。无望之祸迎风神,乘千秋以化民。这三位下三神,都是酒神死后成的神。不过,这几位神君多少都有点讨厌酒神吧,毕竟酒神真不是东西。” 那就昭明太子,水神和火神这上三神认识酒神。游时宴心想自己要是酒神徒弟,以后去这几个州要小心,“谢谢您,我以后不说了!” 大爷和大娘点点头,也没说什么,又叮嘱了他几句路上小心,便安静下来了。 游时宴下了马车,夜雨内,行至宁州。 月色穿云,投入影影绰绰的一层雨雾中,照亮宁州主城。沿着视线一路望去,赤红的灯笼高高挂起,朦朦胧胧间人流攒动,夜市、香车、烈马的嘶鸣声,混着此刻雨帘下未歇的泥土气息,涌入了心底。 宁州不夜城。游时宴揉了揉睫毛上的水珠,踏进去。 街上人声鼎沸,有几个男男女女,带着面纱与他擦肩而过。宁州婚事不分性别,凡是家财万贯者,皆可娶正妻或者正夫,也可以再纳两门妾室或郎侍。被娶的那位,便要带上面纱,遵着三从四德,好好伺候主家。因而人们经商,也有个盼头,便是想多点娇夫美妾,多点商铺银子。 游时宴走在路上,却是一点银子也没了。他偷来的钱去坐了马车,一路上买了吃的,等到了这,只剩下最后三两,连给财神买个香火都不够,还见什么神君? 他琢磨了两下,瞥见路边一个肥壮的男的,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这肥男仗着肉多,撞了个小书生。小书生抬头道歉的时候,肥男手一晃,顺手把他荷包偷走了,嘴上还说着没关系。 害,兄弟,就是你了! 游时宴顿时涌起一股“咱们俩半斤八两我太懂你了”的惺惺相惜感,他将手底最后一点银子高高抛起,走到一个摊子前,高声道:“你这簪子多少钱?” 他指的这个簪子极其廉价俗气,玛瑙都是伪造后涂上的红漆。摊主愣了一会儿,满脸堆笑道:“一……两吊铜钱就是了。不算贵,您看看?怎么样?” 我看你是要逼人上吊吧?游时宴豪爽地挥了挥手,“包起来!” 摊主没想到碰上这样的冤大头了,嘴都合不拢了,“哎呀,小公子,你看看旁边这个穗子,也是不错啊。” “也包起来!” 游时宴在小摊上大展奢靡做派,顷刻间花光了所有的钱,他拿走摊主包好的东西,吊儿郎当地走在街上。 他刚走了几步,肩上被人一撞。 嘿,上钩了。游时宴起头,假装道歉道:“对不起啊,哥们,不是故意的。” 肥男将脸上横肉一摆,抖着壮硕的身体,“你小子,走路不看道啊!” 他一边说一边伸向游时宴的腰间,摸到荷包后顺便往游时宴的屁股旁摸了一下,砸吧了下嘴。 “还挺嫩……喂,下次小心点,听见没,不是谁都是我这么好说话的。” 翘是吧?!游时宴被恶心了一把,眉眼弯弯,笑道:“哎呦,大哥,不知道你好这口,我领你去个地吧?” 肥男将眼睛往下一瞥,见到游时宴那张脸,魂马上飘走了,“咳,这,行吧。去哪儿?” 游时宴往后街巷子走了两步,“往里呢,大哥,里边有专门伺候的。” 肥男嘴唇一动,“点你行不?” “行啊!”游时宴笑眯眯地伸出手,一把按向他的肩膀。 肥男四肢僵住,眼睛瞪大。游时宴一脚踹向角落,狠狠揍上去道:“我草你瞎吧?畜牲东西,摸你祖宗我是要上贡吗?!老子今天就教你做事!” 肥男被他揍得鼻青脸肿,眼里逐渐闪烁起兴奋的光芒。他出了两口热气,眼睛瞥到游时宴白皙的颈间,一滴滴汗珠顺着滴落到精致的锁骨内,忍不住起了反应。 ……挖槽! 游时宴一把揪住他的领口,“狗东西,我今天不仅要抢你的,你给我等着吧!” 他将最后一张改面符纸烧掉,拍了拍衣服站起来,不忘瞪道:“行,你爱看是吧!” 半晌后,热闹的街上突然多出了一辆小车。 推小车的男子生得极其壮硕,一边推一边喊道:“诸位姑娘啊,都来看看,卖郎室了!” 他小车上推的郎君生得唇红齿白,骨节纤细而修长,单看相貌,已经是数一数二的漂亮。偏偏眉宇间自带一股风流韵味,未曾睁眼时,已经引了一堆人围观。 那当然好看了,因为这是我的脸!游时宴撇撇嘴,心里正盘算着怎么抬价。 先凑上的姑娘轻咳一声,扇面轻晃,却问道:“这人从哪里来?可有过主家?你是他什么人,怎便就卖了?” 游时宴眉毛一挑,“我就是他主家。此人原本就是我下属,勾搭我发妻,又骗外头人合伙要吞我钱庄,你说,我卖了他,过不过分?” “买得好啊,”后面一个壮汉推开人,抹了抹汗,“我出一百——不,两百两!” 草,怎么又是男的?都怪财神是双性,这宁州也有点太不在乎性别了。游时宴叉起手道:“你……算了,有没有比这更高的,没有的话,这人就归他了。” 旁边姑娘犹豫一会儿,出价道:“二百七十两!” “二百七一次,”游时宴喊道,“二百七两次,哼,二百八三次!” 后面男人着急道:“不是,你怎么念着念着还给自己抬价啊?” 因为我不要脸。游时宴瞪了他一眼,“涨涨怎么了?你就说值不值这个价吧。” 男子涨红了脸,“这是宁州,我们做买卖讲道理。你们看看,这还买什么?” 人群窃窃私语起来,游时宴也没想到宁州人这么讲究生意条律,正要开口,最开始凑上来的女子突然笑了。 “诸君莫吵了,”她将扇面往下,美目波光潋滟,“我翻一倍,再凑个整数,六百两,我抬他做正夫,也算是给他找个好出路,如何?” 大气。游时宴商量道:“八百行不行?” 第33章 这姑娘不知道是不是真喜欢这张脸,还是为了别的,痛快道:“我便给你凑个吉利数,八百八十八,祝你我二人财源广进。” 她将荷包拿出准备结账,站在边上的一个少年伸出手,一把拉住她,红着脸道:“你,丢不丢人,竟然真的要付钱?在路边找这种低三下四的贱货买,你回去怎么交代!” 这人干嘛?这符纸都快到时间了。游时宴催促道:“你管他是不是路边的,谈好的买卖哪有反悔的道理?再说了,我看人家姑娘愿意,你一个男子,指点个什么劲儿?” 少年越听越气,指着他道:“好,那我问你!这人的籍贯怎么转?你说他是你下属便是了,谁知道你是不是从路边骗的人?还有你,你跟我回去,我有事跟你说。” 付钱的姑娘似乎对他这副模样颇有兴致,刻意道:“与你何干?来人啊,给我将人抬走,我要八抬大轿娶回去。” 她将银票扔给游时宴,游时宴马上接住。他将小车一推,趁乱对少年道:“你年纪小,喜欢人别太要脸。你就直接说呗,嫁进去还能当个正的呢!” 少年被戳中心思,咬牙道:“你闭嘴,快把这贱货扔出去,不许在这里——” 他话没说完,游时宴飞快钻进人流中,少年指着他吩咐道:“抓住他,让他把人给我带回去!” 他话音刚落,身后小车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原本潇洒俊秀的男人陡然壮实了一倍,直接压塌了小车,还发出几声酣眠的呼噜声,十分粗俗。 而灯火交界处,锦绣灯色铺满红尘。最前面的男子转过身,殷红的发带缠绵在他的发丝间,犹若心上朱砂。而他眼底流动的神情,炎夏之刻,脉脉盎然如春情。 像夜间迎风而跃的一只春燕,行过数九寒冬,送来镜花水月的一场幻梦。 “再抓我,你吃不吃亏呢?”游时宴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再见了,正室公子!” 他手里拿着一叠银票,藏入人海内。后面挡着扇的女子呼吸一滞,旁边少年抓住她道:“你还看什么?你个冤大头,被人家骗了都不知道,快去报官啊。” 女子甩开他的手,“你做什么?也不动动脑子,非得和人家比吗?” “你真是,你就死脑筋吧。反正我不管你了,我要走。” 他们只顾着吵架,游时宴在旁边买好了供神君专用的香火,又买了一堆吃的,开开心心到了神庙。 他点燃了香火,跪在蒲团上,跪了三次,念道:“奉我金鸢上仙,助我万事顺遂。信徒游时宴,在此求见。” 宁州供财神,通常都是在自己家里供的。因而四周无人,游时宴这一拜,便见台上神像抬起了眼睫,金塑的眼睛直直盯向他。 游时宴将怀里藏着的麒麟玉递上,认真道:“给你这个,我问你几个问题。” 金鸢上仙看了他一眼,“事不过三,你再卖我假货的话,可得受点罚了吧?” “这不是假的,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游时宴着急道,“别废话了,我问你,你能不能送我安全进皇室?” 金鸢上仙笑了起来,“小厌君,蛟君大人正找你,我也想问你,怎么惹着他了?” 我把他转世杀了。游时宴越想越不自在,也有点害怕了,“上仙,你不会把我卖了吧?当时是你说我师父还在鬼域的,也是你让我去幽州的,我怎么知道水神在转世?还这么好杀,一下子给杀干净了。” 金鸢上仙对他勾勾手,“你站到蒲团上,本君送你一程。” 游时宴坐在蒲团上,抬起头问道:“你——等等!” 第二十五章 这是一张密密麻麻的人脸。 夜色深沉而翻滚,泼墨如开刃的寒锋。金色的纸鸢折伞内,一层层银针翻在外面。金鸢上仙将折伞往上,露出了一只只眼睛。 她没有嘴,没有鼻子,更没有任何神情。裸露的肌肤上,大片大片的都是眼睛。 成双成对,在黑夜内转动,然后牢牢地锁定住对面的人,不怀好意般窥探人的内心。金鸢上仙轻声道:“猜猜我是谁?” 游时宴跪在蒲团上,只觉大脑顷刻间炸开。 他脑子里闪过无数个人名,俗世百态,芸芸众生,所包含的所有记忆,都像是被这无数双眼睛盯住,然后被恶狠狠地嘲讽。 而这一双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不是他一心护着的师父,不是与他并肩作战过的沈朝淮,更不是他曾血战杀过的柳家兄弟,究竟是—— 糟糕,神本无相,不能猜的! 游时宴挣扎着抬起头,无数双眼珠跟着笑了起来,金鸢上仙笑吟吟道:“猜对了吗?” 老登我恨你。游时宴眼前一黑,重重瘫倒在他怀里。 眼前黑影缓缓掠开,一层层如隔云隔雾,拨开后,隐约闻见了泥土的芬芳。游时宴听见前方人正在驾马,马车行过的沙沙声与谈话声逐渐涌入耳边。 “小愫啊,等咱到了皇城里。师父就给你找个好夫君,等你嫁进去,你就能好好享福,不受这风吹日晒了。” 游时宴嗓子有点哑,开口道:“喂——” 等等?!这是小女孩的声音? 他顺着视线望去,自己的一双手稚嫩光滑,雪白的手指内侧不仅没有剑痕,甚至还有给小女孩专门绑的吉祥小扣。 究竟怎么回事?游时宴不适应地抬起头,看向前面驾车的老头。 前面的老头生得仙风道骨,颇有几分豪气,嘴上却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小愫啊,要不你别嫁人了。等咱到了皇城里我拿了赏,我带你回乡吧,咱们师徒也十几年了,我也是舍不得。” “师父,”游时宴脆声声开了口,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啊,我给睡糊涂了,咱们是要去做什么呢?” 他一问完,脑内突然一阵笑声。 金鸢上仙像是憋不住了,在他耳边笑得无比畅快,似似男非女的声音婉转又古怪,“哎呀,我不是答应送你去了吗?你这当然是在去皇城的路上。放心,我给你找了个好身份。你现在的师父是古道子,你是他唯一的亲传弟子,如今皇城内正在悬赏神医,帮皇帝的叔叔治疗头疾。你们接了榜,你就去问皇帝云逍尸体的事情,怎么样?” 听起来是不错。游时宴警惕地问道:“那原来的小女孩去哪里了,我出来怎么交代?” 金鸢上仙道:“放心,我可是神君,哪能说话不算话?我把她送到我们宁州,她应得也快,拿了钱就跑去潇洒了。她还让我跟你说,她师父爱唠叨,但说完转头就忘了,你不要回他话,不然就说个没完了。我还在你腰间放了现世镜和符纸,有事就找我。” 游时宴屈起腿,准备往腰间找符纸,忽然感觉□□有点别扭。他张开腿一摸—— 什么都好说,你凭什么把我变双性? 他面色极其难看,前面的古道子还在絮絮叨叨: “小愫啊,我们是做大事啊!陛下的叔叔得病了,对了,你不能嫁给他。这种身份高的男人,心眼多。他要是看上你了,你就快跑,大不了师父替你说,怎么也不能委屈了你。小愫啊——” 游时宴把他的话当耳旁风,翻开小包,看见里面簪子银票符纸都在,旁边还摆了一面小镜子,心顿时踏实了,闭上眼开始休息。 他跟着马车摇摇晃晃地睡着了,隐约听见古道子过了城门吏的盘查,快到了皇城。 游时宴揉揉眼睛,打个哈欠起来,“师父,咱们到了吗?” 古道子掀开帘子把他迎下来,局促又紧张道:“小愫啊,咱们得进去了,你别害怕。陛下还给了咱们覆面罩,你带上吧。” 看来秦伏凌防心很重,是怕外人知道皇城内部的路吗? “好的,师父。”游时宴乖乖道。 游时宴心里有些没底,带上罩子,牵住古道子的手,跟着前面侍卫的引领,一步步进去了。 脚步声敲在冰冷的石砖上,传来孤寂的回响,凉夜月色,将几人影子无限拉长。游时宴恍惚间,想起了云逍。 其实,云逍的手很凉。寒冬腊月,也总是不暖的。他那时刚见云逍,一见就知道是个好心人,把云逍往早就谈好了的黑店引,想狠狠宰云逍一笔。 彼时年少,云逍一双眼睛弯起,取笑道:“他们给你多少,让你来骗我?我出双倍的,再带上一个家,你跟我走,好不好?” 然后自己又在路上骗光了云逍的钱。想到这里,游时宴没忍住抽了抽鼻子,酸涩道:“师父,死了。” 古道子勃然一惊,“你说什么?” 游时宴还在伤感,不太愿意说话。古道子愣了一会儿,犹豫道:“小愫啊,你这是冷了!别急,等陛下和人聊完天,咱们就能进去了。” 聊什么?游时宴一怔,下意识竖起耳朵听了几声。 他没有刻意去琢磨是谁,可里面的人的声音太独特了。 他声音先天冷冽,说话时腔调压低,颇有皑雪催梅的气度。沈朝淮淡淡道:“那柳家的事情就如此处理吧。而且,游时宴会来秦州,还望陛下见到他,能将我带过去,我有事要问。” 第34章 阴魂不散啊!游时宴心虚地往古道子后面靠,古道子心一动,“小愫啊,你藏着干嘛?害怕了?” 他在砸吧嘴盘算着什么,游时宴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听见门被打开。 沈朝淮自门内走出,身上梅香幽幽传来。走到游时宴跟前的时候,多看了几眼。 “为王爷治病吗?”他冷冷问道,腰间竹箫发出几声响动,“把面罩摘下来。” 古道子连连应着,给游时宴摘下面罩。 游时宴不敢抬头,抓紧古道子的手。 古道子解释道:“我徒弟不大,头一次来这么大的地方,打怵害怕。” 沈朝淮简单嗯了一声,见他还是这么害怕,单膝下跪道:“你叫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叫什么?你简直无理取闹。 游时宴吓得快跳起来了,手指警惕地伸向腰间,乌黑的眼珠转着盯向他,怯怯道:“沈公子……你好帅。” 他看到沈朝淮的面色不变,耳朵根却映出了浅色的薄红,“你在说什么?我问你名字。” 哼,就你脸皮这么薄。游时宴抓住他的衣袖,羞怯地搅紧,“我说,沈公子你好帅。” 沈朝淮尴尬地瞥了一眼古道子,发现古道子正怒视看向他,马上站起身。 他不自在地拂了拂袖子,提醒道:“管好你徒弟。” 古道子吹胡子瞪眼,忍着没说什么。游时宴得意地看着他离开,和古道子走进宫殿。 身后,沈朝淮越想越不对劲,突然转身道:“我要在这里多留两日,收拾一下吧。” 而游时宴已经进了宫殿。 古道子话说得没错,他是第一次来这么大的地方。 皇宫的殿宇漆着红色的彩漆,碧绿色的翡翠珠子摇曳在纱帘之前,盎然相映。而昭明太子的神像刻在柱子上,醉花间一式格外优雅,栩栩如生。 熟悉的品味。 游时宴知道这次来对了地方了,像秦伏凌这样装神弄鬼的狗皇帝,最喜欢这样俗气的设计了。 他整理好衣服,跟着古道子跪下,“草民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秦伏凌坐在纱帘之后,不知为何伸出脚。 他不会发现了吧?游时宴咬唇,秦伏凌道:“坐久了,腿抽筋了。来人,给他们俩送进去,别让皇叔等急了。” 好机会,抽死你个坏东西。游时宴站起身,假装殷勤道:“狗……陛下,小女可以帮你捶腿。” 古道子奇怪了一路,这时候终于察觉出几分不对了。 不对啊,自家这小愫,什么时候开窍了? 他模糊感觉不太对劲,却被旁边太监拽走。秦伏凌笑道:“好,你上来,给吾捶腿。” 游时宴屁颠屁颠跑上去,还低着头故作胆小。他将一双手伸出,使劲揍了一下秦伏凌的腿,“陛下,这个力道可以吗?” 秦伏凌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挺好,吾觉得不错,你就这个力道吧。” 呵,你等着瞧吧。游时宴使出全身力气捶他,捶得自己手疼脚软,慢慢没了力气。 秦伏凌啧了一声,“吾说要用之前的。” 就你长嘴了,难道我没有说话吗?游时宴满头是汗,悄悄抬起了眼睫,可怜兮兮道:“陛下,您别的地方不酸吗?我给您捏个别的位置吧。” 他嘴上说话,眼睛也没老实,打量着内殿的摆设。 秦伏凌戴着面具,斜靠在龙榻上,一副闭目养神的混账模样。他旁边摆着一个香炉,袅袅婷婷中,飘出几缕安神的龙涎香。太监正端着茶壶,谄媚地笑着。 秦伏凌接过太监的茶,漫不经心道:“那左手吧,吾左手有点酸。” “好。”游时宴站起身,左手往腰间准备抽符,扔到香炉里把他们全部熏晕。 秦伏凌忽然拽过他的手,笑眯眯道:“你今年多大了?” 你要做什么?游时宴心下一惊,“啊,小女今年十五岁。” 太监瞧着秦伏凌表情,尖声尖气道:“哎,这岁数正巧了,依咱家看,这是天赐良缘啊。” 秦伏凌摸了摸下巴,“是小了点,但吾不是这么介意年龄的人。让礼部的人准备准备,就这样办吧。” 不,我不能入宫!游时宴没吭声,脑子已经飞快转起来。 入宫了就完蛋了,先不说怎么顶着他身后一堆暗卫下手。后宫里那么多姑娘,再怎么样自己也是个男的啊。而且,现在是双性体,侍寝怎么办? 太监满脸堆笑道:“这是天大的喜事啊。姑娘,你还不快点谢恩。” 你不要过来。游时宴双膝下跪,急中生智道:“陛下,小女喜欢——沈朝淮,想求您赐婚!” 秦伏凌腿一伸,好像嘴抽筋了,“吾怕是聋了。你说你喜欢谁?” 游时宴才不管他聋不聋,泪在眼底一转,已经落了下来,“小女身份卑贱,本不可高攀沈大少爷。但方才一见,已经是倾心相许。只要能嫁给沈公子,哪怕我是做妾,也是愿意的!更何况刚才沈公子也问我名字了,可见他对我也是有心的。” 太监横起眉头,厉声道:“大胆啊!你这是抗旨。陛下,你看这姑娘,怎么处理?” “行,你自己说得,以后可别找吾后悔,”秦伏凌不知在笑什么,小小的虎牙露在外面,盘起双腿道,“来人啊,吾要收这姑娘当义女,封号就叫念明。赐给沈家独子沈朝淮做正妻。” 游时宴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利索,心思复杂地接了圣旨,“谢过陛下恩典。” 旁边太监马上变了脸,“唉,你这姑娘,何止要谢陛下,还得谢你师父呢!” 游时宴想起古道子,糊弄道:“小女现在只想见到夫君,能不能送小女过去呢?” 他这么催促,旁边宫人自然抬上了步辇,秦伏凌乐得直拍手。游时宴缩进最里面,不忘偷偷瞪他一眼。 差一点就成了。只要把符纸扔进香炉里,让施法范围扩大到整个内殿,就一定能成的。 他含恨想着,却不由心虚起来。 大少爷啊大少爷,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刺杀皇帝,真没想嫁给你的。 他跟着步辇一步一晃,等到停了,遥远掀起帘子。 时值夜半,星辉如流萤舞在空中,绒绒暖色铺在冷硬的宮墙下。沈朝淮未着发冠,夜间只披了一件薄袍,更为俊朗。他听着圣旨的第一句话,眯起眼睛,看向轿子里的人。 游时宴。他肯定般地挑了挑眉。 游时宴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对对对,就是我。 “……明日酉时之刻,良辰吉日,以昭天下,钦此!” 沈朝淮双手接过圣旨,亲手扶着游时宴,竟然笑了一声。 游时宴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尴尬地呵呵两声,低声道:“你在笑什么?” 沈朝淮恢复表情,冷着脸道:“笑好笑的事情。” 你就是在嘲笑我吧?游时宴窃窃私语道:“你生气什么?我除了偷你东西骗你之外,我没有一点对不住你的地方。你要是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跟你道歉就是了。” 沈朝淮摆着一张死人脸,“随便。” 游时宴见他这样,马上软了脾气,“大少爷,我求你了,是我错了。咱们有什么事情进去说吧,我嫁都嫁了,你还要退婚吗?” “不退婚。”沈朝淮下意识说出,一把握紧他的手臂,眸内闪烁道,“……那就进去说。” 游时宴被他抓得疼了,连忙道:“我跟你进去,我什么都告诉你。” 太监见二人拉拉扯扯进去了,颇为不满道:“陛下怎么想的,沈夫人那边也不好交代。” 二人进了屋子里,沈朝淮将茶盏一放,颔首道:“你现在说吧。” 第二十六章 屋内,游时宴一边倒茶一边观察沈朝淮的神情,试探道:“大少爷,其实我做这些事,都是金鸢上仙告诉我的,你知道现世镜吧?就是神君在现世的投影,这种东西,通常都是州府大族私底下藏起来供着的,但金鸢上仙给我了。” 他将现世镜拿出,一面残缺裂开的镜子上,无端冒出几滴水波,漾开几个字。 “何事?” 游时宴给沈朝淮示意,两人照向镜子。 金鸢上仙回道:“呵,没钱买镜子了?我给你们赏点。” 镜子上的水波缓缓合上,桌子上凭空多了一堆银子。游时宴立马将银子塞到沈朝淮手里,殷勤道:“你看,我说得是真的吧?” 沈朝淮皱眉,将银子扔到地上,吐出三个字,“还回去。” 什么意思?游时宴一愣,真有点手足无措了,“大少爷,这次真不是我偷的。你怎么不信我呢?” 他急得手都抖了,一边拿符纸一边说道:“这是改面符,我之前用的是这个,也给你用过。这是风符,我一般不用。这是通灵符,可以我没有情脉,也用不了。这都不是一般人能用到的,我偷也没必要偷这么多,都是财神赏的。大不了,我拿我命发誓,我今天说得有半句是假话,你就一剑杀了我,怎么样?” 第35章 沈朝淮没想到他这么慌张,含沙射影的骂声也说不出口了,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他不出声,折磨得游时宴心里打鼓。 他心里七上八下,就害怕沈朝淮一个翻脸,冲出去跟皇帝告状,那自己还有什么机会找师父呢? 沈朝淮憋到最后,终于说出一句,“……赐婚又是怎么回事?” “狗皇帝喜欢这张脸,我怕他真动手,那我就没机会了。”游时宴可怜道,“对不起,大少爷,毁了你的清白。实在不行你就退货吧,当个买卖,就说我是小贱货,看不上我。省的我待会刺杀皇帝,还要连累你。” 沈朝淮突然皱眉起身,“你刚才说他看上你了,然后又赐婚给我?” 游时宴点头,“对,怎么了?难道他饥不择食,还能半夜睡我吗?” 这怎么可能?游时宴嗤之以鼻,那也太没素质了。 他刚想完,门外响起几声拍门声。 真的没素质吗?游时宴面色一白,紧张地握住沈朝淮的胳膊。 沈朝淮望他一眼,抢先站起身,嘱托道:“你要跑就跑,不必太挂念你师父的事情。有我在这里,又找到了情花,至少能护你师父名誉安稳。还有,真要出事——我会护住你的。” 他说完,将门打开。游时宴飞速藏在他身后,看见了秦伏凌一抹红黄交杂的袍子。 沈朝淮垂下眼睫,将游时宴挡得严严实实,“陛下,深夜来访,不知为何?” “嗯?”秦伏凌挑了挑眉,“老龙……小沈啊,吾给你找的媳妇呢?给吾看看。” 游时宴差点没忍住揍上去,沈朝淮拉住他的手,道:“陛下,她是我未婚妻,于理不合吧?” “什么理?吾就是理。”秦伏凌一乐,露出两个小小的虎牙,“你快让开,吾都准备好了。” 他不等沈朝淮回话,一把推开沈朝淮。 游时宴没想到这人这么不要脸,简直和自己不相上下,也不想连累沈朝淮,讲义气道:“大……夫君,你走吧!我跟陛下聊一聊。” 他一声喊得沈朝淮脸都红了,沈朝淮偏过头,冷声道:“不走。” 你为什么不走?游时宴心想他真是好兄弟,“那个——要留清白在人间,求道纵死心如铁!夫君,你不用管我了。” 沈朝淮站的更直了,游时宴没办法,又在他耳边撺掇道:“不是,你在演什么?他都一个人送上门了,你去外边,出事了救我一下,我要开始刺杀了。” 沈朝淮垂下眼,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你和他在一起不安全。” 我有财神庇佑,怕什么?游时宴觉得他再不走,恐怕就要错失这个好机会了,悄悄踹他一脚。 沈朝淮脚步踉跄,秦伏凌顺手推他一把,把人赶出去,反锁上门,笑道:“好了,吾可以给你看了。” “陛下,看什么?”游时宴眉眼弯弯,左手悄悄抓住后面的烛火,往里面塞了符纸。 符纸很快消融在烛火内,澄澄暖光压着细若游丝的灵气,逐渐飘荡在整个屋内。 自投罗网了,狗皇帝,谁让你不带在你那破冒烟的紫宸殿,跑这屋里的? 他正在得意,秦伏凌一扯外袍,将外袍脱下。 顷刻间,一股金黄色的光亮闪出,游时宴眼前一痛,嘴唇颤动道:“这,这是什么?!” 秦伏凌整理着里衣的丝线,气定神闲道:“龙魂。” 游时宴看见鎏金的丝线缝起来的一只□□,旁边还画着昭明太子的神像,沉默一会儿道:“哪里有龙,陛下穿错了吧?” 秦伏凌也不介意他质疑自己,甚至摊开手道:“龙神与吾与昭明太子,孰美?” 你说得好像我见过你们三个一样。游时宴纠结片刻,先选了秦州皇室信奉的神明,“昭明太子?” 秦伏凌啧啧两声,游时宴转口道:“那,龙神?” 秦伏凌叹了一口气,游时宴不解道:“那还是陛下吧,可陛下怎么能和神君们比呢?” 秦伏凌赞叹地脱掉里袍,“别人媳妇之美吾者,私我也。吾满足你的愿望,去床上吧。对了,吾也觉得他们不配和吾比。” 也差不多了。游时宴偷瞥向烛火,指尖勾住秦伏凌的腰带,火光摇曳内,抬起水色的眸子,娇声道:“陛下。” 秦伏凌笑眯眯凑上去,抓住他的手,往脸上冰冷的面具上摸去,“唉。” 神经病。游时宴冷笑一声,往他面具旁边一按,一张符纸正中脑门。 他马上翻脸,拿出现世镜对向秦伏凌,利索道:“万事顺遂,神君在上,通上天庭金鸢上仙之力,问你事务,必要回之,不可有假!” 一只纤细的手掌自空中落下,数万双眼睛的轮廓勾勒在肌肤内。金鸢上仙并未现出真身,将手轻轻一挽,手掌凭空变大,镶嵌在掌心里的眼球滚落在地,黑白交杂内,仿若骨血生花,诡异而恐怖。 游时宴脚尖一转,正坐在她掌心内,滚动的血珠合着抽出的剑刃,幽幽融入寒夜中,“我劝你老实点,施法范围是整个屋子,门外还有大少爷守门,你今日是出不去了!我问你,我师父的尸体在哪里?” 秦伏凌眼睛一扫,了然道:“吾还没玩够,你就着急了。你师父在监狱底下的秘境里,怎么,要吾送你吗?” 事到临头还敢嘴硬,除了眼睛发红你还有什么本事?游时宴哼了一声,“动手吧,上仙。他也算我仇人,你把他杀了吧。” 他说完话,金鸢上仙迟迟没有动作,秦伏凌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随意摘下了符纸。 游时宴催促道:“上仙,你快动手啊!” 秦伏凌顺着将面具摘下,冷硬的轮廓自一团黑雾中冒出,月色倾斜而下,竟然生生被止住。 黑气弥漫内,他的脸上仍是一片晦暗的无光之地。玩世不恭又俊朗的眉眼藏在阴影内,一双薄唇上翘勾起,明明是成熟稳重的容貌,可虎牙露在外面,乌黑马尾微微一晃,又有几分率性洒脱的意味了。 他抛起面具,道:“万鬼行。” 霎时间,数鬼徘徊于他影子内部,扭曲求饶与嚎哭之声涌入耳边,地上的眼睛翻滚后没入黑影内。半空中,凭空出现一支长弓,弓弦被黑雾掩盖,最中间的利箭如同炸开的血花,红黑交缠内,如同尸体上勾勒的水墨图卷,不掩风姿。 秦伏凌拿过弓箭,眯起单只眼睛,开玩笑道:“一,二——真的需要吾数三个数吗?施令黛。” 施令黛,这不是金鸢上仙的本名吗?不是,你该不会要卖我吧? 游时宴已经意识到不对劲,他企图从手掌上爬下,却听金鸢上仙莞尔笑道:“这最后一个,我便替您数吧。” 她覆手甩过,游时宴被颠得飞起。她趁机抓住游时宴的后衣领,“三,接好了。” “行。” 秦伏凌将弓放开,身侧黑影消散,一把扛住游时宴,意气风发道,“打猎回来了,小帝君。” 你们在干什么?游时宴简直要气晕了,拼尽全力捶向他,“你给我放开!不对,求你放开我!听见没,我求你了!喂,大少爷,大少爷,你救我啊!” “别叫了,人都被吾赶走了,”秦伏凌嘲笑道,“谁让你把老龙踹出去的?来人啊,有刺客。” 门外涌入一片黑衣人,剑刃划过剑鞘,在夜内激起一阵锋芒与战栗。 事已至此,游时宴更不想连累别人了,他干脆道:“我招,我现在就招!这都是宁州财神的金鸢镖局指示我干得,和别人没有关系!” 领头的黑衣人跪在地上,恭敬道:“陛下,沈公子走前给了这个。” 他将手中长布掀开,精致的竹萧在月色下更显清雅,熠熠生辉。 秦伏凌拍了拍游时宴的肩,打趣道:“你怎么骗得他给你这么担保的?行,把他给吾押到最里面的监狱里。” 游时宴长舒一口气,软声道:“谢谢陛下,以后我不会刺杀您了。您看您还想把我收入后宫吗?” 黑衣人被这句话噎住,拔剑道:“放肆。” 秦伏凌摆摆手,安抚道:“也不是不行,但吾还是喜欢你之前的本相,现在先当囚犯吧。” 游时宴眼见没成功,终于死了心。他在路上被秦伏凌一路扛着,这次倒是尽揽皇宫美色了。 四五个昭明太子像堆在一边,两个脸蛋都涂上红漆,跟个年画娃娃一样。还有秦伏凌不知道从哪找来的破酒壶,摞了高高一摞,高可比城墙。路上的宫女正在浇花,浇的也是稀奇古怪的花朵,三三五五还在聊天。 早知道这么丑,自己不如不看了,瞎了算了。 游时宴越想越懊恼,实在不知道为什么被害到这种地步。 难道我欠财神什么东西吗?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秦伏凌扛到监狱里,将游时宴扔进去,吩咐道:“就这间了,今晚上不要让他吃饭,省得折腾。” 游时宴被他扔到门边上,默默滚到最边上。 第36章 他没吭声,等周围人凑上来,还在思索。 万鬼行,万鬼行。总不能秦伏凌是上古酒龙鬼三天帝中,唯一活着的鬼君吧?不应该啊,那他不在鬼域在这里干什么?而且,就人界如今轮回正常的情况,鬼域一定是有君主在治理的,不是鬼君是谁。 想不明白,他决定当务之急,还是先骂一顿财神,然后找到监狱里秘境的入口。 游时宴爬起来,缩在角落里找现世镜。旁边坐着的壮汉出了声,“小丫头,你又是犯什么事进来的?” 这声音有点熟悉,游时宴眉头一皱,马上乐了,“唉,是你啊。宁州的狗东西,果然被报官抓起来了。” 曾经在宁州被卖过的壮汉一愣,看了看他的脸道:“你谁啊?” “你说呢?”游时宴露出一个熟悉的笑容。 大汉一怔,下意识后退两步,恍然大悟到:“别,别着急,大哥!我知道了,我给你找饭吃!” 他呼朋唤友,监狱里的人全都凑上来了,他们见游时宴只是一个小女孩,一时间有点瞧不上。 游时宴想了想,“我的罪名是,刺杀皇帝。” 监狱里的人一时震撼,“什么?” 游时宴解释道:“你们别着急,你们好酒好肉伺候我,我给你们讲这个故事。” 他将自己如何被师父捡到,师父又如何被柳家人害死,如实说了出来。 “所以,”游时宴问道,“你们谁进来前去过幽州,现在柳家怎么样了?还有监狱这边有没有知道的,要是能说出秘境入口,我回头可以帮你们偷东西,这算我老本行了。” 监狱里有个男子兴致勃勃,插嘴道:“我知道。我妹子嫁到了幽州,她之前给我来信,说柳家俩兄弟全被沈公子和他的小厮,李什么的杀干净了,当夜幽州就下了大雨,好几个失踪多年的人都回来了,也有些说是起死复生,反正也挺神的。对了,现在主支没了,旁系有个姑娘接手了,现在正在重建柳宅。” 看来水神是真回上天庭了。游时宴客气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男子摸了摸头,不好意思道:“朝太子妃,就是姻缘神的神像头上吐唾沫,怪他不给我找媳妇,和人打起来了,就进来了。” 你这辈子也找不到媳妇了。众人怜悯地望向他,游时宴听了他们说话半天,也没有找出一点秘境的线索。 他忍不住想起师父,坐立不安道:“你们有没有武器什么的,我想越狱了。” 游时宴犯的罪确实大,他们几个人却都是小偷小摸的罪行,实在不想掺和。监狱里的人面露难色,劝道:“妹……大哥,你还是吃饱了再说吧,这不好办啊。” 游时宴失望地接过鸡腿,一边啃一边委屈,“算了,我再给你们讲讲我差点入宫和差点嫁到了沈家的事情。” 沈朝淮来的时候,游时宴正背对着他讲话,已经讲到大战柳家二兄弟了。 沈朝淮站在监狱门前,面色冷淡地听着: “说时迟那时快,我当时就抓住大少爷说,大少爷你太帅了,你一定能做到的,于是他一剑出去,立刻就将小人砍飞了。当时那场景太血腥了,我心有不忍,又劝他还是别闹得太难看。可我一个小角色,大少爷怎么肯听我的?最后还是他坚持为民除害。” 监狱里的人鼓起掌,困惑道:“唉,你说后面站得是谁?” 监狱旁边的人一愣,“不对。大哥,沈公子在你后面!” 游时宴呛了一口酒,回过头,露出一个堪称腼腆的笑容,“大少爷?” 沈朝淮摇了摇手里的钥匙,“小角色?” 游时宴没想到他真的会来救自己,喉头一哽,“你真好,大少爷。” 沈朝淮道:“你先出来,我答应陛下一件事,要带你去做。” 第二十七章 二人兜兜转转,在一个干净的牢房里坐了下来。 游时宴抬头看向沈朝淮的腰间,上面原本挂着的竹萧已经不见了,换成了一把粗糙的断剑。 他将符纸烧起,又将自己的长剑递给沈朝淮,“我刚才结了换命符,这样你要是受伤了,伤口都在我身上。还有,这是我的长剑,你把破剑给我吧。对了,陛下到底让我们做什么?” 沈朝淮道:“去秘境,酒神的。” 游时宴眼前一亮,“什么?我没听错吧,去秘境。我师父在那里吗?” “不确定,”沈朝淮摇了摇头,取出一副画像,“要找到这个人。” 游时宴接过卷轴,烛火下摊开,凝神望去。 这人身着一袭红衣,斜靠在山水泉间,雪白的长发散在水间,如同滚滚红尘中一缕雪息。偏偏没有一点久居人上的傲慢与仙气,只有缠绵多情的一只独眼,含情望向月色。 游时宴收了卷轴,神情变幻,“不是,你们看不出这是我吗?” “可你不瞎,”沈朝淮看向画卷中的独眼,“还是说,你想把自己弄瞎了送上去?” 可这不对劲啊,难道我还有亲爹吗?游时宴左思右想,在监狱里面转来转去,纠结道:“大少爷,要不我用符纸变一下,你觉得骗过去的概率大吗?” 沈朝淮沉吟道:“可是,我们找到他,可能是要杀了他的。” “哎呦,大少爷,”游时宴着急了,“你说话能不能一次说完?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我求求你了,你快说啊。” 沈朝淮闷葫芦的毛病犯了,闷了半头,垂眸道:“嗯,那我说。” 游时宴屏息紧张起来,“还有什么注意事项吗?” 沈朝淮又闷了一会儿,终于抬头道:“我现在正在生气。” 他长得很好看,只是脾气傲又有点冷,又修了怀情道,立民立于本性之先。此刻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找上游时宴,眸间流转内,茫然与几分欲望染上瞳孔。 游时宴没理解他在生气什么,毕竟可生气的地方太多了,“除了这个呢?” 沈朝淮抿唇道:“没了。” 游时宴为了方便,捏个符纸变回原型,抱上去道:“大少爷,我知道你想带我回去查看记忆,不过我现在在忙我师父的事情。等我忙完了,是生是死都跟你回去,好不好?” 沈朝淮立得挺直,低声道:“你在撒谎。” 我寻思我骗得也挺认真啊。游时宴一阵心虚,沈朝淮突然抱紧他,将脸埋在他的肩窝里,冷声道:“出来的话,我有事告诉你。” 游时宴长舒一口气,“好兄弟,我们当务之急是先下秘境。把这个人找到,剩下的事情再说!对了,怎么进秘境?” 他一声“兄弟”喊得沈朝淮愣了一下,沈朝淮马上放开手,不自在道:“画卷给我。” 游时宴殷勤地递给他,沈朝淮将画卷放在一个缺口处,斜着转动几圈,一扇大门缓缓打开。黑洞之内,阶梯蜿蜒往下,不知通向哪里。 游时宴率先走在前面,顶头探路。他点燃了火符,当做油灯用,“大少爷,你觉得,那个人是谁?” 沈朝淮心不在焉道:“应该和你有联系。” 肯定啊,那脸跟照着我画上去的一样,怪不得狗皇帝让我们两个找。游时宴又问道:“酒神秘境,你说有没有可能,我师父就是酒神?或者说,酒神或许还活着?” “不太可能。杀他的是龙神和水神两个养子。昭明太子和火神又作为下属从中辅助,只有酒神的姐姐花神毫不知情,事后因此被仇人追杀而亡。酒神怎么会还活着?” “也对,要是酒神还活着,估计要发疯自刎了。”游时宴撇撇嘴,“水神真有病啊。杀酒神的是他,守着酒神要死要活的也是他,图什么呢。” 阶梯一级级往下,空洞的回响荡在四周。沈朝淮走到一半,手边微微浮动了一点凉意,他皱眉道:“等等,你把火折子给我。” 游时宴将火折子递上去,沈朝淮将它拿起,原本没有显露的壁画缓缓浮动出本面。 一张张人脸镌刻在画卷上,他们或是身着文人雅士的服饰,或是穿着世族小姐的衣装,面目凄切之上,流出两行混浊的血泪。 是龙神挡住的九州六灾,其一,文史之祸。天道惩治人类,将失去所有可以传承的文字与记载。龙神焚毁情脉,护得便是此灾。 沈朝淮将油灯往上提起,果然发现了酒神的记载。 人界盛衰,匆匆百年。痴嗔怒怨,翻云覆雨,尽为灵气所在。灵域受人域特殊的灵气影响,落下一场暴雨,滴落到盛开的情花之上。情花率先化成灵体,自名晏琳琅,后为花神。而暴雨凝结成露珠,因灵力附着上酒气,化身长厌君,后为酒神。 花酒二神,除却上天赐予的外貌之外,在灵域中没有立足之地。酒神攻打灵域中的龙域,利用龙族天性傲慢,没有外援的优势,血战屠尽龙族,铸成长生剑后,又将其余灵域种族屠杀干净,亲自圈养水神,将灵域之主的位置赐给水神。花神懒于过问世事,战乱中与灵域火种相爱,后火种化身火神,二人成婚。 第37章 沈朝淮继续走下去,又发现了其余两灾。 其二,血肉之腐,人民血肉自骨内腐烂,身上生出无数蛆虫,蚕食整个身体。画卷上幼童左脸白骨,右脸血肉混成一团掉在嘴里,呜咽着大哭。他身后是无数的肉块,蠕动不成人形。 其三,抽魂之痛,人域将无法转生轮回,三魂七魄飘荡没有归处。而第三灾还没有显露的时候,龙神就已经救世,平掉了所有灾祸。 沈朝淮再往旁边去找,却发现没有酒神的记载了,他垂下眼,暗自思索之刻,游时宴却凑上来道:“雪。” 他身上带着浓重的寒气,显然不知道走到哪里又跑回来的。游时宴甩了甩头发,细雪顺着发带滚落,郑重道:“我刚才往下走,专门带回来的。你觉不觉得这雪很熟悉?” 他又将雪团成一团,雪球在温暖的手心内,却怎么也化不掉,“我直说吧,大少爷,只有你们那终年严寒的瑟州,雪才会这么难化。不过,秦州离瑟州十万八千里,你们瑟州的雪怎么飞到这里的?” 沈朝淮抬起眉睫,“你怀疑这里通向瑟州?” 游时宴点头道:“对,而且我走到一半,发现我下不去。” “为什么?”沈朝淮不解道。 游时宴指了指自己,“因为冷啊。” 沈朝淮沉默一会儿,将身上外袍脱下。游时宴披上他外袍,可怜兮兮道:“还是冷。” 沈朝淮将里衫脱掉,游时宴穿上里衫,动了动嘴唇,然后无声看向他。 沈朝淮道:“还冷?” 游时宴马不停蹄地应上,“冷,瑟州雪你又不是不知道,跟个冰刀子一样,框框往我脸上扔。我脸上要是开个打铁铺子,今天就能发财了。主要是脚也冻得疼,走不动路。” 沈朝淮毫无情绪地看了他一眼,蹲下道:“上来,我背你。” 嘿,怎么又是背? 游时宴乐了,熟练地爬上去,不忘得意道:“小马快跑,大少爷快驾。” 沈朝淮一路背他往下。阶梯蔓延之时,雪不断加大,起初是绒绒的薄雪,直到寒风催骨,卷着冰雹子刮来,连带豆大的雪球打在耳边,凉水融在二人内颈处,游时宴终于忍不住骂起来了。 “狗日的陛下,他就是知道这里下雪,才故意难为咱们俩的。我们俩可能会被冻在这里,活生生变成冰雪美人。” 沈朝淮习惯了这样的寒气,眯起眼睛道:“你还愿意喊他一声陛下。” 游时宴冻得发抖,意识有些不清了,“那当然了,不敬陛下是要杀头的。” 沈朝淮轻笑一声,已经走到尽头,眼前被厚厚一睹冰墙挡住,他将游时宴放在边上,手中长剑绕在指尖一转。 摄人寒芒在空中流动,簌簌风声绕在他修长的指节处,长期练剑带的薄茧抵着剑鞘,武器便如箫乐般舞出几股杀气与优雅,顷刻间,面前冰墙便如山般崩塌。 游时宴迷迷糊糊看到这一幕,不知为何有些心悸。 不是赞叹或者倾佩,而是发自内心的害怕,甚至胸口隐隐作痛,像是被人捅了一剑。 他越来越虚弱,咳嗽两声,“大少爷,太冷啦。再背背我嘛,还是走不动。” 沈朝淮嗯了一声,蹲下背起他,“已经进了秘境。” 游时宴这次一被他碰,便感觉一股钻心的疼痛,心脏像是被谁硬生生剜出,他呻吟着,面上滚下几滴热汗,“大少爷……你放开我。” 沈朝淮没有说话,游时宴察觉到他额间也落了一股热汗,二人的汗水缠在一起,在寒冷中互相依偎。 狂风呼啸而过,暴雪下,他挣扎着想从沈朝淮身上下来,一抬眼,正撞入神君含情的一双眼内。 积雪压在神像的肩上,神像轻简的红袍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酒壶,桃花眼先天上挑,像是挑衅般,得意又轻佻。 游时宴感觉肺腑一阵滚烫,喃喃道:“我草,谁把我刻成神君了。” 沈朝淮定定上前,游时宴只觉身上一松,整个被他扔到地上,还没来得及喊疼,一条血色巨蟒从神像上爬了下来。 巨蟒原本隐在暗处,缠在另一位神君身上。他身上波光粼粼,每一寸鳞片划过雕像,将雕像上的金粉刮掉。 等他完全爬下来,游时宴才在雪内看清他缠住的,另一位神君的脸。 游时宴一看,喉间滚上滚上一股作呕的欲望——那是沈朝淮的脸,但神情却不像,手握一把长剑,正正穿过酒神心脏。 水神,是水神。不,龙神,不,总之,快跑快跑,快跑! 他四肢发软,内心警铃大作,眼睁睁眼看双头的巨蟒慢悠悠爬来,而沈朝淮仍站着不动,拼命喊道:“大少爷,你看看我啊!” 沈朝淮似有所感地回过身,手中长剑出鞘,冰冷的目光内,没有丝毫反应。 游时宴下意识睁大了眼睛,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感觉笼罩全身,他伸手去抓沈朝淮的衣袖,巨蟒却已经爬到了面前。 水神的两只瞳孔幽绿无比,血腥的牙齿张开,利齿往游时宴头顶咬去,舌头甚至已经快要抵在眼前。 为什么,为什么水神知道自己在这里?可他处理完天庭的事务了,他要来杀自己了。 游时宴手脚发软,血红色巨口已经离他一寸,忍不住落了泪。他泪珠挂在眼睫下,声音吓得发软,像撒娇般勾在人心底,嘴上还不停说道:“你要杀要剐都随便,都是财神的错。凭什么找我。破神君。” “哈哈哈哈,你别逗厌哥了,他现在什么也不知道。” 一阵云雾散去,厚雪内,他看见巨蟒的蛇皮快速塌陷,一人走在雪地内,含笑道:“水神珏君,前来致歉,阿弟,你也出来。” 溯君自他身后走出,一双眼睛幽幽望着游时宴,还没开口。却见一位男子走出,生气地说道:“拜见。” 三人对视一眼,皆是单膝下跪道:“上天庭幽州水神珏溯二君,火神显明真君,拜见天帝!” 第二十八章 游时宴陷入了一个问题。 我是哪个天帝呢? 厌哥,水神喊得这名字,该不会是长厌君吧?不,我应该没有那么没素质,听说长厌君十恶不赦奸淫掳掠无所不为,还偷东西,自己人品也没这么差。 不过现在如果不承认自己是酒神的话,水神会不会翻脸? 游时宴沉吟一会儿,如果自己是天帝的话,对手下是不是要有一定把控,比如现在,先喊谁起来呢? 他的视线飞速掠过人模狗样的水神君二人,停在了旁边的显明真君身上。 雪花在空中飞飞扬扬,凌乱飘舞时,星点寒凉融化在含火的钩镰内,恍若澄澄的明灯,照亮了跪拜人的模样。 显明真君相貌平平,眉眼也生得寻常,可却实在正气,发间只简单别了一条发带,一身铠甲银亮而生辉,身姿挺拔,跪在这里,硬生生跪出了朝拜的气度。 游时宴清了清嗓子,“朕——朕,是吧?姐夫,快扶朕起来。” 跪着的珏君笑了一声,“是孤。阿弟,厌哥竟然叫他姐夫了,我怕不是还没转世回来?” 溯君竟然也笑了,阴冷的面上露出几丝嘲笑,“嗯,那你再去死吧。” 两条破虫子,早晚把你们扔给老母鸡咬死。游时宴被他们两兄弟笑得恼羞成怒,他抽了抽鼻子,拼尽全力从地上抓了一把雪,团成雪球扔过去,“放肆!孤孤孤快冻死了,你们还笑什么!” 他心脏还在疼,这下子一气,气得没喘上气,之前哭的泪还挂在脸上,险些要晕了,“珏君是吧?你不是道歉吗?你快点解释。” 珏君强行压住嘴角,正色道:“不知厌哥可还记得百年前的事情?那日,显明真君与您的姐姐花神在湖畔相约,显明真君以湖畔之水,为花神描摹眉眼,后这湖便取名为朱樱湖,也着染了上火光般的艳色。” 游时宴不明所以,看向僵立在旁边的显明真君,困惑道:“然后?” 溯君懒懒抬了个手,变为原型后攀爬在他身上,冰凉的触感自小腿一路蔓延到颈侧。他伸出舌头舔了舔游时宴眼角的泪,淡淡道:“厌哥听了后,连夜找我把胭脂湖的水抽干了,一边骂一边命令花神和火神分开。对了,还揍了一顿火神。” 游时宴感觉脖子上多了个东西,却也来不及甩了,又团了两个雪球,扔向珏君道:“孤让你说什么,你不是道歉吗?你来找事的吗?” 珏君接住他的雪球,在指尖转了一圈后化为雪水,含笑道:“别闹了,厌哥。我说好不好?柳家的事情,算我对不起你。这次我主动从上天庭来帮你出秘境,就算将功补过了。” “那补不补是你说了算的吗?你当这是补锅吗?按两下完事了?”游时宴气愤道,“什么神君的事情,我都不管了。我就问你,我师父呢?你还我云逍!” 他想到这里,拼尽身上力气,冲上去准备问个清楚,溯君却突然缠禁他脖子,幽幽道:“不干了,我要把厌哥带回去。” 第38章 游时宴眼前一黑,面前闪过一道寒芒,沈朝淮将剑指向脖子上的蟒蛇,冷声道:“从他身上滚下来。” 溯君瞥他一眼,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又往游时宴怀里缩去,“厌哥,你看,他吓我。” 沈朝淮不适应地皱了皱眉,仍旧伸出手,“游时宴,这里不能久待,找到人就走。” 还是大少爷正常。游时宴借力站起,一股钻心的疼痛再次传来,“大少爷,你还是背我吧。” 珏君冷笑一声,“也不至于,他的腿格外好用吗?我背就是了。” 他起身抱住游时宴,沈朝淮抓住他的手,“既然是神君,还是不用做这种事情了。” 溯君又变回人身,将两人推开,舔了舔牙齿的尖牙,“当年没打够?你们再抢一个试试。” 沈朝淮愣了一下,下意识反驳道:“要在这里打?是疯子还是傻了?” 他们三人剑拔弩张,游时宴还没站稳,踉跄两下骂道:“你们都有病吧?” 显明真君一把背起他,对几人道:“破秘境,速度。” 游时宴哼了一声,不忘瞪向水神,“等等,我还有一个事。” 众人安静下来,沈朝淮问道:“什么事?” 游时宴摆摆手,酝酿一会儿,招招手笑道:“珏君,你过来。” 珏君往前一靠,脸上飞速挨了一巴掌。他捂住脸,难以置信道:“你……刚才在做什么?” 游时宴故作沉思,“打你一巴掌,算我对不起你。” 他话音刚落,又扇了珏君右脸一巴掌,嚣张笑道:“左右脸相互抵消了,我也算是将功补过了。” 珏君气笑了,向来温润的脸上露出几分警告,他贴近游时宴耳朵,将嗓音压得极低,“厌哥,咱们走着瞧吧。” 你还敢威胁我。游时宴脚往下一瞪,企图踹他两脚,却发现珏君腰上别着一个镜子。 和现世镜对应的镜子吗? 他内心一动,左手往前佯装要继续打,脚尖微微往下,勾住镜子上面一个带子,含糊不清道:“走就走着瞧,小畜牲还敢跟我大骗子斗。” 他将镜子在脚尖一转,顺着掉入鞋内,又往下看到了火神的镜子,指尖往下一扣,还没动弹,火神出声道:“我说,破秘境!” 游时宴马上缩回手,抱住火神的脖子,耀武扬威道:“对对对,破秘境。一边破秘境一边找人,找不到也得破秘境,我快冻死了!” 周围高墙林立,秘境无风而动。溯君手心一转,万千雪水自地面上消融后,盘旋入他的手心,“直接劈碎吧,没那么多功夫了。” 珏君往后靠一步,眯眼观察向神像,“这秘境是那东西建的,昭明太子说了,尽量保存完整,说不定后面还有东西。” 显明真君打断道:“你们,废话,浪费,时间,快劈。天帝,心脏疼。” 游时宴连连点头,“对对对,心脏疼。” 溯君神情寡淡,水雾凝结化作一道软剑。皓雪之下,水波潋滟荡漾在他手中,如同鳞片般优雅。 他掀了掀眼皮,脚步轻点,凌空踏上高墙,水刃在墙上激起一阵寒芒。 变化无穷的软剑烙刻在墙壁上,如同裹着棉花般的利刃,初看时只觉漂亮,稍微一握,剑刃便刻入骨血内,直伤得鲜血淋漓。 “缠。” 溯君收剑,斜立在中心墙壁上,整个高墙上掠过的水光闪成万道光影,将墙壁豁然砍断。高墙轰然坍塌,冰块从天上陨落,而他仍站在空中,衣诀簌簌而动。 如此剑法,哪怕是游时宴,也不得不出声感慨了:“你真的好恨我们几个,哪怕砍墙,也想要砸死我们。” 溯君一怔,“厌哥,你不夸我好看吗?” 还有功夫夸吗?我快被砸成豆腐块了。游时宴懒得骂了,“姐夫,咱们快跑。” 显明真君将腰间钩镰拿出,一钩弯住秘境中掉落的冰块,借力飞起,“我,在跑。” 游时宴被冰碴子打到眼底,看不太清前面的路了,“姐夫,咱们是快出去了吗?” 显明真君摇头道:“还有,一个,我能破。” 太好了。游时宴放宽心,跟着他脚步在后背上休息,颠簸之后,忽觉一股滚烫的热流,自肌肤烧到肺腑内。 他睁开眼睛,翻滚的雪花仍旧落在身上,可接触之时犹若滚烫的焰火,烧得浑身作疼。而一条延绵不绝的河水在旁边奔涌,赤色犹若火光。 溯君二君跟霜打的茄子一样,变作原型,爬上游时宴的小腿。显明真君将钩镰拿出,别扭道:“天帝,你,下来吧。” 游时宴点头,“对对对,我下来。” 他从显明真君身上滚下来,跑到角落里,准备好好欣赏一番神君的威风,视角却瞥到一个黑漆漆的东西。 ……是一口棺材。 游时宴只觉身上凉了下来,像一捧热血浇到冰霜之地,刺骨寒凉。 他哑着嗓子,也顾不上心口的疼痛,一步步往前爬去,抓住显明真君的衣角道:“我求你,停下来。” 他声音哽咽,眼底泪水弥漫,却能望见棺材外的,摇曳的锦绣花纹。 ——是飞燕的样式。九州除了他的师父云逍,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在棺材上纹上这样幼稚的飞燕。 显明真君将钩镰收回,棺材旁立着无数道锁链,明显是一个赤裸裸的诱饵,他皱眉想要提醒,游时宴却已经爬过去了。 他将一道道束缚的黑链拨开,手腕被锁链上缠绕的尖刺划破,珏君率先化形,手握软剑道:“厌哥……你冷静。” 游时宴没有出声,神情专注到极致,血液和他脸上的汗水混在一起,染到黑沉沉的锁链上。 珏君将他的手拉住,“厌哥,你现在还是人身,等你找回长生剑,想复活谁不好?” 游时宴将腰间残破的断剑拿出,一刀刀刺向铁块。 铮然一声,他看见锁链滚落在地,他推开棺材板,望向里面静静躺着的人。 四周人哑了嗓子,可游时宴低声道:“骗子。” 里面的人静静躺着,安好的身体恍若沉眠,岁月的风波在他脸上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行过滚滚红尘,踏过千山万水,人们一定会见到想见的人。 游时宴也见到了,见到了当初头颅落地,而现在又完好无损的云逍,所以他终于知道了一个早该知道的事实——是云逍设计的这一切。 他将手指伸到云逍的鼻尖下,没有感受到任何的呼吸。 这次云逍没有骗他,他是真的死了。 游时宴听见自己心跳骤然加快,缓缓跪了下去,然后将自己的头埋到云逍的肩膀内,没有任何哭泣,麻木地说道:“师父,我原谅你了。” 他想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这样骗他,可是他想,云逍一定不会害自己的。不然,随便哪天清晨的汤里加一勺毒,自己也会心甘情愿地喝下去。 他将云逍从棺材里抱起,浑浑噩噩时差点摔倒,沈朝淮拦住他道:“你糊涂了吗?皇室秘境里的东西你也敢带,你敢确定他就是你师父吗?” 游时宴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恨声道:“大少爷,你失忆了,我不跟你们沈家计较。可我为什么不能带他走?我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你们还想怎么样?” 他说完,意识到自己对沈朝淮的态度太差,飞快将衣领放开,低声靠在他怀里道:“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我不是故意的。你们让我带他走吧,我求求你们了。” 溯君冷淡的表情上终于流露出复杂的情绪,“厌哥,他是龙——” “我不知道,”游时宴定定道,“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长厌君,我也不知道你们上天庭要做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师父骗了我什么。可我知道我今天站在这里,我就要带他走。” “我知道了。” 沈朝淮将他护在身后,神情冷漠道,“如果你们不愿意的话,现在可以走,我一人,也能破秘境。” 珏君与溯君对视一眼,珏君拉住显明真君,笑道:“唉,厌哥都这样说了,你该不会真听昭明太子的,准备回上天庭吧?他就是想复活个人罢了,你要是走了,你明白会发生什么吧?” 显明真君面色一白,“你,拿她,威胁我。” “哈哈哈,”珏君拍了拍他肩膀,“怎么会呢?琳琅姐姐对我们兄弟一向不错,我只是随口一说。再说了,某个人能不能活,也全靠厌哥一句话。我只是提醒你一下,做神君,也不要忘本。” 显明真君从游时宴身旁经过,意味不明道:“酒神,你,要记住,我。” 他未用钩镰,抬手念了一个诀,整个秘境如火般往下坠落,顷刻间,秘境临近破碎。 游时宴站在旁边发呆,溯君骤然按住他的腰。他的手指很凉,一路滑到游时宴的脖子上,“厌哥,我帮你吧。” 什么?游时宴看到云逍的尸体化作一团云雾,涌入自己的酒壶中。 溯君掐着他的腰和脖子,小声笑了起来,“好了。我们马上就要走了,厌哥,我喜欢你,不要忘记。” 第39章 他在干嘛呢?游时宴被恶心到了,秘境最顶上传来一声巨响,酒龙二神的雕像又显露出来。 龙神的雕像裂得更快,插向酒神心脏的剑也跟着断开。酒神低下头,回握向胸口的剑,手腕上鲜血淋漓,独眼在崩塌的暴雪中,像是凝结的一滴泪。 “为什么,还差,一点。”显明真君思索道。 游时宴下意识低下头,看向自己手心斑驳的伤痕。 他模糊想起与师父说的那一句话,隔着久远的回响,记起了闲谈时,酒神的那一式:梁上燕。 “这一式,握剑要快,出招却不必急心。只管利用轻功引敌深入,一招招,切入要害。” “师父会啊?那师父会,我也就不用会了。反正师父也不让我学武,我不学就是啦。” “不一样的,该会的时候,你就会了。” 死生契阔,不敌朝朝暮暮。唯愿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他想,他现在会了。 游时宴将断剑握起,断剑磋磨到他手心的薄茧,传来嗡嗡的低鸣。 他将剑拿起,轻功跃于密雪之上,手腕几经变幻,身姿隐入暗月一场朦胧的光线内。浩大的秘境,仅如悬在天地间的一方寸土。 隔着数日的寻找,隔着经年摸爬滚打的苦难,再隔着如此,薄薄的生死之间。他仍愿如当年一般,再等,再寻。 这一剑疾如流星,万般火焰闪耀在他四周,被强行压制,所有的硝烟与风雪全部消失,触目望去,只有柔柔的月色和少年的一袭红衣。 游时宴在这所向披靡的一剑外,露出一个浅浅而得意的笑容,像是在说: 你们看,我只是试一试,就做到了。夸一夸我吧? 而秘境轰然塌陷,他听见混乱的脚步声和消散前的一声叹息。 “等你到了上天庭,我们再见,天帝。” 第二十九章 沈朝淮将游时宴拉起来,提醒道:“你往左边靠一点,你右边土堆太多了。” 游时宴满脸是泥,往左边挪了一下,“我想起个事。” 他神色郑重,“神君都跑了,没人给咱们证明了。咱们算不算炸了皇宫呢?” 沈朝淮沉吟一会儿,反问道:“你劈的时候难道不知道吗?” “那也不是我一个人干得啊。再说了,你以为我没有办法吗?”游时宴得意地笑了笑,“待会儿你打头,我自有办法。” 他对沈朝淮耳语几声,沈朝淮难掩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却也没说什么。 他们说完话,游时宴终于从一滩泥土中爬了出来。他坐在泥地里,从身上找着东西。 沈朝淮道:“你找什么?” “虫子啊,”游时宴胡扯了两句,将偷来的现世镜拿出,抬头一看沈朝淮往后退了两步,“哎呦,大少爷,你不会害怕吧?” 沈朝淮嘴唇动了两下,“……哦,你快点收拾,待会可能要来人了。” 游时宴应了声,将现世镜按了两下,镜面幽幽浮动,水光波动中,露出一串小小的笔墨痕渍。 金鸢上仙:转发——【财神银行/贷后管理】天庭267年11月13日辰时一刻您神格名“我弟欠钱别找我”的香火贷款已严重逾期,在进入天庭审判前最后一次通知您,如仍拒绝,将申请诉讼程序并追究您的相关责任,并按规定增加利息。 水神这么多香火还借啊?游时宴嘴角一抽,按了一下解开镜子,金鸢上仙的消息马不停蹄地赶来。 金鸢上仙:珏君,这次真的是特殊情况,溯君是拿你名号赊的,你看还是还一下吧。 已检测到财神发送的“还”字,已按照设置自动为您拉黑,祝您镜花镜使用愉快! 我靠,这什么玩意儿?游时宴简直震撼了,脱口而出道:“上天庭玩得这么好?” 沈朝淮听见他的声音,催促道:“快一点。” 游时宴嗯嗯两声,打开后面写着同僚的一行,昭明太子与姻缘神等显示正在办公,他往下划,又看到了一个灰灰的头像,上面标着“奠”字。 不巧,这人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名字叫“一代天帝长厌君”。 哥们,我好像死了。游时宴有些心寒,点开这个头像,跳转进入了一个页面。 页面上是自己近日的画卷,还是自己和财神说话的表情,下面写着由“金鸢上仙”绘制,售价九十九万香火,折合现世银两八千万。下面又标注着“不够找我哥要”已买断。 他顿时明白了,连忙将镜花镜塞到怀中,气恼道:“狗奸商拿我骗钱,还不分给我!” 四周草木声动,沈朝淮侧过身,将他拉起,游时宴刚被拉起,迎面射来一箭。 他反应极快,低头避开这一箭,双手举起,飞声音哽咽道:“将士们,我有话要说!” “这实在是冤枉啊,陛下让我们两个普通人进秘境,可我们实在不知道,后面会遇上神君。” 游时宴拄了拄沈朝淮的腰部,沈朝淮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我,我们在秘境偶遇——当时,嗯。” 闷葫芦又来了。游时宴着急了,主动解释道:“神秘幻境偶遇水神,大打出手,拼尽全力仍无法战胜!” 沈朝淮扶额无言,夜间的利刃仍然银光闪闪,草丛中隐隐拨开一双手,秦伏凌悠闲地从里面走出。 “这跟你们劈吾的皇宫有什么关系?”他带着面具,负手问道。 游时宴马上跪下,磕头时袖子低下,小指碾了一张符纸,又往里面找火折子,拖时间道:“陛下,不是我们劈的,是当时水神要追杀我们,我们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动手。水神追杀我们的事情,要从我们进入秘境看到东西说起——” 他长长地讲述着一遍自己的经历,从沈朝淮穿得什么衣裳说起,又到沈朝淮怎么走路,故作沉思道:“约莫一个时辰吧,不太到,可能是半个时辰,也可能是一刻,不过最有可能是一个时辰,大少爷当时的衣服就结冰了,旋旋转转,跟个花朵一样。又过了半个时辰,比这个多一点,不过也可能是半刻钟,大少爷的领口也结冰了。” 他讲得太认真太专注,周围的士兵努力想抓住他话语中的重点,却惊讶的发现全是废话,手上握的箭也拿得麻木了。秦伏凌也打起了哈欠,游时宴便深吸一口气,“那时候,是什么时候呢?可能是子时吧,然后——大少爷你也跑!” 他将火折子高高扔起,数十张符纸一起撒在烈火中。符纸中的灵气弥漫,快速吞没他的整个身影。 秦伏凌哈欠打完,抬手握向弓箭,眯着眼睛道:“上天庭这群废物,吾一人足矣。” 他将箭指向灵体留下的一缕影子,果断射出。利箭直入云霄,如夜间繁星,划破寂寥沉沉的黑幕。 秦伏凌正把玩着手中的弓,却见夜空一道剑影,万道寒光错落撞入眼内。铮然击落利箭,鸣声刺入耳中,似半空长啸的一声龙吟,威严而肃穆。 龙神祭祀曲——其一,定风波。 空中微风被斩乱,长长一片如游龙般翻滚,荡出浩荡的一片云海。沈朝淮淡淡道:“多有得罪了,陛下。” 秦伏凌只觉当头一棒,难以置信道:“你在做什么?吾问你,这不是你想做的?” “我答应过他,”沈朝淮的剑还在掌心打转,“至少保他平安,之后我会自己抓他回来的。” 秦伏凌想起云逍,指着他道:“好,好!吾真是腻了,你们来来回回,没一个带脑子的!” 他将长弓收回,指尖一绕,弓弦马上散架,折叠为一支尖细而修长的毛笔。 冷硬的外壳裹在毛笔外侧,月色下熠熠生辉,凭空写出两个黑色的字迹: 判死。 “沈朝淮,”秦伏凌将判官笔收回,随手扔出一张纸,冷笑道,“收入生死薄!” 万鬼从地下冒出,抓住沈朝淮的小腿,或是胆战心惊,或是得意洋洋,张牙舞爪响在耳边,“龙帝,龙帝,来鬼域吧——好久没见您了。” 沈朝淮来不及反应,黑影没入整个身体,将四肢吞没。 游时宴这边正在绞尽脑汁地想办法。财神现在不管他,给的灵气很少,只够他跑出皇城,他现在只能缩在角落里,盘算该怎么跑出秦州。 “抓捕九洲大盗游时宴!” 官员在旁边敲锣打鼓,他没吭声,庆幸自己还是女徒弟的脸。 “游时宴现在化身为一个女童,有线索的,通通赏银三百两!” 我靠,游时宴轻咳两声,举手道:“官爷,官爷,我有线索。” 秦州作为皇城,繁华中,管理也格外严格。今夜摊位安排整齐,游时宴穿过一个个摊子,在胡椒粉旁边站了一会儿,偷偷吸了一口胡椒粉,眼含热泪道:“官爷,我觉得他偷的是我的脸。” 官员看了看画像,又看向他,颇为惊奇道:“唉,这是怎么回事?” 他旁边的同僚告诫道:“你小心点,我之前抓过游时宴,骗了我的钱就跑了,我去把那个女徒弟的师父叫来,仔细看看。” 第40章 狗官,知道祖宗我厉害还不快走?游时宴在脑子里狠狠过了一把瘾,面上垂泪道:“官爷,你要找我师父吗?我师父叫古道子,是我对不起他,我当时在宁州买绸缎,被游时宴骗走了钱。一醒来,就在这儿了,是我对不起我师父,才害了他的。” 他麻利地跪下,磕头道:“我对不起你,师父。我对不起您,官爷。我更对不起陛下,对不起所有人。” “这,”开头的官员欲言又止,尴尬道,“你快起来,小姑娘,这不是你的错,实在是这个游时宴啊,他太过分了。” “嗯,”游时宴啜泣道,“谢谢官爷。” 他用余光偷偷去瞥刚才开口的同僚,果然看见他带着古道子来了,马上站起身子,踉踉跄跄扑到古道子怀里,嚎啕大哭道:“师父啊,师父,我是小愫啊,我终于找到你了!” 古道子风尘仆仆,从夜里着急到现在,可刚抱住他便觉得不对劲儿。 不对,这不是小愫,这人底下带把啊! 他心里马上明白了,可顾及到游时宴知道小愫消息,面上不显,“你是去宁州了吗?” 旁边同僚道:“宁州那边,据说确实有个小姑娘花了不少钱。你先看看这是不是你徒弟,不是的话我们抓起来审。” 看来他真的知道小愫在哪,可抓起来审是不是也行?古道子额头上冒出细汗,纠结要不要把游时宴供出去,“这样吧,官爷啊,我先问他几句话。” “行,”同僚比较客气,“您刚救治了王爷,也是我们秦州贵客,您放心,要真是您徒弟,我们不能怠慢了。您请。” 古道子蹲下身,严肃道:“你一直跟着我,怎么会半路突然被游时宴替了?” 老头子你最好乖乖听我话。游时宴眨了眨右眼,“我不好意思说,师父,我当时就在庙里。跟神君说着说着就晕了。” 古道子听到神君二字,眉心一动,“官爷,这确实是我徒弟,谢谢你们啊。” 游时宴乖乖被他牵着,“嗯。” 两位官员见状,又记录了半天的口供,这才离开。古道子等人走了,拿着钥匙,闷声朝客栈走去。 游时宴扛着自己的赏银三百两,跟他进了屋子,主动道:“古道子爷爷,我真不是故意骗您的。您放心,小愫还在宁州。” 古道子恶狠狠道:“哼!” 这人上了年纪就是难糊弄。游时宴也不说话了,他往地上一坐,从酒壶里面倒出一团灵气。 这团灵气变为一个温润的男子,眉宇俊朗。游时宴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软塌上,古道子面色变了变,“那是云逍,他还活着?” 游时宴知道自己师父名满九州,虽然现在背的是骂名,坦然道:“嗯,他死了。但我想,要是能的话就复活他,要是不能,我也想问清楚怎么回事。” 他给云逍整理了一下衣服,又帮忙梳理好头发,才将云逍变回灵体,好好放在酒壶里,全然没有对待死人该有的害怕。 做完这些,他才对古道子道:“您要是出秦州,顺路捎上我。我给您留个灵誓,您找不到小愫在喊我。” 古道子动了动嘴唇,可能是觉得刚才太瘆人了,“今晚上就走吧,我经不起折腾。” 他言下之意是警告游时宴老实点,游时宴肯定愿意快走,收拾时,突然看到镜花镜闪了闪。 昭明太子:珏君,记得开会。 第三十章 马车徐徐往前驶去,沉夜卷着的泥沙落入马蹄下,烈马的嘶鸣声落在耳边,聒噪而刺耳。游时宴坐在马车里,心也静不下来。 昭明太子实在是太烦人了。游时宴打开镜花镜,翻了个白眼。 昭明太子:珏君,在吗?麻烦商量一下时间。 昭明太子:我看你应该是在的,这次要谈的公务比较重要,还望你能够重视一下。实在不行,就让溯君来替你吧。 昭明太子:你要是有什么事要做,我不方便过去,但可以说一下,我会派人帮你。 我现在忙着逃难。游时宴哼了一声,本来不想回他,转念一想:唉,为什么我不能替珏君开会呢?说不定还能打听一下我师父的事情啊。 他琢磨了一会儿,一边对着昭明太子的信件看,一边在同僚一行里找人。 他往下翻了没几下,果然看到了太子妃扶摇仙子的头像,画上是一个蒙面的神君,看不清楚具体神情,备注是“有事就问”。 临州的扶摇仙子裴意忧,外号太子妃。原本叫做无相真君,是下三神中成神最早的神明。据传此人生得一副好皮囊,心善且聪慧,年纪轻轻想跟他结亲的能从九州排到鬼域,偏偏裴意忧不想早早成婚,因而日日都要拒绝一堆男女老少的表白。一来二去,表白失败的人太多,他就要天天对着一堆人的苦脸,干脆把这一堆人互相介绍,做起了牵线的事情。 不要伤心,我觉得你们两个可能很合适,就不要再喜欢我了。 他脑子灵透又会说话,真说成了好几桩姻缘,后来跟他表白的人也不说“我心悦你”了,改成了“帮我找个好相公”、“快点拒绝我,我想找个好媳妇”,名声也越来越大。直到九州三灾降临,由他介绍的一位夫妇被洪水淹死,临终前将婴儿托付出去,说裴意忧一定会救下她。百姓们念及即将死亡,在心中善意与对裴意忧的信任下,一个个将希望传递下去,千人中护住一名婴儿,交给了裴意忧。 裴意忧当时只是一个凡人,被洪水吞没之时,下意识高高举起手中婴儿,请求继续救下她。天道便在此时点化他为神君,而他护住的女童,做了神君座下童子,唤做“玉娘子”。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姻缘神常跟昭明太子一起入梦办事。又因为他生得太好,只好带着面纱,久而久之,秦州便传言姻缘神是昭明太子的老婆,玉娘子是他们的孩子,还给姻缘神起了个外号,叫“太子妃”,尊号是“扶摇仙子”。全然不顾临州无相真君的信徒追着他们骂,说他们不要脸,抢别人神君给自己家神君当老婆。 游时宴想到这里,也没想明白这姻缘神跟酒神有什么关系,试探发道:我们什么时辰开会?” 姻缘神自动回道:不好意思,长厌君的转世姻缘我暂时没法安排,有方法了联系你们。转世姻缘直接找玉娘子。 ……上天庭就是一群贱货。游时宴模仿着珏君的语气,发了个笑眯眯的表情。 打扰了,不过我刚才问的是开会的事情,可以解释一下吗? 姻缘神的头像闪了几下,一条长长的语音从镜子里响起。他声色清澈而温和,听之如春风拂面,绝对是个好脾气的神君。 “你忘了啊?本来是今晚上的,鬼君有点事儿上来找昭明太子了,不好办,估计要两三天后了。你还在洞府吗?” 我草!游时宴吓得手一抖,心虚地看了一眼闭目养神的古道子,才回道:发消息说吧,这边不方便听语音。我不在洞府,转世回来还有点累,对了,我们开会准备什么来着? 姻缘神回道:那就好,我听说你要转世吓了一跳。毕竟溯君一向管不住自己,难为你回来一个个从鬼域里找被冤死的人转生了。开会还跟以前一样,拿着镜花镜就行。对了,玉娘子给你送了点她刚做的东西,你给她提点建议吧。 哈哈哈好吧,那就这样,我们到时候见。 游时宴敷衍完他,才切回和昭明太子的界面,回道:好,我刚才没看镜花镜,那就明天晚上吧。 昭明太子马上回道:(握手表情包)可以,内容还是《关于长厌君转世游时宴的处理报告》,你记得重温一下,再见,祝安好。 游时宴也回了一个握手的表情包,思考着昭明太子的喜好道:祝幸福。 昭明太子又发了一朵微笑的表情,两个人结束了话题。 游时宴将镜子贴身放好,撇撇嘴道:“一群笨蛋,我非得看看你们怎么给祖宗我写的报告。” 他将头往旁边一靠,正要闭目养神,马车突然停下。 车夫挑起帘子,一脸为难道:“古老先生,外面有位妇人,好像是要生产了。正在旁边马车里,听了您的名声要求您帮忙。” 古道子立马睁开眼,表情严肃道:“快停下,我马上下去!小愫,你把——” 他说完意识到这根本不是小愫,不撩游时宴扛着药盒子就出来了,一把拽过他道:“走,快点!” 他推着古道子就出去了,另外一辆马车里有女子的喘息声,游时宴直接登上马车,古道子先一步进了帘子,将剪刀和布条一层层打开。 古道子低着头,“事关人命,老夫不得不帮忙,还请人将夫人扶起,站立方便自然生产。” 女子被人扶起,可惜她已经痛到神志不清,□□开了一指便没劲,古道子满头大汗,催促道:“热水,你去给我烧热水。” 游时宴马上跑出去烧了热水,一边端着一边着急,“我师父说过,她得使劲,你让她躺下,她还能用出点力气。” 第41章 “你师父是云逍!”古道子勃然大怒道,“你把人命压在一个魔头身上,你疯了吗?” 游时宴一听这话,面色煞白。女子大汗淋漓间,嘴唇颤抖,嗡声道:“我是临州人……不会出事的。” “不就是疼吗?” 游时宴颤着手,咧嘴一笑道:“好说。” 古道子一怔,片刻后看见他将符纸贴到女子身上。 符纸燃烧消失,女子面色陡然一松,古道子也顾不上说话了,握紧女子的手,引导道:“来,一二,一二,夫人,睁着眼,呼,用力,一二,呼。” 游时宴只觉脑内传来一阵撕裂的痛感,整个后背被汗水浸湿,狂风吹过帘子,触目黑暗之下,耳边嗡嗡作响。 他没吭声,找了个木棍自己咬着。女子没了痛觉又吸收了灵气,生得顺畅,孩子被抱出后,发出了震耳的哭声。 游时宴拱起身子,跟着喘息了几声,女子精神奕奕,抱着孩子道:“无相真君保佑,多谢古老先生。” 她千恩万谢,马车上婢女也朝古道子跪下。 夜风阵阵,吹拂起妇人眼前嗫嚅的发丝,新生儿童的啼哭声荡在狭窄的角落里,婢女跪在面前。而蜷缩在角落里的人,仍旧一言未发。 古道子神情复杂,“夫人先不用说话,快休息吧。” 游时宴看到老头子这个表情,颤着手,得意地对他竖了一个中指。 真是个混小子。古道子摸了摸胡子,突然道:“你下来吧,老夫有事跟你说。” 游时宴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婴儿的手,才从马车上踉跄着下来,仰头道:“你可以道歉。” 古道子咳嗽两声,背着手道:“我得送这个夫人回去,去临州路上也经过宁州,正好接上小愫。但不能走原来的路了,你要是想走,你就走吧,那里还有马车。” 游时宴一咬牙,气红了脸,“你没道歉,你没给我师父道歉。” 古道子被他一呛,一口气没喘上来,勉强道:“老夫对不起你,行了吧。” 游时宴被他的态度气得要死,高声道:“我接受你的道歉!” 他一把抢过古道子的荷包,古道子吹胡子瞪眼,旁边人奇怪道:“老先生,你为什么道歉啊?” 他面色终于有点难看了,游时宴也满意了,大摇大摆躺上马车,还说道:“绕路出秦州,先去边境待一会儿,避避风头。” 车夫应了声,马车徐徐滚过,继续往前驶去。 这下子只有游时宴一个人了。他将衣服收拾了一下,这才想起一个问题。 他现在的小愫皮相是财神给变的,留有财神的灵息。而明天就要去上天庭了,这样容易暴露身份。 要么找财神变回来,要么找别的神君帮忙变回本相。他头疼了一会儿,拿出财神给的早就不管用了的现世镜,又找出符纸,绞尽脑汁道:找哪个神君呢? 哪个神君神通广大又不容易计较,脾气好又能及时回应? ……昭明太子。可是直接找昭明太子,他应该不会帮自己吧? 游时宴不太情愿地承认了这一点,毕竟昭明太子的香火遍布九州,而引出昭明太子的办法也很简单,求财运求事业求学业,昭明太子通通可以管,最稳妥的方法,就是求姻缘了。 游时宴想了想,叠了两块红纸,上面写上自己心上人的名字,又写上“非他不嫁”,招呼车夫道:“大哥,你前面停一停,咱住个店吧,光赶路也挺累的。” 车夫乐得休息,游时宴走到客栈里,付上钱,对老板道:“姐姐,客栈里供的神君有没有?” 这地方虽是荒郊野岭,却也是秦州脚下。客栈买卖一向不错,供得起神君更建得起小祠堂。老板打着算盘,抬头客气道:“金鸢上仙的是主祠堂,旁边还有昭明太子的。香火八两起卖。小姑娘买不买?” 游时宴纠结一会儿,“来两个吧,谢谢漂亮姐姐。” 老板忍不住笑了起来,“哎呀,小姑娘客气了。” 她继续打着算盘,游时宴磨蹭进了祠堂,猫着身子路过金鸢上仙的祠堂,顺手偷走了金鸢上仙的贡品。他一边吃一边往里走,果然见到了昭明太子的神像。 他将自己叠好的红纸放上去,放上两个香火。 香火缓慢升起,一缕缕烟雾飘散入空中。游时宴嗑头道:“小女晓妞,求昭明太子垂怜,我想与我心上人成婚,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他有十成十的把握,绝对能把昭明太子和无相真君引来。游时宴又抽了抽鼻子,真心实意道:“他是一个很帅气的人,虽然可能没有多么优秀,但实在很帅气,帅就足够了。” 他说完,拍拍身子站起来,走回了准备好的客房。 老板娘给他找的这间房子靠里,安静而舒适。游时宴往软塌上一躺,又将客栈的窗户打开,美美做梦。 昭明太子,你就等着上套吧。 第三十一章 梦中思绪混乱,沉眠时,有一缕云影伴着良辰进入脑海中,带来逐渐清明的意识与稚嫩的童谣: “九州之月晃呀晃,路边一位少年郎。” “少年郎,少年郎,为何不归家?” 游时宴浑浑噩噩睁开眼睛,梦境中,日月颠倒铺在脚下,拨浪鼓与女童的笑声逐渐靠近: “无父又无母,怜君又怜卿。无家可归,赐你好梦姻缘——” 话音一落,玉娘子驾着莲花现身,小小的脸上露出两个酒窝,摇了摇手里的拨浪鼓,“你是今天来求姻缘的姑娘?” 她说完,也没理游时宴的反应,绕着他转了一圈,啧啧称奇道:“就你,你喜欢他?姑娘,要不这样,我给你绑个好红线,省得我家神君麻烦。你也别惦记那位了,好不好?” 那可不行。游时宴故作认真道:“不要,我只喜欢他一个人。” 玉娘子嫌弃地递给了他一个帕子,蹦蹦跳跳道:“算了,其实我也不想管你喜欢的那位,你过来吧!” 她带着游时宴往前走了几步,嘴里哼唱的歌还没有停,而脚下的天色碧蓝,映在深红色的宮墙内,如镜中之景,易碎却华美。 神君洞府各有天地,通常是神域根据神君的气运变化的,比如,水神的洞府就是蛇窟,财神的洞府是三层大宅院。可他实在没想到,昭明太子的洞府竟然会是皇宫。 游时宴面上意外,玉娘子却习以为常,更是没有介绍,将大门推开,笑着道:“爹爹,人来了。” 无相真君?游时宴抬头望去,迎面撞上了一双琉璃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并非特别,只是周围烛火的光亮太盛,映得如同月色,眉宇的气质又太成熟,压住了几分相貌带来的少年气。他坐在桌旁椅子上,长发束冠,玉立垂在侧脸,气质鲜明而独特。 游时宴还是第一次,从一个身上感觉到这么浓重的熟悉感。 他盯着昭明太子看,昭明太子回望他一眼,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怎么,是在想你的心上人?” 游时宴感觉耳朵有点红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尴尬笼罩全身,“……不敢是心上人。” 玉娘子摇着拨浪鼓,稀奇道:“真怪了,刚才不是还说喜欢人喜欢的要死要活吗?” 无相真君促狭地倚着桌子,打趣道:“你看,我真说在下界办事该带着面纱的,下次记得给我涨点香火费,太子殿下。” “资金匮乏,向你致歉,好不好?”昭明太子无奈地低下头,重新去处理公案,“意忧,快点办事吧。” 无相真君将早准备好的消息整理好,起身将折子递给游时宴,沉吟道:“嗯,你喜欢游时宴这件事,并非天命注定。我查你红线,你早就另一位公子绑定好了,只是时机未到罢了。” 游时宴还没回过魂儿来,偷偷又看了一眼昭明太子,清了清嗓子道:“我就是喜欢游时宴,难道不行吗?他很帅。” 无相真君耐心地说道:“并非不可,可这游时宴身份显赫,乃是上古三帝之一。你与他,神人殊途。更何况,此神前世暴君,若不是龙神嘱托,天庭也不会再去处理他了。今生又是个地痞流氓,偷盗为生,你一个小姑娘,喜欢他做什么?这上面是他做过的恶事,你自己看看吧。” 我还做过好事呢!游时宴心底冷笑一声,翻开折子看了看。 七月十四晨时,偷财神贡品两次,劫掠商人。 七月十四午时,偷了两只鸡,只砍了腿给人送回去,将三个小孩吓晕。 …… 八月十五,抢劫,但考虑到是中秋节,只抢了月饼,发现是甜的,吐出来了。 八月十六,偷了一天的银票,攒钱跑到了宁州行骗,大赚一笔。 八月十七,偷银票。 八月十八,继续偷银票。 八月十九,天帝啊天帝,你不能这么偷下去了,我都不想写了! 八月二十,偷银票。 游时宴将折子扣上,一张脸已经彻底红了,支吾道:“你们不许给别人看。” 第42章 无相真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若还是喜欢他,我这里还有更多证据。总之,他的确不适合托付终身,是个彻头彻尾的畜牲。” 我没有尾巴,彻头彻尾个什么劲儿?就不能好好说话吗?游时宴一口气没喘上来,辩解道:“难道他就没有一点可取之处吗,你们不是说他很有可能是酒神转世吗?应该也是有真本事的。” “投个镜吧。” 昭明太子将毛笔放下,指尖落在地上,果断道:“现世镜可以知道对方此时在做什么,若他不想你,你也早早断了念想。” 他的手一转,地上一层层石砖在手心变幻后,荡开了一面清澈的水面。 等等,可我现在在天宫里啊。游时宴面色一白,马上意识到不妙。 水面浮动几下,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位少女,她蜷缩靠在客栈里,睡相都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怎么回事?”玉娘子从莲花上跳下来,凑到游时宴面前道,“你们长得一样——不对,这是你吗?” 糟了糟了。游时宴额头上冒出细汗,先拉住她,飞快道:“其实我是游时宴我坦白了我是想问你们事情我怕你们不会帮我忙我才这样的我刚才也想说但是没来得及。” 玉娘子脸色马上变了,张了张嘴又抬了抬头,慌张无措地甩开他的手,“小天帝你,你怎么敢的,好自为之吧!昭明哥哥,我们快走!” 不至于吧。游时宴一怔,还没抬头便察觉到了一股凉意。 这股凉意缠绕在脖子周围,粘腻又湿滑在脉搏处打转,浓烈的血腥气涌入鼻尖。游时宴伸手一抓,抓住了一条婴儿的手臂。 手臂上露出一张小孩的脸,对着他咧开嘴巴,扯开嗓子,却是一阵刺耳的哀嚎。 游时宴忍不住一颤,婴儿手臂滚落在地,他想要抬头,眼睛上又敷上一条长长的物体。 胎盘和脐带绕在他的脸上,血色挡住视线,游时宴喉咙动了几下,不受克制地发出一声啼哭。 无相真君伸出手,按住他的头顶,神色冷淡道:“早便听说过长厌君的品性了,初次见面便敢借姻缘的名义骗我。凡人痴妄,不过爱恨二字,你是多么无视一腔热血,做到这种程度?” 他怎么会这么生气?游时宴挣扎着抓住他的指尖。无相真君任由他扯住,雪白的手腕处生出一道道如血的红线。 红线从半空中落下,牢牢束缚住游时宴,他感觉到红线逐渐加紧,整个骨头发出断裂般清脆的声响,感受却像说书人口中所说,回归在母亲的腹中那般,意识模糊却安心。 他吸了几口气,朦胧间望向了无相真君。 好美,好美的一张脸。见不到真面,却像是抱着童子,送来祝福的母亲般让人熟悉。 不对,我没娘啊? 他意识突然抽了一下,拼劲全力踹了无相真君一脚,“等等,我师父的事情我还没有问!” 无相真君微微一笑,轻声道:“九州之月晃呀晃。” 九州之月晃呀晃—— “路边一位少年郎。” 游时宴听到无数灵童与妇人在自己耳边的歌声,嚎哭与欢笑声响在耳边,身体像是在子宫内般缩成一团。 “少年郎,少年郎,为何不归家?” 额间如火般烧了起来,像是烙印上了痕迹,游时宴随着一声声歌谣落下泪。 “无妻又无夫,怜君又怜卿。无家可归,赠你好梦姻缘——” 无相真君站在他面前,血泊影影绰绰,伸出了另外一只手,将他的手握住,而后十指合十,靠近自己的胸前唱道: “不要怕,不要怕——将我的夫君砍下来,将我的爱妻吊上去,借你一半温暖,借你一半幸福。” 游时宴感受到无相真君胸膛前规律的心跳声,不由自主往他怀里靠去,面容逐渐恢复成本貌。 他纤细的白发绕在无相真君的手间,一滴滴鲜血从下颌上滑落,平静而温和地靠在神君怀中,温热的呼吸一停一缓,如猫般乖巧。 “我为你夫君,我为你郎主,共有一个家。” 无相真君念完,怀中少年已经彻底不动弹了。 他将与游时宴十指连心的手放开,在游时宴额间画了一株桃花。 无相真君做完这些事情,神态自若地坐回到原本的长椅上。玉娘子深吸一口气,将门扣严实,在外面小声问道:“昭明哥哥,现在怎么办?爹爹是姻缘神,最讨厌别人用姻缘骗人了,他不会真画了亡命桃花,要把小帝君害死吧?” 昭明太子握紧手里的毛笔,“人还在里面吗?” 玉娘子紧张地点了点头,一看却见毛笔以后掰成两截了,心间一动,“昭明哥哥,你和小天帝认识好几千年了,劈龙神遗骨的事情,他到底能不能做到?要我说,不如咱们就放了游时宴,等人去了鬼域,再想别的办法吧。” 昭明太子垂下眼睫,“那不是亡命桃花,只是普通的阴桃花。” 他再也没开口,玉娘子缠着他问了半天,昭明太子也只是看着手中的公案,翻来覆去只有那一页。 指尖停留在这一页白纸内,上天庭的日光穿在眸内。耳边似是风声鹤唳,响彻过多少战争的絮语。 “太子殿下,你做君主,我愿意做你一辈子的臣子。” 他眯起眼睛,手中纸张被风吹起,发出艰涩的声响,他便在浅薄的纸张间,隔着经年未见的岁月,望向了窗内人。 模糊的视线内,艳红的血泊里只露出一双白皙的胳膊,融入狼狈的场景内。再往上看去,便被白纸挡住,留下了无尽的遐想。 只看了这一眼,只看了这一眼。便知道久别重逢的滋味了。 “小骗子。”他将白纸合上,裂开的毛笔落下几缕墨渍,消失在厚厚的公案中,再无踪迹。 玉娘子没听懂,着急道:“我们都知道他是骗子,可阴桃花是要欠过情债啊?游时宴没欠过,难道长厌君欠过?” 她话音刚落,无相真君推开门,神情温和而平常,笑道:“太子殿下,他欠的情债,怎么在你身上?” “这件事,你莫要问了。还是你真要我去讨债,”昭明太子扶额道,“那上天庭的公案谁来处理?” 无相真君拍了拍他肩膀,戴好面纱道:“怎么能真让你过去?不过我把阴桃花的悬赏令放到了鬼界,鹊族公主云姬抢到了,她托我给你带句话,说太子殿下放心,她会抓住机会好好报复的。对了,云姬是不是是你未婚妻来着?” “……你再这么问下去,今日的公案你自己处理。”昭明太子眉心跳了几下,“把人送走了?” “瞧瞧,太子殿下真是古板,”无相真君笑话了他几句,“人是送下去了,继续办事吧。” 昭明太子面色不佳,走进鲜血淋漓的房中,找到一把扫帚,吩咐道:“先把地扫了。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无相真君将扫帚拿走,又给玉娘子递了一个抹布。父女二人打扫到角落里,玉娘子忍不住叨叨道:“爹爹,你能不能管管你的脾气,平常不发火,一发火就折腾的这么厉害,气出病了怎么办?” 无相真君笑吟吟地摸了摸她的头,“知道了知道了,爹爹对不起你。” 他们上天庭一片岁月静好,游时宴在床上,冷汗湿透全身。 他艰难地直起身子,时隔半月终于察觉到自己完整的身体,长舒一口气。 无相真君虽然吓人了点,不过还是能办事的。游时宴放下心来,往旁边习惯性去摸酒壶。 一只冰凉的手臂挽住了他的指尖,战栗的气息沿着后背涌入。女子的气息吐在他的耳边,“夫君,你要起来了吗?” 游时宴一怔,往后看去。 一位女子娇媚地看向他,她的左脸未施粉黛,却艳丽到极致,唇边一抹笑容温婉而美好,右脸落在阴影处,隐隐有东西扑闪。 游时宴撇了撇嘴,“又是黑客栈?我要真应了你,你们估计就把我五花大绑了,不对,你们怎么知道我是男的?” 他一边说一边穿鞋,压根没把身后女子当回事,站在窗边翻荷包,“好姐姐,你们店一次宰多少?我赶时间,咱们快点吧?” 女子挑起帘子,另外一只脸露出。 鸟眼点在上面,羽毛密密麻麻地在空中舞动,截然不同的两个眼珠同时转动,锁定向游时宴。 她开口道:“厌帝,你还我情缘。” 第三十二章 客栈内,黑云翻滚在窗边,挤压许久的雨水迟迟未落,只泄出几声压抑的雷鸣。游时宴将手指掠在窗棂上,“你说什么?谁抢你情缘了,情就情,缘就是缘,不是不到,时候未到。你耐心等下去,肯定有的。” 云姬一眼未发,翅膀在脸上拍打,“厌帝,你怎么会为了他,做出这样的事情?” ……姐姐,我听不懂你说话。 “我不是故意的,嗯——是财神逼我的。你明白吧?财神先干的。”游时宴漫不经心地敷衍道,“你刚才叫我什么?” 第43章 云姬微微一笑,“夫君,对啊,夫君。” “我无父无母,就有个师父,他告诉我,以后要是结亲要问个清楚,”游时宴将符纸靠在窗外,落下的几滴雨水冲刷到符纸上,“你叫什么?是人是鬼是灵?” “鹊族公主云姬。”她不假思索道。 “云姑娘,今夜雨大,小心雷阵。”游时宴将窗户打开,呼啸的狂风卷入屋内,一阵阵雷电袭来。 “再见!” 云姬用袖子挡住一阵阵光芒,符纸被暴雨冲刷在地,她心一惊,看向地上字迹,上面写着:哈哈哈,害怕吧? 她恼恨地抬起头,游时宴身轻如燕,已经跃上房梁跑到楼下,他将客栈的桌子往上一踢,直接挡住廊道,威胁道:“都出来看看啊,天子脚下,强抢民男了!” 客栈中的人一齐被惊醒,游时宴没等他们点灯寻人,一把将荷包内的银票撒出,“谁撒钱了?让开,我捡一下!” 有几个人低下头去摸,整个客栈乱成一片,游时宴趁乱跑出去,随手偷了点东西,往秦州边缘的树林里跑。 他一边跑一边打量周围,夜间树木难以看清,他不知道云姬什么本事,能不能直接飞来,干脆找了个树,往上面爬去,斜倚在树上休息。 云姬从客栈中出来,狼狈地扶着发簪,在林中寻找。 雨下得愈发大了,催打折磨着树梢。云姬见左右无人,将翅膀唤出,挡住面前的雨,在林中走着。 她走得不急不慢,夜里忽然响起一阵猫叫。 “喵——” 这叫声极富穿透力,在黑沉沉的夜间十分惊悚。云姬遇见天敌,本能地停住脚步。 她犹豫一会儿,却见树林里亮起一双眼睛,如狼般光亮,朝她一步步走来。 “等,等等,”云姬的翅膀开始拍打,飞起落到一个树上,躲避道,“你个不通人性的野畜,不要碰我的羽毛,要不是本公主不能用灵力,还有你叫唤的份!” “唉,公主,你不能用灵力啊?”游时宴将头顶上的小猫抱下来,努努嘴学道,“喵——” 云姬藏到树的角落上,面色大变,“滚,滚开!好恶心的东西!” 小猫在游时宴头顶吃着东西,是他从客栈顺来的鱼肉。游时宴将猫放在地上,拍了拍它的头,手中长剑出鞘,反问道:“我问你,谁让你来的?你说我抢你情缘又是怎么回事?老实交代!” 云姬咬着嘴唇,“我不能跟你说,君父,我要君父。” 什么父?游时宴冷哼一声,“你就算叫娘也没用,你以为这是到此一游还是过家家?你交代了我就放你走,不然,喵——” 他还没叫完,原本遮住月亮的乌云飘向远处,一轮红月裸露在眼底,赤红如鲜血。月中浮现无数黑手,抓住云姬的四肢。 云姬任由黑影笼在身上,眼底浮现出一层泪珠,“君父,就是他欺负我。” 游时宴马上倒退两步,清清嗓子道:“路过,小生无意见到这位姑娘,惊鸿一瞥,然后到此一游,现在就走。” 云姬慢慢被黑影吞噬,黑雾内,凭空冒出一位男子。 他脸上的面具在月下泛出几分光泽,长长的马尾晃在侧脸,密集的碎发扫在额前,懒散而肆意。他见到游时宴,露出两个虎牙,笑道:“唉,小帝君?” 狗皇帝,不,狗鬼帝,小狗帝。游时宴眼前一黑,干笑道:“……哈哈哈,好巧。” 云姬变为一只小鸟,落在他的肩头,“君父,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从鬼域跑出来的。是天帝他用姻缘骗人,惹到了无相真君,我才出来的。” “行了行了,”秦伏凌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你要烦死吾吗?这事你别跟吾说,找昭明太子去。” 他说完,将云姬捏在掌心。云姬蜷缩在他掌心,顷刻间变为黑气消失。 游时宴已经跑到八百里开外了。 他傻吗?看鬼君和云姬演什么“父慈女孝”,不如趁机多跑远点。 他一直往前跑,手上符纸停都不停,一边燃烧一边气喘吁吁道:“累死我了!” 秦伏凌给他递了杯茶,“辛苦了。” 游时宴顺手接过,感激地点点头,手上突然一僵,沉思道:“皇宫多少钱?” 秦伏凌大度地说道:“吾以为多大点事,不就个皇宫,你上辈子都抢吾多少东西了,吾计较过吗?” 害,你早说啊。游时宴稍微放心了,与他相视一笑,将手中茶一饮而尽,面色不变道:“这是红糖水。” 秦伏凌道:“对,云姬这两天肚子疼,怎么了?” “没什么,”游时宴笑了笑,偷偷干呕两声,仰头客气道,“可以不要给我甜的吗?” 秦伏凌将手伸进茶碗里,随手搅动了两下,水变成深褐色的液体,“行了,这是姜茶,你愿意喝就喝吧。” 游时宴扶住手旁的树,正大光明地吐了起来。 “啧啧,越活越回去了,”秦伏凌咋舌道,“连点假把戏都看不出去,吾当年怎么看上你的。” 这个贱人。游时宴在心里破口大骂,表情殷勤道:“太巧了,陛下。你是鬼君伏凌君,我是酒神长厌君,虽然我没有记忆,可你有啊,那但咱们也算是老熟人了,你给我讲讲当年的故事吧?” 伏凌君摩挲着下巴,“好吧,你当年把吾的鬼域抢走后,吾就跑出来玩了。当时三分天下,吾很无聊,就顺便统一了天下,当了千年左右的皇帝。鬼域不是死了的人都要认吾当爹吗?吾也嫌麻烦,没怎么管,就这样了。” 我问的是你多厉害吗?游时宴嗤之以鼻,夸赞道:“陛下好厉害,我可以走了吗?” “不行,”伏凌君面上一沉,“吾必须带你去一个地方,收拾收拾吧。” 游时宴没什么东西要收拾,撇撇嘴,“可我被你通缉了,你忘了吗?” 伏凌君嗤笑一声,“吾可以帮你解除通缉,走吧。” 秦州密林外,草木中,边疆士兵正在紧急搜寻,热汗被雨水打湿。领头将士一身劲装站在中央,向来有条不紊的脸上也不由有几分焦躁。 他见一位士兵跑来,急躁道:“找到了?找到陛下了吗!” 士兵粗喘两口气,神色闪烁道:“……将军,找到了。” 将军长舒一口气,又开始催促,“还不快带我过去,还在这里做什么?” “可是,”士兵面露难色,“……可是,这,恐怕不行。” 将军更是着急,却见远处一位少年抬着担架,遥遥走来。 他一袭长袍,雪色的长发披在肩头,映得侧脸微微泛红。那几点水渍落在眼睫下几寸,滑到唇角,冷冽时被消融,露出一个堪称腼腆的笑容。 “好久不见了,”游时宴捏了捏耳边的软发,“诸位。” 他对上将军审视的眼神,将军一怔,匆匆别开眼睛,呵斥道:“游时宴怎么在这里,给我把他抓起来!” “都给吾停手,”担架上的人动了动,翘起二郎腿道,“说吧,游时宴。” 那你怎么不说呢?你编的简直就是有病。游时宴尴尬地笑了笑,“怎么背……咳咳,事情是这样的,陛下今日不是在军营喝多了吗?不小心摔下了悬崖,但是陛下不愧是陛下,不仅毫发无损,还能洗澡。正好和洗澡的我碰上了,陛下与我畅谈许久,准备取消通缉。” 这在胡闹什么?将军看了看担架上完好无缺的秦伏凌,“这怎么可能——” 他话没出口,秦伏凌眼内红光一闪,将军迷迷蒙蒙道:“原来如此。” 我草,这还用我背台词?游时宴没吭声,秦伏凌从担架上起身,悠哉悠哉道:“传吾的话,今日诸位将士辛苦了,准备宴会吧,放点烟花,吾要与民同乐。” 游时宴存心想要怼他,瓮声瓮气道:“哪里有民啊陛下?” 将军去旁边吆喝宴会的事情,二人走在后面溜达。秦伏凌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吾都不屑和你说话,还是吾更胜一筹。” 这人太幼稚了。游时宴也不太想理他了,“陛下,我有话跟你说。” 时值夜半,月色荒唐洒落人间,如九天玄女的一缕绸缎,摇曳在二人仅隔寸尺的距离内。夏日雨落,裹挟着花儿,落在少年眉睫上。 游时宴眨了眨眼睛,含笑道:“这次真的谢谢你。” 秦伏凌心下一动,伸手扣住他的下巴,“你别动。” 得陇望蜀的狗东西,刚夸过你就得寸进尺了。游时宴被他按住,不自在地问道:“怎么了?” 秦伏凌的指尖扣上眉心的一抹桃花,花儿阴恻恻闪着幽光,他顺着描摹每一寸眉骨,随即低下头。 一个很轻的吻落在上面。 良夜宵半,宴会的灯火才刚亮起,而嘴边涌入的花露的甜腻气息,已经足够抵得上这一瞬的美景了。 游时宴真恼了,一拳出上去,“活了几千年还玩这套,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厉害?!” 秦伏凌躲开这一拳,刻意舔了舔嘴角,“还不错,一般厉害。” 第44章 游时宴想明白了,如果说水神是时不时犯贱,属于先天有病,那么鬼君就是一直犯贱,属于后天不足,俗称流氓。 虽然游时宴也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还是气愤道:“你这属于无耻,败类,你有本事道歉!” 秦伏凌长叹一声,深沉道:“你的阴桃花,吾解了。” 游时宴话锋一转,“对不起啊。” “不必言谢。”秦伏凌微微一笑,“其实吾碰一下就解了,刚才真的实在耍流氓。” 游时宴彻底气红了脸。 这就生气了?秦伏凌挑了挑眉,“吾准备数三个数。” 游时宴懒得理他了,他看了一眼鬼君,故意背过身。 “一。” 烦人,太烦人了,简直是莫名其妙。游时宴踢飞了小石子,还是没回头,故意往前走了两步。 “二。” 秦伏凌往前走两步,悄悄把头探过去观察他有没有生气。 半晌,秦伏凌道:“你还生气吗?” 游时宴笑了笑,“陛下不是很能数数吗?怎么不知道一后面是二,最后是三?” 秦伏凌道:“吾不太明白。吾给过你一把剑,那剑真是宝贝。天下至宝,应送爱惜之人。” 他贴近游时宴的耳侧,略凉的雨雾融在沉稳低沉的声线内,夹着濛濛的林息,略显喑哑。 “至宝归你,你归吾。吾会好好爱惜你的,怎么样?” 第三十三章 雨停了许久,军营陆陆续续升起了篝火。营帐内,烛火也幽幽浮动。秦伏凌落座的时候,脸上还顶着发红的掌印。 将军犹疑道:“陛下,需不需要叫军医?” 游时宴正坐在旁边看歌舞,挑眉道:“叫什么?陛下从悬崖上摔下来都能完好无损,你是不是瞧不起陛下?哼,早就看你不顺眼了,陛下!” 秦伏凌用舌头抵了抵还在疼的脸,摇着酒盏道:“对,吾不是这么弱小的人。你再说话,吾罚你月俸。” ……这简直就是妖妃,不,妖大盗啊。 见没人敢在自己面前造次,游时宴终于歇停下来,托着脸开始看歌舞。 不得不说,鬼君的品味还是可以的。虽然这几个姑娘公子穿得都是花花绿绿的,但是跳起来偏偏带了几分典雅,游时宴看得开心,酒也喝了不少。 酒气涌入鼻尖,他的脸上攀了一点酡红,衬着眼内三分醉意,愈发撩人,得意道:“你们怎么能这么跳?嗯,挺好看的,陛下,你给他们点赏赐。” 秦伏凌看得有点燥了,起身道:“你给吾过来。” 游时宴看热闹不嫌事大,“快去啊,小舞女。” 四周响起几声笑声,秦伏凌啼笑皆非道:“吾说得是你。” 我啊?游时宴脸马上拉了下来,想起刚才扇秦伏凌的两巴掌,恶从胆边生。 狗皇帝又欠收拾了是吧。他乖乖走上去,脸颊映着这几分烛火,也有了几分勾魂摄魄的美感,扯住秦伏凌的袖子,也不行礼了,“你叫我做什么呢?陛下。” 秦伏凌乐了,“你是不是喝多了?要不要过去跳两下。” 游时宴酒醒了一半,“陛下,你是让我跳吗?” “不然是谁?”秦伏凌躺在椅子上,懒散地挥了挥手,“你想跳什么,龙神祭祀曲?” 他犯病了。游时宴行骗多年,懂得医术不多,骗术不少,指尖沿着他的袖子摸到他的手腕,用两指间带着茧子的手指捏向脉搏,“臣觉得陛下脉搏有点快。” 秦伏凌兴致勃勃地看他演戏,“什么病?” 游时宴垂下眼睫,睫毛在眼下的红晕内扫开密密一串阴影,一本正经道:“不是病,是醉了。” 秦伏凌看向自己摇了半天没喝过的酒,嗤笑道:“怎么醉的?” 游时宴抬起眼睛,半怒半嗔间又露了几分笑意,薄茧绕着脉搏转了一圈,带来发痒的触感,狡黠道:“是臣醉了。” 周遭舞乐声未曾入耳,寂静时,胸膛处的心跳便更明显了。秦伏凌反手握过他的手,腕间脉搏跳得更快,哑着嗓子道:“吾承认,吾醉了。” 轻松治好。游时宴没当回事,转头就想回去。秦伏凌拉住他道:“既然是庆祝,你们好好玩,吾就先下去了,醉得头疼。” 将军面色青白交加,秦伏凌拉着游时宴一路向外走,游时宴挣扎道:“我想看歌舞,我想看歌舞!” 秦伏凌道:“吾带你上去看。” 他提着游时宴的后颈,脚下轻点便掠到了屋檐上。 夜幕低垂,星月镶嵌在夜间,举手便唾手可得。游时宴眯起眼睛,醉意恍然重了。 他枕着风儿,林间的鸟鸣响在雨过的空内,无意识摸向了腰间的酒壶。 “雨停了。”他小声道。 “吾以为你知道他骗你了,”秦伏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你该不会还惦记他吧?” 游时宴没觉得自己丢脸,坦然道:“嗯,我惦记他。我知道他可能是和你做的交易,故意让你杀了他的。所以,你能告诉我吗?” 军营远处的旌旗猎猎作响,手旁温好的酒壶发烫,秦伏凌饮了一口酒,温酒入喉,俱是豪气万丈。 他在这豪气万丈内望了一眼红衣的郎君,这郎君瞧着他,弯了眉眼,上扬的声音带着几分虚假的情意。 “陛下,你告诉我,我也不和你闹了,好不好?” 酒入愁肠,万丈豪气,通通化作绕指柔情。 秦伏凌活了上千年,每次碰到他,总是这样脸热心烫,丢了鬼域又丢了脸面,大概是,魂和心都丢在了游时宴身上。 他用酒壶碰了碰游时宴的手指,低声道:“三剑之内,你能伤到吾,吾就告诉你。” 游时宴抽出剑,才发现手里还是一个断剑,“额,这怎么打?陛下,鬼君大人,你总得再让我一次吧。” 秦伏凌道:“你不会用断剑?你逗吾吗?长生剑就是断剑,还用吾教你?” 不是,我真不是长厌君啊。游时宴无语道:“算了算了,反正也打不赢你,我还是坐下喝酒吧。” 秦伏凌站起,负手沉吟道:“云逍是傻/逼。” 我草! 游时宴一剑挥去,势如破竹,凌冽风声而过,他借风再起一步,身姿快速逼近,着急道:“闭嘴,我让你给他道歉!” 秦伏凌后撤两步,指尖捏住他的剑锋,挑衅道:“你的大少爷是傻/逼,你儿子微尘君也是。” 游时宴感觉内心一股压抑的怒气,剑锋偏转,绕在秦伏凌黑发处,斩下一点青丝,“我让你闭嘴!” 秦伏凌俯下腰,意有所指道:“第二招,你还有一招的机会,否则,吾就继续骂下去了。” 游时宴将剑收回,风簌簌吹过,破败的剑锋在空中熠熠生辉。 试一个新招数吧。 他深吸一口气,将剑转在手中。 转式起初生涩,再往后越来越快,飞快练成一片影子。断锋抵住他的指边,几乎快要划破手腕时飞速抽离。 游时宴将剑举起,万道剑影连成一片。 他自剑影中将剑抬起,迎面狠狠落下。 沈朝淮的剑够快够强,只可惜竹萧不够狠厉,每次只差一寸,那么,换成断剑正好! 他一开始拿不准,剑锋往下落的时候,忽然感受到一股久违的熟悉感。 本该如此用剑,游时宴想。 秦伏凌并未往后退缩,剑锋迎面停在他的胸膛上,他将酒壶扔出,剑锋撞上酒壶,破开满天的酒气。 “你通过了吾的考验。” 秦伏凌无赖地摊开手道,“你知道吾被伤到哪里了吗?” 剑气震开胸膛,肺腑内一股压抑的杀意。游时宴茫然地抽回剑,“你,你要说什么?” 秦伏凌握向他的手,真挚道:“你伤到了吾的一片真心。” 啪。 秦伏凌捂着脸从屋檐上下来了。 游时宴扇完人,愤愤不平道:“既然我赢了,你还要给我解释我师父的事情,顺便给他们所有人道歉。” 秦伏凌飞快亲了他的脸一下,漏出两个虎牙,“对不起。” 你等着吧。游时宴想了想,“陛下,你是昏君吗?” 秦伏凌不屑地回道,“吾不是,昭明太子是。” 游时宴也不屑一笑,勾勾手指道:“那你再亲我左边一下。” 秦伏凌嘴咧到耳朵后面,“来了。” 他把脸凑上来,游时宴反手扇他一巴掌。秦伏凌捂着脸,游时宴又假惺惺地委屈道:“陛下,我把巴掌当成嘴唇了,不好意思,你疼吗?” 秦伏凌为了面子,咳咳嗓子,教育道:“你以后不能在做这样的事情,骗人并不是一种好的事业,不听是吧?你师父的魂还在鬼域。” 游时宴的一颗心马上悬起,“怎么在不丢掉魂魄的情况下,进入鬼域?” 秦伏凌眸色加深,声音沉重道:“吾不清楚上天庭怎么商量的,你得问他们。” 第45章 游时宴应下,手指靠近怀里偷的镜花镜,思索道:今夜上天庭开会的话,说不定就能知道。 不对啊。他回过味来,他不是鬼君吗?真的不知道吗? 游时宴看了秦伏凌一眼,秦伏凌正看向军营中的篝火。 他拄了拄秦伏凌的腰,“喂,陛下。” “嗯?”秦伏凌没回头,烟花在此时升起,嘈杂的响声吞没了接下来的话。 游时宴只好往前靠近一步,与他并肩而立。火光下,军营上千人齐齐望向空中,眸子被刺眼的光芒照亮,红尘滚滚,夹杂着嘶鸣的烈马和万千被守护的百姓,一起涌入眼内。 游时宴扯他道:“陛下,我听不清。” 秦伏凌转过身,将他耳朵捂住,凑近道:“现在怎么样?” 现在更听不见了。游时宴被捂住耳朵,与他对望。 秦伏凌回望向他,张着嘴说了几句话,不忘得意地砸吧嘴。 寻常年长之人,又长着他这张成熟稳重的脸,是很难这样少年般顽劣的。游时宴看着看着,困惑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秦伏凌忍不住笑了,“你猜?” 游时宴听清了,撇嘴道:“别玩了,混蛋。” 秦伏凌沉默一会儿,“感觉还不错,再骂两句。” 游时宴没理他,迈开腿就往前跑,秦伏凌大步跟上去,“吾刚才是说——” 秦伏凌突然甩了甩袖子,正色道:“小混蛋,吾是明君。” 这还是个幼稚鬼啊。游时宴本来想和他再说两句,怀里镜花镜突然动了动。 他马上往旁边空的营帐里走,秦伏凌没跟上他。 游时宴掏出镜花镜,准备回发的讯息。 昭明太子:(表情包微笑)大家都准备一下过来吧。@全体成员 姻缘神:正在路上了。 风神:(表情包抱拳)客观原因,这次不方便过去,已请假,跟各位说一下。 火神:(语音)已到。 财神:我现在马上准备过去,大家到的时候麻烦看一下最近的贷款协约~ 游时宴回道:好,我也快到了。 昭明太子:嗯。珏君,把准备的报告私发给我里吧。 游时宴顿时没话说了,默默切出群聊,假装没看见。 群聊——上天庭有事偷着办(无昭明太子版) 姻缘神:@珏君你不会没写吧? 游时宴涨红了脸,一边翻聊天记录一边辩驳:是《关于长厌君转世游时宴的处理报告》吗?我写了。 火神:……你应该不至于不写。 财神:(转发)《关于长厌君转世游时宴的处理报告》word. 我写了,你拿着改一下吧。 游时宴二话不说下载文档,看也没看就给昭明太子发过去了。 昭明太子接收了文档,突然回了一个表情。 昭明太子:?珏君你最近在做什么。待会你先发言,连名字都是金鸢上仙的!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你难道不懂吗? 好一个大爹。游时宴脸一白,将手指按上镜花镜,场景顷刻转换。 濛濛的云雾飘荡在眼前,坐下鹤鸟在空中翻腾,速度极快地往前掠去。游时宴有些晕“鸟”了,脑子被颠得昏昏沉沉。 “定。” 昭明太子端坐在最上面,淡淡开口。 他仍然束着冠,长发垂落,与鬼君相反,极其少年气的面容上,硬生生露出了几分沉稳的君主气息。 鸟原地定下,游时宴走下来,去看周围,才发现周围都是云雾,看不清楚旁边人的脸,只有昭明太子露着脸,便放心坐下来。 这样应该就不会被人发现了吧,不过脚下有点不舒服,上天庭多注意一下。游时宴心想。 昭明太子站起身,扫过众人后,才翻起手中长卷,“既然各位都到了,那么就开始。我虽然不愿意再重复复活酒神的重要性,但为了各位能够提起上进心,还是再强调一下。” 游时宴听见旁边财神不耐烦地叹息,姻缘神道:“这都几千年了,你还是受不了吗?” 财神隔着云雾道:“他为了让我们不要交头接耳,弄了云雾。又为了让我们专心听劝,三天一小会,七天一大会,顶着这张奶娃娃的脸,却是个当爹的好料子。” 游时宴听乐了,昭明太子道:“第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龙神身死,以至我们上天庭难以正常下凡助人,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们需要酒神拿回长生剑,再行天帝之力,劈碎龙神残骨。” 姻缘神带头鼓掌,周边人配合地拍手。昭明太子满意地看过众人,继续道:“第二点,酒神前世对大家多有亏欠,龙神说过,在引导游时宴正常做事的时候,可以在一定程度内疏解自己的不满。但是,这并不是各位对他做坏事的理由,我们上天庭要尊重神权,而不要过度宣泄神权。财神金鸢上仙,你出来发言。” 哼,老登,被处罚了吧?游时宴扬起下巴,看财神站起。 金鸢上仙起身,语气含着歉意,“这点确实是我做得不对,我将小天帝送到皇宫,却看到了鬼君,心想咱们上天庭不应该和鬼君闹得很难看,就把小天帝送过去了。我也不知道,鬼君原来喜欢这么喜欢酒神。” 火神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谁,没喜,欢过,长厌君,你这,就是,公报,私仇。” 金鸢上仙笑了笑,“那么,我决定近十年的财神银行都不涨息,香火免贷。” 底下有位小神君拍掌道:“财神大人大气!” “是啊,财神大人已经写了新的利率了,没必要计较了。” “唉,看来财神也不是故意的。” 就这么不计较了?游时宴愤怒地瞪了一眼所有人,一眼瞪不完,继续去瞪。 “肃静,”昭明太子翻了一页,“这是你的自罚,和上天庭处理无关。今后游时宴的引导事项,将交由我亲自来做,最近三十年,你下凡需要跟我单独申请,香火上交给上天庭充公。” ……等等,为什么你来做,你不是很忙吗?游时宴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第三点,关于游时宴的师父,本是龙神。但由于某些客观原因,被迫去了鬼域。现在我们要着重关心这个问题。珏君,你既然没有写报告,就出来说一下自己的见解吧。” 游时宴心里咯噔一下,原地站起,支支吾吾道:“嗯——” “那么,我先从龙神说起。” 肩上一只冰凉的手绕在颈侧,幽幽间一股冷息靠近。珏君含笑扫过他的脸,低声道:“怎么,厌哥,见到我不开心吗?” 溯君从游时宴脚下钻出,懒懒道:“放心,厌哥,我们就是过来帮你的。” 第三十四章 游时宴一言不发地坐下了。 溯君见缝插针抱住他,从后面将人整个圈住,下巴硌到肩窝上,蹭道:“厌哥,你玩我的镜花镜吗?” 游时宴凶巴巴地看向他,“给我玩。” 他抢过溯君的镜花镜打开,一眼望去就是自己的照片,飞速甩开,恶狠狠道:“我告诉你,如果你再继续这样下去,我迟早——迟早上吊自杀。” 他的手指指在溯君额间,溯君的眸子懒懒转了一圈,张嘴便含了过去。 分叉的舌尖在肌肤内打转,游时宴顷刻间便恼了,他一拳挥去,珏君压着他的肩膀,哑了嗓子道:“你再闹,话要没法说了。” 你嘴长你弟身上吗?游时宴冷笑一声,挺直腰板后,忽然察觉到两个人下半身的不对劲。 他默默收回手,听着珏君说话。 珏君似乎顿了一会儿,才道:“回太子殿下,我前些日子不在上天庭,正是去见了龙神。他告诉我,一切按照计划原定执行。所以我觉得我们可以保持原本的计划,还是取回长生剑,劈碎残骨就可以。至于下一步,鬼域的事情,还得您去做准备了。” 他说完话,昭明太子做了个记录,不紧不慢道:“嗯,虽然你转世在幽州大闹一场,不过我也去鬼域查了,已经做完弥补措施了。情花的事情,交给溯君追查,务必全部销毁。另外,游时宴的事情,你准备怎么弥补?” 青天大老爷,请昭明太子,辨忠奸,除邪佞!游时宴激动地盘起腿,听见溯君闷哼一声。 “厌哥,你别乱动了。”溯君低声道。 我还管你呢?游时宴仰头等珏君道歉,却见珏君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并非是我的错,难道厌哥自己没有错吗?我看,不如我们各退一步,等他找回记忆我再亲自登门拜访。” 昭明太子沉吟片刻,“既然你是他的养子,这也算你们家事,我不好决断。但如果出现问题,上天庭唯你是问,明白了吗?” 珏君保持着装模作样的笑容,“多谢太子殿下理解。” 他说完话坐下,游时宴现在察觉到两个东西顶着自己,恶心得手抖。 他现在左右为难,溯君趴在他身上休息,珏君的指尖沿着脖子掠过,无聊时还掐一下,激起一点点红痕。 第46章 好想走。游时宴颤着手将镜花镜打开,溯君舔了舔他的耳垂,问道:“谁的?” “我的。”珏君一边听昭明太子一边看游时宴玩镜花镜,颇有悠闲自得的氛围。 游时宴挡着镜花镜,偷偷给昭明太子发消息。 “太子殿下,我是珏君。你还有什么事说吗?可以稍微停一下用鸟把我送走吗?” 昭明太子放在袖口的镜子动了动,他没有理会,继续道:“建设更加开放,更加包容和有秩序的上天庭,做一位有道德有理性讲究法律的好神君。需要我们从点点滴滴做起,从身边小事做起,更要从——” 嗡。 游时宴在镜花镜里不停弹消息。 “对不起太子殿下我现在有点事,可以暂时停止一下开会吗?” 昭明太子匆匆扫了一眼镜花镜,“更要从日常入梦做起,以身作则,坚持做到四大原则,三大主义,两个小要求,六个根本要点。” 嗡。 “太子殿下,你难道没注意隔着云雾大家都在玩镜花镜吗?就你还在坚持发言,你不觉得你很惹人发笑吗?” 事已至此,昭明太子的面色变了变,将折子放到一边,严肃道:“你们把手上东西举起来。” 财神清清嗓子,藏下镜花镜,声音婉转道:“唉,太子殿下,怎么了?” 昭明太子率先走到火神边上,翻过他的手心,正看到火神在看镜花镜,无比失望道:“为何,为何!” 火神解释道:“抱歉。长厌君,香火,排行榜,刷新了,花神,让我看。” 他话一落,众人齐声翻开镜花镜,流畅地开始刷榜。 昭明太子一个人站在宫殿内,挥了挥手。身下鹤鸟拍了几下翅膀,载着各位神君离去。游时宴等着鸟接自己,没想到鸟直接跑到珏君与溯君身下。 珏君正在刷榜,抬眸看了一眼游时宴,顺手摸了一下他的头发,安抚道:“乖,别急,刷榜呢。” “不是,”游时宴忍不住气笑了,“你们俩跑了,我怎么办?” 溯君吻了一下他的耳廓,幽幽道:“我喜欢你。” 游时宴懵了一下,看两人驾着鸟飞走,“喂,你们两个狼狈为奸的畜牲兄弟,是要驾鹤西去吗?把鸟给我还回来!” 隔着云雾,众人已经跑干净了。唯独昭明太子一个人负手站在殿前,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游时宴也是没有办法了,他走出云雾内,站到殿前,软声道:“太子殿下。” 昭明太子仍然不动,背着他道了一声,“谁?” 游时宴讷讷道:“您猜呢?” 昭明太子转过身,琥珀色的眼睛映着对方的面容,神色意兴阑珊。 游时宴刚才和他离得远,如今靠得这么近,心脏突兀地跳了两下,退半步道:“擅闯上天庭,您要罚我吗?” 昭明太子望见他下意识退半步的动作,嘲讽般地勾了勾唇。他笑得几分寡淡,连神情也克制而内敛,是人界君王独有的姿态,“那么,我应该罚你听完我说话,还是惩治你欺侮上天庭神君的罪过?” 游时宴见他不像真的要处罚的样子,眨了眨眼睛,笑道:“那便都罚一遍罢。” 他说完,便见一只鸟儿,落到了自己面前。昭明太子并未抬头看他,重新背过身去,低声道:“你走吧。” 游时宴爬上鸟,昭明太子又道:“等等,我开会的时候,真的很无聊吗?” “我不知道,太子殿下,”游时宴诚恳道,“我一直在玩镜花镜。” “……好。” 鸟儿穿过一层层的山海与云雾,思维逐渐昏沉。游时宴迷迷糊糊醒来,看见秦伏凌正剥着荔枝壳。 游时宴睁开眼靠在塌上,哼哼道:“就这么清闲,你不是鬼君吗?你知道吗?我刚去上天庭开完会。” 秦伏凌将荔枝递给他,“吾只知道你突然晕倒了,然后吾想了个办法糊弄太医。” “什么?”游时宴一边吃一边躺着,随手拿了本小说翻。 秦伏凌露出一个沉重的表情,“吾说你怀了。” 你们都有病啊。游时宴呛了一下,把荔枝吐出来,秦伏凌舔着虎牙道:“还挺配合。” 游时宴神色复杂道:“你一定又用你那个破红眼骗人了!” “你怎么凭空污蔑吾的清白?”秦伏凌翘了个二郎腿,“都这么晚了,往旁边靠靠,吾在这里睡一觉。” “年纪大就是不顶用,”游时宴得意地翻了一页书,恨不得活蹦乱跳,“你自己睡吧,我还挺精神的。” 秦伏凌可能是真的年纪大了,往床上一靠,就合衣睡着了,姿态倒还有几分雅观。游时宴放下书,叫道:“陛下?鬼君大人?” 秦伏凌没回答,游时宴麻利地站起来,开始从他身上偷东西。 传国玉玺?不要不要,都生锈了,扔了吧,谁爱篡位谁篡位。发带?我有我师父送的,不需要这个。笔?款式有点奇怪,顺手拿了吧。面具?金子做的吗? 游时宴咬了一下,呸呸两声,嘟囔道:“什么粗制劣造的东西,这也太软了,不拿了。” 他轻手轻脚地给秦伏凌翻了个身,秦伏凌半梦半醒地抓住他的手,“爱妃。” 游时宴悄悄将手抽出,给他盖上被子,哄道:“唉,陛下,妾身在呢,快睡吧。” 他在秦伏凌旁边坐下,拿着笔琢磨了起来。 这究竟是个什么笔? 游时宴绕在指尖把玩,发现这笔连写字都写不出来,不解道:鬼君这种流氓,随身带笔做什么?画春宫图吗? 他想不明白,打了个哈欠,头靠在秦伏凌旁边,慢慢睡着了。 夜色渐沉,月牙儿一步步攀升到树梢中央,显出了嫩黄的颜色。游时宴靠在地上,睡得不太舒坦,却听一声嘹亮的哨响。 一只熟悉的雄鹰掠过天际,划破寂寥长夜,如利刃般直直冲开窗户。口哨声还没有停,雄鹰将脚下系着的飞镖扔出,刺到墙上。 它完成这项任务,浑身的羽毛蜷缩到一起,逐渐化为灵气消散。 游时宴从地上站起,将信纸打开。 “愿君志在九州,长乐无悔。九州榜单因重要人员变动,重新定榜。邀大盗榜榜二游时宴前来风神之云州,参加定榜宴会浮生宴。” 重要人员变动,应该是哪个榜单前三的人吧?游时宴漫不经心地往后看,骤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变动名单:九州公子榜第一,沈朝淮,死亡。 什么?! 耳边耳鸣嗡嗡作响,游时宴的额间渗出些许的汗水,他将信件凑在眼前,烛火下看了一遍又一遍。 红字没有改变:死亡。 不可能……游时宴将信纸揉成一团,心尖涌上阵阵寒意,当时在皇宫前自己就已经让大少爷快跑了,不对,大少爷就算没跑,也不可能会死啊,他可是沈家人,难道是因为自己吗?不对,他真这么讲义气? 游时宴又慌又乱,回头一看,秦伏凌正倚着床边坐起来了。 他被游时宴捂了整夜的被子,细密的汗珠顺着颈侧慎到里衣内,年长者特有精壮的肌肉贴着里衣,隐秘而成熟。 秦伏凌打了个哈欠,拿着发带缠头发,玩味道:“你那个师父没教过你,伺候吾睡觉的时候小声点?” 游时宴懒得跟他废话,“大少爷怎么了?” 秦伏凌看了一眼他手里揉皱的信纸,顿时了然,“行,吾待会找人专门把你送到云州。急什么,多大点事,你家大少爷估计还在鬼域坐着喝茶吧。吾再给你个东西。” 他从腰旁边拿了个铃铛,扔过去道:“有事就摇,吾一定赶到帮忙。这不比你什么大少爷义子的好使?” “这是一回事吗?!”游时宴一拳捶上去,没想到秦伏凌躲也不躲,迎面受了这一下。 秦伏凌闷哼一声,终于露出几分冷意,“小帝君,吾愿意惯着你,你真蹬鼻子上脸了?你现在连长生剑都没有,拿什么和吾争?” 秦伏凌起身掐住他的手腕,整个将人扣到桌子上,腿横在游时宴两腿正中,慢悠悠道:“给吾道歉,不然有你好受的,明白吗?” 道歉?我怎么不把你脑袋扬了呢?游时宴已经确定是他害得沈朝淮,“我师父骗我的事情,没必要再问你了。你又替我解了通缉令,那么,我应该准备走了。” 他打了个响指,地上扔着的信纸凭空展开,往外滚去。 而原本桌上坐着的少年郎,维持着低头的动作。秦伏凌将他的下巴挑起,人偶空洞的眼神直勾勾往前看去。 “换魂法,”秦伏凌有几分意外,“胆子倒挺大,什么时候准备的?” 他摩挲着下巴思考,捡起了地上的信纸。 游时宴从桌上下来,一脚踹向他,讽刺道:“陛下,你也太蠢了点,我怎么可能会换魂法?” 秦伏凌踉跄两步,游时宴脚尖往后面一点,凌空飞向空中。 夜色茫茫,孤月高悬,山峦重叠在身后,如同吞人的灵兽,他身姿轻点几下,已经融入到月夜内。 第47章 秦伏凌推开赶来的将军,怒喝道:“这小子怎么不信吾,吾真能把他送到云州!” 他将怀中的镜花镜拿出,按了几下道:“喂,儿子,人去云州了。” “……抱歉,我没有太明白。是要进行下一步吗?” 秦伏凌稍微压制了一下怒火,“嗯,你准备一下。不对,吾的判官笔呢?” 他从身上掏了掏,镜花镜在旁边放着,出声道:“可以看一下脚底,有没有掉了,如果没有的话。” “没有,吾没找到,怎么办?”秦伏凌问道。 “嗯,父亲不用着急,没有的话也很正常。”镜花镜内的人沉稳地回道,“那应该是被游时宴偷了。” 秦伏凌再也没说话,他又负手站在门内,突然道:“给吾准备一份厚礼,吾要去找龙神。什么儿子,连自己亲爹都教育不好。” 镜花镜内的人也沉默了,“对不起,可我怎么能教育您?如果您想要的话,以后我会尽量做到的。” 秦伏凌把镜花镜挂掉,回了一句消息:没说你,想多了。 风行万里,游时宴跑出秦州,终于见到驿站,开口便道:“交出你的马!” 第三十五章 烈马一路狂奔,狂风下惊落了满地尘土。千里疾行,不过三日,便到了云州。 游时宴下马的时候,不忘将前面吊着的马饲料拿下,喂它道:“好马儿,你现在可以吃了。” 烈马哼哧打了个响鼻,激动地咬上饲料,不过几瞬,便心满意足,彻底累瘫在了地上。游时宴可惜地拍了拍它脑袋,发现已经不动弹了,找了个地方给它埋了。 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拿着证明身份的令牌,压着斗笠,小声道:“在下九洲大盗游时宴,前来定榜。” 云州主城的人检查了他的令牌,给了他一块灵力锁,严肃道:“虽然诸位都是来参加九州榜的,但是我们云州也有自己的规矩。开榜期间,不可使用灵力,如果想要改变榜单排名,各凭本事。” 游时宴抱拳,无赖地笑了笑,“自然,可我也没有灵力啊。” 他带上灵力锁,谨慎地进了云州城。 天上一轮烈日,浩浩荡荡地洒在了眼底。风平等地掠过每一个地方,云州古城,千年来,都是自由与侠义的象征。 风神鹤元仙君,是下三神中成神最晚的神明。他少时仗剑游历四方,身为贵族子弟却心胸开阔,未婚妻与下属私定终身,坦然祝福后,独自离开。后来酒神身死,天下大乱,他家族满门全被杀尽,他远在天边,不能拯救家人,当场散尽家财,将一身武学教化给众人。 人界百废待兴,他便遁入空门,潜心钻研灵力之学。人界无望之祸,他以身作则,从少年孤寡到老年,从来没有一丝私心,普度众生。直到老年快要死亡,他坐在高台之上,将众生钻研的成果口述告诉天下人。 那时,风过山海,天下未平。一声声钟声敲响,鹤元仙君说完最后一句灵诀,无数的人族芸芸众生内,终于有人试出了一个正确的风诀。 微风吹过他破烂的长衫,已经花白的胡子下,他清澈的眼神一如既往,只是仰天大笑,圆寂身亡。 平凡的高台下,有人哭了第一声,此后哭声如潮水,翻腾席卷了每一位人。他们口口相传的是风诀,是真正活下去传递来的希望,是一位年长者奉献终身的成果。 乘风以化人,天道在此时点化他为风神。便是九州信仰榜第一——鹤元仙君,他在成神后不要香火,不要寺庙,只盼信徒岁岁平安,更盼信徒仗剑四海,助九州黎民百姓,再无苦难。因而,风神所管理的云州,人人俱是一腔侠骨,无论你为何落魄,只要在此处,信风神,便可受到帮助。 游时宴初来乍到的时候,便因为不知道规矩偷了东西,被云州一群热心肠的大爷大妈好好教育了一顿,第二天还被他们拉着请了吃饭,以“小伙子都是穷出来的坏毛病”为由,又收了一堆礼。 他想起来还有点不自在,这次准备严以律己,坚决不偷东西了。 街上人来人往,商铺连接成一片,十分热闹。游时宴走在路上,找了个卖菜的摊子,流畅地开始打招呼,“大爷,问你个事呗。” “什么事?”卖菜的大爷看到他手上的灵力锁,“九州榜的事儿?问错人了啊,小伙子,我不太清楚你们这个榜单。” 游时宴用斗笠挡着头发和眼睛,笑意满满道:“不是这个,我想问,沈家的人来没来?沈朝淮沈公子,他可是公子榜第一,一定赶来了吧?” 卖菜的大爷将手上菜一放,叹息道:“唉,人都死了,还说什么来不来的。” 游时宴面色一白,着急道:“怎么死的?上次见面还好好的,究竟怎么回事!” 他急躁地伸出手,却听一声轻笑,“哪里来的火气,小二?” 游时宴一怔,抬头便对上一双矜贵的眉眼。 这人嘴里叼着两根草,眉眼贵气十分,白皙的皮肤上连晒痕都没有,又人高马大,生得一副好皮囊,酒壶挂在旁边,笑吟吟道:“怎么,不认得你大哥了?” ……兄弟你是谁?游时宴跟着他笑了笑,上挑的眉眼弯弯,跟着调出一股痞气,假惺惺地踮脚,搂住对方的肩膀,“哈哈哈,怎么会,这不是在打听沈公子的事情吗?大哥你知道吗?” 这人回道:“云州谁不知道?那沈朝淮倒霉了,一路碰上游时宴,被游时宴设计陷阱害死了,你不清楚?” 他压低和游时宴的肩膀,贴近他耳廓,侠客特有的缠绵浩荡的酒气与青草混合的气息靠在耳边,逗道:“是吧,小宴?” 不好!游时宴眯起眼睛,腰间被他一按,原地定住穴位。 这人将游时宴的荷包抢走,拍拍他的肩膀道:“你看见旁边这个马了吗?马还活着,你就给活埋了,多不好?大哥留给你了,下次记得小心。” 马儿扬了扬蹄子,游时宴被解了穴位,翻身一跃而上,重新扯住缰绳,高喝道:“侠客问情,你为了刷榜不择手段,还我荷包!” 晴空烈阳下,侠客问情凌空一跃,快步几步从人群中跃起,踏在房梁之上,如履平地。游时宴快马加鞭,一鞭扬去,马儿迈开步子,直直往前冲去。 问情大笑两声,“哈哈哈哈!是你认我当大哥的,万年老二,你今年还在榜二上呆着吧!” 狂风如刃刮过侧脸,脸上激起阵阵酸疼。游时宴被他激得脸颊发烫,肺腑热血滚滚,“有本事你给我下来!云州不让上房揭瓦,你不知道吗?” 问情脚步一停,正要下来,却见剑光一闪,游时宴踩着砖瓦,一剑向他袭来。 “你也太不讲侠义了。”问情往后一翻,躲过游时宴临近喉头的一剑,从腰间找出长笛,勉强接下这一剑。 游时宴哼道:“侠义个屁,我今天不把你偷干净,我就跟你一个姓。” 问情摇头道:“我这是帮你,你怎么还不知道?” “那祖宗我也来帮帮你!”游时宴抽空对他竖了个中指,断剑横空一闪,绵延的剑意如山海荡来,剑影飞速袭来。 问情用长笛挡住,惊讶道:“怎么用起断剑了?” 游时宴绕着偷来的酒壶,嚣张道:“你还是别问了。” 问情正色道:“我真在帮你,你停下。我都得多少年第一了,今年真不是故意和你争。” 还炫耀呢?游时宴翻了个白眼,一脚踹向他门面,问情躲过这一下,长笛滚落,游时宴马上俯身,准备捡起长笛。 “何人敢在云州放肆?”赶来的官员风尘仆仆,一脸怒色道,“来人,把他们俩都给我拿下。” 二人对视一眼,俱是没敢动弹。游时宴突然笑了笑,狡黠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就是侠客问情。” 周围人跟着指指点点道:“这个侠客问情,真是不要脸啊,都这样了还敢出声。” 问情面色尴尬,游时宴从兜中掏出符纸,随手打了个响指点燃,脚下往旁边一滑,推了一把问情道:“抓人啦抓人啦!” 他趁机往旁边转身,问情不想放他走,手中长笛一转,将游时宴的斗笠打翻。 顷刻间,朦胧的纱罩随风飞起,艳阳光芒撒到那双含情眼内,一抹红色的发带,落在精致而艳丽的面容旁。 游时宴抢过斗笠,问情笑道:“小兄弟,还想走?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被沈家挂上了寻人榜?这可不是通缉榜啊,只要把你活捉了,人人有份。” 游时宴低头一掠,果然见众人视线已经从问情身上,转移到自己身上,炙热到就像看行走的银子。 “靠。”游时宴低骂道,手腕一转,正要用符纸跑开,问情却抓住他,飞快地跑起来。 问情轻功极好,脚尖点在砖瓦上,不过片刻已行出数里。游时宴跟着他跑,在风中问道:“你该不会要拿我换赏吧?” 问情哂笑道:“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护你去浮生宴,里面没人敢动手。” 第48章 “呵呵,君子,你真有这么好心?”游时宴半信半疑地看向他,手一伸,将他腰间令牌偷走,“原来榜一的令牌都是镶金的,不错。” 瓦下捕快还在追捕,旁边游时宴偷得正欢,问情再心大,此时也忍不住叹气。 “唉,”他骤然停住脚步,“你把我酒壶令牌还来!” 游时宴将剑抽出,剑刃泠泠作响,却拉长音道:“送我去了浮生宴,连令牌带酒壶,再搭上我手上所有银子,一并给你,不好吗?” 问情无语地看他一眼,双手合十,沉声道:“有风来此,见之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心观。” 他声音浑厚郑重,整个天空荡起一股佛音,赶来的捕快随之站定,整个时空像是凝结在一个瞬间。 他将十指举起,身后涌现数十支手臂,微光浮动,游时宴只觉心中一片清明,整个身子也不想动弹了,听见问情道:“破而后立,心净而风不止,佛曰,是本听心言。” 他数十支手臂一闪,游时宴身后的酒壶和令牌全被抢回去,豪迈道:“哈哈哈哈,继续偷啊!” 游时宴眼睛一睁,难以置信道:“不是吧,又是上天庭,你是风神?风神来偷东西?你们怎么回事?” “非也非也,”问情将手臂收回,长笛变为佛珠,绕在粗粝的手掌间,“上天庭命我来此,是为了寻什么酒神转世,不过我一向不听上天庭的话。我来找你,是因为你身上有财神的气息,看来命数内能与神君沟通,我想麻烦你个事。” 你不知道我就是酒神啊?游时宴悄悄撇撇嘴,讨好道:“对,我就是财神座下童子转世,财神给我留了很多符纸。我可以帮你忙,但你也要帮我一个事,帮我下鬼域。找沈公子,怎么样?” 问情爽快道:“自然,浮生宴后,只要你能帮我处理好这件事,我就可以帮你。” 游时宴长舒一口气,“什么事?” 问情道:“帮我杀一个人,灭掉他的魂。” 第三十六章 浮生宴。 香气弥漫,浮动如云雾,一缕缕飘散在空中。侍女带着纯金的珠钗,袅袅婷婷地掀了帘子,跪下将花蕊举起。 花蕊上还带着细密的露珠,她道:“仙君大人,人到了。” 金鸢上仙斜靠在软塌上,指尖将花枝拿起,浅笑道:“嘘,别叫我仙君,就叫小姐吧。我偷着下凡,要是被太子殿下的现世镜看见了,可得罚我了。今年的榜单,定好了吗?” 侍女将榜单奉上,轻声细语道:“九州香火榜,榜一水神珏溯二君,榜二天帝昭明太子,榜三财神金鸢上仙,榜四太子妃无相真君,榜五火神显明真君,风神鹤元仙君、龙神微尘君不参与。九州信仰榜,榜一风神鹤元仙君,榜二天帝昭明太子,附加太子妃,榜三火神显明真君,榜四财神金鸢上仙,榜五水神珏溯二君——” “好了好了,不用念这些了,”金鸢上仙将花瓣撵开,艳丽的花朵染上指甲,“九洲大盗榜,还是把游时宴排成第二,这种贩卖假货的大盗,怎么能当第一。公子榜榜一,暂时先空着,让沈家继续急一会儿。姿色榜开了吗?” 侍女低眉道:“正在外面投票,现在第一还没定。” 金鸢上仙笑了笑,“这倒无所谓,让他们随便投,我要回去了。” 宴前,灯火通明,澄澄铺了满地。人群相聚,便是一通热闹景色了。游时宴窝在灯火阑珊处,对着姿色榜发呆。 “你听见我说了吗?我说你要去杀一个人。”问情将酒盏推到他面前,“你在想什么?” 游时宴兴致缺缺道:“想沈公子,去年我投给了他。” 问情疑惑道:“为什么?” 游时宴抿了一口酒,“首先,他真的很好看。其次,他当时来的时候,带了两个荷包,我投完票抱了他一下,全给偷了。最后,我俩平票,他不得第一,我得第一又要惹人烦了,还是他第一的好。” 问情了然道:“怪不得你缩在这里。不过,你这是忘不掉沈公子的好了?” 游时宴倒了一杯酒,涩酒入喉,又有几分苦味,他绕着酒杯,白皙的指尖上染了酒滴,小声道:“去了鬼域,也得有救吧?不然,我一条命,分给师父还不够,还得分他一次?” 这是为情所困了。问情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这也不能怪你,你别多想,到时候大哥我送你去鬼域,肯定没问题。” “得怪我,”游时宴嘟囔道,“但财神这个脑残也没少犯病,不是财神,去皇宫根本就没事,我看她就是有病。大少爷陪我出生入死,往难听说,我该还他一条命。除了师父,他对我最好了。” 问情耸耸肩,见游时宴一杯接着一杯喝,真怕人给醉糊涂了,抢过道:“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灯酒过半,宴会外落了几点夜色,黑暗内,风拍窗帷,凄风揉杂着苦雨。隔着一帘颤动的帷帐,屋内仍是暖暖的色泽,落到少年脸上,只留下一层意味不明的晦涩。 “我想起来,”游时宴醉得糊里糊涂,恍惚想起沈朝淮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他说他出来有事跟我说,你说能是什么事情呢?” 问情哑了哑嗓子,艰难道:“龙……他应该只是说说,没往心里去,你千万不要去想。” 碰到龙神微尘君这样的神君,也不怪他忘不掉了。问情在心里想到。 游时宴听了他的话,迷迷茫茫醉在桌上。问情扣着桌子,低声道:“还醒着吗?商量事情。” 游时宴埋着头道:“醒着,杀谁?我今夜给你杀了。” 问情无语道:“我是要收回他的魂,所以你要把他引到我面前。你听好了,这人无名,走到哪里骗到哪里。他年岁约莫三十,比你还要大,只是相貌古怪,还生得一副小儿模样,怎么也长不大,从宁州一路骗到云州,无恶不作。” 那这很坏了,都快和我差不多了。游时宴摸了摸鼻子,“难道你不是偷东西吗?” 问情奇怪地看他一眼,咧嘴笑道:“我当你和我闹着玩,原来你真不知道?大盗榜第一是要被通缉的,而且我偷完东西,向来是还回去或者卖掉分给别人的,难道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就为了这么点钱?” 游时宴撇撇嘴,“叫你声侠客,真把自己当大侠了?大虾,煮熟了喂猫吧。那我也说正经的,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做?” 他一句话问完,方才话都没停过的问情突然沉默了。宴会中丝竹声漫漫,问情抽出长笛,长笛上锈迹斑斑,露出出他一双眼睛。 他的视线如风般掠过宴厅众人,语气淡淡道:“神有信徒,方有香火,有香火也就要解决信徒的愿望。香火或者信仰越多,解决愿望的能力就越强,反过来也会影响神君自己。我允诺过这恶徒一件事,我便不能轻易违背愿望。” 游时宴将酒一饮而尽,凑近他道:“那我信你,你能允诺我一件事吗?” 他含笑望过去,狡黠道:“你允不允?” 问情知道他又动了歪心思,拿起斗笠扣在游时宴头上,“允什么?好好办事,大哥我亏不了你!” 游时宴吃了个亏,赶在姿色榜定榜前开口道:“你这人真没意思,那就快走,今夜给你办好!” 二人从小门溜出来,偷摸摸走着。问情压低嗓子道:“那个假冒的小男孩在破庙里藏着,你记得进去了骗他出来,我去郊外等你。” 游时宴没当回事,“哦。” 问情信任地点点头,轻功一点便飞走。游时宴一个人走在小巷里,沉沉的脚步压在路上。他突然想到:不对,风神这么多破庙,到底哪一个啊? 回去问问。游时宴脚步一转,正想离开,几滴夜雨砸到斗笠上,再去找也麻烦,他钻进最近的庙里。 云州香火太少,要捐钱连个香火盒都没有。风神更没有塑神像,只在破墙中央,挂了个模糊不清的画卷。游时宴进去吃贡品,打眼一望,望见了一个奶娃娃。 小男孩吃着糖葫芦,一脸稚嫩地望向他,“怎么了,大哥哥?” 一定是他了。游时宴冷笑一声,“你今年多大?” 小男孩舔着手指道:“九岁。” “你放屁,你今年明明就三十了。”游时宴扫了一眼他,抬手一下将人提起,“说不说实话?” 小男孩吓得手一抖,哆嗦道:“娘说我今年九岁了,我属……属鼠还是羊,我给忘了。” 游时宴见他不说实话,抓着人往外面跑,小男孩扯着嗓子大哭,游时宴一路赶到郊外,对问情道:“是这个吧?” 问情站在郊外河流旁,转身道:“不错——错了!” 他一把抓过游时宴手中的小孩,抱到怀中哄着,心疼地指责道:“怎么回事,下着雨给人小孩带到这里了?你怎么认错的?” 游时宴挨了骂,无赖地摊开手道:“那你等会儿,我继续去抓。” “别去了,”问情无奈道,背上小孩,“你看不见人都晕了吗?快去找家店,给人抓药!” 第49章 怎么怪上我了,你个神君不能用点神力治一治吗?游时宴不满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敲门。 “你好,有人吗?”他心不甘情不愿地问道。 屋里人道:“大半夜的,没人!” 游时宴叹息道:“对啊,大哥。这里没人。” 他不等问情反应,继续去敲下一位的门,“你好,没人吗?” 这屋子大概是真没人,游时宴全当对方默认了,继续往前走。问情终于受不了了,喝道:“停!就去刚才那家,你别跟我玩这套,我神力不能乱用。你耽误太久,人家爹娘担心怎么办?” 游时宴烦得两耳起茧子了,又跑回刚才那家,“你好,孩子生病了,请您帮个忙,必有重谢!” 屋子里的人终于打开了门,一个妇女挽了挽发丝,看到怀中小男孩,蹙眉道:“真是小孩?快进来,快点啊!” 云州人一向风风火火,这妇女见到小孩,便上楼去喊人,又烧了热水。游时宴坐在板凳上,用丝帕擦着自己头发,“你在这等着吧,我继续回去抓人。” 问情一心挂在孩子身上,挠了挠头发,颓废道:“我待会儿跟你一快去。” 他搓了搓手,迎面撞见另外一个小男孩,牵着妇女的手下来。 这小男孩穿着华丽,与这平凡普通的屋子格格不入,粗壮的指节上有厚厚的茧子,睡眼惺忪地走来。 窗外夜雨敲得越来越重,一声声磨在心尖。问情只觉喉咙哑得吓人,喝过的酒骤然在肺腑烧得滚烫。 细密的水珠划在窗帘外,小男孩抬起头,与他对望。 找到了。 问情没有开口,手指不自觉握紧,关节作响时,小男孩漏出一个稚嫩的笑容。 他发自真心,充满感激地望向问情,“师父。” 他一声师父喊得游时宴一愣,游时宴不明所以地回过头,见到了问情额间的细汗。 问情不敢抬头,“……师父来,问你一件事。” 千年前,佛堂内。 梁清云绕着手上佛珠,将未成形的诀念出,“有风来此,见之?为法。这一句要动用情脉吗?” 问情风尘仆仆地从门外赶来,他将长笛一抛,一口饮尽旁边的茶水,“你这什么茶?难喝得要死。我跟你说吧,不能用情脉。九州能用情脉的,除了天道给的,就是酒神赐福的那群施家人,你想给他们用,我们还不如不干了!” 梁清云看向他的佛家长衫,喝着茶水道:“真不像话,要不是知道你是个佛家人,我大概会以为你是个——猴子。” “猴子”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豪爽道:“猴子就猴子了,毛发多,比你这种秃驴好点,哈哈哈!下一句呢,应该是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问情念完这两句,双手合十,专心致志念着口诀,只是眯了一点眼睛,偷偷看向桌上薄薄的信纸。 “有风来此,见之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桌上信纸随风动了两下,问情没念完,便激动道:“清云,咱们成了!” 梁清云默默饮了一口茶,“……其实,我刚才打了个喷嚏。” 问情长叹一声,阳光斑驳撒入眼中,他往外看去,沿路迁徙的百姓正踏着山川,一步步往前奔逃。 时年,龙神弑酒神,初登天帝之位,尚未掌管大权。昭明太子为夺九州统管之权,与火神水神论战。而酒神赐福的施家,虽然神明已死,尚有一丝喘息之地。 可九州之灾,已经初步显露。问情看见最前面骑着马的少女回头,摘下了自己的面纱。 腐烂的血肉自少女脸内跌落,干涸的鲜血在僵硬的眼珠旁,恍若一把触目惊心的剑,一剑落到了佛家人的心上。 问情心里陡然一跳,“清云,你近几日的后背怎么样了?我瞧着这病不像施家人说的那样简单。” 梁清云脱掉外套,带着细汗的脊椎裸露在外,蛆虫从骨头里一点点钻出,已经钻空了一半的血肉。 他浑然不觉疼痛,应该是已经习以为常,淡淡道:“怎么样?” 问情动了动嘴唇,帮他将外套穿上,浑浑噩噩地挤出一个笑,“没什么大事,我都看不出来。这病从来没死过人,应该不用担心。” 他低下头,才轻声骂道:“神君狗咬狗,千万别连累我们受罚。” 梁清云没听清,取笑道:“你逃不逃?我准备过两天可要跑到昭明太子掌管的地方了,你还想待在这里?” “你怎么突然要走?”问情想起他身上的伤口,不知为何有些害怕,“你不能走,你现在不能走。水神在搞活祭,外面人疯疯癫癫的,我不一定能护住你,再说了,咱们的风诀怎么办?” 他嘴里老咬着的两根草越嚼越苦,终于吐了出来,露出一个独属于富家公子的宠坏的模样,“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什么的,都是你想出来的,你可得继续陪我。好不好?” 问出这句话,他一颗心七上八下,他从家里跑出来,抛弃名姓,头一个碰到的人就是梁清云,是梁清云带他入的佛门,告诉他未婚妻跑了也没事——佛本豁达,来生再续缘。 梁清云沉吟一会儿,却道:“不好,这次上路。你愿意的话,和我一起吧。” 为什么?问情没想明白,干脆道:“行!我陪你,上刀山下火海,兄弟我都陪你,我就一个笛子,咱们今夜就出发。” 他把自己长笛捎上,便牵了一匹马,梁清云早就收拾好了包袱,临行前,跪在地上。 佛堂前一片寂静,乱世中无人拜佛。他双膝跪下,叩了轻轻一个头。问情陪他跪下,跟着叩了一个。 梁清云嗤笑一声,半打趣道:“不当侠客,陪我做起老僧人来了?不是一剑走天涯吗?” 问情牵着马,剑早在腰间生锈,晴光错错下,他摸了摸鼻子,道:“什么天涯剑,九州榜的。名利不值一钱,还是一个事最重要——侠客行,所以,现在咱俩都是侠客了,大哥带你出发。” 他一跃翻身上马,对梁清云伸出手,梁清云刚握上,问情便一驾马,马蹄飞快落在地上,惊起厚重的泥土。 梁清云蹙眉,终于道:“这次,行得慢一点。” 贪嗔痴念,人界种种,都是人界疾苦。风诀,一定就在其中。他想到这里,无意识摸上了自己后面的脊背。 随着马儿起伏,虫子不停往血肉深处钻研,整个骨头发出嗡嗡的痛楚,心脏仿佛也被撕裂。梁清云抿唇,突然想到:这个病,可能是会死人的。 他没说什么,回答问情道:“行得慢一点,我多吹吹风。” 第三十七章 明月高悬,溪流卷着夜色奔逃,将夜送到眼帘下。问情翻身下马,梁清云递给他水壶,道:“先喝两口。你在想什么?” 问情喝着水,一双眼睛垂下,被水光晃得熠熠生辉,隐隐露出几分盘算,“咱们别单打独斗了,要逃难也得跟人逃,我想跟前面那个姑娘商量一下。” 梁清云愣了愣,“怎么说,你认识她?” 问情冲他打了个响指,自信地走上前,对少女做了个揖,“姑娘,你好。我会武功,我可以保护你。” 这少女带着面纱,轻飘飘看他一眼,“关我什么事。” 她说完,眼睛一转,却对问情耳语了几句话。问情点点头,走回来道:“失败了。” 梁清云沉默一会儿,“你个侠客,也太莽夫了。怕不是看多了酒神话本,以为自己也长了张灵族之主的脸?你就实话实说,咱们有粮有马,就是想搭个伙一起跑。” 问情没忍住,哈哈大笑道:“我已经说完了,骗你的,人同意了!咱们收拾收拾,就在这儿住一晚。” 梁清云无奈地笑了笑,问情收拾着马匹,二人就近混入了人群内。人群内,梁清云一头光头分外明显,旁边人搭讪道:“是僧人啊,这年头不好化缘,你应该懂点药理或者算命的谋生活计吧?” 梁清云将褥子铺上,客气道:“略通一点药理。” 旁边人有点不好意思道:“那你知道,施家人说得是真的吗?咱们这种烂肉的病,过上几个月就能好了吗?” 梁清云面色一沉,眸色微闪,“嗯,应该是。” 问情想起他的后背,不自在道:“别管这个了,我快困死了,咱们躺下。” 他拉着梁清云躺下,小心翼翼给梁清云托着后背。而满天星辰,在夜间喧闹的蝉鸣声内,跟着云朵晃入了二人眼内,如水般铺在了身上。 问情躺在这汪星海内,指尖指向天上月亮,高声道:“清云,你看这月,你能悟出点什么禅理吗?” 风吹向草丛,拂乱了梁清云的视线,他道:“悟不出,你别吵了。我睡了。” “嗯。”问情安静了下来,等梁清云睡了,才小声问旁边人,“你也得了那个烂肉的病了?是哪里,我看看。” 壮汉点点头,将衣衫扯开,胸前露出一块小小的腐烂的伤口,好巧不巧,蛆虫正好盘旋在心脏处,只是不深,才刚进了皮肉里,“你们俩都是僧人,肯定靠谱。你看,能不能给我剜出来?” 第50章 问情犹豫一会儿,“这地方不深,我试试。你先躺下,我用刀。” 他抽出刀,刀光凌冽,映着硬削的脸颊,在夜色内如狼利齿。他道:“你一喊疼,我就停下。” 壮汉咬咬牙,却纠结了起来,“可能也不需要剜吧,我听也不一定死人,就是我长得地方古怪,又疼又恶心人。” 问情拍拍他的肩膀,了然道:“那你自己想。” “那这,还是剜了吧,”壮汉叹气,“你动手吧。” 问情手起刀落,刀刃一撞,直直冲到血肉里,灵敏地挑破了外层的肌肤,蛆虫被甩到地上。他连气息都十分平稳,用帕子擦掉刀锋,叮嘱道:“回头再看看管不管用,这病蹊跷,一定注意。” 壮汉也长舒一口气,虽然疼,却敬佩道:“多谢。” 问情挑了挑眉,躺回到床铺上,视线却看向壮汉包扎的胸口。 如果管用的话,就给清云试一试,最好能帮助大家。他想,睁了一夜的眼,观察到壮汉伤口逐渐愈合,心口突突跳了起来。 天还未亮,问情爬起来,悄悄拍向梁清云,“清云,我好想有了点办法。” 梁清云也未睡,枕着风儿道:“我都听见了。” 他将自己身上的蛆虫太多这句话咽下,听见问情压抑不住的笑意。 笑意盈盈,盈满了整个夜间,又生怕影响旁人休息。只是与满天星光做伴,落在了这风内。 问情望向对方,茫茫天地间,朔风呼啸,掀起耳旁的碎发,在冷冷的夜光下,一颗心炙热滚烫:“清云,我肯定是能救你的。” 梁清云忽然有些说不出话了,他仰头看向满天,转移话题道:“都睡不着了,想想风诀吧。” 他没有说,一个人的孤军奋战永远也比不上无数人的努力,一个离家的郎君,哪怕顶上漂泊半生的血泪,再拼上一条命,也护不住另一位只是平凡人的挚友。 施家要是有办法,一定早就出手了,而不是现在来一句轻飘飘的“不会死人的”。 可问情是他的朋友,梁清云眯着眼睛,整个星空连同问情的一句话,与凉薄的月色一起涌入了心底。 “有风来此,见之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梁清云翻了个身,突然道:“是本听心言?” “不对不对,”问情念了一遍,长叹道,“怎么还不对,继续试吧。” “有风来之——” “不行,没用。” “如梦化泡影?” “不好。” 试到半夜,问情迷迷糊糊睡去。梁清云朦朦胧胧间,感受到蛆虫一点点钻入骨头处,仿佛啃噬般沿着血液滚动。 他强忍着疼,直到天明,才叫道:“起来吧。” 问情马上爬起来洗漱,叼了根草,问壮汉道:“怎么,好点了吗?” 壮汉咧开嘴笑了,扯开胸膛,已经完好无损,看不出受伤的痕迹了,夸道:“应该是行了,我都跟周围人说了,你叫问情是吧?不少人都想来找你。” 问情也笑了,跑回去便跟梁清云扯了起来,“你知不知道,我手都不带打颤的,一刀下去就好了,你快脱下外袍,我给你弄。” 梁清云被他拽下外袍,问情拿着小刀,手心突然开始发抖。 狰狞的伤口露在眼前,问情一扫,几乎是有些狼狈不堪地避开眼睛,“我出手了。” 问情手中的刀落下,才刚刚碰到血,刀刃嗡鸣与骨头碰撞的响声撞到耳边。他气息不稳,松手道:“清云,我下不去手。” 梁清云笑道:“那就别提了。” 他披上外袍,长睫垂下,厚厚的阴霾笼罩眼睛,“继续赶路吧。” 问情将刀抽回,又回去赶路,期间壮汉带了几个人来找他帮忙,他一一帮过,也不要谢礼。而少女见状,分粮的时候还打趣了两句“好郎君”与“好僧人”。 他们行到一半,在处小茶肆歇脚。问情瞧着面前浑浊的酒水,开玩笑道:“要是酒神当初喝这样的酒,他和他姐姐也就打不下天下了。” “嘘,”梁清云摇头道,“死了的神君也不能用来打趣。你以为水神君好惹吗?万一被他听了,一定要杀了你。” 问情耸耸肩,“本来的事,酒神本来就是暴君,死在自己儿子手上,难道不是死得其所吗?怎么,你要替神君惩罚我,把我也变成光头吗?” 梁清云懒得再说了,他趴在桌子上休息,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竟然睡着了。问情见状,一边笑一边在他头上画画。 问情笑得欢,却见旁边壮汉走过来,脸上发红,摇摇晃晃,一头栽倒在地上。 ……怎么回事?他一怔,立马跪在地上。 壮汉脸色发红,醉得迷迷糊糊,问情翻开他的眼睛,只能望见一片眼白。他用手扯开壮汉衣服,肌肤仍然完好无损,忽然听见一丝诡异的动静。 里面有东西。问情当机立断,将头靠在壮汉胸膛内,似乎有东西在里面撕咬,他将手贴近,感受到里面蠕动的蛆虫,刀却落不下了。 ——这病,是治不好,会死人的。 周围人陆续走进,奇怪道:“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倒了?” 问情的刀刃迟迟不落,他掌心冒出一层层的细汗,周围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他身上。 如果承认壮汉死了,那帮过忙的自己呢?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死过,是自己给壮汉治病,然后他才死的。 他将视线一层层掠过,看见大家困惑与迷茫的视线,见到自己帮过忙的夫人与少爷们,喉咙一紧。 他眼前发红,郑重道:“他死了。” 问情马上将刀锋插入心脏,整个胸膛仿佛气球一样破开,雪白蠕动的蛆虫吞噬着整个内脏,没有一丝鲜血露出,连肉块都被吃干净了。 他听见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站起道:“其实——” “这病是治不好的,”梁清云站起,神色惨白却坚定,“难道诸位没有发现吗?施家人是在骗我们,我们要去问个清楚。” 周围人面色比他更难看,如果不是问情武功高强,估计就要直接出手了。领头的少女率先道:“可是在你这位朋友出手之前,我们队伍从来没有出过事。” 她神色冷漠,看了二人道:“我们都不想闹得太难看。这样,大家谁都不要动手,把粮食交出来,一起齐心协力,走到施家再问。” 问情没说话,将马上粮食全部解下,交给少女,周围人见状,陆陆续续交给她。她颔首道:“从今天开始,我们只管赶路,不要在互相说话,引发矛盾了。” 问情抹了抹脸,沉默着往前走。梁清云跟在他旁边,相顾无言内,问情只问了一句话。 “你早知道,你没救吗?” 风过叶间,簌簌带来寒凉,满地露珠,被彻底搅乱。 “嗯,我早知道的。” 问情牵着马,直到夜间,再也没有开口。 领头的少女将马拴在最远处,带大家扎营休息。二人就这样闷闷躺下,半晌,问情实在睡不着,又爬起来。 他迷迷蒙蒙睁开眼,见远方马儿狂奔,已经追不上了。耳边嗡嗡作响,问情将刀拿起,胸间撕心裂肺的疼痛。 她带着粮食跑了,为什么?!问情将众人喊起,双唇发白,“起来,起来啊!” 篝火下,逃荒的众人面面相觑,恶意与恨意,都被死亡到来的绝望冲淡。一位男子的颈间已经被蛆虫咬烂,他再也忍不住,一拳揍向了问情的脸。 男子似乎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做出这种事情,愣了会,低声哭道:“对不起,当时是我让你帮我的,是我让你的。” 问情毫无防备,一拳被揍到地上,他吐出一口血,沙子与泪混在血里,绽开一片血泊。 他擦了擦嘴角,一拳捶到地上,在众人的哭声中,破天荒地的落了一滴泪。 这滴泪砸到红色的鲜血上,将一颗炙热而正直的侠心打乱。 不该说出死亡的真相的,就该说只是喝醉了死了的。就不该帮忙,不该在不清不楚的情况下来到这里。不该答应梁清云下山,不该加入逃荒的队伍。 难民,难于作民。他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血色内,突然伸出一只手。 梁清云摸向他的头发,“你也想走了吗?” 散伙走人吗?丢下这群老弱妇孺,生病的男人,然后自己无事一身轻,去做侠客吗? 问情将耳朵捂上,仍能听见众生荡开的哭声,听见心底责备与不甘的心声,听见梁清云掌心脉搏的跳动。 风拂过他的一颗心,问情松开手,正面听见众生一声声哭声,死死握住梁清云的手,站起道:“我不走。” 梁清云笑了起来,“那就想办法,带着大家走到施家。” 问情点点头,擦掉脸上的血痕,铿锵道:“我们如果停在这里,一定会死。如果退回去水神的地方,那也是死。不如,就拼一把,去向施家问个明白!” 第51章 众人应声,月夜下,纷纷走起来,去翻包裹。男子翻出一粒小米,苦中作乐道:“这还能煮个汤。” 问情拍拍他的肩膀,梁清云待在旁边,神色意兴阑珊。梁清云道:“那姑娘跑前连饭都没分,这么折腾一趟,大家该饿了。” 问情神色闪烁,“嗯,粮是最重要的。” 他们翻了一夜,拔了野草,总算吃了一顿饱饭,休息到天明,又继续出发。 问情走在最前面,颠簸的路上,他不停安抚众人,心中却知道,已经到末路了。 还没有见到施家,没有粮食,一定会死在半路上的。 他驾着马,苦中作乐想着饿死后在鬼域怎么投胎,梁清云却道:“找到肉了。” 第三十八章 梁清云面色发黄,已经显示出病态的饥饿,指节处吱嘎作响,一双眼睛却熠熠生辉,笑道:“快把人喊来,都吃饭了。” 问情比他情况好些,双唇发白,“什么肉?” 梁清云避而不答,肉汤煮熟,周围人闻着香气赶来。男子一把搂住问情,泪眼朦胧道:“大哥,我以为我要死了,我……我真的,家里还有老人,谢谢你们。” 他谢完问情,狼吞虎咽的吃着。问情仍然站立在原地,眼睛死死盯着梁清云,“什么肉?” 他拉着梁清云走,梁清云脚步踉跄,跟着他到了树下。问情单膝跪下,直接掀开他的佛袍。 白骨露在面前,一大块缺失的小腿肉不知去了哪里。鲜血顺着骨头一点点滑落,滴落在地上,绽开一片血花。 问情喉咙一阵作呕,他颤着手,将带血的佛袍放下,抱住了梁清云。 刀锋在他的腰间闪烁,问情低声道:“清云,佛家子弟,应当见不了鲜血的。” 梁清云没有说什么,把问情的手放在自己后背上,蛆虫攀附着骨头一点点蠕动,整个后背都已经被啃噬干净。 梁清云无奈一笑,手按上问情的刀锋,“可我早已经见过了,也不算佛家人了。” 苦寒的风一丝丝吹过他的手腕,他将刀牢牢抽出,分毫不抖。 梁清云垂着眼道:“风诀的上半句,我想还是不用改了。” 问情眼前一晃,泪水从眼眶内涌出,无法克制地落在唇边,无比苦涩,“……我想不出,想不出最后一句。” 梁清云摇头,“你悟性高,闭上眼,仔细想想吧。” 问情跟着闭上眼睛,听见梁清云道:“有风来此。” 微风如怜,细细掠过眉睫。问情感受到滚烫的泪,咽入咽喉,竟是肺腑寒凉。 他说不出话,梁清云一字一句念着,“见之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心脏像是彻底被穿透,问情没有出声,嗫嚅湿热的血液蔓延到他的掌心,直到很久后,逐渐凉透。 他听不见梁清云的声音了。 他不敢睁眼,不敢去看,可他听见了远方好不容易吃了一顿饱饭的难民的说话声,终于睁开了眼睛。 一块一块肉摆在自己面前,鲜血淋漓。而一具分不清楚是谁的尸体,躺在他的手边。 眼前一阵阵的发黑,问情伸手摸向尸体,蛆虫因为失去了居住地四散爬走,他按向心脏,心脏还在挣扎般跳动,他拿起匕首,快准狠地扎穿了心脏。 ——清云,我会继续走下去的。 梁清云说他悟性高,悟性高,最后一句是什么呢? 问情抱起梁清云仅剩的一根腿骨,用帕子将它擦拭干净,行尸走肉般放进包里,一步步朝难民走去。 “我们一定要到施家。”他麻木又坚定地说道。 周围难民跟着答应,拿走他手上的肉块,继续去煮汤。问情看着他们一举一动,忽然有了死灰复燃的希望。 ——我能救他们的,一定能救他们的。 他咳嗽两声,在众人之外,望着星空,想起数日前,不知天高地厚的誓言。 他说,清云,我肯定是能救你的。 苍茫山海间,凉风呼啸,掀起凌乱的长发,他独自望向满天的星空,冰冷的夜色下,一颗心安静到彻底。 心净而风不止,不破不立。清云,咱们转世再见,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 他闭上眼,旁边男子问道:“大哥,你朋友呢?” 问情手一顿,淡淡道:“清云他先去施家了,在等我们。” 男子大概没当回事,“大哥,快了,我们就差几里路就能到了!本来撑不住的,有了这顿饭,一定能行!” 问情叼了两根草,反复咀嚼,沉声道:“嗯。” 从夜到晨,风云变幻。问情反复琢磨着风诀,他等到晨日,又背上包,领着众人往前走。 他们一步一步,越过山海,终于望见了施家的城池。 酒神掌管九州的时候,是不给九州起名字的,分别就叫个一二三四,只有施家所在地不一样,称为主州。 那一点点施家的旌旗,原本是刻骨钻心的恨意,可数日的奔波、数夜的磨难,他们走到这里的时候,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欢喜了。粗重的呼吸声如水般荡开,一声声欢呼在其中诞生,问情站在其中,久违的快意从面上浮现。 隔着几步远,他哑着嗓子,喃喃道:“我们到了。” 身后数人重重抱向他,用尽全力喊道:“到了,真的到了!” 问情压着斗笠,锈迹斑斑的长笛发出悦耳的响声,他难以克制地笑了一声。 我佛慈悲,我们到了。 问情先制止众人,率先上去叩起了城门,“守城的,在不在?我们要进城。” 无人应答,他心中了然,知道毕竟是乱世,可能不会放人进去,他转身道:“我先进去,看看局势好不好,再带大家进来。” 众人应下,问情不愿意放下包裹内的白骨,脚步轻点,勉强翻了高墙。 怎么没人管?他心里有几分困惑,来不及思索,脚已经往施家的旗子跑去。 四周的景色飞快掠过,日头高照,只有施家的旗子分外明显。他越跑越快,饿得太久,踉跄在地,又爬起来,抹掉血迹继续狂奔。 我代我自己问你们,为何酒神赐福于施家,为何你们施家要作威作福多年,为何酒神会死,天道会降灾?为何骗我们不会死人?为何? 厚重的泥土纷纷扬起,他想起背包内唯一的挚友,想起城外等待的难民,突然想到:要是施家人有良心,他要一杯好茶,敬他的佛子朋友。再要十车粮食,给他带来的百姓们。再要一把好剑,杀了领头的施家人,杀了这群土皇帝。 旌旗逐渐靠近,他的脚步慢慢稳了下来,眼睛下意识眯起,刚准备露出一个笑,却看见了汹涌的烈火。 烈火吞着木块往上,如蟒蛇般一路烧倒了整个高楼,滚烫的热气喷到脸前,问情朝四周看去。 他才发现,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这是一座已经空了的主城,是被土皇帝抛弃的行宫,是…… 是什么呢? 他眼前闪过很多景象,因为逃难路上吃土消化不良死去的人们,还有因为自己不让吃人分道扬镳的人们,以及,自己包里这一截小小的白骨,都像一把利刃横在心头,不吐不快。 问情仰头看向这座高楼,灰烬与房梁坍塌在地,早就干涸的血液凝结在地上,唯独狂风吹起了施家的旌旗,恶意引诱他一步步向前。 他闷声往后退了两步,再也忍不住,原地瘫倒在地,高声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有风来此,骗我如今!” 他抽出刀刃,冷刃内映出一双赤红的眼睛。 该如何回去对大家解释,怎么活下去?他浑浑噩噩地转动着眼珠,刀刃抵向颈侧,耳边响起嗡鸣的声音。 就这样吗?问情迟迟未曾下去手,手腕一转,准备自刎,却听见一声断裂的脆响。 ……再看最后一眼。他摊开包裹,看见碎裂的白骨。 “自从这病开始死人来,路边都是土匪,你领着队伍走,要小心点。” “清云,可是土匪来了,估计都要可怜我们,我们没有粮啊。” “莫要打趣了,土匪来了,可是要吃人的。” “……他们是这么活下去的?原来如此。吃人肉,你看我怎么样?” “你说什么呢?如果真的有一个人要死在这里,还是我最合适。” “不,我们都要好好的,等逃到了施家,去问个明白。” 原本是他想死的。 一阵风吹起白骨的粉末,刮过问情的耳侧,他抚摸向额头,撑起身体,一步步走回去,“再见。” 他再也没有望向后面燃烧的大火,只是坚定地往前走。问情用刀鞘从里面打开大门,高声道:“施家人走了,但我们有城了!” 寥寥无几的百姓们,眼睛一点点亮起,望向他的身影。问情将城门全部打开,高高站向城墙上,身上破烂的长衫在风中摇曳,喝道:“这是我们的城!” 他干脆撕下长袍,眼前因太虚弱而发黑,跪在地上,咬开食指,写了一个字:云州,风城。 第52章 问情几乎要站不住了,他想要将长袍当旗子举起,呼吸却越来越弱,而不知何时,身下的百姓冲上前护住他。 半梦半醒间,他的唇边喝了一点水,看到一个烂透了的长袍,随风扬起,挡住了远处的施家。 已经麻木的心脏拼命地跳动了起来,热血涌到脸上,难以言喻的希望不甘心地爬出来,问情在炙热的视线内,微微扯起了唇角。 打碎侠客心,回到脑海内的,仍然是正义而坚韧的一颗佛心。 旁边幸存的男人问道:“这是我们的城吗?不会被人打吧?” 旁边人回道:“管他呢!都到这个地步了,拼了!” 湛蓝的空中,一个云字冉冉升起,风呜咽吻向问情的眉心,一阵阵清凉涌入,他伸出掌心,抓住了这阵风。 “有风来此,见之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心观。破而后立,心净而风不止,佛曰:是本听心言。” 四周的人们越聚越多,相拥赶来寻仇施家的人纷纷踏入这座城池,一分真心,千万情意,化作了绕指柔情,凝聚成能让万千百姓聚集的信仰。 云州风城,是九州首创州府的城池,九州灾祸中最兴盛的城池。后来昭明太子照管九州,仍然维持了这个惯例——这是普天之下,独属于九州人民的惯例。 据传,风神当日被救起时,边笑边哭。他断掉了自己的长发,永远归入佛门。直到确认风诀能够被每个人学会后,才安然死亡。 千年后,小屋内。 游时宴翘了翘二郎腿,好奇道:“什么师父,你快说。” 问情狼狈地移开视线,“他是清云的转世,我说过,我不会伤害清云的转世的。而且,他这辈子又有残疾,我教给了他轻功,又允诺他,一定会让他好好的。” 游时宴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纠结,眨眨眼睛道:“你干不干了?你不干,快给我风神快马,我还要去鬼域找大少爷。” 问情喉头一滚,转而向小男孩道:“清……我之前问你,你说你会一直待在破庙里,不会再作恶,为什么又要跑到别人家里?” “可是,”小男孩垂下眼,“是他们每次收养我,说过不嫌弃我。也是他们要抛弃我的,师父,你说人要有佛心,他们嫌弃我,我不该杀吗?” 问情动了动嘴唇。游时宴见状,将手中热水一泼,泼在小男孩身上,“哎呦,我嫌弃你,我来杀你,与别人无关!” 顷刻间,他将手中断剑拔出,剑刃寒光显现,如游龙般冲向小男孩的脖颈。 小男孩一个踉跄滚在地上,轻功点了几下,跳出窗户。游时宴剑锋跟着一转,拽了一下问情,催促道:“你不动手收魂,他该魂飞魄散了。” 问情神情一敛,跟着他翻出窗户,夜雨砸到脸上,留下冰冷的水渍,他将长笛抽出,数十支手臂从后背显现。 “我亲自来。”他将长笛放在嘴边。 “好嘞,”游时宴乐得轻松,腰下一弯,从战场顺利逃脱,不忘吆喝道,“加油啊!师父打徒弟,不就跟亲娘打小孩一样嘛!” 问情望向站在面前的小男孩,细雨如帘,视线相交的刹那,他心底翻滚起千百年的思念,经年的愧疚与不甘。 数年因果对错,他已经不想再问为何,也不想再问当初,只求一个,挚友魂魄安稳。 锈迹斑斑的长笛在吹动下发出一声哀鸣,雨揉杂着这份情意,将笛声蔓延在空中。 仿佛真正的佛音般,将世间所有杀伐的怨念平息,只剩下幽幽绕转的心声。问情吹着长笛,闭上双眼,道:“万物归我佛门,是本听心言。” 小男孩的身体晃了晃,一缕缕白色的丝线从空中冒出,归于万物万心间。 问情放下长笛,声音与冷雨一样压抑,自语道:“你说我悟性高,可我却,第一次念给你听。” 风不断拂动,他低下头,招来了一匹雪白的马儿。问情对游时宴道:“过来,它能送你过去。” 第三十九章 雨下,游时宴摸着风神快马,郑重道:“你会说人话吗?” 问情站在旁边,双手抱胸。马儿对游时宴不屑地扬了扬蹄子,露珠飞溅,哼哧道:“不会。” 游时宴赞叹道:“客气什么,会说人话是好事。你看,我们都会说。” “哈哈哈!那是我说的。”问情摊开手,嚼了嚼嘴里的草,他摘下斗笠,将斗笠按在游时宴头上,笑道,“再见了,小子,这次得谢你一次。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吧,等你从鬼域回来,咱们好好喝一杯。” 他办事利索,拍拍手,身下马儿乘风飞起,马蹄从地上踏向空中。四周狂风大作,冷雨拍在脸上。游时宴被颠得胃里一阵翻滚,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他胡乱抱住马头,喃喃自语道:“大少爷啊大少爷,我都吃这样的苦了,你可千万不要出事。” 风神快马继续往前跑去,拨开一层层云雾。游时宴耳边响起无数谈话声,像隔着人鬼二界的厚障壁,愈来愈远。 直到马儿从空中落到地上,稳稳降落后高声嘶鸣一声,原地化为风儿消失。游时宴站在原地,呆呆地和面前的鬼对视。 面前的鬼飘着转了两圈,挂在脖子上的舌头动了动,“什么时候死的,怎么跟个人一样?” 游时宴一挑眉,带着几分怒气道:“你就说让不让进吧?人族可不能进鬼域的,耽误了上面人做事怎么办?” 鬼见状,还是奇怪地看他一眼,嘟囔道:“没见过来了这里不哭的。算了算了,人不可能来鬼域的。你给了买路钱,过了这野狗村,再去找昭明太子要转世令牌。” ……买路钱是什么钱? 游时宴嘴角一抽,“你非得要这个钱吗?你看我能给得起吗?” 他垂下眼,挡住风神给的上好的绸缎料子,又挡住鬼君秦伏凌送的绫罗发带,再挡住师父给的耳环,最后挡住酒壶,顾影自怜道:“这世界上大概没有比我更穷的鬼了。” 鬼瞧他这样,顿时了然,摇了摇铃铛道:“又来了个霸王鬼,送他去河里!” “哼,鬼域就这个态度,”游时宴眨了眨眼睛,纤细又白皙的手腕一转,拿出了一支笔。 他微抬下巴,转着笔道:“判官笔,看见没有,通通给我让路。” 鬼面色一变,飘着的腿一弯,双膝下跪,“不知是君父派来的人,多有得罪。还请,还请原谅小生!” 游时宴轻咳一声,“没什么了,把你收的买路钱给我,不能私自收钱。” 鬼连忙将鬼界银票拿出,不忘露出一个尴尬又讨好的笑容。游时宴将银票放在怀里,走进了野狗村。 野狗村村民都坐在这里,等待转世轮回,各司其职。游时宴走过去,看见了三生石,上面刻着“永恨长厌君”。 毕竟酒神攻打过鬼域,占领过一段时间。游时宴毫无芥蒂,也不当回事,继续往前走,听见身后鬼喊道:“大人,大人!小生亲自带你走吧。” 游时宴故作高深地点点头,学着秦伏凌的模样,负手道:“你是个好料子。是该好好走走了,好久没回来看看了。” 鬼飘在边上,殷勤地介绍着:“这边,是我们鬼界的彼岸花,昭明太子当年娶酒神的时候,走的就是这条路。” 昭明太子娶酒神?还水神娶酒神呢。游时宴被他逗笑了,塞给他一点银票作为打赏,“你还挺好玩的。” “是吗?其实我一直挺不会说话的,”鬼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又加了两句,“当年,昭明太子就是这么一步步把酒神从轿子里抱出来的。到了,前面就是幽冥长河了,小生的职责就是在这里守着,没法过去,您可以自己上船。” 游时宴见他要走,马上道:“等等,你知不知道人界的沈朝淮,他是死了吗?” “什么?”小鬼茫然地摇摇头,“我没记过这个名字。不过您要是进去,可以查查生死簿,肯定是能找到的。” 一轮红月从乌云外露出,鲜红的色彩铺在大地上。深黑色的河流卷着激浪翻滚,水沫飞溅,风雨摇曳内,一艘小船缓缓驶来。 一位男子坐在船头,停下了手中船桨。 小鬼看到他,眼前一亮,“喂,无面。跟咱们君父的人打个招呼,好好带人家过去。” 无面抬起头,面纱挡住下半脸,哼了一首小调。 这小调很熟悉,腔调很是古怪,又十分温柔。游时宴听得浑身难受,脑子里冒出了一堆人名,上了船后,忍不住试探道:“您好。” 无面的眼睛一瞥,示意他说话。 游时宴客气道:“您可以别唱了吗?您都不张嘴说话,只唱歌,您不觉得自己很没礼貌吗?受不了,你生前爹娘怎么教育你的?” 无面轻笑一声,坚持一边划船一边哼歌。 他越唱越熟悉,游时宴飞快拔出断剑,不忘将判官笔插在耳边,一剑斩去。 剑光凌冽,擦着无面脖颈飞过。无面弯腰避开这一剑,叹道:“我也受不了了,你以为我愿意跑来帮你吗?” 第53章 游时宴眯起眼睛,又转剑劈向他,“快说,你是谁!” 无面只能往左一点,掠开这一剑,无奈道:“太子殿下,你自己出来说。” 一只小手从水中冒出,破开冰凉的水面,抓住船边。女童将头靠在船边,身体隐在水中。她转了转黑色的眼珠,笑眯眯道:“爹爹,昭明哥哥说他先走了,在岸边等着。” 又是姻缘神。游时宴想起他“送”自己的阴桃花,恶从胆边生,趁二人说话功夫,抬起一脚,直接踹飞姻缘神。 无相真君毫无防备,滚入水中。游时宴拿起船桨,用力拍了他的脑袋两下,“我自己去,不用你这种人帮忙。” 无相真君被水呛了两下,激得快要吐出来了,头又被船桨拍了,尴尬地不想说话。玉娘子抱住他,喊道:“你不能自己走啊,小天帝,你回来啊。” 游时宴怎么可能搭理他们父女,划动船桨就开始往前冲,回道:“你们俩就回上天庭吧。咱们一码归一码,我也不计较你们俩的事情了。我自己去找昭明太子。” 他把两个船桨全用上,不过片刻,便到了幽冥长河的末端,只可惜沿路景色一点也没看到。 幽冥长河最末端,昭明太子隔着一汪河水,与他对视。 昭明太子仍旧是那身明黄色的衣衫,斜背着一个专门携带公文的黑色包裹。他俊朗的眉眼微微蹙起,不解地望向游时宴身后。 而一汪水色映着红光,波光潋滟内,游时宴抬头道:“好久不见,太子殿下。我赶时间,你找谁?” 昭明太子一怔,犹豫道:“你过来的时候,看到谁了吗?” 游时宴跟着皱眉道:“什么,一路上就我一个人,你还有别的事情吗?没有的话,该我问你了,大少爷在哪里?” 昭明太子又望了好几眼,确定没有别人后,神色露出几分怒意,沉声道:“如此办事,简直是玩忽职守。” 他声音带着怒火,游时宴一时被吓到,小声地添油加醋,“额……确实,那些神君都很坏了,肯定没有把您当回事。” 昭明太子道:“正事要紧,回去我自会处置。你先过来,我带你去找人。” “好嘞。”游时宴迈步上岸,耳朵上插着的判官笔动了两下。 昭明太子原地停住,神色复杂道:“你……你怎么真的偷了?” 游时宴没太明白怎么回事,大方道:“我准备送你的。” 昭明太子愣了一会儿,耳尖不争气地红了。他纠结地拿出镜花镜,低声道:“你是想起什么了吗?不论如何,你先别进孟婆桥,会有麻烦的。” 他拿起镜花镜,在游时宴面前打起了远程通讯。 “喂,儿子。有事吗?吾在里面坐着,直接进来就行。” 听不太清,但感觉不是好事。游时宴目移,扫到昭明太子的手腕,顷刻间握上去,细密的眼睫一弯,软声道:“太子殿下,你该不会要要告我状吧?” 昭明太子看向他,嗓子一哑,坚持道:“是这样的,父亲,我找到你之前丢的判官笔了。” 怎么这么难办呢。游时宴指尖在昭明太子的掌心按了一下,剑茧摩挲着对方掌心的细汗,微微发痒,他露出一个笑容,仰头看向对方,“太子殿下,我送你东西,你不喜欢吗?” 游时宴的指尖从昭明太子掌心滑到跳跃的脉搏,“你不喜欢东西,还是不喜欢我?” 昭明太子被这熟悉的伎俩一闹,下意识凝向他的唇边,不自觉露出一个宠溺的微笑。但马上意识到不对劲,甩开游时宴的手,神情羞恼道:“做人做事,仅凭天地良心,你不能如此张扬。更何况现在是在外面,你怎么能里外不分——” “罢了,我不欲与你多说。”指尖还残存着游时宴手上的余温,昭明太子心乱如麻,匆匆移开视线,勉强道,“你离我远点,我不喜欢这样。” 秦伏凌吊儿郎当地啧啧两声,“到底是从哪里找到的,你怎么跟人拉拉扯扯的?吾真听不懂,你等等,吾马上过去。” 昭明太子挂掉了通讯,默默走到离游时宴远一点的角落,整理着衣服,吩咐道:“等父亲处理完,我就带你见沈公子。” 游时宴见他不吃这套,换了一个办法道:“我以为你是代理天帝,之前又是什么人界赫赫有名的太子。没想到出事了就知道喊父亲,你父亲是谁?这么好喊的吗?看来你是个靠爹吃饭的,有本事你现在带我去找沈朝淮。” 昭明太子恢复了一贯的沉稳,也不听他激将法,翻起了随身携带的公务,熟练地开始批阅。 ……我要杀尽天下老干部。游时宴嘴角一抽,见他翻着《云州信仰处理事项》、《关于龙神瑟州的发展报告》、《分析辩证姻缘神与财神合作的必要性》,眼皮子都开始打架了。 他也憋回自己的火,好声好气道:“你的父亲是鬼君吗?就是现在在九州人界当皇帝的小混混,那个秦伏凌。他好像说过自己是鬼域所有鬼的父亲,那为什么你叫父亲,不叫君父?” 昭明太子从公务中抽出一本《关于基本历史(可对失忆的酒神介绍)》,“你自己看吧。” 游时宴无语地接过这本厚书,翻开了第一页。 昭明太子,本名秦昭明。曾是人域小国太子,亡国之战被天道赏识,得到了一把特殊的剑,可以无条件攻占一座城池。因为这把剑,又被鬼君收为继承者。鬼君,暂名伏凌君。人域诞生时跟着诞生,鬼域不死,身魂不灭。后鬼域被酒神攻占,弃城而逃,前往人域游玩。酒神死后,鬼君重新回到鬼域,杀掉了花神,令火神重伤,继续掌管鬼域。 游时宴看完这里,还想继续看,昭明太子将这本书拿回,解释道:“不好意思,这本书只能给你看这一部分,后面的不能看了。” 游时宴气得咬牙,终于忍不住指责他了,“昭明太子!你说你帮我,从刚才开始你除了告状干什么了,你不就是欺负人吗?你有本事带我去找大少爷,我软硬兼施你不吃是吧?别逼我跪下来求你!” 他好像是在威胁,昭明太子正色道:“你不要太急,我们上天庭一定会为你处理好的。沈朝淮这件事情,背后还有隐情,一切都不是这么简单的。” “就你们上天庭这种草台班子?”游时宴着急道,“行,我算是看明白了。好,我跪下行了吧?” 他作势要跪,昭明太子半弯下腰要去扶他。 身后响起几声脚步声,昭明太子腿先一弯,单膝下跪道:“父亲。” 游时宴站在昭明太子面前,腿也一软,不敢回头,“哈……哈哈好巧,陛下,咱们又见面了。” 秦伏凌站在他们二人身前,摩挲着下巴,沉吟道:“儿子,你快把吾的好儿媳扶起来。” 第四十章 昭明太子面上青白交加,半呵斥道:“父亲,你开这玩笑,让我们如何是好?” 秦伏凌的视线在两人头顶打转,挑眉笑道:“哈哈哈,不好意思。吾以为这不算玩笑,是事实啊。” 昭明太子跪在地上,少年特有的俊朗的脸上浮出窘迫的红意,他纠正道:“可是父亲知道我不喜欢这样的话,若有意说出来,便更不好了。君子论心亦论迹。” “你们两个,”游时宴独自站起,指指点点地看向二人,脑子飞快转动,“难道你们没有伤害到我吗?这里面最受伤的人就是我。” 他先狠狠瞪了一眼路过的鬼,示意大家快让开。 众鬼本来就不敢围在这里,零星几个来办事的也都散了。游时宴确定没有鬼了,熟练露出一个笑容。 他的长睫弯起,一双柔情眼含着几分情意,侧脸映着红月,柔柔波光便落到了秦伏凌心底,“陛下,我问你,不问太子殿下,好不好?” 秦伏凌笑眯眯道:“好。你讲吧,爱妃。” 游时宴仰起脸,笑道:“那我问,大少爷在哪里,好不好?” 秦伏凌魂马上飘了,“不太好吧。” 游时宴失望地叹了口气,“哦。” 秦伏凌改口道:“好。多大点事,吾带你去。” “成何体统,”昭明太子神色一变,将二人拉开,将游时宴护在身后,“父亲,你在胡闹吗?我们都已经说好了,你以为这是玩乐,可以随便更改吗?” “放肆。”秦伏凌喝道,一甩袖子,成熟的脸上显露出几分自傲,“吾说什么就是什么,现在就带他去见老龙!” 游时宴讨好地鼓掌,昭明太子眉心一跳,手臂上隐隐露出青筋,将游时宴的手抓住,正色道:“于理君在臣先。可于私情,长厌君是我未婚妻,和父亲没有任何关系。” “谁是你未婚妻了?”游时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嫌弃地甩开他的手,“啊对对对,长厌君是,我不是。你找老婆找长厌君,别找我,行了吧?” 昭明太子皱眉不解,游时宴马上凑到秦伏凌旁边,笑吟吟道:“陛下,咱们走吧。” 秦伏凌别有深意地望了一眼昭明太子,带游时宴离开。他一边走,一边悄悄给昭明太子发个消息。 第54章 ——儿子,吾都打点好了,老龙他自有办法,你放心,一定能帮你拿回你的宝剑。(表情包:鲜花) 昭明太子缓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回道:原来是演戏,我以为父亲来真的。长厌君并非良人,不要一口一个“爱妃”了。 ——可他前世不是为了吾嫁给你的吗?哈哈哈哈,乖儿子,收起你的爹味(表情包:微笑)。 昭明太子扶额回道:我以为是该父亲收一收自己的少年心性,都活了上千年了,为人处世却毫无章法,如何服众? (您已被“父亲”拉黑,备注:记得给吾转生活费) 昭明太子沉吟一会儿,给财神发了一个消息。 ——把鬼君的香火与银钱全部停掉。 ——没问题,太子殿下。 ——嗯,辛苦了。 秦伏凌把镜花镜放回胸口,心情颇好地负手走路,“爱妃,吾要带你去的是忘川河。沈朝淮和你师父都在那里。” 好感动。游时宴后悔自己之前骂他这么难听了,真挚道:“我这辈子没怎么过过安稳日子,前有师父被杀,你悬赏我。后有神君要追杀我,你还把我关大牢。这都是你害的,没想到你终于良心发现了。以后如果你遭报应了,我一定不会落井下石。” 秦伏凌露出了几分怀念的模样,“你还记得你要杀吾的时候吗?你拿你那个长生剑指着吾,可你最后没杀。” 游时宴心中不免遗憾,“为什么呢?” 秦伏凌微微一笑,“因为吾不死不灭,而且你打不过。” 这人很贱了。游时宴懒得理他,往前走到了一个硕大的玉台。 高台由玉雕刻而成,一层层阶梯上,蜿蜒刻着彼岸花的图案,最顶上是一层平静的冰面,泛着冷光。游时宴跟秦伏凌一步步往上,颇为不屑。 要是狗皇帝狗鬼君再瞎逛拖时间,自己得找机会套消息了。 他正想着,秦伏凌出声道:“小帝君,你看底下,到了。” 游时宴在最高一层阶梯上蹲下,冻结的冰面内,两道人影绰绰涌入眼底。 一缕白金色的绣帕,荡漾在冰冷的水内。沈朝淮的身体被泡在河底,四面八方的铁柱将他困在里面,浮浮沉沉间,眉心紧皱。 游时宴下意识摸向冰面,隔着厚厚的冰块,又望见了另外一点魂魄般的微光。 微光气若游丝,时闪时灭,仿佛坚持不了多久。游时宴一颗心跟着悬起,眼睛紧紧盯着水牢内的一人与另一魂。 不太妙……大少爷和师父都在里面。他手心掐紧,呼吸逐渐加重。 “这是望乡台,可以窥见前世的乡景。不过,现在的话,吾给你一个愿望,可以救出一个人。”秦伏凌饶有兴致地笑了起来,步伐悠闲自在,“所以,吾允许你救一个人,你救谁?” 游时宴视线匆匆掠过师父,停留在沈朝淮脸上。 他许久没见到沈朝淮,可生平数十载,所欠的太多太多。归根到底,要是还不上大少爷,那真是枉走一趟人间。 冰寒的水流锁住沈朝淮的身体,游时宴肺腑一阵翻滚,血液阵阵涌到脸上,颤声道:“嗯,我救师父。” “哦,”秦伏凌乏味地咂了咂嘴,“那把你师父身体拿出来。” 游时宴一声不吭,将酒壶中云逍的尸首拿出,平稳地放在地上。 秦伏凌大手一挥,冰面顷刻间塌陷,零星的碎块沉到内部,划伤了沈朝淮的脸。 几点血丝飘在河内,恍若丝线缠住少年的心。游时宴打定主意,更不会后悔,仰头看见微光从湖底飘出,进入到云逍的身体内。 他望了一眼师父,见到记忆里温润的眉眼,轻声叹了一口气。 秦伏凌没想到他叹气,正要说话,水面恍然惊起。 他心中一惊,“长厌君,你给吾上来!” 冷水激到身上,冲散满脑的热血。游时宴刚跳进去,指尖已经冻得麻木了。 真是的,都怪大少爷。 他憋着气往前游去,脚下的知觉越来越少,终于在快要冻晕的时候,摸到了一点温热的血。 水牢内,沈朝淮的双脚被铁链束缚,惨白的面色上,被冰块刺破的伤口落在眉骨,犹如心间一点朱砂。 游时宴急促地喘了一口气,水呛到嘴边,他将剑拿出,用力刺向牢笼。 火花飞溅,牢笼仍然毫发无损。游时宴一下下刺去,手臂上的力气终于随着这不停的动作消失了。 人被逼到绝境,身体总比脑子先一步动作。游时宴手上没有劲了,干脆扔掉了断剑,将手伸向牢笼里面,去抓沈朝淮的手。 他想他这辈子真是太讲义气了。无愧于师父,无愧于朋友,来生还要跟他们两个认识。 十指紧扣,游时宴的手碰到另一双滚烫的指节,两只带着薄茧的手靠在一起,他骤然意识到不对劲。 ……大少爷醒着吗?握得太紧了。 游时宴抬起眉睫,水流带着一缕鲜血流淌,他撞见了一双冷漠的眼睛。 游时宴一看到他,简直要呼吸不过来了,顶着水流拼命喊道:“大……唔,大少爷。” 沈朝淮扫他一眼,眸色清冷内,淡淡应了一声:“嗯。” 游时宴一怔,掌心往前被拉去,面前牢笼顷刻间破碎,沈朝淮扣住他的后脑,在他唇边落下一吻。 游时宴没反应过来,鼻尖闻到了熟悉的梅香,如雪般凌冽,意识朦朦胧胧间,恍若酩汀大醉。 半醉半醒间,他望向沈朝淮的眼睛,那双往常含着几分柔情的眼神,此刻更加冰冷。 不对劲,这是大少爷吗?! 他抓住这人的肩膀,想要离开,明显感觉到脑内被灌入了什么东西。沈朝淮轻笑一声,扣在游时宴掌心的手往下一按,整个将他扔入原来的水牢内。 牢笼察觉到再次有人,重新落下锁链。游时宴搞不清楚状况,张开嘴正要喊着,冷水涌入口腔内,呼吸逐渐微薄。 他张开手胡乱抓向前方,看到沈朝淮已经游向岸边,一颗心凉到彻底,肺腑内没有空气,渐渐昏迷。 昏倒前,游时宴见到了望乡台的最后一抹乡景。 千军万马内,一位少年郎跪坐在地上,他身上千疮百孔,鲜血淋漓间,一把剑跌落在面前。 醉花间。 这把剑一定是醉花间。游时宴突然想到,他的视线往上移去,对上了这位少年的视线。 恨意铺天盖地袭来,将游时宴拉入望乡台最深处,脚腕处锁链整个绞紧,拉他堕入最底处。 望乡台上,沈朝淮拂去身上水渍,接过了昭明太子递来的手帕,擦着脸上的伤口,“多谢,这百年来辛苦你了。” “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话。我只问你,微尘君,你为何将他拉入望乡台?”昭明太子摇摇头,“他过不了这回忆的。” 沈朝淮手腕一顿,声音不变道:“算作报复。我这身体喜欢他,两道情脉,还能喜欢上游时宴,如何不是破了怀情道的大忌?” 昭明太子无奈一笑,“都是你的转世,你嫌弃起来还真是不把自己当回事。那,你安排的回忆是哪里的?” 沈朝淮见他暗自紧张,眼底笑意一闪而过,“你要取回你的醉花间,你觉得呢?” 他拍了拍昭明太子的肩膀,走向坐着的秦伏凌道:“鬼君,长厌君与游时宴性子都不好,也是麻烦你了。” 秦伏凌看他就烦,故意在他面前干呕两声,“吾好恶心龙。” 沈朝淮点头,“过会儿我就把身体还给我的转世,你见沈朝淮,让他好好治治你的恶心病。” 他们说话的功夫,游时宴已经被拉入回忆了。 鬼域,驻守营帐内。 “好好好,咬死他!哈哈哈哈!”长厌君从床上坐起,对着酒壶笑眯眯道,“继续打啊,谁不出手,孤现在就杀了谁。” 他一袭红衣,白发垂落在肩上,软软勾到了耳尖,精致又潇洒的少年眉眼弯成一道月牙,半挑着看向壶中虎族。 酒壶如同另外一方天地,左侧兽人基本已经被咬死,残肢高高堆成一摞,有几个还能站起。右侧的虎兽只剩下一位,瑟瑟发抖地哭喊着。 “妹妹,不要杀我!” 兄妹相残的戏码长厌君看的太多了,他提不起什么兴致,威慑道:“不动手,孤在酒壶里施灵,你们通通给孤挫骨扬飞。” 旁边的虎兽少女落了泪,捂着残肢露出了獠牙,正要咬过去。长厌君突然兴致缺缺道:“算了,孤想起个事,你们都死吧。” 他将酒壶倒扣,里面虎兽发出一声哀鸣,长厌君又笑道:“唉,诸位,孤说着玩的呢!” 他看得更开心了,外面响起几声敲门声。 隔着门,一道如玉般清雅的声音响起,“义父,我进来了。” 长厌君的脸色陡然一变,将酒壶藏到怀里,整个身子钻到被子内,自怨自艾道:“咳咳,好疼啊,浑身难受不舒服。” 微尘君靠近他,平淡道:“义父又不舒服了?” 第55章 长厌君缩在被窝里,悄悄在指尖施法,准备毁尸灭迹,“就是哪里都不舒服,可能是攻城的时候,鬼君射的箭打到我了。” 微尘君道:“射到头发丝吗?也是,义父的头发都烧得焦黑了,确实不好看。” 长厌君一怔,紧张兮兮地转过身,小声道:“怎么个不好看法了?你眼瞎啊。” 微尘君将手伸向他的脖颈,常年病弱发凉的双手冻得长厌君打了个颤,冷漠道:“好,义父好看。那么,这是什么?” “都是溯君干的,”长厌君挤了挤眼睛中不存在的泪,可怜地垂下眼,“我是被迫的。” 坏了,他说完想起来,前几天刚把这两兄弟揍跑了,这个谎说得也太烂了,不会被戳穿吧? 微尘君看向里面已经死绝了的虎兽,指甲缓缓嵌在掌心内,压下眼底复杂的神色,“……既然都死了,就当这事没发生过,义父今日还要不要叫阵?” 长厌君长舒一口气,“叫,待会就去叫阵。” 他从床底找着鞋子,微尘君抓住他的手,“我帮义父穿。” 他找到鞋子,握上少年纤细的脚腕,骨节分明的指节摩挲上白皙的肌肤。 长厌君习惯性看向他,见到微尘君病怏怏又俊朗的侧脸,脸上一热,尴尬道:“小微尘,你做什么呢?” 微尘君仰起脸,不冷不热一句话:“给义父穿鞋,怎么了?” “啊,没什么。”长厌君一见他就没了气势,一点脾气也不敢发,讷讷道,“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你别生气就行。” 微尘君为他提上鞋子,又拿来长袍,长厌君连连拒绝道:“不要,我穿这个做什么?这本来就是给你的。” 他将长袍拿过来,小心翼翼地为微尘君披上,刚才带着杀戮与恣意的眉眼全被关怀掩盖,分寸柔情,断了百般的狠戾。 他一个个为微尘君系上长袍的扣子,踮起脚给微尘君带上帽子,叮嘱道:“我出去叫阵,你不许过来,刀剑无眼,伤了你就不好了。” 微尘君应了一声,待他走后,无波无澜地将长袍脱下,低声道:“真恶心。” 一位女子经过窗前,听到这一句话,气得翻了个白眼,脚步加快,喊道:“弟弟!长厌君,我跟你说个事!” 第四十一章 长厌君一听到身后女子的声音,连忙跑起来,一边跑一边道:“姐,你不要动,我马上过去找你!” 晏琳琅跺了跺脚,发髻上的珠玉首饰随之摇晃,她相貌艳丽,眉眼又往下压,与长厌君生得不算像,连气质也浑然不同,怒道:“你怎么往反方向跑,我非打死你不可!” 你打得过吗?长厌君不屑地哼了一声,腰身一弯,钻出营帐。 晏琳琅眉心蹙起,手腕一转,地面整个震响,凭空长出数十支大树,树上带着荆棘的花儿柔柔绽放,浓厚的香气散发。 花粉冒在空中,长厌君咳嗽起来,打喷嚏道:“阿……阿秋!” 晏琳琅收了树与花,走到他面前,煞有其事道:“我刚才听见微尘君骂你了,你什么时候杀了他?微尘君这种人,从来都是不怀好心,他白天对你恭恭敬敬,背后不知怎么想着杀你。今天也算好日子,你拿着长生剑,一下斩了微尘君,我们就回灵域,也不用打鬼域了,不好吗?” 听到微尘君骂人,长厌君心里一跳,面上浮现几丝不解,“他怎么可能骂人。姐,你别编假话了,我养他上千年了。他有什么动手的理由吗?” 晏琳琅想都不用想,冷笑道:“我当你知道呢。你屠了龙域,杀了他族人铸剑,之前还想把他当坐骑,要不是那溯君心甘其愿缠上你,现在你骑的是谁都不好说,你还问他想不想杀你?” 凭什么说微尘君!长厌君移开视线,不满道:“那你和显明真君那种丑东西在一起,我说什么了吗?他长成那个模样,头发像鸡冠,脚下踩火轮,好一个烤鸡,我以为我下酒菜成精了呢。” 晏琳琅面色一白,她知道火神确实长得不算好看,无言扶了扶发髻。长厌君见状,竖起两只手,模仿显明真君的发型,啧啧道:“对了,他还有个大毛病——” 他想要继续模仿一下显明真君,背后被人一拍,显明真君望向二人。 他的铠甲套在身上,挺拔的身姿颇为优越,头上竖起高高的冠,眉眼正气凛然,“叫阵。” 公鸡来临。长厌君一见他,拳头顿时一硬,恨不得打死这个抢姐姐的东西,笑眯眯道:“什么叫阵,我要你一句话说完。” 显明真君正色道:“鬼君,伏凌君,在城,城墙上,等我们,叫阵。” 太对了。长厌君眉眼一弯,怪声怪气道:“鬼君~伏凌君~在城墙上~等我,啊!姐,你就说他是不是结巴!” 他被晏琳琅拍了一下头顶,可怜兮兮地道歉道:“显明真君,我接受你的道歉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结巴的,没关系。” “你,不,你,”显明真君涨红了脸,努力讲着道理,“你不,应该,我不是,故意,你是。” 长厌君听得烦了,抽出长生剑,拍拍他的肩膀,威胁道:“闭嘴!别和我说话。你只要记住,你敢惹姐姐一个不满意,我就杀了你。” 他背对着晏琳琅,听着只像是玩笑,可眼里露出赤裸裸的轻蔑与嘲讽,无疑证明这是真的。 显明真君一言未发,他跟在长厌君后面,面色更加难看。 阵前,红日高悬。幽暗的长河绕着战场的土地翻滚,浪花飞溅,与日光连成一片。 烈日熔金,阵阵肃穆的列兵声内,一声嘹亮的哨响,刺破猎猎飞舞的旌旗,响在高空内。 伏凌君高高坐在城墙上,袭来的困意一扫而空,他露出两个虎牙,咧嘴笑道:“来了。” 他往城下看去,千军万马内,一位红衣郎君,笑吟吟转动了手中的剑,剑身带着几分锈迹,却在光下熠熠生辉。 他熟练又轻盈地转式,身姿丝毫未动。数道剑影连成一片,如同阵阵波涛,连同灵力往前翻滚。 面前万千鬼魂,魂飞魄散。 “漂亮!”伏凌君从椅子上站起,往来前年的疲倦,经年倦怠的思维,都被少年这一剑斩尽,只剩下一腔热血涌到心头。 他高声道:“小子,吾等你这样久,你可算来了!” 面前黑影消散,鬼魂连哀嚎也没有发出。长厌君收回剑式,朔风吹起他的长发,一滴热汗落在颈侧,“伏凌君,你个龟孙,还不快滚出来?!” 他轻轻喘了口气,扬眉道:“你,冥界之主。却唯唯诺诺缩于城内,四周万千将士围城,你坚持不战,是懦夫,更是不义,折磨自己的将士士兵!” 热血涌到脸上,城下少年郎双眸发亮,一声声厉喝下,身后灵域士兵跟着扬起武器。 伏凌君哈哈笑了两声,拍手称赞道:“好,酒神长厌君。你破九州屠人族,夺宝物珍玉只为玩乐。灵域内,你灭龙域铸长生剑,屠神兽喂养水神,如此不仁,何必管吾不义?” 长厌君将长生剑拔出,凌冽光芒从剑中显露,他声音意气风发,丝毫不显慌乱,“天下大乱,何必讲究仁字?灵兽吞他人族,只为本性。乱世争霸称雄,只为畅快二字。唯独对身边人,义字不可缺。鬼君,你胆小懦弱,不敢与孤一争。是无能,孤劝你快点投降吧!” 叫阵叫到这种程度,已经是骂了。伏凌君被激得心神一荡,快意道:“勇猛,是为天下侠义。而你,只为一腔热血,得了天下,也定会失去。吾劝你,快点收兵回你的灵域,老老实实当灵域之主吧。要不然,吾可清楚,你是为谁打的鬼域!” 为谁打的鬼域?长厌君被他一问,脸颊上浮出几分气恼的红晕,他马上将长生剑拔出,显明真君拉住他,道:“不,不行。被激了,自乱,阵脚。” 长厌君长舒一口气,心口仍然狂跳,干脆拿起手边的酒壶,“好,孤大气,不想和你争,赏你的!” 温热的酒壶飞到伏凌君手中,伏凌君眯起眼睛,毫不犹豫喝了一口,挑眉道:“你说,你每次来都给吾送新东西,吾该怎么还你呢?” 温酒入喉,俱是豪气万丈。他在这豪气万丈内望了一眼红衣的郎君,醉意上头,心魂都抛了出去,“吾送你一场败仗!你输了,就归吾,吾娶你,怎么样?” 这有点太不要脸了吧? 身后灵域士兵顿时哗然,骂声一片。长厌君微怔,反应过来后,恨声道:“我……三剑之内,孤要鬼域奉孤为主。” 长厌君剑花一挽,身形快速往前掠过,长生剑势如破竹。 他脚尖点在空中,信誓旦旦地数着:“一剑。” 狂风因剑意呼啸,一剑下,面前城墙摇摇欲坠。伏凌君漫不经心地坐下,晃着酒壶,“他三剑真能攻下,儿子,拿出你的佩剑。” 身旁未发一言的少年终于站起,“是,父亲。” 长厌君凌空一跃,眉眼傲气凛然,第二剑绵延的杀意已经快要杀来。 第56章 城墙上的人一眼扫去,将佩剑高高举起,他未曾抽出剑身,剑身磅礴的灵光已经亮起。 鬼域士兵喝道:“愿随太子殿下护城!” 昭明太子?长厌君警惕地看去,一眼内,望见了淡然又厌恶的一双眉眼。 昭明太子嫌恶地望向他,反手抽出剑刃,一点寒光亮起,“仁者,应止杀伐。” 他手中的醉花间放出璀璨的光芒,杀意全部被一剑压下。长厌君眼见灵力被他这剑吸走,气得骂道:“什么狗屁的太子殿下,除了醉花间什么都不会,你有本事缩在里面,那你有本事认输啊。” 昭明太子收回佩剑,完全不想理他的叫骂。伏凌君大笑道:“哈哈哈,长厌君,你有本事攻城,你有本事打进来啊。” 幼稚。长厌君毫无办法,转身吩咐道:“鸣鼓,孤先回营帐。” 鼓声阵阵作响,喧闹的声音响彻云霄。长厌君一边走向后面,一边系着发带,不忘骂向显明真君,“都怪你,废物东西。你怎么一招也不出,你就在这里站着当摆设吗?这畜牲父子,拿着醉花间就躲起来了,除了经过伏凌君认可的魂魄,谁都进不去鬼域。那破太子又拿着一把破剑,谁攻城就吸走谁的灵力,难道孤还能真撤兵吗?!” 显明真君听他发泄,若有所思道:“撤兵,可以 。人域,灵域,神域,你都打,下来了。” “闭嘴,谁让你提撤兵的事情,”长厌君瞪他一眼,“孤打鬼域是有原因的,你们不知道就不要问,还有,你们谁敢问孤就杀了谁。” 长厌君听见遥远城墙上伏凌君的嘲笑声,更觉烦闷,快步走回营帐。 帐内,火光摇曳,照亮了四域地图。长厌君拂袖坐在主座上,望见上面精致的花瓶,忍住打翻的欲望,“姐,你把这个拿走,我老打喷嚏,怕不小心给你弄掉了。” 晏琳琅换了一身衣裳,又戴了一套新的首饰,悠哉悠哉地抱走了花瓶,坐在左侧,“怎么,你还想继续打下去?那你为什么不把珏君接过来,要我说,他肯定有办法帮你,你偏偏不要他们两兄弟来。” “他们俩和微尘君关系太差了,我怕他们欺负微尘君,”长厌君喝了一口花茶,难喝得皱紧了眉头,“你说,昭明太子这鬼怎么回事?” 晏琳琅挽着头发,“他啊,我之前跟你讲过的。他是小国太子,颇有一番美名,大国攻来的时候,他拼尽全力也没有守住城池,战到双腿残废,最后自刎,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敌国将军不能虐杀百姓。他那把醉花间,就是因为天道赏识这样的仁爱之君送来的,只要在昭明太子面前攻城的,全都会被他压制。所以我早就劝过你,不要打鬼域。” 就一点办法也没有吗?长厌君想起昭明太子对自己的恶意,“这人简直就是装模作样,不就是攻城吗?至于这么恨我吗,又不是我灭的他的国。对了,他是不是有个未婚妻来着?” 他接过显明真君给他们姐弟递的莲子,兴致勃勃道:“对,我想起来了,是鹊族公主云姬。小微尘体弱怕冷,我就把她兄弟的皮剥了,给他做了长袍,她还活着吗?” 晏琳琅不在意道:“活着,在灵域天天哭呢。没有这事的话,估计她就是今年嫁给昭明太子。怎么,你准备把她杀了?” 长厌君思索一会儿,“算了,你把她抓过来,我想想怎么办。” 他说到这里,忽然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晏琳琅,嘟囔道:“我今晚上还有事。” 什么事?晏琳琅一愣,忽然恼道:“你要给微尘君过生日?他还真是个大少爷,值得你这么喜欢他。” “大少爷?大少爷就大少爷咯,”长厌君不无心虚地眨了眨眼睛,拿好给微尘君剥好的莲子,“我现在就去找大少爷。” 晏琳琅深吸两口气,又想起微尘君骂的那两句话,“不行,气死我了,他骂你这个事,你必须质问他!听到了吗?” “知道了知道了。”长厌君往走廊里跑去,晏琳琅越想越闷,显明真君将自己剥好的莲子放到她面前,结结巴巴道: “琳琅,别生气。” 晏琳琅心一软,倚在他肩膀上,“我们今晚上跟着他们两个,我非得戳穿微尘君这个人不可。” 另一边营帐内,帘子被轻轻掀起。一双冷淡的眼眸微微转动,迎上了对方。 “义父。” 长厌君被他一喊,小心翼翼道:“你怎么在喝药?身体又不舒服了?” 第四十二章 营帐内,火光摇曳,澄澄暖光铺在桌上。微尘君斜靠在桌旁,冷淡的眸色很快掀起了一丝波澜。 这一点波澜,放到长厌君心上,便是惊涛骇浪了。长厌君着急,连忙道:“到底病哪里了?你说,谁惹你了。大少爷,谁教你闷着了?” 微尘君听到他的称呼一怔,片刻后,站起来看向他。 轻柔的药香与梅香揉杂在一起,微尘君熟练地低下头,颈间龙的逆鳞展露出来,“义父是想杀我吗?” 长厌君心下一跳,抬起眉睫望向他,五味杂陈间,小声道:“……那你骂我了吗?” 微尘君再次靠近他,鼻尖相对,呼吸缓缓撒在长厌君的耳尖。他按向长厌君的肩膀,冰冷的声调内流出一丝温柔,“那动手吧。” 他将指尖划向剑鞘,长生剑顷刻间出鞘,寒光倾斜。 长厌君没说什么,任由他的动作。微尘君将十指扣入长厌君的指尖,十指相扣时,他摸到长厌君掌心的热汗,心中已经有了打算,紧紧握着,将剑刃对向自己的脸。 “你怎么能骂我呢,”长厌君语调平静,“骂我的人都得死的。” 微尘君轻轻扣住他的手,剑刃往前一伸,贴着脸颊刺破皮肉,淡淡道:“义父,我没有羞辱过你,你不信我吗?” 鲜血顺着骨血滚到手心,温热的血液像是涌到心头。长厌君微微蹙眉,试探的话终于说出:“孤只是不信你不恨孤,你真的不恨——” 他话音未落,裹着鲜血的长剑斩落一缕青丝,对向脖颈上的逆鳞。微尘君神情自若,不急不慢道:“我一条命都是义父的,义父要什么,我都给。” 长厌君察觉到他在剑上使力,想要抽回剑,错愕地抬头看了一眼。 微尘君正低头看他,离得如此近,瞳孔内几乎能望清一个浅浅的倒影。 长厌君意识到自己耳尖泛红,咬咬牙,掌心移到剑刃上,硬生生握住剑刃,掌心骨肉分离,他颤着声道:“好了,你要什么?” 微尘君望向面前精致的少年,眼中墨色流动,喉头一滚,“义父当年答应过我,我还是一个愿望。愿君平天下,与我共……山河。” 他见长厌君一怔,松开握住剑鞘的手,剑掉落在地。他抱住长厌君,将脸靠在肩上,又道:“药是给你留的,花粉过敏,容易头疼,你喝了再睡。” 长厌君把脸埋在他怀里,隔了一会儿,闷闷道:“你离我远点。” 微尘君轻笑一声,“可我已经离得很近了,义父也没说什么。” 长厌君恶声恶气道:“大少爷,老奴要走了,你记得吃掉你的莲子,苦死你。” 他推开微尘君,捡起剑跑在外面,掌心还流着血,呆呆地坐在廊间。 刚才都这样了,逆鳞都在眼前,演戏也不至于这么真吧? 他翻来覆去地思索,还是觉得自己从小养大微尘君,再恨也不能恨到哪里去。 而且,我养他到大,从来没他一点对不起他的地方。真是脑子不好使了,都怪我姐撺掇。长厌君想罢,拍拍身上的灰尘,又重新进了门。 他理直气壮,进了门就哼哼唧唧,“大少爷,我手疼。” 微尘君嗯了一声,“义父用灵力治一治。” 长厌君眼睛一瞥,看到他脸上的伤还在,多看了两眼,笑话道:“哼。喽喽喽破相了,小叫花子。” 他懒得在意自己的手,躺到旁边的塌上,盖上被子,思索道:“你今晚出不出去,孤给你过生日。” 微尘君的动作顿了一下,“嗯。” 长厌君又想了想,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我要顺便去人域打听一下昭明太子,对了,你有主意吗?” 微尘君想起脑内的信息,“抢剑。他手中的醉花间既可以守城,又可以攻城。” 怎么抢?根本抢不了!长厌君无语地瞪了他一眼,“可我现在就在抢鬼域了,又要怎么抢剑?这里没你事了,吃莲子吧。” 他一怒之下又躺下睡觉,睡着睡着,满脑子里都是鬼君得意洋洋的那张脸,还有昭明太子嫌恶的眼神,气得睡不着了。 凭什么他儿子这么好用?不过微尘君怎么看都比昭明太子好,虽然自己没跟昭明太子说过话,就看昭明太子一脸爹味,鬼君肯定要天天被自己儿子教训。 长厌君想到鬼君被昭明太子骂的样子,心里大为过瘾,耳旁微尘君呵斥道:“义父,既然手受伤了,为什么还缩在被子里?” 第57章 长厌君被他提起领口,看到手上的伤口,讷讷道:“我给忘了,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 微尘君将灵力按上去,伤口逐渐愈合,“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拿棉布。” 长厌君嗯嗯两声,见他走了,马上穿上鞋跑出去,去找晏琳琅问事情。 他找到晏琳琅,看见“鸡冠哥”显明真君正在旁边坐着,不屑道:“姐,我跟你说吧,微尘君根本没有骂我。” 晏琳琅蹙眉,“那你说,他为什么说那句话?” 长厌君坐在边上,微抬下巴,随口道:“我觉得,他肯定是看到你了,骂你的。” 晏琳琅心中一恼,“你说什么,你是不是被他糊弄了?弟弟,你是不是喜欢他?你要是喜欢,我也就不管了。可他现在既然是你儿子,我是你姐姐,我就能管他。” 长厌君见她真的着急,纳闷又生气,“什么啊,姐,你究竟为什么看他不顺眼?” “你看他为你做什么事情了?”晏琳琅甩过显明真君拉架的手,细细数道,“无非就是哄你开心,甜言蜜语的加上去,这要是放在人域,就是个吃绝户的了。先不说背后骂不骂你,就他看你的眼神,你真没觉得不对劲?” 长厌君想起微尘君的眼神,脸上一热,不自在道:“他眼神怎么了?” 晏琳琅一愣,忽然有点后怕,“……我以后不说了,你千万别去想了。” 再想不会真喜欢上微尘君吧,晏琳琅转移话题道:“既然要去人域,记得带上钱。” 她把荷包递给长厌君,顺口道:“晚上给我买两件首饰,要蓝色的。” “行。”长厌君笑着答应了,正要走,晏琳琅又道:“你先别走,你等一会,既然是微尘君过生日,我也多叫来了几个人。” 叫来了谁啊?长厌君等了一会儿,“姐,人怎么没来?” “嗯,你再坐坐吧,”晏琳琅不急不躁地扶了扶发髻,“我直接叫去微尘君屋里了,提前给他庆生。” 长厌君马上反应过来是谁,“你怎么能让他们三个人一个屋子?晏琳琅,我回头跟你算账!” 显明真君见他走了,结结巴巴道:“琳琅,你这样,不太,不太好。” 晏琳琅道:“你别说了,他们两兄弟不来,就没人压住微尘君了。” 长厌君一路跑到微尘君屋子前,果然听见里面桌椅砍断的声音。 珏君声音含笑,隐隐藏着兴奋,“快给我把他按住,拔下他的逆鳞。” 溯君懒得回应他,直接一拳揍向微尘君的腹部,按住他,阴恻恻地露出蛇瞳,“谁让你跟我抢的,厌哥是你能碰的吗?” 微尘君闷哼一声,体弱没有躲过,狼狈却冷漠地看向他们二人,“晏琳琅接你们来的?” 溯君笑了一声,掐上他的脖子,意兴阑珊道:“没了厌哥,你就是个废物。” 他手上直接使力,微尘君并没有挣扎。珏君蹲下拿起软剑,威胁到:“不就是搞了几次生祭,还敢跟厌哥告状,分不清楚你自己身份了吗?” 简直是反了!长厌君抬脚一踹,直接将门踹开。珏君率先反应过来,将手上软剑一扔,起身道:“厌哥,我好想你。” “滚!”长厌君想把他推开,珏君丝毫不动,稳稳站在原地,反手将他的手握起,放在心口上。 他的蛇瞳没有收起,竖着阴冷地转动了一下,心口心脏跳了几下,手心的暖流涌入胸间,笑吟吟道:“厌哥,你听,前两天你踹我的,现在还疼呢。” 长厌君挑了挑眉,“你不让,孤还能再踹你一次!” 他直接抽出剑,凌冽寒光刺向珏君,珏君往后一靠,避开这一剑。长厌君马上抽剑回身,一巴掌扇过去。 他扇完珏君,将剑对向溯君,“你先动手的,对不对?” 溯君将手收回,抬起眼,飞快和珏君对了一眼,委屈道:“厌哥,你是不是偏心他?” 珏君捂着脸,继续冲他使着眼色:按我教你的做。 溯君无声点了下头,“你给他过生日,还把我们两个赶回灵域,难道就因为他身体弱吗?那下辈子轮回转世,我天天生病,厌哥就能喜欢我了?” 我偏心被发现了?长厌君听得有点心虚,但理直气壮道:“行,你能说是吧?” 他提起溯君的衣领,反手甩他两巴掌,“以后不许再转你那个眼睛!你以为现在是在灵域吗?吓唬谁呢?” 溯君挨了两巴掌,幽幽盯着他看。 他视线内是一片死寂的阴冷,残忍又冷漠,转到长厌君面前时,刻意压低了杀气,只剩下一片清澈的爱意,“我不。” 长厌君一愣,头疼道:“你又要干什么?” “凭什么偏心他,”溯君露出獠牙,又乖乖收回去,“他是捡来的,我是你喂大的,我不比他更讨喜欢吗?还是厌哥,你喜欢他这种看起来就不怀好意的贱人吗?厌哥,你杀了他吧,他嘴上喊你义父,心里一定不是这么想的。” 一个个都发什么疯。长厌君气上心头,“怎么,你要动手是吗?杀他,先杀我!听明白了吗?” 他一句话说去,四周都安静下来。微尘君坐在地上,小声咳嗽了一下,“义父。” 长厌君心一软,亲自蹲下身,轻声细语道:“等等,我扶你起来。” 他们二人凑在一起。溯君俯视望去,寡淡的神情中流露几分不满,低声道:“不管用。” 珏君若有所思地看向微尘君,恨上心头,突然露出一个笑容,“来都来了,厌哥肯定不能赶我们走。我还有一个办法。” 他靠近溯君,悄悄说了几句话,溯君挑了挑眉,跟着勾起唇角。 微尘君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义父,既然水神君都来了,就别让他们走了。” 长厌君有些意外,一时间也是佩服他,“大少爷,人都揍到你头上了,你还真能忍。原来你不是龙,是小乌龟吗?” 微尘君应了一声,“跟着义父做乌龟,我心甘情愿。” 长厌君道:“不论怎么样,你别记恨我姐。她,她就是和你闹着……玩。我先带你去人域,你好好过生日。开心点?” 微尘君眼神一闪,对晏琳琅和几人早有了几分定夺。 显明真君为人正气,只可惜为了求娶花神晏琳琅,初次见面就把火种交给了长厌君。可以交好,事成之后还他火种,互利共赢。 水神兄弟,虽然是蛇族天性淡漠,但一心喜欢长厌君。偏偏长厌君不知道,从这里出手,最好能让他们恨上长厌君……只要一次机会,事成之后,把长厌君转世托付给他,还是有机会。 晏琳琅,长厌君姐姐,极其害怕麻烦。哪怕想杀自己,也想的是让水神动手。因而骗她不是难事,不需要太在意。 长厌君—— 他抬眸望向面前之人。少年正垂着眼,纤细的长发窝在锁骨里,层层阴影打在白皙的肌肤内,分外撩人。 微尘君嗓子有些哑,“好。” 长厌君,望你平天下,杀之,取山河。 第四十三章 人域战乱纷扰,经年未曾平息。长厌君虽然抢走了人域,却从来不管事。或者说,他只管在灵域看戏,打得狠了就鼓掌看热闹,打得烂了就啧啧两声移开视线。水神搞生祭杀活人,花神夺魂魄铸首饰,就连昭明太子的国家被侵略,都很难说不是他的放纵。 世人生死,俱是付之一笑。酒神笑了,便是今日最大的谈资。 长厌君戴着斗笠,将手靠在马车上,饶有兴致地笑道:“小微尘,我跟你讲个好玩的。” 他将腰往前倾,月色倾斜在长发之下,照亮了一双含情脉脉的眸子。长厌君展开掌心一块小小的碎玉,讨好道:“好不好看?孤派孤的信徒给你找的礼物,叫什么天上明月。是几百年前两个国家打架,其中一位死了的皇室的碎骨,能打开他们国家的温泉,我今天带你去那个州玩。” 微尘君接过他掌心的这块碎玉,人骨易折,他垂眸望见这寸白骨,能窥见千百年的伤亡,淡淡道:“没记错的话,是义父当时无聊,命令这两个国家征战的,神明显灵,他们便打了。” 长厌君神色一怔,微尘君掠过他脸上的神情,“人界死者为大,义父竟然还能专门找出他们百年后的骸骨。算是很用心了。” 他把玩着这块碎骨,就像把玩着长厌君的心意,过了半晌,抬起眼,露出一个冷淡而内敛的笑意,“既然义父用心,我当然喜欢。” 长厌君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我以为你犯什么病,准备说我残暴呢。你没事少说话,怪不得我姐讨厌你。” 微尘君将头靠在马车上,神色寂寥,“那我不说话,义父不无聊吗?” “不无聊啊,”长厌君又凑上来,煞有其事道,“我一个人顶两个的,再说了,你每次张嘴说话,我心都乱跳,感觉不太对劲儿。” 他想了一会,“我草,你该不会嘴里有味吧?跟那种毒药一样,据说含嘴里能毒死人。” 第58章 微尘君眉心一跳,“嗯,义父小心点,别被毒晕了。” 马车继续往前驶去,长厌君伸出手,白皙的指尖掠过一点初冬的雪息,对前面道:“喂,车夫,前面停一停!” 车夫应声勒马,接过他的赏钱。面前长街如游龙,人声熙熙攘攘,洒在密集的街市内。 长厌君见状,拉住微尘君的手。微尘君反手握紧,快速走过街市,长厌君忍不住感慨了,夸赞道:“大少爷,你真是满脑子都在办事,咱们待会打听昭明太子,你先说看上了什么,我买给你。” 他闹着玩,刻意在微尘君紧握的掌心内挠了一下,眨眨眼道:“你吃不吃糖葫芦?” 微尘君似笑非笑地望他一眼,“你想吃吗?” “他们两个在干什么?”晏琳琅从后面摊位冒出头,马上被显明真君拉下去,恼恨道,“他故意缠着阿弟不放,是也不是?” “不,不是,”显明真君结巴地想解释,“是,长厌君,他拉着,微尘君。” 晏琳琅眯起眼睛,看见微尘君买了一个糖葫芦,长厌君摇头道:“大少爷,你吃吧,我不喜欢吃甜的。” 他说着将两串糖葫芦塞到微尘君手里。两人双手再次接触,晏琳琅气血上涌,顷刻间站起,不小心崴了脚,皱眉道:“哎!” 显明真君一急,马上起身道:“怎么,怎么了。” 晏琳琅抿唇,远处两人身影已经走远,“没事,就是脚疼。你背起我,他们俩走远了,快跟上。” 显明真君背起晏琳琅,二人走了两步,晏琳琅望见花哨又精致的首饰铺子,心神一颤,“稍微等等,我先看看这个。” 显明真君一向顺着她,停住脚步,“好,你看,钱够。” 晏琳琅紧紧盯住珠钗,不自觉弯起眉眼,脆声道:“婆婆,你这个玉钗多少钱?” 长厌君正在前面走,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下意识一回头。 他看见显明真君背着晏琳琅,一副亲密的样子,无语地吐槽道:“不对啊,我姐没说她要下来玩,难道是有事情吗?” 他悄悄拉住微尘君的手,低声道:“你等等,我们跟住他们两个,我估计他们两个有事背着我们。” 晏琳琅买完首饰,刚戴上就见不到人了,抱住显明真君的脖子道:“你看到阿弟了吗,怎么突然不见了?” “他们两个在做什么!”长厌君一时气急,看见显明真君头顶上的冠都要戳晕晏琳琅了,骂道,“大少爷,你看到了吗?他就是这样勾搭我姐姐的。” 微尘君将他拉住,藏在旁边,平静道:“既然已经在一起了,做这种事情也是正常的。” “谁允许他们两个在一起了?”长厌君眼见两人越走越远,恨上心头。 微尘君见他神情,轻轻叹了一口气,微微弯身,“我背义父,一码归一码,好不好?” 他不等长厌君说话,手已经搭上对方的小腿,稍微用力,便将少年背起。 温热的气息扫在指尖,长厌君脸一热,眼前视线摇摇晃晃,灯影错错,暖光落在微尘君的侧脸,如同落在心底,一时间手足无措。 那点发红的痒意在两颊泛滥,微尘君看到他的神情,耳尖竟然跟着泛起红晕。 他察觉到少年鼻尖带着酒意的气息,小心翼翼洒在颈侧,仿佛一只猫儿跳到心底,勾人遐想,一时间竟然也乱了,“义父。” “啊,”长厌君慌乱地扫过他的脸,埋在他的肩窝道,“额……下雪了。” 有吗?微尘君没有戳破他的谎言,背着他往前走去。红尘里的街道熙熙攘攘,微尘君穿梭在人群内。背后人一言不发,只有一声声心跳,沉默地响在耳侧。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逐渐在长厌君的心跳下勾起,一声声响得更加热烈,二人心跳声合在一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愫在心底发酵。 微尘君突然站定,哑声道:“义父,你还是自己下来走吧。” 长厌君立马从他背上跳下,隔了半步远,嘴角勾起,“大少爷,你怎么了?” 他似乎肯定不止自己一个人动心,因而便笃定了微尘君一定会回答他这句话。 初冬的风轻轻吹过,料峭寒意滚在心底。灯市亮到彻底,照亮了少年一双狡黠又得意的双眸,周围无数人声,无数人影,都消失在这一眼内。 微尘君喉咙滚了几下,身上情脉钻心刺骨痛了一下,他顶着痛意,笑了一声,“怎么,义父也觉得好玩吗?” 原来这是好玩吗?!长厌君耸耸肩,“那你很有本事了,你自己玩吧。” 他快步走进客栈,几千年好不容易开了一次窍的脑袋,又被关上。 他胡乱在菜单上点了几壶酒,烦躁地揉着眉心。真是脑子抽风了,感觉微尘君对自己有意思。长厌君接过热酒,双手捧着,眼睛还在窗外找着。 微尘君没有跟上来。 他哼了一声,“小二,你知不知道昭明太子?” 客栈里人声鼎沸,廊间人群密集。小二拿着帕子擦桌子,哎呦一声,“巧了,客官,昭明太子我很熟悉,我们这几个小国都知道他。” 小二手指掐了几下,长厌君塞给他碎银。小二将帕子打到肩上,开始说道:“礼贤下士,温润如玉,气质绝尘!昭明太子秦昭明那可是咱们人界唯一一个受到天界认可的人。我姑姑前两天头七给祖宗上香,夜半还能梦到鬼域里昭明太子,去了鬼域也是个小太子。” “说点有用的,”长厌君皱眉道,眼睛还盯在窗户上,“你知不知道昭明太子喜欢什么?” 小二摸了摸脑袋,尴尬道:“都知道昭明太子讨厌侵略,但要说喜欢什么……珍宝金钱?这做鬼了也用不上,客官你是想给昭明太子上香吗?” 我给他上坟。长厌君沉思一会儿,叹道:“唉,小二,我问你,他在人域的时候有没有娶过妻,还有没有孩子?” 小二摇摇头,“没有。客官你就问这些?” 他看向长厌君腰间鼓鼓的香囊,乱世里好不容易碰到一个有钱的公子哥,绞尽脑汁道:“有了,我还知道一首写给昭明太子的词。客官您看,需不需要我念出来。” 长厌君漫不经心道:“那你念吧。” 小二清了清嗓子,“寒梅似雪。” 长厌君看到一抹白金色的身影,隔着薄薄的窗户,站在他面前。 微尘君有些无奈地朝他一笑,寒冷的面色上,微微露出一点点的温柔。千百年间,他这样一笑,长厌君便拿他毫无办法。 天上飘下几点雪花,缓缓舞在空中。长厌君捏紧了手中茶杯,狠心不去看微尘君,“你继续念啊,冻死他。” 小二一怔,“我以为外面是公子熟人呢,下一句是雪照君心温如玉。还有,似无人间一点尘,朦胧映月。” 雪落的风声细细响在耳边,隔着窗户,长厌君仍能感受到对方看向自己的眼神。 他心一软,咬牙道:“行了,我要走,你别在这里念了。什么破词,孤不听也能打下他的城池。” 长厌君把碎银都放在桌子上,脚步极快地走到了外面。 湿冷的雪花落在他的长睫上,手中热酒尚未泛凉。长厌君走了几步,还觉得不够快,冲着微尘君跑了起来。 寒风刮在他的脸上,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实在是憋屈,抬眼一瞪,朦胧的月色洒在微尘君的手上。 他手上拿着挽来的梅花,在雪下傲然而立,龙骨天成。微尘君语气淡淡道:“义父,我前来谢罪。” 长厌君脚下一滑,摔倒在他面前。 他呛了满嘴雪,眼尾泛着红晕,硬气道:“靠。你以死谢罪,孤也不会原谅你的。还看什么?孤的脚崴了,还不快扶孤起来!” 微尘君差点没忍住笑了,他蹲下靠在边上,逗道:“义父在打听最后一句话吗?抬起头来。” 凭什么听你的。长厌君傲慢地抬起头,皓雪之下,他抿唇道:“什么?” 二人视线一撞,微尘君呼吸紊乱,灼热的呼吸拂走了雪花,“相看……再逢春。” 长厌君呼吸也乱了,经年的爱意与说不出的情意烫得他手心出汗,他定定地盯着微尘君,“我能为你打下鬼域来的,我答应过你,就一定能做到。我一定会为你统一天下的,我还能治好你的病,我还能,还能。” 他费尽心力地想着,微尘君摸了摸他的脑袋,温声道:“好。” 他说完,继续道:“所以,义父可以爬起来了吗?脸上全是雪。” 长厌君又有点生气了,他握着微尘君的手站起,一边扫着衣服上的雪一边抱怨道:“根本没有去成温泉,过几天我就带你去——不对,我知道了。” 他一拍手,笑眯眯道:“大少爷,我知道怎么拿到昭明太子的剑了。你就等着吧。” “怎么拿?” 长厌君接过他手里的梅花,凑在鼻尖闻了闻,梅花映着他舒朗的眉眼,如同掠过梅间的飞燕般轻盈,正色道:“骗啊,孤就准备正大光明地骗来。” 第59章 微尘君沉默片刻,“义父,你——” “试试。” 长厌君将梅花靠在微尘君鼻尖下,踮起脚,隔着殷红的花调笑道,“把你佩剑给我。” 微尘君神色一闪,心意一动的瞬间,长厌君已经偷来了他的剑,得意道:“你看吧。” 他耀武扬威地转了一下佩剑,耳朵突然被人拽住。 “好啊,你在这里是谈情说爱吗?!”晏琳琅呵斥道。 长厌君疼得哎呦两声。微尘君旁观,“琳琅姐。” 晏琳琅看到微尘君,更是恨上心头,“你以为我看不见你怎么勾搭我弟弟的?显明,你把他也给我按住。” 长厌君反驳道:“不许碰他,死公鸡。你背我姐姐的事情我还没跟你算账,今天你敢碰他,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显明真君指了指自己头上黑色的发带,辩驳道:“我,换了,发带。不带冠,别,再说,我了。” 长厌君看向他发间两抹轻飘飘的发带,不屑一顾,“兄弟,我劝你死心。之前像公鸡,现在像黑狗。我给你取个新外号,黑,黑压压!” “好俗。”微尘君轻声一笑,顺着长厌君道,“还是黑漆漆吧。” 长厌君深思,“黑乎乎。” 晏琳琅气得翻了个白眼,“我弟弟说也就罢了,有你什么事?” “有什么了不起的,”长厌君马上道,“那你也给微尘君起个新外号。我也不会说什么。都差不多得了,姐,我得回去办正事了,你有没有抓昭明太子的未婚妻来?” 晏琳琅暗自咬牙,“我让溯君去抓了,怎么,你还要难为你姐姐?” 真是怕了你了。长厌君乖乖道:“怎么可能。天下都是我的了,姐姐要什么有什么。” 晏琳琅勉强道:“我就怕你被骗了,微尘君不是个好东西。” “嘘,小声点,人还在旁边站着呢。”长厌君头疼道,“我们回去说,我刚想了打鬼域的新办法,我回去试一试。” “真的?”晏琳琅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真的。”长厌君信誓旦旦道,“你就等着瞧吧。” 第四十四章 王座旁,一只雪色的豹子摇着尾巴,悠闲地踱步在营帐中。而通体如血的蟒蛇缠绕着王座滑动,危险的瞳孔竖立起来,紧紧盯着笼子中的姑娘。 血蟒一路爬到少年掌心,鲜红的舌尖舔着他脖颈的血迹,乖乖收起了獠牙,依偎在少年怀里。 长厌君懒懒地抬起眼,嗤笑道:“云姬,你说不说?不说,再给你来一鞭。” 他用灵力缓缓把玩着远处的鞭子,鞭子绕在铁笼外,一寸寸挪动。 云姬眼一红,强忍着泪看向他,维持着尊严,恨声道:“我不会告诉你的。” 她看向灵力鞭,视线碰到金娇玉贵的晏琳琅,一股难以言喻的伤感混着恨意涌起,长发垂落到血液污浊的脖颈,“何必呢?大家都是灵域诞生的,只不过不是同族,为什么非要赶尽杀绝?” “啧啧,”长厌君将手一挽,隔空将一鞭落到她的翅膀上,“什么同族,你别跟我姐套近乎,你配吗?” 晏琳琅转动了手上的画笔,斜撑着抬起眉睫,反讽道:“当初是我们两个没有求过你吗?别人打到头上的时候,我们也没有说什么。既然大家都是灵族,你应该也懂弱肉强食的规矩了。云姬,仗着以前的情分在,你说出昭明太子喜欢什么,我们就放过你。” 长厌君摇起手中的铃铛。雪豹沿着帐篷走到中心,一声兽吼露出了嘴内的鲜血。云姬腿一软,整个翅膀瑟缩一下,哭道:“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订婚是鬼君订的,我根本没有见过昭明太子。你们灭族的时候,我已经被族人带走了,那个时候鬼君都没有派轿子来救我,我以为我们的婚约已经完了,我怎么会知道他的事情!” 长厌君瞧着她这样的模样,烦躁道:“喂了雪豹吧。姐,你觉得呢?” 他怀中的血蟒眨了眨眼睛,小心翼翼地用脸蹭向掌中。长厌君一时心软,“好,给你们两兄弟。” 晏琳琅扶了扶珠钗,轻咳道:“其实我想要她的皮毛。” 嗷,血蟒委屈地退了回去。晏琳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怎么?我只要皮,扒了就好了。她的肉给谁,你们随便分。” 云姬面色一白,手心紧握,“长厌君,你,你不能杀我。我知道,我,我虽然不知道昭明太子的东西,但你留着我肯定是有用的,这样,你要做什么?我帮你。” 晏琳琅一怔,好奇道:“对呀,弟弟,你想做什么?” 长厌君突然尴尬地收起了腿,耳旁纤细的耳坠泠泠作响,他下意识绕着头发,眼睫轻轻颤起,“你不觉得鬼君很难解决吗?我们肯定要解决昭明太子的。那抢他的剑,还是想办法接近他比较靠谱。” “所以呢?”晏琳琅蹙眉道。 “所以,”长厌君又摩挲上耳坠,不自在地说道,“孤想办法嫁给他啊……” 他怀中的血蟒面目狰狞一瞬,珏君与溯君马上现出原形。珏君一向爱装,如今也顾不上了,握向他的手,率先道:“厌哥,你疯了吗?” 溯君单膝跪在地上,寡淡的神情快要崩溃了,“你在骗人吗?” “不是,你们听我说,”长厌君缩回手,将背靠在身后的虎皮,神色郑重道,“孤昨天试了,连微尘君的东西孤都能抢了。只要让昭明太子对孤毫无防备不就行了,孤就不信带不回来。哼,没了剑,他就是个废物。” 周围寂静了一会儿,长厌君默默看了一眼众人的表情,勾唇笑道:“孤的灵体是酒,本来就可以化形,来去自如。除了孤亲自去,你们谁去能保证不会出事?哪怕没骗来,孤也不会受伤。还有,你们有什么不满就说啊,孤一向很好说话的。” 珏君抬了抬眼,隐晦的情绪一闪而过,“厌哥,我不满。” “行,你主意多,你不满是吧?”长厌君将脚抬起,正踩到他的胸膛。 珏君抬手按住脚,呼吸陡然一乱,视线在少年白皙的脚踝上一扫而过,一点点不存在的欲望显现在脑海内,心跳如雷做鼓,哑着声道:“厌哥,我想,我想的是——” 长厌君的脚压住他的胸膛,狠狠踹向他,“怎么,你还真敢说?还有谁!” 溯君扫了一眼长厌君的脸,脑内共感传来一阵阵欲望,忽然跪下,懒洋洋地靠近他,舔着嘴唇道:“厌哥,我也有异议。” “什么,”长厌君意外他竟然还会反对自己,顿时奇怪了,“你又是怎么想的?” 溯君伸手握住他的脚踝,看见脚踝上被捏出的红痕,喉头一滚,“我忘了。” 你那是故意忘的吗?晏琳琅眉心一跳,“弟弟,你别踹!” 长厌君已经踹完了,珏君又爬回来,意犹未尽道:“厌哥……” 长厌君收回脚,对上他们兄弟二人直勾勾的视线,心慌道:“好了好了,孤跟你们俩闹着玩呢。不踹了,别担心。” 二人失望地对视一眼,“嗯。” 长厌君清了清嗓子,单手撑脸道:“总而言之,今天孤就准备做了。云姬,你知不知道他喜欢什么类型?” 云姬从刚才听到这个事情就在思索,保命要紧的时候差点也忍不住嘲讽了,“我既然被灭了族,去求助未婚夫也是正常的。尤其是昭明太子没见过我,像长厌君这样的长相,他一见肯定就喜欢上了。” 她带着讥笑地看向长厌君精致的脸颊,“殿下去做妻,那肯定是一做一个准的。当然,要是有我调教的话,更好一点。” 晏琳琅听得气息不畅。长厌君也听出云姬的阴阳怪气了,笑眯眯道:“唉,你先说昭明太子喜欢什么样的长相。” 云姬想了想,努力道:“联姻前并没有太多要求,毕竟是与权势相关的。可昭明太子在人界与鬼域都是太子,我记得人界的太子妃,通常是温婉贤惠,至于相貌,我想殿下要是愿意换个发髻,只要不是太丑,大抵是可以的。” 贤惠还行,不过别的要求也太高了吧?长厌君嘴角一抽,“温婉?他做白日梦啊,用鞭子抽两下就老实了。” 晏琳琅突然挥挥手,笼子被打开,“去吧。” 云姬一喜,起身道:“多谢,我可以尽量教。” 她话音刚落,雪豹扑上去,顷刻间咬住她的翅膀,连带着皮毛一快吞下。血液洋洋洒洒,滚落了一地艳红。 “你还真想跟她学,不怕丢死人,”晏琳琅气定神闲地抿了一口茶,“反正也没什么损失,试试就试试。我教教你。” 不是吧,你教啊,那我真得逝世了。长厌君反驳道:“不了,我觉得我足够贤惠了。” 晏琳琅道:“不是爱吃咸的咸。” 长厌君讷讷道:“好像不是很贤惠了。那你教吧。” 晏琳琅冷笑一声,“你现在就跟我过来,马上。” 他跟着站起,老老实实跟在姐姐后面。身后血蟒想要爬过去,长厌君瞪了他们两个一眼。 第60章 晏琳琅将房门关上,屋内有数个花瓶,斜插着各式各样的花。她伸手收回花粉的气息,看了一眼打喷嚏的长厌君,指点道:“你从我面前走到门那里。” 长厌君点点头,带着佩剑就开始大摇大摆地走路。 他走回来,不无炫耀道:“走完了,姐,你觉得怎么样?” 晏琳琅沉吟道:“我需要打你吗?” 长厌君也知道这东西真是改不了的,灵机一动道:“我可以残疾啊。” “也对,毕竟族灭,双腿不能行走更能惹人怜悯。那你长什么样子呢?” 长厌君随意道:“那我也毁容了。” 可昭明太子为什么会喜欢上残疾又毁容的人呢?他改口道:“那我变一个。” 话音一落,一个穿着红色婚袍的少女在面前显露。她长得并不惊艳,普通平凡的脸上,唯独一双眼睛转动着,如含情意,望向了对方。 长厌君道:“怎么样?” 晏琳琅眼前一亮,“还不错。可惜你忘了变声音。” 长厌君苦了苦脸,又娇声娇气道:“唉呀~” 晏琳琅有点恶心了,“你以后不要在我面前这么说话。” 长厌君整理着衣服,忽然正色道:“姐,你不要把这个事情告诉微尘君。我都分好魂了,这里我也准备了一具身体,我本体在鬼域,这里的事情我也能知道,有事就叫我。” 晏琳琅想起昨夜他们二人的事情,只觉心头如悬利刃,故意道:“为了骗他还专门准备两个身体。怎么,你还怕他吃醋吗?” 什么啊。长厌君脸一热,“孤是他义父,怎么好让他知道的。你别胡思乱想。” 晏琳琅当然不会让微尘君知道,但还是心神不安,叹道:“算了,等你打下鬼域。姐姐再跟你仔细说说。” 你不是说好不说了吗?长厌君不情愿地想着,开口呛她道:“你别说了姐,我嫁人去了。” 晏琳琅白了他一眼,“你等到晚上吧,我给你准备个轿子抬过去。” 她坐在椅子上,不急不躁地等着夜半。长厌君见还有时间,便一封一封开始写信。 他一笔一划地写着,句句千言万语,开头都是一句轻飘飘的“微尘君亲启”。 晏琳琅的屋子隔着庭院比较近,长厌君藏在帘子后,悄悄抬头,便能看见站在庭院中的微尘君。 灵域终年放春,万花潋滟展在枝头,风吹花影,簌簌落下的花瓣,如舞般触动着每一缕阳光。微尘君站在中间,修长的身姿如竹如玉,矜贵的气度混在病弱的眉眼内,如同束之高阁的瑶台郎君,周围人都不敢轻易靠近。 行过滚滚红尘,踏过千山万水,人想见的,唯有心上人。而立于不败之地,也会困于一颗真心。 少年放下笔,托着脸这样望去,一颗如困在迷雾中的心跳了起来,阵阵滚烫的血液涌过肺腑,千言万语,都是一句。 ——为你平天下。 长厌君戳了戳自己的脸,得意又嚣张道:“我养的儿子可真好。” 晏琳琅见他这样,终于有点绝望了,都这样了还不表白,弟弟怕是真有什么毛病吧? 她想到这里,不敢仔细想了,“别看了,我再给你带点书。你去了记得背,不过也不用太伤心,昭明太子应该没那么好上当。” 长厌君嘟嘟囔囔地应了,背了半天,困倒在书堆里,半梦半醒间,又见到了那一双冷漠又温柔的眼睛。 天意送我微尘君。 鬼域,奈何桥畔,一只破空的飞燕落到了桥上。桥上少年伸出手,接过了传信鸟,明黄色的衣袍阵阵掀起,月光映得他一双眼睛如同琉璃的琥珀色。 他安抚地摸了摸鸟儿,打开信,突然卡壳了,“嗯……游姬是谁?” 鬼君伏凌君负手站在桥上,摩挲着下巴深思着,“吾知道了。” 昭明太子虚心垂眸,鞠躬道:“父亲请说。” 伏凌君大度地挥了挥手,“蠢儿子,往下看,一般名字后面有署名。” 昭明太子无语地笑了笑,淡淡看下去,视线停在最后龙飞凤舞的署名上: 未婚妻。 第四十五章 昭明太子立在彼岸花之上。 他长睫微垂,温润的侧脸被鬼域特有的红月照亮,五官却如君子之竹,俊朗而清俊,温声道:“公主。” “在咳咳,嗯,”长厌君隔着轿帘,仍旧闻到了一阵阵的花香味,捏着鼻子道,“太子殿下在想什么?” 昭明太子听到他的声音,安抚般地笑道:“是这样的,在您进鬼域前,我想先问您几件事情,可否方便?” 我懂了。考考我是吧?长厌君自信背了这么久的书,对人域太子妃了解的够透彻了,“您问吧。” 昭明太子似乎叹了口气,略带局促道:“实属冒昧,请问公主前来,是想要按照书信上说的,直接洞房吗?” 长厌君沉默片刻,了然道:“我以为人域都是这样的,嫁过来要洞房。殿下您不行吗?我都可以。” 昭明太子一愣,耳尖尴尬地红透了,无奈道:“并非如此,只是我觉得这样有些太快了,我想先将公主安置在奈何桥的另一侧,三生石之上的高楼内。我刚紧急添置了一些女子用品,原先这个地方是用来戍守的。如今酒神长厌君正在攻打鬼域,形势虽算不上危急,但确实出人意料。多事之秋,公主不能直接嫁入,还望海涵。” 什么老干部念经?长厌君耐心地听完了,“你还有什么话吗?” 昭明太子语气一顿,认真道:“确有其它。鬼君伏凌君是我父亲,公主应该知道了。他性子比较古怪轻浮,但不好多话,平常便待在阎王殿内坐阵。其余鬼域之人多是人界死亡后等待转生的魂魄,公主牢记——” “闭嘴。” 月光穿帘入户,袅袅婷婷落在了一双手腕内。这双手径直挑开红帘,白皙的指尖勾住了昭明太子的衣颈。 “太子殿下?” “嗯。” 昭明太子喉头一滚,视线避无可避地往下一望,便撞进了面前人含情脉脉的一双眼睛,与那抹一闪而过的脖颈。 长厌君半睁着眼睛,听得已经困了,在看见昭明太子的一瞬间,忽然亮了起来,如同掠过水面的春燕,露出一个堪称狡黠又无赖的笑容,“你抱我,我腿可不方便走。” 昭明太子一怔,眼神躲闪道:“于理不合,您腿要是不方便,可以,嗯。” “可以爬着进去吗?”长厌君不耐烦地挑了挑眉,单薄的骨架靠在昭明太子胸上,手指滑到昭明太子的下巴上,轻轻打着圈,软声引诱道,“我来此处是要与你生死相许的。在我眼里,我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有情人,我从国破族灭,再到来鬼域求助,只是因为你在这里,你会帮我。” 他听见昭明太子的呼吸急促了一瞬,眯起眼睛,根据加快的心跳判断接下来的话,语气越来越恳切,“太子殿下,你生不逢时,去荒唐人间走了一趟,现在做了鬼。你跟我说一句话,你要对我不离不弃,还是别的呢?” 长厌君顺着脖颈滑去,眉眼微微蹙起,“我不曾怀疑你与我的未来,那,太子殿下,您要让我怀疑吗?” 昭明太子心神一晃,面前阵阵夜风,仿佛吹到了怀中人身上,他下意识想要躲避,腿往后一撤,“这,我,我需要想一会儿。” 长厌君整个人都趴在他身上,这么一撤直接滚到地上。 这人是故意的吧?长厌君面朝彼岸花,花粉完全灌在脸上,鼻子马上开始颤抖,气愤道:“你完了,阿……阿丘!” 他想要站起,忽然想到自己立的人设,腿一软趴在原地,“孤,你,不是阿丘!” 昭明太子没忍住笑了,“公主,你花粉过敏吗?如果花粉过敏的话,应该直接跟我说的。” 你瞎啊。长厌君气得拳头硬了,不想伺候这种爹味男了,正准备揍一顿,腰间被一双手扣上。 昭明太子将他拦腰抱起,一双文质彬彬的手却骨节分明,扣在腰身平稳而有力,带着少年气的声音含笑道:“如今,算是抱了吗?” 长厌君抬头看他,忍不住得意起来。 看吧,这不就上钩了?他微抬下巴,“算是吧,太子殿下。你刚才听我说话了吗?” 满天苍穹,映着花蕊细细的轻颤,被脚步踩碎。昭明太子低下头,与他对视的片刻,叹了口气,“可我不算是一个很好的人。”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觉得你这人是挺贱的。长厌君深为赞同,背着人偷偷点头,阳奉阴违道:“算是很好了,夫君你很帅。” 昭明太子未曾想到他直白到这种程度,面色终于显示出几分真诚,“古语有言,皮下三寸皆白骨。另有言,人不可貌相。三论,才貌双全,貌为次之。公主要是单凭相貌喜欢我,我想会后悔的。” 长厌君抿唇,思索般陷入了安静的状态。 他不会真的以为自己很帅吧,是不是有病啊。长厌君在心底不满着,就这种人还在城墙上对着自己瞧不起,现在换个身份就变成这样了,凭什么?欺负我在城墙底下打不下来吗? 第61章 长厌君小声地较真道:“那你很蠢了。你跟我说话也不知道翻译一下,我听不懂古语。” 昭明太子听到他在胸前小声的话,跟着压低声音,逗道:“我的意思是,我大概,除了帅,一无是处了。” 长厌君懒得搭理他了,小心翼翼地靠在他怀里打喷嚏。 昭明太子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知道长厌君把脸埋在自己怀里,地方还不太对劲。他脸一热,耳尖彻底红透了,“公主,你可以换一个姿势吗?” 长厌君控制不住打喷嚏,更不想控制,又接连打了几下后。昭明太子突然抱着他跑了起来。 长厌君两眼一黑,鬼域的景象在两旁飞速掠过,咬牙切齿道:“喂,你跑什么?!” 昭明太子察觉到他还在往某个地方吹气,叫苦不迭,“对不起,公主,我马上把你送到。” 长厌君被他颠得吐了,难受地吼道:“那你就不能飘吗,你不是鬼太子吗?” “抱歉,”昭明太子察觉到他在生气,“可我受封了醉花间,严格意义上,算是人太子。” 醉花间啊,那没事了。长厌君转了转眼珠,开始盘算起套话来。而昭明太子已经跑到了楼阁上,单膝下跪将他放在椅子上。 昭明太子额间全是热汗,细密地打湿了发尾,玉冠下皇族特有的威严都被散尽,眼神澄澈又温柔,含着歉意般笑道:“公主,今夜还请你自己在这里暂住了。” 醉花间,活生生的醉花间。长厌君满心满眼都是剑,柔情脉脉地俯身,捏向昭明太子的脸,用指腹一点点为他擦着汗珠,眨眼道:“不行,你得留下来照顾我。” 他怕昭明太子不同意,靠近昭明太子,像猫一样撒娇道:“不好吗?” 缠绵的发带与发丝落在少年的脸上,痒痒得泛起波澜。昭明太子生平鲜少和人靠这么近,几分不适,还有心底的波澜,俱被一句话扰乱。 他哑了嗓子,定定道:“不好。” 钓鱼也要时间的。长厌君嗯了一声,却笑道:“不信。” 他信誓旦旦地回过头,故意不看,“那你走吧。” 四周响起几声脚步声,明亮的灯笼挂在檐上,随着风落在地上。虫鸣、风过林声、窃微私语,如隐隐薄发的情意,笼住初见的少年。 长厌君绕着自己指尖练剑的薄茧,“人心难测,太子殿下,你真好猜。” 他按照想好的剧本抬起眼,果然见到了昭明太子还站在自己面前。 亭前小楼阁,浮动满地月色。 长厌君促狭地笑了起来,不过半秒,又□□脸来,“不是,你至于喊十几个人吗?” 侍女侍卫列成一条线。昭明太子藏在最里面,淡淡道:“公主要是害怕,有的是人,要是有事,再叫我也来得及。” 你真走啊?长厌君眉心一跳,差点恢复直立行走了,旁边侍女上来扶住他,把他往屋子里推去。 侍女一边推一边解释道:“公主莫急,昭明太子每日都要处理政务的,等处理完政务就好了。” 长厌君哼哼两声,忽然有了主意,鼻子一抽,开始哭了起来,可惜一点泪也没有,“呜呜呜,我好惨啊。你知道吗?我族里人都死了,现在未婚夫也不理我。呜呜呜。” 他神色一凛,“对了,你叫什么?” 侍女心中一紧,“妾身在人域死的早,取的是地名,清琊。” “好的,我知道了。”长厌君点点头,抱着她道,“清琊啊,我好惨啊,呜呜呜。” 清琊面露难色,“这样,公主先休息。等公主休息了,我再问能不能叫太子殿下来。” 长厌君一边哭一边被推进了被子,他一摸舒适的被子,懒得演了,转过身变脸道:“这没你事了,我先睡了。” 清琊默默退出去,低声对外面的侍女道:“都小心点伺候,这大概是个怨妇了。” 侍女感慨道:“可不是嘛,这样阴晴不定的,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阎王殿。 伏凌君将最后一个折子放到最顶上,高高的折子不堪重负,滚落了满地。他看乐了,转着判官笔玩。 昭明太子缓缓步入殿中,痛心疾首道:“父亲,您为何要玩折子?” 伏凌君露出两个虎牙,“乖儿子,吾这都没批,专门给你攒着,磨练一下。” 昭明太子叹息道:“好吧。” 他静静地坐下,熟练地拿起折子开始批阅,看到其中一张,皱眉道:“恕我直言,长厌君或许要退兵了,今日他的军队毫无动静。” 伏凌君一听,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他怕是爱上吾了。” 昭明太子难以理解,“怎么说?” 伏凌君也叹了一口气,“因为他退兵了,他这一退,恐怕就是一辈子。爱是隐忍,是退却,是望而止步。” “父亲,虽然低俗,但是,”昭明太子打断了他,“他跟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狗/日/的怂货。” 伏凌君故意怼回去,“你为何如此没有情调呢?他要是不爱吾,何必每天来吾面前叫阵。” 昭明太子和他说不上几句话,勉强道:“好吧。” 伏凌君在鬼域什么都不干,平常主要负责当爹,眼看儿子不理解,也不装了,“没想到你发现吾喜欢他了。说实话,吾准备过几天把鬼域送给他玩几天,你觉得怎么样?” 昭明太子青筋一冒,火气往上升,“父亲,我认为这并不好笑。还请你打开《鬼域律法》,查看第四十八条,适当改变自己的言行举止,做一个好君主。” 伏凌君啧啧两声,“你成亲了就是火气大,吾真是瞧不上你这样的。公主嫁给你,恐怕每天都要被说教。” 昭明太子手下一顿,墨色逐渐晕开,如同一汪水色,晃入了心底。 他恍然颤了颤眼睫,“我成亲了?” 伏凌君见他神色如此复杂,“坏了,难道吾记错了,是吾娶老婆,那吾可早就不在这里了。” 昭明太子来不及回他了,耳边嗡嗡几声,眼前俱是那张半怒半嗔的脸。 做过人域这么久的太子,管过江海山河,理过无数杂事,见过人情冷暖。大刀阔斧立下过严刑峻法,一身正气推倒了百年世家,半生孤寡,竟然真的要娶妻吗? 他手心牢牢握紧,批乱的折子又翻了一页,正好对上恭贺新婚的一夜。 ——祝太子殿下,长似今日欢喜,婚缘永结,共度良夜。 昭明太子陡然站起,扯上外袍道:“我要回去了,父亲。如果我是未婚夫的话,我今夜确实不应该在这里。” 伏凌君欣慰地笑了笑,“记得拿上你的折子,你们两个可以一起批。多磨练一下。” 昭明太子背上自己的包,里面全是折子,又走回了阁楼上。 他试探着推开门,茫茫黑暗内,望见了一条纤细的手臂。 这只手臂抓紧他的衣摆,五指往里面扣入,像是握上一把心爱的剑,用尽了毕生的力气与心意。 长厌君轻声道:“你回来了?” 昭明太子心下一软,这一夜的折腾与颠簸,像是终于脚踏实地落在了地上,他握住那只手,明白这位远道而来公主的心意,认真道:“你有点没有防备心,以后睡觉记得关门。” ……神经病。长厌君翻了个身,懒得理他。昭明太子又补充道:“往后,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大晚上的,长厌君烦不胜烦了,“你嘴上是淬了毒的匕首吗?叨叨什么,快睡觉。” 昭明太子闭上了淬毒的嘴巴,默默点燃了烛火,批了一夜的折子。 火苗摇曳闪烁,噼里啪啦发出脆响。床上人的呼吸声浅显而心安。 昭明太子抬眸,便能看见这样圆满的未来,便能望见这一瞬的真切。 如此,共度漫漫良夜。 第四十六章 长厌君醒的时候,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他昨天表现的真的温婉贤惠吗? 除了刚见的时候吼了一声“闭嘴”,再除了半夜被吵醒的时候骂了一句“昭明太子的嘴是淬毒匕首”,最后除了隐隐约约揍了昭明太子几下……大概是不怎么贤惠了。完蛋了。 长厌君心虚地往枕头底下摸去,果然摸到了晏琳琅给的心得。他灵机一动,又想出了个主意,趴在被子里又把心得体会背了一遍,起身道:“磨蹭什么,快扶我起来,给我拿点茶叶。” 清琊按规矩行了礼,给他插好簪子,又问道:“公主,您要自己泡茶吗?” 长厌君点点头,故作矜持地笑了一下,“茶很好喝。” 他见清琊没什么反应,又解释道:“像我这样的额……好妻子,是很擅长泡茶的。” 清琊将茶叶放到桌上,又默默退下了。 她迎面碰见昭明太子,行礼道:“太子殿下,公主正为您泡茶,请您进去。” 昭明太子批了一夜的折子,刚给鬼君送过去。他揉了揉疲倦的眉心,神情几分寂寥,强撑着露出一个微笑,“好,我这就进去。” 第62章 他迎面进去,扑面而来的,是一缕缕茶香。 热水缓慢从壶中泄出,水雾如同一层层浮动的屏风,穿梭在指尖。掩住了长厌君的半边侧脸。 楼阁之内,如隔云雾。澄澄暖光配着泠泠的水声,荡开了一片茶叶特有的绿意。长厌君侧转了一下眼睛,柔柔的声线夹杂着一句一顿的词语,直击来人的心房。 “过茶温杯,讲究的是翻腾浮沉前的瞬间。人生如泡茶,山海皆为逆旅,温杯正是要去除燥热,求一份心静。” 长厌君微抬下巴,眉宇间俱是势在必得的得意与潇洒,他停住白皙的指尖,展眉继续道:“人生必须沉淀,才能越过一步步高山,重写少年时的过错,品味真正的醇香。” 昭明太子心神一动,温香软玉在前,竟是一时乱了心魂。 他呼吸一滞,才想到少时天马行空的畅想,确如面前人说的一样,已经雨过天晴,忘了大半坎坷,不禁笑着走上前,“公主还懂这个?” “殿下,”长厌君含情脉脉地看他一眼,羞怯地低下头,撇着茶底下的稿子,“这种回味甘醇,或许并非是一日达成的,而是经年累月,带来的一份回馈。” 昭明太子望着长厌君,情绪来不及反应,已经握上了手旁的茶杯。 一点点温热涌上心尖,昭明太子道:“然后呢?” 长厌君长睫一抬,细密的阴影扫在唇边,贴近道:“我为太子殿下倒茶。” 他俯身将热水拿起,往杯里倒着,坦然道:“你问我,可我在引诱你,应该怎么回呢?” 长厌君在水汽内抬起视线,少年时纵横过山海的经历与不自觉的挑衅落入对方眼底,偏偏自己没有在意,“你知道吗?” 耳边响起鼓噪的心跳声,昭明太子嗓子有些哑,低声道:“那这份回馈,当真是燕过红尘,不染纤尘。我以后可以……叫你的名字吗?” 长厌君笑吟吟地撒娇道:“可以。” 不是,等等,我叫什么来着?他心里陡然一惊,垂眸间露出自己的脖颈,煞有其事道:“别急,让我考考你,我叫什么?” 昭明太子了然于胸,宠溺道:“未婚妻。” 长厌君当即差点吐出来,勉强一笑,抛了个媚眼,“哈哈哈哈,别的呢?” 昭明太子看到他的白眼,以为还是不满意,无奈地笑了笑,“那我现在喊一声夫人,也太快了吧?” 你敢喊,我不敢应。长厌君绞尽脑汁地想让他先别犯恋爱脑了,“喊名字好吗?可以再亲近一点。” 昭明太子叹了一口气,“那再亲近,只好如此了。” 他站起身,修长的身姿投下一道道影子,骨节分明的手指扣上长厌君的肩膀,却不敢用力,仿佛怕掐疼了对方。 长厌君下意识想拿起剑跟他互殴,警惕道:“殿下,你要干什么?” 昭明太子温润的脸颊靠近,视线掠过长厌君的眼尾与唇边,在眉骨上停留,茶息蔓延间,轻柔地落下了一个吻。 这一吻如蜻蜓点水,飞快掠开,生怕唐突了怀中人。 长厌君一怔,耳尖快速烫了起来,刚才情话满嘴,现在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面上爬上一层红晕,悄悄看了一眼昭明太子。 少年人玉冠长立,如君子般端正,吻过长厌君后只有几分生涩的欢喜与小心,纵容地致歉道:“再过,恐怕是做不到了。” 我靠,你还想对我做什么?长厌君心中警铃大作,不爽道:“今天先演,不是,谈到这里吧,太子殿下。” 昭明太子愣住,不知哪里又惹到他了,却也不好意思问,连茶也没喝就走了。 他走到鬼域奈何桥畔,冷风卷起脸庞阵阵热意,扶额后才意识到刚才做了什么事情。 痴人痴事,怎么轮到自己犯蠢了。对方让他喊什么,应该就喊的。 昭明太子不无懊悔地感慨了一下,却听见长厌君在叫自己。 长厌君从窗户里探出脑袋,屈指扶住下颚,半张脸浸润在红月下,眨眼道:“唉,殿下,你是不是有一把醉花间?” 昭明太子神色定定,“嗯……有一把醉花间。” 他将手指靠在窗户上,温声道:“现在的话,也有一位夫人。别生气了,好吗?” 长厌君漫不经心地扣上了他的手指,温凉的体温一寸寸侵袭,轻声细语道:“那我有一位心上人。” 他微微一笑,按住对方的手腕,神识探进对方的情脉。 怀酒含情,如果昭明太子真的对自己动心了,那情脉一定会动。 长厌君的神识刚刚探进去,面前就浮现了一副情脉勾勒的景象。 他意外地挑了挑眉,眼前涌现的,竟是一副百年山河。 面前山河被铁蹄踏破,少年高立于城墙之上,城下己方的士兵已被屠戮杀尽,鲜血染红了皑皑白雪。昭明太子举起手中皇室普通的剑,明黄色的衣袍簌簌掠起,满心家国,儿女私情于他无物。 百年前国破,惟愿,自刎,葬山河。 情脉一寸寸往前翻涌,长厌君继续翻找,竟然没有找到自己的一点点痕迹。 他谨慎地眯起眼睛,昭明太子伸出手反握住他。 炙热的情脉与少年的体温传来,长厌君抬起眼,情脉之下,望见了昭明太子眼底的光景。 他还记得前几日听到的昭明太子判词:寒梅似雪,雪照君心温如玉。似无世间一点尘,朦胧映月,相看再逢春。 可昭明太子只是淡淡望了他一眼,情脉毫无波动,眼底一片死寂的稳重,“嗯,如今,我也应该有一位心上人。” 他在撒谎吗?长厌君想不通,讷讷地红了脸,“太子殿下,你喜欢我吗?” 昭明太子笑了笑,朦胧间的红月扫在他脸上,如少年人特有的春意,“我应该心悦于你,那么百遍千遍,也愿意说。” 真的在撒谎。长厌君意识到这件事情,差点绷不住气晕了。 哥们,你不喜欢怎么还亲,这不耍流氓吗?长厌君无声地瞪了他一眼,把手从他手中抽回,“那我休息了,晚上再见,太子殿下。” 昭明太子还是那副该死的老干部模样,“好的,收到。晚上见。” 长厌君和他告别,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 清琊收拾着茶碗,发现二人都没有喝,忍不住多看了床上的人一眼。 “公主,好好休息,我先退下了。”她关门前说道。 门外的人随口一问,“清琊姐,里面怎么回事?” 清琊道:“不清楚,看着好像是气晕了。都少说话,不要打扰他。” 长厌君心死如灰,干脆将神识转到另一个身体内。 他僵硬地从营帐内坐起,终于恢复本体,伸展着手腕,唉声叹气道:“姐,我觉得昭明太子他不爱我。” 晏琳琅正在旁边给显明真君做指甲,没空理他。显明真君满脸尴尬,着急道:“琳琅,你,弟弟,活,了。” 长厌君大怒,“难道孤死过吗?!” “叫唤什么,吓我一跳。跟个怨妇一样,”晏琳琅专心地涂着指甲,顺手挽了挽头发,“不就是昭明太子不喜欢你吗?大不了回来就是了。” “不行。”长厌君坐在床上,翘着腿抱怨道,“烦死了,我一点醉花间的消息都没打听出来,他什么也不肯说,你知道吗?他连鬼域都不让我进,就把我放在小阁楼上,也不怕我变成鸟飞出去。” 晏琳琅根本不在意,“显明,你也给我涂一个吧。” 长厌君伸开腿,委屈道:“姐,我就觉得太亏了,你知道吗?他都把我给亲了,我什么都没赚到。” 晏琳琅放下显明真君的指甲,生气道:“什么,他怎么占你便宜?你说。” 窗边蜡烛的烛油一点点滴落,长厌君详细地说完,晏琳琅听得十分专注,显明真君假装听不见。 晏琳琅思考片刻,同样蹙眉道:“你是酒神,不应该连情脉波动都会看错的,看来他是真的不喜欢你。” 长厌君长睫垂下,纳闷道:“所以不对劲儿,他不喜欢还做这些干什么,不会认出我来了吧?” 晏琳琅想不明白,将手递给他,“你还是看看,你的那双眼睛还管不管用吧。” 长厌君握住她的手,神识缓缓往里面延伸,看到了一张放大的男人的脸。 这男人长得如此普通,长厌君感慨一声,“这肯定是显明真君了。虽然我忘了他长什么样了,但在灵域长得这么普通的东西,也是很少见了。” 显明真君很惊讶,“可我,天天,都在,这里。” 晏琳琅也百思不得其解,“可是不应该啊,难道,昭明太子就这么不要脸,非得亲你吗?我看,你不如想办法勾搭上鬼君,我总觉得鬼君喜欢你这种性格的。” 她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他第一次叫阵夸你长得漂亮,第二次叫阵说你声音好听,第三次叫阵说他夜里无聊想你。上次还说要娶了你,我看你不如想办法从他那里下手。醉花间他应该也知道点。” 第63章 “对啊,”长厌君随手揉了揉自己的头发,软发垂在耳边,如猫毛般翘起,“可他现在好像算我公公了,我要是这样做,昭明太子不会把我休了吧?” 晏琳琅安抚道:“你又不是真嫁,咱们几个不说出去,下次再嫁也方便。退一万步来讲,珏君和溯君也挺愿意的。你只要不求着微尘君娶你,都不是什么难事。” 长厌君没听懂她在说什么,“那就先跟昭明太子拜个堂,进了鬼域见到鬼君再说。” 阎王殿。 伏凌君对着昭明太子,深思道:“儿子啊,你这种,属于死得太早,当鬼又当得太久,情商太低了。” 昭明太子将手上的折子放在一边,轻咳道:“父亲也这么觉得?我总觉得我说话有点太郑重了,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公主不肯和我多说话。” “不错,吾可以教你,”伏凌君不无赞叹道,“你先给自己定一个独特一点的称呼,既然是吾的儿子,就叫小吾吧。” 昭明太子嘴角一抽,“不了,父亲,我不太喜欢这种称呼……” “不是让你喜欢的,是公主喜欢,”伏凌君恨铁不成钢,“早上起来的时候,你不要说早上好,你说苏醒了,公主。” 昭明太子沉吟片刻,“我一般说,早上起来,注意多穿衣服,不然会着凉。” 伏凌君默默背下了他的话,摩挲着下巴,“还有吃饭的时候,吾觉得你们这种小辈,可以适当开一点玩笑。” 他和昭明太子耳语几句,昭明太子眼神从清澈变为茫然,质疑道:“父亲,你觉得真的管用吗?” 伏凌君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教育道:“吾一直相信你。” 昭明太子半信半疑,“我也尽量相信父亲。” 伏凌君笑了起来,露出两个虎牙,“太好了。公主喜欢的话,你跟吾说一声,吾叫阵的时候喊给长厌君听,也给你找个后娘来。” 昭明太子听见长厌君就皱眉,也不愿意与鬼君说话了,父子二人又陷入了长久的尴尬中。 伏凌君尴尬着就想起来长厌君,啧啧道:“他可真好玩啊,跟个炸毛的猫一样,怎么还不来叫阵?” 语罢,伏凌君又开始玩折子,长叹道:“吾好想他啊。” 第四十七章 雨意湿冷,吹打枝叶之声,如碎玉般轻微,细密响在耳边。鬼域红月终年不变,水珠幽微冷冽,逐渐沿着砖瓦一点点凝聚,而后,滴落在檐下人精致的眉骨上。 一点点凉意蔓延在肌肤上,长厌君垂下长睫,正色道:“清琊,本公主现在问你几件事,你要一五一十告诉我。” 清琊道:“公主请说吧。” 长厌君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你不是鬼魂,昭明太子找你照顾我,是因为你也是灵域的吧?而且长厌君正在攻打鬼域,灵域人也不怎么被信任。” 清琊点头,“正是如此。” 长厌君听见这一句话,忽然抬手拂去眉心上的水珠。他揉着眼尾的红痕,一双眼睛遮掩在暗处,晦涩难懂的神情却配上明亮的双眼,一瞬驱散了心底的暗意。 他的手挡在这轮雨帘外,撑起一片黑暗,含情脉脉地笑道:“祸于饮酒,贪杯之乐。难于动情,君心……孤享。” 清琊心神一乱,“公主,要做什么?” “没什么,待会我要你什么,你就做什么。”长厌君收回眼睛,心底还没盘算好要怎么利用她。 他很少用这招,要说晏琳琅是花神,花香可以迷乱视线。酒神的眼睛便可以惑人心魂了,只是这招看起来就挺贱的,他一般直接打了,谁管这么多。 可惜自己在鬼域,这招不敢用得太大,最多只能操纵清琊做一件事,还容易失控。 长厌君撑着下巴,专注的视线又投向庭外。昭明太子正撑着伞和下属说话,言谈举止温润沉稳。 或许长厌君盯得太明显了,昭明太子不自觉挺直了腰杆,低声道:“还在看吗?” 鬼下属翻了一页台词表,嘱咐道:“这都是鬼君让我给您的,他说了,只要您按照这几句话说,就能把公主迷晕。” 昭明太子扶额,“真的不好,我真做不了这件事。你还是告诉父亲,正事要紧。” 鬼下属欲言又止,“可是,鬼君大人说了,如果您不说,他就亲自来把公主抢了。还说,额,别人老婆和儿媳妇听起来更,额。都是为了儿子好。” “成何体统!”昭明太子呵斥一声,鬼下属打了个哆嗦,畏惧地看了他一眼。 昭明太子看他吓成这样,意识到自己或许太过古板,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先走吧,这些东西我都知道了。以后牢记,转述之前,要揣测如何言谈,不然会把事情变得糟糕,明白了吗?” 昭明太子拿过台词表,撑起伞,朝长厌君走去。 长厌君眼前一亮,想起晏琳琅教给他的招数,勾起了一个45度的贤惠微笑,“夫君!” 昭明太子宠溺地看了他一眼,训诫道:“往后不要穿成这样出门,你腿脚不好,下雨本来就凉。” 长厌君完全习惯了他随地大小爹,“我知道了,一起吃饭吧?你饿不饿?” 自然如此。昭明太子一怔,想起台词表,试探道:“识食物者为俊杰。” 这是在警告我吗?长厌君有点不爽,“我知道了,这不是等你批完折子回来才喊你吃饭的吗,至于吗?真小心眼。” 昭明太子见他又不开心了,默默走进去。二人坐在饭桌上,长厌君心思不在饭上,时不时抬眸看他两眼。 昭明太子把本来想说的“吃饭不要左顾右盼”咽回去,改口道:“我给公主讲个故事吧?” 长厌君玩着手上的勺子,将一碗热粥搅得混乱,“唉,什么故事?” 昭明太子沉吟片刻,声如风吹玉竹,温声道:“鬼域有一个地方,名叫冥府魂玉。在阎王殿最深处,据说可以用一些代价,换取特定的愿望。无数鬼在身死之后,抱着怨念进入,却都没有下定决心去做。” 冥府魂玉。 这四个字如雷贯耳,长厌君长睫一颤,不自觉舀起碗中的热粥,抬眼反复推敲昭明太子的表情,“嗯,这地方确实出名。远在灵域的我都知道,我想长厌君就是因为这个,才攻打鬼域的吧。” 昭明太子见他还是不喝,循循善诱道:“无妨,长厌君是打不进来的。只是,有一位农夫鬼进去后,许了一个愿望,这个愿望就是。” 他清柔地笑了一下,“希望大家好好吃饭。” ……长厌君理解到了昭明太子的脑残程度,无语地吃完了饭。 他真的懒得再搭理昭明太子了,可还惦记着醉花间,委婉道:“太子殿下最近在忙什么?” 昭明太子思索一会儿,知道自己说话可能没什么意思,于是想着对方的经历,“你是想问长厌君吗?确实如此,长厌君他攻打鬼域,又屠杀你的族人,实在是过分至极,罪当处斩。” 我靠,你有本事当面叫阵啊,你背后说算什么本事。长厌君气得快要站起来了,恨不得当场恢复行走,“你再骂一个试试?他怎么你了,你不就是拿着剑在城墙上守着吗?怎么骂起人了。” 昭明太子眼底一暗,困惑道:“怎么,他屠杀你族人,你竟然不恨吗?” “啊……对啊,恨啊,”长厌君面色一变,马上把指向对方的手指收回,绞尽脑汁地开始圆故事,讷讷笑着,“这个呀,这个就是我觉得你骂的还不够难听。” 他捏着气得发红的耳垂,勉强低下头,开始指责自己,“他简直就是好,一个猪狗不如的畜牲,一个,一个贱,贱人!我气死了。不仅仅应该处斩,还要分尸,还要把他复活折磨一下,给每个人道歉!” 昭明太子见他骂得这么欢,生怕他委屈了自己,起身拥他入怀,哄道:“你想骂什么,尽管骂吧,我在这里陪你。” 我能呸你两下吗?长厌君两眼一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真心实意地抑郁了,委屈道:“长厌君这种人,就是仗势欺人,就是应该千刀万剐,都怪他。” 昭明太子配合道:“正是如此,我在听。” 昭明太子真是惹人烦。长厌君含恨瞪了他一眼,一腔热血涌上来,恶从胆边生,“其实,我之所以腿瘸,都是因为长厌君抽走了我的骨头。给花神铸造了簪子,要是太子殿下能帮我把簪子要回来,我就能走了。” 他想了一个折腾昭明太子的好主意,内心得意洋洋,表面上拉住昭明太子的手,摩挲着小指的指腹,尾音半撒娇半祈求,可怜无比道:“如果太子殿下能替我要回来,那我今生今世,都只爱太子殿下一个人了。” 昭明太子喉头一滚,“可如今是战争时刻,我怎么要回来?” 长厌君见他不中招,假心假意地抹着眼,泪眼盈盈道:“可我既拿不回来东西,又没办法折腾长厌君,难道我只能骂吗?你个没本事的,我找你说话,都不如我自己扎小人。” 第64章 “此为巫蛊之术,”昭明太子皱眉,看他哭得这样厉害,心中一软,“好,那你扎吧。” 长厌君真的要气哭了,他眼尾一红,颤声道:“你真的要让我扎长厌君小人?!” 昭明太子将帕子拿起,小心翼翼又珍视地给他擦着泪,“不要急,大不了我陪你一起扎。” 我不演了,我要杀了昭明太子! 长厌君眼睁睁看他拿来一个小人,只好含泪扎了一下小人的胸膛。长厌君身上打了一个哆嗦,喃喃道:“渗死我了。” 他干脆闭上眼睛,魂魄切到清琊身上,面前浮现出厨房的景象。 炊烟已灭,厨房内有不少婢女,一边收拾着饭碗,一边聚众闲谈。 怎么在这里?厨房,厨房能有什么?长厌君用清琊的眼睛四处搜寻,忽然看到了一把菜刀。 他纠结一会儿,支配着清琊的身体,拿起了菜刀。 旁边婢女奇怪道:“清琊姐,你拿刀做什么?” 长厌君先拿着试试能不能捅死昭明太子,随意道:“就是那个公主要我拿去的,我也不清楚。” 婢女了然一笑,“怨妇发话,谁不听呢?快些去吧。” 长厌君嘴角一抽,提着刀就气势汹汹地出了门。他脚步急促,走到楼阁之上,掀起帘子看向昭明太子。 昭明太子一脸疑惑地盯着“清琊”,手上拿了十几个针,正给公主递过去。而长厌君的人偶已经千疮百孔,至少被扎了上百下。 长厌君气血翻涌,直接冲过去,“昭明太子,我受不了了,谁伺候你!” 昭明太子在鬼域声名赫赫,清琊的魂魄似乎开始挣扎,长厌君来不及控制魂魄,手一抖,竟然捅向了公主。 一股钻心的疼痛从脑海中传来,本体受损,长厌君魂魄马上被迫缩回到公主身上。 他低头一看,银亮的冷刃刺穿肺腑,鲜血淋漓。骨肉翻在刀的外侧,只差分毫,便能穿入心脏。 不是吧?!长厌君闷哼一声,直接吐出一口血,任务失败心死如灰,“昭明太子,你……” 昭明太子眼睛一红,紧紧握住他的手,炙热的体温传来,“你这是做什么,你为什么要替我挡刀?” 啊?长厌君眼睛一酸,泪如雨帘般滚落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更觉得丢人了,语无伦次道:“我不是给你挡刀,我是要捅你,你有病吧?” “不必说了。”昭明太子对他摇摇头,煞白的面上,独属于少年人的红意缓缓浮现。 他把长厌君的手贴近胸口,温文尔雅如同君子般的脸上,真心实意地露出了一丝茫然,“我不知你对我这样情深。你等我处理好这件事,我回来给你答复。” 长厌君呆呆地看到他处置清琊,旁边大夫还在给自己包扎。长厌君脑子嗡嗡作响,问道:“我有事吗?好想死啊。” 大夫把他的腹部包好,安慰道:“放心,公主,没什么大事。只是菜刀,不可能杀掉人。也不知拿刀的人是有多蠢,杀人也不挑个好刀。” 长厌君默默红了脸,支吾几声根本说不出什么,“我怎么看着那个刀还挺锋利的。昭明太子呢?” “不必问他了,吾在这里。” 一声成熟磁性的男声传来,来人径直挑开帘子,湿冷的雨意内,他穿着一身寝衣,眼神锐利地扫过床上的人,“吾的好儿子遇刺,吾定是要好好查查的。” 伏凌君挥手屏退大夫,气定神闲地坐在凳子上,“吾真是怪了,你一个和亲的灵域公主,就爱得这么要死要活?” 第四十八章 烛火摇曳,雨滴轻轻落在窗边,细痒柔和。长厌君已经冷静了下来,他知道自己跟鬼君除了互骂的交情以外,还不算太熟,决定晓之以情,试探道:“可是爱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您也有喜欢的人吧。” 伏凌君摩挲着下巴,看都不看他一眼,不屑地一笑,“吾跟你们这种要死要活的小辈不一样,吾跟吾老婆情投意合了,只差临门一脚。” 鬼君竟然有老婆?长厌君眼睛一眯,讨好道:“那当然了,您长得这样帅气,肯定能拿下。就是不知道是谁呢?” “长厌君啊,”伏凌君气定神闲地说完,不忘大笑两声,“哈哈哈,他长得漂亮吧?” 长厌君嘴唇动了几下,再也不想打听什么消息了。 他翻了个身,假装晕了过去,魂魄飘到自己灵域的营帐里。 长厌君从营帐内坐起,满心满眼都是憋屈,一股气说道:“姐,你说得对,我真不应该过去的。” 他动了动脚,感觉不太对劲,纳闷地伸开手。 烛光澄澄照亮,一地暖色。少年指甲上都染上红色,带着薄茧的指腹还挂着小链。长厌君腿一伸,脚上红绳挽着铃铛,泠泠作响。 晏琳琅干嘛呢?长厌君习惯了她这种爱好,却不知道她为什么今天要打扮自己,“姐,你给我穿成这样做什么?” “昭明太子不是不喜欢你吗?我就去找珏君给你出主意,溯君拦着不让帮,”晏琳琅挽了挽碎发,吃了一口梅花酥,“我就让他俩过来,你亲自跟他们说。” 她拿着帕子擦了擦嘴角,优雅地给了一个肯定的眼神,“你放心,你这个样子说什么,他们俩都得答应。” 长厌君皱眉,不解道:“可他们怎么知道我今天来的?而且我根本不知道怎么说啊。” 晏琳琅给了一个“恨钢不能弯”的眼神,起身打开门。 门外落了几点雨,脚步踩着淅淅沥沥的水圈漾开。湿冷的气息逐步蔓延,二人相似又阴郁的眉骨同时展露。站在前面的人披了一身暖金色的狐袍,手中敲着一柄抽来的狐骨,风雅温和地笑了起来。 “琳琅姐,”他语调清柔地说着,隐藏着一股寒意,“我在窗外听到厌哥的声音,他可是醒了?” 溯君懒洋洋地抬眼,径直掀开帘子,嗤笑道:“你装什么,不是天天监视着吗?” 哪里有监视的?长厌君一抬头,房梁上正挂着一只幽微的青色眼珠,死死盯着他,泛着微光。 怎么比鬼君还像鬼。长厌君打了个寒噤,恨不得马上骂两句,又想到还要靠这两个人出主意,只好假装没看见,撇撇嘴道:“珏君,你给孤过来。” 珏君笑意满满地看了一眼溯君,抢先走到床前,“厌哥。” 长厌君不情不愿地伸出手,抓住他长袍上的一缕狐毛,怯怯地抬眸看向他,耳旁软发滑在颈侧,脚上铃铛作响,半跪在床上,小声道:“你帮孤,这是命令。” 珏君往下一扫,看见他零星泛着红晕的耳边,嗓子低了低,逗道:“厌哥要怎么命令呢?” 差不多得了。长厌君咬牙切齿地抓住他的手,捧到自己耳边,抬头道:“命令。” 溯君斜倚在床边,眼神一暗,“厌哥,我也知道怎么办。” 珏君的手顺着长厌君的耳朵,一路撩拨到颈侧,冰凉的手指激起颈边一阵阵战栗,循循善诱道:“你先说,发生了什么?” 长厌君想了想,简短地概述了前面的事情,支吾道:“后面的话,我灵机一动,主动分魂,自己捅自己,救了昭明太子一命。” 珏君轻笑一声,“不会是一时气恼,恨不得捅死昭明太子,然后捅歪了吧?” 溯君淡淡道:“簪子的事情,厌哥继续逼昭明太子过来抢,抢了簪子,就好说了。” 长厌君本来有点尴尬,听到这里眼前一亮,“这样我就能恢复直立行走,不用装腿瘸了!” 晏琳琅快气笑了,“不只是这样吧?我懂你意思了,人不一定会喜欢上为自己赴汤蹈火的人,却一定会记得自己曾为之奉献的人。昭明太子付出的越多,他往后越容易爱上。是吗?” 珏君轻轻敲着扇骨,别有深意地递给了溯君一个眼神,“嗯,正是如此。还要趁机提出一个要求,具体可以看情况发挥。鬼君单恋的事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厌哥又不喜欢他,管这个做什么?” “说的也是,”长厌君深思一会儿,忽然不明白了,随意道,“他喜欢我吗?为什么我不知道?那你说我过两天叫阵,直接表白他不就行了。” 三人同时一愣,溯君突然委屈地垂下了眼,可怜兮兮道:“厌哥,你不觉得我很累吗?” 长厌君问完了不需要他们俩,马上就翻脸了,恶狠狠道:“你怎么累了?成天不是搞人祭,就是欺负微尘君,这是脑子也不好使了?” 溯君苍白的面色上露出几分威胁的神情,飞快压下,“你从小就不心疼我,偏心微尘君就算了。你还到处勾搭人,我一个要对好几个,都不一定抢到你,现在还要我出主意帮你勾搭别人,我不累吗?” 珏君跟着挑起一股怨念,笑吟吟地点点头,半开玩笑道:“阿弟说得对,不如厌哥陪我们两个睡一觉,我们两个就算了,怎么样?” 晏琳琅一听,翻个白眼,“唉,我还在这里啊,你等会儿,我出去,你们好好睡。” 第65章 长厌君心一颤,“姐!” 他倒头一晕,魂魄又飞回鬼域。耳边响起几声碎语,伏凌君正在和昭明太子对话。 伏凌君喝了口茶,砸吧嘴道:“你不用唠叨了,吾来就是玩的。快把折子拿了,沉死吾了。” 昭明太子语调极快,催促道:“我知道了,父亲。可你一来他就晕了,要不你还是走吧。” 伏凌君欣慰地点点头,“你越来越有个大人的模样了,无缘无故就开始埋怨别人。” 昭明太子快被磨烂了脾气了,“父亲开心就好。” “吾都有点嫉妒你的成长速度了,”伏凌君还没玩够,手指把玩着茶盏,感慨道,“吾当年从鬼域找到你的时候,你一天只能批几十份折子,现在一天都能批两百多份了。有话说的好,捡子当如昭明太子!你是吾的好儿子啊。” 昭明太子根本不想要这份鼓励,尴尬道:“父亲,还请您不要再说了。低声点,不要吵到别人。” 长厌君还以为这父子两个应该是昭明太子教育鬼君,没想到真的是鬼君教训昭明太子,一时间内心颇不平衡。 他对微尘君这么好,也不见微尘君跟昭明太子一样孝敬自己啊。 长厌君悄悄翻了个白眼,轻咳一声,虚弱道:“太子殿下……” 二人同时一愣,电光火石间,昭明太子将伏凌君推出门外,顷刻间锁上了门。 他刚处理完刺杀的事情,又应付了鬼君,还有几分仓促,“公主,你好点了吗?” 长厌君隐在暗处,幽幽送了一双眼睛,含情脉脉道:“太子殿下,我好多了。” 他心里藏了一肚子主意,将手搭在昭明太子背上,故作深情道:“想必太子殿下已经明白我的心意了,我对太子殿下的心天地可鉴。我不求回报,只求三餐四季,酒水茶暖,能陪在殿下身旁。” 昭明太子看向二人相握的手,感动地训诫道:“刚起来还是不要说太多话了。” “不,我必须现在说,”长厌君长睫一颤,一颗泪砸到二人的手上,炙热而滚烫的泪珠滑落。他轻轻吸了吸鼻子,压柔嗓音,勾着昭明太子的心魂,“我别无所求,除了太子殿下娶我进门外,真的别无所求了。” 长厌君说完,马上将脸埋在昭明太子怀里,抱住对面少年的脖子,骗得自己心神恍惚,“微……昭明太子,你愿意吗?” 昭明太子喉头一滚,摸住他的手,珍重地说道:“世间万千,过眼云烟罢了。我之前不肯跟你说,是因为我没有父亲那样征战沙场又号令四方的能力,更没有旁人安稳祥和的生活。我对你能做到的,只是一句,我在这里。” 他垂下眼,人界轻微的龙涎香蔓延,皇室威严的气质浑然天成,却如君子般温润,“不必嫁娶,你我本应永结同心。若你愿意,我拼死一搏,也要取回你的簪子。” 长厌君大概是被少年胸膛中的心跳吵到了,竟然脸红心热,几乎说不出话来。 长厌君抬眼,红月高悬,雨珠乱颤,天水一色间,少年玉冠高束,皎然如玉。长厌君能从这双澄澈如琉璃般的眼睛里,望见自己的影子。 长厌君有点后悔骗他,又不忿道:“谁让你扎小人的,现在遭报应了。” 昭明太子一怔,开玩笑道:“我当世间有情人,合该是一起遭报应的。” 谁跟你有情人?长厌君咬死不承认,缩回被子里道:“等大婚再说,我现在头昏脑热的。” 昭明太子勾起唇角,飞快在他墨发上吻了一下,耳尖泛红,沉声道:“那,明日我备好轿子接你,晚安。” 长厌君脸更热了,带着醉意般浮上两层红晕,像是敷了一层薄薄的胭脂,恶言恶语道:“烦死了,更头昏脑热了。快走!” 昭明太子宠溺地笑了笑,走出门的时候不忘叮嘱:“以后不要释放太多的负能量,会影响周围的磁场,人应大度。” 长厌君盯着他的背影,突然又开始想微尘君了。 果然还是微尘君好,根本不用自己操心。昭明太子是这样的,随便骗两下就上套了。像自家微尘君这样的,才是可遇不可求的好儿子。 长厌君静静闭上眼睛,面前浮现出微尘君那张脸,得意地笑了一声。 昭明太子小心翼翼地将窗户关上,生怕冻到屋里的人。他听到这声笑声,没出息地跟着笑了,谦虚地解释道:“没办法,他超爱。” 伏凌君哈哈大笑了两声,“这样你会觉得吾爱你吗?” 昭明太子有点嫌弃,果断道:“不会,只觉得好笑。” “你这是真的恋爱了,”伏凌君负手,惆怅满怀,“吾单身这么久,没什么经验告诉你,只能说你大后,注意一件事。” 昭明太子郑重地鞠了一躬,“父亲请讲。” 伏凌君微微一笑,满含深意地离开,步伐成熟而稳重,千年的经验与与生俱来的长者气度让这一句话更显压迫:“小心别人抢老婆,还有,记得批折子。” 第四十九章 夜色深沉,如墨般长长挥洒在天空上。一轮红月独悬于高空之上,隐在纱雾中,诡谲艳丽。而一声声鞭炮,掀开了轿中人的心房。 孤不过略施小计,便拿下了昭明太子。 长厌君藏在红盖头后面,不无得意地眨眨眼,“没办法,他超爱。肯定在前面等着抱我了。” 自从清琊刺杀那件事之后,侍女们都是精挑细选的,接话道:“正是如此,太子殿下对您当然是情根深种。不过鬼君大人正在跟太子殿下喝酒,恐怕一时来不了了。” 什么,大婚当日,还要喝酒,这也太不重视我了吧?长厌君蹙眉,“你们瞧不起谁呢,凭什么不让我喝,难道我不算东西吗?” 侍女愣了一下,委婉道:“公主有所不知,我们鬼域的规矩是有些像人域的。鬼君大人也在里面,您不太合适进去。” 长厌君越想越馋,一把抓过她的手,低声道:“快点,说我想昭明太子想晕了。” 奢靡的珠帘层层荡开,玉敲金晃,泠泠声响内隔绝酒气。昭明太子饮了一口酒,勉强道:“不行了,父亲。如此折腾下去,我怕是走不动路了。” 伏凌君天天被他管着,终于找了个机会喝酒,训诫道:“雅事,雅事的事情。能算得上折腾吗?你怎么才喝了一杯,你在酒盏里养鱼吗?快点,再喝一杯。” 昭明太子喝了半口,醉意从耳后涌来,他眼前一花,喃喃道:“父亲,真喝不了。我,我就是个一杯倒,您知道的。” 黄毛小儿。伏凌君大度地笑了笑,“那吾在这里,你把你老婆抱进来,就算礼成了吧。” 昭明太子直起身子,摇摇晃晃撞了几步。 “啧啧,”伏凌君不耐烦地站起来,撑着他道,“吾怎么还得帮你。” 昭明太子一眯眼睛,面前出现了两个鬼君,郑重道:“不好了,父亲,有刺客!” 伏凌君了然一笑,正准备打趣两句。轿子里长厌君双眼一亮,压着兴奋道:“哪里,哪里有刺客?” 这刺客可太有眼光了,就得刺杀这两父子啊。长厌君内心赞叹,故作担忧道:“太子殿下,你没事吧?快抽出醉花间来,斩杀刺客。” 昭明太子听到他的声音,眼前清明了一瞬,扶额道:“没事,刺杀的是父亲,不是我。父亲会自己处理好的,我先娶你。” 他一只手挑起帘子,长厌君马上握住。二人温热的掌心相握,耳边俱是嘈杂的迎亲声响,昭明太子温柔一笑,还没说话,伏凌君突然喝了一声:“有刺客!” 长厌君一惊,马上把手缩回去,躲在轿子里纳闷道:“什么?” 伏凌君叹了口气,幽幽捂住了心脏,“你们两个,刺痛了吾的眼睛。” “哈哈,”长厌君嘴角一抽,“不知您如此幽默,小女子实在是笑得满怀啊。” 他翻了个白眼,就往昭明太子怀里钻。红盖头摇曳着,藏住了长厌君的整张脸,只剩下一个隐隐约约的轮廓。 伏凌君见长厌君动作颇有几分熟悉,不自觉摩挲着下巴,开始上下打量起来了他,“等等,吾好像还没见过你长什么样子。” “父亲,”昭明太子打断道,“您有——” 他话音刚落。怀中的长厌君主动掀起了红盖头,那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上,唯独眼睛十分独特。发红的眼尾微微上翘,眼内水波潋滟,如春飞燕,携着春意,勾到了人心底。 他狡黠一笑,月下一袭红衣,半嗔半怒道:“怎么,见过了?” 伏凌君心神一晃,哑着嗓子舔了舔唇角,残余的酒意涌到唇边,他模模糊糊想起了一个人的身影。 少年在阵前用了断剑,炉火纯青地斩掉了千军万马。红衣簌簌,剑声撞入心底,荡走了千年的乏味,换来了一片澄澈的水波。 鼓噪的心跳响到耳边,伏凌君将残余的酒气压下,滴酒入喉,通通化作最难过的情关。他浑浑噩噩地看了一眼昭明太子,舌头顶着脸颊,敷衍道:“就算是见过儿媳妇了,快把人抱进去。” 第66章 昭明太子醉得迷迷糊糊,将人抱进殿内,下巴磕在长厌君肩窝里,低低笑了起来。 内殿里烛火摇曳,正红色的窗花簌簌作响,两只飞燕遥遥对望,俱是喜意。好事成双,便是永结同心。 昭明太子大抵是糊涂了,肆无忌惮地碰上了长厌君的脸,脱口而出便是情话满篇,“他们上穷碧落,再下黄泉,寻的是前世缘分。只可惜我前世没有什么姻缘,正好和你做鬼续今生。” 长厌君还不知道老干部这么会讲情话,笑吟吟地看着他。昭明太子说起来便没完没了了,一颗真心热烈如春,耳尖发红,“莫要笑话我了。你大概听说过人域夸我的什么词汇,寒梅似雪,相看再逢春。见了我,应该知道都是假的。可我每次看你的时候,总觉得又想演成真的。” 他轻轻喘了一口气,似乎觉得说不下去了,迎面见到心上人的视线,被自己荒唐笑了。 哥们怎么把自己演笑了。长厌君嘴角一抽,正准备嘲笑两声,唇边掠过一个吻。 昭明太子扣着他的下巴,从起初的浅尝辄止逐渐试探着深入,如同琉璃色的眼睛荡漾着满船清梦,指尖滑到长厌君的腰身。 星河滚烫,少年人春意无限。长厌君一怔,差点踹开他,小声道:“你是喝醉了?” 昭明太子嗯了一声,“你觉得呢?” 长厌君跟着笑了,“是天意让你醉的?” 昭明太子便跟着笑,“那不该怪罪的是天意,应该怪罪你。醉倒了明君,该不该罚?” “殿下要怎么罚我?”长厌君的手指勾到昭明太子里侧,按上最里处的情脉。 情脉炙热如火,长厌君窥见了混乱的景象,有天下,有家国,还有君臣。他意外地停下来手,昭明太子如此真心实意,情脉竟然还是只动了三分之一不到。 三分之一的把握,至少能骗出醉花间的下落吧? 他抬起长睫,试探道:“太子殿下,你在这里做事,没必要这么用心。有了醉花间不就行了。” 昭明太子笑了笑,情脉竟然稳固下来,安抚道:“你不必担忧,我会常常陪你的。” 长厌君看到三分之一的情脉缓缓收回,眼前景象重新变回守卫家国的景象,眼前一黑,翻脸道:“滚开!” 昭明太子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炸毛,叹道:“又怎么了?” 看来没法从昭明太子这里动手了。长厌君恼恨地瞪了他一眼,恶声恶气道:“太子殿下啊,现在鬼域战乱,你现在还是保家卫国要紧,快出去开阵喊出长厌君来。” 他压根没想到昭明太子能答应,不料昭明太子沉默片刻,竟然道: “如果你想要的话……好,我愿意为你叫阵。” 内殿外,伏凌君正在自己跟自己下棋,他摆了满地图的围棋,威严十分,用标注着“楚”的棋子吃掉了“汉”的棋子,哈哈大笑道:“此乃汉输。” 他轻咳了一声,皱眉道:“非也,实则是楚胜。” 好无聊啊。他满心满眼又想起了长厌君,晃着酒杯发呆,迎面看见昭明太子跪下。 昭明太子双膝下跪,双手举过头顶,玉冠竖起长发,铿锵有力地恳请道:“请父亲准我叫阵。” 伏凌君双眼放光,片刻后砸吧着嘴,怀疑道:“吾怕不是听错了,你竟然会想主动叫阵?” 昭明太子直着身子,淡淡道:“长厌君一日不退兵,公主一日不安心。此次叫阵,不为侵略,只为让他知难而退。” “大胆!”伏凌君呵斥完毕,马上笑眯眯道,“对你小娘放尊敬点,长厌君是吾老婆。来人。快,吾同意了,来人敲锣鼓!吾要与吾老婆喊三百回合。” 鬼域的将士马上走了出来。昭明太子闻言,制止道:“父亲不必站在主位,我这次一人便能叫阵。” 伏凌君深为感动,挥挥手道:“吾不介意。既然如此,你是为了这个公主叫阵,那这次的队伍,就用他的名字命名吧。” “对了,”伏凌君走到一半,随意吩咐了几句,“把公主也带出来吧,顺便让他也看看你英姿勃发的瞬间。” 半晌后,长厌君若有所思地看向了“游姬队”的旗子,心底五味杂陈,“这都是些什么啊。” 他坐在城墙上,披着大氅,看向了城墙底下的鬼域士兵,半是新奇半是恶心地坐在了上面,感叹道:“就这草台班子,孤……啊,长厌君竟然半天打不下来。” 伏凌君坐在后位,似乎不太敢看他,“儿媳妇啊,你有所不知,长厌君是故意攻打不下来的。只因他对吾情根深种,吾一日不娶他,他一日不肯打下来。” 不要再脑补了,谁想嫁给你。长厌君懒得理他,却想起勾搭不了昭明太子还能勾搭鬼君,于是忽然展露一个笑容,软声道:“鬼君大人,你脸上沾了一点东西。” 伏凌君摸了摸脸,意味不明道:“吾知道你要说什么了。” 长厌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什么?” 伏凌君忽然低头,将头凑近了他,一对稳重的眼睛玩味地弯起,慢条斯理道:“吾左脸沾了点帅气,右脸沾了点爽朗。” 长厌君一愣,没想到他能猜到,飞过去一个媚眼,“正是,我替陛下擦一擦。” 他拿起帕子,悄悄往伏凌君那里挪动,白皙的手搭上了那张脸,指腹有意无意往伏凌君唇边蹭。 伏凌君大为震撼,撇了一眼前面的昭明太子,厉声道:“快点擦,别被发现了。” 长厌君压根没有自觉性,刻意压低眉眼,长睫如蝶般轻颤,勾人道:“可我不知道怎么快点啊。” 昭明太子正在前面布阵,站在主位的位置离着这里比较远。伏凌君心痒痒的,像被小猫勾了爪子,纠结难耐,“放肆。你既然嫁给了吾的儿子,就不能做这种事情。” 长厌君一惊,没有想到他这么有道德底线,尴尬道:“好的。” 过一会儿,伏凌君压低嗓音,富有磁性的声音在夜内更加成熟,凑上来道:“快过来,吾亲你一下。” 长厌君嫌弃地看向他,面上笑意满满,引诱道:“亲哪里呢?” “嘿嘿,吾来啦。” 伏凌君飞快凑上去,昭明太子正好布完阵,长厌君心一颤,一巴掌甩到伏凌君脸上。 啪。 伏凌君若无其事地坐回去,顶着红掌印,夸赞道:“儿媳妇啊,幸好你帮吾打了这个蚊子,吾最讨厌虫子了。” 长厌君赞同地点点头,“是啊,这蚊子叫得太响了。幸亏我手快。” 昭明太子见两人相处的不错,也不在意,教育道:“父亲以后有蚊子可以自己打,又不是没有手,何必麻烦公主。” 伏凌君双手抱胸,恢复气势,丝毫也不理亏,“吾自己扇自己的话,有点不像父亲的样子了。公主这手更软,打起来也不疼。” 昭明太子又不明白了,以为他在开玩笑,随意一笑,背过身道:“来人,阵已布好,敲鼓!” 旌旗高高扬起,鲜红色的月光,如血般在鬼域上方流淌,一寸寸铺在地上。鼓声扬起,阵声内士兵呐喊。 长厌君自知自己不在灵域,这次叫阵绝对无人应战。可眼前却浮现出一只雪豹,火光灼灼滚烫,自灵域士兵脚下一路燃烧到阵前,雪豹一步步往前,上面端坐的人轻笑了一声,挽掉了上面的花枝。 珏君阴冷的面上,微微转动了瞳孔,“开阵。” 第五十章 天地慷慨铺陈,狂风呼啸过境。此战士兵分列,喊声不绝。一轮红月分割两侧战场,幽暗的河流仍在翻滚,百年不变的节奏未曾更改,在战场上仍旧滔滔不绝。 “已备。”显明真君简明扼要地回复道。 珏君坐在雪豹之上,晚风掀起他的墨发,他轻轻抽开新做的玉扇,风雅至极般地笑了一声,“诸君俱在,如若失了场子,岂不是让厌哥见笑话?” 溯君抽出软剑,百无聊赖道:“上。” 晏琳琅将手腕一转,花枝绕在火海内蔓延,不悦道:“今日打了,后日我就不来了,麻烦。” 珏君笑道:“自然。” 语罢,他轻轻摇了摇手中的铃铛。万花铺成长长的桥梁,火舌依附燃烧,溯君翻身一跃,脚尖点在桥上,一步直逼城墙! 他手中软剑掠在空中,风声鹤唳,万军齐响下,剑声却更为刺耳,压过千军万马。银亮寒光如若鳞片,幽微细暗。 “怎么不是长厌君来?”伏凌君挑了挑眉,手中浮现出一把长弓,挽弓搭箭,玩味道,“喂,丑蛇,让长厌君出来,不然吾把你射穿了。” 溯君眼睛一抬,“凭你也配?” 伏凌君嗤笑一声,利箭极速落下。 雪豹之上,珏君看得清清楚楚,利落道:“左。” “知道了。”溯君将软剑格挡在左侧,箭矢撞上冷刃,打飞在一旁,他继续往前冲去。 珏君摇了摇扇子,“上翻。” 溯君后撤一步,上翻入新的桥梁,“然后?” 第67章 珏君继续道:“右挡。” 伏凌君愣了一声,收回长弓,摩挲着下巴,深思道:“吾想起来了,这是灵域的长公子,跟在长厌君后面的狗罢了,也敢跟吾这个正牌相公叫板!” 昭明太子不明所以,往旁边一看,伏凌君已经如风般冲了出去。 他将长弓化为一柄如梅花般的长剑,绵密的杀意极速落入桥内,脚步一点,抽出长剑,“儿子,开阵。” 昭明太子心神一乱,咬牙道:“诸位将士听令,射箭,为父亲护驾!” 利箭从地面射入高空中,溯君撤步,软剑如蛇般游荡,低声道:“喂,老东西出来了。” 鬼君与所有灵域鬼魂都不一样,他不死不灭,魂魄没有弱点。珏君正在意料之外,被迫竖起蛇瞳,冷光一闪,当机立断道:“换魂!” 二人交换灵魂,伏凌君杀在眼前,气势磅礴。珏君将软剑化为一柄扇骨,轻飘飘挡住利箭,手指都被震麻了,笑眯眯道:“如此说来,厌哥以为你是个懦夫。我看是说错了,您是个莽夫,对吧?” 伏凌君多看了他两眼,惊讶道:“什么东西,长这么丑,真身怎么两个头?” “您一团黑气,更是不遑多让,”珏君弯腰躲过这一剑,额间渗出细汗,自知接不过三招,“不过,厌哥毕竟看重我,没办法。” 伏凌君不屑道:“尔等不过是妾罢了,吾熬都能熬死你们。” 溯君自半空内跃上,软剑攻上,突然道:“厌哥不喜欢黑的,更不喜欢你。” 显明真君跟上,钩镰迎面打上去,“让,让开。” 晏琳琅坐在雪豹上,打了个哈欠,“加油啊。” 城墙上,昭明太子忍无可忍,“胡闹!如此仗势欺人,围殴老者,真是不讲道理。” 他抽出醉花间,半空中一道雪亮的光影亮出,闪耀无比。所有杀意全被平息,灵力被剑鞘吸收。 昭明太子沉声命令道:“号令天下,杀伐者应跪!” 伏凌君杀意最盛,先是膝盖一软,被迫跪下,不忘负手故作威严,“吾跪鬼域,是跪吾掌管的天下鬼魂。你们两兄弟跪什么?” 溯君跟珏君同时跪下,珏君阴恻恻地笑了一声,“您说呢?” 伏凌君嫌弃地呕道:“此蛇心灵丑。” 昭明太子仍然举着醉花间,万军跪在他身下,他教育道:“战便战了。一个打一个,是人之常理,一个打两个,还可以称之为勇猛。你们三个,欺负父亲一个老人,岂不是过分至极?” “噗,”珏君带头笑出声,“原来是老人啊,那真是对不起。” 伏凌君坦然一笑,“吾虽老,但仍然雄姿博发,尚能帅矣。” 溯君幽幽道:“送到养老的寺庙,打一顿就老实了。” 昭明太子听罢,肺腑一寒,简直失望透顶,“我希望你们每个人,每个灵,或者每个鬼,都能好好做事,好好作战。真正把每一场战争打好,难道这对你们来说很难吗?” 长厌君睡得迷迷糊糊,把伏凌君扔的披风抱好,埋在头顶,仍然听到了昭明太子一声声爹味的说辞。 “我请你们正视自己的内心,直面每一次无法面对的危机,前路漫漫,难道你们就甘心这样在道德上低人一等吗?” 谁在说话啊,烦死了。长厌君翻了个身。 昭明太子在城墙上来回走着,“没人敢说话,真的认识到了自己的错处吗?你们这样的态度,我该不该愤怒,该从什么地方责备你们。” 长厌君半梦半醒地睁开了眼,迷迷糊糊抓住了昭明太子的衣袖,软声道:“我/草/你给/老/子闭嘴。 ” 底下溯君两眼一亮,紧紧盯着长厌君那双白皙的手,嗓子也哑了。珏君同时望向了那双手,眼底欲望蓬发。伏凌君舔了舔嘴唇,砸吧着道:“吾儿子真是艳福不浅。” 只有昭明太子被骂了,他面色不佳,宠溺道:“不要闹了,快回去睡觉。” 晏琳琅从雪豹上下来,扶了扶发髻,打断道:“昭明太子,你想拿回簪子吗?” 长厌君意外地抬起头,耳边响起晏琳琅的隔空传声。 晏琳琅无所谓,“弟弟,你想让他怎么拿?” 长厌君撇了一眼旁边端坐的昭明太子,颇为好玩地笑道:“怎么,他不是爱教育人吗?你让他跪下,就在这军队前,一步步跪下爬到你面前,再跪着把簪子送到我面前。反正醉花间还在开刃,谁都不能动手,看个戏总行吧?” 阵下,晏琳琅笑了一声,她将花枝转变为簪子,挽在眉睫下,笑道:“为你的未婚妻下跪,从阵前跪倒这里,再一步步爬回去。” 长厌君和她相视一笑,二人眼底俱是笑意。昭明太子那双琉璃色的瞳孔转了又转,喉头滚动几下,一声也说不出了。 伏凌君面色一变,冷笑道:“晏琳琅?吾之前还没注意你有这样的本事,你敢让吾儿子下跪,吾看你是活腻歪了!” 珏君玩味道:“嗯,他可以不跪。只是待会鬼君大人不好回去了,毕竟我们还在围殴,您说是吗?” 伏凌君一怒之下甩了甩袖子,喝道:“儿子,快跪,救吾!” 他吼完,气定神闲地收回手,“吾这里还有生死簿和判官笔,儿子,你把吾救回来,吾好处多多。” 显明真君很想说话吐槽,结巴道:“哈,哈哈哈。” 这下子真是非跪不可了,长厌君没想到伏凌君来这么一手坑儿子的计划,撇嘴哼了一声。 昭明太子沉默了几瞬,明黄色衣衫簌簌作响,他摘下头顶如玉的冠,弯下了膝盖,先在城墙上跪下。 君子立心立道,冠不可丢。可哪怕丢了冠,他也要完成许诺。 情比金坚不重要,重要的是,一诺才抵千金。 膝盖跪在冰凉的城墙上,昭明太子颤了颤眉睫,自尊心驱使下,脸色已经煞白如雪。他跪着一步步爬,温声道:“父亲,以后你还是把东西给我吧。” 伏凌君叹息一声,“不了,儿子。吾要用这个追长厌君。” 长厌君不仅看得高兴,还想切个真身笑话他一番,对晏琳琅道:“我当他多么有骨气,什么光风霁月的小太子,算什么东西?” 晏琳琅更是笑弯了眉眼,高声道:“喂,太子殿下。我改主意了,你该向我弟弟磕头才是,如果你跪到这里,冲我们磕三个头,那我直接扔给你。” 被醉花间压下的千军万马站立在旁,鬼域士兵愤怒或者难以接受的视线都落在昭明太子身上,让他最痛心不过的,是己方士兵震撼的神情。 他许久没有散发,长发落在耳边,挡不住这一下下如刀割般的视线。 昭明太子微抬了下巴,淡淡道:“不跪。” 长厌君挑了挑眉,垂下眼,满含恶劣地唤了一声:“夫君。” 他看到昭明太子挺直的脊梁一瞬颤了颤,又抬眼,隔空遥遥与他对望。 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送来,就像此生最难过望不透的情关。身经百战的将士断送在情关里,自以为傲的殿下…… 昭明太子垂下了头,额间触上那一抹冰凉,万军之下,他红着眼尾道:“一个。” 他的嗓子像是被风雪催折,几乎有些作痛。第二下磕到地上,吐出一句,“两个。” 浑身上下的血在这样的折辱下翻滚,炙热无比。少年便捧着这样一颗真心,在无数双视线内最后磕响了一颗头。 一滴泪从他眼角滑下,昭明太子想,一滴泪换一个承诺,应当是足矣的。 他眯了眯眼睛,模糊的眼前,几乎望不见任何东西了。 他撑着身子,无波无澜道:“三个。将父亲放了,军营面前,没有言而无信的道理。” 晏琳琅冲长厌君看了一眼,竟然发现长厌君没有说话。 长厌君不知道为什么,脑子竟然有些混沌,手足无措道:“……他,快给他。” 晏琳琅将簪子远远扔去,她力气不大。簪子落在离昭明太子几步远的地方,昭明太子一伸手,珍而郑重地将簪子捧到手心里。 他握得太紧,簪子上的玛瑙刺痛了手心。昭明太子一言不发,风度翩翩道:“多谢。” 而后,昭明太子站起身,一步步回到城墙前。 他脸颊上滚烫的泪已经干了,在此回到城墙上,只有澄澈而温柔的一双眼睛。昭明太子握紧长厌君的手,笑道:“我给你拿回来了。” 他活该?哪有打仗不叫阵折辱的?长厌君自己说服自己,闷闷道:“嗯。” 昭明太子手一晃,将流光溢彩的簪子插到心上人的发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红,含笑道:“很好看。” 他不说值不值得,也不说累不累,就说了一声好看。 长厌君没忍住,假装能够恢复行走,抬起脚踹了他一下,“你先离我远点。” 昭明太子左肩上被踹了一下,原本蹲不稳的身子一晃,“嗯,不要哭。一滴泪换一颗真心可不好,你已经有了。” 第68章 长厌君被他逗笑了,昭明太子将指腹碰到长厌君的脸上,无比珍贵地笑了一声。 长厌君没有刻意去看,情脉却翻滚到眼前。 山海热烈,阵前喊杀声一片。唯独少年人永恒不变,他永远戍守江山,永远爱着黎民百姓的红尘,永远信守承诺。 此心昭昭,更胜红尘。 长厌君心一颤,难以克制道:“太子殿下,你做君主,我愿做你一辈子的臣子。” 昭明太子睁大了眼睛,脸红心热,“好,我丢了一次家国,这次不会弄丢你的。” 阵下,溯君握紧了手指,缓缓又松开,“作戏?” 伏凌君刚走回鬼域,不知为何有些难受,醋意道:“够了,鸣金收兵,下次再战!” 珏君看向昭明太子,凑近溯君耳边道:“他会死的,射杀。” 溯君稳下心神,点头道:“嗯。” 第五十一章 长厌君吃了一口葡萄。 昭明太子正在旁边批折子,不忘将泡好的茶叶递给他,温声道:“热不热?烫不烫?” 长厌君脸倒是被问烫了,“你能不能老实批折子,老问我干什么?没事吃两包盐,闲了就老实了。” 昭明太子轻笑一声,“对不起,你让我看的时候再看,好不好?” 长厌君想了想,干脆伸出手挡住折子,脚一翘,直接坐在桌子上。纤细的腰身落在对方眼底,他将白皙的指节放到昭明太子唇边,眼底水波潋滟,狡黠道:“太子殿下好大的能耐,同时看两个东西不分心。” 昭明太子无奈地叹气,“不是分心,是一颗心就在你身上,怎么分?” 长厌君眨了眨眼,“那你给我剥葡萄吧。” 昭明太子宠溺道:“都听你的。” 旁边伏凌君把葡萄抱在自己怀里,不满道:“吾要吃。” 昭明太子才想起他在旁边,尴尬地小声道:“不要和父亲抢了,年纪大了总是这样的。我带你出去走走吧。” 伏凌君静静地看着二人离开,随意一回头,看见昭明太子的折子基本没批,深思片刻后,“早恋了。” 鬼域的侍卫将折子从昭明太子那里挪到伏凌君这里,伏凌君低声道:“快烧了,吾眼里看不得脏东西。” 二人走在路上,长厌君想起冥府魂玉和醉花间,故作委婉地打了个草稿,含情脉脉道:“太子殿下,醉花间的间怎么写?” 这么直接的说话方式,也就长厌君问得出来了。好在昭明太子喜欢他,便坦坦荡荡一点也不防备,“你想看吗?我拿给你看。” 他将醉花间拿出,剑身凌冽如雪,傲然发出微光。长厌君眼前一亮,理直气壮道:“你给我玩。” 昭明太子摸了摸他的头,“你又不会用剑,给你还伤到了自己,怎么办?” 兄弟,我都不知道捅死你们鬼域多少鬼了。长厌君哼了一声,“我会啊,你带我去个地方,我给你耍剑,要是我用得好,你就给我。” 昭明太子笑道:“你是不是惦记冥府魂玉?它在望乡台上面,我带你去。” 长厌君恃宠而骄惯了,反正昭明太子不管怎么样都顺着自己,得意地撒娇道:“那你快点。” “此乃昏君,贪恋美色,”伏凌君在后面吃着葡萄,摇头感慨道,“吾怎么教出的昏君儿子,吾是活阎王,他竟然是个活纣王!再给吾个葡萄。” 望乡台,彼岸花一层层雕刻在高台上,平静的水面冰凉无比,安静而幽微。最顶上的冥府魂玉高高悬挂,黑气与赤红的光芒交响交织,闪烁耀眼。 “苏妲己”长厌君心神一晃,“真的什么愿都可以许,对吗?” 譬如起死复生,譬如求金索银爱而不得,再譬如——让微尘君的病好。 昭明太子不解地歪歪头,“自然,不过你要是有什么愿望,可以跟我说,我会为你实现的。” 那当然不行了,微尘君的愿望,当然只能由我来实现。长厌君在心底想着,手腕伶仃一折,刚要幻化出灵剑,便被昭明太子握住手腕。 他抬眼一望,昭明太子正含笑弯着双眼,澄澈如水的眼睛倒影出他的身影,弯起后盈亮轻柔,缓声道:“我怕你伤了手,便伤了我的心了。你真的想要,我便送给你。” 他说得自己有点不好意思了,少年人的爱恋便如此轻巧恬淡,红着耳尖道:“醉花间,是取在春日的名字的。那么春水迢迢无归期,往昔永不终结,我也希望我们两个的故事不会结束。” 又开始了。长厌君逗道:“太子殿下再说一遍。” 昭明太子眉心蹙起,“是我说话说的太快,那我再说一遍。” 他真的信了?长厌君觉得好玩。昭明太子点点头,便重新一字一顿地道:“我心悦于你。” “……什么?” 他习惯了昭明太子长篇大论的表白,乍听这样简单的话,竟然觉得意外极了。 昭明太子郑重道:“我心悦于你。” 长厌君被他炙热的视线烫了一下,差点吓怕了,“殿下话说得也太满了,您既然是鬼怪,就没有一心一意的道理吧?哪天真愿意去转世生子了,我也不会说什么的。” 他拿过昭明太子手里的剑,尴尬地想走。 昭明太子往前一步,身上淡淡的龙涎香逼来,垂眸望着他,“不会的。我不会转世的,今生只有一个你,除非——” 昭明太子说到这里,玩味地勾唇道:“除非你是骗我的。那么,被你杀了,也好过知道真相。毕竟士兵们见我都得笑我两声。” 长厌君心一颤,“他们笑你什么?” 昭明太子想起阵前自己磕的三个头,荒唐至极地跟着笑话自己,“大抵是笑我这样,总会丢了国丢了心上人。还有给我取外号的,喊我下跪哥。不过,只要你在这里,我就不担心。” 长厌君没吭声,讷讷道:“随便你了。” 他拿着剑就往里面走,心里简直都有点后悔了。 什么老干部动心,什么“笑一下命都给你”,他原本以为只有在晏琳琅买的话本子里才能见到,没想到昭明太子身体力行,真的演出来了。 妈啊,要是有下辈子,不会被昭明太子追着报复吧?长厌君害怕完,将手心醉花间绕了一下,魂魄转到鬼域。 他一张口,便担忧道:“姐,你前两天买的话本子,还有续集吗?我看看里面主角怎么样了。” 晏琳琅打着哈欠,百无聊赖道:“你是说那个当义父被杀的?还是那个做哥哥被弟弟睡了的?还是这个骗了感情然后追夫火葬场的?还是这个当白月光翻车的?啊,对了,是不是这本。” 她手放在桌子底下翻找,翻出了一本书,“这本对吗?是路上偶遇在一起的情侣,还带着一个小女孩。” “是那个火葬场的,”长厌君嘟囔了两声,“怎么火葬场的?” 晏琳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马上明白了,打断道:“你不用担心,你杀了昭明太子就好。进了鬼域,直接把他魂灭了。让他没有转生的机会。” 长厌君心一横,“那就这样干。微尘君呢?” 晏琳琅移开视线,淡淡翻了一页书,“病了,他不一直这样吗,病病歪歪的。” 长厌君一着急,直接从床上下来,一边穿鞋一边发脾气,“姐,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我现在就去找他。” “说了有用吗?”晏琳琅冷着脸,任由他走,“我跟你说实话吧,他这次病得不是一般的厉害。你救不了的。早死早回魂,日后转世轮回你们说不定还能见到。” 长厌君穿着鞋的手一顿,恼恨道:“晏琳琅,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他一把揪起晏琳琅的领口,女子繁缀的首饰泠泠作响。长厌君被冰凉的首饰一寒,顷刻间收回手,狠戾道:“好,你是我姐,我不动你。我就问你,你是不是趁我不在,又给他下了情花毒?” 晏琳琅脾气本来就不好,也恼了,“你什么脑子?!我给他下情花毒?你忘了我上次给他下毒,你疯成那样,恨不得把自己赔上去跟他睡一觉,我还给他下毒,我图什么,图你哪天把自己赔进去?他这是自己龙骨生的病,骨头不好使,自己骨头里犯贱,跟我有什么关系!” 长厌君听她骂得这样难听,简直要气死了,“行,你就这么骂他?你忘了当年我出事的时候,他怎么救的我的。我就是欠微尘君一条命,今天你就说把我杀了,我也得把他救了!” “可你救不了!龙骨里有毒,是因为你当年把龙域屠干净了,龙没了龙域,本来迟早就会死。你非得犯贱一次次冲上去用灵力续命是吧?你怎么不想想自己会不会死?” 晏琳琅没忍住,抬手就扇了他一巴掌。 长厌君一愣,脸上红痕密布,眼泪一滚,直接落了下来,哑声道:“姐……我就是想讲义气,还他一命都不行吗?一命还一命也好,他得病是我把龙域屠了,他身体不好是我管不住你们,你们折腾他。是我不好,是我害得他不好的。” 第69章 晏琳琅看着他眉睫上颤着的泪珠,一滴滴如刀般落在心里,悔意弥漫上来,跟着泪眼朦胧。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撒气道:“那你去找他吧,我再也不管你了。” 长厌君将脸靠在她肩膀上,少年人意气风发的眉眼垂下,惨白着脸道:“不要不管我了,阿姐。” ——阿姐嫁到哪里,我跟到哪里。谁敢跟你做对,我就杀了谁,绝对委屈不了阿姐。 晏琳琅咬着唇瓣没说话,直到长厌君走出去,彻底哭出了声。 她怎么总感觉,微尘君这病来的蹊跷呢? 另一边,长厌君悄悄走进了微尘君的屋里。 他大摇大摆坐到床边,眼睫上泪珠还没有擦干,抬脸却满是笑意,近乎调侃道:“大少爷生病了?怎么不和我说一声,要是真出事了,要你的命还是我的命?” 微尘君整个人都窝在被子里,惨白的面色陷在白金色的衣衫内,几乎融入一体。 他安静听着长厌君说话,久病缠身的瞳孔慢慢亮了起来,半晌,淡淡道:“义父,我可以握着你的手吗?” 长厌君还没反应,面前拖着病气的人已经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寒凉的触感忽然传来,竟然如同尸体般凉透了。微尘君紧紧握住他的手,一向冷淡的眼睛浮上了一层缱绻的深情,“义父,你把发带解下来,我抱一抱你,好吗?” 长厌君手足无措地解下发带,草草竖起的长发马上散落,“你再撑一会儿,再撑一会儿就好,我打下鬼域来,就能救了你。” 微尘君见他泪眼盈盈,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他拉到怀里。 微尘君抱着怀中哽咽的人,修长的手指穿过长厌君的散发,红尘纷扰内,雪白的长发如同终年不变的月光,低声道:“仙君,我想你散发会很好看的,果然很好看。” 面前天旋地转,长厌君抽了抽鼻子,感激道:“谢谢,很多人都这么说。” 微尘君咳嗽后笑了笑,“如果我说我不想喊你义父,你信吗?” 长厌君抬起头看他,二人的距离近在咫尺,鼻尖相撞,他脸红心热,绞尽脑汁道:“你是嫌我没有父亲的样子吗?你说,我都改。” 微尘君叹了一口气,“那么,你先改掉我吧。是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做父亲的。” 长厌君感觉脑子开窍了,绵延的情意被一语道破,震撼无比。 微尘君见他完全呆住了,珍重地将他的手放在胸膛上。震耳的心跳声之下,微尘君道:“义父为我打天下,那么,愿以天下为聘,娶你为妻。” 他的话逻辑好像有点不太对,但长厌君完全顾不上了,着急道:“可你不是快死了吗?” 微尘君吻向了他含着热泪的眼尾,剖心置腹般爱怜地说道:“义父,蛇胆可以入药,鬼域也可以救我。无论如何,我只想和你一生一世。” 长厌君不自觉握紧了指尖,含糊不清道:“等我救了你再说。” 灵域里,溯君将之前征战留下的伤痕用布条包住,百无聊赖道:“琳琅姐,你找我干什么?” 晏琳琅吸了吸气,“溯君,我希望你和我弟在一起。我觉得还是你最靠谱。” 溯君微微勾唇,“嗯,琳琅姐是有计划了?” 旁边珏君的竖瞳马上弯了起来,暗含讥讽道:“不好吧,我大概是没有走吧?琳琅姐说话前,还是再想一想合适。” 晏琳琅心思百转千回,“你们两个一起也行,至少有一个能成。都成了大不了分个早中晚。别让微尘君偷了就好,这样,你们听我说,我已经想好该怎么办了。” 三人窃窃私语,已经商量出了表白的计划。 片刻后,珏君将扇骨一抽,挡住半边脸,笑吟吟道:“我觉得这样最好了。厌哥什么也不缺,只想要鬼域。那么等我们打下鬼域,将鬼域治理好,奉上鬼域做聘,怎么样?” 溯君撑着脸,讥笑道:“要是有谁能说出拿厌哥自己的东西送给厌哥,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好一个绿茶。” 晏琳琅赞同道:“呵,微尘君就是这样的绿茶。” 显明真君出声道:“我,我觉得,不好。” 三人一时间相顾无言,半晌后,珏君先反应过来,客气道:“显明真君?你什么时候来的,竟然在这里吗?” 显明真君尴尬道:“我一直,在这里,站,着啊。我觉得,你们,这样,辈分,很混乱。我该,管你们,叫什么?” 晏琳琅一时失语,她盘算了一会儿。 如果长厌君收养了水神,那么水神二兄弟算弟弟,那么她也该管水神叫弟弟。可如果水神娶了长厌君,那么她该管水神叫弟夫吗?还是两个。如果长厌君嫁给了微尘君,微尘君是长厌君儿子,那么她本来应该叫微尘君侄子,现在应该叫弟夫。 问题来了,显明真君娶了自己,他应该叫这一群人叫什么? 晏琳琅大脑宕机了,不悦道:“显明,你直接喊名字不就行了,折腾什么呢?搞得我晕晕乎乎的。” 她不管显明真君说什么,铿锵有力道:“那么,我们开始计划!” 第五十二章 灵域营帐外,新过的雨冲刷了残花。凝露挂在绿枝上,跟着风一颤,便如凌冽刀痕,割破暖光,落在了开刃的利剑内。 长厌君将醉花间一挽,剑花如光芒般绽开,却毫无灵力波动。 他深吸一口气,将剑收在手底,坐下后心烦意乱道:“这剑出了鬼域,就跟个废剑一样。小太子诓我呢?” 晏琳琅心一动,轻咳道:“左右也是拿到了,干脆在攻打鬼域前,陪珏溯二君喝一杯?” “哪里来的功夫陪他们俩喝酒。”长厌君翘起二郎腿,突然想起微尘君跟自己表白这件事,耳尖便红了,“对,我确实有事,得跟他们两个说一声才行。” 他脚步轻快,未竖起的长发擦过几片绿叶,便到了溯君的屋里。 “你哥来喽。”长厌君敲了敲门,颇为得意地翘起了嘴角。 自从微尘君夸过他散发好看,他一天都不束发,还换了一身黑红夹杂的衣衫,恨不得把“微尘君他太爱”做成牌子挂脖子上。 蟒蛇的作息昼夜颠倒,溯君和珏君默默蜷缩在窝里睡觉。漆黑的屋子里,溯君先转了瞳孔,客气道:“厌哥来了,要不你去?” 珏君有些惊讶,含笑道:“那么谢谢弟——” 溯君趁他说话的功夫,一溜烟爬了出去,踉跄着化为原形,痛苦地捂住胸口,“厌哥,我胸口闷。” 长厌君一愣,见他直挺挺往自己怀里倒,急忙扶住他,没想到自己比溯君矮太多,竟然撑不住。 溯君勾唇一笑,阴冷的面上适宜地露出委屈,顺势将人揽在怀里,就往窝里倒,不忘懒懒道:“厌哥小心。” 珏君对这一套行云流水的连招叹为观止,当场眯起了眼睛,变成原形瘫在窝里。 长厌君滚到窝里,不小心压住了珏君的蛇尾。珏君马上化为原形,握住长厌君的手便往胸上放,情意深重地责备道:“厌哥,你为什么要压我呢?” 长厌君一句话还没说,竟然就要道歉了,“不是,你看我故意的吗?” 溯君紧紧抱着他,幽幽道:“厌哥,没关系。他可能就是不讲理。” 长厌君的手被珏君勾住,抬眼一望,便见到了珏君狭长冷傲的眉骨,似笑非笑间温和如玉,不知道怎么想起昭明太子来,顿时没了脾气,“我明白了!” 他煞有其事地抽回手,在二人怀间分析道:“你是不是和你哥吵架了,想要用我压死你哥?” 珏君一怔,顿时笑了起来,玩味道:“对啊,阿弟,你好坏的心思。” 溯君冷笑一声,紧皱眉头,“我胸口又闷了。” 他急促地呼吸了几下。长厌君将一双白皙的手压到他的胸膛上,白发缠绕在锁骨上,眉睫发颤,软声道:“怎么回事?不影响脑子吧,本来就不好使,别坏了。” 溯君嗯了一声,顺着他的手就往下面摸,“厌哥,你按住就不疼了。你多按两下吧。” 珏君抽出折扇,别有深意道:“昨日的茶大概是不够味?” 算了,反正摸着确实挺舒服的。珏君仗着能和溯君共感,不忘提醒道:“厌哥,你往下一点,阿弟腰也酸。” 长厌君顺着摸,摸到结实的肌肉,艳羡地捏了一把,等到膝盖抵到一块硬起的东西,脸色一变,“……你干嘛呢!” 他愤怒地扇了溯君一巴掌,抬眼看到珏君的表情,更是甩了两巴掌,挑眉道:“怎么,你们两个到底疼不疼?不疼我有事要说。” 溯君舔了舔嘴唇,指腹摩挲着扇过的地方,回味着哑了嗓子,“厌哥,为什么多奖励他一巴掌?” 珏君没吭声,心里已经爽翻了,故作无事道:“厌哥说吧,有什么事情可以一起商量。” “没必要商量,”长厌君脸上一红,眼睛飘忽道,“微尘君跟我表白了,你们俩帮我说服我姐呗。” 第70章 珏君乍一听,甚至没反应过来,难以置信道:“什么?” 长厌君垂下眼,发红的眼尾却微微上挑,勾人般压柔了嗓子,仿佛自知理亏,又撒着娇请求对方同意,“他说要把天下送给我,他还生着病,我放不下心。” 珏君肺腑一寒,手心已经冰凉,心思百转千回,“厌哥,天下本就是你打下的,这便是用你自己的东西娶你。放在人域,岂不是捞男?哪怕是我们灵域,也断没有这样的说法。” 他打量着长厌君纠结的表情,委婉道:“既然如此,先问一下阿弟的想法?” 溯君沉默一会儿,獠牙刚显露出来,开口便吐出一口血。他似乎想要抓住长厌君的手腕,犹豫半晌,落了一滴泪,“厌哥,我爱你。” “什么?!”二人同时震撼。 明明说好一快起跑的,他怎么直接冲刺了?珏君感受到口腔内的刺痛,便知道溯君是自己咬自己,才吐出来的血。 长厌君的掌心落了粘腻的血与泪。溯君将脸凑到他的手心,蟒蛇艳丽的外貌展露面前,色授魂予,可怜无比道:“厌哥,其实,微尘君也跟我表白了。” “什么又什么?”长厌君几乎要恼恨了,撸起袖子道,“怎么可能,他不是最烦你了吗?怎么可能跟你表白?” 珏君了然一笑,便接过了这个谎言,圆滑道:“他大抵是为了让自己在灵域过的好,跟我们三个人全表白了。微尘君此人满嘴谎言,厌哥信不得。” 长厌君感觉这事根本不可能,脑子里浑浑噩噩,低头道:“等等,我觉得不对劲儿。” 珏君趁他低头的功夫,忽然低头靠过去,挑起他的下巴,一双冰凉的眼珠靠近少年人的眉骨,舌尖舔上他的耳垂,低语道:“我爱您。” 他压着长厌君的肩膀,缓慢地□□着,“厌哥,和我在一起吧?” 溯君咳着血,连连摇头,泪眼模糊道:“厌哥,我可能快不行了。你可以让我睡你一次吗?那样我可能就可以活下来了。” 长厌君头脑彻底爆炸了,短短时间内接受了昭明太子、微尘君、珏君、溯君的表白,难以处理。他讷讷道:“我/日,你们真要日/我?” 珏君与溯君用眼神示意很想/日,长厌君踉跄着走了出去,甚至对“微尘君喜欢自己”也没什么接受度了。 我一直以为我挺讨人厌的。长厌君难以理解这个世界了,他迎面见到晏琳琅,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与手段,悲伤道:“姐,我们还是打鬼域吧,我不太想说话了。” 晏琳琅看到他气虚体弱的样子,心疼极了,“这是怎么了,别难受了,姐姐喜欢你。” 长厌君明白她的意思,“没事,姐。我缓缓就好了,我也喜欢你。” 他掠过晏琳琅,拿着醉花间和长生剑走到了显明真君旁边,厉声质问起来,“好啊,狗男人,你喜欢阿姐还是我?!” 显明真君不知道他发什么癫,结巴道:“我,只喜,欢琳,琳,琳琅!” 长厌君大为安心,生平第一次看显明真君如此顺眼,终于有了叫姐夫的想法,“行,就你了!你带上他们几个,都跟我上战场吧,这一次,肯定是能打下来的。” 灵域众人收拾着便准备上战场敲鼓。鬼域这边,伏凌君却躺在床上,毫无生欲了。 伏凌君每次睁开眼,都是昭明太子炫耀自己老婆的时候,本来就已经单身了若干年,孤寡到了极点,还要天天被显摆,简直恨不得和昭明太子断绝关系。 他沉着脸,从鬼域的软塌上坐起来,找到自己的龙袍,吩咐道:“儿子,快给吾削两个苹果。” 昭明太子应了一声,拿着小刀开始给他削苹果,苹果皮一圈圈掉下,他却突然嗤地笑了一声。 伏凌君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坚持不发问。 昭明太子故作不在意,“没什么,公主也用嘴吃苹果。” “呵,”伏凌君气定神闲地摇摇头,露出两个虎牙,“黄毛小儿,不过如此!” 他嚼了两口苹果,越吃越发酸,心里经年压抑的不满一朝倾斜,抑郁到了极致,把苹果咬得吱吱乱叫。 昭明太子见状,正色道:“古话说得好,寝不语,食不言。父亲既然要吃饭,就端正态度。食不言。既是吃饭的时候不能言语的意思,又是食物不会太吵闹的含义。” 伏凌君用舌头抵住脸颊,感慨道:“公主爱你,给了你太多自信了。你都能自己编一本《论语》出来了。” 他说完,又躺回去准备睡觉。鬼域的士兵在此时挑起帘子。珠摇玉晃,帘子碰撞时泠泠作响。士兵单膝下跪,铿锵有力道:“太子殿下,外面灵域叫阵!” 昭明太子马上起身,恭敬地对伏凌君拱手,“传令下去,按照演练排兵布阵。另外,这次父亲还要去吗?” “不去,上次长厌君都没来。而且吾岁数大了,”伏凌君抖起了腿,天生就不怎么负责任,不停叹息着,“根本走不动路啊。要去打仗,怎么能行?” 昭明太子无条件尊重他的意愿,“既然如此,父亲便好好在这里休息。儿子先去了。” 鬼域士兵开始报告战况,“是这样的,太子殿下。长厌君在阵前喊——” “吾必须要去。”伏凌君打断了他的话,一双眼睛坚毅无比,成熟而稳重的脸颊棱角分明。他站起身,如经久不变的旗帜,“吾虽老迈,可在爱慕长厌君这件事上,绝对不会输给别人的。” 昭明太子被他正直的表情晃了一下,片刻后劝阻道:“父亲,你既然不想保家卫国,何必前去战斗呢?” 伏凌君深深地望向他,眼底翻涌起排山倒海的坚决,定定道:“吾准备表白。” 阵前,敲鼓出兵。 红月殷红似火,燃起了天际的万顷云山雾海。长厌君散发站在最前方,手腕一绕,长生剑势如破竹般落在手心,荡出如水般的喊杀声。 鎏金色的曦光长长飘荡,摧枯拉朽般刺破茫茫烟霜。 刹那间,四周一片烨然。 长厌君眨眨眼,将腿踩在一块石头上,得意地喊道:“伏凌君,你仗着醉花间躲着的日子过去了,还不快看看祖宗我手里拿着什么!” 伏凌君快步走上城墙,“快,把吾做的那个大喇叭拿出来。” 昭明太子几次想要阻止,都被伏凌君骂走。伏凌君拿着大喇叭,颇为少年气地吼道:“吾,伏凌君!愿以鬼域为聘,娶长厌君为妻。在座诸位,俱是见证,明日喜事办成,俱赏灵力丹数百枚!” 这还打个什么啊。鬼域士兵露出一个笑脸,希望能和灵域士兵握手言和。 灵域士兵面色复杂,喃喃道:“可当初我们的征兵典礼上说了,谁杀敌最多,能和长厌君拥抱一下的。大家都是色兵痞子,怎么能让鬼君抢了先!” “不能让他抢了先!” 一时间,灵域士兵的杀气竟然更重了,鬼域士兵默默收回手,望向城墙上。 长厌君不知道又多了一个人喜欢自己,一时间手足无措,懵懵道:“你……你这就是胡言乱语吧?我明白了,你阵前惑人心神。今日孤必杀你,还不速速受死!” 伏凌君盯着他白皙的脖颈打量着,炙热的眼神滚烫热烈,“吾!爱!你!” 四周响起一片嘘声,虽然是对鬼君的,可长厌君却如芒在背。 伏凌君越喊越真挚,意气风发道:“你!爱!吾!” 长厌君感觉脸都要丢光了,耳尖泛红,咬牙道:“哼,瞧好了,直接开战。孤可是偷到了你们鬼域的醉花间!” 第五十三章 长厌君抽出了手中银亮的冷刃。剑鞘一晃,撞入沸腾如云的欢呼声内,荡开艰涩的哀鸣。 风带几分凌冽,吹起少年如雪的白发。他转着手下的长剑,乖戾而桀骜地喊道:“喂,伏凌君,你看到了没有!” 他抬眼一望,本没什么在意,忽然见到了昭明太子那双澄澈的琉璃眼睛。 昭明太子站在城墙上,十指紧紧扣住墙边的灰尘,骨节惨白作响。 他眯着眼睛,一语未发,皇室威压下那一寸寸的绝望,徒劳地张了张口。 昭明太子瞳孔颤动,战场上的旌旗猎猎作响,在他眼底着上色彩。他喉头滚了几下,竟然只喊了一声,“骗子。” 他的呼吸很快沉稳下来,再也不看长厌君,转身便向千军指挥道:“诸君,听我号令,东南方列阵排兵,三十五人一伍,行列位西!” 伏凌君拿下了喇叭,摩挲着下巴,“你被仙人跳了吧?儿子。” 昭明太子沉着脸,“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了,父亲。此战若输,我魂飞魄散,以祭……” 斩戟沉沙也压不住少年的肆意风流,朱红长袍翻飞在他眉骨。 那一双柔柔含情眼,依稀见得旧日风情。 昭明太子别开眼,淡淡道:“以祭亡妻,更祭鬼域万千将士。” 长厌君听笑了,神采飞扬般笑道:“怎么,你们还有办法?孤劝你们缴械投降,还能给你们留一条命。” 第71章 他抽出长生剑,剑刃从伏凌君脸上指到昭明太子脸上,嚣张道:“三剑之内,孤要鬼域奉孤为主!都给孤,上!” 显明真君一怔,刚准备点上烈火,突然结巴道:“他,怎么,拿到,醉花,间的?” 晏琳琅无奈极了,“昭明太子送的啊,你不是知道吗?” 显明真君连忙点头,“对。所以,不能,上。这样,不合适。” 溯君嗤笑一声,二话不说抽出软剑,幽冷的剑意一瞬杀开,他懒懒道:“道德?你是灵域的妖物,就不应该有这种东西。” 他凌空一跃,抢先杀在长厌君身前,绵延杀意为长厌君荡空前方,脸颊飞开几道伤痕,浑然不在意,一心一意道:“厌哥,你只管往前,我为你杀掉所有敌军!” 珏君抽开扇骨,轻柔地拍在掌心,笑吟吟道:“听我号令,列阵东南,迎面杀敌。分列位东,取九州域图方位。” 他为长厌君排兵布阵,殚精竭虑已经惯了,满含爱意道:“厌哥,将士已备,你只管往前,后方有我坐阵!” 晏琳琅踹了一脚显明真君,从他身上抢走火种,火海乍现,她道:“阿弟,你只管往前!” 好燃。伏凌君漆黑的眼里,涌现出了赤红的杀意,露出两个虎牙笑道:“好玩!长厌君可太好玩了!” 昭明太子不明白他跟着敌军燃个什么劲儿,嘱托道:“父亲,你去东南方领兵。” 伏凌君浑不在意地应了一声,将手中长弓转变为剑。他踏空往前杀去,迎面撞上长厌君的剑。 两剑相抵,发出铮然巨响! 长厌君虎口一震,咬牙侧空一翻,断剑转式道:“老头子,不是东南方吗?你耳背,听不懂你儿子的话了?” “不必东南,吾会输掉这场仗。” 伏凌君打断他的话,心底却像是好刀饮血,快意到忍不住战栗起来。他眼底昏昏沉沉,只能望见长厌君那一抹眼睛。 自初见惊心动魄的战役开始,他应该就已经输了。只是自以为在玩闹,直到现在才知晓。 少年人上千年仍然美丽的眼睛,深刻镌在心底。从此,一醉方休,万千杀意,俱是绕指柔情。 长厌君被他炙热又直率的视线烫了一下,竟然在战场有了被调戏的错觉,不满道:“看好了,剑出!” 他应声抽出长生剑,龙骨铸造的剑骨闪亮无比,竟然直接刺穿面前人的右肩。 “你有病啊,老年痴呆了?”长厌君抽剑,吐槽道,“你干嘛不躲?” 伏凌君闷哼一声,鲜血喷涌而出,他不要脸地喟叹道:“既然吾知道了吾是真心的,那你就捅啊。床头打架床尾和,老婆!吾上千年太无聊了!” 长厌君嫌弃地踹他一脚,早就被舔习惯了,一向不把人的真心当回事,连回应也不回应,直接碾着伏凌君的手背,嘲讽道:“真是条好狗,不过,孤不差你这一条了。” 他踩着伏凌君的手背跃起,城墙尽在眼底。长厌君的杀意愈来愈盛。 而面前昭明太子仍然屹立不倒,铿锵有力道:“我仍在,不死不退!” 不死不退?! 长厌君心底涌现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他本来想直接杀了昭明太子的,可昭明太子太努力了,如此保家卫国,当真是个好君主。 他心间一动,身姿跃在空中,直接收回长生剑,随意踢起酒壶,将鬼域万千将士心中的醉花间拿起。 醉花间的剑鞘莹亮闪烁,感应到昭明太子在前,主动放出千万道璀璨的光芒。而天道一轮日光,撕破轻纱般的乌云与红月,照到醉花间之上,剑锋更迅猛地荡开。 一剑,斩掉鬼域无数士兵。 上古人域之君的佩剑,可以用来守城,也可以用来侵略。破掉一座城池,便是醉花间真正的开刃仪式,也是人域之君的成神仪式。从此,变成杀伐之剑,造就天下之主。 长厌君意外地挑了挑眉,看到昭明太子的面色彻底发白,嗤笑一声,“太子殿下,谢过你送来的佩剑了。还能送个成神仪式吗?可惜孤已经成了神了,只好用来灭掉你的国了!” 昭明太子捂住胸口,气血翻滚,唇边溢出几丝鲜血,君子如玉如竹,仍然坚持道:“诸君,听我号令,继续——” 他一下号令,鬼域士兵却无人动弹。昭明太子俯身一看,触目都是他所带领的亲兵们,恨意与怀疑的眼神。 周遭万千硝烟,质疑他的并非是敌军的杀意,而是彻底失去的号召力。 那一道道视线落在身上,终于彻底隔断了昭明太子脑内最后一道防线。他听见自己脑内嗡鸣一声,挺立的脊骨一弯,彻底吐出一口血。 鲜血落到城墙上,与无数死掉的士兵的血融合,染湿了昭明太子明黄色的长袍。 ——既为太子,不负家国,不负百姓,不负此身黄袍。 ——既为夫君,不负日月,不负朝朝暮暮,不负卿。 ——惟愿永结同心,护家国与你,此生无忧。 昭明太子眼前模糊一片,抹掉唇边的血迹,颤着手将剑举起,坚定道:“那么,将我亲自来守城,直到战死。” 他拿起破旧的剑锋,如同千百年前屹立在小国之上的普通人一般,亲自斩下敌军。 这么强的信仰,做什么都会成功的。长厌君哑口无言,无所谓地耸耸肩,“再见了!” 第三剑,灵力排山倒海般迫近,铺天盖地袭卷每一个敌军。没了醉花间吸走灵力,长厌君身姿如燕,轻盈无比地跃在空中,千军不可阻挡。 城墙轰然坍塌,昭明太子单膝下跪,血液几乎要将他全身埋没,他吐出一句话,滚着鲜血般肺腑寒冷,“随我,守城!” 第四剑,长厌君将剑对准他的脑袋,杀意混着少年不屑的神情展露在外,“你去死吧。” 他一剑挥走空中无数尘埃,所有的人影都在这一剑内归于模糊的寂静,触目四顾,唯有惊鸿如月的一袭红衣,永恒不变。 昭明太子的身上已经伤痕满满,他无惊无波地闭上了眼睛,脑内终于冒出最后一个场景。 鬼域的彼岸花太多,他的心上人过敏,一见到便打喷嚏。 他便下诏,将鬼域种的彼岸花全部铲除。 从未昏庸过,只此一次,便今生难忘。 滔天巨浪般的恨意将昭明太子淹没,他红着眼睛,轻而又轻地掠了一眼面前的少年郎,温声道:“你杀了我吧。否则,我会杀了你的。” 长厌君剑意已经无法挡住,杀心铸成,掌心甚至被剑风反噬,如若此刻停手,估计他自己要先受伤。 因而他只是冷漠地看了一眼昭明太子,剑已经抵在昭明太子的咽喉上,可却忽然听到一声呼唤,似命令,似祈求,经年无法抗拒: “义父,停下。” 一声止杀伐。 长厌君生生收回了这一剑,剑锋转到自己身上,整个胸膛被反噬的剑意击穿,鲜血飞开,染遍了他整个白发。 他踉跄跪在地上,抬眸望见一轮红月高悬在外。战场的硝烟弥漫在鼻尖,刺耳无比,而一点流光,照亮了白金色衣衫的人。 他望向他,仿佛整个世界已经与自己,了无牵挂。 “微尘君,”长厌君咳出一口血,撑起身子,跌跌撞撞抱住了面前的人,“我为你打下天下了。” 少年人长发未挽,纤细的脖颈上绕着软软的白发,血腥气弥漫内,一字一地撒着娇,“你可以娶我了。” 微尘君揽住他的腰身,久待病气的眉眼一落,不动声色地对上了昭明太子的眼睛。 微尘君摸着长厌君的脑袋,却道:“昭明太子,捡起你的冠来,如果你还有骨气的话。” 昭明太子喘息几声,看向了二人抱在一起的身体,难得被荒唐到了,低笑道:“好,好。为他平天下,那我算什么?” 鬼君弃城而逃,太子已被俘虏。此战既输,如此四域九州,都是长厌君的囊中之物了。 晏琳琅从远处赶来,恨恨地望向微尘君,命令道:“把这太子给我绑起来!押到鬼域大殿上,此人不杀,往后必成祸患!” 溯君看向长厌君满身的伤痕,呼吸都乱了。他眼前一红,战场上的伤都不管,此刻却心脏抽痛,祈求道:“厌哥……你别抱着他了。” 珏君出乎意料地没有说话,他打量着微尘君,像是衡量此人的举动。 微尘君知道今日出兵吗?可他不是重病吗?怎么会赶到这里呢?珏君的竖瞳幽幽转动,指尖有意无意地扣紧扇骨,忽然想明白了。 ——他在装病。 珏君勾唇一笑,寡淡的面上浮动起几丝蟒蛇特有的狡猾,玩味道:“无妨,既然昭明太子没有死在阵前。那我们玩个游戏吧,让昭明太子能从灵域的阵前跑到鬼域城墙上。厌哥一箭箭射过去,若他死了,就算活该。若他真能九死一生逃出来,就让微尘君做主,怎么样?” 微尘君咳嗽了两声,傲然的眉骨与珏君对上,“义父,先把他关到鬼域的牢里吧。你不是累吗?我抱你去吧。” 第72章 “额,不用了,”长厌君伤口翻在外面,不自在地推开他,暗自吐槽自己刚才说的几句话,“刚才糊涂了。我还需要进鬼域办一件事,先把他关进牢里吧。” 他说完。溯君马上缠上去,看到他的伤口心神一颤,“厌哥,我带你走。” 二人刚走开,珏君一脚踹向微尘君的膝盖,微尘君站不稳,单膝跪在地上。 珏君懒得跟他废话,笑眯眯道:“不好意思,并非是故意的。你觉得呢?” “要我觉得吗?” 微尘君跪在地上,雪白的衣衫染上了几点灰尘,眼内凛然如雪,无波无澜道:“要我觉得,你会死在这里。” 第五十四章 鬼域监狱内,泛出铁锈的锁链圈住少年的手腕。他晃动了一下身体,脊椎上开裂的血肉流出汩汩鲜血,染红了明黄色的衣衫。 昭明太子抬起眼,澄澈如琉璃的瞳孔黯淡无比,他不说话,脑子里满是悔意,任由鲜血流尽。 微尘君靠近牢笼,轻而易举地打开了门。 昭明太子见到人进来了,这才眯起眼睛,冷笑一声,“龙域的微尘君?助纣为虐罢了,你也敢来我面前?” 他的长发黏腻地沾在脸上,混着血与汗的液体一点点滴落,皇室的清风傲骨却一点不减,甚至终于多了些少年人特有的意气,挑眉道:“今日我死,明日便是你的后果。我做人一生,从未看错过人。你们二人之间,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微尘君静静听他讲完,手中捧起一杯酒,淡淡道:“是毒酒的话,你肯喝吗?” 昭明太子眼睫一颤,锁链拖着手腕靠前。他一把抢过酒杯,烈酒穿肠入喉,千言万语,只道一句话,“他要我死,我就死。你既然已经做成了,就滚吧。” “嗯。” 微尘君往后退一步,忽然拜了一拜,摘下自己的冠。青丝如墨,长长掀飞在夜色里,他声音天生偏冷,听起来如玉相撞:“敬天地之间,千秋万年唯一的人域之主,昭明太子。” 他拜第二拜,还了昭明太子城墙上的那三跪,继续道:“敬上天入地,世间独一无二,为心上人剖心置腹的好郎君。” 昭明太子指尖一颤,肺腑翻涌起一阵阵热流,他冷眼旁观,微尘君又拜了第三下。 “敬我独自卧薪尝胆的多年,敬你无法与我携手杀掉长厌君的遗憾。敬天地间,最后一杯酒。杯酒相逢,你我便是挚友。” 一饮而尽的酒意烧到面上,每个伤口都开始翻滚。昭明太子哑着嗓子,“怎么,卧薪尝胆,你再说一遍?” 烛火煌煌摇曳,照亮了微尘君冷漠的眼睛,他笑了笑,经年的计划便如一副山海的图卷,缓缓在他嘴中念出:“长生剑转式有一个缺陷,长厌君亦有不能施展灵力的时候。水神二人,此战之后,我可以收为己用。如此天下,缺一个人替我治理。” 他顿了顿声,月下微微一笑,“你我二人,共做君主,夺天下。” 毒酒已入喉,昭明太子才意识到这几分兴趣,他垂下眼,“那祝你千秋大业成吧,再见。” 微尘君应声离去。满地污浊内,地上一饮而尽的酒壶漾出几滴水渍,好像有东西在里面发光。 昭明太子弯下膝盖,摸到了酒壶里面的东西,冰冷的触感传来,他终于低声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带着几分苍凉与恨意,杀心与爱意混在其中。 微尘君,千秋大业,我定要与你共成! 他摸出酒壶里已经磨损不堪的冠,冠顶在战场上已经残破到了极致,微尘君却专门把它找来,里面放着一个纸条。 “置之死地而后生,太子殿下,恭喜。” 昭明太子大口喘息了几下,死意彻底被汹涌的恨意淹没,他定定道:“长厌君,此仇,我必报之。” 他闭上眼睛,准备养精蓄锐休息,旁边突然掠过了一道绿黄色的身影。 一片黑影内,伏凌君昂首挺立地走了出来,他身上穿上了崭新的绿色衣裳,还绣上了黄色的菊花,脚上穿的是毛茸茸的毛鞋。他不无得意地抖了抖手,露出两个虎牙,“快哉快哉!儿子,吾来接你出去玩了。” 昭明太子气血一涌,差点吐出血来,闷声道:“父亲,你为何弃城而逃?” 伏凌君砸吧了两下嘴,摆摆手道:“这怎么也没地儿坐呢?原来是监狱啊。算了,吾站着吧。你不用着急,吾带着生死簿和判官笔,所有战死的鬼的名字都在上面,吾都有数。” 昭明太子神色复杂地看向他。伏凌君负手叹了一口气,“差不多得了,跟吾走吧。吾知道你喜欢长厌君了,也没在意你抢吾老婆的事情啊。你不还把醉花间送出去了?不是你,鬼域也不至于被打下来。以后记得见面喊长厌君声后娘,吾就不说你了。” 昭明太子面色一白,“父亲,我不走。我要杀了长厌君。” 伏凌君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好,有骨气,不愧是吾的儿子,颇有吾的风范。那吾先自己出去玩了,你加油啊!” 他说完就像变成黑影飞走了,昭明太子简直无话可说,随意一望,还看见伏凌君给自己送了一套衣裳。 是纯黑色的衣服,看起来竟然有几分品味。昭明太子秉着仁义的气度,打开了这个衣服,上面绣着赤红色的一只老虎,还写着“威严”两个字。 好俗,不过既然是送给自己的,就没必要说什么了。他无声拿起了衣服,伏凌君却突然赶回来,着急道:“儿子,吾刚买的衣服掉了。你看到了吗?” 昭明太子递给他。伏凌君珍重地将衣裳抱在怀里,成熟而稳重的眉眼满是关怀,“儿子,这衣服是真好看啊,没事吾就拿着了。你好好戴着锁链,还挺时尚的。吾走了。” 昭明太子等他走了,才勃然一怒,重重地敲响墙壁,恼恨道:“放肆!” 阎王殿内,长厌君将外袍褪去,发尾被血液打湿,顺着锁骨落下,白皙的脖颈再往里,便是朦朦胧胧的肌肤。 他咬着发带,含糊不清地说道:“伤到骨头了吗?” 溯君伸出手,隔着里衣按住他的胸膛,委屈道:“厌哥,凭什么你抱了微尘君不抱我?” “闹腾什么,”长厌君被他挠笑了,眉眼上挑,风流而潇洒,“别挠我。我当时大概脑子抽了,不管怎么说还是他义父。而且我姐也不愿意吧。” 他想着想着就发起了呆,喃喃道:“算了,这事先别提了。” 溯君渐渐靠近他,咸腥的血液在二人鼻尖涌动,他的气息越来越近,按住长厌君的下巴,幽幽道:“厌哥,琳琅姐觉得我们挺合适的。” 什么?长厌君一怔,还没反应过来,溯君不由分说地吻上了他的唇。 他起初只是蜻蜓点水掠在了唇上,发现长厌君伤得太重,没什么力气反抗,干脆翻身压住长厌君,整个将他扣在怀里。 蟒蛇的獠牙很锋利,他生怕磕到长厌君,小心翼翼地避开少年的舌尖,吮吸着天生蔓延在唇齿间的酒香。 长厌君整个骨头都有点疼,抬脚想要踹他,不料溯君直接顺着按住他的腿,顺着捏住大腿。 心底的欲望如星火般彻底燎原,溯君的呼吸越来越重,指尖掠在长厌君的大腿上,捏出几道红痕。 溯君嗓音喑哑,祈求道:“厌哥,试一试我吧?” 长厌君挣扎无果,也没什么劲儿反抗了,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回应起了这个吻。 他不会换气,脸颊两侧泛出浅薄的红晕,生涩而懵懂地回应着,喘息道:“怎么,你废物吗?不如昭明太子一星半点,快教我换气。” 溯君默默加重了这个吻,手下毫不留情往里面探去。长厌君吓了一个激灵,有点后悔自己骂得难听了,强撑道:“喂,不行换你哥来。” 凌冽的酒香一寸寸侵袭,经年的想法终于有了试验的机会。溯君一吻之下,神智已经不清,猝不及防握上了长厌君的手,十指相扣,他懒懒道:“厌哥,你这么说话,不如/脱/了吧。” 长厌君腰上一紧,对方粗粝的指尖已经烙在自己的肌肤上,耳尖发烫,“你停下,听不见孤说话吗?!” 他有点绝望地反抗着溯君,忽然看到显明真君掀起帘子。 显明真君瞠目结舌地看着二人的动作,头顶的冠都要变成鸡冠打鸣了,“啊!啊!啊!啊!” 长厌君浑身一抖,用尽力气推开溯君,长生剑顷刻出鞘,丢人至极地吼道:“死结巴给孤闭嘴!” 他咳了一下,身上溯君重新压上来,溯君不悦道:“琳琅姐让我做的,你们不满意去问琳琅姐。” 显明真君支支吾吾地冲了出去,外面珏君正扶着墙壁走路,满面通红。 他见到显明真君来了,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威胁道:“阿弟做了什么?怎么我浑身都是火?” 显明真君也很着急,“我,进去,挑起,帘子。看到溯君,正,压在,上面。长厌君,正,下面,两个。” 第73章 “让开!”珏君狠狠推开他,脑子里的热浪一拍拍打来,他捂住胸口,一下踹开大门。 长厌君坚持不褪衣衫,溯君自己却脱了大半,健壮的肌肉压在少年人身上,身影交叠内,依稀可见长厌君发红的眼尾与眉宇间的风致,触人心房。 珏君扯了扯衣领,难以克制地舔着唇角,“换魂!” 溯君一眯眼睛,顷刻间二人魂魄已经调换。长厌君身上人面色一变,珏君挑起他的下巴,玩味道:“厌哥,你可是自己送上来的。” 他俯身吻上,手指更快地拆开长厌君的指尖,灵巧地拨开衣衫。长厌君无语地缩在他怀里,任由他往里面探,眼底泛出泪光,灵机一动,趁势撒娇道:“要不你们商量一下谁先?”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 溯君正在不满珏君如此不要脸,“你为什么要和我换魂?” 珏君的手还没老实下来,又绕回长厌君的大腿上,习惯性捏了两把,含笑道:“厌哥,他上你的勾,你以为我中?” 三人极限拉扯中。晏琳琅急匆匆赶来,当场怒了,“你们在对我弟弟干什么?!” 长厌君丢人丢到姐姐家了,硬着头皮道:“姐,你快拉我起来。” 晏琳琅推开珏君,马上扶起长厌君来,长厌君丢人地披上了衣服,听晏琳琅骂人。 晏琳琅先骂了溯君,“好啊,我用脚趾头都知道你想做什么。你别跟我扯什么你是灵域的畜牲,不懂人性。长厌君受着伤,你乘人之危也要乘个好时候吧?” 长厌君抽了抽鼻子,“就是就是。” 晏琳琅又看向珏君,更是不理解了,“你又怎么回事?你不是脑子很好使吗?你难道不知道显明真君拉着我往这边赶吗?你还敢色欲熏心凑上去,给我滚去灵域受罚,不过上一千年别回来。” 受罚一千年?溯君与珏君对视一眼,珏君使了个眼色,示意溯君快点撒谎。 溯君脑子实在不好使,茶言茶语道:“……伏凌君控制了我,都是伏凌君干得。我只想保护厌哥。” 珏君一愣,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给他圆谎了,扶额道:“额,哈哈哈哈。那么我们还是受罚一千年吧。” 珏君垂下眼,无意识往长厌君方向看去,打起了感情牌,以退为进,“厌哥,一千年见不到了……” 长厌君也觉得有点太久了,心疼道:“算了,姐。其实是我勾搭他们两个的。” 他心里还是有点愤愤不平,面色古怪地阴阳道:“我好像就坐在这里,可能就是勾搭他们两个吧。” 他这话说到了溯君的心坎上,珏君也很赞同,丝毫没有起到阴阳的作用,反而像调/情。 晏琳琅骂完了也不太想管了。她扶了扶发髻,“随便你们吧,真是把显明真君吓坏了。我先去跟他解释了。” 她把溯君与珏君喊出去,屋里只留着长厌君自己。 长厌君呆了好一会儿,才穿上衣裳,挪着脚步,自己给自己加油道:“孤得去找冥府魂玉。” 第五十五章 水面冰冷而幽微,望乡台的高台一层层叠上去,经年不变的魂玉在眼前闪烁。长厌君碰上泛着光的水面,心脏忽然狂跳了起来。 值吗? 朝思暮想的愿望应该还有别的吧?譬如许一个天下太平愿望,自己束之高阁当永久的天帝。譬如许一个自己神魂不灭的愿望,这样也不用担心死了。 他颤了颤长睫,手下的魂玉缓缓转动,波澜起伏不定。 红月穿梭过林间的树梢,倾斜了一地,如漫天流萤,照亮月下一片赤城的心意。长厌君垂下眼,波澜起伏的水面上,照亮自己的一双眼睛。 月光打在这双眼睛内,酒神特有的含情脉脉的双眼缱绻而薄情,上挑的眉眼风流而勾魂摄魄,脉脉含情间,尽是少年风采。 他笑话过龙族眼睛难看,天生精通怀情道。龙爱世人,眼里可以说是六分天下,三分族人,只有一分浅薄的情意,寥寥无几,没什么意思。 可一分情意,足够让少年郎推心置腹,亲手奉上锦绣山河,再送上满心满意的愧疚。他对不起微尘君,对不起他的族人,更对不起他的表白。 长厌君果断扣上了水面,乖戾的眉眼柔柔压下,“那么,我只有这一个愿望。不论代价是什么,实现我脑子里的这个——我要微尘君病好。” 他话音刚落,幽冥魂玉内冒出一只黑色的手。黑色的巨手穿过月下无限流萤,捏住了他的脸,刺穿了眼睛。 剧烈的疼痛传来,整个黑雾蔓延在眼眶内,鲜血飞溅,眼珠被完全抠出,黏腻地滑在了地上。 长厌君的话还哽在喉咙里,纤细的白发散在整个空中,烈风穿过肺腑,经年灵力全部顺着眼珠滚落。 他跪在地上,喘了几口气,暴动的灵力将整个意识都搅得天翻地覆,肆意而张扬的红衣整个被击穿在地上。 他感受到额间的汗水滚在眼眶里,穿过眼眶刺痛无比。 冥府魂玉重新缩回原地,望乡台上恢复寂静。 一只眼换一条命,倒是……很划算的买卖。 殿内,烛火煌煌照亮了微尘君的脸,如拨云见月,冷傲的侧脸低下,看不清楚具体神态。 他心肺忽然一撞,经年的寒骨涌入一股暖流,久病初愈。 ——长厌君果然为他许愿了。 微尘君勾起唇角,面色仍旧维持着苍白的病气,“嗯,继续说吧。” 晏琳琅见到他这副模样就讨厌,跟显明真君说道:“我之前跟你说过,什么高岭之花的扇形统计图的眼,就是这样的贱人。 显明真君与微尘君关系不错,反驳道:“琳琅,他,没做,什么啊。” “你闭嘴吧,”晏琳琅今晚上一直心神不定,“你快把珏君喊回来,鬼域的事情不能交给微尘君处理。” 显明真君老老实实出去找人了,晏琳琅坐在椅子上发呆,远远看见一地的鲜血。 长厌君一步步踩着血,血液不停从他眼眶中流出,还亮着的一只独眼满是鲜红的血丝,喃喃道:“好了吗?” 晏琳琅一怔,站起身子,脑子嗡嗡作响,“我看错了吗?你眼睛怎么了?” 长厌君被暴走的灵力折磨得没法好好说话,酒神的灵力全靠眼睛维持,“疼,姐,我的眼睛好疼。” 晏琳琅心下一凉,差点没站稳。她还没回话,长厌君正冲着最上面的微尘君走去。 阎王殿的烛火很亮,亮得他的独眼更疼了。长厌君无意识地蜷缩起掌心,向来狡黠的眼睛茫然无比,只有清澈到极致的委屈,“你的病,好了吗?” 得义父这样剖心置腹的对待,那当然是好了。微尘君意料之内地站起,将他揽在怀里。 长厌君靠在他的肩上,压抑地重复道:“你的病,好了吗?” 微尘君嗓子很冷,如玉敲在寒夜内,荡开一片心绪,冷声哄道:“没有。” 他摸上少年人的长发,轻柔地利用着这片心意,“可能,还需要别的药材吧。” 长厌君咳了几声,“不会的,怎么会这样?” 微尘君抱住他,在他发红的耳垂旁边道:“义父,你疼吗?” 长厌君浑浑噩噩捂住了额头,难耐道:“疼,太疼了。给我包扎一下。” 他被扶到阎王殿的主座上,瞎掉的眼睛被微尘君用布条一层层缠上,精致的脸颊上因为暴乱的灵力几乎有些惨白。 微尘君缠着布条,温柔到极致,眼底却是寒冷一片,“义父,你已经这样为我做了,我怎么会还没有好呢?” “滚!” 长厌君脑子一热,头疼欲裂的时候一点就炸,抬脚一下,直接踹到微尘君的胸上。 微尘君没想到他突然来这么一下,毫无防备地被踹倒,整个人跪在地上,纤尘如雪的长衣染上灰尘,额间冷汗密布,“义父。” 长厌君也愣了,“你疼吗?” 长厌君征战沙场,这一脚踹得十足十的用力,不亚于利剑穿心。微尘君感觉整个骨头都要碎了,喉咙说不出一句话,“义父解气就好。” 长厌君不知为何,确实真心实意地开心了,勾勾手,“你过来。” 微尘君想从地上爬起来,却没什么力气了,刚将脸抬起来。长厌君狠狠扇了他一巴掌,揪着他的领口道:“孤为你做了这些事情。你告诉孤,你的病没好?寻常人挨孤这一脚,已经要死了。你竟然说你病没好?” 微尘君整个身子都在疼,还想说话,当胸又挨了一脚,整个肺腑像被利刃贯穿。 他整个人跪在地上,鲜血闷声溅飞在地。晏琳琅看得几乎要怕了,“弟弟,你在打下去,微尘君真的会死的。” “会死,龙不是长生不死吗?”长厌君玩味地笑了笑,“真是给你惯出毛病了,谁给你的胆子骗孤?你是忘记你全族的骨头被孤抽出来造剑的时候了?长生剑是断剑,是缺你最后一身骨头,今天孤就把你杀了造剑,听懂了吗?” 第74章 微尘君瞳孔一缩,屠龙域铸长生剑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抬眼一晃,又撞入了一片银亮的剑刃。 长生剑已经逼近他的咽喉,族人的哀鸣声嗡嗡响在利剑内。 少年踩着他的肩膀,断剑迅速转在他的掌心上,嚣张道:“孤有没有告诉你不要骗孤?” 微尘君自知躲不过,只能抓住他的脚腕,“义父,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他话音刚落,长生剑落下,斩穿他整个手臂。 微尘君浑身一颤,面前又浮现出活龙被剁碎骨头的场景,第一次有些后悔。 后悔怎么不能骗得更真挚一点,太过于急功近利了。 微尘君神色一闪,冷眼旁观般抬起头。 长厌君见到他这样的神情,更是起了杀心,“好!你还敢这样看孤,孤宠着你是给你脸,你以为孤真差你这一条狗吗?” 他蹲下身,掐起微尘君的脖子,“给你最后一句话的时间,用来讨好孤,否则别怪孤不留情了。” 微尘君咳出了一摊血,朦胧的汗水内,他吻上了小暴君的唇瓣。 长厌君一怔,龙族天生的梅香幽幽传来,唇齿间泄出一片温情。 “两句话吧,义父。”微尘君舔着他脸上的泪,眼底俱是爱怜的柔和。 长厌君耳尖一烫,“说得不错。” 微尘君吻掉他眼尾的泪水,“你疼我也疼,你若哭了,我为你死,也是心甘情愿的。” 他扣住少年的手腕,已经没什么力气呼吸了,宠溺地舔了一下少年的掌心,“你打我,我甘之如饴。若是求娶失败,杀我也该怪我痴心妄想。” 他变为原形趴在长厌君掌中,一条小小的白金色的细龙气若游丝。 晏琳琅感觉他们俩在互相发癫,无法阻止,简直有点受不了了,终究还是心疼道:“你也看到了吧,他这时候还在骗你。你快把他给炼成剑吧,多好的主意。” 其实她觉得,都这样了,要不两个人还是锁死吧,别迫害别人了。 长厌君没吭声,“怪我太疼了,没忍住脾气。没什么大事。” 晏琳琅头疼欲裂,“我不行了,显明真君呢?” 显明真君从门外冲出来,看着满地的血,难以理解,“不,不是,就,半个,时辰,吗?谁,出事了?” “怎么了?”珏君抽出折扇,漫不经心地拍在掌心,看到满地鲜血,脱口而出道,“厌哥他没事吧?” 溯君愣了一会儿,五味杂陈道:“这是龙血,好熏人。” 珏君后知后觉闻出这股味,恶心地两眼发晕。显明真君搀扶住两条快要晕倒的蛇,长厌君发完癫,愣了好一会儿。 怀中的小龙在胸膛内抽动,龙尾在心口打转,呼吸清浅而幽微,仿佛魂魄都要消散了。 长厌君有点憋屈,眼睛也疼,捂住独眼道:“显明真君,你把他们俩给我弄过来。” 珏君和溯君根本无法和龙的原身共处,他们刚接近长厌君几米。溯君直接吐了出来,恶心地想一巴掌拍死微尘君。珏君没忍住化为原形,神志不清地吐出蛇信子,“在哪里,我要咬死他。” 溯君趁机伸出手摸住长厌君的手腕,可怜道:“厌哥,他变成原形,是想让我们两个死吗?你跟我睡一觉,我就好了。是我看错了吗?你的眼睛怎么了?” 长厌君心思不在他们两个身上,开口道:“那个,我要是把你们两个蛇胆抽出来,你们还能活吗?” 溯君以为他在开玩笑,还跟个狗一样赔笑。珏君却一激灵,马上清醒了过来。 一天前,微尘君在战场上说过:“要我觉得,你会死在这里。” “嗯?你怎么有胆子说这样的话?” “蛇胆可以入药。只要我生病,义父一定会动了杀你的心思。” “呵……他怎么可能会信你?” “那么,打个赌,或者做个交易吧。我自愿把龙的逆鳞交给你,这样哪怕你被抽出蛇胆死了,还有余地复活。你想通了的话,自己来找我。” 鼓噪的心跳响了起来,耳边热流滚滚。珏君后知后觉地抬起眼来,看清了那只独眼。 像长厌君这样的人,生来就是风流多情的,只可惜脾气差得很,又凶巴巴的爱发火。偏偏露出笑意的时候,倒是像小猫撒娇,示弱又柔弱。珏君肯吃得,就是长厌君这样的。 可那只独眼没有望向溯君,也没有看向自己,满含珍重与偏心的爱意,抱住了怀中的幼龙。 他都愿意为了微尘君瞎了眼睛了,那么这个交易,必须要做了。珏君谨慎地笑了笑,轻描淡写道:“蛇胆啊,抽出是可以再长的,只是我跟阿弟大概要疼死了。厌哥怎么想的?” 长厌君正在纠结,“没什么,等之后再说吧。” 溯君不明所以,发现注意力被珏君引走了,还在不爽,“厌哥,我会狗叫了。汪汪汪!” ……龙血害蛇啊。 珏君一瘫,咬住溯君的蛇尾,防止他出丑,“谁拖拖地。” 显明真君正在拖了,晏琳琅在旁边看话本子,神色变幻道:“对了,昭明太子没在监狱里死了吧?把他拉上来。” 微尘君在长厌君怀里爬出来,淡淡道:“昭明太子没死,就按照珏君之前说的。义父觉得呢?” 长厌君脸红心热,“嗯嗯嗯,都听你的。” 溯君看着微尘君的龙尾,突然安静了下来。片刻后他一跃而上,咬住微尘君的龙须,把龙从长厌君怀里拽出来。 长厌君吓了一跳,“有蛇!” 珏君犹豫一会儿,为了交易选择缠住溯君,“阿弟,你冷静。” 溯君冷静不下来,微尘君只好到处乱窜。 晏琳琅看了一会儿,忽然想吃面条了。她嘀咕道:“天啊,为什么养了一窝米线,看着好饿啊。” 第五十六章 一箭擦过昭明太子的脸颊。 箭矢重新擦开了刚结疤的伤口,昭明太子淡淡抬起眼,澄澈的眼睛盯着面前少年。 他双膝下跪,跪在长厌君面前。长厌君轻巧地拿着箭矢拍了拍他的脸,玩味道:“怎么,太子殿下变成聋子了吗?孤说你待会儿,从那里跑到这儿,听见了吗?” 昭明太子眯起眼,“听见了。” 他摆着一副宁死不屈的脸,拽得要命。长厌君突然起了作弄兴致,“我叫你夫君你能听得更清楚吗?” 昭明太子嫌恶地撇开脸。长厌君伸手掰过来,将脸对准自己,额间靠在昭明太子的下巴上,偏头仿佛能触到对面人的鼻息,上挑的独眼勾魂摄魄,恶劣地眨眼道:“喂,夫君。” 昭明太子肺腑翻滚,凉意泛在心底,喉咙哑着,脑子里想尽了生平最难听的话,可落到对面人眼底,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尤其是,心上人的眉眼横亘在心底,如经久不变的月光,是无法跨越的桥梁。他心底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你的眼睛疼吗? 昭明太子面色自然,无波无澜道:“我接受一切的事与愿违,从我们相逢开始。但如果你有意折辱我,那么很抱歉,我不可能求饶。” “笑死我了,你知不知道你说话很好笑?”长厌君眉眼一弯,“你们听到了吗?有点太好笑了。” 他一脚踹开昭明太子,锁链带着鲜血滚到地上。 珏君与溯君分列缠在长厌君肩上,长厌君熟练地挽弓搭箭,瞄准正前方的明黄色衣衫。 “太子殿下,跑啊!”少年人意气风发地喊道,如同唤狗一样唤着昭明太子。 昭明太子从地上爬起,苍茫大地上的沙砾渗入到骨头内部,疼痛融入骨血内,他站起身,开始往前奔逃。 他的身前,鬼域的红月终年不变,亦如他所守望的天下苍生。他的身后,隐约只能捉到一点风儿,箭矢擦风而过,带来汹涌澎湃的杀意,仿佛要将天地都湮灭。 昭明太子读过不少诗书,才养成了这样索然无味的性格,可他现在脑子里,还有一句话:为苍生求太平,为天下,开社稷。 扪心自问,自己做的还不够好。那么,再来一次,要为无辜的人负责。 他握紧了拳头,刚血战的身体摇摇欲坠,唇边激开一片血腥气。 箭矢几箭未中,他踉跄着转身,破旧的皇室衣袍挂在身上,整个身体像是耗尽了力气,再往前半步,仿佛也不能了。 昭明太子来不及呼吸,整个视线乱成一团,偏偏箭矢从未停止,一直在身后追逐。他一步步往前跑去,可麻木的身体跌落,整个身子滚落在地。 马上就到了。 他伸出手,十指紧紧扣在地面上,一步步往前爬去,意识酩汀大醉,无法清醒。 就在这半梦半醒间,忽然伸出了一双手。 “殿下,起来吧。” 少年人的指节纤细柔和,带着薄茧的手腕白皙而美丽,如同一触即碎的瓷玉和心爱的花儿,袅袅婷婷长在了心间。 长厌君声音也带着几分情意,蹲下身拉起他,一步步为他抚去路上的风霜,“不闹了,太子殿下。” 第75章 小暴君自弯弓开始拉的箭,从未箭无虚发,可也从未没有射中这位天下鼎鼎的明君。 他不想杀,那么他也不会死。 如此,便能渡过千百年间的良夜。直到长厌君身死,午夜梦回多少次,落入眼底的,还是少年清澈如初见的眼睛。 情人眼便是情人关。从此此心昭昭,红尘万千,为你而留。 千年后,鬼域,望乡台畔。 昭明太子心已经不在折子上了,全部悬在望乡台下的游时宴身上。昭明太子的眼睛不自觉望去,轻咳道:“父亲,你的衣裳湿了。” 伏凌君颇为赞同地点点头,在望乡台上钻头探脑,恨不得跟着游时宴一快钻进去,砸吧着嘴道:“泡了一个时辰了,吾怕人真给泡发了。你们都不要拦着吾了,吾这就进去救人。” 他说完就开始解衣裳,还嘿嘿笑着,一点也不掩盖耍流氓之心。昭明太子面目狰狞了一瞬,将折子一放,拦住他道:“成何体统!安有此理?” 伏凌君别有深意地望他一眼,终究还是恨铁不成钢,“儿子,吾与你小娘如此恩爱,你为何执意要拆散吾二人?吾对你,真是恨不能不相识,相忘于江湖!你为什么执意要拆散一个完整的家庭呢?” 昭明太子收回手,自然不能打自己父亲,眉心一跳,强忍道:“父亲,人应该有基本的礼义廉耻。我与长厌君是先成婚的,还是我去救。” “可是,吾好人妻,”伏凌君也不掩饰了,成熟的面容上显示出过度的沧桑,仿佛历经了多少磨难一般,“尤其是游时宴,吾已经爱上他了,你还是独自离开吧。” “放肆!” 昭明太子气得心脏抽痛,远远看见两个狼狈的身影走来,不由皱眉道:“意忧?你怎么回事,不是让你护送酒神吗?” 玉娘子抹着脸上的水,小小的脸苦巴巴的,“昭明哥哥,小天帝把我们俩踹下去了!” 姻缘神裴意忧将面纱带上,尴尬地不想说话。昭明太子叹了一口气,“他脾气不好,你们多担待着点吧。让你们带的东西带上了吧?” 裴意忧扶额道:“你别说了。原来你给买的镜花镜进水了。我刚去跟珏君说了,他那里也给长厌君准备了新的镜花镜。总之,都准备好了。人来了,就好好接回上天庭。” “珏君买的?”昭明太子不知为何有些担忧,认真地推测道,“他怎么会提前准备好,这件事情我没有通知过他的。” “喝,吾去也!” 说时迟那时快,伏凌君趁机鲤鱼跃龙门,整个身子扑入望乡台的池水中。 昭明太子面色大变,“父亲,你的腰!” “安静。”微尘君将手上的书缓缓合上,冷淡的眉眼似笑非笑,“怎么,义父不在,你们便轮流发癫了?” 裴意忧这才看见了他,眸光一敛,单膝下跪道:“下神姻缘神裴意忧,谢过龙神点化之恩。” 玉娘子一惊,仓促下跪,“谢过龙神叔叔!” 微尘君起身,想要扶他们二人起身,脑子忽然一热,有几分疼痛道:“你们先起来,义父恐怕快出来了。” 他捂住脑内的万千幻境,神色意兴阑珊,“那么我先走了。太子殿下,记得解决醉花间的事情。” 昭明太子点点头,将扭着腰的伏凌君背到旁边。 伏凌君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真的老了,终于正经起来了,“儿子,你记不记得,醉花间出鞘必须伤一人。游时宴把醉花间捞出来的时候,你一旦抢剑,很容易伤到他。” 昭明太子确实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尊敬道:“父亲有何高见?” 伏凌君眼内竟然显现出几分大义凛然的威光,一时间震慑的众人说不出话,“伤我吧,吾不死不灭。” 昭明太子高看了他一眼,毫不犹豫道:“好,谢谢父亲了。” 伏凌君微微一笑,无比慷慨赴死,“这样,他就会记得吾的救命之恩,然后爱上吾了。” 昭明太子沉吟片刻,“既然如此,还是父亲你夺剑,我挡剑吧。我是醉花间的主人,也不会死的。” 伏凌君嗤笑一声,“黄毛小儿!” 池下,水光潋滟搅出波痕,如同一汪清泉,漾开一片又一片的光影。 游时宴颤了颤长睫,茫然地睁开眼睛,水池下面一把醉花间,正中插在最深处。 剑身凌冽如雪,似君子屹立在其中,温润中不掩寒芒。被长厌君无意间扔在这里,经年不倒,等待着他的主人。 游时宴深深思索一会儿:原来昭明太子不会游泳啊,就插这儿都拔不出来,笨蛋旱鸭子。 他深吸一口气,又呛进了一点水,无语地吐了两下:我真的要帮昭明太子拿剑吗? 凭心而论,他看了自己上辈子自己怎么迫害昭明太子的,但是抛开自己感情诈骗昭明太子、抛开作弄伏凌君、抛开揍溯君、抛开骂珏君、抛开欺负显明真君不谈,根本没什么可谈的地方。 重点是,关我什么事,大少爷和师父呢? 游时宴不情愿帮昭明太子,也不想拿剑,愤怒地踹了一脚醉花间。 醉花间被踹得嗡嗡作响,感受到长厌君的气息,无师自通地自己游了出来,跑到了游时宴手上。 ……虽然成神仪式在我身上,但我们不熟,你认错主人了。游时宴将它扔了回去,自己往上游。 醉花间又游了上来,跑到了他的手心上。 游时宴又扔了回去。 醉花间又游了上来。 重复了几次后,游时宴简直要气晕了,“你再——” 他被水呛了一下,望着醉花间,在内心嘲笑道:你是我用过最难用的剑,永远也不会有人要你的。 醉花间浑身一颤,掉头就走,独自陨落在了地上,可怜地往土里钻。 游时宴心中一动,往上面多埋了一点土,希望醉花间能离得更远一点。 哼,滚远点,谁和你一把破剑玩。游时宴大功告成,一个人往望乡台上面游。 他伸出一只手,在望乡台边上摩挲了一下,发现找不到破开水面的出口。 醉花间嗡鸣一声,游时宴露出一个职业假笑:全世界最好用的剑! 醉花间闪亮出击,一剑破开了水面。水流顷刻间被抽走,汹涌的水流往下翻滚,抽得游时宴头疼。 小心眼,剑就是贱。他捂住头,凌空被抽翻出水面,整个身子在地上滚了一圈,正好吐出吞下的水。 伏凌君眸色一深,“开始计划,去吧。” 昭明太子低声道:“好的,父亲。” 游时宴半跪在地上,掌心醉花间闪耀无比,未曾开刃便已经显现出刺目的光芒。 细密的水珠打湿了他额间的鬓发,单薄的身骨柔和而引人爱怜。游时宴冷冷望了一眼面前的神君们,勾唇道:“小心。” 姻缘神正在旁边发呆,面前突然闪过一阵影子。 游时宴偷走了他的外袍,小声打了个喷嚏,“冻死我了。现在可以打了。” 他认真地拿出了醉花间,剑身初开鞘,便如游龙般亮出一道光影。 昭明太子马上挡在所有人面前,劝阻道:“醉花间如若开鞘,必定伤一人。而且,你拿醉花间是没什么用的,而我没有醉花间,便无法施展神力。不如我们帮你取回长生剑。” 醉花间听愣了,似乎很难判定谁是他的主人。游时宴嗤笑道:“你骗谁呢?小太子,你就是前世恨我恨得要死要活了,想把我在这里杀了。你以为我不明白吗?我不管你们这些事,师父走了吗?” “你师父走了,”昭明太子自知肯定说服不了游时宴,冲周围人使了个眼色,“你既然回忆起了前世,我们上天庭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你把剑扔在这里,我现在没有武器,我自己去拿。” “呵,”游时宴将剑抛起,身姿一跃,轻盈如燕,往前杀去,“还是你们交代在这里吧。” 果然如此。昭明太子轻声一叹,眼睛眯起。 醉花间破空撕开天际,沉静而肃穆的气息席卷而来,振飞地面沙尘。游时宴将他转在掌心间,肃静的剑鞘终于完全开刃,杀意迅猛如潮,一步逼近! 昭明太子稳稳而立,玉冠长束,“正心,即正剑。仁者,止杀伐。既从泉下归,奉我为新主。” 醉花间在游时宴手中挣扎了一下,游时宴嘴一抽,“你不会要叛变吧?” 醉花间哀嚎一声,飞快钻出他的手心。游时宴气懵了,“喂,快回来啊!” 醉花间不舍地望他一眼,跑到昭明太子手上。暴君手上千军万马不可阻挡的杀心,顷刻间变为仁君绵延不绝的柔和剑意。 昭明太子将剑身一挽,醉花间出鞘必斩一人的定律转而对向游时宴。 游时宴转身就走,不忘顺手偷走姻缘神的帽子,“山水有相逢,再见!” 可醉花间不可能轻易改变定律,剑身发出无奈的嗡鸣声,追赶向游时宴。游时宴不语,只是一味低声问候昭明太子祖宗。 第76章 就是现在,挡剑。昭明太子给伏凌君使了个眼色。 伏凌君会意地点点头,哈哈大笑出场,“吾来也。” 他挡在游时宴面前,狠狠摸了一把游时宴的小手,色眯眯道:“老婆,吾来保护你了。” 游时宴真的有点感动了,剑光临近面前,伏凌君突然低下了身子,面色难看道:“吾,吾的腰,站不稳了!” ——什么?! 剑身已经逼到眼前,周身通体亮出寒光。游时宴咬唇,呼吸骤然一滞,神魂出窍间,脑子里已经过了千百个人的面孔。 他还在走马灯,面前忽然挡住了一道身影。 长刃直直穿过面前人的胸口,肺腑间溅开大片的鲜血,触目惊心动魄。 冷刃割断血肉,如雪的光影内,游时宴看见了一张,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面容。 沈朝淮以身挡在前,白金色的衣衫上落了大片的赤红,如皑皑白雪中生出的一枝红梅,展在心间。 他视线中还带着几分不解,闷声咳出一口血,“……游时宴,你又惹什么事了。” 游时宴刚才只是垮着脸,如今却是哭了,一滴滴泪落在沈朝淮肩上,红着眼尾道:“不是我惹事,真的不是我。我是来救你的。” 沈朝淮回头望向他,冷漠的面容上没有什么扇形统计图,只映出一个他,笨拙地安抚道:“嗯,我知道了。” 游时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么久的委屈都要骂出来了,“你会死吗?大少爷,你不会有事,对吗?” 沈朝淮确实没什么力气说话了,他只能庆幸自己生来话便不多,“我之前想告诉你的是,你长得很漂亮。瑟州沈家的寒之巅养的起你一个美人……抱歉。” 他大概是从哪里背的表白词,事到如今也背不好,勉勉强强吐出了一个完整的句子,“我好像喜欢你。大概是,这样的。” 游时宴心神一晃,从来没有收到过这么真挚的表白,泪眼盈盈道:“我愿意,我去沈家!大少爷,我真的愿意了!” ……伏凌君吐了一口血,腰间盘彻底突出了。 游时宴面露恨意地瞪了一眼昭明太子,威胁道:“破太子,你敢这么做,我不会放过你的。” 昭明太子面色一白,抽出醉花间,难以控制地望向了伏凌君。 伏凌君捂着腰,看着魂魄消散的沈朝淮,转而将判官笔扔向游时宴。 游时宴两眼一黑,“我恨你们!” 伏凌君气吐了两口血,“吾好像没有机会了。儿子,你加油啊。” 昭明太子疲惫无比,“先把人带回上天庭,好好讲道理说一下。沈朝淮会没事的。” 姻缘神将游时宴抱在怀里,无语道:“那么,我先带走了。” 玉娘子被这一幕幕刺激得说不出话来,喃喃道:“天啊,微尘君叔叔都不知道沈大公子的事情吧。小天帝和沈大公子看起来好般配啊。” 昭明太子呵斥道:“慎言,还不快走。” 第五十七章 游时宴感觉自己再也不会对任何人讲礼貌了。 沈朝淮的脸还在脑内摇晃,游时宴只觉一切都历历在目,恨昭明太子恨得心脏疼。 他捂住心脏,气得来来回回吸气。玉娘子担忧地看他一眼,“你吃小鱼干吗?我自己做的。” 游时宴恶狠狠地别开脸。 玉娘子真的很关心他,小声道:“小天帝,这是你的镜花镜,你自己拿着吧。” 游时宴看出她是真心实意了,更小声道:“谢谢你。” 玉娘子叹了一口气,在旁边摇起了拨浪鼓。裴意忧正在驾着仙鹤往上天庭赶路,游时宴除了啃小鱼干外无事可干。 他将小鱼干扔到裴意忧头顶,让上天庭第一大帅哥的头上插满了小鱼干,却突然馋了,“玉娘子,你还有小鱼干吗?我又想吃了。” 玉娘子没有抬头,正在玩拨浪鼓,“没有啦,小天帝你要吃,我回去再给你。” 游时宴悄悄站起来,准备先把裴意忧头顶上的小鱼干拿下来。 裴意忧脾气很好,虽然刚才被他偷了外袍和帽子,还被他踹到了水底,但直到现在也没有发火。 他在前面用灵力驾驶仙鹤,头顶忽然有莫名其妙的动作,温声道:“玉娘子,你不要乱动,驾驶仙鹤要专心,不然容易出事。” 游时宴踮着脚,悄悄踩上仙鹤的脑袋,努力抓着他头发上的小鱼干。 裴意忧驾驶仙鹤的手有点不稳,无奈道:“你什么时候这么不听话了?” 他回头,正撞见爬到仙鹤头顶的游时宴。 游时宴嘴里正叼着小鱼干,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的头顶,蓄势待发准备再拿下来。他衣裳里还渗着水珠,软发湿答答地站在耳垂上,眼睛上也像是浮了一层水雾。 玉娘子怒喝道:“爹,你把仙鹤开超速了!” 半个时辰后,上天庭事务处理所。 风神手下的小仙将手上的《话仙事录》翻开,不假思索道:“名字?” “裴意忧。” “职业,天庭住址。神君大人,把你的小鱼干从头上拿下来。” “姻缘神,桃花斋。嗯,谢谢提醒。” “超速原因。” “……” 裴意忧迟迟不说话,神情复杂地看向旁边的游时宴。游时宴心虚极了,眼睛盯着脚上的鞋,假装看得兴致盎然。 小仙跟着把视线看向游时宴,“你是刚来的小仙?先大体说一下这件事的情况吧,年龄和名字。” 姻缘神这件事其实没做错。游时宴心一横,主动道:“仙人,这件事情是我做的,是我开的仙鹤。年龄的话,我师父没了,大概十九岁?二十多岁?忘了。” “好。” 小仙将资料簿扣上,拿出捆仙绳,捆住裴意忧的手腕,对游时宴道:“你可以先去入户了,我们会对诱拐未成年小仙的人进行处置的。” “啊?”游时宴讷讷道,“不是这样的……” 小仙打开了黑漆漆的仙人监狱,里面传来几声恐怖的鞭挞声。游时宴看向无辜的裴意忧,忍不住眼睛一红,吼道:“你凭什么诱拐我?!” 他掉头就走。裴意忧恨不得自己脾气没这么好,竟然现在也不生气,无语道:“这样,调个镜花缘吧,我跟你解释,这事是有原因的。” 玉娘子在外面焦急地等待,上下坐坐起伏,正在给昭明太子打电话,小脸皱成了苦包子,“昭明哥哥,我爹带着小天帝,不小心出了点事。小天帝这事除了咱们几个又没人知道,你能不能过来帮个忙?” 昭明太子沉默片刻,教育道:“又能出什么事。人无信而不立,你先实话告诉我,究竟是何事?” “其实可能已经解决了,”玉娘子觉得很丢脸,迎面看见游时宴一脸难过的出来了,喊道:“小天帝,我爹怎么样了,你快过来。” 游时宴拿过镜花镜,脸红心热,十分尴尬,强撑道:“哼,不用你这个大爹来帮忙!我已经把姻缘神送进去了。” 玉娘子长舒一口气,“太好了。” 游时宴点点头,将镜花镜挂掉,嘟囔道:“送监狱里了。” 他看见玉娘子飞奔进入了事务所里,自觉没什么可说的,只能蹲在事务所门口,翻起了自己的镜花镜。 仙鹤在旁边伸展翅膀,游时宴往旁边挪,准备在通讯录里自己找几个人帮忙。 ——欢迎使用镜花镜,静候酒神大人已有千年时光。请设置您的密码。 游时宴输入了自己的生日,打开了通讯录界面。 溯君id:有事找我哥(朋友圈:除了厌哥的事情谁找我我咬谁。配图:咬了金鸢上仙) 珏君id:我弟的事情和我没关系(朋友圈:最近很忙,麻烦手下整理好文档再发我。配图:上司特有的窒息的微笑) 问情id:长期人域勿扰(朋友圈:小马和牛马!配图:问情喂马。) 金鸢上仙id:aaa贷款办理请戳(朋友圈:想看长厌君画卷的私我哦,爱你们。配图:溯君道歉截图) 昭明太子id:昭明太子本人(朋友圈:转发:晚睡的十个坏处,大家都要注意了。) 显明真君id:火神(朋友圈:在线中。) 伏凌君id:吾若成佛,天下无魔。谁不顺吾意,吾便弑谁……该用户名称太长已省略(朋友圈:发表了最新文章,霸气外漏的十个表现@昭明太子,逆子,停了吾的信用卡!配图:金黄色牡丹睡袍) 神君们有正常的吗? 游时宴一时间无语了,往下拉,忽然发现了一个人的名字。 微尘君id:共山海(朋友圈:暂无。) 游时宴毫不犹豫点击上头像,“就你了。” 他将微尘君快速地拉黑了,打开了旁边的小问号求助。 ——九州上天庭论坛,诚心诚意帮助神君办事。您的随机id:燕23。 游时宴不太会用论坛,多次尝试点击输入,却不小心看到了旁边的横幅。 第77章 ——庆微尘君生辰,君既平天下,千秋功过任凭说! 游时宴只觉心头一阵火,微尘君的生日明明就是抢得自己的,怎么还有脸办?! 他当机立断,点进这个帖子看了起来。 评论区: 微尘君第一迷弟:家人们,这才是真正的男神啊!这就是完美的男人,引人沉醉! 长厌君好萌:好无语……年年都办,烦不烦。 昭明太子不要再批折子了:楼上来错地方了吧?为什么不去水神论坛夸长厌君,非得来这里。 风神不要骑马了骑我吧:有一说一,确实有点不好。毕竟微尘君和长厌君生日是同一天,感觉还是分论坛比较好吧,谁把这个帖子移到分区?题外话一句,感觉今年的题目不怎么押韵。 微尘君第一迷弟:我更无语,你们不读史书的吗?你们忘了微尘君怎么拔龙骨救的我们了。 长厌君好萌:知道了知道了。 溯君手下大将:扣1看溯厌文,你们懂得( ^ 3 ^ )/~~ 珏君大人在做什么:楼上不要跑话题,听说最近长厌君要复活了(不保真),你们知道吗? 微尘君我爱你:无语,他怎么还不死。 溯君手下大将:写了新的cp文,3/p新做的饭。扣1发。 珏君大人在做什么:111111只能吃珏厌部分,求私发。 我有洁癖别惹我:11111美帝组就是迅速! 帝美怎么你们了:难磕。 一口气打死你们:求美帝不ky教程。安利昭明太子伏凌君和长厌君好嘛~请吃我们父子组x小暴君。 长厌君好萌:@微尘君我爱你你有病吧?人身攻击干什么。 花火组天下第一般配:大家都是一家人吵什么,别吵了。 求金鸢上仙降息:谁跟你们一家人,微尘君独美。 天下组好评:我服了,你们在意一下磕微尘君和长厌君的,好吗? 溯君手下大将:ww天啊宝宝,心疼你。要不来磕一下我们吧,美美甜宠呀~ 天下组好评:谢谢,可以看一下。 微尘君我爱你:@长厌君好萌早看你不顺眼了。我是管理员,直接禁言。 ——长厌君好萌已被禁言一个时辰。 游时宴看到别人替自己说话还要被禁言,心底涌出一股汹涌澎湃的帮忙的欲望,马上开始打字,迎面看到一条恶评: 生龙活虎:长厌君是傻/逼。 他气得眼睛一晃,差点哭了出来,手都在颤抖。 燕23:你凭什么这么说! 生龙活虎:长厌君是傻/逼。 燕23:你有本事拿出证据来。 生龙活虎:长厌君是傻/逼。 游时宴被骂破防了,全自动开始输出。 燕23:大坏蛋,大蠢货,大畜牲! 生龙活虎:长厌君是傻/逼。 燕23:你才是! 游时宴飙起自己经年练剑的手速,飞快回复了他上百条。 燕23:反弹! 燕23:反弹又反弹! 燕23:反弹又反弹再反弹! “生龙活虎”似乎不愿意服输,开始跟他对喷:长厌君是傻/逼。 生龙活虎:长厌君是傻/逼。(一条一毛) 游时宴一怔,泪直接落了下来。 燕23:你是买给微尘君的水军? 生龙活虎:长厌君是傻/逼。(连发三条四毛) 生龙活虎:忘删了。算了,是水军。 燕23:sgibgiwngu 天下组好评:不是吧,他不会气哭了吧?眼泪掉下来都乱码了。 花火组天下第一般配:宝宝,不要生气了。右下角有表情,刷屏更快。你也可以跟我们聊天@燕23 燕23:wyip谢ghsi谢bgi 燕23:@生龙活虎(表情包——小刀)x100 生龙活虎:算了算了,咱们加个好友,给你道歉。 ——生龙活虎申请为您的论坛好友,申请原因:需要解释。 游时宴同意了他的申请,生龙活虎马上打来了远程通讯,游时宴接起镜花镜。 “你也不看看你长什么样子,你就敢上论坛对喷。现在网上喷子很多的,你以为跟现实生活一样啊。吾真是佩服你们,一群不靠谱的小辈。” 是伏凌君。游时宴更生气了,高声质问道:“你什么意思?我长这样。” “能什么样。” 伏凌君磕着瓜子,屏幕前出现了一张精致漂亮的脸颊,心中一紧,嘴角都开始抽搐,“老婆,你听我解释!” 游时宴根本不想听他解释,“你凭什么收钱骂我?我就知道你恨我。哼,不和你说了。” 伏凌君成熟的脸上呈现出隐忍、憋屈、讨好的多彩神色,“吾的香火都被儿子停了。你听吾解释,别挂镜花镜啊!吾可以给你下跪,老婆!老婆!” 游时宴把伏凌君小号删除好友,又把通讯录里伏凌君的好友也拉黑了,独自气了一会儿。 他脸还在发红,捂住脸闷闷地发呆,片刻后玉娘子心死如灰地走了出来。 游时宴抬起头,跟她大眼对小眼,有气无力道:“怎么了,姻缘神出来了吗?” 玉娘子摇了摇拨浪鼓,绝望道:“被判了死刑。” 游时宴愣了,一阵难以言喻的懊悔涌来,低声道:“对不起。以后我来照顾你。” 玉娘子忽然落了泪,“骗你的,谁让你坑我爹。我爹释放了。” 裴意忧从后面走出来,戴好面纱,对游时宴道:“先回去吧,我有事跟你说。” 游时宴缓了一会儿,没忍住抱住他,“太好了,太好了。” 裴意忧骤然一抱,沉默了半晌,脑子里突然冒出刚才小仙跟自己说的话: “神君大人,我看完了镜花缘。我认为你的超速原因是这个。” “是什么?” “看到好看的人,一时激动,踩错了刹车。” “……抱歉。但我其实和他不熟。” 游时宴松开他,终于有了尊重的意思,“我跟你回去,要做什么吗?” 裴意忧道:“写个论文上交给我。” 第五十八章 桃花斋,一缕柔和的清风掠过池边,细细拂过柳树的嫩枝。处处暖光与柳枝缠绵,交缠的红绳随风摇曳,映得这一处小屋不显狭隘,反而更加温馨。 玉娘子早就写好了年终论文题目,蹦蹦跳跳地在旁边捞鱼。 游时宴在她旁边拿着毛笔,写了一堆论文题目,头也不抬,“《论长厌君是谁》。” 裴意忧摇摇头,“下一个。” 游时宴很认真,谦逊道:“《论我是谁》。” 裴意忧有点想笑,“不如刚才的。不过都不行,下一个。” 游时宴绞尽脑汁,咬着毛笔,含糊不清道:“我想不出来了。” 裴意忧将他写的十几个题目拿着看,啼笑皆非道:“你这句话都比你写的这几个像论文题目。” 为什么进入上天庭要写论文?游时宴彻底失去了自信力,当场瘫在椅子上,感觉人生没有了希望。 裴意忧干脆坐下,秉着烛火,干脆直接替他找起了论文方向。澄澄的暖光照亮了裴意忧的脸,他眉眼一向温柔缱绻,几乎到了难辨雌雄的地步,如今皱着眉,也不显得严肃,反而更加引人亲近了。 玉娘子看着自己爹忙前忙后,跟游时宴说起了悄悄话,“小天帝,你论文明年交,今年只需要写个标题就好了。要不你还是去帮个忙吧。我爹还要快点弄完,下凡渡情劫。” “渡什么情劫,他都好几千岁了。别把自己渡化了就行了,”游时宴不满地撇撇嘴,“我已经努力过了,你们还想要我怎么样。大不了我不进上天庭了,你们不许再拿大少爷和师父的事情威胁我。” 玉娘子不好意思地摇了摇拨浪鼓,掩盖自己的尴尬,随即坐直了身子,“不是威胁你,是寒之巅那边,我们需要和微尘君叔叔商量一点事情。而且,你需要帮我爹渡情劫。” 怪不得你们对我这么好。游时宴心寒到了极致,瞪了一眼水里的鱼,“你先说是怎么回事。” 玉娘子将手指掰开,“第一个,现在有天帝之位的只有你,鬼君,还有微尘君叔叔。但是微尘君叔叔被困在了幻境里,除了特殊情况不能出来。鬼君就嗯……还是不说了吧。第二个,有天帝之位的人可以通四域,也就是说,只有你们三个可以不用通过转世就能下凡,还可以带着记忆。第三个,爹爹已经好几千年没有休息了。这件事情就是和昭明哥哥商量好的。当年昭明哥哥没有醉花间的时候,是没法施展神力的,都靠爹爹帮他忙,爹爹还被人吐槽是昭明太子娶的老婆。还被人起外号叫太子妃。他好不容易帮完你的忙,能下凡渡情劫了,你不应该帮一下吗?” 游时宴打开了推送的溯君的直播间,呆滞道:“玉娘子,你快过来看我香火余额。” 玉娘子颇为无语地看了一眼他的余额,目瞪口呆道:“九九九千七百多万?!酒神不是没有信徒了吗?怎么会这么多?” 第78章 游时宴比她还惊讶,纳闷地关闭余额,不忘炫耀道:“哼,你大惊小怪什么,我都习惯了。回头请你吃好吃的。” 他得意极了,关闭余额才准备看溯君直播。 直播间名字——溯君:我是游戏天才 游时宴印象里,溯君脑子真的不怎么好使,能玩什么游戏,他往下一扫,看到了直播间的具体数据。 “贪吃蛇”小游戏排行榜第一名:总数据887万。 直播间热度:768.4万(排行第一) 主播id:我哥不让我露脸 收到的礼物总数:9732万香火(已直播四千年) 弹幕: 溯君手下大将:老大加油!老大加油!老大加油!o(*≥▽≤)ッ~ 溯君默认回复:@所有人请送礼物,未成年神君也不退款,使劲送。(昭明太子默认提醒:请所有主播注意言行举止,请勿引导不良价值取向) 蛇宝rua一下:今天也要加油给长厌君赚钱啊! 最爱追游戏主播:已刷,刚才差一点蛇尾就要碰到墙壁了哈哈哈 我嗑的是美帝我没错:溯厌99呀,宝宝你给老婆挣钱辛苦啦。 溯君按了一下暂停,骨节分明的手指掠过屏幕,懒洋洋的声线低声笑道:“不辛苦。” 从来没觉得溯君这么帅过,游时宴听得脸都红了,他一看自己的余额还在噌噌往上涨,心跳都要加速了。 他捂住脸,难以克制地心动了,无法抵挡:“他好帅。” 玉娘子看了一眼屏幕,奇怪道:“脸呢?没露脸啊。” 可他露了礼物数量啊。游时宴感觉自己真的要网恋了,讷讷道:“可他真的好帅啊。” 玉娘子在之前刚磕上了沈朝淮和游时宴,心情有点酸涩,不满道:“小天帝,你要干什么啊?能不能专一一点啊。” 游时宴打开了礼物界面,“小孩懂什么。我要给他刷礼物。” 反正不管刷多少钱,最后的钱都到了自己账户里,那就一直刷吧! 游时宴点击了十只仙鹤,一掷千金当了土豪,顷刻间镜花镜上一阵乱码。 ——燕23送出十只仙鹤,备注:哼,随便送的。 弹幕上安静了几秒,潜水的人都被炸了出来。游时宴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爽,小声道:“天啊,我感觉我就像话本子里的主角一样了,真好。” 他深吸一口气,沉醉地点击着醉花间上的送礼界面。 另一边,溯君在蛇窝内转了一圈,默默听着自己镜花镜上的消息。 ——您获得了直播间收入五十万香火,已转给“全世界最想/日的厌哥”。 ——“全世界最想/日的厌哥”支出五十万香火,税务已免。 他思索了一会儿,似乎很难理解这样奇怪的逻辑,干脆将镜花镜抬起来,直接对准脸,“厌哥,你在看吗?” 平心而论,溯君与珏君长得都太有攻击性了,狭长的眉眼冷漠又自带威胁的气质,好在溯君天性懒散,神情自带一种疏离感,便显得异常专注痴情了。 玉娘子为沈朝淮遗憾了几秒,还是选择起哄道:“哇哇哇!” 游时宴手一颤,又送出了一百只仙鹤。 溯君忍不住笑了,竖瞳如夜间泛着微光的动物,敛下了所有的冷意,凭本能道:“厌哥,我爱——” 游时宴红着耳朵,意气风发地抬起了下巴,“玉娘子你快看。” 溯君的脸一闪而过,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溯君直播间因涉嫌违/法洗/钱,已被封禁。 游时宴一愣,看见昭明太子的脸出现在直播间内。昭明太子翻阅着手下的书,淡淡道:“香火多次流转,属于违/法交易。现在封禁溯君所有香火,连同家属一起。请各位直播的时候,注意条例。” 游时宴眼睁睁看着昭明太子强制关掉溯君直播间,又看到了自己的余额全被冻结,愤怒道:“昭明太子这么恨我!” 玉娘子没看够热闹,又上了论坛讨论。 ——热度第一:深扒燕23是谁 ——热度第二:溯厌新糖来喽~ ——热度第三:溯君直播间被封 游时宴没空管论坛,戳着余额反复看能不能使用。 裴意忧替他想好了论文标题,“游时宴?你的论文标题是,《上天庭条例更新变动研究》。” 游时宴看着自己一点钱也没有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愤怒地拉黑了珏君,“啊?你说什么?” 裴意忧将手上的竹筒卷起,敲了下他的脑袋,笑得很温和,“把你们两个的镜花镜都交出来。我们三个要收拾一下去昭明太子那里报道。” 看见自家老爹笑成这样,玉娘子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将镜花镜递上去,“爹爹,我刚才已经和小天帝解释了。他同意了。” 游时宴早忘了她说的什么了,神色闪烁道:“嗯。就是你要去,去那个渡劫吧。” “对。把镜花镜给我。”裴意忧伸出手。 游时宴不太想给他,在后面藏着,“不是我帮你渡劫吗?你怎么还跟我要东西,是准备给我加道劫吗?” 裴意忧眉心一跳,“给我。” 游时宴越这样越不给,遮遮掩掩道:“我不给你。玉娘子是你家小童子,我又不是,你有什么理由管我?” 裴意忧心平气和地点点头,“你不给?那很好,你有不给的权力。只是我觉得你玩多了,容易耽误事情。” 游时宴听得心里凉飕飕的,理直气壮地后退两步,捂住耳朵后,威胁道:“你现在可以唱了,我已经听不见了。” 裴意忧终于气笑了,“好啊,你真是无聊。” 他往前一步,面纱附着的面容上逐步靠近,长睫投下一片错错的阴影,微微一掀,道:“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游时宴见他就这么不和自己计较了,颇为意外,不满道:“我现在就觉得我挺好的。” 裴意忧笑了笑,“那么我要开唱了。” 游时宴吓得捂紧耳朵,“你根本就五音不全,你还敢唱!好,我给你来一首。” 他清了清嗓子,半晌后,讷讷道:“没人期待吗?你们走什么啊。” 上天庭皇宫内,昭明太子神色不佳,正在跟一位下仙通话。 他礼貌又客气,“对,麻烦把那件菊花红的大氅退了,不是我买的。是父亲买的。你们之后做交易可以注意一下收货地址。嗯,不是菊花红?牡丹绿也是,都一样,都退了。” 他听着下仙卖惨,终于等到裴意忧回来了,神色一亮,“意忧,你来了?” 裴意忧了然于胸,促狭地打趣道:“都给咱们太子殿下让路,他说完话,我便可以度假了。” 昭明太子飞快掠过他身边,站在游时宴面前,尴尬地扶额,“我跟你解释一下。” 游时宴看到他也是浑身难受,恶言恶语道:“我以为这是谁呢,原来是咱们的现任天帝昭明太子殿下啊。这次又想怎么捅我?你还封我信用卡。对了,你父亲还在网上开小号骂我。是你买的水军吧?” 昭明太子迟疑地皱眉,他平常不怎么看论坛,只用镜花镜办公,“什么水军?” 装什么,你们父子两个明明就是一个鼻孔出气。游时宴被惹毛了,“论坛上全是我的恶评,你就是代理天帝,你还敢说不是你找的。还有,你凭什么封人溯君的直播间,你是不是仗势欺人!” 昭明太子沉吟道:“你不要着急,人一旦急躁,会影响评判能力。你先把这件事情仔细讲解一下,我会酌请考虑处理的。” “你,你竟然要我把惹我生气的评论再念一遍?”游时宴又有了当年在鬼域和他谈恋爱的感觉,眼尾一红,咬牙切齿,“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到底要解释什么?” 昭明太子张了张嘴,马上被扇了一巴掌。他捂着脸,丢人地挡住身后的视线,震撼道:“你在干什么!” 还敢吼我。游时宴又扇了他一巴掌,恶狠狠道:“捅我就算了,还教育我。” 昭明太子温润的脸都被扇红了,他抓住游时宴的手腕,低声哄道:“抱歉,我不是故意吼你的。这还有别人,你能不能之后偷着扇?” “偷着扇?”游时宴冷笑一声,“你捅我的时候偷着捅了吗?” 又是清脆的两巴掌扇过去,昭明太子不语,只是一味被扇。 游时宴忽然收回手,颤了颤长睫,精致又潇洒的眉眼下,眼底水光潋滟,胜却万千春色。 昭明太子以为他回心转意了,“怎么了?” 游时宴小声道:“手扇疼了,待会儿再继续扇吧。我先准备帮姻缘神下凡了。” 昭明太子拦住他,如玉般的脸上不自觉露出宠溺与不舍,纠结道:“你什么……算了。” 游时宴大体想了想,“后天吧,后天我再回来扇你。可以吗?” 昭明太子抓住他的手,少年温热的体温传在心底,惊起心底满池的静水。 他倒是想过,大概游时宴想起自己是长厌君,或许有句话可以问了。 第79章 他哑了哑嗓子,“其实我想问——” “太子殿下,我们牵红线是要规矩的,我们不牵前世有情债的情侣。所以,你还是慎言吧。”裴意忧翻着假条,似笑非笑,“那么,我把记忆留下,去下凡了。” 游时宴甩开昭明太子的手,接过裴意忧的转世表。 他看了一眼,一看这个姓氏面色就变了,“你下辈子姓这个?你也太走运了吧?” 裴意忧倒是好奇,只可惜按规矩自己不能看,便静静等游时宴看完。 游时宴不无羡慕地看向了裴意忧,扫完了任务表,果断道:“行,三天之内,帮你做完这件事。” 第五十九章 人域时值隆冬。雪花在半空中缠绵飞舞,柔柔坠入月色间。马蹄踏入雪地内,密雪便如碎玉般落下,带来一阵寒冷的西风。 骑马的汉子饮了一口酒,狂风灌入嘴中,低声道:“那小子还跟着吗?” 旁边的女人压了压斗笠,“嗯,岳王殿下说先不用管。撑死就是来劫财的,真出事了,咱们几个打他一个,也是够的。” 汉子点点头,带着几分酒气,随口道:“这么久没听说过游时宴的名字了,我还当他被沈家抓住了,结果还在外面闲逛啊。” 女人皱了皱眉,“慎言吧,沈家现在都下令关闭瑟州了。咱们少说话,我先去找岳王殿下了。” 她挑起帘子,一股温和的兰草香夹杂着龙涎香涌入鼻尖。正中坐着的郎君带着面纱,隔了一层浅薄的雾气,眉眼仍旧谦和如云。他披了一身矜贵的浅蓝色大氅,不失威严地打趣道:“今日猫儿还跟在后面?” 秦意看着她点头,忍不住笑了,“我不记得我认识过游时宴,他跟我总不会是为了寻仇。你去找个值钱玩意儿,挂旗子上勾他两下,总会上钩。” 女人犹豫道:“殿下,可我们这次是受了陛下的命令,要去临州重新整治律法的。还是不要牵扯别人了。” “无妨。”秦意斜打断她,斜撑着脸,露出几分促狭的笑意,“万一他就是陛下派来的呢?难不成老皇帝这么多年了,一点也不防着我吗?他可从来不管事,折子也不批。怪不得他无人可用,只能使唤我这个侄子。” 女人应声拱手:“谨遵岳王大人旨意。” 外面的树上,游时宴翘着二郎腿,跟玉娘子远程通讯,“你究竟有什么不放心的?你爹都下凡当摄政王了,周围跟着一堆人呢。再说了,我在这里送他一路送到临州,绝对不可能出事的。” 玉娘子担惊受怕,“不行啊,我听说人域都有什么权力之争,九子夺嫡,还有政斗宅斗的。万一爹爹出事了怎么办。小天帝,你答应过我的,一定要好好保护他。” “嗯嗯知道了。”游时宴一边听一边看着秦意的马车,忽然看到高高的旗子被撤下,挂上了两个字:来偷。横幅下面还挂着一堆金元宝。 大盗面前挂元宝,我看你们是不想活了! 游时宴手痒了,但他自认为自己是一个很负责任的人,不满道:“你爹什么意思,这是怀疑我吗?” 玉娘子沉默片刻,“你平常跟着别人都是干什么的?” 游时宴垂下眼睛,含糊其辞道:“就是问一下名字,客气说几句话。” 玉娘子沉默得更久了,“小天帝,我们在上天庭可以看到你在干什么。之前你干的事情,我们基本都是直播看。” 你们这是侵犯隐私吧?!游时宴道:“我一般都是打劫别人。” 他想了想,觉得也没必要隐瞒了,坦诚道:“但我也经常被别人打劫,不过我钱都花干净了,所以别人都无功而返了。” 玉娘子后悔了,恨不得拿拨浪鼓摇晕他,“停停停,你先好好干吧。我这边先处理姻缘事务了,你好好保护我爹。” 游时宴等她挂了,默默盯着金元宝,惆怅满怀。 营帐上的烛火摇曳而动,月至中天,压不住煌煌热烈的焰火。恰好风吹竹动,烛光铺到元宝上,如万千璀璨星河中的一轮明月,又如人世间百态中最亮的一只眼睛,荧亮无比。 游时宴思来想去,最终决定派思来去。 他将大氅卷了一下,从酒壶里掏出在上天庭偷的符纸,二话不说便化了一个全新的外貌,大摇大摆就进去了。 他轻咳了嗓子,看到营帐前的壮汉,大骂道:“你个笨蛋,谁让你喝酒的,还不快老实干活!” 骑马的汉子一愣,“啥?” 游时宴上手就是一巴掌,打翻他的酒壶,一不小心湿了自己的衣服,眼尾泛红,恼恨道:“你……你怎么识破的?” 汉子愣了又愣,“啥?” 原来是我想多了。游时宴沉吟道:“没什么,我叫刘思来,这边的钦差大使。见咱们摄政王到这里了,过来拜见的,你快去告诉他吧。” 汉子再愣,“啥?” 游时宴拍手点了他的穴位,将人拖到角落里,一拧便化作他的样子,继续往里面走。 旗子就在营帐中间插着,游时宴势在必得,一出手便要偷走中间的元宝,忽然有个女人拉住了他。 女子正在收拾水囊,“去吃饭啊,就差你一个人了。” 游时宴真懵了,学着汉子的模样,“啥?” 女子白了他一眼,“今天吃饭怎么不积极了,快过去,一堆人都等着呢。” 我可打不过一堆官兵啊。游时宴被迫走到旁边的小桌上,刚一坐上,就看见秦意坐在中间。 他正跟旁边的将士闲谈,温柔的眉眼长长弯起,鲜少见的气度引人倾慕,又自带君子般的大度,一见便引人信任了。 他察觉到游时宴在看他,将眼睛往这里一瞥,好笑道:“如何,今日不盯着饭碗看了,盯着我看?” 游时宴自信道:“啥?” 一招鲜,吃遍天。 秦意似笑非笑地起哄道:“啥?” 游时宴不知道他这人这么接地气,对暗号一样道:“啥?” 秦意似有所悟,看了他几眼,便将袖口挽起,握笔与练剑覆上的茧子有些重,青筋脉络分明。 他不会要发癫打人吧?游时宴想起上天庭神君们人均发疯的模样,担忧地道:“啥呀?” 旁边女子将锅掀开,递上勺子,恭敬道:“岳王殿下,可以做了。” 秦意嗯了一声,饶有兴致地拿起猪五花,手握上菜刀,切起了肉。 游时宴面露疑惑,不知道摄政王已经接地气到了这种程度,鼻尖闻到一股香气。 猪油在锅中化开,用量不多,正好清淡宜人。豆腐切好滚在锅中,橘黄色的暖光外,淋上一层鲜亮酥香的酱汁,香味醇厚香甜,回味无穷。 旁边有个汉子跟着开玩笑,“咱跟着殿下,就是吃这一口。” 那你很廉价了。游时宴不屑一顾,小声扯了扯他的袖子,“喂,给我一下擦嘴的,流口水了。” 他默默擦了嘴角,等着饭菜上桌。旁边男子按顺序将饭菜放到了第一桌,游时宴数了数,自己应该是第九桌,安心地等着。 秦意将猪五花重新放进了锅里,讲究循环利用。猪油再次化开,做出了第二桌。 游时宴继续等待,秦意将这块已经榨不出多少油的猪五花又切成了四小块,继续做第三桌和第四桌。 等做到第六桌的时候,猪五花已经是老演员了,竭尽全力榨着自己的油。秦意的脸隐冉冉升起的烟雾中,更是俊朗非凡。 可恶的男妈妈。游时宴看得想落泪了,手都在颤抖。 旁边大汉感慨道:“你今天咋了,这么激动。咱们殿下不一直这么节俭吗。” 游时宴喉咙有些哽咽,“我想吃了猪五花。” 大汉难以理解地看向他,“可咱们在路上,本来就没法带多少肉。你吃了肉,下顿咋吃?” 秦意开始做第七桌,猪五花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在锅中沸腾翻滚出油味。游时宴再也忍不了了,站起假装上茅厕。 他路过第一桌的时候,悄悄撞了第一桌一下。第一桌的姑娘没说什么,她低头一看,发现里面的肉片都没了,喝道:“不好,有小偷,先去看金子!” 周围人整装待发,顷刻间抽出防身的刀具,银亮的寒光在夜色中刺开烟雾。游时宴趁机拔出断剑,浑水摸鱼地往中间靠去。 秦意被保护在中间,骤然感觉旁边多了一道铿锵有力的声音。 游时宴坚定道:“保护殿下和猪五花!” 众人忍不住安静下来,眨眼间,锅里的五花肉已经不见踪影。游时宴将东西放在酒壶内,身姿如燕般凌空跃起,剑意破开刀光箭影,杀出一片。 秦意愣了一会儿,片刻后气笑了,“不怪大家,先起阵防范。不要让他出去。” 营帐旁边竖着的杆子一转,起阵后露出锋利的刀刃,如果轻功施展上去,估计要被刺穿了。游时宴脚尖往后一撤,再退到后面,情急之下,为自己辩解,“王爷,我真就是来偷吃的,我没做什么。你相信我!” 第80章 秦意眯着眼睛判定方位,“哦?并非本王不信,只是太荒谬了。你说出谁派你来的,我便放过你。” 他在空中射出一箭,摆明了是想生擒游时宴。游时宴心中一紧,高声道:“可等我说完,五花肉就凉了啊。” 箭矢擦着垂落的软发而过,游时宴偏身勉强避开,他抽出长剑,剑如游龙般破开箭,“王爷!我说,你信不信你是神君转世?你信不信?你不信我说了也没用,我真的,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秦意的眸子微微一冷,“胡说八道,生擒抓来,我亲自审问。” 游时宴也无语死了,随手扯出一个火符,凝神道:“好,王爷。你不识我一颗好人心,那么,我不做好人了,今日便烧了你这营帐!” 他指尖一绕,火符闪起耀眼的光芒。夜风长驱而入,吹亮少年柔韧的手腕与腰肢,白皙的指尖下,依稀可见绝然不同于寻常美人般,寸寸凛冽的绕指风情。 西风烈,长风做鼓醉寒月。游时宴在风声内燃起一阵火苗,意气风发道:“哼,你等着吧。” 他身后长剑随之劈来,万千剑影与月色连成一片,如铺天盖地的牢笼,交错在一袭红衣之后。 可我只是吓唬人啊,怎么会有真的剑?游时宴一怔,马上抽剑抵抗,“谁!” 他转身挡剑,虎口被身后刺客的剑震麻。 这刺客大概是个江湖人士,扫了一眼他,收剑道:“九州大盗游小偷?这是我们接的单子,你快让开。” 什么单子?游时宴问道:“我不认识你是谁,你来干什么的?” 三方势力全部抽剑,众人各怀鬼胎暂时没有动手。刺客警惕地看了一眼秦意,靠近游时宴,打起了新的盘算,“劫道摄政王的单子。悬赏三千万,你怎么会不知道?你最近几个月到底去哪里了?” 三千万的单子,这身份不是上天庭编的吗,怎么会被悬赏三千万。游时宴正在思考,认真道:“我一开始是送我师父还魂,你们都知道我师父的事情的,他现在大概率在鬼域准备转世了。可我又欠了沈大少爷点人情。这两件事都得办,等我帮这个忙就自由了。” 他想到这里,心烦意乱,“那我到底算游时宴还是长厌君……我是不是还得找一下花神的事情。不说了。” “怎么还扯上神君了?喝多了吧你,”刺客讥笑了他一下,眼里闪烁出贪婪的神色,“算了,兄弟。今天我帮你的忙,你也帮我的忙,咱们把赏金对半分了,行不行?” “谢谢兄弟,”游时宴感激地拍了他一下,趁机将符纸塞在他衣服里,低声道,“破!” 符纸顷刻间炸开,刺客反应极快,迅速躲开这一下,身上长衫却全部残破,露出身上的部位,他愤怒道:“你玩阴的?这是青楼的解衣符!有副作用的你知不知道。” “不好意思,我用符可什么都不管。”游时宴嗤笑一声,潇洒又精致的脸颊侧面对着他,弯起的眉眼上挑风流,“我最讨厌别人叫我外号。还有,我要保护秦意。” 刺客看了看他的脸,忽然迷之一笑,“可你刚才还说要烧了秦意的营帐……斯,你长得真跟传闻一样,比青楼里带劲儿啊。” 他说完,自己扇了自己一嘴巴,“草,副作用!” 游时宴气得浑身发抖,“你们背后还讨论我?我今天非跟你杠上了。” “去床上杠啊小美人,要不要睡一觉。”刺客左右脑互搏,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你听到没有,快给我解符!” 秦意按下旁边人射箭的手,思索道:“再等等,恐怕还有变数。” 游时宴那边管不了这么多了,提剑就准备砍他,恶狠狠道:“这符解不了,什么东西还想睡你祖爷爷。” 危急关头,刺客放了一个烟花,数十人从空中飞起。领头少女穿着一袭夜行黑衣,直接杀尽营地内,喝道:“把老三带回去,跟我进去杀!” 这完全是意料之外,游时宴望了一眼秦意,果断道:“保护殿下!” 第六十章 风如刀割,吹起少年耳边长发。天边乌黑的浓云被撕碎,黑暗朦胧间覆盖眼内,茫茫人海间。唯有游时宴手中断剑,熠熠生辉。 他从梁上落下,护在秦意面前,不失轻佻地反问道:“姐姐,你就直接这么打进来,不觉得很奇怪吗?” 秦意被他护在身后,侧身看去,凛冽的雪花落到游时宴白玉般的脸上,激起胭脂般绯红的艳色,引人神往。 鼻尖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酒香。秦意心神一动,不自觉轻笑,毫不掩饰意外之情,“其实,你站在这里,我倒是觉得很奇怪。不过,我应该感谢你吗?” 你难道不应该吗?游时宴小声道:“王爷,待会儿再炒一份猪五花。我现在得打架了。” 领头少女戴着面具,立在营地竹竿之上,“让开,游时宴。九州还没有断人财路的道理,你应该比我们懂。” “是啊。”游时宴故作认同地笑了笑,手腕一绕,断剑顷刻间劈过去,狠戾道,“可惜我从来就不讲道理!” 一剑落去,如游云般变化无穷。少女从手中发出三枚暗器,格挡开剑身,抬脚一踹,剑柄飞快弹开。 游时宴感觉自己跟她能打个半斤八两,对秦意道:“愣着干嘛,王爷,你不是练过剑吗?上来帮忙。” 秦意沉吟道:“并非练剑,实则做饭做出来的茧子。” 少女冷笑一声,暗器隐在手中,“你到底接了谁的单子要保护他?” 游时宴将她暗器弹飞,实话实说道:“我什么单子也没接,我就是来保护他的。” 少女见他不好商量,脚步一掠,斜抽出长剑,往旁边冲去。 游时宴反应过来,便道:“王爷,你往后靠!” 弱小可怜又不用会用剑的秦意挥挥手,身后壮汉官兵们全冲上来围成一团,对秦意形成包夹的保护阵型。 他对游时宴点点头,“嗯,注意了。” 游时宴甚至觉得自己没必要保护他了,但不忘趁机耍帅,“行,你就藏好,等小爷我救下你吧。” 秦意忍不住笑了,“好,都倚仗少侠你了。” 少女不知道为什么恶心了一下。她对此行早有准备,并不恋战,果断道:“官兵太多,把老三救走就撤,都不要贪刀。” 她话音刚落,身姿一跃冲到一开始的刺客旁边。 刺客被踹在一旁,嘴里还塞着抹布,闻言呜呜抽动了腿。游时宴为了避免在江湖上挨骂,也不想跟她起冲突,只想保护好秦意。 他从空中重新落回秦意面前,秦意眼睛一闪,忽然抓住游时宴的手腕,“都不用管我,将人扣住,一定审问出来幕后之人。” 你发癫啊?游时宴震撼地看到官兵一哄而散,全部冲向刺客,转头看向秦意,“他们走了,谁来保护你!” 刀光剑影内,众人乱成一团。秦意皱眉道:“三千万的悬赏,杀了这一波还有下一波,搞清楚是谁,总比现在要好。” 游时宴感觉头要炸了,“可你要是真抓了他,我就要在九州挨骂了。行行好,王爷,你把人放了吧。” 秦意坚决不放,一幅执意作死的犟种表情,看得游时宴想甩他两巴掌。秦意坚定道:“不好意思,可我答应你。如果你真心实意保护我,我也能真心实意保护你。” 周围几个刺客全部冲上来,游时宴被逼无法,断剑凌空出鞘,千百转式绕成剑影。 第一片雪花拂到秦意眼前的时候,恰好是殷红的血珠绽开的瞬间。 初雪微凉,融化在他眼前,血红的断剑绕在他的周围。血如红绫般的绸缎带,分毫不曾染在他的衣袍上。 秦意隔岸观火,俯身一望。游时宴的剑锋抵在敌人的咽喉上,手起刀落,落开一片缠绵悱恻的刃光。 ……剑下观美人,隔岸再观火。对于秦意来说,确实是很新奇的体验。 他锐利的眼神穿过垒垒堆起的尸体,望向中间染血的少年郎,眼睛只是微微眯了一下,难得自言自语道:“到底是谁派他来的?” 游时宴踹开又涌上来的敌人,素白的手掌如轻灵的蝴蝶般翻飞,出口却是嚣张道:“谁敢靠近他!” 官兵那边更是装备精良,少女被缠得心惊,“先撤!” 她翻身一跃,黑色的夜行衣立在长夜中,“摄政王,我们江湖榜与你们皇室无关。你可以审讯人,但记得留他一条性命。否则,江湖再见,我一定饶不了游时宴。” 关我什么事?游时宴朝她喊道:“姐姐,这几个我也没杀,都是点了穴的,你快带走吧。” 少女神色复杂地应了一声,将一堆人带走。 游时宴马上抽回剑,感觉没劲儿叫唤了,当场瘫在地上。 “秦意。”游时宴炫耀般扬了扬手上的剑,唇齿间还疲乏的颤音转了一圈,像靠在怀中撒娇一般,竟然生出陌生般的乖巧。 秦意没有拂走身上的雪,单膝跪在他面前,轻轻摸了一下游时宴的头发。 第81章 很柔很软,长发如细吻般穿过自己带着茧子的手。秦意多揉了两下,语气不自觉软了下来,“你怎么给他们点的穴?” “斯,”游时宴诚恳地吸了口气,“我把你做的五花肉扔了出来,一人弹了一个穴位。” 游时宴想起这个就觉得佩服,“我真没想到一块五花肉你能切三十多片,你怎么做到的?刀工这么好。” 秦意觉得自己有点丢人,无奈地分享道:“我之前切过五十多片。” 那都变成猪肉沫了吧。游时宴的神色几经变幻,缓缓变成了面对抠门怪的嫌弃。他撑起身子,满脸不悦道:“你先走吧,我得找你女儿商量事情。” 秦意一怔,谨慎地回道:“可我并没有孩子。“ 神君转世好像确实不带记忆,老爹不认女儿也是正常的。游时宴心里咯噔一下,绞尽脑汁道:“说错了,是猪肉儿。” 那这人很馋了。游时宴在对方怜爱的神情中红了耳朵,威胁道:“我刚救过你,你敢笑我试试。” 秦意果然没有笑,反过来用语言的艺术委婉地逗他,“你很像我们皇室上的小天师,已经初步有了具了与神君通感的能力。虽然还不是真神,但在我们看来,你已经不具人形了。” “真接地气儿,王爷,”游时宴磨了磨牙,“嘴巴这么毒,小心舔一舔自杀了。这样也不用担心遇刺了。” 秦意终于笑了出来,“对不起,你太可爱了。办完事出来找我。” 他扔下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就出去笑了,游时宴找到角落,嫌弃无比地打开了镜花镜。 镜花镜一打,玉娘子马上接起,“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出事了吗?” “出了很多事,”游时宴盘起腿,挑着重点说,“你爹遇刺了,我上来帮忙。之后可能得跟着你爹一块走。你爹性格上有什么注意的地方吗?” 玉娘子大惊失色,“你,你这种人品跟着我爹走?” 游时宴道:“你舔舔嘴巴。” 玉娘子抿了一下唇,“怎么了?” 游时宴道:“被毒死了吗?” 玉娘子心神不定,“一开始不是跟你说的远程保护吗?你怎么跟上去了,你要是跟上去,万一别的神君找我事怎么办。之前珏君知道你要跟着我爹下凡,已经来门口阴恻恻的笑了三天了,伏凌君还在旁边鼓掌,你不害怕吗?” 他们两个是挺值得害怕的。游时宴担忧地赞同她,“那这样吧,玉娘子,我先走了。反正你爹应该不会被遇刺的刺死。” 玉娘子似乎忘了自己父亲遇刺的事情了,闻言话锋一转,“嗯,爹爹他下凡是要渡劫的,我不是他亲生女儿,没有血缘关系,不能通感猜一下他的劫。你还是跟着保护他的安全,这边我跟昭明哥哥说一下,让他们老实一点。” 她说完,挂了镜花镜,游时宴随手一刷,看到好几个人打来过,当场冷笑一声,马上回拨回去。 ——您正在拨打“昭明太子”的镜花镜。 昭明太子大概在忙,没有看到他的消息。游时宴收了他的巨额红包,发了一个谢谢。 ——您正在拨打“伏凌君”的镜花镜(播放自定义铃声中)。 “呦呦,日落西山,呦呦,你不陪!东山再起,你是谁!呦呦呦!” 游时宴感觉耳朵炸了,还没听完就给挂了。游时宴最后看了一眼聊天框。 伏凌君:劝你,对吾臣服。 游时宴被中二得浑身难受,毫不犹豫复制黏贴了一段语录放上去恶心伏凌君。 游时宴:孤的胜,你已经知道了。孤的败,就是拉黑你。 游时宴发完自己都茫然了,这到底是谁写的语录?怎么这么古怪。 伏凌君:(表情包—大拇指)抄袭吾,老婆你真可耻。 原来是你写的。游时宴无语地拉黑了他。 ——您正在拨打“珏君”的镜花镜。 游时宴还没听到手机铃声,珏君马上就接了。 珏君深吸了两口气,声音中带着几分喜气,“厌哥,不好了。我弟因为你的事情坐/牢了。你可以安慰一下我吗?就不用给他打镜花镜了,他镜花镜也被没收了。” “你在高兴什么?”游时宴第一反应怼回去,反应过来后无语了,“就是因为之前我直播间刷/钱的事情?” “抱歉。”珏君想要收敛了声音的喜气,但根本克制不住,“他之前在网上下载了淫/晦色/情的文章,名字叫求同人文,现在被请进去喝茶了。” 游时宴听了一会儿,终于听明白了,“你别笑得这么阴险了,是不是你举报的?” 珏君沉默了。 游时宴挂断了镜花镜,顺便把他举报了。 他感觉自己的网瘾要被这群神经病弄没了,短时间内应该也不会玩镜花镜了,干脆把昭明太子给的香火钱提出来,直接注销了社交账号。 游时宴推开门,看见刺客被五花大绑。 他冷哼了一声,想起这刺客嘴不干不净,准备添油加醋对秦意告一下状。 秦意没有披大氅,远远站在最前面,他眉眼温柔地弯起,骨节分明的手腕捏住刺客脖颈。 秦意不开口,周围人便噤若寒声。他右手上握着一杯酒,京中御酒更为浓烈,压过此刻风雪下,刺鼻鲜血带来的肃杀之气。 刺客惶恐地看着他,秦意的手微微一斜,酒盏中的酒洒在刺客头顶,从发间一路滑到脸上,浇得刺客胆战心惊。 酒融雪,横亘在二人中间。游时宴知道他脾气好,但惹毛了又很吓人,此刻忍不住颤了颤长睫。 秦意忽然笑了,安抚道:“放轻松。” 秦意低头捏住刺客的脖颈,声线平淡,“给他道歉。” 刺客呛了一下酒,狼狈道:“对不起。” 游时宴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堪称珍重的对待,一时间讷讷道:“你还是先问谁刺杀了你把,我没事的。” 秦意安静地看向他,风吹乱营地内的旗帜,心里略微偏向了为他浴血战过的郎君。 很难相信游时宴这样的人,竟然真的只是毫无理由,为了保护自己来的。但很难对游时宴这样的保护不屑一顾。做人坦坦荡荡,为人剖心置腹,所以他不应该亏待游时宴。 私心上,或许是,剑下观美人,乱了自己的谋士心吧。 秦意眉眼弯弯,眼睛里满是珍而又重的柔情,“你很重要,没有你,俘虏不了他。若你愿意,你可以杀了他。后果,由我承担。” 他靠近游时宴,温和的兰香草夹杂着龙涎香在空气中沉浮。他将虎皮大氅为游时宴系上,真挚道:“我很怀疑你,但我也很好奇。所以,介不介意多相处一段时间,让我搞清楚你的想法?” 游时宴没想到他靠这么近,仰头望清了秦意眼中的身影。 月仍至中天,烛火恰好跳动了一下,他看到秦意眼中炙热滚烫的身影跟着晃动,想起了秦意做饭很好吃,不由自主道:“不介意。” 秦意坦然一笑,“我想你也不介意的,因为我们看起来会很合拍。” 刺客本来在一边受刑,看了他们两个后更是受不了了,“我说,我说行了吧!” 第六十一章 雪夜下,刺客并不隐瞒,将自己抢单的消息说了出来,“悬赏榜上公开的单子,肯定要抵押姓名的,这种事你问游时宴,他肯定都知道。我只知道接头人的名字,是钦差大使刘思来。要求是劫道,耽误你至少三天。剩下的,我们接单的是不能过问的。” 秦意露出了然的神色,“原来如此。” 被打晕过的大汉横眉竖眼,喝道:“啥?” 天天啥呀啥的,果然是傻子吧?游时宴瞪了大汉一眼,内心十分不满,冲秦意告状,“就他,我偷东西的时候不放我进来。我当时用的假名就是刘思来,要早放我进来,还能有刺杀这事吗?” 那理论上,我可能就直接被捅死了。秦意沉吟片刻,温柔的眉眼弯起,“啥?” 你故意的吧!游时宴感觉自己有点生气了。秦意马上笑了起来,一把揽住他,诚恳道:“你脾气别这么大了,我爱逗你玩,你越生气,岂不是越中我套了?” 游时宴脸色不太好看,“自来熟什么,不就是救了你一命吗?有功夫跟我套近乎,不如快点审讯完做饭。” “明天吧,今夜先回帐中,”秦意揉了揉眉心,“我还要整理这件事的思绪。” 游时宴支持地点了点头,见秦意转身要走,突然拽住秦意的袖口。 少年人的白发垂在红袍边,游时宴望着他,眉心微微蹙起,长睫如蝶般轻颤,迟迟不开口。 月色朦胧,衬得游时宴欲说还休的样子更加撩人。他静静数了三秒,看见秦意果然迟疑了,便踮起脚,偏头便能触到对面人的鼻息,眨了眨眼,上挑的眉眼勾魂摄魄,“你听听自己的心声,真的不想吗?” 他这招确实管用极了。秦意大抵是被这样横冲直撞的少年心性乱了心房,一时间略微失神。 第82章 游时宴抓住时间,趁机添油加醋,低声道:“你听,想给游时宴做饭,想给游时宴做饭,想给游时宴做饭。” 秦意恍然大悟,“你刚才是企图模拟我的心声吗?” 游时宴大为讶异,“你怎么知道的?我一般这么说了别人就都听我的了。” 秦意听到别人两个字,不动声色地看向他,抚走他额间的细雪,靠近一步拉近距离,温声道:“因为我不是别人。我不会被你的小把戏迷惑到。” “但是,”他有意无意摸上了游时宴的耳垂,触感很满意,“你要是这么想做这件事,我倒不介意为你做。不为小把戏,只是因为你想要做。” 这下子轮到游时宴浑身不自在了,反驳道:“可你只是做顿饭,从哪学来的手段,还勾搭我。” 到底是谁先勾搭谁的?秦意无奈极了,转头就向厨房走去。 他去收拾饭菜,周围大汉与女子用一种困惑的眼神看向游时宴。 游时宴是怎么从偷吃突然转变为保驾护航的呢?难道王爷在里面下迷魂药了吗?那这道菜就是迷魂猪五花了。 众人面面相觑。女子率先开口,伸出手笑了笑,“九州大盗游时宴,早有耳闻。在下也是江湖人士,不便透露姓名,叫我泽恩就好。我早年受过摄政王大人的恩惠,你呢,为什么保护摄政王?” 游时宴和她握手,大义凛然道:“没什么,路上见到了。仗义出手。” 泽恩撇了他两眼,“游时宴,你是不是见色起意,看见大人姿色好,动了什么心思?你不是个当王妃的料吧。” 她带头开了个玩笑,周围人的态度好了不少。游时宴看出她人爽快,跟着笑了起来,“泽恩姐姐,我看这里还是你姿色最好看。” 泽恩笑得更开心了,“唉,你这不是还记着我吗?当年你偷沈家公子东西的时候,还经过了我们山寨。你跟我说,你是不是喜欢过沈公子,当时怎么老打听他?” 游时宴其实不记得她了,但不妨碍和她聊得有来有回。秦意切了半天菜,发现根本无人在意。 所有人都聚在游时宴周围听他的八卦,游时宴一旦被众星捧月起来,就忍不住得意,一时间翘起了嘴角,开始话唠,“哪里哪里,大哥你也挺厉害的。每天吃八顿很考验人的记忆力。姐姐你也是,不用太自责,爱可能就是常觉亏欠吧。我都懂。” 他把旁边人逗的哈哈大笑,秦意听了一会儿,也没等到结束,游时宴反而越说越多了。 “真的,你听我说。我真踹过姻缘神,当时跟他关系不好,一脚给他踹水底了。” 不知为何,秦意忽然有种被踹了的感觉,不自在地打断道:“你跟我过来一下吧,我有事跟你说。” 被踹的出现了。游时宴心虚地转过身,但不忘记小声道:“具体怎么踹的我回来再跟你们说,我还用船桨拍了。” 他拖拖拉拉不愿意走,又不愿意当着秦意的面说。秦意只好把他拽到营帐里,将九州地图打开。 “我此行本是去临州查验律法,临州律法过于苛责,影响了百姓的日常生活。刘思来是怕律法一改,等送到秦州皇城里的时候,自己这个钦差大使兼法司外臣被卸任了。”秦意跟他聊正事。 所以跟我有关系吗?游时宴不太想管,但考虑到秦意前前后后给自己帮了很多,正经道:“你说的是政斗的事情吧?临州律法我是听说过的,我们平常江湖人去那里都得绕道走。等你到了临州,我走就是了,也省得给你惹麻烦。” 他要走吗?秦意半垂下眼,脱口而出想要挽留的话左思右想,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去说。 毕竟,游时宴救他一场,已经是仁至义尽。再贪心想要陪到临州,似乎是过分了。秦意应了一声,“嗯,那你回去的路上小心,不要因为我惹了麻烦。” “行,王爷你也是。”游时宴爽快答应,转身就跑到外面继续聊天了。 他趁着夜色,好酒上头,外面又都是侠客武士,划拳划得尽兴,倒是醉倒在营帐中了。 旁边还醉倒了几个不服输的男子,几个人醉得不省人事,仍不服输。游时宴模模糊糊听见他们还在吹牛,不忘不服输地附上自己的“战绩”。 “我真下过鬼域,”游时宴嘟囔道,“你们相信我。而且里面还要买路钱的,不给买路钱根本过不去。” 旁边的男的大概喝高了,忽然感慨道:“我相信人,人却一直害我。我害怕鬼,鬼却从未害我。比鬼更可怕的是人心啊!” 中二到有点像伏凌君。游时宴听笑了,醉倒在桌子上,“要进鬼域的话,你给不给买路钱?” 他问完,众人还没反应,游时宴已经倒头睡着了。 红炉暖帐,俱是温烟软火。窗外的寒风吹着鹅毛大雪,融在雾蒙蒙一片的苍茫大地中。而帐内的炭火发出几声脆响,朦朦胧胧间,消解了寒冬的寒意。 游时宴听见融雪从檐前滴落的声响,隐隐约约想起了在鬼域的时候,跟昭明太子插科打诨的那几个月。 他装未婚妻,倒一点没装出贤惠的模样,夜半醒了,还是昭明太子叫他起来,问他今日天冷,要不要多加一层被子。 鬼域一轮红月隐在情人眼底,昭明太子年纪比长厌君要小,碰上他的肩膀的时候,珍重又小心,轻轻的薄被放在颈上的时候,几乎温和到了极致。 那样澄澈而轻柔的视线。游时宴长睫一颤,伸手抓住那双手,不依不饶地追问道:“殿下,你说你进鬼域,要不要付买路钱?” 他长得漂亮,桌上的烛火映照着浅薄的九州地图,眉眼像是揉进了山海。 是喝多了吗?秦意一怔,嗓子不知为何有些哑,“什么?” 游时宴眯了眯眼睛,重影的景象分不太清,狡黠道:“怎么,殿下平常也是要赊账的吗?不是最正经,绝对不会犯错的吗?” 秦意心跳乱了一下,不知是被撩拨得心乱,还是游时宴所做恰好正对他的想法,刻意道:“赊账的话,你会来讨吗?” 昭明太子什么时候这么有意思了?游时宴以为他会一本正经的说不能赊账,笑得凑到他面前,“殿下,你准备怎么赔我?” 他离得秦意太近,秦意俯下身,一股浅浅的酒香传来,鬼使神差道:“实在不行,我赔给你。” 这就有点太会说话了。游时宴眨了眨眼睛,仔细看着他,看了一会后,“突然变聪明了。等等,我看看划不划算。” 他深吸一口气,盯着秦意看。秦意长眉微扬,莫名紧张了起来。 片刻后,游时宴哐当一声,直接把头扣在了桌子上,又睡着了。 秦意有种被惹着玩,又被丢在一边的无奈感,他将被子披在游时宴身上,耳边难以克制地捕捉着游时宴的呼吸声。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夜色浓重如墨,唯有一轮高悬如故的明月,飘至中天,飘至梦中,再飘入心底。 秦意听见很轻的呼吸声,微不足道地浮动在心间,心跳却如冬日暴雪,有几分诡异的满足。 他想抽出游时宴手下的地图与律法,看一会儿好冷静一下。游时宴却趴着不愿意放开。 那便不看了吧。秦意想着,有比地图更值得看的东西。 他撑着额间,倦意在雪夜袭来,昏昏沉沉间,不忘扣上游时宴的手。 出乎意料的,游时宴反过来握住了他,少年人的掌心很炙热,滚烫又温暖,像雪夜里的一场幻梦。 游时宴撒娇道:“陪我休息一下吧,殿下。” 经年的疲乏仿佛积雪,转瞬便消融在少年意气风发的眉眼内。秦意握着他带着薄茧的手,上面因自己而受过的伤还有残留,胸腔心跳如雷做鼓。 嗯,不能让他走。秦意淡淡想到,殿下这两个字,从来没有如此好听过。 皇宫内,秦伏凌在上天庭玩够了,终于大摇大摆地回到了人域的皇宫里。 门口洗洒的太监大惊失色,看到他成熟的玛瑙绿翡翠短袖,忍不住泪流满面,“陛下,真的是你。我们以为你驾崩了!把事情都交给摄政王了!” 秦伏凌哈哈大笑,突然愣住,“若有国丧,吾必复活。等等,什么摄政王,吾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太监在旁边哎呀哎呀的解释,秦伏凌思索了一会儿,真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个侄子。 他活了几千年,每年都在九州到处玩,固定每天晚上怀念自己的老婆长厌君,偶尔笑话便宜儿子昭明太子,生活如此稳定,从来没有过亲戚。 “这事恐怕有问题,”秦伏凌打断了太监的话,甩起了短袖的袖子,“嗯,吾明白了。你去给这位侄子送点礼吧。” 第六十二章 临州靠海更近,向来有围海造田的传统,圈地圈得多产粮自然好,又仗着行船方便,很是富庶。不过姻缘神裴意忧成神后便很注重文化发展,舍弃了经商这一条出路,建了不少学堂。临州人学识渊博,做了官后,又建立了九州律法,从老人出门摔倒在地该不该扶,一直到小孩路上撒泼打滚谁负主责都有详细规定。正因此,便有了与秦州皇室截然不同的规矩。 第83章 秦州皇帝抖一抖,临州人都要根据法律,评判皇帝抖下来了好几根头发丝,该不该抓起来进行教育。俗话说得好,天大地大,都不如临州法律大。 游时宴这几日天天跟侠士们厮混在一起,如今刚醒,正在旁边梳头发。他咬着发带,含糊不清道:“你说什么?” 秦意脸不红心不跳,叹了一口气,“我感觉心慌,恐怕今天有人要杀我。” “可你昨天也是这么说的啊,”游时宴直言不讳,发带潦草几下缠在头上,“你不是说刺杀你的是刘思来吗?他不至于天天都发悬赏,你自己吓自己做什么。再过两三天就到了。” 秦意看他终于肯看自己了,默默将一根银针拿出来,放入茶碗中,银针慢慢变黑。秦意温声道:“有人要毒杀我。爱卿,你看。” 游时宴手一颤,没束好的长发散开,“这是我的茶碗!谁要毒我?” 秦意眯起眼睛,才发现刚才只顾着看游时宴,把毒下错了,扶额不语。 “我知道了,”游时宴神色几经变幻,将可能给自己下毒的对象一个个找了一圈,发现每个人都有可能,“不对。怎么感觉所有人都会给我下毒?上天庭就没一个好东西。” 我现在帮神君下凡,他们还折腾人,这有点太过分了。游时宴越想越委屈,气得自己呼吸不畅。 秦意悄悄把手伸了伸,又往里面倒了点粉末,沉吟道:“好像是我看错了。你也不用吓唬自己。” 他怕被发现,伸出手按了一下游时宴的肩膀,“我先给你梳头发,怎么样?” 事也至此,打也打不过上天庭,骂也已经被上天庭骂了若干年了。游时宴只能坐在梳妆台上,任由秦意帮自己收拾。 秦意垂着眼,将他的长发分开。秦意的手腕上带着茧子,原本束发的动作简单,只需要拢住就好,可他贪恋跟游时宴在一起的时间,便刻意放缓了动作,指尖有意无意掠过少年的耳垂。 游时宴等了一会儿,觉得有点不对劲,警惕道:“我可能不太懂束发,但我懂一些拳脚。你该不会是把针偷偷藏着,等着刺死我吧?姻缘神……王爷。” 好像真把他吓坏了。秦意反思了一下自己,利索地将他头发束好,主动道:“你吃东西吗?我去给你做。” 游时宴纠结片刻,“不用了。” 秦意温柔地看着他,“真的吗?” 游时宴想起他做的炒鸡,虽然只放了鸡毛,但炖的土豆软香鲜美,唇齿留香,咽了口唾沫,不情愿地别过头,“记得用银针验毒。王爷。” 秦意点头去做饭了。游时宴等他走了,悄悄去摸刚才的茶杯,反复确认后确定没有毒,才放下心来。 一大早差点被人毒死。游时宴心事重重地放下茶杯,挑起帘子去了外面。 这几日的雪延绵不绝,一直堆到现在,厚雪没到脚踝,寒凉之意阵阵。游时宴往手心呵了一口气,远远看到一个人驾着驴车赶来。 他没当回事,继续帮大家扫雪,扫到一半,驴车上的太监终于下了车,靠近他们,尖锐的声音刺耳无比,“诸位,摄政王何在。” 等等,这个声音是不是有点耳熟?游时宴抬头一看,发现这是自己炸皇宫时,来颁旨的太监。 大概率是鬼君下的毒,来看看我有没有毒死。游时宴心寒了,没想到伏凌君人品比自己想得还要差,灵机一动道:“你进来坐坐吧。” 他扬起一个笑容,年纪轻又漂亮,在一堆武士中显得格外惹眼。太监想了想,也觉得他像是个能说上话的,跟着他往里面走,解释道:“咱家是来颁旨的,陛下听说王爷遇刺,给王爷送了不少安抚的礼品。” 游时宴在内心不屑,面上感激道:“那真是谢谢陛下了。您请坐,这边有茶。” 他找着茶叶,准备质问太监。太监坐在软垫上,抹了抹脸上的汗,随口道:“这杯能喝吗?” 游时宴找不到秦意的茶叶,手忙脚乱道:“嗯嗯行。” 太监一饮而尽,片刻后品了品,“这茶不——额!” 他闷哼一声倒地不起。游时宴手一停,爬到他面前,摇着道:“怎么是这杯?喂,喂!大人,您怎么了?” 他将手指放到太监鼻子上,发现人没了气息,面色煞白道:“遭,糟糕。出事了。我杀人了……” 游时宴看向太监年迈又带着皱纹的脸,慌乱无比,找出他怀中的圣旨,直奔向秦意。 厨房中烟雾缭绕,秦意正在屋里做饭,刚将鸡切成八十块,准备分几顿做,却听游时宴一阵细微的叫声。 “王爷,王爷。”少年红着眼,泪在眼底打转,吸了一口气,哽咽地说道,“你,你保重,我要去自首了。” 他抹了一下眼睛,纤细的长睫因为害怕,染上了层泪珠,“我刚才见到了太监,他说他有事情告诉你。我以为他就是给我下毒的,我想质问他。把他喊进来,他就被毒死了。” 他想起皇室监狱里的环境,可能一去就回不来了,但这次太监真的很无辜,自己一定要负责,“他,他可能就只是来颁旨,他就没惹到我。我真没想到会把他毒死,王爷你一定小心,路上遇刺了不要担心,你是神君转世,会有福报的。” 秦意看他怕成这样,趁他转身的时候,一把拉住他的手,认真道:“不会出事的,我会陪你一起承担。你先冷静,告诉我他怎么被毒死的。” 游时宴心神无主,第一次觉得秦意如此靠谱,感动地望向他,“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连累王爷。就是早上那杯毒我的茶,太监喝了就死了。” “这样啊,”秦意心中一松,疏朗的眉眼展开,甚至有了笑意,“没什么事的。” 他笑得游时宴一脸困惑,秦意反应过来后马上皱起眉,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比较恰当。 一个谎真的需要一百个谎来圆。秦意不爱撒谎骗人,此刻正想着解释。游时宴觉得他只是在哄自己,但现在就想跟人多待一会,勉强抽了抽鼻子,“我给你念完圣旨,我就走。” 他打开圣旨,上面是秦伏凌写的一句诗。 我是不是拿错了?游时宴揉了揉眼睛,“王爷,你听好了。圣旨的正面是,少操无所谓的心。” 二人对视一眼,都觉得这是秦伏凌别有用心的警告。游时宴又翻开反面,“多操心爱的人。儿子啊,吾爱游时宴,想操……” 他念到这里,已经想弄死秦伏凌了,崩溃道:“为什么毒死的不是他!” 秦意面色难看极了,一把抢过圣旨,扔到烧火的堆里,紧紧抱住游时宴,低声安慰道:“不必看了,都是些荤话。我之前说过,只要你保护好我,我就会保护好你的。” 游时宴被秦意帅到了,任由他揽住自己的腰身,“王爷,你真是太讲义气了。我真的没想到你会这么对我。我真的,我对不起你。我之前还踹你,你真的是好人。等我出狱了,咱们还做朋友。” 秦意心念一动,放开他后,“嗯,我去给你处理好,你在这里等我。” 游时宴等着他。秦意走进营帐内,将太监摇了摇。太监睡得心满意足,还打了个哈欠,迷茫道:“咱家说到哪里了?” 他定睛一看,“摄政王大人,您来了。咱家这是,这真是睡过去了。” 太监拿出一张蓝色的纸条,“王爷,您快接着吧。这是陛下送您的礼物,是一车折子,都是要批的。” 秦意一言不发,听完他说这些话,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你能帮我一件事吗?” 太监不太想惹事,委婉道:“咱家干不了什么大事,陛下那边还等着,咱家得快点回去。” “事成之后必有重谢,”秦意诚恳地说着,不忘拿出一叠银票,“我有一个心上人,他怕你刚才是被毒了。你去解释一下,说你只是睡过去了,茶里没毒。” 这么简单?太监笑呵呵地拿了银票,去跟游时宴解释了。游时宴看他没死,心已经放了大半,走前还连连叮嘱太监要注意身体。 游时宴送走太监,心情大好,转身就亮晶晶地盯着秦意,“王爷,你真好。” ……毒是我下的。秦意这句话在咽喉里一转,终究没有说出来。 游时宴看他神情不佳,以为是折子太多了,主动提议道:“王爷,你不用给我做饭了,我陪你批折子吧。” 秦意喜欢他这个提议,更喜欢他,“好,我慢慢跟你说。” 二人坐回到马车里,正好到了赶路的时间。游时宴打开折子,便开始给他念。 冬日密雪,少年朗朗书声,犹若碎玉,敲在耳边。桌上烛火铺了一层春霞,染在了游时宴的侧脸上,恍若浸在水中散开的胭脂,飘渺而艳丽。 游时宴指尖掠过明黄色的奏折,十分认真地给秦意念折子:“臣私以为,尚书郎是浪得功名。所幸,不过仰仗家室,此番作为,天理不容。” 游时宴翻开最后朱红的批注,向秦意说着,“这两派,就是处不处理,王爷你说吧。” 第84章 秦意看着他,指尖不经意靠在了他的手边,“这位尚书郎,是我点过的榜眼。同榜众人中,他的文采最好。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暂且罚俸处置。” 游时宴往旁边批上字,掌心忽然被秦意握住了。 秦意掌心带着细汗,心浮气躁般道:“对不起。我私心太重,批不下折子。” 游时宴一抬眼,撞入了一片温柔清和的眸内。 “什么,你是还想做饭吗?”游时宴敏锐地感觉气氛不对。 秦意没有说话,他看向奏折上晕染开的墨色,轻声道:“我喜欢你。” 手下暖炉中的炭叶轻轻响了下,烧灼点到了末端的角落,鼻尖晕开,是一片清苦凌冽的酒香,亦是少年特有的意气风发的气息。 夜里应再来一场大雪。 ……梦里也是。 他不等游时宴思考,致歉道:“毒是我下的,是我吓唬你。想多在我身边待一会儿,我自私又幼稚,刚才反复又不肯说,实在吓到了你。” 这么这么突然?游时宴懵了,但被表白的次数太多,熟练地找着应对的词语。 比如应付大少爷的“到时候一定去找你”,还有昭明太子的“对啊你说的都对”,还有应对溯君的“你永远是条好狗”,但他思来想去,竟然找不到一个适合认认真真拒绝的。 毕竟秦意是转世的神君,转世回去,还要当自己的论文导师。实在不能敷衍。 他决定诓骗秦意,信誓旦旦道:“王爷,你这是发春。你很久没找到合适的人,看到长得好的就赖上了,等过了这段时期就好了。之后我会给你答复的。” 秦意坐下来,垂下的发丝挡住了眼底晦暗的视线,“你心思很好猜。虽然说是自己过来保护我,可一路上基本都在守着时间。我猜,你确实是接了任务。但贴身跟着我,是你自己的想法。你的武功和剑法很漂亮,我看不出好坏,但你要是把人护到身后,是会用心到了极致。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很放松,很愉快。所以,你要问我为什么喜欢你?理由太多,无法列举。” 竟然不是像水龙几位神君一样,有着几千年或者无法言说的爱恨纠缠。也不是像昭明太子和鬼君那样,是自己蓄意接近或者别有用心。 就是单纯觉得游时宴性格很好而已。 游时宴没想到是这样,被夸得心软,讷讷道:“我认真想想,之后一定会给你答复的。” 秦意听出他态度含糊不清,只是又递了一杯热茶。 游时宴拖着表白,不好意思不喝他的茶,抿了一口放在边上。 半晌后,游时宴觉得有件事必须要说,便找理由出去了。 他走后,秦意拿起茶杯,试探着喝了一口。 茶已经凉透了。秦意的唇瓣贴在上面,恰好与茶杯本来的主人相叠。茶水滚入肺腑间,渗人心脾,依稀可见温热时的暖意。 如朝阳般温暖。 马车外,游时宴拿出许久未用的镜花镜,给玉娘子打起了电话。 游时宴声音极其严肃,摆出一副告密者的姿态,“玉娘子,你爹可能喜欢上一个人了。” “什么?”玉娘子一愣,又打了个哈欠,“半夜搞什么恶作剧。那你先说说她什么性格。” 游时宴想了想,“比较活泼,在江湖上转悠,在九州侠客榜上赏金很高。进过牢但已经出来了。杀过人但是是误会,人没死。你觉得怎么样?” “我的娘啊,很烂!”玉娘子大吼一声。 游时宴被吼得应激了,“你怎么猜出来是我的?别喊娘,我们不是好朋友们吗?” 玉娘子来不及听他说话,“我爹爹只是度假,顺便去帮手下的临州人解决事情。怎么就遭了路边的土匪呢?这什么人啊,还做过牢,听起来就吓人。小天帝,你能替我劝我爹放弃吗?真的,我真不想让他找这么个人。” 一口气骂这么多。游时宴的自信心都被骂没了,还安慰她,“你别哭了,没事,又不会真的在一起。你爹度完假就会上天庭了,能有多大的事情。” 玉娘子停止了啜泣,“小天帝,你人太好了。我感觉我爹喜欢刚才那个人,都不如喜欢你。你长得多漂亮,还很可爱。比土匪头子好多了。” 游时宴又被夸了,得意之余还有点忧伤,“可是我就是刚才那个人。” 他回完这句话,听见玉娘子静止的呼吸声,听见四周哗啦啦倒了一片东西,跟山崩了一眼。又隐约听见桃花斋的鱼都蹦出来了,玉娘子好像在飞奔。 “不至于不至于,”游时宴听得站起来了,“你不会要把上天庭炸了吧?” 玉娘子狠狠抽了一下鼻子,“不,我要去检查姻缘树红线。真要是绑起来了就糟了。你以为你谈恋爱是什么小事吗?” “不不不,”游时宴感觉跟她很难解释,“我没有谈恋爱。你忘了吗?我还要去见大少爷的,要去瑟州拿回长生剑的。” “等等,我看一下。”玉娘子将镜花镜放在一边,点烛后照亮了红线。 她顺着游时宴的红线一路找,在两段情债与好几个单向的红线外,发现了一个新缠上的红线。 不好了,天要下雪,爹要娶妻!玉娘子心一颤,捏着这条红线找,迎面对上了单向的秦意的红线。 玉娘子将这段红线挑起,又在上面看到了“劫”的挂牌。 ……渡情劫。玉娘子面色痛苦地皱成了一团,“小天帝,我可能需要查一点资料,我明天跟你说。” 她把游时宴的镜花镜挂了。游时宴也坐立不安,不安着不安着,决定把秦伏凌给的驴宰了,吃一顿驴肉火烧再说。 第六十三章 秦伏凌的驴跟秦伏凌一样,都没什么素质,撅着蹄子就知道傻乐。游时宴将驴杀了,磨着刀开始纠结。 怎么拒绝秦意的表白?游时宴现在不太确定秦意什么想法,在外面发呆。泽恩正在外面烧水,见到了跟他打招呼。 “小宴,怎么把驴杀了?” 游时宴浑浑噩噩地回道:“不知道,驴没说。” 泽恩将水壶一放,奇怪道:“你今天怎么了?” 得保护一下秦意的隐私。游时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件事,欲言又止地咬着嘴唇。 泽恩心领神会,“放心,我绝对不出去说。” 大家一起保护隐私就是齐心协力。游时宴卸下心房,把秦意跟自己表白的事情详细说了出来,小声道:“大概就是这样。我之后还有事情要麻烦王爷,绝对不能跟他把关系闹僵。但也不好答应王爷,我还要去别的地方。” 王爷真是个白给男。泽恩神色复杂地点点头,正要给他一个拒绝的理由,忽然心神一动。 王爷救过自己,自己这么能让王爷被甩?泽恩到嘴的话话锋一转,诚恳道:“小宴,你不能拒绝王爷,你得跟王爷谈恋爱才行。你想,你现在直接拒绝了,说明你根本没考虑过王爷,不如你们先谈恋爱,也算给双方一个缓冲的时间。而且我觉得王爷真的很懂你。你看你喜欢吃什么,到喜欢做什么,世界上能有比王爷对你更好的人吗?除了你师父,或者说,这不就是你师父对你的态度吗?” 怎么拐上我师父了。游时宴被她一顿说服说晕了,“你真的这么觉得吗?可我跟王爷才认识大半个月,怎么可能懂我。” 他嘀咕一句,“要是谁能猜出我名字,谁才算懂我。” 泽恩暗自记下这句话,面上不动声色,“也是,是姐姐我想多了。我只是随口一说,是我的想法,不重要。” 游时宴把她送走了,一个人生火煮锅。 他不知道,他跟泽恩一说,泽恩马上跑去跟秦意说了,顺便发动了整个营帐的所有人,准备帮秦意追人。 游时宴这边将柴火劈开。旁边刘三马上凑上来,深深地望着游时宴。 游时宴看了他一眼,将柴火点燃,扔在里面后。刘三黑漆漆的脸上,出现了怜悯的神色,“小游啊,今天哥哥跟你说点掏心窝子的话吧。” “三哥,你不会是心疼这头驴吧?”游时宴十分不解,“我知道你说过你不吃牛肉,因为老牛它善。但是你不吃驴肉,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王爷善。” 刘三叹了一口气,抹了把脸,“我给你讲讲王爷小时候的故事吧。” 他蹲着跟游时宴扔柴火,扔一个讲述一个秦意的小故事。 游时宴一开始不怎么用心听,但听到秦意小时候在冷宫出不来的时候,想起师父也不让自己下山,深刻地共情了,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嗯嗯。” 刘三叹了第二口气,“你这是明白了?王爷的好,是说不尽的。我们人人都在还王爷的恩情。” “不是,”游时宴哽咽了一下,“三哥,你忘记换火了,烟全熏我眼睛里了,我眼睛疼。” 刘三是村里出来的,没想到还有这回事,连忙换了火,继续道:“而且,摄政王还为我们村的脱贫做了很大的贡献,当时我们家是最穷的一户人家。” 第85章 “什么贡献?”游时宴不太理解他在干什么,但也不愿意扫兴。 刘三追思道:“他劝我离开村里。我们村的脱贫率果然上去了。后来我挣钱了又寄回去,现在日子越过越好了。” 到底在说什么。游时宴实在受不了秦意“善”的小故事了,借口要打水,离开了这里。 水桶的水靠在池边,刚解冻没多久,池水清澈柔和。他撸起袖子,将桶放到最底部,正准备打上来,陈六爷吐了一口痰,就走了上来。 游时宴当场就炸毛了,“六爷,你往我桶里吐痰干嘛啊!” 陈六爷没看清,一口气把痰吐完,“宴儿,爷今天身体不行了,想托付你一件事。” 怎么这么突然?游时宴心里咯噔一下,想起陈六爷是江湖上有名的镖局老板,手下钱要多少有多少,财比情坚,“六爷,你说吧。” 陈六爷想了想,又吸了一口烟,“那个姓沈的,他人品不行。出去找那种乱七八糟的人谈对象。” 你说得那个人不会是我吧?不知不觉祸害了大少爷的名声。游时宴心虚极了,毫无底气地应和道:“六爷说得对。” 陈六爷感觉差不多了,直接贿赂,“你知道就好,我所有的钱都给了王爷。以后你要想要钱,要多少给多少。” 游时宴看他走了,肉也煮得差不多了,准备天黑吃饭。 泽恩见到他,故作不经意道:“好巧,小宴。你知道吗?今晚上有曲水流觞,就是大家围着喝酒对诗。不过大家都是侠士,改成了背诗,背不出来或者背别人背过的就要挨罚。” 今天怎么这么奇怪?跟鸿门宴一样。游时宴内涵他们,“驴死得还是太不巧了,我们大家的智商也跟他差不多,怎么就他不能参加比赛。” 泽恩随意一笑。半晌后,终于到了夜间。中间的篝火亮得惊人,煌煌照亮了四周。地上的雪刚融过,水流穿插在几人的座椅边,叮咚作响。 游时宴敲着碗筷,排队等饭。他今天穿得随便,走到哪里,却有人看到哪里,忍不住浑身难受。 游时宴模模糊糊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劲,这些人,该不会是在撮合自己和秦意吧? 世界安排我,我直接被安排死。他心里不爽,恨不得马上就走,顾及礼貌,饮了一口酒,希望早点结束。 温酒落入咽喉,酒气马上浮现在白玉般的脸上,灯光昏黄,为少年两侧拢上一层浅薄的胭脂色。游时宴垂着眼,难得乖乖听着众人念词,等轮到自己的时候,流畅地接上,“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下一个。” 秦意接过酒壶,盏内酒已微凉,他垂下眼,把玩着酒盏道:“我不会。” 四周人开始起哄,让摄政王演一个,跟按照计划一样。游时宴心道不妙,默默露出一个尴尬的笑。 他望着秦意,悄悄眨了眨眼睛,视线中满是你可别找我的意思。 秦意扫他一眼,兀自举起酒杯,“我自罚三杯。” 他将酒盏内的酒一饮而尽,酒过三巡,还保留着堪称温柔的沉静,“继续。” 气氛明显僵硬了,游时宴看到周围人都有些困惑和尴尬,也没当回事,“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众人零零散散接诗,又轮到秦意。秦意却道:“我不会。” 周围人继续起哄要他表演,秦意又自罚三杯。如此来来回回,秦意已经喝了两壶酒了。 他什么意思?游时宴没吭声,再过几巡,秦意已经快把自己喝倒了。游时宴抬眼去看,秦意眼睫颤抖,手中酒壶都拿不稳了。 游时宴被吓到了,“好了好了,你们究竟在闹什么,今天够不够折腾人了?” 他有点恼了,大家眼看撮合不成,零零散散都散了。只有秦意醉得太过,还眯眼坐在椅子上。 游时宴本来不想去扶,转头掠过,手腕忽然被人抓住了。 夜色渐深,枝丫孤单迎着寒风,厚雪没掉了天际,游时宴这一脚踩得略微悬浮,还没落下脚步,便听到了秦意的一句话。 他的声音飘渺又喑哑,带着几分琢磨不透的情绪。 “花时轻暖酒,春服薄装绵。上半句,是你的名字。” 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底,像热流阵阵。游时宴低头去看地上的飞雪,被一轮轮脚印碾过,眼前像迷了一层雾障。 少时不知愁,缠着师父只管玩乐。而后颠沛流离,浮生辗转在各个州府外,是很难说出的那句话。 游时宴甩开他的手,回望望向秦意,“你怎么猜出来的。” 秦意凝望着他,“猜错了吗?因为是我感觉,上句的诗很好听。” 游时宴本来想说话,脑子忽然一抽,感觉有什么东西缠在了里面,“殿下。” 秦意嗯了一声。游时宴眼前红线错综复杂,像被渔网拢在眼底,心跳无声加快,他隐隐约约去看秦意。 秦意的眼睛像盛着无限的赤诚与热烈,清晰地望见自己的脸孔的时候,透出琉璃色的光芒。 ……这是怎么回事? 游时宴还没感觉不对,一滴泪已经落下,他感觉对秦意产生了难以言喻的好感,哽咽道:“王爷,你好善。” 秦意不知道他为什么哭了,觉得不可能被感动成这样,“怎么了?” 游时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边哭一边抽气,“我不知道,我感觉有人在搞我。可能是你太善了吧。” 他哭得太厉害,秦意只好俯身去哄,视线在触及到少年如蝶的长睫时,心神一动,擦去了那滴情人泪。 游时宴没说话,感觉秦意又懂自己又帅,克制不住道:“你等我缓一会儿,我现在有点奇怪。” 游时宴深吸一口气,百思不得其解。 上天庭上,伏凌君来到了昭明太子的皇宫,赶来取自己买衣裳的快递。 他扒拉了一下昭明太子的快递盒,偷走了里面长厌君的相关周边,砸吧着嘴道:“儿子,吾跟你问件事。” 昭明太子正在处理公务,“什么?父亲你说。” 伏凌君严肃无比,铿锵有力道:“秦意是谁?吾怎么莫名其妙多了个侄子。你们上天庭安排的吗,以后别跟吾说话。”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昭明太子将毛笔放下,解释道:“父亲,是意忧转世。借用一下身份,正好我批不过人世的折子了,他可以帮你忙。而且,你看一下镜花镜,当时给你发消息了。” 伏凌君深深地看着他,目光中满是沉重的责备,“吾欠费停机了。热点偷的是溯君的,前两天他坐牢去了,吾都没法玩镜花镜了。” 昭明太子帮他充了话费,发现他跟人对线被人举报了好多次,帮忙处理完毕后,烦不胜烦,“还有事吗?” 伏凌君暂时没事了,闲得无聊出去遛弯,正好碰到了到处乱跑的玉娘子。 “你这小姑娘干什么?”伏凌君大吼一声,笑呵呵地凑上去,“哈哈哈,吾逗你的。你在玩捉迷藏吗?” 玉娘子牵挂着情劫的事情,只好老老实实道:“鬼君爷爷好,我找昭明哥哥。” 原来是在跟昭明太子玩捉迷藏。伏凌君了然道:“那你问吾他在哪里,这不是作弊吗?小小年纪没个正形。走,吾跟你出去玩。” 玉娘子跟伏凌君不熟,只知道他活了很久,“鬼君爷爷,爹爹他下凡遇到事情了,可能要渡个情劫,我看红线已经断了很久了,万一真出事就麻烦了。之前没有神君的时候,你和昭明哥哥都是怎么处理的?” 伏凌君摩挲着下巴,赞赏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天要亡你,吾必助你。” 玉娘子听愣了,伏凌君走入桃花斋,看着满地的红线,不屑一笑。 他成熟又稳重的脸上浮现出几分漫不经心,“你先出去吧,吾准备施法了。” 玉娘子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觉得能试一试,“好,谢谢鬼君爷爷。” 她走后,伏凌君用鬼气找出一把剪刀,找到昭明太子和长厌君的红线,感慨几声后剪掉了。 他又找了点微尘君的红线,剪掉后打成结,看都不看,一口气全给秦意补上了。 “啧,”伏凌君冷冷一笑,“还想跟吾抢老婆,等着瞧。” 他挥挥衣袖打开门,玉娘子一看,果然发现秦意跟游时宴的红线缠好了,感激道:“谢谢鬼君爷爷!” 下界,游时宴一想到要和秦意分开了,就想起微尘君,克制不住想哭。 他想起微尘君扇形统计图的眼,恨上心头,又想起昭明太子满满爱意的眼,又爱上心头,一看秦意就爱恨交加。 秦意都准备走到临州了,游时宴还在马车里喘着气骂微尘君。 秦意勒马停住,想要撩开帘子,却又松开了。 九州之间的季节差的也大,临州显然到了初春。大雁南归,细柳刚抽出嫩芽,宛若世外桃源。 有人需要他,继续等游时宴,或许有些太过了。 秦意垂眸,温和的眉眼疏朗而威严,他望着城中锦绣山河与苍生百姓,千秋大业,男儿意在四方。 第86章 平律法,为百姓,谋福祉。 他无意识动了动指尖,情人眼角的泪还蔓延在手边,想必是苦涩却甘甜的爱恨。 他指尖一动,仍旧挑起帘子,视线在触及到游时宴的那一刻,嗓子忽然哑了。 他想起少年眼底波光潋滟的柔情,撒娇时握上手腕时的剑茧,很痒,抓在心底意犹未尽。 想少年一往无前的气魄与机敏,偶尔口出狂言,竟正对他心间最偏爱的想法,是知己相交,所以无需多言。 想少年夜半提灯,敲上门时忐忑不安的表情,是间杂在礼貌与亲昵间的态度,所以怜爱。 卿卿我心,我心即卿卿。 秦意闭上眼,放肆一次,“我能最后吻你一下吗?” “昭明太子凭什么要跟微尘君关系好,”游时宴上气不接下气,红线一缠,又看不清前面是谁,迷迷糊糊道,“亲。” 他一应声,秦意翻身将他按在身下,像忍了很久,整个将人按在怀中。 颠簸的马背上,他的唇舌轻柔地吻入了游时宴的唇瓣,从浅尝辄止到逐步深入,春风不平,他便持续吻着游时宴。 游时宴一怔,突然闻见秦意身上宁静的兰香,心跳缓慢平静下来,委屈道:“怎么是你?” 秦意掐着他的腰身,迷茫道:“嗯?” 他嗯完,游时宴又想起微尘君,一脚踹他下去,临州赶来的文武百官全都沉默了。 摄政王这是遇到刺客了吗?算了,不能是摄政王的错。 “这简直就是荒唐,怎么能把摄政王踹下来!”一位官员吹胡子瞪眼道。 “是啊,怎么有如此之事,还强吻我们九州第一美男子摄政王,这简直就是荒谬。”一位官员托着鼓鼓的肚子,附和道。 “尤其是,此人长得竟然跟官府上的九州大盗游时宴一模一样,这简直就是荒诞。马上把他给我抓住,关进临州。”一位官员瘦得像竹竿,愤愤不平着。 游时宴愤愤不平,但讲道理,“对不起,不要抓我坐牢。” 秦意被人扶着站起来,勉强道:“诸位,先进去说吧。此人……是我心上人。” 第六十四章 临州城内,秦意正在跟官员聊天。游时宴在旁边拼命和自己的大脑搏斗,他目前情况特殊,想到秦意就觉得浑身难受。 上天庭有人动手脚了,游时宴二话不说,趁秦意办事的功夫,直接准备闯昭明太子的殿宇。 十有八九就是他干的。游时宴现在满脑子都是昭明太子,提剑就出去了。 他有天帝之位,来往上天庭很方便。昭明太子正在殿宇内办公,往溯君的“每天保护一条毒蛇”的提议上打了个错号,就听见窗户旁边有几声呼唤。 有人吗?他沉吟片刻,觉得是伏凌君找事,戴上耳塞继续批折子。 游时宴卡窗户上半天下不来,头疼得要命,就想炸昭明太子的皇宫。他从酒壶里找出符纸,往周围提贴好符纸,指尖一碾,一点就点了个爆破符。 四周轰然炸开。昭明太子眉心一蹙,将折子保护好,贴心地放在怀中,才往窗户边上走。 游时宴正好被炸得灰头土脸,和他面面相觑。 昭明太子还是那身千年不换的老衣裳,跟个老古董一样抱着那个破公文包,一张奶娃娃脸上,澄澈又宁静的眉眼皱着,仿佛下一秒就准备开口教育人。 偏偏游时宴此刻刚炸了他皇宫,精致的脸上还扬着一堆粉尘,灰扑扑地狼狈无比,看起来很欠教育,但胜在嘴犟,“你是不是想害死我?” 昭明太子强行忍了忍,没忍住还是翘起了嘴角。 他在笑话我吗?游时宴被看恼了,凶巴巴道:“笑什么,你究竟在笑什么。我真的要死了。” 昭明太子面色凝重起来,反复皱眉又展开,温声道:“你来找我是想我了吗?” ……前夫想说就说吧。游时宴没心情搭理他,别别扭扭道:“我问你,你是不是私底下动手脚了,为什么我满脑子都是你?” 都这么多年了,昭明太子被他一撩拨,脑子还是热得吓人,他抿唇克制了一下,不动声色道:“我先帮你出来。” 他把游时宴拉出来。游时宴别过脸不看他,但红线作用下,闻到昭明太子身上那股龙涎香就腿软,隔应道:“长话短说吧,太子殿下。我现在的情况是,看到你就有点奇怪。看到秦意就想起你,偶尔还会恨一下微尘君。” 昭明太子克制地握紧了拳头,“什么奇怪。” 游时宴嘟嘟囔囔两声,“就是看到你就想起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有的时候想起伏凌君还想笑。” 想起伏凌君好笑是很正常的,毕竟伏凌君就招人笑。他看了一眼昭明太子,感觉昭明太子帅得惊人,闪亮耀眼得像块黄金,“我觉得我是个挺豁达的人,不应该这样的。” 昭明太子再也忍不了,一把抱住他,诚恳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我有救了?游时宴没理解,但也很激动,“什么,你承认是你搞的鬼了?” 昭明太子承认自己就是个鬼,热流阵阵涌过心尖,“是我余情未了,我……我对不起你,我不应该和微尘君那样对你的。你杀我那件事,若干年前我已经不介意了。我想问你,那天为什么放过我?” 他抱得游时宴太紧,游时宴感觉自己要被勒死了,艰难地喘息道:“殿下,我射杀是说着吓唬你。谁知道你跑这么快,跟兔子一样,我数数都赶不上你跑步。” 昭明太子听见他的呼吸声,霎时间回忆起鬼域的日日夜夜,绵绵旧情之下,顿时什么也顾不上了,“我知道的,你不用说了。” 真的吗?游时宴迟疑道:“可我除了想你,我也想大少爷和秦意。” 昭明太子坚定地摇摇头,“不,这是不一样的。一个人可以有很多思念的人,但你第一个来找我,一定是下意识的反应。” 难道不是因为我跟微尘君关系不好吗?游时宴被唬住了,讷讷道:“也就是说,我的病因是因为喜欢你?” 昭明太子简直就是神医在世,宠溺道:“正是如此,你对我是相思成疾。还有,你以后不要这么说话,还是有些太孟浪了。以后措辞可以委婉一些。” 游时宴没想到自己兜兜转转还是被昭明太子所迷倒了,一时间也有点不好意思,试探道:“那你之前,因为我不小心践踏上天庭仙草让我写检讨书的事情,也不用写了吗?” “当然要写,”昭明太子耐心教育他,“这不是一回事。仁者立于草木之上,平等博爱一切生灵。你应该学会尊重草木。” 游时宴知道遇到喜欢的人要珍重一点,“嗯,我尽量。还有,我会好好写得,不会给你惹麻烦。” 他说完,觉得自己也应该像昭明太子一样好好表白,犹犹豫豫间,郑重无比地拉住了昭明太子的手。 游时宴的手心带着细汗,白皙的脸颊在殿内荧亮的烛火下,像月下一团毛绒绒快化了的雪团,生涩而稚嫩。 他的话在咽喉转了好几遍,到底还是少年意气占了上风,真情流露道:“殿下,现在我真的喜欢你,我一定会好好对你的。” 上天庭另一边。溯君刚出狱,懒洋洋地准备爬回蛇窟里,他爬到一半,忽然闻到一股清冽的酒香。 厌哥的味道在这边,他闻着味往前爬。 伏凌君正拉着显明真君这个结巴说绕口令,显明真君说一个字伏凌君就哈哈大笑。溯君路过,顺嘴咬了一口伏凌君,往里面注入了大量的致命毒药,飞速往前爬。 他越走,越觉得不对劲,这地方,不是通向昭明太子宫殿的吗? 他沉默地吐了吐蛇信子,知道自己脑子不好使,推测不出来,路过看到了珏君,当场咬了上去。 珏君被他咬了,神色复杂道:“阿弟,你咬我干什么?我不会中毒的。” 哥哥不能中毒身亡,这一直是弟弟的遗憾。溯君不想说什么,当场化为人形,指了指昭明太子的宫殿,“厌哥被昭明太子抓走了。” 他示意珏君想办法,珏君有了办法,但不想对溯君说,反而骗他道:“我知道了,阿弟。现在情况很紧急,昭明太子人品不佳,他很有可能趁机睡了厌哥,你想办法见一个人咬一个,将他们都聚到昭明太子宫里,就可以了。” 溯君嗯了一声,“好。” 珏君一个转身的功夫,溯君当场扑上去,冲上去就是一阵乱咬。水神两兄弟打架虽然是常态,但还是很吸引人的。一群人风风火火围上来看热闹,溯君把人往昭明太子宫殿里引,正好听到昭明太子在表白。 昭明太子道:“见到你,我才知道我有多感谢上苍。可以的话,我还想再抱一抱你。” 他眼神炙热又柔和地望着游时宴,笑道:“还想再亲一亲——啊!” 珏君上去就是一脚,阴狠的脸上鳞片都要被激出来了,冷笑道:“贱人,又在这里迷惑厌哥。忘记当年我们两个怎么揍你的了?” 第87章 昭明太子猝不及防被踹了一下,当场抓住他的领口,按在地上,尽力道:“做什么?冷静。” 溯君冲上去就是狠狠地咬,“揍他。” 昭明太子一个打两个,有点吃力。伏凌君见势不妙,二话不说冲上去,左右开弓把他们三个全给揍一顿,“哈哈哈,吾来也!黄毛小儿们,颤抖吧!” 金鸢上仙见众人打成一团,连忙将游时宴拉走,玩味道:“游时宴,你怎么惹的祸?” 游时宴看了他一眼,没认出这男的是谁,一心想救昭明太子,“放开我。” 金鸢上仙见他真的一点也不认识自己,差点忍不住把他按地上,“我是金鸢上仙。” “那更应该放开我了。”游时宴冲上去制止他们所有人,加入乱战。 伏凌君手一伸,正好摸到游时宴纤细的腰,心神一动,就往怀里揽,不老实地往他身上摸,“嘿嘿,小手给吾摸一摸。” 游时宴恶心了一把,想要踹他,腿正好被珏君摸上。 珏君舔了舔唇角,冰凉的指尖沿着腿一路上浮,激起一片战栗,“厌哥……” 溯君靠在游时宴脚边,掐住游时宴白皙的腕间,哑着嗓子按在身下,不无满意道:“厌哥,你好香啊。” “你们有病吧?”游时宴努力挣扎着,又惊又怕,眼尾一阵发红。 三人对视一眼,默契配合休战,已经开始扯游时宴的衣服了。 少年人柔韧的腰身隔着里衣落到眼前,腰肢上一层薄薄的肌肉若隐若现。昭明太子感觉自己头上绿得发慌,握紧游时宴的手,怒吼道:“等等,你们简直就是放肆!” 他拔出醉花间,银亮的寒光刺眼夺目,“你们……简直是枉为人一场。” 众人被醉花间一指,“战意”顷刻间就没了,压倒跪在地上。伏凌君指着他,反过来骂道:“你真是,儿子。你真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情趣的人。” 昭明太子先脱下衣服给游时宴穿,冷着脸道:“不劳父亲多说,我心中自有定夺。” 一群贱人。游时宴在旁边穿衣服,一边哽咽一边穿衣服,“秦伏凌,我早晚弄死你。” 伏凌君别有深意地看他一眼,黄腔未开已经有了效果。游时宴被他看崩溃了,“你不要再看我了。你再看我试一试。” 伏凌君没什么不敢的。溯君烦不胜烦,竖瞳幽幽转着,“你装什么。上天庭当初戮力同心杀厌哥的时候你在,现在睡他你又不干了。” 伏凌君哼了一声,成熟又稳重的脸上满是恨铁不成钢的遗憾,“就是,吾还帮你挚友做事,把他红线修好了,你就这么对吾。这秦意,不帮也罢。” 什么?游时宴缩在角落里,敏锐地感觉到了不对,威胁道:“你,你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别逼我扇你。” 伏凌君果然负手甩起了袖子,等着游时宴扇。众人忍不住嫌弃他,溯君道:“一股老人味。” 片刻后,伏凌君被骂得说完了。昭明太子迷茫地和游时宴对望。 搞错了,原来我不喜欢昭明太子。游时宴一愣,飞速移开视线,“那,那就把红绳剪了。” 昭明太子心中一紧,舍不得他,“我……我们再看一遍你和秦意的事情,我相信不是这样的。” 珏君刚才一直在沉默,此刻忽然指出了一个问题:“诸位,伏凌君说他帮秦意牵了红线,剪的是昭明太子的,而厌哥说他见到秦意会想到昭明太子。所以,秦意本来的红线,就是在厌哥身上。” 他们知道了会不会发癫?游时宴故作若无其事地望向了窗外。溯君也看向窗外,困惑道:“窗外有什么吗?” 蛇的智力约是傻子的三倍。游时宴不想说话。 昭明太子吸了一口气,摇头道:“不,意忧不会做这种事情的。我相信他的人品,他只是去度假,不会和我的妻……游时宴产生多余的情感的。” 昭明太子太相信自己了。游时宴尴尬到极致,吹起了口哨,溯君跟着他吹。 昭明太子等着游时宴的解释,游时宴死活不解释。昭明太子是个君子本性,坚决道:“为了证明意忧的清白,我觉得我们有必要一起看一遍意忧转世的记录。” 第六十五章 上天庭一片祥和,玉娘子将转世记录镜搬出,磨磨蹭蹭不愿意打开。 她欲言又止,“小娘……” 这么多人,你叫我干什么?几道视线从周围聚集而来,游时宴灵机一动,“小酿米酒,大酿桂花酒。” 溯君点头,“嗯,厌哥说得对。” 不能让她开现世镜。游时宴扫了一眼昭明太子和珏君伏凌君,准备制造混乱。 有什么混乱比刚才围殴昭明太子还离谱的吗?游时宴心头一动,抬眼望向伏凌君,眼底波光潋滟,长睫一颤,风情摇曳,“伏凌君哥哥。” 听听这混乱的辈分,昭明太子听愣了。伏凌君两腿一蹬,就从椅子上走下来,甩了一下红绿色围脖,霸气道:“哥哥在。” 游时宴被他的红绿色围脖甩了一脸,差点没晕倒,抽泣一声,“是这样的,珏君他偷我的镜花镜。” 天降横祸,珏君脑子一转,便明白他什么意思,“把现世镜打开,厌哥,你不用演了。” 溯君二话不说,冲上去就是一拳,无脑护主,“你凭什么偷厌哥的镜花镜?” 珏君莫名其妙挨打,无语到极致,“你能不能别这么蠢,你带点脑子可以吗?” 可是我当时喂你们俩的时候,他脑子发育得就不好。游时宴默默将镜花镜塞到伏凌君的腰间,冲昭明太子告状,“太子殿下,原来是伏凌君偷的。” 伏凌君正在摸着他的腿耍流氓,闻言一时大惊,“吾没有。” 昭明太子跟不上他们的思路,皱眉道:“我也觉得并非如此。但父亲你还是先把镜花镜拿出来吧。” 伏凌君最烦昭明太子命令他,大吼道:“竖子尔敢!吾就是偷了也不用你管。你现在对吾越来越不尊敬了。你还想让吾怎么样。” 昭明太子青筋一跳,“父亲,你别刷养老院护工打人的视频了,我不会把你送养老院的。” 几人吵成一团,游时宴趁机将现世镜偷走,混乱中拿回了自己的镜花镜,跳窗跑了。 玉娘子跟着他跳窗,跳了两步,一把抱住他,嗷嚎大哭,“娘,你不能走,你不要爹爹了吗?” 谁是你娘啊?游时宴急得团团转,“你到底干什么,我都没计较你私底下给我牵红线的事情。你怎么还耍赖了?” “红线已经剪了,”玉娘子委屈地解释着,“娘,你走了我爹的情劫怎么办?” “那我还没问你,”游时宴生气道,“你之前跟我说我护送完你爹,你就能告诉我大少爷的事情,你现在快告诉我。不然我自己闯进瑟州去见大少爷了。” 玉娘子小脸皱巴巴道:“你说什么?” 游时宴对她彻底无语了,威胁她,“别以为你长得小就不用负责了,改天把你卖店里,就那家做鸡肉的开封菜。等等,我干脆现在就曝光你!” 他煞有其事地翻着镜花镜,玉娘子抽噎一会儿,看他已经准备拍视频了,连忙道:“我说我说,小娘你别网暴我。我说,沈公子在瑟州寒之巅,微尘君叔叔也在,显哥哥也在,你师父也在。” 游时宴将自拍视频关上,根本不相信,“师父不会在寒之巅的。你们不是说我把师父还魂了吗?” 玉娘子也不清楚,但绞尽脑汁帮爹爹争宠,“因为,因为我爹爹就是你师父!” 这听起来就很弱智。游时宴怜悯地看了她一眼,“玉娘子,都让你少吃有麦香集上卖的炸肉,有添加剂的。” 玉娘子也没办法,求情道:“我求求你了小娘,你不要走,情劫很难过的。你等着,要是我爹爹过不了情劫,你的论文也别想过。” 一家子学术纣王。游时宴面色变幻多端,坚持不为五页论文折腰,“哼,我才不管。挂了就挂了,大不了明年我找珏君带我。” 他转身就走,准备从上天庭回人域。上天庭门口有一位小仙正在做科普,介绍了香火和现世银的转化关系。 要是去瑟州见大少爷,得给大少爷买点东西才行。游时宴心中一动,排在后面等大家提钱。 金鸢上仙开的银行利率很低。游时宴把钱全提出来,也不够给沈朝淮买块糖吃。 游时宴站在原地,将昭明太子给的备用卡拿出来,准备刷干净。 恰在此时,溯君凑上来,竖瞳眯成一条缝,幽幽道:“厌哥,你缺钱吗?” 这小子怎么钻出来的?游时宴愣了一下,“嗯,你干什么。” 溯君道:“你镜花镜没了,是想买新的吗?你缺钱,我给你。” 游时宴收了他一堆钱,心底五味杂陈,反过来塞回去,“算了,我不是买新的镜花镜。我不要你的钱,我自己提点就行。” 溯君想通了,“因为厌哥念旧情,喜欢旧的镜花镜。我给你找回来。” 第88章 游时宴有点感动,他本来就不爱计较,虽然今生水神折磨过自己,但考虑倒这两个人压根就不是人,转世也是本性大于人性,讲道理根本讲不通。 他还在思考,溯君忽然跑了回来,冷淡又危险的面孔收了戾气,郑重道:“主人,我是你的镜花镜,我有了灵性,你带我走吧。” 他把獠牙伸出来,企图模仿镜花镜的声音,蛇信子一吐,不小心咬到自己了,疼痛道:“额,重启中。” 蛇真是蠢。游时宴忍住扇他的欲望,转身就走了。 他下凡回到人域,直接绕着临州城走,和秦意不告而别,出发去瑟州。 马车摇摇晃晃,游时宴实在放心不下溯君的智商,给珏君发了个消息。 游时宴:笨蛋,给你弟买点蛋白粉啊,你怎么照顾他的?我死了你就不管了? 珏君:厌哥,我买过,我买了好几箱。是伏凌君半夜偷热点,偷着喝光了。 那伏凌君智商也不高。游时宴回复了他。 游时宴:行吧,我以为广告上的都是真的。 珏君:(表情包-微笑)因为我买的是过期的。 那很阴险了。游时宴发了个问号,关上了镜花镜,等着到瑟州。 人域已经在冬天了,临州靠海春早,瑟州这边在山上,越走越苦寒,鹅毛大雪滚到窗边,直接变成了冰雹。游时宴一路上不停套衣服,出一口气就冒出虚汗。车夫走到一半,也是受不了,跟游时宴商量了一下,将游时宴放到半路上就走了。 爬雪山,过草地。才能见到大少爷。 游时宴走到一半,手真的冻僵了,终于见到了瑟州的边城。 他将九州通行证拿出,老老实实在后面排队。守城吏看到他,先是顿了顿,而后自然道:“游玩?” 游时宴含糊不清道:“算是吧,主要是见一个人。” 守城吏皱眉道:“不是。我看你证件上写的是游玩,你这个名还挺怪啊。” 差点忘了。游时宴心中一紧,这么久不来瑟州捣乱,他都快忘自己在瑟州是专用假名了。 守城吏给他画押,一边画押一边聊天,“路上小心点,藏好荷包。避开一个白毛的游时宴。他天天来瑟州劫商船惹事,晚上别走小路。出事了摇这个铃铛。” 他给了游时宴一个铃铛,游时宴穿得跟熊一样,守城吏当然认不出来。游时宴打开铃铛,上面刻着两行字。 “谨防小人游时宴:他会变成纸做的小人。” “被偷摇一下,出动官兵;被抢摇两下,沈公子亲自来抓捕。为了见沈公子私自摇铃的,一律罚款。” 大少爷还抓自己呢。游时宴眨了眨眼,竟然觉得还挺开心的。 瑟州年年下雪,环境恶劣。街巷便空空荡荡,鲜少有人出现。偶尔有店铺做生意,旗子被雪没得太深,狂风吹起,几乎如同招魂幡。夜半,更是有几分惊魂动魄的恐怖。 而寒之巅高高挺立在最前面,像假寐未眠的野兽,静静蜷缩在里面。 沈家在寒之巅最顶峰。游时宴深思着如何进去,就听见一道严密的脚步声,从耳边传来。 “抬起头来。” 雪下得太密,四周脚步声落在潮湿的空中,撞入那道冷傲的视线内。 “嗯,拉进去,”沈朝淮将手中火把压低,火光摇曳,他白金色的衣衫一尘不染,身后跟着一堆官兵,应该是在查找什么,“继续,下一个。” 快查我快查我。游时宴脚步一转,笑嘻嘻地排队等着查。 沈朝淮查完这一个,手中火把一转,煌煌热烈的暖光映在雪下,照亮了少年的侧脸。 他腰间竹箫相撞。游时宴眉眼弯弯,耳垂边上的耳坠一同作响,鼻尖已经被冻得通红,还不忘得意地看着他。 “大少爷,”游时宴脱下帽沿,如浸在寒泉中的一块冷玉,灵动而轻盈,“我来找你——额,谁打我!” 一道穿云镖刺来,游时宴翻身躲开,寒光逼近眼前。霎时间,风过寒夜,沈朝淮眯了眯眼睛,抬手握住镖刺。 他指尖扣住镖刺,鲜血在掌心绽开,依稀可见骨肉,淡淡道:“谁让你们打的?” 游时宴更生气,“谁让你们打他的!” 沈家人自己也不知道沈朝淮突然出手,讷讷道:“少爷,我们以为你抓他的。” 沈朝淮嗯了一声,抬眼去看游时宴,“你怎么突然来了,不冷吗?” “冷,”游时宴诚恳地点点头,搓手示意自己浑身都快冻僵了,“但我想你之前问我的话,我就来找你了。” 沈朝淮心间一热,一张死人脸上浮现出几分紧张,“嗯,你说吧。” 他天天这样,游时宴就想逗他,故意道:“我先问你,你为什么抓我?你抓我要抓到哪里?” 沈朝淮紧张得手心出汗,掌心血混汗,有几分酸涩的疼痛,“我想想。” “这还要想?”游时宴撇撇嘴,“你当街门口抓娃娃啊?大少爷,我这里抓不出也不退款的。” 沈朝淮想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游时宴看到他手上的伤,都快心疼了,推推嚷嚷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还能抓心里去吗?快回去。我跟你回家。” “不是这样的,”沈朝淮被他一推,扣住他的肩膀,正色道,“你已经在我心里了。” 游时宴长睫沾雪,一向话多,此时也哑口无言。长睫上的雪都融了,他才傻笑一声。 沈家下人小声道:“少爷瞎了吗?我一直以为外面人说的是假的。” 你们以为这么小声我就听不见吗?平常都是我小声骂人的。游时宴恼恨了,但想到都是沈朝淮的人,忍了忍,“跟你们说不通。” 他转头拉着沈朝淮走,沈朝淮刻意放慢了脚步。确定游时宴听不到后,他转身,吩咐道:“罚三个月的月俸。” 游时宴的好,或许仅沈朝淮可见。下人闭嘴了,无语地跟在后面。 第六十六章 沈夫人正在家里闲坐翻书,沈老爷泡了一壶热茶,泡完了跟她一起看书。二人琴瑟和鸣甜甜蜜蜜,游时宴从窗口一扫,吓了一跳。 “不行不行,”他拉住沈朝淮的衣角,面色极其难看,“你爹是不是坐过前年的商船?” 沈朝淮道:“坐过。怎么了?” 怎么会有这么倒霉的事情。游时宴心虚极了,但不想隐瞒,坦诚相告,“我前两年来找你骗钱的时候,你不在,我就去找商船了。顺便把商船上的人剃了个光头。” 他天天骗沈朝淮的钱,沈朝淮不记得商船这回事,“你记错人了。” 真的假的?游时宴放下心来,但仍然紧张,“你拉我来你家干什么,你先进还是我先进?” “一起进。”沈朝淮神色平淡,好像这是一件多自然的事情。 游时宴还不知道他会发癫,一脸信任地跟他进去。 他刚进去,喘了口气,“大家好——” 沈朝淮扑通一声跪下,二话不说就道:“我要娶他。” 沈朝淮是被谁夺舍了吗?游时宴连忙跟着跪下,小声凑在他耳边,“你在说什么啊!” 屋中热气阵阵,炭火灼烧后发出轻微的折断声。沈夫人还在旁边坐着,年岁为她留下了几分痕迹,反而平添雍容。沈老爷看了两眼,躺平躺到了床上,假装听不见。 游时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冷静,但也放心了,“怎么没人管咱们两个,要不咱们走吧?直接去寒之巅。” 沈朝淮坚持不起来,又跪了一遍,“我要娶游时宴。” 游时宴跟着他跪了一遍,叫苦不迭,“你觉得可能吗?大少爷,你娶我一个小偷,你不觉得很不像话吗?” 沈朝淮不语,只是一味下跪,跪了八百遍,游时宴看透了根本没人管他,企图引起他的注意,可怜兮兮道:“大少爷,我腰疼,我跪不下去了。” 沈朝淮点点头,一个人下跪,仿佛娶了游时宴就能治好游时宴的腰疼一样,“我要娶游时宴。” 沈老爷睁了睁眼,低声问道:“谁是游时宴?” 沈夫人知道他身体差,不怎么想事,“你真是糊涂了。你忘了淮儿前两天灰扑扑回来的时候,跟下过鬼域一样,不就叨叨那个游时宴吗?” 沈老爷想起来了,“不能让他娶啊,龙神显过灵,不是说——” 沈夫人没说话,眼睛闪了闪,“别说了,到时候他们就知道了。” 她垂下眼,等沈朝淮跪完,终于道:“嗯,那就娶吧。” 游时宴嘴角一抽,尝试反抗,“我不要嫁给沈朝淮。” 沈朝淮刚有几分笑意。游时宴烦死了,把他拽出门,两个人单独在外面,努力讲道理,“我不要嫁给你。” 沈朝淮眼底流露出几分失望,“为什么?” 因为你什么也不知道,我就是来取长生剑的。游时宴张了张嘴,又不能把上天庭的事情完全告诉他,话锋一转,“额……你没有下过聘,你不能进我家门。” 第89章 连家门都不能进,沈朝淮皱了皱眉,“你有家吗?” “你!”游时宴被他问破防了,负气道,“你瞧不起谁?整个天下都是我的家,从今天开始,你在天下也没有立足之地了。” 沈朝淮又不会哄人,游时宴发火他只会沉默地顺应,“嗯。” 游时宴更气了,连问他三遍,“你嗯什么?你嗯什么?你嗯什么?” 沈朝淮额间渗出细汗,紧张地哄他,“嗯,嗯,嗯。” 游时宴恼了,“好,我自己去爬寒之巅,你让开。” 他推开沈朝淮,不料沈朝淮就跟个墙一样,差点把自己摔倒了。 来错地方了。游时宴悔不当初,早知道找昭明太子陪自己办事了,放狠话道:“你再不让开,我就不来瑟州了。” 沈朝淮想不通怎么办,诚恳道:“我陪你去。我在那里跪过很多次,我熟悉那里。” ……那好吧。游时宴想起他是为了自己跪的,心软了,犟嘴道:“那你刚才为什么不直接说。娶我前好歹问问我。” “等等。”沈朝淮推开门,重新进去。 他沉吟片刻,衣衫上还带着未净的雪,果断跪下,“我要去爬寒之巅。” 风一吹,差点把沈老爷头上的假发掀翻。沈老爷趁人不注意戴假发,游时宴假装没看见。沈朝淮又开始跪,沈夫人大概懒得搭理了,“那好吧,记得别吵着龙神大人。” 游时宴等他出来,忍不住问道:“你膝盖还好吗?” 沈朝淮摇摇头,“我带着软甲。” “你好聪明,我也想要一个,”游时宴眼前一亮,“不对,那我跪的时候你怎么不告诉我,我是真的跪了。” 沈朝淮怕他生气,马上把他拽走了。 马上要去寒之巅了,这件事情非同小可,游时宴心思沉下来,想起微尘君那双忧郁的眼睛,就感觉浑身难受。 沈朝淮敏锐地感觉到了他的心情,“你要护甲,我脱给你。” “不用,你戴着吧,”游时宴郁闷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沈朝淮,想起微尘君和他一样的脸,忍不住难受了,“大少爷,你相不相信转世今生?我是说,假如你就是你们州府信仰的龙神,你现在要干什么?” 他问得太突兀,沈朝淮原地停住,俊朗的眉心蹙起,“你觉得我是微尘君?” 你难道不是吗?游时宴困惑道:“你问我?” 沈朝淮跟他对视,冷傲的脸上满是不解,两个眼睛一左一右:0。o 游时宴也看着他:o。0 沈朝淮不可能是龙神,他没那个心眼。游时宴又问道:“那你觉得我像长厌君吗?” 沈朝淮回忆了一下,“不像。最近的说法是,长厌君纳了很多小妾,后娘们欺负微尘君,微尘君每天饭都吃不饱。” “我没有!”游时宴凭空被人泼脏水,生气又不满,“你听谁说的,我要给你解释一遍。” 他拉着沈朝淮解释了一遍,讲到鬼域的时候觉得很丢人,绞尽脑汁道:“因为昭明太子纳了很多小妾,小妾们欺负他父亲伏凌君,所以鬼域就被长厌君打下了。” 沈朝淮沉默了。 游时宴感觉自己解释得不好,快急死了,“反正长厌君不是那种人——你等一下。” 他怀中的镜花镜响了一下,游时宴并不避讳沈朝淮,当场接起来。 “喂,谁?”游时宴催促道,“快说。” 微尘君叹了一口气,疲惫的声音沉稳而冷漠,“义父,你玩够了吗?” 游时宴手一颤,马上挂断镜花镜,闷声往前面跑。沈朝淮跟在后面跑,不到片刻,便到了寒之巅的门口。 石窟做成的洞门并不明亮,点进烛火才勉强看清前方的道路。游时宴点了个火折子,便迟疑在门口了。 他又不想进去了,要面对微尘君实在太难了,不然他也不可能主动答应帮姻缘神办事,反正师父魂也已经归体了,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空中雪愈发大了,游时宴往洞里探了一步,沈朝淮突然停下脚步,面色不佳道:“游时宴,你刚才是在跟谁说话?” 游时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正准备说话,面前忽然伸出一只手。 这只手上布满鳞片,昏暗的烛火照在指尖,夜里覆手伸开,还残留着一片惊心动魄的血珠。 “到我这里来。” 游时宴腿一软,几乎能想起当初这双手捅穿自己心脏的疼痛感,煞白着脸道:“你,你把长生剑给我,我马上走。” “我不能直接给你。” 微尘君说完,果断走出来,跟沈朝淮对视。 沉重的呼吸声闷声砸在心底,勾勒出二人完全一致的容颜。微尘君似乎很意外他能跟着来,“你不该带他来的。” 怎么突然出来了?游时宴原本以为带沈朝淮来有用,能帮忙找微尘君,没想到微尘君自己蹦出来了,一时间有点害怕。 微尘君发现他很害怕自己,意料之内的笑了。 他笑得很无奈,苍白的面上如白玉般泛起一点病态,像长厌君曾经担忧过会重病的样子一样,“义父。” 沈朝淮将腰间竹箫拔出,流畅地护在游时宴面前,“不要偷了我的脸喊游时宴当爹。” 微尘君皱了皱眉,眼底一片碎玉般的凉意,却并不开口。 太尴尬了。游时宴每次碰到这种情况都紧张,脑子一热,一时间胡扯道:“额……他是你儿子。” 二人同时震撼了。微尘君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发展,“嗯……” 沈朝淮神情复杂,变幻莫测,“游时宴,你过来。” 他把游时宴拉到旁边,“游时宴,你带我来认亲的?” 游时宴扯都扯了,干脆扯到底,底气不足,“我不知道。他管你叫义父,你什么时候收养的?” 沈朝淮困惑了,“他不是叫你吗?” 原来这么好骗啊。游时宴扯回了自信,信誓旦旦道,“你之前失忆了,当时你收养的他。所以他才和你长这么像,你快回去,和他相认。” 沈朝淮不相信,“好吧。” 游时宴撇了撇嘴,撒娇道:“我看你就是不想负责吧。那你也别娶我了,你至少先收拾完自己烂摊子。” 沈朝淮迟疑了,掉头回去看微尘君。 微尘君眼里闪过扇形统计图,六分天下三分族人一分私情,冷冷道:“你怎么了?” 沈朝淮不太舒服地看了一眼游时宴,强撑道:“义子,我来了。” 微尘君愣了一下,“什么?” 沈朝淮道:“哦,没事。” 微尘君点点头,“嗯,好的。” 他们两个又安静了,弥漫出一股尴尬的氛围,有点像人机对战。游时宴看了看天,觉得自己不拿长生剑也挺好的,反正微尘君看起来也挺老实的,笑吟吟道:“真感动。你们父子俩好好的,我先走了。” 他转身就走,微尘君拉住他的手腕,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低声道:“义父,你别走。” 微尘君的手腕寒凉无比,落在肌肤上,刺骨冰冷。游时宴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回头望去,不自在道:“你现在又干什么,难道这些事情不是你准备的吗?” 他的质问落在了空旷的洞窟内,回声荡在心底。微尘君紧紧抓住他,压抑道:“至少把事情做完,留一点体面吧。” 沈朝淮听懂了,“游时宴,你怎么回事?” 游时宴头皮发麻,“不不不。不是你想的这样的。” 微尘君松开他的手腕,持续地盯着多余的沈朝淮看,突然道:“小白,你出来一下。” 一缕烟雾从空中浮现而出,一个小孩从中间跳了出来。 他伸了伸手,掌心冒出一段灵力,暂时让沈朝淮昏了下去,结结巴巴道:“舅舅,就,就带,了他,来?” 第六十七章 这小孩是谁? 游时宴拿过他递来的火折子,灵机一动道:“舅舅,你叫我舅舅。你是晏琳琅的孩子?” 小孩点了点头,结结巴巴道:“我,我叫,显显,显——” “显白,他叫显白仙君。”微尘君替他补充道,“全名晏显白。小名白白。” 好难听的名字。游时宴嘴角几经抽搐,强忍着不侮辱这个名字,站起身想再看显白两眼,“别管微尘君了,我们两个去另外一边说话,我有事情问你。” 晏显白挺听话的,长得九成都像显明真君,就差束个冠当小公鸡了,“去,去去,去哪里?” 微尘君站起来,一把抓住游时宴的手腕,死死不松开,却平静无波道:“义父。你真的不能离开我,我还有事情跟你说。” 游时宴没忍住,甩开他的手,恶言恶语道:“快说啊,大少爷都晕倒了,你总该说了吧?” 微尘君知道沈朝淮晕了,嘴角不自觉有点笑意,但还是冷淡道:“嗯。长生剑在龙神幻境里。但是我过不去龙神幻境,所以请义父来过。” 游时宴有些意外,“你现在连你的龙神幻境也过不去了,怎么回事?” 第90章 微尘君似乎不太想说,眯了眯眼睛,“龙神幻境是龙保护挚宝所做的多重幻境。分别是生之境,人之诞生,情之所起。二重是死之境,人之将死,情之所结。三重是天之境,真魂所归,情之转圜。你死后,我将长生剑困在了我的幻境内,一直到现在,我也无法攻破幻境,所以,请你来攻破。” 游时宴觉得他少说了一个,直率道:“你开幻境的代价是什么?就是像现在这样,每天都只能守宝藏?” 微尘君动了动嘴唇,只道:“……我见到你了,才知道我有多想你。” 在说什么,听不懂。游时宴懒得跟他折腾了,催促道:“那就快开幻境。等等,我还有事情要问晏,这名真是,晏显白。” 晏显白表示明白,“你问,我娘。我娘,不让,我跟你,说。她说,你知道,了,也没什,么用。” 晏琳琅怎么不认自己了?游时宴心底一阵酸涩,半是委屈半是理解,“嗯,姐姐这么做是有她的想法的。没事,那她好好休息,我先开幻境办正事。” 晏显白也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叮嘱道:“舅舅,这个,幻境,你一定,能出来,的。但你,出来了,不要怪,我爹。” 游时宴不明白这事跟显明真君有什么关系,“快点,微尘君。快点。” 他大概真的不想跟微尘君拖着。微尘君垂下眼,手腕一挥,飞雪扬扬洒落满眼,雾蒙蒙的天地间,灵力勾勒出千百道丝线,缓缓交织幻化出一把王座。 王座艳红如梅,在天地间亮得惊人,如寒霜中凌冽难忘的梅花,再如肺腑间灼热的心脏,触之难忘。 事实上,这把天帝之椅,确实是长厌君用屠杀后的龙的心脏做成的。 微尘君拂袖坐下,眼底太冷,只剩下死寂的沉重,他掌心浮现出三片光影。 “以天帝之位,赐你祝福。所闯幻境,无谓生死,不惧前路。我将为你保驾护航。” 游时宴在三片光影内挑选,竹梅剑三者中,他先选了竹,谨慎道:“你该不会诅咒我吧?” 微尘君覆手压下剩余两片光影,竟然摸了一下他的头,眼中态度难辨,声音柔和道:“游时宴。” 四周光影斑驳,变化后错综复杂,看不到任何东西。游时宴魂归幻境,听到这个熟悉的声线,却忍不住颤了颤眼睛。 “……师父?”他脱口而出唤了一声,出口的声线带着几分后怕。 别再折腾我了。 游时宴简直要后怕了,如果上穷碧落下黄泉,眼前人是师父,那真的,他不如死在幻境里。 或者从一开始他追问云逍,到鬼域所有人不让自己去见师父的时候,应该模模糊糊猜到一点的。 魂快落到幻境,游时宴始终没听到微尘君的下一句,心跳却无声被悬起,像引在丝线上的一滴水珠,孤零零地顺着引线流淌。 滚落在地上时,融入到一道柔而清和的声音内。 微尘君贴在他耳边,一字一顿道:“愿你游遍九州四域,行过时节春秋,归来时仍为少年,宴请数位好友。游时宴,这是我为你起名的来源,不要忘记。” ——他真的是云逍啊,怎么可能? 游时宴肺腑一寒,脑子里热血滚滚,正准备抓住微尘君问个清楚,眼前场景却陡然变换,耳边传来几道悉悉索索的讨论声。 “弟弟,长厌君?你在干什么?” 一股很浓重的血腥气在鼻尖蔓延,疼痛感缓缓传来,锥心刺骨。游时宴闷哼了一声,才发现自己手臂被整个捅穿了,讷讷道:“什么,什么?” 他勉强睁开眼,整个洞窟残破不堪,灵域弱肉强食,他和晏琳琅打不过别人,一开始是住在这里的。 最顶上的屋顶破了一部分,阳光从中间射出,照亮了桌上的龙蛋。 龙蛋幼小稚嫩,乖乖待在桌子上,光滑完善。看起来……还怪好吃的。 游时宴艰难地喘了一口气,不明白怎么回事,只能问道:“姐,你刚才说什么?” 晏琳琅在一个破椅子上坐着,正在梳头发,“我说,你带这个东西回来做什么,你不是要练长生剑吗?要么你炼化成剑,要么你给我。” 原来这就是生之境,要回到几千年的时光前。游时宴思考了一会儿,不确定秘境该怎么破,微尘君更是过不了这秘境,试探道:“那先给你吧,姐。” 晏琳琅眼前一亮,抱过龙蛋,直接砸破,“太好了,我要拿着敷脸——” 哐当。 游时宴眼睁睁看着龙蛋碎了一地,里面连个龙都没有蹦出来,只有一地蛋清。 他眼前出现一抹黑暗,四周场景渐渐淡去,耳边响起微尘君一道冰冷的声音:“义父,秘境失败了。我帮你重启。” 游时宴尴尬极了,讷讷道:“你还在我身边?生之境是让你出生,我明白了。” 微尘君没什么反应。游时宴睁开眼,缓了好一会儿,重新看向梳头发的晏琳琅。 晏琳琅已经拿起了龙蛋,一副准备动手的样子。 游时宴心中一紧,连忙扑上去,“不,姐,你快把蛋给我!” “啊,你吓唬我干什么!”晏琳琅尖叫着扔开蛋,蛋撞飞在窗户上,这次连蛋黄都跑出来了。 场面一度很血腥。游时宴眼前一黑,微尘君似乎也很意外。 “义父,”他低声道,“我先不看了,你自己过吧。” 游时宴也很无语。秘境再次重启,他一时间也顾不上别的了,直接看向晏琳琅。 晏琳琅正捧着那颗蛋,认真地发问道:“弟弟,你要不要这蛋了?你不要给我吧。” 游时宴紧紧盯着她,以正常速度站起来,一步步靠近,“姐,你把蛋给我。” 晏琳琅不太情愿,“你给我不行吗?你拿着有什么用。我最近刚碰上一个男的,他长得可丑了,丑得那个,丑得猎奇。得给他敷个脸。” 是显明真君吧。游时宴沉吟片刻,琢磨着晏琳琅的性格,一击命中,“龙蛋敷了烂脸。” “这丑东西,”晏琳琅大惊失色,“我不要了,快给你吧。” 游时宴连忙接过来,刚想抱在怀里,眼前忽然浮现出微尘君的扇形统计图眼睛,神色变换多端,纠结道:“要不还是杀了?” 微尘君看得失语了,“义父,你什么?” 能不能别看我了。游时宴想搞点小动作都没机会,只能把蛋抱怀里,“姐,龙蛋要孵多久?” 晏琳琅道:“不知道,我听说这东西得一窝一窝的出才行。这玩意儿就是个畜牲,跟我们这种先天灵物不一样,你别当回事。” 那很好了,我就是被这种畜牲杀的。游时宴撇了撇嘴,“那我把他放咱们的锅里,等着他自己蹦出来吧。” 他觉得自己这个主意挺好的,都有点馋了,眼睛亮晶晶地说道:“就这样,先放里面了。炖成蛋。” 他说完这句话,眼前又一黑,微尘君疲惫极了,“秘境又失败了。义父,你究竟要干什么?” “你怎么这么娇贵,”游时宴纳闷极了,“你等一下,我再试一试。” 他这次抱着蛋,贴心地做了一个布条,抱在了怀里。 微尘君小声道:“……哦。” 你还不好意思了。游时宴没理他,其实也有点尴尬,坐在椅子上包扎起了伤口。 晏琳琅梳完头发,心情不错,“弟弟,我出去谈恋爱了。有人打上来你记得喊我,你刚屠完龙域,现在应该没人惹咱们了。” 游时宴心里痒痒的,也想出去玩,“姐,我跟你一起。我想吃那个串串烧。” 微尘君提醒道:“义父,你还没做完事情。” 游时宴愤愤不平地坐下,“姐,我不去了。我只想孵蛋。” 晏琳琅只好自己出去。游时宴抱着蛋抱了半天,实在无聊,开始在屋里到处闲逛。 这屋里太破,他翻了半天也没什么好翻的,又找出了几只灵域的死鸟,拿着出去玩了。 微尘君又提醒他,“义父。” “我是出去打听消息的。” 游时宴反过来训斥他,微尘君也无话可说了。游时宴意气风发地走着,路上碰到的灵域动物见了他,跟他打招呼。 “长厌君,今天干什么去?” 游时宴眉眼弯弯,“不知道,你们干什么去?” 猫妖想了想,“先抓个老鼠。顺便整个蛇玩玩。最近蛇域出事了,你知不知道?你手上那什么蛋,给我吃两口。” 游时宴转移话题,“你说的事情,是不是蛇域里出了个双头血蟒,到处咬人的事情?” 猫妖随口道:“什么到处咬人,那两兄弟难杀又好欺负,天天被打着玩。反正杀不死。” 游时宴不确定这个时候该不该去捡溯君和珏君,犹豫道:“行,那你走吧。我有空也去看看。” 他抱着龙蛋到处闲逛,没事干就晒太阳。门口晏琳琅正在和显明真君眉来眼去,两个人暧昧得很安静,空气都凝固了。 第91章 游时宴有点想揍显明真君,但讲礼貌,转头去旁边嗑瓜子了。 傍晚。晏琳琅回来的时候,表情不太好看,“这个男的可真高冷。我跟他说话他都不怎么说话,就笑,还是尴尬的笑。这是吊我?我非得把他拿下不可。” “你让他说两句绕口令,他得上吊了,”游时宴开始使坏,别有用心道,“调节一下气氛。” 晏琳琅白了他一眼,“不信。对了,我给你问了,今天晚上会来一个大帅哥,你懂得。” 这样是不是有点不太好?游时宴想劝她不要同时暧昧好几个,委婉道:“那好吧,只允许你暧昧十个。” 晏琳琅笑了笑,但还是有点发愁,“可这个火男,怎么就不上钩呢,他好特别啊。” 游时宴抱着蛋陪她发愁,等到了晚上,帮晏琳琅勾搭帅哥。 夜色深沉如墨。远远的,游时宴看见一个穿着黑色衣袍的俊朗男人从灵域的水中跋涉而过。 水珠轻轻翻滚在他身上,衣衫上涉着点点滴滴的水花。夜色阑珊寂寥,他静静地迈出一步,面若冠玉,纯黑衣衫之下,霸气尽显。 伏凌君微微一笑,“吾来也。” ? 游时宴掉头就走。 晏琳琅抓住他,紧张道:“来了,这是最近在这里闲逛的一个男的。快帮我上去说话,告诉他我很漂亮。” “姐,他都到处闲逛了,你还看得上,”游时宴很烦,“他这人人品不行的。” 晏琳琅根本不信,游时宴拖拖拉拉就被迫上去了。 “你好,我姐不漂亮,你别招惹她。”游时宴不情不愿地笑了一下。 少年伏凌君还没有之后如此油腻,只是不解道:“你谁,跟吾闲逛吗?没见过。” 游时宴哼了一声,“你没见过的多了去了,你还非得一个个见吗?” 伏凌君也不开心了,“吾应在江湖放荡不羁自由自在,与你何干?等等,你手里这是个什么蛋?” 第六十八章 夜色寂寥深沉,泼墨如画。游时宴心中一动,这个时候长厌君还没有攻打鬼域,只打过龙域,要想一个人孵蛋确实很难,他更是忘了当时怎么孵出的微尘君,要是有伏凌君帮忙更好了。 游时宴犹豫一会儿,“那个,伏凌君?” 伏凌君大惊,硬朗的脸上呈现出三分震撼六分审视和一分自傲,低声道:“你怎么知道吾的本名的?你叫什么。” 游时宴垂下长睫,软声开始诈骗,“我是长厌君。这是你的蛋。” 这诈骗来得太突然,电光火石间,伏凌君已经明白了一切。他一把抓住游时宴的手,发现游时宴的手出乎意料的好摸,摸上瘾了,还不忘呵斥道:“你在求偶,你别诬陷吾,你是不是自己生了不想孵蛋。” 游时宴的手都快被他摸破皮了,烦不胜烦,“我也不会生蛋啊。” “那就对了,”伏凌君叹了一口气,“因为吾在诬陷你。但是你别急,吾知道一个方法,这种蛋一窝一窝的出,如果你找几个蛇啊什么的,这蛇上去一咬,能给这蛋钻出孔来。到时候是生是死,就是这个东西的造化了。” 微尘君不知道长厌君当年是不是这么干的,不好阻止,淡淡道:“只要能破幻境就好。” “别摸了,真破皮了。”游时宴疼得收回手,“你确定你的办法有用?那我今天就去蛇域,找那两条蛇。” 伏凌君看了他两眼,面前这小郎君年轻又漂亮,应该是已经被自己迷晕了,想和自己孵蛋,“也罢,吾还没有老婆,赐你一个老婆的身份。吾给你一个机会,吾可以跟你一起去。” 你爱去不去。游时宴打听完消息,无语地走了,准备去找晏琳琅。 伏凌君沉痛地闭着眼,似乎沉浸在自己的魅力中难以自拔。晏琳琅又找到了显明真君,锲而不舍地撩拨显明真君。 显明真君露出了尴尬的笑,“琳琅。” 晏琳琅冲他抛了个媚眼,显明真君继续尴尬的笑,“琳琅。” 你们俩干什么呢?游时宴上去打断他们两个,“姐,我准备去趟蛇域,你给我件大氅。” 晏琳琅随手拿了件衣裳给他。游时宴抱着衣服出门,出门一看,伏凌君正蹲在门口等自己。 伏凌君看到游时宴出来了,俊朗的眉宇中满是自傲,“行,你既然抓紧了机会,吾也愿意帮你一次。” 他抢走游时宴手里的衣服就穿上了,偏偏游时宴现在很穷,家里也没几件衣服,着急道:“你干什么?你快还给我。你穿了我去蛇域不冷吗?” 伏凌君穿上了就不可能脱,还闻着挺香的,砸吧了下嘴,“勾引吾。” 他甚至摸了一把游时宴的脸,游时宴气得转头就走,“神经病,秘境里不跟你计较,回头再打你。” 伏凌君眼前一亮,“新招数,吾喜欢这种类型的。” 他待到半夜,等着游时宴回来找自己,一直没等到,彻头彻尾地跟游时宴耗上了。而游时宴早就跑蛇域里了。 冷,触目四顾是茫茫一片的凄冷。蛇窟里的蛇露出獠牙,尖锐的利齿迎着寒月,照亮了其中藏着的鲜血,亮得惊人。游时宴熟练地抽出长剑,转式千百成影,冷光尽显。 他走到哪里转到哪里,大部分蛇不是傻子,闻到这股灵力和战意,早就跑开了。 他在蛇域畅通无阻,不过片刻,果然看见了外表八九岁的珏君在挨打。 对面的蛇一拳揍上去,珏君闷哼一声,跪倒在地。他被打得太过,额头上已经渗出细汗,艳丽而有攻击性的面孔此刻尽显颓废,挤出一个笑容,“怎么,我打猎回来的鸟,还要给你?阿弟还饿着,做蛇讲点道理。” 做蛇讲什么道理?对面的蛇直接扑上去揍他,正对他脸就是一拳,“讲道理?你是不够强才来这套的。快点给我,贱种!” 珏君一言不发,坚持不给,蜷缩成一团。对面的蛇被激怒了,一脚一脚地踹他后背,“不愧是血蟒,鳞片这么厚,真是难杀,你说,你弟呢?你弟在哪里?” “我不知道。” 珏君竖瞳瞪大了一瞬,溯君慢慢从树上爬下来。他看起来也挺害怕的,抽了抽鼻子,“哥……我在这里。” 出来干嘛,太蠢了。珏君被蠢得绝望了,要杀他和溯君,必须两条同时杀才行,哪怕他现在挨多少打,只要溯君不出来就没事。 既然如此,珏君面无表情,“你去打溯君吧,鸟也给你。我不管了,他跟我没关系。” 溯君面色煞白,不停往后退去,“不要打我。” 正在此时,月下绽开一阵剑影。剑光凌冽如酒,荡漾在夜色下,映出少年郎精致的眉眼。游时宴斩剑时,心无旁骛,指尖转动,唯有千百道转式,掠在红衣下。 他抽剑,剑锋未抵,灵力先一步震开。 好强。珏君心下一震,抬眼正见到一片风流又冷淡的眉眼。 游时宴心思不在他们两个身上,便也懒得去理睬,意气风发的眉眼微微上挑,剑下杀意浩荡如山海。 “滚开。”他冷漠地说道。 溯君傻傻地看向他,心脏直跳。 珏君不确定游时宴骂得是谁,面上伤口未愈,心脏不知道害怕还是喜欢,抓紧机会讨好,“您是谁,您来这里做什么?” 他仰头去望,游时宴将剑收回,扔给他们两个一个蛋。 游时宴托人办事,态度会好一点,便露出一个微笑,“帮我孵蛋。” 他真好。溯君哽咽地抱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谢谢投喂。” 微尘君无语极了。珏君连忙按住溯君,他带着脑子,知道一定不能惹到游时宴,稚嫩地讨好道:“仙人,要我们两个帮你孵蛋吗?” 珏君还有这么惨的时候?游时宴心中一动,看着他脏兮兮的脸,单膝跪下,拿着袖子,帮他擦了一下脸。 他身上有一股很淡的酒香,长睫上沾着蛇域的冷雾,渗人心脾,认真道:“我叫长厌君。” 长厌君。珏君眼前一亮,心底不知为何荡开一片清澈的希冀,“我帮您孵蛋,您会再来吗?” 溯君快喘不过气了,“嗯,您会来吗?我会饿死的。” “没事,”游时宴揉了一下溯君的脑袋,“你饿不死的。我帮你抓东西吃。” 珏君眸色一闪,“真的吗?” “真的,“游时宴觉得这个没什么好骗的,“我会喂你们两个的,别怕了。” 他想起一个好笑的事情,便逗珏君道:“对了,以后要是有人打你。你就说你是长厌君罩着的,长厌君刚屠了龙域。” 年少时不要遇到太惊艳的人。譬如,少年向你许下承诺,应许你,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 那么,哪怕天塌地陷,直到你联合别人杀掉他,他永远会为你撑下一片天的。 珏君抱着那颗蛋,浑浑噩噩回到了蛇窟里,难以克制地笑了。他喃喃道:“长厌君,他叫长厌君。” 第92章 溯君呆呆道:“哥,我们俩根本不会孵蛋,长厌君知道了怎么办。” 珏君还在想长厌君,“难道你不想见到他吗?这蛋大概是龙蛋,找个机会咬破了就好了。” 溯君嗯了一声,又哭了,“哥,我想跟他交/配。又怎么办?” 不至于,珏君禁止未成年弟弟做这种事,“那你哭吧,我们两个打不过。等打过了直接强了吧。至少再长个几千年着。” 他们两个正在商量事情。游时宴把烫手山药甩了,每天只需要定点投喂他们两兄弟就好。 他回到家,看见晏琳琅还在和显明真君眉来眼去,提醒道:“姐,你还睡不睡觉了,你快上楼。” 晏琳琅依依不舍地跟显明真君拉扯,“你要回火域吗?注意休息。” 显明真君傻笑道:“琳琅。” 好高冷。晏琳琅羞怯道:“嗯,我不去了,我再陪你说一会话。” 显明真君担忧道:“琳琅。” 晏琳琅怎么从那这两个名字里看出表情的?游时宴叹为观止,再也不理两个人了,他自己躺床上睡觉,收拾好就休息。 感觉秘境马上就能告破了,他心满意足地翻了个身,彻底睡着了。 另外一边。伏凌君在灵域闲逛了大半天,再也找不到一个会向自己求偶的男人了,他不知道长厌君怎么猜出自己的姓名的。 他叹息一声,摩挲着下巴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神秘配偶?看来算命的说得是对的,吾今天要么被过劳死,要么遇到心上人。” 但是长厌君为什么要跟自己求偶?伏凌君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回到了鬼域。 一个少年正在旁边登记,目光澄澈而温和,不解道:“孟婆大人,您刚才说,按照鬼君大人的处理速度,我要再等上三百年,才能进入鬼域?” 孟婆点点头。 少年讲道理,“可是我现在就是第一个,我私以为,不应该三百年处理一个鬼魂。外面奈何桥上的鬼都挤不过来了,你们应该快点做事,好好办事。” 孟婆摇摇头。 这是碰上找茬的了。对吾有什么不满吗?伏凌君勃然大怒,上去推开他,“你谁!再骂我自刎了!你知道上班多累吗!” 少年皱眉,扶了扶头上的冠,清澈的目光如同琉璃,“您认识我吗?我是刚战死的昭明太子。” “什么太子?”伏凌君不屑一笑,琢磨了一下,忽然别有深意道,“你很会处理公文吗?” 昭明太子愣了愣,谦逊道:“还可以。” “跟吾过来。”伏凌君拉着他就走。 昭明太子处理公文的速度让人惊叹。伏凌君非得和他比赛,最后发现比不过了,悄悄升了堆火,一边烧一边扔,“你比吾啊,还是慢一点。” 昭明太子嗅了嗅周围,感觉有股古怪的气味,但不好说什么,“不知是鬼君大人,桥上多有冒犯,还请恕罪。” 伏凌君很大度,原谅了他,“小明,你不要放在心上。这个不是最重要的。吾今天碰上了个人,跟吾表白了,还送了吾衣裳,吾觉得他长的不错。你觉得吾要怎么回应才好,要是管用,吾收你为义子,让你掌管鬼域。” 已经表白了。昭明太子理解了一下,根据感情进度理智地推荐,“既然郎有情妾有意,不如鬼君大人就直接说,感情这种东西也不适合拖着,要是再拖着,对大家都不好。” 伏凌君觉得他说得对,嘴里露出两个小小的虎牙,朗声道:“儿子!” 昭明太子以为遇到贵人了,刚想跪下谢恩,忽然看到了他身上的火,冷静道:“不好,父亲,这里着火了。您先把衣裳脱下来吧。来人,速度去奈何桥畔打水,按我指令救火。” 伏凌君额间冷汗一冒,“不,这是吾老婆给的衣裳,这是吾的战火,燃起来的,是自燃。” 什么意思?昭明太子没听懂。伏凌君觉得太丢人了,飞一样就跑出去了。他带着火来到了长厌君家门口,晏琳琅和显明真君出去约会了,就只有长厌君一个人在家。 伏凌君压低了嗓音,模仿着那种唱腔,低沉又性感道:“长,厌,君。吾,已,驾,到。” 游时宴睡得挺好的,迷迷糊糊起来了,“姐,小楼阁门开着,你直接上去就行。” 伏凌君心一动,也管不上衣服上有火了,爬上了二楼的梯子。 游时宴被叫起来了,就很难睡着。他揉了揉眼睛,又打了个哈欠,突然看到二楼梯子上露出一个光膀子的男人。 太惊悚了。游时宴面色煞白,不确定道:“伏凌君?” 伏凌君舔了舔虎牙,“吾来陪你睡觉了。” 他怎么会半夜跑来?游时宴福至心灵,莫名接上了他的脑回路,“你该不会没衣裳穿了,跑我这里来要衣裳?” 他掉头就往小箱子里找衣裳,伏凌君并不反驳,“吾答应你的追求了。” 游时宴喉头一哽,不知道怎么回答,吐出一个字,“滚。” 伏凌君以为他害羞了,从二楼阶梯上爬过去,“别撒娇,吾陪你一起睡。” “你别过来。”游时宴吓了一跳,伏凌君已经从二楼往下爬了。 剑不好拿,游时宴拳头一硬,揍到伏凌君脸上,正义执法,“老流氓老实点!” 伏凌君被揍了一下,捂着脸,难以置信道:“你竟然敢揍吾,吾今天非得让你知道是非好歹。” 上天庭也没几个能打得过鬼君的,哪怕是后面微尘君也打不死他。游时宴硬着头皮,虚张声势道:“你想干什么?” 伏凌君微微一笑,突然闷哼一声,原地瘫软在地,“吾草。吾被你打死了。” 原来终极大招是碰瓷,我才不会跟你演戏。游时宴不屑地撇了他一眼,默默回到床上。 他本来想睡的,毕竟第二天还要去看望龙蛋,但游时宴想了想,还是怕真把伏凌君冻死了。 伏凌君感觉到游时宴靠近,马上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装死。 他装了一会儿,脖子忽然被人轻轻地抬起了。游时宴给他塞好枕头,把伏凌君往旁边踢了踢,还不忘盖上被子,假惺惺道:“呜呜呜,死的好惨。” 伏凌君一乐,皱紧眉头深呼吸,用尽全力动弹着手上的肌肉,“吾,吾好像要复活——” 游时宴捂住他的嘴,“不能诈尸,快睡。” 伏凌君气绝,躺回到地上,“额!” 游时宴知道伏凌君是戏瘾犯了,过一会儿自己就走了,便睡着了。 伏凌君果然演够了就走了,但他心心念念,竟然真的忘不了脑回路跟自己这么搭配的人。 伏凌君犹豫了很久,从鬼域找到了一个东西,放到了游时宴桌子上。 那是一朵馥郁芬芳的彼岸花。夜色如水般柔和,轻轻淌在瓣蕊上,仿佛酝酿了千万个不曾诉说的话语,自言自语般摇曳在风中。 游时宴早上起来的时候,鼻子彻底过敏了,一个劲儿打喷嚏,“阿丘……阿丘!我草,这下子怎么去蛇域?” 昭明太子还在救火,伏凌君哑然失语,扶额苦笑道:“这下子,他是彻底忘不了吾了。” 第六十九章 太阳已经亮了很久了。 曦光偏躲于苍穹之上,厚重的云朵挡住了几缕光照。触目四望,茫茫一片,是血,染红了天地。 连夜梦魇。 微尘君听见耳边垒垒白骨滚落的声响,隐约瞥见族人的哀嚎,所谓求饶与不甘的呐喊,融入在龙族天生通感粘稠的蛋液内。 太危险了,他不能出来。 微尘君静静地蜷缩在蛋内,偷听外面人聊天。 游时宴发愁地盯着蛋,“珏君,你不是咬破皮了吗?” 珏君很无语,“咬了。里面的龙又把蛋皮补上了,不愿意钻出来。” 恰在此时。溯君爬了过来,找了一只小老鼠,不好意思地送给了游时宴,害羞道:“给你吃,厌哥。” 他青涩又腼腆地摇了摇蛇尾。游时宴不是异食癖,果断拒绝,“我不是灵兽,怎么解释呢,总之我是灵物。吃不了这个。” 溯君看了他一眼,眼睛红了,“不要,厌哥。吃掉。” “你无理取闹干什么?”游时宴本来就不擅长带小孩,不解道,“你自己吃不行吗?” 溯君忽然哭了,哽咽道:“为什么不吃,厌哥。嫌弃我。” 他一哭。珏君同感反应,感受到了一种铺天盖地的委屈,跟着道:“厌哥,不要嫌弃我们。阿弟,你别哭了,你一哭我也难受。” 你们都有病吧?游时宴听着这阵嚎啕大哭,心里也很难受,努力哄他们,“你们别哭了,你们再哭我也没办法啊,你们又想怎么样?” 溯君一边哭一边道:“你脱了,我就不哭了。” 珏君面露喜色,却哭道:“你先别哭了,我真控制不了我自己了。” 溯君抽噎道:“待会厌哥光了我就不哭了,不然泪太多了我看不清。” 第93章 游时宴没绷住,委屈道:“不是,你们能有一个正常说话的吗?我还站在这里。” 他们三个人哭成一团,各哭各的。微尘君蜷缩在蛋里,突然困惑了。 族人,到底什么是痛苦呢?外面根本不危险。 他一滴泪也流不出来,默默趴在龙蛋里,感受到了很久的困惑。 游时宴根本没哭,就是单纯心情不好,跟着嚎了两嗓子。他现在懒得搭理他们两个,随手翻开了珏君的书。 珏君做笔记还挺认真的,不愧是灵域数一数二的好学子。游时宴有点欣慰,随手把溯君的笔墨纸砚都塞到了珏君的行囊里,“反正他也看不懂,不如多让珏君学学。” 他打开行囊,才发现珏君的笔墨纸砚挺多的了。 那也让微尘君学点。游时宴心中一动,打开龙蛋,把溯君的笔墨纸砚倒进去了。 微尘君看到天上破开了一个口子,里面涌来了一堆笔墨纸砚。 他补好龙蛋,警惕地游过去,发现是一本传世奇书。 《大太犬——幼兽识字教程》。 游时宴觉得微尘君还需要点别的,把能吃的小老鼠和蛇用来搭窝的小石子扔了进去。 霎时间,龙蛋内天崩地裂,微尘君到处乱爬,拯救着龙蛋内的生态环境,怕自己被砸死。 他怎么这么激动,就这么喜欢玩死老鼠吗?游时宴心情复杂,难以理解龙的特殊癖好,有点恶心,“我还是把老鼠拿出来吧,这孩子快把自己折腾坏了。” 微尘君正在蛇蛋内到处游走,天上忽然出现一只巨手,到处乱抓。 他躲闪不及,被这只手捏住了脖子,整个直成了面条状,被游时宴拉了出来。 这老鼠还挺隔手的。游时宴随意放到桌上,正好跟微尘君大眼瞪小眼。 幼龙感觉不到危险,瘫在了桌子上,冷着一张死人脸,“你们好。” 秘境之主微尘君似乎也沉默了,“义父,生之境破了。” 眼前场景陡然变幻,烟雾缭绕。山河如旧,寒之巅雪花仍旧飘荡,浩浩荡荡满是鹅毛大雪。 把秘境破了,游时宴习惯性开始得意,但不知为何有些理亏,选择小声炫耀,“侄子,还是我行,过去一会儿就能破了生之境,下次你找我我还能帮你。” 晏显白毕竟是他亲戚,附和道:“是,也,也是啊。是,是,是挺,也是挺,厉害。” 微尘君扶额道:“太过机缘巧合了,死之境由我自己亲自来攻破。” “可你不是破不了吗?”游时宴直接问道。 晏显白突然着急了,脸一红解释道:“他,龙叔,他过不了,的就是,生之境。他每,次都,不敢,出来,见,你。” 他心直口快,没有料到说完这句话的后果。 山上的寒雪像锋利的剑刃,割开二人中间的距离。微尘君张张嘴,向来冷漠的脸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却像一座一触即碎的雕像。 游时宴眨了眨干涩的眼睛,雪融在眼尾,湿漉漉地染湿了发尾。 他呼吸,吐出一团嗫嚅的暖白色的白雾。白雾消散在空中,像漂浮不定的过去,难以形容的未来。 “可是,”游时宴忽然笑了,少年人的眉眼弯弯,如月牙般荧亮,“你现在不就在见我吗?” 他说话很轻挑,像是随意说出口的话,却抚平了所有的苦难,“好的坏的,都已经过去了。别那么在意。我还站在这里。” 别那么在意,微尘君,别那么介意,不然他该怎么办呢? 游时宴笑着看他,神情反而很自然,“你说对吗?” 微尘君吸了一口气,哑着嗓子挤出一个字,“对。” 他说话又回到了一开始的冷静,错开视线,不敢看向游时宴。 他将代表死之境的物体收回在掌心,凝结在地上的雪花悬浮飘起,他低下头,仍旧坐在天地之椅上,神识进入秘境前,偷偷看了游时宴一眼。 游时宴看见他进入秘境,停止了微笑,撇了撇嘴,终于露出了独属于少年人埋怨的表情。 他还是怪自己的。 微尘君没忍住笑了。 笑游时宴还是很幼稚的,脾气大还肯忍着说服自己。所以难以忘却游时宴所有的好与坏。 “他进去了?”游时宴长舒一口气。 晏显白刚才说错话后,就一直在尴尬的微笑,跟显明真君一模一样,“舅舅,你,你真,的,不介意?” 游时宴哼了一声,嘟囔道:“太麻烦了,跟他们折腾划算不来。等拿到长生剑了,我一个一剑,吓死他们。” 游时宴想了下自己把所有人吓跑的样子,翘起了嘴角,“哼,等着吧。” 这很坏了。晏显白怕再说错话,闭紧了嘴巴。 死之境秘境内,时间退回到天下一统时。 天下归一,鬼域已被攻破许久,唯独红月终年不变。昭明太子从桥边走到彼岸花前,掠过的花瓣缓缓垂落,落到少年人的脚边。 他垂下眼,望着彼岸花,不愿踩到,错开了脚步。 亭前,细雨绵绵,微风不绝,扫得水面一地波澜。昭明太子将油纸伞收回,桌上纸张褶皱未平,他扣上纸张,心底涟漪微起。 “你今夜要与……与长厌君出去?”他试探着问到。 微尘君眯了眯眼睛,回忆了一下当时自己说的话,“嗯,出去。” 昭明太子将茶盏中的水一饮而尽,唇边漾开一点苦涩,劝诫道:“你不应该陪他出去的,既然已经做好要杀他的准备,就不应该继续接近他。” 微尘君将茶盏推到昭明太子面前,“哦。他喜欢跟我一起。” 昭明太子哑口无言,腹中准备好的草稿反复翻腾,终于说了出来,“你明明就是喜欢他。你表白就是为了骗他给你许愿,瞎掉那只眼睛。没了眼睛,他转式不稳,你身体更好,杀他便更方便。” 昭明太子说到此处,无意识握紧了茶杯,面上神情不显,温声道:“实则如何,你心里比我清楚。长厌君他这两年不比从前了。他拒绝了你的表白,你说什么他便听什么。乖得不分东西南北。溯君和珏君都躲在灵域不敢见你。你现在地位如此,还执意要做,只怕千年后你比我后悔。” 微尘君平静地看向他,“嗯。” 太人机了,怎么转人工? 昭明太子额间青筋一跳,忍了忍没说出口,将茶一饮而尽,“好。” 微尘君见他要走,“嗯,再见。” 昭明太子已经走到池边,风吹皱了池水,他撑起纸伞。伞面陡然打开,发出一声脆响,四散荡开一片阴影。 昭明太子的脸藏在阴影处,辨别不出喜怒,“你去做,我便帮你。事成之后,你答应让他转世,好好……还给我。” 微尘君等他走了,将茶盏重新换了一个,等着下一个人来到。 一阵狂风吹过,黑影斑驳夹杂其中,稳稳落到了椅子上,缓缓交织成伏凌君的身影。伏凌君坐下,成熟的面上显示出无比稳重的神态。 他压低声音,将茶泼掉,“大胆,吾只喝橙汁。” 微尘君双手空空看向他,“嗯。现在没有茶了。” 伏凌君微微一笑,“呵,黑毛小儿。吾不跟你多说了,你前两天跟吾说的是真的吗?” 微尘君面色不变,“真的。如果你明天去找晏琳琅,给她这个东西。我就把你之前要的锦绣,锦绣大氅给你。” “是锦绣红纹金质绿线王霸威武黑氅!你不会骗吾,其实根本没有吧?”伏凌君呵斥道。 微尘君眉心一跳,“就是锦绣红纹……氅。” 伏凌君深吸一口气,厉声道:“是锦绣红纹金质绿线王霸威武黑氅!” 微尘君癫不过他,“嗯。就是那件。我给你。” 伏凌君严厉地看了他一眼,语重心长道:“你肯定是没有。当年长厌君把你弄出来的时候,吾就应该陪长厌君孵蛋的。当年他都向吾跳求偶舞了,吾当时年纪太轻,不想早早定下来。留了你这么个祸害,勾搭自己义父。像不像话?” 微尘君听到他这么刺激自己,淡淡讽刺道:“哦,可能因为我抱着义父,没空听你质问。而且你穿的衣裳太丑了,义父也不想看你。” 伏凌君被刺激到了,超雄老人大爆发,怒摔了茶盏,“这里根本就没有橙汁!你还敢这么对吾说话,吾替吾老婆打死你个混账龙!” 微尘君熟练地闪避开,伏凌君一拳揍上他,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呵斥。 “伏凌君,你又上门挑事。” 顷刻间,长厌君将剑抽出。剑光寒芒肆意流露,灵力如山海般漾开,一剑刺破长空,分割二人。 他独眼看不清旁边,只好一只眼睛往旁边撇开,才能伸手将微尘君护在身后,不悦道:“给微尘君道歉,快。” 伏凌君挥手抹了一把汗,年长者的气质重新回来了,沉痛地低下头,“这群人真是放肆,吾活不下去了。” 长厌君很支持,“快点不活。” 第94章 伏凌君被骂爽了,不屑地整理了一下衣襟,“儿媳妇,你知道吾给你花了多少银子吗?你知道了别太感动。” 他微抬下巴,仰望天空,侧脸露出了俊美的弧度,“一寸光阴一寸金,吾给你花了这些光阴,你欠吾好几个亿,还不快爱上吾。” 长厌君凭空欠他好几个亿,跟他吓唬着玩,“你等着,孤现在就来毁尸灭迹。” 伏凌君心里美滋滋的,大吼道:“吾,愿战!” 微尘君打断道:“够了。” 他转身拉住应战的长厌君,反问道:“义父,我们不走吗?” 长厌君还没玩够,依依不舍地看向伏凌君,眼睛亮晶晶地问道:“那孤走了,听说你前两天被昭明太子送养老院里了?孤改天去找你。” 伏凌君想起这个就烦人,砸吧着嘴道:“不是傻儿子送的,是吾年纪到了必须进去。但吾把那群人都打晕了,已经逃出来了。养老院说再也不会收吾了。” 长厌君高看他一眼,“那你还吃不吃孤做的蜜饯了,你不是说你高血糖吗?” 伏凌君露出两个小虎牙,上面还沾着蜜饯油亮的光泽,“好吃。” 外面还在下雨,长厌君冲上去,崩溃道:“那个蜜饯我还没做好,生的你也偷!” 时隔多年,微尘君又看到了这一幕,竟然一时有些恍惚。他抿了抿唇,身上不自觉放松下来,看着两个人吵架。 潇潇微雨,风雨摇曳,雨描摹入少年人的眉眼内,依稀朦胧间,仍能见到长厌君的眼尾。 微尘君道:“义父,义父?” 第七十章 草木簌簌,夜雨涉水而过。 风太大,庭前的烛火乱了整夜。刺目的熹光或深或浅,摇曳坠在长长的帘账内,拂乱了眼前的视线。 他看不清前面的东西,隐隐约约,只能听见风敲着花瓣的回音。 风拂花,别春梦,是谁的旧忆? 昭明太子眼前一阵阵发黑,眩晕一阵阵袭来,不自觉握紧了手下的折子。 他从回来的时候就有点头疼,不知是吹的风太过,还是和微尘君话不投机,迷迷糊糊有点想睡。 他想起,在鬼域除掉彼岸花后,鬼魂抱怨的那几句话。 “偷着种行吗?太子殿下。” 长厌君那个时候还在装未婚妻,出门非要戴上面具,小声道:“那你偷着说啊。这么多人在这里,我们当然说不行了。” 昭明太子忍不住笑了,他侧过身,摘下长厌君的面具。 那是什么表情呢? 昭明太子记不清了,自从知道长厌君骗自己后,很长时间,不敢去回忆那张脸。 可昭明太子记得自己伸出掌心,指尖带着嗫嚅的汗水,碰上冰冷的面具时,猝不及防见到的青涩而上挑的眼睛。 “太子殿下?” 风吹过千年万年,颂赞长厌君或诋毁他的词已经太多太多了。可时间横亘过山海,越过这么多的艰辛,自己仍旧忘不掉自己最开始覆下的一个吻。 按耐不住压抑心动的吻。 头越来越沉,几乎抬不起来。昭明太子指尖动了动,骤然想到:不要别离。 他吸了一口气,挣扎想要站起来阻止微尘君,耳边嗡鸣一声,传来微尘君冷漠的一句话: “茶里有药,葬春闺。太子殿下,好好做梦吧。” 手起刀落,微尘君从来没想过这么迅速,传声筒甚至还有自己的回音。 长厌君从头到尾没有一点防备,剑直接插入胸口,鲜血滴在温泉内,染红了整片水光,如同凋落的枫叶。 他独眼看不清,吸气与呼气都很狼狈,向来精致漂亮的眼内,只有一片茫然。 微尘君没有开口,静静和他对视。 半晌后,长厌君支撑不住,终于在他面前跪下了。 膝盖撞上温泉旁边的山石,发出闷声的痛响。 长厌君骨架纤细,为了讲究气势,常常在衣服外面套一个毛领,想多少显得威严一点,这跟伏凌君有些像。 但长厌君并不知道,微尘君最开始夸他的时候,不是因为毛领显气势,而是因为这样很可爱。 长厌君笑,眼底笑意倾斜,如流光般耀眼,唇边的气息吹过毛领,就会显得很亲昵。 长厌君按住胸前的剑,没有什么力气睁眼了,他的灵力杀气没有反抗之力,低声道:“天帝之位在灵域……不要杀姐姐。” 微尘君掌心未动,长厌君已经靠在自己肩上,平静地倒下了。 他靠在微尘君肩上,风还扫过毛茸茸的衣领。微尘君眯了眯眼睛,看着天帝之死,天地间变幻的风云,心底突然抽了一下。 没什么可遗憾的吧?他杀了长厌君,仅此而已。 一滴早就泛凉的泪珠落到了微尘君的颈侧,泪珠滚到他附近的逆鳞上,惊心动魄。 “姐姐这几年身体不好,孤大概不能和你在一起,你要什么补偿吗?” “义父。” “大少爷,你又怎么了?” “嗯,义父。” 眼前有些模糊,微尘君面无表情地抱起长厌君,才看清,泪是自己落下的。 没什么可遗憾的了。他喜欢长厌君,也仅此而已。 灵域的雨忽然下得如此猛烈,还夹杂几声雷鸣。珏君意外极了,扣上了手中的书,摸上折扇的时候,却收回了手。 他面色阴沉,马上准备去摇醒溯君,结果发现溯君已经蜷缩在蛇域的门口了。 溯君露出了蛇瞳,獠牙也没有收回,明显进入了警戒状态。珏君不敢靠近。 溯君埋着脸,闷闷道:“厌哥死了。” 珏君不知道哪里来的火,一把抓住他的领口,上去揍了他一拳,常年微笑的脸上全是难以克制的恼恨,“你闭嘴,胡说什么?天天张着嘴干什么,你今天再敢多说一句,我把你揍死。” 他揍得太狠,溯君吐出一口血,血滚入雨中,他失魂落魄道:“厌哥他之前吓唬我,说要抽我蛇胆。我哭了,他给了我一缕天帝魂,说可以护我一次。刚才,散了。” 珏君脑子一热,已经蛮横到不讲理,眉心一跳,是克制不住的灵力暴走,“那你也给我死!你跟我一起,杀进去啊!杀了微尘君,一定是他动的手!” 溯君双目失神,直接变回灵体,爬到角落里,哽咽道:“我不要出去了,我也不想活了。你把厌哥找回来,我要厌哥。” “废物!”珏君将折扇抽开,俯身一望,无意间看到了长厌君提的字。 玉。 玉者,珏也。不厌不弃,百岁无忧。 他记得长厌君写字写得不好看,这一遍字提了若干遍,好不容易写好了。长厌君看了一遍字,被自己逗笑了,但又有几分写出来的得意,自擂自夸,“玉者,珏也。孤可真有才。” 后来珏君将这个字做成折扇,长厌君看一次便脸热一次,珏君便手不离扇了。 他是真的,真的很喜欢长厌君啊。所以长厌君不能死。 珏君闯过灵域正殿,踹开门的时候,才意识到为什么溯君不敢闯。 雷声滚滚,一道冷寒的亮色照亮了微尘君手中的剑。微尘君身上的灵力犹若吞天般凶狠,龙族天生掌控情脉,龙族幻境在手。而他手中夺来的长生剑削铁如泥,威压顷刻间释放。 微尘君撑着脸,冷脸坐在天帝之椅上。他手中生死三境交缠释放,擅闯者死。 他怀中还抱着一个少年,应时应景穿了一身红衣,看不到一点伤痕,唯独煞白的面上安详而平静,如同睡着了一般。 珏君喉头一哽,靠近他的动作停止了,只道:“你该不会疯了吧?” 微尘君道:“……嗯。” 他摸了一下长厌君的白发,像碰到一支含苞待放却脆弱的花朵,少年缠绵多情的眉眼,终年不葬,摇曳在风雨间。 微尘君语调冷静,嗓音也很平淡,“九州那些枉死的人,我会复活他们的。” 他垂下长睫,“包括他。” 另一边的殿宇,风平浪静。昭明太子还在昏睡,春闺梦中,他挑起红色的盖头,按照人域的礼仪,是要送上一吻的。 可他连看都不敢看,面红耳赤,恍然又踌躇起来。 直到长厌君忍不住,主动勾住他的脖子,银发在月色下清透无比,潇洒又自得地调侃他,“殿下,你害羞了?” 昭明太子也不掩饰,笑道:“嗯,我很高兴。” 他按住长厌君的下巴吻上去,良夜无忧,春闺梦里人的唇瓣柔软而美好,是此生不渝的爱恋。 “我心悦于你。”他吻着长厌君的耳畔,一遍遍,不厌其烦的说道。 旁边。伏凌君纳闷地看着他,摩挲了一会儿下巴,沉稳道:“看来没什么事,是吾想多了。就是怎么这么能睡?” 他心神不安,但说服自己无所谓,独自去了火域,准备给晏琳琅这封信。 明明在下大雨,显明真君却正在门口浇花,见到伏凌君来了,吓了一大跳,紧张道:“怎么,有事,说?” 第95章 “吾不和结巴说话,除了绕口令。” 伏凌君一甩袖子,一团鬼气把他的花弄枯萎,趁机闯进晏琳琅的屋里。 晏琳琅正在梳头发,梳着梳着干呕两声。她神色不太好看,这几天老睡不好,轻声道:“伏凌君?” 这是怀孕了?那这胎不对劲。伏凌君看了她一眼,但也没闲心管,哈哈大笑,“正是吾!快看,这是老龙给你的东西。” “怎么是他?”晏琳琅不悦地皱眉,更不喜欢伏凌君,“我不要。” 伏凌君想拿到衣服,更有逆反心理,呵斥道:“叛逆期是吧?吾非得给你念不可。” 他打开信纸,老花眼凑近才能看清,“咳咳,晏琳琅,我是微尘君。你身边的花种和火种,已经被显明真君送给我加强灵力。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长厌君已经被你相公害……” 他面色一变,掌心渗出冷汗,抬眼看去,只看到了晏琳琅难以置信的神色。 显明真君靠在门边,着急想说什么,“我,琳琅,我。” 晏琳琅喘了几口气,骤然扶住桌子,身下渗出一片血迹,“给我,信。” 伏凌君后退两步,成熟的面上显示出无助和怀疑,“额,吾,吾不知道。” 晏琳琅抢过他的信,不知哪来的力气,看完了整张信。 昔年苦,今年盛。晏琳琅,你与显明真君,天长地久。我葬完你弟弟的亡魂,便来祝你,好胎安稳。 她闷哼一声,额间冷汗连连,“畜牲,畜牲!” 微尘君杀人诛心,诛得她两眼昏花。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孕,就已经要生产了。 伏凌君没见过女子生产,对显明真君吼道:“长厌君怎么了!吾看你真是白跟微尘君合作了,他给你什么了?你竟然敢害吾老婆。长厌君在哪里?” 显明真君连连摇头,将一个小瓷瓶打开,“有,这个。微尘君,给了。” “你还敢用微尘君的东西,吾给你砸了!”伏凌君被微尘君利用得恼恨,摔掉他手里的瓷瓶。 瓷瓶里的粉末绽开,零落满地。霎时间,四散溢开几点灵光。伏凌君威胁道:“吾跟你说,要是你不把事情告诉吾,吾就把你们夫妻俩全弄死。” 显明真君连忙将地上粉末捡起,“你走。我跟他,说好了。” “找死!”伏凌君勃然一怒,判官笔自手中升起,上去就要杀了显明真君,“吾现在就赐死你。” 一阵寒风吹过,长生剑自高空斜插入殿内。 它破开了一地血光,熠熠生辉,剑身侧边的龙鳞刺目明亮。 “生既生,违者死。” 微尘君将剑转在手中,衣诀猎猎作响,他眉眼矜贵淡然,剑停在伏凌君颈下一寸,临近割破血肉。 “你要是动手,长厌君之后不会放过你的。”微尘君淡淡道。 伏凌君一愣,天帝威压传来,他抽出生死簿,“你还敢来?吾跟你位格一样。给吾长厌君的消息。” 微尘君不语,挥手将瓷瓶修复,帘内晏琳琅正在生产,瓷瓶入她身体,补充了充足的灵力。微尘君将长生剑插入地面,“你以为灵族通婚这么简单?她是草木一脉,显明真君是火脉。我将长生剑给显明真君,晏琳琅此胎,铸为剑魂,从此,天地不灭,这孩子的魂便不灭。” 显明真君点点头,“主意,是这样,的。我帮他,他就能,救琳琅,和孩子。” 伏凌君听不懂,“长厌君在哪里?” 微尘君冷冷扫他一眼,“与你何干。我自有办法。” 他将长生剑镇在殿内,四周荡开清澈的龙吟,剑魂与龙魂相交纠缠,铸成剑阵。 显明真君长舒一口气,伏凌君质问道:“那你们找长厌君,让他给长生剑不行吗?” 显明真君摇头道:“他,他看不,惯我。不会把,剑,给我的。琳琅,怀孕。都没有,敢告,诉他。孩子,有问题。他一定,劝,琳琅,打掉。还要,杀了我。” 这没法反驳。伏凌君没办法,一阵黑影前去找昭明太子。微尘君解决完第一件事情,也去找昭明太子。 他们二人互相一言不发,伏凌君黑着脸,微尘君也瞧不上他,两个人进入昭明太子宫殿的时候,剑拔弩张,几乎一触即发。 昭明太子被弄醒,看到微尘君,脸色煞白,”你……” 微尘君开口道:“你做天帝吧。” 昭明太子神情复杂,额间发丝黏腻地沾在脸上,“你动手了。为什么?” 微尘君无波无澜道:“你做天帝,他日长厌君复活。由你亲自指引。” 伏凌君打断道:“吾不信,你能有什么办法?” 第七十一章 红尘中的爱恨,不过是沾染在山河上的点缀。哪怕再多爱,再多恨。凡人的生死情爱,不过是千年时光内的一瞬。 长厌君,你是人域爱恨所酿造的灵气酒,是这一瞬间最不值得的爱恨造就的灵物。怎么会懂得龙族对千年时光与凡人的追求。 微尘君打开昭明太子递来的生死图,脑海里一幕幕,血过山河,情脉涌动时,唯独山河如旧。 他将因长厌君无辜枉死的人,通过昭明太子的鬼域记事,全部记录了下来。如今灵力充足,龙族掌管情脉生死,便可以全部复活了。 微尘君将手扣在上面,生死图上,一个个姓名在眼前更迭,展现在眼前。 他看到一个个能够再入轮回的人们,一个个踏入鬼域奈何桥畔的魂魄,一个个当年灰飞烟灭的灵族,全部的人们将他的灵力吸走。身体如此虚弱,微尘君竟然笑了出来。 他很少笑,长厌君逗他也很难笑,如今笑得畅快,像将这千年的隐忍都笑了出来。 “昭明太子,“微尘君向来冷傲的眉眼弯起,嘱托道,“好好照顾好他们。” 昭明太子垂下眼,“我会的。” 微尘君将生死图还给他,轻轻抹掉了嘴角的鲜血,继续往前走。 第三件事,还有第三件事,他眯了眯眼睛,看向天边摇摇欲坠的天劫。 改变生死,逆天求命。救了这样多的人,天道是一定会降下神罚,将这些人收走的。 微尘君靠在奢靡的殿宇的边上,没有坐在天帝之椅上,他望着人域的人民,想起自己大约可以挡下几道神罚。 其一,文史之祸。人族将失去所有可以传承的文字与记载。愿焚毁情脉,替你们铭记传承。其二,血肉之腐。人民血肉自骨内腐烂。愿耗尽龙骨,毁掉身体,点化下三神。 上天庭已经胡闹够了。灵域的血蟒与龙族本不应该掌管人域。你们想要努力活下去,便会有一个涉过山海,在洪水之中救下万民的人。他有无数人的信任,拥有至纯至善的心性,我将赐予他掌管姻缘与童子。你们的贫瘠,将会有一个人送给你们无数的金银财宝,让你们不再困苦,我将赐予他掌管财富。你们的绝望,将会有一个人不惧前路,勇敢向前,如风般拯救你们,我将赐予他侠义的风神。 千秋万载,我护你们无恙。 天劫来临,黑压压的积云弥漫在天地间,如同真正的龙鳞般耀眼。沉重的雨滴打在微尘君的眼角,像悬在心口的利剑,最后催促而来。 微尘君垂下眼,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已经安稳了。 天边惊雷乍起,天光倾泄一地,如碎玉般凌乱。拨动了世间无数人的视线,拂乱了满地红尘,也拂乱了心底的弦。 微尘君忽然不敢想起他了。 等天劫降临,百年后生死已定,他将残余的血肉送给长厌君,待长厌君复活,二人不过别无关系罢了。 长厌君复活,要再送到灵域吗?微尘君没有反应,数道天劫劈到他的身上,闷声溅开一片鲜血。龙鳞被灼烧得惨痛,他的一颗心无波无澜,平静到安宁,像被寒冷催折后,仍然不变的炙热的爱世人的心脏。 从数千年开始,一直到现在。所有的欺瞒与欺骗,都已经不重要了。你会有一个新的开始,一个与我毫无关系的未来。 微尘君跪在地上,白色的长衫上晕开大片大片的血迹,触目惊心而凄惨,他扬起脖颈,等待最后一道天罚时,抬起了手中的灵剑。 未等雷劫落下,他靠近了颈侧,寒光尽显,流畅地切下了颈侧的鳞片。 天帝之血散开,凝结在空中,是延绵生死的红线,挽住了他作为天帝,最后的愿望。 我爱凡人,义父却不是凡人。下辈子,转世投胎,去做凡人,我才好爱你。红尘中的因你而死去的世人,由我拯救。红尘中残余美好的爱恨,送给你。 他闭上眼睛,天劫落下时,鲜血如线般缠绕在指尖。微尘君举起手,天光照亮了他千道青丝,他矜贵自持的眉眼仍然弯着,血雾弥漫内,他难以克制地抽出了最后两道魂。 还是太抱歉,还是太奇怪了。我爱曾经的你,大抵胜过爱现在的我。 他记得那年鞭炮响了起来,长厌君捂住他的耳朵,紧张又小心翼翼地问他,第一次来人域,不知道会遇到这种情况,怕不怕呢? 第96章 他那个时候嘴里辗转了无数个词,望着对面人雪白纤细的长发,鞭炮声响到了耳边,竟然无师自通地做了一件事。 太荒唐,微尘君干脆吻了上去。 世间所有风声雨声都听不见了,只有他听见自己胸膛里的心跳声,如此猛烈吵闹。 你问我怕不怕?我想我每年都想这么害怕,每年都想你问我,每年都想吻你。 义父。 我再送你两道魂,我会让他们代替我,保护好你的。他们一个,会带着我的记忆,教会你是非善恶,让你知道生死别离,让你不再成为灵域的暴君。另外一个,会陪伴你游历山海,无论你做什么,他都会支持你。 义父。 我再送你我的计划。还给你的长生剑,还给你的天帝之位,还给你的所有记忆。 义父。 ……我把我还给你吧,你还要吗? 血的红线痴缠连绵,流到了下界,终于完成了真正的任务。 微尘君闭上了眼睛,身魂坠到瑟州,换来了暴雪。雪又轻又缓地覆上了他的眼睛,整个眼睫被融化的雪浸透,他笑着哭了一声。 “义父,我要疯了。” 下界,天帝之死的雷劫自上域传来,四周却一片宁静。 飞燕穿云而过,朝阳自苍穹上缓缓坠落。万物风过簌簌,细密而柔和。湮灭之时,黑暗一层层累加,堕入眼底。人群一言不发,只有寂静的呼吸声。 直到雷劫引入瑟州,爆发出轰鸣的响声。人群内,幼子试探性地问道:“爷爷,是酒神死了?” 他只是随意一问,面前的爷爷却捂住他的嘴巴。 “哪家小孩,敢这么说话?” 施家的马车从旁边经过,酒神信徒的标志遥遥摇曳在风中,红黑帘子下,里面的女人淡淡道:“将他的舌头拔下来。” 小孩子吓了一跳,稚嫩的面容上哭了出来。 天边云雨密布,他哭得让人心烦。帘子里忽然揍出一个少年。 他相貌矜贵单纯,雌雄莫辨,一眼望去,像生在山海中无害的幼兔。施令黛笑吟吟道:“娘,把他放了吧。厌帝不会在意这些小事的。” 他们大抵没有相信这件事,便轻易回了马车。施令黛闲散富贵,便顺手洒了点碎银。 数目或许不多,但足够贫寒人家三四年的花销了。 旁边的人蹲下去捡,俯身时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药香清香柔和,恰如此人纸伞,平静而安稳。 “借过 ” 他避开众人,往人海中走去。 真是奇怪,云逍垂下眼,他的记忆分割成两片。一半是作为人时正常的记忆,却突然塞来了另一半莫名其妙的魂魄和记忆,还送了他一份汹涌的灵力。 这灵力,足够他活上千年了。微尘君,到底什么意思? 云逍静静站在这里,决定先继续施针云游,若有百年之后,再有缘分,他便再去找长厌君的转世。 那个时候,长厌君的转世,该有一个全新的名字吗? 云逍还没有想好,而时间如同密集的针脚,将回忆一层层缝入脑海的深处。 回忆中良夜厌厌,灯酒过半,少年抽剑转身,耳坠扣在颈侧,发出泠泠声响,他眉眼上挑,见到晏琳琅,意气风发地喊了一声,“剑出,阿姐你小心!” 云逍梦里反复去见,终于生了许多莫名的爱怜。怜他所死前一无所知的真诚,爱他倾心相待一往无前的勇气,永赞于少年亘古不变的潇洒。 数年后,他绕路去瑟州,行过风雪交加的夜晚,一个人掌着灯去了瑟州。 瑟州沈家的大少爷过生日,连着赏了好几天的热粥。云逍路过多看了几眼,看到一个小孩正拉着讨赏。 “大少爷相貌堂堂一表人才金枝玉叶早生贵子一胎十个!”这小孩在人群中高喊,拉着沈朝淮不松手。 沈朝淮无语极了,“你谁,放开我。” “我没名字。”小孩茫然了一下,随即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不依不饶道:“不过,大少爷过生日,不给我我就不放你走。” 沈朝淮跟他讲不通,不知为何也心软了,冷冷别开脸,“多给你一碗,你快走。” 小孩转头去领赏,呼出的热气朦朦间融了雪花,他捧着那碗热粥,一回头,独眼对上了云逍。 云逍心间一热,忽然知道了他的名字。 少年人,愿你游遍九州四域,行过时节春秋,归来时仍为少年,宴请数位好友。纵然天下荒芜更迭,唯你不变如一。 游时宴,游宴不知厌,杜陵仍少年。 游时宴只有一只眼睛,大概浪荡在这附近,警惕而敏锐,见到了云逍的打扮,突然笑了起来,“哥哥,住黑店…呸,店吗?” 云逍蹲下,笑着摸了摸他脑袋。 “游时宴。”他温柔道。 游时宴心思一动,感觉他态度与众不同,低声道:“我是你私生子?” 云逍喉头一哽,“不算是。但你可以跟我走。” 碰到拐卖小孩的了,先拐卖掉他再说。游时宴跟云逍拉拉扯扯,偷他的香囊,热情道:“进店吧,哥哥,你进店吃了饭再说。” 云逍对这种江湖骗术已经习惯了,终究无奈一笑,“嗯。可以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吗?我可以把我的眼睛换给你,对了,你信吗?” 游时宴完全不信,故作感动地抿唇,挤出了两滴泪,“善良的人。” 云逍被他逗笑了,“你怎么不相信我?” 他拖拖拉拉被游时宴坑蒙拐骗了三四次,每一次都锲而不舍送上门给游时宴骗。游时宴越骗越难受,终于哭了出来。 他不停啜泣,致歉道:“哥哥,我不知道你是弱智。我一定不欺负你了。我带你去找免费的大夫看看脑子吧。有个叫云逍的治病免费。对不起,我把你的钱还给你。” 云逍沉吟道:“嗯,我就是云逍。” 游时宴讷讷道:“云逍哥哥,我带你出去跟人道歉吧。你可能不知道,我们这里弱智是不能当大夫的。免费的也不行。” 云逍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顺坡下驴道:“那我跟你走。” 云逍看起来不太好养活。游时宴有些纠结,只好把自己的一个小包戴上,信誓旦旦道:“好,那我想办法养你吧。” 皇宫内,伏凌君默默坐在了龙椅上,纳闷道:“不对劲啊,不是说复活了吗?吾都当皇帝了,怎么还找不到老婆?” “可能因为,”太监察言观色,尖声尖气地奉承道,“陛下您真的一直在当皇帝吧。” 伏凌君愤怒地喝了一口饮料,去上天庭去找昭明太子。 昭明太子正在处理事务,藏着长厌君的有关计划不让所有人发现,“父亲,你怎么来了?” 伏凌君冷哼一声,“水神还在发癫?” 昭明太子把奏折一叠一叠摞好,“嗯。晏琳琅跟显明真君闹掰了之后,珏君就把晏琳琅接走了,现在溯君没事就去打显明真君,那孩子可怜,我送去了龙神幻境,陪龙神了。” “他活该出不来,”伏凌君把奏折摔烂,“这龙是不是有病,吾看他也是癫子。” 昭明太子没开口,闷闷地看向了旁边。 “他不是。因为他真的做到了。” 第七十二章 微尘君刚从幻境出来,游时宴就飞扑了上去。 他摇着微尘君肩膀,眼尾发红地质问道:“云逍,你真的是云逍?” 他额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食指嵌进掌心里,紧张到极致。 微尘君没想到他这么激动,拉住游时宴的手,握在掌心里,淡淡道:“嗯。准确的说,沈朝淮与云逍,合起来才是我。但我没有沈朝淮的记忆,也无法控制他。我只能与云逍共情共忆,他死是为了引你回到上天庭,亦是为了将魂魄归到我的本体。” 游时宴脑子嗡的一响,眼前团团乱麻,松开他的手,喃喃道:“那怎么办呢?” 要面对云逍对他的温柔,就没办法不面对微尘君的冷漠。要让微尘君从寒之巅活着走出来,恐怕沈朝淮就要死了。 他眼前涌出一股热雾,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微尘君却俯下身,平静地看着他,“义父,你很介意我当你义父吗?” 游时宴本来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一层关系,莫名有种背德感,“……兄弟,先别说这个了,以后我们还是直呼姓名。” 微尘君失望道:“游时宴,我在山上教导你的时候,你还不是这个样子的。” 哪怕他这样说,游时宴也不觉得他是云逍。 怎么可能是呢?他的师父虽然神情也很寡淡,却总是笑着的。一个人站在原地,神情寂寥而温和,仿佛知道游时宴不会招惹他,每次都这样静静看着,肆无忌惮却隐晦。 像一轮柔月,不像微尘君这样锋芒毕露的强势。 “你说是就是吧,微尘君,反正师父魂也已经安稳了。”游时宴吸了一口气,轻松地打趣道,“你当年从龙蛋爬出来,谁知道你爬成这样。” 第97章 微尘君看透了他在想什么,“你我互相引诱,本应一同承担苦果。总之,你不该带沈朝淮来的。你破了生死之境,最后拔出长生剑,再破现世之境,他魂必归我身。” 游时宴坚持不退步,撇撇嘴内涵他:“不行。大少爷不行。就算你跟师父用一个记忆,可大少爷什么也不知道。做人讲点义气吧,不能用上了就用,用不上就把人魂收了吧?” 晏显白道:“舅舅,就,我有,一个主,意。把,两个,串,起,来就,好了。” 他比划了一下角落里睡觉的沈朝淮,又比划了一下站着的微尘君,“找,姻缘神,要红线,同生,共死。魂,就能,都保,住了。” 游时宴面色一变,后退半步,“你说什么,找姻缘神要红线?” 游时宴遮遮掩掩地看了微尘君一眼,难掩心虚,“真的只有这个办法吗?” 微尘君心思敏锐,抬头看了看天,皱眉道:“不知为何,感觉头上有点绿……像被无数人盯着一样。” 游时宴嘟囔道:“上天庭环保做的一直不错。” 晏显白想不出别的了,“暂时,只能,先这样。舅舅,就你,上,上,天庭,把这个,给我,爹。” 他掏出一个灵药,珍惜地用帕子包好,“这是,鬼君,爷爷,给我的。说,吃了,可以,治疗,结巴。我,不舍,得。你快,给我,爹。” 游时宴心疼地看了他一眼,“伏凌君给的你也敢留着。算了算了,我帮你带上去,不至于出事。” 他揣上晏显白给的东西,走出了寒之巅。 要进上天庭不是难事,难的是怎么在昭明太子眼皮子底下要红线。游时宴总有种自己会被所有人骂的感觉,翻出了镜花镜,还是先找显明真君探探口风。 他转头去了火域。火域中并无烈火,显明真君性格低调,神君殿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瓦房。游时宴到的时候,显明真君正在浇花。 游时宴清了清嗓子,“姐夫,我来了。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显明真君手一抖,“额,什,什么?” 游时宴不敢靠近他种的花,往旁边躲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拿出了药丸,讨好道:“姐夫,这是你儿子给你的,我给你拿来了。小白长得可真好看,也特别聪明。” 显明真君微微一笑,接过了药丸,“这样啊。他,他很好。他特,别会,说,话。那天,跟我,写信写,诗。说愿君,平天下,造山河,什么的,特别好,有才。” “哈哈哈是这句诗,”游时宴脸色不好看,“微尘君连这也教给他。” “多教,点好。”显明真君咽下了药丸,正想继续说话,忽然感觉一股轻灵的黑气涌到了喉咙。 他摸了摸自己的咽喉,大惊失色地开始比划。 游时宴刚反应过来,连忙晃动着他的肩膀,“怎么了,姐夫?快说。” 显明真君比划了一下:我变成哑巴了。 “不是,这不至于吧?”游时宴面色几经变幻,“姐夫,你说句话啊!” 显明真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头晕眼花,悲伤地看向了花。游时宴拿起镜花镜,恶狠狠地拨通了伏凌君的镜花镜,“喂!” 伏凌君正藏在草丛里,偷溯君刚充上的年费热点,呵斥道:“嘘,你谁?说话小声点。吾开的免提,还在蛇窟这儿。” 游时宴压低声音,小声骂道:“贱人,你给我姐夫吃了什么药丸。你把他从结巴变成哑巴了,滚过来救他。” 听到是他,伏凌君的态度马上变了,将嗓音变得磁性又富有魅力,“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游时宴被恶心了一把,“什么不可能,我看你就是欠打了,我要让昭明太子骂你。” “真的不可能,儿媳妇。”伏凌君着急了,“那个是吾做的糖丸,怎么可能出事。你去查查他血糖,他自己糖尿病犯了,吾真的冤枉。” 游时宴半信半疑,“血糖是什么,去哪里查这个。” 伏凌君突然不说话了,全神贯注看向了桌子上。珏君将随身热点放到了上面,伏凌君深吸一口气,全身肌肉紧绷,如箭般窜了出去,抢走了珏君的热点。 他在镜花镜里仰天大笑,“吾之胜,如此罢了!” 神经病。游时宴恼了,被迫去找昭明太子。 上天庭一片祥和,他走到昭明太子殿宇外,正好看到裴意忧站在门口和昭明太子聊天。 裴意忧戴着面纱,脾气很好地说道:“太子殿下,这方面你还是不用教育我了。我什么性格,你也知道的。” 他肩上还停着一只飞燕,飞燕脚上绑着一条条红绳和信笺,温声道:“就说到这里吧?我先回去办事了。” 昭明太子眉心一跳,“你根本没把我说的放在心上。你不愿意清除转世记忆,已经违背条规条律了。我看在你我多年挚友份上,最后再告诉你一次。” “哈哈哈,”裴意忧像往常一样促狭地看向他,眼底却并无打趣的笑意,“你偷偷看我的现世镜,就不算违背律法了?我最后说一遍,我喜欢游时宴,跟你喜欢长厌君不冲突。如果太子殿下自己分不清谁是谁,还请找龙神大人谈一谈。” 昭明太子神色一冷,“意忧,我相信微尘君和我的想法是一样的。今日你还是好好留下,清除记忆。另外,我看你现世镜的事情,我自己会去领罚。” 裴意忧拍了拍他肩膀,面色如常,“太子殿下,跟你办事这么久。我从来没觉得你这么正直过。我问你,你怎么敢确定游时宴不喜欢我?他不喜欢我,为什么明知道我转世还凑上来惹我?” 昭明太子想起这个,澄澈的眼中突然涌现出晦涩的情绪,沉声道:“因为,我想,他大概把你当成我了。那声殿下和对你的信任,是他在鬼域喊我。你分不清,我还是分的清的。” 裴意忧动了动指尖,无端感觉有股怒意,“嗯,鬼域之于殿下,真是水于鱼一般了。殿下自信,我实在佩服。” “不是自信,”昭明太子扶额,很无奈地笑了笑,“他爱我,如同我爱他一样。” 裴意忧也扶额,额间青筋狂跳,拳头硬了又硬,“我真的……找他自己来吧。” 天啊他们俩还在吵,鸳鸳相报何时了?游时宴作为“鸯”在旁边看热闹,时不时反思自己到底哪里爱昭明太子了。 裴意忧肩上的燕子飞了出去。它在苍穹上展翅翱翔,睁大了眼睛望向四周,就看到了几米外藏着听墙角的游时宴。 它犹豫了一会儿,往脚上踢了踢,把红纸扔到了游时宴头上,默默跑回了裴意忧旁边。 “这鸟真没素质。”游时宴鬼鬼祟祟地藏好,将头上的红纸随手甩走了。 裴意忧和昭明太子狐疑地对视一眼,同时往假山方向走去。 游时宴一惊,往后躲,碰上了一个坚硬的东西。伏凌君心疼地抱住被他撞到了的随身热点,贼眉鼠眼道:“老婆,你也躲珏君?” 游时宴眼前一亮,精致的脸上浮现出红晕,含情脉脉道:“陛下,我帮你整理一下衣襟。” 伏凌君果然道:“嘿嘿,衣襟。” 他色眯眯地靠过来,游时宴抬脚一踹,把他踹到了昭明太子面前。 伏凌君大惊失色,紧紧抓住游时宴,和他一起滚在地上,“老婆,你干嘛!” 游时宴抱住他的随身热点,灵机一动道:“抓住你了,偷热点的老流氓。” 昭明太子露出了一副难以言喻的失望表情,“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父亲,你怎么能做这种事。来人,把父亲关起来。” 伏凌君深沉地笑了,威严无比地喝道:“胡说,游时宴,明明就是你偷的。吾从来不偷东西,只有你,你才会偷东西。” 这就是污蔑。游时宴气得吸了一口气,“你胡说,我怎么可能偷东西。你问问他们,你们信吗?你们信吗?” 所有人都僵持住了。半晌后,昭明太子眼神躲闪,道:“此事只是小事。” 你明明就是信了吧?游时宴百口莫辩,委屈地拽住他,可怜巴巴道:“殿下,连你也不相信我?这真不是我干的。” 昭明太子耳尖红了红,嘴比脑子还要快,“罢了,那还是先把父亲关起来吧。” “等等,”裴意忧看不下去了,“我有事情要说。” 伏凌君甩了甩袖子,不无赞叹地点点头,“还是你肯为吾说话。” 裴意忧笑着分开了游时宴和昭明太子的手,站在二人中间,“游时宴,我问你。你来上天庭是为了谁?” 为了找你要红线的。游时宴张了张嘴,不敢说出来。 昭明太子看出了他的顾虑,对游时宴低声道:“这种事情,你直接说便好。不必在意我。” 真的吗?游时宴郑重道:“我来找裴意忧的。” “正是如此,”昭明太子怜悯地看了一眼裴意忧,不掩笑意,“他来找裴意忧的。嗯?” 昭明太子突然停住了,笑容到了裴意忧脸上。裴意忧温柔地牵起了游时宴的手,关怀道:“我知道了。我也想问你,怎么在转世的时候,不辞而别?” 第98章 游时宴看见昭明太子面色灰白,着急地甩开裴意忧的手,“太子殿下,你别晕倒了。我姐夫还需要你帮忙。我来这里是要线的。要给微尘君用。” 裴意忧不留痕迹地眯起了眼睛,“殿下,红线发放需要向你报备。微尘君与长厌君绑红线一事,非同小可。你谨慎处置。” 昭明太子明白他是要自己拒绝,可却低声道:“好,那你就给。出事自有我承担。” 裴意忧一愣,“你……” 他叹为观止,自认比不过昭明太子这样的真心,服输道:“好,那我就按规矩发放。” 游时宴感激地看向昭明太子,解释道:“殿下,你真好。你放心,不会出事的。我给微尘君自己用。” 昭明太子见他心情好,自己也笑了起来,“我这里还有你之前给我的龙须草,听你说是要留着用的。可惜你当年没用上,你要是现在难以管控微尘君,就拿走这个吧。” 游时宴心底一动,不好意思道:“你还留着我给的东西?” 昭明太子如同琉璃般的眸子内只倒映出他一个人,温声道:“嗯,都留着,怕哪天你需要。而且,我太想你,什么都不舍得扔掉。” 世界上还是好昭明太子多啊。游时宴耳朵红了,讷讷道:“那我走了,你多保重。” 他转身就走了,留下了一堆烂摊子等昭明太子处理。 四周又恢复了平静。昭明太子沉静地思索了一会儿,忽然道:“我不会给你洗记忆了。” 裴意忧有了猜测,还是问道:“为什么?” 昭明太子摇摇头,像是宠溺一般说道:“因为他太能惹麻烦了。要是哪天我帮不上忙,你也能帮他。而且,他真的很讨人喜欢,也不差你一个了。” 伏凌君斜躺在地上,怒视向抓捕的仙兵,释放威压,“竖子尔敢!” 昭明太子才想起还有他,正色道:“我先处理事情了。意忧,你也去吧。” 第七十三章 游时宴抱着一堆东西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微尘君正在和晏显白说话,沈朝淮被他们两个吵醒了。三个人一起闲聊。 微尘君屈膝坐在火堆前,“你们闲吗?” 沈朝淮困惑地看了他一眼,“嗯,好。” 晏显白道:“闲。” 沈朝淮思考片刻,“为什么我刚才晕过去了?” 微尘君看了他一眼,“哦,对。” 沈朝淮道:“你叫什么?” 微尘君不是很待见他,“在下大暴雪,不想说话。” 沈朝淮也不是很想知道,点点头敷衍他,“大暴雪阁下。” 游时宴无语地撇了撇嘴,站在洞窟外面,冲微尘君找了招手。 微尘君拂走身上的雪,率先走了出去,“义父。” 你顶着死人脸干什么?游时宴心中一动,从怀中抓出一把龙须草,抓在掌心凶狠地威胁他,“看到了吗?好好给我说话。” 龙须草的气味恬静淡然,微尘君被这股萦绕的幽香一勾,脸上浮现出一层薄薄的红晕,心神乱晃,“义父。” 微尘君握住游时宴纤细的手腕,清冷自持的脸颊往游时宴掌心蹭去,喃喃道:“抱一抱。” 我靠,这么管用?游时宴忍不住得意了,“你快给我道歉,说你做错了。顺便出去给我跑两圈再回来。” 他眉眼弯弯,一双眼睛盈着光,潇洒之余又掺着青涩的少年感,连带着毛绒绒的衣领都翘了起来,看着便讨人喜欢。 微尘君心一颤,吻在了游时宴带着薄茧的指尖上。他吻得很小心,很郑重,龙族带着刺的舌苔刮在游时宴的伤疤,低声道:“对不起,义父。义父,对不起。” “够了够了,”游时宴脸一红,掌心很痒,甚至有点不好意思了,“你瞎舔什么?马上给我回去。” 微尘君迷迷糊糊地看向他。游时宴趁着他不清醒,把他赶走了。 这龙须草真好用。游时宴认真地想了想,觉得牵红线前可以给沈朝淮一点,让两个人别那么尴尬。 他藏在山后,又冲沈朝淮勾了勾手,“喂,大少爷!” 沈朝淮闷声红了耳朵,默默走了出去,“怎么了?” 游时宴靠在他耳边,小声道:“你把这个给微尘君。” 沈朝淮愣了愣,心神不定道:“好,我可以过去。但你之后记得跟我说明情况。我不知道你们二人的事情。” “等红线牵上了你就懂了。”游时宴故作靠谱,用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安慰他。 沈朝淮根本不信,但还是走到了微尘君面前。 他把这把龙须草塞在微尘君面前,微尘君警惕地眯了眯眼睛,顷刻间站起。 微尘君抽出灵力剑,捂着鼻子,冷声道:“我看你已有取死之道!” 沈朝淮二话不说,将龙须草扔在地上,转式成剑,“嗯?哦。” 晏显白大惊失色,“不,不是。怎么,回事。” 游时宴也吓到了,冲上去拉架,努力道:“等等,你们别打架。” 二人互相厌恶地看了一眼,同时冷哼一声别开脸。 微尘君扶额,不无讽刺道:“龙须草乃小人之法,你虽有我一魂,未料如此卑劣。” 不至于吧?游时宴被骂了很委屈,但讷讷道:“说得对,要防小人。” 沈朝淮嘲讽道:“如果一束草木便可另龙神大人心神不定,不如还是退位让贤。” 游时宴夹在中间很慌乱,扯住沈朝淮的袖子,“对对你说得也对,咸得好,我爱吃咸。” 微尘君别开脸,还准备继续吵架。沈朝淮也别开脸,在脑子里搜肠刮肚想办法骂他。 “闭嘴!” 游时宴脑子一热,他平生最烦有人在自己面前吵架,当场抽出红线,扑倒沈朝淮。 “我现在就给你们缠起来!”游时宴发飙了,恶狠狠地说道,缠住沈朝淮的头发后飞快又扑向微尘君。 事情发生的太快,微尘君来不及挣扎,头上已经被缠住了。他神色一变,“义父。” “义父什么义父!”游时宴朝他撞了一下,微尘君纹丝不动,撞得游时宴自己头疼。 游时宴捂着脑袋晕晕乎乎,不忘对他们两个发火,颇有几分威风,“你们两个都不许说话,从现在开始,都给我安静。” “那个,舅舅,”晏显白怯弱地指着他,“你,你,好像,把自,自己也,缠起,来了。你,们三个,都被,缠住了。” 游时宴沉默了下来,心虚道:“……哈哈哈,我也不知道会这样。” 他们三个相顾无言,红色的绸缎带杂乱地缠在发间,短时间内难以解开。微尘君叹道:“还是先拔掉长生剑。” 引天地灵气入体,须有理所应当的天帝位格。游时宴引灵入体,浩荡的灵力绽放在掌心,露出变幻莫测的光影。他没有情脉,操纵灵力全凭直觉,可山海无穷无尽的灵气却犹如寻主般,归到他的身体内。 漫天飞雪,犹如别离前的岁月,永远寒冷而冰凉。那一点雪花落到游时宴的长睫上,被轻轻融化,仿佛被什么东西烫到了。 游时宴难得专注,眼睛一晃也不晃,只映出少年人专注而热烈的真挚。 他将灵气流畅地引出,幻境磅礴的桎梏被忽然打开,一把剑斜插在雪堆中。 游时宴转过身,意料之内地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这个笑炽热而温暖,隔着别离后无数的风雪,浓烈而耀眼。 游时宴讨赏般地眨了眨眼睛,“看吧?我果然做到了。” 意气风发的少年人的声音融在飘渺不定的雪雾中,像霜寒催折后仍然屹立的红梅,经年不变。 微尘君哑了哑嗓子,“义父——” 沈朝淮皱了皱眉,伸手捂住了微尘君的眼睛,“游时宴,你加油。” 微尘君眼前发黑,眉心一跳,“松开手。” 游时宴将剑抽出来,长生剑换过三次主人,早已没了锋芒毕露的锐利感,可重新回到他手上的时候,转式又快了起来。 取下长生剑的后,瑟州的雪将逐渐减少。游时宴自觉做了一件伟大的事,转过身,眉宇舒朗道:“快再看我!” 微尘君想看。沈朝淮再次出手挡住他,冷淡的眉眼弯起,勾唇道:“游时宴,你很好。” “够了。”微尘君飞快拽了一下红线,“到我身边来。” 游时宴被红线一拽,脚尖往他的方向拐去,难以置信道:“不是吧,还能这么用?!” 沈朝淮也拽了下红线,紧紧不放,“到我怀里。” 游时宴脚又一拐,僵持在中间。他不敢动弹,生怕两个人把自己掰成两半,恼恨道:“我要叫人,我要找一堆人弄死你们。” 微尘君也有天帝之位,同感送给沈朝淮,不死不灭,“哦,那挺可怕了。” 晏显白从长生剑里冒了个头,剑与头合在一起,看起来颇为惊悚,“等,等。我有,事情,要说。” 游时宴吓得差点把长生剑扔出去,“对,差点忘了你是剑魂,你还有什么事情吗?” 第99章 “事,事情,可大,了!”晏显白急躁地说话,结巴都快变成弹舌了,“舅舅,你把,剑拿,走。我,去哪里,住?就,就给,我找,一,个灵物,我要,在里面。” 游时宴摊开手,毫无办法,“可是我一穷二白,跟伏凌君有的一拼。” 微尘君也没什么钱,颔首看向沈朝淮,“他有。” 沈朝淮蹙眉不解,“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微尘君嗤笑一声,“嗯,忘记告诉你了。” 游时宴怕他们两个人要吵起来,努力把这个事情讲明白,可怜巴巴道:“大少爷,大概就是这样,所以他觉得他是云逍。你放心。” 沈朝淮面色一变,努力恭敬道:“原来是岳父。” 他终于把微尘君气笑了,玩味道:“好,岳父?” 微尘君转身看向游时宴,狭长的眼睛弯起,带着零星怒意,“你不解释你我的关系,我替你。” 他伸手按住游时宴的下巴,猝不及防亲了上去。 游时宴好久没和他亲,不适应这样高超的吻技。而微尘君习惯了游时宴的呼气与吸气,熟练地引导他撬开嘴唇,掌心往游时宴后脑抚去。 沈朝淮将竹箫抽出,逼近他的掌边,额间青筋狂跳,“未曾料想前辈如此轻薄,放开他!” 游时宴听见沈朝淮的声音,一个激灵推开微尘君,红着脸矢口否认,“大少爷,他乱亲,他有病。他谁都亲。跟我没关系啊,他疯起来连……伏凌君都亲!他还亲小狗小猫。” 微尘君低声道:“义父,你难道一点也不想我吗?” 额,微尘君是挺厉害的。游时宴别开脸,坚决不被捞男二度魅惑,“呵呵。” 沈朝淮淡淡撇了微尘君一眼,忽然飞快地亲了上去。 游时宴脸一热,“你又干嘛,大少爷。” 沈朝淮低声道:“在亲你。” 游时宴受够了,恨不得快点把红线弄断,“这个红线已经没有用了,我看我们三个快点把这个解开吧。” 他不等两人反应,就打给了昭明太子。 昭明太子正在训诫伏凌君,本来只需要伏凌君自己道歉的事情,伏凌君一直吵到昭明太子想斩首他。 昭明太子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呵斥道:“父亲,如果你再坚持不道歉,我可能会采取必要的手段。” 伏凌君沧桑的脸上满是智慧,“吾已经把养老院的人全打了。你再也送不进去了。” 昭明太子勃然一怒,“父亲,我已经说了多少遍了,养老院的护工根本不打人,你为什么要莫名其妙打他们?” 伏凌君发威了,一把把他的奏折打翻,“哈哈哈!吾早就刷小视频看到真相了,都已经曝光了,就是因为你们官官相护,养老院才办的起来。而且,吾打他们的时候,他们明明也动手了。你管这叫不打人?吾要亲亲老婆。” 他瘫倒在地,忧伤地仰望天空,“把你小娘找来,否则吾就死给你看。” 昭明太子听见镜花镜在响,深吸一口气,“罢了。” 他接过镜花镜,伏凌君听见了就凑上来。 游时宴自觉这个事是自己惹出来的,放软了声音,小声撒娇道:“殿下,我可能又需要你帮忙。” 昭明太子放柔了声音,眼中都满是宠溺,轻声细语道:“怎么了?你直接说。” 游时宴道:“我本来想把微尘君和大少爷两个人捆一起,不小心把我们三个人捆一起了。还能有办法吗?” 伏凌君动了动耳朵,偷听到了这个消息,露出了一个微笑,“吾懂了,吾要过去帮忙。” 昭明太子没有理睬伏凌君,思索后还是比较负责,“暂时没有办法,只能先这样维持着。之后有办法了我马上告诉你。” 游时宴失望道:“没事,那先这样吧。” 他本来要挂掉,昭明太子喉头一哽,无意识捏紧了手下的折子,小心翼翼道:“你见到微尘君了,觉得他怎么样呢?” “还是那个样,”游时宴随意应付着,突然明白他的意思了,“不如你好,殿下。” 昭明太子被他一撩拨,侧脸微微泛红,教育一下他,“成何体统?让别人听见了太孟浪了。我也爱你。” 游时宴跟他说话挺开心的,“嗯嗯,我再也不孟浪了。太子殿下。过两天我再去找你。” 伏凌君语重心长地叹了一口气,“儿子,早恋可耻。还是吾来搞点黄昏恋吧,吾走了。” 游时宴挂掉镜花镜,那边微尘君和沈朝淮已经决定好了要去哪里买灵物。 “天下至宝,多归于宁州金鸢上仙之处。若要寻找灵物,去拍卖行重金拍下便好。”沈朝淮一副不差钱的样子,只想快点解决事情。 微尘君道:“宁州离此处太远,不如直接从寒之巅过去。另外,寒之巅通向秦州边境,所以当时皇城才会下雪。” 游时宴神情复杂,“所以你就一直看着,我们两个都要被水神折腾死了,你也不帮忙?” 微尘君没想到还有这个事情没解释,闷闷道:“我在寒之巅,根本出不去……” 游时宴不屑一笑,“但是你可以买水军骂我。” 微尘君一愣,了然道:“那是珏君买的吧?你又被他骗了。” 可恶,游时宴默默在心底骂了几句珏君,理直气壮道:“那你为什么不能买水军自己骂自己?” 微尘君沉吟片刻,掏出自己的镜花镜。他的镜花镜是一个老年款,“义父,我只能打远程通讯。” 游时宴无话可说,非得怪他,“哼,你就就是找理由。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微尘君眼中闪过三分凄切六分绝望一分真情,跟个扇形统计图一样来回转动,“义父。” 游时宴忍不住赞叹他,“在表演一遍,为什么你的眼里能有这么多情绪?你可以教教我这个吗?” 微尘君在表演,游时宴在学习。 他学习完毕,眨了眨眼睛,水光潋滟的眼底刻意流出几分痕迹,“你看懂我的意思了吧?” 沈朝淮看了一会儿,肯定道:“你饿了。” 游时宴耶了一声。 沈朝淮道:“肚子叫得好响啊……” 游时宴尴尬地移开视线,恼恨道:“那你们两个还不快走!都怪红线。” 第七十四章 再去宁州倒不麻烦,只是游时宴一口气牵着两个人,去哪里都有人好奇,等到最后,已经麻木了。 “对对对,这两个是龙凤……双胞胎。”游时宴对着宁州守城吏胡扯,“两个都是傻子,不聪明。所以我用线牵住了。” 守城吏查验了他的通行证,没什么问题还给他,感慨道:“难为你了,看着比他俩矮那么一大截,小小年纪照顾别人,不容易,进去吧。” 游时宴听到他说“矮”面色不佳,小声道:“哼,因为高个都是傻子。所以我故意不长高个的。” “什么?”守城吏没听清。 游时宴挤出一个笑,含笑道:“我说,哥哥我们进去了,你注意休息。” 守城吏点点头,把他们三个人放进去了。 沈朝淮闷闷道:“游时宴,我可以把头上箩筐拿下来了吗?” “不行,”游时宴掂了掂手里的荷包,一边闲逛一边敷衍他们两个,“你在九州太出名了,我用了易容符你又不愿意用。你还是戴着比较安全。” 微尘君嗤笑一声,嗤到了头上的破烂竹帽,低声道:“义父,我想要一个新的头饰。” “有那么多钱吗?”游时宴打开荷包,算了算账,“不行,要是给你买了,我就没法吃饭了。大少爷的钱是留着拍卖的。” 微尘君轻叹一声,“无妨,未曾料想这位竟如此废物。” 游时宴知道他俩互相看不惯,毫无办法,拽着两个人进了客栈。 沈朝淮厌恶地别开脸,但因为箩筐看不清,狠狠撞到了游时宴头上。 游时宴被袭击了,忍着疼没吭声,“……额,来三间房,要离得远点的。远到互相无法攻击就行。” 客栈老板抬眼看了他们三个人一眼,蹙眉道:“等等,小公子。你这可是红线?” 游时宴知道她怕出事,对她保证,“姐姐,真不会出事。这红线分开了还更顺我心。” 老板不敢相信,素手一翻先给他开了一间房,“不是我不给你开,可这临州红线一般能断就自己断了。你们三个缠成这样,万一哪个心神乱动有影响怎么办?” 微尘君应道:“可以,那就一间。” 他说得轻松,旁边游时宴脸都白了,三个人拖拖拉拉上了楼。游时宴想抢床,还没扑上去。微尘君突然变成了原形,小小一条龙爬到了床上,邀请道:“义父,能两个人一起,快过来睡觉。” 游时宴看了一会,心碎成千万块,“他鳞片把被子刺烂了。” 沈朝淮深以为然,“你跟他睡觉,会被他扎穿的。我听说有一种动物,身上有很多刺,现在想来,可能就是被龙刺的。” 第100章 他对游时宴转过身,冷漠的脸上浮现出薄薄的红晕,“游时宴,我们一起睡在地上。” 游时宴不想睡在地上,嘟囔道:“可是是我花的钱,凭什么我要睡在地上。” 这也太不公平了。游时宴愤愤不平,不满道:“那你们两个先住这间,我再找一间。正好去外面打听一下拍卖行的事情。” 微尘君从床上变回人身,“义父,你睡床,我可以站着睡觉。” 你们两个就这么不想在一起吗?游时宴很难理解,但好歹有床睡了,凑合道:“那先这样吧。” 烛火摇曳后熄灭,柔和的暖光一寸寸消逝在黑暗里。游时宴不敢脱衣服,和衣而卧刚躺下,就看见微尘君龙眼亮了起来,像两个大灯笼,在夜里无比闪亮。 ……忘了龙天生警惕,眼睛会在夜里发光了。 游时宴嘴角一抽,捂住眼睛往被子里钻,假装不知道,但却能明显地感受到微尘君在看自己,锐利的目光反复打量。 游时宴从床上爬起来,揉了揉头发,吼他,“你再看我试一试,桌上有荷包,你拿着出去玩!” 微尘君听出他发火,致歉道:“义父,可我一直有这个习性。” 他默默把解释的话咽回肚子里,拿着荷包走出去了。 屋里,游时宴躺平休息,脖颈上红线传来一股致命的窒息感,他闷哼道:“微尘君,你快回来!” 微尘君早走远了,沈朝淮十指紧扣,抓住门上的帘子,喘着粗气挣扎道:“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找他回来。” 沈朝淮披上大氅,沿着微尘君的红线去找。游时宴根本没法睡觉,走到窗户上,推开黑夜,看见了微尘君静静地站在楼下。 宁州的夜漫长而热烈,夜市商贩的买卖要吆喝声砸在耳边,像一首终夜不眠的曲调。风呼啸而过,游时宴骤然看到他,微尘君便也静静看回去。 他回望游时宴,神情寂寥而平静,夜色阑珊到了极致。在这零星的烛火里,微尘君却依然不肯移开目光。 那目光不算炽热,也不算多么真挚。只是毫无顾忌、肆无忌惮地看向游时宴,就像知道游时宴不会过来,也知道游时宴在想什么,是一种平静的守望。 微尘君举起了手中的烛火,千年的韶华像掌心中流逝的云烟一眼,温和而冷淡地照亮了游时宴的脸。 柔柔的风拂在了游时宴的心间,游时宴看见那一缕烛火,烫到了眼底,揉皱了眼底的波澜。 他眼前一热,忽然想到了微尘君最最安静的一次。 那时他攻打虎域,重伤难治。微尘君一言不发,将心头热血喂给自己,紧紧把自己抱在了怀里。 少年人听见微尘君胸膛里一声声剧烈的心跳声,仿若惊涛巨浪。他尝到了一股热泪苦涩的味道,晕染在煞白的唇边。 晕染成一场盛大而无声的告白。 长厌君咽下血,颤着长睫半梦半醒。微尘君抱着他,没有哭也没有笑,柔顺地轻抚着他的长发,反反复复,直到心头血彻底流干,直到自己跪在长厌君床边,一声都没有说出。 他没有指望长厌君能活过来,而心头血流尽了,待到长厌君死了,便跟着共赴黄泉。 微尘君分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面前人乖张而桀骜,是天生不懂情爱的灵物,可他真的喜欢。 人间惊鸿客,雪下少年一腔热血,甘愿为自己折腰。所有的爱恨,所有的一切,就全都寓居在无言的静谧中。 正在此时,长厌君突然靠了过来,轻轻贴向了他的额间。 长厌君的额间是一片密布的冷汗,靠向自己的时候不停颤抖,像秋风时凋落的落叶,却仍然带着春天般的烂漫,“小微尘。” 他低声说道,“如果我能活下来,我永远也不会让你出事的。” 微尘君不想听,竟然脑子一热,吻向了他。 长厌君吓了一跳,或许觉得莫名其妙,迷迷糊糊想要推开他的时候,却又听到了微尘君的心跳声。 微尘君的爱,大概嘴上说的总是假的,真正的爱,寓居在心跳中,寓居在长厌君的眼底,寓居在风中雪中还有——少年人永远真挚的心里。 心头血流在二人交缠不清的长发上,嗫嚅湿了一片,正像此刻缠绵多情的红线一样。 游时宴时隔多年恋爱脑差点又犯了,久久无法评平息心绪。微尘君偏偏开了口,淡淡问道:“义父,再见到喜欢的人,有不心动的可能吗?” 他眼睛干涩无比,仍旧不肯放弃看向游时宴,“在我这里,是不可能的。” 游时宴不知道怎么回答,讷讷道:“你说得很对。” 微尘君发现他根本不想思考,执拗道:“我还是云逍的时候,你问过我,拥有喜欢的人是什么感觉。为什么?为什么不敢再选我一次?” 游时宴很认真地回答他,“因为上次你把我杀了。” 微尘君冷静地解释着,“义父,我后来自刎了。” 游时宴撑着脸,突然冲他比了个大拇指,“那你更是这个。” 微尘君愣了。游时宴把窗户关上,打了个哈欠,眼角那一滴泪顺理成章地落下,消散在风里。 太麻烦了。游时宴颤了颤长睫,微尘君和云逍都太麻烦了,单纯理一下前世今生义父养父的关系,就不是红线能解决得了的了,不如就这么算了。 什么爱恨,不如微尘君放下心思,好好睡一觉吧。 反正梦里什么都有。 微尘君仍然望着关闭的窗子。沈朝淮看完了一切,冷着脸道:“你装什么?” 微尘君道:“与你无关。” 沈朝淮回忆了一下酒龙人界传说的故事,竟然道:“他是不是喜欢昭明太子。” 微尘君眯了眯眼睛,“你为什么这么想?” 沈朝淮凭直觉,“因为你们那个镜花镜,他第一个界面就是昭明太子。而且上面有一些我看不懂的事情。” 微尘君沉吟道:“详细说一下?” 他们两个人私底下讨论了一下。沈朝淮终于把这个故事听完了,无波无澜道:“我觉得我与你无关。” 微尘君不要他觉得,“你与我共享红线,生死已一体。哪怕你如何逃避,这一切都存在。” 沈朝淮哦了一声,“先睡觉了。” 他转身就走,夜间灯火阑珊,徒留微尘君静静地往前走。 微尘君道:“沈朝淮。他得到长生剑,为晏显白塑魂后,还要劈掉过去残留的魂骨。这一切,也与你无关。” 沈朝淮被他隔应了一下,终于回过头正式看向了对方。 他长得与微尘君一模一样,二人互相对视,经常有一种照镜子的荒诞感。沈朝淮的长发垂在侧脸上,矜贵而自持,“他这个人,一直和我有关。从见面到现在,从来都是。” 神经病。微尘君和他对望了半天,两个人站着一动不动。 微尘君道:“有点生气,不如不睡了。” 沈朝淮觉得也是,“嗯,我们两个以后还是少说话。” 微尘君很支持,“嗯,对。不如去打听一下拍卖行的事情。” 沈朝淮无所谓,“天亮了我露个脸就好了,拍卖行不可能不让我进去。” 微尘君闭上了嘴巴,眼里闪过三分不悦六分冷淡一分嫌弃,“那等义父醒吧。” 左右护法分列在门口,游时宴早上起来的时候,对这两位黑白双煞没什么好脸色,“干什么,我早饭还没吃上就要吵架吗?” 其实两个人已经不吵架了,又重新回到了一种诡异的尴尬感。游时宴穿上衣服出门,打了个喷嚏,讷讷道:“怎么回事,真的一句话也不说了。你们不会互相给对方下毒,把对方毒哑了吧?” 沈朝淮和微尘君僵持着不语,各自顶着一张死人脸,一个戴着箩筐一个带着破帽。 宁州的拍卖行奢靡而华丽,从晨日开了便人声鼎沸。门口的小二拿着挂牌,一个个盘算递号。 沈朝淮准备露脸,企图把箩筐拿下来。 微尘君率先拿下了破帽,顶着沈朝淮的脸,“给三个位置。” 游时宴一惊,高看了微尘君一眼,“你这样抢脸,只怕是脸都不要了。” 沈朝淮确实没脸见人了,“如此行事,简直过分至极!” 游时宴赞同地点点头,脸也气红了,“可恶。大少爷我待会陪你骂。看到了吗?这位就是沈家的大少爷沈朝淮,还不快给他号码。” 微尘君微微一笑,“嗯。” 门口的小二讨好着沈朝淮,“许久未见,沧澜公子气质更是好了,比起之前,更是俊朗非凡!” 微尘君眼睛一闪,“义父,他说我更好看。” 一股碧螺春的味道缓缓蔓延,游时宴没得说他了,“我就说小视频多刷刷有用。至少能学会自拍看看自己长什么样。” 沈朝淮把箩筐扯下来,黑着脸道:“够了,你再看一遍谁更好看?” 第七十五章 拍卖行上很热闹。更热闹的是游时宴这边献殷勤的。 第101章 因为有两个沈朝淮,游时宴干脆不解释了。拍卖行便认为沈朝淮和微尘君是兄弟,两个人财大气粗可以爆双倍的钱,竟然安排了第一排的座子。 可惜这次出门仓促,沈朝淮其实只带了一个荷包,勉勉强强只能买个灵物。 三人坐在座子上,沉默地看着前面叫卖的小二。 暖帘轻轻掀开,烛火煌煌摇曳,晕染在幽亮的冷玉上,晃出一片金红的奢靡色泽。小二迫不及待介绍完这块玉,高声对着游时宴道:“玉儿这个好,玉儿这个俊俏,这可是咱们临州出产的上好和田玉!只要三百两起拍,开价!” 游时宴尴尬地捏了捏头发,附和道:“开价!” 小二挤眉弄眼了一下,“二位沈公子,这可是大显身手的好机会。” 沈朝淮指尖一动,差点大少爷属性爆发,一掷千金,“额,我——” 游时宴拉住他,话锋一转,“从另外一个角度说起,这块玉也没那么好。你看旁边,还有小黑点,成色不好。” 沈朝淮被他说服了,冷静了下来 “嗯,好吧。” 这人来砸场子的吗?小二面色不佳,冷着脸掀开了下一个,马上堆起笑容,夸张道:“我的天,看看这是什么,这竟然是酒神长厌君曾经用过的马鞍,想必是沾染了天地的灵气。要是咱们普通人拿了他,恐怕是有飞升的概率。” 微尘君颤了颤长睫,“世间竟有如此良物。” 游时宴大为震撼,“我当时从来没骑过马,你不是知道吗?” 但话又说回来了,当初自己的东西能卖这么贵吗?游时宴听着周围人起拍价越来越高,难得动了心思。 小二拍完这一个,掀开布料,当场吆喝一声,“啊!竟然是,竟然是一块上好的古董瓷片。” 小二将烛火晃到最大,几乎闪瞎了第一排游时宴的眼睛。小二深吸一口气,“这古董瓷片,是千年前的瓷片,谁敢直视它?” 游时宴眼睛被刺得无法直视,震撼道:“这烛火才是千年前的吧?” 微尘君沉吟道:“此物甚妙,但我不掷一金。” 沈朝淮也看不太上这个,“平平无奇。” 他们三个占着第一排什么都不买,小二吆喝了半天,都没什么信心了,掀开了下一个,感慨道:“此物是一个灵桃,传说曾是姻缘神点化的桃子。” 他摸了摸脑袋,“但是现在灵气枯竭,可能没有什么用了。不过也属于奇珍,大家——” “一千两!”游时宴吼道。 众人忍不住窃窃私语,出现了骚动。 “看来沈家就是因此而来,想必此物另有高深之处。”一个老头摸了摸胡子,遗憾地摇摇头,“只可惜沈家不是好惹的,还是算了。” “除非,”他叹息道,“除非宁州本地的施鸢镖局出手,不过施鸢镖局怎么会和沈家作对。” 游时宴也觉得这把稳了,不禁挺直了腰杆,精致的面上满是得意,小声道:“嘻嘻,还是我厉害。” 微尘君也忍不住笑了,“哈哈。” 他们两个嘻嘻哈哈的,沈朝淮面无表情地准备付钱,忽然听到最顶上天字客房的上宾敲了一下桌子。 “三千两!” 一位胖胖的商人站了起来,托住了肚子,双目如火般看向游时宴,“我出三千两!” 游时宴到手的桃子飞了,不满地撇了撇嘴,“这谁啊?大少爷,怎么敢跟你对着干?” 沈朝淮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半晌后神情复杂,“游时宴,这是你当初下酒毒晕的胖商人,你记不记得当时你假装是他弟弟,把他令牌和钱骗光了的事情。” 游时宴喉头一哽,嘴硬道:“不记得。我出三千五百两。” 胖商人冷哼一声,“五千两。” 游时宴脑子一热,“你,他,他跟我杠上了?” “等等,”沈朝淮扶额,矜贵的面上满是无奈,“现在是宁州的地盘,哪怕是神君来了也比不过他们镖局的财力。” 微尘君作为神君看得也明白,“只能让了。义父,我们等下一个吧。” 也没办法了。游时宴长叹一声,默默举起了牌子。 小二眼睛瞪得像铜铃,瞠目结舌,“一千万,这位公子出了一千万!” 四周一片哗然,游时宴冷哼着整理了衣襟,站了起来,嚣张地对楼顶上的鞠躬,挑眉道:“跟我斗。” 他坐下来,周围人爆发出了轰鸣的掌声,掌声绕梁不绝。游时宴正在飘飘然,沈朝淮低声道:“你怎么回事,我们从哪里拿出这个钱?” 游时宴信誓旦旦道:“我自有办法。你怕什么?” 沈朝淮道:“因为是我付钱。” 游时宴早就有了主意,可怜兮兮地拽住他袖子,撒娇道:“大少爷,难道我骗过你害过你吗?额……过去就过去了,总之这次你相信我,我是真有办法。” 沈朝淮半信半疑,“我是不是真的不应该带你出来?” 片刻后,拍卖结束。帷幕帐一拉,小二兴奋地冲到游时宴面前,笑眯眯道:“游公子,未曾料到您竟如此大气,咱们拍卖行不押借条。” 游时宴突然垂下了眼睛,长睫扫到脸上,留下错错的阴影,软声道:“押人行吗?” 小二愣了,“公子说什么?” 微尘君和沈朝淮被以一千万的价格抵押出去了。游时宴嘱托他们两个,“沈家人没人敢动的。你们两个等我半天,我就能拿到钱把你们两个赎回来。” 微尘君点点头,对沈朝淮呵斥道:“谁让你带义父出来的?” 沈朝淮青筋一跳,“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微尘君冷静了下来,“不知道。” 游时宴缠着红线想要剪断,嘟囔道:“不是,我不想卖我自己啊。我不出去怎么能救你们两个?” 小二并不担忧这个,“我们拍卖行自然有办法,我们这里有一位奇人先生,精通各种俗世奇技。” 他将先生请出来。昏暗的拍卖行中,奇珍珠宝熠熠生辉,照亮了晦暗的角落,一位男子缓缓走了出来。 他的脚步不急不躁,衣衫沉沉坠在地上,如经年积淀而不变的气度,英武非凡。伏凌君负着手,哈哈大笑,“奇了!” 微尘君顿觉人生无望,喃喃道:“今日或许命丧于此。” 伏凌君不理他,凑到游时宴面前,沧桑地摸着手,“老婆,吾来了。吾为了救你出红线,愿意舍己为人。你一定要记住这一天。” 游时宴故作感动地配合他,顺便甩开手,“好,那你快去做吧。” 伏凌君再次大笑两声,却沉痛地闭上了眼,“世界上最帅气的男人昭明太子已经逐渐老去了,而吾这次做完这件事,可能也撑不了多久了。” “好死……好似神人般,”游时宴咽下了别的话,“那么要怎么做呢?” 伏凌君别有深意地看了看他,像要用尽最后的力气记住他,转向微尘君道:“龙儿,吾来了。” 他变成一道黑气穿梭在红线内,赤红如血的绸缎带顷刻间解开。游时宴还没来得及感激,伏凌君就变回原型。 伏凌君的脸变成了红色,整个身子都在发红,呕吐了两声,“已经将红线销毁了,可惜龙味好可怕。难道此乃二龙戏珠也?” 游时宴对于他知道自己是“猪”这件事还挺意外的,不过也来不及多说什么了,掉头就走,“再见!” 伏凌君牺牲了自己俊美的外表,跟两个人站在一起,忽然迷之一笑,“不知为何,吾竟觉得自己更加耀眼了……” 拍卖行外,已至正午。闹市中人群密集,谈笑叫卖声纷纷扰扰,勾勒交织成一张密集的网,铺设在红尘中。 游时宴带着自己的计策,七拐八弯找到了一个小巷子,扣上了里面的小门,压低了嗓子,“别时易。九州大盗游时宴。” 里面人低声道:“会时难。九州消息万事通。少侠今日打听什么?” 游时宴想了想,“酒神长厌君的东西能卖多少钱?” 里面的人道:“散卖不值钱,须与正规商贩合作盗墓。通常千万以上。” 盗墓?游时宴心中一动,眼里浮现出了一堆银子,咽了咽唾沫,“酒神是上古天帝,没有墓吧。你是说,酒神信徒建的私墓?” “正是如此,少侠若是愿意。宁州有悬赏榜,与人组队下墓,更为安全。” 游时宴点点头,习惯性地往里面塞了点假的碎银。 他时隔许久,来到宁州悬赏榜这里。宁州悬赏榜上有商客亦有侠士,但前来揭榜的一定非富即能打。 游时宴打不过他们,但胜在能挑事,小声道:“大哥,你旁边这个人好像看你不顺眼。” 壮汉勃然一怒,怒视看过去。 游时宴凑到另一个男的旁边,握紧拳头,正义道:“公子,吓死我了,这个人好像要打你。” 他就这么顺手挑事,准备走进去,结果公子与壮汉互相看了看,困惑道:“这不俺弟(我哥)吗?” 第102章 游时宴讷讷地缩了脖子,“好巧啊,你们两个,额长得挺像的。” 壮汉想明白了,挥手道:“去去,抢什么单子。” 游时宴着急了,“哥,你让我过去吧。我真着急办事,不和你们冲突,我是下墓的!” 他一咬牙,拽过两个人想往前冲,前面突然传来了一声“咦”。 一位穿着上好,像是温养长大的富庶公子走上前来。他生得不算惊艳,举手投足间却自带一股天真又烂漫的姿态,像生在红尘中被好好护住的少年,还戴着一堆金枝玉叶的首饰,生怕别人不知他有多有钱。 这公子看向游时宴,莞尔一笑,“好巧,我也要去下墓呢。” 第七十六章 施公子有钱,很有钱。 他从商铺的西街买到东街,带着游时宴把整条街逛了一遍,先买了下墓的必备用品,又给游时宴买了一堆衣服。 游时宴感动无比,“施公子,你真的要请我当侍卫吗?” 施公子点点头,眸中一片单纯的笑意,清澈如水,“对呀,择优不如择巧,正好省得麻烦。而且我是施家商贩,知道酒神的墓怎么走,不会出现危险的,就当去玩了,说不定还能挣点。” 游时宴看他也确实不像能打的,纠结片刻后道:“那快走吧,我朋友还关在拍卖行里。我们快去把我的……咳咳,把酒神的墓挖了。” 施公子眼底闪过一丝晦暗的意味,“原来如此,幸好你碰到我了。” 游时宴觉得他人傻钱多,心底略有嫌弃,但负责道:“没事,我有一把剑。就算遇到各种各样的机关,我也一定能解开的。” 施公子竟然出乎意料的靠谱,一路领着游时宴走到郊野外。施公子蹲在一颗树下,捡起了一个月牙形状的石头,喃喃道:“嗯?竟然还没有坏。” 游时宴不知道他在找什么,催促道:“施公子,你好没好?” 施公子歪过头,把石头递给他,“你看一下这个。五行之法,这里有阵吗?” 游时宴行走江湖多年,接过石头轻而易举把玩了一下,然后扔掉,挑眉道:“不是阵,这是一个灵气石,是送给修行之人聚灵的。” “原来如此,”施公子不知为何嗤笑了一声,“游公子你见多识广,想必此物不值一提。” 游时宴奇怪他莫名其妙的态度,“说什么呢?听不懂。” 施公子沉默后笑了笑,“对,忘了你听不懂。” 四周空旷无人,寂寥而安宁。施公子重新蹲在树下翻找。而林间风过簌簌,扫过落叶后,终于露出了一个小机关。 施公子轻车熟路地扣上去,“找到了,我们下去吧。” 一道石门缓缓打开,砾石摩挲在冰冷的地面上,激起一阵火般的光芒。游时宴单膝下跪,利索地拿出烛灯,往里面探去。 里面并没有向下的阶梯,反而是向上的一团雾。雾中迷雾阵阵,像留了千年尸气一般阴冷。游时宴手往前一伸,灵力顷刻间枯竭,警惕道:“这里面封着人魂吗?为什么我没法运气?” “什么?”施公子神色一凛,靠在他旁边,轻轻叹息一声,“很危险啊。” 游时宴颤了颤长睫,却毫不犹豫道:“那我一个人下去,你把商贩证明给我,事成后我分你一半。我朋友急需帮忙,多谢。” 施公子静静地看着他,浅浅一笑,“你很讲义气。我跟你一起去,我们两个互相照应。” 施公子虽然比他高也壮,不过游时宴总觉得他有股轻飘飘的娇气劲。游时宴认为他是个拖油瓶,主动把手递上去,嘱托道:“那你拉着我的手,跟在我后面。” 施公子嗯了一声,手伸上去。少年人的掌心果然是熟悉的柔软与温暖,密集的剑茧和伤痕在上面,经年不变。 他跟在游时宴身后亦步亦趋。游时宴进了墓后咳了一声,挥开面前的幽绿的尸气,白皙的脸被呛得通红,嘱托道:“你屏住呼吸,先等我摸清楚再动。” 他独自往前走了几步,上面传来几声铁器的巨响,像栓住了什么东西一样,艰难地颤抖着。 游时宴面上不显,将烛灯举起,烛火照到寒雾上,破开了冷雾,照亮了一层层的锁链。 密集的锁链自半空中伸展,绷紧延伸向二人的位置。游时宴看向脚下,竟然是一块吊在半空中的小船。 他蹲下仔细观察,锁链因他的动作发出一声哀嚎,如厉鬼般荡开,惊悚刺耳。 施公子倒吸一口气,“游公子……不然我们还是走吧?” “怎么,”游时宴不以为意,“你害怕恶鬼不成?长厌君才不计较这些。你再害怕,给你,拿着我的符纸防身。” 他借着这一点光亮,认真地看向了小船底下的事物。是一排排整齐而冰凉的棺材,堆成了高山,里面泛着冷光,堆满了大片大片的金子。 施公子瑟瑟发抖待在角落。游时宴测试了一下距离,“没法运气,不确定下面有没有别的尸体。你有什么办法吗?” 他说完话,忽然摸到了船身上凹凸不平的地方。那是用刀尖刻上去的字,笔画转锋的时候带起了尖刺,不知道花了多重的力气才能刻成。 字迹依稀不清,游时宴谨慎地摸去,发现是一句耳熟能详的诗词: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是谁刻的? 游时宴确定这句诗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又念了一遍,“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施公子垂着头,哑着嗓子道:“厌帝。” 好多年没人这么叫他脸上,游时宴被这一句话激起了鸡皮疙瘩,开玩笑缓解压力,“你再叫也不能复活了,施家信酒神都是好几千年的事情了。再说了,施家现在手下有镖局,上天庭还有金鸢上仙坐镇,惦记酒神干什么?” 施公子动了动薄薄的嘴唇,墓里昏暗寒冷,他肤色煞白,一缕光落在上面,照透了他眼底的恨意,“我不害怕,厌帝。是你该害怕。” 他骤然伸出手,冰凉的指尖扣住游时宴的脖颈,露出一个恬静而柔和的笑容,“幸好,幸好你碰到我了。不然我去哪里找你呢?小天帝。” 游时宴被掐住脖子,马上抽出长生剑,剑身嗡鸣一响,荡开如龙吟般纯正的杀意。 游时宴听见这个叫法就知道是谁,难以置信道:“金鸢上仙,你又干什么?” 他转式成剑,剑锋如刃般刺过去。金鸢上仙转了转眼睛,轻描淡写道:“这是宁州,你在我的地盘上。” 金鸢上仙眼睛不停转着,黑色的瞳孔镶嵌在眼白里,很快脱落了下来,溅开一片黏腻的血色。 游时宴知道他本相可怕,猝不及防还是被他的血流了一脸,一边抹脸一边无语,“你到底要干什么!就因为我卖你那点假货,你至于杀人灭口?还是说,我之前认识你吗?” 金鸢上仙脸上生出了四双眼睛,身体缓缓膨胀,肌肤表面浮现出一层层青紫色的眼睛,肿胀后同时睁开。 游时宴拳头一硬,狠狠揍上去,“我靠,你的血要把我淹死了,你再来一个试试。” 金鸢上仙的眼珠被他打了后滚落,又长出了一只新的,宁州本地无穷无尽的信仰恍若绵密不绝的丝线,勾勒在半空中。更何况财神信仰遍布九州,仅次于昭明太子。 他俯身凑近游时宴,“你自己想一想,你认不认识我?” 游时宴眉心一跳,“不认识!” 金鸢上仙原身看不出表情,他将船身一晃,半空中的锁链彻底断开,整个小船坠入地上。 狂风作响,残链陨落。游时宴顷刻间抽剑出身,刀刃刻入墙壁内。他一转脚步,衣诀猎猎,翻飞后平稳落地。 游时宴剑锋未至,出鞘的寒光抵在指尖,剑如其人,像是洗尽铅华后仍然锐利的少年郎,意气风发。 他正色道:“金鸢上仙,你要是有什么事情,直说就是了。要是继续算计我,可别怪我不给你留面子!” 金鸢上仙抬手,弥漫的尸雾迅速退下。周遭的一切才现出原貌。 游时宴抵住剑,转身看去,是一个个雕刻而成的石像。 石像雕刻得栩栩如生,连游时宴眼尾末端上挑的眉尖都悉心刻画了出来,他们整齐地躺在棺材里,每个发尾上,都刻着不同的编号。 游时宴心里感慨着还挺吓人的,冷哼道:“切,就这还想吓唬我,你以为水神白吓唬我的吗?” 金鸢上仙对他这样冷静有点意外,吐出一句话,“当年施家的事情。我忍到现在,终于能跟你清算了。” “你倒是说什么事啊?”游时宴直率地说出来,右手放到酒壶里,找出了一个铃铛。 说吧,等你说完,再决定跟你打不打。游时宴想讲道理,等金鸢上仙说明。 金鸢上仙微抬下巴,脖颈一串密密麻麻的眼睛跟着睁开,狭长地眯成了一条缝,“好,好,我告诉你。” 施令黛枕在母亲膝下,倦怠地揉着眼睛。 窗外微风,卷帘半隅。烛火微暖,岁月静好。 第103章 “所以,厌帝顺手偷走了那坛酒,又被施家的祖先找上了门。他又觉得施家人酿酒酿得好,便收了施家人做信徒。自那开始,我们便从酿酒转为经商,成了这样富庶的家族。” 施令黛听到这里就笑了,“都说厌帝昭昭,一统四域,万古无双。怎么听着这样小孩子脾气?” 施夫人也被他逗笑了,“你这是没见过他,你要是见到他本人,恐怕要感恩戴德了。” 施令黛今年才十二三岁岁,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壮着胆子道:“我不怕,我真的不怕啊。厌帝对我们这么好,什么都会给我们的。母亲,我们真的只有到了十五岁才能见到他吗?” 施夫人抚摸着他的长发,“施家人十五岁都可以见一次厌帝,向他祈求赐福。正好今夜是你哥哥的生辰,你可不要出门,不许破坏了赐福的仪式。” 施令黛心间一动,点了点头,“好。” 第七十七章 夜半,施家很快静了下来。施家长子前去酒神庙堂祈求赐福,所有人都等待着结束。 夏夜凉风习习,裹着聒噪的蝉鸣飞扬,将柳絮抛入了空中,一切幽微的思绪都像是漂浮不定的柳絮,沉浮在夜间,飘起,再坠落。 施令黛咬了一口上好的芙蓉凉糕,心却如何也静不下来。 哥哥去见厌帝了。厌帝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他实在太好奇,只好打开了看了多遍的长厌君画册,企图安定下来。 画中,少年人剑未出鞘,身法飘忽不定。贴着对方的长矛近身杀敌,矛锋逼近在身前,长厌君却卸掉力气,俯身擦过寒光而过。 长厌君腰身柔韧而纤细,因而杀敌之刻轻盈迅猛。他侧转后白发散开,展露在风中,像冷到极致凝结的雪花。 偏偏长厌君仰头,认真到极致的时刻,神情专注而热烈。 是一张暖若春水的脸颊,拥有九州四域最勇往无前的未来,在震天作响的杀伐声中,折来了天下独一无二的光芒。 峥嵘兵戈,仅在此刻,犹能窥见少年郎永恒热烈的气魄。 施令黛指尖微微卷动着画册,揉皱了整张纸。他嗓子有点哑,好奇心几乎要淹没年少的一颗心。 ……我应该是不一样的。施令黛将褶皱抚平,他是父母少来得子,算命先生说是有得天独厚的气运的。 施令黛脑子里想着,身上已经穿好了衣裳。 茫茫的夜,静谧而无声。他步履匆匆,压着脚步声,一点点贴近最后面的庙堂,冷静地放缓呼吸。 施令黛靠近窗户,小心翼翼地掀开了一角。 霎时间,他闻到一股醇厚而浓烈的酒香,清甜纯粹,几乎醉人到晕眩。施令黛捂住鼻子,强撑着睁大眼睛。 一阵风降临在庙堂中,忽得吹暗了屋内的烛火。雨珠轻轻滴在地上,长厌君踩着雨珠,降临在屋内。 他长发简单地束起,红衣松松垮垮坠在身上,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脸,只有赤红的衣衫映着满头雪发,流光溢彩。 长厌君轻轻吸了一口气,“嗯?” 施令黛不自觉握紧了珠帘,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 长厌君道:“你怎么不点灯?” 施家长子跪在祠堂内,紧张地说不出话,“额,点,点了的,厌帝。” 长厌君没有计较,手上一绕,指尖窜起一阵火苗,火苗从他手中飞向四周,陡然间照亮了整个屋子。 长厌君满意地点点头,“这就能看清了。” 施令黛呼吸一乱,反应迅速,马上蹲在帘子下,快点藏好。 长厌君随意一瞥,正好看见了角落里一撮黑毛。 他忽然笑了,“唉,那是什么?” 施令黛脚一软,整个身子窝在窗户外面。长厌君从椅子上走下来,一步步走上前。 施令黛听着轻快的脚步声,心莫名害怕了起来。 长厌君不会生气吧?他暗暗叫苦。 他等着等着,长厌君突然伸出了手,狠狠揉了揉他的脑袋,把他压下去。 “小孩,”少年带着笑意,低声道,“藏好点。” 施令黛脸一红,心脏猛然急切了起来,如雷做鼓响彻心扉。他殷切而期盼地望过去,只看到了拉下的帘子。 长厌君用灵力标了一句话:施法,不许看! 施令黛长舒一口气,脚下轻飘飘地溜回自己的屋子,躺在床上的时候,傻笑了起来。 他不确定自己在笑什么,但就是有一种得意又莫名的心思。 施令黛睡不着,临近清晨的时候便等着哥哥,几乎带着炫耀地问道:“哥哥,你跟长厌君说话了吗?” “没,”施家长子烦躁地叹气,“我没太敢说话。” 施令黛勾起唇角,惋惜道:“施家人一辈子只能见一次长厌君啊,真可惜。你许了什么愿?” 施家长子道:“我许愿要了通灵的天赋,厌帝说这东西不算珍贵,折了我一点气运。” 原来是折气运。施令黛眼睛转了转,“好。” 只是折气运罢了,他想,只是折气运罢了,自己可是天生的气运之子,到时候干脆多要一个愿望。 施令黛跟哥哥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汤。 施夫人正在跟施老爷闲谈,她笑着剥了个莲子,“你知不知道,堂妹妹出去看上个男人,生得俊朗非凡,姓裴。结果她缠了人家一个多月,那裴公子直接给她找了个男的,现在,堂妹妹又跟那个男的好上了。这姓裴的是活月老转世吗?怎么这么喜欢给人凑对。” 施老爷吃着饭,琢磨道:“我走商听说过他,这人嫌弃麻烦,喜欢新鲜感,可惜长得温吞样,缠上来的都以为他喜欢安静的。” 施夫人阴阳道:“施路成,你记得好清楚啊。平常怎么不看你这么能记事?” 施老爷拿帕子擦了擦汗,“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施夫人冷哼一声,“你前两天出门碰见我爹了?” 施老爷又擦了擦汗,“不记得了,这个也不记得了。” 施夫人慢条斯理道:“这个能记得。” 施老爷看了看她的表情,“记得了,记得了。咱爹身子骨挺好的,看他的时候还能驾马车。” 施令黛听着听着,突然插嘴道:“爹,你给我买个玉石好不好,我要自己手磨一个。” 施夫人道:“怎么突然想要这个了?” 施令黛啊了一声,有意无意拖了长音,笑眯眯道:“因为我喜欢这个。” 施夫人不以为意,“喜欢就多买几个现成的,施家不差这些钱,磨着太麻烦了。” “不。”施令黛直接拒绝了,反应过来思索道,“我想给一个人道歉,所以想要自己做一个送给他。磨上两年也要磨出来。” 而且,施令黛在内心补充着,而且厌帝对我果然是与众不同的,要是我跟他许愿。我讨好他,他一定会倾心待我的。 他吃完饭,心情颇好地走了回去。 夜半入梦,施令黛仍然不忘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厌帝,他是征战过四域一统天下的天帝,是九州最强大的神君。如果厌帝愿意施舍一点灵力给自己,自己的前途未来,将会无比圆满。 如若还有机会……得厌帝点化,说不定能日日跟在他身边,成就一段佳话。 天上白玉京,仙人抚我顶。 施令黛在唇边反复揉杂着他的名字,梦中的未来光辉灿烂,与长厌君一般扬名九州四海。 他醒来,掌心有一块父亲送来的玉石坯子,还没有打磨好,略微粗糙而搁手。 施令黛把冰凉的玉石放在怀中,直到捂到发烫后才拿出来。 他一日日打磨,玉石一日日荧亮。 时隔多年后,施令黛想起自己手腕上因为打磨玉石不小心留下的伤痕,伤疤狰狞夺目,像触目惊心的烙印,都忍不住作呕。 长厌君是世界上最没用的神君,他后来想。 十五岁生辰,施令黛终于真正等到了这天。 他从早上起床,便将玉石串好,谢绝了一切要拜访的人,专心致志地等着夜晚的降临。 他等到夜晚,进入庙堂前,提着灯笼,仔仔细细检查了周围有没有人,又将窗户关好,连门也结结实实用桌子挡上。 只等长厌君来见自己了。他雀跃地想着。 烛火渐渐燃尽,腊油滴到最后,发出一声哀鸣。施令黛跪得挺直,腰不疼,心却凉了下来。 他一语不发。天边的晨曦再次升起,又一轮日光显现。门外的人扣门问他,厌帝来过了吗? 施令黛张了张嘴唇,他脾气软性格好,被宠大的,张口却只吐出一个字,“滚。” 门外的小厮吓到了,施令黛面色煞白,继续跪着。 他的生辰在冬日,是最刺骨严寒的季节,所以家里人给他取的字是克凉的。施令黛在这样的冬日继续跪,心底的希冀一点点减少。 冷风催折,他眼前模糊不清,寒凉的气息涌入身上。他的身体摇摇欲坠,直到快撑不住的时候,还想继续坚持。 第104章 这是自己大好的前程与未来,不能结束在最开始的地方。 施令黛双手抬起放在案板上,扶额喘了一口气,却摸到了一支温热的手腕。 “抱歉。” 一股绵长而强大的灵力宁静地渡来,温暖无比。施令黛没什么意识和力气了,抬头往前看一眼,只模糊看到了长厌君的脸。 朦朦胧胧,望不真切,他只看到了一只如含春色的眼睛,脑子里只剩下了一句话。 他竟然真的这么漂亮,跟画里一模一样。 施令黛倒在了他的怀里。长厌君吓了一跳,他第一次和下界的凡人接触得这么近,竟问道:“你是快死了吗?” 施令黛喘了一口气,喃喃道:“三天三夜,厌帝,我跪了你三天三夜。” 长厌君反思了一下,“那怎么办,我再陪你三天三夜?” 施令黛以为自己在做梦,眼前忽得一亮,“好!” 长厌君骤然有种被缠上的直觉,撇了撇嘴,“小孩真麻烦。好吧,就陪你玩三天。” 施令黛紧紧抓住他的袖子,上面的绣纹精致闪耀。施令黛不分青红皂白,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玉坠,迷迷糊糊却执拗地塞给他。 这小孩干嘛呢?长厌君不厌其烦地推开,“自己拿着玩去,我不要你们东西。” 施令黛低声下气道:“厌帝,那日我偷看你,我跟你道歉。” 长厌君一愣,反应过来后挑了挑眉,“原来是你。我都没认出来,好,那我收着就是了。” “下次记得我,厌帝,”施令黛看过去,眼神炙热而滚烫,请求道,“下次记得我。” 长厌君对他笑了笑,“好啊,下次不会忘记你了。不会忘记你的脸和你的名字。” 施令黛的眼睛更亮了,一点点盛满整个他,“我的名字,厌帝也愿意记得吗?” 长厌君话都已经放出去了,眼睛往庙堂旁边的名字上一撇,道:“施令黛?” 施令黛真觉得自己在梦里了。 长厌君的声音真好听,像山间最轻柔的泉水,一路冲向山石,悦耳而舒朗,直至蔓延冲垮整个心房。 怎么会有这样完美的梦呢?九州间最绮丽最完美的幻梦,少时反反复复磋磨的人,竟然在自己面前。 施令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知道笑,眉眼忍不住弯起。 他想,自己大概这辈子不会忘记这一天了。 第七十八章 施令黛身上的冷完全退去的时候,长厌君才松开了手。 施令黛不免心乱,又想去抓又不敢,抬头一看,却倒吸一口凉气,“厌帝,你只有一只眼睛吗?” 风雪拂乱庙堂外的夜色,庙堂内的神君一袭红衣,轻挑地笑了笑,“现在算是。今日孤来迟了,是因为孤有个儿子,天生身体不好,孤刚挖了眼睛治他。” 施令黛闷闷道:“你说的是龙神吗?” 长厌君找到了贡品,扔过去道:“别把自己饿死了,先吃了再说。” 施令黛接过他扔来的桃子,残留的余温和酒香还弥漫在掌心。他耳尖一红,不舍得直接吃,偷偷放在怀里,“我不饿。” 长厌君不明白他在干嘛,将手上的桃子剥了皮,往他嘴里塞,“快给孤吃了,不然待会又晕了,娇气给谁看?” 施令黛不知所措想躲,头往旁边靠,撞到柜子上,呲牙咧嘴道:“啊!” 他捂住脑袋去看。长厌君也凑上来,靠近他去看,“没什么大事,你怎么笨成这样,真是施家人吗?” 施令黛默默盯着他,眼前一阵阵眩晕,“啊?” 长厌君趁机把桃子塞在他嘴里,笑眯眯道:“挺甜的,你尝尝。” 甘甜的汁水在唇边迸开,余味无穷。施令黛接过尝着,忽然有种云开见日的感觉。 厌帝真好说话,他壮了壮胆子,“厌帝,你陪我三天,就陪我坐在这里吗?” 长厌君颇为讶异,“不然呢,孤被你罚站吗?” “不是,”施令黛傻笑了起来,满怀希冀道,“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你可以演练剑法,排兵布阵。” 长厌君看了看狭窄的庙堂,直率道:“是你想看吧?孤打了太久的仗,除了伏凌君,孤恐怕以后谁也不打了。你起来,孤陪你演练玩玩就是了。” 施令黛眼前一亮,“厌帝亲自指点我吗?” “行。”长厌君原本想抽出长生剑,怕把他打伤,转而化为灵气刃,向前挥去。 施令黛下意识跳起,仓促避开,眼前剑光凛寒无比,蓦然贴近他的脖颈。施令黛情急之下,道:“厌帝,我没有兵器!” 长厌君化出灵气长枪,侧身踢向他,衣诀缭乱之刻,一语不发。 施令黛接过长枪,横面拂扫而去,迅疾而灵巧。 他在模仿自己吗?长厌君一怔,手下留情,一招一招引他渐入佳境。 风中烛火微烫,斩尽零星破碎的喘息。施令黛起式不算稳妥。长厌君侧身避开,指尖横扫捏住他的肩膀,忽然往下一压,正色道:“重来一次。” 他的吐息温软柔和,轻飘飘如同云般。施令黛脸一热,额间汗水滚落,下一枪却刚烈迅猛,远胜从前。 长厌君流畅地避开,侧身踹他膝盖,“往下躲。” 施令黛出力太大,收势不稳,躲不过这一下。长厌君叹了口气,压近后捏住他的枪锋。长厌君掌心一绕,寒芒贴着自己的侧脸而过,散开如雪的长发。 冷若冰霜的枪刃,如雪般的长发下,只有一张暖若春水的脸。 胜却春光万里。 施令黛心脏狂跳,枪法一步步精湛。 长厌君见他差不多了,想抽身用轻功离开他。长厌君刚转身,身后人忽然抓住他。 施令黛大概看出长厌君脾气好了,掌心残留着嗫嚅的汗水,喘着气道:“厌帝,我怎么样?” 长厌君没怎么指点过人的武功,毕竟水神和龙神天生就会,迟疑道:“应该还行吧?” 施令黛眼神炙热,“厌帝,你拿出长生剑和我打。” 怕是能把你打死。长厌君糊弄小孩,欺骗他,“其实刚才我用得就是长生剑。” 施令黛是他信徒,对长生剑熟得不能再熟了,“不是的,那不是长生剑。长生剑明明就在厌帝的怀中。” 长厌君没想到他这么聪明,笑道:“我就不给你看。” 施令黛见他笑了,便来了勇气,“厌帝,我看一眼。” 施令黛猛然上前,长厌君没想到他这么得寸进尺,猝不及防被他扑到庙堂旁边的蒲团上,发带滚落。 施令黛把长厌君压在身下,软发烙印在掌中,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脸颊彻底红了,支支吾吾道:“厌帝,对不起。” 长厌君皱了皱眉,头发被压着有点疼,“闹腾什么?” 施令黛隔着浅薄的衣衫感受到了少年郎纤细柔软的腰身,怕得连忙起身,结巴道:“厌帝,给你发带。” 长厌君不太爽,瞪他一眼,“不就是剑,大不了给你玩。” 他使气扔出长生剑,断剑铸造得精巧漂亮。施令黛接过剑,知道长厌君生气了,直接双膝下跪,祈求道:“厌帝,你别生气。” 长厌君梳着头发,无语了,“你们施家……算了,让你爹娘明年多给我供酒。你的愿望是什么?” 施令黛道:“我想长生不死。” 长厌君愣了一下,难以置信道:“你原来是个小疯子吗?” 施令黛不明所以,“不是说厌帝什么都能实现,只需要折我的气运就好了吗?” “天道自然有法则,哪怕你是天帝也没有永远不死的道理。”长厌君放下发带,绯红色的发带缠绕在他腕间,白皙而艳丽。 他想了想,又道:“算了,事不过三。孤看你确实气运非凡,赐你三次大难不死的机会,至于后果是什么,孤也不确定。没碰见过你要这么多的人。” 施令黛得到了愿望,还没来得及兴奋。长厌君却道:“那孤走了,不陪你玩了。” 施令黛眼神马上黯淡了,“厌帝,因为我惹你生气了吗?” 长厌君道:“因为你要的太多,孤给你赐福就得三天了,还不快躺蒲团上,记得不要睁眼。” 他懒得梳头发了,将发带缠在施令黛手上,“送你了。” 施令黛珍惜地低下头,正把“小狗绳”缠在自己腕间,眼前一黑。 长厌君动了动手腕,“太不老实了,还是打晕了赐福吧。” 这应该是一个平静的冬夜,雪自天上洒落,如蹦乱的玉珠,四散飘零。天地寂寥时,施令黛被雪一层层覆盖,他挣扎了许久,拨开面前的厚雪,缓缓坐起。 他嗓子疼得厉害,整个身子像被火烧了一样,张口道:“厌帝——” 施令黛突然住口了。 ……这不是自己的声音。 这声音又轻又飘,音调尖细柔软。应该是一个正当妙龄女子的声音。 施令黛捂住了嘴,张口又说一句话:“什么?” 第105章 他指尖往旁边去抓,找到了一面灵镜,镜旁写着长厌君的字。施令黛看向镜子,镜中人眉眼秀丽,相貌柔和秀丽,确实是一位难辨雌雄的美人。 他心中一恼,整个手握紧,直接将灵镜握得粉碎! 碎片烙入掌心,流出汩汩血迹。施令黛继续乱抓,旁边长厌君的字略显仓促: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后果。孤先帮你问问别人,有办法就来找你。 施令黛脸阴沉沉地推开门,门外风雪交加,吹入他的脸。 小厮搓搓手,“二少爷,你可算——” 施令黛低吼道:“给我闭嘴!” 小厮吓了一跳,看向他的脸后忽然沉默了,“啊,这,这。” 施令黛眉心一跳,青筋差点暴起,“给我把父亲母亲喊来,就说厌帝待我不同,明年还叫我来庙堂。” 夜未央,秉烛细谈。施夫人和施老爷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死了,他们看了施令黛的□□双性的器官,面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半晌后,施夫人道:“你这样,还娶妻吗?” 施老爷补充道:“这嫁人也不好嫁啊。” 施令黛忍着害怕,对父母解释道:“有三次逢凶化吉,或许是因为这个。” 施夫人确实觉得不亏,但为人父母,“这事说出去恐怕会遭人非议。但你今年都十五了,十六七正是娶妻的时候,本来今年妻子都该相看起来了。” 施令黛脸色清白交加,“我让厌帝帮我,不麻烦你们。” 施老爷拿帕子擦了擦汗,“别吵,别吵。多大点事,这,咱们都想想办法。先重新定两件衣裳,男子衣裳好像没法穿了。” “不用!”施令黛摔门而去,又怕又恼,只恨自己贪心要了这么个愿望。 他等待夜半,长厌君却一直不来入梦。 长厌君打听了一圈没打听到这个情况,反而是昭明太子以为他在暗示,脸都红了,说不介意长厌君是男是女,可以接受第二次成婚。 长厌君毫无办法,干脆找了伏凌君,为施令黛的生死簿又加了气运,算是弥补。 施令黛一个人颓废了大半年,终于拖拖拉拉,勉强掌握了身体,开始准备经商。 是年,他自幼时第一次心算的天赋,终于展露锋芒。 得天独厚的气运,商人特有的贪心与胆大,机敏灵巧的才智,让他在生意场上风生水起。 此时的他不知道,万事万物皆有代价,家族极盛之刻,必将迎来极衰之时。 酒神之死,殃及池鱼。 祸起酒龙,承择施君。 次年,施令黛清晨梳洗装扮,将红绳拴在手上,挡住曾为长厌君打磨玉石的痕迹。 微雨穿风而过,他垂眸跪下,将庙堂内长厌君的名讳又念了千遍万遍,温柔到极致不敢出声,却听不到任何回应。 施令黛心里慌乱无比,轻手掀开了帘子。 窗外,天雷黑沉沉压来,已成摧枯拉朽之势,破开满地云光,气势犹若吞海。 他听到父亲第一次用如此惧怕的声音,胆战心惊地对属下说道: “施家所有人,封锁消息,不许告诉任何人酒神没有回应的事情!” 第七十九章 粥已经凉透了。 施令黛吃了一勺粥,发凉的小米落入胃部,黏腻地打结,开始抽痛。 施夫人面色一冷,伸手打翻他的碗,“吃什么,娘给你做好的。” 施令黛一语不发,面色一阵阵发白。 施夫人终于忍不住了,“施路成!你别给我装模作样的,外面到底什么情况,家里过成这样,你凭什么不让我出门,你是怎么想的?” 施老爷拿帕子擦了擦额间的热汗,“外面……外面有流民造反。” 施令黛静静地看向他,“厌帝没有出手吗?” 施老爷喃喃道:“厌帝不在了。没人护住施家了,你们不要出门。我们还有粮食,还有看家护院的小厮护卫,出去了就没有了。” 施夫人根本不信,冷冷道:“流民敢跟我们施家对着干?你若是像个当家的,就实话实说,外面到底怎么了。” 施老爷捏着帕子,忽然暴起,额间青筋狂跳,一口气把桌上碗筷扫下,“你们都给我闭嘴!” 后面的弟妹哭了一声。施令黛眯了眯眼睛,他今岁不足十七,强行冷静道:“娘,你别问了。爹,你也别生气。大家好好的,一定能熬过去的。” 他单膝下跪,跪在地上捡起瓷片,浑浑噩噩间踉跄一步,手腕撞上瓷片,流出惊心动魄的一道血痕。 血液弥漫在腕间,一寸寸蔓延入红绳内。施令黛覆上去,温热的红线残留有余温,仿佛长厌君握住的那一瞬间。 他跪着一点点堆起瓷片,直到眼前模糊一片,热泪朦胧滚入冰凉的地面,心脏像是随之破碎。 施令黛低声哽咽道:“因为厌帝不在了啊。” 屋中没有人开口,寂静无比。施令黛拖着身子走回了屋内,坐在软床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片刻后,施夫人推开门,悄声来到他床边,红着眼呵斥道:“哭什么,不就是神君没了,没人庇护你就活不成了吗?你不是天天说自己是气运之子吗?怎么折腾成这样,一点骨气也没有。拿着。” 施令黛掌心一凉,迷迷糊糊被塞入了一个东西。 烛火摇曳,昏暗却仍留有暖光。施令黛仰头一看,竟是施夫人自己的施家令牌,“娘,你把这个给我做什么?” 施夫人不回答,“你拿着就是了。” 施令黛不明所以,令牌被施夫人好好挂在了他的脖子上,是一个酒壶形状的精致玉髓。 施夫人嘱托他,烛火下,眼尾尽是温柔的爱意,“好好戴着,出事了往西跑。见到人喊爷爷奶奶,嘴甜一点,不要骨气,只要留一条命。听到了吗?” 施令黛愣了一下,“娘,你跟爹聊过了?” 施夫人转头便走。施令黛坐在床边,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 怎么回事?他得到的信息太少,胃又开始抽痛,额间渗出大片大片的冷汗。施令黛半梦半醒间,身上却像是扔了一把烈火,肺腑发烫。 施令黛喘息了几声,还未从床上爬起,忽然听见了一阵阵敲门声。 咚,咚,咚! 不像敲门声,像撞门声。施令黛警惕地拿起角落里的长枪,从窗外望过去。 咚,咚,咚! 男子穿着粗布麻衣,连补丁也没缝。他的脸上露出了一半的白骨,上面挂着腐烂的血肉,明明已经骨瘦如柴,脸上却尽是爆裂的凶狠。 他将手中的木条往施令黛门上撞去,目光中满是呼之欲出的杀意。 咚,咚,咚! 夜色茫然,一声声剧烈的响声撕碎苍穹,几乎要淹没整个思绪。施令黛只愣了一下,门就已经临近撞开。 他离得近了,终于听清楚这几个流民在讨论什么。 “草,老子一路杀进来,施家人一个得这病的都没有,还骗我们说长厌君有办法,长厌君都死了!是想让我们病死吗?” “施家人真是作威作福惯了,今天非得让他们知道好歹!” 他们的话落在空中,像一把利刃,直直戳中了少年心脏。 杀进来? ……他们是杀进来的。我们施家地大,足以抵得上平民三户。而我的卧房在最外侧,下一个,就是娘亲父亲了。 咚,咚,咚! 跑!跑!现在开始! 催命的撞门声仍旧不曾平息,施令黛当机立断,手上长枪出手,横扫而去,刺穿后门窗户。他整个强行冲出,滚落在地上。 骨骼发出刺耳的碰撞声,施令黛脚下丝毫不停,直接冲向后面的卧房。 他听见前厅乱成一团,烧杀抢掠声不绝入耳,脚下踉跄后再次爬起,直到整个骨骼像是碎掉,也不肯停下。 流民人多势众,却通常是先抢物再杀人,只有自己够快,够快,就能带母亲跑出去。 施令黛咽喉涌出一股腥甜的血味,他眯着眼睛擦掉,身后忽然被人撞了一下。 “这,这是……”一位男子刚发现他,指着他叫道,“这是施家——” 施令黛脑子嗡得一热,手上长枪顷刻间出手,一枪穿过男子心脏,手起刀落! 他未曾料想自己动手这么快,鲜血迸开的时候,差点跌落在地。 我杀人了?施令黛只怔愣了片刻,拔出长枪,继续往前奔去。 前院需要翻墙,他胜过流民吃不饱的身体素质,脚下一点,借枪杆挺入院中。 他闯进后院,发现妹妹还在休息,舀了一把凉水泼上去,背起她道:“起来。” 妹妹摇摇欲坠昏在他的背上。施令黛踹开门,喊了一声,“父亲!” 父亲的铺子空空荡荡,上面只有一个帕子。施令黛扫过去,已经明白父亲在前厅。他热泪一滚,拿上父亲的遗物,继续往前闯。 肩上的妹妹终于醒了,她睁眼看到四周的杀声,临近绝望哭了的时候。施令黛捂住她的嘴,哽咽道:“小声哭,小声哭。不然就轮到我们了。” 第106章 他崩溃地流出泪,眼尾发红,手上再起一式,却是杀人灭口的死招。施令黛左手护住怀中的孩子,再道:“闭上眼吧,哥哥带你冲出去。” 他带着孩子,多有不便,好在四周流民没有秩序,勉强闯进最后一个厅堂。 施令黛站在那里,吐出一口喘息,还没站定。旁边人看了他一眼,警惕道:“前厅施家人都死干净了,你也来后厅抢粮?” 什么?施令黛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身上白玉色的富家公子衣衫,已经被鲜血染红,与流民别无二致。 “我,”施令黛知道流民互相间很难沟通,最好装作流民混入其中,“你们抢,我……我就进去看看。” 流民没有管他,施令黛踉跄着闯进去,面前流民人聚集在一起,围着一个中心大骂。 “你们明明知道这病治不好,还骗我们!就是为了你们自己享受,不顾我们死活了!” 他们的脸上血肉不停腐烂,间或有蛆虫爬过,啐出一口唾沫来,甚至都含着血珠,恐怕是命不久矣。 到底怎么了?施令黛想发问,往中间看了一眼,几乎魂飞魄散。 父亲的尸体被五马分尸,身子上满是密集的血痕。母亲被扒了衣服,赤裸着身子被人按住头,不停往地上按去。 “把你们粮仓的位置说出来,听到了吗?!”流民将施夫人的头扣在地上。 施夫人咬着唇,一声不吭,任由鲜血不停溅开。 施令黛肺腑内突然翻腾,闷声吐出一口血,捂住嘴呻吟道:“额……” 他跪在地上,手中长枪几乎拿不稳。周围人注意到了他,忽然有个男子上前,谨慎道:“这小子不对劲!喂,你抬起头来。” 施令黛整个身体颤抖了起来,周围人如一座座山般靠过来,四面八方俱是阴影与血迹。 要被杀了。他崩溃地想着。 还有办法吗?他听见胸腔中心跳一声声剧烈的加快,像海浪声一样催促着自己快点决断。 我想活下去。他瞳孔茫然地抬起,怀中妹妹发出了气若游丝的哭声,如一根弦般最后绷紧了自己的大脑。 顷刻间,他挺直地站起身,手中长枪一扫,直直穿向施夫人心脏! 血迹迸开在少年脸前,他的五官被热烈的鲜血冲淡,看不清楚容貌。施令黛舔了舔唇角,模仿着流民特有的野蛮笑了一声,“哈哈哈,痛快!” 施夫人嘴唇一动,整个胸腔被捅穿,鲜血混在冷刃内,混浊不堪时,却抬起了一只手,指向了西边。 ——往西跑,活下去。黛儿。 施令黛抽出长枪,四周响起一阵叫好声,间或有不满他杀得太快的抱怨。而他脖子最里面塞着的施家令牌像是发烫,烙入了心脏。 他像是被抽尽了力气,混入人群中行尸走肉般瘫倒在地。 怀中的妹妹还在哭,哭声讶异而刺耳。施令黛抱住怀中的孩子,冰冷的唇吻向她的额间,轻柔道:“阿妹。” 流民在施家内肆虐抢粮,施令黛平静地走出去,看向天空。 夜色已经浓厚到望不清了,天地慷慨铺陈,只有施家的旗子高高挺立在半空中,是少年人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施令黛只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那段年少时最绮丽温柔的梦,便葬送在了眼底。 他往西迈了一步,夜风疯狂地呼啸而来,天地像是要将他吞没。施令黛将手中的长枪扔掉,找到了一个小刀。 他一路往西走,见到人便双膝下跪,只求赏口饭吃。 如果有人靠近他,三步之内,刀刃必定出鞘,顷刻间夺去性命。 直到,金娇玉贵的少年郎在风霜中洗涤成善恶不分的利刃。他才明白,温柔乡,现世恶本就并蒂而生。 手起刀落,施令黛将男子撂倒,熟练地翻出了他的粮食,揉成小粒后,喂给了怀中的妹妹。 妹妹没有出声也没有动弹,乖巧地躺在他的怀里。施令黛微微一笑,继续往前走。 往西跑,是水神的地盘。水神正在下界大搞人祭。施令黛斜靠在树边,冷眼看着行路的流民。 他隐去气息,想要贴近偷袭,面前突然闪过一道冷刃。 来人身姿轻盈,绝非寻常侠客,剑眉星目,讽刺道:“怎么,哪里来的野狗。敢偷袭我的人?” 施令黛俯身一望,兵刃抵在自己咽喉,果断道:“……哥哥饶命。” 问情一愣,手下却毫不留情,“从哪边逃来的?” 施令黛打量他,在他眉眼中依稀望出了几分长厌君少年气的影子,心中一动,“从西边来,向东边跑。一路上是昭明太子庙、酒神祠堂、那群和尚的秃驴山。” 问情打消了几分怀疑,“见没见过施家人,得没得病?” 施令黛道:“没见过。你说的是□□腐烂那个病吗?我记得施家人说过会自己好的。” “放屁,根本没法治。”问情眉心一跳,差点骂出来,手上刀终于放下,“小子,离我们远点,听见了吗?要是再打我们主意,小心我杀了你。” 施令黛瞧着这人武功非凡,便道:“你们要去施家抢粮吗?” 我家已经被上一波流民抢干净了,施令黛似笑非笑地想着,你们去了,恐怕什么也没有了。 问情收回刀,刀鞘尽显寒芒,利索道:“抢粮做什么,不过就是问个清楚明白。不跟你废话,我走了。” 施令黛颇为意外,“你往旁边小道走,你带着一堆老弱妇孺,走大道这不傻傻等着人抢吗?” 问情道:“就是因为老弱妇孺才走大道的。这样别的老弱妇孺看见了,才会跟着我们一起走,不然他们就只能等死了。” 施令黛静静地看着他,忽然嘲讽地勾起了唇角,“你真是圣人。那祝圣人哥哥一路平安到施家。” 问情本来想说什么,眼睛一扫,看到了他怀中的孩子,反而摇头离开了。 短暂相逢,施令黛并未将此放在心上,反而拿出了腕间的红线。 黑夜如潮水般弥漫而来,他已经饿得面黄肌瘦,将残破不堪的红绳贴近心脏。 厌帝,他将奔波一路的疲乏全部卸下,难以言喻地埋怨与不甘涌上心头。 施令黛轻轻叹息一声,像看着月亮一般小心翼翼又责备。 你怎么就死了?厌帝。你要是不死,我可以天天见到你,我们一家人可以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厌帝。 他将不见磨损的红绳放入怀中,正中心脏暖过令牌,是施家人永恒不变的信仰,亦是死亡之外对生的渴望。 我会活下去的。他想到。 第八十章 施令黛走到水神城的时候,才知道穷途末路是什么滋味。 他的唇瓣已经裂开了,哑着嗓子道:“求你们让我进去。” 守城人将剑拔出,剑光凛然傲慢,“要想进城,就给蛟君大人祭祀。活人三。幼子无论死活,拿出来一个就好。拿不出的滚蛋!” 施令黛闷哼一声,气到极致却低下头,祈求道:“我是酒神信徒……厌帝曾庇护的施家人,你们问问水神君,他是厌帝亲眷,一定会让我进去的。” 守城人啐了一口唾沫,“施家人?早死干净了,一把烈火都烧光家了。难道你是地里爬出来的?就算你真是,也必须要搞生祭。滚开!” 要是当年,你们还敢这么对我说话?施令黛额间青筋一冒,抹掉脸上唾沫,恨意顿起,却笑道:“好,三人一幼子,祭祀给溯珏二君。我知道了。” 他转身向回路走去,行商特有敏锐的嗅觉告诉他,越是靠近水神城池的附近,危险和机会越多。 施令黛隐去气息,习惯性俯下身子,正好藏入密林中。他单膝下跪,整个人绷紧,像训练有素的猎犬,等待一个一击致胜的机会。 树林中有一阵风吹过,施令黛动了动耳朵,眼睛眯了起来。 来人了。 温热的呼吸吐在掌心,施令黛顷刻间扑上去,树林中亮出一道寒光,他压住对方的喉咙,指尖用力扣到泛白,“闭嘴!敢出声就杀了你。” 老人瞪大了眼睛,呜咽了两声,“我——” 施令黛将人打昏,压在脚下,继续等着下一个。 下一个是一个姑娘,看起来饿得不久,应该还有余力反抗。施令黛欺软怕硬,从不跟这种人起冲突,反而屏住呼吸藏起来。 他抓到夜半,终于凑齐了三个活人,暂时上缴上去。 守城吏终于正眼看他了,道:“一天时间,能找这么多人?” 施令黛擦了擦脸,“嗯。乱世不好找幼子,你等我明天继续找。” 守城吏愣了一下,“你怀里那个不是吗?” 施令黛眉心一跳,吼道:“不是!” 他情绪过激,缓了一口气,“她不是祭品,她是我妹妹。” 守城吏扫了一眼他怀里的孩子,面色古怪,“……这不都已经死了吗?” 他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施令黛,伸手扒开少年人怀中的孩子,上面是盘旋着苍蝇与蛆虫的臭肉。孩子旁边还放着一堆碾好的粮食,细心放在骨头旁边。 第107章 施令黛冷着脸打开他的手,“她只是闲这里闷,这里不比家里,没那么多玩意儿。她当然不说话了。” 守城吏这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毛病,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守城吏等他踉跄着走了,对旁边人道:“这小子是个能成事的,折在这里就亏了。老规矩,去找两个人,给他三碗粥。” 施令黛蹲在角落里,面前忽然多了三碗热粥。他警惕地抬起头,看见守城吏冲他挥挥手。 施令黛不敢信,第一碗给了别人,等到夜半看到没有中毒,才把凉掉的第二碗粥拿起来。 这粥是用上好的米粮熬成的。施令黛珍惜无比,将米粥喂给怀中孩子,轻柔道:“阿妹,你吃。” 粥沿着枯骨掉在地上。施令黛皱眉,心疼道:“这你都不吃,怎么,你怪我杀了母亲?” 他喂了一碗,孩子不吃。他已经有些恼恨了,第三碗捧起来,却还是喂给孩子,“阿妹,阿妹?” 施令黛眼睛一酸,喃喃道:“哥哥从前带你吃不上好的,你不吃就算了。怎么现在还不吃。” 他不想浪费好不容易得来的饭,跪在地上,一点点去舔地上的米粥,脸上都是沙砾的时候,却迷茫了起来。 粥好甜啊,粥好甜,为什么阿妹不吃? 他终于觉得奇怪,别开孩子的脸,轻手抚摸上去,摸到了刺骨的冰凉。 一滴热泪落到手背上,冷热交缠像是剑刃溅开的血,施令黛低声笑了一声。 像是哭般苍凉而无奈。 片刻后,守城吏收下他的祭品,笑道:“好小子,你是第十五个进去的。进城后,记得蛟君大人的名讳,珏君大人掌管文职,常年在灵域当众,不管生祭。你这样的,是溯君大人掌管。” 施令黛麻木地看着被收走的孩子,吐出一个字,“好。” 守城吏拿出笔墨,“名字?” 施令黛突然道:“我姓施。” 他一字一顿道:“施令黛。” 守城吏笔锋一转,晕染开一道墨痕,“小子,你来真的?你改个名字进去,我要刻上去的。现在酒神死了,不比从前了。” 施令黛固执道:“我姓施。” 守城吏用一种看死人的表情看着他,将水神城的路牌给他,打开大门。 许久未见的人声与欢笑声响起,四周街铺熙熙攘攘,间或有孩童拿着纸鸢玩闹飞过。施令黛如梦初醒,胆战心惊地站立在街道中间,像第一次见到活人般,眼睛亮了起来。 他嗓子都哑了,激动地说不出话来,“我……” 他站在原地,旁边小孩跑得太快,撞到了他。 施令黛差点抽出小刀,反应过来扶住小孩,“小心。” 小孩跳了起来,冲他吐了吐舌头,忽然惊讶道:“唉,快来看,他的牌子上是施!” 周围人顿时安静下来。一道道目光飞来,施令黛来不及反应。后背被一个男子抓住,“走走走,闹起来就不好看了。带他去看酒神祠堂得了!” 水神城内禁止杀戮,施令黛不怕他们杀自己,却在听到酒神的名讳的时候浑身颤抖,低吼道:“放开我!” 他们拖住施令黛,将施令黛扣在祠堂门前,打开了长厌君的画像。 施令黛在看见长厌君的那一瞬间,浑身都血液都停止了流动,几近凝滞。 长厌君是他年少时最绮丽的梦,梦里有施家的父母,有整个族人的信仰,是永远的温柔乡。 直到如今梦破,怨恨与仰慕夹杂,也甘之如饴。 旁边人喝道:“酒神死了,你该改信我们水神。你往这上面吐两口唾沫,我们就算你改了。” 施令黛吐出一口气,红着眼道:“厌帝无双,我施家长存。” 他后背被人踹了一脚。施令黛伸出指尖,抓住长厌君的画像,紧紧抱在怀里,“我不改信!” 他惹恼了旁边的人,旁边人冲上来揍他。施令黛一声不吭,长厌君的画像与施家的令牌一齐被他的血捂热,炙热而滚烫,远胜初见。 若他们在城外,为了活命,施令黛还肯虚与委蛇。若是能活下去——永不忘记此时此刻。 直到天黑,周围人兴致缺缺地离去。施令黛才站起来。 他将额间靠在冰冷的墙面上,呼吸急促而破碎,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了一副场景。 那是父亲母亲,兄弟姐妹簇拥着长厌君神像的场景。他站在旁边,看到香火供奉鼎盛,犹若千秋万代。施令黛安静地看着,直到母亲挥手让他上前,他跑过去,像奔向温柔的暖乡。 跑过去的时候,他听到母亲对自己说:“我族儿女,天生机敏,望比青天高。” 少时不识青天高,不解黄地厚。人至大悲之刻,唯见月寒日暖,煎我人寿。 施令黛抬起头,天上一轮皓月,当空不变,万古长存。 他握紧了手中的令牌,低声道:“再扬我施家威名。” 他将令牌挂在胸口,永远背负施家与自己的一切,乱世纷纷扰扰,他在水神城内,谈成了第一桩生意。 不划算,但行商贵在机遇。 施令黛重新换上绫罗绸缎,不适应地又戴上彰显身份的珠宝,凡是成他事者,他一律厚礼相送,因而渐渐有了诚信。 他拨动珠算,做了专属于商人,第一桩惊天动地的买卖。 低价收粮,高价卖出。不论善恶,财者为先。 贫苦的百姓缺乏智慧,他们不知道他们的粮食在外城能卖多少。施令黛反复欺骗他们,收地买粮,做了水神城第一个真正名义上的财主。 他做财主,懂得渊源流长的利益,从不苛刻手下人,只讲究年终收益。金银财宝逐渐越堆越多,他重新建了施家,躺在床上的时候,却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梦里的烛火太暖,像虚无缥缈却勾人的柔光。施令黛刚放松自己,浸入温柔乡,一道血光飞溅而起,父亲的头颅滚在自己怀中,鲜血烫浓了整个黑夜。 他陡然惊起,捂住自己的额头,才发现,冷汗与热泪交织落下。水光潋滟落在掌中,又映出了长厌君的眼睛。 长厌君的独眼看着他,俯视众生的时候,不像怜爱众生的神君,只像好奇而单纯的少年。 ……蠢货。 施令黛一语不发,披上大氅起身出门,风雪催发,润湿他的鬓发,他低声吩咐道:“去买棺材。” 数十个棺材齐齐摆到新建的施家地牢下,施令黛扶过红木杉,柔和地吻上一个个棺材,标注上一个个姓名。 施家人的尸体,早被大火烧尽了。 施令黛在夜里点起烛火,抱着木材,一笔笔雕上,假装他们是尸体,为他们送葬。 他雕刻第一下的时候,画出了母亲的眼睛,心突然颤抖了起来,不敢直视地错开视线。 对不起。 施令黛浮现出母亲被捅穿的胸膛,颤着手放下了木材。他瘫倒在地,冰凉的地面渗入了骨血,像寒冰般将身心冻结。 他缓了许久,浑浑噩噩地提笔再刻,却下意识刻出了长厌君。 施令黛直视着长厌君的木雕,积累许久虔诚的信徒心却渐渐湮灭,喃喃道:“都怪你。都怪你死了,要不是你,我不会变成这样。” 他说完这句话,连年的自责像是找到了释放的地方。施令黛懒得回去,就地躺入棺材内。他抱着长厌君的木雕,像抱住了多年前的一切,珍惜而责备。 碎屑一点点堆积成山,烛火彻底灭了。施令黛靠在长厌君旁边,身体温暖了木雕,难得做了一场好梦。 三年后。新施家的小厮下了地牢,将棺材板推开,低声道:“老爷,外面有人问你娶不娶妻。” 施令黛起身,金银珠宝的陪葬品从他身上滚落,他扶额,皱眉许久,“以后不要来地牢下找我,我在休息。还有,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不娶妻。” 小厮缩着脖子,害怕地看了一眼周围大大小小的长厌君神像,还沾着雕刻中不小心落下的血迹,吞吞吐吐道:“她说是裴家人,认识裴意忧。” 施令黛眯起眼睛,饶有兴致道:“那个成神的裴意忧,难道是真的被龙神点化了?” 小厮道:“是真的,已经建起了神庙了。” 施令黛浮现出炽热的野心,“人能成神君?不是修炼而是点化。人能成神君?” 他起身走向外面,听着自称裴家人的姑娘说话,末了给了一堆赏钱。 施令黛坐在椅子上,沉静地开始思索。 裴意忧,裴意忧。他为什么能成神?这么天大的好机遇,我也应该有机会吧? 他仔细盘算着裴意忧的成神仪式,亲自去了裴意忧成神的地方,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在一个灾难来临的时候,做一件盛大无比的善事。 可是水神城怎么会有灾难? 施令黛搜搜寻寻,等到两鬓生出细微的白发,陪葬的金银珠宝几乎要淹没他的棺材,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 自那日起,水神城的物价忽然乱了。 第108章 百姓不知怎么回事,只知道手里的银票换不出钱,拖着儿女奔赴一个又一个的米仓,一年到头挣来的钱,竟然只够换了一捧米。 他们捧着这碗雪白的大米,走在街上茫然而困惑。施令黛撩起帘子,犹若多年前俯视过贫民般,露出了一个微笑。 看吧,我可以得到这份气运与机遇。 他慢条斯理地扎着风筝,坚信人力胜过天意,在物价紊乱的时候,做出了一个昂贵的金鸢。 施令黛俯身,柔和而温柔地为这只金鸢点上眼睛,笑了一声。 敲锣打鼓,放粮兼济百姓。他在一个晴天朗日,放飞了手中的金鸢,上面挂着的金银珠宝掉在百姓中间。 是为万人空巷,是谓龙神所要的“达,则兼济天下”的善人,更是欺瞒天道,有违常理。 纯金色的纸鸢在空中飞起,展翅奔赴向朝阳。湛蓝的日光渐渐混入金色的部分。纸鸢壮阔,远胜青天,更高一筹。 遮天蔽日之时,留下一道道阴影。施令黛听着所有人的欢呼,平静而年迈的心底,只想起了一个名字。 天底下蠢人太多了,长厌君,你也是其中之一。你有一张这么漂亮的脸,有一份这么强大的灵力,竟然笨成这样。 他看见晴天朗日,一道点化自己的柔光从空中落下,忽然想道:只有我这样的人,做长厌君的眼睛,才能保护他。不然他这样的人,早就被人害死了。 他只是这么想着,天道点化,竟然真的送了他无数双眼睛。 施令黛在上天庭偶遇水神君的时候。溯君还在抱着人祭当中药,喊着“我要厌哥我不搞人祭就像自刎”,珏君根本管不住他,裴意忧在旁边劝架。他路过他们,初进上天庭已经明白了这里是什么烂地方。 他拜见昭明太子,跪谢龙神,领到了后来的任务。 “游时宴。”施令黛眯了眯眼睛,简单的三个音调在舌尖打转,“游时宴……他叫游时宴。” 昭明太子忙得冠都来不及扶,“嗯。人手不够,若有风神接手,恐怕也更方便。你可以等微尘君点化了风神后,你们两个一起。” “我来吧。”施令黛果断应下,“必须我来。对了,我变个本相再去。” 昭明太子皱眉道:“他认识你吗?” 施令黛看他一眼,无端生出一股傲慢之意。 当然了,长厌君当然认识我了。我是他见过的最后一个信徒。你算什么? 后来他才知道,昭明太子算长厌君未婚夫。 施令黛面色很难看,后面见到昭明太子都没有好态度,带着珏君一起骂昭明太子。 珏君骂着骂着就去骂微尘君,施令黛听得脸色更难看了,原来微尘君和长厌君不是简单的义父义子。 珏君话锋一转,阴冷的转动着竖瞳,“若不是阿弟连累我,我早睡到厌哥了。” 怎么你…… 施令黛动了动嘴唇,挤出一个笑,“那很好啊,那很有真正的生活感了。” 第八十一章 墓穴中,游时宴听完金鸢上仙的话,默默把铃铛找出来了。 他想了想,还是嘴硬了一句,“可是我就是不记得你了……” 金鸢上仙安静地看着他,一语不发,像个只会瞪眼睛的怪物。 游时宴觉得他似乎有点裂开了,往他脸上看,好几只眼睛已经气裂了。 金鸢上仙气得面色煞白,颤了颤嘴唇,“时至如今你还敢挑衅我,竟没有更多想说的?” 我能说什么。游时宴眉心一跳,脸上浮现一层恼恨,“施令黛,你难道不是报复我了吗?你当初接下昭明太子的任务说要指引我,其实一路在用我赚钱吧!你个掉钱眼里的坏东西!我恨你!” 金鸢上仙眯起上百双眼睛,“你怎么知道的?” 游时宴把他台词抢走,对他破口大骂:“都怪你。要不是你,我就不会被上天庭折腾,都怪你在皇宫把我送给伏凌君,你就不能找昭明太子来吗?” 金鸢上仙冷哼一声,“昭明太子不就是有个天帝之位吗。事已至此,你把你的天帝之位给我,我们两个就暂时和解。” 游时宴眨了眨眼睛,忽然松了一口气,“你折腾了半天就为了这个,你想要天帝之位?” 太有野心了。游时宴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突然觉得他也挺惨的,竟然不知道天帝之位多麻烦。 像昭明太子暂时代理伏凌君的天帝之位,每天要起早摸黑的批折子。微尘君当上天帝后,被天道劈死了,享受了三千年的牢狱之灾。自己有天帝之位,不说前世今生的起死回生,还要负责拿长生剑劈碎当初的龙神遗骨。 “你真的就想要这个?”游时宴很想送出去,“那我把我的给你,正好我也觉得麻烦。” 金鸢上仙果断摇头,“不要你的,我要龙神的。” 游时宴把铃铛摔下,“哼。没事,我找伏凌君来,你和他商量。我们俩之间,你必须要一个。” 这铃铛是之前伏凌君送给他的,当时要下鬼域,伏凌君大概怕他出事,给了这样一个宝物,还说只要摇响,伏凌君必然会出现。 游时宴觉得这方面伏凌君不会骗人,深信不疑,“你等着他来吧!” 拍卖行内,伏凌君正躺在椅子上发呆。 四周安静得过分,微尘君的龙眼亮着正好当灯笼用,沈朝淮借灯光看书,两个人一语不发。 伏凌君叹了口气。 他又开始幻想了。 他幻想自己还是年轻的时候,这种老龙一手抓一个就能扔掉。他还幻想长厌君对自己情根深种,非自己不嫁,但伏凌君明白,其实长厌君现在也已经爱上自己了。他更幻想自己没有欠金鸢上仙的钱,能还上明年的上天庭花呗。 想罢,伏凌君舔了舔自己的虎牙,也不再掩饰成熟的气息,高吼道:“噫吁嚱,呜呼哀哉!” 微尘君听见他镜花镜在响,“伏凌君,你镜花镜在响。不知道是不是你给自己配的伤感小歌曲。” 只见伏凌君一把抓起镜花镜,顷刻间将所有的事务转交给昭明太子,“这次吾没放,吾最近不喜欢伤感的。很简单,交给吾的好儿子不就行了?” 他对昭明太子发了一条语音,躺在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大发雷霆道:“儿子,你想把吾逼死吗?吾快忙得脚不沾地了,速速去也!” 昭明太子转接了他所有的消息,皱眉扫了一眼,“嗯?这不是——好,我马上过去。” 伏凌君微微一笑,“去吧,吾继续闲逛了。” 墓穴内,游时宴使劲摇铃铛,“怎么回事,没人过来吗?” 他摇到最后,终于知道了这就是个骗人的东西。游时宴将铃铛扔到地上,尴尬道:“额……那我带你去找微尘君?” 金鸢上仙本想答应,眼前一黑,铃铛中忽然冒出一股黑气。 黑气袅袅上升,昭明太子扶了扶自己的冠,从黑气中走出来,正色道:“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处理吗?” 金鸢上仙面色一变,“太子殿下,你怎么来了?” 游时宴也愣了,没想到昭明太子会出现在这里,支支吾吾道:“殿下,你看他……他,他竟然带我盗我墓!” 昭明太子神色一凛,难掩失望,“你先等等。金鸢上仙,我不是已经给你下过处分了吗?我说过你不能私自下凡,你怎么又跑下来了。难道你就不能讲究一点秩序,讲究一点正常人该拥有的美好品德吗?如果你再坚持这样做,我会合法收办掉你的银行,你明白了吗?” 金鸢上仙没敢说话,怨恨地看向他,“殿下,我知道了。” 昭明太子并不准备草草结束,他从怀中抽出一卷奏折,冲游时宴道:“你过来帮我展开。” 游时宴眼巴巴凑上去,“好的。” 他将奏折打开,奏折一路滚到地上,约莫有几十米。 昭明太子清了清嗓子,郑重道:“现在这里开个会吧。一对一跟你讲一下你之前做过的错事。游时宴,你帮我把镜花镜打开,把大家邀请进来。” 游时宴畏惧地看向了他手中的奏折,小声道:“殿下,你要全念一遍吗?” “水滴石穿,方能见得成效。”昭明太子认真地低下头,“金鸢上仙,在一千八百九十七年春,你私自向父亲兜售老年保健品,违反了上天庭律法第十五条。在一千八百九十七年冬,你私自践踏草坪,没有上交检讨书。” 这太坏了。游时宴用一种怜悯的神情看向了金鸢上仙,打断道:“我能离开会议吗?” 昭明太子想了想,不忘指点教育他,“不差这一两个月了,你先听完再出去。对你也有好处。” 游时宴憋不下这几个月,“他,金鸢上仙的成神仪式是骗了你们的。太子殿下,我给你讲讲一遍!” 他给昭明太子又讲一遍。昭明太子的目光渐渐失望无比,“你自从来了上天庭,除了挣钱外,也没做任何错事。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成神经历呢?” 第109章 游时宴有点心虚,但附和道:“就是就是,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成神经历呢!” 昭明太子将奏折卷起,“既然如此,我认为有必要请微尘君过来,请他亲自责罚你。” 这不还是找微尘君吗?游时宴撇了撇嘴,突然哑了嗓子,羞愧道:“我,我把微尘君卖了。” 昭明太子宠溺地看了他一眼,“他一定是做了错事,你不要太自责。” 游时宴耳尖一红,“真的吗?” 金鸢上仙叹为观止,“太子殿下你真是……” 三个人回到拍卖行的事后,已经是深夜了。金鸢上仙被昭明太子逼着拿出钱,将剩下的人都赎出来。 伏凌君也跟着出来,哈哈大笑道:“吾可算是能出来闲逛了,应在江湖悠悠放荡不——金鸢上仙?” 他一甩袖子,不掩霸气,“吾已经没有钱还你了,你杀了吾吧。吾是不死之身。” 游时宴翻了个白眼,“呸,你有病吧?” 伏凌君低低地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推了一下昭明太子,“儿子,你真是不知礼义廉耻,到处当小三,枉为你自称君子!” 昭明太子额间青筋狂跳,“父亲,你怎么能用这样的言语攻击我。而且,不是你让我来的吗?” “是吗?”伏凌君摩挲了一下下巴,“那你可以走了。吾和你小娘先出去江湖悠悠。” 游时宴撺掇金鸢上仙,“你快拿我的天帝之位,你别要伏凌君的。你看他脑子也不正常。你要我的吧?” 金鸢上仙第一次见到微尘君,忍不住愣了下,脱口而出道:“怎么就长这个样子啊,还不如裴意忧和溯君好看……” 游时宴感觉他在内涵自己眼瞎,气愤道:“怎么不好看了?微尘君的眼睛都会发光。” 微尘君人机属性大爆发,“你谁。” 金鸢上仙拜了一拜,“谢过龙神大人点化之恩。在下宁州财神金鸢上仙。” 微尘君跟他没什么好说的,“干什么。” 金鸢上仙笑了笑,狮子小开口,“您能把天帝之位给我吗?” “我给吧我给吧,”游时宴殷勤地凑上去,可怜兮兮地跟众人求情,“我是这里最没用的,快把我的天帝之位给他。” 伏凌君突然不准备打昭明太子了,也凑上来,砸吧着嘴,自豪道:“这里谁敢比吾没用?吾也要给他。” 微尘君竟然笑了起来,眼底浮现出三分算计六分玩味一分冷漠,“太子殿下,你先过来,我们两个商量一下。” 昭明太子整理着衣衫,一丝不苟道:“正有此意,我们两个来商讨吧。” “不行不行,”游时宴非要凑上去,拽乱了昭明太子的袖口,冲他撒娇,“你带上我,殿下。你带上我吧?我也能跟你们商量。” “额。”昭明太子心脏狠狠揪了一下。 微尘君仰望天空,“有的时候不想跟你说话……” 游时宴又凑到他面前,气势汹汹道:“就你事多是吗,你管谁叫爹忘了吗?” 微尘君在正事上从来不让步,“我也没有把你当义父,你见过谁亲自己义父的吗?义父,不要打扰我们办正事。” 游时宴继续凶狠地威胁他,“你再这么说话,我就再也不和你说话了!” 微尘君被逗笑了,“那就在这里说。我在寒之巅已经想好了,我准备将溯君关在灵域里,这些年他作威作福,危害百姓,不得不除。谁有意见吗?” 众人一时安静了下来,周围只有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的寂寥声响,像一首欢快的哀悼曲。 微尘君不置可否,“珏君倒没有做什么坏事。但他拖欠工资,而且非法让小仙加班,也管不住溯君,情有可原。我准备先将天帝之位分他一半。” “等等。你不能以权谋私,我也想分天帝之位,”游时宴嘴快,又将金鸢上仙成神的故事讲了第二遍,眉眼弯弯道,“你看,把我的给他吧?” 微尘君听罢,反思了一下自己,“哦?还有这样的事情吗?看来是我点化出了问题,我把我天帝之位的另一半给你。你和珏君一起。” 游时宴的脸垮了下来,“随便你。” 微尘君把烫手山药扔出,却主动道:“太子殿下,我准备回上天庭批折子。” “哈哈哈,哈哈!”伏凌君深深地为他感到欣慰,“好龙儿,你终于成长了。看来吾这么多年的闲逛也不是白闲逛的。” 游时宴也很感动,哽咽道:“太好了,上天庭终于有办事的了。” 微尘君淡淡道:“难不成你们一直在玩吗?” 大家都很安静,没有人回答。昭明太子不明所以,“诸君何故不语?” 游时宴捏了捏耳尖,带着大家转移话题,嘟囔道:“溯君要去坐牢,感觉好伤心啊。” 金鸢上仙伤心地笑了起来,“是啊,这东西可算进去了。” 大家又安静了下来。游时宴看了一眼他们,继续转移话题,“我们要不出发吧,再不出发晚了。总不能再吃顿饭吧?” 微尘君心思一动,“那就一起吃饭吧。” 少顷,金鸢上仙在宁州包了包厢,把大家都叫了下来。 裴意忧按时来到,看见游时宴却无端有几分焦躁,“小宴,你论文还写不写了。这都快答辩了,你总不能指望笔自己动吧?” 怎么还有这回事?游时宴恨不得把嘴里的油炸丸子吐出来,敷衍道:“我明天就写,真的,我明天就写。我绝对提交完成。” 珏君帮他解围,顺势坐下,“算了,厌哥,你点的这道菜不错。” 珏君随意一指,面色微微一变,“谁点的蛇胆?” 游时宴指着伏凌君,丝毫不给伏凌君留情面,告状道:“他点的,非得放我桌子上。” 这道菜是炸的蛇胆,金黄的蛇皮洒上一层翠绿莹白的葱花,在烛火下泛着焦脆的香气。溯君从珏君脖子上爬出来,突然哭道:“额……还挺香的。” 溯君舔了舔嘴角,率先吃起来。 “谁让你吃的?”游时宴拉住他,心底对他生出了几分怜悯,“算了算了,你快吃吧。” 金鸢上仙笑眯眯道:“是啊,你快吃吧。珏君,待会我们两个出去买东西吗?” 珏君心中一动,开了个玩笑试探他们,“这总不能是鸿门宴吧?” 第八十二章 酒席过半,伏凌君喝了点橙汁,非得拉着昭明太子跳舞,昭明太子一直在挣扎。裴意忧拿出镜花镜拍摄小视频,打上了“亲情向”和“暖心”的标签。 游时宴本来在看热闹,低头一看微尘君给自己发消息。 他撇了撇嘴,不太情愿地回复微尘君。 微尘君:义父,我就先不进去了。风神问情是谁,为什么给他发消息他不回。 游时宴:问情哥一般在人界行侠仗义,不在上天庭。他连我是长厌君都不知道,估计早就屏蔽你们了。 微尘君:那怎么办,本来想让他说溯君这件事的。要不义父你说吧? 哪有这样推脱的?游时宴把筷子一放,趁着伏凌君发癫,跑出去找微尘君了。 微尘君正在跟沈朝淮玩游戏,沈朝淮玩得还不错,微尘君点头道:“到时间了,你给我玩吧。” 沈朝淮叹息一声,“打不过人机。” 微尘君不无赞叹,“人机自有一番风骨,你我已经拼尽全力,不必在意。更何况我已经打了三千年了,也没有通关。” 沈朝淮不悦道:“还没到时间。” 微尘君见他不准备还给自己,眉心一跳,无声跟他抢夺着镜花镜,“你做什么。” 沈朝淮坚决不交,和他对视僵持着。 游时宴从中间冒出,大发威风,“你们两个干什么!” 微尘君默默把手松开,“义父,你不是在吃饭吗?” 你还好意思问呢?游时宴瞪了他一眼,“你自己去说溯君的事情,凭什么让我说。” 微尘君扶额,“你真的敢让我进去吗?” “这有什么?”游时宴不以为意,“你只是龙,又不是聋了。还怕和他们不上话吗?跟我进来。” 他把微尘君拽进去,微尘君露出了无奈的表情。包厢被推开,酒气晕染在空中。微尘君站在原地,龙眼静静地打量着他们,空气却像是被雷劈开了,凝滞尴尬。 伏凌君一甩衣袖,谦让道:“快吃吧,儿子。吾给你倒点毒药喝,都别活了。” 裴意忧紧张地放下镜花镜,“这菜可真不错。” 珏君和金鸢上仙也不骂人了,笑眯眯地闭嘴。 昭明太子长舒一口气,“微尘君,快过来吃饭。” 众人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伏凌君摸索着下巴,“要不换个地方吃?” 溯君抬头看了一眼微尘君,忽然气得脸白了,“厌哥……我不活了,我没办法呼吸。” 游时宴一惊,“真的这么尴尬吗?” 微尘君转身就走了,不留下一点痕迹。众人都松散了下来,溯君喘了两口气,还是很介意,“他不是一直在坐牢吗?什么时候出来的。” 第110章 游时宴毫无办法,重新坐到椅子上,清了清嗓子,“溯君,我跟你说件事吧。” 溯君又开始吃饭,獠牙露在外面吃鸡腿,含糊不清道:“厌哥,你嗦吧。” 该怎么开口呢?游时宴“嗦”不出来,闷闷地捂住脸。他精致的眉眼压低,烦不胜烦,“我们干脆解散上天庭吧。” 众人不由大惊失色,“啊?” 片刻后,上天庭在微尘君不知道的情况下解散了。 昭明太子用困惑的眼神看过去,“怎么回事?” 游时宴递给昭明太子一个肯定的眼神,示意先糊弄溯君,“就是这样。溯君,从今天开始,你就回灵域吧,没有我们重组的消息,你不许回来。” 昭明太子以为他在给自己抛媚眼,不好意思地训斥道:“下次私底下再做这种事,现在不合适。” 溯君愣了好一会儿,“没事,厌哥。你不要伤心,我们上天庭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我迟早会把他们都弄死的。” “行行行,”游时宴糊弄他,“那就先散了吧。” 金鸢上仙开口道:“等等,那我和珏君的天帝之位呢?” 游时宴道:“等你出门,微尘君就给你。” 虽然上天庭解散了,但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伏凌君还唱着“江湖悠悠”,只有一个人开口质疑。 显明真君结结巴巴道:“那,琳琅,呢。你们,说,我办事,告诉我。为什么,解散?” 伏凌君吓得吃着老年保健品,“吓死吾了,吾都不知道他在这里!” 显明真君道:“可是,我,一直,都在,啊。” 游时宴把锅甩给微尘君,“姐夫,微尘君写的计划表。我也想见我姐的。” 显明真君郁闷无比,“行。我,待会,问问。” 他们一群人就这样散了,溯君蠢乎乎地去坐牢。微尘君在门口接应他们,握了一下金鸢上仙和珏君的手,“过来一下。” 金鸢上仙感受到掌心一股磅礴的灵力,正欲开口感谢,忽然吐出一口血,“等等!” 珏君握完手,差点变出原形大吼,疼得额间青筋狂跳,“这就是天帝之位?” 微尘君淡淡地说道:“承接天帝之位,自然应有天帝之德。伏凌君是死之帝,因而不死不灭,但品德不佳,才把天帝之位让给了昭明太子。义父当年是武之帝,由我替他承担。如今,我也有了,我就送给你们两个吧。仁之帝,需要为人界做出贡献,否则,会被天道劈死。” 金鸢上仙捂住嘴不停反胃,“为什么,那为什么我这么难受?” 微尘君挑挑眉,“你贡献还不够。等你贡献到了,就不会疼痛了。我看一下,你今年还需要做七百件善事,否则就会被劈死。” 珏君倒吸一口凉气,阴恻恻地盯着微尘君,“凭什么你不疼?” 微尘君给他解释,“因为我拯救过天下。没什么事情快去工作吧。今天就当聚会,我回来之后,必须严格按照纪律办事。” 这里没我什么事情了。游时宴拉着沈朝淮准备出去玩。 微尘君又叫住他,“等等,义父。你别忘了给小白塑身。需要种一份灵桃,我看一下,大概那个时候带你去见晏琳琅。” 游时宴又开始烦躁,闷闷不乐道:“走吧大少爷,我们去种树玩。” 伏凌君哼唱着歌,不忘尾随游时宴,“吾应在江湖悠悠放荡不羁~走吧,老婆,吾跟你们一起去种。” 他们三个跑出去玩。裴意忧叹了口气,“果然没有解散啊,该工作还是工作。太子殿下,我们两个回去加班吧。” 昭明太子早已习惯,“可以的。那先暂时这样,等游时宴把树种出,劈碎了龙神遗骨,我和游时宴再举行大婚。” ……? 微尘君沉默许久,“谁说义父要和你大婚。我当年的龙神遗骨导致人域灵气不足,劈碎也好。但义父没有说要和你在一起。” 昭明太子面色微沉,“太荒唐了,纲常伦理何在。难道你忘记了你叫他什么吗?” 微尘君不想跟他翻脸,语气平静而自然,“你不懂长厌君。义父就是妻子。” 他想罢,重复一遍,“义父就是妻子,妻子就是义父。” 马车里。游时宴打开灵桃的盒子,得意地笑道:“大少爷,你快看!” 灵桃圆润饱满,上面的绒毛触手细腻,像披了一层绯红色的大氅。游时宴小心翼翼地塞给沈朝淮,顺便往他肩上靠,“你快拿着,正好我们睡一觉,回瑟州去种。” 沈朝淮肩上一沉,侧目往去,游时宴已经靠着睡着了。 他呼吸绵长而轻柔,长发贴在沈朝淮脖颈上,略有痒意,纤细的睫毛如蝶般颤动,留下错错的阴影。 沈朝淮看着他,心骤然安静了。 今天得不到游时宴的答案也可以。 因为可以等明天,可以一直等。 沈朝淮听见马车颠簸碾过石子的声响,若有若无磋磨在心头,像流转的四季,一触即碎。 他听不太懂几个神君吵架,但他看得出游时宴也不喜欢听。 他记性很好,记得游时宴不开心的时候的小动作,会眼睛飘来飘去,悄悄自己找好玩的东西。就比如刚才,游时宴听到他们吵架,第一个反应还是看向自己。 游时宴的眼睛很亮,笑吟吟地就凑上来找自己,“大少爷,我们走。” 马车下的石子还在流转,像碎玉落地。沈朝淮恍然回神,半垂下眼。 游时宴总是靠近自己,所以自己才总觉得应该靠回去。 四季时有而尽,流转万物生生不息。等到沈朝淮意识到靠回去会心动的时候,这份爱恋已经在某个角落生根发芽,蜿蜒延伸在心底。 如同他所听过的缠绵曲调,如同阳春白雪般可望亦可即。 因而……四季时有无尽,爱意绵延至今不绝。 沈朝淮偏头靠过去一起睡。游时宴下意识抬眼,发现是沈朝淮后,整个人都放松了。 他翻了个身,就往沈朝淮怀里靠,“累死我了。” 伏凌君本来在仰着头睡觉,鼻子忽然闻到一股古怪的味道,喃喃道:“怎么感觉有人在抢吾老婆。” 他机敏地往旁边看,发现沈朝淮和游时宴靠在一起,超雄老人病大爆发,“你们当吾死了吗?!” 游时宴被吓了一跳,抽出长生剑准备揍他,“你又发什么疯!” 伏凌君把注意力拉回到自己身上后,舔了舔虎牙,“没什么,吾牙疼。” 游时宴真的受不了他,无语道:“大少爷,我们两个换个马车吧。” 伏凌君眼底闪过熊熊烈火,仰天大笑三声,满是悲愤:“吾要与你决斗。” 沈朝淮感觉他有病,不太想跟他说话,“走吧,我们两个换马车。” 游时宴嗯了一声,“大少爷,你真好。” 伏凌君翻找脸一下自己的保健品,发现没有,真的倒地不起,“吾又死了。” 游时宴心烦意乱,吓唬他,“要不把他埋了,正好当成灵桃的肥料。” 沈朝淮定定地看着他眼底的阴影,“游时宴。” 游时宴以为他也要装死,震惊道:“啊?” 沈朝淮冰冷的面上满是温柔,“你还是多睡一下,看起来太累了。” 游时宴笑眯眯地准备撒娇。伏凌君硬生生被气活了,用头撞向沈朝淮,“小三,吾要撞死你!” 第八十三章 马车上,伏凌君气势磅礴,花绿色的衣衫上绣着的虎纹都亮了起来,原来用的是反光金线,喝道:“吾准备撞了。这件事只是给你点教训,让你知道不许在吾面前出轨。” 你在教训些什么?游时宴无声地张了张嘴,终于崩溃了,“你为什么觉得你和我是一对,我现在就要跟大少爷谈恋爱,不许拆散我们!” 沈朝淮白玉般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红晕,“嗯,我们先走。” 伏凌君经历过风风雨雨,总会被这种困难轻易击倒。他两眼一闭,疼痛地呻吟道:“吾不想坐马车了。” 蓦然间,伏凌君两眼睁开,赤红的瞳孔内显示出黑气,他一甩衣袖,竟然—— 变成了一匹紫红色的马。 不坐马车和做马有什么关联吗?游时宴思考了半天,发觉连自己也跟不上他的脑回路了,复杂道:“究竟怎么想的,感觉这人好弱智。” 伏凌君不语,蹄子一蹬,四周场景风云变幻,竟是到了秦州边境。 他变回人身,扬眉吐气道:“吾刚才有点抑郁,回到秦州做皇帝就好了。吾现在就要去皇宫一趟,找点东西玩。” 神经病。游时宴等他走后,拉着沈朝淮去住店。 既来之则安之,沈朝淮也不差钱,二人盘了一间屋子住了下来。游时宴开心极了,哼着歌说道:“大少爷,我们现在去后面挖个地方种下,等到过两天种好了,我们再出去玩。” 沈朝淮将包裹放下,“你先睡觉,我去种。” 第111章 “这样不太好吧?”游时宴眉眼弯弯,逗他,“你都干完了,那我干什么?我们一起去。” 沈朝淮撇开他的手腕,坚持道:“你折腾好久了,快去休息。” 游时宴不听,非得拉着他一起出去。二人鬼鬼祟祟摸到了客栈后面,游时宴忽然蹙眉,小心翼翼道:“种这里真的不会被老板骂吗?” 沈朝淮不确定,“还是种这里吧,总不能半夜去郊外。” 游时宴觉得也是,一边挖坑一边感慨,“大少爷,你真的好正常。” 地上的泥土比较松软,很容易挖开。沈朝淮一个人基本上就能挖完,顺手把灵桃埋进去,果断道:“难道不应该这么办事吗?明天再来浇水,我们先去休息。” 游时宴嗯了一声,随手抹了一把脸,手上的泥都落在脸上。 沈朝淮见他擦得费力,抬手扣住他的脸,“我帮你擦。” 游时宴没动弹,沈朝淮的手靠过来,正好抚到游时宴的睫毛上。游时宴抬眼望过去,视线交错黑暗,错错望不清前面的事物。 耳边蝉鸣混着盛夏的气息,略微有点吵。 白皙的脸上泥点化开,游时宴在他面前很安静,眉眼弯成一道柔和的月牙。 他开口,脆声是少年的问句:“什么在响?” 沈朝淮指尖一顿,松开了手,“……嗯?” 庭前烛火映来,沈朝淮眼底微光明灭,冷漠的脸上尽是暖意。 他也静了下来,无尽的黑暗下,听见了细微的的吵闹声。 半晌后,他淡淡道:“我的心跳在响。” 万籁俱寂,夏夜扑面而来的是清甜的微风。游时宴听到这句话,耳尖攀上一层红晕,懊恼道:“我以为是我的。” 沈朝淮抿了一下干涩的唇瓣,“我能——” “你能!” 游时宴恨不得快点,主动凑上去。 彼此靠近的距离太近,近到鼻尖碰在一起,唇齿还未相依,呼吸便缠绵地揉杂在了一起。 依稀朦胧的月色下,游时宴按住他的肩膀,停在了不足一寸的地方。 他的脸彻底红透了,天生凌冽的酒香吻在唇瓣上。就像快融化的雪一样,青涩而柔软。 沈朝淮试探着扣上他的腰,逐渐深入。 情至深处,夜色在烛火下失去了轻重缓急的步调。月光高悬,沈朝淮还能望清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好看,承载着无数的热枕与赤诚,像生来意气风发的烈火,如此浩浩荡荡烧到了心房。 沈朝淮觉得自己仿佛在一片天地熔炉里,几乎烧得嗓子有点哑。他吻着,额间热汗连连,低声道:“……额。” 这个时候犯人机病吗?游时宴也不吐槽他了,等着他说下一句。 沈朝淮憋了半天,“……额。” 游时宴还在等,耳边骤然传来一声笑声。 伏凌君又路过回来了,沧桑地经过这里,“吾真是服了。” 游时宴以为他看到了,吓了一跳,“干什么!” 他吼完,才发现伏凌君只是在院子里来回闲逛。 伏凌君看到他们两个,竟然一语不发。 游时宴眼神飘忽,心虚地挡在沈朝淮前面,骂道:“烦死了!你怎么又回来了,不当皇帝了吗?” 伏凌君哽咽了一声,失魂落魄道:“老婆,你快看微尘君的朋友圈。” 这是怎么了? 游时宴还没见过伏凌君这个表情,打开镜花镜的时候顺便拍了张照。他翻看朋友圈后,惊讶道:“你被撤职了?” 微尘君:考虑到上天庭优化事件,今日将@伏凌君罢免。人域皇帝应该由人域自己决定,而不是神君下凡担当。更何况此人既是不死之身,已经当了太多年皇帝。特此交给@昭明太子处理。 昭明太子评论:已经颁布神谕处置,撤销了父亲的所有职务。 金鸢上仙评论:@微尘君他欠我的花呗还没还。 微尘君:@金鸢上仙 把他养老金转交给你了,还有社保卡。 游时宴差点没笑出声,默默点了个赞,故作担忧道:“那怎么办,你现在岂不是无业游民了。” 伏凌君颤了颤嘴唇,眸子盯着沈朝淮,喷发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吾知道了,沈小儿,你跟微尘君牵着生死红线,他不死你不死。只要吾打死微尘君,就能解决掉你们两个,吾要当皇帝。” 游时宴竟从他的眼底,窥见到了横扫江山万里的自信和刀剑般凛冽的杀意,脱口而出道:“你要干什么?” 伏凌君一怒之下,掏出了镜花镜,狠狠往地上一摔,“呜呼!” 他变成一股黑气,飘到了上天庭上。游时宴放下心来,对沈朝淮道:“没事,他只是想打人了。微尘君死不了的,我们两个先睡觉吧。” 沈朝淮看着他,“……额。” 游时宴等得着急,“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朝淮憋了半天憋回去,“……额。” 游时宴阴阳怪气地看了他一眼,“再叫成鹅了,哼。” 他准备休息睡觉,沈朝淮很自觉地跟上床。 游时宴拄他下去,不情愿地商讨道:“要不你睡一晚我睡一晚吧?” 沈朝淮被他拄得胃疼,闷哼道:“我刚才想说我喜欢你。” 游时宴面色不变,往旁边挪了挪,“哦,那两个人挤一下吧。” 他吹灭烛火,忍不住得意起来了,大半夜嬉皮笑脸道:“嘻嘻。” 沈朝淮道:“游时宴,你在笑吗?” 游时宴不承认,嘴硬道:“没有,我在想灵桃什么时候能种好。” 沈朝淮很认真地想着,“这种灵物,要是有灵力浇灌。两三天就好了。” 游时宴想着想着,“要不刷点短视频,你过来一起看。” 说罢,他们两个就窝在被子里刷起了小视频。游时宴看小视频的时候,忍不住偷瞄沈朝淮,结果沈朝淮一直盯着他看。 游时宴撇了撇嘴,“你看什么?” 沈朝淮诚恳道:“感觉小视频没你好看。” 那当然了。游时宴本来想说什么,定睛一看道:“不对,你过来看,这是微尘君吗?” 直播间里,伏凌君一拳揍上去。微尘君敏捷地闪躲开,冷漠的脸上尽是无语,“你到底干什么。” 伏凌君指着他,“狗龙儿,吾宝刀未老,今天非得弄死你不可。来看吾的朋友们记得点点关注,不要迷路,多打赏一点。吾养老金都没了。” 昭明太子尴尬地捂住摄像头,劝阻道:“别播了,父亲,你考虑一下大局。” 伏凌君一甩衣袖,把他们都挥开,恨铁不成钢道:“你个赔钱儿子,你还好意思说。你知不知道游时宴都快跟那个姓沈的小三好上了,吾今日打死微尘君,是为了我们两个好。” 昭明太子一愣,自信地微笑,“你搞错了,父亲。他当年对我余情未了,不舍得杀我。如今更是爱我到了骨子里。你恐怕想不明白,我都已经开始准备大婚了。” “骨子里个什么,你怎么这么蠢,”伏凌君扑上去准备打死他,“先拿你开刀!” 昭明太子没有预料到他突然发癫,被撞倒在地,“父亲!” 微尘君眉心一跳,“找珏君来,把伏凌君弄出去。通知一下,以后不允许任何人放伏凌君进入上天庭。” 直播间最后被关闭了。游时宴看了半天,迷迷糊糊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好困,大少爷,我们睡觉吧。明天我想吃饼。” 沈朝淮也不理解这群人在干什么,“嗯,明天早上给你买。” “嗯。”游时宴浑浑噩噩地睡着了。 他们两个人睡着后,伏凌君怒气腾腾地回来了。 他打拳打累了,在桌子旁擦擦汗,突然看到沈朝淮的荷包在旁边,微微一笑,“吾应得的。” 第八十四章 伏凌君坐在椅子上,姿态成熟稳重。日光洋洋洒洒,他的一双眼睛如狼般狠厉,不怒自威。 “你瞪着眼睛干什么,”游时宴冷眼看着他,“老混蛋,你竟然把大少爷的钱偷走了,快还给我!” 伏凌君微微一笑,“呜呼,吾不还。” 欠扇了。游时宴忍无可忍,一巴掌扇上去,“还给我。” 伏凌君捂住脸,趁机摸了一把他的手,吼道:“就这样战!” 游时宴彻底无语了,“你真是有病,气死我了。” 他越想越生气,气得脸颊通红,喃喃道:“难道就没有什么能弄死你的办法吗?” 伏凌君听见了,叹息一声,“这样吧,老婆。吾告诉你一个方法。只要你能把吾的名字写到生死簿上,吾就会魂飞魄散。” 游时宴思考片刻,纠结道:“那先试试这个办法,你把生死簿给我。” 伏凌君心中一惊,“噫吁嚱,吾命休矣!” 游时宴又扇他一巴掌,“给我。” 伏凌君默默把生死簿从怀中掏出来,递给了他。 游时宴打开生死簿,不料生死簿竟然如此正经,伏凌君还将鬼魂分批分名字记录清除,一时间意外道:“你怎么这么认真?” 第112章 伏凌君舔了舔虎牙,“吾本来就很靠谱,只有昭明太子是个昏君。” 游时宴不听,命令道:“把墨给我,我要准备杀人了。” 他将毛笔点上墨汁,墨汁晕染而开。游时宴心里解气,嚣张地写下了伏凌君的名字。 他抬头看过去,伏凌君还站在旁边吃保健品。 游时宴质问道:“为什么你没死?” 伏凌君吃着保健品,弹舌说话:“吾刚才在心底把吾的名字改掉了,吾现在叫伏小子。” 游时宴的心坠入谷底,吐槽道:“为什么不叫保健小子。” 伏凌君眼睛一闪,似有深意蕴藏在其中。电光火石间,游时宴将“保健小子”这个名字写到纸上,笔迹沧桑有力,力透纸背。 伏凌君闷哼一声,倒地不起,“你,你竟然真的杀死了吾!” 游时宴杀死了他,但没有预想的高兴,反而有点抑郁,“真的跟我想的一样啊。” 不论如何,伏凌君终于死了。游时宴解决心头大患,翻开伏凌君的“尸体”,找出了里面的镜花镜。 “坏东西。” 他恨恨地瞪了一眼伏凌君,将伏凌君银行卡里所有的钱都转移到自己的账户里。 游时宴打开自己的镜花镜,精致的脸上满是得意,翘着嘴角查看余额。 “您的账户到账负七十八万,余额负七十三万,请及时到金鸢银行还款。” 游时宴眼尾一红,嘴唇都在颤抖,热泪滚滚,“我草,这人就是故意的。” 他深吸一口气,跟昭明太子联络。 游时宴:(截图)(表情包:拜托) 昭明太子:(还款截图)好了,怎么回事,欠这么多钱。 游时宴越想越委屈,哽咽地打出了一行字。 游时宴:殿下,你爹死了。 昭明太子:我正在说正经事,不要随便说笑话逗我开心。而且,我跟你聊天就很开心。 游时宴:谢谢。你爹死了。 昭明太子:(表情包:微笑)(表情包:窃喜)哈哈哈,我先开会去了。 游时宴毫无办法,将伏凌君尸体费劲地拖出去。沈朝淮正在用灵力浇灌灵桃树,见状愣住了。 他压低嗓子,“游时宴,你做什么。伏凌君怎么了?” 游时宴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你懂的。” 沈朝淮了然道:“吃饭噎死了?” 游时宴嘟囔两声,“差不多,我把他弄死了。” 沈朝淮觉得也差不多,“那怎么办?” 游时宴愣了好久,忽然没绷住,“大少爷,我得去上天庭坐牢。” 沈朝淮眉心一跳,“不,这人是我杀的。” 游时宴感动极了,真挚道:“大少爷,你真好。” 他们两个拉拉扯扯,纠结到半夜,决定一起带着灵树去坐牢。 游时宴觉得自己好倒霉,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跟沈朝淮抱怨,“为什么,我只是想种树。我树都种好了。” 夜里的烛火晃动了起来,奇异的柔光一寸寸蔓延在黑暗中。一阵阴风吹过,伏凌君的魂魄从旁边飘出来,哈哈大笑道:“吾还魂了。” ? 游时宴心情复杂。伏凌君又驱使身体站了起来,重新掌控了身体,“不要担心,老婆。吾不会抛下你一个人的。” 游时宴崩溃了,扑到沈朝淮怀里,“我们快带灵桃回上天庭,伏凌君回不去上天庭。” 他趁着这个时候,带沈朝淮一路飞到了上天庭。 微尘君复活后,就连门口的小兵也换了。进出都需要证件,游时宴翻出镜花镜证明自己的身份,又询问了昭明太子在哪里,准备把灵树交上去。 他走到上天庭昭明太子的宫殿外。看到微尘君拿出一个小徽章,似乎在进行颁奖。 微尘君将小徽章递给了昭明太子,顶着死人脸说道:“太子殿下这些年辛苦了。” 昭明太子面带微笑地接过,握住他的手,感慨万千,“今天微尘君讲的话很好,很不错。各位朋友都应该认真学习一下,年轻人就要富有朝气,拥有活力。” 微尘君别开脸,“……额。” 昭明太子将徽章认真地别到了公文包上,里面都是奏折,正色道:“我希望大家从这次会议里,能够学到更多的东西,成长为更优秀的神君和小仙。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今日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起点,明日更是要继续努力,后日——” 真是没完没了。游时宴等得焦躁,站在人群中,踮起了脚,无声地比了个口型:殿下。 昭明太子耳尖不由红了,澄澈如琉璃的眼底映出他后,谦逊地笑道:“后日我就准备完大婚事宜了,还请大家不要忘记来参加。” 啊?游时宴一愣。昭明太子结束会议走下台,难掩意外之色。 他看了一眼沈朝淮,从包里拿出了一张请帖,恢复自信道:“辛苦你照顾他了,记得来参加婚宴。” 游时宴连忙扯过他,把请帖抢过来,“什么大婚,你怎么没跟我说?” 要是把我弄翻车了怎么办?游时宴着急地打开请帖,发现里面都是昭明太子一笔一画自己写的,不知道废了多少心思,还夹着一堆支票,生怕别人不过来。 昭明太子他太爱了。 “你,算了,”游时宴骂不出来,默默把请帖递给他,“我把树种好了。” 昭明太子从包里又找出了好几张请帖,路过的人一人一张,“那我待会交给显明真君让他亲自处理。现在一起去吃饭吧。” 沈朝淮别过脸,“……额。他不跟你去。” 游时宴尴尬地捏了捏头发,小声道:“殿下,咱们两个镜花镜联系,你别说了。” 昭明太子抿了抿唇,理解道:“我知道的,你在别人面前不好意思。那今日先不去,我先带你去见晏琳琅。” 游时宴眼前一亮,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满是希冀,“真的假的?你们终于肯让我见我姐了?” 昭明太子皱起眉头,“之前不是不让你见,是因为琳琅她……唉,她因为微尘君的事情不愿意见所有人,前几天溯君回灵域陪她,她才好点了。” 游时宴心情颇好,抬头看见上天庭的宣传标语,念道:“太好了,我们上天庭实在太好了!” 昭明太子听得很高兴,低声道:“小声点。标语是用来看的,不是用来念的,注意仪表。” 游时宴想到晏琳琅就高兴,竟然觉得他随地大小爹也很顺眼,缠着他撒娇道:“殿下,你快带我去吧。” “好,”昭明太子宠溺地看向他,从怀中找出一把奏折,“我一边批一边过去。” 三个人来到了灵域。溯君还不知道自己在坐牢,变成原形后,泡在水里吐泡泡。 他吐出一个泡泡,又戳破,然后再吐一个。 游时宴看了一会,感觉再看下去要变成弱智了,忍不住道:“溯君,你知道我姐在哪里吗?” 溯君刚看见他,慢吞吞地摇着尾巴,游来游去,“厌哥,琳琅姐让我给你传话,把显明真君弄死了再来。弄不死也没事,过两天她去找你打游戏。” 怎么能这样呢?游时宴心底满是遗憾,“真的只能这样吗?我以为她们两个能复合的。” 溯君面色一变,支支吾吾道:“琳琅姐嗯,琳琅姐她在外面玩,总之,厌哥你不用担心她。” 游时宴瞬间明白他什么意思了,倒吸一口凉气,“我姐不会出去谈恋爱了吧?这次谈了几个?” 溯君默默收起了尾巴,“网恋了一个。琳琅姐还让我跟你说,她早知道就应该听你的,早跟显明真君分手了,网上的男的打字根本就不结巴。” 游时宴越想越不对劲,但无力插手,“都怪姐夫,我不管了。” 他们三个又折腾回去。微尘君待在门口等游时宴,见面便道:“义父,只剩下一件事情。你拿着长生剑去劈掉龙神遗骨,加油。” 游时宴快被折腾死了,不满道:“怎么又是我?难道别人都不擅武吗?” 话虽如此,他还是接过了长生剑。剑身冷寒如雪,出鞘便是潋滟波光,抽剑发出嗡然几声鸣响,与游时宴相合。 游时宴流畅地转式,“我去了!” 第八十五章 湛蓝色的苍穹在眼底翻滚,残存的枯骨模糊映入朦胧的天边,像横穿在天际的一座桥梁,留存了太久,太久。 忽有一缕微风拂过,眼前的空濛尽数散尽,草木拨云见日,迎风而展,扫过少年人的身侧。 游时宴停在原地,目光寻找着那一处破绽。 他握剑,指尖蜷缩摸到了冰凉的剑身,原本的决心层层累积,只剩下心无旁骛的专注。 天地辽阔,万籁俱寂。游时宴挥剑,剑身亮出寒芒,毫无意外地穿入遗骨。 呼啸的寒风灌入耳边,耳边却只有他自己浅显的呼吸声,再一转式,长生剑嗡鸣而附,响彻心扉。 第113章 游时宴来不及开口,擦骨而过时,侧脸被刮出了一道伤痕,伤口不深,血液溅开,却如绵密的针线,蚀骨作痛。 他不由蹙眉,抬眸望去,果然看到了一双情理之中的眼睛。 那双眼睛内没有过多的情绪,沉稳而柔和。 游时宴看微尘君一眼,没有匆匆别开视线,反而停了几秒,等对方乱了心神,才刻意用力按下去。 时至如今,游时宴想,他和微尘君这场莫名其妙的关系,真的就这样结束了。 多年前的爱恨如滚滚红尘般覆灭,日月更迭轮回,草木重新生长了一次又一次。他再活一世,无论生离死别,以后都和微尘君毫无关系。 就像他最开始给微尘君取的姓名般,人生一世,来如草木,去似微尘。 那时天地一片苍茫,夜间烛火的光芒逐渐弥漫在眼角。他看见微尘君的瞳孔紧张地缩小,像是困惑不解,又像是有几分珍惜。 他问长厌君,声音小心翼翼而喑哑,像一触即散的云烟,“义父,原来是这个名字的来源吗?” 游时宴记得当时自己还挺得意,颇有几分炫耀道:“哼,想不到孤这么会取名字吧,自己偷着乐去。” 微尘君抿唇,直到四周的人也散尽,嘈杂的声音逐渐消失,他竟然对着游时宴一个劲儿的傻笑。 游时宴恼了,精致的面上满是气愤,“你笑什么?” 微尘君比他高,凑在他面前只能低头,“义父,我在偷着乐。” 游时宴懒得理他,别过脸不说话。微尘君竟然就在他耳边一直笑。 他这是偷着乐吗?他明明就在正大光明的开心。 游时宴听了半天,脸颊都憋的泛红,嘴角撇了又撇,抱怨道:“怎么办,孤也想笑。” 微尘君不知道是不是疯了,竟然还在笑。他笑得太欢,按住游时宴的肩膀,呼吸略微急促。 “义父,嗯,你笑吧。”微尘君靠得很近。 游时宴刚翘起嘴角,微尘君就吻了上来。 微尘君的眼底逐渐褪去了笑意,深沉的黑暗笼罩而来的时候,渐渐失去了所有的想法。 微尘君怎么能演得这么好呢? 游时宴迟来的想,微尘君这种人,还是搭个戏台子去唱戏比较合适。 微尘君可以一角三饰,扮演好儿子,扮演一个很好的情人,扮演好……自己的师父。 幸好以后不用再看他演戏了。 微尘君做的计策,做的戏,利用师父的身份假死再复活。似乎笃定了游时宴的每一步,确信游时宴肯为他做出这一切。 那些年追寻的步伐,茫茫夜色中跪地不甘的嚎哭,游时宴将生死度之身外后仰头去看,天际是如今般,茫茫一片的煞白。 没有任何方向,他无从知晓这一切的计划,反复为师父牵挂的心如同烈火灼烧,只能更为纯粹而茫然的坚信:还有希望。 在无数夜间的风中,少年一个人浪荡天涯,独身站在山旁时,脚步不敢为任何事物停留。 他抽剑,受伤,再抽剑,直到伤痕布满后背,直到抬起眼来,一如往昔般,是一双坚韧而笃信的眼睛。 哪怕前路漫漫,哪怕未来无从谈起。他对云逍仍然有着说不清楚的爱慕与信任,这点信任令他无所顾忌,一往无前,拥有着少年人特有的最纯粹的热烈。 有的时候,游时宴也在想,太累了,师父,要不还是算了。 可他想罢,再次提起剑来,仍旧心甘情愿去找,去寻。 微尘君的告白盛大而无声,蕴藏在细微末节中。长厌君的爱,却是从未变过的盲从与信仰。 盲目跟从于内心的热爱,信仰你最初说的每一句话。愿为你,披荆斩棘,荡涤世间。 待我平天下,你便造山河。 ……再见。 游时宴眯起眼睛,手起剑落,残骨如雪崩般陷落,一切都破散殆尽。 他点起脚尖,转身落回上天庭,身姿如燕般轻盈。 微尘君在旁边递了一个手帕。他语气平静无波,淡淡道:“义父,擦擦脸。” 游时宴一愣,眼神闪躲后避开,反手拿走别人的帕子,“哦,谢谢。” 微尘君并不意外他的避讳,“嗯。” 游时宴不自在地擦着脸,旁边伏凌君不知何时冒了出来。 伏凌君成熟的脸上满是威压,顷刻间释放,如狼般低吼道:“吾好不容易进来,你们竟然把吾的脸贴在了上天庭失信榜上,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吾欠钱了。你们不想让吾活了!” 游时宴被他吓了一跳,骂道:“老东西,你天天死去活来的,到底干什么。” 伏凌君满含恨意地看向昭明太子,“老婆,你去旁边休息。儿子,让你在上天庭跟个废物一样,要什么没什么,吾现在就掌锢你。” 昭明太子眉心蹙起,“父亲,你的失信记录太多了,我也处理不完。” 伏凌君一拳揍上去。游时宴冲上来制止他,生气道:“你为什么要打太子殿下!” 伏凌君拳法变幻万千,转头打向沈朝淮,“噫吁嚱。” 游时宴又生气道:“你也不许打大少爷!” 金鸢上仙在旁边看着,对姻缘神说道:“意忧,你快拍。我镜花镜刚拍游时宴拍没电了,刚把视频上传到付费区,挣了不少。” 游时宴一着急,抓住金鸢上仙的衣领,“你非拿我挣钱不行吗?你现在就给我删了,快,你现在就给我删了。” 金鸢上仙当然不删,“难道我挣钱没给你用吗?你在九州还能用符咒灵力,都是我帮你的。” 游时宴一听也是,不情愿道:“可是你已经拍了我太多的视频了,你能不能挣完钱之后删掉,不要到处谣传我是女的了。” 太吵了。微尘君听罢,出声打断他们,“这次把伏凌君叫来,其实是还有另外一件事。今日,义父已经把所有事情做完。那么,让他自己说自己喜欢谁。我以龙族幻境施法,如果有人敢骚扰他,将被我困在幻境里。” 微尘君这是在保护自己吗? 游时宴不想领他的情,闷闷转过身,嘴硬道:“这里根本没有人骚扰我,也没人需要你。” 伏凌君微微一笑,露出了自己的虎牙,“正是如此。没人骚扰他,龙鳞小儿。” 游时宴心里咯噔一跳,“好吧,真的有人骚扰我。我选。” “等等,”珏君忽然开口,笑眯眯地凑上来,“厌哥,你这次别选我,我等三婚好吗?” 游时宴也不想选他,“烦死了,你给我让开。” 昭明太子不明所以,“为何要选,难道此事不是已经定好了吗?” 伏凌君颇为赞同地看向他,“儿子,吾明白你的意思。其实吾当年就觉得奇怪,为什么长厌君要嫁给你。后来吾找算命的看了,说一切都是因为他爱吾。” 游时宴把伏凌君推开,“你也滚。” 伏凌君没有料到自己竟然没被选上,大吼道:“难道这一切都是吾的幻想吗?!” 裴意忧正在旁边整理衣服,见状眼前一亮,“怎么,原来——” 玉娘子怯怯地拉住他的袖子,“爹,咱俩别丢人了。小娘五婚前应该是排不上号了,咱们排七婚吧。” 裴意忧觉得也对,“嗯,不行买个编号,尽量快一点。” 珏君跟微尘君协商一下,给溯君打了个镜花镜。 游时宴拿起镜花镜,想起自己把人骗坐牢了,心虚道:“喂,你也有事情要说吗?” 溯君知道游时宴要选人了,认真道:“厌哥,他们都不拿你当回事。但我是畜牲,很乖的。而且你训我,我这么乖,也不是因为你很厉害,而是因为我这个畜牲喜欢你。厌哥……我哥没给我后面的台词。” 游时宴听完就挂了,感慨道:“这年头连畜牲都会pua人了。珏君你个贱人。” 珏君脸色一黑,“废物,照着念都念不好。” 沈朝淮站在原地,竟然比昭明太子还有自信,丝毫不害怕自己选不上。 游时宴绕了一圈,心里已经有了决断,“我选——” 第八十六章 上天庭内。游时宴故作深思后,站定在沈朝淮面前,凶巴巴地推开他,“等等,怎么就你不说话?” 沈朝淮一怔,人机属性大爆发,冷傲的瞳孔内满是困惑,“我说什么?” 游时宴着急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觉得呢?” 沈朝淮静静地看着他,忽然笑了,“那我们走。” 他很自然地抓住游时宴的手,准备跑路。游时宴二话不说,反手拉住他,笑吟吟道:“再见!” 天地间俱是一片寂静。众人将怀中的请帖掏出来,又额外加了一点可怜钱,送回给了昭明太子。 昭明太子指尖默默蜷缩了起来,迷茫道:“……何至于此?” 微尘君淡淡道:“都回去加班。” 任由众人安慰昭明太子,游时宴和沈朝淮到下界游玩去了。 第114章 人界景色甚好,人群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游时宴在街上闲逛,看见卖糖葫芦的,撺掇沈朝淮道:“大少爷,快去买两根。” 沈朝淮不解地说道:“你不是不喜欢吃甜的吗?” 游时宴嘟囔道:“让你去就去。” 沈朝淮没办法,给他去买糖葫芦。游时宴看着他走了,跑到旁边包花船的船夫那里,准备包条花船。 沈朝淮拿着糖葫芦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了游时宴在跟船夫折腾砍价。 沈朝淮偷偷把钱付完。船夫一转态度,对游时宴连连赞叹道:“一个铜板好啊,一个铜板也是铜板。游公子,这船非得给你不可。” 游时宴面色一变,“你该不会是想淹死我吧?” 船夫面露尴尬。沈朝淮出来解围,对游时宴道:“上去玩吗?” 游时宴想了想,反正两个人也淹不死,纠结道:“感觉这事怪怪的。算了,你想玩就玩。” 沈朝淮动了动嘴唇,“……额。” 两个人上了花船。花船并不大,船上也没有船夫。只有零星几点烛火亮着,映着水色晃动时,像浸入了冷月内。 沈朝淮看着他,白玉般的脸上逐渐沉静了下来,“游时宴。” 游时宴心底激动,马上凑过去,眼睛眨也不眨,“你想说什么?” 沈朝淮的神情没什么起伏,眼底映着晃动的烛火,显得异常专注而认真,“你如果还不吃的话,糖葫芦就快化了。” 游时宴喉头一哽,咬咬牙,自言自语道:“加油,游时宴,还是得靠你自己。” 沈朝淮看了一会他,觉得糖葫芦化了,准备扔掉。霎时间,游时宴扑到他的后背上,鼓起勇气道:“大少爷,你快跟我表白!” 他扑的时候没敢抬头,知道自己耳尖已经红透了,便不好意思抬头看,一个劲催促道:“快跟我表白。” 沈朝淮按住他,耳边一阵燥热,闷得心里难受,语气平静道:“不是我想的那样。” 游时宴道:“你想的是什么样子?” 沈朝淮觉得自己还是不说为妙,反问道:“你觉得应该怎么样呢?” 游时宴和他对望了半天,忽然心虚了起来,“听不懂你说的什么意思。” 沈朝淮俯下身,一道阴影笼罩在他面前,二人的距离重新近在咫尺,“我说不明白。” 游时宴后知后觉地想,是挺不明白的。 好在我们两个人本就不清不楚,如今不明不白的,也谈不上奇怪。 沈朝淮没敢用力,轻柔地按住游时宴的脸颊,柔顺如水的长发在指尖倾泻。游时宴看着他,在这片刻的停滞内,主动吻了上去。 他近乎引诱地拉住了沈朝淮的袖口,上面绣着的纹路烙在掌心,睫羽颤抖时,很轻很轻地说道:“大少爷,你先别说话。” 沈朝淮收紧了手臂,俯身再俯身,按住了少年人的衣领。 游时宴的腰身很细,整个衣服也有些松垮,沿着领口探进去,触手是一片温暖的肌肤。 衣衫尽褪,凌乱的长发适宜地遮住了炽热的渴望。游时宴那双因此明亮的眼睛,狭长弯起的时候,格外勾人。 他细微的呼吸声,泛着薄红的侧脸,柔韧的腰身,尽数缠绕在满地水光内。 冷冽的风灌在耳边时,绕在手腕上的是缠绵的汗珠。游时宴抬起脖颈,眼尾隐隐泛红,一道泪珠滚在耳廓旁。 烛火昏黄而黯淡,搅乱心底涟漪。他的指尖紧紧蜷缩着扣入沈朝淮的肩膀,喉中反复哑着,脱口而出,是压抑而破碎的呜咽。 沈朝淮见他乱动,刻意停下了动作,吻着他的脖颈。 锁骨的骨节窝下去,里面陷落进细密的汗珠,赤红的衣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像展翅欲飞的蝴蝶。 游时宴呼吸陡然急促,呢喃道:“滚。” 沈朝淮没开口,某种动了一下。游时宴的脊骨瞬间传来一阵酥麻感,带着难以忍耐细微的隐痛。 ……还是别嘴贱了。 他乖乖闭上嘴巴,手臂靠到沈朝淮结实的肩膀,想要靠在怀里。沈朝淮忽然拉过了他的手。 沈朝淮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靠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他的手比游时宴的手凉,冷冽的视线压在碎发下,语句晦涩而暧昧:“游时宴,我喜欢你。” 游时宴快被汗珠淹没,浑浑噩噩道:“什么?” 沈朝淮揉着他带着薄茧的掌心,吻着上面的伤痕,不厌其烦道:“我喜欢你。” 浪潮一阵阵冲垮大脑,游时宴听清楚后,脖颈彻底红透了,咬牙道:“你怎么不早说……啊!” 他的尾音染上哭腔,沈朝淮听着他发颤的叫喊,动作却没有停。 直至夜半,沈朝淮再把游时宴折腾醒的时候,游时宴脸已经白了。 他连连讨饶,沈朝淮才放过他,末了很自然地问:“游时宴,花船好玩吗?” 游时宴以为他在内涵自己,死皮赖脸道:“嘻嘻。” 沈朝淮见他又嬉皮笑脸,若有所思道:“我刚才去续了三天的。” 游时宴沉默许久,提醒他道:“可是根本没有船夫,该怎么办?” “昨天船一直在摇,”沈朝淮没什么太大反应,“摇久了自己就摇到下一个地方了。” 游时宴腿有点发抖,差点软在榻上,“我想睡觉……” 游时宴爬到床榻最里面休息,沈朝淮靠过来,又亲着他的眼角。 游时宴没敢动弹,过了半晌假装睡着了。沈朝淮从他枕边起身,开始看书卷。 游时宴偷看他两眼,竟然真的困得不行,心安理得地拱到沈朝淮怀里睡着了。 恍惚间,像云歇雨后,燕飞来时,每一个平稳温柔的梦境。 千年时光遥遥变成一道云烟,冉冉岁月,沈朝淮与他耳语厮磨,交颈而眠。 梦里见白头,回首嫣然醒来时,仍旧共余生。 第八十七章 千年后,上天庭。 微尘君合上了手中的ipad,将大屏幕关闭。他将手放在桌子上,有意无意间敲击着,狭长的眼眸是千年不变的冷淡,“我的想法很简单。自从义父将龙骨劈碎后,残存的灵力散开。人界的寿命已经直奔千年。再这样下去,鬼域的鬼都比不上人界的人多,是时候开拓一下灵域的疆土了,我已经下了通知。” “龙总统说得很好,大家给一点掌声鼓励他。” 昭明太子伸出手,将自己整理的公文拿出。他的西装袖口微微卷起,露出骨节分明的手臂,正色道:“没有鼓励的我就继续说。既然要开发新领域,就要落实新计划,坚决不忘记新指标,牢记四个主义,八个纲领。用高科技、高技术、高效率来发展灵域。” “啧,”珏君将公文还给他,艳丽的五官带着几分强势与疲惫,含笑道,“昭总理,今天不如说到这里吧。我还要去做善事,帮忙处理上天庭的考核,继续说下去,恐怕天要黑了。” “珏部长说得太正确了,”金鸢上仙带头鼓掌,似笑非笑道,“我非常理解时间的紧迫性。但是,龙总统,你为什么要把我的银行收归国有,我记得你之前不是允许私有的吗?” 裴意忧扭开保温杯,喝了一口茶。热茶氤氲模糊了他的眉眼。他的神情波澜不惊,温声说道:“小施,你成分太差,现阶段收敛一下。为了大局,忍一忍。” 微尘君认可道:“总而言之,等上天庭考核多收几个人就好了。苦一苦大家,甜一甜人界的百姓。” 金鸢上仙难掩眉宇间的阴沉,偷偷给珏君发了条消息。 金鸢上仙:这群贱人。 裴意忧:@金鸢上仙 你发到群聊里了。 金鸢上仙:(已退出群聊) 珏君:(已邀请金鸢上仙重新进入群聊) 微尘君假装没看见群消息,“大家都散了吧,太子殿下留下来。还有,今天,义父过来提交体检表,大家都不要去骚扰他。” 昭明太子喉间一滚,澄澈的眼底如琉璃般闪烁,“我……算了。总统,现在已经是新时代新社会了,你以后不要叫我殿下,要叫我总理。” 微尘君挑了挑眉,“好吧。” 昭明太子黯然神伤时,低头看到了自己胸间明亮的总理徽章。他心头一热,忍不住挺直了腰身,郑重道:“我们继续说吧,龙总统。” 上天庭外。 因为灵域要拆迁重新开拓,溯君收到了暂时出狱的消息,迷茫地看着面前的高楼大厦。 他吐出蛇信子,喃喃道:“这是哪里,不是说上天庭解散了吗?厌哥在哪里。” 溯君看着反光的玻璃板,还有上天庭门口的指纹解锁仪器,还有莫名其妙会发光的路灯。他忍不住警惕地竖起了尾巴,“有人要亮瞎我……” 在他几米外,游时宴把体检表递给沈朝淮,嘟囔道:“这都什么人,我都说了我要五分糖的,还给我做成了全糖。幸亏我提前准备了热水,两个倒一起就是五分糖了。” 第115章 沈朝淮接过他的体检表,目光微微一凛,“游时宴,那是不是溯君。你之前骗他上天庭解散了。” 游时宴喝了一口奶茶,神色大变,“我天,真的是这一条。他怎么出来了?” 他二话不说,拉着沈朝淮躲在门口,心虚地观察溯君。 溯君变回了人形,顶着一张和珏君一模一样的脸,在门口询问道:“你们这是哪里,厌哥又在哪里?” 门口的保安用高科技识别人脸后,知道了他是谁,“同志,恭喜暂时出狱。但是你还是戒备人员,不能进入上天庭。” 溯君不解,“什么出狱,不是说解散了吗?” 游时宴默默缩了一下脖子,“大少爷,我们还是从西门走吧,这边太尴尬了。” 他们两个人准备绕路,不料珏君迎面走出来,低声数数道:“一件善事、两件善事、三件善事……今年还差十五件善事。” 他看到游时宴,倦怠的神情一扫而空,“厌哥,你怎么不进去?” 你故意把溯君引来的吧?游时宴暗暗叫苦,气得脸都红了,威胁道:“我要用短视频曝光你。” 珏君丝毫不害怕,“现在有肖像权了,厌哥你不知道吗?” 游时宴当然知道,只是拿他没什么办法,“我要写小作文骂你!还有,凭什么当年金鸢上仙偷拍我的时候没有?” 溯君果然看到了他们,激动地跑了过来,“厌哥,厌哥!” 游时宴硬着头皮道:“哈哈哈,溯君,好巧。” 溯君看到他,愣愣道:“厌哥,你头发怎么这么短了。” 游时宴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没什么底气道:“额……你别问了。我先走。” 溯君又指着沈朝淮,茫然道:“这个黄毛是谁?” 游时宴撺掇沈朝淮染黄毛好久了,闻言马上站到沈朝淮面前,小声道:“你闭嘴,好不容易染的,多好看。” 游时宴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上面还印着一个卡通角色,露着白皙的胳膊。沈朝淮似乎和他是情侣装,也是一身白色t恤。 昭明太子知道你们穿得这么伤风败俗吗? 溯君很难理解他们的一举一动,动了动嘴唇,“厌哥。” 珏君也剪了短头发,穿着一身宽松的风衣,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事我跟你摊牌了吧,你之前是被开除坐牢了。现在我们已经是新时代,你跟不上很正常。没事多读书。不对,现代的字也是简体字,你先认拼音。” 溯君什么都看不懂,但有点愤怒,委屈地重复道:“厌哥。” 游时宴怕他真的大闹特闹,从怀中掏出了自己的钱包,拿出一沓钞票,笑吟吟道:“溯君,你快拿着去吃点好的。对了,这都是大少爷的沈家改成房地产公司挣的,沈叔叔和沈阿姨人都很好,你多花点也没事。过两天回去坐牢的事后记得带上手机。” 溯君哽咽了一声,彻底哭了出来,“厌哥,这钞票上印的是微尘君的脸。” 游时宴着急道:“嘘。你不能叫他微尘君,他现在是龙总统了。让人听到要骂你了。” 溯君不想接受他的钞票,虽然蛇是软骨头,但溯君仿佛拥有了骨气,“我不要。” 游时宴喝了一口奶茶,撇了撇嘴,“那好吧。” 溯君闻到了他手上的奶茶味,吞咽着唾沫,“那是什么,厌哥。好甜,跟你一样。” 沈朝淮面色微变,不爽道:“你在说什么?我给你我的,我还没喝,给你了。” 游时宴吃着珍珠,嚼着开始玩手机,“就是就是。不许骚扰我,小心龙总统把你关到龙神幻境里。” 溯君喝了一口奶茶,表情逐渐红里透白、白里透红,“厌哥,你把钱给我吧。我还想买。” 游时宴把钞票给他,又给了他一叠银行卡,转身走向了上天庭。 溯君握着银行卡,银行卡还是温热的,残留有游时宴的温度。他按在怀里,啜泣道:“上天庭,变了。” 沈朝淮帮游时宴交上体检表,沈朝淮看到了上天庭最新发布的考试,询问道:“游时宴,我们两个要不要报考。” 游时宴把奶茶喝光了,开始吃苦巧克力,苦得脸皱成一团,“这个录取比好低,四百多个人报名,进面试的才两个。还是个卫生部的小文员。” 好可怜啊,游时宴咬的巧克力嘎嘣脆,要是大少爷拼命学还考不上的话,命比巧克力还要苦。 沈朝淮其实挺想报名的,闻言果断放弃,“那不考了,我陪你玩。” 游时宴感动地看着他,夸赞道:“大少爷,你真好,我们骑电动车旅游吧。” 沈朝淮不悦道:“现在减碳环保已经做到这种程度了吗?” 游时宴抱怨道:“龙总统太坏了,我们小声点说,不要被他发现。” 上天庭,会议厅内。 微尘君打了个喷嚏,接过了游时宴的体检表,眉心紧皱,“义父天天喝奶茶吗,还是做检测的时候在喝奶茶。血糖太高了,都跟显明真君一样了。” 显明真君突然出声,“我,还行。最近,降低,了。” 微尘君心中一惊,放□□检表,“你什么时候来的?” 显明真君郁闷道:“刚才,就,一直,坐在,这,里啊。” 微尘君叹了口气,“你和晏琳琅复婚的事情,不是不给你办,是现在不允许铺张浪费。更何况,小白最近在考公,就简单领个证吧。” 显明真君自己安慰自己,“没事。我们,已经,在,游戏,里,大婚,了。” 微尘君也不是很想管,只是看着体检表上游时宴的头像发呆。 半晌后,他困惑道:“为什么非要搞成粉白挑染……去玩cos了吗?” 第八十八章 上天庭内,游时宴停在昭明太子面前的时候,忍不住拿手戳了他一下。 “太子殿下,”游时宴不好意思地提醒道,“你挡我面前,我没法走路。” 他只是随意一戳,昭明太子就“自燃”了。 昭明太子看着他,澄澈如琉璃般的眸子像燃了一把烈火,瞳孔微微转着,难掩温和与宠溺。 他扶额,润玉般的脸上有一层细汗,染在心尖,叹息道:“你不必再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 游时宴茫然地看着他,“什么意思,这里有什么折扣活动吗?” 昭明太子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你怎么会看见我走不动路呢?我明白你的暗示,我一直都懂。” 他握住游时宴的手,掌心的热汗像要将游时宴融化,出口如君子般郑重温雅,“你我的一切,都像是魂牵梦萦不会断绝的过去。自你我相遇以来,这些年互相爱慕的心思,永远不会被时间冲淡,也不会忘却。” 时隔多年还这么会说情话,他真的太爱了。 游时宴不知道他内心戏这么多,不由感动无比,诚恳道:“太子殿下,我要跟你在一起。” 霎时间,昭明太子看向微尘君,走到他面前伸出手。 微尘君淡淡地和他握手,“怎么了?” 游时宴吓了一跳,急得脸都发红,“你干什么,我不是选你了吗?” 昭明太子顶着一张娃娃脸,低声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谢谢你养育游时宴。” …… 游时宴动了动嘴唇,“啊?” 微尘君的冰块脸像是跟着裂开,“没事,都是我应该做的。那祝你们幸福。” 昭明太子又跟沈朝淮抱了起来,沈朝淮从刚才开始就一动不动。昭明太子感恩道:“之前在上天庭无法下凡,谢谢你保护我的未婚妻。” 沈朝淮一句话也不说。 昭明太子和大家都握了手,最后在伏凌君面前,拉住游时宴道:“父亲,该说的我已经说过许多次,你保重身体。” 伏凌君带头把婚约的请帖拿出来,愤怒地踩在脚下,“呜呼,岂可欺游时宴眼瞎!” 游时宴捂住脸,整个脸都烧了起来,“太子殿下,我们走吧。” 昭明太子也觉得差不多,又从怀中拿出上百张请帖,耐心地说教道:“万物皆有常理。父亲不能接受,希望大家多担待一下。我带我的未婚妻回家了。” 二人走回昭明太子的皇宫,一路上游时宴还在回味刚才昭明太子对众人展现的自信。他回味着回味着,觉得昭明太子这样也挺帅的。 嗯,选都选了,要学会欣赏昭明太子的自信。 他尝试欣赏昭明太子,夸赞道:“太子殿下,你真帅。” 昭明太子知道他爱自己胜过一切,迫不及待走到宫殿后,红着耳尖道:“这太孟浪了,我们还是大婚之后做。你现在好好休息,就等大婚好了。” 游时宴听到他还在惦记大婚,忍不住担忧道:“有很多人吗,我需要做什么事情?” 昭明太子温柔地看着他,“我都准备好了,今日夜间,你只需要跪拜三下父亲。” 跪伏凌君?听得游时宴抑郁症犯了。 他忐忑不安地等到晚上,却听说伏凌君因为偷保健品入狱了,终于放下心。 第116章 昭明太子很失望,“如今大好的日子,父亲怎么能错过?” 游时宴一点也不掩盖自己的得意,笑嘻嘻道:“他怎么就坐牢了呢。” 昭明太子牵着他的手,沉思半天,竟然道:“那我们拍个长视频给父亲吧,他不能错过。” “好厉害,”游时宴一时分不清他是演的还是真的,“这样伏凌君可能会直接自杀。” 昭明太子略一思忖,终究摇摇头,“既然如此,你我没法迎亲,只能见过宾客后回房了。” 游时宴站在门口见宾客,没一会儿,众人带着一堆红包来了。 昭明太子人缘确实好,小仙里里外外绕了三层。游时宴跟他们没话说,等着昭明太子跟他们社交。 昭明太子展现出来了优越的社交手腕,不过半个时辰就把大家打发完毕。 游时宴吃瓜子吃到一半,茫然地看着昭明太子,“你蹲下看我干什么?” 昭明太子单膝蹲下,额间带着薄汗,不知为何抿唇,紧张道:“你再带点东西吧,进房后就没有出来的规矩。” 游时宴听懂了他的暗示,脸上火烧般发烫,支支吾吾道:“哦,那我,那我拿着这个收红包的罐子。” 此时,昭明太子还不知道这个罐子的威力。 昭明太子进屋后,手掌刚停在自己的衣衫上,莫名道:“小宴,你帮我解一下吧。我喝多了,解不开。” 游时宴没戳穿,白皙的指尖绕在明黄色的领口上,柔软的指腹擦在咽喉旁的时候,刻意停下了。 他忽然笑了,“这么难解?” 游时宴踮起脚,凑近去看昭明太子,纤细修长的睫毛近在咫尺,赤红的帷幔映在他的眼底,如火融雪,只留下潋滟的水光。 这是自初见而来,从未改变过的一张脸。 昭明太子无条件纵容过他的一切,无理由追随过他的前世今生,无需回馈地保护他。 如今,也是无需言语的对视。 只需要一个吻就好了。 游时宴吻他,很懵懂而轻柔。舌尖纠缠时,昭明太子滚动的喉结还在手心滚动,像贴着肌肤的另一种细吻。 ……有点痒。 游时宴正想松开手。昭明太子突然推开他,无奈道:“我先去收拾一下,身上都是酒气,别熏到你。” 现在怎么想起来了,刚才是把头喝掉了吗?算了,至少先不用害怕了。 游时宴撇了撇嘴,“嗯。” 昭明太子像在举行祭祀般虔诚又正经,握着他的手又吻了一下,匆匆道:“你等我回来。” 太无聊了,游时宴等得无聊,又拿出了罐子。 罐子里有很多红包和金元宝,撞击时哐当作响。游时宴掌心微颤,像激发了隐藏的欲/望般,眼睛亮了起来。 他满怀期待地掀开罐子,倒吸一口凉气,“钱,全是钱。” 他将第一张上天庭银行卡拿出来,心跳怦然作响,彻底被冲昏了头脑,“九万九的香火,我的天,发家致富,全在今天。” 他珍重地把银行卡放在怀里,又拿出另外的金元宝,眼尾一红,喃喃道:“总共五十四万。五十四万,我该怎么花?” 他数着钱,数到最后手酸腰疼,紧紧地抱住罐子笑了起来,感叹道:“太好了,我终于有钱了。” 他把昭明太子忘到九霄云外,自己躺倒床上,抱着罐子迷迷糊糊睡着了。 一个时辰后,昭明太子沐浴完,又带了软膏来,推门而入后,游时宴已经睡着了。 他睡觉前,不忘把银行卡夹到自己的耳边,体会被金钱包围的感觉。 昭明太子心底微微泛凉,也没什么办法,准备躺在他旁边睡觉。 游时宴说梦话,“什么时候三婚。” 昭明太子面色一变,“为什么?” 游时宴不理他,自言自语道:“只要我三婚了,就有一百万了。我要跟太子殿下结十次婚……” 昭明太子心情复杂,忍不住想拿出他的罐子,“小宴,骗大家红包是违/法犯罪,你清醒一下。” 游时宴紧紧抓住自己的罐子,“钱是不会离开我的。” 昭明太子只好抱着他睡觉,可惜游时宴一直抱着罐子,中间隔着很远的距离。 他叹气,悄悄贴近游时宴,看向少年的脸颊。精致无瑕的眉眼陷进如梨花般纯粹的白发,清浅的呼吸声若有若无,安宁而祥和。 昭明太子俯身想吻过去,不料游时宴咬了一口他的手臂,含糊不清道:“哼,还想抢罐子。” 昭明太子轻轻地破防了,拿出镜花镜。 昭明太子:在吗? 微尘君:嗯,你好好照顾义父。 昭明太子:挚友。我想,上天庭双减政策也加上一个减人情,以后大婚、葬礼都不要送红包了。你觉得呢?(表情包——鲜花) 微尘君:? 昭明太子:抱歉,岳父。 微尘君:……行。 昭明太子:(表情包——鲜花) 第二天,游时宴得知了再也没办法结婚得钱的事情,虽然很失望,但还是默默抱紧了怀中的罐子。 有钱真好。他珍惜地想着。 第八十九章 千年后,上天庭会议厅。 微尘君将智能笔递给沈朝淮,神色淡薄而冷漠,睫毛低垂,不含任何情绪,“沈主席标注的这个地方,正是我们要进行规划的重点布局,大家注意听一下。” 沈朝淮果断放下手中的汇报表,起身开始勾画。灰色西装勾勒出他颀长挺拔的身姿,沈朝淮用笔简单涂出一个区域,同样无波无澜道:“d区,考察到的新区,待开发且资源丰厚。和a区部分地下连通,可以开一个高铁。” “非常好的建议。” 昭明太子点头认可,“大家如果没什么反对的,我们就这样去办。” 珏君眼底有些阴沉,却笑道:“是啊,很好的建议。但是这个部分需要拆迁,我们部里没有那么多经费,办不了。” 昭明太子叹气,郑重道:“珏部长,办不了你说出来,我们替你解决。现在是紧要关头,要拿出三个紧的精神。紧经费,紧时间,紧人工,不要太松懈,不要太松弛,不要太松散。” 沈朝淮点头道:“嗯,上次给你们拨过款了。风部长在外视察说,你们部出去聚餐次数比较频繁,注意一下。” 珏君眉心一跳,疲惫地松开文件夹,揉着眉心道:“行。” 他难掩心底的愤懑,默默给金鸢上仙发了条消息。 珏君:一群神经病上司(表情包——嘲讽),早知道沈朝淮考试那天就应该不让他去,现在只能忍着了。 金鸢上仙:昭明太子到底在笑什么,这个死装男(表情包——捂脸苦笑),天天装正经。 珏君:你看看他在看什么。 金鸢上仙轻咳一声,故作深思地别开脸,迎面见到了玻璃板后等着的游时宴。 游时宴吃了一口手里的刨冰,跟金鸢上仙对视的时候,略有意外,终究还是挤出一个笑。 今日阳光正好,暖洋洋的光线落在他的睫毛下,像蝴蝶般轻盈而柔软,眼底如含星辰般闪耀。偏偏游时宴今天还穿了一身纯白的衬衫,衬得肌肤稚嫩而光滑,满是少年人特有的纯粹。 游时宴一笑了之,又去看昭明太子,隔着玻璃板很专注地看昭明太子发表议论。 昭明太子真帅啊,游时宴想,等下班了让昭明太子带自己出去玩。 金鸢上仙:厌帝来了,他真好看,我也在笑。 珏君:我看看。 珏君:我也在笑。 裴意忧开着开着会,看见他们两个人捂着脸偷笑,忍不住抬头。 “等等,”裴意忧喝了一口热茶,“先散会吧,今天正好也是什么西方的情人节,今天加班也不合适。这事就这么定了?” 微尘君淡淡道:“嗯。既然珏部长也没意见了,就这样定下了。” 他刚说完,昭明太子就开始收拾公文包,轻而易举地往里面塞入了上百张折子。 游时宴看他们散会了,迫不及待地往里面挤,不小心撞到了沈朝淮。 沈朝淮扶了他一下,提醒道:“小心,刚装修的台阶。” 游时宴尴尬地松开手,“谢谢。” 沈朝淮不语,只是一味在心底破防。 微尘君也不语,见状把沈朝淮拉走,带着他去研究新政策。 游时宴走进空荡荡的会议室,开心道:“太子殿下,你吃不吃刨冰?” 昭明太子看见左右无人,宠溺道:“快过来。” 游时宴咬着刨冰过去,想给昭明太子按肩。 他想给昭明太子按肩,结果被昭明太子按了。 昭明太子握住他的手,顺势搂住腰,将他按在腿上,温柔地笑着,“不是不让你吃零食了吗?” 游时宴不太要脸,不怕他骂自己,笑吟吟道:“嘻嘻。” 昭明太子心中一动,偏头吻向他,意外道:“这怎么是咸的刨冰……” 第117章 游时宴小声炫耀道:“因为这是刚出的海盐味的。” 他靠近昭明太子,伸出舌尖舔了下昭明太子的嘴唇,温凉的喘息吐在昭明太子耳边,“好吃吗?” 显明真君突然站起身,目光中满是讶异,“我,我还在,这里。你们,为什么,看不见,我,吗?” 游时宴吓了一跳,“姐夫,你怎么突然来了?我们现在就走。” 显明真君郁闷道:“不是,刚才,我,也,在这,里。我在,发消,息约,琳琅,出来,吃饭。” 昭明太子拉着游时宴起身,和显明真君握手致歉后离开会议室,决定带游时宴去约会。 他一边走,一边劝学,“小宴,这两天上天庭出新政策,你可以考试了。” 游时宴不情愿道:“我不想考试。” 昭明太子觉得人应该上进,爹味大爆发,“人无学而不立,现在新时代,我们更需要以学立本。小宴,你不学习,是有什么顾虑吗?” “额,”游时宴灵机一动,撒娇道,“因为我只想当你妻子。” 昭明太子被迷得神魂颠倒,笑着笑着就忘记了刚才在说什么,“嗯,你说得对。” 游时宴悄悄看他一眼,才放下心来。 太子殿下真好骗。游时宴飘飘然了,出声道:“我现在就想吃西餐。” 昭明太子不差钱,“好,带你去人域吃西餐。” 他们下了人域。昭明太子走在人行道上,才想起自己忘记戴口罩了。他四面环顾望去,周围人果然举起手机,开始拍摄他。 游时宴不由汗颜,“殿下,你快戴口罩。” 昭明太子刚准备找口罩,就有一个记者冲上来,将话筒怼在他脸上,激动道:“昭总理,您来巡游人界了!” 昭明太子摆摆手,一张娃娃脸上满是沉稳,微笑道:“并不是巡游,只是跟我妻子出门吃饭。” 你在说什么? 游时宴哽咽了起来。 记者果然一窝蜂冲向了他,更激动道:“没想到您就是总理夫人,请问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呢?” 游时宴快被闪光镜拍摄瞎了,刚吃过的刨冰冰得舌头疼,“我,我就是肘击了他的生活。” 记者没听懂,“什么,是走进了生活吗?” “对对,”游时宴喜欢跟人说话,但没见过这么多摄像头,脸开始泛红,不好意思道,“我当时欺骗……不对,我当时帮他办校园卡,他就跟我求婚了。” 昭明太子一怔,“嗯?” 记者把这条消息记录下来,“那么,你们是校园恋爱了?看来昭总理很直球啊,我们这边都没怎么接触过上天庭,您再说一点恋爱经历吧。” 真说清楚我就要被网暴了。 游时宴叫苦不迭,往昭明太子身后躲。 昭明太子挡在他面前,认真道:“既然这样,我先对最近人界的改革,简单说几句吧。” 记者也拿出了正经的态度,开始记录。后来,记者们已经换过两支笔了,昭明太子还在说。 其中,有一个小孩不小心撞到了昭明太子。昭明太子挽起西装领口,骨骼上的青筋脉络分明,整个人俊朗而帅气,闪闪发光。他安抚道:“小孩子是我们的未来,更是我们崭新的希望。你不要害怕。” 记者把这一幕拍下,忍不住感动,“昭总理,您要进千年前的皇宫巡视一下吗?” 昭明太子无奈一笑,“不用了,今日我没有带现金,只带了银行卡。我虽然是总理,进皇宫也是要买票的,不能占百姓一丝一毫的便宜。” 周围人有的都感动地哭了起来。记者被现场的气氛深深地感染了,她鞠躬道:“感恩昭总理,感恩总理夫人!” 游时宴捂住脸,耳尖都在发红,“不用了,不用了。” 昭明太子和现场的青少年们热烈拥抱,英姿勃发,难掩被爱戴的欣慰。 游时宴等了好久,昭明太子终于回来了。 昭明太子似有所感,仿佛段时间内顿悟了,对游时宴道:“既然如此,不如我们趁今日去看看父亲。” 游时宴想逃离这个地方,连连点头,“快走。” 二人来到鬼域。昭明太子对众鬼发表了简短的演讲。虽然演讲时间只有三个小时,但众鬼也明白了昭明太子的一番苦心,纷纷感慨道:“我们一定好好建设鬼域,不浪费太子和太子妃的一番心思。” 昭明太子带着游时宴来到了伏凌君这里。伏凌君门口栓了一匹新驴,之前那头被游时宴杀掉吃肉了,伏凌君大概没什么心思再照顾小毛驴,因而这匹小毛驴的毛色比较杂乱,颇有几分穷困潦倒的姿态。 昭明太子看向茅草屋,摇头道:“给了不少钱,父亲还是花光了。” 游时宴也感慨道:“穷老头总在歹毒地消费。” 二人进去后,看见伏凌君正躺在床上刷短视频。他看到游时宴来了,放下手中的拼好饭,心里一惊,“咳咳,你们怎么来了?吾也没收到消息。” 昭明太子不语,从怀中掏出了一沓钞票,递给了伏凌君,“父亲,别吃拼好饭了。拿着吃点好的吧。” “放肆,”伏凌君愤愤不平地在床上打滚,“吾才不要你们的施舍。” 昭明太子又拿出一沓银行卡,“别这样,父亲,你拿着。” 他们父慈子孝。游时宴忍不住看向伏凌君打开的衣柜,里面还放着一件皇袍。皇袍上已经有些旧了,缝缝补补好多次,伏凌君也舍不得扔掉。 他还是想当皇帝,游时宴咬了口刨冰勺子,被冰到了。 最终,伏凌君还是收下了他们的银行卡。 他握着银行卡,成熟的眉宇内找回了当年的雄风与气概,如野狼般低吼道:“吾要开迈巴赫!” 昭明太子和游时宴早就走了。 伏凌君闭上嘴吧,又捡起了地上的钞票。 温热的钞票握在掌心,印着的是微尘君的笑脸。 伏凌君将拼好饭的碗打翻,低声道:“老龙休得放肆,吾迟早东山再起。” 语罢,他又开始刷短视频“假如你是皇帝你该怎么办”。 第九十章 时隔千年后,伏凌君决定找个工作。 他已经被逼到了极致,整个人都临近蜕变。恰如此刻,云翳连绵不绝挡住千万道光束,陈旧的茅草屋内整洁得过分,他垂下结实有力的手腕,接住了自半空中穿云而过的一道阳光。 良久,光照得心都泛起暖意,伏凌君才觉得咽喉处涌起一股酸涩的滋味,原来是橙汁过期了。 他拨通了游时宴的电话。 游时宴没接。伏凌君舔了舔虎牙,反思着为什么昭明太子抢走了自己的老婆。 论脸,昭明太子只是一张有点小帅的娃娃脸,自己是堪称绝世的沉稳帅气爹系脸。论身份,昭明太子管自己喊爹。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皇帝这个职位被撤职了,游时宴觉得自己没工作还没养老金,嫌弃穷。 “很简单,吾找个工作不就是了?”伏凌君微微一笑,艰难地找到床然后倒下。 可是工作太累了。他又痛苦地闭上眼睛。 还是托关系靠谱。伏凌君摩挲着下巴,在通讯录里反复翻找,终于找到了自己之前一个便宜女儿云姬的电话。 这姑娘原本是昭明太子太子妃,后来折腾着没嫁,还成了鬼。鬼域的鬼都得喊伏凌君当爹,就这么当了闺女。现在据说去什么“热拉”上挤眼了,伏凌君也听不懂,只记得她是个小部长。 云姬接了电话,“喂,爸,怎么了?” 伏凌君清了清嗓子,找了根棒棒糖,沉稳地扒着棒棒糖的皮,“闺女,你最近还挤眼吗,喝中药治过了吗?” 云姬尴尬道:“爸。你别问这个了,你有事?” 伏凌君咬着棒棒糖,低吼道:“快给吾安排个工作!” 云姬二话不说,把电话挂掉后,给他发了一个表格。 云姬:爸,现在都是简历招聘。我准备去开会,你还是老老实实填表吧。这都几千年了,你才想着找工作,真是呵呵了。(表情包——难以理解) 伏凌君对她不屑一顾,下载了简历,一时间大惊失色。 《简历模板——大学生就业》 大学生就业?伏凌君刷短视频了解过什么就业困难,但他没有学历,艰难地揣摩着这个简历表。 半晌后,他填完了表格,发送给了云姬。 云姬:爸,你填的什么!让你写技能和身份,你写“会说话的伏凌君”?你的职业技能是自己是皇帝,可以给别人降罪?你快把你的短视频app都卸载了好吗? 云姬:我受不了了。你回鬼域吧,爸,你快回鬼域。 “呜呼,”伏凌君一怒之下拍响桌子,眉心皱起,盛怒之下踩碎了拼好饭的塑料包装,“不就是个破工作吗?!吾不找就是了。” 他躺会床上,冷硬的板子睡得胳膊有点疼,仔细思考着自己的技能。 他确实有一个技能,那是在几千年前,长厌君陪他研究的技能。 第118章 那个时候鬼域刚被攻打下来,他应在江湖悠悠玩了几十年,又跑回去找长厌君玩。 夜幕低垂,鬼域一轮红月高高挂着。他回到鬼域,昭明太子正端着碗在桥上发呆。 伏凌君甩了甩袖子,满面春风地走上去,“儿子,你在干什么?” 昭明太子看到他来了,琉璃般的眸子满是不悦,训斥道:“父亲,你怎么来了,你忘记我跟你说的复仇大计了?” 伏凌君冷笑一声,威严无比,“什么大计,吾看你是碰上妲己了。吾问你,你手里那是什么?” “这个吗?”昭明太子不由皱眉,面上满是担心与关怀,“听说长厌君最近没睡好,我给他熬了点粥喝。” “孝顺一下你小娘也行。”伏凌君砸吧了下嘴,反应过来后又怒了,“不对。吾知道了,你嘴上说着复仇,实际上就是在这里伺候长厌君,你根本没有复仇!” 昭明太子一时间失语,扶额抑郁道:“不是的,他太爱我了,他不舍得杀我,还一直跟我说话。我不知道怎么——” “哼哈!”伏凌君面露凶狠,伸手将他推到河里,抢过碗就跑,“吾胜也。” 他拿着碗,一路悠哉悠哉转到长厌君门前,压低了嗓子,显得磁性而富有魅力,“老婆,吾来了。” 长厌君不耐烦地打开门。他微抬下巴,傲慢地看着他,眼底波光潋滟,“干什么,老东西?” 伏凌君被他迷倒了,感慨道:“勾引吾的小花招。你快看,吾给你熬的粥。” 长厌君愣了一下,不好意思道:“什么?谢谢。” 他接过伏凌君手里的粥,小口抿着喝下,漂亮又乖巧。长厌君嘟囔道:“怎么感觉像昭明太子做的……” “那你就错了。”伏凌君对这句话忍俊不禁,半是骄傲半无奈道,“之前都是吾做的,昭明太子是偷的吾的。” 长厌君被他的自信蒙蔽了,困惑道:“真的假的?” 伏凌君叹气,“当然是真的。你打开门,吾现在进去给你露两手。” 他刚说完,就变成黑气钻进去,在长厌君面前脱掉了大氅。 伏凌君仰头,沉浸在自己的俊朗非凡内,然后——摇起了花手,仿佛嗜血的野性在灵魂深处叫嚣。 长厌君看了半天,忍不住跟着他摇了起来。 长厌君玩了一会,觉得不好玩,抱怨道:“甩得手好疼啊。” 伏凌君灵机一动,“吾教你怎么甩手不疼,吾刚才都不疼。” 他趁机摸上长厌君的手,长厌君吓了一跳,往后面躲。 伏凌君竟然诚恳道:“吾真的想教你,你快看。” 他对长厌君施展了如何甩花手不疼这项技能,长厌君很快学会了。 长厌君道:“可是我不想玩了,改天再玩。” 伏凌君也摇累了,他腰不好,干脆躺在了长厌君家的地板上,“累死吾了,老婆,你给吾找个东西盖。” 长厌君假装答应,实则踹他,“哼,玩完了快走。” 他根本就没用劲儿踹。 时隔多年后,伏凌君想起这一幕,忍不住大笑三声。 长厌君肯定是爱过自己的。伏凌君又躺回床上,眯着眼睛在简历表上打下了几个字。 会摇花手的帅哥。姓名伏凌君。住址鬼域。擅长被长厌君爱。 算了,伏凌君关上手机,喃喃道:“有找工作的功夫,吾不如再幻想一下,假如游时宴选了吾会怎么样。” 他躺在床上睡着了,窗外的驴没吃上饭,饿得瘫倒在地。 伏凌君说梦话道:“吾平常只开迈巴赫……” 第九十一章 四周人熙熙攘攘散尽,微尘君将手中事务处理完毕,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今日,是游时宴的生辰。 我要去送礼吗?微尘君静静地想着,罢了,这几千年送的义父也从来没有收过,今年便不再去叨扰。 义父没有选自己。 情理之中,理所当然。微尘君也没有期待他会选自己,只是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嗓子太哑,沉到了心底,像揉皱池水的一颗石子,缓缓陷进去。 ……再被自己含着希冀地翻找出。直到黑暗如潮水般蜂拥而至,连同记忆里那抹雪白的长发吞噬而今,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就像最初,长厌君站在那里,万籁俱寂而平静。 他的肌肤混着天上的细雪,朝阳的光辉散开,照破千万束光辉,整个人如白砂般荧亮而柔软。 微尘君唤他,语调暧昧不清,揉杂着的尾音却冷淡到极致,“义父。” 长厌君听到了,蓦然间回首,红衣映照朝阳。模糊隐约间,他眼底的余温融化了漫天飞雪,不解道:“怎么了?小微尘。” 微尘君一瞬不瞬地看向他,握住长厌君的手,抵住额头,“你该不会是发烧了吧?” 长厌君很意外,像猫一样纤长的睫毛颤了起来,后怕道:“我发烧了吗?” 微尘君确定无疑,此刻他身上传来的温度确实高得吓人。 如果不是发烧的话,总不能是长厌君见到自己会脸热吧? 他皱眉,“义父,你还是去休息。” 长厌君浑浑噩噩地摸了一下自己头顶,举棋不定道:“可我都好几千年没生过病了,怎么会生病呢?” 他很困惑地看向微尘君。微尘君不知怎么回事,心跳乱了步伐,却不容置疑道:“去休息。” 长厌君撇了撇嘴,困惑地跟着他回营帐。暖烛带火,烧得少年人面上当真有些泛红。 微尘君将他扶到床上,跪在床边,为长厌君掖好被子,“义父,我给你找药。” 长厌君指尖一动,“哦……真奇怪,可是我感觉我没有生病。怎么回事?” 微尘君将药包找出,又凑回到他身边,“安静一下,好好休息。” 长厌君很难安静下来,盘算着待会出去玩,“听不懂,听不懂。” 微尘君将脸再次贴近他,冰凉的龙鳞贴在滚烫的额间,声音仿佛也温柔了,“你真的在发烧。” 他看着长厌君,表情仍旧没什么起伏,只有窗边那点烛火映着,润玉似的脸上才浮现上了一点红晕和酒意。 “义父,我爱你,你注意休息。”他道。 长厌君一愣,脸燥热了起来,似乎难以启齿道:“我知道了,我不是发烧,真的不是。” 微尘君仍旧看着他,如同地老天荒般定住了,一言不发。 长厌君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柔软的唇瓣贴在微尘君嘴边,“小微尘,我也爱你。” 微尘君的脸不由分说地开始发烫,他偏过头,能闻见长厌君身上幽幽的酒香,再抬头,一阵阵如同眩晕般的爱意涌来。 他清醒着,被勾引着,走入这场万劫不复的深渊。 微尘君试探着吻了长厌君,胸膛中的心跳越来越快,脑海中的回音也越来越响,像是被一团湿冷的冰雪压住心尖,无法摆脱的压抑,全是有关于长厌君的爱与恨。 他睁开眼,看见长厌君的长发绕在自己指尖,缠绵而风流。 微尘君闭上眼,万籁俱寂而平静中,他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他道:“义父,心病吗?” 长厌君跟他亲完了,尴尬道:“治好了……良药不错。” 微尘君不戳穿,暧昧晕染而开时,只道:“下次再医吗?” “我错了。”长厌君很绝望地想着。 哪里错了呢?义父。 微尘君惩罚般地亲了一下他的眼尾,长厌君捏住他的手,二人在床上相互依偎时,长厌君又不小心蹭到了他的逆鳞。 长厌君不好意思地蹭上来,致歉般撒娇道:“抱歉,孤不是故意的。” 微尘君任由他闹着玩,刚才的意识彻底混乱了,像被心上人的手轻柔拂过,平静地陷入泥沼中。 微尘君睡得很久,直到左手变得僵硬,从桌上滑落,打翻了原本准备送出去的那坛酒。 凉意霎时间袭来,烈酒钻入鼻尖,烧到肺腑内。 微尘君抬眸,窗外最后一点残阳褪却,又回到了雪夜特有的料峭严寒。 从梦中醒了啊。 他动了一下掌心,酒坛的碎片划在肌肤上,钻心疼痛。 微尘君站起身,碎片从身上落下,捡起最远处的酒坛,顺便掀开了窗外的帘子。 人域众人熙熙攘攘从闹市中穿过,最新实施的政策贴在墙边,街角反反复复,开了几家店后又关停,终于定下了。 是许久不见的古董店。陈列的过去,是我和你的回忆。 义父,我知道你的盲从,知道你的信任,明白你一往无前的少年意气,确信你能做到这一切。普天之下,唯独你是永远不变的月色。 怪我骗你?我也怪你骗我,曾经互相亏欠,如今竟然两清。 我不怪你。所以,待你平天下,由我造山河。 微尘君打开酒坛,抿了一口酒,心中想到:好烈。 第119章 他喝不惯。三坛酒,一坛碎掉,一坛被他喝了,能送的只剩下一坛。 算了,干脆不要送了。 微尘君坐回椅子上,将残余的两坛酒全部打开,一杯又一杯的喝净。 酒过三巡,他靠在软椅上,醉意袭来,将最后一杯酒倒满,放到桌子上。 义父,敬你最后一杯酒。 微尘君遥隔山海,将酒盏举起。 酒水在光中漾开万千道光影,如同海浪般浮动。直到前尘往事,烟消云散后,微尘君才饮下这一杯酒。 他醉倒,酒盏哐当滚落,连绵不绝洒落一地。 ……奈何我们太过意重情深,乃至如今这般田地。 烈酒化开,苦涩的味道在嘴角蔓延。微尘君靠在桌上,昏昏沉沉间,见到了印象最深的一幕。 山河如旧,长厌君转身看向他,眉眼特有的上挑而风流,眼底蔓延而开的情意,是值得烙印进一切的存在。 微尘君彻底记不清楚喝了几杯酒了,更数不清这是第几个梦。 只记得,少年的肆意风流,永远刻入心底。 我爱你。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