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有朵月亮云》 第1章 《灯塔有朵月亮云》作者:洛奥德【完结】 文案 本文又名《17世纪到22世纪的地球之旅》 塔齐欧是一只可再生水母。 1615年,他奉海神波塞冬之命,前往南极大陆对抗外星入侵物种鲍莱克。结果一出门跑反方向来到北极圈附近,邂逅了“被诅咒”的北极狼人莫里斯。 纯情北极狼人攻x呆萌水母异种受 [食用指南] 1. 双向奔赴,he。 2. 单元文,配角多(历史人物+原创角色)。 3. 糖刀并存,有控度偏好请谨慎阅读。 4. 非典型童话,含微量猎奇、引人不适描写。 3.2周日入v。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异能 西幻 成长 治愈 美强惨 主角:塔齐欧,莫里斯 ┃ 配角:鲍莱克 ┃ 其它:童话 一句话简介:倘若可以永生。 立意:保护环境。 第1章 独居在沃奥坦星球的外星物种鲍莱克通过一条时空隧道抵达南极大陆。 1 1615.4.14 太平洋西部 深海当中,屹立着一座巨大的海神石像。它全身布满绿藻,唯独头颅干净得诡异。 过了一会儿,一具人类的尸体沉落在上面。 这时候,成千上万只水母浩浩荡荡——伴随着暗红的微光,每一只都和指甲盖差不多大小——悬在浮动的海水中。黑暗中,那些红色的消化系统就像夏夜丛林里的萤火虫,飞上飞下。 很快它们以石像为中心,排列成圆柱体形状的阵式,相互间隔一英寸。待全体水母准备就绪,石像眼睛亮起白光,内部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底座表面的绿藻排成上千列四位一组的数字: 0752 4346 8314 3652 2163 6543 2947 7653 2568 6245 3987 4196 ………… 白光渗进石像,飞速下坠。 07524——这是第一串被它照亮的数字。 石像毫无反应,光继续向后移动。 75243,52434…… 四周安静得出奇。 47765,77653——76532。 76532。 光芒戛然而止,石像眼睛变红。两三分钟后,一个小家伙慢悠悠地从圆柱体底部漂了上来。 它在十五天前实现了自己的第76532次分化再生。 它游到石像面前,其他水母静静地等着。 它呆在那儿,一动不动两个小时,才注意到石像上躺着的尸体。它火急火燎地游过去,尽管这个过程又花了将近五分钟。在海神的指示下,它郑重将它那148条缘触手全部放置在人类额头上。 一只海蛞蝓从头发里钻出来溜走了。 水母没管它,自顾自地趴着,仿佛陷入沉睡。慢慢地,它的触手从雪白变成了晦暗恐怖的猩红色。它开始变大,大到可以裹挟这具尸体。 尸体越来越小,最终消失不见,只留下两件衣服和一条半透明膜状物。水母伞面发生变形,触手相粘结—— 一个新的人类形体展开四肢。 全身骨骼与软组织在冰糖色轮廓下隐约可见,随即又被新生的皮肤屏障隐藏起来。 下一刻,分布在身上各处的毛囊生出毛发。不一会儿的工夫,十万根柔软的、如枫叶般金红的发丝在水中摇曳,就像水母本身那样。 他睁开眼睛——那眼睛要比祖母绿宝石的颜色更清透,一团团模糊的、略微刺眼的茜红色光影闯进视线,他垂下眼帘,流苏似的长睫毛几乎碰到脸颊。 那条膜状物从他眼前漂过:三小时前,它还是一个乘船过海的人类。 他叫塔齐欧,十八岁,身份是—— 强烈的眩晕感袭来。 他还不太习惯使用人类的大脑去思考。在此之前,他只是一个分化过76532次的刺胞动物。 他缓缓抬起胳膊,皮肤上密密麻麻地分布着一种白色球状物,仔细观察能够看到盘踞在里面的黑色细丝,如同星罗棋布的人类眼珠。他认得它们,那是他用于麻醉和毒杀猎物的绝妙武器。 可现在,它们看上去又突兀又恶心。 他想把它们藏起来——这对水母来说无异于白日做梦。因为毒丝的收放并不受神经系统掌控(水母的神经系统太原始了),而是需要借助外界机械与化学刺激联合作用,二者少一样都不行。 而如今,他拥有了人类的大脑。 他能够感受到数千亿条生命在他颅内的某个狭小空间里跳动——他习得了传说中极其复杂的人类情绪。尽管他现在还不清楚它们的来历和作用,但还是暗暗在心里为它们打上了不同释义的标签。 心? 他战战兢兢地将两只手交叠放在左胸膛上。 那里有东西在跳。 他一哆嗦,像突然惊醒,眼里亮出奇妙的火光。 一刻钟后,塔齐欧想起毒丝的事情。 同类们还在那里等他,他盯着手臂上稠密的小球,尝试用意念去操控它们。就这样,又过去了三个小时。期间,近万只水母通过有性繁殖重新返回到水螅体幼虫形态。 终于,他成功了。 白色小球从皮肤上隐去,藏在了表皮当中的有棘层里——没有任何痕迹。 目前就外形来看,他和一个正常人类没什么两样。 他呆滞地看着光滑的手臂,以至于差点忽略了海神接下来的指令: 在地球最南端大陆上,出现了一只来自沃奥坦小行星的入侵物种鲍莱克。它的到来给当地造成了非常恶劣的影响。他需要即刻前往目标地点同对方进行交涉,说服它离开地球。 任务限期六个月。 塔齐欧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将留下来的人类衣物悉数套在自己身上。旅程正式开始,他穿过一群行动笨拙、思维迟缓的小水母,向北游去。 “傻孩子,”海蛞蝓躲在石像后面叫道,“他跑反方向啦!” 海神好一会儿没有回答,只是矗立在那儿凝视着远去的背影。“他这么做,”最后他说,“自然有他的道理吧。” ※ 塔齐欧也不知道自己游了多久。 只记得自己在荒凉的帆船遗骸内徘徊,经过生锈的硬邦邦的滑轮组和破洞的白帆;形状怪异、毫无血色的肉絮摇曳生姿;两条鮟鱇鱼从他身旁病病歪歪、浑浑噩噩地漂过,活像变异的木乃伊;他看到十几只盲鳗在啃食一头被废弃渔网缠住脖子的海象,听到数海里以外传来蓝鲸的哀鸣和诅咒。 他停下来,全身筋肉和骨节产生一种撕裂般的疼痛。或许这具身体并不适合在水里行动,他能感应到它对深海的排斥和恐慌。 ——畏惧海洋的人类死于海难,他的外形和名字被一只低等海洋生物沿用,多可怜的孩子啊! 而自己这只水母也好不到哪儿去。没有任何征兆,稀里糊涂就被海神选中,借人类之躯,前往南极应对外星物种。 四下空荡荡的,没有鱼类,也没有植物,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凝视着他的锰结核矿床。 是继续往下游,还是——登岸? 塔齐欧看着十根纤长的、皱巴巴的手指,彷徨了。倘若不是人类形态,他当然会义无反顾地游下去,也更乐意这样做。陆地上有太多的光和热,听说那东西能蒸发掉他身上所有的水分。海马就是个经典的例子。它们被人类捕捉上岸,经暴晒或烘烤制成药干。 脱离海洋,就要冒着变成水母干的风险。 过去,塔齐欧从未想过离开巢穴,更别说踏足陆地。现在他不得不重新思考——为了保护这具肉身。因为来之不易,所以要格外珍惜。 更何况,自己的再生能力存不存在还是个谜。 要是不凑巧,这是最后一次呢?想到这里,他抱了抱自己。 好吧,还是要接触一下外面的世界,那点浮游生物根本不足以填饱人类的肚子。如果有必要登上陆地,就登上陆地;如果脱水不可避免,就拥抱阳光。他鼓起腮帮子,双腿并拢,挥动着手臂向上游去。 后来,他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全新的领域。 此时海水像一大块斑斓的欧泊石,海洋雪在它的点缀下闪烁金光。不远处的某块礁石后面冒出一团墨汁,在水中扩散,像两条灰色丝带,旋转着穿过珠母贝色的气泡。 一头欧氏尖吻鲛从他面前经过。 塔齐欧纹丝不动,只用余光瞟了它一眼。所幸这个丑家伙对他并不感兴趣,拉开五英尺距离后他继续前行。 上升差不多半海里,他感到附近海水涌动,夹杂着一股浓烈的躁意。 对手似乎离他并不远,这让他害怕起来。 但很快,他洞察了那股躁意的来源——十来只壮硕的雄海豚推搡着一只落单的小鲸鲨,向这边靠拢。 直觉告诉他,鲸鲨需要帮助。 塔齐欧看向自己的双臂。 既然他当初能够用意念收起武器,那么现在是不是也可以凭意念释放毒丝? 他集中精神,牢牢地盯着胳膊。 第2章 没反应。 他不清楚是时间太短还是自身能力不够。当他正要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小鲸鲨就在他旁边。 他们被海豚包围了。 纯澈的目光扫视着每一只海豚,它们满脸都是虚伪的、充满奴性的笑。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等回过神来,小鲸鲨已经没了影。 被包围的只剩他自己了。 人类四肢没有办法抵抗它们。 这些海豚单个就有近一吨的重量,一旦将它们惹怒,势必会遭到更残暴的对待。 他迅速往上游——这有些出乎海豚的意料。 可惜没能逃脱。 有两只已经迫不及待游到他身边,不断用嘴去拱他的肚子。他不明白它们要做什么。 随即一条尾鳍粗暴地挤进了双腿。 塔齐欧受到惊吓,本能地从它身边缩开。更多海豚围了过来,用光滑冰凉的额隆不断磨蹭他的皮肤。 就在此时,他隐约感到一些奇异的影响在他身上起了作用,而这种影响又好像来自他自己。 塔齐欧张开双臂——数万条毒丝喷涌而出,犹如一场黑色风暴,抑或是魔鬼的船锚。 这群哺乳动物慌乱起来,发疯似的想要逃走。但是晚了,毒丝刺进它们的皮肤,并在那里安家落户。 一旦扎根,就和它们难舍难分。 塔齐欧动弹不得。 毒丝并不受他控制——它们在感应到主人有危险后就会自动释放。或许在它们的潜意识里,毒杀或麻醉敌人,是保护主人的不二之选。 真是一场触目惊心的视觉盛宴! 毒丝在海豚身上,就像无数支密集的注射器,贪婪地将毒素注进它们的血液。 距离最近的海豚体表已经显现大面积乌紫色淤斑,肉身腐烂,形成一道道深褐色条纹疤痕,额隆生出一堆凸起的疙瘩,像复活节彩蛋,漫溢五颜六色的脓浆。 这是要把它们都杀掉吗? 说真的,召唤全体毒丝对付十几头行为古怪的海豚,在塔齐欧看来无疑是一种浪费。所有毒丝都是一次性的,使用过后就会连同承载它白色小球自动脱落,之后再长新的武器。 他一开始只想利用少部分毒丝将它们麻醉,好解救那只小鲨鱼而已。释放太多毒素对他来说也是一种体力消耗,他已经感觉有些呼吸困难了。 停止吧。 塔齐欧在心里祈祷。他必须收回武器,然后即刻上岸。他真是疯了,竟然让这具身体在水里泡这么久,多泡一个小时都不行。 第2章 2 几分钟后,毒丝像接到命令,唰地一下缩回白色小球。 塔齐欧浑身一颤,小球们逐个干瘪脱落,像细碎的蝴蝶翅膀。体能耗尽,他半眯着眼睛,整个人沉了下去。 不,要上去,不能死…… 他求生的微弱回音在他脑海里重新荡漾起来,一双细瘦的手茫然地伸着,仿佛在寻找某道触手可及的光。 沉睡前的那一刻,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撑住了他的身体,让他不再下沉。 他翻了个身。 啊,是那只小鲸鲨! 它没有抛弃他,它又回来了。 它载着塔齐欧——如同天空中的鸟儿,绕过一众气息奄奄、昏头昏脑的成年雄海豚,向更高处飞翔。 塔齐欧握住鲸鲨背鳍,露出淡淡的笑容。随后,眼前景象变得模糊起来,安眠悄然而至将他揽进怀抱,像一位慈爱的母亲拥抱她的孩子。最后只剩下心跳声,伴随着海的宁谧。 日光穿透水面,满载着海葵的寄居蟹在空旷洁净的沙子上慢腾腾地悠闲爬行,一长串梭鱼披着银灰的外衣从他们头顶呼啸而过,几只优雅的蝠鲼在闲逛,还有一些海龟伸长了脖子,悬浮在那里打盹。 砗磲扛着灰蒙蒙的外壳在珊瑚礁表面移动,不时打一下滑,荷叶边的壳缘开着条缝,孔雀蓝的外套膜在光照下熠熠生辉。海星一家躺在岩石上睡着了。黑背白腹的抹香鲸跳上跳下甩藤壶。 他们冲破水面。 塔齐欧醒来后打了个哈欠,金色的阳光将他令人惊艳的面容染上了更浓郁的玫瑰色。他抬起眼皮,好一会儿没有眨眼——他吓呆了。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陆地的景象。 他抬头望向天上的一朵朵小云,它们就像一束束盘起来的光洁的红丝,飘在明晃晃的夏日碧空中,也倒映在远方广阔的蓝绿色玻璃海平面上。 数百只海鸥与他们齐驱并进,清凉的海风扑面而来,他深深吸了口气,鼻孔快活地翕动起来。他感到非常惬意,至少不用再担心自己会变成水母干了。他们一路向北。 “我叫……塔齐欧。”他发出了第一个声音。 一句简短的爱尔兰语——塔齐欧的母语——他在心里排练了好久。那声音就像鲁特琴一样动听。 “沙克,我以后叫你……沙克。”他对小鲸鲨呢喃道。这次是英语,他的第二语言。 接下来一个星期,他们漂泊在海上。 沙克会将捕到的小鱼小虾分享给塔齐欧,塔齐欧也借此进一步获悉人类与水母的生理差异。最后在一座火山岛海岸边,塔齐欧跟沙克道了别。 此时此刻,他穿着一件潮湿的肉桂色无袖粗布短衫,单薄的茶色灯笼裤,光着脚在雪地上行走。身后一长串脚印在日光下清晰可见,依附在脚踝上的雪花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 人类双腿要比水母笨重许多,却带给他一种说不上来的安心。迎面刮来一阵寒风,把他的衣裳吹得哗啦哗啦响。海神说的外星物种会藏在这里吗? 这儿看上去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有。 短短两分钟,塔齐欧就已经在脑子里想象了好几种鲍莱克的出场方式:这时候,或是下一秒,积雪中突然蹿出一条粗壮的触手将他卷入冰层,他被带回到海洋,直至无尽深渊;某种神秘的力量驱使他回头看,再一转身,一条饥饿的七鳃鳗在他面前张开血盆大口,那一圈圈黄色獠牙足已将他咬成碎末。 如果侥幸,以上两种情况都不会出现。 在这片空旷的苔原上,那头未知生物藏匿在他的视野盲区。它暗中观察他,任凭他喝令、请求,威胁或是哄骗,它都无动于衷。 就好像,它什么都听不到似的。 只有那双无形的、猎奇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关注自己的一举一动。 啊,想想他就害怕得要命。 正当他慢步路过一间有消融迹象的雪屋,继续向前探索这块荒芜而神秘的大陆时,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 塔齐欧脚下一顿,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骤然发凉。终于,他回过头—— 一个裹着海豹皮的直立动物站在他对面。 塔齐欧意识到——这个念头使他水绿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遇到人类了。 那是一个深色头发的年轻人,体格粗矮,手脚都很大,动作有点儿鲁钝。 碰到目光后,人类大步上前。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条蛮横的胳膊揽住双腿,扛到了肩上。 塔齐欧把脸埋在厚绒的海豹皮裘里,一声不吭。 海豚就算了,人类也不肯放过他吗?新一轮的武器到现在都还没长出来,这个人裹得就像只刀枪不入的海龟——他想,现在就算有十亿条毒丝也不一定能派上用场吧。 天空像一块纯净的蛋白石。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人类深沉的喘息和咯吱咯吱的踩雪声。风从地上卷起一片银色的粉尘,一朵朵晶莹的、点点繁星般的雪花在驯鹿皮靴的绒毛上摇来摇去。塔齐欧觉得自己仿佛能听到两道交错的心跳声,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 忽然光线一暗,他们通过狭窄的地道,进入一座半球状雪屋。随即,塔齐欧被安放在一处火堆旁。他看着那些燃烧的羽毛,上面的灰烬像霜一样,火焰跳动着。 环顾四周,墙角卧着三盏老旧的鲸油灯,照亮了一张宽大的北极熊皮。一位白胡子老人坐在他对面,怀里抱着个苹果脸的小姑娘。他们相互交代了几句话,他没听懂。 小伙子转身去干活,老人坚定地望着塔齐欧,目光里有对他的探究,还有一种轻蔑。 塔齐欧没有看他,只是机械地眨着眼,手里摆弄着兜里那几枚亮闪闪的银便士,视线在房间里茫然地游走。在两三分钟可怕的沉默之后,老人扔过来一件北极熊皮袄。 “英格兰的?” 他哼了句英语,带着点奇怪的口音。 “爱尔兰。”塔齐欧思考后缓慢回答,不明白对方用熊皮丢他是什么意思。 “不冷吗?”老人皱着浓密的白眉毛问。 “冷?” “那可不,”他示意怀里的小姑娘到一边玩,“咱要穿成你这样,早就冻昏过去了。” 塔齐欧想了想:“我需要昏过去吗?” “看你说的什么话,咱没那坏心肠!” “哦。”他点点头,在人类期待的目光下把自己一整个包藏在熊皮里面。 第3章 老人打量着他,这男孩儿脸上有种让人一下子就信任他的东西。是的,比起生活在陆地上的人类,他更像是一个来自奇幻世界的生灵——那种异乎寻常的率真和纯洁,让人觉得他远离了一切世俗污秽。 “有名儿吗?”老人递过去一碗水。 “塔齐欧。” “跟咱说说——阿秋,你为什么会到这儿来?” 塔齐欧一脸困惑,指着那边缝东西的小伙子,冒出一句:“他带我来的。” “咱是问你为什么要上这座岛!”老人严肃地举起两只大手,其中“岛”字念得特别重。 “我是被派来的……” “哪个派你来?” “海神波塞冬。” “这可不兴胡说!”人类跳起来喊,接着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就你一个吗,阿秋?你的族人呢?” “族人?” “父母双亲,兄弟姐妹。” 塔齐欧低头思考。 “爸爸在1614年死于一场反英格兰殖民战争。妈妈,她在科孚岛卖无花果。兄弟姐妹?没有。但我有个爷爷……”他顿了顿回答说,“他在都柏林等我回家。” 这是他从人类记忆中获取的一段身世。只不过在阐述过程中,他发现里面有好些词他自己都不理解,譬如“殖民”、“战争”、“无花果”,还有“家”。 其实这张嘴原本要说自己是从水螅体妈妈那儿芽殖出来的。起初他只是他母亲身上的一个芽基,长大一点后他就脱离母体,开启了独居生活。 但塔齐欧并没有这么讲,他不希望自己的美好童年被称作“胡说八道”。 “可怜的孩子,回去吧。咱这儿留不住人,别让老爷子等久了。” “回去?”塔齐欧摇摇头,“不回去,先生。波塞冬让我来找鲍莱克。它是来自沃奥坦星球的……” 粗糙的手背贴上脑门。 “乖孩子不许说胡话,”老人直摇头,“咱猜你指定是跟老爷子闹了些矛盾,才赌气跑到这大老远的地方来。明天你就回去吧,阿秋,到时咱让巴维尔送你一程。”说着他朝那边望了望。 塔齐欧这才知道带他过来的人类叫巴维尔。 “不,不是胡话。”他有点儿被对方的言语刺痛了,“波塞冬说鲍莱克就在地球南方大陆。” 老人家笑了。 “那你来错地方了,咱的好阿秋。”他用鲸鱼骨手杖敲了敲地面,“咱这是北方,比你的都柏林和科孚岛加起来都要北。” 第3章 3 “北方?”塔齐欧咕哝道,脸上烧起两片红云。“不,不可能……”他站起来,皮袄滑落到脚边,“你在骗我,这是个邪恶的谎言。” “咱当真没那坏心肠,”老人神气十足地说,“咱这是甘伯尔,咱叫维克多,是西伯利亚尤皮克族的头人。咱常年生活在这片土地,还能分不清南北?” 塔齐欧好一会儿没有回答,他慌了。 最后,他结结巴巴地闷声说:“我犯了个天大的错误,维克多先生。我……我得赶快走。” “好阿秋,你才来这座岛就又要回去,身体能吃得消?听咱说,咱不差这一两天,在咱这吃饱喝足,咱拿命送你回去。”维克多咧着嘴说,眼睛周围堆满了黄色的鱼尾纹。 这时巴维尔走到他们跟前,递出一双驯鹿皮靴。他抬头看了一眼塔齐欧,通红的脸上露出了羞涩、惊奇的神情,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臭小子,缝给你老父亲的鞋转手就送人,咱以前怎没见你这么会来事!” 维克多摇摇头,但不禁乐了。小伙子匆匆将鞋交到塔齐欧手里,转身就进了地道。 “咱巴维尔虽说脑子笨了些,听不懂咱讲话,心总归是热的。给你鞋你就穿上吧,大的话加两副鞋垫。”维克多打开嗅盐盒,把黄铜箅子凑在鼻子下面来回移动。 塔齐欧触摸着皮靴上的绣线。 人类意识告诉他,他应该留下来为这家人做点贡献再走。他穿上鞋子,大小刚刚好。 之后他从维克多那儿获取到一些零散的信息: 甘伯尔是岛屿西北端的一个村落,这里种不了庄稼,也没办法饲养牛羊,只能靠狩猎为生。这里人都吃生肉喝生血,偶尔会烤两条鱼出来庆祝庆祝。 巴维尔是维克多的儿子,今年十九岁。维克多早年丧偶,一旁翻花绳的姑娘叫格瑞斯,十三岁,是他从邻家讨来当女儿养的。 他经常带孩子外出狩猎、布置陷阱,他们日常娱乐活动就是滑雪。再过一两个月,冰雪融化,他们就要搭帐篷住。 维克多是当地最有文化的长者,也是最具权威性的族长。他精通英语、法语、暹罗语以及希腊语,而他所取得的捕猎成就也相当出色——在跟塔齐欧差不多年纪的时候,他就能凭一己之力制服一条小弓头鲸。 二十二岁那年他便接任族长,主要负责处理族内争端、预测天气、指导族人捕猎等多种事务。目前他掌管的这一带只有六户人家,总共五十来号人。 其中有一户只有一个人——那人名叫莫里斯,去年才搬到这里——年龄看上去跟巴维尔差不多,又或者比他大一点儿。 莫里斯整日独来独往,大部分时间都躲在雪屋里,没人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也没人见过他出来捕猎。 正因如此,虽然他长得很迷人,也不寻衅滋事,但族内大多数人都不太能够接受他。 不到一个月,他的奇怪流言就在族内传开了。 有说他是逃到这里的吸血鬼,也有说他是动物灵魂转世的恶魔,巴维尔认为他是卡卢帕利特派来偷孩子的间谍。 “谁知道呢?”维克多叉起一条烤好的鳕鱼送到塔齐欧面前,“来尝尝,咱这鱼味道鲜!生吃不习惯,咱给你整熟。” 塔齐欧身体微微后仰,鱼肉冒出的团团热气在他脸上形成了一层水雾。他双手颤抖着接过烤鱼,闭上眼睛咬了下去。 太好吃了! 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维克多慈爱地看着他,这孩子的表现在他看来不足为奇。 饱餐过后,塔齐欧走到格瑞斯身边看她翻花绳。小姑娘调皮地在他手上演示“拉降落伞”,这让塔齐欧对着自己的手呆了好一会儿。 突然屋外喧哗起来,似乎有不少人聚集在地道口。 维克多一开始没有动,懒洋洋地躺在那里。 争执声继续着,越来越吵。终于他爬起来,吐了句脏话,拿起手杖出去查看情况。两个孩子留在里面。 没过多久,外面安静下来。 “让开,”一个清朗悦耳的声音说,“屋内有异种。” 塔齐欧眸光微亮。 异种,指的是他吗? 屋外又嘈杂起来。塔齐欧隐约听族长骂了一句:“咱看你像异种!”他不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但能猜到,这件事多半和自己有关。 塔齐欧起身走向通道。 即将步入黑暗时,他的额头邂逅了一块像某种金属配饰的硬东西,配饰后面是更坚实的“高墙”。塔齐欧连着后退两三步,摔倒了。 好疼…… 似乎陆地比海洋更容易令他受伤。塔齐欧皱了皱眉,随即一把燧发枪闯进视野。 他的目光顺着它缓缓上移,最终定格在一副陌生面孔上——美丽而受了损伤的脸带着残忍的笑容,炭黑色鬈发在微弱的鲸油灯光下闪耀,大而明亮的眼睛和他自己的眼睛对视着。 那双眼睛让塔齐欧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座古老的冰川。接着他听到咔啦一声,锃亮的枪管对准了他的脑门。 “滚出这座岛,”秀丽的嘴唇不屑地撇了撇说,“否则我现在就毙了你。” 塔齐欧望着他面颊上的一小块淤青。 “你好像也受伤了……”他喃喃道,“疼吗?” 红晕在人类脸上一闪而过。 直觉告诉他,这就是维克多先生口中那个长得很迷人的人类——莫里斯。 忽然间,一把斧头劈中后背,莫里斯半跪在塔齐欧面前,皮袄被斧刃划开,露出冒血的伤痕。人群涌进来将莫里斯摁在地上,枪滑到一边。巴维尔撂下斧头,上来护住塔齐欧的眼睛。 “他是异种!是异种!”莫里斯几乎吼了出来。 但这里好像除了塔齐欧,没人能听懂他的伦敦腔。他们把他架到外面,跟着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月亮镶嵌在地平线中央,如同半块白色的骷髅头,而当月光将他们笼罩,围殴人群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他们看到了可怕的东西——莫里斯的皮袄被他逐渐膨大的身体撑破,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白色兽毛,他的双手化作两只狼爪,嘴里长出两对獠牙。他立起身子,足足有三米高。 “是狼人!”维克多站在门口大叫道。 人们吓得四散逃窜。 狼人对着月亮发出一声长嚎,转身将维克多拍倒在地。巴维尔从屋里赶来,塔齐欧和格瑞斯紧随其后。 第4章 “别出来,快回去!”维克多伏在地上嘶声喊,用手杖捶打着雪地,声音充满愤慨。 黢黑的鼻子动了动,莫里斯一转头就将目光锁定在塔齐欧身上。那是一股强烈的恨意——塔齐欧不由倒退,他不明白为什么这家伙会对他有这么大的敌意。 再一眨眼,一条腥臭的口水从他面前一闪而过。 危险将至,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一阵恐慌就像触电一样传遍全身,使他的每根纤弱的神经都战栗起来。不过很快,他将顾虑全部打散。 因为他意识到,他的武器长出来了。 只要触碰。 是的,只要莫里斯做出攻击他的行为,他们发生肢体接触,自己就能释放出大量毒丝将其麻醉。 这一定会成功——因为塔齐欧知道,狼人已经准备咬他了。他要为人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帮他们制服这头狼人。于是他肩膀放松,身体沿雪屋外壁慢慢下滑,有恃无恐地闭上了眼睛。 “塔齐欧!” 一个粗哑的声音干脆又准确地喊出了这个名字。 他还没睁开眼,就感受到一缕温热的呼吸打在了他的脸上。但随之而来的,是温度更高的液体。 塔齐欧猛地抬起眼皮,是巴维尔!他的脸正对着自己的脸。然而——他的脖子已经被狼牙穿透了。 两声惨叫同时响起。一声是格瑞斯受到惊吓的尖叫,很可怕;另一声是维克多痛苦的哀嚎,更可怕。 巴维尔的动脉血喷涌而出。 塔齐欧的脸、脖子、北极熊皮袄、新做的驯鹿靴子……都没能幸免。鲜血流淌得到处都是,唯独没有流淌在巴维尔自己身上。 狼人神色一变,将牙齿从巴维尔的脖子上缓缓抽出。抽出来的那一刻,巴维尔就像只断了线的木偶,瘫倒在塔齐欧脚边。 “巴维尔,巴维尔?” 塔齐欧蹲下来推了推他的肩膀,将耳朵贴在胸口上,试图再次捕捉那道与自己交错的心跳声。 听不到,什么都听不到。 那是一片寂静,一片可怕的寂静。“回来吧,孩子……”最后他听维克多说,“咱巴维尔已经给这个畜生咬死了!”他说得很慢,似乎每个字都是不情愿地从嘴里挤出来的。 这时候,莫里斯变回人类形态。他愣愣地站在那儿,像是受到了惊吓,从头到脚都在颤抖。 他不理解巴维尔为什么要替一个异种挡伤害。 “巴维尔死了……”塔齐欧抬起满是鲜血的脸,“莫里斯先生,你杀了巴维尔。” 第4章 4 海岸边,塔齐欧面向维克多,双手捧着驯鹿皮靴。“这鞋还给你。” “你留着穿吧,阿秋。咱想要是巴维尔在,估计也会是这个意思。” 老人目光黯淡,看上去仿佛老了好几岁。 塔齐欧慢慢放下手。 有那么一刻,他心里很难受,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昨天这个时候,巴维尔死了,莫里斯卷着被撑破的衣裳跑了,只留下两个痛失至亲的人类,和一个没有亲人的他。全族人带着巴维尔的尸体在莫里斯家门口守了一整夜,没人知道肇事者在哪儿。到最后,维克多默默扛起他的儿子,绕过人群,独自走了很远…… “对不起。” 他将那句一直萦绕在他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不说这些了,一路珍重。”维克多嘟哝着,眼睛往上望,好像在寻找想象中的天国阶梯,“好阿秋,记住,你的命比之前更金贵了——要带上咱巴维尔的那一份,好好活下去。” 老人脸上堆着黄黑的色斑,还是看得出面色发白了。“跟咱说实话,”他把手放在塔齐欧的胳膊上,干枯的嘴唇痛苦地抽搐着,“你到底是谁?” “塔齐欧。” 他生硬而清晰地说。 塔齐欧知道,他现在站在这里,带着的不止是巴维尔那一份。他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起火的船身和那高达二十米的巨型海浪。 如果没有这些,想必这个男孩儿此刻会在科孚岛帮妈妈摆摊卖无花果,然后用裤兜里的那几枚银便士为自己买一顶渔夫帽。 他踏上橡木小船——巴维尔自己的渔船。海面上散布着大大小小的冰块,他回头冲维克多招了招手,转身用船桨拨开冰块,向更远处驶去。 塔齐欧孤独地漂泊在海上。 春日黄昏散发着木香味的干净空气里,有什么东西让他恢复了逸致和对未来的信心。他不贪恋自己经过的任何一个地方,尽管或多或少会在某一时刻留下遗憾。 比如…… 莫里斯。 从事故发生到现在,他连他的影子都没看到。于是一连串问题接踵而至: 他到底是不是人类? 他为什么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敌意? 他在哪儿? 他如今怎样? 他们以后,还会见面吗? 小船身后的海面渐渐暗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沿着艉板游动的黑影探出水面,悄无声息地爬到他身边。塔齐欧感到后面一沉,猛地回头,是他正在惦念的那个遗憾。 “别怕,我不杀你……”莫里斯喘着气说,“我只是在水里待得太久,再不上来我就淹死了。” 塔齐欧睨视他,像看一头凶猛又恶心的野兽。但见这头野兽甩了甩身上的水解释道:“昨天晚上……你知道,我回去换完衣裳后就没敢再停留。为了不被他们抓住,我索性躲在族长家附近。我听说你要离开,就提前几分钟来这里等你。” “等我?” “因为我想弄清楚一件事,”莫里斯抬起美丽动人的眼睛望着他说,“你究竟做了什么能让巴维尔在危难关头舍身救你?在我印象中,他排斥一切外来人员。” “没有,我什么都没做。” “可是他叫出了你的名字。他连和他在一起生活十几年族人的名字都分不清,却唯独记住了你的名字——塔齐欧。”莫里斯坐起来,苍白的脸凑到他面前。 “或许我的名字不难记。”塔齐欧道,脸有点儿红了。“你记住了我的名字,我也没对你做什么。” 小伙子摇摇头说:“我觉得他肯定是中了你的蛊咒。你是异种,人类外表不过是你残害生灵的重要媒介。” 他们靠得很近,几乎要挨在一起。 塔齐欧和他拉开距离。 “我是异种,那你又是什么?残害生灵?我没有。但巴维尔,你杀的。你不是人类,人类怕你;我不是人类,我不怕你。” “那你胆子挺大的。” 莫里斯说着把头往后一甩:“我当然是人类,只不过去年——毕业前的两个礼拜,我被女巫伊芙琳诅咒,照到月光就会变成半人半狼的怪物。跟神话故事里的野兽不一样,我变身后仍保留人性。这算不上妙事,因为一旦变身,再想变回去就只有一种办法——杀人饮血。” “所以巴维尔并不是你杀的第一个人?” “他是第二个,第一个是我的叔父。具体原因我暂时不想说。因为出了人命,我没办法再在英格兰待下去,就翻山越岭逃到这里。甘伯尔是个不错的地方,很长一段时间都看不到月亮。不过保险起见,我还是会尽可能避开所有人。我以为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不过现在看来,甘伯尔只是我人生的一个起点。我也想留下,但我让他们失望了。我想为他们扫除危机,殊不知在他们眼里,我就是那个最大的危机。” “所以你要杀我,是为了……”塔齐欧推断出一个他不敢相信的结论,“保护他们?” “当然也希望通过这件事能让他们接纳我。”莫里斯补了一句。 塔齐欧:“现在希望碎了。” “你说话可真不好听啊!”莫里斯微微把头一歪,打量着他,“既然不是为了残害生灵,那你为什么要上这座岛?” “我以为这是南方大陆,我要去的是南方大陆。” “到那儿做什么?” “不告诉你,”塔齐欧认真地说,“你会笑。” 人类耸耸肩:“我不笑,我保证。” “波塞冬让我去,说外星入侵物种鲍莱克在那里……”塔齐欧把手缩进北极熊皮袄的袖子里,“它来自沃奥坦星球。奉海神之命,我要劝它回母星。” 莫里斯笑了:“沃奥坦星球?没听说过。为什么要劝它回去?它来地球不就恰恰证明它喜欢这里吗?” “喜欢不代表正确。” 人类没有立即回复。“有把握吗?”他躺了下来,用蒙眬懒散的眼神看着他说。 “我相信我不会辜负波塞冬对我的期望。”塔齐欧说着,脸上却露出了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我是说你有把握活着到达目的地吗?我们距离南方大陆非常远。而且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我们的船动不了了。” 塔齐欧噌地跳起来。 莫里斯没撒谎,小船被困在冰面上了。“谢谢你告诉我,莫里斯先生,”他小声发牢骚说,“我就不该让你上船。” 第5章 这只人类笑着用肘支起身体:“你说起话来跟个孩子一样。事实上,你几岁啊?你闻起来不像是陆地物种。” “我几岁?”塔齐欧思忖后说,“不知道。我只记得我分化过……76532次。我是水母,借人类身体登陆。波塞冬说,地球需要我。任务完成后,我想我会继续活下去,履行人类未完成的责任和义务。” “那你自己呢?莫里斯从惊愕中恢复过来之后冷冷地说,“你自己没有要履行的东西吗?” 塔齐欧眨巴着眼睛。“我没有亲人,没有谁需要我……”他嘴角弯起一个微笑,指向自己,“但他不一样。” “76532次,”小伙子感叹道,“这得多少年啊!” “不会很长,分化没有周期性,我记得最长一次大概是——两个月零六天。” “那最短呢?” “三十四秒。” 双方无言。莫里斯拿起船桨,准备用它来破冰。就在这时,他们看到远处驶来两艘巡洋舰,船上高高挂着一面由白蓝红三个横长方形并排组成的旗帜,中间是一只双头鹰,胸部配有圣约翰屠龙图案的红色盾牌。 人类为水母普及知识:那是沙皇俄国的海军舰队。彼时年轻的沙皇米哈伊尔·费奥多罗维奇·罗曼诺夫还不满十九周岁。 塔齐欧定定地立在船上,呼喊着朝他们挥手。 第5章 5 莫里斯抓住塔齐欧的胳膊。“你疯了,”他说,“这会被他们发现的。” “你才疯了。”塔齐欧拿开他的手,“那艘船是来救我们的。你看,他们正在破冰呢!” 舰队朝他们靠拢。 莫里斯吸了吸鼻子,像是察觉到什么,挡在同伴面前:“小心,附近有异种。” 甲板上,一个士兵对另一个士兵传话。 “去汇报海军上将弗朗茨公爵,”莫里斯将听到的俄语向塔齐欧转述,“这里发现两名可疑人员。” 过了一小会儿,塔齐欧看到莫里斯握紧了拳头,因为士兵旁多出来个家伙——放眼望去,他的常服上缀了不下五百颗珍珠,一头蜜金色鬈发,奢华的海蓝色天鹅绒斗篷在风中飘扬。 “他是异种。” 莫里斯压低声音说。 “你怎么知道?” “我能闻出来。” “闻出来什么?” “鹦鹉的味道。” 鹦鹉是什么? 塔齐欧完全想象不出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动物。他正要问,就被一阵爽朗的笑声扰乱了思绪。 “请问你们是在交代遗言吗?”那人笑着摇了摇头,嘴里一口流利的英语,“正巧我今天心情好,就不抓你们陪我玩了。现在,你们有一分钟的时间祈祷,求耶稣来拯救你们,因为你们马上就会被我身边这支舰炮炸成黑鬼。” “耶稣不会来,”塔齐欧大声说,“先生,这里只有您能拯救我们。” 莫里斯讶异地望向他,士兵们忍俊不禁笑出声。 弗朗茨抬起他那月牙形的金眉毛,带着有趣的微笑看着他们俩,又操控两只白手套吻了吻彼此:“真是个漂亮的傻孩子!” 他向士兵吩咐了几句话。塔齐欧碰了碰莫里斯的胳膊:“这只鹦鹉在说什么?” “他说下个月波兰立陶宛联邦国王的某只崽子过生日,要把你献给他当礼物。” “波兰?在南方吗?” “应该……在东北。” “东北?”见士兵动身下船,他惊恐狂乱地抓住同伴的衣袖,“救命,莫里斯。我不能去东北!” 弗朗茨的目光转向莫里斯这边。 “胡说什么呢,能被公爵大人相中是你的荣幸!”莫里斯甩开塔齐欧的手说,随即庄严拘谨地向弗朗茨鞠躬致意。 人类将水母出卖——塔齐欧泪眼模糊地看士兵朝他走来,看他们把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 如今他的防范已经被失望所替代,士兵轻而易举就把他拽到了海军上将面前。 “算你识相。” 弗朗茨懒懒地回了一句,解下斗篷撂到士兵身上。塔齐欧被拖走。“莫里斯!”他回头喊,“那是巴维尔的船,请您爱护它。” 当午夜的钟声在昏暗的夜空中敲响,塔齐欧坐在高级军官住舱的床上,被打扮成一个穿紧身裤、紧身短上衣,头戴精美帽子的牧羊少年。 房间里充满着浓浓的玫瑰花香,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平静的海面,和一颗孤独的星。莫斯科的喧嚣隐约可闻,犹如远处小提琴的寐语。 塔齐欧还在想白天莫里斯说过的那些话。 他真是受了骗了。同样认识时间不长,巴维尔愿意舍身相救,莫里斯却像丢废纸一样和自己撇清关系。 海神交代的任务已经耽误快半个月了。 倘若真的被运送到波兰,脱身又要花费大量时间。到时候任务延期不说,居住在那里的生灵还不知道会遭受怎样的苦难呢! 弗朗茨走进来,斜躺在一张豪华扶手椅上。 “巴维尔是谁?” 他从杯子里呷了一口加橙汁的苦艾酒。 塔齐欧闷闷地说:“维克多的儿子。” “维克多又是谁?” “巴维尔的父亲。” “那换个问题,”海军上将带着他那甜蜜而忧郁的微笑说,“白天你说你不能去波兰,什么意思?” 塔齐欧:“不去,不想解释。” “跟我说说嘛。”弗朗茨用苍白尖细的手指触摸着酒杯的细脚,“要真有你说得那么重要,兴许我会改变主意放了你呢。” 塔齐欧怀疑地看着他。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他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对方。 “真可怕啊,又是海难又是鲨鱼,听得我今晚都要做噩梦啦!”弗朗茨拈起一颗草莓,“要我说,你的那位海神一点儿也不知道心疼人。你要是我的孩子,我可舍不得让你去那么远的地方。” 聪明的鹦鹉打开了他的教唆之书,暗示塔齐欧要多为自己考虑。青春经不住岁月的啮噬,在外面可是要吃苦的。世间万物难逃一死。与其忧心忡忡,为莫须有的灾难提心吊胆,不如把握当下,和他一起纵情享乐。 水母没在听。 然后,红嘴唇的海军上将换了个方法,聊起自身和当下处境: 作为沙皇身边的宠臣,他可以给予塔齐欧无尽的财富和威望。那个愚蠢又毫无主见的统治者早已沦为受他摆布的傀儡。用不了几年,他就能带塔齐欧登上王室宝座。 塔齐欧对这只张口闭口都是钱的鹦鹉感到厌烦。 忽然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为了不让“钱”这个字占领他的大脑。 “钱算什么,鲍莱克比钱重要!”塔齐欧扬了扬头,“莫里斯跟我说你是鹦鹉,真的吗?我没见过鹦鹉,鹦鹉长什么样子啊?” “啊,没想到他一下子就把我看穿了。”弗朗茨到窗前,把额头抵在冰冷的、沾满水汽的玻璃上。 “没有,他是闻出来的。” “那他真厉害,我只能通过观察来发掘你们的小心思。” “我和他没有小心思。” “那是你……”弗朗茨边说边神经质地笑着,“他的心思,可比你复杂多了。”他慢慢侧过脸,显现出半面鲜红的羽毛和那在皱巴巴的白色眼睑下闪闪发光的玻璃眼珠。 这一幕可给塔齐欧吓得不轻。海豚曾这样令他恐惧,但那毕竟只是一种很常见的海洋生物。 而此刻弗朗茨站在对面,他的脸上出现了不属于人类的奇怪特征——呆滞诡异的笑容、骇人的鹦鹉鼻子,一阵神经质的断断续续的笑声从他球形的舌头间蹦出来。他前后摇摆着他的脑袋,接着飞扑到门边,拖进来一个看上去鬼鬼祟祟的家伙。 “莫里斯!”塔齐欧嘴里迸出一声惊诧的叫喊。 尖利的鸟喙穿透皮袄,深深刺进人类大腿,继而撕下一大块血肉。 鲜血溅入鼻腔,大鸟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传就在下面……”莫里斯忍痛说,“别管我,跑。快跑!” 塔齐欧慌忙地爬起来,看到小船在窗外摇曳。 他四处张望,眸光最终落到那张扶手椅上。弗朗茨正发了疯地啃食着莫里斯腿上的肉,修长的髀骨在血淋淋的肉絮下微微颤抖。塔齐欧使出浑身解数,搬起椅子,狠狠朝窗户砸去。 第一下,玻璃没有反应。 第二下、第三下,上面出现了几条裂痕。 第四下,裂痕像一张漂亮的蜘蛛网。 终于,伴随着刺耳的响声,塔齐欧踩上窗框一跃而下,直直坠落在铺满玻璃渣的小船上。他的身体多处被划破,碎渣嵌进皮肤,塔齐欧疼得一度昏过去。 但很快,凸起的白色小球将胳膊上的玻璃碎片全部挤出,其他伤口自动愈合。他看见那只彩鸟站在窗口,嘴到胸脯上的血滴滴答答。鸟儿耸起翅膀向他俯冲,硕大的羽毛几乎遮住了半边天。 塔齐欧面无表情,伸直了两条手臂,仿佛在迎接死神的到来。当鸟爪擦过他的掌心,他抓住了它。 第6章 毒丝迸发,像一把撑开的黑色雨伞。 弗朗茨仿佛受到惊吓,不断地扑腾着翅膀。在剧毒触碰到羽毛的一刹那,塔齐欧被他从船上踹进海里,最后眼睁睁地看着大鸟飞回房间。 毒杀行动失败。 塔齐欧潜伏到船底。 “真是一对可爱的小玩具,你们两个。”他听到弗朗茨的说话声,“我会命令我的士兵高度搜查这片海域,你的小朋友跑不了多远。至于你——我的新宠物,我等的就是你。明天我就带你回皇宫,让他们看看我将如何驯服一头野狼。” 第6章 6 当亮丽的颜色悄然从谢尔普霍夫要塞的大门上褪去,海军上将弗朗茨望着下方黑压压的一群人,脸上露出了胜利的表情。他右侧是沙皇米哈伊尔·罗曼诺夫——这位君主倚在嵌有波斯软垫的豪华座椅上,观察着平民与贵族的面孔当作消遣。 一刻钟后,在一阵乱糟糟的唏嘘声中,莫里斯被押送到空地中央。 他看了一眼拥挤而可畏的刑场——这里真是个令人沮丧的地方。镣铐在他伤口上起舞,发黄的囚服无声泣血。士兵松手的一刹那,他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跌倒在雪地上。 如今的莫里斯,只是一个毫无攻击性的残废。 随着弗朗茨的一声喝令,士兵们又带上来两名死囚。与莫里斯不同的是,囚犯身穿盔甲,各自配有一把亚特坎长刀。 “杀了我,”莫里斯眯着眼睛喃喃道,“现在就用它杀了我,求你们。” 闻言,囚犯握紧长刀,摆出一副准备进攻的姿势。 “没我的命令你们碰他试试!” 高处飘来的声音让他们畏缩了。 将近二十分钟,三个人都没行动。 四周鸦雀无声,几个身材臃肿、盛装打扮的贵妇时不时检查下裙摆打发时间,角落里一些乞丐裹着的破烂头巾,不停地打着哈欠。 错乱的怀表滴答声像是在敲锤子。 直到风将雾气吹开。不一会儿,偌大的深黑色天空中,挤出来一个蜜糖色大月亮。弗朗茨抬起头,月亮倒映在他婴儿蓝的眸子里。他眼中充满期望,在嘴唇上化作了笑。 月光倾泻而下。 莫里斯缩成一团,瑟瑟发抖起来。可怕的诅咒开始啮噬他,他抱着脑袋,修长的手神经质地扭在一起。这时候,地面的影子变得怪诞了些——比原先大出了十几倍,差不多覆盖了一整片刑场。冒出来的两只兽耳逐渐拉长,最终蔓延到要塞大门。 狼人站起来的一瞬间,沙皇不自觉握紧扶手,囚犯们的屁股也连同他们手里的刀一起掉落在地上。他们吓得浑身瘫软,仿佛笃定这个怪物马上就要大开杀戒。 观众骚动起来,开始大声说话。 “是狼人,原来真的有狼人。” “他看起来多邪恶啊!” “还得是咱们的弗朗茨公爵,真不敢想象要是没有他,这头怪物不知道会干出多少坏事呢!” “弗朗茨公爵是我们的大英雄!” “别傻站着,你们两个懦夫!”弗朗茨打了个手势,“我在此承诺,你们谁要是能砍下他的首级,这个人不仅能重获自由,还将得到一大笔财富。” 话音落下,“自由”和“财富”就像两条无形的线,操纵他们拿起长刀,小心翼翼向狼人逼近。 莫里斯毫无防备地站在两人中间。突然后面的囚犯按捺不住朝他背上砍了一刀,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前胸又遭到利刃袭击。 两把长刀同时擦过双腿。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呻i吟,跪在地上,飞溅出来的红色液体迅速将冰雪融出一个凹坑。 他死定了。 莫里斯卧在那里,出神地望着眼前——月色下泛着淡淡金光的纯洁晶体。这让他想起了一个前不久刚认识的新伙伴。他不自觉伸出爪子,却在将要触碰到它的那一刻收了回来。 两把长刀高高举起。 倏忽间,上空飞来一支弩箭,精准避开盔甲,射穿了其中一名囚犯的喉咙。 那人倒在地上,抽搐几下就不再动了。 君主拍了拍臣子的胳膊,神色中带着些许责备。 “抱歉,陛下,我只是刚好想试试这件武器的杀伤力。”弗朗茨笑着嚷道,“既然死了一个,那么胜负已定。你,跟我手下到那边领赏。至于你,我亲爱的狼先生,这具尸体是专门为你准备的。吃了他,吃了他吧,让我们看看你如何进食。我让你吃你听不到吗?……好吧,看来这场比赛还不能结束。” 莫里斯忽地动了一下。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慢慢爬到死尸跟前,将湿润的鼻子凑到那根抹了红颜料的象牙柱上闻了闻。 兽毛从他身上褪去,所有伤痕自动愈合。周围一片惊呼——现在他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英俊健康的小伙子:深色头发和眉毛让那张脸显得更加苍白。他双唇微启,牙齿就像是鲜红水果里的白籽。 “各位都看到了,这是头专吃人肉的狼怪。不过不用担心,我既能抓获他,自然有办法掌控他。他既是沙皇的奴仆,亦是沙皇子民的奴仆!” 君主神情哀戚,用袖子挡住了脸。在嘈杂的欢呼声中,海军上将再次端起弩机,对准了人群中的莫里斯。 “不要!” 塔齐欧猛地惊醒,从床上坐了起来。 又做噩梦了…… 这真是人类的一大缺点。 “还在想你那位朋友吗?” 他循声望去,年轻的烟农正躺在堆满种植工具的沙发一角,像往常一样抽着雪茄。 这里是北美洲弗吉尼亚詹姆斯敦,烟农是定居住于此的英格兰殖民者之一。 与莫里斯分别的那天晚上,塔齐欧遇到了他的老朋友沙克,之后他们来到一处海滨。 上岸没两步,几位印第安土著朝他走来。他们把他当成了迷路的英格兰殖民者,护送他到这里。 这是他住在这儿的第三天。 烟农告诉塔齐欧,1606年12月,二十六岁的自己追随船长克里斯托弗·纽波特从伦敦港出发,在海上航行了半年的时间才找到这座大陆。 为了纪念1603年去世的首位女王伊丽莎白一世,他们将这片区域命名为“弗吉尼亚”,定居点则直接冠以英王詹姆斯之名。 刚开始那两年,他们和当地原住民的关系还不错——因为他们具备英王的特许状,此外还声称会与印第安原住民分享在此处发掘的黄金,同时帮他们抵御西班牙人的入侵。因此,当地人非常乐意腾让自己的土地并为他们提供粮食。 但在1609年的冬天,双方关系突然恶化。 其中缘由烟农并没有细说。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尽管他们引进的烟草种植业在当地繁荣昌盛,但眼下这群殖民者们仍处于一种相当严峻的断粮状态。 据说在他们关系恶化的第二年,附近一名来自英格兰普利茅斯的小姑娘离奇失踪。 多半是遇害了——这是烟农的说法。 “什么是朋友?”塔齐欧问。 “志同道合,交情深厚。” “不,”他咕哝说,“我和他不是朋友。” “那你们一定是恋人。”烟农笑着回答,用橄榄色的手指又点了根雪茄。 “恋人又是什么?”他追问道。 “不忍心伤害彼此,相互陪伴矢志不渝。” 塔齐欧低下头:“我抛弃了他……” “那他呢?” 塔齐欧回忆起莫里斯拿枪指着自己的画面。 “他差点杀了我。” 烟农:“那你觉得你们是什么关系呢?” 塔齐欧跳下床,绕着房子走了两圈,最后停留在空荡荡的灶台前。 “你和粮食之间的关系。” 第7章 7 那是木头与不明硬物碰撞发出的清脆响声。 塔齐欧睁开眼睛。 现在是凌晨两点,屋外有人敲门。烟农睡得正香,塔齐欧推了推他的肩膀,对方皱起眉头将他的手打到一边,翻了个身继续睡。 他悄悄起身下床,透过窗户往外看。 玻璃蒙着一层雾,他隐约看到一个身形:小型人类骨架坐在门前,怀里捧着一束花;它的头骨残缺不全,镂空的地方,几只蝴蝶在里面扑腾。 他吓得连忙退回到烟农身边,盯着天花板呆了好一会儿。敲门声继续着,越来越大,几乎盖住耳边粗犷的打鼾声。 最后他叹了口气,点了根白蜡插进烛台,走到窗前敲了敲玻璃,骨架抬头望向他。 “你是谁?”他用食指在上面写。 骨架起身,颤颤巍巍地来到他对面。 “南希。” 它学塔齐欧用手骨在玻璃上画下自己的名字。 “你在做什么?”塔齐欧继续写。 “我在找我的爸爸,”骨架回复,“他在里面吗?” 塔齐欧回头望了望,答:“恐怕不在。” “我找不到我的爸爸,今天是我十四岁生日,他说要送我一份特别的礼物。”手骨画出来的文字细长又潦草,“你能带我去找他吗?” 第7章 “恐怕……”他停了一下,看向熟睡的烟农,“或许可以。” 他披上外套,拿起烛台就出了门。 南希来到塔齐欧跟前。烛光下,它通身雪白,散发着浓郁的花香;颅骨内蝴蝶纷飞,蓝光跳动着。它将鲜花送到塔齐欧面前,其中有红玫瑰,还有卡特兰和木槿。花像前不久刚摘的,上面挂着几颗清凉的露珠。 塔齐欧把脸埋在花束中,感觉内心的沉郁一下子被抚平了一大半。而当他再次望向骨架,一种奇怪的迷恋攫住了他。他一路跟着南希,绕过殖民者建立的城堡,途经詹姆斯河与印第安土著的部落,踏进一片荒无人烟的树林。 泥泞的道路踩上去就像块湿漉漉的抹布,远处的黑暗里,两只美洲獾在打斗。黑白森莺在树枝上仰头歌唱,似乎在对月亮讲述南希的故事。 天空如同一枚倒扣的深蓝色金属碗,一双双兽眼在蕨类植物和阴森森的灌木丛中闪闪发光。这时候,林子里突然多出了很多道身影,蹒跚的脚步和噗噗振翅声响成一片。 塔齐欧脚下一顿,回过头,看到一群朝他靠近的人类腐尸。 尸体各不相同,有的较纯白骸骨只多了层附有黏液的灰色膜状物,有的刚进入溶解期,岩灰色残肢上还滴答着血水。近千只蝴蝶停驻在它们身上,仿佛在汲取营养。最终它们围成一圈,嘴里念念有词:“爸爸——爸——爸——你看见我的爸爸了吗?” 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死亡气息。 烛台坠地熄灭,塔齐欧觉得全身的血好像霎时间从火凝结成了冰。 毒丝在这时候能派上用场吗? 塔齐欧看了看溶解期的腐尸,又看向南希。 “生日快乐。”他微笑着伸出了手。 “别碰它!” 随着烟农的一声吆喝,腐尸们被一根长长的木棍拨到一边。眨个眼的工夫,塔齐欧就被他拽跑了。 两人回到小屋。 “为什么不能碰?”他抱着花束问。 “之前有一对夫妻跑林子里办事,不小心碰到它们,直接被那群虫子啃了个精光!”烟农坐在床上粗声粗气地说,“那片林子是专门用来埋死人的,半个月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一堆蛾子,利用那儿的腐尸诱骗活人——很蠢,不是吗?哪个正常人见了尸体不拔腿就跑,估计你是第一个被勾引的。” 苍蝇围着桌子嗡嗡地飞,在满是油渍的餐盘上爬来爬去。塔齐欧坐在沙发上,他心里有事要问他,这个问题他已经默默想了一路。 “你认识南希吗?”最后他问。 烟农脸色一变,满眼恐惧地看着他。钟三点敲响,他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多年前失踪的女孩……”他说得很慢,很费力,“就是南希。” “她失踪的时候十四岁。”塔齐欧接着讲。烟农的视线在天花板上茫然地游走。“今天她生日,她有个爸爸,对吗?她的爸爸呢?” “我就是她的爸爸。”烟农直截了当回答。 塔齐欧讶然中沉默。 他缓缓望向窗户上残留的字痕,不觉想起南希颅骨上的那块缺口。 忽然,他脑海中闪过一个非常可怕的猜想。 “又不是我让她来的!”烟农喊,冲过去握住塔齐欧的肩膀,“她自己不在家好好待着非要跑过来能怪谁?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印第安狗断了我们的粮食供应,再拖下去大家都得死!” 塔齐欧没做声,只注视着他的眼睛。 烟农嚷道:“她一个姑娘家,啥都弄不了,活着也只有挨饿的份儿。但你知道吗?因为这场饥荒,我们从五百人锐减到六十人。我们被分派到这里是来寻找黄金的,金子没找见,人先死了一大堆。土著不好对付。作为缓冲,我们不得不牺牲一些低价值群体。” 他神情中流露出一种遗憾,却又转瞬即逝——眼前这张纯洁、精致、毫无情绪的脸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触怒了他。他一把将塔齐欧摁在身下,用着色的牙齿咬住他脖子上的皮肤。 陆生动物也会摄食同类吗? 塔齐欧不免有些失望。 他闭上眼睛,白色小球相继从手臂内吐出。一条条黑色毒丝悄无声息,扎进了烟农的皮肤。 之前他从未想把它们用在人类身上。 塔齐欧眼睛眯起一条缝。 窗外有个影子,是南希在写字:“爸爸,我的爸爸,你看见我的爸爸了吗?” 随即,在毒丝的控制下,烟农站了起来。他打开门,蝴蝶们萦绕在他身边。 “亲爱的南希,我在。” 他把手放在了女儿头骨的缺憾上。 下一刻,数百只蝴蝶降停在他身体的各个角落。 地上留下两具骸骨。 武器脱落,塔齐欧一脸憔悴地来到门边,将花束放回南希怀中,蝴蝶成群结队地飞往更高的天空。他站在那里望了很久,直到它们消失不见。 第8章 8 下雨了,路仿佛没有尽头。 塔齐欧蔫蔫地走着,他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哪儿了,但至少方向是正确的。月亮高高升起,像一个金色的大灯笼,不时有几缕轻盈的灰蓝色云丝伸出长长的手臂把它遮住。 他记得印第安人把他的船放到了蒙特利半岛的一个海滨小镇上。他要即刻乘船前往俄国,他的北极熊皮袄和驯鹿皮靴还在弗朗茨手上。当然,如果莫里斯还活着的话——顺道也把他带出来吧。 不知何时起,路上行人多了些。 诡异的是,他们面黄肌瘦、穿着破烂,却都撑着一把沉重而精美的丝绸雨伞。 他们的裤腿上满是泥渍,黄色小帽在雨伞下时隐时现。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喜欢在幸福的时候装奴隶,在落魄的时候扮贵族。他们都朝着一个方向前进,这让塔齐欧感到纳闷。 算了,忙自己的事要紧。 他打算退离人群。 “听说今天的星期五怪诞秀,”身后留着山羊胡子的男人半自言自语地说,“丹尼团长从海外带过来一只狼人,他的演出只进行一次,错过就再也没有啦!” 塔齐欧看向他,一脸愕然。 他的双腿被“狼人”单词缠在原地。 星期五怪诞秀? 这群人是奔着这场秀去的吗?僵直的两条腿活动起来,塔齐欧跟在大部队后头,尽管他对目的地一无所知。 雾越来越浓,他心里有些发怵。 途中他们经过肮脏的沼泽地和聚居在一起的阿兹特克部落,他看到那些黑洞洞的窗户里面藏着几个奇怪的影子。它们像怪异的姜饼小人一样活动,冲他打着手势。 他越看越怕,便转过头不再张望。 大约九点半时,雾中显现出一座怪模怪样的马戏棚,紫白竖纹相间,棚顶装饰的布条像一幅错综复杂的地图,周围挂着五光十色的煤气灯。 两个塞尔维亚人站在门口,他们穿着纯白的朝圣者礼服,不断挥舞手中的十字架法杖。 旁边竖着一个标牌: 请交出你们最不需要的东西。 真是个古怪的要求。 塔齐欧探头望去—— 一位女士抱出自己的吉娃娃,塞尔维亚人将法杖对准了它的头。 下一秒,小狗在她手上变成血沫。 女士淡淡地用帕子擦了擦手,通过。 接着是一个毛发旺盛的中年男子。 他扯下两根头发递到对方面前。然后,塔齐欧看他捂着自己光秃秃的脑袋,哭哭啼啼地进了帐篷。 最后轮到塔齐欧。 这可真是个难题——眼下他并没有不需要的东西。换句话说,他连需要的东西都没有。 塞尔维亚人歪头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一个准确的答案。塔齐欧掏出空空如也的裤兜,示意自己什么都没有。然而法杖还是指向了他,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霎时间,塔齐欧感到下半身无比沉重。 低头一看,口袋里盛满了宝石。腰间挂着一圈钱袋,打开里面全是黄金。 或许在十字架法杖看来,他不需要贫穷。 塔齐欧迈着沉甸甸的脚步进了马戏棚。 首先是一条狭长的通道,两侧托架上插着火把照明,带路的是个丑陋的侏儒,他在前面嘟嘟囔囔地走着,不时回头清点人数。大约五六分钟后,他们来到一扇华丽的彩绘玻璃门前。里面亮着红光。 侏儒停下来,用特殊的方式敲了敲门。 过了一会儿,塔齐欧听到对面传来脚步声,还有开锁的声音。 门开了,他们走进去——在一个圆圆的低矮的房间里,四周的墙上挂着野猪头,点燃的半截蜡烛在它们嘴里咝咝地响着。地板上铺着靛青的木屑,很多地方被踩成了烂泥。 观众席残破不堪,塔齐欧挑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场地另一半放着几只铁笼,遮挡它们的红帘子上粘满了苍蝇屎,没人知道那里面藏着什么。 第8章 玻璃门敞开着,跟随他们从外面进来的冷风将帘子吹得飘摇起来。四个小丑抬着一副柳条编成的担架,闯进观众视线。 一个打扮怪异的年轻人躺在上面。 之所以说他打扮怪异,是因为他这身装扮并不像过往时代的产物:黑色驼丝锦外衣,白色内衬,喉结下方打着一枚精致的白色领结。 担架还未落地,他先机械启动般地跳了下来。 “欢迎来到丹尼的怪诞秀,我是团长丹尼。”他微笑着说,一边摘下他那破洞的黑色高礼帽,向观众行了个非常优雅的骑士礼,露出一头黑色爆炸卷发。 这位团长看上去几乎不到十七岁,五官硬朗,一只螺旋色眼睛上涂抹着四角星图案。他手握一把镶银鹧鸪木绅士手杖,动作轻狂又沮丧。 比起外貌,他的声音更动人心魄——塔齐欧从来没听过这么美妙的声音:一开始很轻柔,妩媚清脆,似乎是在耳边呢喃细语;突然,声音粗了起来,仿佛久居山谷的春之精灵在受到威胁时化身暴君;在指导身着新娘服的半身美人跳伦巴舞时,它就像诱惑夏娃偷食禁果的那条老蛇。 丹尼团长挨个拉下帘子,铁笼里关着形态各异的畸形人:有的膝盖反方向生长,只能靠四肢爬行;还有几个面部融化,肢体异常肥大的老头;最显眼的是一位半人半蛇的黑发姑娘,她双眼无神,幽幽地望着笼门外的观众;一些巨人和侏儒在举铁。 最终,只剩下一个笼子还没有揭露。 “不是说有狼人吗?”观众席中有人站起来喊,“我们要看狼人!” 一群人跟着起哄:“狼人!狼人!” “看来各位都听说了,”丹尼团长打了个响指,现场安静下来,“昨天我从米哈伊尔沙皇那儿收购了一只狼人,和普通狼人不一样——这是一只能在月光下进行有意识变身的北极狼人。银白色的毛,可漂亮了呢!” 塔齐欧睁大了眼睛,惊愕地盯着他。 “不过沙皇曾嘱咐我说,”丹尼团长故作伤心,“狼人变身后必须见血才能恢复人形。所以,现在我要从你们当中挑选一个倒霉蛋。哎!像这种时候,大部分人都会说‘幸运儿’,但我不想撒谎——因为,这个人今晚就要死啦!” 说完,他一把扯下了最后那道帘子。 塔齐欧站起来喊:“莫里斯!” 牢笼中,年轻人纹丝不动,像一朵被践踏过的白玫瑰似的倒在那儿。他旁边是塔齐欧的皮袄和皮靴,他费了老大劲才找到它们并说服士兵还给自己。 “看来我们的倒霉蛋自己先忍不住跳出来了呢!”丹尼团长冲塔齐欧招手,“啊,想到这么漂亮的一张脸蛋马上会被撕成碎片,我就觉得好兴奋呀!” 塔齐欧越过观众席,解去黄金、丢掉宝石,跑到铁笼跟前。观众在后面抢疯了。 “莫里斯,醒醒!”他蹲下来,双手伸进铁栅,触摸那张苍白而滚烫的脸颊,“你好烫啊,莫里斯。你怎么了?” 莫里斯慢慢抬起眼皮,扬了扬嘴角。 “见到你真好,塔齐欧。好了,你走吧,东西我都带过来了,本来我想自己留着的……走吧,带它们走,去做你该做的事情。”他喃喃道,将衣物推到塔齐欧面前。 塔齐欧笑了,正要说什么,就见丹尼团长撤去顶棚。冷雨打进他的眼眶,他看着天空一轮圆月,抓起皮袄盖在莫里斯身上。 但是皮袄渐渐隆起,直至滑落——在观众的惊呼声中,塔齐欧起身打开笼门,把自己和狼人关在了一起。 “咬他,咬他啊宝贝儿!”丹尼团长用手杖不断地捅莫里斯的屁股,“我知道你很痛苦,咬他一口,你就可以变回人形。” 塔齐欧望向狼人。“不怕……”他轻声说,“我的毒丝刚用完,现在我不想,也不能够伤害你了。” 话毕,他就被莫里斯提了起来。眼见那四颗锐利的牙齿就要碰到自己的皮肤——然后,塔齐欧感觉脸蛋被什么湿热热的东西卷了一下。 反应过来后,他已经被放到一边,观众尖叫着四散而逃——狼人将丹尼团长分尸。肠子、肝脏甩到半空又落下,发出伴有液态物质的固体撞击声。畸形人在笼子里拍手叫好,丹尼团长的尸体碎了一地,血淋淋的头颅串在狼人的下犬齿上。 片刻,莫里斯擦掉嘴边的血渍,从后台衣架挑了件黑色紧身连体衣套身上。“走吧,先带你找点儿吃的去。”他拿起皮袄和靴子,揽住塔齐欧的肩膀。 “去哪儿?” “墨西哥。” 两人相伴走远。 这时,地上的血肉流进翻转的黑色高礼帽中。 几分钟后,一只手伸出来打了个响指。逃窜的观众化为牵线木偶倒在地上,随即被收回马戏棚。两个塞尔维亚人走过来,将十字架法杖对准了那只手。 第9章 9 夜雨淅淅沥沥,他们行走在丛林中。 空气带着清香,沁人心脾,远处闪烁着橙红色的光。莫里斯将熊皮盖在同伴脑袋上。 塔齐欧转头看向他,没有说话。 “前两天我差一点死在了那只鸟手里,”莫里斯大步往前走,“所幸米哈伊尔沙皇可怜我,有意送我逃离皇宫。但介于我是狼人,他不能就这么把我放了,于是趁他们晚上出海巡查,偷偷将我卖给了马戏团。” “你说弗朗茨会放过我们吗?” 莫里斯眼里流露出疲惫的神情:“别把他想得太善良,我的直觉告诉我他早就看穿了沙皇的心思,故意放我走然后布置陷阱抓我们。” “为什么沙皇身边会有异种?”塔齐欧咕哝道,“他知道弗朗茨是鹦鹉吗?” “我猜多半是知道的。但没办法,君主还不到十九岁,身边需要一个雷厉风行的臣子帮他打理国事,哪怕这位臣子是只奸诈残暴的五彩金刚鹦鹉。至于那家伙的来历……抱歉,我还没弄清。” 风从枝头吹下来一些落羽杉树叶,掉在莫里斯被雨水浸湿的黑发里。一只树蛙蹲在石头上鸣叫起来,蜻蜓扇着透明的薄翼从他们面前飞过,像一根红色的线。 塔齐欧伸手择掉那些落叶,夜色渐浓,在那双真挚动人的眼睛下,他仿佛看到了蜻蜓的颜色。 他想起之前烟农的说法。 “莫里斯,”塔齐欧提议道,“我们做一对恋人吧。” 他这一说,面前的小伙子立马瞪大眼睛,像是在探索某种文化差异。“哪个混蛋这么教你的?”莫里斯微笑地看着他,“我想和他认识认识。” “他死了。”塔齐欧回答,“我……我杀了他。我本来没想杀他。” “你知道恋人是什么吗?”人类耸耸肩,“我们不可能成为恋人,至少我们绝不能以恋人的身份和外界打交道。那样会成为别人眼中的异类。” 塔齐欧:“我们本来就是异类。” “我不是。”莫里斯脱口而出。 塔齐欧震惊而沉默地看着他。 为了避免继续探讨这个话题,人类开始喋喋不休地谈论起自己的校园生涯——如果不是受到诅咒,作为剑桥大学古代语言系的优等毕业生,他将会为英王效命。 “我曾有幸见过他,”闷闷不乐的嘴边挂着一丝笑意,“那年他来三一学院暂住,老师专门为他安排了一场哲学戏——‘狗是否进行三段论’,那要比丹尼团长的畸形人加起来都要可笑。最后他们得出结论,狗不能思维。你猜结果怎么着?国王说他的狗是个例外,所有人都竞相附和。” 故事听上去很滑稽,塔齐欧却感到有种说不出来的压抑。这位听众曾在某一刻产生过加入表演的想法,但因为个别条件的限制,听众只能是听众。 “如果不凑巧,”莫里斯开玩笑说,“毕业后国王没能看上我,那我就只能跟随殖民船队跨越大西洋,兴许我们今晚会在这里相遇。” “为什么非得上这儿来?”塔齐欧酸溜溜地说,他不太能理解那些喜欢到处跑的人类,“你们都没有家吗?” 英国人微微皱起眉头,旋即恢复平静。 “这里的原住民生活很落后,”他面带笑容,“殖民是为了带他们走上富裕先进的道路。” “你又不是原住民,你怎么知道他们落后?”塔齐欧问。莫里斯若有所思,很快给出了一个答案: “老师都这么说。” “老师是什么?” “学识渊博且十分慷慨的长者——善于带我们探索世界的奥秘。” “我讨厌老师。” “怎么说?” 塔齐欧弯腰从草里捡起一片阿拉伯婆婆纳的花冠打量着。“我认为老师带你探索的并不是世界的奥秘,而是他们灵魂的奥秘。”他答道,一边凝视着那两个从绒毛里探出头的白色花蕊,“莫里斯,你被他们骗了。” “我差点就被你骗了!”莫里斯说着抢过他手里的小花,“照这种说法,你应该也讨厌我才对。我今年奔二十三,年纪上肯定是比你大的;你一路上问了我这么多问题,我都尽我所能为你解答。从某种程度上讲,我也是你的老师。” 第9章 塔齐欧驻足原地。 “按你的意思,我们是……” 高个子年轻人眼睛一转,隔着皮袄揉了揉他的脑袋:“师傅和徒弟。” 塔齐欧当场愣住:“师傅和徒弟——?” “不然呢?”莫里斯笑着叫道,“好家伙,合着你一直都不知道啊!好吧,现在你知道了。所以你本来应当叫我‘师傅’才对。但我还是更喜欢你直接叫我的名字。当然,如果你想要仪式感,可以参考‘莫里斯师傅’、‘可爱的莫里斯师傅’、‘迷人的莫里斯师傅’,随便加个你喜欢的形容词。” 塔齐欧思考中点了点头。 “好……好的美味的莫里斯师傅,”他摸着咕咕叫的肚子,“我饿了,师傅。你要带我找吃的,吃的呢?” 美味的莫里斯师傅模仿丹尼团长打了个响指。 “马上到。” “什么?” 下一刻,一头灰熊从林子里蹿出来。 莫里斯迅速带塔齐欧退到一旁。灰熊触发陷阱机关,迎面扫来一根木头,上面是不计其数的尖刺。 尖刺扎进熊皮,野兽发出一声凄厉的嗥叫——塔齐欧打眼看到个深肤色的年轻人高举火把,拨开摆动的桃金娘灌木丛朝猎物走来:他一半头发梳成马尾,另一半披在胸前,下巴上打着唇钉,耳垂被配饰撑得像个圆环,脖子上挂有三条海纹石项链。他衣着极其原始,只裹着一块粗布用来遮挡隐私部位。 年轻人取下灰熊后死死地盯着塔齐欧——那双深邃的黑色眼睛让当事人即刻察觉到一种警惕与憎恶——比甘伯尔村民面对狼人的敌意还要强烈。 这时莫里斯举起双手,塔齐欧再次看他用一门自己听不懂的语言跟对方交涉。 三四分钟后,那人割下两只熊掌递给他们,拖起一大只灰熊钻回灌木丛。莫里斯示意同伴跟上。 “你们都说了些什么啊,师傅?” 塔齐欧挽住他的胳膊。 人类悄声解答:“他是尤卡坦玛雅人,一开始把我们当成了西班牙殖民者,我告诉他真正的殖民者是不会学习土著语言的——我们只不过是两条时运不济的落水狗。他说要带我们回部落,一方面为了监视,另一方面也算是对外来人员的友好招待。对了,他还交代了他的名字。” “什么名字?” “蛇牙。” 第10章 10 那是位于河畔、四五幢坚固的梯台式房屋围在一起的小村落。院子里放着一个枯木制成的水槽,旁边是菜园,种有木薯和番茄,几个小孩在那里逗猴子玩。当蛇牙现身,他们纷纷跑来围观。 大人们跟着从屋里出来,蛇牙走上前跟他们说了几句话,塔齐欧猜他是在向他的族人们申述莫里斯的说辞。 过程中他的心怦怦直跳。 他生怕这群人里面藏着某个诡计多端的异种,或是对异种抱有偏见的极端分子。不过他很快打消了这份顾虑——莫里斯脸上罕见的友好足以让他深信这些人类善良可靠。 没过一会儿,莫里斯说要跟他们去肢解灰熊的尸体,塔齐欧也想加入其中,但随即就被他的师傅以“碍手碍脚”为由推到屋里。 进去后,塔齐欧静静端坐在草席上。 四周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彩绘陶器,对面是一位妇女和两个十岁左右的小孩,他们拥有健康的小麦色皮肤和闪亮的黑色眼睛。晚风溜进窗户,在他们棉布衣服上掀起精巧的褶皱。 塔齐欧垂下睫毛——在发现他们像观赏奇珍异兽一样盯着自己看时。“你们……你们穿这么少,不冷吗?”他不紧不慢地吐了句英语。 对方无应答。 是存在语言壁垒吗? 他尴尬地耷拉着脑袋,尽可能让自己看着像个没有生命迹象的木头人。而就在这时,他的肚子似乎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和主人对着干了。 咕—— 那在塔齐欧听来是比打雷还要恐怖的声音。 他闭上眼睛,抿起嘴唇。 屋檐下雨水滴滴答答地淌着,仿佛把时间切成了片片细小的雪花,每片雪花都冷得叫他受不了。他听到不远处噼里啪啦的响声,随之而来是一阵香气,但他不太敢抬起头。 “开饭了!” 谢天谢地,莫里斯终于来了。 这只人类带着几串烤好的熊肉,一一分给对面的尤卡坦原住民,最后走到塔齐欧跟前。 “让你久等了,”他一屁股坐下来,递过去一只熊掌,“趁热吃——等下,别烫着。待会儿他们有个兄弟会,蛇牙要带我们去见村长。听说后续还有……” “莫里斯,你能帮我个忙吗?” 塔齐欧闷闷地说,看上去很烦恼。 “请讲。” “帮我问一下,他们穿这么少不冷吗?” 大约过了一刻钟,蛇牙朝这边打了个手势。 “走吧。” 莫里斯率先站起来,向身侧的年轻人伸出手。 塔齐欧脑袋木了一下,不明白这什么意思。 思量过后,他将屋里吃剩的竹签全部捡一块儿放回到人类手中。莫里斯看着他,笑了。 他们跟玛雅人来到院子里,火堆将周围熏得暖融融的,人群中走出一位拄着拐棍的长老,莫里斯在塔齐欧耳边说这就是他们的村长及巫医——火云刀。 同样是领袖,这位火云刀先生属实要比维克多更具威慑力。他没有胡子,整张脸看上去像树皮一样硬,一枚纺锤形的小棍连通两个鼻孔,脖子上戴着几条由鱼鳞和贝壳串成的项链,黑窟窿般的双眼似乎能洞悉一切。 塔齐欧觉得火云刀好像一直都在用不友好的目光看着他和莫里斯。 果不其然,老人转身走的时候突然回过头,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一口唾沫吐在他们脚边的土地上。莫里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解中透着些许愤怒。 蛇牙赶忙插到中间,大概是在化解分歧——因为没过多久火云刀就坐下来,莫里斯也在他的示意下带自己退到一旁。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火云刀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塔齐欧一个字也没听懂。 他完全不晓得这些面色庄严的玛雅人究竟在商讨些什么,只能通过着眼莫里斯的表情来进行分析判断——他观察到人类眸光黯淡了。 最终,这场兄弟会以击鼓声收尾。 土著们两两一组,跳起了瑰异的舞蹈。 塔齐欧碰了碰旁边的胳膊:“我们要加入他们吗?” “不了,”莫里斯叹了口气,指着十英尺开外的一棵棕榈树说,“我们上那边待一会儿吧,我有话想跟你说——关于兄弟会的事。” 两人漫步到树下。 “他都讲了些什么?”塔齐欧禁不住好奇问。 莫里斯倚靠着树干,开始详细解答这个他极不想解答的问题。于是,又一个十几分钟过去,但这回塔齐欧听得一字不差: 火云刀的曾祖父是第一个看见欧洲人的尤卡坦原住民,那时候他们沉溺于内战,不知道这些船队的出现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 直到上世纪中叶,西班牙方济各会为了促进当地基督教化,焚烧了不计其数的玛雅圣典,并大肆宣扬尤卡坦土著崇尚魔鬼。 不少原住民因此遭到虐待,更有相当一部分人在反抗中死在了西班牙的炮火下。兄弟会是他们用来发泄对西班牙宗教规范不满的一种形式。 “我真希望火云刀是在撒谎,”莫里斯忧伤地喃喃道,“因为倘若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不敢想象他一个本地人在讲述这些的时候有多痛苦!你说得对,塔齐欧,我被老师骗了——这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他的身体沿着树干慢慢滑落:“绅士面具被撕裂,下面是一张撒旦的脸。我已经不敢再相信谁了……” “可你相信我,不是吗?”塔齐欧反问,声音清和通透,“你敢相信我、相信火云刀,否则你也不会在这里把他的话转述给我。因为你相信我们的前提——是笃定有人愿意告诉你真相,有人敢陪你接受真相。” 莫里斯扬起头,视线落网于那双灵动而悲悯的眼睛里。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他看到了上帝。 上帝打了个哈欠。 “莫里斯,我想到别处走走,一起吗?” 这一次,塔齐欧伸出了手。 人类沾满凝固血渍的手轻轻放在那只干净柔软的掌心上: “荣幸之至。” 天空是一片泛着紫色的黧黑,他们并肩走在图伦古城东面入口的台阶上。浪花温柔地安抚着海岸,残留在沙砾上的浮沫如鸟羽般细微。而当海风妆裹整栋灰色的雕刻建筑时,一群无声无息的病菌正在其中发酵繁殖。 默契使然,莫里斯主动为塔齐欧介绍起图伦古城的历史渊源——这座屹立于加勒比海沿岸的遗迹曾是十四世纪玛雅文化的宗教城市。 他用随身携带的竹签指着上面的复杂图案:“这就是玛雅人创造出来的象形文字。但他们的文字可不止象形,还有会意和形声。” 第10章 竹签尖端从上至下,从右及左。塔齐欧的手指跟着它的节奏,在这古老而又神秘的文字之间来回穿梭。 “神迹……”他呢喃道,“玛雅人是神迹。” “世上神迹多得是,”莫里斯将胳膊肘搭在塔齐欧的肩膀上,“如果你愿意——” 话到一半,他皱起眉头。 “别躲了,出来吧!”莫里斯直起身子喊。片刻,一个沿着滴水的墙蠕动的黑影来到了亮处——是蛇牙。 等塔齐欧思绪回笼,莫里斯已经三五步跳到下面。然后,像所有三流小说里的烂俗情节一样,两个大小伙子没吵几句就在沙滩上扭打到一起。 塔齐欧只当这是人类间的亲密互动,没管他们,转身继续观看玛雅文字。 忽然,某种微妙的力量驱使他。他不由自主地将双手贴到上面。刹那间,两束光华从他眼球内部透过瞳孔,和当初海神波塞冬石像散发出来的白光别无二致。 这一刻,他感觉万千知识涌入大脑。 不单单是由800个符号和图案组成的象形文字——那是20进位制、是玛雅预言、是金星公式、是13个水晶头颅、是约由43次日食和28次月食构成的沙罗周期以及尤为原始的米尔帕耕作法。 他仰望天空,一眼就锁定了木星——他知道,那是距离太阳第五近的一颗巨行星,近十二年后它会出现在相同的位置——就参照物是地球而言。 “塔齐欧!”莫里斯躺在沙坑里喊,双手攥着那把竹签死死抵在蛇牙的喉咙上,“你还好吧?” 白光隐去。 塔齐欧摇摇头:“一切都好。” 趁对手分神,蛇牙铆足干劲掐住莫里斯的脖子。 嘭——! 附近传来一声枪响。 三人齐齐朝一个方向望去。 在布有紫彤云的蓝色星空下,他们看到一匹安达卢西亚马,和马背上的第四个人。 第11章 11 那人放下高举的胳膊,将枪口对准蛇牙。 “滚。” 一句不怎么地道的玛雅语,声音冷漠残忍。蛇牙慢慢从莫里斯身上下来,小心地跟他们拉开距离,随后一溜烟没了影。 他收起枪,看向莫里斯:“你没事吧?” “谢谢。”莫里斯拍拍衣服上的沙子站起来。 塔齐欧一点点走下台阶,陌生人的轮廓在他眼中逐渐清晰:他脸色苍白,神态忧郁,一头深褐色鬃发,鼻子秀挺,弧度优美的嘴唇上嵌着一对卷曲而浓密的胡髭;一身蓝色常服,乌黑锃亮的皮靴时不时与金属脚蹬擦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锐利的目光忽然转向自己。 塔齐欧一哆嗦,慢吞吞地来到莫里斯身边。 “新西班牙总督路易斯·尤加特。”他用玛雅语自我介绍,盯了塔齐欧好一会儿,“你,上马。” 莫里斯上前一步。 总督当即掏枪,枪口对准莫里斯额头正中心。 “最好按照我的意思来,不然你们一个也别想活。”路易斯·尤加特不耐烦地说。 在一阵紧张的沉默之后,莫里斯转头:“尽量不要和对方发生冲突。” 话毕,塔齐欧就感到自己被一双手抱到半空,随即又被另一只手揪住领子拉上马背。紧接着,一股温热的气息打在他脖子上,这让他非常恐慌。 “莫里斯,”他喘着气咕哝道,“别离我太远。” 身后的大贵族官员用一根不知从哪儿拿出来的绳子绑住了他的手。绑得很随意,可以轻松挣脱,但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塔齐欧心想。 道路益发狭窄昏暗,像一张庞大的蜘蛛网,马蹄踩过水洼溅起泥水,周围冒着水汽。莫里斯跟在旁边一句话也不说,塔齐欧努力想要看清前方的景象,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将会被带到哪里,也不知道这两个人类在想什么。 “英国人?”总督突然贴近。 “是——”莫里斯开口。 “没问你。”尤加特用英语打断他。 “爱尔兰。” 塔齐欧怯生生地说。 “几岁了?” “十八岁,零三个月。” “旁边跟着的是你什么人?” 塔齐欧斟酌道:“师傅。” “师傅?” “闹着玩的。”莫里斯急忙补充说,在官员的瞋视下闭上嘴。 “到这儿来的目的?” 尤加特再度发问。 “找吃的。” “找到了吗?” 塔齐欧点了点头。四下恢复寂静,他能感受到坚硬的勋章和金属纽扣不断地搔摩着他的后背。 图伦古城上发生的迹象在他脑海中翻来覆去,他不确定该不该告诉莫里斯自己已经通晓玛雅语及众多天文、运算类知识的事情,或许他会觉得自己在说梦话,毕竟整个过程的确像做梦一样。 那身后这个人呢?莫名其妙地出现、莫名其妙地将自己拽上马。眼下是出手的最佳时机,可他却什么也不做,只是将下巴担在自己的肩膀上。 接连呼出的热气弄得他有点晕了。 突然,他们在一座府邸大门口停了下来。塔齐欧迷迷糊糊就被一个力气推了下去,所幸莫里斯接住了他。 “这是哪儿啊?” 塔齐欧有气无力地靠在同伴怀里。 “这是总督先生的家,”莫里斯安抚道,“他带我们到他家做客,今晚我们可以睡个好觉。” 就这样,他们跟着路易斯·尤加特向府邸更深处走去。 十分钟后,他们坐在尤加特府起居室的黑皮沙发上。现在是凌晨一点,宽敞的房间里嵌着柚木板,天花板上挂着一盏铁艺维也纳大吊灯,六个灯臂上都点着蜡,精致的瓷器和银器在桌上闪着银光。 这间屋子的主人倒在对面一张铺着红丝绸的雕花木椅上,看着他们。过后他起身,倒了点龙舌兰酒在两个镶金的玻璃杯里,送到他们面前。 塔齐欧刚要伸手就被莫里斯拦住。 总督会意,拿起两杯酒分别喝了一口,继而放回原处。塔齐欧有样学样地端起酒杯,鼻子凑到跟前闻了闻——那是一种淡淡的草药味道,辛辣中混了个别蔬果的香气。 没什么特别的。 他抬手将里面的透明液体一饮而尽。 奇怪的灼烧感从食道直通胃壁。 “莫里斯……”塔齐欧嘟哝道,与身旁满脸愕然的小伙子四目相对,“我的肚子好像被烧了个洞。” “你喝太快了!”莫里斯语气中略带责备,“没事的,缓一缓、缓一缓就好,或许我们可以吃点东西……”他抬眼望向那张冷冰冰的脸,“请问您这里有吃的吗,尤加特先生?这孩子八成没喝过酒。” 路易斯·尤加特没说话,转身出了房间。 没几分钟,塔齐欧就瘫倒在沙发上。他呆滞地眨巴着眼睛,摇晃的吊灯在他眼中有了重影。 “按理说正常人的酒量不至于这么差……”莫里斯在一旁自言自语,“但水母能不能喝酒,这是个问题。” “莫里斯,”塔齐欧双眼通红,“我是不是要死了?” “别胡说,”莫里斯攥起那两只热乎乎的手,“一口酒而已。尤加特先生已经去为你找解药了,他马上就回来。” 正说着,他们就看到总督大踏步走来,手里带着一份玉米卷饼。可当食物递到嘴边,塔齐欧就好像应激似的:“我不要!杯子里……有这个味道。” 莫里斯摊开卷饼,里面夹着番茄、生菜丝以及涂抹了辣椒的鸡肉条。 “他可能……”人类作出猜测,“吃不了辣。” 尤加特注视着塔齐欧湿答答的眼眶,最后厌恶地挤出一句:“矫情。” “麻烦您了,尤加特先生。”莫里斯站起来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跟您解释,总之情况好像有些不太妙。这样吧,食材在哪儿?我过去亲自给他做。” 塔齐欧连忙抓住他的袖口:“不要,莫里斯。我什么都不吃。你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就行。” 是的,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吃。因为这时候酒精的烧心感已基本清零,只剩下就只有天旋地转。 后来他几乎听不清同伴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只感觉浑身轻飘飘的,像是住进云层。在那里,他用收集起来的泪水灌溉云田,收获了一朵妖艳无比的粉色水仙花。 等云雾消散、花朵枯萎,他长出一口气,睁开眼睛,看到了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手边吃剩的玉米卷饼,和地上奄奄一息的两个人。 第12章 12 长长的、奇怪形状的烛泪伴随着吊灯轻轻摇曳。 莫里斯伏在沙发上,双眼紧闭,脸色煞白,一只手捂着肚子,看上去非常痛苦。另一边,尤加特总督躺在那把椅子上,裹着毯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们怎么了? 塔齐欧困惑间闻到了一股味道。 他顺着这个味道来到一处小门前,打开门——那是一个非常狭窄的空间,狭窄到一只便桶就能将它轻松填满。同时他知道了气味的来源—— 第11章 便桶里蓄满了稠密的呕吐物,上面浮着一层在血水中游荡的黄褐色粪便。 塔齐欧关上门,回到起居室。 先试试看能不能唤醒莫里斯。 他径直朝沙发走去。 “别碰他……”路易斯·尤加特突然喃喃说,声音沙哑又虚弱,“我们感染了疫病,你……到军区那边,找我哥哥,他是医生——医生大卫·尤加特。” 话音落下,他便昏倒在座椅上不省人事。 “军区在哪儿?”塔齐欧问。 一阵默然,他孤身来到院子里。 周遭安静得像是荒废了十几年。 在这白茫茫的、四方四正的天空下,除了自己,就只有昨晚带他们来这儿的安达卢西亚马。 塔齐欧踱步到它跟前,费了好一会儿才解开系在木桩上的那根绳子。“你的主人生病了。”他轻抚着马脖子说,“他要我到军区找他的哥哥,你能带我过去吗?” 下一刻,这只动物好像听懂了他的话似的,主动低了低身子。塔齐欧开心地笑起来:“好孩子。”他踩着脚蹬坐到马背上,回忆总督的动作握住缰绳。 “出发。” 马蹄活动起来,踏出府邸大门。 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偶尔经过几栋建筑,大都门窗紧闭。街道空空如也,破旧的木棚在风中晃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坍塌。角落里堆着几只被打翻的泔水桶,残羹剩饭洒了一地,汁水渗入地砖,苍蝇和它们的幼崽在里面醉生梦死。 骄阳下,塔齐欧的脸异常灼热。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曾在登岸前产生过的一个极其可笑的想法:脱离海洋的他会被晒成水母干。 现在想想,倒也不是不可能。 这会儿他真有点害怕了。在这片陌生的陆地,和一个陌生的物种,即将去往陌生的目的地。 他唯一的人类伙伴——莫里斯,此刻正躺在尤加特府起居室的沙发上等待救援。而眼下,仅凭总督先生昏迷前的一句话,他便骑上马,跟着这只无法进行语言交流的小动物,在这荒无人烟却危机四伏的殖民地上笃定前行。 有那么一两分钟,塔齐欧想逃走。 任何人的生死都与他毫不相干,他的任务就只是去那片神秘的南方大陆保护当地生灵、规劝外星入侵物种鲍莱克回它的母星而已。 可当他扪心自问: 那这里的生灵呢? 是啊,倘若他有能力,倘若化解灾难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一秒钟的事情——这一秒他可以用来呼吸、用来眨眼,甚至只是漫无目的地发愣。而在这一秒当中,无数条生命像雨水一样从他面前一闪而过。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它们的形状啊…… 如果他连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连面对眼前的灾难都一心只想着逃避,又何谈去拯救万千海洋生物,去对付更加棘手的外星物种? 是的,就算真的变成水母干,他也一定要找到那个大卫·尤加特医生。 疫病是什么?医生又是什么?——塔齐欧对此一无所知。他只知道是前者让墨西哥城陷入了无尽的黑暗,而后者是打破黑暗唯一的曙光。 塔齐欧抿了抿干裂的嘴唇,他已经两天多没喝过真正的水了。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他趴在马背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人类为什么会染上疫病?塔齐欧百思不得其解。 昨晚的那杯龙舌兰酒让他逐渐失去意识,后面发生的事情他一概不知。忽然,他想起初醒时在地上看到的玉米卷饼——总共两份,但都啃了一半。 莫里斯不像是会浪费食物的家伙,总督先生也不像是乱丢剩饭的邋遢鬼。 那他们的病症,会和卷饼有关吗? 还有那个梦,毫无征兆。 真伤脑筋! 不管怎么说,先找到医生要紧。 他现在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便桶里的那些食物残渣在血沫间浮动,那画面在他记忆中挥之不去。他一手抓住缰绳,另一只手挤压着低垂的眼睑,试图以此夺走大脑的视力。 他们路过一扇窗户。 塔齐欧下意识侧过脸去看—— 一双枯槁的手贴在玻璃上。 他倒吸一口冷气。 双手下滑,尖锐的指甲与窗玻擦出相当刺耳的声音,跟着升起一块长满脓包的脑门和一双凸出的红眼睛,伴随着凄厉的叫声:“救我……救我……” 塔齐欧吓得忘了呼吸。 好在总督家的马并没有止步于此,他们不一会儿就和那间小屋拉开了距离。 最终,他们停在一道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前。 门上刷着一串字母,和英语很像,但不完全一样。如果非要当英语去理解,那它的意思极有可能是——墨西哥殖民军区。 确定地点后,塔齐欧激动得热泪盈眶。 他火速跳下马,不小心栽了一跤,很快又爬起来拍门,边拍边喊:“大卫·尤加特医生,在里面吗?我找,大卫·尤加特医生!” 正当他准备加大力度,门自己开了。 他探头望去——正如他先前经过的大街小巷,这里一个人影都没有。“有人吗?”他小声试探,右手牵着缰绳,“大卫·尤加特医生?” 斜右方一个装有烟囱的屋子传出悉悉索索的声音。这次他可以百分百确定那边有人,至少有活着的东西。 塔齐欧将马拴在门环上,深呼吸后大步走去。终于在拐角处,他看到了—— 近百号人类倒在地上,他们穿着清一色的军服,身上多处被类似于总督府便桶里的物质打湿。 这些人的情况不比莫里斯他们轻微。有的一直上吐下泻,无法自控;有的四肢扭曲在一起,仿佛正在经受地狱般的折磨。 “大卫·尤加特医生……”塔齐欧喃喃道,迅速跑回去将门口的动物拉到这里,“谁是大卫·尤加特医生?路易斯·尤加特总督让我到这儿来找他。他的伙伴可以作证!”他先用英语说,又用玛雅语重复了相同的内容。 “医生在那上面。” 离他最近的士兵病怏怏地回了句英语。 塔齐欧望着那只布满伤痕的颤抖的手指的方向——那是一幢长在雕塑上的大房子,象牙色的外墙上刻了不下十尊雕塑。 士兵又说:“但是……” 塔齐欧没继续听。他飞奔到那边,将拴马的缰绳嵌进一只渡鸦石像的嘴里,随后独自走了进去。 房屋内部好似一个崭新又充满矛盾的世界:龙纹青瓷碗里浸泡着五颜六色的眼珠,大大小小的头骨中插着玫瑰与百合。精美的铜制衣帽架上挂满了医用物品,瓷砖地板一尘不染,墙上的壁毯全是脚印。 楼梯曲里拐弯,塔齐欧沿着扶手一点点往上走。 他观望长廊上一幅幅色彩鲜明的油画——寸丝不挂的人类以一种奇妙的姿势躺在画布上,像是在演戏。就在这时,身侧的门背后突然发出一声尖叫,紧接着是一连串英语脏话。 “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 塔齐欧敲门:“请问是,大卫·尤加特医生吗?” 屋内霎时安静下令。 “路易斯总督让我来找他的哥哥——大卫·尤加特医生。”他又说。 门开了。 倏然间,屋里伸出来一只手,那手直奔塔齐欧的领子,速度快到他根本来不及躲。一进去,塔齐欧就被抵在门边的柜子上,里面的药剂瓶被撞得丁零当啷响。 “他派你来干什么!啊?我猜是来催我弄瘟疫,好折腾那些印第安人的对吧?”男人扯着尖嗓子喊,瞳孔就像两个喷出棕色火焰的圆盘。他一身奶白色睡袍,戴着单片眼镜,模样和尤加特总督有几分相似,没有胡子。相比弟弟,这位哥哥看着更年轻些。 “他生病了。”塔齐欧回答。 “生病?”大卫·尤加特挑了挑眉,“你是说——他也感染了疫病?”他两手一松,塔齐欧双脚落在了缀有丝绸流苏的波斯小地毯上。 “他指名道姓叫我来……” 医生仰头大笑。 “我的那个弟弟啊,”他搓着手,兴奋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没想到他也有今天!你没把他带过来吗?老天,那可真是太遗憾了!我真想把他半死不活的样子画下来贴到灶房,这样那些小兵看到他就饱了,能省下不少军粮呢!” “他们不需要看总督先生的画像,”塔齐欧说,指尖扫过椴木桌面上的塔纳格拉小雕像和人体解剖图,“他们活着,就已经吃不下饭了。所以,疫病的事情是您的杰作吗?” 大卫·尤加特气呼呼地跺了跺脚:“我也想啊,可我真没那么大的本事!过来,孩子,我给你看个东西。”那条长胳膊一把将塔齐欧揽到床头柜跟前,上面摆着一枚插了两只手骨的青瓷花瓶,和一个他不认识的设备。 “不要闭眼,把一只眼睛对准这里。”医生指着设备顶端一个微微倾斜的管状物说。 塔齐欧坐到床边,按照对方的指示进行操作。在镜片下,他看到一大片深紫色、长着白色绒毛的条形生物。他抬起头,不敢相信,看了看设备外面,又返回去继续观察——那些生物漫游在一种淡黄色的物质上。 第12章 “这是什么?”塔齐欧问。 “问得好,”医生做了个鬼脸,“我也不知道,只能说这是鸡肉里面的东西。我今天早上才发现的。说真的,这显微镜不算厉害,平常也看不到什么东西,所以我习惯性把它放到床边,有空没空玩一玩。但这次——你也看到了。” “您是说,它们是这场疫病的源头?” “不光这次,数十年前这里就发生过瘟疫,”尤加特递过去一杯白水,坐到塔齐欧身边,“只不过……那时的感染目标是印第安人。同样的手段、相似的症状。不止鸡肉,还有一些蔬菜,比如番茄。但在当时,人们只知道这些东西食用不当的话很有可能会诱发疫病,谁也不知道其中的原理。于是方济各会的修士便趁此机会,称这是他们崇尚邪恶势力的报应。” 塔齐欧摸不着头脑:“可它们看起来不小,没理由现在才被发现。” “问题就在这里,”医生抬头望着有浮雕的绿泥天花板,“我不信鬼神,我始终认为食物里藏着某种我们不借助外力就看不见的东西。而我今天能用显微镜看到它们并不代表它们今天才出现,还有一种可能——它们长大了,因为这场疫病的症状比以往都要严重。” “倘若没有突发性危机,生物很难再生长。近百年来,人类有对它进行过剿杀吗?我猜没有吧——您也是今天才知道它们的存在。”塔齐欧结合自身经验反驳道。 在舒适的海洋里,76532次的分化并没有让这只水母多长出一个脑细胞。 “你说对了,孩子,”大卫·尤加特露出十分悲恸的表情,“就眼下来说,它们的存在非常不符合逻辑,就好像……不属于这个时代,我知道我这么说听上去多少有些荒谬。就像你说的,人类并没有对它进行剿杀,海洋也没有遭到污染,它们没理由……” “海洋?”塔齐欧打断道,“跟海洋有什么关系?”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医生直截了当说,“不止它们,所有陆地生物都是如此,没有谁能脱离海洋。人类生病不要紧,要是海洋病了,那会是一场相当可怕的灾难。” 塔齐欧懵懂地点了点头,再次凑到显微镜上面。“欸?”他惊呼道,“尤加特医生您看,它们好像不见了。” 大卫·尤加特看了一眼:“真的哎!难道……” 医生像是意识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趿拉着皮鞋飞速跑下楼,塔齐欧忙不迭追了上去。他们一前一后来到军区大院,惊奇地发现——所有中毒的士兵差不多已经能够站起来了,那些人纷纷喜极而泣拥抱在一起,个别愁眉苦脸地拧着衣服上的哕渍。 塔齐欧欣喜若狂,既然他们都能自愈,那莫里斯他们肯定也能—— “塔齐欧!” 身后的呐喊令他呼吸一窒。 塔齐欧回过头,一瞬间泪眼蒙眬—— 此刻莫里斯站在大门口,额角缀满汗珠,脸红红的,脸颊好像在发烧。他旁边是路易斯总督,总督望着他的哥哥,眸光闪烁。 塔齐欧没吭声,两条腿不自觉地往那边走,接着步伐快了些,随即跑起来,一边跑一边抹着开闸的泪水,最后几乎是把自己一整个甩到莫里斯身上。 一对年轻人紧紧相拥,另一对年长者默默相望。 他们都没有说话,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第13章 13 斜阳从敞开的窗户照进来,屋内一片金红。 莫里斯睡在沙发上,一只手放在脸颊下,看上去就像一只累坏了的动物。 他的同伴正在书房和路易斯总督聊着天。 “很难想象那些躲在食物里的东西能引发这么严重的灾难……”塔齐欧悠闲地挥舞着医生送他的黄玫瑰,“好在它们已经集体自杀——医生是这么说的。土著的信仰总算不用再蒙受冤屈了。” 一只蜜蜂飞来,围着他手里的玫瑰嗡嗡转,随后钻了进去。他感到非常高兴,他认为窗边这位背对着阳光的先生和他一样高兴。 “抱歉,”路易斯·尤加特淡淡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塔齐欧惊讶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笑起来。 “这很正常,尤加特先生。人类对非亲眼所见的事物总会持怀疑态度。在看到显微镜之前,我也没想到问题出在玉米卷饼里的鸡肉和番茄上。” 他对自己的回答颇为满意。 “我认为你编得有些过头了,法奇奥——” “我叫塔齐欧。”他保持微笑说,“我没有胡编乱造。我只是在陈述我看到的东西。” “那只是你的臆想。” “医生也看到了。” “你们两个都是疯子!”总督捶桌子喊。 塔齐欧睁大了眼睛,手里的花落到地上,蜜蜂从里面爬出来飞走了。 “听着,”总督走到他面前说,声音里带有一丝奇怪的伤感,“这里所有的灾难全都是印第安人造成的,疫情好转也只能是弘扬基督教的功劳,这世上压根就没有你说的什么条形微生物。” “我和医生都看到了……” “那又怎样?”路易斯·尤加特摆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正如你所说,我们对非亲眼所见的事物都会抱着一种怀疑的态度。你说食物里有东西,证据呢?总不可能你说什么我们就信什么吧!” 塔齐欧被噎得说不出话。 “那将一切灾难归咎于原住民的信仰——”莫里斯半倚门框打了个哈欠,“你们的证据又在哪儿?” “事实不需要证据。”总督回到小圆桌前,从杯子里呷了一口加薄荷的白葡萄酒。“两位先生别忘了,你们也是欧洲人,别逞一时之气降低了自己的身价。” 莫里斯捡起玫瑰花。 “靠亵渎别人信仰换来的身价——谁爱要谁要。塔齐欧我们走,待久了估计总督心里也不痛快。顺便告诉你个好消息,刚刚大卫医生来信说,他已经派人把我们的船运过来了。” 塔齐欧点点头,转身往外走。 “你不是爱尔兰人,”路易斯·尤加特冲他喊,“你是一个被强盗洗脑的奴隶。” 塔齐欧脚下一顿,没回应。 ※ 小船漂摇,躺在里面的北极熊皮袄和驯鹿靴子轻轻摇摆起来。塔齐欧向后望去,看到越来越小的图伦古城和停留在海滩上的两道身影。 他认出来,那是火云刀和蛇牙。 不知道这场灾难有没有波及到他们。 “还在想那位总督吗?”莫里斯边划船边问。 “没,”塔齐欧喃喃道,“我在想大卫医生。上午他跟我讲那些——小生物的成长因素时,提到了海洋污染。” “他神经过敏啦!你看这海水,多蓝!一点儿杂质都没有。” “可我还是害怕,”塔齐欧愁眉不展,“如果大海遭到污染……那是我出生的地方,是万千海洋动物赖以生存的家。它们没办法上岸。上岸太久,它们会死。” 莫里斯忖量片刻。 “海洋不会被污染的,塔齐欧,我向你保证。人类没理由去大规模破坏海洋,那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好处。或许会有那么几个小群体被利益蒙了眼,但世界之大,还愁没人站出来制止吗?人类没你想得那么冷漠。” 塔齐欧强打精神笑了笑。 他不经意间抬起眼皮——在莫里斯身后不到半海里的水上,他看见一艘帆船:其中的乘客大多是咖啡豆色,只有最外面一层是蛋挞色。 每块蛋挞身上都插着枪和皮鞭。 这艘船就像一家由蛋挞经营的大型优质咖啡公司。食品公司需要格外注重原材料的选用,因此那些快要劣化或已经劣化的咖啡豆就只有被活活丢到海里的份儿。 莫里斯回过头的时候,小船已经被蛋挞枪打翻了。 随后连同衣物和玫瑰,他们被渔网打捞到甲板上。围观的咖啡豆向他们投来异样的眼光,蛋挞们相互交代着他们听不懂的语言。 没一会儿,一块圆润肥美的大蛋挞慢腾腾地挪动到他们面前,像挑肉一样打量着这对年轻人。 “你好,”莫里斯伸出手说,他拉长了语调,长到在对方通晓英语的前提下能够听懂他说的每一个字母,“我们是英国——” “我管你哪儿的狗!”回答是一句鼻音很重、态度极其恶劣的英语,“照我们葡萄牙殖民帝国的规矩,耶稣来了都得挖车矿再走!” 一顿搜身后,他们就被两块小蛋挞踢进了咖啡屋。 “……莫里斯,你挖过矿吗?” “你觉得呢?” “那怎么办?”塔齐欧环视四周,咖啡豆们蔫蔫的,一双双眼睛好像在发光。“你们挖过矿吗?” “他们听不懂我们的语言,”莫里斯忍不住说,“他们是非洲人,被贩运到美洲当奴隶。两百年前葡萄牙占领了北非休达,从那以后欧洲大批殖民主义者入侵非洲,开始进行殖民统治。” 水母发起牢骚:“殖民者挺多的,怎么不贩运殖民者去当奴隶……” 第13章 “殖民者要当奴隶就不会有我们两个非殖民者什么事啦——老天,我怕不是有史以来第一个白奴!你是水母你不算。哎,那个大秃头真是油盐不进!我敢说,他的头跟我大学室友的毕业论文一样空洞无物。” “他连我的玫瑰都要抢走。”塔齐欧郁闷地托着腮,“巴维尔的船沉了,我答应过维克多要爱惜这只船。” “你还答应他要爱惜自己的命呢!” 莫里斯用食指敲了下他的额头,并留了层脏兮兮的煤灰在上面。 塔齐欧吃痛地哼了一声,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说:“你一点也不难过吗?——我们的小船没办法靠岸,我们的玫瑰即将在别人手中枯萎。” 对视良久。 “我们已经尽力了,塔齐欧,”莫里斯叹了口气,“记住,现在最要紧的——是保命。”说完他抬手擦拭同伴脑门上的污渍,结果越擦越脏,最后弄得满脸都是。 “你在笑什么,莫里斯?” “有吗?你看错了。” 第14章 14 船靠岸时,天已经快亮了。 黑人被分成四拨,殖民者挨个为他们套上铁锁链。作为俘虏的塔齐欧和莫里斯则接到奴隶主口头命令:乖乖跟在其中一支队伍后面即可。 掌管他们的奴隶主是两个五十多岁的葡萄牙人,他们分别负责队伍的头和尾。 “能告诉我这是哪儿吗,安东尼奥·多斯桑托斯·席尔瓦先生?”塔齐欧问。终于发现一只可以进行语言交流的陌生人类,他高兴坏了。 这位奴隶主是个脸色红润、长着灰胡子的小个子。“巴西图里亚苏。”他讲话的嗓音很大,语气随随便便。 席尔瓦先生称自己通常是不爱讲话的,就等着哪个奴隶犯事,比如某个不合时宜的停顿或眨眼,于是他好用皮鞭在他们身体上作诗。但他今天为塔齐欧破例——年轻人的不谙世事令人着迷,听他说话都是种享受。 几番攀谈下来,塔齐欧了解到席尔瓦先生跟前面那位奴隶主是邻居兼合作伙伴。 他们按照身体条件将奴隶分成三类:矿工、农奴以及后勤。这里的矿工主要负责开采重晶石,并将其交由欧洲生产工做成钻井泥浆加重剂和锌钡白颜料。 奴隶们一天两顿饭,早上一根红薯、一小碗藜麦粥,中午吃土豆杂烩。住宿按工种划分。 一行人途经种植园,大片玉米苗整齐划一地扎根在土壤中,每棵看上去都有二十英寸那么高。农奴不分男女老少,上至六七十岁的老人,下至十来岁的孩子。 塔齐欧不时会和几个青年男子碰到目光。这里的小孩看上去老实巴交,好像只要被抓到开小差就会痛失三天的早餐;而那些上了年纪的人类头也不抬地忙碌着,仿佛跟外界不在一个维度。 十来个印第安人扛着一筐筐明黄的向日葵,还有木薯和香蕉,从他们面前经过。水轮边,一群打扮时髦的姑娘在闲逛,小巧精致的遮阳伞就像奇异的蘑菇在跳舞,扭来扭去。 在她们后面,一个戴着帽子、面色苍白如玉的画家坐在画板前。他手持调色盘,神态优雅恬淡。似乎是在用行动告诉所有人,他在这片他自以为祥和的风景中找到了他自以为无可挑剔的绝妙灵感。 终于,他们通过拱门,集中在一个空寂的场地,四周是晒裂的红砖墙和刷着绿油漆的木门。 两位奴隶主走到他们对面。 领头的开始发言,是塔齐欧听不懂的葡萄牙语。讲完第一句,旁边的席尔瓦紧跟着用英语说:“今天各位能来到这里,想必都是些通过语言训练的聪明人。” 塔齐欧心下一惊。 语言训练? 也就是说,这些人都听得懂英语! 啊!如果真是这样,那自己的水母身份不一早就暴露了? 可他们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眼下人类已经对异种见怪不怪了嘛…… “别害怕,”莫里斯突然凑近小声说,“你不在殖民者的教学范围内。”塔齐欧瞥了他一眼,然后看着身边这些憨厚淳朴的深肤色人类。 他们唤醒了他对热巧克力的记忆——那是塔齐欧小时候最爱喝的饮料,直到有一天他爷爷误将黑胡椒粉当成肉桂粉加了进去。 此刻听了莫里斯的话,他不知自己是该感到庆幸还是该感到悲哀——庆幸他们对水母一无所知,悲哀他们对水母一无所知。 在交代了先前交代过的那些事项后,席尔瓦先生和他的邻居各自拿出红绿蓝三种不同颜色的章子,用它们在奴隶脖子上盖章。红色代表矿工,绿色和蓝色分别代表农奴和后勤。 “太老了……” 席尔瓦摇摇头,嘟囔着抬起绿章。 “过于年轻了,体格看着倒还行,先干上半个月试试。” 亮出红章。 “不错,是块挖矿的好料子。” 他抬起红章正要往上盖,对方没忍住咳了两嗓子。 “病秧子啊!” 他放下印章。“那算了,留着也是个累赘。” 说完他唤来两名印第安奴隶,指着病秧子,做了个“绞杀”的手势。 那黑人见状,扑通一声跪下来,哭着抱住席尔瓦的两条腿喊:“我可以干活,我可以干活的!求求你,别杀我……” “我的新裤子新鞋啊!”席尔瓦不停地用红章子敲打着他的后脑勺,“你这只该死的黑鬼,快把你的脏手拿开!” 黑人被打得头破血流,仍死死抓着奴隶主的裤腿不撒手:“我求求你,我不能死,我还有妻子和一个三岁的女儿,她们还在家等着我——” 砰——! 哀求戛然而止。 鲜血飞溅到裤子上,是另一位奴隶主开的枪。 所有人站在原地,无声无息地凝视着:巧克力色的双手慢慢松开,最后滑到地上。不只是手。 接下来的一分钟里,塔齐欧默默地观察。 观察血液如何将尘土和成红泥、中弹的黑人如何被那两名印第安奴隶轻松架起、受了伤的心脏如何能模仿蜡烛落泪。 为什么? 为什么染了疫病的欧洲殖民者时隔数小时都能够死里逃生,而咳嗽了几下的黑人奴隶却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 人类,真的好奇怪。 一分钟后,沾血的红章盖在了莫里斯身上。 第15章 15 塔齐欧伸出手。 “不要,不要被盖章。” 被盖章的人不能生病。 他将指腹贴在莫里斯的脖子上,血渍带给他一种黏腻的触感。他想把它擦掉,可那东西就像自己脸上的煤灰一样,越抹越脏。 有些东西一旦沾染,是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的。 就好像身中诅咒一般——无法摆脱,如影随形。 要是有水就好了。 只有绝对纯净的水,才能洗去经年累月的污秽。 当那个冰凉的圆面覆盖上自己的皮肤,他转过头,是席尔瓦先生的蓝章。 颜色不同,意味着他们要在不同的地方,和陌生人一起吃饭一起睡觉。这是塔齐欧极不情愿的。 “我和他不能分开。”他对席尔瓦说,回头注视着朋友的脸,“莫里斯,我们不能分开。” “这儿没有你说的什么莫雷斯,”席尔瓦的邻居横在两人中间,面向塔齐欧,“他现在是吉姆,你叫罗比。” 剩下的黑人是一串数字编号。 奴隶,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能使用吗? “罗比要陪吉姆一起挖矿!”塔齐欧态度坚定。 …… 一刻钟后,他在后勤医务处的集体宿舍里,五个印第安女人在大木板上为他腾出了一个床位。 塔齐欧每天都跟着姐姐们一起吃饭睡觉。 渐渐地,他发现陆地上的集体生活似乎并没有他想得那么糟糕。 他可以和其中两位姐姐用玛雅语交流,学习怎么处理伤口——先用附近的河水冲洗,然后包扎有麻布和细布,消毒用品是两位奴隶主喝剩下来存储到柜子底下的葡萄酒。因此没人敢受伤。 到了晚上,他们围成一圈,谈论当年阿兹特克是如何击败特斯科科、胡安·迭戈见证瓜达卢佩圣母显灵的真实情况以及被火山活动摧毁的奎奎尔科金字塔。 在这里,塔齐欧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光就是早晨。 领完热腾腾的红薯和一小碗藜麦粥后,他就会找片干净的空地坐下来吃饭。他喜欢把红薯掰成块加到粥里,连同那些不知名的甜丝丝一起灌下肚。 最讨厌的时刻是中午。 土豆杂烩里放了太多太多的辣椒,有时候他还会吃到一些奇怪的调味品。 席尔瓦先生告诉他说这是帮奴隶们提神用的——可以不放辣椒,下次让奴隶们吃点皮肉苦换换口味。塔齐欧听懂后,当着他的面舀了一勺朝天椒放嘴里。 半个月后,他终于接到了他人生中第一位伤员。 在这个狭小的、近乎荒废的医务室里,他坐在小板凳上,百无聊赖。 第14章 最近天气热,姐姐们都到园子里照看农奴去了。很难相信有人愿意顶着个大太阳跑这儿来看病。 那是一位看着三十来岁的黑人矿工,他的肤色比塔齐欧记忆中任何一片巧克力都要深。 哦!他简直跟煤一样黑,那黑色一直蔓延到丰厚的嘴唇。他留着短短的卷发,眼睛像两颗黑曜石。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手掌到手腕附近拉了一道深长的口子,进门时流了一地血。 他似乎对这个白人男孩儿的存在并不惊讶。 塔齐欧慌忙从抽屉里翻出干净的麻布,大脑飞速运转搜索前几天学过的“8”字形包扎手法。 伤员坐上小板凳。 “不用消毒吗?”他问,声音低哑谦和。 消毒?塔齐欧想起柜子底下那桶早已变质生霉的葡萄臭水,忍不住干呕一下。他听见有人笑了。 “你不会想要的。” 塔齐欧半蹲着回答,低头专心包扎。 “你叫什么名字?” “罗比。” “我问你真名。” “……塔齐欧。” 他不解地问:“你怎么知道——” “这名字跟你不太搭。” “哦,那你呢?” “雅恩。” 难得不是编号。 “真名。” “雅恩,雅恩·万·安科兰。” “您到这儿多长时间了?”塔齐欧问。 “明天就是第十五年。席尔瓦说干满十五年就能获得自由,到时用货船送我跨洋回家——莫桑比克马普托,我的家。” 塔齐欧包扎的手轻轻一颤。 十五年了,这只人类始终记着自己的名字,和大西洋对岸的那个家。 “安科兰先生,”他试探说,“方便告诉我,您是怎么受伤的吗?我有个朋友也在矿洞干活,我害怕……” 对方直言:“吉姆是吗?” “您知道他!”塔齐欧惊呼。 “没人不知道他,”雅恩说,“他在我们那儿很有名。” “他是犯了什么错吗?” “那倒没有。他是第一个白人奴隶,非常罕见,重点是他对我们都很友善。他是个好人……你也一样。难怪你们会被抓来当奴隶。” “您也是好人,安科兰先生。” 塔齐欧返回上一个问题:“您还没告诉我您怎么受伤的,是矿洞事故吗?” “吉姆干的。” “啊?” “也不全是,”雅恩笑了笑,很快恢复严肃,“新来的那几个家伙里有人传你和吉姆关系诡异,说了些难听话,他听到后拿起铁镐就要跟人家对干。我上去拉架。这下可好,他俩没事,我倒先挂彩了。当时他非常生气,我头一次见他这样。” “我也想见他……”塔齐欧喃喃道。 雅恩看了他好一会儿。 塔齐欧包扎好站起来:“今晚八点,您来一趟。我给您换布条。” 伤员走到门口。 “对了,”他突然停住,盯着塔齐欧的眼睛说,“关于吉姆,有件事我感到纳闷。既然你们认识,我想问问你——我们全天基本都待在矿洞,但睡觉总归是要出来的。有那么几天,他非说他要最后一个走,但事实是在洞里过夜。你了解这其中的缘由吗?” 塔齐欧当然了解。 “他想多挖点矿。” ※ 夜里,雅恩按照约定来到这里。 “换上它。”他悄悄丢了件布衫。 “什么?” “你不是想见他吗?”他轻声说,“换上它,抹点土在身上,我带你去矿洞。” 他们走在路上。 天空阴沉沉的,仿佛会有一场狂风暴雨降临并席卷整个图里亚苏。乌云像两层厚重的灰色棉被,周围安静得出奇,听不到风声,也没有虫鸣。 塔齐欧觉得自己的心情也随着天气变得沉重起来,就好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压迫着,怎么都提不起精神。不知道安科兰先生是什么感觉。 半个钟头后,他们现身在重晶石矿洞入口。 雅恩提着汽灯,洞里昏暗又狭窄,脚下堆满石块,稍不留神就会栽个大跟头。 叮叮当当的铁具敲击声隐约可闻。 这时,塔齐欧听到一串断断续续的呜咽。 他回头看,身后空空如也。 雅恩在前面走着。一些矿工踉踉跄跄地从身边走过,表情木讷,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们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可那绝对不是幻听——呜咽低微又凄凉。 塔齐欧可以肯定,洞里除了这群矿工,还存在着另一种生物。 等会儿再见莫里斯吧。 他趁雅恩不注意,偷偷退了回来,在黑暗中摸索声源。洞顶淌下一些沙子,他拍拍头发,顺手拾了半根蜡烛。 哭声近了。 忽然身侧一阵稀里哗啦,像是碰倒了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是名矿工,脸朝下卧倒在地上。 “对不起。” 塔齐欧连忙道歉,上前将他翻了个身。 旋即,他看到矿工的肚子已经被吃空,只留下一个爬满蛆虫的空壳。烛光下,蛆虫聚在骨架上,蠕动着肥白溜光的身体。 他停在那儿看了几分钟,然后将尸体翻转回去。 哭声就在前方拐角处。 他举着蜡烛继续往那边走。 鞋底踩在石头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终于,他看到了声音的源头:小女孩背对着他,坐在那里哭得浑身发抖,长长的淡金色卷发披在一条沾满泥渍的白裙子上。 是哪个奴隶主的女儿迷路了吗? “你好?”塔齐欧在后面打了声招呼。 女孩停止抽泣。 她缓缓转过脸——塔齐欧瞳孔骤缩——因为女孩的样子在他看来比弗朗茨露出的鹦鹉形态还要可怕:她的两只红眼睛瞪着相反的方向,面部到脖子生满脓包和肉瘤,里面源源不断地喷涌出一种奶白色脓浆,大量不明环形动物从她五官内往外爬。 这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 “你是谁?”塔齐欧后退一步质问道。 对方回答:“弗洛拉。” 花儿一样的名字。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弗洛拉?” “我是个变异的怪物,”她伤心地说,“没人愿意接纳我,我只能躲在这里。” “既然来了,为什么哭?” 他不太能理解“变异”这个词。 “因为矿洞马上就要塌了!” 蜡烛烧完,塔齐欧的手被烫了个泡,随即空瘪消失。“矿洞坍塌?”他笑着说,“你是认真的吗?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洞要塌了,洞要塌了……” 说着,矿洞发出轰隆隆的响声,几滴雨水掉到塔齐欧头上。“难道——”他迟疑了一下,抓住弗洛拉的胳膊,“我们快去通知其他人。” 女孩无动于衷:“你走吧。” “那你呢?” “我活不久的,”弗洛拉用手指在嘴角推起一个微笑,“就算逃出去,这里的人也不会接受我。他们会把我当成邪祟,我会遭到驱逐和折磨。快跑,快跑——塔齐欧,疏散所有人离开这里。” 塔齐欧诧异地望着她。 他心里有疑惑,但眼下来不及问了。 “谢谢。” 话毕他撒腿就跑,边跑边喊。 “所有人!——矿洞要塌了!雅恩,莫里斯!” 凡是听到他呼喊的工人纷纷往外跑。 矿洞开始剧烈摇晃,像地震一样。 碎石接连往下砸,塔齐欧双手护着头,在隧道中东奔西走:“莫里斯!——雅恩!” 你们在哪儿啊? 一个熟悉的生物背光朝他走来。 “塔齐欧?”莫里斯惊呼,“你怎么在这儿!谁带你来的?走!” “你看见安科兰先生了吗?” “雅恩?好家伙,他带你来的啊!他可真行。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先把你送出去。” 莫里斯一手揽住塔齐欧,一手挡在额前开路。 经过弗洛拉的时候,塔齐欧注意到莫里斯好像在某个瞬间看了她一眼。 是错觉吗? 狰狞的小脸静静耷拉着。 塔齐欧知道,弗洛拉已经死了。 石块砸在膝盖上,将她的腿切成两段。 他们脚下不敢多停留一刻。 越来越多的巨石在前后方坠落,每一块都足以砸死一个成年人类。莫里斯手臂上添了不少划痕,血液溶入汗水晕染开来,像一片片嵌在雪地里的深红色竹叶。四周充斥着尖叫与哀嚎,空气中到处都是重晶矿、鲜血和汽灯的味道。 他们冲出矿洞。 出来后,他们总算见到了雅恩·万·安科兰—— 他死了。 这只人类的前胸被尖石戳了个窟窿,那是多少布条也没办法缠裹的。莫里斯面色肃穆,走上前扶起他的尸体,给了他一个短暂的拥抱。 黑夜暴雨如注,塔齐欧看不清莫里斯的表情。 第15章 只记得他在雅恩耳边说了句话,随后就拉起自己的手一路向南狂奔。身后枪声响起,如疾风般呼啸而来。 最后一颗子弹打在莫里斯的小腿上,他被击倒在海崖边。鲜血混着雨水流下坡,他一声不响地坐在那儿,捂着中弹的腿。脚步声越来越清晰,那是奴隶主们穷追不舍。 月光乍现,塔齐欧使出浑身解数撑起受伤的同伴,跟着就被那只搭在肩膀上的狼爪推了下去。 第16章 16 “他们都说我的肤色像魔鬼。” “黑巧克力跟你一个颜色,但没人说黑巧克力是魔鬼。人们只会给有利于自己的东西起爱称。” “我在这儿待了这么多年,奉献出自己的青春和力量,那些用了白颜料的画作里都有我的一份功劳。我带给他们的利益还不够吗?” “利益一多,就不值钱了。有时候无条件地顺从换来的并不是尊重,而是更严酷的剥削和压榨。” “我懂了。等我回去,我要把这句话带给家乡的所有同胞。临走前——吉姆,你能给我个拥抱吗?我从来没拥抱过白颜色的人。” “我现在就能给你拥抱。” “不,现在我还是个奴隶。我想以一个自由民的身份拥抱你,这很重要。” “你从来就不是奴隶,”莫里斯贴在冰冷的耳边说,“雅恩,你是英雄——是人类文明的元勋。” 海水下显现出一颗红彤彤的脑袋。 嘭——!塔齐欧探出水面,跟着额头就撞上一个奇怪的东西。他吓得迅速钻回海里,抬眼望去,看到一朵会动的南美水仙花。 是在做梦吗? 他闭着眼睛憋了会儿气,再冲出来看。 好吧,不是做梦。 水仙花用叶子护着鳞茎,在木筏上直打滚儿,一副很痛苦的样子。塔齐欧记得自己曾梦到过类似的花朵。 只不过梦里那只是粉色,而眼前这位是纯洁的白色。此情此景让他不禁感叹,假如莫里斯在场,花儿就可以听到一个音乐般的声音喊:“异种!这是异种!” …… 也不知道莫里斯现在怎么样了…… “有没有点礼貌啊!”水仙开口说话了,声音任性娇蛮,“你把我的脸撞坏了连句道歉都没有吗?” 塔齐欧真希望这是场梦。 “对不起,出来时没注意。”他眨着一对红肿的眼睛说,将两条胳膊搭在木筏上。水仙听声,用鳞茎盘的不定根将自己支撑起来。那些根看上去又细又软,感觉下一秒就会折断。 “很高兴又见面啦!”花儿高兴地手舞足蹈。 塔齐欧歪头:“我们好像才第一次见面。” “差点忘了,这时候你还不认识我呢!”花儿抖了抖叶子,“生活真奇妙,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对话和现在正好相反!” 塔齐欧笑笑不说话。 这朵水仙的神经似乎有点不太正常。 等等,水仙有神经吗? 他坐上木筏,花香扑面而来,浓郁又撩人。 天空缀满了星星,像一条被放大的孔雀尾巴。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我叫塔齐欧,”他摸了摸水仙的花冠,“请问我该怎么称呼您?” “啊,你冒犯到我啦!我向你伸出了叶子你看不到吗?纳西索斯,叫我纳西索斯就行。” 好有意思的水仙花。 塔齐欧轻笑一声:“你真神奇,纳西索斯。我从来没见过哪朵花像你这样——” “你是说那些俗不可耐、为了生存吸食粪便的可怜家伙吗?”纳西索斯气哼哼地说,“亲爱的,我比它们都要神圣。” “什么意思?” “那些庸脂俗粉为了活命不得不委身于土壤和水,只有我厌弃它们。你别笑,我说真的!土壤很脏,吸收了那些脏东西会生病的。至于水,那更恶心!要我说,水里的动物一点也不自爱……”水仙摆出一副病恹恹的姿态,讲话傲慢不逊,这让塔齐欧有些反感。 “那你要怎么维持生命?”水里的动物发出质疑,“花儿是离不开水的。” 纳西索斯洋洋得意道:“我有我自己的门路!通常我会把那些刚刚枯萎或枯萎了一半的花带回家,饮用它们体内残留的花汁,最后再把它们磨成粉代替土壤供我食用,那非常美味。” 不知什么时候起,木筏漂进了亚马逊雨林。 两边长着绿油油的老树,大母猴背着小猴子摘芭蕉,一头三趾树懒抱着藤蔓荡来荡去,几只玻璃蛙在叶子上产卵,灌木丛后面盘踞着一条暗中观察的硫黄色蟒蛇。 在支流的尽头,坐落着整片雨林中最可爱的建筑——那是一间饭团形状的双层小花屋。 它全身都是由植物拼凑而成的:白色马蹄莲用得最多,其次是海芋和风车果。苹果尤加利与龟背叶织成门窗边框。屋顶上立着个大大的木制十字架,上面爬满了牵牛花和藤本月季。 这便是水仙的家。 纳西索斯带塔齐欧走进房间。 屋内满满当当的植物饰品。墙壁上挂着不同形状的小相框,里面是花卉器官标本,有小苍兰的花丝、银莲花的柱头、百日菊的花萼,还有郁金香的花柄…… 多精美多梦幻的屋子啊!哪怕只是在童话书里读一读,都是相当美妙的。唯一没有被标本占用的角落里——倒钉着一朵红玫瑰。玫瑰静静地贴着墙面,部分花瓣已经蔫坏,汁水划过边缘,滴答到用铃兰做的收集容器里。 他们坐在鸢尾花铺成的沙发上。 “你是我的第一个客人,”水仙用叶片拍打着小藤桌喊,“你知道的,没有同类愿意和我接触。它们都说我是变态。我看它们才是变态呢!我只是和它们爱好不一样,有错吗?自以为是的蠢货才不接受另类的存在。” 过了一会儿,纳西索斯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十七岁的英格兰学生在卧室自杀前,将花从盆里连根拔起。两分钟后,花的鳞茎被塞进血肉模糊的肚子里。水仙根汲取血液的同时沿用了学生的记忆和声音,然后就稀里糊涂地来到这里。 “亲爱的,最近我遇到一件非常令我心碎的事情,”纳西索斯从沙发上下来,跳到一个紫藤编成的秋千吊椅上,“我仅有的两个储球萎掉了!啊,我辛辛苦苦不分昼夜地滋养它们,结果不等落地它们就离我而去……” 塔齐欧听不太明白,顺应道:“那真遗憾。” “先别遗憾,我还有个方法。不过这方法需要借助外力——亲爱的,我需要你帮帮我。” “怎么帮?” “我身上长着一对腋芽。我给你看,看到了吧?可惜我没什么力气……亲爱的,你帮我把这对腋芽挖掉。我体内含有一棵白芽,那棵芽就是我的孩子。只有挖掉腋芽,里面的芽才会跟着碎鳞片一起排出来。以前学生就是这么做的,虽然有点痛。” 他呆呆地注视着那对正在扭动的腋芽,双唇微颤:“我……我不敢。好奇怪啊这件事!” “你不肯帮我吗?”花朵带着哭腔说。 “我当然不肯啊。一定要这样吗纳西索斯先生?我看别的小花可都有花粉!”塔齐欧咬着嘴唇在花屋里走来走去,莫里斯没教过他人类还做这种事! “别叫我先生,我是两性花。”纳西索斯委屈地看着他,塔齐欧再度震惊。 “两性花不能传粉吗?” “可以传粉,我试过的……”纳西索斯微微转向那朵玫瑰,“但不是对我自己。” 塔齐欧长出一口气:“您应该对您自己试试。” 花朵支支吾吾。 “也试过,但一点反应都没有。哎!传出去的活不了,活着的没法传。我一度怀疑我的雄蕊和雌蕊是不是出问题了!我真的好孤单好孤单,好想再生一朵和我一样美丽的花宝宝。亲爱的塔齐欧,现在只有你能帮我实现这个愿望了。” “可是……”塔齐欧颇为困窘,这件事情他半点经验都没有,“让我考虑考虑,好吗?我现在很累,想睡觉。用不了多久的。” 纳西索斯没吱声。 良久,花儿惆怅地垂下叶子,领他到楼上的小花间睡觉。 或许水仙花的请求并不算过分。 塔齐欧临睡前想:纳西索斯好心好意带自己到家里做客,帮个忙也是应该的。 一夜无梦。 晨风溜进窗户,亲吻着那一根根柔软的红色发丝。 塔齐欧伸了个懒腰,看着屋外明媚的阳光,心情无限舒畅。他推开门,哼着童谣走下楼: 和最爱的人儿手拉手; 在夏夜的花园走呀走; 夜莺夜莺不要哭; 玫瑰玫瑰在心口。 “纳西索斯,”塔齐欧唱歌似的拖长了这个名字,“我想好了,我愿意帮你挖掉那两条腋芽。” 他远远看到那朵水仙花躺在吊椅上,像睡着一样。花粉扬得到处都是,天花板、相框、玫瑰,无一幸免。塔齐欧走过去,才发现纳西索斯的六片花瓣已经缩成一团,被玫瑰汁染成了梦里的粉色。鳞茎糜烂不堪,叶子旁边——卧着一片沾满汁水的小蓟叶。 第16章 第17章 17 那是一股清甜的果香。 床上的男孩儿睫毛动了动,双眼眯起一条缝,凝视着朦胧的奶油色天花板。 突然一阵酸涩感袭来,他翻身趴在枕头上,等抬起脑袋,枕巾上留下两道纤长的水渍。 他慢慢起身,望向落地窗外散发着绚丽蓝光的蘑菇房子和往来穿梭的乌鸦骨架。忽然天花板暗下来,一位黑头发的高个子年轻人用一个塞夫勒古瓷盘端着一套营养早餐走了进来。他将餐盘放在窗前小桌上,然后回到男孩儿身边,在他额头轻轻一吻。 “你是谁?” 这只冒出来的人类一点分寸都没有。 “莫里斯——你的专属机器人。” “……不是人类吗?” “仿真人自动机器。” 哦,人类的赝品。 “那……我是谁?” 莫里斯突然退出房间。 不一会儿,这只机器人又回来,将一张黑纸呈到他面前。上面堆满华丽的白色字符: 塔齐欧——重度精神分裂症患者。 生日:菌历1894758年21月74日 常住地址:蘑都鬼伞街极光区a栋76532号 职业:海洋生物学家 病史:患者于菌历1894775年无明显诱因出现烦躁、恐惧、发呆、失眠,时常幻想自己是水母,思维严重混乱,看到有人靠近海岸就断定他们要破坏海洋。无法与人正常交流,亲朋好友数问不答,言语闭塞,饮食不佳,夜晚难以入眠等等。半年后送入魔角疗养院住院治疗,确诊重度精神分裂症,服药不详。患者认为自己并未患病,不配合治疗,病情反反复复,后两年精神状况较稳定。菌历1894779年购入定制机器人后病情复发:自诉机器人为受诅咒的北极狼人,失眠,自言自语,到处乱跑,将杂物乱堆乱摆,二次入院接受治疗。出院时情绪平稳,二便不详,饮食可,无自伤自残行为。 ………… “这是我吗?”他有点不太乐意接受,“蘑都是什么?海洋生物学家是什么?精神分裂症又是什么?还有那一大段文字,看得我发晕。或许我跟它们沾边,但这绝对不是全部的我。” 莫里斯抢过黑纸:“你该吃早饭了。” “能不能不要岔开话题?虽然我现在是很饿,可眼下弄清自己的身份要比吃饭——” “你该吃早饭了。” “……那我要是不吃呢?”塔齐欧问,“你只会重复这一句话吗?” 应付一只呆头呆脑的机器人也没那么难。 “我会喂你把它们吃干净。” 塔齐欧立即脑补出自己被摁在墙上灌食的画面。这下他更肯定莫里斯给出的信息是假的了,他不可能花钱买这只假人——白送都不要。 “那我还是自己吃吧。” 他掀开被子,雪白的双脚踩在灰色地毯上,拖着丝绸羊绒晨衣跟随机器人来到餐桌前。那是一个微景八角小茶几,里面可以看到一片袖珍海滩景致——很丰盛,盘子里的东西更丰盛。 “这些都是你做的吗?” 塔齐欧看着摆放精致的蔬果海鲜,还有那一碗杂粮饭和一杯淡绿色抹茶拿铁。 “是的,除抹茶粉、杂粮米与无菌蛋外,其余食材均为半小时前采摘打捞。其中,西兰花的种子发芽温度是22c,植株生长温度为17c,日照总时长……” “停!”塔齐欧摆手制止道,“不用告诉我这么多,说多了我也听不懂。谢谢你,莫里斯,我们坐下来一起吃饭吧。” 机器人笑着将他摁到靠椅上:“我不需要进食。出于提供情绪价值我可以陪你进食,但吃进去的食物会直达我的废料处理仓——对我没有任何好处,同时也会影响你的摄食量。” “你连自己做的东西都不能吃啊……”塔齐欧感觉这位莫里斯有种说不上来的可怜。 他叉起一块虾仁放进嘴里,味道淡淡的,就像机器人本身那样,只能满足基本的生活需求。 “那我们可以聊聊天——” “吃饭时不宜讲话。” “……哦。” 假人就是假人,跟真人没得比。 “那我听你说话总可以吧?”塔齐欧灵机一动,“跟我讲讲蘑都,还有蘑都的人。我现在对这些一点印象都没有。” “蘑都,顾名思义蘑菇的城市,是地球陨殁之际伞菌目一族为陆生动物提供的容身所,一切有意向入伞菌籍的陆生动物皆可来蘑都生存。但加入伞菌籍的前提是放弃原生记忆,身份住所皆由所属科级管辖分配。蘑都市民不分性别种族。货币为统一的蘑菇币,最大面额是1,最小面额是0.0001。正面是白蘑菇图案,背面也是白蘑菇图案,因此不分正反——” 现场的听众没忍住笑出声来。 这一笑,嘴里叛逆的蛋黄颗粒趁乱钻进他的鼻腔。塔齐欧咔咔咳嗽起来。 机器人走上前,整个儿将他拢在怀里。 “呛到了吧?”他从后面托住塔齐欧的下巴,“来,仰头,一只手堵住鼻孔。不是全堵,露出卡住的那只。用力吸气,张嘴、呼气。没事,别紧张。” 塔齐欧照这个方法重复了好几次,终于把那颗万恶的蛋黄喷了出来。他一转头,正对莫里斯侧脸——现在他有点理解那位精神分裂症患者了。 忽然他心里产生一个疑问。 “你说只有陆生动物能来蘑都,”他双手推开莫里斯,端起抹茶拿铁啜饮道,“你一个赝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丢弃了你的制造厂商?” “因为我已经死了,”莫里斯平静地回答,“死去人类的声音和外形会被伞菌目加工厂拿去做成仿真人自动机器,用于陪伴现居蘑都的幸存者,关系自拟。” “那生前的记忆……” “一概清除,”那声音如白开水温和,“只保留死者对幸存者的关系界定——我们是家人。” 塔齐欧暗暗笑了。 这算哪门子的家人啊?幸存的市民丧失原生记忆,死去的亲友以赝品形式伴其左右。他们对彼此毫无印象可言,谁都不会把谁当成情感寄托。 不过竟然真有傻瓜会为人工智能病情复发,难怪他能患上精神疾病。 他目光扫过房间,这里又大又空当,只有一张舒适的双人床和跟前的一桌二椅,床对面的空地上摆着几本册子和一个毛绒玩具。 “我还有个问题,”塔齐欧将思绪转回信息墙中的个别字眼,“我的病历中提到了亲朋好友,他们都是谁啊?” 莫里斯开始一一列举:“钟表匠柯拉、烘焙师戴温、兽医张俞、邮递员……” 果然,一个都不认识。 塔齐欧对此并不感到惊奇,因为他也说不上来自己认识谁。他甚至都无法确定,自己现在的记忆缺失是精神分裂后遗症,还是初来乍到的正常反应;而这份履历,以及莫里斯,是来蘑都后才有的,还是新人入籍的最初设定。 后来机器人说了什么他无暇去听,只暗自盘算:为什么他在这里会沦为可怜的精神分裂症患者?抑或是,为什么伞菌目要赋予他这个设定? 水母和北极狼人是他的分裂病状,是不切实际的妄想。他看到对面的人类正在被一只西装革履的兔子训诫,百米以下的两只山羊在卖狗肉,成群结队的孩子正背着石头上书山…… 很奇怪。 但好像在蘑都,这些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他问莫里斯,对方只回答: 设定是这样。 是的,任何背离设定的事物都会被视为异类:在这里,兔子就要穿衣裳、山羊就得做生意、好孩子必须上书山;塔齐欧被确诊为精神分裂症患者,他就得承认自己有病,然后接受治疗、融入集体。 但这一切都只是蘑都的设定。 如果塔齐欧真是条水母呢?如果莫里斯实际上是个丑透了的北极狼人(那挺悲哀)呢?他们又会是怎样一种相处模式? 假如在虚设中,本相只能以天方夜谭的形式出现。那么由此可以推断,这个世界的谜团,是另一个世界的谜底;蘑都当中的谬论,是蘑都之外的原型。 这一刻,塔齐欧如梦初醒。 “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他欢欣地叫道,“我不是精神分裂症患者,莫里斯……不,你不是莫里斯,真正的莫里斯还在南美洲挖矿呢!” “那是17世纪的莫里斯,”机器人回答,面色冷峻,“最后的莫里斯死于菌历1893912年,菌历纪年法是人类公历乘以……” 话未说完,塔齐欧就像一颗气泡,悄然无声地消失在了蘑都鬼伞街极光区a栋76532号。 ※ 鼻腔长进一口气——塔齐欧皱了皱眉,打开闭合许久的眼睑。 上方的天花板一片富丽堂皇,触目所及之处都是雕塑,这让他想起了一个人——大卫·尤加特医生。 胸口沉甸甸的。 他抬起胳膊,手指穿过那一头黑色鬈发:“莫里斯,你压得我喘不过气了。” 第17章 熟睡的小伙子被唤醒。 两人四目相望,莫里斯眼里的血色逐渐加深。过了好一会儿,那双手臂才小心地从正面环住塔齐欧的腰,仿佛在碰一件价值连城的玻璃工艺品。 “第九十七天,”他咕哝道,耳朵贴着那颗跳动的心脏,“塔齐欧,谢谢你让我知道,野生菌中毒的水母能昏九十七天。” 塔齐欧睡眼惺忪。“莫里斯,我好像做了个梦,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我睡了这么久啊……”他捧起同伴的脸,“我们得快点走。巴西到极地还差得远呢!” 莫里斯抓住那两只手腕:“海洋白痴,你以为我在原地守了你三个月?” 塔齐欧懵懵地眨了眨眼。 “这里是西班牙殖民地,大卫·尤加特医生的私人度假别墅之一,”莫里斯兴冲冲地拉开窗帘,亮出一座白黑相间的大山,“我们现在位于美洲西南部智利湖大区——奥索尔诺火山脚。” 第18章 18 一只轻巧的小白船漂浮在兰奇胡亚湖上——这是莫里斯用他从葡萄牙奴隶主那儿搜刮来的1里亚尔银币问西班牙殖民者租的。船桨拨动水面,两条纤细的倒影在湖上摇曳、破碎。 “塔齐欧,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开始吵着要杀你吗?”租客说。 塔齐欧不假思索道:“因为你想保护甘伯尔村民,并且在他们面前证明你能够杀死异种。” “不止这两点。”同伴答道,“其实,我还有点私心在里面。” “私心?”塔齐欧看着他,眼睛晶莹透亮,就像圣诞树上的小铃铛。 “破解狼人诅咒需要亲手杀死……”莫里斯略作停顿,脸上露出微笑,“杀死一个特别的异种。” “你认为我就是那个特别的异种?” 塔齐欧看到莫里斯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出现了难以捉摸的表情。 “但我可以肯定你不是!”他沉默许久后回答,“破解诅咒没那么简单,对方应该很难搞,至少像弗朗茨那样。你觉得呢?” “你说的很有道理!弗朗茨太可怕了,我的毒丝都没办法伤到他。虽然他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但我已经连着做了三个晚上的噩梦,梦里都有他。或者说,他在就是噩梦。” “需要我杀掉他吗?” 莫里斯收起船桨,和塔齐欧面对面。 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人类问异种需不需要杀掉另一个异种——这事估计也只有莫里斯能做得出来。 塔齐欧低下头,注视着自己的大腿:“我只盼着你能早日解除诅咒,然后……” “然后怎么?” 莫里斯身体前倾,像是在敦促他。 “然后……”塔齐欧嘀咕道,“然后回国重修,为英王效命。” “那你呢?”同伴歪着脑袋,用黑色睫毛下那双天青石般的眼睛调皮地看着他说,“我回去为英王效命,谁为你效命?” 塔齐欧摇摇头:“我不用。” “我的意思是,”莫里斯微微翘起下巴,“我们还会在一起吗?——如果我变回普通人。” “这有什么影响吗?” “变回普通人我就没有能力再保护你,甚至有可能成为你的拖油瓶。” 人类会成为水母的拖油瓶吗? 好奇怪的脑回路。 塔齐欧经过一番沉思后开口。 刚吐出来个“我”字,后面突然咣当一声—— “莫里斯,”他将手放在空气中,“我们好像,撞到了一个……没有颜色的管子。” 是的,那是一根敞口的透明管道,和莫里斯差不多高,直径可以容下两个塔齐欧。 “湖水也要排废料吗?”直径的二分之一问。 “怎么可能?”高站起来察看,“管子直挺挺地立在这儿,周围什么都没有,排出去的废料不就又回到水里了?不过这管子真坚固啊,感觉像玻璃做的,但又不全是玻璃。” 塔齐欧把头伸到水里。 “哇!”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莫里斯你快来看,这管子不是用来排东西的。它正在、正在收集东西。”他看到稀零的灰色颗粒顺着管道向更深处沉去。 管道很长,尽头是一片黑乎乎。 “我下去看看。”他顶着一头湿淋淋的红发说,“你在这儿等我。” 莫里斯不住摇头。“不行,这太危险了!”他掏出怀表照着指针说,“我们的船还有半个小时就到期了,过期是会被罚款的。” 等他合上表盖,同伴已经下水十米远了。 ※ 好久没在水里活动。 塔齐欧满怀热忱,目光在路过的小鱼小虾上跳来跳去。湖水清凌凌的,待在里面很惬意,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味道太淡。 算了,眼下调查管道要紧。 塔齐欧沿着它向湖底探索。 之所以说是湖底,是因为它的确通到了1500米以下的终极深度。但管子并没有止步于此。 他有种预感:湖泊深度不及管道长度的1/300。 但他没办法凿开湖底。 这是个大工程。 那么…… 现在查明管道终点的方式就只有一种—— 钻入管道。 “你疯了!” 这是莫里斯听到方式后说的第一句话。 他对此持反对意见,以下是他的辩词: “首先,你说了这根管子是直的,那你从这儿下去跟跳井有什么区别?哦不,或许井底还有只青蛙给你当垫背呢。其次,我们完全不知道它通向哪儿,万一终点是硬邦邦的石头呢?你跳下去还能站得起来吗?最后,就算你侥幸活着到达终点,你怎么上来?——这管子看着比你早上吃的水煮蛋还滑手。就冲这三点任意一点,我是不可能同意你去的。” 他的语速很快,似乎不给对方任何打断他的机会。 这时湖面震了震。 “莫里斯,”塔齐欧指着他背后的奥索尔诺火山说,“那座山好像冒烟了。” “冒烟?”莫里斯回头凝望着山顶上正在融化的积雪,“我的老天……别说了,塔齐欧。我们得快点离开这儿!” “为什么?”塔齐欧诘问道,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同伴,“莫里斯,那座山为什么会冒烟?你在害怕些什么?” 人类放出船桨:“那是座火山,亲爱的。看它的样子好像要发疯,再不走我们就会被岩浆卷到湖里变成石头!” “那这片湖、士兵、大卫医生,还有这里的土著,他们也会变成石头吗?”塔齐欧问。 “我不知道,”莫里斯不加掩饰地回答,“答案只有在火山爆发后才会揭晓。” 灾难发生前,没人知道那是灾难。 塔齐欧静静地站在船上。 夕阳下,自由散漫的粉尘在光束中飞舞,耀眼夺目。它们飘进管道,渐渐凝聚成奇异的深色结晶。 快靠岸时,他跳进湖里——在身后人类几近崩溃的呼喊声中向那根管道游去。 “别去,”他远远看着岸上那个人的口型在说,“求你……” “对不起。” 塔齐欧轻声回应道。 他相信莫里斯看懂了。 塔齐欧抓住管道口,闭上眼睛跳了下去。 ※ 那是长达七分钟的失重感。 有六分半钟,塔齐欧感觉自己死在了里面。窒息、晕眩,以及漫无边际的黑暗……后来垂直的管道变成倾斜的滑梯,直到一个鱼钩形的弯曲将他吐到终点。 他颤抖着爬起来,眼前是星星般的火光和不明液体的咕噜咕噜声。 好热啊…… 如果说墨西哥正午的太阳能把他烤成水母干,那这里直接可以将他蒸得连水汽都不剩。光亮与声音和他之间隔了一道圆圆的铁闸门,管道中流出来的颗粒会通过门的缝隙,在里面形成某种结晶。 就是这些东西让火山冒烟的吗? 塔齐欧伏在铁闸门前,脸色惨白,看上去虚弱极了。因为这里既没有水母需要的水分,也没有人类需要的空气。 他手伸向铁闸门——好烫! 不到一秒钟,指尖就被烫了个泡,好在可以自行恢复。他透过闸门向上看,那是个异常巨大的窟窿,大到他根本没办法用肉眼去观测它的直径与高度。 颗粒在沉淀,温度越来越高了。 沸腾的液体和结晶搅拌在一起。 空间开始震荡,比矿洞坍塌可怕一千倍! 他不敢去想,倘若窟窿连通奥索尔诺火山口,倘若这些恐怖的混合物从山上喷涌而出,他还能和莫里斯荡船在美丽的兰奇胡亚湖上吗?他们——还能在大卫·尤加特医生的小房子里吃水煮蛋和樱桃吗? “莫里斯,我想吃樱桃了。” 说完,塔齐欧双手紧紧抓住铁闸门。皮肤即刻被烧焦,产生大量水汽和烟雾,他发出嘶声裂肺的尖叫。 汗水和泪水模糊了双眼。 塔齐欧感觉自己的手被烧熟了,铁闸门上的血染红了他的骨头。而那双手就像焊死在上面一样。 第18章 可是,明明他已经受到伤害,为什么他的毒丝到现在都不肯出现?因为是他自己做的傻事,所以就连毒丝也不肯救他了吗? 没关系。 他尊重毒丝的选择。 只是他这会儿手臂使不上什么力气——假设没办法打开闸门,灾难依旧会降临,而这里不过就是多了一只变成石头的水母罢了。石头吗?应该是灰烬吧。 打开闸门就能化解危机吗? 不见得。 但他已经回不去了。 这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伟大的海神,没有成千上万的同类。维克多、巴维尔、弗朗茨、南希、丹尼团长、蛇牙、火云刀、尤加特两兄弟、雅恩、弗洛拉、纳西索斯……他们统统都不在。 莫里斯还在岸上等他…… 这里,只有他自己。 打开闸门——是他唯一可以做的事情。 泪水已然在他脸上化作盐渍。 塔齐欧一鼓作气,两条腿死命地向后蹬。 岩浆到处飞溅,落在他的手上、脸上。 疼痛是真切的,只是没能留下证据。 终于,闸门拉开一条缝。 塔齐欧收起两只失去掌面的瘦手,光秃秃的骨头开始长肉。岩浆掀开闸门。滚烫的气息扑面而来,那红光在他眼中燃烧。 下一刻,爆发的黑色毒丝将他推进管道,它们避开熔融物,扎根在那些结晶体上。管道内,岩浆紧追不舍,毒丝支撑着它的主人一路向上通行。触碰到熔浆的毒丝会迅速升华,不到五分钟,毒丝数量缩至一半。 上升速度减慢——成吨的岩浆,活跃在离塔齐欧不到两米的地方。 毒丝只有五十来根了。 “你们尽力了。”塔齐欧咕哝道。 他收回毒丝,身体迅即下坠。 这个时候,清凉的湖水涌入管道。 金黄色熔浆遇水的一瞬间化为岩浆岩,卡在管道里。塔齐欧上到湖泊,才知道那部分管子被莫里斯砸了。 因为此时此刻他正在湖底啜泣。 天哪,这只人类哭得几乎要溺水了!塔齐欧游到莫里斯怀里,他们的四肢和身体纠缠在一起。 “莫里斯,我选择你不是为了让你保护我。”塔齐欧续上之前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那句话,“是因为,因为……” 先带他上岸再说。 第19章 19 当圣墓教堂吞下天空中最后一朵玫瑰,塔齐欧和莫里斯扛着两大袋樱桃,走进寒冷的、被风吹拂的巴塔哥尼亚冰原。 “莫里斯,你说我们就这么走了,大卫·尤加特医生会不会很难过?”塔齐欧问,一边将吐出来的果核装进口袋。 人类脸上掠过一丝笑意:“塔齐欧,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兰奇胡亚湖里会有一根能够通到地下七百多千米的人造玻璃管道?” “是人类安装的吗?” “至少不是火山自己装的。” “那会是谁?” 塔齐欧将皮袄丢给莫里斯,自己边跑边用鞋底踩冰颗粒玩。人类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目光和脚步追随塔齐欧,直到把那两只极不听话的细胳膊塞进厚墩墩的熊皮袖子里。 莫里斯从袋子中掏出一捧樱桃吃了起来:“领土上凭空多出一根可疑的管子,士兵不可能不知情。而且以他们的行事风格,我们这种外来人士根本没机会打火山的主意。土著更不可能,也没理由——引爆火山,然后跟殖民者同归于尽?” 塔齐欧全神贯注地听着。 同伴在一阵思考之后,说了句让他很吃惊的话:“那么,排除以上两种情况,殖民小兵对管道视而不见的原因显而易见——这是他们掌权者的安排。” “你是说……大卫·尤加特医生?” “山脚下是医生的别墅,”莫里斯摇动着手指对他说,“那是他精心装修过的,他没那么傻变着法地摧毁自家房子。你想想,除了他,谁还有相同的权利?” “路易斯·尤加特总督!” 莫里斯微微笑了笑。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塔齐欧转过脸对着他,“这儿有土著,有士兵,还有他哥哥的房子。” 莫里斯语气突然变得严厉起来:“亲爱的塔齐欧,大型火山喷发可是场不小的灾难,其毁灭性不亚于疫病。而那位总督最渴望的是什么——不就是灾难吗?只要火山爆发,这件事必定会归咎于印第安原始宗教,以助长方济各会的嚣张气焰。更重要的一点是,喷出来的岩浆会形成多种矿产——他们殖民到此,不为矿产还能为什么?” “但既然是总督的意思,那岸上的殖民小兵为什么要租船给我们?他们不怕管子被破坏吗?而且管子已经破了。” “这得感谢大卫医生,”同伴哈哈笑起来,而后摇了摇头,“你以为他收留我们真的是出于好心吗?” 塔齐欧看着他,张口结舌。 莫里斯在他肩上拍了拍:“这里有他的一部分财产,他当然不会由着他那个丧心病狂的弟弟到这儿胡闹。可毕竟他们是兄弟,是智利湖大区的殖民者,犯不着因为一两栋别墅深化内部矛盾。他收留我们,多次强调兰奇胡亚湖的风景好,允许手下租船给我们,说明他早就料到我们会在湖上发现那根管子,确信我们会插手这件事。他要借我们之手摧毁管道,阻止火山爆发。因为这样一来既能维护他的个人利益,还不会破坏他们兄弟二人的感情。最后呢,再以‘挑战当地殖民者权威’的罪名将我们逮捕处决。整个过程中,医生是最大的受益方。” “那假如,我们没有发现那根管子呢?” “奥索尔诺火山就会在我们面前爆发,我们连同小船被岩浆吞没,土著信仰难辞其咎。日后如果有人发现管道并当众质疑,说不定我们两个亡魂还会被他们拉出来顶罪,譬如说——我们受女巫指使在湖里安装管道从而造成火山爆发,顺便讹一下我们的国家,反正死无对证。不管灾难有没有发生,他们总能全身而退。” 塔齐欧的脸蒙上了一层阴影,他撅起嘴巴,唇瓣愠怒地撇向一边。“路易斯·尤加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那种深度,普通人类在里面根本活不过一分钟。” “是的。除非,他不是普通人类。” 他们停在原地,视线缠绕在一起并打了个死结。 莫里斯突然说:“准备好了吗?” “……什么?” 一颗灰头土脸的小珍珠将冰川照亮,银白色兽毛发出钻石般的光芒—— “抱紧我的脖子,带你到世界尽头。” 第20章 20 冰原上,美丽的北极狼人载着红发男孩儿,跨过冻结的烂泥地,奔向世界尽头。 寒风拂面,塔齐欧将脸埋在浓密柔软的银色兽毛中,暖意席卷全身,他双手搂着莫里斯的脖子,搂得很紧。慢慢地,他抬起头,试探着去触碰那两只敏感的、毛茸茸的耳朵。 狼耳抖了抖,塔齐欧看着它们笑起来。 他开始不断地挑逗这对小东西,吹气、亲吻,再一整个含进嘴里。莫里斯现在不能说话,他可以趁机做些出格的事情。 凌晨两点,他们停在一座小岛上。 周围是星辰般的篝火,奥那族人齐刷刷地望向这里——欧洲模样的美少年牵着直立狼人的爪子。 很稀有的画面。 人们纷纷举起火把,大喊着塔齐欧听不懂的语言。 半小时后,族长呈给他们一只香喷喷的烤鹅——当地人将塔齐欧误认成迷路的神明,莫里斯则是他的专属灵兽。 塔齐欧拿出一袋樱桃和这些红彤彤的人类分享。篝火旁是木棍和骆马皮搭建的窝棚,每一只窝棚都差不多大。起初他们没办法用对话交流,后来他们发现交流有时候不需要对话。 白天,塔齐欧和莫里斯在一片山毛榉树林里散步。 树干七歪八扭,布满细密的白色绒毛,几只野兔躲在窝边驻足观望。 “树也会长胡子啊!”塔齐欧抚摸着上面的寄生植物说,“这儿就是我们要去的南方大陆吗?” 狼人点点头,捡起木条在地上画了一个名称——火地岛。后面又写:“世界的尽头,1520年10月由葡萄牙航海家费尔南多·德·麦哲伦命名。” “这里到处都是高山冰碛,”塔齐欧想不通,“为什么要叫它火地岛?” “麦哲伦先生上岛时跟我们看到的场景差不多,到处都是土著的篝火,于是有了这个名字。” “既然火地岛是南方大陆,那鲍莱克应该也在这儿。可为什么这里看上去一切正常?海神说鲍莱克给当地带来了灾难。我感觉我被骗了,莫里斯。海神是骗子。”塔齐欧觉得自己就像个被波塞冬耍得团团转的白痴。 “或许鲍莱克知道我们要来,提前吓跑了。”莫里斯继续写道。 孩子两眼放光:“我们的名气已经大到能够威震四方了吗?难怪族长一见到我们就送我们烤鹅吃,他是在感谢我们吓跑了鲍莱克!” 第19章 他高兴地在前面一蹦一跳,忽然停下来,指着远处岛礁上的建筑。“那是什么,莫里斯?”他问。 “灯塔。”棍子将树叶拨成字母的形状。 “灯塔?” “航船的向导。” “哦,我以为那是我晒成水母干的样子。”塔齐欧喃喃道。“对啊,海马干比海马小,”他推断,“水母干应该也比水母小。它太大了……” “大吗?——那你呢?你有多大?” 塔齐欧握起手边的狼爪,在其中一个深色锐利的指甲尖上比划着说:“这片指甲可以住12.75个我。” 听到这话,莫里斯发出两声哼哼唧唧的低吟,用长长的嘴巴轻蹭塔齐欧的脸颊。“好痒!”孩子抓住那狼耳咕哝道,“莫里斯,停下。” 他顺着狼人的攻势躺了下来,一连串树叶字母被打乱、压碎。披散的狼毛垂在他肩上,就像一张蜘蛛网。 “既然鲍莱克跑了,我得赶紧回去向波塞冬汇报。”塔齐欧伸直手臂搂着莫里斯,气喘吁吁道,“这样就能尽早去爱尔兰,找塔齐欧的家人。莫里斯,你愿意陪塔齐欧回家吗?” 狼人的眸光黯淡了下来,慢慢挺直腰板,带动着同伴坐了起来。“我这样子没办法抛头露面,”他用指甲在地上写,“不是所有人都会把我们视作神明,我不想再伤人了。是的,对我来说,被驱逐很痛苦,但为了不被驱逐而选择伤人更痛苦。” 塔齐欧凝望着那些歪歪扭扭的文字。 下一刻,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抓起树枝在手心上拉了道口子。鲜血淌过手腕,留下细长的红色痕迹。莫里斯抢过树枝,想握却又不敢握住他的手。 狼的指甲太锋利了。 “喝我的血吧,”塔齐欧攥着拳头,凑到狼人嘴边,“快,莫里斯。不然一会儿伤口就愈合了!”他说着伤口便自动痊愈,只有几滴血落在同伴的胸脯上。 塔齐欧自责地放下手。“没关系,我们再来。”他四处张望。狼人拦住他,摇了摇头。 “别犯傻了,”他用极轻的力度在那张手心上写,“你是只有毒的水母,还吃过野生毒菌,你的血会要人命的。更何况我现在还不想变回人类,至少在护送你见到海神前是这样。” 塔齐欧感觉莫里斯看他的眼神就像自己看樱桃一样,他眨了眨眼。“莫里斯,”他小声说,“你后面有个东西在看我们。” 那是一只胖乎乎的游禽,黑白搭配的小脸下长满了灰色的绒毛。 塔齐欧不知道地球上还有这种动物。 “你……”他走过去问,“你是鲍莱克派来的间谍吗?” 游禽转了个身,将屁股高高翘起。那里的毛被黏液打湿,印着两行文字—— 任务所剩时间:45天。 距离目标对象:498英里。 “莫里斯,”塔齐欧几乎僵在了原地,“鲍莱克并没有逃离地球。火地岛不是南方大陆,真正的世界尽头——离我们还有,498英里。” 第21章 21 海上黢黑一片,他们坐在奥那族族长提供的小木船上,翻腾的波涛像一座座流动的大山—— 它曾捣毁了无数坚不可摧的游船,也给人类留下了最后的恐惧。 此刻他又意识到,莫里斯可能正在经历同等的感受。或者比人类的恐惧少一些,因为他是狼人;又或者多一些,因为他不知道大海会把他们带到哪里。被赋予“世界尽头”之称的火地岛并不是最南边的大陆,这让差点毕业的剑桥学子感到十分难堪。 “你害怕吗?”塔齐欧问。 莫里斯点头。 “后悔和我在一起吗?” 答案是停顿过后的摇头。 他看着怀里的小企鹅——莫里斯告诉他了游禽的名称。“你害怕吗?”他又问企鹅,小家伙显然没能听懂他的语言,只对着狼人摇头晃脑。 迎面刮来一阵风。 塔齐欧打了个哆嗦,他觉得自己马上就会像维克多说的那样冻昏过去,即使有北极熊皮袄和巴维尔亲手缝制的驯鹿皮靴。 下一刻,他就被对面的伙伴拉进怀里。 非常温暖——哪怕没有兽毛——因为是莫里斯。 塔齐欧能听到那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不同于自己的心跳声,也不同于巴维尔的心跳声。 那是专属于莫里斯的声音。 他细细聆听。 直到巨浪筑起高墙,化作撒旦之手——将小船拍散,使他们分离。水清澈明净,像一块摄入积雪的蓝玉髓。塔齐欧双手掩面,一颗颗滚烫的泪珠从眼眶中脱离、徘徊,最终溶于大海。 小企鹅不见了,莫里斯也不见了。 转眼间,海面涌入数十道冰梯。那是塔齐欧第一次见到漩涡型水流。它们如同疯长的白色荆棘,任何碰触到它们的生物都会被瞬间冻凝。 他一边躲避一边寻找同伴,期间近百只海星和磷虾被迫套上冰制甲胄。 终于,塔齐欧看见一个朦胧渺小的身影—— 莫里斯漂浮在大约一百英尺以外的水域。 冰梯在朝他延伸。 “不……”塔齐欧拼了命地向前游。 海藻缠绕上他的皮靴,他蹬下皮靴;海冰揪扯住他的皮袄,他脱去皮袄;在碰到目标的前一秒,狼人被冻结。 塔齐欧哭了。 他来到人类面前,将手贴在那两片静止不动的嘴唇上。寒冰迅速蔓延,从手指到胳膊。“莫里斯,”塔齐欧莞尔一笑说,“我们……好像回不去了。” 冰晶窃走了他唇上的红玫瑰,连同心跳、脉搏,以及那沉淀已久未能得到释放的爱意。 不知过了多久,碎冰接连回升,夹杂着动物的残肢。 塔齐欧和莫里斯在水中静静摇曳,活像两具生物标本。而当冰梯断裂,这副连在一起的标本也学着其他冰块浮出水面。 遗憾的是,他们并没有因为接触到外界的冷空气而起死回生。标本在冰山与洞穴间徙倚,海风逐渐模糊了他们的容颜。 黑暗、严寒,和那阴风怒号下的寂静,是神明用以掩护宝藏的手段——因为这里储存了地球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冰川。然而,倘若哪天神明动怒,冰盖消融,那么这颗星球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城市都将成为海洋生物的新主题乐园。 忽然,他们相连空隙的水面鼓起了个包,从中探出一只脑袋。哦!是先前失散的小企鹅——在它身后,是一大批完成捕食、结伴回家的成年雌性帝企鹅。 它们相继推动这一对标本,向南极大陆前进,它们的伴侣还在岸上哺育孩子。企鹅爸爸快要饿疯了。 九个小时后,塔齐欧和莫里斯被推上一座岛屿。凛风将他们打造成一个不规则形状的雪块,数十万只企鹅在这片陆地上抱团取暖。 看到伴侣归来,雄企鹅开心得连蹦带跳。在风雪的沙沙声和家属的嘟嘟声中,企鹅妈妈们跃过标本雪块,将肚子里消化了一半的小鱼喂给自己素未谋面的孩子。 等企鹅们转过头,雪块已经不见了。 小企鹅扬起脑袋——标本被吹到百米开外高空,那高度足以令坠落的人类粉身碎骨。 但暴风似乎并没有打算给雪块落地的机会。他们撞上冰川,沿着大自然的纹理滑行,然后砸进冰面,水下是一片更大的雪峰。 接下来的这十天,疾风与雪水更替,将他们从黑夜卷入白昼。他们闯进本不属于这颗星球的神秘世界并滞留于此,没有企鹅敢踏足这里——因为在他们身下,是恐怖的内陆,是地球的尽头。 风不再是风,而是纷至沓来的尖刀与利刃。 缠裹他们的冰雪被一层一层地削去。等塔齐欧睁开眼睛,他的肢体已然没有半分知觉了。修复的速度远远跟不上灾难的侵袭,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人类的皮肤由红、到黑,再到糜烂。 “莫里斯……” 他试图抬起粘在地上的右手。 咔嚓一声——腕骨断裂。 塔齐欧双眼紧闭,难过得几乎要放声大哭。可他不敢掉眼泪,这时候哭泣是会被冻掉眼珠子的;他也不敢再睁眼,他的眼皮已经烂掉了。 漆黑,只有漆黑。 除了漆黑,别无选择。 第22章 22 啪——! 一大摊湿热的黏液掉在塔齐欧身上。 周边积雪融化,大地袒露出黑色的岩石。 他慢慢抬起眼皮,睫毛和下眼睑拉出几道胶状线条。那线条离他眼球太近,近到他没办法聚焦,只能看见一片朦胧的白色海洋。 等身体恢复知觉,腕骨开始长肉,生出一只全新的右手。他咬紧牙关。 受伤很疼,恢复起来更疼。 “莫里斯……”他再次呼唤道。 黏液淌进嘴里,塔齐欧不由得一阵恶心——路易斯总督的便桶和奴隶主喝剩的酒水混一块儿都没这东西来得要命。 他爬到莫里斯胸口,谢天谢地,还有心跳。 第20章 可按理说这时候他也该醒了。恶臭的黏液沾得到处都是,他曾自诩嗅觉灵敏,偏偏到现在一点反应都没有。难不成黏液用力过猛又给他熏倒了? 他正琢磨着,同伴的腿抽了一下。 狼人眯起眼睛,在看到塔齐欧后发出了犬科动物特有的哭声,急不可耐地缩到他怀里。 “没事了,我的好孩子。”塔齐欧下意识说。印象中爱尔兰人类曾这样安抚过一头受伤的麋鹿。 莫里斯挣脱开他的怀抱,忸怩地坐了起来。 塔齐欧贴到跟前。“好莫里斯,”他继续关切道,“我是不是我疼你了?” 身后的狼尾巴几乎要穿进岩石。 最后莫里斯摇了摇头,用爪子在地上画:“这黏糊糊的是什么东西啊?” “不知道。”塔齐欧回答。 诚然,黏液的来历令人费解。 在这片连熔浆都不堪其苦的冻原上,它非但没有被冷空气影响,反而能够保护他们不受侵害——真不愧是绝妙的御寒物质,就是味道反生态了些。 如果鲍莱克降停在这里…… 想必也会利用它来维持生命吧。 且慢,鲍莱克呢? 他们这才注意到——在黏液外围的雪地上,印着一圈不属于他们的黑色轮廓。 “莫里斯,”塔齐欧咽了咽口水,“我们的太阳好像被一个大锅盖给遮住了。” “放心,”狼爪写道,“凭着我的名誉起誓,这种大锅盖通常是不带脑子的。只要我们不动,它就不会注意到我们。”那字迹虚弱得就像一位参加马拉松的百岁瘸腿老人。 “你说它会是鲍莱克吗?” “多半是的。” “我们去和它打声招呼吧,莫里斯。嗯,它现在一定又冷又饿,我们可以趁机劝它回家吃饭。” “它不会买我们的账,亲爱的塔齐欧。鲍莱克就是一个擅闯地球的沃奥坦殖民者。人类面对殖民者会有两种态度,要么将其驱逐,要么向它屈服。照现在的情况,或许它会把我们吃掉,又或许我们会被它利用,它绝不可能同意跟我们握手言和——如果它有手的话。” 塔齐欧悻悻低下头:“莫里斯,我的脚麻了。” 大锅盖依旧待在那里,忽上忽下。 越来越多的黏液砸到头顶,似乎要将他们的筋骨统统打入地狱。“也许这样可以帮到你。”狼人颓丧地在那上面写,“我不想耽误太多时间,塔齐欧,我的身体已经烂到跑不动了。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不明白——” 说着塔齐欧就被狼爪拍飞二十英尺远。 落地的一刹那,仿佛有数百万条蚂蚁在他双脚上爬。他吓得就像只遇到危险的考拉,拖了一长串黏液到处寻找水源。 不一会儿,他就听到莫里斯的吼叫从地面上升到高空。他没有回头,但还是能够从影子里看到: 那是沾满黏液、生有章鱼触手的巨怪。 莫里斯刚露出獠牙,就被它扇了一耳光,力道看上去不轻不重。他奋力挣扎。到头来,一条触手勒住他的脖子,另外五条缠紧四肢和躯干,还有两条——塔齐欧不知道它们在干什么。 蚂蚁散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开始跑起来,直到极少量的黏液遇冷凝结,将他的一对脚底板固定在雪地上。塔齐欧看着腰间滑腻的三圈灰蓝色半透明触手,吁了口气。 死掉就死掉吧,至少临死前可以见见这位外星物种的真面目。他放弃抵抗,任由触手将自己卷回到莫里斯身边。 然而,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全是触手——以英里为单位的一百多条长触手。 这时塔齐欧才意识到,先前笼罩他们的影子不过是触手的轮廓。 操纵它们的东西,隐藏在地球的另一面。 奇怪的是,这些触手对待他并没有像对待莫里斯那样蛮横。它们只是温柔地裹着他,一个劲地往他身上堆黏液。 “我知道你是鲍莱克,”塔齐欧将两条胳膊搭在触手上说,“好鲍莱克,回家去。家比地球更适合你。” 说完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触手撤销对他们的桎梏,向四周延展,渐渐变得透明,最终烟消云散。鲍莱克消失了,消失得无迹可寻,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似的。 “莫里斯,你说鲍莱克回到母星了吗?” “多半是的,”爪子在空气中写,“我说对了吧,它不带脑子。” “莫里斯,”塔齐欧仰起脑袋,“谢谢你。”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狼人错愕地看着他——错愕之后,是若隐若现的泪光。塔齐欧面带微笑。太阳洒下暖红色光辉,与他的发丝融为一体。 一颗子弹从身后击穿他的心脏。 塔齐欧瞳孔骤然紧缩。 他愔愔忽视掉同伴的惊愕与气愤,捂着流血的胸口回头望去。 “弗朗茨公爵……” 他道出了开枪者的名字。 鹦鹉上将弗朗茨还是不肯放过他。 那张面容和初见时一样光彩照人,正如他华丽的常服和正在挥舞的亮红色翅膀。 毒丝钻出手臂,缓缓伸向天空。 嘭——! 又是一枪。 毒丝定格在半空,旋即坠地。 和它们主人的身体一样。 “你早该死了。” 弗朗茨居高临下说,随即掠过他们,向地球后侧飞去:“暂且留你一条贱命,狡猾的狼人。希望我们下一次见面是在皇宫——鹦鹉的小笼子永远为你敞开!” 莫里斯没有理他,小心翼翼将塔齐欧揽进怀里。 汩汩鲜血漾出喉咙。 “莫里斯,”塔齐欧紧紧攥着狼毛,“你说我会被我自己的血毒死吗?不对,水母没有血,这是人类的血。我……我不喜欢这个味道。” 狼人默默舔舐他嘴边流下来的血液,直至变回那个年轻貌美的小伙子。 “你不会死的,不会的!”开口是一连串的否认,“塔齐欧,你不是说你可以再生吗?之前的76532次,这会是第76533次,将来还会有第765——不会的,不会再有以后了。就这一次,就这一次好不好?如果人类的构造限制你重生,那就舍弃这副身体,变回水母、变回水螅体,变成什么都行!” “我想变成北极熊皮袄,”塔齐欧忍痛挤出一丝笑容,右手轻轻摩挲同伴冰凉的肩膀,“你身上一件衣服都没有。按照维克多先生的说法,你早该冻昏过去哩!” 莫里斯哭得像个孩子:“傻水母……” “水母怎么你了?”塔齐欧的手上移到他的脸颊,“莫里斯,别哭。亲亲我,我还没亲过没穿衣服的人类,塔齐欧也没有。他的意识告诉我,现在是我们亲吻的时候。” 人类停止哭泣。 在绿眼睛的注视下,莫里斯慢慢靠近,用自己的嘴唇去吻塔齐欧的嘴唇。被亲吻的男孩儿身体一僵,但很快放松下来,他发现这只人类闭着眼睛,沾水的睫毛抖得像两株黑色鸢尾花。 他们紧紧相拥,如同土壤和树根、小鱼和大海。塔齐欧吻着莫里斯柔软的唇瓣,仿佛在尝一种比烤红薯更甜蜜、更宝贵的东西。 当莫里斯再次睁开眼睛,一片奇幻的银色蒸汽将他们团团包围,仿佛置身于白昼仙境。 那蒸汽来自塔齐欧的心口——在附近逗留几分钟后迅速流回体内,枪伤随之不翼而飞。 塔齐欧嗖的一下从他怀里跳起来。 脸上神采飞扬。 “接下来去哪儿啊,亲爱的莫里斯师傅?” 他试图在人类瞠目结舌的表情中寻找答案,忽然眼珠一转——有了! “欧罗巴洲!” 第23章 鲍莱克从地球消失,水母异种血液的摄入让莫里斯实现了人类-狼人形态转换自由。 23 1615.10.16 火地岛 “鲍莱克似乎并没有为地球留下什么东西,除了一堆臭哄哄的黏液……”塔齐欧眺望远方的灯塔,“我还是觉得我被海神骗了。” 莫里斯好一会儿没说话。 “你真的相信那是海神吗?”他咕哝道。 “什么意思?”塔齐欧转头看向他,“你觉得我是在骗你?你知道我不会骗你。” “我想那不过是希腊人杜撰出的一种精神寄托。” “他的雕像就屹立在我家门口!” “雕像是雕像。” “他的眼睛会发光,还能向我传递思想。” “兴许是魔术师或催眠师也说不定。” “莫里斯!”塔齐欧气恼地喊,“波塞冬不光是海神,更是我的信仰。我不许你轻渎我的信仰,如果你再这样——我就跟你绝交!” 人类显然没料到对方会生这么大的气。 他把双臂交叉放在胸前:“难道你就没想过有人利用海神的身份欺骗你吗?” 塔齐欧干瞪了他一眼。 “抱歉,”莫里斯放下手臂,“我不是有意要冒犯你的信仰。我只是很难相信。如你所见,鲍莱克是一只十分庞大的外星怪物。海神英明伟大,为什么要把这么一件可怕的差事交给你……” 第21章 塔齐欧蹙起眉毛:“你瞧不起我?” “我凭着太阳起誓,我绝对没有这个想法。” “呸!太阳才不会管你的誓言。” “可我还是担心。”莫里斯愁容满面。 “担心什么?” “担心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塔齐欧读懂了人类的顾虑。 “那也无所谓,至少……”他握起同伴的手放在心口,“这里是真的。” 彼此会心一笑,裹紧海豹皮大衣,携手踏上了奥那族族长为他们提供的第二只木船。 “说说弗朗茨公爵吧。” 塔齐欧切换话题:“如果你能肯定是鲍莱克黏液熏坏了你的鼻子,我就勉为其难原谅你的失职。” “那你恐怕不能够原谅我。”莫里斯做出一副无奈的表情,“我失职是因为……走神了。” 对视几秒种后,塔齐欧投身在人类怀里,像啃熟果子一样去亲吻他的耳垂。晚风将海浪掀进摇晃的小船。 “好了。”他被人类推开,“记住,到那儿之后,我们不能在别人面前表现得像刚刚这样亲密。”他舔了舔嘴唇,耳根看上去又红又烫。 “为什么不能?” 塔齐欧慢慢松开手,坐回到他对面。 “这是规矩。”莫里斯浅笑道,如同一位拒绝信徒无理要求的新任神官。 “嗯,我知道了……”塔齐欧说,“我会遵守好人类规矩的,莫里斯先生。” 他伸手指向迎面而来的一艘大帆船:“在旗子上画眼罩骷髅也是你们人类的规矩吗?” 人类一回头。 “好家伙,我们碰上海盗了!” “那怎么办?” “我们不得不舍弃这条船。” “那我们的毒丝和利爪?” “能不用就不用。” 他们一前一后跳到水里。 可恶的是,船头总能对准他们行进的方向。他们决定冒险与海盗船擦身而过,偏巧又被星光逮住了影子。 一张沾满水藻的破网将他们打捞上船。 “啊哈!你们这两只奸诈的水老鼠!” 是英格兰海盗。 “速速将值钱东西交出来!”说话的是个戴着黑色三角帽、满脸胡子的长发硬汉,“要是不交——哼!咱立马叫这几位弟兄给你们扒个精光,丢到岸上供大伙儿开开眼!” 莫里斯双手合十:“啊,我们身上要有值钱的物件早献给您了,大爷。” 海盗对他们一番搜身。 “真晦气,搞半天整上来一对穷鬼!” 塔齐欧注意到那人的眼罩。他看了看旗子,又转回海盗:“先生,您把头骨落上面了。” “你这遭瘟的疯小子!”海盗捏住塔齐欧的喉咙将他提溜起来,“还没人敢跟你蒂奇船长这么讲话。” 莫里斯冲上去,被这群人拦住。他呵叱道:“放开他!我警告你,敢伤他一下试试!” “但是莫里斯,他好像已经伤害到我了。” 就在这时,一缕歌声从天而降,掳走了在场每一个人的注意力: 我生于河神埃克罗厄斯之血液, 我的歌喉可洗刷世间一切罪孽; 可恨的缪斯折去我的双翅, 可怜的塞壬永远不见天日; 船儿,船儿,切莫弃我而去, 水手,水手,务必为我停留; 让歌声抚平你心中的忧思, 任海妖洗去你灵魂的污秽。 蒂奇船长听后,不由自主把手里的男孩儿撂到地上。塔齐欧摔了一跤却感受不到疼痛,莫里斯也将变身狼人的念头抛在脑后。 他们静静地聆听,看着她。 她在歌词中道明了她的身份——海妖塞壬。汉子们泪流满面,一个接着一个朝她走去。塔齐欧几乎看不清她的容貌,因为泪水早已充盈了他的眼眶。莫里斯则一动不动地站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嘴里喃喃道:“迷人……太迷人了……” 只是塔齐欧百思不解—— 她是怎么飞下来的呢? 她的翅膀不是已经被缪斯折断了吗? 而今她却依旧能够飘荡在海面上。 海面—— 那里好像有个突兀的东西闯进了他的视线。 他将目光向下移去。 “啊!” 随着一声惨叫,歌声中断。 “它是蝙蝠!” 塔齐欧呼喊:“是恐怖的马来西亚大狐蝠!” 等其他人回过神来,先前的海妖塞壬已经被一只翼展长达两米的大蝙蝠取代。 大概是出于伪装失败的愧怍,又或是受到饥饿之虫唆使,蝙蝠直接将距离最近的一名海盗飞扑在地——人类在宽大的翅膀中疯狂挣扎,最后彻底不动。 下一刻,蝙蝠将脑袋转向这边。那眼珠子又凸又圆,像两颗顶好的石榴石。 “不好,它要奔我们来了!” 莫里斯将塔齐欧护到身后。 “船舱!”蒂奇船长指挥道,“快到船舱里去!” ※ 蒂奇船长闭上铁门,抓起一块破布帘封住中间的圆形观察窗,舱内霎时被填满。塔齐欧左右两侧分别是莫里斯和生霉的木制酒桶,一只老鼠从他们面前惊慌跑过,屋里一股潮湿的腥气。 “你还认识蝙蝠啊,塔齐欧!”莫里斯似乎很吃惊,“我只在书上看到过这种动物,还是手绘图。” “……塔齐欧小时候跟他妈妈看过马来人举办的狐蝠比赛。”塔齐欧补充道,“观看比赛需要押注——妈妈赢了。” 他扫视一圈:在他面前是蒂奇船长,这只人类正死死地盯着铁门。跟前一胖一瘦两个海盗追随着他们老大的目光,酒桶那边的三个汉子在相互安抚,他们对面是两名年轻人,一个在为甲板上的死者做祷告,另一个在发怔。 现在这艘船上只有他们十个人。 “直接说是你妈不就得了……”蒂奇船长嘟囔道。 塔齐欧:“我在跟莫里斯讲话,蒂奇先生。” “要不是看在你识破海妖的份上,”船长瞟了他一眼,“我早把你们两个穷鬼扔出去喂蝙蝠了。” 塔齐欧脸红了。“要不是看在你为我们提供船舱,我也……”他喃喃低语,“算了,这么残忍的事我做不出来。” “你想对我们老大做什么?” 胖海盗大声嚷嚷着将手伸向塔齐欧。 “生怕蝙蝠找不到这里是吧?”莫里斯握住那只粗实的手腕说。 胖海盗将垂在肩上的红头巾往后一甩,静候他们老大发言。“这位先生说的有道理,”船长冷冷道,“灾难面前不分敌我,这时候就别起内讧了。” “那现在怎么办啊老大?”瘦海盗做出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咱的船不会要给那怪物弄沉吧?” “不至于,”莫里斯嗤笑一声,“蝙蝠怕水,没必要搞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工作。” “可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吧!”酒桶那边的一个汉子插进来说,“就算幽灵号侥幸躲过它的残害,眼下没人掌舵,指不定啥时候撞上海礁,或是遇到那些夜巡的军官。好家伙,唯一的通风口也被堵了……耶稣在上,今晚我们在劫难逃咯!” “有吃的吗?”塔齐欧突然问。 “你是要用吃的打发它吗?省省吧,它对人类的食物不感兴趣。” “没有,”塔齐欧摸着肚子说,“是我饿了。” 船舱安静了两秒。 “我有。”祈祷的年轻人睁开眼睛,从口袋掏出半块全麦面包递给塔齐欧。 莫里斯率先夺过面包,闻了闻。“拿发霉的东西给我们吃,你这海盗挺会当啊。” “我要是有好东西吃哪里会揣这破玩意!”对方说着伸出手,“你们要不吃就还回来,因为我刚想起来——我也饿了。” 面包一送回去,小伙子就把它揉成团塞进嘴里。莫里斯无话可说。 片刻肃静,蒂奇船长取下腰间的小布袋丢到塔齐欧怀中。他顿了一下,小心打开袋子——里面是香喷喷的糖衣杏仁。 经过和同伴私下商量。 “谢谢,”塔齐欧取出两颗杏仁后将布袋扎好,“我和莫里斯一人一个就行,剩下的还给您。” 蒂奇船长顺手把袋子撂给他的船员。 “我们不饿,老大。” “是的,我们还能再抗半个月!” “我已经吃过面包了。” …… “不饿也得吃,”船长低声道,“这是命令。” 一分钟后,船舱内充斥着嘎嘣嘎嘣的咀嚼声。“半天没动静,”胖海盗打了个哈欠,“那怪物八成跑了吧?” “我看未必。”莫里斯用手护住同伴脑袋后的一颗钉子,“说不定它正倒挂在窗外,就等着你送上门呢。” 塔齐欧靠在人类手心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愈发稀薄的空气让他如今只能思考一件事:为什么这只蝙蝠会制造幻象? 通常只有部分植物和毒菌能让人产生幻觉,变成海妖塞壬引诱水手的蝙蝠还是头一次见。 第22章 而且它的牙齿应该算是同类里面最长的了吧。塔齐欧往船舱跑的时候特意回头看了一眼——它用那对尖牙扑哧一下穿透了猎物的眼珠,将它们抽离眼眶。 这完全超出了他对普通蝙蝠的认知。 不过,好熟悉啊这情形。 突如其来的一个生物打破了其物种的固有特性。塔齐欧闭上眼睛,逐步缩小记忆范围:美洲——墨西哥城——军区——显微镜——鸡肉上的东西。 冥冥之中,一个尖细的嗓音在他的脑海中重新荡起: “这只蝙蝠,长大了。” 他蓦然抬眼。 封窗的帘子被扯下,那股力量来自屋外。 众人齐头望去。十有八九,这次他看到的不是蝙蝠就是塞壬。 但下一秒他傻眼了,他们都傻眼了。 因为站在窗前的既不是蝙蝠也不是塞壬—— 是一个消瘦憔悴的女人。 塔齐欧还没缓过神来,就听见旁边发出一声压抑的呻i吟,蒂奇船长泪如雨下。 “他怎么了?”莫里斯询问。 胖海盗瞪着窗外的女人。“那是蒂奇船长的妻子,”他一脸惊恐地说,“但她早在五年前就被海军军官博尔顿砍掉了脑袋。” ※ 蒂奇船长站起身来,凝视着观察窗对面的草绿色眼睛。他默默地流着泪,没有吭声,只往前挪了一步,伸出一双布满伤疤的手。 莫里斯将胳膊横在他面前:“别去!你的妻子已经死了,那是蝙蝠的诡计。” “我知道。”船长轻声说,声音似乎哽在了喉咙里。他露出浅浅的微笑:“能再看到她的眼睛,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塔齐欧心头一颤。 “谢谢你,怪物。” 蒂奇船长用木桶里的朗姆酒抹了把脸。他的眼睛很红,罪魁祸首是酒精还是眼泪?——塔齐欧有些吃不准。 人类挤掉胡须上的酒渍。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她了,”他对着那张许久未见的面孔说,“我连她的一张画像都没有。” 帘子被风吹起,掠过门外的身形。 当怪物探出头来,所有人再度震惊——它变成了一个头戴白色长卷假发、留着大翘胡子的中年男子。 他是谁啊?海盗们面面相觑。 最后莫里斯说了一句让塔齐欧惊心怵目的话:“那是厄斯金·斯图尔特勋爵,我的叔父。” 也是北极狼人杀死的第一只人类。 塔齐欧细致地扫了这位叔父一眼。 他脸上扑着粉,眼角贴有奇怪的美人痣,苍白的嘴唇傲慢地扭曲着,刻意地挥舞着他那双戴满宝石戒指的大手。难怪莫里斯这么讨厌他。 “见到我很高兴吧,贤侄莫里斯?” 叔父开腔发话了! “啊,当着这么多朋友的面……”他圣贤似的点着头,“你就不能对你的长辈和颜悦色一点吗?” 塔齐欧如坐针毡。 他仰望莫里斯,此刻那双冷酷的松灰色眼睛仿佛在呐喊:说话小心点,否则别怪我冲上去咬你。然而这位厄斯金勋爵似乎并不惧怕曾经杀死他的獠牙。 “你还是这么叛逆,”他嘴里发出一声怪笑,“和当年我与你母亲婚礼上的那个小孩一模一样。” “闭嘴!” 莫里斯怒吼,气得险些没站稳,单手撑着酒桶。塔齐欧忙握住他的手背,忿恨地冲门外喊:“到一边去,你这只讨人厌的老傻瓜!” “啊,我可太想念你的母亲金伯利了!”那可憎的幻象絮絮叨叨地说着些不堪入耳的话,“她的身体如同一座由象牙盾牌装饰的银塔,她的吻是甜玫瑰,声音是坎特伯雷大教堂中最古老的香炉……” 深受屈辱的年轻人两腿一软跪在地上,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罪恶与羞怯是你的终生之耻!”厄斯金勋爵逐字逐句道,“我身虽死,灵魂仍不得安息。它将伴你左右,成为你永世无法摆脱的心灵桎梏!” 塔齐欧挡在门前,面对莫里斯。 “我不许你再听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了……” 他尽可能模仿蒂奇船长的语气:“这是命令。”说着他俯身将同伴拉进怀里,捂住他的两只耳朵。 蝙蝠未能得逞,又化用了其他人的外貌。 大多是船员的亲戚、朋友,好在无人上当。在此期间,莫里斯没有停止过哭泣,塔齐欧也没有停止过拥抱。很快他们得出结论:怪物的变身对象只挑死者,不论亲疏。 这会儿,船舱内只剩下两名乘客尚未接受过亲友幻象的考验——塔齐欧,和那个一直保持沉默的少年海盗。 塔齐欧猜测,如果非要让他接受考验,题目应该会是那位亡故的父亲吧。 这时海盗们议论起来。 “这谁啊?” “没见过。” “托比!”胖海盗喊,“是你认识的不?” 静默的小伙子摇了摇头。 莫里斯抹去眼泪,无意识看向门外。 “塔齐欧,”他清清嗓子说,“你身后那位女士……长得好像你啊。” 塔齐欧心中咯噔一下,惊怯地回过头。 是的,那的确是一位美丽优雅的女士——看着约莫四十岁,脸像夏夜里的荷花瓣,希腊式的脑袋上盘着一圈黑色的辫子,眼睛像两片绿色的玫瑰叶,笑容里洋溢着对他的慈爱。 与人类记忆中的形象完全一致。 “妈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他觉得自己没有叫错,那就是塔齐欧的妈妈。 可是—— 为什么他的妈妈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啊? 难道她…… 死了? 忽然间,一阵情绪激动的抽噎让塔齐欧透不过气来。“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啊,莫里斯?”他攥着同伴的手问,“我明明记得他的妈妈还活着啊!” “塔齐欧,你先冷静一下。” “一定是我们搞错了,莫里斯。这只蝙蝠——它不会专挑死去的人,对吧?……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莫里斯,没准我的妈妈正在家里等着我呢!” 人类意识似乎在这一刻复现。 塔齐欧不受控制地蜷缩成一团,双手捂着心脏,泪水止不住往外涌:“我的心好疼啊,莫里斯。它好像快要裂开了……塔齐欧知道了,他知道他的妈妈已经死了。他在哭,哭得很厉害。我该怎么办?妈妈,我该怎么办啊?” “我的好孩子。” 他第一次听到妈妈的声音,那声音和塔齐欧一样柔美:“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坚强地活下去——为了妈妈,为了你自己。” 塔齐欧难受得几近死亡。 人类和妈妈的回忆像烟花一样在他眼前全然绽放。他非常欣幸能够利用这个身份体会到亲情的美好。可当火光消散,留给他的是无尽的黑暗与绝望。 这个时候,沉默的人类终于不再沉默。 “先生,”托比用食指点了点莫里斯,“我记得您说过,蝙蝠怕水。是真的吗?” “没错,没错。”莫里斯懒得去解释其中的原理。“等会儿,你问这个干什么?”他目睹对方站起来朝门口走去,“你要干什么!” 托比不顾阻拦将门拉开一条缝,自己挤了出去。 蝙蝠彻底卸下伪装。 它的牙齿在托比抱住它的那一瞬刺穿了他的第一肋骨,黑色翅膀在他后背拍下大面积淤青。他一声不哼,撒开腿直奔护栏。在蒂奇船长声嘶力竭的呼喊中,人类拽蝙蝠投进大海。 第24章 24 海风将蒂奇船长的几缕深色长发吹到塔齐欧肩上。两人倚靠护栏,身后是莫里斯和六名海盗,他们围着三具尸体,一具是蝙蝠,另外两具是人类。 “这小子是我们当中最怕水的一个,”船长望着大海说,“那包糖衣杏仁——原是打算下周送给他的十四岁生日礼物。” 塔齐欧看了一眼渐渐亮起来的天空。“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他提出问题。 船长故作姿态地笑了笑:“他是个到处流浪的孤儿,去年走投无路才跟我当了海盗。” “他不是走投无路,”塔齐欧进行仔细掂量后回答,“蒂奇先生,是他选择了你。” 一刻钟后,蒂奇船长将他们的小船拖上甲板,指挥胖海盗向爱尔兰出发。尸体被焚烧。 途中他们打劫了一艘西班牙商船,获取的物资足够他们在大西洋生活小半年——塔齐欧的异种身份因此暴露,不过鉴于蝙蝠和物资,海盗们对这只水母采用了一种见怪不怪的态度。 他们的同舟共济结束在了四月初的一个清晨。“就到这里吧,”蒂奇船长说,“剩下的路交给你们自己去走。”他摘下眼罩,露出了那只完好无损的眼睛。 傍晚,塔齐欧和莫里斯登上一处港口,刚上岸被海关的工作人员当场拦截。经询问,那人道出这里是克利夫登港。 “名字?” 身穿制服的人类拿出笔和登记簿。 第23章 “塔齐欧。” “全名。” “哦……” 他抿了抿嘴—— “塔德乌斯·山德·惠特利·米歇尔·奥沙利文。” 工作人员皱起眉毛:“凯尔特人?” “是,”塔齐欧说,“有什么问题吗?”接着他就听那张嘴发出了炮仗般的声音:“从哪儿来的?是雇佣兵吗?没人告诉你不准随便出境吗?” “不干他的事,”莫里斯上前一步,“是我擅自带他离境的。”未等对方开口,他主动自我介绍道:“莫里斯·阿德里安·文森特·波西亚·斯图尔特。” 末尾的姓氏令工作人员肃然起敬。“去通知署长,”他冲一旁的小兵小声道,“说我们找到斯图尔特先生了。” 随后他向莫里斯欠了欠身:“不知先生到访,真是有失远迎。想喝点什么,尊贵的斯图尔特先生?我这就去为您准备。” 塔齐欧饶有兴趣地观望着他。 人类真是奇怪,塔齐欧的姓氏能够激起一连串苛刻的问题,莫里斯的姓氏却可以将它们轻松摆平。好像在找到英格兰贵族这件事面前,凯尔特平民的经历和身份不值一提。莫里斯肯定早就料到工作人员会有这样的反应所以才…… “两杯水就好。”英格兰贵族给出了答复。 没过多久,小兵跑过来反馈通知结果。“署长邀请您到他办公室坐一坐。”工作人员转述道。 “那敢情不错,”莫里斯把胳膊搭在塔齐欧肩膀上,“但他得陪我一起去,不然我不去。”那人先是欲言又止,然后压低嗓门说:“别告诉署长是我同意的。” ※ 他们坐在宽敞的圆形房间里,屁股下面是铺有淡紫色丝绒毛毯的真皮沙发,对面是镀金的壁炉,墙壁前堆着描有波浪图案的书架和桌椅,天花板漆成明亮的向日葵黄,上面刻有千奇百怪的宗教花纹。一条韦罗内塞绿绸缎安静地垂挂在拱形窗边,从那儿可以看到海线之上的石灰色新月。 这时门外传来阵阵笑声,随即塔齐欧看到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这人身高介于自己和莫里斯之间,体形优美,灰白色披肩长发,长得很帅气。他身上除了有股烟草味,还留有淡淡的橙花气息。 “你可算现身了,善良的斯图尔特先生。” 他说话略带一些口音,但英语说得非常完美。 “戴温!” 莫里斯站了起来,和他握手拥抱。 戴温?好熟悉的名字,总感觉在哪儿听过。 塔齐欧端坐在沙发上默默地看着,像在看一对久别重逢的故友。 “可以啊,快两年没见都当上海关署长了!”莫里斯转身说,“塔齐欧,这位是我的大学室友——戴温·伯伊德。” “不过是谋了个偷闲躲懒的差事罢了。”戴温来到他面前,微笑着伸出手。 塔齐欧从对方的笑容里察觉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恶意,但他还是起身回礼:“你好,我叫塔齐欧,是……” “凯尔特人。”在碰上指尖的前一刻戴温突然收手说。“嗯,来的时候他们都跟我讲了,”他重新回到莫里斯面前,“倒是你,我亲爱的朋友,这一年多你去哪儿了?” 莫里斯灵活地转了个圈将塔齐欧拽倒在沙发上:“学累了,带家人出去散散心。” “家人?”戴温哈哈一笑,笑得令人讨厌,“难怪同学都管你叫——‘幽默的阿波罗’。” “听着,”莫里斯倦怠地垂下眼皮,“我不想一见面就把关系搞砸。” “你今晚肯定是要接受审讯的。” 戴温端给他们两杯咖啡。 塔齐欧用它来暖手。 “什么审讯?”莫里斯一口气喝完后走过去把杯子放在托盘上,坐回沙发。 “有关厄斯金勋爵的死因。” “你也认为是我杀了他?” “当然不是,”戴温叫道,“据说他们在厄斯金勋爵身上发现了大量犬齿及裂齿的咬痕,初步断定杀死他的是一只名叫泡芙的公比格犬。” 莫里斯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他们的判定准确无误。如果这件事情能够到此为止就更好了。” “放心,审讯不过是走个过场。没人愿意把精力放在死人身上,尤其当他们面前还站着一个活生生的年轻贵族。只不过,真的不用进一步调查了吗?”戴温满脸热切,“毕竟……” “毕竟什么?” “毕竟他是你的叔父。” “也是我父亲的弟弟,是我母亲的丈夫。是这样吗?” “你是他爵位和财产的唯一继承人。” 戴温·伯伊德呈给他一份密封信函:“这是我托人誊抄的遗产清单和贵族勋位的继承文书。” 莫里斯半信半疑地打开信封,塔齐欧凑上去看了一眼——价值总和是他们劫到物资的一千倍不止。 “还有你的学业,”戴温弯腰将双手放在莫里斯的肩膀上,“只要你愿意,我现在立马就能写封推荐信。哦,不用这么麻烦的,直接向学校申报,安排你回剑桥重修一年。对了,我突然想起来,厄斯金勋爵在沃里克郡有套房子。你是打算先到那儿去看看,还是直接回伦敦?” 看来这位伯伊德先生是个大好人,塔齐欧为先前的揣测感到愧疚。 他虽然不太懂人类社会的遗产和勋位,但也差不多可以猜到,莫里斯将不再是蒂奇船长口中所说的“穷鬼”,他也能够完成学业为国王效命,这是件好事。而他们不得不就此作别,因为他的目的地既不是沃里克郡也不是伦敦,他要去都柏林,那里住着塔齐欧的最后一个亲人。 “去都柏林,”莫里斯说,“我得先安顿好我的家人。” ※ 清晨暴雨如注,他们坐在马车里。莫里斯换了件亚麻短衫,为塔齐欧撑着伞。他脸色愁闷,看上去心事重重。“不要告诉他老人家我是英格兰人,”最终他坦白道,“也不要说是英格兰的马车送你回去的。” 塔齐欧望着远方的天空。 闪电穿过云层,描摹每棵树的轮廓。他慢慢闭上眼睛,为内心的激动与好奇罩上一块墨水色幕布,任由那转瞬即逝的强光在他脑海中打下一道道青紫色幻影。 他明白,对爱尔兰人来说,英格兰人是不折不扣的殖民者。他也终于理解那天路易斯总督冲他喊的那句话。塔齐欧不禁遐想,如果此刻坐在这里的是货真价实的爱尔兰平民,他会怎样看待莫里斯,看待他们之间的这层关系? 马车在一栋双层小别墅面前猛地停了下来。参差不齐的枫树在枣红色的屋顶背后低语着什么。底层一个格子窗透过淅淅沥沥的雨水吐出扇形的橙色火舌。 “是这里吗,先生?”车夫粗声问。 塔齐欧晕乎乎地望了望四周。“是的,谢谢。”他喘着气说。莫里斯搀他下车,顺便付了钱。他们慢步朝别墅走去,泥泞的土地看上去就像块湿漉漉的抹布。 两人来到门前,摇了摇门铃。 大约过了半分钟,塔齐欧听到里面传来慢悠悠的脚步声,门拉开条缝——是一位精瘦的白发老人,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衣。看到塔齐欧,那双无神的眼睛里闪过两道光。他的确是塔齐欧的爷爷,尽管比人类记忆中的模样要呆滞可怜。 “爷爷,我回来了。”塔齐欧有些畏怯,生怕自己露出什么破绽。然而,老人的反应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强烈,甚至可以用“寡淡”来形容。 “回来就好,”对方嘴里不断重复着带着爱尔兰口音的英语,“回来就好。” “他叫莫里斯,”塔齐欧如释重负,笑着介绍起他的同伴,“是……是我在甘伯尔认识的一个村民。”他巧妙地在没有撒谎的同时避开了莫里斯的英格兰国籍。 一进门,莫里斯差点吐了出来。房间内污秽不堪,地上满是泥水,粪便和腐坏的残羹剩饭随处可见,数十只蛆虫在上面翻滚蠕动。 “我去收拾卫生,”嗅觉灵敏的人类眉头紧锁,“你陪老人家说说话。” 塔齐欧扶爷爷坐下,在茶杯里倒了点水递给他。 老人端着茶杯,手不住地颤抖,水像细流似的洒落在地板上。他张着嘴,嘴里聚起白花花的唾沫,顺着唇角往下流。 “上去看看你的母亲……”爷爷咕哝道,“她太想你了。” 塔齐欧的妈妈还活着? 他喜出望外,飞奔上二楼,打开每一道房门。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在妈妈卧室的床上,看到了她的尸骨。枕边放着一份死亡证明: 卡莉莎·奥沙利文(阿德托昆博),女,1576年6月28日出生,希腊克基拉州人,1615年10月16日下午4时许,于利菲河溺水身亡,无其他外伤。我局已做现场勘探和调查,发现死者符合意外死亡特征,家属对死因无异议。 妈妈死在了他们遇到狐蝠的那天。 塔齐欧抱着死亡证明缓缓走下台阶。这次爷爷夸张地举起两只手:“跑,跑,可怜的孩子,要是给他们搜到,你会被抓去当雇佣兵的!” 第24章 “凭着我的良心起誓,”莫里斯拿着扫把说,“塔齐欧不会被任何人抓走。” “可你只不过是个平民,”老人潸然泪下,“你不是英格兰人,更不是有钱有权的英格兰贵族!在这里,你连保护他的资格都没有。但英格兰人,却能够随时随地要他的命。” 可怜的老人啊! 他不知道的是,他孙儿早就死了,夺取他性命的并不是英格兰人——是巨浪,是海神,是他本就悲催的命运。 “好孩子,走之前抱抱爷爷。” 人类趔趔趄趄地挪到面前,塔齐欧轻轻抱住他,爷爷瘦得可怕,骨头软软的,仿佛稍不留神就会散架。那颗心脏跳得越来越慢,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彻底平息。 两行热泪划过脸颊。 “莫里斯……”塔齐欧想起海盗船上的三具尸体,“我不想爷爷被火烧掉。” 第25章 25 这是塔齐欧住在沃里克郡斯特拉特福镇的第19天。将爷爷和母亲安葬后,莫里斯就把他带到了这里——厄斯金勋爵的旧宅。 庭院差不多是路易斯总督府的两倍大,浮华风。几乎没什么人来串门,只有第一天上午,戴温·伯伊德先生送过来一名男管家和十多个女仆,说这些人会替莫里斯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莫里斯对此欣然接受,因为他在18天前就抛下他独自去了伦敦,并表示一个月内回来。至于是去干什么,塔齐欧只捕捉到三个关键词: 国王、授衔、聚会。 他把脸埋在软蓬蓬的枕头里。 不得不承认,莫里斯的床让他睡得很安稳,要是被子再薄点就更好了。两分钟后,他翻了个身,将天花板上的彩绘云朵与百合花一并卷入那新绿色的眼睛里。 小镇上人不多,当然也不算少。目前在若干张面孔中,他唯一记住了他的邻居。 一个年过半百的剧作家——威廉·莎士比亚先生。 记得那是和管家发生争执的下午—— “请问,浴室在哪儿?” 塔齐欧抖了抖发黏的睡衣。 然而这个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的面瘫人类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您去浴室干什么,先生?”他的身材和着装跟他们在南极看到的企鹅别无二致。 “我……我去洗澡。” 作为水母,他已经很久没沾水了,再这样下去指不定哪天一觉醒来就会变成水母干。 “浴室的水会害您染上恶疾,先生。” 这只人类的思维有点奇怪。 塔齐欧不太想和他理论:“那我不洗,您告诉我浴室在哪儿就行。” “恕难从命,先生。” “这里有浴室吗?” “有的,先生。” “浴室是用来干什么的?” “用来洗浴的,先生。” 塔齐欧深吸一口气:“那我可以用它来洗浴吗?” “抱歉,浴室的水会害您染上恶疾,先生。” 最终他得出结论:和别处不一样,厄斯金勋爵家的水是用来自杀的。请求无果,他只好随便找了个借口出去转转,但不敢走远,于是敲开了邻居家的门。 所幸莎士比亚一家不会用浴室自杀。 塔齐欧在那里美美地洗了个澡,并换上对方为他提供的荷叶边白衬衫和钢蓝色束腰裤。衣服不太合身,总体有点儿小。 那是个非常迷人的夜晚,他和这位拥有崇高艺术灵魂的人类在阁楼的小床上促膝长谈。 旁边的书架里堆着修订版的剧本和诗集,桌上、地上铺满了风干或未风干的手稿。在时针挽留分针的一分钟里,他们打开窗户,效仿纸张和斜风细雨跳起了夜的华尔兹。 剧作家和塔齐欧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他们从罗马帝国的第一位叙利亚皇帝埃拉伽巴路斯,聊到法国亨利三世的密友乔尤斯公爵,再到非洲北部的古代城邦迦太基;从英格兰国王爱德华二世的佞臣皮尔斯·加维斯顿,聊到首演于曼都瓦宫廷的歌剧《奥菲欧》,再到牧师主持圣餐时穿的无袖长袍。 后来,塔齐欧鬼使神差地讲起了自己的经历。 “我和莫里斯是在一座火山岛认识的。当时他想杀我,结果很明显——他不敢,甚至还赖上了我。当天我们遇到了沙俄海军弗朗茨,但那其实是一只坏鸟。是的,我们险些死在了他的手上。之后我在弗吉尼亚认识了一个烟农,他也是个坏家伙。很快我们在丹尼团长的怪诞马戏棚重聚,在林子里偶遇尤卡坦玛雅人蛇牙,他给我们分了些熊肉。当晚我们又被路易斯总督带走,他和莫里斯因贪吃感染了疫病,我不得不去西班牙军区找大卫医生,结果疫病莫名其妙地没了。我们南下的路上又碰到葡萄牙殖民……” 讲到一半,他突然害羞起来:“我是不是说得有点儿多了?” “不多不多,”老先生笑盈盈地拍了拍他的脖子,“你的言语简洁而丰富,正如我在剧本《哈姆雷特》中所写——简洁是智慧的灵魂,冗长是肤浅的藻饰的句子。讲完它,孩子。我会用至生动简练的语言,让你们的故事与世长存。” 就这样,天近拂晓,塔齐欧才抱着一堆《哈姆雷特》手稿从邻居家出来。 ※ 花朵在他眼中化作一层层雪白的光圈。 随后,光圈慢慢收拢,排列组合成一个全新的却令他无比熟悉的画面: 一条半透明的膜状物从他身边漂过。 在它后方,是海神波塞冬的石像,以及数万只携带暗红消化系统的水母。 怎么回事? 塔齐欧不可置信地看着周遭的一切。 他伸手向波塞冬,上面的绿藻纤柔绵软。 “快回去。” 他听到石像内部发出声音,是他自己的声音。 回去?回哪里去? 他想问,但嘴巴怎么也张不开。 塔齐欧注视着那条薄膜——它被水流打得支离破碎,最后融到浩瀚的海洋雪当中,沦为底层生物的珍馐美馔。 像突然清醒,他摸着自己跳动的心脏。 这一切,好像—— 只是一场梦。 他没有接收到什么任务,也不曾遇到过什么人。 他只是一个…… 不小心堕入梦魇的人类。 不,不可能。 身体的原主人早就死了,现在活着的是水母,是死过76532次后来又在陆地上实现了第76533次分化的浮游生物——是借人类之躯上岸的异种,而不是苟且偷安攫走了水母生命的人类! 这一刻,塔齐欧终于能够张开嘴巴。只是,他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在水里自由地呼吸。 恐怖的水压一瞬间夺走了他的视觉和听觉。 血液从耳道涌出,在附近扩散开来。那双手臂狂乱地挥舞着,不经意间碰到了他的两颗眼球。他抓住它们,用力一扯,将大脑里的那部分肌肉连根拔起。他丢掉它们,开始发疯地抓挠着自己的身体,直到血肉塞满指缝,甲盖掀开,露出跳动的肌群。 残存的意识撕咬着他的灵魂—— 小鲸鲨没有救过他、巴维尔缝制的鞋依旧会穿在他父亲的脚上、莫里斯也从未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他只是一个遇难的人类,一个被自然界抛弃的可怜家伙,一个自私地窃走水母生命却依旧无法存活的窝囊废。 无望。 徒留无望。 他在无望中努力求生,就像在无望中接受死亡。 无望中,塔齐欧渐渐恢复了视力。 此刻,他眼前不再是海神和水母。 是人类。 一个坐在他身上的人类——那位管家,正用肥胖油腻的双手掐着他的脖子,妄图置他于死地。 他这才发觉刚刚那是鬼菌毒素引发的后遗症。 惊悚,实在是太惊悚了。当初不过是在树林里捡起这样一枚野生菌闻了闻,就让他足足昏迷了九十多天。谁承想时隔数月,毒素非但没被排尽,还险些颠覆了水母的自我认知! 塔齐欧看着这只要杀他的人类,没有挣扎,也没有哭泣。一阵窸窸窣窣,毒丝越过被窝里的手稿,深深扎进管家的后脖颈。 它们操纵人类按照人类自己的记忆走进浴室。 “莫里斯,我们的管家在浴室里自杀了。” 第26章 剧本杀 01 26 在数以万计的剧本手稿当中,有那么一个字母,能够通往文字背后的世界——这是塔齐欧半夜从莫里斯卧室闪现到艾尔西诺城堡露台后才发现的秘密。 在此之前—— “我可太喜欢威尔笔下的故事了,虽然好多单词都不认识……”塔齐欧平摊在床上,用一张稿纸盖住脸说,“要不你读给我听吧,莫里斯。你的声音有种魔力,说不定你一读我就懂了。” 莫里斯掀开纸张,端给他一杯加奶的红茶:“这东西没什么好看的,也只有你会把这堆用过的废纸当宝贝。收拾干净,然后回房间睡觉。”说着他坐到书桌前,拿起孔雀尾毛蘸水笔开始写字。 第25章 塔齐欧觉得莫里斯对莎士比亚和他的剧本有种偏见,但不好反驳。当然也不排除是对方太累的缘故——又是处理管家尸体,又要应付伯伊德的责问,同时还要防控外界流言蜚语。 他舍不得这张华丽柔软的大床。但考虑到劳苦人类的睡眠质量,喝完红茶后,他便动手整理起床上的稿纸。 房间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我还是不明白,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自杀?” 莫里斯抬起头,回答是同伴的消失、床上凌乱的手稿,和掉在地上的羽毛笔。 ※ 塔齐欧惊讶地看着面前这两个人。 他没有看错——那是丹尼团长和蒂奇船长!他们各持佩剑,穿着相同的军装,与双手插兜、被棉袄拥裹的自己形成鲜明对比。 这看上去相当滑稽,对在场所有人来说。 塔齐欧正要叫出其中一个人的名字。 “欢迎,霍拉旭!”丹尼团长率先冲他喊,随后面向蒂奇船长,“欢迎,马西勒斯!” 霍拉旭?马西勒斯? 这不是《哈姆雷特》里的人物吗?丹尼团长说的话,恰好是剧本人物勃那多的一句台词。 他发现自己手里攥着一张纸条。 趁他们对话间,塔齐欧打开纸条,整齐撕痕下写了两句话: 角色关乎演员。 请勿暴露身份。 第一句什么意思?是说剧本人物的生死和现实世界相关联吗?蒂奇船长确实还活着,横竖没在他面前死。 可丹尼团长…… 难道他也还活着? 第二句很好理解,就是入戏。 只是,身份暴露了又会怎样? 安全起见,还是先按照这条规则来吧。 塔齐欧收起纸条,捋了捋他们现在的关系—— 这是剧本的第一幕第一场。 背景:弗兰西斯科在台上守望,勃那多来替他值班,马西勒斯带霍拉旭作陪。一顿客套后,他们就讨论起了近期鬼魂出没的事情。 根据丹尼团长方才的表现,他和蒂奇船长大概率就是勃那多和马西勒斯。 那么在这场戏中,自己的身份只有一个: 霍拉旭——哈姆雷特之友。 “嘘!”蒂奇船长叫道,“别出声!瞧,它来了!”没记错的话,他指的是哈姆雷特的父亲——已故丹麦国王的鬼魂。 塔齐欧远远望去:“……” 这不是莎士比亚先生吗?——他差点被夜间的冷空气呛到。此时此刻,这位剧作家身披黄金甲胄,惨白的脸上堆满悲哀与愤怒。 看来这里的演员全是自己见过的人。塔齐欧不由得激动起来,遐想的工夫就被那两人架到莎士比亚面前。 “你是什么鬼怪?”他努力回忆台词,“胆敢窃取丹麦先王英勇的……” 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不等塔齐欧说完,鬼魂飘走了。 他们围在一起进行商榷。 塔齐欧演绎的霍拉旭显然不是很想说话,所以他的台词大多都交给了蒂奇船长。 不得不说,演戏很有趣,但和别的戏剧演员不一样——塔齐欧并不晓得故事结局。 他才看到坏国王与御前大臣之子商量如何设计陷害哈姆雷特那里,就被手稿上一个花哨的字母“h”吸了进来。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御前大臣波洛尼厄斯会被哈姆雷特亲手刺死,而他的女儿奥菲利娅在丧父后神智恍惚跑到国王和王后面前唱歌。 这时莎士比亚再度出现。 塔齐欧被迫道:“别走,鬼魂。请和我说话,跟我说说话吧!即使你要害我,我也要和你说话。别走,拦住他,船长……呸!马西勒斯,快拦住他!”他把那段复杂而押韵的台词压缩成三两句重复的挽留话。 一声鸡鸣,莎士比亚又不见了。其余人懊恼地发起牢骚。经过协商,最终他们一致决定:“把我们今夜看见的事情汇报给年轻的哈姆雷特殿下。” ※ 今晚是新任丹麦国王的加冕圣殿。 宴会结束,这位君主携王后与大臣们外出喝美酒、放祝炮。彼时城堡大厅内只有哈姆雷特一人留在里面。塔齐欧、丹尼船长和蒂奇船长三人前往目的地。 刚到门口,他们就听到一段激情澎湃的感叹:“可是碎了吧,我的心,因为我必须噤住我的嘴!” 这个声音—— 莫里斯!? 他们推门而入。 果不其然,一个莫里斯长相的小伙子立在大厅中央。他手捧镶红宝石的金色王冠,一身王子装束,领口上是用金线绣的蝴蝶和太阳,精美的黑皮靴缀满亮晶晶的甲虫和夜莺图样,肩上一条五英尺长的胭脂红披风几乎触及地面。 塔齐欧知道,眼前人并非莫里斯,而是这场戏的主角——哈姆雷特。 “我很高兴看见你身体健康,霍拉旭。” 王子大步走来,在塔齐欧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好吧,暂且当他是莫里斯。 毕竟他对莫里斯的感情要比对哈姆雷特深,正如霍拉旭对哈姆雷特的感情要比对莫里斯深。塔齐欧记得他的台词:“我也是这样,哈姆雷特殿下。” 后面还有句话,但他选择省略。 寒暄几分钟后,他们就把鬼魂的事情告诉给他。不出所料,这位故事的主角决定亲自一探究竟。 “今晚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莫里斯把他的两只手分别放在丹尼团长和蒂奇船长的肩膀上,“我要到露台上来看你们。” “我们愿意为殿下尽忠。”塔齐欧跟着他们齐声说。 ※ “现在什么时候了?”莫里斯问,扶着塔齐欧的胳膊,和蒂奇船长来到大厅。 “十二点多了,威尔……鬼魂马上就来。”塔齐欧回答。外面充斥着喇叭奏花腔和鸣炮声,那是国王在大宴群臣——在哈姆雷特看来不过是一种酗酒纵乐的风俗。 下一刻,鬼魂现身。 “天使保佑我们!”哈姆雷特惊呼道,跟着讲了一大串排比句,霍拉旭听得云里雾里,直到最后—— “说,这是为了什么?你要我们怎样?” 莎士比亚冲这边招手。 “它在示意您跟他去呢,殿下。”塔齐欧说。 莫里斯动摇了。 蒂奇船长出言阻止,塔齐欧则站在那里无动于衷。按理说作为霍拉旭,眼下他应当为哈姆雷特的人身安全做点什么。但事实上,这位年轻人执意要去,他们拦都拦不住。 正想着,就看莫里斯甩开蒂奇船长的手:“你要是再拉住我,我发誓,我要叫你变成一个鬼!”话毕他便随莎士比亚走了。 原地的两人无奈跟了过去。 哈姆雷特和鬼魂去往露台另一侧单独交流。 “殿下!哈姆雷特殿下!” 蒂奇船长急得快哭了:“你倒是出点儿声啊,霍拉旭!殿下是你最亲近的朋友,如今他被鬼迷惑,你却表现得如此冷漠。” 剧本就是剧本,现实的蒂奇船长只会嚷嚷着要扒莫里斯衣服。塔齐欧不以为然:“殿下才没有被鬼迷惑,马西勒斯,一会儿他还得叫我们过去呢!” 同伴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两声呼喊后,他们接到哈姆雷特的传唤。蒂奇船长小跑过去抱住莫里斯:“怎么了,我的殿下?” “我不能告诉你们,”年轻人摇头,“你们会把这件事泄露出去的。” 塔齐欧眼珠一转:“那您就不要告诉我们了。” “如果我说了,”莫里斯握住他的手,“你们能为我保守秘密吗?” 塔齐欧抽手:“不能,您别说。” 这只水母从篡改台词里找到了乐趣。 蒂奇船长把他拽到一边。 “我们一定不泄漏,殿下。” 莫里斯微微鞠躬:“凭着圣帕特里克的名义,如果我的行为冒犯到你,霍拉旭,请你原谅。因为,太奇怪了。这个鬼魂……我告诉你们,它是一个真实的亡魂。哦,我只能说这么多了。现在,亲爱的朋友们,我有一个卑微的请求。” “什么请求,殿下?我们一定允许您。” 蒂奇船长抢了塔齐欧的台词。 莫里斯把脸凑到他们跟前,目光咄咄逼人:“不要把你们今晚见到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我们答应您,先生。” 塔齐欧踩着身边人的尾音。 “我要你们宣誓。” “凭良心起誓,”两人异口同声,“殿下,我们决不告诉任何人!” 莫里斯突然拔剑,剑锋打掉了霍拉旭的浣熊皮帽。“把手按在我的剑上宣誓。” 蒂奇船长小声说:“我们已经宣过誓了,殿下。” “那不算,”殿下耍赖,“把手按在我的剑上。” 塔齐欧倒数三秒后,莎士比亚重新出现督促他们发誓。期间哈姆雷特向他们声明日后自己会故意装出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跟着做了一套姿势,说了几个例句,并指导他们遇到这种情况的应对策略。 第26章 他们一块儿下了露台。 这两天,塔齐欧夜不能寐。 也不知道莫里斯那边怎么样了。自己还能回到现实世界吗?虽说顶着莫里斯皮囊的哈姆雷特确实很迷人,但还是不能与现实世界的莫里斯相媲美。 至少哈姆雷特一定没去过南美洲挖矿,也没有……在他怀里哭泣过。 他有点想念莫里斯了。 此外,因为哈姆雷特顶着莫里斯的脸,塔齐欧更想知道那位与他坠入爱河的姑娘——奥菲利娅是谁了。 他不着急,因为他们很快就会见面。 具体内容大概在…… 第三幕第二场。 当然,到时除了奥菲利娅,他还会见到国王、王后、御前大臣波洛尼厄斯和他的儿子雷欧提斯。 困意来袭,他为每个角色安上一张自己喜欢的面孔,随后带领这一干人,扳倒了那两只严格把关的失眠虫,顺利通关梦之王国。 第27章 剧本杀 02 27 塔齐欧再次见到莫里斯是在霍拉旭家门口。 他知道哈姆雷特的目标并不是自己——那匆匆闪过的身影证实了他的猜想。 剧本里也没有这一情节。 哈姆雷特这是要去哪儿呢?没人能摸清王子的心思,就连霍拉旭也不能。 更何况,他是塔齐欧。 再三考虑后,他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殿下!哈姆雷特殿下!”塔齐欧把准备挂上晾衣架的衣服撂到盆里,回屋抓起浣熊皮帽追了上去,“瞧这大风刮的,您出门连个帽子都没戴,不冷吗?” 他停在莫里斯面前喘了口气,暗嘲自己在剧本待久了,说话也染上一股剧本味。 莫里斯先是一顿,然后咧嘴笑了笑。“啊,亲爱的霍拉旭!”他把接过的帽子扣在塔齐欧头上,“这东西你戴着吧,因为我得尽可能把我搞得狼狈些。” “可是,为什么啊我的殿下?您贵为王子,应当怎么体面怎么来才是。”这句话就像是为霍拉旭精心设计的隐藏台词,只是借用塔齐欧的嘴巴说了出来。 王子看着他,手指搓掉刚刚从帽子上顺下来的两撮动物毛发。 “既然你问,”他经过一番思考开口道,“那我就不瞒你了,我是要去见我心爱的姑娘奥菲利娅。你先别出声,听我说完。虽然她的父亲波洛尼厄斯禁止她与我谈话,但我必须得去找她。我要叫她看到我发疯。以她对父亲的孝顺之心,这个可怜的姑娘势必会将她所见到的一切汇报给波洛尼厄斯。这样一来,他就会认定是他教唆女儿待我冷漠,才致使我为爱发疯。像他这种上了年纪的老傻瓜,行事瞻前顾后、担惊受怕,是万万不能忍受将罪恶积压于心的——他会把整件事报告给国王和我的母亲。如果有必要,他还会拿出我赠予奥菲利娅的情诗当众朗读!国王已经对我生了疑心,不日便会暗使诡计以窥探我生活的秘密,而奥菲利娅和情诗的出现恰恰可以打消他这份疑虑。在那之后,我所有的无礼行为、疯言疯语,于他们眼中,都不过是一个热恋青年的无病呻i吟。” 原来他是去找奥菲利娅!——剧本第二幕第一场以奥菲利娅的视角提到过这件事。 此前塔齐欧一直不理解哈姆雷特为什么前脚立誓复仇,后脚就去找奥菲利娅,还把自己弄得蓬头垢面、衣衫不整,两人见了面也没说话。 敢情还有这么层因素在里面! 那也就是说,他们的见面并非偶然,更不是殿下情难自控。这是一出戏,一出有预谋的戏——是作家在剧本当中,为主角量身定制的戏中戏! 太阳下山前,他们悄悄溜进波洛尼厄斯家后院,藏身在一处泥泞的粉白色小花坛里。 风铃草你推我攘,莫里斯卸下披风,跟着脱去鞋子和外衣,只留了件打底白衬衫在身上。片刻,他解开全部纽扣。花朵摇曳,一道雪白的肌肤在后面若隐若现,斜晖趁势为人类的肌肉线条叠了层阴影。 “说实话,我们现在看上去……”莫里斯压低声音,嘴角挑起一个神秘的笑容,“就像两只偷腥的猫。” 塔齐欧:“……” 他暗戳戳在心里发誓,回去后第一件事,就是向莎士比亚先生告发莫里斯恶意添改剧本台词。 白昼落幕,他抱着一堆脱下来的东西,目送王子走向房屋右侧的拱形对开窗。窗户静静地敞着,玻璃擦得干净透亮,窗沿摆有一只插满玫瑰干花的银制柳叶瓶。塔齐欧推测屋内是正在缝纫的奥菲利娅。 在外面偷偷瞄一眼应该没什么问题。 待莫里斯翻窗进去,他顺着房檐移至窗边。 马上就能见到奥菲利娅了,塔齐欧既紧张又兴奋。 只听一声受惊的低吟,想必他们已经打过照面。 就是现在!塔齐欧探出脑袋。那个瞬间,他看到了令他神经震颤的画面——莫里斯幽灵似的站在那儿,双手捧着一株水仙花的叶子。 奥菲利娅的演员竟然是—— 纳西索斯!? 塔齐欧一时不知道是自己疯了,莫里斯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他难以接受。因为此刻他认为他看到的不是水仙花,不是异种,更不是奥菲利娅。 那是一堆腐殖质。 莫里斯正望着它,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而这堆腐殖质,它立在床头柜上,没有台词,也没有人类的身形和五官,只用花冠和茎叶做了几个轻盈细微的动作。 过了好一会儿,莫里斯开始轻轻摇动水仙的叶子,三次点头后发出叹息。塔齐欧转过身,他不敢再往下看了,不然里面的人还没出来,他就会因为心悸瘫倒而被抬进去。 第28章 剧本杀 03 28 塔齐欧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波洛尼厄斯后院的,只记得有一股力量,那力量坚定又温和,拥裹着他单薄的肩膀。他抬起头,看到一片漆黑,是随风飞扬的发丝——这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小心着凉,殿下。” 他停下来,递出那件被自己体温捂热的披风。他以霍拉旭之名面对哈姆雷特,就像以塔齐欧之名面对莫里斯。而终究到底,这两人都不是他自己。他只是一团水母,一团偶然拥有人类意识,且对人类产生恋慕之情的海洋生物。 这位拥有莫里斯容颜的年轻王子盯了他好一会儿。“我是谁,霍拉旭?”他突然问。 塔齐欧微微低下头:“您是哈姆雷特殿下。” “可我从你的两颗小葡萄里吃到了另一个人,”殿下直视着他的眼睛,“他尝起来和我很像,味道略比我咸涩。”他的语气听上去像是在审问叛徒。 塔齐欧想起那张纸条。 “霍拉旭眼中只有哈姆雷特殿下,”为了不暴露身份,他决定补上当初那句被省略的台词,“我永远是您卑微的仆人。” “霍拉旭是霍拉旭。”小伙子摇摇头,“我想问,假如你不是霍拉旭呢?你说霍拉旭眼中只有哈姆雷特殿下。如果你不是霍拉旭,而我也不是哈姆雷特,你还会给我送衣裳,提醒我不要着凉吗?” 面对剧本里没有的情节和台词,塔齐欧只能自由发挥。“会。”他轻轻吐了一个单词。 他没有撒谎,因为他回答的并不是假设性问题。 等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和殿下拥抱在一起,那对花儿般的红唇正不断地亲吻着他的耳垂。 天上飘起鹅绒大雪,黑色中多了几抹刺眼的白,塔齐欧仿佛看到了莫里斯衰老后的样子。 在他的认知里,无论人类年轻时的头发有多漂亮,到老都会变成干枯的银白色。 塔齐欧希望他能和莫里斯拥有相同的银白色。 “你是我灵魂里选中的那个人。”他提前听到了第三幕第二场哈姆雷特对霍拉旭说的一句台词,“我会把你珍藏在我的心坎,我灵魂的深处。” ※ 这天夜里,塔齐欧收到王子传令前往城堡大厅。哈姆雷特已经安排好伶人,要在国王面前演一出戏。 “其中有一场的情节跟我告诉过你的我的父亲的死状颇相仿佛,”王子凑近道,“我要请你集中你的全副精神,注视我的叔父……” 其实不用观察塔齐欧都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但为了不引起怀疑,他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况且这件事并不会波及霍拉旭的人身安危。遵从王子吩咐后,他在观众席找了个位置。 刚坐下,一行人步入厅堂。 塔齐欧转头望去,坏国王克劳狄斯是他们在巴西图里亚苏遇到的葡萄牙殖民者安东尼奥·多斯桑托·席尔瓦,他牵着夫人格特鲁德——弗朗茨公爵的手。身后是御前大臣波洛尼厄斯的演员路易斯·尤加特,和一朵叫奥菲利娅的水仙花。一胖一瘦那两个海盗也来了,塔齐欧猜他们扮演的是那两个受国王唆使接近哈姆雷特的朝臣。 高音笛奏乐,开场是一段哑剧。塔齐欧不经意瞟向右前方,莫里斯正躺在水仙花的两个腋芽中间,修长的食指拨弄花蕊。 第27章 “殿下真是淘气!”纳西索斯叫道,用叶子将那只放荡的手打到一边。 左后方的观众:“……” 算了,这两个家伙的互动没什么好看的。 伶人致以简短的开场词后,演出正式开始。 近半个小时,台上在演戏,台下在看戏,剧本外面的两头串戏。塔齐欧没有去留心那位正向哈姆雷特询问情节的叔父,他的目光全在正前方——路易斯·尤加特的后脑勺上。 按照剧情走向,这场演出进行到一半,国王大发雷霆放火烧台,哈姆雷特被王后叫到寝宫谈话,御前大臣波洛尼厄斯躲帷幕后偷听,被正在气头上哈姆雷特当成国王一剑刺死。 塔齐欧展开纸条—— 角色关乎演员。 意味着倘若波洛尼厄斯死了,路易斯·尤加特也会死吗?要真是这样,那未免也太荒谬了!被卷进来的只有他自己,其他人没理由受到牵连。 没准这就是个唬人的噱头。塔齐欧看着自己粉润柔软的掌心,忽然他意识到:这里的每一个人物都是活的。 是啊,哈姆雷特身上的气味、温度,以及皮肤的质感,可以说与莫里斯如出一辙。 他不是纸上的文字,也不是海市蜃楼——他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拥有真实血肉的立体动物! 对于自己,站在塔齐欧的角度,他冒用了霍拉旭的身份;但站在霍拉旭的角度,他占据了塔齐欧的身体。其他人没有被卷进来,只能证明他们的灵魂停留在外面,不代表他们的身体没有被剧本盗取占用! 就像河豚不知道饵料下是致命的鱼钩,尚未出世的婴儿不知道它的妈妈即将流产。 《哈姆雷特》舞台剧可以排练无数场。 但剧本里的人物…… 只能活一次。 而他,霍拉旭,一个王子身边的小角色。 他不是观众时常挂在嘴边的哈姆雷特,也不是给予众多诗人、画家灵感的奥菲利娅。 他甚至都不能成为故事悲剧的一部分。但现在,只要他动动脑筋,就有几率——改写在场所有人的命运。 虽然剧本里的波洛尼厄斯是个心术不正、阳奉阴违的小人,可说到底他也罪不至死。 更何况,他是整场悲剧的源头——奥菲利娅发疯,雷欧提斯被煽动利用向哈姆雷特复仇,都和他的死脱不了干系。那假如他不死,后面的一切是不是就可以直接被扼杀在摇篮里? “王上站起来了!” 水仙花惊呼,每片花瓣都竖立起来。 一座皆惊,唯有莫里斯冷眼旁观。 “给我点起火把来!”席尔瓦怒不可遏道。 周围乱作一团。 台下的点火、台上的尖叫,有人忙着看戏,有人忙着回避。王子则趁乱带朋友退离火场。 莫里斯笑得前仰后合,塔齐欧被他的笑声牵动了嘴角,接着听他吟了段不怎么押韵的诗,又笑说起国王的反应。 当一个人的怀疑得到验证,无论答案是好是坏,疑心者都会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愉悦和满足。 哈姆雷特通过这场戏验证了事情的真相:他的父亲被毒杀,母亲嫁与弑父仇人。他很开心。 塔齐欧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他想起了那只将莎士比亚手稿称为“一堆废纸”的年轻勋爵。忽然间,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 这时胖瘦海盗走了过来。 塔齐欧知道这两人的来意——代王后请哈姆雷特去寝宫谈话。他主动退到莫里斯身后,默默观看这场三人笑剧。 王子从乐工那儿拿来一支笛子。 胖海盗半跪在地,做了个夸张的手势。这位粗犷的汉子满脸刀疤,干枯的毛发扎成鬏,一身贵族服饰,怎么看怎么奇怪。 到最后,这位朝臣一整个倒在地上,被乐器抵住喉咙。路易斯·尤加特走到他们面前。 莫里斯随意地瞥了他一眼,道句祝福后从胖海盗身上下来。尤加特欠了欠身,向他禀报王后请他立刻就去见她说话。他的声音不似初见塔齐欧那般冰冷,倒也谈不上热情。 如今看到这张斯文忧郁的脸,再一想到他和他哥哥做的那些事,塔齐欧就恨得牙痒痒。 于是他在心里一直默念,他面前的不是坏总督,而是波洛尼厄斯——用哈姆雷特的话来说,他就是个倒运的、粗心的、爱管闲事的老傻瓜。 一句话,路易斯总督是傻瓜。 “你去回复我的母亲,”莫里斯高声道,“我等会儿就到。”他让所有人都听见,他是非去不可了。 ※ 莫里斯在去弗朗茨寝宫的路上。 “殿下,哈姆雷特殿下!” 塔齐欧在后面紧追不舍。这只人类的步子很大,走起路来像一阵风。 王子突然止步。 后者一时没刹住撞了上去。像撞到柱子,塔齐欧头晕晕的,并感觉有什么硬东西顶了下他的肚子。低头一看,是王室佩剑。 “好霍拉旭,”王子无奈转身道,“我现在没空陪你解闷。我要去我母亲的寝宫。她有话要跟我说,我也有话想当面跟她讲,我们都等着哩!” “殿下要去王后寝宫,”塔齐欧指了指下面,“这把剑恐怕……” 黑色的眉峰稍稍挑起:“佩剑是父亲赠予我的最珍贵的礼物,我时常带在身边。这点母亲是知道的,她不会介意。” 见霍拉旭哑口无言,王子动身要走。 “可我还是很担心……”塔齐欧抓住扬起的披风,“我也不知道我在担心些什么,所以殿下就不要过问了。我只是想请求,请求替殿下暂时保管这把剑。是的,殿下,就让我为您保管它吧。等您出了王后房间我就还给您,我发誓!” 莫里斯把头一歪:“这话要是从旁人嘴里说出来,我准会以为母亲的寝宫里布置了陷阱。” 塔齐欧紧张地攥起手心。 “那……我呢?” “一样。”人类面无表情地回答,“但谁让我的灵魂选中了你呢?我得服从灵魂的旨意,因为我坚信我的灵魂不会害我,哪怕它指引我奔赴地狱。”他取下佩剑交予塔齐欧。 塔齐欧算是彻底看清,哈姆雷特是个比莫里斯更会戏弄人的家伙。 “殿下您言重了,”他抱着沉甸甸的武器说,“您要还不放心,霍拉旭自请守在寝宫门口。一旦出现问题,我……我会立刻拔剑踹门,救您出来!” 随后他就看到那张脸上露出一副“我都不知道你还会踹门”的表情。 “要是我一进去就死了呢?” “那我便挥剑自刎。” “先别死,上天还得留着你替我收尸哩!” 一刻钟后,塔齐欧贴在弗朗茨房间门前—— “让我看看是哪个鼠贼!” “殿下饶命!” “波洛尼厄斯?原来是你这只老鼹鼠。哼!你该是庆幸我手无寸刃,反之这帷幕早已溅上你的一滩恶血!” “殿下教训得是。” “多事的走地鸡,回去管好你自己的蛋。” 第29章 剧本杀 04 29 “致霍拉旭: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正驾着飞往英格兰坟墓的海螺,任狂荡的海风吹起那一个个船帆的肚皮。奸贼要将我送出国境,哼!他的腐朽的灵魂已然被混乱与惊愕所填充。 只可惜,我虽能够揪出他心灵的浪尾,却无法将它昭示天下。啊!至高无上的王权让我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颓丧和顾虑饕殄了我仅剩的信念。我做了个白日梦,醒来后仍是黑夜。 而你,我的朋友,那日你替我保管佩剑,为我的灵魂免了一项罪孽——到利刃刺穿心肝、英格兰冰霜沁入我鲜血的那一天,你将会是它永恒的主。 珍重 你的哈姆雷特。” 借着院子里的一点月光,塔齐欧看完了水手交给他的信件——是剧本中不曾出现的内容。不出意外的话,里面的“颓丧和顾虑”很快会被挪威王子福丁布拉斯的精神所瓦解。 看来克劳狄斯还是要借英格兰王之手除掉哈姆雷特。好在原剧情中,王子途中会被海盗俘虏——可怜的莫里斯,到哪儿都能碰上海盗。 翌日,塔齐欧接到王后传令:要他仔细留意奥菲利娅的行踪。一出房间,他就打了个冷颤,比面对邪恶鹦鹉更糟糕的,是面对一只戴着裙撑的邪恶鹦鹉。 说真的,得亏他是格特鲁德,要是波洛尼厄斯,他恨不得再在王子腰上挂两把菜刀。 只是他不理解,波洛尼厄斯既没有死,奥菲利娅也不曾跑到他们面前唱歌,王后为什么还要下这个命令?就因为,她是被哈姆雷特喜欢的姑娘吗? 到这里,塔齐欧已经不知道后面的剧情走向了。不过只要波洛尼厄斯和奥菲利娅这两人还活着,雷欧提斯就不会向哈姆雷特发起复仇,或许他会一直待在法国直到故事结束。眼下他的父亲躲过一劫,但是妹妹呢?塔齐欧莫名担心起来—— 第28章 他到底要不要去找奥菲利娅? 要是她问起哈姆雷特来怎么说? 要是被她发现不对劲又该怎么办? 她会出意外吗? 不,她没理由出意外。 可万一呢? 如果她遭人暗杀,那就太可怕了。 就算排除这种可能性。 要是不凑巧,她也吃了毒蘑菇…… 嗯,还是去看看那朵水仙花吧,现在就去。无论如何都比这样疑神疑鬼、提心吊胆要好。 他来到波洛尼厄斯家,被仆人雷纳尔多告知奥菲利娅一个人出去了。 这下塔齐欧更担心了。 他跑到市集,大大小小的铺子钻了个遍,愣是连纳西索斯的一粒花粉都没捡着。 他想起奥菲利娅窗前的那瓶红玫瑰,于是从卖花的姑娘手上买下所有的玫瑰花,拖了一麻袋。 他路过水果摊,看到篮子里满满当当的新鲜小番茄,他尝了两颗,好吃到奥菲利娅和纳西索斯都无法拒绝!他又提了一篮。 奥菲利娅还喜欢什么?——哈姆雷特! 她一定是被哈姆雷特伤了心才把自己藏起来。他要找到她,告诉她哈姆雷特殿下还爱着她,并且过段时间就会回来和她重逢。 是的,奥菲利娅不能死。就算剧本这样安排,塔齐欧也不想让她死。因为沉睡的塔齐欧没能帮到纳西索斯,所以霍拉旭要时刻保持清醒。 如果奥菲利娅的存活能唤醒现实的纳西索斯,他当然会去救她;如果不能,他更要去救她。 就这样,他走啊走啊,走到太阳从东边的山坡跳到西边的山顶,麻袋磨痛了他的掌心,冷风吹得他提篮的手指无法屈伸,冰凉的脚底板麻木中带着一丝沉重。 看来霍拉旭是个易受伤且不抗冻的人类。 终于,他在小溪边看到了奥菲利娅。 塔齐欧努力克制激动的表情,佯装漫不经心地走上前。“哈姆雷特的朋友——霍拉旭,”做完自我介绍又补了一句,“我在演出那天见过你。”他坐下来,然后腾了点空间放小番茄和玫瑰。 度过了沉默的十五分钟后,水仙从袋子里卷出一朵花,向塔齐欧发起对话。 “你看这水,多脏。” “多清透!” “你看这泥,多臭。” “多柔软!” “你看这老蛙,叫来叫去吵得要命。” “世上再没有比它更可爱的音乐家!” “我讨厌这里,”纳西索斯伸出叶子,将一枚紫罗兰花环戴在塔齐欧头上,“更讨厌你。” 塔齐欧笑着吃起水果:“很久以前,有个人意外得知了一件不好的事情,他哭着拉住我的两只手,说他不敢再相信任何人了。但事实上——” “事实上这是个可笑的谎言!”纳西索斯抢过话茬,“因为他依然相信你,相信那个让他心碎的人。否则他也不会为这件事掉眼泪,更不会在你面前掉眼泪。” 塔齐欧点点头说:“就像你指责这里各种不好,但你还是没有挪动地方。因为你喜欢这里,喜欢你手里正在编织的花环,喜欢这时候出现的我,以及我说的每一个字。” 花儿笑了。 “你知道你跟哈姆雷特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水仙的叶子择下了玫瑰的最后一片花瓣。 “王子和平民?” 纳西索斯将花瓣丢到水里:“你看上去很傻,但颇具灵气;他倒是挺聪明,却总是在做傻事。” “这样说他太残忍,对我也不算是夸奖……”塔齐欧发现他还是很喜欢这朵小花的,“我送你回家吧,奥菲利娅。天快黑了。” “我想继续在这里逃避。” “逃避什么?”塔齐欧当即提高警惕,“难不成有人要害你?”水仙颤抖起来:“是啊,是啊。” “别着急,告诉我是谁要害你?”他把手放在花的鳞茎上,“是格特鲁德吗?——她要派人杀我们灭口吗?” 塔齐欧就知道弗朗茨这个家伙没安好心,坏鸟到哪儿都是坏鸟。 花朵没做声,看来他们在劫难逃了。对不起,哈姆雷特;对不起,莫里斯;对不起,那位给霍拉旭煮了好多天饭的老妈,您的儿子今晚就要死啦!但是他并不孤单,因为塔齐欧会和您的儿子一同享用这小小的坟头! 于是,塔齐欧抱着花,花抱着塔齐欧,双双大哭。 “是爱,”过了好一阵,纳西索斯抽噎着说,“是哈姆雷特的爱害了我!——我的好人,我的鸽子,我那盈盈而去的天使!” 塔齐欧:“。” “听我说,”花朵慢慢收回环抱塔齐欧的叶子,“一开始,父亲知道哈姆雷特向我求爱,禁止我们见面谈话,我听了;后来他突然改变主意,将我推向王子的怀抱,我无话可说;但是那天,他从王后寝宫回来,当着我的面,对哈姆雷特痛骂一番,又苛责我不知廉耻,让我和他断绝往来。” 塔齐欧睁大了眼睛,没有说话。 纳西索斯继续道:“我感觉,我就像父亲种养在陶盆里的一朵花。他不让我淋雨,生怕我晒着太阳,更不会容忍昆虫在我的花盆上逗留。他觉得那些东西会害了我,让我生病。而当我真的生病,或是没能在他预测的那一天开出花朵,他就会怪我太娇气,后悔在培育我这件事上花费心思。” 塔齐欧的表情逐渐从惊异转为平静。 “我知道在你眼中——在你们所有人眼中,我是完美、乖巧、艺术的总和。但你绝对猜不到,你们越是这样说,我就越想毁了我自己!”水仙用叶子捂住塔齐欧的嘴,“先听我说完,作为哈姆雷特的恋人,能受到王子青睐,我自是万分荣幸;作为波洛尼厄斯的女儿,我对他从不忤逆,这令我无比骄傲;作为雷欧提斯的妹妹,他对我百般疼爱,我感到非常幸福。可是,荣幸、骄傲、幸福,都不能够使我快乐。那么我想,我的快乐必然来源于叛逆、骄奢和淫i荡——来源于我无法做到的一切!” 两滴眼泪掉在叶片上,塔齐欧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感觉他的头脑已经被冷冻。 很奇怪,明明这段自白很简明,用词也谈不上复杂,语速适中,声调平缓,可组合起来却像一道闪电,将他的灵魂劈成碎片。 “谢谢你的花和果子。” 纳西索斯又往他头顶添了两把毛茛花环,随后拿起一枚手编花冠,独自爬上柳树:“现在,你走吧。奥菲利娅不喜欢被监视,她想为自己争取一点自由,尤其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 塔齐欧起身,刚走十几步,就听树枝咔嚓折断,紧接着是轻微的落水声,像掉了一朵花,又像小鱼撞到石头。纳西索斯哼着他哼过的童谣,沉入溪流。 王后寝宫,弗朗茨用那双珠光宝气的手拉上窗帘。“你说奥菲利娅掉水里淹死了?”震惊的腔调中透着几分窃喜,“好孩子,快跟我详细说说。” 塔齐欧右手揣进棉衣口袋,从里面的一堆碎鳞片中挑出来两棵腋芽和一只小小的白芽。 “在小溪之旁,斜生着一株杨柳……” 第30章 剧本杀 05 30 塔齐欧跟着仆人步入主楼一室,两名水手在那里等他。“这儿有封信给您,先生,”一人走上前说,“它是从那位到英格兰去的钦使处寄来的。——要是您的名字果然是霍拉旭的话。” “他确实是霍拉旭,我之前见过他。”另一名水手迫不及待道。对塔齐欧而言,他并没有撒谎。 收件人打开信。 果不其然,王子所在的那条船第二天就碰上海盗,他的随从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丢下他跑英格兰去了。 看了个大概,他琢磨片刻,然后又把信仔仔细细地在心里读了一遍,确保没有漏掉任何一个单词。 最终塔齐欧可以确定,他在剧本里读到过这封信。只不过,那时候奥菲利娅还活着。也就是说,他擅自救下波洛尼厄斯,却在无意间缩短了奥菲利娅的寿命。 塔齐欧再次见到莫里斯那张脸,是在下午三点的墓地。“你看上去似乎并不期待这次见面,霍拉旭。我以为那两封信会带给你失而复得的喜悦。”王子披着航海的宽衣,走在与塔齐欧一步之遥的前方。 “殿下本就不属于我,”塔齐欧苦涩地摇摇头说,“我无法失去,也无法得到。”他还在想要不要把奥菲利娅的死告诉对方。 忽然他听到远处有人唱歌——不同于海妖塞壬,那歌声很俗,歌词更俗,听起来却是耐人寻味。 王子在一旁道:“竟还有人在掘坟的时候唱歌?” 掘坟?塔齐欧看了看,那边确实有个小丑在挖坑造坟。他边唱边挖,时不时掘出几只骷髅,期间莫里斯喋喋不休。 说着说着,他们就来到小丑跟前。 塔齐欧看到的小丑是那位壮烈牺牲的少年海盗托比。这里的他不仅不再沉默,还和莫里斯有着说不完的话。他们从掘坟聊到王子本人,托比捡起一个骷髅:“这是国王的弄人郁利克。” 第29章 莫里斯像是吃了一惊,接过骷髅。“可怜的郁利克!”他把同伴揽到身边,指着那两排干枯的牙齿道,“这儿本来有两片嘴唇,我不知吻过它们多少次。” 塔齐欧皱起两条细密的红棕色眉毛,他不明白哈姆雷特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个。 “霍拉旭,”他被莫里斯的手揽进怀里,“请你告诉我一件事。” “……什、什么事,殿下?”塔齐欧有些忐忑不安。 只见王子托着骷髅,俨乎其然—— “你想亚历山大在地下也是这副形状吗?” 塔齐欧:“。” 不愧是威尔笔下的主角…… 塔齐欧正暗自感慨,就听一班人浩浩荡荡朝这边走来。显然哈姆雷特比他更早察觉到这件事,因为等他再一眨眼,那只揽腰的手已然扣住他的领子,接着他整个人被拽到矮坟后头。 墓地涌进来不少人。 最前面是教士列队,他们共同抬着一具被白布掩盖的尸体,后面是一群看不清脸的送葬者。而在众多模糊的面孔当中,塔齐欧只认出来一个人——雅恩·万·安科兰。 像某种本能反应,他的泪珠开始往外蹦。 每蹦一颗,王子就会用那两根扣过他领子的手指将其碾碎。渐渐地,塔齐欧抓住他的手不让它走;而莫里斯的任务也从碾碎泪珠,到承载一整条令他费解的河。 等到塔齐欧停止哭泣。 “啊,他回来了!”湿答答的手指向雅恩,“那个很高贵的青年——雷欧提斯。” ※ 两人踏着月光回到城堡厅堂。 经过墓地一番折腾,塔齐欧已是身心俱疲。要不是国王下令,他估计正躺在家里,任那糟心的哈姆雷特自生自灭。想必霍拉旭才是通篇故事中那个最大的悲剧吧——自己不能发疯,还要被迫看朋友发疯。 “你还记得当初的一切经过情形吗?”哈姆雷特停下来,转身问道。 他指的应该是那封信。 塔齐欧点点头:“记得,殿下。” 后来他从莫里斯口中得知,在他们遇上海盗的前一天晚上,哈姆雷特深受挪威王子启发,决心向命运挑战。于是他偷偷找到克劳狄斯写给英格兰王的公文,拆开一看,里面满是甜蜜的谗言和对自己的诋毁。 尾段只有一句话: 接到公文后,请立刻枭下哈姆雷特之首级。 “我坐下来另外写了一通国书,”莫里斯说到一半,露出神秘兮兮的笑容,“你知道我都写了些什么话吗?” 塔齐欧笑着示意他继续说。 “我以叔父的名义,”后面他把克劳狄斯的那些动听的理由加了上去,“请他在读完这封信后,不要有任何迟延,立刻把那两个传书的来使处死。” 扬起的嘴角瞬间落平:“那两个……来使?” “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啊!”莫里斯拍了拍他的肩膀,“哎,是他们自己非要当这个差使;我在良心上没有对不起他们的地方。” 塔齐欧顺着他的身体一下子跪倒在地上。 “你怎么了,我的朋友?”莫里斯俯身询问。 红头发的年轻人脸色苍白,额头满是汗。“我、你,不对……”他慌乱到几乎失语,“他们……” 塔齐欧张大嘴巴,他很想把这一切都解释清楚: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其实是曾与他们患难与共的两名海盗。如果这两人死了,那么另一个世界的他们很有可能也会面临死亡。 但他说不出口,因为他的喉咙早已插满悲痛的尖刺。况且就算说了,哈姆雷特不会懂。 他哪里会懂呢?他对他们完全没印象,就和对塔齐欧没印象一样。 他只是个…… 一门心思都用在复仇上的可怜人。 塔齐欧双手捧住莫里斯的脸颊:“不要他们死,殿下。告诉英格兰王,求他手下留情。” 他看着那双寒冰般的眼睛从讶异转向愤怒,最后徒留失望。哈姆雷特是在关心霍拉旭,霍拉旭却惹他不高兴了。“今天发生的一切让我感到疲惫,霍拉旭。”殿下扯开塔齐欧的手说,“你也回去吧,如果你不累的话——可以为你的那两位朋友准备悼词。” 塔齐欧默默站起来,刚走到门口,就听一个熟悉的尖嗓子在后面说:“殿下,您要是有空的话,我奉陛下之命,要来告诉您一件事。” “没空,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这晚,塔齐欧做了个梦,梦见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笑脸相迎,将公文呈交给英格兰王。 一分钟后,他们被身后的两把刀砍掉了脑袋,脖子飞喷出来的鲜血溅到高高挂起的白底红十字国旗,两颗头颅翻滚到刽子手脚边,脸上还挂着谄媚的微笑。 而彼时,在位于坎塔布里亚海的海盗船上,胖瘦海盗在同一时刻暴毙身亡。 没人知道他们的死因。 ※ 哈姆雷特与霍拉旭的友谊正式宣告破碎,正如他们各自的那颗被对方伤害过的心。 塔齐欧虽不知道故事结局,但仍记得第四幕最后一场有提到国王借波洛尼厄斯之死撺掇雷欧提斯暗杀哈姆雷特。他想起那天莫里斯和雅恩在纳西索斯的尸体旁互掐—— 现实的莫里斯失手弄伤了雅恩的手。 这里的雅恩会蓄意谋杀莫里斯吗? 走廊上,他在后面紧赶慢赶:“雷欧提斯、雷欧提斯公子,等一下!” 雅恩倏然止步,塔齐欧砰地一声被撞翻在地。 “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他转身说,“你是哈姆雷特的狗,现在他不要你了,你就跑过来冲我摇尾巴。今天下午我就要和他比剑了,说来奇怪,我挺希望你能到现场观赛,看我如何当着一只丧家犬的面,打败他的前任主人。” “比剑?”塔齐欧揉了揉额头,拦在他面前,“不,那太危险了!雷欧提斯,您不能伤害到他。” 雅恩白了他一眼:“但他可以任意伤害我,是这个意思吗?哼,你对他还挺忠心啊,失去你可真是他的一大损失。要我说,你还不如过来侍奉我,做我的仆人。我能给你的要比他多得多。” “那如果我去侍奉您,”塔齐欧问,“您能保证不伤害哈姆雷特殿下吗?” 小伙子不以为然:“大家都是汉子,比试过程中发生误伤在所难免。他没你想的那么娇气。” “不行,”塔齐欧坚决要求,“这场比赛,您一点都不能伤害到他。我知道,您妹妹的死加剧了您对他的仇恨。可如果我说,您从一开始就恨错了人呢?那天晚上,是我找到奥菲利娅和她聊天,之后她失足落水,也是我选择见死不救。” 他知道雷欧提斯的剑上涂了毒,一旦被利刃划破皮肤,受伤者用不了多久便会毒发身亡。 哈姆雷特要是死了,莫里斯就没办法上学,也没办法和塔齐欧说话了。 但他不能擅自戳破这场阴谋,这样只会给自己连同霍拉旭的母亲引来杀身之祸,甚至有可能像奥菲利娅那样加速哈姆雷特的死亡。 此外,以霍拉旭的权利,还有他和雷欧提斯的亲密程度,并不能够使自己接触到对方比赛要用的剑。 他能做的就只有祈祷,祈祷可以说服雷欧提斯,祈祷可以凭一己之力帮哈姆雷特——莫里斯——不受伤。 “你无需为那混蛋开脱罪名,”不知什么时候起,雷欧提斯敛起了他的锋芒,用温柔的语气对他说,“因为你已经属于我了。作为奖励,我答应你,这场比赛我不会伤他一根汗毛,我用我的生命起誓。” ※ 现在雷欧提斯这边已经搞定,比他想象中简单。眼下唯一的安全隐患——那杯毒酒,是国王以防毒剑策划失败,特意加的一个万全之计。 在杀死哈姆雷特这件事上,他已不择手段。 距离正式比赛还有半个小时,塔齐欧带着自家酿造的葡萄酒来到城堡厅堂。 那是一张铺有红色餐布的长方形桌子,在那之上是数十瓶红酒和近百只倒扣的高脚杯。 终于,在一个半球形的餐盘盖下,他找到了那杯由叔父亲手调制的毒酒。他将这毒药藏在桌子下面,另取一枚干净的杯子,倒入自家酒水在里面。 刚把盖子放回去—— “你在做什么?” 塔齐欧吓得一激灵,抱着酒瓶转了个身,额头擦过对面下巴新冒出来的胡茬。 “听说殿下要跟雷欧提斯公子比剑,”他狡辩道,“我特意从家里带瓶酒来……” 哈姆雷特眯起眼睛。 “你也觉得我不会失败,对吧?”他后退一步,“自从他到法国以后,我练习得很勤;我一定可以把他打败。可是你不知道我的心里是多么不舒服;那也不用说了。” “殿下?”塔齐欧疑惑地看着他,“您要是不愿意比赛,那就不和他比了。”他放下酒瓶,握住哈姆雷特的两只手,仿佛已捕捉到希望之光。 如果王子主动弃权,那现实中的莫里斯就不会被雷欧提斯的毒剑与克劳狄斯的毒酒所威胁。或许过了今晚,霍拉旭的大部分时间都将用来面对雷欧提斯,但他还是会暗中保护哈姆雷特,因为他的结局维系着莫里斯的存亡。 第30章 塔齐欧已经对现世的重逢不抱希望了。 他只要活着的人好好活着,死亡的人不再死亡。 莫里斯嘴角挑起淡淡的微笑:“注定在今天,就不会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今天;逃过了今天,明天还是逃不了,随时准备着就是了。” 正说着,侍从拉开大门。 在哈姆雷特眼中,那是叔父、母亲、雷欧提斯、波洛尼厄斯,还有一群叫不上名字的贵族。 而在塔齐欧看来,他们是奴隶主安东尼奥·席尔瓦、弗朗茨公爵、雅恩、尤加特兄弟,和那些见过一面就再也想不起来的英国脸。 侍从抬上来两把钝剑。 “来,哈姆雷特,”国王满脸都是假惺惺的笑,他牵起两个小伙子的手放一块儿说,“来,让我替你们两人和解和解。” “钝剑拿给我一柄。” 莫里斯致歉后保持微笑:“我们开始吧。” 第31章 剧本杀 06 31 比赛到一半,国王打开餐盘盖,在红酒里加了颗珍珠,命人送到哈姆雷特手上。王子抬手挡开:“让我先赛完这局。” 莫里斯继续和雅恩比剑。 “又是一剑,”利刃擦过对手胸前的金属纽扣,殿下得意道,“你怎么说?” 雷欧提斯愤懑地咬了咬嘴唇。 “我们的孩子一定会胜利。” 克劳狄斯笑嘻嘻地对夫人说。弗朗茨公爵满脸担忧,突然他挽起裙摆,款款走到莫里斯身边。 他掏出一方白色绣花绢帕:“哈姆雷特,用我的手巾擦擦你额上的汗。王后为你饮下这杯酒,祝你胜利。” 席尔瓦没忍住站起来喊:“格特鲁德,不要喝。” “我要喝,陛下。”弗朗茨公爵端起酒杯喝下大半。 塔齐欧先是一怔,随即恍然大悟。 这哪里是毒害王子——分明是那位剧作家用来杀死王后的! 霍拉旭出乎意料地救下王后。 自己出乎意料地救了弗朗茨。 他困顿地闭上眼睛,听觉随着视觉的减弱变得灵敏起来。呼吸与心跳通过耳道被放大,周围显得愈发嘈杂。再然后,塔齐欧听到一阵惊呼,紧跟着好像是——利器扎进肌肉的声音。他睁开眼,当即呼吸一窒。 雅恩手中的剑刺透了莫里斯的肩膀! 王子一脚将对手踹开,御前大臣之子也不甘示弱。两人争执间互换了兵器。 莫里斯闪到一侧——蓄满力量的双手高举钝剑。 “小心!” 塔齐欧冲过去,挡在两人中间。钝剑破开棉袄,在他的后背划了道口子。 哈姆雷特撂下钝剑。 “我……我不是故意的,霍拉旭,”他顾不上肩膀的疼痛,将塔齐欧扶进怀里,“我现在就让他们叫医生来。” “没用的,”雷欧提斯说,“哈姆雷特,你们已经活不成了;世上没有一种药可以救你们,不到半小时,你们就死了。杀人凶器就在你手里,它锋刃上还涂着毒药。想必你的母亲也已中毒。国王——国王——都是他一个人的罪恶。” 弗朗茨公爵听后大叫一声,昏死在靠椅上。 莫里斯上前查看:“母亲,母亲?……她是惊吓过度晕倒了。看来有人暗中相助搅乱了这奸恶的阴谋。喂!把门都锁上!雷欧提斯,你刚说这锋刃上还涂着毒药。好,毒药,发挥你的力量吧!” 他抓起钝剑刺向席尔瓦。 众人沸腾:“反了!反了!” 塔齐欧只望着这个剽窃雅恩外貌的家伙。 “你出尔反尔,”说话的语气异常平静,那里面既没有愤怒,也听不出任何情感。“你答应过我绝不伤害哈姆雷特殿下。” “我的仇恨重于一切承诺,我爱妹妹的心远胜你爱王子的心。” 他错了,塔齐欧爱的并不是王子。 可是全完了,一切全完了。 两个小时前,他还在计划将来怎么暗中保护哈姆雷特;刚来那几天,他还信誓旦旦等着回去向威尔告状;莫里斯还说要带塔齐欧去剑桥学习人道主义呢。 多可悲啊! 霍拉旭救了路易斯总督和弗朗茨公爵,却没能救下奥菲利娅、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塔齐欧尽全力去保护波洛尼厄斯、雷欧提斯和格特鲁德,却没能守住莫里斯和他自己。 哈姆雷特随塔齐欧倒地:“我们要死了,霍拉旭。可怜的母亲,别了!雷欧提斯,我死了,你还活在世上;请你将我行事的始末由根昭告世人,解除他们的疑惑。现在,霍拉旭,我要你必须诚实回答我一件事。” “问吧,殿下。”塔齐欧绝望地低着头。中毒的血液在他体内苦苦挣扎,像一朵逐渐凋零的茉莉花。 “告诉我,”哈姆雷特双手捧起霍拉旭的脸颊,“住在你眼底的那个人——他是谁?” “殿下……?” “我们就要死了,霍拉旭;猛烈的毒药已经克服了我们的精神,我们不能活着听见英格兰传来的消息。你倘然爱我,请你即刻告诉我,那个与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到底是谁?” 两双泪汪汪的眼睛对视着。 “莫里斯。”塔齐欧喃喃道。 王子露出久违的笑容:“莫里斯?好名字。他是谁啊?快跟我说说,他是谁?说啊!” 塔齐欧感情大爆发。 “他是人类,是我的师傅、我的海洋;我爱慕他、想念他,没有他我会比变成一条绝望的水母干!” 哈姆雷特一脸欣慰:“你叫什么名字?” 毒药让那花儿般的红唇变成了两只可憎的蛾子。 这只人类的身体越来越虚弱。 他快死了——和自己一样。 “塔齐欧。” 这时候,他已经无所畏惧。 自己冒充霍拉旭,欺骗了哈姆雷特,也欺骗了在场所有人。斥责吧,降罪吧,因为世上再没有比死亡更糟糕的事情了! “多亏了那位年轻的莫里斯先生,”哈姆雷特轻声说道,“我得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爱上了不需要我爱的塔齐欧。” ※ 孔雀尾毛蘸水笔掉到地上。 莫里斯揉揉眼睛,再一看——塔齐欧依旧坐在原来的位置,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手稿,像是在思考事情。而那消失的一秒,仿佛只是他疲劳过度产生的幻觉。 不,这不是幻觉。 他很清楚——这是失而复得。 他走过去,把脸埋在那张柔软的肚子上。 “莫里斯,”他听到一个微微颤抖的声音在他耳边说,“今晚……可以让我在你房间睡觉吗?” 他轻笑一声:“好。” 第二天,塔齐欧受邀参加邻居52岁生日宴。 晚餐过后,他和寿星像往常一样来到阁楼。 “威尔,有件事我必须得让你知道,”塔齐欧从书架上取下《哈姆雷特》修订本拿给剧作家,“莫里斯不仅说你的手稿是废纸,还给自己加戏,恶意添改剧本台词。” 他转身又回到书架面前,指尖在众多书脊间来回跳跃,最终定格在一本黄皮书上。 塔齐欧随手翻到第12页: 牧羊少年们在每个五月的早晨, 将为你纵情歌舞,高歌入云, 假如这些欢乐能打动你的心, 来吧,和我生活在一起,做我的爱人。 很可爱的情诗。 他看向作者署名——克里斯托弗·马洛,莫里斯最喜欢的诗人兼剧作家。 “你也喜欢收藏马洛先生的作品啊,威尔?”塔齐欧咕哝道。 回答是一片死寂。 “威尔?” 他转过身,便看莎士比亚一动不动地靠在床头,右手担在剧本第五幕的最后一场。 塔齐欧心里产生一个可怕的猜想。 他走过去,抬起那只冰凉的、摸不到脉搏的手——国王最后的台词中多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哈姆内特。 生存还是死亡? 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第32章 32 马车在粗糙的石子路上颠簸起来,铃铛和饰物一路摇晃。塔齐欧闭着眼睛,把头歪向一边,看着像睡着了似的。但事实上,他在思考。 他不太能够接受,自己在剧本里待的这个把月,对莫里斯来说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 那晚塔齐欧后知后觉,自己被迫暴露身份,才得以回到现实世界;又因为赶在哈姆雷特杀青之前,所以莫里斯活了下来。 此时此刻,他们能够乘坐马车前往剑桥,完全是出于一种运气——城堡坍塌,周围的事物统统化作纸盲蛛到处乱爬。只有两个濒死之人在害怕与不解中看着彼此的身体变得透明,直至彻底消失。 是哈姆雷特救了塔齐欧,同时也救了莫里斯。 那他自己呢? 塔齐欧摸了摸布包,里面除去几件衣服和一包糖果,还有从莎士比亚家偷偷带出来的修订剧本。 经过熬夜核对,这个版本的大部分主要人物都死了,只有哈姆雷特、霍拉旭,还有最后出现的挪威王子活了下来。而那多出来的名字——哈姆内特——足以证明威尔在里面扮演国王克劳狄斯。 第31章 哈姆内特是谁?——这是塔齐欧下楼见到莎士比亚太太后道出的第一个问题。 “我们早早夭亡的儿子。” 原来如此。 只是死去的人没办法再活过来,而活着的人却自愿接受死亡罢了。 国王杀青,威尔跟着去世。 那也就是说—— 胖海盗和瘦海盗,以及席尔瓦先生…… 无一幸免。 在读诗的半分钟里,自己同样有可能作为剧中人物出现在威尔的剧本中。而现实中毫不知情的塔齐欧,同样有可能发生意外。想到这里,他猛地一哆嗦。 “又做噩梦了吗?”莫里斯问。 塔齐欧摇摇头:“现实比噩梦可怕得多。” “约翰博士说他死于脑中风。”人类试图用医学解释剧作家之死,“你忘了吗?那天他喝多了,他不该喝那么多酒。是他的纵欲害了他。” “可是……”塔齐欧低声道,“他们呢?” 巴维尔、雅恩、托比,还有人类的妈妈和爷爷——他们又是被谁害死的? 莫里斯顿住了。 塔齐欧瑟缩着低下头:“莫里斯,你记不记得,去年我们在巴维尔的船上相互坦白,我说任务结束我就回来替塔齐欧照顾他的家人……没了,全没了。人类的心孤零零地跳动着,水母在陆地的空气中迷了路。” “你还有我。” 人类伙伴主动靠近,慢慢握紧他的手:“从现在起,莫里斯就是塔齐欧的家人,永远的家人。塔齐欧的心以前不孤单,以后也不会孤单。就算迷路也不要紧啊,我会一直陪着你。你去哪儿我就跟你去哪儿,你想去哪儿我就带你去哪儿。” “嗯……”塔齐欧无辜地看着他,“可我没想去你学校。” “不,你想。” 最后,莫里斯跟着塔齐欧,塔齐欧带着莫里斯,立定在剑桥大学门口。“这座城堡镀了层阳光在外面,”塔齐欧想起自己还是霍拉旭的时候,“它比哈姆雷特住的宫殿还要美丽!” “到时候我们会搬来这里上课。” “我们?” “对啊。”人类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国王同意了我的请愿,特许我带你来剑桥参加考试。” “考试……”塔齐欧犹豫道,“我不知道我行不行。” “随便答几道题而已,没什么。过了我们就能一起上课;过不了也没关系,你照样可以住在这里,回头我教你。” 既然莫里斯这么说,那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塔齐欧很不情愿地笑了笑,跟随同伴走进校园。 恰逢学生中午下课,他发现这里的每只人类都穿着相似的长袍,看上去那么的干净、体面、意气风发。与尤卡坦土著和黑人奴隶比起来,他们就像是生活在同一星球的另类物种。 经过三五个来回,爬了二十多个台阶,塔齐欧被推进一扇扭动把手就能打开的雕花木门。 门后头是一只陌生人类。 他好奇地走过去,走到留有银白色长发卷、身材精瘦的中年女人面前——她坐在办公桌前忙碌,一袭胡桃色锦袍几乎垂到地板。 莫里斯介绍:“这位是克莱尔夫人。” “中午好,克莱尔夫人。”塔齐欧紧跟着问候。 “想必你就是奥沙利文先生吧?”克莱尔夫人停下手边的工作,从她那副儒雅的眼镜上方看着塔齐欧问。 塔齐欧点头:“是。” “我认为你应当清楚,英格兰本地人来我校就读都要经过严格筛选。鉴于国王特准,你才有机会到我这里接受入学面试。”克莱尔夫人掏出怀表,“不过时间仓促,学校来不及为你定制考题。这样吧,我现场出几道题,你要是能回答得令我满意,我就考虑收下你。” 塔齐欧鞠躬:“谢谢,您问。” 答题挑战开始—— 考官开口说了两句话,他一个字也没听懂。 “这是希腊语。”莫里斯在旁边指点道。 塔齐欧:“对不起,这个我不会。请您换个考题。” 考官又说了两句话,他还是一个字也没听懂。 “这是希伯来语。”莫里斯捏着睛明穴说。 塔齐欧:“对不起,这个我也不会。请您再换个考题。” 终于,这位考官愿意说英语了。 “米利都学派的创始人是谁?” “不知道。” ”斯图尔特先生,你说。” “伊奥尼亚第一位哲学家泰勒斯。” “请简述亚里士多德的实体论。” “……抱歉,我不认识这位亚里士多德先生。” “斯图尔特先生回答。” “实体论分为‘第一实体’学说、四因说、认识论、逻辑学和政治逻辑思想。亚里士多德把实体分为第一实体和第二实体,第一实体即客观存在的个别事物,第二实体即种属概念不能相对独立,依赖于第一实体——” “好,就到这里。”克莱尔夫人对他做了个“制止”的手势,继而转向塔齐欧,“谈谈基督教的产生和演变。” 考生委屈巴巴地嘀咕道:“您问的都是我不知道的东西,您应该出一些我会的题目才对。” 考官挑了挑眉,像是没有耐心:“那你说说看,你都会些什么?” “我……”塔齐欧略加迟疑,决定孤注一掷,“我会算数。”他的回答像板上钉钉,毫无回旋的余地。 克莱尔夫人嘴角一翘,露出一丝笑意。她走到窗边,背对着塔齐欧。两个年轻人就这样站了一会儿。他们正准备离开,她说话了。 “棋盘总共64格。” 考官倏地把身体转过来:“第一格放1粒麦,第二格放2粒麦,第三4粒,第四8粒。以此类推,下一格总是上一格的两倍。那么填满棋盘,需要多少麦粒?” 莫里斯隐隐不爽:“您这明显是在刁难他。这道题解法不难,但计算着实……” “18446744073709551615。” 他的理论被一长串数字打断。 克莱尔夫人听到这个回答笑了起来。 她再一挑眉,又说:“你有三根长铁钉,其中一根钉子上插有64张纸片,纸片大小从下往上依次递减,你每次只能移动一张纸片,并且纸片必须放在某个钉子上,确保所移动纸片的大小位置不会发生改变。你需要移动多少次,才能让这64张纸片被完整转移到另一根钉子上?” 塔齐欧不假思索—— “18446744073709551615。” 考官慢慢敛起笑容。“提前把答案背下来不容易吧?”她嘴里不断地发出啧啧声。 “我没有背答案,”考生说,“得出这串数字确实要比回答莫里斯回答过的问题轻松许多。” 克莱尔夫人肩膀一耸:“可你看起来就像那种连日期都记不准的小白痴。” 两个嘴角同时上扬。 “按照格林尼治标准时间,”塔齐欧直视着考官的粉棕色眼睛,“今天是1616年4月26日,在玛雅长计历中记为11.19.17.10.5,用卓尔金历可记为1chicchan,太阳历则是13muan。不过最好将卓尔金历与太阳历联用,即1chicchan 13muan。” 莫里斯惊异地看着塔齐欧,如同发现了某片新大陆。 克莱尔夫人轻轻咳嗽两声。“可以联用?为什么要联用?”她回到办公桌坐下,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目光仍带着几分质疑。 塔齐欧借用他从图伦古城窃取到的部分玛雅知识回答道:“卓尔金历一年260天,太阳历一年365天,260和365的最小公倍数是18980,18980 = 260 x 73 = 365 x 52。每52个太阳历年为1个周期。所以只要在周期内,任何一天都可以用卓尔金历-太阳历组合来表示。这种表示精确且唯一。” “最后一个问题,”考官露出赞赏的表情,“根据这些规则和算法,你能得出什么结论?” 塔齐欧开始思量。 忽然,像是预见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2012年12月21日,第五太阳纪结束。” 他看向莫里斯,眼中包含着十分复杂的情绪:“新伯克盾开启——世界面临颠覆。” 第33章 33 “很遗憾地通知你,奥沙利文先生——你未能通过本次面试。” 塔齐欧蔫头耷脑地跟着莫里斯走出校园。 “对不起,”他带着歉意说,“我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 莫里斯没吭声。 这只人类是在生气吗? 天空电闪雷鸣。紧接着,密集的雨丝汇成一层层白色薄纱,大树在路边跳起了松快规整的芭蕾,落叶萦绕其间,沉睡的风被唤醒。 这让塔齐欧想起去年平安夜—— 他们碰到一场十分凶险的海难。那晚风特别大,莫里斯严重高烧。 人类迷迷糊糊攥着他的手说:“愿天堂没有风,也没有你。” “或许不是风的缘故,莫里斯。”他分析道,“你想想看,如果我静静地待在船舱,我身边呢,是半点风都没有;但我要是跑起来——以我在军区大院奔向你的速度跑的话,我周围会产生特别大的风。我很清楚,让我靠近你的从来就不是风,是我自己。” 第32章 莫里斯晕乎乎地点了点头。 塔齐欧继续说:“树叶、花草,包括我们的头发、衣服,或许能让它们动起来并不是风,是它们自己。只不过在动的时候有了风。所以我认为,让你生病的不是风——是海洋。海洋在动,引起大风。这分明是海的过失,你却把问题归咎于风,你太不公道了!” 人类笑了。 “海水滋养你长大,是你的家。”他眯起眼睛,揉着塔齐欧毛茸茸的后脑勺,“你的家……怎么可能会害我?” 想到这里,塔齐欧被一件突如其来的外套盖上脑袋。“你不生气了?”他问。 “生气?”莫里斯顿了顿,继续往前走,“没有,我只是……心里有些发怵,需要点时间让自己冷静一下。” 塔齐欧披着外套跳到他面前,像一只灵活的巨型红珠凤蝶。 “为什么要害怕?” “你差一点就会被我杀死。” “什么意思?” “你知道的太多了,塔齐欧。” “你是说那个预言?” 莫里斯看着他:“是。” “你相信它?” “我相信你。” “祝贺你!” “我相信你不会拿世界开玩笑。” “我也相信我自己。” “那其他人呢?”莫里斯反问,“你知道其他人会怎么想吗?倘若现场除了我和克莱尔夫人,还有一些个迂腐的朝臣。单凭那句话,你就会被扣上一顶‘妖言惑众’的帽子,然后处以火刑。” “可是,为什么?”塔齐欧想不通,“我说的都是事实,也没要求他们相信。” 人类坦然回答:“因为他们无法接受——无法接受与自己思想违背的观点。这会给统治者造成威胁。在人类社会,奴隶不服从主人就会被虐杀,个体不服从大众就会被孤立,平民不服从君主就等同于叛国。” 雨停了,他们坐上马车。 “你是天才,塔齐欧。而天才往往不会有好下场,尤其是那些没有背景的天才。”莫里斯拧了拧头发上的水说,“我曾经就有这么一个朋友,他是全校为数不多的平民,但是他的成绩和表现都非常出色。很快,他名气越来越大,没多久便从学校蔓延至整个英国。后来有一天,他跟我说老师传他去伦敦面见国王。之后他就消失了,到处都打听不到他的消息,最终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似的。” “你是说他遇害了吗?” “不言而喻的事。” “没道理啊……”塔齐欧结合先前莫里斯的说法,“你在陆地长大,这儿是你的家。你的家,怎么可能会害我?” 第34章 34 1616.10.31 威萨姆森林 “这棵树我五分钟前看到过一次。”莫里斯边哈气边搓手,“塔齐欧,我们被这群家伙给耍了。” “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好吗?” 接茬的是个扎着两条姜黄色麻花辫的小伙子,他叫哈德森,是三一学院的一名法学生。“找不到路我比你俩还急。”他走在最前面,嘴里骂骂咧咧地嘟囔着,“该死的,山羊人没碰着,我的脚先快要走断了!” “什么山羊人,不过是大人们随口一编拿来哄小孩儿的。”他跟前的胖小子耸肩说,声音里夹杂着几分孩童特有的稚嫩,“不是吧,哈德森表哥。这你都信?真是有够好笑的。” 一对打扮妖艳的小年轻走在最后头,那是磨坊主之子加布里耶尔和他的情人贝莉。他们拥有极其相似的深褐色卷发与琥珀色眼睛。 “所以那两只老乌鸡故意编出这么个怪物,就为了骗我们到林子里瞎转悠?”加布里耶尔用极其轻佻的语气说,“他们演得可真好啊!对我们又是质疑又是挖苦。你说对吧,亲爱的?真该把他们一股脑儿——塞到你的剧院里去。” 贝莉半撒娇半婉拒道:“可别了,我们那儿不缺丑东西。” 塔齐欧捧着南瓜灯,和莫里斯步行在他们当中。 半个月前,牛津郡一带三名学生离奇失踪,当地警吏搜寻无果。 这事在剑桥传得沸沸扬扬—— 宗教学:他们是因为拥护耶稣而惨遭女巫陷害。 哲学生:他们宁愿流浪也要去追求真理,我们也要行动起来,继承并弘扬这一份伟大精神! 数学系:据经验分析,他们可能只是出去发发疯,过阵子就老实跑回家吃饭了。 莫里斯本来不打算插手这件事,直到塔齐欧问了句:“他们最后也会像你的朋友那样,被其他同类遗忘吗?” 前后这四只人类是他们上周才认识的。 山羊人之说最早由哈德森提出。 当然,他只是碰巧在学校掀起了这股风。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希腊迷,能有机会推广自己的信仰和神,对他来说也不失为一件妙事。 莫里斯之所以选择加入他,并不是说这人有多靠谱,而是在全校当中,哈德森是唯一一个愿意为找人付诸实践的学生。他们在半路认识了加布里耶尔和贝莉,这两人单纯是过来凑个热闹。至于哈德森的表弟,按照这位表哥的说法,他能跟来完全是为了逃课。 他们在傍晚赶到牛津郡。 本着先打听打听的原则,几位年轻人对当地居民进行访问—— 哈德森:“那三名失踪的学生出身如何?” 居民甲:“一个是税收官的儿子,剩下弟兄俩家里是做面包的。” 莫里斯:“近期可曾遇到过什么怪人怪事?” 居民乙:“威萨姆森林的羊头怪物算吗?它们出现有一段时间了。白天见不到,只在夜间出没。跟上头汇报过,但没人管。” 哈德森:“我就说有山羊人!传说是真的,我的猜想是对的。盖亚在上,我简直神了!” 塔齐欧:“莫里斯,你说那三名学生的失踪会和威萨姆森林的羊头怪物有关吗?” 居民丙:“不明显吗?除了它们还能有谁?老天,你们真的上过学吗?看你们这样……好吧,确实像一帮学生。” ※ “等一下,”莫里斯突然止步,“你们闻到什么气味没有?” 塔齐欧环视四周。雾很大,大到他差点以为是野生菌毒性再次发作。 气味?异种吗?——不,普通人类无法通过嗅觉识别异种。莫里斯没必要这么问。 既然他问了,就说明…… 他闻到的不是异种。 “那儿!”贝莉喊,伸手指向前方。 塔齐欧转头望着她的脸,然后慢慢将视线转移到她手指的方向。其余人同步。 是一棵山毛榉树,距离他们五十码远。 树上悬着三道黑影。 “我知道那味道是什么了……”莫里斯咽了咽口水,“听我的,我们不要再往前走了。” “是他们三个吗?”哈德森牢牢地盯着黑影,“盖亚保佑,官兵都搜不到的宝贝,居然给我们几个白痴撞上了!伊万,你小子跑得快,去报告治安官,说尸体我们找着啦!”他的表弟兴奋地行了个礼,跑了。 莫里斯眉头微耸:“你发什么神经?我们是来找人的。之前说好不论死活,找到就回去。叫治安官来干什么?指望他们赏你两箱黄金?要我说,别太贪了,哈德森。” “你才发神经呢!”哈德森脸上冒火,“真看不出来你这么冷血,莫里斯·斯图尔特,合着树上没挂你妈你就无所谓是吧?碰到死人当没看见的估计也只有你了。我就不该带你来,你这个懦夫。安心窝墙里做你的好公民吧!” “我?懦夫?”莫里斯气笑了,“我是不想你给大伙儿添乱!你以为官员是吃干饭的吗?那三具尸体是专程跑这儿来送命的吗?你表弟说得对,什么山羊人,全都是假的。居民不以为然,是因为所谓的山羊人——不过是套着人类皮囊的恶魔,他们早就司空见惯了。你还找治安官。嗯?叫他们带两捆皇家麻绳,好把我们几个吊死在这里?” 他们争吵间,塔齐欧独自带着南瓜灯向尸体靠拢。 枝头上的仓鸮用那对黑豆般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他继续往前走,直到一张皮破肉烂的人脸清晰地倒垂在他面前。 塔齐欧举起南瓜灯,对着尸体仔细研究起来。 这三只人类的面部表情都很狰狞。死亡前的恐惧定格在他们脸上,像某种肌肉记忆。灯光上移,他们没有四肢,内脏也已然被掏空,只剩下空落落的壳子,以及随风颤抖的骸骨。 欸? 他把右手放上死者面颊。 这伤口是…… 咬痕? 什么东西的咬痕? ——狼?狮子?毒蛇? 都不像。 经过一系列排除,塔齐欧得出答案: 偶蹄目哺乳动物——羊。 难道,当地居民说的羊头怪物是真的? 莫里斯应该可以识别出这种生物的气味。 那他为什么要…… “别玩尸体了,塔齐欧。”莫里斯喊。 第33章 塔齐欧乖乖回到他身边:那三名学生……” “到此为止。”莫里斯转向加布里耶尔和贝莉,“你们两个,想活命就跟我走。” 贝莉“啧”了一声。 “少吓唬人!”她用一种极傲慢的眼神打量莫里斯,“我看你呀,就是想把我们统统支走,再悄摸地爬回来找官爷领赏。” “谢谢,但没必要。” 莫里斯微微欠身:“塔齐欧,我们走。” 两人迈出十来步,塔齐欧就听加布里耶尔在后面咄啐道:“我呸,装什么呢他!” ※ “莫里斯,那三名学生……” “他们是被异种杀的,我知道。” 塔齐欧愣住了:“异种?不是怪物吗?” “形似怪物的异种吧……”同伴说,“我没见过,不确定。” 见塔齐欧不吱声,莫里斯也没再解释。 落叶被踩碎,像是疼哭了。附近时不时传来悉悉索索的穿行声。应该是某种蟒蛇,塔齐欧心想。 他有些困惑。 之前莫里斯对待异种的态度不是这样的: 面对塔齐欧,他可以当着甘伯尔村民的面指出他是异种(尽管大多数人没听懂);面对弗朗茨公爵,他虽然没有正面拆穿他,但好歹也是表明过立场的。 那矿洞里的弗洛拉呢? 她也算异种吗? 莫里斯从未提起过她。 但她为什么能够直接叫出塔齐欧的名字? 是莫里斯告诉她的,还是——另有其因? 不过现在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又碰到异种了。 跟以往不同,这次莫里斯在迎战和埋伏之间——选择了逃避。 “他们会遇到异种吗?”塔齐欧突然问,“哈德森、加布里耶尔,还有贝莉。他们会死吗?” 落叶瞬间停止哭泣。 “那也是他们自找的。”莫里斯淡淡道。 这时,塔齐欧嗅到一股浓烟。 很快他们意识到,哈德森那边的林子着火了。“是异种放的火吗?”他惊呼道,“它们要毁了这片森林!” 莫里斯长出一口气:“我要回去看看,你呢?” 在得到塔齐欧肯定答复后,他们一前一后返回到分手的那个地方。 人呢? 他们向森林更深处走去。那里有更亮的火光、奇怪的呜咽,以及熟悉的人类嬉闹声。 终于,他们找到了大火的源头—— 哈德森、加布里耶尔还有贝莉正围着一个简陋的、没有墙壁的茅草窝棚,棚顶被点燃。 窝棚里有一群人类。 不对,那不是人类——塔齐欧打眼望去,那是顶着萨福克羊头的人身怪物。 是异种。 类似于哈德森描述的山羊人,但是换了个品种。暂且称它们为萨福克羊人。 被困在窝棚里的萨福克羊人约莫三四十只,个个脑袋黢黑、鼻梁平直。它们没有角,只有一对横立的小耳朵扑闪扑闪。这群异种多半跪下来向人类磕头求饶。没有空地,它们就跪在同类的尸体上。 “我看你真是疯了!”莫里斯冲过去揪住哈德森的领子,“你疯了,哈德森。杀人放火这事你都干得出来?你们就等着上绞架吧!” 哈德森笑脸相迎:“牛津学生被咬成那样你都不管,怎么?现在杀几头畜牲你就心疼了?” 莫里斯当场动怒将他掀倒。 “救命!救命啊!” 是加布里耶尔和贝莉在呼救。 塔齐欧循声望去—— 萨福克羊人纷纷冲出窝棚,加布里耶尔不幸被俘。 它们围着他,用木棍有节奏地在他身上敲啊敲,敲下他的头颅和四肢。 接着,它们像庆祝战利品那样高高捧起人类的头颅,然后又像丢垃圾似的将它甩到地上,一脚脚踩进烂泥。加布里耶尔的五脏六腑被它们争相分食,没抢到东西的羊人转而将头对准贝莉。 当异种滋生出反抗意识,人类就成了它们眼中可爱的动物、美味的食物,抑或是可憎的害虫。 “别过来……”贝莉吓得两腿发软,崩溃地朝这边喊,“救救我!我还不想死!” 塔齐欧抬起胳膊。 差点忘了!不饿肚子的话,水母的武器仅限于自保。他看向莫里斯,眼下能救贝莉的——只有北极狼人。但这个小伙子似乎在犹豫。 下一刻,塔齐欧恍然大悟。 莫里斯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他可以选择拯救贝莉。 但这就意味着,他的狼人身份会在贝莉和哈德森面前暴露。先前他逃离英国,把自己藏在甘伯尔雪屋,就是为了防止这个秘密被发现。 如今他好不容易摆脱月光束缚,也终于能够回国重修,过正常人的生活。除非这两只人类愿意誓死保守秘密,否则狼人身份一旦暴露,莫里斯不仅要面临第二次肄业,还有可能被迫逃亡。 一边是同类的性命,一边是自己的人生。 “你会怪我吗?” 两滴眼泪同时擦过握灯的手背。 塔齐欧吸了吸鼻子,抬头望向莫里斯。 他对着那双雪白的狼耳,轻声道—— “注意安全。” 第35章 猎巫 01 35 莫里斯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阴冷狭小的树洞里,身上盖着一条脏兮兮的毯子。他坐起来,第一感觉就是疼。他将手伸向后脑勺,刺痛感加剧,他吃痛地吸了口气。 “你可算醒了。”一个沙哑的声音说,跟着一串烤好的领纹蛇肉映入眼帘,“吃吗?——你相好的战利品。” 莫里斯抬起头。 眼前人看上去和塔齐欧年纪相仿,但个子矮些,显得很瘦弱。他长着一张娃娃脸,跟塔齐欧相似的橘红色卷发。他身上散发出阵阵的香粉气息。 “塔齐欧呢?”莫里斯问。 男孩儿放下蛇肉:“他说要给你找衣裳,我没什么正经事干,就先在这儿替他伺候你。” “你是谁?” 莫里斯警戒地盯着他,一边回想昨晚—— “怪物啊!”贝莉对北极狼人喊,完事逃走了。 哈德森吓得连连后退。塔齐欧试图抓住他:“不要告诉别人,不要……”没说完就被他掀倒。 他们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后来他们被萨福克羊人包围。 “雅辛托斯,”回忆被打断,“他们都这么叫。” 莫里斯皱了皱眉:“他们?” “妓院的人,我以前在那里边上班。”雅辛托斯回答。闻言者会意,安静地吃起了蛇肉。 料理完萨福克羊人,莫里斯刚变回人类形态,就碰上前来查探的治安官们——带着伊万的脑袋。 莫里斯说中了。 那三名学生的死不是意外,是谋杀。萨福克羊人是皇家豢养的牲畜,用来杀死对贵族不利的平民。 治安官,即牧羊人。 “难得一见,”他的思绪再次被雅辛托斯打乱,“万圣夜来小树林做,还把衣服给做没了。” “嗯?”莫里斯裹紧毛毯,他尝试回忆后面发生的事情,但头又开始作疼。 雅辛托斯莫名其妙地笑了笑。“我猜想他是去找别的男人了,”他说,“如果他给我的名字是对的——莫里斯,你八成被甩了。” 莫里斯:“?” “塔齐欧有跟你说他去哪儿了吗?”他问,“剑桥?还是沃里克郡?” “没有,不知道。” “我得回去找他,谢谢你的被子和食物。”莫里斯想站起来,可试了几次都不行。 他的脚冻得几乎失去知觉。 雅辛托斯看不下去了。 “你这样是没办法回去的,上等人。还不如在这儿休养几天,衣服我帮你解决,下礼拜我要去法国,一起吗?”他坐到莫里斯身边,“我们去枫丹白露,看一看那现任的法兰西国王……” “停。”莫里斯态度沉毅,“你说的有道理,我现在出去只会被当成变态抓起来。如果你可以帮我解决衣服,那谢谢。到时我会支付你一些钱,多余的话就不必再讲了。” ※ -地下酒窖- 塔齐欧坐在靠椅上,眼睛蒙着布条,手脚被粗麻绳牢牢捆绑。天快亮时,他回到沃里克郡,前脚迈进莫里斯房间,后脚就被一群人类捕获到这里。 他不知道自己被困了多久,只觉得肚子异常饥饿,嘴巴干燥无比;身体想睡觉,大脑却无时无刻不在敲警钟——睡着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莫里斯正在等他。当然,还有新认识的人类雅辛托斯。说到雅辛托斯,塔齐欧不觉想起那晚和他的一段对话—— “你是这儿的原住民吗?” “不。我是难民,从妓院逃出来的落魄户。” “妓院……是什么?” “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跟男人们打洞的地方。” “打洞?” “就是在一张床上睡觉。你,和他,没打过洞?” 第34章 原来睡觉还有另一种说法。 “我们?我想想……已经很多次了。” “我猜也是。跟我说说,他那方面怎么样?” “哪方面?” “床上功夫。” 床上功夫? 是指——睡觉的状态吗? 塔齐欧:“不太行……” 莫里斯最近多梦,还总抢他被子。 这时,他感到一束光闯进视线。 “莫里斯,是你吗?”他稍加迟疑后问。 回答是戳中肚子的一脚。 他连同靠椅摔倒在地,头磕到酒桶,不住地抽痛。塔齐欧想这大概就是脑震荡。 “你不是莫里斯。”他嘀咕道。 塔齐欧细细聆听来者的呼吸与心跳,在捕捉到那一股独特的气味后开口:“你是……戴温·伯伊德先生。” 第36章 猎巫 02 36 现在是晚上,塔齐欧知道。因为刚才有人进来通知戴温·伯伊德,该吃晚饭了。 于是,伯伊德离开,塔齐欧依旧留在酒窖——还是原来的位置、原来的姿势。 好像这半个多小时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倒地没多久,他的右脸被短刀剜走一块肉。 但不打紧,因为它很快又长了回来。恢复得很好,仿佛那张脸不曾受到过任何伤害。塔齐欧觉得这只人类对自己的恨意仅次于弗朗茨公爵,又或者在某一刻超过了他。同时他也感觉到,伯伊德先生害怕了。 “别怕,莫里斯的朋友……”塔齐欧说,“我不会伤害你。”他也没办法再伤害谁,他的毒丝都给了威萨姆森林的治安巡警,他让他们在那里美美地睡了一觉。 戴温·伯伊德:“你不是人?” 塔齐欧点头。 “你上这来的目的是什么?”英国人喊,将刀抵在他的喉咙处,“说!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天上的神明为我作证,不说你就死定了。” 普通人类杀不了自己。 塔齐欧清楚这一点。“莫里斯。”他回答,“是为了莫里斯,我来帮他拿衣裳。” 刀刃贴在皮肤上的力道突然加重。 “莫里斯?他人在哪儿?”握刀的人问。塔齐欧顿了顿说:“牛津郡,威萨姆森林的一个树洞。” 片刻安静—— “他知道吗?”戴温·伯伊德收起短刀,随后补充,“关于你的身份。” 塔齐欧舒了口气:“他比任何人都了解。” 接着他听到一个不怎么自然的笑声。 “你错了,我会比他更了解你。” 下一秒,新生的肉再度被刀刺穿。 “你不是会自愈吗?”这只人类笑着说,“我就把刀插在这儿,看你能拿它怎么办。” 塔齐欧睁开眼睛,布条下是一片漆黑。 “莫里斯冷,需要衣裳。”最后他说。 很长时间后,戴温才拔出利器:“恶心。” “你知道吗?”他又说,“眼下城里到处都在传莫里斯是狼怪。说实话,我不太信。但舆论的力量不可控。相信这件事不久便会惊动国王。到时候,所有人都会与他为敌。” 哈德森和贝莉果然还是泄露了秘密。既然这只人类不相信,那就祝他永远都不要相信。 塔齐欧:“您也会与他为敌吗,伯伊德先生?” “出于职责,我会。”人类给出答案,顺手解下塔齐欧眼睛上的布条,“我是海关署长,你们在境内闹出乱子,有一半责任在我身上。搞不好我还会被当成你们的同谋抓起来。” 塔齐欧重见光明。“我们带莫里斯离开这里吧。”他看着那双黑玛瑙色的眼睛说。 “不,”他摇摇头,将手贴在塔齐欧完美无瑕的脸颊上,“逃跑只会让事情复杂化。一旦逃跑,我们将沦为臭名昭著的通缉犯。” “那怎么办?” “当下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找到莫里斯,然后想办法解除大众对他的误会。流言蜚语很要命的。” “怎么解除误会?” 戴温·伯伊德若有所思—— “就说他被巫婆诅咒。” 塔齐欧:“……” 莫里斯能化身狼人确实是被女巫伊芙琳所诅咒,至少当事狼对此深信不疑。出于好奇,塔齐欧曾向他打听过这位女巫的相关信息。 当事狼是这样描述的: 和印象中的女巫完全不同。她五官硬朗,头发特别短,几乎贴到头皮。乍一看像个小骨架的男人。她着装很奇怪,一身宽松的白色长衫,戴着副蓝色手套。 诅咒手段是用一根带刻度的细管子,通过银针将里面的淡红色透明液体注入体内。 “没错,是巫婆陷害他!”戴温激动地攥起捆绑塔齐欧双手的绳子,拽他和自己面对面。“莫里斯能在那两头蠢猪面前变成狼怪,都是巫婆一手策划。” “可是我们没有巫婆。”塔齐欧有些露怯。 “你就是巫婆。”人类捏住他的下巴说。 塔齐欧一头雾水:“我是巫婆?” “虽然你不是女人,”戴温·伯伊德握住他的肩膀,“但女巫究竟长什么样子,谁知道呢?她那么厉害,易容改性不过随手拈来的事。你只要当着大家的面说你是巫婆,承认你对莫里斯下恶咒,这样他就能洗脱冤屈,一切恢复原状。” 塔齐欧举棋不定。 “听着,”戴温凑到他耳边,“要想莫里斯活,这是唯一的出路。别忘了,你掉块肉能再长,他不行。” 他想了一会儿。 “好。” 两天后,戴温·伯伊德的人在牛津郡威萨姆森林里找到了莫里斯和雅辛托斯。 ※ -克利夫登港口- 塔齐欧被捆在一个生锈的十字铁架上,身披黑色连帽斗篷,脸上化着夸张妖艳的妆容。他旁边是戴温·伯伊德和几名士兵,背后是汪洋大海,迎面则是前来围观的平民百姓。 “我是个恶贯满盈的巫婆。”他大声背诵海关署长为他精心设计的台词—— 莫里斯·斯图尔特先生…… 啊,我太爱他了。 我愿意把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童贞都献给他。 可叫我难以接受的是,他竟然拒绝了我。 他把我的爱贬低得一文不值。 他深深地伤害了一颗魔女的心。 我全身上下的每条血管都被愤怒所填充。 爱恨交织下,我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我要摧毁他。 我要让他尝尝被人类排斥、被当成怪物的滋味。 只要我活着,他就永远也无法摆脱黑暗的控制。 你们这些凡人,别做梦了——你们杀不死我。 我能诅咒他一个,就能够诅咒你们所有人。 观众开始议论。 “女人真可怕!” “好歹毒啊,该死的疯婆子!” “还别说,这巫婆有点姿色。” “等她给你下个咒你就不这么想了。” “这真是巫婆吗?” …… 戴温·伯伊德站出来说:“方才我有听到一些质疑的声音——我很欣慰,毕竟这是条活生生的人命,我们的良心不允许我们滥杀无辜。但我坚信,群众的眼睛雪亮无比。现在,我们把她整个身体泡进水里。倘若各位有耐心,还请你们在此地候个十来分钟。时间到后,她要是不幸被淹死,算我判断失误,扫了大伙儿的兴;要是更不幸,她活了下来,那她离死也不会远了。” 话毕,塔齐欧就被士兵连同铁架甩进大海。 海洋成了人类审判他的工具。他当然不会被淹死,他怎么会被淹死呢?他被海洋照顾得很好。只是,他觉得难过。海水都不忍心让他呛到,岸上的人却盼他死在里面。 十五分钟后,他被绳索牵回陆地。颜料被水稀释,在脸上晕开,滴滴答答。 看他安然无恙,群众瞬间炸开锅。 “我的老天,还真是女巫!” “她的妆花了,好丑。” “相由心生,这就是她本来的面貌吧!” “得赶紧除掉这个祸害……既然水淹不死她,那就用火,一把火烧死她!” “对对对,哥几个去架柴火。” 塔齐欧满脸懵然—— 伯伊德先生没告诉过他,当巫婆身份坐实,自己就要接受火刑。 “各位少安毋躁,”戴温·伯伊德挡在塔齐欧面前,“这巫婆用卑鄙的手段,诅咒了我们可怜的斯图尔特先生。倘若我们就这么烧死她,让她轻而易举地摆脱人间疾苦,那简直是以恩报怨!我们要为我们的同胞讨回公道,我们要为她书写一个更惨痛的结局,我们要让她忏悔她犯下的一切罪孽。” 群众被他煽动起来的那一刻,他觉得他的仁慈已经浓缩到了一个近乎神圣的纯白色快乐点上。 可是话还没说完,就听附近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吟。众人探头望去,伯伊德转过身,发现塔齐欧耷拉着脑袋,两眼闭合,昏死过去了。 第35章 第37章 猎巫 03 37 房间里,雅辛托斯躺在一张狭窄的铜鎏金雕花木床上。月光穿过灰绿色床幔与他亲吻,他很惬意。但他打赌,这种惬意绝对不会超过今晚。 外面有守门人。他坐起来,用手梳了梳头发,下床走过去,敲了两下门。 “干什么?”回答是极不耐烦的呵斥。 “都这么晚了,”雅辛托斯将声音放软,“您要不进屋来歇歇?” “少来这套。” 雅辛托斯:“……哎,瞧您说的。这不是看您太累,想着、想着当咱的情哥哥伺候伺候。” 顷刻,门突然打开,蹿进来个黑影。 他还没来得及自卫,就被一只蛮横的手摁到墙上。对方紧紧捏住他的腰,用力地亲他咬他,整个人像长在了他的身上,恨不得将他的灵魂连根拔起。 “急什么……” 雅辛托斯喘口气说:“先告诉我,这是哪儿?” “伯伊德府。” 守门人急切伸手去摸他的裤带。 雅辛托斯抓住那两只手:“我那相好——跟我一道回来的,他又在哪儿睡着?” “这时候就别磨叽了……” “好人,跟我说说呗!”雅辛托斯在那两片微张的厚嘴唇上吻了又吻,“我能不能全心伺候您,就指望您这一句话呢。” “出门左拐,第二个房间。” 接到答案,他被一股力量狠狠甩到床上。释放力量的人朝他走来。 晚上11点半,雅辛托斯拉下床幔,将尸体用被子紧紧裹住,带上钥匙大步迈出房间。他从守门人嘴里意外获取到了一些别的信息,他要赶紧告诉莫里斯。 打开门,便看到小伙子抱腿靠墙,看上去了无生机。“你……”莫里斯盯着雅辛托斯膝盖上的淤青,“他们虐待你了?” “这不重要。” 男孩儿搪塞道:“我打听到了,莫里斯,那个塔齐欧根本就不是人类。他会巫术?——应该可以这么说。” 就像触及到某种开关,莫里斯噌的一下跳起来。“塔齐欧呢?”说着就要往门口走。 “你首先关心的难道不应该是他会巫术吗?” 雅辛托斯快速闭门,诧异地盯着他。 他抬头看了看正在工作的钟表:“好在今晚那位伯伊德好人要对他行刑,再过个二十来分钟吧……这宅子像没什么人,八成都跑去看热闹了。老天保佑,我们得赶快离开这儿。我杀了人,莫里斯。你看你有什么值钱物件要带,我们现在就动身去法国。” 莫里斯愣在原地。 月亮被云遮挡得严严实实,屋内光线很暗,但雅辛托斯还是能看清他脸上惊恐的表情。 “我得去找他。” 莫里斯低声呢喃,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雅辛托斯忙拉住他:“别犯糊涂了,那压根就不是什么善类!”倏忽间,他好像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好哥哥,告诉我,你是不是知道他不是人?” 被提问的小伙子没说话。 “你不发抖吗?” 雅辛托斯大胆地注视着上方的银灰色眼睛。 “我为什么要发抖?” “他不是人,他会害你!” “他没这个想法。” “天真的傻小子!”雅辛托斯抓住他的手臂,“他是怪物呀,莫里斯。他比我们加起来都要厉害,他才不会管我们的死活。说白了,我们就是他嫖客眼里的小娼货!” 莫里斯:“……这是两码事。” 男孩儿死死守住门。 “你精神错乱了,莫里斯。”稚嫩面孔上露出讽刺的笑,“我猜他和你恋爱就犯着每天能看你发发傻劲,谁让你斗不过他呢?只要你跟他混一块儿,上等人,你早晚会被他拿捏住。” 莫里斯挑眉:“借你吉言。” “你被他迷惑了心智,”雅辛托斯咬牙切齿说,“我这是为你好!” “听着,”莫里斯攥住他的领子,顺道牵起了一双脚后跟,“你有权利恨他,我自然有权利爱他。我不剥夺你恨他的权利,也请你别管到我这里。” 说完他将雅辛托斯推到一边,尝试在屋外的空气中捕捉属于塔齐欧的独特气味。 雅辛托斯追上去:“清醒过来吧!倘然他值得你付出真心,为什么大家都要他死呢?他能成为众矢之的不是没有理由的!他都当众承认自己的罪行了,莫里斯。你又何必蹚这潭浑水呢?更何况……他死就死,世上好人多得是,你还要为他盖座庙吗?” 莫里斯暂时不想和他争辩。 只知道那只水母一定是中了某个邪恶的诡计。 他并不是一只淡漠的海洋生物。 相反,他有情有义——人类的躯体让他的情义变得更具象化。 墨西哥城沦陷,他孤身一人前往军区求助;巴西矿洞坍塌,大多数矿工在他的号召下捡回条命;他甚至阻止过火山爆发,他差点死在了里面。 他救过自己,救过他想拯救的人。 塔齐欧是落难者的救星,是莫里斯的上帝。 或许…… 这就是海神在万千水母中找到他的原因吧。 也是他眼下遭遇迫害的根蒂。 莫里斯顺着愈发清馨的气味来到地下酒窖上方,掀起方形木板门—— “我有塔齐欧就够了。” 第38章 猎巫 04 38 塔齐欧听到莫里斯说话了。 一开始,他没听出他的声音。那么坚定,那么遥远——像一个殉道者的声音。一个殉道者——为上帝带来福音。 “我不是巫婆。”他咕哝道,跟着被卷入温暖的怀抱。“相信我,莫里斯。我不是巫婆。” 此刻,他想自证的心超过了对伴侣的思念。与之相比,苦难也显得麻木了。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正被另一双手紧紧握着,脸上莫名多出几颗落下来的水珠,他的额头也被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 这时候他可以许几个愿,说不定莫里斯一冲动就能把它们全都实现呢?比如一条香喷喷的烤鱼、一碗热气腾腾的巧克力,和一束接受过阳光洗礼的百叶玫瑰…… 他想要的太多太多。 塔齐欧笑了笑,最后只重复道:“相信我。”说完,他便在莫里斯安眠吻的作用下睡着了。 “戴温的人一会儿就到!”雅辛托斯说,目光落在墙角的人体彩绘颜料上,“上等人,你确定你们还要在这儿耽误时间吗?” 莫里斯没看他,连同斗篷一把抱起塔齐欧。 他刚出地窖,就看窗外涌来浩浩荡荡一群人。接着“啪嗒”一声,地窖门闭合,雅辛托斯把他自己关在了里面。莫里斯半蹲下身。“你搞什么名堂?快出来!”他说着用拳头砸了砸木板。 “埃斯梅·弗里曼。” “什么?” “这是我的名字——埃斯梅·弗里曼。” 莫里斯摇摇头:“我没问你名字,我要你出来。” “对不住了……”木板对面的声音逐渐哽咽,“过去我没有保护过谁,因为我连我自己都保护不了。我相信你,上等人。快带塔齐欧走吧,时候不多了。可别辜负我一片期望啊,你们两个。最后,记住埃斯梅·弗里曼,他最想去的地方是法国枫丹白露,其次是他母亲的坟墓。” 屋外,戴温·伯伊德一挥手,五名壮汉抬着一架巨大的烤炉来到空地,然后其中两人按照指令走了过来。 危机迫在眉睫—— “等我。”莫里斯撂下这句话后迅速带着塔齐欧绕到大厅另一侧,赶在他们推门前翻窗逃脱。 不一会儿,一个脸上涂满颜料的年轻人被架到屋外。围观的人开始交头接耳。 “不是巫婆吗?怎么看着像个孩子?” “八成这巫婆故意变成孩子,好蛊惑人心。” “就是,哪家孩子会跑来顶替巫婆呀!” “那炉子是干什么用的?” “烤人的好像……” 戴温·伯伊德眯起眼睛,远远地看着他们将“巫婆”扒光并丢进烤炉。他看出来,那不是塔齐欧。 说到底,在场所有人都对这个牺牲品一无所知。他们没和他说过话,也没见过他的真面目,甚至连称呼他一声都叫他们犯难。 不过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爱好——伸张正义。 他们不在乎被审判的人是谁。国王套上麻袋就是乞丐,乞丐戴上皇冠就是国王;炉子里的东西必须死,因为炉子下面燃着火。 两三分钟后,火炉发出男孩儿的惨叫,咿咿呀呀地在他们耳边萦绕。诡异的熟肉气味钻进鼻腔,他们有的双手掩面,有的跪下祈祷。 但是恐怖的,周围一下子没声了。 每个人都仔细地听着。 嗞——嗞嗞—— 嗞嗞—— 一段有节奏的响声。 那是什么声音?——水遇热汽化?还是烧焦的皮在唱诗谣? 炉门打开,炉子被翻倒,掉出来一个几乎被烤熟的人类。他睁着眼睛,他的胸口在动,他还活着。可随后,戴温·伯伊德的手下牵来四条饿狗。 第36章 狗儿们围着熟肉,急不可待地吃了起来。 最终只留下一副半半拉拉的骸骨在地上,不知道谁吃了他的脚趾和心脏。 “这副残骸原本应该是塔齐欧的。”戴温·伯伊德想。 海关署长慢条斯理地走到观众面前,俨然一位圣徒。“巫婆既死,诅咒解除。”他微笑着说,“各位可以回家睡觉了。” 第39章 39 “生日快乐,圣诞快乐。” 塔齐欧将一层圆形葡萄粒小麦蛋糕端到莫里斯面前,上面插了24根蜡烛。“快点许愿,”他催促道,“一会儿还要给邻居送礼物呢!” “礼物送过了。” 人类用玫瑰水洗完手,靠在椅子上。 “送过了吗?”塔齐欧尴尬地低下头。“那也得快点,”他凝视着蛋糕上跳动的金色小星星,嘀咕说,“我饿了。” 于是莫里斯一本正经地闭上眼睛,嘴角止不住微笑,双手合十、手指交叉,三下五除二地许了个愿,最后将蜡烛全部吹灭。 “许的什么愿啊?” 寿星摇头:“说出来就不灵了。” “我本来有几率帮你实现的……” 塔齐欧一边发牢骚一边拔蜡烛。 “我自己可以实现。”莫里斯开始切蛋糕。 塔齐欧一块,自己一块,还有一个空着的位置。 “对了,我有份礼物要送给你。” 塔齐欧匆忙跑回卧室。过了好一阵,他才探出脑袋,慢吞吞地走到莫里斯身边,像个准备交作业的学生。 “这是我第一次画画。”他从背后拿出一张竖长方硬面浆纸,上面是可爱的颜料涂鸦:深蓝底色,中间长满花草树木,顶端飘着太阳和云朵,底部是沉淀的鱼和气泡。最显眼的是一艘小船,船上点了两坨白颜料。 莫里斯指着其中一坨包裹红色心形图案的白颜料问:“这是?” “是我,”塔齐欧迫不及待地回答,“你指的这个是我消化食物的地方。” “那旁边的——” “是你啊!”塔齐欧更激动了,“那两个尖尖是你的耳朵,我们坐在巴维尔的船上。” 他将莫里斯的食指推到小船旁边:“那你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 “海洋。”莫里斯自信满满说。 “错,”塔齐欧得意道,“是英吉利海峡。” 人类哀叹一声,露出遗憾的神情。 “那这个是英吉利海峡的太阳吗?”这次他的指尖主动移向上方。 塔齐欧:“还是不对,这是枫丹白露的太阳。” 莫里斯一怔。 “你想去法国?”他问。 塔齐欧点头。 “因为埃斯梅?” 塔齐欧再次点头。 “其实……” 他看出了人类的不情愿:“我一个人去也行。” “等毕业,”莫里斯眉头微皱,给自己的条纹缟玛瑙杯里倒了点儿酒,“毕业后我带你去——待半个月。” 塔齐欧觉得这只人类像反感莎士比亚那样反感法国。“我也想喝。”他伸手抢酒杯。 “不行,你忘了墨西哥那晚?”莫里斯拒绝得很干脆,“我去给你热牛奶。” 见他要起身,塔齐欧迅速用屁股压住他的腿。“你能喝我就能喝!”他盯着人类错愕的眼睛,“那次不算,这回我喝慢点儿。” 莫里斯别过头:“你先起来。” “你先给我喝。” “……别过量。” “嗯!” 塔齐欧接过杯子,在人类的监督下吸了一小口酸橙果酒。“什么感觉?”莫里斯问。 “不好喝,”塔齐欧咂咂嘴说,“现在有点儿晕。” 莫里斯揉了揉他的后脑勺:“我去给你热牛奶。” “不用。”塔齐欧将下巴担在人类肩膀上。“带我回卧室吧,”他大脑缓慢运转,最终逗留在一个前不久刚学到的表达方式上,“我想和你打洞。” 莫里斯:“……” “咦?”塔齐欧捧起他的脸,“你变红了,莫里斯。” “才、才没有。”小伙子磕磕巴巴,就好像他的牙齿碍着舌头一样。 “你不想和我打洞吗?”塔齐欧不依不饶。 莫里斯认真地看着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人类靠过来说了句耳语。 塔齐欧一哆嗦。“哦,这样啊。”他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和莫里斯一样红的自己。他喜欢这个颜色。 “还想吗?” “想。”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们的嘴唇碰到一块儿。塔齐欧睁着眼睛,他看到莫里斯也睁着眼睛。然后,他就被这只人类连同他的涂鸦作品抱出书房,进入卧室。 那一刻钟里,他仿佛掉进了涂鸦的世界:华盖被吊灯照亮的金色,壁画的蓝色,床罩的杏色,人类眼睛里的灰色和他牙齿的白色。他温热的、象牙般光洁的皮肤和自己紧紧贴在一起——很奇妙的感觉,但塔齐欧怯场了。 他心里安慰自己莫里斯不会做出伤害他的事情。 随后他双眼闭拢,慢慢放松。可是下一秒,这只人类怎么不动了?——像块大石头似的,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抬起眼皮,就看到自己的胳膊冒出来二十多条新毒丝。 它们正连着莫里斯的后背。 第40章 40 1617.8.2 法国枫丹白露 塔齐欧顶着温暖的晨风,跟在莫里斯身后。道路左侧的建筑黑乎乎的,就像一枚巨型蜂窝。灰暗的天空预示着一场暴雨即将到来。 “前面就到枫丹白露了,”莫里斯回过头说,“记住一点,塔齐欧——不能待太久。” “为什么?” “那儿有个狩猎行宫,是给法国贵族们用的。据说路易十三常去那一带打猎,要是被发现我们就惨了……”随后人类补充道,“你现在法语学得怎么样啊?” 塔齐欧:“。” “其实我们完全没必要去学它,”莫里斯嘟囔道,“或者说你想在巴黎住下去?” 塔齐欧果断否认:“不想,我想回家。莫里斯,看完枫丹白露,我们就回家。” 他们进入枫丹白露。 这里是个不错的地方——没有从天而降的排泄物,也没有睡倒在垃圾堆里的流浪儿;只有红绿参半的橡子、毛茸茸的鹅耳枥果序,和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白桦林。 塔齐欧捡起一片树叶,认真观察其中的纹路。那纹路和他画里的一模一样。他闭上眼睛,指尖扫过叶脉,像是在抚摸自己的心脏。 莫里斯继续往前走。 他也在寻找那口美丽的法国之泉吗? 不,塔齐欧猜他在找太阳、海浪,和巴维尔的船。 他们走了一会儿,然后跑起来。 塔齐欧跳到莫里斯身上。人类背着他向前冲刺、转圈,最后拽到面前亲吻。 “你不怕中毒吗?” “被爱杀死在枫丹白露,还有比这更美的死法吗?” “你知道你不会死。” “但是会昏迷两天两夜,醒来后上吐下泻三小时。好家伙,还不如让我死了呢……”莫里斯用手指点了点他的脸颊,“试试吧,塔齐欧。看你能不能杀了我,看我能不能杀死我自己。” 塔齐欧:“……” 看来毒丝给这只人类造成了极大的精神损伤。 飞鸟从头顶呼啸而过,携来三发利箭。 莫里斯一顿,直起身挠了挠后腰,摸到一手血。他将同伴护到怀里:“怎么办?我的肠子好像被穿透了。” 塔齐欧问:“需要我把它们拔出来吗?” “拔我的肠子?可以。” “……我是说箭。” “那不用。”人类抹了点血在塔齐欧嘴唇上。“这样吧,”他说,“你站开一点儿,我看能不能把它们挤出来。” 塔齐欧:“挤肠子?” “好主意,但不能。还是箭吧。” 莫里斯脱下裤子交给塔齐欧,旋即生长出一种不属于人类的狼耳与兽毛。很快,布衫被撑破,那三支箭也在肌肉的推压下脱离身体,径直掉到地上。 伤口愈合了。 塔齐欧笑着拍了拍手,可是—— “谁射的箭呢?” 狼趾在空中轻点三下。 “亲爱的夏尔,看来我今天射中了个大家伙!”塔齐欧听到身后一个清朗的声音用法语说。随即他们被士兵包围,他回头望去,看到一群打扮华丽的年轻人类。 说那句话的人此刻就在最中央。他懒懒地坐在一匹卡马尔格白马上,目测不到十六岁,手持长弓,脖间系有精美的白色拉巴领,黑发浓密到近乎夸张。 “陛下威武。” 他跟前一名略为年长的人类微微欠身。 陛下——? 塔齐欧心头一紧。这个孩子,是法兰西波旁王朝第二任国王——路易十三! “我们无意冒犯您,陛下。”塔齐欧挡在莫里斯身前,用一口流利的法语说。他感觉后面有道诧异的目光在注视自己。 第37章 “带个怪物来我这儿偷欢……”少年国王笑了笑说,怀疑中透着一丝轻佻,“你这口味挺独特。” 塔齐欧作出解释:“他半分钟前还是人类的模样。” 国王微微一笑。 “那你让他现在变个人给我们瞧瞧。” “他能变,只是……” 塔齐欧扬了扬手里的裤子:“他有些害羞。” 现场人会意。 一时之间,周遭充斥着细微又轻浮的笑声。稍后国王下马,不顾众人劝阻来到他们面前。他看了眼莫里斯,又将视线锁定到自己身上。 “你确定他不伤人?” 塔齐欧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他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那是震慑人心的帝王威严。“是,陛下。”他声音很轻,但语气还算坚定。 国王做了个手势。 士兵收起佩剑,将狼人用绳子绑进兽笼。莫里斯很清楚他该怎么做,所以只带走了自己的裤子。 余下路易十三和塔齐欧在原地。 “会骑马吗?”上位者问。 塔齐欧想到尤加特总督带他骑马的那个夜晚,他不希望类似的情况再次发生。 他点点头:“会。” 国王命人牵来一匹高大的黑马,跟鞋脑袋一歪,做出一副拭目以待的表情。 塔齐欧踩了两下马镫,没上去。 第三次终于站稳了。然而这匹马就好像故意闹情绪似的,闷声不响就往前走。不出意料,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摔了一跤。 好像在法兰西国王面前出丑了…… 塔齐欧灰溜溜地站起来。“我跟您旁边走就行。”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说,发现对方一直在瞄自己的手心——那里有擦伤,但正在修复。他下意识握拳。 ※ “您把他带去哪里了,陛下?”塔齐欧走在路上,牵着国王的缰绳。他转头就能看到那匹黑马,如今上面坐着首席大臣夏尔·德·阿尔贝·吕伊纳。 路易十三:“放心,他死不了。” 塔齐欧满意地闭了嘴。 “为什么闯到猎场来?” 国王倒是先开口。 “帮一位朋友完成心愿。” “哪个朋友?” “埃斯梅·弗里曼。” 这只人类好一阵没说话。 “他啊……” 塔齐欧疑惑地抬起头:“您认识他?” “他是我母亲婢女的儿子,比我小两个月。出生前他母亲被革职,后来嫁给一名姓弗里曼的英国裁缝。”国王轻描淡写道,“那他现在怎么样啊?” “他死了。” 路易十三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出现了难以捉摸的表情。“挺好的,”他疲倦地打了个哈欠,“反正他在法国也活不久。临死前他还说过什么吗?” 塔齐欧回忆着莫里斯向他转述的内容。 “他说他最想去枫丹白露,其次是他母亲的坟墓。” 听到这里,国王笑了,像是在听人说笑话,并期待自己接下来的回答。“事实上,他母亲的坟墓就在枫丹白露。”他说,“两年前他们回来过一次,跑到我母亲跟前哭穷。刚巧我也在场,那婊子看得我反胃。于是我一刀将她了断,当着她儿子的面。” 塔齐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番叙述在他脑子里盘桓了足足两分钟才被消化。“那王太后她……” “王太后?”国王哈哈一笑,“你说我的母亲?她已经不是王太后了。今年四月我就叫夏尔把她的宠臣孔奇诺·孔奇尼给宰了。她被我流放到布洛瓦,不过我相信她正在计划逃跑。她和那个狗男人把持朝政七年,当我是摆设。举国上下被他们搞得乌烟瘴气。我这么做不过是想他们认清现实,认清谁才是这个国家真正的主人。当然,以绝后患,孔奇尼的妻子我也没放过。上个月我按照女巫罪把她给处死了。” 塔齐欧默不作声。 人类的世界真复杂。 他想起弗朗茨公爵曾向他表明过自己的宠臣身份。假如这只鹦鹉没去沙俄,而是来到法国,成为玛丽·德·美第奇的宠臣,那这位国王也能像宰孔奇尼一样宰了他吗? “我想你肯定奇怪,”国王目视前方,“为什么我这位君主要把家族丑闻透露给你一个英国人?” “爱尔兰。”塔齐欧更正道,虽然他不清楚对方是怎么识破自己外来者身份的。难道是口音出卖了他? 国王:“差不多啦。” 塔齐欧有些不高兴,但又没办法,于是把国王的上一句话换了种口吻再问一遍。然而高高在上的人类似乎并没有要回答他的意思,这倒显得自己有些多嘴了。 ※ 走过地砖大道,他放开缰绳,扶国王下马。一行人踏上干净的白色台阶,随即步入枫丹白露宫。 倘若没有踩在光滑硬实的地板上,塔齐欧很难相信这是出自人类之手的宫殿,而不是一场虚空唯美的梦。空气湿湿的,稍微抬一抬手,就能在上面闻到十几种香精。水晶灯随处可见,照得他浑身暖融融。 这比和总督骑马还叫人发晕。 渐渐地,随从越来越少。 等到了弗朗索瓦一世画廊,四周就只剩下自己和国王。满墙画作引得塔齐欧停住脚步。作品精美,装裱它们的边框更精美。还有数不胜数的水果盘装饰品,他拿起一颗蓝莓。 “想吃就吃。” 国王的手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他的肩膀上。塔齐欧冷不丁一耸肩,将东西放归原处:“……我不想吃。” “没有要问的吗?”国王将那颗蓝莓投掷到自己的嘴里,“譬如我为什么带你们回王宫。” 塔齐欧觉得人类是在明知故问:“因为我想您不会回答我的问题,陛下。至少不会好好回答。” “那我现在就回答,好好回答你的问题。” 人类突然严肃起来,仿佛这个答案是机械的、无须思考的:“我告诉你这么多,是在提醒你——我可以把这个糟糕的国家治得比以往都要好!我也可以杀死任何一个我讨厌的人,不限于贱婢、愚臣,乃至觊觎我王位的杂碎。但我算不上昏君,谁于我,于我的国土有利,我都会委以重任。” “所以呢?”塔齐欧回应道,说得不卑不亢。 “为我效命,是你们的不二之选。” 一阵轰隆隆,外面打雷了。 塔齐欧稍事停顿:“嗯。” “还有问题吗?”国王和颜悦色。 “有,”他问,“为什么是我们?” 这次国王很快给出答案。 “因为你们没得选。更何况,这又不是什么坏事。我是个好国王,好国王爱他的每一位子民。因为国王离不开子民。倘若失去民心,我不仅王位难保,甚至还会引来杀身之祸。所以我必须要当好这个国王——我也没得选。”国王捏了捏他的手,“我要你们做我的子民,不止我需要,法兰西也需要。需要你们这两个——天赋异禀的人物。” 塔齐欧有意避开他的目光。 没想到自己的秘密还是被发现了。他知道眼前的人类并不畏惧他们两个。因为狼人纵然再凶狠,究极寡不敌众;水母的毒丝数目也十分有限,要是一个不小心激怒了国王,估计再生五百回都救不了自己。他的同类也有被海龟一口吃掉的。 国王以充满期待的目光看着塔齐欧。“可是,”那双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这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那可就太多啦!”他说道,像在哄一只刚到家的宠物,“锦衣玉食、俊男美女、奇珍异宝,随便挑随便选。你们想要的我都有。但对我来说,你们比这些东西加起来都要宝贝。” 这话让塔齐欧不寒而栗。 “尤其是你,”人类抓起他的手腕,瞵视着皮肤上凸起的一排排白色小球,“你是本王的无价之宝。”塔齐欧挣开国王的手,裹藏i毒丝的小球一瞬间弹回有棘层。 雨声越来越大。 第41章 三十年战争 01 41 后来,塔齐欧被调遣到卢浮宫厨房,给那里的庖官打下手。此前他跟着吕伊纳先生大致学习了这座宫殿的历史与结构,可二天一睡醒就忘得个七七八八。等吕伊纳再问起来,他脑袋里除了暴动和屠杀,就只剩下明晃晃的金。 起初塔齐欧并不理解路易十三为什么要这么安排,甚至一度怀疑国王所说的“需要”,就是要吃自己做的饭。 如果真是这样,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尽管厨房的工作比在巴西当奴隶累得多。至于莫里斯,塔齐欧每天都能见到他,因为这只人类现在负责给国王传菜。 那段时间,塔齐欧早上不到五点就要起床,帮忙卸货、扫地、擦砧板,将生肉化冻,剪去内脏和多余的脂肪。厨房由十几个小房间构成,每间屋子都像一个独立的世界。从这里沾两手面粉,到那里就会染一身鱼腥。 好在空气总是香的——很自然的食物芬芳,比贵族身上的味道闻着要舒服许多。 第38章 只是这里太热了。 人来人往,到处都是柴火和灶炉。塔齐欧一天要在里面待16个小时。忙到深夜,他只能趁着刷盘子或是清理完下水道的工夫顺便冲洗一下自己的头发和四肢。 他的住所紧挨厨房。从外观上看是一扇破旧的木门,挂着一大串生锈的锁链。打开门,靠墙是一张长而窄的胡桃木单人床,床边置有一套佛罗伦萨办公桌椅。还有个占据了足足半面墙的双门展示柜,左边摞着来自世界各地的纺织品和刺绣,右边是厚厚的书籍。 每个夜晚,塔齐欧只要一进屋,就能看到桌上堆放的果盘和珠宝。 有那么几天,他会把自己裹在西班牙天鹅绒里阅读《帝制论》。原著是拉丁语,所幸这本书旁边就是拉丁语-法语的对照词典。再后来,他会躺在德里细棉布上一边吃树莓一边朗读龙沙的《致埃莱娜十四行诗》: 在那香桃木的荫影下我将得到安息。 莫里斯每天都会在他这儿待一半个钟头。 塔齐欧借此获悉,原来这只人类不仅负责传菜,偶尔还要跟随其他贵族到国王寝宫,观赏安妮王后如何宠幸路易十三。和自己相比,莫里斯房间更多的是棋牌和乐器。传完菜他就得去陪大臣们下棋,赢了可以领赏钱,输了就要接受皇室专属定制惩罚。 他们单独相处的时候,喜欢披一层达卡薄纱。铺好被子,拉上窗帘,就能演一出珠光宝气的荒诞假面剧。 于是乎,英格兰的斯图尔特伯爵就这么神秘地消失了。没人知道他在哪儿,就连英王詹姆斯一世和他的宫廷宠臣乔治·维利尔斯也不知道。 这使得莫里斯的朋友或自称是他朋友的人做出种种离奇的猜测。传言说,他最终还是迷恋上了那个诅咒他的女巫并为爱自杀,又有说看到他在码头和一名年轻水手调情…… 在伦敦,他的消失人尽皆知,但无人关心。 而在前不久,戴温·伯伊德向乔治勋爵行贿,成功吞并莫里斯名下全部财产。可惜两周后,这位海关署长不幸染上天花。在男仆的建议下,他把对待埃斯梅·弗里曼的方式用到自己身上,试图借高温杀死病毒。 结果是,男仆背叛了他。戴温·伯伊德被他亲手打造的炉子烤熟了。他死后,男仆顺理成章地回到了他的原主人——乔治勋爵身边。 1618年五月的第四个星期四,塔齐欧和莫里斯接到法兰西国王传召。 “你支持天主教还是新教?”路易十三问莫里斯。 莫里斯稍作考虑:“新教。” 国王看向塔齐欧。 塔齐欧毫不犹豫:“我支持莫里斯。” 他知道路易十三是个不折不扣的罗马天主教徒,莫里斯也知道。既然莫里斯不会迫于对方的国王身份而投其所好,那自己也没什么好怕的。大不了被驱逐出境,这地方他早就不想待了。 然则,这位国王竟一反常态地笑了—— “我支持你们。” 塔齐欧&莫里斯:“?” 这时吕伊纳先生走了过来。 “禀告陛下——”他微微欠身后说,“波西米亚那边传来消息,说昨天一群新教徒闯进王宫,把斐迪南二世的两个钦差从十二竖高的窗台给扔出去了。” 路易十三翘起嘴角,一脸疲态地闭了闭眼。 “是时候了。” ※ 国王平铺开一张羊皮地图在桌上。 “公元前5世纪,罗马作为新成立的一个小国家,先后攻克拉丁同盟、伊特拉斯坎人、意大利半岛南部土著和希腊城邦,”他用食指将罗马、雅典和西顿圈到一起,“最后驱逐前国王暴君卢修斯·塔克文·苏佩布,建立罗马共和国。” 塔齐欧举手:“拉丁同盟是什么?” “古意大利半岛拉丁姆地区约三十个小城所结的同盟。”莫里斯用英语回答他。 路易十三继续说:“在经历了两个多世纪的整顿、三次布匿战争、四次马其顿战争和一场叙利亚战争后,罗马横跨亚、欧、非三洲,成为地中海大国。这时候,有人就坐不住了。前137年,西西里岛爆发大规模奴隶起义——农民对地主、无权者对当权者、骑士派对元老派。三十年后,执政官马略推行募兵制,招揽大批公民加入到他的军队。又过了很多年,同盟者战争爆发。” “同盟者是……” 莫里斯解释:“以马尔西人为主的反罗马同盟。” 国王点了点头。 “在贵族派的镇压下,马尔西人战败。不久后又爆发斯巴达克斯起义——” 塔齐欧正要开口。 “斯巴达克斯起义是以斯巴达克斯为主要指挥官之一的大规模罗马奴隶起义。”这次莫里斯用法语抢答道,“遗憾的是,这场起义不到两年便以全军覆没告终,两位指挥官也壮烈牺牲。十年后,恺撒和克拉苏、庞培两人暗中结盟共控罗马。后克拉苏死于战争,恺撒在内战中战胜庞培,实行军政独裁。” 国王接过他的话:“可惜报应来得太快。上位短短不到五年,这位统治者就被贵族派的一个阴谋分子给宰了。这下罗马又乱作一团。危急关头,雷必达、安东尼、屋大维三人公开结盟,获得五年罗马统治权。彼时屋大维还不过十九岁。统治期一到,他先是借雷必达兵力消除庞培遗患,又趁势夺取兵权巩固自身在意大利的统治地位。” 塔齐欧抢先问:“那安东尼呢?” “安东尼原是屋大维的姐夫,”莫里斯笑着说,“在得知小舅子将那些拥护自己的执政官和元老逼到埃及后,他一怒之下就把屋大维的姐姐赶出家门,转头跟埃及女王互生情愫。出于报复,屋大维煽动元老院及公民大会向埃及宣战。见安东尼战势不妙,埃及女王私下会面屋大维,以投降为条件恳求对方饶爱人不死。屋大维同意。随后女王写信给安东尼谎称自己已经自杀,要他向屋大维拱手投降。安东尼看到信后以为王后真的死了,当即拔剑自刎。” “……然后呢?” “事已至此,屋大维大权在握——”路易十三的手指将罗马和迦太基、米兰、君士坦丁堡等十几个地方圈到一起,“罗马帝国成立。” “但这还只是个小小的开始。”莫里斯说,“公元476年,西罗马帝国随着罗慕路斯二世的废黜走向覆灭。历经上千年的发展与更迭,东罗马帝国也在君士坦丁堡的陷落中彻底瓦解。” 塔齐欧认真地看着他。 “神圣罗马帝国早已不复存在,现存于世的——”人类的指尖定格在地图中的日耳曼尼亚上,“是德意志民族的神圣罗马帝国。” “不错!”国王说着扬起眉毛,“但是所谓的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不过是某个家族的小分支罢了。” “您是说……”塔齐欧想起自己在书里看到过的一些内容,“哈布斯堡家族?” 据他所知,哈布斯堡家族可以说是欧洲有史以来最强大、统治范围最广的王室。其成员卡洛斯一世不仅是西班牙国王,还曾担任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皇帝。 三百多年前,原本统治神圣罗马帝国的霍亨斯陶芬王朝继承人先后死去。皇位虚悬,诸侯纷争。这时,其中一位来自德国西南部的诸侯鲁道夫·哈布斯堡杀出重围,成为最终赢家。 1273年10月1日,鲁道夫当选帝国皇帝。自此,哈布斯堡王朝在控制欧洲的道路上逐渐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北至波罗的海,南至亚的里亚海,西至莱茵河,东至喀尔巴阡山脉。权力一度扩展到波希米亚、匈牙利、波兰、南斯拉夫、西班牙还有意大利部分地区。 如果把欧洲比作海洋,那哈布森堡王朝简直是虎鲸一般的存在! 只是,虎鲸也有弱点。 路易十三颇为满意地拍了拍塔齐欧的肩膀:“两百多年前,意大利城邦掀起文艺复兴。很快,这朵诞生于教会压迫的人文主义之花在西欧疯狂生长。1517年的万圣夜,莱比锡大学神学教授马丁·路德先生公然在维腾贝格宫城教堂门上张贴《九十五条论纲》以挑战罗马教皇权威。” 塔齐欧:“这个《九十五条论纲》讲了什么啊?” “抗议罗马教廷销售赎罪券。”莫里斯说,“当时按照教会的说法,只要肯花钱,魔鬼也能上天堂。路德先生通过这篇辩论提纲指出赎罪券的本质不在赎罪,而是剥削。他也因此触怒罗马教廷而受到审判。后来他还连续发表了好几篇文章,宣称罗马教会是人间强盗。” 国王悠悠道:“‘教皇不是《圣经》的最终解释人,信徒人人都可直接与上帝相通而成为祭司,无需神父作中介。’——他的原话。” “就这样,他被利奥十世开除教籍,帝国会议要给他定个重罪。”莫里斯微微一笑,“但他的拥护者可不是吃素的。于是,一场空前绝后的宗教改革正式爆发。” “就此,德意志宗教分裂。然后在接下来的一百年里,各种新教层出不穷。譬如路德宗、加尔文宗……”国王一停,“你们英格兰是什么来着?” 第39章 莫里斯:“安立甘宗。” 听到回答,国王脸上写满喜悦。“眼下新教阵营可不止你们英格兰,”他一一列举,“更有瑞士联邦、尼德兰联省共和国,以及大部分德意志诸侯。对了,还有北欧那两个——丹麦和瑞典。” 莫里斯静静看着他不说话,塔齐欧有样学样。 “只不过,”路易十三忽然转喜为悲,“罗马教皇并非孤立无援——西班牙和波兰的势力也不容小觑啊!” “您一向是信奉天主教的,陛下。”莫里斯开门见山道,“遇到这种情况,您不是应该率先发兵支援罗马教皇吗?” 国王笑了起来。 “精神和物质我还是分得清的。”他把两只手分别放在塔齐欧和莫里斯的肩膀上,“我爱我主,我主不希望他的领地闯进来一群脏东西。所以我只好,暂且支持一下你们新教,权当是——帮天堂消消毒?没人想买赎罪券,至少聪明人不会。你们是聪明人吗?” 不等他们作出反应,吕伊纳率先冲到路易十三旁边。“禀告陛下,”他欠了欠身,一副为难的表情,“您的母亲,美第奇王后……” “她死了吗?” “那倒没有。” “她又怎么了?”年轻人厌倦地白了他一眼,“说。” “回陛下,”吕伊纳闭着眼睛大声道,“她计划逃跑,半道被一只猴儿给咬了!” 其余三人:“……” 气氛陷入了诡异的尴尬。 国王率先咳嗽两声。 “哎,看来只能请他了……”他看了眼塔齐欧,随后摸着额头对吕伊纳说,“你们两个速速去阿维i尼翁,本王要召黎塞留回宫。” 第42章 三十年战争 02 42 塔齐欧跟在吕伊纳先生身边,路上人很少。他猜测这只人类心里肯定在犯嘀咕:为什么陛下要派一个厨房打杂的跟着自己?——可能是因为,陛下不想再吃水母做的苹果派了。 途中塔齐欧得知,国王要召回的人全名叫阿尔芒-让·迪·普莱西·德·黎塞留,是他的国防和外交国务秘书,也是他母亲的亲信。美第奇王后被放逐后,这位大臣被迫逃到阿维i尼翁避难。 阿维i尼翁目前是罗马教皇的领地,所以他们此行还算顺利。 按照吕伊纳的说法,黎塞留这只人类性格错综复杂,就连同类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因为他外表沉郁,形容愁苦,再加上平日里不苟言笑,早年常被误认为是那种不善言谈的榆木疙瘩。 但事实上,黎塞留在外交这块总能应对如流,且语出惊人,是非常难得的政治奇才。 他们边走边打听。 留下的鞋印越来越深,直到踩出一串两英寸的泥坑,他们才在罗纳河畔歇了脚。 河岸边只有一幢独栋别墅,像一颗巨大的柿子嵌在土壤里,妙趣横生,诡秘莫测。这是一幢哥特式建筑,屋顶灰暗,墙面亮丽。阳台种满了紫罗兰,背后的玻璃干净通透。 在吕伊纳先生的示意下,塔齐欧走上前,摇了摇门口的铜铃铛。 没动静,一点动静也没有。 就在他怀疑是不是来错地方的时候,门打开,露出半张脸——塔齐欧认出是黎塞留先生。那张脸符合吕伊纳先生描述的一切特征。 “进来坐坐吧。”黎塞留说,气息在喉咙里来回滚动。 塔齐欧回头看了眼吕伊纳先生,然后和他一前一后进了屋,跟着来到起居室。 三人在沙发上落座,对面的黎塞留先生送过来两杯伯爵茶。塔齐欧端起茶杯咕嘟咕嘟喝了大半,吕伊纳则直奔主题:“陛下要我来——” “陛下近来身体可好?”黎塞留打断道,轻轻吹拂茶水腾升的热气。 “呃,很好。陛下几乎每半个月都会去枫丹白露狩猎,卢浮宫那边正在筹办他的十八岁寿宴。” “别开玩笑了,吕伊纳。”黎塞留一声冷笑,“筹办宴会这种事哪里能少得了你?给陛下过生日,没人比你更擅长。陛下离不开你,就像我离不开我自己。” 他刚要继续说下去,不料打了个喷嚏。他掏出丝帕:“抱歉,这几天受凉了。” 他擤鼻涕的时候,塔齐欧悄悄地打量着他。 这只人类脸色苍白,留着三片奇怪的胡子。他仪态端庄,深色齐耳短发打理得很精致,眼睛下方有两条劳累过度形成的泪沟。他身上有一股清淡的乳香味,很像教堂里奉香的那种。他的起居室也是典雅风的,散发出石膏、木制家具和书卷的气味。 这里与巴黎的卢浮宫有着天壤之别。 卢浮宫充满着光与色,主角永远是风笛和竖琴。嗯,罗纳河显然与塞纳河不一样。 茶几上堆有十来张稿纸。 一眼扫去,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有关天主教的各种信息。开篇即对“三位一体”理念的阐释和辩护,后面又写到其面临外界威胁时可采取的应对措施。 黎塞留见客人在看那堆稿纸。“都是我这两年写的,”他介绍说,“最近正在想标题——捍卫罗马天主教:简介、重要性和基本法——这个怎么样?” “有点长了,”塔齐欧由衷回答,“就没有什么词能涵盖这三个方面的内容吗?” 人类陷入思考:“要涵盖啊……” 塔齐欧想了想。 “既然您写它意在教别人如何保护天主教信仰,”他道出自己的看法,“所以无论是介绍、辩白,还是应对措施,出发点都是为了保护。将来在您的文字指导下,人们按照顺序,对保护天主教这件事从懵懂到熟悉再到实践,相当于一套完整的、循序渐进的系统。而每个系统的背后,都有它的运作原理。” “原理——?哎,原理!这个词用得好,啊!”黎塞留激动地抓起羽毛笔在纸上划,笔头没墨,他着急忙慌地蘸了两下茶水,“保卫天主教信仰的……主要原理!” 看到这一幕的两个人面面相觑。 吕伊纳先生清清嗓子:“先生,陛下要我来——” “没问题!”黎塞留脱口而出,“陛下能派你大老远过来,指定是碰到了什么难事。我跟你们回去,但你们得等我把稿子修好。” “陛下那边恐怕等不及……” “他要真等不及,来的可就不止你们二位了。” 看来这次是碰到真的天主教徒了。 不敢想象要是知道路易十三暗中支持新教,这只人类得哭成什么样。 该不该告诉他呢? 这真是个痛苦的抉择。 塔齐欧正全神贯注地想着,突然怀里蹦进一只铅蓝色小猫。他看着猫,一激灵。旁边的吕伊纳避开老远。 黎塞留坐到他身边,摸了摸小猫的头:“这鬼东西,找它好几天了。” 塔齐欧一动也不敢动。 “它……它叫什么名字啊?”他红着脸问。 “芬奇镇梅瑟·皮耶罗之子里奥纳多。” “啊?”两秒钟后他才反应过来——是那只各方面都很厉害的全能人类——黎塞留拿他来命名一条扁鼻子蓝猫。 “它喜欢你,”黎塞留说,“看上的话就带走吧。” 塔齐欧连忙推辞:“这太贵重了,先生!” “哪里哪里,后院还有十来只呢。” “……谢谢。”他害羞地接受了人类的礼物,不知道莫里斯看到它会怎样。 这下他更不好意思告诉黎塞留真相了。 三天后,他们返回卢浮宫,路易十三指派黎塞留前往布洛瓦,劝说美第奇王后打消逃跑的念头。 “没问题,陛下。但臣身子骨弱,恐怕……”黎塞留虚弱地喘着气说,目光瞟向塔齐欧。 莫里斯:“?” “那就烦请奥沙利文先生再陪再跑一趟了。” 莫里斯满脸不悦。“陛下答应得这么爽快,都不问问旁人意愿吗?” 于是国王:“奥沙利文先生,你意下如何?” 塔齐欧看了看黎塞留,又看了看法兰西国王,最后抱出小猫—— “莫里斯,帮我照顾好里奥。再见。” 第43章 三十年战争 03 43 塔齐欧再见到莫里斯时,是在路易十三的十八岁生日宴上。和他一起回来的不止是黎塞留,还有玛丽·德·美第奇王后——黎塞留不仅完成了国王交给他的任务,还额外推动母子二人和好如初。 庆典结束,美第奇搬去昂热居住。黎塞留正式回归为国王效命,吕伊纳先生因先前镇压过美第奇领导的两次大贵族叛乱有功,被晋封为公爵兼皮卡第总督。 塔齐欧升为男爵,莫里斯则继续为国王传菜。 于是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塔齐欧都要顶着一头厚厚的假发在宫里走来走去。 他本以为黎塞留会和国王产生宗教立场上的分歧。但事实证明,他的担心多余了——他们信仰罗马天主教完全不影响他们在政治上支持新教。 但话虽这么说,眼下路易十三似乎并没有要帮扶其他新教国的意思。 第40章 他好像…… 在等些什么。 他在等什么? 比起国王和黎塞留,吕伊纳公爵倒是先采取了迅速的行动。上位后,他对天主教的狂热推崇激怒了法国境内追随加尔文教的胡格诺派。事情越闹越大,国王便封他为军事统帅兼掌玺大臣,让他自行解决。 吕伊纳很快率兵南下。 然而,因攻克要塞失败,这位统帅心气郁结染上热病,最后永远留在了隆格维尔的那个冬天。 有那么一刻钟,路易十三很难过。 他告诉塔齐欧—— 吕伊纳原是他父亲的侍从。 父亲被刺杀,母亲和她的宠臣掌权期间,吕伊纳始终站在自己这边。 十岁那年,吕伊纳开始教他如何驯养猎鹰。 他知道吕伊纳其实并不擅长打仗。 他知道让吕伊纳去打仗是个错误的决定,但人总爱在冲动的时候故意犯错。 他本打算在吕伊纳凯旋那天立他为首相。 塔齐欧头一次见国王这么详细地去讲述一个人。 他全程保持沉默,静静观察路易十三——看他的手在空中比划,影子在墙上模拟出动物的形状。看他如何将眼睛弯成两条红色的新月,嘴唇又是怎样在微笑中颤抖。 来年入秋,黎塞留凭借着他的那本《保卫天主教信仰的主要原理》,为教皇格列高列十五世擢升为红衣主教。塔齐欧看着那一袭鲜亮的红袍。它在黎塞留身上如同一层层翻涌的血浪,令圣徒敬畏,叫神明耽情。 又过了两年,红衣主教担任法兰西首相。而这些年间,波希米亚内战不断,由于斐迪南二世背后有教皇撑腰,外加别国军事支援,为新教奋战的雇佣军人彼得·恩斯特·冯·曼斯菲尔德伯爵在白山战役中被约翰·采克拉斯·冯·蒂利率领的天主教同盟军打败。 就这样,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哈布斯堡家族再次占领上风。当初路易十三口口声声说支持新教,如今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塔齐欧对此非常不理解。 此刻,法国就好像—— 一位观赏鹬蚌相争的渔翁。 ※ 那是1625年的二月,这副人类身体的二十八岁生日就在这个月的第十七天。 不知不觉—— 他已经上岸快十年了。 水母好久都没用过他的毒丝,也不知道它们还在不在,会不会像最初那样义无反顾地保护自己。 但是在巴黎,在卢浮宫——毒丝,好像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在这里,塔齐欧尽可能地学习如何去当好一只人类。他穿人类为他提供的衣裳,戴人类要他戴的首饰。 他的房间总是充满香水与花。 除了陪小猫里奥玩耍,塔齐欧每天都和不同的人类下棋、打扑克、吹笛子。了解其中的原理后,他可以凌驾于规则之上,打败那些苦苦钻研它们几十年的对手。 之后塔齐欧感到无聊,便转移注意力,跟着黎塞留到处收集艺术品。 不得不承认,这位红衣主教拥有极为高超的艺术鉴赏力。在见过万千幅油画、壁毯,以及数不尽的瓷器、法衣后,塔齐欧剪掉了自己美丽的红发,因为那在别人眼中是卑贱和野蛮的象征。 他屋子里堆放的假发越来越多。发色各不相同,有黑色、金色,更多是灰色和银色。 可每一种颜色都不合他的心意。 它们簇拥着他的脸,就像邪恶的藤蔓围着一朵浅色的花,很丑、很奇怪。他还是喜欢原来的红色。 眼下他什么都有了。 有镶嵌巴拉斯红宝石的赤狐裘衣、金线绣的流苏皮靴、缀满水滴形珍珠与蓝宝石的贝雷小帽、裹满蜂蜜与砂糖的青枣和梨…… 还有弗朗茨口中那个最重要的东西——钱。 就是没有了妈妈、没有巴维尔的船,以及初出海面的那一份童真。 暮霭沉沉,塔齐欧和梳妆台面对面,出神地望着镜子里的那张脸:依旧俊美绝伦,但又好像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很快他便意识到—— 这具身体正在以人类的速度衰老。 可是莫里斯呢? 他好像没有任何变化。 是“诅咒”产生的效果吗? 如果是,这哪里叫诅咒——分明就是祝福! 想到这儿,塔齐欧焦灼起来。 在人类的观念里,青春是美好且富有魅力的。 倘若自己早早衰老,年轻的莫里斯哪里还愿意继续爱他呢?——亲吻一对干瘪的嘴唇,然后对着其中一只失聪的耳朵说“我爱你”吗?——别做梦了。 这一刻,他想变年轻。 想像水母那样分化再生。 这个想法让他变得又像水母了。 因为水母想回到生命的起点,他也一样。 但他明白: 起始,即尽头。 新生的前提是死亡。 只有奔赴死亡,才能永葆青春。 突然间,塔齐欧产生了自杀的念头。 他摘下金色假发,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剪刀,狠狠在腕上划了道口子。他看着鲜血一汩汩地往外冒。 上次——半年前,有位侯爵就是这么死的。 但显然,塔齐欧忘了他还有自愈的能力。 伤口迅速愈合,割腕自杀计划失败。 又过了一会儿,他尝试上吊。 这是大多数犯人的死法。他用剪刀裁下一块窗帘,踩着扶手椅把它搭在房梁上,随后将两头系到一块儿,套上脖子,一脚踢倒扶手椅。 吊死的过程漫长又艰辛,他想中止这一行动。 但已经来不及了。 潜意识里的求生欲迫使他拼命挣扎,他双手疯狂地揪扯着那条勒住他喉咙的细纱。十个指甲盖掀起、脱落、重新生长,然后再翻开、嵌进皮肉、修复再生。 最后关头,毒丝穿破袖子将纱布锯断。 他倒在地上,一阵头晕目眩,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等意识逐渐清醒,他想起当年弗朗茨公爵对他开的那两枪。那两枪伤到了他的心。 心?——对啊! 心受到伤害,人就会死亡。 塔齐欧爬起来,再次拿起剪刀。 这次他将利器对准了自己的心脏。 但是下一秒,剪刀被夺去。 他抬起头:“莫里斯……” “我一直在外面敲门,塔齐欧。你不回应,但我知道你就在里面。我不喜欢你把自己关起来。”这只人类严厉地看着自己,“你刚才准备干什么?用剪刀自裁?说实话,我不太信。我认识的塔齐欧怕疼,他不可能做这种事。” “我想回去。”塔齐欧咕哝道,“莫里斯,我想变回过去的自己。回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时候。”他慢慢靠在莫里斯肩膀上,然后紧紧搂住他。 其实他更想变回水母,变回水螅体。 当人类对他来说太痛苦了。 但他又想——认识莫里斯。 罕见的是,这次人类并没有哭鼻子。 他在一遍遍地道歉。 他哽咽的、饱含愧疚的声音在塔齐欧耳边荡漾起来。那是一首美丽的歌、一条缎带,是被阳光温暖的海水,或被海水冷却的阳光。 塔齐欧静静听着,直到一位仆从推门而入。 “陛下找二位有要紧事商量。” 第二天,他们跟随黎塞留坐上了去丹麦的马车。 第44章 三十年战争 04 44 “能和我们说说这位丹麦国王吗,阿尔芒勋爵?”塔齐欧问。 “他也是挪威的国王。”红衣主教手里拿着本蓝皮书在看,头也没抬回答道,“克里斯蒂安四世……挺厉害的一个人,会唱歌,会画画。怎么说呢,贵族喜欢的他多少都沾点。” 莫里斯开口:“那他就没什么缺点吗?” 塔齐欧也在期待这个问题的答案。 “缺点啊,我想想……”黎塞留皱起眉头,“喜欢生孩子吧,他的第一位王后给他生了六个孩子。” “第一位?”莫里斯问,“他有过两位王后?” “到目前为止是三位,如今第三位王后为他生了大概——快十个孩子了?”主教说着将书翻页。 塔齐欧好奇:“他一共有几个孩子啊?” “婚生的、私生的,加起来不下二十多个吧。” 两个年轻人目瞪口呆。 “所以我们这次是要说服他暂停生孩子,跟英格兰、尼德兰联省共和国结成反哈布斯堡同盟吗?”莫里斯耸耸肩说。 黎塞留瘦弱的身体随着马车颠簸一摇一摆。 “请你放严肃些,斯图尔特先生。”他合上书,“总的来说,他在位这三十年也算治国有方。对了,他不是还有个姐姐嫁给了你们英王吗?他要是同意结盟,英王势必会伸出援手。他没理由拒绝,因为我们陛下到时也会支持他。” ※ -丹麦弗雷德里克堡宫- 那是塔齐欧见过个子最高的人类——克里斯蒂安四世。他几乎比莫里斯高出半个头。 第41章 当然,这里的每一只人类都很高。 宫殿奢华程度和卢浮宫不相上下。 只要站在这天花板下,任何东西都能被染成柠檬金。不过他更喜欢外面的花园和喷泉池。 黎塞留全程和对方用丹麦语交流。 塔齐欧一个字也没听懂,但还是能从这两只人类的表情上看出他们会谈得很融洽。他很高兴,尽管他不明白这位深褐色鬃发的国王为什么总在看他。 终于,黎塞留回到他们身边,笑容满面。 “怎么样?他同意了是吗?”莫里斯问。 “是的,但他有个条件。”红衣主教说,转向塔齐欧,“你得留下来。” 塔齐欧&莫里斯:“?” “他什么意思啊!”莫里斯有些生气了,“能换个条件吗?这太离谱了,我们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黎塞留摇了摇头:“他没要你,他只要奥沙利文先生。至于你,斯图尔特先生,你得跟我去尼德兰联省共和国。” “什么?不行不行,绝对不行!”莫里斯态度坚决,“塔齐欧对丹麦语一窍不通,我们怎么能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这太危险了!” 红衣主教叹了口气:“没办法,他就这么要求的。如果我是他我也会做同样的选择——留一个看上去毫无攻击性的使者做保障。” “那我也留下,”莫里斯说,“我自愿陪塔齐欧留在丹麦。” 黎塞留将蓝皮书卷成筒,对准他的脑门敲了上去。 “简直是胡闹!”他叫道,“克里斯蒂安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这儿是丹麦王宫,奥沙利文先生住这儿不会受到任何威胁。再说了,他又不会在丹麦待一辈子。等我们支援的物资一到,克里斯蒂安自动就会把他送回去。” 莫里斯捂着额头:“可是……” “阿尔芒勋爵说得对,”塔齐欧插进来说,“我们好不容易来到这儿,莫里斯。不能因为我延误了新教国的结盟进度。在丹麦王宫住几天嘛,我一个人可以。” 他自己就曾在剧本里的丹麦生活过。 只是,剧本是用英语写的,现实不是。 莫里斯好一会儿没说话,只是望着他。 塔齐欧微微低下头,刻意避开他的目光。他怕自己后悔,因为没有什么能比和莫里斯分开更令他害怕。突然,这只人类拈起他的下巴,在他嘴唇轻轻一吻。他们吻了足足十秒。 “保重。”最后莫里斯说。 说完他就和黎塞留一前一后走了。 塔齐欧定在原地,脸上闪过快乐的红晕,直到一只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 第二天早上九点,仆人用托盘端着一碟黑加仑曲奇饼干和一杯热咖啡进来,拉开窗帘。塔齐欧蜷缩在被子里,默不作声,假装在睡觉,看上去就像一只怕生的刺猬。 等人类的脚步声越来越小,离开房间、步入走廊然后拐弯,他才慢慢从被窝里爬出来。 看到食物,他唇上露出淡淡的微笑,仿佛刚从某个愉快的梦里醒来。然而他一整夜都没合过眼,毒丝还没有长出来,他不敢睡觉。 他打了个哈欠,用肘支起身体,开始吃饼干。 二月的空气带着几分寒意,是他喜欢的感觉。他掀起被子,露出两条纤长的腿,然后走到窗前,解去睡袍,贪婪地吮吸着北欧的寒风。他只能以这种方式寻找大海,寻找家的感觉。 忽然外面传来响声,塔齐欧飞速捡起睡袍钻回被窝,静静地聆听——门被打开,走来一只步伐沉稳缓慢的人类;丁零当啷,是饰品在相互碰撞,还有衣物擦过地面的嘶嘶声。他闻到一股气味,那气味他曾在路易斯总督的酒杯里闻到过。 随后,人类的手隔着被子,精准地放在了他的肩膀上。塔齐欧抖了一下,幅度很明显。 “你在害怕些什么?”一个浑厚的声音用法语说。 他听出来,那是克里斯蒂安四世的声音。但他没想到对方会法语。塔齐欧不想和这只人类说话,于是继续躲在被子里—— “对不起,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他用英语回复道。可紧接着,国王又用英语重复了他刚刚的问题。 塔齐欧:“……其实英语也不是我的强项,我的家乡在爱尔兰。” “代我向爱尔兰人问好。” 回答是一句标准的爱尔兰语。 这下彻底没辙了。 塔齐欧觉得自己一开始就应该说玛雅语才对。但这位国王是他遇到的第一只会说爱尔兰语的人类,这让他有种出乎意料的欣慰。 “我没有害怕,”塔齐欧继续用爱尔兰语回答,“我只是想……一个人待在里面。” 片刻,被子外面的人类压低嗓门,神秘兮兮地小声说:“路易那小子的支援物资预计后天就到。” “所以,”塔齐欧试探说,“后天我就可以走了吗?” “当然没问题,如果你愿意的话。到时一送你上路,我就集结兵马向德意志进军。” 塔齐欧:“。” 国王:“你继续睡吧孩子,我先走了。” 下一刻,塔齐欧伸出手,摸到一块光滑的布料——应该是克里斯蒂安四世的披风,他轻轻拽住它。“陛下,”他探出脑袋,“同盟合约尚未订立,您应该……再等等。” 国王哈哈大笑:“等?等什么等?结盟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啦!有物资不打仗,难道要等吃完了再上战场不成?打仗这种事得先发制人,懂吗?这次我不仅要向神圣罗马帝国宣战,还要亲自出征。我已经制定出一套完美的计划,你要听吗?” “陛下……”塔齐欧有些不知所措,阿尔芒勋爵没教过他如何面对这种情况。“那我不走了,陛下。我要等黎塞留先生回来。在此期间,求您不要出兵,更不要亲征。” 克里斯蒂安四世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然后端起托盘上的瓷杯,呷了一口咖啡:“你是在担心我?” 塔齐欧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保持沉默。他希望这样可以让人类回心转意。 “可惜啊,”人类摇摇头,“我对男人不感兴趣。” 塔齐欧眨巴着眼睛。对方说的每个字他都能听懂,可连起来就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国王捏了捏他的脸:“但你很幸运,孩子。因为我并不是一个残忍的老古董。既然你不想走,那就不走了。你要实在对我割舍不下,那我就带你一同上战场。” 塔齐欧暗自思忖,克里斯蒂安四世亲征非同小可。跟在他身边,总比在这儿不清不楚的强。 “我愿意陪您亲征,陛下。”他回答。 “丑话说在前头,真打起仗来,我不一定能保全你。你想好再回答,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如果您执意要亲征,陛下……”他说,“我必须得留在您身边。” 国王听到后笑了,然后叹气,然后又笑了。 笑得很开心,又很得意。 第45章 三十年战争 05 45 “届时我会以丹麦国王的名义支持基督新教,向斐迪南二世宣战。” 国务委员会议厅内,克里斯蒂安四世向群臣公布,牵起塔齐欧的手说:“而你——塔德乌斯·奥沙利文,你将作为我的荷尔斯泰因公爵与我一同征战。” 此话一出,委员会的成员们当即骚动起来。 “陛下,神圣罗马帝国之强大,人尽皆知。贸然出兵恐怕凶多吉少啊!” “是啊陛下,此事关乎丹麦王国之兴衰,还请陛下三思!” 原来这些人类的想法和自己一致。 塔齐欧小声附和道:“他们说的有道理,陛下。要不我们算了吧。我的意思是……上战场之前,我们得先好好部署一下。” 国王面露难色,这事八成有戏! “有什么好部署的?”一只满脸胡茬、右耳佩戴红玛瑙吊坠的年轻人类喊,“三个国家供咱吃穿,咱不能躲在这儿当缩头乌龟吧!再说富贵险中求,打仗没风险那还叫打仗吗?现在瑞典正忙着打波兰立陶宛,咱刚好没竞争对手。要一拖再拖,到时瑞典占了便宜,还得再压咱一头!” 那是克里斯蒂安四世的外甥——布鲁斯维克。 见国王犹疑中点了点头,塔齐欧愔然握拳。他上次这么生气还是在巴塔哥尼亚冰原。 “这件事不必再争论了,我意已决。布鲁斯维克,你负责集结兵马。等人力物资完备,我们就正式向德意志进军。” ※ 1625.5.2 丹麦国王寝宫 “我们的第一个目标是垄断这一带的水上贸易通道,”克里斯蒂安四世指着地图说,“那么首先要做的,就是夺取易北河与威悉河下游的航道控制权。” 塔齐欧头歪在一边倾听着。 两个多月前,他收到黎塞留先生来信,说莫里斯像自己一样被扣在了尼德兰联省共和国。对此,他能做的就只有祈祷人类平安无事。 国王傲然道:“拿下水上贸易通道,我们就有一定的把握——攻占不莱梅与凡尔登这两个主教区,将其吞并为我丹麦皇室封地。” 第42章 “这就结束了吗?”塔齐欧揉了揉眼睛。 “不,当然没有!”他叫道,像个发现自己被敷衍而生气的孩子,“我的最终目标在这里。” “汉堡?” “没错,汉堡可以说是易北河最繁荣的自治都市。拿下它,就相当于拿下大半个德意志。” “可是……”塔齐欧弱弱地说,“人类不会把他们的家拱手相让。” 克里斯蒂安四世啧了一声,正要开口,一仆从跑进来汇报:“禀陛下,外面有个人吵着说要见您,才被待卫给拦下来。” “干什么?没看到我在忙吗?”国王扬手道,“去去去,把他打发走。”仆从欠身出门。 国王转向塔齐欧:“这可由不得他们。”刚说完,那名仆从又跑了进来。 “禀陛下,他说他叫彼得·曼斯菲尔德。” 高个子的人类怒了。“我管他叫——”他猛地一停,“等会儿,你说他叫什么?” 仆从展开一张纸条,照着念道:“彼得·恩斯特·冯·曼斯菲尔德。” “他来干什么……”国王嘟囔着,声音里透露着满满的嫌弃,“罢了,先带他到会议厅等着,我过会儿就去。” 仆从退下。 塔齐欧问:“谁啊?” “罗马帝国驻卢森堡总督的私生子,”国王回答,“以前给哈布斯堡王朝卖过命,没捞到好处就改投奔新教。八成是哪个不长眼的走漏了风声,他看咱准备打仗,就迫不及待贴过来要吃这口饭。哼,见风使舵的哈巴狗!好了,我得过去看看。你不用等我,回去睡觉吧。” 塔齐欧:哦。” 他回到房间,脱去外衣趴在床上,试图将灵魂和肉i体从繁杂世界中抽离。 …… 抽离失败。 面对现实吧! 眼下丹麦已经集结到2万雇佣兵、1.5万英格兰-苏格兰援军,还有德意志北部的新教诸侯援军。加起来差不多6万只人类,这应该是丹麦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远征军部队。就人力和物资这方面来看,丹麦处于明显优势。 可塔齐欧心里总有种奇怪的不安。 军队差不多一半人都来自德意志。尽管他们都表明自己是站在新教这边的。但他很难相信——这些人类会真心实意地帮助外国攻占自己国家的领土。 万一他们中途反悔呢? 万一丹麦失利,他们选择明哲保身而退离战队呢?假设他们临时反叛,是否会把原属于丹麦的那一部分物资顺走? 这只是其中一方面。 而另一方面,陛下制定的那些计划,乍一看循序渐进、头头是道,实则细究起来毫无战略和详备可言。 塔齐欧没打过仗,但他觉得打仗和写剧本一个道理。正如威尔创作前会先在脑子里构想一个简略但完整的故事,然后针对故事设定角色,最后再为每个角色填上具体的台词。拥有故事、角色和细节,才能生出一部精彩的作品。 打仗同理。 要想打赢一场战争,除后勤工作外,还得有战略规划、情报收集与分析、兵力部署和调配、具体战术执行……每个环节至关重要且缺一不可。而陛下目前的计划,只能算作一个理想的故事简纲——说出来激动人心,但仅此而已。 想到这儿,塔齐欧难过地闭上眼睛,把脸埋在枕头里。有那么几分钟,他希望自己的想法大错特错。国王只是在自己面前扮猪吃老虎、这场战争丹麦一定能够大获全胜、克里斯蒂安四世会如愿以偿吃到他想吃的汉堡。 因为经过近三个月的相处,他发现这位国王除了有点自恋、好大喜功、爱生孩子外,几乎没有别的硬性缺点了——他尽职尽责,国内大大小小的工程从不缺席,上至宫殿、教堂,下至学校、游船,都有他的一份心血在里面。 塔齐欧只盼丹麦这边一切顺遂。 第46章 三十年战争 06 46 -战略防区城堡外- 克里斯蒂安四世将曼斯菲尔德收入麾下作指挥官,又派出他的外甥布鲁斯维克。 “彼得·曼斯菲尔德。” “有。” 国王:“你带兵攻往德绍城区。找到华伦斯坦,务必枭下他的首级!” “遵命,陛下。”曼斯菲尔德带一部分人离开。 布鲁斯维克兴致勃发:“给咱扮个啥呀,舅舅?” “好外甥,你去下萨克森,对付蒂利那个老东西。” “欺负老人家?”布鲁斯维克不情愿地摆摆手说,“这事儿咱可干不出来,给咱几条汉子杀杀那才有意思哩!” “他那儿多得是汉子,去你的吧。” “好嘞!”另一半人跟着布鲁斯维克走了。 塔齐欧:“那我呢,陛下?” 克里斯蒂安四世看着他。 “你就陪我待在这城堡之中,等候他们的好消息。” 他们来到城堡塔楼,侧躺在卧室的大床上,一边聊天一边吃菠萝奶酥。 “刚建设弗雷德里克堡宫的时候……”国王说——他开始讲那些令人费解的工序。像一座施展催眠术的老钟,把听众弄得昏昏欲睡。 渐渐地,人类的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小,最终化作一团乱蓬蓬的棉花。等塔齐欧将棉花拆解理清,跟前就只剩下一名仆从。他问仆从陛下哪儿去了。 “回荷尔斯泰因公爵,陛下率一众兵马去支援曼斯菲尔德勋爵了。” ※ 国王有危险。 塔齐欧当即叫了匹马,打听清方向后直驱德绍。他左手高举白十字红旗,右手攥紧缰绳。热风扑面而来,撩起他一头红发。他觉得自己现在既不像水母,也不像贵族。 他像骑士—— 一名奋不顾身保卫国君的荣誉骑士。 过了很久,他听到武器乒乒乓乓的响声。 那是人类在自相残杀。他害怕地咽了咽口水,但继续前进。终于,他见到了克里斯蒂安四世。此时此刻,这只人类身披甲胄,站在离自己不到50英尺的地方。国王捡起一把双手剑,转身就砍断它原主人的脖子。 但眨眼间,一把大刀划过人类后背。“陛下!”塔齐欧速即下马,踏着满地血水一路狂奔。克里斯蒂安四世半跪在地,顺势提剑刺穿了那名敌人的肚子。 半分钟不到,场上活下来的将士所剩无几。 这一回合丹麦险胜。 “您流了好多的血,陛下。”塔齐欧搀扶起国王说,“我带您回去包扎。” “我刚还在想你做了什么梦呢!”国王笑着说。 骑士羞愧得无地自容。 可是他们刚准备走,后方又杀来一群人。 国王、指挥官,还有十来个小兵都停在了原地。塔齐欧直愣愣地盯着那群人,他们个个手持刀剑,凶神恶煞的样子好像要把自己吃掉。 塔齐欧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类。 这么多——想杀死自己的人类。 “好家伙!”附近有个声音喊,“这下彻底完了!” 是啊,彻底完了。 塔齐欧纹丝不动地站着。太阳在铁器表面上反射,形成一道金色强光,晃过他的眼睛。 下一刻,水母毒丝全然释放。 它们精准地扎在了他面前两百多号人身上。后面的人停住脚步,慢慢后退。他们吓呆了。 那些身中毒丝的人类不再进攻。 他们开始笑,开始跳舞。他们跳的舞不尽相同,这全看水母如何操控:有他和莎士比亚跳的华尔兹,还有黎塞留教他的萨拉班德舞。 更多人只是简单的甩甩头、跺跺脚。 武器在他们手上变成了曼妙的舞器。 但是他们间隔太近了。 那些人类,有的被砍下一条胳膊,有的被旋掉半条腿,还有被割破一只鼻子一只耳的。 到这里,他们还在跳。 每个人笑容满面地跳个不停——直到失血过多,倒在地上止不住抽搐、抽搐,最后死去,带着僵硬的、幸福的微笑。 这些人类,一个不剩地全死了。 后面的人尖叫着调头跑了。 毒丝用完。 塔齐欧收回双臂向后倒去,被国王接住。 “对不起,我……” 异种身份暴露,塔齐欧想解释。 但这儿的人类不会再接纳他了。 “陛下……”他用最后的力气说,“快,止血。” ※ “启禀华伦斯坦上校,德绍那边传来消息,说……” “说什么?” “说丹军那边,有个杀人如麻的红发巫师。” “红发巫师?” “是,今早派出的步兵里有半数人中途撤退,称那巫师神通广大,一次能杀好几百人。现在大家都在说这事,已经没人敢上阵了!”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波希米亚军官面向屏风:“看来这次——” “看来这次,得阿普萨拉亲自出马。” “你有把握吗?对方那可是巫师。” 第43章 “别犯傻了,人类巫师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那依你之见……” “我们碰上同类了。” 第47章 三十年战争 07 47 塔齐欧安静地躺在床上。 他既没有说话,也没有看旁边坐着的国王,甚至无暇去思考。他只是偏过头,出神地望着一条盘踞在墙壁中的细小裂缝。 “他们知道吗?”克里斯蒂安四世发问,“路易、黎塞留,还有跟你一起来的那个小白脸。” 塔齐欧呼吸一滞。 “不知道,”最后他低声回答,“他们都……不知道。” 国王又问:“你接近我们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是——学习。像正常人类,活到死去。” “像?……你以前是什么?” “水母。”塔齐欧如实回答,“我以前是一只生活在太平洋中、没有感情、没有时间观念,又怕死的无名生物。一次机缘巧合,或者说命运使然,我得到了他的身体,还有这个名字。我要用人类的身份,去做水母没做过的事情。异种容易被人类欺负,所以我得把自己藏起来。” “可惜你没藏好。”人类反驳道,“相反,你把真实的自己暴露得一览无余。但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不是吗?你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可你还是这么做了。为什么?” “因为……”塔齐欧慢慢转过脸,直视国王的眼睛说,“丹麦百姓需要您。” 克里斯蒂安四世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你知道你最不像人的地方是什么吗?”他站起身来,背对塔齐欧,“你最不像人的地方,就是你太像人了。你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细节——人不总是人。如果你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人,就不能时时刻刻都表现出人样。” “陛下?” 塔齐欧想坐起来,奈何身体一点力气都没有。国王侧目:“好好睡一觉吧,明天送你回法国。” “……” 他被人类的回复所震惊。 克里斯蒂安四世反馈他的,既不是囚禁,也不是火刑。只有简单的两个问题,和一段令他困惑的告诫。 这是惩罚吗?可睡个好觉、回到熟悉的地方生存,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那这是奖赏吗?平日里热忱直率、长篇大论的朋友突然有意疏远自己——这对塔齐欧来说怎么都不能够算奖赏。他也不喜欢这种奖赏。 但人类更不喜欢被欺骗。 这就是国王生气的原因。 他在用实际行动告诉自己:他不会把塔齐欧怎么样,无论塔齐欧是人类还是异种;然而,当事水母好像并不这么想——那他眼中的克里斯蒂安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哦,一只背信弃义、翻脸无情的老傻瓜。 如今气疯的老傻瓜要送异种回法国了。 塔齐欧颇为郁闷地缩成一团—— 法国就法国吧。 只要不是太平洋,到哪儿都一样。 当晚,塔齐欧收到黎塞留来信: 远在荷兰的莫里斯得知这边情况后,连夜就从执政官腓特烈·亨利那儿跑了。 这只人类…… 总能做出狂悖无道又令他着迷的事情。 他们什么时候能见面呢? 要是今晚就好了。 只是日月同辉,万籁俱寂。 ※ 塔齐欧站在马车和克里斯蒂安四世中间。 临行前,他做了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决定。“陛下,”他转身说,“荷尔斯泰因公爵自愿留在安哈尔特邦首府,为丹麦作战。” 就在这时,他看到另一只人类。 一只高挑的、身穿粗布麻衣的人类,正站在远处凝望他的眼睛。 国王顺着他的目光回过头—— “啊,是那个让你保重的小白脸。他回来了。” 塔齐欧目不转睛地看着莫里斯,看他缓缓迈开双脚,接着步伐快了些,最后跑起来。 莫里斯奔向塔齐欧。 正如十年前,墨西哥军区大院—— 塔齐欧奔向莫里斯。 不过这只人类并没有把自己甩进他的怀里,那会让塔齐欧摔倒的。 莫里斯放慢脚步,走到他们面前。他先朝克里斯蒂安四世微微拘礼,随后便将视线全部集中在塔齐欧身上。 两人相视而笑。 “别来无恙?”莫里斯道。 塔齐欧点了点头:“别来无恙。” 莫里斯瞟向马车。“请问我们是可以走了吗,陛下?”他用苦学三个月的丹麦问。 塔齐欧心虚地挠了挠鬓角。 丹麦国王:“恐怕不能。” 莫里斯:“?” “莫里斯……”塔齐欧解释道,“我已经向陛下提请——驻守德绍,为丹麦出征。这儿刚好有辆马车,你坐它回去吧。” 莫里斯:“。” “黎塞留先生呢?”塔齐欧转移注意力,“他在哪儿?” “英格兰。”人类回答,“或许吧……谁知道呢?反正我不会再去荷兰了,你不知道我每天要吃多少奶酪。法国?算了吧,指不定什么时候那位红衣主教突然冒出来,那太可怕……” “莫里斯?”塔齐欧疑惑地看着他。 “我的意思是,”莫里斯面向国王,“陛下,请准许我和塔齐欧并肩作战。” 第48章 三十年战争 08 48 接下来的几次战役中,每当塔齐欧用完毒丝,莫里斯便带他回帐篷休息,然后独自重返战场。 半年多下来,丹麦一直保持优势方地位。 这天晚上,塔齐欧做了一个梦。 梦里,海洋失去颜色,不计其数的鱼在挣扎、抽搐,仿佛中毒一般,好多都死了。最后只剩下一小部分,但是它们发生了奇怪的变化,有的头上冒出一圈牙齿,还有的身体两侧长出附肢。 它们成群结队地,浮出水面、走上陆地。 因为水里的食物已然被荼毒,它们不得不来陆地找吃的,同时它们发现,这里资源充沛,虽然算不上美味,但至少能填饱肚子。 比如,人类。 呜——!! 一阵催命的警报声响彻云霄。 塔齐欧猝然惊醒。 “莫里斯?”他坐起来掀开被子,枕边空空如也。 莫里斯呢? 他急忙穿上衣服,跑到窗边。现在是凌晨四点,外面乌压压的全是人,他们打起来了。 可还是看不到莫里斯。顾不得加外套,塔齐欧趿拉着拖鞋,一步两级台阶地出了塔楼。 “莫里斯!莫里斯!”他边跑边喊。 背后一把刀划过肩膀,他摔了一跤。 “找莫里斯……”塔齐欧单手捂住正在愈合的伤口,低声道,“我只想找——莫里斯。”说完他举起另一条胳膊。几条毒丝释放,随后便听尸体、武器从马上双双坠地。 塔齐欧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然后下意识地,他抬起头。“莫里斯?”他远远看到莫里斯正背对自己,坐在易北河畔。 那的确是莫里斯,他不会认错。 但这只人类怎么跑那儿去了? 寒风凛冽,塔齐欧走了过去。 “一个人坐在这儿,很冷吧?”他轻轻将手放在莫里斯头上,“走,我们回家。” 人类一动不动。 忽然,他听到一个声音在后面喊:“塔齐欧,快回来!那是异种!” 莫里斯的声音——可为什么离他那么远? 这只人类明明就在自己身边啊…… 他转头望去,年轻的黑发勇士手持长剑,骑着腓特烈斯堡马朝这边赶来。很壮丽的画面,但是他刚刚说什么?异种?——这里除了自己,还有谁是异种? 如果骑马的才是莫里斯,那他身后是什么? 塔齐欧心里一沉,跟着就被一股力量拖进易北河。终于,他在水下见到了“莫里斯”的真面目:那是一个健硕的、浑身布满彩色岩石状疣突的类人生物——没有衣服,也没有头发,只有一双黑眼睛,和眼睛下薄薄的白色嘴唇。 这让他想起一种鱼——毒鲉。 人类管它叫海蝎子。 这种鱼行动不便,但善于伪装。 多年前,他被莫里斯从戴温·伯伊德家救出来放到海边。莫里斯正要赶回去救埃斯梅,刚巧碰到哈德森。哈德森嬉皮笑脸地凑上来要跟他们重归于好,莫里斯情急之下推了他一把。哈德森没站稳,一屁股坐进海里,压到只毒鲉。 “哎哟,什么东西扎得人老疼?海蝎子!盖亚在上,救命。救命啊莫里斯·斯图尔特!”他捂着屁股在水里翻滚,接着就开始呕吐,“救我,救——” 话未说完,这只人类断了气。 莫里斯吓得不知所措:“……哈德森,哈德森?”等他反应过来跑去伯伊德府救人时,埃斯梅已经被饿狗分食过半,再也活不过来了。 塔齐欧最后看到的是两汩从胸脯喷出来的液体。它们射进他的眼睛,他痛苦地用手遮住双眼。片刻,他放开手、抬起眼皮,什么都看不见。 第44章 一片灰暗。 只听“扑通”的落水声。 是莫里斯吗?他在茫然中伸手摸索。 摸到一团茸毛——是狼人的手臂,莫里斯来救他了。但下一刻,他被一条坚硬粗糙的胳膊勒住脖子。剩余毒丝全体出动,可好像一点用都没有。 那条胳膊越勒越紧,分布在肌肉上面的疣突蹭破了他的皮肤。更糟糕的是,它们在分泌毒素。 塔齐欧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而当他被拽出水面,觉得自己可以出声呼救时,他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不到两分钟,他就失去了视觉和声带。 后来,他听到一个凌厉的女声用英语笑着说—— “马格德堡的太阳从东边起,你比阿普萨拉想象的要美,要蠢,要不堪一击。” ※ 塔齐欧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儿的空气阴冷潮湿,和戴温·伯伊德家的地窖有点像,但少了几分酒气。多出来的味道,是血。 有别人的血,也有他自己的。 他被钉在墙壁上,长钉穿过掌心嵌进砖头,伤口无法愈合。身体悬空,与地面自然垂直。他猜测自己位于一个地下的房间—— 在地面以下就不会有好事发生。 他现在大概可以确定这里是马格德堡,抓他的家伙叫阿普萨拉,是一只毒鲉异种。 但是莫里斯在哪儿?他还活着吗? 无从得知。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铁栅门被拉开。 有两只人类进来。 他们在喘气。 像在搬什么东西。很快,他们放下东西——听上去应该是把躺椅。 躺椅上有什么在呼吸。 塔齐欧心里敲鼓点。 他不敢动,只能假装自己在睡觉。 “别装了,阿普萨拉知道你醒着。” 是阿普萨拉,塔齐欧挫败地动了动脑袋。“阿普萨拉断定你现在很痛苦,”她说,“阿普萨拉可以治好你的眼睛。” 塔齐欧微微皱眉。 治眼睛?怎么治? “人类太多太多,”对方好像读懂了他的心思,“随便挖两只健康的眼睛不是问题。你喜欢什么颜色?蓝色?棕色?黑色?还是紫色?绿色有,但不好找。不过只要塔齐欧喜欢,再难阿普萨拉都能帮他搞到手。” 塔齐欧纹丝不动。 阿普萨拉又说:“治好眼睛后,阿普萨拉放你回丹麦。然后,阿普萨拉要你用你的毒丝,或是其他手段——杀掉克里斯蒂安四世,还有效忠他的曼斯菲尔德。待事情办成,阿普萨拉再医好你的嗓子,同时你将获得你无法想象的力量和财富。” 和鹦鹉相同的伎俩…… 塔齐欧笑着摇摇头,并仿照当年火云刀那样,吐了口唾沫在地上。 “阿普萨拉知道你想激怒她,好让她一气之下杀了你。”阿普萨拉笑道,“你做得很好,阿普萨拉确实很生气。但阿普萨拉不会杀人,阿普萨拉只在开心的时候杀人。正如她喜欢的弗朗茨公爵那样。” 弗朗茨公爵? 她,她认识那只鹦鹉! “你知道弗朗茨公爵吗?就是沙皇身边那位——” 塔齐欧身体紧绷。 “哦,你知道他。”阿普萨拉发出一串咯咯的笑声,“瞧阿普萨拉这脑子,你怎么会不知道他呢?十年前,他委托阿普萨拉调查你的行踪。阿普萨拉问他原因,他只说要亲手杀死你,剩下的叫阿普萨拉无需过问。后来阿普萨拉见到他,看他春风得意的样子,阿普萨拉还以为他得手了呢。估计他也是这么想的。你说,假如阿普萨拉告诉他你还活着……” 话到一半,塔齐欧已经满头大汗。他紧紧咬着嘴唇,身体止不住微微颤抖。 阿普萨拉惊叹道:“看来他把你吓得不轻啊!可你别忘了,阿普萨拉也不是吃素的。比起弗朗茨公爵,你现在更应该关心的,是你面前的阿普萨拉才对。顺便说一句,阿普萨拉从弗朗茨那儿学到了不少东西——平常都用在死刑犯身上。但塔齐欧不一样,那些小把戏加起来,都弄不死他呢。如果你想要,善良的阿普萨拉会把它们……统统在你身上演示一遍。” 很可怕的威胁,对这只水母来说。 其实,阿普萨拉想要他做的很简单——杀两只人类,没别的了。只要他现在哭一哭,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想要,就可以免去刑罚,然后重见光明。 想到这里,塔齐欧慢慢抬起头,抬到一个他相信如果他能看见就会和阿普萨拉对视的高度。 他微笑着张开嘴,随后做出口型—— “如您所愿。” ※ 两秒钟后,塔齐欧得到一声冷笑和一个打在脸上的巴掌。那巴掌并不来自阿普萨拉,而是其中一只抬她进来的人类。 塔齐欧已经无所谓了。 他一开始的确想激怒阿普萨拉,好让她给自己一个痛快,因为这样或许可以实现再生。但现在出于某种原因,他不希望自己的终极异能暴露得太早。 那就接受刑罚吧。 反正他也死不了。 哪怕再痛苦,他都能撑下去。 没过多久,塔齐欧听到阿普萨拉对人类交代了几句德语。人类搬动躺椅,带她退出房间。 这就结束了? 塔齐欧如释重负,将头贴在墙砖上。 他的思绪重新回到那个假设: 如果弗朗茨公爵知道自己还活着…… 塔齐欧浑身一阵战栗。 其实他很早以前就料想到这些。是的,只要他还喘气,事情总有一天会败露。他将和弗朗茨面对面,但会发生些什么,他没想过,也不敢去想。 自己的毒丝伤不到他;他会飞,莫里斯的牙齿再厉害也拿他没办法。 更何况,他还是沙皇身边的人。 总而言之,这位海军上将,目前还是个无解的存在。要是在这个节骨眼给他知道自己还活着,那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如果他要自己死的话。 这时候,塔齐欧听到一阵嘈杂的嗡嗡声。 他知道这个声音,陆地上比比皆是。它来源于一种昆虫,他曾和莫里斯比赛看谁短时间内拍死的多——蚊子。 他讨厌蚊子。 这副身体啥都好,就是不防蚊虫叮咬。 嗡嗡声在他耳边绕来绕去。 1、2…… 30、40…… 500、600…… 729—— 一共729只蚊子。 塔齐欧双唇紧闭。 接下来的五分钟里,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在被蚊子疯狂吸食。眼皮、喉结、指尖、脚腕,无一幸免。 他尝试踢腿驱赶它们。 可身体稍微一动,掌心就有一股钻心剜骨的疼。但随之而来,这种疼痛被强烈的瘙痒所覆盖。 好痒啊…… 塔齐欧两条腿相互摩擦,十指舒展、握拳,再舒展。筋脉跳动,上面是大片大片的红包。 曾经莫里斯饮用自己的血液,致使诅咒不再受月光控制。如今这些蚊子在他身上肆无忌惮地喝了个够,它们又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呢? 针对这个问题,塔齐欧很快得到答案。 现在他能感受到一种明显的刺痛,当蚊子的口器扎进肉里。他随手抓了一只,那蚊子有他拳头那么大。它在他的手心里挣扎、胡乱地刺他的皮肤,被刺的地方开始流血,形成道道红线。 这就是她从弗朗茨那儿学到的东西吗? 他的衣裳被蚊子撕破。 它们已经不是单纯地吸血了,而是要将塔齐欧吃干抹尽。他奄奄一息。照这样下去,肉i体还没死,灵魂倒先难受得自刎了。 神志恍惚时,他听到有人打开铁栅门,将蚊子捕捉进木箱——砰砰的撞击声告诉他是木制器皿。 “感谢塔齐欧为德意志战士们提供的新型武器!”阿普萨拉拍着他的大腿说,“有你在,就算克里斯蒂安不死,丹麦也必将一败涂地。” 第49章 三十年战争 09 49 从此,马格德堡军事基地多了名死囚。 第一年,他在烧红的铜柱上听到了路易斯·尤加特总督的声音。“你不是爱尔兰人,你是一个被强盗洗脑的奴隶。” 后来这个声音告诉他,克里斯蒂安四世的外甥布鲁斯维克在巴伦山麓卢特战死沙场,曼斯菲尔德于德绍桥头堡战败,被德军追至匈牙利,最终死在了克罗地亚达尔马提亚海滨。 第二年,他在滚烫的沸水中听到了雅恩·万·安科兰的声音。“明天就是第十五年。席尔瓦说干满十五年就能获得自由,到时用货船送我跨洋回家——莫桑比克马普托,我的家。” 后来这个声音告诉他,丹军中那些来自德意志的雇佣兵陆续造反,将支援物资洗劫一空。 第三年,他从胸口的竹笋里听到了弗洛拉的声音。“快跑,快跑——塔齐欧,疏散所有人离开这里。” 后来这个声音告诉他,德军统帅华伦斯坦带兵进攻丹麦,一把火烧光了当地所有的屋子。男人被杀、女人受辱,老弱病残统统推进焚化炉。遍地的哭声、尸骨,最终被一场大雪掩没。 第45章 第四年,他于熊熊烈火中听到了纳西索斯的声音。“你不肯帮我吗?” 后来这个声音告诉他,克里斯蒂安四世被迫与斐迪南二世签订吕贝克合约,不再干涉德国内务。丹麦国王深受打击,身体每况愈下。 第五年,他在夹棍挤压手指的咯吱咯吱声里听到了海盗托比的声音。“先生,我记得您说过,蝙蝠怕水。是真的吗?” 后来这个声音告诉他,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及天主教诸侯势力将利益的铁锚抛向波罗的海,愤怒的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二世向哈布斯堡王朝发起挑战,并在法兰西、沙皇俄国,以及荷兰共和国的援助下攻占德国多处地区。因政治思想互异,斐迪南二世解除华伦斯坦兵权。 第六年,他听到脊柱骨缝中传出了威廉·莎士比亚的声音。“我会用至生动简练的语言,让你们的故事与世长存。” 后来这个声音告诉他,瑞典军队和蒂利将军率领的皇帝军队在布赖腾菲尔德开战,蒂利八万人马全军覆没。古斯塔夫二世被推选为新教联盟盟主,皇帝无奈启用华伦斯坦,瑞军受挫。 第七年,他在刽子手行刑的刀里听到了埃斯梅·弗里曼的声音。“过去我没有保护过谁,因为我连我自己都保护不了。” 后来这个声音告诉他,瑞军与华伦斯坦率领的军队在吕岑开战。后者惨败,但古斯塔夫二世战死沙场,瑞军士气大损。 每逢深夜,塔齐欧的肚子都会盛满生肉以及人类的剩菜剩饭。手掌与铁钉紧紧相连,他的一切都由人类打点。毒丝没办法伤害他们,因为他们是在照顾自己。 这天,像往常一样——人类通过铁栅门进来打扫卫生并喂他吃饭。但是忽然间,铁钉被撬开。 塔齐欧吃痛地叫了一声,然后径直摔倒在地。两个血窟窿逐渐愈合。 但跟着,一阵肉香极具侵略性地钻进了他的鼻孔。他将长发别到耳后,双手在地上到处摸索,小拇指擦过热碗底,微微一颤——是食物,是香喷喷的熟肉! 不管三七二十一,塔齐欧端起碗,连汤带水地灌进肚里,像喝毒药那样。 液体顺着嘴角淌进厚厚的胡须,他好久都没有像现在这样自己给自己喂东西吃了。 “喜欢吗?” 阿普萨拉的声音从高处飘来。 他慢慢抬起头,双眼直视黑暗,如同两盏熄灭的灯,一眨不眨。 自己的反应惹得对方笑出声来。 “这可是阿普萨拉亲手炖给塔齐欧吃的——今天阿普萨拉在城外抓到一只老猫,”阿普萨拉补充道,“它身上有股浓烈的、浓烈的、塔齐欧的味道呢!” 听到这句话,塔齐欧一下子蒙了。 紧接着,他的手开始发抖,几乎无法—— 碗从手里滑落,磕了个角。 在那之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塔齐欧呆呆地张着嘴——那确实是碗毒药,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至少有一部分,死得无声无息。而活着的那部分像刚刚被人打了几拳似的,捂住肚子,跪在地上哇哇地吐起来。 从此,马格德堡军事基地多了名死囚。 ※ 第八年,他听到卡莉莎·阿德托昆博的声音。 可是和前面都不一样,那是她不曾说过的话:“你杀我孩子不够,还霸占了他的身体。你害得我们家破人亡,你不得好死!” 谴责。 第九年,他听到塔齐欧的声音。 “世界上那么多人,为什么非得是我啊……” 埋怨。 第十年,他听到海神波塞冬的声音。 “当初不应该选择你。” 失望。 他被讨厌了——被亲人、信仰,还有他自己。 “莫里斯……莫里斯……” 他用手指,在墙上一遍遍画人类的名字、轮廓,还有他们曾经说过的话。 “塔齐欧?” 这一次,他听到了莫里斯的声音。 第50章 三十年战争 10 50 塔齐欧屏住呼吸。 “谢天谢地你还活着。”莫里斯的声音说。 塔齐欧往后缩了缩,紧贴墙壁。 但是那声音继续道:“怎么了?是我,莫里斯——你忘了吗?那天我去救你。她,那个女魔头,她带人抓住了我还把我关起来。她是异种,我没跟你说过吗?我说过。我被他们绑起来,饱受折磨。我猜你也一样,对吧?” 他无动于衷。 “她说她可以放我走,但前提是我必须得杀了你。是的,她要我亲手杀死你。可是,怎么可能呢?我怎么可能会杀你?我都不忍心看她伤害你!” 塔齐欧微微皱起眉头。 说话的声音逐渐变得哽咽:“如果我们两个只能活一个,那还是我去死吧。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塔齐欧。我死了,你就能重获自由。现在,来,靠过来一点儿。让我亲亲你。你看你,莫里斯怎么可能会伤害塔齐欧呢?就算他想,他的身体也不允许他做出这样的事。” 他有些动摇了。 “我知道现在的我让你觉得陌生。可毕竟十年了,谁不会变呢?”这次语气由煽情转为批判,“就拿你来说,塔齐欧,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看不见,但是我可以。我告诉你,如今你看上去——和一个半截入土的老人家没区别了。此时此刻,男人不会爱上你,女人也不会。只有我还爱你。为什么?因为我马上就要死了。一个濒死之人,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而是一头介于生存与死亡之间的野兽。野兽又怎会是温和而理性的?” 塔齐欧缓缓爬向声源。他觉得自己需要做些什么,好让这颗心脏不那么难受。 在感受到和某块鼻子面对面时,它下方的那两片东西堵住了他的嘴唇。他被人类的身体压在地上,随之而来是一连串狂热的吻——从脸颊,到额头,再回到下巴。它们在他身上,像一条吸血的水蛭。 到最后,他的脸被啃得露出半只白骨,脖子几乎断裂,肋骨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他的心也被挖出来吃了。但至少能让它不再难受,他的目的达到了。 因为他正在发育一颗全新的人类心脏。 残留的血肉开始疯狂生长。胡须消退,一头红发重现光泽。组织与器官在转瞬间焕然一新—— 这只水母实现了自己的第76534次分化再生。 也就是在这一刻,他想象中的面孔映入眼帘。 那上面堆满了邪恶、愤怒,和不可思议。塔齐欧讨厌别人剽窃莫里斯的脸,尤其是用它来伤害自己——这对他来说已经算伤害了。 想到这里,他的胳膊已然被白色小球所占领。 数万条毒丝如同利箭,生生穿透眼前人的身体并将之钉在墙面。随即——莫里斯,变回了阿普萨拉。 “阿普萨拉可算明白为什么当年弗朗茨公爵没能得手了。”她低声笑道,“但是重返十八岁——亲爱的塔齐欧,你最大的本事也不过如此。阿普萨拉没办法起死回生,是因为她根本就不需要。” 塔齐欧面无表情:“莫里斯在哪儿?” 阿普萨拉睁着两只空洞洞的眼睛。 “莫里斯……”她喃喃道,“他从来就不在阿普萨拉这里。多年来,他一直奔波在外。他很聪明,不会自顾自地跑这儿来送死。见丹麦失势,他转身助攻瑞典同华伦斯坦抗衡。不难看出,他想扳倒德意志,扳倒整个神圣罗马帝国。他成功了,有他和黎塞留在身边,路易十三已经准备向西班牙宣战了。法兰西啊法兰西,当初怎么就忘了你呢……” 像受到了什么刺激,阿普萨拉突然扯开嗓子大笑,笑声中充满悔恨与解脱。 “阿普萨拉累了……”她深深地叹了口气,“你的刺细胞和刺丝杀不掉我,小可爱。那儿有把镰刀,把我的皮割掉,我就能死了。” “刺细胞,刺丝……?”塔齐欧有些不解。 这是对白色小球和毒丝的叫法吗? “阿普萨拉没有天敌,”她骄傲地点着头说,“但阿普萨拉有破绽。破绽无需多强,致命即可。除博比特虫外,阿普萨拉还有一个破绽——人类。” 塔齐欧瞪大眼睛:“人类?” “没错,”回答是一句清晰的肯定。她的声音很平和,既没有快乐也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旁观者的冷漠。“阿普萨拉有不少同类被渔人捕捉上岸,他们知道那些小家伙的外皮有毒,就使用各种手段对它们剥皮剔骨。阿普萨拉曾以为自己强大到没有任何天敌——人类之手,是阿普萨拉唯一的天敌。” 第51章 三十年战争 11 51 没有丝毫犹豫地,塔齐欧将阿普萨拉整张皮剥了下来,然后扛着毒鲉皮走出地牢。 德意志士兵们见到这一幕,纷纷露出惊愕的表情。他一句话不说,只是目视前方,好像在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们:“你们的王牌没了,识相的别挡道。” “王牌”这个词,是十年前他从莫里斯那儿学到的—— 第46章 “你记不记得有一次,”莫里斯平躺在床上,双臂交叉垫在脑后,“你不顾阻拦,非要跳进兰奇胡亚湖中心的那根管道?” 塔齐欧注视着吊灯最后一根快要燃尽的白蜡。 “永生难忘。” “但你肯定不知道,”人类偏头看向他,“你一下去,我紧跟着又跳到船上。” 塔齐欧笑了笑:“这不难猜。” “当时我拼命划船,我觉得我的胳膊都快抡断了。”莫里斯说着将两只手伸向半空,“是的,后来肌肉拉伤,疼了好几天。” 塔齐欧感慨:“娇气的人类。” 莫里斯慢慢放下胳膊,并将其中一条挤进塔齐欧后脑勺和枕头中间。“这倒是一点儿也不假。但我更想说的是,我划出去一段距离后,听岸上那两个西班牙殖民者说话了——用德语。” “德语?”塔齐欧半信半疑,“确定吗?会不会是你听错了?” 说完他脑袋就被人类手臂顶了一下。 “我可能听不懂外国语,但不至于傻到连语种都分不清。”莫里斯委屈巴巴地望着他,“塔齐欧,如果不是百分百确定我就不会告诉你了。” 塔齐欧抿嘴点了点头:“嗯,但这没什么稀奇的。或许他们只是刚好在练习德语,用它相互交流很正常。就像我们当初学法语一样,比赛数字接龙,你总是算错。”然后他的脑袋又被顶了一下。 “相信我,这世上没有比法语数字表达更魔鬼的东西了。” “那丹麦语呢?” “……加上丹麦语。” 莫里斯吐了口气,脸红红的。 “他们跟我们不一样……” 随后人类眯起双眼,缓缓道出两句德语。 “这就是我从他们那儿听到的对话——当年没听懂,但记下了发音。” 塔齐欧转过头。 莫里斯面色凝重。 “‘去通知阿普萨拉少尉,情况有变。’ “‘是。’——1616年9月12日破译。” 塔齐欧一开始没听懂。随即,他意识到了某个可怕的真相:“也就是说……” “我们一直都在被人暗中监视,”莫里斯道,“这样一来,弗朗茨公爵能突然出现在南极上空也就说得通了。” “可弗朗茨公爵、德国间谍……” “如果是沙俄间谍,他就不会在你背后开枪了。” 塔齐欧侧过身:“那对话里的阿普萨拉少尉是和弗朗茨公爵串通好的吗?” “不确定,”人类回答,“也可能是另一方势力,只不过被聪明的鹦鹉抢先一步。然而多年过去,这位神秘少尉始终没什么动静,我也就不去想这件事了。” “但现在你又把它拿出来当睡前故事讲给我听,为什么?” “因为我刚刚闻到——”莫里斯凑近说,“在距离塔楼1605.39码外的易北河畔,藏着一只毒鲉异种。” 塔齐欧安静了好一会儿。 现在他明白莫里斯为什么要从荷兰跑这儿来和自己并肩作战了。 “那我们得赶紧把这件事上报给克里斯蒂安,”他坐起来说,“不能让我们的个人恩怨波及无辜。” 莫里斯拉住他的手腕:“归根到底,塔齐欧——我们是站在法国这边的。” 手腕的主人迷惑不解。 “法国支持丹麦,”他认真地捋着关系,“我们站在法国这边,不应该跟丹王坦诚相待吗?” 人类摇了摇头:“法兰西国王和他的首相不是慈善家,塔齐欧。虽然在克里斯蒂安四世的统治下,丹麦有了兴盛的趋势,但以目前的实力去对付神圣罗马帝国是远远不够的。法国支援丹麦,并不是说要帮丹麦铲除德意志。路易十三真正的目的——是让丹麦引起皇帝注意,好借敌人之手,予同盟致命一击。” 塔齐欧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 “丹麦只是他的一枚棋子,”莫里斯补充道,“而且他知道,要想赢,这枚棋子必须得被吃掉。” 塔齐欧一时间难以接受,双手抱住脑袋:“可……这不是下棋。这是战争啊,莫里斯。丹麦要是被吃掉,国王怎么办?士兵怎么办?这儿的黎民百姓怎么办?” “要想革故鼎新,牺牲无可避免。”人类试图安慰水母,“其实丹麦一开始就输了——输在欣然接受各国援助,并自发挑起这场战争。现在因为你身份暴露,对面已经打出王牌。” 塔齐欧:“王牌?” “你是丹麦的王牌,那只毒鲉异种是德意志的王牌。”莫里斯说,“丹麦保不住了塔齐欧。眼下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撕烂对方手中的王牌,在它吃掉我方更多棋子前吃掉它。” 塔齐欧静默许久。 “丹麦必输无疑,是吗?”他最后问。 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他躺回床上。 “那就让我来撕烂它吧。” 莫里斯坐着看他:“有计划吗?” “还没想好……”塔齐欧害羞地回答,“但今晚总归要打个照面。若能办成,算我走运;要是吃瘪,那也不亏。毕竟他们抓走的可是丹麦最后的王牌,后面自然会放松警惕。到时候,莫里斯——不要管我,去做你该做的事情。” “明白。” 蜡烛烧完,屋内一片漆黑。 人类嘴唇落到他耳边。 “但在这之前,我们得把戏做足。今天晚上,我先到那儿等你,然后……” ※ 莫里斯和黎塞留跟随路易十三步入会议厅。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进攻德意志啊,陛下?”小伙子心急火燎,“十年了,塔齐欧在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 法兰西国王摆摆手:“时机尚未成熟,斯图尔特先生。等我们先把西班牙这一仗打了再说。” “就不能双管齐下吗?”莫里斯摊手道。 红衣主教用手中的圣经拍了下他的脑门:“又开始犯混了,再这样下次就不带你出去!” 莫里斯气忿地捂着头。 “您这简直就是……” “黎塞留先生说得对。” 一个琴弦般美妙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三人齐齐望去。 只见会议厅门被推开,一名红发年轻人肩上扛着一条恶心的鱼皮—— “先把西班牙这一仗打了再说。” 第52章 三十年战争 12 52 1639.10.30 多佛尔海峡 斜晖渗透窗帘,扑到塔齐欧的半边脸上,趴在那儿一动不动。 墙上有两幅油画。 一幅是法兰西国王十八岁生日夜宴图。 那里面有很多只人类,譬如萨伏伊公爵夫人、西班牙王后、奥尔良公爵,还有黎塞留、吕伊纳、美第奇和安妮王后,以及二三十只面熟但叫不上名字的优质人类。莫里斯也在其中,但只能看到一个渺小的背影。 那他自己呢?——塔齐欧找了半天。 哦,就在寿星旁边。 另一幅是他的个人画像。 画中,塔齐欧戴着厚厚的灰色长卷发,靠坐在一张墨绿色扶手椅上,被银线绣的普尔波万上衣牢牢裹束。筒袜外沿,是蕾丝和锦缎装饰的深蓝色朗葛拉布裙裤。他脖间系有一圈纯白的拉巴领,领子下还压着条黑色曼特斗篷。 他的猫在他怀里睡着了。 阳光照得皮肤暖烘烘。 侧影定格在墙上,他的目光定格在画里。房间里渐渐暗了下来,红色脚的精灵无声无息地从卧室飞走了。颜色从油画上褪去,油画的原型向后倒去,如同一道弧线,伴随着两声轻柔的敲门声。 “塔齐欧?” 是莫里斯。 塔齐欧调整好状态,下床去开门。 海风扑面而来,这只人类走进房间,手中护着一盏灵芝灯,火光摇曳,菌盖焚烧产生的香味令他感到安心。 但不足以让他的心情愉悦:“抱歉,莫里斯。我现在还不太想吃东西。” “这里有一份西班牙战俘名单,”人类将灯盏立稳在床头柜上,从袖口抽出一张对折的纸,展开递给他,“我觉得应该拿来让你过目。” 塔齐欧有些奇怪,但还是接过名单,从最顶端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看。直到一个颇为熟悉的名字跃入眼帘——那串字母令他眸光闪烁起来。 “路易斯·尤加特?”他转向同伴,“那位坏总督?” 莫里斯微微点头。 塔齐欧半疑问半反驳:“可他不应该在墨西哥吗?” “二十四年了,塔齐欧。” 一阵默然,他叠好名单,放进人类的口袋,走到窗边,注视着月亮打在海面上的金色缎带,过了一会儿又回来—— “我想去看看他。” ※ 征得荷兰海军统帅马顿·特罗普同意后,塔齐欧和莫里斯整顿行装,前往唐斯战俘营。 他们随士兵来到一扇铁门前。 “你回去吧,莫里斯。”塔齐欧摸着圆鼓鼓的挎包,“放心,不会有事。” 第47章 人类微笑着低声说:“我在这儿等你。” 就这样,铁门打开,塔齐欧跟着那名士兵走了进去。他们先下了十来层的台阶,然后穿过一道长长的走廊,走廊尽头是一堵墙和两个反方向的分支,分支宽度接近走廊的三倍,两侧是相互交错的牢房。 每间牢房里关着十到二十只不等的人类。周围满满的血腥味,还有一些奇怪的臭味混合在一起。还好没让莫里斯进来。三次拐弯后,士兵停下脚步,吐了句荷兰语:“半个小时。”说完便离开。 塔齐欧看向左侧牢房,试图在一众精神萎靡、一蹶不振的俘虏中找到那位五官典雅、仪表堂堂的持枪总督。但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背对着他、头发斑白、浑身沾满稻草碎屑的老人家身上。 “尤加特先生?”塔齐欧出声呼唤。 他看到那人先是一抖,随后慢慢转过头,震惊在眼中聚拢又扩散,最终化为一个轻蔑的笑。 “好久不见啊,法奇奥。” 说话人气息低弱,但不发虚。 “我叫塔齐欧。” “我知道。” 路易斯·尤加特扬了扬头:“几岁了?” “十八岁,零三个月。”塔齐欧淡然道。 “撒谎……” 人类疲惫地垂下眼皮:“旁边跟着的那个人呢?” “他在外面等我。” 从表情能够看出这只人类有些失望。 “到这儿来的目的?”尤加特再度发问。 “送吃的。” “送了吗?” 塔齐欧打开挎包,从里面掏出一个热腾腾的墨西哥卷饼:“先生,这是我和莫里斯亲手为您做的。” 其他战俘投来异样的眼神,纷纷朝这边靠拢。 “不着急,你们每个人都有。”塔齐欧给人类们发放食物,“吃了就不许再欺负路易斯总督。” 一双双嶙峋的大手伸出铁栅,只有总督本人呆坐在那里。因此,路易斯·尤加特是最后一只拿到卷饼的人类。 看着人类喜欢吃他和莫里斯做的东西,塔齐欧欣慰地笑了,但那笑容渐渐消失:“为什么离开墨西哥?” “国家打仗需要兵马,”尤加特边吃边回答,稍作停顿后说,“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当布拉沃公牛。” 塔齐欧向前俯身,用假设的语气对他说:“倘然这只布拉沃公牛曾经救过你的命。” “简直是胡扯,”人类笑着摇了摇头,“我堂堂西班牙大贵族官员,轮得到你一个凯尔特小杂种来救?” 现在塔齐欧明白了。 当年路易斯总督之所以会说出那句话,是因为他自己就没尊重过塔齐欧。 “您的哥哥——大卫医生,”塔齐欧转而问候,“他也在你们这支舰队里吗?” 弟弟吃完卷饼,用手背擦去嘴角残留的辣酱:“他在墨西哥,在原来的那个地方。他得留在那里,我让他留在那里。” “兰奇胡亚湖中心,”塔齐欧切入正题,“通往奥索尔诺火山岩浆池的那根管子,怎么做到的?” 人类没回答。 塔齐欧想起在巴塔哥尼亚冰原,月出前莫里斯对他说的那句话。“您……”这次他终于可以道出那个问题了,“您是异种吗?” “这话应该是我来问你,”路易斯·尤加特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我早该看出来的,报年龄在后面加月数、喝口酒就难受得要死、给你吃的像要你命似的、睡着后跟条死鱼一样拍都拍不醒。” 塔齐欧:“。” “还一心向着印第安人……”总督气得咳嗽起来,“我辛辛苦苦,辛辛苦苦完成的作业,你们轻而易举就把它毁了。我伟大的计划啊!你们,你们这两条卑鄙的狗……” 塔齐欧后退一步。 “要搞破坏的人不是我们!”他大声说,“如果大卫医生没有让我们暂住在他那儿,没有力荐我们去火山脚观光,并且同意殖民兵租船给我们,我们是不会发现那根管子的!” 话毕,路易斯·尤加特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听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不、不可能!”人类站起来,双手抓住铁栅喊,“他是我哥哥,之前他同意这个计划的。他不会破坏它,不会的!你在撒谎……是的,你在挑拨我们的感情!” 这下塔齐欧彻底憋不住了。 “或许他爱你,但他更爱他自己。所以你被利用了,我们都被利用了。”他声音里有种奇怪的冷静,“事实上,你那些行径他早就看不惯了。你逼迫他制造瘟疫,害得墨西哥城生灵涂炭,甚至不惜引爆火山摧毁智利湖大区。你将无数玛雅人的生命、信仰,还有他们的文化推进熔炉,让他们数千年来的心血毁于一旦。你难道不羞愧吗路易斯?你的良心——” “够了!”路易斯·尤加特呵斥道,他已然泪流满面,“你懂什么?我为我的国家做事,为方济各会做事。我尽职尽责,问心无愧。轮不到你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来说三道四!” 塔齐欧不再吱声。 他本来还想花钱给这只人类买自由。可有时候,自由并不是花钱就能买到的。打开这扇铁栅门容易,但套在心上的枷锁,是他倾家荡产也无法解除的。 士兵走过来:“时间到了。” 塔齐欧点点头,跟他一路走远。 “如果你有机会去墨西哥……”路易斯·尤加特嗔目切齿道,“替我转告他,我一生中做过最愚蠢最恶心的事,就是把全心的真情都给了他。” 塔齐欧一顿,正要继续往前走—— “啊——!!” 牢房传出囚徒害怕的惨叫。 两人闻声折返。 暗光下,路易斯·尤加特趴在地上。他浑身发抖,口吐血沫,像一头触电的西班牙老牛。 塔齐欧慌了。 难道又是卷饼的问题? 可其他人类为什么好好的? 不对,不是卷饼。他这才注意到,囚徒们恐慌——是因为尤加特上身两侧长出了四对粗壮的土色兽腿,每条腿的末端生有三根黑色尖利的脚趾。 它们扭动、挣扎,像被赋予了一种全新的生命。 “怎么回事?”塔齐欧蹲下来和他面对面,“您怎么了,尤加特先生?” 然而,这只人类已经不能再说话了。 他的整张脸变成了一个洞。 洞上有两个交替伸缩的突出。透过这个洞,塔齐欧看到前肠内侧那一对对蠕动的腺体,玉米卷饼在中肠融解,最后流经后肠排出腹肛i门。 路易斯总督的头成了一颗没有脸的头,路易斯总督的身体被四块肥硕的体节所取代。路易斯总督死了,活下来的是一只长着人头的节肢状动物。 塔齐欧想起来,自己在海里见过这种生物。 那时它特别小特别小,不到0.04英寸,也没什么攻击性,就是生命力很强。他这只水母受了伤能够自愈、临死时可以再生,但这位动物不需要。 只要不给它下毒,它可以适应一切生存环境。所以不光温带海洋,热带、两极,山泉、土壤,甚至空气以外,都能有它的一席之地。 一个无害又吃苦耐劳的小家伙。 这是水母对它的印象。 可现在,它几乎占据了整间牢房。 它吃了路易斯·尤加特,像自己吃了塔齐欧一样。只不过,水母沿用了人类的特征,水熊单纯地吃了他的肉。 “打开牢门,”塔齐欧对身边两腿发软的人类说,“带所有人离开这里——快!” 他这么说,是因为牢房里的人在呼救,因为刚刚这头巨怪又吃掉了一只人类的上半身和另一只人类的下半身。 士兵哆哆嗦嗦地拿出钥匙。 路易斯总督的头伸了过来,于是人类吓得撂下钥匙就跑了。最后只能由塔齐欧开门。里面的人争先恐后,直接给他掀倒。待其余人安全逃出,塔齐欧立马封锁牢门。 但是铁栅栏关得住它吗? 能关住的话,他就不会再一个个地去打开别的牢门了。 嘭——! 嘭——! 巨虫在撞门。 每撞一次,这里就跟地震一样。 哗啦——门倒了。 塔齐欧急得头晕眼花。 外面几声枪响。 等他打开最后一扇牢门,里面的人都不敢出来了。 “怎么了你们?快跑啊。” 忽然,塔齐欧察觉到不对劲。 他一转身,正对路易斯总督的头。 毒丝瞬间喷涌而出。 扎入它的躯干、后腿,还有一部分伸进眼前的黑洞里。巨虫恼怒,一爪将他拍飞。毒丝被扯断,长甲刮破他的驼毛衣,并在胸口留下三道划痕。 塔齐欧护着正在愈合的伤口,慢慢向后挪。 但是它来了。 它放弃了近在咫尺的食物,朝他过来了。看来它并不是一只没有脑子的肉虫,它知道吃什么对它有好处。 马上就要第76535次了吗? 第48章 在前肠、中肠、后肠,还是腹肛i门外? 塔齐欧陷入遐想。 下一刻,他被一只手拽了起来。 塔齐欧靠在人类肩膀上:“你说好在外面等我的。” 莫里斯没回复,只是背着他拼了命地往外跑。 很快,这只人类身体变高,跑得更加猛力,后背也软乎乎的。塔齐欧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自己快要挨到天花板。肉虫在后面追,并发出刺耳的嘶嘶声,但它太过庞大,最终卡在了走廊和牢房分支口那里。 狼人顺利带他冲出铁门。 莫里斯累得一下子摔倒,变回人类抱着塔齐欧滚了好几个圈。“对不起……”他平躺在地上,看着面前破损的毛衣,泪水划过眼尾,“我不会再离开你,不会了……” 发丝披拂。 塔齐欧吻上他的嘴唇。 第53章 三十年战争 13 53 两个人类走了过来。 他们戴着长长的、奇怪的黑色鸟嘴面具,手上提了四只玻璃桶,里面是白花花的银色液态物质,并覆有一层水在上面。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塔齐欧扶起莫里斯,看那两人将门上锁,然后顺着铁梯爬到屋顶,继而打开天窗,将桶里的物质悉数倒了进去。 可是刚倒完,正要关窗,突如其来的三根尖趾将一只人类生生刺穿。心脏被捅出体外,在月亮下闪着璀璨的红光。随即,这枚心脏连同它的主人一起被拉进天窗。另一只人类受到惊吓后迅速封窗,带上空桶就跑了。 没过多久,里面传出巨虫尖锐的怪叫。 像求救,又像是发怒。 声音听得在场所有人都浑身难受。 塔齐欧痛苦地捂住胸口:“我待不下去了,莫里斯。我们走吧。” “那东西有毒。”莫里斯说。 他定定地站在那里,似乎忘了冬日冷风带给他肉i体的快感与不适,只凝望着他们刚刚逃出来的那栋建筑。 “他们倒下去的东西是汞,可以在空气中蒸发,具有极强的神经毒性……”人类看向他,“我们出来的时候,里面还有人,对吗?” 塔齐欧错愕地看着他。 是的,里面还有人类。但可想而知,现在他们已经死了。杀死他们的是汞,还是异种——他不得而知。于是某个不可言说的想法渗进了他的大脑,在其内部汇聚、涌动,最后凝结成冰。 但很快,莫里斯将它取出、融解,并烤制成语言:“如果我们再晚上两分钟出来,就算不被异种吃掉,也会被人类毒死在里面。至少我是躲不过的。” 他们和死亡,只隔了短短两分钟。 人类解脱般地闭了闭眼:“我们走吧。” 哄莫里斯入睡后,塔齐欧换了身衣裳,重新回到这里。原来的空地上多了些他不曾见过的东西:死去的人头巨虫、几个尸块,和一堆完整的人类尸体。 逃出来的战俘已经被安排到了别的监狱。 巨虫旁边,海军统帅马顿·特罗普正在跟一名年轻军官低声说些什么。他们看到塔齐欧,先是笑了笑,然后朝这边走来,表达慰问和称赞。 他随便应付了几句。 等他们协商决定将巨虫交给科学家带回去研究时,研究对象已经不见了。直到他们在地上发现一串长长的脚印,才知道巨虫还活着。 ※ -丹麦弗雷德里克堡宫- “启禀陛下,”仆从进来汇报,“荷尔斯泰因公爵回来了。”克里斯蒂安四世惊叫一声,从床上坐起来:“他还活着?你说他还活着!你确定回来的是他的人,不是他的鬼魂?” 仆从迟疑了。 “应该吧,回来的还有莫里斯·斯图尔特先生。” “就他们两个吗?”国王诘问道,“他们是自己来的,还是被德军五花大绑拿来当人质?德军,一定是德军!对方有开条件吗?无论开什么条件,都要把他们两个赎回来!” “没有条件,”塔齐欧推门而入,莫里斯紧跟其后,“我们回来了,陛下。您的荷尔斯泰因公爵回来了。” 进来的那个瞬间,他心里一沉。若非仆从引见,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邋遢的老头就是克里斯蒂安四世。没想到如今他竟然成了这么可怜兮兮的样子。 这位丹麦国王还有一些当年的影子:卷翘的胡须,曲线优美的鼻子。但他现在不仅骨瘦如柴,而且精神失常:稀疏的头发胡乱地披在肩上,两只眼睛晦暗无光,嘴角下陷;手腕、胳膊满是自残留下的疤痕。 看到塔齐欧,国王嘴里迸出一声沉痛的低吟。 他挣脱仆从搀扶的手,踉踉跄跄地走到他们面前,双手颤抖着去触摸塔齐欧的脸,指尖在碰到温热柔软的皮肤后猛地一哆嗦。 “不,”他用爱尔兰语说,“你不是荷尔斯泰因公爵。” 塔齐欧:“陛下?” “你是塔齐欧,是爱尔兰平民。”这只人类喃喃道,“你从未参与过易北河战争,你和我丹麦没有任何瓜葛。” 塔齐欧不解地看着他:“您在生我的气吗,陛下?陛下,我……” “你走吧。”克里斯蒂安四世转过身不再看他,“记住,不要对外宣称你是荷尔斯泰因公爵这件事——你以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也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们之间,权当素未谋面。” 塔齐欧脸色越来越白,眉头轻颤。 “陛下,”他的声音很小,小到几乎听不见,“我来是想告诉陛下,他们……他们没有伤害过我。您也看到了,我现在好好的,身上一点伤都没有。陛下,丹麦会好起来的,您也一样。” “不必再说了,”国王慢悠悠地走到床边,钻回到被子里,“我不想不近人情,但我知道我不会想再见到你们了。你们让我失望了。” 塔齐欧慢慢点头,跟着同伴伸出手为他擦拭掉下来的两滴眼泪:“你怎么哭了?塔齐欧,你们说什么了?” “没什么……”塔齐欧挤了个微笑,“我们回去吧,莫里斯。陛下累了,要休息。” 两道脚步声越来越远,最终彻底消失。 被窝里的人类开始呜咽。 ※ 一周后,塔齐欧带着那两幅油画,和莫里斯坐上了回法国的马车。 继唐斯之战,葡萄牙和加泰罗尼亚分离,西班牙穷途末路。在黎塞留的带领下,法国趁势收复阿拉斯,后占领意大利都灵。 第二年,荷兰海军将西班牙舰队全部歼灭。神圣罗马帝国军队在瑞典指挥官伦纳特·托尔斯藤森的进攻下接连受挫。 哈布斯堡王朝日渐式微。 期间,塔齐欧和莫里斯一直陪伴在黎塞留左右——出于某种原因,这只人类身边总能冒出各种刺客。 吃饭、睡觉,甚至沐浴更衣都有可能遇到危险。 红衣主教本人则对此不屑一顾。 塔齐欧觉得黎塞留先生就像一只外表文弱但做事雷厉风行、还爱穿红衣裳的高卢鸡。高卢鸡扑闪起它的大翅膀,叫天敌望而生畏,令同类敬而远之。 可是有一天,这对大翅膀突然不动了。 1642年三月,黎塞留病倒。 “回去休养一段时间吧,先生。”塔齐欧恳求道,“回阿维i尼翁,我想见您家那颗大柿子了。” “喜欢的话我这就差人送你到那儿。”黎塞留说,“好孩子,这里还有叛乱需要我去处理。” 五个月后—— “先生,叛乱者辛-马尔斯已被处置。”塔齐欧再次恳求道,“我们回家吧。” “好孩子,现在还不是打退堂鼓的时候。”黎塞留说,“通知下去,即刻向里昂进发。” 又过了三个月,红衣主教发烧了。 情况比以往都要严重。 “先生,”塔齐欧趴在床边,哭着握住他的手,“我送您回家,回家后就好了。” 黎塞留:“我回不去了,孩子。我想……” “您想什么,先生?” “我想——再见见陛下。”黎塞留呆呆地注视着天花板,“我有话要对他说,很重要的话。” 塔齐欧:“莫里斯,去请陛下。” “好。”莫里斯回巴黎将情况汇报给路易十三。 十二月的第二天—— “先生,陛下来了,”塔齐欧激动地伏在黎塞留耳边说,“陛下看您来了!” 路易十三被莫里斯引进房间。随后,法兰西国王坐到床边,红衣主教紧紧地攥着他的手。 “臣自知行将就木……”病人用最后的力气交代道,“臣死后,请陛下立儒勒·马扎然为首相。这是臣唯一的恳求,还望陛下成全。” “你着急见我就为了这个?”国王泪眼蒙眬,略带责备道,“说点别的吧。” 塔齐欧靠在莫里斯肩膀上哭得几近崩溃。 黎塞留正要开口,一旁的神父突然问:“天国阶梯即将为你落下,在此之前你要宽恕你的敌人吗?” 红衣主教笑了。 第49章 “除国之公敌,任何人都算不上是我的敌人。”他看向路易十三,“陛下须谨记,严惩那些以藐视国家法令为荣的人,就是对公众做好事。” 两天后的中午,黎塞留逝世,享年57岁,被安葬于巴黎大学索邦神学院。 后来,法兰西国王确实按照黎塞留的意愿立马扎然为新任首相,但大大削弱了这位首相的权力。 1643年的春天,塔齐欧和莫里斯跟着路易十三在枫丹白露林散步,来到他们最初相遇的那个地方。“他家后院还有些猫,”国王说,“再挑一只给你?” 塔齐欧摇了摇头:“没有哪只猫能代替里奥,正如没有哪位首相能代替黎塞留先生。” 路易十三看向他,满脸讶异。 忽然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接着又是一阵干呕。他知道他生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是时候……” 他撑着虚弱的身子说—— “是时候放你们走了。” 第二天,塔齐欧和莫里斯带着两幅油画、一艘帆船,以及四瓶调香师定制香水踏上了新的旅程。 “去哪儿啊,亲爱的船长?”人类掌舵。 塔齐欧想了想:“墨西哥。” “收到。” 大半个月后,两人登岸。 “莫里斯,”塔齐欧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沙漠,“你确定……这是墨西哥?” “至少——纬度上大差不差。” 塔齐欧舔着干巴巴的嘴唇:“莫里斯,我想喝水。” “别着急,”这只人类背着行囊,牵着他的手在沙漠中行走,“我们肯定能找到水。” 就这样,他们从白天走到黑夜。 “你说这只角锥体里面有水吗?” “不知道,进去看看?” “进去看看。” 第54章 金字塔之谜 01 54 他们沿着建筑绕了半圈。 “莫里斯,”塔齐欧指道,“这个角锥体上好像有两个洞。”他抬眼望去,建筑整体高约448.23英尺,四面正对东南西北,与他们脚下的沙地大致呈52°夹角。 两个洞一大一小、一上一下。 他们相互扶持爬到下面的小洞口。 “这里面会有人类吗?”塔齐欧问。 人类先是摇头,然后又点头:“但不是活人——这是法老,或某个埃及贵族的坟墓。上面才是正门。” “那这是?” “盗墓贼干的。” 塔齐欧从来没见过这么高的坟头。 “埃及人……”他喃喃道,“埃及人比三只蓝鲸加起来还要大!” 莫里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实他们跟我们差不多,他们的墓室在最里面,角锥体不过是起到保护墓室的作用。” “然而还是被盗墓贼凿了个洞。”塔齐欧有些遗憾,“我们进去看看吧,莫里斯。看看这儿的原住民还在不在。” 莫里斯沉默片刻,将包里最后一颗红苹果递给他,牵起他的手走进洞穴。 通道蜿蜒狭长,内部石块被破坏,到处都是坑坑洼洼。他们不得不弯腰前行,空气愈发闷热稀薄,扣在一起的两只手不停地在往外冒汗,黏滑难受。 中途遇到分岔口——是另一条隧洞,通往地下。“法老的墓室应该在上面。”莫里斯说,于是他们选择上行。 过了一会儿,他们步入平整的通道。通道的坡度刚好是角锥体侧面的一半。塔齐欧可以确定这项工程超出了盗墓贼的能力范围,因为倘若没有石块与石块之间的细缝为据,说这是陶土捏的也不为过。 短短十几分钟,他们身上的衣服就已经湿透了。四周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腐朽味,他们下意识屏住呼吸。但没多久,由于空气不流通,他们求生的喘息比刚才更猛了。 塔齐欧的大拇指在苹果五棱间来回摩挲。 他嘴里又干又苦,但他觉得他还能再坚持一下,坚持到莫里斯主动提出和他分享这个苹果。但此刻这只人类就好像喝了桶黑咖啡似的,言欲滔滔不绝。 “在埃及,”他说,“除法老和一些贵族外,阿匹斯公牛、猫、狗、鸟,甚至玉米都会被做成木乃伊。他们相信躯体虽死,灵魂尚在人间。保护好躯体,几百年后灵魂会在极乐世界复活永生。同理,要是一个人的尸体被抛到荒郊野外,不能好好安葬,他的灵魂将无法前往来生。” 塔齐欧:“木乃伊?” 莫里斯的声音在前方断断续续。 “就拿阿匹斯公牛举例,”人类说着解开胸前的两颗纽扣,“要制作这个木乃伊首先得挖出它的内脏,沥干血液,涂抹神油在牛身上。接着清洗内脏,用盐把多余的水份吸干。最后拣出心脏放归原位——” “为什么单是心脏?” 衬衫从肩膀滑落,塔齐欧瞥见那一片亮晶晶的白皙皮肤,默默低下头。 “埃及人认为心脏是灵魂的住所。与之相比,大脑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他们会将一条钩子伸进牛的鼻孔,继而把脑浆剜出来。” 塔齐欧不自觉地动了动鼻翼。 忽然间,他想起了他的一位老朋友——纳西索斯。 他不得不重新思考起来。 纳西索斯是水仙花。而那间花屋,塔齐欧眼中可爱得不能再可爱的花卉建筑——如今按照莫里斯的说法,再结合户主的实际情况,那些植物器官标本,还有倒挂在角落的、流淌着花汁的红玫瑰…… 就是纳西索斯做的木乃伊。 假设自己不是水母,而是一朵花。 那么纳西索斯的行为在他看来就会是—— 塔齐欧猛地打了个冷颤。 面对绽放的鲜花和自己,纳西索斯没办法产生花粉。然而当水仙像它的主人那样用利器自杀,其自身花粉却能够喷得到处都是。这时候,塔齐欧终于明白,纳西索斯深爱枯萎的花,更深爱即将枯萎的它自己。 人类继续讲:“整体盐渍四十天后,裹上亚麻布。等一个月,尸体木乃伊化,再举行葬礼仪式。” “但是,为什么?” “对当地人而言,阿匹斯公牛是生产力和强盛的象征。”莫里斯补充道,“它活着要比平民快活,死后亦被尊为神明。” 随后,这只人类讲起了有关埃及的一切。 譬如阿匹斯公牛祭礼要求一对圣处女双胞胎来进行送葬;自底比斯横穿尼罗河一带是皇家陵墓帝王谷——底比斯是埃及的宗教中心,由贵族与祭司共同掌控;埃及人信奉太阳神。 “其实这么多石块并不是单纯地靠人力搬运,”莫里斯强打精神说,“当地有一种特殊的红土。” “我知道你很难受,莫里斯。”塔齐欧打断道,“你不需要在我面前逞强。” 被识破的人类:“没……没有。” 还在狡辩。 塔齐欧拿他没办法。 他们继续弯腰前行,好在莫里斯终于肯闭嘴——在这儿每说一句话都是在消耗体力。 走了四五十码,两人踏上一条略为宽敞的走廊。 莫里斯撑着腰挺起身子,打趣道:“说真的,要是再拖个一两秒,我今后的人生就都指望你了。” 然而塔齐欧的腰板也舒服不到哪儿去。莫里斯有6.14英尺那么高,塔齐欧不过比他矮了3.54英寸而已。 “吃了它吧。”他递出苹果。 莫里斯睁大眼睛,忽然脖子往后一缩:“你怎么不吃?难不成你在里边下了毒?” “……怎么可能。” “我不信,你吃一口我看看。” 塔齐欧照做。 苹果的香甜沁入喉咙,令他神清气爽。他迫不及待想把这种感觉传递给他的同伴,然而—— 莫里斯:“这边,这边你再咬一口。” 塔齐欧只好按要求继续。 “我还是不放心……” 人类挑剔地皱起眉头:“果核里不会有暗器吧?你把种子吃出来,我要检查种子。” 就这样,塔齐欧全程憋屈地将苹果啃完,最后摊开手心,亮出七颗苹果籽。 莫里斯笑了,抓起种子看都没看就揣进口袋。“走吧,”他脑袋一歪,“到前面检查——让原住民为我们作证。” 塔齐欧:“。” 他这才后知后觉自己上了人类的当。 塔齐欧很生气:“不去。” 一刻钟后,他被莫里斯扛进了法老墓室。 那是个开阔的空间。 除中间一口石棺外,四周什么都没有。墓室顶部由九块花岗岩组成,石块中央均标有记号。他们走过去,棺材的盖板不见了,外壁也遭到严重破坏。 两人探头一看—— 里面是空的。 第55章 金字塔之谜 02 55 塔齐欧注视着空空如也的石棺。 “法老……被偷了?” “不应该啊。”莫里斯围着棺材打转,“盗墓贼专取金银财宝,没理由顺走王尸。除非他们对这任统治者心怀怨恨。嗯,只有这个可能了。” 第50章 真的吗? 塔齐欧对此抱有疑虑。 金字塔似乎蕴藏着某种巨大的能量——他能感应到。它像墨西哥图伦古城,但更加昭著,也更为庞杂。 他闭上眼睛。 耳边,莫里斯的说话声愈发模糊,最终形成一段清晰的脑电波信号。显而易见,这只人类正在思考,他的每一条神经都在运动。随着信号强弱的不断变换,黑暗深处飘出一团细小的白色颗粒。 它们在远方连成一条线,像个发怒的巨人,左右摇摆。接着,线条拉伸、闭合,围成一头蟒蛇,蹿到上空。但很快,蛇冒出了一对翅膀,化为前后飞行的鸟。 这下塔齐欧害怕了。 因为他看到鸟喙退化,狮子长出獠牙。他无法想象他接下来会看到什么,也不敢去想。被迫接受自身不能接受的东西,会让大脑精神失常。 “够了!”他呵斥道。 颗粒倏然消失。 睁开眼睛,自己还在墓室。横穿耳道的电信号逐渐衰弱,回归人类声带。 “塔齐欧,塔齐欧,你怎么了?” 谢天谢地,是莫里斯。 塔齐欧放下心来,扬起脑袋细细端详头顶那九块花岗岩。片刻,他伸出手指:“坏了——这些石头,坏了。” 莫里斯顺着他的话语和目光望去。“这很正常。”他笑着说,“首先,金字塔有上千年的历史……” “不,”塔齐欧摇头,“你往这儿看——这里跟周围颜色明显不一样。” 人类眨了眨眼:“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 “石膏,”塔齐欧道,“这里被糊了石膏。” “石膏?” “没错。” 莫里斯皱起眉头。 “你的意思是?” “墓室被修补过。” “被谁?” “四千年前的人类。” 四千年后的人类静默了。 “我记得你说过,莫里斯。”塔齐欧喃喃道,“埃及工程师非常注重法老墓室的建设原料,对吧?” 莫里斯经过短暂的愣神后点头:“单是保护它就要耗费500万吨石块、数十年光阴,以及25000名工人劳动力……更别说墓室本身。” “倘若工期临近尾声,才发现墓室顶端的花岗岩出了问题,他们会怎么办?” “这可是个大麻烦!”莫里斯神态颇为惋惜,“得尽快去修补。” “那要是修补失败呢?” “很遗憾,估计得作废了。”人类一顿,“你是说……” “法老木乃伊没有被偷。”塔齐欧作出大胆猜测,“那群盗墓贼扑了个空——因为这口棺材,本来就是空的。” 莫里斯瞪大眼睛。 “还记得我们来之前经过的那个分岔口吗?” 人类:“记得。” “看看去。” 莫里斯忙拉住塔齐欧。 “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先出去透透气。” “可是……” “听话。” 塔齐欧思量后作出妥协。 于是他们退出墓室,按原路返回,最后并排靠坐在金字塔入口。“有关古埃及建造墓室的习俗,”塔齐欧欢畅地呼吸着外界的新鲜空气,“你还知道些什么?” “闸门。” 莫里斯回答,抬眸望着天空一轮满月。 “闸门?” “工人会在法老墓室外安装一种可升降闸门。” “具体是什么样的闸门呢?” “岩石、绳子,差不多是这样。” 塔齐欧顺着回答提出了他的想法:假设分岔口另一端的尽头才是保存法老木乃伊的密室,那它外部也会安装这么一种设备。 人类没吭声。 “只要我们找到第二扇可升降闸门,”塔齐欧激动地跳起来说,“就等于找到了这儿的原住民!” “但问题是它比三头蓝鲸加起来还要高,可行通道却寥寥无几。”莫里斯微笑地看着他,“说不定里面还埋了些秘密的杀人武器。找到闸门难,活着通过闸门更难。” 他坐在月色中,汗水划过下颌骨,途经喉结,像一条银色的线。这给了塔齐欧一些新的启迪。 “还有香水吗?” “三瓶。” “拿一瓶来,我给你看个东西。”塔齐欧说完,莫里斯露出了苦笑。“这是法国宫廷调香师为我们量身定制的香水,用完可就绝版了。” 塔齐欧接过香水,示意同伴跟他来暗处:“火柴。” 莫里斯又擦亮一根火柴,按照要求凑到香水跟前。随即,塔齐欧拧松瓶盖,开启一条细缝,将瓶身微微倾斜。下一刻,人类惊呆了—— 火光沿着馥奇香的液体弯曲流淌,如同一段金橙色绸带,从半空坠落,汇成一面金灿灿的明镜,继而渗入土壤。 “这不可能,”莫里斯眯着眼睛专注于湿漉漉的深褐色泥团,“光是直线传播,怎么会跟水……” “它不是跟水,莫里斯。”塔齐欧面带愉悦地摇摇头说,“这一部分光照进液体,紧接着液体中的光传播到空气,但由于射入角度不统一,我们没办法看到折射出来的光——因为所有光都反射到水里去了。所以乍一看,我们会以为火柴的光被香水牵制。” 人类动了动唇,一时愣在那里无言以对。 几秒钟沉默。“我想……”塔齐欧忖道,“或许我们可以利用它,找到那扇可升降闸门。” ※ 第三次,他们经过分岔口。 只不过这次他们既没有上行也没有踅转,而是抱着视死如归的态度,走向未知深处。 通道尽头是一个地下房间。 正如莫里斯所说,其外部装有可升降闸门。“看来结果让你失望了,塔齐欧。我们不用耗费一滴香水,就能够找到法老的墓室。说真的,埃及人没你想得那么复杂,毕竟那时他们再怎么聪明,用得也都是四千年前的大脑。” 他们拉开闸门,来到室内。 然而刚恢复正常姿势,莫里斯就后悔说话了——房间空无一物,甚至连口棺材都没有。因为它只是个废弃的半成品。也就是说,法老木乃伊还藏在另一个他们不知道的地方。 塔齐欧苦恼地叹息一声。“莫里斯,这个角锥体只为法老一个人服务吗?”他问。 “应该……应该还有个王后的墓室。” “带我到那儿看看去。” 就这样,他们又从地下回到金字塔内部,继续走之前走过的上行通道。在大走廊口,莫里斯带塔齐欧步入了一条他们未曾走过的水平通道。 终点便是王后墓室。 外部没有可升降闸门,只有一扇微启的木门。看来有人来过这里。屋内放有石棺,但略小于法老墓室的那口。棺盖被撬开,里面是一具女性木乃伊。 “找不到的,塔齐欧。”莫里斯失望地闭起眼,随后又睁开,“就算这里确实存在你所说的密室,他们也不会让我们找到的——用一瓶香水、一盒火柴。” 墓室陷入静默。 塔齐欧不想就此作罢。他半蹲下身,试图再次捕捉周围的能量——像在法老墓室里那样。 可是不能了。眼下他思绪紊乱,没办法集中精神。他和莫里斯停在原地,就像两块失去磁性的指南针。 指南针? 塔齐欧吊起眉毛,像意识到一件很重要但被忽略了很久的事情:“莫里斯,指南针给我。” 人类对此十分不解,但还是撂下行囊,在掏出一大堆衣物和珠宝后,将沾有玫瑰与艾草香味的精美黄铜罗盘轻轻放到同伴手上。 “谢谢。”塔齐欧双手捧着指南针,依照磁针指向来到墓室一角。可当他一走到那里,罗盘指针猝然偏转,对准了身后的莫里斯——他过来的那个方向。 塔齐欧心跳突然加快。 他回过头,室内光线昏暗,但他还是能够看到同伴迷茫却温柔的眼神:多年来,这只人类始终相信塔齐欧,并且无条件地支持他。 不管前方是福祉,还是灾难…… 莫里斯永远对塔齐欧报以微笑。 等到呼吸平静下来,塔齐欧缓慢迈向莫里斯。 他走得很吃力,双脚像挂了两袋沙。彼此擦肩而过时,他没有止步,而是走完了一整条对角线。果不其然,磁针又转了个向。 “指南针坏了,是吗?”莫里斯语气平淡,声音却带着一丝奇怪的颤抖,“我的过失,塔齐欧。我应该早点发现这些,对不起。” 塔齐欧表情越来越严肃,他看了一眼地砖,又重新看向指南针:“不,它没坏。事实上,它好得很。” “没坏?不可能。”人类探身过去,“照它看来,这边是南,那边也是南。” “磁针指的从来就不是南方,”塔齐欧低声咕哝道,“而是南磁极。” 莫里斯:“……啊?” “地球磁场并非一成不变,这点我想你知道——南磁极每年都在运动。”塔齐欧注视着眼前这两颗晶莹剔透的银色尖晶石说,“随着时间的推移,南北两极的磁场也会发生翻转。” 第51章 听到这儿,人类咽了咽口水,一动不动——像甘伯尔一间快要融化的雪屋。 塔齐欧将指南针举到莫里斯面前:“它是在告诉我们,眼下南磁极就位于金字塔——位于我们身边。而南磁极所处的位置,正是这座建筑的心脏要害——密室闸门。” “我们无法确定……” “可以确定。”塔齐欧竖起两根指头指向天花板,“你没发现吗?算上金字塔外层脱落的石灰石厚度,再补上四千年来风化侵蚀的高度,金字塔周长除以塔高的二倍刚好等于3.1416,这不刚好接近你们人类计算的圆周率吗?” 莫里斯:“。” “还有我们出去的那十来分钟,”塔齐欧继续说,“我见你一直在看月亮,于是我也抽空望了几眼。经过这一路的思考、推算,我发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东西。” “什么东西?” “金字塔有四条主坑道。而在公元前2500年,这四条坑道正好对应四颗恒星——小熊座的帝星、大犬座的天狼星、北极星,和天龙座第一右极星。” “塔齐欧……”莫里斯难过地垂下眼皮,“对不起,我不太明白。” 这不是你的错——水母安抚人类。“我举这些例子是想让你更好地理解——” 金字塔的构造、地理位置,跟地球以及地球外的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今南磁极,是解密的一个关键线索。 “可我想不通它为什么会在这时候出现,出现在金字塔,在我们身边。是什么让它来得如此之快?或许这听上去有些荒谬,但我想我有必要让你知道,莫里斯。这里有一种能量——我在法老墓室、图伦古城都感受到了这种能量。我想是它扰乱了磁极的运动规律,打破了我们对科学的基本认知。” 塔齐欧声音平和轻缓,像在吟诵一首美丽的十四行诗。解说过程中,莫里斯频频点头。 两分钟后,他们将香水呈s形洒在墓室的地砖上。一瓶不够,又用半瓶。 三类气味扑鼻而来,充盈了整个王后墓室:香根草与粉红胡椒;天竺葵和小豆蔻;还有千年干尸特有的清淡异味。 莫里斯又擦了两根火柴。 “有什么发现吗?”他问。 塔齐欧一言不发,视线在地缝间来回穿梭,终于定格在石棺西南方的一小片空地上。 他屏住呼吸,拿起指南针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最终立定在目标点上。也就是那一瞬间,磁针突然不受控制、发了疯地旋转,根本停不下来,乃至和底盘擦出火花,彻底报废。 轰——!! 塔齐欧感觉脚底板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他退开两步,随即两块地砖分离,一道闸门缓缓升起—— 是南磁极。 下一秒,地面崩塌沦陷。 “小心!”莫里斯大叫道。塔齐欧反应过来时,他的身体正悬在一个可怕的黑窟窿里。 人类死死地抓着他的手腕。毒丝绕过他们,一半向上拓展,一半向下延伸。 于事无补。 塔齐欧料到,莫里斯已经不能够拽自己上来了,因为还有一个反方向的拉力在与之抗衡——如果下面是密室,那住在密室里的绝不只有石棺和木乃伊。 为了救他,同伴已然化身狼人。 再这样下去,自己不仅会被撕成两半,甚至还有可能累及无辜…… 于是塔齐欧暗自做了个决定。 “我很快回来。” 他摆动双腿,奋力去挣脱手腕的束缚。“再见了,莫里斯。” 这时他才知道,狼人的眼泪是众多且滚烫的。 后来的一个清晨—— 塔齐欧在莎草纸上记下一段内容: 12.1.5.0.5[1chicchan 18pax] 吉萨高地 塔齐欧被卷入深窟,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关心。 莫里斯被留在墓室,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告别。 一只年轻人类走到他面前—— “大祭司,我们已将铭文雕刻于您的石像。” 塔齐欧要到铭文手稿: 大祭司——莱图鲁与泰特布希涅特之子——城市中的贵族——尼斯的忠仆——阿蒙神的先知——伟大之音——坚强若磐石 第56章 金字塔之谜 03 56 这是塔齐欧从未设想过的发展。 此前,他认为他的下场无非两种: 死亡。 再生后死亡。 或许他确实死了。 不对,准确来说—— 是还没出生。 现在是公元前660年,埃及内外交困。一方面国内神职者占独立政治势力,另一方面利比亚侵略者和努比亚军队南北夹击,战势险峻。作为大祭司——法老萨姆塔克的表亲,他被派来管治特乔伊城区。 这不是一只水母该有的本领。 他只能像第一次变成塔齐欧那样去吸收并消化大祭司的固有记忆和认知:要想管好特乔伊城,首先得控制当地神庙,掌控神庙就等于掌控其大部分土地与财富。 大祭司要做的就是将神庙资产转运到法老手中,并伺机中饱私囊,稳固自己的财富地位。 看来这只人类并不是一只好人类。 诚然,他是埃及贵族、阿蒙神的先知,是特乔伊神庙中排名最高的大祭司。他将控制这里的一切,他还有他的家人:一个女儿,三个儿子——是水母和塔齐欧都未曾有过的家人。 塔齐欧大概清楚自己接下来要怎么做了——挥霍、享乐。正如哈德森所说,安心窝墙里做好公民。只不过再在这个基础上加一点贪婪、自私。 是的,当贵族就得这样。他没得选。 “通知下去,神庙每年进贡额度由1/4改为1/5。” 好吧,他还是不擅长去当一名贵族。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将要与这身新的人类皮囊共度余生——一个身体笨重、没有头发,时常穿一袭白色长袍的男人。 他的使命就是用它来管辖特乔伊城,并将儿女抚养长大。不用去面对鲍莱克,也不用去面对弗朗茨公爵。 弗朗茨?他还有两千多年才破壳哩! 可是,莫里斯呢?千年后的他会遇到塔齐欧吗?他们还会在胡夫金字塔上演生离死别吗? 如果答案是肯定,他将何去何从? 塔齐欧略显为难地皱起了眉: 一边是现存的家人。 一边是——两千三百年后的家人。 几分钟后,他用笔尖戳破手指,想试试水母的自愈能力有没有延续到这里。 伤口血流不止。 没有。 抛开大祭司身份不谈,他就是一只普通的人类。 会老、会死,会化为尘土、被做成烂泥。他没办法活到1615年,活到遇见23岁的莫里斯。因此,塔齐欧不得不学着抚养孩子,并且他发现这跟莫里斯日常照顾他没什么区别。莫里斯是他见过最会照顾人的人类。 他想被莫里斯照顾,又想莫里斯在离开塔齐欧后能照顾好他自己。 这个想法,支撑塔齐欧在特乔伊城度过了十一年。 “让我有幸与妮泰默结为夫妻吧!” 说这话的是一个叫霍鲁杰的年轻人,他在向大祭司的女儿求婚。 他们去年相识。 那时霍鲁杰只是附近城镇的一个小公务员,且身负债务。若不是因其家族出过一位祭司,按照贵族的惯性思维,塔齐欧不会多看他一眼并替他还债。 难怪这家伙说什么也不肯走。 “成为阿蒙神的祭司,”塔齐欧面不改色道,“我就同意你们在一起。”做出这一承诺时,他心里有种奇怪的不舍与落寞。他的家人们已经陆陆续续地厌烦他了,这点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他曾以为他能在特乔伊重获新生,以为权势和金钱能让他忘记一切——忘记维克多已经去世,格瑞斯的孙子继任甘伯尔新一代族长;当初放走莫里斯的年轻沙皇死了,路易十三死了,大卫医生也死了,蒂奇船长在英国布里斯托尔安家落户……他以为他能忘记莫里斯,忘记他们充满激情与罪恶的爱。 莫里斯呢?他是否还记得塔齐欧? 他对塔齐欧的记忆,是否会随着他的消失而在那一刻荡然无存? ※ 塔齐欧为这对新人举办了一场隆重的婚礼。 三天后的一个夜晚,他叫霍鲁杰进屋谈话。 “我老了,也累了……”他交代着,“国王已恩准我告老还乡,你和妮泰默会继承我在这里的全部财产和权力。” 但是年轻人畏缩了:“我怕这儿的祭司们知道,他们都不是些好东西。” “不必担心。” 塔齐欧倦怠地闭了闭眼—— “法老永远庇佑你们。” 就这样,他带着大祭司的两个儿子去了底比斯,那里是老人的故乡。为落实这一承诺,多年来,塔齐欧奔波于法老和阿蒙神祭司之间,倡议双方和解,尽可能去协调国家与教会的矛盾。 这项协议最终在特乔伊以南300英里的卡纳克神庙顺利达成,祭司同法老言归于好,双方结盟。法老的女儿妮图克里斯被任命为阿蒙神的妻子,塔齐欧负责协助颁布新政治规则。 第52章 同时,他收到了来自特乔伊城的消息:妮泰默成了当地有名的商人,通过代理商在尼罗河上下游进行产品贸易。她和霍鲁杰育有两个儿子。一家四口生活穷奢极欲,近期长子刚做完割礼——说是净化身心,以便日后更好地侍奉神明。 这天一觉醒来,就听仆人在门口道:“家主……” 话未说完,一名少年推门而入—— “我跟我外祖父见面用得着你在这儿通报?” 打眼望去,少年神态颇为凌厉,如冰刃般寒冷锋锐。“这没你事了,下去吧。”他对仆人说,随后反将塔齐欧盯住。冰刃融化成水,徒留敬重与怜爱。 有那么一瞬间,塔齐欧以为他看到了莫里斯。 仆人关上门。两人目光对峙片刻,塔齐欧干笑着客套了两句埃及语:“一路上口渴了吧,孩子?我去给你倒杯水。”他说着就要绕过年轻人。 “塔齐欧。” 这熟悉的英伦腔——闻言者猛地偏过头,脸上出现了猝不及防的表情。“你,你是……” 他抬起食指,抵着眼前的年轻面孔。 少年轻挑一侧眉毛—— “莫里斯。” ※ 两人面对面坐下。 “你掉下去后,窟窿自动闭合。我在你踩的那个位置踩了又踩,可就是没反应。”莫里斯轻声喃喃道,“后面我索性就住在那里。饿了跑出去抓蜥蜴吃,渴了就喝尼罗河的水。这一住,就是二十四年。我每天晚上睡在那儿,做的梦都是你。我也发现了一个,一个不那么有趣的东西,塔齐欧。密室的开启周期是8765天,4小时……” 塔齐欧接话:“3分钟2秒1次?” 彼此眨眨眼——隔了一会儿,都吃吃笑了起来。 笑声平息,塔齐欧愣愣地看着莫里斯。“假如是240年呢?”他问,“假如没有周期,假如密室的背后是死亡呢?” 莫里斯夸张地耸耸肩:“没想过,用不着。” 就猜到这只人类会这样。 “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塔齐欧吐出了疑问,“现在我不是水母异种,而你也不是北极狼人。” “用心。我找你不需要嗅觉。只要我活着,有一颗心在这里跳,我就能够找到你。去年我来到特乔伊,知道你在底比斯,想来找你。但迫于种种限制,不得不待在家里做他们的好儿子。割礼仪式后,我主动向霍鲁杰提出请求……”回答的声音很稚嫩,语气却像大人一样成熟老练。 塔齐欧往墙角缩了缩。 “你本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过上更美丽、更安稳的人生。”他在发抖,声音也在抖,“我变成了一只年迈的人类,没有毒丝,也无法再生……” 他哭了,眼泪像天使折翼流下的珍珠色血液。 “我不在乎你变成什么样子。就算你变成一块大石头,一棵无法移动的树,我也会在你身边搭个窝棚,每天讲故事给你听。我需要你,塔齐欧——灵魂需要,还有我的思考能力。比任何人都需要。永远如此。十年、二十年、两千年——亘古不变,至死不渝。” 临走时,塔齐欧叫住莫里斯—— “我们……” “顺其自然。” 夜里,塔齐欧梦到整个特乔伊城都在欢庆今年女神雷奈努泰特带来的丰收。 妮泰默取下旧的玉米木乃伊烧掉,挂新木乃伊于粮仓,以此驱赶恶魔,保佑新的一年丰收、家中子嗣免受伤害: 女神雷奈努泰特无所不在。 万物丰收,五谷丰登。 谷仓自不会匮乏。 富足与欢乐永远伴随我们。 然而与此同时,在某个不为人知的阴暗房间,一群年轻祭司正在进行秘密商榷。 塔齐欧只能听到些断断续续的词句:“试想……外来者……今晚叫你的手下……复仇……” 这个梦最后被仆人的拍门声打碎。 “家主,大事不好了!特乔伊、特乔伊那边——” 塔齐欧心中涌出不好的预感。 他披上衣服下床开门,门口除了自己的仆人,还有霍鲁杰和他的侍从。“发生什么事了?”塔齐欧诘问道。霍鲁杰冲身边人使了个眼色。 “前日早上,我与两位公子去神庙收取谷物。”侍从战战兢兢地说,“大公子让祭司们点好1/5的量,可谁承想他们一群人出来把我们围住,公子们吓得撒腿就跑。最后在神殿——阿蒙神像前被拦截。他们个个手持棍棒,把两位公子,活生生地打死啦!” 侍从宣告死刑的话语贯穿了大祭司的耳膜。 ——死了。 莫里斯死了。 是么…… 塔齐欧闭上眼睛——表情很平静,不知是在冥想,还是放弃了对命运的抵抗。直到昏厥前吐了口血,他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绝望。 事发一周后,他们回到特乔伊的家。 一进门,就看到妮泰默跪倒在地,眼线泪痕早已被彻夜的泪水洗刷殆尽:“我的儿子在神庙被杀害,他们的尸骨至今未被带出神庙。” “通知警长,带武装士兵前往神庙。”塔齐欧对霍鲁杰说,“告诉他们,务必要找到那两个孩子,然后即刻逮捕作案凶手。所有人,一个也别想跑。” 不久,士兵抬回来两具尸体——衣服被扯坏,头上满是血痂,淤青随处可见。伤到这种程度没人能活。 尽管提前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塔齐欧看到这一幕还是忍不住呜咽。他真是受了骗了——听莫里斯的话,顺其自然。他不想再顺其自然了,将来不管别人怎么看他,他都要守在莫里斯身边。是的,他要在他坟头搭个窝棚,给他讲故事! “塔齐欧,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莫里斯的声音重新在他耳边炸响。 塔齐欧吓了一跳。 是错觉吗?难道他实在太伤心,产生幻听了? “我相信你能听到,无论如何我都得让你听到。” 他没有听错,这是莫里斯本人的声音。塔齐欧凝神观察少年们的尸体,它们一动不动,看上去完全就是两个死人。 “我还活着,很神奇吧?看来埃及传说是真的,只要尸体不下葬,灵魂就无法转世轮回。” 莫里斯笑了,这只人类…… 不,这只鬼魂居然还笑得出来! 塔齐欧用手不断擦拭眼睛里溢出的东西。 “我感应到你在哭。不要哭,塔齐欧。” 很蹩脚的安慰术语,但确实奏效。 “我没事,真的。我,我只是被活活打死了而已。有点痛,但很快就过去了。我现在待在这里,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着,但我能感受到,感受到你每一秒的情绪波动。之前我说错了——事实上,就算没有心,我依然可以找到你、理解你。” 不说还好,一说塔齐欧哭得更凶了。 “死亡来临的那一刻,塔齐欧——我突然间顿悟。”莫里斯继续说,声音像往常一样温柔,“其实我,还有我旁边这伙计,我们注定会被打死。这是不可避免的。我们得接受命运、尊重历史。说实话,我不希望你为我们报仇,你也没办法报仇,塔齐欧。你中了圈套,我们都中了圈套——阿蒙神的祭司和法老有协议在先,所以他们才敢对这俩兄弟痛下杀手。” “大祭司的结局并不好,他的后代也不会好。我不知道我们的灵魂将会落得怎样的下场。但请答应我,哪怕结局注定悲惨,也不要放弃对幸福的期望。” 第57章 金字塔之谜 04 57 尸体被安葬后的十五年,塔齐欧再没听到过莫里斯的声音。 那天,所有参与凌虐的祭司共聚神庙。 受害者的每一位家属都想将他们千刀万剐。 “我们永远感谢你的不杀之恩。” 他们脸上满是诡谲的微笑,面对大祭司及其亲眷——这个控制神庙将近三十年的家族。“你建造了这座城市,使之与伟大的的埃及神庙珠联璧合,你为阿蒙神所做的有益之事将永垂青史。” 塔齐欧直直地盯着他们。 “我做这一切为的都是特乔伊城。”他低声道,“不是为你们,或你们的家人。我是为阿蒙神做事。你们,你们这些祭司杀我至亲。我有权将你们绳之以法。” 听到这话,身后的妮泰默从丈夫肩膀上起来,眸光摇曳。然则父亲两眼晦暗:“但承情阿蒙神的眷顾,我会让他们平安转世。过去已成过去,我不会再对你们徒生事端。” 正如莫里斯的鬼魂所说,祭司们仗着盟约才敢对这两个出身贵族的孩子下死手。大祭司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准确来说,是不敢。因为一旦违反盟约,遭殃的可就不止是他的孙子了。 凶手各自离去,而那位母亲一直在哭。 她仿佛在后悔——没有给孩子准备两把防身的武器。 塔齐欧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祈问伟大的阿蒙神啊—— 扼杀他们是否正确? 听任特乔伊城走向毁灭? 第53章 他知道,自己在这里的好日子到头了。 他无法保护大祭司的家人,也无力再带领家族死灰复燎。最后,塔齐欧做了一件他初来乍到时大祭司正在筹备的事情——镌刻铭文。 为了不让这只人类被遗忘,他将自己这些年来的工作成果悉数记录在雕像上,同时附了一道诅咒:“毁之者,其子不得善终,身心俱焚,永世不见天日。” 到头来,雕像还是被毁了。 正如沙滩上的一串脚印,被汹涌的历史海浪一笔勾销。而那道诅咒也反应验到他自己身上。当人们再提起他时—— “那位法老的表亲啊……做过一些好事,也犯过一些罪状。后来只身一人回到底比斯,自此音讯全无。” “他叫什么名字?” 没人说得上来。 ※ 另一边,底比斯市长家。 一个慈眉善目、打扮朴素的男人正独自坐在小桌前,边吃饭边办公。密密麻麻的埃及字符看得他头昏脑胀。 这么多年,他还是没能参透当地的文化和语言。 不像塔齐欧,莫里斯没办法运用通感来获取别人的信息和能力。他只能一步步地试探、研究。 记得刚到特乔伊那阵,他装疯卖傻半年多才摸清了几句常用语。结果刚学会写世俗体就被活埋,然后现身在埃及宗教中心——圣城底比斯新任市长的身体里,不得不学习更为古老的晚埃及语。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莫里斯在惰政、不作为的舆论风波中艰难度日。最终法老拉美西斯九世念他道歉态度诚恳,措辞委婉谦逊,才给了他一次改过的机会。 是的,现在是公元前1111年。 他是底比斯市长帕瑟,其家族世代侍奉法老。 一个很不错的身份背景。 而今塔齐欧不在,莫里斯唯一要做的就是埋头上班,当一个尽职尽责的市长。况且就算哪天同伴突然冒出来,他也不能甩胳膊走人——塔齐欧会同意吗?不会的。 感到疲惫,他身体一软趴在桌上,目光飘忽不定。 窗外的两棵猴面包树沐浴在星光里,枝叶间露出的天空干净如翳珀。他听见开门声,慌忙坐起来,垂头一看,文件上还沾着口水。莫里斯迅速擦了擦嘴,把莎草纸翻了个面,用杯子扣住。 “主人,”侍从探头进来,随后反手关上门,欠了欠身,“哈什尔在外面说有要事求见。” “哈什尔来了啊……” 莫里斯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他哪位?” 侍从稍加迟疑后回答:“帝王谷的工地管理人,负责皇陵建设的材料、人员和安全保障。” 哦——莫里斯挑起眉毛,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按理来讲,帝王谷的陵墓主管是帕威罗,自己只负责底比斯,工地管理人有什么问题应该去找他才对,怎么找到自己这儿来了?哦对,说到陵墓,拉美西斯九世的皇陵已在造十六年之久,现在应该修得差不多了。不过王墓这东西,要到法老过世才算真正完工。 难道说那边已经准备妥当,所以派个人到他这儿来催一催?莫里斯没忍住嗤笑出声。意识到旁边有人,他惭愧地低下头,肩膀却抖个不停。 笑意散尽,市长咳嗽两声:“带他进来吧。” 很快,侍从带着一只颧骨高耸、急赤白脸的瘦小个儿到他面前。“市长,市长,我……”哈什尔开口语无伦次,上气不接下气。 莫里斯收回下意识伸出的右手。 “怎么?生病了吗?” “没,不是,我……”他快急哭了,“我见到您太激动啦,市长!” 市长苦笑了一下。“见到你我也很激动,”他指着身边的一块空垫子,“请坐下说。” “不,我不坐,市长。”哈什尔推脱道,几乎是把莫里斯强行摁在了席位上。“我来是要告诉您,帝王谷的那些工人——他们、他们正在盗窃皇室墓地!” 莫里斯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 “是吗?帕威罗对此怎么看?” “他不知道,我的意思是……我没有找他汇报这件事。”工地管理人双手捂住脸,语气中有几分不安。 市长拍拍他的胳膊说:“那你应该先找他才对,皇陵这块儿他比我吃得准。” 哈什尔像受到惊吓,猛地摇摇头。 “我不去找他,是因为……”他说,“市长,我怀疑他也是其中的一员。” 哦?——莫里斯面露揶揄: “原来你跑到我这儿,是来告发你的上司。” “哈什尔忠于法老,日月可鉴!”他突然有点气急败坏,“哈什尔位卑言轻,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样的后果。但哈什尔既然选择冒死来您处揭发帕威罗的罪行,自然早已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 莫里斯看着他,眼神愈发严肃。 “嗯,你说的我大概明白了。这件事容我考虑考虑。”他起身道,“避免引起怀疑,你先回去吧,有什么情况我会派人通知你。” 客人一走,莫里斯又趴到小桌上。 哈什尔无非就是希望,市长能亲自出面干预这场“渎神荟萃”。 但问题就在这里,如果盗墓贼只是一群贪小便宜的工人,莫里斯当然乐意拿起拍子拍几条苍蝇过过瘾。 要真这么简单哈什尔就不会来找他了。 工地管理人请他打的不是苍蝇,而是一头猛虎。 帕威罗是法老最信任的官员之一。 揭发同级官员——无疑是给自己在政治上树敌。 抛开一切不谈,莫里斯只想在这里安分守己地等他的塔齐欧而已。 他枕在胳膊上,越想越困。等再睁开眼睛,一桩横空出世的丑闻轰动全城:采石工阿门帕努弗因盗窃叟伯克沙夫皇陵罪被逮捕。 莫里斯感应到,塔齐欧来了。 ※ “致帕瑟市长: 他们束缚了他的四肢,用棍棒对他严刑拷打。 以下是他的原话—— 我穿过边防,像往常一样到达底比斯以西。 我还有七个同伙。 宰相卡姆威斯对这个案子格外关注。 他和陵墓主管帕威罗、治安官巴科威尔组了一个调查委员会,明天带他去案发现场——叟伯克沙夫王墓进行供词核对。 珍重 皇家抄录员涅撒穆。” ——来自卡纳克神庙的传信,莫里斯读了不下三十遍。临睡前,他又把它拿出来准备再看看。 忽然楼下一阵喧哗。 “傻瓜帕瑟!” “圣城有史以来最蠢市长!” “底比斯的饭桶!” 这些话像三把利刃直戳他的心窝。 莫里斯觉脸上一阵火辣辣。他走到窗边查看,是一帮喝醉的陵墓建造工。 他嘿了一声,对上七八双眼睛。 “这里是我家,你们……”市长支支吾吾,“你们什么意思?” 一个汉子出来嚷道:“你无事生非,恶意揣测我们盗取王陵。可实际上,国王、王后,还有王子的陵墓,在谷中从来都没有被打扰过!” 咦?这些人怎么知道…… 莫里斯顿然察觉: 哈什尔来过的事暴露了。 算了,先把他们打发走吧。 “你撒谎!”他清清嗓子大声说,“你们的长官哈什尔已经来找过我,把你们的罪行全都交代了。我这就写信给法老,叫他派人把你们统统抓起来!” 话语奏效,造墓工自讨没趣,灰溜溜地跑了。 事后,莫里斯感觉树跟前有道目光在注视自己。他一转头,看到一抹贵族袍子的衣角。 ※ 阿门帕努弗被关押的第七天,莫里斯跟随高级法院在卡纳克神庙出席庭审。 入座后,他扫视了一圈,看看还有些什么人。 宰相卡姆威斯和领誓员端坐在斜前方,一语不发。正对面是陵墓主管帕威罗,他穿着带缝制珠宝领子的雪色长袍,手指上有一颗巨大的宝石在闪耀。在他右边坐着治安官巴科威尔,一个深肤色、厚嘴唇,上身只系了条布带的光头硬汉。莫里斯自己旁边是哈什尔。其余都是些他没见过的陌生面孔。 在座各位都顶着头长长的黑色假发。 随即,一个浑身是伤的小伙子被拖到他们面前——那便是阿门帕努弗,他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 领誓员面向被告人:“上前一步宣誓。” 棒子打中腿窝,阿门帕努弗跪倒在地。 “若我所言不实,我将被砍断双足,流放边疆。” “若……若我所言不实,我将被砍断双足,流放边疆。”他的语调很平静,但能感觉到深深的怨念。 莫里斯再次环视现场,并得出结论: 这个案子没有证人。 阿门帕努弗没有辩护律师。 宰相发言:“招出你的同伙。” 年轻人纹丝不动。 “说话!” 第54章 这位中年人有些不耐烦了。 “我受雇于其他采石匠,从那开始便染上盗墓的恶习。”阿门帕努弗说,跟着补了一句,“然后我们发现,呵……叟伯克沙夫的坟跟我们平常掘的不太一样。” 他声音不大,带着点虚弱的沙哑,但足以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一时间,有钱的、有权的,都在静静聆听——聆听一个穷苦工人的心声。或许只有在这种时候,他们才愿意、有耐心听他讲话。 阿门帕努弗亲口认罪。 他今天必死无疑了。 就在这时,宰相毫无预兆地站了起来,伸手指向这边—— “底比斯的这位市长啊……” 除阿门帕努弗,所有人齐刷刷地望过来。 莫里斯:“?” “他信誓旦旦指控那些造墓工偷盗。”卡姆威斯满眼轻蔑,“可惜啊,我——法老的首相,检查发现,哎!墓穴完好无损。” 莫里斯:“。” 宰相咂了咂舌。 “你说的这些啊,帕瑟,全是假的。就凭你,还想越过我直接通信法老?收回你的不切实际的想法吧,法老才没空陪你闹哩!” 这番言论引得周围一阵讪笑。 莫里斯注意到正在朝自己眉飞色舞的帕威罗,他知道前天晚上看到的是谁了。 他恶狠狠地瞪了回去,旋即转向卡姆威斯:“造墓工偷盗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您真的有仔细检查过吗?他们这头造那头盗,知道您过来肯定要做做样子吧。更何况,盗墓贼盗的又不只这一个。帝王谷面积这么大,您敢说您每座坟都验过了?” “你你你,你还敢顶嘴!” “我只是在陈述我的观点和建议。” 争执间,阿门帕努弗慢慢抬起头。 “我把我的那份金子给了……”他自发坦白道,嘴里蹦出一些人名。帕威罗、巴科威尔两人脸色一变。“我们继续盗取西岸上的王陵。”他越说越激愤,“我们不是唯一的组织,城中有不少人参与掠夺。他们比我们更贪婪更狡猾!底比斯——所谓圣城,有专门的墓葬品交易市场。圣城?庸城还差不多!” “放肆!”上位者拍案而起。 阿门帕努弗被下令拖走。“所有人都参与了!”他一路高呼不止,“穷的,富的;男的,女的……大家都一样!” 宰相怒火中烧。 “查!挨家挨户地查!” 当晚,包括宫廷画师朋塔维特在内的八个造墓工家庭落网。搜捕队从中缴获了大量的黄铜及青铜墓葬品、香油、亚麻,和近百袋真金白银。 经全城排查,列出的盗墓者名单上就有29名商人、17名织工、8名祭司、8名抄写员、7名神庙守卫、2名梅杰警察和1名医生。此外,还有未统计人数的士兵、奴隶、仆人、农民及渔夫。 卡纳克高级祭司之一的妻子也因收受赃物被逮捕。 当然,多亏了阿门帕努弗,法老们的墓葬品才得以找回。但他并没有因此无罪释放——他被钉在了边境的木桩上,和他所有直接的、间接的同伙。 莫里斯伫立远处,俯瞰着那一只只高耸于钉桩上的人类。他们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更多在忏悔中祈祷。血液一部分渗进木头,另一部分渗进泥土,这让他想起了胡夫金字塔入口处那一汩火红的香液。 几分钟后,这些人或苟延残喘,或溘然长逝。 直到一个单薄的身影悄然靠近—— “好久不见,帕瑟市长。” “是莫里斯。”他转过头,整张脸明亮起来,仿佛在沙漠中看到了绿洲。“好久不见,皇家抄录员涅撒穆先生。” 那身影笑着回应说: “是塔齐欧。” ※ “那些天阿门帕努弗偷偷告诉我,他长期贿赂巴科威尔,好为自己购买起诉豁免权。”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沦为巴科威尔的替罪羔羊。” “他说他盗墓是为了买罂粟籽和鸡尾酒,好缓解妻子的分娩阵痛。” “……罂粟籽?” “他还告诉我说孩子出生时,有七位神明决定他未来如何死亡。” “怎么说?” “嗯……譬如在每月23号出生的孩子会被鳄鱼杀死,4号死于高热,5号死于爱情。剩下的我记不清了。是真的吗?” “如果这些罪犯是同一天出生的话。” “他说埃及有一半孩子会在五岁前夭折。因为盗墓,他的孩子才得以幸存。” “他不失为一个好父亲。可惜误入歧途、时运不济。” 入夜,他们叫来哈什尔一起吃饭。 塔齐欧两眼放光:“跟我说说您那儿的造墓工吧,哈什尔先生。他们实在是太厉害了!” 工地管理人得意地撇撇嘴。“可不是嘛,他们都是哈什尔精心挑选……”这只人类发觉不对后立马改口,“是按技艺选出来的,心术上可不好说。毕竟谁都有看走眼的时候。” 之后哈什尔娓娓道来—— 造墓工及其家人被安排在同一片区域居住,政府供给他们的基本生活需求。工人全天被监督,八天工作周满之前不得擅自离开。工期一满,由雇佣自努比亚的梅杰武警护送他们回家。 陵墓会设计虚假的隔室和触发式机关通道来阻止盗墓贼入侵。造墓是一项终身事业。作为埃及顶尖的艺术家,倘若当初朋塔维特选择独善其身,那么他的儿子将会顺利继承父亲的衣钵,为皇陵作画。 “能把处置盗墓贼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塔齐欧打趣道,“帕瑟市长,宰相大人还是蛮喜欢你的。” 莫里斯一愣:“处置盗墓贼的人不是我。” 三人面面相觑。 最终市长给出答案—— “是帕威罗。” 第58章 金字塔之谜 05 58 塔齐欧跟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来到释梦室门口。 “哥,”对方哑声说,“阿扎诺提斯来了。” “嗯,知道了。” 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房间呈正方形,窗户很低,没有窗帘。 从这儿可以看见外面的塞拉皮雍神庙大院。房间里有一股尼罗河睡莲的气味,还有阿扎诺提斯身上自带的石榴香。中央是一张木制小桌,桌子两边各自摆有坐垫。 一看到他,这只人类就从坐垫上站起来—— “塔齐欧,我们现在……” “现在是公元前165年,”塔齐欧率先回答,“这里是埃及萨卡拉,位于尼罗河山谷边缘。我是释梦者托勒密,你是他的童年伙伴阿扎诺提斯,你之前见到的是他的弟弟阿波罗尼奥斯。” 莫里斯肩膀一松。 “谢谢你知道这些。对了,我——不,他,他有——” “妻子奈波里斯,养子帕克拉斯,和一对双胞胎女儿泰格斯、泰厄斯。帕克拉斯是奈波里斯和她前夫的儿子。你们住在孟斐斯,你是那儿的富商。现今孟斐斯受希腊人管控,我们可以用固定的钱币进行买卖交易。” 塔齐欧用耳语般的声音讲述完毕,坐了下来。“其实……”他说,“你可以先在我这儿住一段时间。” 风吹进窗户,搅进两个人的呼吸和心跳。莫里斯闭上眼睛,坦然面对般地摇了摇头:“我可以,但阿扎诺提斯不行。我该回去了,塔齐欧。有空再来找你,保重。” 送走莫里斯后,塔齐欧一个人在四处打转。 因为托勒密,他对萨卡拉,以及萨卡拉以外的地方一清二楚。同时他也认识这里的大部分人类,其中不乏商人、官妓,绝大多数是朝圣者。 他们既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顾客。 托勒密有个与生俱来的神力,那就是通过译解梦境预言未来。目前他住的地方——塞拉皮雍,是一座以性崇拜与死亡崇拜为宗旨的市中心神庙。所以时常会有一些朝圣者,或不孕不育的人类来找他答疑解惑。 但事实上,托勒密并不是一只善于和外界打交道的人类。所有新面孔的顾客,都是弟弟阿波罗尼奥斯拉过来的。 塔齐欧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沿用这项释梦能力。 很简单,找个人来试一试就知道了。可要是不行呢?他接下来该怎么办?总不能叫上好朋友跳尼罗河自杀吧。 除非他俩都疯了。 身后,一头年迈的毛驴突然发出一声啼叫。 塔齐欧吓了一跳。他收住脚步,四下看了看。没想到自己竟然走了这么远。附近到处都是酒吧和旅社,再往前走走就到阿努比斯神庙了。 在感到压力的时候,他并非刻意地,而是下意识地走向城市的另一端。 这里托勒密曾来过多次。 说明…… 这边是用来放松的地方。塔齐欧晃晃脑袋赶走杂念,满怀期待,踏进其中一幢建筑——托勒密对它印象陌生,但往里走的人类最多。 香气扑面而来。 恍惚间,他感觉埃斯梅·弗里曼好像就在他身边。但不尽相同,周围还夹杂着一种天然的、来自人体内部的腥味。人类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好多都是朝圣者,他的熟人。只不过这里的他们都没穿衣裳。 第55章 塔齐欧想走,最好谁都不要看到他。 刚转过身—— “瞧!这不是我们的释梦者托勒密吗?” 塔齐欧倒吸一口冷气。 这下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还真是!” 后面另一个男人附和。 “多稀奇呀,释梦者来妓院。你见过吗?” “头一回。” “你呢?” 这次是女声:“没留意过。” 塔齐欧唇角微微向下弯曲。 “我走错地方了,抱歉。”他转身说。 这话惹得人类们哈哈大笑。塔齐欧也跟着笑起来,直到一个光溜溜的朝圣者走到他面前。“都是男人,没什么好遮掩的。”不怀好意的眼神由上至下,最后定在正中间,“你那方面是不是不行啊?” 讥笑过后—— 塔齐欧:“你死了。” 空气瞬间凝滞。 “你……你什么意思?”这名朝圣者慌了。 塔齐欧神色从容。 “你——”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又将指尖对准眼前人的额头,“死。”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留其余人在原地发愣。 出去一段距离后,塔齐欧捧着滚烫通红的脸颊: “托勒密先生一撒谎就这样……” ※ 数日后—— 塔齐欧一如既往,被人类睡觉时的呼噜呼噜声吵醒。塞拉皮雍神庙里住的不止他和阿波罗尼奥斯,还有数十只朝圣者,包括那天在妓院当面挖苦他的家伙。 听说他吓得这几天都不敢出门。 塔齐欧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箱子。 里面满满当当是托勒密先生的释梦录——有顾客的、亲友的,以及他自己的。他们的梦境也千奇百怪,有梦到家里进贼的、太阳分裂的,还有河水发黑、衣服吃人的。 他接着往下翻: 阿扎诺提斯半年前梦到过自己被一条吐毒的红蛇绞死;阿波罗尼奥斯上个月做了十八次春梦;托勒密梦到自己捡了枚金蛋,孵出来两只不死鸟。 文字间有细节勾勒,旁边是分析。塔齐欧对照首页的公式条列进行研究——阿扎诺提斯近期家庭氛围压抑,阿波罗尼奥斯刚到适婚年龄。 至于托勒密自己…… 一片空白。 记录时间是塔齐欧出现那天。 塔齐欧:“。” 他懂了,这次他要做的—— 就是填补这片空白。 塔齐欧轻轻抚摸上面的字符。 它们就像一本完整的连环画册。每看几分钟,就有一个可爱的小故事在他脑海里演变成图像,仿佛身临其境,真实遇见了、经历过一样。 人类真的很神奇。 不管是甘伯尔、尤卡坦,还是在古埃及,水母总能被与人类相关的事物大大撼动。他很喜欢人类,但有时候却又不那么喜欢。 他能理解这种感受。 毕竟水母和水母的个性都不完全一致(他可以说是同类中最迟钝最马虎的水母),更可况是神经高度发达的人类呢? “哥,”阿波罗尼奥斯在门外喊,“有人找你!” 准是这小子又带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人来。 塔齐欧不得已合上手记。 有必要挑个时间向公众宣布托勒密已经丧失解梦的能力了,越快越好。在家种地也比犯诈骗罪被抓起来强。 他翻身下床,门外的景象令他眸光一颤。 那是一对双胞胎女孩。身穿上等的亚麻布衣,胳膊和小脸却脏兮兮的女孩。她们体型相似,纤细但不算消瘦,拥有相同的小麦皮肤和黑色长发,年龄看上去也差不多——可能十三岁,也可能十四岁。 但是,两人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同。 一位是探究和戒备,另一位是祈求和惆怅。她们会做同一个梦吗?想必为她们解梦会很有趣吧,但塔齐欧自知心有余而力不足。 “抱歉,”他婉拒道,“这段时间身体不适,暂时无法——” “我们不是来解梦的,托勒密叔叔!” “我们也希望这是一场梦……” 俩姐妹同时开口。 否认解梦的那位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说:“我叫泰厄斯,这是我的姐姐泰格斯。” 是阿扎诺提斯的两个女儿!? “再说一遍,”泰厄斯继续道,“托勒密叔叔,我们找您不是为了解梦。我们大老远到您这儿来,是因为您是我们父亲的朋友,是因为我和泰格斯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塔齐欧一头雾水。 难不成…… 太阳分裂把塞拉皮雍神庙以外的地方都炸没了?他抬眼望去,那颗美丽的红色星球此刻又大又亮。塔齐欧如释重负,太阳好着就行。 他察觉到周边偷偷观望的人类:“进屋说。” 三人步入释梦室。 塔齐欧以啤酒和蜂蜜面包招待来客。 姐姐迫不及待抓起面包就吃,腮颊胀鼓鼓的。妹妹开始没什么反应,等姐姐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她把自己的面包掰成两半,略大的那块放到姐姐盘上。塔齐欧又给她们添了两块面包。 “说说吧,”他站在姐妹身侧,“什么叫‘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你们的父亲呢?” 看来莫里斯这个家伙也有不靠谱的时候。 泰厄斯犹豫后回答—— “死了。” 塔齐欧:“?” “别说这么吓人的话!”泰格斯碰了碰她的胳膊,“我相信爸爸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 泰厄斯放下啤酒,目光中透着冰点以下的寒冷。 “现实一点吧,泰格斯。她带了个希腊男人回家,光天化日之下把我们撂大街上。爸爸要还活着她敢这么做吗?你难道忘了那天,爸爸一出门就碰上刺客——她看到了,我们都看到了!可她是怎么做的?她在爸爸进来的那一刻把他关到门外,还不许我们出去。可怜爸爸的尸体到现在都还没个下落,她却能和她的新欢占去爸爸所有的财产!” 塔齐欧几乎全程张着嘴巴听完了这番话。 就在他准备理顺事情的来龙去脉时,泰厄斯已经替他梳理好了: “托勒密叔叔,我们的爸爸被谋杀了。凶手是妈妈的情人,一名叫腓力的希腊士兵。妈妈保留了她和她前夫的儿子,把我们俩赶出家门。爸爸尸骨未寒,他的女儿身无分文。我们理应继承他2/3的财产——剩下的一份她可以拿去和情夫厮混。但她做事太绝了,我们可是她的亲女儿!我们找您,一来是缓解生存的燃眉之急,二来希望您能帮我们讨回公道。” 泰格斯忙拉住妹妹的衣角。 “事情没有你说得这么严重,泰厄斯。”她眼眶红红的,声音在颤抖,“妈妈只不过一时鬼迷心窍罢了,她是爱我们的。我们应该恨那个希腊人才对,他明知道妈妈有了爸爸却还要勾引她。欧罗巴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塔齐欧:“……” 泰厄斯的脸依旧偏在他这边。 “给句话吧,托勒密叔叔。” 塔齐欧为难地低下头。 作为一只冒牌释梦者,财产纠纷这方面他实在无从下手。但他立马在托勒密的记忆里找到了一个人,或许他可以帮到她们。 “我有位律师朋友住在阿努比斯神庙,”他说,“明天我让我弟弟带你们去,咨询的费用我来垫付。” ※ 第二天傍晚,女孩们跟着阿波罗尼奥斯,蔫蔫地回到释梦室。 “律师那边怎么说?”塔齐欧问。 泰格斯没忍住掉下眼泪。 “他说孟斐斯那边已经找到了爸爸的尸体,是从尼罗河打捞上来的。”泰厄斯如实回答,“妈妈正在变卖爸爸的资产,并把换来的现金全用在了个人投资上。这下我们彻底没办法要回属于我们的那部分遗产了。” 塔齐欧痛不堪忍。 他好不容易能和莫里斯赶上同一日期来到这里,虽然不能时刻照应,但起码还能了解彼此当下的情况。 结果短短不到半个月…… 而且,更棘手的问题来了—— 他该如何安顿这两个孩子? 他没法像托勒密那样靠给别人解梦赚钱。 就算可以,那点收入也不足以填饱四个大活人的肚子。何况,神庙里住的全都是男人,他们都长了双魔鬼的眼睛。 睡前,有人敲响了他的门。声音很轻,轻到塔齐欧差点以为是在做梦。“谁啊?” 门外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 “泰格斯。” 塔齐欧正准备下床—— “谢谢,但您不用给我开门,托勒密叔叔。”虽然隔了道门,但她仿佛能洞察屋内的一切。“我有些话想跟您说,说完我就回去睡觉。您看行吗?” 塔齐欧嗯了一声。 片刻深呼吸后,泰格斯缓缓道来: “今天阿波罗大哥带我们去阿努比斯神庙,路过一片区域。那地方……男人勾三搭四,女人搔首弄姿。泰厄斯问为什么男性朝圣者会去找官妓,阿波罗大哥解释说,在这些朝圣者的观念里,和她们睡觉就等于直接跟神明交流。 第56章 “说实话,我打心底里厌恶他们、鄙视她们。可转念一想,倘若我和泰厄斯拿不到爸爸的遗产,是否也会落得和她们一样的下场?是啊,若非走投无路,谁又愿意出卖身体,任由别人伤害自己、侮辱自己呢?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被欺负的总是命途多舛?欺负人的反而鸿运当头?富人越富,穷人越穷。为什么阿蒙神要在我们最需要被保护的时候夺走爸爸的生命?为什么要让我们无比敬爱的妈妈狠心将我们抛弃?我们珍惜幸福,幸福却要离我们远去;我们善良本分,却得不到命运女神的偏爱。” 到这里,泰格斯已经泣不成声。 塔齐欧很想打开门,为她擦擦眼泪,然后给她一个拥抱,安慰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可光是想想,托勒密的脸就已经开始泛红升温。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吗? 托勒密不相信,塔齐欧也不相信。 直到第二年春天,一场突发事件轰动了整个萨卡拉城:阿匹斯公牛死了,上面急需一对圣处女双胞胎担任侍从为其送葬。 ※ 莫里斯在金字塔说的阿匹斯公牛祭礼是真的。 塔齐欧带她们报名,两个女孩当即被录用。现在她们有了自己的收入:周薪,和一张可兑现期票。 等祭礼仪式完毕,她们可以拿它换取现金——这些钱够她们享用20年。下任圣牛死亡之前,她们不得与外界男子接触。姐妹俩对此欣然接受。 夜里,塔齐欧和她们透过释梦室的窗口看天空。 “看到那颗最亮的星星了吗?”他指着北极星说,“如果哪天迷了路,我们可以通过它辨别方向。” 泰厄斯问:“为什么是它?” “它是一颗不爱动的星星——是漫漫黑夜中,一团永恒的光。” 泰格斯点了点头:“可是……天上这么多星星,我们怎样才能快速找到我们想要的那束光呢?” “往这边看,”塔齐欧移动手指,在空中比划出一条鱼钩,“1、2、3、4、5、6、7,有这7颗星星,”他以末端的星星作为起点下划,直指北极星,“就能找到你们想要的光。” “它看上去很孤独。”泰格斯沮丧地说。 塔齐欧会心一笑。 “它并不孤独,瞧!” 泰格斯&泰厄斯:“月亮?” “那是它要守护的星星。尽管它们离得很远,就好像没有任何联系。” “月亮知道自己一直被它守护着吗?”泰格斯兴奋地挽住妹妹的手。 泰厄斯故作嫌弃:“当然不知道,否则它们就不会离得那么远了!” “月亮知道,”塔齐欧咕哝说,“但它不能这么做——它有它自己的使命,它要保护地球。” “地球?”姐妹俩异口同声。 “我们居住的星球。” 泰厄斯微微皱眉。 “您是说我们住在一个大球上吗?太荒唐了!” 是啊,太荒唐了。 泰格斯望着月亮,眼中逐渐闪烁出泪光:“我昨晚做了个梦,托勒密叔叔。” “说来听听。” “我梦见我出现在孟斐斯,”她讲述道,“那里遭遇洪灾,大水淹至瓦希布雕像。我看到妈妈站在东岸,于是脱下衣服朝她游去。我告诉她:‘我曾渡过你。看,这里便是栈桥。我平安到来,并暂住在你家。’她笑着对我说:‘欢迎你的到来。’……托勒密叔叔,请为我解答疑惑。” 塔齐欧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深爱着你的妈妈,”他看向她,“你们是塞拉皮雍的北极星。” ※ 距祭礼开幕还有不到十天。 塔齐欧正在做晚饭。 双胞胎估计已经排练完,在回来的路上了。他很想把从卢浮宫那儿学的一套厨艺用在这里,但有限的食材只允许他做面包和烤肉。 准备得差不多后,他总算盼到了她们。 可是—— 她们身边怎么多出来一只人类? 泰厄斯走在最前面,看样子气得不轻。 塔齐欧出门来到她们面前,泰厄斯直接绕过他进了房间。“发生什么事了?” “不好意思啊,托勒密叔叔。”泰格斯满脸歉意,随后看向一旁的高个子男孩儿,“这位是我们的哥哥——帕克拉斯。”这只人类看起来骄矜又傲慢。 “他来干什么?”塔齐欧问泰格斯。 “我来看我妹妹,不行吗?” 只见帕克拉斯眯着两眼,把托勒密的身体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塔齐欧:“看完了,请回吧。” “托勒密叔叔……”泰格斯支支吾吾道,“他能不能……在您这儿跟我们住一段时间?” 塔齐欧:“?” 帕克拉斯嗤笑一声,走向释梦室,经过时还故意撞了他一下。塔齐欧没去看,但足以想象此时那张瓜子脸上的表情有多猖狂。 “为什么?”他表示不解。 “帕克拉斯是来帮我们的。”泰格斯低声说,“我相信有他的帮助,我们很快就会跟妈妈和解。” 塔齐欧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叹了口气:“确定吗?” 见女孩点头,塔齐欧眼含微笑。 “饭好了,叫妹妹出来吃饭。” 祭礼结束,女孩们回来,却发现到处都找不到帕克拉斯。泰厄斯意识到不对,立即去检查藏有积蓄和期票的罐子——里面已经空了。 ※ “托勒密叔叔,请您代我们向法老写信。” 在女孩的口述下,塔齐欧以她们的名义写了这封信—— “致国王: 泰格斯与泰厄斯——担任圣牛祭礼女侍从的双胞胎致以祝福。 于萨卡拉塞拉皮雍,因为母亲奈波里斯犯下的种种错误,我们逃脱并祈求您的庇护,我们才有可能得到公正的待遇。 母亲与其情人希腊士兵腓力合谋陷害我们的父亲阿扎诺提斯,全数倾占他的财产,还将我们赶出家门,我们饱受饥饿之苦。幸得释梦者托勒密相助,我们勉强度日,并有机会担任阿匹斯公牛祭礼的女祭司。 同时我们有了微薄的周薪收入和一张可兑换期票。 然而大典在即,母亲的朋友突然出现,劝我们接受继兄帕克拉斯的帮助。帕克拉斯以此为由同我们暂住于塞拉皮雍神庙,实则受母亲唆使于祭礼当天窃取我们的储蓄和期票。 我们恳请您将我们的请愿书发送给当地官员,这样他们就能从我们母亲那儿收回任何属于我们的东西,迫使她归还父亲的一切于我们——她非法占有的那部分。 请帮帮我们,无比敬意。” 信寄出的第一周,没有回复。 两个月后,依旧没消息。 三年了,一无所获。 但是这天,塔齐欧带了一条好消息。 “政府已经批准为你们免去期票。”他高兴得热泪盈眶,“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过会儿政府派的人就会把钱送到我们家里!” 话一说完,阿波罗尼奥斯比双胞胎姐妹表现得还要激动。塔齐欧早已看出,他爱上了泰格斯。 欢呼的工夫,就听到有人敲门: 咚——咚咚—— 塔齐欧想起了莫里斯。 这是他惯用的敲门方式。 原来,这个习惯在1700年前就有了。 塔齐欧走去开门。 门打开后的那个瞬间,他感觉全身蹿过一股电流。 这,这怎么可能…… 双胞胎见状前来察看—— “爸爸!” 阿扎诺提斯立在门口,肩上扛着一大袋钱币。这只人类憔悴了不少,面颊凹陷,下巴也长出胡子,一看就知道在外面吃了不少苦。 塔齐欧:“现在有空过来了?” 泰格斯和泰厄斯挤进两人中间拥抱她们的父亲。塔齐欧一声不吭帮他取下钱袋,随后背过身:“希望你带回来的不止是这一袋钱。” “当然,还有诉讼、罪证,”莫里斯说,“和三条万劫不复的灵魂。” 深夜,所有人睡去。 塔齐欧独自来到释梦室,坐到莫里斯对面。 “这几年是什么过来的?” “回去后的第三天早上,我一出门,你猜怎么着?——墙后面跳出来个希腊人。他拿了把这么长的大刀。”莫里斯比划道,“他甚至都没有蒙面,好家伙!这里杀人都这么简单直白的吗?本来我往回跑就行,但是……” 塔齐欧补上:“被奈波里斯关在了门外?” “是啊,就差那么一点儿!我当时以为她怕刺客伤到孩子,所以才决定牺牲丈夫。我能怎么办?跑呗。说实话,他刀法不怎么样。挥半天只剁到了我的胳膊。”莫里斯说着掀起袖子,亮出一道狰狞的刀疤。 他继续讲:“我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追。我边跑边琢磨,阿扎诺提斯到底哪儿得罪他了?你也没跟我说过这回事。我们穿过大街小巷,一路好不热闹!但就是没人管。我一直被追到尼罗河边。跳下去死不死不知道,但留在岸上一定会死。” 第57章 塔齐欧静静地听着。 “一下去,我的腿就抽筋了。”莫里斯发出苦闷的声音,“难怪奈波里斯会背着他偷汉子……别,别皱眉啊!对不起,就当刚刚是我脑子坏掉了。” “最后一次机会,正经点。” 莫里斯睫毛低垂,嘴角微微弯曲。 “但你知道,那时候真正承受流血、抽筋与溺水痛苦的却是我。我不想死。尽管我知道我不会真的死——或是前往过去未来,或是回到王后墓室——可哪怕再痛苦,我都想活下去。因为你还在这里,阿扎诺提斯的女儿还在这里。我可以放弃我自己的生命,但始终没权利放弃阿扎诺提斯的生命。” “你没有权利,”塔齐欧说,“我不准你放弃自己的生命。”他的声音微弱而纤细,早已没有在甘伯尔雪屋里的那种懵懂,反倒透着露骨的倔强。 莫里斯低头苦笑:“之后我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但我清楚我不能就这么回去。他们一定会想别的法子来弄死我。在了解双胞胎的下落后我决定装死。是的,一个连亲生孩子都不要的母亲,对孩子生父能好到哪儿去呢?果不其然,她没给我安排葬礼,而是将我抛尸荒野。我说过,在古埃及文化中,不被埋葬的尸体,其灵魂将无法转世。老天,她是有多恨阿扎诺提斯啊!不过莫里斯在这儿要谢谢她。” 他的脸几乎贴到了桌面。 “这些年,我一直躲在暗处搜集证据。我知道你不好过,她们也不好过。可我不想再失手,因为这关乎阿扎诺提斯,还有他女儿未来数十年的命运。我必须确保万无一失才敢动手,这是我的使命。请你原谅我。” 莫里斯慢慢仰起头,目光一下子定格在塔齐欧身后,那颗美丽的北极星上—— “无论身在何处,我们都有各自的使命。” 都有各自的使命。 后来,塔齐欧翻开释梦录,在那片空白区域上写了两个名字: 泰格斯 泰厄斯 第59章 金字塔之谜 06 59 笔尖抬起,托勒密的手变成了另外一只人类的手;塔齐欧拿的也不再是释梦录,而是写了一半的古埃及史书。 他跟一队人行走在广袤的沙漠中。 烈日高照,他看向身边——坐在战车上的年轻人类。当下记忆告诉他,那是古埃及第十八王朝,第六任法老——图特摩斯三世。 那他自己呢? 特杰内尼,一名会议记录员。 塔齐欧:“。” 又是一只写写写的人类。 明明这份工作更适合莫里斯。 他甚至都不需要再听他们说什么。给他一支笔、一块坐垫,以及足够多的莎草纸,他就能把古埃及上上下下全都画出来并装订成册。 塔齐欧认命地叹息一声,随后调整状态,开始像矿工那样一路采掘到特杰内尼记忆深处。 和其他人类一样,他身体不断地在往外冒汗——不止是因为气候,还有对战争的恐惧。他来到了公元前1458年,年初哈特谢普苏特女王驾崩,其继子图特摩斯三世于32岁正式掌权埃及。 眼下,这位法老将要带一众由渔夫、农夫,以及努比亚人组成的军队,同叙利亚卡迭石王子率领的反抗军作战。在特杰内尼的印象中,图特摩斯三世娇生惯养长大,这是他上位后第一次筹备战事。 一个半世纪前,来自埃及北部的卡迭石王子祖先被驱逐。或许他们的后代认为此刻是起兵反叛的最佳时机。毕竟客观而论,图特摩斯三世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只新上任、王权不稳,且无任何作战经验的酒囊饭袋。 塔齐欧翻看以前的记录: 22年.第二季度.第四个月.25日 陛下带随从,于首都底比斯搬入塔贾鲁的堡垒。 他结合特杰内尼的记忆心算了一下。 塔贾鲁位于底比斯以北500英里的叙利亚边界线上,通向中东,拥有埃及规模最大的卫戍部队。 他又往下看: 26日,陛下与迪哈蒂商讨武器的选用。 迪哈蒂——贵族出身,图特摩斯三世最信任的将士之一。塔齐欧瞟了一眼,这只人类正走在法老身边,也就是自己的对面。 他回过神继续看—— 27日,陛下与亚穆内杰商讨新兵的征募。 亚穆内杰出身平民,但他在法老眼中的地位和迪哈蒂不相上下。特杰内尼的眼睛目前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 塔齐欧往后翻了一页: 最新战报,卡迭石王子和他的同盟相聚米吉多。 米吉多是反抗军的中枢,距离埃及边界线仅150英里。这是塔齐欧从这条战报得出的信息。 但是还没完—— 29日,全国范围内征兵。 男人充当士兵,青少年充当后备军,孩子转至军营暂且由军官照看——不等成年,他便已碎首糜躯。 30日,每天每10000人军队,消耗大约160000德本谷物与2000哈加特的水。 塔齐欧立刻展开换算: 谷物:1德本=10凯特 1凯特=3.21盎司=0.201磅 112磅=1英担 水:1哈加特=10哈努 1哈努=28.99立方英寸 46656立方英寸=1立方码 …… 每天都有以2871.43英担和12.43立方码为基本单位的物资灌进人类士兵的肚子里。 再后面没有日期—— 新募兵雅赫摩斯,贫下中农,来自尼罗河堤岸的一个小村镇。家有田畴,妻子今16岁。两人育有一子。雅赫摩斯称其在入伍前看到过神圣的朱鹭。 纳克特,努比亚人,三年前与5名同乡伙伴入伍法老军队,现领导一支专业士兵部队,近期比试摔跤以考察新募兵体能。 雅赫摩斯凭此收编精锐部队。 塔齐欧放眼望去,看到一高一矮、一深一浅的两道背影并排前进——是纳克特和雅赫摩斯。与其他士兵不同,雅赫摩斯脖子上戴着一条漂亮的绿松石挂坠,他把它抛到半空,然后亲吻它。 随后就到了军事装备相关: 未经训练的新募兵必须参与军用武器制作。 箭矢由象牙包尾,将进口的桦树/榆树制成弓,最后以鱼膀胱为胶合物绑定。将军享有轻量级军事装备双轮战车;步兵则配斧头、刀、矛等基础武器。 莎草纸的最后一条内容—— 23年.第三季度.第一个月.5日 陛下率先向反抗军发起进攻。 全体从塔贾鲁出发,前往米吉多,消灭那可憎的敌人,开拓我新王国的版图! 是昨天写的。 塔齐欧想了一会儿。 全程201.14英里,现在他们还有184.23英里要走——纵穿西奈和加沙这两片大沙漠。 他觉得特杰内尼已经快要被晒成人类干了。 塔齐欧又叹了口气。 来都来了,写点什么吧。 要是莫里斯在的话…… 作为步兵,他被征召前往叙利亚,他可能得不到充分的休息。没有衣服,也没有鞋穿。 作为将军,他的军队要在飞沙走石间穿行。 他每三天才喝一次水。 那水有怪味,喝起来很咸。 他会生病,会变得虚弱,没力气再走下去。 塔齐欧一开始想的是莫里斯,最后却写成了特杰内尼。“出发后的十天,陛下带我们走了4609.12哈特。后来高温造成部分人员伤亡,我们不得不从一天461哈特降至一天154哈特。”他中暑期间得出1腕尺≈20.62英寸,然后将英里换成腕尺,继而汇出相当于100个腕尺的哈特单位数据。 ※ 康复那天,塔齐欧睡了15个小时。 他醒后第一件事就是爬起来: “三周后,我们的部队穿过加沙地带和迦南山谷,深入叙利亚领土雅汉姆。” 塔齐欧带上纸笔,在募兵间游荡。 他看到雅赫摩斯和纳克特,还有一些人类聚在一起。记录员席地而坐—— 雅赫摩斯:“我害怕,害怕客死他乡。” 纳克特:“谁又想被尘土掩盖?” 雅赫摩斯:“那里没有亲人照料我的坟墓,我将无法转世轮回。如果我死在这里,我的灵魂会被遗忘,那无异于第二次死亡。” 随即纳克特说了句话,这话让特杰内尼的眼睛潸然落泪。正要把它记下来,塔齐欧接到法老传唤—— 图特摩斯三世:“我们卑鄙的敌人——卡迭石王子,已经踏进米吉多数日。眼下他就在这里。他集结所有埃及邻国的元首,从遥远的那哈林带着他们的马匹、部队来到这里。此刻我面临一个至关重要的决定,告诉我你们力荐的行军路线。” 迪哈蒂:“走卡默山的北部,约克尼姆。” 图特摩斯三世:“稳妥却费时。” 亚穆内杰:“带兵南下,穿过塔纳克,从东南口向米吉多靠拢。” 图特摩斯三世:“精明却费力。” 迪哈蒂&亚穆内杰:“那依陛下之见?” 第58章 图特摩斯三世:“直入阿鲁纳垭口这条小小峡谷过大山。” 亚穆内杰:“万万不可!进了阿鲁纳,我们的军队将长时间暴露在敌人的伏击范围内。” 图特摩斯三世:“这点我比你清楚。” 迪哈蒂:“既然陛下明知道走阿鲁纳垭口会被敌人拦截,那为什么还要带我们沿这条小道行进?我们的前锋难道不会遇到伏击吗?——前锋受挫,我们的后卫却浑然不知。” 图特摩斯三世:“我发誓,以太阳神和我父亲的名义起誓,我会坚决地走向阿鲁纳。如果你们谁想走另外两条路,那就去吧。可如果我也走了,卡迭石的人会怎么想?‘他们的王怕我们呢!’他们会这么想。” …… 亚穆内杰:“我将誓死追随陛下。” 图特摩斯三世:“告诉整个军队,他们英勇的陛下将会带他们走这条小道。” ※ “陛下带领他的军队进入阿鲁纳垭口,”塔齐欧边走边记,“10000人排成一列穿越峡谷,敌人完全有可能对我们进行空袭。” 六小时后,莎草纸上又多出来三句话: 叙利亚人的伏击并未降临。 因为他们所有人都去了那条靠南的路线。 陛下已经能望见他们驻扎的营地。 第二天一早—— 23年.第三季度.第一个月.21日卡纳克 清晨,陛下乘坐镀金战车——上面排列着他的武器,有太阳神、权力之神…… 塔齐欧打了个哈欠: 陛下给他的农夫士兵们涂撒神圣的香氛,好让他们在作战时受到神明的保佑。 南路军队驻扎在基纳河以南的一个小山丘上; 北路军队驻扎在米吉多的西北方向; 陛下则带着太阳神的庇佑,于中路向米吉多进军。 战争一触即发。 他能做的就只有待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让战火硝烟以古埃及象形文字的形式跃然纸上—— 叙利亚人的尸体超过了埃及人的尸体。 敌方残兵败将迅速撤回,但他们的城市大门紧闭。上面的人放下布制绳索将他们拉进城门。他们内心充满了对陛下的恐惧,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了。 塔齐欧观望那些死去的叙利亚人类,以及那一只只被砍下来的手: 倘若陛下的军队没有满脑子都是从敌人身上掠夺物品的话,想必埃及早已攻入米吉多。然而,此刻他们走来走去,细数他们的战利品。敌方士兵伸出来的手,于他们而言就像陆地上的鱼。 第三次叹息后,他转身回到图特摩斯三世的军帐。一进去就看到两位将军,他们带了满满一箩筐断手,法老却为此大发雷霆—— “如果你们带兵攻进米吉多,我就能把这一天献给太阳神了!所有叛乱国家的元首都聚在那里。占领米吉多,就等于占领了一千座城池!” 陛下正在气头上,塔齐欧不敢多待,于是跟着士兵来到野战医院。雅赫摩斯在拾取战利品时被敌军偷袭,头部遭受重创,岌岌可危。纳克特于一旁照看。 见记录员过来,这只来自苏丹北部的人类略带敬意冲他笑了笑,接着将一坨血糊糊的肉片贴在雅赫摩斯后脑勺上。 塔齐欧问:“这是……?” “生肉,”纳克特回答,“我们都用它来止血。” 塔齐欧看到旁边一小碟米白色液体。 “这又是什么东西?” “一种治疗烧伤的混合物。” “混合物?都混合了些什么?” “树胶、公绵羊毛,和哺乳期妇女的奶。” 塔齐欧:“……” 后来他把这些方法记了下来,并附上一条人类亲自验证过的疗效:大多伤员于几天内死于感染。 雅赫摩斯也没能挺过来。那条绿松石挂坠,最终被纳克特送回到了雅赫摩斯妻子的手上。 “陛下率领军队将米吉多围困起来。”塔齐欧这样写。直至城门开启,走出来一群半大的孩子,他便在这句话前又添上那寥寥几笔——有七个月。 有七个月,陛下率领军队将米吉多围困起来。 为表示投降,叙利亚首领将他们的孩子献给陛下。孩子将作为人质被带往埃及。日后如果他们的家族再次反叛,他们在这边就会被处以死刑。 塔齐欧走在图特摩斯三世身边—— 陛下凯旋。 今底比斯城,无人质疑他的权威。 不日,叙利亚的首领们来到南方,臣服于伟大的陛下,向他的力量进贡,为他们自己的生命乞求。他们携厚礼而来,有金银、青金石。 图特特斯三世身着华服,头戴王冠,昂然屹立在首都城楼上。塔齐欧跟随这位法老,将万千人类尽收眼底。这本编年史马上就要写完了,他得赶紧想想怎么收尾才是。 “我将不再起兵反抗图特摩斯!” 塔齐欧终于见到了这场战争的幕后主使——卡迭石王子。“希望他的统治万世不革、亘古不变,永远做我们的王。因为我们真正见识到了他的勇猛和力量!” 他即刻动笔将这些话记了下来。 这只黑头发的大胡子人类似乎还要说些什么。但特杰内尼的耳朵突然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塔齐欧攥紧芦苇笔杆,居高临下。 只看到一双亮闪闪的眼睛,和那两片翕动的唇。他在对自己说: “塔齐欧。” 第60章 金字塔之谜 07 60 一滴热热的东西顺着脸颊滑落—— 最终掉在了王后墓室的地砖上。 塔齐欧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瞬间,强烈的混乱和恐惧向他袭来。直到一根火柴在身后点燃,他回过头,看到光背后的莫里斯。 这只人类的头发长长了些,眼睛下方生出泪沟,白皙的皮肤甚至有点病态的青色。胡茬在唇周依稀可见。现在是什么时候?塔齐欧不知道。 但绝不可能是1643年。 “我们回来了……” 人类的声音开始哽咽:“塔齐欧,我们回来了!” 火光熄灭,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就在这时—— “有异种。” 莫里斯转向门口,迅速擦亮一根火柴。 透过人类手中的亮光,塔齐欧望见一颗苹果——苹果旁边,卧着一只和它差不多大的狮身人面兽。 “是异种,真是异种!”莫里斯喊,从行囊里翻出当年剩下的最后一瓶香水,对着怪兽一顿猛喷。 狮身人面兽怀抱苹果在地上来回打滚儿。“停手——停手啊你这无知的凡人!”一个精灵般的声音用英语说,“啊,我的眼睛鼻子舌头嘴,你的毒汁要毁了我神圣的脸!” “你这小油嘴还挺能说。” 莫里斯撂下空瓶,将火柴盒丢给他的伙伴:“塔齐欧,帮我照着点光,看我不踩扁它。” 就这样,怪兽抱着苹果满屋子跑,直到爬上塔齐欧肩膀。“从他身上下来。”人类恢复冷静后说,眼睛睁得大大的。狮身人面兽非但没听他的,反倒挨塔齐欧更紧了些。 下一刻,苹果轱辘到地上,小家伙晕乎乎地睡倒了。塔齐欧拎起那条细长的狮子尾巴:“给。” “它死了吗?” 莫里斯将怪兽捧在手心,轻轻抚摸它背上的毛。 “没有,我觉得它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塔齐欧凑近,“但是瞧,它醒了。” 莫里斯当即攥住它:“说,为什么偷窥我们?” “这里是我家……”狮身人面兽委屈巴巴地说。 塔齐欧俯身和它面对面:“那你为什么现在才出现?金字塔里有间密室,你知道吗?” 小家伙立马辩解道:“那都是为了帮你们。” 莫里斯笑了。“帮我们?”他脑袋一歪,“把我们送到公元前,让我们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自生自灭,你说是为了帮我们?” “不然呢?”怪兽气鼓鼓地反问他,“这里是胡夫法老的陵墓,你们能进来,不就说明外面的世界已经住不下了吗?——正常人谁会往坟头里钻?” 一阵沉默。 塔齐欧:“所以密室是用来……” “帮助那些走投无路的人。” 狮身人面兽惬意地靠在人类大拇指上:“他们或风烛残年,或病入膏肓,或因为某些惨痛的经历而失去对生活的全部希望。于是八元神合力创造这间密室,让那些遗民最后体验一段别样的人生——” “等会儿,”莫里斯一脸难以置信,“八元神?” “是,八元神包括四对雌雄神——分别是纳乌涅特&努恩,代表自然水;阿玛乌涅特&阿蒙,代表空气与隐蔽;卡乌凯特&库克,代表黑暗;哈乌赫特&胡,代表永恒与无限空间。” 莫里斯耸耸肩,显然有些缺乏耐心:“听着,你可以保持沉默,但你不能胡编乱造。我们当然知道埃及的八元神九柱神——我们在这儿生活了近百年,对此了如指掌。可你不能拿祂们来糊弄人,我也是读过书的!” 第59章 “如果来之前,有人告诉你金字塔里住着一只爱吃苹果的斯芬克斯,你会……” 人类不假思索:“我会觉得他是在胡扯。”说完他眉头一凛。 “现在你也看到咧。”狮身人面兽模仿他耸起一对肩胛骨,“只能说,创造我和密室的八元神确实存在,但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虚无缥缈。他们和我、和你们一样,看得见摸得着。他们是一个团队,你们尚且没办法找到祂们,因为他们不属于这个时代。” 不属于这个时代…… 是像丹尼团长、致幻狐蝠,以及大卫医生显微镜下的东西那样吗? 小怪兽嘟嘟囔囔地发着牢骚:“可怜我好心好意开启密室,让你们切身感受古埃及文明的灿烂与辉煌。你们可倒好,不仅不说声谢谢,还拿毒液滋我。现在体验结束,你们可以去死了。” “谢谢,”塔齐欧说,“但死之前请让我知道密室的运作原理。” “原理就是我。” 塔齐欧&莫里斯:“?” “那我被活活打死、在尼罗河溺水,还有——” “都是我干的。”狮身人面兽微微一笑,“只有将体验内容根据历史发展预先设置好,我才能为你们打开密室通道。” 塔齐欧喃喃道:“所以……” “你们在里面遇到的人和事、产生的每一个想法;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看似是偶然、是你们自己做主,实际全是我在外面悉心安排的结果。而我做这一切,又都来自八元神的意思。” “可是,我和他们真真切切地相处过啊。”塔齐欧自言自语说。莫里斯问:“每个参与体验的人都会被送回来吗?” 狮身人面兽报以肯定:“密室不是永远的避风港,只能让濒死之人度过最后一段难忘的时光,或让悲观者重新燃起对生命的激情。因为是初级版本,一次最多只能进去三个人,多了的话就会导致系统崩坏,轻者当事人暴毙身亡,重者改写星体历史。到那时,世界分崩离析,本该存在的消失不见,不该存在的应运而生。任何一个细节的变动都能令一方国土、一类种族,乃至一代文明灰飞烟灭。” 这么严重吗? “所以我必须待在这里看守密室。” 它挣脱莫里斯的手,回到塔齐欧身边:“工作很无聊,但又很伟大。好在你们留了七颗苹果籽给我。它们结出来的果子很甜,足以让我再挺个数百年。我已经很老了。” 塔齐欧发现热泪充盈了他的眼眶。“我们该怎么称呼您?——斯芬克斯前辈?”他尤为谨慎将这位前辈护在手心。 “斯芬克斯是我们的统称,”小狮子骄傲地扬起头,“你们可以叫我胡夫。” 塔齐欧&莫里斯:“胡夫!?” 狮身人面兽咄嗟一声。 “此胡夫非彼胡夫——因为我负责看守的是胡夫金字塔密室,所以哈乌赫特为我取名胡夫。” “您的意思是说除了这儿,”塔齐欧稍加迟疑后问,“别的金字塔也有密室,也有守护神兽?” 胡夫斩钉截铁道:“当然!不止埃及,希腊也有,但那里的狮身人面兽是美人面,还比我多了双大翅膀!” “我只想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莫里斯说出了塔齐欧一直想知道的那个问题,“1643?1667?还是……” 守护神兽不紧不慢道:“每8765天4小时3分钟2秒开启1次密室,4周期为1环。1环内,前三个周期可入密室。待第4周期结束,不论早晚,所有人回归密室入口,并保留其初入密室的身体状态。其随身物品在带进塔的那一刻便由狮身人面小精灵——也就是我来密封保护。好吧,能被毒水滋一脸也算是我咎由自取!外面的世界照常运转,这点我想莫里斯先生再清楚不过。塔齐欧刚好度过一个环,所以现在……” “现在是1739年。” 莫里斯为它的论述画上句号。 第61章 61 “你说你们是乘坐路易十三送你们的船到这儿来的?”一个软绵绵的嗓音在塔齐欧耳边响起,来自土耳其殖民军官之子奥赞。 这只年轻人类的法语有点跑调:“这样看来,你们……你们是波旁王朝的皇家海军后裔!” 塔齐欧和莫里斯无言以对,只牵紧骆驼的缰绳继续前行。天蒙蒙黑时,他们告别斯芬克斯,在金字塔底端的一个拐角处遇见了奥赞、骆驼,和它背上的20袋粮食。 “我记得我的父亲曾说,”奥赞感慨道,“在我高祖父那个年代,周边海域出现过一艘来历不明的帆船,不会就是你们吧?” 大概率,是。 莫里斯哈哈一笑。 “不错。说实话,你和你高祖父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尤其这鸡窝头,简直得到了他的真传!” 塔齐欧在那双隐藏在褐色卷发下的暗褐色眸子里看到了羞赧。“别戏弄人家小孩儿了,莫里斯。”他收回视线说。 “你是老大你说了算。” 之后他们各自沉默。 三道呼吸声在干冷的空气中自由交错。奥赞眯着眼睛,不断拍扫骆驼身上的沙尘;莫里斯将目光全部汇聚在尼罗河水面;塔齐欧则出神地聆听周边纸莎草们聚在一起交头接耳。 “这里是奥斯曼帝国行省。” 土耳其男孩儿率先开口:“你们不打声招呼就敢登陆,胆子挺大的。” “我没关注过这些,”塔齐欧用呆滞的语气说,“我以为它在土耳其。” 奥赞低下头,可爱的唇间发出一声叹息。 “我也是。”他说,“今年假期父亲安排我和母亲搬来和他一起住,结果刚来没几天我就想开学了。我实在适应不了这里的气候。” “你是学生?”塔齐欧忍不住打探。 年轻人腼腆垂眸:“都柏林圣三一大学,医学……新生。” 塔齐欧下意识停住脚步。 “圣三一,”他顿了许久后说,“我以前申请过。”莫里斯望向他,眼中裹藏着尤为复杂的情绪。 “被录取了吗?” “嗯。” “后来呢?” 后来…… 死了。 塔齐欧向前迈步。 “临时遇到些变故,没去成。” “抱歉。”奥赞低声道,像个被泼了冷水的孩子。“但话又说回来,就算您不关心奥斯曼帝国行省的地理位置,您的父亲也应该跟您讲……” 塔齐欧:“我的父亲也不关心这个。” 一只深海老水母哪里会关心陆地上的事?更何况,这位父亲在儿子还是芽基的时候就已经完成分化再生。从某种角度来讲,他俩还是一块儿长大的呢。 月亮镶嵌在夜空,苍白得令人心碎。 奥赞把头扭到一边,凌乱长发间露出的耳垂跟他的脸蛋一样,被染成了粉色。“东西已经收拾好了。”他兀自说,“等下吃过晚饭,我就要和母亲坐船回国了。我想如果你们愿意,陪我吃这顿饭,我带你们去土耳其、去爱尔兰,怎么样?” 莫里斯:“我们见面还不到一小时。” “很多事情连一分钟都用不到,比如……”年轻人用极温柔的声音辩驳他,“做个正确的决定。” 可是话一说完,骆驼毫无征兆地不走了,怎么拽都拽不动。紧跟着塔齐欧嗅到一股甜香,经过和同伴眼神确定:附近有异种。 “啊,一定是尼罗河的睡莲开了!” 奥赞拍了拍骆驼的脖子:“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摘两朵过来。” “我去吧,我知道该摘哪一朵。”莫里斯自告奋勇。塔齐欧抓住他的袖子:“但你不一定摘得到,让我来。” “这有什么好争的?”学生用柔和的语调插口道,“要不我们三个一起——” “不行!”塔齐欧和莫里斯同时喊。 奥赞:“。” “你留在这儿,我跟莫里斯去。”塔齐欧对年轻人嘱咐道,“如果中途遇到什么情况,不要管我们——跑,只管跑。” 奥赞露出困惑的神情,但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好吧,注意安全。安拉保佑你。”小穆i斯林给予祝福。 莫里斯报以感谢,两人并肩朝尼罗河走去。 河面盛开着蓝睡莲。 塔齐欧无法移开目光。 那是一株妩媚盛开、楚楚动人的蓝紫色睡莲,被一大片深绿色莲叶团团包围。妖艳的花瓣重重叠叠,宽大的花i径可以容下2-3颗男人的头颅。花蕊们簇拥、缠绕,比他印象中的金色还要明丽。 花盘里长着七只眼睛:左边是三只苍老的深色眼睛,它们看上去奸佞又邪恶;右边是蓝色的眼睛,它在笑;后面还有一对,它们一眨不眨地对视着;而正前方,是一只没有任何情绪的黑色眼睛——它正凝望塔齐欧,仿佛神明在审视祂的信徒。 “你是异种吗?”塔齐欧问。 没有声音,他什么也听不到。 为什么不出声啊这朵花?是异种应该会哭、会笑,像纳西索斯一样…… 第60章 没有,他什么都听不见。 啊,有东西掉进水里了。 塔齐欧听到有东西撞破水面,蹭到或几乎蹭到睡莲的花柄——那是莫里斯丢去的石子。这只人类在试探、挑衅。他太莽撞了。 思考间,一条金线划过天空,是睡莲的花蕊。它表面布满银色獠牙,獠牙之上,插着一只血淋淋的胳膊。 莫里斯发出痛苦的呻i吟。 下一刻,数条花蕊扑向塔齐欧,好在毒丝及时迸发与之抗衡。对方见势不妙,迅速撤回花盘。 莲花瓣收拢,接着就听里面传出骨肉被绞碎的声音。莫里斯倒在地上,他浑身发抖,双腿微微蜷缩。直到皮肤长出白毛,鞋子被狼趾撑裂,他才得以用新生的手臂拥抱塔齐欧。 奥赞赶了过来。 “天啊,你们是魔术师吗?”纯真的脸上写满崇拜和惊喜,“我第一次见到这么精彩的表演!这身皮毛太逼真了!” “跑……快跑……” 塔齐欧疲累地靠在莫里斯怀中。 “你们的莲花道具还没收呢!”奥赞笑着说,“我去帮你们——” 三条花蕊穿透了他的头颅。 “奥赞!” 清秀的容貌在一瞬间面目全非,荡然无存。 如今塔齐欧只能看到一张满是窟窿、血肉模糊的脸。在雪白的北极狼毛上,是溅出的脑浆、毛发和骨头碎片,以及尚有温度的鲜血。 奥赞被扯到半空,更多花蕊伸了过来,将他的身体撕成碎块。血如雨滴,莫里斯抱着塔齐欧拼了命地往前跑,跑到骆驼身边时,他才想起变回人类形态。 很多事情连一分钟都用不到。 第62章 62 他们搭乘一条白色的亚欧专用客船,驶在那片被炎热气流与红黄色晨雾笼罩的蓝色海水上。船头是红色的,船尾挂着灯笼。他们南渡红海,去往埃塞俄比亚。 船后划出碧绿的线条,珍珠白与肉桂粉的建筑漂浮在海平线上,那些朦胧柔美的色彩让塔齐欧想起巴黎卢浮宫的油画。而今法兰西国王路易十五坐拥着规模更大、排场更为华丽的郊外宫殿——凡尔赛宫,谁还会记得卢浮宫、记得正义者路易的幽暗与辉煌? 记得1642年十二月的第二天,神父与黎塞留在他面前的一问一答—— “天国阶梯即将为你落下。在此之前,你要宽恕你的敌人吗?” “除国之公敌,任何人都算不上是我的敌人。” 塔齐欧半闭着眼睛,靠在护栏上,反复呢喃: 除国之公敌, 任何人都算不上是我的敌人。 黎塞留的一生都在这句话里。 后来他们登陆埃塞俄比亚高原,被当地农民邀请到“王冠饭店”就餐。 塔齐欧坐在平顶小桌前,品尝一种叫“英吉拉”的苔麸发酵软饼,搭配土豆泥或蛋黄酱。他不太爱蘸调味汁。对此他的邻座给出解释:“他吃不了辣。” 饭后,他们一人一杯热咖啡,在青草铺地的院子里围坐成一圈,竞相探讨各部族语言体系。 其中不乏埃塞俄比亚古卷古语、迦南语、阿拉伯语、更大语系的巴巴里语和埃及方言,还讲到了曾作为塔齐欧入学送命题的希伯来语。 他们登上乞力马扎罗山顶。 这是一座休眠火山。 倘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相信它顶层的冰雪厚达数十米。塔齐欧坐在奥赞的骆驼上——原来那20袋粮食在四周前被送给了埃及原住民。 莫里斯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指向南方:“那里便是我们的终点——马普托。”马普托是莫桑比克的首都,也是雅恩·万·安科兰的故乡。 此时晨光熹微,天地共色。 塔齐欧已经无法看清莫里斯的轮廓。只有一双闪亮的眼睛,和两片瑰丽的红唇在斜下方游曳。 “骆驼累了,”他说,“我想下来走走。” 同伴顺势张开双臂。塔齐欧稍作停顿,随后从骆驼另一侧跳到地上。 莫里斯:“。” 这只异种好像…… 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塔齐欧自己也有所察觉。 原理很简单: 他意识到——莫里斯正在一天天衰老。 尽管比正常人的速度慢很多,但他无法像水母那样分化再生。 也就是说…… 莫里斯的生命只有一次。 死了就再也没有了。 塔齐欧不希望莫里斯把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浪费在自己身上。 莫里斯经历了很多他不应该经历的事情,而如今就连他自己也忘了——曾几何时,他可是一位养尊处优的英格兰贵族伯爵! 这只人类本该光鲜亮丽、舒舒坦坦地过完一生。 可因为“诅咒”,因为某些水母无法理解的因素,莫里斯一次次地受伤、等待,颠沛流离、居无定所…… “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很危险!”莫里斯带着责备跑过来,“要是崴到脚怎么办?我看看。” 塔齐欧下意识后退两步。“等看完马普托,”他突然提议,“莫里斯,我想去俄国。” “去俄国……?” 人类在摸不着头脑的困惑中直起腰板。 “不错。”塔齐欧语气非常肯定,“要是弗朗茨公爵还活着,要是他还在的话——我就请他帮我们,为你解除诅咒。就算他不是你要找的特殊异种,单凭他能力强、人脉广,说不定就成功了呢?只要我答应他一两个条件,他没理由不帮助我们。” “然后呢?” “不知道……”塔齐欧补充道,“不过你放心,成功后我会请他派人送你去科孚岛。” 他开始为人类的未来订制他所能想到最美好的计划。起初一两年,莫里斯会很穷,因为他只是一只初来乍到的流浪儿。他可能会被孤立、被瞧不起,但他不会一直不走运。他长得这么善良,还会挖矿。 是的,他可以靠挖矿维持生计。哦,不,挖矿的工作太危险了。想象一下矿洞坍塌,冰冷的、狡猾的雨水总想渗进来,大风将石块推翻,把沙土织成薄薄的铺天盖地的尘雾! 他要当一名正直的老师,一天早上睡过头快要迟到的时候,看见一个牛奶运送工在校门口等他,他们相视一笑,莫里斯接过牛奶和对方亲手为他做的三明治,走进校园给孩子们上课。 嗯,前面还有一大堆好事在等着莫里斯。他会和那只人类相爱、同居,一起攒钱买大房子住。他们会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类。塔齐欧也会为莫里斯祈祷,祈祷未来的甜蜜大于过去的痛苦,祈祷明天的太阳比今天亮,明天的海洋比今天蓝。 莫里斯的回答是一手将他抱上骆驼。 第63章 63 马普托海滩是个很恬谧的地方。 这里似乎并没有被殖民者玷污。一经打听才知道,早在1700年,莫桑比克就被葡萄牙列为“保护地”。 塔齐欧心里明白,殖民者们并没有停止掠夺,而是在给双方一个休息喘气的时间。 正如寄生虫不会一次性啃光它的宿主——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接下来吃得多、吃得久。 他们走在沙滩上,每棵椰子树下都有几只光溜溜、黑黝黝、红通通的人类在睡觉。 这时,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突然冒出来。“你们好,”他操着一口蹩脚的英语,上来就要跟他们握手,“见到你们真高兴。” “到我家做客吧!”他从莫里斯手上抢过缰绳,“我们这边已经很久没见到外国人了。” 塔齐欧发问:“当地人都喜欢在野外睡觉吗?” “是啊,我们每天干活都很累的。”人类回答,他的眼睛乐得眯成一条缝,咧开嘴,露出健康的牙床。 骆驼被拴在外面,他们步入一间茅草屋。 四周蝇虫嗡嗡乱飞。 “这位是我的爸爸,”男人一一介绍,“妈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还有我的妻子,大女儿、二女儿。这是我的小儿子,今年八岁。” “见到你们真高兴!” 这家人对他们敬如上宾。 坐下来不久,桌上便摆满玉米、牛肉、鱼肉、洋葱还有豆角,最后是两碗胡萝卜丁盖饭。 可是不知怎的,塔齐欧觉得这饭越吃越头疼。 “我……”他打了个哈欠,“我想睡觉,这儿有睡觉的地方吗?” “有,有!” 茅草屋的主人们纷纷上前:“我带你去。” 莫里斯试图阻拦,但为时已晚——他的同伴陷入沉睡,被带到另一个他看不到的房间。而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不仅全身发烫,手肘和膝盖也痒得不行。 塔齐欧睡着了,他们不得不暂住一晚。 但没关系,第二天走也不迟。 第二天—— “亲爱的客人,你们今天要走吗?” 塔齐欧还在睡觉。 莫里斯抻了抻胳膊,眼下他的身体使不出一点力气:“我们明天再走吧。” 第61章 第三天—— “亲爱的客人,你们今天要走吗?” 塔齐欧还在睡觉。 莫里斯倚靠门框,太阳光晕在他眼中聚拢扩散。“我觉得我需要再好好睡上一觉,”他喃喃道,“晚上走吧。” 到了晚上—— “亲爱的客人,你们今晚要走吗?” 塔齐欧还在睡觉。 莫里斯望着身边飞来飞去的蝇虫:“我不想动,我现在哪儿也不想去了。” 就这样,他们在马普托定居下来。 莫里斯每天都重复前一天做过的事情:睡觉、煮咖啡、吃饭、打扫卫生。塔齐欧则更为简单——睡觉。 一家人其乐融融。 没有辩论,没有争吵。 当地有一套时间规划体系。 譬如晚上十点起床,十点半吃晚饭,十一点出海打渔,两点煮咖啡并吃第二顿晚饭,接着五点吃早饭,七点睡觉。期间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所有人都得照着来,因为据说这是世界公认的健康作息时间表。 莫里斯偶尔会冒出一两个新奇的念头。 可他太累了,根本没有动力去付诸实践。因此总有那么两个声音在他脑中对话: “我想……” “算了吧,这样也挺好。” 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 他感觉时间过得越来越快,而他却好像什么都没做。白天醒不了,晚上睡不着。 不像塔齐欧,他一直在睡觉。 莫里斯的意识愈发模糊。 有一次,他盯着饭,呆了三个小时;勺子伸进嘴里,才发现那是手指;再低头一看,碗是空的——饭还没做呢!等饭端上来,他睁开眼睛,原来是做梦。 中午,人们倒在椰树下,指着太阳喊: “月亮,月亮,暖洋洋。” 夜间,人们躲在屋子里,对着月亮叫: “太阳,太阳,沁凉凉。” 每到这个时候,塔齐欧就会发出几句梦呓—— “双苹果,双苹果; “甜甜圈,甜甜圈; “自由面,自由面。” 莫里斯盘腿靠墙,观看那些蝇虫。 它们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最后并成一颗长着翅膀的大西瓜。不对,大西瓜不是大西瓜,大蝇虫却是大蝇虫。粗壮的吸器插进脖子,人类痛得吱哇乱叫。趁势,一条柳叶形大蠕虫螺旋般通过吸器钻进血液,在他体内肆意生长、自由徜徉,终于—— 水母毒丝将蠕虫撕裂。 塔齐欧如梦初醒。 他绕了一圈。 屋里屋外,到处都是骨骸——牛、羊、马,还有奥赞的骆驼。 它们27年前就死了。 塔齐欧绕开人类尸骨。 莫里斯在睡觉,伴随着温柔的梦呓: “双苹果,双苹果; “甜甜圈,甜甜圈; “自由面,自由面。” ※ “咳——咳咳!” 莫里斯从呛哼中醒来。 天气好极了,温暖的阳光似乎带着清香。 他睁开双眼,看到塔齐欧——他站在窗边,听到声音后回过头。那双绿眼睛淡淡地望着自己,它们依旧纯澈、干净,和初见时一样。 第64章 乐界 01 64 1766.12.5 奥地利萨尔茨堡 卧室里充满着浓郁的野玫瑰花香,而当冬日晚风拂过店铺的招牌,独特的皮革气息,或是更清淡的谷物香味又从敞开的窗户飘了进来。 小男孩将脱下的丁香色外套挂在衣架上,像往常一样坐到书桌前,桌面满是粉笔留下的数字痕迹。 他有一项重要的作曲委约工作需要完成。不出意外的话,这支尚未谱写的曲子将会在十五天后的大主教祝圣周年纪念上被公开演奏。 但他一点儿也不着急。 事实上,他吃中饭的时候就已经在脑子里把它作完了。而现在——他抽出几张空白的五线谱纸,上面将会呈现出一首由七个小乐章组成的c大调弦乐三重奏。它会用到两把小提琴。当然,还有一把大提琴。 这是他刚刚和家人共进晚餐时产生的灵感,他得赶紧把它写下来。 寒风抚去假发套留下的压痕,令他浓密的金发卷翘起来。他轻轻打了个喷嚏,装饰在玫瑰色云纹绸马甲上的小花边跟着一哆嗦。他放下羽毛笔,起身去关窗。 当他拉上窗帘,指尖扫过钢琴黑键,c大调音阶中的三个白键依次奏响: sol fa mi 他缩回右手,像是吓了一跳,接着后退一步,慢慢伸出手。还没挨上—— sol fa mi 这次他差点吓晕过去。 太邪门了! 他得赶紧把这件事汇报给家人,尤其是他的父亲。于是他跑到门口。然而在转动门把手时,他改变了主意。 男孩儿打开书桌抽屉,在一众金鼻烟盒与宝石戒指中翻出一把金刃小刀。他重新回到钢琴边,双手攥紧小刀:“你好?” 钢琴再度奏响。 依旧是g、f、e,只不过这次从每个1拍变成1/4拍,重复了足足十二次! 他惊奇地盯着它们。 这架钢琴,能听到自己讲话。 “那么,你会德语吗?”他试探道,心跳得厉害,“或者别的语言,法语?意大利语?最好是德语,这样更有助于我们交流。德语请按中央c,其他按升c。” 钢琴短暂停顿: do “好极了!” 他高兴得蹦起来:“现在,我给你一套交流规则。我想想啊,字母a-g是c大调音阶的7个白键,也就是cdefgab;h-l位于降d大调音阶,分别是降d、降e、降g、降a和降b;m-q位于b大调音阶——升c、升d、升f、升g和升a。剩下的字母……” 则对应和弦: r=c和弦 s=cm7和弦 t=d7和弦 u=em和弦 v=em7和弦 w=f和弦 x=f7和弦 y=gm和弦 z=gm7和弦 “还有四个变音字符,分别是a和弦、a7和弦、b和弦、b7和弦。记住了吗?记住就按c。” 一片深邃的寂静。 而规则制定者满心期待。 他知道自己给出的这张对照表中不乏等音——虽说是两种表述,但在钢琴上其实是同一块琴键。那么问题来了,既然规则中一块琴键可以代表一个以上的字母,那它被弹奏出来时,代表的究竟应该是哪一个? 这就要看对方打算制造出一段怎样的旋律。 就拿升d和降e这对等音来说,倘若旋律趋向d,它就是升d,代表字母n;反之则是降e,代表字母i。 因此,有时候为了表达的准确性,不得不将等音键的弹奏提前或推后。故而会碰到以下状况:字母表达准确无误,但连出来的句子一塌糊涂,还需要在头脑中进行二次排列组合。 于双方而言,这是交流,是游戏,更是挑战。 钢琴:do 得到肯定回应的孩子激动坏了,他火速跳到床上,从枕头下取出一方手帕,随后坐到钢琴前。 他将手帕对折三次。“现在,”丝带蒙上双眼,两端在后脑勺打了个结,“我该怎么称呼你?” 随之而来是一段舒缓的旋律。 那旋律在对他说: ich bin d7和弦-c-f-gm7和弦-降e-升f。 男孩儿笑了。 “塔齐欧,”他道,“你叫塔齐欧。” “你在和谁讲话,沃尔夫冈?” 门外传来关切的问候。 沃尔夫冈摘下手帕。 “没有!”他开门迎接,“我在自言自语呢……你该去睡觉啦,亲爱的姐姐。最后再让我亲亲你的手吧。啊,你的手真冷。” “不碍事,沃尔夫冈。你也早点休息,别太累。”她抚摸着他的衣袖轻声说。 他一直很荣幸能够和她成为家人,姐姐的灵巧与安娴是他一生也无法企及的。“听你的,南妮尔。”沃尔夫冈踮起脚尖吻了吻姑娘柔软的脸颊,“希望你的梦里永远有我。” 目送姐姐走远后,他又回来。 “我不能再说话了,亲爱的塔齐欧,”他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不然他们又该觉得我犯病了……现在,请屈尊聆听我在键盘上敲下的每一个音,屈尊聆听我无比诚挚的心声。” 他再次用手帕蒙上双眼。 按下琴键,是他预想中的快节奏音乐:他奏出了他的名字——约翰内斯·克里索斯托莫斯·沃尔夫冈·戈特利布·莫扎特。 但他的手指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发问:“你是住在钢琴里的小仙子吗?”弹完他收回双手。 对方回复: nein 不是啊…… 他弹道:“那你是?” “我们是被困在这里的人,莫扎特先生。” 第65章 乐界 02 65 “我们”——? 莫扎特:“除了你,我亲爱的塔齐欧,钢琴里还有别人吗?” “现在和你说话的是莫里斯·斯图尔特先生。” 男孩儿笑了笑。 第62章 难怪上一句和这一句弹得这么生硬。 “而且我们并不是住在钢琴——” 一声斥责打断了对方的解释:“乐器给你是叫你创作用的,不是供你犯傻的!” “我为我的愚蠢行为向您道歉,爸爸。”沃尔夫冈委屈地说,“我永远将您的话记在心上。” 良久,父亲的言语随着他深沉的叹息飘了进来。 “别怪我对你太苛刻,孩子。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为了我们一家今后能够过上更好的生活……没人比我更爱你,沃尔夫冈。没人比我更知道什么对你有好处。你还太小,等长大你就会明白我的苦心。对了,我来是要告诉你,阿德尔加瑟先生有意邀请你与他合作清唱剧《第一诫的义务》,不过他说要看你在大主教祝圣周年纪念演出的表现再做决定。可别辜负他对你的赏识与期望啊!这次合作会让我们得到一块价值12杜卡特的金牌。” 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我会尽力做好属于我的每一份工作。请不要为我动气,爸爸。我比你更关心你的身体,我比你更爱你自己。” 没有回应。 利奥波德·莫扎特已经走了,听到这番话的只有塔齐欧和莫里斯。 房间内安静得可怕。 眼泪浸透丝帕,绘出两道细长的圆弧。“请继续……”为了保证音乐的优美与流畅(不被家人怀疑),他把他想说的话统统颠倒,颠倒句式和语法,颠倒词汇与拼写。颠倒不成就彻底打乱,所有字母拆分重构,组成各国语言学家想破头都解不开的终极谜团。 他知道对面能够理解自己,因为他们也采用了这种方式和自己交流,且多数是塔齐欧在讲: 日痕初现,我们行进在撒哈拉。 绿洲从远方来,像错乱的光。 在捍拒中败北,有泯灭与泪的骸骨。 星月交辉,我们止步于撒哈拉。 云迹纹丝不动,像搁浅的船。 坚毅的悲风里,有沸腾与雪的幻梦。 时钟碎梦,流沙醒酒,我们被巨蟒吞噬。 闭眼吗?——细沙正在侵蚀生命的脉搏,死神意在阻断灵魂的延续。谁都无法战胜命运。 睁眼吧!——衰竭背后是无止境的新生,上帝以血肉之躯开创文明。我,是宇宙的选择。 奇怪的是,我们并没有沦陷。 至少后来不是沦陷。 莫扎特:“那是什么?” “上升。” 塔齐欧道:“我们上升来到另一个空间,也就是这里——雾,到处都是雾。我们只能看到彼此,和一架孤独的钢琴,如果它确实叫‘钢琴’的话。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它、触碰它,同时惊叹于它所发出的美妙乐音。它让我想到了羽管键琴,但它的音色、音量和力度变化反应显然要比羽管键琴更优秀。” 孩子颇为认同地点点头。 绸缎覆盖在眼皮上,湿冷又难受。“小仙子……”通红的手在键盘间飞舞,“能和聪明的小仙子弹奏同一种乐器是我的荣幸。如果你允许,我要吻你的手一百次。它们冷吗,塔齐欧?冷的话就揣起来暖暖。放心,我不走。我会永远在这里等你。” “我双手的血液几乎被冻结,但这种感觉对我来说刚刚好。你应该在卧室吧,沃尔夫冈?你回到床上,盖好被子,我慢慢弹给你听。” 于是沃尔夫冈听话地钻进被窝,他幼小的身体在黑暗中瑟瑟发抖,火热的心在跃动中倾听—— 我们不敢随意走动。 我拿出随身携带的刀子。 当然,它已经生锈得不成样了。 我将它轻轻一抛。 我想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它捡回来。 可是我听不到任何声音。 那一刻我才知道…… 我们前后,是无尽的深渊。 钢琴发出奇怪的颤音: 莫里斯说他从来都没有这么害怕过。 他说这比在南美洲挖矿还要可怕。 因为他毫无头绪,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因为好像除了等待,一切都是自寻死路。 我说别怕,至少我们还有一件乐器。 就算它不能救我们的命,也能在最后为我们献上一首可爱的摇篮曲,或者是…… 安魂曲。 莫扎特不禁浑身一僵。 琴声继续—— 但后来,我们发现我们可以听到一些来自外界的声音:细微的开门声、轻盈的脚步声,还有杂乱的翻页声和均匀的呼吸声。我们大声呼喊,可好像做了半天无用功似的,没有一丁点回应。这时候,我们才真正将注意力转移到钢琴上。 “直到你走向我们。” 小沃尔夫冈敛声屏气,他想象着那些纤长的手指此刻正在白黑相间的象牙琴键上游走。“今晚,所有从你指缝流淌出来的音乐,是我们这里冲破雾霭的每一束光芒。” 男孩儿摊开手帕盖住整张脸。 他几乎忘了要按照自己制定的规则来接收信息。琴声,光是美妙的琴声,就能让他泪如泉涌。 “这是一个建立在奇思妙想上的空间。” 音乐缓缓诉说:“唯有天赋和心血,能帮我们摆脱困境,拯救这个荒芜骇异的世界。” 莫扎特用肘撑起身体,再度坐到钢琴前,协同重新编配的和弦与旋律,将那首c大调弦乐三重奏完完整整地用键盘乐器呈现出来。 “真好听,它叫什么名字?” “谢谢夸奖。还没想好,暂时叫它‘小夜曲’吧。告诉我,亲爱的塔齐欧,现在你看到了什么?” “一间精心布置的卧室,莫里斯沿楼梯下到院子。我闻到粮食、皮革与玫瑰花香,窗外是熙熙攘攘的人类,是繁荣与安定,这里……” “是谷物街9号,我的家。” 第66章 乐界 03 66 经双方协定,最终他们将这一可开拓空间命名为“乐界(musikland)”,而他们的交流方式则称为“音语(musikanisch)”。 很快他们发现,谷物街9号卧室的钢琴并不是两边沟通的唯一媒介——他们手中任何一件乐器都可以发挥作用,提琴、竖琴、羽管键琴、长笛……甚至是一片能吹出声音的树叶。 除了乐器,还有小沃尔夫冈笔下的每一个音符: 当c大调和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在维托瓦公主耳边重奏,乐界便有了巴黎。 当这里的夏洛特王后不经意间哼起那六首小提琴奏鸣曲,伦敦在那边横空出世。 降b大调交响曲k.22和g大调交响曲k.anh.221/45a为他们送去美丽的海牙。 越来越多的城市在乐界相继出现。 荷兰的阿姆斯特丹、比利时的布鲁塞尔和安特卫普,法国第戎、里昂,瑞士日内瓦、洛桑、苏黎世以及温特图尔…… 据塔齐欧唇边的柳树叶所说,自1767年起,每年5月23日,他和莫里斯一路过本笃会大学,就能听到里面正在上演拉丁语喜剧《阿波罗与雅辛托斯》。 每逢7月24日到30日,他们只需花5先令,就能在天鹅与竖琴酒馆大厅中午12点到3点钟享受美妙的奏鸣曲、协奏曲或三重奏。 他们曾去伦敦小住。那段时间,降e大调交响曲k.16、d大调k.19,还有f大调k.anh.223/19a在他们脑中整整循环了半个月。 小伙子风风火火地跑进房间。 他刚从基尔海姆-博兰登回来,母亲在院子里编织,他要给远在萨尔茨堡的父亲和姐姐写封信报平安。另外,他有一些咏叹调新作准备今晚交给韦伯老先生誊抄——趁这个机会,可以看一看他的女儿。 “我真开心,塔齐欧!”沃尔夫冈·莫扎特叫道,“你也要和我一样开心,因为我马上就能见到我心心念念的阿洛伊西亚了!啊——你根本想象不到我有多喜欢这家人。韦伯先生……他简直和我的爸爸一模一样!当然,除了仪表。要真相同那才稀罕哩!我可以很诚实地告诉你,他们就是上帝赐予我的另一个位于曼海姆的家庭。阿洛伊西亚……我会想办法让她唱首歌给你听,听到后你就会发现,世上再也找不出比她更纯洁更可爱的女孩子!不,你听到后一定会爱上她,这样我们的莫里斯勋爵就很可怜。” 他拿了两张信纸出来,钢琴半天没动静。 “塔齐欧?你有在听吗?” 咣——! 一排琴键同时按下,少说能听出二十个音。 沃尔夫冈叹了口气,不用猜就知道他们在干什么。“管好你的屁股,伙计。”他眼珠一转,“不用太严,别把甜蜜的大粪弄到琴上就行。” 片刻,那边传来答复: 注意你的措辞,莫扎特先生。 “谢谢你让我知道你的手正在弹琴,而不是抠大粪吃。”他扬扬头,笑了起来,“要吃就放快,干掉就不好吃了,莫里斯勋爵。除非你就好这口。” 他用手梳了一下头发,将墨水瓶立稳在床头柜,带着信纸和羽毛笔缩进被窝。 此刻年轻人耽溺秽物,认为那种给人类感官带来猛烈冲击的色情瞎话要比当代贵族们的陈词滥调真实而有趣。但有时他不得不约束自己,至少在某些人面前他觉得这非常必要——否则就会败坏自己在对方心中那极不稳定的好感——比如阿洛伊西亚。 第63章 这时钢琴突然响起,是塔齐欧在问:“你的小堂妹玛丽亚呢?你不爱她了吗?” 作曲家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扭曲的表情。“如果她还爱我所爱,那她依旧爱她自己。”他停了一下,继续说,“爸爸不会同意我和她建立更亲密的关系,塔齐欧。他在信上对她冷嘲热讽。你知道,我不想放弃她。我们是天生一对,她聪明、快乐,能解开我所有的谜语和双关语,也乐意陪我玩文字游戏。她让我感受到真切的爱——我的身体、灵魂、癖好,都被她深深地爱着。这种感觉我没有在第二个人身上找到过!她是天才,她懂我。不是所有天才都懂我,但能懂我的一定是天才。” “那阿洛伊西亚呢?”塔齐欧慢慢敲下琴键。 “更多是一种责任吧,尽管我们还没有结婚。我想和她结婚,我认为这是最好的选择,韦伯先生和韦伯太太也是这么想的。他们确实对我很好,韦伯先生就像我的爸爸,韦伯一家就像莫扎特一家。他说他们很不幸,而我能够帮他们脱离苦海。我当然乐意啊,我愿意尽最大努力救济他们,阿洛伊西亚的事业就是我的事业,助她在观众面前大放异彩就是为我自己增光。相信我,她是个非常有天赋的艺术家,只是缺乏恰当的机遇和资金,这些我都可以帮她解决。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塔齐欧,我现在是这个贫困家庭的救星,是艺术家登上世界舞台的阶梯。我就像她的老师和经纪人,她需要我,他们一家都需要我。他们并非我的父亲、母亲或是姐姐,他们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他们需要我——你不觉得这种感情很奇妙吗?对我而言弥足珍贵!” 他说的每个字都带着近乎荒诞的骄傲。他像孩子一样顽皮地在纸上涂鸦,画完后又拿了张新纸,打算用它来回绝父亲安排的巴黎之旅。他有他自己的想法,也希望他的想法能得到认可。最终,谦和的言辞与正当的理由换来了父亲两大张回忆、诉苦与说教。 “你敢相信吗塔齐欧?”他攥着信纸气呼呼地喊,“我无比敬爱的父亲,他——他竟然怀疑我在这儿乱搞!他把我当成什么了?布鲁内蒂?还是米斯利维切克?上帝为我作证,我这两天就没出过门!——因为这该死的鼻炎。现在这封信看得我浑身难受,我的脑袋已经罢工,眼睛和耳朵也不想再干下去了。要是再多看两眼,我想我可能这辈子都拉不出屎!……去吧,去巴黎。我和妈妈不死在那儿他是不会罢休的。” ※ 我是一个作曲家,生来就该成为乐长。——w.a.莫扎特 乐界的小仙子与他同在。 他们走过同一条路,观赏同一片星空。他们看不见彼此,却始终如影随形。不久,e小调小提琴奏鸣曲k.304/300c和d大调小提琴奏鸣曲k.306/300l代替之前的曲目,以陪伴塔齐欧和莫里斯。 “我们在这里见到了曼海姆选帝侯夫人、德·吉恩伯爵,还有他的女儿。”这次塔齐欧用杨树叶说,“我们一看到她,就能听到你的c大调长笛与竖笛协奏曲k.299/297c。” 当他完成芭蕾音乐的委托,乐界巴黎出现皇家音乐学会并开始上演哑剧《小玩意》。 四月初,塔齐欧表示他的降e大调四件管乐器与乐队的交响协奏曲k.anh9/297b在圣灵音乐会取得了非同凡响的胜利。 然而在巴黎近半年,没有一个正式岗位愿意雇佣他。 因为他不仅要给自己找工作,还得应父亲的旨意在当地为他谋职,最好两人一同被雇用。 机灵的雇主自然不会买账: “抱歉,我们这儿不是济贫院。” “我不想找工作了,塔齐欧。这段时间以来,我每天都祈祷上帝祝福我,让我和妈妈在这里安稳地生活下去。我甚至曾一度幻想把父亲和南妮尔接到巴黎,为我自己、我的家庭,乃至整个德国带来荣誉!可眼下,我只想当个快乐的自由职业者,它更适合我。但我身上有太多枷锁——我穷尽一生都难以摆脱的灵魂枷锁。” “鲁道夫说他帮我在凡尔赛找了个宫廷管风琴师的职位。谢谢他。如果是四月份,或许我会欣然接受。但现在,我不想去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塔齐欧,但我已经决定开启我的自由职业生涯。我讨厌凡尔赛,我才不要把我宝贵的时间和天赋都浪费在那里。更何况,阿洛伊西亚还在等我,我最终必须回到曼海姆,我答应过她不会让她等太久。而且我想明白一件事,塔齐欧。一旦我扎根凡尔赛,爸爸会立刻辞掉他的工作,带姐姐来投奔我,于是我又得像小时候那样一人承担全家的生活开销。” “妈妈的病情又加重了……她不该陪我来法国,事实上她本来二月份就应该回萨尔茨堡,那时候她就想回家调养了。但是爸爸坚决要求她在这边监督我。她最近总说她牙痛、喉咙难受,我写信给爸爸求他寄点钱和药过来,他说他没办法在经济上支持我,只说让妈妈放血、吃黑药粉,跟我得天花那阵一样!” “妈妈已经五天下不来床。塔齐欧,我……我好害怕,我提出带她去看医生,但她不相信法国医生,说他们都是黑心的老鸦。我只能先给她服用镇痉药粉,今天艾纳介绍来一位德国医生,他给妈妈开了副酒溶大黄粉。这东西真的管用吗?反正我是不信。但我能怎么办?他是妈妈唯一能接受的医生,除了相信他我别无选择。” 接下来的九天,他没再跟塔齐欧联系,塔齐欧也没去主动联系他。直到1778年7月3日晚上10点半—— “阿马蒂,”塔齐欧道,“我们在这里见到了你的母亲。” ※ 母亲没有离开自己,他知道。他会再次遇见她,他们会在另一个世界重逢。那时候,他们会继续生活在一起,比在这个世界更快乐、更幸福。 后来,他在慕尼黑宫廷歌剧院找到阿洛伊西亚。于是当天晚上,他失恋了。 十一月,他收到一份来自父亲的总额为863弗罗林的账单。他们从父子变成债务人与债权人。 “爸爸立了份合同,规定只要他活着,今后我所有的收入、财富都要用来偿还债务。嗯,好啊!他想要钱我给他就是了。从小到大我给他的还少吗?我早就习惯啦!我还能给他金钱以外的东西。是的,我主动请缨,我愿意在合同期间毫无怨言地照顾他——正如妈妈和南妮尔,做他的仆人、保姆,帮助他支持他才是我们真正的家庭事业!我确实亏欠他。他成就了我,我的生命、教育、抚养以及事业发展……甚至我的字体都被他深深影响。我就像他的影子,或者说他本来就把我当影子看。他追求完美的影子,但影子只是影子。” “从小我就知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的表现和莫扎特一家的收入,和他的爱是挂钩的。所以我时常思考,如果我是音痴,如果我第二天醒来变成一个左右手不协调、连乐谱都看不懂的傻瓜,他,他们,还会继续爱我、发了狂地捧我吗?可要真是这样,我就不是我了。同时我无比感谢上帝赐予我平庸的外表和俗不可耐的个性,因为它们让我更饱满,更有灵性,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而非石头。” “他将我塑造成上帝的宠儿,任务就是将天籁带到人间;我是神圣与纯洁的象征,是音乐本身;他则扮演上帝的使者。大部分时间,他好像忘了我是人,忘了我也有人的欲望和感情。他害怕我长大,禁止我坠入爱河。可他始终不明白——我生来就是需要爱的。爱让我的作品有了归属和意义,每一个音符都是我的理想所在,浑然天成、缺一不可。” “我认为结婚的誓词应当改一改,什么白头偕老、永结同心,太假了!倒不如这样说,咳咳——特扎莫·冈夫尔沃先生,你今后的裤子是否只为伯韦·策坦斯康女士一人而脱?伯韦·策坦斯康女士,你今后的屁i眼是否只给特扎莫·冈夫尔沃先生一人而舔?……俗吗?那我以后管大粪叫黄金,把女人每个月流的血说成葡萄酒;从此牛奶不是牛奶,红豆不是红豆。至于到底什么意思,留给大伙儿猜去吧!” ※ “塔齐欧,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第67章 乐界 04 有人计算着我死亡的精确时间——为此委约了安魂曲,我是为自己创作它。——w.a.莫扎特 67 1791.12.7 圣斯蒂芬大教堂 塔齐欧从灵车旁经过,瞟了眼被抬进去的尸体。 一股恶臭透出亚麻裹尸布飘散在干冷的空气中,风将生石灰粉吹落些在他的皮靴上。 “你也是来参加葬礼的吗?” 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问。 塔齐欧:“葬礼?” “音乐大师莫扎特的葬礼。” “抱歉,”他淡淡回应—— “我不认识他。” ※ 那是一段漫长且黑暗的路程。 沃尔夫冈·莫扎特回到家后,匆匆解下红大衣的纽扣,转身伏在弹子台一角,着手整理杂乱的乐曲手稿和几张亨德尔《弥赛亚》改编版k.572演出收入汇总。中途他又抓起羽毛笔在线谱上添了两个音符。 第64章 右手再度发颤。 他将笔甩到一边,随即卸掉假发,手指穿过发丝,无情地蹂躏着那头漂亮的金发。突然他停下来,像一只没有生命的布娃娃,弓着腰趴在那儿,目光在周围游移,最终定格在斜右方一颗摇摇欲坠的台球上。他盯了它好一会儿,脸上露出古怪呆滞的笑容。 这时妻子卧室的门从里面打开。 他赶忙拘礼,用极柔和的语气说:“我为打扰到你睡觉而感到抱歉,亲爱的小心肝。” “阿马蒂……” 欸? 他缓缓抬起头,吓了一跳。 站在门边的人并不是他的妻子康斯坦策,而是一个陌生面孔的小伙子——俏皮的红发、可爱的祖母绿眼睛、高挑的身材、单薄的普鲁士蓝丝绸睡袍、花儿一样的脸和脸上令人心碎的泪痕。 作曲家难以置信。 “塔齐欧?”他试探着咕哝了一句。 小伙子点点头,随后直奔钢琴。 莫扎特脑袋一嗡,迅速冲过去拦住他:“我们之前说好的,十点以后不碰乐器。等等,你怎么会从我妻子房间里出来?她——” “她在里面睡觉……”塔齐欧喃喃道。 丈夫半信半疑走到门边,顺缝隙望去,在确定妻子安然无恙后长舒一口气。但他还是不太确信眼前人是塔齐欧。“我忘了我的身份,你能帮我弄清楚吗?” 塔齐欧:“约翰内斯·克里索斯托莫斯·沃尔夫冈·戈特利布·莫扎特。” “我的受洗名是?” “约翰内斯·克里索斯特[莫斯]·沃尔夫冈格斯·提奥菲鲁斯。” “除此之外?” “特扎莫·冈夫尔沃。” “还有?” “亚当。” “那么,最后?” “永恒的仆人与国王,南妮尔是王后。” 他轻轻拍手:“好极了!现在我说上句你接下句。” “如果你是个穷笨蛋,就做一个?” “僧侣。” “如果你是个富笨蛋,就做个?” “承租人。” “如果你是个高贵的穷笨蛋,就做?” “你能做的,养活你自己。” “如果你是个高贵的富笨蛋,就?” “为所欲为,但不要有见识。” “‘bravo’用音语怎么说?” “d-c和弦-c-em和弦-升f。” 莫扎特:“bravo!” “你回来了沃尔夫冈?”屋内传出关切的问候,“你是在和谁讲话吗?” “没有!”作曲家跑到门口,“我在自言自语呢……你不用下床,亲爱的。盖好被子,小心着凉。啊,我想起我有事要出去一趟,半小时内不会回来,你不用等我。就这样,晚安!”他登上皮鞋,将衣架上的红披风和一顶带金花边的三角帽塞给塔齐欧,拉起朋友的胳膊,几乎是把他拽出了屋子。 他们走进闪烁的、被风吹拂的月光中,沿着沉寂的多瑙河畔散步。 路人纷纷回头观望——这个矮小粗俗的男人,头发乱蓬蓬,脸上有天花留下的疤痕,他的外表毫不引人注目,却能和一个那么安静、优雅的男孩儿相伴而行,就像贴心的下人为他的王子带路。 莫扎特察觉到陌生人惊奇的眼神,便挨个冲他们点头微笑,时不时做做鬼脸。“这么晚打扰到你,真对不起。”塔齐欧低声自责道。 “你给了我一个相当大的惊喜,塔齐欧。”人类把左手的手指收拢成拳头,“天哪,我从没想过我们有一天能面对面用德语交流!你跟我想象得差不多,但又不太一样——我以为你和我被藏起来的大拇指差不多大,还有一对会发光的蝴蝶翅膀。现在我的心依旧跳得很快,但我不敢再往下压,我怕它会顺着我的屁i眼飞出去!” 塔齐欧唇角微微扬起。 “只是我没想到你能很快认出我,”作曲家搓着冰凉的双手继续说,“那些不认识我的人通常会把我当仆人,或更糟糕的流氓。但架不住我会打扮啊,如果我们调换行头……”终于他忍不住问,“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莫里斯勋爵呢?”他仰起头,认真地看着同伴。 “我们把关系搞砸了。”最后塔齐欧说,“今天,下午3点,42分54秒……” “你说你想回去?” “是。” “你不想待在乐界?” “没错。” “发生什么事了,亲爱的?”莫里斯抓住塔齐欧的两只手,紧紧握住,“有人欺负你还是——” 塔齐欧摇头:“我想去找阿马蒂,我感觉他最近状况不太好。” 人类松开他的手。 “那是他自己的事,”他面带微笑,“谁让他结婚?谁让他生一大堆孩子?还养死了两个。开罗的半只鹅还在萨尔茨堡掉眼泪呢!” “说话注意点,莫里斯。你说得过分了。再说又不是他想结婚,你忘了托尔瓦特和韦伯夫人设计的那份订婚协议文件吗?” “他不想结婚?”莫里斯显然被逗笑了,“没人比他更想结婚,塔齐欧。孩子就是证据,婚姻让他的欲望合法且不受限制。” 塔齐欧自觉说不过这只人类,便转移重心: “我们在这里的一切都是阿马蒂创造出来的。我们住过的舒勒街、土地街,以及我们的食物、衣服、马车,还有塔罗牌、弹子台、九柱戏、假面舞会、琐罗亚斯德谜语和你最喜欢的射击比赛。哦对,别忘了我们在谷物街经营的面包店,虽然它已经被拿来抵债。此外,我的乐队以及你的家庭教师职位,都和那位善良慷慨的作曲家息息相关。你可以对他抱有偏见,但我不想和你争论,也请你不要像利奥波德控制阿马蒂那样控制我。” “我控制你?我什么时候控制过你?我看是你被他控制了吧!”如果莫里斯是炮仗,那此刻塔齐欧末尾的祈使句则是点燃炮仗的一团火: “他多会说啊!——每天吻你的手100次、1000次,自称是你最忠诚的朋友。但他不止对你一个人这么说,他的父母、姐姐,还有冯·桑能菲尔斯先生、拉姆-贝克伯爵夫人、约翰·里德赛尔大使、斯蒂芬尼父子……天啊,他们把这句话都听烂了。他多骄傲啊!——如果维也纳不接受他,他立马就以上帝之名动身学英语和法语。他多享受啊!——过去他的父亲有多节约,现在这位儿子就有多挥霍。仅仅是因为他觉得他赚的钱换不来家人的尊重与爱,所以干脆就把它们都花掉。他多聪明啊!——他把他父亲和大主教拆成下流话,鬼知道他背地里用什么淫词艳曲编排你呢。他是个有野心的天才,塔齐欧。他的公众音乐会与学会分布在维也纳的一年四季,他创作《费加罗的婚礼》和《魔笛》不是用来取悦你,而是要取悦全世界。” 塔齐欧眨了眨眼。 “你有些孩子气了,莫里斯。”他笑着说,“因为你在跟一个淘气的孩子较劲。你们人类有时候真奇怪,奇怪又可爱。阿马蒂没你想得那么坏,这也是我想见他的理由之一。” “你就一定要回到那个残酷、恶心的现实世界吗?”那声音带着一种难言的沉痛,“难道你忘了你以前在那儿遭受的屈辱与不平等对待吗?这里多好啊!——没有歧视,没有战争,更没有殖民者和奴隶制。在他父亲来之前,这里甚至都没有死亡与负债!” “我当然记得,但是你先听我说……” 塔齐欧试图平复人类激动的情绪。 莫里斯冷冷道:“你就这么想回去当爱尔兰贱民和异种吗?” 这句话像一把匕首划破了周围的空气。 塔齐欧看着莫里斯,完全惊呆了。 他不敢相信这是从他恋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塔齐欧愤怒得脸色煞白,他双拳紧攥,泪水在眼眶中积聚、打转,最终划过脸庞。失望令他浑身颤抖。 “对不起,我……”莫里斯小心翼翼伸出手。 塔齐欧退一步避开,直视着人类的脸—— “吃屎去吧你。” ※ “后来呢?” 他们在就近的餐馆落座,莫扎特为他的朋友点了牡蛎、烤野鸡和肝馅团子,又为自己开了瓶摩泽尔酒。 “我走了,”塔齐欧叉起一颗肝馅团子,“躲到一个他找不到我的地方——或许他一开始就没想找我。那几个小时我尽可能研究回来的方法,很快便有了眉目。于是我想,和他道个别吧,就回到家里……” 他思考片刻,将蘸了汤汁的肝馅团子咀嚼下肚:“我看他正在睡觉,而我赶时间,就自己一个人回来了。” 作曲家出神地听他讲述。 “太神奇了!”他感叹道,“我很想知道,亲爱的朋友,你是怎么回来的?” “这个问题我可以为你解答,但前提是……”塔齐欧看了看四周,“我需要一个隐秘的空间、两颗苹果和一枚甜甜圈。” 他们出餐馆后上了一辆四驾马车。 “我本想带你去找我的朋友奥古斯特·冯·哈茨菲尔德伯爵,”沃尔夫冈·莫扎特说,“但我怀疑他是光明会的,尽管我所在的分会同样受光明会统治。对此我也吃不准。如果他有事瞒着我,那一定是这个。” 第65章 “光明会是什么?” “怎么跟你说呢……”人类皱起眉头,“一个神秘的权力中心?你就当它是王国中的王国吧。” 塔齐欧:“哦。” “我在共i济会‘德行’与‘真正和谐’分会有不少交情尚可的朋友。”莫扎特告诉他,“因为我本身就是会员,所以他们是非常可靠的。我们经常相互资助。和我一样,他们大多都是启蒙改革的支持者,反教权、信自然法,以理想主义、互助、牺牲与德行作为基础信条。但说实话,我不太想把你牵扯进来,不单是因为《共i济会法令》,还……还涉及秘密会社玫瑰十字会和它的旁支亚洲兄弟会。” 塔齐欧直截了当问:“所以你要带我去哪儿?” “找宫廷乐长,我的最可靠的朋友——安东尼奥·萨列里先生。” 第68章 心脏流浪记 01 68 塔齐欧躺在一张干净的解剖台上。 他的左手在滴血,因为手中央插了把锥子。鲜血在洁白的地板上逐渐扩大,形成凝结的黑色印痕。一个一头光滑黄发的男人驻足旁边,他回头看了看前御前会议成员——西奥·弗维勒,迟疑地打开解剖剪。 突然,锥柄蹭到他的手腕。 “救我……”塔齐欧抓着剪刀,气息微弱,“医生,救我……”男人吓得匆忙挣脱。“他还活着,西奥。这我没办法……” “继续。”前御前会议成员淡淡道,“没关系,他今天必须死。”一刻钟后,医生捧着塔齐欧的心脏,起身朝他走来。 ※ 1789.5.20 柏林兄弟街巴黎城旅社 “你从没跟我讲过你欠了这么多债,阿马蒂。”当晚,莫扎特刚从达克小姐那儿回来,塔齐欧就说,桌面已经摆好四个人的晚餐。“你说你不缺钱。” “没错啊,塔齐欧,”作曲家说着把假发和外套搭上座椅靠背,“如果我真的缺钱,就不会安然无事地坐在这儿吃奶酪疙瘩和牛肉卷了。我这两天和达克小姐合作二重奏鸣曲赚的杜卡特足以让我们再在柏林和莱比锡玩上几个来回。真好吃啊这顿饭,可惜李希诺夫斯基亲王和雷尔斯塔布先生今晚有事……” “我不相信你了,阿马蒂。” 塔齐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上个月你说普鲁士国王着急地在波茨坦等你,而事实是人家根本不知道你要来且没工夫见你。” 莫扎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接着他放下餐具,擦擦嘴准备回房间。“不要再隐瞒了。”他的朋友在背后说,“你慷慨地帮助过别人,也值得被别人慷慨地帮助。你有家人,有朋友。真正爱你的人总能理解你,前提是你不要把我们大家当傻瓜。” 人类转过身,望着桌子对面。 “我只是希望……”他懊丧地咕哝道,“这次旅行能让你开心点儿。” 塔齐欧满脸诧愕地站在原地。 他的感动在唇边的微笑中颤动着。“没必要,”他喃喃自语,“阿马蒂,没必要。” “其实不光为了你,更是为了我自己。” 作曲家缓缓开口:“我感觉我生病了,塔齐欧。是的,我欠了一大堆债——因为我要养活我的妻子,还要供卡尔念书,韦伯夫人又时不时来向我讨钱。和小时候一样,所有家庭开支都要靠我一个人来承担。哦不,小时候我还有姐姐。她的音乐才能不在我之下,但她把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了爸爸身上。爸爸的去世也让我们的关系产生了难以修补的裂痕。” “别这么说,”塔齐欧上前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南妮尔比谁都爱你。” 人类的眼睛黯淡下来,吊灯烛光与朋友的脸在他眼前变得模糊不清。“我需要出来散散心,因为我得创作。我体质差,我的脑子是我来钱的唯一渠道。我没办法在压抑和痛苦中进行创作,尽管我知道旅行又要耗费大量资金。如果我长时间憋在家里,我真怕她哪天一觉醒来就看到我死在键盘上。” 塔齐欧第一次见他掉眼泪。 “我真的……真的好爱她。说实话,我一刻都不想离开她。可当我看到她憔悴的小脸,我就觉得我必须做点什么好让她放宽心。我告诉她柏林之旅能一次性解决我们所有的债务问题。我承认我有赌的成分在里面,我相信上帝还会眷顾我这名宠儿。可我赌输了,最近我一直在想到时候该怎么跟她解释……” 作曲家走近了些:“你那儿还有钱吗塔齐欧?我记得安东尼奥的戒指在你身上。我可以为你作曲,你把它给我。从今往后我每年都为你写一首弦乐三重奏。给我吧,塔齐欧。或者,随便给我点什么都行。” 塔齐欧开始后退。 他心里有种难以名状的痛苦与失望——他知道,阿马蒂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万人追捧的音乐神童了。 现在他只是一个男人,一个为生活所迫、被世俗浸染的骗钱惯犯。他越来越像他的父亲。正如所有被精心照看的果子,他在叛逆中走向成熟,又在成熟后趋于腐烂。 过去太多人把他当孩子看,而他尽可能地用大人行为装点自己,以摆脱孩童形象;如今他已不能够再充当别人眼中的孩子,却时常对自己的不负责任装傻充愣。 他的作品不计其数,只是当今社会,人们对作品的关注与欣赏远超过对作曲家本人。当他把天籁带到人间,人间也就慢慢不再需要他。 “对不起,阿马蒂。”塔齐欧道,“除了真挚的友谊,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他没有撒谎,此刻他身无分文。将近两个月,他一直在寻找、在等待。可到最后,他什么都没找见,也什么都没等来。 “你该回家了。”最后他温和地提出建议。 “那你呢?”人类发问,然后咬了咬嘴唇,“我回家,你去哪儿?” 塔齐欧脸上洋溢出轻松与自信:“我以前跟莫里斯在巴黎待过很长一段时间。我想念巴黎,它比任何地方——都更像是我的家。” “可是,你一个人怎么行?我的朋友,让我最后再为你雇辆马车,好吗?” “把钱留给你的家人,他们比我更需要你。” ※ 将近两个月,塔齐欧渴了就饮河水,饿了就抓鱼或草蛇。他蹚过泥泞小路,来到一个村子,这里的人类寥寥无几。他走到村口老树下,用法语询问那几只比树更老的法国人。 “这是哪儿?” 回答是一句他听不懂的巴斯克语。 他道了声谢谢,告别老人,继续往前走。 人变多了——他看到,那里有一群和他打扮差不多的人类在排队。队伍旁边还有一只骑马的人类。 塔齐欧揉了揉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那是路易斯总督,尽管他没有总督的仗势与气质。 但最好不要招惹他。 塔齐欧在心里告诉自己,然后径直朝队伍末端走去。这里看上去像是在招工,因为每一只人类都会被询问姓名、年龄等基本信息。他用食指点了点前面人的后背: “这是哪儿?” “外省。” “……具体是?” “无关紧要的外省。” 队排到自己。 “名字?” “塔齐欧。” “年龄。” 塔齐欧想了想:“二十三。” 登记的人类上下瞄了他一眼,点点头表示通过。 但塔齐欧并没有让步,他还有东西要问。“这儿一天多少里弗尔?” 对方皱起眉毛:“什么玩意儿?” “薪水。”塔齐欧重复道,心想这只人类有些耳背。 说到一半眼前人笑了起来,笑声令他有些气恼。“要我说,弗维勒先生,”椅子上的人类将头转向骑马的人类,“带这孩子去看看医生吧,虽说我们乞丐收容所来者不拒,但也不能放着脑残不管吧!” 乞丐?塔齐欧急忙否认:“我不是乞丐。” 众目睽睽下,被称为“弗维勒先生”的人类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我不是乞丐。”塔齐欧面对马脸,把这句话又讲了一遍。 “你说你不是乞丐,”弗维勒先生眯起眼睛,“那我问你,你的父母呢?” 塔齐欧:“……” “你的朋友呢?”人类又问。 塔齐欧:“在维也纳,或许吧。” 弗维勒:“还是说你有恋人?” 塔齐欧没吭声,遗憾地摇了摇头。 “父母、朋友、恋人,都不在你身边,”人类笑道,“你连最基本的钱都没有,你不仅是乞丐,还是最底层的乞丐。” “但是我有四肢,”塔齐欧反驳道,“我有工作的能力,以及赚钱的权利。我可以选择当乞丐,也可以选择不当乞丐。” 弗维勒先生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好吧,”他说,“既然你不想当乞丐,我这里确实有个赚钱的差事。” 身后一位老奶奶拉住塔齐欧的衣角:“傻孩子,他会把你抓到自卫队的。” “自卫队有工薪吗?”塔齐欧问。 第66章 弗维勒替她回答:“我们通常管它叫‘军饷’。” “没关系。”塔齐欧回头对老人说,随后直视马背上的家伙,“请给我个数字,弗维勒先生。” “看你的表现。” ※ 入队后,塔齐欧才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位奶奶宁肯当乞丐也不愿成为自卫军。这里不仅挣不了多少钱、食宿条件差,还随时有可能面临生命危险。 他计划将每月军饷的3/4寄给阿马蒂,剩下的1/4会在外出巡视期间看谁有需要就给谁。 塔齐欧时常向队友借来纸笔,将在这里的所见所闻一一记录下来,通过某种秘密渠道传递给远方的朋友—— 亲爱的阿马蒂: 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成功混进巴黎自卫队并成为一名出色的小兵。我觉得我用“出色”一词形容自己不算过分,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推选我当队长。 今天我们路过西南郊,一个外省来的农民指着凡尔赛宫问:“那是什么?” 我的队员回答:“猪圈。” 我感到奇怪——那明明是一座宫殿,为什么要说它是猪圈?它的外形怎么看都不像猪圈,除非说它里面的猪是金子做的。 队员耐心跟我解释:“因为住在那里面的家伙不作为,每天像猪一样吃喝玩乐。可要真细究起来,他们对人民的价值还不如一头猪。然而,他们对人民的影响却要比一头猪恶劣得多!” 我有些困了,再会。 请保重身体。 朋友 塔齐欧 6月30日 亲爱的阿马蒂: 白天我从御前会议成员西奥·弗维勒先生(那只带我入队还千方百计要扣我军饷的坏东西)那儿得知,近期教士和贵族捐了好几万里弗尔的税收。 我很高兴,于是我把这件事分享给我的队友。但是他们告诉我,教士与贵族本就享有免税特权,他们捐税,捐的只是特权长期以往为他们带来的利润,而非特权本身。 是啊,明明贵族和资产阶级更有交税资本,为什么他们反倒能免税,而令这份泼天重担全部落在毫无家底的平民肩上? 我发现如今法国人比我早年印象里的怨气要大——18世纪的生活比17世纪更富足,但18世纪的平民却比17世纪更不容易满足。 一开始我也不相信,直到队友给了我一个回答,这回答叫我醍醐灌顶:过去,人民尝不到一点甜头,他们对幸福一无所知,自然不会对幸福有所向往。可渐渐他们发现,旧制度是可以被推翻的。 既然其中一部分已经被推翻,为什么还要让它有所保留?他们怨恨,是因为他们明知道那是糟粕,却还要被它处处压制。如果不彻底推翻旧制度,只要它尚存于世,那么利益的首位就永远且只属于上层阶级。 笔没墨水了,再会。 朋友 塔齐欧 7月3日 亲爱的阿马蒂: 刚才(对你来说应该是三天前的晚上10点)我和我的队友们聚一起聊天。 他们说,贵族表现出一副温文尔雅的姿态,只是为了彰显自己的高贵,佯装和善,或更讽刺的——公正,实则其内心无时无刻不在骂我们卑贱,想方设法同我们拉开距离。不要妄图从贵族那里寻得怜悯。贵族或一时兴起、或圣人情结,他们自以为是神明,是公平的象征,是我们平民的依靠和救星。然而,他们骨子里对我们只有轻蔑与冷漠。他们脆弱的慈悲经不起考验。 我队友还说,大部分情况下,贵族看都不会看我们平民一眼。不是因为我们丑,也不是因为我们差劲。因为他们瞎,他们蠢。他们从不把我们当人。贵族把平民当成什么?——畜牲,一种廉价劳动力。因此他们以为我们不会对他们构成任何威胁,以为我们没有自己的思想,只会一味地在脑子里美化贵族、神化教士。 事实上,贵族对平民存在歧视和压迫,平民对贵族同样抱有憎恨与不满。 塔齐欧 7月10日 ※ “弗维勒随便安了个罪名,将我关进巴士底狱。” 塔齐欧靠坐在伤员身边,写道: 但没两天,这里就被一众法兰西人民攻克摧毁,我连同其他几名犯人得以释放。 今天我认识了一位叫菲利普·让·帕莱坦的医生,他人很好,我帮他接待伤员并处理简易的外伤包扎。他说看我有天赋,问我是否愿意当他的学生。 我问他是否有工薪,他笑了笑,说愿意支付我薪水,而且比自卫队的军饷还要乐观。至于住宿问题,他安排我到就近的公寓,和他的另一名学生住在一起。 第69章 心脏流浪记 02 69 塔齐欧跟随帕莱坦医生走进房间。 一个很诡异的地方,至少对人类来说是这样。 沿墙的柜子上摆满了透明玻璃罐,里面盛有塔齐欧叫不上名的液体和——人体器官,有单个的内脏、拳头大的胚胎,断肢、大脑,以及堆叠在一起的五颜六色的眼珠。 “我给你的那本书你看到哪儿了?”医生取出解剖盘,连同一套剪刀、镊子,以及长锥。 塔齐欧收回张望的目光:“看完了,先生。” 帕莱坦没作声,右手点着下颌——十几秒沉默过后,他突然抬起视线。“跟我说说椎骨的基本形态。” 塔齐欧:“……由前方短圆柱形椎体和后方板状椎弓组成。” “空肠与回肠的位置。” “空肠常位于左腰区和脐区,回肠多位于脐区、右腹股沟区和盆腔内。” “左颈总动脉的分布。” “分颈内动脉和颈外动脉。颈内动脉又分眼动脉、大脑前动脉→前交通动脉、大脑中动脉、脉络丛前动脉、后交通动脉;颈外动脉分上颌动脉→脑膜中动脉、颞浅动脉、咽生动脉、耳后动脉、枕动脉、面动脉、舌动脉和甲状腺上动脉。” “翻开眼睑检查,能看到的眼前部结构。” “角膜、结膜、巩膜、虹膜、瞳孔和泪点。” “倘若你的左手中指不小心被我的解剖针扎到,”医生背对塔齐欧,得意洋洋道,“这份痛觉将如何传到你的大脑皮质中枢?” “左手中指痛觉→左正中神经→左臂丛→左脊神经节→后根→左后角细胞→发出纤维,上升1~2节段→白质前连和交叉至右侧→右脊髓丘脑侧束→脑干→背侧丘脑→内囊后肢→中央后回中1/3。” “最后,”医生转身递出小竹筐,里面装有一只活牛蛙,“让我看到它的心肝和脂肪体。” 牛蛙睁着眼睛,惬意地趴在那儿。 塔齐欧深吸一口气,左手抓起牛蛙。小家伙发出沉闷的咕咕声。塔齐欧不动声色,食指慢慢沿牛蛙头骨背中线向后滑动,最终停留在一个凹坑上。他操纵右手拿起锥子,瞅准时机,斜刺进牛蛙脑箱,跟着来回搅动。 过了一会儿,他将锥子稍稍后移,倒转过来继续搅动。约莫半分钟后,锥子尖端又回到脑箱,重复搅动步骤。牛蛙全程张大嘴巴,直到四肢逐渐绷直,它体内的锥子才得以拔出。 大抵已经死去的小家伙被平摊在解剖盘上。 短暂深呼吸后,塔齐欧握起剪刀,小心剖开它的腹壁,从而拉展体壁,内脏赫然而出。随后,他用刀板轻轻将其与皮肤和肌肉隔开。 牛蛙的心扑通扑通。 肺叶鼓囊囊的,像两颗去籽的草莓。突然,牛蛙的四肢开始抽动。塔齐欧慌了神,火速将心肝连同胆囊一起剪除,安放在原主身边。 牛蛙的心扑通扑通。 歇息片刻,他才想起来将心肝与胆囊分离,并用红溜溜的手指掏出全部脂肪体。 “不错不错!” 医生拍手之际,一阵撞击从隔壁上锁的房间内部发出,并伴随隐约的铁链窸窣声。那声音令塔齐欧全身战栗。他没去问,也不想问。 但见人类表情一沉:“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哦。”塔齐欧洗完手,头也不回地出了解剖室。 第二天,他收到一封劳亨施泰因街第970号皇家小屋来信: 塔齐欧,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 灵车开走,塔齐欧绕到教堂后侧。 终于,他再也无法忍受,身体沿墙壁滑坐在地。内心剧痛像刀割一样传遍全身,他的双眸渐渐蒙上一层泪雾,变成了日光石色。 热泪涌出眼眶,所有人的轮廓在他脑海中接连浮现:要是阿马蒂在,他一定会想方设法讲笑话逗自己开心;要是威尔在,说不定此情此景会促使他作一首爱的十四行诗;要是黎塞留先生在,他会极不情愿地抱出一只小猫:“最后一次。”;要是妈妈在,或许——水母也可以在陆地感受到温暖的怀抱。 要是莫里斯在…… 要是莫里斯在…… 就好了。 但此刻—— 大千世界,无一人为水母而活;岁月更迭,孤独的心仍在流离失所。 就在这时,一只灰色的、布满茧子的手伸向塔齐欧,递出一叠干净丝帕。他缓缓抬起头:“萨列里先生……” 第67章 “莫扎特先生为自己选择了最简易的葬礼,他不希望任何人为他掉眼泪。你还记得他是怎么定义死亡的吗?” “死亡,是我们存在的真实目标。” 塔齐欧用手背揩去眼泪,站起来说:“死亡是人类最好、最真诚的朋友,是打开通向我们真正幸福大门的钥匙。” ※ 一个月后,塔齐欧回到巴黎,继续跟着帕莱坦医生学习解剖,从牛蛙到兔子再到老狗。期间,被送来的人类尸体多到令他们应接不暇,有贵族、资产阶级,还有举目无亲的农民。 那是1793年1月21日,路易十六被推上断头台的日子,这一天后来他常常记起。 晚上九点左右,他们吃完饭,同居的学生照常回公寓,塔齐欧则被医生单独叫去解剖室。黑郁郁的天空撒下片片雪花,它们在四周飞舞,如同被折断翅膀的银白精灵,凭风卷绕,兀自消融。 他们路过断头台。 塔齐欧短暂地瞥了一眼,高悬的梯形刀片在月色下明光锃亮。据说路易十六还参与了它的改良设计,为的是减少死刑犯的痛苦。他当初的好心在如今得到回报。 这位国王并不是一只十恶不赦的人类。事实上,他正义、善良、才思敏捷。他曾试图取消一切奴役制度,让人民获得更多的政治权利。但因为缺乏坚定的信念和决心,他每一次半途而废的变革,都在无形中化为他走上天堂的垫脚石。他的没落是发展需要,也是自然选择。 “你知道我为什么单独把你叫过来吗?”医生突然开口。塔齐欧摇了摇头:“但我猜您找我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 他们一前一后进入解剖室,帕莱坦点燃柜架上的一支半截蜡烛。“我看到了你在刑场观望路易·奥古斯特的表情。和其他人不一样,他们或轻蔑,或愤怒;或恐惧,或兴奋……而你,你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既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有的确实造物主的冷静与慈悲。然而年轻的面孔、卑微的身份,无不彰显你是第一次目睹国王被执行死刑。因此,你的表现令我颇为怀疑。” “怀疑什么?” “怀疑你究竟是不是人。”医生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两只手向烛光靠拢,以此取暖。 塔齐欧笑了:“曾经有个很厉害的人,他说我最不像人的地方就是太像人了。还说如果我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人,就不能时时刻刻都表现出人样。如今看来,你们二位的观点完全相悖。只可惜,我没办法同时满足你们所有人。” “是啊……”人类感叹一声,握起点燃的蜡烛,“不过现在,我要给你看一个完全没有人样的东西。”说完,他将一把铜钥匙呈到塔齐欧面前。“去开启那扇门吧,孩子。你会看到意想不到的景象。” 塔齐欧接过蜡烛和钥匙,慢悠悠地朝指定地点走去,每一步都如临深渊。他轻轻将钥匙插进漂亮的“蝾螈”锁孔,旋转三圈后,门打开。 烛光冲破黑暗,他看清了那个“意想不到的景象”。 第70章 心脏流浪记 03 70 狼人被重重铁链拴住脖子与四肢。 好大,几乎有三米高。白色兽毛被血水浸湿,脑袋和胴体瘦得脱了相,皮肉仿佛要被骨头刺穿。 “这东西活不长了。” 帕莱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深刻了解到,孩子,你拥有超乎常人的头脑与心理素质。” 塔齐欧:“所以呢?” 他的视线依旧汇聚在狼人身上。 “我希望……” 医生走过来说:“这项大工程由你亲自动手。” 绿眸骤然闪动。 当那把冰冷刺骨的解剖刀入侵手心,塔齐欧感觉他的神经几乎要崩断了。他无法握住解剖刀,也无法立即回应人类的微笑。 没想到这几年,莫里斯竟一直都在他身边,仅仅隔了一道上锁的门。 但是现在帕莱坦医生却要求自己杀了他,杀了莫里斯——或更残忍的,将他开膛破肚。 在一阵紧张的沉默之后,塔齐欧点点头,开始说话,语调轻缓,但观察着每个字在对方脸上引起的反应:“那么先生,既然您已经把解剖权交到我手里,我想我此刻有权利选择动手日期,以及掌控我和样本的私密时刻。毕竟,这次的研究项目和我以往接手的任何一件都不一样。” 听到这话,人类翘起下巴。 他们之间相互凝视,仿佛在进行一场激烈的角逐。最终帕莱坦闷哼一声:“好吧,我也乏了。钥匙拿好,记住,今晚的事不准告诉任何人。” 塔齐欧:“是。” 目送医生退出解剖室,他长出一口气,将自己和莫里斯关在一起,手里的刀子被那半截蜡烛所替代。房间几乎没有任何设备,只有食盆、水碗,和一条千疮百孔的墩布。 食盆里放满解剖剩下的动物内脏和人类尸骨。墩布躺在墙角,颜色红到发黑,不知道那是它本来的样子,还是经过鲜血洗礼后的面貌。 好在整体还算干净,看上去像精心打扫过。 莫里斯双眼眯成一条缝,微弱低沉的野兽喘息声填充着塔齐欧全部的听觉。“变回来吧,”塔齐欧咕哝道,“你知道你现在很虚弱,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狼人无动于衷。 塔齐欧上前解下铁链。“你走吧。”他提出另一条建议,“或者,咬死我再走。” 狼人依然无动于衷。 塔齐欧有些恼了,他捧起莫里斯的头,试图掰开他紧闭的獠牙。“别这样……”他忍不住呜咽,“我讨厌你欺负你自己。”长年累月的思恋与哀痛涌上心头,化作泪水流淌出来。 莫里斯绕开塔齐欧的手,将嘴巴轻轻担在他肩膀上,舔他脖子上冻凉的皮肤。当弱小身躯不受力而向后倾倒,一只狼爪适时将它撑住。塔齐欧闭上眼睛,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蜡烛燃尽,他们被拉入黑暗深海。 ※ 塔齐欧每天晚上都会来这里,带一篮熟肉、蔬菜沙拉和一两本书,与他的样本单独待好几个小时。 他喜欢读书给他听。 “伏尔泰说,人类最宝贵的财富是希望,希望减轻了我们的苦恼,为我们在享受当前的乐趣中描绘出乐趣的远景。” 狼趾在地上画:“继续。” “伏尔泰还说……”他往后翻页,“友谊是灵魂的结合,这个结合是可以离异的。这是两个敏感、正直的人之间心照不宣的契约。” 还有一次—— “心尖由左心室构成,”塔齐欧捧着书靠在莫里斯怀里,“朝向左前下方,与左胸前壁接近,在左侧第5肋间隙锁骨中线内侧1-2厘米,也就是0.394英寸处可触及心尖搏动。心底朝向右后上方,主要由左心房和小部分右心房构成。上、下腔……” 但是一大滴口水砸中书页,莫里斯睡着了。 他们偶尔也会聊聊天。 塔齐欧告诉莫里斯,如今路易十六、玛丽九世,和王妹伊丽莎白公主都被推上了断头台。 “阿马蒂曾说他小时候见过玛丽九世,那年他为皇室演奏《小星星》,对比他大一岁的玛丽·安托瓦内特一见倾心,还扬言要和她亲吻结婚呢。” 塔齐欧还告诉莫里斯,路易十六的弟弟普罗旺斯伯爵流亡现已到布鲁塞尔,那些保王党拥立先王不满10岁的儿子路易-夏尔为路易十七。 “据说那孩子和姐姐被囚禁在圣殿塔,由鞋匠安托万·西蒙和玛丽-珍妮这对夫妇看管教导。”他停下来喝了一大口盐水,“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路易十五是路易十六的爷爷,他的曾祖父是迪厄多内。迪厄多内——你记不记得,莫里斯?那年秋天我们还抱过他呢,他一看到你就哭。” 莫里斯:“。” 这天晚上,塔齐欧什么都没带。 “食物和衣裳我都给你准备好了。”他说话声音很轻,“莫里斯,不要离我太远。等我。” 巴黎的墙壁写满“自由、平等、博爱,或死亡”。半小时后,莫里斯躺进了漂在塞纳河畔的小船里。 第71章 心脏流浪记 04 71 临近午夜,塔齐欧从解剖室出来,独自一人走在回公寓的路上。 “就因为前两天给路易十七看了次病,今早迪索斯医生就被人下毒害死了。” 一个阴沉的声音扑到他身前,伴随一声口哨,是西奥·弗维勒先生。因为不再是御前会议成员,他的马投奔了另一只不待见它的主人。“波旁余孽还当宝贝供,要我说,与其留着祸害别人,还不如一刀给他个痛快!” 塔齐欧用暗绿色的眸子看着他。 “夏尔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他表情严肃,“无论是小王子还是阶下囚,都不是他自己的选择。” 人类咂了下舌:“站着说话不腰疼,接这烂摊子的是帕莱坦又不是你。他供你吃喝拉撒,他死了谁管你?你的夏尔吗?别指望了,小红毛。他现在都自身难保啦!你知道英国和西班牙那边怎么说吗?他们都说路易十七被妓i女们轮番强i奸染了性病。” 第68章 “你胡说!”塔齐欧喊道。 他情绪激动的表现反倒让对方兴奋起来。 “你也想染性病吗?”西奥突然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拽到身边。塔齐欧当即失去平衡,撞在他身上。“明天你的老师要去圣殿塔给他看病,你跟他走那么近,不如你们……”他凑近说了句耳语。 塔齐欧瞪大眼睛,奋力挣脱开他的手并给了他一巴掌,力道不轻不重。人类没吭气,后退一步笑着走了。那笑容令他感到恶心。 第二天,塔齐欧跟随帕莱坦医生来到圣殿塔。 病人所在房间的面积很小,呈长条形,设施简陋得像牢房,可以说这就是牢房。 窗户被帘子挡着,帘子后面装有铁栏杆。地面铺有一层干草,干草上覆盖一条旧毯子,毯子上躺着个金发男孩——双手交叠在胸口,像一尊天使雕塑,脖子冒出许多紫色疙瘩,有的已经溃烂流脓,暴露出来的四肢皮肤满是虐待留下的淤青及疤痕。 医生慢慢走过去,小心地接触路易-夏尔,就像他是一只会咬人的老虎,或一条毒蛇。检查过后,医生叹了口气,用两个玻璃瓶取下脓液交给塔齐欧。 “先生,他……” “他这淋巴结核有两三年了,错过了最佳的手术时间。我救不了他,顶多能开几副药续上十天半个月。” 塔齐欧的眼睛一瞬间失去光泽,他呆呆地凝视着地上的孩子——他那么漂亮,那么安静;他父亲死的时候他还不知道什么是死亡,他在懵懂无知的年纪被革命派指控与母亲乱i伦;他在高墙中饱受病痛折磨,高墙外的人对他妄加揣测;他错过的不仅是最佳手术时期,更是那含苞待放的金色韶光年华。 他有什么罪过? 他唯一的罪过: 生在波旁。 想到这里,塔齐欧内心深处涌出一个疑问。 ——人类救不了人类,或许水母可以? ※ 六月的第二个星期一,安顿好莫里斯后,塔齐欧带着医疗箱赶往圣殿塔。“我一直都把他们姐弟两个当作我自己的孩子看待,”玛丽-珍妮颤声说,“我丈夫的脾气很差,我们的经济条件也不太好……” 她说话的方式使他不由得烦躁起来。 塔齐欧做好心理准备:“请给我和夏尔十分钟时间,谢谢。”其实这种事连五分钟都用不到,但保险起见,他还是把时间说长点好。 门关闭后,塔齐欧三两步走到孩子身边,把他抱进怀里。“夏尔,夏尔?” 他抚摸人类柔软的脸颊,轻声呼唤。 “塔齐欧……”路易-夏尔醒了,“不要靠近我,会……会生病。生病,很难受……” 塔齐欧用手梳理男孩蓬蓬的金发:“好孩子,你会好起来的。相信我。”他从医疗箱里掏出一把锥子,那东西他再熟悉不过了。 他在食指上划了道口子,伸进人类嘴里。 小夏尔本能地吮吸他的血液,但没一会儿,伤口愈合了。塔齐欧抽出手指,看着光滑的皮肤,他想起了戴温·伯伊德。稍作沉思,他将左手搁在医疗箱上。 下一刻,锥子刺进手背穿透掌心。 塔齐欧紧紧咬住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将那只手递给男孩。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他的血液被手背上的嘴唇一点点摄食。 当初莫里斯舔了舔他的血就能获得自由,马格德堡的小蚊子吸了他的血后就能变成拳头那么大。 眼下这只生病的人类一口气喝这么多——塔齐欧目睹他脖子上的脓包正逐渐消退,苍白的小脸有了血色,身体的伤痕也已经得到修复。 但紧跟着,他一把推开夏尔,拼尽全力爬到空落落的墙角。病毒疯魔般在他体内滋长蔓延,他用右手捂着嘴,止不住地咳嗽,再一瞧手心,上面全是血。 塔齐欧的头发和衬衫被汗水打湿。他倒在地上,手攥在一起,脖间长出大片青紫色疙瘩,比普通人类的病状密集恐怖得多。 玛丽-珍妮听到动静后赶来一看,本能地叫出了声。 塔齐欧回头望去,夏尔怔怔地站在那里,双眼纯澈、气色红润,他已经是一个痊愈健康的孩子了。 “带他走,珍妮。”塔齐欧捂着嘴,对门边的妇女说,“快,带小王子离开这儿!”玛丽-珍妮反应过来,牵起男孩的手就往外走:“可是你……” 塔齐欧平静地看着她。 “帕莱坦医生知道该怎么做。” ※ “老师,塔齐欧怎么会突然病成这样?” 塔齐欧的同居室友协助帕莱坦医生将圣殿塔唯一的病人抬进马车。“他今天中午还好好地吃我给他做的可颂呢,”年轻人边哭边说,“能治好他吗老师?我愿意承担他全部的医疗费!” “你可以给他准备一口上等的棺材。”他的老师认真地摇摇头,“你下个月结婚,把钱用在该用的地方吧。” “那您能把他的尸体完好无损地交给我吗?” “不能,他的大脑及内脏研究价值很高。解剖完之前,我不会把他让给任何人。” 西奥·弗维勒路过看到他们。 “帕莱坦医生?”他走过来说,“你们从圣殿塔抬了个什么出来?哦,原来是你身边的小红毛啊。真够惨的,看样子他还真按我说的办了。” 学生恶狠狠地瞪着弗维勒,一把抓住他的领口:“你跟塔齐欧说了什么?” 男人嘴里冒出好似牛蛙被踩扁的叫声。“教他怎么快活而已,”西奥·弗维勒铁青着脸,“你看他现在,多快活啊!” “离他远点,你这颗讨厌的老鼠屎!” 小伙子说完手一松,弗维勒向后踉跄几步,一屁股坐进水洼里。附近人朝这边看,他匆忙站起来,往圣殿塔走。“懒得跟你计较,我来是要看看波旁那余孽还在不在。” “不在了,”帕莱坦医生指向塔齐欧,“我们进去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在里面。” 西奥·弗维勒挑起眉毛:“照您这么说……” “路易-夏尔死了,”医生嘶哑地呢喃,看着安睡在他学生肩膀上的病人,“死了。” 半小时后,学生随帕莱坦,将塔齐欧搁置在解剖台上,前御前会议成员紧跟其后。 做完最后的告别,年轻人率先离去。根据皇家习俗,医生原计划在路易十七死后取出他的心脏,但现在路易十七下落不明。倘使这一消息传到外界,社会动荡在所难免。事实上,他们需要的并不是路易-夏尔的心脏,而是一颗心脏——大家都以为它姓波旁。 塔齐欧四肢瘫软,身体动弹不得。 病毒在他体内肆虐横行,毒丝与大脑断联,各个器官几近报废。自愈和重生是他的两大优势,代价是他所承受的病魔要比一般人痛苦十倍。他知道有人类在他身边。人类会救他吗? 塔齐欧将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人类身上。 他要活下去,他必须活下去,莫里斯还在等他。他们会离开巴黎,去鲁昂、马赛、斯特拉斯堡,去任何他们想去的地方。他还要回太平洋,他已经好久好久,都没见过海神和他的同类了。 他想念海洋,包括那里的水藻、气泡,以及那只经常找他玩的海蛞蝓。虽然陆地有很多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但他还是想回到海洋,那是他待过最干净的地方。 塔齐欧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抓住医生手中的剪刀,向他求救。他做到了,他的鼻子被人类打了一拳,单侧鼻骨骨折。刀片沿着下巴将皮肤切开,颈动脉破裂,鲜血飞迸,气管大量呛血。 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 他正在死亡,且唯有死亡。 医生将划开的皮翻到两侧,使肋骨和内脏暴露在空气中。病弱的心只有一枚鹅蛋那么大。 最终,塔齐欧的心被放到酒精玻璃罐中保存,塔齐欧的身体在被进行其余解剖后,与他的好朋友阿马蒂一样,被丢进了万人坑。 土壤将他彻底掩没。 那个时候,他以为他还活着。 ※ 车窗外飘起雨丝,雨雾中灯火朦胧,迷幻松弛。 梧桐叶与石板路难舍难分,黑白交错的天鹅三三两两聚在湖面。有的赌场里传出骇人的唏嘘,有的酒馆外,乞丐在檐下酣睡。 学生坐在马车里,脚边放着一个大的黑色手提箱。 此时此刻,他的未婚妻靠他肩上睡着了。看着姑娘熟睡的面容,他想起两周前,塔齐欧还在他这里均匀地呼吸。强烈的耻辱与不安充盈着他的灵魂,他在心里一遍遍叮咛:“上帝爱我们本来的样子,上帝爱我们本来的样子。” 对帕莱坦医生来说,他的离开很突然。 是的,他一句话都没有留给他的老师,就带着他想带走的一切告别了这座城市。他用自己和塔齐欧的积蓄在外地买了婚房并开了间门诊,他和他的未婚妻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六办了婚礼。 那个黑色手提箱,他几乎走哪儿带哪儿,一刻也不敢离手。三十多年后,他们的孩子成家立业,他自己却一病不起。 第69章 临终前,他攥着妻子的手说: “我的箱子,那里面是我难以启齿的秘密。我夜夜亲吻它,无时无刻不在想它。它是我的枷锁,是上帝为我量身定制的惩罚。窃取它的那一刻,我以为我拥有了它,而它也只属于我。后来,我每告白一次,它就拒绝我一次。我眼里心里全是它,可它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到头来,我发现我从未拥有过它,它也永远都不会属于我。我的渴望和爱欲,长期寄托在一个我无法抵达的高处,为此我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现在,物归原主吧。我死后,你把它交给菲利普·让·帕莱坦,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听了这番话,妻子打开手提箱:“老天,这是什么?” “一颗遗失许久的心——大家都以为它姓波旁。” 几天后,塔齐欧的心并没有回到帕莱坦医生身边,而是落在了巴黎大主教手里。 夜里,执事敲响书房的门。 “大主教,您的晚餐已安排妥当。” 大主教微微皱眉,合上《新约全书》,起身去开门。刚开条缝,他的执事毫无预兆地冲进来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死死摁在墙上,然后用一把镶有红宝石的精美银制剑柄敲晕了他的脑壳。 一阵搜寻,莫里斯在书架最顶层——《巴黎圣母院》背后找到了塔齐欧的心。 初秋的夜晚,他们包裹在黑暗中,落叶的哀嚎令他毛骨悚然。莫里斯逃出座堂,大步往前走,泥水渗进鞋底,脚心传来恶心的湿滑感。 冷风撩起他已然灰白的发丝,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左手时不时与承载心脏的玻璃罐轻触摩擦,直到眼前现出一座摇摇欲倒的破窝棚。 他弯腰迈入窝棚,点燃煤气灯,一副残缺不全的雪白骨架被照亮:它瘫坐在草席上,全身干干净净,模样可爱又叫人心疼。莫里斯将骨架平铺在地,随后从玻璃罐中取出心脏,垫着手帕安进原位。 “塔齐欧,我把你的心带回来了。” 他跪在骨架旁:“你还差一根肋骨,是胸骨角两侧平对第2肋——我记得它。你教过我,你说它很重要,可我把你最重要的肋骨弄丢了。” 莫里斯双眼微闭,将手放在塔齐欧被穿孔的手骨上。“一般而论,各个不相同的不幸造就幸福。”他忧伤地念起伏尔泰笔下的句子,“因此……” “因此,”一只温软的手握住了莫里斯的手,一个轻盈的声音接替了莫里斯的声音: “越是一次次不幸的频繁发生,就越是好事一桩。” 第72章 自然法则只是上帝的数学思想。——欧几里得 72 “吃屎去吧你。” 塔齐欧说完扬长而去,后来他发现他每到一个地方,都能瞧见莫里斯的身影。 他两手空空走在格拉本大街,糖果店的“姜饼人”跳出来塞给他一盒不同口味的夹心巧克力,盒盖附有一张纸条: 献给塔齐欧。 ——是用蓝墨水书写的意大利斜体英语。 他端着吃一半的巧克力盒路过小花园,一只漂亮的手探出草丛,递出一朵鲜黄色玫瑰,花瓣上写着一句话: 我们的小船已经靠岸,我们的玫瑰不会枯萎。 ——是用黑墨水书写的平织体法语。 他抱着玫瑰盒子坐在哈尔施塔特湖畔,远方漂来数十条纸船,每条船上都放了盏灵芝灯,菌盖上写着: 我一直在。 ——是用金粉色墨水书写的哥特体德语。 塔齐欧:“……” 天黑了,回家吧。 他捞起两条船,一转身,看到了莫里斯。这只人类一句话也没说,就往自己身上盖外套。他们一路无话,并肩漫步回到劳亨施泰因街第970号皇家小屋。 “你想想该怎么回去。” 最后莫里斯冷脸说:“我去给你做饭。” 塔齐欧懊丧地靠在弹子台边,他以前从没有好好想过这个问题。明明他们和阿马蒂近在咫尺,他们可以听到那边发出的一切动静,可就是无法与现实交接。 就好像—— 他随手拿起一张乐谱,是莫扎特的《d大调嬉游曲k. 334/320b》。他望着第1-8小节上的音符: 这一切都是平行且对称的。 古希腊数学家欧几里得曾在《几何原本》中说,平行直线是在同一平面内向两端无限延长且永不相交的直线。线条尚且如此,更何况是空间? 要想线条相交,除非改变其中一条或多条的方向使达到可以相交的度数。又或者——塔齐欧想起胡夫金字塔洞口的香水实验——将直线变成曲线,平面变成曲面,直行通道变成一个首尾相连的环! 晚饭时,他把他的构想以一种更通俗的方式告诉莫里斯。“我们和阿马蒂的关系是这样的,”他拿出一张空白谱纸,在正反相同位置标了两个点,“尽管我们距离非常近,但要想抵达对方的世界,通常情况下需要夜以继日翻越到另一面。不过好在,我们有且仅有一条捷径。” 莫里斯:“什么捷径?” 塔齐欧用笔尖将纸戳破。 “这样,两边的人就可以自由来往。” “你的意思是,”人类经过一番沉思后说,“只要打破这道屏障,莫扎特先生一家就能团聚——从此活人能见到死者,死者也能拥抱活人?” 塔齐欧:“。” 或许波塞冬和鲍莱克的脑回路差距就是这样吧。 “屏障已经被打破了,莫里斯。”塔齐欧晃晃脑袋,让自己重振精神,“准确来说不是打破屏障,而是改变形态,以通道形式,将两个对立的空间融为一体。是的,通道早已存在,至少在我们陷入撒哈拉蛇口流沙的时候就有了,否则我们根本到不了这里。” 莫里斯顿了许久:“那是谁建造的通道和空间?——奥地利天才作曲家?” “不,阿马蒂只能影响乐界,并非乐界的原空间缔造者。就像人类可以很大程度影响地球,但是不能凭空造一个地球出来。我们的主要目的是寻找通道,其他都不重要了。” 人类抬头看向天花板。 “我们是要去撒哈拉吗?” “不一定。”附近孩子的笑声突然插进来。 塔齐欧停了一下,继续说:“我猜想,通道一直在我们身边——在我们与那边的人类之间。” ※ 夜深了,塔齐欧打开窗,独自走上阳台。 维也纳的夜晚,比水母刺丝和毒蘑菇加起来还要令人神醉。弹子台那边安静无比,阿马蒂还没有回家。 他对着月亮发了会儿呆,低头看见一对情人正在满地烛火间共舞探戈。华丽的酒红色裙摆掠过火焰,数支蜡烛在一瞬间熄灭;纵使个别狡猾的火点抱着侥幸心理爬上红绡,又很快在下一秒被凛风攫走。 行人驻足观望。没过多久,两位小提琴手现身为他们伴奏。不知什么时候,楼下又多了架钢琴。人类们不约而同地寻觅舞伴。短短十分钟时间,一次两个人的邀约就变成了一场大型户外舞会。 风吹进来,他转头察看莫里斯,被窝里的人类打了个寒战。于是塔齐欧关上窗退回屋里,并点了根蜡。 和现实世界相比,莫里斯一定更喜欢待在这里。塔齐欧想,回去是他自己的意愿,他不应该强迫这只人类迁就自己。尤其是——他们的青春在乐界可以定格在1766年。一旦返回现实,他这只水母当然能够从头再来。可是莫里斯呢? 即使分隔两地,塔齐欧也希望莫里斯能好好活着,这对水母来说才是最长久、最安稳的陪伴。 如果莫里斯死了,塔齐欧会难过得想死,但他知道莫里斯不想他死——这只人类都不准他自杀,又哪能同意他死亡呢?可是让塔齐欧活在一个没有莫里斯的世界,那要比死亡痛苦得多。 况且就算没有生离死别,他们真能长久地在一起吗?——消灭人类和异种、贵族与平民的身份差异,打破同性相斥的原则,摆脱人伦道德的约束。倘若他们在伦敦街头跳探戈,是否也会收获掌声及祝福? 塔齐欧想起来,这只人类四肢不协调,跳起舞来像猩猩。嗯,到时候自己和阿马蒂伴奏,莫里斯跳猩猩舞,说不定能一路表演到白金汉宫,乔治三世再赏他们一人一块金牌。 这时人类发出轻轻的梦呓:“双苹果,甜甜圈,自由面……”离开马普托后,塔齐欧每次看莫里斯睡觉,都有一种莫名的恐慌,特别是听他说这句梦话。 他不太能理解它其中的含义,莫里斯不爱吃苹果和甜食,没理由睡觉还想着它们。至于“自由面”,那就更不清楚了。塔齐欧静悄悄地走过去吻了吻人类的脸颊,然后去厨房在篮子里拣苹果。 啊,有一个被虫蛀了。 塔齐欧顺着小洞往进看:“……莫里斯一辈子都吃不了这么多。”他沿洞的横截面将这颗坏苹果用刀切成两半,纵横交叉的虫蛀通道原本在果肉中布列成一整套迷宫,如今虫子被唤醒,嗖的一下钻没了。 第70章 苹果内部多出了新的切割面,他试图取下新切割面旁边被一分为二的通道。 咔嚓——! 切断了。 塔齐欧揉了揉眼睛,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觉得这是他在夜深人静偶然发掘的稀有趣味。可惜坏果子用不了了,他蔫蔫地回到卧室,开始在纸上画草图。 他先画了只内含通道的球,然后剖开球体,亮出切面,为各切面标上罗马数字,通道则标记为“自由面”,继而将两个“自由面”取出翻转、拉长、对接,最终得到一个钳状图案。塔齐欧抿了抿羽毛尖,感觉好像少了点什么…… 双苹果,还差一个。 甜甜圈,没圈起来。 塔齐欧又画了个球。 这个球需要放在哪里呢?——像自由面那样和通道球对接?不对,这样根本毫无意义。那如果,把它和通道球叠在一起呢?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塔齐欧没有在第二个球里下功夫,而是直接以实心球的形式让它和通道球相叠合。那么原先的通道就会被实心球所弥补。 随后他把两个球分开,将实心球放进钳状图案作为连接点。到这里,最初的双苹果,通过拆解重构,合成了一个完整的甜甜圈。 苹果的内部结构转变成甜甜圈的外部结构。 塔齐欧不禁陷入遐想,如果把自己看成一枚由自由面翻转后得到的甜甜圈,现在再将他翻回去,回归到双苹果形态,那么他全身的经脉和各脏器就会变成果肉,而这间卧室、整栋小屋、维也纳、奥地利,乃至整个地球、宇宙,统统被挤进烂苹果的蛀虫管道! 原来梦呓表达的是这个意思。 塔齐欧崇敬地看了莫里斯一眼,回头在纸上画了只侧对他的北极狼人。他不能再像刚才想象人类跳猩猩舞那样取笑莫里斯,因为此刻他自己把莫里斯画成了一只大猩猩。这幅画一定要藏起来,不能被莫里斯看到。 画完他觉得不够,又画了莫里斯的轴对称图形。这两只莫里斯能通过平面翻转相重合吗?塔齐欧试了下。 显然,不能。 塔齐欧把轴对称图形剪下来,翻到另一面贴了上去——完美重合。咦……?反方向的莫里斯在纸上怎么翻都不对,在他手里转半圈就能和原型一模一样。 无数只点可以在平面构成线条图案,线条图案来到立体空间可以实现方位逆转。 那么宇宙是否还存在一种特殊世界,可以像塔齐欧改变纸片莫里斯那样,改变立体空间事物的原始形态? 如果真的存在那种世界,立体事物到那儿会发生什么样的转变?——原本右边挂的晾衣架以后只能从左挂,劳亨施泰因街的钥匙可以打开土地街的门?甜甜圈在这里是空心圆,到那边就能变成扭扭环吗? 想着想着,塔齐欧饿了,又跑去厨房拿了枚枫糖甜甜圈出来吃。咬了一口后他注意到,这确实是扭扭环,仿佛西非宗教中的衔尾蛇半神埃杜斐度。 也就是说,他所在的正是他所想的特殊世界。 塔齐欧火速吃掉甜甜圈,撕下一张长条,仿照扭扭环,用指腹上残留的糖霜将一端翻转与另一端相连。他拿起先前剪下来的纸片莫里斯,让它沿纸环慢慢移动。 他发现,莫里斯自始至终走的都是同一曲面,但在走到起点横向对称点乃至纵向对称点时,它从正立变成了倒立。要想让它正立,只能将它翻面,于是正立回到起点的莫里斯不再是与原型对称的莫里斯,而是原型本身。 乐界与现实的联系正如这个扭扭环:即使在同一空间内活动,双方也无法触及彼此的边界。他们对阿马蒂而言是倒立者,阿马蒂对他们而言亦是如此。 那么理论上讲,他们是可以凭借走路回到现实世界的。只不过到时候回去的八成不是塔齐欧和莫里斯,而是心脏右移的倒立怪。 正确方法还是得找到蛇口通道。 塔齐欧出神地盯着扭扭环中线上的小孔——是之前他给莫里斯做演示,用羽毛笔尖留下来的。他把小孔撕开,用剪刀将扭扭环一点点沿中线剪开。他正思考它的结局,是分裂?断开?还是…… 并成了一个有原环两倍长的大环! 这个中线孔——促使扭扭环变成空心圆——即回去的蛇口通道。 塔齐欧把他画的莫里斯叠好放进睡袍口袋,随后取出一沓谱纸,是当年阿马蒂为他们弹奏的第一首乐曲曲谱——《c大调小夜曲kv648》,它让乐界有了最初的形态。阿马蒂遗失的谱子总会来这边。 因为音符撑起了整个乐界,而每一条音符背后,都是作曲家的心之所向。 他找来浆糊,把曲谱按顺序连成一条长长的纸带,最后将末章翻转180°与首章相连。 谱带子几乎拥满整个卧室地板。塔齐欧蹲下身找到末章的中心点,它刚好落在一个被小沃尔夫冈画成蝌蚪的音符上。塔齐欧深吸一口气,用羽毛笔将音符戳破。 下一刻,他眼睛陡然睁大。 小孔自动裂开,向首章延伸,伴随着蛇特有的嘶嘶吐气声。最终并成的大环嵌入地板,形成一条通道,如同巨蟒的血盆大口。 “你在干什么?” 莫里斯的声音显然比蟒蛇更能让水母产生应激反应。人类生病似的靠在床头,脸色比平时更苍白更阴沉:“你找到回去的通道了,对吧?所以你打算抛弃我,一个人回去,是吗?” “我……”塔齐欧支支吾吾,到嘴边的话说一半又被吸溜进去。他的心思被这只人类猜中了,他不想撒谎否认。但莫里斯好像很生气。 “看来我确实犯了个不可原谅的错误。”然而对方却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我早就不把自己当贵族了,也不屑于留恋自己的人类特征,遇见你后这些对我来说已经可有可无。但现在我痛恨它们,痛恨贵族人类赋予我的傲慢秉性让我在最无助的时候伤害到你。” 塔齐欧怔怔地看着莫里斯。 他们四目相对,莫里斯说:“我一度想把你保护起来,想让你永远生活在一个安全美好的地方。我不希望你受伤,因为你不应该被伤害,因为你值得被爱、被尊重、被关心、被真诚地守护。可是我太过自负,你确实值得前面我所说的一切——只是不需要,不需要人类,不需要我。” 塔齐欧边掉眼泪边摇头。 人类下床走到他身边。 “过去我以为自己很强大,总想着你离不开我,没有我你会很难过,甚至会冒出放弃生命的傻念头。但是我错了,没有我你完全能够自力更生,甚至可以更好地去追逐自由、奔赴远方。”莫里斯说着轻轻吻上塔齐欧的额头,“你是一只徜徉于大海的美好生灵,不应该被一个陆地土著局限未来。” 他们相视无言,大滴大滴的泪水淌进唇瓣、滋润舌尖,塔齐欧被莫里斯一步步推近通道。 “珍重,”人类微笑着蹭了蹭塔齐欧的鼻梁,“我永远和你同在。”说完,他亲手将他的爱推向了他无法给予的自由深渊。 通道闭合,蛇口回归乐谱。 一切完好如初。 第73章 73 “你是怎么回来的?” “绕乐球一周,奖励是一天24小时狼人形态。” “那你又是怎么变回人类的?” “去了趟撒哈拉,再以狼人形态绕乐球一周。” “阿马蒂的乐谱呢?” “我找不到他的家人,就干脆放图书馆了。” “你把我的心偷出来,皇家那边怎么应付?” “前不久路易十七告诉我,说他欠你一颗心。” “这次我们去哪儿?” “澳大利亚的塔斯马尼亚岛——带你去淘金。” ※ 他们在伦敦买了淘金工具和一艘二手小帆船,便整装出发前往大洋洲。 这会是一次全新的体验,仅此而已。 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和煦、孤寂、神秘,一个由天空、岛屿和随风震荡的小船所构成的幽闭空间—— 塔齐欧看见浑身布满藤壶的蓝鲸或近或远跃出水面,在一轮彩虹下,在历经浪潮洗刷、又难逃海风侵蚀的岸礁之间;他看见丝丝缕缕的卷云,海鸥飞到半空一头扎进水里,吃饱喝足后悠闲地停靠在人类肘边。 他脱下鞋子和外套跳入海中,看见比彩虹还要绚丽的珊瑚群,受到惊吓的小鱼经过一番考究后好奇地游到他身边——他感觉到他的心由于亲切和对家的渴望而怦然跳动。 然后莫里斯来了。 他们探出水面,在夕阳下,在被激起的玻璃般透明的浪花后相拥亲吻。 他们此行去澳大利亚,不为任务,不为玩乐,目的只有一个——淘金。 早年他们在英吉利海峡流浪了两个多月才得以凭自由民身份踏上大不列颠岛,其中付出的代价不必多说。 不久他们跻身霍尔本皇家剧院,但那不过就是个偏僻又破小的民间剧团。他们每天晚上都要演戏。 第71章 这一晚塔齐欧是织工波顿,莫里斯是仙王奥布朗;第二晚塔齐欧是班柯,莫里斯是麦克白;他们一个戴着驴头面罩在林子里高歌,一个头顶金叶子王冠想尽办法骗取印度侍童;一个本分纯良,一个利欲熏心。 闲暇之余,莫里斯编织了一部广受欢迎的历史剧,名为《狮心王》,将第三次十字军东征浓缩到第二幕第三场的两万多个字母中。 他也创作了《苔原求生法则》这本纪实类工具书,向那些热爱探索的人类展示了圣劳伦斯岛的历史沿革、地理环境和资源概况及生存指南。 最后,他撰写了《吉姆和罗比》那本浪漫主义小说,当地评论家把这本小说的主观抒情式表述与追求理想化描写,拿来和雨果歌颂真善美、抨击假恶丑的创作主调相提并论。 后来的某个夜晚,一名年轻女演员在化妆间服氢氰酸自杀,剧院很快就成为了当下的风口浪尖,质疑、批判铺天盖地,观众席愈发萧条冷清。 和法国不同,在英国,流言蜚语可以杀死一切。就这样,他们把在伦敦赚取的英镑又全部还给伦敦,漂洋过海来到澳大利亚,尽管这里依旧存在数不胜数的英国人。 ※ 终于,他们在六月下旬的一个上午,凭英国自由民身份登陆塔斯马尼亚首府霍巴特。 这座小岛风貌原始,和澳大利亚大陆隔了道巴斯海峡,四周是此起彼伏的山脉与炮台。 据说由于冲突和疾病,当地摩鸿尼亚部族原住民已经灭绝。所以除深受资本家们喜爱的黑色常礼服和高顶礼帽外,塔齐欧在这里看到的更多是颜色暗沉的褴褛麻布衫,人类与人类都说着全然熟悉的英语。 下雨了,空气闷沉沉的,驿站住客大部分都是从美洲和亚洲移民。 他们也是来淘金的,每人享有十天免费吃住服务,十天后要想继续待这儿就得交当日所淘砂金的六成。他们一人吃了一块蟹饼就陆陆续续地提着工具沿河流沉积层挖坑取样。 莫里斯用锄头采泥,塔齐欧则坐水里手摇淘金盘。 淘着淘着,他们玩了起来,各自往对方脸上糊泥巴,握住彼此的肩膀在浅滩翻滚。 “有异种!” 他们的玩耍被塔齐欧下方的人类开口中断。一开始塔齐欧不相信,认为这是莫里斯预备反抗的小把戏,便更加使劲摁住这只人类。“真的有异种,”莫里斯叽叽咕咕地说,“骗你我是狗……” 塔齐欧:“你本来就是我的狗。” “他没骗你。”一个坚定又带点野气的英伦腔在背后说。塔齐欧身体一僵,慢慢松开人类手腕,带着戒备和忸怩站了起来,发梢在滴水。 那是一只中等身材的男人,没有蓄胡,两片英式嘴唇痛苦地垮着,淡金色卷发扎成低马尾,头顶有点稀疏。他的脸苍白得像石灰,上身前倾,穿着一件缺两颗纽扣的灰蓝色上衣,看来是粗呢料子。 他扬着脑袋,瘦削的脖子从宽松的破洞领口里伸出来,露出喉结,一双有着金色睫毛的淡褐色眼睛刻意地盯着地面,眉间嵌着两道竖直的细纹,跟他薄薄的嘴唇出奇相称。他全身流露出一股疲弱、一种苛刻,以及胆怯、或颓唐。他真的是异种吗?——倒像个虚无主义的流浪汉。 “我比他更早发现你们,”他指了指莫里斯,“你们身上有一种特殊电流。”接着又望向塔齐欧:“尤其是你。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在岛上检测到这种电流,出于好奇便起床过来看看。很抱歉打扰到你们做事,再见。” 塔齐欧&莫里斯:“……” “交个朋友吧。”莫里斯在对方转身前提出想法,并端起淘金盘。“要金子吗?”塔齐欧点点头表示同意。 不知名的异种却摇头说:“这东西我那儿多得是。” 好吧——他们难得碰到一只拥有人类形态且没有恶意的异种,就是这只异种似乎不太好接近。 “至于交朋友,”他笑得很苦,“可以试试。” ※ 陌生异种引他们走进河边的一间桉树屋—— 里面乱糟糟的,桌上、床边和地板摆满书籍,随意堆叠在一起,倒扣的书一本压一本;毯子一半在床上,另一半垂到地上;床头柜的烛泪厚厚十几层,衣服鞋子随处可见。 两位客人按捺不住:“我来帮你整理一下吧!” “不用,”户主拒绝得直截了当,“我的东西放在哪里我心里有数,你们插手反倒会给我添乱。” 他搬来两块坐垫。 “爱伦·迪克森,”他吐了个名字,“一个想抓我吃肉结果溺水的英国佬,死前中了我的毒,意外发生物种融合。好处是让我有了牙齿,坏处是这副尊容很难找到配偶。所以我挺羡慕你们,而我没得选。” 塔齐欧收紧下巴:“你有毒?你的毒在哪里?” 爱伦·迪克森没说话,突然背对他们脱下鞋袜抬起一只脚丫——他的脚后跟上长着一根琥珀色的牙齿状毒针。五秒钟后他收起脚。“到你们了。” “我叫塔齐欧,来自爱尔兰都柏林……” “塔齐欧?——这不是个波兰名字吗?如果是爱尔兰,你应该叫塔忒姆才对。” 塔齐欧:“。” “他说他叫塔齐欧他就叫塔齐欧。”莫里斯插进来说,“我叫莫里斯,和你一样,是个英国佬。” 爱伦以呆板和不信任的目光看着他们。 “除了放毒,我还会潜水,通过电流进行判断、捕猎。你们呢?” “我可以变身北极狼人,”莫里斯跟着补了句,“只要我想。”对方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蹙起眉心:“就这?”他翻了个白眼,将视线对准塔齐欧。 塔齐欧眨巴着眼睛说:“我遇到危险就会释放水母毒丝;正常情况我的新伤口会在下一秒愈合;生命垂危的时候,我能让塔忒……塔齐欧的身体分化再生,回到我们融合当天。” 他观察到爱伦·迪克森的神色越来越严肃。 “在塔斯马尼亚,”这只脚底长刺的异种又讲道,“我习得了英语、法语,还有满语。我精通矿物开采、葡萄种植,以及鲍鱼养殖。” 塔齐欧:“哦。” 之后他告诉爱伦,爱尔兰语和英语是他的本能,后来他在偶然情况下学到了玛雅语、20进位制、金星公式、沙罗周期和米尔帕耕作法。 再后来,他跟莫里斯学习法语,跟克里斯蒂安四世学习丹麦语,在马格德堡学会了德语,跟马顿上将学习荷兰语,在胡夫金字塔的密室意外获悉中古埃及语、新埃及语、世俗体和科普特语。 他会的乐器包括羽管键琴、钢琴、大提琴、小提琴、竖琴和双簧管。上世纪末,他在巴黎跟着帕莱坦医生学了2097天的解剖和临床。 当谈及莫里斯,他说这只人类在语言方面比他少了爱尔兰语、多了俄语,乐器他会的他也会。莫里斯对医学不感兴趣,但他在哲学、文学、史学和宗教学领域的成就令塔齐欧钦羡不已。 “莫里斯的本领不是一句话就能概括的。”最后塔齐欧说。 爱伦·迪克森满脸愕然,额头冒出点点冷汗。 他猛地一哆嗦,随即着魔似的爬到床底下,拉出两大桶砂金,推到塔齐欧和莫里斯面前:“够吗?不够我还有。” 第74章 74 这晚雨下得非常大。 小帆船几乎要被海浪颠覆,尽管里面还承载着五箱砂金、三个拥有特殊电流的家伙,和四只实打实的人类。 砂金是爱伦·迪克森出给塔齐欧和莫里斯的学费,他要求他们把所知晓的一切都教给自己。而这次出海,是因为他有一单生意在斐济,他带上他的两位老师,一来不至于让旅途空虚无聊,二来可以蹭他们的船(他自己有船,但懒得搬)。 那四只人类也是来蹭船的,他们分别是:一对时髦的美国情侣弗兰克和劳拉,名叫保罗的英国传教士,和印尼淘金者维德什。 莫里斯负责开船,塔齐欧在舱里教爱伦象形文字,弗兰克和劳拉在他们旁边打情骂俏,保罗双眼紧闭握着十字架祈祷,维德什东瞧瞧西看看,颇为焦躁地在他们面前走来走去。 哇——! 传教士的呕吐声让船舱一瞬间安静下来。 吐出来的黏稠液体随着船身的摆动四散开来,酸臭气味迅速弥漫。弗兰克笑出了声,劳拉撅起嘴巴,好像尝到什么难吃的东西。维德什皱着眉,缩到一个尽可能远离呕吐物的角落。爱伦摇了摇头,示意塔齐欧接着讲。 塔齐欧收起铅笔,过去扶保罗躺到船板上:“没事的,不要想,缓一缓就好。” 他找来墩布清扫现场。 这时弗兰克眼珠一转。 “亲爱的,你记不记得我有个法医朋友?”他对劳拉说,“他专门解剖受害者尸体供警察破案的。” 她嗯了一声,靠在他身上静静地听。“他说他给一具男尸开颅,”弗兰克叫道,“老天爷,打开看里边全是蛆!它们都活着,聚成一团,在上面爬来爬去。那尸体的脑浆,我的天,黑糊糊一坨,流得到处都是!臭气熏天我跟你说——” 第72章 那只严重晕船的人类又吐了。 塔齐欧反感地瞪了弗兰克一眼,放下墩布,再次来到保罗身边:“我扶您到外面走走?” 他们离开船舱步入甲板。 人类虚弱地靠着桅杆喘气,塔齐欧独自走向舵盘。“辛苦了,”他握住莫里斯湿漉漉的手,“去舱里换身衣裳吧,这儿交给我就好。” “权当冲凉了,”莫里斯耸耸肩说,“你身后那位显然比我更需要你的关心。” 塔齐欧笑了笑,轻轻吻上他的脸颊。 弗兰克和劳拉挽着胳膊来到甲板。 “听说斐济的珊瑚礁又大又漂亮,亲爱的。”小伙子脱下上衣,露出光滑性感的小麦色肌肉,“我去给你采一块上来。” 采珊瑚礁? 塔齐欧跑过去说:“珊瑚礁不能随便开采。”他不明白这只人类为什么会觉得造礁珊瑚的遗骸漂亮。 弗兰克好像没听到似的,用小臂把他掀到一边。 塔齐欧再度拦住他。“海里很危险。”他站在人类的角度讲道,“如果你真心想要珊瑚礁,我去帮你采。” 人类笑着把两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我只想在我宝贝面前表现表现,希望你能理解——别多管闲事,好吗?” 塔齐欧:“。” 随后就听弗兰克“扑通”一声栽进海里。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莫里斯走过来说。 塔齐欧看向他:“你是怕他溺水吗?” 莫里斯摇摇头。“他敢去采珊瑚礁,就说明他水性可以。”他犹豫了一阵,终于坦白道,“我猜测,他可能面临比溺水更危险的事情。” 塔齐欧单刀直入:“你的意思是附近有异种?” “难说……”同伴压低嗓门,“我嗅觉有限,不能做出准确无误的判断。” 莫里斯嘟哝着垂下头,像一名因能力有限而未能得到认可的员工。“别担心,”塔齐欧宽慰他道,“如果真有异种,爱伦肯定能察觉到。” “附近确实有东西。” 爱伦·迪克森从他们身后探出脑袋。 塔齐欧:“……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对方极为冷淡地回答:“没必要。私以为它蛰伏在浅水区,只要我们不下海,这条船照样往前开。” 塔齐欧:“……” 莫里斯:“……” 爱伦:“?” “所以你刚才为什么不拦住他?”莫里斯责备他。 爱伦:“哦,我不想多管闲事。” “你能探测出对方是什么物种吗?”塔齐欧最后问。 爱伦含糊地说:“普通生物身上有一种电流,融合生物身上有两种电流。这东西身上只有一种电流,但它的电流很强悍。也就是说,它比我们低级。” “它到底是什么?”莫里斯只想要个答案。 揭晓答案的嘴不紧不慢:“与其说它是异种,倒不如说是——用我在《物种起源》上看到的一个词来形容——进化。” 进化? 四只眼睛两两相对。“那么,请告诉我们,”塔齐欧道,“海里的什么东西进化了?” 爱伦心虚地咳嗽两声—— “珊瑚礁。” ※ “弗兰克!——弗兰克!” 除保罗和爱伦外,其余人在甲板上呼唤。 “你会游泳,是不是?”劳拉抓住塔齐欧的手恳求道,“救救我的弗兰克吧,我不能失去他!” “行,我试试看。” 塔齐欧踏上桅杆。 “等会儿……”维德什紧张地伸出手,“你们看,那好像是弗兰克。我看到他了,我看到弗兰克了!” 塔齐欧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片白花花。 于是莫里斯扔出渔网,将那东西打捞上来——确实是弗兰克,但他已经死了。更诡异的,他全身骨骼不翼而飞,只剩下一副软趴趴的皮囊。 维德什受到惊吓,尖叫着跑进船舱。劳拉跪在甲板上,花瓣似的红唇痛苦地抽搐着,双眸如同熄灭的蜡烛一般,她将逝去的恋人搂进怀里,亲吻他。保罗则站在一旁,默默为死者做祷告。 塔齐欧:“我下去看看。” “不行,”莫里斯拉长了脸,“你没听迪克森怎么说吗?老老实实待船上。” “我必须得把这件事搞清楚,莫里斯。弗兰克的死是教训,是海洋对我们无知的惩罚。如果我们任由无知继续发展,那才是真的可怕。” 爱伦:“我同意。” 莫里斯瞥了他一眼。“好啊,”他冲塔齐欧点点头,“那就让我和你一起去消灭无知吧。” “你喝多了吧?”爱伦不屑地嗤之以鼻,“你一陆地的,下去能挺过三十分钟吗?塔齐欧在水里待二十四小时都不成问题。你跟着只会给他添乱。” 塔齐欧对此表示认同:“有道理,莫里斯。你留在船上看好他们。”说完他再次爬上桅杆。 “等等,”爱伦在背后道,“我和你一起去。” ※ 他们同时跳进大海。 爱伦·迪克森双目紧闭,耳朵和鼻孔也各自粘连,防止海水进入。所以只有塔齐欧能看到,看到四周漂浮着上百条死鱼。它们全都和弗兰克一样,没有骨头,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塔齐欧很难过。 他的家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异种同伴像是感受到了他的情绪,调过头来拥抱他。随后,爱伦拉着塔齐欧的手腕,他们继续往下游。他们原以为要潜到海底,实则不然,因为他们要找的目标急不可耐地伸了上来。 珊瑚礁主要是由珊瑚虫汲取海洋中的钙和二氧化碳后分泌石灰石——也就是碳酸钙所形成,此外还存在其他钙质生物的遗骸堆积。 然而,塔齐欧和爱伦都通过各自的方式发现,如今珊瑚礁的成分来源多出来一类:它不再靠单纯的分泌和堆积,而是直接从活体身上吸食。 但凡碰到它的脊椎动物,像鲨鱼、海龟、海蛇、海豚等,都会在瞬息间被抽筋剔骨。剔出来的骨骼最初附着在珊瑚礁表面,两三分钟后融为一体,只留下一圈模糊的轮廓。塔齐欧看到了弗兰克的骨骼轮廓,距离自己不到五米。 快逃! 他们旋即撤退。 塔齐欧拉着爱伦的手拼了命地往上游。游到一半,爱伦突然挣脱开。“不行,我游不动了……”他用口型向塔齐欧表达,“你回去吧。我死就死,只要不拖累你。替我运回那三百条金枪鱼,谢谢。” 就这样,爱伦的身体沉到深处。他四肢舒展,神色淡然,准备好迎接死亡。 但下一刻,他被一双手推了上去。 是塔齐欧。 原来塔齐欧没有放弃他。 塔齐欧不会放弃他。 哪怕他放弃了他自己。 珊瑚礁在后面飞速追赶他们。 爱伦距水面还有两米,但珊瑚礁距塔齐欧已经不足十公分。最后关头,塔齐欧面向珊瑚礁,把他的同伴用力顶出水面。毒丝喷发,它们会对珊瑚礁奏效吗? 两分钟后—— 劳拉哭晕在甲板,保罗搀她回船舱。 莫里斯扑向桅杆,却被爱伦和维德什死死拽住。“你们要是再拦着我一下,”他大发雷霆,“我就叫你们变成两个传说!” 水里泛起银光。 惊呼中,一个身形探出水面——湿漉漉的红发披在肩头,一双绿眼睛认真而温柔地看着船上的人类。 传教士闻声走了出来。他讶异地发现,塔齐欧还活着,而且变得比之前更年轻了。 是雨雾导致的错觉吗?——这个男孩子,啊!他美得有如悲悯世人的神祇,令人愧怍赧颜。 他像易碎的泡沫,却拥有顽强意志。他自海中升起,无视上帝与死神,脱离尘世束缚。那种纯净和智慧的气质,是超越神话般的存在,宛如远古时代的圣歌,亦是死亡与新生的总和。 第75章 75 凌晨五点的船舱一片寂静,这种寂静是传教士所向往的氛围。维德什和劳拉靠在一起睡觉,只听见呼呼的打鼾声与对面接近耳语的说话声。 保罗将头别向一侧,竖耳倾听那个年轻人的声音。 他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或许昨天互相介绍的时候说过了,可当时他太紧张,根本顾不上记那些对他无关紧要的东西。而就在三小时前,他下定决心:移步甲板,向掌舵的灰头发男人咨询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名字。 因为他们看上去是最亲密的朋友。 但最终他还是放弃了。 他害怕舵手会把这件事告诉他面前的当事人,他们会对自己心生疑虑,继而探究自己的高尚品格。 当然,他对自己很有信心。可万一呢?万一他的哪个不经意的出格心思被发现、捕捉,被公之于众。他毕生的成就、他苦苦维持的尊严,以及在上帝面前的形象,这些又该如何补救? 他闭着眼睛细细聆听,感受那朦胧的困倦气息在他耳边飞舞、缠绕。他们说的胶著语保罗一个字也没听懂,权当听一首包含杂质的天籁之音。 第73章 直到第一束晨光冲破暗灰色云层,轻盈的嘀咕被两道脚步声所取代,保罗睁开眼,开启了无节制的观察: 那个孩子——他一眼就找到了他,他穿着宽松的豆沙色麻布短裤,修长的腿到膝盖处都裸着,上身是一件薄薄的米白色系绳小衫。 曙光照亮了他露在外面的每一寸肌肤,他的身体如雕塑般精致。他抬起线条柔和的手臂,伸了个懒腰,和那两个比他年长的男人靠在桅杆上聊天。 他们在聊些什么? 保罗用冒冷汗的手揉了揉灼热的眼睑,不声不响地站了起来。过去跟他们打声招呼吧,他心里盘算着,再次决定走向甲板。 然而出乎意料地,他看见他的观察目标和那个稻草头双双跳海。他恐慌起来,想冲到桅杆那儿查看情况。 如果可以施救,他当然愿意奋不顾身从甲板一跃而下,就是不知道撑了自己快七十年的老骨头能不能承受住这冰冷的海水。可最终,他担心这样会暴露自己的偷窥行径,于是又留在了船舱。 很快,他们上来了。 他的目标兴高采烈,脸红扑扑的,双手抓着一条肥硕的红鲷鱼。真令人赏心悦目啊! 可是接下来,他将鱼摁在地上,用短刀熟练地对鱼进行放血、刮鳞、开膛破肚。 鲜血将他象牙色的手指染成朱红色,他皱着眉,涮干净后又把鱼切成三段,由稻草头串在木棍上。 出于理解或震惊,保罗回到座位上,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他疲惫地躺着,脸上却一副乐不可支的表情。 他的肉眼可见的神祇,并非是个没有头脑的美丽生物。是的,除了美貌,他还拥有人的力量和感官。他比那些虚有其表的艺术品存在更高的探索价值。他是危险且具有攻击性的,他手里那把刀可以刺穿任何一个人的喉咙,他尖锐的小白牙能够将他的猎物撕成条条碎片。 伴着噼里啪啦的烤肉声,保罗一遍遍在心里描摹神祇的轮廓,从躯干到五官,最后精确到每一根发丝和汗毛。 他发现他头发的颜色算不上顶好:过于红,带种野气,这让他看起来像是被海妖附身的天使,或是被毒蛇绞缠的白鸽。 维德什和劳拉醒了,他猜他们是闻到鱼肉的香味。 没几分钟,舱内便挤满了人。保罗局促地缩在角落,因为那孩子此刻就在他对面,一步之遥的距离,并朝他探过身来,用指缝夹杂血渍的右手跟保罗分享他亲手宰杀的鱼肉。过程中,那对洁白的膝盖几乎或已经蹭到传教士老旧的黑色长袍,随后与之分离,隔开一道窄窄的缝隙,在缝隙间轻快跳动。 这对保罗而言仿佛是一种告诫:请保持安全距离,落网的鱼儿只有被吃掉的份。 出于礼貌,他安静地吃起了鱼肉。可每吃一口,他都感觉是在吃自己——痛苦,又无法自拔,只能不动声色,尽可能使欲望和理智趋于平衡。 饭后大家各司其职。 舵手开船,维德什陪劳拉到甲板散心,保罗则留在船舱,用余光端详他的偶像给稻草头上数学课。 他为迷恋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男孩儿而感到骄傲。 像所有上了年纪的男人一样,他渴望成为他的父亲,全心全意地呵护他、宠爱他,把他搂进怀里亲吻,以慈爱换取他可贵的敬爱。 他看着那对精巧的嘴唇用精巧的声音诉说着更为精巧的语言。忽然,一只粗糙的大手担上肩膀,指尖不偏不倚落在了美丽的锁骨前。 保罗的脸蒙上一层阴影,他很想走过去把稻草头的手打下来并警告他:“我劝你最好对你的行为有个约束,因为你本该跪着听从特洛伊王子的教导。” 他侧过身,用圣经挡住脸。 空气静止不动,阳光猛烈,把书封烤得有些烫手。胸前的十字架随着船身一摇一摆,晕眩感再度袭来,他收起圣经,将火辣辣的脸贴在烧热的玻璃上。 海水前仆后继,拍打龙骨和船头。 他双眼微微眯起,斜视窗玻,与自己布满褶皱和红血丝的钴蓝色眼睛对视上。真令人沮丧。 但很快他又透过玻璃注意到他对面的那个小伙子——他有如一朵闪闪发光的云,柔美又神秘。他被爱神眷顾,又饱受美神嫉妒。他在思考,在吐露心事,数字在他唇边成形。他面带微笑,把一个又一个的谜团抛向高空,任其逃窜,最后又将它们统统捕捉。殊不知对面的听众早已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心甘情愿受制于他的魔笛并献出一切。 保罗深深凝视着玻璃窗上的倒影。 他的意识醺醺然,只把脸庞贴得更紧,让他们距离缩短,将自己苍白干裂的薄唇覆盖在他梦寐以求的年轻面孔上。 当太阳沉落,他借月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真神,他与灰发之人在舵盘边吹海风。 他看他扬起头,脸上现出由心坎里发出的笑容——这是和稻草头相处时所没有的。 保罗心中燃起一阵恐惧,难道神也拥有恋慕对象?他回顾玻璃中的自己。啊!他看不出他和他的王子有什么像的地方,脸灰蒙蒙的,头发斑白且毫无光泽,额头凸起,任由岁月在上面镌刻人生。 这样的自己,如何能与神明相配? 想到这里,他的胸口如撕裂般疼痛。 他捂着心脏,身体缓缓向下倒去,侧身躺在座位上,双腿并拢蜷缩,悲痛到难以呼吸。他收紧胳膊,试图将圣经和十字架嵌入血肉,以此洗涤他灵魂深处的罪恶。他曾毫无保留地将时间奉献给宗教事业,并决定在明年春天致命圣人。如今邪念滋生,他的高尚情操在其咬啮中不断挣扎、抽搐,终于放弃抵抗,甘愿与罪恶同流合污。 他开始纵容自己,全身心浸泡在爱的迷醉中。他将戒律和信条抛在脑后,享受自然地沉沦,任灵魂放声大笑、鲜血肆意涌动。待所有人安然入睡,他才得以正面凝望他所贪恋之神。那时他如痴如醉,既不顾颜面,又漠视道德法则。 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渐渐,他自认为对神的肉i体已经了如指掌——神的脚掌大小、指关节的细纹、眉毛弯曲的弧度以及右耳后方的一颗痣,都已在人脑中定型。 后来,他们在斐济群岛,一座叫“面包篮”的小岛上落脚。阳光温和,带着木瓜的香气,海滩金光闪闪、富有生机。他们跟随稻草头来到一片村庄,那里全都是原住民。 酋长领来一众村民到他们面前以示友好。 这些人有泥土一样颜色的皮肤,一头烟草棕长发,搭配深邃的褐色眼睛,身穿长裙,头戴鲜花。 他们体型健壮,笑容可掬。然而当维德什忍不住摸上当地小孩的后脑勺,孩子的家长突然冲过来将他推开,并报以恶狠狠的目光。 这时保罗听到一句优美的英语: “酋长帽子上的木梳真漂亮。” 是神祇的赞美! 他的信仰竟然看中了那把梳子。 得知此事后,这个传教士又兴奋又紧张。像被施了某种魔法,他大步走到酋长面前,带着一颗怦怦跳动的心。见酋长面露疑惑,保罗额头发烫,身体源源不断地往外冒汗,喉结颤抖着。 他双手合十,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兀的举起胳膊,将酋长帽上的梳子拔了下来。 酋长很愤怒,保罗看到——他周遭的村民脸上同样写满了愤怒。可这只不过是一把梳子而已,大不了用他手里的圣经来换。 总之,先把梳子交给塔齐欧再说。 他在心里喝彩,转过头—— 身后空无一人。 等再看向酋长,他的脑袋被斧头竖着从中间劈开,全体村民冲上来将他扒光。 圣经和十字架掉落在地,被近百只脚踩进沙坑。就在当天,他的身体被切成块,丢进一口盛满沸水的铁锅,成了土著们不可多得的犯忌者早餐。 第76章 76 他们暂停在塔韦乌尼岛。 曙光笼罩大地,塔齐欧抱腿观看眼前的大海。 海面碧绿,干净,宁谧而望不到边际。晨风簌簌,整个这一片沙滩,礁石也好,棕榈树和脚印也好,都静驻在温暖的光辉和斑驳的阴影里。笼罩这一切的是一个浸满朝霞的粉红色晴空,空气里仿佛有无数的小水珠,无数润泽透明的莫桑石在翩翩起舞。 “既然你对斐济熟稔于心,”他问爱伦,“为什么先前不告诉我们?” 爱伦·迪克森:“没这个必要。” 很敷衍的回答。 塔齐欧没继续追问,只将脑袋担在莫里斯肩膀上。爱伦跟着靠向塔齐欧,被莫里斯一巴掌拍开。 “行吧。”他发出苦闷的呻i吟,扭头望去,维德什和劳拉正在林子里亲热。他沉着脸,嘴里发出一串嘀咕:“我到底哪儿比不上他……” 身边的两个伙伴没理他。 “你的胡子长长了,”塔齐欧语调柔和,用手轻轻摩挲人类的脸庞,“你的头发也长长了。” 莫里斯偏过头,看到那双灵动无邪的绿眸,心中的愁闷先就去掉一半。思索片刻,他从腰间抽出那把镶有红宝石的银制剑柄,多年来他一直带在身边。 第74章 剑柄其中一端非常尖锐。 “知道它的来历吗?”莫里斯问。 塔齐欧摇了摇头。 人类说道:“八岁生日那天,父亲送给我一把德国双手剑。后来它被我的叔父毁坏。不过有趣的是,第二天我一醒来,这枚剑柄就在我枕边。” “现在,”人类将利器交到异种手里,“悉听尊便。” 于是塔齐欧抓起剑柄凑了上去,莫里斯本能地抱住他,正如他爱他那样简单且无需思考,任对方将危险的利刃贴到自己苍白脆弱的皮肤上。 “不许动。”塔齐欧像生了根似的附着在人类表面,开始用剑柄为他刮胡子。 莫里斯睁着又大又亮的眼睛,一动不动。他的泛灰的头发披在后颈,一丝不乱地向后梳拢着,只有前额靠右位置垂下来一缕鬈曲的乌丝。 塔齐欧小心翼翼,锋刃沿莫里斯耳朵缓缓下移,然后用手一拨,像孩子摆弄铅皮兵那样,将他的脸拨转到一边。被剔除的胡须散落在竖起的银灰色衣领边,绒毛覆盖面积锐减,那张英俊而憔悴的面容显得更加可爱、也更加令人心疼。 快结束时,莫里斯突然扬起头。 塔齐欧一惊,没反应过来,剑柄在人类下巴中间割了道浅浅的口子,鲜血倾涌。 “……都说了让你不要乱动。疼吗?” 莫里斯泪眼汪汪地看着他:“疼。” 他们离得很近,四目相对。 随即那只持剑柄的右手一并捏起莫里斯的下巴,塔齐欧俯身凑近,深深吻住人类的创伤。他的牙齿瞬间被染红,跟着舌尖尝到一股甜腥味。 与此同时,塔齐欧感觉到莫里斯抱他抱得更紧了——那双手狂乱又克制地抓挠着他的后背,最后攥住肩膀。塔齐欧眼见对方服从般地向后倒去,内心得意扬扬。然而等这只人类的唇瓣降落到和自己持平的高度上时,莫里斯竟反身将他扑倒在沙地上。 爱伦:“……你们赢了。” ※ 他们原计划只在斐济待两天,可到第三天仍未能离开。因为他们的一个同伴失踪了。 第四天傍晚,塔齐欧在海滩上——他曾和莫里斯坐过的位置,发现了维德什的一只鞋子。 第77章 77 白昼暗淡,莫里斯喝了一大口果汁,然后用手抹了抹嘴。“你说附近海域有异种?”他又强调问,“你确定?” 爱伦·迪克森眼神笃定:“是。” 莫里斯微微眯起双眼,打量着他。“每次出了事你才说……”他略作停顿,“恕我直言,迪克森先生,你这和故意杀人有什么区别?” “首先,你们谁都没问过我;其次,我没有事事都要向你们报备的义务;最后,我怎么知道他要下海?他连声招呼都不打就算了,弗兰克怎么死的他不清楚吗?要换作是我,别说太平洋,今后一米深的浴缸我都不敢多待。” 爱伦声音坚定,目光充满怒气。塔齐欧觉得他是真的生气了。“劳拉知道吗?”他插进来问。 莫里斯摇摇头:“我没敢告诉她。” “她迟早得知道。”爱伦哼出这句话。 三人陷入沉默。 “你知道他为什么不跟你打招呼吗?” 莫里斯喃喃道:“是因为他相信你、相信我们,因为我们跟他保证说珊瑚礁解决了。” “没错啊!”爱伦冲他们怪笑了一下,“珊瑚礁确实被塔齐欧的骨头解决了,但谁跟你说这次是珊瑚礁?” 塔齐欧认真地看着他:“那这次是什么?”他的视线因悲伤而朦胧起来,黑夜用它的外衣遮蔽着不使他们察觉。 “不知道,”爱伦说,“我没见过。” “你没见过?”莫里斯被他的回答气笑了。 爱伦像看智障一样看了他一眼。 “我常年生活在河岸,就算是捕猎需要,潜水深度也不会超过10.16米。这只异种在33.79米以下,你觉得我和它的缘分已经大到能够跨越海陆空了吗?”他轻笑一声,“不是所有缘分都是你和塔齐欧。” 莫里斯悻悻低下头,忽然他发现身边好像少了些什么。“塔齐欧呢?” “跑海里去了。”爱伦随口回答。 莫里斯:“?” 面前这只异种开始报数字。 “8.23,9.75,10.39——” “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 “哦,我以为你们商量好的。” “……你真行。” “谢谢。” 莫里斯放下果汁,转身飞奔大海。 爱伦拔了只鞋跟上去。“你停下来,”他累得气喘吁吁,“我有话跟你说……” 莫里斯不耐烦地立定住:“有什么话等我回来——” 下一刻,他被爱伦从背后一脚踹倒。人类侧过身,摸了把自己的屁股,摸到一手血。“你,你怎么敢……”他仰着头,眼前事物在他看来全是重影。 爱伦·迪克森双手插兜,俯视着莫里斯:“他要想让你去就不会自己一个人走了。” ※ 塔齐欧被团团黑暗笼罩。 管风琴消失在远方。是管风琴吗?也许是蓝鲸沉落前的低吟,是升腾的气泡也说不定。暮夜将温暖延伸至整片海藻、沙石,无论贝壳也好,螃蟹也好,在塔齐欧眼里都是家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孤零零的身体轻盈飘闪着向前探索。 这时他感到胸口犯痒,手伸进衣裳,指腹在触碰到一片粗糙的礁岩后轻轻一颤——这是他用一次新生换取珊瑚礁回归原貌时留下来的。 他的骨头曾与血肉分离,整张皮连同五脏六腑堆积在那副正在被吸收的骨架上。也就在那时,它们将珊瑚礁作为一种孕育载体,帮塔齐欧实现了第76541次分化再生;塔齐欧也在无形中帮珊瑚礁清理了其构造内多余的杂质,以做回最初的珊瑚虫骸骨聚落。 而这个意味不明的遗痕,起初还只是米粒大小,现在已经长成一个不规则图案了。 是病变吗? 塔齐欧有点害怕。他没有告诉莫里斯,这只人类看到后会哭的。算了,先找异种要紧。如果能一并带回维德什,哪怕是残骸,也算有个交代。 不知什么时候起,四周安静极了,一条鱼都没有。塔齐欧悬浮在那里,心跳开始加速。 接着,发生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他低头向黑暗深处望去——自己的右脚不见了,小腿肉被撕成两半,在胫骨和腓骨间茫然游荡。 他都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对方是什么。 剧烈的疼痛令他不由得蜷缩起来。血水扩散,情况不太妙。他全程盯着小腿肉粘合修复,继而生出一只新的右脚。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敢将四肢伸开。他觉得自己此刻就是一只不折不扣的水母,甚至还不如水母。至少水母能控制自己的动向,可他却因为恐惧而放弃游水,选择随波逐流…… 或沉没。 可能对面猎手也对这只胆小鬼失去了耐心,直接从沙土里钻出来咬他。这次塔齐欧看清了——是维德什的头颅,没有眼珠,眼眶和鼻孔被五条触须所占据,喉咙里长出一对恐怖的绞肉器,伴随着咔吧咔吧的响声。 而在这头颅之下,连着更多人类的头颅:它们没有触须和捕食颚,唯独耳朵变成了一双附肢。 塔齐欧放出毒丝。 他不知道对方究竟有多少长,但就目前出土的17颗人头,毒丝一个也没放过。对方察觉不对,立马应激似的缩回到土里。 一只相当敏感且迅猛的家伙。 塔齐欧吃了很大的亏,毒丝大都崩断、脱落,他把他用来自保的武器和体力都用光了。 还有件更糟糕的事——他先前的伤口被注射了毒素,如今毒素蔓延整个下肢并开始发作。上一秒还可以灵活摆动的双腿,下一秒就变得无力且难以操控。 他努力抡动两条胳膊往上游,但这让他的位置不升反降。他想说话,但什么都说不出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知道该对谁说。 当那头怪物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用那对犀利的捕食颚轻轻钳住他的两鬓,塔齐欧已经能够想象到——自己的脑袋取代维德什的脑袋、牵动下面不计其数人头的画面了。 但一秒、两秒钟过去,捕食颚竟破天荒松开了它的盘中餐!——这些头颅,仿佛一瞬间拥有了自我意识。 它们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在泄愤。它们扭动起来,变得不再像之前那样顺从、协调。塔齐欧看见维德什在忧伤地呢喃:“劳拉,亲爱的劳拉,我的一生所爱。” 它们恢复了生前的记忆,或人性;它们讨厌当怪物,讨厌做一只丧心病狂的深海异兽;它们悉数钻出沙子,加起来足足153米;它们驮着塔齐欧,一直送他回到陆地。 当晚,他们的帆船向北启航。 劳拉抱着维德什的头颅,爱伦·迪克森掌舵,塔齐欧贴着莫里斯后背,眺望远方土著满沙滩地寻找着他们的亲朋好友。 塔齐欧咕哝道:“我的腿坏了。”他一只手搂着人类的脖子,另一只手垫在胸口。 第75章 莫里斯回应道:“我带你去看医生。” “要是治不好呢?”他问。 “我会把我自己送给你当拐杖。”他答。 第78章 78 月亮像一颗坠入大海的金苹果。 秋风吟唱、浪花伴舞。 塔齐欧将额头贴在冰凉坚硬的玻璃窗上,呼出的热气逐渐朦胧了他的视野。 他想起以前,自己还是水母的时候…… 那是一只不受同类待见的水母。 因为它不仅弱小、迟钝,还不求上进。它不知道怎么繁衍后代,更懒得去学习。 好在它的爸爸妈妈从没有催促过它,也有可能是它们早就把它忘了的缘故。 偶尔会有几只大龄单身雄水母过来骚扰它,想拿它泄愤。那时它又会变得异常灵活,躲到一个隐蔽的珊瑚洞穴,或海藻的空隙里。 久而久之,它被同类们亲切地称为:落落寡合的白痴。水母的思维方式很简单,它们只想从它身上获取些什么。或延续,或快乐。要是一只水母不能为同类提供这些,就会被厌恶、嘲笑,甚至是隔离。 “这很正常。” “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只水母习惯了,并认为世界的基本法就是如此:自身价值取决于对外界的贡献。 直到他遇见了莫里斯。 莫里斯呢? 塔齐欧放眼望去,这只人类正背对着他,一如既往担任舵手。还有一位哪儿去了?——他偏过头,看见爱伦和劳拉在桅杆旁接吻。 塔齐欧:“……” 爱伦的表现让他想起了埃及木乃伊。 不过,他们现在是恋人了吗?如果他们成为恋人,是不是就意味着,劳拉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身份?不,以爱伦的秉性,别人问他他才会说。可他们是恋人——是吗?不确定,再看看。咦?他们怎么不见了? 他目光扫过甲板,没看到劳拉的身影;耳边忽听到柔美的嗓音,不禁浑身一凛:“你在找什么呢,奥沙利文先生?” 他闪电般回头。 是劳拉,她什么时候进来的?塔齐欧有些紧张,但更多是害怕。 “没什么。” 塔齐欧礼貌地笑了笑,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挨着他坐下:“其实你在找我,对不对?” 塔齐欧僵住了——这只人类能像弗朗茨公爵一样看透他的小心思?她扑哧笑出声。“跟你开玩笑的!”她脑袋一歪,“爱伦说有事要和你家那位商量,我冷得实在受不了就进来……” 塔齐欧:“我家那位?” “他说你们是朋友,”劳拉忽地凑近,指尖缠绕黑色卷发,“可我看着不大像。” “哦。” 他面颊微红,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阵冷场。 “你觉得爱伦……” 她往他身边蹭了蹭:“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塔齐欧:“啊?” “我是说,”人类抬高音量,“爱伦·迪克森这个人,你觉得他怎么样?” 爱伦·迪克森…… 淡漠、呆板、懒惰,直白、回避、懒惰,好学、自恋、懒惰,嗜睡、爱偷窥、懒惰。 最后塔齐欧总结:“还行。” “那我可以再问你个问题吗?” 劳拉突然正襟危坐,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 “请讲。” “你们究竟是谁?” 塔齐欧:“……” “特别是你。”她声音裹着水汽,“很奇怪,不是吗?弗兰克出事那晚,你冒出水面,就像换了个人——至少年轻十岁的样子。维德什,还有沙滩上的百来颗人头,看样子他们都是受害者。而你,你位于他们当中,却能够幸免于难。虽说丢了双好腿,却也捡了条命回来。你称不上是一个体力好的汉子,但似乎比我们每个人都命大。” “可能我是一只运气好的汉子。” 塔齐欧喑哑无声地把这几个字吐出口来。 “请不要再对我有所隐瞒,”她别过脸,珍珠发卡滑落到手边,“我有权了解真相,奥沙利文先生,毕竟我爱过的两个男人都死得不明不白。” 塔齐欧感到为难。 按理说他应该先去跟莫里斯和爱伦商量一下再作决定,但此刻劳拉和他挨得很近,她单薄的肩膀在颤抖,她说的每一个字都让他无从反驳。 况且,接连失去两任伴侣,她一定也很心痛吧!他的良心告诉他,务必把这一切都向她交代清楚。 “其实……”他坦白道,“我和爱伦都是异种。” “异种?” “人类与非人类物种的结合体。” “那你家那位呢?” “……他是人类,一只被诅咒的人类。他可以在小范围内闻到其他异种的味道。爱伦也能辨别附近是否存在异种,但他是通过电流感应。” 对方没回应。 他微微抬起头,发现这只人类小脸发白,树脂色的眼睛泪光闪闪。“所以弗兰克遇害前,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些什么了?” 塔齐欧立即否认:“莫里斯完全不知情,我以我的生命起誓!” “那爱伦·迪克森呢?”劳拉又问。 “他……他知道得比我们早。”见人类显露出艰涩的表情,异种连忙解释:“爱伦没有要害他的意思,他只是、只是不爱说话。” 劳拉蓄满眼眶的泪水滚落下来。 “是啊,没有害他的意思。”她鼻音浓重,胡乱地抹着脸,“我们和他无冤无仇,他有什么理由害我们呢?他只是选择了见死不救而已。” 塔齐欧:“抱歉。” “弗兰克那么相信你们,上船时他说你们每个人看着都很面善。”她胸口揪紧,气都透不过来了,“还有维德什,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出事吗?因为他想感谢你们,他打算亲自抓几条鱼来给你们吃。他们、他们到死都是相信你们的啊!” 她睫毛颤动,像蝴蝶在雨中扑扇翅膀。 “如果……如果我今晚没来问你,”人类低头摆弄披肩流苏,“如果我继续被你们骗,如果我对过去的危险一无所知,那么当危险再次降临,我会不会就是我们当中第一个被碎成泡沫的人?” 塔齐欧一丝半气地问:“我该怎么补偿你?” “补偿我?”劳拉起身准备往甲板走,顿了下又折回来,“我需要你告诉我,怎样才能变成异种?” “变成异种?”塔齐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态度坚决:“没错,我想变得和你们一样。” 这太荒谬了!——塔齐欧瞪着眼睛,不太能理解她的意思。“别误会,我没想去害人。”劳拉解释道,“弗兰克和维德什已经死了,这是事实。我没办法拯救他们。现在我只想拯救我自己,仅此而已。如果你真心要替那个混蛋补偿我,奥沙利文先生——请帮助我成为异种。” 塔齐欧心肠一软。 “我……我也不是很清楚,”他避开和她对视,“这概率很小,同时也存在风险,甚至有可能失去生命。” “我不在乎。”劳拉说,声音轻得像大雁羽毛,“如果我连我自己都救不了,事事都依附男人,靠男人过活,而我的权益仍得不到保障,那我还不如死了……是的,如果我像你一样,站都站不起来,到哪儿还得靠他背着,我宁愿自杀。” 塔齐欧怔住了。 彼此僵持近一分钟—— “我确实自杀过。”他平静地回应道,“所以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劳拉·史密斯女士,自杀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你说的没错,我可以自杀,而且我知道我自杀后并不会真的死掉。自杀可以免除我目前所承受的一切痛苦,并带给我欢乐。 “但是我来到这个世界,我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享乐,我的一生也不可能永远欢畅无阻。如果我一感到不适就想从头再来,我的意志只会更加薄弱。这在我看来不是新生,反而是在浪费生命。 “莫里斯比我更熟知这一点,所以他从不会要求我自杀。因为他让我明白,无论我变成什么样,衰老或残疾,我都不是他的负担,更不是我自己的负担。他让我明白生命可贵。 “若非迫在眉睫的牺牲,任何时候都不要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哪怕我们的权益毫无保障——活下去,是我们保障权益最基本的希望。” 塔齐欧觉察到人类的睥睨,知道自己又一不小心说过了头。他心中不免感到失落。 “关于成为异种,我知道有个方法可能会奏效。”他看向自己,“凡是喝过我血的,都能从这里面得到他们想要的。就看你愿不愿意。” “喝血?你同意我喝你的血?” “嗯……别太多就行。” 劳拉轻微蹙眉后说:“那我们试试吧。” “等等。” 塔齐欧一副顾虑重重的样子。 劳拉:“怎么了?” 他望着她头顶美丽的发旋,掀起上衣。 第76章 人类捂住双眼,随后悄悄张开指缝。 “你、你胸口上……” “我好像生病了。”塔齐欧微笑着说,“我怕我的血会对你产生副作用。如果你对我不放心,可以试试爱伦的。” 劳拉嘴角向下一弯: “我怕他的血会让我变丑。” “我的血可能有毒。” “毒死也比丑死强。” 人类回到他旁边,握起左手,吻上他的拇指肌群,力道轻柔。过了一小会儿—— “有感觉吗?” “没有,一点感觉都没有。” 塔齐欧面色惨淡:“看来我的血已经失效了。” “好吧。”劳拉揉了揉红红的耳尖,“但是,真的不需要我去拿医药箱给你消消毒吗?” “伤口已经愈合,我们也没办法消毒。” 这时莫里斯走进船舱。 劳拉小声道:“你家那位来了。” “刚迪克森找我谈了些话,”莫里斯坐到他另一边,“塔齐欧,我们决定带你去荷兰海牙,他说他在那边认识一个不错的内科医生。欸?你脸怎么红了?” 第79章 星月夜 01 风平浪静则出海,风起浪涌则归航。——文森特·威廉·梵高 79 1864.十月.泽文伯根镇 他们奔赴海牙,却被告知鲁思医生已经去了遥远的泽文伯根镇休养。 “人类医生会发现我是异种吗?”塔齐欧用荷兰语在莫里斯耳边问。 莫里斯用同样的语言回答他:“你现在不是异种,是需要帮助的病患群体。” 阴雨蒙蒙,他们乘坐黑色四架马车,和檐下三两只青蛙、几棵干枯的小树,以及另一辆反方向驾驶的黄色小马车擦身而过。后面是镇公所,前面是泽文伯根新教教堂,而在这条窄街当中——他们即将路过的精致宅邸——普罗维利寄宿学校门口,一个小男孩静静地站在台阶上。 塔齐欧完全被他吸引了。 倒不是说这孩子长得有多漂亮:和自己一样的橙色鬈发,肿胀的灰粉色小脸堆满雀斑,下嘴唇痛苦地向上撅着,形容粗犷。一双忧郁茫然的绿眼睛饱含泪水,深深凝望着那辆渐行渐远的黄色马车。 “我觉得他是异种。”塔齐欧对莫里斯说。 莫里斯:“他不是异种。” “他真的不是异种吗?”塔齐欧转向爱伦。 爱伦:“他确实是个人。” 塔齐欧颓靡地咕哝道:“我还是觉得他是异种。”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劳拉问。 他透过车窗回头看。 “直觉告诉我,他和别的人类不一样。直觉还告诉我,他不属于这个世界。” 下午,他被莫里斯抱进鲁思医生的疗养室。 鲁思医生年近七旬、和蔼可亲,塔齐欧在她这儿接受了两个月零三天的治疗,期间吃了21个苹果派、6条鲱鱼,喝了307杯淡盐水。 他在普罗维利寄宿学校门口静坐的天数是吃进去的鲱鱼数目加1,想起男孩的次数是淡盐水杯数乘以2减3。然而他们的实际对话数量与那21个苹果派并无太大关联,因为它们的被除数始终都是0。 墙面总是湿漉漉的,彩色玻璃窗格将男孩的头发染成品蓝色,眼睛染成紫丁香色,他的鼻子像金色沙丘,身体像报废的机器。富商儿子嘲笑他的乡村口音,乡绅女儿说他性格乖戾,高官子弟管他叫“臭熏熏的红发佬”。他一句话也不说。上课的时候认真学习,下课后就一个人待着——或伫立在石制阳台,眺望外面的原野;或蹲在石狮子跟前观察昆虫和小花,然后将内心想法转变成文字、涂鸦,或是眼泪。 塔齐欧在他身上看不到半点孩子气,他就像一条轻盈、敏感、被世俗抛弃的孤魂野鬼。任谁心情再好,一见到他,也会被笼罩上一层薄薄的思绪阴霾。 正因如此,塔齐欧病倒了。他们不得不离开。莫里斯很自责,整日郁郁寡欢,终于在深冬的挪威海上一病不起。后来他们定居在冰岛阿克雷里,受丹麦政府关照,病情有所好转。 不久爱伦和劳拉结婚。 次年,他们生了一个人面鸭嘴的怪胎。孩子被秘密处死,为此这对夫妇分居半年多才和好。 再后来,他们有了第二个孩子,是个非常健康的人类女孩,取名奥罗拉。她和她的名字一样美丽,拥有母亲的黑发,和一双区别于父母的绿眼睛。奥罗拉长大成人,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他的红头发教父,遭到父母反对和当事人拒绝后离家出走,自此音讯全无。 积雪融化,过去的脚印不再清晰。塔齐欧用食指描摹太阳的轮廓,因为树木依旧是光秃秃。“我想去荷兰……”他念叨说,“莫里斯,你愿意陪我去荷兰吗?” 莫里斯看着塔齐欧,怅惘汇集在额角那一缕病态的、几乎透明的灰蓝色脉络上。“好。”他把他搂进怀抱。 第80章 星月夜 02 80 三月下旬的一个傍晚,画家坐在窗前,用木工铅笔在纸上打草稿。其实他认为油画才是他事业的开端,奈何画布稀缺、颜料太贵,而他不仅身无分文,几乎算是一无所有。他蹙起一对红眉毛,将笔尖伸进装有牛奶的盖子里搅和了几下,又抬起头—— 两道人影闯进麦田:一位高个子的浅灰色头发男人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个相貌俊秀的红头发先生。 他们衣着简朴,没有任何饰品加持,但非常优雅。他们融于自然,自然造就艺术,艺术又接纳了他们。 画家匆匆将他们画下来,手腕不小心蹭到附近画好的部分。“过会儿补一下吧。”他心想,叹了口气。他不喜欢在画画的时候过于小心翼翼。 星芒令人影在他眼中变得模糊不清。 “这次他们准备去哪儿呢?”他自语道。画室的门被敲响。他迟疑片刻,轻轻放下铅笔,绕过调色盘,以及满地的水彩和钢笔画,前去开门。 是那两名模特。 他感到不可思议,认为一定是自己的失礼行为被对方发现了。“抱歉。”他率先说。奇怪的是,他们非但没生气,反而一脸困惑。这位红头发先生,他笑了。 “请问,您这儿还需要模特吗?” “模特?你们……” “我自愿给您当模特,如果您乐意的话。” “我,我当然乐意!可是,我必须得付你们酬金。” “我只想要您的画,先生。但是您务必告诉我,我该怎么称呼您?” “梵高,文森特·威廉·梵高。” 这是文森特和塔齐欧第一次对话。 ※ 画家忙着准备绘画工具,模特一声不吭地靠在墙边,摆出休憩的姿势。漫长的两个小时内,他们谁都没有讲话,房间清冷幽寂,只有画笔在画纸上沙沙的响声打破沉静。 一只紫斑蝶飞进窗户,落在塔齐欧眉骨处。 见画家没反应,他不敢轻举妄动。蝴蝶沿鼻梁爬到唇边,星空般绚丽的翅膀微微颤动,最后彻底停息。好像睡着了。 又过了一刻钟,文森特才停笔,咬着纸擦笔的笔杆,看了塔齐欧很久,默默凝视着他唇瓣上的蝴蝶。“画好了。”他说,用红棕色墨水在画纸左下角签上自己的名字,向模特走去。 蝴蝶飞走了,中途降停在窗框上,两三秒后退出画室,消失在漫漫长夜中。 画家问:“喜欢吗?” “我以为您会把那只蝴蝶也画上去。” “有想过,”他说,“但怕你不高兴,需要我加上吗?我记得它在你脸上的样子。” “没关系,记得它就够了。” 人类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你……你愿意,愿意做我的裸体模特吗?” 塔齐欧不由一愣,没立即回答,只好奇地望着他。“我太想有个裸体模特,”画家吐露心声,“这样我就可以全方位观察人类的身体构造,将来在绘画的时候,我就能够透过衣服去感受模特的结构和动作,这对我非常有帮助……” “我愿意,”塔齐欧吻了吻画中的自己,“但是我的身体有缺陷。” “没有谁是完美的,”文森特说,“我从不画完美的事物。” 对视过后,塔齐欧抹起他的袖子。 “我知道您会露出这种表情,”他盯着胳膊上那一块块粗砺的彩色石癍喃喃道,“很恶心,对吧?我身上到处都是。您不必害怕,它不会传染。但如您所见,我生病了——我快死了。” 画家开口:“你的那位……” “他知道。”模特说,“起初我对他有所隐瞒,但我瞒不住他,现在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我告诉他我快死了,因为我知道他也活不长了。除了死亡,谁都救不了我们。” “别这么说,振作起来。”文森特用大拇指指腹拭去塔齐欧唇边的鳞粉,“要相信,即便花黄叶落,鲜活的生命也能绝境逢生。” 塔齐欧问:“我还能继续做您的模特吗?” “当然。”灯泡随风摇曳,为他苍白的脸涂上一层明亮的橘红色。“但不是在这儿,我们出去画,到田野里、溪流边,去山间、树林,怎么样?” 第77章 模特微笑着点头以示同意。 “我还有个请求,文森特。” “你说。” “我把我所有钱都给您。” 塔齐欧从口袋里掏出一捧金子:“您用颜料,把我身上这些石头都盖住。我不想它们出现在您的画布上,同时也希望……您能在我身上留下点什么,留下一些——难以抹去的印记。” 画家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给我当模特,你还给我钱?” “您为我画画,我当然要予您回报。我还希望您……坚持下去。” “我会的,但你也要记住我刚说过的话。” 模特茫然若迷地眨了眨眼。 人类重复道:“即便花黄叶落——” “即便花黄叶落,”塔齐欧补全道,“鲜活的生命也能绝境逢生。” 第81章 星月夜 03 我还是孜孜不倦地在我的画布上耕耘,就像他们在自己的土地上耕耘一样。——文森特·威廉·梵高 81 密斯托拉风在呼唤宇宙。 凌晨三点,他们相聚夜间咖啡馆。 塔齐欧坐着看莫里斯和其他人类打台球,店员在路易十五绿的柜台前徘徊着招呼客人,画家倚着门框摹绘草稿。 “古斯塔夫·库尔贝先生曾说,”塔齐欧向店员求了朵粉色小花玩,“‘画天使!可谁曾见过天使?’于是我耗费两个月时间画了幅水彩过去,他看完后笑话我说,这算哪门子天使?——这不是奥地利音乐大师莫扎特吗?” 莫里斯提杆,主球温柔地将黑八碰进网兜:“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天使和恶魔。” 画家没说话,只端起手边的小杯科尼亚克白兰地,一饮而尽。 他们镶嵌在这个静悄悄的屋子里,镶嵌在血红与暗黄之间,位于柜台粉色花束的左侧,又与台球桌的绿色相邻。莫里斯身着白色真丝礼服,唇上蓄了层平整的一字胡。若非相伴多年,塔齐欧此刻见到他,必然会认定他是个冷酷无情的资本家。 “我了解的天使只有一个,见过的恶魔却比保罗·西涅克先生画里的点还要多。” 塔齐欧趴在桌上,鬓角紧贴花瓣:“到现在还有人坚信是萨列里先生谋害的阿马蒂。殊不知那位神秘信使,还有那封未署名的信——不仅是瓦尔赛格伯爵的委约,更是他自己一手策划。因为他知道——” “画商们主要经营已去世艺术家的作品。”画家缓缓说道。莫里斯撂下球杆,台球场上的胜利似乎并没有驱散人类脸上的愁云。 塔齐欧:“我不懂艺术,但我喜欢你的画。” “我也是。”文森特收起画布和架子,背上插满笔杆,像只五彩斑斓的大刺猬。“总之,在画布上画点东西总比没有强。我相信我的画会越来越好,因为我付出了一切。我已别无所求,对我来说,绘画只是我熬过人生的一种方式。” 画家回到卧室,莫里斯背着塔齐欧站在铬黄色灯光下,右侧墙壁是蓝与奶白混合的颜色。 塔齐欧望向天空,看到星罗棋布的柠檬黄颜料。困倦令他眼中泛起泪花,而后颜料晕开,变成一个个黄白交融的荷包蛋。 “你心里也有天使和恶魔吗?”他问。 莫里斯:“嗯。” “它们长什么样子?” “和你心里的一样。” “那……我呢?” 塔齐欧问:“我在你心里是天使还是恶魔?” “都不是。” 塔齐欧:“?” 他们闯入一片葡萄园。 “你是你自己,是我的灵魂,是爱本身。” 密斯托拉风在呼唤宇宙。 葡萄脱离绿藤滚落一地,橙色的嫩芽在土壤中颤抖,灰蓝色柳枝迎风飘扬。再往前,小镇点起亮光,几缕青烟自红色屋顶袅袅上升。塔齐欧枕着莫里斯的肩膀,用自己冻僵的手去温暖人类更冰凉的脸颊。 某天,失去一只耳朵的画家从病床上醒来,发现他画的星夜图山顶上多了道奇怪的影子。再一看,影子不见了。那晚,他回到取材地。密斯托拉风在呼唤宇宙,宇宙传送他狼人的哀鸣。 “后来呢?”奥罗拉推着轮椅问。 塔齐欧微微摇头:“后来我不辞而别,在寻找莫里斯的路上遇见你。不过我相信今后的日子里,文森特会和他的画一样越来越好。他说他就像个旅行者,有太多的问题需要他去探寻答案。他的终点还很遥远,因为他的成功才刚刚开始。” “文森特是我见过最不像人类的人类……”他兀自道,“比起人类,他更像他常对我说的那句话。” 奥罗拉:“什么话?” ——即便花黄叶落,鲜活的生命也能绝境逢生。 第82章 82 “你该回家了。”塔齐欧对奥罗拉说,将编织好的黄紫色花环佩戴在她头上。 姑娘把脸埋进他的手里:“我怎么想的您心里清楚,教父。” “我不想你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时间算什么?你比时间重要。” 塔齐欧捧起她的脸—— “我是异种。” “我不在乎。” “我快死了。” “我陪你死。” “我有所属。” “我等着你。” “你病了,罗斯。”塔齐欧用纤弱的手指抚摸她的头发,“如果我是你,我不会靠近现在的我自己。” 奥罗拉:“我爱你。” “……你疯了。” “让我继续爱你。” “这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好处。” “那就请你带我走,塔齐欧。”她看着他,唇边露出笑容,“我继承了你的眼睛,不是吗?我们注定会有一段奇妙的缘分。我爱慕你,自灵魂深处崇拜你。你的种种经历,还有你教我的那些知识……啊,你让我在无形中学会了什么是真正的爱。我的欲望因你而得以释放。如果没有你,我估计早就听从他们的安排随便找个男人嫁了。这样一来,我和丹尼团长的畸形人又有什么区别?我的教父,我的爱人!不论你是异种还是人类,国王还是乞丐,男人还是女人,我这辈子都跟定你了。你对我意味着自由,而非婚姻;是艺术,而非庸俗。” 塔齐欧脸色越来越白。 他吓坏了,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将近五分钟。莫里斯或许曾对他抱有类似的感情,但他绝不会说得这么直白、这么明了,叫听众无言以对、无处可逃。 “口渴了吧?”奥罗拉问,声音如同复燃的火焰,轻轻拍了拍塔齐欧的手背,“我去取点罗纳河的水给你喝。” 塔齐欧看着远去的背影,他知道这孩子并不是真的爱自己。她只在乎他的过往,毫不关心他的未来。 好吧,还是要跟她讲清楚,接受爱慕但拒绝照顾。天快黑了,如果她执意要留下来,就用刺丝(感谢那只英籍水母的牺牲让它们的武器终于在人类世界有了名字)把她毒晕,送修道院让那儿的护工看一晚上。等她醒来,自己早就游进大西洋了。 塔齐欧已经在想象海洋浅水区的景致了。 然而大脑刚勾勒出一个概貌,他就听见奥罗拉的尖叫声。撕心裂肺的喊声在河畔回响。 出什么事了?他竭尽全力朝声源爬行。 靠近时,呼喊声消失了。他希望奥罗拉不要出事,这只是个无聊的恶作剧,目的是把他引来,好用河水泼他。可他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附近寂然无声。 塔齐欧拨开花丛——没有,什么都没有。他又往前爬,双腿在身后拖着,像两条长蛇,所到之处皆是划痕。 他爬到河边。 “我来了,”塔齐欧轻声道,“你在哪儿?”他舀起一捧水,天空以涟漪形式呈现在他眼中,像极了文森特的《星月夜》。 接着,他看到了《星月夜》以外的事物:那是一个满头蛇发的女人,穿着点缀风琴扣的深紫色长裙——是他送奥罗拉的18岁生日礼物。 此刻她站在身后,她的脸的倒影和他面对面。塔齐欧看向倒影的眼睛——那双颤动的、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绿眼睛,他们对视了。 瞬息之间,他痛苦地捂住脸。 他的眼球变成石头,变成他身上的礁石,卡在眼眶里,与其他神经切断联系。睫毛交错、眼睑粘合,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美杜莎……美杜莎……”他哀恸地呢喃道,“不,是异种。莫里斯,莫里斯,你在哪儿?”塔齐欧惊惧又难过,他已经不能再生产眼泪了。 “对不起。”他听见奥罗拉的声音,紧跟着一个力量将他拽起来拥入怀抱。“我不是有意的,教父。你抖得很厉害,是冷吗?” 塔齐欧孤注一掷放出刺丝,但很快它们被她的毒蛇绞得一根不剩。 奥罗拉攥紧他的两只手腕:“别这样,你知道你现在不是我的对手。不过你放心,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从今以后我们永不分离,塔齐欧,永不分离……” 第78章 第83章 83 塔齐欧被带到英国伦敦,奥罗拉说那儿有个很厉害的药剂师,名叫安德鲁·兰切斯特。 那天下着雪,在她的指导和帮助下,他堆了个巴掌大的雪人在路边,用圣诞小帽和豌豆作装饰。 “生日快乐。”塔齐欧咕哝道。 “错了,”奥罗拉当即纠正他,“应该说‘圣诞快乐’。” 塔齐欧没反驳,再一次打起退堂鼓:“人类治不了我,罗斯。让我自生自灭吧。” 他并非存心不想活,就是暂时不想死。 一片欢闹声横穿整个街道—— “《道林·格雷的画像》今天完结了,你看了没?” “看了,结局怪瘆人的。” “我猜道林原型是波西。波西,你认为呢?” “嗯——非我莫属。” ………… 最终塔齐欧还是被送进一个温暖的房间。 在这里,他能听到炭火在壁炉燃烧的噼啪声,闻到明显刺鼻的药物气味。据描述,安德鲁·兰切斯特先生三十岁上下,黑发黑眼,留着八字胡,还戴了一副银框眼镜,打扮斯文利落。 “我需要检查患者的身体状况再做诊断,请您稍作回避。”——这只人类的声调介于尤加特兄弟之间。 塔齐欧被放到一张冰凉窄小的诊疗床上。“别走太远,罗斯。”他忍不住说。 奥罗拉:“我去给你买午餐,很快回来。” 随着门咔嗒一声关闭,塔齐欧陷入可怕的紧张与尴尬之中。莫里斯不在,他的身体状况让他很没有安全感。塔齐欧不得不安慰自己:他的运气不至于背到遇见的每一只男医师都是坏蛋。 “刚才那位小姐是你的女儿吗?”人类声音从他左侧飘来,“她戴着老大一顶帽子,好像很害羞,都不敢和我对视。” 因为她不想把你变成石头。 塔齐欧没吱声。 他希望能通过沉默来告诉对方:他不想说话。好在这只人类读懂了他的意思。 可猝然间,什么东西取代话语落在他腿上。 塔齐欧一激灵,闻到一股淡淡的紫罗兰香味。“我需要检查你的腿,先生。”兰切斯特淡定自如,“这里不算冷,我认为你可以脱掉你的外裤。” 原来只是脱外裤啊。 塔齐欧松了口气,他以为对方要砍他的腿。他慢慢解开裤带,小拇指某个瞬间擦过人类手心,他再度受惊。 “需要我帮你吗?”兰切斯特先生解释。 塔齐欧:“谢谢,不用。” 纤细柔嫩的手在他膝盖上逗留了好一会儿。 “诊断出什么了吗?”塔齐欧有些不高兴地问。 “你……”兰切斯特给出答案,“你和正常男人不一样。”塔齐欧心里倏然发凉,难道这只人类诊断出自己是异种了? “这不可能。”他嘟哝道。 安德鲁·兰切斯特:“显而易见的事。” 塔齐欧垂下脑袋。当今人类真厉害,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他给看透。他暗自感慨,直到摸了他膝盖的手伸过来解他的衬衣纽扣。“兰切斯特先生?”他本能地抓住它说。 “怎么了?”他听到兰切斯特先生隐隐有些不耐烦。 “……没什么,”塔齐欧放开手说,“我看不见您,所以还请您能在诊治过程中多提醒我一下,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好,你自己脱。” 塔齐欧:“哦……” 在医生指示下,他依次脱掉红色毛呢外套和绿白格针织衫,又解开白色内衬上的金色纽扣。 塔齐欧顺应着人类的每一个要求。 可到头来,等待他的不是治疗——是一连串灼热而粗鲁的吻,伴着白菊花和焚香的气味打在脸上。塔齐欧意识到自己上了当,鼓足力气甩开兰切斯特,并回了记耳光,一翻身栽到地板上。 就在他要喊奥罗拉时,刀子从背后刺进他的心脏,随即拔出。塔齐欧被人类揪住头发,拖回诊疗床,听到他嘴里骂骂咧咧说:“婊子养的臭残废。” 浓腥温热的鲜血涌入喉咙、溢出唇瓣。 塔齐欧拼命想把压在他身上的男人掀倒,但他越来越虚弱,终于放弃抵抗,只剩下无望的抽搐、停息。 死亡过后,他发现兰切斯特先生长得确实符合奥罗拉的描述,就是眼镜片染上血——刺丝的强麻醉剂开始发挥作用,人类趴在他胸脯睡着了。 这次再生让塔齐欧双腿康复,重见光明,体表的石癍也得以消退,携带梵高的颜料回归到最初圆点。 房间四周被灰色木饰面墙裙环绕,设施简陋但整洁。白色木格小窗开了条缝,靠窗的巴洛克式柚木办公桌上摆着数十瓶香水和一盆紫色角堇。既而是门口两声惊叫,和一干来缉捕他的英格兰警察。 第84章 84 塔齐欧进了青年收容所。 他知道自己不会在这里待很长时间,因为安德鲁·兰切斯特的父母已经上诉,告他故意伤害、企图猥亵并蓄意谋杀他们的宝贝儿子。明天开庭。 在这之前,塔齐欧接受侦查员审讯。 “举目无亲又心术不正的小流氓”——这是人类对他下的终极定义。 下午管教说有个女人来探望他。 塔齐欧猜出是奥罗拉。尽管难为情,但他还是去了。他们隔着一道黑色网格板,两侧是其他在押人员和亲属。塔齐欧和奥罗拉面对面,双方耷拉着眼皮,谁都不愿意打破沉默。 “谢谢你能来看我。”最后塔齐欧说。 奥罗拉转过脸:“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他诧异地抬起头。 “是的,”她压低帽檐,一刻也不曾看向塔齐欧,“你让我失望了,亲爱的教父。你把我对你的崇拜和倾慕变成了天大的笑话。我爱你,因为你是我命中的奇迹,因为你拥有我渴望的神性和智慧,因为你阻止了奥索尔诺火山爆发,因为你宁可牺牲也要拯救与你素不相识的路易十七。而今你把这一切都搞砸了。你又卑劣又无耻。你说得对,爱上你我真是疯了,我的灵魂病了整整二十年!现在大病初愈,我也就不再爱你了。我把你看清了,今后我不想再见你,也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或许你觉得我说话难听,可你根本就不理解,不理解曾经的你对我而言有多美好。我本可以顶替莫里斯的位置,照顾你、和你相濡以沫,我们一起去更遥远更广阔的地方,探索有待探索的新事物,哪怕死也死得幸福,也能够得偿所愿。你现在是什么?一个年轻貌美的鸡i奸犯?” 塔齐欧带着微笑,安静流泪。 管教摇了摇铃,探监结束。亲属们不约而同地隔着网格板和犯人十指相扣,只有奥罗拉起身就走。塔齐欧将手伸向网格外面,茫然地抓取着空气。“同在……”他喃喃低语,“你和我同在,莫里斯……” ※ 早上九点,塔齐欧走出收容所,被带往审判大厅。 前来看热闹的市民把院子围得水泄不通,法警几声喝令,他们才慢悠悠地腾了条小道出来。塔齐欧没精打采,心不在焉。这些人类像怪物似的盯着他,而他也在个别陌生面孔上捕捉到了罕见的关爱与怜惜。 进入审判庭——房间不算大,审判官和陪审团多半穿黑色制服、头戴白卷假发套,各自居于深栗、茶褐色楼座。塔齐欧走上被告席,转身面向群众,看到诉讼代理人后边的梯形旁听席上坐满了官绅贵妇。 随即他发现安德鲁·兰切斯特正坐在公诉人——他母亲身边,像个饱受委屈的孩子。这只人类身披黑色大衣,系深蓝色金鸢尾花纹领带,喷了水的黑发明光锃亮。塔齐欧坦然扬起下巴,这一举动引得旁听席一阵窃窃私语: “啊!他看着不过十七八岁!” “这模样,说他猥亵男人我是不信。” “你怎么还胳膊肘往外拐呢?咱侄子条件也不赖,家境优渥、学识渊博,又英俊又有钱,可不是这红发佬能高攀得起的……” 证人(兰切斯特老先生)开始念证词,前面塔齐欧没仔细听。“1890年12月26日,下午1点过5分,我和我的爱人动身前往格罗夫纳广场7号——我们家私人药房,去看望我们的儿子。约莫半小时后,我们到达目的地,见柜台没人,就决定到后院的诊疗室去看看。门被反锁,听里面有动静,我爱人就用挖耳勺拧了下钥匙孔。门一打开,就看见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野小子,衣衫不整地搂着我儿子,正要对他图谋不轨!” “你胡说!”塔齐欧叫出声来,面颊通红滚烫。 没人理他,检察官按照程序念起诉书,列出原告三条诉讼请求: 1. 依法追究被告刑事责任。 2. 判令被告赔偿原告医疗费用1027英镑12先令,护理费用356英镑16先令,营养费334英镑3先令,后续治疗费212英镑,精神损失补偿费2390英镑等等,总计4320英镑11先令。 3. 本案诉讼费和律师代理费由被告承担。 第79章 接着检察官论述到塔齐欧的罪恶与野蛮:“被告居心叵测,靠装病接近我们善良的安德鲁·兰切斯特先生,目的是对他进行猥亵。强迫不成,便运用化学药品将其麻醉……”他声音粗哑沉闷,以至于现场除塔齐欧外,所有人都听得昏昏欲睡,甚至有的交头接耳讨论起新出的话剧和下午茶。 如果塔齐欧有条件,这时候就该他的辩护律师出来发言了。“我不同意证词和诉讼请求里的每一个字。”塔齐欧为自己辩护道,“为了我自己的权益,我必须实话实说——我才是真正应该提出诉讼请求的那一方。” 他望向“受害者”:“你知道真相,兰切斯特先生。” 在集体目光的注视下,这只人类从座位上站起来,俨然一副高贵优雅的姿态。“真相,”他停顿后说,“就是证词和诉讼请求里的每一个字。” 现场一片哗然。 塔齐欧身体向后倾斜,差点摔下去。 “你撒谎……”他呼吸急促起来。 “我撒谎?”兰切斯特大步流星走到他面前,带着他的雪松和岩兰草香味,“我问你,你的裤子是谁脱的?衬衣的纽扣又是谁给你解的?” “我……” 塔齐欧双目涣散:“你让我脱的,兰切斯特先生。” 人类笑了。“我让你脱?”他回头看了眼附和他的观众,问塔齐欧,“请问你多大了,奥沙利文先生?我是你的父亲还是什么?别说我没让你脱,就算我真这么说,能让你听话到这份上也实属不易啊!” “因为我相信你。” 塔齐欧道:“我是来找你看病的,尽管我知道你无能为力,但我相信你不会害我。” 这话令兰切斯特自尊心受挫。 “你竟敢质疑我的专业能力?”他脸颊微红,“好,你说你找我看病。病呢?你的病在哪儿呢?” 一番思量,塔齐欧指向对方额头:“在这里。” 安德鲁·兰切斯特反应过来后面色铁青。“您看到了吧,先生?”他转向法官,“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他欺骗我、陷害我,此刻还敢当着您的面羞辱我!” 塔齐欧语声幽咽:“是啊,我对你的羞辱,和真相一样不言而喻——脱我衣裳的是你,吻我嘴唇的是你,被抗拒后恼羞成怒杀了我的人还是你。” 他这一说,审判庭当即炸开锅。 “胡编乱造……” 人类惊慌中扶了下眼镜,踉踉跄跄回到座位。“我不要赔偿了,法官大人。您直接给他判了吧。” “你急着把我关起来,兰切斯特先生——是害怕了,对吧?”塔齐欧大声说道。“你怕我对你构成威胁,可我一开始并不想伤害你。你将自己制造的威胁强加于人,却又为此担惊受怕。可见你最大的威胁不是我,是你自己。那把刀上有我的血,地板、诊疗床,还有你的镜片和指甲缝,到处都是我的血!” 审判官敲定法槌: 塔德乌斯·奥沙利文,你所犯下的罪行极其恶劣,我将在法律许可范围内判以你最严重的刑罚。这些刑罚对你来说都算轻的。 现本庭宣判,你将入狱并服劳役——五年。 听到结果,塔齐欧的脸变得极其苍白,跟着又听到四面有人说:“天哪!五年!……体格好的汉子进去半年都熬不住……判得太重,这孩子今后算是毁了。” 他被押出审判庭送往瑞丁监狱。 外面的人类聚在两侧,这时他们的表情只剩下震惊和嫌恶。谩骂接踵而来—— 耻辱;恶心;变态。 肮脏;龌龊;毒瘤。 他们朝他吐口水、扔烂菜叶,更有甚者丢玻璃碎片划伤了他的鼻梁。漫天飞雪,塔齐欧捂着伤口,让它在里面安心愈合,自己则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最后坐进囚车。他没什么东西可想,只感到庆幸—— 庆幸莫里斯不在。 庆幸他的朋友都已不在。 第85章 85 1891.九月十三.瑞丁监狱 接见室空旷简陋,潮湿掉漆的地板中央只放有一张长方形木桌和两把靠椅。一盏废弃吊灯傲然垂挂于天花板上,尽管它已经老得不能再照明,但至少能够在晚年形影相吊。 安德鲁·兰切斯特在它下方,如坐针毡。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走进监狱,所以心里很惶恐,同时又有些亢奋。娇生惯养的缘故,他从来没见过这里,更难以想象这世上竟有如此不堪的地方。 正想着,房间门打开,狱吏领进来一个小伙子: 他的红发被剪短,单薄的身体不需要凭借束身衣来显瘦,囚服裤腿拖地,依稀可以看到藏匿其中的那双脚没穿鞋子,脚趾盖上满是泥垢和血痂。 在狱吏的搀扶和安慰下,塔齐欧坐到安德鲁对面,侧身对他,然后抱住两条腿,整个人缩在椅子上。 狱吏回到门口监视。 探监者将一个陶瓷炖盅从怀里转移至桌面,推向那边。“我叫佣人给你炖了鳕鱼汤,奥沙利文先生。”他说,“快趁热喝吧。” 塔齐欧毫无反应,好像根本就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安德鲁审视着他,那张令人疼惜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他正在思考吗?他在思考什么?还是说他已无法思考?在场人不得而知。 人类矫揉造作地推了两下眼镜,从外套口袋里掏出纸和钢笔,用接近命令的语气对犯人说:“把你想要的东西写下来,到时我安排人给你送过去。” 终于,塔齐欧转过脸来,纤柔的眼睑微微闪动,给人一种疲倦的感觉,仿佛它们下一秒就要闭合。 厚重肥大的云将光线从栅栏窗内窃走,他的眼角被暗影覆盖,只能看到中间的鼻梁,和鼻梁下方——那对微笑的、血色贫乏却不失莹润的唇。 他大概是疯了——安德鲁这样想。但又没完全疯,至少在捡便宜这块儿一点也不含糊。 确实。这里伙食差,所以他一定想吃牛排;这里铺盖少、衣服薄,所以他盼着有架火炉;这里没人待见他,所以他要趁机向自己讨份爱或赞美。 塔齐欧伸出右手——安德鲁紧盯着它,他认为这世上再也找不出比它更素净、更脆弱、更圣洁、更没有实质感的东西了。它握笔的过程、姿势,无不彰显对钢笔的敬重,对待纸张同样如此。 不过就目前状况来看,安德鲁·兰切斯特已经不奢望塔齐欧能写出一个完整的英文单词了。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对疯子适度地理解、包容,也不失为一种绅士风度。只要能传达出有效信息,哪怕他画一幅儿童简笔画都算他聪明。但最终极有可能只是一堆乱糟糟的线条。浪费墨水是必然之事。 没一会儿,塔齐欧将纸笔推过去,又魔怔似的缩到座椅上一动不动。安德鲁拿起纸张,目光现出一种阴鸷的傲慢——纸上排列着一串串纤秀、整齐、有如精心绘制的英文字母,内容如下: 《算数研究》拉丁文原版 约翰·卡尔·弗里德里希·高斯 《电学实验研究》 迈克尔·法拉第 《化学哲学的新体系》两册 约翰·道尔顿 《火与空气》 卡尔·威尔海姆·舍勒 《动植物在家养下的变异》 查尔斯·罗伯特·达尔文 《道林·格雷的画像》 作者不明 后面又补写了“道林原型”几个字,但被两道平行斜线无情划掉。最后,是一幅笔触精锐细腻的钢笔画。 安德鲁·兰切斯特深深凝眉——那是一个恶心的、长满蛆虫的大脑——是自己的大脑。 炖盅被打翻,汤汁洒了一地。 他气得将这份书单与画作撕成碎片,降雪般扬到塔齐欧脸上。“该死的疯狗!”他吼了出来,“你这种货色怎么还不下地狱啊?” 见塔齐欧无动于衷,他气忿地抬起手掌,被狱吏拦下。“请注意您的言行,兰切斯特先生。” 安德鲁·兰切斯特甩手走到门边。 “妖里妖气的死基佬!”他一边回头叫唤,一边擦眼镜片,“别指望我以后会来看你,就算你哭着跪下来求我都不行!”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又尖又奇怪、面部表情阴险扭曲,但那又如何?他变成这样全是塔齐欧一手造成的。这个罪魁祸首、这个奴隶就应该永远被囚禁于此,永远在无尽忏悔中乞求主的原谅! 探监者拂然而去,安静的囚犯被狱吏搀回牢房。 第86章 爱的目的是去爱。——奥斯卡·王尔德 86 第五年冬天,距离被释放还有两个月,在瑞丁监狱的院子里,塔齐欧捕捉到一张陌生面孔。 事实上,因严重猥亵罪被关进来的犯人少之又少——在英国,人类们都谨小慎微。 奇怪的是,大家似乎都在讨论这位“新人”。 有时他们会邀请塔齐欧过来说要一起讨论。对此,被邀请者总是避之不谈。一是没兴趣,二是没必要——倘若对方罪证落实,探索他对身心百害无益;假设这只人类和自己一样含冤入狱(概率微乎其微),比起道听途说,塔齐欧更愿意正面和他对话。 第80章 今天轮到他踩圆筒踏车。他其实很享受这种简单的重复性工作,因为听说只要在这个旋转轮上一直走一直走,就能为磨粉机和水泵发电。 ——塔齐欧想为人类尽一份力,想帮助穷苦人民生产更多的面包、抽取更多的水,哪怕他的力量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这里是瑞丁监狱。 这里听不到莫扎特的曲子,看不到梵高的油画,闻不到卢浮宫的奢靡,读不到马洛的情诗。没有花香,没有茶点,没有爱人,没有大海。有的只是阴森封闭的单人隔间,和栅栏窗外的不见天日。 圆筒踏车循环往复,他对未来的希冀亦是如此。 他不再执着于寻找莫里斯——就让这只人类余生游憩在星空里吧!不要回来,不要回到他身边。那个心灵美的画家,他笔下的世界一定无比美好。那里才是莫里斯的归宿,才是他应该停留的地方。 塔齐欧不要别的,只要爱莫里斯。 想着他、爱着他,带着对他的记忆和爱,替他看油画以外的世界、发掘他们未曾发掘过的奇迹。尽管有时候他觉得这个世界烂透了根本不值得他看,也不会再有任何奇迹。 既是如此—— 没有奇迹,那就去创造奇迹。 即便生长在阴沟,他也要仰望星空。 塔齐欧来到圆筒踏车前,发现新来的囚犯正在最边上的位置工作——他看上去四十岁左右,个子很高,不算瘦,但面色憔悴。这只人类的气质怪怪的,他会是异种吗?塔齐欧看他旁边空出来个位子。好机会,过去问问。 一道隔板横在他们中间,两名狱吏坐后面监视。 “请问……”塔齐欧悄声道,“你看过《道林·格雷的画像》吗?” 片时静默—— “看过。”隔板那边的声音谦和沉稳。 塔齐欧顺应道:“你挺走运,我到现在都没看过。想看,但没条件。” “为什么?”对面发问,“为什么想看?” “我有个家人,我把他弄丢了。”他回答,“后来,我在他生日那天听到了这个故事。我想,如果当时他也在,他一定会把它找来和我一起看。他不在了,所以我想自己一个人看完它,这是我唯一能为他补上的生日礼物。” 身边传来一声轻笑:“我记得书上的每一个字,需要的话,我可以在三天内默写一本给你。” 塔齐欧:“……啊?” “工作期间禁止交头接耳!” 身后的狱吏呵斥道。 “不用麻烦你的其实,”塔齐欧更小声说,“不过我猜你肯定是那位作者的忠实书迷。说真的,我更希望你讲给我听,你的声音适合被倾听。” 隔板对面:“乐意之至。” 铁棍击中小腿,塔齐欧摔下圆筒踏车。 他捂着膝盖,下意识抬起头,和上方一双亮晶晶的瓷蓝色眼睛相遇目光。在那张苍白如皎月的脸上,他看到一种浮出淡雅汪洋之惊愕,一丝独立于伯克郡瑞丁监狱的悲悯。塔齐欧露出微笑,站起来拍掉裤子上的尘埃,回去继续工作。 ※ 城市之上,一根高大的圆形石柱顶,竖立着快乐王子的雕像。他全身镀有薄薄的纯金制叶片,两颗明亮的蓝宝石作为眼睛,一颗大红宝石在他剑柄上闪闪发光。 塔齐欧:“面包很干,不要吃太多,因为吃多了会口渴,口渴就会想喝豌豆汤,这里的豌豆汤喝太多会不停腹泻。如你所见,牢房便坑已经被封锁,只有一个小罐头容器供我们使用。晚5点宵禁,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放我们出去。” “燕子,燕子,小燕子,”王子说,“你不肯做我的信使吗?我看到那个男孩正在发高烧,并且快要渴死了,他想吃橘子。他的母亲很伤心,因为她除了河水什么都给不了他。燕子,燕子,小燕子,把我剑柄上的红宝石带给她吧。” 塔齐欧:“我已经把这里的《圣经》、祈祷书,还有《圣诗集》都翻烂了。谢谢你让阿迪先生送来了我想要的书,可惜没有《道林·格雷的画像》。听说作者破产了。” “唉!我现在没有红宝石了,”王子说,“我的眼睛是我所剩的一切。它们由珍贵的蓝宝石制成,一千年前被带出印度。你从它们当中摘一颗给他吧。他会把它卖给珠宝商,然后买食物跟柴火,好完成他的剧本。” 塔齐欧:“狱吏禁止我们相互交流,奥斯卡。我们不能说太多,至少不能说英语。以后我说法语,你回德语;或者你说法语,我回德语;我教你玛雅语和埃及语,你再教我意大利语和希腊语。这样他们问起来,咱就说咱在自言自语。” “我会再和你待一晚上,”燕子说,“但我不能摘走你最后一颗眼睛,那样你会瞎的。” “燕子,燕子,小燕子,”王子道,“照我说的做。” 塔齐欧:“我后天就要走了,奥斯卡。按理说我应当感到高兴才对,可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我适应了这儿的硬板床,因为没有软床供我适应。我常常为自由失眠,开始如此,中间如此,结束还是如此。” 后来燕子回到王子身边。“现在你瞎了,”他说,“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不,小燕子,”可怜的王子说,“你必须得去埃及过冬。” “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燕子说,然后安睡在王子脚上。 塔齐欧:“你病得很重,我要留下来照顾你。别拒绝我,不然你会死在这里。我看他们懒得管,我已经向他们要求再待一段时间,照顾你、照顾其他生病的犯人。这里空气很差,明天天气好的话我带你到院子里走走。” 燕子一片又一片地摘下黄金叶,直到快乐王子看上去昏暗且毫无光泽。他将这一片片金子带给穷人,孩子们的脸逐渐变得红润,他们笑着在街道上玩游戏。“我们现在有面包啦!”他们喊道。 塔齐欧:“他们看我手上没有茧子,于是断定我好吃懒做;他们看我年纪轻轻,便嘲笑我蒙昧无知。倘若我拥有他们没有的本领,那么这项本领在他们眼里就会是邪恶、是极具破坏性的;倘若我爱上了社会剧本中不应当被爱上的角色,那么我的爱势必会引发众怒。” 可最终他知道他即将死去。他带着仅有的力气再次飞到王子肩膀上。“再见,亲爱的王子!”他咕哝道,“你能允许我亲吻你的手吗?” “我很高兴你终于要去埃及了,小燕子,”王子说,“你已经在这儿待得太久;但是你必须亲吻我的嘴唇,因为我爱你。” “我不会再去埃及了,”燕子说,“我将奔向死亡之家。死亡与睡觉是一体,不是吗?” 说完他亲吻了快乐王子的嘴唇,旋即坠落,死在了他的脚上。 “你在写书?”塔齐欧问。 “是写信。” “这次你写了不少东西,要寄给很多人吗?” “一个人。” “这么长,他会看完吗?” “会。” “为什么?” “因为我爱他。” 他们推倒快乐王子的雕像。“当他不再美丽,他也就不再有用。”大学艺术教授说。之后他们将雕像放进熔炉溶化。 “真奇怪!”铸造厂工匠们的监工说。“这颗破损的铅制心脏在熔炉里没办法溶化。我们得把它扔了。”于是,他们把它丢到垃圾堆,死去的燕子也躺在那里。 那是二十世纪法国巴黎的第一个冬天,塔齐欧搬到阿尔萨斯旅馆,住进他朋友住过的房间。 后来恩尼格玛机问世。动荡不安的深夜,他在朋友的墓碑上留下一个没有颜色的吻,并实现了自己的第76543次分化再生。 ※ “我要进法国情报机关,从事解密工作。” “姓名,年龄。” 塔齐欧想了一会儿。 “莫里斯,”他说,“莫里斯·奥赫扬,二十三。” “下午三点,四点也行,到这边接受考核。” 塔齐欧:“……好。” “恭喜你考核通过,欢迎加入密码分析小组——莫里斯·奥赫扬先生。” 第87章 87 塔齐欧抱着钱袋,坐在旅馆一张单人床边。 每过一秒他都要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有些局促不安。外面雷电交加、大雨滂沱,他靠向床头柜,从花瓶里抽出一枝红色虞美人,将鼻尖埋在毛茸茸的黑色花蕊中。 隔壁房间传来两只人类声嘶力竭的喊叫,断断续续、忽高忽低,有一两次他都想报警了。 终于,他听到有人敲门——那人用摩斯密码敲了个名字出来。塔齐欧立刻把袋子连同虞美人塞进被窝,起身去开门: 那是一个提着箱子的黑头发男人,中等身材,两条腿比较短,一张苍白浮肿的圆脸。他的眉毛很细,嘴唇湿湿的,鼻子不高,略显宽厚。他穿着较为廉价的灰色羊毛大衣,领带几乎是绑在勾结上的。帽檐和衣角在滴水,他来的时候没打伞。 第81章 “艾斯克?”塔齐欧用德语译出那串摩斯密码,得到人类眼神肯定后迅速把他拽进屋,并送去一条毛巾。“我洗过了,您放心用。” “谢谢。”人类放下箱子,用毛巾擦了擦脸和脖子,转身将外套挂在衣架上。 塔齐欧:“箱子里……” “是操作及转子内部线路资料。”艾斯克走到他面前,“现在,我要的东西呢?” 塔齐欧取出钱袋,即将递交到对方手上。“等一下,”他将它收回,“您怎么证明这些资料是真的?” “如果连这点信任都没有的话那干脆别做生意啦!”艾斯克比手画脚地说,“我们大老远飞比利时,跑到这破屋子里,是来听他们嚎叫的吗?” 塔齐欧:“……我只是想不通,您跟我们说您在德国密码处工作,您的哥哥又是通讯部高官,现在出一万马克就从您这儿买走情报。我、我很难不怀疑你们是不是串通好的。” “这有什么想不通的?” 人类狠巴巴道:“我要钱,钱——你懂吗?国家机密在我这儿狗屁不是!我甚至觉得你们拿钱买它都算亏了。我巴不得你们赶紧破解那台该死的机器,让德国全军覆没。是的,最好将巴戈利亚以外的地方统统炸掉!” 见塔齐欧双唇微启,他露出冷冷的轻蔑表情,打开手提箱,将里面的资料一股脑儿倒掉,近百张稿纸天女散花般铺了一床。最后,他撂下空箱子,做了个“验货吧”的手势。 塔齐欧趴床上动手整理起来。 他一边排页码,一边扫视上面的内容—— 常规恩尼格玛机有三个转子。 这他知道,也见过。它们均刻有26个字母,可通过旋转使某一字母朝上。 三个转子的初始方向即密钥? 这样一来,光密钥就有……17576个! 转子可拆卸换位? 哦,不是17576,是105456。 连接板至多可互换6对字母的信号? 乍一看不多,但仔细算算,内部连线状况可达100391791500种。 三个转子的初始方向、排列顺序,再有连接板加持——密文破译概率仅为1/1.05869e16。 转头望去,艾斯克已经躺在另一张床上睡着了。 塔齐欧轻轻将资料叠好放在枕边,钻进被窝后睁眼躺平。如果资料记录的信息是真的,那么要靠不动脑筋一遍遍地暴力破解完全就是天方夜谭。 不过好在有内部线路图和设计思路,回去要是能根据它复制出一台法国制造的恩尼格玛机,说不定也能在过程里摸到其中的窍妙。 “因为我是一个被抛弃的失败者。” 猝然而来的声音让塔齐欧炸起头皮。 “什……什么?” “我以前是个兵,”艾斯克喃喃道,“有好几次,我差点死在战场上。那时我立志精忠报国,因为我相信士兵保护国家,国家才能保护士兵。我全力以赴,尽管到最后我的国家还是吃了败仗。后来部队裁军,我毫无预兆地被裁掉,而比我年长的大哥竟意外被保留,并且过得风生水起!对我来说,裁军断的不是我一个人的后路,还有妻儿在等我着去养活。退伍后我尝试开肥皂厂,奈何战后引发的一系列财政危机让我彻底破产,于是我又不得不回通讯部,恳求我那春风得意的好大哥施舍我一份挣钱的差事。他给我的工作收入微薄,我只能将我的家人送到偏远的巴戈利亚。他们在那里一年的开销还没有我们在柏林一个月花得多。” 塔齐欧:“抱歉……” “该抱歉的不是你!”人类猛地坐起来说,“于国人而言,我是叛徒;在你们眼中,我是走狗。可我深知自己更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我的妻子需要过冬的衣服和炭火,我的孩子需要营养和上学的费用。如果这个国家无法保护我、无法保护我的家人,无法给予我们最基本的生活保障,那我为什么要继续为它服务?这个国家在需要我的时候利用我,不需要我的时候就一脚把我踹开。而现在,我只不过是再用同样的方式对待它罢了。” 塔齐欧对着天花板眨巴眼睛。 “请问我们可以关灯睡觉吗?” 艾斯克:“关吧。” “嗯,晚安。” “晚安。” 第88章 88 “双方各备一台恩尼格玛机,发出方调节转子的排列和初始方向,这是关键点,即密钥。随后键入明文,显示器灯泡发光,其对应字母即密文。密文以电报形式发送,收入方接到密文后按照约定调置密钥,依次键入密文,显示器所亮灯泡即明文内容。” 组员们围坐在会议桌前,睡眼惺忪地看着塔齐欧。桌上摆着恩尼格玛机。 “操作是这么操作,问题是现在不要我们操作,亲爱的莫里斯,我们是负责解密的。” “是啊,而且你说的这些仅适用于德陆空两军,海军那边可还有一套kurzsignalheft密码本。” “那密码本是干什么用的?” “据说是将重要信息事先替换成别的字母,再用恩尼格玛进行加密。” “老天……” “但是别忘了,我们还有艾斯克先生。”塔齐欧尽量把话说得很和善,“运气好的话,我们可以从他那儿买到加密算法——密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改变,但加密算法不会,除非德军能够在一分钟内动用大量成本改器械换程序。当然,拿不到也没关系,只要拥有某个加密器件或程序,我们也能够用它反推出……” “别异想天开了!” 离他最近的组员站起来喊:“德国佬发明这东西是供我们一个个地在这儿陪他们调情吗?就因为它无解,他们才敢堂而皇之地用它传递战略情报。” 塔齐欧保持从容:“我们不应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显然,波兰在这方面要比我们做得好。” 他看向恩尼格玛机,眼里充满对它的怜爱。 “噗,波兰?也是,波兰人想这玩意都快想疯了。为了弄明白破转子的线路图,他们还特地从印度请了个天眼通大师过来遥感,求菩萨显灵制伏这万恶的数学呢。” “至少他们没有忘记他们的职责。”塔齐欧冷冷道,“贝特朗上尉说波兰那边已经提出诉求,坚持要得到我们手上关于恩尼格玛机的全部资料。我最后再问你们一遍,这些资料你们还看不看?” 在场人噤若寒蝉。 两三分钟肃静过后—— “德国佬都不稀罕的东西,我们要来干什么……” “不看了,看多少遍都白费力气。” “全给波兰,看他们能弄出个什么名堂。” 塔齐欧眼睛发烫,满怀失望地点点头,卷起资料就往外走。忽然他听到哐啷一声,回过头看,恩尼格玛机已经被砸碎,再也修不好了。 他没管他们,自顾自地出了门。 路上他一手夹资料,一手抹眼泪。他真的再也无法忍受。他们毁坏的不仅仅是机器,更是他的心血和爱!他千辛万苦找到它、定期维修它,使它能够正常运转、供他们研究。还有这些资料——他爱不释手的宝贝,好像这个团队里除了他自己,没人把它们当回事。 他孤独地走在巴黎街道上。 大雾寒凉,城市灰蒙蒙一片,远方埃菲尔铁塔仿佛刚下断头台。塔齐欧一口接一口,将这些水汽深深吸进喉咙,直到胸膛似撕裂般疼痛,他倚在桥头,伤楚久久不能平复。回到旅馆,他将资料平整摞在茶几上,然后枕着它们发呆,接着哭了几百个来回,最后在模糊的视线中入睡,又在晨曦普照大地前梦醒。 后来,贝特朗上尉在他办公桌上看到了波兰人梦寐以求的密码机资料,和一封真挚简短的辞职信。 ※ 夕阳西下,两道背影并排镶嵌在红砖屋顶上。 “真的不考虑加入我们吗?”波兰小伙子马里安·雷杰夫斯基用德语问。 塔齐欧轻轻摇头:“你们已经能够破译德方最高机密了,我一个……一个外国人不太想掺和这些。你了解我,我能抱一台恩尼格玛机和你玩就很开心。” “你是开心了,”人类笑着挥动起两只手,“我这十个手指头就没好过!从拿到资料开始,我和杰尔兹、亨里克……我们所有人为了破解那些转子、连接板,我们记录循环圈、建立密钥档案,废寝忘食整整一年。到现在我们每天都还对着它,醒来第一件事和睡前最后一件事,甚至梦里我都在解密。最初那段时间,我感觉那些字母——a/l、t/d、k/f、o/y,myria、mille、centa……它们在我脑子里转啊转啊转啊转。我有次给朋友写信,一不留神把逗号写成zz,问号写成fraq;单词间没空格,因为全被x串一块儿啦!” 塔齐欧静静地注视着他。 雷杰夫斯基摘下眼镜,用大拇指关节摁了摁发红的眼角:“我们波兰和英国、法国这些国家不一样,我好像说了句废话……四个世纪以来,我们不是被沙俄打,就是被沙俄所带领的其他国家围殴。我们西边是德国,东边是苏维埃联盟。我们必须时刻警惕,不能放过任何一条关系到我们国家的军事讯息。我和杰尔兹设计了一台组合机器,可以帮我们在两小时内找到德军当天密钥。我们为它取名‘炸弹’,它爆发的不是火药,而是生命和智慧。正如我们殚精竭虑的目的并不是称霸世界,我们只想在这世上占有一席之地。” 第82章 天黑了,人类回去工作。塔齐欧独自瞻望北极星——它已为他指明方向。 “今天是1935年6月23日,在玛雅长计历中记为12.16.1.6.14,用卓尔金历可记为12ix,太阳历则为2zotz。不过最好将卓尔金历与太阳历联用,即12ix 2zotz。” 第89章 89 天空阴沉依旧,塔齐欧站在数学桥上,剑河直到很远的地方都风平浪静。他身穿黑色英式长袍,手捧一杯拿铁咖啡,小泰迪熊玩偶在怀里陪他一起看报纸。 他看得不算认真,因为他胸口的石癍最近又开始生长了。生长?不,准确来说是再现。此前它们一直隐藏在皮层里,从未离开过他。他不知道诱发它们的因素是什么,年龄?气候?还是吃坏了什么东西? 几个学生零零星星地从他身边经过,他想象自己融入他们,和他们谈笑风生,然后听唱诗班男童合唱、骑自行车上下学。啊,莫里斯这只人类到现在还不会骑自行车!他还得教他—— 嗯…… 等他们下次见面的时候。 塔齐欧合起报纸,眼睛红红的。 他曾希望自己能患上一种多见于中老年人类的阿尔茨海默症,好忘记异种身份,忘记过去经历的一切痛苦。但他不想因为疾病而忘记莫里斯,忘记他就等于忘记快乐。 在塔齐欧的美好记忆中,莫里斯从未缺席。 他们是朋友、搭档、情人、战友,更是长达三个世纪的家人。莫里斯在寻找塔齐欧的路上不会迷失方向,因为他说过,他找他不需要嗅觉,而是用心;可就算没有心,他依然能够找到他、理解他。 他可以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等待他。 他可以去任何他所在的地方陪伴他。 现在,塔齐欧想回家了。 回太平洋,去听听波塞冬怎么说。 他将凉透的拿铁小口喝完,打了个嗝,带着全部家当向右一转——迎面而来一只学生,穿着运动背心和短裤。他在跑步吗?看样子是。原来陆地上还有闭着眼睛跑步的人类,这点莫里斯没跟他讲过。 下一刻,塔齐欧仰面朝天,连同他的报纸和小泰迪熊。空纸杯脱离束缚,骨碌碌到桥的那边。 被迫和陌生人类近距离对视,塔齐欧差点就放出刺丝。“非常抱歉!”学生尴尬地把他扶起来,“我真不是故意的,您没受伤吧前辈?” “你……你叫我什么?” 塔齐欧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称呼他。 人类谦逊地垂下眼帘:“您不像学生,也不像教授,所以我猜测您是来故地重游的前辈。” “就算你猜对了吧。” 这位前辈接过对方捡起的报纸和玩偶。就在他打算过去拾回空纸杯时,学生抢先一步,帮他完成了这个打算。 塔齐欧问:“你为什么要闭着眼睛跑步?” “……我是在想我的论文,”小伙子腼腆回答,“关于高斯误差函数的。刚好有了灵感,闭上眼睛能帮助我更好地思考。这里平常没什么人,所以我觉得很安全。” “现在还觉得安全吗?” “更安全了。”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们都没受伤,您也没找我的麻烦。” 他们走到桥头。 “既然闭着眼睛能帮助你思考论文,”塔齐欧道,“你为什么又要在这时候跑步?” “因为我喜欢跑步。” 学生看向他说:“就我个人而论,跑步是最不受限制的运动——只要我想,随时随地就能去做。我压力大的时候也会去跑步。您知道,数学不适合在焦虑状态下学习,所以我习惯用跑步来减压,跑完再去学数学。” “我猜你更喜欢数学。” “嗯,就算您猜对了吧。” 人类主动发出邀请:“一起?” 塔齐欧:“带着报纸和泰迪?” “我可以帮您拿纸杯。” “谢谢。那么,开始吧。” 第90章 90 几个月后,塔齐欧改变主意,他决定暂时不回太平洋——他要去印度看望那位学生的家人。“我父亲在印度民政部当官,母亲在那边陪他。我们很少见面,我为他们准备了圣诞礼物。” “我替你送这份礼物吧,阿兰,”塔齐欧说,“等我的好消息。”主要是他还没去过印度,也正好想去看看。 就这样,在人类的帮助下,塔齐欧买了张船票从英国驶向印度。他时常趴在桅杆上,复诵着热力学定律和积分公式,以此来克制自己一头扎进海里的冲动。 很快他又觉得不够,就在心里自己给自己出题。做完题后,他设想莫里斯在身边,自己该如何把这些东西教给他,再听他如何给自己讲心灵哲学和认识论。 海风滋润天际,长出一大片玫瑰,藤条缱绻,花朵相继绽放,风光旖旎,说不出的妖娆;弯弯的月亮焕发出幽光,被空气过滤,如同银色三叉戟刺透水汽,直抵人心。 咔嚓——! 咔嚓——咔嚓——!! 塔齐欧偏过头,看到一个打扮干净利落的亚洲人正举着双反相机,镜头对准这边不停地拍。被发现后,这只人类放下设备,动作轻柔缓慢,伴随着迷蒙的眼神,产生一种麻醉和惹人注目的效果。 “可以给我看看你的照片吗?”塔齐欧表示友好。人类没说话,默默朝他走来,将那些已经保存到取景器里的画面一张张切换。 塔齐欧:“……你一直在拍我?” 摄影师笑了笑。 “私以为,”他用柔软而含糊的英语轻声道,“您和我的新胶卷很配。” 塔齐欧全神贯注地盯着照片。 他对照着拍摄时间,发现当他想到莫里斯时,眼睛在相机里是糊的。不过整体看来这组照片拍得确实不错,或许他可以花钱把它们买下来,选几张寄给阿兰,剩下的自留,再塑封一张,到时候贴波塞冬人中上。 散发杏仁香气的人类在一旁问:“喜欢吗?” “喜欢。”塔齐欧如实回答,“说吧,多少钱我能买下它们?”没得到回复,他抬眼一瞧,摄影师的表情已经扭曲成一个僵住的微笑。“这是我们的共有财产,我怎么舍得把它们卖给您?照片我会洗出来送您,但我不准您给别人——看都不行。” 这个要求倒也合乎情理吧。 塔齐欧:“……哦,好。” 后来他们靠着桅杆聊了一会儿。原来这只人类叫岩波俊介,来自日本京都。他这次专程到印度拍荷花,因为他说只有在印度才能遇见真正的荷花。他自称二十七岁,但看上去不到二十岁,或许这就是亚洲人的独特之处吧。他还有个妹妹,叫岩波绘里,前两天刚过九岁生日。 “您给我的感觉,奥沙利文先生——与我想象中的荷花不谋而合。”岩波俊介说。 听到这话,塔齐欧不禁想起他和莫里斯在埃及碰到的蓝莲异种——那数十条长满獠牙的花蕊,杀人即碎尸。倘若他给人类带来的是这种感觉,那估计会很有趣。“是吗?……你挺厉害的,岩波先生。” “该您了。”摄影师把眼帘垂下又张开,“在您眼里,我像什么?” 于是塔齐欧认真打量起来—— 这只人类,他的一张脸内向而素雅,面色白如牛奶,被乌黑色鬈发所簇拥,鼻子挺直,嘴型饱满,他的双眼皮非常好看。单论外形,他确实有一种巧夺天工之美在身上。再看气度,他目前表现出的样子异常优雅,不管是举手投足的姿态、说话的口型、还是用白色指尖按快门的动作,声音柔和,既轻缓又自信,由于那种东方文化的熏陶而显得更加深沉。 鬼。 塔齐欧给出最终答案。 “你给我的感觉,像一只鬼。” 岩波听后,额头立刻阴沉下来,露出愤怒的轻蔑。他蹙起眉毛,眼睛仿佛被压陷。他用自己的手心去碰塔齐欧的手背:“我恳请您能再好好感受一下。” 话毕,他两眼一翻倒地睡着了。 数根刺丝脱落。“抱歉,我感受不出来别的什么了。”塔齐欧踩上桅杆,纵身跳进了大海。 ※ 船到达港口,塔齐欧登岸领取行李。 他按照朋友给的地址寻找目的地,受英国殖民影响,这里很多原住民都能和他说几句英语,所以他没多久便见到图灵老先生,把礼物带给他并询问了当地的美食和忌讳。 早年莫里斯给他讲过印度历史。 这只人类花了三个晚上的时间,从月护王旃陀罗笈多建立孔雀王朝讲到德里苏丹国瓦解。因此塔齐欧对印度也并非全然不知,但保险起见还是得弄清当下形势,否则一不留神,就会像那位犯忌的传教士一样被人类烹煮分食。 月光集市上,他走马观花,好奇地看那些太妃糖色的漂亮人类在这边烤奶酪飞饼、又在那边穿珠光宝气的纱裙跳婆罗多舞。 他坐进餐馆,左手端起热奶茶,右手忙碌地往嘴里拨饭。忽然光线暗下,新来的客人在对面落座。“我们又见面了,奥沙利文先生。” 第83章 塔齐欧:“。” 他放下奶茶,抹掉嘴边的饭粒。 “你跟踪我?”他对岩波俊介说。 “我想您冤枉我了。”人类推出一沓照片,“我来找您,是因为您落了些东西在我这儿。” 推完照片,那只手顺带从他盘子里抓了把饭回去,这让塔齐欧很反感。 塔齐欧收起照片:“我吃饱了,再见。” “别对我这么残忍,好吗?”岩波脸上露出苦笑,“我孤身一人,要在这片陌生的土地取景拍摄,多不容易啊!到现在我都没找到荷花。您能陪我去找荷花吗?先生。我向您保证,拍完荷花我们就各行其是。” 塔齐欧踌躇后说:“行。” ※ 他们在黎明来临之际慢慢前行,途经草地——终于到达一个小池塘沿岸。 数不清的荷叶覆盖水面,花朵们陆续绽放,娇嫩的红色花瓣层层叠叠。人类不紧不慢地掏出相机准备拍摄,目标对象太远,他尽可能靠近池塘。 “你小心点。”塔齐欧在后面说。 岩波侧过头,一副温柔屈从的神态。接着他双唇微启,应该是想要说什么。没人知道。因为他下一秒就被鳄鱼拖进池塘,最终塔齐欧发动刺丝将他拯救。 人类抱着相机和受伤的右腿倒进塔齐欧怀里。 “我死了,我要死了!”他哭喊着,“哦不,它要吃了我,我不想被它吃掉!” 塔齐欧:“……你没有被吃掉,岩波先生。你还活着。”岩波俊介满脸涨红地看着他,惊愕半晌。“您救了我的命,我想我有责任报答您,我的恩人!”他热泪纵横,攥起塔齐欧的两只手就要去亲。 塔齐欧吓得连忙抽回手。“你的腿受伤很严重,”他转移视线说,“我先帮你止血。” 他从衬衣上扯下一截袖子来包扎人类的伤口,背他到附近的诊所进行详细治疗。 从诊所出来后,岩波靠在塔齐欧背上说:“我的腿现在动一下都疼得厉害,先生。我感觉我这辈子都没办法像正常人那样继续走路,我的人生……我的该死的人生算彻底完了。” 塔齐欧郁闷得哼都哼不出来。 “你不该救我的,塔齐欧。” 人类对着他的耳朵呢喃道:“我应该死在那里。是啊,我命中注定就该为艺术献身。这将是我最好的归宿,而今你破坏了我无瑕的生命进程。我恨你。” “作为补偿,”他收紧搂住塔齐欧脖子的两条手臂,“我要你送我回日本,照顾我和我妹妹的生活起居,我会为你提供住所和食物。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拒绝——杀了我,因为我知道你的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塔齐欧闭了闭眼:“我答应你。” ※ 在日本京都,塔齐欧度过了一段清贫而阴晦的时光。岩波先生并没有苛待过他,还经常给他买礼物、讲故事。而他的妹妹绘里小姐——那是个非常活泼淳朴的小姑娘,可惜幼年因病失声,说不出话来。 这五年里,岩波俊介的伤腿逐渐康复,工作越来越忙,去汤屋消遣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期间塔齐欧待在家陪绘里研习花道与茶道,他们相互写贺年卡,绘里喜欢称他为“海桑”。 夜里他们屈膝而坐,围在一起吃饭。 “我打算找个艺伎结婚。”岩波俊介用日语说,拈起一枚寿司蘸取少量豉油后塞进嘴里。 “哦。”塔齐欧喝了一小口热汤: “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他已经按照要求学会了这里的语言和大众文化。对此他不算抵触,却也谈不上热爱。他只期盼能得到自由,得到能够选择离开或留下的权利。 对面的岩波绘里即刻掏出随记本在上面写字,写完后呈给塔齐欧看: 请不要离开我,海桑。 “你希望我跟别的女人结婚?”她哥哥的声音在颤抖,脸颊跟着泛起红晕。 塔齐欧感到腿麻:“确切地说,你高兴就行。” “我高兴?” 这只成年人类勾起嘴角笑了。他对绘里做了个手势,把她叫到身边,随即抱住她去脱她的和服。 塔齐欧上去抓住他的一条胳膊:“别这样,先生。她是你的亲妹妹。” 岩波俊介不顾阻拦将他甩开,疯了似的直奔绘里,骑在她身上,把她的后脑勺砸向墙面,抓起头发一遍遍朝她脸上扇巴掌。 “不要逼我杀死你!” 男人闻声一顿。 “你没听错,”塔齐欧说,“不要逼我杀死你……”他走过去将岩波推到一边,扶绘里起来,用随身携带的干净手帕为她擦眼泪和唇边的血。“有我在,别怕。” 岩波俊介拧了拧袖子纽扣:“你自己说的,我开心就好。我在你这儿寻不到开心,转头玩别人,有问题吗?还是说你嫉妒了,也想被我撕衣裳、被我摁着干?” “……混蛋。” 塔齐欧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嫌我混蛋你可以滚啊。”人类微笑着说,“为什么还要吃我的、用我的?不过我提前告诉你,你一滚,我立刻就把她打死。除非,你现在杀了我。来啊,正如你方才所说,杀死我。反正我的命早就属于你了,你想要的话尽管拿走就是。” 塔齐欧用手护着绘里:“我不想要。” 岩波专注地看着他。 “我就知道你仍珍视我们的友谊——海桑,”他端起两杯茶,“让我们以茶代酒,祝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 小巧别致的陶制器皿,里面茶水摇曳,透澈清香。“祝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 几分钟后—— 绘里回卧室睡觉。 “我有件事要通知你。” 岩波对塔齐欧道:“我已经被聘请作为摄影记者,前往满州国第731防疫给水部队,和医学工程师协作,展示他们的科研成果。我希望你能陪我一起去。你明白,我离不开你。” “不是你们国家的人,也能去?” “当然。我们的国家非常包容,你会在那里获得相当丰厚的待遇。” “可是……绘里怎么办?” “你放心,用不了多久她也会去。” 第91章 91 周围全都是平房,数根烟囱吐出团团黑烟。 塔齐欧跟在岩波俊介身后,旁边还有两个穿军装的日本人。路上他看到许多面黄肌瘦、东亚长相的人类被聚集、驱赶,往一条方向前进,其中还夹杂着一些欧洲人,他听到他们说的是俄语。 如果莫里斯在,他肯定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塔齐欧有些后悔自己当初犯懒,没去多学这门语言。 岩波说这里是用来防治疾病、净化饮水的。 所以,这些人类都生病了吗?塔齐欧感觉不像——虽说他们表现得不算生龙活虎,却也看不出半分病态。他们可能缺乏营养,但绝不是恶疾缠身。 净化饮水?塔齐欧远远望去,浓烟遮天蔽日。水会因为洁癖而动辄要侵略天空吗? 后来他被领到明亮的办公室,见一只被称为“石井中将”的人类军官。他们以土地资源短缺为由,安排塔齐欧住进一个小房子,里面还有位老爷爷。 没有床,什么都没有,比瑞丁监狱的条件还差。就是空气还算不错,大概是因为温度低,现在外面零下三十多度,室内寒气逼人,这种情况很难滋生出刺激性气味。老爷爷独自缩在墙角。他看上去非常虚弱,因为他四肢里仅剩下一条腿,和两截到肘的断臂。他背对塔齐欧,头发稀疏,却还带着点甜蜜的金。 “请问,我能帮到你吗?”塔齐欧鼓足勇气问。 老人靠墙坐着,纹丝不动,像一座雕像。 塔齐欧感到心灰意冷,转了个身—— “你还活着啊……” 塔齐欧:“?” 像是被触发了某种机关,他趋赴到老人面前——正对那张邪恶的丑脸,它上面满是伤疤和皱纹。一对深幽的眼睛,蔚蓝依旧,灵光不再。双唇萎缩下垂,脖子堆着三四层厚厚的脂肪皮。 塔齐欧完全认不出他是谁,可当他将目光集中在眼周——那一大片鳞次栉比、红白相间的羽毛上时,他认出了他。 “弗朗茨公爵?”塔齐欧咕哝道,“不……” 出于一种本能的恐惧,他飞扑到门口。“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他大声喊,用手掌拍、用拳头砸,最后跪在门边,失声痛哭。 他透过眼泪看到弗朗茨正在朝这边爬。 “不要过来!”他呵斥道,“你走开,别靠近我。不然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我不想杀你,所以请你放过我,我求你……” “我只想看看你,孩子,”弗朗茨说,声音沙哑孱弱,“想好好地看看你。” 塔齐欧定在原地:“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的翅膀呢?” “没了,”鹦鹉回答,“我的翅膀被他们砍下来,当着我的面剁成了肉泥。”他匍匐到塔齐欧身边,用自己的脸去蹭塔齐欧的脸,蹭到一脸泪。 第84章 “为什么?你哪儿得罪他们了?” 弗朗茨发笑,眉眼几乎皱在一起了。 “傻孩子,他们伤害我是不需要理由的。” 塔齐欧用手腕抵开他。“就和你伤害我和莫里斯一样,对吗?”他握住那对瘦骨嶙峋的肩膀,“你被他们欺负得和莫里斯一样惨。不,你比他更惨。莫里斯有我,你什么都没有。” “你这张嘴啊。”弗朗茨发出颓丧的笑声,将下巴担在塔齐欧肩膀上,“那小狼崽子呢?他死了没?” 塔齐欧:“没有,我们上个世纪走散了。但我知道他还活着,他永远和我同在。” “那真遗憾……” 鹦鹉叹了口气:“他不能亲眼看到你下地狱。” 塔齐欧皱起眉头。 “什么意思?” “你完了,我的孩子。”弗朗茨幸灾乐祸地看着他,“来到这里,你算是完喽!啊,想到你接下来会经历什么,我的破嗓子就忍不住要笑出声来。等到了,终于让我等到了!你完了我跟你说,完了……” “到底怎么回事?” 塔齐欧质问他:“你都知道些什么,弗朗茨?我需要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你很快就会变得和我一样,”鹦鹉笑着说,“至少他们会把我这套统统在你身上演示一遍——从进门开始,你就已经不再是塔齐欧,而是他们新进的‘马路大’!” 马路大?——日语中意为圆木。 弗朗茨为什么要说他是圆木? “那些被士兵押送的人类……” 弗朗茨:“他们都是‘马路大’,不管是中国的、朝鲜的,还是我们白俄——都会被他们用来做实验,一个也逃不了。” “实验?”塔齐欧满脸诧异,“你说,人类用人类,做实验?什么实验?测试他们的跑步速度、运算能力?” “把他们变成我这样,或干脆变成一具尸体的实验。”鹦鹉狞笑着说,“日本人在我们身上做实验,搞生化武器,再投放到战场上。我们在无形中助纣为虐,帮他们攻打人类。每一个参与实验的‘马路大’,都是他们国家的罪人。” “我们不是罪人!” 塔齐欧站起来道:“我们是受害者——我是受害者,你也是受害者。这里的每一位中国人、朝鲜人、白俄人,他们全都是受害者。” 他捧起弗朗茨耷拉的脸。 “我们要反抗,”他说,“我们是异种,我们联手肯定可以出去,然后我们再想办法拯救更多无辜的人类,将石井的恶行公之于众。相信我,弗朗茨公爵。我有刺丝,我可以保护你……” “谁稀罕你的保护?” 鹦鹉把头一甩:“我巴不得你们全都死在这里。看人类自相残杀、尸横遍野,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还有你,没能亲手抓获你、折磨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我是恨日本人,但我更恨你。” “为什么?” “变成异种前,我不过是一只普通的家养鹦鹉。我有个主人,我费尽心思地讨好他、取悦他,学习他教我的那些……又愚蠢又可笑的俏皮话。我享受被他爱抚,甘愿为他收起我渴望自由的翅膀,因为我爱他。后来有一天,他生病了。不是那种人类该有的病。他很绝望,我看得出来,他痛不欲生。我过去安慰他,把我所能想到的俏皮话全都说给他听。他听完后一把抓住我。他很生气。我害怕了,下意识叨破他的手。他还是不肯放开我。更要命的是,他把我的喙按在伤口上,把他的血喂给我喝。他想让我也生病,我知道,我愿意。结果事态转折,他的血非但没有毒死我,反而让我变异、长大,吸收掉他全部的血肉并占领思想,成为他的主人。” 弗朗茨轻轻吻了吻塔齐欧的脸颊:“之后我来到俄国,为米哈伊尔那孩子效命。他不爱我,至少不是真的爱。我任劳任怨,却换不来一颗真心。而你——又穷,又蠢,却始终有那么一个人愿意为你赴汤蹈火。金钱和权力,我苦苦追寻的命根子,你视如粪土。我拥有的你不想要,你拥有的我得不到。我只能眼巴巴地羡慕你、嫉妒你、珍爱你。是的,我爱你的纯洁和天赋,爱你的善良和运气,爱你身上所有我没有的东西。同时我也对你恨之入骨,我不明白,既然上天不愿将你赋予我,又为什么给了我想要得到你的欲望?明知得不到,却又时刻想着,如果欲望不存在该多好——如果你不存在,那该多好!” “那阿普萨拉呢?”塔齐欧问,“她不爱你吗?” 提到这个名字,弗朗茨眉眼中显露出一种罕见的温柔:“她要是真心爱我,就不会背着我把你藏起来了。她和我可以是盟友,也可以是敌人,但绝不可能成为恋人。” 塔齐欧:“哦。” 渐渐,他在鹦鹉怀里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到的内容真实而可怕。当他醒来时,弗朗茨公爵正咬着他的脖子在吸血。他牙齿很尖,像鸟喙,钩进皮肤、继而将其撕裂。 这只鹦鹉变得越来越年轻,变回1615年的模样。看到后背新长出一对美丽的大红翅膀——他喜不自胜,用尽全力撞开了门,飞出去高声呼喊:“我自由啦!” 紧接着,数十架枪支在外面扫射,响彻云霄。随即是一阵极其刺耳的触电声,比枪声还要恐怖。 两只人类拖进来一具焦糊的尸体—— 弗朗茨公爵的尸体。 第92章 92 弗朗茨公爵死前那一刻,塔齐欧做了一个梦。它并不连贯,而是像拼图那样,由好些板块拼凑而成。具体是哪些板块呢?塔齐欧对此刻骨铭心—— 凌晨,弗朗茨被带到户外。 他们把他的手绑起来,凿冰取水往上浇。水在弗朗茨手上凝结成一根根冰柱,他们又将冰柱敲掉,再浇水成冰。循环往复十小时,直到他的手冻得发黑发紫。 随后他们将弗朗茨带回室内,将他的手摁进温水解冻。再伸出来,那双手已经坏死,皱缩成半个拳头大小。他们刮掉手皮,暴露出他的骨头。 这就是冻伤实验。 下午,弗朗茨被绑到野外实验场木桩上。 他们是要拿他当靶子射击吗?正好,反正他早就想死了。可是一声轰响,耳鸣过后,他发现自己没了条腿。他哭了,因为他无法自己抹眼泪。他想杀死他们,因为他们连他杀死自己的权利都要剥夺。 他还活着吗?——他已经死了。活着的只是硝烟、鲜血,和徒劳无功的哀嚎。 这就是手榴弹实验。 黄昏,弗朗茨被扒光衣裳,送进一台机械设备舱。 这里好像很安全,什么都没有。但没多久,他捂着耳朵,倒在地上不住地抽搐。一双双眼睛透过观察窗看着他,手指冷漠地在纸上记录数据。 弗朗茨的身体开始膨胀,排泄物陆续涌出,最后肠道喷射、各脏器四分五裂。 这就是减压实验。 午夜,弗朗茨刚睡着,就被他们拽起来。他们灌他喝下经由石井四郎发明的滤水器过滤的尿。他反抗不成,被他们无麻醉拔掉了三颗智齿。 塔齐欧醒来后,梦的主人公死了。 弗朗茨通过梦境向他传达这里的情况,正如他曾好多次梦到过他一样。这不是弗朗茨一个人的经历,是所有被抓来做实验的无辜者的经历,也是塔齐欧的切身体验。 “我的命要多少有多少。”他说,“你们用我一个就好。放过他们,他们还活着。他们是活生生的人。” “他们才不是人,他们是我们这里最珍贵的‘马路大’。为我们大日本帝国科研献身是他们的荣幸!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我们最廉价的‘马路大’,你对我们最大的价值不过是活体解剖。” 76544、76545、76546…… 76580、76621、76937…… 不到半年,塔齐欧在这里死了438次。 他参与过256次活体解剖、147次冻伤实验、103次活靶和手榴弹实验、57次减压实验、48次和马互换血液、34次与人类交换四肢,还有不计其数的电击“治疗”。他曾放出过一次毒丝,可后来每次分化再生,他还未睁眼就已被人类迷晕。 这天,他被带去毒气实验室。 半道上他看到一个熟悉的人类女孩——岩波绘里。她正被日军轮i奸并强迫与公狗交i配。 她的哥哥在一旁拍照。 塔齐欧奋不顾身跑了过去,他发誓今天一定要掐住岩波俊介的脖子。然而刚跑没两步,他就被子弹击中小腿跪倒在地,接着就是一顿围殴。 他没能放出刺丝,因为刺丝只有在外界危害波及到主人生命时才肯跑出来救他。 它们感知到人类不会将塔齐欧活活打死,也感知到塔齐欧希望被他们活活打死。 最后他被拖进毒气室,又一次实现分化再生。 就好像是一个无底洞。 重获新生,接受折磨,迎来死亡;再重获新生,接受更残酷的折磨,迎来更痛苦的死亡。 被用来做实验的人类们也是如此。 第85章 他们经受各种非人手段的实验虐待,最终无一例外全被推进焚尸炉,化作黑烟归于天际,之后仍有一拨拨人类步其后尘。而实验的残忍程度只增不减,有始无终。 塔齐欧觉得自己往后余生也就这样了。 直到—— 他们给他灌服带菌饭食,又注射了鼠疫菌溶液。 此后几分钟内他便倒地不起。 刺丝彻底消失。 他的伤口也无法愈合。 病痛摧残他到麻木,潜伏的珊瑚礁此刻在体表尽数呈现、延伸。他动弹不得,因为他几乎变成了一块石头。 这回塔齐欧好像…… 真的活不成了。 他们戴好防护面具,把他抬到一个窗户跟前,那里面是成百上千只带病的老鼠。 塔齐欧被他们扔进去,所有老鼠一拥而上,疯狂地啃咬他石头以外的皮肤。它们钻到他嘴里,把他的喉咙吃得碎烂不堪,有两只老鼠吃掉了他的右眼珠,其中一只卡在眼眶里出不来。没一会儿,他的脸变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再后来,塔齐欧被放入手推车,由岩波俊介亲自运往焚尸炉。岩波推着他,走过一条长长的红色通道。 突然,他停下脚步,弯腰捡起地上的麻袋。四下无人,他思索片刻,将塔齐欧装进麻袋,然后找借口请假,趁空把他带到了野外。 人类扛着他一直走到树林深处。 他解开绳子,揭起麻袋露出塔齐欧的头,双手摩挲他脸上的血渍。塔齐欧左眼很安静地闭着,右眼眶里的小老鼠在瑟瑟发抖。 岩波掐住老鼠尾巴,将它一整个提在手上。他揉捏它、攥紧它,最后再把它嚼碎咽进肚里。他俯身靠近塔齐欧,准备把他的舌头伸进那只空洞洞的眼眶。 骤然间,他僵在了那里。 他的脖子被四颗兽牙刺穿,鲜血四溅。旋即他被甩飞老远,落地时骨头崩断,与肌肉分离。 天空一片铅灰。 莫里斯抱着塔齐欧,白发飞扬,在风里缓步前行。两个渺小而被遗忘的生命,在远远的山上,置身雾蒙蒙的浩瀚森林。这时,一个穿绿色工装的金发男孩从树后面探出头,在远方朝他们招手、微笑。人类迎向他的目光,径自携爱而去。 第93章 93 “我,还活着吗?” 眼睛,大脑,味蕾。 好熟悉的词语…… 他以前,好像有过。 但是他已经记不起来—— 拥有它们的感觉。 等等。 他…… 是谁? 停止思考吧。 再这样他会坏掉的。 这里,是哪儿? 好舒服。 像海洋。 他好久好久…… 都没这么舒服过了。 附近,好像有东西。 他的触手们感觉到: 这东西…… 正在靠近。 是—— 一串电波。 它在向他传递信息。 他收到信息。 复杂,不明白…… 想睡觉。 它还在向他传递信息。 可他不能。 不能和其他生物交流。 不能表达情感,不能运转思维。 他只会生存。 只想全力以赴地…… 活下去。 它在以水母的方式向他发送电波。 原来,他是一只水母。 它要和他交流。 信息还是很复杂。 他的神经系统没办法接受。 它一直重复。 他不知道它重复了多少次…… 水母不会计数。 水母不能记述。 但是他很聪明。 他学会了—— 学会模拟对方发来的电波信息: 普罗芳号救生舱 幸运教授 波诺 第94章 治疗舱 01 94 清凉翩然而至。 两弯睫毛随着暗涌的液体轻轻摆动,水草盘绕脚腕,氧气泡在其中酝酿、升腾,宛如千千万万颗淡水珍珠,将他的身体牢牢裹覆。 塔齐欧双臂自然下垂,整个人忽上忽下,指尖与大腿若即若离。泡泡相依,他的面容流露出沉睡时那种放松、入神的状态。 一片安静肃穆。 忽然,眉间三五颗气泡被挤掉。它们无奈之下只好继续漂泊,直到在某个不确定的瞬间迎来破灭—— 塔齐欧慢慢睁开了眼睛。 透过流液往外看,每件事物都缝着一条漂亮的七彩光晕。他发现自己在一口偌大的四芒星柱玻璃缸里,周围立着四套形状迥异的独立隔间,整片场地是个大圆,而大圆外围又安了七扇颜色绚丽的三角门和一道混沌神秘的红漩涡。 他爬出玻璃缸,带着矜持的好奇心到处转悠。 这里空气干净,温度和湿度都恰到好处。地板像罗盘,抬头能看到极光。 “看来你恢复得不错。” 电波信息传入大脑,他向右望去,星空三角门沿上方顶点顺时针90°后打开,一个人类男孩模样的生命体映入眼帘:平刘海齐肩金发、淡紫色眼睛,眼尾下垂,穿着层层叠叠的菱花白睡裙,头发有点乱,看起来是个很柔软的小生物,容易生病。 “怎么不说话?”塔齐欧再次收到电波,“身上还有问题吗?有问题请及时向我汇报。” 男孩自始至终都没张过嘴,只绕过塔齐欧和他面前的云柱状隔间,走进另一扇太阳正三角门,再出来时手上多了几件衣物。“试试,希望我没有找错尺码。” 他接过衣物——分别是透明吊带衫、琥珀色围巾、红毛背心、黑皮外套、绿色底裤、蓝鱼尾短裙、两只深棕色袜套和一对玉足疗拖鞋。 塔齐欧:“……谢谢你。” 当穿上贴身衣物时,他感觉自己好像一瞬间回到了海洋。“a.5.iii号和b.3.lxxi号服装产品是由纯天然海盐、水,以及新鲜海藻制成。” 男孩输来信息—— c.2.xxiv号产品:净血背心 功能:长按背心左侧心脏图案三秒后开启血液清洁模式。 d.4.c号产品:蜂蜜围巾 功能:将围巾绕脖若干圈,其内部蜂蜜提取物自动渗入皮层滋养咽喉。 e.7.xvi号产品:海胆外套 功能:左袖口配置旋钮,顺时针转动180°可释放海胆棘刺射击敌人/猎物;逆时针转动180°后切换自保模式,海胆壳体内部空间舱启动,以阻挡暂时性伤害、等待救援。 f.0.m号产品:健步堆堆袜 功能:提高着陆状态时的下肢运行速度。 “这不是普通的裙子,是鲸尾仪。穿上它下水,蓝鲸尾鳍自动替换双腿并为你导航。” 塔齐欧:“那这双足疗鞋呢?” “看它漂亮,所以拿给你穿。” 塔齐欧聚精会神地思考了一会儿。“你是……”他俯身平视那对透亮的紫水晶,“波诺教授?” 男孩露出微笑:“请随我来。” 他们一前一后走向太阳门。 门背后是塔齐欧难以料想的全新世界——大型机械将自然资源加工成各种衣服、首饰,数以亿计的木偶人穿梭其间,负责输送、打包、熨烫、分类。 波诺介绍:“这是我们的衣帽间。” 他们左转移步至核桃三角门。 那是一座高达π/2e英里的美食城,所有东西整整齐齐排列在一起,分两大区域:口服区和脑服区。 塔齐欧在口服区看到了满满一层楼的墨西哥玉米卷饼,在往上是披萨、烤鸭、热狗和包子;他转向脑服区,这里拥有公元前的龟甲、兽骨,到竹简、莎草纸,再到一束可以传递声音、图像和文字信息的光!算数仪器有最古老的算筹、算盘,还有几乎占满整间屋子的电子计算机,以及越来越轻薄的双色显示器。 小到秤砣,大到探空火箭,全都集中在这高π/2e英里、底面积√3π/12e英亩的直角三棱柱空间里。 波诺介绍:“这是我们的餐厅。” 继续左转,到猫头鹰三角门。 里面歌舞升平,调音器数字推到最大,屋顶的旋转彩灯晃得塔齐欧眼睛疼,波诺火速带他逃离:“这是宇宙轰趴馆。” 再往过走是一扇海洋门。 “这是你的卧室,”波诺发出的电波传入塔齐欧大脑,“我估测过你的喜好及需求,根据报告结果为你安排了一切可能会对你有用的设施与物品。你来看看,缺什么和我说。” 塔齐欧小心试探地迈进房间。 他脸上又惊又喜——这里有两张床:厄斯金勋爵旧宅,莫里斯卧室的那张床;波塞冬雕像旁边,两块光滑的灰绿色石子。 这个奇异的扭扭环形房间,一边是空气,另一边是海洋。办公桌配置有恩尼格玛机和它的资料,塔齐欧沿墙走到书柜跟前,里面摆放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东西: 《哈姆雷特》手稿、《保卫天主教信仰的主要原理》、《c大调小夜曲kv648》、《狮心王》、《苔原求生法则》、《道林·格雷的画像》、《论高斯误差函数》……但是其中有一个略为眼生的素描练习本,塔齐欧拿出来打开一看,里面全是他和莫里斯。 第86章 枕边有只小泰迪熊玩偶在睡觉,床头柜立着他和莫里斯的定制香水。 他还有个独立的动物园,那里面住着路易斯总督的马、黎塞留的猫、莫扎特的狗,以及通风报信的小企鹅,还有最初搭救过他的小鲸鲨。 门口的衣架上挂着北极熊皮袄,大卫医生的玫瑰斜插在口袋,下面是驯鹿皮靴和巴维尔的船。 曾经失去的,如今一应俱全…… 唯独缺少了莫里斯。 塔齐欧转身将波诺拥入怀中,眼泪像崩断的钻石项链,难以自控。 “谢谢……”他最后低声说,“谢谢你。”这句话既是说给波诺,也是说给莫里斯的。 接着是一扇向日葵三角门。 “这是自然造景休闲室,”波诺牵着塔齐欧的手,“不同季节可体验不同的娱乐项目,冬天有滑雪场、秋天我们可以去打高尔夫、夏天在海滩享受日光浴、开春就能到大草原赛马,还可以爬山、露营。” 他们回到星空门。 “这是我自己的卧室,里面的景象不适合你参观。”波诺指了指边上的树叶门,“这是我亲手打造的不可能谜宫,探索过程中你可能会碰到些意想不到的东西——譬如宝石、毒蝎;里面有会杀人的兔子,也有哭泣的尼斯湖水怪。” 最后,剩下那个深不可测的红漩涡。 “这里是进出口,”但是波诺给出忠告,“我们最好不要使用它。” 他们转向玻璃缸和包围着它的四个独立隔间。 很快塔齐欧得知,自己是从液疗基出来的。液疗基的前后左右,分别是造梦工场(云柱状)、时空漫溯舱(沙漏状)、会议厅(十字架状)和心灵诊室(心柱状)。 塔齐欧:“所以这里是……” “普罗芳号救生艇,我是幸运教授波诺。我将带你跨越时空界限,玩转过去未来。” 第95章 治疗舱 02 95 “你没有说话的功能吗?”塔齐欧问。 波诺摇了摇头:“我不需要去学习人类的语言,我可以利用电波向任何生物发出信号。我的信号比语言更准确、更便捷。它的普遍性不强,但正如我的一个作家朋友所说,普遍的不一定高级,高级的一定不普遍。她的想法过于犀利,因此我将这里的‘高级’替换为我自身的‘适用性’,我适用电波,我就用电波;你适用语言,你就用语言。” 适用语言的那位若有所思。 “也就是说……”塔齐欧尝试举一反三,“你不适用人类的语言,却适用人类的身体?” 波诺拿着一个遥控器,走到沙漏隔间门口。“这并非人类的身体。”他摁下那枚被章鱼触手包围的衔尾蛇按钮,隔间缓缓上升、倾斜、最终横在他们面前。“而是你自己——你的灵魂长什么样,看到的我就是什么样。” 舱门打开,他们躺了进去。 里面是非常梦幻的星云图案,可以转动、拨弄。所有知名的、不知名的星星如今触手可及。在被太阳烫到后,塔齐欧转而将手指伸向海王星降温。 波诺关闭舱门:“现在,你想从哪里开始?” “我想……”塔齐欧闭上眼睛,嘴角扬起蜜糖般的笑容,“从公历1600年12月25日开始。” 从莫里斯八岁生日开始。 程序调整完毕—— “出发。” ※ 他的家就在这里,这就是爱德华勋爵和金伯利勋爵夫人,以及他们的独子莫里斯居住的地方:一幢带有芭蕾粉三角山墙的古老宅邸,庭院宽敞,布满绿植,鹅卵石小路刚洒过水,洁净透亮。 晨钟敲响,佣人们抱着餐具、花盆,从楼上跑到楼下,从东头跑到西头。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供他们崇拜的耶稣在这天诞生,供他们吃饭的伯爵之子也在这天诞生。他们要管理食材和宴会布置,还要准备礼服、检查场地卫生、审核宾客名单、清点节目内容。 啊!这该死的振奋人心的礼拜一! 就在这时,“忙碌屋”背后,一片荒芜的小花园里,传出阵阵竖琴乐音。这个季节很难挽留住花,好在有枯草和落叶为伴,运气好点或许能碰上雪,当然也不乏存在被冰雹袭击的可能性。 花园中央有一个喷泉。 泉水表面结了层薄薄的冰,但依旧有涓涓细流顺着缝隙滴落进水池,将男人的倒影无情拍散,这反倒让它变成了一件艺术品。 这位父亲半倚琴颈,乐器在他指间唱出了最柔美的歌声。他拨动琴弦既温和又有力,那双美丽的、苍白的双手,除了一枚结婚戒指外别无饰物。 他不过三十岁出头,一张苍白的鹅蛋脸上留着很浓密的络腮胡须,但这并没有和他的成熟气质产生冲突。他从额头到鼻尖区域的肌肤柔嫩、疲软,像个蘑菇。那种病弱之感,就算是天底下最凶狠的刽子手见到了,也不免为这位惹人怜惜的美人焚香祈祷。 五分钟还没过去,他唯一的儿子带着披风向他走来。“外面风大,父亲。医生说您要静养,不能受刺激,更不宜外出弹琴。” 爱德华勋爵看着莫里斯,深沉的浅灰色眼睛温柔而饱含泪光。“一个将死之人,”最后他说,“想在他活着的时候做点他喜欢的事而已……” 他的孩子为他盖上披风,并从后面紧紧抱住他:“别这么说,您不会死。我已经许愿,愿您早日康复。从今往后我每天都为您祈福。” “我的莫依,我的天使,”他把莫里斯搂进怀里,柔声细气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你不必在我身上浪费心愿,我希望你能有更宏大的理想。” “我的理想就是照顾好您和母亲,然后我们永远生活在一起。” 爱德华勋爵笑了,头歪在一边:“但这并不是我和你母亲的理想,她、她不愿意跟我们生活在一起。”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好像突然失去了力气,靠着竖琴泪流不止。 “我弟弟比我强太多……” 感情在顷刻间迸发、泛滥,他沿琴身滑落下来:“我永远都不是他的对手,永远……对不起,莫依,我的宝贝。我连累了你,你不该继承我的容貌。黑头发的人容易被抛弃,只会被抛弃……” “不,您这是瞎说!”莫里斯半跪在父亲面前,“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抛弃您,您也不会抛弃我的,对不对?我们不会被母亲抛弃,不会被任何人抛弃。我向您保证我以后再也不贪玩了,父亲。我会用功读书,将来被老师赞赏,被国家重用。” 爱德华勋爵破涕为笑,面含欣慰地听着、看着。 “走,扶我回书房,”他支撑着竖琴和儿子的肩膀站起来说,“我有件礼物要给你。” ※ 父亲的葬礼和母亲的婚礼在同一天举行。 当晚,莫里斯抱着父亲送他的双手剑,打开卧室窗格,独自在秋风中蹀躞。 忽然门把手转动,厄斯金勋爵醉醺醺地晃荡进来:“金伯利说你以前从不关门……怎么我哥一死,你这儿的规矩就变了?” “这里不欢迎你,”孩子本能地后退,“请你出去。” 男人步步逼近:“有意思,你父亲都不敢这么跟我讲话。”莫里斯又气愤又恐慌,情急之下拔剑出鞘。“别过来,”他用剑指着他说,“再靠近一步我就杀了你。” “我不信你有这胆子。”厄斯金勋爵上去夺剑,不幸被划破虎口。“反了你了!” 两人争执起来,年长的落于下风。 “莫依!”女主人现身喊,“你要是再敢动我丈夫一下,我就死给你看!” 孩子不可思议地望向他的母亲,她两眼僵直,像个徜徉至此的幽灵。她的嘴唇苍白而紧闭,眼圈发黑,前额凸显出一条惊悸不安的青筋。 回过神时,他手中的剑已经被打掉。 厄斯金勋爵掐住莫里斯的脖子,带着剑拖他下楼到门外,罚他跪在鹅卵石上。觉得不解气,他又命管家取来手杖,照莫里斯的身体一顿猛抽。 棍子划破空气,发出尖厉的嗖嗖声。 佣人们纷纷出来观望,谁都不敢上前说一句话。厄斯金勋爵越打越冒火,扑粉的面孔变得通红,汗液淌过两鬓,凝聚成白汤,两排牙齿染上口脂,张牙舞爪的样子像个魔鬼。累了就停住喘会儿气又接着打。 整个过程中,莫里斯没有一次还手,也不曾哭喊。他默无一言,只是用手护着头。他的后背、手臂、大腿,到处都是皮下出血的伤痕。最终他倒在地上,疼得浑身发颤,也还是一声不吭。 “你猜你现在一定恨透我了。” 男人将手杖竖立在他眼前:“可你又能把我怎么样?你妈妈爱我,她不爱你,更别提你那病死的爹!不孝的白眼狼,还敢跟我动手?哼,你也就这点教养了。像你这路货一定要用棍棒和法律来对付!否则迟早会长成社会上的危险分子,或者说——你骨子里就是个怪胎、败类。” “金伯利给我看过你写的文章。”他一脚踩上莫里斯的肩膀,“我就直说吧,语法糟糕透顶,书法一塌糊涂,逻辑更是狗屁不通。她要不说是你写的,我还以为是哪个街头小丑的即兴之作呢!你是小丑吗?嗯?你是不是小丑?小丑都敢面对我。你关着门,你个没出息的孬种!” 第87章 莫里斯爬不起来,胳膊也疼得要命,只能通过用手指摩擦石头来表现他的愤恨与傲骨。 厄斯金勋爵挺了挺身子:“也难怪他会把爷爷传他的剑交给你……他偏偏把剑给错了地方,你这条没良心的恶犬不配拥有双手剑。我看它在你这儿也是个祸害,倒不如让我把它毁掉。” ※ “教授,我们真的不能帮莫依拿回宝剑吗?” “剑被摧毁是必然之事,我们不能改变也无力改变。不过你可以帮他个无伤大雅的小忙,譬如——把剑柄从勋爵那儿偷过来放他枕边。” 塔齐欧:“嗯!” 波诺:“小心点,别被他们发现。” 第96章 治疗舱 03 96 塔齐欧接过波诺递来的海带,用它蒙住眼睛,在后脑勺打了个精致的蝴蝶结。 “我有点害怕,教授。” 他紧张地拿起小马林鱼飞镖,对准面前的宇宙空间图,从古至今一切天体都在上面运行。“假如我扔到了太阳上呢?” 波诺:“那我们就死在太阳上。” 塔齐欧:“。” 教授的执行力真是强得可怕。 “不用怕,”一连串电波信号在他脑中荡开,“相信你的直觉。” 直觉…… 塔齐欧轻轻吐了口气,稍事犹豫后举起胳膊。 无所谓了,别死在太阳上就行。下一秒,他快速掷出飞镖,随即摘掉眼罩——马林鱼的嘴落在了地球欧洲——比例尺放大——意大利中部城市——佛罗伦萨。飞镖融进图层,了无踪迹。 波诺脸上混杂着不知是失望还是释然的表情,但是塔齐欧很激动,看来他们是要去佛罗伦萨了! 他笑起来,高兴得满屋子打转。 波诺:“确定?” 塔齐欧霎时停在原地。 教授的反应…… 是有什么问题吗? “我……” “你?” “我没去过。” “我知道。” “你不喜欢这个地方的话,”塔齐欧嘟囔着回到教授身边,“我们可以重新商量。” 波诺打开沙漏门:“不用商量,我相信你的选择。” 他们躺进时空漫溯舱。 “教授,”塔齐欧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波诺:“像现在这样。” 机舱启动—— “不用设置程序吗?” “飞镖上有定位器。” 塔齐欧:“……哦。” “塔齐欧。” 波诺转头望向他:“你很可爱。” ※ 四周一片白蒙蒙,到处是镜面般的银白色水洼。 这和塔齐欧想象中的佛罗伦萨不太一样。 “黎塞留先生说佛罗伦萨有圣母百花大教堂、牛肚包,美第奇王后的家也在这里。”他说道,每一个字都拖着奇妙的回音尾巴。 “因为这不是佛罗伦萨,”教授给出答案,“这是一条人类胚胎的精神世界。” 塔齐欧:“?” 波诺弯腰捡起了那支马林鱼飞镖。 塔齐欧:“……” 他觉得自己不该听教授的话相信直觉。 “原来早期人类的精神世界长这个样子——可是教授,我们的出现会不会对胚胎本身造成影响?” 波诺:“会。不仅如此,它还会自发地来影响我们。但由于我们被它涵容,这种影响又会反作用于它自己。” 塔齐欧低头一看,水洼被染色,自己身后牵了一长串泥泞的彩色脚印:红的、绿的,还有来自他皮肤的象牙白。“怎么办,教授?我,我好像掉色了。” “这不是掉色,它在采集复制你的基因。” “为什么只有我的基因?” 难道是择优—— 波诺:“你的简单易采。” 塔齐欧:“……哦。” 现在他又觉得自己不该问太多问题,即便他现在有一肚子问题要问——譬如这只胚胎为什么要复制他的基因?复制的结果又是什么?生个一模一样的塔齐欧出来吗?不对,教授说这是精神世界。 既然是精神世界,复制的也应该是精神层面…… 塔齐欧的精神世界又有什么呢? 小鱼小虾、烤红薯、苹果派、甜甜圈; 会合周期、解剖学、图灵机、鲍莱克。 这时塔齐欧发现所有彩色浅洼都沸腾起来,涨出一个个和他身高相仿的液柱,最终定型成他自己—— 成千上万。 “跑。” 波诺当机立断,抓起他的手腕纵横其间。 好快,和飞一样。 比飞还快…… 他们像一道霹雳闪电,在空气(或精神空气)中擦出火光,引燃三五只“塔齐欧大军”。 真正的塔齐欧根本顾不上讲话,善解人意的教授主动传电波告诉他,这些是阴灵虻幼虫。 曾经有个地下组织专门饲养虻虫,喂它们吃变异的死胎,再用跨维技术将它们的卵传播到精神世界。 每个人类都有独立的精神世界。一旦被阴灵虻入侵,该个体将会在两年内出现智力衰退、思维紊乱、噩梦频发等症状,最后在惊悸中暴毙身亡。 如今这些虫子剽窃了塔齐欧的少量基因还不满足,竟妄想霸占他的肉i体。 一旦被它们咬上一口,维度相交,时空屏障就会被打破——现在是儒略历1451年,尚未存在的塔齐欧将化为乌有,胚胎取而代之。 也就是说…… 波诺:“不出意外的话,我们下次见面将会在明年四月中旬的晚上。” 除阴灵虻外,他们多次被掘地而起的建筑物拦住去路,数十幢红顶白墙的房子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小镇,远方塔楼传来阵阵钟鸣。 “你的精神世界还挺丰富。” 塔齐欧:“谢谢。” 他们甩掉身后的虫子,转角还有伏击在等待他们。一只手伸出来抓住了塔齐欧的小腿,他险些摔倒,幸好有伙伴接住,波诺一脚将地上的手踢碎。塔齐欧看到“自己”露在外面的骨头,伴着一滩白色液体。 这,这是…… 石膏? 要消灭石膏…… 他首先想到的是酒。这里会有酒吗?——路易斯总督的龙舌兰酒、莫里斯的酸橙果酒,或是他在731部队被注射带菌溶液时他们给他涂的医用酒精。 他对酒的认识太浅。 就算有,也对付不了这么多虫子。 更何况—— “我跑不动了,教授……”塔齐欧百忙之中抽闲说,“你走吧,不用管我。我有刺丝和外套就行。” 他触动外套旋钮,放出一根海胆棘刺,射穿波诺身后的头颅。他看着那颗石膏人头从坠落、到破碎,就好像已然目睹自己的命运。 波诺替他反转旋钮。 “不要……” 话没说完,塔齐欧被保护舱笼罩。 里面设备齐全,有灵芝灯,还有他最爱吃的樱桃和烤鱼。但现在塔齐欧什么也不想吃,他害怕波诺有危险,也很沮丧。难道他的精神世界里就没有一样东西能够对抗这些石膏吗? 他回忆着他所接触过最具破坏性的东西…… 岩浆。 岩浆在他的恐惧清单上名列第三,而前面那两位早已不复存在。塔齐欧闭上眼睛,攥着灵芝灯,嘴里念着、心里想着——祈祷火山喷发。 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此刻他正在祈祷他最害怕、最抗拒的东西快点降临到他身边。他不为别的,只为波诺,和这颗未出世的小胚胎。 如果岩浆真的来了,他原封不动地待在这里,肯定是要被烧成石头的。 石头…… 他想起那位作家狱友曾坦言说,监狱将他的心变成了石头。但正是那颗变成石头的心,它在封闭湿臭的牢房中写出了一封长信,在洞悉一切残酷真相后仍坚定不移地选择爱。 所以,变成石头又如何? 灵魂的本质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想到这儿,外面轰隆一声巨响,没多久他便感受到那股熟悉的灼热正逐步靠近。 岩浆来找他了…… 如愿以偿的感觉,真好。 塔齐欧放下灵芝灯,大口地吃起了樱桃和鱼,这次他没有掉眼泪,因为他感到无比幸福。而这件海胆壳什么都好,就是隔音隔热的效果差了点儿。 忽然舱门打开—— 是波诺吗? 塔齐欧抬起脸,看到了侧光下的莫里斯。 泪水决堤。 危险将至,莫里斯化身北极狼人,将他抱出海胆壳举至高空。随后波诺乘滑翔翼而来,接过塔齐欧。 “别,别丢下他,教授……”塔齐欧央求道,“或者,请让我和他在一起。” 波诺:“看清楚,那不是真正的莫里斯。” “我看得很清楚!”塔齐欧崩溃大喊,“他实实在在地救了我,只有莫里斯能救我!” “你错了。”教授第一次责备他,“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是你的意志让你幸免于难。” 第88章 岩浆前仆后继。 塔齐欧亲眼看着千万个“自己”被卷入其中,树木、房屋、湖泊、钟塔,一扫而空,包括莫里斯。 星星们齐头并进,在他们身后高速运转。 无数陨石砸向大地,战机在高空投放陶瓷壳细菌炸弹。婴儿标本化为机械萤火虫,铺天盖地。 火光、爆炸、尘埃、灰烬,组合成一大幅油画。塔齐欧见过它——施洗者圣约翰的食指正对他们的时空漫溯舱,一张雌雄莫辨的脸在冲他们微笑。 他笑得温柔,笑得妖冶;像圣人,又像恶魔。 第97章 治疗舱 04 97 “我曾有过一段生命的空窗期,后来莫里斯告诉我,我错过了一只很重要的人。” 他们来到餐厅脑服区。 “抱歉,我不能带你去见拿破仑。” 波诺和塔齐欧走进升降梯——这个像极光四散、装满星星的长立方体。“你一个三维生物介入四维空间本身就很危险。像不和谐的社会背景、过量的人际交往,这些因素很容易对你造成负面影响。总之我拒绝参与一切涉险活动,因为综合分析下来,你目前的精神状况还不太稳定。” 塔齐欧:“。” 是谁昨天说要和他死在太阳上的…… 波诺:“不过我这里有一套超导磁悬浮游戏设备,想和你试试——刚好与拿破仑有关。” 超导? 游戏? 拿破仑? 这三个词可以联系到一起? 塔齐欧不理解,尝试消化,消化失败。 升降梯高速上升。 第一次感受到超重,他向后打了个趔趄。 “小心,”波诺在后面撑住他,“这里的机件很敏感,稍不留神就会误触。放松,靠紧我。” 塔齐欧心里突然有股小小的触动——这只看上去才到他胸口高的孩子,头脑和力量简直强得惊人,心思好像也比正常人类要缜密。 幸运教授…… 到底是做什么的? 这份善意背后的动机又是什么?塔齐欧为自己心生疑虑而感到愧疚。当然,这也不能怪他。三个世纪来,他在陆地吃过的苦远大于他在海里尝过的咸。 塔齐欧已经想象到腰上那双小手悄悄勾住蜂蜜围巾的一端,要把他勒死。他放出刺丝,但波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它们斩断,然后和他继续展开这场激烈的搏斗。升降梯蓦然中止、警笛声此起彼伏,最后一整个大爆炸,他们连带整座美食城化为一朵硕大无朋的蘑菇云。 然而波诺什么都没有做。 只是静静地,撑着他、扶着他,再慢慢环起胳膊箍住他。那副单薄柔软的身体此刻就像一堵墙,或是一个窝。很安心,又和莫里斯带给他的安心不一样。 升降梯上方的金色数字不断增加,最终停在了“178”。门打开就是间屋子—— “我们的电竞房。” 穿过近千台电子装置,波诺引他来到一张机甲三角台面前,摁了下旁边的黑色按键,台面及侧板瞬间发光,是很柔美的蓝绿色荧光。 中央立着一台玻璃转盘,白底红隼图样的按钮占领圆心。转盘由六个不等分有色格子构成,占比从小到大依次是红、黄、绿、青、蓝、紫。幸运教授指尖一扫,转盘上出现一个彩光三面体。 塔齐欧辨别不出来这是只什么形体—— 像三棱锥,就是少了一个面。 理论上讲,这种东西不应该存在。 嗯,肯定是角度的问题。 他前后左右绕了个遍。 怎么看,这都是个三面三角的超棱锥体,且每面都有各自的图案。塔齐欧认出来,它们分别是法国、普鲁士,还有英荷联军的旗帜。 这时台面各角内槽板打开,浮出三枚冒白气的黑色棋子。塔齐欧拿起离他最近的一枚,是创作于1801年《拿破仑翻越阿尔卑斯山》的拿破仑塑像。 真是英姿飒爽、栩栩如生。 中部内槽开启,推出一条环转盘磁铁轨道,排列成1.5倍的“s”形。磁珠作为六处拐点,其中分布着个别圆柱形磁石,其他全是长方片。 还有一块小岛模型镶嵌在偏远的角落。 “这就是滑铁卢战役游戏桌。”波诺点了两下转盘前的空气,三面体上方呈现出一道文字墙。“你先坐,看会儿说明书。我去拿点吃的来。” 塔齐欧坐在靠背发光的皮质电竞椅上,对着游戏规则懵懂地眨巴眼睛: 《超导滑铁卢》为改良的富翁银行游戏,游戏方法更简单、刺激,让玩家通过备战、指挥等过程,学习历史和战略规划,是一款趣味与智慧兼备的磁悬浮游戏棋。 一、游戏人数 3人 二、胜利条件 自统一起点出发,率先抵达终点者立即获胜。如赢家弃权,最后抵达终点者也算获胜。 三、游戏准备 各方选择代表棋子后读取命运显示器所提供的背景信息,限时1分钟。 四、游戏流程 轮到自己时,请按以下流程进行游戏。 1. 拨动命运转盘,棋子将按照所指格子向前移动。 2. 触发特殊事件时,玩家须通过命运显示器的提问作出关键性决策,后续战事情报将会在棋子到达i-vi站点后向玩家公布。 3. 率先获胜者享有流放其余玩家的特权。 塔齐欧:“……” 如果玻璃转盘是命运转盘,那上方的三面体应该就是命运显示器了。 “看完了吗?” 电波先一步抵达,教授从背后出现:“这是我为你调制的安神茶。”不止是茶,还有刚出锅的红薯、两碗草莓,和一碟虾仁。 “嗯,谢谢。”塔齐欧对着茶水轻轻吹气,“但是教授,规则上说要三个人,我们——” 波诺:“没关系,我可以玩两个。我们开始吧。” “……好。” 塔齐欧已选取代表法军的拿破仑棋子,波诺则接手威灵顿公爵(英荷联军)和布吕歇尔(普鲁士军队)。 各方拿到背景信息。 塔齐欧没法看到其他两面内容,只能捕捉到法兰西国旗上的一串大写英文语段: 1815年3月1日,你从厄尔巴岛回至法国。消息传开后,欧洲各国迅速集结,组成第七次反法同盟,准备向你开战。你必须要赶在敌人发起协同进攻前将他们逐个击破。 游戏准备结束。 显示器提问:哪位玩家率先出发? “我吧。”塔齐欧举手。 从背景内容来看,要想打赢这场仗得越快越好。他按下红隼按钮,转盘格子顺时针依次亮起,速度由快及慢,直至最终停留在紫格子上。 随即,他的拿破仑棋子仿佛被丝线控制着,从起点向前飘移了两块磁铁。“这棋子是……?” 波诺:“钇钡铜氧。”命运转盘将威灵顿公爵和布吕歇尔分别安插在拿破仑的前面和后面。 这次是青格,拿破仑向前三格,刚好落在圆柱形磁石上。显示器亮了: 战斗迫在眉睫,但是你的参谋长贝尔蒂埃拒绝效忠你,并于今日跳楼身亡,你是否任命苏尔特元帅为新参谋长?(倒计时12s) a. 是 b. 否 塔齐欧:“……” 苏尔特元帅是谁? 他半天想不起来,急得模仿波诺伸手点了下这个名字,变出来半截信息:让-德-迪厄·苏尔特(1769年3月29日-1851年11月26日)法国军事领袖、优秀的野战指挥官…… 最后五秒钟——不管了,就你吧。 塔齐欧选择“是”。 但是还没完。 显示器切换内容: *请为以下三人分配合适的职位。(倒计时59s) a. 埃曼努尔·格鲁希 b. 路易·尼古拉·达武 c. 米歇尔·内伊 i. 左翼指挥官 ii. 右翼指挥官 iii. 巴黎防卫总司令 塔齐欧只能挨个浏览他们的简介。 格鲁希擅长指挥骑兵,但今年才刚被封元帅;内伊打仗厉害,适合冲锋;达武实力可观且忠诚可靠。 他上交答案:a-ii,b-iii,c-i 随后,布吕歇尔棋追上来,和他的拿破仑棋定在了同一块磁铁上。塔齐欧吃口虾的工夫,问题又来了: *恭喜你的军队在比利时利尼附近击败了布吕歇尔的普鲁士军队。普军将在今晚撤退,此刻是否乘胜追击?(倒计时30s) a. 是 b. 否 塔齐欧觉得这道题考虑三秒都嫌多。 他没有立即作答,而是在吃完第二勺虾后踩点选择了“是”。新任务连同只有3、6、9的数字键盘尾随其后: *请调配追击军队。(倒计时30s) 塔齐欧想了想键入答案—— 将领:c a. 苏尔特 b. 内伊 c. 格鲁希 步兵数目(3-5位数):33333 炮车数目(1-2位数):96 进军方向:a 第89章 a. 东 b. 南 c. 西 d. 北 e. 东南 f. 西南 g. 东北 f. 西北 棋子到达第一个站点—— *不幸的消息!格鲁希的军队因行错方向,被普军后卫拖住,无法进入滑铁卢战场。 塔齐欧很惊讶,同时又感到懊恼。 不过他现在可没时间发牢骚,因为眼前又多了三个新选项: *6月17日晚,英荷联军率先抵达滑铁卢,而你也紧随其后赶到战场。现在,请选择明天的进攻时间。(倒计时12s) a. 中午12点 b. 上午9点 c. 早晨6点 塔齐欧最后选择了b,因为他觉得a和c更适合吃饭睡觉。波诺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微笑,威灵顿公爵棋就跟打了鸡血似的,一路飞奔。终于,拿破仑棋离开站点,向右拐弯。 黄格子带来情报: *今日暴雨天气导致除戴尔隆率领的三个师外的其余各师全部迟到,请重新选择进攻时间。(倒计时12s) 塔齐欧:“……” 他默默选择离上个答案最近的11点。 棋子再次落到圆柱磁石上—— *威灵顿公爵将英荷联军大本营安插在山坡背后,并于三处庄园内设防。现有三条可进攻路线,请从当中选择一条。(倒计时12s) a. 上:乌古蒙庄园 b. 中:拉海圣庄园 c. 下:帕佩洛特庄园 五分钟前的塔齐欧肯定会选b,因为攻占了中路就可以直登对方高地。 但现在他长了个心眼——波诺一定料想到他会选b,于是在中路加大防守。倒不如剑走偏峰,给敌人个措手不及,再趁他们兵荒马乱之际从中路平推上去。 塔齐欧选择a。 *路线选择成功,你将指派谁带兵攻往乌古蒙庄园?(倒计时12s) a. 内伊 b. 热罗姆 他点开热罗姆资料,原来是拿破仑的弟弟。 嗯…… 先派他去试试吧。 拿破仑棋在绿格子的指示下向前5步—— *热罗姆完成佯攻任务后擅自带兵直趋高地,不幸遭敌方打压,此刻向你发来增援请求。(倒计时12s) a. 增援 b. 不增援 一顿纠结,塔齐欧赶在最后两秒选了a。 选完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最应该打的是中路啊,怎么都跑上路去了? *时近中午,你军炮手前来通报,炮阵已设好,此刻是否向英荷联军主阵线开火?(倒计时12s) a. 是 b. 否 塔齐欧:是。 就得挑饭点打。 *第一轮结束,各方休息十五分钟。 显示器暂闭,棋子收回内槽进行二次冷却。 “你这边进展如何?”波诺走过来,将左手放在塔齐欧肩膀上,右手从碗里拈出一颗草莓送到他嘴边。 进展如何看不出来吗? “挺好的。”塔齐欧拨开草莓,转而端起茶杯。 波诺:“别喝,凉了。我去给你重沏。” “不用,”塔齐欧半赌气地说,“我就爱喝凉的。” 年轻的教授笑了笑:“听话。” 塔齐欧终于明确波诺给他的感觉是什么了——对孩子体贴入微的妈妈。但说实话,他不喜欢被当成孩子对待,何况他也从来没认为自己幼小可怜。 哪怕是水螅体,他也是个成熟干练的水螅体! 怀着这样一种心情,塔齐欧斗志昂扬地开启了第二轮游戏。 ※ *请选择下午进攻时间。(倒计时12s) a. 1:30 pm b. 2 pm c. 2:30 pm 果断a。 又一个路线问题,他选择中路。 来到第二站点: *警报!你的步兵行进时遭遇英军骑兵来袭,是否立即撤退?(倒计时12s) a. 是 b. 否 步兵对抗骑兵? 塔齐欧:是。 拿破仑棋后退两步。 当再次抵达站点—— *好消息!英军骑兵受到你军骑兵反冲击,损失惨重。现在,请选择后续进攻时间。(倒计时12s) a. 3:30 pm b. 4 pm c. 4:30 pm 塔齐欧再次选a。 红格子触发特殊事件: *内伊元帅传来战报,称英荷联军正在撤退,此刻是否吹响冲锋号角?(倒计时12s) a. 是 b. 否 战报应该不会有问题。 塔齐欧:是。 很快到达第三站点—— *不幸的消息!由于内伊元帅误判,你方前排骑兵在距离敌军90多米处遭到霰弹轰炸。后排骑兵抵近战场,因急于突破敌军负责保护炮手的步兵刺刀方阵,突破无果,伤亡惨重! 此刻是否加派骑兵前往支援?(倒计时12s) a. 是 b. 否 塔齐欧焦灼地掐住了红薯的喉咙。 遇到这种情况,除支援外还能干什么? 他点了“是”。 *现时下午5点,场上人手不足,是否派出预备队加入战斗?(倒计时12s) a. 是 b. 否 塔齐欧:是。 *请选择投入预备队数目。(倒计时12s) a. 3支 b. 5支 c. 全部 显示器前的食指微微颤抖—— 最后沉重地落在了c上。 棋子进入第四站点: *恭喜你于下午6点顺利攻下拉海圣庄园。 塔齐欧攥着的拳头瞬间松懈,他看到波诺在对面扬起眉毛,表情愕然又带着点奇怪的欣慰。 就是这个反应!——塔齐欧不动声色,心中却止不住一阵窃喜。这只水母好像刚迈进叛逆期。 棋子继续被蓝格子牵引: *警报!布吕歇尔正率领大批普军由下路向你军发起进攻,威灵顿公爵也带领军队卷土重来,是否出动最后的帝国中老近卫军对抗英荷联军?(倒计时12s) a. 是 b. 否 (本题关乎游戏结局,请谨慎选择。) 怎么就忘了下路? 塔齐欧幽怨地叹息一声:a。 *请调配进军时间及数目。(倒计时30s) 他想了很久才递交答案—— 时间:7:30 pm 中近卫军:6个营 老近卫军:3个营 他希望这次站点能反馈他点好消息。 *噩耗!你军出现叛徒,将答案汇报给了威灵顿公爵。威灵顿公爵已从下路抽调兵力加强中路,近卫军被迫撤退。普军已赶赴滑铁卢战场,威灵顿公爵号令全体敌军向你进攻! 这,怎么会这样…… 前面完全没提到还有叛徒的事。 “我不玩了。”他说,刚要站起来就被座椅冒出的金属圈套住喉结、肚子,和两只手腕。 塔齐欧:“?” “忘了告诉你,玩家不能中途离场。”对面传来电波,“战争游戏一旦开始,必须玩到最后才算结束。不能反悔、不能退出,更不能重开。” 塔齐欧倔强地垂着眸。 这算哪门子游戏?这分明就是受罪! “好,继续。”他抬眼说,“可以给我解开吗?这样我没办法陪你玩。” 波诺摇头:“没关系,我帮你转步数。你后面的问题,我来回答。” 于是塔齐欧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命运显示器自动切换内容—— *很遗憾,有人蓄意散布你已战败并被普鲁士军队包围的流言,你方军心动摇、士兵纷纷逃窜,只能由老近卫军发起断后。最终,反法联军获胜。 他的拿破仑棋抵达最后站点。 *现在,你有两个选择。(限时59s) a. 自杀(游戏结束) b. 回巴黎(游戏继续) 塔齐欧:“我选a。” 一代天骄,落得这么个下场。他既愧怍又悔恨,天气、地势、叛徒、命运,似乎样样都在和他作对。 再后来,他看到教授违背他的意愿,用电波控制面板选择了b。威灵顿公爵棋率先抵达终点并行使“流放”特权——拿破仑棋脱离磁轨,侧倒在台面上,被缓缓驶来的英国士兵机器人运送至圣赫勒拿岛模型。 游戏结束。 电竞椅撤销桎梏。 输了的玩家迟迟未能起身。 第98章 治疗舱 05 98 塔齐欧独自在液疗基附近晃悠。 这时星空门打开。 塔齐欧皱起一对红眉。“教授,你今天这身装扮……”他不知道怎么形容,“很稀罕。” 波诺挂着矜持的笑容。那件豆绿色无袖短衫,蓬起的衣摆向内收紧,刚好圈住腰部的两条折角,黑长裤时髦宽松,盖住了两只小白鞋上的蝴蝶结。 今天教授戴了些首饰,包括一对十字架耳坠和两条长短不一的细银项链,链子细如丝线,闪着迷人的光芒。那张小脸也经过修饰,平日里全披着的麦穗色金发此刻多半扎成高马尾。 “酷吗?”波诺突然问。 第90章 塔齐欧:“酷……?” 教授笑笑没回复,他们走向猫头鹰三角门。“我觉得我也应该换身衣裳,教授。”塔齐欧临时说。 波诺:“不用,你本身就很酷。” 塔齐欧虽然不理解“酷”是什么意思,但从教授的表情来看,应该是在夸他。 他们步入宇宙轰趴馆。 这里充斥着各种光怪陆离的生物——有裹了几十层塑料袋的鲶鱼人、长着犀牛角的大百合种荚,还有宽两米、拥有24条大长腿的红背蜘蛛。它们或两只、三只,唱歌、喝酒、热吻、欢闹。这里拥挤又嘈杂,幻彩灯光填满了夜的梦境。塔齐欧不自觉握住波诺的手心,因为他认为自己一不小心就会走丢。 教授牵着塔齐欧来到音响旁边。 片刻,室内突然切换音乐。 波诺放开他的手,恍恍荡荡走到场地中央。 伴奏歌曲进行到第7秒,舞蹈开始了。波诺闭上眼睛,指尖从鼻梁滑至胸脯,就像一条占领美好躯壳的邪恶幽灵。那副跳舞的身体摇摆着,像海藻在水中游弋,颈部曲线像一朵白色马蹄莲,四肢仿佛是由无数条灵活的触手组成的。 塔齐欧完全看呆了。 治愈、胆量;火上浇油、神明游戏…… 这些歌词越过空气闯进耳道,在他大脑皮层的听觉中枢里手拉手跳舞。 一条长着五颗头的眼镜蛇爬上后背,舞者一把掐住它,将它们拽到面前亲吻;两只附带蛾子翅膀的马陆缠绕在腿间交i配,波诺差点被它们掀倒;手掌大的蜗牛腹足上长满毒牙,从左眼划到右眼。教授从容地挤出眼球,将面皮撕破,因为它们可以分化再生。 三分钟后,在一阵乱糟糟的热烈欢呼中,波诺走向塔齐欧。 “喜——喜欢吗?” 教授有些飘飘然,发来的电波也略显凝滞。 塔齐欧:“啊?” 波诺惨然一笑,身体软下来,瘫靠在他怀里。塔齐欧掏出纸巾为他擦汗:“你是说那支舞吗?——喜欢。我没有看懂,只知道和平常的你不太一样。你好像很累,教授。我们回去睡觉吧。” “不要。” 波诺:“我要你和我一起跳舞。” “……我不会。” “没关系,我教你。来吧。” 波诺绕到后面捏住塔齐欧的手腕,带动他做出一些和刚才类似的舞蹈动作。 塔齐欧心里既忐忑又惊奇,抓他的那双手还很孩子气,但冰凉凉的,还带着点诡异的滑。 真可怜。 现在塔齐欧为自己错把教授当妈妈而无地自容。无论是人类还是异种,外形上怎么看波诺都是一个纤细柔软的男孩子,还是那种跳支舞就会累倒的小家伙。 而这几天,他竟然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被这只小家伙爱护滋养,真是卑鄙无耻贪婪自利!波诺貌似没别的朋友,只能永远孤单地住在救生舱里,时不时打捞些需要被拯救的生命。长此以往,就连上帝都不免出现遗漏,救世主也应该被照顾,被给予眷注和真挚的爱。 不过塔齐欧转念一想,如果教授是异种,那么身体的原主人很有可能已经死了。他是怎么死的?自杀?使命?还是被波诺——不,波诺不会。 就算是,那又怎样? 往事无可厚非,重要的是珍惜当下。 慢慢地,塔齐欧不再受波诺掌控。 这些动作他已了然于心,并且能够在基础上创造出新的动作。他开始感到自由、快乐、随心所欲。他们几乎跳遍除芭蕾外的所有舞种。那一刻,塔齐欧觉得自己仿佛又做回了水母,甚至比水母还灵动。 “陪我长大,好吗?” 波诺紧紧抱住塔齐欧,脸蛋贴在他的心脏上。 “你什么时候长大?” “永不。” 塔齐欧心底暖融融的,缓缓开启唇瓣—— 倏尔间,他瞟到一个人类的身形。 那身影背对着他,孤独地在舞池中跳探戈。周遭生物用异样的眼神打量他。 “他好像疯了。” “怎么会把人类放进来?” “离远点,脏死了!” 它们讨厌他、唾弃他。鄙夷与排斥、愤恚与作呕,是它们对待人类仅有的态度。塔齐欧则直勾勾地目视前方,他轻轻推开波诺,两条腿不受控制地朝那边走去。 忽而身影转身。 “莫里斯?”塔齐欧伸出手,抓了个空,像试图捕捉光线的向日葵、画家,抑或是蝴蝶。 “莫里斯,你能看见我吗?我是塔齐欧。” 他想起他们之间从未有过正式的自我介绍:“你好,我是塔德乌斯·奥沙利文,很高兴认识你。” 但这束幻影似乎什么也没听见。 灯光亲吻人类的眼皮,莫里斯脸上带着神往、哀伤的微笑。破衣烂衫、形销骨立,干裂的皮肤间印着一道道不可磨灭的狰狞疤痕。 他不应该有任何疤痕,他本可以完好无损。 莫里斯看不见塔齐欧。 在场所有生命都能看见塔齐欧和莫里斯,塔齐欧也能看见莫里斯,但是莫里斯始终无法看见塔齐欧。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 塔齐欧数度战栗。 他弯下膝盖,坐到他旁边。他不再想把这只人类推开,他只想守着莫里斯,坐在这里直到永恒,哪怕他深知自己看到的只是一束无法触及的光。 因为他爱他。 相爱,错过;孤身一人,静静等待…… 音乐将他们与外界隔绝。原来莫里斯也会有主动跳舞的时候,可惜他腿脚太老,跳出来的探戈还不如以前的猩猩舞呢!因此白脸僧面的治安官迅速赶到现场,把这只“大猩猩”给架走了。塔齐欧咧嘴一笑,接着耸起肩膀,在痉挛与嘶哑的痛哭中趋于窒息。 他几近沉睡,或与之一体的——死亡。 “我们回去睡觉。” 波诺跑来扶起他,两颊同样挂着泪珠。幸运教授并不知道这是什么,也不明白它们意味着什么,只察觉到身体九处神经出现异常,某三个器官在隐隐作痛。当触及到塔齐欧的脉搏,波诺才洞悉了这一切本源。 “对不起,对不起,教授……”塔齐欧捂着自己的心脏,半吐半咽,“我想回到莫里斯身边,你可以送我回到他身边吗?” 波诺:“你就这么爱他?” “一直都是。” 这次,教授沉默了很长时间。 “好,明天我送你去见他。” 第99章 治疗舱 06 99 波诺戴上橡胶手套,双手伸进红色漩涡,挖出一团碎肉,其中掺有大量断截羽毛。 血水滴淌,被地板清理或吸食。塔齐欧按照指示用烧杯取了1000ml疗养液,看教授将血肉倒在里面,猩红瞬间扩散,肉末慢条斯理地自液体表面参观到内部,并成功到达杯底。 “这是……?” 他刚被叫醒,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波诺:“她叫珀尔——我的信使,负责为我传递世界新闻和通告,不限时空维度。她应该是离开我太久,忘了出入口不能走的事。” 塔齐欧没说话,只静静地注视着烧杯里的珀尔——鲜血一点点聚拢、隐没,液体归于清澈,碎烂的五脏六腑恢复生机。粉色身躯被羽翼包覆,是一只漂亮的白鸽。 珀尔扑腾出来,落在波诺肩膀上,用偏头蹭脸来表达和挚友重逢的喜悦。 塔齐欧:“祝贺你们。” 今天他就要回地球了。波诺曾说,宇宙是一个大沙漏,时光如流沙,三维和四维设立于两端;他们的救生艇,则是中间的细孔。 “珀尔采了些地球资讯,21世纪中叶的,”电波直入大脑,“你要听吗?” 21世纪中叶…… 好遥远的年代。 距离塔齐欧上次待在地球,隔了100多年。 可是…… 他突然想起玛雅人的预言。 波诺并没有提到世界颠覆。 预言失误了? 塔齐欧只点头道:“听听看。” 波诺吻了吻珀尔的脑袋,将她放飞。 白鸽环救生艇翱翔,释放出清脆美妙的女声: 各位听众,现在为您播报一则突发新闻。 昨天下午,一名韩国首尔男子在家中遭遇了不速之客——竹节虫的袭击。据报道,该男子在沐浴时,一群体型较大的竹节虫突然出现将地漏顶开,直奔该男子爬去。男子惊慌失措,不慎滑倒,口腔及肛i门遭到近百只竹节虫恐怖侵袭。这场意外事件让该男子感到极度不适与恐慌。 目前该男子已被送往附近医院接受治疗,情况危急。专家表示,竹节虫通常生活在植被茂密的环境中,出现在浴室实属罕见,建议市民定期检查家中卫生死角,避免此类情况再度发生。我们将持续关注事件的后续发展。 感谢您的收听。 塔齐欧:“……” 珀尔放出第二条资讯—— 第91章 各位听众,现在为您播报一则令人沉痛的新闻。近日,一名来自中国江西的女高中生因长期无意识摄入放射性物质,导致形态畸变,无法正常参加高考,最终选择跳楼自杀,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据悉,该名女学生长期刻苦学习,将高考视为人生的重要转折点。然而,疾病让她功亏一篑,多年的努力化为泡影。在巨大的心理创伤下,她选择用极端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一悲剧引发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和深思。教育专家呼吁,社会各界应加强对中学生身心健康的关注,尤其是在高考等重要节点,提供更多的心理支持和疏导,避免类似悲剧重演。我们对此表示深切哀悼,并向她的家人致以诚挚的慰问。 感谢您的收听。 摄入过多放射性物质导致形态畸变? 在塔齐欧的观念里,只有特定的科研人员才有机会接触到放射性物质,中学生怎么会…… 第三条资讯快马加鞭赶来: 各位听众,现在为您播报一则令人震惊的后续新闻。此前报道的“韩国首尔男子在家中浴室遭遇竹节虫袭击”事件有了新的进展。 据最新消息,该男子在接受抢救治疗不久后出院。一周后,其邻居发现男子猝死于卧室。经法医鉴定,该男子肠道内部藏有大量竹节虫卵,并且部分虫卵已孵化成幼虫。 医学专家表示,竹节虫在人体内产卵的情况极为罕见,几乎闻所未闻,目前正在对该事件进行进一步调查和分析。相关部门已提醒市民,若发现家中出现异常昆虫,应及时联系专业机构处理,避免直接接触。我们对这一离奇悲剧深感痛心,并向逝者家属致以深切哀悼。 感谢您的收听。 塔齐欧静思中双手合十,珀尔朝这边飞来,他伸出右手,献上食指供信使停歇—— 各位听众,现在为您播报一则发人深省的新闻。近日,一名英国中年男子因阻止三名青少年在海滨附近丢弃易拉罐遭到群殴并住院。令人震惊的是,这三名青少年在事后辩称,由于核辐射污染严重,海洋早已沦为“一潭废水池”。该言论在网上引发热议。 今日,受害者在病房接受采访时,含泪讲述了自己与已故爱人的约定——他承诺过,绝不会让任何人破坏海洋的纯净与美丽。尽管身受重伤,他依然坚定地表示,保护海洋不仅是对爱人的承诺,更是对地球未来的责任。 这一事件引发了社会对海洋污染问题的广泛讨论,许多人被男子的执着与信念深深打动。目前警方已介入调查,涉事青少年或将面临法律追责。让我们向这位男子致以崇高的敬意,并祝愿他早日康复。 感谢您的收听。 支撑珀尔的手开始发抖。 塔齐欧站在那里,闪烁的极光照射着他红色的头发,他的略有些润泽的、没有胡须的面孔,承载着他的绿眼睛和两朵水晶般的泪花。 “教授,这些新闻……” 他轻声问:“都是真的吗?” 珀尔走近了些,展开雪白的翅膀为他擦眼泪。塔齐欧慢慢坐下来,将脸埋在双臂间。 “海洋被污染了,教授。”他声音低弱,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而准确,给人一种特别压抑的感觉。“我的家……我的家是不是没了?” 波诺上前一把将他揽进怀里。 这一刻,塔齐欧情绪彻底失控,抱住教授大哭起来。“海洋不是废水池。它那么美丽,那么辽阔,里面还有很多原住民都需要它。因为、因为它们离开海洋就没办法生存。是因为陆地的殖民者吗,教授?他们没办法入侵海洋,所以就要把它毁了吗?” “可是我们怎么办?”塔齐欧喘吁吁地说。 他抬起头,安静地看着波诺,忽然间吐起血来,连忙掏出手帕捂住嘴。这次他吐了很多血,大颗泪珠一对一对接连不断落在手帕上。塔齐欧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活不久了。“我们只想活着,而已。” 第100章 100 前面是一长串人类。塔齐欧挂着医用防护口罩,背一个红色双肩包,排队登上了磁悬浮列车。 看来波诺教授说得没错,这里的人类坐车、买东西都不需要现金,只要将手掌对准发光屏幕轻轻一扫就行。他找到位置后坐下,将背包转到胸前,打开拉链,从中取出一部通讯工具——波诺送给他的手持式移动电话机。 屏幕亮起,是他们的合照: 背景是液疗基,波诺面带微笑,胳膊肘搭在塔齐欧左肩,比了个看不见中指和无名指的手势,塔齐欧弥补了这份空缺,珀尔则卧在他头上睡觉。摄影师是一只被唤出衣帽间的木偶人。 珀尔旁边是日期与时间:周一 六月七日 11:30 他正要向上划动,屏幕突然自动切换——出现两排小方块。塔齐欧点开其中一个漂亮的彩虹色方块,波诺说这个可以用来联系他和其他人类。 进去后他就看到一条消息。 bo_on:我已经把你的身份信息录入电脑,你看一下有没有需要改的地方。 下面是一串凌乱的符号字母。 他点开一看—— 姓名:塔齐欧·波诺·奥沙利文 生日:2037.2.17 出生地:爱尔兰都柏林 id:823946 塔齐欧:“……” 他刚退出来,又收到消息。 bo_on:别怪我名字的事,为了把我们的账户绑定到一起我不得不这么做。余额有九位数,你随便刷,不够我再充。玩得开心。 塔齐欧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变了。他回复教授两个微笑流泪的表情,然后就对着手机捣鼓起来,里面有设置、计算器、翻译。 ………… 没什么用。 还有搜索引擎、音乐播放器、天气预报。 最后塔齐欧点进波诺的社交主页——清一色是和恐龙还有奇怪生物的合影。教授貌似和它们很亲密。然而看到他被怪物们凝视、包围,塔齐欧不由感到一阵揪心,他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波诺注意安全。 屏幕上方弹出窗口—— bo_on:看这么久不给我点个赞吗? 塔齐欧:“。” 这家伙怎么什么都知道? 点赞…… 是点这个爱心吗? 车厢上方传出一段机械女声:“尊敬的乘客朋友们,大家好!欢迎乘坐本次由温切斯特开往伦敦的直达磁悬浮列车。本次列车编号为mt1001,预计全程行驶时间约18分钟。” 忽然小桌板被拉开,塔齐欧转过头,看到一株盆栽——南美水仙花。 他认出来,是纳西索斯。虽说它现在只是一朵普通的花,不会哭、不会笑、更不会搭建小花屋,但他记得花的每一处细节。 塔齐欧喃喃道:“很高兴又见面了。” “亲爱的,我们好像才第一次见面。”水仙花的主人在他旁边落座。他没戴口罩,年龄不大,像学生。人类凑近瞟了一眼:“你男朋友p图技术不错。” 男朋友,是“男性朋友”的意思吗?塔齐欧感觉人类表情怪怪的。他没追问,因为他有搜索引擎。 搜索完毕。 塔齐欧:“他不是我男朋友。”说完他手机被抢走,人类连着给波诺点了十几颗爱心。“很快就是了。” “为什么?”塔齐欧夺回手机,有些愠怒。 “他会知道你对他有意思,向你发起战略攻势。” 塔齐欧:“我对他没意思。” “是吗?”人类呵呵一笑,“那你把他号推给我。” “……不要。” “看吧你就是对他有意思!” 塔齐欧懒得解释:“这种事我得先问问他。” 新消息—— bo_on:别推。 又有两只人类坐到对面——梳脏辫的热情吉他手乔纳森和他的沉静寡言的老父亲马修。 列车启动,乔纳森说他和几个网友约好今天中午在查令十字街84号见面,边吃饭边谈组乐队的事。他父亲对此并不看好,但是拗不过。 马修冷冷道:“权当出来散散心。” “昨天的新闻你们看了吗?”乔纳森说,“南极勘探队在威德尔海沿岸发现一只搁浅的蓝鲸,据说是地球上最后的海洋哺乳动物。但是可惜,它已经出现严重畸变,长了两百多双眼睛,最后勘探队一致决定将它处死。” 他望向塔齐欧—— “你怎么了?一副要进棺材的样子。” 塔齐欧:“没什么。” “就应该处死它!”他的邻座叫道,“那些变异种无非就长得吓人了些,实际不过是一群没脑子的低等动物。它们迟早会被我们消灭。任何对人类不利的东西,都该从这个世界消失。” “别说了。”塔齐欧小声而简短道,连同背包靠向车窗,“我晕车,不想听到你的声音。” “……他是有什么毛病吗?” “孩子不都跟你说了?晕车的毛病。” “我弹会儿吉他吧,说不定能帮到他。” 第92章 跟父亲略做商量后,乔纳森取出吉他开始弹唱。 塔齐欧在印象中不曾听过那首曲子,一首轻快的流行歌曲,是他听不懂的西班牙语,配有一段以d开头的副歌。 越来越多的乘客聚集到这边,人们开始打节拍、吹口哨,其他携带乐器的人类也陆续加进来。 铃鼓、沙锤、短笛,还有三角铁——以追逐自由狂欢的方式来演奏。一段时间后,乔纳森的笑声逐渐代替歌词,所有人都跟着他笑起来,这笑声仿佛具有感染力,一节车厢传到另一节车厢,就连最严肃的列车员似乎也在对抗忍不住想要发笑的冲动。 塔齐欧学人类用手机录视频。 他从窄窄的电子屏幕中观看乔纳森抱着吉他站起来,肩膀前后摇摆,以一种开放大胆的姿势横立于走廊,向周围人逗趣。观众用掌声为他欢呼,因此乔纳森加倍做出这些动作。 再然后,吉他掉落,摔出两三道裂痕。 乔纳森突然卧倒,双手捂着肚子,没完没了地呕吐起来。消化了一半的食物如今四纷五落,酸水溜出胃袋,在前后蚀刻出蜿蜒的河床。 车厢内一片死静。 没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也没人知道事情接下来会怎样发展。他们只能观察、等待、再观察。腹泻物顺着裤腿流淌出来,乔纳森颤抖着,皮肤表面泛起大面积红斑。一众穿防护服的人类赶到现场,以他为中心对四周进行封锁。 “我的儿子!”马修冲出人潮,被他们拦下。 乔纳森双膝跪地,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搐着。他的皮成块脱落,鲜红色肌肉组织在空气中跳上跳下,血液、脓液,应运而生、源源不断。“救我,救救我……”他伸直手臂,尽管它现在看上去无异于一团带骨头的烂肉,“他们还在等我,爸爸。我不能……不能让我的队员失望。” 此时乘客们再看到他,无外乎尖声大叫。 视频的结尾,他们把乔纳森装进了一个不透明布袋,提着他越走越远,远到镜头放大十倍都无法看清楚他的结局。 塔齐欧将视频发给波诺。 总时长:6分48秒。 第101章 101 “id?” “823946。” “到伦敦来做什么?” 塔齐欧:“。” 他正想着怎么把眼前这只问东问西的人类糊弄过去时,另一只抱着水仙花的人类又从后面插进来说:“他是陪我来参加入学考试的。” “是吗?” 塔齐欧:“是……?” ※ 乌云当空,他们并肩走在人行道上。 “谢谢你,”塔齐欧说,“我为我先前的无礼行为向你道歉。”想来一朵好花的主人自然也不会坏到哪儿去。 交通工具在附近随处可见,地面、天空,新能源汽车、直升机,还有飞艇——或满载而归,或空无一物。 “亲爱的,我确实需要你陪我考试,”同伴道,“最好能分摊我一半的房租水电。” 塔齐欧:“……” 这和他认识的纳西索斯完全不一样。“你一个人租房子住吗?”他问。通常这么大的学生都会选择在校寄宿或寄宿家庭。 “加上你就是两个。”眉清目秀的学生回答,措辞目的性明显。塔齐欧想了想:“行,那我以后可以叫你纳西索斯吗?” “好奇怪。但无所谓,只要你按时交房租。” 他们穿过两条街,进入小区后搭乘c栋电梯,到达26楼,c2609是门牌号。 纳西索斯用指纹开门——这是一个双人套间,设施齐全,对塔齐欧来说甚至有点多,毕竟他以前住过再好的地方也没有冰箱和洗衣机。 晚上九点,塔齐欧洗完澡,换上浴袍回卧室,趴在床上开始和波诺聊天。隔壁房间传来一阵沙沙声,应该是在放电影。 bo_on:和人类合租?我以为你会来跟我说你买了十栋楼。 t0_o217:……这不重要,教授。重要的是我在17世纪见到的纳西索斯,但我发现纳西索斯在21世纪尚未存在,或者说,即将出现。这完全是一种悖论。 bo_on:明天我能收到你买下十栋楼的消息吗? t0_o217:恐怕不能。 塔齐欧翻了个身。 他记得纳西索斯跟他讲述过自己前身的故事——学生自杀,让水仙的鳞茎吸食血液。听上去离奇又惊悚。 如果是真的,那么他今天认识的这只人类会自杀吗?目前塔齐欧看不出他有任何自杀的前兆。难道说他搞错了?学生是普通的学生,花也将一如既往地绽放,毁灭于17世纪的生命又怎会在21世纪重现异彩? 他的手指在屏幕间单调地向上划动, 这里面的两脚兽多得数不过来,有的对着镜头扭屁股、抛媚眼,有的用舌头擦火柴。 塔齐欧:“……好厉害。” 底下有来自五湖四海的评论,不知道能不能在其中找到莫里斯。咦?或许自己可以发点东西在上面,说不定莫里斯能看见呢?塔齐欧坐起来,点开最下方的加号,对着自己全方位录了段视频。 拍摄完毕,准备上传,上传成功。 一分钟后手机响了—— 陌生消息:i124q 配了两个茄子表情。 塔齐欧看懂后回复:rip ※ 后来那段时间,塔齐欧听说外面很多人类都生病了,多到政府紧急宣布全面停工停课。 他将双手贴在玻璃上,感官和这座愈发魔幻的城市紧密相连。纳西索斯在后面诵读诗歌: 云层被剥去鳞片, 锶土从雨中来; 所有关节长出变质的石榴, 枝叶在黎明咳出绿色的锈。 陆地有了鳃, 每一次喘息都能掀起风暴; 乌鸦的羽毛沉入气流, 它们在苦难中咆哮—— 每一滴血都是曾经的海洋! 当死亡不再是归途, 触须便冲破皮肤; 根茎学会撕开土壤, 天使与恶魔共存亡。 那些被称作疯狂的自救, 不过是—— 于苟且贪妄永生; 在倒悬的烈日下, 穷尽最后一缕巽风。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要是海洋病了,那会是一场相当可怕的灾难。” 大卫·尤加特医生的话,成真了。 睡梦中,塔齐欧感觉手指头有股奇怪的寒凉。 睁开眼睛—— 纳西索斯在给他涂指甲油。 先全涂成黑色。 又加了几颗红点。 最后捧着他的手轻轻吹气。 “好看吗?”他问。 塔齐欧:“好看。” 人类穿着白裙子,眼神虚无缥缈。他盯着塔齐欧,随后看向天花板,很快又收回视线。“但是亲爱的,你活着的样子特别恶心。”他说。 塔齐欧安静地呼吸着,胸腔起伏,像一团发烧的雪。纳西索斯没再说话,放下他的手走出房间。 第二天,公寓来了位客人。塔齐欧经过起居室,发现他们依偎在沙发上,观看投影仪播放的录像,画面中三四只人类在肢解一条鲨鱼。 相比脂肪、肝脏,还有未消化的鱼骨及甲壳类动物残骸,那两双充满贪婪的眼睛更让他觉得反胃。 回到房间,塔齐欧背对床头灯翻看手机。 他唯一的自拍视频浏览量已经破万,可收到的私信不是性骚扰就是模特招聘。 “都是骗子……”他嘀咕着将视频删除,打算向波诺请教怎么注销账号,手机弹出一条资讯—— 全球各地惊现生物融合现象:科学家紧急调查,人类与自然界限模糊。 塔齐欧打开搜索引擎,输入“生物融合”。 ——据近期研究报告显示,生物融合是指不同生物体之间通过基因或物质交换,形成全新生命形态的现象。根据融合对象与方式的不同,可分为以下几类: 1. 动物与人类融合 ·特征:形成高度发达的类人异种,拥有人类思维。 ·方式:a.自主结合:受体在自愿前提下,通过摄入变异物种的细胞染色体实现基因融合。b.被动结合:变异动物自发攻击人类,强制完成融合。 2. 植物与人类融合 ·特征:融合后保持植物形态,拥有人类思维及部分特征。 ·方式:仅可通过自主结合实现,即植物摄入人类基因完成融合。 3. 菌类 ·特征:仅增强其特性,无法与其他生物融合。 4. 病毒 ·特征:仅扩大传播范围,无法与其他生物融合。 ·具体表现:动物可感染植物病毒,植物可感染动物病毒等。 生物融合现象标志着生命形式的边界被打破,其成因与影响仍在研究中,可能涉及基因突变、环境压力或未知外力干预。 塔齐欧:“……” 他把这些内容截屏发送给波诺,将之前输入的“我想注销账号”改成了“我想见你一面”,临发送时收到对方回复—— 第93章 bo_on:好,明天上午九点我去找你。 两道人类的低吟声穿透墙壁,在他耳边肆虐。 塔齐欧戴上耳机,屏幕从对话框跳转到资讯页面:澳洲某实验室曝光了一段视频,显示一名志愿者在接触某种不明物质后,皮肤逐渐透明,体内长出类似青蛙卵的东西;喜马拉雅山区的牧民报告称他们目睹了一只具备人类头颅、雪豹躯干和老鹰翅膀的多物种结合体;在巴西,当地居民发现了一种会发出婴儿啼哭声的伦迪卡特兰花。 他翻开评论区—— kevin 文明的奇迹!!! gfdts546 ??别造谣好吗? wowo 破世界趁早毁灭吧(csl 不知什么时候,隔壁好像没了动静。 这边的门被敲响。 “睡了吗?”纳西索斯问。 塔齐欧默不作声,他现在没心情搭理这只人类。至于告别的话,明天早上再说吧。已经11点多了,他摘下耳机,准备关灯睡觉。 半梦半醒间,他听到一串断断续续的切割声。那声音粗劣又粘滞,他感到很不舒服。塔齐欧闷哼着用被子蒙住脑袋,盖进来的气味让他瞬间清醒。 是血。 他攥紧被子一角。 好浓重的血腥味。 来自附近…… 来自墙对面。 忽然切割声中断。 卧室门再度被敲响。 “睡了吗?”纳西索斯问。 塔齐欧全身窜过一股电流。 他抿着嘴,气息与心跳合成了空气中第一首协奏曲。其次是屋外的脚步声、拖拽声,以及防盗门开启后上锁的声音。 纳西索斯出去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思绪乱嗡嗡的。那位客人呢?走了吗?塔齐欧没法揣测他们的关系,但可以肯定纳西索斯跟他比跟自己亲近。 血腥味淡了些,他走出卧室。 客厅没有人,厨房灯一闪一闪,浴室的水龙头发出“嘶嘶”的漏气声。那扇不曾碰过的门此刻开了条缝——可以看到屋内亮着光,花儿在安眠。 没准这两只青少年是被录像内容所影响,于是找了条鱼或哺乳动物来做实验。这是塔齐欧的猜测。 然而进屋后他才知道他错了——被拿来做实验的是人类,吊挂在半空中的头颅就是最好的证据。床单上全是血,还有切割手法笨拙而留下的不规则肉丝。他脚边有一把手工拉花锯,锯条和手柄看上去又湿又黏。 “你醒了。”凶手在身后说。 塔齐欧踩上床,和头颅面对面:“为什么?” “孤寂、病魔,让我想在临死前做点我想做的事。”纳西索斯拾起拉花锯,“帮个忙吧,亲爱的。” “怎么帮?” “爱我,或者去死。” 塔齐欧的小腿被拉了道口子,人类将他扑倒在血泊中。锯条触碰到喉咙的一瞬间,塔齐欧释放刺丝,全部的刺丝,毒素用量到极致。中毒者必死无疑了。 “你、你是异种?”纳西索斯皮下仿佛长了千万条树杈,“你要杀死我,是吗……?” 大概是毒素起了作用,他笑嘻嘻地奔向盆栽,拎着水仙花回来,跪在床上,跪在塔齐欧面前,用锯子割开皮带。“告诉我,我现在是不是变得越来越美了?不过亲爱的,你马上就能看到我最美的一面,请你记住它。” 塔齐欧双眼圆瞪,心情正如他第一次见到腋芽那般——莫里斯没教过他人类还做这种事! 纳西索斯抓起锯子切进小腹,左右推拉、周而复始。每进行一次,都有一段半流体溅落到床头,到最后转变成淋漓的血。人类抱起他的植株,亲了亲纯白的花瓣,继而用切口包裹住一整个鳞茎。 他们在融合。 塔齐欧吓得面色惨白。 这时门打开。 波诺终于来救他了…… 哦,不是波诺—— 是莫里斯。 第102章 102 凌晨四点,柏油马路现出两道灰暗的影子。 他们从查令十字街一路漫步到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准备去往伊丽莎白塔,见证彼此重逢后的第一轮日出。 “那是1888年的伦敦雾夜,”莫里斯微笑着低声说,“我躲在贝克街221b侧室的烟囱里,听福尔摩斯对华生说——‘亲爱的医生,这绝不是普通狼的爪印。’——废话,普通狼会穿着维多利亚时代的马甲到剧院偷看《哈姆雷特》?那晚我本想偷走他的小提琴,结果被他的逻辑推理逼得差点自首。最后我留下一个爪印,旁边用煤灰写上:亲爱的福尔摩斯,狼人也是人,请尊重我的隐私。” 塔齐欧脸上泛起红晕。 他有理由怀疑这只人类在欺负自己没看过《福尔摩斯探案集》,且语气和神态均表明他是蓄意作案。 然而他并不打算戳破人类的小把戏,他喜欢听莫里斯的声音,这比吃到肝馅团子还令他心满意足。 “说到二战我就来气。1944年,我混进盟军空降部队,结果降落时被树枝勾破了降落伞,不得已借狼人形态着陆,被一个美国大兵看到。他试图用巧克力棒收买我说——‘嘿,大狗,去帮我们咬断德军的电话线!’我变回来后冲他翻了个白眼:‘首先,我不是军犬;其次,我的牙医账单要比你们的军饷贵得多。’不过我还是帮他们拆了几辆坦克,顺便用德军的香肠在雪地上拼了个‘wolf was here’。搞笑的是,战后五角大楼解密文件显示,希特勒曾下令组建‘狼人特种部队’,但没人告诉他,真正的狼人正在巴黎的咖啡馆里学做可丽饼。想吃可丽饼吗?回头我做给你吃。” 塔齐欧看向他。 “我们一起做。” 莫里斯顿了顿,傻乎乎地笑起来,继续讲:“二十年前,我被聘为fabletbd-7的英伦礼仪导师,却发现这个ai总在下午三点准时死机。我猜它一定是中了乔治王时代的诅咒,于是我掀开服务器机柜,用低价买来的二手银茶匙给散热口做刮痧治疗。突然ai用丘吉尔的口吻怒斥我说——‘把司康饼的果酱和凝脂奶油顺序调换,你这叛国贼!’随后整个英格兰的智能电水壶集体罢工抗议。后来硅谷工程师在我的茶巾上发现修复代码——用伯爵茶渍写的二进制诗《致机器:论奶优先的人性光辉》。后来我总结出一条教训——永远对ai保持黑色幽默。当被问及日不落帝国为何消亡时,就回答‘因为地球学会了自转’。” 他嘴唇动得很快,那些字音就像一串小鞭炮一样,从他嘴里连珠涌出。他突然止步,抬头看了看周围的建筑物,发现他们已经走过了伊丽莎白塔一段距离。 他们相视而笑,转身往回走。乌云如同一群被放逐的幽灵将他们笼罩,莫里斯解开扣子,像在墨西哥丛林那样,用大衣盖住塔齐欧。 塔齐欧:“我不怕淋雨。” “这不是雨,是放射性污染物。” 人类声调轻柔宁静。 放射性污染物…… 塔齐欧眸光微闪,犹如一束破碎的极光,被寒风无情搅动,始终无法平静。 他不敢想象莫里斯究竟是怎么挺过来的——需要承受多大的委屈和痛苦,才能鼓起勇气,亲眼见证这个世界从繁荣到毁灭? 他们走到教堂侧面入口,现如今那里只剩下两名安防员在看守大门—— “这两天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就靠那点囤粮勉强过活。养殖场接连倒闭,土地种不出粮食,就连路边野草都可能有毒!” “这吃不成,那吃不成,把大家活活饿死就能解决问题吗?真怕哪天到了人吃人的地步,更怕到时候连人都没得吃。” 莫里斯出示电子门票后道明原由,他们顺利通过安检、签到,然后将手机放进储物柜里。 塔齐欧牵着人类的手走上威斯敏斯特大厅台阶,认真欣赏那一幅幅色彩斑斓的玻璃图案。 “真好看……” 他喃喃道:“和生命一样。” “可惜导游们都请了病假,”莫里斯告诉他,递出两份游览手册,“我们本可以边听讲边记笔记。” 塔齐欧提出想法:“手机不能拍照,但我可以把它画下来,再备份一份送给他们,祝他们早日康复。” 有电梯供他们搭乘,不过莫里斯说什么也要爬334级螺旋楼梯。就这样,他们走走停停,如同两只不谙世事的小精灵,误闯进时间的迷宫,每一步都在空气中留下光的痕迹。 “你说……这些齿轮会运行到什么时候?” “运行到最后的人类死为止。” “最后一只人类会记得它们吗?” “会。” “为什么?” “因为他享有遗忘的特权。” 日出钟声响起,指针在黑暗中划出一条银色的线。 他们站在巨大的钟盘前,站在伦敦城高处。莫里斯轻轻握住塔齐欧的手,在这个没有绞架、劳役、阉割的末世,他终于可以取出那枚保存了三个世纪的钻石戒指—— 第94章 “塔德乌斯·奥沙利文,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第103章 103 他们从时空漫溯舱出来,跟随波诺进入会议厅。 房间内部与外部一样呈十字架形,场地面积是英国审判庭的Φ倍,分神权轴(纵向)与制衡轴(横向)。正中心有一个全息智控首席台,主体为流线型太阳石材质,台面嵌有柔性触控屏,边缘环绕着动态呼吸灯带。上方悬浮着一串标语,字体随声波振动而变形: 旁观者皆陪葬品。 首席台后是三人座位的协同次席台,呈120°环形布局,椅面采用压力自适应凝胶材质,底座为可独立旋转的磁悬浮荷叶,可以快速拼接成圆桌、三角对峙或线性阵列形态。能量场中央立有一块合色棱镜。 波诺:“席位内部安有非入侵式头枕传感器,它可以通过脑电波弱信号感应,实时捕捉并整合发言者观点,生成可视化思维导图,并自动标注意见分歧与共识区域,通过棱镜向大家展示。” 当次席台达成一致时,首席台将迸发脉冲光效强化结论;反之棱镜将自动拆解为全息碎片,以重组生成折中方案。主席台可冻结某一方碎片,强制删减或清除。 四面设有对席,席位椅背均配有身份环形灯,根据发言权重自动调节颜色与亮度。 “主导者亮金色,倾听者亮蓝色。”教授举例。此外,首席台可通过手势“抛投”全息数据至任意席位,接收者轻触光环比十确认。 波诺登上首席台。 ——诸神听令:第七次十二主神代表大会即将召开,速至德尔斐之眼聚首,违者以渎神论处。 那一刻,塔齐欧捂住双耳,仿佛精神被撕裂,他从来没听到过这么有震慑力的声音。莫里斯面色惨悸,额头上冒出一层层冷汗,快要昏倒过去。 但见协同次席台启动,椅背光环交叠成等边三角形,合色棱镜投射出一句话在穹顶: 三角构万象,无主却共主。 席位椅上陆陆续续出现残影,逐渐加深,最终成形。波诺用电波告诉他们,协同次席台上坐着的是决策层至高三神,从左到右分别是宙斯、赫拉、雅典娜。 他们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神。 其中宙斯与赫拉为类人异种,本名雷克斯·沃尔科夫、伊琳娜·科斯塔。前者负责军事统帅兼能源掌控,操控电磁场与天气;后者为行政总管及生育总监,通过蚁群思维网络控制圣殿所有低阶克隆人劳工,掌管基因库与生育许可。雅典娜为ai-密涅瓦,是圣殿的ai主脑与战略参谋,拥有量子计算级思维,本体是一台巨型生物计算机。 其次是职能层的执行七神:资源分配官德墨忒尔、机械泰坦军团总司令阿瑞斯、情报部长兼外交使节赫尔墨斯、“塔尔塔洛斯深渊”总管哈迪斯、科技工坊首席赫菲斯托斯、精神控制与信仰传播局局长狄俄尼索斯…… 塔齐欧:“还有一神呢?” 波诺指向他—— “溟触主祭,波塞冬。” 塔齐欧瞪大双眼,虹膜犹如分裂出一千只水母,每一只都携带着不同版本的真相,或妄言。 他的信仰,是他自己。 ——这是波诺用眼神和行动所向他诠释的。 “不是说十二主神吗?”莫里斯问,“阿波罗和阿佛洛狄忒呢?” 波诺摇了摇头:“剩下两位是监察层的内部肃清者涅墨西斯和对外特工首领卡俄斯,他们可能会来得晚些。” 在那只又冷又湿的手即将叠到自己胳膊上时,塔齐欧后退两步。“你到底是谁?” 语气淡漠到波塞冬听了都发颤。 被提问者露出寂寥的微笑,没回复。 待“众神”到齐,波诺再次上到首席台,面向全体议员。随即,塔齐欧听到一片齐刷刷的声音—— 谒见真神。 真神?看样子…… 波诺是他们的主宰。 “主祭大人,”赫尔墨斯温和提醒,“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请您带您的爱人尽快入席,就位于制衡轴右端——灯塔王座。” ※ 第七次十二主神代表大会,正式开始。 “鉴于有新议员加入,我再把我们公会信息向大家全方面地做个展示。不单是照顾新人,也算警醒一下部分老人。”真神发送完电波,首席台上方生成一面离子化空气幕,全息文字及动画影像清晰可见—— 公会名称:新德尔斐圣殿秘境 别称:圣殿议会、德尔斐之眼 成立时间:2116-5-19 11:43:00 性质:22世纪唯一被认可的绝对权力核心,掌控科技、异能、信仰与资源分配。 总部:原为灾前巨型地下防空洞,经改造后成为融合希腊古典神庙与赛博朋克科技的“悬空圣城”,地表仅露出古德尔斐遗址,内部通过全息投影模拟奥林匹斯山景。 核心信条:秩序即神谕,进化即救赎。 统治手段:结合基因改造技术、精神控制术(“神谕波频”)与宗教式崇拜,宣称领袖波诺为“人类与异种共存的唯一真神”。 *制度特色 1.神谕仪式:每月一次的全城精神链接,波诺通过德尔斐石建立该链接,违抗不从者即刻烧毁脑神经。 2.血脉晋升:异种与人类可通过贡献值兑换基因改造,获得神祇代号候选资格。 3.圣殿法典:法律以神谕形式颁布,违反者即渎神者,投入角斗场或深渊监狱。 看完后,塔齐欧满脑子都是——烧毁脑神经。 一切都变得可怕起来。 公会可怕,领袖可怕。 他自己也开始怀疑他的本性。 更可怕的—— 好像…… 只有莫里斯没变。 再抬眼时,合色棱镜已显示出决策层各方观点。 宙斯:泰坦军团已拿下东区油田,雅典娜的能源分配算法我认为存在很大问题。 雅典娜:我的错误率至多不超过0.001%,你该质问德墨忒尔为什么纵容藤蔓截断输油管道。 德墨忒尔的藤发骤然暴长。 “我的植物饿了,就像你的半导体元件需要电流!” 赫拉:生育池的新人类胚胎出现集体记忆残留,我提议清洗基因库。 狄俄尼索斯突然笑出声,指尖弹出一串葡萄状致幻孢子。“何必呢?让那些小东西自以为是被神选中的重生者,岂不更有趣?” “众神”各抒己见时,塔齐欧身旁亮起金光,哈迪斯的影子扩大到整个会议厅:“普罗米修斯之火找到了塔尔塔洛斯的秘密通道,偷走了两名无形部落士兵。” 全场死寂。 第104章 104 “会议到此为止。” 声波刺入大脑,塔齐欧打了个寒噤。 “宙斯,继续镇压东区油田的叛乱;雅典娜,修正你的能源分配算法;哈迪斯,即刻封锁塔尔塔洛斯,该死的一个都不能活。波塞冬留下,其余散会。” 塔齐欧:“……” “众神”接连弥散、褪色、消失。他抓住莫里斯的手,两枚戒指碰到一起。波诺朝他们走来。“我知道你们很难接受,尤其是你,塔齐欧。我这边数据显示,你很害怕。” “我只是不明白,”塔齐欧垂眸低语,“就因为我给你发了张截屏,你把我们带到这儿,又给我安排了奇怪的职位。我连21世纪还没过完,你就给我看22世纪的东西。” 波诺:“21世纪并不是一个美好的世纪,塔齐欧。你待在那里心情只会更加地沉痛。你——当然,还有你未婚夫的安全起见,我认为我有必要纳你入会——为我,为全体幸存者,也是为你们。” “可我们现在就像雾里看花。”莫里斯说,“我们不知道中间这几十年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我们该做些什么。” 波诺:“这就是我留下塔齐欧的原因,他的具体职务我后面会单独跟他讲。至于你说的中间这几十年,通常情况下,我会将空缺的历史信息用声波传送给接收者。但可想而知,这种方法会对接收者个体身心造成一定的不良影响。我的神经和心脏们并不赞成我去伤害塔齐欧。好在我这里有一部编年史,你们可以带回卧室慢慢看。” 莫里斯接过史书,目光锁定在黑色封面中间的两行烫金字体: 灾变纪年:21世纪中叶-22世纪上半叶 ——血色海洋、基因革命与人类黄昏 “放心,”他承诺,“我会一字不差地读给他听。” ※ 塔齐欧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很快全身放松。他可以想象到此刻莫里斯正坐在床边,捧着本厚厚的书,边阅读文字边观察他的表情。 “2050-2065:辐射之怒——2053年,首例‘辐变鱼人’在某岛国沿海被发现,皮肤溃烂且具有攻击性。” 塔齐欧想到了阿普萨拉。 “2058年,全球渔业崩溃,北境联邦启动‘合成肉计划’,但蛋白质合成技术缺陷导致数千万人患代谢坏疽。” 第95章 合成肉? “2062年,赤道同盟用纳米屏障分割污染海域,但变异章鱼群击穿屏障,西海岸三座核电站遭袭泄漏。” 听到“变异章鱼”,塔齐欧脑中莫名浮现出那天波诺跳舞的画面。 “2065年,‘黑潮事件’爆发,受辐射影响的浮游生物释放神经毒素,30%沿海人口陷入癫狂,人食人惨剧频发。” 人食人,像烟农和南希那样吗? “2066-2080:子宫战争——2067年,全球生育率跌破0.5,东大陆通过《人类延续法案》,强制18-40岁女性植入‘子宫监测环’,拒戴者被送入‘生育蜂巢’,沦为活体孵化器。女权组织‘自由之血’成立,并于3月8日焚烧监测环工厂,领袖艾琳娜当众剖腹以示抗议。” 有的人身体可怜,有的人灵魂可怜。 “2071年,基因检测显示新生儿畸形率已超过73%,联邦科学院推行‘纯净胚胎计划’,畸形儿统一收容至‘天使熔炉’提取干细胞,制成抗辐射药剂‘圣婴血清’。” 也不知道那颗被他和波诺影响了精神世界的胚胎后来怎么样了…… “2075年,首例基因嵌合体‘红鳞者’诞生,科学家将辐变体dna与人类胚胎融合,创造出水下呼吸的异种。教会发起‘焚海圣战’,红鳞者被钉在十字架上执以火刑。” 这段内容勾起了塔齐欧一些不美好的回忆。 “2079年,‘自由之血’成员渗透联邦议会,用生物炸弹刺杀五国首脑,直播中宣言:‘若子宫是牢笼,我们就炸毁所有守门人!’” 假如劳拉还在,应该也会成为她们当中的一员吧。 “2081-2100:异种觉醒——2083年,南大陆爆发‘饥荒革命’,变异种‘饕餮’带领饥民冲入国会,生食议员并广播咀嚼声,口号为‘既然你把我们当怪物,那我们就一怪到底!’” 威萨姆森林的萨福克羊人…… “2087年,南极冰层下发现‘核辐射免疫菌’,科学家制成基因药剂‘nirvana-406’,但注射后存活率仅为7%。” 这个存活率是怎么得出来的? “2092年,‘新人类联盟’成立,主张融合异种基因,领袖艾娃(前‘自由之血’成员)接驳象鼻,宣言:‘纯血人类才是文明的癌症!’” 过去的异种,是未来的新人类。 “2099年,联邦军演‘深海清剿’失败,辐射海怪掀翻航母舰队,视频中巨怪脊背惊现人脸,其声呐译文:大海在病痛中哭泣,又将在微笑中复仇。” 塔齐欧双睫微颤,轻轻揪住莫里斯的衣角。 “2101-2120:神权与代码——2105年,超级ai‘雅典娜’上线,以量子计算推演出人类灭绝概率为99.8%,‘全员基因异种化’是唯一的生路,教会斥其为电子撒旦。” 塔齐欧想念阿尔芒勋爵了。 “2110年,非洲‘骨林崛起’——变异植物吞噬城市,根系形成巨型人骨状结构,树脂可治疗辐射病,但食用者会逐渐木化。” 做人还是做树?这是个问题。 “2114年,波诺(前‘nirvana’计划首席科学家)在废墟中建立‘新德尔斐圣殿’,宣称寻获外星陨石‘德尔斐石’,能融合万物基因。圣殿军屠戮反抗者,用其血肉浇铸‘基因神像’。” 《超导滑铁卢》的开发者就是波诺。 “2116年,波诺于圣殿加冕为‘真神’,焚烧所有《人权宪章》,颁布新律法:‘基因作权杖,变异即神选。’异种与纯血人类被划分为‘圣裔’与‘秽民’。” 异种和人类的社会地位完全被扭转了。 “2121-2150:弑神纪元——2123年,美杜莎率领‘渎神者’与无形部落突袭圣殿,其毒蛇咬穿了波诺的机械神卫。她在残骸中宣言:‘神不过是会流血的暴君!’” 塔齐欧倏然睁眼。 “2130年,圣殿投放‘基因瘟疫’,将60%‘渎神者’异变为嗜血兽群。美杜莎假意投降新德尔斐,暗中将数据病毒上传网络,致使圣殿能源塔系统全面瘫痪。” 波诺也有失策的一天。 但是莫里斯突然停下来不读了。 塔齐欧:“还有吗?” “没了。”他合上书,吻了吻塔齐欧的额头,“你好好休息,我去把它还给波诺。” 第105章 105 灰色,像罩子。 有几只飞鸟,喙上长了两排绿牙。 它们尖声大叫,像嘲弄,又像啼魂。 听,是枪声。 子弹自肚皮将它们射穿。 它们死掉了吗?没有。 ——塔齐欧眼中的天空。 “那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灾难。”在被送到这儿之前,波诺告诉他,“它改变了我的命运,我希望我的命运之神能被除我以外的灵魂看到。别担心,你会很安全,前提是你什么都不要做,也不要想。你只需要——” 寻找,跟随,凝视。 塔齐欧拿起手机,打开日历: 2065年11月27日,星期五 之后是地图,据说再往前走123米就能看见人类避难所。“灾难”将会在下个0点于此地爆发。 他照着屏幕走。地面又湿又滑,色泽像金属,植被稀少且分布不均。现在是晚上11点,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可能大家正窝在被子里睡觉。 定位显示自己已到达目的地——是m、n两栋居民楼,从外观上看不算老旧,其中n栋还有股出乎意料的生机。挨家挨户都晾着干净的衣服或被褥在窗外。顶层有一截镀锌板风管半吊着,管壁每六秒吐一滴放射性污染物,在楼下的蓄水桶里敲出一阵回响。 霓虹灯牌斜靠在桶边,字光忽明忽暗: 100ml净水=3罐肉 灯牌后的墙壁上涂写着一句话: 别信!肉是异种骨泥和被拖进黑作坊的尸体! 塔齐欧绕到m栋,发现入口已经被焊死,栅栏门上爬满暗红色苔藓,还有个别像是被药物滋养过的变异菌菇。他低下头,脚边是一串歪歪扭扭的荧光绿脓液—— 别吃种植区的蘑菇,它们会记住你的味道。 他在满是篝火堆的院子里徘徊,灰聚压在鞋底,走起路来都像在做梦。 塔齐欧开始探索,尽管他不知道自己要探索些什么。好在一圈下来,视觉上还有些小收获,譬如失去下半身的壁虎、蜗牛壳碎片,还有被掏空的大蟑螂。他捡起一只小型防毒面具,看样子是儿童专用的,不知道它的主人是否还记得它。 再往西走,有个“子宫诊所”,门口贴满泛黄的海报——微笑孕妇怀抱双头婴儿,标语是“每孕育一个生命,即可兑换两天纯净氧气”。 诊所内传出液压床的吱呀声,有只人类蜷缩在墙角,塔齐欧问她为什么不回家,她说她因拒绝生育被村民送去切除卵巢,如今靠贩卖胎盘粉来换取镇痛剂。 他来到楼背后,这里应该就是种植区了。 手电筒的光扫过塑料薄膜,黄瓜藤攀附在木架上,叶片背面寄生着透明的蚜虫。看守菜园的老爷爷正在大棚外抱着枪杆打呼噜,他腰间别着一条用变种鼠尾改造的鞭子,还有一条指骨项链,塔齐欧猜那应该是用偷菜贼做的。 逛完了,无事发生。 塔齐欧想不通避难区能有什么灾难——附近没有矿洞、火山,也不在沿海和江岸地带。 难道是……地震? 他产生一种想要疏散居民的冲动。 这么做绝对是违背指令的,说不定还会触发蝴蝶效应。可生活在这儿的人类此刻对灾难茫然不知,他们就该沦为时代的牺牲品吗? 塔齐欧烦心地数着指关节—— 救,不救;救,不救…… 一抬头,霓虹灯牌下多了两只活东西。他当即认出来——那是波诺,和一位没有四肢的乞丐。 他们在那边做什么?塔齐欧驻足原地,看波诺俯身献给对方一个拥抱。真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再看看,好孩子将右手放进了人类的嘴里。 塔齐欧:“……?” 乞丐倚在波诺胸前,颤抖地吮吸着那一根根白嫩的手指。片刻,波诺抽出手,流血的横截面再生肉芽。但是人类又将它们噙住,他,他在吃波诺的肉! 波诺像毫无反抗力一样,被粗实的躯干压在地上。乞丐啃嚼着他的皮肤,如同在吃浇红酒的布丁。受伤的男孩没发出一丁点声音。他不会说话,或者不想说话。 就在这时,居民楼上的灯被打亮,窗户陆续开启,一颗颗人类头颅出奇地向外抻着,像会发光的长脖子海怪。议论、指责,还有不怀好意的笑,伴随舌头的蠕动替波诺发声。 随后,人们接二连三乘电梯到楼下,或快或慢,都奔着一个方向前进。这让塔齐欧想起了丹尼团长的怪诞秀——和那些去看演出的观众差不多,他们兴致勃勃,甚至望眼欲穿。 率先抵达的男人将乞丐踹开,抱起波诺,宛然抢到一件宝贝,对他热吻如焚。又来了些人要跟他抢,几双手抓着波诺死死不放。乞丐一蹦一跳,吹胡子瞪眼地用脑袋顶他们的膝盖。 第96章 波诺被脱掉棉袄和鞋子,十几张嘴吸附在他身上。他的身体很软、很嫩,稍一用力就会被咬掉一块肉。他们搬来一根古罗马多立克柱子,将波诺绑在上面,用刀剖开他的胸膛,把里面的三颗心脏挖出来插在竹签上烤。 大批人群握着铁罐和陶碗向前推挤。他们个个眼眶深陷,舔着干裂的唇瓣,嘴里呢喃着:“你是我们的救世主,是上帝赐予我们的面包屑……” 屠夫取来电锯,抵在波诺大腿上,锯齿割开皮肤,碎骨与肉末飞溅。他将锯下的腿丢进沸水锅,新生的粉白色肌肉在里面翻滚、抽搐。肉尚未煮熟,就被长指甲们撕扯进饭碗。老人抢到半截脚掌,乐呵呵地啃了一口,结果用力过猛,假牙卡在里头拔不出来了。 那波诺自己呢? 塔齐欧远远看到——他安静地睁着眼睛,没有哭,也没有闹,脸上看不出半分痛楚与绝望。他的血哺育了一群泯灭人性的怪物,他的骨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恢复。当他再度完整,又被他们蛮横无情地破坏掉。 神很痛苦,神依旧微笑。 ——这是塔齐欧眼中的波诺。 现在是23点59分,人类避难所并没有发生塔齐欧预想中的天灾,也没有所谓的命运之神降临人间化解这场人性危机。只有塔齐欧在波诺的三大指示后又加上一条——他走过去,用刺丝杀死了所有的人类。 他将真神从柱子上解救下来,为祂穿好衣裳,抱着祂走了很远很远。 第106章 106 “尊敬的乘客,欢迎登上‘光陨列车’首航。” ai乘务员播放出欢快的语调,滑行至走廊,机械臂托着一个钛合金餐盘,两颗眼睛像丰收的麦田。“为庆祝人类文明的新里程碑,联邦营养局特供‘怀旧玉米鸡胸肉饼’——精选优质纯净食材,每一口都是对科技创新的致敬。” 它将餐盘转向靠窗的男人,机械指关节轻叩桌面:“请放心享用,呵护人类健康是我们崇高的使命。” 男人没精打采地探过身去,id卡从裤兜滑落,乘务员即时为他捡起。“请保管好您的随身物品,爱伦·迪克森先生。” 爱伦:“……” 他收起id卡,用指甲刀剪开肉饼包装,汁水渗出。“检测到您的辐射指数偏高,”乘务员突然说,“建议搭配餐后特供的‘nirvana营养剂’——由联邦科学院最新研发,能有效修复受损基因。” “不用,谢谢。”他冷冷道,咬下一大口肉饼,像咬乘务员的头。他反感ai,正如失眠者讨厌氯硝i西泮。 好在乘务员识趣地走开,并对他后面的人开展新一轮洗脑:“您或许会好奇我们玉米的叶绿素峰值为何如此完美?这是‘光陨温室’的奇迹,人类终将战胜自然的诅咒。” 之后,ai乘务员停在作家面前,机械嘴角扬起一个标准的弧度。“愿这枚肉饼能激发您的创作灵感,为人类新时代谱写出更多辉煌的赞歌。” 说完它滑向下节车厢。作家舔掉指腹上的饼渣,在玻璃雾气上画了朵扭曲的向日葵。“赞歌?”他自言自语道,“不,这是最后的晚餐。” 爱伦嗤笑一声,取出平板,打开最近浏览的一个视频:是塔齐欧——社交平台上的已经被删除,好在他有先见之明保存了下来。近期由于核辐射污染,很少有人愿意出门,他和其他人类能出现在这里,毫无例外是受了“无需支付车票费用并享有ai免费服务”的诱惑。 但以上诱惑并不足以使爱伦动心——这次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塔齐欧和莫里斯,他的女儿至今杳无音讯,妻子也在陪伴他短短98年后与世长辞。他太孤独了,没人能接受他的虚无主义。他享受独处,却又时常怀念那份来之不易的友情。 当他躺在床上醉生梦死,空虚地接受碎片化信息,任其将思维搅乱、吞没,塔齐欧的出现毫无疑问让他把那些忘却的东西都重新记起。他不想再浪费时间,因为他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浪费。 他要去找他们。是的,这么久过去,他们肯定又学了很多新本领。时至今日,他终于能够说服自己摆脱大i麻和邪i典,他要向他们讨教。学习!啊,学习对他来说才是最大的快乐! 可是这具身体,它怎么了? 几乎与周围人同步,爱伦捂住肚子,好似暗潮在体内翻涌。“洗手间,我要去洗手间……”他站起来,跌跌撞撞刚走两步就被后边人掀倒。他们都急着找厕所。 然而,每节车厢只有一处蹲便。这时候已经有人憋不住排泄出来,连汤带水流得到处都是。爱伦排在队伍中间,脸白得吓人。强烈的自尊让他不愿意当众出丑。可痛楚与恶臭,令他——以及在场所有和他有类似想法的人上吐下泻。 “停下,停下!放我们出去!” 有人开始喊,用力拍打窗户。 “这肉饼有问题,是肉饼的问题!” 有人将肉饼撕碎,摁进呕吐物里。 “那机器人呢?抓住它,别让它跑了!” 有人站不起来,就在地上爬。 还有一些人,他们打开手机直播,痛斥营养局的官员不作为、“光陨列车”设施不完善、ai服务态度差等现象。爱伦抖抖索索地拿起平板,时间是凌晨十二点半,他找到塔齐欧的社交账号—— ellen_ls:sos 他发了个定位。 五分钟过去,没有任何回音。 他回放着塔齐欧的视频,感到一种强烈的恐惧,觉得自己的心在一个局促的地方跳着,快要死了。 原来,这就是被漠视的感觉吗? 他曾经明知道附近有危险,却毅然选择了袖手旁观,害弗兰克和维德什无辜丧命。而今他岌岌可危,没有一个人对他伸出援手。 ellen_ls:nvm 他回到座位上,宽恕自己将全部“脏东西”释放出来。他不再忌惮,因为这里比他难堪的人不在少数。人类特有的颜面、风度,此刻早已荡然无存。 他们扎堆于污秽,咒骂、呻i吟;见利忘义、贪生怕死。爱伦看他们,就像在看恐怖片里的吊死鬼、惊悚片里的杀人魔、cult片里的瘾君子和黑i童话里的圆规头。 成百上千,群魔乱舞。 医护及治安人员奔波往返,吃药、打针、镇压、安抚,像一帮无忧族袋鼠。 他再次点开塔齐欧的聊天页面,打算写一封遗书。他希望自己死后,大脑和脚底板能够归塔齐欧和莫里斯所有——他们可以教前者知识,用后者防身。其他人类看着办吧。但后来,他干脆不写了,只缩在那儿发呆。 疼痛依旧,他删掉前面写好的128个字母,转而玩起一款叫《疯人院大逃亡2》的动作冒险类游戏,开发者叫波诺——第一次看照片还以为是个普通的14岁男孩。 他边玩边笑,用干巴巴的嘴唇骂波诺是天才。 假如他能活着见到塔齐欧和莫里斯,让他们也玩玩这款游戏,没准他们从此会多一位志同道合的新朋友。他玩得忘乎所以,平板电量从90%到10%,酸臭味熏得他已然麻木,也忽略了病痛正在不知不觉中减轻、退散。 他康复了,所有人都康复了。 他们欢呼雀跃,新来的ai乘务员前来清扫现场和它同事的残骸。乘客各自归位,爱伦·迪克森放下平板,悠然地就枕在座椅靠背上。 突然间,车窗切换为全息播放的动画片,他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那香让他回忆起自己还是鸭嘴兽的时候——他栖息在霍巴特的小河边,白天睡觉,晚上出去逮虾米吃。想到这儿,他开怀大笑,笑得把龋齿也露了出来。他再度拿起平板,电量只剩下2%。 ellen_ls:omw 平板关机,座椅皮革渗出银色黏液,他全身的骨头慢慢软化。在他心脏停止跳动的前一刻,车厢顶部降下环形电极,抽走了他体内最后的能量。 列车ai的“净化协议”被政府远程激活:纳米消骨剂将骨质溶解,身体沦为肉袋;被汲取的生物电流转化为电力,运输至上层区赌场。 爱伦·迪克森死了。 整条列车的人都死了。 莫里斯从《灾变纪年》内页取出两张纸: 沙门氏菌变异株研究报告 ——核辐射诱导的短时超致病性与自限性感染机制分析 第107章 107 他们抱着厚重的羊皮卷走进卧室。 这是波诺交给他们的任务——用针线和颜料修补羊皮上的缺口。“你缝的是草履虫吗?”塔齐欧看着莫里斯成果说,“缝得真好。” “谢谢,”莫里斯说,“事实上,这是一条鞋垫。” 塔齐欧笑了笑,拿起画笔为自己缝好的“脊椎骨”添上一道勾勒,随即被同伴嘲笑说像地精。“就算是地精,也是一只住在童话书里的好地精。” “有多好?” “和你一样好。” “那它还不够好。”莫里斯将一顶漂亮的红色针织水母帽扣在塔齐欧头上。 第97章 塔齐欧咕哝道:“我现在不冷。” “不冷也戴着。” “为什么?” “以后也不会冷。” 塔齐欧握住脸颊旁边的毛线流苏,他发现莫里斯好像变得比以前多愁善感了,而且开始抵触一些他们曾经做过很多次的事情。“那我可以戴着它参加我们的婚礼吗,莫依?”塔齐欧突然说。 “你……”莫里斯诧异地看向他,“你叫我什么?” 塔齐欧:“莫依。” 这只人类眼睛里闪烁着光,然后闭了一会儿,像是在隐藏自己的秘密。 “当然可以,谢谢你让我听到这些,塔齐欧。”他声音哽咽,却依旧持有一种从容不迫的绅士风度。“这是命运对我的最高认可。我记得《灾变纪年》说,教会及联邦国会曾一致反对基因融合,排斥异种,甚至进行大规模剿杀,但之后这件事完全被‘新德尔斐圣殿’的建立所掩盖。我不明白,意思是他们最终妥协了?” 塔齐欧:“……” “不然呢?人类别无他法。” 老板突袭,并发来一大串电波: 起初国会为镇压异种,成立了一个军事基地——生态序列院,搜捕一切变异生物,诛杀、研究、做活体实验,其中不乏已有家室的类人异种,他们并非十恶不赦。 物竞天择,要想在核辐射高污染地区继续生存,必须舍弃纯种人类基因。但是那些老顽固,他们认为基因融合是对造物主的亵渎——哪怕灭绝,我们也要为上帝守住贞操。 毕竟是国会,被统治者一开始是服从安排的,并且统治者会依据体检结果出示通缉令。但好景不长,该基地最高执行官无凭无据对公民进行搜捕,或当场击毙,集权沦为极权,还美其名曰“慈悲与义务”。 其中真伪自不必多说。只是他们嘴上说崇拜自然,实际早已将自然的真理抛诸脑后——任何一位当权者,必须时刻关注民心向背,才能赢得人民的信任与拥护。一旦失去民心,即便是路易十六,也终将走上文明的断头台。 最终历史重演。18世纪末,巴黎人民攻占巴士底狱;22世纪初,人类与类人异种联手摘下最高执行官的头颅,插在树枝上游行示威。 塔齐欧:“那时候,你也参与其中吗?” 波诺看着自己的两只手心。 “答案在不可能谜宫里。” 第108章 不可能谜宫 01 108 不可能谜宫——由亿万条谜语构成的五维宫殿。 树叶门开启。 他们朝内望去,像从太空船看卢浮宫,只是普罗芳号救生舱并非太空产物,卢浮宫也不会发生空间扭曲。塔齐欧和莫里斯并肩而行,走廊两侧的墙壁上镌刻着素数定律、超几何函数,还有泡利不相容原理。 日光反射镜随处可见。 “我听到了火云刀和蛇牙的声音,”塔齐欧小声说,“他们叫我去图伦古城吃烤熊掌。” 莫里斯疑惑道:“火云刀和蛇牙?” “是的,”塔齐欧紧张起来,“你没听见吗?” “听见了。”人类停顿过后回答,搂紧了他的肩膀。 走廊尽头被封死,墙角立着超大号圆规、无刻度直尺、铅笔,和一个揉皱的纸团。 塔齐欧展开纸团: 请于墙面作出正十七边形,用于二楼通道。(倒计时14分59秒) 塔齐欧&莫里斯:“……” 纸上的时间逐刻跳减。 “我们试试看吧。”塔齐欧将纸条揣进口袋,抱起圆规在墙上转了个大圆,“我画弧,你用尺子和铅笔连线。现在,画一条水平直径ab。” 他们就像两位魔术师,圆规在墙面的魔法阵上跳起了踢踏舞,擦出不同体型的灰月亮脚印;直尺和铅笔陪在圆心左右,数十道银河纵横交汇;塔齐欧沿最大的月亮轮廓右下方出发,又建立了16座星星驿站;莫里斯手里的铅笔化作一条饥肠辘辘的大蟒蛇,将所有驿站全部生吞;最后,很不幸地,它咬到了自己的尾巴。 17交点相连的那一刻,辅助线全部消失,正十七边形发出白光,高速旋转2700°后软化,像一朵绽放的花毛茛。他们拨开层叠的“花瓣”,踏上这份合作成果——纸制螺旋式楼梯。 “波诺给了我们15分钟,”莫里斯感叹道,“你5分钟就把它作完了。 塔齐欧:“4分48秒。而且,是我们。” “好像你一开始就知道答案。” “我只是在脑子里构建了一个尺规作图器,通过输入给定线段,按照设定单位线段计算、输出,再输入,得到五个数据。再把这五个数据整合,就会生成一个绘制正十七边形的数学原理。” “什么原理?” “cos(2π/17)= [-1+√17+√(34-2√17)+2(√17+3√17-√(34-2√17)-2√(34+2√17)]/16。” 莫里斯:“……” 他们上到二楼。和螺旋梯一样,这里一切都是用纸做的;与楼下不同,走廊终端是一个剧院。大门外放了个折纸丘比特钱箱:1畿尼/位。 “他倒挺会做生意!”莫里斯揶揄道。 钱箱背后闹哄哄的,有木塞冲出酒瓶的砰砰声、吱吱嘎嘎的钢琴乐,还有类似节肢动物爬行时特有的窸窣。英国人摸摸钱包,放了张带霉点子的英镑进去。 门不情愿地打开了。 进去后,塔齐欧浑身一震。 观众席被纸盲蛛占领,到处都是折纸山羊角,里面盛满相同材质的水果和鲜花。不过,现场也不全是纸,舞台帷幕旁边站着三个非纸质角色: 巴维尔——他脖子断裂,裂开的皮肉在往外冒血;他拎着斧头,走路时脑袋颠来簸去。 雅恩·万·安科兰——他胸脯到后背那一块是空的,肠胃在顽强地颤动。 埃斯梅·弗里曼——他全身糊满苯并芘、杂环胺,或许还有氨基咪唑和氮杂芳烃。 纸盲蛛们以为这两个外来者是演员,活蹦乱跳地将他们推搡到舞台。巴维尔走到塔齐欧面前,将羽毛笔交到他手里,完事迅速跑开,头颅晃荡起来,裂口撕得更大了。 塔齐欧:“……什么意思?” “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埃斯梅说,“你是新来的,要给我们立个规矩。” “新来的,立规矩……?” “没错。” “我不会立。” “随便写两句。” 雅恩插进来说:“反正我明天就走,波诺说有新人来我就能获得自由,到时用他的大胶囊送我回家——地球南美洲巴西乱葬岗,我的家。” 和莫里斯对视片刻,塔齐欧见对方没有要递纸的意思,便将上一关的命题纸对折、沿折痕撕成两半,在空白的那部分写上: 角色关乎演员。 请勿暴露身份。 写完后他才发觉,这和他当初在霍拉旭口袋里摸到的纸条分毫不差。 埃斯梅拿来两沓羊皮纸:“演出十五分钟后开始。好哥哥们,抓紧时间背台词!” 塔齐欧一眼锁定标题,是他和莫里斯看过76次剧本和23次舞台剧的公元前戏剧——《俄狄浦斯王》。现今他可以在前两项数据后再添上一笔:参演过1次。 “你演祭司。”埃斯梅对莫里斯说,随后转向塔齐欧,“你——伊俄卡斯忒,俄狄浦斯的母亲与妻子。” 塔齐欧:“。” “演俄狄浦斯的是哪位?” 莫里斯微笑着耷拉下眼皮。 “是我。” 这电波…… 不用猜就知道是谁。 塔齐欧望向剧院大门。波诺走来,将那张纸钞物归原主。“还剩12分36秒,加油。”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记住,台词一个字都不能错。” ※ 未登场的演员将纸帷幕拉了条缝,观看莫里斯在舞台上,领着一群他们熟悉的、不熟悉的活死人,向波诺叩拜: “俄狄浦斯,全能的主上,我们全体乞援人求你,或是靠天神的指点,或是靠凡人的力量,为我们找出一条生路。” 塔齐欧:“……” 莫里斯的台词是没有问题。 就是语气不像乞求——像胁迫。 这时克瑞翁——伊俄卡斯忒的兄弟登场。 塔齐欧和莫里斯都愣住了。 扮演克瑞翁的…… 是爱伦·迪克森。然而他已经变得和弗兰克一样没有骨头,像一摊被温柔对待的非牛顿流体。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塔齐欧难过极了,爱伦是他们最亲密的异种朋友。冰岛告别的时候,他还亲手做了一个八音盒给他们。塔齐欧想不通,他可是拥有比莫里斯更厉害的异种识别能力!落得这么个结果,任谁都始料不及。 莫里斯目送爱伦流下舞台,眉头紧蹙。 “国王已经答应了我们的请求……”观众们在看,他不得不继续表演,“福玻斯发出神示,愿他来做我们的救星,为我们消除这场瘟疫。” 活死人们高举纸棍随莫里斯下场。 第98章 一支由十五名活死人组成的歌队上台唱进场歌,波诺带他的侍从再次登场。 “我如今掌握着他先前的王权;娶了他的妻子,占有了他的床榻共同播种,如果他求嗣的心没有遭受挫折,那么同母的子女就能把我们联结为一家人。” 塔齐欧正看得入神,莫里斯的脑袋从他上方挤出帷幕,组合成圆o垂直直径的cd两点。 “他可真会给他挑角色,不是吗?” “他有这么多台词要背,很辛苦。” 雅恩出场,他演的是忒拜城先知——忒瑞西阿斯,巴维尔作为他的领路童子。他们和波诺争执起来。 波诺:“你又瞎又聋又懵懂。” 雅恩:“你这会骂人的可怜虫!” 被骂的那位气得要拎出横结肠勒断他的脖子,幸亏有巴维尔在——他把它抢过去抱在怀里不撒手,直到他们双双下台。 好像除了台词,大家都各演各的。 歌队齐声咏唱。 塔齐欧坐在后台小声地念诵台词,其实他早就把剧本背得滚瓜烂熟了。他这么做一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很忙,避免波诺和其他演员过来搭话;二是害怕伤到某只狼人的自尊。 “古希腊文背起来是有些困难。”莫里斯端来一杯盐水,“波诺让我给你的,放心,我替你尝了一口——有点咸,其他都还好。不过他居然会以为你不想和他说话,瞎子都能看出来你在忙。” 塔齐欧:“……谢谢,我确实很有压力。你知道,文字这方面我始终是个初学者。” “别这么说,塔齐欧。”莫里斯安慰他道,“你对我而言一直都遥遥领先。我不打扰你背书了,希望你能像我相信你一样相信你自己。” 他走后,埃斯梅过来通知—— 该伊俄卡斯忒上场了。 第109章 不可能谜宫 02 109 塔齐欧率领一众活死人登上舞台。他出言调解爱伦和波诺的纠纷,喝令他们各自回家。 爱伦爬上他的左脚: “你丈夫要对我做可怕的事,两件里选一件,或者把我放逐,或者把我捉来杀死。” 波诺抓住他的右手: “夫人,他要害我,对我下毒手。” 塔齐欧:“……” 此时此刻,不管是作为角色还是演员,塔齐欧都想逃离现场。他连抽手带拔脚,还得劝波诺看在活死人长老的面子上相信爱伦·迪克森;完事又转向歌队,以剧中人身份理清整场戏的来龙去脉。 再后来,台上就只剩下他和波诺。 塔齐欧惊觉,在关乎生死存亡的《哈姆雷特》世界中,他任意删改台词;如今面对这么个俗气的纸制小舞台,他却要一字不漏地遵循剧本。 大事听凭运气,小事精雕细刻。 ——他也意识到自己犯了个愚不可及错误。但是他没办法去一下子纠正它,因为这是大脑的天性: 小事举手之劳,能满足生物潜在的虚荣心,所以它总是被完成得很精巧,大脑更倾向于花更多时间来接触它、研究它,甚至剖析它;大事望而生畏,它带给大脑的精神体验是痛苦的、有杀伤力且不忍直视的,因此它往往被处理得很随意。 这也就是为什么塔齐欧愿意花大半天时间去思考晚饭和梦,甚至愿意熬夜记梦并制定一份无可挑剔的三餐饮食表;而在生死抉择这方面,他连一秒钟都不带犹豫。 “凡是你喜欢的事我都照办。”塔齐欧以伊俄卡斯忒的口吻对俄狄浦斯说,带领活死人跟随波诺到后台。 他坐到莫里斯身边:“俄狄浦斯的台词电波刺得我头疼,我本来有很多话要问他,但现在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我替你去问他。” 莫里斯说着就要起身。 “不,”塔齐欧拉住他,“我……其实我想要你能多陪我一会儿,因为……” 他预感到自己的生命即将到达终点。 “因为我舍不得你。” 最后一场戏,塔齐欧双手抓着头发,焦躁地在台上走来走去,像是在找某个重要的东西。 几个来回一无所获。 剧院阒然无声,他有些窘迫。好在巴维尔及时救场。塔齐欧踩着纸床,将雅恩的横结肠挂起来,准备用它来上吊。下巴刚担上去,波诺现身解开活套。塔齐欧并无大碍,不过按照剧本要求,后面他得一直装死。 于是,他像一阵留不住的微风,又像一片逐渐消散的晚霞,被波诺揽进怀里。 这个男孩哭得很伤心,他入戏太深了!——没有电波,没有哀嚎,只有被泪水打湿的鼻梁和眼尾。 突然间,塔齐欧感到一股比热泪更珍贵的液体浇淋在他脸上,他睁开眼—— 啊,波诺眼珠上插着两根金别针! “你们再也看不见我所受的灾难,我所造的罪恶了!”他一遍遍地伤害自己,“你们看够了你们不应当看的人,不认识我想认识的人;你们从此黑暗无光!” 声波威厉,剧院崩塌。 塔齐欧轻声呼唤:“教授。” 万物静止。 他们被碎成尘埃。 ※ 波诺:谢谢你,塔齐欧。我猜你一定是看我很痛苦,所以干脆把我们大家都变成“点”。 塔齐欧:……抱歉,教授。我不知道说错台词的后果会这么严重。 莫里斯:所以谁能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波诺:很简单。我们是三维事物,剧院、纸盲蛛还有其他演员,它们都是五维事物。起初,它们能感受到我们的存在,但无法与我们划清界限。也就是说,我们被它们误认成了同类,是故事角色,或故事角色创作的故事角色。我们说错台词,就等于从故事中跳脱,它们会立即识别出异样,这会构成一种时空悖论。维度壁垒被打破,空间粉碎,我们、观众、演员,连同我的剧本游戏全部归于原点。 塔齐欧:……万分抱歉。 波诺:不,你做的很好。 塔齐欧:? 波诺:这算不上是一个善良的游戏——准确来说,它是一种刑罚,用来惩治人类和异种叛徒,让他们死在剧本里,或毫无征兆地被剧本所杀。它被毁灭的一瞬间,塔齐欧,那是你在1616年消失的一瞬间,也是你和莫里斯即将死亡的一瞬间。这个错误不早不晚,来得刚刚好。 莫里斯:刚刚好困在零维?愿上帝保佑,你能列举出三条当“点”具备的哲学优势。 波诺:首先是认知纯粹性,其次是存在自由,最后…… 塔齐欧:不能拥抱和亲吻。 波诺:别担心,我们可是线面体的本原。我们可以试着组合成线条,拼凑出一幅现实中存在的二维画面、再到三维立体事物,与此建立联系,实现升维运动。 莫里斯:那我们开始吧。 塔齐欧:我们有好多蓝色和金色。 波诺:那是我的头发、你的围巾,还有鲸尾仪和莫里斯的牛仔裤。 塔齐欧:我知道了,这红色是我的帽子,橙色是我的头发。那边还有莫里斯的银白和我眼睛的绿。但这些黑色是哪儿来的? 莫里斯:……别管了。 波诺:……嗯,总之都用上吧。 塔齐欧:我们、我们好像拼成了…… 莫里斯:《星月夜》。 油画分解重构,色彩被赋予形状。 “成功了!” 塔齐欧激动地抱住莫里斯。 人类亲吻他的眼角,转向波诺。 “所以,我在这里算什么?” 波诺:“逆原则。当我想学习如何组装一枚闹钟,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将它拆解,直观地了解它的齿轮、弹簧、电路等机械或电子元件。同理,要想更好地构建升维系统,必须先尝试将立体事物降维成点。莫里斯,我们能站在这里,是你的功劳。” “原来如此,”莫里斯俯首浅笑,“那我还挺厉害的。” ※ 告别断壁残垣,他们继续上行。 塔齐欧走在波诺和莫里斯中间。 有四次,道路与他们几乎面对面。如果将脚下的路比作一只小狗,那么他们此刻就是小狗身上的三颗跳蚤,既能够正立于脊背,也可以倒挂在肚皮,仿佛在玩一场无休止的空间捉迷藏。 “我们曾在胡夫金字塔里遇见一只自称‘胡夫’的小斯芬克斯。”塔齐欧突然开口,声音在这里格外清亮,“它跟我们提到了八元神。” “八元神?”波诺眉稍微挑,“我知道。那是个不错的团队,共八位精英,四异种四人类。他们既不反对基因融合,也不蔑视纯种人类。他们的核心信条是——‘收容苦难,孵化新生’。” 他停了一下,继续发送电波:“他们并非势力组织,主要从事创设精神方舟,光复史前文明。” “他们都是好人。” 塔齐欧拉住莫里斯的手。 波诺:“的确。末日降临,人类、异种,个个唯利是图,甚至为了活命兽性大发、不择手段。这种时候竟还存在一种灵魂——坚守理性,爱精神胜过物质。” 第99章 “我们走到哪儿了?”莫里斯困惑地说,“我们好像在不断重复相同的路。” 波诺:“不是好像,你难道没发现我们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吗?” “水平翻转!”塔齐欧叫道,“莫里斯的手,还有他的脸——比五分钟前更好看了。” 莫里斯耸耸肩:“我一直都很好看。” “这是我打造的一款拓扑学结构空间。” 波诺:“还是个半成品,我想让它有个具体的形象,你们有什么建议吗?” 塔齐欧思考了一会儿,提议道:“西非衔尾蛇半神埃杜斐度,怎么样?” “可以,将它和什么联立?舞蹈、音乐,还是表演?” 莫里斯:“音乐。” “不错。”波诺点头赞同,“既然是西非半神,那入口就定在非洲。至于出口,由作曲家决定。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塔齐欧和莫里斯对视了一眼—— “乐界。” 这时珀尔飞过来。 她的翅膀在滑翔中泛出彩光,一双鲜红色脚趾掠过莫里斯的头发,最终立定在波诺肩膀上。 “是23世纪的新闻吗?”塔齐欧问。 波诺:“啊,研究报告出来了!我得去趟灯塔,你们要和我一起吗?” “谢天谢地,终于可以离开这儿了。”莫里斯用食指点了点珀尔的脑袋,“我们要乘坐大沙漏吗?” 波诺:“不用,再往上走就到。” 第110章 不可能谜宫 03 110 灯塔修建在一座非常小非常小的岛屿上,周围海水被染成了可怕的紫红色。泡沫像撒落一地的碎钻,踩在上面有些硌脚。 他们佩戴口罩,身穿黑色辐射防护服,透过护目镜抬眼望去,第七层观察廊的液态金属墙渗出了一片锌白色文字: [当前基因融合进度] 北极狼-人类嵌合体:端粒损耗率降至0.3%/年 水母永生模块:tdp-43蛋白错误折叠风险↑17% 第49次珊瑚脑实验:海马体突触网络接入延迟4.7ms 塔齐欧&莫里斯:“……” 波诺带领他们到内部参观。 “一层是‘深渊接口’,负责核污染海水处理和生物质采集。现在可以脱下防护服了,因为我们已经进入等离子防御系统,核废料及辐射变异体一旦靠近就会被汽化清除。” 他们走进电梯。 “这里面的机件容易被误触吗?”塔齐欧真诚发问。 教授笑着摇摇头:“不会,但也不能上蹿下跳。”莫里斯主动挪到塔齐欧身后给他当靠背。 二层被称作“反应炉”,用于反物质能源的生产与分配。据说塔顶灯具就是依靠电鳗基因改造的活体电缆输送能源来发光发亮。 “从那段文字信息来看……”莫里斯做了个大胆的猜测,“我不是被诅咒,而是你们研发的一种嵌合体?” 波诺:“可以这么说。你最开始的狼人变身机制是月光触发的光敏蛋白质级联,黑色素细胞释放真黑素与异黑素,毛囊干细胞通路激活,毛发密度增加400%。变身后,你的身体机能则与月光光谱峰值呈正相关。” 他们到达三层,这里的核心职能是全球物种基因库与原始样本保存。其中有面四维生物墙,用来存放已灭绝物种的基因组。 莫里斯向上指:“这两个像天平的笼子是什么?” “那是忒弥斯笼,用前任委员会成员脑细胞培养的ai监管系统。” 电梯到达四层,但波诺似乎并没有要出去的意思。 “这层是手术室,负责跨物种基因手术和嵌合体培育。没必要尽量不要去。” 塔齐欧提出疑问:“莫里斯变身后喝血就能回到人类形态,这又是什么原理?” “关键成分是血浆中的四氢生物蝶呤,狼人摄入新鲜血液时,里面的四氢生物蝶呤穿透血脑屏障,与变形因子结合,从而激活酪氨酸羟化酶,恢复多巴胺和去甲肾上腺素平衡,wnt通路抑制因子表达量上升300%,终止毛囊增殖。” 五、六层分别是表观遗传调控区与危险基因信息隔离带。“莫里斯喝下我的血实现变身自由,”塔齐欧递交请求,“我想知道我的血和正常人类的血区别在哪儿。” 波诺:“你的血含有逆转录外泌体,靶向抑制狼眼蛋白受体的mrna翻译。此外,你拥有一种特殊的光解酶复合物——环丁烷嘧啶二聚体修复酶变体,可以捕获月光中410nm紫外线,转化为520nm绿光释放,能够破坏狼眼蛋白激活所需的光谱平衡。有这二者加持,他不仅能突破月光限制,还能通过血液代谢动态平衡变身能量。” “……我还是有些不太懂,莫里斯你呢?” “教授意思很明确了,”嵌合体看向他的异种,“你是我天生且命中注定的解药。” 最后是第七层——宇宙基因广播与高维生物通讯站台。塔齐欧问到研究报告的事。 “还记得你给我发的那张截图吗?” “生物融合?” “是,不过那份资料现在有了一个更具体的名字。” “什么名字?” “全球生态危机下的跨物种基因融合研究报告——基于太平洋核污染事件的生物进化突变分析。” 答案从后方来,声音庄重凛然。 莫里斯眉心蹙起,回头一看—— “你……是你!?” 根据他的表现和来者外貌判断,塔齐欧很快得出一个结论。波诺介绍道:“这位是伊芙琳博士。” “很不高兴我们又见面了。”伊芙琳对莫里斯道,“顺便说一句,你闻起来像超新星爆发时的碳结晶。” 莫里斯:“……” 塔齐欧小声问:“您真的是女巫吗?” “这纯粹是胡扯。”她神态自若,将目光转至波诺。“你来得正是时候,我有份研究报告要向你展示。” ※ 他们并排坐在昏暗的房间里,观看伊芙琳为他们播放的幻灯片,开头是一大段摘要: 本报告针对21世纪中叶太平洋核泄漏事件引发的全球性基因融合现象进行系统性研究。数据显示,核污染物通过洋流循环、大气气溶胶及地质运动渗透三圈层,激活了远古逆转录病毒mtbe-γ,导致地球生物进入“强制进化期”。研究发现,不同生物界存在差异化融合规律,现已在全球确认437种新型融合生命体。 “第一章,污染扩散与基因激活机制。” 伊芙琳边说边切换画面:“1.1 三圈层污染情况——通俗版叫‘地球三层夹心蛋糕怎么馊了’。如图所示,其中……” 海洋主要污染物:锶-90与铯-137复合胶体 半衰期:28.8年 辐射强度:5.7(表层)-23.1(深海热泉) 大气主要污染物:碘-131气溶胶/钚-239纳米尘 半衰期:8天-2.4万年 辐射强度:0.9(平流层)-3.4(近地面) 岩石圈主要污染物:铀-238地热渗透液 半衰期:44.7亿年 辐射强度 :17.6(断裂带)-2.3(沉积层) 1.2 基因融合触发机制。 mtbe-γ病毒复苏:核辐射激活海底沉积层中封存的古病毒,其携带的so76剪切因子可突破物种间逆转录屏障。 血小板介导通道:动物血小板表面进化出cd61复合受体,成为跨物种基因转移载体。 植物维管束拟神经化:被子植物筛管细胞表达syn1突触蛋白,可模拟人类神经信号。 “第二章,基因融合类型学分析——又名‘当你突然长出鱼尾巴该怎么办?’”伊芙琳从咖啡杯里抬起头。 2.1 动物-人类融合体 2.1.1 自主结合型 融合流程: 1. 受体摄入变异物种基因。 2. 病毒在十二指肠激活,诱导宿主干细胞表达全能性因子。 3. 72小时内完成跨物种基因组拼接。 典型案例:海裔 基因来源:人类+虎鲸 特征:保留人类大脑皮层结构,皮肤进化出回声定位脂质层,肺-鳃复合呼吸系统。 社会行为:建立海底城邦,利用次声波进行加密通信。 2.1.2 被动结合型 攻击机制:变异动物唾液腺分泌蛋白酶,溶解人类表皮后注入融合诱导因子。 基因污染风险:23.7%个体会出现基因甲基化沉默,导致不可控癌变。 2.2 植物-人类融合体 意识延续技术: 1. 将临终者血浆/脑脊液注入槐树根系。 2. 植物合成神经酰胺纳米管,沿木质部上传至冠层叶绿体。 3. 意识数据存储于叶绿体dna微型环(每克叶片存储量达1pb)。 典型案例:氯忆体 基因表达:拟人动作由肌动蛋白-纤维素复合纤维驱动,声带模拟依赖气孔振动频率调制。 伦理争议:87.6%融合体会逐渐丧失人类情感模块,转化为纯逻辑思维模式。 塔齐欧:“纳西索斯是剩下的12.4%。” 第100章 2.3 菌类强化体 进化路径: 辐射诱导crispr系统超突变,获得环境适应性基因。 典型案例:黑曲霉变异株分泌聚变酶,可分解铀氧化物为低毒uo2。 2.4 跨界病毒 传播矩阵 宿主:动物 可感染病毒:烟草花叶病毒tmv 致病机制:诱导肌肉细胞叶绿体化 宿主:植物 可感染病毒:狂犬病毒rv 致病机制:导致捕蝇草触发式攻击行为 宿主:人类 可感染病毒:马铃薯y病毒pvy 致病机制:皮肤角质层木栓化 塔齐欧:“我以前感染过让皮肤珊瑚礁化的病毒。” 波诺:“放心,以后不会了。” 报告几近尾声。 “对了,教授。”塔齐欧说,“能给我们讲讲先前看到的‘水母永生模块’吗?” “将你的转分化机制运用到人类基因工程。简而言之就是通过研究转分化触发器、端粒维持系统和损伤清零机制,设计基因模块,再应用到临床。譬如器官修复、抗辐射治疗、太空殖民及意识延续,乃至助力地球再生。” 伊芙琳博士关闭幻灯片。 “这个项目进行得非常艰难。”她说着拉开窗帘,光照进来,塔齐欧眯了眯眼。“过程中我们要面临各种不可避免的挑战,tdp-43蛋白错误折叠风险就是其中之一,此外还包括端粒延长致基因组不稳定、免疫排斥、代谢过载等问题。我们近期正在尝试共表达水母分子伴侣td-cctβ,并整合水母低氧代谢通路。” “谢谢您的讲解。”塔齐欧沉思后说,“我是水母异种,我……或许我能够帮到您?” 伊芙琳严肃的脸上闪过一抹欣慰:“很高兴你有这份心意,但愿如此吧。我们最好能尽快开始。” “先说好怎么帮,”莫里斯插进来道,“如果是被你们拿来做实验那种,那还是免了吧。” 他的言外之意很明确:如果科技要靠活体实验才能发展,文明要立于人性之上才能延续,那他宁愿它彻底毁灭。 波诺将目光微微偏移。 和莫里斯相反,塔齐欧只想拥有健康的海洋,和一个同样健康的陆地伙伴。 第111章 不可能谜宫 04 111 “我们现在要留下来陪伊芙琳博士做实验吗?” “不急。”波诺拿来一个黑胡桃小木盒。塔齐欧打开,看到一枚大脑和两根毒刺。“这是……?” 波诺:“爱伦·迪克森的遗愿。” “他到底是怎么死的?”莫里斯问。 波诺:“他是‘光陨列车’首航乘客之一,水仙异种出世那晚,他们在车上食用了营养局特供的玉米鸡胸肉饼,结果集体感染沙门氏菌变异株。事发突然,为控制疫情,联邦政府临时决定启动‘净化协议’,进行列车肃清。可当时他们不知道——” “该感染机制存在自限性。”塔齐欧接口道,眼睛红红的,“报告上说,变异株以宿主细胞atp为能源,繁殖速度可达原株17倍,但线粒体劫持导致其能量库在5.5小时内耗尽。” 波诺:“乘客死亡之前,正在为痊愈欢呼。” “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莫里斯沉思默想后说,“政府想测试这项协议的功能性。” ※ 他们告别伊芙琳博士,离开灯塔继续前进。 很快,他们到达谜宫最后一关:《泡泡危机》——普通的矩形房间,毫无记忆点的桌椅,和一张10x10透明塑料泡泡。 “共100格,其中1格蕴藏炸弹。”波诺介绍游戏规则,“各方交替捏泡,每次操作限时5秒。存活到最后者胜利。” “无数字连锁版扫雷?” 莫里斯问:“那要是捏到炸弹呢?” 波诺:“触发者当场死亡。” 塔齐欧&莫里斯:“?” “我们弃权,教授。”塔齐欧直摇头,“这太可怕了,只有疯子才会想玩这款游戏。” 莫里斯:“我觉得我们可以试试。” 塔齐欧:“。” “他没在跟我们开玩笑,莫里斯。”他大声说。 “我知道,但是来都来了。”莫里斯笑道,“事不宜迟,塔齐欧。打完这局我们还要回去陪伊芙琳博士做实验呢。” 塔齐欧走到波诺身旁,用纤细的手指抚摸他的金发,跪下来。“我陪你玩,放莫里斯走。”他喃喃低语。这是他第一次行跪拜礼——向波诺,向真神,向命运,向穷途末路又渴望幸福的自己。 “我回不去的。”莫里斯将他拉起来,“没关系,说不定我们都会赢呢?” “我不要‘说不定’!”塔齐欧哭着抱住他。 “可是,我们没有‘一定’。”莫里斯乖乖地被他抱着,“我们没得选,亲爱的。不管是我成为北极狼人嵌合体,还是你成为水母异种,这些都不是我们自己的选择。就像这场游戏的两个玩家,我们回不去,无法改变规则,也不知道结局。” 波诺:“开始吧。” 在接下来漫长的四百多秒内,塑料泡泡逐个被挤破,它们发出的声音不再可爱、清脆,而是愈发沉闷,甚至恐怖。塔齐欧的指尖总是逗留在莫里斯左右,就好像……他们从认识那天起便注定要生死相依。 后来,莫里斯刻意避开塔齐欧,塔齐欧也不再追随莫里斯。他们开始在各自的领域中探索。 泡泡越来越少,他们再次靠近。 “塔齐欧,”莫里斯保持微笑,“还记得那次,你将我从兰奇胡亚湖救上来后对我说过的话吗?你说,你选择我不是为了让我保护你,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塔齐欧回答,“你的出现,让我不再孤单。” “现在我也想告诉你,塔齐欧。” 剩下最后两颗气泡。“我选择你,是因为你的到来……”莫里斯将无名指指尖轻轻落在靠近塔齐欧的那颗气泡上,戒指中央的钻石此刻如北极星闪亮,“让我有了方向。” 游戏结束,塔齐欧获胜。 第112章 112 每天晚上,塔齐欧吃完饭,都会拎着藤编篮子出去买菜。 街道菌丝盘绕,天空东一处西一处地飘着蘑菇形状的灰紫色云朵,下面是高楼大厦,还有十四七八九棵龙血树,它们通常会在深夜六点冒出浓密的绿色秀发,又在三点早饭后准时谢顶。两只蓝脚鲣鸟跟在他身后,左摇右摆,琢磨着如何偷吃掉他篮子里的五条沙丁鱼。 塔齐欧打着灯笼,路面的荧光色孢子混着泥土赖在他鞋底死活不走。 “a栋……76532?还是76523?”他咕哝着,挎篮里的松茸被哈密瓜挤得溢了汁液,顺藤条缝隙流淌,在身后拖曳出一串星点。 来蘑都半年了。 他能清晰找到菜市场豆芽和香菜的具体位置,却连自家门牌号都拼得困难又容易出错。那些彩色数字就像困在罐子里的萤火虫,每当他需要搜索,它们就会在四散飞舞中驶向更远的记忆大洋。 共生菌群在天台上交替明灭,将他的影子裁剪成拼图。楼道盘根错节,塔齐欧默数着门牌,有的数字已经生锈,如线虫般,沿铁框攀爬、扭挞。 突然他停下来——今早他在家门口种的地衣熟了,并结出“欢迎回家”的磷光纹样。 “谢谢。”他将钥匙插进锁孔,一进门就换了鞋,瘫倒在沙发摇摇椅上。到家的感觉真好。 塔齐欧闭着眼睛,微笑、哼唱g小调第40号交响曲k.550第三乐章。惬意让他在快要睡着的时候醒来,他整顿食材开始做饭,做今天的第七顿饭。 砧板长出小毛蕨,他拔掉几片洗了洗丢进煮锅,将沙丁鱼平铺上去,鱼鳞又滑又腻,还泛着一种奇妙的贝壳光泽。菌油复苏,呲溜呲溜、咕嘟咕嘟、吭哧吭哧。塔齐欧把切好的鱼肉和松茸倒进锅里,迅速扣住锅盖,银蓝色水汽喷出锅耳,挠了下他的手背。 汤炖好后,他舀出两勺浇在米饭上,回到饭桌。 “开饭了,莫里斯。”他望着对面的空位子说,“吃吧,不许浪费粮食。我今天还买了草莓,一会儿给你做可丽饼,但是你得先吃饭。” 塔齐欧安静地吃光自己碗里的饭,又跑去吃掉莫里斯碗里的饭,然后洗碗、涮锅,打扫卫生、上床睡觉,一刻钟后又起来。“先带你找点儿吃的去。”他嘟嘟哝哝,拎着菜篮子出去,关门的时候手被夹了一下。 没感觉? 奇怪。 他将手放回受伤的位置,将门狠狠一掀。“你好像受伤了,疼吗?”他拉回把手,再用力推开。 手指头折断了…… 但是关节绽放出了铁海棠形状的菌花!它们生长、连结,最终编织成莫里斯——他的白雪王子的轮廓,散逸着香根草和粉红胡椒的味道。塔齐欧被它迷得发了疯,搂住它的脖子,亲吻它。 邻居们听到动静。 是教堂钟声的轰鸣吗?不,是男孩睡在菌柄怀里的声音。他把头枕在它的膝盖上,埋进它富有弹性的大腿以及大腿附近的那一部分里。菌丝伸进他的喉咙,将心脏缠绕,撒下簇簇孢子雪。 第101章 他们被这一幕彻底打动。 就这样,在全体邻居的共同努力下,塔齐欧成功入住魔角精神疗养院a.2.ii号病房。 ※ 让我们把疼痛种成会发光的蘑菇。——病房标语 塔齐欧发现,这里的病号服不尽相同:有校服、制服、演出服、晚礼服,还有供天然主义者使用的空气衣柜。然而,大多数病人都没有择衣权,有择衣权的大多数选择裸奔。 显然,塔齐欧是为数不多有择衣权而不选择裸奔的病人。他为自己挑了一套驼色棉质睡衣,穿起来轻便又舒服,适合睡觉——也适合逃跑。 这是塔齐欧本月第178次尝试逃出疗养院。 翻墙上树不够,他又在摸清楼顶的材质并计算出风速、风向以及湿度后飞檐走壁。 踩扶手、荡钢丝;他从这个屋檐跳到那个屋檐,又从一扇窗户飞进另一扇窗户。 白天,他像一只松鼠,叼着贝果站在树杈上,吃到一半就指着通风管道,对里面的嗡嗡声喊:“听,那是莫里斯在吹口琴!” 夜晚,他背着自制的降落伞就从18楼往下跳,高呼道:“我不是病人,我是蒲公英的孩子!” 当护士来给他送药—— “你怎么不吃?”他反问道,“你说它是好东西?我不信。它要真是好东西,你还能舍得把它让给我?除非……除非你和我的好东西交换。”他咬破自己的舌尖:“来,先尝尝我的草莓酱,它正在发酵。” 护士:“我不尝。” 塔齐欧:“请你尝一尝。” 护士:“我真的不能尝。” 塔齐欧:“请你不要客气。” “哼,就知道你没这个胆。快逃吧小鸭子,别忘了顶好你的壳儿。” 当医生来给他检查—— “检查我?”他提出建议,“你先去校准一下你的小脑蚓部吧!我说我是水母我就是水母。我还说过别的话吗?或许吧,要是塔齐欧在神智不清的时候,说了奇怪的话、做了奇怪的事,这绝不是塔齐欧的错,塔齐欧才不会认错。那么是谁的错呢?是他对莫里斯的爱。你要能把莫里斯还给我,兴许我会勉为其难跟你说声谢谢;不能的话就放了我,明天他生日……我饿了,想吃他的生日蛋糕。” 医生:“那请你先好好回答我几个问题。” 塔齐欧:“我不能。” 医生:“为什么?” 塔齐欧:“因为我的脑子已经坏掉了。” “小老鼠,等你学会用恩尼格玛机加密《唐璜》再来问我问题吧。” 这段时间,他结交了一些病友。当然,还有一些病敌。他朋友里最爱他的是那位随时随地唱花腔的老裁缝,塔齐欧总是被他数落:“你为什么就不能消停会儿呢?仔细着你的衣裳,小朋友。别又给它扯坏了。我可警告你,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别想再找我给你做缝补的活儿!” 他敌人里最恨他的是一个长着镜头脸的小傻瓜。“哎!保持这个姿势,别动。来,看我——这边,再转过去一点儿……”塔齐欧每次逃跑失败,九成原因都在他身上。 终于捱到出院那天。 医生:“第一题——当你第三次切开牛肝菌时,菌褶里渗出七种颜色液体。若每次切割都会使液体颜色按斐波那契数列重组,且紫色液体总量永远等于前两次绿色液体之和。已知第七次切割时紫色液体13ml,求第三次切割时红色溶液为什么会呈现莫里斯的脸?” 塔齐欧:“通过菌群共生方程可证,红色液体量=∫(0→7)ψ(紫)·e^(iπ/3)dt,当虚部归零时,人脸浮现有且仅有当切割次数≡3(mod 5),因此红色液体实为菌丝在克莱因瓶结构中的拓扑投影。” 医生:“第三题——监控菌膜显示,你在通风管道留下的孢子数列:5,25,61,113,?。若该数列对应蘑都紧急出口坐标,缺失项即逃生舱方位。请问,孢子正在暗示哪个童话原型?” 塔齐欧:“数列差分20,36,52。二次差分恒为16,因此通项公式为8n^2-4n+1。当n=5时,项为8*25-20+1=181。最后将181代入蘑都三维童话坐标系:百位数1为《爱丽丝梦游仙境》纵向维度,即兔子洞深度;十位数8为《睡美人》时间流速,对应百年沉睡的8阶纺锤诅咒;个位数1为《天鹅湖》生态维度,即清晨湖面的第一层涟漪。最终答案是沉睡在兔子洞底的天鹅诅咒!” 医生:“第四题——已知:1镇静孢子使谎言菇说真话;2致幻孢子使真言菌说假话;3你同时吞服两种孢子。当我问你是否会伤害莫里斯,你说你正在把谎言种成月光菇。请判定你是否需要约束治疗。” 塔齐欧:“设p=我会伤害莫里斯,若镇静孢子生效:陈述必须为真,则种谎言行为真实存在,但谎言菇在镇静状态下应说真话,因而种植行为本身构成悖论;若致幻孢子生效:真言被扭曲,则实际行为是销毁月光菇。根据蘑都精神卫生法第13菌条款,双重孢子作用视为记忆菌丝断裂,因此我需要立即进行神经网重组治疗。” 医生:“第二题——若将《卖火柴的小女孩》的眼泪注入毒蝇伞,用《丑小鸭》的羽轴搅拌,在《皇帝的新装》的谎言温度下培养,最终会收获哪种童话孢子?” 塔齐欧:“设眼泪=h2o·Δt^2(Δt为温差绝望值),羽轴=feather·(lg自卑度/lg2),谎言温度=t=∫(虚荣心)dθ。根据童话守恒方程:Σ(原始童话能量)=ψ(新生孢子)·c^2,解得孢子类型为《坚定的锡兵》的永恒之心变种。” 医生:“最后一题——你是谁?” 塔齐欧:“……我是塔齐欧,一名康复的精神分裂症患者。” “恭喜出院。” 第113章 113 “您的触觉额度即将耗尽,建议办理机械伴侣护理套餐。” 塔齐欧蘸取蓝环菇汁液在菌盖协议上签了字,随即被领到菌械交易市场。 他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穹顶长满松露,两边是不同菌种的壳子,有洁小菇、杏鲍菇、斑蘑菇……机器人们安置在里面,身体蜷曲,如同脆弱的蜗牛壳,又或是冬眠的蛇。 最终,他们停在墨汁鬼伞壳面前。 塔齐欧凝神注视着他的机械伴侣——他像一具被月光浸透的娃娃,斜靠在菌状充电舱内,黑发闪耀,人造皮肤呈现出竹荪内侧的冷白质感。他全身裹着一层薄薄的透明菌膜,甜蜜、晶莹,美得无可挑剔。塔齐欧见过他,在1615年。 “这是最后一代菌械守护者。” 菌膜自动脱落,机器人莫里斯左胸亮出型号: m-07r19s 塔齐欧按照要求将食指放在上面。 “您已激活。” m-07r19s睁开眼睛,出来时膝盖一拧。 “小心。”塔齐欧伸手撑住他。 熟悉的声音淡淡道:“谢谢。” 他们走在回家的路上,相邻手腕被一条细绳连接。“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你做成这样,”塔齐欧说,“这只会显得我们两个很可怜。” m-07r19s:“为什么是‘可怜’?” “因为我一看到你就会想起他,对你来说很不公平。” “我的设定里没有‘公平’,只有‘服务’。” 塔齐欧心软了,解开绳子:“离开我吧。” “我不能。”机器人将它重新系好。 “你救不了我。” “你不需要被救。” 塔齐欧:“。” 以前说不过莫里斯就算了,现在又被这家伙的赝品打败。他们一进门,机器人就开始马不停蹄地收拾卫生,抹灰拖地、铺床叠被,还在床头放了束大马士革玫瑰。后来,他们一起洗菜、择虾。 那时候他感觉,莫里斯好像真的就在他身边——他还活着,他没有死;生活美好,世界和平。可当塔齐欧面对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机械伴侣即刻表明自己无需进食而拒绝他给他倒果酒时,幻想被打破。 塔齐欧只一个劲儿地往嘴里拨饭。 机器人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 那天,他哭了28个小时。 ——为海洋、朋友、亲属、信仰、爱人、仇敌,还有他自己。 他索性给m-07r19s灌输他和莫里斯的一切:他们如何相识、如何纵跨地球、如何为正义者路易效命,又如何在夜间咖啡馆度过一段又一段的悠闲时光。 “我想恳请你以他的名义,和我办一个小小的婚礼。”他最后说,“它迟到了五个世纪。” 婚礼当天,邻居们递交了一份监i禁他的请愿书。 就这样,塔齐欧又回到魔角疗养院,还是当初的那个病房,还是同一套棉质睡衣。不同的是,老裁缝被楼下的斧头手病人砍死了,镜头脸出院后因故意侵犯他人肖像权而被推上绞架。 凌晨,塔齐欧坐在枕边。 那对美丽深邃的绿眼睛一眨不眨,他在想一些很重要的事情,譬如《灾变纪年》是否真的完结在莫里斯中止的那段内容?他记得最后的单元标题—— 第102章 2121-2150:弑神纪元 莫里斯只读到2130年。 剩下的20年发生了什么? 弑神?弑什么神? 他的思绪又漫溯到《泡泡危机》。 游戏最后一刻,他赢了,莫里斯死了。他万念俱灰,于是波诺走后门送他到蘑都休假。 之所以怀疑他“走后门”,是因为据说非真菌类生物必须抛弃自己的原生记忆和身份才有资格进来,而自己不过是换了个生日和职业,过往至今仍历历在目。 这难道就是他被邻居孤立的原因吗? 但此刻塔齐欧更想知道,他来蘑都的日子里,波诺做了什么?莫里斯又在哪儿?伊芙琳博士的实验进展如何?他又该怎么回去? “塔齐欧,塔——齐——欧——!” 这个声音…… 他走到窗边,是m-07r19s。 “你怎么来了?”塔齐欧惊讶又不解地看着他。 m-07r19s:“今天我们结婚,你忘了吗?数据提醒我,我应该来看你。” “……可是,很危险。”塔齐欧甩了甩手,“你快回去,别让他们看到你。” m-07r19s:“回去?这不太像莫里斯的做派。你要求我以他的名义和你结婚,现在我也应该以他的名义带你出去。” 他说着就踏上窗台。终于,他们面对面。 仿真手掌握住单薄的肩膀,拥他入怀。 “你要是有心跳就好了。”塔齐欧低声道。 m-07r19s:“心?”他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编号上,盖子打开,小方格里长满了蘑菇,间隙中插着纸片。 塔齐欧拿出纸片—— 是他在乐界画的莫里斯。 m-07r19s:“我的心。” “塔齐欧……”他结结巴巴,像出故障似的。“我……我爱你。” 第114章 114 有一天,蘑都发生大地震。 建筑坍塌,死了很多人。 塔齐欧是唯一的幸存者,因为m-07r19s带他找到了鬼伞街紧急逃生舱,送他回归大陆。 “要幸福。”这是m-07r19s以莫里斯的名义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站在瑰丽的重金属土地上,周围全是行尸走肉——他们曾经是无忧无虑的蘑都居民,是为谋生甘愿放弃一切的可怜人类。但是蘑都毁了,他们也就死了。 此时此刻,他们看起来就像电影里的丧尸。 不对。事实上,他们比丧尸更绝望,更没有攻击性,也更加地丑陋和低级。他们全都中了毒,有的是胍啶,有的是光盖伞素,还有鹅膏毒蝇碱。他们个个精神涣散、肢体麻木。因受到辐射严重侵害,又或者是融合失败,他们体表长出了其他动物的结构,譬如鱼鳞、触须、犄角,这让他们变得光怪陆离、不伦不类。 蘑菇们再也无法为人类提供住所,因为地球即将安息。生命挣扎到最后,哪怕结合进化与变异,也无法抵抗可怕的放射性污染。 德尔斐之眼、八元神团队、联邦政府、无形部落,还有灯塔…… 全军覆没。 2142年,波诺启动“德尔斐之石”自毁程序,全球生物基因链崩解,人类、异种与ai意识上传至德尔斐信息库,世界沦为废土。 幸运教授肚脐喷出一道墨汁,洒在救生舱地板上,电流嗞嗞声此起彼落。 塔齐欧:“你怎么了?” “我……”波诺绵软无力地将脸埋进他的胸脯,“我被污染了,塔齐欧。我不想变异,不想让你看到我变异后的样子,那一点儿也不酷。对不起,我尽力了,我们大家都尽力了……” “你一直都很酷,教授。”塔齐欧轻声说,“伊芙琳博士和‘水母永生模块’计划呢?” “计划完成的前一个晚上,她和其余五名工作者出现核辐射变异症状。最终,他们自愿接受灯塔防御系统肃清,计划后续交由我负责跟进。” 塔齐欧问:“现在呢?” 波诺很长时间没有回复。 “塔齐欧,”这次他发来的电波格外柔和,不再是当初那么尖锐刺耳了,“你喜欢海洋吗?” “我……我喜欢以前的海洋。” 提问者点点头,似乎对这份答案颇为满意:“我和莫里斯准备了一份礼物给你。”塔齐欧望向那只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的方向,是波诺的卧室。 “莫里斯,他已经不是北极狼人了。” 教授低着头向前踱去,星空门开启:“他接受了嵌合体分离技术的改造,我用这份狼性基因——为你铸造了完美的海洋之星。” 塔齐欧后退一步,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看见他的海洋,它从不可名状的深沉的蓝变成了一个可以用肉眼分辨出的扁平液态星球,生物遨游其中,光线从身后斜射进去,将整个星球染成一片冰蓝。“莫里斯?”他喃喃道,“你说莫里斯他……” 沃奥坦小行星 ——波诺:“这是他为它取的名字。” “他什么都知道,塔齐欧。他远比你想象中更爱你。”突然教授身体掣动,再度喷射墨汁。“溟触主祭,波塞冬听命。” “教授?”塔齐欧茫然无措。 “七分钟后,为我主持祭典。” 他计算出了他精确的死亡时间。 “不……”主祭再也控制不住泪腺,握住那只干裂炽热的小手,“你不会死,教授。我们还有疗养液。珀尔呢?没有你珀尔怎么办?” 波诺:“没关系,我失去她很久了。” “可我不想失去你!”塔齐欧哭着说。他失去的太多太多,多到他不愿再承受任何即将面临的痛苦。 教授笑了,眼睛瞪得大大的凝视着他:“你是我毕生的心血,塔齐欧。只要你活着,你就不会失去我。” 波诺告诉他,每一颗被倾注了爱与时光的生灵,都将成为造物主存在过的最有效证明。 “你是我实现永生的至高法杖。” 最终,法杖亲眼见证造物主在他怀里永生。 塔齐欧痉挛地猛吸了一口气,积压已久的鲜血从鼻子和嘴巴源源不断地往外冒。“可是教授,我好像快要死了……”他难过地用手背抹血,“不过我有个朋友说,死亡和睡觉一样,不是吗?莫里斯,我累了。这次我想,好好地睡上一觉。” 他嘴里哼着音乐,是非常快活的旋律,然后抱起波诺,困顿又清醒地迈向了救生舱的猩红色通道。 第115章 115 1615.3.2 爱尔兰 草原辽阔无垠,天空一碧如洗。 红发年轻人背靠麋鹿,蜷腿坐下来。他仰着头,眼睛眯成缝,轻声地咂嘴吮舌。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他沉思地说,头向一边歪着,叉开两只手臂。“梦里我什么都看不见,但有个声音问我……问我是否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 他面含微笑:“听到这话时,我半信不信的。真的会有人想要我这条贱命吗?最后我拒绝了它,并给出理由——我还这么年轻,我为什么要死?假如我又老又丑,用不着它来提醒,我自己会抹脖儿自杀;我虽是一头红发,可我自认为我长得不比那些英格兰的少爷们差;我还没有坠入过爱河,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没了父亲,母亲独自在外做生意,上周爷爷为保护我挨了顿打,现在你又来跟我说你相中了我的命想要夺走它。” “它被我噎得半天没吭声。” 年轻人轻轻抚摸麋鹿的皮毛。 “但是我想不通,”他继续说着,弓腰脱掉草鞋,“我叫住它,问它要我命的目的是什么。它说,地球需要我的身体。一听到‘地球’,我全身的血立刻滚烫起来。我告诉它我的偶像是尼古拉·哥白尼,将身体献给地球,于我而言就是献身哥白尼……我承认我当时心动了。” 他转头亲了亲麋鹿的脖子。 “放心,我不是小胚芽,我已经到了开花结果的年纪。我怕它骗我。于是,我问它我该怎么做,割腕?还是把自己吊死?我是在考验它,因为倘若回答是这二者之一,我当下就能够判断出它在撒谎。可它给我的答案却是——出海。是的,它让我去太平洋,它要淹死我。我感到意外,因为我最怕海。” 他闭上眼睛,好似陷入遐想,随即猛地一震。 “我问它然后呢,它说会有另一只生物借助我的身体活下去。”他耸了耸肩,“哦,原来这不是献祭,而是转让。我的好孩子,我当然不乐意。身体谁用不是用,凭什么要我拱手相让?明明我才是这副身体的原住民,那些殖民者霸占我的家园不够,还要入侵我的身体、驱逐我的灵魂。” 那双绿眼睛逐渐被忧伤笼罩:“一个精神与躯壳都不曾得到过世界偏爱的人,却要为世界献上自己的生命。就算我愿意,我的妈妈和爷爷也不会同意。地球、地球……可我连都柏林都出不去……” 这段话几乎是他哑着嗓子说出来的,带着无限的惆怅,仿佛在说一件无比沉痛的事。 第103章 但当他瞭望远山,那温柔恬淡的眼神似乎在倾诉都柏林是一座无可比拟的城市,仿佛出生在爱尔兰是一件既神圣又难能可贵的事情。 风卷起破洞的棉袍。 他对世界道了句“晚安”,便不再言语。 饭后,他在桌边重温《天球运行论》。 这是他打工半个月才换来的书,他非常珍视它,就连睡觉也要抱着,不忍心在上面勾画,每一次翻阅都会先洗手。但是今天,他打算把它送给出门往北走的一户穷苦人家。 看完大半,他心神不宁,抽出一张麻纸,忖量片刻后拿起鹅羽笔—— 亲爱的继承者,我希望你能在获得我的身体后,做到以下三件事: 1. 远离贵族,他们都是魔鬼。 2. 照顾好我的家人。 3. 永远保持一颗仁慈的心。 “我不希望你继承我的名字,”他低语道,“不希望你继承我悲惨的命运……我的偶像!我的偶像是波兰人,我要为我们取一个波兰人的名字。我想想啊……塔齐欧?嗯,这个不错,是‘塔德乌斯’的缩写。塔齐欧、塔齐欧……为了你,我已经按捺不住想死的心了!我真是个野气十足的疯猴子,但愿这不会影响到你。” 第二天,他送走心爱的宝贝,以去科孚岛探望母亲为由,告别爷爷孤身上路。 顺着巴拿马运河,他从大西洋漂到太平洋,速度快到像是被吸过去的一样。他害怕极了,害怕后悔,更怕他不后悔。 小木船孤单地漂泊在海面上,汽灯在船尾闪烁。 他边啃甘蔗,将一只手揣进裤兜,里面有几枚沾着泥土的银便士——是爷爷给他的路费,还有那张叠好的麻纸。 忽然,海风掠走了他的渔夫帽。 他眯起眼睛,头发被一股脑儿地吹到后面。汽灯里的火焰疯狂地跳动着,光线忽明忽暗,一朵奇怪形状的云覆盖了半边天空。 平静的大海起了些波澜。 他被两侧的浪花相互推搡,附着在船壳上的泡沫换了一层又一层。远处的黑暗里,一些流浪的海鸥在尖叫,白雾向他靠拢。船身抖得愈发厉害,汽灯打翻,木桨被点燃。 他吓得直往后缩,抱着甘蔗,一脚将船桨踢进大海。在这时,他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挡住了天。 那东西将月亮赠予他的影子吞得一丝不剩。放眼望去,四下一片漆黑,没有灯火,也没有星光。 “我终于要死了吗?” 料到答案是肯定。 他鼓起勇气,抬头望去——海浪像一座城,像可怕的魔爪,更像死神。 随即死神挥下镰刀。 木船四分五裂,被卷入水中。大海恢复到十分钟前的宁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仰面朝上,环抱甘蔗的两条胳膊放松下来,四肢展开。 乌云退散,月光穿透云层,照进海平面,打在他精致圆润的面容上。周遭海洋生物纷纷观望,或假装在观望他。三四只虾围绕甘蔗几圈后便开动起来,越来越多的草食性动物加入其中。海马爸爸挺着大肚子,在他两个袖口间来回穿梭。 海草撩拨他的鬈发,让他红色的发丝纠缠起来。 一只蛰伏在珊瑚内的海蛞蝓探出了头,它悄咪咪游到他身边,藏进他的头发里,陪他一起向海洋更深处探险。 美丽的毯子章鱼从他身边经过,并留下一片橙色的肌肉膜在他手中,没多久它被两条海鳗衔走了。 麻纸滑出裤兜,像光滑柔软的丝带,自由远去。后来,他们降停在一尊石像头上。那石像有两个名字: 波塞冬 塔齐欧 第116章 116 “你确定吗?一旦取出狼人基因,你身体的各个器官、你的细胞会迅速衰老。而作为嵌合体,你至少还有五十年的寿命。” “有道理。当今世界存活率微乎其微,别说半个世纪,三十四秒对我们都来之不易。可问题是,我是因为他才愿意活到现在,也是因为他才选择接受死亡。” “你知道塔齐欧不会同意,数据显示他的每一根刺丝都认识你、接受你,并喜欢你。” “喜欢不代表正确。或许他喜欢过陆地,但他更应该待在海洋。” 注射器针尖扎进皮下。 它像一把疾速旋转的十字刀。 它能将身体碎成馅,将三维切成点。 人类,异种;肉身,灵魂。 ——分裂重组。 它曾是一枚甜甜圈。 后来塔齐欧擅自闯入,将它翻转成一颗被虫蛀的双苹果。他穿过那些环形隧道,途经整个宇宙。 他偶遇背着透明沙漏壳的软体动物,窥见叶卡捷琳娜二世正坐在里面写日记;他来到齿轮花园,加入阿基米德、伽利略和刘仙洲的公式接龙;他裹着泡泡,和亿万只定理、音律以及文字,组成唯美的粉紫色汪洋;他钻进油画麦田,耍弄自由光圈,蘸了一身颜料和松节油。 后来他背负谷物、头戴花冠,饱览千年史册,踏遍万里河山;晨钟暮鼓,春去秋来。 最后一次分化再生。 塔齐欧失去刺丝,皮肤长出珊瑚礁,最终变成一尊硕大无朋的石像,居于深海。他震慑四方,运筹帷幄,受万众瞩目。他成了名副其实的海神——是挥一挥三叉戟,就能淹没大陆的波塞冬。 只是,他心中一直有个遗憾。 “你是谁?” “嘘——!伊芙琳。” “你在对我做什么?” “说了你也不会懂。” “是毒药?” “不至于。” “是诅咒?” “或将是。” “我没有得罪过你。” “小点声,别吵醒你室友。” “我都不知道他还活着。” “放心,他离死不远了。” “你为什么不诅咒他?” “因为我见过你。” “是吗?那请你去校长办公室喝杯茶吧。” “我警告你,放开我。” “不行,只有你解开我的诅咒,或者告诉我怎么解,我才能让你走。” “你往北走,去甘伯尔,等待一名异种。” “异种?” “你会发现他与人类的不同之处。” “解药在他手上?” “他就是解药。” 星星逐个隐退,乌青色天空如同乞丐身上的布衫。莫里斯松开伊芙琳的手腕,闭眼、再一睁—— 南极极夜。 庞然大物脆弱地拖着它的触手们。 它不能发声、不能思维,只能通过分泌高温粘液来抵御严寒。它曾是宇宙中最具灵气与力量的生命体。可现在,它外形丑陋、身体笨重、令人生厌。 它吸收了天地间一切污秽。 农药、重金属,机动车尾气、二手烟,人工白昼、彩色光源,废橡胶制品、高分子化合物包装袋…… 它从前是真神,如今是怪物。 它失去了宝贵而又智慧的灵魂,但它很幸运,因为还有个小家伙愿意陪伴它,寄居在它体内——76532。 聪明的76532不会说话,但它会发送电波! 它用电波告诉土著,它很危险,叫它们离它远点。动物们都很听话。 可它不能待太久。 它在南极很冷,很孤独…… 它还有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使命要完成。 于是,它给远方的神明发去电波: 波塞冬你好,我叫鲍莱克。 “莫里斯你好,我叫弗洛拉。” “嗯?你认识我?” “你是我妈妈的同事的未婚夫,简称‘关系户’。”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是谁的未婚夫?” “塔齐欧。” “你还认识塔齐欧?我和他不可能,这在我们国家是要上绞架的。” “未来不会了。” “未来什么时候?” “21世纪。” “你能预知未来?” “我来自未来。” “真的假的?你是说,我要活到21世纪才能和塔齐欧结婚?……忘掉这句话,你还知道些什么?” “什么都知道,你随便出题。” “未来海洋会被污染吗?嗯?怎么不说话了?” “会。” “我的结局呢?” “地球上最后一只人类。” “请告诉我你在玩笑。” “明晚矿洞坍塌,安科兰先生出事,我发生畸变,你会见到塔齐欧。” “鬼才相信你。” 目送莫里斯走远,弗洛拉唱起了化学元素周期表之歌,食指触摸到淋巴上新长出来的脓包。她抿起一个微笑,轻轻按下。 “德尔斐之石”自毁程序启动。 ——波塞冬石像被炸成碎块,与无数变异水草、海怪同归于尽。 万物毁灭,海洋消亡。 痛觉持续了很长时间。 莫里斯满身是汗,双手指尖收拢,全身发烫,有如烈火焚身。电流贯穿脊椎,他嘴巴张着,两眼发直,仿佛献祭的神兽,有一种圣哲之美。他气度非凡,令盘在他额间的东西更像翡翠王冠而非导线。 第104章 他靠在电椅上,看到手背皱纹陡增,似檀香木。“塔齐欧……”他呢喃着他的名字,合眼时,又隐隐约约听到了那个熟悉的、清凌凌的声音: “好鲍莱克,回家去。家比地球更适合你。” 第117章 117 有天晚上,一头漂亮的小北极狼从水里抬起嘴巴。他长着闪耀的像晶簇似的眼睛,黑亮的鼻子,还有一条银月牙似的长尾巴。冰层下有一只水母在闲逛,他看上去就像一颗打着伞的树莓。极光在天空暴跳如雷,发出凄厉的呼啸,地面和屋顶覆盖着厚厚的一层雪。 “我和我的爸爸妈妈走散了,我还没学会怎么捕猎。”北极狼对水母说。因此他只能吃雪充饥,天气太冷,没准他今晚会冻死在这里。 “真羡慕你……”水母咕哝道,“我连死亡的权利都没有。” “可我不想死,”北极狼答道,“也不想你死,因为我喜欢你,我要和你永不分离。” “走开,你的喜欢是一种负担。”水母说,“你会拖累我,同样我也无法为你提供帮助。除了同居在地球,我们没有任何共同点。我们在一起不会长久,更别提幸福。” “那依你之见,幸福的标准是什么?”一只年迈的玻璃章鱼问道。他正吸附在冰层中央,偶然捕捉到他们的对话,觉得有趣,便插进来玩玩。 “呜,哪儿冒出来的偷窥狂!”北极狼夹紧尾巴嗥叫道,前腿贴地,摆出一副要进攻的架势。 “这你都不知道吗?”水母嘲弄地说,“幸福就是拥有无穷无尽的食物、得到社会的认可与支持,最好能让同类都对我羡慕嫉妒恨。” “真爱在你的幸福标准里不值一提吗?” 玻璃章鱼找到合适的小冰块,发动全体触手箍住它,在水面上东倒西歪。 “我不想眷注一个不存在的东西。”水母回答。 “那我就以这个不存在的东西为主题,给你讲个故事吧。”章鱼说。 “我猜这一定是关于我的故事,”北极狼道,“因为我就是真爱本身!请你快讲吧,我想听。” “先用你的爪子为我敲块大一点儿的冰下来,这东西晃得我快晕倒了。”章鱼提出要求。他一脚蹬开小冰块,爬上携带破冰者脚气的大冰块,开始讲起“真爱与幸福”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章鱼说,“有个水母变成的男孩儿,叫塔齐欧。” “他有钱吗?”没变成男孩儿的水母问。 “不,”章鱼答道,“他穷得很,但他有一颗仁慈的心,还有一张美丽的、纯洁的、无瑕玷的脸。他被海神波塞冬选中派往南极,去对付一只叫鲍莱克的外星物种。穷光蛋是最佳人选。然而他弄错方向,和小鲸鲨作伴去了北极。他们这一路吃过红鲑鱼、马哈鱼、驼背鲈,还有梭子蟹和基围虾。 “塔齐欧来到甘伯尔,见识了不少陆地生物,但他最喜欢的,当属北极狼人莫里斯。毫无悬念,英俊的北极狼人莫里斯也喜欢塔齐欧。塔齐欧被墨汁鬼伞迷晕在丛林里的时候碰上美洲豹,是莫里斯及时赶到救下他,拖着重伤的右腿挨到月出才得以治愈。 “在误以为吃掉塔齐欧就能免除化狼饮血痛苦的前提下,莫里斯选择放弃正常人的生活。他回国后觐见英王,以当众穿孔雀毛华服跳舞直到羽毛掉光为代价,换塔齐欧陪自己去剑桥学习。 “‘你只管去学你想学的东西,’莫里斯对塔齐欧说,‘你不想学的我可以为你研习。’塔齐欧被马普托的舌蝇吸了血,莫里斯将那些进阶的布氏冈比亚锥虫引到自己体内,后来塔齐欧用一次分化再生救了他。他们在乐界的假面舞会上隔着面具亲吻、在马球比赛中相互配合取胜。有四十年,莫里斯边流浪边寻找塔齐欧骸骨与心脏。再然后,莫里斯变成了点,但他没有消失,他始终与塔齐欧同在。” “故事到这儿就结束了吗?”水母问。 “当然没有,”章鱼答道,“这才刚刚开始。” “啊,你和《忠实的朋友》里的朱顶雀一样落伍!”水母嚷道,“正如水老鼠所说,好的故事总会先交代结局,再抛出开头,最后以中间的部分收尾。你让我想起了一个辍学的小病号,去年他旅游至此,看到我后说他有了灵感,在对我讲述的过程中,他的头发掉了一大堆。真可怜,因为他并没有打动我,他的叙事风格太老套啦。不过请你继续讲,因为我发现我很喜欢那个莫里斯,我也希望能有人为我学习如何拒绝一头北极狼的求爱。” “祝你梦想成真。”章鱼说。一枚漂流瓶撞到了他的特化触手,他很生气,旋转起来让其他触手轮番抽打肇事者。最后他打开木塞赶走原住民,自己钻了进去。“他们再见面时,地球灾难频发、各国人心惶惶,莫里斯则正式向塔齐欧求婚。 “‘这是对爱的认可与负责,’莫里斯道,‘你对我的感情值得被重视,你值得被祝福。我想让我们的关系合法,想向全世界证明我爱你这件事——正确,且经久不息。’ “塔齐欧同意了他的求婚。在伊丽莎白塔上,他亲了亲莫里斯的唇角,像许可,又像一种命令。莫里斯反过来亲他。他们的鼻子相互碰撞、挤压,谁也不让着谁。塔齐欧脖子酸了,低下头不想再亲。莫里斯膝盖一弯,捏住他的胳膊,好像不把他嘴里东西吞进肚不罢休似的。 “于是塔齐欧不得不使出点力气来抵抗他,并咕哝了一句:‘下巴疼。’ “‘伤到你了?’莫里斯揉着他的下巴轻声问。 “塔齐欧点点头。 “‘刺丝呢?’ “‘还在。’ “莫里斯愧疚地说:‘可我已经伤害到你,它们为什么都不出来对付我?’” “‘因为,’塔齐欧老实回答,‘它们认得你。’他坚定自己的答案:‘除了我,它们只认你。’ “可是地球病入膏肓。比起结婚,他们还有更幸福的事情要做。一次,莫里斯在游戏中落败,丧失了生命的迹象,但他并没有真的死亡,而是被送进冬眠舱保存。他的狼人基因被提取出来,变成一个普通人,他变得衰老、痴呆,但那颗用他能量铸造的海洋之星是灵动且充满生机的。 “塔齐欧以为莫里斯死了,他不愿独自在美丽的星球上生活。‘我想活着,’他对自己说,‘可我更想拯救世界。’他通过水母永生模块建立的时空隧道回到过去,构造悖论打破维度壁垒,用来杀死自己。 “最终,塔齐欧化作远古海洋。莫里斯呢?他以为塔齐欧还活着。他被呛哭了,是海水吗?不,是他的血。莫里斯用断掉的剑柄割破了他的喉咙。他不想被塔齐欧看到自己现在这副样子。 “‘塔齐欧,海洋回来了。’他在心里说,因为他张不开嘴,他的舌头好像粘住了上颚。银剑柄被染成绯红色,如同太阳东升时的朝霞,红宝石像天鹅的嘴基。鲜血流淌,仿佛一丛丛怒放的玫瑰。 “‘它很蓝,一点儿杂质都没有。’濒死的痛苦传遍全身,莫里斯心跳得越来越弱,薄翳蒙上他的双眼。但他很幸福,因为塔齐欧很幸福。 “2150年,他作为最后一名自然人类,安静地死在了冬眠舱。他脚边撂着一本残破的《新德尔斐基因圣经》,扉页被不明人士添上文字:‘我们不是进化,只是一场绝望的怪诞秀。’ “这时,莫里斯发生了奇妙的转变。他的头颅变成山脉,白发化作积雪,眼窝蓄起两片咸水湖;他的睫毛沉落为水藻,脊椎断裂作峡谷,喉结长出钟乳石;他的胸腔铺展为平原,肌肉腐解成冰原,汗毛是小花小草……原来,这是德尔斐之眼启用了终极生物降解与超维地质重构的跨学科方案——莫里斯变成陆地,与他的海洋同生死,共存亡。” “然后呢?”水母发呆好一阵后才问。 “没了。”章鱼回答。 “可他们到死都不知道对方的真正结局!” “那又怎样?”章鱼反问,“谁在乎呢?” “海里的波塞冬啊!你和德尔斐之眼,以及故事的创作者一样冷酷无情!”水母尖叫道。 “你根本没理解这个故事的底蕴。”章鱼无奈地说。 “这故事还有底蕴?” “那当然。”章鱼道。 水母又愤怒又觉得好笑:“如果你一早告诉我结局是这样,我说什么也不会听你讲下去的。我会像你对待你的第一颗冰块那样,一脚蹬开你!” “住声!”北极狼拉响警报,“我闻到有人类正在靠近,快躲起来!” 他们各自逃匿。 一个黑头发的年轻人乘船靠岸。 距离玛雅第五太阳纪结束还有七分钟,传闻世界将在这一刻毁灭,他要赶在末日到来之前,达成他24岁时许下的生日愿望。极光像一道陨落的流星,他戴着缝有水母纹样的围巾站在那里,皮肤比珍珠还要白。他抬头瞻望,灰眸倒映出两条神秘奇特的绿光。 当午夜钟声敲响—— 第105章 “今天是2012年12月21日。” 那鲁特琴般的声音重新在他身后奏起:“它在玛雅长计历中记为13.0.0.0.0,用卓尔金历记为4ahau,太阳历则是3kankin。不过最好将卓尔金历与太阳历联用,即4ahau 3kankin。” 他转身望去。 在极光暴怒的夜晚,在苔原上、大海边,在被困于冰面的小木船一侧,两个人拥抱了好久。 温馨提示:找更多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