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弈》 第1章 [古装迷情] 《殿前弈》作者:西榕绿【完结】 文案 当今圣上一道圣旨,将江南徐家女与当朝两位皇子绑在一起。 也借此将自开国后一直偏居一隅、远离京城纷争的徐家卷入新一代的皇权之争。 与此同时,上一代皇权争夺留下的恩怨是非也慢慢分明。 坚韧聪慧且自带江湖气四姑娘x美惨但隐忍自强五皇子 正文文案: 徐清出身江南望族,祖上乃开国功臣,后世代定居江南,远离京城,只为躲开皇权更迭的腥风血雨。 不想一封突如其来的圣旨,还是将徐家拖入这场局中。 不能抗旨的徐清只想找个盟友,待事成之后能让她和阿姊回江南。 第一次见面,二人大打出手,难分胜负,以沈祁被削了发尾作结。 第二次交手,徐清将人留在雨中的密林,末了还假惺惺提醒:“江南雨水多,公子下次来,需记得打把伞。” 第三次,二人联手一起破案。 自此,二人的盟约结成。 …… 京城皆知,静王与静王妃伉俪情深,恩爱非常。 可无人知道的角落里,两柄锋利的短匕互抵着对方的咽喉。 “先前怎么说的?”徐清冷眼觑着沈祁,手中的短匕不断逼近。 后者冷笑,掌下的力也未松半点:“先前你也没说是拿我的命作饵啊。” …… 自从十岁那年亲眼见到母后死在眼前,沈祁便知晓这偌大的皇城是吃人的。 他一面拼命壮大自己,一面韬光养晦。 为了登上那个位置,为自己母后报仇,他可以牺牲一切。 娶徐家女是计策,也是阴谋。 他原以为他是执棋人,绝不会爱上局里的弃子。 不料一朝心动,棋局逆转。 即使徐清不愿为后,他也想拉着她一起登上那高位。 …… 一句话:是夫妻也是政敌。 一个对抗路情侣一边相助相扶,一边互相算计的故事。 ps:1.全文架空,私设多,非常多 2.除男女主相爱相杀外,全员不一定“相爱”,但一定“相杀”,其实就是一群人为了自身利益或家族利益互相算计,全员野心家! 3.男女主非完美人设,从一开始互相提防,到后面相熟起来,相处模式也会跟着改变。女主的心态也会随着故事的发展发生改变。 4..该书构思于三年前,差不多前六万六千字也是三年前就已落笔写下的,剧情和笔力稚嫩,发布前有简修过 5..会时常复盘精修,但不影响主线阅读 6.新人第一本,一边码字一边进步!也欢迎评论区提意见~ 祝大家看文愉快!生活更愉快! 内容标签:强强宫廷侯爵天作之合朝堂正剧权谋 主角:徐清,沈祁 ┃ 配角:徐妗,柳闻依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是夫妻也是政敌 立意:观我旧往,同我仰春 第1章 是夜。 河边倏然响起河冰破裂的声音,伴随着刀剑相撞的声响划破了林间的寂静。 不一会儿,又传来了河水流动的玎玲声,空气中弥漫起丝丝血腥味。 动静渐歇,林间安静了一瞬,下一刹那马蹄声骤起,急匆匆地往林子深处掠去。 … 已入春许久,江南的薄雪早已退去,冰雪消融,水乡的灵魂流动。绿芽冒尖,浅浅绿意覆盖着水乡。 近几日雨下的勤了,虽都是沥沥淅淅的小雨,但下的徐清心中不安。 往年也是入了夏才开始连绵不绝地下梅雨,今年下的早了许多。 细雨被凉丝丝的风一吹偏了方向,雨丝伴着凉风落在徐清裸露在空气中的肌肤上,徐清不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姑娘,先回去吧,大公子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栖枝弯臂间搭着一件纯白狐裘,温声劝着。徐清不言,伸手取来狐裘,往身上一披,拿起廊下的纸伞走入雨中。 栖枝叹了口气,拿起伞提步跟上。 没走几步就瞧见雨幕中缓步而来的一道倩影,徐清步子顿了顿侧身想从另一条小路绕出去。 刚侧了个身就被徐妗逮住了,“去哪?” 徐清身影一顿,叹了口气,认命般转过身,嘴角挂上有些讨饶意味的笑,“阿姐。” 徐妗的声音是软柔温和的,性情也是典型的江南女子,徐清的声线也是温软柔和的,但性情比起徐妗的温柔还要活泼一些。 徐妗没说什么,只了然地笑了笑,伸手不容拒绝地牵起徐清往回走,“今年的雨下的早了。” 徐清任由她牵着,闻言轻轻应了声。 脚边的新芽沾着雨水,叶面上的雨珠汇聚成一大滴砸入土地中。 “过不久就该入夏了,梅雨时节最是容易发洪水,这几日爹爹和大哥阿珵都在这一带的河域忙着,京城也派了人来……” 说话间,徐妗牵着徐清回到了廊下,她转头眸光柔和地看着徐清,“清清,大哥说了,近日你就不要出门了,乖乖待着,好吗?” “知道了,阿姐。”徐清嘴上应着,心里却盘算着其他。 徐妗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个妹妹性子温软,待人和善,却又有些跳脱,喜欢往外跑,姐妹俩性子到底不大相像。 徐妗又嘱托了几句,起身拢了拢大氅,像是准备离开。 徐清在她的动作间,忽而想起什么似的抬手快速扯住徐妗的袖子,“姐姐,京城来人…是来帮忙防洪的吗?” 徐妗唇角一顿,眸中笑意微敛,“不清楚,你且先安心待在家中。”说完,轻轻地拍了拍徐清的手,转身打起伞走进雨幕中。 徐清起身,在廊下目送徐妗的背影,又瞧见徐妗停了下来。 在细雨中,徐妗的面容模糊了许多,看不真切,声音柔柔的像是乘风而来。 “清清,明日阿姐要随母亲去寒山寺祈福,你留在家里。” 徐清应了。 徐妗唇角挂笑,背影消失在院口。 待徐妗离开后,徐清敛了笑,脱下狐裘进了屋。 栖枝给她倒了杯暖茶,徐清捧在手里,盯着杯中泛着涟漪的茶水思索着。 “姑娘?” “嗯。”徐清回了神,“爹爹大哥三哥不在,母亲和阿姐明日要去祈福,我需得留在家中,你且去探探消息,京城来了什么人,来做什么的。”放下茶杯,食指轻扣杯壁,“让歌槿过来吧。” “好。”栖枝应了声,退出了屋内。 杯中温茶一点点变凉,歌槿进屋时,携带着雨中寒凉,鬓间碎发被雨打湿。 徐清倒了杯温茶递给她,歌槿接过,饮尽。 “这几日你代栖枝陪在我身边吧。” 歌槿应声。 … 徐母出门前还是觉得不放心,拉着徐妗又来找徐清。 “清儿啊,我和你阿姐去寺里祈福,会在寺里待久些,你在家要照顾好祖母,这雨下 的人心里不安,怕是要闹洪灾。” 徐清和徐妗一人握着徐母一只手,徐妗笑得温婉又无奈,“娘,您怎么自己吓自己呢,大哥不是说了没事吗,您放宽心。” 徐母脸色有些焦虑,听了女儿的话点了点头。 徐清晃了晃徐母的手,“娘,会没事的,菩萨会保佑我们的。” 送走了徐母和徐妗,徐清收拾了下转身去了祖母的院子里。 老人家年纪大了容易胡思乱想,今年的雨虽也没早下多少,却是下的人心里慌张,她得去安抚一下祖母。 在祖母的偏院歇了一夜,雨未停,次日一早,陪祖母用完早膳,又安抚了祖母几句,回了自己的院子。 百无聊赖地在廊下小息,歌槿站在她身后。 “姑娘心里烦忧着,为何不亲自出去看看?” 徐清阖着眸,一手撑着头,一手拿着卷书,“昨日阿姐来这叮嘱我别出门,乖乖待在家里,还提到了大哥,就是告诉我,我不能出去。这几日爹爹他们都忙着,娘和阿姐去寺里祈福,这雨不停,百姓们心里慌着,我若是这时候离开,这院里的人传出去,保不齐引起骚乱。” 她睁开眼,叹了口气,幽幽道:“等等栖枝的消息吧,洪水未发,京城竟然来人了,大概不是为了防洪一事而来……” “姑娘以为?” 徐清眸光深深,“京城的皇子都已过弱冠之年了吧。” 歌槿思索了一下,“四皇子今岁刚行冠礼,五皇子还得等上两载。” 徐清转头望向院墙,粉墙黛瓦上皆是雨水,“差不多了,京城又该是一阵血雨腥风了。” 歌槿明白了徐清的言下之意,迟疑了一下,“姑娘的意思是…?” “可是,当今圣上正直壮年…” 徐清似是笑了声,眸光有些深远,“当今圣上是先皇最小的儿子,二十又五时登基为帝,如今已在位有二十三年之久,先皇有七子在深宫中活过了弱冠之年,在圣上登基时只剩他一个了。” 第2章 话至此,她伸出手,雨水顺着白皙的指尖在掌心中汇聚成一滩水洼,“中宫嫡出如今也二十又五了,四皇子和五皇子也已至舞象之年,这只是刚刚开始。” 歌槿垂下眼,有些疑惑:“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徐清微微抬手,掌心中的雨水顺势流入袖口,冰凉渗入肌肤,“夺取皇位是需要人拥护的。” 歌槿似是了然,却又不解,“可江南离京城这么远,徐家也无兵权,拉拢我们有何用?” 徐清轻轻笑着,“但我们有民心。” “徐家是根基很深的世家大族,祖上助帝开国后便放了权请旨留守江南一带,昔日留在京城的大族大多都倒了,剩下的也构不成威胁。而徐家虽无兵权,且退守江南,但江南一带物资富庶,百姓安居乐业,人人歌颂徐家。或许是圣上怕我徐家在此拥民为王,想要制衡我们,又或许是哪位皇子看中了我徐家所拥的民心,想利用我们。” “依姑娘所说,那徐家能屹立百年不倒,该是远离京城纷争的。” “嗯。”徐清点头。 “那徐家这回又怎么会参与他们的夺位呢?” “他们定然不会直言让徐家站队,他们要的,该是徐家不得不站队。” 歌槿不明白,垂了脑袋,不再接话。 徐清伸出廊外的手已满是雨水,连指尖也在滴水。 忽然,她手掌猛地一握,掌心中的雨水炸出一朵极小的水花,指缝间渗出的雨水落入土地中,微风伴着细雨,模糊了徐清的声音。 “阿姐去岁及笄了。” …… 沥沥淅淅的小雨连着下了一个月,转眼入了夏,雨势忽的变大,江河湖溪水位连连上涨,已有发洪之势,民间百姓开始出现隐隐骚动。 徐母和徐妗在寺里住了半月,半月前方回,徐泽给徐清下的禁足令未解,徐妗也每两日来一趟徐清的院子,同她聊上两句。 这日,徐妗刚走,徐清便回了屋。 在徐母她们离开后的第三日栖枝便带回了消息,现下栖枝跟着她,歌槿便被她派去周遭的水域看看。 “姑娘,京城的人快到了,不出意外,就是这两日。” 徐清揉了揉脑袋,颇有些头疼。 栖枝带回的消息里,京城的人是带着圣旨而来的。 带着圣旨,徐家兢兢业业守着江南,扣罪是没可能,嘉赏也不至于,那大概就是赐婚了。 她刚及笄,但长姐未嫁又怎么轮得到她。 但目前最让她头疼的除了这道圣旨,还有栖枝带回来的另一个消息。 四皇子和五皇子也来了,却不是随着圣旨一道而来。 皇子离京,却未有皇帝下旨或传口谕,偷偷离京吗?还是皇帝下了什么任务。 正思索间,小厮冒雨匆匆而入,“四小姐,老爷喊你去前厅。” 徐清默了默,柔声问,“可是有人来了?” “回四小姐的话,是京城来的人。” 徐清拂了拂手,站起身来,“知道了,去回爹爹,我马上过去。” 徐清抚了抚衣襟,提步朝前厅而去。 待徐清到前厅,满厅跪了一地的人,徐清上前,跪在徐妗身旁。 手握圣旨的公公见人齐了,掐着细嗓宣读起来。 一句‘钦此’落下后,大厅一片安静。 公公尖细的嗓音在寂静的大厅里十分突兀,“徐大人,快接旨吧,咱家好宣读下一道圣旨。” 徐清眼睫轻颤,徐泽和徐珵作辑的手微抖,像是在忍着,徐母眸中带着震惊和哀伤与徐峰对视。显然,这道圣旨已是始料不及,而还有一道圣旨则让徐家人更加不安。 徐峰咬了咬牙,“臣接旨。” 公公递交圣旨,从怀里又拿出一道圣旨。 又一声‘钦此’落下,徐母眼中已有泪意,徐妗伸出手握住徐清,徐清回握住她。 徐峰接过第二道圣旨,声线沉沉,“臣,接旨。” 公公颁完两道圣旨后也是松了一口气,“好了,咱家的任务完成了,要回去复命了。”话落,带着一众人离开。 待公公离开后,徐母直接跌坐在地上,徐泽徐珵扶起紧握着圣旨的徐峰,徐妗徐清扶起跌坐在地上的徐母。 大厅内是皇帝赏赐的东西,徐峰抬手搓了把脸,出声让下人放进了库房。 徐珵的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大厅里安静着,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氛围。 良久,有小厮急匆匆进来汇报有地方已经发洪了,多年未加以巩固的堤坝塌了。 徐峰身形一颤,来不及多言,放下圣旨后,带着徐泽徐珵兄弟二人匆忙出门了。 母女三人目送三人的背影离开,徐母哽咽着叮嘱他们注意安全。 徐清徐妗安抚好徐母,离开了前厅。 姐妹俩穿梭在廊间,耳边皆是雨水砸在地上的声音,抬眼望去,所有的景物在雨中都看不真切,犹如迷障。 “清清,圣旨赐婚,你怎么看?”徐妗偏头看向徐清。 常言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更何况讨论政事。可徐家姐妹却常常谈论这些,徐家家风开放,徐家四兄妹皆饱读诗书。但徐父徐母一向也只与徐家兄弟谈论这些,徐家姐妹是养在深闺之中的。 谈论间,徐清会透露一些徐妗不知道的信息,徐家姐姐心思细腻,久而久之便知道徐清有自己的消息来源。 “我原想也是赐婚,却没料到有两道赐婚圣旨。”徐清顿了顿,看向徐妗。 徐妗微微笑着,了然徐清的迟疑,却不甚在意,示意她继续说。 “皇子们都已成年,皇位之争该是要开始了,皇帝如今尚未放权,各皇子只能暗暗拉拢朝中官员,动静却不能太大。” 徐妗接上话,“所以,或许是有皇子想拉拢徐家,才请旨赐婚的。” 徐清点了点头,“但却一次赐婚了两个……” 徐妗:“皇帝想利用徐家制衡皇子?” 徐清轻轻摇了摇头,嗓音温软透着凉意,“怕是想用皇子来制衡徐家。” 毕竟五皇子还未弱冠,怎么说也不急着给他许亲,但这圣旨还是一道下来了。 徐妗眸子不自觉微微睁大,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空气中湿意浓重,徐清抬手抚了抚被风吹乱的鬓发,望出去的目光像是透过了层层雨幕望见了摇摇欲坠的堤坝。 她蹙了蹙眉,转而严肃道:“阿姐,你多安抚安抚母亲,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看一步吧,现下最重要的是制住水灾,水灾过后最易起瘟疫,我得出去一趟,家里交给你了。” 徐妗掩去眼中震惊,嘴角勉强牵起一抹笑,“去吧。” … 连着十天都在路上马不停蹄地奔波,沈祁沈瑜都倍感疲惫。 随意找了家还有空房的客栈,就地歇了歇。 第二日,俩人简单商量了一下,沈瑜留在客栈等救灾圣旨,而沈祁则去探一探徐府。 而徐府这头,徐清整理好自己,换了身轻便的衣服,先去看了看祖母,而后又到徐母的院子里陪徐母和徐妗用了早膳,最后又回到自己的院子。 徐清把先前绾的发放下来,用发带绑了个高马尾,又换了身衣服,腰间束了腰带,两个手腕也束了起来,方便活动。 栖枝也换了身同徐清差不多的衣裳,俩人从窗户翻了出去,绕到后墙,徐清敛了气息,正要往外翻,突然感觉到什么,伸手拽住了栖枝一同退到一棵大树后。 俩人刚藏好,就听见一声极轻的落地声,徐清眯了眯眼,眸底情绪未明。若不是二人会武功,怕是根本听不见有人潜进了院子。 二人对视一眼,下一瞬栖枝提着剑绕过树,冲着来人而去。 来人反应极快,几乎在栖枝冲出的瞬间就动身躲避。 转身瞬间掠过风带起衣角,下一刻徐清皓腕使力,手中的折扇飞了出去。 来人刚躲过栖枝的剑,看到迎面而来的折扇瞳孔一缩,身子像拥有肌肉记忆般下意识一侧,扇锋堪堪划过甩起的发。 折扇在空气中转了一圈回到徐清手上,来人不恋战,看了眼地上的碎发,转身一跃翻出了围墙。 这人武功高强,就这么几个来回,二人甚至没看清他的脸。 徐清没再追上去,收了折扇握在手中,看着地上的碎发思索了一会,“栖枝,你去安排些人在徐府保护祖母她们,我先去灾地。” “是,姑娘。” 徐清没再管地上的碎发,足尖轻点,轻松翻过白墙。 第2章 徐清虽没看清来人的面容,但却看清了来人袖口那用金线勾勒着的复杂花纹。 想来是来人对自己的功夫十分自信,才未乔装且在青天白日下潜入徐府。 徐清想起一月前栖枝带回来的消息,唇边挂上了一抹微讽的笑。 要不是急着去灾地,她定是要好好会一会这来人。 第3章 雨还下着,街上没什么人,徐清拿着扇子在屋檐下疾步行走,有个婆婆遥遥在自家窗户里头看见她,忙推开门。 徐清见状连忙上前,一手撑在门框,一手将一侧的大门重新关上。 身后大雨瓢泼,檐下雨帘不断,雨水飞溅间,徐清的背后霎那间湿了一片。 “怎么了婆婆?” “清清啊,听说发洪水啦?” 徐妗徐清常出门在街上逛,江南富庶,街上人来人往,时常还会给搬东西的阿公阿婆搭把手,会给街边跑闹的小孩吃的,也会照顾生意相对来说没那么好的摊子。徐家公子小姐都没有架子,百姓对他们也亲切。 徐清对上婆婆忧心的面容,抿了抿唇,而后柔柔一笑,安抚道:“没事的婆婆,爹爹和大哥三哥已经带人在加固堤坝了,这几日先不要出门,有什么事情就去徐府找阿姐。” 婆婆瞧见了她束起的发,又见她的穿着,连忙抓着她的手,“你要去哪啊丫头,你不会要去灾地吧,清清啊,很危险的…” 徐清拍了拍婆婆抓着她的手,“放心婆婆,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包从家里带出来的点心,递给婆婆,“这个给淘儿,他念好久了呢。” 婆婆接过点心,让她等着。 徐清站在门口,背后已经被雨打湿了一大片。 婆婆拿了把油纸伞递给她,“要保护好自己啊丫头,来,带着伞别被淋湿了。” 徐清笑着接过伞,让婆婆把门合上,待眼前的门关上了,徐清方拿着伞继续往前走。 … 沈祁回到客栈时,圣旨仍未到,但圣上口谕已下达,昭告江南百姓,怀王静王已赶往灾地,物资粮草届时随圣旨一同到。 见沈祁回来了,沈瑜把手中的令牌递给他,看着他脸色不太好的样子。 “你怎么了?” 沈祁接过令牌,抿了抿唇,“没事,明日去灾地。” 沈瑜见他不想多说他也不多问,只是在沈祁转身后看见他束得高高的发尾变得错落不齐,顿了顿,而后搭上他得肩,“你这头发怎么成这样了?” 沈祁瞥了他一眼,看懂了他眼里的揶揄,而后不耐烦地把他手从肩上打落下去,一言不发地走出房门。 看来是吃亏了。 沈瑜看着沈祁的背影笑得肩膀打颤,又不好笑出声。 随后转念一想,沈祁都吃亏了,看来徐家确实不简单,这又敛了笑。 … 徐清到达灾地,特意避开了徐峰三人。 她走在难民之间,许是才失了家,大多数难民身上的衣裳尚可观,但人们脸上的悲痛真切。 徐清走了几步,看见一个小男孩拽着他母亲的袖子喊饿,他的母亲拿不出吃的,只得摸着孩子的脑袋沉沉地叹气。 徐清走向前打开包裹,拿出里面的点心塞给小男孩,“你去分给小伙伴一起吃好吗,姐姐这里不够多,只能先给你们垫一垫肚子。” 小男孩迟疑地接过点心,抬头看着母亲,见母亲点头了,高兴地拿着点心去找伙伴。 徐清站起来,看着面前的女人,开口的声音轻柔又带着能安抚人心的力量,“别担心,朝廷的粮草在路上了,朝廷还派了皇子前来赈灾,待你们都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后也会开粮仓,会没事的。” 她的声音轻柔,却让在场的人都听了清楚。 她同难民一同睡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便到附近被水淹了的地方寻找被困者。 徐清前脚刚走,后脚沈祁沈瑜就到了。 沈祁骑在马上,手中握着令牌高高举起,昭示着他作为皇子的显贵身份,“粮草不日便会到,先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沈祁带来的人一部分随沈瑜去组织百姓撤离,另一部分随沈祁去寻找遗漏的受困者。徐家开放粮仓,徐母和徐妗在那分发不多的粮食。 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几天过去后,水灾得到控制,值得庆幸的是,没有起瘟疫。接下来就是等朝廷的赈灾粮食到以及重建堤坝的事情。 也是在这时,徐家大哥发现徐清偷跑出来了。 徐珵瞧了瞧徐泽难看的脸色,抬手安抚地拍了拍他大哥肩膀,“别生气大哥,你也知道,真发了水灾四妹妹不可能乖乖待在家里的,估计也在这呢,我去找一找。” 待徐珵走后,徐泽才沉沉叹出一口气。 这已经是这几天中徐清不知道第几次跃到树顶往下望,混浊的洪水中许多物件浮浮沉沉。 没有人影,徐清刚庆幸地呼出一口气,就遥遥地望见一个人正趴在浮木上漂流,身旁许多物件漂过,有的还会撞上他。 徐清立刻落了下去,陷入水中,借着漂浮物靠近那个人。 雨似乎又下得大了些,模糊了徐清的视线,她抬手抹了把脸,斜眼一瞥又望见一个小孩抱着树干,似是在哭喊,在大雨中听得不甚真切。 徐清在混浊的水中思量片刻,决定先去救离得近的小孩。 她用手拨开身旁的漂浮物,没太在意碰到了一个碎了的瓷瓶,掌心渗出鲜血。 徐清疼得倒吸一口气,抬手看了眼,而后忍着疼游到小孩旁边。 小孩没有哭,嘴唇翁动,雨下的大了,洪流开始变的急促起来,小孩看起来快要脱力了。 徐清一手抓住树干稳住自己避免自己被洪流带走,另一只手正要去抱小孩就看见一个比刚刚划伤她手更大的瓷瓶冲着那个抱着浮木浮在洪流之上的人而去。 徐清眸光一敛,抽出别在腰间的折扇甩向瓷瓶。 折扇沾了水重力更大,打在瓷瓶上发出一声脆响,改变了瓷瓶漂流的方向后卡在了对面的另一棵树干上。 徐清轻喘了口气,刚要抱起小孩,有一双手从身旁伸过来先抱起了小孩。 她一愣,回身就看见三哥徐珵深沉又无奈的目光。 徐清见是三哥先放了放心,再转头想去救另一个人,却看见已有朝廷来的人去救了。 徐珵什么都没说,一手抱着已经脱水昏过去的孩子,一手拽住徐清仍在往外渗血的手往回游。 二人身后,一道墨蓝身影立于枝头树影间。 沈祁抬眸看向卡在树干上的折扇,身形一动从枝干上落下,抬手取出那把折扇端详了一番,须臾回首看着徐家兄妹的背影若有所思。 徐清被徐珵直接带回了徐府,徐妗见到狼狈的徐清眼眶瞬间就红了,赶紧给徐清处理了一下掌心的伤口,又带徐清洗漱换衣。 此时徐清已换上了一件碧绿色的罗裙坐在铜镜前,徐妗站在她身后为她绾发。 “早知道你会将自己弄伤,我就不让你去了。” 徐妗为她绾了个垂鬟分肖髻,到发尾未束,青丝自然地垂在身后。 徐清转过身拉住她的手,轻轻地晃了晃,“姐姐,我没事,就一点小伤而已,而且我救了人的。” 徐妗笑着拂了拂徐清额前的碎发,“我同母亲说你去找大哥了,母亲还不知道你受伤的事,我同母亲说了,让她陪祖母在家,这几日你随我一同去施粥。” “好。” 徐妗最后抚了抚她落在肩上的几缕青丝:“起来吧,现在跟我去施粥,你回来前大哥还差人来传话,道是晚些时候会回来一趟呢。” 徐清闻言猛地起身,拉着徐妗就往外走,嘴里还催促着:“快走快走。” “慢点儿。”徐妗笑着反握住她,姐妹二人快步往外走去。 徐清随着徐妗来到雨棚下,队伍已排的极长,她用未受伤的那只手拿起勺子给百姓舀粥。 “姐姐?” 忽而,一道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徐清闻声垂眸看着眼前的小不点,是之前跟母亲喊饿后来拿了她一包点心的小男孩。 徐清应了声,抬起受伤的那只手,用手背轻轻碰了下男孩的脑袋,冲他笑了笑。 雨渐渐小了,这几日雨势反复,徐峰和朝廷的人忙着修筑堤坝,好久没回来了。 徐清听了舒缓出一口气,想着大哥徐泽应当也是去了,短时间内该是不会回来了。 可回到院子里,远远的就看见自家大哥坐在廊下的石凳上。 徐清脚步一顿,刚要转身就被徐泽瞧见了。 “去哪?” 声音穿过长廊从身后传来,徐清的脸色立刻变得苦兮兮的,她慢慢转过身子躲在徐妗身后,嘴里可怜巴巴地唤人:“大哥…” 徐泽气势汹汹地大步而来,似是真的被气得不轻。 几步便走到了姐妹二人跟前,大手一伸就将徐清从徐妗身后拎了出来,“徐锦贞,你真是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徐清躲不过,乖乖任由徐泽训话。 待徐泽好似气消了不少后,才弱弱伸出缠着布条的手,语气像是在撒娇,“大哥,我救人了的,现在还疼呢…” 徐泽从小就吃她这一套,果然一看就心疼了,语气霎时缓和不少,嘴上却还是不饶她:“疼死你。” 第4章 徐妗见此情形,淡笑上前,牵起妹妹的手,截断了徐泽余下又要出口的说教,“大哥,我先带清清去更衣吧,都淋湿了。” 徐泽视线落在两个妹妹微湿的衣裙上,没再多说什么,点了点头,“好,快去吧,别受风着凉了。” 徐清闻言立刻缩回徐妗身后,嘴里还不住地嘀咕:“训了这么久,早就着凉了……” 说完立刻拉着徐妗跑进屋子里,徒留大哥一声微愠的“徐锦贞!” 换下湿衣裳后,姐妹二人一同去陪徐母用膳。 许是因灾情已得到控制,堤坝处也有朝廷来的人看着,徐峰今日也回了家。 在饭桌上徐清还是没能逃过,被徐峰徐泽轮流训斥,连徐珵都忍不住说了她几句,最后得了徐清的保证才放她回了院子。 廊下烛火妍妍,栖枝跟在徐清身后,待进了屋子才开口道,“已经派过人去灾地搜救了,回来的人说尚有气息的都救回来了。” 徐清静默了一下,“好,派人去看看朝廷的粮草到哪了。”而后又想起了什么,“哦对了,我今日在灾地救人的时候用了折扇,你去寻一寻。” 栖枝垂首:“是。” 就这样又过了半月有余,灾情稳定下来,洪水渐渐退去,只是朝廷的粮草还未到。 这天夜里,栖枝从外头拿了个锦盒递给徐清,里头放了把同先前一般无二的折扇。 说来也怪,栖枝回去再找那把折扇却是寻不见了,想来是被洪水带走了。可徐清分明记得那把折扇陷进了树干之中,怎的会被洪水带走。 既寻不到,徐清也没在强求,又重新做了把,现下眼前这把就是新的。 “近一月了,朝廷粮草却仍未到。”徐清语气微凉,“一路上还少了不少。” 新做好的折扇扇锋锐利,徐清拿在手中把玩着,“此次负责押送粮草的是谁?” 栖枝:“回小姐,是宋阳。” “宋阳?”徐清眼眸一眯,“宋太傅之子?” 栖枝:“回小姐,是的。” “他不是与静王交好?” 徐清靠在椅背上,阖着眸轻摇手中折扇,带起一阵阵清凉的微风,“可静王在此赈灾啊,宋家总不会私吞了这赈灾的粮草…” “粮草未及时到,还少了,该是针对两位皇子来的。”徐清睁开眼眸,手中折扇一合,“不管怎样,粮草不够,百姓等不了了。” 徐清站起身,拍了拍衣襟,“走,我们去劫粮草。” 须臾,院中闪过两道身影,与此同时,在江南另一处密林中也同样闪过几道人影。 第3章 宋阳一身锦衣在溪边打水,神情冷凝。身旁有身着盔甲的侍卫也在打水,神情却颇有些悠闲。 宋阳打完水,又捧起一把溪水往脸上泼,开口语气有些焦急,“还有多久到灾地?” 身旁的侍卫不慌不忙,“快了。” 宋阳脸色又冷冽了几分,“七日前你也是这么说的。”语气比这夜间的溪水还凉上几分,“继续赶路。” …… 已是夜半,街道上只剩隐隐的人声。 一众人把粮草放入醉烟楼后院,黑影人靠在一旁,徐清拍了拍手,欣赏了一番,微一挑眉,“撤。” 而密林里,宋阳抬手挥了挥眼前的空气,而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站起身。 他走过去拾起那块令牌,看清纹路后猛的握起拳,回头嫌恶地看了眼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众人。 宋阳站在原地,顺了一遍思绪,望着眼前通往江南的林间路,虽然不清楚方才来的人是谁,但顺着来人的计谋走下去好像也不亏。 林间风声簌簌,空气中似乎还回荡着方才女子的嗤笑声。 天光大亮,雨又落得大了些,徐家正厅里,一众人皆眉头紧锁。 粮草迟迟不至,雨久久不停,致使百姓惶惶不安。 “父亲,粮仓的粮草日渐稀少,难民不少,剩下的怕是撑不了几日了。”徐泽说着,眉头紧锁。 徐珵一手握拳愤愤地锤了下桌子,“朝廷的粮草都多久了,按理说早该到了的,怕不是被人吞了!” 坐在首位的徐父眉头紧紧皱着,连日的奔波和操劳让他此刻看起来略显沧桑。 “大人,怀王静王来了。” 徐父闻言,蹭得一下站了起来,“快请进来。” 须臾,沈祁沈瑜走进来,前者手上还拿着把折扇,正晃着,颇有些风流之感。 厅内几人早就在小厮通报的时候就站起身候着了,待二人进来后,几人互相行了个礼。 沈瑜笑着,“徐大人不必多礼,小辈岂敢受您的礼。” 一旁的沈祁睨了他一眼,没说话。 而徐家二兄弟脸上本就僵硬的笑此时更是泛着冷意,偏面前二人还感觉不到似的。 徐父顿了顿,面上更加复杂,“怀王说笑了。” 沈瑜仍笑着,却也没接话。 一旁的沈祁收起折扇,微微一笑,直接道:“徐大人,我二人此时前来是为一件事。” “可是有关粮草之事?” 沈祁点头:“是。” 徐父作了个‘请’的手势,“二位王爷坐下说。” 二人也没客气,坐下后沈祁继续道:“此时 负责送粮草的乃是当朝宋太傅之子宋阳,今日天未亮之时他到客栈与我们说粮草被劫了,还带来了劫粮草之人身上掉下来的令牌。” 彼时徐清正坐在自己闺房中,悠闲喝茶。 “小姐,怀王静王来了。”栖枝站在徐清身旁轻声道。 徐清晃了晃手中的折扇,“嗯,醉烟楼那怎么样了?” “怀王静王的暗卫已经在那了,醉烟楼的人今早发现那些粮草吓了一大跳,现在正想办法送去更隐秘的地方。” 徐清唇角勾起,似是对各方反应十分满意。 大厅内。 “令牌已经派人快马加鞭送回长安,宋阳疑心劫粮草一事是有人蓄谋已久,在送粮草的队伍中安插了人,从而里应外合。”沈祁顿了顿,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这是从那内应身上搜到的,我们兄弟二人来之前已经问出粮草去向。” “在哪?”徐父听了许久终于听到最重要的了,急切都写在了脸上。 天知道他有多急,粮仓粮草早就告急,如今朝廷送来的赈灾粮草再被劫,那于百姓而言又是一场灾难。 “在醉烟楼。” 几人随即动身前往醉烟楼。 “小姐,三公子已经随怀王静王前往醉烟楼了。”这次是歌槿进来。 徐清换了一身轻便衣裳,“嗯,让我们的人撤回了。” “是。”歌槿应了一声,又转身出去。 醉烟楼因着灾情,生意也并不好,此刻看起来较为冷清。 “徐三少爷,我们这儿做的可是正经生意,你带人围着我醉烟楼不太好吧。”一女子笑的妖媚,正好挡住大门。 徐珵站在女子面前,同样笑的散漫,“我当然知道你们做得是正经生意,可这粮草在这儿附近被劫了,我们总的在这儿找一找吧,不然朝廷怪罪下来,我可承担不起。” 妖媚女子咬牙,粮草根本不是在这儿附近被劫的,这徐三公子真是会睁眼说瞎话。 这女子深吸一口气,荡开一个更媚的笑,“三少爷要搜,小女子也不能拦着,但您瞧着这天还早着,可否让小女子将院里的姐妹们先喊起来收拾收拾?毕竟女儿家也是要脸的。” 徐珵笑意微敛,“自然。” 他看着那女子扭着腰肢走进醉烟楼,唇角放下,“找到了吗?” “回公子的话,这里有暗卫,进不去。” 徐珵闻言,眼一眯,“果然不简单。” 不一会儿,那女子又出来,行了个礼,“三少爷,请。” 徐珵瞧着她,没说话。 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动静,那女子抬头,疑惑地看着徐珵。 徐珵笑着,随后朝身后的人打了个手势。 随后一群人迅速冲进醉烟楼,又用极快的速度退出来。 “没有。”一小厮站在徐珵身旁低声道。 徐珵了然,微微一挑眉,“行,看来误会了,那就不打扰姑娘做生意了,告辞。” 女子笑着又行了一礼,“三少爷慢走。” 徐珵带着人往另几家店面走,装模作样地让人搜了搜,随后回到徐府。 “去把四小姐喊过来。”徐珵回到府中立即对身旁的小厮吩咐道。 彼时的徐清刚回到府上。 茶案上青烟袅袅,栖枝进门落座。 阿尘听到动静,抬眼打量着眼前的人,手中给面前的两个杯子倒上茶水。 面前这女子穿着暗红色衣裳,三千青丝用一根发簪轻巧地绾了个极简单的发髻,面上带着面纱,看不清容颜。 室内一时安静,须臾,阿尘放下茶杯,笑着道,“姑娘不是我要找的人吧,你主子呢?” 第5章 栖枝轻轻抿了口茶,蹙了蹙眉,“这茶太浓了。” 阿尘笑意僵了下,表情里带了些阴沉。 栖枝放下茶杯,“我家姑娘说了,做交易要看诚意的。” 阿尘面上的笑淡下去,气氛僵持了一会儿,“行,劳烦姑娘同你主子说一声,我们改日再约。” 这是一场极短甚至算得上没有意义的会面。 但徐清大概猜到是谁了。 还在屋里分析现下局势的徐清刚喝完一杯热茶,外头来了个小厮。 “小姐,三公子请你过去一趟。” 徐清闻言抬眸,略微一思索,冲栖枝使了个眼神,随后起身,“知道了。” 徐清走过弯绕的连廊,来到前厅,扫了眼确定只有徐珵一人后便毫无顾忌的坐下。 不过徐珵也不计较这个,见她来了,也坐在她边上的位置。 徐清慢悠悠地捻了块糕点,也不急着问徐珵喊她做什么。 徐珵看着她,略略有些无语,给她倒了杯茶放在手边后才开口:“今日怀王和静王来了。” “噢。”徐清应了一声,端起徐珵方才倒好的茶水喝了一口。 徐珵默了片刻,见她反应不大继续道:“他们说粮草被盗了,放在醉烟楼,他们想着他们直接去搜不太好,所以来徐府,希望我们带人去。” “嗯。”徐清依旧反应平淡,又拿起一块糕点继续吃。 徐珵看着她,眉头一皱,“你很饿吗?” 徐清一顿,把咬了一口的糕点放回去,把手上的屑拍掉,端端正正地坐好,然后抬眸眼神炯炯地看着徐珵,“你继续。” 徐珵梗了一下,“然后我就带人去了,但是到那被拦住了,后来搜了也没搜到,我……” 徐清:“?你怎么了?继续啊。” 徐珵吐出一口气,“你继续吃吧,别看着我了,给我瘆得慌。” 从未接受到自家亲妹这么热烈注视的徐珵实在受不了徐清这发着光的眼神。 最主要的是,她这样专注的眼神,又一动不动,只是盯着他看,实在让他觉得自家妹妹有点傻。 徐清翻了个白眼,整个人又放松下来,重新拿起那块咬过的糕点,“然后呢,继续说啊。” 徐珵看着眼前的妹妹没有刚刚看起来那么傻了后也不自觉地放松了一点,“我觉得应该是被转移了。” 徐清闻言皱了皱眉,她后来把自己的人撤回来了,没想到一下子他们就把粮草转移了。 又思索了一会儿,“你能不能把过程详细说一遍。” 徐珵喊她过来就是为了讨论一下这粮草会被转移到哪去,毕竟堤坝的修建还没完成,徐父和徐泽得持续跟进,徐母和徐妗仍在安抚灾民。 全家上下就眼前这个年纪最小,打小就被宠着又胆子大得很的四妹妹最清闲。 说到胆子大,徐珵多少感觉到自家妹子不简单,但瞒得太好了,也只是感觉而已。 徐珵把过程描述了一遍,最后收获了自家妹子的一记白眼。 “你认真搜了吗?” 徐珵懵了一下,“她都转移了还有仔细搜的必要吗?” 徐清吸了一口气,“障眼法啊笨蛋,人家是傻子吗,那么多粮草他们怎么转移?转移不了当然得赌一把啊!” 徐珵怔了下,转而皱眉,“不可能,怀王静王的暗卫在那,没转移走怎么不……”说到一半自己都愣住了。 一下子他就明白自己离开时朝着在喝茶酒肆等着的两位王爷打手势时他们为什么会愣一下而后露出有些难言的微笑了。 接收到徐清无语的眼神后,徐珵突然觉得看起来傻和真正傻的应该是自己。 在未来姐夫和妹夫面前犯傻还以为自己分析对了的徐珵一时难以接受,立刻带人又去醉烟楼,不顾里头女子的喊叫,把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搜了一遍。 这下不仅搜到了未来得及全部转移粮草,还搜到了些其他的一些东西,最后把这些东西整理起来交给了两位皇子。 醉烟楼被封,而两位皇子则立刻派人把这些东西快马加鞭地送回长安。 一切似乎都安定下来了,就静待朝廷的动静了。 客栈内。 两兄弟正下着棋。 “宋阳说的,把粮草从那伙人劫下来的女子,你怎么看?”沈瑜执白子,下完一颗再拿一颗。 沈祁就不一样了,他指尖夹着一颗黑子,手掌里还握着几颗,等沈瑜下的时候便把手腕懒懒地搭在膝上,手掌朝上,不紧不慢地盘着几颗黑子。 “不好说。”沈祁抬手放下一颗黑子,随后手腕又搭回膝上,“不过暂时不是威胁。” 沈瑜轻笑了一下,“她想劫粮草大概是知道江南百姓等不了了,不过她能想到把 粮草送去醉烟楼,应该是对朝廷挺熟悉的。“顿了顿,又落下一子,“毕竟,连我一开始也不知道醉烟楼竟是刘家的产地。” 沈祁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几日后,刘家被降罪,势力大减。 第4章 “二小姐四小姐,老爷请你们去前厅一趟。” 粮草顺利抵达,堤坝修建提上日程,灾情过去,进入盛夏,江南又恢复了往日的繁荣安宁。 此时,徐清和徐妗正坐在廊下石凳上对弈。 徐妗眉头微蹙,纤细白皙的指间捻着一颗白子,闻言,执子的那只手在空中挥了挥,又落在棋盘上,“知道了。” 徐清顿了顿,看着棋局略微思索后落下一子,迅速结束了这场对弈,抬起头露出一个笑,“我赢了。” 徐妗扫了眼棋盘,笑了笑,把刚刚捻起的白子放回去,轻叹一口气,“又输了。” 姐妹俩同时站起身,边走边商量着待会去哪走走。 走在弯折的长廊中,廊边清池里红鲤一跃,溅起池中水,在明媚的阳光下折射出微光,正巧落在了廊中快步行走的女儿家的绿罗裙摆上,晕开一朵朵水花。 风拂过,带落枝头几朵摇摇欲坠的艳红,落在池中,惊起一池春皱。 姐妹俩一路说笑着,快到大厅门口时被徐母身边贴身的侍婢拦了下来,拿出面帘给二人带上。 对上徐清的目光,婢女压低了音轻声道:“怀王静王来了,在同老爷说着二位小姐的婚事。” 姐妹俩脸上的笑意淡下来,点了点头后端好仪态,走进大厅。 瞧见姐妹俩进来,厅内的声音停下。 给徐父徐母行过礼后,姐妹俩顿住,待徐父开口介绍后才朝着两位皇子行礼,最后落座于二人对面。 大厅中安静一瞬。 许是重要的事情已经谈完了,一时间谁都没开口说话。 徐父张了张嘴,最后又咽下,只是笑着道:“清清妗儿,怀王静王不日便要启程回京了,你们带二位王爷去逛逛,赏赏江南的美景,看看江南民风。” 恼人的梅雨季过了后,江南一片晴朗,大街小巷恢复了往日的喧闹。 “诶,小心。”沈瑜瞧见探身出去摘荷花的徐妗脚底打滑,情急之下伸出手拽住徐妗的手腕将人带了回来。 徐妗还没从即将落水的惊吓中回过神就已经安稳地坐回小船里,手里拿着的荷花娇而不艳,几滴水滴顺着花瓣的弧度滑进花心中。 船内一时安静,极小的茶案上飘着淡淡的茶香。 自打从徐府中出来,再到上船游湖,四人都没有开口说过话,方才沈瑜情急脱口而出的提醒是第一句话。 沈瑜猛的松开手,端起茶杯一口饮尽,方才再次开口:“抱歉…我…” 徐妗回过神,晃了晃手中的嫩荷,把花瓣上的水滴甩回湖中,她抬起头抿唇一笑,“公子不必道歉,是我该谢公子。” 沈瑜不再言语,又倒了杯茶,低头抿着。 一旁的徐清自沈瑜伸出手时便一直盯着他,此时船内又陷入安静,她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也探身出去摘了几朵娇嫩的荷花和嫩绿的荷叶,顺手还摘了几个莲蓬。 她没像徐妗那样把荷花花瓣的水珠甩干,只是把它们拢在一处放在脚边,水珠顺势流淌下来汇成一处水滩,她倾身又回来的瞬间裙裾晃动,霎那间打湿了裙摆。 “阿翁,转回去吧。”徐清轻声对船头划桨的老伯道。 徐清把摘好的荷花荷叶和莲蓬放在一处,懒懒地坐下,身子倚在船上,撩起袖子,把手放进湖水中,感受着湖水荡漾。 船内依旧安静。 男女之间话题不通,每次徐妗想开口时又不知说些什么,若谈起堤坝或者是失而复得的粮草又怕二位皇子会多想徐家女儿为何关心这些,但女儿家的话题想来二位皇子也不感兴趣,便又悻悻地闭上嘴。 船离岸渐进,船身碰上玉立着的荷花,几滴水珠溅起,徐清拂去面上水珠,便听见不远处的喊声。 “清清姐姐!妗儿姐姐!” 姐妹俩抬眼望去便看见几个稍显少年模样的孩童挽着裤脚,怀里抱着几个又大又粗的莲藕跑来。 第6章 船稳稳靠岸,姐妹俩向老伯道了谢,抱起荷花荷叶。 “淘儿,你又去挖藕啦?”徐清把怀里的荷花荷叶交给在岸上等着的歌槿,笑眯眯地看向少年,“瞧瞧,腿上都是泥。” 徐妗掏出帕子递给他们,“快擦擦,都流汗了。” 名唤淘儿的少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腾出一只手接过帕子随意一抹递给身边的小伙伴,然后把怀里的莲藕递出来,“清清姐姐妗儿姐姐,这是我们刚挖的,给你们!” 徐清拿起两个,抱进怀里,“两个就好啦,这个藕好大啊,吃不完。” 说着,突然想起什么,微微侧身伸出一只手从歌槿手中抽出几个刚刚摘下的莲蓬,然后递给淘儿,“这是姐姐刚摘的,给你们。” 淘儿也没客气,收了下来,然后又道,“清清姐姐,你上次给的糕点太香了,下次再给我带点。” 徐清笑了笑,伸出一只手,用食指点了点他的额头,“知道啦,就你最馋嘴。” 淘儿挠了挠后脑,吐了吐舌头,一旁的小伙伴们见了也笑着说他们也要。 徐清挨个点了脑门,应了下来。 站在二人身后的沈瑜沈祁静静看着她们,可以看出传言中的徐家与江南百姓关系不错是真的。 沈瑜默了默,随后笑出声,“我大概知道为何徐家能够将江南治理得如此繁荣了。” 身为一方最大的官家的小姐,同百姓相处起来却没有丝毫架子。 若是在京城便是排不上名的官家子女出行都需马车,且随从环绕,生怕有不长眼的凑近他们,架子十分大。 沈祁看着在前头的女孩,带着面帘也掩不住的笑容,怀里抱着白白胖胖已经洗干净的莲藕。 “嗯。”沈祁应了声。 淘儿他们离开后,徐清让家丁把摘来的荷花荷叶莲蓬和那两个淘儿送来的莲藕带回徐府。 徐妗朝二人盈盈一拜,柔声道:“时辰尚早,若二位王爷不嫌弃,便随我们姐妹二人走一走这江南街道。” 沈瑜笑着做个了请的手势,“徐二小姐不必多礼。” 一路上徐清徐妗都在与街边小贩打招呼,偶尔搭手帮忙,未走几步手里就多了糖葫芦糖人和许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且都不要钱。 徐妗边走还会边向沈瑜沈祁介绍,许是关系好,街边小贩见到姐妹俩身边高大的身影还会调侃几句,无非就是郎才女貌、般配等等话语。 徐妗徐清就笑着不应这话,待再抬步时才低声对沈瑜沈祁道:“二位公子莫生气,江南民风如此,并无恶意。” 沈瑜笑着摇了摇头,“无碍。”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挺好的。” 空气仿佛都寂静了一瞬。 徐妗和徐清本想笑笑揭过这个话茬,却不知那头沈瑜自己反应了什么,又慌忙摆手解释,“我的意思是,百姓如此……挺好的……” 徐妗一愣,眸中略带疑惑的瞧了眼沈瑜,倒也没多说什么。 倒是徐清不动声色地落后几步,从后头瞧着沈瑜和徐妗,眉峰微微蹙起。 “徐四小姐作何一直盯着我兄长看?” 她拉开了与沈瑜和徐妗之间的距离,却不知何时与沈祁的距离变得近了。 听到这道极近的声音,徐清惊了下,慌忙退后两步,与沈祁拉开些距离。 徐清抿了抿唇,“公子误会了。” 江南街道人来人往,几人出门在外,便是唤两位皇子为公子。 沈祁没接话,挑了挑眉,展开折扇晃了晃。 徐清眸色一顿,盯着他手中的折扇,像是在思索什么,片刻后才移开目光,而后转头又瞧了眼前头的二人。 随后她往沈祁身边挪了一些,“公子,我瞧着阿姐同令兄聊得挺好,不如我带你去别的地方看看?” 闻言,沈祁低眸瞧了眼她。 不过一会儿,沈祁又和徐清回到了小舟上。 此刻他站在船头,思考自己为什么会答应。而徐清就站在他旁边,手里握着桨。 不一会儿,小船摇摇晃晃驶出了人家,两岸青草翠绿,花开 正好。 沈祁盘腿坐在了徐清身后,一点也没有让女子划桨的负罪感,还笑眯眯地看着她的背影玩笑。 “徐四姑娘,你不会要把我带去一个没人的地方秘密解决掉吧?” 徐清划桨的动作没停,也没分个眼神给他。 许久都没得到回话的沈祁觉得没劲极了,于是转头无所事事的打量周围的景色,山清水秀,很适合游玩和居住。 忽地,他瞥见船边窜过去的几条小鱼,摇晃着尾巴,他好奇似的把手伸进水里,水中的鱼儿像是被吓了一下,连忙散开。 过了会儿,许是这只手一直没动作,让它们觉得无害,于是又擦着这只手游过去。 忽地,沈祁将摊开的手掌猛的合拢,一群鱼立即又散开,但还是被沈祁抓住了一条,现下正在他的掌心里扑腾。 沈祁垂眸抬起手,还没来得及欣赏鱼儿在手掌心里扑通挣扎的模样,就感觉到一股劲风朝他而来。 他本能一闪,扇风擦着他的脸颊而过,而后扇柄重重敲在了他的手腕上,顺势缓了力道,卡在了船沿。 沈祁抓着鱼的手腕被狠狠一敲,下意识松了手,鱼儿落回河中,激起水花,而后迅速游离。 沈祁愣了下,手腕隐隐发疼。 在这期间,徐清已经把船停岸,走到他身旁,弯腰抬手把扇子取了回来。 几缕青丝不安分地从她肩头滑落,扫过沈祁的面颊,有几分痒意。 她握着扇子,学着他方才在街上摇扇故意挑衅她的样子晃着折扇。 “公子可还好?” 沈祁回神,不带表情地仰头看她。 只见面前的青衣女子微微笑了笑,“本来没这个打算的,既然公子提了,倒是可以试试。” 沈祁又是一愣,才想起他方才说的话。 他起身跟着徐清上岸,高束的马尾随着他的动作在空中扬起一道弧线,与火红的发带一同垂落在肩头。 两人手里拿着一般无二的折扇。 沈祁嬉皮笑脸地摇着与徐清手中一般无二的折扇,“徐四姑娘慎言,若是我真出事儿了,那徐四姑娘可就要守寡了。” 闻言,原本还带着浅笑的徐清脸色迅速冷淡下来。 四人自见面来便没提过这圣旨赐婚的事儿,徐家姐妹不想提,沈家兄弟觉得不必与她们提。 因为无论徐家姐妹愿不愿意,都得嫁。 徐清突然觉得厌烦,早知道就继续和阿姐逛街了。 她不自觉加快脚步,开口声音淡淡,带着一股子不明显的杀气和极明显的不痛快,“天下竟有这等好事。” 第5章 沈祁跟在徐清身后走进林子里,四周寂静,时不时传来鸟鸣。 现下沈祁不敢离徐清太近,他明显地感受到了徐清的不耐和烦躁。 他摸了摸自个儿鼻尖,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他追上几步,想说姑娘家家戾气不要那么重,瞥见徐清无甚表情的脸又堪堪咽了回去。 走了许久,沈祁终于忍不住问:“我们去哪啊?” 徐清面不改色,“找个隐蔽的地方,埋了你。” “?” 沈祁不再说话,闷声闷气跟着她走。 不过他还挺好奇的,一个女孩子有这么大的胆子带个刚见面的男子单独外出,还来这种荒郊野岭的地方,他是不担心她能真的埋了他,他承认面前这女子有两把刷子,但单打独斗也不可能取胜。 再说了,他是皇子,她是被赐婚给他的姑娘,背后还有徐家,他可不能在江南地界出事儿。 不过他也纳闷,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坚持走这么久的路还不歇一下的。 又过了一会儿,徐清终于停了下来。 沈祁从她身后走上来,看到眼前的境况愣了一下。 眼前是一片桃林,此时早已过了桃花盛开的季节,树上已结出累累硕果。 “这里竟然有一片桃林。” 徐清没理会沈祁那一瞬间的惊叹,继续抬步往前走,停在一颗树下。 这片桃林中树都不高,徐清随手摘了一颗桃,又一挥袖甩出去。 站在她身后不远的沈祁抬手接住,抬眸看了她一眼,随后毫不顾忌地用袖子擦了擦桃子表面,就准备往嘴里送。 桃离殷红的唇瓣一指不到时他又停了下来,扫了眼繁盛的桃林,又看了眼正在桃树下挑桃的徐清,他一挑眉,突然想吓吓眼前这个女子。 他一边把桃往空中一抛,随后又展开手掌接住掉落下来的桃,一边走到徐清身旁。 “你说这林子这么偏,为什么会有这么大一片桃林啊?” 他带着坏心眼地抛话,等着徐清接话,再吓吓她。 “因为有人种。” 徐清眼都没斜一下,继续挑桃。 今年雨下得太久了,这些桃都没长好。 第7章 沈祁梗了一下,瞧着她不甘心地继续问,“你知道什么地方会有一大片桃林吗?” “种桃林的地方。” 沈祁:“……” 传言野生的桃林下大多都埋着白骨,给桃树提供了养料,这才开出一大片桃林。 徐清自然感受到了沈祁想要吓唬她,故而偏不接他的茬。 原先吓唬人的话没法说了,沈祁只好低头咬了口果子,意外甘甜。 眼瞧着这棵树没有好果子,徐清便又去另一棵树下,从头到尾都没分个眼神给沈祁。 瞧了会儿,徐清抬手在树上摘了几个,放进帕子里,随后又转身继续往林子里走去。 无言片刻,沈祁跟上她。 林子岑寂,沈祁跟在徐清身后,走啊走啊也不知头儿在哪。 “徐四姑娘,你说带我去个地方,这地方在哪呢?” 徐清起先没应,须臾后才叹了口气,道:“公子当真看不出?” “什么?” “你兄长心悦我阿姐。” 沈祁:“……?” 他哥已经这么明显了吗,谁都看得出来了? 沈祁木着一张脸,心里忍不住骂了两声沈瑜。 徐清瞧着他,又悠悠叹了口气,正想再阴阳怪气几句,蓦的瞧见天边的一片乌云,日头渐渐被隐去。 “我四哥心悦徐二姑娘,同徐四姑娘要带我去的地方有何干系?” 听着徐清连叹两声气,仿佛在讥讽他没眼力见似的。 徐清还是叹了口气,走到一条岔路,面前两条道,徐清抬步往一条道上走了两步,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顿住脚步,匆忙回头瞥了一眼沈祁,又状似不经意地转身朝沈祁走近几步。 “没什么干系,”徐清笑着开口,“就是想留点空间给他们二人罢了。” 说着又错身越过沈祁往另一条小道上走去,“沈五公子不会以为我真的要带你去做什么吧?” 话落,还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沈祁。 “还是,沈五公子觉得我会做什么?” 沈祁对上她的眼神,眯了眯眼,蓦地笑了,“原来如此啊,我还以为徐四姑娘是对本王一见钟情,想带本王到无人处诉衷肠呢,原来是……”顿了顿,沈祁也同样意味深长地看着徐清,“真遗憾呢。”说着还叹了口气。 徐清:“……” 天开始有些暗了,徐清保持笑颜,“沈公子想多了。” 说罢,抬步继续朝前走。 沈祁随意地往另一条小道上看了眼,缓缓抬步跟上了徐清。 林中风掠过带起沙沙声,沈祁瞥见徐清手中用帕子包好的桃子,不经意地开口,“这桃子你还要带回去?” 徐清点点头,“我阿姐爱吃。” 沈祁有些莫名,“偌大的徐府还缺这几个果子?” 徐清停下步子,转身瞧着他,“徐府自然不缺这几个果子,但这是我种的。” 沈祁怔了下,就看见徐清又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看不出来徐四姑娘还能干这种活,”沈祁笑了笑,定定又看了眼她手中的桃,“那接下来徐四姑娘打算去哪呢?” “天快暗了,回家。” 不远处水流潺潺,来时的小舟靠在岸上。 沈祁停下步子,“既然徐四姑娘准备归家,不如再等我一会儿,我也想带几个果子给皇兄尝尝。” 徐清回头瞧了眼,蹙了蹙眉,又低头看了眼怀里的果子,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道让他快些。 沈祁笑着点头,道他去去就回。 在沈祁转身的那刻,徐清眉眼冷淡下来。 沈祁回到岔 路口,往桃林望了眼,便抬步朝着另一条道走去。 这条道不好走,从开始的宽阔到后来逐渐变窄,到最后消失在密林中,沈祁站在林中,确定自己短时间内找不到路便立刻折身回去。 天色越来越暗了,沈祁快速回到桃林,随手摘了两颗桃,正准备折身回去找徐清,忽而面上一凉。 落雨了。 思及徐清还在等他,脚步更加快了,但等他折回刚刚那条道时却不见徐清人影。 抬眸望去,只见一袭绿罗裙的徐清站在船头,手中执着把油纸伞,笑意晏晏地瞧着他,不久前还在她怀里的桃果散落在她脚边,沾了雨水。 雨落得大了。 雨滴落在油纸伞面上的声音同落在林叶上的声音,和落在水中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雨幕中,二人的神色都有些难辨。 略大的雨势中,河水不再平静,船不需要船桨也可移动。 沈祁站在原地不动,也不质问徐清什么意思,雨水将他浇了个透。 徐清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不甚清晰地进入他耳中: “江南雨水多,公子下回出门可得记得带把伞。” 船行远了,沈祁嗤了声,抬手抹了把脸,怀中刚刚随意摘来的桃落了一地,沾了污泥。 沈祁回身,重新走向密林里。 小船靠岸时,雨势小了许多,歌瑾在岸边等她。 “二姑娘已经回府了。” 徐清应了声,抬步往前走。 歌瑾跟在她身后,凑近了些,又低声道,“那日之人来信说,待姑娘嫁到京城,他定亲自来见姑娘。” 徐清眸色一凝,嗤笑出声。 “还真以为我好拿捏啊。” 第6章 沈祁重新回到了那片竹林,停在那条分岔小道口,屏息感受林间声响。 他想徐清往这条小路一瞥又将他一个人丢在这,要么是想让他知道点什么,要么是要让他留下些东西。 总归,那徐四姑娘给他留了什么在这片竹林里。 许久后他皱起眉,林间除了风声和雨水落下的声音别无其他声响,在雨中甚至连鸟鸣都没有。 他想继续往林中走,又怕迷了路无法返回,于是将腰间别的折扇抽出展开往旁边的青竹甩去,青翠的竹身上顿时留下痕迹。 留好记号后,他正准备抬步继续往里走,身后掠过尖啸的风声,他敛眉,身形一闪,躲过了暗器。 沈祁看着陷入竹身的暗器,目光沉沉。他知道不管这暗器是谁放的,他已经失去继续探寻徐清留下什么东西的机会了。 他该离开这儿了。 自他和沈瑜到灾区拿出赈灾令牌时,就从客栈住进了徐府。 他悄悄回到徐府,没有惊动小厮,只唤人打水来沐浴。 沐浴完,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沈祁敲开了沈瑜的房门。 第二日清晨,沈祁沈瑜二人至前厅与徐峰话别,并转达圣意。 沈祁沈瑜即刻回京复命,徐家女不日启程前往京城兰家待嫁。 兰家乃徐夫人胞弟家,数年前胞弟入京赶考,如今平步青云,亦是朝中重臣。 前厅话毕之时,徐家姊妹正于廊下对弈。圣意传到廊下时,徐清刚落下一子。 “如今朝局诡谲,舅舅乃朝中重臣,此番圣人让你我从兰家出嫁,你说,可是要将舅舅纳入静王瑞王这一势力?” 话音落地,徐妗落下一子。 “先前阿姊与我说,圣人赐婚是否为了制衡皇子们。” 徐清执棋,在指尖把玩,迟迟不落子。 “这静王乃先皇后之子,瑞王乃淑妃之子,而先皇后与淑妃乃是一母同胞的姊妹,先皇后故去后,淑妃失宠,如今与青灯古佛为伴,按理说,失去母族庇护的皇子势力微茫才是,但若是……” 徐妗见她不落子,也将棋子把玩于指尖,“但若是他们结盟了,也未必不能翻盘。” 徐清点点头,终于又落下一子,徐妗瞧了,又扫了眼棋局落下一子,此局僵持。 她轻笑了下,“看来,圣人并不想这二位王爷登上大典。”说完,目光从棋局上移到徐清面上,“清清,此局僵住了。” 徐清又拿起一颗棋子,“我徐家自开国后便退居江南,世代偏居一隅,未曾离开,在江南一带民心深重,先前我与阿姊说过,陛下或许也想利用皇子制衡徐家。” 徐家世代偏居一隅,自开国后便自发远离京城纷争,如今圣人要徐家入局,是既想牵制皇子,又想制衡徐家。 徐清看向棋盘,“如今又想让兰家入局,圣人之意昭然若揭。” 所有的开国功臣在岁月长久的积淀下成为了盘根错节、利益相交的世家大族。 自当今圣人荣登大典后便开始除去这些势力,二十多年过去了,京城世家大族倒下大半。如此可见,圣人也必定不会放过徐家。 “阿姊方才说,此局僵住了。” 徐清抬眸对上徐妗的眸子,抬手抛出一枚棋子,棋子落入棋盘,一声响后棋子四散,棋局大乱。 “这样,便破了。” 若局势为必输之相,那便剑走偏锋,硬破出一条路来。 沈祁沈瑜传达完圣意后,带着朝廷派来的人即刻启程返京。 一行人启程后,徐清徐妗被徐峰唤至书房。 第8章 徐峰看着自己的两个女儿,眉峰紧蹙,而后垂下眉眼,似有些无力。 “圣命难违,但若你们不愿,为父可以……” 不待徐峰把话说完,徐清抬眸,“爹爹,既然圣人要我们入局,便入了这局又如何,路是自己淌出来的,况且这局也不是死局。” 徐峰抬眼,对上了徐锦贞清凌凌的眸子,再一转眼,是二女儿婉柔又坚定的笑靥。 他微微皱眉,心道这局可不简单,一步错便满盘输,连百年前先祖将徐家迁至江南的初衷也会功亏一篑的。 可他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沉沉地叹了口气。 朝廷一行人出发半月后,徐家女启程进京。 彼时沈祁沈瑜等人已入京面圣,朝廷亦派了人来接徐家女。 阳光透过层层簇簇的树叶打落在地上,细碎的光落在一行人身上。 宋阳骑着马跟在徐清的马车旁,不敢让人靠近。 徐清坐在马车里百无聊赖的把玩着手里的折扇。 这把折扇是空白的,是先前她去洪水中救人时丢的那把,亦是后来与沈祁见面时,握于他手的那把。 出发那日,宋阳将装着这把折扇的木盒交给她,虽未有一言,但徐清明白,这是沈祁抛来的橄榄枝。 用她的东西向她抛来橄榄枝。 徐清觉得有些好笑。 她将折扇放回木盒中,抬手撩开帘子,后方的兰垣邻见状立刻打马上前。 “怎么了?清清妹妹?” 兰垣邻是舅舅家的大公子,也就是徐家姐妹的大表哥。 徐清看向他,摇了摇头,笑着说,“无事,只是闷着慌,想看看景。” 兰垣邻闻言也笑了笑,点点头,“再忍忍,再过五日便可到长安了。” 徐清笑着应了一声。 夜色笼罩的时候,一行人找了个驿站休息。 徐清坐在窗前思索,听着歌瑾汇报京城的情况,忽然听见隔壁屋有些响动。 隔壁屋住着徐妗。 歌瑾也一瞬间噤声,二人对视一眼,眸光微凝。 下一瞬,一道白影从窗边飞掠出去。 徐清看了眼窗外随风而动的树影,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刚放下茶杯就听到有人敲门。 徐清打开门,微微歪头疑惑地看着门外的宋阳。 宋阳面色紧绷地抬手作辑,“我听到这有些响动,想问问徐四姑娘没事吧?” 徐清笑了下,微微侧开身子,好让宋阳可以看清房内情况,“我没事。” 宋阳顺势往里一看,面色仍是紧绷着。 他扫了一圈屋内,随后看向徐清,“方才我见歌瑾姑娘进来了,她人呢?” 还不等徐清回话,他目光又一转,看向那扇开着的窗。 徐清面上笑意微凝,将身子重新侧回来,隔开了宋阳的视线。 “宋公子是在监视我吗?” 宋阳闻言抬手作辑,“姑娘误会,在下只是为了确保姑娘安全。” 徐清瞧着他,面上笑意悉数褪去,连开口的嗓音都有些凉,“那我该多谢宋公子时 刻盯着我以确保我的安全了。” 说话间还特意咬重了“时刻”和“盯着”。 宋阳听着她的阴阳怪气面色不变,只是又行了一个礼,“姑娘若有事,随时唤我。”说完便转身离开。 徐清看着他进了自己的屋子后才关上房门。 一转身就见一人着一身黑衣坐在窗边的茶几处。 恰是她刚刚坐的位置的对面。 来人自顾自的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抬手低头轻抿了一口。 室内一时静默,徐清站在门边看着来人的动作,面色平淡,眸光微凝。 风从窗外吹来,拂过徐清的发丝和衣袖。 “徐四姑娘。”来人率先开口,“我家主子为了彰显结盟的诚意,特让我来送上一份礼物。” 徐清不接话,发间簪子折射出一丝银光。 来人受了冷待也不介意,笑眯眯地放下个精致的木盒。 徐清瞧了眼那个木盒,仅一瞬就移开了目光,眸色更加冷淡。 来人站起身作了一楫,“希望这份礼物能让徐四姑娘喜欢,我家主子说了,若徐四姑娘也有意结盟,姑娘到达长安的那日,主子在缘尘楼等姑娘。” 说完,又看了眼桌上的木盒,不再等徐清回应,行了一礼道:“那在下就不再叨唠徐四姑娘了,姑娘早些休息。” 在脚踏上窗台时,来人忽然又一回首,意味深长道:“徐二姑娘这么晚了还出去怕是不太安全啊。” 闻言,徐清微微抬首那瞬眸光敛起,手腕反转间,腰间的折扇飞出,扇柄狠狠敲在说完话准备跳窗离开的来人背上。 下一瞬扇子卡紧窗沿,来人的身影也消失在窗边。 徐清走到茶几边,拾起那个木盒,打开,看清是什么后,她瞳孔微微一缩,手中的木盒“嘭”地一声合上。 第7章 驿站后面是一片广茂竹林,夜色下的竹林间漆黑非常,不见一丝光亮。 徐妗站在一棵竹子旁,手扶竹身,一手放置胸口处,面色不虞地看着眼前人。 她是被人扛在肩上一路快速过来的,此时胃中酸水翻涌,十分难受。 眼前人一身暗色衣裳,隐在夜色中,唯衣袖裙裾上金色的纹路彰显他尊贵的身份。 “得罪了,徐二姑娘。”眼前人笑着开口,“本王不便露面,只好用这样的方式请徐二姑娘一叙。” 徐妗缓了缓胃里翻江倒海的不适感,而后调整好站姿,双手交叠放在腹前,背脊挺直,端庄中又带着江南姑娘的温婉。 “不知是哪位王爷?用此种方式让臣女来此又是为何?” 自称“本王”的人走近徐妗,“本王,沈桉。” 徐妗了然一笑,微微弯腰行了一礼,“原是周王,见过周王。” 沈桉站在徐妗面前,伸出手想扶她,却被徐妗不着痕迹地躲开。 他也不恼,只是笑笑道:“徐二姑娘不必多礼。” 徐妗正了身子,微微偏头打量了一下周遭。 还未等她思量出个一二三来,就又听到沈桉说话。 “二姑娘不必担心,本王请姑娘来自然不会伤害姑娘。”沈桉微微后退了一点,“只是听闻徐大人在江南一带治理有方,民心甚重,想必徐大人教导出来的女儿也一定不一般,这才冒昧地请姑娘来。” 闻言,徐妗柔和的眸光刹那间变得有些锋利,她笑了笑,微微放松了僵直的身子。 “王爷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沈桉看着她,“徐二姑娘是个爽快人,既如此,我便直言,二姑娘再有几日便入京了,再过不久,便是我的弟妹了。想必二姑娘对皇城如今的形式该有些了解,我此番贸然请姑娘前来,是想向姑娘抛个橄榄枝,二姑娘可愿与我结盟?” 徐妗微微偏头似是不解,“臣女惶恐,臣女自幼在江南长大,又怎会对皇城的情形有所知晓呢?王爷想与臣女结盟,亦让臣女不解。” 沈桉听了这话挑了挑眉,又向徐妗靠近一点,突然抬手扶正了徐妗因刚刚一路颠簸而歪的发簪。 一阵异香传来,徐妗刚刚放松的身子一瞬间又僵硬起来。 沈桉微微弯腰,面上笑着,眼底却未见一丝笑意,“徐二姑娘,装傻可没意思。” 徐妗对上他的目光,轻轻眨了眨眼,不说话。 沈桉做完一系列动作,直起腰,“本王没有逼迫你的意思,但二姑娘是个聪明人,应当知晓此番进京本就是入局,与我合作有益无弊,二姑娘可好好考虑考虑。” 说完,像是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往徐妗身后的漆黑看了一眼,随后眯了眯眼。 “看来有人来接二姑娘了。”沈桉将目光移回徐妗身上,笑了笑,“二姑娘好好考虑,本王,期待姑娘的回应。” 话音刚落,沈桉迅速回身抽出一旁侍卫腰间的剑,猛地向徐妗的身后掷去。 剑身在月光下泛出银光,从徐妗鬓边飞过,击落了发簪,恰是刚刚沈桉扶正的那只。 黑暗中,“铮”的一声,那把剑落地。 徐妗像是被吓了一跳,眼睛睁大,面色苍白地看了眼地上的簪子,又抬首去看沈桉。 此时沈桉已经带着他的人消失在夜色中。 徐妗眸色一瞬间从被吓到后的惊慌变为平静。 她抬手抚了一把鬓边乱了的发,弯下腰一手拾起被击落的发簪,一手快速抹去唇角溢出的血。 刚转过身,就见歌槿从刚刚剑飞出的方向走出来。 “二小姐,你没事吧?” 徐妗苍白的脸上绽出一点笑,“没事,我们回去吧。” 歌槿往她身后又看了几眼,确定人都走了后,护着徐妗回了驿站。 回到屋里,徐妗将取出一个小巧的木盒,里头是一个花纹复杂的玉佩。 这是临出发前,徐峰交给她的。 第9章 徐家先祖当初选择偏居江南,守一方平安,远离京城是非,是怕太祖过河拆桥,最后落个兔死狗烹的下场。虽然远离了京城,但先祖仍是未雨绸缪,自己组建了一支队伍,这支队伍里许多人都是开国时随先祖四处征战的人,即使先祖在建国后还了兵权,但这些人仍跟着先祖。徐峰给她的这枚玉佩就是号令这支队伍的。 不过太祖到死也没有动,不管是在京城扎根的,又或是如徐家、齐家远离京城的任何一家。但徐家的这支队伍却一代代地留了下来,且队伍愈发壮大。 徐妗取出玉佩,拿在手里轻轻摩挲着,目光看着玉佩,眼神却有些空,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思索。 另一个房间里,徐清把木盒收好,恰此时歌槿护着徐妗回来了。 “怎么了?” 歌槿面色严肃,“周王找上了二小姐。”随后将刚刚在竹林里发生的对话复述了一遍,“最后我看周王离二小姐越来越近,还上手碰了二小姐的发簪,便故意发出了些动静,他们发现我后拔了剑往我的方向掷来后就离开了。” 闻言,徐清挑了挑眉,想起刚刚木盒里的东西。 “你护着阿姊回来,阿姊可有让你带话给我?” 歌槿摇头,“没有,二小姐与我回来,一路无话。” 徐清垂眸,点了点头,“知道了,去休息吧。” 距离到京城还有三日,徐清在半道上见到了一位熟人。 是江南富商许家女儿许钰的婢女寻竹。 “徐四姑娘,我家小姐失踪已数日,至今不知所踪,此前小姐特意嘱咐,若有事便来寻姑娘,寻竹这才来求助姑娘,望四姑娘能帮帮小姐。” 寻竹跪在徐清跟前,面色急切。 徐清听了面色一变,上前扶起寻竹,“你先别急,我问你,阿钰何时丢的?” 寻竹低着头,因着急切和张惶,不停地落着泪,听了徐清的问话,赶忙回答,“就在二位姑娘出发后的第三日,那日小姐上街逛了逛,觉得无聊,便说要自己去游船偷偷闲,让奴婢在岸上等她,后来船越驶越远,奴婢着急,便赶紧让一个阿翁划船带我过去,等好不容易追上小姐那艘小船的时候,小姐就已经不见了。” 歌槿为寻竹倒了杯水,并递了张帕子给寻竹擦泪。 在她出发的第三日,意思就是许钰已经丢了近十天了! “这件事,伯父伯母知道了吗?我阿爹阿娘,还有 我三哥知道了吗?” 寻竹接过了手帕,还未来得及拭泪便赶忙回答:“徐夫人已经知道了,但还未告知徐大人徐公子,眼下大坝还在重建,老爷说不敢打扰徐大人。” 徐清安抚她,“我知道了,你别担心,先去休息一下吧。” 寻竹一路走来不眠不休才追上徐清一行人,现下不说头发乱糟糟的,连衣裳都破破烂烂的。 歌槿带着寻竹去另一个房间清洗休息。 徐清站在窗前,眉心微蹙,眼中满是担忧。 眼下栖枝被她派去提前进京摸情况了,其他人都还留在江南。 许家是江南一带的富商,家宅就在徐府隔壁,故而她与许钰是自小一同长大的闺中密友。 而作为江南富商的许家,在江南一带名声甚旺,经常出资帮助百姓。 加上与徐府交好,不说江南百姓对许家赞不绝口,就连看中江南富庶企图来此作奸犯科的人都知道避开许家。 此番许钰被劫,要么是来人还未摸清江南一带的情况,要么是冲着徐家来的。 徐清理了下思路,坐在案前提笔写了一封密函。 完笔那刻,歌槿恰好安顿完寻竹推门进来。 徐清将封好的密函递给她,“传回去。” 歌槿接过密函,转身又匆匆出去。 京城,静王府。 “近日刘家安分许多。”沈瑜落下一白子。 沈祁低着头,指尖摩挲着一颗黑子,“陈家的事儿倒是不少。” 沈瑜闻言,面上带着些难言的笑,“这陈锌昀在京城作恶多端,却因陈家庇护次次逃脱责罚,如今舆论尘嚣,他难逃一罚。” 沈祁落下一子,开口嗓音有些沉,“早便该罚,大理寺也该好好整顿一番了。” 沈瑜赞同地点点头,目光盯着棋局,边思索边说道:“父皇此次命你负责此事,你需得注意些,别把底牌亮出去了。” 说完落下一子,又接着道:“况且这缘尘楼是刘家叶家合作的产业,背后还是三皇兄,此次事发缘尘楼,莫说三皇兄,刘家叶家也不会放过他的,最近缘尘楼动作不少,也怕闹大被查。” 沈祁点点头,应了声“我知晓。” 随后沈瑜又想起什么,看向沈祁,“先前在我们去往江南路上企图截杀我们的人查到了,是那宫女之子的人。” 沈祁冷嗤出声,“果真是个废物,派出的人也是废物。” 说完,沈祁将手中的棋子扔回棋蛊中,眸中带着恨意。 “先不着急,他和他那宫女娘一个都逃不掉。” 第8章 踏入京城的前一晚,徐清收到了回信。 —[买卖女子,叶家,京城缘尘楼。] 徐清看着信笺上的字,眯了眯眼,随后将信笺借着烛火点燃。 火光映着她带着冷意的眼眸,她回头,看向歌瑾,开口时语调沉沉。 “你打点一番,派些人去别的地方打听一下,谁家有女子失踪的,闹得大些。” “是。” 第二日晌午后,一行人进入京城,宋阳和兰垣邻需要入宫面圣汇报,徐家姊妹则直接到兰家先住下。 马车停在兰府门口,兰家一行人早已候在门口,吏部尚书兰奕郴,也就是徐夫人的弟弟,徐家姊妹的舅舅,也从书房出来候在这里。 徐清和徐妗下了马车,还未来得及行礼便被兰夫人牵住手。 “不用行礼了,都是一家人,来了就好。” 兰夫人笑容满面,拉着姊妹二人的手亲热的不行。 徐家姊妹对视一眼,都有些怔愣。 他们与舅舅舅母已经许多年没见过面了,自舅舅进京考取了功名后,便将舅母和表哥表妹接进京去了。 如今算来也快有十年不曾见面了。 兰奕郴站在兰夫人身后,也一脸慈爱地笑着说,“你们舅母说的对,不必在意这些虚礼了。” 徐家姊妹便任由兰夫人牵着,但也开口唤了人打了招呼。 宋阳和兰垣邻将人送到后,便冲着兰奕郴和兰夫人行了一礼便打马转头进宫去了。 待人浩浩荡荡地走了后。 突然,兰大人兰夫人身后冒出了道清脆的女声。 “咱们进去呗,两位阿姊千里迢迢过来,别让人一直站在门口啊。” 众人抬眼看向说话的姑娘。 兰夫人本还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闻言回过神来,赶忙道:“对对对,我们进去。” 随后边牵着徐家姊妹入府,边说着:“这是你们愿宜妹妹,在江南的时候老爱黏着你们的。” 兰愿宜走在兰夫人边上,闻言害羞地笑了笑,但也开口唤人,“妗妗姐姐,清清姐姐。” 徐妗笑着点头,“愿宜长成大姑娘了。” 徐清笑着接话,“姐姐差点认不出了。” 众人在前厅寒暄了一番,兰奕郴回书房继续处理公务,兰夫人则领着徐家姊妹到给她们准备的房间。 “你们好好休息一番,晚些让人来唤你们用晚膳。”说完,又转头看向兰愿宜“你陪陪姐姐们。” 徐家姊妹和兰愿宜都应了声好,便目送兰夫人离开院子。 兰愿宜今岁十四,差几日及笄,还未定亲,性格跳脱热情,拉着徐家姐妹二人兴致勃勃地逛院子,讲她与她兄长的糗事。 一讲就是好几个时辰,直到兰夫人派人来唤。 众人用完晚膳后,姐妹俩回到房间里。 歌瑾站在徐清身后,低声道:“已经派人出去了。” 徐清点点头,表示知晓了,随后又问:“栖枝呢?” 歌瑾摇摇头,“目前未收到栖枝姐姐的回信,但已将小姐已入京的消息传给河倾酒肆,想必栖枝姐姐知晓了后自会来兰府找小姐。” 徐清沉吟了一会儿,不再问其他,转头看向歌瑾,“我出去一趟,别让人发现。” 歌瑾颔首,“明白,小姐。” 徐清换上一身夜行衣,悄悄出了兰府。 京城繁华不逊于江南,甚至更甚于江南。 即使夜幕降临,街道上仍灯火通明。 作为京城最大的消金窟,缘尘楼更是嬉笑声不绝。 徐清没有从大门进去,她悄悄潜进楼里。 此前已让人大概摸了下缘尘楼的构造,此时,她需要找到找到地下一层的入口。 静王府,书房。 沈祁刚接到了手下汇报的信息,此刻正站在桌旁,用烛火点燃密信。 第10章 “徐家姐妹已经入京了。”沈瑜坐在案旁,瞧着沈祁的动作,“接下来什么打算?” “先不管她们,先把陈家的事儿解决了。 沈祁将燃着火的信笺扔进火盆里,转身坐到案桌的另一边。 “你知道的,我挺急的。”沈瑜笑了声。 沈祁闻言挑了挑眉,转头看了他一会儿,随后笑骂他:“人又不会跑了。” 沈瑜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陈家的事儿得先解决,”沈祁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最近发现了件事儿,兴许可以从陈锌昀这件事入手查到些什么。” 说完,他放下茶杯:“我得出去一趟,你自便。” 沈瑜看他急匆匆地出去,赶紧叫住他,说他到此要交代的最后一件事。 “诶,你这几日抽个空去见见母妃,她老念叨着想你。” 沈祁脚步一顿,抬手挥了挥,“知道了。” 徐清按着歌瑾拿回来的密信上所说的找到了通往地下一层的入口。 此处是众伶人乐妓表演舞台的后面,入口窄小,被伶人乐妓们的服饰遮挡。 此时,伶人乐妓们正在前面表演,哄笑叫和声不断从前方传来。徐清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后才快去拨开纷乱的服饰。 从宛如狗洞的入口进来后,徐清发现这也是一个房间。 她快速扫视了一圈,在案头各个饰品上都摸了摸,连字画都掀起来看了看,也没再发现任何类似密室的开关。 突然入口处传出了响声。 徐清迅速扯了床幔,躲进床与墙中间的缝隙。 来人一进来就开口大声说“谁在这里?立刻出来!” 徐清小心地屏住呼吸,等了一会儿便听见脚步声靠近。 她微微绷紧身子,手慢慢摸上腰间别着的扇子。 下一刻,便听见来人脚步声停在床前,来人边弯腰去拍了拍床铺,便自言自语道:“奇怪,没有人啊,难道门口的衣饰又是那群小贱蹄子们乱动的,看我等会怎么收拾她们……” 随后,徐清就听见来人 的脚步声走远再消失。 她微微拨开一点挡在身前的床幔,确保人走了后,从床幔后走了出来。 她轻蹙眉看着床,须臾上前,弯下腰,抬手掀起床单,轻轻扣了扣床板。 空的。 徐清眉头舒展了些。 地下一层的入口在这。 但还不知道里面情况如何,且刚刚已有人发觉这房间可能进了人,她得先离开这再做打算。 为避免被发现,她刚刚进来的时候随手顺了件衣裳现下她立刻套上,随后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 确保没人后她赶紧从那类似狗洞的地方出去。 穿着缘尘楼姑娘的衣服,这一路上便可以稍稍光明正大地走。 但弊端就是,容易被人缠上。 一个没多少人的拐角,徐清眸光冷冽地看着眼前拽着她袖子的醉醺醺的酒鬼。 “放手。”语调森冷,怕被人注意到,她还特意将声音压低。 醉鬼对她说的话不以为意,色眯眯地笑着,“小美人,今夜来陪陪爷啊……” 嘴上不干不净着,同时手抬起,准备摸上徐清的脸颊。 徐清微微偏头,抽出扇子狠狠敲在那只油腻腻的手上。 那醉鬼瞬间暴躁,嘴里刚准备骂骂咧咧,下一刻又被扇子狠狠敲在脖颈处。 那浑身酒气的身子刹那间软绵绵地倒下去。 徐清嫌恶地看了眼地上的人,抬步跨过去。这个拐角处只有一个雅间,没什么人过来,打算离开,忽然听到房间里传出声音。 她立刻悄悄地将身子贴在门外。 里面只有两道男声。 “刚从江南来一批姑娘,这几日正在郊外挑拣着。” “好,我这边的人不方便过去,你们好好挑挑,到时候送来。” 徐清听着,眼睛微微眯起。 里面的声音还在继续。 “放心吧,交给我了。”这个男声顿了顿,再开口的声音有些怨毒,“都怪那个徐家,还有怀王静王,竟将我们在江南的据点给毁了,此番徐家女进京,我们定不能放过她们。” “诶,”另一道男声不太赞同,“这徐家是圣上下旨赐婚给怀王静王的,如今养在兰府,你如何动的?如今我刘家需得夹着尾巴生存,你也莫轻举妄动,莫坏了王爷的计划。” 室内静了一瞬,徐清在门外考虑着是否要绑了里面那两个人,胜算又是多少。 还未等她考虑清楚就又听见里头传来声音。 “说到底,我们在江南的据点会被发现还是因为那无名小贼偷了粮草,还放去了醉烟楼,你们查的怎么样了?那些小贼的来历查到了吗?” “还未,这小贼着实难查又难抓,莫不是江南一带的贼寇?” “不好说,若是贼寇,为何劫了粮草不带回寨子里,而是放在醉烟楼?又为何让怀王静王第二日就知道粮草在醉烟楼?怕就是冲着我们来的,”里头的男声愈发凝重,“不行,让你的人继续查,必须……” 忽然一道声响,里头的人声顿住。 “谁?!” 此刻门外和徐清大眼瞪小眼的、一身夜行衣的沈祁微微有些错愕,似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她。 里头响起脚步声。 徐清当机立断,上前拉起沈祁的手开始往外跑。 沈祁也立刻回神,跟着她跑。 而那二人打开门时,沈祁和徐清已经跑出拐角没了影儿,二人对视一眼,都感觉不对劲,立刻追出去。 此时的缘尘楼仍旧热闹,二人奔跑的身影在人群中未来的及引起注意,就被一只从屋里伸出的手拽住。 徐清紧锁着眉对上门内人的视线怔了一下,随后拉着沈祁进了房间。 那女子拉着徐清二人进了屋,关上门后赶忙塞了张字条在徐清手中,然后指了指已经打开的窗户。 “二位会武功吧,快走吧。” 徐清握着字条,想起刚刚屋内那二人的交谈,深深地看了眼那姑娘,随后和沈祁对视一眼。 开口的话语快速又理直气壮,“臣女不会武功,劳烦殿下带一带我了。” 沈祁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但人已经快追过来了,正在外面一间一间的搜房间。 刚刚仅仅是二人,如今外面搜人的动静远远不止二人。 来不及揶揄徐清,沈祁一只手反握住徐清的手,对那姑娘道了声谢,随后拽着徐清跳出了窗户,另一只手顺势搭上徐清的腰身,二人迅速下落。 那姑娘看见他二人跳了出去后立刻关上窗,坐在一旁的梳妆台前假装梳妆。 她刚拿起木梳,门就被暴力地推开,一群人涌进来快速翻着屋内的东西,还有一人凶神恶煞地来到她跟前问话。 “你!刚刚有没有看到两个人?” 那姑娘似是被吓到了,看着眼前这人凶神恶煞的表情,面色苍白恐惧,她摇了摇头。 “没…没有,我正在梳妆,我是刚来的…还……” 话未说完,其他搜房的人回来禀报一声,说是没有发现有人。 那人便不再等姑娘说完话,直接带着人就离开了这个房间。 待人离开后,那姑娘苍白着脸赶紧上前把门关上,随后转过身背靠着门缓缓蹲在地上。 好吓人。 刚刚那些人凶神恶煞的模样,让她一瞬间像是回到了那个阴暗的房屋里。 现在她只祈求那位姑娘和那位公子愿意看在她帮了他们一把的份上来救救她。 泪不受控地从眼眶中涌出,划过面庞,落在刚刚徐清和沈祁踩过的地上。 第9章 缘尘楼一侧是繁华喧闹的京城街道,另一侧是深长的护城河。 徐清和沈祁二人刚落入水中,又瞬间浮出头来。 徐清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位姑娘塞给她的字条。 她甩了甩面上的水,怕字条上的字迹被水冲模糊,赶紧抬起手展开字条,上面只有三个字—— “救救我。” 字迹因着在水中泡了会儿,多少模糊了些,但还好仍看得清。且看这字迹有些潦草,该是快速运笔所致。 沈祁就浮在徐清旁边,也看到了徐清手上那张字条。 徐清面色凝重地用手指搓了搓字条,字条顷刻在指间变得破碎。 她直接将纸条浸入水中,放手,任那字迹已看不清的字条漂走。 她抬头又望了眼灯火通明的缘尘楼,和沈祁对视一眼。 “先上岸吧。”沈祁说。 徐清点点头。 河的另一岸是百姓居住的区域,时辰已不早了,百姓们大多已入睡,这条街倒是寂静些。 二人上了岸,浑身湿漉漉的。 此刻徐清边拧着沾了水而变得厚重的裙摆,边回想着那雅间里二人说的话和那姑娘字条上潦草的“救救我”。 姑娘,江南,醉烟楼,粮草,贼寇,赵家,怀王,静王…… 第11章 一连串的词汇串起来,徐清似乎抓住了什么。 她猛然抬头,“王爷……” 话到嘴边,她又想起她刚刚正偷听着,眼前这人一身夜行衣忽然出现,还搞出了那么大的动静,结果让他们俩一起奔逃。 沈祁也正拧着湿哒哒的衣摆,听到徐清喊他,抬头应:“嗯?” 徐清手中还握着湿着的衣裙,她直勾勾地盯着沈祁,“王爷怎么这身打扮去缘尘楼?” 沈祁一愣,随后放下衣摆,双手环在胸前,直接忽略徐清问的‘这身打扮’。 “怎么?还没过门呢,就管起我来了?”顿了顿,又笑着微微弯下腰靠近徐清,“本王还没问徐四姑娘呢,四姑娘怎么这身打扮在缘尘楼?” 徐清不避不让,微微抬眉,“啊,王爷提醒我了。” 下一刻她解开身上的衣袍,沈祁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见她里头还有身夜行衣,现下也湿了,手上那件缘尘楼姑娘的艳丽衣裙被她抛回水中。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衣裙勾在了岸边。 沈祁看见她里头还有衣服,松了口气。 “四姑娘下回还是别在别的男子面前这样了。” 还未等徐清回话,他又自顾自的地回答了前头徐清的问题。 “我是来查个东西,然后找到了个地方,结果被人发现了,跑着跑着就撞上你了。” 他说着像是想到什么,又笑眯眯地继续道,” 不过看样子你当时在偷听?我可不是故意让你被发现的。” 徐清无言,目光平静,但细瞧又瞧得出些谴责。 沈祁与她对视片刻,像是认输般,“行吧,是我的错,不过徐四姑娘是不是也应该告诉我,四姑娘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徐清在沈祁说后半句话时忽然就感觉到了一股压迫感。 她看着沈祁,脑海中思索了一番后,才开口。 “臣女一友人前些日子丢了,她的婢女从江南追上小女并告诉小女,友人乃是被人所俘,她追赶上去只听得要将友人卖入什么缘尘楼,小女忧心着,入京后偶然听说这京城最大的销金库便是这缘尘楼,小女便想来瞧瞧。” 徐清保险起见,还是略略改了些事实,话说得半真半假,掩去这其中自己的势力。 而沈祁听了她的话,没表示信,也没表示不信,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徐清,“是吗?那徐四姑娘发现什么了吗?” “我……阿切……”徐清刚开了口,便被夜晚的凉风吹得哆嗦了一下,还打了个喷嚏。 沈祁看着她,皱了皱眉。 “算了,你先跟我回府换身衣服再说吧。” 还没等徐清回话,他如刚刚在缘尘楼跳窗时般,一手牵住她,一手揽住她的腰身,轻轻一跃,上了屋顶。 徐清脑袋空白了一瞬,她本是想拒绝的啊。 静王府。 沈瑜早就已经回到自己的府邸,此时的静王府安安静静的。 沈祁唤人准备好热水,让徐清先去沐浴。 又让下人取了一套干净的衣裙来,待徐清沐浴完换上干净衣裙后,沈祁已经在等着了。 徐清在下人的引路下来到一间屋子,看到沈祁后,她垂首弯腰行了一礼。 沈祁挥了挥手,“把姜汤先喝了再说。” 徐清上前端起姜汤,不会很烫,该是已经放了一会儿,就是姜感觉放的很多,味有点冲。 她不自觉地皱了皱鼻子,而后微微屏住呼吸,抬手将姜汤一饮而尽。 喝完后,她放下碗,眉目间还有些郁色。 一抬眼就看见沈祁一脸好笑地看着她。 “苦吗?” 徐清一愣。 “没见过你这样,喝个姜汤跟喝药似的。” 徐清嘴张了张,又闭上,忽略了他的调侃,落座在沈祁对面,直接开门见山。 “缘尘楼背后是刘家吗?” 沈祁闻言面上神色一凝,他没正面回答徐清的问题,而是反问她:“怎么了?” 徐清我不在意他的谨慎,“或许,这缘尘楼背后,不止刘家?” “我方才,在那缘尘楼时,也是先不小心穿进了一间屋子,差点被发现了,我便在那人走后慌忙离开,后来误打误撞又偷听到了那雅间里二人的谈话。” “我听到了他们说有一批姑娘是从江南来的,说醉烟楼被抄了,破坏了他们在江南一带正在做的事,还是因为这件事,赵家如今得夹着尾巴生存……” 徐清说完观察了一下沈祁的表情,斟酌着又道,“我知道王爷担心我欺骗您,也担心我知道得太多不利于您,但我真的只为了救出友人,且我力薄,若王爷肯出手相助,臣女感激不尽。” 沈祁瞧着她,像真的在思考她的话有几分真实性。 毕竟,如今他与徐家是敌是友还未可知。 他思索放空了一瞬,而后回神,看着徐清笑了笑,“本王今夜去缘尘楼是为了调查一件圣上交代下来的事,本王不便多说,但与你所说的事似乎八竿子打不着……” 徐清闻言,有些紧张。 看来沈祁不打算帮她了。 如今她大概摸清了缘尘楼的情况,也知道如今许钰不在那地下一层,便是还在郊外。 所以若没有沈祁相助,她也能救出许钰,最多受点伤。 但她在缘尘楼时听见的是他们长期做着这种拐卖女子的勾当。 她若想救出所有女子,破坏掉他们的交易网,有沈祁的帮助,就等于有了皇权的帮助,可以更加顺利。 但沈祁若不助她,她只好想办法把事情闹大,让朝廷不得不出手。 不过,京城各世家错综复杂的利益网也是个棘手的事情,得再观望一下。 徐清在沈祁沉默的那几秒里快速思考完了,于是在沈祁准备开口说出拒绝的时候,她先开口了。 “既然王爷为难,那臣女也不好强求。夜深了,臣女就先告辞了。” 沈祁闻言愣了一下,话卡在了嘴边。 看着徐清起身行了一礼准备离开,他赶紧抬手拦了一下。 对上徐清疑惑的目光,他笑了下,“你急什么?本王又没说不帮你,只是若如你所说,那此事牵扯太多,有些棘手,需得给我些时间。” 徐清回到兰府时,歌槿吓了一跳。 “姑娘,你的衣服……” 徐清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裳,无言了一下。 “说来话长,下次再同你说。” 歌槿愣愣地点了下头。 重新换了身衣裳后,歌槿站在她身后,汇报新得到的消息。 “许多地方在事情闹大后,把闹事的人关了起来,将事情压了下去。也有些地方十分重视,已经开始调查了。” “不过李庄主那边似乎也得了消息,出手让人把事情继续闹大,他们会武功,官府的人抓不住他们。” 徐清边听着,点了点头,边取出了之前宋阳给他的木盒。 里头放着那把折扇。 徐清打开,指尖在折扇上摩挲着。 闻言,点了点头,又沉吟了一会儿,“爹爹那边的堤坝工程怎么样了?” “还在进行着。”歌槿应道,“不过夫人知道了许钰姑娘失踪的事,已经派人出去找了。” 徐清走到案前,展开扇面,提笔沾墨,在空白的扇面上作画。 “嗯。”徐清应了一声。 室内一时安静,歌槿站在徐清身旁看着她作画。 须臾,一幅墨竹图出现在扇面上。 她放下笔,附身对着扇面轻轻吹了口气,好让墨水快点干。 “传信给三哥,”徐清边说着,边拿着折扇轻轻扇动,“就说,有姑娘在江南失踪了,让他想办法把事情闹大些。” “最好是,能让一直盯着江南的朝廷这边,听到消息。” 歌槿得了令,应了声“是”,就退出了房间。 又过了好一会儿,徐清抬手轻轻碰了下扇面上的墨迹,确定干了后,她将折扇合起来,放回了木盒中。 而后,在寂静的夜色里出声。 “窈音。” 下一瞬,一个人影出现在窗前。 “姑娘。” 徐清将木盒递出去,“将这个送到静王府。” 窈音附身抬手接过木盒,下一瞬消失在夜色中。 徐清走后,本就寂静的静王府更加安静。 沈祁在桌案前,执笔在宣纸上写着些什么。 宣纸中心明晃晃的标着“缘尘楼”三个大字,由此发散,赫然标着几个事件。 陈锌昀缘尘楼杀人案。 江南女失踪案。 江南醉烟楼:据点。 刘家,叶家。 纸的右下角,写着“救救我”三字,是先前楼中那女子塞给徐清的字条上的字。 “徐清……”沈祁停笔,喃喃出声。 笔尖因承不住厚重的墨而落下,恰恰落在那角落里的三字。 第12章 一刹那,“救救我”三字被墨水覆盖住。 沈祁盯着那处出神。 门外有人敲了下门,沈祁回神。 “进来。” 姜沿一身劲装,推门而入。 他手上拿着个木盒,恰是徐清先前让窈音送出去的。 “主子。”姜沿行了一礼。 随后他将木盒递给沈祁。 沈祁看着熟悉的木盒,眉梢一扬,而后快速打开。 入目是一柄折扇,沈祁取出,缓缓打开,一幅竹墨图在眼前呈现。 沈祁怔了一下,而后笑开。 这把扇子他一开始还回去就是向徐清抛出橄榄枝,徐清如今画了幅竹墨图,又将扇子送到他这儿,便是接受了他的橄榄枝。 沈祁收了扇子,抬头对姜沿道:“你明儿悄悄去兰府传个信给徐家四姑娘。” “就说,明日亥时,缘尘楼见。” 第二日,徐清收到了那些立了案子的地方官有的弃了案子,有的还在搜查证据 的消息。 昨夜她抛在河中的那条不知是缘尘楼里哪位姑娘的衣裙也被人发现,在民间引起议论。甚至有人报了官,说有姑娘跳楼,如今大理寺派了人在河中打捞,却没有派人去查缘尘楼。 而陈家的公子陈锌昀,也就是前些日子在缘尘楼错手杀人的那位,昨儿夜里不知不觉地死在了家中。 一时间,缘尘楼这处成为众矢之的,吸引来了不少目光。 “我们有找到证据吗?”徐清听了歌槿的话,皱了皱眉问道。 歌槿摇头,“未有,先前是松枝得了令,在江南查的过程中无意听到的,松枝猜测许姑娘也许也是被人拐了,卖到了京城。” “猜测?意思是,许钰也不一定是被卖到京城?”徐清心中一惊,开口嗓音沉沉,带着压迫感,“为何不早说清楚。” 歌槿慌了一瞬,“这是松枝前些日子又送信来说的,且他也说了,已经有些线索了,许姑娘很有可能就在京城。” 徐清深深吸了口气,像是被气到了,“很有可能是多大可能?” 歌槿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室内安静了会儿,徐清平复了一下情绪又开口道:“让松枝把许钰失踪的线索交给居源和其他人,让他去查叶家拐卖案的证据。” 歌槿赶忙应了声“是”就匆匆退出去。 歌槿出去没多久,窈音便进了房间,白日里她换上了同歌槿一般的浅色系衣裳。 “小姐,静王府传信说,今夜亥时,缘尘楼见。” 徐清听了沉吟了一会儿。 如今虽还无法确定许钰到底如何丢的,如今又在何处。 但这叶家在四处拐女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还有那刘家,亦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确实还需要沈祁的力量。 她应了一声,表示知晓了。 而后她忽的又想起方才歌瑾汇报时说的陈家公子离奇死亡于自家的事儿,或许是直觉,徐清总觉得这件事也可以是一个切入点寻求叶刘两家的罪证。 她转头看向窈音,声音微微压低地吩咐道,“窈音,你去查查陈家和那个陈家公子。” “是。” 第10章 “陈锌昀死了。” 沈瑜站在静王府的庭院的一座小桥上,悠哉地将鱼食扔入浅澈的溪流中。 “我先前便说过,缘尘楼是三皇兄的地盘,他必不会袖手旁观。”沈祁站在沈瑜身旁,也抓了把鱼食扔入溪中。 而后,他看着溪中鱼儿摆尾游来,开始抢食,又开口:“不过,你觉得,陈锌昀真的死了吗?” 沈瑜笑笑,“他人死没死现下并不重要,不是吗?” 沈祁听了,也勾唇笑了笑,没否认。 二人安静了一会儿,沈瑜将碗里的最后一点鱼食丢入溪中,侧头去看沈祁,语调认真:“说真的,你记得我昨儿跟你说的,抽个时间去见见母妃。” 沈祁拍了拍手,将手中的鱼食屑拍掉。 “知道了,别像个老婆子一样念念叨叨成吗。” 白日里,徐清徐妗二姊妹洗漱完便到前厅同兰大人兰夫人及兰家兄妹一同用早膳,而后兰夫人和兰愿宜带着二人走了一遍兰家府邸。 午膳后,兰夫人带着三人上街去成衣铺量身做衣裳。 马车上,徐清瞧着心不在焉的徐妗,默了默。 马车外,百姓的交谈是不是透过被风翻起的车帘而进入车厢。 “这陈锌昀横行霸道,死不足惜。” 安静的车厢里,兰愿宜突然开口。 徐清徐妗一惊,兰夫人也吓了一跳,赶忙伸手拍了下女儿放在腿上的手。 “莫要胡说。” 兰愿宜撇了撇嘴,似是有些无所谓。 徐清瞧了瞧兰愿宜,又瞧了瞧兰夫人,随后又用一根手指微微挑开车帘,看了眼街道上的热闹,一抬眼恰是缘尘楼的大门。 白日的缘尘楼不如夜里热闹,徐清垂下眼帘,收回手。 刚一转头就见到了徐妗望着车帘的目光,想到刚刚看到的缘尘楼,徐清眸光一顿。 下了车,兰夫人让店家为三人量了身,又让三人自己去挑裁衣的布料。 徐清走到兰愿宜身边,抬手摸了摸面前的这块碧绿色布料,开口语气有些漫不经心之感。 “这京城确实繁华热闹,我与阿姊初来乍到,还得愿宜妹妹多与我们讲讲这京城的事儿,免得我与阿姊不懂规矩,不小心冲撞了哪家大人。” 兰愿宜听了,想了想,赞同地点点头,嘴上也应下,“自然,你若有什么尽管问我便是。” 徐清见她应下,便似疑惑地问道:“你方才说的,那个陈锌昀,是哪家公子吗?我听着街上百姓都在说他死了?” 兰愿宜听到这个名字,面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鄙夷起来,“他是……” 话说一半忽然她又顿住,有些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周围,徐清面上带着疑惑地瞧着她的动作,也转头看了看周围。 刚把头转回来,兰愿宜的脸便在眼前忽的放大,吓了徐清一跳。 徐清不自觉地往后仰了仰,下一刻就听见兰愿宜特意压低的嗓音。 她往后的动作顿了顿,又重新靠近兰愿宜,两颗脑袋紧紧挨在一起。 “陈锌昀是当朝尚书令的公子,平日里仗着他爹在京城横行霸道,欺负百姓。” 说完,眼睛又滴溜溜地往四周转了转,声音压得更低,“前些日子这陈锌昀在缘尘楼又与人发生纠纷,失手将人……” 兰愿宜不敢说出那个字,只微微抬手比了个抹脖的动作。 徐清略略夸张地作出震惊的表情,随后蹙着眉道:“这事儿没人管吗?” 兰愿宜微微直起身子,“不知道呢,不过他昨夜突然就在自个儿家里没了,也不知是真没假没了,最好是真没了……” 前半句还在回复徐清的话,后半句从“也不知真没假没”开始变成了自己的低声喃喃,像是自言自语。 徐清还想问点什么,嘴还没来得及张开,就被兰愿宜打断。 只见她兴冲冲地拉住徐清的手,走到另一排布料处,嘴里说着“不讲他了,其他事我往后慢慢同你说,这排的料子好看,我们来这排挑!” 徐清闻言,便闭上嘴,将问题吞了回去,随着兰愿宜的动作来到另一处。 抬手触上布料那瞬,徐清突然想到沈祁昨夜对她说的话。 ——“本王今夜去缘尘楼是为了调查一件圣上交代下来的事,本王不便多说,但与你所说的事似乎八竿子打不着……” 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啊…… 徐清想到什么,垂眸勾唇笑了笑。 最后,徐清挑了匹碧绿色的料子,徐妗挑了匹天蓝色的料子,兰愿宜挑了匹嫩黄色的料子。 一行人又乘着马车回到兰家府邸,车外的议论仍旧热烈,皆围绕着那缘尘楼。 回到府邸,兰愿宜陪着徐家姊妹来到给她们安排的院子后便离开。 徐清转头瞧了眼徐妗,“阿姐,我先回屋了。” 徐妗自打那夜过后便一直奇奇怪怪的,心神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制住了,她不说,徐清也不问。 徐清说完,也不等徐妗回应便走向自己的屋子。 手刚推开屋门时,忽然身后传来徐妗的声音。 “清清。” 徐清动作顿住,转身笑着看向不远处的姐姐,“怎么了?阿姐。” 徐妗面上有些欲言又止之色,最后她只说了句:“别做危险的事情。” 徐清怔了一下,随后笑着回道:“知道了。” 徐妗面上带着担忧地点点头,刚想让徐清回屋吧,就听到徐清带着意味声长语气的声音。 “阿姐也是。” “别做…危险的事情。” 徐妗愣住,与徐清对上视线。 徐清又笑了笑,进了屋子。 晚些用完了晚膳后,徐清在自己屋里一边等着到沈祁说的时间,一边思考接下来该如何做。 第13章 戌时时,徐清换好了夜行衣。 也是这时,消失了许久的栖枝出现了。 “京城势力盘根错杂,属下无能,花费了太多时间。” 徐清瞧着她,“无事,你没受伤吧?” 栖枝摇头,又从怀中拿出一叠纸。 “这些是京城所有官员的名单,我只查到了他们之间的部分利益交换,现下还需再梳理一番。” 徐清瞥了眼栖枝手中的那叠纸,“好,这几日你便细细梳理一番,其他的利益 链让他们在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继续查。” 栖枝应下,带着那叠纸又退出了屋内。 第11章 临出门前,徐清决定还是同昨夜一般,拿簪子绾了个极简易且不会影响她行动的发式,以免等会儿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她还可以挑几缕发丝下来扮成青楼女子。 护城河旁,徐清和沈祁各自一袭夜行衣站在昨夜的位置。 这个时间,如昨夜一般,这一侧的百姓皆已灭烛而眠了。 河对面,依旧灯火通明。 徐清瞥了眼寂静的河面。 过了一天了,河里那件昨夜丢下去的衣裳已经被大理寺的人打捞了上来。 “我们先去找昨天那个姑娘,看看能不能问到些有用的东西。” 说着,沈祁在夜色里指了指昨夜他们一同跳下的那扇窗。 此时,那扇窗亮着光,微微敞着。 徐清点点头,刚准备跳过去,却被沈祁拽住。 她有些茫然地回头,见沈祁脸色有些难言。 “你干嘛?” 徐清面色无辜地指了指河水,“我跳下去,游过去,再爬上去啊。” 沈祁嘴微微张开。 空气中静默了一会儿,沈祁下巴微微一抬,“划过去。” 徐清顺着他下巴指的方向看下去,沉默了。 那是一个同竹筏很像的东西,但又比竹筏更加简陋。严格意义上来说,那与一块木板无甚区别。 徐清甚至怀疑她一人上去可能就会翻,更别说两个人一起上去了。 复杂难言的表情从沈祁脸上换到了徐清的脸上,她指着那块不小的木板,“用这个?” 见沈祁点了头,她叹了口气,接受了。 虽然这木板看起来不怎么样,但竟然真乘住了两人。 不过也幸好这河面平静,不然这木板只能带着他们二人漂流去了。 须臾,二人靠在缘尘楼的外墙上。 徐清扶住墙,刚准备使力向上爬,就被沈祁揽住腰身。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就见沈祁脚下一蹬,另一只手扒拉了几下,随后就带她稳稳地落在了昨夜那姑娘的屋子里。 那姑娘正在镜子前梳妆,面上是麻木的表情,细看又有些惊惧。 忽然听到窗那边的动静,她抬眼看去,吓了一跳。 徐清见了她的表情,赶忙上前,抬手捂住了那姑娘差点脱口的惊呼。 “嘘,”徐清微微蹙眉,警告道:“别出声。” 那姑娘看清了来人,在徐清的手掌下微微点了点头。 在徐清手放下时,她立刻压低声音问二人,“你们是来救我的吗?” 虽然声音是压低了,但语气里难掩激动。 徐清和沈祁对视一眼。 “是,我们是来救你的。”徐清肯定地说道。 但下一刻,她在那姑娘期待又激动的目光中继续说道:“但不是今夜。” 闻言,那姑娘眼中的光瞬间黯淡。 徐清见她的神色,微微一哽,有点心酸。 “你别怕,我们也肯定是会救你出去,不止你,还有许多和你一样被抓来的姑娘,我们都会救。” 那姑娘闻言,眼中又亮起了一点光,随后又黯淡。 “可今夜,我就要开始接客了。” 徐清和沈祁二人闻言,沉默下来。 若是林业就将这姑娘救出去,怕是会打草惊蛇,打乱他们二人来之前决定的计划。 在一片沉默中,那姑娘突然笑了一下。 “罢了,若是能把那些恶人都绳之以法,往后再也不会有姑娘像我们这些被抓来的女子一般,我来这世间一遭,也算有些价值,只是……” 徐清见她话未说尽,追问道:“只是什么?” 那姑娘苦笑了声,“只是我那未婚夫婿找不见我定然急坏了,如今我身陷囹圄,注定与他有缘无分了。” 徐清蹙起眉,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那姑娘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 “不说这些无意义的了,时间不多了,等会儿就有人来了,你们若有什么问题就快问吧,我定如实相告。” 徐清看着她,静默了。 沈祁从徐清斜后方往前走了一步,与徐清并肩站在了一起。 “姑娘原先是哪儿的人?” 开口时,抬手极轻地拍了拍徐清的后背,徐清怔了一下,转头看向他。 “庐州。” 那姑娘没再看徐清沈祁二人,只继续将脸上的妆化完,自然也没瞧见沈祁安抚徐清的动作。 “你是如何来到京城的?” “我是被人迷晕的,醒来后就在一个黑漆漆的屋子中,关了许久,后来又被蒙上眼睛,堵上嘴,再看得见后就到京城了。” 徐清此时已经缓过了那股心酸的心情,听了姑娘的话,她赶紧追问道:“黑漆漆的屋子?只有你一人吗?” 那姑娘摇了摇头,“还有许多姑娘同我一起在那个屋子里,还有些姑娘不知怎么做到的,竟挣开了绑着我们的绳子试图逃出去。” “那她们逃出去了吗?” 那姑娘思索了一下,像是在认真的回忆,“我不清楚,她们在挣开绳子后也帮我们其他人解开了绳子,这些女子好像会一些武功,她们让我们其他人先别动,她们先出去探路,但一阵动静后就又安静了,那些姑娘也没再回来,而我们这些没走出那间屋子的,又被重新绑了起来。” “那你可有看清给你们绑绳子的人的脸?” 那姑娘又是一摇头,“屋子里太暗了,我实在看不清,加上害怕……就更不敢看了。” 顿了顿,那姑娘又补充道:“不过绑我们的人和把我们送到京城来的似乎不是同一批人。” 徐清和沈祁对视一眼,心中各自都有了几分计较。 那姑娘好似又想起什么,‘啊’了一声,徐清和沈祁听到声音同时看了过去。 “我记起来,我们入京前,在某一处停了下来,好像又来了一些人,他们交谈了一会儿,但我实在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是在他们说话声音停下时,又听见马蹄的声音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这段话刚说完,门恰好被敲响,三人皆是一惊。 “收拾好了没?” 语气有些不耐,又有些青楼女子的媚意,是这缘尘楼的老鸨。 那姑娘慌忙起身,边打开柜子边应“好了,这就来。” 随后侧开身,着急地小声对沈祁徐清二人道:“二位先躲一躲,待我离开后二位再出来。” 徐清和沈祁都没犹豫,立刻一同挤进了那狭小的柜子里。 那姑娘还谨慎地用衣服遮住二人,门外又响起了不耐的催促。 那姑娘赶紧关上柜门。 “来了。” 徐清和沈祁二人的眼前瞬间黑暗,寂静中唯彼此的呼吸声可闻。 第12章 方才情急之下躲进来时,二人是毫不犹豫。此时在密闭空间里,却难掩不自在。 沈祁试图动一下,直接被徐清用气音呵斥住。 “别动。” 沈祁不再动。 须臾,柜子外彻底安静下来徐清微微倾身,将柜门推开一条缝,确保了屋内没人后,猛地将柜门打开。 二人出来后猛吸一口气。 徐清瞧了眼紧闭的房门,脑子里快速思考着有没有办法能救下这些今夜得接客了的姑娘。 余光中忽的瞥见沈祁走到窗边,而后食指和拇指环圈,置于唇间,发出一声哨声。 徐清吓了一跳,赶紧又看向门口,生怕有人听见声音闯进来。 等徐清确保门外不会有人闯进来后回头看向沈祁,沈祁也从窗边走了过来。 “你干什么?”徐清瞥了眼他身后已经关上的窗,问道。 “不是要救这姑娘?”沈祁垂下眼看着她。 徐清扬了扬眉梢。 沈祁竟看穿了她方才在那片沉默中做下的决定。 既然沈祁解决了这个问题,那她就不用操心了。 现下当操心,计划打乱了,得再那些人没反应过来时将他们一网打尽。 她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走到刚刚那个柜子前,随手又拿了一件艳丽的衣裙,而后回头,上下打量了番沈祁。 虽说沈祁身上的也算夜行衣,不过衣袖边,衣领上,还有腰封处和衣摆上, 都有金丝勾勒的花纹。 若是在夜色里,玄色衣袍确实不易让人发现。但若是在明亮处,这一身,也像个贵公子。 第14章 加上他束起的高马尾,还别了根玉簪,贵气中还有几分少年气。 徐清满意地点点头,又低头瞧了瞧身上普普通通的夜行衣,撇了撇嘴,将手上那件艳丽衣裙穿上。 穿戴好后,又在沈祁意味不明的目光中走向梳妆台前。 端详了下镜中的脸,最后只拿起了口脂涂了点,又随手拿起几个花俏夸张的发簪簪在发间,又将鬓边几缕发勾了下来,最后看着镜中的自己满意地点点头。 沈祁瞧着她所有动作,轻笑了一声。 徐清抬眸看向他。 不知是这幅模样的缘故还是其他,这一抬眸,沈祁还真感受到了几分眼有秋波。 “等会你记得多护着我的脸,不然以后没脸见人了。”徐清在推开门前嘱咐他。 还未等沈祁回应,她就推开了门。沈祁赶紧上前两步,一手搂住她的腰。 徐清也没客气,反正圣上赐了婚,除非他们二人有一人先驾鹤西去,否则做夫妻这件事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她脸顺势埋在沈祁的胸口处,感受到沈祁的身子似乎僵了一下。 下一瞬就感受到滚烫的气息喷在耳根,有些痒意,让她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你动作这么快做什么?”语气里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徐清不解,“时间不等人啊。” “干嘛非要用这种方法?你要脸我不要?” 徐清轻轻笑了一下,“那你想用什么方法?” “就如昨夜一般。”沈祁本想说可以偷偷潜进去,后来又觉得‘偷偷’二字不太文雅。 “那你既已有对策,方才你为何不阻止我?” 徐清不敢抬头,外人眼中看见的便是一贵公子同青楼女调情的画面。 二人的步子继续往前走,耳边的声音停了一下,再响起时带着些揶揄。 “我以为你是想打扮一下,我不好打断你。” 徐清闻言,无言地扯了扯唇角。 不过说话间,二人已经来到了一楼。 来到舞台边,徐清本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蹿到舞台后面的。 但身体才微微璇身,头刚想抬起,就被沈祁一手搂着腰,一手摁着头。 “别动,有人。” 徐清一下就明白了,大概是昨天那群追他们的人。 “跟我走。”沈祁压低了声音。 徐清头低着,被迫跟着他的步伐。 因为低着头,她看不清路,只觉得走得弯弯绕绕,然后感觉到沈祁停了下来,打开了一扇门。 沈祁带着徐清进了房间后放开她。 徐清一看清房间的布局愣神了一下,又回头看了下他们刚刚进来的门。 这门前也挂了许多艳丽的衣裙,层层叠叠地完全遮住了门。 这就是昨天她从那个狗洞进来的房间,原来这有门啊! 徐清被气的无言了一瞬。 沈祁见她盯着门出神,刚想问怎么了,就见她回过神,快步走到床前,掀开床幔,然后冲他招了招手。 沈祁瞧见了,走上去,就见她又掀开床褥,然后转头瞧他,“帮忙抬一下。” 沈祁闻言眯了眯眼,瞧了徐清好一会儿。 他是知道这里有个通道的,他昨儿来这就发现了,本来他昨夜就打算下去的,但突然有人进来,被发现了,他只得先走,后来又遇到了她。 不过她竟然也知道这里。 他抬手把那床板抬了起来,一条通道出现在眼前。 徐清直接抬步就顺着石阶走了下去,沈祁又一次为她的胆量惊了一下。 通道里是有烛火的,不暗,看得清路,但只容许一人走。 石阶到头后又走过一段路,忽然徐清停了下来。 后头的沈祁也停住,“怎么了?” 徐清没应他,而是试探地伸出手,是虚空的。 “有两条路。” 沈祁抬眼看去,一条路烛火摇曳,另一条隐在黑暗里。 且没有烛火的这条路看起来也不像路。 只因那道实在窄小,倒像是石土的一道比较大的裂缝罢了,任是谁看了都不会觉得这也是一条道。 在二人思索该走哪条时,烛火通明的那条道突然有些动静。 徐清迅速侧身躲进了那条没有一点光的道,沈祁紧随其后。 二人等了一会儿,有一个略肥的身影出现,身上的衣袍可以看出这人非富即贵。 沈祁瞧着那人出现又消失的身影,眯了眯眼。 那是钟家人,钟皓。 果然,那宫女和那废物那边的人,也一样废物。 许是感觉到了沈祁的情绪,徐清用手肘碰了碰他。 “认识?” 沈祁收回目光,“钟家人。” 徐清回忆了一下先前栖枝带回的消息。 钟家,大概就是扶持圣上登基,然后平步青云的那个钟家。 “对我们有用吗?” 沈祁听到‘我们’二字怔了一下,微微垂首,对上徐清清凌凌的眸子。 愣了一下快速回神,略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没什么用,我们走这条道。” 徐清闻言,没再多纠结那钟皓,应了一声,继续往里走。 二人侧着身子艰难地走了一会儿,眼前的道路豁然开阔了,道两旁也点上了烛火,地道里又是一片清晰。 二人停住脚步,观察了一下。 沈祁蹲下身随手捡了块石头扔过去,一片寂静。 “还是小心些,可能有机关。” 徐清点点头。 二人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走了好一会儿,才又看到一个石阶。 二人对视一眼,沈祁拽住准备抬脚走上去的徐清。 “我走前面。” 徐清停住,看着沈祁的背影。 沉吟了一下,随后跟上。 石阶不长,很快就走了出来。 这里的出口是在郊外的一个林间竹亭下。 这竹亭是用竹子搭建的一间极简易的亭子,下方是镂空的。 所以人要在竹亭里纳凉休息,需得通过竹子搭建的竹梯走上去。 故而这被一块木板和泥土遮盖的洞口难以被人发现。 二人从洞口里出来,拍了拍身上的灰。 徐清打量了一下四周,“到城外了。” 这个通道可以从城内直通城外,这说明有人可以不过城门便可在城内外自由通行,且不被城关处记录。 这也意味着,若有人在做什么不利于大梁的事,也很难抓住他们。 沈祁显然也想到了这点,脸色并不好看。 “这缘尘楼是刘家的吗?” 徐清把先前沈祁未回答的那个问题又问了一遍。 徐清此时已经确定这缘尘楼是刘家的产业了,但她想到昨夜沈祁没有回答她,她便又想问一遍。 毕竟合作嘛,自然是要坦诚一些的。 许是二人已达成了合作,这会儿沈祁倒没有半点犹豫。 “是,也不是。” 还未等徐清提出疑惑,又听到他说:“这缘尘楼是叶刘两家的地盘。” 徐清点点头。 她刚来京城,先前在江南时也只打探一些皇家的事儿以防突如其来的变故,栖枝也还在整理京城的世家根系,如今的她对京城还是不甚熟悉的。 二人走出那竹亭,往四周望了望,林间寂静,周围无人。 二人稍稍放松。 “这些人还蛮谨慎的。” 徐清打量四周,郊外密林森森,不认路的一不留神便会迷失。 沈祁站在她身旁,也在打量着四周,闻言忽然回头看了眼那个地道口。 “是啊,我们这一来,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徐清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眉眼一凛。 看来要速战速决。 要快点找到他们的窝点,也得在他们转移前引导官府的人抓住他们。 “从这到他们的窝点肯定还有好长一段距离。”徐清出声,心中有些焦灼起来。 沈祁忽的转头瞥她,点头道:“嗯,还挺熟悉的。” 徐清听他说熟悉,心中一喜,以为他知道路,“什么?你知道他们在哪?” 转头就见沈祁脸上意味不明的笑,“我觉得你应该更熟悉才是。” 徐清瞧着他的笑一怔,忽的想起在江南时她在那林子里耍了他一通。 这也是沈祁后来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这徐四留他一人在林中淋雨,不是为了让他知道什么,更不是留了什么给他,单纯是为了戏耍他一通。 也是在那时他反应过来,徐清是对那句 “守寡”之言恼怒。 那时他方知徐家对这两门亲事是有多不喜。 徐清尴尬了一瞬,却也福至灵心。 在昏暗的月光下,她再次打量四周,然后朝最暗处走去。 沈祁瞧着她的背影扬了扬眉梢,随即跟上。 徐清选的路十分黑,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了。 第15章 沈祁怕有危险,便走得离徐清极近,以防有突如其来的偷袭他可以快速拽开徐清。 跟着徐清弯弯绕绕走了许久,终于看到了一点光。 二人停了下来,看着不远处微弱的光和人影,二人微微屏住呼吸。 徐清转头,和沈祁对视。须臾,沈祁微微摇了摇头。 徐清蹙着眉,又看了眼不远处的房屋,二人慢慢从林间退了出去。 转身那瞬,余光中徐清似乎瞥见一个人影,但密林间连月光都被遮住,她停住试图看清那是不是个人。 可周遭安静,一切皆难察。 少顷,她又转身跟上沈祁。 第13章 回到地道口,二人又弄了点土在那木板上,试图掩盖他们二人来过的痕迹后,二人快速原路返回。 再次来到那岔路口时,徐清把身上那件艳丽的衣裙挂在了那窄小的通道石壁上,又拽了拽裙摆,将一小片艳色拖到烛光下。 沈祁深深看了她一眼,在寂静的密道里出声,“你可知这条密道是做什么的?” 徐清往那条烛火照映的宽阔许多的道上走了几步,确保走这条路的人可以看见那件衣裙。 又回到那裙子边,抬手往边上棱角锋利的石壁上一划,刹那间,石壁上留下暗红的血迹。 徐清将还在滴血的手置于衣裙上方,让艳丽的衣裙上留下鲜红的血迹。 “有些人,既想风流,又想做君子。”徐清说着,挑眉看向沈祁。 沈祁也笑,目光看着徐清还在滴血的手,烛火照映着他的面颊,一明一暗,“你既知晓,将这衣裙淋上血放在这又有何用?” 这衣裙放在这,是希望有人能发现这另一条密道。 但那些既想风流,又想做君子的人,就算看见了这件衣裙,为了自己在外的名声,也不会张扬。 徐清见裙摆上的血差不多了,将还在流血的手往那衣裙的胸口处抚了一把,用那布料止了止血。 那衣裙的胸口处绽开一朵血花。 她转身,有些不屑:“谁说的要让那些伪君子见着?” 那些个伪君子虽不会张扬,但亦不会动这衣裙。 现下要做的,便是在那些人发现时,让官府朝廷那边的人发现这条密道,这样,真相立刻大白。 但若是来不及,这沾了血的衣裙也可吓一吓那些作恶的人。 希望他们午夜梦回时,不要忘记有多少可怜无辜的女子,因他们的一己私欲,而坠入深渊。 沈祁似是懂了她的意思,没再多说,二人随即返回了缘尘楼。 这回,二人既没有跳窗,也没有再装作浪子和青楼女子,而是各自运功,躲开人,出了缘尘楼。 “徐四姑娘不是不会武功吗?”沈祁揶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徐清转过身不避不让地对上沈祁的目光,“是啊,不过想着要与王爷合作,为了不拖王爷后腿,臣女连夜学的。”说罢微微一笑。 临分别时徐清突然想到白日里大理寺的人在河里捞人,于是问沈祁:“大理寺是不是不太干净。” “是。”沈祁沉声应道。 见沈祁给了肯定的答案,她垂下眼睫,发丝在夜色里被风扬起。 “那趁着这次,好好洗一洗。” “这世间藏污纳垢,若连维系礼法,除奸惩恶的大理寺都不干净,我朝百姓又如何安居乐业呢?” 徐清道。 话毕,她便招了招手,转身离开。 沈祁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怔了怔,须臾,在夜色里垂头轻笑了声。 徐清回到兰府,又悄悄地沐浴了一番,将身上的尘土洗去,方觉得舒适许多。 歌槿为她将伤口又细细包扎了一通。 “小姐下回小心些,不然下回就让我去算了。”出口的话里带着些埋怨,“这疤都还没消呢。” 她指的是上回在江南洪水里救人时被那破了的瓷瓶开了的口子。 其实只剩一道极淡的疤痕,几乎已看不出了。 徐清好笑,用没受伤的手捏了捏歌槿的脸蛋。 “小姑娘碎碎念念的,怎么像个老婆婆一样。” 歌槿低着头,小心的缠上布条,不应声。 过了会儿,把伤口彻底包扎好后,歌槿将方才徐清出门后收到的消息告诉徐清。 “查到了,陈家小公子未死,许是陈家为了让他躲避风头,此时他正在郊外的一处庄子里。” 徐清闻言扬了扬眉梢。 以假死躲风头,这便是打算以后都不呆在京城了。 不过也是,这陈家小公子在京城作恶多端,本就在京城留不得了,如今若是远走他乡,倒是还能留一条命。 加上他爹本就是京城高官,他纵使在异乡,也是不愁吃穿的。 至于为何不立刻送走,许是知晓最近圣上在盯着陈家,便也还不敢派人出去。 徐清垂眸沉思了会儿。 这陈家与拐女案到底有没有联系呢? 隔壁,徐妗屋。 夜深了,寻竹和她的贴身婢女椿欢歇在了外屋,徐妗躺在榻上,在一片寂静中忽的睁开眼。 她起身,披了件外袍,走到窗旁,推开。 夜间的风带着巨大的凉意,她拢了拢外袍。 “她回来了吗?” 夜色里徐妗轻轻出声。 一道黑影忽的出现,在徐妗面前行了一礼,给了徐妗肯定的答案。 徐妗点点头,沉吟片刻,对着黑影摆了摆手。 “好,你去休息吧。” 那黑影又行了一礼,转眼不见。 旭日东升时,徐清徐妗去前厅同兰家人一同用了早膳。 徐妗眸光微沉地看了看徐清缠了布条缩在袖中的手。 须臾,垂下眼睫,掩住眸中神色。 前朝。 上首一袭明黄龙袍的,正是当今圣上。 百官垂首在大殿两侧,几位已弱冠的皇子站在最前。 皇帝将折子展开,放在案上。 开口的声音带着上位者的威压。 “近日,多地上折子给朕,道是有许多女子无故失踪,诸位爱卿,如何看?” 刑部尚书宋萧站出来,“微臣以为,若只是某地有女子失踪事小,但多地有多名女子失踪,怕是不简单,望陛下彻查。” 皇帝目光看着弯着腰的宋萧,又扫了眼位置靠前的几家大族,最后目光落在沈祁身上,不辨情绪。 大殿内沉寂一瞬。 最后,皇帝沉稳的声音从上首传来。 “宋卿所言甚是。” “盛王,朕将此事交予你,莫让朕失望。”在大殿中央弯着腰的宋箫听到这句话,执着象笏的手猛地用力了几分。 而另一边沈郗站出来,手执象笏站出来,垂首领下了这差事。 “儿臣定不辱使命。” 下首的沈祁沈瑜沈桉沈硕四人垂着眼,神色难辨。 最后,沈祁微微勾了勾唇角,有些自嘲之意。 下了朝,一众官员穿着朝服走出大殿,宋萧自身后追上沈祁沈瑜二人。 “王爷。” 沈祁和沈瑜二人同时转身。 不待宋箫开口,沈祁仿佛就已知晓他想说什么,只见他摆了摆手,笑道,“无事,这本就不是你我能够左右的,你无需自责。” 宋箫闻言沉默下来。 沈祁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我要去大慈恩寺,就不与你多说了。” 说罢,他放下手,一旁的沈瑜笑着向宋箫凑近了些,“他自有他的打算,他既说无事便无事,这点小事也无需去争,往后还有的争的时候,我们暂且韬光养晦。” 宋箫点点头,紧绷的面色缓和下来。 回到静王府换了身常服后,沈祁独自一人前往大慈恩寺。 算来,淑妃在大慈恩寺已经住了近十年了。 如今一身素衣,看起来有如佛僧般,对世间万物都带着些悲悯。 但细看,周身环绕的 气质又是淡漠的,仿佛万物都不曾入眼入心。许是这些年在寺里吃斋念佛,早已遁入空门。 唯见到沈祁和沈瑜,才觉她柔和许多。 柳闻依亦是一身素衣,为沈祁添了杯茶。 “多谢。”沈祁轻声道。 柳闻依抿唇一笑,“表哥不必如此客气。” 淑妃柳青烟抿了口茶,让柳闻依去歇歇,柳闻依福了一礼,退了出去。 柳闻依走后,柳青烟眸光柔和地看着沈祁,细看还可看出这目光中带着些怀念。 沈祁对上她的目光,顿了顿,开口唤人,“姨母。” 淑妃笑着应了声,手中不自觉地捻着佛珠。 “许久没见你,又瘦了许多。” 沈祁闻言失笑,每逢他来,淑妃定说他又瘦了,这么些年,真次次都瘦了,他早就瘦成竹竿了。 “姨母,您每次都这么说。”语气中有些无奈。 柳青烟柔和的眸光中带着些担忧,“姨母总觉得你们兄弟二人每次来见我都瘦了,若是我还在宫里……”说到此处,忽然顿住。 第16章 沈祁面上表情不变,只是眸光变得凌厉起来,“姨母莫担心我们,该是我们的,自然都是我们的。” 柳青烟目光在沈祁面上又描摹了一番。 恍惚透过他,又看到了自己的妹妹,那个死在深宫里的可怜人。 可怜人。 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个可怜人呢。 柳青烟笑了笑,却是带着些讽意。 “听闻他给你们兄弟二人赐了一桩婚?” 沈祁蓦地想起徐清,笑了下,应道“是。” 柳青烟点了点头,“若有用便利用起来,若无用也别碍了事。” 沈祁应了声。 姨甥俩无言了片刻,寺外鸟鸣阵阵。 而后,沈祁随柳青烟拜了拜佛。 “佛祖在上,愿吾儿沈祁沈瑜,平安喜乐,事事顺心。” “愿恶人下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复。” “愿吾兄柳青祥吾甥柳闻卿仕途顺遂。” 柳青烟跪在佛像跟前,双手合十,虔诚地祈愿。 沈祁跪在她身旁,抬首直视那半垂眼眸,目含悲悯的佛像。 他在心中默念。 “佛祖在上,一愿吾母柳青瓷来世康健喜乐,免受苦楚。” “二愿所谋之事,事事顺利。” “三愿……” 三愿什么呢? 沈祁垂下眼。 “三愿,所爱之人,皆安乐。” 黄昏洒满大地之时,沈祁准备离开。 柳青烟留他在寺里住一夜,沈祁拒绝了,柳青烟便没再多留,送他到寺门口。 “祁儿。”柳青烟唤他。 沈祁停住,看着她,目光沉静。 柳青烟执起他的左手,将自己手腕上的佛串套在沈祁的腕上。 “这条佛串我戴了近十年,佛气极重,今日赠你,前路未明,佑你安康。” 沈祁怔了怔,垂眸看着腕上的佛串。 “多谢姨母。” “夺权这条路上危机重重,杀孽难免,愿佛祖保佑,免了吾儿的罪孽。” 柳青烟垂眸看着缠在沈祁腕上的佛串,轻声道。 沈祁打马走在回府的路上,黄昏的光洒在他身上,像是沐浴着火光。 他想起来下朝后,来大慈恩寺前,他父皇留下他,让他继续查陈家。 他自然知晓他那英明神武的父皇在想些什么。 无非就是希望他能查到陈家足以灭族的证据,陈家是他二哥沈桉的羽翼。 若是因他而折掉了沈桉一翼,这足以让他和他二皇兄先狗咬狗一番。 如今又让那宫女之子去查案,无非就是想在真相大白之时,那宫女之子可以承着这份功劳,享民心。 他父皇所做的一切,无非都在为那宫女之子铺路。 他的父皇啊,早就作出了选择。 黄昏过后,夜色慢慢布满天空。 沈祁就在这寂静的暗夜里,忽的高声笑出来,笑到最后,眼角都带了泪。 可是,父皇,结局还没定呢。 这皇位最后会在谁手里,可不一定啊。 沈祁勒了马,遥遥地看了眼巍峨的皇城。 这深深的宫闱困杀了他的母后,也自然能困杀其他,住在里头的人。 第14章 白日里,沈祁在大慈恩寺陪着淑妃时,另一边的徐清方悄悄从兰府溜了出去。 此时,春涧居茶楼内,徐清一袭绿罗裙端坐着,面前是一男子,着一身劲装,眉眼如剑,整个看起来十分锋利,但又因年纪不算大,又有些少年侠气。 煮茶的雾气在二人之间浮起又散开,室内一时安静非常,只有水沸的声音。 “我知道你,”面前的青年率先开口,“你是江南总督徐大人之女,徐清。” 徐清闻言笑了笑,将煮好的茶斟了一杯放在那青年面前,又斟了一杯放在自个儿眼前。 她端起茶,轻抿了一口,“公子难道不知,在与人交谈时,应先自报家门,而非直点对方为何人。” 那青年沉默了一瞬,而后又郑重其事道,“在下周惊山,浪迹天涯的粗人一个,听闻江南富商许家的女儿丢了,那夜在密林中见得姑娘,想必姑娘是去寻友人的吧?” 徐清闻言,微垂了冷眸,没有应声。 周惊山也不在意,继续道,“许姑娘丢的那日我见到她了,我本想出手救下许姑娘,奈何对方人多,我毫无胜算,便一路悄悄跟着,看看是否有机会救下许姑娘。” 这下徐清抬起了眼眸,定定地看向周惊山。 “这一跟便一路从江南跟到了京城。” “这段时间,我日日守在那院子附近,偶尔听到他们那些人的交谈,大概知道了,他们是从各地拐来女子,一部分送去各地的青楼,他们口中的据点,一部分姿色更不错的送来京城,再留一部分姿色最上乘的,专门送给达官贵人们做赠礼。” 听到这,徐清拿着茶杯的手猛地攥紧茶杯。 随后,她便听见周惊山说出了她心中猜测到的—— “许姑娘此时便还在那院子里。” 看着徐清不太好的面色,周惊山补充道,“不过那院子里都是专门送给达官贵人们的,在那儿的暂时没有危险。” 闻言,徐清吐出一口浊气,“你可知有多少姑娘被送出去了吗?” 周惊山摇摇头,“他们刚到京城不久,目前暂未有女子被送出。” 徐清点点头,又垂下眼睫。 目前还未有女子被送出,不代表那些女子就真的安全了,她得加快了,先前肯定还有许多女子被当做玩物送给那些达官贵人,她们的踪迹已经追查不到了,但此时还在那院子的,必须一个不漏的救出来。 不仅如此,还要捣毁他们所有的窝点,让他们再做不成这勾当。 徐清想着,又听到周惊山的声音,带着郑重,“姑娘聪慧过人,我相信姑娘有办法,若有需要在下的地方,尽管直言。” 她抬眼看去,青年人的眉眼间尽是正气。 眸光几变,她垂了眼,唇边勾了抹笑。 “确有一事,需要公子相助。” 回到兰府,歌瑾将今日早朝时皇帝的旨意告诉了徐清。 按照原先的计划,今夜,徐清是要派人带走缘尘楼今夜准备接客的几位姑娘的,然后着人将这事儿闹大。 可当她收到皇帝命盛王沈郗办理这个案子时,她忽然不想按这个计划走下去了。 她和沈祁是握着答案写卷,他们只需要找到证据,或者让朝廷和大理寺发现答案即可。 但沈郗需要从头找,既然这份功劳不在她和沈祁身上,那便不能白白便宜了沈郗。 徐清承认她有时候确实自私,一点儿也不愿做利人弊己的事。 夜里,徐清换上暗色的衣裙,悄悄出了门,却未注意到,她离开后,又一道身影悄悄从兰府的偏门离开。 徐清来到静王府外,踌躇了一下。 须臾,她避开暗卫,翻过了府墙,顺着记忆,来到了静王府的书房。 沈祁此时恰在书房。 他从大慈恩寺回来后,便一直在书房练字,满地都是沾了墨水的宣纸。 徐清礼貌地敲了敲门。 沈祁以为是下人有什么事禀报,便沉声吐了个“进”字。 徐清推开门,沈祁感觉不对,抬头看去,恰对上徐清的目光。 他眸色震惊了一瞬,下一刻便带上了杀气。 徐清出现的悄无声息,整个静王府的暗卫,无一人察觉。 徐清瞬间就感觉到了杀意,脑海里刚闪过‘来得是不是太贸然了’的念头,下一瞬,一支沾了墨的毛笔便迎面而来。 徐清迅速抽出腰间的折扇挡了一下,笔拐了个方向,卸了力道,落在地上。 扇面上落下点点墨迹。 二人还一句话没说,书房内的气氛一瞬间便剑拔弩张起来。 沈祁站在桌案后面,直起腰,打量深夜到访的徐清。 今夜她未穿夜行衣,只着了一身深色衣裙,腰间和裙摆处绣着盛开着的芙蓉花的纹样。 三千青丝绾了个不同于昨夜,却也简单的发式,不过多了两根玉簪。 简单的装束看起来竟有几分贵气。 许是因为刚刚的动作,额间落下了几缕青丝,眸中神色几经变化,有些被吓到的惊,又有些懊恼,面色都不太好看。 沈祁面色顿了顿,想问她怎么来了,嘴都还未张开,就听到面前这姑娘的道歉。 “抱歉,”徐清收了扇,“贸然前来,唐突了。” 沈祁一愣,许是在江南时就知道她会武功,所以在她避开整个静王府的暗卫进来的时候,他也只是一开始惊了下,便将手上那只笔掷了出去。 后来迅速冷静下来,想来徐清深夜到访应是有事,却不想徐清先道了歉。 沈祁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她。 好在徐清道了歉也不在意,扫了一圈地上的宣纸,后抬眸看向沈祁。 第17章 “我听闻陛下让盛王负责女子失踪案。” 沈祁应了一声,给了肯定的答案。 “是。” “你怎么想?” 徐清瞧着沈祁,话出口后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僭越,太冒犯人了。 不过沈祁似乎并不在意,他走到另一处桌案,抬手执壶倒了杯茶。 出口的嗓音也淡漠,“我该怎么想?” 说着,端起那杯茶递给徐清。 徐清抿了抿唇,接过了那杯茶,凉的。 她抬眸对上沈祁的淡漠的眼,不知为何又在那眼中窥见一丝难过和怨。 陛下想把这功劳给盛王,想让盛王拥有民心。 这句话卡在徐清的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了。 但沈祁似乎懂了她的意思。 他轻笑了声,撩袍坐下,“无所谓,若这些女子都能获救,往后也不会有女子再陷入此种境地,世间的父母不会再失去女儿,这功劳是谁的,不重要。” 徐清一怔,随后走上前,将茶水又递回去给他,面色严肃,“重要的,若这功劳本该是你的,本该受百姓称赞的人是你,这功劳,这民心又为何要拱手让人?” 沈祁闻言先是一怔,抬首对上徐清的眸子,须臾,他笑了下。 夜晚的风拂过窗外的桂花树,带下了枝头的白,星星点点地落在了窗台上,沁了满室馨香。 他抬手又接回那茶杯,指尖对上徐清的,有暖意传来。 最后徐清派人去将那位向她求救的女子带了出来。 与原计划不同,她不打算徐徐图之了。 若是许多人一同消失,那么目标很快就会对准缘尘楼,但若只有一人,这件事便还把握在大理寺手中,毕竟徐清那夜扔下去的艳丽衣裙,大理寺还没在河里打捞到人呢。 可是,一个人的消失也是很容易被忽略被隐瞒的。 所以他们得换种方式把事情闹大,并把主动权握在手里。 此时,徐清和沈祁一身玄色衣袍,站在京城角落一处简陋的院子里。 面前是那夜写下‘救救我’字条的女子,她的旁边,是一身黑衣的窈音。 那姑娘像是被吓到了,在看到徐清沈祁二人后眼神一亮。 窈音弯腰行了一礼,道:“小姐,事情办妥了。” 徐清嗯了一声,“辛苦了。” 窈音摇摇头,又一俯首,退到了她身边。 那姑娘明白过来,昨夜买下她初夜却未碰她的那位确实是眼前这二人派来的,便赶忙跪地叩首,“萍娘感谢二位恩人的大恩大德,此后做牛做马,莫敢推辞。” 徐清上前扶起她,柔声道,“不用你做牛做马,不过我们确实还需要你,毕竟恶人还未伏法。” 那名唤萍娘的姑娘已十分信任他们,一口答应下来,“恩人需要我做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做,”徐清从窈音手上接过一套颜色素淡的衣裙,递给萍娘,“只需要你先都待在此处,不要离开,也不要让人发现你,待事情结束,恶人伏法,便可离开。” 顿了顿,徐清嗓音柔下来,带这些安抚意味:“这很安全,别害怕。” 二人随后又来了缘尘楼。 不过这次他们却未进去,二人去到了缘尘楼对面的河倾酒肆,今夜,他们是来看戏的。 好戏开场前,沈祁问徐清,若这功劳不让当如何。 徐清将目光移到他脸上,直直地盯了他一会儿,像是看穿了他的故意戏弄。 沈祁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敛了笑。 “我记得王爷先前说过,你最近在办一件事,臣女斗胆猜测,该是陈家公子缘尘楼误杀人一案。” “王爷说,这件事似乎与女子失踪案八竿子打不着,若让这两件事有了干系,王爷先找到了证据,陛下又能如何。” 说罢,徐清不知何时拿了一叠文书在手上,在沈祁深沉目光的注视下,她将文书放在面前的桌案上。 这些是松枝查来的证据。 徐清与沈祁对视着,语气平静,“我想,王爷那,应当也是有些证据的吧。” 第15章 沈祁这会儿已彻底敛了笑,开口刚想说什么,那边的好戏就已经开了场。 一布衣男子冲进缘尘楼,大声喊,“陈锌昀!你出来!你以为你假死便能逃过罪责吗?你仗势欺人,无故滥杀百姓!你罪无可恕!” 徐清目光又移向那边,唇边勾起一抹笑。 那边,原本舞乐齐奏、热闹非凡的缘尘楼一瞬间安静下来,又在下一瞬间响起窃窃私语。 老鸨急急忙忙带着几个大汉跑出来,嘴里吐出的话还带着三分媚意,“哎呀!这是哪里来的挨千刀的,成心破坏我生意嘛这不是!快把这挨千刀的给我轰出去!” 那布衣男子嘴里还高声嚷着,仿佛被那老鸨带来的大汉打得四处逃窜,实则是灵活地躲过那几个大汉的追打,那几个连他的衣角都没挨到。 这缘尘楼本就是风月场所,这儿不仅有达官贵人,亦有平头布衣。 许是在场也有曾被陈锌昀欺压过的平头百姓,窃窃私语中有几声粗犷的嗓音。 “这天杀的陈锌昀,我也不信他就这么无缘无故地死了!” “说不定就是作恶太多,真被人……”说这话的人比了个抹脖的动作。 “那可是陈家的小公子,他若真被人怎么样了,陈家会放过那人吗?我也不信陈锌昀死了。” “……” 诸多言论在楼里响起。 那老鸨似是没想到一个莫名出现的布衣竟在楼里引起了这么大的波动,面上不免慌乱。 可千万别因此影响到主子的计划啊。 老鸨心中想着,面上更加焦虑。 面前这人许是也曾被陈锌昀的势欺压过,却又碍于陈家,于是便带着这一腔愤懑不平到她缘尘楼来闹事。 说白了,骨子里也是欺软怕硬的货色。 想到这,她面色又露出带着娇媚的笑,让追打那平头布衣的大汉们停下来,自己扭着腰肢靠近那布衣。 虽说她是这缘尘楼的老鸨,她却一点都不老,同这楼里的姑娘也是一般的如花年纪,一颦一笑媚意横生。 那布衣瞧着他靠近,面色一滞,那老鸨贴上他时就感觉到了他的僵硬。 她羞涩一笑,笑里又带着些果然如此的意思,“这位官人,我们缘尘楼就只是做生意的地方,可不敢管达官贵人们的事儿啊,你就心疼心疼奴家,别砸了奴家的场子嘛。” 那布衣像是被勾到了,面色涨得通红,那老鸨见了刚想再凑近些冲他的耳垂吐气,好把他带离这人多的大堂。 却在下一瞬被布衣推倒在地,她倒地时满脸错愕。 “我就知道!你们这就如同吃人的魔窟!不仅纵容达官贵人大庭广众之下打死平头百姓!还从天下各地拐卖女子,逼良为娼!” 那布衣的语气恶狠狠的,声音巨大,振聋发聩。 在场的人静了一瞬又窃窃私语,不过这次倒没有先前那么大声。 徐清眨眨眼,眸底满是淡漠。 或许除了女子,再无人能共情那些被带离故乡,去他乡被逼着卖身的女子了。 又或许是,这楼里的男子们本就是来寻欢作乐的,他们不在乎这些女子从何而来,是否自愿,他们只在乎自己能否在这登得极乐。 在如今这世道,女子如水中浮萍,在男子眼中是玩物,是傀儡。在父母眼中,女子是迟早要泼出去的水,是可以换取钱财的物品。在所有人眼中,女子都不过是男子的附庸。 太卑微了。 太没有地位了。 太可悲了。 徐清想着,不自觉地又笑出声,勾起的唇角满是讽意。 对面的沈祁看过去,眸色沉了沉。 缘尘楼里。 那老鸨还怔愣着,楼里除了那些男子的窃窃私语外,开始出现女子的低泣。 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落在沈祁的耳朵里,他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徐清脸上那股讽刺为何意。 许是刚刚那布衣的话传了出去,盛王竟带着人深夜里来到了缘尘楼。 听到女子低泣的老鸨回过神来,赶忙从地上爬起来,满脸怒气,让那些大汉把那布衣赶出去。 大汉又重新追打那布衣,布衣往门外跑去,恰撞上沈郗一行人。 气氛僵持了一瞬,不知谁突然大喊了一句:“陈锌昀在那!” 大家似乎都反应过来,今夜注定不太平,楼里一瞬间骚乱起来。 那布衣趁乱没入在混乱起来的人群中。 沈郗瞧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楼中,紧皱着眉头,朗声吩咐身边的侍卫,“别让那人跑了,抓住他。” 毕竟那人说出了‘从天下各地拐卖女子’这句话,或许那人知道些什么,他便可从这下手。 但沈郗忘了,这缘尘楼里的人本就鱼龙混杂,他一声高喊让本就骚乱的人群更加动乱。 第18章 远处的徐清沈祁二人就坐在那酒肆里,饶有兴致地瞧着这边的闹剧。 忽然,在混乱的人群中,徐清瞥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她面上的笑意一滞。 她起身那刻,沈祁按住她的手,“你做什么?” 她回过头瞥了眼沈祁,又立刻转回头去人群中找那抹熟悉的身影。 下一刻,她抽出手,嘴里快速吐字,面上露出焦急的神色。 “我好似看见我……,我得去瞧瞧,你就继续按我们计划的那样。”说完她快速转身准备下楼。 跑到楼梯处时,她似乎想到什么,停下步子,回过头,柔顺的青丝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扬起,而后又乖顺地落回她的肩背上。 沈祁听见她说: “这功劳本就是我们的,但这世道不许女子出现在功德簿上,所以这功劳烦您替我的那一份,先一并承下来。” 说完,她便匆匆下了楼。 脚步声慢慢消失,沈祁望向楼下,徐清的身影再出现时,她的面上蒙了一层薄纱,遮住了她的面容。 他盯着那道倩影,须臾,笑了下。 行吧,他本不想这么早就露出锋芒,引得他那父皇和他那些个皇兄的注意,但徐清如此说,他便承下这功劳。 反正那终局,他都是要胜的,这史书上,还是留他这笔功德吧。 若是他坐上了那位置,他必定会…… 他盯着那道在人群中穿梭的倩影,耳边还是她方才说的话。 若是他坐上了那个位置,必让这世道也给女子一片天地。 缘尘楼那边。 徐清带着面纱穿过骚乱的人群,在一阵推搡过后,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同样带着面纱的徐妗的手腕。 后者一惊,抬眸看过来,对上徐清沉沉的视线后怔了一瞬。 而后,二人沉默地一同走出缘尘楼,在踏出那道门的那一刻,身后的人群里传来了惊恐的叫声。 “杀人了!血!” 徐清没有回头,抬眼看向对面的酒肆,二楼已没了沈祁的身影。 她拽着徐妗的手腕,在夜色里回了兰府。 徐清没问徐妗怎么会出现在缘尘楼,同样的,徐妗也没问。 这或许也是徐家姊妹的一种默契。 徐清站在门外,看着徐妗进了屋子。 从二人在缘尘楼见面,再到回到兰府,二人都未与对方说过一句话。 徐清在徐妗进屋后,又往缘尘楼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后又从偏门悄悄出去。 而缘尘楼这头。 陈锌昀倒在血泊里,眼睛死死地瞪大,眼底还留着些惊恐。 而拿着长剑的沈郗则站在原地,看着血泊里的陈锌昀呆滞了一瞬,而后皱起眉头看向四周,仿佛在寻找什么。 他本是看见了那布衣便匆匆追了上来,但缘尘楼里人实在多,骚乱起来根本不受控制,他一阵烦躁时便想抽剑震慑一下人群,好让他们冷静下来。 可没想到,他刚抽出剑,便感觉一股力撞了他一下,他不受控地往前趔趄了一下,就这一下,待他反应过来时,陈锌昀已倒在了他眼前,而手上的那把剑染上了鲜血。 回过神来,手中的那把还滴着血的长剑被他丢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那声响将还在缘尘楼里的人惊了一下。 无人注意到,一布衣男子悄悄地垂首离开。 动静实在太大,甚至出了人命,大理寺卿王寒辰匆匆而来。 他见到沈郗先行了一礼,看见倒在血泊里的陈锌昀也是惊了一下。 脑中掀起风暴,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 最后只得派人先将缘尘楼封起来,把陈锌昀的尸首带回大理寺,又派了个人往陈府递信。 而另一头,沈祁在徐清拽住徐妗的手腕时便已带着大理寺少卿云思起和大理寺的人进入那天他和徐清一同走过的密道。 这时的叶家和刘家才刚刚收到有人在缘尘楼闹事并高喊‘拐卖女子’‘逼良为娼’的消息。 沈祁和云思起等人看见那件昨夜徐清留下的带了血的衣裙时,忠文侯和忠义伯才刚刚匆忙穿好衣物。 一行人艰难穿过密道并走进林子里时,两边才刚刚派出人准备销毁证据。 几方不同的动静最终的结果就是,陈锌昀死在了盛王沈郗的剑下,而得知小儿子死亡消息的尚书令陈尚海悲痛万分,但也由此知晓了皇帝在查陈家并意欲除掉陈家,故而他只得忍下悲痛,却也从此记恨上了沈郗。 而沈祁那边,在郊外林子里,大理寺少卿云思起和大理寺等人抓住了还未来得及收到消息的那伙人,并解救出了还关在那处院子里的姑娘们。 徐清趁着大理寺的人抓人时偷偷带走了许钰,走时一偏头恰对上沈祁的视线,看见沈祁对她笑了一下,她一愣,脚下的步子一顿,随后便带着许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将许钰带到了安置萍娘的那处院子。 这一夜发生了太多事情,以至于那萍娘还睡下没多久就看到了去而复返的徐清,还有她身边略显狼狈的许钰。 一晚上的折腾让徐清有些疲惫,天都快亮了,她需得快些回兰府。 她带着许钰来的路上已经问清了发生的事,也安抚好了许钰。 此时,她面容疲惫地看着萍娘,“萍娘,劳烦你替她梳洗一下,照顾一下她,我得走了,明日我再来。” 萍娘瞧着眼前恩人憔悴的模样,连忙答应下来。 “放心吧,这位姑娘交给我。” 徐清点点头,又向萍娘道了声谢,而后又安抚的拍了拍许钰的肩。 许钰与她从小交好,骨子里本身也是个无畏无惧的可人儿,如今遇了这么大的事儿,似乎也没吓着她。 在收到许钰表示没事的眼神后,她回到了兰府。 交代歌瑾将许钰已救出来,并在这两日送回江南的消息递回给江南那边后,便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意识模糊前,她想起沈祁。 大理寺的人已经捉拿了许多涉事的人,大抵那边也没什么事儿了吧…… 而事实上,这夜京城的动静实在太大了,惊得皇帝也从榻上爬了起来。 此时御书房内,站着沈祁、沈郗、陈尚海和大理寺卿王寒辰及大理寺少卿云思起。 云思起将搜查到的证据递给公公,再由公公转交到皇帝手上,随后口述了今夜的搜查的经过。 口述完后,御书房内寂静,几人垂着首,一时间只有皇帝翻阅那叠证据的声音。 须臾,那叠文书被皇帝重重地摔在 桌案上,随后他吩咐身旁的公公,去将忠义伯和忠文侯宣进宫。 在等待的时间里,皇帝的视线先是落在了沈郗和陈尚海身上,他看着二人沉吟了一会儿后,便将视线沉沉地落在沈祁身上。 即使低垂的头,沈祁也能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目光。 他知道接下来他会面对什么,无非是君王的质问和猜忌。 许是发生过太多次了,早已习惯了。又或是早就失望多次,并已不报希望了。此时的沈祁,在一丝烦躁之余又有些好奇,好奇他的父皇,究竟还会做些什么来抬高他的宝贝长子。 而一旁的陈尚海,在先前感受到帝王的注视时,身子不自觉地颤抖。 他已感知到帝王的杀意,但小儿子的死亡让他的心底除了害怕还有一丝决绝。 于是,在一片寂静中,他忽然上前一步,跪在地上。 “臣自知教子无方,才让犬子锌昀在京城作恶,如今死在了盛王剑下,也是其咎由自取,臣自知有罪,请陛下责罚。” 陈尚海着一身官府,跪地叩首,帝王未回应他的话,这令他本就在颤抖的身体抖得更加厉害。 沈郗是陛下与当今皇后的儿子,亦是陛下的长子,朝野上下皆知陛下十分宠爱当今的皇后,也爱屋及乌地宠爱长子沈郗。 所以即使他恨得不行,也必须将沈郗摘出去,将罪责揽下来,替帝王将这台阶奉上。 终于,在陈尚海的汗水一滴滴落下时,帝王发话了。 “陈锌昀既已死,也算是给他昔日欺压过的百姓一个交代了,朕便不再追究,爱卿平身罢。” 陈尚海松了一口气,掩去眸中的怨恨,又一叩首行礼,嘴里说着“臣,谢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而后便起身站进了一旁的角落里。 此事了了后,忠义伯和忠文侯匆匆而来。 二人一进来便先行礼,本想装傻,却见上首的帝王,满脸冷意地将方才云思起递上的证据狠狠地掷在二人面前,开口的嗓音里压抑着怒火。 “你们二人可有何可说的?” 那文书被扔在地上,恰展开在二人面前,让二人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上面的内容。 叶刘二人脸色一白,赶忙跪地叩首,嘴里直喊冤枉。 帝王阖了阖眼,“证据就在眼前,竟还喊冤枉!” 话音刚落,他又猛地挣开双眼,眸色凌厉地看向叶刘二人。 第19章 “传朕旨意,将忠文侯与忠义伯压入大牢,交由大理寺审问!” 叶刘二人被禁军拖了出去。 御书房内又寂静了下来,帝王似是十分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几人才又听到帝王的声音,这会儿是连声音里都带着浓重的倦意。 “此番搜查证据,静王有功,朕会重赏!” 闻言,一直垂着头的沈祁讶异地挑了挑眉,似是惊奇他的父皇竟会说出这番话来。 而后他们又听到上首的帝王道,“时候不早了,诸位早些回府歇息吧。” 众人行礼,齐声告退。 这厢散场那厢却不太平。 深夜的成王府书房内,沈硕此刻满面怒容,挥手将桌案上的东西全部洒落。 砚台狠狠砸落在地发出闷响,漆黑的墨沾污了宣纸。 沈硕双臂撑在空荡荡的桌案上,垂着头,纵使死死压抑,却依旧掩不住嗓音中的怒气。 “废物!缘尘楼保不住了,叶家和刘家也没了,本王还剩什么?!” 那夜潜入驿站,和徐清对话的暗卫此刻就站在沈硕面前,看着勃然大怒的沈硕,他先是沉默了一会儿,而后稍显冷静地开口:“缘尘楼肯定是保不得了,不仅保不得,还得将这关系脱的干干净净,不可让陛下盯上咱们。” “至于刘家和叶家,或许我们能保下一个。” 闻言,沈硕猛地抬头,看着那心腹暗卫。 “保谁?” “先前刘家因江南私劫粮草一事,已让陛下不满,刘家覆灭是迟早的事,此番,我们只得保叶家,弃刘家。” 沈硕思索了一番,心道确实只得如此了,他这下直起了身子,问:“有何方法可保下叶家。” “只需让忠义伯揽下所有罪责,将忠文侯干干净净地摘出去,即可。” “属下记得,忠义伯只有一位公子,王爷不如就承诺忠义伯,会将他这唯一的公子保下来,只要他愿意揽下所有的罪责,届时让刘公子假死,再收入成王府做个侍卫,日后也是我们的刀,毕竟忠义伯和整个刘家可是因为静王才没的。” 沈硕听完,这才散去面上的怒容,勾起一抹笑。 转瞬又因听到‘静王’二字想到徐清,面上瞬间又有些阴沉,“说到静王,徐家姊妹不是早就进京了吗?徐家那四姑娘没传信给我们?” 那暗卫听了这话赶忙回想了一下,“进京也不过几日,或许尚在考虑?” 而后又突然想起,先前同徐清说的是,将信递到缘尘楼,如今缘尘楼没了,那四姑娘信该往哪递呢? 沈硕显然也想到这个问题。 那暗卫瞧着他的脸色,斟酌了一下,“不如,再给四姑娘递个信?” 沈硕眯了眯眼,这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求一个姑娘,他觉得这已算是奇耻大辱,可如今折了个刘家和一个缘尘楼,他的势力一下就被削弱了,他确实需要徐清的帮忙。 纵使这姑娘只是一个只知道后宅之事的草包,但她是嫁给沈祁,沈祁又与沈瑜是一起的,若这姑娘愿意助他,只是将一些消息告诉他,这对他来说也是对付沈祁和沈瑜的莫大助力。 思及此,他点了点头,“那就再给她递一次信,告诉她,本王明日申时在……”话至此顿住,目光看向暗卫,仿佛在询问如今还有哪是可以安全谈事的。 那暗卫快速思索一番,“不如就…春涧居吧?先前属下查过,这不过就是一个江南来的商人在此开的一家茶楼,是安全的。” 沈硕十分信任这暗卫,闻言便点头,“那便春涧居,申时,本王在春涧居等她。” “是。” 第16章 徐清第二日醒来时已经晌午,看着屋外的日头,她怔了怔。 歌槿在一旁告诉她,徐妗已经替她向舅母说了身子不适,不便前去前厅同她们一起用膳。 兰夫人听了十分担忧,赶忙想找大夫一同前来,被徐妗拦下后,派人送来了吃食和一些补品,并吩咐下人好好照顾徐清。 徐清听后默了一瞬,最后只点点头,而后问起歌槿今日有何消息。 “昨儿夜里,陛下宣忠文侯和忠义伯进宫,随后便将二人打入大牢,今儿一早传来的消息是,忠义伯认罪,刘家因私置产业,擅挖密道,加之先前在江南扣押赈灾粮草一事,被陛下以无视大梁律法之罪下旨满门抄斩,而忠文侯被放了出来。” “还有大理寺卿王寒辰被查出与忠义伯的交易往来,被陛下以懈怠职责之罪革职,今生不得再入仕,现如今的大理寺卿正是上一任大理寺少卿云思起。” 歌槿说完,徐清点了点头,想到沈祁,便又问,“还有吗?” 闻言,歌槿想了想,又道,“还有今儿早朝时,陛下因静王查案有功赐了赏,同时下旨让盛王去忠义伯交代的据点将所有姑娘救出来,再行安抚之事,并彻底切断这条以女子为商品的交易链。” 徐清听完,愣了愣神。 须臾,叹了口气。 这皇帝的偏袒可不要太明显。 在心中怜爱了下沈祁后,她便打算动身去那处院子里看看许钰如何了。 也该将许钰送回江南了,昨儿白日里她就收到了来自江南的,她三哥的信,信里痛斥她瞒而不告。 看着浸透了纸的墨迹,徐清仿佛都看见她那三哥怒气冲冲瞪着眼的样子了,这下不免有些头疼。 她换了身衣服,与栖枝一起带着寻竹匆匆赶到那处别院。 许钰和萍娘身上的都是徐清给她们带的新衣裙,此刻二人瞧见徐清走进来,便走上前来迎。 萍娘行了个大礼,唤她“恩人……” 徐清扶起她,温声道:“不必如此,如今此间事了,你可以回家了,我记得你说过你是庐州人,我会派人护送你回庐州的。” 因着那些被救出来的姑娘都由大理寺负责送回,但 萍娘是她先救出来的,若是把人交到大理寺那难免引人注意,所以徐清打算自己派人送萍娘回庐州。 萍娘感激地又行了一个大礼,嘴里念着感激之词,徐清无奈地又扶起她。 为了避免她再行大礼道谢,徐清忙让她进屋去收拾东西。 让萍娘进屋后,徐清转头看向一旁的许钰,此时许钰正微微笑着看她,打理好后的她此刻又变回了江南富商从小娇养长大的俏姑娘,半点不见昨夜的狼狈。 看着许钰这幅表情,徐清没由来地鼻头一酸,眼眶都红了一圈。 许钰瞧着她这样,笑得更开了,上前靠近她,嘴里还调侃着,“恩人,怎么感觉你要哭了?” 徐清听她这般唤人,抬手拍了她一下,嗔道:“吓死我了你,下回可别再一个人到处乱跑了,你不知道寻竹那天来驿站寻我的时候哭得有多惨。” 许钰无奈的笑笑,指着身后的又是哭的满脸泪水的寻竹,“我现在是知道了。” 寻竹在她身后抽抽搭搭的,“小…小姐真的…吓死奴…奴婢了。” 许钰赶忙又过去给她擦眼泪,边擦还边笑着同徐清说:“你可别哭啊,我一个人可哄不来两个人。” 栖枝在一旁含笑递了个帕子给许钰寻竹二人,寻竹抽泣着低声道了谢。 徐清听了这话没好气地哼了声,“我这是气的,你知道你这一丢,我都不敢告诉我三哥,他昨儿可是来信了,信里给我骂的狗血淋头的,你可快点回去吧,你再不回去,他能直接杀来京城。” 许钰讪笑,自知理亏,“好好好,听你安排。” 此时,养心殿内。 下了朝的帝王与静王在此对弈。 此时的帝王已经换下了龙袍,而沈祁却还穿着朝服。 “昨儿夜里,朕梦见了你母后。”帝王的声线低沉,在说这句话时又有些柔和。 沈祁执棋的手顿了一瞬,又很快反应过来,他抬眼看向他父皇,轻轻眨了眨眼。 “她怪朕这些年对你不好,责备朕没有一个父亲的样子。” 闻言,沈祁笑开,“许是太多未去见过母后,母后怪罪儿臣了。” 帝王摇摇头,“不,你母后怪的是朕。” “你觉得,朕苛待你了吗?” 十岁那年,他母后突发恶疾,不治身亡,未有仔细诊断便匆匆下葬。 姨母在母后下葬后便自请入寺,不久后那宫女便成为皇后,他从中宫嫡子沦落。 宫中多是见风使舵之人,他的日子又怎会好过,不过是封王后,独立了府邸,才比之前在宫中过得好罢了。 沈祁敛了笑,放下一子,“父皇与儿臣除了父子关系,还是君与臣,我知父皇是想磨练儿臣。” 嗓音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帝王深深地看了眼沈祁,不再多说,他瞧着眼前的棋局,许久后,才叹了口气。 “明日,你带着徐家女去皇陵见见你母后吧,让她瞧瞧她的儿媳妇。” “是。” “你与你四哥同徐家姊妹的婚事该定下了。”皇帝吩咐一旁的公公,“去礼部交代下去吧。” 第20章 话毕,沈祁放下棋子,也不多留,行了一礼后稳步离开。 在他看不见的视角里,帝王坚挺的背脊在他转身的那刻佝偻了下来。 帝王看着小儿子离开的背影慢慢消失,缓缓闭上了眼。 他撒谎了。 他没梦到他母后,近十年间,一次也没有。 哪怕他日日诵经,柳青瓷也不曾来见他一次。 皇帝要徐家四姑娘明日同静王一同去皇陵的消息到达兰府时,徐清已从外面回来,同徐妗正在院子里品茗观鱼。 她此前将许钰和萍娘二人一同送出城外,安排了居源和的人分别送二人回江南和庐州。 出城时,还见到了周惊山,彼时她还在同萍娘和许钰话别。 他换下了那夜的布衣,重新穿回了他那身劲装。 刚见面,周惊山便两掌相叠,对她行了一礼。 嘴里道:“多谢徐四姑娘。” 徐清听到这句话,真的笑无奈了,今儿人人都同她道谢。 她亦回了一礼,“周公子亦是大义之人。” 周惊山闻言一愣,随后摆手,“一介粗人,当不得大义二字,不过是看不惯他们那般勾当罢了。” 徐清微微笑着,嗓音轻柔,“这本与公子无关,但公子见了便愿意以身试险,去阻止去揭发,这便是公子的大义。” 周惊山这下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该如何回话了。 徐清又笑着问他,“公子是江湖中人?” 周惊山应她:“一介粗人,浪迹江湖罢了。” 徐清听着他一直强调自己是个粗人,心下微叹,多了份思量。 她抬手又行一礼,微微笑着祝福他,“那便祝公子,往后青山绿水,在江湖中,自在潇洒。” …… “昨夜……”徐妗放下茶杯,斟酌着开口出声。 听到声音的徐清猛地回神,将视线从溪中游鱼转到徐妗身上。 “清清,在江南时,你说这未必是死局,阿姐便知你来京城必定会行危险之事。”徐妗顿了顿,“阿姐知你有不少本事,但阿姐希望你平安无事,所以……” 她抬眼与徐清对视,“阿姐也希望能做些什么。” 二人对视良久,而后又相视而笑。 “阿姐,我们与静王怀王已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这偌大的皇城远比我们想的要复杂。” “阿姐知晓了。” 姐妹二人之间的默契不必多言,便知对方的言下之意。 徐清回到屋中,桌案上是栖枝整理好的京城各世家的关系图。 栖枝坐在她旁边,时不时回答徐清的问题。 歌槿被她派出去护送许钰回江南了,此时便有栖枝跟在她身边。 除了理顺了这世家间的关系在,栖枝还带回了一个消息。 “忠文侯家小姐叶然,先前与宋太傅次子宋阳有婚约,不日便会完婚了。” 徐清闻言,又细看了要那图,眉梢一扬。 叶家,是成王派的。 宋家,是静王派的。 此时忠文侯方从大牢出来,叶家摇摇欲坠,宋家竟还要娶。 徐清觉得,这京城的关系确实复杂,令人难解。 而因为这件事,宋家内部也吵过了多回,最终还是在宋阳的坚持下,与叶家定下了这门亲事。 此时,静王府内。 从养心殿回来的沈祁换下朝服,着了一身常服,发丝全部束成高马尾,别上了一支玉簪。 此时宋阳一脸忐忑地坐在沈祁对面。 “王爷,你不会怪我吧?” 沈祁漠然抬眼,看着宋阳的神色有些不解地扬了扬眉,示意他细说。 “王爷,我知叶家是成王那边的,亦知叶家如今已被陛下盯上,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执意求娶叶然的,我与她自小一同长大,不能看着她身陷囹圄,若我娶了她,以后即使叶家出了什么事,她也可受宋家庇护,受……” 话至此,宋阳声音低了下去,小心翼翼地看着沈祁。 沈祁无语地垂眼,帮他把未说完的话补上,“受本王的庇护。” 宋阳安静下来,有些忐忑,不确定自己此番坚持是否会打乱沈祁的计划,但他亦不想放弃叶然。 沈祁执壶倒了杯茶,放在宋阳面前,茶杯落桌的轻微声响吓了宋阳身子不自觉地一抖。 沈祁瞧着他这样,动作一顿,面上有些无语又有些无奈。 “无事,你兄长不也娶了赵家女。” “一个女子而已,影响不了本王的计划,你不必如此。”话音刚落,他面上的表情一顿,想起昨夜徐清脸上那微讽的笑。 那边的宋阳听了刚松一口气,就又听见沈祁喃喃,“也不是……” 也不是所有女子都影响不了他的计划。 宋阳疑惑,“什么?” 沈祁回神,睨了眼宋阳,“本王说,你原先便与叶家姑娘有婚约,此时若选择退婚倒还会被人戳脊梁骨,还会引起父皇的注意,所以你不用担心,你喜欢,娶回家去便是。” 说完,还不等宋阳露出害羞的表情,就立刻下逐客令。 “事说完了?把茶喝了就走罢。” 宋阳一脸茫然:“?” 第17章 作戏“徐四姑娘功夫确实了得…… 徐清是昨儿同舅父舅母一同用晚膳时,才得知今日要与沈祁一同去拜见先皇后。 此时,与沈祁同坐一辆马车里头,她还挺想问问,他们二人如今还尚未成婚,她便同他一起去祭拜先皇后真的合礼数吗,但转念一想,这旨意是圣上下的,合不合礼数也不重要了。 马车上,沈祁双手环抱,斜倚着车壁,好似在闭目养神。 二人一路无话。 今日因着是来祭拜先皇后的,徐清特意着了一身浅色的衣裙,绾了个简单但又不失庄重的发式,发间别了根白玉簪子。 此时她亦步亦趋地跟在沈祁身后,进入皇陵时,沈祁屏退了跟着的公公和婢女们。 沈祁今日十分沉默,束起的高扎发和一身浅色衣裳少年气十足,却难掩面上的哀意。 沈祁带着徐清停在一座墓前,徐清看着沈祁,自觉先退后一步。 她知晓须给沈祁同他母后说话的空间,可在皇陵里她也不可随意走动,便只能自觉往后退,先尽量站远些。 沈祁余光中瞥见了她的动作,倒也没说什么。 “母后,儿臣来看你了,许久没来,母后可怪儿臣?” 他说着,跪在墓碑前,抬起手,擦了擦墓碑。 他看着墓碑,静默了一会儿,随后唇边勾起一抹笑,眼里却没什么笑意。 “父皇为儿臣赐了一桩婚,今日让儿臣带来与母后见见。” 说完,他回头,刚想喊徐清过来,便见她垂着头,站姿端正,一幅与世隔绝的样子。 他怔了下,而后嘴边噙了笑,他唤她,“徐四姑娘。” 徐清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放空了思绪,以让自己可以避免听见沈祁与先皇后说话,此时乍一听见沈祁唤她,整个人猛地回神,眼神还有着空,看向沈祁时,眼睛还有些湿漉漉的。 沈祁瞧她的样子笑意又深了几分,他站起身,面对着徐清,“来见见我母后。” 徐清应了一声,缓缓走上前,停在墓碑前,刚要行礼,胳膊就被一只大手隔着衣袖扶住,她怔然抬眼看去,就见沈祁眉眼低垂着看她,唇边噙着笑。 “母后不喜欢他人总是对她行礼,你同她说说话吧。” 徐清直起身子,看看他,又看看那先皇后的墓碑,面上有些犹疑。 “我…我同皇后娘娘说话吗?” 沈祁看着她的样子,挑挑眉,弯腰凑近,“你怎么好像有点紧张?” 在江南把他一个皇子丢在林子里耍不紧张,在密道里面对一片漆黑不紧张,现在站在他母后的墓前紧张。 这徐四姑娘还挺有意思的。 他以为徐清会否认,没想到徐清还挺坦然地点点头,“有点,我不知道说什么。” 沈祁愣了下,仔细想想,现下他们二人也还未成婚,他今日带着她来,是以未婚妻的身份带她来的吧。 这样想着,他看着徐清,“你同母后说说你是何人,家住各方,年方几龄。” 主要沈祁也不知道徐清该同他母后说些什么,便就这么像瞎扯似的告诉徐清。 没想到徐清也点点头,倒还真的跪在墓碑前,声音清凌凌的,“臣女名徐清,字锦贞,今岁方及笄,家住江南,现居兰府。” 说完,她抬首看向站在身旁的沈祁,对上沈祁垂眸而来的视线后眨眨眼,示意说完了,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吗。 沈祁瞧着她如同一池春水般柔静的清眸,现下的她倒是十分信赖他,突然地他起了逗弄她的坏心思。 他唇角勾起一个戏谑的弧度,又佯装在头疼地思索,最后道:“我们也接触过多回了,不如…你同我母后说说,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第21章 徐清一怔,看着他不怀好意的笑顿了顿,随后面上也荡开笑,点头,“好啊。” 看她答应地这么爽快,沈祁浓眉一挑。 而后就见她笑意盈盈地向后行了个请的动作,“请王爷回避一下?” 见沈祁不动,还一脸‘这是我母后,我为什么要回避’的表情,徐清垂首叹了口气,语气有些低,“方才王爷同皇后娘娘说话时,我也回避了的。” 声音里隐隐透着些委屈和难过,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反正言下之意就是,我都回避了,你也回避一下吧。 沈祁瞧着她的样子,笑出声,“行。” 说完,走到徐清方才站得位置,而后对着徐清也做了个‘请’的动作。 徐清笑笑又转回身子,看着眼前的墓碑又犯了难。 她本来是看出了沈祁有意作弄她才说让他回避的,但在先皇后的墓碑前都答应下来,好像不说又有点不敬。 那该说些什么呢…… 沈祁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思索了一下,刚想开口又犯了难。 她与沈祁还未成婚,不能唤先皇后娘娘为母后吧,唤先皇后娘娘又感觉不太对。 算了,就唤娘娘吧。 徐清跪在墓碑前内心纠结,站在不远处的沈祁可没像她先前那样放空自己不去听她说了什么。 毕竟都是习武之人,耳朵还是很灵敏的。 但现下他都站了好一会儿了,那边的徐清还是安安静静的。 沈祁心里纳闷着,说说他在她心里头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么难说吗?半天了都憋不出一个字来。 他刚想上前,就听见了徐清的声音响起,可能是怕他会听见,还特意压低了些。 “娘娘,”徐清先开口唤人,“小女初次前来,有些紧张,不知该说些什么,王爷让小女同您说说他。” 听到这,沈祁跨出去的步子收了回来,双臂不自觉地抱在胸前。 而那边的徐清说到这,又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了。 想想不管怎么样,母亲总是会喜欢听别人夸她儿子的吧。 那就……闭眼乱夸吧。 “王爷是个……很好的人。” 怎么感觉这句话说的这么勉强。 沈祁扬眉。 “爱护百姓,十分有责任心。” 毕竟他本来的任务是查陈家,但还是陪着她查了女子失踪案。 “心思单纯,又善良大度。” 她说不会武功,他便带着她一同跳入湖中,这不就是单纯嘛。她后来胡扯说她为了不拖后腿一夜习武,他看起来像是不信,倒也不追究被骗,还有之前在江南因为被赐婚有气耍了他一遭的事,他竟也不计较,这可不就是善良大度。 但说到这,她又停住。 主要是,从她与沈祁在江南初见,再到缘尘楼再见,总的算起来她与沈祁的相处和交流都不算多,她还真不了解沈祁是个什么样的人。 再加上她如今跪在这,莫名地紧张,大脑又一片空白,连乱夸都缺词。 那边的沈祁听着,前一句时还赞许在心里头点点头,毕竟是立志做上那位置的,可不得爱护百姓,有责任心嘛。 但听到后一句时,他倒是有点迷惑,善良大度他接受了,单纯…这何以见得啊…… 而且这么久了,这姑娘竟然就憋出了三句话。 想到这,沈祁唇边的弧度立刻拉平了。 而那边的徐清突然想到,那时她第一次问沈祁缘尘楼时谁的产业时他不说,后来她将折扇送了过去表示合作后,第二次问他才愿说的事。 而后她又意识到她在这跪的也蛮久了,沈祁应该以为她说了蛮多的吧,那她在用一句话给娘娘做个总结就行了吧。 于是,她抬头看着墓碑上金灿灿的字,认真道,“王爷还是个警惕心极强,有勇有谋的人,未来势必会是一位好君王。” “还望娘娘多多保佑,让他这条路走的顺遂些。” 他顺遂些,她,还有整个徐家也能顺遂些。 这是徐清的想法,可那边的沈祁听了这句话却是愣了一下,这下不仅笑敛了起来,连眼睛里的笑意都散了,目光沉沉地落在徐清身上。 从皇陵里回到兰府,夜里就寝时,徐清做了个梦。 梦里,她还是穿着白日里去皇陵时的那套素色衣裙。 周围一片白茫,只有一架上头雕刻着繁复的纹样,看起来贵气十足的拔步床清晰可见。 床幔撩开,床榻上躺坐着一个美人儿,含笑望着她。 屋外的日光照进屋内,徐清睁开眼,脑中有些怔然。 栖枝从外头走进来低声同她道: “兰夫人让姑娘和二小姐快些 梳妆,皇后娘娘要见姑娘和二小姐。” 徐清闻言,回了神,便立刻起身,快速梳妆好,连早膳也来不及用便与徐妗同兰夫人一起,在皇后娘娘身边那宫人的带领下一同进宫。 徐清和徐妗跟着宫人的脚步入殿,在距离那朱红的门槛还有几步时,徐清突然抬头看向殿门口那块用金灿灿的牌匾。 梧栖殿。 徐清眉心不自觉地轻拧了一下,而后又垂下头,脚下步子半点没慢。 入了殿,徐清徐妗没有抬头,只在下首行了大礼。 上首静悄悄的,只有珠钗碰撞的轻微声响。 等了好一会儿,上首才传来声音。 “起来罢。” 徐清微闭了闭眼,掩了神色。 “谢皇后娘娘——” 几人齐声应,而后起身。 丁枣儿也不说让几人坐下,只在斜倚在榻上,端着茶盏,一派悠闲的模样。 兰夫人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但又不敢将不满表现得太明显。 徐妗垂着眼,轻轻眨了几下,倒没什么反应,只是唇角微微勾了一抹笑,看不出是什么意思。 徐清也垂着眼,像个木头美人,一动不动,连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 她知道,这皇后娘娘是在给她们姐妹二人下马威。 或许是因为她们二人是圣上赐婚给怀王静王的,而怀王和静王分别是柳家女,也就是淑妃和先皇后娘娘的子嗣。 又或许是因为,昨日圣上下了口谕,让沈祁带她去见先皇后。 毕竟,她的孩子是大皇子。 由此便可见,早在柳青瓷嫁入皇家前,丁枣儿便与皇上之间有着不可言说的关系。 那因为权势而不得不娶的柳青瓷,也是使她最开始无法嫁给陛下,成为陛下发妻的柳青瓷,便是她心中的一根刺。 所以,今儿急急忙忙地宣她们姐妹二人入宫,又故意给她们二人下马威,便是心中那根刺扎着的伤口又疼了。 现下破局真的很难,丁枣儿不说话,她们也不能说话。 这无声的责难,她们得生生地受下。 不知过了多久,丁枣儿才悠悠然地开口:“今日……” 才吐出两个字,外头传来了一道尖细地嗓音: “皇上驾到——” 上首的丁枣儿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抬手将脑袋上的珠钗取下来几根,随手塞进椅塌边。 减去了那几支珠钗的丁枣儿看起来素淡了许多。 徐清余光瞧着她的动作,一直没变过的表情微微笑了下。 丁枣儿做完这些,刚起身准备走出去迎,那边圣上已经走进了大殿。 身边还跟着一个脸色有些焦急的沈瑜,一个表情有些冷意的沈祁。 徐清和徐妗随着兰夫人一同转身,同三人行礼。 这皇帝不像丁枣儿任着她们行了礼而不理,他开口的声音还算亲和。 “都免礼罢。” “谢陛下——”几人齐应。 丁枣儿起了身,走上前刚想同皇帝说些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皇帝打断。 “朕听闻皇后宣了徐家女入宫,便带着这两个小子前来瞧瞧。”他边说边往前走。 落座后又瞧着徐清徐妗,问:“来京城也有一段时日了罢?” 兰夫人福了一礼,以长辈身份代小辈回答:“回陛下,妗儿清清确已入京城有段时日了。” 皇帝点点头,又抬眼看向徐清,“昨儿同老五去见过他母后了?” 徐清垂首盈盈福了一礼,“回陛下,昨儿小女同静王殿下一同去见过娘娘了。” 皇帝又点点头,丝毫没注意到身旁站着的丁枣儿面上闪过的恨意。 徐清轻轻抬眼那瞬捕捉到了丁枣儿脸上的恨意,顿了一瞬,快速垂下眼睫,就瞧见方才进来了却未向丁枣儿行过礼,且在皇帝坐下后自然地站在她身旁的沈祁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拳。 想来也是看到了丁枣儿的表情。 她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脑中在思索着什么。 上首的皇帝又开口,“此番进宫了正好,再让老五带你去她母后的寝宫看看。” 徐清闻言,又轻轻眨了下眼,随后福了一礼,应了声,便抬腿想走一步。 第22章 刚抬起腿,便如弱柳扶风般倒了下去,一直站在她身旁的沈祁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时手已经伸出去稳稳地扶住了徐清。 “清清!”兰夫人惊了一下,忽略了因站久了而有些酸疼的腿腰,嘴里惊呼一声,抬起酸疼的腿就准备到徐清身旁去瞧瞧。 一边的徐妗见徐清忽然倒下也先是一惊,刚想快步上前,就见被沈祁稳稳接着,此刻靠着沈祁的徐清正蹙眉垂眼,一只手搭在腿上轻轻捏了两下。 她快速眨了两下眼,立刻会意。 她悄悄伸出腿踩住身旁兰夫人的裙摆,让兰夫人刚抬腿就踉跄了一下。 随后她又抬起腿往徐清的方向踏出一步,下一瞬,她极轻地惊呼一声,一只手放在腿上,顺势倒下,而站在她身旁的沈瑜迅速接着她。“怎么了?”沈瑜轻声问,语气里是掩不住的担忧。 徐妗微微咬了一点唇,面色似有些痛苦,她蹙着眉,隐忍地摇了摇头。 沈瑜也皱起眉,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徐妗,见徐妗不愿回答,他也不敢再问。 见徐家姐妹两个都突然一起倒下,上首坐着的皇帝也是一惊,“怎么了?” 那边扶着徐清的沈祁回过神,瞧见了她搭在腿上的手,他皱着眉低声询问,“腿怎么了?” 徐清摇摇头,“无事,许是站的久了,方才抬腿一下子受不住,这才倒了,是臣女失礼了。” 徐清说完,想拂开沈祁的手,好向皇帝行礼告罪,怎料沈祁那双手像是粘在她身上了般,紧紧地拽着她不松手。 她睁大了眸子侧目,有些不解,恰对上了沈祁有些复杂的目光。 另一边的徐妗冲沈瑜轻轻笑了一下,仿佛是借着他的力,站直再跪在地上,“臣女失礼,请陛下责罚!” 听到声儿的徐清手上又挣了挣,眼神还示意沈祁放手,但后者并不如她意。 沈祁拽着她,手上用力,一下把她拽进了怀里,他冷声道,“既然腿不舒服就别跪了,父皇让我带你去母后寝宫看看,走吧。” 说罢,一把将徐清横抱起来走出了大殿。 他刚跨出大殿,里头沈瑜就立刻将徐妗扶起,还不待皇帝说免礼。 上首的皇帝沉默了一瞬,一旁的丁枣儿脸色十分难看,她对上皇帝看过来的眼神慌张了一瞬,刚想开口辩驳,就见皇帝又移开了目光,看着下头的徐妗温和的开口。 “无碍,你妹妹同老五去见老五他母后了, 你便也同老四去大慈恩寺去见见他母妃吧。” 说罢,又唤了声身边的公公,“传朕旨意,请淑妃出寺,怀王静王婚事,交由她来主持。” “是。” 那得了令的公公带着皇帝的口谕,随着沈瑜徐妗二人前往大慈恩寺。 兰夫人见徐家姐妹二人都被带走了,一下子有些怔愣,只得行一大礼,默默退出了大殿,准备原路先一步回兰府。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开,梧栖殿一瞬便寂静了下来。 丁枣儿心下有些慌乱,她艰涩开口,想辩解些什么:“陛下,妾身……” “好好休息吧。”皇帝没什么情绪地打断她,拂袖离开了梧栖殿。 丁枣儿怔怔地瞧着他的背影,咬了咬牙,只觉眼眶酸涩。 走出梧栖宫,徐清拍了拍沈祁的肩,这次沈祁倒是如她意将她放了下来。 双脚落地时,徐清便自觉退后一步,向沈祁盈盈一拜,“多谢王爷。” 沈祁睨了她一眼,没应,只自顾自的抬脚往前走。 徐清呼出一口气,缓缓跟上他。 二人一路无言。 进了大殿后,徐清扫视了一圈,抬步想往里间走,忽而被沈祁拽住了手臂。 四目相对,沈祁的目光有些冷,看起来并不想徐清真的把他母后的寝宫当赏景一般闲逛一遍。 徐清垂首,微微挣了一下,将胳膊挣出来。 “冒犯了。” “只是我昨儿夜里回兰府歇下后,做了个梦,梦见了柳皇后娘娘。” 闻言,沈祁的目光茫然了一瞬,似是不解。 徐清朝窗外瞥了一眼,随后视线重新落回沈祁身上。 油纸上映着的人影一闪而过。 沈祁 顺着徐清看去的方向微微偏头,回身便见徐清口型道了三个字“丁皇后”,顿时意会,“梦见我母后什么了?” 徐清回忆了一下,张口便就这昨晚的梦境编了个似真似假的梦来。 边说,她边走到里殿的窗边,伸手推开,可以看见宫院里栽种的高树,枝叶繁茂簇拥,几乎要看不到里头的枝干。 徐清凝着那处许久,末了补上一句:“娘娘还说了许多,有关于殿下的,有关于淑妃娘娘的,还有关于柳大人的……” 沈祁走到她身后,问道:“如何证实?” “娘娘昨儿梦里说,内殿床榻边,柜子的最顶格里头……”徐清回首,直直看进沈祁倏然冷下去的眸子。 “有送给殿下未来王妃的礼物。” 窗外忽的刮过一阵风,吹动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沈祁绕过她,走到塌边的柜子旁。 随后动作利落地拉开了最顶上的那格,取出了两个锦盒。 打开锦盒,里头放了一个成色极好的玉镯,和一块玉佩。 这两样东西下头,压着一张纸。上面写着——“赠吾儿之妻”。 沈祁垂头看着那张薄纸,许久,他拿起那玉镯,转身朝徐清伸出手。 徐清疑惑地看了眼沈祁,又见他一手拿着玉镯,隐隐约约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却不太敢相信。 “殿下是要给我戴?” 沈祁没应,自顾自的地执起徐清的左手,将玉镯套了上去。 徐清倒也没挣扎。 冰凉的触感贴上腕上的肌肤,徐清指尖颤动了一下。 沈祁收回手,这才淡声道,“这是皇祖母赠与我母后的,她生前一直戴着。” 不等徐清说什么,他又将目光落在那块玉佩上。 徐清瞧着他的样子,抿唇也安静下来。 殿内一时安静,窗外风又起,捎来了几片绿叶落在窗棂上。 殿外一道极轻的脚步声匆匆而过。 徐清侧耳听了下,确定了外面的人都走了。 她轻声,“殿下,外头的人都走了。” 沈祁应了声,将锦盒合上。 徐清见状,抬步便想先往殿外走去。 不料刚转身就被沈祁拽住。 她怔然回首,撞进沈祁似笑非笑的眸子里。 “人都走了,徐四姑娘不向本王解释一番吗?” 她默了默,垂首叹出一口气道:“大梁信奉神明,自然也信托梦,我……” “徐四姑娘功夫确实了得。” 沈祁打断她,手上钳制她的手松了开来,身子重新懒洋洋地倚回小几上。 “连凤鸾殿都潜得进来。” 说这话时,他的语气同他的姿势一般懒洋洋的,仿佛在说今日天气不错一般,可徐清无端听出一股压迫感。 他指的是锦盒的事。 这是柳皇后的东西,梦的内容是徐清瞎编的,那徐清之所以能够知道这两样东西,必然是事先潜入过凤鸾殿。 徐清闻言顿了顿,在直接道歉将此事揭过和直接坦诚这部分间犹豫了一瞬。 “抱歉……”她低声道,“但我武功如何,王爷在江南时不就知道了吗?王爷的发丝可还滋养了我屋外的树呢。” 话落,她抬眼,直直望进沈祁的黑瞳中。 第18章 二人对视半晌,最后是沈祁率先移开目光,打破了沉默,他问:“你真梦见我母后了? 徐清也转开视线,轻点了下头,“确实是梦见了,不过梦中娘娘也就夸赞了几句。” “夸赞了几句?”沈祁斜靠在凤鸾殿的小几上,手中把玩着徐清送来的折扇,听完徐清所言,眉梢一扬,语气竟有些失望的意味。 徐清皱了皱眉,反问他:“王爷还想怎样? “我母后这么喜欢你,应当还得同你说,早日与我生个大胖小子才是。” 徐清闻言一愣,嘴角扯了扯,却还是难以牵出一个笑来,最后只好木着一张脸看着沈祁。 沈祁瞧着她的表情忍不住笑出声来,笑了许久见徐清眉眼间隐隐有了恼意这才喉间溢出一声低咳,止住了笑。 “腿还酸吗?” 徐清瞥了眼他,摇摇头,“早不酸了。” 何止早不酸了,压根就没酸过,不过是她为了做戏罢了。 “也是,徐四姑娘功夫了得,不至于多跪一会儿,多站一会儿就倒下。” 沈祁笑得揶揄,又点评一句:“可惜了,在大殿上时没有方才在这演的好。” 徐清也承下他的这句评价,笑道:“我与阿姐演技都不太好,好在陛下信了。” 沈祁站直了身子,面上仍挂着笑,语气却认真了许多,“他可不是傻子。” 第23章 “本也就是让陛下知晓罢了。”徐清淡声,而后话头一落,转身向外走去,“殿下想问的也问了,还不走吗?” 转眼间已至京城一月有余,夏色渐收,暑热将退,风中已有凉爽之气。 自上回中宫召见后又过了三日,兰府的门前又停了一辆马车。 徐妗端坐着,时不时侧眼打量一旁撑着脑袋打盹的徐清。 “阿姐老看我做什么?” 徐清施施然地开口,风拂过布帘溜进车厢里,撩起发丝轻抚过徐清的面颊。 徐妗见打量被发现也就光明正大地瞧着徐清,语气带着调笑:“你昨儿夜里去偷鸡了? 徐清闻言叹了口气,撑着脑袋的手放下,头也顺势垂下,额边的发丝和青丝间簪着的步摇一同下垂晃动。 “不知怎的,总觉得这几日有大事要发生,本想理了理圣旨下来后发生的所有事,结果越理越睡不着。” “我们不知道的事儿太多了。” 徐妗勾了勾唇,抬手将今早徐清自个儿随意簪的步摇扶正,不再同方才一般摇摇欲坠。 “清清先前不是说了,咱们走一步看一步,不着急。” 徐清又叹出一口气,抬起头来,眸子里的愁意渐渐化开些。 “是,走一步看一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 马车驶过热闹的街道,进入深宫。 未到目的地,马车却在宫道上忽而停了下来。 “姑娘,是淑妃娘娘。” 徐妗的贴身婢女椿欢在马车外低声提醒。 昨日她随着徐妗和沈瑜去了大慈恩寺见了淑妃,自然也认得了淑妃的脸。 徐清和徐妗闻言对视一眼,立刻撩了车帘下车。 柳青烟也是坐着马车被接回来的,她们一行人本是在徐家姐妹的前头,却不知为何停在了这条宫道上。 徐家姐妹在车外礼数周到地向柳青烟问安。 “不必多礼。” 柳青烟抬手揭开帘子,在身旁宫人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她先是温和地瞧了眼徐妗,随后才将视线落在徐清身上。 “你就是徐四?” 徐清福了一礼,乖巧地应答:“是。” 柳青烟细细打量了徐清一番,“倒也是个标志的人儿。” “娘娘过誉了。” 柳青烟摆了摆手,不欲再多说,摆了摆手便想上马车离开,好似就是专门在这等着姐妹二人见上一面。 但就在转身那瞬,柳青烟瞥见了徐清皓腕上的玉镯。 她的动作倏然顿住。 “你腕上的玉镯,哪来的?” 柳青烟忽而沉下来的语气让徐家姐妹二人都愣了一下。 徐妗腕上干净,没带任何配饰。 那柳青烟问的,就是徐清了。 说辞在几息间便于徐清的脑海中过了一遍,她上前一步,又行了一礼。 “回娘娘,这是昨儿臣女随静王殿下前去先皇后娘娘宫中,静王殿下给臣女的。” 话落,空气仿佛都岑寂了。 徐清一时判断不出这淑妃何意,心下有些微沉。 半晌,柳青烟才又开口,语气不似方才那般沉闷,却也听不出喜意。 “原是这样,既是祁儿赠予你的,便好好戴着吧。” “是,臣女知晓了。” 柳青烟重新上了马车,徐家姐妹垂首等着马车驶远了后才又上车。 马车摇摇晃晃停在宫门前,公公站在车旁扶着徐家姐妹下车。 “二位姑娘跟咱家进去吧。” 殿内,皇帝坐在上首,旁边坐着着装朴素的丁枣儿,下首左侧端坐一袭古朴青衫的柳青烟。 徐家姐妹入殿时,她正垂眼抿茶,而上首的圣人面色不虞,身旁的丁枣儿面色亦十分僵硬难看。 二人规矩行了一礼后,殿内安静非常。 几息过后,柳青烟轻轻放下茶杯,抬眸看向徐清徐 妗,面色温和柔软。 “陛下,臣妾还要准备祁儿和瑜儿的婚事,此次宫宴怕是有心无力,不如让几个孩子帮衬着皇后娘娘吧。” “毕竟阿瓷离开了,我总得帮着她的那一份,将两个孩子的婚事办好。” 柳青烟话落时,上首的帝后面色几变,最后帝王叹了口气。 “那便听你的,你先回宫好好休息吧。” 柳青烟起身福了一礼,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大殿。 徐清余光里看着那道绿影消失。 看来在她和阿姐到之前,殿里发生了些什么。 柳青烟离开后,上首的帝王温和了些神色。 “这几日你们便同你们几位皇嫂们一起随皇后操办宫宴吧。” 旁边的皇后唇瓣翁动几番,像是想说什么,但终是没开口,面色也愈发难看。 徐家姐妹福了一礼,应了声:“是。” “朕听闻徐四善棋,可真?” 徐清闻言微微勾了勾唇,只道:“只略通一二。” “哦?那朕倒想领教一二。” “徐二姑娘便先留在这帮衬皇后一二,晚些朕派人送你们回去。” 徐清微微侧头,两双饱含担忧的眸子对上。 下一刹,二人又相互投去一个安心的眼神。 徐清跟在皇帝身边进了养心殿,宁人心神的香浸了满室,屏风后的桌案上已摆好了棋。 帝王直坐在黑棋那方后,抬手随意一指对面,“坐。” 徐清倒也不客气了,直接坐了下来。 皇帝率先落了一子,徐清倒没多思索,立刻跟了一子。 伸出的手露出了带着玉镯的白皙皓腕,帝王的目光落了一瞬后便移开,仿佛只是随意一瞥。 帝王的眼神落在棋局上,慢慢排布着,嘴上却随意出声,仿若闲聊:“这玉镯是老五给你的?” 徐清听了这话被分了神,转眼向手腕上的玉镯看了眼,面上带了些羞怯的笑意。 “回陛下,是静王所赠。” “这玉镯眼熟,倒像是他母后的东西。” 面上露出犹疑,徐清轻轻放下一子,皓腕低垂,玉镯与棋盘相撞,发出清脆的一声。 “臣女不知这是娘娘的东西。” “是吗?”帝王扫了眼棋局,徐清已落下风,隐隐有落败之势。 “大梁信鬼神之说,亦信人死入轮回,坊间亦有人言故去之人托梦告慰。” “徐四你说,真的有死去之人托梦之说吗?” 室内一片岑静,随行的宫人不知何时退了出去,偌大的宫殿里只余徐清和威压甚重的帝王。 徐清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捻了捻。 她当然知晓大梁信鬼神之说,尤其是当今圣上更是深信不疑,而这份深信不疑正是在十年前开始的。 十年前,是先皇后病逝之时,亦是佛道二派大兴之时。 几息后,她面上露出一点笑,抬眼直视帝王。 “陛下信吗?” 帝王眯了眯眼,倒没计较她的无礼之举,像是在思考。 “臣女认为,鬼神之说也好,轮回转世也好,又或是……”徐清刻意顿了顿,对上帝王的视线继续道:“托梦告慰也罢,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 “朕信。”帝王毫不犹豫地开口,“可她从未入过朕梦。” “明明朕也月月都去见她,为何呢?”话音渐弱,像是陷入自己的世界中喃喃地低语。 徐清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幸而帝王已垂了眼,并未看到她的表情。 这偌大的皇城里,隐藏了太多秘密。 这也是她为何要编上那段托梦故事的原因,她想试试,试试这圣人是否真如外界所说不爱先皇后,昔日娶她不过为了稳固权势。 她识趣地保持沉默,像是没听见方才圣人说的话般。 面前的帝王仿若沉浸在悲伤中,好一会儿才复又抬头。 “她同你说了什么?” 徐清眨了眨眼,并不意外。 昨日在凤鸾殿门外,一波大抵是当今皇后的人,一波就是帝王派来的人。 这样想着,徐清又想到了沈祁,心下不免又怜爱他几分。 真是做些什么,都一堆人盯着他,防着他啊。 “娘娘入梦后,先是夸了臣女几句,后又托臣女带话。” “带话?给谁?” 徐清垂了眸子,像是在回想。 “许多人,淑妃娘娘,静王殿下,怀王殿下,还有柳大人。” 徐清适时收声,抬手又落下一子,大殿内又一次岑寂。 许久,皇帝才轻轻出声问道:“没了吗?” 徐清抿了抿唇,面上出现一丝惶恐,怯懦道:“臣女眠浅,很快便醒了。” 话至此,皇帝也明白了。 他似是悲痛无奈又似疲惫地抬手揉了揉眉心,随后摆了摆手。 徐清会意,起身福了一礼,慢慢退出了大殿。 临了踏出宫门时,徐清回首又望了眼巍峨的宫墙。 其实她编的故事里有很多漏洞,臂如她从未见过先皇后,也未曾与先皇后相处过,她自然是不知先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性子又是如何。 第24章 世人都道先皇后是个端庄温柔的人,可在徐清编的故事中,先皇后是个娇俏敏感的小姑娘。 还有那些所谓的“带话”,是她斟酌着编的,乍一听是没什么问题,却是禁不起推敲的。 这个瞎编的故事还有许多纰漏,可圣人却信了。 徐清这次很确定,养心殿那位是真的信了,难过失望是真,痛苦悔恨也是真。 此番她将圣人对先皇后的情试了出来,往后便可好好利用,替沈祁谋划。 只是圣人既对先皇后有情,又为何对沈祁如此偏心呢? 第19章 前几日方落了雨,城郊林间一片泥泞,一道脚步声飞速略过尚滴着水的枝叶,一点也不在意被打湿的肩头和溅了泥点子的鞋。 “见你一面当真是不容易。” 李月时还未坐稳当,脱口嘲了徐清一句,便急急将面前徐清煮好的茶倒了一杯出来,豪气地仰头,一口喝尽。 “你也不嫌烫。”徐清瞧她的样子无奈地又给她倒了一杯。 李月时也不同她客气,又是一仰头,她来得急,现下确实是渴的不行。 “你慢慢喝,喝不尽兴我继续给你煮。” 话落,李月时端着茶杯的手顿在半空,一双狐狸眼狐疑地凝向端笑的徐清。 思绪翻滚,半晌她重重放下杯盏,语气不善道:“我就知道这京城不是个好地方,好端端的人儿竟就被夺了舍去!” 徐清闻言笑意微敛,语气郑重:“我是为谢你此前帮了我。” 她说的是当初在查缘尘楼拐女时,李月时派人帮她在各地把事情闹大了些,好引起京城注意,让事情解决得容易许多。 另外还谢李月时派人先朝廷一步捣毁了一些地方的据点,让许多姑娘早许多获得自由。 李月时摆摆手,刚想说小事,忽而眉目一转,徐清心下咯噔一声,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来。 “所以居源和阁主答谢的方式就是煮一壶茶?”李月时笑着支起一条腿,手肘搭上膝头,指间把玩着茶杯,一副混不吝的样子。 “那你想如何?”徐清警惕地看着她。 “酒,我要你自己酿的酒。”李月时笑眯眯地,“没什么东西是萧钦年有,我李月时却没有的!” 徐清拧眉,手撑着脸,无奈地扯出一抹苦笑道:“我不会酿酒,那是萧钦年骗你的。” 天杀的萧钦年,昔年不过为求他办件事送了几坛酒作礼,他转头便去逗李月时,道徐清送了他她亲手酿的酒,但却没给李月时。 这件事李月时积怨许久,但她向来是个直性子,今日便自己开口要了。 可徐清是真不会酿酒,全是萧钦年想逗人玩自个儿杜撰的,偏偏拉了她下水。 李月时可是不管她会不会,左右当初萧钦年有的,她也得有一份。 徐清是服了这对冤家了,只得应下。 她记得当初这酒是双瑶酿的,届时让她再酿上几坛送去给李月时算了。 酒礼的事过了,今日李月时来找徐清是有另一件正事。 “武盟大比在即,今岁你们还是不来?” 徐清摇摇头,“不去,整个武盟谁家待见我,我去做什么?” 徐清少时建居源和,亦称聚缘阁,阁内人都因“缘”一字相聚,天南海北,徐清捡到一个算一个,都养了起来,只她觉得江湖也好,朝堂也罢,都有龌龊,故而在江湖中放出了她官宦子女的身份,一时间江湖中家家不待见。 也有想查她是哪家官宦的,可徐清也是个有本事的,想放的消息放了出去,不想放的消息压的死死的,故而时至今日,武盟皆知她是官宦人家,却不知她的真实身份,明面上掌事的也不是她,而是双瑶。武盟各家中真正见过她脸的,一只手便数的过来。 “这话说的……” 李月时闻言“啧”了一声,倒也就把话头止在了这,转而提起了另一茬。 “不去就不去,不说这个了,”她摆摆手,另起了话头,“你最近忙得紧,想来也不知晓我们那出了些什么事,我件件与你说来。” 徐清放下茶杯,一幅洗耳恭听的样子。 “云幽阁他们家少主前年不是入仕考功名去了嘛,这江湖啊,最忌讳同朝堂扯上关系,这不因为这,一连三年他们都没来武比,同你的处境倒是像了个十成十。” 李月时说着兴奋了些,“但这云韶接了云幽阁后,前些日子竟放了消息,道是今岁武比他们家也要参加,这一放话,各家都坐不住了,纷纷跳出来说江湖不与朝堂扯关系,早在云韶她哥入仕时,她云幽阁就失去参加武比的资格了,结果那云韶只淡淡回了句届时凭本事说话,可把各家气着了。” “且你可知晓,这里头跳得最欢的是谁?就是那年赋门,整个江湖谁人不知他们家做的什么生意,也好意思。”说着,她愤愤地啐了口。 虽说是江湖不与朝堂并,但年赋门接得却是朝堂的生意,哪家大人与哪家结仇啦,想灭谁的口啦,便来年赋门,杀谁都好说,就看这价格出不出得起。 这也是为江湖各家所不耻的,但谁让年赋门凭着这生意赚了个盆满钵满呢。 要说现如今的江湖中谁家最有钱,那必然是年赋门。 徐清扯了扯嘴角,抿了口茶,没多说什么。 李月时也不管她有没有反应,说完这件又自顾自的说下一件。 “萧钦年最近可烦死了。”李月时说起这个,面上带上了幸灾乐祸的笑。 徐清闻言挑眉,颇感兴趣地追问:“怎么了?” “萧云年几月前出门办事,见着了个俊俏公子,一眼便喜欢上了,非嫁给人家,人家都同她说已定了亲了,她也不管,当时还闹腾得紧。后来不知怎的,那周惊山竟忽然死了,现下萧云年还折腾着,要让萧钦年想办法将那害了周惊山的贼人抓了给周惊山偿命呢。” 徐清执杯的手一顿,她偏头抬眼直直地看向李月时。 李月时被她突然的目光惊了一下,“怎…怎么了?” “你方才说萧云年看上的俊俏郎君叫什么?” “周惊山啊。” “他死了?” 李月时点点头,“死了,尸体还是萧云年自己带回来的,萧钦年也亲眼见过了。” “萧云年在哪遇见的周惊山?” 李月时回忆了一番,“在庐州,那时萧云年闹着要嫁,一封接着一封信传回来,让萧钦年去一趟,萧钦年烦不胜烦最后还是去了一趟,毕竟是他自个儿的亲妹妹。” “那时他连拖带拽地让我一块去,我记得清楚,就是在庐州,我和萧钦年到的时候还见着萧云年缠着周惊山,说什么只要他愿意娶她,她就帮他去找那个什么萍娘,那周惊山急着挣脱她,只道什么他自己会寻,绝不做背叛之事,萧云年可气坏了。” 徐清静静听着,食指在桌案上轻扣着。 李月时话音方落,她便蹙起眉,“萍娘?” “怎么了?” 庐州,萍娘,周惊山。 徐清垂眸,唇角微微勾起又敛下,“没,想起了一件怪事。” 同李月时话别后,徐清在城郊的林子里七绕八绕了好一番,才走进一处宅子里。 方才又有些细雨落了下来,徐清出门未曾带伞,就这么一路淋着过来的,好在雨不大,徐清脚程也快,故而进屋时也就发间结了层薄薄的水雾,肩头那块布料微湿了些。 “舅公。”徐清轻声唤道。 廊下假寐的老人闻声缓缓睁开了眼,见是徐清,笑着撑起身子。 “是清清来了啊。” 林嵘舟坐直了些,但仍旧是靠在椅上,也没管徐清,任她自己斟茶吃果。 “舅公近日身子好些了吗?” “老样子啊。”林嵘舟扯了扯膝上的毯子,“倒是你这丫头,时不时就来一趟,这江南到京城有多远呐,一年到头来大半时间都在路上了吧。” 说着,视线又微抬凝在今晨徐清着急出门随手绾得发髻上。 大半日过去了,鬓边落了不少碎发,连发间的两根白玉簪都散散支着,一幅要落不落的样子。 徐清一瞧林嵘舟的眼神,立刻坐直了些,抬手将发髻重新拢好,饶是动作再快,也没逃过林嵘舟一通训。 “日日同你说,若要奔波动手便用发带将发丝都束起来,这样也好行动,你偏要用这簪子拢个四不像,过会儿你外祖母又该念你。” 徐清扶了扶白玉簪,闻言笑道:“外祖母才不会念我呢,只有舅公会,每逢我来定要挨您一通训,舅公若是不想锦贞来,下回锦贞就不来了。” 后半句是徐清故意这般说的。 林嵘舟这一生,膝下仅一子一女,幺女幼年夭折,长子战死沙场,如今孤家寡人一个,徐清能来看他,他自然是欣喜的。 “你这丫头。”林嵘舟失笑。 徐清也笑了笑,须臾搁下了茶杯,唇微微张了张,话在嘴边滚了一圈,也不知该不该说。 第25章 她这幅神态林嵘舟瞧得分明,他缓缓闭目,摆了摆手。 “你外祖母在后边院子里逗猫呢,自个儿去瞧吧,舅公就不送你去了。” 话也没法说了,徐清无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锦贞与阿姐现如今都在京城,日后定常来扰您。” “那您歇着吧,我去看过外祖母后便直接走了,下回再来看您。” 林嵘舟哼笑了一声,这会儿是连手都懒得摆了。 穿过长廊,就见一老夫人坐在廊下,与林嵘舟一般的姿势半躺着,怀里窝着只狸奴。 老夫人着装简单,发丝灰白,两根银簪便绾了个简单的发髻。 “外祖母。”徐清在林蓉双身边坐下,轻声唤了句。 怀里眯着眼的狸奴听见动静懒洋洋地起身,向徐清扑来。 “嗯?”老夫人困倦得很,听见声了挣扎着想睁开眼,“是清清来了?” “是我,外祖母。” 徐清接住狸奴应了声,抬手揉了揉它的脑袋,狸奴舒服地晃了晃脑袋,窝在了徐清的怀里。 “到京城几日了?”老夫人懒懒打了个哈切,撑着身子坐直了些,但眼依旧阖着。 “有段时日了,前些日子发生了些事耽搁了,故而没来得及来看外祖母,外祖母勿怪。” “哼,”林蓉双笑了一声,“我记得与你们说过的,别把这七七八八累人的规矩带到我面前来。” 徐清拿起一旁碟子里的糕点咬了一口,含含糊糊地笑道:“是,清清记着呢,这不怕外祖母觉得清清不惦记你嘛。” “阿妗先前来时便与我和你舅公说过了,你办着一桩事,忙着呢,忙完了就来了,现下可是忙完了?” “忙完了。”徐清放下咬了一口的糕点,嫌噎得慌,“但发现了件怪事,还得去查查。” “你是个有主意的。”林蓉双说着,慢慢睁开了眼,眸底浑浊,不甚清明,“听闻圣人让你们姐妹二人帮着中宫筹办宫宴?” “是,不过中宫不待见我们,几乎都是盛王妃在忙活,我与姐姐,还有那周王妃成王妃不过跑跑腿,闲得自在。” “嗯。”林蓉双应了一声,偏头看向尚滴水的廊檐,柔声问,“小满那孩子可还好?” “一切都好,前些日子闹着要自己出门说是游历,我想着她功夫不错,自保有余,便让她去了。” 这也正是徐清方才想与林嵘舟说的。 却说林嵘舟膝下长子死在战场,却留了妻女在京中,只是其妻邓氏听闻噩耗,一时难以接受竟径直倒下了。 后来林青且等人的尸首被送回京城,军中有人告发林、温两位主将通敌, 才致使与西陵的几场战事接连败退,甚至呈上两方密谋的书信为证,一时间朝野哗然。其后邓氏便将自己住的院子燃了一把火,烧死了自己和女儿。 林、温两家也受此事牵连,温家被抄家,林嵘舟因前半生的赫赫战功得了圣恩,留了一命,贬为庶人,林蓉双因远嫁江南未受牵连,其余林家人皆与温家人一般下场。 但其实林青且的女儿没死,被林蓉双和林嵘舟救下后送往江南,在徐府养了一年后被徐清转了出去,后来也一直是徐清教着长大的。 这事徐家不知道,林家两位也不知道,徐清两头瞒着,徐家以为是林老太和林大人又另给林小满找了安身的地儿,林家两位以为林小满现如今还在徐家养着。 “她倒是跟着你学了一身江湖侠气,还游历闯荡呢。”林蓉双哼笑,“罢了,那便随她去吧,我给她取小满这个字便是希望日后她能圆满,她欢喜便好了。” 徐清倒了杯茶,也懒懒地靠在椅背上,“小满也念着您呢,出门前还说着定要给姨婆找些好东西来孝敬呢。” “得了,说什么孝不孝敬的,你们这一辈,最重要的便是自己欢喜,我啊,就希望你们这一辈能无忧无虑的,什么都不用背负。” “可惜啊……”林蓉双叹了一口气。 徐清垂眸,无声笑了笑。 可惜什么呢。 可惜她们还是入了局,还是可惜她们注定背负一些东西而不得不入局呢。 “外祖母,天理昭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20章 “殿下当真要毫无保留地与徐四姑娘合作吗?” 宋阳端坐着,面前的热茶冒着白雾,他一口没动。 亭外溪水潺潺,红鲤从亭边游过,沈祁瞧着瞧着不知怎的忽而想起在江南与徐清同游那日,擦着他的面颊狠狠敲在他腕上的那把折扇。 “你说那日在江南密林中劫走粮草并把藏粮草之地告诉你的人是徐四,对吗?” 宋阳点头,“是,我护送徐四姑娘来京时与她交谈过,身形、声音都与那夜的黑衣女子一般无二。” 沈祁闻言也点了点头,“徐四一官家小姐会武,且武功极好这本就不寻常,她却从未掩饰。” “密林中凭她的本事,她本可以改变音色,或让旁人来传达她的指令,她却没这么做,便是她一开始就没想过遮掩,这是徐四的诚意,那么本王也该有诚意一些不是吗?” 但毫无保留自然是不可能,他与徐四本也是各取所需,必要时互相帮助罢了。 他也知道,徐四也必然不会对他毫无保留。 … “小姐,松枝被周惊山甩开了。” 先前在第一次见周惊山时,徐清便觉得这人不对劲。 出现的时机,知晓的线索一切一切都刚刚好得过分。 交谈时开门见山地点名了她的身份,再点出她在寻找许钰,最后说出他亲眼见到许钰被拐走的全程,料定了她会信,再抛出橄榄枝道有什么需要他都可以相助。 步步踩在徐清需要的点上,还一直强调自己是个浪迹江湖的粗人,仿佛在提醒什么似的。 徐清觉得太过巧合,便在林间与周惊山话别后,让松枝跟上他瞧瞧。 那日萍娘也在,二人相见却仿若不认识,这与李月时说的相悖。 于是徐清在密林中刚与李月时话别后,便立刻简信一封用飞鸽给松枝。 现下已有了回信。 “被甩开了?”徐清微微扬眉。 “窈音那边怎么样?萍娘顺利回庐州了吗?” 栖枝坐在徐清对面,边瞧着她煮茶的手不停,边应:“已到庐州,萍娘家中人很高兴,周惊山的家里人知晓后差人来问周惊山的下落,萍娘如今已知晓周惊山去找她至今未归。” “去信给窈音,让她留在庐州帮着找上一阵,待我下次去信时,编个理由把萍娘带来京城。” “好。”栖枝应了声,随后伸出手,“我来。” 徐清笑着手一躲,“可别,上回你在家煮,烫着了手,我可被大哥好一通训斥,可不敢再让你碰了。” 栖枝无言了一会儿,耳垂微红,最后头一别,起身取纸去写给窈音的简信去了。 “歌瑾窈音未归,过几日的宫宴得你陪我去了。”徐清煮好了茶,轻呷了一口。 “对了,礼可备好了?” 闻言,栖枝轻点了下头,执笔的手未停下,“都备好了。” 徐清微蹙眉,抬眼看向栖枝,一时间这几日埋在心底的不安更重了几分。 时间转瞬而逝,宫宴那日,徐家姐妹二人是被圣上派来的人接进宫的。 宫门口,停了挂着各家宗姓牌子的马车。 徐清刚下马车,迎面便走来一个着装素雅的女子。 “徐姑娘。” 面前的女子见礼端庄,徐清不着痕迹地打量一眼,心下思量,面上已做出回礼。 “不知这位小姐怎么称呼?” “柳氏闻依。” 柳闻依,为避皇后安排亲事,自请随淑妃入寺为早早仙逝的小姑母祈福的柳家女。 也是沈祁的表妹。 徐清一时拿不准柳闻依前来与自己打招呼的动机,只微微笑道:“曾闻柳姑娘随淑妃久居大慈恩寺,身带佛性,宛若神女,颜如赪玉盘,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柳闻依笑笑,“徐四姑娘谬赞,闻依亦听闻江南双姝绝代无双的美名,前几日见了徐二姑娘便觉得这话一点不错,今日见了徐四姑娘,竟觉得这话还说差了些。” 徐家自开国后便举家迁至江南,后代偏居一隅,低调行事。 这“绝代无双”的美名,徐清倒还真不知是哪儿传出来的。 故而徐清听了也只笑笑。 恰巧此时徐妗缓过了神,从身后的马车里掀帘而出,打破了这方已渐渐安静下来的氛围。 今早时,徐妗便觉得身子有些不适,适才便在马车里头歇一会儿。 徐清一见徐妗撩开了帘立刻回身迎了上去。 “阿姐,可好些了?” 徐妗摆摆手,“无碍。” 待站定后,一抬首便瞧见站在不远处的柳闻依。 “柳姑娘。” 二人见礼,柳闻依从袖口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 第26章 “看徐二姑娘身子不适,此药安神静气,或许有帮助。” 徐妗抬手接过,微微苍白的脸上扬起一抹浅笑,“多谢柳姑娘。” 柳闻依不再多说,又欠身福了一礼,转身往宫门走去。 徐家姐妹的目光落在徐妗手中的小瓷瓶上,各自思索,一时间二人都没动作。 直到旁边来接她们的公公出声提醒,“二位姑娘,随咱家一道进去吧?” 二人回神,徐妗将瓷瓶收回袖中。 “有劳公公。” 此次宫宴乃是为庆贺圣上生辰,礼部按圣上的意思请了诸多官员。 长长的宫道上,不时有人向徐家姐妹身旁的公公见礼。 徐清与徐妗对视一眼,随后徐清唤了声“公公”,在那宦官看来时,抿出一个不太好意思的笑来。 “我与阿姐是第一次来参加宫宴,且这还是圣上的寿宴,今日阿姐又有些不适,劳烦公公替我二人讲解一二,省得我二人晚些冲撞了贵人。” 那公公闻言笑得不见眼,“姑娘不必担心,今儿啊,来的都是正三品以上的大人,姑娘见了礼便好。待日后二位同静王怀王成了婚,这些大人还得向您二位见礼呢。” 说完,忽的又想起什么,一只手敲了敲自个儿脑门,“瞧咱家这记性,今儿来的还有齐阳王,那可是个脾气不好的主儿,二位要是见着了这位,能躲就躲吧。” “为何?”徐清面露好奇,“脾气不好应也不会随意刁难人吧?” 那公公瞧了瞧四周,随后弯腰凑近了些,低声道:“那齐阳王啊,自打文德十三年在林温两家战败后力挽狂澜,击退西陵后得了盛宠,封了藩王后,丢了个女儿,此后啊性情大变,谁也不知道遇上他会被找个什么茬。” “这样……”徐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笑着往那公公的手中塞了包碎银,“多谢公公。” 那公公也不客气,笑眯了眼收下了那荷包。 公公带着二人到了宴厅处便离开。 因着不久后便是秋猎,每年的万寿宴便都不曾大肆操办。此时宴席未开,各官三三两两聚在一处笑谈。 不远处,沈祁和沈瑜站在一块儿,旁边还站了个满脸喜气的宋阳。 徐清正打算收回目光,带徐妗找个角落再歇会儿,就瞧见沈祁望她们这看了过来。 这下徐清不知还该不该收回视线了,两人隔着人群对望了一瞬。 下一刻沈祁微挑了下眉,像是在询问怎么了。 徐清没回应他,见他先有了反应后自然收回目光,转头扶着徐妗往角落走去。 那头的沈祁见了,抬手往沈瑜肩膀上一拍,在后者莫名看过来时下巴向徐家姐妹的方向一扬。 沈瑜望去,正瞧见徐清扶着面容苍白的徐妗坐下。 不再多言,沈瑜走了过去。 视线里,沈瑜在姐妹二人面前低声说了几句,徐清偏头看了眼姐姐,在接收到姐姐的眼神后,这才站起身。 而这边的宋阳见刚还谈的好好的沈瑜突然一言不发,面色严肃地提步离开,有些不明。 “他干嘛去?” “和你一样。” 话毕,不等宋阳再反应,沈祁抬步追着徐清的步子走出宴厅。 “和我一样?”宋阳不得其解地抹了抹自个脑袋,又看了看沈祁离去的背影,皱着眉摇了摇头。 下一瞬又眉头舒展,重新露出喜意的笑,“不管他们了,去找我自个儿的媳妇咯。” 徐清这几日进宫的次数不算少,对宫中的路线有些大致的印象。 走过几条小路,徐清停在御花园的小道上。 方才栖枝带回来的消息,就是沈硕在这处附近。 上回徐清未赴他的邀约,今日他必定会来找她。 果不其然,徐清往深里走了几步,就听见一道压着不爽快的声音从阴影处传来。 “徐四姑娘真是让本王好请。” 徐清勾了勾唇,转身看向从阴暗处里走出来的沈硕。 面对面色不虞的沈硕,徐清笑意盈盈地福了一礼,“见过殿下。” 沈硕现下并不想顾及这些虚礼了。 自打赐婚的圣旨下来,他向徐清抛出橄榄枝至少三回了,可徐清却一次也没给回应。 想到这,一连折了两个助力的沈硕胸腔中的怒火不断上涌。 “本王想,本王给徐姑娘展现出了绝对的诚意吧?还是说徐四姑娘有别的想要的?” 徐清直起身,面上的笑意微敛。 “殿下说的诚意便是那个锦盒吗?” 进京前,在郊外那个客栈,黑衣人送来的木盒。 里头放着一枚刻着“林”字的玉佩。 “徐四姑娘不会认不出那是谁的东西吧?” 徐清当然认得出来,那是她表舅父林青且的东西。 “自然认得出。” 她说着目露哀伤,“可故人已逝,殿下将这枚玉佩给臣女,是为让臣女睹物思人吗?” “当然不是。”沈硕向徐清走近几步,“林将军死在战场上,却背上通敌的罪名,徐四姑娘难道不想为你舅父翻案吗?” 徐清还带着哀意的眸子睁大,仿佛被惊到,“殿下可是知道些什么?” 沈硕似是十分满意徐清的反应,满是阴郁的脸上终于露出笑来。 “徐四姑娘想知道更多的话,可就拿些东西来换了。” 远处宴厅传来热闹的喧声,而这一片暗处却两厢静默。 不知过了多久,徐清才又有了动作。 她微微低身,垂首又行一礼,“若殿下能助臣女替林家翻案,殿下要臣女做什么,臣女万死莫辞。” 看着沈硕的身影消失在小道,徐清这才往园中的浮碧亭走去。 “殿下还不出来吗?” 话刚落,徐清便觉一道劲风从侧边袭来。 第21章 徐清身子后仰,脚下迅速后撤两步,躲开了沈祁的招式。 沈祁见她躲开了,也不追着出招。 二人站在浮碧亭里,周遭昏暗的烛火微微照亮两人的身影。 沈祁的脸隐在暗处,声音辨不出情绪,“徐四姑娘不给本王一个解释吗?” 嘴角牵起一抹笑,徐清向沈祁走近两步,微微歪了歪头,似是不解:“殿下想要什么解释?” “解释我为何答应了成王?” “还是解释,我想做的事情?” 沈祁垂眸,望进徐清带着戏谑的眼底,没说话。 “殿下应当知道,盟友间最重要的是价值,和信任。” “谁能给我想要的,且能给得更多,谁信任我,我就是谁的盟友。” 徐清笑着道,清凌凌的眸子也望着沈祁黑沉的眼,一点也不怵。 “你想要什么?”沈祁淡声问。 “我与阿姐倾举家之力,助王爷成就大业,事成之后,烦请二位王爷写一封和离书,好让我与阿姐回江南。” 沈祁很爽快地应下:“事成之后,我与你写和离书,但你阿姐那份,就不是本王能决定的了。” 许是见徐清蹙起了眉,沈祁又补充道:“我四皇兄心悦你阿姐,届时愿不愿意放人,得看他自个儿。” 徐清有些讶异:“他还真喜欢我阿姐?” 见她这样,沈祁也惊讶:“在江南那会儿你不是看出来了?” “我猜的。”徐清有些不解,“怀王殿下为何心悦我阿姐?他们此前可曾见过?” “这就得让他来回答你了。”沈祁耸了耸肩,一副我也不知道的样子,“徐四姑娘就这一个要求?” “还有,”敛起方才的讶异,徐清正色,“帮我一起替林家翻案。” “殿下方才也听见了,若能替我帮林家翻案,要我做什么,万死莫辞。” 这是她方才对沈硕说的话,同样也说与沈祁。 闻言,沈祁沉默下来,不再像前一个要求时那般干脆。 片刻后,沈祁提醒她:“三皇兄向你抛橄榄枝,是因为他觉得我的威胁更大。” 言下之意,沈硕只是想将徐清当作安插在沈祁身边的棋子,并不一定真的会帮她翻案。 “而我即将嫁给你,他觉得我作为枕边人应当能知道不少。”徐清补上他的话,脸上挂着了然冷静的淡笑。 “所以,殿下还希望我解释什么呢?” 又回到沈祁最初问的那个问题。 徐清转身,走出浮碧亭,语调平静:“我与殿下本就是一条船上的盟友了。” 闻言,沈祁放松了身子,倚在亭柱上,双手环于胸前,目视着徐清缓缓离开的背影。 待徐清的身影即将没入黑夜时,沈祁才微微扬声:“徐四姑娘想要的,本王会帮。” 沉稳的男声随着微凉的夜风飘进徐清的耳朵,她脚步不停,唇角的笑意加深。 刚走到宴厅外,就见不远处栖枝小跑着回来。 后头还有一个一身锦服的高大男子一路跟着,还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什么。 第27章 徐清蹙起眉,快步走过去,在那男子的手伸向栖枝时截住。 “嗷!”那男子措不及防地嚎叫出声,面色因手腕上的疼痛都有些狰狞。 “疼疼疼!松手啊!” 徐清用力甩开,那男子被这道力带的连退几步。 这动静引来了其他人的注意。 好在下一瞬,一道尖细的嗓音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又引走。 “陛下,皇后娘娘到——” 徐清牵过栖枝,准备跪下行李,就看见那男子身后走来的一个与他容貌相似的男人。 那男人的目光越过徐清落在栖枝身上。 远远的,看不清男人眼底的情绪。 徐清皱了皱眉,侧身挡住身旁的栖枝。 下一刻,众人齐齐跪下行礼,高声:“参见陛下,皇后娘娘。”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罢。” 圣上坐在高位,众臣各自入座。 公公开始按品阶宣读众臣献赠的贺寿礼。 第一个宣读的就是齐阳王的贺礼。 但站出来贺词的却是方才遥遥看来的男人和方才跟着栖枝的男子。 徐清看着站在大殿中央的男人,心中的不安升腾。 “臣齐予安,携弟 齐行安,替家父前来贺陛下圣体康泰,万寿无疆。” 上首的皇帝面上带笑,出口的话仿若只是在拉家常,语调却沉沉:“齐卿为何没来?可是身子不适?” “回陛下,家父确是身子不适,无法前来。”齐予安弯腰垂首,“家父自十年前小妹不幸走失后便常常深夜垂泪,如今思念已成疾,需每日卧榻食药。” “竟这般严重?”皇帝面上微讶,转瞬又吩咐下去,“朕派人此番与你一同回去,将齐卿接进京城来,让太医院替他诊治。” “多谢陛下美意,只是家父如今的身子已不能支撑他走远路。” 话至此一顿,齐予安腰又往下弯了弯,“但臣此番入京,已有了小妹的消息,相信只要小妹归家,解了家父的思念之苦,自然病退。” “噢?”皇帝眯了眯眼,“可是知道人如今在哪了?可在京城?” “回陛下,确在京城,只是……” 上首的帝王大手一挥,身子稍稍前倾,“只是什么?说来与朕听听,可是那家人不愿让你们兄妹相认?朕可替你们做主。” 低着腰的齐予安这时微偏过头,向徐清看过去。 一时间,大殿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往那个方向而去。 四目相接,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徐清垂下头,眼中闪过杀意。 帝王低沉的笑声打破了沉默,“齐卿作何看着徐四丫头?” 齐予安收回视线,“回陛下,臣并不是在看徐四姑娘,是在看徐四姑娘身边臣的小妹。” 说着,齐予安和齐行安双双跪地,“臣恳请陛下做主,允臣认臣妹归家,臣实在不忍在看本可以在家父和臣身边无忧长大的小妹,在她人身边有为奴为婢。” “陛下!”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徐清膝盖转了个方向,朝着上首的帝王稽首,“栖枝自小在徐家长大,与我和阿姐情同姐妹,更是与我大哥两情相悦,不日将完婚,如今世子第一次见面便说栖枝是齐家女,且并无实据,空口无凭,世子是何居心?” 话毕,徐清偏头怒视齐予安。 “徐四!”一声斥责从上首传来,“你可知你在同谁说话?你的意思是齐家想抢你身边的婢女不成?” “陛下赎罪。”额头重新磕回地面,徐清嗓音不大却认真,“栖枝不是婢女,臣女知晓齐阳王是骁勇善战,勇冠三军的铮铮英雄人物,若栖枝真是齐家女,臣女自然为她高兴,但齐世子并无信物可证实,臣女不能只因世子一句话便将栖枝交给他。” “如此,臣女也无法向大哥交代。” 皇帝沉吟片刻,目光重新落回到齐予安身上。 “齐卿可能证明?” “回陛下,臣妹幼时走失,如今十二年过去,已是碧玉年华,臣……” “如今是碧玉年华的女子,天下多的是,世子凭什么……” 徐清出声打断了齐予安,转瞬又被齐行安截断了话头。 “臣妹左手手腕上,有一道陈年旧疤。” “那是臣幼时带小妹下溪捕鱼,耍玩间摔倒,被溪中棱石划伤所致,伤口极深,愈合后便留下了这道疤。” 闻言,众人的目光聚在栖枝身上。 徐清偏头,看向栖枝,目露忧虑。 后者轻扬唇角,微微摇了摇头,随后在众人的视线中,将左衣袖拉起些,恰好露出齐行安口中的那道疤。 “一道疤罢了,天下……” 默了默,徐清仍旧想说些什么,那头齐予安接下来的话彻底让她噤了声。 “还有小妹脖子上有块玉,上头刻了个‘韫’字。” “臣就是看到这个,才确认她就是小妹。” 这次栖枝没有动,但脖颈上那条红绳似乎也能证实齐予安的话。 “徐四,”皇帝沉声唤徐清,“你道你与这丫头自小一同长大,应当知晓这块玉,你可还有话说?” 徐清唇张了张,却吐不出字来。 兰家众人和徐妗皆递来担忧的的目光,徐妗更是有了起身想站出来的动作,但被徐清的一个眼神制止。 这时席里看戏许久的沈祁站出来,朝着皇帝拱手行礼。 “父王,儿臣有一言,既然齐世子已证明徐四身边这姑娘是齐家早年丢失的女儿,徐四也说自小二人情如姐妹,况且这姑娘与徐家大公子又两情相悦即将喜结连理,双方如此僵持不是办法,还会扰了父皇过寿的兴致,不若问问这姑娘的意思呢?” 皇帝闻言赞同地点点头,视线终于真正落到一直跪在徐清身后的栖枝身上。 “丫头,你怎么想?” 栖枝垂着头,似是在思索,须臾,她折腰,以额贴地,温声道:“民女幼年走失,幸得徐家给予温饱,才有今日。徐家待民女犹如亲女,民女只愿留在徐家,以报养育之恩。” 栖枝刚说完,齐行安便急急道,“若回齐家,齐家自会替你报了这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且还能以齐家女的身份风光嫁给那徐家大郎……” 身侧的齐予安侧头瞪了弟弟一眼,齐行安一瞬间便止住了话。 大殿内,众人的目光来来回回几番交涉,沈祁亦向徐清递了个眼神。 不过徐清不曾看他,自然也没回应他。 “父皇,”沈郗从席间起身,拱手,“今日乃父皇寿宴,齐世子与徐四姑娘不妨各退一步,就让这姑娘留在徐家,齐家人若随时相见她,徐家不得阻挠。齐世子可即刻去信告知齐阳王已找到丢失多年的小妹,想必齐阳王知晓后便能解了这思女之疾,不日病去便能进京来亲自见一见亲女。” “至于徐四姑娘说的亲事,便由他们自个儿决定,如何?” 皇帝垂眸暗忖几息,道了声“盛王所言甚好,那便如此罢。” 说罢,一挥手便止了这场争执。 公公继续念方才未念完的礼单,齐家兄弟起身躬腰又行一礼后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栖枝也起身跪坐回徐清身后侧。 氛围重新平静下来的大殿里,一道探究的视线落在徐清身上。 第22章 长长的礼单终于念完,公公一脸喜色的退下。 舞女们鱼贯而入,柳闻依换了一身烟紫色衣裙,不似宫门与徐清交谈时着的那件那般素,却也不夺人眼目。 她跪坐在玉琴之后,姿态端庄,眸色沉静。 “臣女久居大慈恩寺,身无长物,思来想去也就这琴艺尚且拿得出手,便奏一曲贺陛下福寿安康,寿与天齐。” “允!”圣人的眼底划过一丝怀念,“朕记得你的琴艺是同你姑母学的,朕是许久没听过了。” 这说的姑母,便是柳皇后柳青瓷了。 柳闻依嘴角牵起一抹笑,指尖起落拨动间,琴音泻出,如溪水潺潺。 兰愿宜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柳闻依身上时,悄悄从兰夫人身边挪到徐清身旁。 “清清姐姐……” 徐清闻声从思绪中抽身,偏头瞧见兰愿宜皱起的一张小脸,牵起唇角。 “怎的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兰愿宜又看向一直在徐清身旁垂着脑袋的栖枝,摇摇头没说话,只是挨着两人更近了些。 娘说了,清清姐姐和阿妗千里迢迢来到京城是身不由己,如今来了这人身地不熟的地儿,更要多加关照。 她怕方才那一遭让清清姐姐害怕,便自觉过来陪陪徐清。 想起方才,她抬眼看向对面席座,恰望见齐行安正遥遥盯着这儿。 本就浑圆的眼睛凶狠一瞪,她又挪了挪身子,微微挡住了栖枝的身影。 正看着小妹的齐行安措不及防地被挡住视线,有些莫名,一转眼便见那挡了他的姑娘还怒气冲冲地望着他。 第28章 齐行安拧了眉,二人同时移开目光。 而殿中央,最后一个音落下,柳闻依缓缓收回手,欠身一礼,温声道:“臣女琴艺不如姑母,献丑了。” “也很不错了。” 不待皇帝开口,身旁的丁枣儿已自然地接上了话头,夸赞了一句,续道:“本宫许久不见闻依,如今竟长成了这般标志的模样。” “陛下,闻依早已及笄,如今都过了碧玉年华,也该婚配了吧?” 说着眉目一转,笑意盈盈地看向席座间坐在沈郗旁桌的俊朗男子。 “臣妾瞧着钟家大公子便不错,适龄儿郎,仪表堂堂,与闻依实在般配。” 钟珣奕乍一被点了名,忙起身作辑,“臣……” “陛下!”一直未曾出声的淑妃忽的扬声唤了声,直 接截断了钟珣奕的话头,而后嗓音柔顺下来,“闻依随臣妾久居大慈恩寺,早已远离京城之事许久,此时讨论婚事,怕是为时尚早。” “淑妃说的有理,闻依的亲事不急。”皇帝在丁枣儿愈加难看的面色中点了点头,而后话锋一转,沉声:“不过闻依如今确实不小了,此后便搬回京城来,让淑妃为你择一良婿。” 随后又看向柳青烟,面色和语气都柔和下来,“淑妃也不必再去大慈恩寺了,回了宫也好操持老四老五的婚事。” 淑妃淡淡笑了一下,眼帘微垂,“臣妾早已在大慈恩寺住惯了,不日日诵经为阿瓷祈福,臣妾心难安。” 皇帝默了默,“那便依你。” 一垂首,见钟珣奕还维持着躬身的姿势,皇帝摆了摆手,“钟卿入座罢。” 钟珣奕闻言,不着痕迹地吐出一口气,朗声:“谢陛下。” 柳闻依也默不作声地福身一礼后退了下去。 宴厅里歌舞不歇,丁枣儿坐在帝王身旁,脸上硬扯出的笑扭曲难看。 徐清朝沈祁看去,果见他嗤笑一声。 不待她转移目光,便听见身旁的兰愿宜忽而疑惑地“咦”了声,“她怎么来了呢?” 徐清闻声侧首,“什么?” “就是那个,宋二身边那个。”兰愿宜从袖中伸出一根手指,藏在桌下给徐清指了个方向。 “忠文侯之女叶然,她爹不是因为缘尘楼那件事被陛下剥夺了封号,责罚在家思过不许上朝嘛,我以为她也得在家,没想到宋二还是带她来了。” 徐清往兰愿宜指的方向看去,就见一盘着妇人发髻的年轻女子面色恍惚颓靡,像是经历一场浩劫后不知如何自处的茫然。 再一瞧,她身旁的宋阳时不时侧头贴耳与其轻语,一幅关怀备至的模样,叶然面前的食盘也在宋阳的几番动作下盛得满当。 身旁的兰愿宜也看着这一幕,嘴里嘟囔,“这宋二果真如她们传的那般对叶然死心塌地,非她不可啊。” 徐清听了一耳朵,黑瞳微转,脑中有了些别的思绪。 酒过几巡,帝王放下酒樽,罢了手,道一声“乏了”便与一众妃嫔先离了席。 人头攒动中,徐清拉着栖枝走出了大殿。 没走出多远,便被不知打哪蹿出来的齐行安拦住。 他站在二人面前,目光凝着栖枝,语气有些小心翼翼地唤了声:“韫儿……” 徐清侧身,站在了栖枝前头,语气不善:“齐二公子方才可是没听见陛下的话?那不妨我再提醒齐二公子一下,陛下说了,栖枝算我徐家人。” 齐行安忆起方才大殿上的争执,语气也冷硬得不行: “陛下也说了,我们可以随时探望,徐家人不得阻拦,徐四姑娘是要违抗圣令吗?” 想到他与长兄差一点就能将小妹认回来了,却因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硬是咬着“亲如姐妹”“与大哥两情相悦”将小妹留在徐家,现下对上徐清他实在露不出好脸色。 况且谁知道徐家大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对他妹子好呢? 齐行安脑中这般想着,嘴上继续道:“还有,我家小妹名韫安,瞧瞧你们徐家给她起的什么名字?” 他在大殿上听着徐清唤自家小妹为栖枝时便觉得不快,如今便想好好说道几句。 栖枝栖枝,可是栖息在谁家枝头的意思? 齐行安想着,他家妹子既有家,便不需要栖在别家枝头,可怜得很。 可不等这二人继续互呛,一道平静的声音从徐清身后传来,“这是我自己起的。” 齐行安略有些嫌弃和恼怒的神色刹那间僵在面上。 栖枝从徐清身后走出来,伸手牵了下徐清的手,行安抚之意。 随后抬眸看向齐行安身后,往这走来的齐予安,“你们想与我聊什么?” 金秋已过,近来京城凉意渐重。 徐清念着回了兰府要写信与徐泽时,一阵夜风袭来,让她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思绪清晰些后,她又忽而想起这时正是枝头挂柿果的时节。 今岁怕是无法与徐珵许钰他们一道摘果子了。 这样的念头让她深深叹了口气。 只是这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叹完,另一口气霎时又提了起来。 今夜无月,没有宫人掌灯的宫墙小道里,一道清朗俊逸的身影迎面走来。 他立在离徐清偏远的位置,开口嗓音温润清冽:“徐四姑娘方才不应与齐世子起冲突的。” 徐清循声抬眼望去,是方才大殿上,被丁枣儿指着的钟珣奕。 栖枝刚被齐家那两兄弟带走,徐清正烦着这事儿,眼前这人却是一来便指点上她来了。 徐清睨着他,冷声:“钟公子先顾好自个儿吧,不必特意来教我如何做行事。” 钟珣奕静默几息,“徐四姑娘误会了,在下吃酒多了,出来赏月醒个神,恰遇见徐四姑娘便想来提个醒罢了。” 徐清顿觉好笑。 想来钟家女嫁作盛王妃,这钟家便是盛王那的人,钟珣奕此番来搭话,应也是怕齐家因栖枝而站队。 今日多事,徐清打从进了宫门便一路应付过沈硕沈祁,大殿之上又在天子眼下与齐家兄弟争执,如今又来个钟家人,她只觉烦不胜烦。 “钟公子有何需提醒我的?栖枝乃我徐家人,有人要抢我家人我自然是不允的,我们不似钟家,卖女求家族繁荣。” 这倒是徐清猜的,陛下让徐妗徐清和其他三位王妃帮衬着丁枣儿筹办万寿宴,虽说丁枣儿只紧着盛王妃一人,但其他四人也是走了个过场,徐清也瞧见了盛王妃淡然孝敬表象下的厌烦。 想来钟芸熙心中亦有她想,只是迫于家族利益不得不委身。 这一句出来,徐清想大抵是要直接与钟家撕破脸了。 只是钟珣奕并未如预想那般暴怒,而是沉默下来。 不远处有宫人经过,微弱的光透进来,映着中钟珣奕微微发红的脸和垂下的眼。 徐清见他默不作声,也不欲多留,如今她有圣上亲赐的婚约在身,若是被人瞧见她与一男子在这漆黑僻静的地儿相对而立,怕是要被问责。 她心中烦愁,敷衍福礼便想离开。 只她刚侧了个身子,便听见钟珣奕喑哑下去的声:“我亦不想,故而前来提醒姑娘,或许可利用齐家脱身,姑娘又何故戳人痛处。” 徐清迈出去的脚一顿,有些怔然。 她想起初夏时节,那份赐婚圣旨从京城千里迢迢来到江南,在徐府宣读时,二位兄长紧攥的拳。 徐清抿了抿唇,忽而回首,嘴角带笑,眉眼弯弯,眸底清凌凌如溪水荡涟漪。 她道:“钟公子怕是酒还未醒吧?” “今日可看见月亮了?” 钟珣奕抬眸,骤不及防地撞进一池清水中,一时无言。 徐清的背影彻底隐没在视线之外后,钟珣奕才仰首望天。 黑云随风移,不见星也不见月。 钟珣奕盯着这一片黑沉,神色微变,随即释然一笑。 第23章 万寿宴之后,一行人回到兰府。 屋子里,徐清与栖枝二人对坐于在圆桌前。 徐清:“栖枝,大殿之上我未曾问过你的意思,如今我想问一句,你若想回去,我自是不会阻拦。” “姑娘怎的如此说?我若想去齐家,今儿在大殿上便不会说想留在徐家了。” 栖枝抚上徐清落于膝头的手,“栖枝的命是姑娘救得,自然会一直在姑娘身边。” 徐清眉目柔和,心下安定些,叹了声,“李月时倒是说对了,这京城确实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没问栖枝后来她与齐家兄弟都聊了些什么,如往常一般送栖枝进屋后,她立于案前,毫尖点墨,提笔却迟迟难以落下。 屋外大风,金白桂花落在窗棂,一阵花香沁入室内。 思忖半刻,徐清落笔,字字斟酌地写了满满三页纸。 最后落下句“时令已到,枝头挂果,当事事如意,阿兄来时带些柿饼可好?” 收笔,徐清呼出一口气。 第29章 信在夜色中加急送往江南,徐清屋内的烛火彻夜未熄。 万寿宴过后,徐清像是清闲了下来,沈硕没再来找她,齐家兄弟留在了京城却也不曾来过兰府,除了宫里时不时来人给她和阿姐 量体裁衣,偶尔接她们进宫学礼外,并无他事。 这日天凉,徐清和徐妗在院子里煮茶,一起盘算着徐泽还有几日到京城来时,兰府的小厮带来一封拜帖。 是钟芸熙送来,邀请徐清前去盛王府同赏桂香的。 徐清接了拜帖,打发走小厮,盯着拜帖沉默。 京城的天多变,人也复杂。 那日万寿宴进宫走了一遭,徐清方知进京前,与阿姐廊下对弈时那句“若此路不通,便硬破条道出来”有多天真。 “阿姐,大哥或许明日就到,他当先去城郊看望外祖母,届时我去赴宴,或许不能同去迎他。” 徐妗轻咳一声,笑了笑,“我明日亦有约,不若就让栖枝去迎吧?” 徐清闻言微讶,一转眼瞧见徐妗眉梢微调,视线往栖枝身上瞟,心下了然。 于是就这么拍了板,二人各自赴会,栖枝去迎徐泽。 第二日一早,徐清换了身翠微色鱼戏莲叶纹长裙,梳洗好后,便与前日先入了京回来的歌槿一同拉着栖枝捣鼓。 最后二人是被耳根都烧红的栖枝推着出了门。 盛王府坐落在隆庆坊中,与兰府所在的永崇坊皆地处朱雀门街东。 穿过都会市,再打两个弯,马车停在了盛王府门外。 门外小厮瞧了眼马车外的挂牌,打了个辑后往府里小跑,片刻后便带了两个丫头一齐迎了出来。 “徐四姑娘随奴婢来,王妃在后院云华亭等姑娘。” “有劳。” 跟着丫鬟进了二门,跨上五级阶梯在抄手游廊下走了几步,远远便望见一袭缃叶色宫装的钟芸熙立在小拱桥上。 徐清方走近,便被钟芸熙挽了手。 她一双眼珠子在徐清面上来回扫视,言笑晏晏道:“不愧是江南来的娇娇娘,一进来便给这满园金秋色添了抹亮色,远远瞧着便觉得这院里都有了生机。” 不待徐清接话,她已拉着徐清下了小拱桥,续道:“第一眼我便觉得与你投缘,只是那时宫宴事多,到了近日才得了空,恰好是金桂时节,便邀你来一同赏桂,顺道品一品前些日子我自个儿弄的桂花茶。” 话落,几人正好走进云华亭,石桌上沸水煮茶,桂香四溢。 徐清摸不清钟芸熙突然邀约的意思,落了座依言端起茶杯浅抿了一口。 入口清香馥郁,确是好茶。 便在钟芸熙期待的目光中笑赞:“娘娘心灵手巧,这茶甘甜醇和,入口滋味极妙。” 钟芸熙听了笑得愈发愉悦,转头便吩咐身旁的丫鬟去备上一些,好让徐清晚些一同带回去。 刚吩咐完,便见那方抄手游廊下又走来一熟悉的身影。 钟芸熙喜道:“阿兄来了!” 徐清偏头瞧去时,钟珣奕正拾级而下,二人目光远远相撞,却是钟珣奕先怔了一下,似是不曾想到会在这处见到徐清。 钟芸熙起身迎上去,徐清见状放下茶杯,也随着起了身。 “阿兄今日怎的突然过来?” 钟珣奕站在亭外,抬手轻抚了下妹妹的鬓发,垂眸轻笑,“来瞧瞧你,今儿这么高兴?” 钟芸熙点头,含笑回首看向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徐清,“今儿邀了徐四姑娘来赏花,她夸我茶好喝,我自然高兴,阿兄要尝尝吗?” “我……” 钟珣奕刚出了个声,廊下又小跑来一丫鬟,凑到钟芸熙耳边,急急道:“娘娘,崔良媛喊着肚子不适,要请太医来。” 钟芸熙眸色冷然下来,淡声吩咐:“看住她,我稍后过去。” 待那丫鬟再次跑远后,她抬首看着钟珣奕担忧的面庞,无所谓地笑笑,而后转身朝徐清抱歉道:“原以为是个空闲日子,没曾想还是有意外,今日招待不周,对不住徐四姑娘。” “无妨。娘娘先忙,改日得了闲,可以一同去城郊,想来那儿的景色也是万分不错的。” 钟芸熙扯了抹笑,不似方才那般神采奕奕,“阿兄,你替我送送徐四姑娘。” 钟珣奕没再说什么,只对徐清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人一前一后走出盛王府。 后头的钟芸熙目送二人离开的背影消失在游廊转角后,木着张俏脸往内院去。 门外兰府的马车已候着,徐清福礼准备拜别,钟珣奕抢先开了口:“娘娘命我送徐姑娘,恰好顺路,一道吧。” 话至此,徐清也不好拒绝,只是钟府在崇仁坊,兰府在永崇坊,说是顺路也是徐清顺了他的一段路。 钟珣奕翻身上马,伴在徐清的马车旁。 “钟公子可是在忧心娘娘?” 徐清自那日万寿宴听钟珣奕那句“我亦不想”想起了远在江南的两位兄长后,便对这钟珣奕有了几分好印象,如今见他眉宇间的愁意太重,将剑眉都拧成了结,便忍不住开口。 钟珣奕闻声回了神,偏头看向徐清,抿了抿唇,思绪几番拉扯,没答话,却是道:“钟某有一问,想请徐姑娘解惑。” 徐清微微侧首,眸色明亮清澈,一如那夜她回首望来的目光。 “钟公子请说。” “万寿宴那夜,你为何说钟家,”钟珣奕顿了下,接下来几个字说的有些艰难,“卖女求荣……” 徐清有些诧异,脑中却已浮现那日情景。 万寿宴与秋猎时间近,为节省开支,皇帝下了旨令礼部每年的万寿宴不必大办,话虽如此,但皇后筹备时需要忙的流程却也是一个不能少。 丁枣儿看重钟芸熙,几乎把所有事由都交给了她,她和阿姐,还有另外两位王妃也就走了个过场,丁枣儿没让她们真的经手。 那日是她领命进宫,丁枣儿让她送份礼单去给钟芸熙,彼时钟芸熙正在查看万寿宴那日要准备的菜品。 徐清还记得那时她面上的疲惫和木然。 不等她拿着礼单上前行礼,就听见钟芸熙身旁的丫鬟心疼地劝钟芸熙歇一会儿。 钟芸熙没听,只淡淡道:“我若今日不做完,明日就得挨母后一通训。” “可这些做完了,皇后娘娘也不会赏您,明日还会有更多的活。”丫鬟心疼的抱怨,“真不知老爷和大公子怎么想的,非逼着姑娘嫁进盛王府,那盛王……” “住嘴。”钟芸熙轻斥,“说什么混账话?这儿可是在宫里头,不怕掉脑袋?” 那丫鬟有些委屈,轻吸了下鼻子,闷声道:“奴婢就是心疼娘娘,整日不是在宫里忙,就是在府里累,还落不着好,这日子真真是比黄连滋味还苦。” 这回钟芸熙没再斥她,只是垂眸轻叹,“他日若得脱身法,便是生吃黄连苦也是甜。” 马车微晃地穿过朱雀街东第四街的胜业坊,驶进崇仁坊。 钟珣奕自听完徐清的话后便一路沉默,徐清怕他心中忧愁更重,撩开点布帘,想说些什么安慰他,只是视线望出去,正瞧见沈祁与宋阳并肩从宋府走出来,宋阳身边还跟着个美妇人,正是宫宴那日还神色萎靡苍白的叶然。 今日再看,面色红润了许多,想来心中郁愁散去不少。 这般想着,那边正与宋阳说着话的沈祁忽然偏首望来,两厢目光相撞,徐清率先放下布帘。 马车转过这条巷子,驶出一段距离后,便瞧见了钟府的牌匾。 “钟府到了,钟公子再不必远送。” 徐清轻柔的嗓音唤回了钟珣奕的神思,他抬头一看,才恍然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就骑马跟着徐清的马车走了,他本想先送徐清回兰府,却不想先被徐清送回了钟家。 “钟公子也不必太过忧心,王妃娘娘很得皇后娘娘看重,想来只是事多压身,心中烦闷才会说出那般话,我那日之言也有些过了。 钟珣奕听出了徐清的慰抚之意,笑了笑,“该是钟某向徐姑娘赔罪才是,是钟某吃醉了酒先冒犯了徐姑娘,还望徐姑娘不要怪罪。” “那便扯平了。”徐清轻点了下脑袋,唇角噙笑,落了帘子。 马车往前继续行驶,钟珣奕驱马不自觉跟了两步,遥遥听见徐清那句“钟公子不必送了”才停下了步子。 徐清回到兰府时,徐妗和栖枝都还未归。 她进屋刚取下一支发簪,便听见屋后传来极轻的动静,有些熟悉。 她起身推开窗,果不其然见到沈祁一身长春色窄袖长衫,玄色绦带束着劲瘦的腰身,眼见徐清,便双臂环于胸前,一条长腿微 屈,整个人懒洋洋的靠在那棵桂树下。 一双看向徐清的眸子里盛了些探究,又有些幽怨。 徐清一手横在窗台上,一手撑在脸侧,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徐清微扬眉梢,弯唇一笑,“殿下很喜欢翻墙呢。” 第30章 第24章 四目相对,徐清微扬眉梢,弯唇一笑,“殿下很喜欢翻墙呢。” 第一次见面,就是沈祁潜入徐府,不想随便选了个僻静少人的院墙,却翻进了徐清的院子,末了还留了一缕发尾在那。 这是第二次了。 沈祁闻言立刻回呛:“徐四姑娘不也是?” 这说的就是当时一同调查缘尘楼时,徐清得知陛下在早朝上将案子交给沈郗时,夜入静王府的事了。 徐清点点头,也不否认,笑问:“所以今儿殿下来所为何事?” “你去盛王府了?” 徐清一幅清白模样,“嗯,盛王妃邀我摘花煮茶。” 话语间,清风拂过,几朵金桂落在沈祁发间和肩头。 他继续问:“你何时又与钟珣奕相熟了?” 徐清抬了抬下巴,依旧是那幅坦荡样,“殿下可别乱扣帽子,钟公子今日恰好前去盛王府看望盛王妃,碰巧遇上,便送了我一程罢了。” 沈祁不再作声,一双漆黑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徐清。 徐清端详着他的神色,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殿下一路跟着我,应当也瞧见我与钟公子并未逾矩。” 沈祁还是不应声,倒是突然走近,抬手伸向徐清的鬓边。 后者惊了一下,未来得及有躲避的动作,就瞧见沈祁的指尖捏了朵小小的金桂。 原来风也带着花栖在了她的青丝间。 “你大哥入京了?” 沈祁松了手,另起话头。 金桂落下,融进了满地的金黄中。 徐清瞥了眼他发间零落的金色,抿了抿唇,应声:“嗯,栖枝去城外迎他了。” “其实,”沈祁顿了顿,似乎在组织措辞,丝毫没注意到徐清的视线,“齐家是个很不错的助力,且当年林、温战败,是齐阳王即刻接手,反败为胜,或许他手上有些线索也未可知。” 话落,就见徐清冷下脸,“殿下何意?” 风不止,吹落枝头桂,扬起地上花,二人在这一片桂花雨中对视。 几息间,沈祁先败下阵来,他道:“万寿宴后齐予安已去信齐阳王,他不会让他女儿嫁给你大哥的,你打算怎么做?” “与殿下无关。”徐清面无表情地站直身子,抬手关了窗,“殿下也不必将算盘打在臣女身边人身上,请回吧。” 那日二人不欢而散,夜里见到徐泽,四人围桌而坐,彻夜长谈后,第二日拜会了兰氏夫妇后,傍晚时分,栖枝徐泽再启程回江南。 临行前,徐清又当着徐泽的面对栖枝郑重道:“你若不喜他,不必为了留在徐家委屈自己,你不想回那齐家,我定会为你另寻办法。” 徐泽在一旁面色难言,想阻止徐清,又不好出声,最后只能一脸紧张地看着栖枝。 幸而栖枝虽耳垂薄红,却也坚定,“我知晓的,不论如何,我与姑娘一直都是家人,我不会委屈自己的。” “好。” 徐清放下心来,一旁的徐泽也松出一口气,转而又看徐清要继续说道什么,赶忙拉过自家小妹,摆出兄长姿态语重心长叮嘱:“我们即刻启程,剩下京城这儿的事便交由你和阿妗了。” 官大一级便能压死人,何况是打了胜仗得了盛宠封了藩王的齐阳王,陛下既说了这亲事由两家自行决定,那便不能让他有拒绝的机会。 剩下的事,便是周旋齐家。 骏马在暮色里行出京城。 几人没有刻意掩饰动静,但齐家兄弟接到消息时,二人已行至半途,齐行安一腔愤怒闹着要进宫求陛下做主,却被齐予安拦了下来。 一封信笺辗转送到徐清书案上,像一颗石子落入湖中激起的最后一圈涟漪,终归于平静。 秋猎那日是个艳阳天,百官齐随,一路行至骊山,陛下射出第一箭后,马蹄声骤起,往林间掠去。 大梁虽对女子有诸多束缚,却是允许女子一同参加秋猎的。 徐清着了一身藏青色骑装,纵马行至林深处,忽而耳畔疾风起,她微微偏首,下一瞬立刻俯卧在马背上。 箭羽划开空气的尖啸声在徐清脑袋上呼啸而过,最后深深扎进前侧的树干里,可见力道之重。 她冷着脸回首,就见同样一脸凉意的齐行安手握长弓,弓弦仍在微微震动。 “来比一场如何?”齐行安驱马往前,朝着徐清微扬下巴,“看你是女子,让你三箭。” 妄自尊大,蛮横无理。 徐清瞧着他,心想这样的蠢货,难怪小时候会让自己妹妹受伤。 见徐清许久不答话,齐行安有些不耐地皱起眉,“徐四姑娘不敢吗?” 清脆的嗓音伴着马蹄声从身侧不远处传来,“我同你比!” 二人循声望去,是骑着马不知何时跟过来的兰愿宜。 “你?”齐行安语调微扬,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骑马都有些吃力的女子,“你可以?” “就是我。”兰愿宜说着挺了挺腰杆子,却因身下的马儿动了一下又猛地塌下腰,嘴上的气势却半分也不落,“你这个人,自己的妹妹不愿意认你们,就总来找我表姐麻烦,是不是男人啊?” “你!” 没有男人能接受被人指着鼻子骂不是男人,齐行安到底年少,三言两语便被激怒,“好!那就你和我比!” “看你也不是什么会用弓的样子,若你能捉三只野兔,便算你赢。” “行啊,你输了就给清清表姐道歉,从此不许再找她麻烦。”兰愿宜昂首,一幅已经赢下比赛的模样。 “成。”齐行安毫不在意地点头答应,“但若是你输了呢?” “那我便任你处置。” “那就以日落为界,届时营地相见,看看谁输谁赢!”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便放下赌约,待徐清想出声阻止时,二人已一同纵马离去,眨眼不见踪影。 徐清拧眉,忧心兰愿宜安危,扯了缰绳便想追上去,谁料这时歌槿从林间驱马飞奔而来。 “姑娘!不好了!” “小满去武比了!” 马蹄踏过,扬起黄尘,歌槿掉马回营地先和徐妗通气,徐清策马抄小道先行下了山。 两匹马驮着人向两个方向去,步调急切的二人都没注意到,在她们离开的地方,有人悠闲地拉着缰绳牵着马,抬手用弓拂开遮身的枝叶。 那人看着徐清疾驰而去的背影,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弓上的雕纹,口中喃喃重复:“武比。” 徐清躬身向前,一路策马飞驰,用了大半日赶到今岁武比的地界。 双瑶比她还早地接到了消息,已在这候她许久。 远远听见密集的“笃笃”声,双瑶便知她到了。 这一念头刚起,就看见一道身影自林间而出,转眼即将行至眼前,下一刻,徐清勒紧缰绳同时收腿,不待马停稳,便在马背上一个璇身,稳稳落了地。 “人呢?” 徐清胸膛止不住地起伏,不知是急的还是气的。 “阿清,你先别急。”双瑶上首拉住她的手腕,“武比如今已经开始,小满放了话会代表居源和参加,那我们便不能临了离开了。” “她那三脚猫功夫能打谁?随便一根暗针就能让她倒下。”徐清气急,语速飞快,脸都微微发红,“她这真是……” “你先别生气,小满这孩子是个懂事的,她这段时间不是出去四处转了嘛,许是遇见了什么事,突然就有了参加的念头,我们先解决眼前的事,再好好问问。” 双瑶说着,抬手抚了抚徐清 的背脊,慢慢安抚下她。 二人到时,林小满正准备上去,对面的人双瑶和徐清都认得,是年赋门现任门主的小儿子,年骁。 徐清走近时,还能听见林小满身旁的燕琼拧着眉劝“别去了,阁主知道了该生你气了。” “我话都放出去了,怎么能不上。”林小满拧了拧手腕,语气有这么满不在乎的意味,“放心好了,待我赢下这局,阿姐就不会生我的气了。” 听到这话,徐清刚平息了些的怒火又升腾起,她伸手一把揪住林小满的衣领,随即凑到她耳边冷声冷气地问她:“你拿什么赢?” 窒息感突如其来,林小满浑身打了个哆嗦,不等她反应过来再撒娇说些讨饶的话,上头的年骁已经不耐地出声催促。 “到底来不来啊?官家小姐果然是娇气又无知爱逞能,如今是做了缩头乌龟不敢来了? “诶!你……”林小满闻言刚想反驳,后领的那只手又猛地用力,截断了她不服气的话音。 她抵抗不住徐清的力道往后倒去,下一瞬就被双瑶搂住了腰,一路往后退带离,帷帽上的皂纱拂在面上,一阵痒意让她忍不住闭上眼。 而那头的徐清将林小满一把拉进双瑶怀中后,足尖轻点,身形一动,落在了年骁对面。 年骁上下打量着眼前头戴帷帽,一身劲玄色劲装的女子,语气不屑道,“官家小姐,容貌不能示人吗?” 第31章 “啰嗦。”徐清轻嗤。 年骁面色微变,抽出立在地上的大刀,“那便用实力来说话,诸位做个见证,今日可不算我欺负女子啊。” 周遭作壁上观的人群里传出笑声,唯有李月时等人目露担忧。 徐清微垂了眼,抽出腰间的折扇。 年骁见状微微挑眉,“你就打算用这把破扇子跟我比?” 徐清唇角勾起一抹笑,拇指一挑展开扇面,而后执扇的手抬起,手腕使力,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时,折扇飞出,一道残影擦着年骁的面颊而过,一个转弯又回到徐清手中。 “还比吗?” 年骁抬手摸了把脸,再放下时指尖几点猩红,面上隐隐作痛。 他扯了扯嘴角,不再多言,握起大刀冲向徐清。 徐清握扇立于原地不动半分,大刀迎面砍来,她举起手,扇锋对准刀锋,银光一路破开脆弱的纸,直直砍上扇柄的最顶端,发出刺啦的声响,下一瞬扇钉脱落,扇柄四散。 徐清顺着力道一跃,在空中一个璇身,躲开了刀光,随即手臂一展一捞,将散开的扇柄全部收拢于掌心,趁着年骁再次使力挥刀时手一扬,扇柄再次脱手飞出,连续打在他握刀的手腕上,和手臂的麻筋上。 年骁肉眼可见地脱力了一瞬,徐清抓住时机抬脚一踢,夺了大刀,年骁握着被连续重击的右腕,恶狠狠地盯着从他手中抢走大刀的徐清,喉间发出一声怒吼,两臂展开,手呈鹰爪,再次朝着徐清冲过去。 徐清握着大刀,手臂使力挽了个刀花,脚下动作飞快地带动身体一边躲避,一边使刀背次次精准打在年骁的胸口,肩膀,腰,和膝弯的位置。 一声重响,年骁跪在了地上,大刀横在脖颈处。 周遭窃窃笑声早在徐清夺了大刀后便消失,现下更是死寂一片。 徐清立在年骁面前,微微歪头,皂纱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她语调平静道:“用实力说话,你可服了?” 年骁一手撑地,一手扶膝,怔愣片刻后有些讶异地抬首看向徐清,“你是谁?” 话落,他试图起身抬首去揭徐清头上的帷帽,却被徐清一个用力又重重地重新跪下去。 他不服地挣了挣,却动弹不得,只能恨声恨气,“你究竟是谁?为何会我年家的刀法?” 是了,一把纸和木做的折扇怎么抵得过铁做的大刀。 真正让徐清赢了年骁的,是她利用折扇夺过大刀后,使得年家刀法。 徐清没有回答他,一扬手将大刀甩在一旁的地上,转身跳下比武台,同时扬声宣布:“居源和不再参与接下来的任何一场武比。” 看着徐清愈来愈近的身影,双瑶转而望向人群中年家的位置,恰看见年赋门门主盯着徐清背影的那道阴毒的视线。 第25章 “阿姐阿姐,我错了阿姐。”林小满一路都软着嗓子跟在徐清身后。 徐清寻了个僻静处,压着火低喝了一声,“跪下!” 三人都被这声惊了一下,林小满更是瞬间便膝盖一软,直挺挺跪在徐清身后。 另二人见状反应过来,燕琼立刻上前一步,皱眉单膝跪地,朝徐清拱手,“阁主,这不是阿吟的错,是那些人先挑衅,阿吟气不过才应下比试……” 话音未落,徐清已然转身,她躬身逼近燕琼,目光冷冽,“谁带你们去武比地界的?” 燕琼黑瞳微微一震,脑中闪过那人临走前的话,抿住唇没说话。 徐清见他默不作声,又把视线放在林小满身上。 “你说。” 林小满犹疑地瞥了眼燕琼,“是一个壮汉,他听闻我们是去游历增长见识,便说有一个地方定能助我们成长飞快,所以……” “所以你们便跟去了?”双瑶扶住徐清的胳膊,将她拉到身后,看着跪在地上的二人,“你们便不怕他是恶人?若是他武艺高强,将你们都掳走,取走你们性命呢?” “他不是恶人。”燕琼道。 林小满眼珠一转,有些诧异地瞥了眼燕琼,片刻后也点头,“周大哥只是给我们指了个路,并未与我们同行,应当不会将我们掳走……” 尾音渐弱,因瞧见徐清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她最后只得闭上嘴。 双瑶抓了重点,追问道:“周大哥?那人可是告诉你们他的名姓了?” “是。”林小满抢在燕琼前头回答,“他说,他名唤周惊山。” 这名字一出,徐清眼底闪过一道暗芒。 周遭忽起枝叶颤动的簌簌声,徐清双瑶身形同时动起来,双瑶朝着动静处跃去,徐清将地上还跪着没反应过来的二人一手一个拎起来,便往反方向跑去。 二人擦肩时,徐清留下一句:“别恋战,注意安全。”便带着林小满和燕琼消失在这块地界。 徐清将两个小的一同带回了骊山秋猎场时,暮色已布满天空,林间寂静非常,所有人都已在夜色降临前回到了营地,只有几人所经之处枝干不停晃动。 “小满!” 徐清轻喝,林小满抽剑回身,长剑与大刀相撞发出刺耳的声音。 一群蒙着半张脸的黑衣人追赶着三人,那头的林小满和燕琼都明显不敌,这头的徐清却被围起来完全抽不开身。 就在大刀即将挑开林小满手中的长剑时,几道尖啸声连续划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中攻击林小满和燕琼的黑衣人身上。 此时徐清趁着围攻她的那几个黑衣人有些紧张地往四周张望之际,一脚踹上了其中一人的背脊。 黑衣人们再次围住她,招招都为取她性命。 黑夜里传来马蹄疾踏,剩下几个黑衣人对视一眼,齐齐后退,足尖一点,消失在夜色里。 “姑娘,没事吧?” 歌槿下马,赶到徐清身边,有些忧心地上上下下打量她有没有受伤。 徐清摆了摆手,轻声道了一句“无事”,抬眼看向在歌槿身后策马悠悠踱步而来的沈祁。 那日徐清最后一句“若殿下只能靠他人才能夺得想要,那我就需要好好考虑一下与殿下的盟友关系了”几乎是指着沈祁说他自己无能,只能借力。沈祁负气离开,二人不欢而散后,他们许久未见,白日在宴上,二人都不曾有过一刻的眼神交流。 此刻四目相对,沈祁挑了挑眉梢,语调上扬,拖着尾音,“徐四姑娘这是惹上了什么人啊?怎的如此狼狈?” 徐清咬了咬牙,收回视线,转头看向林小满,此刻她已然知晓自己闯了祸,面上惶恐又不安。 她嗫嚅:“阿姐……” “待回了城,你便回舅公那儿去!”徐清怒气冲冲地说了一句,不再管她,目光又落在燕琼身上,“你,即日起跟在我身边作侍卫,哪也不许再去!” “歌槿,你先带着他们回去。”说罢,她不再看那两个话都不敢再多说的人。 歌槿瞥了眼徐清的脸色,应了声,带着惊惶的二人离开。 转瞬这块空地又只剩下徐清和沈祁二人。 沈祁翻身下马,牵着缰绳走到徐清跟前,脑袋歪了歪去看她的脸,徐清侧头避开,就是不看他。 他有些无奈道,“你这人气性真大,我左右不过提了一嘴齐家是可拉拢的,你就指着我的鼻子骂,最后你倒气上了,还不理人了。” “那是殿下非要凑上来的,我那日在殿上说的分明,就算齐家是个可拉拢的,我也不会委屈了栖枝,殿下何必又要再来多言。” 徐清经历今日一遭,胸腔内余火未消,语气中夹枪带棒的,呛人得很。 沈祁可算是发现了,他与徐清之间,除了在查缘尘楼那案子的时候外,从第一次见面起,他们但凡碰上,不是打就是吵,没有一次消停。 “真是冤家。”沈祁嘟囔了一句,就瞧见徐清瞪起了眼,又赶忙道,“算我多言了,你忘了便是,你我还是盟友。” 徐清不言,收了手中的短匕。 沈祁见状,又幽幽补充道:“方才我可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你身边的那两个。” “……” 徐清深吸了一口气,扯唇道:“殿下放心,臣女是个言而有信之人。” “那言而有信的徐四姑娘可以告诉本王,方才那个被你唤作‘小满’的女子,是谁吗?” 话落,氛围瞬间回到二人争锋拉扯时。 徐清偏头瞧了他一眼,实在没力气与他斗心眼子了,冷声道:“与殿下何干?” “我又多言了?”沈祁笑问,“看来徐姑娘是个言而有信之人,却不是可以推心置腹之人。” 本就不是。 徐清心中暗道,面上却不再应他,心里思索起周惊山的事。 前几日她还派人去查着周惊山的事,转眼这人就找上了她的人,还将两人弄去了武比。 今日这一遭还恰好遇上和年赋门的人比试,这下可是将麻烦引来了,居源和如今被年赋门盯上了,她一路被追至骊山,朝廷百官的阵仗,任谁也看得出这是秋猎,加上她先前本就为了杜绝麻烦放出的她是官家小姐的消息,接下来回京了怕是也不得安宁了。 第32章 这周惊山到底是何人? 沈祁久久未得到回话,一看徐清的目光虚虚地落在某处,便知晓她走神了。 抬手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突兀的声响将徐清的神思都拉了回来。 视线先聚焦到了面前修长的指节上,再一路顺着落在沈祁发觉被忽视得彻底后有些不满的脸上。 “殿下果然还是高扎发好看。” 她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惹得沈祁一愣,有些莫名地抓了下因方才歪头而落在肩头的发尾。 “殿下的发丝可还滋养了我屋外的树呢。” 脑中忽然闪过在凤鸾殿时徐清说的话。那是第一次交手,他也是扎了这样的高扎发,最后被削了发尾。 想到了这,他顿时觉得徐清是不想回答他的问题还顺带嘲讽他,语气硬邦邦的,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你什么意思?” 徐清见他面色不霁,也有些觉得莫名其妙。 她不过是见他这样扎发利落干净显得意气轩昂,随口夸赞一句,顺便转个话题,怎么他一副犹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炸毛的模样。 徐清不懂他怎的忽然生气,半晌找不着话。 这幅犹疑的样子落在沈祁眼中就是心虚不好意思明说,这下更生气了,用力一扯缰绳,转身就往营地的方向走去。 马儿也被他这突然的动静吓了一跳,鼻子里呼出两口重气,才踏着马蹄跟上。 徐清抿着唇站在原地。 沈祁走了两步也发觉了空气里只能听见他自个儿和马的脚步声。 他绷着脸转头,有些恶声恶气地冲徐清扬声,“徐四姑娘打算今晚在这过夜吗?” “……” 徐清暗叹一声,抬步追上,行至沈祁身边,打趣道:“殿下还说我气性大,我哪有殿下能生气,好端端的,自个儿气上了,殿下如今可是连夸奖都听不得了?” 沈祁扯了下唇,发出一声冷哼,“是不是夸赞你自己清楚。” 徐清凝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直把他脸上那不爽的神色盯得有些慌乱。 “做什么?” “殿下在想什么?我就是在夸殿下啊。” 视线相撞,徐清一脸认真,沈祁瞧着她,心下怀疑是不是真是自己想多了。 但又转念一想,徐清心眼子和他半斤八两,说个话绕一大圈,一堆言下之意,多想也实属正常。 “哦……”不过意识到徐清真是在夸他,竟然觉得莫名有些别扭,不知说什么好,只得木楞的应了一下。 徐清倒是松了口气,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就不会再抓着林小满身份的事追问了,她可还没做好与他倾心吐胆的准备。 只是沈祁并不是一个好忽悠的人,安静了不过半刻,便拧着眉侧头,沉声:“你是不是在……” “嘘!”话未说完,便见徐清竖了一根细长白皙的手指在不唇边,示意他安静。 寂静的夜色林间中,隐隐有说话声传来。徐清侧耳听了听,随后放轻了步子往声源处走去。 从粗大的树干后探出视线,便见到一男一女两道眼熟的身影相对而立。 “云思起?”身后侧传来沈祁刻意压低了的嗓音,徐清偏了下头,斜了他一眼,让他别出声。 那头的人确实是云思起,他面前的那位女子,沈祁不认得,徐清却是认得的。 是云幽阁的云韶。 如此看来,云思起便是李月时那时提到的,云幽阁执意入仕的少主了。 她屏息想细听,那头的二人已然结束。夜色模糊之下,徐清只能看见那蓝衣女子放了个什么东西在云思起手中,便转身离开了。 她黑亮的眸子一转,回头冲沈祁使了个让他待在原地别动的眼色,自个儿自然地走出树干后头。 云思起目送妹妹的身影隐没在黑暗里,一转身乍然瞧见徐清,面色一凝,又立刻缓和下来,温和地与徐清问候:“徐四姑娘怎的在这?” 徐清微微一笑,“白日里身子突然不适,没猎到什么,便想夜里出来瞧瞧,不想云大人竟也在这。” “下官方才吃酒吃得多了,寻个静地吹吹风醒神。”说罢,他躬身拱手,“下官也吹了许久,便先回去了。” 徐清福身回了一礼,不作多言,只是那双瞧着云思起的眼睛里带这些耐人寻味的情绪。 云思起仿若未觉,直了身子后便抬起脚,走出几步后顿了下来,微微侧首,有些意味深长:“夜里狩猎比之白日更加危险,徐四姑娘还是不要夜猎的好。” “多谢云大人提醒。” 云思起走后,沈祁才重新牵着马走出来。 二人并肩看着云思起远去的背影,沈祁有些艰难的出声问: “他,在这,与女子,私会?” 徐清闻言顺着想了一下,顿时惊得一激灵,她意味不明地抬眼,“云思起是你的人了?” 沈祁点了点头,有些疑惑。 徐清接着问:“你觉得他是会半夜出来与女子私会的人吗?” 这会沈祁沉思了一息,摇了摇头。 “那就是了,殿下要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徐清噙着笑说完,不再等他,率先往前走。 第26章 回到营地,徐清径直回了自个儿的帐子,此前歌槿回来便与徐妗通好了气,有人问 起就说她突然觉得身子不适,回了帐子里休息。 只是刚在帐子里没坐一会儿,就听见帐外传来兰愿宜和齐行安的声音。 “走快点!” “诶呦姑奶奶,你受着伤就非得跑这一趟,况且你表姐不是也身子不适嘛,我们这样不是也打扰她……诶诶诶你小心……” 徐清走出来,就看见兰愿宜一瘸一拐地被她的贴身婢女扶着,而齐行安在一旁隔着一段距离双手虚虚悬空呈一个搀扶的姿势,像是怕兰愿宜摔着好随时扶住她。 “诶你是不是想耍赖?”兰愿宜停了,斜眼觑着他,大有一种他要是敢说赖她就冲上去和他打一架的劲儿。 “你这说的什么话!小爷我答应了的事必然会做到,小爷是看你受伤了,觉得何必急在一时……” “我受伤还不是你害得!你……”话未说完,兰愿宜余光中看见徐清走了过来,立刻回身向徐清那踉跄了两步,吓得一旁的齐行安赶紧伸手来扶。 只是兰愿宜像是故意般躲开了他伸来的手,稳稳地扑进徐清的怀里,随后回头朝着他扬下巴,傲声傲气道:“快跟我阿姐道歉。” 齐行安见她稳了转眼去看徐清,正对上徐清抬眼看来,面色一瞬间僵硬又扭捏,嘴巴张张合合半晌挤不出一个字,急得兰愿宜扬声催他,“快啊!你哑巴啦?” 正安慰着自己开口呢,就被怼了一下,齐行安咬咬牙,眼一闭,中气十足地大声道:“此前因舍妹之事多有冒犯,还请徐姑娘莫要与我多计较!” “就要计较!”兰愿宜瞧他一副不服气的模样,瞪起了眼。 “那你想怎样?任君处置行了吧。”一张俊脸臭着,齐行安冲着她不耐地嚷嚷。 徐清轻叹一口气摇了摇头,这齐行安比她还大上一岁,怎的两人都跟个顽童似的。 她抬手拍了下兰愿宜的脑袋,制止了她还想和齐行安呛声的行为,视线往她脚上瞥了眼。 “怎么弄的?” 兰愿宜站直了些,有些不好意思,“争急了,马儿不听使唤,差点从马上跌下来,脚卡在马镫中,就扭到了。” “从马上跌下来?”徐清大惊,将她整个人扶起,上上下下的扫视一边,“可有哪儿受伤?” “放心吧阿姐,我没跌下来,”她拉下徐清的手,侧首看了眼脸还难看着的齐行安,声音低了些,“他拽了我一把,把马勒停了,我没受伤的。” “哼。”饶是她刻意低了声,一边的齐行安还是听见她的话,冷哼一声,轻嗤道:“兰姑娘还没道谢呢。” 兰愿宜不服气,松开徐清的手,借着身旁丫鬟的力转身,气冲冲的,“是因为跟你比试急了才差点摔下马的。” 齐行安比她更不服气,“是谁说要跟我比的?连马都不会骑还硬要比,得亏我动作快,不然摔了,我看整个太医院来了都救不回你!” “你……” “停!”徐清一手捂额,一手抬起横在如稚童般争执的二人中间。 被打断的二人恶狠狠地互瞪了一眼,同时扭开了脑袋。 徐清见他们都静了下来,抓了他们话里的重点,问兰愿宜:“他怎么救的你?” 后者面色一滞,目光躲闪,脑中却不受控地想起那双有力的臂膀穿过腰间,在她腹前用力拉扯缰绳的样子。 不用她说,徐清也能知道。 不坐到马背上,怎么拉的住缰绳勒住马。 她转身看着齐行安,嘴角挂上了抹浅笑,眼底却没半分笑意,语调严肃:“今日之事是愿宜顽劣了,多谢齐公子出手搭救,只是愿宜尚年幼,不大懂男女之防,还望齐公子莫将今日之事说与他人,最好是——” 第33章 “能烂在肚子里。” 齐行安听明白了徐清的意思,一时微怔,下意识看向站在徐清身后的兰愿宜,她垂着脑袋,看不清神色。 齐行安沉了脸,什么都没说,径直离去,背影似乎都藏着怒火。 徐清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挑了挑眉,看了眼仍低着头的兰愿宜,笑道:“我坏事了?” 兰愿宜微微红了脸,却还是说正经道:“没有,阿姐说得对。” “行了,我送你回去。”徐清抬手,扶住兰愿宜一侧的手臂,慢慢往她居住的帐子走。 兰愿宜的帐子离她的帐子不远,很快就到了,徐清扶着她进去安顿好,又嘱咐了几句,才起身返回。 这一块此刻还没什么人,官员家眷们都在前头吃酒聊白日的战绩。 徐清环顾了一圈,想来阿姐也还在前头,便打算去寻歌槿她们,先把周惊山的信息多知晓一些。 只是她方才回帐子并没有看见她们,想来是歌槿先带着她们俩去洗漱换衣去了。 揣上两瓶药,徐清准备直接去溪边寻人,刚拐开两个帐子,忽而看见沈祁站在帐子门外,面前站这个女子,那身影瞧着还有些熟悉。 那女子手里似乎端着什么东西,正往沈祁手中递。 徐清眯着眼仔细辨认了一番,确认了那就是宋阳的新婚妻子,也就是叶家女。 她认出后本不欲再看,只是这时那头的沈祁好似感觉到什么,视线直直就往徐清的方向看过来,看见徐清后眉头拧起,似是在斥责她偷看。 徐清瞧见,抬起的步子又收回,双手环在胸前,冲着沈祁挑起唇角,眉梢微挑,一副我就在这看了怎么着吧的无赖样。 沈祁见状,眉结微松,收回视线低首冲叶然说了什么,那叶然才收回手中的东西转身准备离开。 刚回身就见到身后不远处站着的徐清,面上一惊,步子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连带着她身后的沈祁也往后赶忙退了一步。 叶然没发觉沈祁的动作,只在回过神后匆忙向徐清福了一礼,抬步快速离开。 徐清见人走了也准备离开,却被沈祁拦住。 “徐四姑娘怎么偷看完云大人,又来偷看本王?”沈祁收回手,也双手抱胸笑眯眯地歪头,“还是说徐姑娘还有事找本王,特地来的?” “怎么云大人刚深夜会见女子,殿下也深夜面见女子啊?”徐清放下手交叠在小腹前,意味深长补充,“还是臣妻?” 沈祁笑意一收,沉默片刻,才皮笑肉不笑地把先前徐清说他的话送回去,“别给我瞎扣帽子啊。” 徐清撇了撇嘴,微扬眉梢,不置可否,掉了身子又抬步打算离开,沈祁见了刚想说什么,不远处纷杂的脚步声匆匆而来,隐约能听见丁枣儿柔媚的嗓音。 二人对视一眼,齐齐往后退,朝着声源处而去。 两侧宫人手举火把开道,浩浩荡荡一群人往营地后边的帐子里去。 徐清刚想跟上,就被身侧一道力拽住,一回头,是徐妗,她身侧站着沈瑜。 徐妗先上下扫视一眼,才问:“白日里怎的了?” 徐清拍了拍她的手,安抚,“我无事,是小满,现下都解决了,莫担心。”说着,视线往前头的大部队一瞥,“这是出何事了?” 徐妗也顺着落过去一眼,摇了摇头,“不知,宴中时有个宫人跑来在陛下耳旁说了几句,陛下怒斥了南安侯一句,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来了。” 沈祁看了眼他四哥,后者也摇摇头便是不知晓,只道:“好似与谢晟鸣有关。” 四人站在这,已落后许久,沈祁下巴一抬,“去瞧瞧。” 四人刚追上,帐门恰好揭开,葳蕤的烛火下,一地散落的衣物和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气味都昭示这里发生了什么。 为首的帝王和皇后都明显地愣了一下,盯着地上那条海棠色如意纹罗裙好半晌,随后黑眸微眯,冲身旁的公公递去一眼,公公会意,立刻将身后的人群请出去,唯留下神色难言的南安侯。 人散去后,丁枣儿身侧的宫女们拾起衣裙和长衫绕过屏风,好一会儿里头才走出个面色难看的俊俏公子,身上皱巴巴的藏青色长衫哪怕重新穿整齐,还是难掩凌乱。 “谢卿在做什么?”帝王坐在那,眸色中难掩探究和怒气。 方才前宴中,有宫人突然来报,道是看见谢晟鸣带着人回了帐子好似在密谋什么,他当场大怒,重重放下酒樽,冲着谢侯斥道“你教养的好儿子!”,谢侯一惊,赶忙跪在地上喊道,“陛下息怒,臣惶恐。” 随后一行人在前头宫人的带领下,来到这帐子前。帝王目光 落在帐旁悬挂的“柳”字上,停了一息,才让宫人掀开帐门。 却是没想到帐子里会是这番淫/乱的光景。 “臣……” 谢晟鸣听出了帝王的情绪,矮身跪在地上拱起手,拧着眉张嘴却说不出话。 谢侯眼色一转,最后转向跪在地上的儿子,怒斥道,“你这逆子!我……”他顿住,左右看去,像是在找什么,最后抄起桌上的茶杯就砸过去。 谢晟鸣没躲,咬牙受了下来,茶杯磕在额角一声闷响,杯中的茶水飞溅,湿了他的面颊和衣领,更显狼狈。 一旁的公公赶紧上前拦住,嘴里喊着“谢侯冷静啊”。而谢侯被拦着不能上前,只能颤着手指着谢晟鸣,不待谢侯再说什么,里头的柳闻依穿戴整齐被宫女扶着走出来。 她站定后拂开宫女的手,跪在谢晟鸣身旁,无视谢晟鸣脸上一闪而过的憎恶,眼眶含着泪冲坐在那的帝王和一旁怒气冲冲的谢侯虚弱道,“陛下,侯爷,是臣女吃多了酒犯下错事,与谢小侯爷无关,请陛下责罚。” 帝王闻言更是火气翻涌,大掌用力一拍,震的桌上的茶盏都悬空一瞬发出脆响,他抬起另一只手点着谢晟鸣,眉眼冰凉,“东西长在他身上,他若不想,你还能强迫他不成?” 这话一出,在场几人面上都闪过一丝尴尬,柳闻依眼角的泪要落不落的,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 躲在帐子后头暗中观察的四人这才反应过来这帐子里发生了什么。方才他们急赶过来时,宫人已将人都请回了,他们也就错过了满地杂乱的那幕。 徐清抿了抿唇,心绪一时复杂,下一刻察觉到身旁两人突然有了动作,姐妹俩忙伸手一人按住一个。 “陛下在里头,别冲动。”徐清压着沈祁掏匕首的手,眼睛往帐内瞥了眼,提醒道。 沈祁拧着眉,手上挣了挣,徐清使了力,二人在这较着劲呢,里头又传出了动静,吸引了几人的注意。 帐外倏然闯进一醉醺醺的男子,走进来的步子东倒西歪,眼神迷离,好似看不清其他人,直直地往跪在地上的柳闻依扑过去,嘴里还叫唤着“美人”,油腻至极。 柳闻依似是被吓着了,惊慌地往后一躲,撞进谢晟鸣的怀里,后者一愣,脸上还维持着不悦的神情,手却已经下意识地将人揽进怀里护住。 眼见那醉汉马上扑上来了,游神回体,他指尖一挑,将方才谢侯砸来落在脚边的茶杯勾起,朝那醉汉砸过去,正中鼻梁。 醉汉“哎呦”一声往后倒,滑稽非常。他一边吃痛一边爬起来,许是以为是柳闻依出手砸他,嘴里不干不净地嚷嚷起来,“你这娘们,老子亲自来找你是你的福分,天天在那山里头待着,谁知道你还干不干净,乖乖从了爷,爷还能许你个名分……” “钟皓!”站在皇帝身侧的丁枣儿尖声喝止他。 被大喝了一声的钟皓循声望过去,见是丁枣儿,有些迷茫地晃了晃脑袋,“娘娘?您怎的在这?莫不是怕我办事不力,要亲自盯着?” 说着,他手摇摇晃晃地举起,指向瑟缩在谢晟鸣怀中的柳闻依,“您可放心,我定然会将那柳……” “钟皓!”帝王的一声厉喝终于止住了他的话。 公公碎步上前,手执拂尘往他面前扫了两把,“钟公子睁开眼睛,看看清楚了!这座上坐的是谁?” 钟皓一个激灵,往座上看去,正对上帝王沉怒的目光,顿时跪趴在地,浑身颤抖。 帝王侧头看了眼身旁神色心虚慌张的丁枣儿,沉声问:“钟皓,你到这来做什么?” 钟皓冷汗止不住地往下冒,闻言下意识地往丁枣儿那看去,却见丁枣儿目光躲闪,余光里看见帝王眯起了眼,顿时慌张地答:“臣…臣吃多了酒,走…走错了…帐子……” 帐外手还搭着的徐清和沈祁听了不由自主地向对方看去,随后又默契地移开眼。 酒可真是个好东西啊,今儿遇上的,都得说上一句吃多了酒,可见这是个好借口。 可惜借口只是借口,帝王可不信,“口中不仅污言秽语还谎话连篇,当朕是傻子吗?” 扬起的声调又让钟皓肥大的身躯忍不住颤抖,他趴在地上,冷汗和泪水混流,他再次向丁枣儿投去求助的目光,丁枣儿依旧不理他。 第34章 他一急,脱口就出,“娘娘救我啊娘娘,是您让我来……” “住口!”丁枣儿瞪大眼睛,没想到这蠢货不知道自己扛下来,反倒想把她供出来,“来人!把这狂徒拖出去!” 外头候着的宫人立刻进来,一手拽住一边,将钟皓往外拖。 而钟皓一边挣扎还一边想继续求丁枣儿救他,丁枣儿见他不止,又吩咐宫人:“堵住他的嘴!” 待帐内重新安静下来,丁枣儿转回身想吐出一口气,就见帝王正盯着她,一惊,连忙垂下头。 钟皓之后,众人视线重新放回跪在地上那二人身上。 柳闻依在钟皓被拖出去时便自觉从谢晟鸣怀中退出来,也没注意到后者脸上一闪而过的复杂。 脸上泪痕斑驳,时不时发出轻微的啜泣声,柳闻依一副像是被一连串的事吓得不轻的样子。 她的五官肖似柳青瓷,尤其是那双眼睛,眉目一转犹如盈盈秋水泛起涟漪,让人怜惜。 也正是这样,丁枣儿一直看她不喜,在她年少时便想让她给沈郗做妾,她自请随柳青烟入寺为柳青瓷祈福而躲过。 谁知若干年后,丁枣儿还想算计她。 而皇帝看着这张酷似发妻的小脸,心下微叹,看了眼跪在那沉默不语的谢晟鸣,转头对谢侯道,“事已至此,谢卿打算如何?” 谢侯被点,弯腰拱手,将腹中早就打好的说辞讲出,“此事是犬子的错,辱了柳姑娘的清誉,待回了京城,臣即刻登门,向柳大人提亲。” 皇帝点点头,面上看不出对这个解决之法满不满意,只是淡声道,“闻依是柳家这辈唯一的姑娘,柳卿可未必舍得。这样,朕做主,给你二人赐婚,免得又横生枝节。” 话到末了,视线意味深长地落在身侧的丁枣儿身上。 “闻依,你可有异议?” 柳闻依怯怯地偏首瞧了眼谢晟鸣,摇摇头,语调里还有哽咽,“若是谢小侯爷愿意,臣女无异议。” 这话出口,谢晟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谢侯已经急忙接上了话,“他愿意,就是委屈你了。”话落,又向谢晟鸣挤着眼使眼色。 谢晟鸣只好把话吞回去,俯首叩地,“多谢陛下。” 柳闻依这才也跟着福身,道:“多谢陛下。” 见事情已了,皇帝站起身,转身走出了帐子,宫人们有序跟上。 丁枣儿临踏出帐子时,忍不住回头恨恨地看向柳闻依。 而柳闻依虽垂着头,黑白分明的清透眼珠却向上看去,与丁枣儿气急败坏的脸撞上,唇角勾起了一个笑。 第27章 那夜帝后一同离开后,南安侯本打算带着谢晟鸣也回谢家帐子,只是刚行出柳家帐子,就迎面而来一道银光。 谢晟鸣往后一躲,短匕插入木梁之中。 他抬眼看过去,徐清正把拽着沈祁的手收回,一脸震惊又无语地捂住自己的袖口。 这杀千刀的,被她制着抽不了自己袖中的匕首,直接反手抽了她袖子里的。 她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浊气,转手拉住阿姐,脚步向后退,一起远离了这是非之地。 那头的谢侯在银光掠过时惊了一瞬,转眼看见沈祁和沈瑜后眸色冷下来,面上却挂了抹看似温和的笑。 他揣起手,语调微沉:“静王这是何意?” 沈祁嘴角扯了扯,笑里充满了讥讽,“名冠京城的谢小侯爷,原来是个登徒子,脸都不要了。” 谢晟鸣经历方才一遭,已然冷静不少,现下被骂了也不恼,只是用同样讽刺的语气笑着回道:“殿下与其在这贼喊捉贼,不如多与柳姑娘谈谈相鼠有皮的道理。”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都皱了眉。 谢家是最早被架空权力的功臣派,空有一个可以世 袭的侯位,却早已无实权。谢晟鸣自十四岁那年便因文采名冠于京,人人都以为他将重新扛起谢家门楣,他却迟迟不科考入仕。 倒是这么多年的名声积累,有不少想将女儿嫁给他的。 他是不愁娶,如今说这样的话,更是明言柳闻依算计了他才是真不要这脸皮。对于女子而言,这话着实有些过了。 徐清有些忧心地看向帐子,摇曳的烛火将柳闻依的身影投在帐门上,虚虚实实。 谢侯在沈祁沈瑜发难前先略带警告的出声喊了声谢晟鸣的名字。 后者笑而不再言语,不卑不亢地与沈祁对视。即使衣缕狼狈,也难掩身上那股风光霁月的气质。 沈祁瞧着他这幅样子牙痒得很,他不想卖谢侯面子,只想教训教训谢晟鸣,让他敛了这幅嘴脸。 只是不待他有动作,帐内先传出柳闻依柔和的声音,“表哥。” “夜深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徐妗抿唇与妹妹对视一眼,上前柔声用一句“夜色浓重,殿下可愿相伴一程?”率先带走了沈瑜。 沈祁却站在原地不愿动。 后头的徐清摇了摇头,叹出一口气,上前扯住沈祁的袖子,“今夜大家都乏了,便不再打扰,先告辞了。” 话毕,她用另一只手抽出沈祁袖中的匕首,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抵住了沈祁的手腕。 触及沈祁烦躁不悦的视线,她牵了嘴角安抚,“夜深了你没听见吗?柳姑娘也要歇息了。” 就这样连逼带哄地扯走了沈祁。 秋猎的第二日,徐清仍旧称病。 华盖下,徐清与柳闻依隔着段距离各自端坐。 徐清昨夜回去几乎整宿未眠,一日之内她奔波两地打了几架,回来同沈祁斗了几回心眼子,还突然知晓了许多事。 饶是身体再疲惫,也没有丝毫困意。 如今人坐在这,脑中还思索着事,直到面前一声轻响,茶水微晃,唤回了她的神思。 日幕下,面前的小几泛起一层白光,她垂眼看去,是她的匕首。 “这是你的吧。”柳闻依不知何时站在她面前,“插在帐外的木梁上,我瞧着不像表哥的,想来是表哥拿了你的。” 徐清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才笑着伸手将匕首收回来,“确实是我的,多谢柳姑娘。” “徐姑娘不必与我如此客气。”柳闻依落座在她对面,“往后都是一家人。” “况且,也该我向徐姑娘道声谢,昨夜若不是你带走了表哥,那动静又该将陛下叫回来了。” 徐清片刻间没接话,思绪几转,拿不准柳闻依这话的意思。 是真感谢,还是想顺着聊些别的。 她略一思索,“就像柳姑娘那时说的,夜深了,大家也疲乏得很,左右我在,带走他也好早平风波,让柳姑娘好生歇下。不过那时人已散,陛下大抵是不会再折回的。” “徐姑娘其实不必如此拐弯抹角与我交谈。”柳闻依听懂她的试探,面上笑容淡了许多,直言:“我知你与表哥做了盟友,所以——” “徐姑娘是押宝了吗?” 徐清嘴角下压,缓慢眨了下眼。 “一山容不得二虎,若五殿下登了大宝,四殿下该如何自处?静王可会放过他?届时徐二姑娘又该如何?” 此地无人,宫人都站在远处,没人能听见她二人的话。否则就柳闻依说得这些,都够她掉好几回脑袋了。 徐清拢袖,避而不答,转而轻笑道:“柳姑娘怎么连表兄都不叫了?” 柳闻依垂眼,自顾自的执起茶盏,“此次秋猎,百官齐随,我父位居左相之位,却未能前来,徐姑娘可知为何?” 徐清神色微变,柳闻依却没抬头,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反应,续道:“自十年前姑母过世,柳家在朝中的地位愈发微轻,如今更是徒有名而无实权。” “徐姑娘可知我为何自请入寺?”她又给徐清续上,“因为丁皇后想让我给盛王做妾,柳家保不住我,但柳皇后可以。” “我的脸极似姑母,所以我同陛下说,我想入寺为姑母祈福,陛下便允了我。” “那时我便想,陛下绝不似他人所说的那样毫不在意姑母。” 柳闻依放下茶盏,伴随一声轻响,她抬眸,语气莫名肯定,“所以我赌,最后荣登大宝的定然是五殿下。” 两双写满野心的润眸对上,徐清勾了勾唇角,“为何柳姑娘不压四殿下?淑妃亦是柳姑娘的姑母,她如今尚在人世,定会为子筹谋。” 柳闻依眸光微动,没应这话,转而道:“徐姑娘应当知晓,先皇在位时便已开始对世家出手,时至今日,世家根基动摇。” “叶家刘家为何那么快便被陛下处置了,甚至来不及做些什么以自保?因为他们内里早已没有什么权力了,他们依附皇子,企图拥护一个未来的新帝,以重振门楣,做只手遮天的权臣。” 说着,她微顿,似是不经意般提起:“而且,徐姑娘不觉得叶刘两家的结局,与十年前林温两家的结局格外相似吗?” “定罪的旨意即刻昭告天下,没有一丝一毫脱罪翻案的可能。” 第35章 徐清眸光冷冽,纤细白皙的指尖无意识轻抚着茶杯杯沿,她不答柳闻依抛来的试探,反问:“所以你算计谢小侯爷,找上了谢家,是为了保住柳家,重振柳家的光辉?” “是也不是。”柳闻依轻叹,“我不想我的姻亲变成政权博弈的筹码,但皇后娘娘总想拉我下水,我算计他,不过为了摆脱。谢家早已只剩空名,我嫁入谢家,陛下不会疑心。” “我虽对不住谢家,却也是身不由己。就像赐婚的圣旨送至百里外的江南,徐姑娘还是得千里迢迢来京。” 徐清轻笑,“柳姑娘不妨开门见山,究竟想与我说什么?” “万寿宴那日,御花园,浮碧亭,我也在。” 柳闻依凝目瞧着徐清,语调平静,却自带一股力量,“徐姑娘有破局的勇气,我亦有。” 徐清无言片刻,食指轻叩了叩桌面,而后粲然一笑,“不一样的,叶刘两家残害无辜,证据确凿,林温两家战死沙场,仅凭几页纸,不该急切定罪。” 柳闻依也笑,“瑜表兄坐不了那个位置。” 二人最后一来一回,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 徐清虽对柳闻依的话仍有疑惑,却也不再追问。试探博弈的氛围散去,二人都放松下来,徐清看着端起茶杯浅抿的柳闻依,扬了扬眉梢。 “柳姑娘在这与我谈这种事,不怕被有心之人听去?” “习武之人五感灵敏,若有人,徐姑娘应当比我更警觉。” 徐清垂了眼捷,笑着点了点头。下一刻,刚收回袖中不久的匕首直直飞出,随后一声闷响传来。 柳闻依一惊,端着茶杯的手一抖,茶水洒出,落湿了袖口。 她惊恐未定地循声看过去。不远处,一个叫不上名字的宫人瞪着眼睛倒在地上,而徐清那柄匕首正插着他的脖颈处。 歌槿不知道从哪蹿出来,默不作声地扛起那宫人尚有余温的身体走进林间处理。 柳闻依见状回首问徐清:“秋猎随行的宫人皆有登记在册,杀了他,该如何交代?” 徐清把玩着刀鞘,“不必担心,这宫人没在登记册上,是丁皇后自己私养替她做事的。” “你……”柳闻依有些难以置信,她知晓徐清有些本事,却不知她竟连这都知晓。 徐清看出了她的疑惑,淡声解释:“先前这人被派来跟着五殿下,恰巧见过他的脸。” 这说的便是去凤鸾殿那日。只能道丁枣儿养的人实在无用,轻而易举便叫她透过窗缝瞥见了丁枣儿派来的人的脸,正也是今日这人。 “徐姑娘果然是极好的盟友。”柳闻依感叹道。 正说着,忽闻一阵马蹄声渐近。 二人一同侧首,便见沈祁和谢晟鸣几乎同时 的翻身下马。 更巧的是,二人身上都显而易见地挂了彩。 远处的宫人听见动静,小跑着迎过来,见到二人身上的伤,又去了几人去唤随行太医。 徐柳二人对视一眼,先后起身走过去。 谢晟鸣一见柳闻依,眸色微顿,随后面不改色地移开视线,将手上的弓交给身旁的宫人,抬步率先往谢家帐子的方向走。 柳闻依浅笑着向沈祁福了一礼,给徐清递了个眼色,便转身从容地跟上谢晟鸣。 人走后,徐清轻呼一口气,微微歪首,眼睫上扬看着沈祁,后者若无其事般错开了目光。 徐清见他这副模样不由觉得好笑,她故意动了动身子,硬凑到沈祁眼前,“殿下如今几岁了?” 沈祁抿唇不言,绕过徐清想走,徐清却偏不让,挡在他跟前。 “谢家左右是个大世家,未必不能拉拢,殿下为出一口恶气与之交恶,可值当?” “徐清。”沈祁语气暗含警告。 徐清不怵,微扬眉梢,一脸‘你看你也受不了’的表情,“殿下可明白我的感受了?” “我发现你这人,”沈祁气急,向徐清逼近了一步,“真是呲牙必报,小心眼。” “是,殿下不小心眼,非追了人家打一架。”徐清回讽了一句,瞧见沈祁黑了的脸,不太走心地安抚,“殿下受伤了,先处理伤口吧?” 沈祁扬了扬下巴,眼角一挑,“你给我包扎。” 徐清坐会小几后面,手上缓慢缠着细布,嘴上还是忍不住多念了两句,“想必殿下也能看出到底谁算计了谁,别自己窝气找他人撒火了。” 说到底,是她方才与柳闻依那番交谈,让她多少与之共情,如今便担忧沈祁这番行径会让谢家更不喜柳闻依。 沈祁被念得止不住拧眉,刚想说些什么,一旁忽然插进一道嗓音。 “徐四姑娘。” 坐的极近的二人同时侧首,齐予安作了一辑,直起身后看向徐清,“齐某有事想与徐四姑娘相商,可否借一步说话?” 徐清润眸微转,轻点了下头。手上最后将细布打上结后站起身,刚迈出一步,手腕猝然被一只大掌握住。 她垂首,沈祁面无表情地抬了抬另一条胳膊。 “这还有伤没包扎完,跑什么?” 第28章 柳闻依看着谢晟鸣进了帐子,便止了步,站在外头看着宫人带着太医匆忙入帐。 好半晌,里面才传出谢晟鸣有些生硬的声音。 “站外面做什么?” 宫人掀开帐门,柳闻依抿了抿唇走进去。 里头谢晟鸣衣裳半敞,肩头一道尚在流血的刀痕。 柳闻依进来后只瞧了一眼便低下头,谢晟鸣见她那副样子,嗤笑一声,“柳姑娘不是见过了?躲什么?” 正写着药方的太医一抖,收了笔拱手,“小侯爷先让人用细布将伤口简单包扎一下,臣去替小侯爷抓药。” 一宫人上前接过了细布,准备替谢晟鸣包扎,却被他挥手屏退。 一时间屋里只剩他们二人。 他自己拿起细布开始缠绕伤口,侧垂着头,嘴里毫不客气的,“柳姑娘前来寻谢某可是还有事?” “你受伤了。”柳闻依简单解释自己跟来的原因。 她知晓沈祁是因她才伤了谢晟鸣,她跟来不过是心中愧疚,也想为昨夜的事向他赔罪。 谢晟鸣左右绕不上伤口,心中有些后悔屏退了宫人。若不是想柳闻依要说些什么让人听不得,他也不必让宫人都走。 想到这,他抬眼看向柳闻依,“我为何会受伤,柳姑娘最清楚了,不是吗?” 柳闻依缄默片刻,上前从他手中拿过细布,指节相撞,谢晟鸣下意识蜷了蜷指尖。 见他不动,柳闻依轻声提醒,“小侯爷抬手。” 细布从肩头向下,盖住伤口,顷刻间便被血染红,柳闻依见状忍不住蹙了蹙眉。 表兄下手太重了。 手上轻柔给细布最后打了个结,柳闻依才低声道,“表哥是为我才伤了小侯爷,我替表哥向小侯爷赔个不是,望小侯爷万莫放在心上。” 谢晟鸣见她收了手,偏头看了眼肩上缠好的伤口。柳闻依的话入耳时,他动作一顿,似笑非笑地抬头向柳闻依看去,“柳姑娘竟先替他人赔上不是了。” 面色微凝,柳闻依语气认真且诚恳,端坐的姿态无端让谢晟鸣有一种在与她谈判的错觉。 “我知此事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谢家。”“今日我许你一诺,日后若小侯爷有什么想要的,或需要我去做的,只要我有,我能做到,必不推辞。” 谢晟鸣冷哼一声,身子放松了些向后靠。 “至于累你姻亲之事,若小侯爷心上有人,我可出面与其解释我与小侯爷之间并未有过夫妻之实。”柳闻依话落,面色略有纠结地瞧着谢晟鸣,试探道,“小侯爷……可有心仪之人?” 谢晟鸣斜睨她一眼,有些不耐,“无。” 柳闻依闻言暗松一口气。 若谢晟鸣有心上人,她一杯药酒下去算计的就不止谢晟鸣一人了,这因果太重,柳闻依心觉自己承受不起。 “三年,我只要三年。”柳闻依续道,“三年后,小侯爷可随时予我一纸和离书,哪怕休妻亦可。” “那若是这三年间,我有了心悦之人呢?柳姑娘当如何?” 柳闻依止语不答。半晌,她平静从容地陈述,“三年,也是小侯爷重振谢家门楣,东山再起之期。” 面上微讽的笑意一滞,他冷嗤,“谢某还以为柳姑娘是迫不得已才找上某,不想原来柳姑娘一早便盯上某了。” “确也是迫不得已。小侯爷昨夜也听见了,钟皓闯我帐子是受皇后娘娘之命,娘娘也曾多次提及我的婚事。给小侯爷下药实乃无奈之举,只是谢家与柳家都是已被削权疲落了的世家,我们结合,陛下不会防备。” 谢晟鸣一双黑眸直直瞧着她,追问道:“既是如此两全其美,有利无弊之法,柳姑娘为何不先与谢某商议?届时三书六聘,不更体面?” 话刚落地,柳闻依似是苦笑又似自嘲般,“小侯爷怕是忘了曾说过此生绝不会娶我的话了。” 第36章 谢晟鸣确实不知晓自己竟曾说过这样的话。柳闻依十年前便自请入寺,在他的记忆中,过往十多年他们二人应是从未见过的。 可柳闻依记得,那是在她向皇上自请入寺祈福的前几日,那时姑母已辞世半载,丁枣儿封后,执掌凤印。那年她不过八九岁,丁枣儿见她第一眼,便想让她与沈郗做妾。 她父亲自姑母仙逝后便一蹶不振,仿若被诸多尘事压垮,一夕苍老。丁枣儿筹谋折辱她时,柳相卧病在床,护不住她。 就在柳闻依六神无主之时,企图向神明祷告以求心安时,她在大慈恩寺遇上了刚丧母不久的谢晟鸣。 许是母亲离世的打击过大,又或者是些其他的什么。她那时第一次见他,瞧着那张同她一般仍青涩稚嫩的脸庞,脑中想的便是若她有了婚约,丁枣儿便不能用姻亲来折辱她。 她那时尚年幼,又急于拜托当下的困境,便顾及不得谢晟鸣刚丧母之痛。 谢晟鸣拒绝了她,双眸有大哭后的红,他眸中燃着怒火,像是被柳闻依的结亲提议冒犯到,声音也因为这股愤怒而不自觉的扬高,“我的姻亲绝不会为了利益而联结!我绝不会娶你!” 说完便拂袖而去,徒留柳闻依一人站在原地。 山间的风吹过她的发梢和裙摆,叫她无端打了个颤。 她看着谢晟鸣远去的背影,心中一片绝望。 直到她游魂般在大慈恩寺里乱转,碰上了早在柳青瓷死后便以祈福之名来到大慈恩寺清修的柳青烟。 柳闻依一见她便怯怯唤了声“大姑母”。 柳青烟却没应,只是平静的瞧着她,又用同样平静的嗓音说了一句“与阿瓷真像啊。” 这句话给柳闻依新指了一条路,迷雾散去,拨云见日。 柳闻依在大慈恩寺多住了几天,回城后便立即进宫,在丁枣儿前头向皇上自请入寺伴柳青烟左右。 此后十年,她再未出寺半步。只是谢晟鸣那句话却像是刻在她脑中般,时而想起。 谢晟鸣想问,帐外带着太医开好的外敷药回来的宫人已候着,正轻声询问可否进来。 柳闻依也没他问的机会,起身后径直往外走。帐门撩起,她与端着药的 宫人错身。 这头的二人是已话毕。而徐清那头,场面却实在难言。 沈祁话落时,徐清随手点了个最近的宫人,让她帮沈祁包扎后便准备绕过小几。可手腕上的力却半分不松,扯着她连步子都迈不开。 沈祁呢,也就拽着她不说话。场面便这样凝固住。 赶巧了钟珣奕这时也刚策马回来,他本也是来找徐清。钟皓如今被皇上下令看押起来,他听闻些消息,知晓昨夜里徐清也在,便想来问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只是他下马走近后方感觉到这的氛围,一时踌躇。徐清却这时看了过来,她手上挣脱不得,只能眼神询问他何事。 他拱手作了一辑,迟疑道,“钟某有事想向徐姑娘讨教,不知……徐姑娘现下可得空?” 徐清闻言牵了牵嘴角,笑着回道,“正巧齐世子亦有事寻我,钟公子需等我片刻。” 她一面说着,一面手上暗自用力。 可沈祁那只手像是铁钳般,怎么也睁不开。 钟珣奕侧首看了眼齐予安,道了声“好”后,便先寻了个位置坐下等待起来。 齐予安也站在一旁,颇有耐心地看着徐清沈祁二人较劲。 “殿下松松力吧,待会刚包扎好的伤口又崩开了。”徐清实在无法了,只得问他,“这只手伤哪了?” 沈祁不答亦不动,徐清只好矮身解开他另一只手的护腕,掀起袖口。 只这一眼,她便真沉默了。 沈祁确实没骗她,这只手的小臂处有一道似箭头擦过留下的伤,只是这伤既不大也不深,伤口表面只有一层已干涸了的血。 这伤口于习武之人来说,莫说要上药包扎了,怕是都不曾会注意到它。 徐清没好气地放下他的袖子,嘲他,“殿下这伤口,怕是等我与齐世子商讨完事回来,便已经好全了。” 沈祁瞪眼,唇瓣张了张,徐清一个弯腰凑到他耳边截断他的话,“殿下不是说了,齐家是个可拉拢的?” “松手。” 手腕上的那道力终于松开,徐清又取了一条细布,到底帮他把伤口缠上了。 手上一边动作,徐清还是不放心地又叮嘱他,“晚点我另有事,恐日落后才归,殿下可莫要再去找谢小侯爷的麻烦,柳姑娘有自己的打算,殿下一再出手只会让她的处境更艰难。” 她说完,沈祁也不吭声,只垂眼抿着唇,伸手一把躲过徐清手中的细布,自己缠绕起来。 见他默不吭声,但到底听进去了,徐清这才起身和齐予安一同走到林间无人的僻静之路。 沈祁在她起身时就停下了绕缠细布的动作,直到徐清走到齐予安身旁时,他才有些迷茫地抬眼看向她的背影。 他本不是意气用事之人,自然也能看出是柳闻依出手主导了一场局反将了丁枣儿一军,谢晟鸣在这场局中确实无辜。谢家虽表面无权,但未必不可能藏拙以待来日。 这些他心中都自有计较,可就是徐清越与他分析利弊,叮嘱他别妄动,他就越想逆着她来。 真是魔怔了。 沈祁有些恍惚地撑着额头,闭上眼。吓得一旁的太医赶忙问他是否有其他不适。 他摆了摆手,也不再管那还未缠绕好打上结的细布。 第29章 栖枝徐泽行往江南半途时,齐阳王才收到小女儿找到了的消息。 他惊喜交加,恨不得立刻动身前往京城。 可他不能。 反反复复将齐予安寄来的书信看了三四遍,他思忖片刻,抬笔字字斟酌地写了一封饱含诚挚的信笺送往京城。 最后这封信笺辗转送至徐清书案,徐清却没有任何回复。 今日齐予安来找她,也是为了这事。 “齐世子想说什么?” 齐予安神色微顿,转过身,拱手在徐清面前深深弯下腰,语气诚恳认真,“先前在宫中,齐某因急于认回小妹出言冒犯,在此向徐姑娘赔罪。” 徐清没说话,心中也不想承他这份赔罪。 那日齐予安在大殿里公然说出栖枝是齐家自小走失的幼女时,就是想以皇权胁迫她放弃栖枝。 陛下不会让即将有两位天家媳的徐家与手握军权的齐家走近,自然会切断栖枝这个中间线。 若陛下听了齐予安的话强硬让栖枝认祖归宗,从此徐家与齐家便是结下梁子了。 故而齐予安敢公然在帝王的寿宴上求陛下替他们做主。只是没想到沈祁和沈郗都站出来提了个折中的法子,暗中玄机种种,陛下顺坡而下便一锤定音。但沈郗提出的法子看似折中,实则也是让两家结了仇。 而徐清毫不掩饰地送栖枝同徐泽一道回江南徐家成婚,定会惹怒齐家。这正也是陛下想要的。 但齐阳王的那封信笺里,表达却不是怒火。他陈述了他对徐家抚养女儿十几年的感激,作为栖枝亲父,他亦同意与徐家结亲,并承诺徐家日后若有需要,尽可向他提。 齐阳王的让步出乎徐清的预料,她本以为要与之周旋许久,也做好了周旋的准备。但最后徐清没有回信,只因这封信笺背后的意思,是徐家愿意放栖枝认祖归宗。 从此栖枝仍是徐家人,却是为齐家女,徐家妇。 栖枝不想认,徐清不会违背她的想法。 她冷瞧着深弯着腰的齐予安,“齐世子不必如此,若你想作为兄长送栖枝出嫁,今日出发,日夜兼程,大抵能在他们大婚那日赶到。” “只是栖枝是否愿意齐家人去,就不得而知了。” 齐予安缄默,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半晌才低声道,“徐姑娘先前并未与我们说婚期。” “这是栖枝的意思。” 一招将军,齐予安没了话。 他想起当年小妹走失前,齐家发生的事。这些年来,他一直想,是不是因那件事,小妹才会不顾一切地跑走,直到他们反应过来时,却再也找不到她了。 林间的冷风吹过,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徐姑娘,”齐予安的脊背又向下压了压,“日后齐家便与姑娘在一条船上了,望姑娘替齐某带句话给小妹,齐某并齐家众人往后不会轻易打搅她,且……” 他话一顿,语调沉哑下来,“且那人之子早已被我与行安送走自生自灭,我与她二哥同她一般心情,这些年…也一直念着她。” 徐清拧眉,不懂这如同打哑谜一般的话究竟何意。但她没有追问,只看着齐予安直起身子,再转身离开,脑中却在回想幼年刚将栖枝带回徐家时。 那年外祖父兰砚初与外祖母林蓉双刚和离,外祖父是个极有闲情雅致的人,少年时最爱游山历水,吟诗作画,也正是如此,才在游历进京时邂逅了为高门贵女的外祖母。 第37章 成后的外祖父定居不再出远门,直至膝下儿女皆成了家,外祖母林蓉双和离回京。许是心中烦闷痛苦,他又有了寻山问水之心。 那时徐清尚小,不过五六岁的年纪,闹着要跟去,兰砚初便带上了她,一路西行,来到刚结束了与西陵恶战的边陲。 就是在这里,她见着了满脸尘土,衣裳破烂,同样年幼的栖枝。彼时她不愿说话,兰砚初问她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她一概不答。 最后兰砚初无奈一同捎上了她同行。 战争最是残酷,胜利或是失败,背后皆是战士们的白骨累累,百姓们的流离失所。 一路上,徐清随着兰砚初见了许多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家,一路流浪的人。她便觉得,栖枝兴许也是在战争中失去了父母的可怜人,于是她央求兰砚初将栖枝一同带回江南,免得她如此年幼便四处奔逃。 那时兰砚初瞧了栖枝许久,最后不知是想到了 什么,答应了下来。 从此栖枝养在了徐家,与她一同长大。 栖枝这个名字是她到徐家许久后,某日徐清不经意一问,她自个儿说的名。那时徐清惊喜于她竟真会说话,却万万没想到,原来栖枝不叫栖枝,而叫齐韫安。 只是时过境迁,往事难追,其中种种,难言矣。 她叹出一口气,记下了齐予安的话,想着回去便写一封信寄去江南。身后这时传来脚步声,她应声回身,见是钟珣奕,这才想起方才他也曾说有事寻她。 她扬起一抹浅笑,福了一礼,“钟公子。” “徐姑娘。”钟珣奕躬身拱手,起身后解释道,“我瞧见齐世子从林间出去,想必你们二人已话毕,便自己先一步来寻姑娘。” 徐清点头表示了然,“钟公子是有何事?” “某想知晓昨夜可是发生了何事?听闻徐姑娘那时也在。” 想起肥头大耳的钟皓,徐清皱了皱眉,笑意微敛,“钟公子是想问钟皓为何被扣押起来吧?” “事关她人,我无法告知钟公子究竟发生了何事。只能告诉钟公子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与其想着如何保下族中败类,不如早些清理门户。” 许是觉得钟珣奕是个君子,即使站在对立面,徐清仍旧出言规劝。 但也只能言尽于此。 “徐……”钟珣奕见徐清话毕后,径直转身离开,下意识想唤住她。 只是徐清在他出声时已走出距离,他只好收了声。 徐清并没有回营地,而是一路往林深处走。 她昨夜便收到了李月时的信,邀她今日相见。 一路疾行,林间的黄沙将她脚上的重台履都覆上一层尘土。 远处一道玄色身影正百无聊赖地靠着树干,一条腿不住地搓着脚下的沙地,嘴里还叼着不知从哪衔来的狗尾巴草。 “诶哟,您可真难等,再晚些来这天可就黑了。”李月时一瞧见她,嘴里便吐出阴阳怪气之语。 徐清也有些无奈,她本想在营地坐上一会儿,便寻个借口溜走。谁曾想与柳闻依你来我往完,沈祁带伤回来了,后头还跟着齐予安和钟珣奕有事寻她。 一个接一个的,一不留神就耽搁到了现在。 她笑着上前挽住李月时的胳膊,“让你久等了,这样,今岁不送东西给萧钦年了,连着他的那份送给你怎么样?” 李月时斜睨她一眼,哼笑,“得了吧你,就会贫。”说着,站直了身子,上下打量徐清,“那日可受伤了?” “没呢,你不是瞧见了,我可是赢了。” 说到这,李月时皱眉,表情严肃,“你怎么会年家的刀法?” 徐清表情一滞,李月时见她那样,便知晓是些不能说,遂而摆摆手,只道:“不能说就算了,只是如今年赋门好似是盯上你了,日后你多加小心些,他们可是一向不死不休的。” “知晓了。”徐清点点头,“此事内里复杂,我不可多言,来日解决了,你自然知晓。”“对了,我那时看见萧云年了,她的事可是解决了?” 李月时摇摇头,一撩衣袍便坐了下来,丝毫不顾及地上的尘沙。 “没呢,那周惊山死在去京城的路上,被找到时怀里揣着控告庐州地方官不作为的文书,身上多处刀伤,却有包扎过得痕迹,像是为人所救后但实在撑不过去过死了。” “萧云年找不到害了周惊山的人,却是去见了那周惊山的未婚妻子。” 徐清见她坐了下来,便自己靠在了树的另一侧。 “你可还记得,你在城郊同我说起这事时,我说想起了一件怪事。” 李月时抬头,侧眼去看她,心下竟隐隐有些预感此事并不对劲,而徐清像是知晓些什么,她问:“怎么?” “那时我去信与你,让你助我将女子失踪的事情在各地闹得大一些,你可还记得?” “记得,后来你为了感谢我还承诺送我酒呢。” “是。”徐清嗔了她一眼,续道,“周惊山的未婚妻萍娘就是被拐的女子之一,萍娘助我破了局,是我派窈音送回庐州的。” “那与周惊山有何关系。” “说来也巧,我那时将萍娘救了出来,正想着如何将此事在京城闹大时,有一布衣找上了我,自称能帮我。” “他说,他名唤周惊山。” 李月时顿时一惊,反应了须臾后,又有些迟疑,“你是说,周惊山没死?可我亦亲眼见过了周惊山的尸/体,或许是重名了?” 徐清面色有些寡淡,眉目间又像风雨欲来之意,“你方才说,周惊山的尸/体有被救治过的痕迹,我猜,是有人途遇了受害的周惊山,想救他却因他身上受伤过重而无力救回他。” “而周惊山临死前还挂念失踪许久的未婚妻子,便恳求那人进京替他告御状。那人答应了,便顶了周惊山这个身份一路进京,然后——” “找上了我。” “这人……”李月时眉宇紧缩,直觉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只能不确定道:“还是个好人?” 徐清勾了勾唇角,“是好人亦或是恶人暂不可知,但可以知道的是,这假的周惊山,是冲我来的。” “此次武比,是他将小满和燕琼诓去的。” “什么!”李月时瞳孔不自觉地睁大,猛的一下站了起来,“他这么做,意欲何为啊?” “我亦想知,他三番五次找上我和我的人,到底想做什么?”徐清转身认真地看向李月时,“劳你替我给萧云年带句话,道我可以助她找到杀害了周惊山的凶手,但望她帮我找到这假的周惊山,究竟是何人。” 第30章 马车驶进京城时,徐清斜倚着靠枕,面色难掩苍白。 宽大的官绿色广袖下,一截白色细布露出了个角。 马车停在兰府外,歌槿撩开帘子,小心翼翼地将徐清扶下来。 钟芸熙的贴身婢女站在马车旁,垂头福了一礼。 “我家娘娘感念徐四姑娘舍身相救,望徐四姑娘好生修养,若有需要,可随时派人来盛王府找娘娘。” 徐清扯了扯毫无血色的唇,“王妃言重了。如今回了京,娘娘可安心养胎了,不必忧心我。” 那婢女浅笑道,“徐姑娘危急时分肯不顾自身,替娘娘挡下那一刀,保住了小皇孙,是盛王府上下的恩人,自然是要忧心的。” “王妃如今身子需要将养,又一路颠簸,不便下来,不然娘娘定要亲自过来谢过徐姑娘的。” 徐清抿着唇淡笑,“无妨,娘娘的身子要紧。 那婢女躬身又行一礼,不再多说,转身回到钟芸熙的马车旁。 车轮滚滚,拐过了街角,消失在视线中。 歌槿见人走了,扶着徐清小心的往府里走,嘴里还心疼的抱怨着,“姑娘不方便动武,见到刀来了也不躲。这也便算了,姑娘还冲上去替盛王妃挡一刀。” 徐清笑着拍了拍她的手,“盛王妃怀着身子呢。” “那又如何?”歌槿愤愤地抬眼,“她肚子里是皇长孙,与我们而言又无甚好处,你自个儿也瞧见了,盛王妃被诊出喜脉时,那皇后娘娘有多高兴,这一遭下来,我们的处境不是更加艰难。” “有什么艰难的?”徐清被扶着踏上石阶,走上游廊,“我们现在不是挺好?” “哪好了?再过几月,你和二姑娘嫁入皇家,日日与人尔虞我诈,想想就糟心,还是在江南的时候好。” 徐清忆起在江南无忧无虑的日子,面上笑容淡了下来。 “这京城真的不是个好地方,自打咱们进京来,姑娘就在不停地受伤,上回伤了手,这回更是连着肩膀伤到小臂。” 走进屋内,歌槿扶着徐清坐下后,手又轻又小心地褪下她肩头的衣裳。细布被伤口渗出的血染红,看得歌槿又是一阵眼热。 转身 拿了药,慢慢揭开细布,嘴里还是止不住地念叨:“姑娘就多此替盛王妃挡那一刀,这皇长孙来的不是时候,几家都虎视眈眈的。那日除了皇后娘娘和盛王,谁的脸色都不好看,这孩子总有一劫,未必生的下来。” 第38章 “谁知道路上那几波人是谁派来的?要我说啊,说不定就有静王派来的人,姑娘挡这一刀,若是让静王与姑娘生了嫌隙,岂不是得不偿失?” 徐清无奈偏首嗔她一眼,“你啊,这嘴里没个把门的,皇长孙有谁敢害?不许胡说。” 歌槿瘪了瘪嘴,不再言语,只专注地盯着手上的动作。 徐清见她安静了,笑着垂首,脑中却是顺着歌槿的话想起了那日。 那夜钟芸熙从林间回来后便觉得身子十分不适,道是小腹胀痛不止,走动都有些艰难。 丁枣儿当场便使人去唤太医过来。 那时已日暮西垂,众人都从林间卸马归来,而沈祁更是自打徐清离开后便坐在那没再动过。 是而太医一摸钟芸熙的脉象,朝帝后弓腰拱手,喜贺道:“恭喜陛下,恭喜娘娘,盛王妃这是喜脉啊。”时,周遭忽的静了下来。 那时徐清方从李月时那回来,乍一听这话,下意识去看沈祁,便见沈祁也是一怔,而后眉头紧锁起来。 “天大的好事!”丁枣儿一声喜呼,让众人都回了神,一个接一个地向帝后和盛王拱手道喜。 钟芸熙在这一片道贺声中,轻声问太医:“我为何会腹痛不止,可是孩子出了什么问题。” 这一问让丁枣儿立刻紧张起来。 太医道:“许是王妃娘娘这几日纵马伤到了身子,如今胎象不稳,需要静养。” “这……”丁枣儿闻言一时束手无策,转头看向一直沉默着的皇帝。 “既需要静养,明日盛王妃便先行回京吧。”说着,黑沉的眼珠一转,正落在徐清身上,“朕记得徐四这几日也身子不适,还有那伤了腿一直待在帐子里的……” 手抬起虚空点了几下,像是在回想,“兰二,是吧?明日都一道先回京吧,朕派一队人马护送你们。” 被点了名的徐清,回神与钟芸熙一道福身谢恩,“谢陛下。” 钟芸熙被婢女扶着会帐子,太医挎着药箱,亦步亦趋地跟上。 而徐清直了身子,一转头对上了沈祁黑压的漆瞳。 歌槿离开徐清的屋子前,还千叮咛万嘱咐地同徐清道夜里翻身千万小心,不可压到伤口。 “我知晓了,你放心吧。”徐清坐在塌上,抬起未受伤的那只胳膊挥了挥,“快去将小满和燕琼安顿了。” 歌槿瞧着她的动作又一阵心惊,直让他放下胳膊,才走出去阖上了门。 徐清见她走了,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歌槿自打她受伤后便不许她做大动作,走哪都要扶着她,生怕她扯了伤口让伤更加严重,明明她腿也没伤着。 弄得她这几日下来,觉得自己身上都要锈了。 她走到桌前,执起茶壶刚倒出一杯茶,窗台那突然传来动静,像是有人用小石子不停地砸向窗框。 徐清定定看着窗台,窗外的人似乎完全没有停歇意思。 她走过去推开窗,看见了手里正抛着小石子准备再砸过来的沈祁。 “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沈祁举着石子的动作顿住,黑漆漆的瞳在夜色里竟有些亮光,直直地向徐清看来。 场景似乎一下被拽回了徐清从盛王府回来,沈祁一路跟来,最后翻墙进来的那日。 唯一不同的大概是,那时是青天白日,如今是星幕低垂,万籁俱寂。 沈祁在看她的时候,她也在回看沈祁。 眼睛上上下下将他扫视了一圈,最后凝在占满了尘土的鞋履和衣摆上。 沈祁感觉到她的视线,有些不自然地将手中的碎石往旁边一丢,抬步走近,霎时间脏污的部分被窗框挡住。 “伤可好些了?”沈祁双手撑在窗台外,目光落在她受伤的肩头。 “殿下怎么知道?”徐清诧异一瞬,“那些人真是殿下派来的?” 沈祁听了她的话视线一顿,疑惑地移回到她面上,随后反应过来徐清的意思,气急地低喝,“徐清!” 徐清莫名被凶了一下,茫然地看着他。 沈祁见她这幅样子气差点的一口气没上来。 他从听闻徐清替盛王妃挡刀受了重伤后便从骊山一路策马急赶回京,没想到一回来便被质疑是不是他心狠手辣,派人对刚有了身子的皇嫂痛下杀手。 “不是殿下?”徐清瞧着他的脸色,试探地问了一句。 谁料这句话问完,沈祁面色倒是越来越难看,比这天上的夜色还黑的浓稠。 她忙改口,“我就知晓不是殿下。” 沈祁脸色并没有好几分,倒是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摆明了不买账。 伤口隐隐作痛,徐清懒得哄人,调整了下站立的姿势,语调淡淡,“不是殿下便不是,就算是殿下,那亦可理解,殿下好端端地又气什么?” 闻言,沈祁一愣。 是啊,他气什么。 思绪一转,他看着徐清垂在身侧的那只受伤的手,顿时觉得自己找到了自个儿生气的原因。 “本王好心回来看看你的伤势,反被你质疑小人,不该生气吗?” 语调上扬,颇有些理直气壮的味道。 “……” 徐清沉默片刻,脸上表情有些古怪。 她本以为沈祁这时回来,是想与她谈谈这皇长孙呢。 “殿下回来,是来看我的?”徐清迟疑道。 沈祁撑着窗台的手一紧,用力地指尖都开始泛白,面上却仍旧淡定。 “好歹是盟友,本王关心关心你。” 徐清挑眉低眼,不动神色的瞥了眼他的手,而后放松了些,将没受伤的半边身子斜倚在窗台边,二人之间的距离因她这番动作瞬间拉近了不少。 “伤无大碍,静养几日就好,多谢殿下关心。” 沈祁不自觉地往后仰了仰,轻咳一声,手不知道何时掏出了两个瓷瓶放在了窗台上。 “一瓶是金疮药,能让伤口好的快些,另外有一瓶是可以去疤的。” 徐清随手拿起一瓶,刚想举到眼前仔细瞧瞧,没成想这动作一下就扯到了肩膀的伤处,她手一软,眉头皱起,唇边难以自抑一声“嘶”。 沈祁心下一紧,伸手接住她垂下来的手,有些焦急地问她:“扯到伤了?” 徐清咬牙不言,缓了一会才觉痛意退散不少。 迎上沈祁着急又担忧的目光,她摇摇头,“无碍。” 沈祁见她缓过来了,心下微松一口气,嘴上却没好气道,“叫你非要逞英雄,现在可有得受了。” “我本就会些武功,左右那些人要不了我的命,我替盛王妃挡下一刀,便让她承了我一个人情,很划算。” 沈祁轻嗤一声,“那你打算怎么利用这个人情?” 徐清慢慢从沈祁的掌心中收回手,动作小心,生怕又扯到伤口。 她淡声:“以后总用得到的,说不定能让她告诉我们些盛王府的消息。” 掌中温热消失,沈祁下意识握了握拳,却抓了把空气,心中忽觉有些空虚。听了徐清的话,开口语气仍旧有些冲,“她是傻子吗?” “我也不是傻子。”徐清直了身子,抬起未受伤的手轻扣了下窗台,颇有些不耐之意,“只是盟友而已,臣女不用做每件事之前,都将为何做这件事,目的是什么,都一一说与殿下听吧。” 话落地,沈祁哑口沉默,片刻才低声:“我不是来与你吵架的。” 这次徐清听清了他说的话,却有些疑惑。 他们何时吵架了,不是正好声好气地说着话吗。方才他那般冲地与她阴阳怪气,她都未曾觉得有什么,现下她不过说话不耐烦了些,他倒觉得她是要吵架,先委屈上了。 徐清张了张嘴,想说没想与他吵,却见沈祁先往后退了半步,垂着脑袋,语速极快道:“夜深了,你好好歇息吧,我回去了。” 转身走了两步,他停下又道了句:“记得用药。” 不等徐清应声,他匆匆走到墙根处,脚下微点,手攀上院墙,身子顺着力 往上凌空,随后掌下用力一撑,整个身子便消失在了夜幕中。 唇瓣合上,徐清收回视线,垂眼看向窗台上整齐摆放着的两个小瓷瓶,轻叹一声,抬手将它们收进手中,阖上了窗。 第31章 秋猎后的时间转瞬即逝,一眨眼,入了冬后的天气愈凉,京城的空中已开始飘起了雪。兰夫人提前遣人去做了好几身袄子和狐裘,今日送来给徐家姐妹。 “这京城的天啊,入了冬可比江南那冷得多,也干的多,这落了雪更是寒,得裹的暖暖和和的才成。” 此刻徐清屋中,兰夫人一边指挥着下人们把成衣拿进屋里头,一边笑眯眯地抚着徐清的手,“我瞧你们姐妹二人平日里着翠微色居多,便多定了几套这个颜色的,看看可喜欢?” 徐清眉眼弯弯,反握着兰夫人的手,撒娇般地摇了摇,“劳舅母挂心,我恨不得立刻穿上呢。” “惯会哄我。”兰夫人被她带着晃了晃身子,抬手点了下徐清的鼻尖,“打小你这张嘴就总能将人哄得欢喜,如今可真是越来越甜了。” 第39章 “我可没有哄舅母,都是真心实意的。” 兰夫人摸了摸她的脑袋,笑得乐不可支,“你这丫头。” 将徐清亲昵地揉进怀里,手搭上她肩膀时,兰夫人倏而想起她肩上还有伤,脸上的笑意一下变成了担忧,“你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舅母隔三差五来问一次,早已经好全啦。”徐清说着,还动了动两边肩膀,“您瞧,是真好了吧?” “好了好了。”兰夫人抬手摁住她不让她再动,“再多养养总没错,看你这小脸白的,晚些我让厨房再炖点补汤送来,务必把你这身子给养好。” 徐清心下一暖,“多谢舅母。” “好了,我去将阿妗那份送去她屋里头,你在屋里头再多歇歇。” 兰夫人拍了拍她的手,站起身,走到门外时忽的想起白日里有宫人来了府上。她脚步顿住,回身,“瞧我这记性,今儿宫里头来了人,道是你和阿妗的喜服已经裁好了,唤你们明日进宫一趟去瞧瞧,你可记着啊。” 说罢,嘴里一边念叨着“得同阿妗也说说,可不能再忘了”,一边抬步急匆匆往徐妗的院子里去。 “舅母别急,慢些走。”徐清跟了两步,扬声道。 兰夫人抬手摆了摆,带着一众端着新成衣的下人浩浩汤汤地穿过中庭,走过游廊,往徐妗的院子里去了。 徐清瞧着一行人的身影全部消失在视线才重新返回屋内。 “萧云年那可有消息?” 歌槿斟了杯热茶递给她,“萧楼主来信道,这假周惊山的行迹不定,能查到的唯有缘尘案时他来过京城,和武比前几日曾出现在骊山附近。” 掌中暖意不断,徐清微眯了下眼,一双漆眸中却寒意凌冽,“真是冲我来的。” 思忖片刻,她偏头,“你去信给萧钦年,就说我已知晓是何人杀害了周惊山。如今周家人和萍娘大抵都以为周惊山已经死了,让他和萧云年在庐州那地儿多传传周惊山没死,已经进了京的消息,引蛇出洞。” 心中有鬼之人听闻消息必定会惶恐,到时这些人必定会出手。蛇出洞了,还能帮着一同寻找假的周惊山。 一箭双雕。 “给窈音也写一封,让她护好萍娘和萍娘的家人。”话音顿了顿,徐清再次补充,“让松枝即刻去庐州协助窈音,周家人也不可有闪失,必要时需出手助萧钦年。” “好。” 歌槿应声,扭头走到桌案后,研了磨后提笔开始写信。 徐清抿了口热茶,白雾一瞬浮起模糊了她的眉眼,她扬声冲外头唤了声,“燕琼。” 门外传来脚步声,而后少年清冽微低地嗓音在屋外响起,“怎么了姑娘?” “我在绣罗铺定了几套衣裳,你去取了再送去城郊林宅。”徐清坐在屋内看着他单薄的身子,轻声交代他,“记得报歌槿的名字,掌柜的会将所有衣裳都给你的。” “好。”少年应了一声后转身,脚步声渐远。 歌槿头也没抬,手上动作不停,调笑道:“姑娘这会儿不同他说那里头有几套衣裳是给他的,晚些他可给你带回来让你穿。” 徐清也笑,“所以我让他一齐送去城郊,小满见了自然能明白,这楞头小子就听她的话。小满说是他的,他届时就会穿了。” “还有松枝,燕琼还听松枝的话。” 歌槿笑着说完,正好笔尖落下最后一个字。她放下笔,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 徐清见她已停了笔,倒了杯热茶走过去递给她,“松枝宠着他,有什么好东西都先紧着他,你信不信这回松枝去庐州,到时回来肯定给他带一堆东西。” “我当然信。”歌槿笑出声,“燕琼屋里头都要装不下了。” 徐清抬手点了点桌案上的信,压着嘴角佯装严肃,可出口分明又是玩笑话,“你在信里多提一句,让松枝省着点,以后还得娶媳妇的。” “得了吧,他会把钱留给燕琼娶小满的。”歌槿笑眯眯地轻拂开她的手,将墨迹已干透的纸装进小小的信筒中。 徐清顺势背靠着桌案,双手后撑,止不住地点头,“那便更好了,肥水不流外人田。” 歌槿笑叹着摇了摇头,走到窗台边,食指与拇指弯曲成圆置于唇间,连着吹出两个悠扬的哨声。 须臾后,院墙外飞进两只灰白的信鸽。 歌槿将信筒绑在信鸽的腿上,前后放飞,随后转回身,从柜子上拿下一个小瓷瓶。 “不与你贫了,我再给你的伤擦些去疤的药。” 屋子里烧着别春炉,歌槿将门窗合上,冷风霎时被隔绝在外。 徐清坐在塌上,抬手将衣领剥开,白皙的肩头上一道刚脱了痂的疤痕显眼。 她前头看向别春炉,忽地问:“今岁除夕,你想回江南过吗?” 歌槿指尖沾了些药膏,轻柔地抹在伤疤上,语调淡淡:“姑娘在哪过,我就在哪过。” 药膏从肩膀一路涂抹到小臂,微凉的触感让她不自觉一颤。 “真不回去?”徐清抬首看着她,又问了一遍,“不嫌冷清?” 往年除夕,居源和的人从五湖四海赶回江南,聚在一块儿,把酒言欢,那叫一个热闹。 徐清常常是在徐府用过年夜饭后才赶去,每次还没瞧见屋子就听见要掀破了天的笑闹声。一进门就笑着调侃众人,“这天都得叫你们喊破了,赶明儿都赶紧出去,别等我爹来了抓人。” 那会儿歌槿左右手各抱着一个空了的酒坛,听了这话一下坐直了,身子却往左右歪,嘴里还嘟囔着:“这是热闹……热闹……就要这么热闹……才叫迎新年……” 在江南有这般放松惬意的热闹,在京城可就未必了,是故徐清有此一问。 歌槿自然也懂她的意思,将瓷瓶收起,语气轻松,“这儿有姑娘,有燕琼,有小满,还有二姑娘,也热闹的。” 徐清笑了笑,重新穿好衣裳,看着歌槿的身影,转了话头:“那明日同我一齐进宫?” “好。” 宫道长阔,地面上覆着一层浅白。徐清撩开马车帘时,恰有一阵寒风卷着雪粒打来,她一抖,狐裘下的手又将火笼往怀里拢紧了几分。 歌槿先一步下了车,撑开伞后一手扶着徐清慢慢下来。 宫人一路将徐家姐妹引进礼部,掌管衣冠的崔郎中迎了上来,拱手陪笑道:“劳烦二位姑娘跑这一程了。实在是喜服太过厚重繁复,不好运拿,才请二位进宫一趟。” 徐清因着伤口还有些畏寒,这一路走来冻得牙齿都打着哆 嗦说不出话,是徐妗挽了笑回道:“无妨,有劳大人。” “姑娘客气。”说着,崔郎中转身引着她们俩往里头走,“二位随我来吧。” 火红的喜服确实如崔郎中所说的那般繁复,除了栩栩如生的金线纹样,还有数不清的金饰、珍珠缀在其间,乍一看是贵气端庄得紧。 “先让宫人替二位姑娘换上试试,淑妃娘娘一会儿便到。” 崔郎中指了几个宫人,端起华贵的婚裙引着二人去偏殿。 而养心殿内,案上热茶涌起的白雾一缕缕升腾,在半空消散。别春炉中碳火充足,整个大殿暖意融融。 皇帝的眉间隆起一个小丘,身子不自觉地前倾,一双如鹰似的黑眸紧盯着面前的棋局,两指间还夹着一颗要落不落的黑子。 片刻后他将黑子扔回棋盅内,身子后靠像软枕,抬手摆了摆,叹道:“朕不与你下了,总留个子给朕,没意思。” 对面的沈祁勾了勾唇角,也将手中的云子放回棋盅中,“是儿臣棋艺不精,让父皇见笑了。” 皇帝哼笑一声,抬手隔空点了点他。 沈祁笑着垂眼,执起一旁的茶盏浅抿了一口。 这算是这么多年来,父子俩难得的没有试探,没有暗流涌动,真正心平气和地坐在一处。 一片祥和中,皇帝转了转手中的佛珠。门外大太监,躬身朝二人行礼,低声道,“陛下,徐二姑娘和徐四姑娘已进宫,现下在礼部。” 话落,皇帝侧首,视线落在那宫人身上,“礼部?做什么?” 沈祁不动声色地放下茶盏,目光顺势转过去。 宫人垂首弓腰,恭顺答:“回陛下,二位姑娘是去礼部试喜服的。” “婚服为何不送去兰府,还要她们二人顶着风雪入宫一趟?朕记得,徐四身上不是还有伤。” “这……”宫人迟疑了一瞬,“好像是淑妃娘娘的意思,道是礼服繁琐,不好运送,便着人请二位姑娘入宫了。” “淑妃的意思?”皇帝有些诧异,其实没想到柳青烟会这么安排。 “是,淑妃娘娘现下正在去礼部的路上。” 皇帝闻言挥手屏退了宫人,转头看向沈祁,“那你与朕也一同去瞧瞧。” 第32章 二人的婚服还未换好,身后跟着个沈瑜的柳青烟与后头跟着个沈祁的皇帝便已先后走进礼部。 第40章 柳青烟在风雪中向皇帝福了一礼,率先走进偏殿。 她站在屏风后,淡声问:“可是有不合身?” “回娘娘的话,合身的。” 徐清应了一句,垂首看着宫人的手穿过腰间,手脚麻利地整理嫁衣上的金链玉饰。 另一边的徐妗先一步换好,她刚绕过屏风,身后徐清也整理好了裙摆,从另一侧绕了出来。 火红的裙摆曳地,腰间环佩相撞的声响格外清脆,缀在其间的金银链子折着光,让本就艳丽的衣裙又蒙上了一层薄光,衬着人更明艳俏丽了几分。 两件喜服的样式并不相同,裙摆勾勒的纹样,胸前腰间饰着的玉环佩上头雕得也是不同的纹式。但徐清徐妗二人一左一右站在一块儿,却是一样的光彩夺目,让人一时不知该先看谁。 二人站定后,视线同时落在对方身上,而后又同时眉眼一弯,相视而笑。 沈祁和沈瑜跟在皇帝后头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红衣似火,美人噙笑。 一时间,二人都有些怔然。尤其是沈瑜,眼中的惊艳和欢喜毫不掩饰。 相比于他,沈祁就克制许多,虽说心中也觉得惊艳,还有些隐隐的喜意,面上却不动声色,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柳青烟分别将二人细细打量了一番,片刻后,嘴角终于泄出一抹满意的笑来,“不错,届时你二人凤冠霞帔,定然让那两傻小子看呆了眼。” 皇帝侧头看了看柳青烟口中的那两个傻小子,笑道,“现在就已经看呆眼了。” 他们三人站得远,正正好好地就堵在门边,是而方才徐清徐妗二人都只瞧见了站在眼前的柳青烟。 这一声出来,姐妹俩循声望去,才看见如门神般的三人,忙福身行礼。 沈瑜乍被揶揄了一下,面上浮了些尴尬的神色,想移开眼,又有些不舍得。徐妗看过去时,就对上了一双满是纠结的黑眸,看起来颇有些可怜。 沈祁倒是一派镇定的模样,仿佛被调笑的没有他一般,但泛起红的耳垂却可以窥见些他的心思。 柳青烟回身,一瞧见他们就拧起了眉,面上有了不悦之意,随后更是直接瞪向沈瑜,语气不满,“不是说了不许你二人进来?现在见了到时见什么?” 沈瑜这回终于移开了眼,他底气不足地低声,“父皇允了的。” “这不合礼数。”柳青烟闻言看向乐呵呵的皇帝。 后者摆了摆手,“无妨,这不只穿了件嫁衣,届时凤冠霞帔一同着上身,这俩小子还是会看呆的。” 这次不等那兄弟二人不好意思,徐家姐妹先微红了脸。 柳青烟转眼一瞥二人,随后松了眉结,上前两步将徐妗的衣襟掖了掖,淡声:“既然没有不合身,便去换下来吧,这衣裙正好开春时穿便不会冷也不会热。如今这天凉,晚些怕是要着凉。” “赶明儿我再遣人替你们姐妹二人裁制一些厚实些的新衣,渐至新岁,有新衣也好有个好彩头。” 二人齐福礼,“多谢娘娘。” 柳青烟松了手,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二人进去准备换衣。随后转身和皇帝沈祁沈瑜他们一同出去。 徐妗先进了内殿,徐清跟在她后头。裙摆拖曳在身后,随着徐清方才转身的动作堆在了一处,她垂头瞟了一眼,指尖捏住些布料轻轻提了提。 身后的宫人立刻矮身蹲下准备替她将裙尾拉开,她顺势抬眼往身后一瞥,朝正也回头看她的沈祁露了抹笑。 待姐妹俩换回来时的衣裙,披上狐裘再出来时,空中飞雪搓绵扯絮般又落得大了些。 皇帝一行人坐在礼部正堂,茶盏中飘出白雾袅袅。二人随着宫人走进堂内时,皇帝正坐在正堂上首,翻阅着礼部草拟好的大婚准备和流程。 柳青烟坐在一旁,与他隔了些距离,时不时点上几句。 而礼部崔郎中就站在二人身侧,躬着身子,谄着笑。 二人刚矮身,皇帝抬眼一瞥,摆了摆手,“免礼。” 沈瑜一见徐妗走进来,便将手中的火笼递给她。 徐妗笑了笑,伸出一根纤细的指头将火笼推回去给沈瑜,“多谢殿下,不过殿下自己留着罢,臣女手中正捂着呢。” “咳……”沈瑜低咳一声,讪讪地收回手,左右瞧了瞧又道,“那……那坐下喝杯热茶罢?暖暖身子?” 徐妗这回倒是没再拒绝,顺着他一同落座,一旁的宫人立刻端上了杯新烧的热茶,置在她手边。 徐清在一旁将二人的互动看得分明,见阿姐已经过去坐下了,手上又扯了扯狐裘,将自己裹紧实了些。 黑润的漆瞳一转,落在了坐在另一边的沈祁。 秋猎后京城风平浪静,柳青瓷闺中待嫁,沈硕也未曾再来找过她,年赋门也也暂无动静,只有庐州那偶尔有消息传来。而她和沈祁,自那夜之后也许久未再见。 这一片祥和中,倒是过年的氛围越来越浓烈。 徐清走过去,把怀里的火笼递给他,清亮的瞳眸里蕴着些碎光,面上一派笑盈盈的模样,她问:“殿下很冷吗?怎么耳朵这么红?” 沈祁抬眼定定看了她一会儿,竟也毫 不客气地接了。 “多谢徐姑娘关心,确实有些冷呢。” 徐清空了的手在半空一滞,笑容微顿。她本只想逗一下他,没想到他真接了,一时间想伸手要回来,又拉不下脸,手在半空前后顿了又顿。 一阵凉风自堂外来,涌进徐清失了暖意来源的怀中,她控制不住的一哆嗦,手立刻收回怀中,顺便将狐裘又拢了拢。 她瞪了沈祁一眼,就近落座在了他旁边的位置上,随后端起宫人新上的热茶抿了一口,顿时驱散了不少身体里的寒意。 沈祁嘴角噙了抹笑,撑着脑袋在一旁看着她喝了口热茶后陡然放松下来的身子,掌中不自觉摩挲着小巧精致的火笼。 “徐姑娘看起来比本王冷得多啊,脸都红透了。” 徐清闻言放下茶盏,木着脸朝他伸手,“还我。” 沈祁一扬眉,“徐姑娘方才自己给本王的,送出去的东西还有要回去的道理?” “殿下方才也说了,臣女看起来比你冷。”徐清煞有介事道,“这东西就应该给更需要它的人拿着。” “可是……” 沈祁起了个声,余下话还未出口,徐清又道:“快还给我,我不想同你吵架。” 一句话将沈祁思绪拉回那夜,这一下他就噤了声。转手将怀里另一个火龙递给她。 徐清瞟了一眼:“这不是我的。” 沈祁吸了一口气,直接将火笼塞进她手中,没好气道,“我这个更暖和,你这都凉了,还你的我的。” 掌心碰上徐清冰凉的指尖,他猛地缩回手,“快捂着吧,身上伤还没好全,晚些着凉了可有你受得。” “诶。”徐清将火笼拢进怀里,又向沈祁的方向倾身,“我发现自打秋猎后,殿下与臣女说话越来越不耐烦了,先前可喜欢与我兜弯子,绕心眼子了,如今殿下这是转性了?” “徐姑娘先前心眼子不比本王少,如今不也动不动就敢揶揄本王?” 沈祁侧头落了一眼,语气有些僵硬。 徐清但笑不言,垂头端起茶盏又抿了口。 皇帝放下册子时,抬眼便看见下方一边两个的,都正凑着脑袋低声讲着悄悄话。 他露了点笑,挥退了崔郎中,转头同柳青烟道,“今岁除夕,你留在宫里过吧?” 话随时同柳青烟说的,声音却能传到这个正堂的每个角落。 “正好,徐二徐四到时也进宫来,一同热闹热闹。” 正各自说着话的四人停下来,同时抬首。 皇帝笑得一脸慈祥,问她们:“你二人可愿意?” 不等二人答话,柳青烟在一旁先提了一句:“孩子们还未成婚,这怕是不合礼数。” “无妨,朕今年就想过得热闹些。”皇帝摆了摆手,“你不愿留在宫中,来年开春他们成了婚,你又要进大慈恩寺。你不想看看儿子儿媳在身边一同迎新吗?” 柳青烟目光往沈瑜身上落了一瞬,抿着唇不再言语。 皇帝这才又看向徐清徐妗二人,复问:“你们可愿今岁除夕入宫来?” 二人对视一眼,颇都些无奈。今岁本是打算随舅父舅母一同去城郊林宅同外祖母和舅公小满他们一同过的。 但陛下这一番话不仅让柳青烟哑了口,连带着把她们二人也一同架起来了。 这是不答应也得答应了。 “臣女愿意,谢陛下恩典。” “好。”皇帝大笑,转头吩咐身旁的大太监,“吩咐下去,让礼部速速再裁几件冬衣出来,要喜庆些的,届时送去兰府给徐二徐四。” 大太监弓着身子,上前一步,笑着提醒:“陛下,方才娘娘已说过要给二位姑娘裁新年衣裳啦。” “是吗?”皇帝侧头去看柳青烟,看见她无奈地点了点头,这才笑着撑住桌子,“朕这是老了,方才发生的事都不记得了。” 第41章 “陛下又在胡说了。”柳青烟拧眉嗔了一句,“陛下春秋鼎盛,长寿无疆,天下百姓都仰仗着陛下呢。” 皇帝笑而不语,却是对柳青烟这番话十分满意。 柳青烟往外头的天瞧了眼,“这冬日的天黑的早,今日雪又落得大。本宫派人送你们回去,免得晚些看不清路了。” “母妃。”沈瑜站起来,“儿臣同五弟送二位姑娘回去罢。” 说罢,他侧头朝沈祁使了个眼色。 沈祁不接,老神在在地抿了口茶。 柳青烟也不太赞同,“你们二人的王府在长乐坊,兰府在永崇坊,何需你二人绕远路一趟?” 沈瑜急了,看了看沈祁,又看了看蹙眉的柳青烟,嘴里说不出话来。 “行了,就你二人去送。” 皇帝发了话,沈瑜立刻作揖扬声:“谢父皇。” “陛下!”柳青烟低呼一声。 “这天黑的早,他们两个小子怕什么?”皇帝站起身,一手横在腹前往外走,“走罢。” 柳青烟跟了几步,还是不放心,回头又叮嘱道,“这雪天路滑,你们二人切记小心策马,莫要着急,早些回府。” “知道了母妃,我们会小心的。”沈瑜推着她往外走,“再说我们两个大男人,摔一下也不会怎么样。” 听着话柳青烟便不乐意了,“不许说胡话,你忘了你小时候在江……” “好了母妃。”沈瑜打断她,“父皇在等您呢,快去快去。” “你这孩子……” 柳青烟还想说两句,沈祁也走过来带着她往外走,“放心吧姨母,我会护着他的,保证不让他摔了。” “谁要你护!” “闭嘴!” “你……” “诶诶好了好了。”被二人夹在中间的柳青烟头疼地抬手制止二人,“多大的人了还这样吵,本宫不管你们了,你们自个儿小心吧。” 说罢,左右甩开他们的手,步履匆忙地追上皇帝。 瞧着她走远了,沈瑜回身走到徐妗身边,“走罢。” 徐妗浅笑着点了点头,二人一同往前走。 徐清跟在二人身后瞧着,叹了一句,“如今怀王殿下与我阿姐感情倒是好。” 沈祁从身后慢慢跟上来,自然地接话,“秋猎时四哥一直带着她,相处多日感情自然好。” “那说明怀王殿下对我阿姐确实好,不然阿姐也不会轻易接受。” 沈祁略略回忆了一下,赞同地点点头,“确实好。” “你俩在后头干嘛呢?走不走了?” 沈瑜见二人迟迟不追上来,回头扬声喊道。 “走了。”徐清拢紧了些狐裘,快步往前走去。 冬日的天确实暗得早,马车停在兰府时,夜幕低垂,唯有府门口候着的小厮和婢女手中的灯笼散着一点光,映着摇摇晃晃落下的雪。 二人下了马车,婢女立刻上前来抵上热乎的火笼,好替了她们二人手中已凉却了的。 徐清接过暖和了下手,又阻止了婢女伸来的手,转身向沈祁走去。 他坐在马上,高了不止半点。徐清停在马前,需仰头看他。 她举起手,将沈祁的火笼递到他面前,“多谢殿下。” 眼睛落在她的手上,沈祁轻笑一声,“没用了东西就丢了?” 徐清一愣,觉得这句式颇有些熟悉。 不等她想个所以然来,沈祁已伸出手接过了那凉透了的火笼。 她顿了顿,收回手,温声道:“殿下路上小心。” 说罢,她转身,却听见身后忽有落雪成冰被踩踏的轻微声响。 再回头,便见沈祁下了马,手握缰绳,他直看着徐清,目光沉沉,却又在灯火的映照下亮着碎光。 周遭一片寂静,小厮往府里跑去向兰夫人通报她们二人归来,婢女站在不远处掌着灯。唯有一路上隔着帘子对徐妗嘘寒问暖的沈瑜,临到分别还依依不舍地同徐妗说话。 “徐清,”沈祁用只有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唤她,“万寿宴那日,你说你会助我,只求事成之后与你和离,放你回江南,可是真心话?” “自然是真心话。” 徐清眨了下眼,很快便回答他,唇角勾起的笑真挚,让人看不出是她说的话是真是假。 沈祁又问:“当皇后也不愿意?” 徐清很干脆道了句:“不愿意。” 他点点头,没再追问,也不知信没信她的话,转身重新翻身上了马。 手上扯了扯缰绳,他垂眼,“天凉,快进去罢。” 第33章 “上元节那日你可得空?…… 除夕之夜,华灯初上,街头巷尾张灯结彩,万家灯火不灭,亮如白昼。 街巷上有三两孩童手拎挂着一串小爆竹的竹竿奔跑,接连不断的笑声传来,伴着一阵阵噼里啪啦的炮仗声。 一片热闹祥和中,几辆马车从兰府门外向两个方向驶去。 兰弈郴带着妻儿,准备去城郊林宅同母亲和舅父一同迎新年。 而徐清徐妗二人身着柳青烟命人裁制的新衣,也即将入宫。 沿途欢声笑语,人声鼎沸,锣鼓喧天,喜庆非常。 徐清撩了帘子见这方人间烟火,想起在江南的每年除夕,也是这般热闹的景象。 想到江南,心下又不免有些惆怅。今岁除夕,竟是与阿姐同一群各有心思的人一起过。 她叹出一口气,放下帘子。 徐妗抬手抚了抚她的鬓发,笑问:“想什么呢?如此喜庆之日,作何叹气?” “我在想,爹娘还有大哥三哥栖枝他们,现在是不是在吃年夜饭了。” “清清想家了是不是?”徐妗动了动身子,更靠近了徐清几分,声音柔和,“阿姐在这陪着你呢。” 徐清靠上阿姐的肩头,微闭上眼,轻声,“嗯,还好有阿姐在。” 马车穿过街市,停在宫门外。二人下了马车,怀揣火笼跟着宫人走进宫内。 宫墙内同外头是不同的热闹,但一样的是灯火通明,红妆盛宴。 二人一踏进殿里,便被人左右拉了过去闲聊。 徐清看着面前小腹微隆,但还不甚明显的钟芸熙,抬手轻抚了一下她的肚子。 “娘娘近日身子如何?” “我自个儿是觉得好多了,但太医说还得再静养段时间。” 钟芸熙一手扶着腰,一手拉起徐清置在她腹上的手,认真道:“先前之事一直未能当面道谢,你救我和我肚里孩儿两条命,是我恩人,他日你若有需要,可随时来找我,我定全力相助。” 徐清笑道:“娘娘这句话,我可是记着了。” 话落,不再待二人多说几句,宫人端着菜肴鱼贯而入。 二人便止了话头,先后入席。 除夕夜的宫宴,是一场家宴。除了陛下、皇后,皇子及皇子家眷,只有曾孕育过子嗣的嫔妃可以参加。是以殿内人不多。 众人落座,已成了婚的三位皇子同自个儿王妃坐在了一处,徐清和徐妗恰好落座在沈祁沈瑜对面。 家宴免了许多虚礼,众人坐在席间笑谈,几乎都围绕着钟芸熙的肚子,顺带着点一点周王妃和成王妃。 徐妗和徐清因着还未大婚,免了这场催促。 大殿内暖意融融。今岁是柳青烟十年来又一次重新在宫中过新年,沈瑜几番跑去同她敬酒,一张能说会道的嘴说了许多喜庆话。沈郗时不时偏头关心钟芸熙,将她不能食之物移远了些。沈硕沈桉也带着妻子或同皇帝敬酒,或与母妃讨彩头。 觥筹交错间,徐清也喝了不少。皇帝笑吟吟地瞧着她,命她和徐妗上元节也一道来宫里过。 这回儿不等柳青烟和丁枣儿说上一句“不合礼数”,徐清先撑着脑袋像是喝醉了般直言:“多谢陛下恩典,但上元节…嗯…上元节要去同外祖母一起过。” 皇帝微顿了下,似是在想她的外祖母是谁。须臾后他笑道,“是个有孝心的孩子。” 也不知究竟想没想起,只说完这句后又转头与端着酒樽而来的沈郗喝上了两杯。 又几杯酒下肚,徐清微微晕眩,晃了晃脑袋,一抬眼,就瞧见对面的沈祁一人安静地喝着温酒,似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 她撑起身子,有些摇晃地走向沈祁。 面前投下一片阴影,沈祁乍以为是沈瑜,往年时,只有他二人母亲不在身边,抱团以取暖。今岁柳青烟归来,沈瑜一开始便一直跟在她身边,连徐妗都不曾顾上几分。 他勾起唇,一边抬头,一边用略带嘲讽的口吻出声,“这是喝足了一圈才想起我……” “我”字止在唇边未出口,他望着眉眼弯弯的徐清,顿觉自己方才出口的话宛若一个因被忽视而讨不到糖吃的小孩子一般。 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有些难看的看着徐清问:“你来做什么?” 徐清笑意盈盈地举起手中的酒樽,认真道,“我来敬殿下,祝殿下新岁欢愉,年年今夜。” 第42章 沈祁轻哼一声,嘴里一边不客气道“你看着我今夜像是欢愉的样子?”一边倒是承了这杯敬酒。 “所以殿下一个人坐在这喝闷酒?” “你哪只眼睛瞧见我我喝的是闷酒?” 徐清顿了下,没接话,不知是被沈祁这样的态度气到了,还是被这样一怼无言以对了。 沈祁见她半晌没话,心下一虚,想是不是自个儿话有些冲了。眼珠一转迅速瞟了下她的神色,轻咳一声想说些什么。 徐清却蓦地弯腰抬手,轻轻点了点他的侧脸,道:“殿下脸都喝得熟透了,该醉了吧?” “什么?”沈祁感觉到了面上那一点微凉,怔然看着忽然近在咫尺的面颊。 “正好我也喝的有些醉了,不如殿下和我一道出去吹吹风?” 沈祁顺势看向殿外,灯火通明中还能看见空中落下的雪。 他心道外头那么冷,吹一吹莫说醒神,怕是直接就冻傻了。 但他也就心中腹诽几句,嘴上却什么也没说,撑着腿站了起来。 一片喜庆欢声中,没人注意到二人的离席。 宫道上明灯错落,徐清带着他一路往僻静处走去。 出来时徐清没穿上狐裘,如今寒风吹在身上一阵阵凉意透过裸露在外的皮肤渗进身体。 她往前走的同时,双手抱着自己摩挲,这下醉意是散了,脑袋也清醒了不少,心下一时后悔方才一冲动狐裘都没拿就直接出来。 身后沈祁一路跟着她,将她的动作一一收入眼底。 又走了几步,他实在没忍住,开口叫住了徐清,“去哪啊?” 徐清步子没停,想着多走走能再驱散些寒意,一张口嘴里呼出白气,“带你去个地方,可以看到大半个京城。” 她这一说,沈祁就知晓要去哪了。他正想追问徐清如何知晓宫中这座高楼在何处的,又见她被又起的寒风吹得一哆嗦,便伸手拽住她。 他出来时身上也没穿上狐裘,却不知从哪变戏法般掏出了一个火笼递给徐清。 火笼尚热,徐清接过捂在手心中,驱散了些寒意,顿觉通体暖上不少。 再一细瞧,这不是那日在礼部他接走了却没还给她的那只火笼吗? “殿下给了我,自个儿不冷?” 嘴上虽这般说着,手上却是将火笼又往怀中拢了拢,丝毫没有让出的意思。 “我日日练武,没那么畏寒。”沈祁继续往前走,嘴上嘲笑她,“倒是你,打起架来凶得很,怎的如此怕冷?” 徐清没太在意,只道:“这不伤好了,身子还没好嘛,自然畏寒。” 沈祁沉默了片刻,沉声问:“我给你的药没用?” 徐清一听他的语气便知他又不高兴了,无奈地侧头瞧他一眼,“用了,疤痕已去。是我自个儿只用了外敷的药,没怎么将养,加之京城冬日实在寒凉,才致如今这般。” 话落,二人正好到了抚云阁,高阁昏暗,只有最底下这层点了明灯。 抚云阁是先皇登基第三年为其皇后所建的高楼,以展现宠爱之意。帝后常携手 共登阁顶,俯瞰京城。后帝后晚年情断恩绝,抚云阁再无人登,先皇驾崩后,皇太后幽居宁寿宫,几乎不再过问任何事。 “皇祖母崩逝前,非要来这抚云阁,自己一个人撑着封了顶,最后在阁顶睡了过去,再也没起来。” 沈祁仰头望着高耸的阁楼,语气有些在风雪中有些飘忽,许是今夜热闹非凡,但好似都与他无关,他忽然想多说些。 “许是那时她就感觉到了自己已至油尽灯枯之时,她幽居宁寿宫那些年,我去看她,也曾问过她,皇祖父缠绵病榻时她为何不去瞧,她说兰因絮果,不见得好。” “可她到生命尽头时,还是来了这里。”沈祁似是笑了声,“我母后亦是如此。” 顿了顿,他又改口,“不,她更惨些,初始的美好都未曾拥有过,到头来,什么都没有。” 徐清忆起那日皇帝问她托梦之事可真时眼底难以抑制的悲伤,没再多说,而是转了话头。 “殿下想不想上去瞧瞧?” “上面乌漆墨黑的,上去作甚?”沈祁偏头瞧她,忽的‘嘶’了声,双手抱臂,“我说你这人,进宫没几次,倒是能跑,整个皇宫你都摸清了吧?” “好冷啊。”徐清跺了跺脚,避开他的视线,笑了笑,“我们快上去吧,等会看到满京城的百家灯彩就亮堂了。” 说着她往前走了两步,见沈祁没跟上来,回身又一脸认真地补充了一句,“子时有烟火,上去看更漂亮。” 沈祁好笑地冲她扬了扬下巴,“上去更冷,高处不胜寒听没听过?” “那怎么办?”徐清回身走到他面前,脸上无不遗憾。 她也想看看京城的除夕烟火,百年欢腾。 沈祁瞧着她的神色,轻笑了声道:“等着。” 徐清迟疑了一下,“做什么去?” “去给你弄点暖和的东西来。”沈祁转身,朝她招手,“别等会真冻傻了。” 片刻后,他臂弯里搭了件厚实的狐裘,手里拿着两个火笼快步走过来。 “你从哪弄来的?”徐清接过狐裘,忙往身上披,言语中掩不住的惊喜。 “母后的寝殿里取得。”沈祁见她穿好了,又伸手拿走她手里渐凉的火笼,替上新的更暖和的,一边解释道:“我幼时居于宫中,后来立府,这些衣裳都未曾带走。” 他瞧了瞧裹得严实的徐清,满意地点点头,“走罢。” 二人一前一后慢慢登上阁顶,这一趟下来,裹了狐裘,又拿了热乎火笼的徐清背上都出了一层薄汗。 她心中难掩兴奋,快步上前推开阁门,视野顿时开阔,京城万家灯火皆收眼底。 她不禁感叹,“好热闹啊。” 沈祁从身后踱步至她身旁,也放眼望着脚下的满城灯火。 二人安静了好半晌,徐清忽然偏头问他:“什么时辰了?” 沈祁估摸了下时辰,“快子时了。” 徐清闻言有些诧异。 他们从大殿里出来时差不多戍时二刻,时间竟过得这样快。 她背靠着木栏上,手撑着脑袋,目光往屋内扫了一圈,恰看见案几上的楸枰,俄而计上心来,她跃跃欲试地看向沈祁,“殿下想不想来一局?” “什么?”沈祁回身,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子时之前,谁吃的子多谁赢,赢的人呢,可以问输的人一个问题。” “你会说实话?”沈祁挑眉,一脸不相信的模样。 “我是个言而有信之人,自然不会说谎。” 徐清说着,已坐在了楸枰前。 这里已空置许久,物件上都落了一层灰,徐清撩起狐裘衣摆往楸枰上一扫,一片雪白上刹然一片污迹,抬眼见对面的沈祁似笑非笑盯着她,捏着衣摆的手指微顿。 “我…以为是我自个儿的那件了。” 沈祁倒没说什么,他坐这侧的棋盅里放置的是黑子,他率先捞出一颗落在局中。 第一颗子落下,徐清掸了掸袖子,也专注起来。 屋内只有二人方才从下头顺上来的两根灯烛,在昏暗的室内散了点微弱的光笼住正专心对弈的二人。 时间在二人一来一回中悄然而逝,骤闻外头传来“嘭——嘭——”的几道接连不断的响声。 光溜进屋内,将整个楼阁都照亮堂了。 徐清捏着云子侧头,惊喜道:“子时了!” 她将云子放回棋盅中,提着裙摆站了起来。一手撑着木栏,微微仰起头,一朵朵烟火炸开,让她站于这高耸的楼阁时有种置身在这万千火树银花中般。 沈祁从她身后走出来,语调因愉悦而上扬,“我赢了。” 徐清闻言从满天绚丽中抽了些神回来,回头看了眼楸枰上的局,又转回头接着看空中不断变换的烟火。 “嗯,殿下想问什么?我定如实相告。” 沈祁侧眸去看她,绚烂的烟火落在她眼底,映着她带笑的面颊忽明忽灭。 眼底泛出细微的波澜,他忽然想起他一日一夜之内从骊山赶回京城,又从京城赶回骊山那时,云思起问他跑这一趟究竟为何。 那时他只答是忧心盟友,亦担心徐清还未过门便身死反让他落个不详。 但就在这刻,他看着她,顿觉胸腔中有什么跳得比平日快了许多。 他喉结轻滚,开口时觉得喉口微微干涩,“你方才是不是让我了?” 徐清目光未挪动半分,“殿下怎么会这般想?自然是我自个儿棋艺不精,技不如人,才叫殿下赢了。” “好。”沈祁双手撑在木栏上,与徐清的手只隔了一拳的距离,他似是不经意般问:“上元节那日你可得空?” 徐清这回是收了视线往他身上落了一瞬,“殿下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不过这个问题我方才在大殿上已经回过陛下了,上元节那日我与阿姐要去城郊陪外祖母的。” 第43章 沈祁撑着木栏的手不可察地紧了紧,他绷着嗓,“噢。” 而徐清没注意到他的神色,抚了把耳畔边被风拂乱的鬓发,“殿下那日有事?” 他抿了抿唇,“那日是我生辰。” “这么巧?”徐清诧异,“殿下果真是个福星,降生在万民齐乐之日。” 她真心实意地夸了一通,却没说一句沈祁想听到的。 他等了半晌,就见徐清盯着渐歇了的烟火站直了身子。 “回去了,等会陛下娘娘该派人来寻了。” 说罢她转身,拿起案几旁的灯烛,率先走了下去。 沈祁面色微凝,看着不太高兴地拿起另一只灯烛跟上她。 夜色中,二人并肩往更亮处走去。 宫外仍旧哗声喧天,整座京城秉烛彻夜。不止京城,整个大梁今日皆热闹非凡。 但无人知晓的千里之外,有人一袭褴褛衣裙,浑身没一块好皮地倒在了异国他乡的泥地中。 血不断从她的身下涌出,鲜红地如同今夜京城各家高挂的红灯笼。 第34章 “徐锦贞!你慢一点!” 徐清放下手中的汤盅,躲在栖枝身后看徐泽愠怒的面色,嬉皮笑脸地晃了晃脑袋。 徐泽见她那般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抬手临空点了点她,看着俨然是一副气急了的模样,但对栖枝说话时语调又柔和得不像话。 “你别老护着她。” 栖枝嗔了一句,“你也别老凶她。” 徐泽被训了一句,也不太服气:“那汤那么烫,这地又这么滑,她等会儿摔一跤又要闹。” 徐清闻言,心想这可是诽谤,嘴上也不自觉嘀咕了句,“我才不会摔,更不会闹。” “你看她!”徐泽说着大步走过来,伸手就要把徐清从栖枝身后揪出来。 徐清连忙左躲右闪,嘴里喊着,“嫂嫂救我。” 三人闹作一团时,徐妗和小满分别扶着林蓉双和林嵘舟缓步走过来。 林蓉双用手中的木柺敲了敲地,“好了好了,整日闹个没完了。” 言语虽是说教,面上却带着欣慰的笑意,分明是乐意看到这样的画面。 “你啊,日 日念着两个妹妹,“她被徐妗扶着坐下,抬起木柺指了指徐泽,“带着媳妇紧赶忙赶地来京城,一来又说说这个,教教那个的,还给自己气的够呛,你说说你到底干嘛来了你?” “是阿枝念叨着要来的。” 徐泽本想辩解一句他才没有日日念着两个妹妹,来掩盖一下他的不好意思,不想这话一出被林嵘舟抓住了小辫子。 林嵘舟笑眯眯,语调却故意拖长,“噢,她要来,你不想来是吧?都快把我和你外祖母忘掉咯。” 林蓉双扬了扬眉,望着自家大外孙顿时慌张无措起来的神情,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栖枝拍了拍同样看着好戏的徐清的手让她放开自己,上前将和小满一起摆开碗筷,一边替徐泽解围道: “哪能啊舅公,大公子一路上都催着快些走呢,生怕晚了赶不上同您二人一起过节,还给您和外祖母带了东西呢。” 栖枝这话虽是哄着二老听的,但也确实没说假话。他们二人除夕后第三日便从江南出发,一路快马加鞭而来,正是昨日才进了京的。 “还叫着大公子呢?”徐妗上前来帮着一道收拾,听着栖枝对徐泽的称呼,忍笑揶揄了一句。 “大公子——” 徐清不知何事蹿到了徐泽身后,故意学着栖枝叫了一句。又在徐泽伸手过来时侧身灵活一躲,跑到燕琼跟前接过他手中的菜盘。 今日燕琼身上穿得就是那日她命他去取的,如今一身厚实的新衣穿在身上,整个人看着挺拔贵气了不少。 “好了,别闹了,快坐下来。” 后头兰大人和兰夫人一人端了一道菜肴从厨房里出来,见几个小的还在打闹忙招呼了一句。 几人笑嘻嘻地入座,徐泽凑到妻子身边,低声抱怨了一句,“你什么时候改口啊?” 栖枝因着方才徐妗的打趣有些面热,她看了看周围的人,也低头凑过去,轻声解释,“我一时忘了,下次定然不这么叫了好吗?” “愿宜和表哥呢?” 徐清坐下来看了看,发现兰家兄妹俩竟不在。 兰夫人往后望了望,正要回答,就见兰垣邻端着最后一道菜从厨房里小跑着出来,一边喊着:“来了来了,我在这呢。” 小满站起身,往屋里头跑,“愿宜姐姐在屋里头看表哥表嫂从江南带来的玩意儿呢,我去喊她。” 夜色渐渐笼罩下来,明灯照亮这处小院。 宅子里已经快十年没有这般热闹过了。 众人围坐在桌前,过节的氛围浓重,天边炸开烟火,几个小辈站起来兴奋地指着天。 “好漂亮!比除夕那夜的还漂亮!” “外孙媳妇。”林蓉双喊了栖枝一声,“没在京城过过上元节吧?等会和阿泽去京城里转转啊,这京城的上元节和江南的还是不同的。” 上元节这日,城门彻夜不关,徐泽本也打算晚些时候和栖枝一起进城去转上几圈,这会儿听林蓉双提了,立刻就应了下来。 二人相视一笑,一同应道:“好,外祖母。” “祖母祖母。”兰愿宜不知何时跑到了林蓉双和林嵘舟身边,突然一下跳出来。 林蓉双被她的动静惊了一下,抚了抚胸口,兰夫人见状在一旁抬手拍了下她的脑袋,嗔道:“你这丫头,别一惊一乍的。” 兰愿宜不好意思地笑笑,抬手给林蓉双轻拍了拍后背,随后慢慢说出目的,“祖母,晚些我也要回城里去。” 林蓉双斜睨她一眼:“人家夫妻俩进城去过二人世界,你去作甚?” 兰愿宜见她不应,收回手,有些着急,“我又不打扰表兄表嫂,我自个儿回去逛逛不行嘛?” “愿宜姐姐是也要过二人世界吧?” 小满笑嘻嘻地凑上来接话,手里还捧着碗,一旁的燕琼含笑低眉给她添菜。 兰愿宜脸一红,作势要拍她,小满往后一躲,撞进燕琼怀中,燕琼顺势揽住她,同时抬眼看向兰愿宜。 没什么情绪,也不凶,但兰愿宜却是故意一抖,往林嵘舟身后躲,“舅公救我,你孙女婿瞪我!” 燕琼一怔,低头看了眼怀里的林小满,又抬头看了看面色复杂难言的林嵘舟,顿时回神,动作慌乱地把林小满扶正。 “兰愿宜!”林小满红着脸喊了句,放下碗,二人在院子里你追我逃了起来。 兰愿宜一边跑一边喊,“哥哥救我!” 兰垣邻埋头进食,闻声头也没抬地腾出一只手摆了摆,婉拒了妹妹的求救请求。 徐清唇角挂笑,撑着脑袋看着院子里的一派喧闹,林蓉双瞧她,突然出声:“你今夜也进城去?” “嗯?”徐清目光移过来,有些莫名,“我进城做什么?” “今儿是静王殿下的生辰。”林蓉双提醒道。 “他一个皇子,多得人给他过生辰,哪缺我一个?” 说罢,她支着脑袋,偏头又和栖枝聊起来。 这厢一派热闹,那厢亦是。但这热闹却如除夕那夜般,好似与沈祁无关。 高高的城楼上,如除夕那夜一般的景象,沈瑜伴在柳青烟身侧,沈郗伴在丁枣儿身侧,而沈郗的身侧站在护着肚子的钟芸熙,沈硕和沈桉也伴在各自的母妃身边,他们的妻同样站在他们身侧亦或是身后。 宫人端着孔明灯走上来,他的父皇手执火把,点燃了灯,放出了第一盏明灯。 随后沈郗沈瑜他们也相继燃灯放起灯,祈祷着新一年的安康喜乐。 众人面上都笑意盈盈,带着喜色,像是一幅热闹又温馨的阖家安乐图。 只是他瞧着这样的画面,倏然觉得有些仓惶,他没有可以伴在身侧的母后,他只有一个人。 天地之间,只有他是一个人。 他看着漫天飞起的明灯,每一盏后头都是阖家的期盼和喜悦。他很突然地想起徐清,心底有个声音带着埋怨又带着委屈地想,她那时为何要拒绝来宫里一同过上元节,如果她来了,就可以像新年那夜一般陪着他,他也就不会是一个人了。 她来了,他的身边就有人了。 这样想着,他忽然猛地站起身,往城楼下快步走去,将这片不属于他的欢闹抛在身后。 没人注意到他的身影慢慢隐没在黑夜里。 其实他自个儿也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就是迫切地想见到徐清。 他没顾上教条礼数,下了城楼,一路往城门跑去。 今岁上元节,城门彻夜不闭,城中处处人头攒动,他骑不了马,只能用一双腿在人群里拼命地往郊外的方向跑。 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墨色的衣袂飞扬。 在跑上小拱桥的最顶端时,他忽然停住,整个人定定地站在那,胸膛止不住地起伏,目光却映着周遭明亮的灯火,灼灼地望向桥的底端。 第44章 着了一袭海棠色罗裙的徐清站在那,手里握着只兔儿灯。 她仰首看见沈祁,先是诧异了一瞬,而后扬起笑,提步向他走过去。 天边又一次炸开烟火,明明灭灭中,沈祁看着那道越来越近的身影,不知为何眼眶忽的一热。 “你不是去城郊了?” 他看着已在眼前站定的徐清,僵硬出声。 徐清解释道:“我陪栖枝进城走走,她还没在京城过过上元节。” “噢。”沈祁应了一声,心里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庆幸更多些。 失望是她确实不是因自己回来的。 庆幸是还好有件事能让她回来。 徐清端详着他的神色,片刻后扑哧一声,“你还真信。” “啊?” “栖枝若真要在京城里过上元节,哪轮得到我陪着,自然是我大哥陪着。” 她不过是在林蓉双说完那句话后,忽的想起了除夕那夜,他人接有母妃妻子相陪,而沈祁却一人坐在那喝酒的孤寂,心下有些不忍,便没了聊天的兴致,最后还是回了城来。 沈祁听得微愣,“那你……” 徐清执着兔儿灯往桥下走,“我回来逛逛,听闻京城的灯谜难猜,我来试试。” 沈祁站在原地未动,看着她的身影越走越远,直到徐清见他没跟上,才 回首看他。 “殿下不一起吗?” 上元节与除夕不同的,是上元节这日的街道会更加热闹。燃灯放焰,喜猜灯谜,还有舞龙灯、踩高跷等各个社火表演。 沈祁一路不远不近地跟在徐清身后,她往哪走,他便往哪走。途遇有人表演,一阵阵火花冲着人群炸开,沈祁下意识伸手将徐清往后拽了些。 “小心。” 徐清被扯了一下,看了看将她和人群隔开了些的沈祁,又看了看欢呼着的人群,没多说什么,只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小摊子,问他:“殿下想不想去放河灯。” 沈祁顺着落过去一眼,不等他回答,徐清已经扯住他的袖子将他带了过去。 “来两个河灯。” “好嘞。”摊主爽快的应了声,递过来两个莲花样式的河灯,又指了指摊子旁支起的小桌子,道:“姑娘,您拿好,那有纸笔。” “多谢。”徐清道谢,接过了河灯,又拽着还没反应过来的沈祁来到小桌前,拿了张纸,又执起一支笔沾了墨,塞进沈祁手中。 随后自己也执起一支笔,沾上墨,略加思索便提笔落下。 余光见沈祁久久不动,她偏头,“殿下不写吗?” “写什么?” “写你的愿景啊。” “写我的愿景?”沈祁重复了一遍,随后在徐清肯定的目光中忽的道:“我想吃碗长寿面。” 徐清被他突然的话弄得有些错愕,“什么?” 沈祁抿了抿唇,垂头动笔,刚写了个‘口’字便被徐清制止。 “诶诶诶,你别写这个,你写个别的。”徐清又给他重新取了张纸,“至于长寿面,我等会带你去吃成吗?” 沈祁点了点头,随后盯着纸看了好半晌,也不知该写什么。他悄摸地动了动漆黑的眼珠子,想看看徐清写了什么。 不想徐清像是侧面也长了眼睛,他视线刚落过去,刚没看着字呢,就被她伸手挡住了。 “自己的愿望自己许,不许偷看。” “……” 沈祁顿了顿,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待徐清写好并轻轻吹气,加速墨迹风干后,将纸折好放进莲花河灯中时,沈祁才囫囵写下几个字。 徐清凑过去想看,沈祁一把捂住。 “徐姑娘方才还说自己的愿望自己许,怎的又来看我的?” “我自个儿许好了,又不抄你的。”徐清说着,目光止不住地往他手底下钻。 沈祁干脆抓起那张纸,背过身快速折好。 “那也不给看。” 徐清丢了句:“不看就不看。” 见他也已将纸折好放进了灯中,便率先抬步走向河边。 夜色中本该暗沉的河水,在成百上千的河灯的照耀下明亮万分。 徐清蹲下身子,将河灯小心翼翼地放入河中,再轻轻一推,让缓缓流动的河水带着那盏灯慢慢地远去。 沈祁蹲在她身旁,后她一步将河灯推出去。他的动作比徐清的重,莲花灯在河水中荡了一下,河水溅起,打湿了灯中的纸,透出了些墨迹。 二人蹲了好一会儿,看着灯漂至河中央,与其他的河灯一同远去,直至再也找不到哪一盏是他们放出去的。 徐清站起来,走上台阶,冲沈祁招手,“走罢,带你去吃长寿面。” 她带着他绕过好几个巷子,走进一家名叫“春涧居”的茶楼。 楼里今夜也热闹得紧,从这的窗户望出去,正好能看见外头街道上的表演,茶客们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外头,时不时发出几声喝彩。 店小二肩上搭着白巾,跑上跑下的,忙的不行。 掌柜的站在柜台后面,一见徐清赶忙迎上来,“姑娘来啦?今儿想喝什么茶?” 徐清摆了摆手,“今儿不用上茶,借厨房用用。” 掌柜的闻言,扬手招来一个店小二,让他把沈祁先引到楼上的厢房里去。随后她带着徐清往后屋的厨房去。 沈祁在厢房里等了快走一盏茶的功夫,门才‘吱呀——’一声被推开。 他抬眼看过去,见徐清小心翼翼地端进来一碗热腾腾,还冒着热气的面。 徐清把面放在他面前,将木筷横置于碗上,随后将一路被烫着的指头捏在耳垂处,浅笑地看着沈祁道:“生辰吉乐!快吃罢。” 面里放了许多肉,上头还卧了个蛋,旁边蜷着看起来极新鲜的菜叶,汤底清澈不油腻。 沈祁执起木筷,拌了两下,正要送进口中,忽的问:“你做的?” “不是,掌柜的做的。”徐清搓了搓手,缩进袖中,“我哪会下厨。” 见他顿着不动,她像是想到什么,补充道:“你放心吧,没下毒的,要我帮你试试?” 沈祁瞥了她一眼,道:“不用。”随后把面一大夹送进口中。 徐清见状微微瞪大了眼睛,“不烫吗?” 他摇了摇头,眼瞧他要将面咬断回答,徐清赶紧阻止,“不能断!” 于是沈祁嚼了两口,听话地没咬断,用筷子夹起面接着往嘴里送。 他吃得快,几口下去,面见了底。 徐清:“再来一碗?” 他摇摇头,低声道了句:“多谢。” “客气。”徐清笑了笑,随后又微蹙了眉,手臂撑在桌上,有些不解,“你好歹是个殿下,阖宫上下每一个人记得吗?连碗长寿面都没有?” 沈祁一顿。 其实是有的,怎么会没有,就像徐清说的,他好歹是个皇子,就算再不受宠,也是独立了府邸,手里有权的皇子。 今晨入宫给父皇请安的时候,父皇便已赏赐下许多东西,府邸里也堆着宋阳宋箫云思起等人早早便派人送来的礼物。 只是在这阖家团圆,其乐融融的气氛下,他总会想起母后还在时,每岁的今日,晨早便会有一碗母后亲手做的长寿面。夜里,他们会在宫中先为他办一场生辰宴。到了时辰,他会和父皇母后一同登上城楼,燃灯祈福。 在母后离世后的十年间,他再也没有吃到过一碗长寿面,也再也没有站在父皇母后身边,点燃明灯。 他本以为这么多年了,他早已习惯了每岁的除夕,每岁的上元节,看着其他皇兄们伴在他们的母妃身边,而他们的母妃也会围着父皇你一言我一语地替皇兄们筹谋。 但今岁除夕,徐清陪着他一起看了场烟火。于是当他在城楼上,烟火再一次绽开,他忽然就有些忍受不了这种游离在外的孤寂。 沈祁偏首,意味深长的目光凝在徐清脸上,片刻后他垂下脑袋,神情变得隐忍又难言失落。 “上元节诸事繁杂,我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谁会理我。” “往岁母后还在时,总会为我大办,自她走后,连一碗长寿面都是奢望。” 徐清敛了笑意,盯着他颤动的眼睫许久,直盯他浑身有股难言的痒意时,才控制不住般笑出声。 “殿下的演技也不怎么样。” “咳。” 沈祁见一下就被拆穿,握拳掩唇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将视线落在窗外,佯装自然地转了话头,“你怎会结识这的掌柜?也是你的人?” 徐清收了笑,斜睨他一眼,“殿下又知道了?” 沈祁讶然,“这春涧居在京城已营业多年,徐姑娘这么早就将手伸来京城了?” “殿下很喜欢胡乱猜测。”徐清没好气,“我方才可是承认了掌柜的是我的人,还是同殿下说了这春涧居是我的产业?” 沈祁追着逗她:“你也没说不是。” 徐清无语:“强词夺理。” 第45章 见她真有些不悦了,沈祁适可而止,指了指窗外头的热闹,“你方才不是说要去猜灯谜,现在下去吗?” 徐清张了张嘴正要答,却见他已经站起了身,推开门,还催促她,“快些,晚了可就被别人猜完了。” 徐清这才轻笑一声,起身跟上。 二人一同猜了几个灯谜,正上了头,徐清一转眼就望见不远处看着舞龙灯表演的兰愿宜和齐行安。 她拧了拧眉,“他怎么还在这?” 沈祁闻声,顺着她的视线落过去,见到了挨得越来越近的两人。 “今岁齐阳王未入京,齐行安得留下。” 沈祁简单解释了一下,徐清便明白了过来。 齐阳王手握兵权,镇守一方,每年都当进京一趟述职。往年都是趁着万 寿宴进京来,今岁他称病未来,难免引起帝心猜忌。齐行安留在京城,就如同一个人质般。 徐清思索了一下,问道:“兰家和齐家还有机会结姻亲吗?” 沈祁也学着她的样子低眉忖思了下,压低了声回道:“有的,若我掌权便给他们赐婚怎么样?” 这话一出,徐清连忙扯了扯他,四处望了望,见没人注意到这,才松开他,“周遭都是人,你说这种话,脑袋要不要了?” 沈祁笑了笑,才正经道,“兰家女还未及笄吧?” 言下之意是如今谈亲事还为时尚早了。 徐清点了点头,“确实还早,不急。” “嗯,不急。”沈祁顺着她的话重复一遍,又问,“还猜不猜?你想要的荷花灯快被人赢走了。” “猜!” 徐清气势昂扬地应了一声,很快又投心到解灯谜中去。 满城明灯下,有人身揣着个方匣子,手执令牌一路策马疾行进城,绕过喧闹的人群,在偏僻的巷中绕行至皇帝所在的城楼下。 那人小跑至城楼上,与大太监低声交谈几句。随后大太监神色剧变,接过方匣子,快步行至正愉悦看着脚下万民齐乐的帝王身边,耳语交代了情况。 帝王的黑眸沉冽下来,不动声色地侧头看了眼大太监怀中的方匣。 大太监会意,弓着腰身往后,带着日夜兼程、风尘仆仆而来的归人一同退下,候在了养心殿。 那方匣子放在桌案上时,一声轻响,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许久的湖中,正砸中了一只大鱼,湖面将在下一刻激起千层浪。 第35章 延明二十一年,大梁与西陵开战,却屡战屡败,连输三座城池。 林嵘舟早在西陵来犯前,就因陈年旧伤卧榻难动,林青且彼时尚年幼,一时间武将之家中无人能够迎敌。 先皇彼时亦身衰体弱,已行至油尽灯枯之时。他无法,将最年幼且唯一的女儿沈宁送至西陵,用一时和亲换来了五年的和平。 第二年,先皇驾崩。梁文帝,也就是沈祁的父皇登基继位,改年号为文德。 文德五年,西陵再次来犯,十八岁的林青且方成亲半载,便应召披挂上阵,从西陵手中夺回一城。 次年,温家二子皆放弃承接父位而转武举。两年后受封得令前往边境,与林青且一同击退西陵,夺回城池。 那时的平宁公主在西陵已有八载。 战败和丢失城池让西陵王大怒,他将怒气撒在被送来和亲的平宁公主身上,用尽各种手段折磨她,却又不敢弄死她。 文德九年,西陵忽如有神助,将林青且他们夺回的城池又重新攻了下来,而林温三人也相继在战场上殒命。 三人死后的第二月,尸首还未回到京城,一叠叠厚厚的通敌书信被整理起来,快马加鞭被先一步送往京城,林温三人被控指通敌叛国。帝阅后大怒,下旨查抄林温两家,独留拥有铮铮战功的林嵘舟,和因外嫁免牵连之罪的林蓉双二人的性命。 同年,原先在林青且麾下,从小兵做起,这些年积攒不少战功的齐远山被其岳父举荐,临危受命,一路高歌猛进,不仅击退西陵,夺回了城池,还连占西陵四座城。 西陵无力再战,提出议和。 文德帝念起幼妹,遂与西陵签订合议,令西陵向大梁俯首称臣,需每年进贡,并上供岁币,且每年的进贡都得是平宁公主带队前来。 故而战后多年,西陵不敢再苛待沈宁。 直至今岁,沈宁布满伤痕和血痂的头颅被送进京城,放在梁文帝的桌案上。平和多年的景象再次被打破。 节后百官还朝,平宁公主惨死的消息传遍朝野。 “这是在挑衅我大梁国威啊陛下!”有官员愤而站出来,“此番绝不可退忍!” 此话一出,百官齐应。 梁文帝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齐行安身上,沉声道:“如今齐阳王缠绵病榻,怕是难以一战,众爱卿可有人能向朕举荐?” 齐行安手心出了些汗,他想起齐予安临走前说的话,咬了咬牙,站出来,“陛下,臣幼时日日与父亲学武,如今父亲卧榻难起,臣愿领兵,击退西陵,带回公主。” “不可。”钟逸承站出来,“齐公子如今尚年少,并无经验,第一战尤为重要,臣以为,齐公子不是合适的人选。” “那右相以为,谁是合适的人选?” 钟逸承:“陛下,齐阳王镇守边境多年,如今病倒消息一出,西陵便立刻前来挑衅,是看我大梁武将极少,认为我大梁无人可用。臣以为,盛王殿下与静王殿下是最合适的人选,二位殿下身份尊贵,自小又在军营学武磨炼,也熟通兵法。若他们前去,一能稳固军心,二能震慑西陵,定能打败西陵,叫西陵不敢再犯。” 沈祁听到了自己的名号,眉梢一挑,微微偏头,斜睨了钟逸承一眼,勾了勾唇。 这老东西与柳青祥争斗多年,柳家势颓后,趁机独揽大权,如今又怎会那么好心。 果不其然,钟逸承微顿,下一息话锋一转,又道:“只是静王殿下婚期在即,礼部也已准备妥当,恐难以远行。” 话留一半,却已指向分明。 沈郗趁势站出来,扬声,“父皇,儿臣愿领兵击退西陵!” 沈祁收了笑,侧头与沈瑜互换了一个眼神,随后也站出来,“国事为重,儿臣亦愿携军前往。” 梁文帝暗忖几息,目光扫过小儿子,意味不明。 “右相说得有理。”他道,“静王婚期在即,确也不适合前往,如此——” “便命盛王即刻带兵前往边境,协领齐阳王麾下十万兵马,共击西陵。” 退朝后,沈祁与沈瑜并肩往外走,宋箫和云思起追上来,刚想说什么,后头传来沈郗颇有些得意的声音。 “四弟,五弟。” 二人应声回头,就见沈郗行至跟前,装模作样地作了一揖,“大哥我可能赶不上你们二人的大婚了,在此先提前贺一句喜。” “祝你二人,美人在怀,早生贵子。” 说罢,他笑着走开,周遭围绕了一圈有追上他攀谈的其他官员。 “嘚瑟什么。”沈瑜轻嗤,“皇姑母惨死,他却摆出这副嘴脸,真令人作呕。” 宋箫拧眉,看着沈郗春风得意的背影,低声道,“平宁公主当年为和平远赴西陵,百姓一片赞颂,如今这般惨状地被送回来,若盛王殿下能拿下第一战,民心倾向他,确实是很大的助力。” “本王倒是希望他可以拿下这一局,将皇姑母的尸体带回来安葬。”沈祁冷笑一声,“不过瞧着他这蠢样,还真是让人担忧。” “钟逸承那老东西三言两语将本王摘了出去,替他拿下了这个差事,希望他可千万别让我们的右相失望啊。” 三人说着,往宫外走去。 云思起见他们渐渐止了这个话头,便出声提起最近发生的怪事。 “舒州太守前几日报上来一个案子,有些怪异,牵扯颇多,这几日……” 公主身死和沈郗要出征的消息同时传出来,民间一时哗然。 徐清得知消息后,几番想约见沈祁,却都被回绝。她与沈祁的婚期在即,只剩一月有余,按理说在这期间是不能见面的,但现下她顾不得太多。 平宁公主和亲时正是两代君王易位之时,其间种种,难以一言蔽之。这一战定然牵涉颇多,齐阳王称病卧床而未入京已然引起君王猜忌,沈郗此去说不定已受了君令,将伸手架空齐远山。届时沈郗军权在握,怕是难以扳倒。 且这番与西陵再次开战,文德九年林温三将通敌叛国之事再度被提起,民间说起他们皆是一片骂声。 她怕林小满知道,还让燕琼时不时带她去摸鱼爬树,连林嵘舟也为了让她不去外头听见这些话,而日日监督她练武。 她想找沈祁说说这些事,但几封密笺送出去却一直被回绝。最后 都急得打算再翻一次静王府的墙了,这时候许是沈祁终于感受到了她的焦灼,让姜沿替他送来的一封短笺。 ——“按礼俗,大婚前不可相见。我知你寻我是为何事,此事不急,可容后再议,且安心。” 第46章 徐清见他这么说,只好耐下心来,心里第一次盼望大婚之日快些来。 大婚这日,三月初三,天气晴朗,是一个宜嫁娶的黄道吉日。 空气中虽仍有些凉意,却也已能感受到初春的暖。 徐珵和徐夫人在前几日入了京,就是为了赶上二人的大婚,近日也是住在兰府。这几日里,兰府可谓是热闹得不行。 今日更是如此。 徐清和徐妗一早天还未亮便被拉起来,开面洗漱,人还未清醒过来,流程已走了小半。 整个兰府上下忙做一团,每个屋檐下都挂着红绸和红灯笼,这阵仗不像是要嫁表姑娘,像是在嫁嫡亲的姑娘。 嫁衣是昨日柳青烟亲自带人送来兰府的。二人戴好头冠,着好喜服,又被徐夫人和兰夫人拉在一处,念叨了许多闺房之事。 情至深处,徐夫人止不住地抹泪,看得徐清徐妗二人也鼻头一酸,让一旁眼眶也泛着红的兰夫人急忙叫停。 “新娘子可不敢哭,花了妆面,再来一回可是要误吉时的。” 二人这才堪堪止住了泪。 门外徐泽和徐珵已经候着了。 这天新娘子的脚不能落地,得兄长背着上轿。 吉时至,徐泽背着徐妗,徐珵背着徐清,稳稳当当地走出府门。 按理两人都从兰府出嫁,沈祁沈瑜都得到兰府来迎人,时辰上是有些赶的。 以长幼来说,得沈瑜先来迎人。 众人催着沈瑜作催妆诗,幸而他早走准备,立刻便脱口而出,因着时辰赶,大家也不多为难他,便让他带走了新嫁娘。 徐泽将徐妗稳当地放进了喜轿中,理了理妹妹的裙摆,最后深深看了眼执着团扇遮面的妹妹,才直了身子退开,让沈瑜带着人离开。 徐珵站在府门口,看着远去的喜轿和敲锣打鼓的长队,颠了颠背上的徐清,微微皱了眉地偏了偏头,冲背上的徐清道: “是不是瘦了?怎么这么轻,京城饿着你了?” 徐清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说的什么话?背了这么久才颠出我轻了?是不是舍不得我?” 徐珵抿了抿唇,一转眼又见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沈祁策马而来,锣鼓声喧天,他避而不答徐清的问,只叮嘱道:“往后凡事顺心为主,千万别委屈了自个儿,知道吗?” 徐清闻言垂眼,勉笑着应,“知道了三哥。” 应完,又转而催促起他,“你也要早日把许钰给我娶回来当嫂嫂。” “知道了,我比你急好吗?” 徐珵没好气地说完,沈祁已行至眼前。 不等众人嬉笑着催促他,沈祁便已扬声念出早已备好的催妆诗,还一连念了三首。众人先前没有为难沈瑜,自然也不会为难他。 徐珵再次颠了颠徐清,轻声道了一句“走了。” 随后抬步走下石阶,小心地将她放进喜轿中。 那厢沈祁见徐清已经进了喜轿中,拱手低了下头,徐泽和徐珵也拱手回了一礼。徐夫人和兰夫人互相搀着对方的手,看着两顶花轿渐渐远去。 沈祁不再多留,手上用力扯了下缰绳,马头调转,锣鼓声再起。喜轿被抬起时,四角上悬挂的大红彩球跟着微微晃动了几下。 长长的迎亲队伍宛如一条流动的红绸,扬动在京城热闹繁华的街道上,路边围满了百姓,喜钱不停地撒出去,一片又一片的喝彩声传进喜轿里,让徐清都忍不住勾了唇,露出笑。 几人先进了宫,在百官观礼下朝拜了帝后,并拜了天地,得了一堆赏赐后,四人才出宫。 红妆铺了十里路,迎亲队伍绕着京城的街道又走上了一圈,喜钱撒了不计其数,这才入了王府。 歌槿一路跟着进了喜房,一行人都退了出去,她才悄悄凑到徐清身旁,低声问:“姑娘饿不饿?” “还成。”徐清应了句,一双润眸从团扇边缘探出来,看着歌槿笑眯眯地从袖中掏出张包了几块糕点的帕子,喜道:“你什么时候拿的?” “从兰府带出来的,本想在游街路上时递给姑娘垫垫肚子,没成想百姓如此热情,我都没找着机会给姑娘。” 说着,她将糕点捧在徐清跟前,“姑娘现在吃两块垫垫吧,殿下怕是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 徐清虽然嘴上说着还成,但确实是从早上起来到现在都滴水未进,她将团扇从面前移开,依言捻了块糕点往嘴里送。 想起萧云年他们那里的情况,赶紧嚼了两口咽下去,问:“周惊山有消息了吗?” “没呢。”歌槿怕她噎着,给她倒了杯茶水递过来,“先前萧云年等人用姑娘给的方法找到了杀害周惊山的人,正是那庐州县令,怕一纸御状告上去让他丢了脑袋,这才买凶杀人,想绝了后患。” “萧云年本想直接杀了那县令替真周惊山报仇,好在李庄主和萧楼主拦了下来,前几日李庄主还来信问姑娘有何打算。” “县令不能杀,得查,在地方上他与叶刘两家勾搭,提供年轻女子,手上肯定不止这一条人命,若不查直接杀了,届时被查的就是爹爹了。” 徐清思忖了一会儿,却没有头绪,她有些头疼得扶住额,“容我想想,晚些给她回信。” “姑娘别急。”歌槿安抚了一句,转而起了另一个话头,将她的注意力引走。 “双瑶姐姐,松枝,窈音他们都给姑娘送礼了,恭贺姑娘大婚。” 徐清面上闪过笑意,刚想让歌槿拿出来瞧瞧,想起双瑶,又拧了拧眉,“双瑶不是在城外?怎的不进京来呢?” “这年赋门时不时派人追来,双瑶姐姐怕今日大喜的日子他们又来,就一直带人守在城外。” 自打武比后被年赋门的人盯上,徐清回到京城后警惕了好长一段时间,好在后来双瑶带着人潜在各个城门外,挡住了年赋门派来的人。 “辛苦她了。” 徐清叹了口气,刚想继续说点什么,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二人对视一眼,歌槿赶忙接过她手里的糕点,又用帕子给她擦了擦手,然后退到门边。 门被推开时,徐清刚将团扇重新挡在面前。 一行人喜气洋洋的声音顿时在室内响起,这是闹洞房来了。 白日里有阳光洒身上倒是暖洋洋的,如今夜里风大,门乍一被推开,风灌进来,徐清身子一颤,忍不住缩了缩肩膀。 刚走近两步的沈祁见状以为她被吓着了,转头扫了一圈跟着来的人,让小厮塞了两把喜钱给他们。 那些人本就顺着礼俗来讨个吉利,也不真闹,领了喜钱便笑呵呵地走了。 歌槿跟着他们退出去,从外头关上了门。 室内又一次安静下来。 沈祁站在她面前,瞧着她低垂的眉目,不知怎的忽而有些紧张,“那个,他们走了,你别怕。” 徐清倒是不怕,如今好不容易见着他,正好屋里头又只有他们二人,正是谈事的好时候。 她催促道,“却扇。” 沈祁应了声,喉结滚了滚,有些薄茧的掌心覆上她的手背,慢慢地将团扇移开。 本急着把流程走完的徐清,这一刻忽的也有些紧张,眸子闪了闪,不太敢看沈祁。 “你……” 沈祁方出了个声,徐清就猛地站起来,走到桌前,快速将桌上两个对半的葫芦斟上酒。 随后深吸一口气转身,一脸严肃认真地仿佛在通知什么重大的事情,“喝合卺酒。” 沈祁看着她的动作失笑,心中的情绪被冲淡了些,他抬步走过 去,执起另一半斟好酒的葫芦。 顺带还揶揄了一句:“你不说喝的是合卺酒,我还以为你要同我拜把子呢。” 徐清无言,抿着唇抬高了执酒的手。 二人手腕靠着手腕,慢慢贴近,唇瓣贴上葫芦杯沿,饮下了合卺酒。 随后徐清按礼俗,用放在一旁的红绳将两个对半的葫芦缠在一块,寓意永结同心,多子多福。 许是喝了酒,徐清现下也不紧张了,放下重新被拼绑在一块儿的葫芦,语调有些终于结束的愉悦,“礼成了。” 身旁的沈祁目光落在红绳上,低声应:“嗯,礼成了。” 徐清回身,坐在镜台前开始拆卸脑袋上的环钗头凤。 她一边动作,一边透过铜镜看向身后的沈祁,“盛王如今应是已到边境,准备接手齐阳王手中的兵马了,你觉得他此战能胜吗?” “第一战不是他能不能胜,而是他必须得胜。”沈祁抬手,帮着她取下最重的发冠,“齐阳王得帮着他。” “嗯。”徐清应了一声,索性放下手,任他动作,“我先前已去信齐予安,让他小心些。盛王此去,一为与西陵的战事,二为架空齐阳王的兵权收到他自个儿手中,届时他民心兵权皆在手中,你如何打算?” 沈祁没答,转而提起另一件事:“一月前舒州太守报了个案子给大理寺,云思起觉得怪异便亲自去了一趟舒州,查到了些事情,牵涉一众官员,他拿不了主意,便报到了父皇那去。” 第47章 钗环全部卸了下来,一头青丝全散落在身后,沈祁一边说,一边拿起案上的玉梳。 “前几日父皇已命我大婚后即刻前往舒州,解决此事。” “舒州?”徐清琢磨了一下,“你方才说此事牵涉一众官员……” “云思起传回来的信中并未提到徐大人。”沈祁明白她的忧心,安抚了一句,随后顿了顿,还是道:“但先前因各地皆有或大或小的官员与叶刘两家勾连,父皇当时虽只下旨惩处了叶刘两家,未彻查地方官员,但父皇心下定然有这心思。” “如今舒州撞了上来,是一个引子,难保徐大人不会受到牵连。” 徐清抿了抿唇,沉默片刻,蓦地道,“我同你一起去。”: “你要去?”沈祁讶然,没想到她反应这般大,“你放心,我既同你是盟友,如今又是夫妻,定然不会让徐大人有事,你……” “不是。”徐清截断他的话,“除了这个,我恰好也有事要去办,可与你一道。” 沈祁暗忖几息,点头应下,“行,明日进宫拜过父皇便启程。” 他原先是想他去了舒州,让徐清在京中打点。不过京中亦有沈瑜宋箫他们,她既要去,也不妨事,不过…… “不过,你去舒州所为何事?” 徐清透过铜镜睨了他一眼,唇瓣还未张开,身后的沈祁便好似看穿了她想说什么,自个儿先接了话。 “与我何干,你要做的事难道要与我一一禀告。”沈祁打量着她的脸色,“你是不是想说这个?” 徐清见词被抢了,没好气:“知道还问。” 沈祁见她有些气恼,笑了笑,随即沉声认真唤了她一声,“徐清。” 他从来没真正直呼过她的名讳,从来都是“徐姑娘”“徐四姑娘”这样唤她。 故而她乍一听见还有些反应不及,手上动作微顿,抬眼看向铜镜里的沈祁,“怎么了?” “如今既已成了夫妻,我们先约法三章。” 徐清闻言来了兴致,转过身看着他,“说说看。” “我们虽是盟友,如今也是夫妻,以后少说不团结的话。你的事虽不用件件与我说来,但好歹让我知道一些,也好让你我计划不会相冲不是?” 徐清听罢,倒是认同,于是点了点头,这第一条她算是同意了。 “其二,往后你与我说话,多些耐心,别三两句便呛我,吵我。” 这第二条徐清可就不同意了,她面色微变,“殿下这是……” 不等她话出口,沈祁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控诉:“你看,你又要同我吵。” 徐清这下是真气急了,手上用力都拽不下来他的手,便抬脚往他小腿骨上狠踢了一脚。 沈祁吃痛,手上力松了下来,转而捂住自己被踹了一脚的伤处,“嘶”了一声后又补上一句,“也不许打我。” “……” 徐清见他龇牙咧嘴的是真疼了,也不再多说什么,咬了咬牙,率先去了耳房洗漱,徒留沈祁一人在房间低声呼痛。 再回房时,沈祁早已换好了寝衣坐在床头。 也不知道是去哪沐浴洗漱的。 徐清瞥了他一眼,从床尾上了床,躺在里侧,闭上了眼,开始酝酿睡意。 沈祁瞧着她的动作,等了等,又见她安然地闭上了眼,好似已经睡了过去,有些迷茫。 她竟然没说让他去睡塌上? 他知晓徐清今夜定然是不会与他行同房之事,他也做好了分床睡的准备,只是徐清好似并不在意是不是与他睡在一张床上。 红烛还在烧着,门窗上还贴着大红的囍字,床上的被褥也是喜庆的大红色。 沈祁放下床帏,试探地躺下,将被子扯过来些,见她确实没什么动作,这才安心地闭上眼睛。 感受到身侧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徐清微睁了眼,轻手轻脚地又爬起来。 走到窗边,唤来歌槿,轻声交代了几句,才重新关上窗。她回身走到红烛前,一手拢发,弯下腰正准备吹灭烛火,床帏后倏然传来沈祁略哑的嗓音。 “新婚夜红烛不灭。” 像是被吵醒,又像一直没睡。 徐清闻声一顿,直了身子回到床上。方躺下,身侧沈祁便翻了个身,面朝向外侧。 “睡了。” 第36章 西北边境,狂风呼啸,沙土飞扬。 藩王府里,沈郗和齐远山正在对峙,即使他们脸上都挂着笑,也难掩紧张到快要摩擦出火花的氛围。 “齐阳王这是打算抗旨了?” 齐远山闻言,张了张嘴,话刚到唇边,却是先猛烈地连咳了好几声,倒真有些齐予安先前在皇宫大殿上说的那样病重到行不了远路的模样。 而齐予安站在他爹身后,仿佛没有听见他爹快要把肺咳出来的动静般,垂着眼一动也不动。 齐远山自个儿靠着椅背,一手捂着胸口咳了半晌,才重新抬眼看向沈祁,语调缓慢从容:“臣不敢。” “只是殿下没有圣旨,也没有圣上的令牌,仅凭殿下一面之词便要臣交出虎符,未免不妥。” 沈郗微眯了眼,放下手中茶盏,一声重响可见其情绪不佳,“看来齐阳王虎符握久了,眼中也只有权势了,如今这是要置天下百姓于不顾!” 齐远山笑了笑,握拳虚掩于唇边,又低咳两声,“殿下这么说可是直接定了臣的罪,臣惶恐。” 嘴上说着惶恐,面上却没有一丝惶恐之色,倒是露出了些不太诚恳的为难。 “与西陵之战,臣自当全力协助殿下,只是虎符,没有陛下的圣旨和口谕,臣实在是不敢交给殿下。” “臣手持虎符统管十万兵马,既是抵御外敌,亦是防御内患,望殿下理解一二。” 沈郗的脸色终是阴沉下来,却也不能再说什么。 齐远山三两拨千斤,把欲谋逆之罪反扣在他身上,他若再多说什么,怕是连手里的右虎符都得交出去了。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沈郗阴沉沉地目光盯了齐远山许久,后者嘴角含着抹温和的消息,一派八风不动的镇定模样。 片刻后,沈郗垂眼,硬勾了勾唇,语调生硬,“反击西陵,齐阳王经验丰富,望齐阳王全力相助本王,好早日让本王将皇姑母的尸体带回皇陵安葬。” 齐远山眼角的皱纹深了几分,他凝着沈郗有些扭曲的面孔,笑应:“臣之本分。” 沈郗吐出一口浊气,拂袖而去。 与此同时,京城这处,徐清沈祁二人刚从帝后和淑妃那出来,迎面与后他们一步的徐妗沈瑜撞上。 二人见到来人,脚步一顿,不约而同地上前将自己的兄长姐姐拉至一旁。 “静王要去舒州查案,爹爹恐受此案牵连,我同静王一起去一趟,阿姐一人在京城早多加小 心,若有事可去侯府找柳姑娘。” 徐清刚拽住阿姐的手,唇一张便快速说了一堆话,“还有,阿姐记得常与我寄信来,好让我知晓京城是个什么情况。” 徐妗乍一听妹妹说了一车轱辘的话,反应了片刻,才拍了拍妹妹的手,柔声道,“我知晓了,你莫忧心我,保护好自己才是要紧。”说着,她瞧了瞧四周,向妹妹又凑近了些,“前几日周王派人来传话于我,道是成王已买通了人,让我同你二人讲一声,我那时不知何意,想来就是这件事。” “我虽也不太信他,但你们二人多留意身侧人总是没错的。” 姐妹俩额抵着额,相视一眼。 徐清:“我知晓的,阿姐。” 另一头,沈祁扯着沈瑜往徐清徐妗的反方向走了几步,直扯得他哥脚下踉跄。 “做什么?”沈瑜挣开他,抬手理了理被沈祁扯乱的衣袖。 “此次去舒州,老二老四肯定会派人来堵我,在宫里动作也肯定不会少。你在京城里多留意留意,如今盛王妃怀子,那宫女的全部注意力都在盛王妃的肚子上,小心被当了枪使。” 沈瑜不以为意,好笑地睨了他弟一眼,“我像那么蠢的人?还需你特意来提醒一句?” “我说的自然不是你。” 沈祁说着,目光往徐清徐妗那瞟,沈瑜视线顺着一同落过去,看见昨日刚新婚的妻子同她的胞妹手牵手正说着体己话的模样,这才反应过来沈祁的意思,眉目不由得沉了沉。 沈祁见他明白过来,也不再多说,只拍了拍他的肩,最后道一句,“自己多注意罢。” 说罢,便见徐清那好似也说完话了,便抬步走过去,朝徐妗拱了拱手,喊了句“四皇嫂”,后者颔首,依着皇嫂的辈分叮嘱了一句,“路上小心些,保护好清清。” “自然。” 两厢话毕,沈瑜携着徐妗走进大殿,而沈祁徐清马不停蹄地往宫外赶。 宋阳已经驾马候在了城门外,身后的马车旁站在一端庄秀丽的妇人。 沈祁一见便皱了皱眉,凌厉的目光扫向马背上的宋阳。 第48章 后者摸了摸鼻尖,讪笑道,“我不放心她一人在京城,左右我会顾好她,保证绝不耽误殿下的计划。” 徐清侧眸,同叶然微弯的眼对上,回以一笑,不等沈祁拧着眉吐出什么让叶然即刻调头回去的话,她先开了口,婉声道:“无碍,我不也跟着去了,上车赶路罢。” 沈祁偏头看了徐清一眼,微张的唇合上,没再说什么,翻身上了马,手上扯住缰绳。 宋阳见状,忙向妻子使了个眼色,叶然接收到,立刻向徐清和沈祁盈盈一拜,“多谢王爷,多谢娘娘。” 话落,叶然转身,上马车时脚下却不知怎的踩空了一瞬,她身后不远处的徐清快速上前脚步,伸手扶住了她,随即托住她的臂弯,将她送进的马车内。 “多谢娘娘。” 叶然轻声道谢,徐清摆了摆手,准备放下车帘时,忽地想到什么,顿住手,又道,“路途遥远,舟车劳顿,宋二夫人切记要先顾好自个儿。” 说罢,她松了手,转身骑上了沈祁身边的那匹马,一手勒了勒缰绳,一手执起马策,往马臀上抽了一下,马儿吃痛,鼻孔呼出重气,马蹄扬起,立刻往前飞奔而去。 为了赶路,他们一行人未走官道,而是抄小路前进。 身后马蹄声错落响起,徐清压低了身子策着马,在城郊的林间飞驰,行至某处时,偏首往密林见看了一眼,视线里几道残影掠过,没惊动任何人,只有刚长出不久的新叶微微颤动。 一行人驱马赶了整整一日的路,最后一缕红霞消失在天际时,终于行至驿站。 宋阳带着叶然先回了房,其他的下属也开好了房歇息下来,而徐清和沈祁却在一楼大堂面对面坐着。 两人面色都不太好看,好似方才已经吵过一架了。 沈祁反手,用食指关节扣了扣桌面,压低了的嗓音还能听出其中的不快。 “徐清,昨夜怎么说的?” 徐清也不爽得很,直接装没听见他的话,垂头把玩着方才店小二上的茶杯。 “再加一条,不许无视我。” “砰——”的一声重响,是徐清面无表情地将杯子用力扣在桌上。 此时夜深,一楼除了他们二人,就只有一个忙着茶桌的店小二和站在柜台后忙着算账的掌柜,这声重响把忙着得二人皆吓得一激灵。 而位置上徐清冷这张脸瞧着眼前人,硬声硬气的,“我除了答应了第一条,可答应其他的了?殿……公子还挺会得寸进尺,日日给我多加一条规矩,不如我即刻签个卖身契给公子好了。” 沈祁听到她唤了“公子”后就有些听不进其他的话了,他微眯了眼,反问,“你唤我什么?” 徐清不说话,视线也移开了,大有一种大不了我们今夜就耗在这的架势。 沈祁等了半晌,终于还是先泄了气。 “我没给你加规矩,不是说好了不吵架的嘛?” “是公子先开始的。” “我没有。” “就是你先甩脸子的。” 沈祁先是哽了哽,随即反问她,“谁的错?” 徐清也硬气的很,“难不成是我的?” 眼见着又要吵起来,沈祁决定好声好气地再给她捋一捋其中利害。 他压低了声音,身子往前倾了倾,以确保只有他二人才能听见他说的话,“宋阳带着他夫人睡了一间房,你却要与我另分两间房睡?若是他们知道了会怎么想?这些人里有一半可是父皇的人,消息传回皇宫里,父皇怎么想?” “况且,昨夜你都能同我睡一张床,今日怎么就不行了?” 徐清脑袋凑过去些,咬着牙也压低声,“昨夜整个静王府里头,不是陛下的人,就是淑妃的人,不然就是皇后的人,我能走出那个房门吗?” “那房里头也有塌,你也没让我去睡塌啊。” “……”徐清无言片刻,“我脸皮没那么厚,睡在别人房间,还把人赶走自个儿霸占床,再说你房里头那床挺大的,我们又不会互相挤着。” 但这驿站的床就不一样了,又小又破,挤得很。 况且和沈祁住一间的话,她做事就得束手束脚的,昨夜在静王府她便发觉,沈祁这人觉浅得很,耳力也灵敏得很,一点点动静便会醒过来。 她可不想再和他睡一个屋子。 沈祁听了她的话,脸黑了黑,没想到她不介意睡一张床的理由竟是不好意思一个人霸占别人的床。 别人。 好一个别人。 一股火冲上来,他的声音不自觉大了点,“那你去开两间房好了,明儿我们从两间房里出来,届时被发现了你自己想办法解释。” 徐清都不用思索,理由脱口而出,“就说床小,睡不下两个人。” 沈祁冷笑两声,“人家两个人都睡得下,就你睡不下。” 说得是宋阳叶然二人,人夫妻俩估计已经在床上安然进入梦乡了,他却还在这跟昨日刚大婚的妻子掰扯要不要睡一间房。 徐清第一次发现自己吵不过沈祁,她沉默片刻,再开口声音冷静了不少。 “你自己说的不吵架,别这么大声,等会把这的人都吵醒了。” 他没好气,“你不是不答应。” 徐清无奈,“我答应了,成吗?” 店小二许是听见了徐清这声答应了,立刻凑了上来,笑呵呵地问道,“二位客官要几间房?” 徐清瞥了眼沈祁还臭着的脸,冲店小二扯了抹笑,“一间上房,多谢。” “好嘞,客官,楼上请。” 店小二应了声,弓着腰在前头带路。 徐清站起身跟了两步,一回头见沈祁仍是坐在那板着张脸一动不动的。 “公子不走?” 沈祁挑了挑唇,耸拉下眼皮,双手环臂,冷嗤一声,“什么公子能跟你睡一间房啊。” 徐清对他的话有些莫名,叹了一口气,问道,“什么?” 这回换沈祁不说话了,就是一副你自己想,想不出来我不走的无赖样。 前头的店小二见两位贵客迟迟未跟上又折身返回来,将二人的话听了个全,这会儿很有眼力见地凑上来道,“当然是夫妻才能睡一间房啦。” 徐清微讶,看了沈祁一眼,这又听店小二接着道,“二位瞧着年轻, 刚成婚不久吧?夫人许是还不习惯,一时还改不过口来罢。” 沈祁哼笑两声,还是不答,也不动。 最后是反应过来的徐清用一句“夫君,你到底歇不歇息了?”终于把他从大堂带了上去。 “第一,诸事沟通。第二,不吵架不呛声不动手。第三,绝不无视对方。” 徐清坐在床沿,背脊挺直,面上是似无奈又似气愤的复杂神情。 面前坐在木凳上的沈祁听她复述完满意地点点头,“下次谁先违反了就得无条件答应对方一件事,比如我让你放你大嫂认祖归宗,你就得放。” “不可能!”徐清不假思索地立刻便拒绝,“那我不答应了。” “你已经答应了,现在反悔也来不及了。”沈祁站起身,走到徐清身边,脱了鞋直接翻身上了床,“睡了,明天还要早起赶路。” 徐清看着他一脸愉悦地安然闭眼,恨得有些牙痒痒,“殿下先前不是这样的。” “嗯哼。”沈祁应了一声,勾了勾唇角,“这件事我记得我们先前已经谈论过了。” 话落,转而又拍了拍身旁的空位,催促:“快睡。” 徐清呼出一口气,起身拂灭了屋内的烛火。 驿站外不远处,几道寒芒闪过,刀剑相撞的声响传到屋内已是几不可闻。 徐清上床榻没多久,再次睁开了眼。 第37章 初春的阳光带着暖意,被新发的嫩芽枝叶割碎,错落地打落在行人的身上。 溪水潺潺而过,伸手进去还能感受到刺骨的凉意。 沈祁盘腿靠着溪边的大树,左侧的袖子高捋起。 徐清蹲在他身侧,嘴里咬着纯白的细布,手上动作轻柔地将他小臂上染了血、又因奔波了大半日还与伤口有些黏连的细布揭下来。 金疮药撒上去,沈祁拧了拧眉,徐清似有所觉地抬眸瞥了她一眼,手上将新的细布重新缠绕上去。 “疼?” 徐清问了一句,倒也没想听他回答,自顾自的又道,“该。” “谁让你非要冲过去的,让你在屋里歇着非不听。” “轻一点。”沈祁轻‘嘶’一声,手腕动了动,表示了下自己的不满,“我第二次救你身边那两个了,你态度好点成吗?” “还有你惹上的那些人,什么年家,从秋猎时候追到现在,能不能和我说说到底什么人啊?” 说着,想起昨晚的争吵,“还有你非得自己住一屋,就是因为这个?” 一连几个问题,徐清是一个也不想回答。 她想自个儿一个屋就是想着林小满和燕琼可以进屋里来躲躲,顺便慢慢交代一下此行的目的。毕竟出行也是昨夜临时起意的。 第49章 后来她想着与其让林小满在京城听着那些流言蜚语,不如带着她一道去舒州,有事做了自然难以分出闲心。再者舒州毗邻柳州,她此去舒州,也是为了方便去柳州罢了。窈音松枝等人如今也都在柳州,松枝又念着燕琼,索性一并带上这二人。 只是沈祁带的人中一半是皇帝的人,她不能光明正大地将林小满二人带在身边,只好让他们一路悄悄跟在后头。 至于年赋门…… 徐清凝眉,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昨夜她与沈祁进屋后,便想等沈祁睡下后,让歌槿去新开两个房间给小满和燕琼,没想到二人刚躺下,便听到远处传来的刀剑碰撞声。这声响传到驿站已是极其微弱,若不是他们二人尚醒着,且因习武五感灵敏,怕是听不见这动静。 她顿感不对,当即起身,见沈祁也翻身而起,匆匆留下一句“你歇着别来”便从窗台上翻了出去。果见歌槿三人被一群蒙面人围了起来。 这些蒙着面的人虽看不清面容,却可见玄服腰间一般无二的红色绣纹,真是年赋门的人。 真是穷追不舍了。 徐清暗骂一声。 此前打算将小满燕琼二人带上后,便也让歌槿告知了双瑶他们即将离京之事,此时双瑶带着居源和其他人早已行远。 徐清冲过去时,正见一把大刀在歌槿身后即将劈下,瞳孔骤聚,她立刻抽出袖中常备的短匕掷过去。 锋利的短匕扎进手腕,大刀偏了方向落地。这一下的动静又引来了其他的蒙面人。 她脚下一点,璇身刚避开左右而来的大刀,一转头又见一把迎面而来。身子后仰躲避时,顺势抬腿,将捂着手腕跪地哀嚎的人狠踹在地。 直身落脚时,又快速拾起地上那把大刀,转身迎击反攻。 除了小满和燕琼,她与歌槿武艺不低,但二人对上这么多人,还是吃力。 分了些神往小满那看去,见她虽被围着,却也能护着自己不受伤,应是近日在林嵘舟的指点下也进步了不少。 见她与燕琼二人尚能应付,徐清全神贯注地应对越来越多围在她身侧的蒙面人,大刀在手中翻转,手腕慢慢地有些脱力。 忽而听见燕琼一声惊呼,她侧首望过去,就见本应在驿站上房里歇息的沈祁扯着燕琼避开,只是避得还是晚了些,大刀擦着他的小臂落下。 尚来不及管臂上的伤口,沈祁璇身朝燕琼身后的来人一脚,拧眉冲燕琼不善道,“别分神了,刀砍下来了看不见?” 这话也似对徐清说的,她将目光从沈祁滴着血的手上收回,看着面前围着的密不透风的人墙,咬咬牙,双手握住刀柄,朝着人墙一挥。 她循着记忆里双瑶教的刀法,刀光起落间一连伤了数人,她抬脚踩住一个已经捂着肚子趴在地上的人,喘了口气,抬眸扫视面前想上又因周边兄弟都已倒下、恐已无胜算,故而有些犹疑的几人。 “你们门主没教过这套刀法吗?”她嗤笑一声,“没偷到自然教不了,恐怕他自个儿也不会吧。” “回去告诉你们门主,偷来的东西终究是要还的,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年家刀法,就亲自来找我,不然来多少人我杀多少,总有一天我会杀光你们的人。” 大刀扬起,砍向脚下的人,一声惨叫,血溅上徐清的裙裾,脚下的人顿时没了气息。 与此同时,沈祁歌槿他们也处理了围着他们的人。年赋门派来的人,就剩眼前这几个了。 几人对视一眼,似是还想一搏,齐齐又向徐清冲过来。 门主令,杀了会年家刀法的那名女子即可。 徐清沉下一口气,脚下用力往刀刃上一踢,手腕顺势使力扬起大刀,身后一道银光从她身侧闪过,匕刃没入腹中,大刀随后落下。 冲在最前头那人倒下,脑袋只与脖颈剩一层皮肉相连。 这下,剩下的人不再往前冲了,扫了一圈地上已没了气息的兄弟们,又抬眼狠狠盯了徐清一眼,这才齐撤走。 如秋猎那夜一般的情形。但这次她放人回去,亦是想彻底解决此事。而要彻底解决此事,就要年赋门的门主亲自来,才能了断这桩陈年旧事。 沈祁从她身后走上前来,矮身拔出那把方才他扔出去的匕首,是徐清的那把。 他从怀里掏出了张帕子仔仔细细擦净了,才伸手递给徐清。 后者扔了手中的大刀,接过匕首,视线落在他手背上干涸了的蜿蜒血迹,用因力竭而微哑了的嗓音低声吩咐歌槿:“你带他们二人收拾一下。” 听歌槿应了声,她才转而拽住沈祁,往驿站的方向回去。 一室无言,徐清打了水来清洗了沈祁小臂上的伤口,再上好药包扎起来。 许是折腾了大半夜真的都累了,一个没问,一个也没主动解释,收拾好伤口,换了身衣裳,便上榻歇下 了。 果不其然,沈祁今日便追着问了。 徐清从昨夜的回忆里抽身,想了想,解释道,“是一个江湖组织,我那两个弟弟妹妹不小心得罪他们了。” “本想带着他们一同出来躲躲的,昨夜想着分房也是想让他们也歇歇。” “那另开一间房就好了。”沈祁哼笑,“你就是想和他们偷偷密谋什么,又不想让我知道。” 徐清无言,抿了抿唇,一口气从胸腔提起来,想回怼几句,想起昨天答应下来的约法三章,话到嘴边又重新咽了回去。 细布缠绕好,徐清打上结时稍用了些力,如愿看到沈祁因吃痛再次皱起的眉心。 不远处,随行的官员和侍卫皆在河边给水囊灌水,偶尔传来几声笑谈。 徐清刚收好金疮药抬起头,想问问此行要办的案子,却听沈祁也一同出了声。 “给我说说案子吧?” “说说你去舒州想做什么?” 话落,二人齐齐静默半晌,四目相对,好似又杠上了。 这个问题沈祁是2回 问了,他想徐清能告诉他些她的打算,这次抿紧了唇,就是不开口,打定了主意要徐清先说。 最后也确实是徐清先妥协了。 “我要去查一个人。” “先前查缘尘楼那起案子时,有个叫周惊山的人寻上我,道是知晓我那好友的去处,后来在缘尘楼假意闹事的布衣也是他。” 她顿了顿,见沈祁目光催促她继续说,轻笑了声,随即又敛了笑,眉心也微蹙起,像是真的苦恼。 “你还记得我们从缘尘楼救出去的那个女子萍娘吗?” 沈祁回想了几息,点了点头。 “她在家庐州,有一已定了亲的未婚夫婿,她被拐后,她这未婚夫婿为了寻她跑遍了整个庐州,县令、太守皆不管此事。他便想着进京来报官,却惨死在半路。” “她这未婚夫婿,也叫周惊山。” 沈祁垂眼思索,“天下百姓众多,你怎的就确定这不是两个同名同姓之人?” “查查就知道了。” 徐清说罢,睨他,“说说你要查的案子?” 沈祁坐直了些,支起一条腿来,这下舒服多了,才开口:“我先前与你说过,舒州太守上报了个案子,说来也巧,也是一人莫名其妙地死在了郊外,最后县令断案是地方流寇下的杀手。云思起复核入卷时发现呈上来的陈词不对劲,去翻了过往的卷宗,发现各地每年都会报上来几起这样的案子,所有的结案陈词都一样。” 徐清动了动身子,抬手捏了捏因蹲久了有些发麻的腿,接话,“所以他上禀了陛下,去了舒州彻查这起案子。” “查到什么了?” “那人或许并不是流寇杀的。”沈祁言辞迟疑,有些模棱两可,“云思起的来信只道舒州上下的官员都有意无意阻止他深查,其间种种,还得我们去了继续查才知道。” 徐清拧着眉,不知是因地理位置关系,亦或是沈祁那句“说来也巧”所致,她在这一刻忽然觉得,她想查的和沈祁所要查的,会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第38章 一行人赶了十日的路,才终于到了舒州。 云思起与舒州太守早已接到消息,在太守府门外候着了。马车刚停下,太守立刻上前,抢在云思起前头恭敬地候在马车边,等着里头的贵人下马。 叶然此时正好撩开车帘,乍一见一横眉黑胡的中年男子挨着马车,吓得惊叫一声。 方才被她指使去街边买糖葫芦的宋阳从后头急急赶上来时,听见妻子的一声惊呼,赶忙驱马上前。 马蹄高扬起,马儿厚重的鼻息几乎喷在那太守的背后。他还没反应过来,宋阳却已经下了马,将他推开,扶着叶然的手将她带下来护在身后。 做完这些,他才面色不善地回头瞪向太守,“你做什么?” 太守有些茫然地抬手,一时不知面前的是哪位。他曾因要上报公事到徐府时见过徐清,并不是眼前这位女子的模样。 就在他有些糊涂了时,身后又响起一阵马蹄声,随之而起的还有云思起淡然的嗓音。 第50章 “见过静王殿下,王妃。” 太守脑袋左右转了转,看了一眼不知为何姗姗来迟的沈祁徐清二人,又看了看把妻子护在身后横眉竖眼瞪着他的宋阳。这才赶紧走到云思起旁边,一同向沈祁徐清行礼。 “吴大人怎么了?” 徐清翻身下马,先同太守打了声招呼,见他方才似傻了般的神情,一手拽着缰绳问了句。 “误会误会,下官以为马车里头是王妃,这才上前候着,不想吓到这位夫人了。” 随后翻身下马的沈祁一边摸了摸马头,一边点了句,“宋太傅次子宋阳。” 吴太守做出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又向宋阳拱手赔罪,“原是宋大人和夫人,是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失敬了。” 见宋阳不应,只低声安抚妻子,他垂着脑袋眨了下眼,保持躬身的姿势静默了一会儿后自己又直起身子来,谄笑地将一行人往府里迎。 “殿下王妃,还有各位大人们一路舟车劳顿,怕是累了,这时候也不早了,不如随下官移步前厅,先用过晚膳。厢房也已命人收拾妥当,待用完膳后,诸位可好生歇上一夜。” “不必了。”沈祁摆了摆手,直问本次来舒州的目的,“你们抓到的人呢?本王要亲审。” “这……” 吴太守面上犹疑,脚下的步子也顿了下来,好似沈祁这个问题抛得突然,让他实在为难一般。 沈祁压眉,唇边却挑起笑,“怎么了吴大人?本王不能审?” “殿下恕罪,下官不是这个意思。”吴太守躬腰,语调慌张,“是犯人昨夜畏罪自尽了,下官这也是……” “自尽了?” 沈祁声调一沉,目光转向吴太守身后的云思起。后者轻拧眉心,微微颔首。 宋阳轻嗤,“一个犯人都看不住?难怪一年下来这种案子时时发生。” 吴太守的脸色一下变得阴沉起来,他侧头偷偷打量沈祁的面色,生怕沈祁一听这话直接怪罪下来,给他安一个治理不严,疏忽职守的罪名。 却忽视了沈祁身侧面色逐渐难看下来的徐清。 地方案件审完定罪后,需层层上报审核,最终至大理寺复核,无误后记入卷宗。 宋阳这番话看似只在嘲讽吴太守失职渎职,实际无差别讽刺层层官员敷衍塞责,草草了事。 而这其中,就有徐清她爹,江南总督徐峰。 她敛了思绪,眉目一转,看向吴太守,目光之中的凌厉之感甚然,“尸体呢?” 吴太守被这眼神看得心下一惊,立即应:“还在牢里,下官派人看着了。” 徐清下巴微扬,冷声,“带我们过去看看。” 吴太守揣手,谄着笑提议:“云大人今晨已与下官一同去看过了,确实是以头抢墙,流血过多而死。您瞧这天色也不早了,这人死了也跑不掉是吧,不如先去用个晚膳吧?” 已经走出两步的徐清闻言猛地回身,眉眼微弯地直瞧着吴太守,脸上却丝毫没有笑意,说出的话饶是在这初春时节,也让他背上乍然出了一层冷汗。 “吴大人若是饿了,可以端着碗去牢里吃。” “王妃教训的是,办案要紧、办案要紧。”吴太守弯了弯腰,“殿下,王妃,还有二位大人随下官来。” 地方大牢狭窄脏污,空气里混杂着微弱 的血腥气味和经年不散的馊味。 一行人挤进逼仄的牢房中,皆有些施展不开的局促。 那名犯人仰面横躺在稀疏的茅草堆上,旁边的侍从揭开犯人身体上的白布。 徐清的视线从这名犯人脑门干涸的血迹开始一路向下扫,扫过他脖颈处有些青紫的痕迹时,她眯了眯眼,想蹲下身凑近些好看得清楚。怎料膝盖刚动了动,就被身侧的沈祁一把捞住。 她侧头,拧眉不解地看向他。 沈祁睨了她一眼,放开手,“别凑那么近。” 说罢,他自己倒是蹲下身去,抬手拨弄那犯人的领口,指尖在拿出青紫的痕迹上点了点。 吴太守小心地觑着他的神色,见他低垂着眼像在沉思什么,有些忐忑地轻声开口,“殿…殿下,可是这尸体有什么问题吗?” “你说这人是昨夜以头抢墙,流血过多而亡?” “是…是。”吴太守不安地应声,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般,抬手指着昏暗的墙角,“殿下您瞧,那墙角还有些血迹,下官还没来得及叫人来处理。” 众人顺着看去,果见那处深色灰墙上有一滩更深的印记,确实是血往下淌的痕迹,在晦暗的角落,有些瘆人之感。 沈祁直起身,接过云思起递来的帕子,一边仔仔细细地擦些手指,一边不带情绪地续问:“那为何这人的脖颈处会有青紫的勒痕?他自尽前,可是有人对他用绞刑了?” “这……”吴太守嘴边吐不出话来答,仓惶地转头去看云思起。 后者目光往犯人的脖颈处一掠,随即拱手作揖,“自臣到舒州接手此案后,狱中无人对该犯用刑,脖颈处的青紫痕迹在昨夜前都不曾存在。昨夜该犯突然自尽,实属意料之外。今日清晨,臣接到消息后便立刻与吴大人一同前来查看,臣推断,应是有人避开看守,潜入狱中,企图灭口。” “云大人可不敢胡说啊!” 吴太守惊叫一声,腰深深地朝沈祁弯下去,身子因害怕止不住地抖,“看押罪犯的重地,下官特意派了许多人专职看守在这,是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的啊,云大人这么说是在指责下官办事不利、玩忽职守啊,下官惶恐!” 沈祁抬眸与云思起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伸手轻抬了下吴太守高举在身前作揖的胳膊,勾了勾唇,语调不辨喜怒,“吴大人不必如此紧张,本王没有怪罪你的意思。” 言辞听着像在安抚他,却又无端让他刚散了冷汗的背脊又浮出新的一层冷汗。 他顺着沈祁的力道直了些身子,不敢看沈祁如同笑面虎的脸,微微偏头却又对上同样面上带笑、眸光却沉冷的徐清的目光,略微发福的身躯又是剧烈地一颤。 徐清见状,唇角笑意渐深,她轻叹一声,“吴大人怎么抖得这般厉害?你可是一方父母官,怎能如此心理脆弱呢?” 这对笑面虎夫妻。 吴太守心下暗啐一声,面上却抬手擦了擦额上冒出的汗,勉强挤了抹笑,“王妃说得是……” 沈祁可不管他心路如何,抬手示意旁边候着的侍从可以重新将白布盖上后,转而问起那名莫名惨死在城郊的书生。 “死者呢?” 吴太守揩汗的手一顿,“这死者……” 徐清见他总是装模作样,吞吞吐吐,心下十分不耐,假笑中也带上了些许烦躁,直言:“吴大人又有什么疑虑?” “王妃恕罪,不是下官疑虑,是这死者已去了好些时日,尸体怕是开始腐烂了,恐污了殿下王妃和诸位大人的眼。” “无妨,带路。” 一行人便又辗转移步,来到了另一处房屋中。 白布揭开,恰如吴太守所言,尸体已然开始腐烂,难以言喻的气味扑面而来。 沈祁担心徐清又想着凑近去看,在白布揭开时便伸手扯住了她的衣袖。 二人便隔了一段距离扫视这具尸体。 虽然已有多处腐烂,但也能看得出身上的伤口都在何处。除了脖颈和肩上有几处刀痕,最严重的就当属小臂和手背了。 这两处的伤口如今已尽数溃烂,可见其皮肉之下的森森白骨。 “除了这几处伤口之外,背部亦有多处刀痕深可见骨。”云思起沉声,“可以见得死者应是被追杀的。” 沈祁转头看向吴太守,“吴大人审查此案得出的结果是什么?” 吴太守再次被点名,这回却不知为何下意识先看了眼徐清,才拱手答道:“回殿下的话,此类案件近年在江南一带频发,皆是流寇匪徒所为,此案的结果亦不例外。” 此话亦是说这案子平平无奇,与过往每一桩上报的流寇作恶杀人案并无不同,不知大理寺为何这回突然便复核不对,叫这大理寺卿千里迢迢来了舒州亲自查案,这还不止,如今还让静王也受圣命前来,实属不必。 徐清沉了脸色,连假意的笑都扯不出来,眸光似箭地望向吴太守。 沈祁拽着她衣袖的手用了些力,似阻止又似安抚,徐清没有多言,倒是将衣袖从他手中扯出,以此宣泄些心中的不爽利。 沈祁也不强求,见她不会冲动行事,便收了手,又问:“你既说是流寇猖獗许久,犯案不断,为何不整治?” 吴太守面上戚戚,似有苦难言,“实在是这流寇狡猾,下官人手不足,既抓不住他们,也打不过那些亡命之徒。” 沈祁:“既如此为何不上禀?” 吴太守:“下官禀了啊,可今岁洪灾猝不及防,大坝坍塌,徐大人心系重建大坝,分不出人手给下官捉拿那些流寇啊。” 第51章 徐清抿了抿唇,无甚情绪地瞧着吴太守愁眉苦脸地诉苦。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宋阳忽而出声问了一句,“先不说人手问题,你可有去查这群流寇的来头?” 一群亡命之徒聚在一处,来到一方作恶,定然是有原由的。许是天灾人祸降临,一群人为了活命凑在一处烧杀抢掠。也可能是为了谋财而害他人性命。 吴太守口吻又一次犹疑起来,他踌躇片刻,不太确定道,“下官查了,好似是一群因天灾失了家的浪子自发凑在一处,到处谋财抢掠害人。他们虽在江南一带活动,行踪却是不定的,实在难抓。” “噢,这群流寇还给他们自己这帮派起了个名,下官若是没记错的话,应是叫什么,居…居源和……” 话落,犹如平地一声惊雷,徐清和云思起同时黑瞳一聚,神色剧变。 第39章 “他说的什么流寇,殿下真信了?”徐清怒目圆睁,不知为何气的很,“我身为江南总督的女儿,这一带有没有流寇我不清楚吗?” “殿下明明知道他在搪塞我们,云大人也说了,此案绝对没有这么简单,其间涉事官员众多,说不定人就是他吴屹弄死的,正好死无对证了。” 一刻钟前,他们从那舍屋中出来,沈祁下了到这的第一个命令,便是调集所有人手,先全力追查犯案流寇。 一连看了两具尸体,众人也没了用膳的胃口,一行人被府里的下人引着到了收拾好的厢房,暂时歇了下来。 宋阳带着叶然回了屋子里,云思起跟着沈祁徐清二人进屋,等着沈祁询问些案子的细节。 只是刚关上屋门,自见了被害之人尸首后一直不发一言的徐清忽而怒气冲冲,劈头盖脸地砸了一堆话下来质问他。 沈祁不解地皱眉,看了眼低头沉默,但好似也不赞同他的云思起。 屋子里的烛火摇曳,徐清胸口起伏,双手撑着桌子,神色难看。而云思起站在一侧,双手交叠置于腹前,姿态端正,一半面庞隐在阴影中,辨不出神情。 沈祁立于徐清对面,沉声同她道,“徐清,我知吴屹在顾左而言他,但流寇是一定要查的。” “倘若真有流寇,一并解决了,便也算不虚此行。” “若如你所言,没有流寇作乱,那犯案之人定是受了谁的指使,查下去,才能顺藤摸瓜找出幕后之人。” 其中逻辑沈祁不信她不懂,故而徐清的这番反应他实在不懂,也属实在意料之外。 “徐清,我知你担忧徐大人,但下管数位官员和数以千计的百姓,徐大人有时顾不过来也是情有可原的。” 若确为流寇连年作 乱,作为江南总督的徐峰却一直未曾彻底解决此事,致使百姓接连死亡,那便是大罪。 想来她会如此激动,大抵是因忧心徐峰,但此事绝需要查,故而沈祁也只能简单安抚她。 倒是徐清听了他的话后一怔,“殿下这是已经确定了是因我爹治下不严,疏忽职守,让匪寇猖狂作乱,这才导致了这些案子的发生?” 沈祁打量着她的神色,心下有些燥意,“我……” “殿下,王妃。” 第一个字的音节还未来得及发出,一直静默的云思起向前一步走出来,朝着二人拱手作揖。 二人应声看过去。 云思起:“臣方来到舒州接手此案时便已着手查过流寇之事,但因线索不明,未能有结果。” “臣后来再审嫌犯,其言辞与先前上报大理寺的口供记录有多处不一致。臣猜测,这人不是流寇,应是受人指使行事,继续深查大抵也不会再有结果。” 话语一顿,话锋又一转,“但追查流寇一事亦是可行之举。一来可以混淆幕后之人的视线,让其以为我们正沿着他给的错误线索深查,给我们私下另寻线索留下充足的时间。二来,说不定臣先前有所疏漏,深查下去能另得线索。”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直接终止了二人的争执。 徐清面色稍霁,方才吴屹一句“流寇是居源和的人”和沈祁一句“情有可原”皆叫她难免气愤焦躁,现下听了云思起的话倒是渐渐冷静了下来。 她扶着桌子坐了下来,一手握拳抵在额前,沉思了一会儿,问:“云大人可查过这死者的身份?” “死者是一名书生,柳州人,是为明年秋闱做准备,前来舒州求学的。” “既是来求学,必然有同窗,可查过了?” 云思起点点头,从袖中拿出一本小册子,“这书生方到舒州不久便遇害了,问过他的那些同窗,皆说与他不熟悉。” 徐清伸手,“记录拿来我看看。” 一目十行快速扫视,几息后,目光一顿,落在一个人名后面。 她抬手点了点,“曾既元,也是柳州人,同蔡若明几乎是同一段时间来的舒州。” “他的说辞……”指尖后移,划过粗糙的纸面,“道是蔡若明勤奋好学,常挑灯夜读。死前因读至瓶颈,时常焦虑,特出门散心排遣,回来后便说要进京去,再后来就听到了他的死讯。” “出门散心…进京去……”她抬眼,望着一处虚空,置在桌面的那只手的食指下意识地轻扣桌面,“可问过蔡若明去了哪散心,又为何突然打算先一步进京?” “问过,他说他不知。” 云思起神色凝重,眉宇成结,他也为这个关键点焦灼。可那时不论他怎么问,曾既元都只道不知了。 她抬眼,目光映着屋内摇曳的烛火,“你觉得他真不知假不知?” “臣追问他蔡若明去了何处散心时,他面露惶恐,应当是知晓些什么的,但因恐惧不愿与臣多言,臣再问什么,他皆道多余的都不知晓。” 徐清沉吟片刻,心下计较几番,作了决定,转头看向云思起,“这样,明日你同我一道再去会会这曾既元,看看能不能从他嘴里撬出些有用的来。” 云思起点点头,应了令。 她继而转头去看自被云思起截了话后便一直默不作声的沈祁,“殿下便继续派人去追查流寇的踪迹?” 沈祁抱臂靠在窗棂边,闻言抬起头,一双黑眸不辨情绪,直勾勾地向徐清看来。 良久,他唇边发出一声嗤笑,“本王为什么要听你的安排?” 语气是明晃晃的不快。 已经冷静下来的徐清说话不再夹枪带棒,这回倒是他莫名又生起气来了。 徐清嗓音清倦,“当着吴大人面下令要追查流寇的人是殿下,殿下自当该去做这件事,正好也移了吴大人的注意,也好让为我们暗地里深查争取时机。” “我们?”他语调冷冽,“你和谁我们?” 一旁听着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又要吵起来的云思起忽的一愣,眼见这火莫名要烧到他身上来了,他连忙扯了个理由退出去。 他拱手,飞速道了句:“臣需再去翻翻过往卷宗,殿下王妃早些歇息,臣先行告退。”后快步走出了这处是非之地。 屋门打开又阖上,透进了一丝夜间的冷风。 沈祁的脑子好似也被这份吹凉了些,他听见徐清说:“殿下可还记得自己说过的约法三章?” “现下殿下欠我一个要求了。” 沈祁抿了抿唇,“我们又没吵架。” “况且方才是你先开始质问我的。” 徐清可不承认质问一说,“我只是在与殿下分析,是殿下反侮辱我爹为官不正,如今又倒打一耙。” “我何时说过徐大人为官不正?” “殿下的话难道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 徐清轻叹一口气,“但殿下明面上去追查流寇,我与云大人暗地里从蔡若明身上深查,是最好的办法。” 他当然知晓这是最好的办法,但见方才一进屋她就与他争执不休,转头却能与云思起和平交谈,他心下就是觉得不爽利。 他想了想,觉得自己吃亏了,便一定要找回来。 于是他木着脸冲徐清道,“你欠我一个要求。” 徐清见他又要开始不依不饶,为了今日能早点歇息,她便答应了下来,只道:“让栖枝认回齐家不行。” “我知道。”沈祁自然不会再去触她这个霉头,“先欠着,往后想到我再同你提。” 徐清颔首,“成。” 话音刚落,门被轻扣两声,外头传来婢女轻柔的嗓音。 “大人命奴婢们送些吃食过来给殿下王妃。” 二人相视一眼,随后徐清扬声,“进来吧。” 门再次被推开,一群婢女鱼贯而入,摆满了一桌刚散着热气的佳肴。 为首的婢女向二人福了一礼,“大人说虽然已过了用膳的时辰,但担忧殿下王妃奔波许久未曾进食,便送些简单的先请殿下王妃垫个肚子,还说殿下王妃若有任何需要,尽情吩咐。” 徐清笑了笑,“有劳。” 一行人又鱼贯而出,带上了门。 第52章 沈祁放下手臂走过来,落座在徐清身旁,看着一桌的菜,还真觉得肚子里空得有些难受了。 徐清轻瞥一眼他执起筷子的手,“不怕下了毒?” 他不屑,“吴屹有这个胆子?” “他是没这个胆子,但他亦是一个随时可以牺牲掉的棋子。”她勾了勾唇,笑意意味深长,“想要殿下命的人不少吧?” 夹着菜的筷子在空中一顿,沈祁侧头去看她。 就见徐清扬了扬眉稍,不知从哪摸出了根银针,挨个菜试了试。 “没毒。”她点了点头,示意沈祁,“可以吃。” “你不吃?” “不饿。” 沈祁放下筷子,“那我也不吃了。” “没毒,可以吃。”徐清好笑道,“那总不能在舒州这些日子一直不吃?” 沈祁微挑了下眉,垂眸视线落在她手中那根细长的银针上,“给我一根。” 徐清身上常备各种暗器,这种银针更是不计其数。他要,她便给了。 刚递过去,想起白日安顿在客栈的小满燕琼,继而又想起与西陵的战事。 “听闻盛王已拿下第一仗。” 沈祁将银针收好,“嗯,战报已传回京城,父皇很高兴。” 徐清若有所思地轻点了下脑袋,转而又道起另一件事,“算算日子,再过几日我娘她们就该启程回江南了,届时栖枝会提前拐道去庐州。” “怎么?” “去查我先前与你说得那个人,先同你说一声,不过应该不会与你的计划有所冲突。” 这是记着约法三章的第一条。 沈祁有些高兴她同自己主动说这件事,唇角噙笑,嘴上却说,“那可不一定,云思起可说了这案子牵涉过广,说不定与庐州那的官也有点牵扯呢,你需得时时与我沟通。” “……知道了。” 第40章 舒州有一学堂,名扬天下,听闻从这里出去的学子怎么着最后至少都能过乡试。 许多学子慕名而来,蔡若明、曾既元便是其中之一。 徐清和云思起等人来到学堂外时,恰逢下学,三三两两的学子从里头先后走出来。 按云思起的说法,曾既元通常在下学后会缠着夫子多讲些,故而出来得总是晚。 二人各着了一身素裳,隐在人群中静候着。 人来人往中,云思起忽而低声道,“岩头一滴水,居者不知源。朝堂上江湖中竟无一人知其为何人,这居源和背后之人果真是神秘。” “云大人说笑了。”徐清面不改色,“这分明是‘清溪何处桃花渡,欲向花源深处居’,背后之人大抵只想远离尘嚣,清闲自在罢了。” 云思起轻笑,“王妃可不像这样的人。” 继而又敛了笑,正色道,“昨夜王妃不应那么激动,平白惹得殿下怀疑。” “您知道这事再怎么查,也查不到您身上,何必呢?” 徐清反问,“那我便要平白担了这莫须有的罪名?” “王妃不想,就更该冷静些。” 徐清勾了勾唇,“吴屹说居源和的人是流寇,那这幕后之人应当知晓我是谁。而我的反应,是为了让殿下相信我是怕我爹被降罪,也是要让幕后之人知晓我将因这事与殿下离心。” “你说,这幕后之人是冲我爹来的,还是冲我来的呢?” “还有皇城之中,又有多少人想要殿下的命呢?” 后两句反问听起来好似与前言无甚关系,但云思起听懂了。 无论此案的最终结果如何,作为一方要官的徐峰都难逃一责。 但徐峰的倒下,对沈祁来说并无利处,徐清要的就是沈祁全力相保,深查流寇之事,无论有无,最后都将这盆脏水泼出去。 而皇城之中,定有人会趁沈祁在舒州这段时间出手,深查流寇之事也给这些人一个时机。若得手了,那便是流寇所为,顺带坐实了徐峰渎职无能之实,徐清徐妗作为其女,亦有一罚,沈瑜自然难逃牵连。 一举多得。 而徐清要的,便是以此为引,既招来这些欲不轨之人,将其解决,又顺带将脏水泼出去,还能肃清一方。一箭多雕。 “这是险棋,人心最是难测,世间之事皆有其发展之势。王妃赌这个,不怕输吗?” “棋越险,胜局才越好看。” 余光中,熟悉的身影从学堂里匆匆而出,云思起不再多言,视线落过去,轻抬下巴,提醒徐清,“人来了。” 曾既元方抱着一叠书册和文章走出学堂大门,便听见身后有人唤他。 他应声回头,一见云思起,顷刻间一张脸变得苍白,转身便想跑走。 刚转了个身,眼前倏然出现一女子,浅笑地望着他,这副模样落在他眼中,却是催命般的不善之意。 他又一个转身,就见云思起已经行至他身后。左右两边又被不知何时走出来的小满和燕琼挡住去路,这便是彻底无路可逃了。 他着急地跺脚,看向云思起,“大人这是做什么?草民知道的都已经全部交代了,其他的草民也是真的不知啊!” “你别紧张。”他身后的徐清柔声细语,“只是还有几个问题想再问问你。” 只是这温柔的嗓音并没有让曾既元放下警惕,他面露哀求,向围着他的几人弯腰拱手,“上回大人已经问过了许多问题了,再多的草民也不知晓,草民这还要温书写文章呢,时间宝贵得很,诸位大人就别为难草民了。” 见徐清几人不为所动,他急得几乎要跪下了,却见徐清往他手中的文章一瞥,骤然勾了抹笑。 “《易经》有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君子不器,应心怀天下,明本道生。我瞧着曾公子写得如此文章,应当也通晓这番道理。拂人之性,菑必逮夫身,如今同窗遇难,曾公子不愿配合查案,违道拂性,可能心安?” 一番话既褒又贬,扣了顶大帽子下来,曾既元本就发白的脸又苍白了几分,“大人这番话实属让草民惶恐,草民先前已将知晓的都告知这位大人了,大人还想问些什么?” “蔡若明散心归来与你说了什么?” 见曾既元面露惊慌,闭口不言,徐清追问,“他与你说要进京,还与你说了什么?” 曾既元在这逼问之下,身体抖如糠筛,“他……他并未与草民说过什么,只说了要进京去……” “你们尚未中举,进京去也不会有人愿纳你们为入幕之宾,除了寻亲,也就只有告御状了。据我所知,他与你住在一个屋里头,他离开前当真没与你说过什么?” “先前蔡兄不幸遇难时,吴大人也曾审问过草民,这位大人也问过草民,蔡兄真的只说了要进京,其余皆不曾与草民说过。” 徐清吸入一口气,头疼地与云思起相视一眼。 云思起细嚼了番他的话,似是明白了些什么,对曾既元认真道:“曾公子不必紧张,大理寺执法如山,必不会袒护任何人。天子犯法,亦与庶民同罪,曾公子知道什么皆可与我们细细说来,大理寺可保公子无恙。” 此话一出,曾既元神色一顿,唇瓣几张几阖,似是欲言又止。 良久,他问道:“若是为官者不廉不义,大理寺可能做主?” “我朝奉法为重,吏者,更应奉法利民,若为官不廉,触及律法,自然要制裁。曾公子但说无妨。” 见曾既元还是犹疑,徐清抿唇,干脆道,“不瞒曾公子,此番圣人特派静王来彻查此事,下令务必除恶务本,杜免此种案情再发。若曾公子知晓什么,定要告知我们,才好早日解决此事,亦为诸位学子造一方潜学净土。” 他环视了一番围着他的几人,迟疑片刻,终是咬牙,“请各位大人移步随草民来。” 学堂外人来人来,不是谈事的好地方,曾既元将他们四人带去他与蔡若明居住的屋舍中。 “各位大人请用茶。” 曾既元替四人各斟了杯茶后,蓦地跪在地上,“请各位大人彻查广济寺。” 云思起放下茶杯,矮身扶起他,“曾公子不必如此,若有冤情,但说无妨。” 曾既元顺着这力道起身,缓声:“蔡兄当时与我道他读书读不通了,听闻这有个寺庙求学求子都十分灵验,每日香客不断,便想着去拜上一拜,保佑他明年秋闱顺利中举。” “他去了整整两天一夜,第二日夜里一身狼狈地跑回来,草民如今都还记得蔡兄回来时衣裳褴褛,鞋履布满了泥泞。他一回来坐在窗边呆愣了许久,草民问什么他都不答。过了好一会儿,蔡兄忽地走到案后开始提笔写书,写了许久。” “草民见状问他这么晚了还写什么,蔡兄不答。各位大人也知道,读书考学虽流行相互鉴赏,互取所长,但也要人愿意分享,草民见蔡兄无意与我相谈,便先一步上榻歇息了。” “不知过了多久,蔡兄把草民摇醒,那时他已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肩上挎着包袱,告诉草民说他要进京一趟。” 第53章 说至关键处,他忽地停顿下来。 听得入神的小满着急地追问,“然后呢?他同你说了什么?” “蔡兄说,往后千万别去那座寺庙,安心读书便好。又说之后若有人来问他去过哪里,回来后又去了何处,一概说不知道,否则……” “否则什么?” “否则恐引来杀生之祸。 “说着,他不久前才恢复正常的面色又变得苍白起来,“草民听了只以为他在同草民玩笑,当时又困顿得很,便胡乱地应了,倒头又睡了过去,第二日起来发现蔡兄真的走了,再过了几日便是听闻他死在了进京的路上。” “再后来,因你与他居于同一屋檐之下,蔡若明死之后,你成为重点审问对象,在这个过程中,你想起了蔡若明走之前同你说的话,于是你便时刻战战兢兢,告诉所有人他只是出去散了心,回来便说要进京,其余一概不知。”燕琼总结道。 “是。” “他没告诉你他为什么进京?” 曾既元摇头,“未曾。但草民知晓,定然是这广济寺有问题,蔡兄就是从广济寺回来后变得不对劲的。” 顿了顿,他看向徐清,“据草民所知,蔡兄的家人皆在柳州,并无亲戚在京城。或许真如这位大人所说,是进京告御状的。” “……” 徐清抬眼,与云思起看来的黑沉眼眸相撞。 从曾既元那出来时,天色已半昏。 “王妃可知这广济寺?” 徐清蹙眉,“大梁自十年前开始大兴佛道两教,各地先后建起庙宇,时至今日天下共有多少庙宇谁也不知晓,无人会特意去查一座寺庙的。” 这也就是不知道了。 云思起忆起曾在大理寺翻过的过往卷宗,好像其中几案的他人供词中确有提到这个地方。只是大梁佛道兴盛,人人都会去寺庙中拜上一拜,加之这些案子并不是同蔡若明一般刚去完广济寺便发生,他便没有往广济寺有问题这上面想。 “我们明日便去这广济寺瞧上一瞧。” 第41章 初春时节,春寒料峭,嫩芽新发,上附晨露。徐清几人天不亮便早早过来,肩头都沾了一层湿意,不曾想即使来得这样早,广济寺里头早已人头攒动。 广济寺坐落于一座山头的半腰处,寺庙不大,隐在林间。人来人往中,唯能听见巨大佛像前跪拜之人的呓语。 四人进去,先跟着上了炷香。 巨大的金身佛像跟前,放置了许多蒲团,一次可以让数十人跪拜。 徐清循着流程跪在那,闭目双手合十,如同这跪着的每一个虔诚信徒。 耳边隐隐能听见身侧传来的一道刻意压低了的沉哑女声,徐清微微侧头过去。 “佛祖保佑,菩萨保佑,保佑我儿平安归来,保佑我儿平安归来,保佑我儿平安归来。” 一连念了三遍这个祈愿,女人又跪上了一会儿,才起身给后面排着队的人让位。 这女人似是与她人一同结伴而来的,走出去后和另一个妇人并肩绕去了佛堂后院。 几人上完香拜过佛后也随后走了出来。 “这地界看起来不大,我们分头查看一番?”徐清环视了一圈,向云思起提议。 顿了顿,忧心这处真有什么诡异他们来不及发现,又补充,“一炷香的功夫,不论结果如何,回寺门前汇合。” 云思起点头,“好。” 她又转头去看今日也跟来的小满和燕琼,“燕琼,你跟着云大人,务必配合云大人。” “小满随我走。” “好。” 徐清带着小满先绕去了佛堂后院,这儿环境清幽,空气中隐约能听见僧人敲击木鱼的声音,鼻尖还能嗅到佛堂传来的禅香。 两人放轻脚步,随着零星的几个香客往里走,七拐八拐过了几条游廊,每间禅房门都紧闭着。 就在徐清考虑要不要破开哪间进去瞧瞧时,忽闻角落里传来妇人的低泣。 “我的儿啊……娘怎么救你啊……” 徐清与小满对视一眼,脚尖一转,向着声源处缓步靠近。 “你莫如此悲痛,慈观大师说了定能带回你儿的,快回去凑钱吧。” “诶,诶,那么多银子,我要何时才能凑着哟!” “能救回你儿就很好了,我帮着你呢。” “多亏有你诶,不然我家老头子一个人整日在地里忙活,入土了都不知道能不能凑够钱。” “诶娟姐,你这话说的,邻里邻居这么多年了,能帮当然就帮,我儿如今也去了战场,我也是当积德了,望佛祖见我心诚,保佑我儿平安。” “一定会的。” 墙根里,两个衣着灰沉的妇人擦些眼泪,沉默了好一会儿。 半晌,一个妇人还哽咽着,嘴里忍不住痛骂一声,“天杀的朝廷……” 话未完全说出口,她身侧的另一个妇人扯了她一把,“诶!别乱说话,这几日朝廷来了不少人,隔墙有耳,别让人听去了报官,到时候被抓起来了,可就真没命给你儿凑钱回魂了。” 脚步声传来,是两个妇人结束了谈话,从角落里走出来了。 二人侧身躲在了红柱后头,待人走远了才重新站出来。 “阿姐……”小满蹙眉,看着姐姐凝重下来的脸色,提醒道,“时间快到了。” 一炷香的时间快到了。 徐清环视了一圈后院的禅房,像是试图透过紧闭的屋门看见那两个妇人口中的慈观大师。 “先走吧。” 二人重新拐回游廊,顺着来时路返回,因着一炷香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怕云思起和燕琼担心她们出意外了,二人脚步走得很急,完全没注意到在一个拐角处走出来的一个文弱书生。 两肩相撞,书生看了一眼徐清后,仓惶地拱手赔礼,“小生眼拙,无意冒犯姑娘,姑娘没事罢?” “无碍。” 徐清瞥了他一眼,没多计较,摇了摇头后继续和小满往外走。 也没注意到,身后那书生正一错不错盯着她们二人远去的背影,直到她们二人消失在廊下。 冬日高照,进寺拜佛的人愈来愈多。徐清和小满从寺里出来时,云思起和燕琼已在寺门外的一棵大树下等了一会儿了。 “可有寻得什么?” 徐清一站定便先问了一句。 云思起没点头也没摇头,倒是落了个情绪不明的眼神在燕琼身上,“回去再说。” 徐清点点头,这儿确实不是个好深谈事情的地方,她本也没打算在这多说。 “那便先回去罢。” 说罢,几人同时转身抬步。 余光中忽然有一道黑影从不远处的密林中闪过,徐清一愣,视线已迅速落过去。下一刻,身子动了起来,朝着黑影消失的方向而去。 刚跑出两步,燕琼忽然拉住她,她盯着密林,想再找到那一闪而过的影子,身上用力挣了挣。 “姑娘!” 燕琼扬声喊她。 黑影彻底消失,徐清有些烦躁,她不明所以地回头去看燕琼,眉心打结,扬了扬脑袋,示意他说事。 燕琼抿了抿唇,眼睫不安的颤了颤,“这寺庙诡异得很,姑娘还是先别乱跑了,先回去再说吧?” 徐清狐疑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直把他看得手心不停发汗。 她又扫了眼枝叶颤动的林间,一片寂静,仿佛那个黑影只是她的幻觉。 扯回袖子,她又扫了眼林小满,最后也没应燕琼那句话。 徐清和云思起先后回到太守府时,正好赶上用午膳的时辰。 小满和燕琼回了客栈,他们不是随行的侍从,不好随着队伍住在太守府里。 那日刚到舒州,她和沈祁后队伍一步到就是去安顿小满和燕琼,顺道再嘱咐几句即将转道去庐州的歌槿。 为了查一个假的周惊山,她派出了好几个居源和的人去,可是…… 她想起寺庙外一闪而过的黑影,与那夜她和沈祁在京城郊外找到叶刘两家拐女据点时看到的身影一模一样。 那分明就是周惊山! 可周惊山为何出现在舒州呢?她派了那多人在庐州守株待兔,守得难道一直是一个空了的兔子窝? 她眉心紧锁,脑中一刻不停地思索着,面前的空碗里倏而出现一块鱼肉。 她侧眼看去,就见沈祁若无其事地收回筷子,偏头听吴屹说 案子的事情。 “先前那些捉拿的匪寇都已在上报后处决了,下官也是没想到竟然是个大组织。” “谁也不曾想过富庶一方的江南竟会出现流寇组织,想来殿下也不会怪罪吴大人一时的失察。” 沈祁嗤了声,余光里见徐清用筷子扒拉了两下那块鱼肉,听了吴屹和陈煊真的话冷下来的情绪一下又有些无奈。 “挑过刺了,别发呆,好好用膳。” 徐清闻言侧首瞧了他一眼,随后慢慢挪眼,目光落在今日不知从哪个石头缝里突然冒出来的男子身上。 第54章 许是徐清的目光太直白,陈煊真落下筷子,含笑解释,“许是方才在府门外,王妃想事想的入迷了,未曾听到在下说话,在下陈氏煊真。” 见徐清还是有些迷茫,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家父在朝中任尚书令。” 有这一句,徐清便知道他是谁了。 陈梓昀那准备科考的大哥,去岁年初江南洪灾一过,便从京城来了舒州,对外称是看望外祖,顺带游历。 她勾了勾唇,“陈公子。” 下一刻,又露出一种堪称天真蒙昧的神情,“陈公子如今尚未有官职吧?今日是来做什么的?” 这个问题是直接冲着方才陈煊真装腔作势替沈祁不计较吴屹失职之过,还顺带踩了下徐峰渎职的那番话嘲讽了。 一个尚在准备科考,身上无官职的人,怎敢出言置喙皇子查案。 哪怕他爹是尚书令也不行。 陈煊真面色一僵。 桌上安静了一瞬,沈祁垂头挑了下唇。 他王妃的这张嘴吐出来的话真是一如既往地一针见血,让人哑口无言。 不是冲着他来的时候,真是动听呢。 他忍了忍笑意,抬手替她舀了碗赤枣乌鸡汤放在她手边,轻声说了句“小心烫。” 随后看着她假意斥责道,“清清不可这么说话,陈公子心系百姓,自然是看看案子办到哪了。” 一句话,又兜头将陈煊真嘲讽了个彻底。 一个没有官职的人哪有什么权力查问案子进度呢。 陈煊真被这夫妻俩一人一句讽得脸色开始发白,他来时确实带着私心,却也不想被人当众下面子。 他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殿下王妃说笑了,是外祖心系此案,特要煊真来一趟,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也让煊真历练历练。” 陈煊真的外祖,上一任太傅,是宋阳他爹都要称一句老师的人。 他将外祖搬出来了,这话便没毛病了。徐清笑了笑,意味深长地朝他落了一眼,没再多说。 沈祁又夹了块东坡肉进徐清碗里,一面冲陈煊真笑道,“劳烦老师挂念,既如此,那便请陈公子待会移步书房。” “是。” 话音未落,已然低头进食的徐清忽而轻啧一声,众人闻声看过去,便见徐清拧着眉,抬手用帕子掩着唇。 “怎么了?” “有小刺。”徐清应了声。 沈祁也皱起眉,他记得他将鱼肉放进徐清碗里前分明仔仔细细挑过刺了。 “扎着了?” “没事。”她摇了摇头,随后抬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个笑出来,语调却是与表情不符的轻慢,“诸位吃鱼还是得小心些,总有些刺躲在肉里,就等吃进嘴里猝不及防地扎你一下呢。” 第42章 京城,盛王府。 钟芸熙端坐在后院的云华亭中,看着偌大的庭院里站满了人,各种赏赐和补品堆了一地。 “王妃,这是皇后娘娘命奴婢送来的,如今殿下在外征战,王妃可要多保重身子啊。”丁枣儿身边贴身伺候的嬷嬷笑得见牙不见眼,一脸喜气地微弯着腰身同钟芸熙说话。 盛王府如今确实是风头无两。先是盛王府即将诞出个皇长孙,再然后盛王奉命出征,首战告捷的战报八百里加急传回来,朝廷和民间皆是一片称赞。 钟芸熙笑了笑,“多谢母后挂怀,芸熙定会顾好腹中的孩儿,等着殿下凯旋归来。” 嬷嬷点点头,视线又往钟芸熙高隆的腹部落了落,下一刻却是微微拧了下眉,像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凝目想再细看时,钟芸熙却已抬起手交叠置在腹前,宽大的赪霞色广袖拢在身前,恰到好处地遮住了肚子。 她微微歪了歪脑袋,面上带着些不解,“嬷嬷?” “嗯?”嬷嬷被这声唤回了神,浑浊的眼珠一转,揣着的手在身前,“啊,那王妃好生歇息,奴婢不打扰了,这就回宫复命去了。” “嬷嬷慢走。”钟芸熙嘱了句,又偏头指了个身旁的丫鬟去送。 看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往府外走去了,钟芸熙才在贴身丫鬟月兰的搀扶下慢慢站起身,朝亭外候着的小厮吩咐了一句“把这些收进库房”便回了寝屋。 安静的室内,钟芸熙站在床前,自小跟在身边的月兰矮身在她跟前。棉布裹着棉花从肚子上慢慢被拆下来,钟芸熙感受到小腹前那一份重量慢慢被卸出去,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月兰一边细致地整理,一边忍不住抱怨,“娘娘,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钟芸熙扯了扯唇,面上没什么大情绪,淡淡道了句:“这不已经七个月了,再忍忍就过去了。” 月兰裹好那团白棉,又转身去给钟芸熙倒了杯热茶,递过去后又弯下腰去替她理了理腰间的环佩。 “这时间过得可真慢,净在熬日子了。上回在宫里头,皇后娘娘突然伸手想抚娘娘的肚子,那一下可吓坏奴婢了,还好您反应快,捂着肚子说不适,皇后娘娘赶紧使人唤来了太医。” “也幸好周太医是咱们的人,说上两句娘娘还需静养,皇后娘娘便放咱们回府了。只是奴婢后来每回进宫再见皇后娘娘,都怕皇后娘娘又伸手过来,可是一刻不停地提心吊胆着!” 说着,月兰还夸张地皱起脸,钟芸熙被她逗笑,抬手轻捏了下她的脸。 “就你爱贫。” 见月兰又蹲下身子去理她的裙摆,便将她拉了起来,随即又想起什么,问道:“崔良媛那近日如何?” “自从去岁娘娘同她说了只要她安分些,将来定扶持她的孩子,叫她的孩子不受生母身份的掣肘,她便不再闹了,这些日子也都乖顺得很。” 钟芸熙闻言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只叮嘱月兰定要派人盯好崔良媛,定不可走漏风声,叫外人知晓,尤其是不能让宫里头和钟家知晓。 月兰应声,随后抬眼小心地瞧了瞧钟芸熙的脸色,见其面上无异,终是忍不住嘟囔,“要不是娘娘身子不好,不易有孕,哪用得着她生的孩子。” “月兰。”钟芸熙轻唤一声,“女子拥有孕育生命的能力,这是一件好事。怀胎十月,既要忍受害喜之苦,还需处处小心,这本也是件不易之事,更不该分有三六九等。” 话至此,她自嘲地笑了笑,“我这不易有孕的身子只是我自个儿没有子孙缘罢了。” 又轻叹一声,而后却是又勾了抹真心实意的笑,“不过嫁入了盛王府,这幅身子于我而言倒也是件好事。我是钟家的傀儡,可不想再生一个小傀儡了。” 月兰听罢,抿了抿唇,垂首将钟芸熙手中的杯盏接过,道了句“奴婢给王妃再倒杯热的”,转身的时候才飞快抬手拂去眼角的泪。 翊善坊,谢府门外,一辆马车稳当地向城外驶去。 已至午时,旭日高挂,马车行至山间时便因着山道崎岖不平而摇摇晃晃。 到一处较为开阔的地界时,马车停了下来,一婢女小步快走至马车旁。 “夫人,前头歇会儿吗?” 一只素手轻轻拂开车 帘,里头坐着的人放眼扫了扫现下所处之地,没说继续走还是留下歇歇,倒是压低了声问车旁的婢女:“信可送出去了?” 婢女左右瞧了瞧周遭随行的下人,这才向车帘处凑近了些,开口时也刻意放轻了嗓,“送出去了,想来快马加急,十日不到便能到静王妃手上。” 里头的人点了点头,收回手,放下帘子,有些散漫的嗓音隔着层车帘传出来,“继续走吧,别让姨母等久了。” 大慈恩寺里,一如既往地静,唯有僧人低眉轻颂经文的声音。 柳青烟一身素衣跪在金身佛像前,腕间缠着几圈佛珠,闭目随着其他僧人一起低声颂经。 她自沈祁沈瑜大婚后便又回了大慈恩寺,整日颂文抄经,与过往十年并无不同。 柳闻依行至佛堂门前,抬手止住了一路跟随的随从后走进寺中,跪在她旁边的蒲团上时,她微睁了眼。 “来拜佛就不要带这么多人了。” 语调淡淡,不辨喜怒。 柳闻依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拜,才应道:“姨母教训得是。” 山间鸟鸣不断,空谷回响,不时还能听见不远处泉水涌动的叮咚声,多种声音交织却没有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喧闹,倒有一派悠然清寂之意。 二人从佛堂里走出来,沿着廊庑往佛堂后头的禅房里走。 “你已嫁入谢家数月,谢家人待你如何?” “谢侯待我还算亲厚,想来是接受我的。谢小侯爷……与我也算相敬如宾。” 柳青烟唇角溢出一声似嘲的轻笑,“事已至此,不接受又有何用?” 说着又乜斜她一眼,“你倒也是聪明,竟算计上了谢家。” 柳闻依抿出一个淡笑,仿若没听出柳青烟的话意,低眉顺目的,一副乖顺得不行的模样。 见她不言,柳青烟轻嗤了声,“你既已为自个儿寻好了退路,那便好好待在谢家,如今谢家虽无实权,但好歹是个可以承爵的,此生到底荣华富贵少不了。” 第55章 “闻依谨记姨母教诲。” 柳青烟贵为嫔妃,也不是戴罪前来大慈恩寺修行的,故而所居禅房虽比不上皇宫,倒也算的上舒适。 二人进了屋内,其余下人皆在门外的廊庑下候着。 柳闻依进了门便执起桌上的器具,着手开始煮茶,袅袅而起的白烟被窗外一阵阵吹进来的凉风吹散开来。 谁也没再开口说话,屋内一时安静非常。一刻钟后,茶香在室内四溢而散开来,柳闻依斟了一杯放在柳青烟手边。 “姨母尝尝闻依可是手生了?” 后者端起杯盏,置唇于杯沿,轻抿了一口,随后淡声肯定,“尚可。” 柳闻依挑了挑唇角,随即站起身走到窗边,手搭上窗沿时蓦地顿住。 她回身,眉眼微弯地看向柳青烟,“姨母近日睡得如何?” 柳青烟有些不明所以,“尚安稳,怎么了?” 木窗合上时发出了一道沉哑的“吱呀——”声。 柳闻依回身落座,抬手替自己也斟了杯茶,边道:“只是想起我少年时有段时日总是梦魇,觉得窗外有鬼影,姨母那时宽慰我道佛家重地,怎会有鬼。后来姨母见我实在怕的紧,还替我向净悬师父求来了他一直戴在腕上的佛串,我竟真的再也没再梦魇过。” “只是可惜了,后来不知怎的那串佛珠竟被我弄丢了去。”她又叹出一口气,面露了些羞愧,“也是愧对了姨母和净悬师父的一番好意。” 柳青烟听着她的话,面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像是一时想不起她所说到底为何事。 直到她的目光顺着柳闻依的视线落在了自个儿手腕上的那串佛珠上,她才后知后觉般忆起柳闻依口中的那串净悬师父一直不离身的那串佛珠是何物。 她怔了怔,脸色霎时间变白了些。 “姨母可是不记得了?” 柳闻依含笑的嗓音将她的神绪拽了回来,她猛地抬眼,回视这个打小跟在她身边长大的外甥女。 目光有些凶狠的锐利,柳闻依不避不让,就那样微微笑着回视她,好似真的只是与她回忆往昔的一件小事罢了。 其余的什么也看不出了。 她略有些僵硬的扯了下嘴角,“姨母年纪大了,是有些不记事了。” “一件小事罢了,姨母不记得也无妨。”柳闻依很快地接上话,语气轻柔,“只是如今尚是初春时节,夜里寒凉,姨母晚些歇息时还是得命下人闭好门窗,免得夜风袭身,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话落,山间恰有一阵春风起,拂过半山腰的桃花树,带起枝头的一阵震颤。 山脚下先后掠过几匹载着信客的快马,其间相隔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瞧着皆是往东边的方向而去。 第43章 暮色四合之时,太守府里安静非常。 屋内烛火摇曳,徐清站在烛台前,焰苗闪动,火光映着她的脸忽明忽暗。 她抬手,将手里的信笺置在焰心上,火舌卷上一角后迅速吞噬了整张信笺。 待手中信纸被烧得只剩捏在指腹中的一角时,徐清才松开手,任仅剩的那一点漆黑的纸灰落在地上。 她捻了捻指尖,将沾上的灰抹去,回身看向坐在桌边悠闲品着茶的沈祁。 “成王殿下来信问殿下如今查案的情况呢,殿下想怎么回?” “随意。” 沈祁散漫地应了句,拇指轻抚了抚茶盏杯沿,一副全然信任她的模样。 徐清垂下头,还真思考起来该如何回沈硕这封信好。 如今沈郗势头最足,按理来说沈硕应当不会将目光先放到沈祁这才是。 她眼瞳一转,视线落去桌案上另外两封尚未拆开的信笺上。 莫非,是京城里有了别的动静? 她转身又回到案前,桌案上放着的这两封未拆之信,分别是柳闻依和齐予安寄来的。 她伸手先拿起了柳闻依寄来的那封拆开,快速看了几眼,扫过最后几行时忍不住蹙起眉。看完后放下,继而转手拿起齐予安寄来的那封,同样一目数行地快速扫过。 她扬了扬手中的信笺,另一只手顺势搁在桌案上,面色不知该喜还是悲,“西陵夜袭,盛王殿下领兵的第二战败了,死伤数百人。” “必然之势罢了。”沈祁放下茶杯,垂眼道,“他再败几战,父皇必定考虑另择他人前去应战,不过……” 他话头顿住,漆黑的眼瞳移动,目光轻点了下徐清手中尚捏着的那封信笺,“谁来的信?齐予安?” 徐清嘴唇动了动,下意识想点头,随后一顿,眼眸微眯,直觉他这一问后面接的大抵不是什么好话,又抿住唇不吭声。 “你不是不愿与齐家交好?”沈祁轻笑,语气里带着些玩味道,“现在怎么还能收到齐予安写的信了?” 果然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徐清心底暗嗤一声,一只置在桌案上的手正无意识地用指尖轻点桌面,像是在想怎么回击他的这句揶揄。 片刻后,她抬手边重新将信纸对折起来,便用有些漫不经心的语气道:“齐家感念我徐家恩情,欲助我的盛情实在难却。” “况且,大婚那夜我同殿下谈起盛王出征之事时,便已与殿下说过我去信齐世子,望他与齐阳王万万小心。殿下那时怎么不问,反倒现在说起来?” 闻言,沈祁神色一滞。 那夜他站在徐清身后,手执玉梳,柔顺黑亮的三千青丝垂在指尖,心跳声比什么都大,就记得那时她问什么他就回问什么,她答了,他便也回答,如此一来一回便结束了。 至于徐清答了什么,他那时也没大思考便过了。只是今日见她一连收到三封书信,便想着调侃一下罢了,谁曾想又被她反问了回来。 他轻咳一声,没应她的话,转而把自己前头先说的那段话的后半句补了上来。 “若是之后沈郗一败再败,父皇另择他人之时,也会寻个由头剥去齐远山手中的兵权。” 已无用的人,自然不必再留。 兔死狗烹,不过如此。 届时齐家手中无权,于他们而言也是无用。道理亦如上。 徐清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要想沈郗失军心民心,再无与他们抗衡之力,又不想齐家失去兵权,失去兵家助力,这之间可谓是难有两全之法。 她思绪兜了一圈,视线重新落回沈祁身上,“殿下打算怎么做?” 沈祁摇了摇脑袋,表示他眼前也暂未有想到破解之法,随后他又站起身走到了徐清对面。 二人隔着桌案相对而 立,他抬头,下巴隔空点了下桌上徐清方才已经拆开了的,柳闻依寄来的那封信,问:“这封信里说了什么?” 徐清的目光也顺势落过去。 这封信不长,却是由徐妗和柳闻依一同写的。大抵是因怀王静王同盟交好,沈祁外出查案了,此时京中亦有多条眼线盯着怀王府。 徐妗身为怀王妃不敢轻举妄动,想起徐清离京前同她说过有事可去寻柳闻依,便将信想办法避开眼线递去了谢府。柳闻依顺道也有事要说与徐清,便将二人的信合在一处一同送了过来。 “周王殿下也找上了阿姐,让她多来些信,好从我口中套得舒州这的事,还让阿姐在府中好生监视着怀王殿下,若有所异动便立刻告知他。” 信中所言皆是京中近况,徐清没想瞒他,便如实同他简单复述了信中的内容。 话落,她还忍不住嘀咕了句“真把我阿姐当他的属下了,竟这般使唤……” 只是一句抱怨,出口之后,她又接着言归正传,道:“不过柳姑娘倒是在信中说了,周王殿下最近私下动作不断,不知是冲着殿下来的,还是打算冲着盛王殿下去。” “沈郗在边塞,战败的战报还未及京,如今朝堂民间对他仍是盛赞,沈桉能做什么。”沈祁嗤了声,“如今天高路远,他不过是想趁此时机杀了我罢了。” 剖析一番后,他又话锋一转,“但表姐是如何得知沈桉的动向的?” 在他的印象中,他这位表姐自母后去世后便随姨母长居大慈恩寺,十年间从未离开过。去岁随姨母一同回京后,又在秋猎宴上出了那样的事,随后便迅速嫁入了谢府。何来的途径知晓老三的行动?莫非是谢晟鸣先前藏了拙? 徐清闻言撩起眼来睨了他一下,随后伸手取笔,又取来一张干净的纸来铺开。 毫尖沾墨,手腕辗转,落笔极快,像是早已想好写什么。 沈祁自她提起笔便没再追问,只道了句,“表姐已成了婚,你怎的还唤她柳姑娘?” 徐清不置可否,也没应这话。 沈祁不再多言,又见她不避他,便也毫不客气地垂眸去看她写的东西。 一盏茶的功夫便搁了笔,徐清双手各捏一边,将信倒过去正对沈祁。 “这般回信成王,殿下觉得如何?” 沈祁方才她写时因反看不便,现下快速将信从头到尾扫了遍,不自觉扬了扬眉,“半真半假,他会信?” 第56章 徐清勾唇,“就要他不信。” 沈硕本来不全然信任她,不过是赌林家对她有多重要罢了。 他先前盼着徐清与沈祁成了婚后能透些静王府的消息给他。但真等到他们二人成婚了,他又防备起徐清,怕她与沈祁夫妻一体,不舍得算计沈祁。 此番来信便是一种试探,说不定随行侍从中就有他安插的人,到时见徐清来信的说辞与他的人报去的说辞不同,便知晓徐清确实在耍他,震怒之下必然有所行动。 沈硕这人,野心有余,心计不足,底下的人亦如此。徐清与之仅有几次正面交锋便已摸清了他。 沈祁明白她的意思,也笑,“王妃胃口这么大,引这么多人过来,是不是忘了还有个……年家?” 徐清闻言拧眉。 近日探了案子,又见到了极似周惊山的身影,倒还真忘了还有这么个事。 算算日子,那日他们放过的那些年家人怎么也该回去了,话定然也带到了,这年赋门却一直未有动静。 掌下传来轻微震动,伴着几声木桌被叩响的动静。 徐清回神抬眼,便听对面这人语调不愉地抛来句:“还有,王妃是不是忘记什么要同我说的了?” “嗯?”她有些莫名。 “今日申时,你去了何处?” “……这也得同殿下禀告吗?” 沈祁又抬手,掌心向上,五指微蜷,在桌上重叩了两下,“你可还记得你我约法三章的第一条是什么?” 徐清顿了顿,本想说这与他们二人的计划并不相冲,转念一想,若那日广济寺门外一闪而过的身影真是周惊山,她所查之人与他们现下所查之案或许真有挂钩。 她叹了口气,从实道,“我将在庐州查周惊山的人都召了过来,申时他们方至,我去安顿他们了。” “周惊山?” 沈祁重复念了遍这个名字,他想起徐清先前的话,知晓徐清查了这个人许久,此时召回人断不可能是为了查舒州之案而放弃查这个假的周惊山。 他直接问道,“可是此人与舒州这案子有关系?” 徐清没点头也没摇头,边将桌上墨迹已干透了书信装进信封中,边道,“前几日去顺着曾既元说的去了广济寺,出来时见到个人影,与他十分相像,八九不离十就是他。我猜想,他躲来这广济寺,大抵知晓些什么,正巧了我在寻他。” “不过那日我没能追上去,眼下他应还在舒州地界内,我让人将萍娘也接了来,届时想个法子将这假的周惊山引出来,或许你我所查之事皆有结果。” “你有何打算?” 徐清思忖片刻,“这人假借周惊山之名,应当知晓周惊山的生平,他既然敢承这个名,便得担起周惊山这个人的生前之事,在意之人。” “我想借萍娘将这人引出来。” 第44章 翌日一早,徐清带着沈祁一同去了安顿窈音他们几人的客栈。 她本是不想带他一道去的。 追查周惊山连带着查案,居源和中参与之人众多,如今沈祁又正顺着吴屹给的线索深查叫居源和的流寇组织,她实在不想暴露太多,被当了替罪的羔羊。 从昨夜她说完她想借萍娘引出周惊山后,他便道他要一道去,随后便一直盯着她,夜里歇息也让她睡在床榻里侧,就防着她趁他不注意自个儿溜出去。 徐清知晓他的眠浅和警惕,稍有动静他便会醒来。拒绝无果后作罢,上榻安心地先好生歇息了一夜。 直到今日一早,临出发前,徐清溜不掉,便试图劝他留下。 她站在门边,睨着他,“殿下查流寇之事可是查出什么结果了?” 沈祁假装听不懂她的不愿,摇摇头,“没。” “那殿下不去忙吗?” “追查流寇一事已交由宋阳,眼下广济寺才是追查重点不是?” 徐清哑口,半晌不死心又道:“那殿下应去与云大人一道才是。” 那日从广济寺回来后,几人对着案子和在广济寺所见所闻对了许久,最后几人再次分头,沈祁带着宋阳接着与吴屹追查流寇,云思起带人去百姓和学子间暗查广济寺,徐清从周惊山入手深查。 沈祁抱臂,挑了下眉梢,“本王记得,那夜是王妃附和着云思起一道,让本王明着查流寇好吸引那些人的注意的吧?如今又让我去同云思起一同暗查,这不是又把旁人引过去了?” 徐清此番来舒州,对外宣称的是静王夫妇新婚,静王不舍静王妃,又巧舒州乃王妃父亲徐峰统辖之地,便特意带妻子来舒州散心作陪。 故而不大有人会注意徐清去了何处,做了什么。她出门,也只当她去街上耍玩,有回她出太守府正巧撞见了方从外头回来的吴屹,吴屹还另拨人护在她左右,其间或许有一二监视之意,到底也是没太将注意放在她身上。 这下徐清彻底被堵了话,抿了抿唇,拂袖先一步走出去。 沈祁轻笑一声,抬步跟上。 二人到客栈时,几人都已在三三两两各坐在一张桌上。 不知为何,分明是最热闹的时候,这间客栈的大堂除了窈音几人和拂在柜台前理账的掌柜外空无一人,连小二都没有。 沈祁刚踏进门,便觉得这处静的不对劲,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抬臂刚想拦下徐清,就见她人已站定在一张桌前。 “姑娘。” 窈音起身唤了句。 另一张桌子上正揽着燕琼的肩膀,兴致勃勃地展示 自己带来赠他之物的松枝听到声儿回了个头,嬉皮笑脸地同徐清打了个招呼后,又继续摆弄着桌上一堆奇形怪状的东西。 歌槿看不下去般的抬手往松枝的背上狠手一拍,一声惨叫在大堂响起,拨弄着算盘的掌柜抬头看了眼,冷声说了句“出人命了要赔钱。” 松枝龇牙咧嘴地反手去摸背,闻言瞪大眼睛去看柜台后的人,扬声讨伐,“月舒你还是不是人啊?她下死手诶,你不帮我就算了,还在这说这种话!” 月舒一声冷哼,低头继续对账。 徐清懒得理会他们,转而看向萍娘。 她的眼眶微微泛红,“恩人。” “别怕。”徐清抬手,拭去了她眼角的泪,“既已寻得凶手了,我定会帮你将这些人绳之以法。” “只是如今有人顶了周惊山的身份行走于世间,善恶未明,我需要你帮我将他引出来。” 萍娘含泪重重点了下头,“恩人救了我的命,如今还帮我替我夫婿鸣冤,今生就算是给恩人做牛做马,萍娘也是甘愿。恩人只管说要我做什么,我绝不推辞。” 徐清抿唇,看了眼沈祁,只一瞬后又移开,去看柜台后算完账的月舒,漆黑的眼珠转动,往楼上一落。 “燕琼,松枝,你们俩去帮月舒收拾一下楼上的房间,晚些还是要做生意的。” 松枝正手捧着一个小巧的弓弩给燕琼展示着,闻言一顿,有些不明,“姑娘,我不用做什么吗?” 徐清确实有支开他二人之意,她随意扯了个理由,道:“我会另交代你,但现下我要说的不适合你们两个男子听。” 松枝拧眉,转手一指一旁的沈祁,“他不是男人?” “他去外面。”徐清说着,再次看向沈祁,“烦请殿下先移步。” 后者微眯了眯眼,提醒道:“本王也是要查案的。” 凭什么不让他听。 徐清见他不愿动,只好再重复一遍,“因为我要说的,不适合男子听。” “借口。”沈祁冷哼,但也站了起来,朝外走去。 徐清这又转头,扬了扬下巴,示意燕琼松枝二人上楼去帮忙。 待几人都走后,徐清落座在萍娘对面,“你可听过广济寺?” 萍娘已止了泪,开口时嗓音还有哑,“略有些耳闻。” 徐清指尖无意识地轻点了两下桌面,直言:“我需要你去这儿,寻到寺里的僧人,说你日日忧思,想问问他们可有方法能让你的夫婿死而复生。” “什么?”萍娘有些震惊,“死而复生,这……这也太荒谬了,他们会信吗?” 徐清想起那日在广济寺听到的对话,挑了挑唇,“他们会信的。” 随后她又将广济寺内的大致情况细细与萍娘说来,叮嘱她届时定要万事小心,切记随机应变。 末了又安抚道:“你也莫怕,我会派人躲在暗处护着你,不会让你受伤的。” 话毕,恰好月舒带着燕琼和松枝下来,徐清与之相视一眼,点了点头。 “今夜好好休息,别紧张。” 见萍娘确实面色无异,不像是对即将要去做的事紧张害怕的样子,徐清才放下心来,又嘱咐了歌槿和窈音几句,转身欲走,身后松枝跟了几步。 “那我呢?我做什么?” 松枝小时候被他爹娘遗弃时已有了记忆,平生最怕就是自己没了价值会被再次丢弃,被徐清捡回来后问的最多的话便是“那我呢,我做什么”,这么多年了也不曾变过。 第57章 徐清知晓他的心思,回首睨了他一眼,笑着用目光往他袖口一点,“去摆弄你的宝贝吧,改日再给你派活,先好好歇息一阵。” 见松枝神色微变,她顿了顿,“前阵辛苦了,牛犁地还得喘口气呢,我也不是什么剥削之人,休息好了才好办事。” 这话一出,松枝便不再多想,垂头拱手应了声,便又拉着燕琼讲他带回来的其他宝贝,边说还边往燕琼怀里塞。 徐清踏出门,就见沈祁手里拿了根红澄澄的糖葫芦,低头不知在想着什么。 她走过去,站在他面前,歪了歪脑袋想去看他的表情。 眼前的光倏然被挡住,沈祁回了神,掀起眼皮见徐清往自己这凑,动作一顿,有些紧张地往后仰了仰身子。 余光瞥见一抹红,他才反应过来似的立刻将那串糖衣发亮的糖葫芦往她那递,语气好似埋怨,“终于讲完了?都要化了。” 其实徐清也没讲多久,萍娘因着她救过她几乎是她说什么萍娘都应好,三言两语便能说完,不过是后头同她讲广济寺内的布局多用了些时间罢了,不过也实在算不上久。 徐清看着眼前这串颗颗硕大的糖葫芦,挑了挑眉,抬手接过,咬下一口,一声糖衣碎裂的脆响,果肉的酸甜与冰糖的甜中和,吃到嘴里刚刚好不会觉得腻。 沈祁瞧着她鼓起来的腮巴子,“好吃吗?” 她点了下头,咽下口中的果肉,问他:“殿下怎么就买一串?” 沈祁抿唇沉默,片刻后干巴巴道:“我不爱吃甜的。” 徐清颔首,又咬下一口,抬步往候在客栈门外的马车那走,“回去了。” 沈祁看着她的背影拧眉,又回头看了眼客栈内闲谈起来的几人,待再转回头时,徐清已经进了马车内,他这才跟上。 驱马的车夫技术不错,马车行驶得十分平稳,稳当得车内的徐清都有些昏昏欲睡了。 她手中还握着那串只咬了两颗果的糖葫芦串,身子倚着枕已闭上了眼。 沈祁自上车便有些憋着气,今日来本就打算听听徐清接下来怎么打算的。他猜也猜的着她回来定不会主动与他说,便亲自跟来了这趟,不想中途被赶走,她也真不打算告诉他。 他抿着唇,抬手在徐清耳边叩了叩。 徐清睁眼看过来,眸子里还带着些休息被打扰的不解和烦躁。 沈祁收回手,道:“你还没说打算让萍娘怎么做。” 顿了顿,他又控诉般地补上一句,“能不能自觉点。” 自觉点遵守约定好的告知他,别老让他开口问。 不过这确实也没什么好瞒的,她不过是为了支开燕琼和松枝随意扯的借口,顺便把他一同叫走,报一报晨起时被呛声的仇罢了。 她张了张唇,刚想说话,原本平稳的马车忽然剧烈一抖,糖葫芦脱手,被甩了出去,二人面色一凝,同时警惕起来。 这条街是回太守府的小道,平日里不是为了赶路几乎没人会走这条道。 顷刻间两人便知晓发生了何事。 徐清一手撑在车壁上稳住身形,一边冲沈祁勾唇道,“殿下可要小心了,这可都是冲着你来的。” 话落,她快速倾身,手穿过被风撩起的帘子,将外头坐着的车夫往一边一拽,同时她和沈祁往两侧一躲。下一瞬,一支箭不偏不倚地钉在两人中间。 “去旁边躲着。”说着,她松开了手。 车夫吓得有些哆嗦了,来不及应声,便跌跌撞撞地往一旁的小巷子里跑去躲起来。 无人的街道上,车夫凌乱的脚步声远去后,又有几道脚下落地的动静,正慢慢逼近马车。 徐清抬手拔出那支箭,在手里颠了颠,和沈祁相视一眼,听声辨位,待人走近了些后猛地掷出去。 一声闷响后,二人矮身,长剑划破车顶,木屑四散。 躲开了长剑和飞扬的木屑,二人视野开阔起来,夹道的屋檐上各站了一排手执弓箭的人,而眼前也站了十几个手握长剑的人。 箭与剑都指向二人,这是势必要拿走他们的命的架势。 沈祁盯着那些人,从袖中抽出匕首,声音又低又快,“我的人在附近埋伏着,待会我便先引走他们,你先跑,知道了吗?” 徐清闻言瞥了他一眼,“我能打。” “都说了冲我来的,喜欢卷进来?” 行吧,徐清默默 将匕首重新收回袖中。 姜沿带着人悄无声息落在屋檐上执弓的那些人身后,遥遥与沈祁对视上一眼,在那些人尚未反应过来时拧了脖子。 徐清扬了下眉尾,猜测这估计是沈硕派来的人。 这样想着,又见面前的人已经提剑冲了过来,她转身便往另一条暗巷跑。 果然那些人霎时间分了两拨,一拨前来追她了。 她先前走这条道时便觉得若是有人想行刺杀之事,这定然是个好地方。于是她早已探查过,这条巷子两侧的房屋并没有住人,好似是已经荒废了的,也是她反杀的地方。 眼见的要跑到巷子尽头了,她停下步子,璇身看向追来的人。 那些人顿觉不对,也跟着停下步子,在原地犹疑着不敢向前。 就在这时,不知从何处忽然飞来一把扇子,直直向徐清而去,她一个抬手,扇子稳当地落在她的掌中。 她扬起一个笑,“一个个上,还是一起来?” 一群人都觉得有诈,互看彼此,迟疑着不敢向前。 再看周围静悄悄的,只有巷子外的缠斗声隐隐传来。 徐清等得有些不耐了,轻啧了声,“一起来吧,我有些饿了,急着回去。” 站在最前头的人咬咬牙,率先提剑冲过来。 剩下的人只稍了一息便立刻跟着向徐清冲过去。 折扇再次脱手飞出,在空中旋转,速度之快,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最前头的几人已被封喉。血液飞溅间,几人还维持着提剑向前冲的姿势,却在下一次抬脚时栽倒在地。 扇子重新回到她的手里,拇指摩挲了两下扇柄。 她喟叹一声,果然还是扇子用的顺手。 她抬眼看向又一次顿在原地的几人,有些好笑,“你们主子没告诉过你们,我会武吗?” 真是和主子一样蠢。 她嗤了一声,开始反守为攻,步步向他们逼近。 扇锋朝下,扇面上还溅上了几滴血,像是白茫大雪中盛开的几点红梅。 几人心有怯意,开始往后退。 这动作倒是看得徐清一顿。 她本以为这些人大抵是沈硕养的死士,不想竟这么孬。 莫非这些人并不是沈硕派来的? 她停住脚步,正好站定在倒下的哪里人脑袋前。 “谁派你们来的?说了便饶你们一命。” 一道粗狂的男声传来,“王妃只有一人,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 徐清笑了笑,抬手用扇凌空点了下他们,“可是你们看起来比我害怕。” “别往后退了,后面没退路了。” 几人闻言立刻回头,就见巷子的另一头被一女子骑着高头大马堵住。 下一瞬,提着长剑的沈祁从那女子后头走出来。 那剑是方才缠斗时,他从这群人手里夺过来的,剑上还挂着血,成串往下滴落。 两头皆被堵住,几人重新看向徐清。 “现在可以说了吗?” 第45章 太守府,厢房内。 徐清端坐着,桌中央的茶水方沸,飘起一阵阵白雾。 栖枝推门进来时,徐清刚斟出一杯煮好的茶水,一瞧见她便唤她来喝上一口好暖暖身子。 她自打徐清沈祁二人从京城出发后的第二日便与徐泽一道,护着徐母回江南。前几日方至这处地界,接到了徐清的信,便立刻掉了马头向舒州而来,快马加鞭今日才进城。 本想抄个小路直接去太守府寻徐清,不想正巧撞上方才那一场缠斗。自小长大的情谊让二人不必言语,便能默契相配合,将剩下几人堵在巷子里,活捉了回来。 连日奔波并不好受,一回府徐清便催她去休整一番。现下她卸了行头,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走过去接过杯盏,同徐清坐在一处。 她抿了一口,待温热过喉,一转头瞧见这一屋子安静,便先出了声:“审问过了,确实是成王的人,不是死士,买凶来的。” 徐清没答,转而问起另一件事,“信可送出去了?” 栖枝点头,放下杯盏,“送出去了,就看二姑娘怎么做了。” 静默一瞬,她看了眼自打回来后便一直沉默不语的沈祁,随后转头试探问徐清,“那这些人,要如何处置?” 值得便是活捉回来的那几人。 话一出,一直倚在窗边装哑巴的沈祁也看了过来。 “买凶来的,身上定然没有成王的令牌。”徐清没有思索,像是早已预料到,且也做好了准备般,脱口道,“先留几日,在这府里放点风声,就道——” 第58章 “我与静王外出遭受埋伏,静王殿下不幸中箭受伤,活捉了几名刺客,已逼问出幕后真凶,不日便要押回京城请陛下定夺。” 风声一出,随行之人中若有成王的人,定然坐不住。这几个被买凶之人只为谋财而害命,自个儿命都要丢的时候自然不会再顾及雇主。为了这几人不被送至陛下跟前揭出成王欲杀沈祁一事,他们自然不会让这几人活着。 “待抓出异心之人,便把这几人送去京城,我赌沈硕又折一翼,还会派人再来劫杀,且这次派来的定然是他自个儿豢养的死士,届时取了他的令牌,留个日后可制他的把柄。” 若一切顺利,便是拿了个可威胁沈硕的大把柄。虽说陛下当年也是踩着兄弟的血骨上位的,但作为一个父亲,一个手握权力且正值壮年的皇帝,必然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们在自己还活得好好的时候便在眼皮子底下做这种兄弟阋墙之事。 徐清最喜欢的便是赌人性,根据敌手的走势,预判他的下一步,她总是乐此不疲。 这也是她当时为何选择写一封半真半假的信回复沈硕的试探,如今看来,鱼儿确实是上钩了。 她笑了笑,有些愉快地曲指弹了下盛着茶水的杯盏,不大的杯口可以看见荡开的涟漪一圈一圈。 “呵。” 忽而一道轻嗤传来,打断了她的情绪。 她抬眼,对上沈祁看过来的视线,曲指又敲了下杯盏外壁,不过这次是有些莫名。 “这招引蛇出洞,好像不需要本王装受伤?本王可不似王妃,让跑了还非要留在那与人过两招。” “咳。”栖枝听着心觉不对,轻咳一声,站起身,“我…我忽然想起还未给你大哥写封信告知他我已到,你们聊,我先回房。” 话毕人已至门边,再一个眨眼,连衣摆都瞧不着了。 门开了又合上,一阵风溜进屋内,吹动珠帘,带起一阵轻响。 “殿下这次是气什么?” 徐清坐在那,斟了杯茶放在对面,示意他坐过来谈。 “是气我未事先与殿下商议便先行做了决定,拉殿下涉险了?” 沈祁没动,眼风扫了眼泛着涟漪的茶水,也不说话,片刻后垂下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徐清见状心下微叹,续而顺着他的话解释道,“这些人原也是成王派来取我性命的,不迎敌而弃队友奔逃不是我能做出来的事。” 三言两语解释了她为何不跑还两人引入巷子来了一个瓮中捉鳖后,转而又道:“且近日那陈煊真像块狗皮膏药般甩也甩不脱,陈家是支持周王的,他此番前来定然不是来帮我们的,对外装伤称病,一来日后若真问责起来,风声出去殿下也是实实在在受了伤的,陛下总不能一句你也未有大碍而轻拿轻放。” “二来,殿下也就不必再与那陈煊真和吴屹周旋,可转而一道去查广济寺。” 眼睫扇动两下,沈祁还是没应声,像一座雕像被嵌入在窗台边般一动不动。 他自然是懂的她打算做些什么,那夜看了 她回的那封信他便知晓会有今日一遭。 这些人应当也早就备着了,就待有今日这般二人一道在外的时候,好来一个一箭双雕,若能一次取了他二人的性命自然是省事的。 他做了准备,自然也不惧。他只是气,气徐清一口一个盟友却什么也不告诉他,在客栈被支走不知她欲如何借萍娘将那周惊山引出来,在暗巷是才知她早已不知何时将齐家女唤来了舒州,也不知方才那齐家女口中已寄出去的信又是打算布一个怎样的局。 诸多诸多,纵使他一而再再而三说起大婚那夜的约定,他依旧无法从徐清这听她主动说些什么。 近二十载的岁月,除了见母后在眼前吐血而逝那时候,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这般无力。 其实归根结底,还是徐清不信任他,她帮他是为了与他作交易,待他势大可让她借势为林家翻案。而如今她要做的事并不想让他知道,是怕他会干扰她,破坏她的计划。毕竟她最终的目的是为林家,而不是为他。 屋内再次静下来,徐清定定瞧了他好半晌,见他依旧不愿开口,也不勉强他,左右她想说的都已说了,再多她也猜不着他想听什么了。 她移开眼,望住屋内一处角落,转而思索起另一件事来。 只是神思刚散出去,便听见窗那边传来一道极轻的声音。 “你很担心我会阻碍你的计划吗?” 她一时反应不及,下意识应,“什么?” 视线再次落过去,沈祁抬起了头,四目相对,沈祁没再重复方才那句轻的几乎随风而散的话,而是将话头重新拽回方才所谈之事上。 “三皇兄的人就算抓出来了,也还不能动。” 徐清也不纠结那句话,听了他的话点了点头,“我知晓,但总要知道哪些是异心之人,我明敌暗,到底被动。” 话甫落,二人又一阵无言,沈祁倒还想问问方才栖枝说的那封送去给徐二的信又是什么,但喉结犹疑地滚动几下,他终是没问出口。 暮色四合时分,沈祁被埋伏而身受重伤一事已传遍整个太守府,吴屹和陈煊真在日光将散未散之时匆匆来了一趟,被得了令的姜沿拦在屋外头。 似有似无的血腥气味从屋内传出来,二人细嗅了下,对视一眼,说了几句讨好话便离开了。 屋内,沈祁徐清二人分别倚在床头和窗边,安静地各做着自己的事。 门缝处放着一堆带了血的黑色外袍,这些是从白日那些人身上扒下来的,几乎都渗足了血,腥气味经久不散,正好用来装装样子,也省的他们再去找别的动物血来。 徐清手撑在窗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外头的一片漆黑,耳边偶尔能听见床榻那处沈祁翻书的动静。 沈祁虽说在翻着书吧,但也没看进去几页,倒是偶尔抬眼去瞧窗边的人。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再因着徐清斜撑着脑袋的姿势,正巧能看见她皱着眉头的脸,像是被什么事纠结住了,视线却是直愣愣地望着一个方向。 顺着这道视线而去,穿过几憧白墙黛瓦和两条街,一家闭门的客栈顶,有一对少年少女头坐在黑瓦上望着当空的明月。 客栈的后院栽了棵桃花树,正直时节,嫩粉开的繁茂,朵朵相簇,娇嫩得不行。 鼻尖传来轻淡的花香,燕琼双臂向后撑,一条长腿放松地支起来,一双黑眸在月光下更显得亮。 这般清闲又惬意的时刻过往实在多的数不清,徐府外那条河顺下去的林子里,在那间木屋里,他也曾无数次爬到屋顶看月亮。 身旁的林小满盘着腿,指尖捻了朵嫩粉,燕琼转头时,正看见她凑近那花,仔仔细细地看着什么。 “看什么?” 他凑过去些,黑夜里,洒下的银白月光照不亮那朵小小的花。 林小满抬了抬手,将花往他那凑,“有只小虫。” 燕琼定睛一瞧,确实有一只蚂蚁在花蕊里扑腾。 二人悠闲得不行,楼底下隐隐传来歌槿几人的笑闹声,黑瓦上的两人就那样盯着那只小虫从在花蕊里挣扎翻身到爬上花瓣。 “小满。”燕琼的目光不知何时从她手中的花上落到了她的脸上。 他眨了下眼,有些紧张地吞咽了一下,问她:“明日姑娘打算让那女子如何做?” “嗯?”小满的注意力还全盘在那只小虫上,看起来并不设防,她侧眸瞧了他一眼,挑了挑唇,“我今儿没认真听,全在听松枝大哥讲他那些宝贝了。” 燕琼闻言,紧绷的身子放松了些。 一阵风起带动桃花树沙沙作响,几朵粉嫩轻颤着随风而落。他顿觉背后一片凉意,方才小满投来的那一眼让他惊了一瞬,还以为她看出什么来了。 “你别担心啦,若阿姐有事要你办自会交代你的。”说着,她终于把手中那朵花放下,一双清眸扫向他身上那身陈旧的单衣,秀眉蹙起,“你为何又穿这身衣裳?阿姐不是给你买了新衣嘛?” 还不待他答,她又恨铁不成钢般抬手点了点他的脑门,教育他,“你这人真是,我记得你早几年见阿姐给你买新衣都是恨不得立刻换上,这几年不知道是不是这几件破衣服救过你的命,日日穿,买了新衣也不穿,就供在那当祖宗拜啊?你这样阿姐会伤心的。” 燕琼被她数落得一愣一愣的,脑袋也在她指下一晃一晃,手下意识攥住身上这件洗的都有些发白了的旧衣。 沉默良久后,他低低应了句,“明日就穿新衣。” 淡的有些苍白的唇又嚅动了下,像是还想说些什么。 片刻后,林小满拍了拍掌心,站起身来拽着他下去。 那句“不会让姑娘伤心”在唇边徘徊了几息后,还是被他重新咽了回去。 第46章 清晨古钟余音袅袅,寺门处依旧人来人往,徐清和沈祁抱臂站在古榕大树下,看着萍娘的背影走进去。 第59章 窈音和歌槿换了一身粗布衣裳,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 待几人的身影都隐入人群中后,沈祁看了看四周,眉心一皱。 “云思起人呢?” “进去了。”徐清一抬下巴,往寺门处一点。 沈祁顺着看过去,只瞧见一群臂弯里挎着竹篮的妇人,垂着头往里走。 心脏砰砰剧烈地跳个不停,萍娘攥紧了手中的篮子,循着脑子里徐清说的那条路往深处走。 只是今日人未像徐清昨日所说,越往里走人便越少,她紧张地看了看周围的人,疑心自己是不是走错道了。 又往里走了几步,余光中瞥见一条小道上只有零星几人。 她心下一喜,大概就是这条道进去,能见到所为的大师。届时只要她哭诉一番,道未婚夫婿惨死,尸体又惨遭夺舍,听闻广济寺有死而复生之法,这才慕名而来,想必能震慑那人一番。 恩人说了,那假的就躲在这寺里,定与这寺的僧人有关系,她这般说了,话定然会到那假冒之人耳中。 “姑娘。” 一道沙哑的声音从身侧传来,萍娘吓了一跳,手中的竹篮险些脱手。 她慌乱回身,就见一满面皱痕的妇人冲她艰难地扯了下唇,眉眼间还有化不开的愁绪。 “你也是来寻慈观大师的吧?”那妇人上前来拉住她的手,“要寻大师需的先听讲,届时才会点有缘人前去,你走错道了,走这边。” 妇人动作很快,萍娘未来得及躲便已被拽住了手腕,继续随着人流走。 待二人进去时,法堂中已跪坐满了人。 身侧的妇人拉着她跪坐下来,长舒一口气,“赶上了,再晚些没了地方,可就进不来了。” 萍娘笑了笑,打量了一番四周的环境,一转眼瞧见不远处跪坐着个熟悉的姑娘,一颗自入寺起便一直提着的心终于安定不少。 她张了张嘴刚想喊她,就见那姑娘也瞧见了她,竖起一根指立在唇前,冲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她赶忙点点头,见小满继续同她身侧的几名妇人低声交谈,她便将视线收了回来。 法堂里讲学还未开始,妇人斜投来好几眼,“姑娘,你是来这做什么的?” 萍娘想起徐清的话,抿了抿唇,选择将问题抛回去,“来这的 大抵都是同一个目的。” 妇人赞同地点了点头,又长叹出一口气,啐了一声,“天杀的朝廷。”转而又合起双掌,“希望今儿我是那个有缘人,可保我儿性命无忧。” 话方落,几名僧人走了出来,那妇人噤声端坐好,顺带还扯了下萍娘示意她开始了。 听讲持续了一个时辰,方结束便有几位僧人走下来。 萍娘正认真地瞧着那几位僧人,忽觉手上一疼,原来是身侧这位妇人因着紧张,伸来手使力握住她的。 她拧起眉,不适地想挣开,却见一僧人停在二人身前,她一时停住了动作,也屏息下来。 片刻后,僧人向那妇人微微躬身,“这位施主随我来。” 妇人愣了一下,回过神后迅速松开紧握着萍娘的手,一边抹泪一边撑着膝盖起身,应道,“诶诶,诶好。” 萍娘见那妇人起身,张嘴想说什么,但那些僧人已引着‘有缘人’往法堂外走。 跪坐在地上的人们唉声叹气,稀稀拉拉地站起身也往外走。 萍娘见状慌乱地拾起放在腿边的竹篮。她本想快点出来,看看能不能跟上那几位所谓的有缘人,不曾想这方人实在多,一行人就算不推搡也走得实在慢。 待她终于从法堂里走出来时,那几位僧人和‘有缘人’早已不见踪影,她下意识又想回头去寻小满,却又瞧不见那道身影。 就在她着急的不行又束手无策时,身后有一道力把她往前方推,耳侧响起窈音刻意压低的声音。 “往西南方向走。” 她回头,却不见窈音的身影,只好咬咬牙,往她说的方向去。 众人摩肩擦踵的廊庑下,萍娘步履匆匆,在一个拐角时她又被一道力轻推着往另一条道走。 有了方才窈音推她那一下,她这会儿也下意识以为是窈音在为她指方向。 她没有犹豫,径直往这条无人的小道上走。只是没走几步,忽然身侧的屋门被里头的人拉开了一道口,下一刻,一条胳膊从里头伸出来,用力将她扯了进去。 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屋门阖上。 一直跟在暗处的歌槿窈音觉得不对劲,门内之人动作之快,让她们二人一时反应不及。 二人快步来到屋外,倾身贴上屋门,里头静得听不见任何声音。面色凝重地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抬脚踹开屋门。 称得上简陋的禅房里不见人影,没关紧的窗台下倒着一只竹篮,里头的东西散了一地。 窈音当即转头同歌槿道,“你回去同姑娘说一声,我接着追。” 话毕,她一手撑上窗台,翻身而出。 窗子外头是另一方院落,她放轻了动作,警惕地往前走。 身后传来一道又重又急的脚步声,她快速回身,手中蓄力,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 “这位夫人。”方才的那扇窗子下站了个不知打哪个角落冒出来的白面书生,微微喘着气,“可千万别再往前走了,在下方才见一贼人掳了个姑娘往那跑了,正准备去寻师父们过来,恐有危险,这位夫人还是先行离开吧。” 说着,他抬手指了个方向,窈音往那处瞧了眼,林间枝繁叶茂,随风沙沙作响,看不出什么痕迹来。 她收回目光,向那书生笑了笑,“多谢提醒,我这就走了。” 说罢,她踏上石阶,璇身之际侧首快速扫视了一圈这方院落,无人且寂静,只有这一个突然出现的书生。 若徐清和林小满在此,定然能认出这就是那日在廊庑下撞上她们的白面书生。 待窈音的身影在视线中消失,那书生又等了片刻,确定四下岑寂无人了,这才转身快步走到一间房外推门而入。 里头正是被突然带走的萍娘和徐清一行人寻找已久的‘周惊山’。 书生小心的阖上门,上前两步向周惊山作揖,话语中有些恭敬,“先生,人已经走了,我随意指了一个方向,她寻也寻不着这。” “嗯。”周惊山点了下头,随即冲他摆手。 书生向坐在软榻上的萍娘投去一眼,顿了顿,又躬了下腰,“在下去外头守着。” 这才转身退了出去。 门再次被阖上,周惊山倒了杯茶走过去递给仍惊魂未定的萍娘。 他放软了嗓音,“姑娘,我们见过的,京城郊外,记得吗?” 去岁京城郊外,徐清送他们一道出城,有过短暂的一面之缘。 萍娘闻言,却忽而从惊惧中回神般,愤而抬手将他手中的杯子拂落在地。 一双清亮的黑眸此刻浸满了泪水,她紧盯着面前这张陌生却顶着她爱人名讳行走世间的面孔,出口的话仿若字字泣血,“你杀了我的夫君。” “不是我。”周惊山很快辩驳这个莫须有的罪名,茶水洒了一地,他一动不动,也丝毫不在意被茶水浸湿的衣摆。 看着面前这女子愤怒又悲伤的神情,他微顿,刚想细细同她解释她未婚夫婿为何身死如何身死一事,却听见门外一声闷响。 面色一凝,他上前拉住萍娘的手腕,感受到掌中挣扎的力道,他又使了些力去制住。 语速又快又急,“我知道是谁派你来的,我可以告诉你周惊山死亡的真相,但我必须甩开那些人。” 门外又响起几声银器相撞的声响,尖啸刺耳。 萍娘停住了挣扎的动作,深喘了两口气,就在‘周惊山’决定直接强行带走她时,她忽而问了句:“我跟你走,但我要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你不能,让我也唤你周惊山吧?” 屋外动静越来越大,他没有犹豫的时间。 “温观应。”他道,“在下温观应。” 屋外,一柄短镖擦着窈音的手背而过,鲜红的血顷刻间涌出,滴滴落地。 她捂着伤口,辨声寻位欲找到躲在暗处埋伏她的人,却听见里屋传来微弱的动静。 暗道一声不好,她一个箭步上前推开屋门,又是人去楼空。 余光里,斜上方的屋檐上,一片空青色衣角飞掠而过。 她咬牙欲追,又见一柄短镖迎面而来,一个闪避的功夫,人已不见踪影。 客栈里,几人围桌而坐,月舒拿了药和细布来为窈音包扎。 徐清面色铁青的坐在那,自打歌槿匆匆来说萍娘被带走之后,她面色便一直不好,尤其是窈音和栖枝都说她们已瞧见那周惊山的身影,只是每当要追时,暗处总会有人出手阻挠。 她本就爱行险招,本以为安排窈音歌槿一路跟着护着,她和栖枝又各自守在前后寺门处,就算没有万分把握,至少也有八成胜率,如今倒好,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第60章 徐清暗骂一声,转头看向窈音栖枝二人,“你们可见到那暗处阻拦你们之人的脸了?” 栖枝沉出一口气,摇了摇头。 窈音出神地凝着手背上的伤,忽而看向一直静默在一旁,今日也着了一身空青色衣袍的燕琼。 徐清的视线刚顺着落过去,下一刻便被怒目圆睁的松枝挡住。 第47章 京城,周王府门庭若市,一片融乐之气。 正是初春时节,万物复苏,百花齐放,最是设百花宴的好时候。 今岁这宴由周王妃赵似娴在周王府办,因着边境战事,已低调了许多,却依旧热闹的不行,凡是叫得上名的公子小姐都来了。 徐妗扶着沈瑜的手下轿时,正巧后头来的谢家马车和宋家马车也停了下来。 她侧头瞥了眼两家的牌子,没急着进去。 “见过王爷,王妃。” 柳闻依见礼时,徐妗含笑上前扶起她,指节微曲,在她掌心轻挠了一下。 “不必多礼。” 一抬眼,赵似念低眉跟在宋箫身边朝几人走过来。 如今宋阳带着叶然随沈祁一道去了舒州,宋家来的人便只有宋箫和赵似念了。 几人刚见礼,便有几个小厮快步走过来,要引着几人入席。 百花宴男女不 同席,只待赏百花时才聚在一处。 徐妗侧头,看向身侧的沈瑜,轻点了下头。沈瑜这才与宋箫并肩随着那小厮往里走。 柳闻依疑惑地斜乜了身侧,“你为何不进去?” 谢晟鸣掀起眼皮向她投来一眼,没说话,只一息又移开,氛围刹那间变的有些诡异起来。 好在里头又快步走出一婢女,向几人行了礼后走到赵似念跟前,“宋夫人,娘娘请您过去。” 赵似念不动神色地扫过谢家那对看起来感情并不好的夫妻,心中隐隐有了些计较,她向来引路的婢女笑着点了下头,又礼数周全地向徐妗几人作礼,这才随着那婢女往里走。 人走后,柳闻依也和徐妗跟着引路的小厮入席,没再管身后的谢晟鸣。 路上不少人争先恐后同二人见礼,徐妗基本都能同来人说上两句,未成婚前的那大半年,兰夫人时常会带着他们姐们二人出门参加各种宴席,也结识了不少人。 走到席间时,下人们还在井然有序的布菜,娇嫩艳丽的花与佳肴搭配,看起来赏心悦目。 赵似娴站在人群里,一边携着妹妹同来客打招呼,一边指挥着下人,一抬眼瞧见走近的徐妗和柳闻依又笑着迎过来。 手伸来牵住徐妗的,“方才阿念才同我道在府门外正巧遇上怀王妃和谢夫人,也怪我这养的下人不懂事,未将二位一道迎过来,怠慢了。” 这话本就是场面话,徐妗也满面带笑地应,“二皇嫂这般说可是见外了。” “好,不说见外的话。”赵似娴歇了这个话头,转而叹出一声,“可惜了静王妃如今远在舒州,不然也能来瞧瞧,去岁你们入京时这百花宴正好刚过,都没来得及……” “周王妃这话就不对了,人家夫妻新婚燕尔,自然是不愿分离,来年再赏也不算迟。” 这声从众人侧面传来,赵似娴被截断了话头,面色一顿,几人循声看去,就见腹部高隆的钟芸熙被扶着走来。 “皇嫂说的是。”赵似娴松开手迎过去,扶住钟芸熙,“不过现下席间人多得紧,皇嫂不如先入席坐下,免得有人冲撞。” 说罢又转头同徐妗招呼,“几位可先去赏赏花,今岁我可是特地遣人从洛阳带了一株姚黄,花了好大功夫才让它这几日开了,诸位可一定得瞧瞧。” 随后又示意一旁站着的赵似念,“阿念陪陪怀王妃和谢夫人。” 赵似念应声,待钟芸熙朝徐妗点了点头算打过招呼后,她才回身向二人提议,“趁着前头现下人尚不多,不如先去看看阿姐说的姚黄?” 宴席与花亭不在一处,现下大多来客都聚在宴席之间笑谈,花亭中人确实不多。 见姚黄,豪家无不邀之。姚黄一接头直钱五千。秋时立契买之。至春见花乃归其直。洛人甚惜此花,不欲传,有权贵求其接头者,或以汤中蘸杀与之。 可谓是姚黄一株难求,得见此花之珍贵。 几人瞧着眼前花香馥郁、开的正盛的淡黄,也不由感叹“姚黄千金难求”这话着实不虚,赵似娴也是真下了血本。 “好看吗?”耳畔有温热的气息扑来,徐妗吓了一跳,连忙侧身,一抬首见沈瑜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正含笑瞧着她。 还不待她说些什么,他又凑过来,视线落在面前的花后姚黄上,“你若喜欢,过些时日我们去一趟洛阳,也买一株带回府养起来,让你日日看。” 他声音压的低,人也几乎是贴着徐妗的侧额说话,外人看着是夫妻俩你侬我侬的讲小话,却是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徐妗听了他的话失笑,侧头嗔他,“花期不过半月,怎能日日见得?” 沈瑜笑笑,不置可否。 一旁的柳闻依垂头轻咳一声,二人立刻分开了些距离。 “殿下与王妃感情真好。”赵似念瞧着二人微红的耳廓,笑着感叹一句。 任谁都听得出这句话尚无恶意,徐妗亦含笑以应,随后又将视线往宋箫身上一落。 方才她便想与柳闻依寻一处无人之地,不曾想赵似娴走时还留了个赵似念,如今宋箫也在,她应当能顺理成章将赵似念留在宋箫身边,届时再寻个由头先与沈瑜离开花亭,再去寻柳闻依。 她如此打算好,刚想开口,就听见宋箫忽的沉声,“你方才不是在你阿姐身边?” 神色不善,一双黑眸凝在面上尚带笑的妻子身上。 徐妗一顿,几人都有些诧异地看向突然发难的宋箫,唯有被质问的赵似念敛了神色。 “阿姐命我陪着王妃和谢夫人一道。” 宋箫抿唇不再说话,眉心却拧起一个川字。 片刻后,他又道,“如今殿下和小侯爷都在此处,不用你作陪了。” 柳闻依随着他的话掀眼去看站在他身后侧的谢晟鸣。方才在门外不愿一道走,如今又不知为何在沈瑜和宋箫身边。 她看过去时,正巧撞上谢晟鸣的目光,夫妻俩的视线在空中相交一瞬,又很快移开。 无声的涌动之下,赵似念心下叹出一口气,习以为常地应声,便走到宋箫身侧去。 待徐妗同柳闻依寻了一处僻静坐下时,仍对宋箫那般对妻子的态度有些震惊。在她自小的记忆里,爹对娘是爱护有加,外祖对外祖母亦是如此,从不会如宋箫这般当众质问妻子。 柳闻依瞧她脸色,有些好笑,倒也好心地替她解释,“赵家是周王党,前几年宋大人与赵家女成婚时正办着一桩案子,这案子对他对二位殿下来说都是极为重要的,后来到了案子关键处,只有他知晓的证据不知为何周王竟拿到手了,最后人也是周王凑巧抓住送去了刑部,自那时宋大人便对赵家女多有防备。方才许是见她本在周王妃身边,却突然来到你身边,担忧她是来监视的罢。” 徐妗听罢,有些不解地看向她,“你怎的知道得如此清楚?” 据她所知,柳闻依先前不是一直待在大慈恩寺吗,竟对这种事的细枝末节都知晓得如此清晰。 柳闻依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秘密,说说正事吧。” 话落,她又警惕地瞧了瞧四周,再开口时可以压低了嗓音,“如今边境战事一败再败,估计再败几场,那西陵便要以为我大梁无人,进而攻城了。舒州那如何了?” 徐妗脑中回想起徐清寄来的信,“舒州那边,案子如今还无进展,不过成王周王倒是都派了人过去,清清他们活捉了几名刺客,已指认成王。” “他们打算如何做?” 她们寻的这处地前头拨开翠竹便是一片湖,湖对岸正是设宴之地。柳闻依话音刚落时,水中有一红鲤忽的跃起,拍水声将二人都惊了一下。 待确定四周确实无人后,徐妗才道:“齐阳王缠绵病榻,让盛王领兵布阵,几乎对战事无力过问。但他二人又各执半块虎符谁也不让谁,陛下当初下旨命盛王领兵出征时,也未明令齐阳王要交出虎符。如今前线战事屡战屡败,足以证明盛王并无领兵之才,陛下定不会让西陵有攻城的机会,应当会从朝中另择他人前去支援。” 她透过翠竹缝隙,望着不远处荡起碧波的湖水,“清清的意思是,让周王做这个支援之人。” “周王?”柳闻依眉心微蹙,“且不说周王愿不愿意在风头之上去分这杯羹,我们又如何能让陛下愿意再派一个皇子前去呢?” 徐妗抿了抿唇,一时没有答话,这也是她自接到徐清来信后一直在盘算的事情。 长子派去边境,幼子也派去了百里之外的舒州,如今京城之内恰是三子互制的局面,若此时再调走一子,怕是会打破了这个微妙的平衡。 第61章 “这……” 一个音节方出口,湖那 头忽的传来一声带着哭腔的惊呼,“不好了!娘娘见血了!快传太医!” 二人一愣,目光同一时间投向对岸。 骚乱的人群里,钟芸熙一张脸白的吓人,裙摆处是清晰可见的暗红。 二人远远看去,就见钟珣奕慌张地拨开人群,将妹妹抱起,裙里流出的血滴落随着她被抱起的动作滴落在地。 站在人群最前头的赵似娴脸色也苍白的很,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见人被带走了,连忙拉过身旁的婢女让人快快把太医带过来,随后抬步匆匆跟上。 徐妗站起身,面色微凝,静默了许久,待那方人群彻底散去,她才转头,看向同样面色凝重的柳闻依。 须臾,她蓦地勾了下唇,“这不就有由头了?” 第48章 周王府的偏殿外,许多人站在门外,无一不是面色凝重。 徐妗和柳闻依快步赶过来时,恰见里头一盆又一盆血水端出来,浓重的血腥味从屋里头传出来,飘在整座院子里。 沈桉走进来时,也被这铺面而来的血腥气味震了一下,微顿了顿,他大步流星地走过去。 赵似娴一张脸还白着,看着那一盆盆血水从眼前而过,攥着帕子的手都忍不住颤起来,如今见沈桉来了,一直含在眼眶里的泪终于控制不住的落下来。 沈桉将人拥进怀里,轻声安抚了一句,“没事,别怕。” 他方才去安排了人手,已将今日来的宾客皆送离,但百花宴毕竟是大宴,来的人数不胜数,消息是瞒不住的,大概很快就会传进宫里。 赵似娴显然也知道这点,想起丁枣儿对这个皇长孙的看重,身子又忍不住一抖。 她抬起头,哽咽地同沈桉解释,“我…一直陪着皇嫂,不知怎么皇嫂就突然见血了……” “我知道。”他接声轻应,又抬手拂去她脸上的泪,宽慰道:“此事与你无关,你别怕。” 说罢,他转头看向又端了一盆血水出来的婢女,“盛王妃如何了?” 那婢女看起来很急,被拦住了只得皱着张脸摇了摇头,又匆匆往殿里去。 沈桉面色阴沉下来,焦灼的感觉几乎笼罩站在这处院落中的每个人身上。 不多时,皇后身边的嬷嬷带着人走进来,一见那血水便惊的要往里屋去。门一打开,钟芸熙身边的月兰从里头走出来,一把将人拦了下来。 她眼眶通红,手上力气却一点也不小,“周太医在里头,嬷嬷莫要进去了。” 那嬷嬷想挣开她往里闯,力气又不敌她,只得梗着脖子往里瞧,企图把这门瞧出个洞来好看到里头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片刻后,她像才想起出宫时丁枣儿怒气冲冲的吩咐,转身又向赵似娴走过去,礼都不行了,高声道:“周王妃,皇后娘娘让您进宫去见她。” 那架势,一看便知道进宫定然是兴师问罪来的。 沈桉将人护在身后,冷眼看着眼前这不知尊卑狐假虎威的嬷嬷,语调阴沉,“皇嫂如今还在我周王府,嬷嬷要本王的王妃去哪?” 嬷嬷听出了他话语中的威胁之意,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被护着的赵似娴。 “你!”她深喘两口气,转身作势要回宫告状,沈桉偏头投去一个眼神,立刻有小厮涌上来堵住她的去路。 那嬷嬷一见这阵仗,回过身又想借丁枣儿之名压他们,却见沈桉竟冲她笑了一下,“嬷嬷不是奉命来瞧皇嫂的吗?走什么?” 语气是与表情不符的阴狠,全然不顾这院子里还站着他的两个兄弟,和钟家赵家的人。 嬷嬷一抖,想说的话不知怎的突然卡在了嘴边,不敢再往外吐。 “嬷嬷既是奉命来瞧皇嫂如今如何,便先安静等着,况且嬷嬷如此目无尊卑,也是奉了母后的命令吗?” 沈硕坐在庭院中的石凳上,身旁站着面色同样发白的刘氏。 自打忠义伯被下狱再被抄斩,刘氏都一直待在成王府不曾出去,唯除夕随他进宫了一趟。沈硕心中对她有愧,想着带她来这百花宴也好散散心,不曾想又撞上这档事,刘氏一见那满地的血便一直浑噩,瞧着他也心烦。 不过这皇长孙来的不是时候,他也不是没想过出手,只是钟芸熙和丁枣儿都小心得很,自秋猎后钟芸熙也是待在盛王府中足不出户,就连除夕在皇宫里,上的每一道菜都要有太医在旁细细确认,他根本找不到机会下手,想来其他几个兄弟也是如此。 如今倒好,这孩子要是没在了周王府,对他也是百利无害。 现下也不过是听着丁枣儿身边这嬷嬷狐假虎威吵的人头疼,身旁的刘氏还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这才开口替沈桉说话。 嬷嬷也被他这话吓了一跳,以下犯上的罪名可不小,她怕是担不起,这院子里站着坐着的都是主子,她一个下人在这闹起来,就算是奉了皇后娘娘的命,届时被追究起来也没有好下场。 这样想明白后,她立刻噤声,缩到角落里,想着回去了定要好好同皇后说道说道,她动不了这些主子,皇后还不行吗。 徐妗与沈瑜相视一眼,皆蹙起眉。 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只能听见殿内时不时传出来钟芸熙痛苦的呻吟。 钟珣奕站在离殿门最近的地方,此时一颗心都系在妹妹身上,将妹妹的痛吟听得清楚,每一个端着血水匆匆出来的婢女都会从他身前跑过。 赵似念不愿意走,一直在姐姐身边宽慰,如今沈桉来了,她便站在一旁,宋箫作为她的丈夫也一并留了下来。 院中几方人或站或坐,都在等殿里的结果。 只有柳闻依被谢晟鸣在沈桉来前带走了,此刻正在回侯府的路上。 轿内,谢晟鸣抱臂靠着车壁闭目小息,柳闻依也扭头看着随马车前行而微微晃动的布帘,谁也不说话。 这才是他们平日里相处的常态,沉默相对,再加上前两日又闹了些不愉快,更是无话可说,今日在府门外又无声交锋了一场,现下两人是谁也不搭理谁。 一片沉默中,谢晟鸣忽然有些烦躁轻啧一声,睁眼看向柳闻依,语气有些冲,“你能不能别什么事都掺上一手?” 这句话来的莫名,柳闻依一愣,转头去看他,面上有些茫然,像是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话。 “皇后看重这个孩子,又厌恶你,你说你凑上去做什么?”谢晟鸣见她的表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出口的话越发不过脑,“你先前与皇后对上,跑来算计我,拉了我下水,如今你又凑上去,是又想算计谁!可莫又连累我谢家。” 柳闻依明白过来,却也被这话刺了一下。 方才她同徐妗一道赶过去,在那院里见到他,就知晓是专门等着她来的,她本以为只是等着她一道回府,现下看来不过是怕她又使下作手段,连累了谢家罢了。 她冷笑一声,“皇后看重这个孩子又厌恶我,我凑上去自然是看看这个孩子没了没有,若这孩子没了,皇后怕是会发疯吧,这正是我想看到的。” 这话属实大逆不道,甚至算得上恶毒,谢晟鸣有些错愕,又听见她说:“也请小侯爷放一万个心,我要做的事,就算是搭上我的命,也绝不会连累侯府。” 默然片刻,谢晟鸣道:“盛王妃肚子里的孩子应当已经成型了,说不定会直接生下来。” 柳闻依没应声。 这个可能微乎其微,那顷刻间流了满地的血就是证明,不然赵似娴也不会那样惊慌。 他似乎只是突然想到这个可能,又像是反驳方才柳闻依的话。只是柳闻依没应声,他也不再开口,轿内又陷入了沉默。 这话也是柳闻依情绪上来了不经脑便脱口而出的,不过她倒是没说错,丁枣儿确实快疯了。 皇宫里,她焦急地在殿里来回踱步,派去周王府的嬷嬷迟迟未归,也没有消息传来,要不是不合礼制,她真 想直接奔去周王府看看自己的孙子平不平安。 殿外焦急地跑进来一个宫人,她立刻迎过去,用力抓住那宫人的手,“怎么样了?” 宫人手被抓的生疼却不敢挣扎,快速摇了摇头,道:“还未有消息……” 话还未说完,就见丁枣儿变了脸色,狠狠甩开她的手,厉声道:“没有消息你进来做什么?还不再派些人去周王府!本宫的皇孙若是出了什么事,拿你们是问!” 皇帝坐在塌上,见她如此,难耐的拧起眉,“你拿这些无辜的宫人开刀做什么?子嗣皆是缘,这孩子保不住便是缘分不够,你在这晃来晃去有何用?晃得朕头疼,有结果了自然有人来禀,你且坐着。” 丁枣儿闻言,上了一层上好胭脂的脸有些扭曲。 秋猎时听见太医说钟芸熙有喜时他面上就没有喜意,如今听到这个孩子有危险也不着急,分明对这个孩子没有期待,还把她的儿子派去那么危险的战场,却让沈祁去舒州。 第62章 丁枣儿想着想着,更觉怒火攻心,忍不住闭眼,咬牙强压心中的愤懑。 她本来还想着人去问赵似娴为何还不进宫来请罪,见皇帝这般怕是她问了还会得几句训斥。 扯了扯嘴角,她转身向皇帝行了一礼,道了声“是”后乖顺地坐下。 各方知晓这消息的人都在焦急等待时,一辆马车与谢府的马车交错而过,快速往周王府的方向去。 日头西斜,天色渐渐暗下来,周王府终于有了动静。 周太医从里头走出来,面色憔悴,钟珣奕立刻走过去,还不待他问,周太医便先摇了摇头。 “下官才疏学浅,医术不精,未能保住王妃腹中胎儿,还请殿下、大人恕罪。” 钟珣奕听了这话只一顿,又赶忙追问:“王妃呢?王妃如何?” “王妃娘娘先前失血过多,好在后来血止住了,性命无忧,日后需好生调养。” “好…好。”听到妹妹性命无碍,钟珣奕松出一口气。 “周大人。”徐妗唤出一声,问道:“皇嫂如今月份这么大了,为何会突然血崩?” 院中的人一时间都向他看过去,尤其是赵似娴,胸腔中的一颗心七上八下,不安得很。 若是因吃了她筹办的百花宴上的吃食才血崩的,丁枣儿绝不会放过她,连累了周王府,赵家和周王的母妃也不会放过她的。 周太医思索了一下,道:“会造成血崩的原因有很多,先前王妃娘娘的胎像便一直不稳,下官不敢妄断。” 沈硕微眯了下眼,看向面色越发苍白的二皇嫂,和一脸阴沉的二皇兄,忽然问道,“已成型的胎儿,可知男女?”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沈桉更是直直朝他刮来一眼。 他却只是笑笑,好似并无恶意,“臣弟现在不问,父皇和母后也会问,臣弟只是好奇罢了。” 赵似娴有些害怕,若这胎是个男孩,又是在她的宴席下没的,这谋害皇孙的罪名扣下来,她便是王妃也不行。 握着沈桉的手不自觉用力,无声传递着她的情绪。 周太医拱手,如实道,“是个男胎,在腹中时就已没了气息。” 这话一出,沈桉和赵似娴脸色大变,其余人亦神色各异。 那嬷嬷听了这话,立刻趁着人都没反应过来时匆匆带人赶回宫中。 皇长孙临门一脚即将诞生却胎死腹中的消息传进皇宫的同时,也传到了城郊的大慈恩寺里。 “没了?”柳青烟立在窗边,听闻这个消息有些惊讶。 再一次得到确定的答案后,忍不住笑出声来,“还以为这孩子是真的命硬呢,没想到这时候没了。” 她知晓钟芸熙有孕后,也曾多次派人在丁枣儿送去盛王府的补品里动些手脚,却迟迟没有消息传来,那钟芸熙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有其他动手的机会。她本想等这孩子生下来,再另寻机会动手,没想到在这时候没了。 她笑着轻叹一口气,“还想着让丁枣儿先享享做祖母的福呢,看来她还真是福薄。” 禅房内烛火昏暗,映照着她的面颊,她笑了一阵,又想起自己的儿子还在京中,于是吩咐道:“去告诉瑜儿,切记明哲保身。” “另外,去信给静王,把这个消息告知他。” 第49章 “砰——”的一声巨响,殿前的宫人全都颤着身子伏在地上。 “没了!一个八月大了的胎儿,说没就没了?!你们太医院的人都是废物吗?” 丁枣儿冲着跪在地上的人大吼,一张脸因为愤怒而扭曲。 底下通报的宫女,带着人从周王府回来的嬷嬷,还有回来禀告的周太医,一眼望去乌泱泱地跪了一群人, 丁枣儿话出口,才发现只来了一个太医。 她大步上前,伸手拽住周太医的官袍领口,一双眸子瞪大,“就你一个太医?” 被拎着领子的周太医心中也是叫苦不迭。 先前钟芸熙找上他时又是威逼又是利诱,也只说在皇帝皇后面前诊出她的喜脉即可,届时要生产时她会找一个孩子来。 混淆皇室血脉是杀头的重罪,他不敢赌,钟芸熙又说这个孩子也是盛王的,不过是盛王身边那个崔良娣的,她只不过是因着身体底子不好,难以孕育子嗣,这才出此下策。 他本想着一没混淆皇室血脉,二来承了钟家一个人情,钟芸熙一边信誓旦旦地说绝不会被发现,一边又用他的妻儿威胁他,他这才半迫不得已答应下来。 谁知道临近临盆时,钟芸熙又说那个孩子留不住了,要他配合对外做一副她小产的样子。 上了贼船又如何能下来,他只能硬着头皮去周王府。 这件事从头到尾只他一人知晓,太医院其他人都不曾经手,月兰来请时,也只要他一人前去。 如今被问责,也不知钟芸熙能不能保住他。 他有些后悔地闭了闭眼,提前想好的说辞开口时也因着害怕有些磕巴,“盛……盛王妃命臣负责她的安胎事由,这…这些日子皆…皆由臣一人……” 丁枣儿听到这就已不愿再听,她猛地将手中拽着的布料甩出去,周太医被她的力道带得往旁边歪倒,又很快爬起来重新跪好。 身子一边下弯以额磕地,一边告罪:“娘娘恕罪!” 丁枣儿如今根本冷静不下来。 前些日子边境战败的战询一条条传回朝廷,陛下已经有了再派他人前去支援,分走沈郗手中兵权的意思。 皇帝对沈郗失望了,就是对整个盛王府失望了,注意一旦放在别的皇子身上,沈郗登位的可能就要大大减小了。尤其是如今外派出去的还有沈祁,若他此去立了大功,陛下定会更加看重他,自己的儿子就会向先前她还未当上皇后时那样继续被沈祁压一头了! 是而钟芸熙肚子里这个孩子对盛王府十分重要,可如今却在临门一脚时突然没了,叫她怎么能不疯。 她恶狠狠地看向跪在地上抖如糠筛的周太医,仿佛就是他害了钟芸熙肚子里的孩子,“整个太医院那么多人,就你一人全权负责盛王妃的安胎,是不是你用错了什么药,害得孩子没了!” “臣冤枉!”周太医抖得更剧烈了,额角都浮出了一层薄汗,“盛王妃胎像本就不稳,臣用药时已是十分谨慎,抓药时更是再三检查,万万不敢做谋害皇嗣之事啊!还望陛下、娘娘明鉴!” “好了。”皇帝沉出一口气,面上是被丁枣儿尖锐的嗓音扰出的不耐,“朕听闻盛王妃身子本就不好,怀这一胎更是连门都出不了,这孩子没了也是缘分不够。” “如今几个孩子也都已娶妻,你若是急着做皇祖母大不了挨个去催。”话音甫落,他话头一转,又拧眉烦躁地训斥她,“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还有一个一国之母的样子吗!” 丁枣儿浑身一僵,那怒气在心口上又不能上,下又下不去,将她都要憋 过气去了。 她本还想让人把赵似娴带进宫里来问罪,如今皇帝这声训斥下来,她怕是也不能这么做了。 她在原地僵了好一会儿,才想着转身去求皇帝下令彻查究竟是谁想谋害皇嗣,她到现在仍然认为已经长到八个月大的孩子定然是受他人所害才会没的。 可不等她开口,皇帝已站起身,留下一句“都退下”,将跪在地上的那些宫人和周太医都遣散下去后,拂袖离开的丁枣儿的寝殿。 “啊!” 人走后,丁枣儿终于克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尖叫,伴随着瓷器落地碎裂的脆响。 身上规整的华服随着她的动作变得有些凌乱,她撑着桌子快速喘息,身旁唯一没退出去的贴身宫女上前来心疼地替她顺气。 她却用力抓住那只手,厉声吩咐:“立刻!立刻去信给郗儿……” “还有,还有舒州,派人去舒州,绝不能沈祁活着回来!” 宫女吃痛,看着她扭曲的脸却是不敢挣扎。直到丁枣儿用力甩开她的手,冲她怒吼:“去啊!” “是……是,奴婢这就去。”宫女仓惶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 殿内霎时间只剩丁枣儿一人,满地的瓷片映照着殿内点起的烛火,仿佛都在嘲笑她。 “一国之母的样子……”她喃喃重复起皇帝方才说的话,盛怒的神情倏然变得呆滞下来,整个人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 片刻后又蓦地露出一个似癫似怒的笑,“一国之母……我才该是一国之母,我才是!” 是她在陛下被猜忌被贬黜时一直陪着陛下,是她为陛下诞下了长子,陛下登基本该就是她做皇后,都怪柳青瓷! 是她仗着家世夺走了她的东西!活着的时候就不让她好过,好不容易死了她的儿子和她的外甥女还要来同她争,可她绝不会输! 夜风从大开的殿门溜进来,烛火止不住晃动,映进她的瞳孔里,掀起触目惊心的恨意。 风刮的更大了,月光也被风吹来的云层遮住,空中隐隐还能听见风过的呼啸。 第63章 “娘娘。”殿门打开,一宫女满脸喜气的走进来。 听见动静,正坐在榻上拨弄花瓣的宁妃撩起眼皮。 宫女走近,凑近了宁妃压低声道:“娘娘,孩子确实是没了,还是个男胎。” 宁妃闻言禁不住勾唇,“男孩啊……” “是啊娘娘,奴婢亲眼见到那些宫人将那死胎包起来的。” 宫女瞧着主子心情好也跟着笑,脑中却突然闪过她在周王府见到周王同周王妃一沉一惊的脸色。 她笑意敛起,试探问道,“娘娘,奴婢去周王府时见到王爷和王妃面色都不太好,这么做真的没问题吗?” 宁妃斜乜她一眼,“能有什么问题?本宫不过是逼他一把。” 说着,她抬手重新抚上那盆中逢花的花瓣。 “那沈郗一连战败,陛下早有了换人的意思,这对桉儿来说可是个好机会,若是兵权在手,日后便是多了一大助力,本宫让他去争,他竟还不愿,本宫只能出此下策了。” “可这毕竟是在王妃办的百花宴上,若是皇后娘娘因此记恨上周王府,要对王妃下手,那该如何是好?” “本宫就是因为这百花宴是赵家女办的才要盛王妃这时候小产,桉儿如今同她感情好的很,桉儿若想护住她,护住周王府,就必须得去争这个兵权。” 宫女闻言一惊,为了逼自己的儿子一把,竟然可以将儿子儿媳直接置入险地,稍有不慎这可是直接断送了儿子儿媳的前程。 宁妃并未注意到宫女面色的变化,她一边抚着娇嫩的花瓣,一边续道,“况且那丁枣儿算什么东西,若是柳青瓷在这,本宫倒还会忌惮几分。” 停顿片刻,似是意识到什么,她忽然转了话头,语调幽幽,“再说了,那百花宴本就赏百花,进花食的,钟家女自己挺着那么大个肚子还去凑这个热闹,谁知道她是闻见什么不该闻的花香,还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花食,与本宫有什么干系?” ——“娘娘,这么做真的没问题吗?” “与本宫有什么干系?” 宫女听懂了最后那句话中的警告之意,面色倏然发白,连忙跪在地上,“娘娘说的是,此事与娘娘并无关系,是盛王妃不愿安心养胎四处乱跑这才没了孩子。” 宁妃满意地笑了笑,伸手将人扶起来,“这就对了,此事不可让任何人知晓,尤其是周王,明白了吗?” 毕竟是被自己亲娘算计了,饶是关系再亲,也会心有芥蒂,日久离了心,这可不是她想看到的。 宫女一抖,垂首应道:“是。” 宫里因皇长孙没了一事暗潮涌动,而此事的主角之一却安然地在周王府的偏殿中,仿若置身事外。 月兰快步从无人的小道上往钟芸熙住着的偏殿走,一边走还一边警惕地望望四周。待走到殿门外,她确定四周无人,这才小心地阖上门。 屋里头,钟芸熙斜靠在床榻上,面色和唇色都十分苍白,整个人都透着虚弱。 月兰一进来就见她这般模样,心疼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走过去,跪坐在床榻边,小心翼翼地撩起钟芸熙的袖子,看见那一道道新鲜的血痕,泪还是没能忍住。 “娘娘何必呢?” 钟芸熙见她泣不成声,有些无奈地抬起另一只手拭去她脸上的泪。 “不这样,他们怎么能信呢?” 今日百花宴上,她本来同赵似娴话谈得好好的,突然来了个婢女,她认出是盛王府的人,好在突然来了别的宾客,赵似娴在一旁同别人交谈起来。 那婢女趁机凑过来,道崔良娣在她刚出府时突然腹痛不止,请了郎中去,却是诞下了个死胎。 钟芸熙大惊,原来借子的计划被打破,她在那一刻却不知怎么想的,竟然不是先稳住,在剩下的时间里去另寻个孩子来替上,圆住这个谎,而是当即趁着众人没注意到她,将桌上的杯子磕出一个角,用力划破自己裙摆下的小腿。 待被钟珣奕抱进偏殿,周太医来之后,她又用剪子划破自己的小臂放血,营造血崩的假象,那一声声传到殿外的痛吟也不是假的,是她划破自己小臂时疼的受不了发出的。 “那您可以划奴婢的手啊,这伤也不知何时才能好。”月兰从袖中拿出方才特意去取的金疮药,轻声道,“娘娘忍着些。” 周太医没有准备就被她匆匆拉来了,走时也因要回宫禀命而急急忙忙,钟芸熙只让他简单先止血便让他走了。 药粉落在伤口上,刺骨的疼痛让她狠狠拧紧眉心。 嗓音也因着这疼痛有些颤抖,“崔良娣那怎么样了?” “诞下死胎后便昏死过去了,一直没醒。”月兰一边仔仔细细地上药,一边道:“那死胎也被带进宫中了,听闻皇后娘娘发了好大的脾气,老爷那也定会斥责您的,王妃这步走的实在太险。” “我不怕,我不想再做钟家的傀儡了,父亲要骂便骂罢。” 为了这个孩子,她让人细心照料了崔良娣近一年,宫里赏赐下来的那些补品她全都送去了崔良娣那,这孩子却还是走了。 或许也是不想一生下来就像她一样做个傀儡,这才走了的罢。 钟芸熙叹出一口气,“就是在周王府做这一场戏,有些对不住周王妃。” 月兰收起药,正取来细布替她包扎,闻言宽慰道,“周王殿下与盛王殿下本就是相争相斗的关系,娘娘今日在这没了孩子,皇后娘娘和老爷将矛头转向周王和周王妃,也就不会太过为难娘娘您了。” 钟芸熙听了这话默然垂下眼。 这也是她的私心,她在听到崔良娣诞下死胎的那一刻选择立刻划破小腿,而不是等回到盛王府再假装小产,为的就是将她父亲和皇后的注意从她身上分散些出去。 她虽不想再做钟家的傀儡,却还是怕她那操纵傀儡线的父亲。 良久,她吐出一口气,“明日便寻个由头回府吧。” 继续待在周王府,怕是会露馅。 “是。” 第50章 一场闹剧般结束的百花宴后,周王府被岑寂笼罩,连下人们都不敢出声,只敢气音交谈。 特意挖出来的那片湖中的鱼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个氛围,老老实实地 待在湖水中,再没像白日那般跃出水面。 “你就这般过来,老四没怀疑?” 还是白日的那个角落,翠竹之后,徐妗和沈桉相对而坐。 “没有。”徐妗言简意赅,并不想同他多说,“药呢?” “药是靠消息换的。”沈桉从袖中拿出一个拇指大的小瓷瓶,一边把玩一边看向徐妗,“怀王妃有什么要跟本王说的吗?” 徐妗冷下脸色,看着他好一会儿没说话。 第一次在京郊竹林中那面,沈桉嘴上说着绝不逼迫,实际却给她下了味从边境来的毒药,这种毒药不用食用,只要吸入便立刻见效。毒性平日尚能抑制,让她不至于在人前露出窘状。 自进京后,每两月她便得同他要一回暂时的解药来抑制毒性。 半晌后,她扯唇,“舒州那案子并无进展,静王前些日子遇刺,身受重伤,如今在太守府养伤,查案的事由分下去交由云大人和宋大人负责。” “遇刺?” 徐妗轻嗯一声:“清清来信中说,活捉的那几名刺客供出是成王派他们前去行刺。” 顿了顿,她意味深长地补充:“许是见盛王殿下手执半块虎符在边境掌权,心中着急,只得先从静王这下手罢。” “不过如今盛王一败再败,陛下已有换主帅的心思,成王殿下应当会想办法争一争罢。” 沈桉将瓷瓶重重放在她面前,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你想说什么?” “殿下为何不去争一争呢?”徐妗没拿那药。 她知晓只要她提就一定会被沈桉怀疑动机,她和沈桉之间的结盟本就脆弱。但她还是继续道:“齐阳王对外称病,多年未进京,陛下早就对他有所忌惮。如今西陵来犯,齐阳王却仍手握半块虎符把控兵权,死死牵制住了盛王殿下,而盛王殿下除了拿下第一战,迟迟未立下战功。” “可陛下要的,是击退西陵,收回齐家手中的兵权。这不正正意味着谁收回了那半块虎符,谁就掌握了兵权吗?” 沈桉似乎听进了她的话,表情缓和了些。 徐妗见他有所松动,视线往湖对面一落,那是今日钟芸熙血崩的地方,地面上的血迹已经被下人们洗刷干净,却是抹不掉由其带来的后事。 “殿下不争是怕露出锋芒会引来皇后娘娘和盛王殿下的注意,怕这场争斗到了明面上便没有退路,怕成为夺嫡路上第一个垫脚的白骨?” 沈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夜里视物不比白日,尤其是这方角落还有翠竹遮目。 “可如今殿下好像也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了,即将诞生的皇长孙没在了周王府,皇后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第64章 徐妗最后落下一句,视线重新落回沈桉身上。 后者一时没反应,片刻后面色沉静地问道:“你做的?” 徐妗笑出声,“殿下真是太看得起我了。” “怀王妃本事大得很。”沈桉看不出信没信她的话,倒是哼笑一声,“今夜在这竭力劝说本王争兵权,看似在为本王着想,实际是怕本王接着三弟后头,再给舒州那使绊子吧?想把本王支走?” 徐清来信让她想办法劝沈桉去边境当然也有这个考量,舒州那此时又是不知去向的周惊山,又是心怀鬼胎的吴屹和陈煊真,还有成王周王派去的人躲在暗处,确实是群虎环伺。 徐妗脸上没有被揭穿的惊慌或是被质问的害怕,其实沈桉直截了当地把话摊开反而是她正想要的。 她笑了笑,没有否认,终于伸手拿起桌上那装着解药的瓷瓶,语调从容,“我答应同殿下结盟时便说过,我要我和我妹妹平安无事。” “殿下确实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不是吗?我今日瞧着二皇嫂可是惊慌得很,宁妃娘娘今夜在宫中怕是也不得安眠罢。” 提到宁妃,沈桉骤然想起前几日进宫时,母妃也曾劝过他争一争这兵权,那时他另有思量,并未答应。 待的时间有些久了,该说的话也说了,徐妗起身,不欲再多留。 将瓷瓶攥进手心,她含笑告辞。 侧门处,椿欢早已候着,一见她的身影出现,便立刻迎上去。 一低眼瞧见她手中的瓷瓶,椿欢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就见徐妗立起一根手指竖在唇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椿欢会意,接过瓷瓶收了起来。 不远处停着的马车像是听到了动静,帘子被人从里头掀开。 徐妗抬眸看过去,就见沈瑜三两步走过来,牵起她被风吹得略微冰凉的手。 “怎么样?” 双手被包拢在另一双大掌中,有源源不断的暖意传来。 徐妗抿唇笑着点了点头,不同于方才与沈桉周旋时的假意,而是有些放松的笑。 沈瑜见状也松一口气,她还能露出这样的神情说明她并未被欺负受伤。 “那就好,回府说。” 这厢马车刚驶离,那边沈桉见人走了后也没再原地多待。 徐妗说的没错,今日赵似娴被吓得不轻,他得回去安抚安抚。 推开门时,赵似娴正站在桌案前,背对着门。 门开的动静似是将她惊了一下,沈桉刚踏进屋内就见她身子一抖,有些仓惶地回头朝他看来。 他见状以为妻子还未从白日的事情中缓过神来,连忙走过去两人揽进怀中,冰凉的唇落在妻子发间,语调却是温柔。 “今日吓坏了?” 赵似娴将脸埋进沈桉怀中,面上的仓惶褪去,看不清神色。 “此事是不是连累周王府了?父皇母后,还有母妃会不会怪罪我?” 带着点委屈的声音从怀中闷闷传来,沈桉只觉得心都软了些。 大掌一下一下轻抚妻子单薄的背,“不会的,咱们没做的事怕什么。” 赵似娴轻嗯一声,没再说什么,片刻后从他怀中抬起头,眼尾有些泛红,“殿下还未沐浴。” 沈桉抬手摁在她的眼尾,轻笑一声,“那我现在去?” “好。”赵似娴应声,从他怀中退出去。 “那你在这等我。”沈桉叹出一口气,曲指轻刮了下她的脸,“别自己偷偷哭了。” 眼下还有些水迹,赵似娴点点头,乖巧应道:“好。” 门被打开又阖上,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赵似娴抬手将脸上的泪水抹去,方才委屈含泪的神色一扫而空。另一只紧攥的手松开,里头躺着一张已经被揉皱的字条。 沈桉回来的突然,她刚看完还没来得及毁掉,只能先攥在手中,好在沈桉没有发现。 趁着把人支走了,赵似娴连忙走到燃起的烛灯丧,将字条扔进纱罩中。 火舌卷上字条,很快便化作黑灰。 烛火的亮光照着她发冷的面庞,映进她水色未退的瞳眸中。 有人想要算计她,她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 第二日,沈桉早早便要去上朝,赵似娴替他穿衣的时候还在担忧今日陛下会不会对他发难。 “不会的。”沈桉说,“我有办法。” 沈桉走后,赵似娴立刻遣人去钟芸熙休息的偏殿问情况。 昨日钟芸熙在周王府小产,做戏做了全套,虚弱的她当夜便留在了周王府安歇。 她本就打算好今日回盛王府去,留在周王府太久容易露馅不说,崔良娣在盛王府没人看着也是把随时会捅向她的刀子。 她得回去把隐患解决了。 赵似娴派人来问候时,她顺势提出要回府。下人回去通禀时,月兰已收拾好了所有东西。 她刚扶着钟芸熙走出去,就见赵似娴急急忙忙地小跑过来。 “皇嫂为何不再多修养几日,我着人去取了库房里放着的上好灵芝,正让人拿去炖呢。” 说着,赵似娴欲上前来扶她。 可月兰却不似昨日那般自觉让出位置,她一顿,不动声色地换另一边去,手刚搭上钟芸熙的手臂,就被她抽走。 赵似娴掀眼,神情没什么变化。 “皇嫂?” 钟芸熙虽然没有真的小产,但昨日也确实放了不少血, 身子自小又比较弱,今日脸色依旧透着一股病态的白。 “昨夜里有些发热,怕过了病气给你。”她扯了扯唇角,那股虚弱劲更强烈了。 说话间,她默默地将方才赵似娴碰到的那只手往袖中缩了缩。 那只正是她昨日放了血的胳膊。 赵似娴目光往她的手上淡淡一扫,速度极快,仿佛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 “那皇嫂更要在这多住几日,待身子养好了再回去。”说着,她又向钟芸熙靠近两步,“如今大皇兄在外征战,府中无人,我更要好好照料皇嫂。” 绝口不提孩子是在周王府没的,却要将人扣下。 钟芸熙和月兰都听出了她的意思,面色皆是一变。 少顷,钟芸熙露出个无奈的笑,“周王妃能有这个心已让我很是感动,孩子虽是在周王府没的,我心里却是知道与周王府无关,不过是我与这个孩子母子缘分太浅罢了。” 话里虽说她心里知道,但宫里可不知道,所有人只知晓孩子是在周王府、周王妃的百花宴上没的。 赵似娴面色一僵,嘴角扯出的弧度克制不住地下落。 钟芸熙又叹出一口气,“况且你与周王感情甚笃,不知道府里的那些良娣啊有多能折腾,我若在这多待上些时日,只怕府里要翻天了。” 前一句威胁,后一句诉苦,堵的赵似娴再没了话。 她疑心有人想要算计她,昨夜的字条也是让赵似念去查宴上是否有可疑的人,赵似念说宴席上一切正常,而不利于胎儿的花也早就在她的吩咐下,都移到花亭,宴席中的花食也都仔细检查过了。 后来她转念,疑心是钟芸熙早已知晓自己这胎保不住,故意挺着大肚子来参宴,想趁机嫁祸于她。 欲将钟芸熙留在周王府好慢慢试探,这才一早便遣人来问,没想到钟芸熙却说要走。 留也留不住,赵似娴只好放人,咬牙点了几个小厮去护送,心中的怀疑却越发强烈。 第51章 “啪——” 边境送回的战报被狠掷在地上,众人惶恐的垂下头躬着腰身,齐声高喊“陛下息怒”。 是沈郗又输了。 战报里还写了他因莽撞而中了埋伏,此刻正躺在齐阳王府动弹不得。 西陵又虎视眈眈,趁着沈郗受伤,夜袭大梁驻扎的营地,齐阳王只得咬牙披甲,与其子齐予安率兵上阵,虽瓦解了其欲夜袭重伤大梁军队的目的,自己却也身中数箭,尚在昏迷。 而西陵军虽是被暂时击退,却是随时会再卷土重来。 皇帝昨日便已接到这个战报,今日在早朝上又一目十行地快速看了一遍,仍旧是一股怒火直冲而上。 他怒骂一声,“这不中用的!” 这骂的自然是沈郗。 低下的百官听见这声骂,一时间脸色各异。 大殿上安静须臾,陈尚海手持象笏站出来,高声打破沉默,“陛下息怒,如今战事吃紧,西陵鹰瞵鹗视,盛王殿下和齐阳王齐世子又先后重伤,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另派主将,接手大梁军,击退西陵才是。” 右相钟逸承闻言斜去一眼。 这厮早已记恨沈郗多时,毕竟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就是死在沈郗的剑下,如今见其身负重伤卧榻难起,又失了君心,自然不会放过再踩他一脚的事。 钟逸承想到这,脸色又沉了些,却没有站出去反驳他。毕竟沈郗连输几战是事实,陛下本就心怀怒气,此时再站出去替他保兵权简直是在老虎脑袋上拔毛。 第65章 他的动作不大,却还是被上首的皇帝捕捉到。皇帝的目光扫过他,又落在大殿中央弓着腰身拱手的陈尚海身上,片刻后,最终定在了不声不响的沈桉身上。 “周王,你觉得派谁去更好呢?” 天子坐龙台,京城之中各方的动静他却不能全然知晓,至少也是大致掌握。 自他登位接过先皇手中的权力之后,便开始整顿肃清剩下这些野心勃勃的世家,而这些世家为了继续把控朝堂,把控加官升爵之路,为了不倒下失去手中的权和利,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找上他的这些个儿子,他自然也是知晓的。 沈桉抿唇,身侧沈硕和沈瑜都微微偏头向他看来。 他站出来,立在陈尚海斜前侧,躬身下去,“回父皇的话,儿臣以为——” 话音一顿,他垂眼下去,似是在思索,又像是在算计什么。 几息后,他朗声:“成王是不二之选。” 百官前列,沈瑜闻言眉心微蹙,被乍一点名的沈硕心中倒是一惊,隐隐有不太好的预感。 上首的皇帝似乎也对他这回答有些惊讶,眉峰轻挑。 他本以为由陈尚海站出来先提换主将一事,便是周王授意。他再一问,周王便会顺坡而下自荐,没想到他竟说了个成王。 “哦?为何?” 沈桉垂首,并未理会两个弟弟投来的视线,“三弟幼时曾在林将军手下学武历练,得林将军亲口夸赞过,这些年也常进军营中锤炼,听闻前不久还往城郊探望了林家二老,想来得林老真传,对战事兵法更有了解。” 话音甫落,皇帝的脸沉了些。 林温三将因通敌叛国之罪,死后未能安然下葬,林家因着林蓉双是外嫁女未受牵连,林嵘舟前半生征战沙场是实打实压制了边境那些蠢蠢欲动的邻国,因此免受性命之忧,只剥去封号,贬为庶人,令其在京郊苟活。其余人等尽数处死,温家更是满门抄斩。 此后便是齐阳王领兵驻扎于边境,而京城驻扎的禁军则由他直接管辖,所有军中事宜皆需过他之手。 如今沈桉这番话的意思,便是在告诉他,他的三儿子在他眼皮下向他管辖的禁军伸手,不仅如此,还与罪臣密切联系,试图从他手中直接拿走兵权。 虽他知晓他这些个儿子没有一个不想要他手里的兵权,但做的如此明目张胆,那便是在挑衅他。 他还没死呢! 沈硕想造反不成?! 皇帝看向脸色大变的沈硕,声音不怒自威,“成王,周王所言,可是真的?” “父皇。” 沈硕心底暗骂一声,来不及给沈桉一个眼刀,人先跪了下去。 “儿臣虽确有择空前去军营中锻炼,却不曾去过京郊啊!” 那句“请父皇明查”顿在嘴边,最终没出口。 怕就怕这句一出,又被沈桉抓着空子,说他并不是恶意污蔑他,这落在皇帝眼中,便是他心虚了。 皇帝一手撑在膝头,食指轻点,目光一会儿落在沈桉身上,一会儿落在沈硕身上。 “跪下做什么?君子六艺,射术占其一,成王去军营中锻炼是好事。” 赞赏了他,却没提去京郊一事。沈硕跪在那不敢再答话,身旁站着的沈桉倒是一脸轻松的样子。 皇帝脑袋一转,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另一个儿子,倏然转了话。 “提到林家,朕记得,林家女年少时是嫁到江南去了,是徐家那俩姑娘的……?” 沈瑜两步走出来,立在沈硕的另一边,“回禀父皇,是内子的外祖母。” “啊——”尾调拖长,皇帝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模样,随后又问:“那你可去过京郊?” 这问题不太明白,一时间三人都摸不透皇帝到底是试探,还是单纯询问。 沈瑜抿了抿唇,“儿臣幼时曾在京郊遇刺,心中留下阴影,此后便不曾再去过。” 这便是没去了。 皇帝神色未变,看不出对这个回答满不满意,倒是又将方才问过沈桉的问题又抛给了他。 “那怀王觉得,此战该派谁去才好?” 闻言,沈瑜微偏脸同直起身子的沈桉相视一眼。 “儿臣以为,谢小侯爷亦可胜任。” 此言一出,群臣间隐有议论声起。 无他原因,无非是谢家手中已无实权,谢侯平 素亦不与谁家近交,谢晟鸣多年来也不入科考,全家明摆了怕引起皇帝注意,此时更不会来争这差事,偏偏怀王举荐了他。 谢侯一听果然惊着了,刚想站出来就被皇帝抬手制止。 沈瑜也不待皇帝续问,自顾自的便将理由托出:“谢小侯爷早年间便因八斗之才名冠于京,儿臣曾拜读过谢小侯爷少年时写下的一篇有关战论的文章,若非熟读兵书,绝不能有如此见解。且秋猎时分亦能看出谢小侯爷身手不凡,有勇有谋。故儿臣以为,谢小侯爷可作主将。” 皇帝没作声,像是在思考谢晟鸣这人可不可用,又或许在思索沈瑜举荐谢晟鸣的目的。 不过据他所知,谢晟鸣因着柳闻依算计了谢家,与柳闻依关系并不亲近。昨日的百花宴,二人在周王府门外只说了一句话便互相拉了脸,许多人都瞧见了,这谢家夫妻不和的消息像风一样吹进了宫里,也进了皇帝的耳朵里。 “此事容朕再思虑思虑。”皇帝沉声道。 准备退朝之际,他又转向钟逸承,到底提起了盛王妃失子一事,“朕听闻盛王妃昨日小产了,太医道是身子骨不好,难以保胎。” 在大殿上当着百官的面吩咐身旁的大太监,“去库房里寻些上好的药材补品送去盛王府,再拨两个太医一道去,好生照料好盛王妃。” 这是要将这事轻拿轻放了。 有了这句话,沈桉便知去边境替沈郗一事已是十拿九稳。 钟逸承也不得以此事做文章,只得咬牙道:“多谢陛下。” 沈瑜下朝坐上回府的马车时,徐妗正坐在怀王府的后院里,将昨夜沈桉交给她的解药从瓷瓶中倒出。 椿欢站在她身边,将刚煮好的茶斟出一杯,放在她手边。 徐妗捏起那颗制成丸的解药,没有放进口中,转而投进那杯热茶中。 椿欢瞧着她的动作,又斟了杯茶水递来,“姑娘既已解了毒,何必还要去找周王殿下要这解药呢?” 她不知徐妗只是借取药之名去劝沈桉争兵权,只见得徐妗早已解了毒还没两月便去寻沈桉要解药。 “不去拿药,周王又怎会信我?” 徐妗垂着眼,看那药丸在滚烫的茶水中渐渐消融。 周王给她下的大抵是西陵传来的一味毒,无色无味,一经吸入便已中毒,是一种慢性毒药,在边境多有人用此毒。幼时外祖父去往边境时曾无意中过这毒,毒发时幸得人发现,喂了暂时抑制毒性的药。那人后来写了解毒的方子给外祖,这方子在替外祖解了毒后也被外祖留了下来。 后来外祖去世,她和徐清几人一道去收拾外祖遗物时,曾见到过那方子。外祖将毒发时的症状一并写在了方子背后,许只是为了留个纪念。 徐妗进京后第一次找上周王,从他口中得知毒发是各种情状时,脑中便闪过这个药方,后来便着人回江南,从外祖的遗物中重新将这方子找了出来,去寻了药将身上的毒解了。 椿欢点了点脑袋,她只是不懂姑娘明明解了毒可不受周王牵制,却为何还要去寻周王。但姑娘做事自有姑娘的考量,她便不再多嘴。 将那杯融了药的茶水倒掉,院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是沈瑜回来了。 徐妗如今已能辨认出他的脚步声,她放下茶杯,起身迎过去。 “如何了?” 沈瑜方进门,见妻子前来相迎,还没来得及高兴便听见这句问,心下有些无奈,却也还是如实答:“二皇兄可聪明,还知道祸水东引,将三皇兄先拉下水。父皇没追究大皇嫂在周王府小产一事,大抵是成了。” 徐妗闻言,露出点笑意,“那便好。” 不出所料,第二日早朝时,皇帝在殿下命沈桉立即动身前去边境。 大抵是前一日沈瑜在殿前那番话也起了些作用,皇帝也拟了道圣旨,命谢晟鸣作副将一并前往,协助沈桉接手沈郗手中的兵马,共击西陵。 第52章 “在想什么?” 沈祁从身后走出来,一件雪白狐裘落在肩上。 这几日落了雨,本来回暖的天又落了几分凉意,此时徐清倚在窗边,更是一阵阵冷风涌进,寒意爬背而上。 她拢了拢狐裘,先是摇了摇头,随后便见沈祁无甚表情地将窗子阖上。 “那便别在这吹风,现下我尚对外称病,你若又受了风寒倒下,那群人恐怕就真要争先恐后地动手了。” 闻言,徐清想重新推开窗子的手一顿。 沈祁这话说的并无没道理,那日在暗巷之中一共活捉了五名刺客,前些日子在狱中死了两个,不出徐清所料,成王安插的人手听闻风声定然按耐不住,幸而他们早有准备,这才能留了剩下三人的性命。 第66章 昨日这三人已被送往京城,想来再过几日便会有消息传来。 如今虽已知晓身边的暗伏之人有谁,但时机未到还不能动这些人,不仅如此,经此一遭倒是让他们蠢蠢欲动起来。这几日总有人来试探,姜沿每日都带着人在暗处守着,所有送来的吃食也都要经过试毒。 若她此时也病倒,怕是各方在暗处盯着他们的人都要抓住这个机会,倾巢而出,打乱他们的计划不说,他们怕是也招架不住。 沈祁说罢便又回了里间,拿起方才搁置在床榻上的书接着读。 徐清看了眼面前阖上的窗子,轻叹一口气。 她方才是在想从广济寺回来那日,窈音看向燕琼的那一眼。 那时松枝挡着他身前,氛围剑拔弩张。但窈音很快又收回目光,垂着眼不知想到什么,最后只是指着他身上的衣袍,道:“我没看清那人的脸,只见得那人着了一身这般颜色的衣袍。” 她虽是这般解释,但徐清清楚地看见她那时下意识投过去的那一眼分明是怀疑燕琼便是出手阻挠她的人,不止她能看出来,在场的都看得出来,不然松枝也不会怒气冲冲地站出来。 徐清又想起从广济寺回来那日,燕琼和小满回了客栈,她同云思起一道回太守府的路上,云思起忽然说的那句,“王妃身边皆是可信之人吗?” 想着想着,她头疼地拧眉阖眼,又沉出一口气。 再睁眼时她看向坐在床头安静的沈祁。这事不好同沈祁说,他们虽是盟友,但也得给自己留张底牌,再者吴屹尚指认居源和是杀人的匪寇,是这起案子的背后凶手,她也不能说。 这几日萍娘也没有消息,广济寺里也问不出是否见过这般模样的人,周惊山的线索算是断在这了。 “怎么了?”许是感受到了她的视线,沈祁放下书朝她看来。 她低眉,抬起手,指节无意识地快速轻敲窗台,“我在想,为何那么多人都去了广济寺,唯蔡若明去了便要收拾东西去京城呢?我们的猜测是他要告御状,可我们自始至终都没有从他身上搜到要上告的文书。假若这文书是被吴屹他们藏了起来,那……” “徐清。”沈祁唤她,面色有些沉肃地走过来,握住她敲得指节通红的手,将人带着坐在床榻上。 他缓声道:“蔡若明尸身上多处刀伤聚在背上,很明显地被人追杀,吴屹找到的凶手在牢中以头抢墙畏罪自杀,脖颈处却又此前从未出现的勒痕,云思起断定其为受绞致使的断气而亡,从同窗查到广济寺,这其中每一步都没有错,是你一时想查的太多,这才有些乱了。” 顿了顿,他将她的手又握紧了些,“你身边那窈音不是说了,萍娘在广济寺被带走时,还有个书生出来故意引开她,这不正说明这地方定然不对吗?” 徐清并没被安慰到。如今萍娘未归,案子没有进展,此事又广涉她爹,还有不知何时会再卷土而来的年赋门,双瑶也迟迟未到,再加上燕琼一事,她着实心乱。 话语间语气越来越焦急,“可是云思起和小满回来都说未有发现异常之处。” “怎么没有?”沈祁拇指轻抚她的手背,慢慢安抚她,“你不是最先发现了不对吗?这世间哪有死而复生之法,他们去查未有收货只能说这广济寺中之人掩饰得很好,我们得继续查,你不 要急。” “可是萍娘……” “若那假冒之人真是救了真的周惊山的人,定然不会伤害萍娘。”见徐清还要说些什么,他又赶忙续道,“况且他愿千里迢迢去京城救下那些被拐的女子,应当也不是恶人?只是冲你而来,就不会伤害萍娘,你且宽心。” 这话出口,徐清也慢慢冷静下来。 许真是她太心急了,还是得求稳才是。 沈祁见她神色缓和下来,心下也放松了些,他长这么大还没这么耐心的劝慰过谁,还好是宽慰好了。 腾出一只手将方才随意扔在床榻上的那本书挪开,“夜也深了,先不想这些了,歇息吧?” 徐清抿唇,点了点头,刚准备上榻,才发现手握在人家掌中。 像是突然回神,二人一顿,视线同时落到交握的手上,又立刻各自松开。 徐清一刻不停地蹬掉了脚上的鞋,往床榻里侧躺下。 沈祁也站起身,轻咳一声,“咳,我……我去灭烛。” 少顷,烛火皆熄,屋室里暗下来。 窗外雨滴密集下落,打在窗纸上噼啪作响。 后半夜,雨势渐大,隐有雷声轰鸣。 床榻上的男人眉心紧锁,似是被梦魇困住,明明雨夜寒凉,额角却布满细汗。 窗未阖紧,雷电齐现时,男人的脸被照亮了一瞬。下一刻,床上的男人猛地坐起身,瞳孔微缩,胸膛止不住地剧烈起伏。 黑暗里,一道声音从侧方传来,又淡又轻,“醒了?” 温观应侧头看过去,只见一道人影隐在黑夜里,唯能见一个轮廓。看姿势,手里正端着一杯茶水,应是等了好一会儿了。 他顺了口气,把那股心悸压了下去,才问道:“怎么今日才来?她们怀疑你了?” 燕琼垂下眼睫,黑暗里看不清表情。 他没答这话,脑海里却想起那日众人齐看向他时的场景,那日后来窈音虽只说是衣袍颜色相近,但这几日里白天小满跟着他,夜里也有人在客栈守着,他根本找不到机会出来。 大概是真的对他起疑了吧。 “嗯?” 许是他久久不应声,温观应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燕琼掀眼,放下杯盏,不欲再同他说这些,转而问道:“人呢?” 温观应知晓他指的是萍娘,下巴微抬,“隔壁。” “她不能死。”燕琼提醒道。 “我不会动她,只是让她在这呆上一段时间,待静王他们结案归京,我便放了她。” 温观应说着,掀开被子下床,落座到燕琼对面,也给自己倒了杯茶。这壶茶已经凉透了,冰凉的茶水滑过肠胃,刺激得他脑子又清醒了不少。 “届时我会寻个替死鬼,让他们可早日结案,你只需在这过程中稍加引导便可,其他的事不用你管了。” 燕琼闻言拧眉,一双黑眸沉沉地看向他,“那书生之死真与你有关系?”话落,又想起什么,续问,“前两次见得急,我尚未问你,你为何总出现在广济寺?你……” 门扉外一声轻响让他顷刻间停住了话头,屋内的二人齐齐看向那扇闭合的门。 在这个雨夜,这声动静其实并不明显,雨滴打落在房檐的声响都足以掩盖这轻微的动静。可是温观应和燕琼都是习武之人,这声动静分明就是人弄出来了。 温观应立刻起身,三两步走过去拉开门,门外萍娘刚侧了个身子,脸上的惊慌一览无遗。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慌张的女子,沉声问:“姑娘深夜不睡,可是有何事?” 萍娘在他拉开门那瞬间惊得腿软了一下,此刻正在心里不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紧张地吞咽了一下,“我……我睡不着,想…来问问你,我夫婿死之前有没有给你留什么东西……” 这话还算合理,那日温观应将周惊山的死因告知她后,她一时难以消化,确实没来得及问他周惊山是否有留下什么。 只是她现下满脸是遮掩不住的慌乱,一双眸子还止不住左右乱看,一眼便能瞧出她出现在这绝不是为了问什么夫婿的遗物。 温观应没说话,萍娘见他沉默下来,心里越发不安,呼吸也克制不住地微微急促起来。 好在温观应没有沉默太久,他勾了下唇,声音也放缓了些,“东西我放在另一处地方了,待天明了我便去取来给姑娘。” 萍娘闻言以为他信了,刚松下一口气,转而又意识到他这话的意思是他明日会离开这处地方,届时只有她一人在此处,便可以寻个机会逃出去找恩人她们。 想到此处,她忍不住心情都激动了几分。 “那便多谢温公子。” 温观应瞧着她神情的变化,眸光晦暗不明,语气却还是轻柔道:“这雨水大,姑娘早点回房歇息吧。” 萍娘正想着明日便可以趁机离开这里,是而也没注意到眼前人的视线和神情,听他这么说了也不欲再留。等她明日逃出去,找到恩人,便把方才听到的告诉她们,这样也算她报恩了。 这样想着,她便又道了声谢,转身回了隔壁。屋门阖上,一声轻响传来,温观应这才转身回到里屋。 方才还坐在桌旁的燕琼不知何事来到窗边,斜落的雨水透过未关紧的窗落在他的肩头,晕开一片片深色的水迹。 “你说过你只是要一个真相,绝不会伤害姑娘她们的。” 他语调有些飘忽,却又有股狠劲,像屋外正在刮的冷风。 温观应走向他的脚步一顿,停在了原地,二人相对而立,眼睛已适应了在黑暗中视物,他看见了对方手中紧握着的短匕。 第67章 他默然片刻,随即发出一声嗤笑,“徐清要为她舅父翻案,却把希望寄托在沈氏皇族身上,他沈家最会的就是过河拆桥,这些年世家大族一家家被拔了根,连她徐家都不能幸免,岌岌可危,她却还将翻案的希望放在静王身上,这也太可笑了。” “我要的当然不止一个真相,真相就是我为国殉身的父亲死后还被他冠上了莫须有的罪名!我要的是我的父亲能留一个清清白白的身后名,要的是这让我父亲不能死得其所的沈氏覆灭!谁若阻我,我便杀了谁。” 燕琼面色发白,黑暗中却看不清,只能听见他略微颤抖的嗓音在问:“你要谋反吗?” 温观应上前逼近他一步,声音因为情绪而扬起,却又因隔壁有个萍娘而有意放低,两厢结合下透着股狠意,“不可以吗?沈氏的江山若不是我们的父亲,还有那林青且,早就被西陵亡了!他沈氏又是怎么对我们的?” 说着他又指向燕琼手中那把已脱了鞘的短匕,冷笑了声:“你如今听了这些话就想杀了我?” “她们一声声地唤你燕琼,你就真忘了自己叫什么了吗?” 第53章 天色将明时,雨有渐歇之势,沥沥淅淅的细雨落在身上,只有寒凉之气如细针般扎入体内。 燕琼回到客栈时,高束起的乌黑发丝间结了一颗又一颗水珠,怀中捂着尚热腾的包子。 客栈大门未开,这些日子因着他们都在这暂歇,这间客栈便连日闭门谢客了。 如今天色尚早,街道上的铺子除了零星几个赶早的包子铺,其余都还未开张。 他垂眼在大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想起来要走侧门。 刚转身就看见身后撑着伞,有些讶异地看着他的栖枝。 她看起来也是刚到,满脸疲态,应是刚做完什么任务回来,准备先来客栈歇上一会 儿。见他一人站了门外,也不打把伞,就这样淋着,她赶忙走过去,将伞举高些罩过他头顶,将他整个人与雨雾隔绝开。 “怎么一个人站在这?也不撑伞?” 栖枝比燕琼小满都大上不少,自小便像大姐姐一般照顾他们,现下见他浑身都凝着雨珠,眉心一皱,也不等他回答,直接推着他往侧门走。 “雨季最易染上风寒,先进去换身衣裳。” 他被栖枝带着从侧门进门时,正撞上了在大堂打盹的松枝,昨夜是他在大堂守着。听见动静,他抬眼看去,见浑身湿的燕琼,瞌睡虫立刻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起身快步走过去,“你怎么淋成这样?” 他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他昨夜整夜守着大堂,根本没见到燕琼出去,此时见他从外面回来,却也没有起疑。 或者说是根本就没有多想。 “睡不着,出去买了几个包子。”燕琼抿了抿唇,从怀中掏出包裹严实的包子递过去。 袖口有一圈圈洇开的深色水迹,可包裹着包子的油纸却一点雨水都没沾到。 松枝接过,有些疑惑,“你想吃包子?那你同我说一声就好了。” “他说他睡不着,不是想吃包子了。”栖枝没好气地提炼重点给他,“快去给他拿套干净的衣裳。” 松枝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放下包子,一把勾住燕琼的脖子将人揽过来,“我还以为你是饿得睡不着才出去买包子的,下次你……” 声音渐渐远去,栖枝将阖上的伞放在桌上,她看着从侧门处一路往楼上延伸的泥印,方才还带了点担忧和无奈的面色被凝重取代。 这泥印是燕琼带回来的。 舒州数十街都铺有青石,为的就是在梅雨时节能将这些连绵不绝的雨水都滤到地底,而不至于让水积洼。 而铺了青石的路,是绝不会让人的鞋上带上如此厚重的淤泥。 是而燕琼出门绝不止是去买了个包子,定然还去了别处。 他去做什么了?为何不说实话呢? 栖枝的视线顺着那痕迹往楼上看去,充满疲惫的眉眼间染上愁虑。 她是真的累了,自萍娘在广济寺被带走那日后没多久,成王的人便又有了动静,活捉的五名刺客二死三活,徐清和沈祁知道了有哪些人是成王那边的人后便着手将剩下三人送去京城,她一路在暗处跟着,终于蹲到了成王派来的第二批人。 争斗中那三名刺客尽数死在派来的那些死士手下,好在他们对徐清他们用处也不大了。 栖枝只护下了此番奉了沈祁命令来押送刺客回京的那位大人,他不是成王的人,也不是沈祁的人,只是普普通通奉旨随沈祁来舒州查案,一切行动皆听沈祁安排的官员,他第一次见这刀光剑影的阵仗,一时间被吓得不轻,不过记得这场景,日后说不定也是捅向沈硕的一把刀。 暗杀兄弟,刺杀朝廷官员,劫掠刺客,只要沈硕还没登上那个位置,这些都是足以让他下马的罪。 此番她不仅拿到了成王豢养的死士身上的令牌,还接到了从京城春涧居传来的消息。一路赶回来,还要甩开那些追着她的人,她有几日没好好歇会儿。 在进舒州城前她已将那些尾巴甩脱,想着先来客栈这歇上一会儿再回太守府复命,不想一回来先见到了不知从哪回来的燕琼。 她想再深思,可连日的疲惫让她脑袋隐隐作疼,她只好先作罢。 改日再试探一番吧。 到底是从小看着一道长大的,她也不愿多想。 令牌和京城来的书信交到徐清手中时,柳青烟的信也刚到沈祁手中。 二人刚拆开信,略略扫了一眼,还未来得及细看,门外跑来一小厮,朗声道:“吴大人让小的来通禀一声,又有一书生死了,就在广济寺,云大人他们已经去瞧了。” 如今沈祁尚在装病,依旧不见外人,吴屹派人前来通禀倒也情有可原。 不过又死了一个书生,还是在广济寺…… 二人同时放下手中的信,相视一眼。 看来私下调查广济寺一事,还是被察觉了。 沈祁抬手,一旁的姜沿会意,走出去打发走了小厮。 京城的来信他没再看,柳青烟就写了一句话,只道盛王妃小产,嘱他在舒州万事小心罢了。 倒是徐清那又是厚厚的几张叠在一块,看了好一会儿,她侧首向他点了下头。 “成了。” 沈祁愣了一下,“你做的?” 徐清点点头,“我让阿姐去说的。” 他面上茫然更甚,“说的?” 徐清察觉不对,视线往他手中那张单薄的信纸上一落,“殿下说的是什么事?” 沈祁也不避讳,直接将纸递给她看,“盛王妃小产。” 徐清顿时觉得好笑,“我说的是周王去边境一事,他留在京城,只会和成王一道先后派人来对付舒州这,不如把他支走,去对付盛王。” 三言两语解释清楚,她又敛了笑,“阿姐来信中说,太医道是盛王妃身子不好,胎像不稳,这才没保住。不过这孩子到底是在周王府没的,皇后和周王府之间定还有的磨。” 话落,身旁的人没应声,沉默得不行。 徐清疑惑地转头去看他,就见人紧抿着唇,眉眼间尽是冷意。 “你没同我说过。”看过来的眼神中隐含不满,沈祁在她渐渐迷茫的神色中补充,“把二皇兄支去边境一事。” “我……”徐清迟疑出声,“没同你说过吗?” 她一直以为此事早已同他商议过了,原来竟不曾说过吗?她为何记得有在他面前天提过这事呢。 但见眼前这人不悦的神情,她也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因着最近事太多有些记忆混乱了。 面上浮现些尴尬,她收起信,有些生硬地转移话题,“殿下休养了好些时日了,也差不多大好了,不如一道去看看新线索吧?” 说罢,她率先起身,推开门,提裙快步往外走。 沈祁在她身后,看着她急匆匆的背影,嘴角发出一声嗤笑,视线随之移动,待人快消失在眼前时,才慢慢起身跟上。 广济寺今日闭门,衙役将几个门围住,不许人入内。 徐清和沈祁到时,门外还有聚集着一群前来上香听讲、迟迟不愿走的人。 二人身边并未带他人,栖枝留在府中歇息,身旁就跟了个姜沿,是以并不引人注意。见眼前这阵仗,二人便拐了道,寻侧门而入。 守在侧门的衙役认得二人,行了礼便自觉让道。 寺里,云思起正蹲着身子,打量着已无声息的尸体,远远瞧见二人的身影,先起身拱手行礼。 “不必多礼。”沈祁摆了摆手,视线又落到眼前的尸体上,“如何了?” 云思起刚想回答,一旁的吴屹走上前来,谄笑:“王爷怎的来了?” 沈祁挑眉,语气不善,“本王不能来?” “下官不是这个意思,”吴屹满脸慌张,抬手打了下自己的嘴巴,“下官只是关心殿下,殿下身上伤还未好,还是要多休息才是,这些交给下官来做就好。” 第68章 话头被截断,云思起侧头看了眼挤过来的吴屹,自觉往旁边让了些。 徐清从沈祁身后走上前,抬眸与之交换了一个眼神,目光转而看向地上的尸体。 不巧吴屹胖硕的身躯正好挡住那尸体的脸,又听了他一耳朵谄媚的话,心下厌烦,身旁沈祁刚嗤出一声,她已直接冲着吴屹喝出一身:“让开。” 吴屹还有一骨碌献好的话在肚子里没说,被这一声喝得一愣,人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已经听话的让开。 书生的尸体完整的出现在眼前。 看清脸的那刻,徐清眉心微蹙,总觉得眼前这张脸有些熟悉。 这人与蔡若明不同,他身上伤不多,一眼看去只有脖颈处有一条血线,应当是被人抹了脖子。但他身上的麻布衣裳除了领口处有血迹外,左肩却也有一团深色。 就在徐清和沈祁细细打量这具尸身时,云思起淡声道:“此人身上共有两处伤,脖颈处 伤口不深,应是在凶手出手时躲了一下,左肩伤口颇深,伤及心脉,是致命伤。” “寺里的僧人说,此人这几日皆会来此听讲。” 吴屹回了神,闻言立刻接话,“是啊是啊,这的僧人还说,这书生前些日子来听讲时,还找上他们说看见有人劫持了一姑娘,想来……或许是被灭口了?” 说着,他扭头看向一旁的陈煊真,像是想寻找些认同。 自徐清沈祁来后,陈煊真便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二人这时候才发现他竟也在。 沈祁微眯了下眼,忽而问道:“本王记得陈公子在准备科考,前头见面忘了问,此番来舒州可是求学?” 先前陈煊真离开京城时,陈家已对外放出大公子前往舒州探望外祖的消息,沈祁亦有耳闻。 先前的蔡若明,眼前的书生,都是在准备科考的学子,恰好陈煊真也是。他来舒州查案,陈煊真又得了消息巴巴凑了上来,他心中隐隐有些怀疑,这番问话不过是试探。 陈煊真向前一步拱手,“回殿下,煊真此番来舒州一是为了看望外祖,二来确实为求学。” 话至此一顿,又道:“外祖带煊真拜访几位大儒,受益颇多。” “噢。”沈祁颔首,随即又有些疑惑地问,“舒州有大儒?本王只知杨老在此,竟不知还有其他大儒。” “有的。”陈煊真轻笑,面上是一贯的谦卑,“这些大儒久居舒州,名声传得不远,殿下不知道也是正常。” “本王这些日子养伤,读了本书,正好有疑问,不如陈公子告知我这些大儒是何许人也,本王也好上门拜访。” 沈祁好似忘了地上那具尸体,也好像忘了是来查新线索的,就这般与陈煊真闲聊起来。 陈煊真不明所以,但在沈祁兴味盎然的目光中还是报出了几个名字。 徐清听着,侧头向身后静默的姜沿递了个眼神。 ………… “查到了。” 姜沿走进来,将记着几个大儒名字的纸平铺在桌上。 “杨老带着陈大公子去拜访的这几位大儒,其中三位是隐居在舒州,这些年几乎已经不出山,是看在杨老的面子上才出手指点一二。另外两位,如今正在舒徽学堂作先生,陈大公子也因着这二位,在舒徽学堂求学过一段时日。” 舒徽学堂,便是蔡若明、曾既元求学所在的学堂。 徐清听着,拧紧眉心。 方才她听沈祁向陈煊真追问,便知他是怀疑到陈煊真身上去了,当即便使了个眼色让姜沿去查。 这一查,还真有些联系。 “殿下怀疑陈煊真与案子也有关系?”云思起看着那张纸,眉峰隆起,面色不太好看,“若真是如此,恐牵涉杨老,那这案子便不好查了。” “也不一定。”沈祁轻点那张纸,“陈煊真只在舒徽学堂待过一阵子,学子众多,他不一定认识蔡若明。” 明明是他先怀疑先试探,如今查到些苗头了却又改口,大抵也是考虑到了陈煊真背后的杨老。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 好半晌,徐清重新拿过那张写了大儒名字的纸,掀眼看向沈祁。 “我有一计,可试他是否与蔡若明惨死一案有关。” “但需殿下配合。” 第54章 舒徽学堂内有朗朗书声传来,恰如徐清上次来时一般。 沈祁站在门外,有些迟疑,“你确定这样可行吗?” “试探一番罢了。”徐清见他墨迹,直接抬手推了他一把,“况且殿下昨日不是同陈大公子说了,有问题要拜访这些大儒吗?顺势而为。” 沈祁不设防,乍被她一推,顺着力就往前走了几步。 学堂外有书童候着,见有人上前来,主动行礼问道:“这位公子有何事?” 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心中还没准备好,先回头去瞪罪魁祸首,却见人笑眯眯朝他招手,“殿下好学,妾晚些来接殿下。” 说罢,毫不留情地转身便走。 沈祁咬咬牙,回身前眼前的书童还保持着作揖的姿势等他回话,连忙轻咳一声,“我……咳,听闻曹谏先生学富五车,通览古今,特来拜访。” 书童直起身,细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人。 方才离得不远,他听见那夫人唤他殿下,霎时间书童便想到最近京城里来了贵人查案,查得还就是舒徽学堂里一学子的死。 他又弯下腰,一手推开学堂大门,一边将人引进去。 “殿下随我来。” 沈祁听见他的称呼变了,不过他此次来也没打算要隐瞒身份,就这般大摇大摆地跟着进去。 不远处,徐清坐着学堂对面的茶楼上,看着学堂的门阖上,沈祁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云思起收回目光,见徐清抿茶吃果一派悠然的模样,心情也放松了些。 “王妃应该同王爷细说的。” 徐清斜乜他一眼,“他这人警惕得很,我怕他打草惊蛇。” 云思起闻言,默然不语。 沈祁确实警惕,书童在前头引路,他一边跟着一边不动声色地四处打量。 行至一屋前,书童才停下。 屋门推开,入目书册成堆,但房内无人,书童回身解释道:“先生尚在讲学,还请殿下静待片刻。” 说罢,见沈祁并无异议,便退了出去,到前头讲学堂去知会先生去了。 人走后,沈祁扫了眼成堆的书册,本想寻个地先坐下,毕竟徐清只说让他来,也没细说,就让他自己看着办,剩下的交给她,他得想想见到人要说些什么。 刚转个身,随身而动的衣袍拂过一叠拢好的书册,一息间,沈祁尚未反应,书册已倒了一地。 他心下无奈,矮身去拾。书册落地,不少都直接散开,一眼过去,每本书上都有密密麻麻的批注。 起先在拾书时只是随意扫上两眼,再看却觉实在通透,不知不觉竟盘腿坐下,拿出一本细细看起来。 这些书大多他幼时在宋太傅手下听讲时已看过,如今翻来这些书也不过是看看曹谏留下的脚注。 正看到那句“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时,门外传来一道脚步声。 沈祁从书中回神,偏头去看。 来人看起来方至知命之年,着一身粗布制成的衣袍,却不显得脏贫,自有几分儒雅之感,想来这人就是曹谏。 沈祁将书阖上,单手撑地起身,与曹谏相互见礼。 “让殿下久等了。” 沈祁手上还拿着方才看的那本书,闻言笑道,“不算久,我看先生的注解看得已不知时辰是何时过去的,鸿儒硕学,先生果然不虚此名。” 曹谏矮身将那叠沈祁草草叠好的书册移开,听到沈祁夸赞,笑着摇了下头:“殿下过誉了。” 沈祁瞧见他的动作,这才察觉自己竟忘了将人家的书册还原归位,实在失礼。赶忙抬臂搭了把手,“方才无意弄倒,一时看入了迷,竟忘了整理,失礼了。” “无妨,是草民屋舍太过杂乱,草民平日自己呆在这也时常弄倒书册。” 曹谏不甚在意,借着沈祁的力,将这叠书册叠在另一打上头,经久起皱的书页不平,让这有半人高的书册看起来摇摇欲坠。 曹谏也不再管,引着沈祁坐下,才问道:“不知殿下是如何得知草民,前来又是为了何事?” 虽然沈祁方才不吝辞色赞赏他的学问,道他是声名远扬的鸿儒,但自己的名气如何,他自个儿还是知晓的,若非有人在静王面前提过他,静王是绝不可能知晓他的。 沈祁也不同他兜弯子,直言,“前些日子受了伤,在屋里头读书读出了些疑问,是陈大公子同我引荐先生,这才冒昧来访。” 曹谏面上有些受宠若惊之意,“承蒙殿下和陈公子看重,殿下且说,草民定知无不言,倾囊以授。” 沈祁笑了笑,视线又落到手中的那本书上,思索片刻,才道:“这几日我读的也正是这本,里头有句‘将欲败之, 第69章 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幼时尝读此句,我的老师让我记住,往后行事,此为上计。而今我至舒州查案,亦践此策,只是不知为何,我竟始终不得线索,迟迟在原地踏步。” 他抬头,看着面前这人微凝的面色,“故而来请教先生,可是我不得其中要理,走错了路?” 曹谏脸色微僵,“殿下得当朝宋太傅教诲,对其间要理的领会自然不会错。” “那大抵是背后之人亦通晓此理,方引本王入局,欲败取本王。”尾调下沉,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沈祁将书重新翻到记着这句话的那页,摆在两人面前的桌案上。 “说到案子,本王这次奉命来查的那个惨死的书生,好像正是先生的学生?” “昨日死在广济寺的那书生,好像也是舒徽学堂的学生。”风自窗外溜进来,书页哗哗作响,沈祁抬手压住,“先生看起来,好似对学生之死并没有疑虑?” 曹谏面色泛白,沈祁又追问道:“听闻先生早早便定居于此,想必知晓些什么?比如,那广济寺……” 话未说完,一声轻响断了他的话头。 那叠书还是塌了,哗哗散了一地,曹谏像是被这声响吓到,浑身一抖,避开了沈祁的目光,仓惶地蹲下身去捡。 沈祁看着他的动作,暗道一声果然。 他父皇十年前大兴佛道,寺庙僧人皆可免其赋役。其实自徐清第一次说起要查广济寺时,他便有所怀疑。云思起和徐清都猜蔡若明之死定与吴屹及其下其他官员有关,又涉及广济寺,那便有一种可能,就是官员与寺庙僧人合作,逃避赋税,广捞钱财。 曹谏十几年前便定居于此,定然知晓些内情。 徐清让他自己发挥,他便想着试探一番,果然试出些东西。 他还想再问,却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不行,不能这样做!”是那书童的声音。 “不这样做我们都得死!” “先生不会说的,”书童的声音很是仓惶,“住手!住手啊!” “走开!”一声重物落地的动静,伴随着说话之人愤怒又匆忙的语调,“你没听见吗?京城来的那些大人可是会严刑逼供,先生如今年纪大了,怎么受得住,他本来不想我们做这些,定然会告诉那些大人,届时我们就都没命了!趁着他们还没带走先生,一并烧死就好了!你懂不懂啊!” 沈祁面色一凝,三步做一步到门边,伸手一推,却发现门已自外头被堵住。 屋外脚步声混杂,人应当不少,书童还在喊着“可里头的贵人是静王殿下!担不起啊!”声音却是愈发微弱。 “殿下可听过智伯之亡的故事?”身后传来曹谏的声音。 沈祁回身,眉眼具沉。 他自然听过,幼时宋太傅讲学常引经据典,智伯之亡是他最早听到的一个典故。 “智伯之亡也,才胜德也。自古昔以来,国之乱臣,家之败子,才有余而德不足,以至于颠覆者多矣,岂特智伯哉。” 曹谏一顿,面色越发苍白,隐隐灰败,声音却忽而高扬,像是愤世嫉俗的呐喊,“殿下,为国为家者应审于才德之分,世家子得鸿儒教诲,才自不必说,德呢?” 说着,又往前向沈祁走近两步,眼中似有水光浮现,“为君者,才德兼备,审慎贤才,才不至复蹈前人之祸!” 话音落地,却仿若砸在沈祁心头。 怔愣间,窗自外被踹开,徐清单手撑着窗台翻身而入,鬓边青丝散落,面色凝重。 她将沈祁拉至身后,有些警惕地看着眼前情绪激动的中年人。 屋外喧嚣越发大,徐清扯着沈祁欲走,又见曹谏走近几步,立刻抬手,银光闪过,沈祁这才看清她手中握着短匕。 “殿下,”曹谏没再往前走,眸中一片死寂,像是陷在某种情绪中出不来,只颤颤巍巍的说了一句,“人才,是国之本啊。” 徐清不明所以,但屋外可见隐隐火光,她不再多留,手上狠拽了下沈祁。 “走。” 沈祁踉跄两步,被曹谏先后几段话砸得脑中混沌,听见徐清的话本能地跟着她往窗边走。 手抚上窗台时,他回首看了眼站在原地垂泪的先生,突然惊觉方才交谈许久,他竟一直没发现曹谏用一根枯木簪束起的发中夹杂着许多白丝。 他立刻回身,拽着曹谏的半边胳膊,快速走到窗边,也不管他跟不跟的上。 徐清在窗边等着他,见他带着人出来,伸手帮着扶了一把。 喧哗声渐近,大抵是想到还有个窗子是出口,特意绕来堵住。 待人站定后,徐清抬手,一个手刀将人劈晕推给沈祁。 “扛着走。” 第55章 门刚阖上,徐清就感觉到背后一股凉意。 回身时,眼前一道银光闪过,她迅速抬手,胳膊正抵住对方的,却还是被对方的力带着往后退,背撞上门框一声重响。短匕被止在喉口前一指宽不到的距离,而她手中的短匕恰贴在对方的喉结下方。 两道力量相互博弈,谁也不让谁。 徐清冷声,“殿下这是何意?” “那些书生是你弄来的?”沈祁的声音比她更冷,“这就是你说的其他的交给你?” 自他听到门外那些书生说什么‘听人说了京城来的大人会严刑逼供,要带走曹谏’后,他就察觉不对。 直到徐清在人来不久便破窗而入,他就确定了,这又是一个局。不为试探陈煊真,而为试探这些书生。 徐清冷眼觑着沈祁,提醒他:“先前我便同殿下说过,此计需要殿下配合。” 沈祁冷笑出声,“先前你可没说是拿我的命作饵啊。” 徐清默然。 此事确实是她理亏。她本打算让沈祁只身前往,再派人去学堂里传播京城来查案的这些大人会严刑逼供,逼问线索,如今有贵人秘密前来,正是要带走他们的先生曹谏。 徐清与沈祁想的一样,曹谏十几年前定居舒州,定是知道些他们所不知道的,所这些学生听到她派人传播的消息定然坐不住。 但学生忧心先生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在徐清原本的设想之中,若这些学子心中无鬼,大抵是一波人前去曹谏那,一波人来太守府,恳求放过他们的老师。若他们心中有鬼,大抵便是立刻奔逃。 是她错算了他们的胆量,竟然敢公然在青天白日举起火把,试图直接烧死他们的老师和当朝皇子。 她腕上卸力,握着匕首的手却没移动分毫。 抿了抿唇,她1回 觉得对眼前这人有些愧疚,“此事是我大意,我一察觉不对,便立刻去寻你了。” 臂前抵挡的力道消失,沈祁也没再使力,匕首堪堪停在徐清的喉前。 闻言,唇边又嗤出一声,语调嘲讽,“那本王是不是还得感谢你?” 不再对他的阴阳怪气搭腔,徐清说起正事,“舒徽学堂里头那些学子不对劲,昨日见到的那个死在广济寺的书生先前我见过,在我第一次去广济寺探查时,他撞了我一下。还有萍娘失踪那日,窈音说有个书生故意支开她,用的借口也是看到有人掳走了一个姑娘,与那僧人的话正好对上。” 经此一遭,沈祁当然知晓这些书生有问题,但心中有气,语气仍是呛人,“先前不说,现在告诉我做什么?” 徐清到底有些心虚,弱声解释,“怕殿下知晓,就不愿去了。” 说到这个,他更是来气。 从曹谏屋舍里翻窗出去离开,他扛着曹谏跟着徐清飞身上屋檐时,余光中瞥见有人现在曹谏屋舍的房檐之上,抬手不知掷出什么东西,将那些书生手中点燃的火灭了。 而那人,分明就是云思起。 他垂眼,看着徐清的眼睛,质问道:“你还说!你怎么不让云思起去?” 这徐清就有理了,她一脸认真,“因为是殿下同陈煊真说了要去拜访这些大儒,如果是云大人去了,陈煊真定然认为殿下是打算算计他,若是陈煊真,乃至他的外祖杨老,都与这个案子有关呢?那便打草惊蛇了。” “嗯,你说的对。”沈祁淡声肯定了一番,面色却并没有因为这番解释变得好看些,转而自嘲道,“我是草,打我就行。” 徐清一时没 明白,回想了一番自己说的话,反应过来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好笑。” “没想逗你笑。”沈祁没好气,却收回了手,往里屋走。 二人保持着刀锋相对的姿势交谈了好半晌,到此时才各自收了刀。 “哦。”徐清应了一声,跟上他往里走,看着他的背影忽的问了句,“王爷是吓着了吗?” 如果不是吓着了,徐清想不到沈祁为什么会如此。 沈祁坐在桌旁,匕首往桌上扔在桌上哐当一声响,昭示着主人仍旧不悦的情绪。 听到徐清的话,他掀眼往她那一睨,“没有。” 第70章 毕竟以他的功夫,就算徐清没能及时在舒徽学堂里找到他,他自个儿也能跑出来,他就是气,气她又不跟他说,这次还直接拿他当饵。 “那就好。”徐清点点头,好似没察觉到他的情绪,落座在他对面,转而问道,“曹谏说的那番话什么意思?你问他什么了?” 沈祁还在气头上,头往边上一撇不看她,硬声硬气回道,“我怎么知道什么意思,又为何要告诉你?” 静默。 徐清盯着他的后脑勺看了片刻,起身一言不发地推门走出去。 刚走到院门,就见云思起往这个方向而来。 “怎么样?” 云思起轻点了下头,“人都控制住了,已派人将学堂围了起来,尚未来得及审。” 简单交代了下学堂那头的情况,云思起目光往她身后紧闭的屋门一落,“殿下受伤了?” 徐清顺着往后看了眼,摇摇头,面色有些复杂,“他好像很生气。” 云思起了然,姿态放松了些,一脸‘我早就跟你说了要跟他说,你非不听,这下好了,生气了吧’的表情,“那怎么办?” 听出他话里的揶揄,徐清沉出一口气,心道这次确实是自己大意,让人家涉险了,晚些去跟他道个歉吧。 想好后心下一松,将话头又扯回了案子上,“我怀疑曾既元也对我们有所隐瞒,广济寺有问题是定然,但他绝对不是像他所说的那样一无所知。” 她想了想,忽的问:“吴屹过去了吗?” 云思起带人围住舒徽学堂动静不算小,吴屹定然会收到消息。 “应当在去的路上,不过我嘱咐过了,不得让任何人进去,里头的人也不得放出来。” 触及徐清的目光,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都是自己人,可信。” 徐清颔首,“行,那我们先去审一审曾既元。” 大半日过去,舒徽学堂门外不再清寂得只闻得朗朗书声。 徐清和云思起到时,吴屹正同守在外头的侍从交涉,远远的便能听见吴屹扯着嗓子在喊为何不让他进。 “吴大人。” 徐清站在他身后,乍然出声,吴屹被吓得一激灵,转过头来时,面上的横肉还在抖。 “王……王妃,云大人。”吴屹见到来人,赶忙弯下腰,拱手行礼,“您二位怎的来了?” “听说学堂里有学子闹事,王爷尚在审人,便让我来看看。” “这……”吴屹微躬着腰,闻言面露迟疑,“您是女子,怕是……于理不合。” 徐清闻言一愣。 是了,皇帝让她来舒州,是因着新婚让她陪着沈祁。在舒州这些日子,她虽也参与查案,却都是私下进行,几次露面也是跟在沈祁身旁的,没人觉得她一个女子,是可以插手的。 在大梁,女子地位算不得高,不然也不会发生世家敢买卖女子的事。但纵使是这样,论品阶,吴屹也是没资格来置喙她的。 这样想着,徐清面色沉冷下来,“大梁律法可规定了女子不可出入学堂?还是规定了王妃不能插手查案?吴大人是以什么身份来讲这句于理不合的?” 说着,她上下扫视了吴屹一眼,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冷嗤一声,“吴大人说话,都不过脑子的吗?” 她语调不高,没有大声呵斥,却让吴屹背上又起冷汗。 今日陈煊真不在,在场他寻不到人来替他圆场,只得连声赔罪。 徐清却不搭理他,目不斜视地往学堂里去,踏进门前只轻飘飘留下句,“吴大人先回去吧,看到你就心烦。” 甩掉了吴屹这个尾巴,云思起不远不近的走在徐清身边,瞧着她的样子笑道,“王妃还挺会以权压人。” 徐清不置可否,“有权不用是傻子。” 云思起对这话很是赞同,“王妃说的对。” 所有在曹谏屋舍前的学子全部被关在同一间房屋里,就在大门进来的第二间屋子,二人说话间已行至门前。 “把曾既元单独带过来。” 学堂内分设了多个屋子,前半块地皆是用来讲学听学的,后半块地则是辟出来给先生和学子们作日常歇息的住所。 二人另寻了一间空着的讲学堂,待曾既元被押进来后,徐清从旁扯出一张纸铺在他面前。 “曾既元,你可知堂前作假证,欺瞒朝廷命官,耽误案情该判何罪吗?你有几个脑袋?” “我……我没说谎……”曾既元唇色尽失,看起来也是吓得不清,“我真的不知道蔡兄为何而死……” “那你当时为何同我们说要彻查广济寺?” …… “广济寺里到底有何秘密?” 沈祁坐在曹谏对面,替他斟了杯茶,举止之间带着对对方的敬意。 徐清走后不久,他稍稍冷静了些,便来寻曹谏,在舒徽学堂时,他话还未问完。 他来时曹谏刚醒,徐清下手控制了力道,并不重,是以曹谏也醒得快,见到沈祁他亦恭敬地见了礼,不见方才魔怔的模样。 听见问话,他沉默了半晌,终于长叹出一口气。 “殿下应当也猜到了些,陛下大兴佛道,寺庙道观皆可免其赋役,吴大人,还有舒州多地的县令皆与其合作,这些年来捞了不少钱。” …… “所以,蔡若明是因为在广济寺发现了此事,才被灭口?” 徐清执笔,墨色痕迹在纸上拖出一条长横,连接在‘蔡若明’和‘广济寺’之间。 曾既元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或许…或许是吧,我真的不知道……” 他的表情不似作假。 徐清蹙眉,掀眼与云思起对视一眼。 …… “那学堂里的这些书生,又是为何?” 曹谏目露悲哀,“我朝虽兴科举,但世家把控,留下能入仕的大多都是世家子弟。就算有幸考中,升迁之中,朝中要员也不会是平民子弟,他们一年年的考,却是什么也没有。” “若明死后,许多与他交好的同窗顺着他生前去过的地方找到了广济寺,不知是谁先发现了他们的勾当,在学堂里传了起来,官府和广济寺为了堵住他们的口,便答应会给他们银两。” “人啊,总要活命的,他们中大多人为了科考,身上所有的盘缠都用来买书买笔买墨,这不能怪他们。” 考不上,又要吃不上饭,自然就妥协了。 “我确实早就对官府和广济寺之间的勾当有所察觉,可是殿下,”曹谏话语间有些哽咽,他看着沈祁,语气认真却宛若悲鸣,“我一个考了几十年都没考中,只能蜗居于此作一个教书先生的人,能做些什么呢?” 陈煊真得杨老引见后称他为大儒,沈祁翻过他的注解,与他交谈之后也称他为鸿儒硕学。可他,只不过是一个考了数十年都未能高中的普通人,无权无势、碌碌无为至今已至知命之年。 沈祁想起朝堂之上,手持象笏高谈阔论政事那些人,确实一个个都是熟面孔。 他默然不语,曹谏却还在继续说:“我劝过他们,可是劝不住。若明的死也让 他们害怕,不说出去可以一直得到钱财,说出去就会死,若是殿下,殿下会怎么选?” …… “不对。” 徐清蓦地出声,在那条连接‘蔡若明’和‘广济寺’之间的长横上划上一撇。 “学堂里的其他学子发现此事,官府和广济寺为了渡口愿分钱财,那蔡若明发现此事时,他们也定会出钱以封其口。” “蔡若明家中并不富裕,千里迢迢来到舒州求学也是为了高中可震门楣,接父母养老。若能得钱财,对他来说利大于弊,他若害怕,大也可以向第二个发现的学子一般,告诉学堂里的其他人。” 徐清在蔡若明的名字上划上一横,“但他没有,而是匆匆收拾包袱,准备进京欲告御状。这说明他发现的,绝不止是官府和广济寺之间的勾当,定还有别的事,且这‘别的事’是可以让他直接立功以平步青云,所以他才不惜钱财、甘愿冒险也要进京去。” 话音甫落,门砰的被推开。 徐清和云思起同时循声看去,就见一侍从跪地快速禀报: “不好了,有学子自尽了!” 第56章 暮色四合之时,徐清才从舒徽学堂那回来。推开门,屋子里一片黑沉。 她叹出一口气,试图将身上的疲惫也吐出去。今日发生的事太多,她在太守府、舒徽学堂来回奔波,又一连审了好几人,确实累的不轻,但好在总算是有收获。 她先去耳房沐浴了一番,回到寝屋时,沈祁还没回来。 点上灯,她从桌案上抽了本书,倚在床头看起来。 字在眼前虚飘,徐清直愣愣地盯着一页,脑子里想的是该怎么和沈祁赔礼。 沈祁裹着一身冷气走进来时,她手中的书还停留在最开始那页。 门被打开,徐清听到动静回神,手上慌乱地往下翻页,余光却是止不住往外落。 第71章 人进来倒是目不斜视,仿佛没看见徐清这个人,显然还在生气。 他应当是回来前已去沐浴过了,身上的衣裳换了一身,一进屋就拿了本书,看样子是想像往常一般坐在床边看会书,当现下老位置做了个徐清,他若无其事地脚步一拐落座在桌边。 手上的书也不是先前一直看的那本,他便从第一页看起。 徐清心下纠结,不知该怎么开口,二人就这样各自沉默。 好半晌,还是沈祁先开了口,但为了让徐清意识到他还在生气,他可以绷着嗓子,硬声硬气吐出一句:“书拿反了。” 他乍然出声,徐清一愣,后知后觉他是在同她说话,定睛往手上一瞧,密密麻麻的字全是倒的。 床榻那传来一阵兵荒马乱的窸窣动静,沈祁低着头,不经意的翻过一页,忍不住勾了勾唇。 徐清轻咳一声,将书摆正,若无其事地又翻了两页,没看进两个字,视线又往沈祁那落。 眼见他在偷笑,气血一下直往上涌,徐清觉得自己的耳根子都在发烫。 “殿下。”她冷静了些,放下书,不再偷瞥,而是认真地看着他,“你不生气了吗?” 沈祁闻言笑意一敛,身子幼稚地往一边侧,只留给她半张脸,“没有。” “是不生气了,还是没有生气?” 是没有不生气。 沈祁暗暗腹诽,连他生不生气都看不出来,她明明不是这般粗心的人,只不过是觉得自己没错罢了。 这下他真的要气死了。 见他又成了哑巴,徐清心下微叹,将书阖上放在膝上,先起了个话头。 “殿下,今日再审完曾既元,云大人已经带人把广济寺封起来了,里头的僧人,还有吴屹,也已全部收押。” 她寻思沈祁是因为她瞒他使他身陷险境而生气,那她便主动说,左右道歉她实在有些难启齿,这般说沈祁应当也懂她低头的心罢。 沈祁又怎会不懂,但他仍是不说话。 徐清自顾自的继续道:“广济寺还有秘密,曾既元不知道,吴屹也说不知道,那些僧人闭口不言,今日审了许久,他们都不说,还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我想了想,不行啊他们都不说,那这个案子就得结了,可我总觉得不对,于是我就跟那几个僧人说——” 她清了清嗓子,刻意将声音压低了些,双手交叠在腹前,尽量还原她审人时的姿态,“殿下说了,如实招来者可免其性命之忧。” “殿下的名头好用,那几个僧人还真犹豫了一下。我又道,若你们都不说,我们也查的出来,届时你们身上背了十几条人名,又不配合延误了结案,那可不是一刀抹脖子的事了,刑部有上百种酷刑,可让你们一一体会。” 说到这,她特意顿住,等着沈祁接话,但等了好半晌,沈祁就像座雕塑般一动不动,但徐清知道他在听,因为从她开始说话起,他就没再翻页过了。 她一个深呼吸,自己把剩下的话补上:“结果,他们还是,不说话,像个哑巴。” 意有所指,言语间颇有咬牙切齿的味道。 话音刚落,沈祁猛地阖上就翻了两页的书扔回桌案上,同时站起身往床榻走去,“就寝。” 徐清还未反应过来,他已经绕过徐清躺在了里侧。 明明里侧是她的位置。 徐清嘀咕了一句,倒也没跟他争,自己默默起身走到烛火旁,弯下腰去,一手拢住垂下的长发,轻呼出一口气,房屋内霎时间陷入黑暗。 方重新直起身子,脑中不知怎的突然想起1回 去广济寺时碰见的那两个妇人。 又起的战事,离家参战的儿子,黑心的朝廷…… 好像有什么串了起来,一个她自己都不敢想的可能浮现在心头。 她倏然转身,在黑暗中准确看向躺在床上的那道身影。 “殿下,我有一计。” …………… 第二日一早,二人刚洗漱完,便有人来报广济寺门外有百姓闹起来了。 二人相视一眼,屏退了来禀报的小厮,唤来云思起。 简单交代了些事情,几人在太守府门口,分乘两辆马车往广济寺的方向而去。 马车内,徐清脱去外头罩着的大袖衫,露出里头穿的一身劲装,又将脑袋上绾发的几根簪子取下收进袖中,摸出条发带将头发全部束成一个利落的高扎发。 俨然一副准备大展身手的模样。 沈祁在一旁看着,扬了扬眉,“不是说都是你的人,怎么还一副准备动手的样子?” 徐清整理着碗口的束带,闻言瞥他一眼,语气有些莫名的凝重,“这叫有备无患。” 有了前头萍娘被掳,沈祁被困这些计划之外的事变发生,她不敢再那么信誓旦旦地说一切都已安排好,总有些事会发生在意料之外。 况且,今晨起来,她的右眼皮总在跳,像是一种不详的预兆。 “也是。”沈祁点头肯定。 马车行出城外,在山脚下与云思起的马车分道,行上另一条更为崎岖的山路。 昨夜徐清说完那句话,二人又商谈了大半宿,才终于定下今日的计划。 此路凶险,但沈祁看起来却并不紧张,还颇有闲情逸致的伸手拨开布帘,指着山壁上一株枝干蜷缩卷曲,色如土褐,状似蜗牛壳的植物调笑。 反观徐清,面色凝重,听见沈祁的调笑,也不过顺着看过去一眼,神情没有半分松动。 曲折不平的山路让马车止不住的摇晃,沈祁放下布帘,抬手捏住垂在徐清肩头的发带,指尖使力轻扯了一下,“你这副神情,让我有种我们是一起去赴死的感觉。” 他本意是想将她的注意力分散些,不想徐清斜眼过来瞪他,斥了他一句,“胡说八道!” 沈祁一愣,片刻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没想到,竟然有一天也会有人对他说这句话。 只是还没笑出两声,他的话像是应验了般,本来摇晃的马车猛地一顿,二人都没设防,控制不住地往前栽倒。 车外扯着缰绳的松枝看着路前深入泥地的箭羽,狠皱起眉。 他警惕地看着四周,微微侧头,压低了声冲里头的二人道,“姑娘小心,这不对劲。” 这条山路,一面是山壁,一面是不见底的峭壁,上头长着斜生的青竹。两面都是可埋伏的地形,一眼过去,只能看见山间草木随风而动。 车内的二人在马车顿住时便立刻抬手扶住车壁稳住身形,听见松枝的话,徐清提了一路的心不知为何突然就落了下来。 这次算是意料之中了——有人赶在了她的人到来前先迫不及待的出现,抱着来取她和沈祁性命的心思来陪他们走完这场戏。 或许是成王派来的那些人蛰伏许久终于要在最后关头出手,又或许是广济寺背后的人决定杀了他们让案子就结束在官寺勾结以害命。 总之,不管是哪些人来,这一切也马上就要结束了。 徐清伸手从座位底下摸出一把长剑递给沈祁,这时候她倒调笑起来,“这回我可提前同殿下说过了,又入险境,殿下可不能再生气了。” 沈祁见她变戏法似的给了他把剑,自个儿又别了把折扇在腰间,左袖中一把匕首,右袖中还藏有暗器,手中握着把不知又是从哪摸出来的弓,眨眼间背上已背上了箭,他又忍不住想笑了。 “无妨。”沈祁语气认真,脸上却带着不着调的笑,“生不同时,死同时也不错。” 徐清从背后的箭桶里摸出一支搭在弓上,闻言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要不是现在不合适,就你这张破嘴,我怎么也要跟你打上一架。” 她说一句别生气,他就说一起死也成,谁要死啊,这个时候说些不吉利的话。 话落,她侧耳辨声,沈祁也不再出声打扰她,身子贴紧车壁,为她尽量腾出更大的空间。 利箭指向山壁上,她拉紧了弓弦,轻喊了声松枝的名字。 缰绳拉紧,马扬蹄准备往前跑,一声长鸣,徐清眉眼一敛,手中弓箭方向即刻调转向下,指向她这一侧的生长着翠竹的峭壁。 绷紧的弦被松开,利箭划破空气的长啸随着离弦之箭一同穿破马车的布帘。 隔着破碎的帘布,徐清射出的那支箭直直迎上向他们飞来的另一只箭。 两箭力道相抵,皆陨在半道。 徐清没错过峭壁竹林间那一闪而过的黑影。 她眯了眯眼,在确定自己没看错的那刻倏然扬唇,转头看向身侧安静的沈祁,语调像高兴又像苦恼。 “殿下,仇家好像全找上来了。” 第57章 山间越发静了,徐清能感受到埋伏他们的人并不少。 先前她与歌槿几人约定的是,若她在约好的时辰过去了一盏茶功夫还未至,就立刻带人沿着山路下来。可如今距离约好的时辰还有好一段时间,等她们下来,他们仨估计已经被射成筛子了。 第72章 “松枝。”她沉声,“你骑一匹马上山去找歌槿她们来支援。” 几乎是得令的那刻,松枝摸出腰间的佩刀,斩断了连着马背和马车下车轴的绳子。 马车前有两匹马,他足尖一点,松开手中的一根绳往后甩,一只手从车帘中伸出,准确无误地抓住那根绳子。 马蹄高扬,山间一阵巨大的动静,有黑鸟从竹林中跃起。沈祁拽紧手中的缰绳,一声喝从车内传出来:“驾!” 数箭齐来时,马已受令快速往前奔跑,堪堪避开。 两匹马前后往上跑,拐过一个山弯,前头有两条路,一条往上一条向下。 两匹马分道而行,山间可辨得追逐的脚步声。 车轱辘向下,受力使然,马跑的更快了。沈祁腾出一只手伸向徐清,后者将手搭上去,下一瞬,他双臂用力,二人齐齐飞出,落在马背上。 徐清坐在前面,摸出匕首割断了马背上牵着马车的绳子。再回头,那车厢已被射成了筛子,失了马的牵引立刻便失了方向,往峭壁那滚落。 身后的视野清晰起来,看清身后穷追不舍的人中并没有方才那道熟悉的身影,徐清又往周遭的山壁瞧了瞧,片刻后明白了什么。 她嗤笑一声,心道想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是黄雀还不一定呢。 她伸手拍了拍座下的宝马,笑道,“殿下这马可以啊。” “那当然,这可是关外来的踏雪乌骓马,天下第一名驹。” 说来沈祁还有些得意的扬了扬脑袋,刻意咬重‘第一’二字,高束的马尾随着他的动作扬起。 “那回去可得好好嘉赏它。” 已行至山脚,山路渐平。驱马的缰绳在手中交换,徐清伏下腰身,纵马调转方向往山脚密林里去。身后的沈祁抬手扬剑,抵挡飞来的箭羽。 林间深处,水声潺潺。徐清勒了马,过快的速度让乌骓停下时,惯性往前多踏了几步。 身后穷追不舍的一干人立刻围上来。 徐清直起身垂首,扫了眼面前的这些人,轻笑一声。既然有另一方人马决定先作壁上观,那先解决眼前的也不错。 她看着为首之人,眉峰微扬,“乔大人这是何意?可是追错了人?” 乔解向前一步,“殿下和王妃不是早就有所怀疑了,从那几个刺客被送往京城起,你我之间便只能活一方人。” “谁说的?”说着,徐清手肘怼了怼身后默不作声的人。 沈祁垂眼一瞥,抬头看向乔解,“只能活一个是我和沈硕之间的结局,此刻收手,留尔等性命。” 乔解并不买账,吴屹和广济寺的僧人已全部被收押,案子马上就要结了,今日前来便是抓着最后机会,他早就没有退路了。 他沉声,“殿下自身难保。” 话落,周遭人齐动,几支箭已搭上弓,徐清见状立刻甩手,几根银针自袖中飞出,众人还未看清,那针已牢牢扎进了那些人的手腕之中,弓箭落地,激起一层尘土。 乔解愣了一瞬,随即提刀冲了上来。 身后一轻,沈祁站定在乌骓前迎上乔解的刀。 徐清扯了下缰绳,捞出箭筒中的箭瞄准试图从沈祁身后偷袭的侍卫。 乔解带的人不多,大抵是觉得他带的这些人足够围杀他二人了,不想徐清身上武器多得很,纵马躲避飞来的箭羽,乌骓速度极快地在林间绕来绕去,她以箭和针远攻,一一放倒了他带来的人。 她拉弓射杀掉最后一个乔解的人时,沈祁也已压倒性的姿态即将剑送入乔解肩头,忽闻一声啸鸣,一支箭不知从那个角落飞出,直冲着沈祁而去。 徐清一惊,立刻去摸背后的箭,可箭筒里已无箭,好在沈祁反应及时,立刻闪身一避,箭头擦着他的臂膀钉入乔解的腹部,鲜血霎时间从伤处涌出。 握刀的手瞬间失了力,乔解往地上栽倒,沈祁拧眉接住他。 “乔解!”沈祁喊他,“你撑一下,你若死了,你妹妹可就没命了。” 是了,妹妹,他的妹妹还在成王府,他若失败了,他妹妹定会被成王磋磨至死。 箭矢没入极深,可见射箭之人使力之大。乔解颤颤巍巍地又去摸刀,被沈祁察觉,直接抬脚踹开那把刀,又起身,一手拖住他的后领抵在一棵树干上。 身后,徐清从死去的侍卫身侧捡起一个箭筒,抽箭射向方才那箭的来处。 他松开手转而掐住乔解的脖颈,“你已经输了,要么你死在这,你妹妹死在沈硕手下,要么你撑着活下去,随本王回京作证人,本王保你妹妹平安出成王府。” 说罢,沈祁不再管他,转身去帮徐清。 那一箭出去落了空,徐清纵马至沈祁身边,拉上他顺着河流方向往下跑。 刚掉马头,又一支箭飞来,沈祁还未坐稳,箭已刺入他的皮肉之中。 徐清听到动静想回头,被他咬牙制止:“走。” 她只得拽紧手中的绳子驱马向前,不过她也没跑多远,确定再动手不会在混乱中不小心弄死乔解后她就勒马停了下来。 歌槿几人也追了上来,一直隐在密林之间的‘黄雀’终于现身。 “年骁。” 徐清看着来人,沉声唤出他的名字。 “又见面了,徐阁主。” 大刀立在地上,年骁一手掌着,看向徐清的眼神满是阴狠,“上回比试输给了徐阁主,今日再来比一场如何?” 说话间,他身后的人已举起大刀,摆出了进攻的姿态。 歌槿等人见状也立刻抽剑。 徐清打量了一下对面的人,手中都只有刀没有箭,说明还有年赋门其他人隐在暗处。 敌多我少,他们可比乔解难对付多了。 “行啊。”她扬声应道,作势要翻身下马,腰间的手一紧欲止住她的动作。 徐清一顿,侧头看了眼,伸手拉开腰上的手,放开时指尖轻抚对方的手心,像是种安抚。 “我同你比,不过让他走。”徐清偏了下脑袋,凌空代指马背上的沈祁,“他可不是居源和的人。” 居源和。 沈祁一顿,视线扫过周遭这些熟面孔。 原来他让宋阳一直在查的人就在身边。 年骁抽起刀,闻言状似惋惜地摇摇头,“那可不行,徐阁主也知道我年赋门做的什么生意,有人可是出了大价钱要买静王殿下的性命呢。” “那便来!”沈祁执剑削掉剑尾,声调平稳,没有徐清想象的受了伤就变得虚弱的样子。 “等等。”徐清轻喝,从襟口处摸出一把银簪,那是方才她在马车里卸下来的。 年骁看着她的动作,以为她要给自己重新绾发,刚要出声嘲讽两句,就见银簪脱手,往一棵郁葱的树上去。 身体和弓箭同时从树上掉下来,一声闷响,年骁面色阴沉下来。 徐清扬唇,“说好的比试,还让人埋伏着,这样就没意思了。” 年骁不语,徐清又道:“不如这样,你告诉我谁想要我们的命,我告诉你你想知道的,如何?” “这我们可不能说。”年骁一副假意为难的模样,“但想要二位命的人是真不少,杀两个,可以赚两份钱,是笔好买卖。” “不过若是徐阁主愿意告诉我,你这身年家刀法从哪学来的,我倒是可以下手轻些,给徐阁主,还有你身后这些小美人一个全尸。” 徐清摸出折扇,冷声:“口出狂言。” 年骁一见那扇子,顿觉手腕膝头幻痛,他叫停,随手扯来一个年赋门的人,从他手中夺下刀扔给徐清。 “公平一些,我也不叫放箭如何?” 徐清挑眉,“行啊。” 重新收扇,抬手接过刀,顺力挽了个刀花。两边人同时往后推,尽量给二人腾出一块空地。 年家刀法的精髓在于化刚为柔,大刀笨重,发力点在臂上,每一刀每一势落下时都看似轻飘飘,却是招招重力,不使出全部力气是挡不住那力道的。 是以两把大刀相撞时,两人看起来都没使出全力,刀锋相撞却发出一道巨大且刺耳的铮鸣。 二人同时退后,又一齐向对方冲过去。 徐清幼时一回学武,学的就是年家刀法,越大时才开始学着使其他的东西作武器,每岁抽空去一趟京城郊外看望林蓉双和林嵘舟时,林嵘舟也会教上她两招。 她学的杂,动起手来招式也杂得很,几招变化下去,年骁渐渐不敌。 又一次被逼退,中招的腰侧尚在淌血,他咬牙,侧头冲着身边静候的人使了个眼色,徐清顿时警觉。 周遭的大树中,一支支箭矢倏然探出头来,直指沈祁。 “小心!”徐清迅速璇身,朝沈祁跑过去。 没人注意到,又几支箭矢调转了方向,对准了徐清跑动的背影。 年骁大笑几声,一手捂住腰侧的伤口,粗喘了两口气,“徐阁主学艺不精啊,教你年家刀法的人是没好好教你些计策吗?” 第73章 话音甫落,数支箭凌空而出,射落了埋伏在树中的人。 与此同时,空中传来一道轻柔的女声,宛若乘风而来。 “自然是有的。” 年骁扫过地上那些突然掉落的年赋门人,面色大变,循声看过去,就见一蓝衫女子立于枝头。 脑袋上的帷帽被摘下,露出一张他有些熟悉但陌生更甚的脸。 “我教人的第一课,都是擒贼先擒王。” 蓝衫女子轻轻一笑,视线扫过那些被箭射中要害倒在地上的人,又落回年骁身上,“你不是学的就挺好?” 年骁一怔,回忆袭来,他看着眼前之人下意识便唤她: “年瑶姐姐……” 第58章 “年瑶姐姐……” 话音未落,林间传来纷杂的脚步声。 徐清松下一口气,放心地跑到沈祁身边站定。 她带的人不多,一个歌槿一个窈音,再加松枝和小满,还拨了人给云思起,双瑶带着人来了,算是给她卸了个重担。 不仅仅是身体上,还有心里。 先前在来舒州的半道上,徐清冲着年赋门来人放狠话那回,过后她便去信给双瑶,时过经年,她想逼她一把,正视这个过去。 主要还是她在武比时已经同年赋门结下了梁子,终有一战,她想把手刃仇人的机会留给双瑶。 但信一封一封,皆是有去无回,她想双瑶若是实在不愿,她便代劳好了。 好在她还是来了,尤其还是在这个时候。 “怎么样?”徐清瞥了眼沈祁中箭的肩头,“还能撑吗?” 整个箭矢都没入皮肉,疼是真的疼,现在他还能感受到血从伤口里涌出,顺着肌理往下流,但他还是说:“当然。” “成。”她点点头,将她方才别在马背上那把弓取了下来,伸手拨了下绷紧的弦。 “一会儿你好好躲着歇会儿,最好是别出手,知道吗?” 是别出手,而不是别受伤。 不是觉得他弱,怕他受伤会拖后腿,而是让他别掺和进去。 沈祁明白她的意思,老神在在地扯了扯手里拽着的缰绳。 “知道了,若有人来杀我,我就跑,绝不出手。” 徐清知晓他在逗笑,哼笑了两声,侧头冲歌槿使了个眼色。 下一刻,她甩刀出去,刀锋擦着一个年赋门人的喉口而过,落到双瑶手中。 “年骁,”双瑶握住刀,落到地面上,与年骁相对而立,“我今日是来报仇的。” “从你爹不顾兄弟情谊,杀了我爹娘,从我死里逃生,再站到你面前,我就不是你的年瑶姐姐了。” 被抹了脖子的那人正好站在年骁身边,温热的血从喉咙迸溅而出,滴滴落到他脸上。 年骁终于回神。 居源和的所有人已列好阵,分站在两侧正好呈一种夹击之势,双瑶和徐清分站站两侧之首。 有了支援,徐清整个人轻松不少,见年骁望过来,她还饶有兴致地举起弓,对着他做了个射箭的动作。 弓弦震颤的顷刻,所有人都动了起来,沈祁立刻知趣地牵着他的踏雪乌骓往后退。 有年赋门的人想要去捡地上的弓箭,徐清三两步上前,一脚蹬上树干,倾身瞬间拉开弓弦,勾住那人的脖颈,用劲往后一扯,割断其咽喉的瞬间,顺势将他砸向后头扑过来的人。 随即摸出腰间的折扇,近距离又解决了几人。 许久没如此痛快的出手过,她杀到后面已有些眼热,终于那头双瑶完全制住了年骁。 “都住手!”双瑶一声高喝,众人循声看过去,就见她手中的刀正横亘在狼狈跪倒在地的年骁颈间。 她垂头,看着不再挣扎的年骁,淡声道,“擒贼先擒王,你才是学艺不精的那个。” 年骁被完全制住,年赋门其他人也不敢再动,徐清抹了把面上溅到血,示意居源和的人上前将年骁捆起来。 地上三三两两的尸体,几乎都是年赋门的,大部分还是被突然飞出的箭射杀的。 徐清小跑过去,给了双瑶一个拥抱,身上的血都蹭脏了双瑶的蓝衫,好在两人都不甚在意。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徐清兴奋道,“我还想着你要是不来了,我先替你把年骁杀了。” “得了。”双瑶抬手点了点她的脑门,“你带了多少人,他有多少人?我要不来,你现在不死也半残。” 徐清松开手,一副被恶语中伤的模样,“你说话好难听。” 双瑶但笑不语,转头去看大刀被收缴、浑身被捆得严严实实的年骁,后者原本也在看她,见她目光落过来又有些仓惶地移开。 徐清瞧着他那副模样有些唏嘘,片刻后忽然想到什么,偏头问双瑶:“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李庄主给我指了个方向,我来时听到些打斗的动静,便猜是你们。” 提到李月时,徐清看了看四周,又问:“她人呢?” “正跟着你要找的那人呢。” 这头两人说着话,年赋门剩下的人也都被捆起来,众人席地而坐,互相包扎。 林小满给方才打斗中受了伤的歌槿包扎完,黑溜溜的眼珠一转,止不住去瞟那匹通体黑亮,犹如绸缎,唯四个马蹄子赛雪白的乌骓。 沈祁正看着不远处同双瑶笑谈的徐清,面色有些怔愣,许是察觉到视线,他侧头看过来,林小满慌了一下,随即下定决心般站起身朝他快步走去。 “姐夫。”她唤了一声,献宝似的递上金疮药,“你要上药吗?” 沈祁被这声‘姐夫’喊的又是一愣,“什么?” 他本意想让林小满再唤一声,但林小满却意会成问她这般殷勤想做什么。 她指了指乌骓,弱声问道,“我可以摸摸吗?” 在她的记忆中,她爹也有一匹乌骓,她没亲眼见过,只在她娘的寝屋中见过一幅图,那幅图上画的就是她爹一身重甲,骑在乌骓上意气风发的模样。 沈祁退开了些,扬了扬下巴,“摸呗。” 见他看起来十分好说话,林小满把手抚上马头时,又得寸进尺般问他:“姐夫,我想试试成吗?” 沈祁确实意外的好说话,闻言直接把手上的缰绳递给她,“骑吧。” 林小满立刻接过,生怕他反悔般,摸了摸马头,确定它没有激烈的排斥后,她翻身上马,面上扬起一个兴奋的笑。 另一边的徐清被这动静吸引了注意,同双瑶打了声招呼便往沈祁那走。 沈祁斜倚着粗大的树干,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走近。 纵使方才已经盯着她盯了许久,但再见到她这副模样,还是难掩震惊。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她,一身墨绿的劲装被血浸透,裙裾处成串的血珠还在往下滴,就连脸上都溅上了许多血,顺着颔线往下滑。 整个人如同从血水中打捞出来般,十分瘆人。 虽然他知道这些血都不是她的,但看她浑身浴血却还露出笑,尤其是方才杀红了眼的模样还是免不了心头大震。 他见过她用折扇,匕首,还有长剑杀人的模样,见过她含笑算计人的样子,那时他便知晓这个女子有胆识有谋略,还有一身足以让她无声无息杀人的功夫。 他倏然想起万寿宴那夜,他们结盟时约定的那些话。 她说她只想为林青且翻案。 她说事成之后她只想与阿姐全身而退,回江南。 沈祁看着眼前这个宛若浴血而归的玉面罗刹,他忽然开始怀疑。 徐清做这么多,真的只是为了助他登基好为林青且翻案吗?待一切事了,她真的会放弃已在手中的所有退回江南吗? 思索间,徐清已行至跟前。 她脸上那股带着嗜血的兴奋已经隐了下去,瞧着呆愣在原地的沈祁,她不解地歪了歪脑袋,问他:“怎么了?” 沈祁蓦地回神,垂眼去瞧近在迟尺的这张脸。 明明应该是极具压倒性的俯视对仰视,偏偏处在低位的那人浑身是血,露出一股向上冲的戾气。 二人之间萦绕的不是谁压倒谁,而是一种相互对抗又相互包容的氛围。 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两人对视了好半晌。 方才立在身侧的乌骓已被林小满骑着在林间崩腾起来,马蹄声踏踏响彻在耳边。 在徐清不偏不倚的视线里,沈祁缓缓笑开。 他说:“无事。” 无事。 即使徐清并未对他说实话,她的最终目的不是,或者说不仅仅是为林青且翻案和全身而退,那又如何呢? 从他们见的第一面起,他们便是刀剑相向,徐清也不曾对他说过几回真话,他也早就习惯了。 他看着她,甚至还有些兴奋,因为盟友也会便敌人,敌人也会变盟友。 他和她现在是盟友,未来呢? 他还挺期待,他和徐清的盟友关系结束后,他们之间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第74章 徐清看着他的神情几变,有些莫名,不知他在想什么。 视线往他肩膀一扫,顿了顿,从他手中接过金疮药。 那是方才他把缰绳递给林小满,林小满塞进他手中的。 “先给你简单处理下。”她拉着沈祁坐下,抬手握住削去了箭尾的断裂处,“拔箭了,忍着点。” “没那么弱。”沈祁放松了些,“你拔就是了。” 话音刚落,徐清已一个用劲将箭拔了出来,箭矢上倒勾着些红肉,沈祁还是没忍住闷哼了一声。 徐清似笑非笑地掀眼瞥他,手上动作不停地给他上药包扎。 刚做完这些,双瑶走过来同几人道别。 她看着徐清,神色认真,却又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剩下的事我自个儿去解决,这么多年了,我确实应该自己去面对了。” 少时,年骁他爹为了门主之位,趁她爹娘不设防对他们一家痛下杀手,她亲眼看着昔日对她极好的叔父翻脸,亲眼看着爹娘惨死眼前。此后还被赶尽杀绝,一路奔逃,逃至江南时幸得兰砚初带着徐清所救,才得以躲过一劫。 至亲的鲜血从少时一直蔓延至今,仍旧蒙在眼前,今时今日,她终于决定去拨开这阵阴霾。 徐清笑了笑,她一直记得幼时第一次见到双瑶的样子,衣衫褴褛,浑身数不清的伤口,血污盖住了整张脸。 她一直觉得,被最信任的亲友背后捅刀算计是世间最痛苦的事,故而此刻看着双瑶,徐清是衷心为她高兴。 “你多带些人去,平安回来。”徐清道,“来日一切结束,我再同你喝酒。” “好。” 双瑶轻笑着点头,转身走了几步,倏然又回头。 “李庄主让我给你带个话,此处向西南走,她替你守着人,让你快些去寻她。” “知道了。” 第59章 林郊的房屋里,萍娘今日终于能出门了。 自上回她试图趁温观应出门时偷跑出去,结果刚跑出半里地就被温观应截住,之后她便被关在这屋子里。 屋门打开,温观应走进来,不顾她的挣扎,强行用麻绳将她的双手捆在一处,将绳子的一头握在手中。 “起来。” “去哪?”她有些警惕。 “送你回去。”温观应说着,转身往外走,绳的另一端却纹丝不动,他回身冷眼看着梗着脖子不肯动的萍娘,沉出一口气,“我答应了周惊山去救你,自然也不会伤害你,这里的事情马上结束了,我送你回庐州去。” 萍娘仍是不肯动,屋外窗台突然传来一声轻响,两人同时循声看去,只见一只翠鸟落在窗台上,歪着脑袋懵懂地看着二人。 温观应眉心一拧,觉得有些不对,刚想走过去看看,方才纹丝不动的萍娘突然站起身,主动往外走,一只脚踏出门外时双手还扯了扯绳子。 “走啊。”她看着温观应,恶声恶气,“等我回了庐州还要跑去京城找恩人,告诉他们你的恶行。” 温观应闻言哼笑两声,“等你到了京城,我早不知道跑哪去了,还想抓我?” 他走过去,手上一寸寸收紧麻绳,到某一个瞬间使力,将萍娘扯了个踉跄。 距离被拉近,温观应挑唇笑了笑,“再说了,你有没有命出庐州还不一定呢,把你送回去我就不会再管你。” “先前庐州那群狗官不动你,不是因为 不想,是因为徐清派了人去护着你,不然你刚回庐州就得翘辫子。” 萍娘一愣,她知晓恩人有派人护着她,却是不知庐州的地方官竟想要她的命。 “为什么?” “为什么?”温观应嗤笑一声,“因为你的未婚夫婿拿到了他们同刘叶两家勾结的证据,因为你是亲历了这场拐女案的受害人,知情其间种种,因为你一回来就想调查周惊山的死因,你说他们为什么想杀你?” “那群狗官,把自己那点利益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枉顾人命,无视礼法,跟那狗皇帝一个样。” 萍娘被这番离经叛道的话吓了一跳,她惊疑不定地看着面色阴沉下来的温观应,沉默了片刻,本想说那日后来她虽回了房,但也听到那句要造反,明明他更无视礼法。 但看着这人不悦的面色,还是把话吞了回去。 林郊这处因着偏僻十分安静,往上走便是山,翻过这个山头下去再走便是舒州城,是以平日里除了猎户几乎无人踏足。 走了半日,艳阳高照,萍娘察觉温观应说要送她回庐州大抵是真的送,方向不是往舒州城那个方向走,而是带着她在林子里左绕右绕。 半日下来,她渐渐的体力不支,扯了扯绳子试图抗议,“温公子,我走不动了。” 温观应不应她,脚下方向又转,速度还加快了不少。 萍娘张口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他偏头喝了一句:“闭嘴!” 走出那木屋不远,他就感觉到有人在暗处跟着他。如今吴屹落马,广济寺僧人被收押,他不确定是不是他们的人来抓他试图用他来替他们自己开脱。 他在林子里利用地形不停绕圈,试图甩掉跟着他的人,但好像被跟得更紧了。 空气中忽闻一声异响,是利箭划破空气的尖啸。 他眉目一敛,来不及回头去看箭来的方向,本能往旁边一避。 箭矢擦着他的面颊而过,牢牢钉在面前的树干中。 被他绑着双手的萍娘不知何时摸出了把短匕,趁着他被眼前这支突然出现的箭羽分神之际,立刻朝着他牵绳的那只手刺去。 余光中有银白闪过,温观应立刻躲避,还是被锋利的匕锋在手背上划了道口子。 手吃痛松了些力道,不等他反应,又一支箭飞来,直向他的肩头而来。 这下手彻底松了力,萍娘转身就跑。 温观应一手捂着箭口,察觉到人跑了,视线下意识跟随。 入眼却是着一身翠绿衣裙,面上笑意盈盈的徐清。 她站在他跟前,垂眼俯视着他,食指扣着折扇的折合处,有一下没一下地让绽开的扇面在指尖旋转。 “好久不见啊。”徐清道,“周,惊,山。” 一顿,又挑眉,“或者,我该叫你温观应。” “是你啊。”温观应轻笑了声,“速度还挺快。” “当然。”徐清点头,“一直有人跟着你呢,没发现吗?” 温观应面色一变,往她身后看,却并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在找我吗?” 李月时坐在枝头,一条腿支起,肩头发丝间还各挂了两片绿叶,握着把弓的手搭在膝头,正笑眯眯地望着底下的一群人。 温观应视线落在那把弓上,知道方才那两箭应当就是出自眼中这个女子之手。 黑瞳一转,落在萍娘身上,后者腕上的麻绳已被小满解开,此刻安静地站在徐清身后。 他没说什么,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事实已经很明显了,燕琼被怀疑,应当是被看管起来了。萍娘那日虽没逃出去,但也是联系上了徐清的人,她也将那夜听到的话告诉了徐清。 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 视线又转,这次落到了林小满身上,眸中愤懑和恨意交织浓烈,“你爹为了沈家的江山鞠躬尽瘁,死后却连个干净清白的身后名都没有,你一点也不恨吗?” “少挑拨离间。”歌槿愤然往前,被徐清拦了下来。 林小满神色毫无波澜,只淡淡道,“我听我阿姐的。” “你阿姐,”温观应嗤了一声,“你阿姐现在是沈家妇,你听她的,只会成为下一个林青且。” 林小满没再说话,而是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温观应和沈祁看过来的目光。李月时不知何时从树上落了下来,站在她身旁,轻轻勾了下她的尾指。 “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徐清上前一步,手握上插在他肩头的箭羽,缓慢往里推。 “罪臣之后,不过侥幸逃脱,竟勾结僧人和地方要官广捞钱财,煽动百姓反动情绪,试图掀起动乱,谋害科考仕子,桩桩件件,够你丢十个脑袋了!” …… 这是徐清和沈祁消失的第五日,再出现时,除了已知情的云思起外,其余人皆对二人的‘死而复生’感到震惊。 宋阳一见沈祁,先是一愣,拍了拍身旁的妻子,让她伸手掐他一下。叶然也是毫不客气地下了狠手,掐着他胳膊的软肉用了劲打着旋拧。 一声痛呼之后,他直接跑过去抬手拥住沈祁,甚至还挤了下徐清。 叶然在一旁虚扶了她一把,徐清轻声道了声谢。 这头沈祁被宋阳猛然袭来的这道力扯到肩膀处的箭伤,轻‘嘶—’了一声,刚想推开,就听见宋阳大喊,“太好了殿下,你还活着,你要是死了,我回去也得死了。” 马被骑走不见踪影,车又碎在山道上,旁边就是峭壁,传回来的消息便是静王殿下和王妃半道遇袭,掉下峭壁生死未卜。 第75章 消息传回舒州,宋阳便马不停蹄地派人去那座前头寻人,云思起虽事先知晓,但做戏做全套,也派了人去寻。 因着这消息,舒州城内隐隐骚乱,广济寺的事还没结束,每日都会有人站在被查封的寺外痛骂他们,甚至还对沈祁徐清失踪一事拍手叫好,道这就是报应。 云思起按照事先说好的,留在舒州城内压制这些动静,时不时也去牢中再审被扣押的僧人和书生,但消息不知怎的也传进了牢里,这些人的嘴巴本就比蚌壳难撬,这下更是什么也不说,一问也只认捞钱一事。 十分奇怪的是,宋阳在听见那些百姓对沈祁徐清生死未卜而叫好时,忍不住狠声告诉他们这广济寺没有什么劳什子的信仰,全是为了他们的钱财而去的,这些百姓竟也不恼,仍旧对让他们放过那些僧人和重开广济寺不依不饶。 宋阳心中郁愤,当了甩手掌柜,将舒州城所有事扔给云思起处理,自个儿亲自带人在那两座山头上上下下寻了五天。 此刻见到人,宋阳心中重石落地的同时,也有些生气,事到如今他也是看出来了,这又是一场局,云思起都知情的局,而他却不知道。 他退开些,手掌握拳就要像平素一般往沈祁肩头锤以表达一下自己又惊又气的心情,吓得本来只在一旁看着的徐清赶紧上前制止。 她抽出折扇直接打在宋阳的腕骨上,因着着急下手重了些,宋阳几乎是立刻弹开,捂着腕口哀嚎。 徐清拿着扇子的手一顿,看了眼沈祁,后者笑着扬眉,像是在问他怎么了。 她移开目光,轻咳一声,对着宋阳解释道:“殿下肩膀受伤了,见你抬手,一时心急这才动了手,见谅。” 宋阳闻言,睁眼往沈祁肩头一扫,后者已然换了件新的衣裳,根本看不出什么,但见沈祁一脸好整以暇的模样,想来如今也是不严重了,于是闭上眼继续嚎。 嚎到最后,沈祁面上闲散的表情都收了,不耐烦道了句:“闭嘴。” 宋阳一听更是不得了,叫的更大声了,叶然也听烦了,都不用等沈祁再说什么,她先上前伸手捂住了丈夫的嘴。 “别嚎了,叫你闭嘴听不见?殿下和王妃做什么有他们自己的思量,你在这委屈个什么劲。” 宋阳这才偃旗息鼓。 众人开始复盘这几日的事,温观应如今也被收押,他身份更为复杂, 又牵涉进书生一案中,其间种种关系还得再审。 查居源和的事原先沈祁是交给了宋阳,如今他知晓了居源和是徐清的人,恰指认居源和为杀人匪寇的吴屹也被收押,此事不了了之,沈祁和徐清都不再提此事。 最主要的还是燕琼,自那日栖枝见那泥印,心中起了怀疑后便暗中观察他,后来栖枝和李月时也是顺着他找到了温观应的藏身之所。 这么多年一起长大,栖枝徐清几人本是不愿怀疑他,但到底是多次即将抓到温观应时都出现了燕琼,加之徐清又想起林小满被框去武比时,他替温观应遮掩时模棱两可的态度,她后知后觉察觉不对,这些日子也是将他变相软禁在客栈里。 但徐清仍旧不解燕琼为何要帮温观应,她捡到燕琼时,燕琼不过五六岁,这么多年的情义,纵使温观应许再多钱财,他都不当被策反。 她有些头疼地抬手按在太阳穴上,决定自个儿另外再抽个空闲时同他聊聊。 “怎么了?” 沈祁走过来,坐在她旁边。自晚间谈完事回到屋里,徐清便一直坐在这发呆。 他打量着她的神情,试探问道,“担心你爹吗?” “什么?” 怎么突然扯到她爹了? “我以为,你是忧心这案子会牵扯到徐大人。” 徐清眸色微敛,停顿片刻。 徐峰作为江南总督,此次吴屹还有广济寺一事纵使他不知情,也难逃一管理不严之责。 她想了想,放下额边的手,“殿下觉得这案子会牵扯到我爹吗?” “那得看父皇怎么想了。” 这话算是明牌。 皇帝最初赐婚就是为了拉一直偏安一隅的徐家入局,此番徐峰的罪责是大是小全看皇帝想不想用此事做文章。 徐清明白这个理,想的却是此案她也出力不少,若是再抓个罪臣之后回去,能不能让皇帝对徐家轻拿轻放。 “好了,不想了。”沈祁见她又要走神,伸手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先歇息吧,明日还得去审一审那温观应。” 第60章 审温观应之前,徐清和沈祁先去了趟广济寺。 门外依旧有哭天抢地要他们重开广济寺的百姓,徐清和沈祁站在人群之外的远处,看着那些撒泼的人,心下一叹。 云思起昨日说的话又响在耳畔: “按照王妃先前听到的那些妇人的交谈,想来是广济寺许了什么法子,骗她们可以让她们的儿子死而复生,这么多百姓,应当都是被广济寺骗了。最奇怪的便是她们如今明知被骗却甘愿被骗,我想这大抵就是这个案子的关键。” “这些百姓对朝廷和官员的怨气很大,或许这是一个突破口。” 徐清敛眉垂眼,再抬眼时远处有个妇人正抓着守在广济寺大门的侍卫,嘴里喊着些什么银子、儿子、狗官,离得远,那妇人声音又忽弱忽尖,二人听不大清,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又走近了些,这回是听清了。 那妇人状若疯魔,正一遍遍重复着:“快把那些师父放回来,你们这些狗官,我银子都交了,快把我儿子还回来……” 这话前言不搭后语,但徐清结合了1回 来广济寺听到的那些话,很快便明白过来,这也是个凑钱给广济寺,希望能让儿子死而复生的可怜人。 妇人一遍遍重复着这句话,其间还夹杂两句,“他们说的果然没错,你们这些当官的吃香的喝辣的,让我的儿子替你们去拼命……是你们该死……” 他们。 二人同时敛眉,这个他们若是没猜错,大抵就是指广济寺的这些僧人了。 上回他们让萍娘去广济寺试探时,小满也搬作寻常的新婚姑娘去广济寺探听消息,她回来时只道讲学时僧人们讲的都是普通的金刚经等佛家经书,只是讲学过后,会选所谓的‘有缘人’出来,单独去见什么大师。 所以,蔡若明应当就是见着了‘有缘人’和大师交谈的现场,发现了什么,这才匆忙准备进京,招来杀生之祸。 广济寺,银子,官员,朝廷,有缘人,儿子,书生,功名,人才…… 还有,想要造反的温观应。 “我知道了。”徐清陡然轻呼一声。 沈祁还盯着那妇人思索着,乍一听见这声,偏头来看她。 他扬了扬眉,“知道什么?” “知道这个案子的始末。”徐清笃定道,“我们回去审温观应。” 狭窄的大牢里,温观应双手被铁链锁在一处,肩头和面颊上的箭伤都还未处理,身上的衣裳在牢里待了一夜也脏得不成样子,整个人盘腿坐在脏污的牢房角落是说不出的狼狈,唯有神情还是一副什么也不怕的样子。 听到牢门被打开的动静,他斜眼看过去,见到并肩站在外头的两人,又挪开眼,语调嘲讽,“是来审我的,还是直接来杀我的?” “是来给你讲故事的。”徐清淡声,提着裙摆走进去。 “讲故事?” 牢房里头,温观应面前五尺处放了张简陋的木质矮几,矮几后头放了两张蒲团,徐清跪坐在其中一张上。 她点了点头,对着温观应轻扬起一个笑,“对,就是讲故事。” 温观应又看了看慢慢落座在徐清身边的沈祁,最后靠回凹凸不平的土墙上,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抬了抬手比了个请的姿势。 “有个人,在十二岁那年,亲眼看着他的父亲为国战死,随父亲的遗体回家的途中,却突然被告知他父亲通敌叛国,顷刻之间,他从烈士遗孤变成了罪臣之后,全家上下尽数被下旨抄斩,他想办法逃了出来,他想他父亲是冤枉的,想为他父亲留一个清白的身后名,所以他苟活下来,几年后他来到舒州,趁着当今陛下崇佛尊道,建了个寺庙,自封慈观大师,号称有起死回生、愿许即成的能力。” “这些年来,他的仇恨越来越大,与西陵的战事让百姓苦不堪言,世家把控为官和升迁之路,天下仕子心中怨愤难当,于是他利用众人寻路无门,将心中所愿寄托神佛的心里,让他们来广济寺朝拜,选中所谓有缘人,告诉他们可以实现他们心中所愿,不论是盼望死在战场的儿子回来,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科考不中的仕子。” “实际上,他选中的这些人,其实对朝廷早已积怨已久,所谓的单独密谈,不过是策反。” 徐清说着,身子不自觉前倾,声音渐大,“他想造反,他一次次选所谓的有缘人,告诉他们朝廷不好,官员不好,他们的苦难都是朝廷和世家造成的,就是为了他的造反之路奠定一个基础,那就是支持他的人。” 第76章 但做这些,必须避开舒州地方官的眼睛。于是他又利用寺庙可免赋役,与地方官勾结,授予钱财,让其不再管广济寺如何。 温观应见她说完,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倒是调整了下姿势,将盘坐麻的腿伸 直,一条支起。 他略微疑惑地扬眉,“他们的苦难难道不是朝廷和世家造成的吗?” “皇帝为了掣肘世家,可以颠倒黑白,你瞧瞧,死了三个大将,齐远山顶上了又怎样,现在还不是防着皇帝不肯交出虎符,没有能将了,兵力如此之弱,西陵一再来犯,战事便不能停,战事不停就得从百姓家中抓壮丁。” “家中无壮丁,赋役又重,垂垂老矣的暮年老人还得干活,死在田地里了都没人发现,殿下敢说这不是朝廷造成的吗?” 温观应看向沈祁,肩头未处理的伤口因着情绪激动时直身的动作,又渗出了血。 沈祁沉默,放在膝头的手下意识攥拳,片刻后他沉声:“这是两码事。” 他刚说完,不等温观应反驳,徐清立刻接道:“你既然能看到民生疾苦,就更当知晓,率民覆皇权对于百姓而言并无好处,只会使他们更加困苦,如今西陵作外敌,你又要作内乱。” 徐清冷笑一声,“承认吧温观应,你只是想为你爹报仇而已,何必说的如此冠冕堂皇。” 温观应亦回以一声冷笑,嘴唇翁合两下,像是又想说些什么嘲讽她,片刻后却说:“徐姑娘的故事只讲对了七成,算不得好故事。” 他动了动腿,面上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徐姑娘难道不想知道,被你关起来那人,为何总帮我吗?” 话音甫落,徐清眉心一敛,目光沉沉地盯着眼前人。 这厢你来我往,焦灼得不行,而温观应口中那被关之人倒是在客栈悠闲得不行,一会儿摆弄松枝早前带给他的小玩意,一会儿去帮月舒算账,忙的充实,一点也看不出被关起来的样子。 “你瞧。”燕琼手中摆弄着一个极小的简易弓弩,展示般握着弩臂,“把箭放在矢道上,瞄准目标后,立刻扣压悬刀。” “像这样。” 话落,他扣压下牙下的悬刀,弩箭立刻快速飞出,力道极大地钉入偏门的梁柱中。 刚从偏门进来的松枝被这迎面而来的弩箭惊了一下,再一转眼就见燕琼和林小满笑嘻嘻地坐在大堂中央,而柜台后的月舒听到动静抬眸扫过来一眼,冲他点点头算打了个招呼。 林小满方才看燕琼演示看得认真,现下接过弓弩在手里研究,松枝三两步走上前坐在两人对面,拨了两下桌上的玩意,又练出一个五角的短镖。 “这个也好。”松枝将短镖举在两人面前,“有这纹样不多见,这可是我特意找的,好用又漂亮,像这样一掷——” 短镖中央镂空的部分周围,又环了一圈瑞花纹样的镂空,看起来精美又锋利。 在松枝话音未落之时脱手,牢牢钉在那弩箭旁边。 “就可以一击毙命。”松枝笑了两声,对自己找到这么个宝贝十分得意。 他说完,不等两个小的反应,又低头去扒拉。 一旁的月舒看着偏门梁柱上那一镖一箭,无言片刻,才忍无可忍般冲着三人道:“等会客栈塌了,今晚你们去睡路边。” “哪那么脆弱。”松枝不甚在意,手在那对玩意里拨了好几下,才有些疑惑地抬头,指尖捏起一柄同方才他掷出去那柄一般无二的短镖。 “我记得我买了十五柄,给了你十柄,怎的如今就剩两柄了?” 燕琼面色一滞,有些着急地接过他指尖夹着的那枚短镖,语气有些仓惶,“可能,可能是我没收好,掉在屋子里了,晚些我去找找。” “噢。”松枝看着他的动作一愣,随后反应过来,以为燕琼是怕弄丢了他送的东西会让他生气。 他挪动了一下,抬手带上燕琼的肩膀,好哥俩似的拍了拍,“我不生气,丢了就丢了,买来送你就是你的了,你要是喜欢,大不了我再去给你买。” 他自个儿的亲弟弟死的早,燕琼和他弟年纪又差不多大,小时候被徐清和双瑶捡回来时,他弟刚死,他心里难受,便把燕琼当自个儿的亲弟照顾,这一照顾就是这么多年。 燕琼听这话,动作一顿,垂着脑袋一动不动地盯着手里的短镖,脸上神色复杂。 松枝见他默然不语,以为他在自责,又强调了一遍他真的不生气。 燕琼还是不语。 两人旁边,林小满不知何时又给弓弩上了支弩箭,倏然抬手对准了燕琼。 “说,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松枝一听这话便知林小满又是同幼时一般与燕琼玩闹,他噤言,撑着脑袋懒懒在一旁看着二人。 只有燕琼听见这突然的话,攥起的手心止不住地出汗。 他来不及从复杂的思绪中抽身,心脏跳动得很快,面上却强装镇定,“我能瞒你什么事?我哪敢。” “最好是。”林小满轻哼了一声,收了弩,仿佛方才真的只是一场玩闹。 燕琼闻言,刚松一口气,又听见她补了一句:“要是我发现你有事瞒着我,我就用这把弩射你。” “……” 第61章 舒州城这万事离皆明就差最后一步,预备结案时,沈祁和徐清坠下峭壁、生死未卜的消息才刚刚传进京城。 消息甫一进宫,皇帝不知怎的突然就倒下了。 一辆马车低调入京时,丁枣儿正在寝宫里嗤笑。 “死了,终于死了。”脑袋上的步摇止不住的晃,她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笑得眼角都在发红,“不枉我花费大价钱请人去杀他。” 铜镜里映出身后低眉顺眼的宫女,丁枣儿掀眼一瞥,露出了个最近难得的好脸色。 “你说这的这个什么门,倒是有用。” 宫女在身后一笑,讨好道:“回娘娘的话,这是江湖上有名的组织,据说只要他们出手就没有拿不下的人命,只是出价十分高,奴婢也是看娘娘心急,才斗胆进言。” “做的不错,晚些去领赏吧。” 宫女高兴地连声谢恩。 丁枣儿轻点了下头,抬手止住了宫女的声音,铜镜里映着的脸上是势在必得的神情。 “如今我儿在归京的路上,沈祁死在舒州,沈桉又待在边境,京城里就剩个不受宠的沈硕和沈瑜,这皇位必定是我儿的。” 宫女还沉浸在得赏的喜悦中,这丁枣儿不是个大方的,极少赏赐下人,难得能从她手中得赏,她自然喜不自胜,闻言下意识恭维道:“陛下如此宠爱大殿下,就算其他这几个殿下都在,登上大宝的也定然是大殿下。” 不料丁枣儿却蓦地变了脸,呵斥她一声,“你懂什么?天子的宠爱都是虚假的,短暂的,只有权力,握在手里的权力才是长久又真实的。” 宫女听到这声喝立刻从喜悦中抽身,慌张地跪在了地上,“是奴婢失言。” “你失什么言了?”丁枣儿听她告罪,又是不悦,“陛下不宠爱我儿吗?最后坐上那个位置的除了我儿还会有别人吗?” 言多必失,宫女不敢再说话,只一个劲儿地磕头,也不敢在想什么赏赐。 好在门外又进来了宫人解救了她,“娘娘,淑妃娘娘求见。” “淑妃?”丁枣儿眉心一皱,“柳青烟?” 宫人低眼恭敬地答是。 “她不是待在大慈恩寺吗?怎么突然回来了?”丁枣儿喃喃自语,“还来找本宫。” 丁枣儿思虑片刻,嗤声道:“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去回她,本宫不见。” “娘娘为何不见?”宫人还没来得及应声,门外已然传来柳青烟的声音,“如今老五死了,老二在边境,老三又是个蠢的,盛王夺嫡最大的对手不就是瑜儿吗?” 丁枣儿倏然起身,看向已抬步走进殿来的女人。 “淑妃,你好大胆子,无召竟敢擅闯。” 柳青烟一点也不怵她,听她怒斥也不慌张,施施然坐下。 她抬首看向怒目视她的丁枣儿,勾唇道‘“只是在大慈恩寺里头待久了,心里烦闷,这才来同娘娘说说话来的,娘娘何必如此生气?” 丁枣儿眯了眯眼,片刻后抬手挥退了殿中的宫人,待殿中只剩下二人,她才行至柳青烟对面落座,冷声问:“淑妃想同本宫说什么?” 柳青烟掸了掸袖子,长叹出一口气,“这不是老五的死讯传回来,听闻陛下悲极攻心倒下了,我想着这京城啊,大抵要变天了,这不来寻个庇佑。” 丁枣儿抿唇不语,似笑非笑地看着柳青烟。 柳青烟也不甚在意她的态度,续道:“娘娘也知晓,臣妾那不争气的儿子自小养在先皇后膝下,只念着先皇后生前对他的好,唯老五马首是瞻,一点上进心也没有,臣妾这个当娘的就算想为他谋划,也抵不住他的心,如今老五死了,臣妾想着不如就让大殿 第77章 下坐上那个位置,来日也好留我母子二人一条生路。” 这话说的圆滑,既说先前沈瑜帮沈祁是因着柳青瓷,自个儿是没有野心的,如今沈祁死了,他也没有要争的心,再说柳家没落,也无人可帮沈瑜。 这是示好来的。 丁枣儿暗嗤一声,面上还是装傻,反问道,“本宫不明白淑妃的意思。” 柳青烟不接她这招,直言道:“盛王如今在回京的路上了吧?臣妾记得,当初陛下下旨让周王前去援助,并没有让盛王归京罢?” 语调幽幽,讨好之意不见,倒是有两分威胁之意。 “陛下如今卧榻昏迷,朝中之事该归谁管呢?” 柳青烟站起身,一副准备离开的模样。 她不动声色地扶了扶袖口,“臣妾可以尽己所能帮助娘娘和大殿下。” 丁枣儿自听见她说沈郗在回京路上时脸色便不大好了,陛下确实没说要沈郗归京,此番沈郗乃是秘密回京。 自沈桉被派去边境,沈郗便知这兵权他拿不得了,父皇已对他失望至极,这番下来兵权没到手,倒是失了君心,所谓赔了夫人又折兵不过如此。 那时他尚在边境时便在想,沈祁尚在舒州,剩一个野心有余能力不足的沈硕,和一个失了母族庇护的沈瑜,根本不足为惧,权衡之下他决定僻一条冒险的路。 这是他秘密归京的心思,旁人根本不知,唯有他母后丁枣儿得了他寄来的密信知晓,并为他早早布局。 可柳青烟一个长居大慈恩寺的竟知晓了。 丁枣儿冷下脸,“你要什么?” 她是不信柳青烟的话的,什么劳什子的无上进心,只求一条生路。沈瑜与沈祁交好,自然也知晓沈祁的人脉线,若沈祁真死了,那些先前支持沈祁的,只会反过来支持沈瑜,只有她那个傻儿子会觉得母族没落的沈瑜不足为惧。 但柳青烟还是只说那句,“臣妾只求吾与吾儿的一条生路。” 许是看穿了丁枣儿的狐疑,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待大殿下日后登基,臣妾可以在大慈恩寺里头永不出寺,若娘娘还是不放心,臣妾也可以随瑜儿一道去封地,再也不回京来。” “娘娘可以好好考虑考虑,臣妾在大慈恩寺等娘娘的回信。” 话止于此,她抬步往殿外走去,徒留面色难看的丁枣儿在原地思索。 这边柳青烟刚从梧栖宫出来登上马车,她悄悄进宫的消息已随风进到了谢府。 如今谢晟鸣随沈桉去了边境,平素无人与之拌嘴吵上两句,柳闻依还深觉有些孤单。 听到下人来禀柳青烟进宫一事时,她刚放下徐清从舒州寄来的短笺。 “进宫了?”柳闻依回身,看向带回消息的婢女,“可是听闻陛下昏迷,去探望陛下的?” 婢女摇了摇头,低声道,“淑妃娘娘没去探望陛下,而是直接去了梧栖宫。” 梧栖宫是丁枣儿的寝宫。 “梧栖宫?”柳闻依蹙眉,“她去找了皇后娘娘?” 她买通了几个宫人,本意是想盯着丁枣儿有什么动静,不想会来这么个消息。 她垂下眸,视线又落在手中的信纸上。 这是徐清和沈祁遇险后寄来的,大抵是怕二人生死未卜的消息传回京城,她会因这消息而反水,这才特意来信相告。 信中说了案子已查得差不多了,他二人也无甚大碍,一切都只为做戏。 这报平安的信连她都有,想来沈瑜和徐妗也会收到,而柳青烟作为姨母,自当也知晓他们二人平安无事。 若柳青烟只是进宫倒好理解,却是去找了丁枣儿,这便怪异起来。 把沈祁和徐清还活着的消息告诉丁枣儿,让她从喜悦中抽身,故意去气她? 刚想到这个可能,柳闻依自个儿便摇了摇头。 不说柳青烟不是会做出这种事的性子,此时沈祁徐清案子未结,柳青烟就算为沈祁考虑也不会如此做。 不过…… 柳闻依在信纸上摩挲了下。 她与柳青烟一道在大慈恩寺生活了十年,早前便觉得有时柳青烟不大对劲,如今更是在这种时候找上了丁枣儿。 前些日子她上大慈恩寺,还特意试探了一番,柳青烟的表现确实是瞒了些事情的。 她长叹一声,右眼皮子止不住地跳,却理不出半点思绪来。 她扬手,将手中的信纸递给旁边的婢女,吩咐道,“去烧了。” 婢女接过信纸,转身走到烛火旁,火舌卷上信纸一角时,有墨迹在纸的背面浮现出来。 她惊呼一声,连忙拍灭了火苗,匆匆走回柳闻依身旁。 “夫人,上头还有字。” 这是徐清特意用醋写下的,遇火即现,为的就是不让他人知晓。 柳闻依重新接过纸,低头快速看过去。 这面徐清写的就多了,大概交代了些有关案子的事情及其间缘由,末了又道在抓着一个十年前逃脱了的温家人,此人对十年前温家人尽数问斩一事怀恨在心,意欲造反,此案应当与他有密切的关系。 温家。 在她幼年的印象中,只知祖父在世时,与温家那两将的父亲是至交好友,平日里往来甚多。只是在十年前林温两家被下罪时,柳青瓷刚死,也是柳家没落之时,她祖父和温家那位好友也早已不在人世多年,两家的情谊早就淡了。 信看到这便没了后话,徐清特地用醋写下这些告诉她,莫非是温家和柳家之间真有些联系,想让她先做些准备? 可徐清言语不详,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柳闻依也不知,思虑之下竟开始有些头疼了。 她按了按脑袋,又强行打起精神将徐清写的信又仔仔细细地从头看了遍。 广济寺,温家人,造反。 柳闻依咂摸着这几个关键,脑中倏然闪过几个片段,有她在大慈恩寺时无意撞见的,也有她幼时还未去大慈恩寺时在柳府中听到的些闲言碎语。 一个念头忽然浮现在心头,拿着信纸的手颤了一下,她立刻吩咐身旁站着的婢女去拿纸笔来。 纸平铺在眼前,柳闻依抬手沾墨,抬笔落下第一句: “顷诵华笺,具悉所有。唯有一事,观信而后忆之……” 第62章 夜色浓稠,徐清和沈祁分站在牢房一角,被铁链缚住双手和身体的僧人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火盆里碳火烧得发红,不远处的刑具上遍布干涸的血迹。 “你们的慈观大师已经被抓了,就关在你们右手边第五个牢房里头。”徐清站在僧人跟前,用力扯了扯铁链,一副蛇蝎心肠的残忍模样,“问你什么答什么,不然这里有的都让你尝一遍。” 说完,不顾僧人颤抖得越发厉害的身躯,偏头冲沈祁使了个眼色。 沈祁从火盆中拿起烧红的铁片,躲在那僧人眼前,滚烫的气息扑面而来,僧人止不住地要躲,却被徐清牵着铁链牢牢控住。 沈祁将铁片又向僧人贴近了些,“你们为何要随温观应一道建广济寺?他同你们说什么了?” 这是他们后来复 盘时察觉到遗漏的一个点,若一开始温观应就说要造反,绝不会有人敢追随,他定是用了别的法子才建起了广济寺。 僧人不答,只一个劲地想躲。 沈祁也不急,将手中的铁片下移,印在僧人垂散在地面的衣袍上,刹那间,空气中传来‘滋—滋—’的微弱声响,伴随着焦味弥漫开来。 “听过炮烙之刑吗?”沈祁冲惊恐抬头的僧人扬了扬眉,“再装哑巴就把你绑上去。” 炮烙之刑,起源于商朝,是一种将人绑在烧红的铜柱上,让其活活烧死的残酷刑罚。因其极为残忍在前几朝就已宣布废除,本朝虽并未明文禁止,但也算是一种不成文的规定在遵循。 僧人乍听这话时面色一白,后自后觉认为沈祁只是在吓唬他,又硬气地不肯出声。 只是一低眼,看见铁片贴着的布料被烧出了个窟窿,边缘火星时隐时现,还在往周边烧,皮肉都有隐隐的灼烧感,僧人还是忍不住心颤。 下一瞬,铁片又动,向上移动,他惶恐抬眼,就见沈祁唇角含笑,手上动作不停地要将仍旧滚烫的铁片贴上他的腿肉。 “等等!”在铁片即将贴上时,僧人猛然出声。 铁片倏然停住,僧人深喘了两口气,“我说……我说……” 沈祁与徐清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 本就不想用酷刑逼供,奈何这些人的嘴巴就像是被针缝上了似的严实得不行,加上温观应那顶了一堆罪还闲适得不行的模样,让几人皆有种被戏耍玩弄的感觉。 况且看他几次对上沈祁徐清还有林小满的态度,徐清想他大概对十年前林温两家同被下罪一事知晓更多内情。 一个心怀仇恨的人不会想在没有完成复仇时就丢了命,温观应的态度告诉他们他还有后手,所以表现得并不怕死。 第78章 他说她讲的故事不对,那便是这个案子还有遗漏,徐清和沈祁想找到这些遗漏,便只能再审这些僧人和书生。他们不肯说,那便只能用酷刑恐吓,总会有贪生怕死之人。 他们运气还算不错,随手先拎出来的一个人便是这种人。 沈祁扬手,直接将铁片丢回火碳盆中,“说罢,就刚刚那个问题,好好答。” “因为……因为他有大慈恩寺净悬大师的佛珠,他道,他是大慈恩寺里头出来的,师承净悬师父,是见这方百姓困苦,才想在此建寺,让佛祖护佑这方。” 僧人断断续续地说完,一口气还没喘上来,身后徐清又扯了下铁链,皱着眉不悦问道:“江南富庶,如何困苦?” 僧人脖颈上还绕了条链子,被徐清一扯顿时上不来气,猛咳了几声后,好像也来了气般扬声道,“那是只有钱塘富!徐大人在那里,谁敢直接在他眼皮子底下偷奸耍滑,其他地方哪有那么好。” “王妃在钱塘长大,是不知其他地方的地方官有多惨无人道,十年前那场战事抓走了那么多壮丁,许多人家就剩孤儿寡母,甚至有的人家就剩个路都走不动的老婆婆,就这样,那些当官的还要收粮收钱!” 僧人似是越说越气了,声音越来越大,身子也跪直了,不再是方才左躲右避的畏缩模样。 “说到底,草民到今日,就算是要死了,也不后悔做的事情。昔年草民实在负担不起想逃时,遇到了观应兄,那时他刚救下一个要寻死的寡婆,那寡婆也是因着家中已无男丁,一人负担不起才去寻死。” “观应兄同草民说,当今陛下崇佛尊道,寺院可免赋役,可寺院哪是那么好进的,当官的怕苦力全跑了,将标准定的极严,观应兄说那我们就自己建一个,过几日他就带回了净悬师父的佛珠。” “荒唐。”沈祁有些震惊,“自己建一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说自己建便可建?” 建庙宇要土地要金钱,吴屹当然不会不管。 僧人顿了顿,许是觉得都说到这里,不如都说了,“观应兄带着净悬师父的佛珠去了太守府,他们谈了许久,待观应兄出来时,他只跟草民说成了,其余的草民就一概不知了。” 沈祁看了眼沉默了的徐清,她自方才僧人吼出那句‘富的只有钱塘’时便再不说话,想来也是被这中间的腌臜给惊住了。 “那你知道他带着你建的这个广济寺,是用来干嘛的吗?” 僧人啐了一声,“草民后来知道了,他同吴大人能谈下来,是因为许诺了给吴大人钱财,广济寺就是他们捞钱的地方,可草民也不想再回到先前鸡未鸣便起,辛苦多日还交不上赋役的日子了,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他可不只是捞取钱财。”沈祁嗤了一声,“他建这个广济寺,是为了造反的。” 僧人闻言,脸色倏的白了。 他也痛恨这些当官的,也痛恨朝廷,但却没胆子反啊。 沈祁看出他确实没有撒谎,挥了挥手,示意狱卫将他带下去。 徐清松开手,铁链落地一声重响。 僧人被带走,沈祁走到徐清身旁,问道:“还要再审吴屹吗?” 徐清摇了摇头。 已经没有再审他的必要了,吴屹为官不廉,欺压百姓,又默纵异心之人行造反之事,无论他知不知情,都已经是要掉脑袋的重罪了。 “得再去审一审温观应,”徐清闭了闭眼,脸上有些疲惫,“他是如何拿到大慈恩寺里头净悬师父的佛珠的。” 沈祁也是这般想的,轻点了下头。二人刚准备动身去温观应所在的牢房,就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动静,伴随重物倒地的声响。 随后一道极轻的脚步声传来,二人立刻闪身躲进暗处。 大牢里唯一的入口处出现一道螺青色身影,昏暗的大牢里看不大清来人的脸,但那身形落在徐清眼中却分外熟悉。 她不自觉地攥紧拳,看着那道身影如她所料那般往温观应的牢房而去。 “那是……” 来人的目的十分明显,沈祁微眯了眼盯着,却渐渐也觉得有些眼熟,转头刚想问,一见徐清的脸色便知自己是猜中了,刚吐出两个字的话立刻顿住。 徐清留下一句“你先看着,我去去就回”后,转身走出了大牢。 沈祁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入口的拐角,片刻后才回过头,抬步悄声跟了上去。 牢房里,燕琼左右环顾了一圈,似是在确定狱卫是不是都被自己放倒了,而后才用方才从狱卫身上摸出的钥匙快速开锁。 温观应坐在角落里,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动作,直到他开门而入,走向他,语气着急地让他起来跟他走时,脸上才蓦地露出一个笑。 “我赌对了。”他看着燕琼,一边起身一边缓声道,“我猜你最后一定会选我。” 燕琼脸色绷得很紧,替他解铁链的手在听到这话时一僵,他语气极硬且冲道,“我没有选你,我只是……” 铁链坠在干枯的稻草上一声闷响。 “我只是只有你一个家人了。” 他像是说服了自己,又笃定地说了一遍,“他们都死了,我就剩你一个亲人,所以你不能死。” “那徐清,小满她们算什么?” 沈祁靠着牢房门的铁杆,双手抱胸,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表演兄弟情深的二人,贴着肋骨处的那只手正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有一搭没一搭的摩挲匕首的刀柄。 燕琼听见这声立刻转身,见到沈祁有些震惊地睁大了眼。 “你不是……”在太守府吗。 他来之前特意打听过,还特地去了趟太守府,确定了沈祁和徐清都在府中,这才放心过来劫狱的。 “以为我们在太守府是吗?” 徐清不知何时回来了,就站在沈祁身后,她盯着燕琼,声音冷得如淬了冰,“那是假的。” 那日在牢中,温观应问她难道不想知道燕琼为什么总是帮他吗,她当然想知道,于是她和温观应做了个赌,赌他已被收押, 燕琼还会不会来帮他。 结果已然分明。 徐清有些失望,更多的是无力。她明明已经让歌槿窈音她们看好燕琼,他却还是避开了她们自己跑了出来。 “今日你们俩谁也走不了。” 话音未落,沈祁已抬手反勾上门,温观应立刻反应,扯起地上的铁链冲着沈祁的手甩去。 铁链和铁门碰撞,发出一声剧响,沈祁手收的快,手背上却还是在铁链划来的瞬间被擦出一道红痕。 燕琼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抓住铁杆往后一甩,出了牢房就想避开沈祁和徐清往外跑。 沈祁眸色一凛,在燕琼还未来得及璇身时,抽出袖中匕首朝着他的门面而去。 瞬息之间,铁链又从侧边袭来,缠绕上沈祁的手臂,整个人被扯着往后退,牢门处顿时没了阻碍。 徐清见状直接握住绷紧的铁链,一边使力时,另一只手摸出折扇甩过去。 温观应躲闪的同时松开铁链,立刻从牢门飞奔出去。 沈祁想追,被徐清拦住。 算算时间,歌槿她们也应当到了。 燕琼刚踏出大牢,就迎面撞上了松枝。 后者一见他还很高兴,“你在这啊,方才姑娘传信号让我们过来,我还在客栈里找你呢,没想到你先到了。” 燕琼僵硬地扯了下唇,本来想挣脱继续逃的动作在松枝含着笑和担忧的目光中定住,双脚宛如生了根般顿在原地。 越过松枝的肩膀,他看见昔日对他笑脸相待的歌槿窈音几人都面若寒霜地看着他。 视线再移,落到了林小满身上。 她看起来并不愤怒,也没有歌槿窈音她们那般横眉冷对,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见他目光移来,她动了动唇,吐出了三个字: “你骗我。” 心里有惶恐不断蔓延,燕琼的身体竟然开始有些颤抖。 在林小满话音刚落的时候,温观应从他身后跑出来,见他站在原地不动,忍不住拧紧眉心,再走上前,才看见面前围着的几人。 “都来了。”眉心松开,他勾起一个笑,“那就别走了。” 夜色中,树梢枝叶沙沙作响,几道黑影出现在粗枝干上,和歌槿几人身后。 大刀在月光下折射着银光。 几人一见便知这些人是从何而来。 “年赋门的人。”松枝往后退了一步,扬声:“老巢都要被端了,还有空在外面做生意呢?” “这不是双瑶姑娘气势汹汹地去了人家老巢,人家特意来抓个人质回去谈判嘛。” 温观应的声音透着一股闲适得不行的感觉,身旁的燕琼听见他的话猛地转头瞪向他。 这才是温观应想赌的,他在下重金请年赋门去杀徐清和沈祁时就预备了今天这样的局面,他知道只要徐清和沈祁不死,他总会落到他们手中,所以他一早便又花了一份重金,若他被捕,请年赋门的人届时来劫他。 第79章 正巧年骁被双瑶抓住,年赋门特意多派了人来,下令要抓活的,同双瑶谈判换人。 歌槿抽剑,直指温观应,“你如何知晓这些?” 温观应倒是不怵,抬手拍了拍一直怒视他的燕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当然是有人告诉我。” “不可能。”松枝大声反驳,看向燕琼的目光中有担忧,甚至有抹恳求,像是在恳求他说他没有。 可是燕琼什么也没说,因为这些确实是他告诉了温观应的。 “怎么不可能呢?”温观应扬眉,“事实就在眼前。” 燕琼面色灰败地听着,嘴唇瓮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此刻他才明白方才在大牢中,温观应那句“你选了我”是什么意思。 选了他,所以他就要他同居源和割席,彻底反目。 牢房大门的阴影里,徐清打量着外头,身侧的沈祁扫了一圈年赋门的人,问道,“这次要我出手吗?” “如果你不想成鳏夫的话。”徐清不着调地接他的话。 “这么严重?”沈祁讶异,“那还是帮帮忙吧,刚成婚不到半年呢,说出去不太吉利。” 徐清扯了扯手中的铁链,闻言瞥了他一眼,不再说话,甩起铁链朝着温观应而去。 温观应回身闪开的动作像是一个讯号,年赋门的人提着大刀冲了过来,混乱中,林小满抬手,对准呆站在原地,却没有人去伤他的燕琼。 袖中藏着上好了弩箭的弓弩,她瞄准燕琼的左胸位置,毫不犹豫地扣压下了悬刀。 她没使用惯这类武器,弩箭离弦的力道让她在最后偏了方向,弩箭最终只钉入了燕琼的左肩。 疼痛让他终于有了动作,他看了眼中箭的肩头,又抬眼看向刚丢开弩,拔剑迎敌的小满。 ——“要是我发现你有事瞒我,我就用这把弩射你。” 那日林小满说过的话在耳边重响,燕琼苦涩一笑。 是了,她向来是说了就要做到的性子。 血从中箭处涌出,顺着臂膀的肌理往下流。他仍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周围刀光剑影,在他没注意时,又从黑夜里涌出了一批人。 云思起站在不远处的屋梁上,身旁站着个冷着脸的少女。 “云思起,没有下次了。” 被叫了名字的人哼笑了两声,抬手揉了揉妹妹的脑袋。 “怎么没大没小的。” 早已料到年赋门会另派他人再来,徐清早与云思起商议做足了准备。 不过原先的计划是,在年赋门的人来时,徐清自个儿带着人迎战,让云思起出些人守着温观应,别让人跑了,毕竟温观应这人武功也高,若得机会定然会跑。 只是没想到温观应竟同年赋门做了交易,在今夜一道来了。计划中变,好在云思起够敏锐,及时带人赶了过来。 年赋门的人不必担心了,徐清和沈祁便只顾去捉温观应。 双拳难敌四手,温观应渐渐吃力,身上多了好几道口子和铁链重击的血痕,余光见燕琼还呆愣在原地不动,他边躲边移到燕琼身旁,咬牙扯住他。 “傻站着做什么?!” 燕琼被拽了一个踉跄,下意识甩开他,手刚垂下,又被不知何时来到他身侧的松枝拽住。 手上一扯,松枝将燕琼护在身后,他甚至没给温观应一个眼神,只是用略带失望的目光看着燕琼,语调仍是温和的,“别发呆了,刀剑可没有眼睛。” 几乎是他话刚说完的瞬间,一柄短镖凌空飞来,顷刻之间划破了松枝仍在震动的咽喉。 血液飞溅,耳边陷入嗡鸣前只听见窈音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松枝!” 燕琼接住了松枝倒下的身体,鲜红的血从伤处和嘴边不断涌出,这是一道致命伤,松枝甚至连话都没法说了。 他看着燕琼发白的脸色,和仓惶的神情,用尽了全力、忍着疼痛,临到这刻还在安慰他,“没关系……没关系……别怕……” 说完这几个字,松枝的瞳孔都开始涣散了。他先前在城外山林间同年赋门的人缠斗时就受过重伤,如今伤口好了,底子却还未恢复,咽喉处这道伤足以快速要了他的命。 他看着燕琼,像是透过他看向别人,脸上出现愧疚和眷恋,甚至想抬手去摸燕琼的脸。 只是手抬到半空就再没力气往上抬了,嘴里还在念着:“阿弟……不怕……没关系的……” 燕琼仓惶地想去捂他的伤口,血却从并拢的指缝中溢出,耳边都是松枝呢喃的话语,他知道松枝是又想起他的亲弟弟了,此刻他也胡乱地应。 不远处,温观应在掷出那枚方才在牢中、燕琼在先他一步往外跑前塞进他手中的短镖后,徐清就趁着他停住的那刻甩出折扇,力道极重地击中他的膝弯,在他受力跪地时,又甩出铁链缠上他的脖颈,狠力往后一拖,温观应顿时如同破布一般在地上被拖动滑行。 沈祁反应默契地捞起地上另一节铁链,在徐清松下力时立刻上前压住温观应,捆住他的双手。 周遭年赋门的人也被尽数解决,大牢外的地面上血迹斑驳,唯有松枝的最鲜红刺眼。 客栈里,徐清静默许久,众人瞧着她纤薄的身影,都一道沉默着。 就在众人都担忧她悲极而倒,想上前去宽慰两句时,却见她忽然一个转身,倏然抽出了木架上的长剑。 一声铮鸣,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长剑已横在燕琼脖颈处。 方才在大牢外流的泪已干涸成泪痕 覆在面上,此刻黑眸中又有水光盈盈。 她似痛似悲地看着燕琼,恨声道,“你六岁那年,我在江南林间见你孤身一人,伤痕满身,将你带回居源和。试问这十几年我可有薄待你?” “自你来到居源和,双瑶教你习武,栖枝教你学问,小满与你同游,还有那松枝,他待你犹如亲弟,有什么好东西都最先紧着你,最后却在你的背叛算计下因你而死。你看着他倒在你面前,最后一刻还忧心你,叫你别怕,你心中可有一丝一毫的愧疚?” 声声质问,字字泣血。 燕琼站在那,咬牙不发,双手上还染有血迹,眼眶也在徐清一字一顿的逼问下泛红。 而徐清执剑的手颤抖着,脑中倏而忆起去岁那会儿,她刚入京时的那场秋猎,小满与他一齐站在了武比的擂台上。 她听闻消息后策马疾驰,生怕晚一步,他们就上了擂台受伤。 她轻笑一声,似是自嘲般,“原来,自你出现在江南林间起,这便是一场局。” “你到底是谁?” 其实已经不用问了,所有事情连顺下来,再加上牢房里他自己说的那句温观应是他唯一的亲人,他的真实身份已经不难猜了。 “你叫温执玉,对吗?” 第63章 徐清踏着夜色进太守府时,倏然想起某件她总是忘了的事。 向居住的院落方向而去的脚尖一转,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云思起的院落一片漆黑,显然人还未归。 她思索了一会儿,转身又向大牢而去。 夜色正浓,所有的混乱结束后,街道又是一片寂静。 徐清站在大牢门前顿了一下,随即绕过大门,往旁边的暗巷里去。 夜里,这条暗巷更是昏暗,一踏进去几乎不能视物,但她还是辨认出了里头的两人。 里头相对而立的两人也注意到了她。 云思起先回了头,走出两步向她见礼,“王妃。” 顿了顿,以为她深夜又返回这里是来问问她走之后的情况,便自发先行答道,“温观应已收押,所有被燕琼打昏的狱卫都已请了郎中来看,皆无大碍。” “至于年赋门的那些人,已无声息地都已全部收敛,活着的也都绑了起来,臣本打算晚些再去告知王妃,请王妃定夺。” 此事毕竟是居源和同年赋门之间的事,本就与云幽阁无关,徐清自然理解。 “我知晓的,晚些我便让人来接手。” 说完,她微顿,看向云思起身后,那个一直站在暗处不曾现身的女子。 “今夜来,是为感谢云阁主及时出手相助,免了我居源和的人伤亡。” 她说着,还十分诚恳地向那道身影拱手行礼。 云韶这才走出来,面色淡淡,不复方才在屋檐上时对她哥哥的臭脸。 她站定在徐清跟前,轻声道,“不必客气,我只是受人所托,顺道而为。” “不止这回。”徐清笑了笑,直起身子,“还有前几日,在山里那回,也要多谢云阁主在千钧一发之时出手,击落年赋门暗伏在树上的人,若非云阁主及时出手,我等定然凶多吉少。” 那日后来,见双瑶带来的人手中皆无弓箭,李月时又在暗中替她盯着温观应,她便隐隐猜到那几箭是谁着人射出的。 果不其然,云韶闻言微顿,她没料到徐清会猜到那时是她,毕竟她和云幽阁的人都未露面,只是在年赋门那些埋伏在树上的人对准徐清和沈祁时,她命人出了箭,随后她见双瑶已带着人赶到,她便离开了。 第80章 她并不想让徐清知晓,因着这桩桩件件与她云幽阁确实无甚干系,只因她有个有入仕之心,欲做权臣的哥哥。 不过徐清既然已经猜到,她也没什么可否认的,只是淡声道,“那时我以为我哥哥也在那。” 不是特意帮忙,只是以为她哥哥也在,去帮她哥哥的罢了。 是很明确的让徐清别自作多情的姿态。 “那也是要谢的。”徐清扯了扯唇,“算我私人承了云姑娘一个人情,日后云姑娘若有什么需要我的,尽管来找我。” 她知道云韶不想带着云幽阁扯入太多是非,是而她唤她云姑娘而非云阁主,告诉她这是她徐清欠她云韶的人情,无关其他,只有她们两个。 云韶明白她的意思,确实下意识先看了眼一旁的云思起,见她哥哥一副眼观鼻鼻观心漠不关己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心中本就对哥哥转身撂挑子给她有气,此番又来请她带人出手帮忙,结果到她为难时,他又一副门派之事与他无关的模样。 “行。”她点点头,抬手指着云思起,满脸认真,“我就一个要求,让他五年内不得升迁。” “云韶!” 云思起蓦地出声,兄妹二人互瞪着对方。 徐清看着面前的两人,不由失笑,心中沉重的情绪终于消了些微。 片刻后,她又想起客栈那的几人,忍不住又暗暗长叹出一声。 一炷香前,她悲极反问完那句话,第一个有反应的不是燕琼,而是栖枝。 她在听到‘温执玉’这个名字后,因松枝倒在眼前的而红了的眼眶倏然睁大,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时,她已站在燕琼身前,抬手一把扯住他的衣襟。 力道之大,直接让一个八尺男儿躬下了腰。 彼时徐清手中的剑还好横亘在燕琼的脖颈处,随着栖枝的动作,剑锋擦过皮肉,鲜红从血线中淌出。 但没有人在意,因为栖枝用一种似是愤怒又似是痛恨,又像是悲愤的复杂语气,质问燕琼:“你叫温执玉?你母亲可是萧氏?” 在场的人都有些愣住了,尤其是燕琼,他不明白栖枝的反应,但还是点了点头。 栖枝闻言,连神色都变得激动起来,她用力扯着燕琼的衣襟,一边语带哽咽地大吼:“你不是在齐府吗?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徐清在那一刹那蓦地意识到什么,放开剑,立刻上前搂住栖枝,将她的手松开。又让歌槿将燕琼捆起来送入大牢,与温观应分关两间牢房,听候发落。 待所有人都离开后,客栈的大堂里只剩下她和栖枝二人时,栖枝才倏的回抱住徐清。 肩头的花纹被水迹晕染渐深,那是徐清自与兰砚初将栖枝从边境带回江南徐府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关于她的家。 十年前,林青且和温二迎敌,因战术被西陵主将识破,林温二将连带着他们率领出击的半数以上兵马皆被围困,最终都被困杀。温大得知消息后,带着剩下的兵马前去支援,却在半路遭遇西陵埋伏,最终尽数覆灭。 这是林温三将战败且战死时,第一封传回京城的战报中写的。再后来,第二封从边境快马加鞭而至京城的,就是告发林温三将通敌叛国,并附带三人与西陵之间的书信往来。 所有的证据都证明了一个事实,他们三个是玩火而自焚。 一时间,光荣战死的英雄变成了人人痛斥的叛贼。 “那时齐远山在林将军麾下,颇受重用。林将军被定罪后,一时无人可用,西陵又虎视眈眈,我外祖在朝堂上力荐齐远山,加之林将军生前确实对他多有称赞,他跟着林将军时也立下了不少军功,陛下便用了他。” “那时我们全家都跟着齐远山住在边境,我娘每日替他披上挂都忧心的不行,他确实没辜负陛下和我外祖的信任,几战下来便将西陵打退了回去。” 陛下很高兴,大手一挥直接封了藩王,令他驻守边境,这意味这此后多年,齐远山都会在这震慑西陵,若西陵再敢来犯,齐远山便会再率兵马击退。 这道圣旨下来时,全家都很高兴,但那时与西陵的战事其实还未结束。虽已将其击退,但其贼心不死,仍时有出兵试探。 就在她以为,日后她都要与黄沙飞鹰为伴时,突然在某一个很普通的日子,有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带着一个五岁男娃站在齐府门外,说要见齐远山。 齐远山不是世家子,他原先也不过是一个想要 通过科考当官的平头百姓。在进京时,不知怎的邂逅了萧家姑娘,二人情投意合,可萧家那时也是扎根在京城的世家大族,他们要的是可以同他们利益捆绑的世家,而不是什么都没有的布衣。 萧氏最终被许给了同为世家,且已有军功的温二。 大抵是少年人都有些意气的冲动,萧温大婚那日,齐远山也曾试图来一场轰轰烈烈地抢婚。 他出现在花轿前的那刻,还未来得及出声,已被反应过来的萧家小厮拖了下去,几人扭打成一团,却也没耽误萧氏的花轿向前。 齐远山那时还是个准备科考的读书人,却也撂倒了好几个萧家培养护家的小厮,但双拳都难敌四手,何况他一人对上那么多人。 他很快便被压制在了地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萧氏的花轿远去。 但好巧不巧,这番缠斗落到了准备前去观礼的陆大人的眼中。 陆家不是本朝开国下来的功臣世家,陆家祖上本是效忠前朝,在换朝时审时度势,立刻归顺。虽因此并不太受重用,但也占据着朝中重要职位,百年下来,在京城也算的上世家。 那时陛下已承先帝遗志,继续清算世家,陆家那时已有微弱之势,看到齐远山的那瞬间,他做了一个决定。 说到底他并不求永居高位,他只求不要同先帝清算的那些世家一般家破人亡。于是他找上齐远山,用了微薄的交情上下打通,将齐远山送进了林青且的军队中磨炼。 那时他同齐远山道,“为官之路由世家把控,前朝百官中九成为世家子弟,你走这条路太难。若你愿意,我可送你去军营,你可试试以军功封爵。” 齐远山知晓科举之路的艰难,加之萧家拒绝他的原因便是他一无所有,是而那时他迫切的想要权和钱。 他答应了,但条件便是要娶陆氏。 这便是陆大人与自己的一场赌。大梁兵力微弱,若齐远山能立下军功得到重用,那陆家便也能水涨船高,陛下绝不会再动陆家,这是他为那时被皇帝盯上的陆家求的一条生路。 此后陆大人一直在为齐远山打点,林温三将的死亦算是齐远山一个升迁的机会。 他没有辜负陆大人,他确实凭借军功封了藩王。 那时林温三将的尸体刚到京城不久,赐罪的圣旨刚下,萧氏这时候带着儿子逃出来,来到齐府求见齐远山,她的目的昭然若揭。 “他顾念旧情,将萧氏母子安置在了府中。”栖枝说着,讽刺一笑,“可那时萧氏作为温家妇可是戴罪之身,更何况她还逃了出来,若被发现,我们全家都得替她陪葬。” 齐远山当然也知道后果,或许是因年少时的不可得之物终会困人终身,他还是将人藏进了齐府。 好在直到处决的消息已广告天下,京城也没有派人来抓逃犯,大抵是萧氏携子奔逃前已找好了替死鬼,这让齐远山自己也松了一口气。 可不管怎样,这终究是个隐患。 这事被陆氏知晓后,二人爆发了一次极严重的争吵,最初她只以为是丈夫接来了早前在外的外室,及与外室生的孩子,心中愤怒这才吵起来了。 直到她在府中见到了萧氏,愤怒过后是无尽的惶恐,如同一把剑悬在头顶,不知它何时会突然掉落,一击毙命。 那时栖枝已有七岁,虽然对许多事没有上头两个哥哥那么明白,但从父亲母亲争吵脸的只言片语中也能大概拼凑出些事来。 这样争吵的日子过了许久,在她又一次在父母的寝屋门外听见二人的争吵后,她突然想去看看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能让父亲搭上全家的命都要救下。 也是在那一日,她彻底失去了她的母亲,以及原本和睦美满的家。 齐远山将萧氏安排的齐府的一个僻静的角落里,这个院落离齐家人居住的院落都十分远,她回自己的屋里,着婢女替她换了身衣裳,便独自前去萧氏居住的院落。 封了藩王后新换的宅子很大,往日她在府中奔跑都有婢女陪着她,今日她独自一人,还特意避开府中的婢女小厮,找了好久的路,直到天色渐暗,才终于站在了萧氏的院落门外。 透过未关紧的屋门,她站在那,看见了自己的母亲同萧氏在争执,在互相拉扯着争抢什么东西,直到某一刻,萧氏猛地松手又一推,陆氏没有防备,猛然往后倒。 额角磕上尖锐的桌案角,鲜血顷刻间涌出,模糊掉了陆氏的脸。 第81章 “那时我被吓到了,第一反应是要上前去护住我的母亲,可那时我的贴身婢女找到了我,她拦住了我,将我抱起去找齐远山。我哭着让他快去救娘,他却不相信,直到我的婢女一再磕头,齐远山才带人过去,可那时我娘已经没了生息,萧氏正在想办法把她藏起来。” 萧氏一见到齐远山便立刻下跪,一边磕头,一边痛哭:“是我害了夫人,我罪该万死,求将军宽恕阿玉,我愿替夫人偿命。” 她说是她不是故意的,是陆氏来逼她离开,她恳求陆氏,争执间失手,陆氏才会磕上桌角。 “我知道她是故意的,我那时站在门外听得分明,我娘塞给她钱,让她带着孩子离开齐府,另觅他处生存,莫要与他人说她在齐府待过。” 可萧氏不愿,陆氏便拿出一张纸,告诉她,她若不走,她陆氏便呈一封御状告去御前,请陛下亲自派人捉她回京。 她自个儿呈书上报,就算陛下要罚,总归能保下一家的命。 “她怕我娘真的去告御状,她千辛万苦带着孩子逃出来,怎么会再让自己和孩子丧命。” 发妻死了,齐远山震怒,却在看到萧氏满脸泪水,在他的脚边止不住地磕头忏悔恳求时,他终究心软了。 他答应保下这个孩子,但萧氏必须偿命。 那是栖枝第一次这么痛恨她的父亲,还有她默不作声的两个哥哥,她在府里大吵大闹,甚至疯狂砸碎府中放置的瓷瓶。 可她才七岁,她什么也做不了,齐远山命人将她关在屋内,待她冷静了再放出来。 “我开始觉得那个地方恶心,我不想再呆在那里了,所以我趁着婢女不在的时候,踩着凳子从窗户翻了出去。” 去萧氏院落的时候都能避开婢女和小厮,这次也同样可以。 她一路走到齐府的侧门,采买的小厮刚打开门,有东西从车上滚落,他来不及先锁门,匆忙去捡,栖枝就是趁着这个时候从府里溜了出去。 之后,她就一个人在街道上四处乱窜,直到她遇上了徐清和兰砚初。 徐清听着栖枝哽咽的声音,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得沉默。 她先前知晓栖枝不愿认回齐家人,只当她是幼时被齐家丢弃,故而心中怨恨,这才不愿相认,哪知其间还有如此纠葛。 世间缘分总是薄如蝉翼,纠葛却是厚如磐石。 栖枝是十年前被她和外祖一同带回江南,养在了徐府。 而燕琼是八年前她在林间耍玩时所救,一直同松枝等人养在外头的。 徐清有些疲惫又痛苦地闭上眼,一颗心止不住往下沉。 第64章 梧栖宫外,宫女脚步匆匆,推开殿门,丁枣儿着一身华贵衣裙,悠闲地坐在塌上。 宫女行礼完,上前一步贴耳轻声道:“娘娘,陛下醒了。” 丁枣儿黑眸一转,吐出一口气,起身:“走罢,去瞧瞧陛下。” 殿内点了极重的龙涎香,甫一推开殿门,丁枣儿就被这香迎面扑了个满怀。 贴身伺候皇帝的公公站在殿门边候着她,见她看过来的视线,轻微颔首。 她走进去,皇帝正半倚在床榻上,榻边放着刚端上来的药,乌黑的汤汁还冒着热气。 丁枣儿行礼完,坐在榻边,自觉端起碗,舀起一勺,轻轻吹了两口气,送至皇帝唇边。 看着乌黑的药汁一勺勺被皇帝咽下去,丁枣儿自他忽然倒下后一直有些怨恨的心绪都被快意取代了些。 现在外头都道,皇帝是因为静王的噩耗才悲极攻心倒下的,可先前盛王战前受伤,躺在齐府动弹不得时,皇帝却只是对他失望,一点忧心都未曾显露。 她垂眼,将最后一口药汁送进皇帝嘴里,命人将药碗撤下去后,她才像一个普通的妻子般替生病的丈夫掖了掖被角,劝慰道:“陛下不必太过忧心于静王,回来的消息不是说未见他夫妻二人的尸身吗?说不定老五吉人自有天相,不久就有消息传回来了。” 这都是场面话,她算是最不想沈祁还活着的人了。 “您这一倒下,莫说臣妾的担忧和害怕了,就是前朝都乱的不行……” 话还没说完,皇帝已经抬手止住了她后头的话,“前朝之事朕自有定夺。” 这算是看透了丁枣儿的心思,这话也堵住了她的念头。 丁枣儿的面色一瞬间有些难看,但又被她很熟练地用笑盖过。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起身去到香炉边,抬手拨弄了几下。按往日来说,每当被皇帝驳了面子,她还会低眉顺眼地附和两句,许是心中已有了计较,她这次只是轻应了一声“是”。 “这是臣妾前些日子得来的香,有安神之效。”丁枣儿璇身回到榻边,“陛下夜里多歇歇。” 丁枣儿说罢,皇帝点了点头,抬手向外一指,丁枣儿立刻意会,又起身去桌案上取来他要的书,随即又倒了杯热茶放在榻边,待皇帝要喝时可伸手立刻够到。 从前皇帝还是皇子时曾被贬黜,那时丁枣儿不过是个伺候他的宫女,纵使如今已做皇后多年,但伺候皇帝的活她依旧做的熟练。 也是因着她一直伴着那时的皇帝重回了高位,到最后夺嫡登位,还为他诞下了长子,这也让皇帝一直念着旧情,在柳青瓷死后,自己的权力稳固,便扶她上位。 但丁枣儿出身不高,野心却是不小,这几年来丁枣儿做的那些个动作他并非不知,只是觉得翻不起太大风浪,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动作多了,也难免厌烦,这几年他对丁枣儿也是越来越不耐了。 殿里一时安静下来,直到殿外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传来,殿门在无先通禀的情况下被宫人着急忙慌地推开。 二人同时蹙眉看过去,丁枣儿刚想开口呵斥,却见那宫人满脸喜色的跪地,“陛下,静王殿下……殿下他平安无事!” 丁枣儿面色大变,猛然起身,几乎下意识脱口而出:“什么!” 宫人好像这才注意到她也在,又连忙行礼,“参见皇后娘娘。” 皇帝脸上在听到这消息准备露出的笑在她这一句‘什么’中渐渐敛起,他微眯了下眼,看向丁枣儿,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丁枣儿僵硬地扯唇,缓缓坐会榻边,道出一句:“老五平安无事…是好事。” 说完,她蓦地想起自己方才同皇帝说的场面话。 什么吉人自有天相。 她现在真听到沈祁和徐清活着的消息,心里快怄死了,面上也得装出高兴的样子来。 皇帝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让宫人起身,才问道,“可是老五传信回来了?” “回陛下,正是静王殿下的传信。”说着,宫人恭敬地双手呈上那封信。 方看了开头,皇帝便确定这信确实是沈祁亲笔写的,他认得沈祁的字迹。 信中简单交代了他同徐清意外遇袭,及时得到支援,最终获救无事。又说案子已查得分明,舒州太守吴屹知法犯法,他先依着民意和其他舒州官员的说辞,定了一人暂管舒州诸多事宜。且他们不日将会押送吴屹等一干涉案人等归京,案子复杂,信中三言两语难以说清,届时回京后他再入宫来细细禀告。 信到这便结束,皇帝忍不住又从头看了一遍,笔力刚劲,应当是没有受伤。此番还把案子办的漂亮,他满意的点了点头,连声道了三声“好”。 他将信沿着痕迹折好,捏在指尖,感觉近来一直沉闷,还有些喘不上气来的胸口都疏通了不少。 丁枣儿看着他舒展的神情,又盯着他手中的信看了好半晌,不知在想着什么。 片刻后,她转头看了看榻边的茶杯,那处方才放着乌黑的药汁,又看了看正缓缓浮烟的香炉,眸底竟浮现出狠厉和决绝。 这厢信刚送至皇帝手中,舒州这头也才拿到柳闻依寄来的信。 信写了好几张纸,徐清和沈祁二人挨在一处一块儿看过去。 直到看完,徐清迷茫地侧头去看身旁的沈祁,后者像是没看明白,接过信又自己垂首从头看了一遍。 徐清见他那般模样,便知他是有些不大能接受心中柳闻依所作的猜测。 她轻叹一口气,起身去到桌案边,拿起一支笔,沾上朱砂,又回到沈祁身旁。 他已又看了遍,仍是不敢相信信中所言。 徐清拿过那几张信纸,平铺在桌上,执笔圈画出柳闻依所言的几个关键点。 “祖父在世时,与温家交好,往来甚密。” “幼时记忆中,小姑母仙逝后,家父曾抱吾于膝头,泣言:天地间除静王殿下外,唯我一个血亲。” “提及广济寺,忆及幼时在大慈恩寺时,曾连日梦魇,姑母曾向净悬师父求来佛珠,赠我驱魇安眠。几日后佛珠却不翼而飞,实为姑母亲手交于他人,乃我亲眼所见。尔时不知缘由,亦不曾问,如今想来,或许有关。” 徐清着重点了点‘净悬师父’和‘佛珠’几个字,又伸指轻轻碰了下低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但情绪显然有些低迷下去的沈祁的侧脸。 第82章 动作分明是带有安慰意味的轻柔,但出口的话却是冷漠得很。 她道,“我们一直问不出的事实已然分明了。” 书生案背后牵扯出来的诸多是非皆已分明。 温观应遇赋役重担下预备轻生的青年人和老婆婆,利用陛下崇佛尊道、王土之上广建佛寺道观,借着从柳青烟手中得来的佛珠号称自己是净悬大师的徒弟,又与吴屹谈判,建其广济寺,欲同前朝史书所载的陈胜吴广一般带民起义。 就在去岁,仕子蔡若明因科举无门,听闻广济寺灵验,特去广济寺朝拜,意外发现此事,欲进京告御状以立功封官。因事情暴露,在半道被劫杀,而云思起所说的宗卷上所记载的近年来相似的案子,大抵都是为了灭口。 见沈祁不应,徐清心下微叹,倒也能理解。 毕竟柳青瓷死后,柳家被打压,柳青祥几乎闭府不出,唯一的姨母也为避祸和为他们谋划而自请深居大慈恩寺。 若佛珠真是她给温观应的,那再结合柳青祥的话,和温柳两家上上辈的交情,或许柳青烟本是温家人。 而她知晓温观应意欲谋反,却仍在帮他。 这就推翻了这些年柳青烟为他,为沈瑜做的一切。因为这一切或许不是在替他和沈瑜谋划,而是为了温家复仇铺路。 身在这个位置,身边真心相待之人本就不多,连最亲的人之间都是算计,那未免可悲。 可悲。 这个词刚闪过沈祁心头,他便自嘲的笑了笑。 其实他早已有了许多的猜测,先前几次提审温观应,温观应也曾在痛骂他的话语间提及过一些。 那时他说的是:“像你们沈家这种惯于过河拆桥、冷心冷肺的人,身边是不会有真心之人的,你以为你身边的亲信之人都在为你登上大宝作谋划吗?太可笑了,其实他们是想要你的命啊,你说说你们沈家人真是活该……” 这话一出时,二人便知晓,给他佛珠之人,便是他口中那个想要沈祁性命的人。 沈祁猜过许多人,唯独没猜 过柳青烟。 “好了,先不想了。”徐清将信纸收起来,又扯了扯他的袖子,“过几日便启程回京罢,到时你快马加鞭先进京去,亲自去问问,问个清楚,问个明白!” 她本是见沈祁确实难过,真想宽慰两句,谁知沈祁一听这话想也不想就驳回,“不行。” 徐清不明所以,又听他道,“说好了我们先回一趟钱塘去,你不是想你爹娘了吗?” 她这才想起沈祁确实同她提过这事。 那时栖枝来寻她,道她届时结案就不与她一道进京去了,她本就是改道来助徐清的,如今此间事了,徐泽又常来信,她到时便直接从舒州东行回徐府。 她同徐清说这些时,沈祁当时也在屋中,不知怎的突然道,“届时启程归京时,我们同你一道回徐府一趟。” 二人闻言都有些诧异地看向他。 沈祁顿了顿,解释道,“可让宋阳和云思起押着人先启程,你我快马赶路,可回徐府住上两日,届时再辛苦些赶上他们便可。” 她那时听他这么说确实高兴,她离家一年多,也就大婚那时见了徐母和她两个哥哥,确实也念家念得紧了。 但后来又思及此案还广涉仕子书生,那句“人才是国之根本”落在她和沈祁耳中都是振聋发聩的,先帝和当今陛下清算整顿世家,拔出世家根系确实并无道理。但徐清作为世家女,亦不希望家族没落,阖族惨死。 世间诸事纷杂,万事难有两全之法。 她忧心沈祁此去并不是单单为解她思家之情,或许还要试探一二,毕竟他们1回 见面,便是沈祁意欲秘密入府,恰巧撞上了她。 后来些日子又不断提审了些书生,时至如今即将结案,她一直刻意不去提这事,想着沈祁大抵也是听着栖枝所言一时兴致才随口提议,不想沈祁竟一直记得这事,且分外坚决。 见徐清沉默不答,沈祁扬声:“说好了的。” 徐清无奈,心中又确实有些想念家人,想着若是沈祁有动作,大不了再与他斗智斗勇一番,这才答应下来。 第65章 一个月后,林间小道上,徐清和沈祁手勒缰绳,一前一后纵马向西飞快疾驰。 那日二人约好届时先回趟徐府后,便宣告结了案。他们先去安抚了整日在广济寺门外打闹的百姓,这些百姓中许多人在这几年间已将温观应的话奉为圭臬,听了云思起说他们心中无所不能的慈观大师其实是叛逆之贼,从一开始便是欺骗他们,骗取他们的钱财时,他们仍旧不行。 又闹上了几日,沈祁亲自出面同那些百姓承诺,待归京后会向天子禀报,往后定会减少赋役。另外西陵的战事结束后,牺牲的士兵家人可得到朝廷的一笔补偿,同时根据士兵家中的情况适当再减免赋役负担。 这是沈祁这些日子窥见民生而构想的改革,但他不能做主,只能先这么承诺下来,待回了京再去与他父皇详谈。 但他想,他父皇既然会想拔出世家根系,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巩固自身统治,而巩固自身统治最重要的根基便是百姓。俗话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天下百姓便如滔滔之水,统治者便是水上之舟,他父皇当是明白这个道理,他提出的这些构想虽对国库有一定影响,甚至可能得罪许多官员,但他父皇应当是会同意的。 安抚住这些百姓后,还有书生。舒州只是冰山一角,这一角的骚乱反应出整个大梁朝选官的腐败,归根结底还是世家根系盘根错节,手伸太长,把控太多,野心也太大。 沈祁和徐清择空又与曹谏谈了一日,曹谏还为那些书生求了情,可法不容情,该有的惩罚却是不能少,曹谏最终只叹出一口气,可以看出他心中对这些学子惋惜非常。 一切善了,沈祁还带着徐清去拜访了自辞官后便没再出过舒州的杨老。在这见到陈煊真时他们也不意外,大抵在沈祁问他有哪些大儒时,他便警觉了。后来他不再出面,也是对沈祁的示好,表明他并无恶意,也不会随父站队沈桉。 加之他如今身在舒州,背靠杨老,不愿回京,想来也不想在这时候卷入纷争,既然如此,沈祁看在杨老的面子上也不会为难于他。 最后他和徐清又细细挑了个风评不错,看起来也确实能顶事的先暂管舒州事宜。 这方事了,一干人等准备押着人启程,最重要的吴屹和温观应在队伍中间,云思起和宋阳各骑一匹马分守两侧,足以看出重视。 徐清在准备与沈祁策马西行前,特意抱着松枝的骨灰去见了燕琼一面。自那夜之后,居源和内无人再愿去见他。 终归是决裂了,燕琼心里明白,也认。 徐清站在他面前时,他低垂着头靠在囚笼中,最先用发带束起的高扎发在数日未曾打理下也变得散乱,脏污了的发带垂在肩头,从外头看几乎看不清他的神情。 听到脚步声靠近,他才轻微有了些动作。到底是养了这么多年,徐清的脚步声他很轻易就能辨认出来,只是他没想过徐清还愿意来见他,故而仍旧没有抬头,但僵硬的脖颈还是暴露了他的情绪。 直到徐清唤了他一声“温执玉”,他才颤着羽睫看过来,视线不可避免地落到她怀中的瓷坛时,他眼眶刹那间就红了。 徐清见他的表情,便知晓他知道这是谁了。 早前她未打算回徐府时,本打算让栖枝一道带回去,好好安葬在林间他们居住的木屋附近。可如今她既决定回去了,还是由她亲自带回去安葬。 松枝生前总说,是姑娘捡回他,给了他又一次生命,那如今这最后一程,理应也由她来送。 “温执玉。”她又唤了一声,“我要带松枝回家去了。” 话至此微顿,片刻后她才续道,“你是燕琼时,他拿你当亲弟弟,身上的银两都存着说要给你将来娶媳妇,如今一别,将来怕是也不会再见了,我想他应当会想再见你一面的。” 温执玉眼睑泛红,眸中水光泛滥,他也不说话,好似没听进徐清说了什么一般,就直勾勾地盯着那瓷坛。 但徐清知道他听见了,也知道他此刻定然十分愧疚。但徐清偏要他更愧疚,最后到死都要记得,这些把他当作亲人,但他却从未把其当作家人的人,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温执玉,你千万别难过。”鼻尖开始泛酸,徐清看着他,语气有些恶狠狠道,“你唯一的亲人可不会心疼你。” 说罢,她一瞥前方囚笼中闭目的温观应,随后便转身离开了。 沈祁已牵好马,在不远处等着她。 二人纵马,日行夜宿赶回钱塘,他们本打算住上两日,再去追队伍。没想到刚回到徐府安置好,连晚膳都还未来得及用,便收到了京城来的消息。 陛下突发恶疾,口吐黑血,昏迷许久不见醒,太医皆束手无策,京中各方蠢蠢欲动,怕是要变天。 第83章 二人无法,只得再次立刻动身。此刻二人便是抄着小路,一路疾驰往京城赶。 “先歇歇吧。”沈祁看了眼不远处吃草的马,又转头来看一脸疲态的徐清,“明日一早再赶路,马也得休息了。” 他们一路赶回钱塘,没歇上半刻,又立刻动身,如今他们已行至云思起一行人之前了,这一路除了让马 吃草喝水时歇上了一时半刻,几乎是不停不休。 “再有五日便到了。”徐清阖上酸涩的眼睛,“不知道阿姐和柳姑娘那如何了。” “听闻父皇先前便突然昏迷过,不过是说听到了我身死的消息一时悲极才如此,太医开了药后便醒了,奏折送进寝殿里也能处理。但这次倒下得突然,又迟迟不醒,也未曾说过朝事该如何处理,京中会乱也是必然。” 沈祁叹了口气,也觉得累,但嘴上还在竭力分析局势,“丁氏如今做主中宫,沈郗又还在边境,她定然会想办法把控前朝,等她儿子回来。” 徐清心中也在想着,她接着沈祁的话续道:“沈桉那也定然会收到消息,他不是个蠢笨的,定会想办法拖住沈郗。京中有我阿姐,有怀王殿下,还有柳姑娘,那沈硕也不是个省油的,想伸手的人多着,丁枣儿想拿实权把控前朝没那么容易,那么多个世家也不会答应的。” 说完,她又宽慰道:“况且,丁氏有这个想法,宁妃惠妃自然也会有这个想法,后宫免不了相争,前朝世家又在互相较量,多方之间相互制衡,短时间内应当翻不出太大风浪。” 自皇帝吐血倒下的消息传来,沈祁的情绪便一直不太对,比知晓柳青烟可能是温家人,且这些年一直在算计他时更加紧绷。 “嗯。”沈祁轻应了一声,也闭上眼靠在树上。 半晌后,徐清微张开眼,倏然想起二人启程准备东行去钱塘时,叶然特意避开沈祁和宋阳突然找上了她。 回想起叶然当时说的那些话,她又有些头疼起来。 挣扎少顷,她终是放弃再深想,左右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也还得有五日才能进京,届时再想罢。 天色渐暗,不远处溪水潺潺而过,清脆舒缓的流水声对于疲惫的二人而言如同催眠之音般,二人都不再说话,阖眼盘腿后靠在树干上,养精蓄锐起来。 与此同时,京城外有人身着一身黑,融入黑夜中潜夜入城,直奔宫城而去。 梧栖宫内,丁枣儿坐在塌上,钟逸承坐在桌旁,相对而沉默。 殿内燃香的浮烟缕缕,宫人替钟逸承斟了杯茶,又退回角落。 直到一道身影匆匆而入,才打破了殿内已弥漫许久的沉默。 钟逸承目光落过去,见到了那本该在边境,此刻却出现在这的沈郗。 手中还捏着茶杯,面上却沉静,像是心中还在权衡。 丁枣儿见心心念念的儿子终于到了,起身迎过去,心疼地捧住沈郗的脸,左右看了看,“听说受伤了?如今可大好了?” 沈郗扯唇笑了笑,“已全然好了,一刀下去斩十个八个乱臣贼子都不是问题。” 他本就没受多重的伤,不过是特意装样子,免得传回的战报让他父皇觉得他没用。 可惜了,本想以伤博个怜惜,让他父皇知晓他亦是尽力了,只是手中权力不够,统兵不行,这才一再失败,还受了重伤。 没想到他父皇直接在大殿上斥责他废物,还派沈桉和谢晟鸣再来分他的权。 时至今日,他也算是看不明白了,什么他父皇最宠爱他,什么最受重视的长子,通通都是假的,他不过是想像先帝一般,坐山观虎斗,哪个儿子能像他一般踩着兄弟骨血筑成的天梯登上大宝,那谁便能做那个位置。 如今沈祁案子办的漂亮,即将归京,他父皇定然会更加重视沈祁,届时对他只会更加不利。 兵行险招,方有致胜之机。 想到这,他挣开丁枣儿的手,走到钟逸承面前,后者仍在思索,见到他也并未起身行礼,想来他母后已同钟逸承商谈过了。 停顿片刻,他竟先向钟逸承躬身作揖,“还望大人助我!事成之后,大人便是第一功臣。” 言下之意,便是好处少不了。 钟逸承仍是没说话,沈郗也不急,保持着作揖的姿势不动。 他知道钟逸承一定会答应,他的女儿还在盛王府,刚失了腹中的孩子,也失了个依仗。况且钟家与盛王府之间的利益联系早已密不可分,钟逸承没有别的选择。 果然,不稍半刻,钟逸承放下茶杯,双手扶起沈郗,道:“臣,自然支持殿下。” 第66章 徐清有句话没有猜错。 丁枣儿意欲夺权为子谋划时,沈桉和沈硕的母妃亦有此想法。 深夜里,宫城寂静,弥漫着一股难言的焦灼之感。 宁妃在寝殿中左右踱步,时不时以拳击掌,足以见其心中纠结。 宫人见她这般,有些心疼,劝慰道:“娘娘,先歇一歇吧。” “怎么歇?”宁妃低斥一声,“老五要回来了,陛下这时候倒下,要是……” 要是真没了,那这位置不就直接落到沈祁手中了吗? 如今皇帝人尚在,她不敢说出后头那几个字,但未尽之言意思分明。 “如今桉儿又远在千里之外,”她拧眉,面上浮现一丝后悔,“早知如此,我就不使计让他去边境了。” 话音方落,她又想起如今沈郗也同沈桉一道在边境,而丁枣儿本就怨怼柳青瓷,也厌恶沈祁,此番她定也不会坐视不理。 若她得了权,届时沈郗在边境定会对沈桉下手。 “不行。”她猛然转身,快步走到桌案后头,执笔匆匆写下一份短笺。 “送去赵府,切记别让人发现了。” 密信在黑夜中避开巡逻的宫人和守卫,被秘密送至赵府。 摇曳的烛火下,赵太尉看着信中因心乱而笔力略显虚浮的字迹,思忖半晌,想起前几日得来的消息,缓缓沉出一口气,提笔落迹,又送了封信去周王府。 赵似娴拿到信,只稍看了一眼,心下又烦闷起来。 起先因着钟芸熙在周王府小产一事,沈桉去了边境,她在京中也不大敢出门进宫,就怕引了丁氏的注意。 本想着能平稳着等到沈桉回来,到时这事应当就算过去了。可如今这一遭,若是沈郗夺权登位成功了,来日再算他长子没在周王府这笔账,怕是她连同整个赵家都躲不过去。 可若是兵行险招,怕也是…… 她面若寒霜,秉着气将信折好,又自己另添一封,命人送去了宋府。 一夜之间,宁妃的心思随信辗转多地,终是所有赵家人都知晓,也都在权衡利弊了。 赵似念在寝屋中得了这两封短笺,第一个念头便是做不得。 不说丁氏和盛王如今定然还记恨着盛王妃小产一事,此番陛下倒下,大家最担心的是陛下突然不行了,这位置会落到归京的沈祁身上,毕竟此番案子办的漂亮,听闻还拔出了颗毒瘤,身上也算是有了功劳的,比之于其他留在京中的皇子,优势自然更大。 而沈郗在边境一再战败,让皇帝失望难当,甚至另择他人前去取代,算是失了君心。 若丁氏想夺权,那她首当要对付的便是沈祁。如今沈桉不在京中,那这场角逐中,她赵家就不可掺和太过。 先不说赵家如今是否真有那能力去做到宁妃要求的事,就算是顺了宁妃的意真做了那先锋,来日成功了倒还好,若是败了,沈桉又不在京中,这谋逆的罪名可就要她赵家一力承担了。 赵似念如是想着,又垂头细细看了遍父亲写给长姐的信。 其实信中言辞间已可看出她父亲心中的天平已有倾向,只是去信看看长姐的意思。而长姐亦心中纠结,故而又来信。 她轻叹一声,刚想即刻 给长姐回信,忽闻屋门被推开的‘吱呀—’声,她霎时间有些慌乱,匆忙将父亲和长姐的信揉作一团紧握在掌心中。 再抬眼,就见宋箫面色沉静无波地站在不远处瞧着她。 那副模样分明是看清了她在做什么,但又因着不出他意料所以习以为常一般。 她心下顿时有些酸涩,但沉默两息,她还是扬起一个笑,轻柔地问道,“夫君回来了?可曾用过膳了?妾身早些着人在厨下留了饭菜,夫君不若先去吃点东西,再回来好生歇息。” 她想先支开宋箫,再将手心里的这两封信处理掉。可宋箫看穿了她的心思,一如既往地不打算平和地揭过去。 他目光往赵似念紧握的双手上一落,沉声问,“你父亲的信?” 赵似念不答,只沉默相对。 他忽的嗤笑一声,“我猜猜,这个时候的来信,要你做什么?” “是想探探怀王接下来打算做些什么,还是查查静王何时回来,欲做何事?” 赵似念面上强撑的笑意终于尽数散去,她抿着唇,艰涩地眨了下眼睛。 第84章 是了,争锋相对,恶语相向,才是他们之间最好的形容。夫妻一词本意为两姓联姻,共度余生,坦诚相待,琴瑟和鸣,做到他们俩这个份上,也是世间少见。 宋箫见她的神情,面上讽意更重,“不如我直接把信交给你,你再拿去给你爹,像先前一样,如何?” 闻言,赵似念心中忽然平静下来,她当着宋箫的面直接走到点燃着的烛火旁,将已变得皱巴巴的两封信挨上舞动的火苗,火舌卷上皱纸,快速向上攀。 赵似念也不松手,微弱的火光映着她的脸。 眼见橙红的火苗要烧到指尖了,宋箫瞳孔不受控地一缩,下意识向前一步,却见赵似念先松了手。 再掀眼,撞进了她已然变得沉静又隐隐透着冰冷的眸中。 “夫君说这话有何意思?”她轻挑了下眉,带有些挑衅的意味,“与其在这嘲讽我,不如将那些书信和信物藏好些,别再被人偷走了。” 宋箫不动声色地收回迈出了一步的脚,面上的讽意微敛,“你也知道是偷。” “本就不是一路人,宋大人对我的要求未免苛刻。” 似是而非的一句话,宋箫听不明白,刚想追问,又听她道:“宋大人一再逼问,不也是想知晓我父亲,宁妃,或者说周王殿下接下来打算如何。” 她轻轻一笑,回到桌案旁,“宋大人品行高洁,不屑于做小偷小摸的事,便直言来问,似念亦是佩服。” 不知从哪句开始,她已不再唤他夫君,也不再自称妾身。 这番也不像是吵架,更像是对立的两人在平静地抽刀互捅。 “不过大人好像忘了,你我之间一开始便是算计,大人是静王殿下的心腹,而我爹想办法让我嫁入宋府,为的就是能够知晓静王殿下下一步的动作。” 话至此微顿,片刻后再开口,她语气中竟带上了些无奈惋惜之意,“可惜了,若大人早日将亲事定下了,我爹大抵会退而求其次,选择阿阳。” 阿阳便是宋阳。 宋箫身侧的手猛地攥起,他眸色沉沉地盯着赵似念。 后者像是没看到他的目光,又自顾自的续道:“想来若是阿阳,我这日子也能过得开心些。” 这话本是接着前头的话想继续刺激宋箫的,但说到这时,不知怎的她忽然就想到了叶然,话语间更是露出了些真心实意的羡艳来。 同样的年少情谊,同样的母族相对,同样的立场不同,偏偏日子过起来就是不同。 宋阳即使知晓叶家站队了成王,知晓叶家大厦将倾,挨了顿家法也执意要娶叶然,婚后更是百般爱护,生怕她再受一点委屈。 她想着,原本已然平静下去的心又隐隐作痛起来。她赶忙执笔附身,掩饰般在平铺好的纸上落笔。 沐浴过后就不曾再绾起的青丝垂落,遮挡住了烛火的光,再看不清她面上的神情。 直到屋门处传来重重被关上的声响,她手腕一顿,俄而继续落笔。 姻缘一词缘字为上,一开始便是错的缘,也就成了错的姻。 罢了。 回信写好后,她唤来贴身的心腹婢女,将信交给她,让她务必亲自送到长姐手中。 这厢丁枣儿深夜面见钟逸承,宁妃和惠妃蠢蠢欲动,这些消息都一个不落地进了怀王府。 此刻天光大亮,斜阳高照,柳闻依与徐妗坐在府中凉亭下,亭边特意挖出来的小渠里有三两只红鲤徘徊,像是在等岸上的主人家投食。 柳闻依往里头撒了一把,溪渠前后顿时游来更多,条条相挤,互相夺食。 先前为了掩人耳目,柳闻依从不踏进怀王府,一般都是着人送信来,可如今各方动静这么大,京城这片天底下暗潮涌动,也没了避嫌的必要。 “陛下尚在昏迷,宫里这些人的动静就这么多,还真是坐不住。” 柳闻依先嗤了一声,随即又凝了面色,“不过皇后深夜召见钟相,怕是已做了决策,若是他们趁机谋害陛下,假拟圣旨,这局就定了。” 徐妗看着那些游鱼,轻应了一声。 昨夜她与沈瑜彻夜相商,也是在说这事。若陛下迟迟不醒,丁枣儿作为皇后,是除了太医唯一能直接接触陛下的人,她要是趁机对陛下做了什么,届时再由钟逸承这个手握重权的右相宣告传位圣旨,这是假的也得成真的了。 柳闻依又撒了把鱼食下去,“如今这般,殿下和王妃那怕是也不得安生。” 在今时这般局势下,宫中那些个为子谋划的妃嫔定然会在此时出手,想办法让沈祁折在半道,入不了京。 徐妗明白她的意思,摇了摇头,“静王殿下和清清皆是会武之人,自保不成问题。” 话虽是这么说,但她面上还是露出了些担忧。 徐清自半月前来信道是舒州案子已结,打算绕道回家歇上个两日,看看爹娘和祖母后便不曾再来信,连她和柳闻依寄去告知京城局势的书信都不曾回复。 可山高路远,她不知他们的情况,只得先替他们守好眼前。 她沉出一口气,道,“明日,我去躺周王府。” 第67章 沈桉离京后,周王府在京城中愈发低调,周王妃赵似娴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徐妗算是沈桉前去边境后第一个递拜帖的。 还是那个花亭,因着盛王妃小产一事,周王府不敢再有大动作,这花亭自百花宴后也没再动过,只有下人每日来清扫和打理花枝。 如今已至盛夏时节,百花宴那时开的花大多都已凋败,如今还开着的都是些应时令的花。 赵似娴便是在这接待了徐妗的。 花亭中央,赵似娴示意身旁的婢女替徐妗斟茶,白雾阵阵,徐妗轻抿了一口,随后抬眼,细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赵似娴。 面色苍白,隐隐憔悴,可以看出近些日子大抵都不得安眠。 “怎么了?” 见徐妗一直盯着自己,赵似娴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二皇嫂近来可是歇得不好?瞧着有些气色不大好。”徐清放下茶杯,“是在忧心二皇兄吗?” 赵似娴抚在侧脸上的手一顿,有些恍惚的模样,片刻后放下手,扯了扯唇刚想答话,却听徐妗又问:“还是在想,大皇嫂失子于周王府一事?” 话止在唇边,赵似娴猛然掀眼,却见徐妗缓缓起身,行至盛放的中逢花旁,抬手轻触了几下花瓣,隐约可见细散的花粉洒落。 “中逢花的时令才到,花开的是艳。”徐妗笑着称赞,随即又话锋一转,“可我怎么记着,百花宴那时宴席处摆上的都已经开了呢?” 赵似娴不明所以,但从方才那句“大皇嫂失子于周王府”也能看出此番徐妗是来者不善。 她思索两息,谨慎答道:“百花宴那会儿尚在初春,许多花都还未至时令,又不想这些让大伙儿错过这些美花,便用了些法子让它们先开了。” 说着,她也是起身,方走近便闻见一阵浓郁的花香扑鼻,她微不可察地拧了下眉,“不过不是时令的花哪怕是强行让它先开了,也不过绚烂片刻,很快就都凋谢了。” 徐妗留意到她面上一闪而过的不适,垂眼时脸上的笑意又深了些,碰过中逢花花瓣的指尖沾上了花粉。 她轻轻摩挲了下,回身看向赵似娴,语调漫不经心,像是想到了便随意一提,又像是刻意地提醒。 她道:“中逢花性寒,花香又重,若是有孕之 人摄入过多,或是别有用心之人特意在花中下了药,怕是也查不出来。” 赵似娴闻言一愣,目光下意识落到眼前盛放的中逢花上。 这花是当时母妃命人送来的,送来时还是特意醒开了的。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面色变了又变,最后凝成寒霜。 她抬手挥退了左右候着的下人,语调不善:“你今日来,是来挑拨离间的?” 徐妗收回手,轻叹了一声,“那日周太医出来后,我瞧见了宁妃娘娘身边的宫人。” 昔日在宫宴上,还有除夕时,她都见过宁妃,对她身边伺候的宫人也有些印象。 那日周太医简单道出盛王妃的情况后便匆匆进宫去复命,余光间她瞧见了那宫人,颇为眼熟,心中留了个底,随后便去查,竟真有些模糊的线索。 “母妃忧心,派人来瞧瞧,也是正常。” 徐妗笑了笑,反问道:“那为何要偷偷来再偷偷地走呢?” 说着,她垂头轻轻拍了拍沾上花粉的广袖,又道:“此事一出,二皇兄便被派去了边境。” 这话听来是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仔细一想便能明白其中意思。 这是说沈桉之所以会去边境,是因着宁妃的设计,让整个周王府陷入险境,才让沈桉不得已而为之。 “你到底想说什么?” “二皇嫂不必紧张。”徐妗安抚了一句,重新落座,端起茶杯又轻抿了一口,“如今京城暗潮涌动,二皇兄远在边境,皇嫂一人在京中难免慌乱,我不过是来提醒皇嫂一句,切莫做了他人手中的利刃,惹了自己一身腥臊,最后还成了废子。” 第85章 徐妗走后,赵似娴一人在花亭中坐了许久。 她有些想不明白。说到底,沈桉去边境是有好处的,沈郗失了君心,此刻是其他皇子赢帝心,夺兵权的最好时候。 可落到徐妗口中,却好像是宁妃故意算计,让盛王妃在周王府小产,使周王府陷入众矢之的,这才让沈桉去了边境的。 她想着想着,侧首去看那盛放的朵朵中逢花。 百花宴上的花,凡是放置在宴席,或者是要做成花食的,因着钟芸熙要来,她都一一特地审查过,即使她也不想钟芸熙平安诞下这个孩子,但也不愿惹祸上身。可这中逢花,当时听郎中道是不会有伤有孕妇人的。 赵似娴站起身,又靠近那花。 难不成,真是宁妃在里头下了东西,故意算计于她? 她闭了闭眼,转身快步走出花亭,有婢女迎上来,她抬手随意点了一人,吩咐道:“去请郎中过来。” 昨夜收到父亲来信时,她心中天平便有倾向,后来阿念的信再传回来,她便有了决断,当即回了信告知父亲。 虽她此次希望父亲不要掺和,先等沈桉回来,但徐妗今日这番特地的‘提醒’亦是给她敲了警钟。若是宁妃真算计于她,让她这些日子下来都不得安宁,那赵家与周王的结盟怕是也要再掂量掂量了。 夜幕降临时,宫城内一片寂静,一辆马车低调地从宫门进去。 宋府中,赵似念方沐浴完,正坐在铜镜前净发,屋门骤然被自外推开。 她被惊了一下,慌忙回头,见到了自昨晚摔门离去后便没再回来的宋箫。 他三两步快走至赵似念面前,明明一副很着急的模样,站定后却又哑口,嘴唇几次嗡合,硬是没吐出个字来。 赵似念站起身,仰头看他,轻声问道,“怎么了?” 有了这句问话,后面的话好像一下都好说了。 宋箫轻咳一声,“方才宫里来了消息,道是陛下醒了,怀王殿下已赶去宫中,但宫内禁军层层把守,皇后又早早候在殿中,尚不确定是不是圈套……” 他微微一顿,后头的话又卡在喉口说不出了。 赵似念认真听着,见他停了,又等了几息,才问道,“所以你现在要进宫吗?” 他点了点头,“我随父亲一道进宫去。” 赵似念抿了抿唇,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只道,“那你万事小心。” 停住一息,她想了想,又道,“长姐已去信父亲,此番他不会插手。” 宋箫轻‘嗯’了一声,又等了片刻,见赵似念好像没有要说的了,他才喉口吞咽了一下,道:“你就待在家中,早些歇息,我明日一早就回来了。” 像是要出远门的丈夫在宽慰妻子般,他又吐出两个字,语气中竟难得带了些温柔之意,“别怕。” 赵似念一愣,对这突然的温情竟有些难以适从,她飞快地眨了两下眼,想说些什么,但宋箫说完已转身快步离开。 屋门‘吱呀——’一声被阖上,赵似念沉默地站着,良久后才缓缓坐下。 皇宫内,手举火把的禁军守在殿外,钟逸承沈瑜一干人等都被拦在梯下。 而殿内,丁枣儿放下空了的药碗,侧身坐在榻边,垂下眼露出一个怀念的笑来。 “臣妾还记得,那年陛下刚被先帝贬黜,那般破烂的地方陛下住不惯,很快便生了病,那会儿陛下身边就只剩下臣妾了,臣妾也是这般前后忙活,伺候陛下用药的。” 手轻轻抚上用金丝线勾勒着龙纹的锦被,“陛下那时候烧的迷糊,还握着臣妾的手,说往后定会杀回来,到时许臣妾一个要求。” “可臣妾又有何所求呢,臣妾一直以来都只是想留在陛下身边。” 她笑了笑,眼眶中浮现了点点水光,“后来郗儿降生,因着没滋补,生下来时就那么小一个,还奄奄一息的,臣妾那时候最怕的就是他活不下来。” 说着她抬手还比划了一下,皇帝眼皮半阖着,随着她的话好似也回忆起了那段日子,瞧着她比划的动作,想起沈郗刚出身时他初为人父的喜悦,苍白虚弱的脸上露出点笑意。 “陛下瞧着臣妾害怕,还宽慰臣妾,说再等等,很快就要结束了,到时候定会寻最好的药材给郗儿补身体。” 那时他已暗地蛰伏许久,只待一个时机便能翻身夺位。 “臣妾知道陛下向来是说到做到的。”一滴泪从丁枣儿脸侧滑落,她抬眸看向皇帝,眸中有委屈也有怨怼,“臣妾一直记得陛下说的再等等,也以为等到了,可陛下却转头迎了柳家女杨家女那些世家女进宫。” 皇帝面上的笑意淡了些,终于意识到此刻丁枣儿的回忆并不单纯。 丁枣儿看着他变化的面色,面上的怀念渐收,怨恨却是越来越重,声调也渐渐大了起来,“那些世家女看不起臣妾,也看不起郗儿,柳家势大,她们都去巴结柳氏,却对我们母子爱答不理,甚至连宫人都看着她们的眼色对我们肆意羞辱,尤其是老五降生后!” “可是陛下,一直陪着您的人是我啊。”丁枣儿情绪激动地点着自己的胸膛,像是想把这些年来所受的委屈通通发泄出来,“凭什么柳氏可以直接入主中宫?凭什么柳氏的孩子是嫡子,生来人人爱护,而臣妾的孩子却要被他们骂作卑贱!” 皇帝倚靠在榻上,看着面前这个方才还一脸贤良的女人倏然之间变得疯魔,神色冷淡,看起来对丁枣儿所控诉的一点也不感到愧疚。 他漠然地看着她,等到她说完后,才蓦地发问:“所以你就给柳氏下毒。” 丁枣儿闻言一怔,泪水挂在眼睫上,随着眼睑颤动而微抖。 片刻后她骤然起身,大笑起来,看起来很是快意,却又透着股悲凉,“陛下原来一直都知道,却还是扶 了臣妾做继后,看来陛下也并没有那么爱柳青瓷。” 或者说,他一直谁也不爱。 被贬黜时,身边宫人尽散,只剩她一人伺候,所以他对她尚算不错。 登位后,踩着兄弟姐妹们的尸身血骨登位,前朝不稳,所以迎了柳家女为后,利用柳家的势力巩固前朝。 前朝渐稳后,他不愿柳家一家独大,前朝对各世家发难,后宫中却日夜宠幸其他妃子,甚至柳青烟都比柳青瓷先有孩子。 丁枣儿恨了他这么多年移心别恋,在这一刻终于愿意承认,其实他谁也不爱,只有她整日在想着这些情啊爱啊的。 皇帝听着她的话,不知想到什么,突然道,“朕确实喜欢过她。” 但柳家那时势力太大了,柳青祥在官场中也步步高升,只待柳老一走,这左相之位又是柳家的了。 柳家女一个后位,一个妃位,柳家人在官场中又个个占据重要位置,在前朝甚至话语权要高过他这个皇帝了。 是而当柳青瓷身子一日日弱下去,他发觉不对查出丁枣儿时,他却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只命太医好生照料,直到柳青瓷口吐黑血,气绝而亡。 他的话像是一只手,猝然掐住了丁枣儿的脖颈,截断了她状若疯癫的笑声。 那她呢? 她眨了眨眼,很想这般问问。 但目光扫过皇帝那灰败苍白的面色后,又觉得没必要了。 她笑了笑,眉心微蹙,看不出脸上是悲哀还是怜悯,只是用一种堪称恶毒的语气道,“那陛下很快便能去见她了。” “用和她一样的死法。” 皇帝闻言,没有震惊也没有愤怒,像是早就料到了。 他语气无波,很是淡然,“朕知道。” 在丁枣儿端来一碗又一碗乌黑的药汁,又送来燃香时,他便知晓了。 丁枣儿没了声,沉默许久,神色又柔和下来,仿佛方才失声控诉和大笑的人不是她。 她重新坐回榻边,语调柔和,“陛下昔年说许臣妾一个愿望的,郗儿是长子,理应继位,臣妾就要这个。” 皇帝看着她凑近的面庞,岁月匆匆,二人眼角都有了细纹。 他有些想笑,喉口却涌上一阵腥甜,猛地咳嗽了好几声后,他才缓声,“皇后这是在逼宫吗?” 第68章 夜幕中,徐清和沈祁一前一后策马于京郊,夜风簌簌而过,如利刃划过二人的面颊,连日吹风的面颊泛起一阵微痛。马腹旁随风而动的衣摆结上了一层淤泥,已完全覆盖住原本丝线勾勒出来的纹样。 二人一路疾驰行至城楼之外,远远便见城门落了锁,门外有士兵把守着。 二人勒马相视一眼,不再往前,趁着城楼之下镇守的士兵未曾发现,又慢慢勒马后退。 一路上快马加鞭,二人虽未抽空寻笔砚纸回信,但徐妗和柳闻依寄来的书信他们封封都细读过,如今京城局势诡谲,眼下城门之下是谁的人未可知。 待重新退回隐蔽处,沈祁才冲天发出一个信号,等人前来接应。 不一会儿,城门渐开,不远处烛火憧憧,有人影在缓慢靠近。 第86章 远远的尚辨不清来人,二人皆立在暗处没动。待人走近了些,二人认出是柳闻依,这才驱马向前迎过去。 柳闻依立在马前,屈膝见礼,而后快速道,“今夜陛下方醒,怀王殿下和成王殿下都已入宫,但现下只有丁氏一人在殿内,其余人等皆不能入内。” 说着,她侧头向后瞥了眼不远处刚半开的城门,“今夜宫中禁军增多,宫门把守森严,殿下务必小心。” 此话意义分明,沈祁面色凝重起来,又庆幸自己好歹是赶上了。 徐清张望了一番,对上柳闻依落过来的视线,倏然想起什么,当即手勒缰绳,调转马头。 马蹄踏踏,激起一阵尘土,沈祁侧头看过来,眼神询问,却见徐清已躬下身子,作出了即将策马飞奔的姿态。 “我去趟大慈恩寺。” 话音未落,马身已飞奔出去。 目光落回跟前,柳闻依侧身让道,“殿下快去吧,我同守卫说,是特意去京郊接淑妃娘娘回宫见陛下,他们才开了城门的。” 沈祁眉目微沉,“你呢?” “当然是去见见姨母。” 京郊半山处,一女子背着包袱从山野小道上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走,一片黑沉中,只能听见身子穿梭在草枝间的簌簌之声。 看她来时的方向,应到是从大慈恩寺出来的。 伸手拨开前头的草丛,收回手时却不知被哪个枝桠划到,一阵尖锐的刺痛从手背传来,柳青烟轻‘嘶’了一声。 黑夜中的山林伸手不见五指,她看不清伤口,只能感觉到粘稠的液体在肌肤上缓缓流淌。 行至此处,她已感到有些力竭了,手上这个伤口更是叫她没了再往前的力气。 她一手捂住伤口,往四处张望,想寻个地方坐下来歇会儿。黑暗中无法视物,她紧拧着眉心深喘了两口气,只得先认命地往前走。 自那日她悄悄进宫找上丁枣儿,说完那番话后,便一直在大慈恩寺等丁枣儿的消息。 她想她说的那番话也算是情真意切,丁枣儿定然会听进去,届时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她便要做那个渔翁。 可她在大慈恩寺一等再等,等到沈祁平安结案,即将归京的消息从舒州传回京城来了,丁枣儿那却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送去舒州给温观应的信不知从何时起也没了回音,她忧心温观应被抓,自个儿也得暴露,想在京城先下手,可若是她先动了,那便是正中了丁枣儿钟逸承的下怀,是而她只得又命人前去宫中给丁枣儿递了两回信,皆是石沉大海。 直至今夜,宫里头她的线人来报,丁枣儿带人围住了皇帝的寝殿,殿外禁军层层把守,连她儿子都进不去,殿内只有丁枣儿和皇帝两人。 她气急,这便是丁枣儿听进了她的话,却不打算放过她,丁枣儿要她迷茫地待在大慈恩寺等她的消息,直到这朝易帝,她再来同她清算。 果不其然,线人匆匆禀报完,她的怒气刚涌上心头,又有人来报已有一群人行至寺外,同僧人道要见淑妃,现下正往这来。 那一个个的样子,不像宫里派人来接她进宫,倒像是要捉了她直接下狱。 丁枣儿不会放过她,温观应若是被捉了,将她也供了出来,等沈祁归京了她亦是死路一条。 此番不论是谁最后赢了那个位置,她都活不成了。 当即她便思虑好前后,立刻收拾了东西,从寺后的小道离开。 来的人很快便破开了房门,她留在那应付那些人的宫人很快都被制住,身边带着的两三个会武的也在奔逃为了拖住那些人而留在了那。 她为了避开那些人,特意选了小路走,这甚至称不上是条路,不过是她四处乱窜,拨开这灌丛再穿过那灌丛,硬走出来的路罢了。 一路左拐右绕向下走,身上的衣裙都被划出了好几个口子,柳青烟寻了棵大树,就地歇了歇。 待体力恢复些,她的人却还未追上来,想来是还在拖着那些人。 她伸手撑着树,慢慢站起身,脚腕有些酸疼,应当是走得太久,加之这山路陡峭,实在难行所致。 此地不宜久留,丁枣儿派来的人定会另拨人来搜遍这山头,她得尽快离开这,待下了山,再去寻到她的人,她才算安全了。 这样想着,忽闻林间隐约有马蹄声传来,她霎时间不敢动了。 声响渐近,柳青烟屏息听着马蹄声渐远才缓缓沉出一口气,拢了拢衣裳,她抬步想赶紧离开,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利器划破空气的尖啸。 她心下一惊,身体还未来得及反应,一时不知该回头去看,还是先本能躲避,却见面前倏然落下一条黑影。 定睛一瞧,这竟是一条长蛇,黑夜里辨不清颜色,但从这蛇落下的方向来看,方才它就在她的脑袋顶上。 地上的蛇还在扭动,像是临死前的挣扎,一根钗子正正好好地没入蛇的七寸,在月光下泛着点点银光。 柳青烟瞧了一眼,骤然往前冲。 身后马蹄声又起,就跟在她身后。 方才那人分明就是已经发现了她! 柳青烟片刻不敢停,身后马蹄声愈来愈近,胸腔里的心跳随之加快。 忽然,肿痛的脚腕好似被什么勾住,她反应不及,收不住 向前的力,下一瞬便狠狠砸在了地上。本就破败的衣裙顷刻间又覆上一层黄土灰。 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继续往前,身边却不知何时靠过来一个身影。 那身影轻而易举压制住了她的挣扎,轻柔地扶起她。 柳青烟仓惶侧头,因着距离极近,她看清了面前这张笑意盈盈的脸。 “你……” “姨母。”来人柔声唤她,“如此着急是要去哪?” 目光从柳青烟惊魂未定的面庞上向下移,落在她被划破了衣袖上。 柳闻依叹息一声,抬手轻轻为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瞧瞧,都摔着了。” 身后的马蹄声停了,柳闻依目光微动,在柳青烟又要挣扎时她猝不及防的松开了手。 但不待柳青烟再转身,已有人上前来擒住了她的双臂。 以三人一马为中心,周遭被人围成一个圆。 柳青烟环顾了一圈,自知逃出无望,也不再作无谓的挣扎,心底这时也没有了害怕,反倒是冷静了下来。 她看着柳闻依,满头秀发因着在林间穿梭而变得糟乱,甚至还缀着几片青叶,衣裙脏污破败,整个人是说不出的狼狈,但开口时却又是那世家女子百年不动的端雅。 “依依唤我一声姨母,这又是在做什么?”她眼眸微眯,“你爹就是这么教你对待长辈的吗?” 柳闻依抬手,替她摘去了鬓边别住的一片绿叶,随即提醒道:“依依自十年前便一直养在姨母身边了。” 话落,她捏着手中的绿叶,面上露出个疑惑的神情来,“不过依依也很好奇,姨母明明自小是在柳府长大的,怎的会去帮温家人呢?” 柳青烟霎时间止了声。 其实自柳闻依上回来大慈恩寺看她,在她禅房的窗边提到净悬师父那串佛珠时,她心中隐隐就有预感柳闻依大抵是知晓了什么。 今日她带人来堵她,也证明了她确实知道了。 柳闻依打量着她的神情,抿着唇摇了摇头,又道:“如今舒州已结了案,姨母可还不能走。” 柳青烟不再应声,不过她也不在乎,自顾自的又转了话头,“听闻前几日姨母进了宫,去寻了皇后娘娘?” 见柳青烟掀眼,她语气又变得柔和了些,“姨母别害怕,皇后娘娘的人都已经被拦下来,他们不会找过来的。” 这边说话的声音清楚地传到勒马立在不远处的徐清耳朵里,见柳青烟已被困住,心想柳闻依在这,又带了那么多人,定然能看好她,那这处也就不需要她了。 握住缰绳的手收紧,她勒紧绳刚调了马头预备赶去宫中,却见周遭围住的人猝然齐齐拉开了弓对准她。 眉目一沉,她回头,柳闻依立在原地,目光中的柔和之意尽褪。在林间微薄的月光之下,她向徐清走近了几步,在徐清沉冷的视线中勾起一个笑来。 “王妃先别急着走,我还有话要同王妃说呢。” 第69章 丁枣儿已经在殿内待了一个时辰了。 殿外候着的一干人越来越焦躁,唯有沈瑜屹立不动,还有钟逸承气定神闲。 又过了一刻钟,丁枣儿推门而出,候在门边的大太监小步快步下来,对着钟逸承行了一礼,用他那尖细的嗓音恭敬道:“钟大人,陛下请您进去。” 此话一出,众人面色皆是一变。 这场景像极了自古以来帝崩逝前宣重臣入殿拟旨的场景。 而眼下这个重臣正是效忠盛王的,皇帝此时宣他,意思不明而喻。 沈硕看着钟逸承理了理衣袖,抬步跟着太监往殿里去,盯了片刻后他目光一转,落在身侧默不作声的沈瑜身上。 第87章 后者看起来似乎不甚在意面前这个局面,沈硕眯了下眼,暗觉不对劲,复又转回头去,视线中,钟逸承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殿门之后。 他心下愈发焦躁,脑中却倏然想起前几日宫中线人来报,淑妃入宫见了皇后。 柳青烟久居大慈恩寺,只去岁因着沈祁沈硕的婚事回了京,今岁二人大婚后她便又回了大慈恩寺。一来一回动静排场都极大,这次回宫却悄无声息,入了宫也未曾去看父皇,而是直奔梧栖宫。 他如此想着,又侧头看了眼面色沉静的沈瑜,心中愈发不安。 莫不是她二人私下达成了什么,欲先除去他,分别替自个儿的孩子先铺上路。 他又想起他前后几番派去舒州暗杀沈祁徐清的那些人无一得了手,甚至有的被活捉了去,想来沈瑜和柳青烟也知晓了前头那场让沈祁和徐清掉落峭壁的刺杀是他所为。 越想,他越觉得柳青烟是与丁氏合作了,要先置他于死地为沈祁出一口恶气,等他死了他们再撕破脸面争上一争。 胸腔堵住一口气,脸色随着深想愈加难看。 许是因着怒火喘息声渐大,身侧忽然传来沈瑜略带关怀的声音:“三皇兄可是身子不适?” 沈硕闻声骤然掀眼,撞进沈瑜含带嘲弄的眼眸中,与他出声询问的语气截然不同。 四目相对的瞬间,竟是激起了一阵无声的较量。 沈硕没答沈瑜那句假意的关怀,而是叹出一口长气,语气中满是担忧:“也不知父皇现下如何了。” 沈瑜又怎会听不出他话中的试探,脊背又挺直了些,目视前方紧闭的殿门,语调淡然:“方公公面色无异,应当无甚大事,况且太医不是已经进去替父皇号过脉了,三皇兄不必太过忧心。” 说罢,他转头同另一侧的宋箫交谈起来,身处殿外,却连忧心父皇的孝子模样都不愿做。 沈硕侧头,冲身后扮作小厮模样的阿尘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趁着无人注意,慢慢退了出去。 宫道两侧,烛火憧憧,宋太傅提前打点好了守宫门的禁军,沈祁纵马一路畅通无阻地在宫道上奔驰。 两侧的宫墙之上,隐隐有禁军的影子晃动。 倏然,一支箭凌空而出,直奔策马前行的沈祁而去。 沈祁来不及勒马,身子迅速后仰,堪堪躲过这突如其来的暗击。 小臂肌肉绷实,沈祁没停下,只是提神留意起附近。 回京这一路他同徐清遇到了不少埋伏,幸而是抄着小道而归,只有几队人马堵到了他们,若是再来几波,不知要何时才能归京。 夜间寂静,这一闪而过的动静好似没有引起把守在宫墙之上的那些禁军的注意,沈祁沉下一口气,腾出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握上绑在马腹旁的剑柄。 深长的宫道暗处,有人沉默地盯着疾驰的身影,手上动作不停地再次抽箭拉弓,对准那道身影又射出一箭。 沈祁已有防备,听声辨位很轻易便躲过了这一箭。 暗处的人又抽出一支箭搭上弓使力往后拉,布料之下暴起的青筋可见这人心中的情绪并不像面上那般平静,拉弓的力道大的像是沈祁是他的仇人,而他今日就要置沈祁于死地。 第三支箭飞来,周遭的禁军仍是没有动静时,沈祁便知晓这些禁军得了令。 至于得得是谁的令就不得而知了。 他勒紧缰绳,让马慢慢停下来。 张望周遭,宫墙壁上摇曳的火光照不亮所有暗处,沈祁眉目俱沉,扬声:“不出来吗?” 话音方落,有人执着弓从暗处走出来,沈祁看着那人,拧着眉眯了下眼,那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殿下,”来人高声唤他,“许久不见了。” 沈祁不言,只是握着剑柄的手又紧了些,身子紧绷,是随时抽剑迎敌的姿态。 可来人似乎并未意识到,见沈祁不应,以为他是见到他还活着而震惊,扯唇笑道:“见到我没死,是不是挺意外的?” “刘宣聿。”沈祁沉声,缓缓念出他的名字。 忠义伯之子,成王妃之弟,本该和忠义伯一道死刑的刘宣聿。 刘宣聿听到这声,一时间竟觉得有些恍惚,自他爹死后,他被成王所救,收入成王府隐姓埋名做个普通侍卫,整日与阿姐相见却不能相认,已经许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其实也不久,算来算去不过一载多,只是爹死后,他与阿姐的日子都难捱,再没有先前的养尊处优,这才觉得日子过得漫长。 如今他本是奉成王之命候在此处,等待指令,不想能再见害爹被处死的祸首,又是在这般乱局的情况之下,他知晓今日就是报仇的好机会,这才在暗处毫不犹豫的向沈祁射箭。 沈祁见到他也不算意外。 他先前确实不知道刘宣聿没死,刘乐玉因着外嫁于成王,并未受牵连,但刘宣聿作为刘家子,是在皇帝下旨处死的范围之内的。 但归京路上,徐清曾提醒过他,道刘宣聿为成王所救,对他恨意颇深,此番回了京定要小心暗处是否有人突然出刀。 他也疑心,刘宣聿进了成王府作侍卫算是成王府内部的事了,为何徐清会知晓,沈硕本就不信任徐清,又怎会将这般密事告知她。 但徐清说,这是叶然告诉她的。 离开队伍独自西行那日,她见完燕琼便被叶然唤住。 二人寻了个僻静无人之处,叶然没有弯弯绕绕,直接将目的托盘而出,“我有一事想告知王妃,想来对王爷王妃都是有用的,作为交换,王妃可否应我一事?” 随即也未给徐清反应思考的时间,便将刘宣聿在成王府一事告知于她。 徐清彼时静默半晌,先未应下,而是先问道:“你想要什么?” 叶然一笑,“我想要一个重振叶家门楣的机会。” 徐清闻言蹙眉,“你父亲犯的可是死罪,沈硕保下你爹,放弃刘家,也是为了让叶家继续为他做事吧?想要重振你叶家的门楣也当去找沈硕,怎么找上我了?” 叶然像是早就预料到徐清会有此一问,脱口便道:“成王不堪大用,我赌静王殿下才是最后的赢家。” 话音未落,徐清蓦地想起秋猎时,有一夜,是她白日才从武比回来,夜里归来打算去寻阿姐和歌槿,不料在沈祁的营帐外见到了端着东西的叶然。 结合一番叶然当下的话,不难猜到当时叶然的心思。 因为心里头有了倾向押了宝,所以想直接从沈祁下手。 徐清思及此,心头有些烦闷,面上却勾了抹笑,“既如此,你应该去找静王,而不是我。” “不,”叶然轻声反驳,“只有找王妃,我才有机会。” “先前我确实想过从静王殿下入手,世家与皇权的争斗由来已久,我爹只有我一个女儿,自小便叫我记着,叶家的荣耀是最重要的。我知晓若是真去做了,我与宋阳之间便得彻底决裂了,但叶家式微,经那一遭后虽得以留下一条性命,叶家却是真真正正地跌入泥潭翻不了身了,我别无选择。” 说到这,她微微一顿,抬眸看向徐清,“不过后来我发现了,王妃的能力和野心也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也不必放弃与阿阳这自小的情谊。” “况且,静王殿下也没给旁人可以近身的机会,却会在行事时听一听王妃的布局。” 这才是她找上徐清的目的,舒州这几月,她看得出来这案子是徐清和沈祁两人一道联手破的,其中的设局和调查皆有徐清的主意。 若徐清应了她,她就有机会。 徐清抿唇,双手环抱向后靠,身后是高耸的大树,旁边是潺潺而过的溪流,空中隐约可听见鸟儿啼鸣。 “你用这一个消息,就想让我想办法给你一个重振叶家的机会?你莫不是忘了你爹犯得可是杀头之罪,能留一条命已是幸事了。” 听了这话,叶然也不恼,浅笑着反问:“暗处的刀才最可怕不是吗?” 徐清扬眉,“你在威胁我?” “不是在威胁,而是请求。” 说着,叶然躬身,姿态端正地行了一礼,“若王妃应我,往后,叶然愿成王妃手中的明刀。” 相视半晌,徐清放下手,重新站直,“说说刘宣聿。” 这便是答应了。 叶然一直紧绷的身子放松了些。 “我与他们姐弟二人交往过几回,这刘宣聿是个耳根子软的,刘乐玉更是无甚主见,忠义伯说什么他们便做什么,如今忠义伯身死,刘宣聿定然是听成王的话,将一腔仇恨放在了静王身上,而刘乐玉失去了父亲这个倚靠,也只能依靠成王。” “不过姐弟二人关系甚好,我先前在京城时曾去拜访过刘乐玉,她应当不知道她弟弟还活着。” “不破不立,或许能扳倒成王的,正是这个枕边人呢?” 不破不立。 徐清从柳闻依那离开,一路疾驰进城,在昏暗无人的街道上看见刘乐玉仓惶的背影时,脑海中霍然想起叶然的话。 第88章 刘乐玉自忠义伯死后无所依,便更加依赖沈硕。若是告诉她,她如今一直仰仗的庇护,其实是放弃她父亲,致她陷入如今这个被动可怜境地的人,她会怎么做呢? 徐清只思虑一息,便立刻追上去。 城门处的守卫大抵是柳闻依出来时也打点好了,她从城门进来,一路畅通无阻。此刻已然夜深,为了不让马蹄声惊动已歇下的百姓,她特意绕了条偏僻少人的巷子路。 此刻安静的空气中,急促的马蹄声震耳,刘乐玉小跑的动作一僵,慌张回头,徐清正好驱马行至她的跟前。 马蹄高扬,徐清手中收紧缰绳,往另一侧扯,马前蹄落地时,距离刘乐玉仅一尺距离。 刘乐玉夜行在街上,身旁也没有跟着婢女小厮,心中本就害怕,徐清这一下可是吓得她脸色发白,腿下一软,整个人都倒在了地上。 徐清松了手上的力,任由身下的马绕着刘乐玉打圈。 “三皇嫂这是要去哪?怎的一个人?” 刘乐玉还没缓过神来,身体止不住地哆嗦,闻声愣愣地抬头去看马背上的徐清,看清脸后,她倏然睁大眼睛,“你……你回来了?” “同殿下今日方到。”徐清轻点了下头应道。 随即又抬眼望去,此地已临近宫门,看刘乐玉去的方向,应当也是要进宫去。 她收回视线,手上使了点劲让马停下,“三皇嫂也是要进宫吗?不如随我一道。” 说着,她向刘乐玉伸出了手。 刘乐玉像是又被惊着了,垂下头,下意识往后挪动了一下。 徐清笑看着她,片刻后,见她神色僵硬,出声婉言拒绝。 徐清却好似没听见般,伸出的手仍置在空中不动,只是缓缓吐出几个字: “刘宣聿还活着。” 刘乐玉面色微变,掀眼猛然看向徐清。 徐清歪了歪脑袋,手又往前伸了些,“现在要跟我走吗?” 刘乐玉听到了弟弟的名字,不再犹豫,将手递给了徐清,手臂被用力拉扯了一下,下一瞬她稳稳当当的坐在了马背上。 身后的徐清在她坐稳后顺势扣住了她的两只手腕,让她没有做些小动作的机会。 另一只手用力一扯缰绳,马再次飞奔而出,直奔宫门而去。 两人身后不远处,赵似娴和他爹带着一群人乌泱泱地前行,看方向,也是往宫门的方向去的。 宫中,钟逸承已进去了快两个时辰,比之丁枣儿还要久,就连躲在暗处静候的沈郗都忍不住焦躁起来。 殿内,钟逸承跪在塌前,脖颈前横着一柄利剑。 刚入殿时的剑拔弩张随着这一剑的出现已渐渐隐去,钟逸承一 把年纪被压迫着在地上跪了近两个时辰,已经要受不住了。 方公公伺候在榻边,殿内只有皇帝时不时的咳嗽声。 已至丑时,殿外一行人终于感觉不对,候着的官员和皇子躁动起来,已有人开始低声猜测钟逸承是不是在里头做对陛下不利之事。 沈硕听着,心道机会来了,即刻上前一步,刚想高喊出声,角落却先一步传来高声,直接堵住了他的话头。 “钟右相欲图谋逆,儿臣特来救驾!” 几人骤然回头,看见了那个本该在边境的沈郗。 这是有备而来的。 沈硕眸色沉沉,阿尘去唤人迟迟未归,好在他也早有些准备,先带了一部人潜着。 他抬手示意自己的人出来,混迹在沈郗带来的人中。 沈郗身侧,奉了父命一直跟在沈郗身边的钟珣奕听到沈郗高喊的那句话猝然睁大双眸。 方才沈郗决定冲出来时,分明说的是他父亲已被陛下扣下,该是他们主动出手的时候了,否则他父亲定然没命。 此刻站出来后,他却将罪名推到了他父亲的头上! 不等他震惊地扭头去痛斥沈郗,局面已然混乱起来。 丁枣儿早在沈郗高呼时便提着裙摆悄然离开,这是她同沈郗商议好的。 沈郗和钟珣奕带着人等在暗处,若她与钟逸承成功让皇帝下了传位于他的圣旨,他便不动,只等接旨即可。若失败了,他便以救驾之名带兵出现,届时趁乱杀了沈瑜和沈硕,这罪名一并推到钟家身上,至于皇帝,左右她已下了药,算算日子也就这两日的事,到时这皇位就是她儿子的囊中之物了。 没人注意到丁枣儿的背影远去。 沈瑜见形势不对,也抬手招出了暗卫,推了一把宋箫,让他带着宋太傅先躲一躲。 不同的人马互相砍杀,看似都为救驾,脚步却都往那三位皇子身边靠。 殿外一片喧嚣,皇帝掀眼,示意严仲铭收剑,又命方公公将唇色发白、快要晕厥的钟逸承扶起。 “钟大人喝杯茶吧,同朕一道看看,谁是最后那个能走到朕面前的人。” 皇帝气息渐弱,语气却仍有一股不怒自威之感。 方公公扶着人坐在椅子上,依言倒了杯热茶放在钟逸承面前。 殿内还站着执剑盯着他的禁军首领严仲铭,方才殿外沈郗的那声高呼他也听得清楚。 钟逸承狼狈地闭了闭眼,整个人看起来在顷刻之间变得颓唐。 没有退路,也没有活路了。 殿外刀剑相撞的铮鸣声渐大,钟珣奕知道此番是被沈郗算计了,他们钟家在他眼中就是垫脚的棋子,成了尚算好的,若是败了便是弃子。 沈郗是在用他钟家的血肉为自己铺路。 钟珣奕咬着牙抵抗横来的刀剑,银光晃闪间,他甚至看不清出招之人是谁。 他一边抵挡,一边艰难地向殿门移动。 他爹在里头生死未卜,他得去救他爹。 一只脚刚踏上殿门前的石阶,他刚想一鼓作气冲进去,背后骤然落下一柄大刀,狠狠砍划在他的背上,衣布绽开,刀锋深陷进皮肉,离开时,他背部的皮肉外翻,一股股鲜血疯狂地涌出。 背后剧烈的疼痛让他握剑的手一抖,周围又有人冲了上来,他忍着疼抬手去挡,颤抖的手臂已失了力,疼痛让他的反应也变得迟缓,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咬着牙刚挥开一柄迎面而来的剑光,又有几道银光而来,他反应不及,手刚转了方向,刀剑已‘噗嗤’一声没入了他的胸口。胸口 身体中的血在快速流失,钟珣奕倒在地上,周遭还能听见刀剑相撞的铮鸣,可他却动不了了。 大刀深插在胸口,这一刀伤及心脉,微张的唇边止不住的血往外涌,他仰躺在血泊中,口中涌出的血在整张脸上流淌,流进了他的眼眶,鼻腔,又说着肌肤的走向流进耳朵里,天地渐渐失声,像是隔着一层水障般,有些遥不可及之感。 在一片渐模糊中,钟珣奕艰涩地眨了眨眼,他想起还在盛王府的妹妹。 若他和爹都死在了这,她该怎么办呢? 天边有月盈盈,朦胧地洒下一层银白,他不知怎的竟又想到了徐清,也是在宫中,他去劝说徐清,却反被她言语中伤,他先道了歉后,徐清才柔了语调,指着乌沉的天空笑他: “钟公子,今夜可看见月亮了?” 今夜是真的见到月亮了,还是轮满月,圆得他心口发涨。 他扯了扯唇,艰难地勾起一个笑。 回忆到着,他又想他妹妹虽嫁入盛王府,但也没做过恶事,徐清应当会放过她的吧。 最后撑不住眼皮即将要阖上的那刻,他还在凝望着那轮满月,周围的喧嚣都已失真,他清晰地感受到刀口之下的伤处还在源源不断般向外涌血。 混乱之中,无人在意钟珣奕的死亡。 身边不断有人倒下,血液相混,竟真有了血河之感。 宋箫一路护着宋太傅来到一处无人的宫殿,得了沈瑜命令一道护着二人而来的暗卫被宋箫着令在这看护宋太傅,刚想转身回去,手臂倏然被抓住。 他侧头,宋太傅面色难看,只快速道:“玉玺,快去找玉玺,莫让奸妄之人夺去了!” 宋箫一愣,随即大步走出去。 皇帝如今养在养心殿的东暖阁,方才一行人便是候在东暖阁外,而玉玺被皇帝放在了后殿。 宋箫另绕小道往后殿去时,后殿的门已被人推开。 赵似娴在不远处传来的刀剑铮鸣声中小心翼翼地阖上殿门。 东暖阁外的混战中亦有她带来的人,那是沈桉留给她的人,如今皆听命于她,今夜她就是来将这局搅得更混乱些的。 阖上殿门后,她快步走到桌案后,手上动作迅速地翻找。 好半晌过去,她越翻心中越焦急,动作也愈发没有章法。 翻找间,手好像碰到了什么,一声轻响后,眼前出现了一个精致的盒子。 赵似娴拿起,快速打开,看到盒中的玉玺,她面上紧绷的神色放松了不少,刚想伸手取出来仔细看看,不料身侧骤然伸来一双手,在她未反应过来时从她手中夺走了那装有玉玺的盒子。 第89章 她脸色骤变,视线顺着落过去,在见到赵似念时又是一愣。 许是方才翻找的动静太大,她竟没听见殿门再次被打开的声响。 赵似念握着玉玺的手有些颤抖,触及姐姐的视线,她往后退了两步,手也往怀中缩了缩,是很明显的防御姿态。 赵似娴见她的动作,面色冷了下来,“阿念这是在做什么?” “阿姐,”赵似念扬声,视线扫过明晃晃写着传位于周王的假圣旨,瓷白的脸上满是不解和气恼,“不是说了此番赵家参与不得吗?阿姐和爹爹这又是在做什么?” “阿念,此番我们不是听命于宁妃的。” 赵似娴冷笑一声,想起请来的郎中所说的话——中逢花性冷,香味浓郁,身体康健的孕妇适量食之是有益的,但身子本就不好,坐胎本就不稳的孕妇来说,过于浓郁的花香和本就寒凉的花食是大忌。 宁妃为了逼沈桉去边境争那兵权,明摆了算计她,置她于险地之中,此番还想让她赵家继续为她冲锋陷阵。 既然她如此不仁不义,那她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宁妃算计我,算计赵家,我当然要让她算盘落空。” 赵似念看着姐姐骤然阴狠的神情,心下惶恐,“你到底要做什么?” 赵似娴听见妹妹的问话,嘴角勾起一抹柔和的笑,“阿念想不想做公主?” “只要在这圣旨上盖上玉玺,让这皇位先到殿下手中,届时打点前朝,收拢人心,如今他山高水远,京中一切都要靠我赵家,待他归来,京中已是我赵家的天下了,到时我再送他去同他 那总是算计我的母妃到地下团聚。” 赵似念声音隐隐颤抖,明明是想要大声呵斥以让她的阿姐清醒,可张口时却骤然哑声,“可这是谋反!” “谋反?”赵似娴指了指外头,语调不屑,“今日在宫中,谁人不是在行谋反之事?” 赵似念哑然。 还是不一样的,纵使都是为了皇位,东暖阁外的那几人都是沈家人,不论谁登上了皇位,这江山终究姓沈。可她赵家抢夺玉玺,那便是真真正正地夺江山。 赵似娴见她沉默,也不再催促她,只待她自个儿好好想想。 片刻后,赵似念低声,“阿姐可否想过,前朝那些大臣是否真的愿意易主。” 自古以来天下都是在马背上易主,史书中寥寥看去,从未有过在京中便过渡了江山的。 赵似娴无所谓地笑了下,“不愿意就杀了。” 赵似念闻言,震惊地睁大了眼。 她不明白阿姐究竟是自大还是天真,宫中禁军手中的是剑,文臣手中的笔墨亦是剑,没有强大的兵力可以对抗,纵使有玉玺在手,也终究会被他人夺走。 她还想再劝,却听赵似娴又道:“阿念若是做了公主,就可以将那宋箫纳作你的面首,往后都只有他讨好你的份,再没有你接他的臭脸了!” 赵似娴语调诱哄,“你难道不想见见他在你面前卑躬屈膝的模样吗?你想往后一直对着他那副厌恶你的脸吗?” 不愧是同脉相连的亲姐妹,赵似娴知晓她的心意和她的想法,三言两语便能拿捏住她。 可她心中自有一杆秤,赵似娴选的这条分明就是死路。 赵似娴不知她此刻心中所想,只是见她这般模样,以为她有所动摇,当即向她伸出手,缓缓靠近,“把玉玺给姐姐,只要将玉玺在圣旨上一按,咱们就成功了一大步了。” 殿门倏然被推开,姐妹俩同时一惊,一道看过去。 夜风骤起,吹着来人的衣袍猎猎作响,逆着烛光的脸庞不甚清晰,但一眼也能认出。 是宋箫。 赵似念握着玉玺的手差点松开,但她反应很快,再两人都没反应过来时,向宋箫走近两步,语调故作欣喜,“夫君,方才有人来这抢夺玉玺,我与阿姐夺回来了。” 赵似娴回神,没说话,却是望向宋箫身后,判断他是否有带人一道前来。 宋箫更是静默。 他如何不知面前这对姐妹此刻正在贼喊捉贼,这殿中分明只有她们姐妹二人,又如何有赵似念口中的‘抢夺玉玺之人’。 明明他出门离府前,赵似念还信誓旦旦地同他说赵家此番不会插手,让他万事小心。 可如今眼前的一切再一次让他清晰地认识到,赵似念又骗了他。 他抬起手,手掌向上摊开在赵似念眼前,语调沉哑,“给我。” 赵似念还未来得及有动作,身后的赵似娴已面色骤变,她厉喝一声,“赵似念!” 这是长这么大以来,她1回 直呼赵似念的全名,语气间满是警告呵斥之意。 赵似念目光凝在眼前这张摊开的手掌上,脑中想起姐姐方才说的那些话,握着玉玺的手一时犹疑。 宋箫就静静地看着她,等待她做出决定。 一旁的赵似娴见她这般模样,又确定了宋箫是一人孤身前来,干脆直接上手去夺,刚靠近赵似念,就见宋箫身形一动,眨眼间一柄利剑横亘在她的脖颈间,赵似念霎时间被制在原地,不敢再向前半步。 赵似念也被这突闪而过的银光吓了一跳,连忙腾出一只手去拽宋箫的胳膊。 眸中泛起水光,她仰头去看宋箫,语气哀求,“不要……” 见宋箫不为所动,她又赶忙把手中的玉玺往宋箫怀里塞,“我…我把玉玺给你,你放过我阿姐。” 待宋箫接住了玉玺,她又抬手去拽宋箫的胳膊,再开口时,语气中带着慌张的哽咽,“收剑啊……宋箫,你把剑放下……” 宋箫听着她的声音,只觉得心烦气躁,剑锋一闪,他收了剑,反手扯住赵似念便往殿外去。 姐妹二人还未反应过来,赵似念已脚下踉跄地被宋箫扯到门外。赵似娴猛然回神,抬步就要追,可不等她走到门边,宋箫已放开了赵似念,抬手将殿门阖上,抽出剑鞘将殿门自外扣锁上,任凭赵似娴如何扯踹都打不开。 赵似念见他的动作还想阻止,却又被宋箫扣住了两只手腕带离,徒留被关在殿里的赵似娴高声咒骂。 她将所有人都留在的东暖阁外去搅局,如今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东暖阁外,沈郗带来的人占了上风,这些人里头有他特意从边境带回来的兵将,加之他自个儿养的暗卫,仅在人数上就压制着沈瑜和沈硕。 三人本就是目标,越来越多人围上沈瑜和沈硕,抵挡不及之时,沈瑜心底暗骂沈祁,再不回来,这位置他不替他守了。 又一柄剑从侧面而来,划过他的手臂时,身侧猝然传来一阵脆响,有人提剑挑开了向他而来的剑。 下一瞬有一道熟悉的清香靠近。 沈瑜偏头去看。 徐妗一手提剑,一手扶住他,对上他的视线,轻声唤他,“殿下。” 沈瑜见到她有一瞬欣喜,下一刻又骤然拧眉,“你怎么来了?这很危险。” 话落,他才发现竟有人以他为中心,在他周围替他抵挡刀剑。 “我们只需再撑一撑,”徐妗柔声,“清清和静王殿下马上就到了。” 第70章 徐清带着刘乐玉纵马入宫门时,刘宣聿已带着人包围住了沈祁。 远远看见那在月光下泛光的箭矢,徐清当即摸出袖中匕首。刀锋贴上刘乐玉的脖颈,身后是不避不让的徐清,她纵使想躲也躲不开。 徐清双腿狠夹马腹,扬声:“住手!” 闻声,一行人皆转头看来。 刘宣聿看见马背上被刀怼住的姐姐,手中已拉开弦的弓即刻调转了方向,对准飞驰而来的徐清。 沈祁视线收回,嗤了声,“对自己的准头很自信,射中自个儿阿姐了可别又赖在我身上。” 刘宣聿这才意识到他阿姐是整个人在徐清身前,对于他这一箭来说,他阿姐就是肉盾,除非他能保证在徐清飞快移动的过程中抓住她从他阿姐身后探身的机会,否则他这一箭出去,射杀的可就是他阿姐了。 他自知骑射尚可,但对于这世间他唯一的亲人,亦是不敢赌。 犹豫间,徐清已行至眼前,她一手使力绷紧,扯住缰绳勒停了马,一手仍握着匕首贴在刘乐玉的喉口。 马蹄高扬的瞬间,刘宣聿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提起,生怕徐清一个没控制住就将刘乐玉抹了脖子。 徐清微扬下巴,冷声:“带着你的人,往后退!” 说着,握着匕首的指尖使力,刘乐玉害怕地闭上了眼。 “别!” 刘宣聿放下箭大喊一声,见徐清将匕首外移了几分后,立刻抬手示意围着沈祁的人收箭后撤。 这些人随时效命于成王,但成王将他们拨给了刘宣聿,纵使此刻知晓这是射杀二人的最好时机,也不得不听刘宣聿的令后撤。 一行人站成几排,堵在宫道上。 身后不远的阴影中,奉命前来唤刘宣聿带人前去东暖阁援助沈硕的阿尘,在见到马背上被徐清挟持的刘乐玉时眉心皱起。 第90章 他赶来时正巧见到刘宣聿朝沈祁射箭。当时沈祁仅一人,若此刻趁机除了他,就算晚些赶到东暖阁外也是无妨,只是现下徐清也来了,还挟持了成王妃…… 徐清见人退后了,驱马行至沈祁身旁,马刚站稳,沈祁侧头望过来,四目相对一刹,二人都上下扫视了番对方。 “可有受伤?” “受伤了吗?”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二人齐齐一顿,下一瞬又齐声: “未曾。” “没有。” “成。” 又一次异口同声。 徐清愣了愣,率先撇开了头,压了压嘴角,她将匕首从刘乐玉的脖颈处向下移至刘乐玉的腹前,匕首也从横向的刀锋贴皮肉变为竖向的刀尖相抵。 一样危险的姿势,刘宣聿眼瞧着却不敢上前,握弓的手紧到能听见骨骼动起来的“咯咯”声。 徐清目光扫过将宫道堵的严实的一群人,又落回刘宣聿身上,她挑唇,“想为你爹报仇,怕是 找错人了。” “放弃你爹的是成王,你爹的死他担大责,不然为什么同时被下罪,你爹被满门抄斩,忠文侯却只是被褫夺封号,罚了俸禄,静闭在府中呢?” 这话一出,马背上的刘乐玉和马前的刘宣聿皆是一怔。 缘尘楼昔日作为刘叶两家共同的产业,虽他姐弟二人参与不多,但也知晓缘尘楼是忠文侯与他们爹是一道管理运作的,就是犯了律法,也是一块犯的。那时他们沉浸在爹娘被斩杀的痛苦之中,都不曾反应过来。 暗处的阿尘听到这番话暗道不好,赶忙跑出来,大喝:“休要挑拨离间。” 随后又赶紧命令站在刘宣聿身后的暗卫们取箭拉弓。 可这些暗卫是沈硕拨给了刘宣聿的,纵使阿尘在成王府中地位高于刘宣聿,他们只听刘宣聿的命令。 刘宣聿不动,暗卫们也不动,阿尘急得上手去扯了下刘宣聿,一边压低声同他道:“快些解决了他二人替你爹娘报仇,殿下那还需人前去支援。” 见他还是呆愣着不动,阿尘又狠拽了把,直把刘宣聿拽得踉跄了下。 就这一下好似把他的魂也给拽了回来,他抬眼,恶狠狠地看向徐清,“你少在这挑拨,若不是静王非要查什么破案子,我爹也不会死!” 徐清扬眉,不可置信地笑出一声,“好没道理的话。你爹命人拐卖女子,逼良为娼,私挖密道,搅弄风云,本就是祸及家人的死罪,殿下奉命查案本就天经地义,怎的在你眼里就是罪过了?” “试问你爹为何身居高位却做尽这般伤天害理的勾当?” 为何? 是为家族的荣耀和持续的兴荣,是为了在陛下清算世家,拔出世家的根时能够保全族一条性命,所以他爹才结盟与成王,用缘尘楼挣来的钱财和自身的权势投诚。 这般一想又绕回了徐清最初的那句,想报仇该去找沈硕。 刘宣聿在她的话中有些迷茫了,徐清却还在出声。 她怒斥道:“你该怪你爹知法犯法,怪成王不顾情义直接放弃刘家,但千不该万不该去怪静王公正查案,维持安定!” 说到此处时,她已从乍一听见刘宣聿那番话时的不可置信变为了愤怒,一番话下来倒是气的自己语调不稳,气喘不止。 正当她还想在骂两句时,背上忽然被人轻柔地拍抚了两下。 怒气在胸腔中一顿,她侧头,见沈祁含笑看着她,那止住的火气随即也慢慢退了下去。 阿尘记得不行,又命令不动这些暗卫,也不敢再上手去拉刘宣聿,着急的不行时,视线一转,落到了刘宣聿手中的弓箭上。 他眸色一定,直接上手抢了过来,发着愣的刘宣聿没有防备,弓和箭一并离手时他转眼看去,就见阿尘搭箭拉弓,箭矢的方向在空中晃动了下,对准了沈祁。 他瞳孔骤缩,还未来得及阻止,先有一道声传来止住了阿尘的动作。 刘乐玉起先因着害怕而垂下的头抬起,眸色中不知何时变得一片平静。 她看向弟弟,用力扬声道:“阿宣,速速领兵前去支援殿下!” 刘宣聿闻言一愣,转眸与姐姐相视,片刻后他点头,高声命令站定成肉墙堵住宫道的暗卫:“随我前去助殿下一臂之力!” 阿尘拉弓的手一顿,周遭的暗卫已齐齐转身向养心殿跑去,他掀眼瞥了眼马上的二人,手一松,箭快速离弦,还是奔着沈祁而去。 沈祁抽剑一挡,箭偏了方向,砸在的宫墙上。 阿尘射出那箭后便转身跟上了刘宣聿。 二人相视一眼,徐清收了放置在刘乐玉腹前的匕首。 一声“驾”后,两匹马再次奔跑起来,直冲养心殿而去。 殿外动静渐大,方公公端来一杯热茶,躬身递到皇帝手中,见他只是轻抿了一口便重咳好几声,拧眉露出个对主子心疼的神情。 “陛下何苦呢?直接下道圣旨将这位置留给静王殿下不就成了吗?” 何苦饮下丁枣儿奉上的毒药,顺着这些崽子们的意,作这一场局。 皇帝喝不下去了,如今连吞咽这个动作做来都有些困难,他知道自己今夜大抵就是他的大限了。 他将茶杯递出去,待方公公接过后才问,“老五可进宫了?” 方公公点头应道,“都按照您的吩咐安排好了。” 皇帝点了点头,又吩咐道,“将拟好的圣旨拿出来,若朕撑不住,在外面停下来之前闭眼了,便直接宣读出去。” “陛下!” 方公公一听这话便着急唤了声,像是想制止这不吉利的话从主子自个儿的口中说出来。 可皇帝还是坚持,浑浊深沉的目光落过去,示意他去做。 方公公垂头,深叹出一口气,转身去取皇帝口中那道早已拟好的圣旨。 待方公公转身取来圣旨后,皇帝又看向站在钟逸承身侧的严仲铭,“老五来之后,你看着点,随时帮他。” 严仲铭抱拳,剑锋映着烛火,他低下头应了声:“是。” 殿外,徐清沈祁是和刘宣聿一行人一起到的。 刚踏入混战之中,立刻便有刀剑闪来,身下的马被刀剑划伤,发出一声哀鸣,二人一道翻身下马,剑鞘往马臀上一拍,马立刻嘶鸣着跑走。 徐清几乎是下马的瞬间便跑到了徐妗身旁,她扫视了一圈护着她和沈瑜的人,穿着打扮与她记忆中静王府或是怀王府的暗卫衣着都不一样。 身侧的阿姐拉住她的手,一双眼睛快速将她上下扫视了一番,语调里含着多日未见的担忧,“可有受伤?” “未曾。”徐清摇了摇,目光仍旧落在那些人身上,心中隐隐有个猜测,“这是……?” 徐妗自然明白她的未尽之言,但不便明说,只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沈瑜见徐清已至,拍了拍妻子的手,转头叮嘱徐清:“你护好你阿姐。” 说罢,便转身去助沈祁。 那厢沈祁已对上了沈郗,周围不断有沈郗的人想趁机偷袭,在沈瑜上前替他分走一部分火力时,他抽空扫了眼徐清,也看到了她们姐妹二人周围那一圈。 来不及细想,一柄剑迎面而来,他侧身,剑锋堪堪擦过他的面颊,留下一道血痕。 这厢三方缠斗,那厢沈硕见刘宣聿带了人来顿时松了一口气,他身上已负伤不少,刘宣聿来了他便能喘上一口气了,只是这口气刚松还未来得及喘上一口,忽闻身侧不远传来一声柔调:“殿下。” 他循声望去,却见本该在王府中好好待着的王妃突然出现,他眉心一拧,斥责尚未出口,又见刘乐玉身后有人已提剑冲着她而去。他与刘宣聿同时动身,但到底他快一步,将人护在了怀里,身后刘宣聿接上挡住了后头而来的攻击。 沈硕来不及问刘宣聿为何迟迟才到,也来不及问刘乐玉为何突然出现,来不及问责刘宣聿怎可出现在刘乐玉眼前,甚至来不及吩咐刘宣聿一声先守着,他先带刘乐玉去个安全点的地方。 他什么都来不及说,胸口处就已传来一阵剧痛,喉口处涌上一阵阵腥甜。 他愣神两息,不可置信般垂眼看去。 心口的位置差这一把短匕,整个刀刃尽数没入皮肉。 那是方才在马上时,刘乐玉向徐清要来的。 她比刘宣聿想到的多一些。 忠义伯是为了刘氏避开祸端,繁荣昌盛才找上沈硕的没错。但缘尘楼一开始便是叶刘两家的产业,触犯律法的勾当早就开始做了。 人心都是贪婪的,世家盘根已久,权势大了想要的也就更多。皇帝清算世家,欲图拔出世界腐根亦是如此。正是因为手里不干净,所以面对头顶随时会落下的利剑才会更加害怕,这才是叶刘两家同沈硕结盟的初衷。 可利弊往往相对,叶刘企图助沈硕夺位以保家族平稳时,亦是被沈硕拿捏着命脉。 所以,在面对叶刘两家同时被下罪时,他以他们姐弟二人性命相要挟,让她父亲独自承担 第91章 所有罪责,只道违反律法的勾当只他一人所为,叶家只做生意而其他一概不知。 沈硕会做出这个选择不难理解,宋阳在叶刘两家下狱听审时便一门心思想娶叶然以让她得以避祸,宋家又是站队沈祁,是而他保下了叶家,叶家便该感恩戴德,继续为他效命,而嫁入宋家的叶然便成了他一枚重要的棋子。 可叹她昔日以为爹娘和弟弟去世,往后只能依附于沈硕而活,不想让她彻底失去爹娘庇护,这一年来活的胆战心惊、日日梦魇的人就在枕边。 纵她也知晓,本就是她爹作恶在先,纵使她爹确实也该死,但是…… 刘乐玉垂眼,看着手中沾上的鲜血,慢慢退出了沈硕的怀抱。 她闭了闭眼。 但是,那是自小养育她的爹爹。 她爹欠下的债,他已用命偿还。而沈硕心口这一刀,全的是她作为子女,为父母报仇的心。 她已无生志,望不论最后是哪个皇子登基,能看在她手刃了沈硕的份上,放过她弟弟。 沈硕颤抖着往后栽倒时,严仲铭在殿内的窗台边发出了一道信号,隐约的星火没有引起混战中的人们的注意,只有宫墙内外的禁军整装集合,向着东暖阁而来。 已至寅时,东暖阁外躺满了数不清的尸体,空气中的血腥气冲天。 方才徐清见徐妗有人护着,便又捡了把地上的剑跑去助沈祁。 过了几个时辰,东暖阁外混战的人越来越少了。沈硕倒下后,刘宣聿便带着他姐姐跑了,剩下的暗卫没了主心骨也很快就被人压制住,最后这处几乎只剩沈祁沈瑜和沈郗的人还在缠斗。 禁军到时,沈祁的剑已横在了沈郗的脖颈前,背后是被徐清用不知从那摸来的绳索缚住的双手,嘴里还勒着两段麻绳,粗粝的绳压着舌叫他说不出一个字来。 一见浩浩荡荡的禁军,徐清立刻道:“盛王私自带兵返京,勾结钟右相深夜进宫,意图逼宫,罪孽深重!” 队伍前头的副将没想到进来会是这番光景。在看到严仲铭发出信号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该来支援静王殿下了,不想他还是来迟了一步,静王殿下与王妃已了结了混乱。 很快反应过来,副将顺着徐清的话请罪:“臣等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声音高扬浑厚,是故意要殿内的人听见。 话音落下,副将向身后招手,示意来人将沈郗等人押下去。 殿外刚沉寂下来,殿门便被推开。 方公公小步快走而来,殿外余下的人都看着他,却见他停在了徐清面前,尖细的嗓音放低,尾调依旧拖得长,“静王妃,陛下请您进去。” 第71章 徐清被方公公引着走进殿内时,严仲铭正押着钟逸承走出来。 擦肩之时,钟逸承停住脚步,蓦地出声:“敢问王妃,我儿呢?” 徐清闻声,脚下一顿,缓缓侧身,目光向石阶下望过去,夜色之下,累累尸堆中看不清躺地之人的脸。 大抵是父子之间的血脉联系,让钟逸承已有了预感。又或许是在殿内听到沈郗那一句“救驾”之时,心中就已知晓了结局。 问出这一句时,他心中其实已有了答案,却偏要固执地要一个答案。 徐清回身,看着钟逸承平静但又透着灰败的面色,语气冷然,“死了。” 顿了顿,又补充道:“就倒在石阶第一阶,背后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胸口插了把刀,伤及了心脉,早已没了气息。” 说罢,她不再停留,抬步踏入殿中。 殿内燃香极重,掩盖住了空气中似有若无的血腥味道。 徐清行至榻前,躬身行了一礼。 她的剑在入殿前已交给了方公公,只有身上的血迹能向皇帝清楚地展示方才殿外的激烈。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随即打量了她两眼,道:“别站着了,坐吧。” 徐清坐在了钟逸承方才坐着的位置上。 “听闻你此番在舒州,帮了老五不少?”皇帝笑道,“你可有想要的赏赐?” 徐清没想到皇帝唤她进来是说这事,面上露出些纠结,徐清好一会儿没接话,皇帝也不催她,明明自个儿喘气都难了,此刻却还像在闲聊一般。 片刻后,她才出声,答得却不是皇帝问的。 她道,“此番在舒州,我们发现了温家人,大理寺中的卷宗记载的那些个相似的案子,皆由他起。” 皇帝像是知道了她想说什么,却还是反问她:“温家二将阵前通敌,朕在十年前就下了旨抄家,如今这侥幸逃脱了的温家余孽在朕的国土上兴风作浪,你觉得,朕该不该再下道旨意杀了他?” 这话听起来实在像试探,但皇帝平和的面色让徐清看来又像是真的只是在问。 她犹疑片刻,双膝跪地,“儿臣斗胆进言,温观应虽犯死罪,但思及源头,是十年前的那桩旧案让他心有怨恨。儿臣的表舅父林青且亦是被指认通敌叛国的大将之一,可儿臣亦觉不相信他会做出有损大梁之事,是而儿臣斗胆,请陛下先留温家二子一命,重审十年前旧案!” 说罢,她以额触地,言辞间满是恳切。 “重审旧案,”皇帝咂摸着四个字,“你的意思便是,当年一事是朕误判了?” 徐清叩首不言,是默认的态度。 殿内陷入安静,徐清保持着跪地叩首的姿势一动不动,背脊连着脖颈那片僵直,像是引颈就戮般。 “徐四,你是个胆儿大的。” 静默少顷后,皇帝笑着吐出一句似赞似叹的话。 “朕会考虑的。” 话落,方公公上前来将她搀扶起身。 徐清知晓皇帝想说的都已说完,刚想行礼退下,忽而又听见皇帝问:“徐四,你会做一个贤后,辅佐好老五吗?” 行礼的动作一顿,徐清不知再想什么,半晌没答话。 这回皇帝没有等她思考完,重咳两声后无力地摆了摆手。 方公公上前一步,“王妃请——” 徐清出来后,方公公不出所料地引着沈祁又入殿。 这次方公公将人引入殿中后便退了出去。 殿门阖上,沈祁沉下一口气,继续往里走。 皇帝倚在榻上,见沈祁浑身是血的走进来也不意外,他扯了扯唇,刚想说话,却重重咳出几声,嘴角流出黑血。 气息稍稳后,他抬手不甚在意地抬手抹去。 沈祁站在三尺外,听着皇帝剧烈的咳嗽声也一动不动,直到看见了他唇边的那抹黑血才眸光微动。 他走近两步,听见皇帝弱声问:“是谁死了?” 停下步子,沈祁静默两息,直言:“沈硕。” 走到今日,已没有虚与委蛇、维持兄友弟恭的必要了,他们五个身体流血一半一样的血,却在梁文帝的操控下自小便认定了彼此是仇敌,是要同梁文帝一般双手沾满了兄弟姊妹的血才行的。 皇帝面上对没有儿子身死的悲伤,反而是一种怅然,仿佛这是一场不出他所料的悲剧。 他慨叹:“借世家之力者,终会被世家反噬。” 沈祁闻言,冷然道:“这就是你杀了我母后的原因。” 借世家之力巩固皇位,待局势稳定便开始过河拆桥,只为将反噬扼杀在摇篮。 这句话尾调平稳,是陈述,而不是为求证的反问。 他心里一直都清楚得很,他母后的死,他父皇哪怕不是行刀的刽子手,也是那个递刀的。 “不是朕。” 皇帝笑出了声,气息却愈发微弱,“朕只是没救她而已。” 沈祁不语,握着剑的手却止不住地收紧。 皇帝敏锐地感知到杀意,目光往他握剑力道大到指尖泛白的手上一落,竟是露出了些欣慰。 “你真的很像朕,”他缓声道,“朕当年,也是这般站在先帝的塌前,剑指其喉。” “你恨朕吗?” 话音未落,他自个儿先笑了声,“应当是恨的,朕当年如你这般站在先帝榻前时,心里是带着恨的。” “但是久溪,朕同先帝还是不同的。” 久溪是沈祁的字,意喻生命如潺潺之溪长久不绝,秉性亦如溪水般清明而包容。 皇帝目光深沉地看着沈祁,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为自己辩解。 “朕当年,是真的爱过你母后。” “但柳家势大,朝中党羽众多,自古以来外戚独大以干政,再架空君权的事例比比皆是,朕不得不防。” 沈祁神色未动,只是沉默地看着榻上气息愈发微弱的皇帝。 但心中想的却是,纵使要压柳家的势,为何偏要选以他母后性命做局的方法,还在他母后仙逝后立丁氏为后。 皇帝像是知晓他心中所想,长叹一口气道:“丁氏毕竟伴我多年,在我微弱之时亦不离不弃,诞下了长子,虽她出身低,但到底多年,朕立她为后也是为了平息她心中的怨念。” 第92章 “久溪,朕已拟好了旨,待朕宾天,你便是新帝。” 话至此一顿,他像是在斟酌着如何开口,片刻后又像是放弃了班,直言道:“朕希望,你能放过丁氏母子,留他们一命。” “留他们一命?”沈祁嗤笑出声,“父皇的意思是丁氏死后,儿臣还得风光大办,请她入皇陵与您合葬吗?” 这话属实以下犯上,但皇帝也不恼,也没力气再恼,他很轻地摇了下头,道:“你可将他母子二人贬为庶人。” “朕宾天后,只会与你母后合葬。” 沈祁听着,心中百味,面上却不自觉地扯出了一抹讽刺的笑。 这番话听来好似他对柳青瓷情深,其实不过是大限将至之时的愧疚作祟。 就像明明这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局,皇位本就打算传给沈祁,丁枣儿也好,沈郗也好,都不是威胁,而是皇帝给他的垫脚石。但丁枣儿毕竟陪着他从式微到杀回高位,还为他诞下了长子,他对她亦心中有愧,所以才会在气息将绝时还让他放过丁枣儿母子。 沈祁没有说话,不知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皇帝没有在传位圣旨中写上这一条,或许这个‘希望’本身就是让沈祁自己作选择。 他笑了笑,又道:“你会理解我的。” “舒州一案,云思起已上书详细禀告于朕,朕没力气了,这个案子的最终决断就交给你吧。” 说着,他竟是又咳出一大口黑血,眸光涣散。 沈祁瞳孔一缩,有些错愕。 这模样与他母后死前一般无二。 他猛然上前一步,单膝跪在榻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还是在皇帝慢慢阖上眼时止住。 放在膝侧的手臂垂落,方公公带着微不可察的哭腔的尖细嗓音高喊“陛下,驾崩——”的同时,沈祁推开门从殿内走出,步履沉重。 刚跨出殿门,就与一直站在殿外等他的徐清对上视线,那双清凌凌的眸子里盛满忧心。 他脚下步子一顿,下一刻又快速走下台阶,走到徐清面前。 “殿……” 徐清刚出了个音,就被沈祁一把拥入怀中,他的力道很大,像是恨不得将她揉入骨血般。 她叹了口气,抬手也轻轻环住他,双手还轻轻地拍抚着他的背脊,就像方才在宫道上,沈祁拍抚她息下怒火一般。 是无言的安慰和安抚。 天色破晓之时,万事平歇。 简单吩咐了如何处理此番事变后的残局,沈祁和徐清便回了静王府。 在舒州时,他们二人便觉少,日日不是在查案就是在做局查案,案结后更是一刻不停地奔波在路上,已许久不曾好好歇上一觉了。 匆匆洗漱完,二人是沾上床便睡了过去。 疲惫之外,还有除去了环伺的豺狼之后的松一口气,二人这一觉睡得又沉又久,安稳得不行。 徐清是被胸口一阵窒息闷醒的,睡了许久,她睁开眼时脑子还未清醒,一双黑眸里满是迷茫。 侧头看了看窗外,天色暗沉,屋子里没有燃灯,入眼一片漆黑,只有窗边有浅淡的月光洒下,应是第二日的深夜了,他们竟这般睡了一整个青天白日。 她想爬起来,却被胸前一道力压得动弹艰难,她垂眼看过去,这才发现沈祁不知何时侧身过来,将手臂搭在了她的胸口。 难怪方才在梦中总觉得喘不上气来。 自成婚后,虽她二人一般都睡一张床上,但二人睡姿都是规规矩矩,从不逾越的。二人之间像是有一条无形的线,让他二人连衣角都不曾有过片刻纠缠,如今沈祁竟先越过了这条线。 许是睡得深,浑身放松之下这条手臂沉得不行,徐清抬手想挪开,不想刚有动作,这条本只是搭着她的手臂倏然向下至腰腹位置收紧,带着她整个人都向沈祁贴近了几分。 “……” 刚醒时混沌的脑子随着这一下骤然清醒,她惊疑不定地偏头去瞧,却见沈祁一副被惊扰的模样,脑袋动了下,皱着眉又往软枕中埋了埋,呼吸平稳,不像醒了的样子。 “……” 唉。 徐清轻叹一口气。 罢了罢了,他早年没了母后,如今又没了父皇,至亲唯剩一个沈瑜,又累了这么多天,估计又困又难受,想抱就让他抱抱吧。 这般想着,她没再试图挪开沈祁的手臂,只是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背朝着沈祁。 夜色正浓,她重新闭上眼,不多时竟又睡了过去。 身后的沈祁听着她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勾了勾唇。 第72章 第二日天亮,二人睁开眼,此时沈祁的手已不像昨夜那般搭在徐清的腰腹处,二人平躺着,同时望着帐顶不动,软枕上二人的青丝纠缠绕结,被褥下的衣袖交叠。 连日奔波后的休息让精神得到舒缓,身体却歇得浑身酸疼。 缓了好一会儿,徐清率先坐起身,铺了满枕的青丝随着她的动作慢慢离开软枕,缠着身侧之人的几缕发丝也一并而起。 沈祁低眼看着,不自觉抬手勾了下。 头皮传来细微的拉扯之感,徐清侧头,见沈祁正勾着她的一缕发丝在指尖。 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回视,刚睡醒的眼中带着些水色,显得十分无辜,他又勾来另两缕缠绕在一块的发丝到徐清眼前,“缠在一起了。” 徐清眸光一顿,没应声,却是直接背过身去,所有青丝都拢去身后。 背对着沈祁,意思不言而喻。 于是,在歌槿率先入了京来静王府寻徐清时,看到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穿着眠衣的二人在床榻上挨得极近,静王殿下在她家姑娘身后,抬手正小心翼翼地理顺姑娘垂落在身后的青丝。 她是翻窗进来,也没想到如今皇帝驾崩,丁皇后也被软禁,已没必要睡一处屋里作样子了,她家姑娘却还同殿下睡一个屋,若早些知道她断不会直接就翻了窗进来,一定规规矩矩地敲门请示。 只是现下人已站在了屋子里,床榻上的二人也已发觉,偏头看了过来,她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了。 徐清一见她,便惊喜地朝她招手,“回来了?什么时辰到的?” 也有半个月长的时间没见面了,先前徐清本想带着她、窈音,还有小满一道回趟钱塘,谁知她们竟都想护着队伍先进京去。 不过徐清也能理解,毕竟温执玉作燕琼时,也是一道长大的,此番押解进京,他怕是也没活路,如今是怨怼,还是惋惜,又或是痛恨,这最后一程她们都想送一送,是而徐清也不勉强她们。 歌槿点了点头,“今晨方到,我先赶了回来,他们应当还在城门那。” “好。” 徐清轻应一声,又想起先前赶路时遇到的刺客,她与沈祁二人抄着隐蔽的小道一路疾驰都遇上了几波,他们一路队伍遇到的应当只多不少。 她动身绕过沈祁下了床,走向歌槿,双手握住她的肩膀左右看了看,问道:“可有受伤?” 歌槿顷刻便 明白徐清问的是什么,她摇了摇头,答道:“未曾受伤,那些个刺客虽先后来得多,但我们多的是会武的人,就是这一路因着这,耽搁了不少时间,不然前夜也该赶到来相助。” 传位的圣旨昨日已昭告了天下,他们在路上便听到了消息,那时他们离京城已然不远,听闻消息后又加快了脚程,这才赶在了今晨进城。 云思起和宋阳等人押着一干嫌犯入京,本当先进宫去向皇帝复命,但梁文帝昨夜已宾天,下了旨传位于静王,舒州一案的最终决断也全权交由沈祁,二人便直接来了静王府。 徐清和沈祁好人收拾好时,府中的小厮正好引着几人进来。 徐妗和沈瑜也一道来了,几人见了礼便端坐下。 沈祁和徐清是知晓整个案子的,是以云思起不必再祥呈案件始末,此番前来一是循着大理寺外出查案归京必须面圣的礼制,二是来同二人一道商议如何处置这些嫌犯。 云思起站在中央,道:“吴屹与广济寺僧人相互勾结,逃避赋税,广捞钱财,按照律法,应当即刻杖杀,以儆效尤。对其家眷,当没收所有财产,男丁尽数充兵,女眷中已嫁出者不受连坐,只收回相关钱财,未出嫁者则入奴籍。” 沈祁对此并无异议,为官者不廉不清,压榨祸害百姓,引起民怨,放任广济寺僧人蛊惑民心,险些酿成大错,本就罪无可恕。 再说那些书生,虽有包庇和从犯放任之罪,但究其本源,是世家垄断了进仕之途,入官无门之下,才行的愤世之举。 可纵使有千般无奈,犯下的罪行也是辩无可辩的,这便也成了这一干人最难决断的地方。 众人沉默下来。 片刻后,宋阳试探提议:“那便留其性命,责令这一干人不得再科考入仕?” 有官员不赞同,他质疑道:“本就是因科考难行才犯下此罪,心中怨愤本就极大,如今留了他们性命,却堵住他们最看重的入仕之路,怕是会再生祸端。” 第93章 徐清闻言,反问:“那张大人的意思便是,这些书生的命也是留不得的了?” 被换作张大人的官员听见徐清的发问,面上又露出了些迟疑。 显然也是觉得不必到取性命这么重罚。 可也有人觉得违律法者必须重罚,他直接站出来,立在云思起身旁,高声:“诸位可是忘了,这些书生不仅是包庇放任广济寺的僧人和温家人暗行谋反之事,在殿下前往舒徽学堂查线索时,还欲图直接一把火烧死殿下,再者屋里头还有他们的老师,为学者,不尊师,犯律法,纵谋反,这样的人,纵使允其入仕,怕是会生出更多的祸端。” 这番话亦是有理,堂内众人皆议论起来。 不过提到了温家,沈祁的面色倏然变得有些怪异,目光快速扫过一直安静听着的沈瑜。 虽这一眼极快,但沈瑜还是捕捉到了,心下蓦地冒出些不安来。 他今日来只是携妻一道听听这个案子,倒是没想过插手,他不知为何沈祁突然落过来一眼,神色还如此奇怪。 回想这一眼落来前那位大人所说的话,好像没有与他相关的话。 堂内一干人还在争执这些书生的处置,那位大人话落后,又有其他大人提出质疑,道入仕之路被垄断是天下所有寒门仕子之怨,若直接取了这些书生的性命,又怕会引起其他仕子的怨愤,彼时亦会生出祸乱来。 “故而解决源头问题才是根本。” 就在众人争执不休时,徐清出声,“科举一制本就是为选拔人才,广开言路,好让君者耳聪目明,更好治理国家。人才,国之本也,世家垄断官场本就不该,堵塞言路,助长结党营私之势,这是亡国之举。” 这话一出,众人皆息了声。 在场的除了云思起,哪个不是有着世家的裙带,方才一个个还义正言辞地出主意到底该如何处置这些书生,此刻真要涉及到他们的利益,一个个又都成了哑巴。 最后是云思起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默,他拱手,缓声道,“书生等人的处置,不如待臣回大理寺仔细翻查过往判案卷宗,分析上一番,再作商议。” 既争执不下,便先放上一放,众人也没意见。 吴屹和僧人的处置已定下,书生的处置放置在一旁暂缓,那便只剩下温观应和温执玉了。 前夜皇帝驾崩时,除了传位圣旨,还下了道旨,是命大理寺重查十年前林温三将通敌叛国一案。 徐清当时听到这道旨意,便知皇帝当时所说的会考虑就是答应了,那时她便想,若外祖母和舅公听到,必定十分高兴。 林家门楣虽已败落,但能还来清白,也是极好的事。 只是这道旨意下来,温观应和温执玉当下便不得处决,只得先收押在大牢。 沈祁命人再多拨些人去守着,温家那二子武功皆上乘,若是越了狱,那便难办得很了。 商定完舒州一案的决断,宫变那夜的余事还有诸多未了。 那夜皇帝道希望沈祁能放过丁氏母子,但沈祁向来不是大度的人,尤其是在方公公口中知晓这毒是丁枣儿下的后,更是不会放过她。 他父皇死前的情状与他母后一般无二,他早年便怀疑她母后的死与丁氏脱不了干系,只是苦于没有证据,宫中所有人都道是他母后身子弱,突发恶疾才仙逝,如今有了证据,他定然是要丁氏偿命的。 是而他那日便传了令,搜出丁枣儿宫中藏的毒,此后日日夜夜喂给她,让她用同样的死法离开。 他也打算好了,待丁氏慢慢毒入骨髓,毒发离世后,便将其与他父皇合葬。 皇帝说他只会与沈祁的母后合葬在皇陵中,沈祁偏不如他的愿,他母后已离开十载有余,他不愿他母后死后唯一的安宁再被打扰。 丁氏被软禁在了梧栖宫等死,而沈郗他更是不会留。 无召无令,私自带兵返京入宫,意图弑父弑弟,逼宫夺位,直接便是死罪。 至于已死的沈硕,沈祁也懒得再给他定罪,直接命人将他葬入皇陵。 而其妻刘氏,殿前弑夫,与其早该被斩杀的弟弟刘宣聿一道奔逃出宫,这本也是死罪。刘乐玉自个儿也知晓,故而出了宫也没再继续逃,而是待在成王府等待处置。 徐清不知为何替她求了情,沈祁便放过了他们姐弟二人,只是刘宣聿被改名充了军,此后一生只得做小兵,并无立功升迁的机会,而刘乐玉则是剥去王妃头衔,改名换姓,自此成王之妻刘氏,随夫而死,因其为罪臣之女,不得共入皇陵。 沈氏五子,如今死了两个,除了沈祁和沈瑜,还有个远在边境的沈桉是个大患,说不好他是直接降,还是欲图反。 其母宁妃被软禁宫中,算作人质。而其妻赵氏,在宫乱之时随父带人入宫作乱,还前去养心殿后殿欲夺玉玺,有谋逆之嫌,幸而宋箫及时赶到,夺回了玉玺。赵家众人被下狱,听候发落,唯赵似念安稳地待在宋府,未受牵连。 是宋箫返还玉玺时,同沈祁道是赵似念在他赶到之前就从她姐姐手中抢回了玉玺,算立了功的,此番应功过相抵。况且她赵似念已嫁入宋家,算是宋家人,也不当受其母家牵连才是。 沈祁同徐清商议了一番,宋箫夺回玉玺立了功,他想保下他的妻子也没错,赵似念虽是赵家安插在他这边的棋子,但到底没犯大事,便想着放过她也无妨。 只是宋箫想保她,沈祁徐清也有意放过她,她自个儿却来了静王府认了罪。 在宋箫没反应过来时,她已下了狱,见到了她的长姐和爹娘。 宋箫不明白她这是为何,三番两次前去大牢想问个明白。 赵似念不愿见他,他来了她便缩在角落里,不看他,对他的话也是充耳不闻。 甚至宋阳也带着叶然来瞧过她,问她为何要认了罪,在他心中,虽曾因着赵似念是赵家人,在她刚入宋府时没给她好脸色,但相处下来,亦觉得这个嫂子算是顶顶好的了。 尤其是她与他兄长也算是年少情谊,只是后来各自站队,才渐渐疏远了去,本是一桩好姻缘,怎料他们就走到了怨偶这一步。 赵似念倒是愿意见他们俩,但对宋阳的追问亦是闭口不答,只道让他和叶然二人好好的,还说她院子里埋了坛酒,是她入宋府那年自个儿酿的,到今岁定然醇香,让他夫妻二人得了空就去挖出来,闲来时了小酌上两杯。 宋阳问不出结果来,只得带着叶然离开。 身后赵似念目送着二人的背影离开脏污的大牢,心道: 少时岁月伴烈酒,半是青涩半是糊涂,如今这最后一杯,便敬你我终究殊途。 第73章 柳府外,一辆马车停在门前,烈阳斜落下来,竟给这久无人踏足之地去了几分寂寥。 马车里,沈祁和徐清各自抱胸,相对而坐。 沈祁微抬下巴,语气有些生硬,“你陪我。” “我去做什么?”徐清满脸无奈,“你想问的自个儿去问清楚就好了。” ‘你陪我’这三个字,沈祁已经说了一路了。 这几日云思起在大理寺重梳舒州一案,不断比对过往卷宗,时不时便来静王府寻二人。加之宫变之后的一堆事情,拖到了今日,沈祁才来柳府,预备见柳青烟。 那夜柳闻依带人堵住了柳青烟后,便将人带回了柳府,算是变相地软禁了起来。 徐清想的是,这毕竟是人家姨甥自己的事,一来她不想旁听,二来若真如柳闻依所说,柳青烟是温家女,到时她随着沈祁一道去了,见到柳青烟免不了又要被矛头所指,就如温观应身份暴露后,每逢见到她都要骂上两句,无外乎就是作为林青且的外甥女,竟然将翻案的希望寄托在沈家身上。 这些话她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也不想再听了。 可沈祁坐在对面,薄唇紧抿,不发一言,一双黑眸直勾勾地盯着她。 半晌后,徐清率先移开目光,倾身向前,抬手撩开车帘,轻叹一口气,“走罢,柳大人还等着呢。” 二人进府时,柳青祥已候在前厅,柳闻依伴在他身侧,见到二人,柳闻依跟在柳青祥身后同二人见礼。 沈祁看着眼前鬓发斑白的舅父,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说来其实自柳青瓷仙逝,柳青祥不再上朝后,他就没再见过这位舅父了。一来是怕他来了柳府,他父皇知道后心中会作他想,二来是怕一踏进日渐衰败的柳府便会想到,昔日门庭若市的府邸是在他母后死后才变得如此的。 他心中感怀,手上却赶忙扶起柳青祥,“舅父不必多礼。” 柳青祥摇了摇头,“君臣有别,礼数不可废。” 说罢,又将沈祁迎上首座。 别看柳青祥已十载不曾问政,但人还是同在前朝时一般执拗。沈祁拗不过他,只得坐上前去。 府里有个亦是多年未见的柳青烟,柳青祥自然知道沈祁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第94章 几人刚落座,他便在沈祁斟酌着言辞欲询问有关柳青烟之事前,率先开口问道:“殿下今日来,是想问长姐的事罢。” 如今传位圣旨虽已昭告天下,但到底还未登基,柳青祥循着礼制仍旧唤他‘殿下’。 他长叹一口气,“闻依都同臣说了,长姐她……” 话微顿,面色也渐渐变得怀念,又带着些悲痛,可谓复杂。 “长姐她,确实是温家人。” 这话一出,沈祁虽早已在柳闻依的来信中知晓,却还是心一颤。 其实柳闻依在信中,也是根据净悬大师的那串佛珠,及这十年间她偶然撞见的一些零碎画面所猜测柳青烟可能是温家的人。 但其言辞间满是笃定,让沈祁不想信也得信。 今日柳青祥这句话,不仅肯定了柳闻依的猜测,也是揭开一些前尘往事。 世家之所以长盛,有一点便是世家之间交错的利益关系,让他们以友相称,互相助力,而柳家和温家就是这样的关系。柳青祥的父亲,与柳青烟的生父是少时好友,但他们之间的感情比两家之间的利益纠葛要更纯粹些。 温大人比柳大人早成婚几年,先诞下了二子,早前柳大人还未生子便爱逗弄那两孩子。到温夫人怀上柳青烟时,柳夫人正巧也怀上了柳青瓷,两家凑在一块时还笑谈等生了若是一儿一女便要订个娃娃亲,到时便进宫去,请陛下下旨赐婚,可见两家情谊深厚。 只是温夫人早前生二子时身体亏空得厉害,是而柳青烟自诞生时就十分虚弱,不论是请来的郎中,还是从宫里请来的太医,都说她活不下来。 温家人请遍了名医,也治不好温夫人,救不了柳青烟。 人在无能为力时,便会寄托神明。那时大梁虽还未大兴佛道,但民间也有建庙宇。温大人抱着襁褓中奄奄一息的柳青烟,跪在佛像前姿态虔诚。 就是在那时,他在寺外不远处遇见了个算命的,那算命的说柳青烟命里缺木缺火,还算出柳青烟上头有两个兄长,说这二位兄长占了她的运道,来日定会使她深受其害,此女断不可养在本家。 温大人本就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听到自己的女儿不能养在自己的膝下,当即便翻了脸。那算命的被骂了也不恼,摇头晃脑地离开了。 只是看着好不容易盼来的女儿越来越虚弱,温大人最终还是决定死马当作活马医。 他找上了柳大人,请求他收养柳青烟。那时的皇帝,也就是沈祁的皇祖父已经在着手整顿世家,昔日定娃娃亲的戏言本就做不得数,皇帝更是不会让这两家再结一层姻亲。彼时柳夫人刚生产不久,恰好是个女孩,便想着干脆就让两个孩子作姐妹罢。 于是,还未取名字的温家幼女最终还是夭折了,而柳家则诞下了一对双生女胎。 “这件事是父亲临终前才告知于臣的,那是温家二子在阵前战功赫赫,势头极大,他大抵是怕长姐知晓了会有想法,会……” 柳青祥眼眶微红,语调又沉又低,“会伤害阿姐。” “是而父亲嘱托臣,万万不可让长姐知晓此事,亦要随时留意宫里的动静。” 会有这番嘱托的重要原因之一,是那时的柳家和温家已在前朝的争斗中渐渐疏远了,柳大人怕的便是若柳青烟知晓了自己其实温家女后,会反过来替温家对付柳家。 柳大人死后,他生前的党羽拖着柳青祥的官位又往上升,没过多久便坐上了柳大人生前的位置。 “臣知道陛下忌惮防备柳家,却不知道阿姐的身体已经开始不好了。” 梁文帝继位后,是承了先帝的遗志,继续肃清世家。他在父亲死后坐上了左相的位置,无疑让梁文帝更加忌惮柳家,可以说他的升迁之路算是柳青瓷的催命符。 “阿姐死后,臣甚至怀疑过会不会是长姐已经知晓了她是温家人而非柳家人,故而对阿姐下了毒手。” 毕竟那时温家因战功一时显赫,而柳家却是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衡量之下,他认为柳青烟会选择温家也不足为奇。 可那时柳青烟竟自请入大慈恩寺为柳青瓷祈福,他意外之下在柳青烟前往大慈恩寺前试探过一番,确定那时的柳青烟尚不知晓她自个儿的身世。 再不久后,林温通敌叛国的罪名下来,温家被尽数抄斩,柳青烟也无动静,他便更加确定柳青烟不知晓她是温家女一事。 “但长姐是何时知 晓的,臣却是不知了。” 柳府后院中,柳青烟坐在院落中的石凳上,一动不动地看着院门。 这些时日,她每日都这般从白日坐到天黑,像是在等人。 她被柳闻依带回来时,曾拉住柳闻依问:“你没有问题想问我吗?” 那时柳闻依只是笑笑,道:“有人比我更想来问问姑母,姑母到时再同他细说罢。” 沈祁和徐清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处的时候,柳青烟才有了动作。 她站起身,等着二人走近。 桌上摆着已然凉透了的茶水,她倒出一杯抿了抿,凉到苦涩的味道在口中漫开,她忍不住皱了下眉,伸手便打算重新煮茶来。 沈祁从她手中拿过杯子,阻止她,“不必了。” 柳青烟的手僵在半空,沈祁也沉默下来。 跟在他身后的徐清见状,心下微叹,上前一步打破这诡异的场面。 “淑妃娘娘。”她屈膝行了一礼,“近来可安眠?” 如今柳青烟的身世并未公之于众,知晓她是温家女的人不多,也尚未收押问责,外人眼中,她还是那个淑妃,故而徐清仍旧尊称她为“淑妃娘娘”,作一个合格的晚辈向长辈问安。 只是不知为何,柳青烟在听到她的话后,面色倏然发白。 她怔了一下,撑着桌子缓缓坐下。 柳闻依嫁入谢府后来大慈恩寺看她那回,也问了句一般无二的话,随后便提到了净悬大师的那串佛珠,那时她便知晓这一日很快就会来了。 此刻徐清的这句普通的问安,倒是像在提醒她。 她苦笑了一声,目光落在沈祁的腕上。 那里戴着她赠的佛珠,是保佑他的。 “净悬师父的佛珠,是我给温观应的。”她承认道,“我知道他在做什么,也予了他不少帮助,我无可辩驳。” 徐清闻言,侧眸瞥了眼垂着眼,一言不发的沈祁,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主动替他问出那句:“为何这么做?” “不是都知道了吗?”柳青烟的语调很平静,“因为我是温家人,我帮我的亲外甥,无可厚非。” 这番话别说沈祁了,就连徐清听来都觉得刺耳。 她又向前一步,挡在沈祁身前,“娘娘可是忘了,你是在柳家长大的,柳家待你如亲子,你却帮着没见过几面的所谓的至亲,去算计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娘娘就不怕静王殿下和怀王殿下寒心吗?” 柳青烟张了张唇,看向沈祁,半晌却又说不出一个字来。 确实,她的所作所为看起来就是这般忘恩负义,柳家待她如亲生,柳青瓷和柳青祥也待她如亲姐姐般敬重爱护,沈祁和沈瑜亦敬她信她,而她却只认温家为至亲,甚至去算计两个孩子为温家人洗刷冤屈铺路。 “徐清,”片刻后,柳青烟转眼看向徐清,语调忽然从平静变得有些怪异,“指责我的话且留给你自己那些所谓的‘至亲’罢,被人当了棋子,倒是乐得其中。” 徐清听着这番阴阳怪气拧眉,彼时她还以为这只是柳青烟对她的诅咒,万万没想到却是实言。 沈祁从进院落到拉着徐清离开,从头到尾都没开过口。 想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母后仙逝时,他便知道这座宫城是会吃人的,纵使是血脉相连的父皇,也不会怜他护他。宫中的所有人都戴着假面,惯会见风使舵,但好在他还有个可以真心相待的姨母,可到了今日,他才发现这真心里早已掺满了杂质。 二人一路无言,沉默着回到静王府。 门口的小厮见马车停下,小跑着上前,禀道怀王来了,在府中等候已久。 沈祁闻言,下车的动作顿了顿。 这几日他一直在躲着沈瑜,只因每逢见到沈瑜,便会想到柳青烟,随即又会想到柳青烟是如何帮助温观应算计于他的。 一想到这些便觉得心口发闷,他索性就不见沈瑜。 但现下人来了,他也不好说赶人,况且正值换帝之时,他也担忧沈瑜是有要事找他。 二人一道踏进前厅时,里面迎面而来一道残影,二人反应迅速,侧身躲开。 残影从二人中间穿过,落在廊庑下,一声脆响后,二人才看清这是盏盛着热茶的杯盏。 滚烫的茶水随着杯盏的碎裂在廊庑下的地面上流淌,积水上方还冒着白气,应是刚煮好的茶水,若是烫到身上定然得脱一层皮下来。 二人回身,掀眼看去。 第95章 沈瑜站在屋中央,面无表情地看着门口处的二人。 方才那盏盛着热茶的茶盏就是他掷来的。 刚从柳府回来,情绪还未来得及消化,又突然来这一下,沈祁和徐清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沈祁走进去,冷声:“做什么?” 沈瑜的目光随着他而移动,等人走近了才扯了扯唇,道:“我想着这几日你应当忙得差不多了,便想着来寻你一道去看看母妃。” 这话乍一听来没什么毛病,柳青瓷死后,柳青烟自请去大慈恩寺,虽未尽全养育之责,但对他兄弟二人也是极好的,远在宫外仍全心全意为他二人谋划。如今传位圣旨已下,兄弟二人理应去探望她,或者说此间事了,也该接她回宫颐养天年。 但沈瑜的神情并不像是单纯来邀请他一同前往的,强挤出的笑容中带着隐约可感的怒火,分明是一副来兴师问罪的模样。 沈祁便知道,他该是知晓柳青烟被软禁起来这事了。 他侧头,语调平静,同徐清道:“你先去歇会儿。” 徐清闻言,明白他是打算自己与沈瑜谈谈,又看了眼沈瑜,刚准备转身,只是刚侧了身子,就听见身后沈瑜蓦地一变的语气。 他道:“弟妹且慢,我还有一事,想问问弟妹。” 第74章 徐清侧身的动作一顿,回身掀眸看过去。 沈瑜立在原地,目光不善地注视着她,语气里是竭力想要掩饰的怒火:“听说那夜弟妹不是同五弟一同进城门的?” 这指的便是宫变那夜,她骤然想起柳青烟尚在城外,临时调转马头前去堵她。 她在沈祁之后才匆匆进城这事不难知道,稍稍问一下那夜把守城门的守卫便可知晓。 但沈瑜万不可能无缘无故便去找那夜的门卫,问她和沈祁是何时进的城。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有人故意到沈瑜面前挑拨了一番。 她抬步上前,站立在沈祁身侧,勾了勾唇,语调平和,“可是谁在四皇兄面前嚼舌根了?” 没有正面回答他,却反问是不是有人在他面前嚼舌根、拨弄是非,沈瑜便知晓她那夜确实是先去抓他母妃了。 面上强挤的笑落下,他冷声质问:“我母妃呢?” 那模样,若不是现下这前厅中无剑,怕是已有利剑横在徐清脖颈前了。 徐清和沈祁皆不答话,他便看向沈祁,冷笑了声,“这是在威胁我吗?” 听懂他的意思,沈祁脸色蓦地一变,张了张嘴刚想反驳,沈瑜的斥责却堵住了他的话头。 “如今沈硕死了,沈郗在大牢了不日也要行刑,沈桉远在边境,京城中就你我二人,你这时将我母妃软禁起来,是怕我同你争吗?” 话说到这,他露出了个好似讽刺又好似悲哀的苦笑,语调却依然高扬激进,“你既然担忧有人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同你争位,那你不若把阿妗一道抓了去,这样既能威胁我,又能控制徐清,不是吗?” “还是你不怕徐家的势力会趁机返京?”他向沈祁逼近一步,抬手指着一侧蹙眉不悦的徐清,“不怕她像吕后武后一般,把握朝权,同你争一辈子?” 沈祁像被最后这句话惊着了,下意识扭头去看身侧的徐清。 后者却没有回视他,而是冷淡地瞧着面前情绪激动的沈瑜,仿佛并不在意沈瑜在将一个试图干政,带领外戚夺权的罪名扣在她身上。 沈祁定了定神,收回视线,面上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但他心中绝不平静。 在舒州之行前,徐清说要与他结盟,助他夺帝位时,他所理解是徐清代表着整个徐家,与他站在了一条战线了。舒州之行中,他发现了徐清在私养民兵,甚至混迹于江湖,与许多组织都有联系,那时正是案子的关键时候,他刻意忽略这件事,没派人去处理,可并不代表不存在了。 除了她,徐妗手上亦有私兵,宫变那夜, 护在她周侧的那些人便是。那时他望过去那一眼,看着着装完全陌生的一群人,又死死护着徐妗,在徐清出手时也会有人护在她身侧,替她抗刀,便立刻确定了这些训练有素的人定然是徐家的。 豢养私兵是大罪,但沈祁念在这些人到底是替他拖住了沈郗,有功,他便不好立刻问责。 今日沈瑜这一番话,算戳中他心中隐隐的一根刺。 京城中如今已有兰家,边境的齐家如今亦算作她的入幕之宾,她若又为林家翻了案,以林青且生前的盛名,再洗刷掉这层冤屈后定然是青史留名,百姓称赞惋惜的。徐清是林青且的表外甥女,将来他登基,徐清作为发妻,又是显赫的家世,理应首封皇后,届时不说民心,林家倒台前盘根的人脉不定然会效忠于徐清。 况且,若他猜的不错,徐清身边那个唤作“小满”的姑娘便是林青且之女林溪吟,毕竟这姑娘唤他一声“姐夫”,可据他所知,徐清底下唯有一个兰愿宜是表妹,若再算一个,就只有林家这还有个林溪吟年岁在她之下了。 这姑娘十年前就该死了,如今却养在徐清身边,不难看出是徐林两家的手笔,说不定兰家也知晓并牵涉其中。 如此看来,徐清及背后徐家,确实非常有外戚控政的可能。 那些这些日子来一直被他刻意忽略了去的事随着沈瑜这一句尽数在脑中纷纷涌现,甚至在他未反应过来时,已然分析好了。 沈祁眸底晦暗,又蓦地想起,被年赋门的人围堵,徐清杀完人,最后一身血来到他面前时,他想起的是徐清站在宫中的浮碧亭里,昏暗的烛火微微照亮二人,她说事成之后要和徐妗回江南去。可再看眼前浑身浴血的徐清,他便想她的目的绝不止于此。 但至今日,他好像隐隐能知道徐清到底要的是什么了。 沈瑜见沈祁一直不说话,“他还真没说错,你真是最像他的人,过河拆桥这套学的炉火纯青。” 方公公那日宣完旨后,躬着腰站在沈祁面前,长叹一口气,“陛下说您同他最像,这些年来面上看起来虽是不搭理重用您,心中却是记挂您的。” 如今这一句“最像”成了沈瑜言语利刃,狠狠扎进沈祁的心中。 一是他们之间薄弱的信任,竟让兄弟二人此刻怒目相对,二是沈瑜明知他痛恨这个父皇,却仍用这句话来恶心他讽刺他。 “在柳府。”身旁的徐清蓦地出声,直接截断了沈瑜还要出口的伤人之言。 “淑妃娘娘此刻在柳府。”触及沈瑜回视过来的目光,她勾了下唇,“她此前协助温家子行谋逆之罪,阻碍了舒州查案,念及旧情,殿下将她暂时软禁于柳府。” 迎着脸色随着她的话逐渐发白的沈瑜,她面上笑意更盛,向旁侧开了身子,像是特意为他让出一条路。 “想问什么自己去问吧。” 看不出他是信了这番话还是没信,总之沈瑜没有动,嘴里喃喃吐出三个字:“为什么……” 徐清和沈祁都不知道他口中这句为什么问的是什么,是柳青烟为什么协助温家余孽谋逆,还是为什么软禁在柳府而不是宫中或是大慈恩寺里。 但徐清只按前一种意思回答了他。 “我也问过了淑妃娘娘为什么,”她扬了下眉,面上露出些苦恼,“她说,因为她是温家人,理应帮助自己的亲外甥。” 她倒是没杜撰,这话确实是柳青烟说的。 只不过她转述给沈瑜,也是为了刺激他,毕竟这话伤沈祁这个‘假’外甥,当然也更伤他这个亲儿子了。 沈瑜果然不再说话,他骤然看向沈祁,见其不语,只沉默地回视。 这幅样子他很熟悉,不必多言,他也知晓其中何意。 他猛地喘出一口气,像是撑不住一般。 徐清那廖廖两句话中的意思太重。 柳青烟是温家人,她在帮温家子谋逆,想推翻沈氏的江山。 温家被满门抄斩是十年前的事,而柳青烟也是在十年前自请去大慈恩寺。这意味着,温家活下来的那两个孩子,很可能是柳青烟出手救下来养大的,在大慈恩寺的这些年,对外是为柳青瓷祈福,实则是为温家子谋划出力,而不是为他们兄弟。 沈祁也是因为这几点,才感到难过和不愿相信。 自母后走后,柳家败落,唯剩一个姨母,远居大慈恩寺,因这为仙逝皇后祈福的名头,宫中也不敢太过苛待兄弟二人,也不会给丁氏借题发挥的由头。 这些年来,纵使不能日日在身边,但只要他们前去大慈恩寺,柳青烟都会嘘寒问暖关心上好一阵,再细细询问他们宫中发生了何事,告知他们该如何做才好,该如何谋划,哪家是可拉拢之人。 完全是为子筹谋的慈母。 对于沈祁而言,柳青烟不是生母却早已似亲母。 可如今一句“我理应帮助自己的亲外甥”,完全打破他心中对亲情最后的那点温情。 或许柳青烟一开始自请去大慈恩寺确实是为他兄弟二人,但在知晓自己其实温家的血脉时,就是他兄弟二人也得作棋为温家铺路。 第96章 沈祁和徐清走后,柳青烟仍坐在院中,沈瑜大步走进来时,她也不甚意外。 她没想过沈祁会这么快就告诉沈瑜,今日不过是顺着这些日子的习惯,打算在院子里做到夜幕再进屋的,但该来的总会来,沈祁也好,沈瑜也好,她到底亏欠。 “瑜儿。”她坐在石凳上没动,面上含笑地看着沈瑜走近。 待人走到跟前时,她仰起头,“是老五同你说了?” “所以是真的?” 人在面对不愿面对的事情时,总喜欢反复求证,就像徐清说完那番话,他去求证沈祁,沈祁默认了,他又到这来求证,再听柳青烟这句分明是承认的话,但他还是不死心的问一句。 柳青烟轻抿了一口方才沈祁来时倒出的茶水,入口发苦发涩,她垂下眼,“他同你说了什么?” “你是温家人。” 柳青烟点头,“身体里流着温家的血。” “你在帮温家人谋逆。” 柳青烟一顿,唇瓣颤动两下,不知是想否认还是怎样,最后却只道:“他们向我求助,作为亲姑母,我不能不帮。” 沈瑜沉默下来。 他其实还有很多想问的,但问到这好像别的也没什么好问的了。 她帮助温观应行谋逆之事,为他提供需要的佛珠,需要的钱财,甚至会武功的人,谋的是沈家的江山,本就站在了他们的对面。 可低下头,看见母妃眼角的细纹,他还是没忍住,颤着声问了句:“为什么?” 柳青烟眼睫一颤,放下茶杯刚想应声,却又听见儿子渐渐哽咽的声音。 “为什么……明明我才是你的儿子。” 柳青烟一怔,掀眼去看,却见沈瑜目光凝在她的脸上,眸光确实散的,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回忆。 “幼时您生下我,却让我养在姨母膝前,其间鲜少来看我,直到姨母有了五弟,您才接我回去。” “儿时您便常同我说,姨母疼我护我对我好,往后我也要对五弟好,帮助他辅佐他,要好好报答姨母。” “姨母走后这些年来,每次我去大慈恩寺看您,您都要说上几遍要好好辅佐五弟,要让他坐上那个位置,只有这样柳家才有重回朝堂的机会,这样才算报答了姨母。” “这些年我也不止一次地想过,身体里同样流着沈家和柳家的血,为什么他坐上那个位置就是柳家的机会,我却不可以?” “我一直记得您说的要记姨母的好,要念着她,所以纵使我有过这样的想法,依然尽心尽力地帮他。”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争不过他,如今连两个从没见过的人都争不过?” 沈瑜的眼眶红了一圈,眼皮滚烫,他竭力秉着呼吸,不想露出一点脆弱来,身体却先一步替他抒发这些年的委屈。 “这些年来,您有过一丝一毫是为我谋划的吗?” 说着,他自嘲一笑,在柳青烟开口前先自己否认了。 “应当是没有的,我只是你对柳家,对姨母,对五弟愧疚的弥补。” “你让我不要 争,让我帮他,就是为了弥补你背叛养你护你的柳家的愧疚,对吗?” 这是他方才突然想明白的。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可柳青烟这些年只让他退,叫他让,不许他争,从来只为沈祁谋划考量。 年纪尚小时,他也吃味,那明明是他的母妃,怎么总是关心沈祁,甚至都超过了他的分量。 后来他又想起在柳青瓷膝下的那几年,姨母也对他很好很好,姨母走了,沈祁没了娘很可怜,所以母妃才对他百般关心爱护。 他哄好了自己,到头来发现自己其实才是最可怜的。 他的母妃,或许真的不爱他。 “瑜儿。” 柳青烟觉得口中发苦,像是方才那口凉透的苦茶再次从喉口返苦上来,苦得她心里发慌。 “母妃不是……” 她苍白地辩了一句,像是自己也觉得无力,语气变得更加着急,“我自小长在柳家,幼时温家和柳家关系甚笃,曾见过你温家那两个舅舅,他们不会是通敌叛国的人,在知道身体里流着温家的血之后,母妃只是……想替他们讨个公道。” 她有些徒劳地想解释,但沈瑜仍旧目光虚空地看着她,不知有没有听进她的话。 好半晌,沈祁才后退半步,“所以,您就放弃了我。” 柳青烟是温家女,又在帮温家余孽行谋逆之事,这是要砍头的重罪,那他作为罪臣之后,又当如何呢? 柳青烟从没考虑过他。 他的话音刚落,柳青烟就仓惶地站起身,“母妃怎么会放弃你,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我怎么会放弃你呢?” 她伸手想去碰沈瑜,却被他提前察觉,身形微微一动,便躲开了。 柳青烟的手躲在半空,心也沉了几分。她觉得她的孩子误会了,她想继续解释,“你看徐四…徐四不是也在想办法替林家翻案吗?她替林家翻案,难道就是放弃了徐家吗?当然不……” “够了。”沈瑜声音很轻,激烈的情绪慢慢退去,他只觉得胸腔里空荡荡的。 柳青烟于他于柳家和温家,与徐清于徐家和林家之间,本就是不同的情感和不同的关系,是没办法类比的。 他沉出一口气,转身想走。 柳青烟心下一紧,想伸手拦他,想起他方才那一躲竟又有些不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瑜的背影渐渐远去。 忽然,沈瑜的脚步停了下来,柳青烟一喜,却听见他用比方才那句“够了”还轻的语调,问:“九年前,我一人偷跑出城,想去京郊大慈恩寺看您,在京郊遇刺,遇见阿妗,是您的安排吗?” 话音甫落,柳青烟面上的喜色一顿,面色刹那间变得苍白。 第75章 这个念头是方才听到柳青烟提到徐家和林家时,突然冒出来的。 柳青烟说想替温家讨个公道,九年前,她已救出了温家二子,会不会在那时她就想好了要借皇权之手,强拉与林家有亲的徐家入局? 九年前,是柳青烟自请进大慈恩寺的第一年,那时候他有一年的时间没见过母妃了,后宫中丁氏正在逐步掌主理之权,宫人虽不至于虐待他们,但到底见风使舵,早没了先前柳青瓷还在,柳青烟也还未出宫时的上心。 他幼时养在柳青瓷膝下时,也不曾一年都没见上柳青烟一面,实在想母妃想得紧了,便去求了父皇,父皇念及思母便派了几个人送他,只是到了城外,他在林间扯了个突然想小解的理由,趁机甩开了那些人,一人偷偷溜了走。他知晓这些人不仅仅是父皇派来保护他的,更是来监视他和他母妃的,他想旁侧无人,随心自在地同母妃待上一会儿。 可他那时尚小,在偌大的林间迷失了方向,他又不想倒回去找那些侍卫,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走了不知多久,面前骤然出现了几个黑影,一句话不说的就提剑朝他冲了过来。 他虽学过武,到底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对面都是人高马大,不知比他大上了多少岁数的。 很快他身上就见了血,就在又一道剑光迎面而来,他后倒在地上,心惊地闭上眼时,身后倏然飞出一把短匕,直直扎入挥剑之人的胸口。 温热的血溅到他的脸上,衬得他的面色更加苍白。 面前的人见状,相视一眼后,不再多留,立刻消失在了眼前。 一双手避开他的伤,扶上他的胳膊,将他搀了起来。 他像受了惊般本能地想挣脱,一侧头却见一个看起来比他小上一些的姑娘,穿着一身欧碧色长裙,绾得仔细的发丝间簪着一支颤动的银蝶。 这姑娘见他挣扎,眉心拧起,一副要出口训斥的模样,一张口却是一声柔和的语调,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稚嫩。 “先别动,会扯到伤口的。” 沈瑜挣扎的力道卸了,倒是自己撑着地站了起来。 姑娘扶起他后,又四处张望了下,沈瑜随着她的动作也看了看四周,以为她是怕方才那些人去而复返,吞咽了下因血液流失的疼痛而有些干涩的嗓子,他试探地安抚道:“你别怕,那些人应当走了。” 顿了顿,他垂下眼,“你把我扔在这就好了,你快走吧。” 他不知道方才那些人是谁派来的,或许是宫中知晓他今日出城特意派人来堵他,又或许是他运气就是不好,在这还能遇到匪寇。 但不论是哪种,都不能连累身边这个看起来比他还小还弱的姑娘。 那姑娘闻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应声,只是固执地张望,好似在寻找什么。 片刻后,她才终于放弃,嘴里嘀咕了句,“又跑了……” 沈瑜以为她在同自己说话,但声音实在小,他没听清,下意识想追问,却见姑娘抬起头看向他,“先带你去处理一下伤口罢?” 是询问的语气,没有直接想要强势地带走他,这让他稍稍松了口气,虽然眼前这姑娘看起来也做不得一人就带走他,但难保她没有别的人。 第97章 出于戒备,他还是摇了摇头,“不必了,今日多谢姑娘出手搭救。” 姑娘闻言,便松开了搀扶他的手,“我打不过那些人,不算是我救了你。” 说罢,她转身就准备离开。 沈瑜看了看四周陌生的环境,又回头看着她渐渐走远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住了她。 “姑娘,你知道大慈恩寺往哪走吗?” 姑娘回身看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像是在猜他去大慈恩寺做什么。 沈瑜面上露出些窘迫,毕竟人家方才搭救了他,他也拒绝了人家,如今还求助,实在失礼,但如今他找不到路,甚至连从哪个方向来都忘记了,林间又只有眼前这个活人,他只得硬着头皮问。 少顷,那姑娘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不过我外祖母和我舅公应当知晓,你要跟我回去问问吗?” 说着,那姑娘走回来,虚指了下他胳膊上还在流血的伤口,“顺便再处理一下伤口。” 他身上都不是些致命伤,只是划了口子,伤口处在不断淌血,才看起来吓人,这也是为什么沈瑜选择拒绝的原因,毕竟伤口还能撑一撑,对 方背后若是要他命,他可就不好逃了。 姑娘像是看出了他犹豫的原因,绷着张瓷白的脸,道:“我是好人,不会伤害你的。” 坏人也不会说自己是坏人的。 沈瑜暗道,但那一刻也不知为何,他竟真跟了上去。 看得出这姑娘对这的路也不甚熟悉,在第三次看见同一棵他留心眼做了记号的树后,这姑娘终于转了个方向,带着他来到一憧简陋但不破财的屋前。 她带着他走进去,里屋坐着个人,背对着他们,不知在做什么。听到动静,慢慢璇身看过来,第一眼先落在了姑娘身上。 他笑道:“清清又自己一个人跑走了?” 身侧的姑娘点了点头,语气里没有因被丢下而气恼,只是有些无奈道:“一转眼就不见人影了。” “无妨,晚些她自个儿就回来了。” 说着,他的视线落在沈瑜身上,面上的笑一顿,随即起身走过来,向他恭敬地行了一礼,“罪臣见过四殿下。” 沈瑜自方才看清他的脸后便有些愣神,他幼时也曾,他没想到这一来,就到了林嵘舟这来。这可是刚被判了罪的林家,若是父皇发现他到了这来,定然会怀疑。 还不等他理出个思绪,骤见林嵘舟回了神,赶忙扶起他。 “不必多礼。” 一时间又不知该如何称呼他,毕竟沈瑜先前遇见他都是唤他‘林将军’,干脆也不唤人了。 气氛霎时间要陷入沉默中。 好在林嵘舟发现了他身上的伤,扭头对身侧的姑娘道:“阿妗,你去取药来。” 被唤作阿妗的姑娘应了声,很快取来了药。 林嵘舟长年在军营,包扎自然不在话下,沈瑜身上的伤也不算多,大多都在两臂和肩背上,也不深。 林嵘舟将他带进另一间屋内,替他上了药,再拿细布包扎好,才问道:“四殿下怎的一人在这京郊?” 沈瑜不言,心中不确定该不该告知他,但他若不说,等侍卫们找过来,届时他也解释不清为何他偷偷溜走后会出现在林家。 片刻权衡后,他直言,“我欲去大慈恩寺,不甚与侍卫走散,不知可否为我指路?” 这回换林嵘舟没答话了,他目光沉沉地看着沈瑜,后者不明所以,心中却不知为何陡然有些发慌。 过了好一会儿,屋门被叩响,屋中的二人一道循声看过去,门被推开,一老妇人站在门外,身侧站着阿妗。 老妇人逆着光冲二人笑了笑,“殿下向西南方向一路走,见一巨石,再拐东北方向行一段路,便到大慈恩寺的山脚了,那有条明路,上去便到了。” 说罢,她摸了摸身侧阿妗的脑袋,温声:“去送送殿下。” 阿妗应了声,等沈瑜从屋内走了出来,才转身引着他出门。 走到门外,阿妗停住,“我不认得路,只能送你到这了,你自己小心些。” 沈瑜颔首,人却没动,踌躇片刻,才试探地问道:“今日得姑娘相救,来日定会报答姑娘。” 她叫阿妗,唤林蓉双作外祖母,唤林嵘舟作舅公,她的身份已很好猜了。 可徐妗却摇了摇头,“我方才已同殿下说了,不必……” 沈瑜没有给她说完的机会,匆忙作揖,便转身离去,走了两步,他又没忍住停下来,回头看了眼。 徐妗仍站在原地,抿着唇看着他,像是不解他方才为何不让她说完,又像是不解他怎的又停了下来。 他定了定神,没说什么,顺着林蓉双指的路往前走,只是刚走到她说的巨石处,就遇上了来寻他的侍卫,顺利地上了大慈恩寺,只是最后也没能同母妃单独相处上片刻。 时过境迁,当年的记忆有许多都模糊了。只是如今想来,当时那些围堵追杀他的人好似也并未对他下死手,几乎是驱着他往一个方向跑去。而那些侍卫发现他不见了,第一时间便是分几个人分别回宫中和去大慈恩寺禀告他的父皇和母妃。大慈恩寺那样的近,认得路的很快便能到,他母妃比宫中更早知晓他迷失在林间。 而林家二人在林温案判决后便一直安居在京郊,一是远离了朝中纷争,二是仍在天子脚下,受天家监视着。 沈瑜思及此,回过身,面上的狼狈尽数褪去,只剩眼尾一抹薄红昭示着方才的情绪失控。 “你在大慈恩寺,除了为姨母祈福,还是在监视林家吧?” “你知道徐家的孩子每年都会进京来看林家二老,所以你故意让我得阿妗所救,让她将我带到林家二老面前。” “你知晓自己是温家人,想为温家讨一个公道,但你又知道自己做不了太多,所以你想拉同林家有亲的徐家入局,徐家世代偏居,离京城的纷争远,父皇要肃清世家,短时间内也不会清到徐家头上,是而徐家是一把很好的刀。” “而我,”沈瑜顿了顿,忽略喉口有些干涩,“是你用来试探林家究竟是认了命,还是也同你一般想翻案的工具。”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柳青烟像是被人凌空重击了一下,身影支撑不住般晃动了一下,手本能的扶住身侧的桌子,才勉强稳住身影。 她好似随着沈瑜的话,也回想起了那年,口中喃喃,“不是……不是这样的……” 沈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问出最后一个问题,“父皇突然下旨,将徐家唯二的女儿全部赐婚入京,是不是也有你的手笔?” 天色渐晚,沈瑜等不到柳青烟的回答,也不欲多留,这回他没再回头。 最后一丝日光沉没,静王府内处处燃起了灯。 “其实,疑点还是很多的。” 寝屋内,徐清坐在桌前,指尖在桌面上轻叩,发出一阵轻微又有规律的声响。 “这么多年下来,若淑妃娘娘一心助温观应谋逆,此番暴露,她当想办法将你截杀,再救出温观应,但她什么也没做,只是想趁乱离开。” 榻上,沈祁放下书,双手放松地搭在膝上,偏头看过去,扬了扬眉梢,“你怎的就知道她没派人来追杀我们?” 徐清回视,也挑了下眉,“有没有,殿下心里最是清楚,不是吗?” 沈祁不语。 指尖还在规律地叩着桌面,徐清又道:“其实,先前在不知道‘周惊山’就是温观应时,我想找到他,只是因为他先使计找上了我,动了我身边的人,我想知道他找上我想做什么。” “如今再看,他当初找上我,应当是想拉我、拉徐家一道,为林温一案平反,但他找上我时,发现我其实已经着手在想办法,但却是站在天家的阵营中,所以他就一并恨上了我。” “我理解他为何那么痛恨,幼时听我舅公说过,温家二将各有一子,温大公子是一直将他的儿子带着身边的,所以,温观应是亲眼看着父亲的战死,随着父亲的尸体归京的路上,突然被打作罪臣余孽,定罪速度之快,是所有人都没来及反应的。” “他痛恨陛下过河拆桥,只因要打击世家便借题发挥,仅凭几张似是而非的来往书信便定了罪。他想谋逆,想颠覆这江山,好为他爹报仇,可大梁在这百来年中,不仅仅是沈家的根扎在这,世家的百年基业亦如此。” “若要谋逆,便得拔了沈家的根,覆灭世家建国来 百余年的基业,我不愿做这样自毁的事。” 说到底,她也是世家中人,纵使她看到了世家腐烂的根系,她要做的也不是完全砍去世家这些大树,而是拔去烂根,长出新的。 “大梁建国百来余年,还没到要倾覆的时候,但也到了该变的时候。” 说着,她侧头看向坐在塌上的沈祁,葳蕤的烛火映在她的瞳孔间,像上元节那日他们一同在暗河中放下的花灯,绚烂又明亮。 世家垄断官场导致的腐败,地方官员叠加赋役造成的民生哀怨,兵弱下战事频繁对百姓的重创……此番舒州一行,更让他们看见了世家烂根下的疮痍。 第98章 不想江山倒,就得着手‘变’。 这也将是沈祁登基后的第一件要事。 沈祁看着她,面上勾起个笑的同时,心中也在想,若徐清愿意,她定能成为千古贤后。 屋内一室安静,夫妻二人谁也不再说话,各占一地,翻阅着手中的卷宗。 忽然,紧闭的门扉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屋内的安静。 “启禀殿下,边境有战报传回!” 第76章 侍卫在前头推开大牢的门,一股难言的味道扑面而来,大牢中昏暗,只有墙顶处有一小扇铁栏栅透进些光亮。 徐清和沈祁一前一后走进去。 京城的牢房比地方的大的多,关押的下有犯了律法的百姓,上有朝中重臣。 二人在某一处拐角分道,这是他们来之前说好的,她去找赵似念,他去找赵大人和赵似娴。 赵似念只在来静王府认罪那日被刚进大牢时见了父亲和长姐一面,此后狱中得了令,特意将她与其他赵家人分开收押。 不同于赵似娴被禁军围捉时仍是一身华服,赵似念前去静王府前就已将身上的首饰尽数取了下来,仅留一根没什么纹样雕饰的银簪绾住了青丝,身上也只穿了件没用丝线勾勒纹样的深色长裙,整个人看起来朴素得很,是做好了入狱的准备的。 “其实你来王府请罪那日,我就好奇,明明宋大人已决定保下你,你为何还要来认罪?” 赵似念坐在角落破烂的凉席上,闻言只是笑了笑,“臣女请罪,自然是因臣女有罪,宋大人念在夫妻一场,愿保臣女一命,臣女感激不尽,只是逃得过一时,终究逃不过一世,赵家人尽数获罪下狱,臣女也无法安然待在宋府。” 她这般说,徐清就明白了。 这是说一家人荣辱与共,赵家下狱也好,判刑也罢,她作为赵家人,也要一并受着。 徐清点了点头,不准痕迹地往墙根处扫了一眼,那里放置着一叠整齐的被褥,干净得与这脏污的大牢格格不入。 她收回视线,垂眼思量片刻,再次提醒道:“赵家趁乱带暗卫入宫,意图夺取玉玺,这是死罪。” “臣女知晓。” 正是因为知晓,才会去静王府认罪。 她先前不愿赵家卷入这场是非中,宫变一过,赵家可重认沈祁为主,纵使不愿,沈桉也未死,他日卷土重来,赵家亦有生机。偏偏父亲和长姐还是选了最险的一条路,最后也赌输了。 她没劝住,她认了,赵家尽数下狱,就是死罪,她身为赵家人,也不愿苟活。 “我听闻,宋夫人刚嫁进宋府时,宋大人正在查一起重案,而宋夫人却在案子的紧要关头从宋府拿走了一份很重要的线索,转手给了周王。” 徐清语调缓缓,目光却紧盯着赵似念,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 “想来这大概就是宋夫人与宋大人这么多年感情不和的原因?” 赵似念垂着眼,话音有些飘,“立场不同,终究殊途。” 不知是在解释她多年前从宋箫手中拿走线索的事,还是在解释他们为何感情不和。 徐清不知明白了哪层意思,又道:“可是,他在这个关头,愿意保下你,可见对你是有情的,横亘在你二人之间的那所谓的‘殊途’马上也要消失了,你可曾想过这一点?” 赵似念有些疑惑地抬眼看向她,徐清今日像是特地来劝她放弃赵家,好好回去当宋夫人来的。 相视须臾,她反问:“可是王妃,情谊能许多久?” “臣女生在赵家,长在赵家,赵家的门楣荣耀臣女肩上也担一份,有情又如何,无情又如何,不说臣女就算真放弃了赵家,一人苟活于世,宋家能接纳臣女多久?此前的种种,已让宋家不喜甚至防备臣女,如今周王殿下仍在边境,纵使臣女活下来了,也同以前一般受人猜忌。” 她顿了顿,又道:“况且,臣女本就不愿舍弃家人。” 徐清看着她,审视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又听见她续道:“换作王妃,若殿下对你也有情,真心爱你护你,却因忌惮徐家而要铲除徐家,王妃会舍弃徐家吗?” 徐清一怔,没想到她会突然将此情此境套在她身上,让她去感受和选择。 但于她而言,答案也很明显,若真有这么一天,她定然也不会放弃徐家。 片刻后,她轻笑出声,“我给你一个机会,可以保下整个赵家,想听听吗?” 徐清从牢中走出来时,沈祁那边也谈好了,二人在昏暗中相视一眼,前后走出大牢。 马车刚动,徐清理了理裙摆,看向一上车便闭目的沈祁,“她答应了?” “嗯。”沈祁轻应一声,“三日后启程。” 徐清轻点了下头,“那京城这边……” 沈祁接声道:“宋太傅和四皇兄会帮你。” 这是昨夜二人商定好的。 边境回来的战报,是沈桉主兵,准备同西陵休战议和了。 传位的圣旨广召天下,赵家下狱和宁妃被软禁宫中的消息也一并传到了边境,这是沈祁对沈桉的试探。 不想沈桉动作更狠,换帝关头要同西陵议和,是明晃晃的威胁。 沈桉在告诉他,此时他已掌握大部分兵力,且已同西陵谈妥,有了他国的助力,他随时可以反,带着兵从边境杀回来。 沈祁明白这封如同宣战的战报背后的意思,却没想到沈桉竟敢伙同外敌。大梁兵力本就弱,京中没有能将能前去收回兵权,他这也没有一个合适的罪名可以将沈桉扣压回来。 此番,他只得亲自去一趟,不仅为兵权,也为边境的和平。 只是他走了,京中无主,怕是会乱,他将权交给徐清,沈瑜和宋家会从旁协助,掌管京中一切事物。 至于朝中那些重臣会如何驳斥大权交入王妃之手,他相信徐清能自己解决。 而徐清也十分坦然地接了这份权,虽她也惊诧沈祁在听了沈瑜那番话后还敢将权交给她,但既然是给了她的,她便受了。 “好。” 她应声,见沈祁乏得很,也不再说话,偏头撩开布帘,向外望去。 街道上依旧热闹,小摊贩的呦呵声不绝于耳,道旁的小巷有孩童嬉戏追逐,空气中有淡淡的糕点清香。 宫门内的血没有流出宫门,所有的风云诡谲好像都未波及到民间,徐清看着,不自觉地勾了勾唇。 马车稳当地停在府门前,徐清被扶着下马,门外的小厮跑上前来通报,道是怀王妃来访,正在前厅候着。 徐清脚步一顿,不知想到什么,竟直接停在了原地。 走出两步,一脚已跨进府门的沈祁察觉身侧的人落在了身后,回头看去,见徐清面色有些踌躇般不愿往前。 他倒回两步,“怎么了?” 徐清抬眼瞧了他一眼,轻摇了下头,“没什么,突然想起个事,不重要。” 说罢,她抬步,先进了府。 昨夜方收到战报,除了徐清和沈祁二人,他人尚不知晓。 如今沈祁已决定要亲自去一趟边境,京中之事除了交代给徐清,也要同其他心腹交代一番。 徐清本是要随着沈祁一道去书房,但如今徐妗在前厅等她,她不得不先改道先去前厅。 “同你阿姐讲完话就来书房。” 廊庑下,沈祁临去书房前犹不放心般叮嘱了句,像是怕她聊得太久忘了正事。 “知道了。” 徐清应声,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廊下的拐角,眸色沉沉,好一会儿才转身。 大婚第二日便去了舒州,如今回来也不过几日,还日日奔波在外,徐清尚不熟悉王府中的布局,还需小厮在前引路。 行至前厅,小厮行了一礼,便退下去忙活自己的事去了。 里间,徐妗端坐着,垂眼看着下人上的 茶,杯口还冒着阵阵白气,看起来应当是没等多久。 徐清在门外瞧了会儿,暗叹一声,提步进去,唤了声:“阿姐。” 徐妗闻声,将目光从泛着涟漪的茶水中收回,笑着迎上去。 姐妹二人自宫变那夜后便没再见过,如今再见免不了又忧心上两句。 尤其是徐妗,总念叨着那夜月光昏暗,都没来得及细看,这回再看,又说她去一趟舒州回来瘦了,活像她院子里栽的那几棵青竹,惹得徐清一阵笑,最后还在她眼前转了圈,无奈道自个儿真的没有瘦。 紧着这个话头又扯了好一会儿,二人才渐渐歇了这个话头。 桌上,茶杯口的白气已散去,徐清命人换了杯新茶上来,待人放下了热茶退了下去,她才掀眼,看着对坐的徐妗,问道:“阿姐今日来,是有何事?” 方才那杯茶徐妗没喝,这杯新上的,徐妗倒是抿了口,顿觉说了许久话的嗓子舒缓了不少。 “我瞧着你近日忙得紧,想着今日来问问你,何时有空与我一道去郊外看看外祖母和舅公。” 第99章 闻言,徐清面上露出些迟疑。 她在府门外听见小厮道徐妗来了,便猜到了她今日来是为何事。 每岁她们姐妹二人都会去一趟京郊,待上一段时日。如今她们都在京城,比之往昔,距离更近了,更没有不去的道理。 今岁年初时筹备着他们的大婚,随即她与沈祁又马不停蹄地赶往舒州,而沈祁和她走了,京中又不少人盯着怀王府,徐妗不敢轻举妄动,更别说出城去郊外了。 这么一拖,就到了年中,她们都还未去一趟京郊,确实也是不该。 况且今时陛下驾崩,传位于静王,又下旨要重审林温案,外祖母和舅公那边定然也记挂忧心着,她们亦得去一趟告知些情况。 徐妗看徐清忙了好些日子,想来应当有些空闲了,这才跑了这一趟,来问问徐清何时能一道去趟京郊。 她来时尚不知晓边境战报一事,不然她自个儿也知道徐清还有得忙,也就不会来这一趟了。 徐清沉默了片刻,置在膝上的手紧了又松,才道:“近日诸事繁杂未定,殿下不日也要亲去边境,我怕是抽不出时间与阿姐一道去看外祖母和舅公了。” 徐妗听见那句沈祁不日要亲自去边境,刚惊了一下,想追问发生了何事,却在撞进徐清那双黑瞳时,到嘴边的话一顿。 像是明白了什么,她起身,“既如此,那阿姐便择日自个儿去一趟,你自己忙活,也别太累着了。” 又叮嘱了两句,徐妗便说要告辞,徐清送她到府门外,临上马车时,却见徐妗又回了头,看向站在府门口目送她的妹妹,语调柔和:“世间事,事事复杂,切莫强扯于心,反倒伤累了自个儿。” 阿姐在宽慰她。 徐清笑了笑,没应声,看着马车远去了,才回身进府,往书房去。 第77章 徐清拐到书房时,里头好像已经谈完了。 手刚抚上门框,还未使力,门已从里头被人拉了开。 沈瑜见到徐清,迈出的步子一顿,直到她侧身给他让开了路,他才低声问:“阿妗走了?” 徐清往外一瞥,“刚走。” 沈瑜颔首,不再停留,步子迈得极大地往外走。 他走后,宋家父子也从里屋出来,徐清站在门侧,向几人见礼。待里屋的人都出来后,她才提起裙摆走进去。 “看来我来迟了。” 徐清进去时,里屋只剩一个坐在主位上的沈祁,她笑着暗嘲了句,坐在了左边第一个位置上。 “半个时辰。”沈祁轻叩了下桌面,掀眼看她,“确实迟了。” 徐清笑哼了一声,拿起手边桌案上的纸,上头写了几个她不甚熟悉的名字。 “舒州一案,首冲要解决的便是选官,宫变一过,朝中多要位空置,这几人是宋太傅举荐的人选。” 垂眼将纸上名字一个个看过去,徐清挑了下眉,“都是世家的人?” 沈祁看起来也有些无奈,“春闱在明年,尚来不及选拔。” 她思虑一番,目光从那几个名字上移开,落在主位的沈祁身上,“殿下是打算将这事交于我吗?” 触及她的目光,沈祁不答。二人相视半晌,他才放松了些一直挺直的背脊,问道:“若交给你,你打算如何做?” “如今明着站队的世家皆除,还有些隐在暗处的,于我们而言是刃是柄尚未可知。且这几人……” 她抬手,轻弹了下纸上墨迹,“虽我对这几家了解不深,但也知晓这几人皆在准备来年春闱,你说等不及选拔,便更不可直接提拔世家之子。” 她知晓宋太傅举荐这几人的目的。沈祁登基在即,沈桉于边境威胁,他若亲身前往,京中保不齐有蠢蠢欲动之人,毕竟世家最忌惮的,便是新帝承先帝遗志,继续肃清余下世家。 宋太傅要沈祁直接提拔世家之子,是要行安抚世家之意,要世家在沈祁离京这段日子安分守己,不生二心。 此举虽能获得短暂的利,却是将民心推得更远。舒州一案尚未判定,但一行书生夺财谋利,企图火烧殿下和先生,纵使留他们一命,活罪也是难逃。两厢下来,势必引起民怨。 这个道理徐清懂,沈祁懂,宋太傅不可能不懂。他只是想赌,赌这一年不到的时间里,沈祁能解决边境问题,亦能在京压制世家,在来年春闱重新选拔新人。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千古之理。我们赌不了,尤其此时正是内忧外患之时,再起民愤,我们压不住。” 徐清说着,放下手中的纸,“故而我认为,朝中仍在其位的暂且不动,云思起可提上去,宋太傅举荐的人中可选一二,寻个美名提拔上来,但绝不可占在要位。” “世家虽把控着选官和升迁之路,到底看得是朝中重要的位置,下面还有许多小官,届时我去试试,看看有没有被埋没了去的。” 沈祁听罢,视线慢慢移回眼前,垂下的眼睫挡住了眸中的情绪,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桌面,传出一阵轻微又有节奏的声响。 徐清扫过他抬起又落下的长指,眉心不自觉拧起。 她记得从前沈祁思索时,是没有这种动作的,如今怎的也多了些小动作。 片刻后,徐清凝着的那指节停了下来,沈祁复抬眼,温声道:“世家子的择取交由宋太傅,其余之位便交给你。云思起暂且不提,林温一案的重审交到大理寺,由他负责。” 徐清回神,视线从沈祁的指尖移到脸上,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轻笑了声,“殿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啊。” 沈祁眨了下眼,避开了她的目光。手边放着几卷云思起送来的卷宗,他随手拿起一本,翻开摊在了眼前。 徐清见状也不打算再留,她站起身,又扫了眼桌上的那张纸上的几个名字,才转身离开。 从书房里出来,徐清想了想,又转道出府去了趟柳府。 自在京郊围捉了柳青烟,将她软禁在柳府中后,柳闻依便也住在了柳家。 徐清到时,正是用午膳的时辰,柳闻依见她来,便邀她坐下一道。 她是忘了时辰,想到什么便来做什么,正撞上人用膳,想留又觉得失礼,想走柳闻依又已然相邀,走了更是失礼,她只得坐下。 桌上只有她与柳闻依二人, 柳青祥不知去了哪里,不见踪影。 许是瞧见她眼中的疑惑,柳闻依笑着解释道:“父亲去同姨母一道用膳了,他觉得姨母不愿见我,便让我自己一人在这。” 说到那句‘他觉得姨母不愿见我’时,柳闻依语气里透着无奈。徐清接着她的话笑道:“那我是赶巧了,来同你做个伴。” 柳闻依连声应“是”。 二人像是不曾有过林间的那场对峙,平和地用完了午膳。 柳府建府时挖了一处荷塘,专植荷莲,如今盛夏,正是盛开的时节。 柳闻依知晓她无事不会只身前来,便引着她到了塘边小亭里。 她在煮茶时,徐清就看着塘中摇曳的嫩荷出神。 这塘中的嫩粉开的这样好,下头也不知有没有藏着白嫩粗大的藕。 瓷杯与石桌相触发出一声轻响,徐清骤然回神,视线落回面前的茶杯上,杯中的热茶荡开圈圈涟漪,恰与亭边相簇的莲叶下探头的红鲤激开的涟漪同频。 “王妃今日是特意来寻我的?” 徐清闻声掀眼看去,还未应声,又听柳闻依若有所思般问道:“听闻殿下和王妃今晨去了趟大牢,可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徐清早知她对京中动静关心得紧,听她这番试探之言也不惊讶,加之在京郊林间那一遭后,徐清也懒得同她虚与委蛇。 “确有事需你去做,不过不是现在。”徐清举起茶杯,递到唇边轻抿了一口,“不过我今日来只是想问问你,可否有话想带给谢副将?” 柳闻依闻言一愣,像是没反应过来徐清口中的谢副将是谁般。 此前先帝下旨命谢晟鸣随沈桉一道去边境时,也封了他个副将,徐清现下称他为谢副将倒也没错。 徐清见她迷茫,又道:“过几日殿下要亲去边境,你若有什么话想同他说的,届时可托殿下一并捎去。” 柳闻依沉默下来,一时还真不知有什么想同谢晟鸣说的。 不过谢晟鸣去了也有几月了,她确实也不曾寄过一封信去。 见她安静,徐清也不催她,又扭头将目光投向塘中相簇的嫩荷上。 她又有些想念江南了。 这般好时节,她定然要拉着阿姐一道撑船,去摘上几朵开的娇嫩的荷莲回去。 不知淘儿会不会又去挖上一堆莲藕过来,同她讨糕点吃。 想到这,她长叹出一口气。 上回答应给淘儿糕点还没给呢。 亭下凉爽,徐清和柳闻依相对而坐,各怀心事地出着神,好半晌,亭下都无人出声。 红日西斜时,徐清才踩着映在地上的红霞回府。 第100章 今日在柳府待了许久,最后柳闻依也没想好要说什么,便道明日回一趟侯府,问问谢侯有无话想带给儿子,到时一并写好成信,她再托人送来静王府。 徐清应了后,二人又静坐了许久,天色渐晚,她准备回静王府时,柳闻依忽的问她,是不是忘了何事。 她以为柳闻依是在追问那夜在京郊时她答应柳闻依的事,便回道:“未到时机。” 柳闻依失笑,摇了摇头表示她说的不是这个,“钟珣奕死在宫变,钟府上下如今同钟相一并收押在大牢,但也难逃一死,王妃可是忘了还有个钟家人?” 还有个钟家人,那只能是尚在盛王府养身子的钟芸熙了。 徐清蹙起眉心,近日事多,她随着沈祁整日忙,倒是忘了还有个钟芸熙。 柳闻依点到即止,也不关心徐清和沈祁打算如何处置钟芸熙,将人送出了府,看着马车驶远,才转身回去。 对于钟芸熙的去处,徐清有些想法。 虽她身后有钟家,又有盛王,看起来是不能用外嫁之女不连罪那套律法,但徐清此前与她相交过几回,心觉此人心地不坏,对丁氏和盛王府也多有厌烦,想来留其一命也无伤大局。 除此之外,她还想起了万寿宴那夜,前来劝她不应与齐家交恶,反被她讽刺家族卖女求荣的少年。 徐清回宫时,并未见到钟珣奕,是在被方公公引着入殿,踏上石阶时才看见了他已然没了脉搏的尸体。 钟珣奕对妹妹的爱不假,死前若有所求,定然是求妹妹平安。 徐清自认没有菩萨心肠,但想起他当初听到那句“卖女求荣”后因着对妹妹是不是受委屈了而有的追问,和他浑身是血的仰躺在石阶之下,还是忍不住晃神。 她想放钟芸熙一命,但这个决定还得同沈祁一道商议。 天色已暗,府内处处燃起了灯,廊庑下徐清小步快走着。 她先去了书房,想着沈祁大抵还在翻看卷宗,只是她到时,书房内却一片漆黑。 里头没有点灯,说明没人在里头。 这处也没个小厮在,徐清想问都没得问。 她站在书房门外,思忖了片刻,忆起白日里沈祁说在世家子择取入朝的事要交由宋太傅,便猜他可能去了宋府。 又想钟芸熙如今在盛王府,也算是半被软禁的状态,左右出不了乱子,也不急于一时。 想罢,她转身往寝屋走。 这回她步子倒是慢了下来,一路晃回寝屋,行至门前才发觉里头点着灯,闭阖的窗上映出窗台边软榻上坐着的人影。 徐清瞧着,脚步一顿,不知怎的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第78章 徐清凝着那道剪影,静默了片刻,才上前推门。 她动作放得慢,门被缓慢推开,发出一声轻微又长的‘吱呀——’声,声音不大,但在一片寂静中格外明显。 屋内昏暗,不似她方才在门外时看到的那般明亮。往里走了两步,徐清才发觉,除了门边这盏灯,沈祁只点了两盏在窗边,正好将他的身影映在了窗棂上。 她站在门边,看着那道背对的门的身影好一会儿,才将放置在门边台子上的灯盏举起,抬步上前。 “怎的就点两盏灯?不暗吗?” 徐清将灯放在了沈祁手边的小桌上,随即伸手抽走了他手中卷宗。 沈祁眼睫一颤,保持着拿书的姿势没动。 “这样看太伤眼了。”徐清将他看到的那页折了个角,阖上放在了他的手边,“叫人来将灯都点起来再看。” 沈祁默默放下手,没应声,也不喊人来点灯。好半晌,他突然唤了声:“徐清。” “嗯?” “卷宗里记载了多起在各地因科考不公而起的骚乱,皆被当地的太守或县令武力镇压了。上报上来的每一起都见了血。” 徐清不明所以,坐在了他的另一侧,等着他的后文。 “其中,江南治区内,此类案子记录在册的有十七起。” 面色一凝,徐清好像知道他想说什么了,她微蹙起眉,目光凝在沈祁身上,后者却望着一处虚空,没有看她。 “我知道徐大人将江南一带治理得不错,昔日我去江南时也看得见。” 但徐家终究也是世家,世代偏居江南,却仍能一直掌握江南一带的大权,也是插手了科考升迁。 徐清明白他的未出口之言,眸光微黯,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情绪。 三盏烛灯放在二人之间,烛火在灯罩中摇曳,映着二人的面容忽明忽暗。 寂静的夜色里,沈祁的声音不高但分外清晰。 “此番舒州一案,对书生的处置若是把握不当,或将成为天下仕子群起激愤的导火索,但又不能不处置。而你,既是江南总督之女,又是静王妃,你的决定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我和世家的态度。” “所以,”沈祁微顿,目光慢慢移动,却是落在了二人之间的烛火上,“选择提拔布衣出身的小官,你是最合适的。” “太傅位高,宋家亦是世家,他放不下身段,届时只会适得其反,而对其他世家而言,太傅笼络安抚是最有效的。” “你与太傅各自行安抚之策,方是上计。” 说罢,他终于掀眼,看进徐清那双映着烛火,在夜里明亮非常的黑瞳。 “我没有疑你。” 这才是他今夜坐在这等了那么久想说的。 徐清默然,她明白他的意思了,却咂摸不出自己听到这句话的心境。 沈祁怀疑她甚至防备她,她其实都不意外,就像沈祁说的那样,徐峰纵使将江南治理得富庶平和,但终究也是割舍不掉世家世代的荣耀,而这之下引发的问题正也是沈氏历代下来想拔出世家根系的原因。 天下是百姓,江山之上是沈氏,世家与皇权本就对立。 况且她背后不仅仅是远在江南的徐家, 还有在京城的兰家,如今还有边境手握兵权的齐家。 沈祁要防她,也无可厚非。 良久,她扯了扯唇,身子斜倚着小桌,手撑起脑袋,一副闲散的模样,似笑非笑地反问:“殿下今夜特地说这番话,是怕你走后我会与宋太傅杠上?” 沈祁看着她的神情,面上仍是一派认真,隐隐透着严肃。 他未应声,脑中忽的忆起父皇下赐婚圣旨前,唤他入宫那时。 父皇问他,若是娶徐家女如何。 徐家久居江南,他只见过进京述职的徐峰,相对于在京城的其他世家,他对徐家的认知大多来于听说,实在称不上熟悉。再多一些,也不过是沈瑜这些年来总会是不是念叨着徐家女救过他,他将来定要报恩的。 是而,他在听父皇说要给他还有沈瑜同徐家二女赐婚时,他的第一念头,是沈瑜报恩的机会来了。 再一个念头,便是对徐家女有些好奇。 大抵是少年人对未曾蒙面,却可能要相伴一生的人都会有下意识的好奇。尤其是在他无法判断父皇给他和沈瑜赐婚是为了接徐家压制他们,还是觉得徐家对他们有利时。 是而,他带着赈灾旨意奔至江南时,便立刻去造访了徐府。 那是他同徐清的第一次见面。 最后也是他未曾设想过的狼狈。 少年人的傲气让他有些难以面对,至少在京城时纵使见风使舵的人多,也没人敢削去他的发尾,还挑衅他。 后来再见,他也想过逗她找回场子来,只是徐清油盐不进,反倒将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再相处下来,他也发觉了,要论嘴皮子功夫,他确实吵不过徐清。要论功夫,徐清也不比他差,谋略更不必说,连他都被她算计过几次。 他得承认徐清是一个好盟友,也是打心底里欣赏她,不然在舒州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听循她的计策行事。 今夜他说不疑徐清,亦是真心。 至少,在平衡世家与仕子之间,他是真心相信她。毕竟这事于她而言,也是有利的。 从回忆中抽身,沈祁轻笑了声,视线重新凝回徐清的脸上。 “你不会。”他语气里满是肯定,“你能做的很好,你有这个能力。” 徐清扬了下眉梢,对他突如其来的夸奖颇感意外。 只是心下对沈祁那句“不疑”仍旧存疑。 她笑了笑,语调幽幽:“殿下都将我架得这么高了,可曾想过我不管世家,而去拉拢小官,朝中的那些世家会如何为难我?” 沈祁反问她:“你怕吗?” 这话的语气不像是安慰,反倒有一种挑衅意味。 像是在反问她,你竟然怕这个。 “……” 徐清撇开头,有些想笑。 这几日忙的不行,连日来谈的不是这个案子,就是那个人还如何处置,不然就是接下来要行哪些计策,她差点都忘了沈祁也是个嘴损的。 她忍着笑意敷衍道:“嗯,承蒙殿下信任,妾身不敢怕。” 第101章 这是她自成婚来第二次自称妾身,平日里皆是以“我”自称。沈祁倏然听她这般自称,竟觉得有些恍惚。 徐清没注意到他面上的神情,应声完便提起了今夜她寻沈祁想谈的另一个话头。 “盛王和钟相如今都收押在大牢,那盛王妃,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沈祁闻言,一时没有反应,像是没想到话题怎的突然转了个大弯。 须臾后,他细想了番,看向徐清,问道:“你怎么想?” 徐清今夜突然提起钟芸熙,心里应当是已经有了些想法,他便直接问了。 “若留她一命,殿下觉得可行吗?” 徐清确实有想法,但一句反问仍把主动权交给沈祁。 “留她一命,你可想过其他世家会作何想?谋反逼宫都不祸及妻女,那人人都敢用自己的命搏一搏了?况且,她的父兄和丈夫皆死在宫中,你就不怕她来日卷土而归?” 沈祁没问她为何想留钟芸熙一命,只是告诉她留下钟芸熙恐生事端。 徐清先前便思忖过这个问题,她道:“禠去封号,隐其名姓,令其终身不得回京。” 沈祁不言,片刻后才语调意味不明道:“她未必愿意。” 钟芸熙嫁入盛王府已久,他同她打过的照面比徐清同她的照面多得多,他不认为钟芸熙是愿意隐姓埋名,苟且偷生之人。 徐清默了默,轻声道:“我明日去趟盛王府。” 沈祁没再反驳,算是默许了任她去做。 其实徐清想留钟芸熙一命也不全然是因着心软,只是潜意识里有一种感觉,必须要留下钟芸熙的性命,来日定有作用。 而徐清又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 二人达成了微妙的共识后,屋内又安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徐清想好要如何同钟芸熙说道后,顿觉得有些无聊,想起沈祁方才说江南一带仕子骚乱被暴力镇压的案件有十几起,她捞过桌上的卷宗,垂头翻起来。 一旁的沈祁注视着她的东西,又过了好一会儿,他蓦地出声问:“你今日去哪用的午膳?” 徐清正看到颍州的一起记录在册的案子,里头详细写了这些仕子是如何发泄愤怒,官府又是如何镇压的。她看得认真,听见沈祁的声下意识想应声,回了神又一顿,心下犹豫,怕沈祁知晓她只身去柳府会多想。 转念一想,沈祁要想知道她是去了柳府是十分容易的,她若扯慌,沈祁知道了怕是更会多想,今日才说了不疑她,她这是送上去让他疑。况且她去柳府,也没做什么是沈祁不能知道的事。 这般想来,她目光都未曾移动分毫,答道:“柳府,同柳闻依一道。” 脑中想了这么多,也不过就是两息之间的事,沈祁见她很快便应答,又追问:“怎么突然要去柳府了?” 还正好赶上用膳的时辰。 他一人坐在桌前等了许久,等到小厮回来通禀说王妃出府了,他顿时心下一凉,以为徐清是因着书房那番对话生气了。 徐清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只是方才在门外看见他坐在这的身影时心中便有预感他会问,此刻怕他多想,她一边应声,一边手上不紧不慢地又翻一页,“殿下不是三日后便要去边境了吗,我去问问她有没有家书要捎去给谢晟鸣。” 回来许久,徐清觉得整个人都松了不少,懒得唤这些人的官职尊称,念起这些人名来也是一个赛一个顺口。 沈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中在想这或许是徐清预备试探谢家的计策,嘴上却忽的问:“到时你会给我写信吗?” 徐清翻页的手一顿,有些错愕的抬眼。 “什么?” 第79章 清晨,沈祁和徐清二人在桌前相对而坐。沈祁沉默地低头进食,结束后又沉默着先一步回了屋子里,不知捯饬什么。 徐清跟在他身后进屋,瞧了一眼,发现他竟又在看卷宗,却半天没翻页,指尖在页角不停地摩挲,将页锋都卷起了边。 她倚在门边,就安静地看着他的动作。 自从昨夜她反应过来沈祁在问什么,一本正经地认真回答说“若京中有异动,我定会及时写信告知于殿下”后,沈祁便一直是这般怪异的样子。 徐清心觉自己没有说错话,但如今瞧着沈祁,好像也能雾里看花般知晓沈祁为何会这样。 里头的沈祁大抵也感觉到了门边那道目光,无意识卷着页角的动作一顿,几息后又比方才更加急促了几分。 徐清察觉,顿时有些想笑。她保持着倚靠门框的姿势,抬手轻轻敲了敲门框,指骨和上好的金丝楠木制成的门框相触,发出一阵连贯的轻响。 沈祁应声抬头,抿唇看着她。 她侧了侧头,语调轻松地问:“殿下今日无事?” 沈祁收回视线,“看卷宗。” 这是告诉她有事做呢。 徐清一 哂,视线落在他手中的卷宗上,“都要翻烂了。” 预备翻页的手指一僵,沈祁抿了抿唇,“卷宗放在大理寺,云思起一人就翻了很多遍,当然看起来……” 话音停住,沈祁的目光扫到方才指尖摩挲过的页角,不同于其他页边被翻阅多的毛糙,这页直接卷了边,甚至盖住了一部分字。 徐清扬了扬眉,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须臾,沈祁按平那卷角,将卷宗阖上,动作从容不迫,语气却有些微不可察的冲:“你不是要去盛王府?” 这是嫌她话多想让她赶紧走了。 “嗯。”徐清笑了笑,轻点了下头,站直身子,语调忽的变得诚挚,“殿下既然无事,不如与我一道去?” 沈祁一嗤,将手中已阖上的卷宗丢在桌案上,脱口道:“本王忙的很,才不去。” “……” 半刻钟后,马车里一片安静。 沈祁闭目抱臂后靠着,心中后悔怎么没把那本都可以背下来的卷宗一道带出来,好歹能打发下时间。 徐清倒是很悠闲地在翻那些个布衣科考上来的小官们的文章。 昨日从静王府出来准备去柳府前,她就吩咐下去,让人将这些人的文章都收集来,她好选选哪些是可用之才。 说到底,她虽觉得沈祁是在防备她,但并不为此生气,她也有自己的事要做,没那么多时间使气。 二人一路无话,马车里只有徐清手中纸张翻面的脆响声。 静王府离盛王府不算远,马车停下时,徐清正好看完一篇文章,她折了个角算做下记号,便将其他还未看的几份通通收好。 盛王府门外有禁军把守着,这也是为什么二人后知后觉忙忘了盛王府这还有家眷后,却不着急她们会趁机偷跑走的原因。 见到二人,门外的禁军上前行了一礼,随即为二人开了门。 盛王府里头同徐清上回来并无变化,府内的小厮沉默地引着二人往里走。 徐清一边走,一边凑近沈祁,压低了声道:“待会儿殿下离远一点。” “……”沈祁瞥了她一眼,没好气但也跟着她压低了声,“那你叫我一起来做什么?” “看殿下无聊。”徐清笑了下,视线扫过周遭,“而且,殿下没来过盛王府吧?” 确实没来过,关系不好,自然不会走动。况且,真要他来,他还怕是鸿门宴呢。 这般想着,沈祁顺着她的视线打量了四周的布置。 他一哂,也没什么好看的。 “收敛些。”徐清侧眼瞧了瞧他的神情,提醒道:“你像是来落井下石的。” 说看起来像落井下石还是委婉了些,沈祁的眼神中充满了不屑,加上他这打量的动作,倒像是来砸府的。 “别跟我说话了。”沈祁神情一敛,一张脸绷着,语调压的低,透着些徐清听不懂的情绪,“我做什么你都要说两句。” “……”突然被控诉,徐清震惊地睁大眼睛,刚想再理论两句,前头引路的小厮已经停了下来,向二人行了一礼后便退了下去。 她只好止了话。 还是那处云华亭,钟芸熙坐在亭下,明明是盛夏时节,身上却披了件与时令不符的狐皮大氅。 徐清远远地瞧见她,准备抬步走过去前,忽然回头看了沈祁一眼。 眼中意思分明,是让他等着。 沈祁哽了哽,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想起她昨夜的话,再想她方才的眼神,心下不知怎的突然来了气,他转头唤来还未走远的小厮。 “书房在哪?带本王过去。” 上回徐清来这,是金桂时节,亭下弥漫桂花幽香,沁人心脾。如今盛夏,该也是万物葱郁的时节,再次站在这云华亭中,她竟感觉到了些萧瑟。 “静王妃来了。”钟芸熙目光仍凝着虚空,感受到身边立了个人,她扯了扯唇,语调听起来分外虚弱。 如今盛王下狱,虽满京城的人都知晓他已活不成了,但到底旨意未下,如今钟芸熙还是徐清的大皇嫂,她不见礼,徐清也不计较,自然的落座在钟芸熙身旁。 第102章 静默片刻,钟芸熙轻声问道:“我阿兄还好吗?” 宫变那夜满宫鲜血,消息随着日出在京城传的沸沸扬扬,纵使盛王府被封,钟芸熙也不可能不知晓钟珣奕已死,如今这般问不过是想再求证一番罢了。 不过徐清却一时犯难,若钟芸熙问的是钟珣奕还活着吗,她大可直接说已经死了,被盛王背刺,就死在殿外。但她偏偏问的是钟珣奕还好吗,徐清不知相对于因逼宫这个罪名注定要受酷刑而死的其他钟家人,死在殿外于钟珣奕而言算不算好。 她缄默片刻,叹息一声:“应当算好吧。” 钟芸熙像是笑了一声,“是吗?” 徐清打量着她的神情,打算按照她原先想好的开始先攻心。 她道:“宫里已为你阿兄敛尸,但毕竟是罪臣,待宫中处决了钟家人,应当会一并处置。” 闻言,钟芸熙面上的笑淡去,她缓慢地眨了下眼,语调有些艰涩,“阿兄死时……痛苦吗?” 徐清想了想当时进殿前的那一眼,胸口纵插的大刀,和浑身的刀伤,身下的血泊,怎么看都是十分痛苦的。 但立场的对立让徐清对钟珣奕的死亡没有太多的感想,毕竟随着沈郗埋伏在宫中,趁机逼宫,也是他的选择。今日她想来留钟芸熙一命,除了那点与钟珣奕疼爱妹妹的心思共情外,只是与钟芸熙的相处让她觉得钟芸熙不该与钟逸承同罪。 徐清没有应声,但她的沉默无声给了钟芸熙答案。她终于动了动,转头看向今日突然造访的徐清。“静王妃今日来,是来捉我进大牢的吗?” “不是。”徐清道,“我今日来,是想留你一命,若你愿意。” “我吗?”钟芸熙好像没有反应过来,整个人都迟钝得很,半晌,她疑惑地歪了歪脑袋,“为什么?” 对她说因为我觉得你是个好人,所以想救你一命未免牵强,不过徐清早已想好了对她的借口,她回视着钟芸熙麻木又疑虑的目光,认真道:“因为你还欠我一件事。” “秋猎回宫时,我救了你一命,你说过,我可随时向你提一个要求,只要你做的到。” 钟芸熙有些错愕,看样子是早已不记得自己还说过这话,也没想到徐清竟然还记得这件事,还是在这种时候要她践诺。 “可如今,我什么都做不了了。” 她叹息一声,像是对徐清叹惋着说,你来的晚了,如今我什么也没法帮你做。 “你只需先活着,总有你能做的事。” 徐清说着,眉心微蹙,忽觉嗓口有些干涩,看了看面前空无一物的石桌,没有热茶能润润喉,她只得先忍着。 一旁的钟芸熙没对她这话作反应,只是思忖了会儿,道:“我虽无法做些什么,不过,我有一事相告。” 徐清眉心舒展,侧眼看向她。 一派平淡的脸上又露出了个笑,隐隐带些快意,钟芸熙缓声:“有喜的不是我,小产的也不是我,真正有孕的是崔良娣,是我瞒着丁皇后和殿下,买通了太医做了场戏。” “听闻静王不打算直接处死丁皇后,她先前十分看重这个皇长孙,若将这件事告知她,想来她定会气得呕血。” 她知晓沈祁与丁氏之间的恩怨,故而向徐清和沈祁提供了一个可以报复丁氏的方法,想以此将与徐清之间的许诺一笔勾销。 她想她的意思应当够明显了,但徐清显然没有意会到。 在她的三言两语中,徐清顷刻间便理顺了她在秋猎上被诊出喜脉,到在百花宴上小产的动机。 徐清抿了下唇,还未说话,钟芸熙却像猜到她想问什么般,移开目光,轻声:“崔良娣小产后便有些疯疯癫癫的,静王妃还是不要去的好。” 闻言,徐清站起了身。 谈话至此好像也差不多了,她想说的也都说了,至于意外听到的这个事,她想了想,还是告知沈祁,让他自己决断该如何罢。 “我知晓了。”她说着,扫了眼钟芸熙身上的狐皮大氅,“你且先好生养着,待我寻个时机,再替你换个身份。” 原地重新凝着虚空的钟芸熙眨眼的动作一顿,她侧身,看向徐清离开的背影,心下无言。 “你都没问问她,她自己想不想活了?” 马车里,沈祁他一手撑在膝头,倾身向徐清的方向,尾调微扬。此时他的手上也拿着一叠信纸,是他方才在沈郗的书房翻着的沈郗同钟逸承密谋来往的书信,此刻随着他倾身的动作发出纸张相互摩挲的‘沙沙’声。 徐清拧眉睨他,“没有人会不想活着吧?” “那可不一定。”他道,“钟家人都死了,最疼爱她的兄长也死了,丈夫也死了,她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钟珣奕疼爱钟芸熙是徐清告诉他的。 这也是他昨夜为什么会意味不明地吐出那句“她未必愿意”,也就是钟芸熙未必愿意苟活。 徐清眉心拧的更紧,她忽的想起方才钟芸熙几次回避她说要救她的话,甚至主动说没什么能帮她做的了,可以告知她一件事。 欺瞒谋害皇嗣皆是大罪,她如今如此淡然无畏的说出来,想来也是不打算活了。 倏然想通的徐清猛地坐直,她撩开车帘,冲着车夫扬声,“掉头!” 第80章 沈祁前往边境这日,是个好天气。天光刚现的时辰,已能隐隐看见火红的朝阳,薄雾尽散,霞光拢在一行人身上。 此番前去边境的只有沈祁和宋阳,齐行安此前倒是偷偷来找过徐清,请她向沈祁说一说,他也会武,自小也学兵法,他去能帮得上忙。但徐清和沈祁各有自己的考量,最后也没答应他。 边境回来的那封战报沈祁只告诉信任的几人,京中其他世家一概不知,不过今日他启程后,消息大抵就会传遍京城了,接下来就是徐清和宋太傅要解决的了。 因着知晓的人不多,来送的人也不多,不知怎的大多竟都沉默着。 徐清和沈祁并肩而立,扫了眼面露不舍的宋阳,他面前站在在轻声安抚他的叶然。转眼又扫了眼面色平静却苍白,浑身笼罩着阴沉气的宋箫,他身侧站着同样平静又静默的沈瑜。 二人收回视线,相视一眼,皆无声地叹出口气。 京城这两日发生了三件事,一是赵家次女赵似念独自揽过撺掇父亲长姐谋反的罪名,于狱中自尽。二是盛王妃小产未愈,噩耗之下悲极攻心,香消玉殒。三是被接回柳府的淑妃柳青烟在出阁前的闺房中握刀欲自戕,被婢女发现拦了下来。 那边要分离许久的夫妻耳鬓厮磨,难舍难分。这边刚成了鳏夫的一言不发,刚吵过架心中郁结的兄长也缄默不言。 来送的几人中,只有宋太傅声音沉沉地叮嘱着沈祁,皆是些什么此行定要徐徐图之,不可一去便撕破脸皮,谁知周王在边境许久有没有作何布局等等诸如此类,一派苦口婆心的模样,像幼时教导沈祁时一般,随后又如忠臣般作揖承诺定不负殿下信任,会在京城这静候殿下凯旋。 徐清就站在沈祁身边一并听着。 日头越升越高,宋太傅还在絮絮叨叨。 沈祁微微抬手,面色犹疑,像是想打断,又插不上话,一旁的徐清面色都有些呆滞了。 她先前并未同宋太傅有过接触,没想到竟这般能说。 一直静默的宋箫终于回了神,上前来拉走了还想说些什么的父亲。 耳边终于安静下来,只有不远处宋阳拖着长调宛如撒娇的声音若有若无的传来。 沈祁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侧身看向徐清,后者也被宋太傅一刻不停的话念得脑袋发晕了,此刻神情还有些麻木。她心底忽然十分赞同沈祁将安抚世家,和安抚仕子的任务分开,叫她不必与宋太傅扯皮,不然她定会被念晕过去的。 见她懵然,沈祁抿了抿唇,片刻后还是没忍住般闷笑出声。 “老师是能说了些。”触及徐清看过来的视线,沈祁竭力收了收笑,宽慰道,“届时你还得忍着些,实在不行,你左耳进右耳出也成。” 是了,京中事那么多,除了世家与仕子这事,还有别的事,沈祁走后,徐清少不了与宋太傅打交道。 徐清僵硬地扯了下嘴角,对未来要面对一个比她爹和大哥更唠叨的人头疼起来。 沈祁瞧着她,有些稀奇地抬手碰了碰她刻意扯着表示无奈痛苦的唇角,纳罕道:“你竟怕这个?” 敢一人单挑一群人,还三番五次算计他,甚至敢在他父皇眼皮子底下使计的人,竟然怕念叨。实在稀奇。 温热的肌肤相触,徐清嘴角倏然落下,点在软肉上的指尖随之一颤,二人皆是一愣。 身后传来一道沉哑的声音提醒,“该启程了。” 二人同时后退半步,侧眼看向声音的主人。 沈瑜站在五步外,面色复杂,他看了眼徐清,又看回沈祁,嘴张了张,末了只道:“已过卯正,该启程了。” 第103章 沈祁轻点了下头,面上没什么情绪,只是直直地盯着沈瑜,像是在等什么。 沈瑜转身想走的脚步在他的视线中顿住,片刻后,他闭眼轻叹一声。 “万事小心。” 沈祁这才满意了般勾了勾唇,“知道了。” 沈瑜抿唇,瞪了他一眼,这才转身,将这处留给夫妻二人。 不过时间确实不多了,他们需得趁着人尚少时启程。 沈瑜转身后,沈祁重新看向徐清,同方才一般直直地盯着人,也不说话,就像是在等待什么般。 徐清缓慢眨了下眼,寻思了下沈瑜方才的做法,在沈祁的目光下试探地出声:“殿下万事小心。” 沈祁没应声。 见状,徐清又开始回想方才同沈祁话别过的人都说了些什么。 几息后,她又道:“京城这殿下尽可放心,定不负殿下信任。” 沈祁还是不说话。 徐清抿唇,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不远处的宋阳好似也被提醒该启程了,原先若有若无传来的声音骤然变大,黏黏糊糊的嚷着“夫人切记要给为夫写信,以解我相思之苦啊”“夫人可不能忘了”“……” 叶然像是听烦了这翻来覆去的几句话,在宋阳又念了几遍后蓦地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尾调又长又黏糊的声音骤弱,尽数闷在了她的掌心中。 这边沉默的徐清却突然福至心灵,她掀眼看向面前的人,斟酌了下措辞,柔声道:“殿下在外不必忧心,我会记得给殿下写信的。” 沈祁微微拧眉,好似不太满意,但到底说了句他想听的,眉心这又松了开来。 他抿了抿唇,抬脚向徐清靠近了一步。 “手。” 他的声音很轻,字音又短,还未入耳就要被风吹散了,徐清挨这么近一时都没听清,下意识反问:“什么?” 又有人上前来催促道该启程了。 沈祁冲来人点了下头,待人离远了些,他转回头,却见徐清仍双手交叠置于腹前。 不远处的宋阳都被叶然催着上了马,沈祁一急,直接上手拉过徐清的一只手。 不待她反应过来,忽觉腕上一凉。 她垂眼,一只水光透亮,成色上佳的玉镯环在她的皓腕间。 这玉镯实在眼熟,徐清第一眼便认出来了。 这是柳皇后留下的玉镯,沈祁那时说,这是太后赠给柳皇后,柳皇后又留下来准备赠给沈祁妻子的。 那日在柳皇后的寝宫内,外头是皇帝和丁皇后的人暗伏着,沈祁给她套上了这个镯子,事后她还是将镯子褪下来还给了沈祁。 那时她说,这玉镯太贵重,意义非凡,她不能受。 沈祁也是一时不知怎的就把镯子给人戴上了,徐清还给他,他也就接了。 但如今,他又给她戴上了。 徐清的手顿在半空,玉镯安静地垂在腕上,那份突然的重量让人无法 忽视。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沈祁却已转身快步上马,她抬眼,见他玄色的衣袍在空中掠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宽大的掌握紧缰绳,马蹄在城外的沙地上踏踏作响。 徐清收回手,凝住那道突然勒马折回的身影。马停在身前,他身后是整装待发的部分即将随他一道前去边境的禁军。 徐清扬首,眉梢轻挑,是无声的询问。 “你还有句话没同我说。”马背上的人俯身下来,声音压的刚好只让他二人能听得见,他说,“你没说,会等我回来。” 这回换徐清不说话了。 他又道:“此间事尚未了,你答应我的事还没完。” 徐清看着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先前他们约定好的,她助他登基,他为林家翻案,而她回江南这事。 她失笑,不明白她都应下了会行安抚仕子,守住京城了,他怎么临行前还要再敲打她两句。 “我知道。”徐清点了点头,“我会一直在京城,静待殿下归来。” 一行人策马,向远处掠去,马蹄声阵阵,激起沙地的尘土。 待他们的身影愈来愈远,远到再也看不见后,几人才璇身往回走。 沈瑜和宋太傅走在最前头,二人并肩,上了同一辆马车,看样子是开始在议事了。 徐清摩挲了下腕间的玉镯,戴了一会儿,玉镯染上了她的体温,变得温热。她站在原地想了会儿,在思考一会儿要去做些什么。 宋太傅和沈瑜坐的是怀王府的马车,她尚在思索时,那辆马车已经动了起来。 此处一时就只剩徐清,叶然和宋箫三人。 叶然瞧了眼不远处站立不动的徐清,随即抬步走向宋箫,“大哥不一并去议事吗?” 宋箫闻声,侧眼看向她,他不答,转而道:“你先回去罢,我同王妃有事相议。” 叶然眉心一跳。 还真是巧了,她也有事想同徐清商议。 她本想出声支走宋箫,随徐清一道回去,谁想宋箫突然冒出这句话,她又不想宋箫知晓她与徐清之间有过多往来,依照他和宋太傅的性子,那会有很多麻烦。 她扯唇笑了笑,应了声“好”便转身上了马车。 没关系。 静王殿下如今不在京城,徐清便是一人行动,她总能有同她独处议事的时候。 宋家的马车也行远了,徐清终于决定待会儿先去大理寺,想好后,她抬脚准备上马车,背后却传来一声轻唤,止住了她的动作。 徐清站定,回身看向站在身后五步外的宋箫。 她上下扫视了一眼,“宋大人唤我?” 宋箫拱手作揖,“臣有一事,想求问王妃。” 已至辰时,日头渐大,徐清的身影笼在马车的阴影下,她挑唇,“宋大人但说无妨。” “赵……内子……”他像是不知道该怎么问,又像是说不出那个字,犹疑半晌也只吐出了三个字。 不过就这三个字,徐清也大概能猜到他想问什么了。 她语调柔和,又状似不解,“我记得,已着人去宋府报过丧了?” 宋箫一哽,须臾,他垂下头,嗓音微哑,“臣能见她一面吗?” 徐清面上露出些为难来,“尸体已经收敛,她是罪臣,按理,宋大人是不可以去见她的。” “况且……” 宋箫抬眼,心脏随着她停顿的话音收紧。 “她死前的绝笔,也说了不愿与你再见。” 话音刚落,宋箫身形一晃,再说不出话来。 徐清见状轻叹一声,“这日头大了,宋大人早些回去罢。” 上马车前,她像是想起什么般,又回过头,同宋箫道:“赵似念已死,宋大人自由了,可重择门当户对的心仪之女,定良日成婚。” 这话听来实在像在为被丈夫冷落负心的好友打抱不平,也像对薄情之人的阴阳怪气。可徐清的语气听起来实在诚恳平静,且她同赵似念也并无交情,对宋赵两家的事定也不甚了解,绝不会莫名为赵似念打抱不平。 “这也是她说的吗?”宋箫低声问,“臣能看看她的绝笔吗?” 言语间竟带上了些恳求。 徐清略一思索,笑应:“我晚些着人去取来送去宋府。” “多谢王妃。” 第81章 这个时辰,京城里已然热闹起来,坊间各家店门大开,小贩的呦呵声各声相混,在街道上显得分外喧闹。静王府的马车绕过最热闹的几条街,从僻静的街巷而过。 清晨时分,春涧居里头还没什么客人,徐清刚走进去便立刻有人迎了上来。 “姑娘来了。”掌柜的走上前来,支走了准备迎客的店小二,闻声笑道:“近日新到了许多茶,姑娘可要尝尝?” “不必了,我坐会儿便走。”徐清寻了个角落坐下,低声问道:“信送出去了吗?” 掌柜点了点头,“姑娘放心,已经送出去了。” 徐清颔首,“好,你去忙罢。” 此番沈祁要去边境,沈桉定不会束手等着,那封要与西陵握手言和的书信已是赤裸裸的挑衅。如今齐家仍在,徐清要清楚边境是什么情况,就得去信给齐予安。 只是这个举动她做的艰难,栖枝并不想认齐家,况且她知晓了栖枝为何亏流落在街头后对齐家更是没什么好感。 先前沈郗尚在边境时,齐予安会时不时来信说一说边境的事,其间夹杂着许多齐府内的事,比如齐远山如今的身体状况是说的最多的,徐清知晓他的意思,无非就是想她能转告给栖枝,博得栖枝一两分心软。那时她也关注着沈郗的动静,是而会拣着一两封回信。后来知晓了齐远山那些破事后,她是一封也不回了,久了齐予安大抵也意识到什么,渐渐地也没再来信说过边境的事。 她轻叹一口气。 昨日她也去信一封给栖枝,信中倒也没提齐家一个字,只道若一切顺利,说不定今岁除夕就能回江南一道过。 第104章 又坐了会儿,春涧居里客人渐渐多了起来,她才站起身,同掌柜的打了个招呼离开。 马车又绕过两个巷子,停在大理寺外。 这个时辰,官员们都已上值,徐清提着裙摆走进去,正撞上一个匆匆往外走的人。 徐清不喜欢繁琐的衣裙和头饰,来人抬眸匆忙一眼并未认出她,不过通身贵气也叫他知晓眼前人定是个贵人,他连忙拱手行礼告罪。 徐清视线落在他身上,倒没怪罪他,只问道:“云大人在何处?” 听她一上来便问云思起,来人有些狐疑。 没听说云大人成亲了啊…… 况且里头还有位…… “嗯?”徐清见人一声不吭,好似神游天外,眉心微蹙,“云大人不在这?” “这……”来人回神,面上似有犹豫。 徐清看出他的犹疑,直接道:“这样吧,你去通禀一声,就说静王妃寻他。” 一听静王妃,眼前这人面色骤变,“原是王妃,是下官眼拙了,下官这就引王妃进去。” 大理寺最近也忙的很,云思起更不必说,今晨一众心腹,只有他未去城外送沈祁。 沈祁也知晓,一早便嘱咐过他尽管忙着的事,不必抽空相送。 如今大理寺里头,可见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就连给她引路这人步子也飞快,像是急着去做什么。徐清一边跟着快步走,一边打量着四周,最后视线重新定在眼前这人的身上。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的出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正好走到屋外,一抬眼便能见到里头的云思起,前头的人脚步顿住,闻声回头,片刻不敢再犹豫,弓腰拱手,“回王妃,下官江郢。” 江郢。 徐清眸光微动。 她看过他的文章,还特意折了角做上记号,这是个可用的人才。 想起她后来再着人去查的,江郢此时在大理寺任录事,是个小官。 她再次打量了江郢一番,直 看得他开始冒冷汗,才挥手放人去忙。 没人通禀,徐清也未出声,云思起整个人埋头在桌案前,丝毫没意识到徐清的到来。 待江郢的背影消失,徐清仍站在屋外思索。 她翻阅到的是江郢准备科考时写过的文章,其中有一篇写的是针对水利于民之利弊,她见其不仅能引经据典,引前人之经验,据如今是社况,针砭时弊,是灵气与才气兼具的一篇好文章。 只是方才站在眼前的人,畏缩又沧桑,并无他笔下文章中透出的意气风发和鸿鹄壮志之气,浮躁仓促的步调和行事举动也无文章中似能穿透字间的治世之才。 她抿唇,眉心紧缩,正想惋惜地摇头,忽闻里屋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云大人,你要的书都在这了!” 徐清应声回身,一双黑眸在看清里屋突然出现的另一道身影后倏然睁大。 “林小满!”她怒喝一声,直直地瞪着里头听到她声音后骤然僵直的身影。 云思起刚伸手接过林溪吟手中的几册卷宗,乍一听见徐清的声,拿卷宗的手一抖,与林溪吟同时侧头向门外望去。 徐清这声不算太大,带着情绪正好传进屋中二人的耳朵中,却丝毫没影响到离这有些距离的其他忙碌的官员。 她抬步走进去,直接上手一把拉过站在云思起身边的林溪吟,语气有些冲,“你何时进城的?为何在这?怎么没同我说?” 林溪吟垂下头,一副害怕被阿姐骂的样子,三连问砸下来,她更是一句话都不敢说。 不怪徐清在这见到她会生气。皇帝驾崩前虽留下圣旨要大理寺重审林温案,但到底林溪吟同温观应温执玉一般,是十年前就被下令要斩杀的。林溪吟生在京城,自小在京城也生活了好几年,虽说女大十八变,但正是风口,她大摇大摆地在京城乱晃,难保不会被人发现,到时候不说林温案重审会不会受阻,她手中的权定要因此事被削去大半,徐家也定会受累。 “王妃息怒。” 云思起侧眸瞧了眼装鹌鹑的人,缓声将徐清的注意力引过来。 “林姑娘是关心案子的进度,特来询问下官。王妃不必担心,下官未让旁人知晓林姑娘的身份。” 他这一说话,徐清当即转眼看向他,面上神色紧绷,“哪个案子?” 云思起张了张嘴,刚要答,一直不作声的人突然抬起头,着急地打断,“就是舒州的案子,那些个书生不是还没定罪嘛,阿姐近日忙的紧,我就想着来看看,说不定能帮上什么忙。” 这话是漏洞百出,她一个刚及笄,且自身本就身份特殊的小姑娘能帮上什么忙,加上她这般模样,徐清哪能不知道她的心思。 带着气瞪了林溪吟一眼,徐清什么也没说。 视线又落到云思起身上,她眯了下眼,问道:“云大人方才说没让旁人知晓小满的身份,那云大人是如何说的?” 云思起是大理寺卿,许多事都要经他之手,下面的人亦要到他这来汇报。林溪吟出现在这,定然有人看见。徐清想起方才在门外,江郢在还不知道她身份,听到她要找云思起时那古怪犹豫的眼神。 云思起像是没感觉到她话中的危险之意,不卑不亢道:“下官冒犯,谎称林姑娘为下官家中幼妹。” 徐清沉默,看了眼再次垂下头装鹌鹑的林溪吟,一时没说话,片刻后才轻笑一声,“云韶知晓怕是会气死。” 提起妹妹,云思起也勾唇笑了笑,“还望王妃莫告知她,给下官的升迁路留个希望。” 三言两语下,徐清胸腔中的怒气散了大半,她叹出一口气,松开拉着林溪吟手臂的手,转而轻轻拍了拍她。 “去沏壶茶来。” 语调柔和许多,林溪吟见阿姐脾气去了,赶忙点了点头,应了声后快步去寻茶具沏茶。 她走得急,是而也没看到她身后见她干脆转身,目标明确找到茶具的动作后,徐清又沉下来的眸色,和欲言又止的云思起。 林溪吟这般轻车熟路,一看就是这段时间没少来这,且待的时间定然不短。 云思起无奈地轻摇了下头。 这姑娘还真是单纯不禁吓,她阿姐就这么一句,就给她试探出来了。 他的动作不大,但徐清还是捕捉到了。 她敛了神色,眉梢一挑,“说到升迁,我一直很好奇,云大人怎么会突然想入仕的呢?云大人的家中长辈们应当都是不允的罢。” 闻言,云思起敛了面上的笑意,撩眼回视,“下官也一直很好奇,王妃是怎么想到创建居源和,结交江湖友人的?家中的长辈们应当都是不知晓的罢。” 他这般呛声,徐清却并未气恼,她勾了勾唇,又换了个问题问道:“云大人是颍州人士?” 徐清查过云思起登记的户籍信息,上头写的他是颍州人,可徐清听他的口音,并非颍州人士。 果不其然,云思起移开眼,淡声:“胡诌的,王妃也说了下官家中是不允的,自然不想累及家中。” 徐清视线片刻不移,追问道:“既如此,那云大人为何不连名带姓一同换个身份?” 看着云思起想拿卷宗的手陡然顿住,她放缓语调,“这般不是更好隐藏云大人的另一个身份?” 云思起缓缓收回手,复又看向徐清,语气渐凉,“王妃今日特意前来,就是想问下官这些吗?” 当然不是,她今日前来,一是为舒州案,二为林温案,三为选拔小官。三件事,每件都与云思起有关,前两个案子自不必说,至于第三件事,云思起是世家把控选官之路下唯一一个没有世家裙带便爬至大理寺卿这个位置的人,她来是想听听云思起的意见。 只是方才在这见到林溪吟,又提及云韶,她倒是真的好奇云思起入仕的原因,和站队沈祁的动机。 不过几番下来,云思起是当真不想说,她也不愿与之交恶,便顺着云思起的话下台阶。 “自然不是。”徐清道,“我来,是想让你提拔个人。” “谁?” “江郢。” 话音未落,门外倏然传来一阵瓷器落地的声响。 第82章 二人立刻噤声,同时往门外看过去,却只见到还散着白气的茶水蜿蜒在门外的青石地上,满地碎掉的瓷片混着茶渍,还有一个维持着端着茶水姿势、满脸迷茫的林溪吟。 徐清蹙了蹙眉,快步走过去拉住她,上下看了遍,视线扫过她被茶水沾湿的裙摆,眉心拧得更紧了。 “可烫着?” “没有。”林溪吟回了神,一边冲徐清摇头,一边满脸狐疑地往一个方向望过去。 “怎么了?” 徐清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入目只有廊庑下抱着卷宗匆匆而过的几名主簿。 “受伤了吗?” 林溪吟转回头,刚想答阿姐的问话,又见里屋云思起也走过来,目光落在她洇着水迹的裙摆上时一顿,语调都沉了不少。 第105章 “没受伤。”她又答了一遍,随即解释道:“方才我端着茶水进来,门口这突然有个人撞上我,这才都撒了。” “没受伤就好了。”徐清扫了眼地上的碎瓷片,又将小满拉远了些。 大理寺确实不全是一个谈论这些事的好去处,不过好在她的目的似乎已经达到了,余下的事再另择个时辰同云思起谈就是。 视线从碎瓷片移到云思起身上,后者好像终于意会到了她此行的目的,须臾,冲她轻点了下头。 徐清这才回身,拉着林溪吟作出准备离开的姿势。 “今日多有叨唠,改日静王府会遣人再送一副茶具来大理寺。” “那便多谢王妃。”云思起拱手行礼,又唤来人送二人出去。 马车上,徐清从袖中摸出一方手帕,先将林小满衣襟处沾上的残茶拭去,随即将帕子塞进她的手心中,“先回去换身衣裳。” 林小满握住帕子,将手心中的茶水擦去,嗫嚅地喊了声:“阿姐……” “我不生气了。”徐清知晓她想说什么,语气有些无奈,“只是小满,不论你是想知晓燕琼如何了,还是林温案查到什么了,你都不该去找云思起,更不该去大理寺。” “阿姐知晓你心里着急,但你可曾想过若你的身份被发现了,林温案会否被那些世家出手阻拦?你可想过后果?” 林小满不明白,“可是温家人的身份也特殊,他们也该十年前就死了,但他们如今被发现,陛下却下旨重审旧案,为何我被发现了,就会使案子进行不下去?” 徐清心头涌上一阵无力,下一瞬 又被酸涩覆盖。 是了,小满那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父母,被迫过上躲藏的生活,心里头大抵已压抑多年了。 “小满,”刚吐出两个字,徐清顿觉自己的声音有些艰涩,她吞咽了一下,续道,“温家孤木难支,背后已经没人了,但你不一样,你背后不只是林家,还有兰家,甚至徐家,如今舅父和兰表兄都在朝中任职,我与你二表姐又身在皇家,这般意义便是不同的,你知道吗?” “柳淑妃呢?她不是一直在帮助温家?她难道不算温家的背后之人吗?”林小满声音渐低,“阿姐是不是…觉得我拖累了……” “不是。”徐清打断她,“没有,我从没觉得你拖累了我,你不是累赘,你是三家都期待爱护的珍宝。” 见林溪吟不再出声,徐清无声轻叹。 她不意外林溪吟会知晓柳青烟是温家人这件事,她只是无奈,无奈小满年纪尚小,思虑不够长远,但好在她是个听得进话的。 徐清伸手,将她鬓边散落的几缕青丝拢到耳后。 “你说淑妃是温家背后的人,这没错,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才将她软禁在柳府,她的身世至今未传出去,怕得就是世家会对林温案发难。” 阿姐温热的指尖抚过耳后那片薄薄的皮肤,一阵微不可察的痒意却从鼻尖漫起,林溪吟再开口时,语调隐隐哽咽:“为什么……明明都是世家,林家温家的结局也是他们的结局……若能翻案,于他们而言并无弊处……” “但也没有利处。”徐清抚着她脑后的黑发,“为林温翻案于他们没有利处,但阻挠案子的进行却可以遏制静王,在他登基前舒州案和林温案都是至关重要的,民心所向,才是为君者的立朝之本。这两个案子处理得不好,百姓要闹,世家就有理由要压,届时静王理政不能,就再动不了朝中这些世家了。” 徐清将这些事的内里逻辑掰开了揉碎了讲给她,只希望她能懂,希望她且不要太过心急,多相信她阿姐。 林溪吟确实听的明白,却一时难以消化,只愣道:“竟会这般严重……” 马车正好停了下来,府外的小厮迎了过来,帘外脚步声渐近,徐清又叹出一口气,“阿姐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万般皆有可能,我方才所说不过是其中一种最有可能的可能,但是小满,阿姐要告诉你的是,如今世家已在暗中出手,舒州案中各种的决断就一直在朝中被阻,半点推进不得,这案子拖得越久,民怨便如滚油般越烈,这就是世家要的。” “所以,相信阿姐,林温案重审后,若有任何进展,阿姐都会第一时间告知于你,你也保护好自己,就当为了阿姐,为了案子,好吗?” 林溪吟沉默着点了点头。 徐清打量着她的神色,笑了笑,“走罢,让歌槿替你找身衣裙换上,这段时日你就住在静王府。” 沈祁离开后,静王府里头好像没什么太大的变化,下人们还是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事。 进了府后,徐清直接让人将林小满带去歌槿近日住的屋子,剩下的歌槿都会帮小满安排好。在府里,徐清也就不担心了。 看着小满的身影消失在廊庑拐角后,她璇身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静王府中另一处角落的院落里,种满郁葱青竹的院中,一道紫衫女子静默地坐着,手中握着只笔,正书写着什么。 烈阳的光透过密集的翠竹,被削成细碎的光斑,落在紫衫上,晕起一道柔和的屏障。 无声无感的轻风拂过,没将空气中的燥热带走几分,反倒激起竹叶颤动,发出一阵簌簌声。 徐清踩着碎光和簌簌叶动声踏进这处院落时,那姑娘正好收笔。 “在写什么?” 赵似念在徐清进来时,便在余光中看见了她的身影。徐清问了什么,她便如实答,“给长姐的信。” 话音未落,她抬头,轻声问道:“王妃可否着人替我捎去给长姐?” 闻言,徐清看向桌上那张薄纸。 赵似念写的话不多,都是些姐妹间的亲昵关心之言。 “可以。” 徐清收回视线,应声答应的同时,落座在赵似念对面。她看着赵似念小心将信折起装入信封的动作,半晌没再出声,直到赵似念将信封推到她手边时,她才缓声:“今日我去送殿下,见到了宋大人。” 宋家有二子,但这话中的宋大人自然是指宋箫。 赵似念收手的动作一顿,不稍一息,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动作,将双手置于腹前,端坐着静待徐清的后文。 面上并无半点波动,只是腹前交叠的十指指尖泛起的青白还是暴露了几分她的心境。 “你说你的死活他丝毫不会在意。”徐清轻笑一声,“你猜错了,他今日问我,能不能见你一面。” 赵似念抬眼,眸子里满是讶异。 “他想见的自然是你的‘尸体’。”徐清一边说着,一边越过面前的信封,又铺开一张纸在赵似念眼前,“我拒绝了。我告诉他你生前绝笔中特意写了,不愿再见他,又说他自由了,可重择心仪之人成婚。” “我不知他信没信,不过倒是向我讨你的绝笔。”徐清执笔沾上墨,递给赵似念,“那便只得辛苦赵姑娘写一封绝笔了。” 赵似念凝着点着黑墨的毫尖,心下复杂难言,无言片刻,终是接过了笔。 如今她一家的性命皆在徐清和静王手中,徐清要她写封绝笔骗过宋箫,她只得这般做。 是了,她写这封绝笔,是徐清要她写的,绝不是她想知晓宋箫在看到她的绝笔后会作何反应。 心底不断重复着这是徐清要她写的,指节间的笔终于落在了纸上。 墨迹在纸上晕开,渲染上满腔心绪。 徐清带着两封信从那处僻静的院落出来,还未回到她和沈祁居住的院落,迎面而来一脚步匆忙的小厮。 那小厮见到她,忙顿住脚步,躬身拱手,气还未喘匀便快速道:“王妃,宋府来人…人寻王妃,道有事通禀。” 前厅里头,宋府的人已等候多时。 徐清刚进去,便立刻细细打量了番来人,看他的衣着打扮,且又是个能被派来传话的,想来这人当是宋府的心腹。 来人见到徐清先恭敬地行了一礼,待徐清应了声,唤他坐下,问“可是有何事”后,他这才缓声说明来意:“殿下临行前将提拔人才,补缺朝中要职之位的重任交于太傅,太傅这几日细细斟酌,择出了几人,皆是可用之才。” “太傅的意思是,希望能由王妃出面,作这个引才之人。” 这是希望徐清亲自去请宋太傅选出的世家子入朝作官。这般排场,宋太傅是要给足朝中余下世家的体面。 手边有婢女端上来的茶水,徐清半晌不曾答话,指尖有规律地缓慢摩挲着茶盏杯沿,她思索片刻,问道:“宋太傅想提谁?” “陈尚书长子,陈大公子陈煊真。” 话音甫落,徐清面色一变,倏然扬起声调:“陈煊真?” 第83章 静王府的书房内,几方相对而坐,清早的晨光透过窗棂,打下一片亮色,将屋内众人的面色显得分明,其间唯徐清和宋太傅的面色最为阴翳。 昨日在听到那人说宋太傅打算直接越制提拔陈煊真时,徐清当场便回绝了去 第106章 ,明确地说了陈煊真不行,还请宋太傅另虑他人。 人走后,徐清心中便又隐隐预感,这事定不会这般好揭去。果然,今日晨起没多久,就又听到小厮来报,这回是宋太傅亲自登门来了。 现下徐清坐在这,心道自己和这宋太傅当真是合不来,沈祁方走一日,她刚同这宋太傅打上交道,这就要扛起来了。 瞧宋太傅的脸色,显然也觉得和面前这女子话不投机,但沈祁临行前又特意交代过,所有的事由皆要过徐清之手,这大权他和沈瑜都没有,却在一个女子手上。 不过沈祁是君他是臣,沈祁下了令,他身为臣子照听照做便是。这不拟好了要提拔的世家之子名单,想着反正都要过徐清之手,不如直接让徐清出面,也好体现出未来君主对世家的重视之意,谁知1回 便被毫不留情的拒绝了回来。 宋太傅少时教习各个皇子,是沈祁和沈瑜都尊称一声老师的,心中憋了气,开口的语气也带着冲意,他凝着徐清,直言问道:“王妃回绝老夫,可是有何疑虑?” “莫非是得杨老亲自教导的陈大公子入不了王妃的法眼,还是陈家王妃决意不愿拉拢了?又或是王妃觉得老夫年老昏聩,连举荐的贤才都看不分明,择的人都不能叫王妃满意?” 这话算是指着徐清的鼻子骂她不懂其中弯绕却来置喙他,简直鼠目寸光,井中视星。 徐清面色又沉了几分。她想过宋太傅会因着昨日她回绝一事要个说法,不曾想宋太傅一上来便是说教指责,言语中满是贬责之意。 她张了张唇,本想直接回呛,脑中却忽的闪过昨日晨时,沈祁笑着同她道宋太傅就是这么个人,大不了左耳进右耳出,不必多做计较。原先要出口的话这又咽了回去,面上还僵硬的扯出了抹笑。 她先是劝慰了一声:“宋太傅且喝口茶先歇歇火。” 随即正色道:“我之所以回绝太傅,不是针对太傅,而是因这陈家。” 徐清掀眸,看向宋太傅,尽量让自己的神情和语气都显得诚恳些。 “一来,陈家本就是周王派,昔日因陈锌昀一事,陈家本就记恨殿下,若要提拔陈家人,是为殿下登基种下隐患。” “二来,陈煊真这两年都在舒州求学,如今舒州案的众学子还未有决断,这些书生触犯律法,来日也定是要处置他们的,再越科考提拔陈煊真,只怕会更加激起众仕子的怨愤。” “三来,陈煊真背后不止是陈家,还有杨家,昔年杨家为明哲保身,躲避祸端,举家退出京城,迁居回祖籍之地,如今直接提拔陈煊真,来日不好整治陈家为其一,杨家若借陈家之力再回京城,怕是会让殿下将来难做。” 徐清缓缓收声:“是而,依我之见,擢拔陈煊真,堪称养虎为患,有弊无利。” 话音甫落,书房内一片安静。今日宋太傅并非只身前来,宋箫与沈瑜也是一并来了,听了徐清这番话,心中倒觉得有几分道理。 世家枝系确实盘根错节,肃清整顿世家在近三代甚至四代五代帝王间都会是为君者的要事。宋家也是为延续开朝以来的门楣荣耀才会选择沈祁,如今他们赌对了,至少在沈祁这一朝,他们将与梁文帝在时的钟家一般,不在明面上犯下大错就不会有祸族之祸。 陈家确实不能再留,但宋太傅显然有自己的另一番考量。 他沉着眼轻呷了口温茶,勾了勾唇,面上纵横的沟壑又深邃几分,声音沉厚带着久经官场的风霜寒意:“王妃这般说确有几分道理,不过王妃以蠡测海,倒是忘了昔年陛下尚未登基时,先帝曾将其贬黜,当时朝中世家无人支持,谁也想不到一个被废黜的皇子最后还能覆手翻盘的可能,唯有彼时什么也不是的钟家,选择支持陛下。” “纵使是这般,陛下登基后也并未因此为难于众世家。只因陛下知晓,世家效忠的一直是沈家,谁做皇帝,谁就是世家的主人。” “是而只要周王一倒,殿下登基,陈家为臣,殿下为君,一个幼子之死,陈家又能再说什么。” “再者,杨老门生遍布,是老夫都要尊称老师的人,他教出来的陈大公子才华品德自不必说,擢拔他,天下仕子有何可说?再说这杨家,纵使杨家借陈家之力回迁京城,重入朝廷,那也是为巩固殿下将来的统治。先帝与陛下整顿世家,已让世家惶惶而恐,殿下愿擢拔世家之子,迎回杨家,众世家定当顶力支持殿下。所谓养虎为患,可谓无稽之谈。” “不过王妃年岁不大,思虑不够长远,老夫亦可理解。” 腕边的茶水渐凉,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激起茶盏中的茶水荡起阵阵涟漪。 徐清抿唇,待宋太傅最后一声落下,才轻笑了声,回问道:“我年岁是不大,诸多事确实思虑不深。只是太傅方才才说,谁为君为帝,谁就是世家的主人。怎的后头又说只有殿下愿意提拔世家之子,世家才会顶力支持殿下?这番前言后语,岂不矛盾?” “王妃不必拣着字来挑老夫的毛病。”宋太傅面上神色未变,像是对徐清提出他措辞间的矛盾之言毫不在意,“王妃要知晓,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如此简单的道理,王妃应当明白。” 这便是告诉她,世家尚且动不得,若皇权一再压迫世家,那世家也当反抗。若想要安稳,那世家定然也要拉拢。 这才是宋太傅的目的。 他也忧心沈祁登基后对世家下手,会毁了宋家百年根基,所以与其说宋太傅是在为沈祁未来安稳的统治在拉拢世家,不如说是他在集结世家,筑成一道合力的高墙,叫皇权不敢轻举妄动。 徐清挑唇,“殿下如此信任太傅……” 一句似是而非,不再有下文的话,在场的都不是傻子,自然都明白二人的意思。 沈瑜不曾出声,心下也有几分思量。按政见来说,他是站徐清的。只是当下世家确实是统治的基石之一,不可不拿。 思虑几息,他侧眼又看向徐清。 沈祁临行前将大权交到她手上,想来她有这个能力,能平衡好时局。 他期望徐清能再说些见解,可惜徐清说完那句意味深长之言就不再出声,反倒是宋太傅哼笑了一声,沉厚的嗓音里混着幽幽的语调。 “况且,徐家就不想再回京城吗?王妃身后有兰家,齐家,若林家翻了案,徐家举家进京,于王妃而言利大于弊罢?” 话至此又一顿,下一息宋太傅话锋一转,语气犀利:“只是王妃想过没有,王妃如今向下拉拢,平息仕子之怨,而意图压制京中世家,林温案翻盘的可能又有多大呢?” 这话威胁之意过于明显,不止徐清,沈瑜和宋箫皆是神色大变,齐声: “太傅!” “父亲!” 宋太傅却不理会二人,一双深沉浑浊的眼直直地盯着徐清,又道:“王妃也是世家人,打压世家对王妃没有好处,王妃不怕将来徐家也落得林家境地?” “太傅,”沈瑜压着调又唤了声,“慎言!” 徐清不卑不亢地回视着眼前这久经官场的老臣,她的反应不像沈瑜和宋箫那般大,只是淡声反问:“太傅是在威胁我,还是在劝告我?” “是在劝告在场的每个人。” 闻言,徐清转眸,将目光投向沈瑜。 沈瑜也是沈家人,也是皇权的代表,宋太傅今日敢带着他一道来静王府同她理论,又敢当着沈瑜的面说出这番言论,想来也是知晓了什么。 柳青烟是温家人的消息知晓的人不多,宋阳虽随沈祁一道在舒州活捉了温家人,但到底也不知晓柳青烟的身世。知晓柳青烟身世的除了柳家,也就沈祁沈瑜和她了。 徐清视线重新落回宋太傅身上,瞧见他面上从容的神情,心下又是一沉。 弄政玩权者好测人心,看来宋太傅今日在这放出这些话也是想赌一把。 见徐清不再言语,宋太傅撑着膝头起身,“老夫言尽于此,若王妃实在不愿做这个引才之人,老夫便亲自去信一封给杨老。” 说罢,宋太傅礼数周全地向徐清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宋箫见状,连忙躬身行礼,准备随父亲一道离开。 “宋大人且慢。” 徐清唤住他,从袖中拿出昨日让赵似念临时写来的绝笔递给他,“昨日遣人去狱中取来的。” 宋箫垂眼,看着徐清手中的信封,动作微顿,像是被人束住了手脚般久久不愿接过。 徐清刚同宋太傅拉扯许久,心下正烦着,也不愿多与他周旋,她朝外头宋太傅走远的背影投去一 眼,冷然提醒:“太傅走远了。” 宋箫这才回神,抬手缓慢接过那信封,又一次躬身,“多谢王妃。” 徐清不再应声,而是待宋家父子二人走远了后回身看向仍坐在位置上不动的沈瑜。 “可是还有事?” 语气算不上好,但维持着礼数。 第107章 沈瑜执起手边的茶盏轻抿了一口。茶水已经凉透了,入口泛着涩,不过两息,舌尖又返苦。 他忍不住皱了皱眉,放下茶盏,迎上徐清漠然不悦的视线,缓声:“阿妗让我同你说一声,若你得了空来怀王府,近日荷花开的好,她做了许多荷花酥。” 提到徐妗,徐清心下有一股气涌了上来,她复又坐下,语气不善,“我阿姐怎的不自己来,你把她锁府里头了?你若是不愿过了大可一封和离书与我阿姐好聚好散,何必如此磋磨人?” 柳青烟如今住在柳府,周遭伺候的人都是柳闻依安排的,也是有几分监视之意。那日沈瑜与柳青烟之间所有的话,都被那些派去的人一五一十地告知了柳闻依,柳闻依转头又告知了徐清,包括那句多年前于京郊遇徐妗是不是也是场局。 幼时林蓉双与兰砚初和离回京后,徐清和徐妗每年都是一道去京郊看望林蓉双金融业二人的。昔年许多事她都淡忘了,就说京郊救了个人这事,徐清后头也是想了许久才隐约记起一些。 那时她和徐妗一道在京郊的林子里玩。正巧那会儿双瑶来寻她,她便想着故技重施,支走徐妗,同双瑶另择一地学武。 谁知刚同徐妗扯了个蹩脚的理由,就听到一阵动静,转眼一瞧就见一个年岁比她们大些的少年被一群人追着。双瑶那时正在暗处等她,徐清一个眼神,双瑶便出了手,震走那些人后,徐妗赶忙上前去扶起被追的那人,徐清观察一阵,确定那些人不会再折返,眼前这人也不是恶人后,便同双瑶离开了。 如今再想,也是那时落下的孽缘。沈瑜那句反问,让徐清忧心他会因着柳青烟的算计而记恨上她阿姐。这几日她倒是会时时让歌槿送信去给徐妗,确保她在怀王府一切如旧,并未受伤又或是受委屈。 不过眼下沈瑜没动作不代表他心中没想法,徐清心中就有这个顾虑,现下沈瑜自个跟她提起了徐妗,徐清干脆也同他摊开话来讲。 沈瑜知她方才与宋太傅拉扯许久,心情定然复杂甚至烦躁,只是听到徐清带冲的语气,说的还是要他与徐妗和离,当下也沉了脸。 “我说,徐家好歹也是世家,纵使对你们兄妹几个多有放养,但也不至于这般无礼罢?你不认老五,不愿唤我一声皇兄,好歹也该唤我一声姐夫。” 徐清忽略了去他前半段话中的指责,嗤笑了声,反呛道:“说的好似我阿姐就认你一般。” “阿妗当然认我。”沈瑜倏然眉目舒展,露出了个堪称春风得意的笑来,“还未恭喜你,要做姨母了。” 徐清被他突然的话砸得一愣,片刻后骤然开始左右张望。 沈瑜瞧着她的动作,心底忽然涌上些不好的预感。 他一边不动声色往门边移动,一边用愉悦的语调续道:“阿妗这几日都在府中歇息,你得了空多去陪陪她,和离什么挑拨的话一句别说……诶!那是老五最宝贵的砚台!” 上好的砚台在空中跃出一条弧线,堪堪砸落在沈瑜脚边,里头未用尽的黑墨随着一声重响,溅出几滴在衣摆处。 门外,新换了热茶来的林溪吟看着不远处碎裂的砚台呆了呆,还未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就见里头的徐清还在找东西,而另一个表姐夫却满面春风,带着衣摆上的墨迹快步走出来,一边走还一边回头嚷:“记得来啊,阿妗等你呢。” 又一支玉质的毫笔被丢了出来,一声脆响后从中间断裂。 沈瑜瞧了一眼,人都走出好远了,偏偏还要再说一句:“这也是老五宝贝得不行的。” 徐清远远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书房里深喘了两口气,她从小到大都未如此失态过,更是从未有过这般想砸人的冲动。 “阿姐,”林溪吟走进来,放下茶水,替徐清拍背顺了口气,“怎的动这么大气?” 徐清摆了摆手,转身坐下,将小满新端进来的茶水连喝了两口。 今日真是倒霉催的,来了个倚老卖老的贬责威胁她,还来了这么个不知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的消息。 徐清气的闭上眼,脑中又闪过宋太傅那副从容,仿若胜券在握的脸,又闪过沈瑜那张满面春风的脸,一下气得肝疼。 她抬手指了指桌案,“去帮阿姐研磨,我要写封信。” 林溪吟赶忙应声,回头一看,桌案上又没有砚台。她回身,小心翼翼道:“阿姐,砚…砚台好像被你砸碎了。” “……” 徐清睁眼,往外头瞧了一眼,地上还有几点清晰可见的墨点。 “着人去库房再取一方来用。” “好。” 京城这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事事之间牵扯不清,边境的事亦是迫在眉睫。沈祁带着人一路快马加鞭,几乎没怎么休息,终于到了边境。 他本不打算直接去齐府,毕竟宋太傅有句话说的没错,谁知道沈桉是不是设下了一场鸿门宴呢。 只是在他确定下落脚点前,先见到了齐予安。 沈祁先前不是没想过要先联系齐家,不过在舒州那是,徐清有段时期突然不再同他讲齐家寄来的信中写的边境之事,他还试探的问过几句,皆被徐清一笔带过,神情和语气看起来像是结了什么仇怨,他不确定如今齐家是否已被沈桉招安,便先按下不动。 “殿下。” 齐予安勒停马,躬身作礼。 沈祁没应声,身后的禁军各个握紧了手中的剑柄,是防备的姿态。 齐予安的目光扫过那些禁军,瞧见这副姿态眸光一顿,随后垂下眼,缓声道:“臣收到了王妃的来信,料想这几日殿下会到,特来候迎。如今齐府不便,臣带殿下去另一处暂时落脚。” 沈祁思忖片刻,掀眼问道:“信呢?” 齐予安微怔,随即反应过来沈祁在向他要徐清寄来的信。 他知晓如今局势之下,沈祁定会疑心齐家的立场,好在徐清寄来的信中偶尔会有只言片语是关于小妹的,是而这些信他一直都会留下来。 齐予安从袖中拿出那封才收到不久的信,沈祁身后立刻便有人勒马上前拿过信,交到沈祁手中。 展开信,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一字一句也是徐清的遣词风格。 沈祁细细地看了两三遍,旁边的宋阳见他来回看了半晌,疑心有诈,刚想让人将齐予安围住,就见沈祁终于放下了信,将信沿着原先 的痕迹折起塞入袖中。 他扬了扬下巴,冲齐予安道:“走罢。” 齐予安带他们落脚的地离齐府不算远,路上齐予安也同沈祁和宋阳解释了宋府如今不便的原因。 沈桉在向齐远山要另一半虎符,他的手段比沈郗要狠厉许多,怀柔与威胁并济,一面好言相劝,一面又出手几乎把控住了整个齐府。加之他与西陵不知达成了什么决意,齐家也怕稍有不慎,便引进西陵的铁骑,只得与沈桉继续对峙,形成一种堪称微妙的平衡。 若沈祁再入齐府,怕是会打破这平衡。 沈祁理解,他本也有这层思量,齐予安若仍得徐清信任,那他替他们找了个落脚之处倒还替沈祁省了桩事。 齐予安解释完,他点了下头,侧首打量起边境的街道。这处的风土人情与京城的不大一样,这边的人看起来比京城的人更加豪放些,身上所着的服饰间也是结合了西陵和大梁两国的样式,街道上有卖京城盛行的糕点,也有沈祁没见过的吃食。 沈祁瞧了片刻,想起幼时母后曾说皇姑母和亲西陵时曾带了许多古籍和布料药材,这方土地上的交融,有他皇姑母一半的功劳。 想起沈宁,沈祁面上的身上陡然沉了几分。 一众人骑着马绕过最热闹的街巷,到了落脚的府院。 齐予安引着众人进去,待人都散去休整,他才站定在沈祁跟前,“周王殿下大抵很快便会知晓殿下抵达的消息,殿下可有对策了?” 沈祁拍了拍日夜兼程下来衣袖上的尘灰,闻言瞥了齐予安一眼,没作声。 齐予安抿唇,俄尔换了个话头,问道:“殿下,臣妹可还好?” 沈祁一时没出声答,这次倒不是他不想说,而是齐予安这声问他还真不知该怎么答。 他又没关注过栖枝如何,向来都是徐清在与栖枝交谈。 沉默片刻,他回道:“尚好。” 顿了顿,像是怕齐予安追问,又补上一句:“细况你得去问王妃。” 齐予安点了点头,“她还在王妃身边吗?” 这个沈祁倒是知晓,他侧了下头,应声:“回江南了。” 得了回答,齐予安宛若呢喃般吐出一句“那便还是在徐家”后便不再多言,躬身又行一礼便打算告辞。 沈祁侧眸瞧了眼他离开的背影,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问起栖枝的意思。 这是在告诉他,齐家的幼女还在京城,在徐清那,不必忧心齐家会叛。 他扯了扯唇,哼笑了声。 一行人赶了许久的路,这些时日都累的很,沈祁便让众人今日先行休整,余下的事明日再议。 第108章 日暮西垂,夜色渐渐织上天际,沈祁沐浴了一番后回到寝屋,将白日里收来的那封信又看了一遍。 徐清在信中告知了齐予安他携人前来边境的事,要齐予安在他到后将边境所有事务细细告知于他,必要时切记要护住他,此外还有说了些周旋沈桉之举。 沈祁顺着她的信思索起该如何合理合情押下沈桉,再出兵击退西陵。 他凝着信上的字迹出神,门扉骤然被叩响。 “殿下,有京城来的信。” 沈祁打开门,接过信,心下有些疑虑,忧心又是宋太傅寄来说道京城之事的,刚想叹气,下一瞬,落在手中信封上的目光一顿,上头的字迹同屋中桌上那封信上的字迹一般无二。 意识到这是谁寄来的后,沈祁阖上门,一边拆信,一边快步走回桌案后。 信中的字迹比信封上的字迹潦草了些许,遣词也直白了许多,看起来是徐清在写信时写的又急又有情绪。 信写的挺长,沈祁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透过薄薄的信纸,他仿佛看到了寒着脸的徐清坐在他对面,一边曲指轻叩桌面,一边絮叨: “宋太傅非要越制擢拔陈煊真,我说不成,他还说我以蠡测海,他又何尝不是管中窥豹,夜郎自大!” “宋太傅这般做就是怕你登基后会继续打击整顿世家,最后整到宋家头上,你们沈家过河拆桥的形象还真是深入人心,所有人都要提前防上一手。” “……” 信中洋洋洒洒,控诉宋太傅的话占了一大半,其间还夹杂了几句是骂他四皇兄的,言辞激烈,可见被气得不轻。只是到了信的末尾,这语调仿佛又低了下去,带了几分心虚之意。 “殿下书房中的砚台,还有桌上的紫玉狼毫不小心坏了,届时我再寻一方新的砚台,定然不输殿下的这方,连同玉毫一并赔给殿下。” 沈祁失笑,指尖抚上干涸了的墨迹,片刻后寻来笔墨纸砚,毫尖点上墨,执笔落下句“清清妆次,见字如晤……” 第84章 春涧居二楼的雅阁内,徐清和云思起相对而坐,一旁的林溪吟百无聊赖般摆弄着桌上的茶果,而她对面又坐了个垂着脑袋,身子微颤的江郢。 雅阁内略微昏暗,桌旁燃了两盏烛灯。沸腾的茶水上方涌起阵阵白烟,徐清垂首轻呷了口,蹙眉摆首,“有些涩口。” 闻言,林溪吟掀眼看向云思起,后者眉梢微扬,低头抿了抿。 没咂摸出什么,他眼带询问地看向林溪吟,“会吗?” 林溪吟手掌支着下巴,往侧边瞥了眼,哼笑着摇了摇头。 随即目光又落到对面一言不发的江郢身上,她语调上扬:“江大人尝尝看?” 骤然被点名,江郢本能抬首,左右瞧了瞧,有些惶恐地摆手,“下官不敢……” “……”徐清抿唇,掀眸与云思起相视一眼。 云思起直接斟了一杯放到他面前,似笑非笑:“一杯茶罢了,是怕本官在里头下毒?” 江郢被这话吓了一跳,刚想起身告罪,却被云思起制止,目光往面前的茶杯上一落,示意他喝。 江郢这才僵硬地端起那杯茶,抿了一小口,在三双眼睛下又不知该说什么,一时间犯了难。 若说这茶煮的正好,那便是在打静王妃的脸,若说这茶确有些涩口了,那保不齐又要得罪自个儿的顶头长官。 不过徐清和云思起本也不是打算要为难他,不过是想试试这人罢了,只是如今一看,畏缩胆怯,不过三言两语便同惊弓之鸟,看起来实在不堪重用。 徐清止不住又拧起眉。 自那日与宋太傅不欢而散,当即写了封信着人快马加鞭送去边境后,她便一直忙着寻人。只是那些个她读文章看上的,如今都同眼前的江郢一般,实在看不出半点昔年写出那气贯长虹,荡气回肠的文字时的意气。 指尖轻抚杯沿,徐清缓声问道:“我听闻,前岁末你曾有一回升迁的机会,后来又自愿放弃了,为何?” 前岁时,时任大理寺卿的还是王寒辰,彼时徐清也还未入京,这微末之事也是这几日她特意着人去打听的。 江郢闻言面露犹疑,不懂徐清为何突发此问。 今日他本在大理寺好好上值,谁知突然被唤了出来,面对顶头长官和静王妃,他心中本就有对高官和世家的畏惧,莫名被唤出来也不知所为何事,心中更是惶恐。再听徐清这一问,又辨不出其间之意,心下没底,更是多慌了几分。 他踌躇片刻,弱声应道:“下官……家中老母病重,沉疴难起,需多废心神照料,下官不敢为功名而弃人伦,这才放弃了。” 徐清面上看不出是否信了这个理由,只是又问:“那如今令慈可大好了?” 江郢声若蚊蝇,呐呐道:“去岁已过世。” 茶杯与檀木桌相触,发出一声脆响,屋内霎时间安静下来。 徐清曲指在桌面上轻叩,皓腕间的玉镯映着红烛泛着薄光。 “前几日大理寺内有一寺正被检举结党营私,经查实已被革职,如今若要你顶上这个位置,你觉得你可以吗?” 江郢一惊,下意识看向云思起,见后者没什么反应,立刻起身跪在桌旁,语调有些颤抖,“下官……” “不必急着给答复。”徐清抬手止住他后头的话,“我近日恰巧读到了一篇江大人昔年写的文章,关于三吴一带水利问题,江大人的见解实有几分道理,我觉得江大人的才能不该只做一个录事,江大人可以好好考虑考虑。” 说罢,她起身,扫了眼林溪吟,又看向云思起,“我还有事,云大人自便。” 云思起和林溪吟同时站起身,他拱手向徐清离去的背影作揖,随即同林溪吟相视一眼,目光一触即分,后者提着裙摆匆忙跟上已走出雅阁的阿姐。 二人都离开后,云思起上前扶起仍俯首在地的江郢,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可是个难得机会。” 话语间颇有些语重心长之意,江郢神色却有些怔愣。 除了对徐清提出要提拔他的震惊外,他陡然想起近日听见的风声,大理寺的其他同僚们都在议论有巴结世家的一位同僚落马,被世家做了弃子。而今日静王妃说,有一寺正结党营私,被褫去官服了。 前岁,他将升迁的官位正是寺正一职,后来却莫名被当时的大理寺卿王寒辰压下,换上了另一个人。 说是莫名,其实他心中也知晓是何原因。 官场由世家把控,所有升迁调度都是顶头世家的一句话,若不攀附永无出头之日。 想到这,江郢又蓦地想起如今的顶头长官也是布衣科考上来的,他扭头撞进云思起意味深长的目光中。 今日霮蔽日,连日的艳阳不知为何躲了起来,头顶一片阴云,像是要落雨了。 徐清抬指拨弄了下左腕间的玉镯,这是她近日又新养成的一个习惯,快速思索时就爱抚弄两番。 林溪吟站在她身旁,瞧了眼天色,忧心一会儿落雨不好回去,便出声问道:“阿姐,回府吗?” 徐清侧眸看了她一眼,拨弄玉镯的手停了下来,她摇了下头,“去怀王府。” 自那日沈瑜道徐妗如今有喜,在怀王府静养,希望她得空多去陪陪徐妗后,徐清又忙了好几日,只是除了忙碌之外,难免有几分是逃避的心态。 她还是不能接受阿姐在如今这样的时局下怀上了沈瑜的孩子。 长叹出一口气,她阖了下眸,面上露出几分疲惫。 马车一路平稳,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停在了怀王府门外。 府门外的小厮瞧了眼马车外的玉牌,一人当即转身入府去通禀,另一人赶忙迎了上来。 “静王妃。” 徐清抬眼看着怀王府的牌匾,淡声问:“你们王妃可在府中?” 小厮行了一礼,应声:“回静王妃的话,王妃在府里呢,静王妃随我来。” 徐清见到徐妗时,后者已经得了小厮的通禀,知晓妹妹来了。此刻见到寒着张脸的妹妹,和她身旁面色有些茫然又乖巧的表妹,徐妗笑了笑,上前拉过二人的手,“你们赶巧了,椿欢今晨刚去摘了些嫩荷回来,我正打算再做些荷花酥呢。” 徐清没应声,任徐妗拉着她往里走,另一边的林溪吟一双黑瞳在两个表姐的身上来回打转,见这话要掉到地上了,赶忙接过话头:“哇!那我可有口福了,好久没尝到荷花酥了。” 徐清睨了她一眼,“哪年夏日短了你的嘴?前几日歌槿做的那盘荷花酥是喂给谁了?” “……” 林溪吟一哽,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干脆不出声,轻轻挣开徐妗的手,把空间留给两位表姐姐,自个儿跑进厨下去寻椿欢去了。 二人看向她跑远的身影,同时停下了步子。 徐妗侧眸瞧了眼徐清的脸色,脚尖一转,拉着她往小渠边的亭子去。 徐妗坐下,含笑地望向对面不愿看她的妹妹,“听殿下说,那日他告诉你我有喜之后,你将静王书房中的砚台都砸了?” 第109章 徐清知晓她提起这事不是要说教她怎可砸东西,却又不想顺她的意接下她的话头,便故意装傻似地补充:“还有支紫玉狼毫。” “动那么大的气啊。”徐妗抚了抚肚子,“清清要做姨母了,不开心吗?” 徐清闻言,猛地扭头看向她,唇张了又阖,一口气要上不上,正卡在胸口。 要说不开心,那倒不完全是这般负面的情绪。但要说开心,那也是没几分的,不然她也不会冲着沈瑜砸砚台了。 “我真是不懂你了。”徐清拧起眉,“你同他才成亲多久?你难道不知晓淑妃是温家人吗?意图谋反和通敌叛国你可知是多大的罪名?倘若林温案重审的结果是他们真有罪,加之淑妃替那温家子谋逆,那他便是罪臣之后,你如今还怀上了他的孩子,徐锦煦,我看你真是疯了。” 徐妗听着她这一大段话,静默了片刻。 长这么大,徐清向来是阿姐阿姐地唤她,从未直呼过她的名和字,如今连姓带字唤她,可见是真的气得不轻。 俄而,她挑唇,目光移向亭外潺潺的溪渠,面上的笑意淡下许多,“清清向来想的周全些,只是我也没说要与他相伴终身。你也说了,我同他才成亲多久,能有多深的感情,况且幼时相遇本就起于一场算计,我心中也膈应得很。我知晓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但是我也只要这个孩子。” 说着,她侧首凝向徐清,又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徐家还养不起一个我和孩子了?” 听明白她的意思,徐清面色渐渐缓和下来,最后只硬声硬气道了句:“你自己心中有数就成。” 徐妗失笑,缓缓起身,“那现在清清消气了,想吃阿姐做的荷花酥了吗?” 徐清扫了眼她的小腹,那里尚且平坦,还看不出什么来。 她也起身,率先往亭外走去,“你歇着吧,我好久没弄过了,想看看手生没。” 徐妗看着她越发快的脚步,笑着摇了摇头,“你走那么快,也不扶下阿姐。” 徐清闻声回身,边嘟囔边挽上姐姐的胳膊:“你自己慢慢走不就好了。” 荷花酥装进食盒时方过隅中,外头的天色却越发暗沉,重云宛若浸墨。 徐妗将几个食盒递给小满和徐清,柔声道:“天色昏暝,恐有雨至,我就不多留你们了,早些回去罢。” “知晓了。”徐清应声,又扫了眼她的肚子,犹有忧心地叮嘱:“你顾好自个儿,万事多思量思量。” “我知晓。”徐妗无奈,“你莫忧心我了,得了空多歇歇,这小脸憔悴的,叫人瞧得可怜得紧。” 徐清闻言,立刻抬手狐疑地摸了摸脸,身边的林溪吟也侧首过来端详,被徐清没好气地用手拂开。 “阿妗,我回来了!” 屋外传来一道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沈瑜雀跃的嗓音一同传进屋内几人的耳朵里。 徐清的面色顷刻间又冷了下来,她抓起几个食盒,塞了两个进林溪吟怀中,对着徐妗留下句“走了,改日再来陪你”便拉着人往外走。 在门边正好与阔步进来的沈瑜擦肩,她目不斜视,连声招呼都没打,徐妗轻扬了下下巴,冲椿欢道:“去送送。” 椿欢应声,匆忙向刚走进来的沈瑜屈膝行礼,便急忙去追徐清二人。 沈瑜神色莫名地看着远去的三道身影,凑到徐妗身边,语调压低,面上是刻意挤出的委屈,“你瞧瞧,她不叫皇兄就算了,连姐夫也不唤声。” 徐妗侧眸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我管不了她,不如你去信一封给静王,让他说道说道?” 沈瑜一顿,顷刻噤声。 让沈祁说道,那更没用。 他腹诽了几句,想起方才和徐清擦肩而过时闻到的那阵熟悉的食香,又扯唇,转了话头问道:“今儿是不是又做荷花酥了?快让我尝尝。” 徐妗忍笑努了努唇,“清清都带走了。” “都带走了?”沈瑜面色一变,“一个都没留?” “你近日吃的不少,当心阳胜则热。况且那些是她自个儿做的,她带走又如何?” 徐妗说这话时脸色沉了些,看得沈瑜不敢再多言,只嘟嘟囔囔地低声:“不如何……” 怀王府门外,椿欢目送二人上了马车,才转身进府。 马车动了起来,林溪吟放下一堆食盒,撩帘瞧了眼天色,又问是不是要回府。 徐清凝着那几个食盒,揉了揉额角,看起来疲倦得很,该是要回府歇息的样子,可嘴上却是道:“再去趟京郊罢。” 第85章 天色愈发暗沉,马车驶至京郊时,已有隐隐凉意落下,霢霂淅淅沥沥。 银竹斜飞间,翠绿的林间仿若一层朦胧的虚境在眼前。 徐清和林溪吟拎着食盒先后下了马车,细密的雨丝打在身上顷刻间在衣袖裙摆间洇出道道水迹。 林溪吟教刚落地,便快步跑进屋,嘴里还大声喊着:“祖父!姨婆!我和阿姐来看你们啦!” 徐清瞧着她欢快的背影,面上却没有太多悦色,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她才抬步走进去。 屋内,林溪吟已将食盒打开,拿出了里头尚温热的荷花酥,非拉着林蓉双和林嵘舟要他们尝尝。 “这可是阿姐亲手做的,可香了,快尝尝看。” 林蓉双含笑接过,余光中瞥见门外进来一道身影,侧眼看过去,就见一袭绿裙的徐清斜倚着门框。 后者站在门边,对上林蓉双看过来的视线,顿了顿,轻声唤了声:“外祖母。” “得空了?” 徐清点头,轻应了一声,“嗯,今日得了空,方才去怀王府陪阿姐说了会话,想起今岁还未来看望过外祖母和舅公,望外祖母和舅公莫怪。” 林蓉双摆了摆手,“你若忙尽管去忙便是,我与你舅公日日在这,你随时都可以来,不必执着于这些虚礼。” 这便是让徐清不必说什么怪不怪的话。 徐清闻言,笑了笑,不置可否。 她不接话,林蓉双也不再开口,屋内一时安静了下来。 林嵘舟咬了口新鲜的荷花酥,唇齿间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笑道:“前几日阿妗来时,也带了荷花酥,你们姐妹二人真是……” “阿妗近日可好?”林蓉双截断了弟弟的话头,掀起浑浊的眼看向徐清,“那日来她便不大舒服,可请过郎中了?” “外祖母也关心这些吗?”徐清抿唇勾出一抹淡笑,“我以为外祖母会问林温案查到哪了呢。” 话音伴着酥脆的荷花酥被咬断的脆响一同落地,屋内又一次安静下来。 拿着荷花酥的手顿住,林嵘舟抬眼瞧了眼面色平和,却仿若酝酿着什么的徐清,又侧眼瞧了眼渐渐沉下脸的林蓉双。 他放下咬了一半的荷花酥,扯唇打破这方岑寂压抑的氛围:“清清说的这是什么话,你和阿妗的事我和你外祖母都挂心的很,那案子都交由大理寺了我们自然……” 徐清侧头,目光移向林嵘舟,唇边仍挂着淡笑,眉心却随着出口的话渐渐拧起:“阿妗有喜了,外祖母和舅公高兴吗?” 林蓉双缓缓阖上眼,看起来并不意外,一旁的林嵘舟面色却是凝重起来。 须臾,林嵘舟一手撑着桌子起身,一边同林溪吟沉声道:“小满,趁外头雨尚小,祖父瞧瞧你上回学的剑法。” 像是感觉到什么,林溪吟从徐清进门开口后就不敢再出声,现下听到林嵘舟的话赶忙点了点头,扶着他往外走。 祖孙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前堂,林蓉双阖着眼,手上拨弄佛珠的动作却越发的快。 自十年前林青且战死,林家阖族下狱,大厦倾倒后,她也顺着梁文帝尊道崇佛的旨意,开始信佛诵经。 徐清扫了眼她指尖的佛串,想起离着不远的山头上的大慈恩寺。 她侧了下脑袋,“外祖母早就知晓柳淑妃是温家人了,对吗?” “怀王出现了京郊,被追杀,遇上阿姐,也有外祖母的手笔,对吗?” “陛下赐婚徐家,将徐家卷入这场京城内的纷争,也是外祖母为林温案重审走的一步棋,对吗?” 徐清一口气连问了三个问题,也是她最在意的问题。 在知晓沈瑜问柳青烟,九年前京郊那场追杀,是不是刻意的一场安排时,徐清就有这个猜想了,不止是她,徐妗也意识到了。所以那日,她才会劝徐清“万事切莫强扯于心”。 京郊那么大,沈瑜为什么瞧瞧被追赶着来到了林蓉双林嵘舟居住的院子?为什么一把匕首就能吓退一群人?为什么林蓉双要徐妗去送沈瑜? 一切都有迹可循。 她今日本不想提起这些事的,只是林蓉双提起了徐妗,提起了徐妗不适的症状其实是害喜,加之她这段时日被一堆事压着本就疲惫,她每日在想舒州的案子,在想林温案,又想世家的处境,这般压力下情绪一时难以自控,话赶着话,到底将这层拢在众人眼前的薄纱揭了开。 第110章 林蓉双眼眸未睁,身子后倚着,她淡漠应声:“对,我知晓柳淑妃是温家人,怀王与阿妗相遇也有我和你舅公的插手,赐婚一事更是我与你舅公和柳淑妃一道做的局,让陛下想起了江南的徐家。” “所以,外祖母知晓怀王或成罪臣之后被降罪,对阿姐此时有喜也乐见其成吗?” “那是阿妗自个儿的选择。”林蓉双的语气同她的面色一般冷漠,“你今儿来不是来看我的,是来问我的罪的,还有什么想问的,不如一并问了。” 徐清眼眶泛红,饱含热泪,唇瓣几颤,欲语又休。 她还想问些什么呢? 是问林蓉双当年布局时,为何连尚且年幼的她和阿姐都算计入局。 还是问圣旨千里送至江南,此后她多次身陷囹圄时,林蓉双可有过半分愧疚心疼。 话将出口时,徐清忽觉全身被卸去了力。 时至今日,林温案重提,她即将成为大梁朝下一代皇后,走到这步,这些问题的答案似乎都不重要了。 也没有意义了。 她喉头哽了哽,纵使已有答案,却仍是不死心般又问:“外祖母早已决定要与柳淑妃联手了对吗?让我和阿姐进京,将徐家牵扯进来。” 她们联手,叫高堂之上的皇帝注意到远在江南还有一个世家,一个与林家、兰家关系匪浅的徐家。 林蓉双听着她哽咽的嗓音,却不回答她这个问题。 徐清不想再多留了,她站直身子,转身跨出门槛时,泪终于落下。她微微侧首,最后问了一句话—— “外祖母这些年,可有想起过外祖父?” 林蓉双眼睫一颤,却没有睁眼。 徐清没有得到答案,这似乎是意料之中的。 她想,在她外祖母心中,大概不会有什么比林家的荣耀更重要的了。 她嘲然一笑,抬步离开。是故未见身后躺椅上,双目紧阖的林蓉双,眼角沁出一滴泪。 少年时一腔孤勇,将家族荣耀抛诸脑后,非要远嫁江南。经年过后,家族落败,门庭式微之时,她又毅然决然和离回京。 到底什么重要呢,她大抵也不知道了,只是这漫长的一生下来,她对不起的人愈来愈多,再也算不清这些账了。 徐清离开前堂时,雨落得更急了,青砖里都泛起一阵土腥气味。她抬手曲指抹去脸上的泪,转身去后头寻林溪吟。 密集急促的雨幕间,林溪吟反手勾着木剑,眉目严肃,在廊庑下随着林嵘舟的话语一令一动。 她站在不远处看了好一会儿,待林溪吟放下剑坐下休息时,她才走上前,拉起额角浸汗的林溪吟,同林嵘舟告辞。 “小满挂心案子,我把带在身边也放心些。舅公好生修养,改日我再来看您。” 她刻意又提林温案,让林嵘舟再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得无言摆手让二人离开。 她们这次出行没带任何人,只有一个车夫。此刻见她二人出来,车夫便担起了小厮的职责,从马车里头取出油纸伞,将二人接上。 林溪吟挨着徐清,正准备一道上马车,忽然余光见不远处的茂林间有一道黑影闪过,速度极快,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叫人以为大抵是幻觉。 林溪吟倏然停下来,往周边张望起来,徐清瞧着她的动作,也向四周瞧了眼,却没瞧出什么来。 她向林溪吟凑近了些,“怎么了?” 林溪吟方才也是瞧见了那黑影数次,才终于确定自己没看错。只是再细瞧,却又瞧不出什么来。 她收回目光,垂首轻晃了下,“总觉得有人跟着我们。” 徐清闻言,又回身张望,又屏息敛声听了片刻,确定没动 静后,淡声道:“许是看错了。” 林溪吟提起气,想说自个儿看到好几次了,绝对不是错觉,可瞧见徐清泛红的眼角和布满疲倦的面色,又默默把话吞了回去,呐呐道:“应该是看错了……” 徐清确实累了,这几日她既要去寻那些科考上来的布衣小官,又处理了几个借着攀附世家得了升迁作恶的人,还要思索怎么与宋太傅斗智斗勇,朝中的奏则沈瑜处理完还要送到她这再过目一遍。 她这几日是白日忙,夜里又睡不安稳,今日情绪又大起大落了一番,现下只想赶紧回府好好歇上一会儿。 二人上了马车,帘外车夫将伞收起,披上蓑笠,手上一扯缰绳,下一瞬马蹄声便在泥地中踏踏响起。 马车停在静王府外时,雨势更急,如天河倒泄,连檐角鸱吻都浸在溟濛里看不清晰。 进了府,徐清叫人带林溪吟去沐浴换衣后便自行回了寝屋。 她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身上仍旧疲惫,却没了歇息的心思。 她走到桌案后,打算再瞧两眼文章,不想桌案中央,平素她写字的地,正放着一封信。 指尖微顿,她缓缓拿起那封信,拆开,熟悉的字迹先映入眼帘。 是沈祁寄回来的信。 信应当是她不在府中时到的,能进她寝屋也就歌槿,想来是她不在,歌槿便先将信规矩地放在了这,等她回来再看。 今日方落过泪,眼眶隐隐酸涩,她眨了眨眼,将信纸铺平,从那句“清清妆次……”开始一字一句慢慢看起。 许是她寄去的那封信言辞过于激烈了,沈祁这回寄回来的信里头话也挺多。 先是安抚她道宋太傅就是这性子。又说世家与皇权之争自立朝来已盘亘许久,宋太傅有顾虑也是情理之中,若她不愿与之周旋就不必理会,只管做自己的事便好,宋太傅安插进朝中的世家子带他归来后再做处理。 最后又提起沈瑜,叫她不要与沈瑜计较,到时他回来了定会先去怀王府找他麻烦,替她出气。 信尾末道:“幸无豺豹阻道,铁蹄已至边境,日前诸事尚且平顺,市井街巷熙攘如常,卿莫要挂忧。且望卿善自珍摄,月落星沉时,万望添衣早憩,勿以琐事劳形劳心。” “临楮草草,不尽所言。” 徐清凝着那句“勿以琐事劳形劳心”半晌,盯得眼中涩意又重,眼角沁了泪,才阖上眼。 第86章 暮夏的雨来的急,去的也快。几日过后,天又放了晴,空气中的燥热却是褪去几分,凉意渐渐覆替上来。 徐清携着晨光方从大理寺回来,就听府门外候着的小厮道柳闻依和叶然都在前厅等着她。 进府的脚步一顿,徐清后知后觉自从舒州回来,时间已过去了许久,这二人此番来估计都是来提醒她别忘了当初做下的承诺,赶巧凑在了一块。 徐清这几日大多时间都往大理寺跑,一来,是林温案在大理寺手中,十年前的证据还押在大理寺里头,这几日都在着人翻找。二来,舒州案也不得再拖,总要有个决断,徐清这几日都在与云思起和大理寺其他官员一道商议。三来,要提拔哪些人,徐清还要云思起这个只靠科考上来的从旁协助,帮着一道挑选。 因着在忙这些事,她还真的险些要忘了答应叶然和柳闻依的事。 前厅里,叶然和柳闻依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她们二人的话题不算多,同是京城世家的贵女,但柳闻依到底在大慈恩寺待了十年,二人接触不算多,如今也是聊些稀疏平常的小事。 面前的茶盏又换了一杯新的上来,徐清才踏进前厅。 柳闻依早在她离前厅还是十步远时就在余光中瞧见了她的身影,此刻见她进来,调笑道了句:“王妃真是叫人好等。” 徐清哼笑一声,几步上前托住了叶然要行礼的手,顺势在她身旁的空位坐下,“忙的我头疼,你倒是看起来得闲得很。” 柳闻依装模作样地长叹了口气,“我也想像王妃那般忙碌,那也得王妃给这个机会啊。” 从见面到这时不过两句话的功夫就讲到了这个份上,徐清也听出了柳闻依话中的试探之意,她敛了笑,正色道:“放心吧,答应你二人的事,我一个没忘,只是你们自个儿瞧,如今还不是时候……” 话至此,徐清忽然顿住,眉心微蹙,目光一瞬间放的深远,像是骤然想到了什么般。 柳闻依和叶然今日来也不是催她的意思,只是京中局势一再变化,边境的消息也迟迟不曾传回来,到底心里头有些没底,想着来提醒提醒徐清罢了。 只是见徐清话说一半突然停了下来,看起来像是骤然想起什么在思索,见其神色又辨不出什么,二人相视一眼,皆未出声,静待徐清思忖出个所以然来。 片刻后,徐清倏然勾起一抹笑,站起身,笑看向二人,“我知晓该如何践诺了,很快你们也要与我一道忙起来了。” 说罢,她璇身往外走,行至门边时又一停,侧身看向屋内不明所以的二人,“别忘了你们答应我的事。” 徐清脚下生风,一边着人备马车,一边遣人去大理寺唤云思起去宋府候着。 这几日她总是外出,马车时刻待命,她走到府门外时,马车已经候着了。 第111章 徐清撩开车帘,里头已经端坐好的林溪吟冲她挥了挥手,笑嘻嘻地伸手来扶她。 “阿姐,我同你一道去。” 徐清抿唇,提醒她:“我去的是宋府。” “宋太傅没见过我,我就扮作阿姐身边的丫鬟,他定然认不出我的。” 宋太傅是没见过林溪吟,但定然见过林青且。 徐清细细扫过她的眉眼,但脑中对林青且的记忆已然模糊,那张刚毅的脸庞已不甚清晰,看了好一会儿也看不出什么来。 她沉出一口气,进马车里头安稳坐下。 罢了,她都记不大清了,与长年在边境的林青且只见过寥寥数面的宋太傅大抵也不会记得,大不了让小满站远些。 见徐清不说话了,林溪吟便知她这是默许了。这几日徐清去哪里,她便要跟去哪里,是一刻也离不开徐清的状态。 只是徐清猜想,大抵是那日在京郊,她与林蓉双那番对峙,让林小满忧心上了罢。 至于是忧心她心里不爽利会想不开,或是忧心她一气之下不再管林温案,她也懒得再去多作猜想了,左右林溪吟尚听话,跟着她也乖得很。 马车一路向宋府驶去,徐清揉了揉额角,开始思量该如何同宋太傅提她心中所想。 想着想着,她想起前几日她从京郊回来,第二日便收到了舅母李歆惟的拜帖,看着拜帖,她骤然忆起自大婚后也许久没见舅父舅母,便先一步去了兰府拜访。 李歆惟知晓沈祁前去边境,徐清定然有得忙,只是有一事她实在为难,只能寻徐清来帮着指个方向来。 宋太傅自沈祁离京后便着手擢拔世家子,陈煊真之后他又看上了李家幼子,也就是李歆惟的外甥,她此番给徐清递拜帖也是为了这事。 她不确定此时让外甥结了宋太傅的橄榄枝是好是坏,便想问问徐清。 徐清听罢,思忖了须臾,只道不是个好时候,不过也是个机会,若心有壮志,接便接了。 李歆惟听了她的话,没再多说什么,转而关心起她和徐妗的身体。 揉着额角的指尖在肌肤上轻点了两下,徐清睁开眼,心道从这个话题入手好了。 许是老天也听见了她的计划,想顺势助她一力,宋府的小厮通禀静王妃来时,李家幼子言辞恳切的回绝信正巧在半刻钟前送到宋太傅手中。 此刻听到徐清来了,宋太傅顷刻间便认定李家拒绝定与徐清有关。 宋府的前厅内,宋太傅打量着对面垂眼抿茶的女子,他先前想要徐清亲自去信舒州请陈煊 真被回绝时,也没想到眼前这个女子竟是他最大的阻力。 宽大苍老的手掌撑在桌案边,他眯眼,在徐清抬眼时骤然发问:“王妃是做出选择,非要与老夫对着干了?” 徐清摆首,“非也,殿下临行前还特意交代过,道宋太傅是大梁的柱石之臣,要我多多请教,我又怎会与太傅相对呢?” 说着,她轻叹出一口气,又道:“只是我与太傅政见不和,难免摩擦,这才叫太傅误会了。” 宋太傅轻嗤一声,对这话不置可否。 徐清仿若没瞧见他脸上的神情,眼神一眨不错地看着他,“今日我有一计,既能安抚世家之心,又能稳住天下仕子,宋太傅可有兴趣听听?” “从先帝到陛下,倒下的世家历历在目,宋太傅不如从这些昔日与我们同在高位的世家中,选其能才加以培养提拔。” “世家根系本就盘根错节,其间总有利益交横,昔时倾颓倒下的世家如今能有机会再起,也是告诉其他世家,皇权没有放弃世家,只要你一心为主,全心为民,永远可在朝中有一席之地。” “这样我提拔布衣小官便不会让世家忌惮惶恐,太傅再选其他世家子越制擢拔也不会引起天下仕子的不满了。” 宋太傅垂下眼,竟真的顺着徐清的话思忖起来。 这般场景与那日在静王府书房内的情形实在相似,只不过这回势在必得,一派从容的变成了徐清。 她勾了勾唇,“太傅不妨好好考虑考虑,朝廷如水上方舟,百姓如载舟之水,要想世家长青,便不能堵死布衣进官场的路。况且,布衣入仕并不会动摇世家的地位,反而能使朝纲稳固。” “云大人便是很好的例子。” 话落,二人一同扭头,看向被徐清唤来后一直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云思起。 云思起微顿,向宋太傅拱手作揖。 宋太傅凝着这年轻人,他与云思起也没甚往来,倒是在刑部的宋箫与之往来较多。脑中闪过沈祁和宋箫对眼前这人的称赞,宋太傅移开眼,心下有了思量。 徐清说的确有道理,他纵使有几分固执,但也不是冥顽不灵之人,徐清这一计确实不错,亦是可行。 只是那些个倾颓的世家里头,刘家自不必说,已是死罪,也断不会再给翻身重来的机会。林家唯剩两位高寿,即使案子重审后洗刷了林家的冤屈,也再没重回朝中的可能。温家倒有二子,只不过依着梁文帝的旨意,如今尚得关押,等案子重审结果出来后再作定夺,况且这二人又有谋逆死罪,也不适合擢拔。那便只剩叶家和柳家了…… 宋太傅眸色一沉,“王妃可是心中已有人选了?” 徐清瞧着他几经变化的神色,便知他已猜到,她挑唇,将宋太傅心中那两个名字吐出:“柳相独女柳闻依,和叶家独女叶然。” “荒唐。” 几乎是徐清收声的那刻,宋太傅猛然站起身,“自古以来没有哪朝有女子可以入朝的记载!” 徐清面色从容,丝毫没有被宋太傅那声‘荒唐’吓住,“只是史书没有记载,太傅焉知大梁之前没有女官呢?纵使真就没有,大梁为何不能开这个先例呢?” “闻所未闻!”宋太傅声音渐大,“王妃这般做,当真是要安抚世家与仕子,而不是再引动乱吗?” “太傅不妨试试,究竟是迎来海晏盛世,还是混乱再起。” 徐清起身,淡笑道:“宋太傅是肱股之臣,定能助大梁江山永固,世家之树百年长青。” 宋府外,徐清和云思起二人走出来时,正巧叶然归来,两厢碰面,叶然向徐清身后望去一眼,像是明白了什么,屈膝一礼后向徐清轻颔首,没再多做交谈。 人走后,云思起站在马车旁,抬眸睨向徐清:“王妃自个儿把话都说尽了,唤我来又是为何?” “你任大理寺卿后接触过多少世家?又有多少世家真正愿意接纳你?” 云思起凝目不语。 徐清轻笑,璇身抬腿边准备上马车,边道:“往后宋太傅会带你一道周旋于这些世家之间,你想要的很快能够实现。” 云思起挑眉,有些讶异,“王妃知晓我想要什么?” 他决定入仕的原因,连他爹娘还有云韶都不知晓。 徐清已端坐在马车中,声音透过布帘传出,入耳略微沉闷。 “能猜到一些。” 云思起黑眸一转,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没再应声。 徐清上了马车,是要回静王府了,林溪吟自然也要跟着回去。 她三两步到云思起跟前,同他打了声招呼,得了回应后干脆利落转身也钻进了马车中。 车夫拽死缰绳,准备驱马时,云思起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倏的出声唤:“王妃。” 车夫用力一扯,将马停了下来。 云思起走近两步,低声:“近日已翻出许多十年前的卷宗,想来不久便能找到当年保存下来的证据了。” “当真?” 布帘被猛地拉开,林溪吟面带激动的小脸凑了出来,她又追问一遍,“当真还能找到对吗?” 云思起含笑点头,“林温案是个大案,卷宗和证据定然都有留存,只是时间过去太久,这些年积攒的卷宗和相关文书证据太多,这才要费上些功夫。” 闻言,林溪吟更加激动,面上的笑止都止不住。 云思起瞧着,又有些迟疑。 这些留存下来的证据让陛下在十年前判下了林温两家的死刑,是而找到十年前的证据不是关键,关键是证据出来后该如何翻案。 但见林溪吟如此兴奋,他又不忍心再说。 徐清显然也知晓这点,在听到很快能找出当年指认林温叛国的证据时也没太多喜色,只轻轻颔首,道:“云大人辛苦,若找到了,遣人来知会我一声。” 云思起拱手应声:“是。” 回府的路上,林溪吟激动得很,一路人坐立难安般一会儿撩帘看看外头的街道,一会儿又凑到徐清身边絮絮叨叨。徐清心情也算不错,听一句便也应上一声。 直到马车停在静王府门外,林溪吟仍拉着徐清,话头已扯到林家洗去冤屈后她可以用林家女的身份光明正大出现在世人眼前后要做些什么。 徐清听了一路的话,满脑子都被塞进了林溪吟的畅想,刚想让她歇会儿再想,就听见不远处传来歌槿的声音。 第112章 “姑娘。”歌槿小跑进来,脸上带着笑,“边境又传信回来了。” 徐清方与宋太傅谈完,虽宋太傅并未明确应下,但也算差不多成了。此刻又见沈祁的信回来,心下高兴,面上忍不住露出一个笑来。 而听到是沈祁的信寄回来了,林溪吟也自觉安静下来,轻声同徐清说了声,便笑眯眯地小跑回寝屋去了。 徐清从歌槿手中接过信,三两下拆开来,边往寝屋走边细细读信。 这封信比前头几封都短些,徐清看着,脚下步子渐缓,原先愉悦的面色却越来越沉。 第87章 沈祁此次寄回来的信中除了一如既往地告知她边境发生的哪些事,就是回应她上回寄去的信中说的京城这发生了何事。只是这次,信中对边境的情况简略了许多,只说起沈桉开始有了些动作。 看完信后,徐清一整晚都在思索京城这能做些什么好帮上沈祁,毕竟沈桉在边境待得比沈祁久上许多,且实打实带着兵马同西陵做过战,知晓的也定然比沈祁多。 远隔万里,她要想帮上沈祁,就得想办法制造些动静让沈桉知晓以扰乱他。 许是老天也听到了她的心声,不忍她再多烦忧,第二日一早,徐清派去看顾钟芸熙的丫鬟来禀,道钟芸熙醒了。 静王府另一处角落的偏房中,月兰正蹲在门外熬药,药坛子支在地上,她一手执扇用力扇起火,一边留意着屋内的动静。 徐清还未走近便闻到了浓 重的药味。 她步子轻,几步走到月兰跟前了,后者才发觉她。她瞧了眼药坛子,问道:“为何不让厨下弄好送来?” 月兰扇火的东西陡然僵住,目露惶恐,一双眼止不住地左右躲闪,徐清瞧着,眼眸微眯,轻笑了下,语调刻意拖长:“怕我让人下毒?” “奴不是这个意思。”月兰听着她这声笑,心下惊慌,弯曲的膝盖重重一落,本蹲着的身子顷刻间已跪了下来,速度之快叫徐清都没反应过来。 膝盖骨磕在地上,隔着一层布料竟也发出一声闷响,可见她这动作力道之大。 “不必跪着。”徐清伸手想拉她起来,却见月兰身子一抖,想往后躲开她的手,但又怕触怒她而不敢太过明显。 手悬停在半空,几息后她慢慢收回手,有些疑惑,“你好像很怕我?” “奴不敢。” 徐清敛了笑,不明所以但也不想与她多纠缠,她今日来是来看钟芸熙的。 “你继续煎药罢。” 她说着,抬步准备绕过月兰往里屋走。 只是腿尚未抬起,裙摆就被一道力扯住,力道之大让徐清有种裙摆要被扯裂的错觉。 她拧眉垂首,见月兰双手紧拽着她裙摆处的布料,用金丝线勾勒的如意纹在她的手中皱成一团。 “王妃。”月兰膝下挪动了两步,手中的力半分没减,“我家姑娘今晨刚醒了一会儿,方才又睡了过去,王妃若有事,不如等我家姑娘醒来……” “月兰,”徐清沉声,“若想要你家姑娘活着,就放开我。” 紧攥着柔软布料的手指一僵,徐清感觉到那道力松了一瞬,随即又重了几分。 “我一直在想办法为你家姑娘谋一条生路,寻死是她自己的选择,人也是我救回来的,你拦我,不过是给她再寻死的机会。” 徐清站直了身子,伸手触上紧闭的门扉,裙摆上的力道渐松。 “况且,这儿是静王府,就算我真的要钟芸熙的命,你就算拦了我这一时,又能改变什么?” 裙摆上的力彻底扯去,月兰的手无力的垂在身侧,方才用来控制火候的扇子被扔在了一边,徐清撩眼,边掌下使力推开了门,边提醒她:“药汁该烧干了。” 门被推开,发出一声“吱呀——”的长调,床榻上愣神的钟芸熙被这道声唤回了神。 “感觉如何?”徐清缓步上前,坐在床边,目光落在她仍有青紫痕迹的脖颈间,“可好些了?” 那日她和沈祁急忙回到盛王府,云华亭下已经没了钟芸熙的身影,亭边的湖水也平静无波。徐清心下一凉,拉了几个下人来问都说不知方才还坐在亭子下的盛王妃去哪了。 再一转身,就碰见了被钟芸熙支走的月兰。 月兰见到面色沉肃的二人,也是一惊,再瞥见空荡荡的云华亭,便知钟芸熙支走她的目的。 等几人赶到钟芸熙的寝屋时,她只剩一口气了,悬空的双脚还在本能地微弱地挣扎。 “劳静王妃挂心。”钟芸熙垂着眼,面色虚弱,声音因着喉口受伤而嘶哑微弱,“替我捡回一条不想要的命。” 徐清轻笑了声,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出口的话也像是嘲讽:“你倒是烈得很,一条破布挂上去就想一了百了,也没想过挂念忧心你的人会有多害怕。” 听见这话,钟芸熙面上的麻木被苦笑代替,唇舌间也满是苦涩:“谁还挂念忧心我?” 父母将她作傀儡,是拉拢丁氏和盛王的工具,唯一爱护她会担忧她的阿兄也死了,谁还会忧心她呢? 闻言,徐清抬手替她掖了掖被角,语调淡淡的,像是闲聊般:“月兰在门口给你煎药呢,方才我要进来,她还拦着我,怕我伤害你,我猜想估计是上回我去寻你,刚走你就寻短见,以为是我撺掇你去死的。” 钟芸熙愣了愣,目光看向半敞的屋门,那里有个身影蹲着,时不时向屋内投来一眼。 徐清掀眼,认真地看向她:“可是钟芸熙,我是真的想让你活下去的。” “我与你还有你阿兄交往不多,但我也看得出来你阿兄很爱你。我上头也有两个哥哥,赐婚圣旨到徐家时,他们甚至说过要抗旨,我和阿姐进京来,他们也时时担忧着,书信是从未断过,就怕我同阿姐在京中过得不好,被人磋磨刁难。” 钟芸熙目光随着她的话又落回到她的身上,一双看起来麻木到没有情绪的眸中满是迷茫。 徐清迎着她的目光,续道:“所以,我想你阿兄死时,当也是忧心你的。你没做过恶事,盛王携兵归京,联合你父亲逼宫,这些事你一概不知也未曾参与,要有惩处也是被他们牵连的。” “如今我给你一个将功抵过的机会,你可愿意?” 钟芸熙沉默了片刻,问道:“王妃想要我做什么?” “如今你的死讯已昭告天下,除了我和殿下身边的心腹,没人知晓你还活着。” 说罢,徐清微微一顿,视线落到钟芸熙的小腹上,语调倏然压低,一字一句说的极慢:“宁妃弄死了你腹中的胎儿,你不想去找她报仇吗?” 屋外的月兰好似已将药煎好,传来了一阵陶瓷相碰的清脆声响,钟芸熙在这阵脆响中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了徐清的意思。 “你要我,去装鬼魂吓唬宁妃?” “是。” 钟芸熙默了默,“我能知晓为什么吗?” 她可以去为徐清做这件事,但她想知晓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做能带来什么。 她想被派去做一件事前能对要做的这件事有知情的权利,而不是永远像拉着线的傀儡一般,随着主人扯线而盲目地动。 徐清点了下头,语气已恢复最开始那般淡淡的调子:“她做了亏心事,禁不起吓,惶恐之下自然会联系她最信任倚靠的人。” “是周王?” 徐清颔首,屋门又被推开了些,月兰端着一碗尚冒着热气的乌黑药汁快步走进来。 将药碗递给钟芸熙时,她还悄摸侧眼去瞧徐清,又瞧了瞧自家姑娘,见二人面色无异,暗暗松了一口气。 看来静王妃应当没刁难自家姑娘。 钟芸熙接过药碗,示意月兰出去,后者犹豫了一瞬,还是听话地转身离开。 这回屋门被带上,钟芸熙将药碗置在榻边的桌案上,掀眼看向徐清,语气比之方才有力气了许多,她认真道:“我愿意去做这件事,随时都可以,只是我想再求王妃件事。” “什么?” “事成之后,可否再让我见阿兄一面?” 见徐清沉默不言,钟芸熙眸光一闪,倏然又道:“我还有件事,可告知王妃。” 徐清没应声,只撩眼探究地回视她。 钟芸熙似是口干了,有些发白的唇上起了皱,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缓声道:“钟家非世家,全凭当年祖父和父亲全力支持陛下才得以在官场平步青云,是而父亲向来谨慎精明,他既然能被劝动举全家之力协助逼宫,定然是丁氏和盛王手上有什么是他觉得定能赢下这局的东西。” “其实……”她顿了顿,脑中开始回忆起来,语速仍旧缓慢,“盛王殿下似乎回过一趟盛王府,那时夜深,我想起白日在云华亭时落了东西,月兰替我去煎药了,我不想假手他人,便想着自个儿去取,经过崔良娣的偏院时,看到附近有道黑影在暗处匆匆而过,我以为是哪个小厮便没放在心上,后来再想,那身影与盛王殿下极其相似。” 第113章 徐清听着,眉心拧起,“你的意思是……?” “我听闻盛王殿下与我阿兄一道暗伏时,身边是带着兵马的,王妃没想过应当在边境待命的兵将为何会随盛王归京吗?” 这个问题她和沈祁自然都想过,按理来说,沈桉依旨前去边境接手了沈郗的权力,那么号令兵马的虎符定然也是要移交给沈桉的。那么沈郗手中这队兵马,应当是沈桉接权后仍拨了兵马给沈郗调度,以 应对西陵。 这是最合理的猜想。 只是听钟芸熙这番话的意思,是虎符仍在沈郗手中。而也正是因为虎符在手,所以沈郗可号令兵马一道归京,甚至进宫谋逆,这也是他劝服钟逸承赌上整个钟家助他逼宫的关键。 想到这些,徐清却仍觉哪里不对,她猛地站起身,凝着钟芸熙追问道:“你可还记得是何时看到那个同沈郗相似的身影的?” 钟芸熙略一思索:“差不多…是周王领旨前去边境一月后。” 这意思便是沈桉刚至边境,沈郗就带着人赶回京城了。 而沈郗和一队兵马的消失,沈桉和齐予安竟都不曾发觉。那便意味着沈郗带回这队兵马或许不是在齐家眼皮下的兵马,也不是用虎符号令的,但虎符却是沈郗携回为劝服钟逸承相助,也是为逼宫成功后可直接掌握兵权的。 徐清想通了这层后止不住沉下眼,璇身疾步往外走,走到门边拉开门时,她停了下步子,侧头留了句:“事成之后,我着人带你去见你阿兄。” 寂静的街巷与热闹的坊巷不过一墙之隔,徐清等不及马车,自个儿牵了匹马直奔收押的大牢。 距离宫变已过去了数月,京中边境事连着事,事事不断,寻不出个时候处置了他们,此刻徐清却庆幸早前沈祁还在京城时没立刻让人斩了沈郗,让她此刻还能提人来审上一审。 沈郗败了被收押时特意搜过身,钟逸承和钟珣奕亦然,他们身上都没有虎符。 这也是徐清和沈祁未曾怀疑虎符尚在沈郗身上的原因之一。虎符这般贵重的东西,只有放在自个儿身上才能叫人安心,可沈郗偏偏没走这寻常路,将虎符藏了起来。 过去了月余,沈郗在污脏的牢中早已没了昔时做盛王时的风采奕奕。 徐清没让狱卫将他提审出来,而是挥退了所以人,只身进了沈郗待的那间牢房。 沈郗支腿看在角落里,听见动静下意识抬眼看过去,见是这个从没有过交流的弟妹,扯了扯唇,嗤声:“这是终于想起我了,杀我来了?怎么让你来的,沈祁应该很想亲自手刃我吧?” 牢中封闭,得不到外界的消息,沈郗自然不知晓沈祁去了边境的事。 徐清懒得与他周旋,站在他五步外,冷声直接问道:“虎符在哪?” 沈郗一愣,片刻后竟笑出了声,“弟妹在同我说笑吗?父皇都下旨让沈桉来替代我了,虎符还能在哪?” 徐清面色又沉了沉,心道这沈郗还真是不识好歹,他人已是必死无疑了,藏这虎符他也翻不了身,此刻却仍要同她装傻。 她垂眼,黑眸眯了下,随即抬眼,勾唇缓声:“自己的孩子死了,你看起来好像并不难过。” 沈郗一愣,不明所以地看向徐清,语调透着无所谓的漫不经心,“死都死了,伤心有什么用?” 徐清闻言,眉梢一扬,“那如果我告诉你,那个死掉的孩子其实是崔良娣的呢?” 沈郗面上的嗤笑一僵,眼眸微微睁大。 自去岁秋猎,周太医当着众人的面诊断出钟芸熙有喜后,他便再没与钟芸熙睡在一个屋中,原是太医说钟芸熙体弱,怀这胎怀得艰难,需要静养,他对钟芸熙本就没什么感情,对要分房也没太大情绪。只是赶巧了崔薇那段时日不知怎的突然病了,他便另寻了一间偏房做寝屋,自然不知道这两个女人竟然就在他的眼皮底下欲玩一出偷天换日。 徐清瞧着他骤变的面色,脸上的笑意深了些。 她从钟芸熙口中得知有喜又小产的是崔薇后便特意去查了,这崔薇不是世家女,甚至不是小官家的女儿,只是一介普通的百姓家的女儿,不知怎的和沈郗相遇,就被纳进了盛王府。 她那时便在想,一个毫无背景的女子能被纳进盛王府,位分还不低,沈郗定然对她有几分欢喜。 徐清笑了笑,继续刺激沈郗:“你知道她是如何小产的吗?” “因为你接手了虎符,掌了一半的兵权,那些忌惮你的人便对着她下手了,接连不断的被下了药的补品和花卉送进盛王府。你可知晓钟芸熙在周王府假装小产的时候,崔薇在盛王府正疼的死去活来,血水一盆一盆地端出来,像她身上的血都要流尽了般,最后她疼了一整天,疼到昏死过去,却是诞下了个死胎。” “所以她就疯了。” “你说,若她知晓她会被加害至小产,是因为他的夫君,是因为那道虎符,她会不会更加疯魔呢?” 话落,沈郗猛地喘出两口气,恶狠狠地看向徐清,若不是他手腕上和脚腕上皆被锁着沉重的铁链,他定然要扑上来掐住徐清的脖颈了。 不过徐清并不怵他,纵使真要出手,两方单打独斗之下,沈郗未必会是她的对手。 其实她方才那番话中的漏洞极大,比方她其实并不知晓崔薇为何即将临盆却突然小产,那时她尚在百里之外的舒州,如何能得知这般细的事,她只不过是随意扯了个理由来试探沈郗罢了。 沈郗也确实气愤又慌张,不过不是因为小产的是崔薇,在他心中夺权才是排在第一位的要事。他忧的是徐清口中那句崔薇若知晓她被迫害是因为虎符会变得更加疯魔。 他正有些慌乱,又听徐清追问:“你回过盛王府罢?看见疯了的崔薇,你心头可有一丝愧疚?” 他强装镇定,“我没见过她,也不知晓她疯了,谈何愧疚?” 嘴上随这般说,心头却是怄死了。 丁氏先前同他说崔薇疯了时,他第一反应便是可以留个后手。逼宫一事并非万无一失,若是败了他定要为自个儿谋个退路。 他趁夜回了趟盛王府,依着钟逸承和钟珣奕的意思特意避开了钟芸熙不叫她知晓,将虎符交给了崔薇,特别交代了他支给崔薇的丫鬟,若传来他被收押的消息,定要寻个时机,用虎符调人来救他。 毕竟一个疯了的妾室,应当不会有人会注意她。 这些日子来,虽一直没人来救他,但沈祁也没让人来斩杀他,他便一直以为是时机未到,如今却让徐清知晓了虎符被他带了回来,外头定然是又发生了什么。 不过徐清竟来问他虎符在哪,想来也还不知道虎符的去向,他只要不认不说,便还能再等上一段时日,他支去崔薇身边的丫鬟是最机灵的,想来是还在等。 想清楚后,他骤然冷静下来。 徐清却从他的话中捕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按照钟芸熙的说法是沈郗回过盛王府,且出现在崔薇居住的院子附近,沈郗在此却否认未曾见过崔薇。更奇怪的是,宫中是已经知晓了钟芸熙小产后崔薇突然疯了的消息的,丁氏没道理不告知沈郗一声,他却说他不知晓崔薇疯了。 想起方才提及崔薇和虎符时,沈郗骤然涨红的脸和愤狠的神情,徐清霍然意识到什么。 她紧盯着沈郗,陡然发问:“虎符藏在崔薇那了是吗?” 如愿看到沈郗刚冷静下来的神色骤变,徐清不再多留,干脆利落的转身离开了牢房,嘱咐狱卫看好沈郗后便直奔盛王府。 沈郗被收押,钟芸熙在明面上又是已死,崔薇也是早就疯了,整个盛王府失了主子,人人自危,日日惶恐难安,生怕那日就有官府的人带着刀冲进来对着他们乱砍。 是而当徐清出现在盛王府,告诉他们只要能在崔薇的院子里找出贵重的东西便免其生死之忧时,整个府邸的下人都涌向了崔薇的院子,几人摁住了尖叫流泪的崔薇,一番喧闹之后,虎符很快就到了她的手中。 而呈上虎符的,就是沈郗认定的那位最机灵的丫鬟。 崔薇疯前也是备受宠爱,屋内的珍宝不少,虎符极为重要,徐清没明说要找虎符,一来就是怕有心之人趁乱盗走虎符,二来就是想探出沈郗留在外头的心腹。 毕竟崔薇已然疯癫,虎符交到她手上并无作用,崔 薇只是个遮掩的由头,真正拿着虎符随时准备调人救出沈郗的另有其人。 好在这机灵的丫鬟也是怕死之人,在听见徐清要在崔薇屋中寻珍贵之物时便意识到徐清真正要的,是她手中的虎符,此刻唯有主动交出虎符才能稳稳地保住性命。她几乎是立刻就权衡好了,自觉将虎符交出。 果然,徐清拿到虎符后便将镇守在盛王府外的禁军撤去了一半,道剩下一半要等逆贼问斩后才能撤走。不过撤去一半的禁军已让府中之人松了一口气,这便证明静王和静王妃决定放过他们这些下人了。 第114章 徐清拿到虎符后没有多留,立刻回了静王府。她本打算寻个心腹将虎符送去边境,交到沈祁手中,可想了想又不放心,毕竟这是号令三军的虎符,是兵权的象征。 想了一路,她最终决定亲自去一趟边境。但在这之前,她要尽快将京中之事处理好,好在一半虎符在她这,也证明了沈桉手中也无实际兵权,暂时翻不起风浪。 这般想着,徐清行进书房,将虎符收好放起来,正准备细细打算京中该如何排划才能叫她离开后能够安心,书房的门骤然被推开。 徐清抬头看过去,就见自云思起说林温案的证据很快便会找到后,非要伪装成受她之命的心腹婢女,跑去大理寺一道翻找证据的林溪吟快步走进来,满脸喜色。 她站定在徐清跟前,语调兴奋激动:“阿姐,我们找到十年前的那些证据了!” 第88章 齐予安给沈祁等人歇脚的府院不大,修葺得看起来倒是新。 后院中挖了一条新渠,水十分浅,两边道还没修好,湿土泥泞,看起来并不美观。几人刚到时,齐予安还特意解释过,这处院子本是建来留给齐韫安的,只是后来知晓这些年她定居于江南,齐家人便想着改一改这府院,到时若栖枝愿意回来住上些时日,也能住得舒心些。 彼时沈祁闻言,略微思索了番,指着那浅渠道:“挖大些,再栽些水生的花,养几只红鲤,她应当会更喜欢。” 毕竟在他的印象中,徐府大致就是这番布局。 齐予安暗暗记下,向沈祁道了谢,打算等这方事了便着人立刻动工。 沈祁等人抵达边境的消息没有刻意掩盖,几人安置下来的当晚,沈桉便得到了消息,自然也知晓齐予安这番作为代表齐家是要彻底决定要站在沈祁身边了。 自他到边境,沈郗便一直称伤在府中偏院静养,他懒得理会沈郗,正巧西陵又犯,他来不及向沈郗讨要虎符便匆匆和齐予安到前线去,谁知沈郗却趁机携走兵符暗逃回京。 这些时日他一直试图让齐远山交出他手中的那半块虎符,却一直被挡回来,齐家驻守边境十载,根系颇深,他又不能来硬的。 如今沈硕已死,沈郗下狱,唯有他在边境逃过宫变这一劫,只有拿到虎符,才能叫沈祁忌惮,不敢轻易动他。现下虎符没拿到手,他不打算直接对上沈祁,便装作不知情的样子。 落脚府院的新渠边有座亭子,沈祁和宋阳坐在里头,面前的热茶空了半盏,却没人再添。 宋阳坐在沈祁对面,目露羡艳地看着沈祁手中的信纸。 他刚到边境的那段时日,叶然还会时不时给他回信,近日却是一封也没有了,他起初还忧心叶然在京中是不是出事了,谁知宋箫的家书中却说如今她每日都忙活得紧,大抵是没时间看他寄回去的那些抒阐情意的书信了。 但叶然再忙能忙过静王妃吗?为何徐清封封皆有回应呢? 宋阳瞧着沈祁略微放松的神色,眼中的羡慕又被哀怨覆替,情绪浓烈到专心看信的沈祁都感受到了。 他掀眸,睨了眼宋阳:“做什么?” 宋阳眼神一点那几张信纸,“王妃又说什么了?” 话音刚落,沈祁便没什么情绪地回道:“没提你夫人。” “……”宋阳默了默,“哦。” 亭子里又安静了下来,沈祁继续看信,宋阳则垂下眼,秉着眼不见心不烦的原则把玩起面前的茶盏。 徐清这回的回信是这几次来写得最多的一封,她向来敏锐,想来是察觉了他上封信中的不对劲。 只是他本是不想将这头的焦虑传回去才将刻意一笔带过这头的情况,但徐清仍是发觉了,还顺势利用钟芸熙作亡魂索命局,将宁妃吓得够呛,依徐清信中的意思,宁妃惶恐求助的信应当再晚上一两日也要到沈桉手中了。 不过最让他惊讶的还是虎符这件事,先前收押沈郗时,他与徐清就一道分析并审问过沈郗,怎么也没想到虎符竟然被他带回并藏了起来。不过眼下知晓了,他对沈桉也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思索间,目光看到了信的末尾,最后一个字的落笔依旧锋利利落,宛若利剑收鞘,只是这回竟没有了祝安。 院墙边倏然传来些动静,打破了这方安静的氛围,二人同时抬眸,相视一眼,下一瞬,两盏尚盛着半杯茶水的茶盏飞出,空中划过几道相向的残影。 沈祁和宋阳侧身躲闪飞来的箭矢时,空气中传来茶盏打在**上的一声闷响,再一息后摔落在地,先后两声脆响彻底打破了院中的沉静。 宋阳几步走到院墙下,只见上头有一道血迹蜿蜒而下,来人却不见踪影。他凝目回身,看向亭下站着的沈祁,摇了摇头。 这样的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们落脚的这处府院周遭都暗伏着人,随时准备拉弓瞄准他们,只待能够在暗处将他们一击毙命。 沈祁知晓这是沈桉的动作,他故意装作不知晓沈祁的到来,却是在暗中派了人来想取沈祁的性命。 他望着那道仍在往下流的血痕,目光沉了沉,再看向桌上的那叠信纸。 徐清在京中已为他做了许多,他也该有动作了。 有了计划,沈祁快速将信收起,转身朝外头走去,宋阳见状立刻抬步跟上。 二人璇身的那刻,那道血痕顺着院墙落到了墙根,彻底湮没在院墙下的绿茵地中。 沈桉这几日总觉得不安,连带着催促西陵那头的书信接二连三的发出去,到最后像是烦了,那头再不回信,沈桉无法,只得先等着。 屋外传来一阵跌跌撞撞地声响,屋内的沈桉听着忍不住拧眉。 他已经可以预料到这些他一直养着的废物这回定然又是无功而返了。 果不其然,这回前去刺杀沈祁的人带着额角破开的血口快步跑进来,跪在他跟前请罪。大片大片的血色糊了他整张脸,眼前几乎被额角还在涌出的血遮盖住视线,沈桉扫过他的脸,心道难怪这次回来的动静这般大,原来是看不清了。 他有些烦躁地打断眼前之人请罪的话,“去包扎,别在这碍本王的眼。” 老五的身手他多少知晓一些,能在宫变取了沈硕性命,又压制住沈郗,也不会是过往那些年装透明的可怜样子,是而这些日子他派去刺杀沈祁的人全都无功而返,他也不意外,只是心头难免浮躁。 沈祁此番来边境就是冲着他来的,如今他虎符不在手,和沈祁对上几乎没有胜算,这些时日他头顶仿若都悬着一把剑,要么沈祁用这把剑杀了他,要么他想办法拿下这把剑反杀。 “殿下。”屋外传来齐予安的声音,沈桉撩眼,不知怎的胸腔中那股跳动的力道陡然重了几分。 他起身,抬步走出去。齐予安正立在门外,见他出来,勾了下唇,道:“烦请殿下移步前厅。” 齐予安的语调仍旧有礼,言行上亦是挑不出一丝错处来,偏偏沈桉听出了些风雨欲来的意味。 在前厅看见沉目轻笑的沈祁时,他的不安得到了验证。 在这看见沈祁,便意味着沈祁不打算再等,他要主动出手了。 见沈桉停在门外不进来,沈祁主动起身走近,如寒暄般含笑道:“二皇兄,好久不见了。” 确实好久不见了,开春时 到如今暮夏秋初,燥热来了又褪,两季匆匆而逝,却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好久不见。”沈桉扯唇,“还未来得及恭喜五弟。” 他语调从容地恭贺,下一瞬又话锋一转,“不过五弟如今不该在京城准备登基大典吗?怎么到边境来了?” “听闻二皇兄有意与西陵谈和,这般大事,我自然要亲自来看看。”沈祁说着,侧首向后示意了一眼,“顺道赠礼给二皇兄,这段时日在边境辛苦了。” 沈桉闻言心下一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见宋阳带着被捆住双手,双眼含泪的赵似娴走出来。 宫变的消息传来边境,他知晓赵家趁乱带着他留下的暗卫进了宫,最终失败随着沈郗和钟家一道下狱。彼时他猜想应是他母妃在宫中得到了什么消息,这才去劝服了赵家行这一险招。左右他在边境,纵使败了他也能称不知情而脱罪。 只是他没想到沈祁竟会把赵似娴一道带来边境,莫非他觉得他沈桉是一个会为了美人放弃江山的蠢人? 见沈桉只是沉默地凝着她,赵似娴下意识朝沈祁落去一眼,随即哽咽地冲沈桉唤了声:“殿下……” 沈桉没有理会,而是收回视线看向沈祁,冷声问:“五弟这是什么意思?” 这话语气有些冲,沈祁露出个不明所以的无辜样:“方才说过了,做弟弟的体谅皇兄在边境辛劳,正巧皇嫂思念皇兄思念得紧,这才将皇嫂一并带了过来。” 沈祁说着,又像是想起什么般抬手凌空点了下,续道:“宁妃也念着皇兄,只是她老人家身子不大好了,不能远途跋涉,只得留在京中,不过皇兄放心,阿清在京中定会照顾好宁妃的。” 第115章 沈桉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本就不好的脸色更加难看。 他抬步走向赵似娴,宋阳站在她身后两步远,见沈桉过来也没有任何动作。前厅内的所有人只见他走近赵似娴后,快速将松垮束住她双手的绳子解开,甩手扔在了地上。 “这是你说的照顾?” 沈祁重新坐回椅子上,“毕竟皇嫂如今是罪臣,皇兄担待。” 沈桉没说话,直直地盯着沈祁。 齐予安静默地站在厅内一角,见气氛凝滞,便出声唤人来添茶。 热茶放置在手边,沈祁一手撑在身侧的桌案上,一手放在膝头,整个人看起来放松得不行,“皇兄何必动怒,我来不过是想同皇兄商谈与西陵议和一事,不如皇兄将如何说服西陵退兵告知于我,这方事早了,皇兄也能早日回京见见宁妃。” “前几日阿清还给我来信了,道宁妃近来在宫中似是魇着了,总说胡话,不知是不是念着皇兄念出疾来了。” 尚握着赵似娴手腕的那只手止不住收紧,沈桉只觉得有一股股火气直往上冒。 带赵似娴前来只是试探,宁妃才是沈祁用来要挟他的后手。 掌心中的细腕像是感觉到疼痛,忍不住挣了挣,沈桉回了神,手上骤松,人顿时也冷静了不少。 沈祁今日来所做所言皆是在威胁他,打传位圣旨昭告天下那刻起,沈祁就没想放过他,四个兄弟里头,除了一直伴在他身边的沈瑜,沈祁不会再留下任何一个。 没有退路了,他也不打算再与沈祁虚与委蛇。 他没回答沈祁的问,而是沉出一口气,扫了眼齐予安,又扫了眼宋阳,忽的嗤笑出声:“我听闻父皇临终前下旨重审林温通敌叛国案,这让我想起当年林温三将一死,齐将军便立刻得到举荐,接过了兵权。” 话音未落,齐予安眉心一皱,这时候沈桉突兀地将话头引到齐家身上,定然不是好事。 沈祁面上的笑意也淡了下来,已经预料到沈桉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无非就是想在这个关头离间他和齐家。 果不其然,沈桉续道:“这般巧合,焉知齐家没有暗中下手夺权?你倒是与齐家结盟得起劲,不怕徐四怨你吗?” 第89章 十年前的证据不多,只是几叠与西陵的来往密信,但恰是这几封密信,坐实了林温通敌叛国的罪名。 信中密谋了只要西陵在阵前假意被击败,便许之美人和钱财,甚至是麾下将士的性命。 徐清拿到这叠信的时候,看了许久。 信纸留存十年,早已发黄,指尖抚上去,一层粗糙的触觉,像是秋日的落叶,僵硬的身躯只要被轻轻一踩就会粉碎。 徐清翻来覆去地看,看到最后,竟觉得有些荒唐。 她去到大理寺,欲寻十年前将这案子记入卷宗的官员,只是这些官员不知为何都早早退了下去。云思起着人去查,查到了这些官员的现居地,便命人将这些人都请了过来,举在一处。徐清带着这叠信中的其中几封站在他们面前时,他们看起来都十分茫然。 这些官员都是当年科考上来的布衣,最高的也就到寺正,林温案是由梁文帝亲自审理证据下了判决的,这些证据交到大理寺是,判决已下,他们要做的就是将案子始末记录,整理收敛好证据归档,其余的便不大知晓了。 只是做完这些后,这些官员在之后一两年里先后因在职时出了差错被革职了去。如今徐清找上他们问起十年前有关林温案的事,他们亦是一概不知。 徐清却不大相信,一再追问:“你们负责整理证据,却不知晓其间始末?” 几人相视一眼,面上的迷茫疑惑不似作假。 沉默片刻后,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开口:“十年前证据下到大理寺时,陛下已下旨意做出判决,案子的始末也公之天下,我们虽是负责整理证据,记录案情,但知晓的也就那些……”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陛下当年仅凭这几封信便定了林温的罪,不曾核实?” 问到这个问题,几人纷纷应声,“这是核实了的,核实了的。” “核实出了这几封信确实出自林温三将之手?” “这……”几人不知为何又犹豫下来,“应当是吧…” 不然陛下当年也不会下旨要抄了林温两家。 知晓面前这位王妃与林家有亲缘关系,陛下驾崩前还下旨要重审林温案大抵也有这位王妃的手笔,是而后半句几人都没敢说出口。 徐清却是听得眉心一蹙,“核实证据真假不是你们大理寺的职责吗?为何犹豫?” 她的声音骤大,满是燥意,本就有些畏惧世家的几人顿时都被吓到,身子一抖,本能就要跪下,徐清身后侧的云思起一个眼神,几人霎时被人搀住。 膝盖没落地,心里却越发慌张,几人年纪都大了,许多事都淡忘了,何况是十年前的案子,还是他们不曾参与审查的案子。 脑子里着急地回忆当年的细则,却一无所获,膝头绵软,想请罪以安抚贵人的怒火,身体却被牢牢地扶住。明明是暮夏初秋的天,背脊上却止不住地冒出冷汗。 “我……我想起来了。” 焦灼的前厅中,有一人蓦地出声,尾调微弱,却在一片安静中分外明显。 大厅内众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他身上,一时间他更是紧张,再张口时竟磕巴了下。 “查……审查核实证据的,不是大理寺。当年证据自边境回来,先交到了陛下手中,陛下曾打算交由大理寺核证,只是不知为何这些信刚至大理寺,又被方公公亲自来带了回去。” “后……后来,好似是宋太傅辨别了信中的字迹,确认了写信之人,这才定了罪。” 辨别字迹…… 徐清眸光一凛,抓起桌上的信封又快速扫了一遍。这回她不是看内容,而是看字迹。 信件很多,放在一处看的话更是直观,几乎可以装满一个匣子,她这回来也只带了几封而已。此时一封封拆过去看,来不及重新叠好再放回去。 很快她将带来的这几封都拆了开来,放在桌案上比对。 云思起走近 几步,垂下眼去看。 来回扫视几息后,他微微拧眉,发觉不对劲。 “这里……” “一个人的字迹。”徐清直起腰身,印证了他的所想,“都是一个人的字迹。” 包括她尚放在静王府中没拿过来的那些,里头都是同一种笔触,同一种字迹。 她视线仍停留在这摊开的一封封书信上,心底却不知为何弥漫上一股凉意。 这几日她查看这些信,第一反应竟然是信件或许是伪造的,只是她再顺着信中提及的人和事往十年前查去,得到的信息都让这起案子没有翻盘的可能,信不是伪造的,人和事都是真的,通敌叛国这个罪名是成立的。 只是她好像一直忽视了一点。 通敌叛国,是一人,二人,还是三人都做了这事。 徐清骤然沉出一口气,将信又一一仔细收好,她璇身,声音低了下去,冲云思起道:“给些银子,送他们回去罢。” 她携信,转身快步走了出去,临到大理寺门外,步子又骤然停了下来。 宋太傅。 方公公。 她站在那,一时竟不知该去找谁。 一阵风起,卷起凉意入骨,耳畔传来风过树梢的叶动声。 与此同时,边境这处,沈祁听罢沈桉的话,半晌没出声。 沈桉不知晓齐家一直以来联系的人是徐清,他以为沈祁此前拉拢齐家也是为了兵权,是而说出这番话想要离间。 只是沈桉想岔了一件事,徐清向来也是个惯会利用周遭一切可以利用的人或事的,案子的结果和此刻借助齐家之力本就不冲突。 不过从他这番话中,沈祁捕捉到了一个关键信息,那便是齐远山与当年的林温案有关系。 齐远山在林温三将战死后得他丈人举荐,加之先前林青且在军中有意提拔,在那样一个关键时刻,几乎是天时地利人和地拿到了兵权。 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而如今沈桉却指摘齐远山之所以能那么快的拿到兵权,是因为参与了林温案。他不会在明知当年之事的情况下无故说出这番离间的话,不然那也太过愚蠢。他既然能说出这番话,那便是他在边境这段时日发现了什么。 而他的发现恰与当年之事有关。 他的沉默无疑给了沈桉一种肯定,肯定他的话确实进了沈祁的心中,让沈祁产生了犹疑。 他勾了勾唇,不再多言,点到为止,拉住赵似娴的手转身离开,徒留这一室安静。 人一走,宋阳和齐予安同时看向沈祁,齐予安怕沈祁真听进去这句话,到时齐家与徐家结了仇,栖枝就更不可能愿意认他们了。 “殿下,我……” 他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只是刚唤出一声就被沈祁抬手截断。 第116章 “之前一直听闻齐将军病重,近日可好些了?”他站起身,面上没什么神情,“正巧都在这了,我去瞧瞧他。” 齐予安一惊,随之站起身,瞧着沈祁的神情,片刻后还是什么也没说,摊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走在前头带路。 齐远山身子这两年确实渐弱,虽说不如当年,但也不至于真的卧榻难行。是而当齐予安带着沈祁和宋阳走进来时,他还在桌案后头看兵书。 看到他这般,沈祁也并不意外,他笑了笑,“齐将军,许久未见了,身子安好否?” 齐远山放下兵书,起身拱手行礼,“劳殿下挂念,近日身子好多了。” 沈祁颔首,坐在他对面,却不再出声。 齐远山莫名,他本以为沈祁在同沈桉谈完后找上他是要商议后头的事,不想沈祁客套地寒暄了句便不再开口。 他掀眼看向自家长子,后者拧眉,轻轻摇了下头,看不出何意,但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他思忖了会儿,主动开口问道:“殿下来寻我,可是有事?” 沈祁抬眸看了他一眼,“我记得,齐将军十年前曾效力于林青且麾下,是吗?” 若要打太极,沈祁应当要回“无事,就是来瞧瞧齐将军”,但此刻沈祁显然不想这般应声,他也想知晓徐清柳青烟温观应林蓉双她们一直想要的真相是什么样的,究竟是当年之案误判了,还是另有隐情。 齐远山一怔,面色微凝,谨慎地应声道:“是。” “林青且是个怎样的人?” 这问题有些突兀,但也不难理解。沈祁幼时没怎么见过林青且,他们五个只在林嵘舟那历练过一段时日,是而对林青且了解不多。 大理寺如今在重审林温案,想来沈祁这般问是想看看林青且究竟是不是能做出通敌之事的人。 齐远山回忆了须臾,神色柔和了些,“林将军武艺高强,有勇有谋,骁勇善战,对待我们的将士亦是以礼相待,关怀备至,从不苛责。” “所以,就是这样礼贤下士,智勇双全的人,最后通敌叛国了?” 闻言,齐远山却沉默了下来。 …… 马车停在宋府门外时,叶然正巧从府里头出来,一见到徐清,便快步迎了上来。 “我正打算去寻王妃,这个……” “宋太傅在府中吗?”徐清截断了她的话头,抬眼看向宋府那块牌匾。 叶然一顿,向府中望了眼,“好似在书房。” 徐清点了点头,抬步往里走,这些日子她同宋太傅打交道的不少,小厮一见她来便知她要去寻宋太傅,便自觉上前来引路。 身后叶然看着她的背影,知晓她是来寻宋太傅,定然谈得是极重要的事,徐清没唤她一道去,那便是她不能听的,她呼出一口气,登上方才命人安排好的马车,打算去寻柳闻依商议一番手中的事。 马车驶向柳府时,徐清在小厮的引路下来到了宋太傅的书房。 小厮刚打算先进去通禀一声,就见徐清上前一步,在他前头用力推开了书房的门。 门被猛地推开,在徐清刻意控制的力道下没有撞上墙发出重响。但猛然灌进屋内的凉风还是让屋内的人拧眉看了过来。 小厮被吓了一跳,赶忙躬身道静王妃来了。 徐清站在门外,对上宋太傅的视线,轻扯了下唇,“冒昧前来,想向太傅请教些事。” 宋太傅放下笔站起身,挥手屏退小厮,书房的门半阖上,徐清走进去,落座在他对面,书信被铺了一桌,覆盖住了方才宋太傅书写的东西。 “太傅觉得眼熟吗?” 宋太傅垂眼瞧着那几封信,面上的神情没什么变化。 早在梁文帝下旨要重审林温案的时候,他就料到十年前的这些物件终究会被再挖出来,只是他没想到徐清会那么快就顺着这几封信找到他。 就只是几封信而已。 徐清随手拿起一封,抽出里头的信纸,摊开在宋太傅眼前,问道:“听闻太傅当年是辨别这些信中字迹的人,今日来,我便是想问问,这是谁的字?” 他缓缓坐下,抬手拿起几张信纸。 这番场景像极了十年前,他在养心殿中拿着这几封信同昔年林温三将写下的文章里头的字迹,细细比对的时候。 当时梁文帝坐在那,抬手点着这些写着大逆不道内容的信,语调沉沉又仿若别有深意地问他,“太傅可能看出这是谁的字?” 那时他一一比对过去后,如实回禀道:“回陛下,这些信皆是出 自温策延之手。” …… 屋门被阖上,齐予安和宋阳站在沈祁身后,三双黑眸齐齐落在齐远山身上。 他轻叹一声,没有直接应沈祁的问话,而是缓声说起当年之事。 “当年那一战,林将军和温小将军被围困在峡关之中,我本是被派去抄小道而行至前方,与他们将西陵将士前后夹击,好一网打尽。只是我还是去晚了一步。” “我带着林将军和温小将军的尸身冲出围阵回去时,温……温策延战死的消息也传了回来。” 说着,他缓缓坐下,声音却愈发沉,“那时与西陵的几次战事皆是不痛不痒,西陵的兵将总是来挑衅一番,待我们出兵后又撤走,真正见血的时候少之又少。但温策延写回京城的战报中却说的是一再击退西陵兵将。” “西陵兵将每次前来挑衅,虽不正面与我军对上,却总会突袭边境的百姓,两国分境线并不明朗,百姓不堪其扰。林将军觉得这样不行,便拉着我们一道商议布局,预备在西陵下一次来犯时将他们追赶至封闭的峡关之中,一网打尽。” 但显然,最后他们失败了,反而还付出了自个儿的性命。 沈祁拣出他话中的关键:“按齐将军的说法,林青且当年的布局应当是天衣无缝的,三位主将分头带兵,一面追赶包抄西陵兵将,一面绕后直击西陵主将的营地,最后却还是败了。” 至于为什么败了,当年加急传回来京中的书信便可得知。 齐远山点了点头,“本要围困西陵兵将却反被困杀,若非知晓我们的布局和行兵路线,西陵不可能能将林将军和温小将军困住,事后我亦觉得不对劲。” 他顿了顿,又道:“那些书信是我和另一位同僚一道带回京城去的。” “我虽是在林将军麾下,却是要效力于所有主将的。我认得那信中的字迹,是而欲将此次兵败的缘由呈入京中。” “但发现这些信的不是我,而是那位同僚。” 沈祁追问:“他是如何发现的?” “我不知晓。”齐远山轻摇了下头,“他带着一匣子的来往书信找上我时,只道将这些信呈到陛下眼前,我们便是立下了一功。” “我确实心动了,”齐远山的声音艰涩起来,“世家垄断了官场,我才想着另辟途径,想从军以立下军功入朝,这些信若呈回京城,便是在陛下眼前刷了脸熟,加之林将军在时我曾随他一道立下过几次功,此番若是能加官进爵,也是圆了我的梦。” “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匣子的信反倒累了林将军的身后名。” 闻言,沈祁拧眉,“你的意思是,林青且是清白的?” “是。”齐远山沉声,“信中的字迹是温将军温策延的。” 身后一直沉默听着的宋阳骤然发问:“齐将军如何确定不是温策延负责联络西陵,另外两人亦知情同意此事呢?” “林将军从头至尾都不知晓军中出了叛徒,至于温小将军……” 齐远山敛目,忆起在备战静等西陵入瓮前,曾撞见过温家兄弟争执,那时他奉林青且之命将一封文书送去给温策延,到门外时只听见温策行厉声地一句“大哥怎能如此!” 都是习武之人,他刚停下步子,里头的二人都静了下来,是以那时他只以为那是兄弟二人平常的争执罢了。 后来寻出那些通敌的书信后,齐远山才后知后觉,当时那一句“怎能如此”的含义。 “去追西陵兵将前,温小将军拉住我和林将军,叫我们带兵换另一条路走,他指的那两条路比之原先定好的,足足要晚上一炷香的功夫。” 沈祁身子坐直了些,面上若有所思:“所以你觉得他是想叫你们绕路,晚些赶到,而他决定独自去赴这场必死的局?” 宋阳接声:“怎知他不是突然良心发现了?” “那位找到信件的同僚是温小将军麾下的,他带着信件找上我时,还有一封温小将军亲笔写下的御状文书。” 沈祁:“他要告发温策延?” “是。”齐远山道,“文书中详细写明了他是如何发现温策延与西陵往来,又与西陵达成了何种交易。” “那位同僚找上我时,道温小将军将这封文书交给他时,只说若他身死,便想办法将这封文书送进京城去,交到陛下手中。” “我想,他应当就是通过这封文书,找到了温策延的那些书信。” 第117章 “如此看来,当年证据十分充足,完全指向温策延,为何最后的判决却是林温三将一道密谋通敌?” 齐远山再次沉默下来。 第90章 “王妃想知道什么?” 徐清视线落到他的手中,声音很轻:“我想知道,太傅知道的所有。” 宋太傅放下信纸,目光仍凝在上头,搭在桌案上的那双可见苍老的手下,压着过往十年的胆战心惊。 他不打算与徐清周旋来回,直接便就着眼前的信道:“所有拿回来的信都是温家长子温策延所写,十年前,我就是这般同陛下说的。” 徐清蹙起眉,追问道:“那为何林家也被定罪了?可是还有其他证据指向了林将军?” “有。” 徐清心下一凉。 除了书信,确实还有其他的证据。 “不过是证实林将军清白的证据。” 话落,徐清却没觉得心底踏实多少,她甚至开始有些惶恐。 是了,惶恐。 若当年呈回来的证据不仅是指认温家的,还有能证明林青且并未与之一道通敌叛国的证据,为何最后皇帝的旨意里要一并惩处林家,叫林家一族只剩下两个年事尚高的人呢? 她隐约觉得自己好似触及了什么,在这之下隐藏的东西。 再开口时,徐清声线有些紧绷,“为什么……” 为什么。 宋太傅已年逾半百,这一生听过无数人问过无数声“为什么”,曾几何时他也问过为什么。 为什么世家忠心耿耿,皇权却容不下世家。 只是若他真问出这个问题,徐清大抵会直接告诉他,因为世家贪恋权势,一丝一毫也不愿放手,惹得民生怨愤,让皇权警惕忌惮。这才是矛盾所在。 可在宋太傅眼中,这些极高的地位和权势,是先祖随祖帝出生入死,开国建朝得到的,并理应传给后人的。而他们也一直践行着祖辈对沈氏的忠心。 说到底,每个人的身份代表了他们的立场,立场不同便无法共情。 但巧的是,徐家先祖自愿远离京城,自建国来徐家一直同先祖当年方至江南一带时与百姓亲近,这些年来也未与京城这些世家一般自命清高,自然比宋太傅更能共情些百姓。 “因为,这是陛下的命令。” 帝王要的从来不是所谓的真相,但凡可为他所用,助他达到所想的,都可以是真相。 宋太傅还记得当年他比对完字迹,小心翼翼地将书信和文章放在一处呈到梁文帝眼前,告诉他这些都出自温策延之手时,梁文帝面上的神情沉沉,没有知晓通敌叛国之人的愤怒,他的语调甚至很平静。 他问:“宋爱卿确定吗?” 梁文帝从头至尾都没看他呈上去的书信和温策延的文章,意味深长的目光凝在他身上,让他那句“确定”就那般哽在喉口。 自古帝心最是难测。 他隐约好像意会到了梁文帝的意思,却又不敢相信,更是不敢深想。 历史上曾有为击败敌国而使计在民间散布将军通敌的谣言,以让敌国皇帝疑心能将,最终将能将赐死而被亡国的故事。 作为文臣,他那时的第一反应是想劝一劝梁文帝,可触及梁文帝的眼神,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昔年先帝惩处覆灭了诸多世家,他曾以为是那些世家出现了不忠之心,他们触及了大梁的律法,所以先帝再容不得他们了。 可他那时躬身站在梁文帝面前,对上他别有深意地目光,才终于意识到,有没有触及律法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沈家已经容不下他们这些扎根百年的世家了。 “陛下没有明说,可他的追问,他的一举一动又都在告诉我,这堆信,不能是只出自温策延一人之手。” 林温三人都已经死了,纵使梁文帝不定他们的罪,他们也不会死而复生。是而梁文帝借着这堆信,搞垮了林家和温家,在官员的举荐下,提拔重用了那个将这些信送回来的齐远山。 闻言,徐清冷声:“所以宋太傅便做了伪证,用您毕生的声誉告诉天下人,这些信出自林温三人之手,他们就是通敌叛国导致大梁兵将死伤无数,导致边境民不聊生的罪魁祸 首。” 宋太傅长叹出一口气,“是,可我若不这般做,宋家便是陛下下一个要肃清的对象,我只是……想为宋家续命。” 林温案处置之时,温策行妻子的母家萧家也被拔了根。梁文帝用活生生的例子告诉他,若是不愿做,这便是下场。 是而他权衡之后,给了梁文帝想要的结果。在那之后,定罪抄家的圣旨很快便昭告天下。 可他当年那一举只是让宋家短暂地避过了一祸,延续了十年的寿命罢了。 梁文帝不仅仅要搞垮林家和温家,这些年来他处置的世家也不少。眼下京城中还剩下的世家也就那几家了,还都是已受过重创的,唯有他宋家除外。 但如今林温案这种已被定性的旧案再翻出来,也是梁文帝走的一步棋。 梁文帝要还已经倾颓没落的林家和温策行一个清白,将细辨字迹、导致案子误判而冤枉了良将的他推到众人眼前,叫沈祁不得不处置了他。 十年前他暂时将宋家放置一边不出手,但他从未放过任何一个世家。 哪怕是远在江南,从不参与京城争斗的徐家。 …… 边境风沙渐大,屋内,齐远山顶着三人的视线,声线沉沉。 “我不知道。”齐远山道,“若我知晓最后那封信会毁了林将军的清白之名,我断然不会直接将信交回京城。”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没人再开口,皆是陷入了思索之中。 “可是,”齐予安犹疑地开口,“若是通敌之信,不当是西陵来的信吗?为何从温将军房中搜出的是他写出去的信?” “况且,这般杀头的重罪,他做便做了,竟不知销毁免得留下话柄吗?” 众人一愣,齐远山更是惊悚地瞪大了眼。 他当年,是真的没意识到这个问题。 而沈祁和宋阳没意识到则是因为二人皆在思索为何林青且是清白的,梁文帝却还是定了林家的罪。 沈祁猛然站起身,看向略有些呆滞住的齐远山,“齐将军方才说的,那位找到温策延书信的同僚,如今在何处?” …… 徐清走出宋府时,忽然觉得面上一凉,她怔怔抬手,以为是又落雨了。可今天虽无艳阳,但也没阴云蔽日,哪来的雨呢? 空中凉风起,卷起她鬓边未绾起的青丝,也卷落了树梢那发黄的、摇摇欲坠的枯叶。 她盯着那几片随风而动的落叶,心里忽起一阵荒凉。 到秋日了,万物渐息。 她想,今岁的冬日定然很冷。 原地静默片刻,她转身纵马向皇宫的方向而去。 梁文帝驾崩后,方公公本是跟在沈祁身边听他的命令,后来沈祁前往边境,他便去了沈瑜身边协助他。这些时日,他常常奔波于宫内和怀王府,徐清来时,他正巧在宫中整理养心殿。 徐清其实不知晓此时他在怀王府还是在皇宫,她只是循着本能进了宫。如今沈祁不在,她握着大权,宫门处无人阻她。 她大抵知晓方公公会在哪,一路直奔养心殿。 她猛地推开门时,方公公刚理好一堆预备送去怀王府的奏折,听到门砸在墙上的重响,他有些讶异地抬眼看过去。 皇宫之内,谁敢如此无礼。 在看到是徐清后,他下意识拧了下眉,跟在皇帝身边这么多年,哪怕是宫妃也不得如此无礼,何况徐清再过不久也是要册封皇后的。 他刚想说些什么委婉地点一点徐清,却看到她手中握着的一叠杂乱的信纸。 晌午过后渐落的日头透过大开的殿门在地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徐清的影子被拉长,连带着她手中那叠杂乱的信纸一道映在那片光影中,勾勒出的轮廓竟有几分狰狞之感。 方公公瞧着,沉默了半晌。 近日他听闻大理寺已将十年前边境呈回来的旧证翻了出来,想到这案子马上就要翻案了,心底倒是松了一口气,只是他确实没想过,徐清会找上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 他想起梁文帝还在时,曾见过徐清的几次,都道这姑娘机敏,将她许给沈祁,倒是做了个正确的决定。 如今看来,梁文帝看人确实是准的。 方公公放下手中的奏折,走向徐清,“王妃要传人上茶吗?” “不必了。”徐清的嗓音里透着些倦意。 方公公也不勉强,将人引进内殿,阖上了殿门。 他躬着身,面色平静又慈祥地看着徐清,“王妃特意来寻老奴,可是有何事?” 徐清默了默,将信平铺在桌案上,这叠信今日辗转了多地,眼下她再做这动作竟有些僵硬。 她用力抚平信纸,低声应道:“证据翻出来了,过几日我得去趟边境,这案子要快些结了…快些结……” 第118章 说到后半句时,她的声音愈发的轻,宛如呢喃。 她清楚的,这案子没必要那般急,因为人死已不能复生,她今日所做不过是要还林青且一个清白的身后名罢了。她大可以将京中事宜安排好先去边境,待边境的事处理完了,再来继续查,或者等沈祁回来后,再一道审查亦是可以。 是她自己在着急。 除了林青且的身后名,她好像窥见了一个她自己都觉得荒唐的东西。 方公公听见她说过几日要去边境先是惊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也没对此事作声,哪怕他自小跟在梁文帝身边,颇得重用,但说到底他是奴,对于主子的决定,他不该过多询问。 目光落到桌案上放着的那几张被徐清捏得皱巴巴的信纸,上头的字迹和内容熟悉又陌生,十年前他侍奉梁文帝时,也曾看过多次这些书信。 他长叹一口气,“王妃查到什么了?” 闻声,徐清撩眼,“林将军是清白的。” “是。”方公公颔首,“边境呈回来的证据指明,林将军确实清白。” 徐清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为什么?” 方才她在宋府时,也问过‘为什么’,为什么宋太傅要将这叠信中的字迹指认林青且。 宋太傅道因为这是陛下的命令。 现下她站在养心殿中,仍旧问为什么,问的就是梁文帝为何要这般做。 方公公沉默下来,像是在思索该从何处说起,他需得细细斟酌言辞,否则恐让静王妃与静王生了嫌隙,尤其是如今静王远在边境,大权皆握在静王妃手中。 片刻后,他先拣了个他认为对徐清而言算是好消息的事说起:“当年陛下下旨要抄林温两家,但圣旨中那些要收押大牢处以极刑以儆效尤的人,除了温家二老和温大夫人在圣旨下来时便自戕了,其余的一个都没死。” 圣旨中点名要收押并处刑至死的人,便是那些与林温三将最亲近的人,也就是他们的父母,发妻和子女。 徐清闻言心却更沉,“所以,陛下一直知道林家幼女在徐家是吗?” “还有温小将军的幼子。” 方公公打量着她的神情,犹豫地点了下头。 徐清又问:“陛下也一直知晓,我手上有私兵是吗?” 她口中的私兵,指的是居源和,她尚不确定宫中知晓多少,不敢说的太过明显,只得婉言试探。 但方公公的沉默给了她答案。 见她面色愈发难看,方公公缓声道:“陛下没想过要动王妃的人,江湖上那名叫年赋门的宗派这些年来杀了不少地方官,几次手还伸进了京城,让陛下头疼许久,陛下只是想借着王妃之手铲除他们而已。” 徐清勾唇,冷笑了一声。 说的好听,只想借她之手,其实不过是拿她作刀罢了。 她想起刚入京城时故意在柳皇后的寝宫做的那出戏,后来皇帝找上她问起托梦一事,她本以为是她天衣无缝,其实梁文帝本就没相信她罢。 是她太过天真了,竟觉得可以一道算计君王,却不知她早就是君王手中的一枚棋子了。 “陛下原来什么都知道。”她喃喃道,“燕琼和栖枝也是陛下送来的吗?为了让徐家入局,是吗?” 方公公这回倒没怎么犹豫, 立刻便回道:“温小将军的幼子确实是陛下着人送去的,齐将军幼女不是。” “陛下不知晓萧氏与齐将军的纠葛,也没想到萧氏带着幼子奔逃后竟会投奔齐将军。后来萧氏身死,齐家二子容不下温小将军的幼子,将他赶了出去,陛下知晓后才派人将他救了回来,送去了江南。” “是吗?”徐清眼眸忽的又沉了几分,语调幽幽,她缓声问:“那陛下是何时知晓淑妃其实是温家人的呢?” 第91章 这件往事在几人口中怎么都凑不完整,每个人都有所保留。徐清当然知晓方公公是同她说一半留一半,她怎么会不知晓他的心思呢。 只是她自个儿也够敏锐,到此时虽觉得荒唐觉得迷茫,但也足够冷静去梳理。 昔年沈瑜在京郊走丢,林蓉双和林嵘舟怎的就知晓要找上淑妃合作呢?那时他们又知晓什么了呢? 林小满是林家二老想尽办法救出来的,温观应和温执玉还有萧氏又是谁救出来的呢?梁文帝对这些人的奔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绝不会主动放人。 徐清看着方公公陡然僵住的神色,笑出了声。 这回是真的觉得可笑了。 她其实在宋府同宋太傅交谈时,就已经大致顺清了当年之事。 不止十年前,还有这十年间。 梁文帝布了一场大局,想要彻彻底底地拔出世家的根,用最狠的方式达到他的所想,又能在青史上留下他圣明的一笔。 他要史书上写的是世家有罪,他才出手肃清,他在位时朝堂上蔓延的鲜血不是他好杀戮,而是世家咎由自取。 而林家和温家就是他在这场局中走的最关键的一步棋。 他用林温两家的鲜血揭开这长达十年的棋局,他知晓林温两家的人都没有死,都潜伏在暗处等待一个洗刷冤屈的机会。他盘算着,用一根线牵着这些人的心,操纵着他们按照他的预设走下去。 林蓉双和林嵘舟救下邓景妙和林溪吟,又救下温观应和温执玉是他的一步棋,把温执玉送去江南养在徐家人身边也是他的一步棋。 从一开始,梁文帝就没想放过任何一个世家。 林温两家的结局惨烈到每个世家惶恐自危,动作不断,甚至结党营私,押宝投靠皇子,希望能与钟家一般,押对了人便能水涨船高,再升一层楼。 这正是梁文帝想要的。 京城的世家皆站了队,马脚露得多了,他便有机会有理由除掉这些建朝以来扎根百年的世家。 除了远在江南的徐家,游离在他的计划之外。 他本想借林家和温家之手将徐家拖入这场肃杀的棋局中,不想透过温执玉这颗棋子,他又看到了徐清这把利刃。于是,赐婚圣旨跨越百里来到江南,这场棋局终于要到它的高潮。 如今也终于要走到落幕。梁文帝的最后一步棋是自己的身死,他用自己的死一并带走了其他几个孩子的性命,为沈祁留下一个再没敌对的登基之路,也将肃清世家的重任递到他手中,要他为这场局画上句点。 梁文帝的手段比之他父皇果真要狠厉许多,难怪是能从废子重新杀回高位的人。 徐清笑够了,伸指勾去眼角漫出的水迹,她收好桌案上的信,站起身,温声同方公公告辞。 方公公凝着她离开的背影,心绪一时复杂难言。 在听到十年前的旧证被找出来后,他其实一直有些忐忑,直到徐清找上他,他心中其实松了一口气。这说明徐清已经查到案子的末尾了,这时候所有人对她说的有关当年的事,她都听得进去,是而他可以说半真半假的话引导她,叫她不至于完全知晓当年之事,又能完成她想要的——还林青且一个清白,又不会在这个时候对沈氏产生怨恨之情。 可他终究低估了徐清。 良久,徐清的身影已完全消失在视线中,方公公垂头叹了一口气。 都是命啊。 命。 离开了皇宫的徐清也在想,原来这就是命运。 想起她,栖枝,小满,还有燕琼与沈氏之间的纠葛,她也想长叹,命运便是这般,喜爱弄人。 …… 徐清在养心殿听着方公公缓声揭示十年前开始布下的这场局时,边境这处,齐远山正带着三人一道前往那位同僚的住处。 齐远山口中的那位同僚如今尚在军中,不过因着左腿微跛已不再持刀上阵,只养在后方,为作战出谋划策。 他没有派人提前来同他打招呼,而是直接带着沈祁几人到了他的住所。 这位同僚名唤袁凡,昔年同齐远山一般受到重用。只是腿跛后,他没法骑马,也再也不敢拿起刀枪。 齐远山带着几人叩响木门时,他正坐在院子里看兵书。 声响传来,他有些疑惑,齐远山适时出声,道:“袁兄,是我。” 听到熟悉的声音,袁凡这才站起身,拖着腿,每一步都走得极慢。 打开门,袁凡扬起一个笑,刚想唤齐远山,就见他身侧还有两张陌生的面孔,这两张面孔旁还有一张是齐予安,他认得。 笑意僵了僵,他凝目,扫视了要来人头上的玉冠和身上明显华贵的衣料,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但他还是犹豫了一瞬,问道:“不知这二位是……” “这位是静王殿下,这位是宋太傅次子。”齐远山挨个给他简单介绍了下,随即道明此次前来的目的:“殿下想问些事情,你现下可得空?” 袁凡面色变了变。 梁文帝驾崩时的传位圣旨已昭告天下,包括要重审林温案的旨意亦是天下皆知。如今他已不在军中任要职,怎么也不可能入的了贵人的眼,静王找上他想问的,定然是十年前的事。 第119章 想起十年前,袁凡觉得左腿的伤处似乎又开始痛了起来。 许是他沉默太久,齐远山拧眉,透过窄小的木门向里头看了眼,“袁兄可是不方便?” 袁凡骤然回神,脸微微发白,他看了眼沈祁,又看回齐远山,摇了摇头,拖着残腿慢慢向一旁让开了路。 “方便的,进来罢。” 茶水注入缺了个角的茶杯,一阵水流撞击杯壁的声响。袁凡有些局促地将茶水放在几人面前,“我不怎么喝茶,这茶也不是什么好茶,劳殿下诸位大人见谅。” “无妨。”沈祁道了声,手抚上杯身,“不必紧张,我们来就想问几个问题。” 袁凡闻言,下意识看向齐远山,心底漫上一丝不安,直到齐远山冲他点了下头,投来一个安心的目光,他这才躬身,向沈祁抱拳行礼,道:“殿下请问。” 沈祁思索了下,开口前下意识摩挲了下杯沿:“听闻十年前呈去京城的那些温策延通敌的书信,是你找到的?” 袁凡很快应声:“是。” 沈祁又问:“你是如何找到那些书信的?” 这回袁凡应得没有方才那般快了,他似是犹豫了一瞬,没有直接回答沈祁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是案子有转机了吗?” “嗯。”沈祁轻应一声,目光一错不错地凝在袁凡的面上,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个神情变化,“只是尚有疑点,还无法定案。” 袁凡听到案子确实有转机了,这才不再犹豫,“我是顺着温小将军的御状文书找到的那个匣子。” 和齐远山猜测的一样。 沈祁颔首,接着问:“你们拿到那匣子里的信的时候,可有拆开看过?” “看过。” 不然也不会不辞万里,快马加鞭进京呈到御前。 “那你们就没怀疑过,明明是往来书信,为何温策延这留下的是他自个儿写出去的信吗?” 袁凡静默了须臾,“那时候温小将军刚战死,我看到那叠信的时候脑袋一下就热了,再加上……我,我也有私心,一瞬间便没想太多,只想着把信呈入京中,既能了了温小将军的遗愿,也能立个功。” 沈祁抓住了他话中说的‘那时候’,追问道:“后来可有怀疑?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其实后来也不算是我反应过来了。” 袁凡倏的苦笑一声,站了许久,他的 左腿愈发地疼了,身子不自觉地往**,齐远山注意到,瞧了眼沈祁的神色,见他视线落到了袁凡的左腿上,便立刻起身扶着袁凡坐下。 袁凡被摁着坐下时还惊了下,他不确定在接受问话时能不能与皇子同席而坐,他挣扎地想起来,沈祁见状伸手压了下他的肩,“就坐着说罢。” 袁凡顷刻便不再动了,他咽了口空气,喉头滚动了一下,接着方才的话续道:“信呈入京城,陛下大怒,我与齐兄二人得了些赏的同时,也被强留在京城等候审问。” 顿了顿,他话锋又转回方才沈祁问的问题上:“温策延有一心腹,昔年曾在战场上替他挡过一刀,得了他的信任,信都是由这名心腹去送的。他同我一般,亦是科举无门的布衣,他为温策延效命时亦痛恨着世家,送信时故意将温策延的信藏了起来,自己另抄一份送去给西陵的将军,那一匣子的信都是他藏起来的。” 沈祁拧眉,刚想问他是如何知晓的这般详细的,又听见袁凡语调低迷下去,继续道:“我与齐将军将信送回京城后没多久,定罪的旨意就下来了,我先齐将军一步被派回边境,深夜方至时,那心腹找上了我。” 那心腹故意留下温策延通敌的书信,就为了能在未来某一天用这些通敌之信击垮温家。他倒不是痛恨温家,他是怨恨每一个世家,但凡能有一个世家倒下,都是他乐意看见的。 他确实做到了,这些他故意藏起来的书信成为了林温两大世家倒下的关键罪证,可是得利的却不是他这个藏信的‘功臣’。 封赏随着林温定罪的旨意一道昭告天下,那心腹得知后心有不甘,在袁凡重回边境这夜悄然找上他,趁袁凡不备伤了他,左腿的伤便是那时留下的。 这些细节,亦是那心腹愤恨之下在出手时吐露,袁凡心头大震,一记便记了十年。 齐远山听罢,久久沉默下来。 那时陛下对他的调令未下,他被岳丈留在京城,后来西陵进犯,他得了兵权再回边境时,袁凡的腿已经跛了。他那时追问过,袁凡却怎么也不肯说,原来竟是这样。 破旧矮小的院落中沉静了须臾,沈祁眉心仍旧紧拧着,声音却骤然低了许多:“那名心腹如今身在何处?” “死了。”袁凡道,“他说完那番话后,就被杀死了。” “被……陛下的人,杀了。” 他重回边境时,梁文帝拨了一小队人马给他,彼时他以为这是皇帝对他的器重,毕竟是升了职的,底下有人马是应该的。直到那些人站出来,围住那人,血溅到他跟前,与从他左腿上那深可见骨的伤口中源源不断流出来的血混在一处时,他才知晓这队人马真正的用意。 沈祁眼眸微微睁大,眉心却陡然松开,片刻后他阖上眼,心底竟没有一丝惊讶。 从齐予安提出留下的这些信为何是温策延的而不是西陵的来信时,他便有思路了。 他来这不过是想求证一番,结果也果真是印证了他心中所想。 齐予安都能想到的,梁文帝怎么可能想不到呢? 信定然是真的,宋太傅也细细比对过,确认了这些通敌信件出自温策延之手,那封告御状的文书也确实出自温策行之手。可梁文帝不确定信是谁留下的,又是出于何种目的留下这些信。 是而他以袁凡为饵,拨了一队人马一道去边境,就为弄清这两件事。好在没费什么大功夫,那人就在愤恨之下招供了所有,本意竟与梁文帝不谋而合。 只是信确实帮了梁文帝大忙,但那人却留不得了。所有书信皆由那人送去和拿回,那心腹定然与西陵来往密切,他日若这心腹想,说不定会成为下一个通敌之人。故而待那人说完,梁文帝派来的人便立刻站了出来,挥剑夺去了那人的性命。 沈祁觉得毫不意外,他的父皇就是这般狠。在心中梳理完一切后,不意外中却还是免不了震惊一番他的筹谋。 为了打压世家巩固皇权,竟要这么多无辜清白之人的血铺路。 沈祁阖着眼,心中满是难言的情绪。 他想起宫变那夜,梁文帝在榻上笑着说他是最像他的。 沈祁有些迷茫。以后他登上那个位置了,也要这般狠才能站稳吗? 几人心事重重地回到齐府,一路上谁也没再开口。 踏进了宋府,听到齐予安问要不要一道用晚膳,沈祁才回神,他瞧了眼天色,不打算多久,今日知晓了那么多事,他给徐清的回信还未写,正好可以告知她。 他想到这,又有些犯愁,怕徐清知晓林青且本无罪却被判了罪,不知会作何想法。 只是愁归愁,信还是要回的。 这些时日他们一来一回的书信,除了有各自告知对方边境或者京城事由的作用,还有一个二人心照不宣的作用,便是相互报平安。 沈祁闭了闭眼,决定还是先回去写了回信,只是他刚准备开口告辞,门外忽然跌跌撞撞跑来一将士。 那将士直奔齐远山而去,抱拳单膝跪地,语气急促:“将军,西陵来犯,已致境线百姓伤亡!” 第92章 从宫里头出来后,徐清一路直奔回静王府。在宋府和皇宫中那两场对峙仿佛没有发生过,她很冷静地着手处理起去边境前要打理好的事。 徐清知晓自己不该这么冷静的。 在知晓自己乃至整个世家都是梁文帝手中挣扎游走的棋子的时候,她就该即刻奔去京郊,扑进林蓉双的怀里哭一场,像小时候,林蓉双和兰砚初还未和离时一般,扑进疼爱她的外祖母的怀抱中,把迷茫和委屈都说一遍。 可徐清没有,她在理顺真相后只迷茫了片刻,从皇宫出来后,她除了心里有些荒寂,整个人都已经冷静了下来。 她甚至加快速度安排好了柳闻依,叶然还有那些她提拔上来布衣小官,将他们牢牢安在了她提前想好的位置上。 宋太傅与十年前的案子有勾连,届时指不定要怎么判,兴许沈祁会念着旧情,毕竟是他的老师,但林温三将先前屡屡击退西陵,护国土安稳,如今翻了案,百姓更会赞其功德。 宋太傅是铁定要定罪的,徐清忧心他会在她离京后做些什么动作,也忧心世家会不会起乱子,故而将柳闻依和叶然都提了上来,江郢及一众她考校过的小官也按在了如今朝中空悬的官位上。 她要京中在她离开后形成一个多方互相制衡的局面。 总得来说,此时在京城的这群人,除了徐妗,她没有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第120章 柳闻依和叶然有自己的野心,宋太傅亦是,世家与布衣的矛盾虽在这段时日略有缓和,但仍有一条巨大的裂缝,这道裂隙非一日可补。徐清忧心的便是她走后,这些各有心思的人各自出手,会将京城搅得一团乱。 如今柳闻依作为柳家独女,借着她爹这左相的名头插手政事,叶然也从徐清手中分走了些差事,也大多都与布衣小官打交道。虽这二人都与宋太傅一般要的是世家长青,但因宋太傅仍不赞同女子入仕,到底有不少摩擦,徐清正好利用这一点叫他们亦敌亦友,互相制衡。 再说云思起和江郢如今都多了些实权,至少牵制世家不成问题。京中亦有兰家帮衬着,这般局面算是落地了。 也就是在徐清打点好一切事情后,边境开战的消息传了回来。 战报是齐予安写回来的,徐清这段时间在忙朝中空职调任的事,提拔那些长年被打压的小官遭到了世家的反对,其间陈家声音尤其大。徐清压下这些声音花了不少功夫,许多先前要过一遍她的手的事她都直接丢给了沈瑜,是而战报回来时第一时间是到了沈瑜的手上。 暮色降临时,沈瑜带着这封战报亲自来了趟静王府。 书房中,二人相对而坐,那封战报就放在二人中间的桌案上。 沈瑜视线落在那摊开的战报上,眉眼间有一丝 忧虑,“看来是二皇兄有动作了。” 徐清闻声,撩起眼皮细细打量了下他的神情。 那抹担忧不似作假。 她指尖在桌面上轻点了两下。 齐予安寄回的信中只道西陵来犯,谢晟鸣带兵驻扎前线第一时间便将消息传了回来,此时两方已再次交战,其余不再多说,字迹略显潦草,看出来是匆忙之中写下的。 这封信从边境到京城快马加鞭也需月余,说明战事开始已久。大梁兵力本就不够强,如今又有个沈桉不知与西陵达成了什么,届时若沈桉与西陵里应外合,沈祁和齐予安怕是会成为第二个林青且和温策行。 她心中权衡一番,收回手,沉声道:“沈桉没安好心,我忧心他想借西陵之手除了殿下,我明日便启程前去边境,京中就交给你了。” 沈瑜早知晓沈桉先前传信回来道要与西陵议和就是故意要引沈祁前去边境,其间目的定然有要在边境除去沈祁之心。彼时他们都以为虎符在沈桉手中,沈祁这一趟就是为了取虎符,并彻底击退西陵。只是如今虎符徐清已找到,亦告知了沈祁,边境之事沈祁不必考虑虎符在谁之手而行事受限。 是而此刻听到徐清说明日要启程去边境,他难免惊讶。 在他看来,边境之事全由沈祁自个儿做主解决,他是相信他这个弟弟能够解决得漂亮,他和徐清还有宋太傅一干人只要守好京城,不让布衣也好世家也好做起乱来就好,徐清没必要在这时去一趟边境。 只是这事徐清也有自己的考量。 如今边境兵将虽知晓梁文帝驾崩时的传位于沈祁,但不知虎符在京中。对于西陵,沈祁定然是主战的,不仅是为了彻底杜绝边境百姓日日提心吊胆、不得安稳的处境,还为了带回那位为边境和平奉献一声的皇姑母的尸身,纵使她的献身只带来了短时间的和平,但也就是这段时间的和平为一战之间痛失三位大将的大梁争取了喘气的时间。 而那些国家兵力微弱被强行征兵而来、驻扎在边境多年的兵将却不一定想战。沈桉与西陵结了盟,要主和,是正中这些兵将所想,一个有虎符又愿意主和的皇子,和一个即将登基要主战的皇子,两方不同的想法定然会让军中起动乱,更是给西陵可趁之机。 虎符让谁去送徐清都不放心,是而她决定要亲自走这一趟。只是除了这点,徐清还有些别的思量。 在知晓当年真相后,她总在思考,当年那场三将同时陨落的战事,要如何做才能破局。 一个通敌的叛徒,一个不知情的将军,和一个知情但甘愿赴死的将军。这番情景与今时今日相似又不尽相像。当年的林青且纵使知晓温策延通敌,西陵来犯他也定然是会迎敌追击的,只是所有的作战路线都被温策延告知于西陵,战死是必然的结局。 她想亲自去看看,这局能怎么破。 “你要去边境?”沈瑜骤然发问,拉回了徐清飘出去的思绪。 徐清颔首,顿了顿,随即认真地看向沈瑜,眸色严肃,语气中却是带着几分玩笑的感觉,“四皇兄是可以信任的吧?” 沈瑜一愣,脑中忆起这段时日徐清的动作,后知后觉原来她早就在为离京作准备了。 反应过来后,他像是被这话气笑了般,半晌没说出话来,憋了半天,最后却是道了句仿若说教的话来:“你这人忒无礼,徐家教你这般同姐夫说话?” 说罢,沈瑜起身,挥袖快步离开。 徐清凝着他匆匆离开的背影,抿唇沉默,说不出心中是个什么滋味。 沈瑜这话是告诉他,他同她姐姐是夫妻,要她唤他姐夫而不是四皇兄,她信任徐妗,便可完全信任他。 徐清是不愿承认的,她问这话还是宋太傅当时在这书房的那番话太震耳。沈瑜这些年心甘情愿助沈祁,不代表他心中对皇位没有渴望。尤其是柳青烟是温家人这层身份不日要公之天下,他亦难逃牵连,难保他不会有什么想法。 不过徐清也留有一手,京中她布好几方互相牵制之局中,有一方便是沈瑜。今日再多问一嘴是要个心安,也是想敲打下沈瑜。不料倒是被沈瑜这番话堵了心。 片刻后她叹了口气,起身回了寝屋。 第二日一早,徐清收拾好拉开门,就见一身劲装站得笔直,不知等了多久的林溪吟。 此时天还未亮,只有天边隐隐一点白,除了昨夜告知了沈瑜,她不曾同任何人说今晨启程,此刻林溪吟站在眼前,满脸严肃。徐清默了默,不懂她的意思,刚想开口问,就听见林溪吟朗声:“阿姐!我要与你同去!” 闻言,徐清扫了眼她肩上的包袱,“你去做什么?” “爹爹驻守保卫的地方,我想去看看。” 徐清拍了拍她的肩,语气欣慰,“有这份心就很好了,战事结束再带你去。” “不行!”林溪吟着急地拉住她的手,“我同外祖父学了很多的,这几日我都在练习,还有双瑶姐姐教给我的,我都记得,我能帮上忙的。” 那日徐清知晓了当年林温案的真相内情,如今虽未广告天下,但因着先前答应了林小满任何进展都会说与她知晓,回府后她便唤来她细细说了。 之后这段时日,她便再没见过林小满的影子,她自己手头忙的很,知晓她去了京郊后也不管她,想着她大抵也不太能接受这个真相,便任由她去京郊舒缓心情。只是没想到她竟是去找林嵘舟加练了,这是听完昔日真相后便开始做准备了。 徐清皱了皱眉,林小满年纪尚小,她不愿带她涉险,脑中思索着怎么拒绝,就听不远处传来徐妗柔和的嗓音。 “小满想去就让她去罢。” 二人转头望去,就见徐妗缓步走过来,身侧跟着想扶她又被她挥手赶退的沈瑜。 算来如今徐妗这胎已四月有余,略松的衣裙之下看不出小腹是否已有隆起的弧度。徐清考虑着她的身子,不欲她来送,但依徐妗的性子知晓了怎么都是会来的,是而就没告知她,想来定是沈瑜多了嘴。 想到这,她向沈瑜投去个冷眼,后者一颗心系在徐妗身上,压根没收到这记冷眼。 徐妗知道自个儿身体,她害喜不算严重,如今肚子不大,她觉得还不需要人扶,余光里瞧着那双欲伸不敢伸的手,脚下步子又加快了几分。 徐清见状,抽出了被林小满握住的手,快步迎上去。 “阿姐怎么来了?” “我心里头不放心,总要来送送。” 说着,她伸手拉过跟在徐清后头的小满,压低了声道:“就让小满去,若她真能帮上些忙也好,纵使帮不上忙,她这一去,论心论迹,将来真相公之天下,她当年逃了那死罪也可有的辩驳。” 这话说的有几分理,小满一听是支持她的立刻接声应和:“是啊,阿姐。” 徐清被说动了几分,只是心下仍有些犹豫。徐妗不再多说,手上使力将徐清又拉进几分,下一瞬,一块带着温度的玉佩被塞进徐清手中。 她不明所以地往手心投去一眼,又抬眼看向徐妗。 徐妗轻推了下她的手,温声道:“这是你我上京城时,爹爹给我的,可号令私兵,我昨夜已安排好了,留了些人在京城,其余的你一并带去边境。” 徐清顿时面色复杂。她知晓徐妗此举的目的,无非是想着此番带人一道支援,加之先前宫变,这些私兵拖住了欲图逼宫的沈郗和沈硕,到时沈祁登基便不好再追究豢养私兵这事。 只是这事徐清早已想好届时如何应对。况且此前也点好了要一道带去边境的人,驻扎在京城的兵马,她要带走一半。是而她不欲带走这些私兵,留下这些人也好供徐妗驱使。 第121章 只是徐妗一再坚持,她只好先收下,左右她此番只带走歌槿,将窈音留了下来,也可协助徐妗一二。 一旁的林小满见徐清听了徐妗的话,收下了那枚玉佩,赶忙出声:“阿姐阿姐……” 徐清侧眼,见她满脸恳求,到底是答应了。 天 边的白愈发地亮了,徐清不再多留,叫徐妗不必再送,转身带着林小满上了马,一路往城外而去。 她事先未知会任何人,动静也尽可能地压低,城外无人再来相送。她勒停马,着人清点了一遍人马,确认无误后便要即刻启程,令刚放下,一侧眼,一道黑影从不远处的几棵粗树后闪过。 与此同时,身侧的林小满抬手扯住了她的衣袖。 “阿姐,我又看见那人了!” 第93章 徐清没理会她的声,抽回袖子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跟上前头的队伍。 林溪吟又回头瞧了眼那片地,再不见方才那道身影,她担忧是谁派来跟着监视她们的人,不死心地想同徐清道她已不止一次瞧见有黑影跟着她们了,但触及徐清的目光,她又哑了声,手上微微使力扯了下缰绳,驱着马往前走去跟着队伍了。 徐清这才转回头,严仲铭正身姿笔直地坐在马背上,像是在等她下吩咐。 她挑眼往他身后的城门投去一眼,“京中安定便交由严大人了。” 严仲铭闻言抱拳行礼,“王妃尽管放心,也请王妃途中小心。” 徐清淡笑,点了点头,调转了马头。 队伍向西行进,队首的兵将走了一段路后忽觉不对,驱着马走快两步跟上歌槿,“王妃不见了。” 语气严肃,像是准备立刻去林间找人,歌槿闻声瞧了他一眼,只道:“在后头。” 那兵将应当职位不低,此前得了严仲铭的令,眼下听歌槿这般说,他向身后长长的队伍看了眼,仍是不放心。 “我去接王妃。” 说着他就要勒马调头,歌槿赶忙伸手用剑柄勾住他手中的绳,“不必,王妃吩咐过了,我们只管往前走,不出一个时辰她就会追上来。” 听到是徐清下了令的,那兵将才放弃。 歌槿收回剑柄,一旁一直安静的林小满又突然有了动作,歌槿一瞧她骤然握紧缰绳便知她要做什么,她直接伸手拽住林小满的胳膊,眉梢一挑,“做什么?” 林小满回视她,抿着唇不说话。 歌槿松开手,“乖一点,此处离城门尚不远,你去找她,等会她就把你丢回去。” 林小满闻言,手上动作一顿,这才作罢,老老实实跟着歌槿走。 队伍不远处的林间,徐清俯身纵马,腿边的衣摆翻飞,马蹄声在紧实的泥地中发出一阵连贯又沉闷的声响。 前头的人一身黑色斗篷罩住了脑袋,连身形都看不分明,脚下的步子慌乱又急切,整个人如同秋日被风撕扯拖拽的枯叶,几次踉跄地往旁边的树后跑,欲图利用地形叫徐清跟丢她。 可马蹄到底比人足快,不多时徐清就驱马挡在了那人跟前。 那人脚步一顿,被斗篷遮住的脸又向下低了低,下一瞬猛地转身想跑。 徐清这回没再追,盯着那道身影,高声唤了句:“表舅母。” 那身影骤然顿住,下一瞬又想铆足了劲跑走,却又在徐清的下一句话中失了要跑的力气。 “小满瞧见你了。” 她的声音不大,隐隐间像是带了声叹息。 邓景妙僵硬地转身,黑色斗篷下的脸渐渐清晰起来。 徐清想扯个笑,面部肌肉却怎么也动不了,她只得放轻了声道:“表舅母,多年未见了,不与锦贞聊聊吗?” 初秋清晨的空气中满是凉意,挑眼看去,晨雾尚未散去,更显寒凉。 林间的茶摊下,徐清抿了口热茶,入口的茶水十分涩口,唇上带了点水色,她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又松开,随即放下茶杯,掀眼看向对面的邓景妙。 此时她脑袋上的黑斗篷已摘下,几处团在一起杂乱地搭在她略微下塌的后背上。她也不说话,只垂眼盯着面前的尚晃动的茶水。 周遭一片喧嚣,过路的人皆在此歇脚,好声谈论着什么。只有这张桌子前一片安静,甚至像是竖起了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周边的动静。 无言半晌,最后还是徐清先打破了沉默:“表舅母这些年可好?” 邓景妙回了神,下意识想抬眼去瞧她,视线刚往上移,落到徐清搭在桌案上的那只手上,上头一只水头极好的冷泉色玉镯正在腕间轻晃。 徐清见她刚有动作又停住,疑惑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只玉镯刚映入眼帘,她就皱起了眉。 这些时日一直戴着这只镯子,都习惯了它在手腕上的感觉,今晨出门前竟忘记将它取下来。此番去边境免不了动武,她忧心届时会弄伤这玉镯。 她正思索着要不要趁现在离京城尚且不远,回去一趟将这镯子放好算了。 “尚好,这些年来没人发现我。” 面前的邓景妙陡然出声,徐清将目光收回,重新落到邓景妙身上。 “锦贞可好?” 徐清抿唇,对她那句‘这些年来没人发现我’不置可否,只是笑了下,说不上什么意味。 当年一案,所有活下来的人梁文帝都知晓,哪是未曾发现呢,只是一切都按着他的预想的路走着,他才不曾动手罢了。 徐清心中这般想着,倒也没说出口,只淡声道:“我好不好,表舅母应当清楚。” 邓景妙眼睫一颤,不敢接这话,声线微抖地转了话头问:“……何时发现我的?” 徐清没答。 她先前并不知邓景妙还活着,昔年林父那场火下来,烧掉了林家的门匾,也让林溪吟和邓景妙这两个名字一道在火中消失。 林溪吟是林蓉双救出来的,但她从未说过邓景妙也一道走出了那场大火。 是那日在宫中,方公公那句“除了温家二老和温大夫人在圣旨下来时便自戕了,其余的一个都没死”让她意识到,邓景妙应当也活着。 那场火烧的烈,比之挥刀自戕的温家二老和温大夫人,红色的火光震惊了整个京城。 没人想过一个江南来的商家女子,在圣旨之下没有惶恐,没有奔逃,而是燃起一把大火,只留下一句“我夫清白”。 见徐清不应声,邓景妙又问:“小满可瞧清我的脸了。” 徐清瞧着她面上的紧张,又回想起林小满几次瞧见邓景妙身影时的反应,快速阖了下眼又睁开,她摇了摇头:“应当没有。” 邓景妙微松了一口气。 空气中又是一阵沉默。 徐清幼时便不常见着这位远嫁入京的表舅母,也就同林蓉双回京后的频率一般,一年下来也就见上一两次。 林青且远在边境时,邓景妙一人偶尔也会回江南去,对他们兄妹四人也好,见面不多感情也算不错。只是时过经年,整整十载的岁月,隔着那么多的算计,二人相对却是无言。 邓景妙知晓徐清都知晓了,她看着徐清脑后束起的高扎发,青绿的发带垂在肩头,她忆起前段时期徐清到京郊寻林蓉双那回,她躲在树后远远瞧着表姐妹二人,那时徐清绾着的是京城流行的妇人发髻。 她顿觉心口有些闷,低声道了句:“舅母对不住你们。” 徐清微怔,片刻后她没点头也没摇头,只道:“已经这样了。” 是啊,已经这样了。 邓景妙眼眶微涩,这样的局面有她的一份力。 昔年碰上带着温执玉和萧氏出逃的温家仆从,意外知晓了柳青烟的身世后,推着柳青烟知晓的是她,推着林家二老与柳青烟合作的是她,叫温观应和柳青烟联系上的也是她。 她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做了她能做的一切,终于达到今日,林青且的清白之名得证。 她的神情落到徐清的眼中实在悲切,又带着一丝释然,看起来像是一切尘埃落定、再无牵挂后的解脱。 徐清抿了抿唇,忽的问:“待殿下回京登基重下圣旨证明舅父清白后,表舅母打算去哪?” “我记得舅母也是钱塘人,到时圣旨重下,昔年这些无辜的家眷大抵能得网开一面,舅母要随我和阿姐一道回江南吗?” “回江南?”邓景妙喃喃跟着重复一边,有些震惊的抬眼,“你要回江南?” 徐清觉得好笑,“不然舅母觉得殿下届时容得下徐家吗?” “我不想徐家成为第二个柳家,我也不想成为第二个柳皇后。” 略微苍白的唇嗫嚅了一下,邓景妙说不出话,徐清面上的淡笑随着她出口的话都像是一声嘲讽,邓景妙面色更苍白了些。 徐清倒没这个意思,从知晓十年前和这十年间的种种之后,她的心态已从最开始的震惊难受悲哀到如今越发平静了,她说不上能怪谁,只能把心中想做的都做完。 邓景妙心里头有些难受,她着急地思索了一下,“可是锦贞,做了皇后便能掌 第122章 权,你便更有能力能去保护徐家……” “表舅母,”徐清打断她的话,站起身,“时辰不早了,我该走了,表舅母可好好想想,若愿意,到时我带小满一道来寻您。” 说罢,她不再多留,也没再去看邓景妙的神色,将茶钱留在桌上,翻身上了马便向林间掠去。 驱马奔出好远,到能看见队伍尾巴时,她才慢慢驱马停下来。 邓景妙说的话有一定道理,若做了皇后,此前她在京中提拔上来这些人,日后都是她的人,为她所用,她至少能把控朝中一半的力量。只是这般,她与沈祁之间定然是日日相对,同床异梦。 她自小长在江南,不是在阴谋诡计,风云诡谲中长大的,她不想余生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不想被四方宫墙困住。 至于沈祁……自江南第一次见面起,她算计欺骗过他多回,但结盟时那句事成之后要回江南的话却不是作假。虽然来京近两载的时间里,她在尝到了在京城这片天地间拥有权力的滋味时确实有过片刻动摇,但在得知种种真相时,她更加思念在江南的日子了。 她早已做好打算,此番去边境了结内忧外患后,她便请旨,带着阿姐和小满回江南去。 只是…… 那只戴着冷泉色玉镯的手松开缰绳,抚上心口。 怎么会觉得心口有些闷呢? 第94章 这是西陵卷土重来的第二月,沈祁亲自带兵前往追击。府城内唯留宋阳和确实无力再上马作战的齐远山。 徐清一行人日夜兼程,快马加鞭终于赶到边境,队伍人太多,她打算先行去一趟齐府再作安置,不想刚行出一段路就遇到了纵马满脸焦急的宋阳。 宋阳遥遥见到徐清也是一愣,当即勒马,上前见礼,“王妃?” “是我。”徐清应了声,拧眉看着他,“怎么了?” 宋阳像是被她这声问提醒了,方才突然见到徐清的震惊散去,脸色又着急起来,“殿下亲自上阵追击西陵去了,命我留在城中看住周王,谁知我一个转眼,他就不见了,连带着周王妃一道消失了……” 话至后半段,宋阳的声不自觉地低了些,难免有几分心虚和愧疚。他怕徐清会斥责他看个人都看不住,毕竟在舒州时他也是亲眼看过徐清几次动手,加之徐清是王妃,品阶在他之上,他到底有些怵她。 不过徐清并未计较他将人看丢一事,只扭头往大梁和西陵之间的边线方向投去一眼,皱眉道:“殿下亲自去追了?” “是。”宋阳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眸子里涌上些担忧。 眉心越拧越紧,徐清语气略微紧绷,“还有谁一道?” 宋阳闻声收回视线,一扭头瞧清了徐清的神情,知晓她定然也是忧心沈祁,于是宽慰道:“前头除了殿下,还有齐行安和谢晟鸣,王妃不必担心。” 他说这话本是想告诉徐清前头不止沈祁一人,左右不管怎么样,齐行安和谢晟鸣都会尽全力护住沈祁,不想话音刚落,徐清的面色却更加难看。 三将齐上阵,还有一个通敌偷逃的叛徒。这与当年的场景确有几分相似。 徐清阖眼吞咽了一下,脑子里浮现出当年她随兰砚初一道来边境时,兰砚初执意带着她登上高丘,向下瞭望那尸山血海的场景。 血色漫进眼中,记忆中看到那片惨烈场景的徐清和身下的马一道退了一步,徐清猛地睁开眼,“往哪个方向走的?” 她的语速极快,短短的一句话让宋阳险些没听清,以至于没能立刻反应。 触及徐清越发凌厉的目光,他连忙道,“出城一路西行,欲围之峡关一网打尽,谢晟鸣在前头接应殿下和齐行安。” 这是几人敲定的战术,欲图利用地形直接围困西陵。 徐清听着,心有沉了几分。 她手上使力,一边勒着缰绳调转马头,一边快速道:“我带一半人去支援,你带一半人走,随你安排。” 宋阳一时没明白,眼前明明只有徐清一人。但没等他问,徐清已经扭身策马奔走,他只得驱马跟上。 很快他就知晓徐清的意思了,她竟带了这么多京城的驻军来边境。宋阳说不清心中的思绪,只是觉得复杂。 这些兵将无令不得离京,虽说沈祁走时将大权交由徐清,但也不至于叫她连军队都可调度,可见她这段时日来在京城做了不少事。 “宋大人。”歌槿驱马上前一步,简单行了一礼,“王妃命我等留下,听宋大人吩咐。” 闻言,宋阳左右张望了一下,已不见徐清的身影。 方才徐清纵马极快,他险些没追上。现下徐清应当已带着人前去支援了。 他扫了扫眼前待命的一群人,垂眼思忖了片刻,对歌槿道:“你带些人在城中和城边搜寻,周王应当尚未走远,剩下的人我先带回军营,随时准备接应。” 歌槿应了声,转身预备点人,手刚抬起,她就觉得不对,她向周围扫视了一圈,整颗心骤然提起。 宋阳见她的动作,以为有危险,于是也警惕地一道看了看四周,“怎么?” 歌槿没应声,这事她不能直接同宋阳说。 她掀眼看向徐清离开的方向,胸腔中的怒气翻滚了一瞬。 林小满此时不见了,必然是方才趁机混迹到队伍中,跟着徐清走了。 她深吸一口气,迅速点出几人,指了方向让他们去搜查,剩下的人宋阳会管,她便不再多停,勒马也追着那个方向而去。 林小满此时确实混在队伍中,甚至没叫徐清发现。只是她这一路都走在歌槿旁边,她知晓歌槿很快就会发觉她不见了,于是不停地期盼徐清再跑快些,带着他们一路奔至战场,别让她被歌槿捉回去。 许是她的心声真被听见了,最前头的徐清越跑越快,很快行至一山脚。队伍往上,行至半山腰时隐约可闻得兵器相撞的清脆声响。 一行人的动作愈发地快,马蹄在山间动静不小,却被山头后的交战声掩盖。 徐清带着人一路到山顶,入眼之下可以看见大梁的兵将和西陵的兵将。 这座山头是这处峡关周边最高的一座,昔年兰砚初带她爬的就是这座山。 山顶风声鹤唳,山风自峡中倒卷而来,将脚边的草木都吹倒下,又在几个瞬间站起。宛如一根根挺直的脊梁被无情压下,却又挣扎着站起来。 徐清就在这一片肃杀的风声中勒马停在山崖边,被卷起的衣袍猎猎作响。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她的脸上却不见紧张,眼眸微眯,拿过马侧别着的弓箭,用力拉开,箭矢直指对面那座更矮的山头上埋伏着的一干人中的首领。 一片肃杀的风声中,箭矢划破空气的尖啸更加刺耳。 下头的人像是意识到了危险的靠近,动作很快地回头,瞧见迎面而来的箭羽,下意识便想向一边躲闪,可他动作还是慢了一步,箭矢扎入手臂的皮肉之中,温热的血液流出,一阵尖锐的痛意漫上来。 那首领低哀一声,随即凶狠地抬眼去寻射出这箭的人。 除徐清外,其他所有兵将已下马埋伏好,所有弓弦皆被大力拉开,玄色冰凉的箭矢瞄准了它的目标。 那首领抬眼时,就只看见了一道身影立于最高的山头,正重新取箭拉弓对准他。 这回徐清对准了他的心口,方才那箭本也是冲着他的背心而去,只不过被他躲开了,这回她仍是以下死手为目的。 那首领也算警惕,虽不见拉弓之人身侧还有没有人,但还是屏息盯紧那箭矢,同时还挥手招来属下,叫他带带着人即刻散去徐清后方。 徐清的箭迟迟未射,她视力尚佳,清楚地看见那首领的动作,她抿唇,劲装之下,拉弓的两条手臂青筋凸起。 直到得了令的下属点了几个人转身,预备下山绕路至徐清后方时,徐清骤然松手。 数道箭羽齐发,悉数向 着它瞄定的目标而去。 箭雨之下,那些埋伏的西陵将士无处可逃窜,临近峭壁边的将士在中箭后直直地往下坠落。 动静渐大,引起了峡内混战众人的注意。 沈祁背上中了一刀,内里正淌着血,唇色发白,不远处的崖边倏然传来一阵重物砸落的声响。 他抽空投去一眼,看清那些落下来的尸体是西陵兵将,他又抬头去瞧,本就苍白的面色又难看了几分。 今日这条路线本是万无一失的,他分析过十年前林温追击的路线和布局,特地做了调整,可叫西陵放松警惕,再入圈套之中。 谁知西陵像是预料到了般,就将他们都堵在了这峡关之中,不过他早走准备,也没叫西陵讨着好。 但眼下再看这些坠落的西陵兵将,定是早就埋伏在山头之上,欲再他们穷弩之末时再一击毙命。 想到这,他又觉得不对,若西陵早已埋伏好,如今又怎么会突然被射杀坠落。 像是直觉般,他向最高的那座山头望去,徐清正收起弓,在她身后的兵将纷纷现身,转身向峡中而去。 第123章 徐清勒住缰绳,也准备璇身,马蹄刚转两步,她垂眼向下看去。从高处看峡中,其实看不清人脸,只能通过盔甲的样式辨别是哪的人。但就是在这混乱的人群,徐清准确无误地看向沈祁。 明明看不清脸,但徐清就是肯定那个人就是沈祁,也确定他看见她了。 在明晰的这一刻,心中那根自从踏上边境这片土地后一直绷着的弦终于松了些。 她勾了下唇,没再停留,纵马飞速下山。 局势逆转。 徐清带的人够多,在出其不意地解决了山头之上埋伏的西陵兵将后,围在峡关外的西陵兵将顿时慌了阵脚,直接冲进峡关内,欲图在徐清赶到之前解决峡中的大梁兵将。 但徐清的速度很快,在徐清带着人堵住峡关出口,再次和沈祁对上视线那刻,西陵兵将被尽数围在的峡关之中。 峡关内血腥气冲天,鞋底满是黏腻的血液。直至红日西斜,霞光与血色融合,峡关内的动静才渐渐歇下。 此番西陵损失惨重,谁也没料到会突然出现一队支援,只是在徐清赶到之前,大梁这头已折损了不少人,最后关头还是让西陵那头几个兵将逃了去。 徐清没打算再让人追,她翻身下马,先将此战结束后就赶忙躲进人群里的林小满揪出来,推到齐行安身边让他帮忙照看,随后快步走到沈祁身边,伸手扶住他。 方才打斗时她就发现了沈祁脸白得不行,忧心他是不是受伤过重了,赶忙唤了声:“殿下?” 沈祁确实觉得已至力竭,此刻也不客气地直接将身体都靠在徐清身上。 听到徐清用满是担忧的语气唤他,他想扯唇露个笑,说句没事,只是刚张了个口,喉头便涌上一阵腥甜。 身体彻底失了力,意识消散前,他听见好多人在喊他殿下,其中徐清的声音最是清晰。 第95章 意识慢慢回笼的时候,沈祁感觉身上一阵乏力,四肢微微酸软,像是睡了很长时间。 睁开眼,发觉自己在自到边境以来一直居住的寝屋内。 脑袋还有些疼,因着是趴着睡的,压下底下的半边脸还有些发麻。他撑着身子坐起来,屋内的窗子半开着,风和阳光一道从那溜进来。 他有些迷茫地盯着那道打落在地上的光影。他记得他在峡中受伤,突然有西陵的兵将自上头落下,然后他看见本该在京城的徐清,再然后……他撑着一口气到最后,徐清扶住了他,他就昏过去了。 对了,徐清。 她来边境了,先前来信中她并未说过这事。 想到这,沈祁刚想掀被下床,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这声动静不大,听得出来人是想刻意放轻动作,奈何这处偏院到底有些久旧了。 沈祁循声看过去,正撞上徐清看过来的眼神。 她手里端着个碗,还冒着热气,四目相对,她的动作微顿了一下,下一刻她移开目光,垂眼小心翼翼地端着碗走过来。 沈祁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动作,直觉屋里有些安静,心里思索着该怎么先开口。 直接问她怎么突然来边境了?不太好,毕竟关键时刻她还带着人来支援了,这句实在像质问,搞不好徐清要翻脸的。 还是问她如今西陵那头可还有动作?好像也不大好,像是在询问下属,等着汇报,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能这般。 直到徐清落座在床榻边,沈祁也没想过该说什么,倒是鼻尖先扑来一阵呛人的药味,闻着便觉得嘴里胃里都发苦,于是第一句话自然而然就脱口。 他皱起眉,有些嫌弃地看向味道的来源,“这什么东西?” 徐清闻声,没什么情绪地掀眸睨了他一眼,也不应声,轻飘飘一眼后又挪开,垂头舀起一勺黑乎乎的药汁又倒下去,来回几次,是要快速让滚烫的药汁变得可以入口。 只是这动作让药汁的味道在空气中更加浓郁了,沈祁不自觉地往后挪动了一下,腰抵着枕头,语气里难掩嫌恶:“好难闻的味道,不会是给我喝的吧?” 徐清依旧没应声,重复着手里的动作。 沈祁连问两个问题徐清都不接话,后知后觉她可能是生气了。虽然她进门的时候就冷着脸,但之前二人在一块徐清同他呛声的时候也会冷脸,他也就没往这方面想。 他又细细打量了一下徐清的脸色,更加确定她此时定然情绪不好,于是屏息忍住那股令他想作呕的味道,又向徐清挪近了些,脑袋凑过去:“你怎么不说话?发生什么事了吗?” 徐清准备将碗放在床榻的矮桌上,俯身时腾出一只手往沈祁凑过来的脑门上一拍,手背与额前的皮肤相触发出一声脆响,徐清下手没收力,沈祁的额上顿时浮现一片薄红。 徐清放下碗,没好气:“自己中毒了都不知道。” 这回轮到沈祁不吭声了。他被那声清脆的“啪”声打愣住,感觉到脑门发红的那块皮肤正泛起滚烫的感觉。 不止那里,还有脸和耳后,都涌上一股热意。 耳旁徐清好像在说什么,他却只抬手抚着额前被拍红的皮肤,直到那股呛人的味道又冲了上来,一股温热怼在唇瓣上,他才回神。 “张嘴。” 徐清语气无奈,沈祁闻言下意识张开嘴,下一瞬,苦涩的味道充斥了整个口腔,沈祁想吐出来,但徐清下一勺又怼了上来。 “不许吐出来。”徐清又送了一勺进他的嘴里,“让你自己一口气喝下去又不说话,我也没用多大的力吧?” 沈祁听着她的话,张嘴就想说话,却被下一口苦到浑身发麻的药汁堵住了声,他向后躲,徐清手中的勺子又追上,床就这么大,躲也躲不开,就这样煎熬又挣扎地喝完了一整碗药汁。 他咂摸了下,又被嘴里的余味苦得一激灵。刚才想说的一堆话顷刻间化为一句:“苦死了,有没有什么甜点的东西给我去去味。” 徐清将碗一放,瞧着他的脸色,方才一直冷着的脸上露出了点笑,她用一种爱莫能助的遗憾语气道:“没有,而且喝了这药 半个时辰内都不能吃任何动作,也不能喝水。” 沈祁的表情骤然僵住,不可置信地抬眼,“你……” 徐清抿着唇挑了下眉,在他的视线中肯定地点了下头,“特意让郎中调的,殿下要长个记性,别往后又中了什么药什么毒的还不知道,幸而这回中的毒我曾见过,不然就殿下那般拖着,还舞刀弄枪跟人血战带着一身伤,早就去见陛下了。” “……这般严重?” 沈祁有些不太相信,他是去了前头与谢晟鸣汇合了才开始觉得身子隐隐不适,但也没多想,谁知晓是中毒了。 徐清哼笑一声,意思分明地告知他,这毒就是这般凶恶,他差点因这毒死了。 见徐清起身走到桌旁,老神在在地给自己倒了杯茶轻啜,沈祁直了直身子,又问:“你何时见过这毒?” 徐清斜眸投来一眼,沈祁一顿,“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好奇。” “幼时随外祖父来过边境,那时候瞧过这毒。” “解药的方子也是那时候就记下来的?” 徐清放下茶杯,一声闷响,“外祖父记下了,先前整理外祖父遗物时翻出来过。” 说着,她又起身走向床榻,拿起那空碗,倏然间笑意盈盈道:“忘了同殿下说了,这毒凶恶的很,此药还需服用七日,每日两碗。” “……” 如愿看到沈祁神情再次僵硬,徐清拿着碗转身,“殿下再好生歇会儿吧。” 见人要走,沈祁赶忙想跟上,因为着急动作幅度略大,扯到了肩背上的伤口,停顿一瞬缓了口气,他才继续起身。 他还有别的话,别的问题要说的。 再说他觉得他已经睡得够久了。 只是刚追出去,却陡然看见沈桉长身玉立地站在门外。 他面上还带着虚伪的笑,见到端着药碗的徐清和只着了身寝衣的沈祁先是一怔,深深瞧了眼沈祁还有些苍白的面色,他笑了声,“我听闻五弟自回来便病倒了,一直想来瞧瞧,但弟妹说你要静养,这才拖了几日,五弟可好些了?” 沈祁不知道沈桉先前在他领兵击敌时从宋阳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了,后者本打算利用此战一举致胜,叫沈祁死在战场上。 只是棋差一招,如今沈桉又站在了沈祁面前,全因那日他就差一点便能到此前与西陵大将约好的地界,得到接应了,谁知半路杀出个徐清身边的人拦住了他。 不过沈祁虽不知沈桉曾出逃未遂,但峡中那一战,他们在徐清到前为何被压制,那些埋伏在上头时刻准备取他们性命的西陵兵将,这种种定有沈桉的手笔。 只是他此前与齐家父子商讨战术时是特意没叫沈桉知晓,还另透露了一条错误的信息,他不知沈桉是如何知晓他们商讨出来的战术的。 但不论如何,沈桉通敌一事是板上钉钉,此刻见着他,夫妻二人皆没给好脸色。 第124章 徐清向前走了几步,庭院里种着棵花树,是齐行安忙里偷闲着人不知道从哪运来的,树下是石桌石凳,她将碗放在石桌上,才似笑非笑地看向沈桉,“二皇兄可是以通敌叛徒的身份被捉回来的,就没必要假惺惺的了吧?” 她早看沈桉这张虚伪的假面不顺眼了,尤其是离京那日,徐妗来送她时说起的那件事,更让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他,哪还有心情陪他虚与委蛇。 沈桉倒是还想装,闻言露出一副茫然的神情,“弟妹在说什么?我怎么会通敌呢?” 沈祁慢慢踱步过来,站在徐清身边,眸色沉沉地看着沈桉,他也不想再同沈桉周旋了。此次一战让他彻底明白,没必要再纠结沈桉与西陵做了何种交易,有没有证据都不重要了,沈桉既然想借别人之手除了他,他自然也可以。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沈桉顿时收了笑,片刻后又扯了下唇,语气不屑又嘲讽:“五弟可是有证据?这般乱扣罪名,不怕史书上载你一次登位前弑兄?此前那场宫变,五弟匆匆从舒州赶回来,带着私兵入宫,怕是名声不大好听啊。” “说到宫变,”徐清接过话头,“二皇兄倒是独善其身了,赵家却是大难临头了。” “不过确实也与二皇兄无关,赵家人带着私兵入宫,欲图夺玉玺以篡位,这事是赵家人自个儿的主意,二皇兄应当也是没想到的吧。” 说着,她笑了笑,“听闻二皇兄二皇叔伉俪情深,虽将赵家人尽数下狱了,但想到二皇兄还在这,便想着怎么也要叫二位再见上一面,聊以慰藉。” 她每说一个字,沈桉的脸色便阴沉一分。他告诉自己这是徐清故意挑拨的话,但忆起赵家带着他留下的暗卫趁乱进宫前,并未给他来过信询问,宫变夺权这事定然不会是临时起意,但他却是在事情结束之后才得到的消息。 想到这,他脸色又难看了几分。加之徐清眼下这话听起来客气,话里的意思却一点也不客气,她说让他夫妻二人再见一面,倒像是在说要叫他夫妻俩一道上路,做一对亡命鸳鸯。 他登时想嗤笑反讽回去,却听徐清话锋一转,又道:“一来就逢战事,都忘了说,宁妃娘娘这段时日疯病得厉害,听闻总是念叨着什么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害死的话,已经识不清人了。” “不过二皇兄大可放心,我已吩咐了宫中太医,定会好生照料宁妃娘娘。” 这话亦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沈桉气急,脑中又想起前段时日母妃寄来的那封信,信中字迹虚浮杂乱,言辞更是混乱难懂,里头倒是有一句他看懂了,母妃道有人要害她,眼下听徐清这般说,自然而然就怀疑是徐清对他母妃做了什么。 一连被拿着妻子和母亲作威胁,加上被捉回来后就被严加看管起来,联系不上西陵,所有的计策都停滞再行不下去,他像是失去理智般陡然沉声道:“你威胁我?你若真敢动我母妃,我定叫沈祁死的痛不欲生。”他又看向沈祁,冷笑:“毒发的感觉不好受吧?” 闻言,树下的二人面色俱又沉了几分。 果然是他下的毒。 一阵风骤起,头顶的树上倏然落下一朵花,明明是秋日,百花渐消之时,这朵却开的正好。 花落在眼前那刹,徐清伸手接住,细瘦的枝茎处正好落于食指和中指之间,她微扬了下眉梢,唇角挑起一抹冷笑,指尖微动,花绕着食指翻了半圈。 她抬手,从沈桉的视角看去,这朵花正好挡住了徐清的脸。下一瞬,夹在两指间的花骤然向下,一道银光从花后闪过。 薄而锋利的刀片从指间飞出的瞬间,徐清抬手将花别在了身旁之人的耳后。 看着徐清的身影闪出去,沈祁有些怔愣地抬手,耳后那块薄薄的皮肤,触感明显。 而那头徐清已经掐住了沈桉的脖颈,叫他动弹不得,刀片划过脸颊上留下一道血痕正在渗血,徐清低着声,“你以为你的计划万无一失吗?” 她嗤笑了一声,“那还真是不巧了,你给我阿姐下的毒,和给你五弟下的毒,我都见过,也知晓如何解。” “你所有的计谋,没有一个实现了。” 话音甫落,徐清松开手,沈桉猛地退后两步,空气争先恐后地灌入,他止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第96章 沈桉气冲冲地离开了。那日之后,徐清又拨了几人去看着沈桉,一举一动皆要汇报,只是一连两三日,沈桉都没什么动作。 那日听完徐清的话他分明十分愤怒,但回到寝屋却也没有立刻质问赵似娴,徐清和沈祁除了固定每日都听人来汇报他的动向,也懒得管他,左右是不可能让他再联系上西陵了。 二人一道忙碌着,又过了一两日,几乎都要将这个人抛之脑后了,却骤然听见沈桉死了。 这个消息来得突然,徐清沈祁并着齐家父子谢晟鸣几人正在前厅商议接下来的事。此番虽大败了西陵,但他们损失也不小。尤其是这战事 打了许久,加之沈祁和徐清先后带来的人,储备的粮草已隐隐告急。 眼下是追击西陵的最好时机,但因着受创和粮草,他们也只得先按兵不动。 不过机不可失,他们必须得在西陵恢复前重振旗鼓主动出击,而粮草问题就是目前最大的问题。 此前徐清担心的问题已然发生,沈桉确实在军中挑拨,那些离家数年的兵将一想到漫无终止的战事不仅可能夺去他们的生命,还要他们在家中的老父老母颤颤巍巍地继续下田耕地。好在沈祁反应及时,在动乱暴起前向诸兵将承诺了会削减赋役,此战若能彻底击败西陵,便允他们还乡,这才稳住了。 后来沈祁同徐清说起这件事时,还猜测沈桉当时趁机带着赵似娴想跑,估计也是看这一计不成便换一计。 他们谈事时还特地多派了人去看着沈桉,一群人焦灼着,都知不可再压着百姓交粮,那便只能从世家手中扣,这更是个大问题。一片沉默着,庭院外慌忙奔进来几人,都是此前徐清和沈祁派去看着沈桉的人。 沈桉突然死了这个消息让在场几人都陡然愣了一下,最后是徐清先回了神,“怎么死的?” 来禀报的几人也紧张得很,他们奉命看着周王殿下,结果人直接死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还不知会不会被责罚,听到徐清的问话,几人都争先恐后地开口,前厅内一片嘈杂的声音。 徐清拧着眉抬手叫停,抬手随便点了个跪在中间的,道:“你来说。” “是…是……”被点中的人咽了咽唾沫,“今日不知怎的周王妃与周王殿下吵了起来,我等想着,这是周王夫妻俩的事,便不好插手,谁…谁知二人在屋中竟互相出手,捅了对方……我等反应过来冲进去时,周王殿下和周王妃刚咽了气……” 说完,几人俱垂下头。 徐清略一思索心里头有了些猜测,想来是她悄悄送去给赵似娴的那封家书起了作用,她临行前,赵似念托她带来的。 “去瞧瞧看。” 徐清道了句,原先坐着议事的几人都站起了身。毕竟沈桉尚未定罪,他死在这里非同小可,几人自然都要一道去瞧瞧。 徐清一边往外走,一边叫跪在地上的几人起来。一只脚刚踏出前厅的大门时,她突然顿住,侧头看向在她停下步子后不明所以的沈祁。 “殿下今日的药还没喝吧?” 沈祁闻言脸色微变,嘴里当即开始泛起苦味。 像是预感到徐清要说什么,沈祁动了动嘴,刚想说些什么,徐清却还是抢在了他前头,弯了下眼道:“殿下不若先回去把药喝了,再歇会儿?” “……” 几人到时,沈桉和赵似娴倒在地上,一人胸口插着把匕首,刀刃尽数没入皮肉,一人胸口处一个血窟窿,还在往外涌血。 夫妻二人身底下,满是暗红的血,空气中浓郁的血腥气弥漫,徐清闻着又忍不住蹙眉,心里却暗道一声幸好叫沈祁回去了,那药性本就强,沈祁一连喝了好几日那药汁,再闻上这股血腥气,只怕胃里会翻涌难受。 旁的人没命令不敢动周王夫妇的身体,察觉不对推开门时,二人已咽了气。徐清扫了眼沈桉胸前的血窟窿,随后慢慢蹲在赵似娴身侧。 不比沈桉临到死都带着怒意的脸,赵似娴面上很平静,甚至没有一丝被匕首刺破心脏的痛苦,像是一场最关键的战役输了后愿赌服输,坦然地接受赌输后的结局。 她其实在叫赵父一道趁乱谋反时就料到了若失败会有什么下场,但那时她觉得胜算挺大,便义无反顾地去做了。输了后举家下狱,她也清楚地知晓结局,但静王告诉她,若她愿意,他可以留她家人一条性命。 她在答应时便做好了要与沈桉同归于尽的准备,能留家人一条生路是她觉得最好的结局了。 她的想法徐清不知晓,此刻蹲在她身前,徐清看着她心口处的匕首,有些沉默。 第125章 那封信是赵似念思念又担忧她的阿姐,特意写了一封信托她带来,也是同赵似娴报平安的。或许也就是这封信里赵似念轻松的语气,和告诉赵似娴她在静王府过得不错,让赵似娴彻底放心,确定了徐清和沈祁言而有信,便彻底与沈桉撕破了脸。 毕竟依沈桉那日那般生气都没同她吵起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想来也是不想在此时与赵似娴起争执的。他不可能没有猜忌,但他的想法也好猜,无非就是眼下不是质问争执的好时机,他要等一切尘埃落定回了京再处理这些事。 赵似娴就是利用他的疑心直接又挑起了他的怒火。宁妃算计她算计整个周王府的事,还有昔年为了监视宋家与她爹一道将她妹妹送进宋府,叫赵似念这些年都过得难受的事,这些压在她心底许久,叫她愤恨又不能表露情绪的事,在今日她尽数脱口,纷纷砸向沈桉。 最后两厢愤怒下,终于抽出了匕首往对方心口刺去。 徐清得承认,她在激怒了沈桉,挑起沈桉的疑心后,故意将这封信秘密送到赵似娴手中有催促她按照约定,可趁机对沈桉下手的意思,但她万万没想到赵似娴会把自己一道搭进去。 此前在大牢中,沈祁亦是答应了她事成之后也会留她一命的。 徐清蹲了良久,才终于站起身,同一道过来的几人相视了一眼,开始吩咐站在一旁战战兢兢待命的几人:“将周王夫妇二人的尸身收敛,该如何处置待殿下定夺,再另寻几个人将这处清洗干净。” 她和沈祁决定以整个赵家的性命叫赵似娴走这一趟,本就是为了防止拿不到沈桉通敌的实证而在战事结束后还得带这个隐患归京,如今目的已经达成,接下来最重要的便是与西陵的战事了。 徐清往她和沈祁的寝屋快步走着,头隐隐作痛,赵似念之所以愿意安安稳稳作那个‘身死’被囚禁的人质,也是因着想要赵似娴平安,如今赵似娴死了,她回去了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 想了会儿,她轻晃了下脑袋,决定先把这件事放一放。 今日是沈祁要喝那药的最后一日,自第一日她看出沈祁分外嫌弃这药,一口都不愿喝之后,这几日都是她在一旁盯着他龇牙咧嘴地咽下去的。今日没她盯着,指不定他直接不喝了,她还是要去看着他。 徐清的担忧不无道理,此刻沈祁端着还冒着热气的药汁,挥手屏退了送药的小厮后便开始满院子找能倒药的地儿。 他本想直接将这药汁倒在院中那石桌旁的花树下,叫这药好好滋养一下这棵花树,好让这花树再开几朵嫩花来。但这药汁的味道实在是又浓又呛人,徐清又喜欢在这树下煮茶看书,倒在这很容易被发现,他得要找个可以把这药味一道盖住的地儿。 摸索了好半晌,终于寻到个满意的地方,这处杂草枯黄,虽有倾倒之相,但好在密集,翻翻地下的土就能很好地盖住这股药味,加之他寻着的这处地是在院子的角落,徐清定然发现不了。 他喜滋滋地直接将碗一斜,里头乌黑的药汁噼噼啪啪几声,全洇入土中,沈祁将碗放在脚边,又随手捡了根不知那棵树上掉下来的枯枝,开始拨弄那钱浸了药的土。 他正动作着,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平静无波的声音。 “沈久溪,你在做什么?” 这乍然响起的嗓音离他极近,仿佛是徐清贴着他的耳朵在问,直接叫他的拨弄的动作倏然顿住,背脊上随着徐清缓慢的问话涌起一阵凉意。 他像受了惊吓一样猛地丢开手中的枯枝,背着手转身站了起来,动作过大还踢到了脚边的药碗。 药碗被他这一踢咕咚咕咚地向一边滚,瓷烧的碗在石铺成的路上滚动时发出细小又清脆的声响,在安静的院落中却分外清晰,直接叫沈祁想辩解的话都停在了嘴边。 徐清盯着那碗直到停下才移开目光,她转眼定定瞧了沈祁一眼,转身往屋子里走。 沈祁看着她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还是先三两步走过去把碗先捡了起来放在不远处的石桌上再去追徐清。 “你生气了?其实我喝完了,我就是…是看那边有动静,想看看……” 他有些着急的说着,但徐清的脚步很快,没等他辩解完就已经踏进了屋内,她双手抚着门框,一副随时要关门的姿态,没好气地冲沈祁道:“殿下如今几岁了?平日里喝药要人看着就算了,还做这么幼稚的事,今日就是服这药的最后一天了,捏着鼻子不就喝下去了,你还偷偷倒掉!” “说的轻松,这药真的很难喝,我打小就没喝过这么苦的药,喝完还不能吃点别的去去味……” 尾音在徐清的目光中渐渐下落,语气里有些难掩地心虚之意,顿了顿,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声调又扬高了些道:“我问过郎中了,他说 我现在身体里的毒都已经解了,不喝这药也没什么关系了。” 他说这话本是想告诉徐清他偷偷倒药不是什么大事,谁知徐清听了脸色更差,甚至直接抬腿想给他来一脚。 “那药不止是清余毒的,里头还有几味药是促进你肩背上那些伤口愈合的!” 沈祁见她抬起腿本能往后一躲,下一瞬又被徐清的话砸得一顿,刚反应过来就见徐清要关门,他赶紧又往前两步,伸手抵住门,“那我…我命人再去熬一碗,我这次一定捏着鼻子喝下去,成吗?” 徐清不想理他,见推不动门也懒得再使力,直接转身往里头走。 粮草一事今日他们谈论出了个大概,若要从世家手中扣出粮食,必定得先有人在前头作表率,这般那些世家纵使不愿,也得开了私仓交出些粮草来。 这般做不仅能借这方燃眉之急,又能叫军中将士们相信沈祁先前承诺他们的不是为了安抚他们而说假话。 既要有人做表率,今日在这的几人定然是首当其冲的。宋阳和谢晟鸣都已写了信回去,徐清也打算写封家书回江南去。 她径直向摆好笔墨砚的桌案走去,身后的沈祁见她不说话,也跟着进来,停在徐清对面。 徐清执起一支笔,沾了墨,落笔前抬眸瞧了眼站在跟前一动不动的沈祁,“不是要去再熬一碗药喝?站在这做什么。” 沈祁抿着唇抬手捻了下耳垂,“我觉得我身上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你不用担心。” 闻言,徐清像是气笑了般,放下笔想同他就那句“担心”理论两句,刚张了个口,门外匆匆跑来一小厮,扬声直接截断了她将要出口的话。 “禀王妃,府外有人指名要见您。” 第97章 “见我?”徐清拧起眉,想不通这个时候谁会千里迢迢到边境来寻她,“可问了是何人?” “问了,他不愿说,只道要王妃亲自去一趟。”那小厮犹豫了一下,又道,“不过外头的人瞧着与王妃有几分相似……” 这话说的徐清更糊涂了,她抬脚往外走了几步,想去瞧个究竟,察觉到身侧有人跟着,她停步回头,扬了扬下巴,“殿下跟着做什么?” “我一道去瞧瞧有没有诈。” 沈祁语气认真,徐清知道他就是不想再喝那药了,想着最后一天能逃就逃了,她本来也不想勉强了,但现下见他这般,心里头又起了个恶劣的念头。 她笑了笑,“行。” 二人一道到齐府门外去,远远的,徐清就看着了一个熟悉的背影,那身影整个人靠在府门外的柱子上,双手环在胸前,其中一只手中牵着马的缰绳。 徐清步子不受控地顿了一下,像是在反应,下一刻她提起裙摆加速往外跑,一只脚踏出府门时,她扬声:“三哥!” 徐珵应声回头,嘴里还叼着根不知道从那扯来草叶子。 徐清几步小跑到他面前,抬手扯掉他嘴里的草,双手扒着徐珵的手臂,激动地原地小奔了两下,“你怎么来了?我正要给家里写信呢……” 徐珵被她带得整个身子止不住地晃,感受到徐清的情绪,他一边笑一边数落她一上来就对兄长动手,一点都不敬重兄长。 徐清闻言又拍了下他的胳膊,“叼个草没个正形,难怪许钰不愿意答应你。” 徐珵脸上的笑顿时垮了,“你说话怎么越来越像大哥了,还有阿钰没有不答应我,你不要总是跟她乱说。” 徐清松开他,轻耸了下肩,反驳:“我从来没乱说过。” 徐珵哼笑了声,对她这话明显地不信。 “不闹了,你怎么突然来边境了?”徐清看着他,“爹娘知道吗?” “爹娘都知道,放心吧。”徐珵点了下头,“你方才说要给家里写信,是不是为了粮草一事?” “你怎么知道?”徐清觉得他真是神了,这都能猜得到,“去学算命了?” 不怪她揶揄一句,发现徐珵总是想一出是一出,总爱捣鼓些稀奇古怪的。 徐珵抬手没好气地推了推她的脑袋,道:“先前西陵卷土重来的消息传遍了,道是这几战打的艰难,尤其是前几日那战,更是危机,幸而援军及时赶到才重创了西陵。此前阿姐回来的家书里已告知我们你来了这,我就猜那援军定是你。” 第126章 说着,他拧起眉,眉宇间满是担忧,握着徐清的肩膀左右瞧了瞧,“可有受伤?” 这话问来实在白问,上战场哪有不受伤的,但徐珵就是想要再问一遍,自进京以后,徐清每回寄回江南的书信里从不提愁提难,京城的天不比江南自由,他总是担忧她会不会受委屈了。 “放心吧,早没事了。”徐清知晓他的意思,也不瞒他,伤多少是受了些,不过不严重,确实好的差不多了。 “那就好。” 徐珵松了口气,转眼又露出一个笑,接着方才的话续道:“这战事前前后后打了这么久,粮草一日日地耗,听闻静王还下令即位后要轻徭薄赋,减免赋役,想来是为了稳住军心,既如此,此时定然不能将手再伸向百姓,我就猜你们应当会愁这件事。” 徐清挑了下眉,直觉他后头还有话。 “所以,我给你送粮食来了。” 徐珵语气里满是得意,“爹将私库打开,取了一大半出来,许钰她爹知道了还出钱去各地收了许多粮食叫我一并送来,虽然不算多,但好歹也能解你们燃眉之急。爹还说了,我们清清现在是静王妃,天下多少人盯着的,我们徐家开私库出粮食,总不会叫人诟病你了。” 徐珵说的亦是今日他们在前厅谈的,不能再压着百姓,就得世家站出来,如今局势本就有些剑拔弩张,若要从世家手中扣出个子来,就得有人先站出来。徐峰的意思就是徐家愿做这个表率,此番之举就是直接的行动。 徐清忽略眼眶泛热,她方才在屋中还在思索该如何斟酌言辞开口,不想家里人早已明晰其中弯绕,做好了打算。 徐珵睨了眼她的表情,揉了下她后脑扎的严实的发,“怎么这副模样,不用太感动,快着人去城外取。” 徐清吸了下鼻子,应了声,转头就准备吩咐下去,一璇身看到了一直倚在府门处不远不近看着他们兄妹二人的沈祁。 她顿了顿,到嘴的话突然拐了个弯,一双黑瞳直勾勾盯着沈祁,嘴里同徐珵道:“此番得多谢许伯伯,算……我欠许家一个人情。” 接收到徐清的意思,沈祁倚着门柱的身子站直了些,“王妃这话不对,岳丈和许家愿为战事出力,就是为整个大梁出力,这人情怎能让王妃一人担了呢?岳丈和许家这份恩情我记着了,来日归京定有重赏。” 徐清满意了,“那便请殿下着人去城外一趟罢?” 沈祁瞧了眼她含笑的眼,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扭头唤来人,吩咐多带些人一道去城外。 他在这头说这话,身后徐珵又轻轻扯了下徐清的袖子,刻意压低了声:“还有个好消息。” 徐清侧眸,听见他说:“大嫂也一并来了。” 徐清一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徐珵口中的大嫂指的是谁。 片刻后,她才惊讶道:“栖枝?” 徐珵颔首,“大嫂知晓我要带着这些粮食来边境寻你,便说要一道来,帮着护着这些粮食。” 话至此,他又拧起眉,叹了口气,“来之前她和阿兄吵架了,我听了点声儿,好像是说阿兄也要一道来,但大嫂不愿他来,吵到最后就这般不欢而散,出发那日他们都没说一句话,我想着,你若何时得了空,就去同大嫂说两句话,你们关系最好了。” 徐清乍一听她大哥和栖枝吵架了还有些讶异,再听他们吵架的理由便知晓其中真正的原因了。 她也不自觉叹出口气,“知道了。” 话落,她又左右瞧了瞧,府门外只 有一匹马和徐珵,“栖枝没一道来寻我吗?” 徐珵抬眼,冲她身后的牌匾上扬了扬下巴。 徐清看着‘齐府’二字,沉默了下来。 “大嫂不愿意过来,她现下住在客栈里头。” 徐清当然知晓栖枝不愿意过来的原因,她点了下头,语气已没有刚才突然见到徐珵的激动,“那你呢?可要住在这?” 徐珵摇头,“不了。我想着此番既是与大嫂一道来的,便没有放她一人去住客栈的道理,阿兄知道了会揍我的,我也去住客栈开间房,到时阿兄问起大嫂如何,我也好回答。” 徐清叹声,“行罢。” 沈祁那头已吩咐好了,徐清抬眼与之相视一眼,略一思索,忽然道:“我去见见栖枝,殿下先回去歇息吧。” 到客栈时,徐清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大堂角落里的栖枝。 她侧头与徐珵对视一眼,后者颔首,先行上楼。 她缓步走到栖枝那桌,在她对面坐下,扫了眼桌上的茶果,她笑了笑,“大嫂这般有闲情逸致,怎的不来唤我一道?” 栖枝这位置选的极好,又在大堂角落不受打扰,又有一扇窗在这,扭头就可看到窗外的人来人往。 栖枝就坐在这,一直望着窗外,连徐清何时坐在了她的对面都没察觉,直到徐清出了声,她才回过神来,收回视线,看向对面含笑的徐清。 骤然回归的神思反应了下徐清的话,她默了默,“你知道了?” 徐清从没唤过她大嫂,纵使她和徐泽成了婚,徐清也还是一直唤她栖枝,她也很高兴徐清没有改口,万寿宴之后,认识她的不认识她的都知道她是齐家走失多年的幼女,所有人都在纠结是要继续叫她栖枝,还是改口叫她齐韫安,只有徐家这还一直唤她栖枝,让她清晰地感觉到安心。 但眼下徐清突然唤她一声大嫂,那定然是徐珵将她与徐泽吵架的事告诉徐清了。 徐清轻应了一声,也没追问,拿起桌上的茶杯给自己也倒了杯。 栖枝瞧着她的动作,犹豫了会儿,低声:“他说他也想一道来,我…我知道他的意思,但我不想他来,我与齐家早就没关系了,也不想他与齐家人见面。” 徐泽的意思。 徐清又忍不住想叹气了,她大哥的意思不就是想着齐家就是当年抛弃了栖枝的人,此番他也要一道过来,免得齐家人又缠着栖枝,让她不高兴。 她确实又叹出了一口气,看着栖枝下垂的眉眼间满是失落和茫然,她又一阵难受,想了想,她道:“当年燕琼来到江南,是因为他被齐予安和齐行安赶了出去。” 徐清说这话倒没有要给齐家两兄弟说好话的意思,只是因为此事与栖枝也有牵扯,单纯地告知她罢了。 当年那件事一直是栖枝的心结,这么多年来栖枝一直都不曾忘却,徐清当然想她能解开心结,更加轻松地活,但原不原谅齐家,她私心里是不想的,但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栖枝手中。 栖枝对徐清口中的这件事一点也不意外,燕琼那时那么小,不可能是自己独自离开齐府来到江南的,定然是被人赶了出来,再得了救,意外辗转来到江南的。齐远山既答应了萧氏,就绝不可能将温执玉赶出去,那只能是齐予安和齐行安用了什么法子把他丢了。 这是栖枝当时在舒州知晓燕琼就是萧氏之子时梳理出来的。不过她只猜对了一半,燕琼被赶出来后确实得救了,不过去到江南不是意外,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这点徐清不打算告诉她,一件事背负的人不需要太多,那会压垮太多人。尤其是对栖枝来说,一场针对世家的局,却牵扯了无辜的人,若她知晓一切的源头都是梁文帝欲图铲除世家,定然会更加痛恨,届时她与小满怕是也无法相处了。 徐清在心底又忍不住连着叹息了几声,自打知晓当年真相后,她便常常觉得心力交猝,如今只盼着这战事早早结束,叫西陵有来无回,她好了结一切,回她的自由乡去。 这个话头结束,二人不再谈论齐家和那些烦心的事,喝着茶,吃着茶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天色渐暗,徐清才起身准备回去。 临走时她顿了下,思忖了下,还是同栖枝道:“既到了边境,不若给阿兄写封信回去告知他,不然他会很担心你。” 栖枝怔了怔,应了下来。 第98章 徐清回到齐府偏院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深秋的空气里全是凉意,夜风一吹,徐清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赶紧将马交给府门外候着的小厮,加快步子往里走。 她先去了躺小厨,将着人重新熬下去的药汁盛出来,随后才端着药汁往寝屋去。 一路上,风时不时吹一阵,待徐清端着药碗回到寝屋里时,药汁刚好是能入口的温度。 推开门,沈祁坐在榻上盯着膝头的书页发呆,连徐清推门进来的动静都没听见。 徐清端着药碗靠近,药汁的苦涩味在屋子里四散,沈祁闻见这股味,下意识皱眉,思绪回笼,他拧眉侧眼循着这股味看去,一见徐清,他立刻将膝上的书阖上。 徐清被他这突然的动作吸引了视线,但沈祁的速度很快,她将注意力移到沈祁手中时,只瞥见了一抹嫩粉快速闪过,下一瞬就被泛黄的书页遮盖住。 她不明所以,但也没太在意,对上沈祁略带惊恐和不可置信的目光,她笑了笑,“最后一碗,还是喝了吧,对身体好。” 第127章 沈祁今日见她出门,本以为就算逃过一劫了,没想到徐清还杀了个回马枪,这事根本没过去。 徐清瞧着他发青的面色觉得好笑,一日下来一直想叹气的心累感散去不少。她拿出回来路上特意去买的蜜饯放在药碗旁,“喝完一盏茶的功夫后可以吃点去去味。” 沈祁僵硬地不肯动,他打小就没怎么吃过药,更别说这么苦的药,连着吃了六日他已经觉得生不如死了,最后一碗当然是能不喝就不喝的。 他拒不配合,徐清坐在榻边,又端起那药,“就最后一碗了,这药不仅清余毒,促进内伤恢复,还能补气血,捏着鼻子就喝下去了,嗯?” 语气里不自觉带了点哄,但沈祁还是不愿,连落一眼过去都嫌难受。 徐清见状,幽幽道:“殿下不愿喝,是怕我在里头加东西?” 沈祁闻言,终于动了动,他有些无奈,又有点气急,“我都连着喝了六日了,怎会担心里头多加东西,你说这话……” 不就是为了激他。 这回是沈祁想叹气了,他是真不想喝这药了,但徐清就是非要他喝,虽然身上的伤确实没好,但他真觉得不至于再喝这苦口的‘良药’了。 徐清听了他的话也不应声,直勾勾地看着他。沈祁盯着那药乌黑的药汁,深吸了一口气,循着徐清的话捏着鼻子一口气咽了下去。 刚吞咽下去,他就猛地咳了几声,徐清抬手在他背上轻拍了几下给他顺气,见他咳得脸都红了,不自觉地嘀咕:“有那么痛苦吗?我不也天天喝,也没像你这样……” 她声音不大,是见着沈祁这幅样子下意识的心里话,几乎隐没在沈祁剧烈的咳嗽声中,但沈祁就是清晰地听到了每个字。 他一手捂着胸口,一边抬头,“你也喝了?我怎么没见到你喝?” 话说的急,其间还夹杂了几声闷咳。 徐清将碗放下,“熬好我吹两口就慢慢喝完了,哪像你喝个药都要人盯。” “你要是端过来跟我一起喝,我就喝的下去了。” 沈祁缓过来了,身子后靠着塌,语调带着剧烈咳嗽后的哑。 徐清睨了他一眼,目光中不信的意思很明显。 沈祁扯了扯唇,垂下眼没再说话。 这碗药喝完,关于药汁的话头也结束了。徐清没再看沈祁在做什么,转身去耳房沐浴洗漱了一番。 待她回来后,沈祁仍未动桌上的蜜饯,算算时间小半个时辰都过去了,她直接拿起一颗,在沈祁盯着虚空的眼前晃了晃。 “怎么不吃?这回不觉得苦了?” 沈祁今夜总是走神,视线随着徐清的动作收拢落到她手上,他接过那颗蜜饯,却没立刻放到徐清手中。 徐清瞧着他一副愁容,欲言又止,有些疑惑:“怎么了?” 口中还弥漫着药汁苦涩的味道,沈祁指尖捏着那颗蜜饯,犹豫了片刻,才小声道:“我知晓当年林温案的真相了。” 沈祁在边境见到徐清的第一眼,在那个场合下不适合说这事,也来不及想起这事。再然后他因中毒和受伤昏迷数日,再醒来时一时间也没想起这事要同徐清说。是今日见到徐珵,听见他们说要去找栖枝,那个走失至江南多年的齐家幼女,他才想起从齐远山那听到的一切。 徐清上榻的动作随着他这句话顿住。她本以为沈祁要说些关于接下来战事布局的事,没想到他突然冒出的是这句。只是她早在京城就查清了一切,如今面对他这句话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原先是想着待边境事了,再将一切告知沈祁,作最后定夺。原来他也知晓了。 一条腿已半跪在榻边,她顺势转了下身子坐下,沉默片刻,她问:“你如何知晓的?” “齐远山告诉我的。” 是了,如今边境除了齐远山,应当没有第二个人与当年的林温案有关系了。 “他同你说了什么?”徐清低声问,“他口中的真相是什么?” 这回是沈祁沉默了,话头由他而起,此刻他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齐远山当年只是个无意被卷入局的无辜人,知道的事情有限,但结合齐远山和袁凡的叙述,沈祁也推测出了真相的全貌,他想和徐清好好谈一谈这件事,只是看徐清这样的反应,他又不知该怎么接着往下说了。 默了默,他意识到什么,身子坐直了些,反问道:“你知道了?” 徐清点了点头,“查到了。” 又是一阵静默,徐清刚松下来的心情又沉了下去,她叹出一口气,“证据口供都已齐全,回京再说吧。” 她翻身又下塌去,吹灭了烛灯,重新爬上床。 暗色里,两人同时躺下,宽大的床榻上,二人分躺两边,中间的宽度还可以睡下一个人。 寂静中,只能听见半阖的窗户外头时起时隐的风声。 有些冷。 又一声风啸渐歇,屋内响起一阵窸窣的动静,下一瞬,徐清感觉到搭在腹前的左腕被握住,她轻轻挣了挣,没挣脱,她不再动,也不说话。 耳边响起沈祁的嗓音,在沉静的夜色里分外明显。 “镯子呢?” 徐清阖着眼,“收起来了。” “为什么收起来?不喜欢?” “来边境总要动武,碰到就不好了。” 沈祁不吭声了,但握着徐清手腕的手却没松开。 徐清闭阖的眼睫颤动了下,到底没有睁眼,夜色渐浓,困意慢慢袭来,意识即将下沉是,沈祁忽的又出声:“对不起。” 瞌睡虫立刻就跑了,徐清猛然睁眼,漆黑中可以看见帐顶的薄纱随着从窗台缝隙溜进来的风一同舞动。 她听见自己尽量克制的声音:“为什么这么说?” 沈祁像是早就想了很久,她一问,立刻便答:“林家,徐家,还有居源和。” 语调依旧很低,只在帐中响起又散去。 徐清又阖上了眼,她想起燕琼,那个带着目的被送来,最后和他父亲一样成为牺牲品的少年。 说实话燕琼与她同岁,但自捡到他以来,她和双瑶一直将他当弟弟带大,纵使知道他与栖枝之间的纠葛,知晓他一直暗中与温观应联系,帮他做事,心里对他是又气又难受,但到底养了那么多年,滋生的感情骗不了人。 想起他,徐清心里又开始难受,尤其是如今身处在齐府,两条街外的客栈里还住着栖枝,她声音也低了下去,“你打算如何处置燕……温执玉?” 在沈祁处在思索时的无言中,徐清又道:“他爹是堂堂正正战死沙场的。” 就这一句,没有下文,但沈祁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思忖了一下,贴着手腕的指腹不自觉地轻轻摩挲起那根凸起的筋。 “可他助纣为虐,协助谋反。”这是死罪。 徐清也明白他的意思,“淑妃呢?助纣为虐,意图谋逆,她也占一份,你打算如何处置她?还有怀王,罪臣遗脉,又当如何?” 沈祁在她一连串的追问中哑了口。 今夜二人每句话都好像仔细斟酌过,却又句句撞着对方的心思,叫对方接不上话来。 柳青烟和沈瑜于沈祁而言的意义不言而喻,人都有私心,沈祁的私心在这件事的体现,定然是不会重罚柳青烟。 那燕琼于徐清,经年累月中意义同样重要,尤其是当松枝为他而死后,这份意义又多了些重量。 沈祁叹息一声,“我明白了。” 他明白了什么,徐清没再追问,左右这些事都要回了京城才有最后的结果,就先不烦心的好。 那夜二人没有谈多久,你一言我一语中最多的还是沉默。只是就是这寥寥数语,从初见就互相防备的二人,好像又离彼此近了一些。 但与此同时,徐清却又觉得离道别也不远了。虽说一切的人和事都查清只是尚未有个定论,但今夜沈祁提及的林家、徐家还有居源和,以及那些并未被提起却与徐清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人,都在给徐清敲警钟。 总要道别的,必须道别的。 走到今日,徐清在看见并接触了京城的风云诡谲后,她清晰地认识到,除了她习以为常和不愿放手的自由之外,她也不能继续留在京城的。 徐清在黑暗中动作又轻又缓地侧身,面向沈祁,左手腕上的温度明显,一刻也不曾送开,那隐隐的暖意就向那只冷泉色玉镯一般环着她的腕。 两只手随着她的动作垂落在二人之间,沈祁没有反应,像是已经睡了过去。 徐清凝着虚空好半晌,也慢慢阖上眼。 第99章 徐清到边境已有半月,沈祁渐好的同时,有了徐家谢家宋家的起头,各家中凡有私库的皆交了或多或少的粮食到边境来,此举也让军中将士们愈发士气高涨,他们相信此番沈祁的许诺不是为了让他们送命而画的大饼,战意越发高涨,就盼着早日结束了这里的战事好得假回家一趟。 而西陵那头也确实不出徐清等人所料,在那一战中损伤惨重。那战中他们派出了所有大将,企图接沈桉之手,复刻十年前的‘壮举’,一举围杀大梁所有的能将。他们确实差点成功了,但徐清带兵支援而来,粉碎了他们的企图,也不会再让十年前的悲剧重演。 第128章 沈桉和赵似娴死后,徐清命人收敛了他们的尸身,说是交由沈祁下令处置,但沈祁也没下什么令,就将两台棺椁放置在另一处离齐府较远、且无人居住的偏院中,着人细细看顾着,随即捉来了沈桉身边的心腹,一把毒喂下去,就成了他的人。 而这毒,恰是沈桉此前下给他的那味,徐清没骗他,那毒她确实随着兰砚初在边境时见过,这毒的配法和解法她都还有印象,沈祁来找她要毒的时候,徐清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西陵那头不知道沈桉已经死了,同当年的温策延一样,写下的信都交由心腹在无人之地相递,有了上一回的差点成功,这回哪怕被重创了,他们也依旧相信沈桉。 也没有不相信沈桉的理由。沈桉要皇位,西陵要地要财,一拍即合的事情,于是狠掉了一层皮肉的西陵又命人来信了。 沈桉的心腹战战兢兢将信交到沈祁徐清手上时,沈祁就知道赌对了。 西陵想一而再再而三的用‘叛徒’来赢,他们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之。 此后一个月,沈祁模仿着沈桉的笔触和口吻与西陵那头谋划了一个新局,西陵很谨慎,应当是怕沈桉在齐府被控制着,来信中几次挖坑试探,好在沈祁和徐清也足够机敏谨慎,有沈桉生前的心腹在,这些试探都被不动声色地挡住。 西陵大将尽陨,不能即刻再出兵,于是沈祁先在信中告知他们大梁这头已逐渐恢复,不日将先派一支小队到城门下试探,叫先集中兵力守住城门。西陵兵力折损大半,信中的意思就是大梁欲图试探他们如今的兵力,若是不敌,便会即刻发兵踏平他们的城门。 西陵的国君信了,但怕会像峡中那战一样出现变数,仍留了些兵在原先的位置上,其他的尽数调去城门把守。 确实如信中所说,谢晟鸣亲带一支队伍到城门下,西陵提前知晓早有了准备,谢晟鸣没讨着好,交手不过大半个时辰就带着人撤退了,西陵得到消息先是松了口气,但很快就有人着急忙慌地跑进来禀报粮草被烧了。 战事中声东击西,后绕包抄,火烧粮草都是常见的招数,没了粮草养不活那么多要打战的将士,这是击垮士气百用不厌的战术。 放火烧西陵粮草的事徐清和沈祁都没亲自去,是齐予安亲自带人去的,到底在边境十几年,跟着齐远山也学到不少,对于边境的布局和西陵,他总是比徐清和沈祁更加清楚。 这一计做的漂亮,西陵气急败坏地发现被耍了却也无可奈何,最后被逼急了也只能来一封信不痛不痒地威胁。 这个时候,沈祁身上的伤只剩下几道淡淡的疤,心情大好。此番西陵听了他的话将剩余兵力尽数调至城门之下,本是为了震慑大梁一番叫大梁不敢轻举妄动,得益于西陵对沈桉的‘信任’,他的计划行通了,此时面对这封威胁信,他只提笔回了四个字“见面再说”。 徐清站在他身后,看着这四个字也没忍住笑出声。 谁跟谁见面呢? 这可是用沈桉名头送出去的信。 这一击打中了西陵的七寸,大梁这头乘胜追击,一月内直接攻破了三座城池,直逼西陵中心,西陵国君的所在地。 沈祁和徐清都没再上过前线,领兵征伐的任务都交到谢晟鸣、齐予安和林溪吟身上。 这事是林溪吟自个儿求到二人面前的,徐清彼时一句话也不说,面色也看不出赞不赞同,最后是沈祁拍板,让她跟着一块儿去,就当为到时真相大白,另外追究她逃脱当年死刑旨意一事的做准备。 林溪吟功夫不落,她既学双瑶的刀法,又跟着林嵘舟学林家的剑法,虽年纪小,但提剑上马后却自有一股凛冽的气势,峡中战那日,徐清也亲眼见过,早在听了徐妗的话要带林小满一道来时她就有这个决定了。是以听到林溪吟亲口说要上战场,她虽不说话将决定权交给沈祁,但心里是赞同的。 至于为什么要将这决定权交给沈祁,自然是因为只有是沈祁亲口答应的,届时下旨作判决时,他才会放过尚存于世的林小满和邓景妙。 她也期盼林溪吟能直接在前头立个功,到时还能得个赏,林蓉双和林嵘舟期望的林家东山再起便就有希望了。 前头战事势如破竹,后头沈祁和徐清也轻松了许多,西陵如今已无抵挡之力,斩杀西陵国君,夺回长公主尸身,将西陵纳入大梁版图指日可待,二人已经着手开始谈论该如何重新规划行政,如何安抚西陵百姓等问题。 “殿下考虑得够长远。” 徐清笑着调侃了一句,整个人懒洋洋地依着窗台,手里把玩着一顿边缘发黄的花,冷泉色的玉镯在她的腕间随着她的动作止不住地晃荡——自她确定自己不用再提着什么武器到前头去同西陵动武时,她就将镯子拿出来重新戴上了。 沈祁坐在桌案边,这样的占位和姿势是他们二人谈事时最常见的,目光在徐清的手腕上落了几眼,没接话徐清的打趣,面上有身体恢复了的血气红润。 他突然想,这镯子戴着徐清手上挺适合的,水头足的玉镯像一汪清泉,圈着徐清的皓腕,就像徐清的手浸在这汪冷泉中一般,任谁看了都想不到这人出手又快又狠。 见他不说话,徐清扬了下眉梢,也没再出言调侃他,将手中那朵她在沈祁看的书中悄然发现,又被三申五令不可以直接丢掉的花放在沈祁手边,提笔沾墨,又扯过纸,认真同他探讨起来。 “大多数的百姓们不在意国君是谁,他们只在意能不能安稳平顺地过日子,”徐清缓声道,“是而安抚百姓只用叫他们与大梁百姓一般,减免赋役,允其科考,便不会起大乱子。” 说着,徐清又想起什么般,语调突然上扬,“恰好,如今京中所有先前空置的位置都已安排上了人,此番若将西陵尽数收紧大梁的版图中,地方上定要派人前去管理,明年的春闱是个选人的好时机。” 到时官场不再由世家只手遮天把控着,对那些书生仕子是很好的安抚。选上来的人又可直接派往西陵这片土地上重新规划的行政地,不必打乱徐清在京中已排布好的格局,也就不会再另生混乱,确实可以一举两得。 沈祁点了点头,很是赞同。 二人在屋里讨论着,前头谢晟鸣三人也没辜负二人的信任和期盼,一路高歌猛进,势如破竹般攻进了西陵的中心。 就在一切都要尘埃落定,徐清几人准备待谢晟鸣三人得胜归来后就收拾收拾回京时,一则消息八百里加急而来。 这话一点也不为过,听说是信使得了贵人的令,一路上换乘了五六匹马,换了好几个信使交替着日夜兼程赶路,才在几日内就将这信从京城送到在边境的徐清手中。 如今京城里头会寄信给她的人多了,除了她阿姐徐妗,柳闻依、叶然、赵似念、云思起甚至是宋太傅,京城里有个风吹草动就会有信来,但这些信不仅是给她看的,也是给沈祁看的。但这回的这封信,就真的只写了‘徐清亲启’四个字。 是一封只给她的信。 信封捏在手中很薄,叫人疑心里头可能根本没有东西,但徐清不明所以的拆开信往里看时,里头又确确实实有一张薄纸。 里头的内容也很简略,不出几息的功夫就能看完,徐清却好像难以理解般站在原地,维持着垂头看信的姿势一动不动,僵硬到屋内离她不远的沈祁都觉得奇怪了,抬头朝她看去。 这一看给他吓 了一跳,整个人反弹般站起身,快步走到徐清身边。 她的眼眶里全是泪水,眼前的一切都有了重影。整个人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操控着,浑身僵硬,一片虚影间她好像终于瞥见了他的影子,于是她慢慢掀起眼皮看过来,就在那一瞬,眼眶里的泪骤然砸落。 沈祁在那一眼里忽然觉得胸口被什么击中了一下,不疼但有些闷。他从来没见过徐清掉眼泪,对她这副难得一见的脆弱模样有些无措。 他试探地伸手拉住徐清捏着信纸、微微颤抖的手腕,脚下步子又向她靠近几分,将她拉近,另一只手轻轻地抽出她手中的信纸。 徐清手上没有用力,任他抽走,但沈祁拿了信也没看,他知道这是专门寄给徐清的信,她也不一定想叫他知晓信的内容,他只是小心地将信放在身侧的柜子上,又随手从旁边拿了个有点重量的东西压住那张薄纸。 随后用空出来的手曲指勾去滑落在徐清下颚处的泪水,轻声问:“怎么了这是?” 二人贴的极近,但他克制着没把人直接拥进怀里,而是微躬下身,尽量与徐清视线齐平,声音也刻意放的轻柔了些。 徐清哭的时候没有声音,只在准备开口前抽了两口气,浑身有些失力般把头抵在了他的肩头。 声音里止不住的哽咽和抽泣,她断断续续道:“回京……我要立刻回京……” 第100章 对于徐清突然的话,沈祁意识到应当是京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才会叫徐清立刻就要回去,但京城大多事徐清来前都已经安排好了,照理说以徐清的能力,不会出什么大乱子,他一直很确信。而且就算真出了什么事,徐清也不会是这般反应的。 第129章 他突然想拿起那张薄纸看看上头到底写了些什么,才叫徐清露出这般模样。但他还是克制住了,拇指在徐清的腕间轻轻摩挲了几下,是一个不动声色的安抚。 他想了想,用商量般的语气同她道:“我即刻命人去收拾,明日一早就启程。” 这个时候已经不需要他或者徐清坐镇了,这些日子他也大致想好了该如何划分西陵的土地,又该如何收拢民心,这些事不需要他亲自操办,吩咐下去就可以了,是而此刻回京也不是什么大事。 但徐清像是缓过来般,眼眶里还有泪,开口的声音里仍有泣音,她直起身子,脑袋从沈祁的肩头移开,她摇了下头,“我自个儿回去就成,你伤……” 沈祁一听她要自己回去,立刻打断:“好全了,都个把月了,早好全了。” 徐清却已经转身走向柜子,从里头拿出她带来的衣物,全部收进包袱中,她来的时候就是轻装上阵,此刻收起来也没费多少时间。装好东西,她又坐到镜前,将用簪子绾起的发散下来,扯出一条青色的发带束起。 沈祁就在一旁看着她的动作,直到她束好发起身拿起包袱时,他才意识到徐清打算现在就走。 已经入冬,屋外狂风大作,前几日已经开始落雪,夜里赶路定然不安全。 他上前抓住徐清的手,有些忐忑地问:“到底怎么了?” 这封信带来的一系列反应都让他有点无措,他不知道京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对这份未知有些迷茫。 徐清早就止住了泪,脸上的泪痕也在方才束发时顺手用帕子擦干净了,她神色变得平静,但哭到通红的眼眶里却又盛满了惶恐。 她尝试挣了一下却没挣开,腕间的玉镯随着她的动作晃荡,上面沾了她的体温透着一股温热,但此刻竟比她的体温更暖。 她沉默了一下,抬眼看着沈祁,刚平复下来的情绪又有崩盘的趋势,“我外祖母……” 接下来的字她再说不出口,但沈祁意会到了。 林蓉双近几年身子一直不大好,林家被降了罪,两位老人身边也没伺候的人了,如今身边有那么两个还是徐家兰家那头安排的,但毕竟是戴罪之身,两家也不敢安排太多人,林蓉双也不愿意要太多人。 徐清知道总有这么一天的,生老病死是世间常见又无法避免的东西,她只是有些后悔,后悔那天带着气去看林蓉双,又带着气走。后来她还在京城留了那么久,就连去边境那日也经过了京郊,但她都没有再踏进过那间屋子。 沈祁感觉到手掌中握着的那截腕在颤,他意识到这确实是件很紧急的事,徐清有这样的反应定然是信中交代林蓉双已经很严重了,边境回京城路途遥远,他们耽误不起。 但他也绝对放心不下让徐清一人在风雪中赶路,他将徐清按坐在榻上,温声道:“你坐一会儿,一炷香……不,一盏茶的功夫就好,我去把事情交代下去,然后同你一块回去,行吗?” 他同她打着商量般,徐清垂着眼,沉默了两息,终是点了下头。 沈祁见状又倒了杯温茶放在她的手心,“再换身衣裳吧,外面下雪了,夜里风大,若染了风寒就赶不了路了。” 这句话里哄的意味很重,但徐清打小就被人哄着,林蓉双还没同兰砚初和离时,二人哄着她,爹娘哄着她,哥哥姐姐们还有双瑶许钰栖枝都会哄着她,加之此刻她脑子里满是要立刻回京去见林蓉双,当下竟不觉得沈祁用带着‘哄’的语气同她说话有什么问题。 但沈祁是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同人说话,此刻竟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自在,仿佛他们之间本就该这般讲话。 沈祁见徐清重新起身取了件狐裘出来,才抬步往外走,他知道时间不等人,是而脚下的步子走得急。 拉开门,屋外的风卷着雪涌进屋内,他脚步一顿,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向徐清,“要派人去前头告知你妹妹吗?” 他说的是林溪吟。 徐清穿狐裘的手僵住,不知是不是被屋外的风雪冻到了。她想起那张被沈祁放在柜子上的薄纸里写的最后一句——“祖母不想你和小满知晓,应当是怕你们分心,但我觉得你们应该知情。” 信是兰愿宜避着长辈写的,只有兰垣邻知道她背着长辈们写了这封信,还辗转找到柳闻依托她命人快马加鞭送去边境。 徐清怎么会不知道林蓉双为什么不想叫她和小满知道,她觉得又气又难过。屋外等她回话的沈祁瞧她面色又变了,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刚想进屋来,下一刻就听见徐清咬着牙,像是纠结但逼着自己狠下心来般道:“不必了。” 林蓉双对小满犹如亲孙女,小满对她的感情也很深。徐清不知道自己顺了林蓉双的意做下这个决定,日后小满知道了会不会恨她,但她此刻顾不得太多了。 她又扯了下唇,看着屋外突然不动了的沈祁道:“快去吧,外面风很大。” 沈祁闻言,沉默地将扶着门框,往前走了一步,整个身子挡住了屋外簌簌的风雪,他也不走了,在刚刚看到徐清神情骤变地说出那句‘不必了’时,他突然就担心他回来后徐清会不会就已经走了。 他站着不动,徐清在他的目光中意识到他的担忧,人又坐回了榻上,“我在这等你,你快去快回。” 沈祁这才微微放心下来,又叮嘱了一声他很快就回来才快步离开。 他的速度确实很快,加上在屋里让徐清再添件衣裳和问要不要告知小满的时间都没有超过一盏茶的时间。 他们坐上马启程时,雪落得更大了,街道宁静,透着一股安稳祥和之气。马在这片岑寂中扬蹄,先后在夜色里冲了出去。 万物寂静中,唯有马蹄踏在碎雪上的声响。 二人在风雪里策马狂奔,呼出的白气一口接着一口散在风中,脖颈处的雪白狐毛扫着被风雪吹得僵硬的皮肤,激起的微薄痒意让二人知晓自个儿还没冻僵,尚有些知觉。 一路不曾停歇,几日后终于到了处比边境要暖和些的地,这还没到下雪的时候。沈祁看着徐清眼下泛起的青乌,身上的狐裘在路上被风雪打湿弄上了污迹,他想叫徐清就地歇一夜,这几日赶路他们也像之前赶路一般实在累了就随处找个地就地歇一会儿,但这会儿是冬日,风雪之下根本歇不安稳,马也没东西吃,根本没办法跑久。 但徐清只是带着马在这镇上找了家中养了牛羊的,花钱买了草给马吃,两匹马进食时,她就披着那件沾黑的狐裘靠在一旁闭目小憩。 沈祁看着她的样子就知道让她歇一夜绝对不可能,那封信沈祁后来也看了,徐清递给他的,信中对林蓉双此刻状态的描述很不好,道林蓉双好似已经要认不出人了,每日昏昏沉沉,躺在床榻上起不了身,好像林蓉双随时会眼睛一闭就撒手人寰一般。 至 亲之人即将离世却可能赶不上最后一面的惶恐一直笼罩着徐清,其中好像还有些别的情绪,让徐清一直很焦灼,也很矛盾。这样的情绪好像也传递给了一直与她同行的沈祁身上,让他想起了柳青瓷在他眼前咽气的那夜。 他一直觉得亲眼看着亲人的离世是最痛苦的,但此刻看到徐清,他一时间竟也不知到底是至亲死在眼前更叫人痛苦,还是至亲离世前没赶上最后一面更痛苦。 他沉沉地叹出一口气,咽回了想叫徐清歇一歇的话,走到徐清身边,席地而坐与她一起趁着马进食的功夫小憩一会儿。 又过了几日,她们终于重新踏上京城的地界,从他们脚下这片地到京郊林家二老住的屋子只需一个时辰不到,此时距离他们离开边境不过半月。 没有耽搁,二人直奔京郊而去,敲开林宅的门,是李歆惟来开的门,一见二人,她就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他们二人一路都没有好好歇过,眼睛里满是红血丝,难掩疲惫之色,身上的衣裳也都是褶皱,衣摆处的脏污让人无法忽视。 李歆惟只讶异了一瞬,很快便反应过来徐清定然是知晓了林蓉双倒了才急忙赶回来的,她也顾不得行礼了,将二人迎了进来,唤来兰家兄妹给二人倒热茶暖身子,又命人去拿干净的衣裳来。 她坐在徐清身边,一边一刻不停地吩咐着,一边带着徐清的手从热茶中汲取暖意,同时还轻轻地在徐清的手背搓揉,好让徐清冰冷的手快点回温。 待她都吩咐完,才转回头看向二人,柔声问:“可感觉暖和些了?不如先去沐浴一番,再换身干净的衣裳?” 她想着热水过身,才回暖的更快,便催着二人去耳房沐浴。但徐清却摇了摇头,连日的吹风让她嗓子都有些喑哑,“外祖母可还好?” 李歆惟沉默了几息,没正面回答,手上揉搓的动作不停,低声道:“这几日京城也冷得很,你舅父说这两日大抵要落雪了。” 徐清听明白了这句似是而非的话下的含义。边境起战事时,最难熬的便是隆冬,很多受了伤的将士因着天寒地冻,很可能直接在寒冷中长眠不起。 第130章 此刻年纪大了又病来如山倒的林蓉双不亚于那些在战场上受了重伤的将士,落雪意味着天气会更加严寒,也意味着林蓉双的身子可能撑不过这个冬日。 徐清的脸色顷刻间有些发白,一旁的沈祁也皱起眉,道他可以去传宫里的太医来,李歆惟赶忙道:“怀王殿下已派了太医来了。” 徐清动了动唇,想问太医诊断后如何说的,但又不敢听到答案,她猛地站起身,冰凉的手从李歆惟的双掌间抽出,她有些着急地往外走,“我去瞧瞧外祖母……” 李歆惟不可能让她这样去到林蓉双面前,赶紧拉住她,劝道:“不急这一时半刻,先去沐浴,换身干净的衣裳,不然你外祖母瞧见你这样会担心的。” 她的语气强硬了些,看徐清垂首打量了一下自己,又缓下声:“我已去信给你娘,想来这两日也能到了,你别怕。” 李歆惟作为长辈,在见到徐清的第一面就敏锐的感受到了徐清的惶恐不安,她抬手轻柔的拍抚着徐清的背,无声地告诉她有长辈在这。 终于,徐清点了头,答应先去沐浴换身衣裳。 李歆惟命人将二人带去耳房,才转身去寻自个儿的小女儿。 除了她,没人敢阳奉阴违林蓉双,在这个时候写信把徐清召回来。 她倒也没责备兰愿宜,只是无奈地叹出一口气,轻点了两下女儿的脑袋。 徐清沐浴完终于感觉身子回暖了,她没等沈祁,换好了衣裳就直奔林蓉双的寝屋,里头李歆惟正坐在桌边守着,见到徐清,冲她招了招手。 徐清走向她,眼睛却是往床榻上的林蓉双身上落,此时好似已经病入膏肓的外祖母记忆中的更加苍老瘦弱了。 “你外祖母睡着了,就不叫醒她了。”李歆惟声音压的低,像是怕会吵醒床上的人,“你瞧一眼也去歇一会儿吧,我已着人收拾了屋子出来,你同殿下都去睡一觉,瞧你这小脸憔悴的,若你娘瞧见了得心疼坏了。” 李歆惟声音里已盛满了心疼,指腹抚过徐清眼下的青乌,见徐清又要拒绝,她直接将人往外推,“舅母在这守着呢,若你外祖母醒了,我立刻让人去叫你。” 李歆惟这般说,她也只得答应下来,况且她真的觉得有些累了,在亲眼看见林蓉双后身体放松不少,疲惫感却是越来越重。 睡一觉吧,别让长辈们担心。 徐清又看了眼床榻上的林蓉双,向李歆惟点了下头,又嘱咐了句若林蓉双醒来定要派人去叫她,才转身往回走。 从林蓉双的寝屋出来后,她本想先去同林嵘舟再打声招呼,但眼皮越来越重了,好像再晚一会儿,她就会直接倒下原地睡过去,她用已经开始混沌的脑袋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去歇上一会儿。 回到屋内时,沈祁也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坐在榻边,见徐清走进来,知道她已去瞧过林蓉双了,问道:“如何?” 徐清摇了摇头,慢慢地往床榻里头爬,找到熟悉的里侧位置后身子一翻,躺倒在枕上。 “外祖母睡着了,舅母让我们歇一歇,晚些外祖母醒了她会着人来唤我。”她半阖着眼,声音又轻又飘,意识在慢慢下沉,她实在太困了。 即将完全睡过去时,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意识挣扎了一下,眼睛睁不开,手在榻上摩挲了一下,终于扯到一块布料。 “你要回宫去吗?” 城里头说不定有一堆事等着沈祁处理呢,此刻他都回来了,没道理不去处理这些事。 沈祁也很累了,他垂眼看向那只扯住他腰间布料的手,声音很轻地说了句什么,半梦半醒的徐清没听清,只感觉到身侧有人躺了下来。 屋内一片暖意,二人在这片久违的温暖中沉沉睡去。 窗外的风声一声比一声高亢,但都没有惊醒床榻上的二人。 第101章 徐清是突然惊醒的,猛地坐起的动作惊动了身侧安睡的沈祁。她还在刚醒来的晃神中,袖子忽然被扯住。 “怎么了?”声音里是方醒的沙哑。 徐清没应声,屋外一阵簌簌的声响,她听着这声愣了愣,忽然起身小跑到窗边,入眼一片银装素裹,屋檐上都积了一层厚厚的雪,倾斜的角度像是在等这脆弱的房屋何时不堪重负了再猛地坠下来。 徐清凝着出神。 下雪了啊。 窗台外裹着厚厚的裘衣,拿着把大铲子正在铲雪的兰垣邻听到动静,抬眼看过来,见是徐清,高兴地挥了下手,“清清表妹,睡得可好?” 她回了神,冲兰垣邻笑了笑,“睡得很好。” 随即她又想起林蓉双,下雪了,天气更凉,她怕是更不舒服了。 “表兄何时来的?可去看过外祖母了?她醒着吗?” 她一连问了三个问题,兰垣邻扶着大铲子耐心地一个个回答:“与爹去同怀王禀了事就来了,晚些怀王殿下处理完事应当就会带着阿妗表妹来了。我去看过祖母了,她精神头不错,今早难得吃了一整碗粥呢,此刻应当还醒着,清清表妹可以去瞧瞧。” “好,多谢表兄。”她道了谢,又有些迟疑,最后有些歉意道:“我回来的急,没给表兄和愿宜妹妹带礼物,到时我让歌槿和小满带回来。” “小满没一块回来?” 兰垣邻有些惊讶,但见徐清扯了下唇笑了笑,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皱了皱眉,也不再多说。 窗口后面又出现了一道身影,下一瞬徐清肩上落下一件崭新的狐裘。她回身,就见沈祁弯下身子在她脚边放下一双鞋。 “站在这不冷吗?” 对上徐清的视线,他淡淡说了句。 她顿了顿,沉默地穿上鞋。 窗外的兰垣邻见状又拎起了那把大铲子,“表妹快去收拾收拾,晚些姑母大表兄他们也要到了,我把这雪铲了,免得姑母到了会滑倒。” 一提这个,徐清又有些难受。 若不是林蓉双病得实在严重,她娘不必再远赴万里之外的京城来,还有徐珵和栖枝,两个多月前他们才刚刚见过面,后来二人不知为何都说粮食送到了他们要回江南了,如今又要见面了。她想着要是现在可以不见面就好了,这样就可以说明林蓉双只是入冬嗜睡,而不是病到即将失去意识…… 她太乱了,脑子里各种思绪缠在一块,让她头疼起来。 身子小幅度地晃了一下,沈祁察觉到,赶紧伸手扶住她,“怎么了?不舒服吗?” 不远处兰垣邻已经低下头继续铲雪了,听见这声又抬起头,也有些担忧,他听他娘说了徐清和沈祁是风雨兼程日夜不休赶回来的,边境的风雪定然比京城这落得早下的大,徐清这样怕不是要风寒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不如再歇会儿?晚些姑母他们都到了我再来唤你们?祖母今儿好很多了,晚些再去瞧也不打紧的。” 沈祁看了他一眼。徐清却摇了摇头,她还是想去看看林蓉双,她还有话想同她说呢。 兰垣邻便不再劝,二人又多添了件衣裳,就一道往林蓉双那去。 赶得不巧,二人到时林蓉双又睡下了,李歆惟也觉得无奈,但总不能把老人家晃醒。不过林蓉双今早确实好多了,平日只能进些流食,却也喝不下太多,今晨喝了满满一碗,大家都很高兴。 徐清听了面上凝重的神色也轻松了些,她上前替林蓉双掖了掖被角,坐在床边好一会儿才起身,对李歆惟道她昨日回来的急,还未去看过林嵘舟,先过去看一眼再回来。 李歆惟笑了笑,叫她不必急,“你舅父和愿宜也在那,去聊会儿吧,这有我呢。” 徐清没应声,还是只道去去就回,李歆惟明白她的意思,无声轻叹一声。 沈祁又跟着她去了林嵘舟那,屋内几人一见到他们二人就起身要行礼,徐清一手扶住一个长辈,还轻瞪了眼兰愿宜,“都是一家人,舅公先前不是说过不要在意这些虚礼吗?现在又是做什么?” 林嵘舟被她搀着动不了,不动神色看了眼没做声的沈祁,低声:“不是一回事。” 徐清一顿,转头看向沈祁,后者在那一瞬间敏锐地意会了她这一眼的意味,心一沉,抢在徐清开口让他出去前出声:“不必多礼,我是随着清清一道来的。” 这是自认下是小辈,此时不当以君臣论尊卑。 这话一出,徐清扭回了头,扶着林嵘舟坐下,拣了些能说的边境的事同林嵘舟和兰奕郴说起。 身后,沈祁不着痕迹地松出一口气,身侧倏然有一道气息靠近,他侧头,看见兰家的小女儿冲他笑了下,有些好奇又有些揶揄般感慨:“姐夫同清清表姐感情真好。” 到底年纪小,试探的手段不高明,沈祁盯着她一时间没接话,兰愿宜打量着他的神情,心里越来越没底,毕竟是未来的帝王,她还是有些害怕,在沈祁的注视下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下一瞬耳边传来徐清的声音,她又顿住,忍着没再后退。 第131章 “怀王殿下让我直接唤他姐夫,我以为……” 她声音刻意压的低,是只能让她自己和沈祁听见的大小,语调里头是故意做出来的低落委屈。 沈祁若有所思,片刻后徐清那站起了身,他才道:“可以叫。” 兰愿宜一怔,徐清已经同林嵘舟和兰奕郴说完话,走到了她身后,用力揉了揉她的后脑,凑到她耳边说了句多谢。 她回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徐清却已经行至门外,让她可以唤姐夫的沈祁跟在她姐姐身侧。 徐清回到林蓉双的屋子里,让李歆惟去歇会儿,李歆惟却说不用,昨夜里她舅父有过来,夜里是她舅父守得夜,天将亮她舅父要回宫里才又换了李歆惟来的。 “那舅母也去歇歇,我昨日歇够了,想陪陪外祖母。” 李歆惟瞧着她仍旧苍白憔悴的面色,说什么也不愿意让徐清在这守着,最后徐清急了,无奈道:“舅母给清清一个尽孝的机会吧。” 她这般说,李歆惟再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随了她去。 李歆惟离开后,她又问沈祁要不要回宫去,昨日她意识昏沉,问完这个问题也没听清他的回答,只得再问一遍。沈祁说暂时不回,她又让他再去睡会儿,沈祁也不愿意,就坐在外室的桌旁,说现在不困了,陪她待会儿。 徐清无法,也随他去了,二人相对而坐,不知道从那个角落里翻出了几本书,坐在那安静地翻着。 林蓉双睡得很安稳,不像其他重病之人那样睡得不踏实,时常被梦魇惊醒发出一阵阵唉吟,她一直很安静,安静到徐清过一会儿就要进去试探一下她的鼻息,确保她还进气出气才放心。 徐清和沈祁在这坐了近两个时辰,林蓉双一次也没醒,傍晚的时候她娘到了,徐妗也从宫里出来,小小的林宅里挤了一群人。 栖枝跟着徐泽一道去看了眼林蓉双,出来后便直奔向徐清,眉眼间掩不住的担忧,“怎么脸色这么苍白?可有不舒服?” 徐清摇了下头,“没什么不适。” 她的样子实在看不出是没有不适,一旁的沈祁面色都恢复了,她还是苍白的,栖枝还是担心,抬手在她的额角和脖颈处都碰了碰,确定温度没什么问题才松一口气。 “没事就好,去歇着吧,我和娘在这呢。”栖枝和李歆惟一般,不愿她这幅随时要倒的样子还要守在林蓉双榻前,见徐清不应,她又道:“方才娘要同舅父舅母说话,要去瞧舅公,又急着去看外祖母,没来及同你说上话,她瞧见你脸色不好特意让我来问的,我去同她说一声,你回去再歇歇,别让娘担心好吗?” 徐清仍是不动,不知为何看着满院子里的家人,她心里却越来越不安。 “清清,扶阿姐回屋好吗?” 徐妗如今已显怀,小腹微隆,在雪地里行走看得人一阵心惊胆战,徐清闻声赶紧上前扶住她,随即转头张望沈瑜的身影。 沈瑜就站在不远处,两只手半伸在空中,一副想要过来扶又不敢过来的样子,见到徐清扶住了徐妗,他才松一口气般放下手。 徐清抿着唇,不想配合阿姐,刚想叫他过来扶着,肩膀被轻轻拍了下,她一侧头,就见沈祁放下手,自个儿的肩头处一片润迹,应当是雪化在她肩头了。 “去吧,我同四皇兄说些话。” 他这是要去拉沈瑜谈正事了,三管齐下,徐清不得不扶着徐妗回屋去,再被徐妗哄着回自个儿屋子里。 她依着她们的意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但再回去也会被她娘还有李歆惟栖枝赶回来,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就直愣愣地望着帐顶放空,思绪没有落点,直到眼眶睁得发涩,她忍不住阖上眼缓一缓,这一阖眼就让身体的疲累压过了混乱不安的思绪,她又睡了过去。 不过这回她睡得很浅,屋外刚传来一阵脚步声,她就惊醒过来,门被推开,她扭头和眉头紧锁的沈祁撞上视线。 那一瞬间,徐清心底的不安像是终于得到证实,她听见沈祁快步走过来,拿起她放在一旁的狐裘,将她拉起来,给她穿上。 “林老夫人……好像不行了。” 明明离得这般近,可他的声音就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在一片风雪声中变得缥缈。 徐清有好一会儿没有反应,像是没有听清他的话,就在沈祁想说些什么先安抚她时,她猛地推开他伸来的手,提起裙摆就往外跑。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京郊的夜色一片漆黑,廊下点的烛灯照不透这方天,反而被愈加猛烈的风雪吹的明明灭灭。 徐清靠近林蓉双的寝屋时,一路狂奔的脚步又陡然慢了下来。里头传出来隐隐的啜泣声,有很多人的,她娘的最为清晰。 她推开屋门,经久的门在风雪尖啸中发出的轻微声响并不起眼,屋里没人察觉到她来了。 林蓉双终于醒了,此刻正被她娘抓着手贴着脸颊。她慢慢地走过去,屋子里很挤,温度比外头高上许多,是不用生碳火也不会觉得冷的程度。 徐妗是第一个发现妹妹来了的,她流着泪,在徐清的目光中摇了摇头,哽咽地复述太医的话:“太医说…不行了……” 徐清不信,明明今早兰垣邻和李歆惟都说外祖母今日好上许多了,不仅坐起来说了许多话,还喝了一整碗粥。 徐妗同她道太医说这是回光返照了。 徐清还是不信,她挣开姐姐的手,向床榻靠近,她娘瞧见她,抹了把泪,将位置让出来。 林蓉双乍一看到面前换了人,半阖的眼眨了眨,像是没认出面前的人是谁,直到徐清颤着声唤了句外祖母,她才恍然大悟般喃喃:“是清清吗?” 徐清握着她的手,眼眶泛红,“是我,外祖母,是我。” “今儿怎么又这么晚才回来?又和你外祖父偷溜出去玩了是不是?” 林蓉双已经分不清今夕是何夕了,以为眼前的徐清还是五六岁时的那个爱缠着外祖父外祖母出去玩的小姑娘。 她的气息很弱,一句话断断续续的,徐清在她的话里愣神,反应过来后下意识看向身侧的母亲,后者捂着嘴别过头,显然是已经知晓林蓉双意识开始涣散了。 “今儿有没有给你阿兄阿姐们带糖葫芦?”林蓉双还在说着,微弱的声音里仿佛还带着苦口婆心,“不能总是一个人吃独食知道吗?” 徐清已经泪流满面,她想压下带着泣声的哭喘,却怎么也控制不住,只能在林蓉双的掌心里止不住地点头。 “你外祖父呢?”林蓉双有些疑惑地感受手心里的湿意,她没力气动了,只能看着眼前的外孙女询问,“他去哪了?没同你一起回来吗?” 这个问题徐清答不上来,只抱着她的手掉眼泪,屋里的哭声阵阵,每一个人都克制着不发出太大的声响,但这间不大的屋子里还是又闷又压抑。 徐清来的最晚,屋里每个人都在林蓉双的榻前走了一轮,说上了几句话,眼下也没人跟她抢,只默默地流泪。 她不说话,林蓉双却像是突然回了神,眼睛睁大了些,“我都忘了,我与你外祖父和离了。” 她涣散的视线聚拢了些,看着徐清,尾音越来越弱:“你不是在边境吗?我没大碍,你先把事办完……” 她这时候认得人了,也回了神知道现在是何年何月,出口的话却叫徐清又升腾起一股火,怒中带怨,哭腔里带着气,“您放心吧,事都理完了,您不想叫我和小满知道,我也没告诉她,她带着兵呢,能完成您想重振林家门楣的愿望的!”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不想再因这件事与林蓉双置气的,但一想到林蓉双想瞒住她和小满就是怕她和小满会放下边境的事赶回来而丢掉重振林家的机会,她就觉得又气又难受。 “外……对不起你…和……” 林蓉双语不成句,徐清不凑近已经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 “您说什么?” “回…家……”林蓉双突然反手抓住了徐清的手,“回家…去…” 最后一节气音出口,手上那道力骤松,屋内的哭喊声一瞬间变大,刺得徐清耳畔嗡鸣。 有人将她拉开,把她拢住,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背。 她突然就流不出泪了,混乱间她从沈祁的怀里看出去,对上了人群外只红着眼却没有动作的林嵘舟的视线。 第102章 因着林温案还没重新下旨证实林青且的清白之名,林家还是戴罪之身,林蓉双的葬礼没有大办,众人就在京郊那座小宅子里挂了白帆,守了七日。 这七日众人都在争执林蓉双的归处,无非就是要葬在兰家,还是要葬在林家的问题。 徐清私心里是想林蓉双能葬在兰砚初身边的。但他们十年前就已和离,按照礼制,林蓉双应当入林家祠。 但她什么也没说,也没力气说什么,因为第二日她就病倒了,这件事就只能任由长辈们去争论。 第132章 沈祁知晓后私下也悄悄问过她怎么想,还问要不要他拟令下去定下林蓉双的归处。徐清没应,只道这事让长辈们决定吧,林蓉双咽气前不认人,以为是还在江南的时候,认得人是没说两句就走了,对她离开后的归处没留下只言片语。 最后这场争论的结束在兰愿宜在林蓉双寝屋的书桌下捡到一张揉皱的纸。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字迹混乱又虚浮,但还是不难看出是林蓉双的字迹。 这句表达诗人对亡妻思念的诗句性转一番放到林蓉双身上好像也是合理又合情的,只是叫众人惊讶的是,当年和离的决绝,哪怕兰砚初离世时都没来过一字一句的林蓉双,竟然也会私底下偷偷怀念兰砚初。 后来他们猜想,或许是人至大限时都会有一种预感,在感知到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可能熬不过这个冬日时,她才终于敢将那份一直压在心底的遗憾和怀念诉诸于纸上。 林蓉双最后的归处还是回了江南,林家祠堂里也立了她的牌位,这事算是以众人都满意的结果结束。 林蓉双由徐清她娘还有她兄嫂们一道带回去,分别时,徐家人挨个同姐妹二人说话,失去母亲的痛和与女儿分别万里的苦让她娘临别时止不住地掉泪,最后被徐珵揽着上了马车。 到栖枝站在二人眼前时,她没像她娘和徐泽徐珵那样,对着二人叮嘱许多,只问了句:“今岁除夕回来吗?” 她声音压的低,是句很隐秘的问话。 徐妗没答,跟着栖枝一道看向徐清。后者只沉默了两息,点头:“回。” 栖枝颔首,面上露了点微不可察的笑意,她跟着徐清一道来的京城,很早就知道她的计划了,听她这般说便也知晓今岁应当可以举家团圆了。 “那就等你们一块回来了。” 马车渐渐行远,在静谧的林间激起寂寥的回响。天空中又开始飘雪,落在身上化开,凉意更重。 脑袋上忽然移来一把伞,挡住了簌簌而来的飞雪。徐清侧头,撞进沈祁含着担忧的目光中。 “回去吧?”他轻声询问,说的是回静王府去。 这几日他也一直待着这没走,林蓉双离世后的第二日,徐清突发高热,躺在床榻上意识模糊,太医诊断说是受了寒,加上情绪大起大落,这才倒下了。 但沈祁一颗心还是提了起来,民间有个说法,是有些老人离世时会想带走最喜欢的子孙辈的孩子,徐清躺在床榻上意识不清地呓语就像极了被缠住而挣脱不得。 兰知锦和李歆惟一个是女儿一个是儿媳妇,按礼制都要守在灵堂,而徐妗如今月份渐高,连守孝都不敢叫她多熬,她们没法来照顾徐清。栖枝和愿宜倒是要来,却被沈祁回绝了去,道是她们作为小辈不在灵前守孝不好,徐清这边有他就成。 兰愿宜上回试探过一番,对他照看徐清这事还算放心,但栖枝心底却是不放心的,时常会来一趟,见徐清慢慢退了热,这才安下心。 后来徐清刚醒过来便执意要去 灵前守孝,拦也拦不住,沈祁怕她余热未退又返,便继续守在这。 眼下兰知锦和徐家几个兄嫂带着林蓉双回江南去了,正是换帝之事,沈祁此前又去了边境多月,朝中事务堆积繁忙,兰奕郴当下都告不得假,徐清自然也得留下。 徐清愣神时,沈瑜扶着徐妗过来同她道落雪了,他们先行一步。 人走后,沈祁又问了声要不要回去。雪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他怕徐清还没好全又着了寒。好在徐清这回没再走神,点了点头,在他的搀扶下进了早就候着的马车里头。 二人坐稳后,马车平稳地动了起来,风吹起布帘,露出外头雪白天地的一角。徐清落了一眼出去,下一瞬视线中伸来一只手,押住了翩飞的帘子,耳边传来一道极轻的嘟囔,是沈祁在说下回要换辆制窗的马车。 “停下!”徐清蓦地出声,猛地掀开帘子,在马车还未停稳和沈祁尚未反应过来时跳下了马车。 她没撑伞,厚重的衣裙在雪地里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沈祁追下来,三两步追上前拉住她,塞给她一把伞,没问她突然下来要去做什么,只说:“我在这等你,天寒,你还未好,快去快回。” 徐清脸色还很苍白,接过伞后没说什么,只深深看了眼他,又转身往林子里跑。 她到底是练武的,哪怕如今身子还未好全,在雪地里也能步履不停地跑出好远。 直到她看见方才一闪而过的身影停在不远处结了冰的溪边,她才缓下步子。 “舅母。” 她看着邓景妙轻唤了声,一路奔跑而吸进的寒风叫她的嗓子又哑了几分。 “既来了为何不进去看看?” 感受到身侧有人走来,邓景妙凝着冰面没有回头,“我以为姑母会入林家祖坟。” 所以她才想着趁前七日过了,兰知锦他们都走了,她再悄悄地来。 徐清明白她的意思,一个世人眼中的死人,不适合出现在众人眼前。 她没吭声,邓景妙却主动问起来:“你打算何时回江南?” “年前吧。” 毕竟她方才就是这般答应栖枝的,今岁要回江南过除夕的。 邓景妙又问:“小满没一道回来吗?” 她方才都没在人群里瞧见女儿的身影。 徐清对于这个问题有些踌躇,不确定邓景妙听到女儿在战场上会作何想,纠结片刻后还是决定如实相告:“她奉了命在击敌,如今西陵已无战力,便支她去前头谋个功名回来。” 邓景妙闻言,目露担忧,心里却也觉得高兴,连道了三声“挺好”。 说罢,她问起她最挂心的一件事,也是她今日特意在徐清眼前晃上这遭想问个明确答案的事。 “如今静王殿下回来了,会换你表舅父清白吗?” “会。”徐清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十分肯定。 “圣旨会在你回江南前下来吗?” “大概。”这是她无法保证的,全看京城内如今的局势如何。 “足够了……”邓景妙口中呢喃了句,随后终于将视线移到徐清身上,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来,语调柔和:“那我就不等你了,我想先一步回江南去。” 顿了顿,她又有些难过的样子,对徐清嘱咐道:“先别告诉小满我还活着的事。” 见徐清面露迟疑,她无奈地垂下眼,“这么多年了,我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她,锦贞就当帮舅母一个忙,成吗?” 徐清答应了,这本就是她们母女的事,她也不好越俎代庖。 雪下得更大了,徐清回头望了眼来路,方才的脚印和裙摆拖出的痕迹已被覆盖,邓景妙瞧见她的脸色,催她回去。 想起沈祁说等她,她也不欲再留,本就是在马车上恰巧瞥见了邓景妙的身影,想着她应当是来拜林蓉双的,便追了上来,也想问问邓景妙对她离京前的那个提议可有答案了。 如今得了应,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临走前,她最后又问邓景妙打算何时回去,需不需要她派人护送。邓景妙婉言谢绝,她也不强求,说完告辞的话后打着伞转身往回走。 走了几步后,她又忍不住回头,邓景妙脸上还挂着方才听徐清肯定道静王定会还林青且的清白后露出的笑,是一个带着心结即将解开的轻松,和蕴着期盼的笑。 怎么看都是对真相公之天下后的生活的希望。 徐清压下心头突起的不安,继续往回走。 她在不安什么呢?当年真相重现于世后,邓景妙和林小满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生活了,那些骂名都会变成赞美,心结解了,日子会越过越好的。她没道理为邓景妙感到不安。 徐清这般想着,没再回头。 但她的不安并非没有道理,邓景妙在她走后并没有按照她自个儿说的那样动身回江南,而是苟居在京郊,直到那道圣旨广告天下,林青且的清白之名终于得证,她才动身。 如今真相大白,她在京城回江南的这条路上听见了无数对林青且的赞美之词,这些字句一点点重塑起林青且的英雄之身,邓景妙一路听着,打心底觉得高兴。 她的夫君坦坦荡荡,为国战死,就该得到天下人的敬意。 邓景妙到时,江南也在落雪,但比京城要暖上一些。她本就是江南一带的人,多年不曾回来,她竟对这片土地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她也没有回邓家,毕竟在邓家人眼中,她已是一缕亡魂,她无疑回去吓唬他们,一个人慢慢走着,走到了她和林青且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这已经是林青且离开的第十二年,邓景妙终于如愿看到他身后之名变得清白。 这些年来,她苟且偷生,躲在暗处一边窥时局,期盼有一天能旧案重提,一边远远地看着女儿长大。 如今时过境迁,万事清白,隆冬的大雪终于洗刷尽了这场污垢,她也终于可以去见她的少年郎了。 第133章 血色模糊间,她想起与林青且的初遇。 那是一个暮夏,在江南的林间,也下着沥沥淅淅的小雨,她百无聊赖,寻了个无人之处,坐在听雨阁中静静地听雨,雨滴在檐上成帘下落,她出神地凝着,忽闻一阵马蹄声,混着泥地中的雨水显得沉闷。 一袭青衫的少年策马在雨雾中穿行,时不时还回头向后张望,脸上洋溢着势在必得的笑意,空青色发带束起的青丝上结了层薄雨,随着他的动作在空中飞扬。 亭外溪水潺潺,雨滴砸入激起一阵细碎的声响。马蹄声止在不远处的石桥上,邓景妙骤然掀眼望去,恰撞进那双明亮的黑眸中。 一眼万年。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徐清回到马车上时,裸露在外的手和脸一片冰凉,沈祁拧眉握住她的手给她传着暖意。 自打边境回来后,连日的相伴下来,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他们好像又近了几分,昔日除了动武时,他们一般不会肌肤相触,就连躺在一张床上都各自规矩,此刻却做着双手相握这般亲密的动作。 “回去又要喝药了徐锦贞。”沈祁语气不悦地提醒她。 先前他还不知道她的小字,还是这几日听到徐泽这么喊她,就一道记下了。喊她吃药时就喊上一声,第一次听她还有些错愕,几次下来听多了她也就习惯了,毕竟她也唤过他的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喝就喝吧。”徐清扯了扯唇,应了声后又淡声笑他:“我又不像你,我不怕喝药。” “这个时候就不要再说这件事了好吗?”沈祁揉搓了下她的手,想快些让她的手暖和起来,嘴上还在嘀咕,“我也不怕喝药的,是那个药真的很苦,你就是故意的,才叫郎中弄得那般难以下咽。” 徐清笑着任他动作,没有否认。 马车驶进城内,帘外有交杂在一块儿的喧嚣声传来,她垂眼看着二人交握的手,心中沉压的郁气难得散去了些。 她想,除夕慢些到吧。 第103章 二人刚回到静王府,沈祁就命人去熬药。徐清确实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不怕喝药,先试了口温度确定不会烫嘴后,就捏着鼻子一口气喝了下去。 喝完了药,他便让人躺在屋子里再歇会儿,他还得去宫里头一趟。虽说徐清离京前已安排好了一切,但还有很多事是必须经沈祁手才能定下的,眼下宫里还有一堆事等着他,他得快些处理了。 让徐清在府里歇息倒不是他不想再让徐清经手整事,而是她现下身子还没好,平日里不生小病的人一生起病来就不容易好,这几日她反反复复起低热,今日又在外头淋了会儿雪,吹了会儿风,怕她夜里又要起热。 徐清也不想动了,身上冷的厉害,只想待在温暖的屋子里再睡一会儿。 她躺在床上,掖好了被子, 看着沈祁伸手过来又探了探她的额温,她静默了会儿,在沈祁起身时突然问:“舒州的案子和林温的案子要定下来了吗?” 沈祁一顿,抬眸对上她略显疲惫的眼,“要的,都查清楚了自然就该定下了。” 徐清颔首,不再多言,慢慢缩进被子里阖上眼。 沈祁站在榻边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转身出去,轻带上门。 徐清离开京城的时间不算短,她走前提上来的人不出她所料在各自的位置互相制衡,如今朝堂上一片平静,每个人都得到了安抚又未被触及核心利益。 是而沈祁回来接手沈瑜手中未尽事宜时,并未有什么互相控告的事发生。 养心殿前,一群人齐齐叩首,直到沈祁一声“免礼”才各自起身。 待众人都起身,他先拿起舒州案的卷宗,抬眼看向云思起,“舒州案主谋温观应,牵涉十年前的林温案,如今两件案子各自查清,便一并定了。” 云思起拱手:“是。” 沈祁递了个眼神给身侧的丁公公,后者连忙记下他要说的话:“温观应择日鸩杀,温秉行之子温执玉因父击敌有功,再之其于舒州案中作为从犯并未酿下大错,便令他及后三代不得入仕。其余涉案之人就依着先前商定下的定罪罢。” 丁公公刚应了声“是”,下首忽的一道声传来,“殿下,舒州案中涉事书生尚未有定论。” 这道声落到沈祁耳中分外陌生,他侧眼看过去,看见了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他一时没说话,云思起见状站出来一步,主动解释道:“这位是江郢江大人,王妃临去边境前考其德才后擢拔上来的。” 这话一出沈祁就明白了,这是徐清选定提拔上来的那些布衣科考上来的小官。 今日站在养心殿内的都算得上他的心腹,或者他可信任之人,除了这个他不曾见过的。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出现在这的生面孔,指尖在卷宗的页侧点了两下,问道:“你如今任职何处?” “回殿下的话,臣如今任职于大理寺。” 沈祁又问:“王妃将你提到哪个位置上?” 江郢面上露出迟疑,这殿上之人个个官位压着他,静王妃离京前将他提到了寺正的位置,按理说他如今这个官位应当是没资格到御前的,只是云大人进宫前非拉上他,他不知进宫是要做什么,便稀里糊涂地跟着来了,方才听到判决也是下意识便出声了。 果然,沈祁在听到他答“寺正”后脸色就微变了下,目光一转又落回垂着头的云思起身上,眼神锐利,殿内的气氛直转急下,片刻后,他才收回目光,语调平和地问江郢:“既然是王妃亲自考校过的,应当是个人才,那你觉得舒州一案,这些书生该如何判?” 江郢闻言一僵,静王这话把他架了起来,他若答的不好,便是静王妃识人不清,不仅会辜负静王妃一番惜才之意,更是会直接断送他往后的官路。 他必须谨慎又小心地回答。 他思索时,一侧带他入宫来的云思起却有些想笑,方才沈祁抛问这话术实在熟悉,徐清当时要江郢往上走时也是这样。 夫妻俩行事都喜欢先给人戴个高帽再为难人家,叫人不得不硬着头皮顺着他们的话走。 不过云思起也没有要给江郢解围的意思,很明显沈祁在听到他说江郢是徐清擢拔上来的后便想要亲自试一试江郢,眼下不是他云思起做好人的时候。 对于舒州案书生该如何处置一事,江郢在整理卷宗时便想过,只是这个问题确实棘手,他年少时与这些书生一般,渴望通过科考入仕改变命运,是而他十分理解这些书生的心思,只是在舒州时这些书生又胆大包天地想火烧静王,勾结寺僧行谋逆之事,这便不是可以轻拿轻放的事了。 思索好一会儿,江郢斟酌着开口:“臣以为,这些书生久考不中而行偏激之事尚可理解,但到底触及律法,有助谋逆之嫌,不若…就夺其科考之资格,此生不得入仕?” 对于这些前半生日日读书就为了科考的书生来说,剥夺他们科考入仕的权利确实能让他们比死了还难受痛苦。但这个判决方案此前他们刚从舒州回来,在商议时就已经讨论过了,这方案易激起其他书生仕子的不满,并不可行。 沈祁没有说话,这叫江郢浑身紧张到紧绷,明明是隆冬时节,他却感觉背脊上漫上了一层薄汗。 “殿下,臣以为此法可行。” 是宋太傅站出来,打破了这一殿的沉默。 “此前殿下觉得此法难行是因为天下仕子对朝廷积怨已久,若严惩书生怕会激起民愤,但如今王妃擢拔许多非世家之人,殿下与王妃亦严惩了诸多世家,已行安抚之效。此时再严判便不易起大乱子,亦能起警戒之效。” 若安分科考,往后便是青云直上。若非要搅动民心,混乱大梁统治之基,那便只能是死路一条了。 他们先前担心的问题,原来早已解决大半。 沈祁思忖一番,吩咐道:“那便各打二十大板,按江寺正所说的作惩。” 既有打板子的刑罚,云思起和刑部的宋箫齐声应“是”。 舒州一案至此落幕,余下的便是众人心系的林温案。 沈祁挥退了一众官员,唯留下了宋太傅和丁公公。 一行人先后退了出去,宋箫临走前还担忧地看了眼父亲,得到一个传达着‘无事’意味的眼神后,才慢慢退出去。 人都退出去后,沈祁从上首的位置上走了下来。 “老师。”他轻唤了声,隐约间还带着叹息,“我该怎么办呢?” 宋太傅轻笑,撩起官袍跪下,声调平稳,“殿下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臣做错了事,臣认,只是臣的二子皆效忠于殿下,望殿下莫要行连坐。” 梁文帝当年要他做这个罪人,便是定好了他的结局,如今他能做的只有主动认罪,希望沈祁能放宋家一条生路。 沈祁就在等他这句话,宋太傅作为当年让林温直接定罪的人,他的罪责是最大的,沈祁没办法也不可能放过他。 “宋箫宋阳忠心耿耿,我重用都来不及。”他含笑道,转头看向在场另一个知晓当年之事的人,“丁公公,拟旨吧。” 第134章 柳闻依从宫里出来后便直奔静王府,她如今已完全接手了她父亲柳青祥手中仅剩的权和他在朝中的人脉关系。凭借着这些人脉交情,她在朝中掌握的权势越来越大了。 今日她也在养心殿,只是沈祁提及的两个案子她都不想插手,便一直没出声,她本是想见一见徐清的,但在殿内她没瞧见她,如今沈祁都回来了,没道理徐清还在边境,况且京郊林蓉双过世一事她也略有耳闻,想来徐清是悲极攻心在府中静养着,她便亲自去一趟。 许是先前徐清还未去边境时,她也曾数次来静王府寻她,府门外的小厮一见她,也未先向里头通禀便引着她进去了。 她进到院子里时,徐清披着狐裘,撑着把伞站在院中,身侧引路的小厮像是这时候才想起要先向主子通禀一声,抬步就想过去,却被柳闻依拦了下来。 “我自己过去就行。” 那小厮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退下了。 柳闻依左右瞧了瞧,在小道边随手捡了根枯枝,放轻了脚步从徐清身后走去。 沈祁进宫后,徐清本想再歇会儿,但身体很疲惫,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在床上翻来覆去片刻,她认命般坐起身,披上狐裘去到院子里想放空会儿。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徐清侧眼,身子未动,在来人抬手,不知是用什么快速划过发出尖啸时骤然璇身,出手打在来人伸过来的手腕上。 枯枝落地,柳闻依笑着揉了揉发麻发疼的手腕,“王妃下手可真狠。” 徐清扫了眼雪地里那断成几节的枯枝,“学武了?” 方才柳闻依出手的气势和速度都不是小打小闹,她早就听闻如今柳闻依在朝中权势颇大。眼下看来,在她不在京城的这段时日,柳闻依还做了许多其他的事。 柳闻依也不瞒她,坦然点头,“学了几招,花拳绣腿罢了。” 这可不算花拳绣腿了。 徐清轻嗤一声,“同谁学的?” 柳闻依放下揉着手腕的手,不动声色:“自个儿闲来无事的时候瞎琢磨的。” 闻言,徐清勾了下唇,不再多言。既然柳闻依不愿意多说,她不问便是了。 徐清撑着伞往回走,将柳闻依引去另一间屋子里。 屋门阖上隔绝了外头的寒凉,她倒了杯热茶递给柳闻依,“结束了?” “殿下单独留了宋太傅。”柳闻依接过热茶,一股暖意从手掌开始蔓延到被风吹凉的身体里,“我是来寻王妃的。” “寻我?” 柳闻依颔首,看着徐清认真道:“有件事想求王妃相助。” ‘求’这个字说的重,听得徐清都放下茶杯,收起了恹恹懒散的神色。 “说说看。” 柳闻依双手握住温热的茶杯,指腹摩挲着杯沿,缓声:“王妃应当也知道了,如今我接了我父亲手中的权,还有昔年他在朝中的关系。这些叔伯们虽然表面帮衬着我,但我心里也知道,他们看不起我一个女儿身,他们如今帮我无非是觉得我一介女子走不上高位,最后我手中的权力终归会落到他们手中罢了。” 徐清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没听明白,她轻点了两下桌面,拿不准她的意思,试探地问:“所以,你要我帮你巩固你的位置?” “不。”柳闻依摇了摇头,“王妃无法帮我一辈子不是吗?你迟早会离开的。” 徐清心下一惊,没接这话。 这事除了方来京城那时,同沈祁结盟时说过,就只有她身边的栖枝歌槿和她阿姐知道了。就算是到了今日,她也还未同沈祁提过,柳闻依这话说的就像是她也知道了什么一样。 她不说话,柳闻依也不在意,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续道:“我想求王妃劝服殿下,允女子科考入仕。” 她语气十分郑重,不像是请求的姿态,倒像是劝谏。 徐清沉默下来。 柳闻依说的这件事,早在查缘尘楼一案时,她就想过了。若女子也能够科考能够入仕,那女子的地位便能大大提升,诸如缘尘楼这样的拐女事就不会再轻易发生了。 如今柳闻依提起这件事,无非是与她掌权有关,朝廷里头那些世家看不起女子为官从政,迟早联手起来分食了她手中的权。她自个儿握不住,便要天下的女子与她一道享这权势,这样就谁也夺不走了。 徐清明白她的意思,正巧她也有这个想法,只是她与柳闻依也不是全然互相信任的关系,先前她自己有这想法时,自己去作这个出头之鸟倒也没什么,但柳闻依要作她的‘盟友’,那她就要斟酌一番了。 “仅凭我一人之言,怎能劝动殿下呢?”她放松了些,未好全的身子就这么会儿又有些疲累了,“你也知晓,殿下不日登基,下头是世家与仇视世家的布衣,要面临的也是这般动荡不稳的局面,若是要再大动干戈地改制,怕是难办。” 柳闻依瞬间就意会到了她假意推脱下的言下之意,她笑了笑,“我与叶然也会竭力进谏,烦也要烦到殿下松口说同意。” 徐清被她这句玩笑话逗笑,又听柳闻依意味深长地道了句:“不过还是要靠王妃多言几句,王妃说的话,殿下都会愿意多思量的。” 徐清哼笑两声,不置可否。 第104章 虽然徐清没接声,但柳闻依知晓她这是答应了的意思。见这事有了希望,她不自觉松了口气,身子也放松了许多。 屋内安静下来,二人一时间也不再说话,各自喝着手中的热茶。屋子里亦有烧炭,暖和得很。 其实按理说,柳闻依说完了事,也得到了应答,应当就该离开了,可她没有走,还松下一口气后又坐立难安起来,看起来像是还有未尽之言。 其实她此番前来除了方才说的事,确实还有别的事想问徐清,只是她不知该如何开口。 徐清在余光中能看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但她不打算主动开口,毕竟是柳闻依有求于她,先开口问的人也不当是她。 左右她今日闲得很,多等一会儿也无妨。 最后确实也是柳闻依沉不住气了,她一副踌躇的模样,试探般道:“听闻王妃赶去边境时恰逢交战,王妃携援军一同赶到,力挽狂澜……” 她话未说完,便在徐清似笑非笑的目光中说不下去了。面上露出些尴尬,片刻后像是干脆破罐子破摔了般,问道:“王妃和殿下如今都回来了,边境的战事可要结束了?” 她到底没有直接问她想问的人,出口的话还是拐了个弯变成旁敲侧击。 “是快结束了。” 徐清先是点了点头,随即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那次谢晟鸣找上她,也是这般扭捏尴尬的神色。 她突然又起了个捉弄的念头,话锋陡然一转,长叹了口气:“只是谢副将一时不察被埋伏偷袭,受了重伤,我同殿下回来时还在昏迷,如今前头都靠齐小将军和宋二撑着。” “……”柳闻依面色几变,话出口时竟还磕巴了下,“他没…写封信回来?” 徐清用一种莫名的眼神地回视她,“昏迷着怎么写信?” 柳闻依无言以对,脸色已不如来时那般,徐清打量着她,心道她这回算是帮了个大忙,谢晟鸣回来得登门来谢才行。 她安抚般柔声道:“若有消息回来,我即刻派人去告知你?” 柳闻依默然点了点头,随后缓缓站起身,“那便不多打扰了。” 徐清闻言也站起身,“我送你。” 说是送,其实也就送到了院门,短短几句交谈,柳闻依也看出她此时身子不适,到院门处就让徐清止步不必多送了。 临走时,柳闻依扯了扯身上裘衣,唇瓣瓮动,好似还有什么话想说,徐清瞧着她,也不着急,问了句:“可是还有事要说?” 柳闻依纠结了片刻,听她主动问了,不欲再犹豫,张了张嘴正要说话,一阵脚步声倏然传来,由远及近,二人同时转头看向声源,就见从宫里回来的沈祁正打伞往这走来。 话咽了回去,柳闻依摇头,道了声“没事了”就抬步跟着小厮往外走,与沈祁迎面撞上时行了个礼,也没多留。 身后徐清凝着她脚步匆匆的背影,大概猜到了她想说的话。 许多留白之言和欲言又止其实都能让人知晓她的意思,即使她没有明说,柳闻依应当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没有明问,只是旁敲侧击也让徐清明白了她真正想问的人和事。 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时,沈祁已行至眼前,他抬手替徐清拢了拢狐裘,带着人往屋里走,“雪下得这么大,怎么就穿这么点在外头?” 徐清笑了笑,边抬步跟着往里走,边解释道:“我去送送闻依,没在外头久待。” “你还没好,今日才在京郊又淋了会儿雪,都说不要出去了。” 沈祁状似数落般说了几句,带着人进屋后又抬手探了探额温,确定没起热才轻吐了口气。 随即像是还是不放心一样,将人安置在床榻上,扯来被子盖上,又去倒了杯热茶叫徐清捂着,才想起柳闻依突然造访这事般问道:“她来做什么?” 第135章 他记得今日在养心殿还见过柳闻依,只是她除了行礼时一直不曾说话,后来他独留宋太傅,她也是一道退了出去的,怎么没回柳府也没回侯府,倒是来了他静王府。 徐清抬了下眼皮,漆黑的眼瞳半转,落在一个虚空的点上。她没回答这话,而是突然反问:“殿下觉 得柳闻依可有治世之才?” “什么?” 沈祁拧眉,不明白她这话什么意思。 指腹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徐清边思索边道:“我与殿下在边境时,她已全然接手了柳相手中的权势,殿下登基在即,朝中半数以上世家都支持柳家,殿下觉得她能完全接了柳相的位置,再振柳家门楣吗?” 若她真能做到这般,那柳闻依便是大梁史上第一位女相。 沈祁明白了她的意思,却不明白她想怎么做,又为何突然想这么做。如今他自觉与徐清也算互相信任,参不透她的意思时也不想像以前一般边自个儿私下琢磨,边打太极套话,他直接问她:“你想做什么?” “不是我想做什么,”徐清也开门见山,“是殿下想不想让柳皇后用命护住的柳家再焕荣光。” 沈祁很早就知道柳青祥已无再斗之意,也无再入朝之心,柳家这一辈又只有一个柳闻依,旁系也无德才兼备之人,若要再让柳家重回十年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确实只有柳闻依一人能担这个担子了。 只是,沈祁如今不仅是柳家女的孩子,更是大梁的皇帝,他的责任不是守住重用柳家,而是平衡朝局,治理天下。 可以说他从未想过再让柳家重回高位。 他皇祖父和梁文帝不曾完成的事,还需他接手做完。 于是他并未直接应徐清的话,而是模棱两可般道:“朝中的其他世家怕是不会答应。” 徐清是何等机敏的人,他这话里扯来其他世家作盾,挡了她试探的矛,但真正的意思她又怎会不知。 许是因为还病着,身体和心上都还疲累恹恹的,一时间也懒得掩住情绪,她深深地看着沈祁,眼里满是失望和难过。 四目相对,沈祁一愣。 他怎么就忘了,他和徐清每次交谈都是表面打着太极你来我往,但都心知肚明对方的意思,他扯来其他世家作拒绝的幌子,但徐清也心知肚明他真正的意思。 反应过来后他下意识想说些什么补救,但徐清没给他开口的机会,率先移开了视线,随后又提起另一个话茬,好像这个话头就此翻篇了般。 “叶大人不能再留在朝堂了吧?此前虽是忠义伯独自揽下了所有罪责,但你我是亲自去查了的,他手中亦是恶行累累,不该再留在朝堂之上了。” 她口中的叶大人就是叶然的父亲,被褫夺了封号,罚了俸禄,如今还禁足在府中。 沈祁还沉在她方才的眼神中,听她转了话头,知晓她还有后话,只点了点头便是赞同,却是没吭声。 “不过叶大人之女叶然如今是宋二的妻子,虽不用行连坐,但对叶然也是极重的打击,宋二对殿下忠心耿耿,跟在殿下身边辗转舒州和边境也立下了不少功。” “于公,叶大人是一定要处置的,证据如今还在大理寺留存着。于私,宋二不仅是忠臣也是殿下的好友,殿下行事也要考虑臣子,莫叫人家宅变得不宁。” 说着,她侧头重新看向沈祁,“我说的对吗?” 方才眼中的情绪尽数褪去,又变得平淡无波。 沈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她说的都没错,只是这件事提起来的莫名,更是在他一句话没说的情况下,用三言两语就把他架在既要处置叶然她爹又要顾着宋阳叶然感情的境地中。 “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其实他想问的是,你想我怎么做。 可想起徐清方才的眼神,若再说出这句话,从此刻开始徐清怕是至少三日不会再同他说话了。思及这层,到嘴边的话又斟酌了一番才出口。 “给叶然个甜头吧。”徐清道,“明年不是又是三年一回的春闱了吗?” 沈祁默了默,倏然扯唇嗤笑了声,“怎么?她也要重振叶家的门楣吗?” 徐清听出了他话里的讽意,倒也没太在意,只是将问题抛回去:“她能吗?” 当然不能。 忠文侯这个封号被褫夺就意味着叶家没落,如今要旧案再提,拿出此前留存的证据,处置了叶家,叶家就同刘家一般再没有翻身的可能了。纵使叶然真考上了,也做了功绩出来,本朝也再不会有叶家这个世家了,有的也只会是贤臣叶然。 但就算是这样,叶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确实算是个两全的法子。 只是女子入仕直接牵涉到改制,这事不是口头说说就可以的。 他敛了神色,低声道:“容我想想。” 徐清颔首,拉了下盖在腹上的锦被,该说的事都说完了,她不再多言,躺进了被子里。 刚阖上眼,被子突然被掀开一角,一只手伸了进来,准确无误地握住她的手。 她听见沈祁的声音从脑袋上方传来,轻声问她:“冷吗?” 徐清眼睫一颤,“不冷。” 声音捂在被子里,有些闷闷的。 握着的手紧了紧,沈祁又问:“那怎么在抖?” 徐清半睁开眼,语调有些飘忽,闷在被中叫人有些听不清:“兴许是确实有些冷吧。” 但沈祁还是听见了,他抿了抿唇,松开手站起身,“我去命人再填些炭。” 门推开又阖上,冷风趁机溜进来,还真叫徐清打了个寒颤。 她拥紧了被子,心想,除夕快些来吧。 京城的雪可比江南冷多了。 第105章 徐清这病一养就养了大半个月,谢绝了许多人的探望,一个人在静王府里头看看书,赏赏雪,也懒得动弹,直到几日后边境战捷,攻进西陵皇宫的消息传回来,徐清才整了整衣裳,去见了赵似念。 她还不知道赵似娴已经和沈桉同归于尽,死在了边境。 徐清这次去就是为了告知她这件事。 赵似念在徐清离开京城的这段时日也安分得很,一步也未踏出她居住的这处偏院。前段时日徐清和沈祁回到静王府,她也得了消息,她数着日子想应当很快就能见到阿姐了,如今见到徐清,她下意识便觉得是阿姐要回来了,她终于可以走出这处偏院了。 可惜她只猜对了一半。 徐清走进院子,看着赵似念脚步匆匆地迎上来,满脸喜色和期待,无声叹出一口气,“外头冷,进去说罢。” 她还没忘自个儿刚痊愈,还受不得风。 赵似念依言跟着她进到屋内,方坐下便迫不及待地问起赵似娴。 徐清沉默了会儿,从袖中拿出赵似娴的遗物放在桌上,推到赵似念面前。 那是赵似娴倒在血泊中时,徐清从她头上取下来的一根簪子。那时她身上已无其他饰品,抽刀捅向沈桉前也未留下只言片语,徐清只好取下她身上最后一件可带的外物,也好给她的家人留个念想。 赵似念应当也从徐清的面色和眼前这根簪子中意会到了什么,脸上的笑意慢慢敛了起来,覆上一层迷茫和惶恐。 “这…这是何意?” 她认得那是阿姐最喜爱的簪子。一瞬间各种猜测在脑海中浮现乱窜,她想这或许是阿姐托王妃带回来,给她报平安的呢? 可是报平安为什么要用这根簪子呢?托静王妃传个话不就好了吗?她只是下意识不想去猜最坏的结果。 但徐清还是很无情地将她最不想听到的告诉了她。 “你阿姐死了,她和沈桉在屋子里同归于尽……” “不可能!”赵似念猛地站起身,手撑着桌子止不住地摇头,“不可能……你们明明许诺过的,只要我愿意做这个先‘死’去的人质,阿姐愿意去边境助你们拿到周王通敌的证据,你们就会放了我们的,不可能……我阿姐怎么会死呢……” 她一个劲地否认,状若疯魔了般不断重复‘不可能’。徐清蹙眉,起身将她的双手控住,硬是把她摁在了椅子上,赵似念还想挣扎,可如今徐清已病去痊愈,她的力气根本抵不过徐清。 “赵似念!”徐清摁着人,沉声唤她,“我没有骗你,不论是此前我答应过你们的事,还是你阿姐与沈桉同归于尽的事。她和沈桉在屋里拿着刀互相扎在了对方心口,是致命伤,我赶到时他们二人都已经咽了气,你若不信,到时他二人的尸身带回来,你亲自去瞧。” 她解释得清楚,但赵似念却像是听不见般固执的呢喃‘不可能’。 徐清瞧着她的样子,忍不住又叹出一口气,缓了缓语调道:“她虽没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托我带给你,但她最后一次与我交谈时曾问过我,是不是只要她拿到了沈桉通敌的证据,或是除掉了沈桉,便能放过你。我告诉她,我向来是言而有信,答应的事自然会做到。如今想来,她多此一问,是想你能活下去。” 第136章 濒临绝望的人在希望破碎的这一刻是敏锐的,徐清说了这么多宽慰的话 就是希望她别钻牛角尖,也别觉得她和沈祁是迫害了赵似娴的凶手,谁知她没钻牛角尖,倒是捕捉到了那句‘你能活下去’。 她停止了不断地重复,偏头满脸灰败地看着徐清,“为什么是我能活下去?你们答应的不是会放过我们赵家吗?” 后者沉默了下,没想到赵似念仅凭一句话就问到她还未来得及出口的另一件事。 “是,我答应过,自然不会食言。”徐清无奈,眉心蹙紧,“但你爹娘选择在牢中自尽,这不是我能左右的了的。” “自尽……”赵似念呢喃重复了遍这两个字,倏然嗤笑了声,愤怒地抬眼盯着徐清,恨声问:“你答应过会留我们一命的!你为何不派人看着!” 徐清回视着她没说话。 赵似念的质问实在可笑,先不说她爹娘是在她离京这段时日毫无征兆地自尽与牢中,就说一介谋逆失败的罪臣,她和沈祁愿意许诺留赵家上下一命已是恩典,还要派人去守着护着,简直是天方夜谭。 赵似念自个儿大抵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质问有多不可理喻,一腔愤怒和痛恨陡然泄了气,露出痛苦的神色,垂头呜咽起来。 她一直盼望着赵似娴从边境回来后他们一家能够团聚,隐姓埋名换个地方生活,从此她不再是爹娘的棋子,也不必再受谁的冷眼,一家人在一起便是最好的了。可如今,她一直盼望的骤然破碎,阿姐、爹娘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都离开了,天地间只剩她一人了。 她没有亲人了。 她的呜咽实在悲痛,徐清听着都忍不住心酸。她松开钳制着赵似念的手,又拿出另一样东西放在桌上。 那是一封信,是赵父赵母自尽前留下的,泛黄的信封上还沾了几滴干涸发黑的血迹。 徐清垂头凝着她的发髻,轻声道:“这是你爹娘留下的,狱卒交给了我,我没动,但我想应当是留给你的。” 话至此顿了顿,她迟疑了下,又道:“虽你阿姐和爹娘都已逝,但我答应的我也定会做到,如今对外你是已死之人,我会给你换个身份和名字,你若有何想去的地方便告诉我,我会派人送你去。” 赵似念不应声,一动不动地垂着头,细碎的呜咽不断,徐清又轻叹了口气,不再多留,转身命人看好赵似念,别叫她做了傻事便离开了。 从赵似念那出来,她又转道去了钟芸熙住的偏院。 她还没忘记她答应了钟芸熙,事成之后允她去见她阿兄的。 钟珣奕的尸身早被收敛安置,他已身死,再多的责难也轮不到他了,此时他的尸身就被安置在钟府内。 徐清到钟芸熙那时,钟芸熙身上还穿着裘衣,鬓边的几缕发落在额侧,一副刚从外头回来的样子。 她见到徐清,先是行了个礼,才踌躇地问是有何事。 徐清打量了下她的样子,也没多问,只道:“如今京中安定,我答应过你可以让去见你阿兄,明日我会派人带你去的。” 钟芸熙闻言一愣,面上的迟疑和踌躇瞬间被喜悦代替。 徐清瞧着她的样子,不忍心泼她冷水,但还是提醒了句:“尸身存放不了太久,只是因着天气寒凉才能多放了些时日,你去看他应当也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 钟芸熙摇了摇头,她不介意这个,阿兄死的时候她没能送他一程,如今就想再见他一面。 徐清见状,点了点头,也不欲在她这多留,话说完了便起身要走。刚转了个身,还没走出一步,又听见身后传来钟芸熙带着些迟疑的声音。 “我方才……听见了。” 徐清转身,看着她微扬了下眉梢。 “我无意偷听,你离京这段时日我有时会去寻她说些话解闷,我没想到你今日会去找她……” 她解释了一通,徐清直接问道:“你想说什么?” 钟芸熙斟酌了言辞,缓声:“我…我觉得我与她算是投缘,若她愿意,我想与她一道离开,可以吗?” 此前她做盛王妃,与赵似念交集不多,几次间也是因着赵似娴,两家先前支持的人不同,也算得上是对立。如今对立的源头已消失,真正相处起来,她还是挺喜欢这个人的。况且如今她二人都没了亲人,想想相依为伴也算不错。 ‘死’过一遭,得了徐清几句劝慰,她如今心态也愈发看得开了。做错了事就得认,赌了局就得服输,成王败寇,她爹压错了人,就得承担压错人的后果,万般是非皆有命,她也认命。 徐清没回答她行或不行,只扯唇笑了笑,道:“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言下之意,便是钟芸熙若想要与赵似念一道隐姓埋名,换个身份在京城之外随便哪生活,就得自个儿去同赵似念说,这是她们二人的事。而徐清答应她们的,也就到帮她们换个身份,派人护送她们到她们想去的地方,仅此而已。 钟芸熙颔首,道了句:“我知道了。”随即又问:“我想去哪都可以吗?” “当然,”徐清笑道,“如今西陵覆灭,也在大梁的统辖之下,你想去哪都可以。” 钟芸熙摇了下头,“我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 她道:“我想去江南。” 徐清闻声有些讶异,“江南?” 钟芸熙在她这声反问下,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了,“我没出过京城,若去江南,王妃能帮我谋个能谋生的活罢?” 这是看重了江南是徐清的地盘,去了这能名正言顺地叫徐清多加照拂,让她们活的轻松些。 徐清失笑,但也应了:“可以,过段时日带你们一道回去。” 听见那声“可以”钟芸熙还挺高兴,但听见后半句又有些疑惑了,但徐清到底是答应了,其他的也不是她该操心的,开心地行了礼,她也不再留徐清。 徐清解决完了最后她想解决的事,回寝屋的路上,她算了算时间,还有一月便要除夕了,如今阿姐月份也大了,若想赶上回家过年,差不多也该收拾收拾启程了。 她在府中养病的这段时日,沈祁已先后下旨将舒州案和林温案做了决断。林家翻了案,林嵘舟得以被接回城中养老,只是昔日破败的林府重新修葺好了,他却称在京郊住了十年有余了,懒得折腾了,这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除此之外,与林温案相牵涉的舒州案的决断中,燕琼被免了死罪。徐清听到这消息时,便知晓是那夜相谈的结果,沈祁也不想处置柳青烟和沈瑜,于是对燕琼也轻拿轻放了。 但主谋温观应却是难逃死罪,尤其是他的父亲才是当年导致战败,使林青且和温策行战死沙场的罪魁祸首。听闻沈祁将真相告知他时,他大声嚷着不相信,道他父亲是清白的。但证据确凿,件件陈列眼前,不是他喊两句清白就真的无罪的。 这些事徐清一件没插手,也没主动过问过,大多都是沈祁主动提起,或是下人们交谈时听来的,是而她知晓的有限,不过这有限的消息都不出她所料,只有一件事她听见时觉得惊讶非常。 沈祁并未将柳青烟的身世公之于众,也未将她参与了的舒州案一事广告天下,但不知是心里愧疚难捱,又或是因着其他什么,听闻柳青烟还是自尽了。 她和沈祁都还未离开京城前往边境前,柳青烟就曾试图自尽过一 回,幸而下人发现得及时,将人救了下来,此后派去名为伺候视为看护的人便又多了。徐清想在这般层层监看下,柳青烟应当寻不着机会再做自尽之事,但她就是找着了机会。 事情闹得挺大的,消息传来的那日,沈祁直到夜深了才回府,徐清也没多问,只是后来又听闻沈瑜第二日就进了宫,在养心殿当着诸多大臣的面请罪,请求褫夺他的封号,将他贬为庶人。 沈祁有没有答应她不知道,只是后来她病愈后允许人来探访时,只要她阿姐来了,身侧就定然能见到沈瑜。 沈瑜先前还只是背地里悄悄同徐妗告状,道徐清不知礼数,如今是直接当着徐清的面便让她唤她作姐夫。 徐清现下倒没以往那样排斥了。只是瞧着他二人,她难免唏嘘。沈瑜的做法是她起先从未想过的破局之法。 只是可惜了,这法子并不适合她。 第106章 徐清长叹了口气,抬步跨进了院子。 推开屋门,就见本该在宫里的沈祁却坐在了屋中,正垂着头翻阅着什么,室内安静,只有书页翻动的声响。 动作顿住,风绕过她的周身溜进了屋内,徐清看着方才还在脑中出现的人此刻就坐在眼前,突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许是门被推开的动静惊动了沈祁,又或是寒风吹了进来,他从书页中抬起头,正巧看到站在门边的徐清。 他没问徐清从哪回来的,抬臂冲她招了招手,扬起一个笑,“过来看看可有喜欢的。” 徐清回了神,关上门抬步走过去:“什么?” 第137章 沈祁没应声,待她走近了才将册子往她眼前挪了挪,又问了一遍:“这些纹样你可有喜欢的?” 徐清这才看清原来方才他看得认真的,不过是个绘制了不同纹样的图册。 她心下觉得有些不对劲,没顺着他的话回答,而是先问:“这是做什么的?” 沈祁没发觉她的不对,“给你做几身衣裳,眼下天寒得厉害,多几件冬衣暖和。” 细听他的语调里还含着几分愉悦,仿佛给她做衣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但徐清却觉得自个儿的冬衣足够了,没必要再这个时候多做,她也未必穿得上了。 于是她轻声:“我衣裳够多了。” “不行的。”沈祁抿了抿唇,“你的那些衣裳太轻便了,不够庄重,像是随时准备同人动武的,要重新做一些。” 徐清听着他的话,心下一惊,像是意识到什么,沉声反问他:“我的衣裳为什么要庄重?” 沈祁默了默,搭在图册边的手扣了下页脚,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明明这是一件名正言顺的事。 徐清在他的沉默中直直地盯着他,就是非要这个答案。 为什么她要穿上庄重的衣裳,穿上这种行动不便、也是她最讨厌的样式的衣裳。 沈祁在她的目光中将图册的页脚扣起了道道折痕,好半晌,他才垂着眼开口,“我正想同你说,我欲将登基大典与封后大典一并办了。” 话停在这,许是也想看看徐清听到这话时的反应,他又抬起了眼,仔细地凝着徐清,问:“你意下如何?” 不如何。 徐清差点就将这三个字脱口而出,但话临到嘴边,她看着沈祁眼中那隐隐的期待,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她想,好不容易走到今日,就不要呛声了吧,说点好听的话,委婉些,好聚好散才是最好的。 她想了想,绕过桌案,坐在了他对面,对上他的目光,缓声:“殿下可还记得,去岁万寿宴时,我同殿下约定的?” 沈祁抿唇,看着她没应声。 徐清也不需要他接话,自顾自的续道:“那时我同殿下约定的,是我举所能之力助殿下铲除绊脚之石,拿到殿下想要的,而我只要徐家无恙,能从这局中全身而退。如今殿下已得偿所愿,我也该回家了。” 她三言两语才这事重提起来,是希望沈祁能够记起这件事,将所谓的封后大典停下来。 “皇后朝服已经做好了,礼部也将一切准备妥当了。”沈祁提醒她。 徐清闻言一愣。 自边境回来后,她没过问过任何事,只安心在府里养着,她没想到就这段时日里,沈祁就将所有事安排好了。 这回轮到她沉默了,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礼部已将一切准备好了,是告诉她这事已经定下了。 “大典定在了什么日子?” “七日后。” 徐清明白大典定在这个日子的意思了。早在梁文帝那道传位圣旨下来,礼部就在准备登基大典了,其实早该办了,只是边境一事较为紧急,这才耽搁下来。 如今沈祁从边境回来了,又马上要逢除夕,新帝登基的第一个年,自然要新帝主持。只是回来这段时日还有其他的事要忙活,这大典便定在了离除夕极近的时候。 她看着沈祁,轻声道:“我今岁是要回江南过除夕的。” 她已经做好决定了。 沈祁拧了下眉,随即状似没听明白她的话,用一种带着安抚意味般的语气同她道:“今岁大抵不行,第一年帝后须在一处,明年…明年让你回去过除夕,行吗?” 徐清沉下眼,张唇刚想说些什么,就见沈祁已经移开了目光,连带着阖上了桌上的那本图册。 “边境战捷的消息已经广告天下,谢晟鸣他们也已启程返京,此番你妹妹立功不少,我在想该封个什么赏给她,你觉得呢?” 他另起了个话头,想将此事就这般揭过。徐清明白他的意思,却不想顺着他的意。今日既然提起了这件事,她就一定要说出个结果来。 她不接话,就抿着唇直直地看着沈祁,一副这事还没完的样子。 沈祁受不住这目光,骤然站起身,留下一句“宫里还有事”便匆匆离开。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又阖上,徐清坐在原地,垂眼看向那本被落下的图册,无声地叹出一口气。 沈祁好像又忙了起来,那日之后一连三日都未回府,刚回京城那段时日,就算再忙,哪怕夜深了他也会从宫里回来。 徐清有几次都以为他不回来了,早早熄了灯,谁知夜半却被他上床的动静弄醒。几次下来,她也劝过他实在忙的时候干脆歇在宫里,宫里也不是没屋子给他歇息,但他说宫里的床睡不惯。 这分明就是胡扯,日后他登基了还是得住在宫里头,若真是睡不惯自会有人换张他睡得惯的床来。只是那时徐清实在困倦,无意多说,便随了他去。 徐清本想着他再忙也会像前段时日那般,总会抽空回来的。谁知临近大典之日了,他还是没有要回来的意思。 礼部在距离大典仅剩三日时送来了朝服,来的官员弓着腰,请她试上一试。 朝服是合身的,去岁她大婚前量过身量,才一年过去也没什么太大的变化,礼部掐着点送来朝服让她试穿也不过是为了走个形式。 不过口头话还是说的漂亮的,来的官员解释之所以这么晚才送来,一是朝服做工繁重,静王交代了封后大典要与登基大典一并办了,这朝服也是不眠不休赶制出来的。二是前段时日徐清都在养病,谢绝了一切探望,他们不好意思前来叨唠。 徐清闻言只笑了笑,换下朝服,道了句合适的,便放人回去复命了。 而她从柜子里翻出了件她穿过的最为庄重的衣裙,拿起那本沈祁落下的图册进了宫。 她进宫没有提前知会过,一路上拦下了要去通禀的宫人,直奔养心殿而去。 沈祁此时确实在养心殿里头,他其实也没骗她,临近年关,事确实不少。徐清推开养心殿的殿门时,沈祁正俯首案前。 他听见动静,下意识拧眉,抬起眼却见徐清走进来,执笔的手一顿,没有说话。 徐清关上殿门,将图册放在他手边,又走到内殿安置了楸枰的桌案边坐下。 “殿下要不要歇一会儿?” 屋内烧着炭,暖和得紧,徐清将狐裘脱下,放在一旁,面前楸枰上一颗云子都没有。待沈祁放下笔走过来落座,她率先执起一颗黑子落子。 沈祁摸不清她突然进宫的意思,只是从宫门到养心殿,一路上不可能没有宫人看见她,竟也无人先来通禀一声,不过想来应当也是徐清的意思。 他不动声色,跟在徐清后头落下一子。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楸枰上黑白云子已焦灼在一块儿,徐清凝着棋局,指腹摩挲着云子,倏然开口:“我打算再过三日便动身回江南去。” 沈祁落子的手一顿,掀眸瞧了她一眼,只一瞬便移了开,看起来对徐清这话没什么反应,只淡声提醒她:“礼部已将一切准备妥当了。” “可以叫停的不是吗?重中之重 是你的登基大典。” 而不是封后大典。 徐清笑道,“殿下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若我猜的不错,那时你翻墙而来,是知晓了赐婚一事,想借机来探探徐府吧?只是没想到没找好位置,直接便落到了我的院子里。” “那时同我打了一架,狼狈离开时,可有想过有一天会舍不得我?” 她这话说的直白又大胆,但偏偏沈祁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嗫嚅片刻,最后只嘟囔了句:“哪里有狼狈离开……” 徐清失笑,又落下一子,随即正色,“我是一定要走的。” 她这话说的直白又大胆,但偏偏沈祁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嗫嚅片刻,最后只嘟囔了句:“哪里有狼狈离开……” 徐清失笑,又落下一子,随即正色,“我是一定要走的。” 她的语气认真又笃定,沈祁忍不住想问个答案:“为什么?” 皇后之位也算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吧,手中也有实权,在舒州时他就看出徐清也是有野心的,他想不明白都走到这步了,她为什么非要放弃。 “因为我不想成为下一个柳皇后。” 这话她离京前也同邓景妙说过。 她得承认这一年多的朝夕相处她也动了感情,但这些都不足以让她用全族的命运去赌一个未知且不可控的未来。 沈祁像是没明白她这话,先是拧眉不解地问了句:“什么意思?”随后反应过来,又急忙道:“你为何这么说?我们与他们不一样,我父皇他本就是为了巩固皇位才娶了我母后……” “但本质也没什么不同不是吗?”徐清目光中流露出一丝难过,“殿下那日为何不愿答应让柳闻依入朝,接手柳家?不就是不愿柳家再像十年前那般势大到几乎与皇权并肩吗?那徐家呢?我若做了皇后,殿下打算如何处置徐家?殿下未来不会忌惮这远在江南,又坐拥一方民心的外戚吗?” 第138章 所以她不能坐在高位,只要她留在京城一日,徐家就一日站在她身后,避不开京城的风云诡谲,也避不开难测又多疑的君心。 只有她放弃这个皇后之位,让徐家继续先祖的遗愿,偏安江南一隅,远离京城纷争,才是破局最好的法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沈祁若不想他们之间的情谊最后变得面目全非,也该答应她了,谁知他无言半晌,又像承诺般同她道:“我全然相信你,不会动徐家。” “殿下真的全心全意信任我吗?”徐清反问时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全是无奈,“那为何你要让宋太傅与我分权,着他去拉拢世家?又为何让沈瑜出面,将朝事包揽,最后处理完了再给我看上一眼呢?” “因为你确定了沈瑜没有与你相争之心,你将宋阳带走,宋太傅在京中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有我,你怕我若独揽了大权,会在你离京这段时日,在朝中布上我的人,将世家和布衣小官都拉拢过来,既得世家之心又得民心,对吗?” “我没有!”沈祁矢口否认,面色有些着急,“我从未如此想过,早在舒州时,我就不再疑心你了,我将权交给你,是真的信你能处理好京中的事,至于宋太傅和四……” “好,”徐清打断他,好像是信了他的话,又好像没信,她面色平静地又抛出一问:“就算是这样,就算是你如今是全然信任我的,那往后呢?” 她倏然扯唇笑了笑,“如今这朝堂上,柳闻依和叶然与我私交甚密,一半要官是我擢拔上来的,吏部尚书兰奕郴是我舅父,兰垣邻是我表兄,还有边境的齐家,只要栖枝一日在我徐家,齐家便一日与我站在一处,如今林家也翻了案,前不久你才说小满立了功,会予她封赏……” “就是这般,你往后真的能全然信我吗?你敢真的信我吗?” 沈祁在她列出的一长串关系网中止不住地沉默,听着她后两句宛若质问的话又忍不住反问:“那你呢?你会与我为敌吗?” “我不知道。”徐清摇了摇头,神情与语气一样真挚又认真,“我也不能确定,未来的事谁又能确定呢?” 随即她又抬眼冲沈祁笑了下,开玩笑般道:“若是你哪日你突然起了疑心,或是要动徐家,我总要反击的吧?” 到时就定然是对立的局面了。 徐清不想到那步,沈祁也不想。 梁文帝在十年前以忠将的鲜血布了一个局,在十年后他期望他眼中最像他的这个儿子能接过重任,彻底铲除世家,重新培育一批干净的忠臣继续效忠沈氏,为大梁续命。 可惜如此恢宏的棋局,每一步都分毫不差地按照他的预想走下去,可他偏偏算遗漏了最后一步。 沈祁和徐清都没想过要重蹈他与柳青瓷的结局。 这场世家之局下,徐氏如愿全身而退,林家叶家和柳家有卷土重振之望,宋家虽受创却仍安在。 这场大殿之前的博弈,最终没有赢家。 徐清将手中的云子尽数放回棋盅中,扯了扯垂落在一旁的裙摆,无奈又好笑地摊手,“这复杂繁重的衣裙我真是穿不了,挥扇弄武惯了,我还是喜欢轻便些的衣裙。” 相比于野心和权势,她还是更喜欢自由自在。 京城这片天不适合她。 沈祁最终还是应了徐清,传令到礼部取消了封后大典。 徐清是在沈祁登基大典的时候离开京城的,晨起时,她含笑替沈祁戴上冕旒,看着沈祁一步三回头,似是不舍般地离开后,她才接上钟芸熙和赵似娴,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出城门门,与早已候在城门外的徐妗会和。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举国同乐,京城更是热闹非凡。 马车穿过喧闹的集市,驶出城门,车轮滚滚卷起沙尘。 徐清撩起车帘探头回首,看巍峨城墙越来越远。 她脑中忽的想起她在离京前最后一次去京郊林宅,与林蓉双对峙般争吵完,出来后看见林嵘舟坐在满是青苔的衰败庭院中,他看着她,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感叹,满目疮痍道了一句:“一纸功名,半生风雪。” 为了这一纸功名,半生都浸润在风雪之中。 这说的不仅仅是林家,更是所有世家。 如今她再回看这十几年,仍觉恍惚。 幼时长于江南,也曾随外祖父走过河山万里。及笄后因一纸赐婚百里入京,也曾野心勃勃,心怀丘壑。 只是时过经年,诸事皆定,一颗心也仿若冷却了下来。 江山百年,数代帝王。功臣世家起落湮灭,王朝由盛转衰,天下再易主,这些像难逃的宿命,难改的定律。 天下为局,他们身在其中,被历史的浪潮挟裹,不得不筹谋相争,你死我活。在百年后,史书一笔,寥寥数语,写尽一生。 高楼谁与上? 世事轮转终成空,浮生如梦一场。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