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千万要听话》 第1章 《陛下千万要听话》作者:乌兮子【完结】 文案 【双洁,师徒年上(先生攻)强攻弱受,攻控制欲超级强、心计还特别深,危险程度★★★★★】【这是一个养傀儡养偏,养成老婆的故事】 江弃言自幼不受宠,爹不亲娘不疼,如果不是拜了个有权有势的先生,大抵早就被废太子之位了。 无人在意的他,却被先生当成宝贝,从小抱养在身边,舍不得磕一下碰一下。 离开皇宫那天,江弃言拉着蒲听松的衣袖,抿唇哭,“父皇不要我了……” “不要便不要,能怎么着”,蒲听松弯腰把他抱起,“你那么乖,先生总会要你的。” 尚且年幼的他,自然看不懂先生眼中的深意,也不会明白先生想把他养成一个听话的傀儡。 蒲听松把他抱回帝师府,用膳抱着,看书抱着,连睡觉也抱着。 蒲听松只要说一声“过来”,他就得爬到蒲听松腿上乖乖让他先生抱。 他从未深究过这其中有什么不对。 …… 江弃言最喜欢的事是被蒲听松摸头,蒲听松只有在他很乖很乖的时候才揉他脑袋。 蒲听松教他习字,看他温书,却从不授他帝王之道。 “先生为何不教”,他低着头,有些难过。 蒲听松不作解释,只是把他抱起来,摸摸他的头发。 于是所有不快一扫而空,他再也没有问过这个问题。 …… 江弃言直到十六岁登基,才知道他先生究竟是怎样的权势滔天。 独揽朝纲,无一人敢忤逆。 他父皇在世时,他先生就是如此了。 蒲听松自他坐上皇位那天起,却好像变了一个人。 “想亲政吗?”蒲听松身上的气息让他打心底里发寒,“陛下。” 江弃言本能感到危险,“不…” 蒲听松把他抱起放到膝头,就这么直接坐在龙椅上,翻看奏折。 自幼被刻意养出来的依赖太深,他便只是乖乖坐在先生怀里,没一点反抗心思。 蒲听松眼底笑意深了一些,轻轻摸了摸小皇帝的脑袋。 …… 蒲听松摸他头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江弃言本以为这是宠溺,可随着年龄增长,他越来越感觉不对劲。 他终于明白过来,那是对一个没有威胁的小动物,一个听话的小宠物,一个可以随时揉捏的玩意儿的安抚。 江弃言越来越害怕蒲听松,甚至到了一见面就腿软的地步。 “站不稳的小孩”,蒲听松笑笑,“你坐。” 蒲听松还是喜欢时不时抱他,用一个抱小孩的姿势。 蒲听松总把他当小孩子哄。 蒲听松不想让他长大,毕竟长大了翅膀硬了,他还会这么听话吗? …… 长大成人的江弃言终于鼓起勇气试图反抗。 但后果是他的腰带被先生抽走。 “你趴龙椅上吧”,似笑非笑,商量一般,“自己脱龙袍好吗。” “养了那么久的小东西”,蒲听松俯身压住抖个不停的他,“为什么不听话呢。” “怎么哭那么可怜” “告诉为师,你听话吗?” 【别有目的连哄带骗的养成系,温柔又偏执的先生和他那傻白甜小皇帝的故事】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朝堂 师徒 权谋 日久生情 主角:江弃言(字讳深)【受】,蒲听松(字岁寒)【攻】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不然帝师会很可怕 立意:金鳞本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第1章 抛弃 雪大了。 深宫红墙之下,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踩着嘎吱作响的雪慢慢移动。 江弃言仰头望着男人,轻轻哈了一口气。 “我,有些冷……” “真的冷?”蒲听松蹲下身,捏捏他尚算热乎的小手,而后把他裹进了鹤氅里,“还是想要先生抱你?” 有宫人路过,伏地对着蒲听松行礼。 蒲听松把小孩抱起来,“下次想要先生抱,就拽一拽先生的衣角。” 江弃言黯淡的眸子亮了亮。 “不叫他起来吗”,被抱起来后,江弃言指了指地上跪伏之人。 “为师教过你,他人之事勿要上心”,蒲听松脚步没有停顿,“既受为师管束,你只把心思放在为师身上就是了。” 江弃言没有答,只是看着天空飘下的雪,有些为那宫人担忧。 脑袋被大手摸了一下,他眯起眼睛,刚有些享受,那只手就离开了他的头顶。 “听话。” 蒲听松声音不大,却震得他一抖。 半息后,他“嗯”了一声。 先生好像有点不高兴了,不过先生即使不高兴,却还安抚着他的情绪。 只有先生会对他这么好了。 大雪之中,前面影影绰绰能看到坤宁宫的牌匾。 江弃言吸了吸鼻子,把头轻轻靠在蒲听松肩头,“我到了,先生。” 蒲听松的目光有些复杂,“可别再让人欺负去了” 一顿,“真的不愿跟先生搬出去住?” “不用了。”江弃言小心翼翼看了蒲听松一眼。 蒲听松把他放下来,他有些贪念,有些不舍,却最终只是对着先生笑了笑,“不想给先生…添麻烦。” “先生回去吧”,他深深低头,掩饰眼底一闪而过的恐慌,“我没事的。” 蒲听松没有多言,转身离开。 江弃言又吸了吸鼻子,走上台阶,跨过门扉,红木大门被宫女阖上,他回头望去,先生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窄缝里。 先生走了,现在没人会保护他了。 江弃言身子轻轻颤抖,他低着头快步走进内室,尽量降低存在感。 却还是被人叫住,女人的声音有些嘶哑,“江弃言,你躲什么?” 江弃言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转身,膝盖一软,重重磕在地上,“儿臣,见过母后。” “你做这副样子给谁看?旁人见了,还以为本宫怎么苛待你了。” 女人有些嫌恶道,“姐姐怎么就为了你这么个软骨头寻短见!” “你起来吧,别跪在那里像个下人一样”,女人用脚不轻不重踢了他一下,“回来这么晚,没热饭给你吃,就剩了一点冷菜,你自己去吃了吧。” “面黄肌瘦的,叫你先生看见了,又要怎么想本宫?” 皇后丢下这句话,就回自己房里了。 江弃言默默走到桌前,他看着那些椅子,每一个都那么高。 他四处张望了一阵,看见书和棋在嗑瓜子。 “小书姐姐”,江弃言深吸一口气,眼露哀求,“可以帮我一下,抱我上去吗?” “没工夫。” “棋姐姐…你可以……” “忙呢。” 琴棋书画四人是皇后身边的大丫头,要做的事其实并不多。 他知道,她们就是明白他不受宠,所以不愿帮他。 自打他的生母前任皇后死后,似乎每一个人都对他很刻薄。 江弃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椅子。 他忽然很想那个人。 那个人跟他说,“下次想让先生抱,就拽一拽先生的衣角。” 不需要他求什么,不需要编很多理由。 只需要拉一拉衣角。 立刻就会落入温暖的怀抱。 江弃言的目光落在面前的盘中,里面只有一些菜叶和稀薄的汤水。 新母后不会有这么大的食量,这一定是“顽皮”的画姐姐又在跟他“开玩笑”。 江弃言没有动那些饭菜,他把手伸进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 还是热的,先生说他今天很乖,亲自烤了这只鸽子做奖励。 先生问他,是现在吃还是带回去。 他选了带回去,他想一点点慢慢品尝。 先生的鸽子好香……江弃言耸动着鼻翼,小心地去嗅。 很久没吃到肉了…… 他低头去咬,还没咬到,手里的烤鸽就不翼而飞。 他有些急了,“画姐姐……” “小殿下真有孝心,回来还给娘娘带烤鸽,娘娘见了定然欢喜。” “不是的……这是我的……” “姐姐知道,这是小殿下给娘娘的”,小画轻轻用指头戳了一下他的眉心,“我帮你拿给娘娘。” “不是……” 这是先生给他的…… 江弃言想从椅子上跳下来,又有些不敢。 太高了…… 可是这是先生给他的…… 他鼓起勇气,跳下来,这一跳就崴了脚。 剧痛袭来,他不过是缓了一瞬,小画就进了皇后的房间。 她故意提高音量,好叫门外的他也能听见,“院里飞来只野鸽,奴婢烤来给娘娘尝个鲜!” “嗯,你有心了。” 第2章 “小殿下已经用过膳了,奴婢现在收下去?” “你看着办吧,本宫不想管他。” 江弃言抿唇,默不作声听着,良久后,他一句话也不说,饿着肚子回房。 “先生……” 他钻进被子里,喃喃自语,“放心,我没事……我不饿……” “我睡着,就不会难过了。” 可翻来覆去怎么就是睡不着呢? 江弃言摸了摸瘪瘪的小腹,那里好难受。 他摸黑爬起床,跛着脚溜到小厨房。 那只鸽子居然还没被吃掉! 江弃言红了眼睛,太好了,他的鸽子还在。 他不管不顾地搬来板凳爬上灶台,撕下一只鸽腿就开始狼吞虎咽。 “你在做什么?”听到动静的小画点燃油灯,随后惊呼,“你怎么在偷吃娘娘的鸽子!娘娘说留着明日中午……” 那明明是他的……那是他的…… 江弃言吃得更凶了,像极了一只护食的恶犬。 “吵什么”,皇后披着毛毯出现,看见灶台上的他后,厌恶地皱了皱眉,“贱货,没给你留饭吃吗?你大半夜跑到这里来偷吃一只鸽子!” “你是不是以为,姐姐不在了,就没人会管教你了!” “姐姐怎么就这么傻,为了你这么个孽障……来人!” 皇后让人把他拖下来,一直拖到院子里,“你自己好好反省吧!” 皇后的声音随着闭门声一同传来,“给他丢条厚点的毯子,别冻死了。” 这一拖,脚踝的伤势便更严重了,好像要断了一样的痛。 毯子很薄,不知道是不是宫人故意磋磨。 江弃言把它裹在身上,可还是冷。 他又想先生了,先生把他拢在鹤氅里,暖和得不像话。 还是好饿,不过……吃到先生的烤鸽了。 味道很好,只是吃太急了,没能好好品。 天已经不早了,他要睡了,明天乖一点,先生会再给他烤的对不对? 明天他就不选带回来吃了。 他选跟先生一起吃! 雪又大了,把睡着的江弃言埋在了里面。 房梁上,有一人微微叹息。 “跟为师回去不就不会受欺负了”,那人把他抱起来,抱到避风的长廊里,“你怎么就是不愿意听话呢?” 蒲听松搓了搓他冻僵的小手,给他暖热后才离去。 御书房还亮着灯,蒲听松止住要通报的小太监,推门而入。 皇帝似乎已经习惯如此,颤颤巍巍站起来,直到蒲听松倚靠在一旁的小榻上,才敢落座。 “…下着雪,爱卿怎么……” 略一停顿,皇帝继续,“怎么这么晚来寻朕……” “臣不放心陛下啊”,蒲听松轻咦一声,“陛下深夜还在看奏折,臣寝食难安。” “你有事说事,能不能别讽刺朕”,皇帝无奈陪笑,“你要是嫌朕太勤奋,明儿起这些折子朕都不看了,打包送帝师府去。” 又是一个停顿,随即语气更加无可奈何,“好师弟…你饶了朕吧……当年之事是朕一时糊涂。” “难道非要逼得朕退位你才肯罢休?” “退位就不必了,你既要走我父亲一条命,我便也要走你一个皇儿”,蒲听松没看皇帝,他的目光落点不定,只是缓慢移动着,似乎是在看屋内挂着的几副字画。 晾了皇帝很久,蒲听松才缓缓道,“把小弃言送给我玩。” 送…送给他玩?皇帝一愣,这怎么送? “爱卿……能否……” “陛下是以为”,蒲听松的视线淡淡扫过去,“臣在跟您商量吗?” 皇帝低下头,把眼底的屈辱悲愤都藏好。 沦落到卖子求生,哪朝的皇帝也不能做到他这个份上。 他挣扎片刻,小心翼翼道,“弃言他还小,他毕竟是太子……” “你在意过他吗?”蒲听松撑起头,不咸不淡道。 这话很犀利。 答案是没有。 如果江弃言没有一个叫蒲听松的先生……早就被废了。 “那不就得了”,蒲听松闭目养神,“留着也是碍眼,臣要了他去,陛下不感谢臣吗?” 皇帝知道,这并不是一句客套的说辞。 “朕知道了,谢谢爱卿……” 如果不感谢蒲听松,蒲听松这个疯子搞不好明天就让他驾崩。 只是如此一来,他对江弃言这个幼子的厌恶更深了些。 他的发妻,就是为了这个孩子整天以泪洗面,草草结束自己的生命。 而他又因为这个孩子受辱。 留着确实挺碍眼,看着就讨厌。 蒲听松乐意要去玩就要去吧,送走了正好。 …… 雪还是很大,寒风猎猎作响,江弃言醒来,发现身上盖着鹤氅。 先生来过…… 他鼻头一酸,先生肯定知道他又受欺负了。 他忍了忍,没有哭,而是抱起先生的鹤氅,进屋取了这几天一直在学的《对韵》,一瘸一拐出了门。 “太子殿下,陛下传您去御书房。” 江弃言顿住脚,转身往御书房赶。 厚重的大门开了条小缝,好让他小小的身体能钻进去。 先生和父皇都在那里…… 江弃言忽然就很紧张。 父皇还没说几句,先生就跪了。 父皇是不想要他了吗?为什么父皇让他跟先生走呢? 其实应该料到的,弃言,厌弃。 从名字就可以看出来,父皇对他有多不喜欢。 一旁的蒲听松躬身下拜,“臣,领旨,谢恩。” 江弃言贴着蒲听松跪下,他的小手偷偷扯住蒲听松的衣袖。 不安和歉意似乎要将他这张小脸填满。 他……这是又给先生添麻烦了吗…… “爱卿退下吧。” 江弃言偷偷抬头,目光与皇帝有一瞬交错,然后很快移走视线,心里有点难过。 他的父皇看着他的眼神,是那么的如释重负,好像终于打发了什么丧门星似的。 “走吧,回家”,蒲听松从他怀里接过被他抱了很久的鹤氅,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脚步不疾不徐,御书房渐渐消失在雪雾里,看不到了。 “怎么还受伤了呢”,一直走出很远了,蒲听松忽然低声细语地问他,“什么时候伤的呢?” “以后学聪明一点,不要再让自己受伤了。” 第2章 会罚你的 蒲听松的语气实在是太温柔了,江弃言忽然很想哭。 “我的伤没事,不是很痛”,江弃言小声。 他犹豫了很久,还是问出了那个心里早已有了答案的问题,“先生……父皇是不是不要我了?” “嗯,所以你要怎么办呢?” 所以他要怎么办呢? 江弃言认真思考了一下。 他无依无靠想不到任何办法,所以只能…麻烦先生了。 江弃言抿唇,豆大的泪珠滚落,他轻轻抓住蒲听松的衣角,软糯的声音染上哭腔,“父皇不要我了……” 他记得的,先生说过只要拉了衣角,就会抱他。 他有点难受,想钻进先生怀里哭一会。 蒲听松如约俯身,弯腰把他抱起来,“不要就不要吧,还能怎么样呢。” “没什么好怕的,反正先生会要你。” 江弃言哭了,被蒲听松哄哭的。 他分不清是难过还是感动,先生真的对他太好了,一直都这么好。 他哭花了脸,模糊中忽然看见先生眼底一闪而过的玩味。 是……错觉吧…… 蒲听松单手抱着他,另一手揉着他的头发,“你乖啊,再哭先生要心疼坏了。” “嗯”,江弃言揉揉眼睛,蒲听松的神情分明只有宠溺。 果然是眼花看错了啊,“我……我不哭了。” 应该开心的,他要跟先生一起住了。 先生不会嫌弃他吧…… 肚子忽然咕咕叫了一声,江弃言整个人都是一愣。 完了…要被发现了…… “你是不是饿?”蒲听松不揉他脑袋了,转而去摸他瘪得不像话的小肚子,“没用饭?” “用了”,江弃言的声音很小,“用的不多。” 其实根本也就几口鸽子肉和一小条鸽腿。 “是吗”,蒲听松抱着他上了马车,就没再言语。 他有些失落,还以为先生会…… 算了,现在不是饭点,怎么可以提吃东西这么无理的要求呢。 他怎么可以要求先生呢? 江弃言一路低着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难过,他的小手一直不安地抓着蒲听松的袖子不放。 马车缓缓停下,蒲听松把他抱上台阶,就放下了他。 他抬头仰望高门上的牌匾,帝师府很大,可能比坤宁宫还要大一些。 他站着,低着头,有些不敢进门。 第3章 “怎么不走”,蒲听松等了一会,没听见他答,也就没有再问,只是伸出手,“要牵吗?” “要的。” 江弃言在心里告诉自己大胆一点,这是先生住的府邸,又不是龙潭虎穴。 他把小手放在蒲听松手心,蒲听松对着他笑笑,“走吧,去膳厅,你应该是饿了。” 江弃言瞬间眼睛发亮,鼻头一酸,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可是……现在不是饭点……” 不是饭点,也可以有东西吃吗? 他感动得无以复加,以至于茫茫然有点不知所措,“我……” “嗯,不是饭点”,蒲听松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可是你饿了。” “你真的用饭了吗”,蒲听松照顾他腿脚不便,走得很慢,“你瞒得过先生吗。” “以后不要再骗先生了,会罚你的。” 声音很轻,江弃言却莫名又感到有些惶恐。 怎么会呢,明明先生很温柔。 一定是因为自己瞒了先生,所以心虚吧。 江弃言被蒲听松牵着,脑袋晕晕乎乎的,转了好几个弯跨过好几道门,才走到膳厅。 这么大,没人带着,一定会迷路的吧…… 他又开始有些不安了,他的脚腕也好痛,好想要先生抱。 可是先生一直不看他,是因为他的隐瞒,所以生气了吗? 先生生着气,却没有不管不顾走很快,反而时不时停下来让他缓一缓。 先生已经够照顾他了,是他自己今天没有乖。 蒲听松在主位上坐下,把他拉到身前,细致地擦去他的眼泪,“哭什么,怕我罚你?” 江弃言低头站着,目光始终没有移开自己的脚尖。 蒲听松给他擦眼泪的手跟着他的脑袋一起越来越低,在看不见他的小脸之后,蒲听松终于开口,“不罚你,吃饭吧。” 或许是怕看不见,伤到他的眼睛,又或许是觉得擦不干净没有意义,蒲听松的手离开了他的眼角。 江弃言吸了吸鼻子,更想哭了。 下次先生给他擦泪,他就不低头了,这样先生可以多擦一会。 他有些眷念地想着,然后看着同样高高的木椅,犯了难。 脚伤了,爬不上去。 可是先生生气,他不敢再让先生帮他。 他就那么杵着,仿佛是一颗人形的小树,一动不动。 “教过你吗”,头顶传来声音,“记不住?” “先生……” 蒲听松似乎还要说什么,只是在听见他的呼唤之后,便立刻停住,不再继续。 “你说”,蒲听松的目光平静地看着小孩。 小孩的眼睛里又蓄满了泪。 先生明明有话要说,却愿意先听他讲。 先生……给了他很多尊重。真的。 “我记得住……”江弃言的声音不大,只是刚刚好能听清,“先生教我,有困难要主动找先生帮忙。” 蒲听松听他说话听得很认真,这种认真,给了江弃言些许勇气。 “先生……”江弃言仰头,带着满脸泪痕,“椅子太高了,可以抱我一下吗?” 与昨夜一样的话,但得到了不一样的结果。 蒲听松听完,就点了点头,把他抱到了腿上。 “脚疼了一路了吧”,蒲听松一边给他揉着,一边些许怜惜的说,“早就想要抱了吧?就算不愿意开口,也教过你不开口的法子,不是吗?” 江弃言不说话,看似专心致志地咬着香喷喷的鸡腿。 只是时不时转动的眼珠和始终竖起的耳朵出卖了他。 可能是怕他噎着,直到看着他咽下嘴里的肉,蒲听松才开口,“是为师不够宠你吗?” 江弃言有些吃不下去了,他放下鸡腿,有点慌张地摇头。 “在愿意宠你的人面前逞强,是不信任,也是辜负”,蒲听松不紧不慢地说完,就看见小孩存了很久的眼泪哗哗往下掉。 “知道你很不安”,蒲听松声音柔和了一点点,“可是不安,同样也是不信任的一种。” 江弃言想拉一拉先生的袖子,告诉先生不是这样的。 不是不信任,是因为他感到先生不高兴了,不敢要先生抱。 可是他手上有好多油…拉了先生的袖子,就要把先生弄脏了… “想说什么?”蒲听松取出一小块绢布,向他伸手。 他把白软的小手搭过去,手上的油很快被擦干净,头顶传来先生的声音,“想说什么便说,想做什么就做。” 江弃言忽然改变主意了,他不想抓先生的袖子了,他想扑进先生的怀里。 “先生……先生可以环着我的腰吗?”他终究是不敢扑,只是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蹭过去。 很轻易的,试探就落实了,蒲听松揽着他的腰,他被拥入怀中。 “不继续吃了?”蒲听松轻轻拍他,“许你再抱一会,然后接着吃饭。” 江弃言耸耸鼻翼,呼吸间都是先生身上的松香,木质的香气存在感很明显。 “呜……”不知道是不是先生的怀里太暖,以至于都把他变脆弱了,寻常那些微不足道的委屈在此刻无限放大,江弃言的坚强被轻松击破。 “呜……呜呜……” “先生……先生……”江弃言哇一声哭出来,“呜哇先生……” 他一声一声喊着先生,喊一下,呜咽一下,然后再喊,“呜先生……呜……” “有那么委屈吗”,蒲听松给他顺着气,“先生帮你出气?” 没有委屈,是太感动了。 “不…不要……呜”,江弃言拼命摇着小脑袋。 帝师一脉的人在朝中的位置一直都很尴尬的。 没有实权,不得干政。 而且先生的父亲,上一任帝师已经去世了。 在江北惘登基的那一天,他下诏处死了上一任帝师。 江北惘处死了自己的先生,可能是因为恨自己还没登基的时候,蒲老爷子管得太严吧。 江弃言想着,先生自从成为帝师,算起来也才刚刚入仕一年多,先生的处境一定举步维艰。 先生在朝中孤立无援,肯定会经常受欺负的。 要是再跟新皇后交恶…… “不要不要”,江弃言想起早上在御书房,先生为了他,跪得干脆的身影。 他好心疼好心疼,他不争气,父皇不喜欢他,先生作为他的帝师,又是蒲老爷子唯一的长子,一定在父皇那受尽了冷眼…… 父皇也许会借题发挥,用他这个太子当借口,让作为他帝师的先生受些不白之冤…… 一想到这里,他就很愧疚很难受。 “先生不要去”,江弃言哭得连眼睛都要睁不开了,“我不委屈,我就是……就是觉得先生太好了,我……” 顿了很久,他才抓紧了先生衣襟,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声,“我……我不好,我不值得……” 话音刚落,抓着衣襟的手指被一根一根掰开,他很快离开了蒲听松的腿,被放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吃饭”,蒲听松气压低得仿佛能凝出水,“吃完为师再跟你讲。” 江弃言眼睛慢慢放大,然后抿着唇,把碗抱到怀里,低头吃着里面的食物。 先生好像又有点生气了,他今天已经让先生生气很多次了…… 蒲听松先用水净了手,然后才拿走了他碗里的鸡腿。 鸡腿被撕成一条条肉丝放到他碗里,他一边嚼肉丝和米饭,一边流泪。 很好吃,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不是剩饭剩菜,是先生知道他饿了,专门叫人端上来的。 “别哭了”,蒲听松的语气很淡,“会呛着的。” 怎么可能不哭呢,江弃言肩膀都开始抖,勺子悬在半空,迟迟送不到嘴里。 先生那么好看的手,怎么可以沾油腥呢? 它就应该跟它主人一样高高在上一尘不染才对。 怎么可以做这种完全没有必要的小事呢? 虽然他的小牙咬这么大的鸡腿有点费劲,可先生也不必…… “用为师喂吗?怎么勺子都拿不稳了呢?”蒲听松身体前倾,用询问的语调。 江弃言努力稳住手,艰难地吃着。 他哪还敢让先生喂。 小手上忽然搭了两根修长的手指,“你还是没记住,为师刚才说过什么?” 江弃言一震,乖乖松开手,让先生拿走了勺子。 在愿意宠他的先生面前逞强,是对先生的辜负。 江弃言用一种小动物一样的眼神,自卑又怯懦地看着蒲听松,等到蒲听松舀起下一勺,他就很乖地张嘴吃进肚子里。 “啊呜——”一口又一口。 胃里很快被填满,心里好像也被填满,都胀胀的。 “吃饱了吗”,蒲听松放下空碗,摸了摸他鼓鼓的小肚子,“那来谈谈吧,你有伤,坐着就行。” 那种紧张的危机感如雨后春笋般又开始冒头,江弃言低头搓自己的手指,心也吊到了嗓子眼。 第4章 第3章 怎么能一来就惹祸 蒲听松并未训斥他,只是用非常心平气和的语调平静地说着事实。 “你说错了话,也想错了一些东西”,蒲听松把椅子搬到他对面,微微低头与他对视,“你说的那句不值得,让为师很是寒心。” 江弃言的心猛然被什么攥作了一团,“寒心”这两个字实在是太重,比骂他一顿还让他难受。 他惶惶不安的眸子惊恐地看着蒲听松始终未起波澜的双眼,要被抛弃的恐惧一点一点吞噬他的理智,他坐立不安起来,整个小身子都在不停颤抖。 蒲听松注意到了他的情绪,伸手握住了他的小手,然后才继续,“为师确实有点不高兴,但不代表生气就会不管你。” “一年半了小弃言”,语气里有一丝无奈,“从你两岁半起拜我为师,我什么时候有过不管你的念头?” 所以,就算生气,先生也是会抱他的对吗? 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要先生抱是吗? 不用去揣摩先生的心思,不需要察言观色。 因为先生说过,愿意宠他。 可是他还是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份太宽容的好。 蒲听松只觉得江弃言如今的表现实在像极了一只刚从野外被带回家中的小兔子。 又胆怯又惴惴不安,恨不得把自己蜷做一团钻到什么缝里才好。 蒲听松在心里笑了一声,来日方长,慢慢玩吧,先教小孩依赖上自己。 “弃言”,蒲听松摸摸他的脑袋,“给你取个字吧。” 小宠物刚换家都会没有安全感的,但是有了新名字就不一样了。 名字代表着归属。 江弃言显然差不多也是这么想的,他惊喜地抬起头,有些不敢相信,“可……可以吗?” “为师字岁寒,你就叫讳深吧”,蒲听松没说其中有什么关联。 但江弃言是懂的。 《对韵》里面讲过的,这几天正好上到松柏那里。 数历岁寒,仍旧坚守。松柏不会说话,它坚守的品格从不轻易说与人听,而是沉淀在内心深处,等待懂的人去挖掘。 听松,弃言。 不会说话的松树,也有人愿意倾听。 岁寒,讳深。 经历过岁寒的苦难,深藏起来的品质弥足珍贵。 弃言的含义再也不是厌弃了。 是像松一样沉稳内敛和坚守自己。 先生希望他长成一棵松柏吗?先生对他的期望竟然这么高吗? 先生愿意……栽培他懂他挖掘他吗…… “讳深……”江弃言心头有些酸楚,“以后我就字讳深了……” 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如此煞费苦心对他好。 从来没有。 江弃言感到自己的名和字都紧紧跟先生联系在了一起。 不安的情绪瞬间散去了大半。 蒲听松眼底笑意深了些,“你这么乖,为师一直都觉得你值得……” 先生的笑,好奇怪…… 江弃言忽然有些不寒而栗,但他没有在意,他低着头,用一根手指戳了戳先生藏在袖下的手臂。 “我知道错了……”他忍着眼泪,可是小豆豆还是往下掉,“先生不要寒心……” 先生这么好,他怎么可以让先生伤心失望。 “我以后都不逞强了”,他泪汪汪的看着蒲听松,眼神瞧上去可怜极了。 他的小眼神很好地取悦到了蒲听松,蒲听松抚摸着他,似乎代表着原谅。 他便亲昵地蹭了蹭先生的手,可那手并没有允许他蹭很久,一小会儿就收了回去。 先生为什么总是刻意跟他保持着距离,留着点分寸,每次都只摸他一小会呢? 为什么不可以多摸一会呢?江弃言有些贪恋的想着。 被先生抚摸的时候,总是让他感到安心的。 蒲听松起身进了书房,放他自由活动,关门前还安抚性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你可以去玩了,只要不出府门,不故意搞破坏,其他都依你。” 这话好像不太对,好像在嘱咐一只小宠物。 ——你乖乖待在家里不可以乱跑出去哦,也不可以跳到桌上故意把东西扒到地上,更不可以去给窗帘字画盖个小爪爪戳。 可他又不是小猫小狗,也不是喜欢调皮捣蛋的性子。 先生为什么要这么嘱咐他,难道不知道他很听话嘛。 他乖乖点头,哪里都没去,等先生关了门,就背靠着门坐在了书房前。 坐久了,就有点无聊,可其他的地方怕迷路又不敢去,于是他撑起小脑袋百无聊赖地开始回忆这一天发生的事情。 越回忆,越觉得先生好注意细节,先生真的把温柔刻进了骨子里。 真的好感动啊呜呜呜。 “呜呜”,怎么能有人对他这么好哇,这么细致入微地照顾他,江弃言捂着眼睛,怕吵到先生也不敢大声哭,只是像小动物一样细声细气地坐在门口呜咽。 没呜咽一会儿,门就开了,蒲听松站在他身后,阴影投在他身上,把他整个人盖住。 “哪里来的猫儿叫?嗯?”蒲听松微微探身,四处找寻了一番,随后才恍然大悟面带笑容问捂眼睛的小孩,“是你在叫门吗?小弃言。” 小弃言偷偷仰起脑袋,自以为很隐蔽地从指缝里悄悄看着先生。 先生倚着门,阳光从背后打在先生发丝上,泛着暖融融的橘红色。 先生的声音好温柔,“是想进来坐,还是为师丢个垫子给你?” “为师让你去玩,你就只是坐在这里吗?你怎么这么乖啊小弃言。” 先生的声音除了温柔,还非常宠溺,“大冬天呢,地上凉,为师要是不出来看你,你再这么坐下去,一会就要打喷嚏了。” 想……进去…… 不打扰先生做事情,只是静静待在先生旁边陪着就行。 但…… 江弃言有些怯懦地站起身,他偏头往门里看了一眼,书房的布景不算繁复,但里面堆了很多纸张和竹简。 一定都是很重要的东西,他不可以进去搞破坏,万一不小心弄坏了什么,给先生惹来祸端怎么办? 先生本来就够艰难了,他要是误了先生的事,先生上朝的时候一定又会受欺负的。 “我……我要小垫子”,江弃言轻声,“我不进去了,我在门外等先生忙完,先生放心我会乖的。” “我哪里也不去的……” “这可是你说的”,蒲听松神色如常,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你会哪里也不去。”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一次浮现在心头,江弃言愣愣地看着蒲听松,然后很乖地点了一下头。 具体哪里奇怪说不上来,但他敏锐地感知到,先生重复这句话……是在向他强调。 哪里也不去……吗…… 那就哪里也不去吧,反正也不想去,如果可以,他想做先生的小影子,永远跟着先生。 只有先生身边才最安全最幸福了。 江弃言接过小垫子,见先生没有再关门,心里又是一阵感动。 他背对桌案坐在门口,并不知道蒲听松的目光就落在他脖颈处。 良久,无声轻笑,蒲听松低下头批阅奏折。 蒲听松的笔下,掌控着一国命脉,他的字,直接替皇帝决定了该如何做。 明明是如此重要之事,蒲听松却很是漫不经心,时不时就要抬起头看看门口安静的小身影。 小孩很乖,乖得让人想找个项圈给小孩戴上,走到哪牵到哪,带出去让大家都好好看看,他养了个多么听话软萌的小东西。 蒲听松的眸色越来越深沉。 父债子偿,乖弃言,你就好好待在先生身边,做为师的小宠物,听话一点,哪里都别想着去。 阴暗的潮水在江弃言转头的那一瞬间悉数收回,蒲听松轻柔道,“怎么了?” “起风了”,江弃言吸了下鼻子,并未来得及察觉到危险,他只是用水灵灵的眸子些许仰慕些许眷恋地看着书桌后面的先生,“先生冷不冷?我帮先生关门……” “先生冷,先生的小弃言就不冷了?”蒲听松笑着调侃,“听听你的小鼻子,响得还挺有规律。” “进来吧,把门带上。” 江弃言犹豫片刻,蹑手蹑脚进了书房,小心不去踩到地上凌乱的纸张,转身关门。 他没有细想,地上为什么有这么多纸,也没有看到旁边搁了花瓶的摆架被故意破坏了平衡。 他更看不到,在他转身的一瞬间,蒲听松屈起手指弹了颗棋子过去。 砰一声巨响,江弃言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抿着唇,要哭不哭地缓缓回身,就看见歪倒的摆架和碎了一地的花瓶。 是衣袖不小心带到了吗? 那花瓶里面还装着水! 地上的纸全部都打湿了,墨迹晕开,先生的心血被他给毁了! “呜呜我……我”,江弃言对着书桌后的蒲听松屈膝跪下,“对不起呜……” 第5章 他颤抖着手指,慢慢爬过去,要去那一地瓷片中抢救已经没救了的纸。 自己怎么能惹出这样大的祸事呢?怎么能刚到先生家里就闯祸呢? 先生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先生一定很生气吧,一定会怒极然后把他丢出去。 那……他就没人要了呀…… 他怕极了,连头发丝都在轻轻颤抖着。 蒲听松的手忽然伸过来,就停在他面前,“起来。” 蒲听松把他拉起来,依旧是很温和的嗓音,“又没罚你跪,乱跪什么,小傻瓜,看不见地上有瓷片吗?” 蒲听松弯腰给他卷裤腿,检查他有没有伤到。 江弃言心里很慌,他紧紧抓住蒲听松的衣角。 这是他跟先生的小约定,只要这么做,先生就会抱他的。 可是如今先生还会抱他吗? “我不是故意的……呜呜……”,江弃言一边用手背抹眼泪,一边上气不接下气道歉,“呜哇……我……我太笨了…可是…可是我也不想的……” 蒲听松缓缓从他手里抽回了衣角,绝望瞬间在江弃言在心底蔓延。 先生……先生终于不要他了吗? 可下一瞬,背上落了只大手,蒲听松蹲下身把他拥进了怀里。 “谁说我们家小弃言笨的?小弃言最乖最聪明了,是那花瓶不好,怎么能吓着弃言呢”,蒲听松一甩袖子将瓷片挥开,“乖,不哭不哭,为师帮你教训它了。” 花瓶又不是活物,怎么会不好呢,明明不好的是他才对。 江弃言用蒙着水雾的眼睛看蒲听松认真又温柔的脸。 先生的眼睛是桃花变的吗?不然怎么会这么温柔,就像微风中飘零的粉白花瓣一样。 江弃言把小脑袋靠在蒲听松肩膀上,轻轻抽泣,“字……字没了……” “先生……先生明早要怎么办……” “没了就没了,大不了为师现在努力一点,补回来就是了。” 蒲听松抱着他,抱着好骗极了的小孩,在他看不见的角度露出一个浅笑,“补不回来,就只好挨顿骂了。” “这些跟弃言比起来,都不算什么的”,蒲听松轻拍他的背,“别怕,先生不会丢你的,你那么乖乖软软,先生喜欢还来不及。” 第4章 先生,送我走吧 先生喜欢乖乖软软的他吗? 那他以后要一直又乖又软。 “弃言要相信先生,先生承诺,无论你做了什么,先生都永远不会丢掉你的”,蒲听松温柔安慰着他。 他又想哭了,母后走的时候,他拉着母后的手,求母后不要丢下他。 可母后还是把自己药死了。 后来父皇也不要他了,他才这么小,父皇就把他赶出宫去。 他学聪明了,没有求父皇,他知道父皇跟其他人一样不喜欢他,求了也没有用。 先生就不一样了,他本来是打算求一求先生的,先生那么好,求一求应该就不丢他了。 有什么惩罚他都愿意受的。 可是先生还没等他求,就原谅了他,还反过来安慰哭个不停的他。 ——弃言乖,是花瓶不好。 弃言才不乖,弃言给先生添了好多麻烦。 江弃言不哭了,他红肿着眼睛站在一边看先生收拾一片狼藉的地面,想要帮忙又怕添倒忙,只好搓着手指干巴巴地站着。 像只乖乖的小兔子。蒲听松瞥了他一眼后,忍不住在心里评价。 “抱你去凳子上坐会吧,站久了脚不疼吗?” 蒲听松极怜惜地把他抱到椅子上,“晚上沐浴过后来为师房里,给你可怜的小脚擦点药。” “我不疼的…先生……” 江弃言刚一仰头,就被蒲听松眼底的深色惊了一下。 “弃言要拒绝先生吗?” 蒲听松低沉的嗓音明明与往常并无不同,只是眉梢压了块阴云,这声音听起来竟是立刻就充满了压迫感,仿佛昭示着什么危险的到来。 “不…不是”,江弃言抖了抖,“我晚上洗完就过来……” 阴云散去,蒲听松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如此便好,为师帮你洗吧,把你洗香一点。” “好…好的…”江弃言有心想说他自己也可以洗香香,可是先生好像格外不喜欢被拒绝…… “府邸太大,又没有什么人住”,蒲听松叹了一口气,“先生嫌空旷,其他院子就让人锁上了。” 话说到一半,蒲听松看了他一眼,“你来得急,为师也没给你清理房间,你……” 略一停顿,带着些许不确定和期待,“小弃言如果愿意陪先生睡的话,先生会很高兴的。” “我愿意”,江弃言飞快地抢过话头,“先生……先生不要难过,弃言以后天天陪先生睡……” 先生的父亲和母亲都去世了,先生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大宅子里一定很空虚。 既然他来了,那他以后就要努力哄先生开心,给先生解闷儿! 江弃言并没有发现自己因为蒲听松适当的“示弱”,已经不知不觉对这里有了一种归属感,甚至还给自己划了块“职责”。 全在意料之中。蒲听松观察着小孩的细微变化。 步步为营,徐徐图之,让江弃言掉进自己设下的温柔陷阱无法自拔。 等江弃言继位,还愁这乖乖的小皇帝不是个比现在的皇帝听话的好傀儡吗? 蒲听松恰到好处露出一点喜悦,下弯的眼尾很快就感染了江弃言的情绪。 先生……笑得好好看啊…… 江弃言情不自禁也勾起唇角。 原来只需要陪先生睡觉,先生就会开心啊…… 先生一定是孤独太久了,就跟他一样,很想很想有人陪吧。 “小弃言看着为师在想些什么?”先生的脸忽然在瞳孔中放大,江弃言愣愣地看着俯下身子凑近的蒲听松。 蒲听松刮了一下他的小鼻子,“怎么笑这么可爱啊?” “因为……我喜欢看先生笑……” 江弃言低下头,有些羞涩地红了耳朵。 “真这么喜欢?”蒲听松凑得更近,随后露出一个比刚才大了点的笑容,“那为师以后多笑笑?” 先生的睫毛好近好近,长长的,带着一点点恰到好处的弧度,似乎再凑过来一点,就要触碰到他的眼皮了。 江弃言鬼使神差地踮脚,不敢太放肆,只是轻轻触碰了一下睫毛尖尖,便把脑袋低了回去。 先生……会责怪他吗? 蒲听松只是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一下他的脑门,“偷袭为师?” 明明是先生先偷袭他的! 也许是窗外的阳光太暖融了,也许是蒲听松指尖的余温透过脑门直直往下坠到了心底。 江弃言只觉眼前好像晃了一下,他先生整个人都变成了光做的一般,空气里的细小烟尘因着光清晰可见,就那么绕着蒲听松转。 很安详的感觉,就像是无尽平淡岁月里单拎出来的剪影,淡,却不寡。 可明明他才刚刚惹了大麻烦。 平静的湖水被乱石搅动,刚刚有一丝安定的心绪又不宁起来。 江弃言眼底的光慢慢消散,他轻声,“先生…我不坐椅子。” 不该坐的,他这么想的同时,有一点难过。 蒲听松的拇指落在他眼尾,揉弄着那一点薄红,语气依旧和煦,“怎么?” “我站一会儿…或者…”江弃言很想低头,但先生的手指放在这里,他忽而便舍不得乱动了。 如果低头的话,先生的手指就会离开这里的…… “或者什么呢”,蒲听松接了话去,“或者你打算跪一会儿,好让愧疚能少上那么一点?” 长久的静默,江弃言也许是有点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吧。 先生挑挑拣拣把他的心思都挨个戳破,他如今便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了。 先生好像会读心一样,每每他想什么,总是瞒不过先生的眼睛。 他沉默了多久,蒲听松就看了他多久,似乎是在等他说话。 等了很久,也只能看见他颤抖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是要说什么,可很快又紧紧抿上,不打算再说。 他不说,蒲听松便替他说了,“觉得很对不起我?” 是啊,就是很对不起。 江弃言眼里又蓄了泪,盈在眼眶处,似满将溢。 先生是唯一一个愿意对他好的人,可是他呢,他只会给先生添难处。 他原本是很怕很怕先生不要他的。 可现在,他轻声,“先生,送我走吧。” 他不想再添乱了,“我去做乞丐,也能活下去的。” 小孩有点乖过头了,蒲听松往门口看了一眼,叹息,“寒冬腊月去做乞丐,等着为师给你收尸?” 江弃言深深埋下头。 不用收尸的,大雪会埋掉我。 其实他不想做乞丐,他刚刚就想好了,先生送他出府后,他就往河边走。 第6章 反正没人要他了,淹死了又怎么样。 江弃言这么一低头,蒲听松就皱起了好看的眉毛。 看上去,小宠物似乎想私自寻死呢。 蒲听松把他抱下来,眉梢难以压下的阴翳隐约可见,“不想坐就不坐吧,去外面把垫子拿进来。” 恐惧如影随形,江弃言的小身子狠狠一抖。 他……好像摸到了什么逆鳞,先生刚刚的眼神好可怕。 脑袋忽然被揉了一下,蒲听松的目光已恢复寻常,“拿进来,小弃言拿为师的差事泡水玩,为师怎么能不报复你一下呢?” 江弃言挪着出去了,心底酸酸涩涩的,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儿。 等他抱着小垫子回来,就见蒲听松不在书桌后,反而是跪坐在一张小案后面。 “来这”,蒲听松开玩笑似的,“罚跪。” 这是罚的哪门子跪…… 江弃言把小垫子挨着蒲听松放下,陪他先生坐在小案前。 “罚我还是罚先生……”他极小声说了一句。 “一起罚”,蒲听松提笔沾墨,铺纸书写,“罚先生自己没摆好花瓶还吓着小弃言。” “先生跟小弃言道歉,弃言要原谅先生吗?” “嗯……”本来就不是先生的问题啊,是他自己冒冒失失…… 哪里有做先生的道歉的呢? 江弃言用手背抹掉眼泪,再也压抑不住喉间的抽泣声。 “也罚你”,蒲听松忽然严肃起来,惹得江弃言连哭声都停了,有些畏惧的看过去。 他知道的,先生要罚他笨,罚他冒冒失失,他只会闯祸,他…… “罚你这个小笨蛋……” 心忽然一沉,江弃言捏着自己的手指,轻轻颤抖。 “不知道保护自己,差点被瓷片划伤。”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沉下去的心好像被人捧在了掌心。 蒲听松戳着他的脑袋,还在“数落”。 “离家出走?嗯?”蒲听松的眼神有些幽怨,“是谁说要陪着先生哪里也不去的?出尔反尔可不是好习惯,小心先生……” 江弃言眼睛湿漉漉的看着蒲听松,蒲听松却忽然神秘一笑。 “小心先生也哭给你看。” 江弃言被这句话给逗笑了,没长齐的小牙露出来,显得有点可爱。 “弃言以后去学唱戏吧,这么会变脸”,蒲听松一边写字,一边用左手摸摸小脑袋,“等为师补完,就可以用晚膳了,辛苦你再多陪一会儿。” 不辛苦的,他该陪的。 本来这些事先生不用做的。 “你要是累了,准你趴为师腿上歇一会儿”,蒲听松坐得端正,大腿与小腿交叠,只留出一个适合躺人的弧度。 江弃言有点踌躇。很难得的亲近机会,平日里先生只会用手触碰他,唯一多接触点的,就是抱他的时候。 他不想放过,可是又有些怯懦。 第5章 他的愧疚 蒲听松只是静静等着,他很清楚江弃言会做出什么选择。 好像犹豫了很久,其实也就只是写了几个字的功夫,软软的小身体便靠了过来。 带着一丝因为胆怯和激动的颤抖。 如此,令人愉悦。 蒲听松慢慢写着字,左手就放在江弃言后颈处,有一下没一下的捏着,好像是一种威慑又好像只是安抚。 江弃言很想亲近先生,他想了很久了。 可是他不敢,他的愧疚有更深的缘由,从很久很久,大概一年以前,蒲听松愿意收下他的那一刻,内心的歉意就已填满他跟先生相处的每时每刻。 先生的父亲,死于他父皇之手。 先生越是对他好,他便越是感到不安。 大约是一个盛夏的午后吧,蒲听松帽簪红缨,胸前挂着大红花。 那一年科举加试,他先生以十二岁的年纪拿下了绥阳立国以来的第一个同年三元。 既是帝师一脉的人,便直接封了帝师。 那一天,江弃言原本是不抱任何期待的。 那时蒲听松守丧期刚过,蒲老爷子刚刚下葬三年啊。 蒲听松看着他的眼睛很深,他读不懂里面的情绪,只是觉得胆战心惊。 “怎么不跪呢”,很轻的询问,“是要跪的吧?” 这么轻的声音,却吓得他一抖,腿软的不行。 站是站不住了,他诚惶诚恐地跪下,小小的脑袋顶还没有蒲听松小腿一半高。 就在他不知所措之时,一只大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你很乖。” 蒲听松的抚摸是如此漫不经心,看他的眼神就像在挑选一只是否乖觉的小宠物。 “我很喜欢你”,蒲听松似是满意小宠物的听话,终于结束了挑选,不紧不慢的说,“以后,你可以叫我先生了。” 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呢?他……有先生了? “可以抱你吗?”仍旧是询问的语气,轻柔得不像话。 “可以……可以的。” 其实长这么大,还没有人抱过他呢…… 江弃言感到很是自惭形秽,蒲听松把他抱上腿的过程中,他一直在抖。 太珍贵的好意,太来之不易的怀抱,他……竟不敢触碰。 他窝在蒲听松怀里,一动都不敢动,他想让先生抱久一点,于是小心翼翼的连呼吸都快要停止。 “有那么怕吗?”蒲听松又开始问他了,他一个字都答不上来,只知道抖。 好在蒲听松也不需要他答,只是将手指停在他衣带上,轻声,“可以吗?” 先生要解他衣带? 巨大的惊恐笼罩了他,可三息后,他仍是答了与之前一样的答案。 “可…可以的。” 于是衣带被一点点抽出来,衣衫散开的瞬间,江弃言没忍住,哭了。 好难过,也好难堪,先生什么都看见了。 蒲听松似乎并不惊讶,手指划过那些青紫斑驳的伤痕。 “我说呢,怎么都走不稳”,蒲听松叹了一口气,“果然是有伤么。” 蒲听松把他放到桌子上,俯身在抽屉里找药膏。 他就很安静的坐着,闷不吭声掉眼泪。 蒲听松一抬头,看见他还在哭,便眼神无奈的笑笑,“乖,给为师一点时间,以后不会让你挨欺负了。” 半年之后,这话竟成了真。 没人再敢打他,只是都换成了冷落罢了。 他不知道先生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 他只知道,他欠先生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怎么又哭了,就那么喜欢哭吗”,头顶忽然传来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蒲听松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为师的腿都被你哭湿了,再哭下去,书房也被你淹了可怎么好?” 嗯……怎么好呢…… 江弃言小声抽泣,“我……我给先生洗。” “让你洗啊”,蒲听松似是思索,然后低笑,“那为师这件下褥怕是要不了了。” “唔……”江弃言瞳孔放大了一点点,声音也有些闷,“我……那我赔…” “嗯,小弃言打算怎么赔?出去卖艺?” 卖艺……可是他什么都不会…… 把他自己卖了也赔不起啊…… “呜……呜哇”,江弃言越想越觉得自己没用,他哭得稀里哗啦很是伤心,“那我……我……我学做家务伺候先生……” “我…我不要月银”,江弃言揪起面前一块布料,擦了擦鼻涕眼泪,“先生……” 擦了一半,他忽然一愣,这……这布料是…… 啊! 他吓得赶紧松手,一抬头就撞进先生似笑非笑的眸中。 桃花一样的眸子笑看着他,蒲听松喉间滚出一声低语,“嗯?” “拿为师的衣裳泄恨?”蒲听松捏住他后颈的软肉,“小东西,知道为师有洁癖,你还挺会报复的?” 啊!不是的!不是的!!! 江弃言急得直哭,“对…对对不起,我……我顺手……” 人怎么能糊涂到这种地步呢,江弃言红着眼睛看着蒲听松,眼珠忍不住乱飘,一会看看蒲听松的脸色,一会看看抹上了鼻涕的袖子,一会又看看桌面上没写几个字的纸。 “该哭的好像是为师”,蒲听松仍啜着笑,拿帕子给他擦眼泪,“事没做多少,还惹了一身……” 江弃言跪坐起来,小手放在膝盖上,小脑袋好像要低到胸口去。 他不是故意让先生惹一身脏的…… 蒲听松却并未说出那个脏字,只是捏起他的下巴,迫他与自己对视。 眼里不安一览无余,蒲听松捏着他看了许久,忽然轻哼,“你给为师做标记呢?” 什……什么?标……标记…… 是,是小狗撒尿标地盘的那种标记吗…… 蒲听松眼看着江弃言的脸慢慢变得跟个猴屁股一样红起来了,两边酡红的脸蛋好似两朵火红火红的火烧云。 第7章 晚霞一样的色彩,还怪可爱的。 蒲听松捏了捏绯红色的小脸,“太阳还没开始落山,你倒先替云着上红妆了?” 小孩红红的眼睛,怎么这么像小兔子。 别的小兔子都是竖耳朵的,他的小弃言却像是垂耳朵的。 看上去沮丧又可怜呢。 原来为师养了只垂耳兔啊。 “好了,别哭得那么可怜”,蒲听松甫一擦干净就松开了小兔子的脸,“不用你赔,也不用你洗,为师府上不缺下人,总是有人干活的。” 可是他不干活还能干什么呢……江弃言又垂下头。 他对先生没有任何价值。 除了陪陪先生,哄先生高兴。 这是他唯一的用处了,江弃言紧紧攥住小拳头,决心一定要把这件事做好。 太阳渐渐西沉,江弃言不声不响陪着蒲听松处理奏折,他很自觉没有去看奏折的内容,只是守着面前的一方小砚,看着墨水要没了,就加点水磨一磨。 直到外面的天色完全黑下来,他的肚子忽然咕咕叫了一声。 江弃言一愣,有些尴尬地低着头,眼睛盯着砚里的墨水,恨不得把脸都埋进去。 这肚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呢!叫什么叫,先生还没忙完呢! 江弃言不断在心里责怪着它。 “饿了?”蒲听松伸了一只手到小桌子底下,摸了摸他的肚子,“嗯,这么平,看来是饿了。” “不…不是很饿”,江弃言被摸得不敢动,僵着身子道,“忍一会也没事的。” 先生的眼睛往下垂了一点,就那么看了他几息。 只是几息,就让他再不敢造次,说出什么逞强的话来。 几息后,蒲听松的手向他伸来,似乎是照顾他恐慌的心情,声音很柔和,“可是为师饿了,陪为师用膳?” “嗯,好。”小手轻轻搭上去。 “先换衣服吧,都湿透了,全是小弃言的眼泪。” “嗯……” “嗯?” “嗯…对不起……我…我帮先生换。” 蒲听松忽然停下脚步,弯身看他,“帮先生换?” 蒲听松眼睛里的笑意很明显,“有为师膝盖高吗就帮为师换,腰带都够不着。” 江弃言被握着手,这种时候总是感到很安心的,语气也松快了点,“我……长高了帮先生换。” “那你一会可要努力多吃点,可不能长成个小豆芽。” “嗯!”江弃言用力点头,“我会努力的!” “先生……” “怎么?” “脚疼。” “那把脚砍了不要了,丢出府去?” “不要…要先生抱……” “那就先生抱吧”,蒲听松躬身,把软软乎乎的小身体抱起来。 嗯,很柔软,像抱着兔子。 从书房到主卧的路被江弃言牢牢记在心里。 不是很远,但也转了好几个弯,不熟悉的话还是会迷路的。 江弃言越发心疼起他先生来。 这么大这么空的院落,先生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 难怪要把其他院子都锁起来,只怕是看多了空旷,愈发感到孤寂,索性都封死算了。 江弃言慢慢把小脑袋靠在蒲听松肩头,趴在先生耳边小声,“先生别怕,以后不孤单了,弃言一辈子陪着先生。” “嗯,为师教你,君子有诺必践,有言必行”,蒲听松把他放下来,去柜子里找衣服,一边翻着,一边漫不经心道,“能做到?” 可以的,一定可以。 “先生要我一天,我就陪先生一天,先生不要我了,我……” 先生要是不要他了,他就去死。 所有人都指责他是个祸害,都让他去死,去给母后陪葬。 如果不是先生,他早就不想活,也活不成了。 第6章 洗澡 说这句话的时候,蒲听松已经找好衣裳,牵着他往里面走了。 江弃言微微抬头,目光就落在先生的手指上。 先生的手指骨感匀称,指甲修剪整齐,一看就是经常打理的。 先生的指尖温度有点凉,可能是因为天冷,为了握住他的小手,露在外面被溜进窗户缝隙的寒风吹冷的。 很忽然的,就在意识到这一点的那刹,江弃言想松手了。 他的小手被包着,并不会冷,先生掌心的温度是很暖和的。 可是先生的手背和指尖会冷。 “来”,蒲听松坐在榻边,看着他笑,“不是要帮为师换?” “喏”,蒲听松捏起腰带,递到他手里,还拢了拢他的手指,让他抓紧,“腰带交给你了。” “腰带交给他了。”这句话好像在托付什么重任,让江弃言瞬间感到一股使命感。 先生把腰带交给我了。江弃言在心底重复着,小手握紧,郑重其事凑近,目光平视蒲听松那看着就很有力的腰肢,认真解这根腰带。 蒲听松两腿分开,很容易受到惊吓的小兔子就站在他两腿之间,他便笑。 小兔子呆呆的,一点都不知道危险,此时只要他一合腿,他的小弃言就会被困在里面,再也无路可逃了。 但他并不会合拢双腿,就像一个优秀的驯兽师会懂得张弛有度那样,蒲听松会把分寸刻进一举一动里。 他,会一点一点教他的小弃言,如何接近自己。 江弃言仔仔细细把先生的腰带叠好放在床边,这才抬头去看先生,等待下一步指令。 可一抬眸,他的眼神就慌乱起来。 先生往后仰坐着,与他拉开了一点距离。 先生不喜欢他的靠近吗?可是先生明明眼中含笑…… 江弃言忽然就很想,很想很想摸他先生一下,看看先生是不是真的不喜欢。 但他仍是不敢,且犹疑不定。 小手颤抖着抬起一点。 好想触碰…… 可那小手只抬起了一指长的距离,就飞快地缩了回去。 不可以的,先生可能会生气…… 江弃言感到先生正在看他,目光从他的手上又移到了头顶。 不多时,他便听见一声轻笑,“做什么?” 大手握住了他细小的手腕,“想摸?” 他的脸迅速飞红,先生抓着他的手就直直按在了腰间! “如何?” 嗡——的一声。 脑海先是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后退,想逃。 然后是手心传来的滚烫温度,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移不开脚步了。 “拿为师的腰暖手,你倒是很会享受?” 江弃言心跳如擂鼓,偷偷看他先生的眼睛。 先生在笑,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像是看戏一般看着他。 先生在笑话我。这个念头出现的一瞬间,江弃言就松开了蒲听松的腹肌,惊慌失措地想离开蒲听松腿间。 蒲听松并未拦他,只是站起身,褪下松松垮垮的外衫,自己换了新的。 江弃言站在不远处,眼神忍不住往蒲听松那飘。 先生…的身影好落寞。 先生的父亲在先生九岁的时候就被处死了,先生这几年一直都是这么一个人过来的吧? 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吃饭,一个人面对朝堂上的那些腥风血雨。 也许……他不该逃的。不该丢先生一个人。 蒲听松背过身,正整理内襟呢,忽然就感到什么软软的东西贴到了腿上。 蒲听松微微低头,往右下瞥了一眼。 小孩一手抱着他的新外衫,一手环着他的腿弯。 小脸还贴着他的腿外侧,难怪感觉这么软。 蒲听松心情很好的摸了摸小脑袋,接过外衫穿好。 江弃言偷瞄几眼,他知道先生开心了。 如果这样做就能让先生开心的话…… 江弃言暗自思索着,出神得连什么时候被抱起来的也不知道了。 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到了膳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人粗心,饭桌前就只有一把椅子。 是因为他刚来,被无视了吗…… 没关系的,反正也已经习惯不被放在眼里了。 母后死的时候,父皇跟他说,“朕只当你也跟着去了。” 父皇从那天以后,再也没有过问过他的一切,真真正正把他当作了一个死人。 他搬到新母后那里,想着表现好一点,新母后会对他好的。 新母后还是小姨的时候对他很好的。 小姨以前会给他买很多小玩意儿的。 可小姨变成了母后之后,为什么就对他爱答不理了呢? 他一靠近,小姨就发疯打他,还让他去给她姐姐陪葬。 再后来,小姨就不打他了。 只不过换成了那一声冷冷的,“本宫不想管他。” 江弃言又有些难过了,他不明白自己明明很坚强,怎么一靠近先生就跟水做的一样。 总之他是又哭了,悄无声息的哭,连眼泪都落得小心翼翼的,含在眼睛里含不住了才往下溢。 第8章 积蓄多了,这泪一落就是一长串,人也开始抖,好像难过到了极点,再也不能更难过了似的。 蒲听松本是要拿筷子的,被他这么一哭,无奈收回手,用袖子给他擦眼泪。 “怎么又哭了呢,不喜欢先生抱你?” “好了好了别哭了,乖弃言,今天哭得够多了,不能再哭了”,蒲听松把他翻了个面,面对着自己抱在腿上哄,“为师刚换的衣裳又要泡水了,让你继续这么哭下去,为师迟早没衣裳可穿了……” “唉”,是一声轻叹,蒲听松揉了揉他的脸,“不喜欢先生抱,先生叫人添椅子?” 怎么会不喜欢呢?江弃言摆摆小脑袋,泪眼看着先生,“不要。喜欢的……” “喜欢怎么还哭这么凶?总不至于是太感动?”蒲听松轻轻捏了一下他的小鼻子,“约法三章,从现在开始到用膳结束,不许掉眼泪,呐,拉钩。” 先生的小拇指弯成钩,就在他眼前,等着他把自己的小拇指勾上去。 其实还想哭一会儿,可是更想要先生的手指…… 江弃言渐渐停了泪,小手勾上去。 “小孩子呢要讲诚信,拉了钩就不许哭了”,蒲听松拿了筷子和碗,投喂他。 他窝在先生臂弯里,努力忍泪,听话吃饭。 直到胃里又被填满,先生敲了一下他的脑门,“好了,现在可以哭了。” 江弃言没哭,他笑了。 笑的很好看,尖尖的小牙露出来,很白很干净。 先生对他很好。所以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 他们不要他,那他也不要他们,他只要先生就够了。 他只要先生。 似乎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江弃言的眼睛里,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 他的瞳孔里只有先生的脸,他的目光永远落在先生身上,或是一片衣角,或是五官中的一个。 用完膳,先生抱他回房,装满热水的浴桶就在屏风后面,升腾着白花花的雾气。 他很乖的张开手,让先生把他脱得光溜溜,什么也不剩。 蒲听松用打量的眼神扫视着他,从头到脚尖。 小孩生的软糯,身上的肉也像糯叽叽的团子,捏起来应该会很好玩。 白花花的身子毫无遮拦,就那么被先生看了个遍。 江弃言后知后觉感到有些羞耻,他的脚趾不自觉开始蜷缩,凉凉的空气触到皮肤,带起一层鸡皮疙瘩。 “先生……”他哆哆嗦嗦的唤。 不止因为冷,还因为一点没由来的恐惧。 ——太像了,刚刚先生看他的眼神,太像他曾经看小姨给的布偶的眼神了。 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兴致勃勃剥下布偶的衣服,翻来覆去爱不释手的打量,抚摸布偶的每一寸肌肤,然后不厌其烦给它换了一套又一套装扮。 直到后来,他玩腻了,小姨给了他新的玩偶,他就再也没有碰过那个布偶。 如今,他连那个布偶是被清理了,还是遗落在哪里吃灰都不知道。 先生……迟早也会腻他的吧? 江弃言又开始不安起来,他抓住先生的袖子。 蒲听松没有言语,只是把他抱起来,放进浴桶里。 水有些深,他还太小,即使踮起脚也不能碰到底。 莫大的恐慌让他死死抓住那片袖子,那是他现下唯一的依靠,如果先生抽走袖子,他就会淹死在木桶里。 “这么怕啊?”带着玩笑的语气。 所以……刚刚一切都是错觉,先生分明还是那个温柔又心思细腻的先生。 江弃言松了一口气,软着声音应着,“嗯……先生帮帮我……” “好”,蒲听松笑意更深,一只手兜住他的臀部托着他不让他继续往下沉,另一手拿着皂角给他身上打满泡泡。 其实府上有专给小孩用的浴桶,那个桶要比这个矮多了。 蒲听松的目光被雾气遮挡,晦暗不明。 可如果用那个,小弃言要怎么才能意识到,自己是他唯一的依靠呢? ——你在水中,飘摇不定,随时沉底。 蒲听松的笑掺杂着很多不明意味的东西。 ——你只有主动开口求我,或者紧紧抓住我的手,才有浮出水面的可能。 江弃言被雾迷了眼,看不清他先生眼底究竟有多复杂。 先生的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给他洗掉泡泡,仔细搓着原本就很干净的身体。 先生的手很轻,他竟有些享受,抱着先生的左臂,困起觉来。 第7章 杀意 昨夜太冷了,睡得不大好,他年纪小,这会天刚刚下黑就开始犯困。。 迷迷糊糊感到先生俯下身子,把他从水里抱出来,擦干净后套了件里衣。 先生打开衣柜的时候,他微微睁开了眼,随后便是很长时间的怔愣。 脑袋忽然清醒了。 衣柜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件小衣服呢? 江弃言抿抿唇,没来由感到有些害怕。 先生不是说他来的很仓促,连屋子也没给他准备吗…… 可这些衣服,怎么看,怎么像是早有预谋。 难道父皇赶他走,也是先生…… 不,不会的不会的,不要再想了! 江弃言捂住眼睛,在心里狠狠骂自己。 怎么可以这么想呢,先生不是坏人,先生是唯一对他好的人。 也许父皇早就说过要把他送给先生了,所以先生才会很用心地给他准备衣裳。 就算先生骗了自己,那也是有缘由的。 先生不给他备房间,就是想让他陪睡嘛,先生一个人孤单久了,只是想要个人陪陪而已,这有什么错? 反而是他,怎么可以这么想先生呢? 那种愧疚的感觉又开始在心底蔓延,并且愈演愈烈。 江弃言有些不敢看蒲听松的眼睛。 他怕,他怕看见先生温柔轻笑的样子,那种柔和至极的神情会让他愈加为刚刚的想法感到愧疚。 蒲听松为他穿衣,修长的手指不经意划过皮肤,只如此轻微的接触,就让他瑟缩个不停。 害怕手指的触碰,每一下触碰,都会像投进心湖的小石子,激荡着他的魂灵,让他不得不为之颤抖。 但,又想能多些,再多一些,摸哪里都好。 那是先生的手指。 他控制不住自己,想要贪恋先生的感觉。 蒲听松给他系好衣带,便要将手收回去。 江弃言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在他回过神来之前,他已经握住了先生的手指。 似乎是一种无声的挽留,又似乎是一种邀请。 蒲听松微微一顿,就那么任他握住。 “怎么?” 雾里看花般模糊难以分辨意味的笑容。 “喜欢为师摸你?” 江弃言猝然抬头,却见先生的神情似乎只是在开玩笑。 不知道是从何而起的情绪,江弃言感到有些小小的失落。 他就那么定定的看着蒲听松,没有张口言语,只在心里,很轻很轻的“嗯”了一声。 嗯,喜欢你摸我。 被抚摸的时候,我感到你是宠爱我的。 允许我触碰你的时候,我才有那么一瞬间安定,至少如今你还要我。 母后还在世的时候,是从不允许他靠近的。 他的儒慕和依赖无处安放,母后得了心病,厌恶他就像厌恶什么十分肮脏的秽物。 他战战兢兢地靠近,想要开解母后,他想把他珍藏的开心事跟母后讲,可他刚开了个头就被一巴掌扇倒。 他跌坐在地上,很难过,他不敢在母后面前哭,只能默默忍到天黑。 天黑后,他藏在被窝里,无声流泪。 他一遍又一遍安慰自己,没关系的,没关系,母后不是不爱他,母后只是病了。 母后很讨厌他哭,也很讨厌他碰。 碰一下哭一下都会挨打。 后来他渐渐不敢在人前哭泣,也渐渐不敢触碰任何人。 恐惧在一次次尝试着接近和一次次挨打挨骂后终于刻进了习惯,成为了条件反射。 触碰会让他感到害怕,总觉得碰他的人会嫌恶他。 他好像也一点一点跟着病了,他得了一种不敢让人碰的病。 期待与畏惧并存,矛盾充盈着他幼小的心脏,把那里搅得千疮百孔。 自卑,成了他磨不灭的顽疾。 可先生是唯一的例外。 先生那么温柔,那么心细如发,先生一直都很照顾他的情绪,观察他每一个细小的言行,从那些细节里准确无误猜出他内心的每一个想法。 正如现在,蒲听松用拇指揉了揉他的眼尾,“你是不是要哭了啊?” “你怎么又要哭了呢?” 是啊,他怎么又想哭了呢? “就那么喜欢跟为师哭鼻子吗?” 是啊,他明明不敢被人看见哭的,为什么总是跟先生哭呢? 第9章 “是为师委屈你了?” 不是的,但在先生面前,他总是经常感到委屈。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委屈,那些蒙在被子里哭泣的夜,那些心头酸涩的感觉,就好像被温柔给弄得发酵的面团,弄得他好难受,弄得他情不自禁泪流满面。 他坐在榻边,先生蹲在他面前,从瓷瓶里挖出白润的药膏,握着他的脚踝,轻轻涂抹。 他的脚伤了,但是没有任何人发现,或者有人发现了,却也懒得过问。 只有先生,在见他的第一眼,就看向了他受伤的脚踝。 “怎么还受伤了呢”,那时候先生低声细语跟他说话,“什么时候伤的呢?” 先生的语气里满是怜惜,“以后学聪明一点,不要再让自己受伤了。” 先生实在太温柔了,像水一样深不见底的温柔太容易令人沉沦。 他没有任何办法抵抗,他甚至想自投罗网。 就算水深危险,他也想要不管不顾投进先生的怀抱。 但自卑和怯懦只在一瞬间就占了上风。 ——他想要先生抱,可先生凭什么抱他呢? 江弃言轻轻收回了自己的小脚,“我……自己来……” 怎么能麻烦先生做这些呢? “我自己会上的……” 声音很轻,“不麻烦先生。” “嗯”,蒲听松盖上瓷瓶,“上完了想起来不要麻烦我了?” 看着他眸光一暗,蒲听松摸摸他头,低声笑,“乖,不麻烦,擦个药而已不至于累着为师。” “睡觉吧,知道你困了。” 蒲听松吹灭了油灯,上榻。 他往里面挪了挪,给先生腾位置。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又涌上心头,说不好是不是感动。 他只是困了一小会觉,却都被先生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里。 江弃言闭着眼睛,听着身侧沉稳的呼吸声,闻着若有似无的松香,在静谧祥和的夜里,沉沉睡去。 这辈子都没有睡过这么安稳的觉,只因为先生就在他身边,他感到无比安全。 蒲听松没有立刻闭眼,江弃言并不知道先生在黑暗中盯着他看了很久,直到他都睡着了才缓缓阖眼。 那些匿于阳光背后的隐晦心思,那些不可言说的东西,在夜里无所遁形。 蒲听松睡着了,一如从四年半前开始的每一个深夜那样,他做着梦,在梦里一遍遍把仇恨加深。 父亲带他于前院接旨,凌迟处死的圣旨在他听来如此不堪入耳。 刺激着耳膜,指甲断进了掌心伤痕里,把一切怨恨都化作了滴进泥土的鲜血。 那些血早就干了,伤也完全好了。 可父亲的话仍然回荡在耳畔,日日夜夜经久不绝。 “我……不怪他。” 蒲老爷子穿戴整齐,理平身上每一道皱褶,“岁寒,帝师一脉的结局,自古都是这样的。” 被自己教养大的孩子处死,这是他们无法逃脱的宿命。 “从古至今,从没有一项例外”,蒲老爷子那天的语气格外语重心长,“岁寒,你也一样。” “皇帝不会允许有人凌驾于他之上,因为帝王的权威不可侵犯”,蒲老爷子拍拍他的肩膀,“看淡生死,无愧于心,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我们能做的,唯有把自己所学的一切都倾囊相授,然后平静面对死亡。” “江北惘有那么多体面的选择,可他偏偏选择了凌迟!”那一年,九岁的他把自己所学的一切仪态都丢得一干二净,怒火在他眼睛里熊熊燃烧,“我不会放下仇恨,也不会允许自己任人宰割。” “岁寒……” “我会用自己的手段,让江北惘知道什么叫做后悔。” 蒲老爷子上刑场那天,仰天长叹。 “我帝师一脉,生来就是为了牺牲”,叹息声传了很远,“教好一位贤明的陛下,让天下黎民安居乐业,牺牲老夫一个,换取天下人安乐,此生无憾。” 蒲听松知道,父亲这话是说给藏在人群中的他听的。 那是蒲听松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落泪。 “不可能的,父亲”,他轻声,“我必凌驾众生之上,把命运牢牢抓在自己掌心。” “无论是我的命,亦或是他人的命。” 刺目的鲜血染红了刑场,蒲听松面无表情藏好袖中的箭。 那支射出去的箭,准确无误插在蒲老爷子心口,一击毙命。 蒲听松醒了,捂着心口揉了很久。 那支箭明明射中的不是他,可他为什么每每梦到这里,都会心痛不已,然后承受不住清醒过来呢? 长夜里,蒲听松紧紧握拳,看着身侧的人,努力克制住心底的杀意。 他对于江氏的仇恨不仅仅源于他蒲家世世代代为皇室鞠躬尽瘁却不得好死的下场。 更源于对自己可悲命运的愤怒。 怒火中烧吞没理智的时候,蒲听松将手放在了江弃言纤细的脖子上。 ——那么细的小脖子,就在你手中,只需要轻轻一拧,你的仇人就会立刻殒命再也无法醒来。 手指微微收紧,蒲听松扫量着小孩无知无觉仍在熟睡的面容,禁不住冷笑。 第8章 弃言想交新朋友吗 江弃言对危险一无所觉,先生把手臂伸过来的时候,他耸了耸鼻翼,闻到熟悉的松香,想也没想就抱住。 蒲听松手微微一顿,江弃言柔软的小身体贴着他,以一个极信任的姿势抱着他蹭了蹭,嘟嘟囔囔叫他先生。 “先生……先生愿意给我取字……” 小脸迷迷糊糊蹭着他的手,“先生叫我讳深……先生真好……” 蒲听松身子有一瞬僵硬,他听着小孩的梦话,不由自主松开了那截脖颈。 理智在回笼,恨意被压下。 “先生…先生好可怜……”江弃言抱紧手臂,“呜呜心疼先生……” 于是另一种难以辨别的情绪模模糊糊占了上风。 是什么呢? 看不清。 蒲听松收回手,躺平,感受着他的小弃言像个小动物一样往他怀里拱。 好,别怕,不杀你。 蒲听松把人往怀里抱,让他枕着自己的半边肩膀。 江弃言睡得迷迷糊糊的,感觉先生在拍他背,他小声哼唧了一下。 耳畔朦朦胧胧好像能听见先生的声音,极温柔的,“睡觉也哭啊?” “那么喜欢发大水,以后都可以去龙王庙当值了。” “唔……不去庙里”,江弃言抱着先生的腰就开始哭,“先生……先生不要丢我呜哇……” “睡吧,几时说过丢你……” 卧室内的安神香一点一点燃烧殆尽。 江弃言醒的时候,蒲听松已经去上早朝了,他用小手揉了揉眼睛,刚翻了个身准备爬起来,就看见床头站着一个人。 “太子殿下”,那人一手端着碗乳白的汤水,一手拿着书卷,“家主吩咐您喝了这奶后温两页书,等他回来再一起用膳。” “哦……”醒来没看见先生,他有一点点失落。 “家主在忙”,那人低着头,从方才起便一直不曾直视江弃言,仿佛看一眼就会发生什么不太好的事情,他放下东西,行了一礼,“殿下,奴才这就出去了。” 江弃言看着他的背影,摸了摸自己的小脸。 我长得很丑吗? 疑惑在心底升腾,他在怕我,还是在怕先生? 先生那么温柔的人,应该不会有人会怕的吧? 江弃言怀着满脑袋不解喝完了牛奶,看了看刚蒙蒙亮的天色,叹了口气,下床抱着书出门。 擦过药果然好多了,才过了一夜就不怎样疼了。 温书自然是要去书房的,要不然太不像话,即使先生不在意这些,他也不想没规没矩丢先生的脸。 只这帝师府实在太大,走着走着他就晕晕乎乎不知道走哪里去了。 是……是往东边走吗?昨天过来是西边,那今天反着走要走东边吧…… 可是……哪里是东边啊…… 太阳还没完全出来,江弃言方向感不太好,连东南西北都有点分不清。 走了很久之后,江弃言忽然停下脚步。 “我怎么走到大门口来了……”江弃言小声喃喃,“门怎么还开着,要是先生现在回来,误以为我要出去怎么办……” 快走快走,江弃言在心里默念,他总觉得如果再待下去,搞不好先生会很生气。 江弃言背过身,踩着积雪低着头就要快步离开。 “小公子……” 门外忽然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行行好吧……” 是…是乞丐吗…… 江弃言顿住脚,整个人都僵住了。 怎么办怎么办,他要出去吗? 先生昨日说过不许他出门的…… 可是只是出去一小会儿,应该没事的吧…… “行行好吧小公子,我……我三天没吃饭了……” 第10章 不管了,他出门是有理由的,先生不会不讲道理。 饿肚子的滋味儿他可是最清楚了,很难受很难受的。 “那你等一会儿……我去给你拿吃的……”江弃言回头往门外看了一眼,没看到人。 难道是倒在雪地里了吗? 江弃言心中一紧,也顾不得别的了,连忙走出门去,四下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他找了一会,才看见地上趴着一个跟他差不多年纪,可能比他要大一点儿的乞儿。 他的戒心瞬间放下,走过去探了探那人鼻息。 还好,还活着,只是气若游丝,应该是饿狠了。 江弃言有些犹豫不决,心中天人交战。 反正都已经出来了……要不把这乞儿带回去算了? 这人都要冻僵了…… 江弃言抓起那人的一条腿,就准备往府里拖。 “哎呦我的小祖宗”,门房里正在交代事情的老管家连忙跑出来,“这可不兴往府里乱带人,哎呦,要命咯!” “可是……”江弃言没有放手,“他要死了……” “哎呦!老仆也要死了!”老管家拦着门不让进,“家主回来非得问罪不可!” “不会的”,江弃言轻轻咬唇,“先生那么好的人,不会见死不救的……” 可……当真如此吗? 江弃言脑海中一时是先生温和的笑容。 一时是那天有人行礼,先生却视而不见的冷漠。 “不叫他起来吗?”那时他问。 “你既受为师管束,日后只把心思放在为师身上便是。” 那时先生的语气便有些不悦,似乎并不喜欢他多管闲事…… 可是人命关天,他并不想让步。 老管家见状,只能无奈帮着他把人抱进去,依着他的意思先藏起来。 那之后的事似乎并不需要他多管了,老管家会好好照顾的。 江弃言脑子乱糟糟的,一直在想先生回来要怎么说。 先生会不会觉得他自作主张,会不会觉得他很不乖,然后把他丢出去? 江弃言被人领着到了书房,他还在乱七八糟的想,且越想越害怕起来,拿着书的手都在抖。 先生叫他温书,可他一点都看不进去…… 吱呀—— 书房的木门被推开,外面天已大亮,阳光从门口穿过,受到阻碍,在地上投出一片人形影子。 先生回来了! 江弃言坐直身子,整个人都绷得很紧,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乖巧一点。 “小弃言可真厉害,书拿倒了都能看”,一声轻笑,蒲听松不紧不慢的说,“念我听听,看了个什么?” 拿……拿倒了吗…… 江弃言定了定神,看了看手里的内容,果然是倒的! 他哆嗦着手把书正过来,瘫在小桌面上,垂着手低着脑袋,轻声,“先生……” “总不会是什么都没看进去吧?”蒲听松就站在门口,并不进书房。 “牛奶喝了?” 江弃言原本正怕的不行,先生的质问却忽然变作了带着关心的询问,“饿不饿,让弃言的小肚子等久了,先生跟你道歉。” “过来吧”,很轻的声音,却不容抗拒,“该吃饭了。” 他刚刚走过去,就被抱了起来,一路上他几次踌躇着想要开口告诉先生自己脚好了,可一直被抱到膳厅了都不敢开口。 他记得的,先生不喜欢被拒绝…… 蒲听松面色如常,投喂小孩的时候,他的眼眸很深邃地凝望着某片叶子上的纹路。 一顿饭吃得心惊胆战,江弃言连粥是甜的还是咸的都没尝出来。 自从先生把他抱起来之后,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了。 如此反常的沉默,让他感到很不安。 他轻轻抖着,眼珠颤着缓慢挪动,细长的眼睫都在微抖。 “怎么这么怕”,他感到先生的手将他搂紧了一下,“弃言有话要跟为师说吗?” 是没看书的事……还是…… 随便往先生家里藏人的事呢? “我……” “想好了再说”,声音依旧轻柔,“为师告诉过你,不要想着欺骗或者隐瞒。” 蒲听松的气场很随和,音调也很温柔,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江弃言却越发战栗起来,细细密密的畏惧如蜘蛛的细脚,顺着他的脚踝钻进裤管里,往他身上爬。 蜘蛛爬过的每一寸肌肤,都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挥之不去的恐惧如跗骨之蛆,江弃言轻抿了唇,眼皮一抖,泪就涌了出来。 “对不起……”他小心翼翼把脑袋埋进先生怀里,“我出门了……” “嗯”,蒲听松揉揉他发,“走岔了道?” 是啊,一切都是因为他是个犯糊涂的小路痴,迷迷糊糊走错了路。 先生怎么连这都知道呢? “我……”他吸了吸鼻子,“捡了个小乞丐……” “这样啊,弃言想交朋友了,是吗?” 朋友……吗? 他慌乱地解释着,“不是的……我只是看他太可怜了,我只藏他几个月,等天气暖和了,我……” 他说着,便低下了头。 这又不是他的府邸,他凭什么未经允许藏个人在这里…… 还说得那么道貌岸然,那么理直气壮,好像要逼迫先生认同他的行为一样。 江弃言眼里的泪更加汹涌了,“先生……可以吗?” 无论如何,那都是一条命啊。 江弃言同情这个乞丐,他在这个可怜的乞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都是没人要的。 不是吗? 江弃言揪住蒲听松一点袖子,紧紧攥着,嘴里却哆嗦着说,“用我……换他。” “我…我走……” 如今先生一定厌他了,不是吗。 “我现在……就走……” 江弃言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的这些话,说话的时候心里一直好疼,有什么东西堵在喉管处不让他说,可他还是哽咽着说完了。 他说要走,可还是把先生的袖子攥得很紧。 “怎么还答非所问呢”,蒲听松任他攥着,搂着他腰的手也并没有松开的打算。 他刚抬起头,就被先生的手指弹了一下,“避而不答?嗯?” 不是很痛,先生弹他的时候明显没用力。 “为师问你是不是想跟他交朋友。” 那人来路不明,小宠物要是被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带坏了可怎么行呢? 蒲听松点了点江弃言的小鼻子,“说啊,为师听着呢。” 江弃言的目光有些躲闪,蒲听松一眼看穿他在犹豫,心瞬间沉了下来。 “交交朋友挺好的”,蒲听松弯腰给他放到地上,把他板正,面对着自己,“不过弃言自己要懂得辨认想交的人是否别有用心。” “这世道上的坏人很多很多,不让你随意出门也是为你安全着想,你毕竟年幼又不谙世事,在府中尚有为师护着,出了府……” 轻笑,瞳孔中似有桃花潋滟,蒲听松低头看着江弃言湿漉漉的眼睛,“被人拐了去,为师可上哪寻啊?” “别让为师担心?” “嗯……”江弃言点头,他觉得先生说的有道理,便乖乖听话,“我以后都不出去了,不会再靠近府门了。” “好,先生知道你最乖了”,蒲听松轻轻眨了一下眼,没让小孩看清眸中情绪,“弃言,你想想,那人哪里不倒,非要倒在帝师府前,难道不是很蹊跷吗?” “为师不拦你与人交好,他可以住在这里,但日后你若因他而伤心,可别又跟为师哭。” “哭再惨也不济事”,蒲听松弯身戳他额头,“自己的选择,便自己受着,为师可不哄你。” 第9章 刺客 彼时江弃言并不知晓他无比信赖的先生已经给他布置好了陷阱,并决心要他这段尚未开始的友谊无疾而终。 蒲听松垂下眼,目光并不看臂弯里的小孩,只是盯着地面某处。 他的小宠物,就合该只是他一个人的。 他势必要在江弃言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让他的小兔子再也不敢尝试与旁人亲近半分。 江弃言仰着头,用满是依赖的眼神看着先生的下颌。 蒲听松便揉揉他脑袋,抱他去了书房。 他听见先生说,“今日再学三页,许你自由活动。” 先生握着他的小手,在白纸上写下一个个韵脚。 平静如水的嗓音为他讲解着那些字词的意象,如还在宫中时小书房的每一日那样。 一年半了,这是他第一次走神,没有专注听先生讲话。 他以前不会这样的,先生肯教他,他便把先生说的每一个字都格外珍视。 只今日,他忍不住去想,那个人怎么样了,能不能救过来呢? 救过来后,他想多陪那个小乞丐说说话,那个小乞丐一定很不安,就跟他刚来的时候一样。 第11章 他要告诉小乞丐,先生特别特别好,不用害怕的,先生允许他们两个做朋友,那就是愿意让小乞丐留下来了。 他原本以为先生会生气的,可先生没有,先生真的对他太好了,什么事都由着他纵着他,他…… 脑门忽然被书卷轻轻敲了一下,蒲听松的声音听不出来喜怒,“罢了。左右听不进去,你去玩吧。” 江弃言忽然感到有些后悔,先生在给他讲东西,他在干什么呢?他居然在想别的事情! 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你出去吧”,蒲听松从小桌后起身,走到高了很多的书桌前,“托小弃言的福,为师需得……” 蒲听松忽然停住,手指无意识地搭在那厚厚一沓折子上,“也不是什么大事,熬个夜就做完了。” 于是江弃言忽然意识到,先生这是受罚了? 因为他昨天的冒冒失失,先生要挑灯夜战吗…… 先生都这么忙了,还抽时间给他授课,他却辜负了这份心。 先生一定很难过吧…… 江弃言不敢再打扰先生工作,抓着自己的衣角怀着浓浓的愧疚很快出去了。 关门的时候,他深深看了蒲听松一眼,似乎是要把先生的样子刻进脑海里。 他告诫自己,就算有了朋友,也要把先生放在第一位,先生的地位是永远不可替代的。 绝对不可以乐不思蜀让先生伤心…… 蒲听松看着严丝合缝的书房门,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他将目光移至窗台处,看着小孩远去的背影,笑意渐渐匿去,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阴郁。 良久后,他吐出一口浊气。 没关系的,没人能拐走他的小兔子。 很快,他的小弃言就会恨上那个人了。 不能急,啄玉尚且困难,何况是雕人呢? 他得多用心一点,江弃言才会慢慢被打磨成他想要的傀儡样子,不是吗? 江弃言找到管家,老人的眼神有些躲闪。 “没关系的”,江弃言摇摇头,“我不怪你告诉先生,先生已经允许他留下来了。” 老人闻言,目光更加躲闪不定,只是沉默着把他带到柴房,就快步离开。 小殿下啊…… 老管家一边走一边摇头叹息。 这孩子根本不知道家主有多可怕。 他在帝师府做了几十年的管家,接待过各式各样的达官贵族,还从来没有见过像蒲听松那么心机深沉的人。 老家主去世的那三年,他看着小家主从一个九岁的孩子飞速蜕变,那时他再面对年仅十二岁的小家主,竟感到深不可测。 如今又是一年半过去,家主越发令人畏惧了,这整个帝师府乃至整个朝堂整个绥阳,基本没有不怕他的吧…… 江弃言回头望了匆匆离去的老管家一眼,心底有些疑惑。 为什么大家好像都不太愿意跟他接触啊? 是因为还没有接纳他把他当外人吗…… 也是,他本来就是外人…… 江弃言搓了搓冻僵的小手,推开柴房门。 里面的人已经醒了,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见进来的是他,才慢慢探出一个头。 “小公子”,那乞丐冲他笑,“谢过了。” 这个乞丐的谈吐,好像不是寻常人家能培养出来的。 江弃言想起先生跟他说过的话,便留了个心眼,“你叫什么?” 小乞丐目光暗了暗,“家道中落,身份敏感,从前的家世已与我无关,我本漂泊一浮萍,四方无容处,世中无我名。公子唤我方无名便是。” 方无名…… 江弃言抿了下唇,“你从前叫什么?” “公子,您就别问了”,小乞丐似乎有些为难,看着他不好意思地笑笑,“罪臣之子,外面……” 小乞丐凑近他耳朵,压低声音,“在抓我。” 江弃言整个人都是一僵。 太近了。 江弃言瞬间推了方无名一把,声音有些抖,“你别碰我!” 方无名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地垂下手,“抱歉,逃亡途中来不及整理,一身狼藉惹了公子不喜……” 不是的…… 江弃言有些后悔自己反应过大。 并不是嫌弃,他只是不习惯被触碰,何况他们两个刚认识不久,这个方无名连真名也不肯告诉他,忽然靠他这么近,他有点害怕。 江弃言放下手里的包袱,往后退了一步,“你…你先将就,先生在忙,晚点我再去找先生安排房间给你住。” 江弃言被这么一吓,也不想多待了,转身就走。 身后方无名对他躬身行礼,“谢过公子救命之恩,方某日后定当涌泉相报。” “不用了”,江弃言小声,“是先生开口我才敢留你的,你要谢就谢先生吧。” 恰在此时风起,雪花被卷到空中,雾一般藏去江弃言一半身影。 少年目光微动,目送他消失在柴房外的风雪中。 方无名心下思忖。 叫那个人先生的话,这小孩便是太子吧。 看这维护的样子,小太子似乎并不知道他先生是个什么样的恶魔呢。 方无名用力握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一年了,方丞相已经死了一年了,如今他终于混进帝师府,可以找机会为爷爷报仇了。 只怕那个人已经忘了自己剑下还有这么个冤魂吧? 蒲听松,那日你不杀我,就是你做的最错的决定!如有机会,我必杀你! 临近正午,蒲听松开门的时候,意外看到有个小孩坐在门口。 他把手放下去,摸了摸小孩的头发,心情好了不少,“怎么不去找你的小朋友玩?” 江弃言摇了摇头,蹭了蹭先生的手。 可是没蹭多久,先生又把手收回去了。 他仰起小脸,仰视着他的先生,目光中藏着一丝委屈。 为什么要收回这么快呢,他还想再多蹭一会的。 “他好像是个逃犯”,江弃言咬着下唇,目光中满是担忧,“他会不会给先生带来麻烦……” “先生……”江弃言垂下头,“我后悔了……” 他不应该随便捡人的,万一牵连先生怎么办呢。 先生本来就举步维艰,孤立无援,基本上谁都可以欺负了。 如果私藏逃犯被父皇知道,会把先生下狱的吧…… 江弃言越想越害怕,犹豫了一会,便轻轻拉了拉蒲听松的衣角。 “想要抱?”蒲听松看着他点头,便把他从冰冷的地上抱起来,抱进温暖的怀中。 “善良不是错,只是弃言有没有想过,对方值不值得你这份善良?” 江弃言把脑袋钻进先生颈窝,软糯的声音已染上哭腔,“我不知道…先生,我太笨了,我想不清楚……” “他很好,也很彬彬有礼,可是他是个逃犯,他会给先生带来祸端……” 蒲听松的呼吸在听见“他很好”的那一瞬间,错乱了。 手臂不自觉收紧,然只一刹,就被他克制住。 “那弃言想不想跟他做朋友呢”,蒲听松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和煦如沐春风,“不用担心先生,先生会没事的。” “真的会没事吗?”江弃言小小的身子一半趴在他肩上,声音很近,就在他耳边。 很清晰。 蒲听松迟疑了片刻,似乎是有些难处,但片刻后,他轻笑,“真的。” “骗人的”,江弃言小声,“先生犹豫这么久,肯定很难办。” “唉,小弃言太聪明了,骗不住咯”,蒲听松叹息一声,“没关系的,难办归难办,难道这样就不让小弃言交朋友了吗?谁能没有几个友人呢……” 蒲听松说到这里又是一顿,沉默了很久。 江弃言心口忽然一痛,他先生在朝中位置太尴尬了,怕被父皇猜疑,一定没有人敢与先生交朋友…… 他搂紧了先生的脖子,小脸跟先生靠在一起,“先生,先生别难过……” “乖,先生不难过,有弃言陪着先生就足够了”,蒲听松拍着小孩的背,“用过午膳陪先生睡一会,睡醒准你去找他玩,只是别出院子,还有晚饭前为师要看到你。” “小弃言不会忍心玩野了只留先生一个人孤零零用晚膳的对不对?” “嗯。” 那样也太可怜了,他不会允许自己让先生这么可怜的。 午后,江弃言从先生怀里蹑手蹑脚钻出来。 先生闭着眼睛,应该还没醒,他不想吵到先生,穿衣服的时候很小声。 他不知道,他一出门,蒲听松就睁开了双眼,更不知道,先生看着他去的方向,眼神里含着浓到快要化为实质的杀意。 “秦时知”,蒲听松坐起来,“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家主”,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不知从何处出来,“小殿下说,那个来路不明的家伙是个逃犯。” 第12章 “那你查到了吗?” “阁里查了一中午,暂时没给回音。” “有眉目吗?” “家主,我个人认为,可能是阁里清理过的那些人的后代,至于是哪位,这我就不清楚了。” “继续查,另外你跟紧太子,别让他听见什么不该听的。” “每个屋顶上都趴了两人,手里的弓时刻都是满弦,保证第一时间能让那小子再也说不出话。”秦时知笑了笑,“小家主,本阁主已经四年没休息了,您打算什么时候给本阁主放假?” “等你什么时候不幸去世,我给你一次放个够。” “没意思”,秦时知背着手出门,“小家主可真是忘恩负义,本阁主这几年来可给您挡了不下七八百明枪暗箭,处理了无数有异心之人,居然连个假也不给……” “秦时知”,蒲听松的目光变得有些可怕,“再多说一个字,你这辈子别想休息了。” “牛马的命啊”,秦时知幽幽叹息,在惹急自家小家主前遁走不见。 第10章 是先生的小弃言 方无名打开小太子留下的那个包袱,里面是一些果腹的干粮和保暖的衣物。 方无名摇摇头,随手拿起一个馍馍啃完,只觉嗓子又干又噎,他打开门拢了团雪,塞进口中。 冰冷的雪水滑进胃里,五脏俱寒。 外面的风雪灌进柴房,一室孤凉。 方无名盯着自己的掌纹,出神了很久。 其实他比小太子要大许多,真要论起来,他跟那权倾朝野的帝师大人是同龄。 他为了混进帝师府,动用了母族那边特有的巫术,在大舅的帮助下收缩了骨节改变了相貌,所以才看起来像个小孩子。 年龄不符,任蒲听松有通天本事,也查不出他方无名就是方丞相之孙。 雪地里有个小影子在往这边挪动。 方无名恍然从回忆里走出,他微笑着,翩翩有礼,像个落魄的贵公子。 江弃言站在雪地里,平整的白雪被他踩成乱琼碎玉,他远远看着方无名的笑,站定,心里不知为何有些抗拒,没有再继续向前。 “小公子”,方无名对着他躬身,“先前是在下唐突了,还望……海涵。” 温润如玉的眼睛看过来,“承蒙小公子不弃,这才堪堪捡回条命,日后……” “无名的这条命,便是小公子的了。” “我不要你的命,你只能暂时住下”,江弃言目光紧紧盯着倚在门前的方无名,“如果有人来抓你,你就离开这里。” 先生对他太重要了,他真的很怕先生会出事。 “小公子放心,无名绝不会连累公子与公子的家眷。” 方无名一合掌,又是躬身一礼,“收留已是大恩德,无名又怎肯拉公子下水?” 江弃言犹豫了片刻,往前走了几步。 这个姓方的小哥哥这么明事理,应该是好人吧? “方哥哥”,他把头埋在胸前,在心里给自己鼓了好多次劲,终于握了握拳头,开口,“你……可以带我玩吗……” 他决心要踏出交朋友的第一步了,只是方无名是他的第一个朋友,他不知道朋友间该做些什么,索性把主动权交给了方无名。 方无名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能取得信任,转了转眼珠,道,“那我们玩捉迷藏?小公子,还未知名讳,不知如何称呼?” “江……” 江弃言轻咬了下唇。 曾经他不喜欢这个名字的,他是没人要的孩子,连名字都是厌弃的意思。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抬起头,眼睛里有光。 他有先生要。 “江弃言。” 方无名神色微变,迅速跪下,“草民罪该万死,竟未能认出太子殿下!” 什么太子殿下……根本就是个笑话。 江弃言有点不高兴,垂了眼皮,“我们不是朋友吗?” 方无名一愣,微笑,“是,朋友。” “是朋友就不要当我是太子”,江弃言说话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鼻子有点堵,“这里没有太子。” 眼泪要落,却被他强行收回眼眶。 他不要父皇了,他不当太子,他只是先生的小弃言。 江弃言不在外人面前哭,他把泪收回去,憋在心里,打算留着等到了先生面前再哭。 “抱歉,是我唐突了”,方无名极缓慢地伸出一只手,好像是打算拍拍江弃言的肩膀。 江弃言往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 方无名便收回手,目光有些落寞,但他很快露出笑容,“那我叫你言言好不好?” 言言…… 好像是很久远的记忆了,那时候母妃还在世。 父皇站在他身后,沉稳又威严的声音穿透耳膜,好像直接响在脑海中。 “言言……” 带着一丝慈爱,“好好陪你母妃说话,父皇立你为太子。” 那大概是他最早的记忆吧。 从春步入夏,蝉鸣声声。 “你还想要什么呢?六宫之主朕留给你,朕死后言言继位,太后之位也留给你,你还有什么不满的呢?” 母后一句话也不说,只盯着角落里的他看,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得他瑟瑟发抖。 “言言,过来”,父皇安抚他,“过来跟你母后亲近亲近,好吗?” 父皇的语气里竟带着哀求。 可他不敢,他真的不敢,母后一用这种眼神看他,他就必然要挨打。 他缩起来,拼命摇头。 “江弃言!你要看着你母后死吗?!” 他吓坏了,父皇暴怒的样子像极了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狮子。 他爬到桌子下面,抱住自己的身体,任父皇怎么喊也不肯出来。 他实在是太害怕了,哪里注意的到父皇绝望又心痛的目光呢? 好像就是那一日起,父皇再也没有叫过他言言。 又过了几个月,母后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耗子药,就那么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那时候江弃言怕极了,可他还是舍不得母后,他抓住母后的手不要她吃,可母后的力气比他大的多,母后把他挥倒在地,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将毒药一饮而尽。 父皇来的时候,他已经又缩到角落里去了。 失望的眼神将他贯穿,“你就那么冷血。” 不是的,不是的。 他拦了的,他拦不住,他也很难受啊,他被推倒的时候还磕破了头,后脑勺现在还在流血。 可父皇却像是笃定了他冷眼旁观无动于衷。 “你自生自灭吧,朕再也不管你了。” 江弃言知道,这不是气话,父皇是真的不要他了。 父皇一眼多余的都懒得给他,连他一脑袋血那么明显都看不见。 难过在心底蔓延,又酸胀,又痛苦。 他努力陪过母后,努力开解过她。 但没人在乎他的努力,因为母后死的时候,他躲在角落哭。 父皇踏出门前,最后跟他说的那句话是,“你母后之死,其咎在你。” “她既已死,你这个太子也不必当了。 “德不配位。” 没有人在意他的无助,毫不留情把一岁半的他从此推进了自我厌弃的深渊。 在那之后,江北惘因为思念逝去的发妻,娶了发妻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相同的相貌,似乎能冲淡悲伤。 可终不过是自己骗自己。 江北惘不爱新皇后,新皇后也不爱江北惘。 是的,他小姨有如意郎君,本来已经在操办大婚了,就因为他母妃死了,一纸圣书她就得入宫去跟他父皇相看两相厌。 原本最宠他的小姨从此恨上了他。 恨他害死自己的姐姐,害自己不得不入宫,从此与恋人天人两隔。 母后一死,所有人都开始唾弃他,那之后的他,整整一年都在遍体鳞伤和不堪入耳的谩骂中捱过,直到先生收下他,这一切才慢慢消停。 是先生救了他,在他最灰暗的时候拉了他一把,要是再晚上一点儿,他可能就真的去给母后陪葬了。 “言言?”眼前似乎有手指在晃,“怎么了?有问题吗?” “没有……”江弃言摇摇头,“我…没玩过捉迷藏…不知道怎么玩……” 方无名眼珠动了动,“很简单的,不能进房间里,你找个地方躲起来,我去找你,找到了就算我赢,找不到就是你赢。” “嗯好……”江弃言兴致不是很高,他现在很想先生,想钻进先生怀里哭一会。 可是也不想敷衍唯一的朋友,江弃言努力打起精神,开始找躲藏的地方。 他漫无目的走着,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主卧门口。 想进去,先生就在里面。 可是,方哥哥好像说了不可以进房间。 江弃言蹲下身,用手扫了扫地上堆的一小簇落雪,扫出一块干净的地面,就坐在了门口。 他把小脸贴在门上,食指一下一下画着门上的花纹。 第13章 方无名并没有去找人。 地上的雪有两串很明显的小脚印,他却没有顺着脚印去找。 他在院子里闲逛,甚至翻墙去了落锁的地方,试图寻找蒲听松的把柄。 捉迷藏是个很好的幌子,万一被抓了,他还可以说是陪小太子玩。 江弃言坐在门口等了很久,也没有人来找他。 反而是主卧的门开了。 穿着单薄亵衣的人一顿,叹息,“这是谁啊?怎么又坐门口了?” 江弃言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一听到先生的声音,他就想哭。 “是…是我……” “你是谁啊?”带着温和笑意的嗓音,如此轻易就溜进他的耳朵。 “我……我是先生的小弃言……” “原来是为师的小弃言啊”,先生的手放下来,还在半空中呢,他就迫不及待扬起脖子,想让先生的手快点落在头顶。 蒲听松便笑笑,“怎么坐门口呢?不嫌冷?” “想先生了……”江弃言有点郁闷,先生的手虽然盖着他的头顶,可是怎么却一直不动呢…… 江弃言用小脑袋拱了拱那只手,示意先生揉一揉他的头发。 蒲听松便如他的愿,揉了两下。 “先生,再揉一会……”他鼻子堵着,带了点鼻音,“多揉一会,先生……” “总那么撒娇黏人可怎么好?”蒲听松又揉了揉,“总是要长大的,长大了就该嫌弃先生了。” 怎么会呢! 江弃言慌乱起来,急得都语无伦次了。 他大着胆子抓住头顶的手,死死按在脑袋上,不让它动。 “不是的!才不是呢!先生!” 那手从他头顶溜走,他举起胳膊刚要去追,一根手指就抵在了他眉心,“嘘,声音有点大。” “不用着急,也先别那么大声,为师听着呢,为师知道小弃言不会丢为师一个人的,是不是呢?” 不需要很大声,也不用担心先生听不见,因为先生的注意力从始至终一直在他身上,一直在专心听他讲话…… 江弃言感到鼻子好酸,他的声音染上鼻腔,听起来比寻常更乖巧软糯,“嗯……” 第11章 争风吃醋? 江弃言感到先生的手指在轻轻往右下移,从眉骨处移到眼尾。 蒲听松的语气不知为何听起来有些漫不经心,“一会都离不得为师呢?” 其实不是。 只是心里不舒服的时候,总是会第一个想到先生。 先生的手指在他眼尾轻轻擦了擦,在眼泪还没掉下来前,就将它仔细抹去。 “怎么这么委屈,眼睛红成这个样子”,声音也很轻,像一尾漂浮在江上的蒲叶。 “乖,不哭,为师帮小弃言出气好不好?” 一如昨日那些被衣袖挥走的瓷片。 那么心细的先生为什么连事情本末都不问他,就打算给他撑腰呢? 江弃言从蒲听松漫不经心的语气里,感受到了他先生的满不在乎。 不在乎谁对谁错,不过问是非曾经。 先生说要给他出气,就因为他眼睛红了,就那么那么简单。 先生的立场,似乎永远站在他这边,对他的宠溺仿佛没有底线。 可是,他真的值得吗? 小脸被轻轻揪了一下,蒲听松低头问他,“跟先生去书房还是……” 江弃言并没有听出来这是一个试探,他摇了摇头,“我在跟方哥哥玩捉迷藏,他还没找到我,我现在离开的话,他会不高兴的。” 于是蒲听松直起腰,淡淡收回了手,“天色还早,那便接着玩吧。” “真的不跟上来?” 江弃言后知后觉感到有些危险。 先生为什么盯着他颈上的血管看呢? 看久了,他竟感到那地方有些隐隐作痛,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一样。 有点难以呼吸。 江弃言咽了口唾沫,退了一小步。 只这么一小步,就惹得那视线移动起来,从他的脖颈处移到了双眸,视线对上的瞬间,那幽深的眼神愣是叫他一动都不敢再动。 “去玩吧”,良久,那视线才收回,“悠着点,别把为师的府邸点着就行。” 他又不玩火,怎么会点着那么大个帝师府呢? 江弃言有些迟疑地点点头,“先生放心,我只玩一小会,很快就回来的。” 蒲听松点点头,目送他离开。 江弃言循着记忆往柴房走,方无名到现在还没来找他,他担心方无名迷路了。 方无名不来找他,那他去找方无名,游戏输了就输了,他不想让自己刚认识的朋友出事。 江弃言把整个主院都走了一遍,也没有找到方无名。 说好不进房间的,难道方无名去了其他院子! 江弃言看着落锁的院门,犹豫了很久很久。 “方无名……” “方无名?” 他提高了点音量,“方无名,你在里面吗!有锁的地方不能去,我没有藏在那里,你快点出来!” 无人应答。 不知隔了多少个锁了门的院子,方无名正在东院寻找蛛丝马迹。 这个院子是蒲老爷子还在世时,蒲听松一直在住的。 蒲老爷子去世后,蒲听松就搬到主院去了。 方无名知道这里很可能没有留下什么,但他可以观察蒲听松曾经生活过的痕迹,来判断这个人有什么弱点。 没有意料之外的收获,这里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冷清得可怕。 方无名走进卧室,却发现里面依旧空空如也,别说找什么破绽了,这里面除了灰就是蛛网,呛得他咳嗽不止。 倏然,方无名低喝,“谁?!” 房梁上似乎有细微的脚步声! 眼前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晃了视线。 再明晰时,方无名看见有个人坐在窗棂上,摇着一把闷骚无比的折扇! 大冬天扇什么扇子?这人莫非有疯病? “不知阁下是……”方无名拱手作揖,“抱歉,陪小公子嬉戏,若此地不允入内,无名这便离开。” “方。无。名。”那人依旧摇着折扇,一个字一个字咂摸过去,“啧啧啧,怎么我在户部那好像查无此人呢?” “这……”方无名紧了紧手中的袖子,“许是吏部漏记在册……” “哟呵”,那人唰一合折扇,咧个大牙乐,“此言有理,明日便叫小家主参那老匹夫一本,老尚书年纪大了就是喜欢老眼昏花哈?这位……” 秦时知轻挑眉头,“这位少年——” “你意下如何呢?” 方无名越发攥紧手指。 少年!这人说的是少年!他难道……? 怎么可能!他如今身段相貌都是孩童模样! “如果本阁主脑子还没糊涂的话,我记着那吏部尚书与方…前丞相,是旧识吧?”秦时知特意咬重了“前”的字眼儿。 方无名咯咯咬着牙齿,“草民怎知?” “你当然不知”,秦时知轻抬折扇,敲了一下方无名的脑门,“你不知,但本阁主知,因为……” 秦时知收回折扇,愈发笑得真心,“本阁主无所不知。” 哪有人这么自卖自夸的?这也太过厚颜无耻。 “大人好生厉害,无名不过一介草莽,自然是比不得阁主大人的。” 方无名谦卑道,“还要陪小公子娱戏,请恕无名先行告退。” 方无名刚一转身,就被人叫住,“慢。” “方大公子这近乎返老还童之术令本阁主大开眼界,不如与某探讨一二?” 恰在此时,遥远处有呼唤声隐隐约约飘入耳。 “不了,改日吧”,方无名微笑拱手,“您看,小公子找不到在下,等急了,在外头喊在下名讳呢。” “哦?”秦时知摇了摇折扇,笑,“那看来的确是本阁主扫兴了?” “阁主厚爱实乃无名之幸,只是还有急事,先行告退。” 秦时知看着方无名放下那死架子仓皇逃窜的背影,摸着并没有胡子的下巴笑了笑。 “小家主不肯给本阁主放假,本阁主只能想点办法从方大公子你身上做文章了。” “等本阁主好好逍遥个几日,再来抓你不迟~” 江弃言看着方无名居然真的从墙里翻出来,眉头不禁紧锁。 “你不坦诚”,江弃言用他那小脑瓜左想右想,都想不到方无名有什么理由跑到落锁的院子找他,他又不会翻墙,这是帝师府,也没洞给他钻。 方无名一定不是一般人,方无名只比他大一点,却怎么会飞檐走壁呢? 普通人家能养出这样的武学天才吗? 十几岁倒也罢了,偏偏方无名还这么小。 “你到底是什么人?”江弃言的戒备心既然已被勾起,便不可能轻易磨灭,“你就站在那里,别靠近我!” 方无名心知这一点,站住脚没有靠近,只陪着笑,“言言……你信哥哥好吗……哥哥……” 第14章 “你不告诉我真名,也不告诉我身份,我没办法信你,我不会跟骗子做朋友。” “唉”,方无名长叹一声,摊摊手道,“知道寻花楼吗?我其实是秦阁主流落在外的私生子,我娘亲姓方,方无名其实就是我的本名,只因为娘亲恨姓秦的水性杨花,当年连个名字都没给我留,就抛弃了她另寻新欢,故而才叫我无名,好提醒自己姓秦的是个骗人感情的王八蛋。” 真这样吗? 那方哥哥好可怜,方哥哥的名字跟他的名字一样,来历都那么不好…… “秦阁主到处派人抓我”,方无名试着靠近了一小步,见江弃言没有后退,便又跨了一大步,拉起江弃言的双手,“实不相瞒,秦阁主他……他变态啊,他最喜欢抓些小孩子煮来炖汤了!尤其喜欢吃自己亲生的,这些年被他吃掉的私生子没有一百也有足足八十之数啊!” 方无名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好不容易趁他添柴起火的功夫逃出来,言言,你舍得赶我走,让我被捉去,进那秦阁主的肚子吗?” 江弃言眼珠瞪得溜圆,大大的眼珠子里满是震惊。 那个寻花阁主喜欢吃人吗! 这么可怕吗! “我……我不赶你走了,你真的好可怜,方哥哥,你比我厉害多了,我要是被抓去,我估计都吓呆了,你还能逃出来,你真的……” 江弃言学着先生的样子踮起脚摸了摸方无名的头,“你真的很坚强!” 方无名脸上一直挂着的微笑僵住片刻,显得极不自然。 他居然被一个小毛孩子摸头了?这小傻孩怎么连这么离谱的话都信呢?也太好骗了吧? 是不是随便有个人跟他说什么,他都会信啊? 是不是随便来个人给串糖葫芦,他就会乖乖跟着那个人走,被卖了还帮忙数钱啊? 不是,这也太可爱了吧?方无名在心里评价:傻得可爱。 难怪被蒲听松那个老狐狸骗得团团转。 蒲听松能拐小孩,他方无名凭什么不可以拐? “言言”,方无名的微笑越发和善起来,“原谅哥哥好不好?哥哥实在是怕被吃掉,所以才不敢跟言言说身世的。秦阁主跟帝师大人据说有过命的交情,哥哥也是太害怕了……” “没关系的,方哥哥有难处,言言理解的。”江弃言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似乎是想用这个笑安慰方无名。 从方无名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到他上下两排小牙各有两颗尖一点儿的。 四颗小虎牙吗? 这种小牙……只有小猫才会长成这样的吧? 这么一看,这小太子还真是软软乎乎的,难怪那老狐狸总惦记了! 第12章 圈套 方无名这苦肉计出奇有效,两人很快冰释前嫌,似乎都把对方当成了亲密无间的友人。 只是,江弃言心里还是怀了一些事,并且他隐隐约约感到方无名仍对他有隐瞒。 方无名带着他用柴房里的圆木段搭小房子玩。 但他时常走神弄塌一小块,于是他们不得不又从头再来。 直到晚霞把遗落在角落处的积雪印成浅红,他们也没能搭出个名堂来。 “不玩了,方哥哥,你跟我来”,江弃言拍了拍手中的木屑,用已经干净的小手主动牵住方无名的手,“晚上你睡这里会冷,我带你去找先生……” “那就”,方无名并未推辞,他握紧江弃言的小手,“多谢言言了。” “应该的”,江弃言领着方无名在过廊里走,“我们是好朋友。” “对,我们是好朋友。”方无名点点头。 江弃言垂了眸子,没让方无名看清他眼中的低落情绪。 先生曾跟他讲,挚友应当相互扶持无所隐瞒。 可如果是有原因的隐瞒呢? 他有点迷茫了,虽然他接受了方无名的道歉,却还是会有些芥蒂。 江弃言到底是年纪小,不经事,稍微复杂一点的东西就要想很久,还是反复纠结无法下决定。 平心而论,方无名与他有很多相通之处,他觉得有这么个朋友也不错。 可不做朋友的理由有太多,而能做的理由似乎就这么一个。 江弃言走着走着,就把脑袋越垂越低了。 想不明白,好难啊。 要不等独处的时候问一问先生吧? 江弃言觉得自己好没用,连能不能做朋友这样的事都要求助先生…… 江弃言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推开书房门。 蒲听松正埋头看着奏折,绥阳这些年在他的治理下已经很久没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可人算到底比不过天算,陈仓今年入秋时发大水,淹了不少庄稼,这第三波救灾的事还要尽快安排下去,要不等严冬下来,又要死一批百姓了。 各地粮食都紧缺,帝都存粮也不多,还要精打细算才好,否则就是拆东墙补西墙,没多大意义。 一番思索过后他正要下笔,门就开了,从外面探进一个小脑袋。 “不敲门也不进来,小弃言是正打算偷窥为师?” 毛笔被搁在笔冼上,蒲听松左手撑着头,打趣那脑袋在门里身子在门外的小人儿,“说话啊?偷窥被抓了个正着,连话也不敢说了?” 江弃言把门缝拉大了一点,露出身旁的方无名。 目光一瞬交错后,江弃言忽然感到书房的温度降了几分。 蒲听松将目光落在他和方无名中间。 好的很,这就已经手拉手了。 “弃言”,蒲听松声音依旧温和,“你过来,站近点,说给先生听听,找先生有什么事?” “肚子饿了吗?” 明明就跟平常一样温柔,可江弃言不知为何,总觉得先生语气怪怪的。 他一抖,条件反射要松开方无名的手,可方无名不知道是被先生吓着了还是怎么着,反而加重了力气不让他放手。 “小朋友”,蒲听松屈起手指轻轻叩了两下桌面,“我家小孩想让你放开他,你没感觉出来么?” 蒲听松的寒气并没有波及到江弃言。他便不明觉厉。 可一旁的方无名却感觉无形的压迫感铺天盖地朝他席卷而来,逼得他不得不松手。 “过来”,蒲听松这才露出点笑意,温声询问,“什么事?” 江弃言看了方无名一眼,只一眼,便回过头走到先生面前。 他将自己的想法与先生说了一遍,蒲听松想了想,揉着他的脑袋道,“这样啊……那就让老管家安排个房间给他罢。” “怎么玩得身上这么脏呢?这是哪里来的小脏猫?”先生旁若无人点着他的鼻尖,“小猫这是去找老鼠了?” 方无名闻言,攥紧的拳头在抖。 含沙射影谁呢!可恶啊老狐狸! “无名谢过帝师大人”,几息之后,方无名松开拳头,拱手作揖,“无名自己去向管家伯伯说明便是,就不叨扰二位了。” 碍眼的人终于离开了,蒲听松摊开手指,轻声细语,好像生怕惊跑了面前的小兔子,“这么脏,要好好洗一洗才行。” 很脏吗…… 江弃言低头看了看自己。 玩的时候有很小心啊,木屑没有粘在身上,手上的也拍干净了,还舀了水清洗过。 哪里脏呢?难道是脸上? 脸上弄脏了方哥哥怎么不提醒他呢? 江弃言抬起手想要摸摸自己的小脸,却被先生制止。 先生握着他的手腕,语气难辨情绪,“乖点,别摸。要不这脸也要不得了。” 怎…怎么就要不得了呢…… 江弃言忽然想起方无名跟他说,先生和寻花阁主是友人。 他小声说话,声音有点闷,“先生……要揭了它送给秦阁主当晚餐吗?” “可不可以不揭呢”,小身体忽然抖起来,声音也慢慢变成哭腔,“扒皮好疼的。” “先生……我好怕……” 蒲听松低头,看着小孩一边说自己好怕,一边往他怀里钻,没来由的,就有一点心软。 他怎么会对一个傀儡心软呢,只怕是入戏太深? 蒲听松眸光沉了沉。 怀里的小东西抱着他的胳膊,豆大的眼泪一颗一颗往下落,刚好砸在他手背上。 “可是如果先生想要的话……弃言再怕也会给先生的……” 要给他什么呢?一张活人脸皮吗? 蒲听松不自觉就叹了口气,手指轻轻触摸江弃言的小脸,“真愿意就这么给先生了?给了先生,弃言可就没脸见人了。” “呜……没脸就……呜哇……没脸”,江弃言抖着小小的身子,感到无比害怕。 可是要勇敢一点,因为先生想要。 江弃言用袖子抹掉眼泪,“先生想要就拿去,我……不怕疼。” “先生”,他仰脸看着先生,“我自愿的……” 这一刻,看见小孩哭,蒲听松竟生出了好好安慰的念头。 第15章 不是那种流于表面的安慰,不是扮演一个温柔先生的角色。 是真的想要安慰一下这个可怜的小家伙。 荒唐,荒唐至极。 简直不可理喻。 蒲听松把小孩从怀里推远了些,“身上怪脏的。” 他笑,“为师没几件鹤氅,你看着点折腾?” 江弃言不说话,低头站在先生面前,“对不起……” “玩脏了就脏了吧,不是什么大事,为师帮小弃言洗洗手,多抹点皂角就干净了。” 温水被下人端来,蒲听松拿着帕子,仔仔细细给他擦手。 连指甲缝里都擦过好几道,香香的皂角打了六遍,先生才换了干毛巾给他擦水。 有点洗疼了……先生也太爱干净了吧…… 江弃言揉了揉发红的手背,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那个一直困扰在心底的问题。 “先生…可以教教我吗?” “嗯?”蒲听松刚把毛巾挂到木架子上,理平皱褶,就听见了这话。 他身子微微往下弯,似乎是想靠近点,听清楚小孩的问题。 “你问。” “唔,我……我不知道怎么说……” “那便慢慢说吧,给为师点时间理解小弃言想说什么。” “先生之前说,一个人接近另一个人,并不一定是真心相交,也许真心会被辜负,那……我要怎么知道跟我交朋友的人是不是真心呢?” 耳边忽然传来先生的叹息声,江弃言越发低了头。 先生是不是嫌弃他笨,嫌弃他没有别的孩子聪明啊? 就像方哥哥,明明只比他大一点点,却懂的比他多很多,还会武功,而他什么也不会,连这样容易的问题都弄不懂…… “小弃言这是跟新朋友不愉快了?” 嗯……是有一点,不过后来说开了,只是心里总不舒服罢了。 “小弃言还想跟他玩,却担心真心错付?” 江弃言瞬间抬起了头。 先生怎么一下就把他纠结了一下午都没想明白的事情理清楚了呢? 原来他是在纠结这个吗? 蒲听松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叹,“那看来是了。” “有个很简单的办法,为师可以帮小弃言试探他一下,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对我们家弃言坦诚相待。” “半个月后便是除夕。” 江弃言看着他先生的眼睛,先生的眼睛里全然是认真。 没有不屑,也没有敷衍。 先生很认真地在给他出谋划策。 “为师会给你们二人封压岁钱”,先生蹲下身,与他平视,“给你八片金叶子,给他十六片,但为师只会说你们两人都给了八片。” “等除夕夜之后,弃言可以去问问他得到了多少压岁钱。” “如果他说……” 江弃言喃喃跟着重复,“如果他告诉我……” 蒲听松停下来,听他说。 “如果他告诉我得到了八片,就说明他明知道先生给错了,多给了八片,却仍然将错就错。” “那他就是不诚实的人,他不想交出多的那八片,那他就是不可交之人……” “是啊,小弃言一点就通,真聪明”,蒲听松伸手,等着江弃言把手搭上去。 软软的小手很快在掌心落实,蒲听松低笑了一声,握紧,“如果他真心把你当朋友,就会告诉你实话,反之,他便不值得小弃言枉费心思。” “而他呢,可能会有这三种行为。 “若他说了实话,并且让你把那八片还给为师,那么他便是一个正直无私的人,这样的人,小弃言可以放心做朋友。 “若他说了实话,却将多的八片分成两份,给你一份,就说明他心里虽然有你,有好处会想着你,但他本性却不好,来日极有可能为些蝇头小利失足落马。当然,他也有可能就是单纯想利用你,拉你下水,让你与他一同分担责任,他知道为师不会怪你,不怪你,自然也不可能怪他。” “若他不告诉你实话,说自己只得到了八片,那么他便是一个极度自私自利的人,没有道德底线,不在乎自己的行为是不是偷盗,喜欢为自己的成功投机取巧而沾沾自喜,这样的人,弃言一定要有多远离多远。” 第13章 不是?这也太宠了!方小朋友感到很愤…… 江弃言把先生的话都听进去了,牢牢记在心里。 他觉得先生好聪明,这样的办法都能想出来。 既不像直接开口询问那样伤感情,又不会因为怕伤感情选择沉默得不到真相而郁结于心。 先生真的很有智慧。 江弃言用崇拜的眼神看着蒲听松,蒲听松却并未看他,只是看着前面的路。 在他这么看了蒲听松很久很久之后,蒲听松忽然低头,也看了他一眼。 “弃言怎么这么看着为师?” “想学?”蒲听松思量了一下,摇摇头,“太小了,等你长到八岁,为师教你权术。” 真的吗!那他是不是就可以跟先生一样厉害了! 好想快点长大啊……再大一点,他就可以帮先生做事了,不用先生一直照顾他了。 不知不觉就快走到膳厅了,江弃言远远望过去,有两把椅子。 给他准备的吗? 江弃言放开蒲听松的手,往主位旁边的椅子走去。 “弃言,过来。” 他回头,却看见先生已经坐好,轻轻拍了拍腿。 “那把是给你的小朋友的。” 哦,原来是为方无名添的啊。 那他坐哪呢? 江弃言无意识地咬了咬食指,有些尴尬无措。 “发什么愣呢”,蒲听松叹了一口气,把他拉到身前,视线落在自己的大腿上,又拍了两下,“你——” “坐这。” 啊?这不好吧?一会方哥哥要过来一起吃饭的话……他会不会不高兴啊? 会不会觉得先生厚此薄彼啊? 江弃言不想让朋友伤心,也不想让先生在朋友那里的形象不好看。 他便只是摇摇头,站着不动。 啪嗒—— 是筷子磕在桌上的声音,不是很大,但在静谧的府邸里,是如此清晰可闻。 江弃言感到这声音仿佛自心中响起,直直击中了灵魂。 耳边有点幻听,那啪嗒声在江弃言耳朵里竟荡出了空旷的回音。 绕在耳朵里,盘旋在脑海。 腿……忽然好软…… 江弃言在抖,膝弯处发酸,脊椎骨自下而上升起同样又酸又发虚的感觉。 站不稳了…… 江弃言扶了桌子腿一把,他感到自己的脑袋麻麻的,有点不能思考。 “怎么吓成这样呢”,大手伸过来,挠猫一样挠了挠他的下巴,“是为师动静太大了?” 其实声音不大的。 他只是感到,就在刚刚,先生的气场变了。 于是他被迫回忆起,他先生最讨厌什么。 “呜……”江弃言被吓出了哭音,从喉间溢出两声可怜巴巴的呜咽后,又被他强行收了回去。 “我…我不是……”江弃言哆嗦着,一点一点凑近他先生,“我没有要拒绝……我不拒绝了……” 他抱住先生的左腿,蹬着小脚努力往先生腿上爬,头发丝快要抖出残影,“先生……先生不要不高兴……” “何时说过不高兴”,蒲听松心情大好,伸手兜住小孩的腰,帮他借力,顺便护着他,免得他摔了。 “就那么怕为师不高兴吗?” 是啊,也……不完全是。 他只是想要先生天天都开心。 江弃言坐在先生腿上,先生给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让他坐稳当了点。 没一会儿,方无名就被管家领着过来了,他看了看帝师怀里的小太子,禁不住在心里直叹气。 这怎么争嘛。 还想着挑拨挑拨关系,然后从小太子口中套出点什么呢。 结果人家根本形影不离,连吃饭都抱在一起。 看这亲密的样儿,真糟心。 要换个思路了,离间行不通,那他可以把友情这条路走到底,走成知己嘛。 等成了无话不说的知己,小太子总有疏忽说漏嘴的时候嘛。 方无名并不知道他在帝师大人那里已经被判了死缓,也不知道未来会有什么狂风暴雨等着他。 他只是十分有礼貌地道谢,然后坐下来,等着帝师大人先动筷子。 啃了一天噎死人的干馍馍,总算能吃点饭菜了。 再这么啃下去,嗓子都要撑大了。 蒲听松慢悠悠夹起一只鸭腿,放到面前印了青花小兔子图案的小碗里。 方无名对着蒲听松点点头,微笑,刚要夹走另一只,那只鸭腿就落到了蒲听松自己碗里。 不是?? 蒲听松旁若无人,只是仔细给两只鸭腿剥了皮,拿起印花小碗里的鸭腿,一条条撕好,码在碗里。 第16章 撕完了一只,又撕另一只,同样放在小碗里。 不多时,小碗就被堆满了。 方无名看得目瞪口呆。 怎么宠到这种地步啊!他四五岁的时候,他爹他娘他爷爷都没有这么给他撕过腿肉,都是让他拿着自己啃的! 人比人真的气死人啊! 总被人盯着,江弃言感到有点羞,尤其盯他的人还跟他差不多大,可人家就能自己吃饭,他还得要先生喂,就…… 就显得他有些娇气…… 江弃言越想越臊,偏偏先生还往他手里递了个小勺子,让他舀着吃! 那边方无名就会用筷子,而他还在用勺子…… 小瓷勺上还有可爱的青花兔子图案。 多……多不好意思啊…… “先生……我…我要筷子……” “你还小”,蒲听松擦干净手,用指尖点了一下他的脑门,“想吃什么,为师帮你便是。” “我……我不小了。” 方无名可以,他也可以啊,他在宫里一直都是用的筷子…… 而且他昨天也是用的筷子呢,虽然后来被先生抱在怀里喂,没自己夹菜了。 “你不小,谁小呢”,蒲听松笑了笑,“这里你最小,为师多照顾你一些是应该的,接受就好,不需要不好意思。” 眼泪汪汪的小兔子很可爱,小脸红红的小兔子也很可爱。 不可否认,他很喜欢,江弃言的确是一个很合他心意的小宠物。 江弃言红扑扑着小脸,窝在先生怀里,用小勺子舀鸭肉丝吃。 味道很好,而且,是先生亲自投喂的…… 方无名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 平心而论,有点嫉妒。 他本来也可以有人宠着的,虽然没这么夸张,但好歹不是孑然一身。 可蒲听松把一切都毁了! 是蒲听松毁了他的人生! 方无名垂下头专心致志的吃饭,他吃得很优雅,可他的手以只能他自己察觉的小幅度在颤抖。 没人知道他这一年是怎么过来,从丞相家的公子沦为乞丐,他经历了太多事,看过了太多人间冷暖,后来母族那边来人接他,告诉他方家满门抄斩都是蒲听松害的,从此他浑浑噩噩准备就此虚度的人生才有了目标。 他一定要报仇! 一定! 用过晚膳,蒲听松把人抱去了书房,让小孩坐在身边玩一会,陪他处理完奏折再睡。 夜色渐浓,方无名从厢房里出来,已经换了一身夜行的黑衣。 蒲听松和小太子都在书房,他就可以溜进主卧看看了。 他脊背贴着墙走得很小心。 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忽然,他肩膀上落了一只折扇! 他吓得魂飞魄散,差点喊出来,头顶却忽然传来声音,“方大公子,溜达到别人的卧房去了?这不太好吧?” 怎么又是这讨厌的家伙! 方无名微笑着推开折扇,“瞧您说的,无名只是路过罢了。” “本阁主呢,优点特别多,唯一的缺点呢,就是什么都知道。” “方大公子究竟是不是路过,你猜本阁主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谁管你知不知道。 方无名仍笑着道,“大人真厉害,无名佩服,大人可否放无名去小解……您看,人总有三急。” “有道理,本阁主若不放方大公子去的话,方大公子还不知道要怎么编排本阁主呢。” 方无名觉得秦时知的语气实在阴阳怪调到了极点。 听着怎么这么聒噪呢…… “唉,可惜了,本阁主恰好找到点有关前丞相的卷宗,可惜这人有三急,本阁主也不好拦着,你说是吧?” “给我!”方无名瞬间抓住秦时知的袖管,“秦时知,你知道什么!” “本阁主说了啊,本阁主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想要啊?可以啊,方大公子跟本阁主走一趟吧——”秦时知摇了摇扇子,“本阁主正好缺个使唤丫头,今夜你来伺候本阁主。” “如您所说,无名这小身板能干什么,恐怕伺候不好阁主……”方无名紧紧攥拳。 “锤个腿捏捏肩总是会吧?”秦时知越发笑得灿烂,“本阁主这脚啊天天跑,也累得慌,就缺人好好按一按。” 可恶!这该死的混蛋居然让他堂堂丞相公子去给人捏脚! 他忍! 方无名咬牙切齿道,“按完了就给我?” “看本阁主心情。” 书房的烛光摇曳。 江弃言凑到蒲听松身边,小脑袋从先生胳膊底下钻进去,探头探脑看了看桌面上堆积的奏折。 先生好忙啊……父皇真的太过分了,这明明是父皇该做的事,怎么能这样使唤先生呢? 就因为先生无依无靠好欺负,父皇就一直欺负先生,弄得先生连觉都没时间睡吗! 头发被揉了一把,蒲听松笔下不停,“哪里探出来的好奇脑袋?嗯?” “为师在忙。无聊就自己去找本书看,困了也可以枕着为师的腿睡一会。” 第14章 总盯着旁人看 江弃言没有拿别的书,只是抱起上午没学完进度的《对韵》看起来。 似乎在先生身边,能够让他的心安静下来,他把书搁在先生腿上,半趴在先生身上看。 油灯里的光一点一点变弱,蒲听松用小金匙拨了一下灯芯,火苗瞬间窜高,书房内也更亮堂了些。 只毕竟油灯还是暗,难免会有影子晃动。 江弃言看着看着,就被吸引了注意力,忍不住开始观察先生的影子。 先生的影子细长细长的,只能看出一个大概的轮廓。 可是,那也好看,先生怎么连影子都那么好看呢? 江弃言无意识地又将指头伸到了唇边,小口微启,似乎是想要咬指头。 指尖被大一些的食指和拇指攥住,先生握着他的手指,往下,按在了书页上。 “这习惯可不好,咬破了怎么办呢?” 蒲听松松开他的手指,敲了敲他的脑门,“实在想咬呢,可以咬为师的。” 这似乎并不是一句玩笑话。 那之后,先生只用右手翻阅、批注奏折,左手从始至终都垂在桌下,从始至终都是他只要想咬,就随时都能抱到怀里咬的高度。 不知道是什么滴下来,打皱了纸面。 江弃言抱住先生的左手,没有咬,只是用脸轻轻蹭了蹭。 “好了好了”,蒲听松叹息着,“拿为师的手擦眼泪就罢了,擦你的小鼻涕,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没有……”江弃言声音闷闷的,“没有鼻涕。” “好,是为师错了,冤枉小弃言了”,那手弯了个弧度,托住他的小下巴,另一手也搁了笔,拿了干净帕子来给他擦脸。 实在是温柔到了极点。 江弃言看了看窗外的月亮,都说月亮温柔,可他怎么看着月亮周身却总泛着冷光呢? 先生不像月光,却倒像烛光,烛光是暖色的,橘红色的光打在人身上,就是一片静谧祥和的岁月静好。 窗外的月光照着每一个行人,照着众生万物。 书房里的烛光,只照着他和先生。 江弃言打了个哈欠,呼出来的热气掀开了轻薄的蚕丝手帕。 “辛苦小弃言了”,蒲听松把帕子叠好,放在桌上,然后搂着小孩的腰调整姿势,让他以一个很舒服的姿势枕在腿上,“先眯会,为师忙完给你洗澡。” 灯油添过一次,即将燃尽时,蒲听松才终于挥袖灭了灯火,抱起已经睡着的江弃言,推开书房大门。 两个提灯的小侍女跟着打光,一直送到主卧门口才折返。 蒲听松把江弃言放到柔软的床榻上,给毫无防备的小孩解衣带。 江弃言眯着眼睛,睁开一条缝看了一下,见是先生,又很快闭上,还把小胳膊摊开,方便先生给他脱光光。 蒲听松无声笑了一下,转身洗了毛巾给人擦身子。 “怎么这么乖呢……” 半梦半醒中,江弃言仿佛听到先生说话。 “等以后再大点了,也这么乖好不好?” “好……”江弃言咕哝着应了一声,“乖一辈子。” “唉——” 似乎是一声很长的叹息。 “你这般,为师倒有些……”舍不得了。 蒲听松托着小孩的腰,让人把腿抬起来,好换衣裤。 他一根一根把那些系带都打上漂亮精致的蝴蝶结。 “你乖一辈子,为师便宠你一辈子好不好?” 只要江弃言不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他可以一辈子做一个温柔先生。 一辈子把小兔子拢在掌心里,捧着,护着。 但,小兔子如果想跳出他的手心,不受他的掌控…… “弃言”,蒲听松用手揉弄小孩的头发,低声安抚,“你千万要听话。” 第17章 松香钻到江弃言鼻子里,他抬起手要捉住先生的手腕。 但蒲听松并不如他所愿,只是收回手,走去屏风后面,简单泡了个澡。 水珠顺着蒲听松宽厚的脊背蜿蜿蜒蜒淌下来,在小腿上划过几道水蛇般的痕,又不断渗进木地板里。 蒲听松裹着毛巾,擦干了水迹,给自己换上一件月白单衫。 月光笼在上面,泛着清冷孤寂的光泽。 蒲听松穿着木屐,往前走了几步,离开窗前,离开那惨白的月光。 他将床边烛火吹熄,黑暗将屋中一切都吞噬殆尽。 “睡吧……” 万籁俱寂。 方无名跪在床脚,捏着某人的足心。 某人不老实地乱动,害得他一直在床上爬来爬去,就为了追那只该死的脚! 奇耻大辱!简直奇耻大辱! “方大公子,本阁主怎么瞧着,你似乎不大乐意伺候呢?” 废话! “怎么会呢阁主大人,您多虑了”,方无名把一辈子开心的事都追忆了个遍,才能勉强维持笑脸,“无名能伺候阁主,那真是三生有幸啊。” 老子倒了八辈子血霉缠上你这么个阴魂不散的混账王八蛋! 伺候你…… 骂娘的念头被方无名压下,那脚像是故意逗他似的,又换了一处位置! “阁主大人,您能别翻身了么”,方无名忍无可忍地爬过去,抱住脚踝不让秦时知再乱动,“无名的膝盖都要磨破了……” “哦?想让本阁主疼你?” 疼你妈,要不是你!老子…… “是啊……求求阁主疼疼无名吧……” “方大公子今年多大了?”秦时知捏起瓣橘子,美滋滋放入口中。 “十四……” “那不就得了,你又不是小孩,本阁主可不稀罕你,本阁主向来只爱吃细皮嫩肉的小娃娃,你这老皮老肉,磨破了又怎么样,反正本阁主嫌瘆牙,不稀得吃。” 怎么什么话都能让他听见呢! 这个秦时知到底在他身边安插了多少眼线? 方无名实在没忍住,捶了床板一下。 “哟”,秦时知立马坐起来,“吓死本阁主了,本阁主神志不清,一时竟然忘了那卷宗放哪里了!” 草! 方无名看着某人怀里封条的一角。 那不就在你怀里吗! “方大公子的脾气可真令本阁主害怕,算了算了,本阁主还是另寻他人伺候吧——” “不…不要”,方无名以最快的速度爬过去,一把搂住了秦时知的腰,“阁主……无名求求您了,无名身世您也清楚,如果不能报仇,无名……” “那关本阁主什么事?”秦时知刚要嘲讽两句,就见一双小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卷宗的一角,然后用力一扯! 腰带散开了,卷宗被抢走,人也消失不见了。 “有意思”,秦时知也不追,只不紧不慢摇着扇子,摇着摇着就打了个喷嚏。 “阿嚏——!” “一定是小家主想本阁主了,念叨着呢~” 方无名猫着腰回到了自己的厢房,没敢点太多灯,只点了一根蜡烛,还用手拢着,尽量不泄太多光出去。 他小心翼翼撕开封条,抽出里面的纸张。 越看,越感到心惊胆寒。 “我……错怪他了吗……” 方无名一行行扫过去,寻花楼买卖消息很讲信誉从来不屑弄虚作假的,那个秦阁主更是骄傲得紧,没必要骗他。 丞相府的覆灭,其根本原因在于方丞相动了不该动的利益,皇帝本就忌惮,加之有人告密,最终导致了方家满门抄斩。 而那时候蒲听松还未掌握朝局到如今的地步,那一日蒲听松不过是路过,一时兴起放了他一条生路。 那时候他跟在蒲听松后面,自然无人理会他什么身份,就这么混过去了。 说起来倒是帝师大人救了他一条命。 可他的亲舅舅,他母亲的亲弟弟,为什么要告诉他,是蒲听松导致方家灭门的呢? 方无名把纸张放在烛火上,让它很快燃烧成灰。 这件事还有很多疑点,他还不能大意,不过刺杀的事暂且可以先放一放了。 翌日,膳厅依旧放了两把椅子。 江弃言咬着包子,腮帮子鼓鼓的,眼睛却不在食物上,只是目不转睛盯着方无名看。 方哥哥为什么一直盯着他先生看呀,还一脸做了亏心事很内疚的神情。 这神情他可太熟悉了,他自己就是常常这么看先生的。 难道方哥哥做了什么对不起先生的事吗! 不行,他一定要问清楚! 蒲听松完全没看方无名,也懒得在意方无名用什么眼神看他。 他只是戳了戳鼓起来的小脸,忍不住笑了几声。 “怎么光往里塞,却不往下咽呢?” 蒲听松故作叹息,“为师饿着你了?这般狼吞虎咽……” 啊?他没有往下咽吗?江弃言呆愣了一瞬,然后摸了摸自己的两颊。 啊!想得太专注了,他真的忘了咽…… 江弃言的脸很快烧起来。 先生会不会觉得他很傻啊,会不会觉得他是个笨蛋啊…… “总那么盯着旁人看,为师大抵是要不高兴的。” 江弃言连忙闭上眼睛,摇头,表示自己不看。 于是头顶又传来一声笑,“心里想看,也是要不高兴的。” 江弃言连包子都不要了,放回碗里就把头埋进了先生的臂弯里。 好像在说,他除了先生谁也不想。 于是那笑就变成了叹息,“这么在意为师啊?” “嗯……最在意先生。” “你啊,你最乖了”,蒲听松夹起那个咬了一半的包子,喂到江弃言唇边,“来,啊……” 江弃言偷偷把眼睛睁开了一只,却谁也不敢看,只是确定了包子的位置,啊呜一口咬走,便又闭上了眼睛。 第15章 无以为报 吃得太急,有点噎着了…… 江弃言正憋得小脸通红,忽然感到一只大手放在了他背上,面前还被递了一杯水。 江弃言赶紧就着先生的手喝了一大口。 是温热的。 先生可能是怕他喝水呛着,直到看着他把水咽下去,才轻拍着后背给他顺气。 是一声低叹,“看来为师还是需给你备些零嘴儿了。” 其实不用,在先生这里,每顿都能吃饱的。 闲暇时间也并不会饿。 江弃言忽然有些明白,从前在皇宫,先生为什么总是用一些吃食来“奖励”他了。 恐怕先生那个时候就已经发现他总挨饿了。 可先生并没有点出来伤他的自尊,只是默默用这种方式给他开小灶。 先生一直在默默用心照顾他,细致了到骨子里,每一言每一行,当时不觉得,过后才知那其中藏着多少良苦用心。 可先生不说这些,先生从来都不说。 江弃言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有种如鲠在喉的感觉,弄得他喉口有些胀痛,还没吸两口气,眼泪就蓄满了眼眶。 没能流下来,他微微仰头,那有些咸味的苦水就倒流了回去,还把他给呛着了。 “咳…呜咳咳……” 于是那低叹变成了长叹,蒲听松把他搂进怀里,拍着他背的手温温柔柔的,一刻也不停。 好像根本不知累,又好像这点累在先生眼里并不重要。 先生满眼都是他,先生的语气里似乎有些担忧,“怎么还能被自己的眼泪呛着呢?” “小弃言啊,为师已经教过你了,吃饭的时候不许落泪的。” 可是,他只是觉得太感动了。 感动的同时,又隐隐不安,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么值得先生如此的地方。 他这个徒有其名的太子不受宠,他连让先生利用的价值都没有。 先生对他的好来的太没有理由,又太突然。 他便心中总是不安。 这样的不安一直持续到了年前。 府中下人正在忙着换桃符,门口的灯笼已经替上了大红的,福字贴了满院。 蒲听松在廊下坐了一会,看他们忙着。 余光忽然捕捉到拐角处有个小脑袋。 蒲听松收回目光,只作不知。 小宠物最近在躲他,可又不是完全躲着。 总是偷偷在某个角落里远远看着他,一旦被发现就会落荒而逃。 今日的第八十五次偷窥。 蒲听松在心里默默计着数。 再有一次,他就不会睁只眼闭只眼了。 蒲听松无声轻笑,站起来,拿起搁在窗台上的书卷,转身去了假山后面的亭子里。 江弃言说到底还是并没有真正全身心信任他,蒲听松心知这事不能急,有再多反复都得耐心应对着,一点一点消解。 他悠悠然坐在亭中,烧了壶茶水,一边品茗一边看书,一点都没有要看一看寿山石后面的意思。 第18章 先生不急,江弃言却有些急了,他就躲在石头后面,可先生怎么迟迟不发现呢? 先生为什么不叫他过去呢,明明只要叫他,他就会过去的。 江弃言眼眶有些微红,他知道自己有些怯了,他其实也不想躲着先生的,可是…… 可是不知道如何接受好意的时候,人就是会下意识拒绝、逃避呀。 “唉——”茶杯碰在托盘上的声音很清脆,吓得他一抖,先生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难过,“为师有那么吓人吗?” 不是的……可是…… “给你塞了糖也不吃,兜里都满得放不下了”,蒲听松背对着他,拿起茶杯饮了一小口,“攒久了就要吃不成了,再要这般,下次见面便不给了……” “不要……”他闻言眼眶更红。 就是怕以后不给了,才舍不得吃啊。 “那你过来行吗”,先生好声好气跟他商量着,“准备躲到什么时候呢?” 不知道。但其实,还没有做好要接受这份太过头的宠溺的准备。 方哥哥今天教了他一点东西,也许可以帮到先生。 他不想,真的很不想,平白无故就受先生恩德,却不能回报分毫。 可他又纠结,因为这份温柔真的太让他向往。 就像黑夜里的一盏烛火,其实也可以不要的,大不了摸黑,大不了碰壁。 但拥有过了,知道它的好了,就想永远拥有,不让它熄灭啊。 “你过来”,蒲听松坐着转过身子,语气已不再是询问了,“过来,站这。” 江弃言轻轻抖了抖,他知道的,这种时候,是不能拒绝的。 他慢慢从石头后面出来,一步一步慢腾腾走到先生面前,站在离先生很近的地方,然后低下了头。 紧握成拳的手指被掰开,手心里忽然多了颗蜜饯。 “买了零嘴就是给你吃的,家里又没有别的小孩。” 有的,方无名。 有的,先生只要想,随时可以捡其他小孩回来。 江弃言攥紧了蜜饯,手颤着,要往兜里放。 说到底,是他太没用,所以他随时都可以被替代的,不是吗。 明明是他自己求着先生留下方无名的,可先生真的把方无名留下了,他却觉得好不安。 先生要是腻了他,那方无名就会代替他,成为先生最宠的小孩对不对呢…… 方无名知道的好多,明明都是同龄人…… “先生……”江弃言勉强露出笑容,“我…我给先生按按头好不好,方哥哥教过我了,先生可以让我试一试吗?” 凡事都该有代价的,可先生什么都不要,他如何能安心? 蒲听松看了他良久,才缓缓开口,“方无名近日与你说过什么,是吗?” 笃定的语气啊。 那天他拿着糖,想分给方无名。 方无名却对他一拱手道,“小公子美意,无名本不该拒绝,只是若接了这糖,帝师大人恐要将在下扫地出门。”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于是他忽然想起来,自己与方无名一样,都是没有根的浮萍。 能不能留下,是受先生主宰的,先生若不想要他,也能随时将他扫地出门不是吗? “先生……”江弃言没有回答蒲听松的问题,他只是试探着,一点点往先生膝头爬。 “先生熬了好多天了……头疼不疼?” “江弃言”,腰忽然被圈住,“你觉得为师与你是什么关系?” 先生呼出来的热气撩着他的耳朵,弄得他有的痒,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不…不知道……” 其实知道的,屋子的主人和借住屋檐下的关系。但他不敢说。 “你唤我一声先生,我”,蒲听松停顿了一下,“是你的师父。” “为师者,传道受业解惑,教你东西是为师的责任。” “为父者,无论庇佑亦或照顾,护你便是我的义务。” “小弃言。”江弃言寻声抬头,就见先生的眼睛里有温柔的碎光在浮动。 “你啊,你跟他们不一样的。你心疼为师给为师按头,为师会高兴,但你若是怕为师丢弃你而讨好为师,却大可不必。” 我跟他们是不一样的。江弃言在心里重复着。 我不用讨好先生,因为我是先生家的小孩,跟其他野孩子不一样。 “还按吗?”似是玩笑,蒲听松把头低下来,让坐在腿上的小家伙能轻易够到。 “要按的!”江弃言伸手,捂住先生的太阳穴,“我…我想让先生高兴。” “那按累了就停,然后把兜里的蜜饯拿出来吃两颗好吗?” “好”,反正先生不会丢他,以后也一直会往他兜里塞糖。 “分为师一颗?为师也馋。” “才不分呢。” “弃言原来是个小气鬼啊。” “弃言都给先生!” “你啊……” 蒲听松摇摇头,“小弃言长大了,会戏弄为师了。” 江弃言忽然捧住蒲听松的脸,吧唧亲了一口,“无……” 欸?方哥哥教他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无以…嗯…以身…” 以身什么呀……念叨了一路就怕忘记了,可偷亲先生后脑袋忽然一片空白,什么也记不清了…… 算了不管原话了,反正意思差不多就行! “总之……我…我长大了……给…给先生做…做夫人……” 方哥哥说了,不知道怎么报答对方的时候,要么当牛做马,要么嫁给对方。 先生不要他当牛做马,那他就……只有嫁给先生一条路了…… 蒲听松自被偷袭了一口后,就一直在出神。 等他回过神来,腿上的人早就因为太羞跑没影了。 他便又摇了摇头,“真是……童言无忌。” 他低头笑,“以身相许就不必了,你怎么会觉得无以为报呢……” 你怕是,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价值。 一个自己亲手扶持的皇帝,一个由自己养大的皇帝,总是比一个未知底细的新帝要好拿捏多了的。 可以省去太多太多不必要的麻烦了。 还有那个方无名,是时候处理一下了,这人到底都跟他的小兔子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既然敢教坏他的小宠物,那就别怪他把事做绝了。 那孩子怕是根本不知道以身相许是什么意思吧? 实话实说,刚刚那会可真的吓了他一跳。 蒲听松一边喝茶压惊,一边想着怎么给人把观念纠正过来。 都是男子,要怎么娶? 这事太荒唐了,简直闻所未闻。 幸好江弃言现在还小,还有挽救的余地。 不能等了,明天就把那方无名请出府去! 第16章 怎么就妥协拜堂了 又是一年雪深了啊,蒲听松看着亭外大红与雪白相间的喜庆。 在过去那四年间,帝师府无论是不是逢年过节都要挂白布的。 那些刺目的素冷,时刻提醒着他,父亲已经被迫害至死了。 这大概是那天之后,帝师府的下人张罗的第一个节日吧。 蒲听松从袖中摸出两个小荷包,其中一个要小一些,精致些,另一个大一点,鼓一点。 他将手指收紧,明日便是除夕。 后日便是初一,等到了初一,这府中就再没有外人了。 并且他已经准备要更进一步了,他观察过天象,确定初一那天晚上有很大的雷。 江弃言没有感到危险在向他慢慢悠悠靠近,他踩着雪跑开,跑了一会忽然感到脚有点刺痛,他才停下歇了一会。 先生每晚都给他擦药,他现在都能跑了,只是跑久了还是痛。 “言言,事情如何?”方无名扶了他一把,“你先生是什么反应?” “不……不知道”,江弃言喘了两口气,“我跑太快了,没,没看清。” “那也无妨,无需介怀”,方无名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烈女怕缠郎,他不同意那你就随时随地抱着他哭嘛。” “言言,你真的那么喜欢他?你要是想好了,就可以大胆去追嘛,他洗澡你钻他浴桶,他睡觉你拱他被窝,他看书你爬他腿,接触多了怎么着也会有几分……” 不过……这小太子那么小,帝师多半会觉得他在胡闹。 “我…方哥哥你别不信我……我想好了,我一直都很喜欢先生的。”江弃言有点着急,方哥哥好像不相信他喜欢先生。 方无名一拍脑门,忽然很严肃地拉着江弃言道,“你是哪种喜欢?你知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啊?”江弃言有些迷茫,他从兜里摸出两颗糖,“这颗糖有点苦,我就没有另外一颗喜欢,不过都是先生给的,我都喜欢。” “我最喜欢先生了,不过方哥哥你别伤心,我也喜欢你。” 完啦!全搞砸啦!方无名脸色苍白,“不是…言言,你听我说,你这虽然是喜欢,但也不是喜欢,就是吧,喜欢跟喜欢,它不一样,喜欢的人不一定是喜欢……” 第19章 什么跟什么啊?江弃言越听越懵,“方哥哥你说慢一点,我没听懂……喜欢就是喜欢啊,我就是喜欢先生。” 完了,这要怎么解释?!? “就是吧……呃……我说的喜欢就是,认定他是你此生唯一的那种喜欢。” 那没错啊,先生本来就是他的唯一,只有先生要他,别人都不要他…… “先生就是我的此生唯一,这不需要我认定,这就是事实……” “呃……”方无名越发手足无措起来,“就是……呃……要共度一生的,你愿意吗?” 他愿意吗?这个问题先生早就问过他了。 “方哥哥,先生喜欢我陪着他,我也愿意陪着他一辈子。你知道吗,先生身世跟我、跟你一样的,都不好的,先生的母亲是难产去世的,先生的父亲在先生九岁的时候就离开他了,他一个人很孤独的,只要他不嫌弃我,我就跟他共度余生。” 不是……完了……越描越黑…… 怎么越解释越解释不清楚了啊啊啊! “呃…如果你们真的在一起,你们以后要上床的,这你也愿意吗?” “我们已经上过床了”,江弃言伸出一根指头,摇了摇,“我一直都是跟先生睡的,先生很温柔,我觉得很舒服。” 先生的床可软和了,比他在宫里睡走廊舒服太多了。 先生还会抱着他温柔哄睡呢。 “我们……”方无名瞳孔地震,“说的是一个上床吗…” 这么小啊!蒲听松这都能下得了手? “他……他脱你衣服了吗?”方无名有些不确定道。 “方哥哥,你怎么知道是先生帮我脱的……其实我想自己脱的,不过昨天我太困了……” “不是!他真下手啊!”方无名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言言,你没受伤吧?你肯定受伤了,我刚刚看到你皱着眉头好像一副很痛苦的样子了!走,你跟我来!” 方无名把懵圈的江弃言拉进了一个没有人的屋子。 “快点,你快把上衣撩起来给我看看,这伤可不得了,搞不好要命的!” “我……我上面没伤,我伤在下面,为什么要撩上衣……” “这时候你跟我要什么面子,你撩起来,我才好脱你裤子啊……” 什…什么? 江弃言用力攥紧腰带,目光中已经隐隐有些不高兴了,“我不要。我不脱。你又不是先生,凭什么让我脱,你再这样,我不跟你玩了。” 看看这泥足深陷的样子啊!这么小,蒲听松怎么忍心! 蒲听松那个老狐狸一定说了很多花言巧语,才把这单纯的小太子哄得神志不清! 都那么对他了,他还给那老狐狸说话! 方无名握了握拳,“那…那他给你上药了吧?” “嗯,每天都擦的,已经不怎么疼了。” “唉……你太可怜了言言”,方无名唉声叹气着,“你一直这么天真下去也挺好,等你以后大了,知道真相了,你肯定会恨你先生的。” “难怪他对你那么好,他根本就是弥补你啊,你还想着讨好他呢,我看根本没那必要。” “方哥哥比我大很多吗?”江弃言疑惑道。 怎么口气听上去就好像比他大十几岁一样呢。 方无名心里咯噔一声,连忙打了个马虎眼,“大多少都是大嘛哈哈哈,对了,你堆过雪人吗,我带你去吧。” 蒲听松批注完最后一沓奏折,一推开书房大门,就看见有个雪娃娃在对着他笑。 心情莫名很好,“怎么弄得头发上都是雪了?罢了,正好晚上为师一起帮你好好洗一洗。” 江弃言顶着满头雪花,举起通红的小手,里面躺着一个葫芦一样肥嘟嘟的雪宝宝。 “这是……?” “这是弃言给先生生的宝宝。” “……”,蒲听松沉默了很久。 诡异的沉默。 很久后,他忽然弯身掩唇,咳嗽了几声。 “先生……先生怎么了…受寒了吗?” 江弃言立马丢了手里的雪宝宝,抱住先生的腰,“先生,外面冷,我们进去吧……” 蒲听松低叹一声,掌心抵着江弃言的额头,给人推远。 “弃言,你要明白,你不是小姑娘,生不了宝宝。” 江弃言不明白先生为什么不让他亲近,他有些委屈的咬了咬唇,“我生得了,先生是不是觉得我没用,才把我推开……” “这不是弃言没用,而是只有女孩子才可以生宝宝的”,蒲听松蹲下身,与他平视,“为师也生不了,而且生宝宝会很痛的,弃言要知道,做女孩子很辛苦的。” “那……我也嫁不了先生吗……” “是啊,先生只会娶一位姑娘。” 先生说话的时候,手也一直放在他额头上,似乎在防着他忽然扑过去。 “呜……” 哭声渐渐大起来,江弃言伤心得连脸都打皱了,“呜哇……” 他把额头上的手拉下来,用那只手擦眼泪,“我…我就要嫁……呜,我,呜呜,我就要嫁给先生,我就要给先生生宝宝……” “我可以生,先生说过世上无难事,只要我努力就可以生的。” 他丢掉已经沾满泪的大手,转而抓住先生的衣角,扯了很多下,先生都没有抱他,他便哭得更凶了。 “先生不抱我吗?”明明说好会抱的。 蒲听松很为难,甚至于,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他有心想要给小孩擦一擦泪,可是手上已经都湿完了。 他听着江弃言越哭越厉害,终是无奈起身,然后弯腰把人抱进怀里。 “大过年的,你给为师哭丧呢?” “呜呜……” “能不哭吗,为师给你买糖葫芦。” “呜呜呜……” “再哭为师要罚你了。” “呜哇!呜!” “好了好了别哭了,不罚你,是为师说错话了,许你嫁好吗?” “好”,江弃言瞬间不哭了,“现在就要嫁。” “现在?”蒲听松看了看天色,已经很黑了…… “不可以吗……”江弃言抿抿唇,一副又要哭的样子。 罢了,只当是陪小孩玩过家家了。 蒲听松叹了口气,“可以,怎么不可以呢,你且下来等一会,为师去给你找个盖头……” 嗯,意思意思差不多行了…… 蒲听松打开柜子最里层,里面……是他母亲的嫁妆。 他从那里面捧出一块大红盖头,凝视了很久。 很久之后,他合上柜门,走出去,把盖头盖在了小孩头顶。 真是胡闹啊,拜天地的时候,蒲听松想。 其实不应该陪着那孩子胡闹的。拜高堂牌位的时候,他又想。这实在是太胡闹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江弃言总能哭得他心软。 江弃言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哭得他妥协一次还不够,还要妥协第二次。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至少,可能挺坏事的。 夫妻对拜的时候,蒲听松甚至有一瞬恍然,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答应了做这么荒诞不经的事情。 仅仅只是因为江弃言哭得厉害,他就把人领进了祠堂,真的去拜了个不伦不类的堂。 还用他母亲的遗物,给人做盖头…… 他在干什么?明明只是养个傀儡罢了……他有必要这样妥协吗?他莫不是疯了? 蒲听松头疼得厉害,莫大的荒唐感在他的脑海里盘旋。 第17章 他身为主母…… “如今可是心满意足了?”蒲听松低低问了一句,听不清其中情绪,“这回总不会再哭个不停了?” 蒲听松方要揭那盖头,把它收起来,什么软软乎乎的东西就贴了上来。 真是…… 手指顿了一瞬,盖头还是被掀起来。 江弃言抱着蒲听松的小腿,他轻轻仰头,看见先生伸了一根指头下来,戳了戳他的眉心。 “再这般闹为师,为师定不饶你……” 能怎样嘛。 江弃言躲开了那根手指,把脸闷在蒲听松腿侧,“弃言跟先生已经结亲了,方哥哥说,我……我可以跟先生亲热。” 蒲听松整个人都是一僵,他干咳两声,尽量柔声道,“亲热的事稍后为师再与你讲明,你且先放开为师,这般要如何走路……” 又是方无名,这等祸害还是早早赶出府去为妙! 江弃言并不知道他先生在想什么,他松开先生的腿,很快就被抱起来,抱到膳厅。 腊月里天黑得早,此时府中已到处点了灯。 因为要迎新春,所点灯笼与以往不同,都是喜庆的大红色。 桌上的菜却还是老样子,荤素均匀,没有铺张的痕迹。 是因为清俭惯了,还是…… 江弃言咬了咬指头。 还是因为,先生的日子不好过呢? 帝师府那么大,那是先生家族的颜面又不能随意割舍,先生一个人撑了那么久,一定很艰难吧…… 第20章 “倒是为师疏忽了”,头顶忽然被揉了一下,“年关将至,弃言想必也吃腻了这些寻常菜式。弃言想吃什么?明日为师会嘱咐下去。” “这样就好”,江弃言摇摇头,“能跟先生在一起,吃什么都一样的。” “而且,我已经嫁给先生了,我作为一家主母,我要体恤先生,为先生持家,我……” 话说一半,唇上忽然压了根手指,那手指的指腹微微用了些力气抵住,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于是豆大的泪珠瞬间滑落。 “先生不许我持家,是因为想让我做妾吗?” “唉”,蒲听松捏了点袖子给他擦眼泪,“哪里听来的这般多胡言乱语……” “做主母要操心的事会很多,弃言,你现在太小了,况且为师也尚未来得及教你如何打算盘,持家的事无需你担心,先交由为师代劳可好?” “我不小了,过了年,我就五岁了”,江弃言小声,“我从明天开始学,先生若不教我我就去问方哥哥。” “为师有说过不教?”蒲听松收回手指,语气忽然就变得很淡漠,“弃言刚刚可是在威胁为师?” “没…没有…”江弃言眨了眨眼睛,有点怂。 是他太得寸进尺所以才惹先生不高兴了吗? 不应该刚嫁进来就找先生要权的……可是…… 可是方哥哥说…… “那便没有吧”,先生的语气听起来还是不太高兴的样子,“想吃什么,为师给你夹。” 一边的方无名只低头扒饭,压根不敢抬头。 他怎么觉着……帝师大人的火是冲着他来的呢! 扒完饭,方无名微笑起身,拱手告辞,然后火速逃离。 刚跑进了走廊,好不容易远离蒲听松视线,双腿忽然悬空,他因为惯性扑腾了两下,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人提在了手里! “秦阁主”,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哪个无聊透顶的混蛋,方无名皮笑肉不笑,“您有病么?” “方大公子技艺超群,本阁主恋恋不忘啊,这不,过了年又要忙得脚不沾地,趁此之前还想再放松放松。” 我去你大爷! “方大公子可否赏脸?” 我赏你姥姥! “这……要不还是改天吧,改天……” “方大公子,你说,要是本阁主告诉小家主府里有条漏网之鱼……” “这……无名方才仔细思考一番,此夜并无要紧之事。这择日它毕竟不如撞日…既然阁主抬爱,无名自当奉陪……” “如此甚好”,秦时知摇着折扇往前走了两步。 方无名盯着扇面上的“及时行乐”四个大字,在心里狠狠骂了一通。 寒冬腊月穿的如此花枝招展,还摇把骚包扇子,冻不死你咋的! “还不跟上,等着本阁主请您?”秦时知站在不远处,轻笑,“方大公子这边请——” 草!这人是木匣子成精吧?这么能装! 江弃言感到先生有点不对劲。 筷子已经放下很久了,可先生还是不动,只是不住用手指关节敲打桌面。 嗒—— 嗒嗒—— 听得江弃言的心也跟着一颤一颤的。 “先生……” 好重的威压…… 他有点扛不住了。 江弃言小心翼翼把头靠在先生肩头,轻声,“我错了先生,我不应该提那些要求的……” 蒲听松任他靠着,“为师只是觉得,有些许挫败罢了。” 所以……先生不是因为他要做主母才生气的吗? “我竟不知,我这个先生做得如此失败,让小弃言有什么想学的,都要让他人来代为教导。” “不…不是的……”江弃言低着脑袋,手指扯着自己的头发,几乎要把它扯断,“我只是看先生太忙了……” 手指被一根一根掰开,缠在指尖的头发被解救出来,先生垂眸看他的目光,竟叫他如此胆寒,“不知道疼?” “小弃言,为师有点不高兴。” 江弃言瞳孔微微放大了一些,他看出来先生不高兴了,可是他没想到先生会这么直白说出来。 他有些不知所措,先生忙了一天本来就很辛苦,他身为先生的夫人,不能体贴就算了,还惹先生伤心……实在太不应该了…… “那……那我……” “嗯……”蒲听松想了想,低头看怀里乖乖巧巧的小孩,“总在看你哭,小弃言不若给为师笑一个,哄哄为师。” “唔……”江弃言怀着担忧勉强露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 “挺好看的”,先生摸了摸他的小脸,“多笑笑,以后会越笑越好看的。” 那笑容不知道为什么,在先生的夸奖下自然了许多。 “弃言,你告诉为师,你还想试探你那个朋友吗?” 其实不想了,这段日子相处下来,还挺开心的,方哥哥是个很幽默的人,知道的也很多,也很为他着想…… 蒲听松眸子暗了暗,不过夜色正浓,灯影幢幢下,江弃言倒也没看分明。 “是不想了么”,蒲听松从袖中取出两个荷包,放在桌上,“倒是可惜,白准备了这般久。” 江弃言看着桌上一大一小两个荷包,心里有些触动。 先生准备得很用心,先生好像一直都对他的事很上心。 而且是他自己要试的,现在先生帮他了,他却出尔反尔,那不是在戏耍先生吗…… “不是……”江弃言抬头看着蒲听松,眼底光芒坚定了些许,“要试的。” 试一下又何妨,他相信方哥哥不会让他失望的! 方哥哥……应该不会让他失望……的。 如果被自己唯一的朋友欺骗,江弃言想,他估计会很伤心,他肯定忍不住要哭的。 可是先生说了,他自己的选择自己受着,这一次哭了不哄。 先生要是真的不哄,他一定会很难受很难受,万一哭得停不下来了,要断气了怎么办啊…… 江弃言隐隐感到心里不太安定,这样的不安定一直持续到了睡觉的时候。 他时不时翻来覆去,隔一会就要翻一下。 翻到后半夜,身旁原本平稳的呼吸声忽然沉重了一些,他正呆住不敢动,一双大手就把他抓进了怀里,死死按住,“再这么动下去,天都要亮了。” 那声音有些无奈,“想挨罚?为师起床气可大了,你不会想试试的。” 才不是呢,先生一直都很温柔的,生气也温柔,起床气再大能大哪里去。 不过江弃言却没有再乱动了,明日除夕,会有外客来家中,他父皇如果今年不摆宫宴,或许也会来,先生要忙着接客,肯定会很辛苦。 他不能再添乱了。 江弃言深呼吸,满鼻子都是松脂香气。 太近了,全是先生的味道,都闻不到空气的味道了。 不过……空气好像本来也没什么味道…… 他深呼吸原本是要静心然后强迫自己入睡的,结果这么一来脑子里全是先生更难放空了。 折腾很久之后,他终于累得睡着,还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条很大很肥全身红红的鲤鱼在天上飘,他坐在鲤鱼头顶,俯瞰整个帝师府。 帝师府里长着一棵很大很大的桃花树,桃花树的枝丫忽然伸得很长,一下就卷住了空中的鲤鱼和坐在鱼身上的他,把他捆成了个粽子,吊在高空中。 忽然那枝丫松开了他,可怕的坠崖感吓得他连叫都叫不出来了,只知道呜呜哭。 “呜呜……”缓过来一点后,他竟还在往下掉,这么高一定会粉身碎骨的…… “先生……先生救命……呜…呜哇啊……先生……” 蒲听松坐起身,一言难尽看着刚蒙蒙亮的天色,把哇哇哭的小孩捞进了怀里,叹了口气,“怎么就这么能折腾呢?” 他轻轻晃着怀里的小身子,“好了好了。醒一醒好吗?梦见什么了哭成这样……” 第18章 那些与众不同的结 梦醒了,并未如他所想般摔得粉身碎骨,而是被人稳稳接在怀中。 那一刻,江弃言在想,其实无论是梦境亦或现实,都是这个把温柔刻进骨血中的人接住了他一次又一次。 “梦见什么了,说与为师听听”,极温和的嗓音,仿佛把岁月都柔化了一般,那些不太好的往事,如烟般轻易被先生挥散。 于是他抱住先生的腰,小手太短还环不住全部,但他用力环着,仿佛要将自己整个人贴在上面。 “不说也罢”,后背落了只大手,那手将被褥往上拉了一点盖住他肩头,“还睡吗,现下还早。” “不睡了……” “那便起吧”,蒲听松披了件外衫,寒风穿过单薄袖管,惹得他叹息一声,“怪冷的,乖乖坐一会,为师去给你找套厚点的。” 江弃言裹着被子,被窝里是先生的余温。 他坐在那余温里,不知道为什么,竟生出了些眷念,似乎想留它久一点,不希望它就此消散。 第21章 为什么呢?他似乎有些过于依赖先生了。 可是,也就先生愿意给他这样的依靠了吧,先生…… 先生真的很好很好。 蒲听松没一会就回来了,却没先紧着自己,反而先帮他穿好了。 江弃言的眼眶有些湿润,他揉了揉眼睛,假装是打了个哈欠。 先生明明可以不用白挨这么久冻的,多让他等一会又不会怎么样。 可偏偏先生还是选择了先照顾他。 系好最后一根衣带,蒲听松把一件火红狐裘盖在了他身上,低头给他系了个漂亮的梅花扣。 先生的手很巧,这个结漂亮得……不似人间之物。 他盯着它有些移不开眼,手也不自觉轻轻触碰,似乎怕弄散了它,碰得很小心。 “喜欢?” “嗯……”那是自然,它太精致了,甚至于,生平仅见。 从前的时候,他也见过那些臣子们家的嫡公子嫡小姐,便是他们之中最受宠的那个孩子,也不过是个简单的蝴蝶结罢了。 谁会愿意在这样简单的事上多费心呢?左不过是个系法,什么样的结不都是一样? 可是先生就是与他们不同。 江弃言低头看自己身上——腰侧是兰花结,公子美名,便如兰花,挂个兰花玉扣也就差不多了,谁能如他一样,连系带都是亲手编的呢…… 里面的亵衣全部都是琵琶扣,这种系法会把多余的衣带收平,不会硌到人。 胸前一朵大红梅花,就正正好好落在锁骨中央,梅即君子,今日外客若来府中,第一眼看见他,便能瞧清这朵梅花。 只一眼便能看出,先生对他有多用心。 江弃言摸了摸梅花的花瓣,抬头看着先生随意给自己打了个结,不同于他的精细,先生打给自己的结平平无奇什么也不是。 得师如此,何其幸焉? “过来”,修长手指微微弯曲,向他招了招,“为师给小弃言盘个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见别人家的小孩也有面子些。” “那先生呢……” 先生不会就这么随意一束就去迎客吧? 先生要见那么多别人家的大人,自然也要更多面子啊。 “为师啊……”蒲听松沉吟片刻,“圣上若不亲临,为师就这般也无妨,就算那御史中丞想要弹劾,为师也并非衣冠不整,只不大隆重罢了。” 蒲听松轻轻叹息,“家中有人新丧,为师无心正衣冠……想来,陈大人会体谅的。” 是啊,先生的父亲刚去世没几年…… 先生明明连自己都没心情打理,却还这般…… 是怕他在别的同辈人面前抬不起来头吗? 江弃言再也忍不住了,眼泪一颗接着一颗往下砸落,他刚要低头掩饰,就有一手先至,极用心的为他擦去,“这般喜欢哭,怎的也不见你长颗泪痣呢?” “不…不知道……”就在先生的脸凑近的一瞬间,江弃言忽然怔愣片刻。 先生的右眼尾下,有泪痣。 先生的眼角很深,也很长。 这么深的眼尾,若是落泪,只怕那泪含很久都不会滑落。 只怕更多的时候,还未来得及落便收回去了吧? 江弃言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用食指轻轻压住那颗颜色很淡的痣,摩挲了几下。 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有点窒闷,还有点痛。 蒲听松微微一愣,叹息一声,直起身子,没让小孩继续在他眼下乱摸。 快五年了啊,四年多前,有一滴至亲的血溅在了这里。 从那之后,这里就多了一颗痣,好像是谁不放心,遗留在他身上的念想似的。 老头死了也不忘劝谏他吗? 可他又怎甘心为不相干之人奉献一生? 皇权,是这个世上最不讲道理的东西。 他怎能甘心与父亲一样被一纸圣书取走性命? 所以皇权必须牢牢握在他自己手里,死死拿捏住,一丝松懈都不可能。 “梳头吧,你坐稳一点。”蒲听松垂眸藏住那些大逆不道的心思。 先生给他梳头的时候,家中老仆端来一碗热乎乎的牛奶。 他接了奶,抱在怀里喝,那老仆与之前那些人一样,都不敢多看他,更不敢多停留,见他接了碗便很快退下。 江弃言也习惯了,日日晨起都有人送奶,日日送奶的都不是同一个人,唯一相同的便是人人都对他如此唯恐避之不及,连抬头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最初的时候他还会纳闷,会胡思乱想。 但经历多了,也就不当回事了。 江弃言眯着眼睛,享受着先生微凉的手指在他头皮中若即若离那片刻停留。 蒲听松用三根指头轻轻挠了挠小孩的头顶,一切就如他预料的那样,小孩仰起脖子,追着他的手指,想让他再多挠一挠。 像一个从小被赶出窝,极其缺爱所以很期待主人爱抚的小动物。 这样的江弃言……不可否认,是非常让他满意的。 绑好了头发,蒲听松便将手从头发中抽离,没有因为小孩的挽留就过多停留。 他只是伸出手,等着小手搭上来。 江弃言把手放在先生手心,被牵到前院。 用过早膳,零零星星有人在门房那递上拜贴,被引进来。 一直到正午,来的人都不多,大多都是官职较高之人或者一些亲王郡主。 事实上,正二品之下压根没人敢踏进帝师府。 但江弃言不知道这些,他守着先生等了许久,来的人也不过一手之数,心里便越发感到难过。 先生刚刚进入朝堂不久,大家是不是都看不起先生呀…… 年前那几日,他陪先生在书房写了好多邀请函,肯来的人却只有这么一点…… 皇室宗亲更是一个都没来,来的都是外姓王…… 不过好在来赴宴的那些人,都很友善,带了不少贺礼,还准备了他那份呢。 江弃言观察着那些人的穿着,除了那几位亲王,大多都很朴素,应当都是寒门出身吧。 他们家境应当也不富裕,可还是用心准备了礼物。 江弃言抱起回礼,递给新进门的长须老者。 “老臣谢过太子殿下”,老者走到他面前,给了他一个小老虎糖人,“今年是虎年,祝殿下虎虎生风。” “谢谢,祝……”他正不知如何称呼,先生的提示就从头顶传来。 “这是户部的员外郎,姓李。” 从五品么…… 江弃言立刻乖巧道,“李爱卿新年快乐。” 昨夜先生教过他礼仪了,他是储君,见臣子要称爱卿,不然就是不合礼数,他都好好记着呢,生怕出错给先生惹祸。 户部尚书李修竹叹了口气,他昨晚特意跟下属借的中品官袍,连腰牌都不敢挂,生怕太子殿下看出什么端倪,让帝师大人有理由取他老命。 他以为自己已经够谨慎了,可一走进去,看见那几个老油条,特别是文相,居然身穿下品官服时,才明白过来自己还是太嫩了。 不过那也情有可原,毕竟他在户部,打交道最多的是籍册,没那几个老家伙身经百战历练多城府深也正常。 他这一入席,连文相都得站起来行礼,毕竟他官位最“高”。 李修竹头皮发麻,战战兢兢受了,还要装出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 而且只怕以后年年都要如此了……毕竟谁也说不好太子殿下是不是已经记住了他们的身份…… 李修竹没有想错,江弃言确实是把在场的人都记在了心里。 这些人肯来捧先生的场,都是极好极好的人,他以后若有能力,甚至……继位。 一定要好好照拂一二。 他们品阶那么低,却敢冒着被皇帝厌恶断绝仕途的风险与先生交好,这恩不能不报答。 不过…… 江弃言有些担心,毕竟这些官员好像都很老了,连路都走不稳,好几个进门的时候都差点摔跤。 他当然不会知道文相等人是看见帝师亲自在门口相迎,吓的。 他们何德何能哪里敢让这铁血手腕的杀神来迎。 毕竟这一年半来他们可是……,不,准确来说是四年半,只不过头三年蒲听松要为父守丧,明面上没有任何官职。 但他们这些老家伙再清楚不过了,寻花阁和蒲听松是如何用短短不到五年,拔除异己独揽大权的。 就是兵权上赶那位镇守在大疆二十年没踏入过皇城一步的外姓王徐经武要差一点。 蒲听松可谓真正一手遮天。 因为只要他不明着谋反,徐经武便不可能入关。 徐经武不入关,便没人能与寻花阁和蒲听松抗衡。 第19章 他要干了这杯 午时方过,蒲听松微微叹了一口气,便让人关了大门。 江弃言听到了这声叹息,他抓住先生垂下来的手指,用眼神安慰。 第22章 “这么懂事啊?” 当然。因为……曾经他们都是一样孤立无援。 “管家给小朋友们另设了一桌,弃言是打算跟着先生,还是过去坐?” 他就不添乱了吧…… “过去……” “好,送你过去。” 心脏有一瞬停跳,江弃言凝眸望过去。 那些孩子无论大小都是自己入席,哪里有家中长辈送过去的呢。 “太子殿下。” “帝师大人。” “嗯”,蒲听松轻声笑了笑,“你们别欺负我家小孩啊。” “帝师说笑了”,文相遥遥举杯致意,“有那位徐世子在,哪能让殿下受欺负。” 徐经武手握重兵,唯一的儿子徐王世子不得不送入京城做质子,以安皇帝的心。 虽说是人质,却也没人敢过分惹这位小世子。 毕竟谁也不想一觉睡醒发现家门口被大军压境,只能眼睁睁看着徐经武踹破大门不是? 蒲听松微微颔首,只看着江弃言的目光,仍有些不放心。 江弃言摇摇头,示意先生自己没问题。 于是他听见先生说,“若是想为师了,随时过来。” 蒲听松不紧不慢转身,踱着步子,走到主位坐下。 走完流程,相互寒暄一阵,午宴便开席了。 江弃言低头数着米饭,时不时抬头往屋外看一眼。 徐王世子就大大咧咧坐在他身边,没什么形象地啃着一只鸡腿。 “怎么不吃?”徐正年瞄了江弃言一眼,“总往那边瞟什么?该不会在等皇……” “没有,我只是不饿。”江弃言收回目光。 徐正年盯着江弃言微微颤抖的手,嗤笑,“皇帝老儿在宫里摆大宴,你难道不知道你小姨,哦不,应该说你母后,那个女人她怀上了。” “要我说,她也没有多爱那小中书令嘛,就算爱过也是过去了,现在她怀了龙胎,稳坐六宫之主,她高兴还……” “表兄……”江弃言攥住徐正年手腕,“这话让…父皇听见,徐叔会有麻烦的……” “那有什么关系,听不听得见,反正这掌朝的都是你先……” 我先…什么?江弃言不知为何有些心慌,他偏头与徐正年对视。 “呃”,徐正年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反正这掌朝的事都是你现在没接触的,你也不懂那里面弯弯绕绕,怎么还教训起为兄来了?说两句闲话就能让皇伯伯削我父王兵权了?那也太儿戏……” “小心为上……”江弃言抿了抿唇,“他…他是皇帝,很多时候都不会念旧情。” “旧情。”徐正年咂摸了一会,摇头,“啧啧啧,还说不是在期待他来,啧啧。” “他来不来…都跟我没关系……”江弃言用筷子捣碗里的米饭,“他已经不要我了,我…我才不希望他来,他要是来了,我们都不自在…我…” “反正我没有期望他来……” “我这说一句,你回了好几句,很难不怀疑……”徐正年舔了舔唇,目光在席上搜寻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顿时拉下了脸,“我说你们这怎么待客的……” 徐正年一把拽着江弃言就往正席走,“没有黄酒就算了毕竟一桌小屁孩,居然连个果酒都不给,瞧不起谁呢!” “表…表兄你慢点…我脚上有伤……” “啥?”徐正年突然停下来,音量提高,“谁欺负的你?你告诉老子,老子一会就带你打上门去!” “我自己不小心……” 江弃言搓了搓手指,心中好像有万马在奔腾。 打上皇宫……那是妥妥的谋反吧…… “啧,没用的玩意儿”,徐正年用鄙夷的目光扫视江弃言,“几岁了还能摔伤脚,你表兄我三岁都开始站桩了,想当年……” 徐正年一吹起来,就开始滔滔不绝。 江弃言心不在焉听着,见他实在没有停下的意思,才出言打断,“我去帮你要酒吧……你先坐回去……” “屁话,你脚都伤了我还让你跑腿儿,我踏马还是人吗??” “你别管了…我能走的。” “那你快去吧,记得要烈点的,别拿那糖水似的玩意糊弄我”,徐正年笑眯眯说完,竟是没再客气,直接转身回席。 江弃言愣了愣神,他这个表兄还真是…… 蒲听松正夹了根青菜,刚放到碗里,就感到有什么软软的小东西贴在了腿上。 他放下筷子,低头,“怎么?” “要酒……” “嗯……要什么?再说一个为师听听?” “要烈酒……” “自己喝还是……”蒲听松看着徐正年的背影,“帮徐王世子要的?” “给他要的,但是……我……” 他心里不太好受,尤其是听闻父皇又得了个皇儿。 酸酸涩涩的,闷胀闷胀的。 “我也想喝一点……” “那便喝一点吧”,蒲听松伸手递了自己的杯子过去,“只此一杯,为师看着你喝。” 江弃言捧着杯子,吐出柔软的舌头,试探着舔了一口。 酸酸甜甜的,这真的是酒吗? 当然不是酒,不过是一些青梅和蜂蜜煮的果茶罢了。 来赴宴的都不大爱饮酒,蒲听松放在桌上的两坛好酒根本没人动,反倒是都问他讨茶喝。 “…一点果子酒,少喝些却也无妨。再要贪杯,为师可就不许了。” 江弃言把“果酒”喝完,酒杯被拿走,怀里多了个有点沉的小坛子。 “抱稳了”,先生撑头懒懒散散看着他,“可别让为师发现你偷喝。” 不喝就不喝。江弃言嘟起嘴,抱着坛子离开。 为什么徐正年能喝他不能喝。 徐正年不就比他大几岁吗,十岁了不起吗,两个他加起来不也有十岁了。 “吾心甚慰”,徐正年一把抢过酒坛,“小言儿,快拿来闻闻,可馋死爷了!” 徐正年猴急猴急揭开,深深吸了一口,“哎呀妈,就这一口,八十万大军也不换。” “小世子,倘若陛下当真要杯酒释兵权,您该作何选择呢?”方无名从前就总跟徐正年不对付,到底是忍不住阴阳了一句。 “你谁啊你,你这口气怎么那么像那个方混子?那混账仗着比老子大三岁,在巷子里头堵老子,要不是他死的早,老子高低亲自送他一程!” 徐正年心中一阵恶寒。 方鸿禧那个混蛋两年前带人围堵他就算了,还找他借腰牌要用他名头去逛窑子,气得他当场把方鸿禧暴揍一顿,那臭小子居然还对他微笑着说什么改日再来讨要! 晦气,想起来就晦气! 方无名微笑着给自己倒了杯酒,“无名之辈罢了,世子自便。” 哇靠,抢老子的酒喝还喊老子自便???这混蛋样怎么越瞧越像那死混子呢! “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想揍你”,徐正年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你一本正经犯贱的样子很有点欠揍。” 方无名微笑不语,起身离席。 肤浅。方无名想,太肤浅了。 成日就知道暴力,这不是肤浅是什么? 徐正年正要站起来拦路,袖子忽然被拽住。 “表兄……” 心里莫名其妙一软,徐正年用比方才温柔好几个度的语调回道,“哎——在呢,怎么了?” “其实方哥哥说的也不无道理,你和徐叔还是注意点吧,我担心父皇他……” 担心个毛线,你父皇要是有实权,还容得下老子放肆? 现在半壁江山在姓蒲的手里,另外半壁嘛,自然是他爹替皇帝老儿守着。 若守着守着,哪天腻歪了不想守了,想造反,那皇帝老儿又能奈他何? 徐正年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没事,我们早就做好全身而退的准备了。再说了,我父王在大疆呢,皇伯伯就是想找他喝酒都难。” 杯酒释兵权?那根本不可能发生。 江弃言虽还有些担忧,却没再多言,说小点那是他表兄的家事,说大点那是党锢之争,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他该多管的。 他只是不希望与徐正年交恶,昔年先生尚未入仕,他在太学受人排挤,只有徐正年愿意坐他旁边,虽然…… 虽然经常叫他帮忙打掩护甚至写些小抄…… 后来有先生单独教导,他就再也没去过太学了。 “小言儿,你都不知道为兄有多思念你,都快要相思成疾了,没有你我在老头手底下很不好过啊,偏偏我还不能揍他,怕一失手这老家伙一命呜呼……” 江弃言听着,轻轻笑了几声。 “哎,对了,你喝过酒没有?你要是这么大个人了还没喝过,那真不是我看不起你,想当年,我两岁喝倒一桌子……” 眼见着徐正年又要喋喋不休,江弃言忙答道,“喝过了。” 喝过了。先生给的。 第23章 “好喝吧?” “嗯,很好喝。”就是先生给的酒不烈,听起来像徐正年口中说的糖水…… 先生应该酒量不好吧,不然怎么不喝烈点的呢…… “有眼光,小爷我就欣赏你!我告诉你,这酒就是天上之水,乃是仙露,是琼浆玉液……” “来来来,陪爷喝两杯,能喝才是汉子,别特么娘们唧唧的,我告诉你,会喝酒的人一般只有欺负别人的份,别人欺负不了他!” 难怪先生受欺负,原来是不会喝酒吗…… 江弃言举起杯子,等着徐正年给他倒满。 他要干了这杯,以后就没人会欺负他了! 第20章 醉酒 徐正年本欲斟满,可他无意中瞥见小太子软唧唧的脸,便鬼使神差掐断了这个想法。 一种不一样的感觉在心头升腾——不,或许不该让小言儿喝这玩意儿。 不是……老子为什么要这么想? 想他徐世子纵横京城五六年,跟这小玩意儿一样大的时候已经喝穿几乎所有酒肆。 况且他向来不拘小节,遇事就干,见人不爽直接开揍,怎么偏偏就面对这小玩意的时候竟然心中生出了那么一丝丝见鬼的柔情,甚至还时不时冒出点怜香惜玉的念头呢? 真他姥姥见了鬼了不成…… 徐正年稳了稳手腕,只给江弃言倒了小半杯,刚刚铺了个底。 江弃言低头看杯子里那少得可怜的一点点酒液,抿唇。 表兄是不是看不起他啊? “哥哥”,江弃言轻轻拉了拉徐正年的衣袖,“再倒一些……” 徐正年整个人都是一僵,好像被什么击中了一样。 不是?这声音有点软过头了啊!竟然让他生出一种想要欺负一二的冲动! 不是那种拳脚相加的欺负……反而是……想逗逗他,弄得他哭,弄得他软软求饶的欺负! 本小爷今天莫非真的撞了邪? “…咳,那个,嗯……” 江弃言疑惑不解地看着徐正年,怎么他表兄听他喊了一声哥哥后,就连话都不会说了? 难道这就是方哥哥讲的故事里,那些青楼女子会的那种可以令人神志不清的咒语吗? 青楼真是一个神秘的地方啊,那里的姐姐们莫非都是巫师吗,那他以后要是有机会,一定要去看一看。 徐正年莫名感到脸上有些发烫,心里好像有种要化成水的感觉,他咬了咬牙,想,这一定是哪个混账王八蛋在背后诅咒他,弄得他被冤魂缠身! 他都发高烧了!这厉鬼好生厉害! 徐正年一拳头锤在桌上,恨恨道,“让老子揪出来,送你上西天!” 江弃言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瞳孔微微放大,就那么呆呆萌萌看着他。 那种感觉又来了! 徐正年轻咳两声,“小言儿啊,为兄怀疑那不当人子的老御史家的纨绔小子在咒老子,为兄一会打算打上门去,你这会要是喝醉了,一会可就看不到好戏了,还是少饮吧,少饮。” “可是……”先生本来也不许他出门啊。 徐正年大手一挥,“没有可是,那姓……咳,你先生要是不同意,为兄直接强抢,把你扛出去,这样他就只能怪我,也怪不得你不是么……” “不……”可是他本来也不想看热闹啊。 他本来就不是喜欢凑热闹的性子,更别提今天还心情不好。 江弃言仰起头,把那一口酒含入口中。 好辣……怎么这么难喝…… 可是方无名说酒能消愁。 江弃言吞下那一小口酒,顿时感觉五脏六腑都有火在灼烧。 好难受……怎么更难过了呢? 徐正年还在夸夸其谈,说着自己要怎么怎么揍得那小子满地找牙,孰料一转头,就看见江弃言瞪着大大的眼睛像片落叶一样左摇右晃。 不是吧?!? 他可就倒了只够舔一口的量啊! “唉,可惜可惜,小爷只能独自一人上门咯,那小子好像是被带着进宫赴宴了吧,啧,躲宫里可没用”,徐正年背起搁在一旁的剑,抬脚就走。 绕过小门帘,路过正席,他摆摆手,“多谢招待,告辞。” 待他走远,文相摇了摇头,叹息,“也是个可怜孩子,那么小就被送入京城,从此与徐王徐王妃再也没有相见过。” “说起来那时候还是当今圣上掌权,圣上多疑,甚至动过让我等都把自家嫡子送进宫养的想法。” “是啊,若非圣上猜疑先皇后,娘娘又怎会抑郁孕中,最后落得个吞药自尽的可悲结果……” “还有老蒲,可怜他一生鞠躬尽瘁从未有贰心,老蒲临死都恪守着祖训,忠心耿耿没有对陛下生出一丝一毫的不满。说到底,老蒲只怕是……” 李修竹说到一半,忽然感觉气氛有些不对,瞬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住嘴。 蒲老爷子偏宠圣上一直都是他们这些老家伙公认的,他一生心血几乎都倾注在了江北惘身上。 蒲老爷子直到快六十岁了,看着江北惘差不多坐稳皇位才娶了位跟自己年龄差不多大的正妻,本也没指望能有孩子,谁知半年后竟怀上了。 可惜那位薄命的妇人为他续完了香火竟就直接撒手人寰。 老来得子不容易,那孩子还生下来就没有母亲。 可那些年蒲老爷子一心竟还在江北惘身上,鲜少有留在府里的时候。 蒲听松这孩子从小就独立啊,他们这些老东西当年都很不放心,想着要不轮流接回家替老朋友养着算了,反正也就多双筷子的事。 可那时候的蒲听松表现出来的能力就足以令他们震惊。 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神童吧?谁见过这样的孩子呢?那么小就学富五车,能自己照顾自己,最让他们心惊的是,这孩子一直都在飞速成长,甚至刚刚七岁的时候就修出了内力,也不知道是何人教的。 直到后来蒲老爷子被处死,隐世多年的寻花阁出世,他们才渐渐知道,是老阁主暗中教导。 老阁主退位后,那位新阁主秦时知一直都跟在蒲听松身边,一路保驾护航。 如今蒲听松虽然还是个不到十四岁的少年,却已经有了能与他们这些老家伙平起平坐的资格,再也不能以小辈视之了。 蒲听松已然成长到了他们只能望其项背的高度。 茶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纷纷告辞——他们还要去赴宫中的晚宴。 蒲听松送走这些父亲生前的故友,撩开竹帘,走进去。 第一眼就能看见他的小兔子脸上红扑扑的,眼睛也红通通的。 “弃言”,蒲听松轻叹一声,“怎么不听话呢,为师似乎有说过不许偷喝?” 江弃言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偏头,抿唇。 “这是生为师气了?” “没有……”江弃言一开口,就止不住溢出哭腔,“我没有……我……” “走得稳吗,过来点。” “不要……”江弃言轻轻摇头,如果靠近,他一定会忍不住哭的。 他脑袋晕晕乎乎的,已经不清醒了。 如果先生过来,他会丧失理智的。 “那你坐着吧,为师过来也是一样的。” 他用余光看见先生走过来,屈膝坐在他旁边的蒲团上,“是为师太凶了,跟你道歉好吗,别生气了?” 哪里就凶了呢,哪怕是那一句质问他为何不乖的话,也是轻声细语的。 在反应过来之前,他就已经偎到了先生怀里,他把半边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先生身上。 “为什么不来……呢?” “先生这不是来了吗”,蒲听松伸手搂住发抖的小人儿,“对不起,先生来晚了,让小弃言害怕了。” 那个人来不来,都不重要,不重要。 真的…不重要。 因为在他被抛弃的那天,是先生接他走的,先生来了,先生把他接回家。 可是…… “为什么…不来……” 他又一遍问出这个问题,他把脑袋闷在先生胸前哭得不能自己。 先生会怎么答他呢?是因为父皇在忙,是因为父皇有苦衷,是因为父皇喜得麟儿顾不上他吗? 然后劝他体谅父皇? 衣襟很快被泪水打湿,蒲听松揉了揉那颗哭得发抖的小脑袋,“是他不好,是他不懂得珍惜……” “为师的小弃言这么乖他都不要,他啊,多半是得了什么痴病,脑子坏掉了。” 唇瓣忽然被小手捂住,江弃言带着满眼泪光仰头,“先生……” 这些话怎么能说出来呢。 先生怎么能这么不计后果顺着他呢。 “…不…不要先生说这些话……” 这话让父皇听见了,先生还怎么能活…… “好……为师都听弃言的。” 怎么能这么宠呢?先生说,都听他的。 明明刚刚还能忍住不哭的,现在怎么就完全不行了呢? 第24章 泪水就在一瞬间决堤,软糯的哭音细细小小的,委屈得不像话。 “呜哇……要抱……” 蒲听松拍他背的动作一顿,轻声,“乖,抱着呢……” “嗯呜……就要抱……” “还要为师怎么抱啊?”蒲听松说着,兜着他的腿,把他整个人带到了腿上,“这么抱可行?” “不要…呜……呜嗯…要抱…” 蒲听松有些无奈地弯下腰,把人圈住,“那这么着?” 江弃言抬起手背抹了抹泪。 他坐在先生怀里,整个后背都贴着先生,先生的下巴还压着他的头顶。 很有安全感的姿势,但他还是哭。 其实有点无理取闹了啊,可是…… “嗯呜呜……” 他就是想让先生一直这般抱着他。 他哭得很伤心,“要抱…呜哇啊……要先生抱……” 蒲听松无奈,只能把手臂又收紧了些,“这是喝了多少,怎么就醉成这样呢?” 与此同时,还伴随着一声叹息,“这个样子,为师日后绝不再让你沾酒了。” 哭声停了一瞬,随即比刚刚放大了好几倍,“呜!呜呜!我……我要喝……我不要再挨欺负了…呜哇…我就要喝……” 第21章 要先生 醉意似乎能放大情绪,无论郁郁寡欢亦或是旁的什么。 在他垂着眼正哭得上气要不接下气的时候,忽然有一微凉手背,贴上了他的眼皮,轻蹭。 手背的主人叹,“没袖子给你擦了。” 隔了许久,那人玩笑似的补充,“怎么办呢?这屋里雨总下个不停,不如为师去寻个伞?” “不…不知道…呜…不要……” 不知道怎么办,他或许确实太能哭了些,先生的袖子又湿透了…… 不想要先生离开,他就想困在先生怀里,困一整天,困一辈子。 “小祖宗。” 先生的发丝垂下来,落在他盘起的双膝上,先生的声音有些低沉,“那你要怎么着?” “…不知道……”江弃言吸了吸鼻子,伸手拨开贴在脸上弄得他痒痒的长发,“要……” 可能想要一点安慰,可能想要一个久一点的拥抱。 可是这些东西先生已经给他了,他被抱在怀里,听着那些宠溺至极的话语。 为什么还是很想要呢?他到底想要些什么呢? 他不懂,于是便只是一边抽泣一边掉眼泪,“要先生……” 他说要先生。蒲听松眸光微微浮动,内心深处钻出一丝喜悦。 小宠物开始下意识依赖他了,接下来只需要不断深化这个念头,就能得到一个百依百顺的听话傀儡。 没有什么能扰乱他的计划,他为此已筹划了多年。 即使…… 蒲听松强行按捺下那一点不该有的心软,那点不知从何而起的心软与他的恨相比 根本不值一提。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留着江北惘一条命不过是如今尚且羽翼未丰,忌惮徐经武入关罢了。 至于江弃言?如果他好好听话,就这般当个宠物养着又何妨? 江弃言不知道先生在想什么,只是很久没有听见答复,便连哭都停了,小心翼翼道,“我…我想要先生……可以吗?” 先生意味不明“嗯”了一声,音调拖长带着一点上扬的小尾巴,“真那么想要?” “嗯。” “那就给你吧。”蒲听松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笑了声,“总赖在为师身上,为师如何去取卖身契?” “不是……”不是这种要。而且,而且先生该不会真的要签卖身契吧……那也太不像话了。 江弃言一仰脖子,就看见先生在笑。 原来是逗他玩嘛。 江弃言撇了撇嘴,“先生,我很认真的。” “嗯”,蒲听松笑容不减,看着一本正经的小孩。 “先生严肃一点。” “好”,蒲听松压了压嘴角,眼睛里的笑意却还是那么满,“想怎么要?为师听着。” 自然不会是白要啊。 “我用自己跟先生换。” 这样先生要他,然后他要先生。 很公平。 蒲听松眼底的笑意骤然真实了几分。 这小玩意儿怎么能这么好玩呢。 “那你……”蒲听松停顿片刻,似乎在给他反悔的机会。 等了片刻,才继续,“可就归先生了。” “好”,江弃言的眼睛亮闪闪的。 先生也归他了,先生只能跟他成亲,以后再也娶不了别的妾室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醉了,他的想法比以往要大胆了很多。 他就想一个人霸占先生,他不想跟别人分享,一根指头都不想。 可能是先生实在对他太好了吧,才让这样不该有的念头在心里萌芽。 醒酒汤很快端来,蒲听松喂他喝完,抱他去床上睡了一会。 掖好被角,蒲听松出去轻轻掩上门,抬头看了一眼,晴空万里连片云朵都没有。 府里雪都化差不多了,只是某些阴暗不见光的角落还遗留了一些冷意。 他不禁有些怀疑自己昨日是不是看错了,其实明天根本不会打雷。 若是不打雷,就要做其他准备了。 “秦时知”,蒲听松押了一口茶,微微蹙眉。 这茶浓了些,偏苦,不是他所喜的,他还是愿意喝果茶一些。 “不是吧我的小家主?”秦时知身上衣服松松垮垮的,不知打哪冒出来,“茶不合心意这种小事也要叫本阁主?” “你干什么去了?”蒲听松目光紧紧凝着秦时知敞开的胸口,“杀人需要脱衣服?” 这一看就是被忽然一喊,急匆匆穿好的。 秦时知那么臭美的人,怎么可能衣衫不整出现在人前? “瞧您说的,本阁主在府上杀什么人?”秦时知不在意地拢了拢衣襟,“没良心的小野猫挠的,本阁主好心喂他鱼吃,他自己卡到喉咙,却偏要生本阁主气。” 蒲听松不置可否,只不咸不淡道,“方无名身份查出来没?” “这不正在查呢,快了快了,本阁主日夜为此事操劳,其他事暂时接不了,小家主都不心疼本阁主,以后没生死攸关的大事还是别叫本阁主了。” 蒲听松十分确定秦时知在糊弄他。 不过也不重要了,“叫你来就是为他的事,明日太子跟他闹翻后,你把他控制起来,然后伪造成他闯入书房盗窃圣旨后畏罪潜逃的样子。” “做这么绝呢?你的小言言不得哭成泪人儿?” “少说废话,这件事做完给你放一个月假。” 秦时知目光闪烁了几下,应了声“那感情好啊”,就隐去了。 蒲听松看出来他神色不对劲,却没多在意。 秦时知这人平常再怎么离谱,都不会拿他们的谋划开玩笑。 蒲听松的母亲可是老阁主的亲妹妹,秦时知要是敢在这事上打马虎眼儿,老阁主能扒了他的皮。 秦时知刚回到自己的院子,一个黑咕隆咚还没他腿高的东西就滚了过来,似乎打算跟他同归于尽。 他毫不费力拎起那玩意儿,“捆成这样还不老实呢?问你个话这么大反应,你让本阁主很难做啊。” 他目光猝然冷下来,“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我,五年前出现在冷香楼的到底是不是你!” 方无名扑腾无果,有些沮丧的垂下四肢,“阁主大人未免管太宽,五年前无名不过是九岁多的孩童,去那花柳之地作甚?” “方鸿禧”,秦时知用折扇挑起方无名的下巴,一字一顿,“想试试问柳的手段?‘’” 方无名抖了一下,牙齿咯咯打起架来。 问柳可不是一个人的名字,而是寻花阁最臭名昭著的刑讯组织。 踏马的,不就是赎了个小姑娘,怎么惹上这么个大麻烦…… 那小姑娘莫非是秦时知老相好不成。 畜生啊!那小姑娘被卖的时候才七八岁呢,姓秦的当年都十六了! 早知道不管闲事了……要不是那姑娘拉着他的袖子哭,再加上冷香楼的人扬言抓回去就打死她,而他手中恰好有那么亿点点老爹给的零花钱…… 方无名哆哆嗦嗦道,“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阁主大人您太冤枉我了,我方无名一向遵纪守法,从小把绥阳律法当圣人书,倒背如流,怎么可能行那/嫖/娼/赌/博/龌龊之事……” 那小丫头好不容易被他救下来,送到一户淳厚百姓家养着,方家覆灭前他给了那对夫妻不少银票,让他们把她当亲女儿养。 这才刚过了几年好日子啊?怎么能落入秦时知这变态活阎王手里呢! 方无名咬死不说,“无名愚昧,阁主何必为难无名,您若不信,无名可以对天发誓……” 方无名发誓,关他方鸿禧什么事。 他方大少虽然是个喜欢犯贱的混子,但也是有道德底线的好吧! 第25章 不义之举他还干不出来! “阁主”,方无名两眼泪汪汪,“您饶了无名吧……” “啧”,秦时知把人举远了点,“哭得怪恶心的……” 草! 我踏马你仙人个祖宗的姥姥的大爷的板板!你才哭得恶心,老子给你脸…… 方无名立马换成笑脸,“阁主~我的好阁主啊……我上有老下有小……” “本阁主怎么不记得,你方家还有人在世?” “……” 没了啊,连家仆都被江北惘下旨砍了。 这么多天了,他也想明白了,这就是皇帝不甘心被夺权,联合他舅舅里应外合,陷害忠良,然后…… 江北惘自然是为了从当时势如破竹眼看就要权倾朝野的帝师手中夺回主动权,而他舅舅么,则是为了江北惘许诺的好处。 利益蒙蔽了良心,甚至不惜葬送亲妹妹的身家性命。 可怜他爷爷本是三朝元老,曾为绥阳立下汗马功劳,就这么被草草抄家灭族。 如果不是帝师救了他,他也得死。 后来他这个舅舅知晓他还活着,居然还哄骗他这个亲侄子去暗杀帝师。 方无名目光渐渐变得暗淡下来,“秦大阁主,你要杀人就杀人,你别诛心啊,你再说两句,无名真要哭了。” 秦时知摇了摇头,“本阁主也想不说啊,你说了,本阁主不就不说了?” 如果当年那个人真的是方鸿禧,那么,他就要劝劝小家主手下留情了。 不过现在事态未明,姓方的小子又什么都不肯说,这很令他难办啊。 只能先从中周旋看看了。 天色渐晚,江弃言是被烟花声吵醒的。 酒已经差不多醒了,他爬起来披上狐裘,随便打了个蝴蝶结,就准备去找先生拜年。 第22章 烟花 江弃言推开房门,冷冽的冬风裹挟着寒意钻进颈中,惹得他轻轻抖了抖。 心里有些惴惴不安,总感觉好像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江弃言以为是自己太过紧张了,不断在心里念叨着安慰自己。 怕什么呢?反正又不是第一次给先生拜年了。 这是去拜年,又不是去做什么亏心事,没什么好紧张的。 等他一路磨磨蹭蹭走到书房的时候,才发现方无名早就到了。 江弃言注意到方无名手背上似乎有擦伤,正要问,却被方无名眼神制止。 方无名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从秦时知那里过来后,心脏就一直突突跳,太阳穴也鼓动异常,好像要被什么不好的事缠身。 直觉告诉方无名,最近最好谨慎一些,能少说瞎话就少说瞎话,毕竟被拆穿尴尬的是自己;能少找事就少找事,秉承老王八原则以静制动。 从根源上掐断一切可能栽跟头的可能! 江弃言收回目光,把视线转向先生那边,看过去的一瞬间,便让他呆住了。 先生的眼神……是阴冷吗? 是因为他进门后第一眼没有看向先生? 江弃言不太确定那个眼神是不是真实的,毕竟几乎只在一瞬间,蒲听松便对着他笑了声,“再这么看着为师发呆的话,为师可要抢先了。” 那怎么行呢!哪有长辈先说新年好的! 江弃言立刻将疑惑抛诸脑后,走上前,拱手作揖,“先生新年好——” 蒲听松站起身,同样躬身行礼,“臣祝殿下新年快乐。” 江弃言微微发愣,张了张嘴欲说些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手中就被塞了一个精致漂亮的小荷包。 “拿好,别掉了”,大手包着他的小手,帮他握紧,“里面有八片金叶子,还有一些……外人在,为师便不明说了,弃言可以晚上再看。” 某外人摸了摸鼻子,心想,你师徒二人其乐融融可喜可贺,喊我来这干瞪眼是几个意思? “方小朋友,你不拜么?” 谁特么小朋友,老子比你还大几个月…… 方无名立刻微笑道,“我也有啊?” “不然呢?” 好人啊,大好人啊。 方无名立刻作揖,“新年好啊新年好,帝师大人丰神俊朗,今年好去年好明年好年年都好。” 蒲听松把另一个荷包递过去,意味不明笑了笑,“本官向来一视同仁,这里面同样是八片。” 等方无名珍重地揣进怀里,蒲听松便挥挥手示意方无名可以离开了。 临走前江弃言看了看方无名手中的荷包,果然比他的要大一些,也鼓一些。 木门开了又合,有风漏进来,冷颤方起,蒲听松的视线便向他投来。 “冷不冷?” “嗯。” 蒲听松忽然起了逗弄的心思,“那……再拿为师的腰暖暖?” 江弃言砰一下红了脸,之前的回忆回忆带着那些孩童时期尤为显著的羞恶之心直接撞在了灵魂上。 很要命。 这种羞意其实是很纯粹的,小孩子初知对错善恶,本能感觉这样的事情不太好,脸皮薄些的,往往便会如此红脸。 就好像做了什么错事,心里知道不对也很愧疚,偏偏道歉的话就是说不出口。 随着年龄增长,脸皮慢慢变厚,只怕这样好玩的场景便难以见到了。 蒲听松好笑的看着捂住眼睛的小孩,“嗯?” “弃言是想要还是不想要呢?” 想要!可是…… “我…我不想要……” 江弃言羞得面红耳赤,“我……我不要的先生,我不要,我不想,我……” “为师怎么瞧着像口是心非呢?” “没没没……没有!” 急狠了,甚至都有点结巴,“我我我,我没有,我没有心里想要的,我没有……” “那便没有吧。”闻言,蒲听松故作遗憾摇了摇头。 ! 先生怎么这么快就妥协了呢……再劝他一会,他就…… 心里刚刚有些失落,先生就向他伸出手,“来,用手给你暖暖。” 不愉快瞬间消失,江弃言把两只小手都放在先生掌心。 蒲听松轻轻挑眉,随后弯了手指。 一只手就包住了两只小手。 江弃言瞪大了眼睛,先生的手指那么长吗?平时都没注意…… 先生的手指好好看啊,手骨根根分明,不像他,他的手肉乎乎的像小包子。 怪可爱的。蒲听松想。小孩这手上的婴儿肥只怕褪不了,这辈子都这样软软乎乎了。 从一年半前,初见的时候,蒲听松就看出来了端倪。 明明这孩子经常饿肚子,竟然还能长得水灵灵圆溜溜的。 天生一个可爱的娃娃相。 蒲听松每日雷打不动叫人送一碗热奶给他喝,也正是出于此种考虑。 他不知道这种相貌会不会影响身形,他担心因为这个,这孩子日后长不高。 江弃言冰凉的小手一会就被捂热了。 他打了个喷嚏,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穿少了。 明明挺厚了啊? 蒲听松听到喷嚏声,思绪瞬间回笼,他弯身把人抱起来,拉了拉鹤氅,裹住。 江弃言趴在先生肩头,被带出去竟也不再觉得冷。 他本以为是去膳厅用晚饭,可蒲听松竟带他出了大门。 “去哪?” “出去看看烟花,弃言若是想玩,我们也可以顺道去街上逛逛。” 放烟花吗,他从前在宫里…… 从前不重要。 江弃言眸中一闪而过落寞,旋即消散,他扬起笑脸,“想跟先生一起玩!” “小孩,为师可不跟你玩。” “就要。” “想得美。” “呜哇……” “不得了不得了,小弃言都会用假哭来让为师妥协了。”蒲听松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只陪你玩一会,为师嫌幼稚。” “先生明明也很想玩”,他嘟嘟嘴,“我都看出来了。” “咳”,蒲听松轻咳一声,“胆子大了,敢揭为师短?” “就敢。” “这么气为师,当心为师罚你。” 江弃言偷偷瞄了眼先生的神色,里面只有笑意。 “呜哇啊……”毫无诚意哭了一半,实在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先生只知道吓唬人。” “小弃言那么聪明,为师可不敢吓唬你。” 一路说说笑笑,不知不觉走到人多的地方,江弃言忽然就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我…我要自己走……” 他又不是奶娃娃,别人看见他总被抱着,肯定要笑话他娇气的。 蒲听松一贯顺着他,把他放下来后,就去旁边摊上买了个虎皮帽,给他戴在头上。 “这般应当是不会冷了。” 走走逛逛,手里被塞了一样又一样吃食玩物,渐渐地,他就有点抱不动了。 他喘着气,吃力地接过切糕,站住脚,“先生!” “怎么?”蒲听松故意道,“还想吃些什么?” 第26章 他有点生闷气,“不要再买了……” 蒲听松便叹息,“弃言又不说喜欢什么,也不说想要什么,为师只好见到什么买什么了。” “累着弃言了吧,是为师思虑不周了……” 江弃言气势汹汹鼓起来的腮帮子忽然就泄了气。 他把东西都推到先生手上,只拿着一块蒸糕,轻轻咬了一口。 脸上有些痒,似有什么晶莹剔透的东西滑落。 “先生买的,我…都喜欢。” 他不找先生要,是觉得不应该。 他要懂事一点。 可是先生不需要他懂事,先生都快把他宠上天了…… “怎么还感动哭了呢?” 先生抱着一堆杂物,露出有些无奈的神情,“为师可腾不出手,你自己捏块衣角擦擦?” 他便抓起先生腿侧的衣摆,把脸闷在里面,任泪水肆虐。 反着闷着别人就不知道他在哭了。 他就可以哭大胆一点。 蒲听松低头看了他一会,把东西转交给跟着的小厮,然后拍了拍他的背,“要不要为师抱着哄?” 人太多了。“不要。” “那回家再哭,回府上为师抱着哄?” “好。” 江弃言把眼泪收回去,指了指烟花摊,“想玩那个。” 小孩学会主动开口了。蒲听松弯了下眉毛,走过去,每样都买了一些,摊主见他买的多,送了个火折子,他道了谢就牵着江弃言往空旷地方走。 江弃言第一次放烟花,面上不显,内心却是期待的。 绚丽的火花绽放的那刹,耳朵被一双手捂住,巨大的爆鸣声隔了手掌传进耳膜,显得有些不真实。 此起彼伏的烟花在天空中热闹绽放,期间还穿插着缓慢升腾的孔明灯。 “现下还早,等十五上元的时候,孔明灯会更多些。” 他知道的。其实。 往年,他在宫中,缩在角落,因为爆竹声而瑟瑟发抖。 他知道的。其实。 他隔着一扇纸窗,透过一层薄纸看那些暖光。 暖光实在晕得太开,光点太朦胧,于是他曾鬼使神差伸手,戳破了窗户纸。 于这小小的纸洞中,他曾窥见旁人的热闹与幸福。 羡慕填满了一整颗幼小的心脏。 可那不重要了。其实。 先生牵着他,他正大光明站在满天繁星与祈愿灯之下,凝视自己的幸福。 不,是幸运。 在他不幸的一生中,先生是他唯一的幸运。 “回去吧……”他打了个哈欠,“困了。” “刚吃饱了零食就犯困?” “嗯。” “那就回去吧。” 江弃言迫不及待想回去睡一觉,明天早上醒来,方哥哥就会成为他的第二个幸运。 他相信自己的朋友,一定不会辜负他的期望。 第23章 压岁之乱 堂外风声穿过园林,枝头枯叶猎猎作响。 室内火炉缓慢燃烧,不尽干燥的柴火发出燃烧不完全的噼啪声。 睡到半夜,江弃言只感到手脚冰凉,小手不受控地向着热源靠近。 漆黑一片的夜里,一双眸子忽然睁开。 有轻微的叹息声在屋内回荡。 睡得好好的,忽然被冰凉的小手袭腰,一下就给他冰醒了。 怪惊悚的。 蒲听松尝试动了一下,身旁传来不满的哼唧声,下一瞬,一条小腿就压在了他的小腹上。 蒲听松闷哼一声,被压得呼吸声都粗重了几分。 “真是……” 他把人搂紧,“拿你没办法。” 一夜无梦,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江弃言就醒了。 ! 他……他怎么捏着先生的腰啊…… 江弃言受了很大的惊吓,瞬间缩回了小手,他挪了挪脑袋,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还枕着先生的小臂! 难怪昨晚睡那么香……但…先生看起来不太妙的样子。 “腿”,总算是醒了么,“打算压到什么时候?” “对…对不起!” 江弃言连忙从先生身上挪下来,往旁边移了移。 蒲听松活动了一下被压了半夜的右臂,果不其然又麻又僵。 “小弃言多大了,睡个觉还要赖为师身上啊?” 江弃言脸微微泛红,他很想捂住先生的嘴让先生别说了。 他不小了,他已经五岁了。 听人家说,先生五岁的时候,都能踩在小凳子上下厨做糕点了。 糕点是做给蒲老爷子的,可老爷子那晚又住在了宫里。 后来那糕点是进了先生的肚子还是分给了下人,他都不得而知。 他只是在听这些往事的时候,由衷觉得先生真的好可怜。 “先生”,江弃言站在地上,任先生给他穿衣梳头,他乖乖配合,只在先生束发时,轻声,“我想吃枣泥糕。” 蒲听松绑发带的手骤然松开,已经做好的发式前功尽弃,手中柔顺的长发尽数散开。 枣泥糕啊,好多年他都不再做这东西了,反正做了也没人吃。 他等了一天又一天,蒸了一次又一次,好好的糕点最后化成了黏糊糊的一坨,直到变质。 他就把它倒了,他再也没有做过这些无用功。 他从此更加刻苦,心肠也渐渐冷硬起来,他拼命逼迫自己,直到一骑绝尘甩开父亲亲自带了多年的那个人很远很远,他想,父亲总算可以陪他过一次生日了吧? 期望落空,那天江北惘发了一点烧,蒲老爷子又留宿宫中。 从那之后,他便明白,没有强大到足以掌控一切的实力,就只能在等待和失望中二选一。 手指忽然被勾住,他低头看小孩大大的眼睛,是那么真诚的跟他说,“先生可以做给我吃吗?先生做的,我会更喜欢。” 心中遗落很久的憾事似乎被填补了一点。 “正好休沐不用早朝,小弃言一会听课若是用功,为师给你做。” 事态似乎在向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只是当时两人谁也没有发现,给彼此的偏颇已悄悄过了线。 早膳过后,依旧是一碗牛奶,蒲听松等着他喝完,便领他进了书房。 小桌前的两个蒲团依旧,案上两本《对韵》,已是习到最后一章。 “有关蒲苇的先人诗作很多,大都与江水有关,蒲苇伴江而生,而这……” 而这也是蒲家和江家从数百年前,就一直纠缠至今的牵绊。 蒲家伴江家而生,帝师从太子时期就要追随皇帝,为他暴霜露斩荆棘,为他赴汤蹈火甚至献出生命。 蒲苇短寿,江水长流。 可,凭什么呢? “蒲叶何短短,潮来江水满。岂无错金刀,割水水不断。” 蒲叶蒲叶,为什么你看起来变得只有手掌那么短? 是不是因为涨潮,江水太满,淹没了大半? 蒲叶啊蒲叶,你的叶子那么锋利,像刀片一样。 为什么连水都割不断? “先生……”江弃言抿了抿唇,“我不喜欢这首诗,它听起来很不好。” 为什么江水一定要淹死蒲叶呢?为什么父皇揽政后一定要处死陪伴了自己一辈子的帝师? “那便换一首吧”,蒲听松翻开下一面,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 为什么父亲明明有反抗的实力,为什么蒲家明明可将皇室取而代之,却始终守着那点忠心? 是因为那可笑的师徒情谊吗? 就因为那点可笑的情谊,蒲叶一点点被江水淹没,直到被自己养大的皇帝将铡刀架在脖子上,每一任帝师才会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悲叹。 “臣无悔,亦不怪。” 他们把这悲郁的宿命传了一代又一代,“汝莫要怪,此皆是命。吾辈为绥阳开盛世,虽死犹生。” 可,到底凭什么呢? 他不服,亦不甘。 他偏要打破这个宿命禁咒,他偏要江弃言不会对他生出忤逆之心。 皇权,有能者居之。 “老松堕枝供武火,枯蒲织蓆遮窗破……” 蒲听松刚念了一半,衣袖又被扯住。 “这个更不好,不喜欢。” “这也不学那也不学”,蒲听松合上书,偏头看他,“你还挑上了?” “就不好,就不学。”什么老松堕枝,什么枯蒲,什么窗破,一听就特别不好。 “蒲叶就没有好的诗吗?”江弃言有点不高兴,“我没有挑…我就是不希望它不好。” “蒲叶的意象便是如此,前人未尝赋其好意蕴,不过……” 不过什么呢?他仰头看先生的眼睛,先生也正垂眸看他。 “为师可赋一首给你听。” 先生要作诗吗!江弃言立刻坐正身体,捏住一杆小毛笔,铺好干净纸张,打算记录下来。 “蒲生广湖边,托身洪波侧。春露惠我泽,秋霜缛我色。根叶从风浪,常恐不永植。摄生各有命,岂云智与力。安得游云上,与尔同羽翼。” 第27章 江弃言写着写着,眼睛就红了。 先生就像那伴在君侧,时刻风雨飘摇的蒲苇,身处风波朝夕不保,却从未轻言放弃。 也许有一天,先生会强大到震动朝堂。 他觉得先生就该如此,如果能继承皇位,他肯定会重用先生的。 他才不像父皇一样不辩忠良喜欢乱猜疑人,他…… 可是,父皇已经有新的皇子了,还是当朝皇后嫡出的,或许很快他就要不是太子了。 “再要这么走神下去,枣泥糕可没有了。” 正想得出神的时候,先生忽然抬起书卷,轻轻敲了一下他的额头。 他嘟嘟嘴,“不要。” “那便用心。” “嗯。” “蒲苇生在江畔,所以古人作诗两种意象往往同时出现,换句话说,蒲苇离不开江水,日后小弃言想要吟诗作赋参加诗会,或者写策论文章,要用到这个意象时,就知道该如何搭配。” 江弃言看似听得认真,心里却有某种微妙的想法正在逐渐酝酿。 蒲叶伴江而生。 他跟先生天生一对。 耳尖微微发红,江弃言忽然轻轻问了声,“先生…我……” “怎么?”蒲听松停止讲解,侧耳倾听。 “我,我可不可以叫你,夫君。” 蒲听松一僵,这些天他好不容易把“拜堂”的事抛之脑后,怎么偏又被提起…… “我…我想叫……” 江弃言往先生身边蹭蹭,又蹭蹭。 蒲听松轻咳一声,后退了一点,拉开距离,神色有些不自然,“现在不行,你太小了。” 江弃言有点委屈,不行就不行,先生干嘛躲他啊! 他往前爬了几步,搂住先生的腰。 蒲听松的手放下又抬起,反复几次,最终还是落在了他背上,“哪里学来的涎皮赖脸?嗯?” “方哥哥教的。” 方哥哥教他,先生沐浴他钻浴桶,先生看书他爬腿,先生生气他就哭。 方哥哥说,只要他每时每刻都跟先生黏在一起,先生就会慢慢习惯他的贴贴,就会渐渐变得离不开他。 蒲听松抱了一会,便把人从怀里拎出来,“好了,快到午时了,为师去做枣泥糕。” 他不依,一把抱住先生的手,“一起去。” 蒲听松考虑了一下,便牵着他去了膳房。 他也没闲着,坐在灶台前,帮先生添火。 忙活了半天,枣泥糕终于出锅。 蒲听松用帕子沾了水给他把脸和手都擦了一下,才递给他一块热乎乎的糕点。 看着他吃得腮帮子鼓起,蒲听松竟感到有些许满足。 红褐色的糕点,与多年前那一盘枣泥糕重合。 它终于等来了它的食客。 “好甜…好香……” 江弃言眼睛一眨,泪珠无声滚落。 怎么能这么好吃呢。 弄得他好想哭啊。 手中又被递了一块,先生一边给他擦眼泪一边说,“两块差不多了,吃撑了肚子,还要不要吃饭了?” 不给吃了吗,那他就慢点吃吧。 江弃言小口咬着新一块糕点,细细品味又是不同的感觉。 很细腻的口感,包裹着口腔。 就像先生细腻的心思,包裹着他整个人一样。 从此他再也不用像只没人要的小兽一样,在黑夜里独自舔伤。 用过午饭,先生让他自己去玩,便进了书房。 他去找方无名的时候,方无名正鬼鬼祟祟往枕头底下藏什么东西。 他心底咯噔一下,走上前,拍了拍方无名的肩膀。 方无名狠狠抖了一下,转过头来见是他,才拍着胸脯松了口气。 “方哥哥,你刚刚这么投入,在做什么?” “说来惭愧”,方无名把他拉出厢房,神神秘秘道,“我这屋里跳进来只蚂蚱,一溜烟就寻不着了,我这正找着呢,你就来了。” “言言啊,你走路怎么没有声音呢?刚刚真是吓了我一跳……” 方无名在骗他!江弃言轻轻攥拳,方无名为什么要拿他当傻瓜哄骗? 现在是什么季节?深冬! 怎么可能有蚂蚱。 “先不说那些了,你瞧”,方无名给他展示了一下口袋里的谷粒,“我找小厨房要的,走,我带你去捕鸟。” “奇了怪了”,说到捕鸟,方无名才想起来看了看天色,“这上午还出着太阳呢,太阳都去哪了?” “这天未免也变得太快了。” “这鸟是捕不成了,我看这天像是要下雪,等雪完全下下来,我们找一个晴天,在雪上扫出一块空地,撒上谷粒,用带线的小木棒支好簸箕,等鸟钻进来吃食,我们躲在远处一拉线头,一次能逮住两三只呢。” 江弃言越发攥紧了拳头,之前他就觉得方无名给他的感觉很奇怪,现在总算明白奇怪在哪了。 方无名一开始展示给他的,是一个知书达理的翩翩公子,有礼节,知分寸。 可后来相处的某些细节,他又时不时觉得方无名……像一个纨绔混子。 方无名难道连彬彬有礼都是装的吗…… 也许……也许人家有什么苦衷…… 也许方无名就是单纯性格矛盾…… 江弃言还是不愿相信方无名的不好。 也许刚刚方哥哥并不是在藏钱,而是藏其他不方便给他看的东西…… 谁能保证自己没有一丁点小秘密呢? 他应该理解的。 方无名带着他在小院子里玩,他几次想要开口,都踌躇不定,他看着越来越黑的天色,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轻轻戳了戳方无名的肩膀,“先生给了你多少压岁钱?” 方无名疑惑地看了江弃言一眼,转了转眼珠。 “问这个干嘛?昨儿帝师大人好像说过了,他一视同仁,咱俩都是八片金叶子。” 心脏被狠狠攥住,江弃言在那一瞬,感到有些耳鸣,他不死心的又问了一遍,“多少?” “八片啊”,方无名拿出荷包,打开,给他看,“喏,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这个荷包,明显比昨天看着要瘪多了! “方哥哥”,他深吸一口气,艰难道,“里面是不是少了什么?” “啊,这个啊”,方无名眼神躲闪,“几块糖罢了,我已经把它们吃了。” 江弃言本来还在心里想,也许是先生放错了,真的只有八片。 可一看方无名这明显说谎的样子,他还有什么好为其辩解的呢? 心脏好疼,他强撑着笑脸,身体晃了晃,声音变得有些虚弱,“我有点饿,方哥哥你去厨房帮我拿点枣泥糕好吗?先生不允许我多吃,我不敢再去要…” 方无名看了看他确实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点点头,“中午是看你吃的少,这会子头晕了吧?我去拿,你稍等。” 看着方无名离开小院,江弃言揉了揉太阳穴,推开房门,走到榻边。 他将手伸到枕头底下一摸,随即感到更加头晕目眩。 那底下是另外八片金叶子! 他那么信任方无名,方无名怎么能这样呢! 江弃言往后倒了一下,扶住床柱才勉强站稳。 方无名是他的第一个朋友,也是他唯一一个朋友。 是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要摆脱过去的阴影,想要真心相交的朋友,想要无话不谈的……知己。 可是…… 可是! 江弃言忽然好后悔好后悔,他好后悔没听先生的话,轻易交出真心。 如今先生说的一切都应验了,先生一定早就看出来方无名不可交了吧?却还容他胡闹了大半个月,是想让他亲身体会这个教训吗? 还是因为看出来他心里不服气,所以纵着他去尝试一番,撞了南墙自然就知道回头呢…… 潮水般的难过将他吞没,他把金叶子放回枕头底下,走出去,关好门。 没等一会,方无名就带着一块枣泥糕回来了。 江弃言接过枣泥糕,用另一只手用力推了方无名一下。 “方无名”,他一字一顿,“我再也不跟你玩了,不是闹脾气,是真的不跟你玩了。” “为…为什么?”方无名心口一窒,感到有些难过,“总得让我知道个理由……” “没有理由。你可以继续住到立春,但我再也不会理你。” “言言……” “叫我殿下。” 江弃言一个字也不想多说,直接离开。 走到半路就忍不住要落泪,他吸吸鼻子,强行憋住。 地上有些凉,但他还是如从前那样,坐在了先生书房的门口。 “先生……”他像只无助的小猫那样轻轻唤。 他太难过了,好希望此刻先生能打开门,笑着说出那句,“这是谁啊?” 好希望先生能揉揉他的脑袋,“怎么又坐门口了呢?” 第28章 到那个时候,他一定会说,他是先生的小弃言。 他是先生一个人的小弃言,他再也不跟别人交朋友了。 可是…… 他轻轻敲了敲门。 为什么先生不开呢?先生难道不知道他在外面吗? “进来,拿你的小垫子。” 为什么是小垫子,他不想要小垫子…… 他只想要先生温暖的怀抱。 江弃言把门打开一条缝,小脑袋钻进去,看见蒲听松的一瞬间,忍了一路的眼泪就止不住砸下了。 蒲听松并不像从前那样看他,只是认真批阅奏折,一点都不分心。 他等了半天,先生也不理会他,他便带着颤抖的哭音,“先生……” “似乎有跟你说清楚”,蒲听松轻叹一声,“这次为师不哄你,自己的选择,自己承担后果。” 可是……可是他有点承担不起。 “呜…” 刚哭了半个音,先生便轻轻敲了敲桌面,“乖一点,拿上垫子,出去哭。” 他一愣,用手背抹了下泪,紧紧抿着唇,抱了小垫子,就出去了。 他把垫子丢在地上,坐在上面,默默流泪。 心里空落落的,痛得好像要灵魂出窍了…… 原来先生说不哄他,是真的啊。 怎么能是真的呢? 他把那块枣泥糕捧在手心,用指腹蹭了蹭。 “呜……” “先生……”他对着枣泥糕哭着说,“先生,我知道,是我太笨了。” “先生那么聪明,我应该相信先生的,可是……我只是……” “以后……我什么都听先生的”,他轻轻,“听先生的,不会吃亏。” 他一边哭,一边把糕点吃了个干净。 “我…咎由自取……” 门外很久都没有动静了,蒲听松推开门时,江弃言已经不在门口了,地上只有一个小垫子。 晚膳的时候,蒲听松让管家去喊江弃言吃饭,也没有来。 蒲听松越发紧锁眉头。 他当然会哄,但不是现在哄。 他在等。 等那第一声雷。 他有点心疼,甚至想放弃计划直接去哄人。 但他最终忍住了,用完晚膳就回了书房。 方无名发现自己藏在枕头底下的东西挪了位置,竟然莫名其妙出现在了桌上! 难道小太子发现了他跟帝师的交易,才会这么生气吗! 难怪一直追问他荷包里是不是少了东西,也是,江弃言那么聪明,肯定一早就发现了端倪。 叫他去拿枣泥糕,只怕是为了故意支开他。 昨夜他打开荷包,里面除了八片金叶子,还有一张宫里的布防图。 他一看见这张地图,就知道帝师大人应该早就察觉了他的真实身份,这是方便他进宫调查能够一举弄死舅舅全家的证据呢。 帝师大人的条件就写在背面,拿那惊世骇俗的还童巫术来换。 小太子看到这张图,估计以为他要刺杀皇帝,所以气得随手丢在桌上,跑出来就推了他一把? 幸好没拿走……不然就难办了。 方无名把地图收好,打算今夜就离开帝师府,进宫一探究竟。 他刚踏出房门,后脖子被人拍了一记手刀,他身体一软,直接晕了过去。 秦时知提着人,在屋顶上飞速穿梭。 来到京郊一处隐蔽的小屋,他把人捆了个结结实实,丢在床上,就直接离开。 秦时知摇了摇头,他并没有按原定计划把那卷圣旨留在此处,只仍拿在自己手上。 “本阁主帮了你这么大个忙,你醒来后可不要想着逃跑哦”,秦时知最后看了小屋一眼,消失在夜色中。 帝师府书房。 蒲听松坐在书桌后面,在摇晃的火光下,把玩着一把精致的匕首。 他回忆了一下方无名的身高,然后低声笑了笑。 下一瞬,他竟是将那匕首直接扎进了自己的大腿中! 他仔仔细细将染血的刀刃擦干净,收好。 然后才不紧不慢给自己包扎,故意包得很潦草仓促。 他像是根本感觉不到疼,只是低头继续批奏折。 卧房里面漆黑一片,江弃言没有点灯,他把脑袋闷在被子里哭了很久了。 确定先生真的不哄他后,他就直接跑回了卧房。 先生不抱他,没关系的。 他钻到被子里面,一样会有安全感。 先生不哄他,也没关系的。 早就说好了的嘛,他再哭一会就好啦。 反正从前不都是这样吗,受了委屈他只能回房间再偷偷哭。 他压抑着哭声,好像又回归了之前的那种状态。 他还是那个没人要的小孩。 “自作自受……”他喃喃着,憋喉间的哭音憋得发抖,“咎由自取……” “谁让你不听话…活该先生不要你……” 太难过了,以至于头脑到现在还是懵懵的,好像还没搞清状况一样,后脑勺木木的发着麻。 他好像一个坏掉的玩偶,不怎么鲜活了。 这半月以来,被先生保养的太好,他都忘了他这个玩偶心口填充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不过是些被人遗弃的破棉烂絮。 如今心口处开了线,那些乱糟糟的烂棉絮都溢出来,他才想起来,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江弃言……只是一件被先生捡回家的废弃物而已。 “我没有……难过”,他缓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我早就习惯了……” “我也……没有怕,我不是小孩子了……我不怕黑的……” “我不怕黑……”他抖着,“我都是自己睡的,我不怕……” 他抖得好厉害,“为什么,为什么呢?我以前不怕的……我以前也不喜欢哭的……” “我……我好没用,我为什么不能勇敢一点……” 他知道,其实先生的心很软。 其实只要他不去拿小垫子,只要他贴过去,拉一拉先生的衣角,先生就会抱他。 可是为什么即使知道先生会抱他,他还是拿了小垫子。 “我……我不需要人哄…我自己会好的,我过一会就好。” 可能是因为某些别扭的小心思吧? 去抱垫子的时候,他走得很慢,他想,会不会一弯腰再一起身,身后就会多个人。 那个人会笑着刮一刮他鼻尖,“这么大了还喜欢哭鼻子,小弃言羞不羞?” 他想,也许他会跟着笑出来。 忘掉所有不开心,扑进先生的怀抱。 又或许,他会掉进先生眼底的桃花潭水,他会因为先生的语气太温柔而将委屈全都倾泻出来,也许他会拉着先生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先生无可奈何揉他头,然后主动把他抱起来。 他明明都走那么慢了啊,先生为什么就是不过来呢? 先生真的不哄他了,先生……先生是不是不要他了…… 轰咔—— 雷声划破天际,吓得江弃言抖得更厉害了。 他哭出了声,还是嚎啕大哭那种哭法。 “呜…呜哇……先生……我…我好怕……” “我好怕……呜呜我好怕……先生哄哄我吧……抱一下就行……” 风大了,吹开了房门。 嗯?吹开了房门? 江弃言忽然意识到什么,他哆哆嗦嗦露了只眼睛出来,就看见一个黑影站在床边。 “呜呜!”他一把掀开被子,扑过去,整个人都盘在了黑影腰上。 那黑影似乎叹了一口气,然后点燃了油灯。 光线亮起,微凉指腹揉了揉他的眼角。 “打个雷而已,有那么怕吗?”很随意的口气。 “嗯”,就是很怕啊。 “怕也不来寻为师,每每都让为师去寻你。” “先生说不哄。”他把唇抿成一条缝。 “委屈了?”蒲听松抱着他坐在床边,“当初不是小弃言自己要选的吗?” 他往先生怀里拱了拱,“选错了……很后悔。” “那以后能记住不轻信他人了吗?” “嗯……他们都是坏人骗子……只有先生好。” 蒲听松看了他许久,轻声,“知道是坏人,就别为他伤心了,好吗?” “我是不是很笨…还很任性…” “你很乖”,蒲听松轻拍他的后背,“只是你还小,坏人都是善伪装的,弃言分不清呢,其实也没关系,可以来问问为师的。” “嗯!” 先生看人真的很准。 以后先生说谁是坏人,那个人就一定是坏人,他就再也不要质疑了。 “要再哭一会吗”,蒲听松揉了揉他的小脸,“不建议继续哭,因为小弃言的眼睛,已经肿成桃子了。” 真的吗!江弃言伸手摸了摸。 他的样子应该很丑吧…… “那我…我,我不哭了”,虽然不哭了,但是哭久了后劲大,他一直在哽咽,喉咙里好难受,说话也断断续续的。 第29章 “先下来一会,为师得找个冰块给你敷一下,不然明日只怕更肿……” “嗯……”他松开先生的腰,刚要往下爬,就发现先生的腿上一片深红! 那是…… 那是血吗! 先生受伤了,而且已经简单处理过了。 如果不是他坐在先生腿上压了这么久,那地方根本不会再出血! “先生……”刚刚止住的泪水又涌了出来,“这是……这是怎么伤的?” 蒲听松没答,走出去,端来冰水,把一条雪白毛巾沉进去,拧了拧,贴在他眼皮上。 肿胀的眼皮接触到冰凉的毛巾,很舒服。 可是他满心焦急,根本没有心思冷敷。 “先生流血了”,他声音颤抖不已,“先生不重新处理一下吗?” 怎么能这样呢?眼睛肿了跟重伤流血,到底孰轻孰重啊。 先生怎么能…… 怎么能这么偏心呢,先生给他的偏宠怎么能比给先生自己的还多呢。 “好,这就去”,蒲听松轻笑,“你自己扶着毛巾,为师去去就来。” 江弃言目送先生离开,他看着先生有些不太稳的脚步,心乱如麻。 蒲听松走到门口,忽然回头,笑容有些虚弱,“好好敷,别让为师发现,一不看着你,你就躲懒。” 还敷什么敷呀! “知道了……”江弃言用毛巾盖住半只眼睛,另外半只死死盯着蒲听松的大腿,“先生快点去……” 恰在此时,又一个雷炸响。 蒲听松顿了片刻,叹了口气,又走了回来。 江弃言急得用手推他,“快去呀……” “这屋里有布条”,蒲听松从柜子里翻出布条,拿到江弃言眼前晃了晃。 “好好敷你的眼睛,为师还用不着小娃娃操心。” 第三个雷响起,声音很大,江弃言下意识往蒲听松身边靠了靠。 到这时候,他才发觉先生一直在默默观察他的反应。 难道…… 难道先生是因为那个雷,担心他一个人在屋里怕,才返回的吗? “先生为什么受伤……可以告诉我吗?” 江弃言又问了一遍。 也许是看他眼中的坚持太浓烈吧,蒲听松叹息,“听了可不许哭。” “嗯。”听了再说。 “其实……你的方哥哥是丞相府家的公子,真名方鸿禧,他受人蒙蔽,以为方家覆灭是为师一手促成,他用秘法改变身高样貌,潜入府中本就是刺杀为师的……” “他真实年龄……比为师还要大一些。” 什么! 江弃言瞳孔慢慢放大。 难怪,难怪方无名懂得那么多,甚至还会武功。 原来方无名根本不是六岁! 原来方无名从一开始就在骗他,名字、身份、年龄,没有一个不是假的! “对不起……”他不该随便捡人回来的。 愧疚的泪水流淌下来,“我…我错了……” 是他害先生受伤的……他居然捡了个刺客进先生的府邸,他这是……引狼入室啊…… “怎么又哭了呢,才敷没多大会”,蒲听松已经包扎好,洗了洗手,无奈地给人擦眼泪,“再这么哭下去,眼睛就要睁不开了……” 睁不开就睁不开…他就是控制不住想哭…… “别哭啦乖乖,别哭了好不好,小弃言最乖了,不哭了我们吃点东西然后睡觉,睡一觉就好了。” 越哄越想哭了。 江弃言摇摇头,哭,“呜呜,我知道错了先生,呜呜呜,我,我不知道他,呜,他这么坏,我如果知道他会伤害先生,我,我宁愿他冻死在门外算了……呜,呜呜,呜哇……” “乖乖,这不怪你,不怪你”,蒲听松伸手要抱他,却被他躲开。 “先生有伤……”江弃言带着软软的哭腔,“不要抱。” “那你不哭了好不好?你看,这是什么?” 蒲听松打开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四块精致的枣泥糕,还冒着热气。 “赌气也不能不吃饭啊,为师喊你你也不来,中午就吃的少,为师估量着你定会饿的。” “不哭了不哭了,来吃你喜欢的枣泥糕,吃饱了我们洗一洗身子,上床睡觉。” 先生受了这么重的伤,居然还记得他没吃饭,还想着他可能会饿…… 先生就一点都不怪他吗? 江弃言接了糕点,抽泣着吃了两块。 剩下没吃完的,蒲听松把它们包好搁在了案上。 简单清洗过后,他把小孩搂进怀里,熄灯。 “乖乖睡,别害怕。” 声音很轻,也很温柔,“打个雷而已,为师在呢。” “会保护你的。” 江弃言“嗯”了一声。 早在先生出现的那一刹那,恐惧就已经烟消云散了。 他一夜都没有乱动,即使睡着之后。 因为他心里挂念着,怕碰到先生的伤口。 天亮之前,秦时知赶到先前的小屋,却发现地上只剩下几根绳索,人不翼而飞。 他摇了摇折扇,啧啧称奇,“这逃跑的本事,不服都不行。” “不过……”秦时知朝某个方向赶去,“真以为本阁主追不到你么?” 方无名一路往南狂奔,敲响了一户人家的门。 那就是他曾经给双儿姑娘找的寄养人家。 双儿的养父打开门,见是一个气喘吁吁的孩童,有些不解道,“你是哪家的娃娃,这么晚了怎么不回家?” 方无名喘了几口气,调整了一会,惊慌道,“有……有坏人在追我……” 养父当机立断把他拉进门,插上门栓。 “怎么回事?”养父脸色严肃。 “我,我爹好赌,输得倾家荡产,便把我卖给了赌坊,赌坊要送我去做鸭子,我就逃了出来……” 双儿的养母走过来,捶了养父一拳,“老头子你怎么回事,这娃娃受了这么大惊吓,你还板着个脸盘问他!” 养母把他抱起来,“累坏了吧?先在我们家睡一会,我们还有些钱,等你睡醒,老头子去给你赎身。” “那就让他睡双儿的房间吧”,养父不善言辞,说完这句话就转身离开。 “死老头子,就你会摆脸色!”养母骂了一句,转过头来就变成了慈祥,“前几天双儿被亲爹娘接走了,老头子爱女心切,不高兴,给谁都没好脸,你别往心里去。” 当年那个小姑娘已经找到自己的父母了吗? 真好。可惜刚好错过那么几天,没能再见一面。 小丫头啊,方无名想,本少为了你,可是惹了不小的麻烦。 秦时知那个混蛋肯定是因为逼问不出来什么就狗急跳墙了,把他绑到荒宅里想要对他实施一些惨绝人寰之事! 他是傻了才会等着秦时知腾出手来! 他一醒,就一骨碌滚到了墙边,借着粗粝的墙面,磨了大半夜才磨断绳索。 眼看着天要亮,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拔腿就跑,生怕晚一点就落入魔爪! 但他不知道秦时知半路就追上了他,一路跟踪他到了这间小屋,直到看着他进门,就离去了。 看来真的是他。秦时知回帝师府的路上,还在不断思索着。 这件事情有些过于复杂了,一时半会他还真不知道怎么给小家主解释,而且就算解释了,只怕小家主也压根不会听他的。 小家主那个人,倔的跟头驴似的,寻常人想要改变小家主的想法根本不可能。 秦时知很清楚蒲听松有多么强势和说一不二。 别看他平常好像经常开玩笑打趣蒲听松,实际上他对于自己这个小家主可是怵得紧。 真要他生出什么叛逆心思,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万一蒲听松告到老阁主那里,他不死也要褪层皮。 秦时知唉声叹气着把圣旨放回了蒲听松书房案头,随后坐在蒲听松的位置上,抽了张纸,展平后用镇纸压好,提笔沾墨。 他沉思了一会儿,斟酌着言辞,磨磨蹭蹭写下几个字。 吾爱岁寒。我亲爱的小家主…… 不行,划掉,看上去好像他喜欢小家主一样! 吾主岁寒。嗯这就对了嘛。 余窃以为,此计不妥,有待商榷,故将圣旨又带回府中。 绝非本人躲懒,不愿周而折之。 方鸿禧现已被控制,家主放心,余…… 第24章 不治之症 那天之后,很久都没有再发生什么大事。 京城归于平静,秦时知没有再去关注过方鸿禧的动向,毕竟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时间就在不知不觉中,如白驹过隙般飞速流逝。 这是第几年了呢? 江弃言伸出手,接住天空中飘下的一片落叶。 原来已经是第五个中秋了。 脑袋忽然被揉了一下,他回头,低垂了眼眸。 他长大了一些,也长高很多了。 第30章 但他在长,先生也在长。 说起来,再过两天就是先生十八岁的生日了。 他在看蒲听松,蒲听松也在看他。 良久,蒲听松用左手比量了一下,轻笑,“不错,有为师腰高了。” “奶没白喝,不过小弃言还需加把劲,争取再多长长才行。” 江弃言没有答话,只是微微抿唇,随后偏过头去。 “怎么?”头顶盘旋着长长的叹息,“为师哪句话又惹着小弃言了?” 他还是不答,眼眸中却有情绪在流转。 “又不说话了”,蒲听松把他拉近了一点,手扶着他脸板正,“谁惯的你这般乱发脾气?嗯?” “你。” 江弃言简短的答完,心脏处跳动的幅度又微微增大了一些。 他,好像是病了,得了心疾,或者干脆脑子出了什么问题。 只要靠近,或者多说几个字,心脏就想要破膛而出。 破膛而出,人会死的吧? 江弃言越发抿紧了唇,“没有。” “没有什么?”很轻柔的声音。 却像颗沉重的石子,轻易给努力维持平静的心湖荡起涟漪。 “没有…没有发脾气……” 蒲听松刚松开他的脸颊,他就把脑袋又偏开。 可他的脑袋已经偏开,眼睛还是控制不住右移。 视线落在腰腹处,只触及一瞬,他便慌乱地又将目光移走。 他,究竟怎么了? “我……我要看书”,江弃言已经走上了台阶,却忽然停住了脚步,深吸一口气,“不许跟来。” 他看着前不久换上的琉璃窗,窗上有两个人的投影。 先生好像知道他在窗户里看自己,刚好对着他的视线落点宠溺地笑了笑。 不行了…… 江弃言正打算捂住胸口,反应过来先生也能在窗户里看到他,怕被看出端倪,又放了下去。 他深呼吸几次,心绪刚刚平静下来。 “如此,今日书房便归你。” 一句话,前功尽弃。 病状好像又加重了些,他落荒而逃,不敢再多停留。 关上门,他背靠着门轻轻捶了锤胸口。 良久,他才把一口气顺过来。 他站稳身体,在书架前寻找。 《伤寒杂病论》么……好像没有符合的症状…… 还是看一看《黄帝内经》吧…… 江弃言把书抽出来,走到小桌前。 他忽然皱了皱眉。 这桌子……有点小了。 最近长得太快,桌子还是从前那张…… “砰——” 书骤然从手中摔落,砸在桌上。 这桌子这么小,现在的他坐了一会都觉得有些不舒服了。 先生陪他一坐就是五年。 不是五天,不是五个月,是五年。 心脏忽然猛跳了一下,甚至,有些抽痛。 先生从来都没有表现出难受,而他,他就迟钝到这样的地步,任先生为他受了五年委屈…… 江弃言眼眸中的光黯淡了一点。 他太笨了,很多事情,不需要先生刻意去瞒他,只是不点他,就可以让他很久很久都不能察觉。 江弃言拿着书,走到堆了奏折的大书桌后面,坐下。 他手指轻轻划动书页,在翻到某一页时,瞳孔骤然收缩。 心火烧,五脏焚,火毒入髓,不治之症。 病者常伴有心悸、神乱、梦遗、食欲不佳,或烦躁不安之症。 多发于秋季,用药缓解疏导,可多活几年,否则待次年夏至,地火旺盛牵动心火,热血上脑,淤血而亡。 他……要死了吗? 江弃言呆坐了一下午,直到黄昏降临,他才接受了这个沉重的事实。 门扉轻轻叩响三声,蒲听松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就朝里拉开,一个影子撞进了怀里。 力道之大,甚至都让他因为惯性后退了半步! “最近不是总躲着为师么”,蒲听松想把人拉出来,拉了一下,环着他腰的人还是一动不动。 他轻叹一声,“这般却又是为何?” “如果……”江弃言却没继续说,只是把脑袋深深埋进先生小腹处,“先生什么时候摆生辰宴?” 泪水悄悄打湿了衣襟,这应当是他陪先生过的最后一个生日了吧? “差不多后日吧。” 先生的掌根忽然抵在了他的额头上,推得他不得不仰起头。 他看见先生的笑眼里似有桃花盛开,“什么书这么难?看不懂也不用跑出来抱着为师哭吧?” “为师帮你看看?” 心脏再度一跳,他闷声,“不。” “为师好奇。” “我不。”他把胳膊收紧。 “你乖一点”,似有一声喟叹,“松松手,为师腰够细了,再让你缠细点,搞不好风一吹就要断了。” “我不。”他把手收更紧。 “到底是怎么了?给为师说说?” 一顿,补充,“为师不想听你说不。” 于是他就干脆不说话了。 沉默良久,蒲听松摇摇头,“小时候怪可爱的……” 面前的身子忽然一紧,蒲听松感受到他的僵硬,无意识的笑了笑,“没说你现在不可爱,只不过……” 蒲听松低头看小孩偷偷竖起的耳朵,跟个偷听的小兔子似的。 他笑笑,“你最近好像不怎么乖。” 怀里的脑袋扎深了一些,就在蒲听松以为他不会答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极细微的声音。 “我…我乖。” “那与为师说说,方才又是为什么哭?” 怀里人又没声了。 蒲听松叹息一声,“松手了,为师牵你。” 他便依依不舍松开,又紧紧抓住先生的手。 一直走出很远了,他才轻声,“我不喜欢菊花,先生要送就送桃花。” “这可是个难题,秋日里为师上哪去寻桃花……” 蒲听松思索片刻,无果。 便对着他有些无奈道,“等春上为师在院里种好不好?” 他不答,声音却带了一丝哽咽,“带糕点的时候,多带点枣泥糕,我喜欢吃。” “弃言”,蒲听松忽然蹲下身,把他拉到身前,“有点奇怪,你在对为师嘱托什么?” “没有。”他低着头,克制着想要往下掉的眼泪,“我不太舒服,晚膳想在房里吃,先生带饭的时候,也带一些糕点……” “不舒服?”蒲听松神色一下凝重起来,“手,给我。” “没事,只是有点感冒”,江弃言吸了吸鼻子,装作鼻塞的样子。 绝不能让先生给他把脉,先生如果知道他要死了…… 江弃言把手藏进袖子里,轻声,“我回房了。” 蒲听松若有所思看着江弃言离去的背影,眸底担忧逐渐加深。 他想了想,折返回去,进了书房。 江弃言看完书就放回了架子上,却没多注意顺序。 痕迹很明显。 蒲听松面色凝重抽出那本错了位的《黄帝内经》。 他一页页快速翻页,直到看到某页被眼泪打皱,就停了下来。 绝症…… 怎么会这样…… 蒲听松手指猛然攥紧,许久后,阴沉的脸色才平复。 没事的,这书都多少年前的古人写的了,当时不能治,现在还不能治么? 既然知道是火毒,那他便叫人去寻些下火的神物,怎么着也…… 蒲听松忽然想到了什么,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那里有一块寒玉,是他出生的时候母亲挂在他脖子上的。 那是母亲给他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念想之一。 蒲听松在院中站了一会,萧瑟的秋风似乎能增添人对于离别的不舍。 目光渐渐坚定起来。 江弃言的命是他的,谁也拿不走! 没有任何人能夺走属于他的东西,哪怕是阎王爷! 江弃言坐在桌前,借着灯光,拿着针线织着什么东西。 前些日子他听见厨娘们聚在一起闲聊,说冬天来了,要给自家夫君织内衫和围巾。 他就想,他也要给先生织。 内衫太复杂了,短时间很难学会,但一个胆子大点性格活泼的厨娘教了他围巾的织法。 他一边织,一边无声落泪。 先生收到这份生辰礼一定会很开心。 他只要死前能多看到先生开心,他就特别满足了。 先生总在笑,可他总有种感觉,那些笑容并没有太多真心。 先生真正开心的时候很少。 先生这一辈子太苦了,他……他好想…… 房门忽然被推开,江弃言手忙脚乱拉开抽屉,把还没织完的围巾塞进了抽屉里。 从前织它的时候,他都会偷笑的。 如今…如今…… 江弃言匆忙用手背抹了一把泪,他转过身来,一言不发看着蒲听松。 第31章 蒲听松感到心口好像被刀子割了条口子,连绵不断作痛。 “乖乖。” 江弃言抿唇抬头。 先生的声音好像格外温柔,格外轻。 好像生怕大一点、沉一点,就会惊到他似的。 “看看这菜喜不喜欢。” “嗯……” “不喜欢为师可以重做”,蒲听松的手不自觉有些抖,“为师现在去做……” 原来是先生亲自做的吗? “我喜欢”,看着先生转身,他又重复了一遍,“喜欢的。” 第25章 宫中有鬼!前皇后的冤魂? 蒲听松将食盒中的菜依次摆好。 摆好后,便坐在一旁,撑着头看江弃言。 蒲听松并没有发觉,自己落在江弃言身上的目光变得越来越柔和。 淡淡的忧伤萦绕在心头。 母亲难产而死之前,在生命的尽头,她用尽全部力气取下脖颈上的这块玉,戴在了他脖子上。 这块玉,是一个平安扣。 那代表着她最后的守护。 蒲听松曾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取下它。 可现在,他要把这份守护给一个傀儡。 有点荒谬。 桃花眸里无数隐晦不明的东西在闪烁,那深千尺的潭水里面究竟潜藏着什么,也许这双眼睛的主人也不知道。 罢了,好歹是自己养大的。 总不能还没养到登基,人就先死了。 江北惘和新皇后的那位小皇子已经五岁了,已经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听说还被惯得颇为娇纵。 此时再换个人养,明显不是什么好抉择。 江弃言可是他从两岁半起就养着的,品性脾气全是按照他预想那样完美长成的。 这孩子要是现在死了,前功尽弃不说,后续又得麻烦一些事。 蒲听松沉思了很久,终于用“顾全大局”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 并非心软,也没有计划之外的多余情愫。 蒲听松越想越坚信,他只不过是为了大局,江弃言还不能死。 至于那点可笑的师徒情谊么? 呵。 再过六年,等寻花阁那边准备妥当,他就会利用徐王世子挑起徐王与江北惘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 按徐王那火暴的脾气和护犊子的性子,一定会兵临城下。 届时鹬蚌相争,他从旁得利,他不光要江北惘假死在那场“意外”里,还要设计让徐王上交虎符和全部兵权。 当他向世人宣告徐王叛乱,江北惘“已死”,再把江弃言推上虚假的皇帝宝座之时,就是他真正向江北惘复仇之日。 他要江北惘看着,卑微的蒲叶是怎么玩弄高高在上的江水的。 他会让江北惘在承受酷刑之时,精神同样遭受无尽的折磨,然后在懊恼与忏悔中死去,死后连场葬礼都不会有! 他会将其用烈火灼烧成灰,然后将骨灰倒进最肮脏污浊之地,让江北惘永生永世都不得安宁! 江弃言无从知晓先生那些疯狂的想法,他只是本能感知到先生好像在压抑什么,于是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蒲听松收敛了眸光,拿起一双较长的公筷,给他布菜。 “不吃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些坐立难安。 就好像暗处有一只野兽盯着他一样,让他如芒在背,食欲全无。 可他一转头,却只看见先生的眉头紧蹙,化不开的担忧几乎要凝成水珠落下。 “靠近点,为师摸摸。” 他没有动,只是将手从胸前挪开。 大手落在小肚子上,只一瞬,先生的手很快离开了他的肚皮。 “是不是食欲不好?明日铺子开门,为师买点山楂果脯回来……” “嗯。”毕竟将死之人…… “先生别担心…只是小风寒,过几日就好了。” 蒲听松叹息了一声,把人抱到腿上,“送你个小玩意儿好不好?” 江弃言仍没有答,只揪紧了先生的衣襟。 先生从小就喜欢问他,就连送他个东西也要问他的意见。 都已经决定送他了,为什么还要再问一遍呢? 为什么呢? 江弃言只是愣神的功夫,胸前就多了一块圆润的小玉扣。 冷玉的光泽是幽蓝色的,江弃言把它放进衣服内侧,寒冷的玉接触到皮肤,激得他一个冷颤。 一贯细心的先生也有疏忽的时候啊,江弃言想,以往天凉的时候,先生连筷子都要先在自己手里捂热,才肯递给他的。 如今他说自己得了风寒,先生却…… 江弃言忽然醒悟过来。 他怎么竟生出了一丝不满呢? 他好像习惯了先生的无微不至,所以就当做理所当然了吗? 怎么可以呢? 江弃言又抿了唇,蒲听松叹息一声,摸了摸他的脸,“收到礼物还不高兴啊?” 他闭眼,嘴唇抿得更紧。 “不喜欢看见为师?”蒲听松故作轻松,与寻常那样逗他,“那为师出去?” “不要。” “不要什么?不要留下来?” 江弃言轻轻握住拳头,“不要出去。” “又不喜欢看,那不就出去?” 心脏处又在异动了,是心火在灼烧吗? 江弃言睁开眼,却低下头,“喜欢,不要出去。” 他不敢再看了。 他想,五脏是不是要烧穿了? 不然为什么连皮肤都在发烫呢? 蒲听松也感知到了怀里人逐渐升高的体温,他的心骤然一疼,小孩身上的热毒是不是又深了呢? 许久后,他轻声,“怎么还能给自己弄发烧呢?”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为师照顾不周了,往后还要把你看紧点才行。” 也许再看紧点,也许再仔细点…… 也许…… 可这是仇人之子,他本就是演戏而已。 他在慌什么?害怕谋事不成? 也对,毕竟他等那一天已经等了九年了。 蒲听松勉强镇定下来,照旧喊人端水,准备给江弃言洗澡。 五年来,江弃言已经习惯了这件事。 他全无一点抗拒,任由先生解他的腰带,然后抱他去浴桶里。 从前他对于在先生面前光着这一事早已心如止水,但不知是不是生病的缘故,近日来,他忽然经常心跳很快。 而且被看着的时候,身上皮肤还会跟随先生的视线一寸寸发红。 尤其先生给他搓身子的时候…… 全身都会变得很红很红…… 蒲听松俯身,认真打着泡泡。 有些难过。他的手指越发轻柔起来。 之前他还以为是小孩子太白了皮肤又嫩,才会因为热乎乎的水温发红。 如今看来……火毒明显已经扩散到血液之中了…… 这分明是血液沸腾烧出来的红色! 洗漱完,哄着人睡着,蒲听松走出房门。 他取出一个信封,递给秦时知,“你现在进宫,让太医院的人看一下太子的病灶,你今晚也不用回来了,什么时候研究出药方,什么时候抓好药来见我。” “不是吧小家主?”秦时知一脸苦瓜相,“我进宫后睡哪?” “随便,那是你的事。” 秦时知一噎,一个纵身跳上房梁,他小声嘀咕,“怎的自己不去,辈分大了不起?这分明是虐待老人……” “本官未曾见有二十多岁的老人,再不动今年的假……” 秦时知没想到蒲听松耳力这么好,这都能听到,他摇头叹息着又一个纵身,消失了。 叫醒太医院的老头子,转告完小家主交代的事,秦时知百无聊赖在宫里闲逛。 逛着逛着,他忽然看到有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在往御书房靠近。 他勾唇一笑。 好啊,他还没去找乐子,乐子就送上门来了。 他心念一动,立刻行动起来。 于是终于恢复原身、准备找找证据的方鸿禧刚刚溜到书房门口,身后就传来了空旷的脚步声! 方鸿禧连忙回头,身后却空无人影! 呼—— 他长舒一口气。 自己吓自己。 他蹑手蹑脚溜进书房,小心翼翼在抽屉里翻找。 啪嗒—— 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方鸿禧几乎要跳起来,他又一次回头——原来只是书没放好,掉地上了啊…… 他心脏怦怦直跳,提心吊胆刚刚拉开一道抽屉,忽然感觉后脖子被人吹了一下! “啊…” 他天灵盖都要吓飞了,刚叫了半声,又连忙捂住嘴。 这里毕竟是皇帝的书房,虽然现在是帝师当政,但江北惘多多少少还是有那么一点权力的。 那些大人物们不放在眼里,可他这个小虾米怕啊! 江北惘想捏死他不就跟捏死蚂蚁似的,毕竟他方家举族已经遇害了…… 第32章 弄死皇帝报仇这事他是不敢想了,但至少他舅舅所在的那个巫族,还是可以弄一下的。 方鸿禧战战兢兢转过身来,想看看往他脖子里吹风的是人是鬼。 可等他转过身来,一股寒意直冲天灵感,恐惧瞬间登顶! 他……他背后…… 他背后没有人! “是…是风吧……”他哆哆嗦嗦安慰自己,“没事的没事的,别自己吓自己……是风……没事的…” “对!一定是风!”方鸿禧平静下来,在抽屉里翻找,忽然,一件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这是什么?看着像一把钥匙。 藏这么深,难道是江北惘小金库的钥匙? 他瞬间兴奋起来,干不死江北惘,恶心江北惘一下也行呀! 决定了!等找到了关键证据,他就去偷……咳咳,读书人的事情,那能叫偷么?那叫借! 他正兴奋着呢,眼角余光忽然看见窗外有片白布飘过去了! 啊!妈妈呀! 方鸿禧吓得连叫也叫不出来了! 刚刚是不是有个白衣女鬼飘过去了啊! 那不会是已经亡故的前皇后的冤魂吧! 啊啊啊!啊!太吓人了! 方鸿禧一骨碌钻到桌子底下,抱住膝盖瑟瑟发抖。 先前那空旷的脚步声又响起来了,由远及近。 方鸿禧眸中的惊恐越来越多,几乎要到了目眦欲裂的地步! 第26章 抄袭之嫌 方鸿禧都要吓尿了,他眼睁睁看着一件素白的衣袍越飘越近,最终停在了他藏的这张桌子前! 最踏马操蛋的是他明明清晰地听到了脚步声,可这白衣下面却没有脚! 见鬼了!真见鬼了! “…我上有老下有小……娘娘啊,娘娘不是我逼死你的呀,这冤有头债有主,您要怪就去怪那个鬼迷日眼的江北惘,就他还皇帝呢,是他配不上娘娘您,您又何必自误呢?对了,我跟言言可是好朋友,全天下最好的朋友!娘娘,您可要千万放我一马啊,我,我报答不了您,我可以报答给小殿下呀!只要您放过我,日后我一定助他逃脱帝师的掌控!” “呵”,秦时知从房梁上跳下来,把鱼竿和白衣丢到地上。 方鸿禧心脏重重一跳,他猛然往后缩了缩,想逃避秦时知的魔爪,可还是晚了一步! 平心而论……他宁愿面对鬼,也不想直面这活阎王啊! 秦时知单手把他拎起来,低头凑到他耳边,恶魔低语,“在本阁主面前胆敢说要坏寻花阁的事,你是第一个……” “如此胆肥,怎么见了本阁主,比见了鬼还要抖得厉害?” 废话!撞鬼顶天不过是吓死,死得没出息点罢了! 落到你秦大阁主手里可是要抽筋扒皮,百般折磨,最后怀着无尽的绝望死无全尸! 方鸿禧哆哆嗦嗦道,“敢问您是哪位?我们好像不认识……” “大人您看小人这……小人今天原本是要轮值御书房,可不凑巧的是昨日不慎弄脏了换洗袍子,只好硬着头皮穿常服过来,我们总管刚刚巡逻至此,小人…小人只得出此下策先躲进此处……” “哦?”秦时知把人拎进了一点,“小公公,你这满嘴谎话的样子可不太讨喜啊,本阁主虽然不爱吃,不过……” 秦时知微微一顿,笑,“你的脑袋倒是件不错的藏品,你觉得呢?我们短短五年就从六岁一晃长到十九岁的大巫师?” “咳咳咳!”方鸿禧两只手抵在秦时知胸口,也笑,“戏法,都是民间戏法,上不了台面的把戏罢了……” “大巫师”,秦时知抓住方鸿禧的手,凑近,发丝几乎都要触到一起,“你想找什么,又找到了什么,你猜本阁主知不知道呢?” 说话就说话!凑那么近干嘛!知不知道你秦大阁主在爷眼里像坨…一样臭不可闻啊! 方鸿禧挣了挣,没挣开,索性只是装傻充愣,“我的亲亲阁主啊……无名只是,只是闲逛…一个走神没看路,就溜达进宫了……” 他拼命眨眼睛,“您可一定要相信无名啊……” “本阁主可不敢信你”,秦时知伸手。 方鸿禧以为秦时知要掐死他,下意识抖了一下。 秦时知却只是给他别了别鬓发,“毕竟你是个牙尖嘴利的小骗子。” 方鸿禧愣了一下,莫名觉得秦时知的动作竟有些温柔,还带着某些不可描述的情绪。 是他疯了?还是秦时知疯了? 一定是秦时知疯了! 秦时知松开他的时候,他居然还小小的失落了一下,就好像本来应该发生点什么,结果居然什么都没发生…… 不是!他在期待什么啊到底!期待恶魔掐死他吗?? 方鸿禧毫不犹豫甩了自己一巴掌。 秦时知微微一怔,摇了摇折扇,笑,“想不到你有如此觉悟。” “拿来吧”,秦时知摊了摊手。 “什…什么?”方鸿禧脸色骤变,“您…您不会要我把命给您吧?” 他方家之人,何惧一死,他方无名顶天立地,何惧区区小人淫威! 方无名顶天立地关他鸟事,方鸿禧潸然泪下拉着秦时知就开始哭,一边哭一边翻来覆去把求饶的话通通说了个遍。 秦时知就静静看着他哭,等他哭得差不多了,才一摊手道,“那把钥匙,给我。” 早说呀!早说要这个他还哭啥! 混蛋混蛋混蛋!秦时知混蛋大魔王! “好嘞”,方鸿禧飞快交出钥匙,心里要滴血,面上却不敢表现出一丝不满。 “嗯……够乖,本阁主不介意给你个免费消息。” 方鸿禧心中一喜,好人啊,大好人,寻花阁的消息可难得了,他立即开口,“我想要……” “嘘”,秦时知按住他唇,“你没的选,本阁主说,你好好听。” 那也行啊,只要有一丝弄死舅舅全家的希望,他就可以为此趋之若鹜。 “你听着,往后倘若你因此成了他脚下的冤魂,别怪本阁主没提醒过你,小太子是他圈养的宠物,是被他划成所有物那一类的,本阁主好心劝你立刻打消放走小宠物的念头,不然来日惹火上身,本阁主也保不了你。” 这不废话么?他傻了才去真的招惹那个老狐狸老疯子! 哦,不对,蒲听松比他小,应该叫小狐狸小疯子。 方鸿禧一脸无语,“啊?您?保我?确定不是帮忙砍我?” 秦时知脸一黑,一脚踢在方鸿禧屁股上,直接给人踹出书房,“这里没有你想找的东西!想要那种东西,应该去大理寺!傻了吧唧的……” 等方鸿禧连滚带爬跑远,秦时知脸色一变,神情严肃起来。 遗忘之地的信物,怎么会落到江北惘手里…… 难道…… 难道! 秦时知脸色难看,此事干系甚大,他想了想,把那玉做的“钥匙”放回原位,处理干净有人闯入的痕迹,然后趁着夜色迅速回府。 天光逐渐亮起,他回来时,蒲听松正在给江弃言梳头发。 “还睡会吗?”蒲听松低声哄着,“再睡一会,养养神?” 江弃言摇摇头,指了指外面,“先生……” “不理他”,蒲听松端来一碗药,“来,这几天就不喝奶了,为师……” 一顿,“为师看你有些上火。” 江弃言低下头,把脸埋进药碗里。 他难过是因为不舍,可先生为什么语气里也隐隐有些藏匿不住的悲伤呢? “乖乖……药不是那么喝的,来,为师喂你……”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伸出舌头,像猫儿一样卷起小舌,舔了一口脸上沾的药汁。 很苦,可心里却想的不是药多苦。 他想,先生最近经常叫他“乖乖”。 他想,刚刚那句话,在他的印象里,应该是带了些玩味的语气,漫不经心说出来的。 先生应该说,“喝个药都能喝成小花猫啊?” 应该似笑非笑看着他,“故意如此,想要为师喂你?” 每到这种时候,他就很不知所措。 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些问句。 也不知道怎么应对先生的逗弄。 他好像每一步,每一个想法,都在先生的预判里。 其实他心里迷迷糊糊有过一种感觉——先生喜欢问他,却并不给他选择的权利。 他答得合心意,先生会给他奖励,摸摸头或者抱一会。 答得不合心意,先生就会低沉着声音,轻轻从喉间溢出一声不容拒绝的“嗯?” 虽是笑着,却压得他腿软,让他很快顺着先生的心意改变了主意。 先生真的很不喜欢被拒绝啊…… 江弃言捧起碗,递到蒲听松手里。 蒲听松给他擦了擦脸,极耐心的喂他喝完,又剥了颗松子糖放入他口中。 “为师给你放假,这几日都不用读书。” 第33章 脑袋被揉了一下,口袋里多了几颗糖,“为师在书房谈事,可能需要你避一避。”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糖,轻轻点头。 等蒲听松出门,他就走到了靠窗的桌边,坐在椅子上,拿出藏在抽屉中的围脖,继续织了起来。 秦时知等得快急眼了,自家小家主才慢悠悠走出来。 一出来他就急不可耐把人拉进书房,草草观察了一下周围有没有耳目,便关上门。 “遗忘之地的信物找到了”,秦时知握了握拳,“当年寻花阁变故,小妹秦含双失踪,难道都是…都是……” “先别慌”,蒲听松面色也凝重起来,“江北惘应该还没有得到守门人的认可,否则他没必要与我们虚与委蛇,直接摊牌便是。” “若遗忘之地站出来支持皇室正统,那么那位大祭司很有可能派人清君侧,在那之前如果您还没有得到徐经武手中的另一半兵权,光凭借我小小的寻花阁和您手底下弱得可怜的那点兵力,只怕是要大难临头。” “既然还没有发生,并且让我们提前得知了江北惘的底牌,那么,在可以正面碾压之前,可以先将水搅浑。” “您是说……?” “遗忘之地那些祭司,最喜祝祷的诗词,过几日我会提议举行丰收诗会,让各家的小辈题诗祈祷,江北惘只会当我想收买民心,不会起疑,他还可以从中得利讨好大祭司,何乐而不为。” “所以他一定会办,还会办得盛大,让自己的皇儿也去参加”,秦时知略微思考,便猜到了蒲听松的想法,“但小皇子才五岁,如何做得了诗?江北惘一定会秘密请大学士提前作好,届时让小皇子也参加。” “不错”,蒲听松点点头,“但不是大学士,你好好想想,绥阳立国以来的唯一一位同年三元是谁,提出诗会的又是谁。” “您是说…江北惘会派暗卫,潜入帝师府,偷您的诗作!然后抢在您前面让小皇子念出来,到时候让您下不了台?” “不,他不会念,他会写下来,先提前献给大祭司,邀请遗忘之地的人来参加诗会,诗会将以当场写而不是念的方式举行,到时候若我们家弃言交了一模一样的诗作,你猜到时候众人会如何想?” “太子殿下品行不端,抄袭幼弟!而您这个帝师显然有包庇之嫌!若此计得逞,在天下读书人的舆论压力之下,您就必须弃卒保车,眼睁睁看着江北惘废掉太子!” 第27章 叔叔你是我亲爹 “若他当真如此行径,便是自掘坟墓”,蒲听松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冷笑一声,“真以为勾搭上了遗忘之地那群老不死,就有跟我谈判的资格?” 秦时知听他如此说,便知还有底牌,悬着的心瞬间放了一半。 “小家主,其实……”秦时知贴近,手卷起来做了个喇叭状,喇叭口对着蒲听松,他压低声音,“阁里很可能有叛徒。” “好端端的,你说小太子怎么就得了火毒呢?虽说现在确实是秋日,但本阁主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蹊跷,只怕是有人故意为之……” 秦时知说了一半,忽然停下来。 他本想看看小家主震惊的神情,还想听小家主夸夸自己。 可小家主为什么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呢? “秦时知。”蒲听松一字一顿,“秦阁主。” “你觉得我为什么忽然不再让人送奶过去?” 哦,也是。 自从得知小太子中毒,小家主就给厨娘们放了假,只留下几个给下人做饭的老婆子。 自那晚起,一切入口的东西,都是小家主亲力亲为,偶尔叫他代个劳。 “你若是现在才想到这一点,就可以滚回去让老爷子换个人来贴身保护了。” 秦时知闻言,一把勾住蒲听松脖子,“好叔叔,别跟爷爷说,你看,你娘跟我爷爷是亲兄妹,你跟我爹是堂兄弟,你虽然比我小那么几岁,但四舍五入你就是我亲爹,这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也没几年,我还没玩够呢……” 蒲听松没说话,只是把人拂开,凉飕飕扫了一眼过去。 真要跟谁打起来,秦时知这三脚猫功夫搞不好还得让他分神保护。 交代个事也是一拖再拖,能拖一天算一天,编瞎话糊弄人的话是一刻也不停。 合着这不着调的小子真出来玩来了。 蒲听松懒得理他,“遗忘之地那边不用你操心,我自有计谋让他们合作不成。 “你速回宫,等药方出来第一时间抓好药来见我。” “这么上心?多等一会都不行?”秦时知拍拍蒲听松肩膀,“不是吧不是吧?不要告诉本阁主,你这块顽石演多了绕指柔,心真的变软软了~” 蒲听松身形一僵,半晌,冷着脸吐出一个字,“滚!” “哟哟哟,怎么还急眼了呢?心软软就心软软~本阁主保证守口如瓶,绝对不会昭~告~天~下~” 看着蒲听松紧锁的眉头,秦时知颇有种扳回一局的成就感,在小家主随手丢过来的飞叶划破他英俊潇洒的脸前,他火速转移阵地,战略性撤退。 那片叶子,最终飞进了隔壁御史大夫的院子,一座空闲偏院轰然倒塌。 隔壁传来老御史直冲云霄的怒吼,“蒲听松!你这个谋逆奸臣!老夫必参你一本!老夫告诉你,就算你使出此等阴谋诡计逼老夫搬走,老夫也绝对不会屈服!你住哪老夫就住哪!老夫咳咳咳,老夫咳咳,缠你咳,一辈子!” “有够聒噪的”,秦时知忽然闪现在老御史面前,“老东西,嗓子不好就别那么大声,挺大个年纪了,本阁主劝你晚上走路小心点……” 秦时知诡异一笑,“小家主心善,看你这老头正直,不让本阁主砍你的骨头熬汤,可你若是自己出了意外摔死了,那可就怪不得本阁主了~桀桀桀~” “你你你……”老御史气得脸色铁青,“蒲庚那样君子,怎么教出……”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教他的是我秦家之人,与蒲家那些老古板无关。本阁主也挺不解的,你说我那姑奶奶怎么就看上姑爷那么个不知道变通的愚忠之人呢?” “什么叫做愚忠,竖子懂得什么!君为臣纲天经地义,蒲老乃是吾辈读书人之楷模!你们这些离经叛道之人,老夫……老夫…咳咳咳,只要…一天没死,就参你们一本!” 秦时知耸耸肩,“爱参不参,反正你那些折子都在小家主那里,他都懒得看,一般攒个差不多了,本阁主就会一起抱去当柴火烧。” “你别说,还怪好烧的。” “你——”老御史气得快要吐血了,冷哼一声转身回房,似乎不想再跟他浪费口舌。 秦时知一路吹着口哨,大摇大摆从正门进宫,然后转去了太医院。 “怎么样了?”他一屁股当仁不让坐在最高处,丝毫没有尊老爱幼的意思。 “这……老朽敢问得此病的可是家中老者?”年轻一些的孙大夫上前,战战兢兢询问,“老人家年纪多大了?” 秦时知顿时脸色有些古怪起来,“怎么?这病小孩子得不了?” “呃……也不是没可能……如果身体肥胖过度是有这个可能的。” “那如果不胖呢?” “那就没可能了”,孙大夫确定道,“老臣疑心可能是…是搞错了…” “那…那孩子多大?” “虚十岁。” “那……那他……”孙大夫面露难色,把秦时知拉到一边,“按您给的症状,小公子应该是…呃……简单来讲,他在慢慢长大。” “从幼童到少年,是一个必经过程,他接触的人中可能有他非常崇拜之人,或者非常漂亮的姑娘,您仔细想想,是不是一靠近那个人,小公子就会出现上述症状……” “这个都是很正常的,只需要正视它然后正确加以引导便可……” “引导吗……”秦时知咂摸着。 哦,他就说嘛,小叔叔养个傀儡怎么那么用心,原来是他太肤浅了,没看到其中暗藏的深意啊。 瞧瞧这小夫人养的多成功,这么小就萌生点爱意了,啧啧啧。 别看它只有懵懵懂懂那么一点点。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啊! 秦时知决定要帮自家小家主好好引导一下,争取早日拜堂成亲,帮小家主达成夙愿! 多好的培养感情的机会呀!他决定暂时还是不要告诉小家主真相了! 秦时知摇着折扇自信地笑了笑。 搞事情他在行啊,他一定会给小家主的人生大计完美添一把火的~ 说干就干!秦时知玩心大起,马不停蹄又偷偷溜回帝师府。 江弃言织完了最后一段,收完尾后,他轻轻搁下长针。 今天的晨光好好,小鸟叫的也好听,可惜院子里没有开花,只有落叶。 好舍不得先生…… 他轻轻抿起唇,眼泪在眼眶里不停打转。 他不想哭的,他真的不想哭的。 第34章 可是……可是…… 桌上的书忽然无风自动,一道空灵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迷茫的小家伙哟,我是答案之书,我可以为你解答世间所有疑惑。”没毛病,他是寻花阁阁主,他当然可以解答,至于答案是真的还是胡扯,那他可管不着。 书……书说话了!江弃言慢慢瞪大眼睛,过了一会,他坚定地踏出一步,拿起那本书,“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的病是不是真的没办法……” “当然不是了,其实这解药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让伟大的答案之书告诉你答案”,秦时知捏着嗓子,装模作样,“答案就是……你的先生。” “什么?不…我不想吃掉先生……”如果解药是这个,他宁愿去死。 “可怜的孩子,你并没有懂得伟大的答案之书大人的无上旨意,我的意思是,你需要以毒攻毒——找个人每时每刻贴在一起,用那个人的阳火逼走心火,当你靠近你先生时,你的心火会有所反应,那是它在恐惧,你现在明白了吗?孩子,不用担心,心火只有一把,阳火有三把,它自知不敌当然会落荒而逃,待你二人亲密无间两相交合,火毒便会不攻自破……” “交……交合是什么意思?” “呃……你以后会明白的,哦有缘的小可怜,本大人赐予你的时间不多了,只够回答你最后一个问题,日后,本大人将再也不会出现。” “嗯……我想知道,先生为什么不喜欢被拒绝。” 那其中一定有他不知道的故事。 他想知道先生的过去。 “啊,聪明的小家伙,你真是问住本大人了,也罢,今天本大人心情好,就让本大人告诉你也无妨。” “他的父亲原本可以活下来,你先生聪明绝顶,早早安排好了退路,但蒲庚拒绝了,态度很强硬。于是他看着父亲死在眼前,却无能为力。” 果然如此吗,所以每一次遭到拒绝,都会戳到先生的痛处。 江弃言拉上抽屉,推门出去。 不多时,就进了书房。 蒲听松正在看奏折,有什么软软的东西就爬到了腿上。 他便微微低头,摸了小脑袋一下,似乎是一种鼓励,又似乎只是安抚,“方才墙塌吓着你了?” “嗯……没有”,江弃言抱住先生的腰,把头埋进先生胸口,“有一点。” “御史大夫为什么要骂先生?”他声音有点闷。 “不高兴了?”蒲听松继续看着奏折,只用一只手扶住他的后背,防止他摔下去,“说来也怪为师,为师替你父皇批奏折,御史大人便以为为师干政,把为师当乱臣贼子……” 说到这里,蒲听松叹了一口气,“小弃言以后可要记得明辨是非,凡事不能只用眼睛去看。” “嗯……”江弃言用脸蹭了蹭先生,这几天一直在克制自己,其实早就忍不住想亲近了。 举止很乖,但他声音还是闷闷的,好像不高兴,“我才不跟他一样糊涂。” 第28章 就疯一次 “怎么不高兴了呢?” 他好像已经习惯了被看穿心思,在先生面前,他似乎从来没有成功隐瞒情绪的时候。 因为先生看他的时候实在是太专注了,专注到足以察觉他每一个细微的目光变化。 “说话啊”,放在背上的手轻轻拍了拍,“跟先生说说,谁又惹上你了?” “先生惹的。”很没理由的一句话,但他就是这么说了。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蒲听松胸前一小片衣襟的纹络上。 这是竹叶还是芦苇呢? 很快,他就想通了,这绣的是蒲叶。 于是他低头看自己的衣襟,雪白的衣袖上,缝着金色的卷云纹。 不是卷云纹,是金色的江涛。 他曾经以为是卷云,但现在他想明白了。 思绪不过是一瞬,听了他的话,拍他背的手顿了顿,头顶又飘下来先生的声音。 嗯,就是飘下来的。江弃言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想法。 可能是先生的声音太轻了,于是就像片羽毛一样,飘下来的同时,挠痒了他的耳朵。 “那为师跟你道歉……” 那羽毛不停挠着他,“看在为师已经认错的份上,原谅为师?” 心也痒了。 “不要。”他往蒲听松怀里拱了拱,把脑袋埋得更深。 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他原本只是想抱一下,亲近亲近的。 明明先生没给他任何委屈受,明明先生在哄他。 可他就是莫名其妙委屈了。 似乎也并不是委屈,可那到底是什么呢? “撒个娇还这么别扭,小弃言啊”,温和的声音将他包裹,“你让为师说什么好。” 脑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崩断了。 哦,原来他是想撒娇啊…… 为什么他自己都看不破的东西,先生却总能一语道破呢? 他耳尖微微泛红,“没有……没撒娇。” “没撒娇总往为师怀里钻什么?”蒲听松脑袋与他靠近了一点,垂落的发盖在他肩头,与他的发叠在一起,那片看不见的羽毛又开始挠他了,“嗯?” 有些过于痒了,耳朵也越来越红。 “没钻……”江弃言瘪着嘴,要往后坐一点。 蒲听松叹息一声,盖在他背上的手稍稍用力,把他往怀里带,“跑什么?又没不许你钻……” “眼睛这么大,还这么瞪着为师,怪吓人的”,蒲听松低头看着他越来越大的眼睛,商量似的,“别吓为师了……” 其实不是瞪,小动物受惊的时候,总是会眼睛变圆的。 蒲听松却偏要明知故问,“小弃言对为师意见这么大呢?不吓死为师不罢休?” 江弃言抿了抿唇,小声,“就吓先生。” “嗯?”蒲听松好像没听清,漫不经心嗯了声。 他声音就大了点,“就要吓先生,专门吓先生。” 下一瞬,他看见先生笑了,先是自言自语般的低喃,“什么仇什么怨……” 然后是一贯的轻声细语,“小冤家,想要为师怎么哄你?” 江弃言没怎么犹豫,抬起手点了点自己的额头,“要亲……” 去年宫宴的时候,他跟着先生坐在下面的席中,对面坐着皇后和四岁的二皇子。 都说皇后和前皇后是一对姐妹花,独占皇上恩宠,后宫那么多妃嫔,江北惘只对她们上心。 那天,他看着他的小皇弟走上台阶,走近皇位上的那个人。 为什么江尽欢可以那么大胆呢? 江尽欢张开双臂,甜甜叫了声父皇。 于是那个人就抱起了江尽欢,还亲了亲江尽欢的额头。 尽欢,尽欢。 人生得意须尽欢。 江尽欢比他会讨喜,嘴又甜。 谁会不喜欢呢? 谁会喜欢畏畏缩缩蜷在阴暗处的他呢? 一顿饭吃得很不是滋味。 他就边吃边劝自己啊,江尽欢才四岁,是小孩子嘛。 他不是小孩子了,他不需要跟江尽欢一样… 他不需要,他不需要的。 可是……他想要。 “先生……”他一直都很想要,“要……” 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他要了就会给。 只有一个人。 “那你别低头好吗?”蒲听松捧起他的脸,等他仰到合适的角度,就轻轻在额头印下一吻。 “这回可哄好了?” 尾音刚落,颤动的睫毛就滚下泪珠。 好像哄不好了。吸鼻子的时候,他想。 先生的指腹揉了揉他眼尾,把泪珠揉开,“亲一下就哭,不是弃言自己要的吗?” 是他要的,还要到了。 可即便要到了,也不能缓解他心中的酸涩。 在江尽欢出生前,他想,父皇也许不是不喜欢他,只是因为母后生了病,父皇心情不好。 后来母后死了,他想,他该体谅父皇的,父皇心里一定也很难过吧? 再后来父皇娶了小姨,他又想,父皇只是太寂寞了,太想母后了,不是不爱了。 江尽欢刚出生的时候,他其实还高兴过呢。 他想,这下父皇就高兴了吧?父皇高兴之后,能不能…… 能不能…… 他的期待一次又一次落空。 一年又一年,他等啊等,等父皇来看他。 为什么呢?为什么不来呢? 父皇已经迈过了心中那道坎,已经开始了新生活。 为什么独独不肯原谅他呢? 他好像被遗忘了。 所有人都在向前走,只有他被遗落在了过去。 没关系的,他可以让先生带他进宫,父皇不来看他,那他去看看父皇,顺便见见小皇弟,他给这个叫江尽欢的孩子准备了见面礼呢。 那一天,先生把他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拉着他的手,最后问了他一声,“你确定吗?” 第35章 不太高兴的语气。 可他还是肯定的说,“嗯。” 这一去,就打碎了他所有幻想。 那个人并不是不爱自己的孩子,那个人只是不爱他。 他看着那个人腿上有说有笑的小孩,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心情。 父皇也笑了,父皇居然会笑吗? 为什么呢? “吃饱了吗”,那时候先生撑着头问他,“没吃饱也走吧,回家准你多吃点零嘴。” 他点点头,蒲听松就站起来,随意一拱手,就牵着他出宫。 那晚的星星很亮,夜色很美。 “回家还是逛会?” 他还没答,就被抱了起来,“给你买个小花灯好不好?” 很快手里就多了一只晕着光的玉兔。 好亮啊,像颗星星一样。 “小兔子就该用兔子灯”,额头被戳了戳,“回家睡觉还是跟着为师玩点不那么守规矩的?” 很难想象,有点刺激,“要玩。” 于是在人群的惊呼声中,蒲听松抱着他跳上了房顶。 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风声里好像还夹着谁的心跳。 “跳这么快”,先生摸了摸他的心口,“怕了?” “不怕。” “那去摘星楼上看星星好不好?” 摘星楼,可是皇宫,乃至整个皇城最高的阁楼了。 “好。” 于是那天层层守卫的摘星楼屋顶悄无声息躺了一大一小两个人。 “先生……” “嗯?” “为什么星星有明有暗呢?” 为什么有人生下来就有很多宠爱,有的人却…… “这个嘛……” 他记得那天先生开了个玩笑,“可能是因为为师眼神不好使,看不得太刺眼的东西,造星星的人就留了几颗黯淡些的吧。” “可是大家都喜欢亮的。” “总要允许为师是个例外。” 例外吗? 嗯,例外。 说话的声音好像惊扰了侍卫。 “小弃言”,蒲听松不紧不慢站起来,把他抱紧,“抓好。” 他有些紧张地抱着先生的腰,手指攥紧先生后腰的衣服布料。 一跃而下的时候,他的心都停了跳。 这是最高的楼。 前人给它题诗,“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所以它叫摘星楼。 先生就那么直接往下跳吗? 太过刺激了,说不怕那是假的。 可心里很安定。 他把脑袋紧紧靠在先生肩头。 因为信任占了上风。 稳稳落地之后,他竟然发自内心笑了几声。 先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意外,“为师还以为你会哭。” 动静闹那么大,自然也惊动了皇帝。 隔着不算很远的距离,江弃言与自己的父皇对视。 良久,他又笑了几声,“先生快跑。” “是该跑了”,蒲听松低声,“陪你这么疯,开心了吗?” “嗯。” 其实还是有点不开心,总感觉额头空落落的。 如今,那种空落落的感觉终于被补全。 可心里为什么还是不满足呢? 究竟是为什么呢? 好像很久没这么哭过了,江弃言抿着唇,一副委屈坏了的样子。 蒲听松有些无奈道,“亲也亲过了,还想要什么?” 究竟想要什么呢? 他想不明白,索性就只是掉眼泪。 头顶忽然被什么东西压住,蓬松的发丝被压塌。 先生的下巴压着他的头顶,“水做的么,再这么哭下去,要哭成皱巴巴的干尸了。” 他哭声一停,哭多了会把自己哭干吗? 停得太突然,以至于有点呛着。 蒲听松越发无奈,耐心给他顺气,“好了好了,干不了,为师吓唬你的。” “过几天有个诗会,想不想去?” “我…我吗?”他眼露迟疑,作诗他不行的,他会怯场的。 第29章 他养的,就是他的 他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如果大家都会去的话,他不去先生会遭人诟病的。 在那之前,还有件更重要的事情。 先生的生辰。 八月十五那天早晨,露水有些重,他一路走到书房,不留神就湿了裤腿。 但那不重要。 他将心意藏于身后,把门推开一条小缝。 刚要把脑袋钻进去,里面坐着的人却反倒先发制人,“又偷看为师?” 手指在抖,莫名的,就有些沮丧。 怎么先生送他东西就能那样坦然自若,他……他却…… 总之是打了退堂鼓,杵在门口一步也不敢上前了。 “知道你不喜欢月饼”,那人微微叹息,“那也用不着为了躲个月饼,连门都不敢进吧?” 谁…谁躲月饼! 江弃言把门推开半边,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躲,闷着头走进去。 走得气势汹汹的。 蒲听松失笑,一根指头就把人逼停。 “脾气这么大,又是为师惹的你?”蒲听松的目光在他身上游弋片刻,“藏的什么?拿出来为师看看。” “不给。”他将东西握紧,人却越来越紧张,以至于抖出明显的幅度,惹得先生挑了眉头。 “怎么?”漫不经心的一声,“藏着什么不好见人的东西,连为师也看不得?” 他把唇抿紧,眼睛却一错不错盯着那几片蒲叶。 似乎是家族的标志,无论换哪件衣裳,无论换什么颜色,心口的位置总是绣着这样的蒲叶。 精致的,一丝不苟的蒲叶。 他从小盯到大的蒲叶。 站的时候仰视,坐在先生腿上时平视的蒲叶。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喜欢盯着这个地方,他可以一直盯一直盯,盯很久。 盯太久了,先生就会摸摸头,“再怎么盯着,它也不会开花的。” 这个时候,他心里就会有一点难过。 一只手忽然伸到眼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弃言。”很轻的声音,似乎是知道他容易受惊,所以格外收敛,怕吓着他似的。 他抿抿唇,把东西交到那只手上。 很丑,有些地方甚至还有洞。 他有想过补救的办法,但是拆线重织后,还是会有大大小小的洞。 戴上就跟破破烂烂的乞丐没什么两样……先生…估计不会喜欢吧… 蒲听松很久都没有说话,他用拇指和食指无意识捻着这细麻线织就的围巾,眸光没有落点,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兔子长大了,这是第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把剩下的念头都尽数掐灭,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这条都是破洞的围巾绕在脖子上。 然后把兔子拉到身前,“哪里学来的?中原可没有这样的物什。” 江弃言抬头,看见先生眼底的探究,轻轻抖了抖,“我…我没有偷偷跑出去。” “我跟一个厨娘学的……”,他小声说完,忍不住瞄了瞄先生脖子上的围巾,才继续,“先生,生辰快乐…” 先生快不快乐他看不出来,但是他心里正在偷乐。 先生好好看啊,脖子上围个破渔网都能那么好看。 一点都没有乞丐或者渔夫的感觉。 反而有种随意又慵懒的美感。 蒲听松的眸中,疑色渐深。 但只是一瞬,他轻笑,“辛苦你了,今日中秋,晚上带你去看孔明灯。” “可是……那不是上元才……” “想看吗?” “想。” “想看就有。” “那……生辰宴怎么办?” 弱冠礼那么重要,先生说不要就不要了吗? 蒲听松没说话。 江弃言忽然就想通了。 先生没有长辈,也没有上官,他身为百官之首,唯一有资格给他束冠的是皇帝。 但父皇从来都不喜欢先生。 “对不起……”江弃言眼眶越来越红,愧疚得都要哭了。 蒲听松好像是叹了一声,声音不大,没让他听清。 已经掐灭的念头悄悄又在心头冒了个尖。 怎么就这么会哭呢,红红的眼睛,眼泪含着,要落不落,就那么盈着,叫看见的人心颤。 太会哭了,好像再硬的心肠,一见到这么可怜的小样子,都会软下来。 “道什么歉啊?”蒲听松把人又拉近了一点,“这么喜欢道歉,是不是推门的时候手重了点,你都要跟它说对不起?” “不是的……”他要是真跟门道歉,先生一定会笑话他的。 “我没有哭……”眼泪没掉下来,就不算哭,他就是眼睛湿了而已,他没有哭…… 怎么办呢?那点子不太好的念头越冒越多了,在心底缠缠绕绕的。 第36章 就这么个要哭不哭的样子,最想好好欺负了。 还想说点什么更过分的话来,最好是急得小兔子要咬人,这才叫得趣儿。 边哭边咬人? 蒲听松眸光暗了暗,拿起手边的茶,押了一口,咽茶的时候,那些个念头便也咽了下去。 “不过是走个形式罢了,宴会让秦阁主糊弄着就行”,蒲听松神秘笑了笑,“我们先偷偷开溜,今日中秋,外边热闹一些。” 本来一件平平无奇的事,被先生说成了“偷溜”,就莫名有一种做贼般的刺激…… 他有点兴奋,以至于脸都红了些,“我们……要私奔吗?” 蒲听松一僵,眼神古怪,“谁教的你管这叫私奔?” “没人教,我自己想的。”他们两个把一众宾客撂下,私自逃走,那不就是私奔吗? 先生的眼神为什么这么奇怪啊,还越来越奇怪了。 “以后这个词不准随便用”,蒲听松板起脸。 江弃言吐了吐舌头,“就要用。” 他走进先生分开的腿间,把身体靠在了先生胸膛上,“我,我喜欢跟先生私奔。” 先生严肃的脸产生了一丝裂痕,好像很快就要绷不住了。 江弃言屈起手指,悄悄探向先生腰间,然后挠了挠。 蒲听松捏着茶杯的手紧了紧,脸上的严肃消失,只剩下无奈,“手在干什么?” “没…没干什么”,他蹭了蹭,假装是不小心碰到的。 “没干什么?”蒲听松抓着他的小手,往上提了一点,“弃言确定要这么说吗?” 话音未落,没被抓的手又挠了挠另一侧腰。 蒲听松低头的时候,看见江弃言在对他笑,很有特点的四颗小尖牙被阳光一照,白得发光。 “过了今天,先生就是大人了”,那小东西笑得晃眼,“过生日要开心,先生笑一笑。” 使坏偷袭他,就是想让他笑? “为师很早就是大人了”,他便笑,只是笑容很浅,“用不着你一个小孩操心。” “那我也……” 江弃言刚开了个头,就改了主意,“算了,我就做小孩。” 在那个大雪纷飞的早晨,自披着鹤氅的先生把他牵出皇宫的那一天起,他就是先生的小孩了。 从那个时候,他就想好了,他的命是先生捡的,他以后就属于先生了。 日落月出,夜晚如期而至。 他们“私奔”出府,上了护城河边一艘停靠已久的小渔船。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只有渔灯微弱的光芒。 好像随时都会有讨命的水鬼出没。 因为有点害怕,江弃言紧紧抱着蒲听松的脖子,两条腿还死死环着蒲听松的腰。 “为师什么时候架了个鱼竿?” “什……什么?”紧张令他难以思考。 “笨,不然你是从哪里黏上来的八爪鱼?” 他……他才不是什么八爪鱼… “小缠人精,抬头看。” 他被放下来,一抬头,眼底是满天飞火。 橘红的光,暖黄的光,倒映在河上,倒映在眼中。 这样的光,像极了五年前某一夜,他心说,先生就是这样如烛的暖火。 满天的飞火,便是五年积攒过的烛光。 一千八百多个日夜,他枕着先生的腿,看油灯一点点黯淡,又在先生的手底下被拨亮。 困倦至极的时候,他阖眼前最后的一幕就是那摇晃的灯光。 如今,这些曾经的灯光,都飞到了天上。 原来那些灯光已经攒了那么多了吗?足以遮住星星。 好开心。明明是先生的生辰,却过的好像是他生辰一样。 做先生的小孩真的好幸福。 江弃言看了一会繁灯,脖子就有点发酸,他一回头,却看见先生嘴角的笑容。 蒲听松没看孔明灯,他的目光始终落在仰着头的小孩身上。 看着,看着,眼前就有一瞬恍惚。 在遥远的绥阳北边,那里的姑娘们在入冬前会给心悦之人织一种叫做“风领”的衣物。 围在脖子上,感受到温暖的同时,就会想起织它的姑娘。 眼前不知怎么,又忽然想起很多个日夜以前,他鬼使神差拿起母亲的嫁妆,跟一个小娃娃拜了堂。 怎么一时心软,就荒唐了余生呢? “过来”,蒲听松招了招手。 江弃言很乖地走过去,贴贴。 可能是因为小孩太软太乖了吧。 可能是因为照着自己喜好养的。 可能是因为真的昏了头,被小孩用一点点好处就收买了。 那些其实都不重要。 蒲听松把人拥进臂弯,“快乐吗?这个中秋。” 不重要,因为江弃言是他的,他养的,就是他的。 他的东西,只能属于他。 无论是宠物还是什么…… 第30章 花酒好喝吗? 当然开心。 江弃言窝在蒲听松臂弯里,他看着先生近在咫尺的脸,心念一动,想也没想就亲了上去。 没有任何思考,似乎只是一种本能。 本能就想亲,很想亲。 “胆子大了”,先生的语气淡淡的,“又偷袭为师。” 就偷袭。 好开心。先生平静的外表下,好像藏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江弃言为自己这个聪明的小发现窃喜。 有什么好高兴的呢?他也不知道,反正就是好高兴。 他察觉了先生的破绽,原来先生并不是滴水不漏啊。 虽然不明白藏起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是已经算是很大的鼓励了。 他也不是那么笨嘛,早晚有一天他会看清的。 蒲听松把小孩抱到腿上,坐在船里,仰头。 直到此时,他才把目光分给那些孔明灯。 他让人放的灯,祈愿的灯。 灯的四面,加一个灯顶,一共五面,每一面都写着百病皆去。 这些日子他总是心神不宁,在某一个瞬间,他凝视着坐在门口的小身影,出神了很久。 如果,一抬头,再也看不到…… 不,怎么可以呢? 说有多深的感情倒不至于,只是自己已经习惯了啊。 茫茫众生里,就那么一个小东西,会把全部心神放在他身上。 世人皆畏惧他这个谋逆之臣,就只有那么一个软软的小东西,会一直守着他,会渴望他的触摸,会喜欢跟他贴贴。 就当是他发疯吧,大费周章放那么多灯,疯得有够可以。 今天是他的生辰,他唯有一愿,他的小宠物能一直陪在他身边。 寸步不离。 等蒲听松回神之际,怀里的人已经依偎着他睡着了。 他无声笑了笑,动作轻柔,一路抱着江弃言走回帝师府。 步伐很稳,也很慢,像是不想惊扰什么。 声音很轻,也很柔,很快就散在了轻风里。 “睡吧……” 睡一觉醒来,病就会慢慢好起来的,对吗? 那么多盏天灯,总有一盏能上达天庭。 江弃言睁眼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了。 蒲听松已经去早朝了,床头柜上搁着一碗放温了的药,药碗旁还有两颗蜜饯。 江弃言端起碗,尝了尝,与昨天一样的味道,应该是下火的。 毕竟他尝到了金银花的味道,还很明显。 其实不难喝,比起药,更像是茶。 他把这药茶一饮而尽,然后拿起两颗蜜饯,一颗压在舌头上,另一颗准备放进兜里。 一摸口袋,里面鼓鼓囊囊的,拿出来一看,是几颗晒干了的莲子。 黑不溜秋的皮,硬邦邦的。 他不打算吃这个,毕竟这东西晒干了并不好吃。 还容易崩到牙。 床脚放了件鹅黄披风,看着像是鸳鸯褪下来的绒毛做的,虽然轻薄,保暖效果却很好。 他把披风系上,不由自主在心里又一次感慨先生的细心。 阳光斑斑驳驳洒了满屋,江弃言推门出去,深深吸了一大口气。 “喂”,一个突兀的声音忽然从头顶传来,吓得他差点岔气。 “不是吧?胆儿这么小呢?小言儿,你也太……”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听这口气,他就知道是自己那个世子表哥。 徐正年坐在墙头,晃荡着腿,“跟哥哥出去耍?” “不去。”江弃言摇摇头,“先生要生气的。” “先生先生,每次见你你都只聊你先生,你哥我耳朵都要磨出茧子了”,徐正年捻了捻自己的耳垂,转了转眼珠,道,“今儿个有庙会,有没有兴趣看看?” 庙会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先生的孔明灯。 江弃言又摇摇头,“我不去,表兄,你自己去看吧,我要去找《对韵》,温习一下,过两天……” “哎呀,实话跟你说吧,为兄就是为了这该死的诗会来的。”徐正年一锤墙头,灰尘扑簌簌就往下落。 第37章 江弃言拍了拍头顶上落的灰,“诗会怎么了?” “你是不知道,徐经武那老东西不知道发什么疯,千里迢迢寄信过来,非要我去参加,还让我务必得到遗忘之地的青睐,我特么跟他一样粗人一个,识字就不错了,他……” 徐正年一顿,“小言儿,帮了哥哥这么多次,也不差这一次,完事哥带你去逛花楼喝花酒。” “花楼是什么地方?”江弃言疑惑道。 “呃……就是各种花妖跳舞唱歌的地方,咱们不管她们的,我知道一家花楼的酒特别好喝,你要是不尝尝那真的太可惜了。” 原来花楼里都是花妖吗?他只知道青楼里都是巫师,会神秘的咒语。 “那,花酒是花妖酿的酒吗?” “对啊,所以还有些人管它叫一品芳泽。” “可是…我还是等先生回来跟他说一……” “哎呀,说什么说,这种事怎么能……”徐正年像是不耐烦再解释,直接跳下墙头,不由分说就把江弃言扛到了肩上,“我跟你说那么多做什么,真是的,还是这样爽快。” 说完,他一跃而起,翻过墙头消失不见,自以为没惊动任何人。 徐正年刚离开,一个穿得花花绿绿闷骚无比的人就叼着草根躺在了刚刚那块墙头上。 “啧啧啧,有乐子看咯。” 秦时知把草根吐出来,“谁说兔子胆小的,我们家的小兔子明明很大胆嘛。” “本阁主要是告诉小家主,他的兔子跟人跑了,还去花楼喝花酒,啧啧啧……好大的乐子哟~” 下一瞬,秦时知消失,不知道又神出鬼没到什么地方去了。 蒲听松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包糖炒栗子,还热乎乎的。 他准备剥给江弃言吃的,但是走了一圈都没看到人。 他心中一紧,沉声,“秦时知。” “在呢~”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秦时知就躺在了廊下藤椅上。 “人呢?” “跑了啊,徐王世子刚刚才来过。” 跑了,吗。 蒲听松忽然冷笑了声,什么话也没说,径直越过秦时知,往书房走。 “喂,不去追你的小宠物吗?” “他会回来的”,蒲听松没有回头,“他敢不回来……” 蒲听松没说会怎么样,但秦时知却莫名打了个寒颤。 不行,乐子怎么能这么快就走呢?秦时知咬咬牙,叫住蒲听松,“药方出来了。” 蒲听松果然停住。 “好治,就是需要持之以恒”,秦时知随口胡诌道,“莲子、大枣、薏米、枸杞、红豆煮成粥,就当早膳吃。” “待晚上药粥消化,脱去衣物,按揉任脉、乳中、廉泉、会阳几处大穴,辅以艾草蒸之,天长日久便能逼出热毒。” 蒲听松越听越不对劲,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就在秦时知以为自己要穿帮的时候,他轻声道,“你确定没记错穴位?” “本阁主什么记性,小家主怎么还不放心?”秦时知松了一口气,继续忽悠,“只要小太子身上发热出汗,便是在排毒。” 当然会发热出汗,是个人被摸这些地方,都会……起反应的吧。 小家主,你可一定要理解本阁主的良苦用心啊! 蒲听松一句话没说,脸色黑得可怕,他冷冷丢下一句“你最好是真没记错”,便直接进了书房,甩上门。 临近正午的时候,蒲听松才出来,仍是一言不发,出门了一趟,回来时用草绳提了不少东西,怀里还抱着艾草。 秦时知坐在屋顶上眼观鼻鼻观心,强行忍住笑意。 不行……好难忍啊…… 还是暂时走远点吧,他怕自己一个没憋住,笑出声来被小家主整死。 某座花楼。 徐正年左拥右抱,一杯接一杯大口喝酒。 江弃言拿着毛笔,坐在一个小角落里,皱着眉头写诗。 思索片刻,一气呵成。 徐正年接过来草草一读,非常满意的折起来。 “你什么时候送我回去……”江弃言抿着唇,努力吸引徐正年注意。 徐正年喝嗨了,压根不管他死活,“小言儿乖,快了快了。” 一个下午很快过去,徐正年还在喝,江弃言实在没忍住,又问了一遍,“我想回去,你……你不送,那我自己回去,你……找个人帮我带路……” “哎呀急什么,天还没黑呢不许走”,徐正年松开怀里的姑娘,一把搂住江弃言,拿起酒杯倒满,就强行灌了下去。 “你……” 一杯酒下肚,江弃言安静下来,眼睛直愣愣盯着某处发呆。 还是这招好使,这酒量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徐正年不再理会江弃言,喝了个高兴,直到深夜,才把人丢到帝师府门口。 江弃言独自站在台阶上,浓浓的夜色似乎活了过来,想要将他吞没。 但头顶有一盏灯,足以照亮身周方寸。 这是先生给他留的吗? 他站在门口,腿软得不像话,连敲门的勇气都没有了。 吱呀—— 门忽然开了条缝。 “为师只当你……” 一顿,凉嗖嗖的语气,直叫他头皮发紧,“玩野了心,不打算回来了呢。” 腿好像更软了,江弃言刚抖了一下,后颈就搭了只手,“动?” 这下他连抖都不敢抖了,腿发软头发昏,几乎要坐到地上去。 惨白的灯光下,先生的笑容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花酒好喝吗?” 第31章 给过你机会了 在他倒地之前,腰上拦了只沉稳有力的大手。 来不及思考,只是一瞬间,他就扑到了蒲听松怀里,抱住一条腿,轻轻蹭。 “好了”,腰上大手轻拍一下,“再怎么蹭也逃不了你的。” 语气很温柔,说的话很恐怖。 江弃言腿更软了,如果不是腰上的手支撑着他,他早就瘫坐在地上了。 “有那么怕吗?” “知道为师为什么不去找你吗?” 江弃言都要吓得六神无主了,蒲听松居然还挂着浅笑,蒲听松就那么笑着把他拽进门。 大门在身后关上,沉闷的声音吓得他又是一抖。 “说话啊?”两根微凉的指头夹住他一侧脸,捏了捏,“你说,为师为什么不去找你?” “因为……”脊椎骨好像都在发软了,酸酸胀胀的,眼泪从见到蒲听松那一瞬起,就没停过,“先生…” 他想起了先生在门口给他留的一盏灯,“先生等我自己回来……” “原来你知道啊?”蒲听松静静看着他,很久很久。 是一声嗤笑,“明天回来也成,后天回来也成,反正你又不想回来,你可以让为师一直等,从早到晚什么也不干,就等你。” 不是的……他想回来的…… 他还没解释什么,略沉的声音就钻进了耳朵,“手,放为师腰上,扶稳点。” 喝懵了的脑子浑浑噩噩,他便只是照做,松开大腿去抱先生的腰。 先生说话的时候慢慢悠悠的,也听不出来生气,甚至话里带着点笑。 可是他很怕,颤抖的身体没有一刻停止。 “说过不准自己跑出门吗?” 很轻的一问,却让他惊恐的泪水瞬间溢出,他答,“嗯……” “给过你机会了。” 很平淡的语调,却仿佛判定了什么。 “是吗?” 是啊,先生没去抓他,就是给他机会。 他要是早点回来…… “嗯……” 似乎就是在等他这一声“嗯”,话音刚落,轻轻放在腰上的手就忽然用力起来,将他牢牢禁锢在怀中,他愣愣地看着先生俯身,照着他屁股就是一巴掌。 愣了很久,他才哭出一个音,“呜……” 他把额头抵在蒲听松小腹处,蹭了又蹭,“不打不打……呜呜……” “怎的不打?”蒲听松低声,“你自己说说,你是不是很不乖,为师不许你乱跑,不许你沾酒,你当耳旁风?” “不要打…呜…呜哇…”江弃言松了一只手,用手背擦眼泪。 “果然很不乖”,蒲听松低头看着他,笑,“为师刚刚才说什么?” 说什么……? 江弃言看着自己的手,触电般甩了甩,飞快放回先生腰上,搂紧。 “我忘记了”,他软着声音,“我……我的手不会再放开了……” 顿了片刻,他仰起满是眼泪的小脸,“可不可以不打了,我也不想出去的……我以后不出去了……” “也不是不行”,蒲听松用袖子给他仔仔细细把眼泪擦干净,边擦便漫不经心道,“那你跟为师说说,花楼里待了一天,都干了些什么?” “写诗……那里都是妖怪,我害怕,就一直呆在角落里。” “嗯……就写诗?” “不是……”江弃言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表兄非要我喝花酒,他说,这叫……叫什么一品芳泽……” 第38章 一品。芳泽。 蒲听松感觉自己五脏里面有火在烧。 怒火中烧的那种烧。 他直接气笑了,一把把人按怀里,又是一巴掌扇下去。 挺好,一左一右,对称了。 就是小孩好像哭得有点可怜。 “哇……”江弃言很不解,“我都说了……为什么还打呀……” “呜呜呜”,他把鼻涕眼泪都抹先生身上,小声,“我,我想揉一下,能不能先松手……” “不能”,蒲听松把手盖下去,“为师给你揉。” 江弃言要是这会松手,压抑了一整天的占有欲很有可能会失控,他有很大可能出去杀人,然后把徐正年的脑袋直接丢到小宠物面前。 “你亲了多少人?”蒲听松的脸色很不好看,他在考虑查封京城所有花柳之地的可行性。 “一个……” 很好,蒲听松手指倏然攥紧。 亲了一个是吗?那就一个吧。 ——一个不留。 “我就亲过先生……” 很诡异的,蒲听松被这句话取悦到了。 那些阴暗的潮水暂时褪去。 “用晚膳了吗?饿不饿?” 江弃言只感觉先生忽然之间就恢复了温柔,这巨大又突然的转变让他疑心是反话亦或陷阱。 他便还是抖着,抱着腰的手也不敢放,“没…表兄一直在喝酒……顾不上我。” “那他还挺过分的,怎么能让小弃言饿肚子呢?”蒲听松弯身给他抱起来,“以后不跟他玩了好不好?” 先生的语气……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江弃言连忙点点头,“好。” “乖”,脑袋被揉了一下,“为师给你剥甜甜的栗子吃好不好?” 他还是点头,“好。” 他敏锐感觉到,先生好像不同了,好像撕破了什么,但又感觉不出来具体是什么。 上一次醉酒,他明明很想靠近先生的。 这一次,他却本能想要逃离。 刚走到主卧门口,他就被放了下来。 他看着里面摇曳的烛火,只感到无比危险。 “怎么不进来呢?”一模一样的温柔语气,但…… 就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小弃言,进来”,蒲听松又重复了一遍。 江弃言不敢再犹豫,这样的先生是绝对不能拒绝的,他这么想着,乖乖走过去。 他又想,先生明明可以直接抱他进去。 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有一种很不好的想法在心里浮现了一瞬,因为太过骇然,又被他否定。 不可能,不可能的,他怎么可以怀疑先生呢? 一定是因为今天太害怕了。 思及此,江弃言放下心来,看见先生坐在床边,便踢掉靴子爬上去,从先生臂弯底下钻进去,在先生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窝住。 蒲听松膝上原本搁了两个纸袋,见他要钻,便把纸袋拿在了手中。 等他坐稳,两个纸袋被递到了他手上。 他低头看,一个纸袋冒着热气,里面装着满满的栗子,似乎蒸过很多次了,色泽深沉,上面还凝着水雾。 很自然的,他想起了那个旁人口中听到的先生的故事。 那个被蒸了一次又一次的枣泥糕。 愧疚瞬间涌满心头,心疼得仿佛要碎掉,他轻声,“对不起……先生,对不起……” “是挺对不起我的”,蒲听松从装满栗子的纸袋中拿出一颗,剥下的壳放进另一只空袋子里,黄澄澄的栗子肉喂给小孩。 “生病了还乱跑,还瞒着为师这么久,害为师吓得半死。” 江弃言把栗子嚼碎,咽进去。 原来先生早就知道他得了绝症啊。 难怪总是那么悲伤。 他今天跑出去,先生一定担心坏了。 “闷在心里那么多天,很难受吧?”先生说着又喂了他一颗栗子,“其实呢也没什么好怕的,为师已经找到办法了。” “明天开始,就给你治病,你乖一点,别让为师找不到你?” “嗯……”其实他也有治病的方法,答案之书告诉他的。 不过答案之书究竟是哪一位神明呢?好像没有听说过祂的名字,跟书有关,难道是文昌大帝的人吗? 刚嚼完,眼前又多了一颗,他微微低头咬住,不小心咬到先生的手指,他连忙讨好的蹭蹭。 蒲听松失笑,挪开手指,不让他继续蹭。 他有点失落,不过很快就把注意力转移到口中的栗子上。 可能是因为蒸的次数太多,栗子没有平日里那么甜了。 其实也还是香甜好吃的,毕竟他真的饿了。 徐正年一直在喝酒,桌上只有花生米,他午饭也吃的花生米,晚饭也吃的花生米…… 徐正年就是一个粗人,没有想那么多。 毕竟花楼不就是喝酒的地方?难道会有人专门去花楼里吃饭吗? 江弃言委委屈屈了一整天,每时每刻都在想回家。 徐正年还不让他走,让他玩得开心点。 他一点都不开心,出来的越久,他就越不开心。 都怪表兄,害他挨打,还让先生生气,他以后再也不理他了! 江弃言越想越委屈,眼泪说流就流,到最后竟是哇哇大哭。 “怎么了?很疼?”蒲听松沉默片刻,把他翻了个面,一边给他揉着,一边哄,“乖,不哭不哭,先生错了,你还病着,为师不该打你……” “呜…不怪先生…表兄他…他坏”,江弃言哭诉着,“我说不要去,他就直接扛我走,我拍他,他也不放手……” “我,呜,我都告诉他不要喝酒,他,他嫌我吵,灌醉我,让我安静……” 最过分的是,“他,他不给我饭吃…花生米还只分我一点点,他,他请我帮忙,还饿了我一天,呜呜呜,先生,呜呜呜……” “委屈坏了吧……”大手一刻不停拍着他背。 “嗯……我…我就是委屈,呜,他,他一点都不管别人想什么,他只管他自己想的,他,他……” 一点都不像先生,先生就一直很关注他的想法。 就如现在,蒲听松认认真真听完,然后眉眼温柔对他说,“那明天让他过来跟你道歉好不好?” 第32章 兔子拔萝卜 等把人喂饱,蒲听松收拾好床铺,就准备给江弃言洗澡。 醉了的兔子有多难哄,或许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 蒲听松走到哪里,他就黏到哪里。 在腿又一次被贴住之后,蒲听松终是无奈低头,给人推远,按坐在床上,“为师要去打水,你乖乖的别动。” 然而他一转身,腰上就又多了个挂件。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带着挂件四处走动。 等把人洗干净,塞进被窝,已经是折腾到后半夜了。 他刚阖眼,胳膊又被搂住。 “再乱动为师要打人了…嗯…”蒲听松话说一半忽然一声闷哼,身体微微屈起。 要命…这膝盖往哪顶呢?蒲听松脸有点黑,深吸气缓了缓,把小孩的腿放下,按平。 他翻了个身,打算背对着江弃言睡。 可下一瞬,他又睁开了眼睛,望着黑洞洞的榻边,凝视了很久。 是报复吗? 江弃言睡得迷迷糊糊,下意识想抱先生的腿。 先生的腿怎么是合拢的呢?他有点委屈,撇了撇嘴,把手摸进缝里,就用力往里钻。 他要抱嘛。 但他完全没想过,自己现在是躺着的,不是站着。 他摸的位置不是小腿弯,而是…… 蒲听松忍了一会,实在忍无可忍,一把抓住作乱的小手,包在手心,压在腰上。 长夜里,他微微叹息,“腰给你掐着就该知足了,怎么不知道见好就收呢?” 那地方是能摸的吗? 蒲听松一晚上睡得提心吊胆,时不时就被偷袭,早朝的时候脸格外阴沉。 江北惘坐在龙椅上,手指轻轻颤抖。 满朝文武跟着提心吊胆,生怕蒲听松发疯,拿他们撒气。 江北惘小心翼翼问着诗会的时间,然后试探性问蒲听松这诗会是不是让宫里操办。 蒲听松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打算,却没点破,甚至还点了头。 江北惘松了一口气,宣布退朝。 江弃言醒来的时候,又没看见先生,他抿了抿唇,有点不高兴。 今天没有药茶,桌上有一碗粥,里面有红枣,看上去很香。 他穿好先生给他放在床边的衣裳,把粥用小勺子舀着吃完。 然后就托着腮帮子,出神。 他昨晚做梦了,梦里他是一只小兔子,他在地里拔萝卜,萝卜却一直躲,好不容易抓住了胡萝卜,他想咬一口,可胡萝卜却跑了。 他再想抓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兔爪爪就被迫握成拳,伸不开了。 第39章 他急得用牙咬自己的爪子,可爪子上好像覆盖了一层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根本咬不到。 于是他害怕了,他担心自己的爪子这辈子都伸不开了,于是就一直哭一直哭。 哭着哭着,他就被人搂进怀里,他一仰头,居然是一只狐狸。 他吓了一跳,拼命摇头,“我不要狐狸,狐狸会吃兔子……” 狐狸就捏住他后颈,把他按怀里,语气不知为何有些愠怒,“那你要什么?” “我…我要我的萝卜……” “你的萝卜?”狐狸的语气更加不善,“我看你是要挨打……” 好奇怪的梦哦。江弃言想了一会,想不明白,就放弃了解梦,打算去书房。 刚走了一半,忽然听见门口那边的动静,他心中一喜,知道是先生回来了,连忙跑过去。 走到近前来,才看见先生身后跟着一个人。 是徐正年。 江弃言想起昨晚先生跟他说的话。 难道? 徐正年一脸不怠,看着就很不情愿。 蒲听松往旁边让了一点,徐正年很想转身就走,但他知道此时正有几十杆弓箭正对着他。 草!对一个宠物这么上心,说出去谁信啊! 徐正年一点一点走过去,心里无比郁闷。 想他徐王世子,纵横京城十数年,还从来没有吃过这种哑巴亏! 蒲听松就不怕他爹打到府前吗?? 算了算了,是他有错在先,他不跟疯子一般见识…… 徐正年走到江弃言面前,作揖,“对不起。” 说完他掉头就走。 “站住”,蒲听松声音平静,“说谢谢了吗?” 什么?还要说谢谢??? 他认命转身,又作了个揖,“谢谢你小言儿,你的诗特别好,改天我会带谢礼上门的……” “不用谢……”江弃言看得目瞪口呆,他表兄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那么暴躁的表兄,居然也有彬彬有礼的时候。 徐正年摆了摆手,这鬼地方他是一刻也不想多待,看蒲听松没拦的意思,就快步离开。 外人都走了,江弃言慢慢走过去,却在先生开口的那一瞬间停住。 “粥喝了?” “嗯……” “怎么不过来了?”蒲听松走了两步,走近。 江弃言抓住自己的衣角,站着不动,微微颤抖的发丝看上去就有些心虚。 他看见先生手上的牙印了。 那不可能是徐正年咬的,更不可能是先生自己…… 江弃言想起昨晚那个古怪的梦。 那肯定是他咬的没错了…… 那……那他拔的萝卜是…… 是…… 江弃言不敢再往下想了,他用力捏着自己的衣角,脑袋要低到胸前。 眉心被戳了根手指,那手指托着他的脑袋,“往上抬一点,脑袋要掉地上了。” 怎么可能会掉呢,虽然…… 他听话往上抬了一点点,就一点点。 “我……” “嗯?”声音并没有什么异常,“为师在看你,你要不要也抬头看看为师呢?” 不要。 他还是低着头,却不再抓自己的衣角,而是抓了先生的袖子,“我……我昨晚……” “嗯……挺闹腾的。” “那……那我,我是说,我,有没有…梦游……” 他心理还抱有一丝期待,也许他拔的不是那个……而是下了床,拔的别的什么呢…… 蒲听松笑了,笑得有点诡异。 “原来是梦游啊。”蒲听松一字一顿,“那真是不得了,要好好治治才行。” 好,可以肯定了,拔的就是那个…… 江弃言抿抿唇,“我……我不是故意的……我……” “为师知道,你梦游拔萝卜呢。” 好……好奇怪的语气…… 他缩了缩脖子…… “小兔子”,脑袋上放了只手,“你的萝卜去哪了?” 江弃言脸瞬间通红。 “我…我……”他耳尖红得都要滴血了,“狐狸拿走了……” “哦,拿走了。”蒲听松的手移到他耳垂处,轻轻捏住,“那你还要不要呢?要不让他还给你?” “不不不……我不要了……” “狐狸让为师转告你,他有点生气,打算揪一下你的兔耳朵,你同不同意呢?” 什么狐狸转告呀,明明先生就是梦里那只狐狸嘛…… 他越发抿紧了唇,不肯说话。 “嗯?”手指威胁似的微微用力,“要不要同意?” “要……”他哪敢不同意。 “揪完了狐狸先生会原谅我吗……” “他会考虑的”,蒲听松象征性轻轻揪了一下,就放过了耷拉脑袋的小垂耳兔。 怪可爱的。蒲听松忍不住摸了摸兔头。 “弃言”,蒲听松蹲在他身前,神情忽然变得很认真。 他便抬起头,也变得很认真。 “你要是再敢在梦里拔萝卜”,蒲听松一顿,继续,“为师给你捆起来睡。” 他瞬间瘪了嘴。 还以为是什么正经事……怎么又是…萝卜… 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听见萝卜两个字了! 蒲听松却忽然摸了摸他的脸,把他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才缓缓道,“明日诗会,一会用过午膳为师带你去成衣铺看看新衣裳好不好?” 他已经有很多漂亮衣裳了啊……什么颜色的都有,以往都是先生量好尺寸给他定做的。 家里那么多衣服穿,为什么还要买。 “给你打扮好看点,领头彩的时候,让小朋友们都羡慕你好不好?” “我…我领不到的……” “你可以的,为师的小弃言最厉害了,他们要追上你,还有很远的距离”,蒲听松揉着他的头发,“相信先生,先生不会看错的。” “嗯”,他重重点头。 他虽然不是很自信,可是他一直都很相信先生的,先生说他可以,那他就是可以! “我,我再去看看书!” “嗯,去吧。”蒲听松看着他蹦蹦跳跳跑开, 随即便摇了摇头。 怎么这么像只小兔子呢,做梦都是胡萝卜,可不就是小兔子。 书房里有只兔子,蒲听松思来想去,只有去亭子里谈事情。 他坐在亭中,给自己沏了壶茶,秦时知坐在他对面,脸色是少有的凝重。 “诗作誊抄了两份,昨日您出去后,宫里有人来过,摸进书房取走了一份,另一份抢在江北惘之前送到了大祭司手上,本阁主亲自送到的,没经旁人的手。” 秦时知犹豫片刻,道,“徐世子早不抢人,晚不抢人,偏偏江北惘要偷您诗的时候把人带出去,还是一整天,小家主,我不得不怀疑徐王和皇室达成了某种合作,徐世子是故意如此。” 蒲听松低头吹茶,隔了一会才道,“大祭司是什么态度?” 秦时知将一把白玉做的钥匙放在桌上,“大祭司给了这把遗忘之地的钥匙,另外问寻花阁要了一样东西。” 第33章 悸动 秦时知顿了顿,轻轻皱起眉头,“他要寻花阁的雀书,不光如此,他甚至还想进内阁,去看看爷爷那支凤尾笔和寻花笔记。” “雀书可以给他一份,寻花笔记只要他不带走,看看也无妨。” 热水忽然沸腾,茶香四溢,蒲听松给自己倒了一杯,继续,“只是不能白给他看,他想进内阁,就得拿盟书来换,不需要他入世相帮,只需要他待在遗忘之地不出来便可。” “嗯……也合理,人家毕竟给了信物,让我们进遗忘之地交流,我们把人家拦在阁外吃闭门羹就太不像话了……” “你找个时间把雀书带过去,多带一本,让大祭司再拿一把玉钥来换。” “哟,小家主这是良心发现了?打算带本阁主去遗忘谷长长见识?” “你想多了”,蒲听松将放温了的茶饮尽,“带谁都不可能带你,我怕你把人家的谷给玩炸了。” “原来在小家主眼里,本阁主就那么荒唐么”,秦时知一边说着伤心伤心,一边用幽怨的眼神看着蒲听松。 还夹杂着一种诡异至极的“嘤嘤”之声。 蒲听松准备添茶的手一顿,差点没忍住把开水泼秦时知脸上。 他把茶壶放下来,一言不发冷着脸离开。 “唉”,秦时知捏起那茶壶的柄,翻了新杯子,给自己满上,“到底是宠物,就是受宠些?怎么没见小家主对本阁主和颜悦色……” 秦时知完全没想过可能是他自己有问题。 在他的思维里,有问题也都是别人的问题。 总之就是不可能是他秦大阁主的问题。 书房,江弃言一边翻书,一边打着腹稿。 很快就有了大概的想法。 但他觉得还不够完美,所以撑着头正在冥思苦想。 第40章 咚咚咚—— 忽然传来敲门声,他循声望去。 蒲听松并未开门,只是站在门外。 隔着门,江弃言也能感觉到先生眉眼含笑。 “小兔子,出来吃萝卜。” 先生也太过分了!江弃言捂住了耳朵,嘟起嘴。 “快出来,小厨房煮的萝卜汤,能清火。” 江弃言从椅子上跳下来,把门打开,仰头,十分认真道,“我。不。吃。” “为什么不吃,小弃言不是很想吃吗?”蒲听松眼底啜了点笑,“特意嘱咐的萝卜宴,一次可以吃个够。” “我就不吃……”江弃言声音闷闷的,还没怎么抗议,就又被抱了起来。 “乖,做了就得吃,多吃点身体好”,蒲听松抱着他走到膳厅。 他往桌上看了一眼。 真的都是萝卜! 炒萝卜萝卜汤拔丝萝卜萝卜铜锅…… 太过分了!先生就是故意的! 蒲听松用筷子喂他,他恶狠狠地嚼着那块萝卜,每一下都很用力。 “怎么?这是拿它泄恨呢?”左脸被戳了戳。 “该不会心里想的是在咬为师吧?” 就咬。江弃言如此想着,却还是放轻了牙齿的力度。 嘴角溢了些汤汁,他刚要擦,一根手指已经先他一步抵在了唇角,先生的声音低低的,“长这么大了,还流口水啊?” 谁流口水啊!啊! 江弃言看着那根手指,心里发痒,痒得根本忍不了。 忍无可忍,不忍了! 他一口咬住蒲听松的手指,就不放了。 “乖乖,松松口”,蒲听松放下筷子,用没被咬的手指轻轻捏着他后颈,语气里带着一丝/诱/哄,“不是口水,是先生错了,跟你道歉。” “唔唔唔!”就不松! 他含糊不清说着,“唔唔唔唔唔……” 反正他又没舍得用力…… 蒲听松被他含着手指,抽又抽不出来,怕力气大了伤他牙齿,叫他松又不肯松,只能越发无奈地用手轻拍他后颈,“松一松,饭还吃不吃了?” 不吃了!反正都是萝卜,谁爱吃谁吃…… 蒲听松好脾气的哄着他,“你乖,你最乖了,松开为师送你个小玩意儿。” 虽然还想咬,但是更想知道是什么小玩意儿。 好奇心占了上风,江弃言终是缓缓松口,放过了先生的手指。 蒲听松将一把白玉做的精致钥匙放在了他口袋里,“收好,来年夏至,为师带你去遗忘谷看蝴蝶。” 若是让秦时知听到这话,他能当场吐血。 别人去遗忘之地都是学习的,蒲听松居然带人去看蝴蝶! 遗忘谷有太多外界根本活不了的珍稀植物和昆虫,还有很多秘籍和上古经典,遗忘之地据说由远古传承而来,是原本大周掌管祭祀的国师一脉遗留下来,代表大周永不熄灭的最后火种。 大周第一任国师,就是那算尽天机的周卜易。 历时太久,过去种种已不可考,遗忘之地究竟是不是原先的不周山旧址经过沧海桑田演变而来,谁也不知道。 无论是与不是,如今它已经不再是山,而是谷。 是遗忘之地的遗忘谷。 遗忘谷地理环境太特殊了,其坐落于极北严寒之地,谷中却四季如春,常年湿润,经常降雨。 蝴蝶最喜欢阴天,一到夏日,遗忘谷就会飞满蝴蝶。 江弃言眼睛亮了亮,“那里的蝴蝶都跟先生去年抓的那只蓝色的一样漂亮吗?” “比那只漂亮”,蒲听松揉了揉身前的小脑袋,“遗忘谷温度不冷不热,适合避暑,明年春上我们搬过去,秋天来了再回京城好不好?” 秦时知太不靠谱,蒲听松还是很担心,带人去遗忘谷躲开暑气,也是一层保险。 只要不热到小孩,火毒应该就不会爆发吧? “那……那先生的朝务怎么办呢……” 很好办其实,让秦时知办不就行了。 但那些他并不会说给江弃言听。 他沉思片刻,轻笑,“为师会跟陛下告假的,只是这半年要更忙一些了。” “那……我们还是不去了吧”,江弃言摸出那把钥匙,轻轻放在桌上,“先生会累的……” “小弃言不想看蝴蝶吗?” “想看,可是……” “为师也想看,弃言陪为师看?” 于是“可是”后面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先生……”他抿抿唇,“先生要累好多天……” 离夏天还有好长一段日子啊。 “心疼了?”蒲听松低声。 “嗯……” “那你就多陪陪为师,为师看着你,也就不觉多累了。” 是他趴在先生腿上睡觉那种陪吗?那难道不会更累吗? 毕竟现在他大了,比小时候重了…… 所以,其实先生说的不累了,是精神上的吧。 “我……给先生捏肩”,这样就两全其美了。 蒲听松微叹一声,“辛苦你了。” 哪里辛苦呢……先生都是为了他,那他现在大了,也可以学着照顾先生嘛。 而且,他私心不想先生用侍女,虽然先生也并没有什么贴身侍女或者小厮,但万一以后有了呢? 他想学,然后让先生习惯他的照顾,这样先生就永远不会想着用别人。 再说了,他身为一家主母,照顾自己的夫君难道不应该吗?虽然先生从来不许他叫,但他心里是认定了的。 他不是喜欢出尔反尔的人,已经拜堂了,那他就是先生的夫人。 江弃言暗暗下定决心,要更体贴一点才行。 蒲听松不知道他小脑瓜里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只是专心给他夹菜,偶尔看他出神太久也不动筷子,还会亲自喂一点吃的,让他回神。 江弃言想好了大概的计划,就没再出神,他吃着先生夹的菜,想了想,也给先生夹了一块。 蒲听松微微一怔,看着碗里多出来的青菜,心里骤然柔软下来。 这是第一次,有人给他夹菜。 从前他都是一个人吃饭,后来家里多了个小宠物,却也一直都是他投喂对方。 油然而生的那种感觉是什么呢? 蒲听松不知道。 那感觉来的太突然,太猝不及防,太…… 太独特,是未曾经历过的。 蒲听松只是觉得心里有些许发闷。 他在心里叹息一声,低头夹起这根青菜,连着米饭一起送入口中。 “先生……”江弃言观察了一下先生的神情,忽然轻轻笑了,“先生是不是很感动。” 感动……吗? “先生…先生收下我的时候,我……我就是这个表情……” “那时候,我也不清楚那是什么感觉,但是后来次数多了,我就知道了。” “这叫感动”,他轻轻,“先生,弃言知道先生过去很苦也很孤独,以后不会了。” 江弃言在心里想,先生牵他出深渊,那他就渡先生忘苦海。 枯寂已久的心,似乎悸动了一下。 蒲听松左手不自觉揽紧怀里人的腰。 一贯的玩笑话,却不自觉掺了真心,“为师倒是受教了……” “小弃言原来这么厉害啊?”他把人抱紧,“再过两年,都要比先生厉害了。” 快点长大吧。蒲听松的眼底,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不,一直做个小孩会更好。 永远做一个,听话的,好哄的,乖小孩 “我……我不厉害,我只是……” 感同身受,经历太多了。 真要论起来,是先生教他知道这是感动的,如果没有先生对他那么好,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这是什么感觉。 第34章 动荡 心里似有暖流涌动,蒲听松压下这一抹心绪,眸光百转千回。 筹备多年的计划,祖祖辈辈那样的血海深仇,江蒲两家世世代代的恩怨,难道能轻易抹除吗? 虽说蒲家祖辈都极尽衷心,到死也没有生出过什么怨气。 但他蒲听松绝不会甘心把自己的命交到一个不知所谓的外人手中。 可是…… 蒲听松低头看着江弃言柔顺的头发丝。 江弃言似有所感,也仰头看他,圆溜溜的眸子里满是濡慕。 蒲听松在心底长叹一声。 这么乖巧可爱,又懂事软萌的孩子,怎么舍得让其受苦? 罢了,错的只是江北惘,大不了日后复仇之时,他蒙住这孩子的双眼,让江弃言一辈子都蒙在鼓里就是了。 此时的蒲听松并不懂得这个道理——人只要有一次心软,便如覆水难收,再回不了头。 人只要有一步踏入泥沼,就会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而此时的江弃言也并不知晓,日后在偶然的一次交谈中,他对蒲听松的印象将会产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第41章 如今的岁月之湖虽然依然平静,可其下不可逆转的洪波已经悄然酝酿。 命运之石,已然搅动涟漪。 北漠天山,徐经武提着杆长枪,抹去侧脸血沙。 他的胸口,赫然有无数大洞。 徐王妃脱下长裙,穿上甲胄,随夫亲征。 徐经武翻身上马,搂住徐王妃的腰。 敌军即将破关,徐经武仰天大笑,然后低头与徐王妃耳鬓厮磨,丝毫不将敌军将领放入眼中。 徐王妃面色凝重,她与夫君共握一柄长枪,声音肃穆,“笑屁,你我若败,牧人就会入关,你以为绥阳除了你我,还有谁挡得住那些野蛮的牧人?” 徐经武在她耳边轻声,“你在,本王不会败。” 徐王妃冷哼一声,“要死的人了还贫嘴!” 徐王妃一夹马腹,便要冲上前阵厮杀。 “不急……” 说时迟那时快,牧人大军忽然纷纷落入陷阱,被反包围。 “好!好小子…以少胜多…这仗漂亮……”徐经武眼前渐渐蒙上迷雾,“小狐狸这一招真叫我这粗人大开眼界……” “他若不是帝师……真想……”徐经武缓缓垂下脑袋,“…把他劫到边疆,出谋划策…守国门……” “你做什么梦呢?”徐王妃一转头,才发现徐经武垂下的头,她顿时慌了神,“徐经武!你别吓老娘啊!” 她一摸鼻息,好在虽然微弱,但还有,顿时松了一口气,眼神又变得凌厉起来,“带王爷回军帐,剩下的人,随本宫反杀!” 但危机并未就此解除。 牧族有备而来,很快就会再度增援。 皇都城外,护城河有一小段水域被血染红。 一个背上插满箭矢的送信人一点点向着徐王府爬去。 天亮之前,他终于支撑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王府的牌匾,咽了气。 徐正年正要出门,隐隐约约听到点动静,立刻命人打开府门,可门口除了一滩血迹,竟然什么都没有。 “我靠,这谁竟然敢死徐府门口?晦气死了”,徐正年赶紧叫人洗地,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门缝里夹着的碎布料有点眼熟。 这……这难道是父王的亲兵! 可是……人去哪了? 皇宫,江北惘窝在龙椅里,他活像只惊弓之鸟,被忽然出现的声音吓得一抖。 随后,他放松下来,恢复威仪。 不是蒲听松,蒲听松那个疯子进来还需要偷偷摸摸吗? 蒲听松从来都是走正门,从来也没正眼看过他。 “何事”,他坐端正,抬头。 看见来人,他面色一变,眼中满是愤怒,语气不善,却不敢太高声,“朕说过,无事不得入京!更不能进皇宫!若让姓蒲的知道朕养私兵……” 想到这里,他一抖,寻花阁很有可能已经注意到了此人。 那人却上前一步,递了一物,“陛下,日后……您无惧那等谋逆小人了……” 那东西沾着血,是一个信封,信封底部有一硬物鼓出。 江北惘忽然激动起来,他颤抖着接过信封,撕开,里面是徐王给世子的家书,还有一枚虎符。 江北惘一行行看过信的内容,里面竟然有大量称赞蒲听松的言论。 他用力捶了下桌子,“混账!朕早看徐正年与那孽子走得近,姓蒲的与徐王果然勾结已久!” 正好漠北告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拖着不给增援,再把送进帝师府的奏折有关漠北之事全部私藏下来,瞒过蒲听松一段时日,让徐经武战死在边疆! 来人跪在江北惘身前,距离很近。 江北惘忽然低低笑了一声,抓住那人的手,带着那人抽出自己腰间佩剑。 “陛…陛下?” “乖……那边暂时不能暴露……你为皇室正统牺牲,朕会记得你的……” 说着,那把剑就刺穿了江北惘的肩膀,江北惘冲着门外大喝一声,“护驾!有刺客!” 在“锦衣卫”进来之前,江北惘拔出剑,握着那人的手,插进那人自己的喉咙。 “你……”那人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忠心耿耿,冒死躲过寻花阁耳目入宫,却是这么个下场…… 进来之人自然不可能是真的锦衣卫,锦衣卫早在数年之前,就已经受寻花阁号令了。 名为保护,实为监视。 那些人见皇帝无大恙只是轻伤,便唤太医来包扎,清理现场后,各归其位。 江北惘掐了掐掌心,靠在椅背上,只觉得疲惫至极。 他将目光移向虎符,把信封和信一并点燃,心里才稍稍安定了一些。 帝师府。 江弃言坐在亭子里,眼睛盯着茶壶底下的一小苗炉火。 先生原本说下午带他去买衣裳的。 可是一个穿得花枝招展的人出现后,先生就到现在也没回来。 先生临走前,摸了摸他的脑袋,让他帮忙看着火。 他坐在这盯了一下午了,水都烧干好多次了,先生还是没有回来。 江弃言越想越担忧,他往壶里又添了点水,小脑袋趴在桌上,一错不错盯着炉火发呆。 皇帝遇刺一事实属蹊跷,蒲听松第一时间就入了宫。 秦时知跟他一起入宫,如今已经去验尸了。 他推开上书房沉重的大门。 江北惘听到动静,立刻站起来,藏在袖管中的手不自觉捏紧。 “陛下”,他一步一步走近,“可有受惊?” 江北惘可不觉得这是关心,他只觉得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爱卿莫念,朕……自是……” “此地并无外人。”蒲听松平静的吐出这几个字。 “师……师弟”,江北惘用力攥着拳。 为什么蒲听松一定要强迫他用这个称呼,一定要他一遍又一遍想起,自己曾经受谁教导,又曾经杀了谁! 杀了就是杀了!难道后悔了就能让死去的人再复活吗! 他是绥阳的君主!连一个自称都要受制于人,他算哪门子皇帝?! 是,蒲庚是对他很好,可那不是应该的吗? 他只不过是做了江家每一代人都会做的事,蒲庚自己也觉得很死得其所,为什么偏偏到了他这里,蒲听松就要一直抓着他不放! 欲成帝王师,就要看得开,等江弃言那个孽子长大了,早晚也会清算蒲听松的,蒲听松怎么就是不懂呢? 江蒲两家世世代代都这么相处,一直以来都相安无事,凭什么到了他这里就不一样呢! 蒲听松凭什么比自己优秀那么多,难道是蒲庚那该死的老头子藏私! 江北惘看着蒲听松坐下,心里恨意陡生。 “坐吧”,蒲听松淡淡道,“你可以坐了。” 江北惘这才坐下,整个人一直在抖,一半是因为恐惧,一半是因为愤怒。 那其中,还有心虚。江北惘死死握着手里的虎符,这东西绝不能让蒲听松发现!一旦发现,自己就没活路了! 江北惘丝毫不怀疑,蒲听松会杀了自己,扶持幼帝上位。 不……他还不能死……他还有欢儿……他想传位给尽欢… 他还想反抗……还想让蒲听松一切计划都落空…… 他不过是杀了一个人,他只是杀了个人罢了……哪有帝王没杀过人呢? 君要臣死,臣就得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他做的一切都再正常不过了,偏蒲听松这个悭吝小人要跟他对着干! 他是天子,他是君…… “陛下怎么这么看着臣呢”,蒲听松似笑非笑转过头,“莫不是不服?” “没……”江北惘努力保持镇静,“朕……师兄只不过是,是有些受惊罢了……劳师弟挂心,特意入宫一趟……” “原来不是有怨气啊,臣还以为陛下怨恨臣呢”,蒲听松慢慢悠悠说着,“不挂心,臣来看看陛下死了没有,死了可就太遗憾了,您说呢?陛下?” “是…是……”江北惘低头掩去眼底暗芒,咬牙,“多谢师弟念旧情……不愿见师兄去死……” 蒲听松笑了,“不谢,陛下好好活着,活久一点,死于他人之手就太可惜了,对不对呢?” 江北惘越发低了头。 没关系,他忍了这么多年了,还可以再忍一会的。 虎符已经拿到了,很快他就可以收回那支镇守边疆的大军,他就有底气反抗了。 第35章 治病 蒲听松迎着茫茫夜色和滚滚红尘回来之时,江弃言已睡熟了。 他睡得熟,没听到身后的脚步,却在头顶压了只手的瞬间蹭了蹭。 “让你看着火”,很轻的呢喃,“怎么还把水烧干了呢?” 江弃言耸了耸鼻翼,是雪松的香气和风尘的气息。 他趴着没动,嘴里却嘟嘟囔囔,有点委屈的说着什么。 很忽然的,蒲听松觉得自己有些像那些抛妻弃子的坏蛋、恶人。 第42章 可把人给委屈坏了。 他加重了点力道,恶劣地揉着江弃言的头发,直到把人给揉醒。 江弃言从桌上抬起头,睡眼惺忪看见是先生,瞬间没了困意,睁开的眼睛里满是担忧,“先生忙完了吗……有没有吃饭……” “还没有”,蒲听松声线染上一丝疲惫,但那其中,更多的是其他的情绪。 是什么呢?是又一次心软?还是小孩说的感动? 此前从未有人关心过他有没有吃饭。 他忽然心念一动,手顺着江弃言的腰线慢慢往下,摸到干瘪的小腹。 原来小孩一直饿着肚子守着这壶茶水等他回来吗? 就因为他临走前说的一句话? 好乖…… 蒲听松叹息一声,“傻。” 江弃言皱了皱眉毛,小手攥紧先生的袖子,他舍不得先生这么快就又离开他的肚皮,他想让先生再摸一会。 “我不傻。”他小声,“我知道饿了就可以去吃饭,我只是想等先生一起。” 他不想让先生忙碌一天,回来看见他没有等他,自己先吃了。 那样也太不懂事了,先生一定会在心里难过的。 很久远的记忆了,先生送他回宫,可新母后却没等他一起用饭。 那时候他就觉得,那里不是他的家,他只是借住罢了。 都没人等他吃饭,那叫什么家? 所以……所以他一定不可以让先生也有跟他一样的感觉。 蒲听松要收回的手顿了片刻,就那么被他扯着袖子僵在半空,不上不下。 江弃言盯着那只手看了一会,像是生怕它跑了,偷瞄先生一眼,大着胆子用两只小手抓住它,把它按回小腹上。 好喜欢先生的触碰、抚摸…… 只有相触的时候,他才会感到,这一刻,先生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 蒲听松看着江弃言像一只小动物一样摊开柔软的肚皮,以一个完全臣服和信任的姿态挽留着他的手,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这小东西在勾引他,哪怕知道江弃言没那个意思,他还是觉得江弃言在故意勾/引他。 江弃言并不知道自己的行为误打误撞满足了先生的掌控欲,他只是用沾了空气里的晚露,显得有点湿软的声音说,“我饿了,先生……” 被勾/引的错觉又一次浮现,蒲听松眼眸暗了暗,把这奇怪的念头抛之脑后,抱起还半趴在桌上的小兔子,走向小厨房,叮嘱了几句,才回到膳厅等。 菜一直都热着,随时可以端上来。 等菜上齐的时候,蒲听松心绪有些不宁。 一个十岁的小孩子怎么可能会勾/引人呢? 而且他也不可能对小孩子产生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只是一瞬间,蒲听松忽然想通了。 就像一只小猫小狗,随便什么都一样,一只小宠物当然会渴望主人的抚摸。 至于它的饲主,瞧见它可爱,心会软不是很正常么。 不然养宠物干嘛? 不就是喜欢有个乖乖巧巧的小家伙,可以随时慰藉自己的心吗? 就像看见小兔子会忍不住想要摸摸脑袋或者拉拉耳朵一样,他对于江弃言那格外重的占有欲,只不过是因为这只兔子是他家养的,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乱摸的野兔子。 江弃言乖乖坐在先生怀里,他背对着先生,并不知道先生的眼睛里变换了多少种情绪。 他只是觉得,后背好像有一点点发寒,好像一只可怜的小白兔被猎人的弓箭盯中了一样。 他有点抖,往先生怀里又靠了靠,“先生……” “想要什么?” “有点冷……”江弃言顿了顿,仰起头,这个姿势要看见先生的眼睛不容易,他有些失望,只看到了下巴。 蒲听松好像心有所感,微微低头,把笑意明显的眼睛露给他看。 心里好像一瞬间就满足了,江弃言看着那双眼睛,“想要……” “想要先生的披风……” 不要脱下来那种,要就这么穿着,然后把他包在里面。 披风宽度有限,这么包着,他就可以贴很紧,可以肆意汲取先生身上的温暖和呼吸先生身上的松香。 不是普通的松香,是下了大雪,鼻子冻僵,迎着寒风走出木屋,站在松树下的那种莫名安心却又清冷的味道。 雪松的味道,不止是松,还有股藏匿起来的雪味。 他此前从不知道雪也有味道,但有一年,先生自外面而来,斗篷上压了积雪,走过他面前的时候,他切切实实闻到先生身上有一种跟雪一样的气味。 他只当是因为先生肩上落满了雪。 可又于某一夏日午后,先生拿着扇子给他驱赶蚊虫时,他在扇过来的凉风里又一次闻到了似曾相识的味道。 是冬天的味道,是大雪的味道。 从那时候起,他就知道,他的先生是雪松味的。 这种气息,会让他不由自主留恋。 想要先生用披风裹着他,想要完完全全包裹在这太过于浅淡的雪松味里。 蒲听松微顿了片刻,便把他裹住。 包得严严实实的时候,蒲听松叹,“这么着手都拿不出来,一会怎么吃饭?” 其实两个人心里都有答案。 “先生喂?” “先生喂。” 他们异口同声,连说的字都完全一样。 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语气吧。 蒲听松先是一怔,随后失笑,“那就先生喂吧。” 江弃言觉得自己好像快被惯坏了,先生要是再惯他一点,他就要恃宠而骄了。 那怎么行呢?先生说过喜欢乖的他…… 那他还是能乖一点就乖一点吧,他想让先生喜欢他。 吃过饭,蒲听松把昏昏欲睡的江弃言抱进卧房,照例把人脱光,抱到木桶里洗香。 上好的羊脂皂,用久了身上就会留下浓郁的奶香。 这皂养人,小孩的皮肤就总是白白嫩嫩的,仿佛轻轻掐一下就能泛红。 江弃言安安静静任由先生摆弄他的身体,只有在搓到咯吱窝和腰窝的时候会忍不住躲一下。 可也就只是一下,等先生再次把手贴上来时,他就乖乖不动了。 蒲听松看他自觉,心中满意,面上却不显,只是细细把水擦干,抱他去床上。 江弃言要去够枕头旁边的寝衣,刚伸了一半,手就被按住。 他惊了一下,转头不解地看着先生。 “别动”,先生的声音不知为何,听起来有点低哑,“给你按按穴位,逼毒。” 哦,原来是这样吗。 他把脸埋回臂弯里,很配合的把身体交付到先生手上。 先是会阳……蒲听松把人翻过来,手盖在下腹,手底下的人瞬间抖了抖。 太近了,江弃言有点害怕了,先生的手一直在往他的那个地方移动…… 这个穴位……怎么……怎么这么…… “先生……”他抖着声音,很不安的样子。 “怕?”蒲听松安抚了他一下,声音很温柔,“忍一忍吧,病好了我们就不按了……” “嗯……”好奇怪的话,但是好像又很正常。 他感到那里好像被按了有一辈子那么久,臊得他整个人都在发红。 放在蒲听松眼里却是终于有了效果,火毒应当在皮肤下游走,像是很快就要散出来的样子,他心中一喜,松开那处,换了个穴位。 嗯,下一个穴位是…… 江弃言刚刚松了一口气,先生的手就盖在了胸口,临近心脏的位置被按压,他瞬间条件反射小幅度蹬了下腿。 脚踝被握住,蒲听松眼眸深沉盯着他,他这才后知后觉刚刚若自己这腿再抬起来一点,就会踢到先生小腹。 “对……对不起”,他深吸气,把腿伸直,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乱动。 先生在帮他散毒,他不应该乱动还差点伤到先生的…… 蒲听松微叹了一声,其实早在听到秦时知说这几个穴位的时候,他就料到这散出毒性的过程不会那么容易。 无论是对江弃言,还是对他,都不容易。 江弃言忍得辛苦,而他也要随时防着小孩控制不住乱蹬的腿。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接下来的穴位无论多么难以忍受,江弃言始终没有再动一下,甚至就连抖都是小心翼翼的。 这孩子未免也太乖了。 是怕踢伤他吗?还是怕他不高兴? 或许两者都有,但蒲听松莫名觉得应该是后者多一些。 不知道怎么会这么想。 可能因为江弃言就连抖都不怎么敢太大幅度吧。 蒲听松看着他用软软的,全神贯注极尽信任的眼神凝视自己,好像自己就是他的全世界,对他怎么样都可以一样。 心弦忽有一瞬松动。 可那种危险的松动只是一瞬间,下一瞬便有只无情的大手将它拧紧。 蒲听松松开手,拿了艾草卷过来,草纸卷着艾叶,点燃。 第43章 先生……先生要干什么??江弃言再也无法保持冷静,惊慌失措地看着那点燃的艾草卷往小腹探去,他几乎是下意识撑起手要逃。 “你会乖的,是吗?” 仅一句话,就把他定在了原地。 就那么信任吗?蒲听松看着躺平的他,呼吸陡然一重。 蒲听松在心中暗叹了一声,手上动作愈发谨慎起来,他担心离远了效果不好,离近了又恐怕伤到人,一来二去把自己也弄得紧张得不行。 第36章 兔子咬狐狸 江弃言很怕,很怕很怕,接近他的并不是先生温柔的手,是点着的艾草。 且不论那随时有可能触碰到皮肤的可怖火星,即使只是靠近的灼热高温,就足够令他畏惧到如同风中落叶,颤抖不已。 但他在努力克制这种颤抖。 蒲听松轻手轻脚蒸着那些穴位的时候,看出来他的小宠物在与紧张做着持续抗争。 没来由的,蒲听松觉得自己好像在熏腊肉。 不,其实更像是找到了田地里草兔打的洞,为了不让兔子捣乱,于是在洞口点了有点湿润的稻草,想用滚滚浓烟把兔子熏出来。 但那样其实也不太准确,他并没有强迫这只可怜的兔子。 是这只懵懂的小兔子自己走出了洞口,不一定主动,但绝对没有逃避那些在它眼里过于恐怖的火光。 仅仅只是因为他一句,“你会乖的,是吗?” 就因为这句话,这只傻兔子就真的乖透了,努力压制恐惧,努力去信赖他。 倒是省了他把人按住的气力了。 蒲听松看着江弃言黑洞洞的瞳孔,他的瞳仁扩散得很大,就像一片黑色的海。 在恐惧的浪涛翻涌到极致,就要将他摇摇欲坠的理智打翻的时候,他也只是抓住了先生的衣袖,仿佛可以从中找到什么航向或者…… 很莫名的,蒲听松有一种感觉,此刻自己就是他的定海神针,只需要一个细微的安抚,他就会安静下来。 “很怕吗?” “先生……”他温顺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渴望,“摸一摸,就不怕了……” 感受到头顶的力度,他心安了许多,等那艾草再接近之时,倒也没那么害怕了。 他将所有目光都放在先生身上,刻意忽略那不断游离接近的危险之物,心无旁骛数着他先生鬓角的发丝。 蒲听松不由觉得有点好笑,这副又脆弱又坚强的神情是怎么同时出现在一张小脸上的呢? “好了好了,今天结束了,小弃言很勇敢,为师原本以为你会哭呢。” 什么话!刚穿好衣服的江弃言撇了嘴,翻了个身,往被窝里面拱。 “小弃言这是有脾气了?”蒲听松拍了拍隆起的一团,低不可闻“嗯?”了一声。 “没有……”江弃言蒙住脑袋,只露出眼睛看着墙那头。 “没有便没有吧……” 他闻言,心里刚刚松了口气,可先生下一句话让它陡然又提了起来,“没有怎的拿屁股对着为师?” 先生……先生怎么这么直接呀! 好气啊! 江弃言暗戳戳伸了爪子出来挠墙。 没能挠到墙面,小手就被握住。 “乱刨什么?”似乎是一声训斥,可根本没有多少责怪的意味。 他仰头,脸上落了先生垂下来的发丝,有点痒,他不满地拨开,这才看见先生的正脸。 蒲听松没看他,只是看着他被抓住的那只手,“指甲刨出血来,疼的又不是为师。” 怎么可能刨一下就流血嘛! 先生是不是对他太小心了……他又不是什么易碎的瓷娃娃…… 先生怎么比他还宝贝他的指甲…不能这么说,先生好像哪里都宝贝。 江弃言兀自纠结了一会儿,得出了一个结论——先生宝贝他! 他瞬间开了心,捂着脸,很想打个滚。 说干就干! 江弃言连人带被子滚了几圈,这一滚就滚到了蒲听松腿上,一个重心不稳险些没一骨碌掉地上去。 蒲听松坐在榻边,正在打算褪靴,江弃言滚来得突然,他来不及做太多反应,只下意识把人箍紧 太危险了。蒲听松脑海中一闪而过这个念头,随即把人捞起来,呵斥了声,“想挨罚?” 并不想。江弃言试探着挣了一下,先生的手却反而收紧,他就不再挣了,只是用无辜的大眼睛看着先生。 蒲听松看了他的眼睛半天,笑。 “小弃言可是在跟为师撒娇?” 没有!江弃言把红了的脸埋在先生胸口。 蒲听松便凑近,低声,“这般作态,不是撒娇难道是卖萌?” 没有!就是没有! 江弃言想从先生腿上爬下去,奈何腰还被握着动弹不得,他又急又羞,想也没想就咬了蒲听松一口。 蒲听松浑身一僵,这是第几次了呢? 兔子急了果然是会咬人的么。 小兔子咬着他的锁骨,弄得他是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江弃言只感觉牙齿痒痒的,尤其是先生呼吸的时候,带起的震颤似乎通过骨头直接传到了他的牙龈上。 他咬着咬着,实在痒得受不了,没忍住磨了磨牙。 蒲听松身形更加僵直,呼吸也更加粗重。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真是不知死活,敢拿他锁骨磨牙的,这世上恐怕再不会有第二个。 “再磨一个试试?”蒲听松捏住小孩的下巴,迫他松口,然后半眯着眼,“牙痒?” “有点…”江弃言看得有点呆了,他觉得他先生现在好像一只化形了的大狐狸啊,狐狸眯着眼睛,仿佛在考虑要怎么吃掉他一样。 跟梦里的那只狐狸简直一模一样。 “牙痒啊?那掰了好不好啊?” 果然狐狸就是要吃了他! 江弃言瞬间察觉到危险,讨好地蹭蹭。 “还咬不咬了?要不再咬一会?” “不…不要……” “再咬一会也无妨,小弃言不是牙痒么?”蒲听松漫不经心逗着他,“咬,为师不疼,也不会怪你。” “不咬了……”江弃言抿起唇。 蒲听松如愿以偿看到了一只耷拉脑袋满脸愧疚的兔子。 兔子小心翼翼的偷偷看他,似乎想往他怀里贴。 蒲听松一时兴起,故意往后仰了身子。 小兔子的脑袋更低了,似乎很快就要掉眼泪,他小声说着“对不起”,然后又尝试了一次。 蒲听松的视线落在他头顶,好像看见他那里有两只贴着脑袋垂下来的长耳朵。 还真就是一只垂耳兔。 蒲听松没再拒绝,任由这只又白又软的垂耳兔靠在了身上。 他挥手用内力熄了油灯,搂着小白兔进了被窝。 一夜无话。 京外,方鸿禧背着包袱,准备排队出城。 天还没亮,他焦急的望着前面的长队,心情越发急迫。 前日,他偷偷探望双儿的养父母,无意中偷听到双儿的养母与邻家大娘闲聊,说起这接走双儿的是个奇怪的男子。 双儿养母:“哎呦,怕不是个花花公子,在哪惹的风流债,生了个姑娘不想养,才送到青楼去的咧!” 邻家大娘:“怎么说?” “哎呦,她嫂子哟,你是不知道的咧,那个男的喔,大冬天还扇扇子的咧!” “一看就不是好人。”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方鸿禧越听越像那个恶魔。 他知道秦时知根本没有妻儿的!所以双儿一定是落入这恶魔的魔爪了! 完了,双儿她养母这么长嘴,该不会把他也一并说出去了吧! 难怪每次去探望,都感觉那附近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秦时知不会让寻花阁的人在那里蹲他吧! 方鸿禧越想越害怕,连夜收拾包袱,就打算先逃出京城避一避。 他头上包着麻布,如今天黑还好摸出城,若是天亮了,寻花阁绝对会认出他来的! 那时候就不好混出去了。 所以方鸿禧很急,他好声好气问前面的大爷能不能让他插个队,意料之中收获了个大白眼,他只得作罢,伸长了脖子望着前面一望无尽的长队,只觉得热血上涌天灵盖发凉! 欸?热血上涌,为什么会发凉呢? 他瞬间有种不好的预感!那种被鬼缠着阴魂不散的感觉又来了! 他毛骨悚然的转身,锋利的扇面抵着他的喉咙,在他皮肤上划了道细小的口子。 “哟,出城呢?这么巧?”秦时知捏着扇柄,呲个大牙,乐,“一起?” “不不不……不……” “本阁主说——”,秦时知把那扇面又往他喉咙处推进几分,“一起。” 一起就一起!能不能先放下扇子说话! “瞧您说的,荣幸之至荣幸之至”,方鸿禧双手给秦时知捏胳膊,脸上挂着微笑,“无名这力度可还行?阁主大人,您这是要去哪呀?我们可能不顺路,您看……” 第44章 “还行吧”,秦时知用眼神示意方鸿禧给另外一条胳膊也捏捏。 方鸿禧哆哆嗦嗦捏着,秦时知这只手到现在都不收回扇子,他真的不敢用力捏啊,他害怕动作大了,误伤自己。 “我们会顺路的”,秦时知忽然对着他笑了一下,他顿时头皮发紧,预想这人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 “因为你要跟本阁主去遗忘之地”,秦时知丝毫不管他意愿,直接做了决定,“本阁主不管你原先准备去哪,现在你只有一个目的地,那就是遗忘之地,你只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伺候好本阁主。” 草! 方鸿禧恨得心里好像有只猫爪不停挠,偏偏他只能保持微笑,“阁主啊,要不无名还是给您找个婢女吧……您要是喜欢,无名也能寻到倌儿啊……” 可赶紧嚯嚯别人去吧!别盯着他一个人可劲儿造啊! “方鸿禧,本阁主很好奇”,秦时知收了扇子,却用扇柄敲了敲他的额头,“是什么经历让你见人说好话,假笑不离脸,说谎不用编,故事张口来呢?” 第37章 惊艳 诗会很早就要开始,大祭司应当已经入京。 秦时知偏要挑这个时候去遗忘之地,所图为何,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方鸿禧被迫一路同行,几次三番想偷跑都被提溜回去,渐渐也就老实了。 离京前的那个问题,秦时知并未听到答案,但他也不急,来日方长,他总能弄清楚方鸿禧身上究竟还有什么变故。 清晨,起了点微末白雾。 雾里隐隐约约有一点橘黄灯火上上下下摇晃着,从雾里走出一个头戴纶巾手执羽扇的儒生。 但又似乎不是儒生,他并不背书箱,身旁童子替他拿着祭祀用的魂幡、大旗。 这个奇怪的儒生似乎不是第一次入京,他闲庭信步走到帝师府门口,小童上前一步为他叩响门环。 似乎是早知他会来,门房没有通报,便直接放行。 管家欲为他带路,被他礼貌拒绝,等小童追上他的脚步,他就慢慢悠悠穿过几道廊门,往亭子那边走。 江弃言一早就被唤醒,先生给他上上下下打扮妥当,用了漂亮的发冠,把头发束起。 蒲听松却仍是半束半散的随意模样,全不似打扮他那般用心。 他以为先生会直接带他进宫,去摘星阁赴诗会前的秋宴。 但自打用过早膳,先生就带他来这亭中,倒了昨日的陈茶,另起了一壶,烧到了现在。 他有些不解,尤其他准备爬到先生腿上时,却被抱下来,放到一旁的石凳上,蒲听松低头给他整理衣上皱褶。 先生在等什么人吗?应该是很重要的人? 那个奇怪的儒生就是这时候进来的。 “周先生,坐——” “不敢妄称前朝国姓,帝师大人还是唤在下俗家名吧”,那人言行举止都温润有礼,说的话却闻所未闻。 前朝……国姓不应该是顾吗? 还有俗家名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个人有很多名字吗? 江弃言百思不得其解,两个人却都没有向他解释的打算,蒲听松注意到他的情绪起伏,用眼神安抚了他一下。 那位“周先生”把蒲听松的目光尽收眼底,此时便稍稍低头看着江弃言,笑了笑。 “岁寒”,那人把视线移回去,与蒲听松交错的瞬间,他语气有些惆怅,“近十年未见,上次见你,你比这孩子还小,如今……” “上上次周先生出世,家父不也还是个孩子吗?” 江弃言在一旁听着,瞳孔慢慢放大。 什么!这人看着这么年轻,年纪都那么大了吗! 那人似乎注意到了他的惊讶,偏头含笑,“苏某可不是什么长生不死的老妖怪。” 那人点到即止,没有多开玩笑。 “周先生离长生不死也不远了。” 江弃言听的云里雾里,与先生谈话的这人到底姓周还是姓苏啊? 而且听先生的意思,这人起码有八九十岁了吧! 这么大年纪了,一根白发都没有,他是山里住的神仙吗? 苏仕元接过蒲听松递来的茶,笑呵呵捧着尝了一口。 “谷中无岁月,又何谈生死。” “不过是前人栽树,苏某乘凉罢了”,说到这里苏仕元面色忽然微变,他不确定地又尝了一口,摇头叹息,“孩子气,哪有用果茶招待客人的。” 这个世上居然会有人觉得先生孩子气!江弃言感到很新奇,目光不自觉被苏仕元吸引。 蒲听松不语,只是把那茶给身边的小孩也倒了一杯。 江弃言低头吹凉茶面,抱起来喝了一口。 甜的。应该是柚子加蜂蜜煮的。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 真的有点孩子气呢…… 先生不喜欢喝苦茶,喜欢喝甜的果茶。 先生好可爱啊。 江弃言被自己的这个想法惊了一下,他连忙埋头喝茶,假装若无其事,耳朵却偷偷竖起。 蒲听松瞥了他一眼,才缓缓回了苏仕元一句,“绥阳贡茶产自遗忘谷,周先生想必喝腻了,尝个新鲜不是更好?” 苏仕元用袖子掩面,细细品味,随后用古怪的眼神看着蒲听松,“如果苏某没尝错的话,这蜂蜜是我遗忘谷今年春上新采的。” “至于你的那两罐”,苏仕元轻轻咳嗽两声,“是苏某亲自…咳咳……” “帝师一脉传承至今,蒲家每个人都是可敬之辈”,苏仕元身体似乎不太好,说到这里细细咳嗽了一阵,好一会才能继续往下说,“岁寒,你无需再找苏某换玉钥,蒲家的人想进遗忘谷从来不需要信物,苏某会亲自迎接。” 小童上前轻拍着苏仕元的背,给他顺气,他歉意地笑了笑,继续,“来的路上,看见秦阁主往北边去了,料想是……咳咳…冲着苏某来的,说来失礼,苏某急着来见你,就没打招呼……” 蒲听松没说话,他的理念从来与蒲家家传理念冲突,他并不是什么牺牲自我成全大家的救世主,事实上他这个人斤斤计较,尤其记仇,也并不想为皇室赴汤蹈火。 苏仕元又何尝不知他想法,微叹了一声,伸手,小童从帆布包里取出两封信放在他手上,其中一封盖着龙玺。 “当今陛下是……”苏仕元迟疑片刻,“还是承曦帝?抱歉,与世隔绝太久,有些不知年月了……” 承曦帝,就是江北惘。 “如今是承曦二十七年”,蒲听松说完这句,又不再言语了。 “二十七年……”苏仕元重复了一遍,语气有些惆怅。 但那只是一瞬间,他很快调整好心态,温声,“承曦帝与秦阁主一前一后,几乎同时送了封信到遗忘之地,童子把它们送进遗忘谷时,苏某正在花圃浇水,等看到之时,童子已不在谷中。” “年纪大了,忘性也大,出来前也忘了问,苏某也不知是谁先送来的信,只这信的内容……却是如出一辙。” 苏仕元把盖着玉玺的那封往前面推了一点,“只不过这封,多了个邀请。” 蒲听松只喝茶,还是不说话。 “苏某教过你一段时间诗词,你的诗风苏某认得出来,可苏某今天来……”苏仕元缓缓站起身,这个在遗忘之地待了一辈子鲜少出世的老人深弯下腰,“是想请你给皇室留点颜面,这诗就当做是他……” 苏仕元顿了一下,“如今外敌未清,绥阳经不起内乱。” 苏仕元的身影很单薄,但这个长相年轻的老人就像一根顶天立地的柱子,以他独特的方式维持着绥阳的安稳维持了很多年。 逢将乱,入尘世。 三寸舌,说(shui)天下。 “苏某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也不愿意,可……就当我这个老师,第一次也最后一次求你,再忍一忍,等北边安定,等镇北王回归……” “周先生说笑了”,蒲听松看着杯中的涟漪,并不抬头,只是盯着茶面因为细微的抖动而荡漾开的波澜,“陛下愿意征用微臣诗作,是微臣的荣幸。” 江弃言这才迷迷糊糊听懂了一些,他低下头,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原来父皇……竟然……竟然…… 他知道不应该这个时候插话,可是……可是…… 他颤抖着声音,看向苏仕元,“请问……” 几不可闻的声音,“那两封信,能给我看一下吗?” 苏仕元刚坐下来,闻言将信封从桌面上拿起,递给江弃言,轻笑,“当然,太子殿下。” 江弃言抬头征求先生的意见,见先生点头,便怀着忐忑的心从已经拆封的信封里取出信纸。 当真正看见那两首一字不差的诗作时,江弃言的心狠狠颤动了一下。 为什么?为什么那个人那么恶劣,这是……这是偷,是窃啊! 为什么?就因为父皇是皇帝,是一国之君,就可以理所应当占有它吗? 第45章 就可以把偷窃变成名正言顺? 江弃言攥紧这两张纸,心里忽然对这皇权生出了一丝厌恶。 有权,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就可以让他先生,他那么好的先生,受这种委屈? 江弃言爬起来,站在椅子上,他直视着苏仕元。 “周先生”,他不知如何称呼面前人,索性就跟着先生叫,“您是先生的老师,我以为,您会站在先生这边。” 皇权就真的那么至高无上吗?连先生的老师都劝先生不要计较。 是,都有理由,都是为了大局,可是……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委屈的是先生! 天下大义说到底与先生并没有多大关系,凭什么随便来个人就可以以大义的名义让他先生为此受委屈? 苏仕元微微一愣,他看着站在凳子上,高自己一头的江弃言,又一次在心里默想,年轻真好。 苏仕元又咳嗽了几声,轻叹,“苏某也以为,殿下会站在陛下那边。” “您是先生的老师,先生是我的老师”,江弃言眼睛里的情绪竟有些压抑,“如果我们都向皇权低头,那么谁还会知道,事情的本末?” “真相不该被强权压迫,您为百姓说服先生低头,可知这头一低,您在乎的百姓众生就将再也抬不起来头!所谓上行下效,官员们会像父皇欺压先生一样欺压百姓!您这是在放纵权力的滥行!而真相和当事人的委屈,将永无出头之日!” 苏仕元沉默了,蒲听松也沉默了。 当沉默开始蔓延,江弃言才后知后觉自己站得有点高,而且出言也很不逊,语气很激动,好像很不应该。 第38章 以你为荣 迟来的心虚弄得江弃言有点腿软,可他心里却并没有后悔,唯一的懊恼大抵是方才应该更客气一点,可是情绪上头的时候,他什么也管不了,那一刻,他只想把先生挡在身后,把恶意拦在身前。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蒲听松,他向着江弃言张开双臂,“站那么高,不怕摔?” 先生在给他台阶…… 他犹豫了片刻,到底没抗住温暖怀抱的诱惑,从凳子上跳到了先生怀里。 蒲听松抱稳他,继续与苏仕元交谈,谈话的整个过程,蒲听松一直在轻拍他的脊背,安抚着他。 苏仕元面有愧色,“岁寒,苏某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但是……漠北大乱,镇北王到现在还生死未知,求援的信甚至都送到了遗忘谷,苏某……” 漠北大乱?徐经武受了重伤 蒲听松神色一凛,为何没有折子上奏此事? 蒲听松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江北惘封锁了消息。 奏折是先经由皇宫,再送到他府上的,只是他没想到,多次敲打之后,江北惘还有胆子敢瞒他,还瞒得如此彻底。 稍加思索,蒲听松便想通了江北惘的打算。 江北惘这是要徐经武孤立无援,他想让徐经武死! 江弃言不安分地动了动,一方面他听到徐王生死未明有些担忧,另一方面他并不觉得这件事跟父皇盗窃先生的诗作有什么必然联系,他正要说些什么,却被蒲听松死死按在怀里,先生还威胁似的捏住了他后颈一块软肉。 他只好闭嘴,闷闷不乐地圈住先生脖子,把脑袋埋进先生颈窝。 江弃言不知道这其中的门道,但苏仕元却很清楚。 他当然知道如今是蒲听松揽政,他也不是让蒲听松受什么委屈,而是劝说蒲听松手下留情,外患当前,莫节外生枝。 他活了很多年了,久到自己也遗忘了自己究竟多少岁数,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这是蒲听松做的一场局? 近十年前,蒲庚枉死,他入世为天家书悼文,以文字安抚愤怒的百姓。 那是他与不到九岁的蒲听松第一次见面。 仅仅一个照面,他就看出来这孩子心里淤着一股气。 这股气似乎存在很久了。 他怕蒲听松走上歪路,就在帝师府上小住了三个月,希望用众圣先贤把人引回正路,那三个月他寸步不离守着蒲听松,用最简短的语言,最浅显的方式,最快的速度,把自己的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他本以为蒲听松听了那么多,会认同他的理念,最起码不要再抱有反心。 是的,他看出来这股气是冲着皇室去的,他知道若是放任不管,蒲听松早晚有一天会反。 彼时江山动荡,百姓将处于分割、战乱、疫病的水深火热之中。 那不是他希望看到的。 可就在第九十天,就在他尽量用最温和的语气告诉蒲听松他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给他讲的那一天,蒲听松收起了笔记,眼眸认真看着他。 他还记得那天晚上,落霞与孤鹜齐飞,这个聪明到令他心惊的孩子跟他说—— “周先生,与其用破布在烂衣上打满补丁,我更愿意用打补丁的功夫再织一件新衣。” 那个时候,苏仕元在想什么呢? 蒲家世世代代缝缝补补,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前仆后继。 有什么意义呢? 他遗忘谷与蒲家一同守着这破破烂烂的江山,他苏仕元哪一次出谷不是为了给这更破的天下打补丁? 有什么意义呢? 镇北□□然出京,许下“漠北不平,此生不返”的鸿愿,从此再也没有踏入京关一步。 有什么意义呢? 苏仕元第一次问自己,他们做这些事情,到底有什么意义? 烂衣就是烂衣,他们这些念旧之人打再多补丁,这衣裳也还是破破烂烂,而且只会越穿越破。 所以那个时候,他没有否定蒲听松的观念,那天他看着已经快落山的夕阳,他想,黑夜结束的时候,新阳一定会升起。 于是他说,“苏某只有打补丁的能力,没有织新衣的本领。” 他说,“或许以后你可以,但在苏某看到新衣前,还是不得不去打那些补丁。” “能补一点是一点,至少遮住那些要害之处,苏某不能让外邦人说起绥阳时,只能联想到破破烂烂的乞丐。” 上一次出谷,他没能说动蒲听松,反而被蒲听松所说触动。 这一次出谷,他又被小殿下一番话说得沉默许久。 苏仕元有些怅然,又有些释怀地想,或许他真的老了,在他窝在谷中,抚摸旧衣、怀念过去的时候,外面的年轻人却敢叫板俗制,势要日月换新天。 苏仕元笑了笑,笑容里有一丝哀然。 可惜,可惜他只是一个书生,可惜他不再年轻,他除了已经熟门熟路的打补丁,再也做不了其他事情。 这一次出谷,他仍是为缝补破洞而来, 秋风里,苏仕元的头发悄悄白了一根,这细微的变化并没有任何人发觉,包括苏仕元自己。 “很强人所难,但,苏某希望你能答应。” 答应下来,暂时不要让江山易主。 “不白让你答应,待苏某去世之后,遗忘谷便赠与你……” 苏仕元递了块精致的牌子,牌子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即使保养得当,边缘也依然磨损严重,那牌子正面只刻了一个字,“周”。 “我大周国师一脉,秉太国师周卜易之遗志,本应不惧反抗斗争,应有先天下人之胆,在立新中破旧求生。” “但……自周朝灭,绥阳立,国师一脉多消沉避世,先人的精神一点点被遗忘。” “这也是遗忘之地名称的由来”,苏仕元说这些的时候,神情有些恍惚,还有些痛苦。 但很快便转为平静,“苏某愧对国师之姓,不敢再称周先生,如今谷中祭司多消极之辈,无人可承先祖师遗训,若帝师大人日后愿接手遗忘之地,便给它改个名字罢……” 大周已经亡了,周卜易与世长辞已有九百余年。 如今这天下的名字叫绥阳,绥阳有帝师制。 那么前朝国师一脉……还有什么继续苟延残喘的必要呢? 蒲听松终是点了头,但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只道,“周先生一同去诗会吗?” “走吧”,苏仕元扶着小童的胳膊,借力起身,然后走在了前面。 江弃言坐在先生臂弯里,半搂着先生的脖子,偷偷瞄苏仕元瘦弱的背影。 这个“周先生”,好像也没有那么坏…… 可是他还是不高兴。 江弃言冲着苏仕元的后脑勺吐了吐舌头。 下一瞬他就听见了先生的叹息,“不喜欢他?” “没有不喜欢……”江弃言摇摇头,“只是更在意先生……” 如果是他讨厌的人,他才不会吐舌头表达不满呢,他会狠狠瞪着对方,一直瞪一直瞪。 他其实就是不高兴“周先生”一来就让他先生委委屈屈。 他就是见不得先生有一点点不好。 蒲听松不着痕迹避过了他的话,“一会二皇子殿下大概会用为师那首诗,有信心超越它吗?” 什……什么? 第46章 所以父皇偷先生的诗,是给江尽欢用的吗? 江弃言忽然抿了抿唇,“先生写诗是……” 是对他不自信,帮他作弊吗…… 他忽然有点难过。 “想哪里去了?”蒲听松捏了捏他的小鼻子,“是陛下的意思,你父皇让为师写诗,邀请大祭司来赴宴,为师想到与周先生关系不错,就直接寄过去了,谁知道他……” 难过并没有消解,但他松了一口气。 好在先生是信他的。 而父皇……恐怕让先生写诗邀请是假,真正目的是给先生透题。 按照父皇的预想,先生一定会因为不信任他,帮他作弊。 然后父皇再当众揭发他抄袭,让大祭司做证人,等事情发酵起来,就能直接废掉他太子之位,然后再立江尽欢为新储君。 如果闹大,甚至还会牵连先生…… 父皇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先生会这么信任他。 也未曾料到先生会错了意,竟也给大祭司寄了一封。 父皇那般坚信先生会帮他弄虚作假,不就是…… 不就是…… 觉得他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废物吗? “弃言”,蒲听松单手抱着他,另一手轻轻摸了摸他的眼尾,“别哭。” “这世上的人和事,并不是都能符合期望的”,蒲听松柔声细语安慰着他,“唯有自己的能力是能够通过努力不断提升,从而达到预期的,指望别人不如指望自己,求神拜佛不如脚踏实地。” “你可以堂堂正正打败他,然后惊艳世人,告诉全天下,论才学,你就是当仁不让的魁首。” “可是……”江弃言抿紧唇,心里七上八下,他感觉自己不行,“他用的是先生的诗……” “那就堂堂正正打败我”,蒲听松的声音里,全然都是鼓励,“先生会以你为荣。” 打败先生……先生以他为荣…… 江弃言脑袋懵懵的有点发晕,几乎都要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很久之后,他渐渐回笼的脑袋才能理解这两句话。 他看不清先生复杂的双眸,只能肯定那其中一定有认真。 先生没有开玩笑…… 第39章 喜鹊喜,内廷飞 等三人登上摘星楼,早早听到通报的众人已经站起来迎接许久。 江弃言没察觉他们的态度有什么不对,毕竟苏仕元就站在身边,他只以为臣子过于尊敬的姿态是因为大祭司入席。 江弃言看到了好多熟人,这几年官职有升有降,跟先生交好的那几位倒是越来越好了,一路高升,往年最高的李员外已经成了最低的李尚书,其他人都超过他了。 蒲听松眼眸往左边一个较偏的位置瞟了一眼。 江弃言便也看了看那个空席,他知道先生不喜欢热闹,所以是看上那个位置了? 可只是一瞬,蒲听松便收回了目光,大步朝着最前面走去,江弃言愣了片刻,这才发现那位置的对面坐着江尽欢。 他在右边第一席,江尽欢在左。 官场座次尊卑有序,绥阳除了乘车以左为尊,其余都是右尊。 江弃言低下头,眼眸颤动着,死死咬住唇才能忍住泪花。 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过这些,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真正的太子,他不在乎坐左边还是坐右边,也不在乎坐哪里。 就算坐在末尾,就算低江尽欢很多头,他也不在意,他只想先生舒服就行了。 可是…… 可是先生迈着大步,身姿端正,就像先生说的堂堂正正那样…… 堂堂正正的,在那些高官瞩目下,坐首席。 以前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那些因为过去太久,好像已经不再如从前那样深刻的一幕幕都沉进了深井,他低头的时候,只能勉强看到一点浮动的影子。 以前呢,以前啊,他甚至都上不了席的。 以前他不懂事啊,年宴的时候,他想跟父皇亲近亲近,父皇已经很久没来看过他了,他站在殿外,想要往门里望,父皇的近侍却让他回去。 红木门墙里歌舞升平欢声笑语。 可他只能从门缝里看见没点灯的小桌一角。 入目的只有黑漆漆的一片,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回到坤宁宫,仍是冷清清的,那时候他母后刚去世,父皇还没有娶小姨。 白条下,他倚门而靠,慢慢滑坐在地上。 他想,父皇笑得好开心啊,他站在大殿外,那么远那么远,都能听到父皇的笑声。 父皇到底喜不喜欢母后呢? 应该是喜欢的吧?不然怎么会这么生气,怎么会真的再也不管他了呢? 可是……可是…… 他仰头看屋檐上的白帆。 可是父皇笑得好开心。 他想提醒父皇的,其实今天是母后的生辰。 母后在除夕与开岁交界的那个时辰出生,他们说,这个时辰出生的人,会很有福。 母后的陪嫁丫头喜鹊跟他说,小姐嫁进了天家,还有了他这么可爱的皇儿,果真有福啊。 他被立为太子的时候,喜鹊拉着他的手,蹲下身,跟他说,“小殿下争气,娘娘的命里啊,就是福气深,小殿下多陪陪娘娘,娘娘的病很快会好的……” “小殿下……怎么一身是伤呢?来,奴婢为您擦点药……” “小殿下……娘娘她不是讨厌您,她,她只是病了……” “小殿下……娘娘是福缘深厚的人,我们再坚持坚持,娘娘一定会好起来的……” “陛下来看娘娘了,小殿下……” “别听,别听,奴婢……奴婢冒犯”,喜鹊捂住他的耳朵,“小殿下……他们没有吵架……没有的…娘娘是有福气的人……陛下只是太着急娘娘的病了……” 再后来,坤宁宫挂满了白布,喜鹊在他额头绑好白布条。 “喜鹊要跟着小姐去了……”喜鹊说着说着,就摸着他的脸哭起来,“小殿下……小姐她好苦……她真的好苦……” 他没有哭,他憋着泪,不哭。 脸上却渐渐湿润了,喜鹊把挂满泪痕的脸跟他贴在一起,“小殿下以后要自己一个人生活了,小殿下要照顾好自己,小殿下是善良的人,善良的人……都会有好报的……” 那天喜鹊口中一直是叫的小姐,一切就像未出阁时那样。 “喜鹊姐姐……为什么我要一个人呢?” 喜鹊不陪他吗? “喜鹊……”喜鹊刚开了个头,就泣不成声…… “小姐……” 那天的灵堂之上,喜鹊一声一声叫着,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惨过一声。 “小姐——” “小姐啊!” 那声音就像什么呢?他匮乏的认知难以准确描述。 后来先生给他讲对韵,他才终于恍然大悟。 杜鹃啼血。 可她不是杜鹃,她的名字叫喜鹊啊。 再后来,他问先生喜鹊是不是回老家了,喜鹊在老家过得好不好? 如果可以……他还想求一求先生,把喜鹊接到家里来…… 先生把他揽进怀里,声音轻得像那天穿过灵堂的风。 “喜鹊姑娘已经……过世了。” 为什么呢?他不相信,他仰头跟先生说,“喜鹊姐姐生了什么病吗?” “不……”先生看着他的目光有些不忍,“她……陪葬了。” 他脑袋轰的一声,好像要炸开了。 耳边闪过的,只有一声很认真的,“娘娘是有福的人。” “善良的人都会有好报的。” 喜鹊是善良的人,可她怎么陪葬了呢? 桌上纸早就铺好,蒲听松已帮他磨好了墨。 他提笔沾墨,一字一句书写。 喜鹊喜,内廷飞。 八角亭上报福声。 黄酒满杯妃子笑, 方知出门迎灶神。 好难过,已经过去很久了,为什么还是会酸了鼻头呢? 江弃言在心里写完了下半段。 喜鹊喜,笼中落。 一把谷米三寸恩。 贺声满堂哄君乐, 不过半载便化尘。 场上之人还在绞尽脑汁书写,唯江弃言平静起身,稳稳当当走到父皇面前,把那写满血泪的纸放在了江北惘面前,用镇纸压住。 苏仕元站在一旁,扫过去,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这首诗暗藏玄机,他读来甚妙,看似浅显的语句,却耐人寻味,这写得比蒲听松拿来敷衍他的还要好啊。 江北惘看到这首诗时,眉头也不由舒展了几分。 喜鹊是祥瑞,飞到了皇宫之中,难道不是感召圣恩吗? 八角亭就两座,一座在他的御花园,一座在皇后的坤宁宫,但他更倾向于是御花园。 黄酒满杯当然是大臣们向他敬酒,妃子陪坐脸上笑容灿烂,不正说明在江弃言心中,他这个父皇得人心么? 黄酒是用米酿的,黄酒满杯,说明余粮很多,说明他治理有道,百姓五谷丰收,不愁吃。 第47章 江北惘多看了江弃言一眼,看着他昂首挺胸走到蒲听松身边,目光又瞬间冷下来。 写得再好又怎么样,蒲听松在世一天,这些就都是假象。 江弃言落座之时,江尽欢也站了起来,他年纪小,写字慢,父皇让他背的诗又有些难,他好几次卡壳,慢慢回忆才能想起来,原样写上去。 江尽欢蹦蹦跳跳走上台阶,他身子矮,够不到御案,就朝着苏仕元甜甜一笑,“祭司哥哥,呐,给!” 苏仕元挑了下眉毛,江北惘轻咳两声,“叫爷爷。” 这么年轻,叫爷爷?不合适吧…… 江尽欢眨了眨眼睛。 苏仕元抚了抚眉心,“臣不敢攀亲,二殿下还是称臣大祭司为好。” 江尽欢要是真认他做爷爷,那他不就是江北惘的爹吗? 且不说先帝在他眼里也是个小屁孩,实话实说他对江北惘是有意见的。 蒲庚被判处凌迟的时候,他连夜出谷劝说,可江北惘听不进去。 江北惘当政时期多少暴政恶政,多少起义叛乱,都是蒲庚替他平的。 蒲庚七十岁的时候还上战场,披甲带锐,与镇北王并肩作战。 江北惘杀蒲庚他没意见,反正这么多年都这样,哪一代都一样。 蒲庚早就看开了,只要天下安乐,蒲庚就无惧一死。 可江北惘怎么能辱这样的忠贞之臣呢? 所以后来蒲听松揽政夺权,他待在谷中浇花逗鸟,江北惘向他求助,他也没为此出世。 他心里其实觉得江北惘这都是自食其果。 苏仕元没兴趣把已经看过两遍的诗再看一遍,扫了扫,就递给了江北惘。 花架子。苏仕元默默想,空有华丽的词藻,没有一点内容。 看一遍生一遍气。 蒲听松放水放得太明显,写这么个又空又大的混账玩意儿故意恶心他呢? 还是想借此含沙射影,讽刺他教的东西都是虚无缥缈的梦话? 苏仕元又看向桌上那首,果然还是那首顺眼。 他挪开镇纸,把江弃言写的那首拿起来就不放了。 令众人都没有料到的是,第三个上来的竟然是那成日闯祸不务正业的徐正年! 他吊儿郎当走上来,放下“龙飞凤舞”的诗作就走,回到席位上一边跟身旁的几位世子喝酒,一边吹牛。 苏仕元看这字糟心,本没有多在意,可等看完内容后,忍不住又在心里称赞一番。 苏仕元是爱诗的人,虽然这字其貌不扬,但他还是忍着眼睛的刺痛又品鉴了一番。 好!写得好!就是这诗风怎么……有点眼熟? 苏仕元想起江弃言的诗风,没忍住叹了口气。 那孩子心里似乎也有一团气。 那孩子跟蒲听松一样,心里问题大着呢。 那么乖的孩子,要不是这首诗里暗藏的悲色被他看了出来,他都要被骗过去了。 其余人陆陆续续写完,苏仕元一一看过去,除了文相家的孙儿,再没什么出彩的诗作。 苏仕元清了清嗓子,小童递了杯茶给他,他喝过之后便准备公布名次。 第40章 以爱为养料 苏仕元的目光落在手中的那几张纸上。 很难抉择,其实在他心里,应当是太子殿下独占鳌头,徐王世子紧随其后,二皇子殿下退居其三。 但……二殿下代表的是皇室正统。 苏仕元沉吟片刻,从二十名开始宣布,每念一名,就加上一番自己的见解,然后给一些小奖品做鼓励。 从第四名,文相之孙开始,他开始长篇大论赞赏这些后起之秀,江北惘在一旁听着,时不时点点头或者附和两句。 文相之孙却没有在意江北惘的点评,他不断侧目看蒲听松,希望能得到这位同年三元的赞扬。 文相与左右两相不同,文相是文人之首,向来是寒门出身,由科举而来。 文相之孙自然也是喜欢文学、崇尚读书人的,苏仕元说的那些他就听得很认真,并且觉得有帮助。 可惜,帝师大人从始至终都低头喝茶,没有看过他一眼。 他有些失望地收回目光,却在与苏仕元握手的同时又振作起来。 他有些紧张道,“大祭司……学生有些问题想要请教……一会……” 苏仕元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温声,“好,一会劳你等等苏某。” 大祭司好温柔啊……可惜帝师大人太冷了……如果能同时得到二人的青眼…… 文相之孙叹了口气,坐回自己的位置。 第三名出乎众人意料,竟是那徐王世子! 徐正年一愣,随即狂喜。 好!不愧是小言儿,就是靠谱! 以前考学的时候,小言儿就没有一次不靠谱的! 徐正年还是走着那肆意狂放六亲不认的步伐,上去领了奖,也没等点评就转身欲走。 转了一半,忽然想起来自家老爹要自己跟大祭司搞好关系来着…… 他又转了回来,挠了挠后脑勺,憋了半天,一拍脑门学着那文相之孙作揖,说了句“学生听教。” 苏仕元看得心里一阵嘀咕,这么细腻的诗真的是面前这二吊子写出来的么? 果然圣贤书说得不错,人不可相貌,海水不可斗量,倒是他苏仕元浅薄了。 “小世子一会还请留步,这诗立意颇深,苏某有些地方拿不定主意,不知可否讨教一二?” 啊?什么深意?问他?他也不知道啊! 徐正年摸着后脑勺的呆毛,下去了。 苏仕元叹了口气,他真正想说的,其实是徐王的情况,顺便单独问问小世子,虎符收到没有。 徐王那边陷入僵局,为了保险,虎符一定被他送了出来。 可别路上出了什么岔子,镇北王、帝师、皇室的表面平衡不容打破,虎符无论到了蒲听松那里,还是江北惘那里,都不是一件好事。 都有可能使天平倾斜,大乱将起。 苏仕元收回飘远的思绪,拿起一张纸,“二甲,二皇子殿下江尽欢。” “哐当——” 话音刚落,江北惘就失态起身,“大祭司,您……是不是念错了……” 怎么会呢?怎么可能! 苏仕元目光有点不悦,论诗,还没有人敢说他看错眼的。 “陛下”,苏仕元微微欠身,这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在他眼里,这首应当排第三,他表面的恭敬不变,“若论文辞,自然这首第一,然这丰收诗会的初衷,是为天下生民计,二皇子殿下这首固然很好,却有些夸夸其谈、华而不实。” 江北惘看到了苏仕元恭敬之下的不虞,他恍然想起自己并没有实权,有些畏缩又有些不甘心地坐下去。 为什么江弃言没有用蒲听松那首诗呢?这样他就可以…… 为什么江弃言这个逆子总在跟他作对……为什么…… 不,那首诗一定不是江弃言写的,江弃言怎么写得出来,江弃言才几岁啊,那诗里没有一个字提丰收,却处处都是丰收,从远景到近景的布局,从喜鹊的视角到庆功宴,从一只鸟到妃子大臣,无一不是国泰民安的景象。 江弃言才十岁不到,他能有多少见识,又有多少胸襟,能写出这样胸怀天下的诗作?! 江北惘不愿意承认江弃言比他更适合当一个皇帝,这种诗他写不出来,他宁愿相信这是蒲听松又写了一首。 对,一定是蒲听松觉得前一首不够好,于是又临时另写了一首,而他只是运气不好,运气不好罢了。 他这一生好像自从蒲听松出生,就一直运气很差。 都是蒲听松……都是蒲听松…… 江北惘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哪怕再怎么不愿意听,他也不能堵住苏仕元的嘴。 苏仕元面带笑容,高声,“一甲,太子殿下!江弃言!” “苏某请诸位一同鉴赏此诗!诸位请看,此诗构局……” “妙,尤其‘喜鹊喜’这三字,可谓开篇点睛,视觉也很有新意……太子殿下……” 江弃言从方才起,就一直晕晕乎乎的,有点搞不清状况。 他不安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先生,直到先生摸了摸他的头,“站起来,抬头挺胸,然后大大方方去迎接属于你的荣誉。” 属于……他的荣誉。 他的……他自己的……他的荣誉。 他打败了先生。 江弃言轻轻握拳,随后又松开,他重重点头,背脊挺直,他不能露怯,他不想给先生丢脸。 蒲听松一直笑看着他,目送他上台。 他感受到身后那道目光,那目光撑着他的腰杆,让他多了无限勇气。 从他站起来那一刻,全场都在向他注目。 万众瞩目,那些目光中,或多或少都带着些认可。 文相先起了头,站起来鼓掌,“殿下无愧太子之名,实乃我读书人表率!” 第48章 于是其余人一同齐刷刷站起,举杯说他无愧太子。 以往别人叫他太子,是因为他是皇家的嫡长子。 是因为他先生叫蒲听松。 可今天,他们叫他太子,不为别的身份,只因为他是“江弃言”。 这是他自己争来的认可! 江弃言眼神渐渐坚定,他的心跳如擂鼓,可他的神情自若无比,他用最好的仪态走到御案前,躬身,“父皇……” 再一转身,仍是谦卑有礼,“周先生……” 这声“周先生”一出,全场寂静。 什么意思?难道大祭司…… 苏仕元下意识看了蒲听松一眼,蒲听松没制止,他就笑得很开心,他轻轻应了一声,“好。” 苏仕元想,其实早在十年前,他的天平就已经歪了。 “明年来遗忘谷…多住几日…苏某…”苏仕元说到这里,眼眶忽然湿润,他感叹着自己当真是老了,摸了摸下眼睑,温和道,“好久没清扫路阶,迎接客人了。” 文相之孙眼底流露出浓浓的羡慕。 大祭司这是要收学生啊,不过太子殿下确实值得,那诗写得太好了,他虚长太子几岁,却也是自叹不如。 就在众人已经足够震惊的时候,蒲听松缓缓起身。 文相之孙瞳孔颤动,难道帝师大人要点评吗? 江弃言转过身,隔着一段距离,与先生目光对撞。 蒲听松只说了一句话,“先生以你为荣。” 那一刻,江弃言只感觉自己快要晕倒了。 他觉得自己离那个犹如过街老鼠、人人唾弃的江弃言已经很远了。 远到,那个时期的江弃言好像只是一场噩梦,从未存在。 梦醒时分,他睁开眼,在先生的怀里。 太安心了,安心到,他想永远赖在先生怀里,永远都不离开先生。 从小先生就很尊重他,先生从不俯视他,跟他说话的时候,无论正在说什么,只要他想开口,先生都会停下来听他先说。 如今在这样隆重的诗会,先生说,等他打败他。 先生好像从不觉得老师要永远压学生一头。 在这么多人面前,先生说以他为荣。 这一刻,江弃言真真切切感到自己已经离那个总是不点灯的阴暗墙角很远很远了。 那个角落里的青苔再也不会弄脏他的衣,而他也再不会缩在那个角落,抱着自己的双膝瑟瑟发抖,恐惧到哭泣。 先生已经把他从那个小角落抱了起来,把他捧在掌心,捧到阳光之下。 他仍然会控制不住自卑,控制不住怯懦,控制不住害怕阳光。 可,在他的心里,已经有一颗小小的名为自信的种子在萌发。 先生用宠爱作养料,想让他的血肉重新生长。 想要他长成一颗不惧高处的松树。 幼年时的话,他一直记了好久好久,“为师字岁寒,便叫你讳深吧。” 他叫江弃言,字讳深,他不是没人要的灾星。 他是绥阳的太子,是先生的小孩。 江弃言的目光再也不能移动分毫,他眼里装不下其他任何东西,他就那么认真又专注的看着先生,然后一步一步走过去。 蒲听松下意识伸手扶住了桌角,江弃言直到撞上先生的手,才发现自己太专注了,以至于根本没看路。 “是不是一会不牵着你,你就要摔一跤啊?”蒲听松垂眼笑,“怎么这么看着为师?离开一会都不行?” “嗯……”江弃言应了,他很想钻到先生怀里,但是这里人太多了,于是只是坐到一边,然后暗戳戳靠近,跟先生贴在一起。 第41章 遗忘谷 诗会之后,苏仕元拜访了几位高官,了解了一些局势,就与小童踏上了返程。 小童扶着他,此时正当午后,阳光虚虚实实映在两人身上,没来由的,江弃言觉得很像古人画中的一幕。 好像是一个成了仙的老道,身旁跟着个小仙童,老道轻易不出门,唯逢乱世平天下。 “先生……”江弃言仰头看蒲听松。 蒲听松牵着他的手,听见他唤,便俯身低头,“嗯?” “周先生是不是很大年纪了?” “嗯……为师也不知”,蒲听松想了想,道,“不过他身旁那个童子,倒是有四十多了。” “遗忘谷是块奇地,等来年我们去了,你就知道了。” “嗯”,江弃言便没有再问,他压下心里的好奇,换了一个问题,“先生,我觉得好奇怪。” “怎么奇怪?” “就是……先生这两年教的那些书……好像页数不对……” 江弃言说得比较委婉,其实他感觉这些书好像是被人故意撕过似的…… “觉得是为师藏私?”蒲听松有些好笑的看着他,“原先就是残本,小弃言若是不信,为师带你去书铺看看,现今存世的《阴符书》都是不全的。” 是这样吗…… 江弃言还是觉得哪里好像不对,先生履行诺言,自他八岁开始教他权谋算计,但…… 但他始终感觉差了点什么。 先生教了他那么多,似乎也足够他应付外面那些大大小小的阴谋诡计了。 可,他为什么还是看不透先生呢? 他隐隐约约觉得,先生用什么东西遮住了他一只眼,而他另一只看到的,只是先生想让他看到的。 江弃言嘟起嘴,先生绝对就是藏私了吧! 藏私就藏私,他又不会怪先生。 江弃言拉着蒲听松的衣角,轻轻扯了扯。 很快他就被抱起,他把柔软的小脸贴在先生胸膛,听里面沉稳的心跳。 先生防他一手是应该的,先生会害怕也是应该的。 毕竟皇室亏欠帝师一脉的真的太多太多了。 但他不会跟他们一样的,江弃言用鼻尖蹭了蹭蒲听松锁骨处,嗅着雪松香气,他想,总有一天先生会明白的,他即使伤害自己都不可能会伤害先生。 等以后他继位了,先生要什么他就给什么,他要把全天下的好东西都弄来给先生。 “怎么好像还没断奶一样呢”,蒲听松摸了摸他的头发,“都没给你喝奶了,身上还是一股奶味。” 有,有吗? 怎么他闻不到…… “前几年喝太多了,腌入味了?” 江弃言把脑袋抬起来一点,他看见先生眼里的玩味,撇了撇嘴,红着耳根轻声 ,“都怪先生……” 都怪先生非要给他喝这么多奶,这下好了,他身上的奶味散不掉了! 别人闻到了,肯定要笑话他的! “怎么能怪先生呢”,蒲听松跟他半开着玩笑,“都怪小弃言自己不长个,为师担心你成年了还像个小娃娃。” 他哪有不长个?明明是先生长太快了才觉得他不长个! 不过……他好像是比同龄人看着娇小一点,可能是骨架小的缘故吧。 江弃言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软肉,脸忽然变得很红。 他是不是锻炼太少了呀?徐正年的肉就很结实,硬邦邦的,皮肤还很黑,一看就很有力量。 他呢?他又白又软像个小姑娘…… 江弃言用幽怨的眼神看着先生。 蒲听松注意到了他的眼神,有些不解,又有些想笑,“这是什么表情?想吃了为师?” “嗯……”就是想吃了先生! 江弃言用小牙咬先生的肩膀,以此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蒲听松任他咬着,抱他进了马车,打道回府。 时光转瞬即逝,江弃言看到燕子在檐下筑巢,就知冬去春又来。 某日清晨,蒲听松开始收拾行囊,他便知道,一切都已安排下来,他们要启程去遗忘谷了。 他想帮忙,还没到近前,就被先生抱起来放在了包袱中央。 先生拿起方布的两个角,就准备打结,他有些不高兴地盘腿坐着,等先生把他当行李一起打包。 蒲听松低声笑笑,刮了刮他的鼻子,“为师这件小行李怎么还会生气呢?” 就生气!江弃言啊呜一口要咬蒲听松的手指,蒲听松却像是早有预料,很快就缩了回去。 没咬到……不高兴…… “你是兔子还是狗,怎么这么喜欢咬人指头?”蒲听松摇摇头,把人抱到一边,继续收拾行装。 “兔子急了也咬人”,江弃言凑过去,又一次伸手想帮忙,“所以我是兔子。” 蒲听松不动声色挡开他的手,无论他往哪里伸,无论用什么刁钻的角度,先生总能用各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动作挡住他的手。 好生气啊!明明知道先生是故意的,偏偏看不出来先生是怎么故意的! 让他帮个忙到底是怎么了嘛! 江弃言最终还是放弃了,先生实在太滴水不漏了,他一条缝都插不进去。 收拾完简单的行囊,上了宽敞舒适的马车,沿途的风景渐渐远去。 第49章 正是孟春,越往北走,天就越冷,到极北之地时,甚至冰封千里。 可一到遗忘之地温度却慢慢回升,走过外面一片雪原,穿过狭窄的谷道,眼前豁然开朗。 再穿披风就有些热了,蒲听松弯身给他解开系带,把披风递给小童。 苏仕元和蒲听松有一搭没一搭叙着旧,江弃言好奇地看着沿途的花花草草。 苏仕元余光瞥见,耐心解释,“晚上散步来看会更美,这谷中的植物都会散发微弱的荧光,至于原因,苏某想,可能是那些蓝色的幽光蝶路过时,抖落了身上的粉,也有可能是土壤中有什么特殊物质……” 走着走着,眼前出现一条小溪,层层叠叠的鹅卵石静静卧在水底。 “这条小溪啊,也会发光,它的光是会跟着水流浮动的,那种美苏某说不清楚,晚上你们自己来看啊。” 那一定特别特别好看。江弃言仰头看先生。 蒲听松拍了拍他的头,“晚上谷中有萤火虫,还有彩色光斑的蝴蝶,一会我们找周先生要一些琉璃罐和捕蝶网……” “岁寒,苏某早先就跟你说过多次了,那叫捕梦网,那些也不是蝴蝶,那是梦的遗物。” 蒲听松不置可否,江弃言却听着有趣,他碰了碰先生的手,蒲听松这才无奈附和,“好,捕梦网就捕梦网,记住了。” 小弃言就算了,毕竟年纪小。 苏仕元明明是不知道活了多大岁数的老学者了,怎么那么幼稚呢? “先生……萤火虫好看吗?”江弃言的语气带着憧憬和期待,“它是不是就是诗里的照夜清啊?” 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萤火虫呢,绥阳国都偏北,书上说,只有南方才有萤火虫。 想不到比帝京更北方的遗忘谷竟然有萤火虫。 “琉璃罐没有多少了,苏某留着采蜂蜜”,苏仕元摇头,看到小朋友失望的眼神,又笑了笑,“叫你先生带你去编藤笼,荧光配绿色的藤条会更好看一些。” 江弃言的眼睛瞬间亮起来,他有些急切道,“先生……” “唉……”蒲听松抚了抚眉心,“编也行,藤条你去采?” 江弃言点点头,一路走过来,丛林里有好多没见过的植物,还有小动物,他正好想去探险。 蒲听松想了想还是不放心自己的小兔子一个人,且不说可能有危险,迷路了也不是什么好事,“算了,一起采,为师怕你够不着。” 苏仕元笑看着他们,时不时出言提醒,“那些蘑菇别采,它们都会发光,苏某也不知道能不能吃、是不是有毒,不过那些会发光的青菜倒是能吃的,只是……” “罢了,吃了你们就知道了。” 吃了会发光吗?江弃言一边想一边笑。 如果先生头顶发光了,他一定会捧着肚子笑得在地上打滚的。 至于先生会不会恼羞成怒把他捞怀里打两下,他已经完全不在乎了。 反正他就是要笑。 蒲听松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他没想好事,轻轻挑了挑眉头。 苏仕元指着前面树上金光闪闪的果实,“这果子味道还可以,苏某管它叫晨曦,因为清晨的时候,它的光比阳光还强,不过它只有白天才发金光,晚上只发白光,晨曦果虽然好吃,却不能贪多,吃多了会腹痛难忍。” 说着,苏仕元摘下一个晨曦果,递给江弃言。 等江弃言接过,苏仕元又摘了一个给蒲听松。 还有句话他没说,这果子无论吃多少,只要进了口,眼睛就会冒光,晨曦果可以明目,吃一些是有好处的,就是刚进肚那会有点滑稽罢了,所以一般吃它的时候都躲起来不见人的…… 江弃言抱着果子就迫不及待啃了一口,他完全没有想过苏仕元会坑他,这果子入口清甜有点像雪梨,但是比梨子更香,还冰冰凉凉的,他咬了一口就停不下来了,直到把整个果子都吃完,还意犹未尽舔了舔手指。 蒲听松看见他舔手指,下意识低头准备握住那根手指不让他舔,可这一低头,就看见了他眼中在冒光。 蒲听松一愣。 第42章 生命/之/光 那一瞬蒲听松其实是想笑的。 他忍了三息,没忍住,轻轻笑了一声。 “眼睛这么大,还往外冒着点白光,怪吓人的……” 他低头,手指轻轻触碰小孩的眼皮,似乎想将它合上,“别抬头,别这么盯着为师看,为师害怕。” 害怕还笑得那么开心?明明很喜欢看。苏仕元在心里吐槽了声。 “岁寒,怎么不吃,莫不是怕凉?这果子出了遗忘谷,不过一刻钟就会变成普通的雪梨,也不再有明目的功效,简而言之,这是苏某这儿的特产。” 其实他还挺想看蒲听松眼睛冒光是什么样子,那一定很有意思。苏仕元想着。 蒲听松又闷闷笑了几声,才道,“不了,留着我家小孩明儿再吃。” 小孩子吃的东西,他才不吃呢。 江弃言迟疑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皮,探头往小溪里看了一眼,才知道自己的眼睛居然在发光! 这这这……这也太……太丑了!太丢人了! 先生刚刚还那样笑他!好……好羞……好丢人…… “你家小孩好像要哭了”,苏仕元咳嗽两声,在一旁不紧不慢添油加醋,“快找个瓷瓶给他装眼泪,这时候的眼泪可是会发光的,能持续小半个时辰呢。” 蒲听松心念一动,还真考虑了一下。 江弃言抿着唇,没哭,就是脸憋得通红。 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 蒲听松暗道可惜,到底还是把人拐进怀里,细细安抚,“乖,不丑不丑,好看着呢,小弃言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小星星,为师瞧着喜欢得紧……” 一路走走看看,路上的奇珍怎么也讲不完,眼看快要到饭点,苏仕元带着二人穿过一条小路。 前面有一排小木屋,木屋是深绿色的,屋顶上铺满荧光绿叶,苏仕元指了指那些屋子,道,“像不像人力建造?其实它们是活的,它们在幼苗时期就跟普通的树一样,长着长着,就越来越像小房子,它们把枝干盘成房子的形状,用绿光藤缠绕连接在一起,如果得到它们的认可,它们就会打开一扇小门,准许人类住进去。” 哇!那岂不是连门锁都不需要啦! 江弃言立马忘了刚才的丑事,睁着大眼睛问苏仕元,“那,要怎么才能得到认可呢?” 苏仕元对小朋友一向很有耐心,他笑呵呵道,“对着它伸手,它会跟小殿下握手。” “它是草木之灵,能感知人心底的善念,小殿下可以告诉它,你想跟它交朋友。” 听起来就很有意思。江弃言轻轻伸手,一座小树屋果然抽出一根枝条,搭在他手心。 江弃言握住那根枝条,像握手一样上下晃了晃。 树屋似有所感,颤动了一下,门口两盏灯笼果亮起橘红色的暖光。 苏仕元笑了笑,“看来它很喜欢小殿下。” 像是应召他的话,木门缓缓开了条小缝。 蒲听松在一旁轻轻摇头,他自然不会真的去信苏仕元骗小孩的话。 这遗忘谷再神奇,里面的植物也不可能成精,这树屋既然是活着的树,自然需要传粉和受精。 刚刚他们过来的时候,身上沾了蝴蝶落的荧光粉,树屋把枝条搭在江弃言手上,就是向他讨要花粉。 江弃言跟它握手的时候,手上的花粉蹭了上去,它满足了,自然也就放他们进去。 不过是两相交易,各取所需罢了。 至于能感受到善意,那不过是苏仕元哄小孩子的把戏。 曾经苏仕元用类似的方法哄过他,希望他向善。 结果被他一眼就识破了。 但这些,他当然不会告诉正兴致勃勃的江弃言。 蒲听松配合着,也跟树屋“握手”,那两盏灯笼一样的果子又发出了红光。 “哇!它也很喜欢先生!”江弃言感到好高兴,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有人表示喜欢先生,他就像那个人喜欢自己一样高兴的不得了。 蒲听松叹了一声,什么喜欢不喜欢呢,不过是用鲜艳的光泽吸引更多的蝴蝶授粉。 小傻瓜。 蒲听松摸了摸他的脑袋,“走吧,进屋安置东西。” 两人进了门,苏仕元交代了一句别赶里面的原住民,就去准备野炊的食材了。 站在树屋中央,江弃言恨不得自己再长两双眼睛,他目不暇接的东看看又西看看。 天花板和屋子角落,绿色、蓝色的荧光蝶缓缓扇动翅膀。 头顶吊着一颗跟门口一样的灯笼果,散发着微弱的红光,一些白色的蝴蝶落在上面。 这个树屋里的家具似乎都是天然形成的,江弃言走到一张椅子前,那椅子居然动了! 树椅根据他的身高,调整了高度,江弃言试着坐了一下,椅子又缓缓升高,慢慢与桌面接近。 第50章 蒲听松回头正好看见这一幕,感慨了一下苏仕元这么多年持之以恒的不懈努力,终于让自然与人和谐相处了。 这树似乎跟苏仕元生活久了,都懂得迎合人类喜好了,看来也不枉苏仕元天天给它浇灌蜂蜜。 那蜂蜜到了外界,就是甜一点的普通花蜜罢了,但在这遗忘谷中,指不定有什么功效呢。 但江弃言并不知道这背后的缘故,他只觉得好神奇,他摸了摸椅子,然后说了声“谢谢”。 树屋似乎能感受到他的愉悦,从窗户外面伸进来两根枝条,枝条的末端长着一片卷起来的叶子。 江弃言抱着大叶子,往里面看。 香香的,好像是花露! 江弃言试探着喝了一口,果然是花露! “先生快尝尝,这花露好甜!” 蒲听松正在铺床的手一顿,无奈地直起腰,就着面前伸过来的枝条,饮尽。 “咦?为什么喝完了花露,它却不收回去呢?” 蒲听松越发无奈,“你跟它说声谢谢试试?” 江弃言点点头,郑重其事说了声谢谢。 两根枝条果然缓缓收回。 苏仕元啊苏仕元,净玩这种把戏。 谷里的小童,都是这么学会的礼貌吧? 那些花露其实应该是给那些蝴蝶喝的,树屋见新进来了两只特别大的“蝴蝶”,所以特别招待了一下? 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苏仕元也真是个奇人,竟然把植物训成功了。 江弃言很兴奋,他对“树屋是活的”这一点越发深信不疑。 他连脚步都放轻了些,好像怕踩疼树屋一样。 一想到可以在这里住上好几个月,他就很开心。 在这遗忘谷,似乎可以遗忘所有烦恼。 蒲听松却不像江弃言那样兴奋,他整理着房间,那些彩蝶身上忽明忽暗的彩光照在他身上,弄得他也忽明忽暗不断变幻着颜色。 他带江弃言来这里,自然是有考量的。 遗忘谷无疑是可以养人的,这里好像被岁月遗忘了,入谷的人似乎不会衰老一样。 这一点从苏仕元身上就可以看出来,苏仕元在外界呆得越久,身体就越不好,蒲听松回忆着那三个月,那应该是苏仕元能出来的极限,蒲听松清楚的记得,那一次苏仕元是全白了头发的。 可苏仕元十年后再出来,竟是又不见一根白发。 刚刚这一路他也观察了,一回到谷中,苏仕元连咳嗽都轻了,只怕过几天就会痊愈。 遗忘谷究竟为何如此不同,蒲听松没兴趣去了解。 他只希望这里的特殊能帮江弃言熬过病发。 苏仕元在外面敲了敲门,江弃言连忙跑到门口,纠结了一下,对着门说了一声,“请开一下,谢谢。” 话音刚落,一段对话忽然浮上心头。 “这么喜欢道歉,是不是推门的时候动静大了点,你都要跟它说对不起?” 那时候他在想什么呢? 他想,不是的,他如果真的跟门说话,先生一定会笑话他的。 江弃言万万没想到,这么快他就真的跟门说话了! 他咬着唇,缓缓转身,然后骤然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先生没笑他。 苏仕元的声音适时传来,“墙边有个小凸起,按一下门就开了,在里面开门不用这么麻烦的。” 蒲听松的目光顺着江弃言的手落在那个裸/露出来的一小块圆润凸起上,毫无疑问,那一定是这颗树的蕊头。 类似于花蕊,这地方敏感的很,蝴蝶们若想要出去,只需要轻轻落在上面即可。 江弃言依言把手放上去,在他激动又期待的目光中,门真的开了! 好好玩呀! 江弃言下意识回头看着先生,似乎想跟蒲听松分享自己的喜悦。 蒲听松便笑着夸了他两句,跟他一起走出树屋。 屋前有一块空地,专门用来生火,这里的柴火除了有蓝色的发光条纹到是没什么特殊的,苏仕元把两个树叶碗分给江弃言和蒲听松,又递给他们两双竹筷。 碗筷倒是不会发光,苏仕元解释道,“叶子摘下来久了,就会失去活性,竹子、果子也一样。” “就像之前的晨曦果,摘下来过了这么长时间,现在已经不会发光。” 江弃言目光移向木屋窗台上的果盘处,那里面静静躺着一枚白色的果实,光芒已经很微弱了,似乎很快就要熄灭。 所以这些光,代表着生命吗? 第43章 冠以伟大之名 苏仕元吹亮火折子,点燃篝火。 很特殊的火焰,不是常见的橘红或者明黄。 它是彩色的,跳动的火舌一层层包裹着不同的斑斓色彩,于是他们的眼中也印了五光十色的斑。 江弃言就那么凝望着他先生的眼睛,凝望了好久。 那些色彩太梦幻了,以至于江弃言总有些不真实的感触。 看太久了,蒲听松到底是没办法忽视他的目光,低低的叹了一口气,提醒般对他说,“吃饭。” 就是这一瞬,江弃言觉得他先生在发光。 不,不是觉得,他先生就是在发光。 天空中飘来雪一样的飞絮,落在先生的头发上,闪闪发亮。 是纯白的,是最洁净的光晕。 于是他端着碗,却忘了该怎么吃饭,满心里只有描摹出的如仙美景。 不知道怎样形容,不是第一次这样注视先生了,可那时候有太多太多杂念干扰,从未有一次,是单为先生的容颜痴迷。 先生的眉毛很长,带着细细的尾尖儿,像是狐狸的尾巴。 眉毛的颜色并不深,是淡淡的江南烟雨的感觉。 虽然他没有真的见过,但他觉得,这眉毛应当能与那青砖白瓦灰墙很好地融合成一副水墨画。 浅灰色的眉毛,柔化了先生的脸,过深的眼尾,让先生的目光总是那样专注又温和。 一错神的时候,就会认错了目光,以为是用情至深。 那是一双什么眼睛呢?是丹凤眼吗?因为它的眼尾又长又深,像是凤凰尾羽。 可,又不太像。 是桃花眼吗?可那瞳孔里流转的桃花,似乎是因为先生本来就有的柔情,他见过那双眼眸不含桃花的样子,冰冷冷的如一汪黑漆漆的深谭,令人望而生畏。 先生的眼睛,天生是很冷的,只不过因为先生总笑,所以才有了桃花眼的错觉。 那不是桃花眼,不是丹凤眼,也不像狐狸眼,狐狸的眼尾会上吊,看人的时候总有些散漫的不屑,可先生的眼尾是下垂的,带着一点点悲悯。 很莫名的,江弃言想,那应当是松的眼。 他曾经见过松树的眼睛,就在被砍断的伤口处,那里血淋淋地凹陷下去,于是眼眸就格外深邃。 只有松的眼睛,会有那么多道痕,那是岁月在它身上刻下的烙印。 对,就是这样啊,江弃言目不转睛盯着蒲听松的眼睛,世人多单眼皮或者双眼皮,如他便是双眼皮。 可先生与他们不同,先生是三眼皮。 眼睛忽然被一只微凉的大手盖住,“好了,不许看了。” 发烫的眼皮接触到这点凉意,其实是很舒服的,下意识就想多挽留一会。 可那只手却不停留,只是屈指弹了弹他的脑门,“有那么好看吗?饭都顾不上吃了?” 他眼睁睁看着那只手又一次离开,平白无故的,心底竟生了一丝不满。 为什么……总是这么急。 就是不肯多留一会…… 先生放纵他的接触,却又不肯施予更多。 总是这样一触即分,总是这样在某个度上卡着永远不上不下。 总是……在刚刚消解一点燥热的时候,又勾起更多的火。 每当他以为先生要跟他亲近的时候,就能感受到先生在跟他保持距离。 可当他跟先生保持距离后,先生又招手勾引他亲近。 这么下去……会疯掉的…… 苏仕元在一旁看得直摇头。 他活了一大把岁数了,自诩从未有看走眼的时候。 这小太子怕是已经深陷其中,非蒲听松不可了。 就是不知道蒲听松对这小太子究竟有几分真心? 要说这世上有谁连他苏仕元都看不懂,那便只有蒲听松了。 苏仕元拿起长一点的公筷,给两人一人夹了一筷子菜,“吃啊,快趁热吃,这些菜苏某本就种得不多,上次两个小贼溜进来还糟蹋了不少……” 说到这里,苏仕元意味深长看了蒲听松一眼。 蒲听松只当作没看见。 不用想,这一定是秦时知干出来的畜生事。 苏仕元倒也没打算追究,他早已下了新种,新种都结过好几轮菜了。 他不过是随口一提,把小太子的魂叫回来罢了。 江弃言果然回神,脸上起了一层可疑的薄红。 第51章 他这会才感到有点羞,看了先生那么久,先生…… 蒲听松没刻意去看他,只是时不时给他夹点菜。 他低头吃着,有些食不知味。 那些肉食并不会有什么异象,青菜好像也很正常。 是因为做熟了,失去了活性吗? 就像那些燃烧过的柴火,就跟外面的柴火一样变成了黑乎乎的木炭。 而那些彩色的火焰,或许就是它生命中最后一次绽放华光。 “活着的时候,它们鲜亮而特别”,苏仕元见缝插针,不放过任何一个引人向善的机会。 他这句话是说给在场两个人听的,“老去之后,它们渐渐失了水分,自愿脱落,不愿再抢新枝芽的营养,于是掉在地上变成了柴。” “它们甘愿奉献自我牺牲,燃烧最后一段生命,带来这样美丽又温暖的华彩,难道不是很伟大吗?” 江弃言听得认真,不住点头。 下巴忽然被托住,江弃言看着先生的脸忽然凑近。 蒲听松的声音又低又沉,“点什么头?歪理还听那么认真,是觉得为师教不好你?” 江弃言连忙摇头,眼中多了一丝惊恐。 他再也不乱点头了!呜呜呜! “什么自愿燃烧,如果人不拾它去做柴火,它只会回归大地,做母树的养料。总有人把贪婪和利用冠上伟大的名头,哄骗他人去牺牲来利好自己,这难道不是自以为是么?嗯?” 江弃言想点头,但是下巴被抵着,他点不下去,只好一闪一闪地眨巴着大眼睛。 苏仕元无意中被噎了一口,他总感觉蒲听松那句话是在点他。 臭小子!绝对是在点他吧! 苏仕元郁闷的闭嘴了,他们老一辈那些牺牲论,好像确实已经不适用了。 或者不如说,他们的牺牲没有意义,因为表面上他们是为了天下苍生,实际上只是为少部分人做嫁衣。 柴的燃烧最开始是为了取暖和驱逐野兽。 后来呢? 是为了人的口腹之欲。 它无私的燃烧是为了满足人的自私。 “行,你在理,苏某老了,就不讲歪理带坏你家小孩了”,苏仕元把残羹拾掇好,柴火就地掩埋,“往西边去有你们要的细藤,别可着一棵树薅,留一点给灵猴赶路。” “哦对了,左边第三间屋子里有一些早上才摘的香蕉,遇到母猴拦路,就给一点让她们吃,别吓唬她们,这个季节她们有可能怀了小猴子。” 苏仕元已经拿来扫帚在扫地了,又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往江弃言兜里装了一把晒干的玉米,“劳烦小殿下帮苏某喂喂鸟,不用特意去喂,一路走一路撒在地上就行。” 江弃言摸了摸兜里鼓鼓囊囊的玉米粒,答应下来,“好。” 江弃言想,周先生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他到底在意着什么呢?他好像在意的东西很多,花草树木、鸟兽虫鱼,他在意平民百姓,也在意达官显贵。 他难道什么都在意吗?可那样会不会太多了些呢? 周先生很为百姓着想,可周先生的思想,似乎又是君王最喜欢的那种。 也许周先生适合做一位相,他安安分分照顾着百姓,安安分分替皇帝做事。 也许国家会被打理得很好,就像这遗忘谷中的一切那样和谐又井井有条。 但,如果绥阳的丞相真的是周先生,那么它一定会保持鼎盛然后永远不会再往前一步,等周先生不做丞相了,绥阳就会开始走下坡路。 因为他永远都是顺应,他从不求变,不变革,就没有新生的可能。 江弃言其实觉得还是先生的想法更对一些,虽然听起来有点自私,好像也没有周先生那么大的格局。 但,先生的想法能落实,而周先生的想法就有点像白日说梦。 自己骗自己的那种牺牲?那不就是帝师一脉世世代代所做的事情吗? 可到头来,他们不过是皇帝的一颗磨刀石罢了。 江弃言握紧蒲听松的手指,他不会卸磨杀驴的,他若登基,一定会重用先生,他觉得先生有实力治理绥阳,而且他也愿意支持先生改革。 他会义无反顾站在先生这边,而不是像父皇那样,一边享受着别人的奉献和帮助,一边让那个人万劫不复。 蒲听松感受着手指上传来的力量,眼底闪过一抹极为浅淡的笑意。 看来他所说的,被小兔子听进去了啊。 他并不如苏仕元所想在点他,他还没那么无聊做那些没有意义之事,事实上从头到尾他想点的就只有江弃言。 蒲听松很快不再纠结这些,而是想到了另外的事情。 虎符虽然在江北惘那里,却不急于收回,当务之急还是向漠北支援。 这也是他来到极北之地遗忘谷的另一个原因,遗忘谷离漠北最近,让苏仕元派人增援自然是最合适的。 不过倒也不必太急,漠北的军饷至少还够支撑到入夏。 蒲听松既然要支援,当然不可能白白支援,他有自己的考量来换取他要的东西。 第44章 今以谋乱之名 是夜,蒲听松拎着几个编好的小笼子,跟在江弃言身后,看他用捕梦网捉萤火虫。 那些飞舞的小光点到处都是,散着一点点黄绿的色泽。 捉到一只,他就会很高兴,蒲听松便把笼子打开,让他放进来。 等夜深十分,他们回树屋时,笼子已经装满了。 江弃言珍重地把它们放在角落,简单洗漱后,便爬上床睡觉。 他闭着眼,并没有看到点点荧光正在一个接一个消散。 于是次日蒲听松在外面转了一圈,再推门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某只垂耳兔正跪坐在墙角哭,听见动静,才红着眼睛咬着嘴唇回头。 “它们……怎么了……” 蒲听松倚着门,语气听不出情绪,“大抵是死了吧。” 江弃言莫名觉得这样的先生有点淡漠的冷意,他鼻头一酸,更多眼泪涌出,“是因为我困住了它们吗?” “萤火薄光,也向往夜空”,先生的声音透过晨风,就显得好凉,“蒲草贱根,亦挣扎浮沉。” 三尺微命,不过是…… 最后的那句话他放在心底,没能说出来,一个小不点就飞扑过来,死死抱住他的腿,“不是的……” 可能是因为还带着哭音吧,江弃言的声音很软和,却不知为何透着点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萤火微光,聚多成月。” “蒲草轻薄,能渡风浪。” “那你可知”,蒲听松停顿了一下,藏去眼底的不甘,“萤火虫聚集在一起会死,蒲草想要在江上漂浮就必须舍弃自己的根。” 江弃言浑身一颤,所以那些萤火虫……都是那么死的吗?是因为他把好几只关在同一个笼子里? “蒲草断根之后,会日渐干枯,渡过风浪又如何?不过也是必死的结局。” “不是的……不是……”江弃言还想说些什么来辩解,可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蒲听松闭了闭眼,漠北早上才来的消息,苏仕元转交给了他一封由大鹰送来的密信。 镇北王死了。 三日前就死了,死于暗杀。 镇北王妃还在前阵顽抗,但……命在旦夕。 其实他不该把这些情绪带给江弃言的。 但……徐经武怎么死的,是谁动的手脚,他怎会不知? 他一清二楚,才会更加心寒。 他才刚刚离京,江北惘就坐不住了。 既然坐不住,那就别坐了! “这几月你跟着周先生就在遗忘谷,无论遇到什么事,无论周先生跟你说了什么,不许出谷,更不许去寻为师。” 现在漠北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如果那里已经都是江北惘的人,那么此去便是自投罗网。 但他不得不去,镇北王已死,王妃再怎么样也是个姑娘,怕是不能服众,世子那边恐怕刚知道消息,还在赶路。 他再不去坐镇,漠北要么大乱,要么彻底落入江北惘之手。 到时候他和寻花阁可就真不一定还能压得住皇权了! 袖口被紧紧攥住,蒲听松感知到江弃言眸中浓郁的不安和难舍,他却只是摇摇头,示意自己必须离开。 “乖一些,为师只去几个月,入秋前便回来接你。” 江弃言到底还是松了手。 先生一定有重要的事情去做……他…他要懂事…… 苏仕元站在门前不远处,“吃过饭再走?” “不了。” “带上这些干粮和水”,苏仕元把一个包袱抛过去,“谷口看守的童子会带你去牵马。” “有劳。” 苏仕元也没想到,人刚到遗忘谷,就发生这样的事。 他眼底闪过一抹失望,算上上次出谷,他一共劝了江北惘两次,第一次时蒲庚死了,第二次镇北王也死了,江北惘一次也没有听过他的劝,满心里只有夺权。 第52章 苏仕元正叹气呢,身边就有什么东西飞速掠过。 在他头脑反应过来之前,他的手已经抢先一步拦腰抱住了那道身影。 “小殿下……”苏仕元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拦住人,“他会回来的,这段时间殿下就跟着苏某吧。” “苏某屋里养了猫,小殿下还没见过吧?走,我们……” “不要。”江弃言声音很闷,带着浓浓的鼻腔,“放开我……” “殿下……跟不得,这千万跟不得啊……” “我不跟着……我只是想送先生出谷。” 苏仕元迟疑片刻,到底还是放开了他。 江弃言一路飞奔,却又在蒲听松身后四五步的距离停住。 他没有再上前,只是隔着这段距离,先生走一步,他就跟一步,始终保持五步的距离。 蒲听松停下脚步转身,他便也停下,站在原地不动。 “为什么不过来?” 他没有回答,因为一开口,就再也忍不住喉咙里的呜咽。 “连为师要去哪都不知道,怎么还一副要哭的样子?” “危险。”他简短的说了这两个字。 先生不让他跟着,那就一定是很危险的地方,所以他其实猜到了,“是漠北。” 怪聪明的。蒲听松轻叹一声,“那为什么不再靠近点?” 江弃言又不答了,只是摇头。 因为他怕,怕再靠近一点,就不肯再放先生离开,怕忍不住会偷偷跟上去。 蒲听松等了一会,没有听见他答,便转了身,“那就跟着吧,准你跟到谷口,到了那,就自己回去好吗?” 江弃言只是沉默,然后始终不远不近跟着。 越到谷口,越是忍不住眼泪,啪嗒啪嗒全砸在脚背和地面上。 要懂事……要懂事一点…… 蒲听松出了谷口,便转身,“回去吧,为师看着你走。” 纵有万般不愿,他还是踏上了返程,来的时候,他急切的心只恨这狭长的入口怎么也看不到头,如今他却觉得这入口实在太短。 他几乎走两步就要回一下头,每一次回头,先生都在看着他。 直到再也看不见。 江弃言终于蹲下来,很没形象地大哭。 一开始是蹲着,后来干脆坐在地上,再后来哭得实在太累了,脑袋晕乎乎的,竟靠着石头睡了过去。 苏仕元其实跟了一路,跟到了这条长长的入口,就停了下来。 江弃言哭的时候,苏仕元没出现,就等着他发泄。 等他终于睡着了,天也快黑了,苏仕元慢慢把他背到背上,带他回树屋。 这折腾的……一天谁也没吃饭。 苏仕元给他盖好被子,余光看到角落里的小笼子,便走过去,打开。 几只萤火虫颤颤巍巍爬出来,抖了抖翅膀,缓了一会才飞走。 苏仕元摇摇头,“你们也累咯,虽说扑腾了一晚上,不过这又睡了一个白天,也该休息好了。” 越来越多的萤火虫飞走,苏仕元关上木门,走远。 他的声音也越来越远,“人啊,累了就要休息,不休息,受不了。” 江弃言意识很混沌,他陷进了一个又一个噩梦编织的笼里。 一会是好多萤火虫聚在一起,慢慢组成一个“死”字。 一会是江水淹没了蒲苇,他想要去解救蒲苇,却被它缠住,一起溺在其中。 恐惧压迫头皮,惊慌失措的时候,他伸手把蒲苇连根拔起。 江潮把他推到岸边,他伏在泥沙里,满身脏污。 某一瞬间,他看到了自己手中,已经干枯没了活性的蒲草。 根须寸断,死得不能再死了。 他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哆嗦着用力把蒲苇的尸体丢掉。 “不是的……不是……” 他蜷缩起来,抱住了头,“不要……我不想……我不想的……” “我原本是要……” 双臂之下,泪流满面,“救你的……” 情绪波动过大,梦境也逐渐不稳定起来。 那些蒲草忽然变成了母后的尸体,泛着青灰,七窍流血。 江弃言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几步。 下一瞬,母后的尸体坐了起来,声音冷冽而阴森,“你怕我?”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那尸体便嗤笑,“我生的你,你怕我?” 不是的……可是…… “我没有…没有怕……”江弃言顶着恐惧,一点一点靠近,“母后…对不起……我过来……别打……” 他感到头发忽然被抓住,那张七窍流血的脸在他眼中变得越发狰狞,“我死了,我为什么会死,你一定知道,你告诉我,我为什么死了?” 他已经顾不得头皮的痛是不是真实了,他的内心深处满是疮痍,那里的痛已经盖过了对外界的一切感知。 “因为……我。” “可是……我……”他感到一种窒息的悲哀,“我…努力救……救过……” 太无力了,实在太无力了。 如果当年他再大一点,如果有如今那么大,他或许可以拦下来。 可……一个抱着死志的人,真的拦得下来吗? 或许悲哀早已注定,哪怕…… 哪怕他并不想这样。 母后的尸体忽然消失,面前是无边的湿沉泥沙。 “先生……”他喃喃着。 江边有一个淹死的人,那人的指骨向下倒扣着,指甲里满是泥沙。 那个人挣扎过,在江里浮浮沉沉,到底还是死去了。 那人穿着红色的官服,手中握着一卷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 “今,以谋乱之名,处帝师蒲听松死刑,念往日恩情,赐一丈白绫,以全其尸。” 那字迹,赫然就是他自己所写! 第45章 他早知先生谋反 窗外的鸟鸣打破了寂静,也唤醒了睡梦中的人。 江弃言怔怔地望着案上烧断的蜡烛出神。 他怎么会做这样的梦?难道在他的心里……是觉得先生会谋反的吗? 难道他其实……其实…… 其实不是无迹可寻的,江弃言动了动酸涩的眼珠。 其实他早就有了怀疑,只不过是不愿去深思。 “先生……”他轻轻摸着自己的胸口,压惊般喘了几口气,然后低声自语,“我们别走到这一步好不好,你要什么言言都给你……” 权力、名誉……甚至……他自己。 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很不好的预感。 这种预感在入秋后,终于应验了。 蒲听松食言了,没有回来接他。 他迫切地想要出谷,却被苏仕元一竹棍挑翻,“殿下连苏某一介书生都打不过,就算是出了这谷,又能如何?” 江弃言爬起来,擦了擦脸上的灰,“是不是只要我赢了,周先生就放我出去?” “非也”,苏仕元摇摇头,“打赢苏某有什么用?苏某又不善武功,苏某请了老友来谷中叙旧,小殿下若能赢了他,那苏某就算想拦也拦不住了。” 江弃言并不知道,苏仕元口中那位老友,是寻花阁的老阁主。 他只知道,这个人非常难缠。 此人不择手段,什么下三滥的招数都使。 而且这个人还嘴毒,“啧,还真是惯养大的,弱得不像话。” 自秋分过后,江弃言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他沉默寡言,做的往往比说的更多。 他没有理会老阁主的讽刺,只是用尽全力去寻找破绽。 他的眼眸只有在望着出口的时候,会有情绪波动,流露出一丝渴望。 正面敌不过的时候,他也想过偷袭,趁老阁主和苏仕元喝茶的时候,他忽然袭击。 没什么用,老阁主轻轻松松用两指夹住小竹棍,“殿下若就这种程度的话,那还是趁早放弃吧,老老实实等你先生回来接你。” “我不。”江弃言一击失手,也不再浪费时间纠缠,转身就走,他皱着眉头在空地上不断回忆老阁主的一招一式,然后尽力消化。 最开始只是简单模仿,后来便慢慢研究破解的法子。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从秋走到冬,从冬走到秋,循环往复。 谷中岁茶一年采三次,如今已是第十八次换新茶。 苏仕元正和老阁主对弈,老阁主刚刚端起茶杯,那杯子就被一根小竹棍挑起,江弃言将竹棍微微上扬,那茶杯顺着竹竿滑到他手里,竟是一滴都未洒。 老阁主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六年了,太子殿下好像着了魔似的,心里执念越来越深,有时候半夜他们两个老东西都睡下了,江弃言还在月光下练剑。 累了就托着腮帮子琢磨,时不时比比划划。 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才睡下。 有时候老阁主会想,这孩子刻苦的模样,倒是跟他先生如出一辙。 第53章 蒲听松当年三岁跟着他练武,两年修出内力,三年后就不需要他再教什么了,可以自行摸索更适合自己的路子。 这太子殿下基础要差一点,却也三年半就入了门,有了内力傍身。 在这遗忘谷,连他这个老头子都忍不住分心给那些神秘的植物、动物,江弃言却能做到完全心无旁骛,所有时间都拿来练武,休息的时候就跟着苏仕元读书,偶尔他拿着一些新奇物故意去逗对方,对方也依旧不理不睬。 苏仕元跟他讲很多东西,倾囊相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有的时候,也会讲一些外面的局势,比如漠北的兵权被皇室收回,比如江北惘开始一点点揽政,比如寻花阁被通缉,阁中人尽皆被追杀。 两年前,方家大公子方鸿禧参加科举,一举夺得状元,如今入了大理寺成为皇帝走狗,听说还抓了寻花阁主,提审了好些日子。 自己的孙儿被抓,这位老阁主却好像一点不着急,躲在遗忘谷讨清净。 可他不急,江弃言却很急,他知道方鸿禧就是方无名,父皇灭了方家满门,方鸿禧却还能与父皇合作,他们一定会对先生不利。 如今寻花阁陷入危局,那么还在漠北周旋的先生…… 漠北可都是父皇的人啊! 苏仕元也知道事态不妙,早在一个月前就把谷中的人遣了三分之二的人去帮蒲听松。 越是不妙,越不应该让太子殿下去冒险,但偏偏这节骨眼上老友好像压不住他了。 秦廊站起身,看着面前气势汹汹的少年,眼中不再只有玩味,反而多了几分谨慎。 这最近半年来,江弃言已经很少来挑战他了,他还以为江弃言终于想通放弃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倒是他小瞧人了。 两人蓄势待发,剑拔弩张之际,谷口处忽然一声惊天巨响! “不好!”苏仕元首先反应过来,“是调虎离山!陛下原本就是冲着太子殿下来的!如今遗忘谷中不过只有三分之一的战力,怕是挡不了多久了!老秦!快带着人走!” “苏仕元!那你怎么办?” “苏某……放不下谷中那些生灵……”苏仕元眼眸中浮现一抹决绝,“老秦!保护好太子殿下!” 江弃言上前一步,刚要说些什么,毫无防备之下后脖子被劈了一下,秦廊把昏过去的他背起来,从谷中密道离开。 这密道遗留历史已久,由护龙一脉遣墨家旁支建造,自大周时期就存在了。 不周山坍塌之后,这密道却依旧完好无损。 大周时期多能人异士,可惜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无传人在世。 秦廊来不及感慨,出密道后他一路带着人躲躲藏藏,甩掉了好几波追杀之人,他年纪大了,如今实在体力不支,只好藏在地窖中,稍作修整。 外面一队队卫兵依旧在地毯式搜查,秦廊隐约听到破门声,心瞬间跳到了嗓子眼! 遗忘谷,苏仕元遣散了谷中祭司,独自站在谷口,迎接圣驾。 “既见天子,为何不跪?”龙辇之上,江北惘微笑,“早就听说遗忘谷神奇,百闻不如一见,既有如此奇物,却不上贡——” “是看不起朕,觉得朕无能,管不得你们吗!” 苏仕元微微欠身,“臣,无话可说。” 该说的都已经说尽了,还能说些什么呢? “苏仕元,你对朕很无语?” “臣,只想劝谏陛下,贪心不足蛇吞象,太过贪得无厌是没有好下场的。” “好一个贪得无厌,好一个大祭司苏仕元,你一口一个臣,一口一个陛下,却连跪朕都不肯!”江北惘紧紧攥拳,“早年朕杀蒲庚时,你们一个二个都要造反,尤其是那个方丞相,甚至以死相逼!他既然愿意死,朕就满足他!朕让他满门抄斩,全他忠义之名!” “蒲庚死了就死了,这本就是他的宿命,可谁能想到秦廊这个老东西竟然牵着蒲听松的手向朕逼宫!那时候兵权在徐经武手上,朕无可奈何,朕忍了,朕把权力交给寻花阁,这一交就是十多年!” “徐经武不是朕杀的啊,徐经武是你们这些人一同逼死的!如果你们不逼迫朕,不把朕逼上绝路,朕会如此吗?朕要翻身,就必须收回兵权,就必须让徐经武死!” “臣,未曾逼迫陛下”,苏仕元闭了闭眼,又睁开,眼底带着浓浓的失望,“蒲庚,也未曾逼迫陛下。” “蒲庚是没逼朕!可是他在朝中威望太高,他威胁到朕了啊!那些年的叛乱和不太平都是蒲庚解决的,朕怎么好放心他这个老师压朕一头呢?朕杀他是情有可原啊,哪一辈不是这么干的呢?” “良将雪藏,忠臣饮恨,是啊,陛下总有杀他们的理由,陛下总说历朝历代都如此”,苏仕元回忆着蒲听松跟他说过的话,回忆起江弃言跟他辩论过的曾经,他眼眸忽然凌厉,“可从来如此就是对的吗!” “放肆!苏仕元!他们这些人都是乱臣贼子,只有你在帮朕,朕原本想请你入朝为相,你却说出如此胡言乱语,你莫不是也有了反心?!” “或许吧……”苏仕元目光平静,“也许臣有了反心,也许臣只是不想一错再错。” “陛下,你没救了。” 江北惘万料不到一贯温润和善的苏仕元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论,他当即暴起,拔出腰间的剑,就刺进了苏仕元的胸膛! 他像是不解气,一下又一下刺着,每捅一剑,就发出一声爆喝,“朕没救了?!是你没救了!” “蒲庚说他教不好朕,救不了朕!”鲜血如注,喷射在江北惘脸上,但他的神情却更加癫狂,“徐经武离京前,说他宁愿死在大漠,也不愿意救朕!” “如今你也觉得朕无药可救!你们都不救朕,那也没关系!朕不需要谁来救!朕自己可以救自己!朕有兵权,朕坐拥遗忘谷,朕才是天下的主人!朕要什么没什么?朕轮得到你们来救?!” 苏仕元的尸体轰然倒地,江北惘目光冰冷,“给朕把里面的东西都搬出去!搬不出去就放火烧!朕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 他唇角微勾,“那个逆子跑了没关系,他逃不掉的,他活着终究是个隐患,加大兵力给朕搜!无需活捉,朕要他死!” 第46章 笼中鸟,金丝雀 遗忘谷的一切毁在了一场彻彻底底的大火中。 烈火让那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终究以灰飞烟灭的形式谢幕。 隔着几公里,蒲听松看见了那场冲天火光,瞬间明白了江弃言的处境,他不再选择隐忍,“行动。” 一切都按原计划进行,蒲听松却悄然离场,独自骑马赶往遗忘谷。 江弃言醒了,他的手指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是因为愤怒。 他在地窖中,看不见遗忘谷的火光,但他在晕过去前,听明白了苏仕元话里话外的决绝。 父皇在追杀他!父皇如果没有找到他,那么遗忘谷会如何? 会承受无端怒火! 他已经不敢想苏仕元和遗忘谷会是什么下场了,而这……都是因他而起。 地窖的门忽然被粗暴撬开,一队卫兵冲进来,个个凶神恶煞,“臣请太子殿下赴死!” “哎”,为首的那人制止,“死前何不先爽一爽?兄弟们,你们有谁玩过太子吗?这种机会可是千载难逢!” 秦廊已是强弩之末,死死把他护在身后,强撑着没有露出虚弱,“你们就那么胜券在握,觉得自己一定会赢?” “我们难道不是已经赢了吗?”那人好笑地看着他们,“从前我们被迫分散隐藏在各处,见不得光,如今逆贼大势已去,我们才能四处行走,托圣上的福,我金羽卫终于重返世间!” “憋了那么久,当然是要好好爽快爽快,才对得起自己十年如一日的蛰伏牺牲!弟兄们!你们说是不是?!” “是!” “那还等什么?拿下那老头!” 秦廊剑都快拿不稳了,他正准备拼命,手里的剑就不翼而飞。 江弃言握着剑,神情无悲无喜,那说话之人还没反应过来,那些手下就已经全部人头落地。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他的心跳得很快,有一种冰冷的寒意在身上蔓延,很快凉了手脚。 握着剑柄的指尖甚至都感到了一丝刺痛,可他只是沉声,“你要怎么爽?” “他娘的……”那人骂了一声,转身就准备遁走。 江弃言甩了一下手腕,手中剑飞脱而出,贴着那人的耳廓,贯穿耳朵把那人钉在了墙上! “为什么不答我?”随之而来的,是江弃言的手,他攥住那人的领子,“说啊,你要怎么爽?” “你不说算了,我赶时间”,江弃言手指用力,拧断了那人的脖颈。 他要……他要去找先生……先生一定很危险……他要去找先生…… 江弃言一转身,就瞬间呆愣当场。 蒲听松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来的,也不知道看了他多久。 第54章 六年了,六年都快有他走过的半生那么长了。 先生还能认出他吗? 应该是能的,因为那道视线还跟以往一样专注,看得他心里发毛。 对,就是发毛,他不是小孩子了,他知道先生为什么这么看着他。 紧紧看着他! “快结束了”,蒲听松的目光紧随着他,“剑放下,你过来。” 江弃言知道放下剑意味着什么,可他不在乎,他把剑还给秦廊,再转头的时候,便看见先生的目光温柔下来。 那样的温柔,是安抚,也是哄骗。 可他真的太想念了。 想到极致的时候,他反而不着急了,他一步一步走着缓慢的步子,似乎把每一步都刻在了心底。 他慢慢圈住先生的腰,把柔软的脸埋进那满是雪松香气的胸口。 “怕吗?吓坏了吧?”先生有一下没一下揉着他的头发,“为师来晚了,跟你道歉。” 一切好像还跟以前一样。 江弃言把脸埋得更深了,他深呼吸,又缓缓吐气,那些雪松的味道好像要慢慢把他淹没,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从鼻孔驱逐,又不受控地想要再吸一点点。 没办法,它融在空气里,难舍难分,他离不开空气,也离不开它。 六年了,离开先生的那六年,他独自生活,不受温柔蛊惑的时候,他想通了很多。 可即便想通了,他依然离不开那份温柔。 于是他明白了,从一开始这就不是阴谋,是阳谋。 哪怕他知道这不应该,他的身体也早已经习惯了亲近。 生不出拒绝的心思。 “小弃言长高了”,蒲听松用自己的身体丈量了他一下,“怎么还是那么小小一只。” 他知道为什么,因为依偎在先生怀里,所以像一只小鸟。 像一只……金丝雀。 接下来就该是进笼子的时候了,不是吗? “先生……”他终于开口,说了自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有没有哪里受伤……” “没有,一切安好。” “可以给我检查一下吗?”这句话是试探,同时也是示弱。 蒲听松还是老样子,从来滴水不漏,轻轻一笑,就能轻松化解他所有招数,“小弃言想怎么检查?为师总不好当众脱衣服……” 江弃言没有答,他只是用行动告诉先生,他要如何检查。 他用手从先生的腰线一路摸上去,然后是腹部、胸膛。 “先生……”等前面摸完,他轻声,“转过去……” 蒲听松隐隐约约从他暗哑的嗓音里听出他似乎在压抑什么,却没有放在心上,很配合地转了身子。 等他摸完了背,摸到了后腰,还要继续往下的时候,蒲听松忽然转身,禁锢住他的两只小手,“好了,该摸够了,再往下为师该恼了。” 其实没摸够,从来都不够。 从小到大,每一次他都觉得不够,可每一次先生都不愿意继续。 “先生……”他小心翼翼藏住眼底疯狂,“想再抱一会,我很想念先生。” 眼前的兔子似乎变得有些危险,蒲听松一贯秉承收放有度的原则,既然他要更多,那就如他所愿,总是得不到满足,自然会有叛逆的风险。 蒲听松没怎么犹豫,就抄着他腿弯把他抱起来,“走吧,杀回京城,打你父皇一个措手不及。” 说杀回京城,就是真的杀回的京城。 蒲听松搂着他骑马,一路不知抹了多少人的脖子。 很惊险,但很安心。 江弃言始终窝在先生怀里,先生不需要他帮忙厮杀,他只需要稳稳当当把自己挂在先生身上就好。 等到了午门,看见站在门口率领众臣迎接的方鸿禧之时,他才明白过来这是怎样一场惊天布局。 而方鸿禧又在其中充当了怎样的角色。 秦时知与方鸿禧站在一起,江弃言的目光定在他们相扣的十指处,他不知这六年间发生了什么,但看样子,这两人似乎走到了一起。 方鸿禧上前一步,跪,“恭迎陛下回宫,臣等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江弃言注意到方鸿禧说的是陛下。 仅此一词,他便明白了为什么先生不带他去漠北,反而要顶着危险入京。 是让他篡位吗…… 江弃言声音平稳,“平身。” 那就篡位吧,他不是小孩子了,已经不对那个人抱有任何期望了。 那个人想让他死,他也不会再认那个人做父皇。 “朕的皇弟现在何处?”江弃言一一扫过众人的面孔,“软禁即可,不必伤他性命。” 方鸿禧低着头不动,直到蒲听松的声音从头顶压下来,“听不见吗?按陛下说的做。”他这才连连称是,“臣领旨,这便押二殿下入宫!” 蒲听松一个眼神,众臣便各归其位。 等人群散去,江弃言望着皇宫的方向,声音中的威严散去,只剩下温顺,“漠北那边……” “陛下要记住,人心无论何时都要胜过物品。 “即便他有虎符,即便他曾经是皇帝,却也比不过小世子的威信,因为镇北军说到底是镇北王的家兵,而徐世子才是他们的主人。” 所以这六年,先生是在暗中协助表兄收回旧部吗? 那么那个人到了漠北,便是自投罗网。 如蒲听松所料,江北惘确实是打算去漠北,但他没想到江北惘对江弃言的怨念那么大,竟是先去了遗忘谷。 蒲听松原本是在漠北亲自等着江北惘到来的,但遗忘谷的事让他改变了主意,先拥江弃言成新君,再来料理江北惘不迟。 江弃言沉默了很久,直到快要到宫门口,才压下眼底翻涌的情绪,尽量软声,“先生要回府吗?” 要把他一个人,丢在冷冰冰的宫里吗? 很荒唐,先生大概不会同意,但他就是想,“先生入宫住好吗?” “您说呢,陛下?”蒲听松似乎不再掩饰那些锋芒。 他只感到一道极具威胁的目光向他裹挟而来,先生的声音低沉而不容拒绝,“陛下听话一点,臣会经常入宫看您的。” 江弃言低着头,在蒲听松看不到的角度扯出一抹冷笑。 先生还真是会拿捏他啊,想要先生的陪伴,就必须好好表现,乖乖听话。 他把脑袋靠在先生身上,静静靠了一会,“我会乖的……” “您一直都很乖”,蒲听松两根指头抵着他的额头,把他脑袋推远了一些,“但是要记好,自称朕或者寡人。” “陛下,您该回宫了,总赖在臣身上可不行。” 第47章 试探 内廷已经清扫过了,乾清宫江弃言去过,西侧养心殿却是从未踏足的。 那里是历代皇帝就寝的地方。 江弃言推开门的时候,宫女已经换好了床品,正在屋内洒水擦地。 他没有打扰她们,退出去关上门,在看到江北惘的痕迹一点点被抹除的时候,他清楚地意识到,先生掌心的那只金丝雀换人了。 又或许,其实从来没有换过吧。 江弃言走到坤宁宫,那是他在这宫里最熟悉的地方了,但…… 物是人非,里面空无一人。 他没有多逗留,只是又转去了别的地方。 后宫尽数空着,按理说他既然继位,皇后该升太后,但慈宁宫并没有人。 直到他走到浣衣局,看到那个曾经雍容华贵的女人如今蓬头垢面,臂上满是冻疮,见到他来,目光躲闪,卑微伏地行礼。 江弃言心中并没有快意,反而被不知道什么滋味填满了心头。 说到底都是江北惘造的孽,他小姨也是苦主。 “你出宫去吧”,江弃言的声音透着一股疲惫,“朕准了。” 女人抬起头,目光复杂,有惊疑、有感激,还有一丝期冀。 她原本以为陛下是来报复她、羞辱她的。 最起码也应该使一点绊子,让她在这浣衣局不好过。 可陛下竟然放她走了,她出了宫,是不是就可以…… 女人眼中的希望一点点黯淡。 不可能了……她的身子已经…… 而曾经的心上人也早成了家,她难道去给人做妾吗? 那会让整个绥阳成为笑话的。 她不再年轻,也不再有雄厚的母族背景,姜氏做的坏事太多,已经被帝师连根拔起。 女人想起出阁那天,她对镜梳妆,笑颜如花。 她好高兴好高兴啊,再过几个时辰就可以和喜欢的人拜堂了。 但那顶花轿终究是停在了半路,然后改道抬进了后宫。 被怨念蒙蔽双眼的那些年,她除了恨什么都看不清。 到如今,她却忽然后悔了。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原本是很喜欢这个小侄子的。 可是错已经铸成,回不到曾经了。 女人失魂落魄收拾包袱,踏出宫门。 第55章 她无处可去,来到姜氏旧宅,看着里面残破不堪的场景,越过层层蛛丝和厚厚灰尘,来到了自己的闺房。 “为什么呢……我原本可以无比幸福”,她喃喃着,“我的阿姐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我的夫君是我最喜欢的人,我的家族富甲天下,我还有一个可爱的侄子,我的侄子会在未来成为天下之主……” 怎么就成这个样子了呢? 一滴血泪滑落。 无人知晓,姜家旧宅,一个女人悄然吊死在闺房。 那个女人死前轻轻呢喃,“言言……你是好孩子,小姨没有讨厌你……” “是小姨不好,小姨真的太恨了…恨到丧失了理智……” “谢谢你…小姨后悔了…小姨对你不好…你却没有记恨小姨……” 江弃言不知道这些,他往南边走,南边三宫是给皇子们居住的,他的皇弟应当被软禁在那其中一殿。 他在毓庆宫找到了想见的人。 江尽欢一见到他,就用力推了他一把,“你……你还来干什么!看笑话吗?!” 他恶狠狠瞪着江弃言,像一只炸毛的小狼崽,“我娘呢?你把她怎么了!” “朕放她出宫了”,江弃言拍了拍身上的灰,语气始终淡淡的,“你父皇就是这么教你的吗?这是你见皇兄的礼数?” 江尽欢已经十一岁了,而他在比江尽欢小很多很多的时候,就已经很懂事了。 江弃言不由庆幸,幸好他不是在宫中长大的,他是蒲听松教养大的,又跟苏仕元学过几年书,无论是礼数还是仪态都挑不出错。 哪里像这个被惯坏的小屁孩呢? 江尽欢还在骂,他却不甚在意,“自明日起,会有嬷嬷来教你怎么说话。” 留下这句话,他就转身离开,身后跟着的小公公把锁上好,又马不停蹄回到他身边。 江弃言多看了他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小公公低眉顺眼回答,“奴才叫长生。” “日后便跟在朕身边吧。” 小公公赶紧谢恩,然后起身跟上。 江弃言最后去了上书房,他原本以为桌上不会有奏折。 但,有。 是先生的试探吗? 江弃言把那些奏折一一翻阅,却不做任何批注。 他想到了小时候,自己竟然以为那些奏折是江北惘强加给先生的,不免有些好笑。 奏折这东西,怎么可能容忍他人染指,那是皇帝的特权。 江弃言挑了几本无关紧要的出来,用朱笔批注。 “长生,剩下的你送到……” 江弃言忽然顿住,他改变了主意,他其实并不想送到先生府上,他想让先生进宫,这样至少还可以见一面。 “你去请帝师入宫,朕有些事要问他。” 长生到帝师府的时候,大门开着。 长生心中一紧,帝师大人对宫里的监视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吗?连上书房的一举一动都一清二楚? “大人”,长生深深弯腰,“陛下有……” “知道了”,蒲听松没听他说完,直接打断,“回去复命吧,这就去。” 长生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立刻离开,他宁愿面对陛下也不想面对帝师。 江弃言在椅子上坐了很久,先生也还没到。 明明不远不是吗,先生好像故意晾着他似的。 是因为他一下午多次擅作主张,改了先生的安排? 直到天色将黑,蒲听松才提着一盏小灯,带着点萧瑟秋风进了上书房。 蒲听松并没有行礼,这似乎又是一种试探,试探他能让步到什么地步。 椅子有些大了,他坐在椅子里,却还有很宽敞的位置。 “先生过来……”他轻轻唤,“我不会批,先生教我……” 蒲听松走近,在他身后站定,俯下身子,“陛下哪里不会?” 蒲听松目光前移,两堆折子,一少一多,少的那堆有朱色字迹,他便笑,目光最终定在多的那堆上,“总不会是都不会吧?” “嗯……”江弃言感受着垂在肩上的发丝,轻飘飘的,没有太多重量,就像他此刻,明明先生就在身边,心里却始终空落落的。 明明先生把他圈在臂弯下,他却感到与先生又疏远了一些。 他便故意就着这个姿势起身,可蒲听松却往旁边让了一下,没让他触碰到分毫。 小心思被看穿,他想,也对,先生从来都这样,先生太了解他了,他一个细微的动作,先生就知道他想干什么。 这是长年累月聚集在他身上的专注造就的了如指掌。 但先生试探他,他又何尝不是在试探先生。 江弃言走到一旁,声音很乖,“先生坐着看,奏折这么多,总弯着腰会不舒服的。” “那就多谢陛下体恤臣了。” 江弃言看见蒲听松没有推辞,就知道先生还在试探他。 蒲听松状若无意般轻轻拍了拍大腿,江弃言瞳孔一缩,没有轻举妄动。 这个动作他太熟悉了,每一次先生做出这个动作,他都要爬到先生腿上,坐在先生怀里。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忤逆,蒲听松适时安抚他的情绪,“怎么不过来呢?站那么远,能看清臣写的什么?” 语气依旧温柔,但多年相处让他知道,这是不容拒绝的。 江弃言还是那副温顺的样子,他不再犹豫,钻进先生的怀里,坐好。 明明是先生让他坐的,偏偏还要明知故问,“陛下坐臣腿上,是不是有些不合礼制?” 他知道先生想听什么,可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就是不说。 “怎么不说话?”蒲听松的语气随意而轻松,只用右手写字,左手轻轻敲了敲他的脑门,“不说话就专心看吧,臣教陛下。” 江弃言没看蒲听松写的什么,他其实会批,他便只把目光凝在先生白玉般的指骨上,骨节处有一点点薄红,看着就很想…… 很想含在口中。 小腹好像有点热,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抓着先生微凉的手,贴在了那里。 很久远的记忆了,好像是小时候的习惯。 喜欢被抚摸柔软的腹部。 但…… 江弃言恍然惊醒,把那只手推开。 这不是爱抚,他提醒着自己,这是先生要自己臣服。 可是…… 他一抬头,就看见先生眼里的温柔桃花,“臣在教您批阅奏折,您在做什么?” 没办法,完全没办法招架。 温柔让他沉醉,抚摸让他迷失,他惶惶不知所措,也完全答不上来那些问题。 他在做什么?他不知道。 他想先生想得要发疯,先生却只顾试探他听不听话,让他很不高兴。 “晚些时候,陛下需要写圣旨,明日昭告天下。” 昭告天下之后,他就是新帝。 除此之外,他还需要登泰山,正式拜封帝师和一众将相。 其实没什么意思,不过是些必走的流程。 “陛下”,蒲听松忽然停了笔,笔杆磕在御案上,清脆的响声照应着他的不悦 ,“第三次走神了,您怕不是以为登了基,臣便不管您了?” 这不就是不管了吗,江弃言攥起拳头,其实他原本是想攥先生衣领的,但先生的目光威压太重,压得他想哭。 蒲听松一根指头一根指头给他把攥紧的拳头掰开,不紧不慢地说,“再敢走神,臣会罚您,说到做到。” 第48章 驯养与反驯养 怀里人很久没有说话,蒲听松低头,捏着他下巴,这才看清他满脸泪痕。 他曾经不这么哭的,他会哭出一点声音,然后惹先生心疼,再软软撒娇,让先生安慰。 也不对,他曾经就是这么哭的,很久很久以前,十四年前,他就是这样闷闷掉眼泪,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 现在他又这么哭了,他长长的睫毛抖动着,安安静静地落泪,很忽然的,蒲听松心底一阵没来由的刺痛。 蒲听松想,是不是试探过头了,是不是太过分了?小弃言其实很听他话的,他没必要这样恐吓人。 他忽然有一点后悔,后悔自己方才太凶,他轻轻颠了颠腿,用最温柔的语气,“说了两句怎么就哭成这样,方才走神的不是陛下?” 不是的,不是因为这个哭。江弃言兀自掉了一会眼泪,才闷声,“别叫我陛下,我也不想自称朕。” 蒲听松似乎是叹了一口气,“怎么呢?” “不喜欢听”,江弃言还在掉泪,一颗一颗往外滚落,弄得蒲听松心底一阵颤动。 “不喜欢便不喜欢吧”,蒲听松用袖子给他擦拭眼泪,“以后人前你我是君臣,人后……” 人后你是我的小宠物,蒲听松心想。 蒲听松没说话,但抚摸小动物一样的手法已经替他说明了一切。 江弃言只感到先生一边揉猫一样揉他,一边低喃,“你乖,不哭。” 第56章 “不要。”这两个要求他一个也不想完成。 江弃言只觉得自己越来越委屈,他很小就喜欢先生了,先生只把他当个宠物! 时隔多年,他终于明白了身上的异样究竟是为什么。 答案之书不是先生的安排吗?先生既然引导自己爱上他,难道不是喜欢他的吗……又为什么…… 所以只是想要用爱控制他吗…… 江弃言越想越难过,先生以爱为枷锁,在他脖子上套了个项圈。 而他……早已被驯服。 可是……可是先生怎么能这样呢? 蒲听松眼看着泪水越擦越多,心中的无奈已经达到了极点,他语气越发无可奈何,“怎么委屈成这个样子?是先生错了,先生不应该吓唬你,别哭了乖乖,先生舍不得罚你的……” 蒲听松想过,试探到了底线之后,江弃言可能会拍桌子、会闹脾气,会大发雷霆要他的脑袋。 蒲听松下意识套用了前人的经验,历代先帝登基之后都会忌讳帝师,想方设法疏远,在地位稳固后再找机会处死帝师。 所以他说了一句比较激进的话,想看看被摸逆鳞后江弃言会如何反应。 但现在看来那似乎根本不是江弃言的底线。 更头疼的是,这句话好像戳到了小宠物的什么临界点,直接把人惹哭了。 “批完奏折会很晚”,江弃言吸了吸鼻子,止住哭声,“先生留宿宫中好吗?” 蒲听松短暂犹豫了一会儿,终究是怕他再哭,叹气,“好。” 江弃言就那么静静看着先生犹豫,心底的委屈更深。 先生不愿意留宿。 也是,谁会愿意跟宠物一起睡笼子里,这皇宫就是个大点的笼子罢了。 以前愿意跟他一起睡,不过是驯服他的野性培养他的亲近罢了。 不可否认,先生很成功。 习惯已经把依赖深深刻进了他的脑子里,他控制不住自己。 每一举每一动都会想到跟先生相处的曾经,目之所及的一切,都会不自觉浮现先生的影子。 江弃言感到全身上下到处都是看不见的丝线,丝线最终在脖颈项圈处织成了绳,绳的尽头被蒲听松牢牢抓在手心。 江弃言看着蒲听松的温柔笑眼,生平第一次对这笑感到恐惧。 以前他最喜欢先生这么笑了,可现在想来,那些笑太游刃有余,完完全全就是看宠物的眼神。 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现在只是个小宠物。 江弃言低头自嘲地笑了笑,那又怎么样呢?还能怎么办呢?反正已经离不开先生了,那干脆也用类似的方法,让先生也离不开他好了。 那就让被驯养的过程,也变成驯养的过程好了,看谁驯得过谁。 江弃言觉得自己现在多少沾点疯,不过那不重要,就算真疯了那也是先生逼他的,先生要负全部责任啊。 江弃言的目光又变乖了起来,他轻轻用脑袋拱着蒲听松的胸膛,用乖巧换取自己想要的“奖励”。 “先生搬进来住好不好?”他深知蒲听松要听什么,便顺着往下说,“言言一个人在宫里会害怕……” 先生不就是要他的依赖吗,那他就依赖给先生看,“母后就死在这里……七窍流血……” 他挂了点泪珠,含着,不掉,“先生……” 蒲听松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定定看着他很久,也没看出破绽。 不应该啊,他亲眼见过小兔子杀人,如此果断,不像是还会怕这些的样子。 不过也难说,毕竟那时候小弃言才一点点大,可能真的留下了什么阴影。 江弃言在心底轻笑。 当然不会看出什么破绽,因为他说的都是真的,无论是想要先生留宿,还是害怕的原因。 他没有说一个字的谎言,只不过隐瞒了真实目的不说罢了。 他不会对先生说谎的,先生太聪明了,一眼就能看出来,所以他只会用真话对付先生。 就像先生用真的对他好来对付他一样。 他可都是跟先生学的啊。 没看出破绽,蒲听松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事实上他早就有入宫的打算,只不过不是现在。 如今提前一些倒也没有什么。 但蒲听松怎么想也想不到,江弃言直接带他进了养心殿,把他往龙榻上带! “侧殿还在清扫”,江弃言眨着无辜的大眼睛,“委屈先生了,先生如果能跟言言一起睡,言言会很高兴的。” 这话蒲听松听着耳熟,好像似曾相识…… 连理由都几乎一模一样…… 蒲听松不经挑了挑眉,有些怀疑江弃言是故意的。 可当江弃言很乖地站在他面前,低着头,头顶的每一根头发丝都显露着乖顺的时候,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蒲听松的目光落在江弃言捻着袖口的手指上,这幅害怕拒绝而忐忑不安的样子实在不似作伪…… 当然不是作伪,只不过是有选择的真实。 在先生深沉的目光中,江弃言把手伸向了自己的腰带。 从小先生为了培养他的服从,第一次见面就脱他衣服,后面更是帮他洗澡。 小时候的他,先生不觉得有什么。 那现在呢?他不信先生还能坐这么稳当波澜不惊。 江弃言这么想着,把腰带轻轻递到蒲听松手中,然后就乖巧地张开手臂,不动了。 “陛下?”蒲听松着实是惊了一下,眼眸越发暗沉,“此为何意?” 自然是…… 勾引你啊。 江弃言不答,只是眼神更加委屈,一副很受伤的模样。 “先生不喜欢言言了吗?先生以前很照顾言言的……” “陛下,您已经长大了”,蒲听松眉心直跳,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或许真不是错觉,江弃言就是故意的…… 可这委屈却也实在是真实,好像真的很不能接受自己不帮他洗。 可是……面前的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不是小孩子了…… 蒲听松一抬头,就看见江弃言咬着下唇,马上要哭的样子,他揉了揉眉心,沉声,“好,别哭,过来,给你脱。” 江弃言走近,故意走得很近很近,直接站在了先生两腿之间。 蒲听松目光又暗沉了一些,他感到有些坐不住了,便把江弃言往后推了一点点,腾了位置站起身,这才弯腰给江弃言解衣带。 然而他才刚弯下腰,就感到两只手绕过脖颈,圈住了他的脖子。 “陛下,您这样,臣要如何脱?” 江弃言抱着先生的脖子,直接在先生耳朵边说话,“先生自己想……” 还想什么呢?蒲听松认命地叹了口气,“小祖宗,你就不知道羞么……” 有什么好羞的,反正先生已经看了他很多次了。 蒲听松到底是给他身上衣裳尽数扒掉,然后目光沉沉把他抱进了浴桶。 打泡泡的时候,蒲听松的手都在抖,目光越来越暗沉,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还是压抑些什么。 江弃言倒是没有更过分的动作,一张一弛的道理他还是懂的,先生不就是那么驯化他的吗? 他便只是乖乖地趴在浴桶边上,安静不动了。 江弃言眯着眼睛,很享受的样子。 蒲听松见他不动,心底疑惑打消了一些,只当他是小孩子心性,松了口气,认认真真搓洗起来。 搓洗完,蒲听松低头看见他眯眼睛的样子,感觉有点可爱,没忍住挠了挠他的下巴。 挠狗似的,江弃言心底涌起一丝不满,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蹭了蹭那只手。 他蹭了一小会儿,刚有点舒服,那只手就缩了回去。 又是这样,先生就喜欢吊着他是吗? 好,看谁吊得过谁。 蒲听松取了毛巾,把他抱出来擦水,又给他换上明黄的御用寝衣。 是新的,才裁出来不久,赶了两天一夜才完成。 宫女进来换了水,蒲听松沐浴完,刚躺上床,身旁的柔软就动了。 江弃言跨坐在他身上,双手撑在他耳边,轻声,“人前我们是君臣,人后我们是什么?先生还没说完呢……” 蒲听松只觉得这声音只能用诡异来形容,他很难想象江弃言是怎么做到语气又乖又危险的。 “拜过堂了”,江弃言的目光不知为何,有些悲伤,很真诚的那种悲伤,“先生不知道答案,那言言教你。” “人后我是你的妻。” 第49章 争锋 听起来不像是玩笑。 烛火葳蕤之下,两双眼睛无言对视良久。 久到仿佛天已将亮,但其实不过是错觉。 很久之后,蒲听松忽然挥袖熄灯,与此同时江弃言感到腰上压了一只手。 “睡觉。”蒲听松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冷。 江弃言感受着腰上的力度,在漆黑的浓浓夜色中露出一个无人得见的笑容。 第57章 听起来是很冷,但那里面藏着的惊疑不定被他听了出来。 他们实在太熟悉了,先生熟悉他,他又何尝不对先生了如指掌? 听多了从容语气,再听这种惊疑,怎么就那么新鲜呢? 江弃言仿佛一只得了趣的猫,趴在蒲听松胸膛上,听着里面沉稳有力的心跳。 先生啊,你心跳好像乱了呢。 他轻轻蹭了蹭心窝窝处,腰上的手加了些力道,似是不满他的乱蹭。 威胁他吗?可是他巴不得先生再把手收紧一点。 最好是掐出点青紫痕迹,那是属于先生的痕迹,他会小心翼翼的保护它,不让它被先生发现,然后留它很久。 但他最终还是安静下来,任那些疯念在黑夜里慢慢发酵。 江弃言安静了,蒲听松的脑袋却很乱,乱糟糟的一团,理不清是什么东西搅在里面,搅得他头脑都不清醒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其实应该把人推开,然后拂袖而去。 结果却只是把人按怀里,说了声不轻不重的“睡觉”。 直至深夜,蒲听松才终于顶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梦境像一幅乱糟糟的画,东一块西一块抹着不知道什么颜色,抹布一样脏乱。 太阳是刺目的白色,两边是褪色的宫墙,老人牵着他的手,每走一步,就有一排人头落地。 “知道为什么我的妹妹、你的母亲会难产而死吗?”老人一边走,一边跟他闲聊。 那一年他九岁,那一年他父亲死于他的袖箭之下。 “有话直说”,他眉心拧着,满眼寒霜。 “因为有人想让帝师一脉断根”,秦廊又问,“岁寒,知道我们为什么入宫吗?” “你要逼宫?”蒲听松没有看身侧惨烈的情景,目光始终盯着养心殿,这个时候江北惘那个混蛋应该还在大梦中吧,大梦初醒,看见冤魂索命,他会是什么表情呢? “不对”,秦廊从始至终都抓着他的手,“是你要逼宫。” “整个寻花阁都是协助你”,秦廊衰老的眼皮耷拉下来,显得格外沧桑,“我对不住小妹,是我的大意造成了她的死,甚至连你也差点保不住……” “小妹等了你爹一辈子,可蒲庚那根木头年轻的时候一心只有家国天下,直到两人双双老去才终成眷属。” 秦廊的脸忽然被颜料涂抹,黄土一样的泥浆色将他整个人都涂成了一个高高的尖土包。 蒲听松茫然地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大片大片的泥浆涂抹了天空,于是天空下起了泥水。 满目污浊。 泥浆里,有一颗小小的蒲草在挣扎着汲取营养,越长越高。 泥浆黏着它,它被迫弯了腰,却又顽强支起身子,挺直脊背。 蒲听松看着这一幕,不知道为什么,心底有些触动。 就好像他也这么挣扎过。 在他这么想的同时,他就变成了那颗蒲草。 远方一抹白色掠过,一只蹦蹦跳跳的兔子在泥浆里觅食。 他竭力把自己藏在泥浆里,那只兔子还是找到了他,把他拔起来,捧到水里洗。 兔子食草,兔子是他的天敌…… 就在兔子要把他塞到口中的那刹,火红的颜料把他涂成了一只狐狸。 他抬起爪子,把兔子按在爪子下。 他不愿再做一棵草,所以他成了一只食肉的狐狸。 鲜血染成了他漂亮的皮毛。 皇权是臣子的天敌,可…… ——如今我是你的天敌。 蒲听松醒了,天色还早,他们还维持着昨晚的姿势,那只软软的垂耳兔就窝在他怀里,熟睡着。 很软也很乖,很适合抱在手上玩。 为师可不是什么好人,蒲听松想,知道怕就应该远离。 江弃言是被玩醒的,他睡得有点懵,清醒过来后便“唔”了两声,垂了眼尾。 先生在干什么?玩布偶吗? 反正不是宠物就是玩物…… 江弃言捏了捏拳,下一瞬就被先生屈指弹了下脑门,“攥什么拳头?很不满?” 没人会被玩醒还很高兴的。 “陛下压了臣一夜,可压够了?”蒲听松语气平淡,“下来,臣伺候陛下更衣。” 一觉睡醒,先生好像又变从容了。 那样也没关系,其实他早就料到了,这注定是一场持久战。 蒲听松下了龙榻,宫人早备了新衣裳在木架上。 他刚套上外衫,腰间就有双小手绕过,那双手在他腹部摸索,找到腰带拉到后面环了一圈,又穿到前面。 江弃言松了一只手,只用右手捏着腰带两头,声音很轻,像是低喃,“先生转过来。” 沉睡已久的记忆忽然涌上蒲听松心头。 那时候,他的笑有几分真心呢? “有为师膝盖高吗就帮为师换,腰带都够不着。” 那时候江弃言的眼睛里倒全然是真心,“我……长高了帮先生换。” 不曾想,这玩笑一般的诺言还有兑现的那一天。 蒲听松想,江弃言确实是长高很多了,已经有他胸膛那么高了。 从一点点还没他腿高的小家伙养到这么大了,十二年过去的好快。 江弃言不知道先生在想什么,他低着头给先生系腰带,他不会先生那样繁复的系法,却也是用心学了几个。 今天的……是同心结。 何时能跟先生同心呢?是不是要一辈子那么久、那么久? 比起也给先生套个项圈,他更应该做的其实是努力摘下自己脖子上的项圈。 可是……可是…… 他好像一辈子都摘不下来了,他等不了一辈子那么久,那太久了,他想要快一点。 一起沉沦,一起堕落,是不是会更快一点呢。 下巴忽然被托住,蒲听松微微俯身,凑近了一点,然后食指轻轻揉了揉他有点湿润的眼尾,“陛下是不是要哭了啊?” “又不是真的兔子,怎么连眼睛都急红了呢?” “没有急”,他深吸气,把自己从温柔泥沼里拔出来。 没有急,只是不高兴。 最后一个结系好,江弃言就把自己贴在了先生身上。 蒲听松半搂着他给他穿,龙袍的制式要比承曦帝的好看一些,蒲听松亲自设计的,会很贴他。 广袖增显威严气势,白金配色却又不失随和。 蒲听松私心在金色的江涛纹里掺了墨绿的蒲叶。 旁人看不出来,只会以为是祥云纹和竹叶纹。 前襟上有一幅画,高山青松伴着火烧云和仙鹤。 江弃言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很久很久以前,他就看出来了,那不是竹叶和卷云。 他知道这是先生在他龙袍上做的印记,代表他是属于先生的…… 什么呢?宠物?玩物?禁脔? 不管这是什么,它都代表了先生对他的占有和对皇权的侵入。 但那不重要,他根本就不在乎皇权,也不介意被先生占有。 只是他不愿意单方面被占有,他也想占有先生。 似乎很小很小的时候,其实他就想要独占先生了。 蒲听松给他打扮好,戴上冠冕。 蒲听松看着他,目光复杂。 当年那个怯懦的孩子,已经初具威仪了。 他不再是那个人人可欺的废物太子,他比他的父皇更像一位君主。 “走吧陛下”,蒲听松错开一步,让江弃言走在前面,“该早朝了。” 众臣早已就位,江弃言一步一步走上高台,转身挥袖,坐在龙椅上。 没有一丝一毫露怯,江弃言大大方方坐着,目光扫视群臣,在他们准备下拜前抬手制止,“自本朝起,恢复周朝旧制,议论朝事无须下跪,来人,赐座!” 江弃言俯视着蒲听松,心底隐隐有一丝难过。 先生从未俯视过他,先生每一次跟他说话都会弯腰俯身或者蹲下来。 可他坐得那么高,没有办法不俯视先生。 入宫前,先生教他人心的用处,他学会了,当然要好好用啊。 做一位仁慈开明的君主,慢慢撬动人心的天平,当臣子们逐渐认可他时,他便不再是一只随时可以捏在手心把玩的金丝雀。 他会是一只雄鹰,他可以为先生停留,站在先生手腕上,却绝不会任由先生摆布。 当太监搬来蒲团,群臣就座之后,长生才宣布早朝开始可以奏事。 继位的圣旨早在清晨,就已经被礼部张贴。 群臣奏事,江弃言很少发表意见,只用耳朵听。 他知道那些人是奏给先生听的,不是给他一个十六岁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听的。 他便只是安安分分坐着,没有不合时宜的打断或者像江北惘那样拼命表现自己不停插嘴。 他安安静静的听,然后一点点学先生的处理方式和御下之道。 第58章 他需要一点时间成长,也许终有一天,他和先生会互换角色,先生会专注地听他讲,然后为他的出色点头。 三位丞相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松气。 新帝,很懂事,这极大地方便了他们改革的进程。 看来帝师大人的确教得很好,新帝不会像承曦帝那样碍事。 殿外忽有加急信使奔来,信上插的鸡毛散了几根在地上,那人高声,“镇北王世子报——!” “漠北军并未寻到承曦帝踪迹!还请陛下定夺!” 第50章 都疯了 漠北。 浓沙伴着寒冷的空气,条件艰苦,徐正年摸着下巴上又长了不少的胡须,怎么也弹不尽上面的沙子,徐正年觉得,他的胡子都要染黄了。 “他娘的,江北惘那个老阴比究竟钻到哪里去了?让老子逮到他,非得狠狠跺几脚他的小…唔…” 嘴巴忽然被副将捂住,那人难堪地笑笑,“世子,慎言……” “怕个鸟,现在绥阳的君主那是我哥们儿!”徐正年拍着胸脯,“从小一起长大的哥们儿!他还给我写过诗,他还叫过我哥哥!” “关系那么好,怎么没见陛下给您封王……”副将小声嘀咕。 “你说啥?你找揍?” 副将马不停蹄跑出营帐,“属下说再去带人找找!承曦帝带了那么多金羽卫,目标那么大,没道理找不到!” “叫什么承曦帝,现在的皇帝是我哥们儿!叫他老阴比听见没!”徐正年一个杯子飞出营帐,砸在那人屁股上,“赶紧找!找不到别回来了!” 不对…漠北的资源有限…杯子丢了他拿什么喝水? 徐正年连忙跑出营帐,捡起大铁杯,用袖子仔仔细细擦干净,宝贝般踹进了怀里。 不过他心里却还在想方才副将的话。 是啊,小言儿怎么不给他封王呢…… 应该是没顾上吧……以后应该会封的吧……? 没道理不封啊…… 徐正年想不通,索性不再想,转而又开始思索江北惘到底藏哪去了。 “到底在哪呢……还有他为什么不来漠北军,难道他提前发现埋伏了?没道理啊……” 皇城。 如今情况特殊,承曦帝下落不明,一切都要简化。 文相提起一口气,试探着提出省去一些繁文缛节,也不上泰山了。 他心中已经做好了据理力争的准备,封禅毕竟是皇帝的脸面,这事要是当年向承曦帝提出,江北惘是绝对不可能同意的。 如果说不通新帝,那就只能请帝师出面劝阻。 文相做好了大干一场的所有准备,谁知江弃言根本不跟他打。 “准奏”,江弃言缓慢点头,“如今天下未平,四海未定,朕并不想为那些无关紧要之事耗费国力,如今诸卿最应当做的是革故鼎新。” 江弃言一句话就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新帝支持改革! 三相心中都是一惊,能把登基诸礼说成无关紧要之事,小陛下好大的魄力! “诸位需知,向前摸索的同时别忘了回看旧时经验,寻古追今,方能更好求新。朕复辟周朝旧制,就是为诸位大人提个醒,以抛砖引玉。” 一句话,又惊醒了众人! 是啊!周朝其实有很多可以借鉴的制度,只不过后来被绥阳废除! 他们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 左相陈安试探着站起身,开口,“今漠北军粮不足,钱塘水患颗粒无收,陈仓大旱难以接济,陛下以为当如何定夺?” 此话一出,其余两相和户部尚书都把目光投到了江弃言身上。 这事他们三个和户部尚书其实已经商量出解决办法了。 老陈这是要考考陛下! 江弃言没有回应,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这个问题他不能直接答! 他把目光从先生身上掠过,然后让自己的脸上浮现一抹恰到好处的愧疚,“朕毕竟年少,又初为君,此等切实大事并不敢随意处理,诸位大人还是问帝师吧,朕从旁学习便可。” 那些大的空的理论他可以插话,但漠北涉及军事,陈仓、钱塘涉及经济,而那些,会触及先生的红线引起先生警觉。 在合适的时候知道后退,就是另一种前进! 现在让权只是为了更好地收回权利! 他不像那个人那么蠢,那个人总是像个小丑一样跳来跳去,所以被先生压制了一辈子。 羽翼还未丰满的时候,他会选择主动飞到先生掌心,让先生抓住他的同时,他能安心在先生的喂养下慢慢生出羽毛。 陈安眼底闪过一瞬失望,但在看见文相若有所思的眼神时,忽然就明白了过来。 陈安摇了摇头,嘴角微微上扬,小陛下若真是考虑了那么多,连他一时都没有考虑到的都考虑了,那么还真的是让他惊喜了。 接下来群臣讨论,不断有人发表意见,江弃言从始至终都是安安静静听着,没有打断任何一个人。 这样的氛围在以前承曦帝时期,是从未有过的。 以前他们稍微吵一点,承曦帝就不高兴,他们只得放弃讨论,然后任由承曦帝独断专行。 后来秦廊携手蒲听松造反,头三年蒲听松要守丧,秦廊代理朝政,他一个武夫跟文官说不到一起去,又实在不懂治理,于是那三年他们无所事事,什么都拖着,什么也干不了。 再后来帝师入朝,虽然效率高了很多,但帝师太聪明不需要他们商议什么,且又威压太重,弄得他们战战兢兢,承曦帝时不时还要惹帝师动怒,朝堂氛围就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无人敢说话。 可这一切自新帝上位,就大为不同了。 新帝很有远见,同时又很和气,最重要的是帝师的气场也跟着软化了下来,所以他们才敢肆无忌惮的讨论。 或许江弃言真的是一个很好的皇帝,三相不约而同想到了这一点,如果有机会,他们愿意劝说帝师大人稍微让点权给小陛下。 这一切都被坐在高位上一言不发的江弃言尽收眼底。 从小他就会察言观色,那些臣子的脸上真的藏不住事,比观察先生要容易太多了。 他低下头笑了一下,由衷觉得自己那个父皇真的是太笨了。 江北惘十几年都做不到的事,他仅仅用了一个早上。 他不过只说了几句话,就从先生那里偷走了一点人心。 他知道先生一贯喜欢宠着他,他偷那么一点点东西,先生不会很在意的。 可,水滴石穿,绳锯木断,积少成多的道理亘古不变。 待早朝结束,群臣退去,蒲听松仍坐着没动。 江弃言挥手屏退宫女太监,等先生说话。 “陛下可有不懂之处?”蒲听松并不介意助他一臂之力,更多的是好奇他能在自己手底下翻出怎样的浪花。 “嗯”,江弃言的语气很乖,“先生要教我吗?” “臣自然是要教的”,蒲听松意有所指看了看身旁的蒲团,“就是不知道陛下愿不愿意学。” 要他走下去吗?也是,他坐那么高,先生当然会不喜欢。 江弃言站起来,走下去,把那个蒲团抱起来,搬到离蒲听松很近的地方,轻轻放下。 他于蒲团跪坐,把身体贴了过去。 好想……好想…… 他的目光中不自觉流露出贪念。 好想趴先生腿上,或者枕着先生的腿,就跟小时候那样。 可他克制着自己,只是小范围的贴贴。 “陈仓居北,沿路多发干旱,漠北沙化严重,而钱塘居南,河床易受暴雨影响坍塌,所以南方多水涝”,蒲听松捏住他后颈,把他拎远了一点,“陛下说臣听听,要怎么治根?” “春秋水灾,则北粮南调,夏冬干旱,南粮北调。”这是三相和礼部尚书的解决办法,并不是他的解决办法,但他并不想让先生觉得已经没什么可教他的,他想跟先生贴贴…… “怎么不听题呢陛下”,蒲听松把又贴上来的人再一次拎开,“臣问的是治根。” “不知道……”江弃言眼睛红了,好似委屈到了极点,“我太笨了,先生教我……先生别再拎我了,我想跟先生亲近……” “我一个人坐在上面好害怕,以前我不是在府上,就是在谷中,我…我没有面对过这么多人,我……” 蒲听松心道没觉得你有多怕,然后松开了捏住江弃言后颈的手,任由江弃言投怀送抱。 “想要彻底根治一个问题,就要循表摸根,陈仓和钱塘的问题其根源在于水。” 一个是水太多装不下,一个是水太少不够用。 “所以陛下应当让六部各司其职,修建水利工程,将钱塘水以沟渠引至陈仓,南水北调,再让漠北军无战事时在沙漠里栽树治沙,为绥阳扩充疆域的同时,让漠北有更好的作战环境。” 江弃言一边点头,一边暗戳戳俯身,眼看着就快要碰到先生的腿,先生忽然就往后挪了一点。 第59章 有点生气。江弃言咬了咬牙,只许先生准他触碰才能触碰,不许他自己触碰是吧! 再抬头的时候,江弃言眼中已经装满了泪珠,“我…我太笨了,我当不好皇帝……” 他越说越伤心,“呜呜……先生……呜我不当了……先生……” 伤心的语气中,好像掺杂了点什么别的东西,“先生取而代之如何?” 蒲听松眼皮一跳,随即无奈叹息,“就拿这个威胁臣?陛下不如直接告诉臣。” 他轻柔地给江弃言擦眼泪,“告诉臣,要如何哄您。” 真是疯了,江弃言疯了,他也疯了。 蒲听松拍了拍腿,“要抱是吗?过来,为师抱一会。” 江弃言心满意足扑过去。 不,根本还没有满足。 得到了拥抱还不够,还想……还想要更多。 江弃言把脑袋埋在蒲听松怀里,蒲听松看不见他眼底越聚越多的疯狂。 第51章 先生的掌控欲 抱了一会,感受着怀里的柔软,蒲听松手指轻轻缠绕江弃言的发丝,语气平缓却不容质疑道,“长生年纪太小了,怎能照顾好陛下起居?” “让福顺一同跟着服侍可好?” 看似给了选择,其实根本没有选择。 江弃言不说话,他伸出一根手指,也开始绕先生的头发。 绕着绕着,他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拉了自己一缕头发过来,与先生那缕缠绕在一起。 他想给它们打个结,可无论他拽得多紧,只要一松手,相连处就会松散。 为什么呢? 好像昭示什么似的。 他还要再强求,却忽然被先生握了手腕,“好了……轻点拽……” “为师头发要断了。” 殿外好像起了风,堂内明火闪了一下。 “臣腿都快压麻了,陛下抱够没有?”蒲听松一边给他理乱发,一边说起正事,“苏仕元死讯暂时不能为外界所知,他身上牵扯的干系太多,南方三王这么多年不曾作乱就是看他的面子,六部之中礼部、户部的元老大多是苏仕元故交,曾经的蒲党同样与苏仕元交好,自承曦十三年始家父的势力一点点被外调,如今分散在绥阳各地,虽然没有什么高官,但……” “但承曦帝始终不明白,长此以往,他们会成为各地的基石,到那时除了皇城,各地都有分裂的风险,所以当年苏仕元养的仙鹤经常飞往天下各方,寻常百姓常常以为是仙迹,却不知那只是一位心系苍生的老人在劝说那些无故被贬的蒲党不要心怀怨恨,不要惹是生非。” 江弃言静静听着,心中思索不断。 先生为什么跟他说这些?是想告诉他全天下都在先生手里,警告他不要乱来? 但先不说其他人如何想,单单三相便不可能不往各地安插自己的学生党羽。 更何况,那是曾经的蒲党,是上一任帝师的势力。 如今只怕早就一盘散沙,蒲庚死后,他们的心也跟着寒了,他们中的大多数在常年打压和追随者身死后便一蹶不振。 难成气候。 “陛下在想什么?如此出神。”蒲听松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一声轻笑,“觉得臣在恐吓陛下?” 蒲听松语气淡淡,“臣只是想告诉陛下,当年那批人熬不下去的已经辞官或者死了,还留在各地的只有一口气撑着,那就是苏仕元。” “如果在全无准备的前提下,得知那最后一口气也没了,陛下觉得会如何?” 集体辞官,或……天下动乱。 “先生是想慢慢替换掉他们吗”,江弃言想通了这一层,仰起头,眼神乖巧,“今年科举需要加试吗?” 先生想替换掉的,是先生父亲的旧部,也算是先生半个助力。 可他们随时有可能对绥阳不利,因为他们心中其实一直在积累怨气却得不到发泄。 江弃言知道蒲听松不是自私自利的人,所以也不在乎蒲听松是不是谋反。 他唯一在乎的,是他真心相待先生,先生却总喜欢欺骗他。 “陛下……”蒲听松揉了揉他软软的脸,“臣……” 江弃言听得认真了些。 “臣希望陛下参与科举,以此来向天下贤才表示,陛下有纳才之心。” 江弃言闻言瞳孔缩了缩,他不敢轻易答应下来,而是认真思考。 如果那些人是因他的圣明入朝,那么那些人就是他自己的班底! 先生就不怕……就不怕他会脱离掌控吗? “文人相轻很寻常,但如果陛下优秀到足以力压群雄,那么他们一定会死心塌地跟着陛下”,蒲听松不紧不慢说着,“臣希望陛下从县试开始匿名参考,一路在各主考官手底下得到满元,但到殿试之时,陛下只能给自己评一个第四名。” 一路都是满元,状元自然实至名归,没有人会不服气。 但他作为皇帝,又有实力,却偏偏让出前三,那么只怕是所有读书人都会大肆称颂他的谦逊和仁德。 学识服众的同时,又向天下学子表明自己的虚心纳谏。 与此同时还可以激励尚未考中的读书人发愤图强,最后的结果便是…… 天下归心! “先生……”江弃言感到心底无比震颤,“真要如此吗……?” 他心动了,他想这么做。 蒲听松点点头,“县试依绥阳惯例,考诗词以及摘取众圣经典由学子填空。” “府试、院试仍然保留作诗,但填空改为经义。” “乡试、会试不再有作诗,只考经义和策论。” “至于殿试”,蒲听松低笑一声,“由臣与文相共同出题,主考断案与治理。” 诗词这一块江弃言倒是不愁,填空只要熟背众圣经典就行,这个先生和苏仕元也教过他。 经义还好,只需要简单理解,然后流畅注释就行。 策论……他可从未接触过啊,写策论文章要先破题、解题,光题目就要花费不少心思,不能偏离论题重心的前提下,还要创新,还要能够实施…… 但,这个机会他并不想错过,他目光紧紧盯着蒲听松,“经义我可以自己练,策论……需要先生教……” 这东西必须要有经验的人带着练,还要自己有一定的悟性,才能在短时间内有很大突破。 而且不能光只跟着一个人学,这东西需要融会贯通百家之长后再学会举一反三。 那么他就有机会与文相、大学士等人单独交流,先生真的能放心吗?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让福顺跟着他的原因吧。 “臣职责所在”,蒲听松看他走神,轻敲他脑门,“陛下时间不多了,如今是十一月,三年一轮,正好县试在明年二月,陛下只有三个月时间准备,所以……” “臣会严格要求陛下,如有冒犯,还望陛下莫要怪罪。” 江弃言从蒲听松身上下来,站稳,“今日便开始吗?” 什么冒犯不冒犯的他不在乎,通过这次机会,他可以快速成长,甚至……拥有足以抗衡先生的能力。 他摸不准先生的心思,或许是起了玩心,或许只是想养肥了再宰,或许还是老一套想抓住他的心。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对他有利无害。 “不急,陛下先自己温习经典,臣还有事要处理,明日早朝后开始。” 蒲听松拍拍腿,也站起来,直到他走远,江弃言才收回盯着他的不舍目光。 “长生……”蒲听松一走,长生就进来了,跪地行礼,江弃言挥挥手让他起来,“你说,如果朕拆了帝师府,他……是不是就只能住在宫里了?” 长生大惊失色,扑通一声又连忙跪地,伏在地上瑟瑟发抖,“陛下……您…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如今是玩笑……”长生闻言刚松了一口气,听到江弃言后半句话心又提了起来,“以后可能是真的……” 三思!三思啊陛下!长生在心底呐喊,万万拆不得啊! 帝师一怒,流血千里啊! “你起来吧”,江弃言感到有些无趣,正欲抬脚,却看见一个中年模样、行为举止很是沉稳的太监走进来,伏地行礼,“奴才福顺。” 江弃言看了他好一会,像在打量什么物品,或是审视什么案件。 隔了很久,他才道,“知道了,起来吧。” 福顺似乎并不像长生那么胆小,起来后就从袖管中拿出一个小本子,低头看了一眼,“辰时了,帝师大人吩咐您吃三个包子喝一碗牛奶,包子要两素一荤。” 江弃言一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良久,他轻轻攥拳,“怎么?这也要管吗?” “大人是为您好”,福顺弯腰低头,看似恭敬,说的话却相当…… “陛下莫要为难奴才,陛下前一日的表现奴才隔日会如实报告给大人,您还是快快启程吧。” “奴才建议您在御书房用早膳,以节约时间,因为大人要求您今日在巳时之前至少温习完《中庸》第一册,巳时一刻他会来检查,直到午时三刻一同用膳。” 第60章 “今日的午膳是……”福顺报了一长串菜名。 越听江弃言拳头越紧,他磨了磨牙齿,心想,如果现在先生站在他面前,他一定会一口咬上去。 咬住了就不松口了! 虽然不太情愿,但是江弃言还是往御书房走去。 等早膳的时候,他也没闲着,找到了《中庸》,慢慢翻看、默记。 但江弃言还是小瞧了蒲听松对他的掌控欲。 用过早膳,约莫隔了半个时辰,福顺忽然进来,“陛下,该喝水了。” 江弃言目光沉沉,“不渴……” “陛下还是喝了吧,,至少要喝一半,这是大人特意嘱咐的,大人关心您,担心您忙起来就忘了喝水……” 关心吗……虽然知道先生肯定用心不纯,但他还是被福顺这句话取悦,端起茶杯喝了一半。 但他还是希望这杯水是先生亲自送过来的,那样他哪怕不渴,也会喝得一干二净。 想要火烧帝师府的想法越来越强烈,江弃言慢慢的想,如果…… 如果做干净一点,假装是它自己起火…… 但是想到旁边还有别的府邸,江弃言又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 万一一把火全烧了就不好了…… 第52章 陛下怎么又偷袭臣 滴漏缓慢往下淌水,刚刚走过巳时一刻,蒲听松的身影便准时出现在御书房门口。 手里好像还拎了个什么东西。 江弃言抬头看了一眼,脊背忽然僵起,恍然有种被天敌盯上的毛骨悚然感。 “背绷那么直……”蒲听松笑笑,低头瞥了一眼,“怕我,还是……” 他的视线跟着蒲听松的目光落在那物身上,“怕它?” “没怕……”细小的汗毛倒立起来,江弃言往后坐了一点,目光警惕地盯着蒲听松的手。 蒲听松把那东西放在御案上,低笑一声,“没什么好怕的,陛下这么乖,臣又用不到它。” 用不到还放他面前是什么意思?警告? 他猜不准,也摸不透。 脖子上那个无形的项圈好像又收紧了一些,不然他怎么连吞咽口水都如此艰难呢? 有种被扼住喉咙的错觉。 脑袋被摸了一下,安抚的语气中夹着丝丝蛊惑,“陛下有好好听话,是不是呢?” 拒绝不了,先生的眼神太危险。 “嗯……”他给了个折中的回答,“都看完了。” 江弃言清晰地感知到,那根连接项圈的线已经被绷得很紧。 他们在向不同的方向博弈,但凡走错一步或者稍稍松懈,他就会被完全拽到先生那边,被束缚在先生身侧,永远。 要如何才能破局?越往后拉扯,只会越绷越紧,最后把他自己给勒死。 在短暂思索之后,江弃言往前倾斜了一些。 他用最无害的目光,依恋地看着先生,竭尽全力让自己看起来跟从前那样乖巧、软糯。 果然,那根看不见的绳松了,蒲听松没有再向他施压,只是拿起书册,随意考查几处容易忽略的地方。 他一一答过,并无错漏,蒲听松合上书,摊开掌心。 那里躺着一颗糖,用糯米纸包着,是从前他最喜欢的那种。 他怔怔地看着那颗糖出神,感到自己的心就快要被捕获,它剧烈挣扎着,所以跳动很快,笼门即将关上,但…… 他想要。 蒲听松见他不动,有些好笑,“怎么?陛下还需要臣喂不成?” “不能自理的小孩”,像是对昨晚被迫帮他洗澡的报复,先生语气染上了点揶揄,“张嘴,为师喂你。” 谁……谁不能自理! 就算真的不能自理,那也是先生害的! 江弃言低头,用柔软的舌舔先生的手心,顺着糖块的边缘把它卷进口中。 就是这么一瞬间,蒲听松的心忽然猛跳了一下,但只是一下,所以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蒲听松用另一只手捏住江弃言的脸,声音低沉,“陛下就这么喜欢偷袭臣么?臣手上都是陛下的口水……” 江弃言的眼神有些委屈,“明明是先生自己的意思。” 放在手心不就是要他舔?要是不想让他舔,就应该用手指捏着喂。 只不过那样他一样会咬先生的手指罢了。 蒲听松没在这个问题上多辩论,只是用帕子擦了擦手,语气平淡,“坐着吧,臣去叫福顺传膳。” 蒲听松一转身,江弃言的神色就变了。 他拿起桌上那把先生带来的戒尺,塞进了抽屉里。 先生的意思似乎已经很明确了。 只有顺从,才有糖吃。 江弃言含着曾经最喜欢的糖,却皱着眉头,总觉得它味道变得有些苦涩。 好难过。 撕开宠爱的外皮,内里全是利用。 曾经先生往他衣兜里塞满糖的时候有多温馨,如今的回忆就有多痛苦。 为什么,偏偏是先生,用心不良。 是谁都可以,但怎么能是先生呢? 蒲听松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小宠物用可怜又哀伤的眼神看着他。 他脚步一顿,轻声询问,“怎么了这是?” “先生过来点”,江弃言眼眶已经开始泛红,“谈谈。” 蒲听松不知道他要谈什么,但见他要哭了,还是走了过去,温声,“谈吧,慢慢说。” 等先生真的过来了,他却又有些后悔,他不知道谈什么,也不知道怎么跟先生说。 “先生还记得十二年前的除夕吗?” 那年除夕,先生只用八片金叶子就骗得他再也没有交过朋友。 “先生可以再回答一遍当年的问题吗”,江弃言一字一顿,“为什么真心换不来真心?” 这个问题着实是有些犀利,蒲听松忽然笑了,“陛下觉得,怎么叫真心?” “大理寺前月的案子,说的是御史中丞家一外系表孙,好心劝说邻里纠纷,却因为言辞不当,导致那两家矛盾激化,原本没多大事,结果一家越想越气,半夜起来砍死另一家全家,为了销毁证据火烧那家茅屋,导致十屋连火,百人丧命。 “陛下说,中丞家那外孙想要调解的心是不是真的呢?”蒲听松语气遗憾,“好心却办了坏事,一片真心竟致如此祸患,劝解那人受不住良心责备,跳河自尽,被杀了全家的那户有个外嫁的女儿,女儿上京城状告御史中丞,大理寺最后判中丞赔了那全家死绝的可怜姑娘三百两银子,大理寺少卿方鸿禧自己出资又补了一百两。 “三百两不过是中丞三年的俸禄,却买了那姑娘一家人的命,那银子还没到姑娘手中,就被她丈夫拿去送给县丞买自己的前程。 “陛下说,方鸿禧可怜那姑娘给她钱的心不真么,明明不关中丞大人的事,中丞大人因为愧疚服从了判决,还多给了那姑娘五十两的心不真么? “结果呢?那姑娘对丈夫拿走银子的行为不满,她丈夫又刚好想娶县丞家的千金,于是一封休书将她赶回娘家,可她哪里还有娘家?走投无路之下选择了死亡。” 江弃言听呆了,他没接触过断案,只觉得中丞和方鸿禧的处理都不太好,应该判中丞无罪,然后私下塞给那姑娘银子,这样就可以瞒过她丈夫。 但,这是他已知结果之后才能得出的解决方案,方鸿禧如今肯定也能想到这一点,可在事发的当时,谁能知道姑娘的丈夫是什么样子,又如何想得到这些? “人心复杂,人事更复杂”,蒲听松继续道,“本月还有一案,说的是左相陈安知道前月的案子后,特地下访被烧的街道,发现了一个幸存者,那孩子长得好看,运气不错没受什么外伤,眼睛却被烟熏瞎了,她在街上流浪,被青楼的人抓去接客,陈安赎回女孩的时候,女孩已经失了身子。” “女孩惊恐地问他是谁,问他知不知道她爹娘去哪了,问他是不是也要用棍子捣她的身体,一连串问了好多问题。陛下知道陈安是怎么回答的吗?” 江弃言隐隐约约猜到了一点,左相应该不会舍得说实话,于是便撒了个谎。 “陈安告诉她,自己是她叔爷,她爹娘被选去做了灶王爷的跟班所以那天才会那么热还有可怕的火光。因为灶王爷不想让凡人看清他的面容,所以会有那么多烟雾。而她是因为离灶王爷太近了,灶王爷喜欢她,忍不住摸了她的脑袋,才不小心让火撩到了她的眼睛让她失明。” “陈安为了维护小女孩的名声,告诉她,她其实是被接到了医馆,那些棍子是药柱帮她治眼睛的,只是这方法不太好。陈安说:你叔爷也是大夫,比那医馆里的草根大夫好,我们换个方法治疗。” “那姑娘受了蒙骗,却被左相养得很好,左相甚至耐心教她识字,她看不见,学起来却很用心,现在已经能用毛笔写几个简单的字了。” “所以什么是真心呢”,蒲听松按住江弃言的右手,“一味的说真话不过脑子,劝解不成真心酿祸,还是……” 第61章 “善意的谎言,却实际待人极好,并培养其成长?” 江弃言尝试着挣了一下,没挣开,先生死死压着他的手,压得他心里突突直跳。 “为什么真心换不来真心?因为真心不一定是好事。” 蒲听松语气很平静,但内心却是另一副样子。 他其实有很多选择,直接造反自取皇位会更简单也更直接,至于镇北王不一定会真的入关阻止。 一直到送江弃言登基前,他都随时可以换成这个选择。 甚至现在囚禁江弃言取而代之也无不可。 可他没有那么做,除了头两年他偶尔有这个念头,后来就再也没有过了。 养宠物养那么多年了,也是会有感情的啊,何况是那么用心去养。 哄骗江弃言,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这个不太真心满是谎言的选择,是对江弃言最好的选择。 难道要他一开始就告诉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他准备控制他吗? 人心复杂,或许从一开始,他就已经对江弃言心软了。 江弃言不是想不到这些,但他还是很不高兴。 如果先生像他信先生那样那么信他,那么他们还有第三种选择。 先生把权利放心给他,而他也不会伤害先生,他们可以携手并进,共同让绥阳在改革后迎来新生。 他…… 他想要先生全身心的爱,就像他爱先生那样。 看破虚妄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是让先生跟他一起在真实中相拥。 江弃言的目光越来越悲伤,他不再挣扎,任由先生按着他的手。 温度相互传递的时候,他想:先生啊,你要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呢? 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他跟江家那些人不一样,他不仅不会伤害先生,他甚至愿意为先生去死。 第53章 邪教!信我神!得永生!杀太子!清君…… 此后一直相安无事过了近两个月,年宴刚过,大家都忙碌起来。 大理寺,方鸿禧看着手上的案宗,不禁皱起了眉头。 他手边还有一摞案宗,单独码出来。 这案子吧,就很奇怪,单拎出来好像很正常,但把他挑出来的结合在一起看,就有点什么阴谋的味道在里面。 可是他家言言最近好像没功夫管这个。 方鸿禧想了想,决定暂时搁置不管。 不过这事还是要找人商议一番,他走到窗前,抚摸鸽子的羽毛。 “咕咕——” “去吧”,方鸿禧将它放飞。 不多时,一个摇着折扇的人出现在大理寺门口。 似乎是经常来,门口几轮守卫已经认识他了,并无阻拦。 秦时知一路畅通无阻,方鸿禧还在看案宗,见他过来,便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方鸿禧展开地图,“漠河以南,往西边走,金花、涩谷、琉庆等地接连出现了拜神会,按踪迹来看能够连成一线,我推断这所谓的神下一个到达的会是应泉,也就是当年天齐太祖和国师发迹的起源地润宁,在后世它曾名太宁,大周时它是国都南宁,这位神应该是想借那两位太祖陛下的势,假托自己是他们的转世,是神的人间身来闹事。” “西南那边么”,秦时知眉头一皱,“你觉得是谁的手笔?” 方鸿禧沉默良久,放下卷宗,“此人是从漠北一路造势过去的,我首先怀疑的就是承曦帝,但他似乎没有那个脑子,所以背后一定还有高人相助,或许徐正年找不到他也正是这个原因。” “这件事情你还是尽快跟帝师大人汇报一下,你知道我跟他……” 方鸿禧顿了一下,“你知道的,因为当年的事,我有点怕他。” 秦时知似乎是嘲讽地笑了他一下,“行,方大公子吩咐,岂有不办的道理。” 秦时知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忆,当年方鸿禧最怕的好像不是小家主,是他来着,不过后来误会解除,他们两个反而走到了一起。 果然世事无常,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方鸿禧目送他离开,随后揉了揉腰继续处理公务。 帝师府,蒲听松听完秦时知的话,沉思良久,“先派探子看看情况,安抚好金花等地官民的情绪,让他们尽量组织人揭开拜神会那些装神弄鬼的把戏。” “另外往那边加派兵力,以防被蛊惑的群众造反起义。” 秦时知很快尽数安排下去。 蒲听松想了想,没打算告诉江弃言这件事。 还有一个月就是县试,不能让他分心。 各县今年参考学子格外多,文院提前开放,让偏远之地赶来的学子在院内打地铺。 据说这也是陛下向文相提议的。 学子们凑在一处猜测今年是哪位大人出题的时候,偶尔也会谈起陛下的功德。 “哪年官兵不是只晓得赶我们走”,一人指了指自己脚底的泥巴,“看不起咱们这帮一边耕地一边苦读想改变命运的人嘞!我们不也是读书人么?” 旁边衣着稍微整洁些的学子搭话,“知道要进考,你家娘子也不晓得给你拾掇拾掇!你搁那书里头没学过么?这文院是当年江、蒲两家共同打天下时留给读不起私塾的寒门的圣地!你就这么大脚一迈用泥巴玷污它?” “脚底不沾泥还叫庄稼汉?我脚踏实地问心无愧,太祖一定保佑我今年中童生!” “快拉倒吧!请太祖保佑还不如请太帝师保佑!谁不知道太祖读书不行,要不太帝师也用不着专设个文相出来教习天下!” “说到太祖,就想到了当今陛下”,另一人也插话道,“当今陛下当真是我等楷模,据说他两岁半跟着帝师大人学诗词,五岁时能吟诗作赋,十岁得大祭司称赞一举拿下诗会魁首,如今陛下不过十六便要参加科举,你见过哪朝皇帝与民同在,关注民生到这种地步甚至亲自下场为我们鼓劲的么?” “可显着你了!是圣上有才又有德,又不是你!你那么骄傲干什么?有本事怎么没见你中举!” “中举太难,能勉勉强强中个童生就不错了,至少按绥阳律令,从中了童生开始,性命就是受上面保护的,文相会庇护我们,就摆脱了这条贱命不一样了!” “是啊,中了童生就是文相的门生,不能随意打杀了!” “你们还不知道吧?”一个刚进院的人放下包袱,从怀里拿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米纸。 那纸上米糊未干,显然刚刚张贴,就被那人揭了下来,“刚刚两个大兵贴在文院门口的,我想着贴外头你们也看不着,索性拿进来了。” “上面写的啥?”脚底泥老汉好奇道。 “说是今年考中的学子,也是天子门生呢!陛下在早朝上亲口承诺的!”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这承诺显贵人家可能不稀罕,可是对他们穷苦人来说,无异于是一道护身符啊! 只要亮出文院统一发放的文位证让别人知道他们是童生,那么哪怕是地主也没办法伤他们性命! “而且自今年起啊,文位不得买卖,违者诛十族!谋逆都只是诛九族,贩卖文位居然是十族!而且是买卖同罪,也就是无论买还是卖被发现了都诛!一个县每年的童生名额就一百五十个,往年一百都是有钱人家买了去,我们只能抢那区区五十,如今大不同前了!” “圣上英明!圣上英明啊!”当即就有人往京城方向叩拜,“我七次参考,参考了整整二十一年,次次都是五十一名,次次都中不了,今年终于能中上了!” “老兄!你就是那个全县出名的马五十一?!我今年是第一次参考,你快教教我一些经验!” 马五十一热泪盈眶,“好,好,不过教你可以,你若考上了童生,一定不要忘了陛下的恩德,陛下刚刚登基就敢与天下权贵叫板,这多出来的一百名额都是陛下为我们寒门争取的公平竞争机会啊!” “说起来,陛下今年参与的是哪个县的县试?若是我们县,哪怕占走一个名额也沾光呀,与有荣焉!” “这你就别想了,陛下不占任何一个县的名额,他这次本就是为了激励我们,占了哪个县都是对其他县的不公平,所以他的卷子是单印的,他本人是文相亲自监考,他的卷子会随机夹在任一一县的卷子中,让那县三位主考官进行批改,然后再由寻花阁神不知鬼不觉秘密回收封存在京城圣院那里,张榜日会公开这份试卷和评级,圣院有重兵把守,在此期间,就算陛下本人想动它都不行。” “文相大人的公正是人尽皆知,圣院更是所有文院的神往之地,历代只有殿试一甲十人能有机会入圣院,得文相亲自教导。” 各地的文院都在讨论,唯拜神会渗透的地方冷冷清清,零零星星只有几个人来到文院,等待考期。 那边的郊外却一反常态热闹非凡,狂热的人群争先用鸡血淋遍全身,围着篝火跳着诡异的舞蹈。 “信我神!得永生!真龙就在你们眼前!”一个头上竖着插了几根孔雀翎,身上抹满彩色颜料的人高举人骨拐杖,声如洪钟,“太子谋逆,其罪当斩!” 第62章 那人叽里呱啦念了几串咒语,把蛇油撒向地面,顿时地面起了火,“神已赐予你们伟力,穿过火焰无恙者,可跟随我神!” 如果方鸿禧在此地,一眼就能认出来,这就是他母亲的弟弟,他的舅舅,咔洒卟部落的部长! 咔洒卟是个神秘的部落,相传他们远渡重洋而来,是印第安的后裔! 人群中藏着几个当地衙门假扮的探子,他们犹豫了很久,看见狂热的信徒们都安然无恙穿过火墙,便也硬着头皮往火里走。 谁知一挨着火,就迅速燃遍了全身,部长扬起拐杖一指他们,怒喝,“小畜生的探子,瞒不过神的眼!在遥远的印第安,苍鹰之神的目光时刻注视着你们这些背弃者!” “火神的威德笼罩着你们!让我们一同迎接众神之首,一切神的创造者卡门普斯的人间身!” “卡门普斯化为承曦帝,希望用太阳的光芒指引你们这些愚民!愚民们,见神不敬,你们将被一切神抛弃!火神会灼烧你们的身躯,蛇神会钻进你们的耳朵吃光你们的脑絮!自然之神降罚于你们,粮食颗粒无收,灾祸将眷顾你们的每一片土地,你们要记住,我们是在拯救那些堕落的亵神者!” 信徒们的眼神越来越狂热,几乎达到了癫狂的地步,“卡门普斯!卡门普斯!” “疯了……”躲在暗处的一个探子眼露恐惧,“都疯了…他们…已经不是人了……” “他们哪里像个人……” 探子被吓破了胆,他连滚带爬逃走,连衙门都不敢回,那里早就被砸成了废墟,他一路向着京城狂奔。 咔洒卟部落部长隔着百米距离拉弓,弓箭呼啸而过,将那探子一箭穿喉。 这一刻,狂热达到了巅峰! “卡门普斯!” “承曦帝!” “信我神!得永生!” “杀太子,清君侧!” 第54章 帝师是陛下的男宠? 邪教的侵蚀速度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在拜神会神媒卡其那也就是咔洒卟部落首领当众将一位女子返老还童后,原本将信将疑持观望态度的百姓们也相信了永生。 消息传到大理寺时,方鸿禧正在喂鸽子,听到消息,他的手不自觉一松,手中的谷粒撒了一地。 卡其那……是他的舅舅,他母亲的亲弟弟。 方鸿禧控制不住身体向后栽倒,好在及时被一双沉稳有力的手托住腰。 秦时知向他摇了摇头,用眼神安慰。 “相信陛下,他不会牵连你的”,秦时知看着外面变得有些阴沉的天,“就算他真的为此降罪于你,也有本阁主拦着。” 方鸿禧嘴唇蠕动了半天,挤出几个字,“陛下……对我有些误会…” 那时候陛下才四岁多,那个年纪的记忆,是最深刻的。 方鸿禧还不知道江弃言已经猜出了事情本末,他有些担忧道,“如果陛下以为我跟卡其那是一伙的……” 秦时知以为他是担心自己的小命,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要说些什么,却听方鸿禧自言自语道,“陛下肯定会更讨厌我吧……” 秦时知一时不知何言以对,有些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秦时知暂时压下了消息,因为县试就在今日,而且很快就要开始了。 江弃言站在圣院门口,里面竖立着两尊白玉雕塑。 其中一人面容凌厉,手持宝剑。 另一人温文尔雅,拿着书卷的手腕上不知道被谁戴了一串小叶紫檀佛珠。 蒲听松低头给他整理衣带,理得整整齐齐,一抬眸看见他在看那两座雕像,便也注视了一会。 先生的声音很轻,像羽毛也像飞絮,其实更像雪,因为透着一点悲凉,“那是臣和陛下的先祖。” “先祖身体不好,助太祖陛下一统天下之后就病逝了,这串佛珠年代很久了,是圣院刚刚建成时,太祖亲自戴上去的。” “太祖在此处驻足很久,说了一句话。” 江弃言在心中跟着默念。 “汝虽已逝,魂祐天统。” ——你虽然已经去世了,魂魄却永远守护着绥阳的疆土。 当年的史官其实还记载了一句话,只不过被后来继位的高祖陛下下令抹去了。 “檀木安魂,困汝于此。汝虽已逝,魂祐天统。” ——朕用它圈住你,圈住你后代生生世世。即使你已经过世了,你和你的后人也要永远庇佑朕的江山。 后世人并不知道这些,也不知道两位老祖宗那些大部分已经永久埋藏在历史里的恩怨。 世人只当太祖给雕像戴佛珠是因为怀念。 但这些,蒲听松是知道的,寻花笔记中记载了很多被刻意销毁的真相。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他才会更恨。 太祖设帝师制,果然圈了蒲家生生世世。 一代又一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每一代帝师都告诉自己的后代,江家对他们有恩,皇恩浩荡,他们应该尽全力报答。 蒲听松只觉得好笑。 位高,但不权重。 一个帝师虚名,一声不轻不重的先生,就可以骗他们去做皇帝铲除异己揽权的刀。 可敬,但可笑。 蒲听松收回视线,摸了摸江弃言的头顶,“陛下不必紧张,今年县试是陈安命题,他这人忠厚善良,不会故意挖坑为难考生,仔细些便可,拿个案首不难。” 江弃言站着没动,安静让先生摸了好一会,直到先生的手收回去,他才走进圣院,回头最后看了先生一眼。 文相在不远处等他,圣院中的文相与朝堂上的文相截然不同。 朝堂上的文相是个精明圆滑的官场老油条。 可在这圣院里,文相一身素衣,满身书卷气,在这里,文相褪去了所有伪装,仿佛只是一个朴素的读书人。 江弃言跟着他,文相带他进了一间学室。 里面只有一桌、两椅。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等他坐下,文相行礼后才坐在他对面稍远的位置上。 时间一点点流逝,门外礼部终于来人送了一沓试卷和一叠白纸。 江弃言一张一张翻看试卷,不禁皱了皱眉。 先生怎么没告诉他考题这么多啊!难怪要考一整天! 这么厚,里面起码有上千道了! 江弃言想了想,决定先作诗,等写完这些题目恐怕他都要精神萎靡了,哪里有灵感写诗! 他抽出诗题,越看眉头越紧。 只见上面只有四个字:春华秋实。 这题目……未免有些过于简洁了……简洁到他都不知道陈安想表达什么,是单纯写景,是复杂一点借景抒情,还是有教化意义的寓言还是什么。 这四个字太笼统了,而且从古至今关于它的诗作太多,想要出彩就很难很难。 江弃言想了一会,把诗题先放到一边,转而开始用心答那些众圣经典。 他还是低估了考题的数量!因为那些题目陈安的用词依然很简洁,那么简洁的语言,那么密集的排版,居然还能出那么厚一沓,可想而知里面究竟有多么恐怖的含题量。 所以先生当年十二岁就那样学识渊博了吗? 而且先生县试那年出卷人是文相,文相最喜欢出些偏僻处考察学子是否用心精读。 可苦了那一年的考生了,甚至很少有人能得乙以上的评价。 先生那年好像是双甲。 想要拿到双甲,诗词先不论,答卷必须无一错漏字迹工整没有涂改才行。 江弃言甩甩头,将打扰他思绪的某人从脑袋里驱赶出去。 他渐入佳境,在白纸上工工整整写下答案,答案前面贴心标了题号,每换一张白纸就在写完的那张最下面编上页码。 两个时辰过去,他都写了四十张白纸了,那一沓题目居然还没过半! 文相轻咳两声,“陛下要喝水吗?” 江弃言确实有点渴了,他犹豫了一下,问道,“其他考生也能中途喝水吗?” “可以的,各地县文院每年有三位考官,一位是当地的县令,一位是文院的院长,最后一位是礼部的专员。院长负责监考。礼部负责收发试卷、文具。县衙则会专门派人守着考场,防止有人乱来的同时,也能及时满足考生的需求。” 毕竟要考一整天,想要喝水、出恭、吃饭都是可以的。 会有一位衙门的府兵陪同。 江弃言点了点头,就看见文相对着窗外打了个手势。 不多时,就看见进来的居然是左相陈安! 难道说……他也有三位考官,这三位就是三相? 三相监考他一个人? 似是看出他的疑惑,文相不在意地笑了笑,“不止,为了保证陛下的安全,兵部尚书带人在圣院外围了三圈,您的锦衣卫现在至少有二十个人就在我们这间考室的屋顶上,只要臣一有什么不对,他们就会立刻出现将臣诛杀。” 如此大费周章,就为了他考个试?怎么说他也是习过武的,不至于被刺杀…… 第63章 “这是帝师大人的安排,他不放心您,现在应该就在圣院内坐镇。” 陈安奉上茶杯,顺便瞟了眼江弃言的答卷,又不动声色收回视线。 江弃言喝了一口,感觉有点不对,酸酸甜甜的,好像不是圣院的茶叶…… 反而有点像…… 江弃言沉默片刻,道,“各地文院给考生准备的也是果茶吗?” 还是蜂蜜柚子的…… 文相用不解的眼神看了左相一眼。 陈安摸了摸鼻头,“别看我,这是帝师大人用您珍藏的紫砂壶煮的,他听说陛下渴了,就让我送了一杯过来。” 什么?!文相瞳孔猛的一颤! 造孽啊!那壶是他三十年前让官窑烧制的文玩,是用来收藏的不是用的啊!他都没用过啊! 文相的心在滴血,原本平和甚至有点慈祥的脸开始抽搐,扭曲成了一个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古怪表情。 陈安眼观鼻鼻观心,等江弃言喝完,就带着杯子潇洒离场。 徒留文相独自黯然神伤。 江弃言听着他们的对话,忍不住嘴角上扬。 虽然但是……就像苏仕元说的那样,先生有时候确实有点孩子气。 有点腹黑,但很可爱。这样的先生会让他很喜欢。 疲惫的神经和麻木的思绪似乎得到了安抚。 江弃言答题的速度快了些,差不多又花了半个时辰,终于答完了一半。 江弃言又检查了一遍,确认无错漏后便打算用午膳。 这次进来的依旧是陈安,陈安打开食盒,将几碟糕点摆在桌上,传话道,“陛下,蒲大人说委屈您了,等考完回宫他让小厨房给您加餐。” 陈安心里忍不住疑惑,帝师大人的话听着怎么有点奇怪,难道帝师大人会在宫里留宿吗? 陈安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 帝师大人留宿宫中,是住后宫还是住养心殿? 无论住哪,好像都很…… 很奇怪,还很……说不上来的感觉,陈安觉得自己只是想一想就感到很背德,很见不得人,很…… 陈安觉得自己无意中撞破了什么秘密,还很有可能是什么惊天秘闻! 难道帝师是陛下的男宠……?看着不像啊…… 该不会…… 第55章 《秋庭》 该不会陛下才是蒲大人的/禁/cao吧! 看起来像。 陈安怀着满脑子疑问进门又带着更多疑问出去。 填饱了肚子,江弃言想了想,将那张诗题拿过来,仔细研读。 春华……秋实吗。 江弃言不由代入了自己,他在年幼时被先生带回家,最终结出了先生最想要的那颗果实。 江弃言深吸一口气,提笔,书写。 两字为题——《秋庭》。 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那年秋日,他对着旧烛台织围脖的样子。 蒲影横阶蔽日华,江柳空垂傍旧槎(cha第二声)。 眼眶渐渐湿润,江弃言写完这一句,盯着它看了很久,才能继续。 东君未许承新露,病骨难禁染晚霞。 似乎也是那一年,他以为自己染上了绝症,黄昏下,他为自己舍不得先生而默默垂泪。 可,一切都是假的。 怎么能是假的呢?明明……明明只有先生对他那么好,为什么是假的…… 寒蝉抱叶噤秋实,孤雁迷云失故家。 是先生把他抱回家的,可后来他在一声声温柔至极的哄骗里,终于如一只寒蝉那般,战战兢兢抱着将落的枯叶,再也不敢表露心事。 他像一只孤雁,在迷雾中失去了方向,找不到什么是真实。 而这,难道就是先生想要的结果吗? 欲拟长门犹讳赋,恐惊庭树又栖鸦。 原来先生给他取字讳深,是这个意思吗? 讳莫如深。 可他不想要这样的结局。 江弃言写完,又读了一遍。 《秋庭》。 是春天的帝师府草木深些,还是秋天呢?似乎是秋天多一些,那时候院里满是落叶,庭中栽满白色的菊花,像是哀悼夏的逝去,他便常常看见先生坐在亭中静静饮茶,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似乎是在怀念某位故人。 蒲影横阶蔽日华,江柳空垂傍旧槎。 东君未许承新露,病骨难禁染晚霞。 寒蝉抱叶噤秋实,孤雁迷云失故家。 欲拟长门犹讳赋,恐惊庭树又栖鸦。 不知道先生看到这首诗,能不能读懂他心中酸涩? 剩下的题江弃言用了三个时辰答完,仔细检查过后,发现两处错漏,便把那两张白纸拎出来,单独誊写一遍,按页码叠好,起身示意文相可以收卷了。 文相拿到卷子,迫不及待就看了一眼放在最上面的诗作。 这一看,他眼皮不由狠狠一跳! 恐惊庭树又栖鸦?? 是在暗喻他们结党营私吗? 这首诗好像是冲着帝师去的! “陛下,还有些时间,您要不再另写一首?”文相建议道。 这诗特别好,可以说比《喜鹊喜》要更显成熟得多,但…… 好归好,这要让帝师阅卷时看到了,恐怕对陛下不好…… 文相都有点心疼他家陛下了,陛下才十六岁,在他眼里就是个孩子,却能写出这样隐忍深刻的诗作,可见陛下心里承受了多少事。 “不用了”,江弃言径直向外走去,走到门口时脚步一顿,“先生在哪个方向?” 他有点想先生了。 文相叹了口气,指了个方位,看着江弃言匆匆离去,便取过统一的纸袋,将试卷写上姓名的那角折起来,用封条贴好,然后把它们装进纸袋,就准备去找左右两相抽签看这试卷是秘密送到哪个县。 蒲听松握着一柄不大的紫砂壶,正给自己面前的杯子添茶,添着添着,后背就忽然贴了个柔软的东西,那小东西还胆大包天伸手搂住他的腰。 蒲听松微微一僵,好险没让茶洒出来。 “怎么?”只是片刻,蒲听松放松了脊背,任由江弃言搂着,温声询问,“陛下这又是怎么了?” 不怎么,想你。 江弃言抿着嘴,垂眸没有说话。 蒲听松叹了口气,“松手,站面前来。” 他其实不想,他只想贴着先生的背抱一会就好。 他不想站先生面前,不想让先生看见他眼中复杂的神色。 那里以爱为底色,欲海沉沦中,还有一艘名为“怨”的帆船在波涛里浮沉。 起起伏伏的,念头很多。 为什么先生不能真心对他好,因为爱他而对他好? 为什么先生的宠爱总是掺杂着不纯的各种目的? 为什么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每一个细节都透露着利用的影子? 那些念头最终汇成了泪珠,浸湿了蒲听松后背一小块布料。 “陛下,臣似乎没惹您?”蒲听松察觉他哭,掰开他的手,把他从背后拉到身前,给他擦眼泪,“十六了,还这么爱哭,是不是只要臣一会不看着您,您就要偷偷掉眼泪啊?” 江弃言仍抿着唇,没说话。 “说话好吗?”蒲听松耐心哄他,“从哪里来的委屈?跟臣说说。” 他还是不说话。 “要抿成三瓣嘴巴了……”蒲听松语气越来越无奈,“松一松,快真成兔子嘴唇了……为什么这么哭,总要有个理由?” 没什么由头,他就是想哭,想哭还有什么理由,理由就是他不高兴。 他一直都不高兴,从先生把他一个人留在遗忘谷那天起,他就再没有高兴过了。 “好,不说就不说”,蒲听松用臂弯将他圈住,“不问了,臣哄陛下便是了。” 蒲听松稍加思索,直接抄着他腿弯把他捞到了腿上,“别哭了乖…陛下……哭那么可怜,怪惹人心疼的……” 那个“乖”字后面的停顿短暂而突兀,就好像原本还要说什么,却半路止住。 江弃言直觉,那应该是一个称呼。 先生刚刚是想叫他“乖乖”来着的。 可最终却改成了“陛下”。 江弃言愈发眼泪汪汪,花生米那么大的泪珠成串往下掉。 蒲听松从他的神情中读出了一种悲哀,一种对命运无可奈何的悲哀。 曾几何时,自己好像也露出过一样的悲哀神情。 蒲听松正恍神,就听见江弃言终于开口,声音闷闷的,是一个问句,“这里有人吗?” 没有,不会有人靠近这里,因为他在这。 他知道江弃言的意思。 人前是君臣,人后…… 蒲听松把那天晚上江弃言骑在他身上说的话抛之脑后,平静的想:人后你还是我的小宠物。 他的小宠物不喜欢听他叫陛下。 不叫就不叫吧。 “现在回宫还是抱会再回宫?”蒲听松一下一下轻拍着江弃言的背,“太阳都下山了,小弃言的肚子还没饿么?” 第64章 饿没饿,摸摸不就知道了。 江弃言不说话,只是往前贴了一点,脑袋靠在先生胸膛,侧身露出小腹。 反正从小就这样。明明可以问他,偏偏就要摸他肚子,弄得他是一点脾气也没有,这么多年了一直都乖乖让摸。 现在想起来,先生真是又坏又过分,每一个动作都是陷阱。 陷阱就陷阱吧,知道是陷阱他也想往下跳,他饿了太久,陷阱里的青草让他很馋。 先生的温柔让他很馋。 蒲听松低下头,看见江弃言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屈指弹了弹江弃言的脑门,目光瞟到小兔子摊开的肚皮,顿了一瞬。 似乎就因为他目光中的停顿,江弃言看他的眼神瞬间热切起来,像是在期待什么。 蒲听松很快移开了目光,并没有如江弃言所愿摸他的肚子,感受到他不满的情绪,便笑着安抚性揉了揉他的头发。 要什么给什么怎么能行呢? 蒲听松想,爱抚是给小宠物听话的奖励,可不是予取予求的。 至于要摸宠物哪里,那也是主人决定的。 兔子的软肚子是很好摸,但现在蒲听松只想摸他头。 可能是出于某些顽劣的心思吧,有时候蒲听松还挺欣赏他委委屈屈的小样子的。 尤其是自己欺负了他,他还要一边掉眼泪,一边软软贴上来的时候。 那个时候,蒲听松会觉得,自己的心底似乎也柔软了一些,不再只有冷硬。 于是不知不觉中,利用里掺杂了不多的真情。 只是谁也没能认清。 一个以为没有,一个认为不曾。 哄了一会,看江弃言哭得差不多了,蒲听松把他放下来,牵着他的手上马车,明黄御布盖着车身,江北惘出行一向招摇,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皇帝。 江弃言却只觉得这黄色锦布包裹的车厢如此压抑,好像把他圈进了什么套子里。 皇权,于他而言不过是个圈套罢了。 圈着他,束缚他的言行举止。套着他,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得。 于是江弃言终于明白了,自己脖子上的项圈是金色的。 很漂亮的项圈,足以让任何一个人羡慕,贵重的金子打造了它,上面还有先生精心雕刻的图案。 可它太重了,卡着他的喉结狠狠压迫进去,弄得他连呼吸都艰难无比。 可能是因为哭太久了,站在午门前,江弃言有种窒息的感觉。 他其实不喜欢权利,他没拿自己当过太子,也不愿意做个皇帝。 可是不那样,他就没有拥有先生的机会。 他要权利不是想报复什么,他只是想跟先生站在一起。 而不是背后做个小宠物,人前做个傀儡皇帝。 可先生不懂。 江家亏欠蒲家太多,先生不愿意再轻信。 没关系,他会好好努力的,总有一天,先生会明白他的心。 到那个时候,他要问问先生,先生有没有想过自己究竟要什么。 第56章 奇迹!双甲!此诗开创先河,注定流传…… 深夜,清苑县文院一众纸袋中悄无声息多了一份,就放在最上面。 各县参考人数都有县丞负责记载,但护送御卷来这的人已经想好了对策,坚决保证万无一失。 鸡鸣才响过第一声,清苑县文院院长就爬起来洗了把脸,掏出钥匙打开存放学子们试卷的书室大门。 他打了个哈欠,并没有发现檐上灰瓦有动过的痕迹。 礼部和县令还没起,在隔壁睡着,院长在桌子后面坐下,拿起第一份纸袋,揭开收卷时贴上的蓝色封条。 他的左手边有一叠红色封条和一碗米糊,在他们三人依次评卷完毕后,会把试卷装回纸袋用红色封条封好,全部送到圣院。 院长取出里面的答卷,左上角题名的那一块用一个三角形的封条套着,封条上盖着印泥,印泥的制式是礼部统一的官印,在试卷收上来的第一时间由礼部尘封盖印,礼部之人不参与评卷只是全程监督,如果这个印泥有损毁,那么成绩就会作废。 因此县令和院长评卷时,是无法看到这份试卷究竟由谁书写,也是绝对无法徇私的。 毕竟礼部来人年年都不一样,这些参与科举准备事宜的礼部官员每一个人的家室、来往关系都由大理寺和户部共同整理,保证他们去往的监考地人生地不熟,基本一个人也不认识。 院长没有碰盖着印泥的那一张纸,一般来说县试中名字都属在诗作那一张上,放在最上面,院长把它放在一边,然后开始批改那些考题。 从县试开始到结束,一共需要经历十七天,一天考试,一天张榜,剩下十五天用来批改,早批改完,就能早张榜。 各地参考人数不一样,张榜日也就不同。 院长拿着朱笔,随时准备划出错漏,但是看完第一张纸,竟然无从下笔! 他欣慰地点点头,摸着花白的胡子翻开下一张。 这时他才忽然发现每一页下面都贴心标好了页码,字很小,但是很清晰。 是个心细如发的。院长想着,继续看。 字很好看,字形柔美但笔锋凌厉,写字人书法造诣颇深,这已经有自成一家的雏形了。 院长平时也研究些书法,他一边点头,一边忍不住自言自语,“可惜可惜,太过稚嫩,这写字的人年龄似乎不大,笔力有些浅了,但若他肯用功,假以时日定能开创新的字体……” “咦?这第二张怎么竟也无错漏?看来这孩子当真是苦读过,肯下苦功夫是好事,等张榜后老夫定要去见见他,这样的后生若不能提携,那真是我绥阳的损失。老夫要让他进文院,亲自教导他考秀才……” “这……这……” “无错漏!又无错漏!难道我清苑县今年要出一个甲了吗!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近百年来绥阳一共只有三个在县试中获得过甲的考生,一位是当今文相大人,另一位是那位帝王师,难道这第三位竟出在我清苑县吗!这样的人才为什么不见县令跟我提起呢,一定是因为这少年家境贫寒,所以不曾引人注意吧,这真是我们的失职,也许老夫该建议县令平常多去各村里看看,老夫也不能总待在这文院里了。” “知行合一的道理我怎么忘了呢,难怪这么多年我的文位一直不能寸进,原来我竟忘了学文的根本”,院长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一页页翻过,翻到最后一页时,他闭上了眼,像是不敢置信。 再睁眼时,他满眼震惊,喃喃,“一甲……” 良久后,他踉踉跄跄推倒椅子,跑出去。 “李山!”院长连鞋都跑掉了一只,疯狂拍打清苑县令所在的客房门,哪里还有个读书人的样子,他失态地大喊,“起来!快起来!” 县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慌失措爬起来,打开门,满脸惊慌,“怎么了?是不是试卷出了问题!” “不是…”院长喘着气,心脏狂跳,“甲……甲!我……我们清苑县今年出了个一甲!” “什么?!你没看错?!” 有那样的潜力,日后位列三相都不在话下啊! 这对他这个县令来说是大功绩,他可以因此高升! 院长一边喘,一边道,“就……就是怕看错,才叫你起……赶紧去看!” 李山赶紧跑进书室,一页一页仔细翻看,直到看完,那只朱笔都没有被他拿起来! “无误……甲!” 李山和院长对视一眼,院长在第一页右侧用朱色笔写上自己的名字,名字后面只一个字,“甲”。 李山在它下面也写上名字,“无误,字优,甲。” “好!好啊!”李山激动地热泪盈眶,“再过两年,清苑县要出状元了!” “也许不用等两年了!陛下有旨,为招贤纳士,今年科举加试!说不好会像帝师当年那样出个同年三元!” “同年三元太难了,还是让他进文院好好准备几年,只要他能成状元,清苑县就是状元的故乡,我们两个老东西这辈子也就值了……” 两人对视片刻,院长怀着激动的心情道,“他的诗老夫还没看,若能得个乙,今年的案首就一定是他了!” 要知道案首一般都是双乙,文相当年也只是一甲一乙,自绥阳开国以来,只有蒲听松一个人在县试时拿过双甲。 诗词毕竟是主观的,能拿到甲,就说明它日后可以一定范围传播,甚至传遍天下。 当年蒲听松那首,已经收录进各地文院教材了,是真正意义上的传天下。 李山哆嗦着嘴唇,“老伙计,你先看……我……我不敢看。” “好,好,老夫看!就老夫看!”院长的手在抖,他仔仔细细通读一遍,脸色忽然苍白。 “怎么回事?”李山攥紧拳头,“难道诗很差吗?” 如果诗真的很差,在丙还好,要是丁等,那么落榜都有可能啊! 第65章 “不,诗很好,老夫读过的诗中,在世的只有帝师和大祭司能与之媲美!但……” “但什么啊!”李山快要急死了,“别说话说一半!” “但……好像偏题了……” 院长脸色很不好看,“左相大人的考题是春华秋实,但这首诗……” 李山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我不信!看答卷此学子心思缜密,怎么可能偏题!” 李山不信邪地拿过试卷,脸色越看越白。 怎么就……怎么就偏题了呢!偏题的诗作最高只能评丙,那这案首就与此人失之交臂了! 李山叹了口气,就提笔写上自己的名字,写完名字,他手停顿了良久,一个“丙”字迟迟难以落下。 他咬咬牙,落笔,刚写了一横,院长忽然大叫,“且慢!” “不是偏题!是我们都没有看懂!李山,你且读第一句!” “蒲影横阶蔽日华,江柳空垂傍旧槎!江水夏季涨潮,秋季干涸,冬季冰冻,在什么时候岸边的柳树才能静静垂下枝条呢?是春啊!春天只有微风,只有春天才有这样的安静景象!而蒲草生长在江边而且是竖着生长的,它的影子又如何能够横印在台阶上呢?是秋啊!秋天蒲草干枯之后,人们将它采集,挂在屋檐下晒干用来编草席,因此它的影子才能够横在台阶上,也因为它挂在屋檐下,所以遮挡了太阳的光芒!一个‘横阶’、一个‘蔽日华’再加一个‘空垂’……妙!妙啊!” 李山补充道,“前后两句春秋对仗,实在是……珠联璧合、巧夺天工……” “再看第二联,东君未许承新露,病骨难禁染晚霞。 “首句开头便是‘东君’,东君就是春神啊,东君不降雨,正好对应后句的‘晚霞’,常言道: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这个病骨一定指的是前联的柳树,柳树迟迟得不到雨露灌溉,才会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才会在晚霞中情难自禁!” “妙!”李山连连点头,“如此一来,第三联‘寒蝉抱叶噤秋实,孤雁迷云失故家’也有了合理的解释,寒蝉我们都知道是秋天的蝉,因为生命力已经走到尽头,所以叫不出声,但他将其用在此处,却是另外一番解释!” “寒蝉抱着叶子守在果实旁边,它不肯叫是因为果实并未成熟!果实为什么不成熟?这就想到前面第二联所说的春神,东君不降雨,导致大旱,果实干瘪,寒蝉无法汲取汁液,所以以为它还没成熟,傻傻守在它旁边!” “而那只掉队的大雁在空中盘旋,其实并不是找不到栖息地,而是在寻找水源!只是因为人们不理解它的焦急,所以说它是找不到家的方向了!” “寻常人写春华秋实,往往是描写春天种下的种子,夏天开花,秋天结出果实。好一点的诗作会将用意拔高,告诉人们一年之计在于春,要珍惜春天的播种时间。”文相徐徐道,“而此人却反其道而行之,他偏要写因为春天没有降雨,所以夏天的花稀疏,秋天的果实更是干瘪没有营养,他用一个不好的结果来警示人们春的重要性,要在种子小的时候就及时浇水,不然就会导致如此后果,其中的教化作用恐怕比寻常写法更加深刻!” “毕竟人只有在失去后才懂得后悔,后悔为什么当时偷懒,没有给果树浇水。” 李山叹息道,“那么最后一句‘欲拟长门犹讳赋,恐惊庭树又栖鸦。’一定是种树人的懊恼吧,庭中果树上面落满了乌鸦,也正可以反衬其枝叶稀疏,这样一副惨状……” 李山眼底的震惊之色久久不能消退,“如此诗作,无论是对仗还是寓意,无可挑剔。并且它还有创新,打破了历年来所有文人写春华秋实时的习惯,给了诗人们新的思路。” “此诗必将传颂后世!不用犹豫了,甲!” 李山率先写了个“甲”字!能评这样的卷子,他感到荣幸! 文院院长斟酌了片刻,在空白的地方先写上“甲”,然后仔细书写自己对它的一些见解,为它作注! 能给注定要流芳千古甚至艳压一世的佳作作注,对他的文名是极大的传播! 双甲出在他们清苑县,全县上下都会与有荣焉! 他们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张榜日学子们的表情了! 第57章 想亲政吗?陛下? 当夜,清苑县文院。 案上已经堆了不少纸袋,都已经贴上了红色封条。 文院众人已经睡下,无人发觉,那一堆纸袋中悄然少了一份。 圣院,院长苏润卿正和文相聊天,文相吹了吹茶沫,抬头看了院长一眼,摇摇头,“兄长,何事挂心?” “泽余,你我兄弟二人不知多少年没有去探望老师了,前些年他来京城,为兄却恰好周游各文院,不在京中,也不知道他近来身体如何,为兄想抽个空去遗忘谷看看。” 苏泽余没有说话,他是文相,也是帝师那场谋划的主要成员之一,自然知道苏仕元已经过世了。 可这个消息他不能跟他的兄长说。 “兄长是圣院院长,会试和殿试还需要兄长主持,且今年绥阳百废待兴,余有些政事不能通解,到时候还要请教兄长。” 苏润卿的眸子里充满了疑惑不解,他迟疑道,“泽余,政事你比我懂,何须问我,我还是想去看看老师,我年纪大了,见一面少一面了,再过几年,这把朽骨就再走不得远路了……” “再等一等,兄长,如今局势动荡,各地拜神会兴起,现在出京不妥……” “局势局势,你就知道局势!你是不是不想去看老师,是不是已经忘了他老人家的教导了?”苏院长气得脸红,“你…你……我们的名字还是老师给起的!意为泽润众生,广庇天下寒士!为了一个拜神会你就束手束脚畏首畏尾!就是因为有拜神会我才要去!我不愿让老师知道我放任百姓被蛊惑而坐视不理!” 文相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之色,他挣扎片刻,最终闭了闭眼,“兄长,莫怪余长幼不尊……” 苏院长瞳孔一缩,“你……你要作甚!” “余,恳求兄长就留在圣院,最近便不要外出了,有什么需要的跟门口守卫讲,会有人替兄长买来。” 文相满脸歉意告辞,守卫等他一出门,立刻又将大门关上。 身后传来院长颤抖的高喝,“苏泽余!你书读到狗肚子里了!你一心只有你的仕途,你忘了我们本是一对乞儿!你忘了是谁将你养大、教导你为官要为民做主!你…你简直……” 苏院长憋了半天,骂道,“有…有辱斯文!”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弱,直至再也听不见,文相长长叹了一口气。 眼角有点湿润了,他知道承曦帝或许会对老师不利,毕竟承曦帝的心眼很小,容不得旁人比他声望高。 可是他最终还是大意了,让老师葬身在谷中。 他以为承曦帝不会那么快动手的……那天帝师询问他的意见,要不要分一些人去遗忘谷。 他沉思过后,告诉帝师寻花阁力量有限,漠北那边吃紧,还是先顾那头吧,遗忘谷不一定会出事。 帝师当时看了他很久,最终点了点头。 后来帝师特意去拜访秦廊秦老阁主,请老阁主去遗忘谷随行保护,他还觉得帝师大人是小题大做。 可后来遗忘谷的火海终于将多年前苏仕元跟他说过的话验证。 “泽余啊”,苏仕元轻笑着,声音温和,“你不能总是抱有侥幸心理,一次两次运气好没出事,可不代表次次都这样,早晚啊有一天要吃大亏的……” 几十年了,他一直运气不错,没有行差踏错过一步。 直到他终于湿了鞋,才发现一切无可挽回。 文相仰头望天,让泪倒流回心底,他在心中轻轻说,“老师……您当年可没说过……吃的这个大亏是要失去您啊……” 时间一天天过去,各地文院都来了钦差,而礼部的人与钦差交接过后,也启程返回自己的职位。 钦差先检查了各个封条,然后一个个拆封,用册子记录姓名与成绩。 记录好后,取前一百五十名张榜,他们不会在这里留宿,张完榜就走。 清苑县令李山看着还未张贴的榜单,皱着眉头,小心询问,“大人,是不是弄掉了?我县今年……” 钦差冷冷看了他一眼,“你县今年多少学子参考?” “这……三百又八十一。” “没错,已经全部记录了,就是这些。” 李山看着榜首上两个刺目的乙,只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 难……难道…… 清苑县文院院长向他沉重点头,“我们……极有可能抽中御卷了……” 李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这一下力度不轻,他疼得龇牙咧嘴,倒抽着凉气道,“还不快扶起本官!” 院长挽着他的胳膊,把他往上拉,可李山腿脚已经软了,站不稳也拉不起来,反倒是手一滑让他又磕了一下! 第66章 “老…匹夫……你故意的…吧……” 院长憋着笑道,“草民怎敢,大人毕竟官职在身,草民只有文位。” 李山白了他一眼,谁不知道文位等同官位,县文院的院长跟他这个县令分明一个等级。 老匹夫就是故意在嘲笑他! 京城张贴了两张榜单,一个是在京学子的排名,另一个没有排名,只记录了一个人。 最上面写着:顺元帝:甲、甲。 然后抄录了《秋庭》在下面,包括了改卷人的批注。 最下面一行小字:原御卷在圣院门口桌前,任何人可自行翻阅查看。 皇宫之中,御书房内,江弃言低头坐着,在他对面,蒲听松正在看他的诗。 书房里的气压似乎越来越低,他脑袋也就越来越低,就在他快要喘不过气的时候,蒲听松终于瞥了他一眼,嗓音低沉,“陛下可是对臣不满?” 江弃言轻轻抖了一下,没点头也没摇头。 “想亲政吗?陛下?” 江弃言下意识抬头,那种如刀似剑般的目光让他硬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臣觉得陛下似乎是想的,陛下觉得呢?”蒲听松笑着看他,可江弃言却觉得这笑容非常不怀好意。 江弃言往门口看了一眼,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夺路而逃。 先生的威压实在是太重了,快要把他骨头压碎了,他不禁蜷缩了身子,抖动得更加厉害。 “我不想……”他轻声,“先生,我不想。” 蒲听松没听出他语气里有不甘或者不服,只听出来他似乎很害怕,蒲听松笑笑,扫了眼手里的诗,念,“蒲影横阶蔽日华,江柳空垂傍旧槎。好诗。” 江弃言越发抖得厉害,他颤颤巍巍站起来,小心翼翼观察着逃跑的时机。 然而才刚刚跑了没几步,肩膀就被搭住,先生的声音贴着耳朵响起,瞬间传遍了整个头皮,震得他头皮发麻。 “陛下这是准备上哪去?臣有那么可怕?” 就是很可怕!现在尤甚! 江弃言当机立断放弃了逃跑,他快速转身,双手环住先生的腰,用脸轻轻蹭了蹭。 “逃跑未遂,陛下这是打算跟臣撒娇?”蒲听松的手轻落在他背上,拍了拍,“好,别抖,抖成这样多少有失龙颜。” 魂都快没了,还要龙颜有什么用。 “先生别念了…我…我有点怕。”江弃言小小声,轻轻扯扯先生衣角。 蒲听松沉默了一会,似乎是在思索他拉自己衣角是在卖乖还是要抱。 只是一会,蒲听松便弯下腰,把他抱起来,“臣只念了一句陛下就怕成这样,写的时候怎么没见陛下害怕?” 写的时候先生又不在身边,谁管那么多。 更何况…… 虽然很怕,可他就是想要先生看到的。 东君未许承新露。 难道他们要永远这样别扭奇怪地相处下去吗? 江弃言把腿盘起来圈在先生腰上,他的脑袋埋在锁骨处,柔软的唇有意无意就印在锁骨中间。 欲拟长门犹讳赋,恐惊庭树又栖鸦。 蒲听松感受着湿软的触感,脑海中想起这最后一句诗,忽然就恍然大悟,依恋似乎变了质,江弃言对他不是那种对长辈的亲赖。 江弃言在这首诗里,隐晦表达了太多爱意。 他原本以为江弃言是托物寄情,以"蒲影横阶"暗喻自己遮蔽朝堂,"江柳空垂"自况孤立无援。颈联"寒蝉"句用《后汉书》杜密"罪使鸣蝉"典故,喻失声之苦;"孤雁"句化用庾信《哀江南赋》意,状彷徨之态。 他以为江弃言在对他表达不满,想要亲政。 但结句化用司马相如《长门赋》,虽以"恐惊栖鸦"暗指自己耳目密布,实际却是用了陈皇后的典故,来向自己表达失宠。 蒲听松为自己的想法震惊,他皱了皱眉,扒拉了一下缠在身上的人。 江弃言纹丝不动抱着他,眼泪哗哗直流,积蓄在他颈窝。 “十二年前,祖宗排位前,我们便已经拜堂”,江弃言带着颤抖的泣音,一字一句,“先生不认,觉得只是玩闹,可是我认。” “我认了一辈子,把你当了整整十二年的夫君”,江弃言的鼻音越来越重,眼泪也越来越多,“先生你呢?你抛弃我,你控制我,你提防我,你把我当什么?一个可能会咬人的小宠物?” 江弃言一口咬在蒲听松锁骨上,很轻很轻的咬,他落着泪,含着锁骨模糊不清道,“我急了是会咬你,可我哪次咬你真用了力?” 蒲听松不知道说什么,现在换成是他想逃离这里了。 他不想听江弃言说这些荒唐话,他想一个人静一静。 第58章 先生,你会不会后悔 蒲听松到底还是逃了,他步履匆匆,像是要赶着去做什么急事,他也确实是这么跟江弃言说的。 江弃言攥紧手指,在他身后轻声,“先生逃得了一时,逃得了一世吗?我们总是要见面的。” 蒲听松没放心上,也没心思去揣摩江弃言想干什么,他只是沉着声音道,“邪教兴起,事不宜迟,臣需尽快前往镇压……” “你是帝师!不是将帅、不是丞相!”江弃言的眼睛越来越红,情绪也越来越不稳定,“先生……” 他笑,却滚了泪下来,“你的负责对象只有我一个人。” “绥阳是没有可用之人吗?需要先生亲自去镇压?” 他定定看着蒲听松决绝的背影,轻声,“你就是不想见我,你在逃避,因为你心里有鬼,所以你不敢面对。” “你动心了,还不承认”,江弃言惨然一笑,“你走,你走了我再也不陪你演这一出君臣和睦的好戏了。” 蒲听松的身形顿住一瞬,冷冽的声音很快传来,“陛下多虑了,臣有要务在身,先行告退。” 是他多虑吗?分明是先生不敢深思、不敢想。 先生那么通透的人,怎么会看不透自己的心? 是因为从来闭着眼不敢看,所以总在自欺欺人! “先生”,江弃言用哀伤的眸子看着蒲听松,“你回头看看我,看着我,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蒲听松没有回头,只是冷笑一声,消失在他视野中。 江弃言只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撕做了两半,他捂着心口扶着桌角站了好一会,那疼痛仍未消减分毫。 越来越疼了……眼泪都有点流不出来的感觉…… “我…喜欢你”,他倒抽着凉气,缓了一会,一边嘶声,一边自言自语说给已经走远听不到的人听,“我从两岁半开始喜欢你……” 从仰慕到爱慕,中间似乎没有过渡,又或许这十多年来他走过的每一天都是漫长的过渡过程。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爱上你的,等我察觉时,依赖已经变了质。我的目光背叛了我,总是想跟随你的身影。我的心跳好像要造反,叫嚣着想要破膛而出。” 他开始渴望,想要先生的抚摸。 肌肤相触的时候,他又开心又难过。 先生是喜欢他的,可先生喜欢的那个他不是人,是宠物。 先生那么聪明,那么那么聪明,为什么总是想不明白他的心? 蒲听松走在红色的宫墙之间,心里一阵一阵刺痛,神经也紧绷着,太阳穴突突地疼。 他想说服自己,但脑海中不断循环着江弃言最后跟他说的话。 他到底想要什么? 当然是想要报仇,想要能够掌控一切的权利,想要牢牢抓住自己的命不为任何人所胁迫。 可是模模糊糊之中,又有一个声音在心底最深处朦朦胧胧告诉他,那些其实不是他想要的。 那他想要什么呢?他还有什么想要的?似乎没有了,所以这就是他想要的。 蒲听松忽略了那个声音,或者不如说他在刻意回避。 蒲听松回了帝师府,他在庭中走着,眼前却总是出现幻觉。 总感觉有个什么小东西正躲在哪里偷看他。 那小玩意儿一定是一边偷看,一边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偷袭他。 每每他故作不知,走过拐角,那个身上总是柔软好捏的小家伙就会贴到他腿上。 那个时候他就想,养多久了,怎么还这么没安全感呢?分明用了十足的耐心,什么手段都使过了,为什么这小家伙还是一边亲近他,一边恐惧他? 小家伙好像知道自己只是个宠物。 所以总在讨好他这个主人。 过于聪明了似乎也不太好啊,蒲听松就一边把人抱起来,一边想,好在足够听话。 足够乖,他想,不然我要舍弃你了。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想法,那软软的小东西往他怀里钻,竭力把身体贴在他身上。 这是什么意思呢?蒲听松饶有兴味想着,表示驯服? 越是相处久,越是觉得这只宠物很合心意。 或许喜欢狩猎兔子,是每只狐狸的天性。 第67章 但会主动靠近狐狸的兔子却实在少见。 小兔子会坐在门口,乖乖等他忙完出来,就为了能被摸一会头。 小兔子很真诚,似乎就在他说了不喜欢撒谎的那天起,小兔子再也没有对他说过谎话,如果不想说就会沉默。 猎人关心猎物是想猎物有更高的价值。 猎物关心猎人却是为什么呢? 蒲听松观察了几天,就得出了结论。 这只兔子很缺爱,并且似乎想要从他这只吃兔子的狐狸身上得到缺失的爱。 蒲听松不知道,在他给出这份爱的时候,无论最初目的是什么,他就已经收获了同样的爱。 他无微不至的关照,得到了江弃言毫无保留的爱。 他不明白,是他自己把傀儡养成了爱人。 而现在他紧锁着眉头,努力回想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导致他把人养歪了。 怎么就歪成这样了?两个男人怎么在一起? 那不是惹人笑话吗? 不对不对,他考虑这个干什么?他又不会跟男人在一起,管别人笑不笑? 蒲听松把偏了的思绪拉回来,他想,傀儡为什么会爱上他,傀儡怎么能爱上他呢? 傀儡爱上了他,会更好控制一点吗? 只要他假装去爱……不对不对,怎么又歪了,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喜欢江弃言,无论真的还是假的,都不行。 蒲听松感觉头越来越疼,脑袋里像是搅了一团浆糊。 一会是小宠物胆大包天摸他腿。 一会是江弃言枕在他腿上,眼睛亮晶晶看着他,眸子里似乎有星河皓月。 一会是他捧出母亲的遗物,将那块红盖头盖在了哭鼻子的小孩头顶。 “一拜天地”,那时候他说,他余光看着身旁的小孩,小孩似乎很紧张,又似乎只是因为珍重。 于是他想,一场游戏罢了,为什么要珍重地仿佛真的要拜堂? 二拜高堂的时候,他又想,明明只是个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他怎么把人带进了祠堂,真的要拜堂一样? 夫妻对拜的时候,他心中那股荒谬感越来越浓烈,浓烈的荒谬将一切疑问埋葬,于是蒲听松坚定,这不过是场游戏。 过去的十数年,不过是一场养傀儡的游戏。 他还记得当年自己是怎么向江北惘要的人。 他说,“把小弃言送给我玩。” 不过是个任他摆布的玩物罢了,为什么总能扰乱他心神? 一看见江弃言哭,他心里就莫名其妙很难受。 蒲听松强行压下入宫安慰人的想法,郁闷地洗漱,上床睡觉。 以前怎么没觉得府里的床那么宽,冷清清的有点冻人。 蒲听松侧卧着,入眠很浅,条件反射防着某人的突然袭击。 可这一夜很安稳,安稳得他都有点不习惯。 没有人掐他腰,也没人拔他萝卜。 没有小脑袋拱他,也没有一条小腿横在他小腹上。 安静得蒲听松都有点烦。 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蒲听松缓缓转动着瞳孔,仰天叹息了一声,认命似的抱起枕头压在腹部,这才能睡过去。 临睡着前,蒲听松想,他要么是得了什么心病,要么就是疯了,竟然需要靠这个入眠。 深夜,养心殿亮着烛火,江弃言站在窗格前,凝望着黑夜里零星的灯光。 长生端了莲子汤进来,担忧地看着他的背影,“陛下,大人今夜不过来,您就别等了,您晚膳都没吃,奴才担心陛下,陛下要千万保重龙体啊。” “长生,下午朕在御花园看见几只脚被锁起来的大雁,朕命人解开它们,它们却不肯飞,至今仍在花园里,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这……这大雁是太上皇从前养的,许是拴久了,习惯了,忘记怎么飞了吧……” 江弃言听到“太上皇”的称呼,眉头微微皱起,却没有说什么,只是接过话头,“习惯……习惯究竟是一种什么力量呢?能代替锁链困住一只善于远飞的鸟。” “陛下您就别逗奴才了,奴才没读过书,却也知道习惯不是什么力量,习惯就是习惯,它拴不住大雁,是大雁自己怂了胆,不敢飞。” 江弃言许久没有说话。 习惯就是一种力量,能让人在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中对另一个人牵肠挂肚。 朝思暮想。 如果没有遗忘谷那意料之外的六年,只怕他如今连澡怎么洗的都忘了,因为他会习惯先生帮他洗。 习惯是一种神秘的力量,它可以悄无声息篡改一个人的记忆,把一个人完全变成另一个样子。 如果没有那六年,那么他会在习惯中失去独立本性,变成只能依附先生、离了先生就连生活都困难的样子。 变成一个真正任人摆布的玩物。 可先生究竟是失算了,那六年的刻苦隐忍同样也刻进了他的习惯中,把他变回了一个独立的人。 “长生,你说,那些大雁在发现锁链消失之后,会飞走吗?” “会吧”,长生不知道今晚陛下为什么一直跟大雁过不去,他低眉顺眼,恭敬回答,“它只是习惯了锁链,又不是没长翅膀。” “那你说,江北惘会觉得那些大雁还能飞吗?” “这……”长生越发低了头,“太上皇他应该不会吧,太上皇习惯了它们不飞的样子,他不认为它们还飞得起来。” 这并不是长生瞎说的,以前跟着干爹伺候承曦帝的时候,他亲耳听到江北惘轻蔑地说过这话。 “所以习惯是相互的,对吗?”江弃言的眼眸望着帝师府的方向,虽然他什么也看不到,“感同身受的时候,他会不会后悔?” “什么?”长生疑惑道,“奴才愚钝…不知陛下说的是……” “你下去吧,帮朕叫福顺进来,朕有事交代他去办。” 长生捧着莲子汤,眼底闪过一丝不平,“陛下……奴才也可以去办……” “还有这汤,您多少喝一点……” 第59章 似有阴谋酝酿 莲子汤的味道有点发苦,江弃言尝了一口,随即便皱了眉,“这是御膳房做的?” 长生有些不自在地搓了搓手指,“回陛下,这是…这是奴才自己做的。” 江弃言点了点头,眉头舒展开来,“熬太久了,有些苦涩,下回注意些。” 长生的紧张一扫而空,脸上露出喜悦,“哎,哎!下回奴才一定注意!” 长生的目光紧紧盯着他的碗,看着他喝完,才松了口气。 江弃言没注意长生的目光,他随手把碗递给长生,然后拿了本书坐在床头翻看,漫不经心道,“去传福顺。” 长生爽快应了,行礼告退。 不多时,福顺款步走来,低头纳拜。 “陛下,您找奴才所为何事?” 其实没什么事,他只是想找个由头把这耳目支走。 “朕能有什么事”,江弃言一边翻书,一边头也不抬道,“你又不听朕差使。” 福顺面不改色,只是跪伏着,“陛下言重了,福顺是您的家奴,如何有不听差使之理?” “呵”,江弃言笑了声,“无缘无故让你出宫,你也去?” 福顺脸色微变,瞳孔轻缩,“陛下,不可!奴才不能离开陛下左右,大人让奴才留心陛下身边之人,保护陛下,未免有心之人寻到可乘之机……” “福顺,有句话你说错了”,江弃言轻轻合上书,卷起的书搁在福顺肩头,“你是你家大人的家奴,不是朕的;你也只听他差使,不听朕的。” “是保护还是监视,你家大人跟朕心里都清楚,朕不治你的罪,但也不想再看见你。” 福顺瞳孔颤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初见之时面前这少年还稚嫩无比,如今这是…打算…崭露锋芒了吗? “这个恩,你得承”,江弃言声音很轻,其中的威严却不能叫人忽视,“朕与他注定不可能再像如今这般演戏,你今日不走,明日朕就只能要你的命了。” 福顺重重叩了个头,起身退出去。 他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包袱,连夜出宫,午门前并未有人阻拦。 陛下不一样了,真的不一样了。 现在的陛下,才像一个真正的君。 福顺在心里叹气,可是他没说谎,他真的是大人派来保护陛下的啊。 也许陛下并不需要他保护,最重要的是,他已经无法再继续待下去了。 福顺快步往帝师府走,刚走了没几步,便看见前方有一个人,那人微笑着看他,“福大总管,一别……半个时辰,别来无恙?” “是陛下让你来的吗?”福顺背着包袱的手臂无力垂下,包袱顺着松垮的肩膀滑落在地上,“派你来灭口?” 那人微微一愣,然后继续笑,“你既然这么以为,那便是如此吧。” 什么意思?福顺瞬间警惕起来,“你是什么人?你有什么目的?你为何接近陛下?前方不足百米便是帝师府,你在此处行凶,就不怕……” 第68章 那人冲他身后比了个手势,下一瞬一支利箭穿破他胸膛。 瞑目前,他只看见一双宫制的靴子走到他身前,那人蹲下来,俯身给他合上死不瞑目的眼睛,“谁说我会亲自动手呢?” 那支箭镞上刻了一朵梨花,那赫然是寻花阁的标志! “下去报道的时候记好,杀你的人是秦时知秦阁主。” “你的死因是,内讧。” 那人拍了拍手,道,“尸体抬到帝师府门口,动作轻一点,秦时知的扇子记得沾上血再丢到旁边,丢显眼一点,要让人觉得是故意挑衅。” 几个手下有条不紊清理好现场,其中一人将扇子展开,然后掰开福顺的嘴,插了进去。 深夜,长生看见养心殿的灯火还亮着,便走了进去。 江弃言的目光从书中移到长生身上,然后平淡道,“碗也是你自己洗的?洗湿了衣裳,所以又换了新的?” 长生点点头,端着茶水走近,“陛下,夜深了,怎么还未歇下?” 江弃言接过茶,抿了一口,“御膳房日夜有宫女值守,这些事为什么不叫她们做?” 这茶……不好喝,也很苦。 他还是喜欢先生的果茶。 江弃言喝了一口就不再动它,只是端在手里把玩,“福顺已经走了,朕身边需要用人,以后没什么重要之事,不要离开朕身边太久,那些无关紧要之事就给该做的人做,你事事亲力亲为反而容易耽误朕的事。” 长生连连点头,然后试探着询问,“福总管他……?” “他告假回家了,日后你是总管。” 长生连忙跪地,“谢皇上恩典!长生…长生一定伺候好陛下!” “嗯,下去吧,有事朕会叫你。” 长生刚走出没多远,就看见养心殿的灯熄了。 一夜无话。 晨露微凉,蒲听松刚叫人打开府门,就看见一大摊血污和福顺叼着扇子的尸体。 他默然站了片刻,道,“厚葬。” 挑拨离间吗? 外人不知他是秦时知的叔叔,以为他跟寻花阁是利益合作关系。 会嫁祸给秦时知实属正常,但他相信秦时知绝不会干这种蠢事。 而这也不像是江弃言的手笔。 江弃言毕竟是他养大的,什么心性他清楚。 只是福顺大半夜不在宫里待着,来帝师府干什么? 应当是宫中有什么变故。 蒲听松入宫时,早朝已经开始了,他微微蹙眉,没说什么,走到最前面坐下。 文相有些心虚地看了蒲听松一眼,然后正了正神色,继续,“各地文院上报的名额已经汇总,新中童生者共计六千人,加上往年中童生而未中秀才者,一共一万三千人。” 文相又说了一些其他之事,都无关紧要。 左相陈安上前一步,“各地县衙报,拜神会已扩散至七百九十八县,合一洲二十三省。” 江弃言一反常态,直接点兵,“常德、杨武,你二人可愿往?” 两人出列,单膝跪地,抱拳,“末将愿往!万死不辞!” “长生,拟旨……” “陛下,臣以为不妥”,蒲听松两指轻敲桌面,声音平稳有力,使人一听就能信服,“常将军和杨将军擅长带的都是步兵,而拜神会除了刚入会的百姓,早入会的会员皆已学会骑射。” 右相林奇忽然出列,“陛下,臣带过多年骑兵,臣愿往镇压!” 绥阳惯例,文相主学,左相主政,右相主兵。 文相刚坐下没一会,又站了起来,“仍是不妥!拜神会多是被蛊惑的百姓,还需加以引导教化,臣愿同往!” 朝堂瞬间炸成了一锅粥,有人反对文相以身涉险,有人赞同文相的说法但不同意文相亲自去,各种杂七杂八的声音都有,吵着吵着,就开始连着右相林奇一起反对。 “朝庭不可一日无三相,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去不得!三思啊陛下!” 江弃言抬手,争吵声瞬间停下,“正是如此,朕才点常爱卿和杨爱卿。” “两位爱卿虽然更擅指挥步兵,但据朕所知,他们都曾指挥过骑兵作战。” 常德抱拳,“末将定不辱命。” 杨武没说话,只是跟着常德抱拳。 江弃言目光扫视全场,在言官中挑选能够破解迷信的人。 他急着挑人,就是不想给先生开口的机会。 但蒲听松有自己的考虑,一方面他怀疑福顺之死是江北惘为之,他要尽快寻找到江北惘控制起来,另一方面,他现在确实不太愿意见到江弃言。 出去躲两天,心中的异样或许就会消散吧?到那个时候,他又可以从容如初。 蒲听松执意要去,江弃言执意要拦,两个人甚至不顾朝臣眼光,当众争执。 “陛下”,蒲听松到最后竟是作势要跪,“为生民计,再耽搁不得了!” “此事事关重大,处理不好就有可能引发起义暴乱,你会有生命危险”,江弃言紧紧捏着拳,“你不能出事!朝局需要你坐镇!” “陛下!” “朕说了不准!朕意已决,先生若执意要去,朕便随先生御驾亲征!” 此言一出,其他众臣全都跪了,“陛下!万万不可啊!” 蒲听松的眸子陡然森冷下来,江弃言看见他可怕的目光,轻轻抖了一下,眼中的坚持却没有半分减少。 江弃言看着蒲听松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心跳加速,越来越快。 蒲听松没有回头,一字一句说着,“让他们退朝。” 命令的口气,且没有商量的余地。 江弃言咬了咬牙,“退朝!” 群臣察觉气氛不对,顷刻做鸟兽散。 殿内宫人也都被屏退,江弃言坐在龙椅上,看先生越来越近,心底禁不住一阵阵发寒。 生气的先生果然还是跟以前一样可怕啊。 江弃言喉结动了动,轻声,“你生气有什么用,吓唬我又有什么用?我不准你去,不想让你出事,你非要去,我只好跟你一起,就算你不让我去,我一样会想办法跟上去。” “陛下近日总这般放肆,是觉得——” 一只手伸到他面前,先生在他脖颈处打量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舍得掐上去,只是揪住他衣领,“臣不会管教您吗?” 那又怎么样呢? 江弃言轻轻低下头,侧过脸,把一边脸贴在先生手背上,蹭了蹭。 他语气很认真,“先生不想我去,不也是担心我出事吗?出发点一致,目的相同。我们都在因为关心而阻拦对方,所以先生拿什么理由来管教我?” 蒲听松骤然抽回了手,神色越来越复杂,可最后他将一切情绪都压下,只剩下一个带着点嘲讽的眼神,“臣可能太温柔了,以至于陛下还不明白自己的处境。” “臣也是气急了,其实没必要跟您说这么多”,蒲听松给他整理衣领,把抓出来的皱褶一点点抹平。 整理完,蒲听松最终低笑了声,“小弃言,你连皇宫都出不去,还想追上为师?乖乖在宫里待着,回来为师给你带点没尝过的糖吃。” 第60章 组建内阁 先生又拿糖哄他,还把他当小孩呢? 江弃言抿了抿唇,目光中的坚定越来越明显,“无论你在哪,我总会跟上你。” “拦我也罢,软禁我也罢,总有一天,我会追上你。” 蒲听松短暂怔愣了一下。 他脑海中不知为何出现一幅画面,夕阳下,他听见身后有人唤他名字,他一回头就看见他的小兔子站在他身后,站在他被阳光无限拉长的影子中。 于是他无奈地笑笑,蹲身,“小祖宗……” 画面只是一闪而过,思绪顷刻回笼。 蒲听松转身便走,他直觉不想看到江弃言眼睛里的神色,他总觉得那些眼神正在撬动他心底的坚持,这是一件十分危险且不受控的事,他一向讨厌一切不受控,于是他决定不再停留。 可还没走出殿门,腰就被环住,江弃言是跑过来的。 那只兔子从背后抱着他,带着点模糊的哭音,“一年,最多一年,先生就困不住我了。” “先生如今非走不可,来日便莫要后悔。” 蒲听松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点一点把江弃言的手掰开,然后消失在晨光中。 江弃言凝望着先生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哪怕一丁点身影,他还在久久凝望。 “你不要后悔……”江弃言用力攥着拳头,这一次他没有流泪,他的目光无比坚毅,“先生,你不要后悔。” “你一定会后悔。” 先生一定会后悔,因为他知道,接下来的一年,他会有多么惊人的改变和表现。 等先生回来,就会发现一切都失了控。 “长生”,江弃言对着门外喊了一声。 长生屁颠屁颠跑进来,作狗腿状,“哎,长生在。” “以后奏折都直接送到上书房,不必往那边递了。” 第69章 “啊?啊啊!是——!” “另外通知三相和六部尚书入宫开小会。” 长生瞬间低下了头,他听出来陛下有大动作,他眼珠转了转,还是没敢直接问,而是识趣地退了下去,去安排小公公们叫人了。 不多时,刚出宫还在回府路上的九辆马车纷纷掉头,九人在午门外对视一眼,皆沉默不语,一边赶路一边揣摩圣意。 江弃言坐回龙椅上,押了口茶,几人进来时,看到陛下这幅从容大气的模样,皆是心中一震。 好强大的气势!龙威浩荡! “赐座”,江弃言磨了磨杯盖,刻意没有马上说话,他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却仔细观察着这几位骨干的反应,看谁最能沉住气。 皇上不说话,几人心中各异,唯有文相、左相神色不动淡定如常。 “诸位改革需提上日程了,爱卿们效率有些低下,可有想过原因?” 文相左相皆不说话,右相虽然没那两人精明,但看见他二人俱不吭声,便也强压开口的冲动,一言不发。 户部尚书李修竹却没那么多心眼,他早就有苦水要倒了,只是没有机会,如今陛下牵了头,他自然竹简倒豆子和盘托出,“禀陛下,六部办公之地相去甚远,然六部职能不可分割,有些事必须反复统筹协商,于是臣等经常奔波各部,极为不便。” 江弃言点点头,“依爱卿的意思……?” 左相心里一咯噔,生怕李修竹说出什么合并六部这种有结党营私之嫌的话来,悄悄将手背到身后,拼命给李修竹打手势。 李修竹没看懂,或者不如说他压根没注意左相的手,他脸色涨得有些红,明显情绪有些激动,“每次来往都要反复通报,层层审批,一件简单的事情要反反复复走很多完全没必要的流程,陛下,如果六部能在一起共事,那么效率提升五倍不止啊!” 其他五部尚书闻言皆是一惊,连忙出列,急忙下跪撇清关系,“陛下明鉴!这是李大人自己的意思,不是臣等的意思!” 他们在心里把李修竹祖宗十八辈都骂了个遍! 江弃言不在意的笑笑,示意他们回去坐着,“简化六部章程,朕正有此意,但朕担心什么诸位想必也心知肚明。” 其他人都明白,唯独李修竹还云里雾里,他听不懂江弃言在说什么,也不明白他的那些同僚怎么就跪了。 于是他恍然想起十二年前,他去帝师府赴宴,这些老狐狸们都穿着下品服饰,就他一个人穿着中品,而且这还是帝师大人提前提醒了他的。 李修竹感到自己与他们格格不入,当年他以为帝师给每个人都提醒了,如今看来或许其他人并不需要提醒,只有他是个特例。 左相叹了口气,他起身,递了个台阶,“臣等愚昧,不知如何是好,还望陛下决断。” 左相了解李修竹这个人,会做事,而且做事很过细又极认真,但做人上面就差了点,情商不高,没那么圆滑。 放在承曦帝时期本是没有机会出头的,是帝师一路提拔他到如今这个位置。 “朝廷外有个寻花阁,朝廷内为何不能效仿一个?”江弃言缓缓道,“朕欲组建内阁,内阁选址在皇宫内,不接触后宫,就在前庭。” 文相神色微动,陛下这是打算和帝师分庭抗礼? 比起立场,左相陈安更多考虑的是民生,只要对百姓好,他就冲在前面支持。 陈安眼睛一亮,道,“陛下,此计可行!既预防党锢之祸,又能提高效率改善民生,就是这内阁不知如何行事?” 总不能所有人一窝蜂都在皇宫里办事吧?那不乱套了? “原六部职能不变,但决策改为内阁决定,六部尚书及三位丞相为内阁参事,正三品及以上可为内阁行走,这样能保证重要决策人都在的同时,不至于太过凌乱,只是为了保证内阁的安全,需严加防守,锦衣卫乃是罪帝留下的,朕信任不过,诸位爱卿可有妙计?” 说是江北惘留下的,实际全是蒲听松的人。 文相心中一凛,猜想愈发得到验证,陛下这是要逐步组建自己的势力? 文相与其他几位不同,他原先是圣院的副院长,自原文相方鸿儒去世、方家灭门之后,他才被帝师提携入朝。 那几位或许是中立的,但他是帝师党的人。 他想不明白,陛下明知道他偏向帝师,为什么还要带着他一起议事,甚至还让他入内阁成为元老。 “朕知道诸位对朕或许还有疑虑”,江弃言扫视众人,目光落在右相身上,右相低下头不敢直视,“你们中有人觉得朕太年轻,乳臭未干,不相信朕的能力。” 他的目光缓慢移动,定在文相身上,“有人有自己的立场,觉得朕怀有私心,想要效仿承曦帝揽权,把朝堂变成自己的一言堂。” 江弃言继续移动着视线,落在陈安与李修竹之间,“有人一心为民,有改革之心,却无改革之实。” “你们不敢大刀阔斧改革,你们害怕动作太大引起不满,你们总觉得上面有什么在束缚你们,于是你们畏首畏尾。” 闻言,所有人俱低着头大气不敢喘一口。 陛下一直以来都是随和待人的,但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你们不敢,朕敢!朕的处境诸位比朕更清楚!朕说是皇帝,其实就是一只囚鸟,一只被锁在笼子里的雏雀都有向往蓝天和明日的勇气,都有孤注一掷破笼而出展翅高飞的决心,你们枉活一大把年纪难道胆量连朕这只从小没见过自由的宠物、玩物都不如吗!” 一番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右相林奇忽然大声,“臣没有看不起陛下!陛下年纪虽然小,但陛下的魄力实在让臣服气!臣赞成组建内阁,至于守卫的事,臣愿替陛下分忧!” “臣同样赞成组建内阁”,陈安紧随其后,“只是如今内阁章程太过粗陋,细章之事臣愿替陛下分忧,不出三日,臣会交与陛下过目。” 文相见两相已经同意,内阁组建大势所倾已经板上钉钉,只能也跟着附和,“臣赞成,但陛下如何保证内阁不会成为陛下的一言堂?” “朕很小的时候,就觉得皇权过于高了”,江弃言做出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决定,他徐徐道,“罪帝恶行,皆因皇权无所束缚。于是他可以肆意强娶忠臣的女儿,他可以虐杀自己的恩师,他可以随意雪藏良将、残害功臣,可他的权力究竟是谁给的呢?于是朕小时候总在想,一位君主到底代表什么?” “是至高无上的权力吗?是可以任意杀人的特例吗?皇权究竟是什么?” “皇权是百姓给的!是你们给的!一位君主应当是一位英明的领头人!在其位,谋其职,谁说皇帝不是官职?既然是官,就要为民!” “所以……”江弃言把他们震惊的神情尽收眼底,“朕决定限制皇权,内阁有权用合理的理由否决朕的任何决策,且朕无权因为内阁的否决而治内阁的罪,至于这具体形式,就交给左相拟定了。” 江弃言直视着文相的眼睛,“在具体章程出来前,否决权暂时交于三相,如果爱卿对朕的决定不满,可以直接驳回。” 第61章 你死我活外还有路 文相万料不到是这样一番结果。 陛下主动让权了。 哪怕知道有可能只是说得好听,哪怕知道这可能只是收买人心的手段。 文相还是动心了。 他想要试一试,他开始期待内阁真正运行后的模样。 江弃言没留他们很久,商讨了有关内阁的一些事宜后便让他们自行离去。 等事情都安排下去,心脏位置的空虚感便越来越明显。 他……需要找个人倾诉。 但他发现他居然找不到一个倾诉的人。 从前无论有什么心事他都会去找先生,但,现在先生已经离京了。 江弃言想了很多人,脑海中有很多面孔,但那些人都无法倾诉。 徐正年在漠北当大将军,镇守一方。 方无名吗……如今是大理寺少卿,要处理的东西不比他这个皇帝少。 再往下想,却是一个面孔也没有了。 “长生,陪朕说说话吧”,江弃言最终别无选择,把目光投向了身边低着头的人,“长生,你觉得取信于人难吗?” 长生上前半步,扶着江弃言往御花园走,“陛下,长生见识短,说不上个所以然来,不过长生觉得这要因人而异,单纯的人要比聪明的人容易一些。” “是因为聪明的人总在骗人,所以也总觉得别人都在骗他,是吗?” “陛下,这奴才也说不准,不过陛下说什么奴才肯定是会信的,陛下就是说自己是天帝下凡,奴才也信。” “长生,你在宫中待了多少年?” “奴才八岁净根跟着干爹,如今已经有快二十年了,过了年初三,就是二十年整。” “你跟了那个人二十年,应该知道他跟蒲家上一代帝师的恩怨吧,说给朕听听。” 第70章 长生支支吾吾道,“这……奴才那时候小,管事的是干爹,这些事奴才也不太明白。” 不明白吗? 那就算了吧。 江弃言抚摸着一朵早开的牡丹,语调听起来有些漫不经心,“长生,你说先生为什么要怕朕呢?” “这……这奴才也不知道……奴才不敢擅自揣摩各位大人的心思……” 长生说着,眼珠转了半圈,心里却在想,没看出来帝师怕您。 “朕问你什么你都说不知道,你不知道也罢,朕自己心里清楚就行”,江弃言深吸一口气,“朕只是觉得自己很孤独,朕从小离群索居,身边没有一个亲近的人,唯一算得上亲近的那人却……” 江弃言顿了一下,“先生其实心里还是怕朕,怕朕手上的皇权威胁到他,所以才更加用力抓紧朕。” 长生便顺着附和,“大人如今离京,不会再抓着陛下了,陛下可以活得肆意一点,奴才为您感到高兴。” “朕并不高兴”,江弃言走累了,就在湖景旁的亭中歇脚,长生为他奉上茶水。 江弃言喝了一口,蹙了蹙眉,“为什么宫里的茶总是格外苦涩?还是说朕的心境影响了这茶水的味道?” “回陛下,茶一直都是苦的,只是陛下不常喝,所以有些喝不惯罢了。” 果然习惯是一股可怕的伟力。 “人们总是用习惯的目光去看问题,把那些成见一日日积累下去,堆成一座翻不过的高山”,江弃言一点点饮尽,“可如果他看到朕的不同,朕是不是就能打破成见?” 江弃言看着长生迷惘的神色,沉默了。 长生也不是他倾诉的对象,长生的认知太浅薄了,很多话都不能理解。 等内阁章程出来,先生看到后,会不会明白呢? 他给皇权戴上了锁链,先生会不会解开他脖子上的项圈? 毕竟先生怕的,不就是可以主宰生死的皇权吗? 等内阁制度完善、施行,先生担忧的这个问题就再也不会发生了。 到那个时候,先生看他的目光,会不会有所改变? 别再忌惮他,如江蒲两家多年来的互相忌惮一样。 除了你死我活,他们还有别的路的,真的。 他已经先走在前面了,只要先生愿意跟上他,他们可以逃离黑暗的过去,奔向光明的未来。 可是,先生不敢信他,不敢贸然踏上这条全新的路。 还要多久…还要多久才能说服先生试一试?还要多久才能等到先生牵起他的手,陪他一起走到天亮? 江弃言心底忽然升起一阵烦闷,近日总觉得心神不宁,隐隐还有头疼之兆。 是忧思过度吗?还是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长生……”江弃言脑袋有点昏昏沉沉的,他打了个哈欠,感到实在撑不住了,“朕有些困乏,就在这睡一会,拿个毯子给朕盖盖,然后别让人打扰。” 长生“哎”了一声,很快办妥。 江弃言裹着毯子,趴在石桌上,睡颜很安静。 只是他临睡着前,却觉得有些不对劲,身体有种坠崖般的下落感,胸口闷闷的如沉在海中。 这种感觉,不像正常的入睡。 但他已经想不了那么多了,眼睛一闭,浓浓的困倦袭来,眼皮就睁不开了。 江弃言沉沉睡去。 长生端走茶杯,不多时,重新换了个杯子回来。 三日后,清苑县,马五十一站在文院门口,如今的他终于换上了童生服,他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文位服,认认真真守着文院大门,以防拜神会过来闹事。 文院内,蒲听松与县令李山正在交谈。 “邪教的入侵和传播速度实在太快,他们无恶不作,以替天行道的名义烧杀抢掠,手段诡异莫测,下官派去的探子全部失联,大人,这……” “可知道他们大范围传播的途径?” “暂时不知”,李山也很纳闷,这些百姓平常也不出远门,消息又很闭塞,到底是从哪里知道的拜神会? “近日有如庙会那样的活动,或者请过戏班子来唱戏吗?” “没有,正是因为没有,下官才觉得纳闷,难不成拜神会的人真的会托梦不成?梦里大范围蛊惑百姓?” “无稽之谈,李大人莫非还信鬼神一说?” “那倒也不是,只是此事太过蹊跷,有些匪夷所思,下官实在是毫无头绪……” 蒲听松沉吟片刻,道,“去集市和钱庄上看过吗?” “集市去过,那里没什么可疑的,就是正常买卖而已,至于这钱庄就没必要了吧……” 普通老百姓一般很少会去钱庄的,而且能开钱庄的都是一方巨贾,在朝廷中关系非凡,他一个小县令真的开罪不起。 这里面牵扯的事太复杂,拔出萝卜带出泥,李山不愿也不敢深入。 但李山怕,不代表蒲听松怕,他此次下来微服私访,就是要把那些江北惘残留的党羽全部肃清。 有什么样的君,有什么样的臣,那些贪官污吏不过是些尸位素餐的蛀虫罢了,以前他不动他们是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如今正好借此机会一网打尽。 至于这集市和钱庄,他是一定要去的,他要验证一个猜想。 “李山,下午你换常服,跟本官走一趟。” “是…”李山的回答有些迟疑,他其实不太想去。 一来不想得罪上面的人,谁知道面前这青年究竟压不压得住上面那些大山? 二来他觉得这些对调查拜神会没什么帮助,纯粹是浪费时间。 但蒲听松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交代完见面的时间、地点,竟是连接风宴都不去,直接走出文院,看方向是往最近的集市去了。 蒲听松一路走,一路观察,偶尔在一些摊位前停下来。 他站在一个包子铺前,轻笑,“摊主,你这包子怎么不用油纸包,反而用贵一些的竹纸?那样不会亏本吗?” 摊主正忙着,头也懒得抬,回道,“竹纸便宜,山上有人种毛竹自己开作坊,我们都是在他那进的纸,你站这么久到底买不买,不买别耽误我生意!” “买,怎么不买”,蒲听松依旧好脾气地笑着,“这些包子我全买了,一会你帮我分给集市前面那些乞儿,我不要包子,把你的竹纸都给我就行。” 摊主疑惑地看了蒲听松一眼,嘀咕了句“古里古怪”,他一度怀疑这人是不是来捣乱的。 买包子却不要包子,只要包包子的纸? 怕不是有什么大病? 可下一瞬,一只白净漂亮的手伸过来,手心里躺着两片金叶子,蒲听松温声,“够吗?” “够!够!”摊主笑逐颜开,生怕蒲听松反悔,飞快把金叶子揣进口袋,然后把那一摞竹纸都给了蒲听松,逃也似的跑到集市入口去分包子了。 蒲听松看着竹纸上的字,眼神阴沉可怕。 这么明显的字,李山的探子究竟是太马虎没注意看,还是早已被渗透了? 那些竹纸上面是一首童谣,无非就是些什么信拜神会治百病得神眷赐永生之类糊弄百姓的无聊把戏。 这样传播确实很快,他走了一圈,几乎所有摊主都在用这种竹纸,摊主们大多不识字,所以不介意用什么纸,便宜就行。 但,也正如大多数摊主不识字一样,大多数百姓也不识字,这拜神会除了用这种方式,一定还有别的途径。 蒲听松走过一处拐角,忽然看见几个孩童正围蹲在一起玩游戏。 第62章 病倒 本来不该注意到这些,但那几个孩子玩的内容却太过诡异了些。 蒲听松默默观察了一阵,带上竹纸,往县文院走。 京城,江弃言正在看陈安呈上来的内阁章程,宫里的香薰换了一种,淡淡的雪松香气弥漫在书房内。 江弃言闻了一会,皱了皱眉,总感觉这雪松味一点都不好闻,不是先生身上那种清冷的香调,反而有点腻人。 像是掺了什么似的,又或者是制它的人不过是在东施效颦。 “长生,把香灭了吧,朕闻着有些头晕”,江弃言揉了揉眉心,最近状态一直不太好,夜里多噩梦,白天精神萎靡,时不时还头疼难忍。 身上还软绵绵的总是没什么力气,前几日还好,这几日手软得快要拿不动毛笔了。 长生弄熄了香炉,有些担忧道,“陛下,是不是味道还是不合适?奴才让她们再去采买一些?” “算了”,江弃言摇摇头,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之事,他把章程看完,批注了一些修改意见,然后把这个折子放到一边,又处理了一些其他折子。 做完这些,已经是深夜了,他一边随意吃着御膳房做的糕点,一边看书,今年科举加试,府试就在半个月之后,与县试不同,府试中要考的经义主要是看对文章的理解。 糕点的味道其实不错,但他食不知味,吃着跟馒头也没什么区别。 第71章 江弃言感觉自己味觉都有点迟钝了,这种时候他就格外想念先生的枣泥糕,香香糯糯的,红枣的味道很浓郁。 糕点有些噎人,他拿起桌上的茶喝了几口。 也许是因为习惯了吧,这茶竟然不觉得有之前那么苦了。 正看着书,忽有人进来通传,“大理寺方大人求见——” 江弃言点了点头,长生便对那小公公道,“让他进。” 方鸿禧衣冠整齐,面带微笑进来,跪,“参见陛下。” “爱卿免礼”,江弃言看着方鸿禧的目光有些复杂。 曾经的方无名,如今的方鸿禧,这人的笑容还跟以前一样,但…… 是很疏远的笑容,像是刻意维持的某种礼貌。 江弃言定定看了他很久,过去的一幕幕出现在脑海中,他情不自禁脱口喃出,“方哥哥……” 方鸿禧低头,“陛下,臣受不起。” 没看错,果然就是疏远啊。 “方爱卿”,江弃言放下书,目光陡然威严起来,“何事深夜求见?” “陛……”方鸿禧正欲开口,却忽然看见江弃言眼中的血丝,顿了顿,又低下头只当看不见。 没有关心,没有劝慰,只是公事公办般汇报,“厉王强抢民女,那姑娘性子烈,自缢了,那家人告到衙门,衙门不敢处理,又转交给大理寺,涉及亲王,臣亦不敢做主,所以来问问陛下的意见。” 事实上方鸿禧已经给蒲听松写了信了,但一来回信需要时间,二来说到底江弃言才是皇上,而这厉王还是江弃言的三叔,他不可能连告诉一声都没有,直接把人处理了。 江弃言眼睛望着某处出神,方鸿禧喊了他几遍,他才缓慢眨了眨眼。 是太累了吗?最近总是这样控制不住的发呆,思维也比以前迟钝了好多。 干什么事都慢半拍。 他转动着不太灵活了的脑袋,这一转太阳穴就开始疼,他最终放弃了思考利弊,直接道,“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爱卿看着办吧。” 方鸿禧眼底一闪而过几抹担忧,他几次张口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告退。 等方鸿禧退出殿外,江弃言想要继续看书,那书先前被他合上了,他寻找着看到的页数,却有些想不起来是哪一页。 他默然坐了许久,才慢慢回忆起看到了哪里,可还没看两眼,眼前的字就渐渐模糊起来。 耳边似乎是长生在叫他,“陛下!您怎么了陛下?!” 眼皮好重…… “传太医!快传太医!” “不…”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不用了,他只是有点累了,歇一歇就好。 可他说不出来,眼前就彻底黑了下去,没了意识。 方鸿禧还没走远,听见动静吓了一跳,连忙拉住一人询问,“里面出什么事了?陛下没事吧?” 那宫女顾不得行礼,匆忙道,“大人,奴婢也不清楚,陛下好像昏过去了,奴婢要去传人烧水备用,恕奴婢失礼,先行告退。” “好好,快去吧”,方鸿禧心里突突直跳,想了想,没留在宫中傻等,而是跑去告诉秦时知。 秦时知应该会跟帝师大人说吧,帝师大人主意多,希望他能快点赶回来,让言言平安无事。 方鸿禧下意识把蒲听松当成了无所不能的救星,但他忽略了蒲听松并不精通医术这一点。 蒲听松就算回来也只能跟他一样干着急。 江弃言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他醒来时看见天色是黑的,殿内燃着烛火,就知道至少有两日了。 他咽了口唾沫,却发现嗓子并不干涩,有人给他喂了水,齿间还有残留的蜂蜜味道。 屏风上被烛光映出两个正在交谈的人影。 其中一人留着长胡子,年纪听着有些大了,“陛下没什么大碍,只是忧思过度,病从心起啊。” “可知道他总不能醒来的原因?”另一人声音沙哑中带着疲惫,似乎因为焦急,很长时间没有休息了。 江弃言咬了咬唇,他知道正在和太医说话的是谁,他在听见第一个字音的时候就认出来了。 他从被窝里爬出来,外衣都没披一件,穿着明黄的寝衣就跌跌撞撞下了床。 他好像不会走路了似的,脚底发飘,差点撞翻屏风。 屏风后面的交谈戛然而止,太医识趣地先退出门外,蒲听松眸底闪过一丝挣扎之色,终究还是走了过去,把站都站不稳的病人一把抱回了龙榻上。 “陛下”,蒲听松神色无奈,“臣不过就走了几日,陛下就能给自己病成这样,臣,真是不知道怎么说您……” 江弃言拉着蒲听松的一角衣袖,声音很小,“还走吗?” “走。” 胳膊瞬间被抱住,蒲听松僵了片刻,想要抽走,却最终还是没动。 他本来已经说服自己要改变策略的,他是打算控制一个傀儡,可没打算跟傀儡谈情说爱。 可是江弃言哭了,江弃言一哭,他就什么都顾不了了,他用另一只手给江弃言擦眼泪,一边擦一边柔声,“莫哭,现在不走,病养好了再走。” “那不养了…”江弃言抱着先生的手臂,声音带着些许鼻腔,沉闷的,“永远不要好了。” “胡说八道”,蒲听松轻斥了一句,眼神越发无奈,“不好好养病,当心为师……” 蒲听松屈起手指,做出一副要敲他脑门的模样。 江弃言撇撇嘴,“那我养病,先生不走。” 蒲听松没搭话,剥了颗糖给他吃。 不甜……没什么味。 怎么会呢,这种糖最甜了,以前他不爱吃这种就是嫌它太甜,甜过了头。 怎么可能没有味道? 江弃言沉默了一会,道,“我是什么病?” 难道他味觉出了什么问题? 蒲听松摸了摸他的头,“陛下别怕,没什么病,只是作息不合理,给自己累着了,歇一歇就好。” 话虽如此说,蒲听松心底却也有疑惑,这是有多不合理,昏了四天才醒?难不成在此之前江弃言连着熬了好几个通宵吗? 思及此,蒲听松的目光变得有些危险,不过他没有立刻说什么,而是传了膳食,坐在一旁看饿坏了的江弃言吃完。 等碗筷都收下去,带着些许审视意味,蒲听松这才沉声,“臣不在宫里时,陛下是怎么作息的?陛下最好说详细点,不要有隐瞒。” 还能怎么作息,就正常作息。 先生是怀疑他乱来吗?江弃言抿着唇,有点赌气。 先生对他一点信任都没有。 他抱着先生的手,只一颗颗掉眼泪,就是不吭声。 蒲听松揉他脑袋的手移到了后颈处,警告似的轻捏,“不说话臣问长生了?” 好好的为什么要叫别人进来打扰! 江弃言越发不高兴,他闷声,“你以前叫福顺怎么安排的作息,我就怎么作息,我晚上看书不会晚过子时。” 蒲听松神色越发疑惑,如果江弃言说的是真的,那怎么会…… 可太医总不能是瞎说的吧。 “太医告诉臣,陛下是忧思过度”,蒲听松继续捏着江弃言的后颈,按揉着,帮他放松那里的神经,“是因为内阁?” 先生知道内阁的事了……可反应为什么那么平淡呢? 为什么呢。 难道无论他怎么做,在先生眼里都是无用功吗? 蒲听松等了半天,没听见答,低头一看,小兔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哭了。 江弃言哭了一会,仰头看他,“先生……” “嗯?”他垂眸,轻拭兔子眼泪。 “我想咬你”,江弃言含着泪的目光落在他手上,“我不高兴,是因为你,我要咬你了……” 怎么咬人还带提醒的呢?蒲听松有些想笑。 “臣哪里又惹到陛下了?”蒲听松叹息着把手递到江弃言唇边。 第63章 先生就是个坏小孩 江弃言看着面前先生露出来的一小截手臂,不知为何,忽然就泪如泉涌。 很好看的小臂,白玉一样的光泽从卷了三折的袖口露出来,仿佛是某种暗示亦或邀请。 可江弃言知道,都不是。 是错觉,是痴心妄想。 如果先生能真心喜欢他一点点,就一点点该多好啊。 江弃言看着那截只是望一眼便觉得很劲瘦有力的手臂,看着上面静静流淌血液的淡青色血管,有些下不去口。 为什么呢?为什么这只手的主人,不能因为只是想抚摸而抚摸他,为什么这只手的主人总是有这样那样让他难过的想法? 很没道理,事实上先生没做过任何一件伤害他的事,可他就是觉得自己很难受,那种被挚爱扎了一刀又一刀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 江弃言轻轻吻了吻蒲听松的手腕,不知道是什么心理,可能带着一点不舍得,可能是某种爱到极致的小心翼翼,牙齿落在皮肉上,只是薄薄的一层力度,几乎不会有什么痛感,有的只是怪异的麻痒。 第72章 像是被某只小兔子的尾尖毛挠了一下,于是手臂与牙齿接触到的那块麻痒也同时在心尖上扩散。 蒲听松心底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耳边有一个声音在催促他快把这只可怜的、属于他的垂耳兔按进怀里好好安慰。 可终是理智胜过了情绪,克制占了上风。 蒲听松什么也没做,只是在江弃言咬着他的时候,用另一只手慢慢梳理江弃言的头发。 蒲听松感到有冰凉的液体顺着手臂滑进了袖子里,沾湿内里一大片布料。 于是他呼吸都是一窒,用袖子沾了沾江弃言泛红的眼尾,“陛下也太爱哭了些……” 他用着一贯的逗弄口气,“是水做的娃娃么?” “不是”,江弃言没松口,因此声音听着有些模糊,“不喜欢哭。” 他不喜欢哭,从来都不喜欢哭,更不喜欢别人看到他哭的样子。 “不喜欢哭怎么这么多眼泪,总也流不完……” “都攒着给你了”,江弃言说这话的时候,心底仿佛又扎进了一柄看不见的刀子,“所有…都给你……只给你……” 他的一切,他的眼泪,他的身体,都可以交出去。 他想要的不多,他只换一样东西,只换一颗真心。 蒲听松猛然心颤了一下,很剧烈的悸动,那种感觉根本无法自欺欺人地忽视。 可是那不应该!那绝对不应该!那跟他要做的事…… 那跟他要做的事冲突吗? 好像…好像并不怎样冲突。 可是……可是…… 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他绝对无法接受。 他应该喜欢一个姑娘,他应该喜欢一个同龄、同辈的姑娘。 而不是…… 蒲听松脸色有些苍白,额上渐渐有点虚汗浮现。 不眠不休守了江弃言好几个日夜,身体本就吃不消,还要强撑着精神应付一言不合就很有可能强迫他干点什么的皇帝陛下。 蒲听松觉得这大概是他活了二十多年来最棘手的事情。 “陛下咬够了的话……”蒲听松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僵硬,明显到江弃言都直接看出来了,“臣…臣去帮陛下处理堆压的奏折……” 先生又要跑了吗?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先生如临大敌的模样,他心底的阴霾好像散去了一些。 雨过初晴般,心情也跟着好了点。 他并不是全无胜算的,因为先生在忌惮他。 如果先生真的一点不在意他,跟他一点感情都不讲,是不可能被他两句话说成这幅惊惧模样的。 好像小时候先生也是很喜欢这样逗他吧?三言两语逗得他一边用小手捂眼睛一边细着声音呜呜咽咽。 说起来,他都没见过先生哭是什么样子,会很有趣吗? 想看看……不,还是不要了,他一定会很心疼很心疼的。 先生从来就不心疼他,先生最喜欢把他弄哭了。 如果不是喜欢弄哭他,为什么要……为什么要…… 为什么要让他那么无力,为什么在他拼尽全力挣扎后,为什么在他颤抖着伸出手,想拉先生上船跟他同舟共济的时候,却又总不肯抓紧他的手? 是不相信吗?不相信孱弱的兔子,不相信他这只从小被圈养大的兔子,能在遍布迷雾满目萧然的枯林中,找到一条更好的出路? “先生…”江弃言的语气都有些颤抖了,“信我…信我一下好不好?我不会,我不会伤害你,我不会跟那个昏君一样,我跟他们不一样,我……” 蒲听松收回自己的手臂,下床,微微欠身,“陛下好好休息,不用担心政务,臣会处理好的。” 不,不是,不是的,他还没说完,他想告诉先生他们可以…… 他想要跟着起来,却被先生温柔地推了回去,“乖一点,别闹先生好吗?” 又是这种温柔至极的商量语气,他,他根本拒绝不了。 江弃言躺着不动了,两眼望着穹顶,莫大的悲哀已完全将他笼罩。 蒲听松给他掖好被角,就坚定地走了出去。 一个人的决心,绝不是那般轻易便能动摇的。 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在蒲听松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决定再也不要把命运交给别人决定了。 他再也不会等待别人的选择,他会用最强硬的手段或者最缜密的心机弄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再也不会傻傻期待一个人回来吃枣泥糕,再也不会把它热了一次又一次,就为了等一个根本不可能回来的人。 更何况,自古天家多凉薄不是吗? 就算江弃言现在说的是真的,可以后呢?一生还有那么漫长,人总是会变的。 以后江弃言越来越大了,难保不会越看他越不顺眼。 他打从心底里就不相信江弃言口中的爱。 哪怕是他养大的,他也从未卸去过防备。 因为他心里其实很清楚,他养的不是兔子,是一条真龙。 是他强行把龙养成了温顺的垂耳兔,但他心底却仍然不相信这条龙会永远甘心做一只小兔子。 没关系,怀柔不行,那还可以换一种方式,控制一个人多简单呢,他可以…… 不,不必要,他二人还没走到针锋相对那种地步,那些手段太残忍了…… 蒲听松不承认自己不忍心,他只是觉得现在这样更有趣罢了。 蒲听松越想思绪越乱,索性不再想,只是迎着烛光看起了奏折。 可他看着那些奏折,眼前却不由自主浮现江弃言的身影。 江弃言就是坐在这张椅子上,看奏折的吧?看奏折的时候,小宠物的脑袋会不会因为投入而越来越低呢? 这个时候他应该走过去,用食指轻戳小宠物脑袋,然后提醒对方抬头。 或许还会开开玩笑,吓唬吓唬红眼睛的兔子,“眼睛不要了?那挖了丢出去可好?” 兔子那么胆小,听见了他的话,一定会扑到他怀里,软声求饶的吧? 思绪渐渐飘远,蒲听松开始想象,江弃言做这些决策的时候,会是什么神情呢? 一定是高高在上,威严又神气。 可就是这么一条神气十足的金龙,在他面前却甘愿做一只依偎在他怀里的小白兔。 蒲听松恍然有些幻听,江弃言刚刚说过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为什么总那么多眼泪?” “因为都攒给你了。” 心脏处的跳动似乎比平时快了那么一点点,呼吸好像也急促了那么一点。 怎么会,怎么会呢?明明已经有那么多阅历了,明明那么早以前就开始做大人了。 怎么…怎么还跟未经人事的小孩子一样,就为了那么一句话,就翻来覆去想,怎么也忘不掉? 苏仕元曾经的话不合时宜在耳边反复念叨起来,“你啊…孩子气。” 没有,没有孩子气,不可能孩子气的…… 蒲听松由衷觉得自己为这么一句话乱了阵脚的样子似乎是真的有那么一点幼稚。 心情忽然烦躁,连带着看手底下的奏折也不爽了起来。 蒲听松在老御史弹劾他的那折子上打了个巨大的叉,然后批注了一句:狗屁。 想了想,蒲听松觉得这报复行为似乎也很孩子气,便划掉了那两个字,换成了,“一派胡言”。 江弃言没有躺在龙榻上等,也没有闹先生。 他只是,他只是很想先生,真的很想,他不吵不闹就安安静静站在蒲听松身后看着。 先生在想什么呢?专注得连他进来都没发现。 想靠近一点……近一点吧…… 不会被发现的。 江弃言走近了一点,又想更近一点,直到鼻子里能够明显闻到雪松香味,才不再靠近。 他静静看着先生纠结,也目睹了先生自己跟自己闹别扭的全部过程。 先生好可爱,像个小孩子一样。 其实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很努力想治愈先生的童年的。 可是先生就是要故意回避,故意装聋作哑,故意气他。 真是个可恶又顽皮还死犟死犟的小孩子。 喜欢逗他玩就算了,还总让他伤心。 江弃言感到自己的嘴角在控制不住微微上扬,于是他忽然明白了喜欢是什么。 喜欢就是一会哭一会笑,像个小疯子一样。 喜欢就是先生再怎么恶劣,再怎么伤他的心,他还是会一次又一次惯着,任由先生作弄他,只有在先生太过分弄得他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他才会低低的说一句。 “先生……你心疼心疼我吧。” 江弃言实在控制不住了,他不想再管先生那个“不要闹”的禁令,慢慢把头靠在了蒲听松颈侧,“言言爱了先生好久了,先生也爱一会言言好不好……” 第64章 我要。 一只宠物竟妄想得到饲主的爱? 怎么可能呢? 蒲听松摸了摸肩膀上的脑袋,“什么时候来的?不好好躺着养病,也不怕受了风。” 第73章 避而不答吗?又是这样,总喜欢逃避。 江弃言眯着眼睛享受抚摸,声音尽量很轻,“站不动了,可以坐先生腿上吗?” 蒲听松不咸不淡收回手,站起来,绕开椅子,“陛下坐,臣去寻件薄披风给陛下系上。” 江弃言的眸子不可避免瞬间填满失落。 为什么……为什么他一来先生就走。 为什么要躲着他,为什么? 蒲听松却像是真的担心他的身体,背影并没有什么异样,只是藏在袖中的手指在轻轻颤抖。 蒲听松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他究竟都看到了些什么,会不会因此又多想些什么。 江弃言看着先生越来越远,又越来越近,手里多了件鹅黄披风。 他看着先生的手递过来,却不肯接。 “陛下……”蒲听松回避着他的目光,“披件斗篷罢了,总不至于还要……” “我要。”江弃言很明确地告诉先生,“我,要。” 蒲听松的手顿了一下,然后把斗篷绕过江弃言的肩膀,垂眸一边系衣带,一边压低声音,“要什么要,臣给不了。” “我就要。”江弃言咬了咬牙,却对上一双骇人的漆黑瞳孔。 他下意识抖了一下,一只手就撑在了他耳畔,“陛下,强扭的瓜不甜。” 江弃言直视着先生可怕的眼神,缓缓伸出犹在颤抖的手,揪住先生的衣领,“瓜甜不甜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它一定能解渴。” 蒲听松动了动眉毛,着实没想到小宠物敢跟他上手。 还用一种非常如饥似渴的眼神看着他。 蒲听松忽然笑了,他一根一根掰开江弃言的手指,然后往后退了一步,抱走桌上所有奏折,径直离去。 一个傀儡罢了,他如何会在意。 如何会……在意…… 江弃言紧握双拳,长生进来看见他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忙跪伏,“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江弃言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猛地坐到椅子上,按着心口喘了几口气,才能说出话来,“长生,他是不是又往宫外去了!” “陛下息怒!大人……大人说要回府,明儿再来探望……” “他就知道跑!” 江弃言拍了一下桌案,吓得长生连连磕头,“陛下息怒!息怒啊!” “息不了!”江弃言感觉自己脑袋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往天灵盖冲。 难道这就是书上说的怒发冲冠吗? 江弃言感觉自己的脸都在发烫、发麻,震怒之下他差点把桌子一掌拍碎,“传右相进宫!” 长生肝胆俱颤,屁滚尿流出宫叫人。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江弃言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体验到这种气得脸热的感觉。 这感觉很不好,有种随时可能晕厥的摇摇欲坠之感。 右相林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急匆匆入宫面圣,却发现陛下的脸色非常阴沉。 他不由自主谨慎起来,连呼吸都小心了些。 江弃言平复了一下心情,询问林奇如今有多少兵力可供他驱策。 林奇目光震惊,深深埋下头,“陛下三思,莫要做傻事……” 入宫的路上,长生跟他简单提了一下帝师似乎跟陛下闹矛盾。 陛下该不会要……? 林奇越想越感到脊背发寒,“陛下万万不可,您……您手上恐怕只有两千人能用。” 而且那还是在他送给陛下的前提下…… 如果陛下真要跟帝师对上,那他可不会让那两千人白去送死。 江弃言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稍加思索便明白了林奇在想什么。 他目光一沉,“林爱卿,胡乱揣摩圣意可是大罪。” “朕只是想询问内阁的进度,朕要人也是为了内阁,没什么其他意思,不要总是胡思乱想。” 林奇挨了训,却反而松了口气。 江弃言很清楚兵权暂时不能碰,他深深知道自己的处境是多么…… 泥潭深陷,行差踏错一步便有可能万劫不复。 这种处境只有等年底有新人科举入朝才能缓解一二。 到那个时候……江弃言闭了闭眼…… 如果先生还是这般逃避下去,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不产生一点冲突了。 他需要一点自保之力,一点能够参与争锋的资格。 十日后,恢复得差不多的他被先生送进圣院,他回头最后看了先生一眼。 他知道,当他开始答卷时,他的先生就会再次踏上出京的路。 这一次,院内不会有人等他。 蒲听松确实是走了,他一路往清苑县而去,李山已经顺着他给的线索去了卖竹纸的作坊,可作坊里早已人去楼空。 李山正六神无主之时,蒲听松回来了,他顿时如见救星,仔细汇报了调查的进度。 蒲听松见他这么多天了还没去钱庄看,不禁皱了皱眉。 “大人……”李山眼珠转了几圈,“那…那钱庄就不必去了吧……” 这里面绝对有点问题,蒲听松冷冷横了他一眼,“轮得到你来指挥本官,说不去便不去?” 几人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瞬间制服了李山。 蒲听松看了眼已经被吓得腿软的县师爷,“带路。” “大人……”师爷擦着额上的汗,“那里……真的跟拜神会无关……” 可那里有他和县老爷贪墨的证据啊……叫他带路,那不是要他命吗? 师爷一边冷汗直冒,一边偷偷给蒲听松塞银票,希望能买通关节。 以往有钦差大人来,他们也都是这么处理的。 蒲听松脸色越来越冷,自他掌权以来,严厉打击贪污腐败,居然还有人胆大包天敢对他行贿。 “这是你们的惯例?”蒲听松冷声。 “大人”,师爷立刻收回银票,“不是惯例,是小人唐突了,您看要是不喜欢,小人屋里还有几幅字画、几样文玩……” “一县父母官,便是如此模样”,蒲听松眼中满是失望,“查,让秦时知给本官从头到尾、从上到下彻查一遍,查不出来就让他自己滚去面壁!” 师爷和李山对视一眼,满目震撼。 这……这钦差到底什么来头……本以为是个未经世事的年轻人,怎么…… “是,大人!” 蒲听松坐在太师椅上,沉思。 这些年来注意力要么在江弃言身上,要么在漠北,忽视了朝廷外各地方的治理。 不过短短数年,如今竟腐败成这般模样。 这时候蒲听松忽然想起江弃言提出的内阁,倒不是内阁对肃清腐败有什么帮助,而是他切切实实认识到绥阳如今的政策确实需要一次极大的调整了。 全面改革已经迫在眉睫,江弃言开的这个头是对的。 说不满意那是假的,江弃言能在他前面考虑到这一点,这说明他的这个学生要比他父亲的学生要强太多了。 眼光长远,而且能真正为民着想。 蒲听松的内心不禁有些动摇,其实江弃言真的有能力做一位好皇帝,那他要不要…… 不,绝对不行,要是放太多权给江弃言,江弃言沉浸在权力中,变了性子怎么办,到时候可就无力回天了。 江弃言比江北惘难对付太多了。 但也不好逼太紧,有些事情,江弃言想做就去做吧。 一张一弛才是驾驭之道。 蒲听松坐了一会,去往钱庄的人果然带回来李山贪污的证据。 蒲听松命人将涉事人全部押解回京,交给大理寺审判处理。 囚车上路那天,清苑县文院院长与清苑县县令隔着木条相望许久,院长长叹一声,“你糊涂啊……” 李山摇了摇头,眼神苦涩。 院长对蒲听松行了一礼,“其实李大人是个能为民做主的好官,可他就是耳根子软,受不住旁人怂恿。” “如果可以……大人就放他一条生路吧……” 蒲听松不应,只是冷冷道,“怎么判自有大理寺裁决,在新任县令到达清苑县之前,县务由你主持。” 院长识趣地闭嘴,服从安排。 府试整整考了三日,江弃言刚出圣院的第一个早朝,就有人不断出列,将各地的消息相继汇报,雪花般的一个个折子呈上来,很快堆满了御书房。 江弃言揉了揉眉心,感到头疼无比。 先生打算把各地的贪污都连根拔起,可是他没人去填那些空缺啊…… 好在先生似乎也考虑了这一点,并没有特别雷厉风行。 可饶是如此也足够他头疼好久了,这一波填上了,先生肯定会立马开始下一波的。 江弃言批奏折批到了深夜,连看书温习的时间都没有,他抓紧时间洗漱、睡觉,又早早起来继续处理。 一时他也不知道是该高兴先生信任他的能力,还是该埋怨先生动作太快弄得他措手不及。 四月中旬,那些疯狂的奏折才骤然减少,江弃言好不容易喘了口气,忽然想起来五月初就要院试…… 第74章 混蛋先生! 江弃言算是看出来了,先生就是故意叫他没闲心去想别的东西。 最近他茶都没时间喝,长生端上来的莲子汤一般都直接赏给了旁人,后来更是叫长生别麻烦了反正没功夫喝。 不过忙成这样身体却没有跟之前一样出问题,反而渐渐还好了些。 难道是忙习惯了? 第65章 如果明天就要死 五月,各地官僚习气收敛了不少。 院试结束,新中举的人数不少,那些人正好可以选择做一些小官,如一县县令什么的。 值得一提的是,如今清苑县的县令就是那个马五十一。 马五十一泥腿子出身,反而更能理解百姓的诉求,同时他也是坚定的皇党。 马五十一非常推崇当今陛下,他感恩陛下的圣明让他终于中举,所以在他治下的百姓基本都是爱戴江弃言的。 这算是意外之喜,江弃言远在京城,站在摘星楼上,望着天下的局势。 那些星星点点的火焰,正在缓慢燃烧。 很快就会席卷成燎原之势。 长生跟在他身后,为他添衣,“夜凉了陛下,我们回去吧?” “您府试和院试都是双甲,可算是震惊天下了”,长生低眉顺眼拍了个马屁,“奴才觉得,陛下肯定能轻轻松松拿下全甲的。” 十甲吗?那不是他的目标,那是先生对他的要求。 他的学识和眼界早就不局限在一场考试内了。 “长生,你说他为什么要如此做?” 如此,放任自己拉拢民心。 放任自己发展势力。 “陛下?奴才愚钝,不知陛下说的是……?” “他就那么自信吗?自信朕无论如何也无法脱离掌控。” “陛下”,长生低了头,“奴才不敢妄言,但……或许大人并没有想掌控您,大人是位好官,大人认为您的行为都是对民生有利的,既然如此,他又有什么必要和理由束缚您不让您去做呢?” “就像内阁,大人回来后并没有阻止,反而还推波助澜帮了您一把,长生觉得陛下和大人其实就是嘴上过不去,心里都是为对方着想的。” “不,他始终在盯着我,防备我一切昏庸无道的可能。” “可大人是帝师,这就是他的职能”,长生垂手站在一旁,眼眸不知望向何处,“大人是陛下的老师,考虑的自然要多一些,陛下越是把目光都放在大人身上,大人就越是要考虑更多,因为您不想做的事情最后只能他替您做啊。” 是这样吗? 江弃言忽然对身边这个跟了他近一年的小太监有了新的看法,“长生,你见识不错,只是有时候太过谨慎,有很多东西你知道答案,但你总不敢说。” 长生似乎是叹息了一声,又似乎并没有,“或许是因为陛下……真的不一样吧。” “长生只是下人,总是要为自己身家性命考虑的。陛下与人和善,长生自然也就敢多说些,不光是长生,那些大人们也是一样的,他们比长生更精明,所以陛下如果想要他们直言纳谏,就要多宽容一些。” “之前为何不敢说?” “之前长生并不了解陛下是怎样的人,陛下自幼与人群隔绝,那些大人们同样不了解陛下,但如今却是不一样了,或许陛下可以大胆一些,着手下一步打算了。” “你知道朕在打算什么?” 长生闻言,跪伏在地,“长生不知,也并不敢揣测,只是长生觉得,大人们已经对陛下有足够的改观,或许陛下可以试探着走出笼子了。” “你如今倒是大胆”,江弃言摆摆手让他起来,“长生,你告诉朕,人要如何才能认清自己的心,又如何知道自己认清的,就是那真心。” “陛下,其实那很简单”,长生站起来后,始终低着头,“假如奴才明天就要死,现在奴才只能干一件事,那么奴才最终的选择,就是奴才最重要的事,那如果还不能叫做真心,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真心了。” “是吗?”江弃言来了点兴趣,“朕明日要杀你的头,你现在想做什么?” 长生脸上露出一丝惊慌,他看了江弃言一眼,又低头,“长生想活着。” “这就是你的志向,你的真心?听上去有些……” “陛下,活着很难的”,长生低声,“陛下,长生只是想活着。” 江弃言不说话了,很久后,他道,“是啊,活着很难,为自己活着更难。” “朕不会死,却也不算真的活着。” “朕想真正活一次。” 长生忽然开口,“奴才会帮您的。” 江弃言没搭话,任何人都帮不了他,除了他自己。 小小的一个长生,要怎么帮他。 “奴才会帮您的”,长生重复,然后用玩笑的语气,“长生只是想活着,陛下看在奴才帮您的份上,可不可以别杀奴才的头?” 江弃言看了他很久,道,“好。” 六月,翰林院递上又一批新入职的官僚名单,大部分官职都不高。 入夏了,荷花开了不少,江弃言看着递上来的奏折,看着先生清秀的字迹,在脑海里描摹先生现在的样子。 会不会因为太忙,所以生了一点小胡子? 应该不会吧,江弃言想象了一下先生胡子拉碴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点想笑。 他想起五月某夜,摘星楼上的谈话。 如果明天就要死,他想做什么呢? 想做的好多呢,根本选择不了,所以长生那句话其实很有智慧啊。 如果明天就要死,那他想继续活着,活着做完那些事。 桌上有碗莲子汤,江弃言漫不经心喝着,有些惊愕它的味道,“长生,你厨艺进步很多啊,这次没有发苦。” “陛下,如今又入了夏,这莲子是新采的,自然清甜一些。人们总是喜欢新鲜多过陈旧的。” 那可不一定。 有的人就是认死理,就是要追着一个人不放。 “不过你的茶还是泡得一样惨不忍睹,如今倒是不发苦了,它现在发酸。” “奴才只是加了些陈皮煮水罢了,陛下,这是有好处的,您多喝点,别嫌它难喝,会有好处的。” “嗯。” 八月,蒲听松开始着手清理拜神会和其发展的起义队伍。 常德、杨武在蒲听松的计谋下,很快剿灭了一支又一支叛军。 捷报一封封传回京城,早朝时众人的士气格外高涨。 数月来,绥阳处处都在发生潜移默化的改变,一切欣欣向荣。 内阁正式运转,六部尚书现在逢人就夸陛下好。 三相之中,立场不明,但左右两相已经明显有要扶持陛下之意。 文相一封接一封给蒲听松寄信,全都石沉大海。 这可把文相急坏了,日渐憔悴了一些。 十一月,一个沉重的消息广传天下。 大祭司苏仕元死了,死于一年前,死于承曦帝之手。 遗忘谷毁于烈火,里面的奇珍异物随着熊熊大火化为乌有。 而那些被江北惘搬出谷的神奇之物,也在离谷后失了神异,化作寻常。 各地百姓自发吊唁,遗忘之地每天祭拜之人不断,而圣院院长得知真相后,一时接受不了,竟是大病一场,病好后不顾阻拦也前往吊唁。 各地政务都陷入一个诡异的停滞期,因为前往吊唁的官员实在是太多,百姓同样也多,于是搁置了政务。 京城很多府邸前都挂了白布,他们这些京官一日也离开不得,只能在家里缅怀。 江弃言索性给他们放了假,休沐三日,在此期间不早朝。 是夜,江弃言又一次上了摘星楼,他看见帝师府了,从这个角度看帝师府真的很小,跟米粒似的。 帝师府灯火通明,白布在夜风里格外显眼。 江弃言想起第一次见苏仕元的时候,那时候的苏仕元目光常怀悲悯,那似乎是对众生万物的一种怜惜之情,没有差别。 苏仕元在看着江北惘的目光中,同样充满了这样的悲悯,或许正因如此他才一次次劝说江北惘,试图拯救这个已经走上歧途的魂灵。 可有些人,自愿被执念侵蚀,自愿被惘乱迷惑,怎么叫得回头叫得醒? 苏仕元闭眼前的最后一刻,目光一定很难过吧。 难过自己救不了江北惘。 难过自己努力救了一辈子,到最后发现适得其反,反而让江北惘有恃无恐。 那把他送给江北惘的玉钥匙,终究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苏仕元邀请江北惘来遗忘谷做客,想用那里的神奇教会江北惘放下眼前的利益,向前看会有更广阔的天地。 可江北惘没有用那把钥匙,他带兵踏平了遗忘谷,摧毁了那里的一切。 苏仕元一定很后悔吧,早知如此他又何必去救一个无药可救的人。 可是即使知道那个人无药可救,苏仕元还是会义无反顾关照他,这才是苏仕元。 第75章 那个一生奉行“有教无类”,一生认为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的人,终究是遇到了他不会教的人。 江弃言吹了会夜风,在想,先生这会儿会不会正在难过。 他们都叫苏仕元“大祭司”,只有先生叫他“周先生”。 苏仕元是先生的老师,他教先生的是周之文、周之礼。 但苏仕元死了,遗忘之地不复存在,大周的一切就此永远消失。 不,不会消失的。 江弃言想,他也叫苏仕元“周先生”,他和先生,都会把它们延续。 那个朝代虽然过去了,但它留给后人的,仍然是珍贵无比的瑰宝。 第66章 谁说兔子不能化龙? 十二月开头便是殿试,江弃言放弃了参考,如今的他,已经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来向臣子、向天下说明他的治理才能了。 毕竟过去的大半年里,内阁得到了天下人的一致好评。 江弃言坐在龙椅上监考,下面那些贡士无论能不能考中,他们都会是未来绥阳的新生力量。 属于他的,新生势力。 但也不完全是,能进入这座大殿的,寒士毕竟占少数,平民百姓的资源究竟是比不过世家大族。 所以正在答卷的人中,其实党系错综复杂,但江弃言不在乎。 无论他们曾经是什么党系,现在他们是天子门生。 抛去党系不谈,他们都是读书人。 是未来能够治理一方、造福百姓的大能。 但江弃言更希望把他们留在京中,代替老一辈的臣子们,为他想要的盛世奠基。 这场殿试的出题人是帝师,审题人是文相,监考者是皇帝陛下。 这大概是历年来最受重视的一场殿试了吧? 贡士们有些紧张,但看到上首那人始终面带鼓励的笑容,又渐渐平复了心境。 殿试与其他不同,殿试的考题很灵活,阅卷人最是能从中得知每一个人适合的职位。 今年的阅卷人,是江弃言。 没有人质疑他年轻,也没有人不服他的判断,过往的一切早已证明他的圣明。 那一颗信服的种子在他首次参加县试时,就已经在天下人心底埋藏。 在他顺利拿到满十甲后,这些种子终于生根发芽。 于是江弃言又一次想,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承曦帝就是做不到呢? 为什么承曦帝做不到这些,却反而要怪旁人呢? 明明当年有蒲老先生帮他,明明当年苏仕元不止一次想拉他一把,明明当年姜皇后在世,徐家会坚定地站在他背后。 他有声望,因为蒲庚替他守着朝堂。 他有民心,因为苏仕元替他游说天下。 他有兵权,徐经武的两位姨妹妹都嫁给了他。 江北惘明明什么都有,最后究竟是怎么失去所有的呢? 第一个离他而去的,便是徐经武,徐经武说,若无生死大事这辈子再也不肯入关。 第二个离开他的,是蒲庚,蒲庚临走前曾仰天长叹,愧疚自己没有教好他。 蒲庚死后,苏仕元还在替他周旋,从秦廊秦老阁主手中保下了他的命。 后来苏仕元也死了,这天下再也没有人会保他了。 明明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 而他犹在怪别人,怪徐经武心狠,怪蒲庚管太多,怪苏仕元冷漠。 怪江弃言是个丧门星,怪蒲听松祸乱朝纲,怪那些臣子一个个都不站在他身边,怪天下迟迟不肯归心。 江北惘恨啊,恨他们都不体谅他,可他从来都不肯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江弃言站起身,走下台阶,负手转了一圈,文相坐在大殿最靠近门口之处,看见江弃言这幅老神在在的模样,不禁摇了摇头。 一个二个的,都那么早熟,一点都没有小孩子该有的样子。 文相摸了摸长胡子,暗自在心里腹诽,果然有什么样的先生就有什么样的学生。 蒲听松当年十二岁入朝,一本正经议事的样子,如今想起来…… 果然怎么想怎么想笑啊。 当年怎么没觉得那么好笑呢。 明明就只是个小孩子,装大人装得连他们这些老家伙也跟着入戏了。 唉—— 文相在心中叹了口气,说到底还是青黄不接,他们这些老骨头不行了,中间一辈又不中用,实在没办法才让小辈上来顶着压力,都是他们这些大人没做好啊。 枉活那么多年,还不如小娃娃。 所以在文相心里,科举加试可谓是雪中送炭,早该加了。 一个朝堂不能只有老人和小孩,那是极不正常的。 那些年绥阳人大都不积极科举,如今却是大不相同了。 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不是吗? 一定是的。 殿试结束,考生仍留在殿内。 文相收了答卷,站到江弃言身边,看着江弃言阅卷。 江弃言分别做了评价,都很犀利,且一针见血,文相不住点头,虽然他是帝师党的人,但他还是认可陛下的。 尤其是内阁相关诸事,让他对陛下改观很大。 江弃言看完答卷,却没急着定名次,而是问了所有考生几个问题。 “今有某王爷欺压民女,若诸位在大理寺任职,是否要为其出头?” 底下考生们窃窃私语,有一人站起作答,“既为天子脚下臣,何惧权贵门中事?学生自当仗义执言,才不失文人风骨。” 江弃言点点头,示意他坐下,神色却不尽如意。 又有一人站起,先行了学礼,才不急不躁徐徐道来,“不知学生在大理寺任何职?” “并无要职,无名小卒。”江弃言答。 “既无要职,便不敢妄言亲王,此僭越也,学生当层层上报,合乎礼制,又不失公允。” “若上官畏惧,而朕唯亲,尔又当如何?” 那人依旧不卑不亢,从容应答,“学生自当隐忍,然后努力进取,待身居要职有一言之地时,再行劝谏陛下。” “学生以为,不可为一时之事不顾其他,亦不可为仕途升迁而弃本心,因此在学生身居要职前,学生只会以个人名义对其家庭进行关照,而非不知天高地厚妄议朝政。” 江弃言听完,露出笑容。 此人应该交给左相陈安带着,日后定是个好的接班人。 “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学生陈东来,是左相家的庶子。” 庶子,难怪之前没有见过,陈安此前应该从未带他赴过宴。 江弃言示意陈东来坐下,继续提问,“倘若漠北来犯,朕欲亲征,诸君是何见解?” 陈东来没有站起来作答,他擅长之处已经让陛下看到了,所以后面他只需要保持分寸坐着就行。 陈东来旁边一人起身,“今漠北有徐王世子坐镇,有李式鹰将军于陈仓守粮草,有右相大人统筹兼顾,有常家二兄弟周转驰援,学生以为漠北并无强敌需要陛下亲征鼓舞士气,因此学生会尽所能劝阻陛下。” “若漠北无徐王世子,京中无右相,绥阳无大将,尔又当如何?” 那人眼神瞬间锐利起来,“学生当追随陛下亲征,护卫陛下左右!若有人妖言惑众乱我军心,或行劝阻之事妨碍军务,学生当替陛下立斩此人!” “你叫什么?” “回陛下,学生马立功,寒门出身,幸得杨将军收留,举人时曾跟在杨将军身边做副将,今年科举加试,杨将军便放学生前来参考以更好报效陛下!” 马立功说话时,气势磅礴,分析局势头头是道,是个可造之材。 江弃言已经考虑好了他的去处,准备把他送到徐正年那里,马立功跟着徐正年不是最好的选择,但近几年内江弃言不希望他入京,更不希望他与右相林奇产生什么联系。 马立功更适合在京城内调剂各方,等过几年再召他入京不迟。 江弃言强行按捺住心底的躁动,兵权这东西他现在绝对不能染指,否则先生很有可能立刻跟他翻脸,到时候他所有努力都要付之东流。 小不忍则乱大谋。 文相在听见他有此一问时就瞬间警惕起来了,心底不断有想法冒头。 但文相的想法注定要落空,因为江弃言能忍,更能沉得住气。 随后江弃言又问了几个问题,个个犀利刁钻,却能最好挖掘考生们的才能。 等问完,他心底便有了数,将答卷中能中进士的与不能中的分成两堆,然后当场决定了前三的名次。 往年状元都是文相的亲传,但今年却不一样,是左相家的庶子,陈东来。 于是文相隐约察觉到了朝局变化,当今朝堂,文其次,重政多于重武,而重武又多于重文。 倒也能理解,毕竟如今正是改革进行时,需要懂治理的人才,同时天下不太平,需要能安天下的将帅。 第76章 而文和礼是盛世时才首重的选择。 文相很高兴陛下拎得清事情轻重,看得清大局所向,这于绥阳来说绝对百利无害。 十二月末,翰林院和吏部依照江弃言的意思将进士与准进士们各自安排入朝。 朝廷上多了许多新面孔。 那些初入朝堂之人明显要大胆一些,他们总有新的想法,给曾经一汪死水的朝堂带来了很多惊喜。 新鲜血液的注入,让绥阳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勃勃生机。 而天下人正在议论的那个人,却又一次上了摘星楼,瞭望远方。 这是整个绥阳最高的地方,登上最高层,能给人一种天下尽在眼中的感觉。 江弃言的视线从西北往东南移动,那便是先生平叛的路线。 一月,年宴之后,拜神会发起最后的全面反扑。 江弃言越来越忙,心底的忧虑也越来越重,上摘星楼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 他总在深夜俯瞰灯火,想从那万家灯火中找寻独属于他的一朵。 但没有,蒲听松给他回的信越来越少,似乎战事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让先生连写信报平安的时间都没有。 二月初,疯狂的起义军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京城第一次没有传回捷报,反而等来了告急的消息。 第67章 义无反顾奔向你 自那之后,一直到二月尾巴,再也没有收到来自蒲听松的任何一封信。 二月中旬时,满朝文武都察觉到了不对劲,一时之间氛围分外沉重。 没有新消息传回来,这意味着他们与前军完全失联了。 什么情况下会有如此结果?没人敢深思。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压抑的感觉越来越重,直至早朝时鲜少有人议论新事,大部分人在唉声叹气,少部分人在商议对策。 “如果……老臣是说如果,如果帝师大人遭遇不测,两位将军不幸殉国,是否要调徐世子前往东南驰援?” 江弃言紧锁着眉头,还没答,殿外有一穿盔带甲之人闯进。 没人在意他不卸甲的事,所有人目光都紧紧盯着他,这是自二月初后第一次有军中人回来报信。 江弃言看见那人衣着,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徐王世子报!漠北有大规模异动,请求支援!” 江弃言没有耽误,事态紧急,他立刻让右相着手安排。 林奇面色难看,“虎符一分为三,一块在世子手上,一块在帝师手中,臣……” 江弃言握紧了拳头,他知道林奇手中的人都用在各地关键仓储处镇守,一个也调不出来。 常家二兄弟,一个跟着先生平叛去了,另一个镇守监察寮,此时肯定已经先往漠北驰援。 也就是说,如今的局面,他一个人也调不动。 林奇忽然拜倒在地,“老臣请求重新起用!臣如今一顿能吃七碗米饭,臣没老,臣还能打仗!漠北异动与六年前徐王身死一事诸多细节都有吻合之处,绝非蒙族一时兴起!臣疑心国中有叛党,与之勾结!此等狼子野心若不及时瓦解,恐致大祸!” 林奇没有明说,但事态已然人尽皆知。 七年前徐王之死,是江北惘反抗蒲听松的局。 七年后徐世子之危,是江北惘垂死挣扎后的果。 但右相林奇,已有七十高龄,此去漠北,恐有去无回! 江弃言闭了闭眼,“此事朕已有决断,无需再议,传寻花阁主入朝。” 朝中人他用不了,可朝外还有高手可以合作。 此言一出,满朝鸦雀无声。 上一次朝堂与江湖人合作,江湖人掌朝局三年之久。 如今又要付出什么代价呢? 三年?五年? 没人站出来反对,因为江弃言已经起身至门口相迎。 在这一刻,臣子们忽然明白了,他们年轻的皇帝陛下打算独自背负将祖宗江山假手他人的骂名。 他们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是不少人已经攥起了拳头。 江弃言脊背挺直一步一步走过去,神色平淡如常。 等走到门口,他微微弯腰,扶起秦时知,然后用最简洁明了的语言讲了如今的局势,并请求寻花阁出手相助。 “草民万死不辞”,秦时知出乎意料没有提任何要求,他将手中扇子递给江弃言,“家主离京前嘱咐,若有一日他仍未归,而草民需要出京,就把此扇交给陛下。” “这次……多谢了”,江弃言垂眸,“秦阁主如果有什么想要的,朕……” 秦时知摇摇头,“是家主的安排,亦是草民的本分,陛下不必挂怀。” 很快有人去牵了马,秦时知直接翻身上马,纵马出宫直往寻花阁而去。 其实他想说,小兔子你不必这么委曲求全的,家主早就想到了可能发生的意外,帮你做好打算了。 秦时知是看着江弃言长大的,他在每一个不经人注意的角落,饶有兴味看着小家主越陷越深。 看着小家主以“养傀儡”的名义,养了个小情人。 每当这时候,他就摇一摇折扇,往喉咙里倒一口酒。 真有意思,哪家养傀儡需要事无巨细为其考虑,把所有细节都为对方打算清楚,生怕对方有一点点不好? 什么傀儡需要关在屋子里,不为人知地养着,养得精精细细一点磕碰都不让受? 秦时知有时候觉得,自己那小家主当真是别扭,不光别扭,还总认不清自己的所作所为。 漠北的危局暂时得到了缓解,江弃言的眉头却越来越紧。 徐正年无法前去东南,东南守军又在陈仓重地,那边不容有失,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派人前往支援先生。 怎么办? 到底要怎么办? 江弃言扫视众臣,希望他们能给他一个主意。 但,没有。 黔驴技穷,莫过于此。 无计可施,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江弃言的目光中渐渐填满失望,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散朝。 众人散去,江弃言却还坐在龙椅上,空荡荡的大殿内只剩他一人。 太像了,太像七年之前,遗忘谷之行。 七年前他也是这样无助又绝望,他不知道先生在漠北怎么样了,也出不了遗忘谷,他只好拼命给自己找事做,拼命完成那个可以让他出谷的目标。 如今又是如此,他不知道东南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也出不了皇宫。 但七年前他尚有一个目标可供追寻,如今留给他的却只有迷茫。 要如何,要如何才能出宫…… 或者说,他到底要不要出宫? 他身为一国之君,再也不是七年前孑然一身无所畏惧,如果他出了事,这天下的百姓要怎么办? 江弃言坐了很久,很久很久。 午膳没动,长生急得在门口转来转去,他一概不理。 他闭上眼睛沉思,孰轻孰重。 可,可那是能用轻重来说明的吗? 江弃言终于站起身,推开门,却不理长生,径直去了毓庆宫。 大门推开,江尽欢没有像第一次那样歇斯底里,只是用一双警惕的眸子盯着他。 “不叫皇兄吗”,江弃言自顾自坐下来,“给你请的老师教了你一年,就这么个结果?” 江尽欢往后退了几步,直到退无可退,脊背贴上木质墙壁,才低头认命般叫了一声,“皇兄……” “上一辈的恩怨,朕并不想迁怒于你,给你请先生也并非刻意为难于你,而是……” 江弃言面无表情看着江尽欢,声音很平静,“朕如果有一天不在了,绥阳需要一个能做主的人。” 江尽欢瞳孔地震,半晌,道,“你…你要干什么?!” “你无需知道”,江弃言敲了敲桌面,“朕希望你明白,你不是百姓家的孩子,你不能随心所欲,你必须放下任性,捡起你身为皇嗣的担当。” “江北惘教不好你,朕来教”,江弃言的目光没有落点,让人捉摸不透他的想法,“江北惘把你惯成了个纨绔,朕却要鞭策你成为朕的继位人。” 江尽欢越听越低下头,良久,他喃喃,“我不要。” “你没有不要的权利”,江弃言忽然出手,一把掐住江尽欢的脖子,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平淡中却透露出无边森冷,“要么拼尽全力学会怎么做一个君主,要么朕现在就掐死你。” 见江尽欢快要喘不过气,江弃言才松开手,坐了回去。 江尽欢喘了好几口气,瘫坐在地上良久,忽然笑起来。 “皇子不就是要越纨绔越好?”江尽欢笑容越来越大,“你从前是太子,你顶着压力就好了啊,我又没办法跟你争。” “如今你是君,这天下是你的,关我什么事?你凭什么管我,凭什么要我去学你该做的事?我多么自觉啊,从小到大我自觉做一个小废物,就是不希望招惹你,招惹出什么杀身之祸,你不忌惮我要我的命我就已经很知足了,你说的那些我听不懂,我也不想承担什么。” 第77章 江弃言深深看了他一眼,“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我们都别无选择。” 江尽欢没理,眼泪却渐渐涌出来。 “是,我是太子,我是皇帝,我是可以顶着所有压力让你安稳渡过富贵一生。” “可,我是人,我没办法保证不死。” 江弃言说完,就拂袖转身,刚准备抬脚,袖子却被拉住。 江弃言回过头,看着自己年仅十三的幼弟,这个被迫在这么小的年纪承受那些无法承受的变故的孩子用复杂得不像这个年纪的眼神看着他。 “兄长……”江尽欢凝视着他,“无论你要去干什么,活着回来。” “当皇帝太累,你的江山你自己管,我只想窝在榻上睡大觉,我只想当一个妻妾成群的闲散王爷。” 于是江弃言的目光忽然变得温柔,“好好学着,以防万一。” 江弃言把自己的袖子抽回来,离去。 离开毓庆宫,江弃言眸色里的温柔尽数变成了苦涩。 没有选择。 也不需要选择! 皇室不是只有他一根独苗,他最多再等上几个月,如果先生仍然没有消息,或者期间出了什么事,他会义无反顾奔向他心中那个结局。 ——你活,我陪你杀出重围;你死,我与敌同归于尽! 没有什么孰轻孰重,很小的时候他就不止一次告诫自己。 没有什么能代替先生在他心中的地位! 哪怕是他自己的命! 他没有不负责任,没有任性妄为弃天下于不顾,他会安排好所有后事,没有后顾之忧后,再去赴那场不知生死的局。 所以先生应该不会生气的吧?生气就生气吧,先生没理由责备他。 江弃言心中豁然开朗,要做的事情脉络清晰了很多,他这才看向手中捏了一整天的折扇。 第68章 大错 扇面很正常,是秦时知一贯喜欢的四个大字“及时行乐”。 龙飞凤舞的走势,潇洒不羁的笔锋,很正常的书法扇。 硬要说哪里不对,大概就是反面空空如也,白纸一张,像是某人刻意留给旁人猜测的悬念。 江弃言重点研究了扇子的反面,什么法子都试过了,才确定这空空如也就是真的空空如也。 那么玄机应当就在扇骨上。 江弃言将食指搭在玄黑的扇骨上,一点点摸着,想找到那个缝隙。 没有。 这回他是真有点迷茫了,这就是一把普普通通的扇子,是不是秦时知拿错了啊? 算了。 江弃言有些泄气地把扇子随意丢给长生,扬长而去。 长生手捧着扇子,犹豫了片刻,缓缓插在了腰上。 陛下走的时候没说要赏给他,他还是暂且替陛下保管着吧…… 御书房内,烛火摇曳,料峭春风把细瘦的烛影吹得扭曲起来,都蜿蜿蜒蜒趴在墙上。 江弃言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完奏折,开始书写圣旨,写完一卷他便将其放进抽屉中,又拿一卷写。 一卷接一卷,他把能想到的、考虑到的都写好,暂时想不到的便只能等以后补充了。 如果……来不及补充。 那就只能希望江尽欢能靠谱点吧。 江弃言写完这些,已是近黄昏,他随意吃了点东西,回了养心殿。 他抱膝坐在榻上,月光安安静静抚摸他的头发,像是…… 像是某人的手。 他想蹭蹭这流光,可光又怎么能触碰到呢? 月华笼罩着他,似一种恩赐。 他往窗下移了一点,让自己的身体暴露更多在这冷光中。 是寒冷的光,没有一丝余温。 于是他渐渐想明白,原来烛暖不过是吸引他自投罗网的伪装,月寒才是那个人眸底的真正颜色。 可……即便如此,他也想要。 他不想再一个人在黑暗的小角落缩着发抖了。 他想捧住月光,他想月光换成橘红底色,他想…… 他想要先生为他留住温柔。 而不是任其在对峙中消逝,他们之间从此只剩下君臣猜疑。 “先生……”江弃言轻喃两声,褪去外衣,雪白的肌肤不经意间从被动作带得撩起的衣下露出来。 不是全然的纯白,那其中,泛着可疑的薄红。 它的主人咬着唇,似乎有些难以忍耐这羞耻。 只是想一想……只是想一想先生在抚摸他,他就快要忍不住了。 江弃言把自己单薄的里衣,同样洁白如雪的里衣上的皱褶抹平。 深吸气,长长吐出白雾。 雾里看不清的,思绪中理不清的,明知很难还要执着的…… 究竟是怎样的情意、情思、情动? 江弃言不知道,他只是觉得,好久没有见面了。 久得好像已经过去了一辈子。 空虚的一辈子,什么也抓不住的一辈子。 江弃言缓缓跪起来,往龙榻里面爬了一点,然后钻进被子中。 他侧躺着,渐渐蜷缩起来,弓着脊背,像在防备什么。 可被褥之下,他柔软的小腹又全不设防,像在邀请谁。 这算什么呢? 清醒着做了场春色满园的白日梦? 还是说…… 是某些难以启齿的荒唐臆想? 或许都不是。 他只是在难过罢了。 不太明显的难过,但也不容忽视,只是细细密密酸酸胀胀的感觉在心底悄悄蔓延,于是长夜里多了一声叹息。 江弃言叹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叹什么。 “先生……”他又喃了一声,声音极轻也极小,“你好好的……” 好好的,等着他去寻。 到那时,他想要一个拥抱。 还想要先生摸摸头,捏捏脸。 其实最想要一起坐在房顶上看星星,看得情深似海的时候,悄悄的、不为人知的,腿缠在一起滚上几圈。 从屋顶东头滚到西头也行,从梁上滚到草地上也行,沾一身草叶又落入水池中任发丝随波逐流也行,在哪都行,怎么都行。 他就是……他就是想要,很想要这份疼爱。 江弃言不知道自己今夜是怎么了,为什么格外想先生,为什么念头格外荒唐糜乱。 相思如那碗年幼时的红豆粥,熬的时间太久,满屋子都是甜腻的香。 情,也是有味道的。 是跟那些粥一样的浓稠甜腻味道。 于是陷在其中,就如方饮了粥,身上发起热来,烫得人皮肉发痒。 此夜格外孤冷,格外漫长。 千山之隔,东南方向,某群山中。 夜过,天微白。 蒲听松眸色沉冷,看着手下人收拾最后的战场。 大半年来的经历仿若一则传奇话本,里面的波澜起伏听客只能窥见二三。 但,已经结束了,全部结束了。 蒲听松坐在临时搭建的茅草屋前喝着一碗凉茶,明日……不,今日便可班师回京。 茅草屋里,江北惘被绳索捆着,蒲听松嫌他吵,拿抹布堵了他的嘴,这会屋里正有一阵没一阵传出喉咙里的咕哝声。 这些日子一直在山里找人,离驿站远,有一段时间不曾给他家小陛下回信了。 怕是急坏了吧。 蒲听松想着这些,眉眼不自觉温柔些许。 等他回京,当众处理了罪帝,漠北那边应当会消停几年。 可以安安稳稳过几年好日子了。 闲暇时坐亭观花,慢慢看四季交替,听夏雨冬雪把岁月落成一段静好的天音。 也许,那时候…… 他可以试着接受江弃言所期待的未来。 这大半年来,内阁和庙堂上的事或多或少他都听见了一些。 更多的是他在民间走动,亲眼见证了绥阳的欣欣向荣。 不可避免的,他的内心开始有一丝松动。 江弃言确实是跟旁人不一样的。 蒲听松一边喝茶,一边漫不经心往茅草屋里瞥了一眼。 很不一样。 大相径庭。 不过仍需考察,小孩子的话不能轻易当真。 蒲听松摇摇头,他如今是相信江弃言不会轻易伤害他了,但他绝对不相信江弃言能有多爱他。 笑话。 跟他谈爱还不如跟石头谈。 他绝无可能回应。 好好做一世君臣便罢了,江弃言表现要是一直这么好下去,他便是让权辅佐又何妨。 江蒲两家的恩怨,就在江北惘这里结束,而新一页的开头无论如何也不该是情爱相关。 他可以信任江弃言是位明君,可以为江弃言保驾护航,可以出谋划策帮江弃言解决点超纲的麻烦。 却绝不会,至少暂时不会回应江弃言。 被爱是什么感觉,他没体会过,所以不相信。 他无需那点可怜的施舍般的爱意,他只需要掌控一切就行。 第78章 一杯茶饮尽,杨将军为他牵马,他干脆利落翻身坐上去。 日头渐渐高升,蒲听松本想给京里回封信,但想了想觉得没必要,便只是命令军队跟紧。 此次剿灭拜神会,收容了不少深受其害流离失所的百姓,所以脚程并不快,一路走,一路慢慢安置那些难民。 下山的时候,常将军派了亲信回京送捷报,那之后一行人就再没往京里送消息了。 彼时,谁也不知正是这一疏忽差点酿成大错。 而往后余生,每一次回想起这次经历,蒲听松都会心痛如绞,万分后悔自己为何不及时跟江弃言报平安。 那封捷报最终没能送入皇宫,信使未至护城河前便被一箭穿心。 捷报自然也被取走销毁。 三月初,早朝仍是一片死寂,臣子们脸上的忧虑越来越重,江弃言却反而一改此前消沉,几乎凭借一己之力在维持整个朝堂正常运行。 众臣消极没关系,他直接发布指令,让臣子们一令一行便是。 江弃言身上的压力越来越大,漠北时有捷报传来,东南却了无音讯,他尽量保持镇静,时常提到漠北鼓舞士气,却对东南只字不提。 不知是从哪一日开始,也不知道是从谁那里传出。 京城多了很多风言风语,传谣之人言之凿凿,一口咬定陛下放弃了东南,巴不得帝师死在平叛途中。 他们小声议论着,“听说帝师大人是赌气离京的,是陛下逼走了帝师大人。” “我四姑在宫里当差,给那些大人们上茶的时候,听到了一些。” “哦?兄台消息灵通,速速道来。” “据她所说,陛下刻意回避东南的消息,就是不想支援!陛下跟漠北徐世子关系好,最近一直在提漠北的战功,看来要给世子封王了,至于东南,陛下收到了求援的急报,却故意压住不让人知道!” “不能吧?你怎么知道的?” “哎呀,说来也巧,姑姑托我去护城河边弄些活鱼,陛下最近茶饭不思,就想吃鱼,她说这是长生大公公跟御膳房说的,她正好听到了,就想着表现一下露个脸……” “说重点说重点!” “好好好,我那天夜里去钓鱼,你猜怎么着!那河水有一块特别黑,本来晚上河水就黑我也没怎么在意,但是我隐隐约约还闻到了血腥味!我一寻思,就往那边抛了竿,居然钓上来一具尸体!那服饰我见过,是常将军的部下!常将军跟着帝师大人平反,常将军的部下却死在护城河中,你们说,这除了宫里那位想杀人灭口还能有什么可能!” 那人周围顿时一片附和。 这样的猜测越传越多,京官们渐渐也听到了只言片语。 护城河中发现尸体被证实之后,朝堂渐渐也开始有了质疑声。 因为臣子们发现,那猜测不无道理,大部分都跟江弃言的言行吻合。 某日早朝,终于有人出列,当朝质问。 第69章 那支箭,见血封喉 江弃言朝下首望去,是个生面孔,应当是初入官场,才会如此莽撞,当众发难。 他手指无意识轻敲了两下龙椅扶手,思绪就在这一瞬飘远。 这个小动作印象里似乎是先生喜欢做的,大多数时候用来提醒他把注意力放过来,少许时候只是无意识的行为,里面究竟藏着什么含义,无从得知。 他默默蜷起手指,控制着自己不再敲击,把心思收拢好,漫不经心听着下方人胆大包天的“谏言”。 最后那人慷慨激昂,用一番十分冲动热血的批判收了场,“陛下是要因一己私怨葬送整个绥阳吗!就因为您不喜欢帝师大人,就要葬送十几万将士的性命?!您所作所为与昏君何异!” 江弃言沉默着听完,还是没忍住,手指轻敲着扶手。 所以……会不会在某一次,先生这样敲桌面,也是因为无法忍耐什么? 会不会在其中的某一次,先生是在掩饰自己无所适从的事实? 没有人能无所不能掌控一切,所以先生也一样对吗? 他就是那颗失控的棋子,那颗成功荡漾了先生心湖的棋子。 那官员见陛下不答,越发言辞犀利起来,“陛下初掌朝局,龙椅还没坐稳,便要效仿承曦帝残害忠良吗?!臣请陛下给我等一个交代!” “交代”,江弃言食指慢慢摸了扶手一下,他摩挲着上面的原木花纹,低头笑了一下,“朕去接先生回来,如此可好?” “朕自登基来,不过半载,兴科举、变新法、行内阁制、削弱贵族权力、提高寒门地位。” “半年,这是朕半年做出的政绩”,江弃言忽然把目光凝在那人身上,“朕昏聩吗?” “诸位爱卿大部分都知道,朕是怎么坐上的皇位,又是以什么样的处境,做出的那些成绩。” “朕想要做到这些,要比正常的皇帝付出千倍百倍的努力!朕是初掌朝局,你们可以认为朕是趁帝师不在想揽权,朕也确实是如此想的。” “这龙椅朕坐不坐得稳,还轮不到你来质疑”,江弃言目光陡然锐利起来,“朕不觉得需要给莫须有的事作出什么交代,朕与帝师的关系……” 江弃言停顿了片刻,冷笑一声,“容得你们妄加猜测?” 文相坐在众臣之首,气定神闲喝着茶。 他淡淡开口,“诸位大人,历史上没有哪位昏君会让臣子们早朝时坐着议事还给赐茶的。” “有些言论到底该不该信,希望大人们稍微动动脑子。” 唉,现在的年轻一辈真是良莠不齐。 太不成熟。文相瞥了那人一眼,看见那人羞愧低头,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太过成熟。文相把视线移到江弃言身上,情不自禁摇了摇头。 但很快,文相就改变了这个想法。 因为江弃言说,“朕欲往东南助先生解围,诸位意下如何?” 文相登时一口茶喷了出来,他顾不得形象唰一下站起来,“陛下万万不可!陛下若要亲征,老臣立刻触柱而死!” 太冲动,果然年轻气盛。 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一遇到帝师的事就犯傻呢? 江弃言看了文相一会儿,没有坚持亲征的事。 他手中无兵可用,这是最大的问题。 但凡有三千……不,两千就好。 但凡给他点人,他现在就会不顾一切去东南救人。 可是右相、徐世子、还有先生的手像三只铁钳,牢牢掌握着兵权。 理智逼他不得不打消出京的念头。 常将军的部下死在了护城河外,莫非拜神会不止在东南作祟,甚至已经入了京都? 江弃言丝毫不怀疑常将军派回的人就是来告急的。 他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 早朝小风波之后,江弃言回御书房处理奏折,心神却总是不宁。 长生替他捶着肩膀,他闭目养神了一会儿,轻声,“如果朕想去东南,你会阻拦吗?” 长生一愣,低下头,神色莫明,“您一个人?” “嗯,总要去看看他到底出什么事了,看看好放心。” 长生捏肩的手顿了顿,才继续,“奴才跟着陛下去,总得有个人帮陛下背包袱牵马。” 江弃言默然无语良久,不知道说什么。 长生也不说话,只是捏肩。 很久后,江弃言忽然开口,“他……不可能出事的对吗……他只是去平个叛,只是平叛不是吗?” “陛下莫慌,大人定然平安。” “朕没慌,朕……” 江弃言又闭上眼,“朕是有些慌,他……” “他再运筹帷幄,也会有失误的时候。他再无所不能,也会有疲劳懈怠的时候。朕……” “陛下,大人说不准过几日便回来了。” “前月你也是如此说。” 长生掩去眸中神色,“不骗陛下。” 宫内各处渐渐点起灯,又是一天过去。 文相带头辟谣,那些风言风语果然如一阵风一般,来得无影散得无踪。 就好像没来过一样,无人在意。 闲人们总有新鲜话题,哪家的公子又有什么轶事,他们比谁都门儿清。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这期间下过雨,新芽从土里冒了头,江弃言只觉鼻子里都是草木和泥土混在一起的气息。 三月中旬,天气还有些凉,江弃言只着单衫,宽大的白金色衣袍在晨风里飘起。 龙袍上绣着蒲叶,绣在心口的位置。 不是先生定做的那件,是他自己叫宫里红娘做的。 绣在心口,代表心脏的归属。 他无论走到怎样的高处,永远都是先生的小弃言。 “我,字讳深……”他眼眸望着潮湿泥土上的草尖尖,“你起的,此情讳言,不知所起,弃之心室,无往而深。” 江弃言,字讳深。 此情不知如何言语,不知从何而起,只能弃在心底,没什么由头,没什么向往,就那么自然而然深刻无比。 第79章 ——难说爱,将弃言,复深思,难舍离,遂直语。 其实他还是那只胆小又沮丧的垂耳兔,本该连找先生讨一个抱抱都不敢的,可是他想来想去都不想放弃,于是强行逼着自己勇敢示爱。 先生一点都不怜恤他,都不听他说完就跑了。 先生以前从来不打断他的,从来都是认认真真听他讲话。 可当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表白,先生却跑了。 就留他一个人默默难过。 大半年过去,现在连音信都没有了。 先生太过分了,等找到先生,他一定要狠狠咬先生一口,这回要用力了,因为他真的很生气。 咬完了他要揪着先生的领子,很凶地训斥,为什么联系不上,为什么要让自己陷入险境,为什么要让他担心得连饭也吃不好、夜夜辗转反侧噩梦连连。 如果先生跟他道歉,那他就亲亲先生。 如果先生执迷不悟,那他就冷落先生。 冷落一整天!无论先生怎么哄他,他都不理会先生! 彼时江弃言并不知道,蒲听松已经快走到京城了。 如果此时蒲听松想起来给他回个信,或许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入夜,护城河边亮起点点星光,火红色的“星光”,燃烧着将士们的喜悦,把弯弯水流映得如星河滚烫。 终于回来了,蒲听松隔岸望着城门,今夜稍作修整,等天亮就可以渡河,入宫复命。 后半夜,皇宫一片寂静。 江弃言正在睡梦中,忽然被殿外的吵闹声惊醒。 他起身披上外衣,推门查看。 是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面孔。 长生试图阻拦那人,那人却不管不顾闯进殿中。 烛火燃起,照亮那人服饰,江弃言瞳孔一缩。 是寻花阁! 江弃言挥手制止长生,然后急切询问,“可是出了事?” “陛下!您快去救救大人吧!他……” 江弃言没听他说完就直接冲了出去,他来不及考虑这其中的反常,他的心仿佛要跳出胸膛,迎着夜色他纵身跃上房顶,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往城外赶去。 他步子很快,身法迅捷,如一支离弦之箭,一时之间竟是谁也没发现他离开了皇宫。 养心殿中,那人深深看了长生一眼,悄无声息离开。 长生紧攥着拳头,认命般叹了口气,回到永寿斋,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箱子。 箱子里面有泥人,有拨浪鼓,还有很多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 这是他八岁入宫时带进来的,他爹好赌,为了银子把他卖了。 那是他最后的念想了,他把箱子抱到庭院中,点了一把火。 今后,再无念想。 长生摸了摸左臂,里面藏着一杆袖箭。 里面只有一支箭,箭尖淬剧毒,见血封喉,三个时辰毙命,绝无生还可能。 有时候长生也会很奇怪,江北惘那样的人,为什么也有人愿意为之卖命。 更多的时候他在想,如果他向陛下求救,是不是可以摆脱那些给江北惘卖命的人。 但最后他还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杀了福顺,他给江弃言下过毒,虽然后来改了主意,但罪行已经犯下,再也无法回头。 他很想活,但有时候又时常觉得这么活着没意义,好像不是真的活着似的。 “陛下……”长生轻轻抚摸着袖箭,像是某种告别仪式,“您不是一直都想摆脱帝师的控制吗……” “奴才帮您……奴才说过,会帮您的。” 长生的眼睛渐渐爬满血丝,“他们逼长生刺杀您,可即便杀了您也救不了太上皇,您很好,比太上皇好,长生不想您死…可您不死,长生就要死……” “长生死前,再帮陛下最后一次吧……” “帮您杀了帝师。” 第70章 陛下这是在挑衅臣? 晨光熹微,波光嶙峋,金红色的护城河上,有一点飞鸿踏水而行,他身姿轻盈,足尖轻点水面,竟是不依靠任何外物,就那么直接渡河。 落岸之时,身上衣衫竟未沾半点湿润。 蒲听松斜倚着帐帘,看到一只雪白还带点金色的兔子向他奔来。 有那么一瞬恍惚,好像是过去某日有过的幻想。 起因是江弃言跟他说:我总会追上你。 于是幻想出的夕阳下他回头,看见江弃言被暮光拉长的影子。 现实到底是不一样的,他无需回头,而晨曦正好。 到底还是让人给追上来了。 江弃言停了脚步,他眸光微动,疑惑到底哪里有危险。 蒲听松只当他是许久没见,怯了场,便温和笑笑,“真让陛下给跑出来了,宫里是该换批守卫了。” “不换”,江弃言搓了下指腹,慢慢靠近,“无论怎么换都是一样的结果。” 他一点一点走过去,紧绷的身体在靠到温暖胸膛的一瞬间放松,于是整个人都似乎变得柔软起来。 蒲听松低头看了他一会,然后叹着气,左手拍了拍他的肩背,“挺大个人了,还喜欢跟先生撒娇……” 撒娇吗?不是,只是记得先生喜欢乖软一点的他,而他确实有些太怀念挨着先生的感觉罢了。 他将语气放软,“不喜欢撒娇,喜欢先生。” 蒲听松手一顿,眼眸暗沉起来,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怎么就……养成了这么个性子…… 又乖又不乖的…… 蒲听松一根手指戳上他额头,低声,“陛下这是在挑衅臣?” 也有可能是蓄意调戏呢。江弃言把嘴唇抿成一条细线,脑袋也转向一边,拒绝回答。 眉眼却偷偷弯成了两道小月牙。 好开心,先生平安无事回来了,以后也不会有事离开了。 他可以找很多借口把先生留在宫里,然后每时每刻亲亲昵昵贴在一起。 他可以抱着先生睡觉,可以偷偷点那种烛,让先生神志不清跟他做点什么。 是个男人就有欲望,他不相信先生能一直那么克制下去。 江弃言好像完全忘记了,就在不久前,他还信誓旦旦要凶先生来着。 他满心只有欢喜和庆幸,他贪念着、珍惜着这个久别重逢的拥抱,舍不得让别的什么无关紧要的小情绪来打扰。 “陛下又长高了”,蒲听松轻轻揉弄着他的发丝,忽而笑,“怎么还是小小的一只,臣单手就能揽住……” 似是遗憾叹息,“奶白喝了。” 江弃言没答,他在先生怀里感受着久违的安宁,那之中感觉实在是太安心,就好像只要这个人在他身边,他就可以放手不顾一切做任何事情,先生会站在他身后,无论他遇到多大的麻烦,先生都会帮他摆平,然后用袖子轻柔擦拭他眼角泪水,轻轻哄,“好了,多大点事。” 不,应该是这么哄,带着点玩笑,轻易抚平挫伤,“这么点事就哭啊?小哭包,脸皮薄,一戳就破还流汤。”(薄读bao第二声) 江弃言把头闷在先生胸口,声音不知为何有些小心翼翼的,“过得好吗?” 一顿,补充,“那半年。” 好像不需要先生答什么,他就自言自语起来,“先生瘦了…先生没有好好吃饭吗?先生回来路上安顿吗?平叛的时候有没有受伤?受伤了可以告诉我吗?想吃什么也告诉我。午膳就在宫里吃好吗?先生是不是累了,吃饭的时候我给先生捏捏肩好吗?先生……” “好了”,蒲听松用食指抵住他的唇,“问题太多,不知道怎么答,只告诉你一切安好,不需要你捏肩,平叛的事吃饭时跟你讲。” 江弃言愣了一下,他很快垂下眸子,“好,我不吵先生,先生再抱我一会……” 说完他就安静了,静静的,双臂环着先生的腰。 脑海中却并不平静。 先生瘦了,先生真的瘦了。 从心底开始蔓延起酸酸胀胀的刺痛,其实他不算话多,也不想一见面就劈头盖脸问那么多问题,他只是…… 有点心疼。 很有点心疼,特别心疼。 “没有嫌陛下吵的意思”,蒲听松有些无奈,很明显小兔子又在胡思乱想,那点小心思全都写在脸上了,蒲听松将手放在江弃言腰间,回搂住。 “只是陛下一连串这么多问题抛下来,臣不免有些晕头转向罢了。” 是这样吗? 江弃言仰起头,绽出笑容。 蒲听松只看了一眼,就被吸住了目光。 这个笑容,为什么那么……那么… 不知道是什么感觉,蒲听松只是觉得自己一瞬间心跳快了好多,那种感觉就像于某个冬日午后,他从树底阴影下踩着积雪走出,手指第一瞬触碰阳光。 眸子被温暖的白光闪了一下,已经闭眼却还能看见穿透眼皮的光。 好像那光不是用眼睛看到似的,而是直接拓印在了心底。 第80章 于是蒲听松想起江弃言第一个问他的问题,“先生没有好好吃饭吗?” 好好吃饭,多么简单不过、寻常不过的问候。 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只有江弃言一个人会问候他呢? 于是他想起过往的千百个日夜,想起还小的曾经。 他一个人对着一大桌子菜,小手紧紧捏着筷子,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下筷。 一个人吃饭有什么意思,到底有什么意思,人为什么非得吃饭不可,又为什么有的人连吃饭都要在别人那里,却从不回家好好坐下来吃一顿? 他受够了之后,终于给自己挑了个宠物,就为了陪自己吃饭。 他给宠物夹菜的时候,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满足。 听小宠物说喜欢他的枣泥糕,想要多吃点的时候,他故作淡定,心里却有欣喜藏着,藏在每一个沟壑里,连他自己都不曾发现。 他关心小宠物的时候,是带着目的的,在众多目的之中,其实还藏着一个小小的愿望。 他想要他的关心得到回应。 他想,我养你教你,你要知道感恩。 他或许在某一个瞬间曾有过一闪而逝的念头:养你到几岁,要到什么时候,你也会开始关心我? 每一次收获关心,欣喜就会将沟壑填上一分。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温暖已经在向他贴近,并且牢牢抱住他不松手了。 江弃言感到先生在愣神,他想,为什么呢?因为他的笑吗? 所以,分开这么久,这么久没见,先生有没有想他呢? “先生……”他轻轻唤回先生的思绪,“我好想你。” 我好想你,你有没有想我? “陛下……”蒲听松便也对他笑了一下,“用过早膳了吗?营地里蒸了馍馍,将就吃些吧。” 不是想听的话,有点失望。 江弃言忽然伸手,抚摸蒲听松的下颌线,“先生一直都是吃的这个吗?” “难怪瘦了那么多”,他自言自语自顾自说着,“先生跟我回宫,我叫她们做好吃的给先生,我自己做给先生也行……” 很忽然的,他眼睛一眨,眼泪说掉就掉了下来。 他想起了还没被先生带回家的时候,那时候他常常要饿肚子,几乎没有什么好东西吃,脑袋都饿得时不时迷迷糊糊的。 偌大的皇宫,却没有一个人发现他这个太子连饭都吃不饱。 只有先生见他的第一面,就捏着他的脸,笑着,眼中却没有多少笑意,“脸上肉这么多,肚子怎么那么瘪?”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沉默。 像是明白了他的难堪,蒲听松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只是第二天等他来时,给他递了两个包子,“帮帮忙?为师高估自己了,这会实在是撑得吃不下。” 他抱着包子,咬的很不舍,啃包子的时候,一并落了泪下去。 那之后,每一次见面,先生都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投喂他。 也许是因为他的口是心非吧,某次先生问他饿不饿,他说不饿肚子却叫了一声后,先生就再也不只是单纯问他了。 总要亲自上手,摸一摸,确定是不是真的不饿。 这样的回忆实在太多,回忆里的细节被一点点挖掘出来时…… 他总会想,先生的恩就像是雨露,润他细无声。 怎么能够不爱上? 如何能够不深陷? 雨露把满身尘土化作泥水,把他洗干净的同时,也让他的脚泥潭深陷,这辈子都拔不出来了。 蒲听松叹了口气,“怎么说哭就哭,是陛下在乱摸臣脸,该哭的或许是臣?” 江弃言手指轻蹭先生脸颊,“先生要是多摸摸我,我不会哭,我高兴。” 天光渐渐彻底亮起来,江弃言看着新升的日头,由衷觉得今天天色真好。 朦朦胧胧的金色光晕把两人圈在其中,江弃言想,都结束了,以后他和先生可以在细水长流中慢慢悠悠好好过日子。 先生总有一天会明白他的一片真心,那时,他想跟先生一起养个崽。 养什么好呢……养只小兔子再养只小狐狸,就当是他们俩的孩子。 好遗憾,他不能给先生生宝宝。 但他可以跟先生一起养兔宝宝、狐宝宝。 江弃言想到这里,眼睛眯眯笑起来,眉目间满是希望和期冀。 好期待,也好高兴,先生终于回来了,还跟他抱抱,他再努力一点,先生就快接受他了。 辰时的阳光映照着河面,反射出鲜艳的金红。 风停,来往渔船渐多,嘈杂声响起时,江弃言想,幸福或许就是这种感觉。 一切都在初阳之下,一如既往平凡,却又总觉着多了些什么。 多了什么呢? 是国泰民安,是万物生长,是…… 所爱或许有成眷属的可能。 江弃言不由自主把视线投向远方树林,茂密的丛林里,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 是露珠吗?江弃言留心多看了一眼。 第71章 江弃言,你不乖。 在看清那个发光之物的一瞬间,江弃言来不及做其他任何思考,用力猛推了先生一把! 破风声几乎在倾刻间袭来,然后便是大片大片醒目的红色。 蒲听松猝不及防之下被推倒在地,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就蒙上了红雾。 是血,是江弃言的血溅入了他的眼睛。 江弃言心口正中间插着一支箭。 心脉破裂,喷溅的血流甚至连箭杆都堵不住,向四周如火山喷发般歇斯底里…… 不是流出的,是喷出的。 蒲听松一下就慌了神,他忙起身,在江弃言倒地前把人接到怀里,用手去捂喷血的胸口。 太突然了,一切都太突然了,上一秒他们还好好的说着话,下一秒眼前人就命在旦夕。 有什么从眼角滑过,跟眼下的血混在了一起,冲淡了血色。 江弃言费力抬手,轻抚先生眼尾,“别…别哭……” 果然……他一看见先生哭就会心疼啊。 蒲听松不知道自己哭了,他只是颤抖着捂住江弃言的心口,感受那里的跳动一点点变得强烈,又一点点微弱下去。 “陛下别怕…别怕…”蒲听松也不知道在安慰谁,到底是安慰江弃言还是他自己,他把人小心翼翼抱起,“没事的……没事……乖,别说话了……留点力气我们回宫看太医……” 不行,他要说,再不说以后就没机会了。江弃言强撑着开口,血水顺着他的下巴流成了一条充斥着绝望的小河。 “先生……你…别难过……我自愿的”,他吐着血也流着泪,“当初没有你,我,我活不下去……” “你救我、养我,也……咳咳…教我、助我”,他声音越来小,越来越模糊,“我,只是,只是报答你……” 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怎么会有人为了那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甚至当不得真的恩情甘愿挡箭替死? 蒲听松的心疼得好像要裂开了,他整个人好像被撕做了两半,迟来的悔意终于如潮水般涌来。 他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早就放下仇恨了。 他其实想要和江弃言一直这样快快乐乐过下去的。 什么家恨、什么世仇、什么权力,早就不重要了。 原来他其实只想要有个人能关心他、陪伴他左右。 原来他早就拥有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可当他终于发现这一点时,他却很快就要一无所有了。 “别说话了……别说话了”,这一次,他泣不成声,再也不能保持哪怕一丝镇定,“陛下……撑住别睡,我们快到城门下了……快了,很快了,撑住好吗,撑住……” 江弃言又吐血了,满下巴都是血,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你……可以,可以承认爱我吗”,剧痛袭来,脑袋越来越迷糊,他却强撑着睁大双眼,等待先生的答案,“是你……是你教我,教我爱上你的……我不信,不信你不爱……” 他紧紧盯着先生的嘴唇,如果听不到答案,他死不瞑目。 蒲听松嘴唇颤动了两下,双眼之中泪水越来越多,“先生早就……早就爱上你了……” “是先生太笨了,先生一直都不明白。” 江弃言扯出一个笑容,他努力抚摸先生的眉毛,想把它抚平,“我……我好高兴……” “我好高兴……” 他笑着,眼泪却不由自主滚落,“早一点……早一点就好了……” “先生……我好疼……我…我疼得受不了了,箭太深,我……没救了”,他声音很轻,是最后的告别,“让我早点走吧……我不想再忍,真的太疼了……” 蒲听松不信,只是一味往前飞奔,他的眼泪一刻也不曾停止,“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谁教你轻易放弃的,再乱说……” 他抖着声音,似乎有一点崩溃,“为师饶不了你……” 第81章 “再忍一忍吧,忍一小会好吗,一会就不疼了”,蒲听松把头低下去,轻轻靠着江弃言的脸颊,“你是乖孩子,你要听话……” “你听话一点吧……先生求你了……” 江弃言缓慢眨了眨眼睛,似乎在表示同意。 他还保持着笑容,迷迷糊糊地想着,原来先生害怕的时候,是这个样子啊。 真可爱。 以后都看不到了。 江弃言缓缓垂下手。 蒲听松走了一段距离,渐渐感到有些不对劲了。 怀里小小的躯体怎么越来越冷? “乖乖,你是不是很冷?”蒲听松松开外衫系带,用衣袍轻轻裹着他,“你冷了要跟先生说。” “跟先生说说话好吗?” “小懒虫,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太阳都晒屁股了”,蒲听松一个人自言自语,越是说,越是绝望,“先生错了,先生不应该逃避的,你原谅先生,理一理先生好吗?” “你不理先生……先生会难过的……” 江弃言无力开口,眼睛半眯着,睫毛剧烈颤抖,似乎只是睁眼就已经用尽全身所有力气。 他的嘴唇发乌,脸上血色越来越少。 蒲听松一手搂着他,一手慌乱地去捂。 大量鲜血从指缝溢出,怎么捂也捂不住。 蒲听松整个人都在发抖,全身从头到脚的血液都在一点一点封冻般,寒意自脊背升起,莫大的恐慌将他的意志击得七零八碎,他轻声,“想听先生说爱你是吗?” “你说想,先生就说给你听”,他用最后仅存的理智,像每一次哄江弃言时那样柔声,“你不睡,先生就一直说,说到你听够为止。” 江弃言动了动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没关系,先生知道了”,蒲听松的声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温柔,“知道你说想听,那你一定要听完好吗?” 他漫长的一生,从十三岁那年才算真正开始。 那年他把一个孩子牵回了家。 “先生太孤寂了,先生一个人孤孤零零过了很多年,那些年先生养过一只摔下树的小鸟,但它是个没良心的,伤好了就撇下先生飞向远方。” 于是他第一次动了想养个宠物的念头,养一只不会飞、不会离开他的宠物。 或者……再养只小鸟吧,这一次,剪断它的翅膀。 “先生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很可爱,先生很喜欢你,因为你乖巧懂事,同龄的孩子或多或少都有自私任性的时候,但你没有。” 于是他坦然受了这个乖孩子一拜,以先生的身份陪在身边。 “先生看你总受欺负,身上总是带伤,看着你饥肠辘辘却一声不吭,不给别人添麻烦,先生就觉得心软。” 于是他把人领回了家,仔仔细细照顾着,以“养一个傀儡”的名义。 却忘了,最初他只是“喜欢”和“心软”。 仇恨和野心像一条灰色的布,缠住了他的双眼。 让他再也看不清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所图为何。 “先生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喜欢变成了爱,只是看见你哭、感受着你贴上来时,总会心软。” “先生也不记得心软多少次了,先生看着你慢慢长大,看着你越来越优秀,先生却越来越失落。” 他因为心软,没剪断小鸟的翅膀。 这一次,小鸟还会离开他吗? 他看着江弃言布局,看着江弃言一点一点收买人心,看着江弃言越来越不受控。 为什么不阻止? “原来,在那之前,先生就爱上你了,你要权,先生就放任你取。” 为什么当时不明白这就是因为爱。 为什么总是在来不及说太多时才告白? 悔意在心底蔓延,“后来你说喜欢先生,先生下意识觉得好荒唐,先生一时接受不了,于是选择离开。” 为什么那时不相信他会被人用心爱着,为什么不相信他已经爱上了人? 为什么总要在即将失去的时候,才幡然醒悟、追悔莫及? “是先生太糊涂,先生鬼迷了心窍,看不到你的付出”。 蒲听松这辈子都没怎么哭过,可这一次,他几乎流干了眼泪。 他忽然想起,江弃言跟他说,把眼泪都给他攒着。 他攒了一生的眼泪,都在这一天还给江弃言了。 “先生爱你……先生好爱好爱你……舍不得你磕一下碰一下,舍不得你伤心难过,可是……” 可是,就是自己最令他难过。 就是自己让他受这么重的伤。 “先生不好,先生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先生从头到尾都是个认不清自己的糊涂蛋,先生跟弃言道歉了,弃言要坚强一点,以后先生好好爱你……” 已至皇宫门口,怀里的躯体软绵绵的,明明裹着厚厚的两层外衫,却还是越来越冷。 蒲听松的心,在这一刻彻底碎了。 他低头,轻轻声,“陛下睁眼看着臣,不许闭眼,不许看别处……” “陛下最乖了,陛下要听话,等陛下伤好了,臣让陛下看一辈子,想怎么看怎么看,想看多久看多久。” 看见江弃言一点一点阖上的双眸,蒲听松已经碎裂的心也一点一点化作了湮粉。 风一吹,就散了,收不拢,也无处寻。 “把眼睛睁开好吗?” “你连先生的话都不听了吗……” 就在江弃言把眼睛彻底闭上,气息全无的瞬间,蒲听松只觉得天好像塌了下来,一下就把他给砸了个半死。 他轻轻触摸江弃言的眼皮,那里没有一丝温度。 也没有睁开的迹象。 他终于,真的一无所有。 他抚摸着江弃言的脸,在冰凉的额头落下一个吻。 吻过,他轻声细语低喃,“江弃言,你不乖。” “你真的很不听话……” 第72章 先生爱你 太医院门口,值守的孙大夫听见动静跑了出来,看见帝师和陛下满身是血的样子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很快反应过来,仔细摸了摸陛下的脉。 “大人,您千万别自乱阵脚,天佑绥阳,陛下还活着。” 蒲听松正是六神无主的时候,这会太医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他抱着江弃言,跟着孙大夫进了太医院,把人轻轻放在病床上,然后手足无措站在一边看着孙大夫忙里忙外。 等结果的时候,他心底很慌,慌得不行,总感觉下一刻心脏就要跳到嗓子眼。 孙大夫看完伤势,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蒲听松瞬间抓住孙大夫的衣袖,“是…是救不了吗?” 孙大夫一愣,又摇了摇头,“不是的大人,您先别慌,下官摇头只是因为陛下伤势太重了。” “陛下伤及心脉,于寻常太医而言,他们无从下手,自然回天乏术,但,不知大人是否愿意相信下官?” 看着蒲听松沉重点头,孙大夫一咬牙,“下官要用刀剖开陛下胸膛,把断开的心脉缝合。” 剖……剖开心脏?! 听起来太过惊世骇俗。 但,大周历史上曾经有过成功的例子,神医华山泉一手游丝走脉,为一位特殊病人剔除全身经脉,竟还保了那个人两个月不死。 其子华云舒更是跟着大周国师周卜易谋划天下,乃是上谱九人之一。 “你是游丝刀传人?”蒲听松总算是找回了一点理智,“需要准备什么?现在就立刻开始吧。” 孙大夫点头,“大人还请在外面等候,下官定当竭尽全力。” 他的确就是游丝刀的传人,他的外婆姓华,是华家的嫡系传人。 他自幼对学医感兴趣,外婆把真本事都教给他了。 陛下的伤对他来说,其实不难,毕竟游丝刀可是大周时期的十方国器之一,剖个心算什么,华家那个老祖宗曾经用它把周卜易全身血管都剖开了。 大周国师周卜易身体那么糟糕都能熬过去,他相信陛下也一定可以。 蒲听松在门外站了一会,有些站不住,渐渐坐在了门口。 怎么会是这种感觉呢? 小弃言一点点大的时候,是不是每一次坐在门口等他,都是这样惴惴不安? 都是这样惶恐,这样无力,这样千头百绪? 门口的风有些大,吹得人手脚俱寒。 那么,那些寒冷的严冬,安安静静坐在门口的小弃言,一定很难受吧? 难怪一被他捂暖手,就会露出那样的感恩神情。 蒲听松背靠着门,神色憔悴,他想:先生每一次都给你开了门,每一次都给了你回应,你在里面要坚强一点,别让先生白等。 孙大夫在里面忙碌,看着情况渐渐稳定下来,松了口气,擦了擦眼前的汗,观察了一会,同时在心里庆幸。 还好,还好箭尖上没毒,要是受这么重的伤还中毒,那真是神仙也难救。 第82章 还好,还好回宫及时,止血工作也做得很好,要是失血太多贻误救治时机,那也是神仙难救。 还好,还好这箭头有点特殊,竟然没有倒钩,不是常见的三角状,就只有一个尖尖的头。 孙大夫忙了整整两天一夜,游丝刀只有他会用,所以全程只能他操刀,到第二日黄昏孙大夫才打开大门,看见帝师大人眼下青黑瞳孔涣散如同鬼魅般的模样,又吓了一大跳。 “大人,您该不会……” 蒲听松有些疲惫地打断,“陛下情况如何?” “没事了,倒是您……” “可以进去陪陪他吗?” 孙大夫叹息一声,让开了路,“里面有椅子,大人多少靠着休息一会。” “好,谢谢。” 蒲听松走进去,把椅子拉到床边。 他轻轻把江弃言的小手放在自己掌心,小心翼翼摩挲着,“你还不醒吗?” “没关系,多睡一会儿,先生陪着你,你只要睁眼,就能看见先生。” 秦时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看着黑洞洞的堂屋和失魂落魄的小家主,默默点亮了灯。 漠北的事不算紧张,还有回转余地,所以一听到出事的消息,秦时知就马不停蹄赶回来了。 “大理寺已经审出来了,长生是江北惘身边的人,长生原本是要刺杀你,然后趁乱救走江北惘的,但……” “长生还给你家小宠物下毒,你……” “不是宠物”,蒲听松忽然回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在昏暗的烛光中,幽深不见底,显得有些可怕,“一直都不是……” 秦时知一顿,呵呵笑了一声,“哟,小家主总算明白过来了?” 蒲听松担惊受怕了太久,心底也压抑了太久,此刻看见信得过的熟人,不由自主就倾诉起来。 “你说,他会不会因为生我的气,一辈子不肯醒来……” “不知道,可能会吧。” 看着蒲听松瞬间发红的眼尾,秦时知在心里摇了摇头,不怪他狠心说硬话,今儿他非得彻底点醒自家这个在感情上十分迟钝的小叔叔不可。 “他受了那么大的委屈,遭了那么多罪,所以等他醒了,你要好好哄他啊。” 不用秦时知说他也会好好哄的,蒲听松眼中的心疼根本就藏不住。 “先生……不想你受委屈”,蒲听松握着江弃言的手,他其实很怕,怕江弃言就那么撒手人寰,就那么丢下他。 曾经江弃言也是这样害怕吗?怕他不要他了?“是先生不好,先生一直都没有让你彻底安心。” 秦时知在一边看得很是欣慰,几经波折,总算是要在一起了么? 他默默退了出去,替蒲听松掩上门。 蒲听松说了很多话,他也不知道江弃言能不能听见,只是自顾自说着。 说到最后,早已是两泪纵横,“你说是先生救了你,其实不是的,是你一直在努力救先生。” “先生后悔了……” 蒲听松将身子前倾,“如果先生吻你,你会醒来吗?” 蒲听松拿着湿毛巾,给江弃言擦脸,把小脸擦得白白净净的,“怕你醒来会不高兴,等你睁开眼睛,再认真亲你好吗?” 如果小孩知道自己被亲过了,却因为昏睡而一无所觉,会很失落吧。 这孩子这么爱他,是他没有好好珍惜。 蒲听松把能碰的地方都擦过了,然后洗干净手,食指轻轻摩挲江弃言的眼尾,“先亲你这里好不好?很疼吧,醒来别忍着,想哭就哭,先生会吻走你的泪……” 他将手指抬起来,轻点眉心,“再吻你这里,传说这里存放着人的灵魂,先生想透过这层皮囊,亲亲你的魂魄。” 他想让这个吻,落在灵魂的额头上,他想告诉江弃言,“先生喜欢你,喜欢你的小性子,喜欢你的小动作,喜欢你的小心思,喜欢你不顾一切也要站到先生身边,先生喜欢你的所有,不止是你可爱的外表,更喜欢皮囊之下那个惹人怜惜的魂灵。” “快点醒过来好吗?让先生好好爱你、真心爱你。” 眼泪再一次滑落,蒲听松把食指轻轻抵在江弃言唇上,“也亲你这里,怕你受惊,先吻一吻唇角,安抚安抚你,你若愿意,先生就再亲一亲你双唇,你如果肯松牙,先生就吻遍你这里每一个角落。” 亲完了,他会笑着说,他的小弃言怎么哪里都香香甜甜的,品尝起来味道那么好? 他会把手放在小弃言头顶,一直放着,小弃言想让他停留多久,他就停留多久。 他到如今才明白,原来所有感情、所有事情都是相互的,他早就陷进去了。 他逗弄小兔子,引导小兔子靠近他的时候,他这只狐狸也正在靠近小兔子。 狐狸眼睛看不清内心悸动,狐狸尾巴却早已暴露潜藏爱意。 他的尾巴环着兔子,勾着兔子,毛尖尖轻扫兔子脑袋时,自己的尾巴也被兔子柔软的绒毛弄得暖烘烘舒舒服服了。 “如果小弃言真的很累,也可以不着急醒来,先生会一直等你”,蒲听松小心翼翼抚摸着江弃言苍白的脸,“乐王替你上朝,有三相在,不会出大问题。” “可也不要太久了,你不醒,先生只能喂你喝粥,等你醒来,先生给你做好吃的,做很多糕点,做你喜欢的枣泥糕。” 蒲听松食指沾水,润了润江弃言的唇,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这样给江弃言润唇或者补水,上次江弃言病倒,他就是这么寸步不离地照顾着,无微不至照顾着的。 他不会让他的小弃言醒来后感到口渴,也不会让他的小弃言饿得胃疼。 他会极其耐心地照顾着,直到江弃言睁开眼睛。 “等你醒来,不用担心行动不便,你想出恭,先生就抱你去,你想要什么,先生给你拿来,你要是觉得心闷,先生给你讲故事听。” “等你再好一点了,好差不多了,想要看看奏折,先生便给你当垫子,你坐在先生怀里不会腰疼,你看累了,就靠着先生歇一会,先生剥颗糖给你吃。” “江弃言”,蒲听松的手心静静贴着江弃言的脸,“说了那么多,先生想告诉你不用害怕醒来,不会有任何麻烦等着你,就算有,先生帮你一一解决。” “醒来吧”,他垂下眼帘,“先生想看着你的眼睛说这些。” “看着你的眼睛,告诉你,先生爱你。” 第73章 喜欢你,才会克制 江弃言直到第三日黄昏才醒,醒来第一个反应是麻木地发呆。 他的脑子好像坏掉了的布偶一样,里面的棉絮零零碎碎结成块,被什么东西搅得思绪混乱难明。 第二个反应是哭,不是因为疼,是因为他记得自己好像做了个很美的梦,梦里先生很温柔,先生说了很多声爱他。 现在梦醒了。 他不知道这是在什么地方,太黑了,也不知道身边是不是有人。 他耸动着鼻翼,要爬起来,去追寻那一抹空气里的雪松香。 “唉”,蒲听松原本正靠着椅背浅寐,听见动静瞬间清醒过来,抵住江弃言额头,“别动,想要什么为师去取。” 江弃言还在吸鼻子,鼻翼不停扇动的样子,像极了一只在草地里嗅来嗅去觅食的小兔子。 蒲听松把太师椅搬近了一点,把手指轻轻放到江弃言鼻子下面,“这是哪里来的小兔子在找青草吃?” 他动了动手指,“乖兔子,没有青草,只有蒲叶,要不要吃?” 江弃言闻了好一会,才觉得心安。 他这才慢慢捡回思绪,后知后觉地想,先生是不是又在逗他? 先生又在逗他,可这里面的感觉不一样了。 以前先生逗他,他或多或少都会觉得自己像个小玩意儿。 现在不同了,他觉得先生似乎是存了什么坏坏的小心思,出于……“爱”的小心思。 江弃言张了张口,想说话,可是心口那里好疼,气息一动,牵动伤口,连带着每一次呼吸都觉得十分呛人。 可他又不敢咳嗽,一咳就疼得受不了,他无比痛恨地想着肺为什么不能换个位置长,至少不要挨着心脏。 他正打算强忍着挨过去,就听到一声叹息。 “小笨蛋,呼吸都不会了?”蒲听松俯下身子,鼻尖与他相碰,“为师帮你顺气,记好为师的节奏。” 他还没理解这是什么意思,先生已经含住了他的唇,带着他缓慢、有节奏地让气流顺利循环。 先生在吻他…… 先生在吻他! 江弃言的眼睛在发亮,脑门却被极轻极轻地敲了一下。 他这才想起来先生是在教他怎么呼吸。 他压下躁动,认真跟着学了两轮,能自己控制好节奏不会轻易呛着后,蒲听松才放心松开他的唇。 有点可惜。 而且怎么好像跟话本上说的不一样呢?亲吻难道不是互相掠夺对方的空气,恨不得憋死对方才罢休吗? 第83章 江弃言想到自己跟先生用舌头打架争空气的样子,小脸不由很快就羞得烧红。 “在想什么?”蒲听松笑眯眯看着他,“嫌为师太克制,没亲够?” 先生怎么什么都知道嘛!江弃言越发红了脸。 “喜欢你,舍不得你因为它牵动伤口,才会克制”,蒲听松摸了摸他的头,“如果不喜欢你,只是想占有,先生便不会考虑那么多。” 江弃言瞳孔慢慢放大,像是震惊极了的模样。 先生刚刚说什么? 蒲听松叹了口气,一边给他整理碎发,一边温柔轻笑,“又拿那么大的眼睛吓为师?” “听见先生说喜欢你,就那么惊讶吗?” 江弃言鼻子一皱,眼泪瞬息之间盈满眼眶。 他急得要说话,乱了呼吸又呛着自己,蒲听松见状低头又一次吻上他,帮他把乱了的节奏一点点拨正。 “好了,用心点呼吸,克制点情绪,不许再这样了,不然嘴亲肿了为师可不管。” 亲肿了就亲肿了,反正他肿先生也肿。 都是上下两张嘴皮子,他就不信先生的嘴唇比他的抗亲! 谁先肿还不一定呢! 江弃言万万没想到,隔天下午,他的嘴就真的被亲肿了。 他眼珠转动着,看着先生给他敷草药的认真神色。 看到先生完好的嘴唇时,他有些愤恨地想着,老天爷真是不公平。 凭什么先生嘴不肿! 蒲听松眯起眼睛,似乎察觉到他很不服,屈指轻弹了他眉心一下,“看你再走神岔气、不用心自己注意呼吸,过不了两天嘴就得破皮。” 蒲听松转身时,江弃言也跟着歪了头,目光追寻着先生走来走去的身影。 他想,好烦,先生能不能不要走出他视线。 走来走去干嘛呢?就不能喊别人去跑腿? 蒲听松带着桃花枝折返时,一眼就看见江弃言恨恨的眼神。 他摇头笑了笑,“不至于这么恨我吧?” “为师只是看外面桃花开得好,也想让某个病号一同看看罢了。” 就恨。 桃花有什么好看的,他只想看先生。 江弃言对桃花不感兴趣,但对拿着桃花枝的先生很感兴趣。 好……好漂亮。 无端想起前朝某句诗:桃花树下桃花仙。 想要先生的眼睛看着他的时候永远盛满温柔桃花。 蒲听松似有所感,垂眸浅笑,眼睛里确实盛满了一汪温柔的春水。 水面似有斑驳的桃花瓣缓缓浮动、流转。 江弃言忽然想快点养病了,他看着这样的眼睛没办法不情动,他想要跟先生花烛月夜。 但伤口治愈的过程终究是缓慢且磨人的。 转眼十天过去,孙大夫检查过后,觉得没什么太大问题了,叮嘱了几句别让陛下累着就放人离开。 蒲听松小心翼翼抱着江弃言,江弃言却窝在他怀里笑个不停。 “仔细点心脏,不许笑太大声”,蒲听松有些不满,横了怀里人一眼,“还想不想好了?” “就要笑”,江弃言弯起眉毛,“开心。” “陛下真是……”蒲听松顿了一下,“不听话得紧。” 抱一下至于这么开心吗? 蒲听松不自觉也弯了眉眼,“陛下小点声笑,叫碎嘴子看去了,要不了多久就得威严扫地。” 江弃言立马板起脸,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样。 “噗……”蒲听松实在是觉得可爱,他这边还劝着人,自己反倒没忍住笑了。 江弃言缓慢伸手,托住先生的下巴,模仿先生的语气,“小点声笑,嗯?” 他装出一脸严肃的样子,“叫长舌头看去了,帝师威严扫地。” 蒲听松越发忍不住笑声,闷笑了好几声,最后还是笑出声来。 “先生真是……”江弃言挠了挠蒲听松的下巴,忽然笑起来,“可爱得紧。” 蒲听松的眼神瞬间就变了,暗沉中夹杂着些许危险的寒光。 果真是胆肥了。都敢挠他下巴了? “陛下最好祈祷伤好后别行差踏错落到臣手里”,蒲听松用自己的鼻尖刮了刮江弃言的小鼻子,“不然陛下可能要哭鼻子了。” 江弃言亲昵地蹭蹭先生的脸,声音有些漫不经心,“为什么要哭。” 他只会高兴。 自从受伤以后,开心事就变多了好多。 “先生”,他仰着下巴看蒲听松,“一会陪我看折子。” 蒲听松没拒绝,把人轻轻放在龙榻上,随手抄起一本折子念起来。 江弃言目光闪了闪,“我眼睛好好的。” “嗯”,蒲听松淡淡应了句,“听着吧。” “不想听。”想躺在先生怀里看…… 蒲听松忽然低笑一声,食指和拇指勾起来,轻轻捏了捏江弃言的耳垂,“那陛下是要如何?” 江弃言感到耳朵痒痒的,他动作小心地抬起手挡开先生的手指,捂住两只耳朵,有些无语,“我又不是兔子,不许玩耳朵。” 先生幼稚死了!不就是挠了挠下巴吗!怎么这么斤斤计较睚眦必报啊! 蒲听松的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缝,“在心里说我什么呢?” 江弃言默默偏头,心想,他先生绝对就是会读心术…… 太赖皮了,他要怎么才能玩得过嘛! “至少还要养一个月,才许坐起来看,这段时间听听得了。” “我可以躺着看……” “躺着看?”蒲听松忽然凑近,露出一个有些可怕的笑容,“这么漂亮像小星星一样的眼睛,小弃言不想要,送给为师可好?” 一点都不好。 “不看了”,江弃言抿抿唇,“睡觉,先生也去。” 他心疼先生最近没休息好,眼睛里都是血丝,不想让先生念,先生还威胁他。 先生果然天生就是个坏人,还跟从前一模一样的坏。 蒲听松俯身吻了吻他的额头,给他把被子掖好,收走奏折,坐到龙榻边,“那便睡吧,臣看着陛下睡。” 江弃言知道自己不睡着先生是不会闭眼的,他没有争执什么,只是乖乖闭上眼,装睡。 他想骗先生去睡觉,可先生不知为何总能看清他的小心思,总能轻易知道他究竟真睡假睡。 直到江弃言真的睡着,蒲听松才轻手轻脚起身,没走远,就在小窗下的躺椅上歪了一会儿。 他表现的似乎很云淡风轻,实际却根本不是这个样子。 江弃言醒的时候,他就把一切疲惫、心疼、担忧之类的负面情绪通通藏匿起来了。 蒲听松闭眼不到半刻钟,又忽然惊醒,睁开眼睛观察了一下龙床上的情况。 反复数次,第七次时他起身,走出去倒了一点水,食指沾水,在江弃言有点干涩起白皮的唇上轻轻点了一下。 看着江弃言有些呼吸不畅,他又在鼻孔下面点了两滴。 湿润了空气,鼻子会舒服很多。 他用的是温水,并不会把人吵醒。 他没有再睡,小公公新送了乐王处理不了的折子来,他看了江弃言很久,确定没有醒来的迹象,才抓紧时间批改奏折。 批改完,这批折子就立刻被抬走。 这样等下一次江弃言醒来,就会以为朝中无所事事,就可以乖乖安心养病。 第74章 枸杞留着,会有用的 晨露湿重,蒲听松出去走了一圈,正是明暗交接的时候,月华和晨曦竟同时照映在殿前。 心底不知为何,有些压抑,如那沾了露水越发沉重的裤腿一般。 月上中天的时候,蒲听松静静回想着一些往事。 想起自己曾一口咬定绝不会对一个男子动心,他不由感到有些好笑。 人生在世啊,凡事果然都不能武断太早,容易脸疼。 笑过之后,蒲听松心底的沉重意味却越发明显起来。 可那究竟是为什么呢?他想不明白。 就像曾经的很多个日夜一样,他感受着自己腰上摸来摸去的小手,不知道那一个个晚上究竟都想了些什么。 那些念头太快,闪过去的时候,他甚至还没看清。 克制地去抚摸的时候,他究竟心里是什么想法? 究竟是觉得不该太轻易满足宠物,该延长一点期待,好达到某些目的—— 还是其实只是担心狐爪太尖,一不留神就会划破兔子柔软的毛皮? 每一次他都会仔细收起指甲,用肉垫极轻地碰一碰绒毛尖尖,小心不去接触内里。 说不上来什么心理,就像轻抚花瓣的养花人那样,期待着别人夸他养得好。 等有人问他,“要怎么养出这样盛开的花来?” 他会暗暗自豪,带一点炫耀的愉快语气,告诉那个人,“没什么,只是耐心一点等,它总会开。” 蒲听松到底是转不下去了,回了养心殿,在火盆前晾干了腿上湿意。 第84章 外面微凉的空气能让他清醒,清醒着继续克制自己。 一切欲望都必须好好收束起来,在江弃言伤愈之前。 江弃言早在先生出门的那一瞬就醒了。 黑沉沉的夜色里,他眼睛里充斥着热烈到可怖的情欲。 他一眨不眨盯着先生的背影,心想,先生为什么总是那么克制。 放纵一点又能如何? 就是现在,趁他不太能动,来狠狠亲他、欺负他啊。 不想计后果,只想要先生。 蒲听松弯下腰理了理小腿上湿出的皱痕,一转身,就看见江弃言豺狼饿虎般的眼神。 他一愣,随即眸色又暗沉几分。 这只兔子怎么就这么大胆。 怎么就这么直接,从来不在他面前掩饰什么。 蒲听松恍然想起来,他好像知道原因。 就是他自己把兔子养成这个样子的。 江弃言的眼睛里好像有钩子,拉着蒲听松往前走。 狐狸养大的兔子,也学会了狐狸的狡猾么? 蒲听松走过去,只是挨着床边坐下,用手背盖住江弃言的眼睛。 “好了,别这么看着先生,先生要忍不住了……” 江弃言眨了眨睫毛,睫毛尖像兔子尾巴在蒲听松的手心里剐蹭,弄得人手痒心也痒。 真的……要忍不住了…… 蒲听松深吸一口气,低叹,“陛下乖,别总这样撩臣……” 江弃言又眨了眨睫毛,语气无辜,语调轻软,“先生挡着我眼睛了。” 真是……给他出了个难题。蒲听松想,若是不松手,江弃言就会用睫毛撩拨他,若是松了手,江弃言的眼睛又太过勾人心弦…… 蒲听松沉默了半天,最终低声道,“陛下把眼睛闭上,臣没说睁便不许睁。” 手心感知到小眼睛的确是闭好了,蒲听松才松了口气,把手挪开。 江弃言乖乖闭着双眼,心中却偷笑了一声。 先生胆子真小,连他的眼睛都不敢看。 真的怪可爱的。 小时候他好像也是这样,总是不敢看先生的眼睛,总觉得先生的目光要吃人。 那个时候,先生会不会也觉得他抖抖索索的样子也有几分可爱呢? “先生,等我好了,我们去房顶上看星星好不好?去摘星楼屋顶看。” 蒲听松不疑有他,很快应了,“好。” “那我们把人都屏退,在楼顶上抱着滚一圈好不好?” 怎么个滚法?蒲听松微微红了耳根。 “陛下确定?”他语气不由自主危险起来,“在那么高的地方胡闹,是准备弄得人尽皆知?” 如果滚的时候,不小心掉下去了,虽说不会受伤,但那可真的就要贻笑大方了。 一传十十传百。 很快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帝师大人跟他们的君在楼顶上干些什么。 江弃言偷偷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先生耳尖泛红,心满意足又合拢双眼,继续,“我们可以从最高的楼滚到最低的楼,然后在乾清池里戏水,在水里的感觉应该很奇妙吧,先生抱我腰的时候会很省力,我的腿会自己在水里飘起来…唔……” 他的唇瓣被先生的唇瓣堵住,于是他半睁半眯了眼,有些期待地等着。 但期待最终还是落了空,先生似乎只是想让他闭嘴,吻他的力度很轻。 江弃言记得自己小时候是很容易知足的,他从未想过自己长大后会变得动不动就对先生欲求不满。 但他现在确实是非常不满意,先生吻得太浅,不够深,远远不够让他感觉自己被拥有着。 在先生的唇瓣即将溜走的那一刻,江弃言伸手环住了先生的脑袋,强行把这个吻加深。 蒲听松一下就慌了神,他想要后退,可又不敢挣扎太过,怕牵动江弃言的伤口。 有那么一刻,他也想过干脆就那么如了江弃言的意算了。 可那样会不会又伤了内里呢? 真是不听话,怎么又这样胡来呢? 蒲听松轻轻抓住扣在他后脑勺的两只小手,把它们缓慢从脑袋上搬下来,塞回被窝里。 江弃言就那么静静看着他,看了很久之后,忽然一声笑。 “先生。” “嗯?” “今年北方上贡了几罐枸杞,就放在书房,都赏先生了。” 他轻轻眨了眨眼,“先生,你若有隐疾,我便不勉强……” “说什么呢?”蒲听松脸色一僵,满头黑线弹了弹他眉心,“欠收拾……” “枸杞留着吧,等陛下好全了,会用上的”,蒲听松神色莫辨,不知道在做什么打算。 江弃言观察了先生一会,忽然有些兴奋。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有点刺激。 日子就在这点诡异的期待中飞奔而过。 半个月后,孙大夫入养心殿,先是请安,然后给他把了脉。 “陛下恢复很好”,孙大夫想,帝师果然是会照顾人的,精细程度简直令人发指,“如今还不宜有太大动作,不过坐一坐倒是没事,另外陛下可以叫人扶着尝试下地了,久不走路,腿脚会退化的,时日多了,瘫痪都有可能……” 孙大夫交代了很多,江弃言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反正先生就在旁边。 先生那么细心,会好好替他记着的。 孙大夫走后,蒲听松起身去窗边瞧了一眼。 午后阳光正好,晒晒太阳有助恢复。 江弃言正在发呆,腰上忽然落了只手,紧跟着身体便很快悬空。 他还没回神,有些怔怔的,“去哪?” “抱去摊上卖了”,蒲听松一边走,一边语气淡淡道,“有些可惜,已经是成年兔子了,肉不嫩,会折价。” 江弃言这才彻底回过神来,他看着先生近在眼前的喉结,没怎么犹豫,直接一口咬住。 蒲听松脚步一顿,没理,直到喉结被松开,才不紧不慢道,“还总喜欢咬人,得再折一成。” “先生都要把我卖了,还不许我咬一下吗”,江弃言把柔软的脸埋在先生颈窝,“没哭没闹就算我是只懂事兔子了。” 是挺懂事的。什么事都懂,还总是不知廉耻直接往外说。 蒲听松有时候都觉得头疼,不明白这到底是跟谁学来的没脸没皮。 莫非是方鸿禧吗? 兔子养偏少不了姓方的那人的功劳,早晚算总账。 蒲听松低腰要把人往下放,江弃言这才后知后觉先生想让他下地。 他紧紧揪着先生的袖子,脸上的轻松全然消失,“不行…我有点怕……” “陛下乖,臣护着陛下,不会有事的”,蒲听松诱哄道,“把脚放下去,乖一点,放下去好吗?” 江弃言刚把脚尖挨着地,就吓得立刻缩了回来,他仰头用一种非常无奈的求饶眼神看着先生,“我不。” “你乖”,蒲听松还在哄他,“先生在这,弃言要相信先生。” 不,他坚决不要。 刚刚碰到地面他就感觉出来了,他脚发软,腿也软,甚至腰软。 总之就是绝对站不稳。 蒲听松没强迫他,只是重新直起腰,走到躺椅处,叹,“不要便不要吧,今日就坐一会儿,采采光。” 果然行为再怎么学狐狸,狐狸皮下藏着的还是那只胆小的垂耳兔啊。 抱着江弃言靠坐在阳光下,看斑驳树荫被风吹得在地面动摇时,蒲听松忽然有些怀念曾经。 那时候的兔崽崽没有那么多小心思,胆子也小得可怜。 明明眼睛里写满了渴望,也不敢放肆扑进他的怀里,只是极小心的扯一扯他衣角,再用忐忑的目光看着他,等着他弯腰抱,或者拍一拍腿。 被抱起来的兔宝宝会很开心,蒲听松回忆起那时江弃言开心时候的样子。 怎么会有人表达开心的方式那么惹人心软呢? 江弃言一开心,就会把自己软软的小身体贴在他身上,然后时不时偷看他,一边害怕被推开,一边为没被推开而更开心。 哪里像现在,稍微亲得不满意,就敢上手抱着他脑袋强吻…… 第75章 晚上好好疼爱你 江弃言的伤彻底养好已经是大半年后的事了,胸口没有留疤,孙大夫到底是神医传人,开的药膏也有奇效。 这期间,蒲听松先是哄了他一周多,才哄得他脚沾地,然后又扶着他走了半个月,他才重新学会走路。 先生很温柔,也很可靠,一步一步引导他走,就像…… 回忆莫名变得羞耻起来,江弃言眸光轻闪,心想,确实很像耐心教幼童走路的…… 爹爹? 越是有这种感觉,江弃言就越觉得羞耻,本来先生跟学生就已经是乱/伦了,这下好了,心里的背德感瞬间飙升,他一看到先生就脸爆红。 蒲听松不知道他又想什么,疑惑地摸了摸他的脸,然后淡淡收回去,“之前不是总喊着要跟臣如何如何,怎么如今一见着臣就变了脸色?” 第85章 哦对,还加个君臣。 更羞耻了。 江弃言把脑袋闷进被子里,不想见人。 先生还变本加厉逗他,“心口不疼了吧?去摘星楼看星星?” 啊!江弃言抓紧被子不肯出来。 他到底为什么要图一时嘴快!报应这不就来了? 江弃言觉得自己要羞成鹌鹑了,他在被窝里面喃喃,“不要……我不要了……” 腰侧隔着被子挨上一只手,他瞬间一抖,拱着被子往里面爬了一点,“不要不要,先生……” “怎么能不要呢?”蒲听松继续逗他,“陛下这么想要,这会说不要,臣可不会信。” 江弃言只感觉左右两边腰都被握住了,他瞬间抖得不像话,呜咽着把被子拽进手里,死死攥着,身体也尽量压低,“我说着玩的,先生多大人了还听不出玩笑话……” 倒打一耙。蒲听松轻笑一声,好样的,都这会了还敢挑衅他。 “陛下乖一点别动”,蒲听松慢慢把被子从他手里拉出来,然后把人抱到腿上,就那么抱了一会。 江弃言的惊慌慢慢消失,却从心底渐渐升起失落。 为什么不对他做点什么呢? 是因为不够爱吗? “又在想什么?”心思又一次被先生戳破,“臣真合陛下意了,陛下又不高兴,陛下怎么这么矛盾?” “矛盾也是先生害的”,江弃言把眼睛移向别处,他还要说些什么,先生已经抱着他开始帮他穿龙袍。 “走吧,上朝”,蒲听松给他理了理衣襟,然后不由分说抓着他的手,把他拉起来。 江弃言抿抿唇,感到有那么一丝丝抗拒和委屈。 天地良心,他真的不想当皇帝。 “陛下?”蒲听松拉他走,他却不动,便也松了手上力道,神情渐渐严肃起来,“可是不想早朝?” 这不明摆着他就是不想吗? 躺着的那大半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太舒服了。 而且如果不是因为要上朝,他就可以跟先生滚龙床了…… 江弃言弱弱看了蒲听松一眼,只觉得先生的目光越来越可怕,他慢慢低了脑袋,声音闷闷的,“先生……” 蒲听松叹了一口气,搂着他腰,温柔但不容置疑地带着他往前走,语气无奈,“陛下再不上朝,这天下该只认乐王不识陛下了。” 不识就不识,大不了让位。 不过先生如果知道他想法,会不会很生气…… 会不会一气之下又跑了,或者干脆跟他和离? 一想到这里,江弃言就眼眶泛红。 他永远都不会不要先生,可他不知道先生会不会不要他。 “陛下……”蒲听松停住脚,抚摸他眼尾,“上个朝而已,又不是上刑场,怎么这也要哭呢?” 他没哭,他是兔子,他只是天生眼睛红。 “先生还是不爱我”,他眼眸低垂,“这么久了,也不肯碰我……” 蒲听松看着他的神情,瞬间明白问题出在了哪里。 就想之前自己不相信江弃言爱他一样,现在江弃言也不敢相信他的爱。 一个是固执地不愿意承认,一个是失望了太多次不敢信。 唉—— 蒲听松低头吻江弃言眼角,“小冤家,上个朝就是不爱你了?” “先生爱你,等把正事都做完了,晚上再好好疼爱你好吗?”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江弃言反而觉得自己有些矫情了。 他木着脸,一拂袖,背着手往前走,“还不跟上朕?” 蒲听松摇头失笑,跟上。 江弃言脊背挺直,走得端正,步伐沉稳缓慢,一进大殿,所有人都被震得鸦雀无声。 大半年不见,陛下怎么越发威严了…… 江尽欢正生无可恋坐在龙椅上,看见皇兄过来,瞬间感到得救了,他连忙站起来让位,然后就准备离开。 “乐王且慢”,江弃言一撩衣袍,淡然坐下,“添座,就在下面听。” 开玩笑,他要是想要跟先生安安稳稳过好日子,就必须换个人来坐龙椅。 不然光一个后宫无皇嗣,就是天大的问题。 江尽欢并不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几年后就要到头了,他只是沮丧地屈膝坐下,不解地看着皇兄。 江弃言没有搭理,眼眸平静扫过众人,在蒲听松身上停留片刻,然后道,“继续议事,苏爱卿把方才议论之事简单复述一遍。” 文相起身,简明扼要汇报了重要之事。 陛下终于回来了,文相甚至有种热泪盈眶的感觉。 还是陛下好啊,乐王实在是太小了,帝师也总不上朝,这大半年每次上朝都是他这个文相主持,然后三相争论不休,连带着各党系也舌战不止。 陛下一回来就不一样了,大家瞬间井井有条,绝无可能再发生当朝互相丢靴袜之事…… 乐王坐在下面,第一次感觉上朝也可以这么有秩序。 他顿时觉得他皇兄好厉害,一个人就可以力压群雄,让不同立场的人都能服气,都放下成见拧成一股绳做事。 江弃言听着,眼神始终没有波澜。 只是没有人知道,他眼睛的余光在关注某个角落。 蒲听松好像对朝事漠不关心,皱着眉头喝茶。 于是心跳在一瞬间停住,江弃言努力克制着嘴角的弧度。 不是果茶,先生一定是怕苦,又不肯表现出来丢面,所以才这样喝得直皱眉头。 太可爱了,江弃言的手指不自觉点了点龙椅扶手,他好想再多看几眼,先生发现他的注视,会不会惊慌失措,然后飞快恢复面上平静呢? 朝臣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见状都放轻了呼吸。 江尽欢看着皇兄的手指,心想,真厉害,就那么一个小动作,居然既可以震场,又可以吸引大臣们的注意力。 早朝说了一些后续改革方向的问题,三相达成了这半年来的首次一致——一致认同陛下的方向才是对的,他们一直都在走歪路! 江弃言那句“朝政公开,朝风肃正,朝纪严明,朝为民设”被三相誉为务必要列为朝纲的十六字箴言。 下朝之后,三相出宫小聚,在左相府上继续讨论,越是讨论越是明晰后面的规划具体该如何施行。 三人都没发现,这次他们一直都在心平气和交谈,没有任何争执。 是夜,繁星满天。 江弃言托腮看着夜空,小脑袋左摇右晃。 蒲听松忍不住摸了一把,然后低声询问,“陛下可洗干净了?” 江弃言脸一红,脑袋也不晃了,支支吾吾道,“都洗了……” “如此甚好”,蒲听松意味不明笑两声,把人横抱起来。 星星像无数小眼睛,注视着皇宫里的两道人影。 蒲听松很快抱着江弃言登上摘星楼,最上面三层的守卫自觉滚去了楼下。 江弃言有些感慨,第一次上来的时候,他还很小,因为江北惘的事有点不高兴,于是先生带他上来看星星。 后来的很多次登上摘星楼,他孤身一人,遥望远方灯火,默默计算先生离京的日子。 一日,十日,最后终于以百日计算。 数百个失眠的夜里,他觉得星光好冷。 但今夜,他觉得月光和星辉都很美。 因为它们照着先生的脸。 江弃言忽然伸手,指尖抵着蒲听松右眼尾处的痣,“想亲先生这里。” “亲吧”,蒲听松把头低下来,“陛下想亲哪里,臣都依你。” 于是他不再忍耐,把柔软的唇覆了上去,只是小心翼翼的轻轻一吻,他偏开头,用左脸贴着先生右脸,“眼睛会不会疼?” 他没有直接说,但蒲听松知道他在问什么。 父亲的血溅进眼睛的时候,会不会疼。 蒲听松叹息一声,“疼,没有陛下的血疼。” 这辈子没有那么疼过,何止是眼睛和心脏,简直连全身都在发疼,骨髓里面像是刀子在刮,头颅好像被破开了一样,又凉又疼。 但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不会再疼了”,蒲听松的声音散在风里,“臣,不会再让陛下受伤了。” “把腰带给臣吧”,先生的声音很低,里面似乎正克制着什么极深沉的欲,“屋顶上凉,臣先垫一层,省的一会风寒。” 怎么会风寒呢,都是有内力在身的习武之人。 “先生总是小瞧我……” “没有”,蒲听松缓慢抽走腰带,“不小瞧你,心疼你。” “才没有,先生从来不知道心疼。” 第76章 圈住你,生生世世 情致浓时,江弃言把腿抬起来,圈住先生的腰。 眼眸里是繁星和先生温柔的脸。 他偏过头去,“先生从来都不心疼我。” 蒲听松低头吻他耳侧,“臣怎么不心疼陛下了……臣对陛下不好吗?” 好啊,一直都很好。 第86章 他把脑袋转回来,亲先生的下巴,“等过几年,天下安定、改革成功、强敌击退,我们回遗忘谷,把那里慢慢恢复,然后隐居谷中好不好?” 蒲听松正在动作的手指一顿,神色微变。 隐居吗?放弃一切,远离世俗? “陛下要想好,是不是真的下了决心”,蒲听松终是叹了口气,放弃就放弃吧,如今他已经明白了,没有什么比所爱之人开心更重要。 他只是担心江弃言是一时热血,真隐居了,又耐不住寂寞后悔。 摘星楼上,一夜雨露。 有那么几个瞬间,江弃言恍然觉得,自己才是一颗需要被浇灌的小草。 明明他才是水,先生是草不是吗? 怎么迷迷糊糊的,就一切都颠倒了呢? 颠鸾倒凤的时候,江弃言咬住先生的肩膀,从牙缝里挤出点闷闷的声音,“先生不心疼我……” “先生最心疼你”,蒲听松揉弄他的发,亲吻他的眼,仔细安抚着他,“没有不心疼。” “我……好软”,他凝望着先生的眼睛,忽然落泪,“我要掉下去了,先生不心疼我……” “不会的”,蒲听松把手收紧,“臣搂着陛下呢。不会掉下去的。” 江弃言刚开始还能保持清醒,到后来,只知道咬人和嘟嘟囔囔说着先生不心疼他,最后连这句也不再说,只是一味喊着停或者抱着先生的手臂哭。 蒲听松叹息一声,“嗓子要哭哑了……” “别吵好吗?”他伸手擦了擦江弃言脸上的泪,“让为师保持自己的节奏,一会若是乱了节奏,小弃言恐怕要哭得更加厉害了……” 江弃言听不懂先生说什么,抓着先生的手就开始啃。 他断断续续地想着,都怪先生,让他这么难受。 都怪先生,弄得他真的好难受。 他像小兔子啃胡萝卜一样啃先生的手指、手背,然后咬住手腕处,呜呜咽咽起来。 后颈皮被捏住,也不知道是威胁还是安慰。 他不管,他脑袋已经不清醒了,只知道自己就是要咬,咬出牙印来,环着手腕一圈,像是手铐又像是标记。 或者只是个奇特点的镯子。 就像太祖陛下套在圣院雕像手腕上的那串小叶紫檀一样。 ——圈住你,生生世世。生生世世,你是我的人。 其实江弃言没有那么多复杂的想法,只是恰好先生的手在唇边,恰好他想咬个东西,也就咬了。 但此后每一次想起,他都会微妙地想着,至少在那一晚,不是先生圈住了他,是他主动圈住了先生。 他的手臂,圈着先生的脖颈。 他的小腿,圈着先生的腰肢。 是他完完全全拥有了先生。 以一个被狩猎的姿势,他占有了猎人的全部。 隔日休沐,没有早朝,江弃言辗转醒来,先生已不在身边。 漠北战事僵持不下,上百年也未曾有安定的时候。 蒲听松一早就悄悄起身,出宫去了林府,右相跟他说了很多,大部分是不太好的消息。 江弃言知道先生在忙,他收起枕边的纸条,上面写着午时便归。 休沐日并不代表无事可干,他仍要去书房批奏折。 奏折不算多,离午时还有一会,已经都处理好了。 他目光下移,随后缓缓拉开抽屉。 里面有一串汉白玉的手持。 每一颗白玉珠都不大,但很精致。 这是他自己用刻刀和磨石做的,做了大半年,只要有闲下来的时候,他就用这个打发时间。 还差一点了…… 江弃言在其中一颗较大的玉珠上雕刻着兔子的耳朵。 然后是兔子口中衔着的蒲草…… 最后一笔完成,江弃言收起刻刀,抚摸着这个图案。 脚步声渐近,江弃言抬头,看着一身风尘的先生。 “先生过来……”江弃言招招手,“到朕面前来。” 蒲听松笑了笑,走过去,站在他身后,一只手搭上他细腰,“还疼吗?” “不重要”,江弃言摩挲着珠串,然后看向先生的手腕,“这里有些空了……” “所以呢?” “我想用它,圈住你一辈子。” 他的心思很明显,蒲听松其实一眼就察觉了,可他的直接是蒲听松没想到的。 “一串珠子可圈不了臣一辈子”,蒲听松伸出左手,任由手腕多了串东西。 右手腕还留着牙印,左手腕又套了个环…… 蒲听松眼睛里,有深海巨浪般可怖的情绪在翻涌。 小弃言的控制欲,好像比他还要强啊? “但陛下……”蒲听松看了眼玉珠上的图案,神色意味不明,“早已用别的圈住臣了。” 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各自给对方套了个圈。 那个圈的名字,叫“一生”。 走不出也离不开对方的一生。 江弃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龙椅上趴到御案上的。 只知道他认认真真分门别类、码得整整齐齐的奏折哗啦哗啦掉了一地。 他的眼眶又开始泛起红,“你真的……一点都不心疼我。” “乖一点”,蒲听松看着地面上的狼藉,眸光微动,“没有不心疼,一会臣替陛下再整理一次……” 蒲听松从背后抱着他的腰,在他耳畔诱惑般低语,“陛下的腰为什么那么软?” “因为”,江弃言抿着唇,“它太喜欢你。” 太喜欢,以至于没有抵抗之心。 蒲听松便笑,“陛下怎么那么乖?” “你教的”,江弃言眼尾处的红色越来越深,“你不高兴吗?” “偶尔也可以不那么乖”,脸颊被先生扯了一下,“留点发挥的余地,让臣可以跟陛下调调情……” 江弃言把脑袋埋进了臂弯里,不想理会蒲听松。 先生就是一个特别特别恶劣、特别特别幼稚的小孩子! 他才不要跟先生调情。 反正到最后也是先生调戏他捉弄他。 吃亏的还是他自己。 他不答,蒲听松却不依不饶,把他翻了个面脸对脸,似笑非笑,“嗯?这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要把脑袋藏起来?” 江弃言抬手捂住脸,从指缝里瞪了先生一眼。 蒲听松低叹,“知道陛下恨臣了,用不着这么用力瞪,眼珠子掉出来了陛下要怎么办呢。” 他更加用力瞪,手心却被抓起来亲了一下,“恨就恨吧,先生爱你。” 江弃言忽然就瞪不下去了,他挪开手,与先生对视良久,笑了。 “先生已经骗了我一辈子,如果这句话还在骗我的话”,他笑着,“我就真的要恨你了。” “不骗你,你是先生唯一最爱的人。” …… 元顺三年,新的朝纲逐步进入正轨,江弃言有心培养乐王,乐王的能力与日俱增。 元顺三年秋,徐正年封王,沿袭镇北王的番号,镇守在漠北一方。 同年十月,江弃言去大理寺见了罪帝一面。 蒲听松陪在他身边,紧握着他的手,像从前的每一次那样,给了他无限底气。 江北惘隔着栏杆,蓬头垢面满眼猩红看着他与蒲听松相握的手。 江北惘不能理解,也根本不相信,他冷笑着,“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必要演这出戏来刺激寡人?” 江弃言抬起牵着先生的那只手,在江北惘面前晃了晃,“事到如今,我到底是有什么必要演戏刺激你呢?” “你还真是可怜”,江弃言笑,“顺局都玩不明白,让你换到我的处境上,你要怎么办?” 江北惘眼中闪过一丝惊慌,还有一丝恐惧。 有那么一瞬间,他在江弃言身上看到了蒲听松的阴影,尤其是那个该死的轻描淡写的笑。 “你懂什么!”他歇斯底里起来,“没人跟你争太子!朕不一样!朕是从九子夺嫡中硬生生杀出来的血路!朕弑弟弑父弑师才能坐稳皇位!” “你有人护着,朕没有!朕从小在皇宫中,连喝口水都要小心翼翼反复试毒,你什么都不明白,有什么资格说朕一帆风顺!” 蒲听松忽然开口,“我记得,先父曾日夜守着你、护着你,陪你一路走来连自己家都顾不上。” 江北惘一噎,随后道,“那又怎么样!那是他应该做的!他是帮了朕很多,甚至不止一次救过朕的命,但那是他该做的!那是他该做的!朕本来想留着他的,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手伸太长,朕干什么他都要管,朕受不了,朕是皇帝,他凭什么多管闲事!” “先父若不管你,你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蒲听松冷笑一声,“从前我就劝他,你是个不知道感恩的东西,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相信,你说他是有多护着你?” “那又怎么样……那又怎么样?”江北惘语气有些颤抖,“朕不会后悔,不会后悔,朕从未后悔过!” 第87章 江弃言漠然看着江北惘的丑态,一句话懒得说。 江尽欢也跟着过来了,他知道今天就是他与父皇的最后一面了,他心里其实没有多少悲伤,只是有点感慨。 江北惘忽然看到了江尽欢,他猛然爬起来抓住栏杆,“乐乐!乐乐你为什么不来看父皇,你小时候父皇最爱你了,你……” 江弃言转头看江尽欢,“打算替他求情?” 江尽欢摇摇头,“我来看他最后一面,好歹是表面爱了我十几年的人。” 江弃言捕捉到“表面”这一词,挑了挑眉,“看来你们之间有点故事。” “哼”,江尽欢双手抱胸,“别以为你问了,我就会告诉你,我其实特别羡慕你这个哥哥。” 第77章 区区早朝,不上也罢 江尽欢对江北惘的感情很复杂,其中最多的或许就是虚与委蛇跟讨好。 他与江弃言不同,江弃言有人护着,他没有。 或许这也是他羡慕皇兄最大的原因吧。 正是金秋十月,承曦帝于午门问斩,江北惘到死时也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沦落到众叛亲离那一步的。 就连江尽欢都不肯站在他那边。 他上刑场前已经疯了,嘴里一直嘟囔着“朕没有后悔”“都是他们的错”之类的话。 江弃言没去观刑,蒲听松也没去。 江尽欢去了,他随手捡起地上被踩瘪的小白花,抛到了台上。 像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百姓们纷纷开始对着台上丢烂菜叶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江尽欢没有多看一眼,背过身从人群中离去。 江北惘人头落地前,眼眸就望着江尽欢离去的方向,衰老的瞳孔里满是不解。 更多的,他就没机会想了。 一同观刑的还有大理寺卿方鸿禧,承曦帝身旁跪着的是他亲舅舅。 方鸿禧的母族来自遥远的大洋彼岸,那个原始的部落遭遇了灭族之灾,于是他们乘坐木筏,不知经历了多少惊险才到达绥阳的海岸线。 方鸿禧不明白为什么当年做文相的爷爷没有阻止家中嫡长子跟一个还保持着原始习俗的异邦姑娘结了亲。 无论如何,今日那个部落就会永久消失在历史的痕迹里,而他方鸿禧是那个部落最后的血脉。 随着令牌落地,一排排大刀斩落。 方鸿禧知道,他在这个世上,既没有父族也没有母族了。 好在秦时知与他并肩而立,摇着那把折扇,那上面的“及时行乐”四个大字多少年如一日,无论扇子的图案换多少次,这四个字从来都没有更改过。 “还记得吗?当年我以为你是来追杀我的,我慌不择路从南逃到北,又从北奔到西。” “怎么不记得,本阁主追着你渡大江跨大河,爬过雪山穿越草原,腿都要跑断了,叫你站住你反而提速,一下就跑没影了。” 回想起当年的事,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你要早说双儿是你妹妹,我还会跑吗?” “这就怪起本阁主来了?本阁主倒是想告诉你,可你一看见本阁主就跟见了瘟神似的,喊你停下来聊聊,你也不听,跳上牛车就扎草堆里去了,本阁主堂堂寻花阁掌事人,总不好真的去翻草堆吧?” “就怪你,谁让你秦大阁主凶名在外,会吃小孩。” “本阁主这凶名还要拜方大公子所赐,方大公子逃跑途中也不忘宣扬本阁主名声,本阁主简直是感激涕零。” 两人还一如当年那样吵着嘴,身体却越靠越紧。 笑了一会,方鸿禧忽然轻声,“秦时知,我没有亲人了。” “有本阁主还不好啊,你有本阁主就够了。” “臭屁精”,方鸿禧脸上的愁容立刻被打断,他用力掐了秦时知一下,“为什么你那么臭屁?你就不能跟帝师大人学一学,端庄一点?” “本阁主学得还不够努力吗?一年四季都拿着把扇子走到哪扇到哪,还不够文雅吗?” 方鸿禧想说:你那是东施效颦、附庸风雅。 但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因为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为了不被排挤,也是这样附庸风雅的。 他听说要时常保持微笑,这才叫彬彬有礼,文人君子尽皆如此。 于是他逢人便笑,无论对方说什么他都笑,笑容好像焊在了脸上。 饶是如此,京城大部分纨绔还是大都不愿意带他玩。 因为他母亲总是穿着奇装异服,头上插鸡毛,他们就说他是野鸡下的崽,是只小野鸡。 说他方家书香门第,怎么出了他这么个异类。 说他不是绥阳人,是别国的奸细。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已经那么努力礼貌待人了,还是会如此。 直到跟秦时知在一起。 秦时知总是揭他面皮,看他笑容之下真正的反应,秦时知不喜欢他假惺惺,他才慢慢做回自己。 不假笑之后,他的朋友好像渐渐也多了起来。 儿时那些纨绔们一个个都长大了、成熟了,时不时会有人邀请他聚在一起喝酒。 酒醉之时,谈论起当年,有人坦率执言,“方兄,你变了好多。” “你知道吗?我们当年不带你玩,其实不是因为你的身世,是因为我们怕你,你笑得太恐怖了,无论别人怎么对你你都只是笑,像……像个假人一样,我们都怀疑你不是人,是什么山野精怪化的形……” “对对对,我们当时还特别讨论过,最后一致认定你是野鸡修炼成精……” “方兄,你现在终于像个人了。” 是的,方鸿禧看着秦时知的侧脸,看了很久。 现在他终于是个鲜活的人了。 也许,所有被爱的人都会得到救赎。 “秦大阁主,有没有兴趣陪我喝喝酒,然后聊聊你的过去?” 别人他不知道,但他方鸿禧知恩图报。 他是得到救赎的人,但现在,他想给那个救他的人以救赎。 秦时知眸光动了动,笑,“好啊。” 于是一家小酒肆,多了两个对坐交杯的人。 故事的开头,要从一个上锁的高阁和一个贪玩的小孩说起。 小阁楼其实不算高,只有二十层。 就是这二十层,锁了秦时知整个童年。 他三岁被立为少阁主,离开父母被丢进了最高层。 整座楼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只有一层一层走下去,走到最后一层,阁门的机关才会打开。 他一个人被关在里面将近二十年。 有时候,他会望着楼下的风景,有时候他跟小鸟说话聊天,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玩石头。 一块石头,他可以玩很久,因为他真的很无聊。 无聊是他成长的底色,就连给他送饭的也不是人,只是机关。 “所以当年我终于走到第一层,见到外面的世界时,我觉得什么都新鲜,什么都想玩一下,尤其当我见到其他人类的时候,我也很想玩一玩,我对各种各样的人都很好奇。” “最初的时候我喜欢恶作剧,我喜欢观察别人对我玩笑的反应,你是最特殊的那一个,你的所有反应都蒙着一层不真实的皮,可越是如此,我便越是对你感兴趣。” 秦时知从不对外提起他的经历,一来他觉得没必要,二来他没心没肺确实不在意。 但说出来后,好像身上松快了很多,这种感觉就跟他第一次走出阁门的感觉是一样的。 新鲜、期待,以及一成不变的生活即将迎来的无数种可能。 后来两人越说越喝,越喝越说,不知不觉就喝得酩酊大醉。 月亮高高挂起,大街上两个醉鬼互相搀扶着,勾肩搭背晕晕乎乎摇摇晃晃。 “方……方大少卿”,秦时知一边左脚拐右脚一边摇头晃脑,“本阁主要摔跤了,你给本阁主垫着点,本阁主的形象不容有失……” “哇……”方鸿禧没搭理,他胃里翻江倒海,吐了秦时知满袖子。 秦时知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像是不敢置信。 方鸿禧指着他捧腹大笑,“哈哈哈…醉了还…还…死……死装……” “方鸿禧,本阁主……本阁主告诉你,你完蛋了”,秦时知嫌弃地卷起袖子,追人,“你明天还能爬起来去大理寺,本阁主就不姓秦!” 方鸿禧拔腿就跑,就像曾经的很多次那样,跑得跌跌撞撞。 他并不担心摔倒,每一次快要摔倒前,秦时知都会出现在他身后,拎着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 次数多了,方鸿禧就想,秦时知怎么可能追不上他? 如果追不上他,又怎么能及时拎起他? 秦时知这个混蛋啊,就是喜欢猫抓耗子,跟他玩捉人的游戏。 不过…… 方鸿禧放肆大笑。 这个游戏他可以陪秦时知玩一辈子。 把他们两人没有伙伴陪玩的幼时时光,通通玩回来。 …… 第88章 次日早朝,方鸿禧告病没去。 江弃言听说方鸿禧病得很重,爬不起来,下朝后就准备出宫去探望一下。 谁知先生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陛下最好别去,方大人现在见不得人,陛下去了他恐怕会很尴尬。” 江弃言瞬间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于是他也意味深长看了先生一眼,“方爱卿竟如此身娇体弱,朕都没有爬不起来的时候……” 蒲听松觉得江弃言话里有话。 他好像很想爬不起来似的。 蒲听松挑了挑眉,“陛下放心,臣比较懂节制,绝不会耽误陛下早朝。” 江弃言的目光肉眼可见沉了下来,满脸不高兴。 耽误一下怎么了?区区一次早朝…… 他一点都不喜欢先生节制!先生还叫他放心,故意气他呢? 蒲听松看着小兔子气鼓鼓的样子,眼中笑意加深,轻轻敲了敲他脑门,“陛下这脾性要改改,动不动就恼,早晚给自己气出个好歹来。” 江弃言没有捂脑袋,而是目光灼灼看着先生的手,声音不自觉放软,“敲疼了,先生……” “那臣给陛下揉揉?” 江弃言直到先生揉了很久,才道,“不要。” “那就给陛下吹吹吧。” 蒲听松抬起他的下巴,俯身凑近。 气流掀起碎发,晨间初阳将熔金点在唇与眉之间。 这一刻仿佛定格,直到光影变换角度,眼前的面孔被阳光晃开、晕染、虚化。 江弃言伸手,捧住先生的脸,意乱情迷吻下去。 他想让这一刻变为永恒。 第78章 站不稳的小孩 后来在遗忘谷中渡过的余生里,他和先生试过很多种接吻方式,但他还是时不时想起那个在光影交错下呼吸错乱的瞬间。 瞳孔里是他的光,也是他的影,两种截然不同的矛盾属性同时出现在一人身上,显得一时虚幻一时真实。 但很快就在时间推移下只剩光。 真实的,可以触碰的光。 江弃言把光捧在手心,落下深长一吻。 光带着温度回吻了他。 雨深云温。 …… 元顺七年春,朝堂焕然一新,天下人不说富足,起码温饱没有问题。 圣院倡导各文院“到民间去”,各地文院纷纷响应号召,率领童生们去人间送温暖,接济寒门读书人。 文相散去半数家财,在各地建立书屋,任何喜欢读书的人都可以在书屋里借阅。 吏治清明,朝中无事,陈安便提出辞官,陈东来入朝接替他成为左相。 陈安独自一人背着包袱,带着一个眼盲的姑娘离开了京城。 他说,他想要带她看看世界。 他做她的眼,把一路上的奇闻异志说给她听。 他还说,如果有机会,要给他的小孙女治治眼睛。 他说自己老了,能养这可怜丫头多久就养多久吧,等到死前,就找个信任的人家把丫头嫁了。 恰逢那日文相之孙表示愿意迎娶,日后一生一世一双人。 两相做主定下婚约,等陈安爷孙二人游历归来就办婚礼。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唯独漠北那边一直僵持不下。 早朝之上,江弃言目光扫过众人,落在蒲听松身上时,有些心虚地错开眸子。 他不想再等了,他现在就要出兵亲征漠北,平定边疆之后立刻下诏书退位,然后跟先生美美隐居。 先生肯定会很生气,但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大不了事后被收拾一顿,一顿解决不了那就几顿,能怎么样嘛。 江弃言在心里给自己加油鼓劲,顶着先生阴沉沉的目光硬是当众说完了自己的想法。 还直接一锤定音了。 群臣自是劝阻,但他不听,先生站起来用眼刀剜他,他只当没看见。 他大手一拍,下巴一扬,“就这样决定,散朝!” 群臣无奈,只好退去,文相留了个心眼,回头看了看,发现帝师纹丝不动坐着,顿时有了主心骨。 他们劝不住,帝师总是能劝住了吧? 帝师要是都劝不住那就甭劝了,回家收拾收拾好准备随驾吧。 大殿里宫人退散,顷刻只剩两人。 蒲听松缓慢捋了下袖子,端起茶杯,专心致志喝着。 江弃言觉得自己有点腿软,他最怕先生不搭理他的时候了。 先生一不搭理他,那准保是生气了。 他慢慢站起来,走过去的时候脚发飘,险些膝盖一软跪地上。 蒲听松终于舍得分个眼神给他,语气莫名淡淡的,“有那么怕吗,站都站不稳了?” “嗯”,江弃言乖乖站好,微微低头,“先生……” “腿有点软……” 蒲听松微不可查“啧”了一声,道,“站不稳的小孩,那你坐。” 江弃言环视一圈,发现没有他坐的地方,于是又往前蹭了两步,伸手推了推先生,看先生挑眉挪了挪,他就屈膝矮身跟先生挤一张垫子。 他耳尖有点红,脑袋像个小鹌鹑一样埋在胸前,小小声,“虽然…但是先生能不能不生气。” “不能”,蒲听松拇指和食指揪住兔子耳朵,俯身凑过去,声音很轻,“陛下长大了,臣管不了陛下了,可是如此?” 江弃言耳朵越发红得要滴血,“你是夫君,你是纲,你愿意管就管……” “那臣请陛下收回成命,陛下可愿听?” “我不”,江弃言抬手捂了脸,破罐子破摔,“我反正不想再坐皇位了,天天都要早朝还有处理不完的奏折,先生也对我冷淡的紧,总之我是不愿再坐,解决了漠北我就传位给江尽……” “不想坐龙椅是么”,蒲听松一根指头抵在他唇上,堵住了他后面所有话,“那陛下就上去趴着吧。” 江弃言一愣,瞬间脸爆红,他轻轻抓住先生袖角,“不……这里不行……这里是…是上朝的地方……” 这地方怎么能…… “方才小弃言还说为师是小弃言的纲,这会子就不听话了?”蒲听松似笑非笑看着他,“自己把袍子撩起来,为师倒要振振夫纲,省的小弃言总是跟为师唱反调。” 不行不行,这太羞了,这真的太羞了! 但是……这种背德的感觉真的好刺激! 江弃言缓缓站起来,一边走一边松衣带,每走一步脸就更红一分。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面对着龙椅跪下,然后伏低上半身,把通红的耳尖藏在了臂弯里。 他一想到和先生要在这里干什么荒唐事,又想到历朝历代皇帝坐着它威严的样子,就忍不住颤抖。 不行……这真的好羞耻…… 刚刚他还坐在这里议事,现在却…… 蒲听松始终注视着他,直到此刻才有了动作。 他只感到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先生拿起御案上的什么东西。 冰凉触感一瞬即逝。 进……进去了! 江弃言咬了咬牙关,仅存的那点廉耻让他没办法喊出声。 那是一支毛笔,而这样的毛笔,御案上还有很多! 先生的声音自他背后响起,仍旧是温温柔柔的,“给个面子,收回成命?” “我不。” “好”,蒲听松看着面前已经只剩个笔尾的两支,又拿起一支,“不给臣面子也行,陛下给自己留点体面?” 江弃言不说话,绷直的脊背上写满了抗拒。 蒲听松看了他一会儿,笑了,笑完,他轻呵一声,“好,有骨气,为师的戒尺呢?在陛下的书房?” 江弃言瞳孔放大,先生不会让他吃那个东西吧?? “呜”,他直起腰,拔出毛笔,搂着先生的小腿,就开始可怜兮兮掉眼泪,“要坏掉了。” 蒲听松拍了拍他的脑袋,含沙射影,“怎么会呢?陛下能耐着呢。” 他轻轻抖着,把先生的腿抱紧,“不要,不要那个,要先生……” “要先生?”蒲听松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弯腰与他对视,“想得美,臣是在劝谏陛下,不是在奖励陛下。” …… 江弃言连着吃了三天的毛笔,都没改变主意。 他到底还是如愿以偿坐上了去往漠北的马车。 他心满意足枕着先生的腿,先生的脸却很黑。 他躺了一会,就觉得有些心尖发颤,便讨好地蹭蹭先生。 蒲听松低头揉了揉他的脸,食指摩挲着他的唇,“陛下与其现在讨好臣,还不如多省点力气,免得晚上又累的昏过去。” 江弃言瞬间坐起来,离先生远远的,缩在角落里,变成了一只恹头搭脑的垂耳兔。 他现在觉得时常上上朝其实也挺好的,先生为了不耽误他听政,每次都会很克制。 蒲听松好笑的看着他,总觉得他后脑勺忽然长出了两只长耳朵。 他笑着,“一不留神,马车里怎么坐了只兔子?” 第89章 江弃言不回头也知道先生笑得像个狐狸,他闷闷不乐道,“狐狸的口粮,当然要随时跟着狐狸。” 随时随地被先生吃上一口,想想还挺恐怖的…… “是吗?”蒲听松笑意更深,“那你坐过来点,现在狐狸想品尝他的点心。” …… 漠北的战事用了三年便结束了。 这一战,有徐王世子打头阵,有蒲听松做军师,有陛下掌大局,漠北军很安心,士气也很高涨。 他们有什么理由不胜利? 英勇的漠北军很快打到了匈奴的老巢,谈判桌上江弃言云淡风轻间定下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匈奴自此俯首称臣。 战事结束了,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 江弃言知道,他能为绥阳做的事情已经全部做完了。 四海安定,百姓供奉着他的像,说他是下凡救世的福星。 夜已深,江弃言却在慢慢书写退位诏书。 蒲听松就站在他身后,凝望着圣旨内容。 蒲听松的辞官折子要比江弃言更早写完,大概在晚饭后,他就写好了。 他清楚地知道,从今往后,他身无官职,离他最初的想法背道而驰,再也不可能有回转余地。 罪帝死的时候,他没去看,因为他放下了恨,拿起了更重要的爱。 如今为了所爱,他将放弃一切权利,归隐山林。 遗忘谷里面的废墟早就被清理干净,还搭了一座小木屋。 但也仅此而已了,它能不能恢复往日神异谁也说不准。 但蒲听松相信它能。 因为用心浇灌过的土地,终会开花结果。 次日,帝师和陛下迟迟没有上朝,乐王揣着圣旨,满脸不情不愿坐上龙椅。 似是某种心照不宣的约定,两人没跟任何人打招呼,迎着月色悄然消失。 事了拂衣去—— 何尝不是一种逍遥? …… 摘星楼上最后一夜,星星与人间万盏灯火相互辉映。 江弃言再一次问出幼时第一次上来时问过的问题,“为什么星星有明有暗?” 而先生的回答也一如当年,“因为为师是个例外。” “意料之外,偏偏喜欢那颗不太亮的星星。” “那为什么它现在变亮了呢?” “谁知道呢。或许小弃言可以教教先生。” “那先生要听好,我只教一遍”,江弃言便笑,“因为你在看星星,所以星星想照亮你” “只有你在看它。” “情理之中,我注定会爱上你。” 风声有点大,高处不胜寒,蒲听松搂住身边人柔软的躯体。 “那么,为师自当钟爱那颗努力亮闪闪的星星。” 温馨提示:找更多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