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1节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作者:戏双鲤 文案: 小郡主x少将军少年夫妻|自我攻略|弄巧成拙 沈银粟少时离京,外出学艺十年,再回京都只为解除幼时与叶小将军的婚约,不曾想被人误会,传言她对未婚夫用情至深。 未等她解释清此事,一个鬼鬼祟祟的小乞丐便闯入她的视野。 小乞丐自称在将军府当过差,只因左脚先踏进门就被赶出府…… 后来日日同她讲那叶小将军是个多么坏的人。 第一天,小乞丐告诉沈银粟,你那未婚夫惯会欺凌弱小!三天两头当街打人! 第二天,小乞丐告诉沈银粟,你那未婚夫是个纨绔子,只会斗鸡走狗,连字儿都认不全! …… 沈银粟听得心惊胆战,觉得这婚还是尽快退了稳妥。 不曾想一日宫宴,途径后花园的假山,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你说我都把自己说成那般可怖模样了,她怎么还不提退婚?莫不是真如外界所说,对我情根深种?” 小乞丐不知何时洗干净了脸,换了身华服,同当朝二皇子聊得正酣,一回头,两人四目相对。 沈银粟:想退婚?我成全你。 叶景策:等等!这有误会!我可以解释!求再给一次机会!! 当夜,诸朝臣只见平日里落拓不羁的叶小将军殿前叩首,掷地有声:“臣慕云安郡主已久,愿以万金为聘,白首为约,望陛下成全。” 然而,传闻中深爱未婚夫的云安郡主只淡淡开口:“少时约定,当不得真,臣女,不愿嫁。” * 叶景策生性恣意,平生唯一一件被约束之事,便是家中自小安排的婚约。 素不相识的两人何必彼此耽误,倒不如各自安好,叶景策心中思量,却听闻那姑娘痴恋自己,情深似海。 为保姑娘颜面,又为顺利退婚,他只得想法子让未婚妻厌恶自己,令其先提退婚。 岂料百般谋划,却是步步沦陷,待惊觉之时,已是情难自抑。 云安郡主殿前抛夫之事人尽皆知,众人只道二人有缘无分,熟不知那年雪夜,少年亦步亦趋地跟在气恼的姑娘身后,小心地勾着她的手指。 “粟粟,你莫要生气,且等等我,让我与你同行。” ps: 1. 男女主前期少年人爱情,纯爱慢热,后期成年人爱情,感情随年龄和经历发展。 2. 朝代架空,感情线剧情线并行,微微权谋,无参考,勿考究,非爽文。 3. 少年夫妻,双洁,1v1,he。 4. 微群像,角色在成长过程中完善。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正剧 权谋 群像 主角:沈银粟,叶景策配角:洛子羡,叶景禾,沉月,唐辞佑 一句话简介:再作妖夫人就要跑了 立意:人是逐渐成长的 第1章 诡谲盛京 承德五年冬,天地皆白,雪满长街。 城门外寒风凛冽,滚滚雪雾,不辨东西,马蹄声自远处而来,搅乱一片雪白。 “镇南侯府云安郡主到!速开城门——” 呼啸的寒风中夹杂着嘶吼,声音由远及近,不等巡逻兵反应过来,只见车夫手臂一挥,棕黄色的腰牌从眼前一闪而过。 “是镇南侯府的腰牌!” “是云安郡主!快开城门!” 巡逻兵反应迅速,忙对着身后大喊,两侧守门的士兵闻言连忙小跑着避开要道,车夫见状拉住缰绳,对身后马车内的人急切道:“郡主,咱们往哪儿去?” “先在城内找个客栈。”车内女子声音轻缓,车夫闻言连连点头,见城门缓缓打开,握紧了缰绳振臂一挥,扬鞭将马车向城内驶去。 车轮碾过皑皑积雪,留下两道清晰的车辙,见马车驶远,城门处的士兵又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回头瞧着马车窃窃私语起来。 “这真是怪了啊,镇南侯不是已经有几年没回来了吗?镇南侯府都快成空宅了,这怎么侯爷没回来,反倒是小姐先回来了。” “就是啊,我听说这位云安郡主之前在外学艺,离京已有十年,怎么就突然回来了。” …… 士兵们小声议论着,直到管事的大喝一声,才慌忙散开,目光却仍旧追逐着渐行渐远的马车。 进了盛京,亭台楼阁越走越是华丽,人声渐渐鼎沸,马车也收了速度,缓缓停在一家客栈前。 “郡主,客栈到了。”车夫话落,但见车内钻出个梳着麻辫的红衣姑娘,姑娘年纪不大,说话脆生生的。 “师姐这儿有我,你先去客栈安置东西便好。”话落,姑娘钻回车内,从中扔出几包行李至车夫怀中。 “那……那红殊姑娘您可照顾好郡主。”车夫抱着行李怔了一下,看着车内风风火火的姑娘,担忧地叹了口气。 车内,刚才还张牙舞爪的红殊此刻正小心翼翼地望着对面的女子,女子斜靠在车壁上,一侧的肩头血迹斑斑,箭头深深刺入皮肉,本就白皙的脸蛋血色尽褪,微挑的杏眼虽带了些疲惫,却因为抬眸间的倦怠显出几分别样的风情。 “小师姐,你忍着点,拔箭时肯定疼得要命。” 话落,红殊轻轻剪开沈银粟肩头已经染红的衣服,将箭头处深陷箭矢的地方露出,看着白玉般皮肤上狰狞的伤口,眼圈忍不住发红。 “也不知道这一路都是什么妖魔鬼怪,净追着咱们喊打喊杀。”红殊忿忿埋怨着,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紧盯着沈银粟的肩头,手中霎时一用力,将箭头完整取出。 沈银粟疼得闷哼一声,莹润的额头上布满细细密密的汗珠,顺着额角向下淌,尽管口中咬着手帕,却硬是尝到了几丝血腥味。 “京中之人,心思叵测,好在如今进了盛京,天子脚下,他们总该收敛一些。”止了血,敷好了草药,沈银粟总算缓上来一口气,侧头看向红殊。 “倒是你,何必随我回盛京,留在师门也好,闯荡江湖也罢,总好过来京都这样的是非之地。” “才不是呢。”红殊撅起嘴巴,眼神滴溜溜地直往马车天棚上瞅,煞有介事道,“我早听闻这皇城是个好地方,富贵得紧,什么都有,自然是要随师姐来瞧一瞧的。” 红殊笑嘻嘻地答道,见沈银粟脸色不佳,眉头又皱了起来,“小师姐,你伤得不轻,一定要今日去宫中拜见吗?” “我本以为几日前就能回京,早早便说要回去拜见陛下,如今一再耽搁,本就晚了,今日到了盛京再不去拜见,怕是失了礼节。”沈银粟一边说着,一边将手边散落的草药放回药箱。 “但小师姐,你的伤……” “放心吧,我随着师父学了七年的医,自知这伤势轻重,亏得你打歪了这箭,只落下个皮外伤,并无大碍。”沈银粟轻轻理了下肩膀处的衣衫,思量道,“而且……我此时受伤之事,万万不可外传,只怕会打草惊蛇。” 思及此次回京之路,可谓是一路艰险,不晓得是哪路杀手,铁了心要她沈银粟的命,且都武功高强,来去无踪迹,至今没给她留下任何能调查的线索,饶是她有再强大的侦察能力,也如同雾里行舟,看不清方向。 若此时她受伤的消息传出,只怕她那皇帝姑夫会大力彻查,反倒会打草惊蛇,使得幕后之人愈加提防,更是颗粒无收。 不如再等等,既然杀她没成,那必然会再次下手,届时自会露出马脚。 “那好吧,我向来没有师姐你聪明,想必你自有打算。”红殊挠了挠头,闻言也不再劝说,只弯身拿起斗篷,避着伤口,小心翼翼地帮沈银粟系好。 京中人多眼杂,若非如此,她和红殊也不必躲在马车内处理伤口,沈银粟幽幽地叹了口气,下了马车,抬眼看向这座她离别十年的都城。 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人来人往,看不到边际的京城街道,一直延伸到雪雾深处,向上望去,云又压得极低,好像站在楼上便能摸到似的。比印象中的更为巍峨雄伟,只是远远看着,总觉得似一只精雕细琢的囚笼,压的人喘不上来气。 - 盛京皇宫。 贵女面圣的衣着最是繁复,费了沈银粟不少时间,匆匆理完了首饰,方一下马车,便见得一个穿着考究的嬷嬷迎了上来,一双眼睛带着笑,把亭亭玉立的少女看了又看,却又恪守着皇家的规矩礼法,未有半分逾矩,正是昭帝身边最得用的胡嬷嬷。 “好些年没见到郡主了,陛下可想念得紧。” “我也许久未见陛下了,不知陛下身体可好?” “陛下圣体安康,怕是见了郡主啊,面色更红润几分呢。” 宫苑深深,面圣路长,胡嬷嬷一路说笑着,倒也不显漫长。 二人闲聊间,已到了正殿前。 步入正殿,沈银粟抬首便瞧见了主位上那帝王威仪的男子,不过四十,举手投足之间带着皇家人的压迫感,一身黑金龙袍坐于大殿之上,目光沉沉,见了沈银粟,眼睛倒是亮了几分,对她招手道:“云安,过来些。” “陛下。”沈银粟向前挪了几分,抬眼直视昭帝的脸色,秀丽的眉毛微不可察地皱了下。 她学医七年,虽然不比京中太医那般经验丰富,可到底也有些自己的见解。昭帝的脸色乍看之下虽红润康健,可她总觉得有几分别扭。 只是眼下才刚见面,她便开口说人家可能有病,实在有冲撞之嫌。 沈银粟略一思忖,还是规规矩矩地把头低下。 “云安确是长大了,一口一个陛下叫得多生分,朕还记得你儿时,一口一个姑父,叫得才叫清脆。”见沈银粟不语,昭帝话锋一转,沉声道,“你此番回来得匆促,先前传回来的信朕也看了,你提议的创设义药堂之事的确有利于百姓,只是此事没有先例,需得在盛京内先实行看看。” 沈银粟闻言目光一亮,躬身行礼:“云安在外学医七年,只求能行医救人,方才提了这创办义药堂的拙见,姑夫能不嫌云安愚笨,已是云安之幸。” “你这是哪里的话,我大昭出了一个为民着想的郡主,该是我大昭之幸。”昭帝抚掌而笑,叮嘱道,“你且放心,眼下太子不在京城,此事朕已交给了老二去办,他虽不及太子同你熟悉,但你们儿时也常在一起,若他知道你已经回来,想必很快就会找你去商议此事。” “那就有劳二殿下了。” “云安此次回来,可还有什么别的事?” “别的事?”沈银粟顿住,见昭帝目光似乎更锐利些,身形不由得僵住。 她此番回来确实还有一事,只是此事她尚未声张,昭帝怎会突然提及? 沈银粟暗自想着,动作上却不敢有丝毫迟疑,双膝一跪,从袖中拿出半块玉佩高举于额前。 “不瞒姑夫,云安却有他事相求。”沈银粟声音微微颤抖,不等昭帝接话,急急开口,只怕稍晚了些便有歧义,“此物乃是定国将军府的传家之宝,昔年家母与将军夫人相约结为儿女亲家,将军夫人将此物赠与云安,只可惜家母已然离世,云安离京十年,今时今日,只想行医救人,不愿再耽误叶小将军。” “所以,”昭帝喃喃道,“你此番回来,是想和叶景策那小子退婚?”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2节 “陛下圣明。”沈银粟答完,听得主位上一时无声,不由得屏住呼吸。 她与叶家小将军的婚约,在她看来,不过微不足道的小事,无非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依照昭帝这反应来看,似乎格外上心。 她此前未曾注意过,如今想来,她回京无非两件大事,一来开设这义药堂,二来便是这婚约,义药堂之事利国利民,并未涉及什么利益,倒是这婚约…… 那暗杀她之人,该不会是因为这件事? 沈银粟敛下眼,只可惜自己如今尚未摸清京中局势,不好妄下论断,且作怀疑。 见沈银粟蹙眉深思,昭帝低头咳了一声。 “退婚一事……啧,这事朕可不能随意做主,毕竟是你母亲生前定下的,你不若去求求你的父亲,若是实在厌恶得很,朕再为你做主。” “多谢陛下!”沈银粟垂首间小心打量着昭帝的神色,宫中地龙烧得滚热,昭帝双目微瞌,似有疲倦,脸上神色晦暗不明,让她摸不准昭帝对此事的态度。 又聊了会儿闲话,临近傍晚时沈银粟才从殿内走出,外头的太阳已被城墙吃了半轮,余下半轮烧得通红,霞光尽数洒在雪地上。 冬日的步履伴随着干涩的声响,惊起了落在枯枝上的一树乌鸦,也惊醒了裹着厚袄在廊下站着打盹的侍从。 胡嬷嬷不愧是宫里沉浮多年的老嬷嬷,一激灵睁开眼,像方才不曾睡着过似的,见沈银粟出来,笑眯眯地将她向外引,掏出在怀里暖了半晌的汤婆子递到她手上,厚重的步伐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郡主您出来得刚好,这马车啊已经在外候着了,今儿天冷,里头新给您填了炉子,这个月刚上贡的银丝炭。” “多谢嬷嬷。”沈银粟颔首,说话间呼了口寒气,纤细的手指抚上汤婆子,今日风雪甚大,这汤婆子却温热得刚刚好,显然是一直护在怀里暖着,极了解贵人们的习惯。 “郡主金尊玉贵,奴婢不过犬马之劳,京中气候近来多变,贵人可要多当心。”胡嬷嬷福身,行了个标准的奴婢礼仪。 沈银粟云游多年,习惯了爽朗行事,这宫里的人说话确是好听,却总让人觉得深不可测,好像字字都夹杂着深意,让她一时有些不知道如何回应。 正怔愣着,不远处忽然响起个男子的声音,尾调上扬,听上去便极为张扬,与这森严的皇宫极为割裂。 “呦,大老远地便瞧着有个美人儿,不枉我在这大雪天里跑着过来瞧,原是我云安妹妹回来了。” 说话的青年男子一袭锦衣,上绣云纹,肩头剪裁得当的狐狸毛沾着雪花,在阳光下如撒了碎玉一般,面若冠玉,一双狐狸眼微微上挑,耳上坠着条银色耳坠,垂下的流苏夺目耀眼,哪怕这样的寒冬手中也握着把黄檀折扇,扇端吊着个摇摇晃晃的玉坠。 京中早有“风花雪月”四公子之名,其中人选多有争议,唯有一人毫无争议,便是以风流浪荡闻名的当朝二皇子,据说他那一双狐狸眼不知给多少京都女子留过情,平日里花枝招展,活像只开了屏的孔雀。 而眼前这人,显然就是那极爱开屏的二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文:《恶女人设崩坏系统》 求收藏qaq 疯批嫡女x阴暗庶子 青梅竹马|做恨夫妻|强娶豪夺|烂人真心 温衔玉一直知道自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她与兄弟斗,与父亲斗,与仇家斗,不择手段地斗了一辈子,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死得轰轰烈烈,大快人心。 再睁眼,温衔玉回到了自己十六岁那年,一个名为ooc系统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这才知道,自己所有的失败,只是因为她是一本书的恶毒女配。 但这次不一样了。 系统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 “宿主,只要你完成任务获得积分,我可以满足你的一切愿望。” 温衔玉挑了挑眉,没说话,拿剑就要去杀了书中原定的主角。 然而—— “滴滴滴,系统任务,帮助女主获得财富。” 温衔玉冷笑着断了女主财路。 【系统:积分-50】 “滴滴滴,系统任务,帮助女主偶遇男二。” 温衔玉点点头,连夜暗杀男二。 【系统:积分-300】 …… ooc系统发出尖锐爆鸣:……你真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那当然。 温衔玉徐徐抬眼,眼中透露出微不可察的寒意。 真可笑,一个不人不鬼的系统,还想通过发布任务来主宰她的行动与命运,简直异想天开。 不过,她不介意骗一骗它,来当一当大善人。 但前提是,她需要一把刀,来代替她杀掉所谓的主角,保全她的性命。 细雨连绵,温衔玉在那片潮湿的水雾中抬眼,却猝不及防地撞上那人的目光。 是她那该死的竹马,她那讨人厌的未婚夫。 他噙着笑,扬眉望向她,刹那间竟有些恍如隔世的意味。 ……莫名其妙。 她愣了一瞬,片刻,缓缓地勾起了唇。 也许……她找到那把可以利用的刀了。 —— 谢知栩浪荡半生,自知卑劣狠厉,注定不得善终,只是他没想到,在他死后的第三年,温衔玉居然会为他报仇。 他青梅竹马的妻子,一向怨他,恨他,利用他。 他同她纠缠算计了一辈子,到最后,却只肯在将死之际盯着她的眼睛,试图分辨那是落下的雨,还是她为他流下的泪。 她的爱或许曾经生长过,否则她怎么会去报仇,怎么会倒在血泊之中。 在温衔玉死后,谢知栩毫不犹豫地同意了那个交易。 那个名叫ooc系统的怪物,跟随在他的灵魂身边,给了他重活一次的机会。 他知道他们书中注定的悲剧,也知道系统的存在操纵着他可笑的命运。 但他还是想要见到她,他要握住她的手,破开这既定的命数,毁掉这操控的系统。 空山新雨,他不记得等了多久。 只记得她负剑而来,他抬眼望向她,朗声开口。 ——温衔玉 我们许久未见了。 第2章 未婚夫闪亮登场 沈银粟低了低身,不知如何应付这花孔雀,只好循着记忆中的礼数,恭敬道:“云安见过二殿下。” “叫什么二殿下啊,显得生疏。”洛子羡伸手,折扇撑住了沈银粟行礼的手臂,一双狐狸眼狡黠一笑,开口道,“让我算算……你虽是皇兄的亲表妹,但我与皇兄也是实打实的兄弟,如此,你叫我声哥哥也算合理,来,云安妹妹,叫声二哥哥听听。” 也不晓得怎么养成的泼皮性子,倒是和坊间传闻别无二致。 沈银粟暗自腹诽,却又知洛子羡这性子,今日不说怕是走不了,便只好咬咬牙,不情不愿道:“二……二哥哥。” 沈银粟说完,只觉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不想这一声虽喊得咬牙切齿,却极符合洛子羡的心意。 “云安妹妹果真乖巧,你且等着,待过两日义药堂之事有了进展,我必去镇南侯府登门拜访。” “云安静候殿下。” 沈银粟福了福身,见洛子羡没有再说什么的意思,便开口告退。 见着沈银粟的身影走远,洛子羡的嘴角越发上扬,贴身的侍从伺候久了,一见这笑便知道这是洛子羡又起了什么坏心思,果不其然,下一秒洛子羡就双臂一展,扯着侍从的衣领到跟前。 “小哲子,本殿下命你速去镇国将军府,告诉叶景策,本殿下的云安表妹回来了,他那念叨了十年的未婚夫人回京来找他了!” - …… 镇南侯府,正厅。 沈银粟想过侯府凋敝,但没想到能凋敝到这种程度,偌大个庭院,空荡荡的没有任何摆设,整个宅子里只剩个扫地嬷嬷和小丫鬟。 她想寻茶杯喝口茶压压惊,那冒着热气的杯子还未等她碰到,便突地裂了开来,在桌面上汩汩流成了一道小瀑布。 沈银粟:…… 黄嬷嬷:…… “咳,许是近日天寒,这茶杯冻久了,茶水乍一烫,受不住了。”黄嬷嬷慌忙扫了桌上的狼藉,又仔仔细细查了剩下的杯子,方恭恭敬敬递到沈银粟手上。 “父亲……这是多久没回来了?” “回郡主,侯爷已有八年未曾回京了。”黄嬷嬷边回着话,边小心打量着沈银粟的脸色。 这大昭谁不知道,镇南侯与其女云安郡主不合,云安郡主出生时镇南侯夫人难产,愣是生了三天三夜才将郡主生了下来,生下来不到一个时辰便大出血身亡,镇南侯守在妻子床前枯坐半日,未施舍给女儿半个眼神。 而后云安郡主便一直是嬷嬷带着,直至满月依旧没有名字,还是姑母沈皇后看不下去,与圣上相商,赐了个名字与封号,将其放在宫中与皇子一同教养,直到六岁那年,她机缘巧合之下拜入师门学艺,便离宫云游,十年再未回京。 这十年间,沈银粟虽不在京中,江湖上的传闻却没少听闻,她刚走了两年,镇南侯也离了京,据说是去寻海外高人,求仙问道去了。 镇南侯府本就以清苦潇洒著称,沈皇后身在宫中管束不了自己这亲弟弟的性子,自知他不在束在府中,常在江湖间结交好友,便由着他的性子,未曾置办什么仆妇,只偶尔为镇南侯府添置些物件。 只可惜沈皇后已故去多年,加之镇南侯一走,镇南侯府便逐渐萧条了下来。 大约也猜到了父亲不会见自己,沈银粟并无太多意外,只接着继续问:“那嬷嬷可知父亲如今在何处?” “回郡主,大约是……哪个仙山?”丫鬟阿青试探道。 沈银粟:…… 她的心这次是真凉了一半。 她这婚约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还指望着游说她这名义上的父亲帮她解除婚约,哪成想,她这不靠谱的父亲连影子都让人抓不到。 可这婚约到底是上一辈定下的,她一个小辈同上一辈叫嚣着退婚,是否有些太过失礼? 沈银粟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打算将此事延后再议,眼下最重要的,是先将镇南侯府好好打理一番。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3节 红殊是个得用的,拉着阿青跑了许多铺子,又采买了不少东西,阿青这个在侯府长大的小姑娘,最是了解边边角角该如何打理,二人一来二去,便熟悉了不少。 太后闭门礼佛了几日,上次也未得见,得了空便把她传到宫里去,到底是幼时在宫中长大的孩子,总有些感情在,便拉着她的手好一阵嘘寒问暖,听闻侯府现状,又派人给她配备了不少下人侍卫。 总之,自她回来后,这镇南侯府就开始添丁进口,修修补补,红殊和阿青足足命人打理了三日,总算看出了些侯府的模样。 沈银粟躺在树下眯眼看着医书,正漫不经心地品着茶,红殊从前院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 “小师姐,门外来了群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沈银粟从躺椅上直起身,不等完全走出去,就听门口传来极为张扬的声音。 “云安妹妹,本殿下来了!” 洛子羡!沈银粟脸色一僵,听着那招摇的声音,恨不得把那张嘴堵上,快走几步,果真见洛子羡一袭招摇的锦袍,摇着扇子站在大门前,身后跟着群不敢出声的太医。 见沈银粟走出来,洛子羡连忙凑上前去,苦着脸指着红殊抱怨道:“诶呀,云安妹妹你可算出来了,你可得为本殿下伸张仗义,你那红衣服的小婢女可打了我好几下呢。” “二殿下。”沈银粟无奈地笑笑,“这是我师妹。” “哦——师妹呀!”洛子羡一听,瞬间变了脸色,一句话转了八百个调,笑眯眯地看向红殊,“怪不得我瞧着谈吐不凡呢,这一看就不是普通姑娘……” 洛子羡说着就要去拉红殊的手,红珠见状嫌弃地哼了一声,转身往府里跑。 “二殿下……” “啧,疏远呐。” “……二哥哥。”沈银粟让开侯府的大门,“外头冷,先进府暖一暖身子吧。” “云安妹妹就是贴心。”洛子羡笑着一收扇,示意后面的人跟上。 进了侯府,太医们围坐一堂,上了茶便开始同沈银粟谈及义药堂之事,这义药堂乃是先前沈银粟所上奏,是她在师门外出游历时所见,专门为没钱医治的平民百姓所设,不失为一个为国为民的良方。 目前在京中已开设三处,太医院内已派弟子轮流看顾,只可惜此举并非长久之计,就医师方面还需再寻良策。 眼见着沈银粟那边讨论地热火朝天,洛子羡闲闲地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四下环顾一圈,开口道:“这屋里闷得很,若是云安妹妹不介意,我先出去转两圈。” “殿下自便。” 得了沈银粟许可,洛子羡大摇大摆地出了门,转身便往后院走,步子越走越快,最后恨不得跑了起来。 到了后院的墙下,见四下无人,洛子羡蹲在墙角,学了两声猫叫。 下一秒,一个身影跃上墙头,放眼望去,竟是个一席黑衣劲装的少年,墨发高束,剑眉星目。 “我说你啊,不若就伪装成太医跟我从正门进去,这是何必呢?跟做贼似的?亏我带那么多太医给你打掩护!”洛子羡熟练地让开身,待少年落地后忍不住开口嫌弃。 “你睁开眼看一看,你带来的太医都多大岁数了,我怎么装?” 少年从墙上轻巧跃下,随后拍了拍肩上的雪,埋怨地瞧了眼洛子羡。 “啧啧啧,你这是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啊!”洛子羡开扇,一双勾人的眼睛躲在扇后,不怀好意道“你有本事不来看啊。” “说到这儿,我倒有些顾虑。”少年想到了什么似的,难为情地道,“洛二,你说我这么上赶着来瞧她,会不会太不矜持了点?” “……叶景策,你是黄花大姑娘吗?还矜持?”洛子羡张了张嘴,恨铁不成钢道,“来都来了,你便快些去瞧,我那表妹聪明,别一会儿发觉出什么。” 洛子羡说罢,扯着叶景策便往回跑。 二人躲在不远处的假山后,刚好能透过出口看见屋内的场景,隐隐约约地能看见女子身量纤细,眉目精致,只是闲适自若地抬眼一瞥,便有几分优雅妩媚的气韵。 “叶景策,我可同你说,我这表妹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到你俩约定成婚的这年回来,定是为这联姻而来,你便收收你那顽劣的性子,对姑娘家呢,就要体贴,像我一样……” 洛子羡在一边絮絮念着,全然不在意叶景策的视若罔闻。 叶景策躲在假山后,歪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窗口,平日里眼中桀骜的气焰消失得一干二净,此刻难得安静下来,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对方。 洛子羡见状,慢条斯理地贴上去道:“怎么样,我这表妹是不是冰肌玉骨,貌若天仙。” “是倒是,只是……”叶景策垂下眼,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眉头微微蹙起。 “只是什么?”洛子羡闻言,扇子一收,话锋一转,威胁道,“你还挑剔上了?本殿下告诉你,这可是本殿下的妹妹!” “表的。”叶景策补充道,“而且还是大殿下的表妹,你是自己贴上去的。” “你……你你!”洛子羡咬牙道,“皇兄与我亲如一人!她自然也是我的表妹,你嫌弃什么!皇兄的就是我的……” “慎言!”叶景策连忙打住他的大不敬之语,“我何时说嫌弃她了?”他转过身,直视着洛子羡,一双眼深邃晶亮,眼尾的弧度微微上挑,正色时偏生几分冷冽和澄澈。 “并非我嫌弃她,只是……她同我想象中的不大一样。”少年的眉眼俊朗,说话时尾调上扬,带着与生俱来的孤傲。 “洛二,你晓得我们叶家是将门世家,我原有四个叔伯婶子,虽都战死沙场却死而无憾。”叶景策说完,看向沈银粟,“我儿时便想着,我将来的妻子最好也会武功,能像娘和婶婶们一样同爹和叔伯一起并肩作战,成为彼此的后盾。” “洛二,云安郡主哪里都好,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可她同我所求的并不一致,她这般温润柔软,像挂在枝头的花,理当养在上好的瓷瓶子里,可我们叶家不是养花的温室,而是征战的旷野。” 叶景策说完,洛子羡愣了半晌,片刻,摇头惊叹道: “阿景,看不出来啊,你还怪有想法呢,我还以为你这脑子里除了自己的那杆长枪就没什么了呢,啧,如今看来叶将军平时追着你打也是有用的,保不准什么时候就打开窍了。” “呵,我爹那脾气,他是只打我吗?朝中那些官员也没少被他满街追,也就我娘和妹妹能治住他。” “我可听说,你前两日刚被打,怎么,这是心里这口气还没咽下去?”洛子羡笑道。 “一边去。”叶景策打掉洛子羡拍自己的手,下意识反驳道,“我爹才没打我,他前几日就同我娘和妹妹上山上香去了,就是临走时罚我一周不许吃饭,差点没饿死我。” “瞧你那点出息。”洛子羡嫌弃完,又试探道,“所以叶小将军对我表妹的意思是?” “云安郡主虽好,但我还是觉得我们不配,我大概还是要找个,像娘亲和诸位婶婶那样的沙场女子吧,嗐,其实也没什么具体的样子,只是确信不是如她这般的……” “啊?那,那你什么意思,这婚不配就不结了?”洛子羡错愕地瞪大眼,被叶景策示意放低声音后,还在暗暗较劲,“我可告诉你,那是本殿下的表妹,我大昭的云安郡主你要是敢退婚,我告诉你爹,打断你的狗腿!” “怎么可能?”叶景策不解道,洛子方要松了口气,又听叶景策道,“这要退婚也不是我退。” 洛子羡瞬间噎住,只听叶景策条理清晰道:“我怎么会主动退婚?她到底是个姑娘,我若退了,别人怎么想她,要退也是她退我。” 洛子羡闻言,神色更为惊恐,定眼瞧了瞧叶景策的神色,实在不像玩笑,心中顿时忐忑, “你先等等,让我思考一下,你什么意思?你要干什么?你那呆瓜脑子可别乱想主意,你要真闯祸了,也别把我供出来。” “我怎么做你就不用管了,反正肯定会让她主动退婚。”叶景策说罢,又悄悄侧头看了沈银粟一会儿,片刻,把身子探了回来,看向洛子羡,“洛二,你帮忙设的那几处义药堂都在何处?” 第3章 这婚必须得退 离京久了,到底是对京中这些人不熟悉,出乎沈银粟的预料,洛子羡这人看上去没个正形,办事速度倒是奇快,不过一周左右,就将义药堂之事安排妥协,差人将沈银粟送至京中最大的一处义药堂。 “小师姐,这就是义药堂啊。”红殊从马车上跳下来,快步绕了义药堂前前后后一圈,惊奇道,“那个什么二殿下办事当真妥帖。” 能得皇帝青睐的人,有几个是省油的灯? 沈银粟在京中这几日,并非没打探过洛子羡的消息,这人虽看着像个草包,在京中打点行事却极为可靠。先前云州战乱多年,流民散兵众多,如野草般除之不净,朝中几次派人处理,非但没解决问题反而使当地越来越乱,几方矛盾无法调和,后来不知是谁使了坏心将洛子羡推了出去。 平日里二殿下多以风流潇洒闻名,众人本不对此有所期待,却没想到洛子羡去了不过半月便将云州战乱平定,甚至未动用一兵一卒。归来表功时,却只道自己运气极佳,赶上天时地利人和之时,并非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 当真是嘴比人俏,沈银粟暗叹道,她自是不信这种自谦的说辞,她只愿回京实现兴办药堂的志向,可不想同朝堂中人扯上太大的关系。 走进义药堂,屋内的空间倒是比想象中大得多,屋内的装饰没有一丝奢靡,反倒是极为简朴,与寻常药坊并无太大区别,唯有医橱、药品和药炉更丰富一些,可谓是将置办的钱都花到了刀刃上。 “郡主对此可还满意?”小哲子躬身凑上前来,补充道,“昨儿二殿下被陛下委派出城,实在无法抽身陪郡主前来,因此特地叮嘱了奴才,若是郡主哪里不满意尽管吩咐,届时他回来,自会派人改善。” “云安并无不满之处,二殿下布置得妥协,烦请公公代云安感谢殿下。”沈银粟说着,从袖中拿出荷包,从中抓了把金瓜子塞到小哲子手中。 “呀,郡主这是做什么,这……奴才可不敢收啊。”小哲子见状轻轻推拒了一下,却被沈银粟稳稳摁住了手。 “云安自是有事相求公公,还望公公卖云安一个面子。” “这……”小哲子眼神向四周瞟了瞟,见无人注意此处,便暗自敛下手中的金瓜子,低声道,“郡主哪里话,能为郡主解惑,乃是奴才之幸。” “多谢公公。”沈银粟扫了眼义药堂前的长队,低语道,“近日京中可是发生了什么?怎会有这么多流民?” 按说京中虽也有不少没钱医治的贫民,却断不至于人多至此,更何况这些人的口音千奇百怪,并不像京中之人,便只有可能是哪里的流民。 “这……敢问郡主,可是从官道上回来的?” “正是。” “那便不奇怪了。”小哲子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确保无人向这边瞧后,同沈银粟低语道,“郡主可听说过淮州?位置偏僻,地形崎岖,恰逢今年大旱,那边的粮食几乎是颗粒无收,若非朝中救济,城中之人怕是要饿死的。” “那这粮食不是已经送过去了吗?怎么还会有流民?” “问题就出在了这儿。”小哲子接着道,“那粮食是到了,却只到了原本的一半不到,最开始各家各户还能有些存粮,总不至于饿死,便也没人发声,这到了冬天,才发现米缸早空了,当地的粮又都发完了,最后连树皮都没得吃了,这才闹了起来。” “而今他们进京,一来是京中富庶,想要讨一口饭吃,二来便是想请愿,查明赈灾粮一事。” “原来如此。”沈银粟若有所思,点点头,“多谢公公告知。” 送走了小哲子,沈银粟再回义药堂,便坐在桌前同其他大夫一般为人号脉。 望着桌后看不到头的长队,沈银粟深深叹了口气。 她这些年也出过师门,自以为见过不少病患,却是第一次见到偌大的屋子内人满为患,屋外长队不见尾端,毫无落脚之处的。 医者仁心,纵有杏林妙手,她更愿天下平安,百姓无病无灾。 号脉的间隙,沈银粟瞥了眼药堂的门口,却见一群衣衫褴褛的小孩凑在一起,正怯生生地看着她,干瘦的身体显得脑袋格外的大,眼窝深深凹陷下去。 “小师姐,忙了好几个时辰了,你休息一会吧,后厨简单地做了点粥,你先吃一口。”红殊从后院走来,手中端了碗温热的米粥,方端到沈银粟面前,只觉得数道目光集中在自己手上。 门口小孩的眼神肉眼可见地更亮了几分。 “红殊,后院的米存得可多?” “嗯……挺多的呀,那个二殿下办事确实周全,米面都存了不少。” “想必他是早就料到了,只等着送我个顺水人情。”沈银粟摇了摇头,更觉这二殿下是个人精,“既然如此,叫后厨多熬些粥散下去吧,这些难民已经许多日没吃饭了。” “好。”红殊快步跑了回去,不多时,阿青便带人从后厨端上来了几锅粥。 “后面正熬着呢,先端上来一些,冬日天冷,过会儿该凉了。” 红殊说着,摆放起碗,沈银粟接过她手中的汤勺,为捧着碗的难民盛粥,刚盛了没几碗,就听队尾一阵骚动。 不等沈银粟歪头看个清楚,就见一个裹着灰色破烂布匹的少年向这边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一头栽倒在她面前。 “姑娘好心,救救我吧。” 少年抬头,一张灰扑扑的脸上却生了双深邃晶亮的眼睛,眼尾的弧度微微上挑,眉头紧皱时显得格外委屈。 “这是?” 沈银粟话未说完,只见少年身后追来两个夹枪带棒的汉子,正对着少年喊打喊杀。 “臭小子,你哪里跑!” “看我们抓到你,把你的腿卸下来!” “姑娘救我!”少年闻言,眼中更流露出几分惊恐,向沈银粟身后躲去,“姑娘,他们都是镇国将军府的家丁,我被他们抓到,会被打死的!”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4节 镇国将军府? 那不就是叶家? 与她有婚约的那家? 沈银粟心下一紧,又听少年大声道:“姑娘可知那家的叶小将军?就是他派人来抓我的,他手段残忍,为人暴虐,被抓回去,只怕我会尸骨无存。” 叶小将军? 那不就是她未婚夫? 沈银粟更觉吃惊,她前两日倒也派人打听过叶景策这人,只听说他虽武艺高强,却性子纨绔,极爱斗鸡走狗,没料到居然还性子残暴,当街捉人。 可见打听得还不全面。 这婚果真不能结,这世上人虽有高低贵贱,可哪个不是爹娘生下来的,每一分皮肉都不容易,她最见不得随意伤人,若真嫁于这样的人,往后半辈子可怎么办啊。 沈银粟深吸一口气,扶起地上的少年,见他手臂上已有擦伤,更是心生怜悯。 “你叫什么?” 沈银粟冷不防的一问,叫叶景策愣了一瞬,却还是低下头回道:“阿京。” 沈银粟点了点头,眼见着不远处的两个壮汉闹了过来,心中愤懑更甚,她素来护短,是断不会让人欺负了自己的病人的,便握着手中的汤勺无意地向前走了两步。 叶景策见状忙扯住沈银粟手臂,低声劝诫道:“姑娘,危险。” “这有什么危险的?小师姐,看我的!”话落,红殊从腰间抽出长鞭,不待沈银粟发话,扬鞭将二人缠住,狠狠一甩,愣是将二人甩飞出去。 我的家丁…… 叶景策身形僵住。 他这两日思考如何让沈银粟主动退婚,思来想去,决定牺牲掉自己的名声,让沈银粟知难而退,便特意派人去镇南侯府门前传话,说自己只知道斗鸡走狗,是京中一等一的草包。 没想到沈银粟不为所动。 咦?阿娘她们不是最讨厌这种纨绔子了吗?难道这云安郡主连这都不介意? 叶景策在洛某人面前夸下海口,自是不敢说自己失策,只怕是下面的人直肠子惯了,不善说谎,于是只好出此下策,使用苦肉计将他送到她的身边,通过沈银粟的反应,随机应变地说他自己的坏话,精准捕捉沈银粟的每一个厌恶点。 在施展苦肉计前,叶景策特意叮嘱了自己的左膀右臂:“生龙,活虎,你们俩听好了,云安郡主身娇体弱,到时做做样子便好,切勿伤了她。” 而今……叶景策看着倒地的二人的惨状,愧疚地闭了闭眼。 “红殊,别把人伤得太重,毕竟是将军府的人。” 沈银粟慢慢走了过去,叶景策见状立刻跟了上去,趁机看一眼自己可怜的侍从。 许是真的留手了,沈银粟刚走过去,便有一人试图挣扎着爬起,眼见着红殊的目光盯了过来,叶景策刚欲提醒那人装死,就见沈银粟漫不经心地转了下手中未曾放下的大汤勺,勺柄不知碰了二人哪里。 嘭的一声,二人齐齐倒地。 叶景策尚未出口的话噎了回去。 他从小习武,对力道的掌控可谓炉火出清,自知沈银粟这一击断不是纯凭力道将人击晕,可这手法与技巧,他竟完全看不出来! 他怎么记得上一次在镇南侯府看见的,不是这样啊,这事情的走向,怎么和预想中的有些偏离? 叶景策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作何言语,抬眼,见沈银粟有条不紊地指挥着红殊将两个大汉塞进一旁的马车。 “把他们送回镇国将军府。” 说完,回头看向叶景策,神情依然是温婉平和的模样,只是此刻的笑容,看在叶景策眼里却让人不寒而栗。 “你若不嫌弃,便留下来喝一口粥吧,之后我给你包扎一下。”沈银粟顿了顿,纠结道,“此外,若你不介意,不妨同我说说你是如何得罪了叶小将军的,他……到底是个什么性子的人。 ” 这岂不是正中下怀! 叶景策心中一喜,忙从地上捡了个碗吹了吹,笑嘻嘻地凑到沈银粟身边。方才沈银粟分发的那锅粥早早便被其他大夫接手,眼下便只剩了点底,沈银粟把余下的几口粥盛进叶景策的碗里,担忧道:“这粥剩得不多,也都凉透了,你若不愿吃便告诉我,我再让他们给你准备一些。” 怎么会不愿意吃呢?叶景策端着饭碗,脸上笑得别提有多开心。 前几日他便因手下纵马无意间踩了小贩的蔬菜,而被他爹以管教不力为由惩罚,不但把自己这个月的银钱都赔了出去,还被罚一周不能吃饭,后来他爹瞧他实在可怜,便给他一天留了一个馍,可这有什么用呢? 索性他还有好兄弟洛子羡救济,然而前几日洛子羡被突然因事离京,甚至没来得及给他留点钱。 洛子羡名下倒是有不少花楼,可他一去那条街上,都觉得有些脸红,到底还是不愿走近。 他……堂堂叶小将军,还能饿到靠花楼活命不成! 更何况他家家法甚严,倘若进了,只怕他娘能让他连馍都吃不上。 思及至此,叶景策浑身激灵了一下。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沈银粟收留了他,这回不但每天都有粥喝,还能完成他的退婚大计,他怎么能不乐。 叶景策自觉这是一箭双雕的好计谋,笑意更甚,看向沈银粟的眼中更添了几分光彩,本就明媚俊朗的眉目此刻更显生动起来。 与此同时,沈银粟也悄悄打量着叶景策,心中暗自思忖。 少年面相流畅,皮肤是健康的颜色,手长脚长,身手矫健,一看就是常舞刀弄枪之人,一双星目看着她的时候亮晶晶的,笑起来有浅浅的酒窝。他看着可一点儿都不像坏事的人啊,怎么会被将军府的人追杀呢? 一会儿定要将这件事问个清楚,若不是这阿京的错,那便是将军府的那位小将军不讲道理。 游手好闲,斗鸡走狗,能是什么好人! 倘若再加上一条识人不清,滥杀无辜,那更是万万不行了。 沈银粟短暂一想,更觉烦闷。 这婚得退,必须得退! 第4章 误会是逐渐培养的 沈银粟本打算借这阿京之口好好了解一番镇国将军府,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当日忙得分身乏术,别说同那阿京说话了,就连水都不曾喝上一口。 望着门外熙熙攘攘的病人,沈银粟秀眉微蹙,一时间竟不知是这京中的难民多到出乎她的意料,还是这义药堂实在安排到了一个好地方。 若说这义药堂设置的地方,倒不难看出洛子羡的意图。他虽看着游手好闲,但做事却心思缜密,这三处义药坊皆设在商肆聚集之处,显然是因商肆之处人群繁杂,想以往来百姓之口将义药堂设立之事传播开来。 而今的情形倒是同预想的一致,不少百姓带着亲朋好友来此医治,只是除此之外,来看个新奇的人也不在少数。 就好比眼下,义药堂对面的酒楼人满为患,二楼靠窗的角落里,两个脑袋正鬼鬼祟祟地凑在一起,仔细打量着对面义药堂的情形。 “你说,咱家少爷在那药堂里也待了两日了,这云安郡主怎么还没主动退婚呢?会不会是少爷的计划出了问题?” “蠢货!咱家少爷是什么人!他的计划能有问题吗!”生龙闻言,狠狠瞪了活虎一眼,“咱家少爷,那可是文能纸上画王八,武能飒沓如流星!他的计划,万无一失!” “大哥说得有理。”活虎被骂得缩了缩头,小声道,“只是我不明白,少爷若想郡主退婚,何不直接同郡主说,两人私下商量不是更直接?” “说你蠢你还真蠢!”生龙自信道,“前几日你可否在镇南侯府前散播少爷的谣言?” 活虎点头,“那是自然。” “散播到何种程度?” 活虎闷声道:“少爷二岁时掉水缸,三岁时被狗追,五岁时被鸡啄……” “这不就成了!”生龙煞有介事地一拍桌子,“你都快把咱少爷丢人的生平说完了,这云安郡主半点退婚的意思都没有,可见她对少爷的情之深,如此深情的姑娘,少爷怎么好直接同她说退婚之事!” “要我说啊,咱家少爷就是太聪明太善良了。”生龙欣慰地举起酒杯品了一口。 活虎眯着眼片刻,眼中的迷茫逐渐被自信取代,半晌,狠狠点头道,“大哥说得有理!” 说罢,也举起酒杯,在生龙赞许的眼神中,二人伸手碰杯,随后一同将目光落在对面的义药堂中,只见义药堂不大的院子里,一个少年正坐在石墩上,躬身磨药。 叶景策怎么也想不通他是如何落得这般境地的。 按照原本的计划,此刻他应该坐在将军府的书房里看兵书,院子里应该跑进来慌慌张张的家丁,家丁口中大喊着:“少爷,大事不好了,云安郡主她要同您退婚了!” 然而这一切都没发生。 此刻,他岔开双腿坐在药碾前,双手紧握着铜磙两端,推动着铜磙在药碾子槽来回研磨。那药碾放在地上,他坐的石墩本就低矮,致使他不得不躬着身子,一双长腿无处安放,便只好岔开,摆出个人字型。 已经磨了三天的药,叶景策此刻双臂已经发酸,抬起身抻了抻酸麻的肩膀,叶景策伸手抹掉额间的汗珠,随后回首看向义药堂的后院。 他方才刻意留心过,沈银粟诊了一上午的脉,刚被红殊劝了去休息,估摸着正在后院看管着熬药的火候。 三日了,他和沈银粟说的话屈指可数,如此下去可不是办法,他今日定要找到机会同她说话,让她对叶景策这个人名深恶痛绝! 此时,便是良机。 叶景策想着,赶忙把药碾中的药渣小心地倒出来,躲避开挤让的人群,快步向后院走去。 到了后院,他果真见沈银粟蹲在药炉前,一手支着脸,一手握着扇子轻摇,正专注地留意着熬药的火候,白皙的脸颊不知为何蹭了几道灰,她倒是毫无察觉似的,把身侧随意编成的辫子移到耳后,打开药罐,俯身盯着里面的情形。 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沈银粟直起身,见叶景策捧着药草站在院子口,一双圆眼亮晶晶地望着她,透露出显而易见的喜悦。 见他这幅模样,沈银粟顿时想起那日追着他打骂的两个壮汉,脑子里慢慢浮现出了叶小将军几个字,本就因疲惫而气色不好的脸上一时间更加苍白。 无碍的,不过是一条婚约罢了,她先好好打探打探,兴许那叶小将军已经有了喜欢的姑娘,恨不得同她退婚呢,如此,不需她阿爹回来,她自己退婚不但合情合理,甚至还能成就另一段良缘。 沈银粟一边捏着扇柄努力宽慰自己,一边招呼叶景策过来。 说来倒是她失礼,那日她虽救了这名叫阿京的少年,却只顾虑到他也许会被镇国将军府的人抓回去,于是叮嘱红殊在义药堂找个活计给他做,省着他无处可去,至于他那日的伤势,她倒是忙忘了,现在刚好闲暇,那少年又刚好过来,是该给他瞧瞧的。 沈银粟见叶景策走过来,主动站起身接过他手中的草药,正想着如何同这少年开口,便听叶景策先行开口。 “姑娘辛劳几日,我贸然闯入,怕是惊扰了姑娘。” 叶景策本想着单刀直入,但思及沈银粟对那叶府小将军用情至深,怕她难以接受,便打算旁敲侧击。 “何谈惊扰,不过是刚好坐在那里出神被你撞见了。”沈银粟笑了笑,借着这话往下说,“倒是我,明明那日见叶府的两个家丁伤了你,却未曾帮你瞧一瞧,实在是抱歉,你若不嫌弃,我现在帮你看一看可好?” “姑娘要瞧我的伤?”叶景策心中一颤,那本就是演给沈银粟看的苦肉计,他哪能真伤了自己,顶多是手上有些擦伤,又在脸上盖了些灰罢了,这都过了三日了,擦伤早就好了,哪还有什么伤啊。 可这若是没有伤,他又如何向沈银粟证明叶小将军的恶贯满盈。 叶景策心中思绪万千,偏偏他还是个藏不住事情的心性,满心的为难尽数写在脸上,头微微低着,眼神游移,半天不做答复。 难不成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沈银粟见状也不催着叶景策回答,她心思一向细腻,想到这几这三日虽忘了阿京的伤,阿京却半声不吭,怕是在叶府受欺负隐忍惯了,平日里便甚少向旁人求助。 也不知道这叶小将军究竟是何方罗刹,竟能将下人欺负到这种地步! 沈银粟心中怜悯更甚,便试探着放缓了语气:“你且放心,我不会碰到你的伤口的。” 关键问题在于……这不是伤口的事……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5节 叶景策心乱如麻,脑中想了一千个拒绝沈银粟查看伤势的理由,抬头,却见沈银粟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一双杏眼清澈温润,映着他微怔的模样。 脑中一千个理由尚未经过选择,叶景策被这一眼冲击了心神,本就混乱的思绪彻底缠成一团,千般理由在嘴边化成了一个字。 “——好。” 得了叶景策的同意,沈银粟在院中找了个木椅坐下,少年便顺势席地而坐,仰头望着她,一张灰扑扑的脸上双目清亮,她方靠近,少年的眼睛就不自然地眨了几下,黑翎似的睫羽似蝶翼般微微抖动。 也不晓得是不是怕痒,沈银粟的指尖仅是触碰到他,少年便控制不住地闪躲,本就像煤炭球一般灰扑扑的,还总是龇牙咧嘴,叫沈银粟无奈又想笑。 粗略看过一番,沈银粟原本因担心微蹙的眉渐渐松开,轻声安慰叶景策道:“好在叶府的那两个家丁不过是虚张声势的主,你放心,这伤……” 沈银粟话未说完,地上坐着的叶景策激灵一下蹲起身,对着沈银粟委屈道:“姑娘你有所不知,叶府里尽是习武之人,他们伤人大多是内伤,外表是看不出来什么的!” 叶景策混沌的脑子在沈银粟提及叶府家丁时总算回过神来,若是他当真没什么伤,他该如何向沈银粟证明叶府的可怖,该如何以一个合理的借口留在这义药堂逼沈银粟退婚。 因此这伤,必须有。 叶景策说罢,把自己的手伸到沈银粟面前,一双圆目水润晶亮,讨好地笑起来,露出一侧浅浅的酒窝。 “姑娘帮我诊一诊脉可好?自从那日被那两个恶霸打完,我总觉得心口疼得很,见姑娘辛劳,又不敢麻烦姑娘。” 叶景策就不信了,人体内那么多器官,他还能真就能五脏六腑全都一点问题都没有?只要诊脉,一定能看出问题! 叶景策这边盘算着,沈银粟在另一侧也盘算着。 果真如她所想,阿京为人隐忍,不爱给别人找麻烦,看她辛劳不肯出言求助,真是个体贴正直之人。 沈银粟想罢,抬手将指尖搭在叶景策的腕子上,轻轻按压半晌,沈银粟抬眼扫过叶景策的神色,只见他紧绷着脸,目光殷切中带着担忧。 大约是紧张。 沈银粟叹了口气,轻声道:“你体内寒气有些重。” 寒气?叶景策想起自己前几年随父亲去北地雪原遇袭之事,多半是那时候伤了身。 幸好那时伤了身啊! 说时迟那时快,叶景策嘴角一撇,立刻对着沈银粟委屈道:“许是在叶府的水牢里伤了身吧。” 沈银粟:“叶府?水牢!” 第5章 联姻对象一定喜欢我 见沈银粟面露惊诧,叶景策自知这话起了作用,连忙乘胜追击,把自己的袖子卷起来,将两条手臂举到沈银粟面前,故作伤心道:“不仅如此,那叶小将军为人残暴,除了把我们这些奴才关在水牢里,还时常打骂我们!” 说罢,叶景策将身子向沈银粟的方向挪了挪,把臂上的旧伤呈到她眼前,面露痛楚地将脸撇过去。 “姑娘看看这伤,我说的可是句句属实!” 这……这未免也太荒唐了! 沈银粟脸色煞白,目光落在叶景策的手臂上,见那臂上确实有着几道深浅不一的伤痕,不像近日新伤,倒像是经年累月留下的痕迹,可见这阿京说得多半是真话,否则他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郎,上哪里能受这么多伤? 这叶小将军……这叶小将军是哪儿来的混世魔王啊! 沈银粟顿觉本就疲惫的身子变得更加无力,颇有头重脚轻之感。 这叶府分明是个龙潭虎穴,她这些年虽说未曾有过什么壮举,但也是行医救人,积德行善,怎会碰上这般晦气的事! 这婚若是退不成,她嫁于叶家,岂不是后半生都毁了? 沈银粟痛苦地闭了闭眼,只觉心中一片寒冷,叶景策见状,只觉此计甚妙,忍不住继续火上浇油,添油加醋。 “姑娘心善,瞧了这些伤定是伤心,早知会惹姑娘不快,我便不给姑娘瞧了,反正尽是些旧伤,说不说又有谁知道呢?” “这打碎牙往肚子里吞,不就是我这种人的命,姑娘可别为我伤心,不值当。” “说到底,我只是个做奴才的,这供叶小将军高兴是本分,小将军怎么惩戒我也是应当,姑娘可别错怪了小将军,他也就是放荡纨绔,性情暴虐,阴晴不定,而已。” …… 叶景策絮絮说着,垂首做悲戚状,趁着沈银粟合目揉眉心之际,悄悄侧目,抬眉微瞥一眼,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他年少时便多次随父亲征战,只是彼时年纪尚小,时常受伤,加之习武之人磕碰难免,便在身上留了些深深浅浅的伤痕,他本觉伤痕可怖,不愿被他人瞧见,却没想今日竟有如此大用。 真是天助他也! “阿京,你不必说了。” 叶景策话落,沈银粟开口,声音带着轻微颤抖,几乎是将这些年学过的全部礼数在头脑中过了一遍,沈银粟才勉强维持住自己体面的仪态,温和地开口道:“阿京不必妄自菲薄,你尽管放心,这伤我会尽数帮你医好,疤痕自有办法去掉。” 郡主,可这重点不在于疤痕呐! 叶景策顿时瞪圆了眼,盯了沈银粟平静的神色半晌,磕磕绊绊道:“姑娘,这,这叶小将军……” “他却为荒唐!”沈银粟斩钉截铁,“我原听过他纨绔,却不想程度这般严重!只望叶大将军能对他多加教导,改一改这恶劣的性子!” 沈银粟说得咬牙切齿,叶景策听得大惊失色。 他都把自己说得恶劣到那种境地了,云安郡主居然还是这般无动于衷,最多不过一句让他爹教导他! 云安郡主对他究竟能包容到何种程度!这已经不是对他情根深重了,这是头脑不清醒! 叶景策盯着沈银粟,震惊得无言以对,沈银粟却无暇顾及他错愕的眼神,只管自己心中的盘算。 这叶小将军恶劣成这般模样,她宁死也不能嫁入叶府,只是眼下父亲尚未归来,她作为小辈不好同叶夫人提及退婚之事,唯恐失了礼数,只盼那叶小将军瞧不上她这种在外抛头露面的郡主,她便可直接同小将军私下商议退婚。 尽管冒昧,但这是脱离苦海的最快方式。 想罢,沈银粟定了心神,俯身同叶景策殷切道:“那叶小将军可曾提过云安郡主?” 她为在义药堂方便行事,并未声张身份,大多数人也只以为她是个管事的医女,尊称她为管事姑娘,眼下这阿京不知她身份才敢同她说叶府之事,她自然也不想说出身份同他产生太多隔阂,故而只敢旁敲侧击地问。 老天保佑,这叶小将军最好是提过她,最好是厌弃过她!这样就能同他私下退婚! 沈银粟询问的目光饱含希冀,叶景策的眼神一片惊恐。 完了……这云安郡主定是脑子不好,竟然问自己提没提到过她? 都已经是这般令人憎恶的形象了,她居然还是满含希冀地看着他,问叶小将军是否提及过她? 母亲赠予的那枚传家玉环,该不会有什么情蛊吧? 叶景策欲言又止,望着眼前少女略显憔悴的气色,盈盈秋水的杏眼,以及那满心满眼的希冀,叶景策心中一横,自觉沈银粟对自己情深似海,若说没提过,定会受伤。 心中纠结片刻,叶景策艰难答道:“若小人没有记错,小将军提过云安郡主多次。” 竟是提过的!沈银粟眸中一亮,似是看到希望,忙扬声道:“他提过云安郡主什么?” “叶小将军说……”叶景策犹疑道,“云安郡主温婉聪慧,优雅贤淑,定是个一等一的好女子。” 这样的说她总不会受伤了吧。 叶景策小心翼翼地望着沈银粟,却见后者在听闻此话后,一言不发,眼中竟隐隐有些泪光。 莫不成是太过高兴激动? 叶景策面露难色,深感令云安郡主厌恶自己果真是件难事,此事须得循序渐进,不可急躁冒进,需再寻良策,于是默不作声地垂眼思索。 沈银粟在闻言的那一刻,顿觉心中防线坍塌,最后的退路竟也断了。这叶小将军分明没见过她,却多次提及她,甚至全是赞美之词,想必是对她有所期待,这般情况下,这婚怕是不好退。 细细想来,这叶小将军纨绔至此,却未听闻半点逛花楼,与女子亲密之事,且叶家素来有一夫一妻的家训,生不可娶妾,死不得续弦,得玉环之人便是叶家男子唯一的妻。 这叶小将军,不会真等着她吧。 这想法没有还好,一旦生了出来,沈银粟只觉遍体生寒。她一向胆大,甚少觉得惶恐,而今得知叶小将军的期待,惊恐之感竟油然而生。 这婚若是退不成,同葬送了后半生有何差别? 沈银粟呆坐在椅上,手脚冰凉,面前的药壶已经烧开,热水咕咚咕咚的冒泡,沈银粟静默几秒,被这沸腾的声音唤回心神,眼睛一眨,将目光聚焦在了药壶上。 无妨,无妨,她在外游离十年,什么大是大非没遇见过,不过是一桩早早定下的婚约罢了,定有办法退去。待她今日回府好好打探一番父亲的踪迹,若是实在无法,还有皇帝姑父。她这些年培养的冷静端方,定不能叫此等小事影响。 沈银粟沉下心神,暗自宽慰自己,恍惚间听闻红殊的声音,抬眼望去,见红殊正端着个笸箩从前厅跑来。 “小师姐!小师姐!我都叫了你几遍了,你怎么不答话啊?”红殊一边手忙脚乱地将笸箩放在石桌上,一边同沈银粟急切道,“师姐,昨日你诊的那病人来寻你了,非要拖着一家老小感谢你,你快去前面瞧瞧吧!” “好,好,我这就过去。”沈银粟闻言随口应了一句,麻木地站起身,行云流水地整理了一番仪表,动作乍看下去,倒并无不妥,只是红殊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 “小师姐,你没事吧?怎么感觉精神不大好?” “我没关系的,你多虑了。”沈银粟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迈步向前厅走去,红殊在后紧盯着,眉头拧成一团,真是怪了,师姐今日的步伐怎会这般虚浮,甚至还有踉跄了几下,难不成,是在义药堂累的? 也对,她师姐怎么说也是郡主出身,是没干过什么重活的,在师门里师父教她学的也尽是医术谋略,武功不过简单涉及,几乎未曾吃过疲累之苦。 红珠默默思虑着,转身见前两日捡回来的叶府小家丁也在,开口道:“你方才可是同我师姐说什么了?” 他们方才提及之事哪方便他人知晓啊。 叶景策抬眼,对上红殊疑惑不解的眼神,面不改色道:“不过是闲聊几句,姑娘为何这样问?” “没什么没什么,不过是随口一问。”红殊摇摇头,鼓着脸又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思考的很是有理,师姐前几日还受了伤,这几日义药堂辛劳,师姐定是吃不消的。 只是有一事有些麻烦,方才前院刚传来消息,说是从外头采摘的草药明日便要抵达郊外的库房了,那库房路途遥远,若不是主城内难寻那般大的屋子,他们是断不会将库房设立得那样远的。 届时草药一到,需经过核对检查后再送往各处义药堂,可这义药堂如今病患众多,方便抽身之人不多,她原想着她同师姐去便好,可眼下师姐已这般疲累了,只怕两人去会忙不过来…… 红殊托腮想了一会儿,余光扫过同样不知沉思何事的叶景策。 既是在叶府当过差,干活应当很利落。 红殊眼睛一转,灵光乍现。 “嗯……你叫阿京对吧!明日取药材你便与我和师姐同行吧!” 第6章 她看别人笑得像朵花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镇南侯府内一团热闹。 沈银粟持笔端坐在桌前,面前放着一摞厚厚的宣纸,红殊在旁拿着沈银粟新写完的信困惑良久,终于忍不住发声。 “小师姐,你确定这样真能寻到镇南侯吗?” “我总得试试。”沈银粟把写好的信叠起,抬手递给一旁候着的黄嬷嬷,“这一批送去南边的仙山。” “郡主……这……”黄嬷嬷接了信,面露迟疑,“咱们府中的信鸽都已经放出去了,眼下才刚把送去西边的那一批信带走。” “那南方这批就用马匹,或是走水路。”沈银粟话落,盯着眼前字迹未干的信坚定道,“总之,一定要把信给所有仙山都送到,让父亲早日归来。”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6节 四方的仙山?那少说也有上百个,这郡主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事,竟如此急着寻镇南侯? 黄嬷嬷面露探究,却不敢多问,领了这一打信便带着婢女阿青退下,各自寻送信的法子去。 红殊拄着脸歪头瞧了沈银粟半晌,她向来不爱看书,见了这书本和烛火便下意识地犯困,瞧着沈银粟提笔许久,闷声道:“小师姐,这上百封书信,你得写到何时啊?明日还要去核对药材,不若明日再写?” “不可,就算今日写到天亮,我也要写完,这些信越早送出去越好!”沈银粟说话鲜少这般不容拒绝,她在外行医几年,与病人沟通大多有商有量,说话留半分,无论何时总能寻个退路,像这般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的,还是红殊第一次见。 “红殊,你若累了便先歇下,明日要起早,再晚些你也睡不了几个时辰了。” “那也成,师姐你不要熬得太晚,小心身子。”红殊站起身,抻了抻腰,刚走了几步,方想起来,“对了,师姐,明日去核对药材,我还找了几个帮手。” “找帮手?”沈银粟顿住笔,迟疑道,“可眼下义药堂繁忙……” “找的都是不会行医的,耽搁不了什么。再说了,人多些,咱们早去早回,不也省了时间。”红殊盯着沈银粟担忧道,“而且我瞧着师姐你,最近的精神实在不太好,可能是过于疲累了……” 过于疲累?沈银粟叹了口气,如今她一闭眼脑中尽是一个凶神恶煞的男子形象,那男子还追着她喊“夫人”,她这精神哪里是被疲惫摧垮的,分明是被那叶小将军扰的。 这觉不睡便不睡了,她宁愿彻夜写联络父亲回京的家书,也不愿闭眼与那叶小将军梦中相会。 沈银粟想着,手中的笔握得更紧,待宽慰完红殊,目送她出了院子后,沈银粟低头正欲再写家书,却见面前的纸上不知何时被她无意间写了三个大字——叶景策。 笔走龙蛇,力透纸背,一看便感情饱满。 沈银粟:…… 下一刻,门外的婢女便见一团雪白的东西从沈银粟屋内飞出,定睛一瞧,原是被揉成一团的纸。 婢女对视一眼,双双摇了摇头。 郡主这一夜怕是要和写信斗上了。 - 次日晨起,义药堂前人满为患,屋内的郎中刚开了门,便见门外已排起了队,一如既往的热闹。 叶景策打着哈欠地从门口挤进来,熟练地从屋内拿了药碾出来,将它摆在院中的角落里,又转身去后院打水洗手,准备回去磨药。 这计划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若是他爹娘从寺庙赶回来前他还没成功,这事情就难办了。 真不知道这云安郡主到底喜欢他什么。 叶景策一边想着,一边打上来浣手的水,木桶中泉水清澈,碧波荡漾,映着少年清俊的面庞和一双明亮水润的眼。 黑是黑了点,但那是他故意抹的,除此之外,还是不错的。 叶景策盯着水中的自己沉吟片刻,觉得下一步可以给沈银粟描绘一个凶神恶煞,面容丑陋的自己试一试。 叶景策正在这边看自己看得出神,就听后面传来一个男子吃痛的喊声,一回头,只见一个干瘦的男子刚被箱子砸了脚,正试图把箱子重新抱起来。 倒也不是什么太重的箱子,许是这人实在太过瘦弱,手无缚鸡之力罢了。 叶景策歪头瞧了一会儿,见他那人搬了几下还没搬起来,终于忍不住走上前去,从地上把箱子搬起来。 “这东西要搬到哪里去,我给你搬过去。” “搬……搬到门口的马车上。”说话的男子声音细小,有气无力,叶景策方一看清他正脸,便觉这人留在这义药堂实在太过合理。 枯黄的脸色,干瘦的脸颊,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两瓣干瘪的唇紧紧抿着,满面疲惫愁容。 估计又是沈银粟捡来留在这里的病人。 叶景策跟着男子走到门口的马车前,见那男子还要从屋内搬东西过来,忙跟上去。 “兄台,你这是不是没休息好啊,这活要不我来干吧。” “多谢。”男子的声音细弱蚊蝇,“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我叫阿京。”叶景策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你呢?” “我叫裴生。”男子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有些不愿多言的意味,叶景策见状,也不多言,只跟着他把路上所需往马车上搬。 二人把东西放在马车上,远远地,叶景策见另一辆马车驶来,停在义药堂前。 沈银粟从马车上下来,因今日须得舟车劳顿,穿戴的更为轻便,身后的红殊从马车上跳下,见了二人,笑嘻嘻道:“你们可都收拾好了?咱们一会儿就要启程了。” 叶景策自是没什么问题,尽管要舟车劳顿,但能让他一上午不用磨药,那也是值得的。只是后面这位裴兄,看着便憔悴不堪,真能一起跟着上路? 叶景策将目光投过去,沈银粟自然也注意到了裴生的脸色,同他道:“裴生,这路途遥远,你若身体不适就不要去了,留在这里好好休息一番。” “不……不,姑娘,我没事。”沈银粟这话不说还好,话一出口,裴生垂着的头倏然抬起,只是眼神对上沈银粟温润的双目时闪躲开来。 “姑娘好心救我,若我不能帮上姑娘的忙,心中实在过意不去。”裴生的恳切道,“姑娘放心,我不会拖累你们的。” 话都这般说了,若是此时不让他去,倒像是嫌弃他拖累了一样。 不少被医治过的病人都急着报恩,其中也不乏觉得心中过意不去的,沈银粟见得多了,倒也习惯了,便点了点头,“那我在路上帮你瞧瞧,你这脸色实在不好。 ” “多谢姑娘。”裴生连连点头。 此次出行的马车不小,车内足够容纳四五个人,只是裴生面色不佳,沈银粟自然是要帮他看一看,红殊又向来好奇沈银粟诊脉的手法,探头探脑地想要学,也不肯出来驾车,一来二去,倒是叶景策坐在车外,百无聊赖地甩着马鞭。 车内传来裴生低低的,有些胆怯的笑,想来是沈银粟诊完了他,觉得并无大碍,想让红殊练一练手,红殊又是一段胡编乱造,叫人哭笑不得。 叶景策倚在车门前,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侧目向从帘子的缝隙里望进去,刚好看见沈银粟展颜望着红殊和裴生的神情,杏目微眯,带着弯弯的弧度,不笑时神情冷淡,轻轻一笑,脸颊两侧便圆润起来,流露出少女的娇憨。 云安郡主这大半的威严神态,怕是都靠着不笑时的清冷维持了。 叶景策坐在马车外胡思乱想,被裴生的笑声扰得耳朵疼。 笑笑笑!方才干活不见他有力气,而今倒是能把沈银粟逗得笑眯眯。 叶景策把口中的狗尾草吐掉,刚欲扬鞭驾马疏解心中莫名的烦躁,却敏锐地察觉到周遭似有急切的脚步声。 他自小习武,在军营长大,又随着父亲上过真正的战场,对人的脚步声可谓是异常敏感,眼下四周虽看上去空旷,可身后追上来的脚步声却不在少数。 叶景策拉着缰绳的手霎时发力,马车瞬间狂奔起来,车内传来惊呼的同时,耳边的脚步声渐重,目光向斜后方一瞥,叶景策几乎立刻反应过来,死死拉住马匹,马扬蹄嘶鸣的刹那,借势翻身进车内,将沈银粟从窗口推开。 “咻——” 下一秒,一直箭破开车窗,直直钉在车壁上,发出铮得一声。 又是那批人! 沈银粟后颈磕得隐隐作痛,脑子却先反应过来,刚要半支起身,却发现几乎整个人都被叶景策护在了身下,少年头上的发带被利箭刺破,一头墨发半披下来,垂落在她的鼻尖。 “你没伤到吧!” 几乎是和她同时开口,同她的关切担忧想比,叶景策的语气似乎更急更烈一些。 听沈银粟这么问,叶景策本是蹙起的眉反倒是松了下来,倒像是被她问笑了。 区区几个刺客,还能真伤了他? 叶景策快速起身,伸手把沈银粟扶起,扫了眼一旁瑟瑟发抖不成样子的裴生,对沈银粟低声安抚道:“不用害怕,有我呢。” 话落,叶景策从车内抽身退去,红殊见状也抽出腰上缠着的长鞭,一同从马车内跃下。 裴生被方才一幕吓得尚未缓过神来,用手支着滑落在地的身子,颤颤看向沈银粟,却发现不知何时,沈银粟指缝内亮出了几排银针,银闪闪的,尖锐锋利。 她垂首看着,眼中哪里还有医者的怜悯,分明是杀人时的决断。 第7章 你就使劲可怜他吧 “姑……姑娘!”见沈银粟也有要下马车的意思,裴生顿时更加惊恐,忙扯了沈银粟的衣角哀求,“姑娘别下去,外头打打杀杀的,别伤了你……” 裴生话未说完,沈银粟眼神一凛,伸手推开裴生瘫软的身子,翻手飞出指缝里的银针,银针擦过裴生的耳边,直直钉进扒在窗口的手上,后者一声吃痛的叫喊。 裴生瘫倒在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一幕,那针上不知沾了什么东西,原本张牙舞爪向车内抓的手被扎了一针后,就松软下来,被沈银粟一根一根手指扒了下去。 这……这来的到底是群什么人! 裴生颤抖着不敢说话,身子瘫软着无法挪动,察觉到沈银粟起身,忙抬眼望去,见沈银粟把钉在马车壁上的箭利落地拔下来,拿掉上面缠着的发带,把箭递给他。 “他们的目标不是你,你躲在这里不会有事,如果真有人抓你,就用箭狠狠地刺下去。” 沈银粟话毕,不待裴生说话,门帘就被先一步拉开,车外的光骤然照了进来,叶景策先是扫了眼趴在车内的裴生,后又快速地将目光落在沈银粟身上,急切道:“他们来的人多,你快下来,你在这里面不安全。” “我知道。” 沈银粟没有丝毫犹豫,绕过裴生,借着叶景策伸过来的手臂跃下车,这才清楚地瞧见马车外被围了多少人。 他们这次倒是准备周全,怕是上回让她当了漏网之鱼心有不甘,打定主意要趁着今日将她一举击杀。 见沈银粟现身,周遭的刺客几乎一瞬间将目光集中过来,十几道黑影齐齐冲了上了,红殊见状眉心一皱,微微低身将长鞭甩出,鞭子如长蛇般缠住其中一人的脚踝,鞭身用力一扫,黑衣人被顺势抛出,借力打力,撞倒数个刺客。 同伴被击倒几个,余下的刺客不过余光瞥了一眼,便继续闪身向前,将叶景策和沈银粟围作一团。 叶景策的身手利落狠厉,方才交手的几个回合他们已经看出,因而眼下围着他们二人倒也不敢轻举妄动,只相互间使眼色,试图几人围攻叶景策,趁机将二人分开。 叶景策战场的实战经验不少,作战时最看重彼此配合,眼下这几人眼神一对,叶景策瞬间便明白了几人的意思,默默退后一步,紧靠在沈银粟身侧。 “别和我分开。” 沈银粟点点头:“放心。” 话落,叶景策见右侧已有动势,忙趁机揽住沈银粟的腰,借势将其甩至左侧,自己对上右方的刺客,身形微侧,抬手架上对方的手臂,翻身一击。 沈银粟那一侧自然也不甘示弱,见叶景策对上右方的同伴,立刻向沈银粟扑去,其中一人大约是这群人的头目,两把弯刀出手,似有撕裂的风声划过。 “小师姐——” 红殊惊呼一声,幸得那刀还没劈过去,便有几根银针飞出,将那人击缓了几步,与此同时,沈银粟又被叶景策握住手腕换了个位,换成叶景策正对上那双刀之人。 那双刀之人持刀劈来,许是意识到若不解决叶景策便很难杀沈银粟,此人的身法骤变,不似之前用双刀的阳刚之法,此刻倒是阴狠起来。 说不上是哪一路武功,此人身形变幻莫测,攻击性不强,却极为难缠,犹如一条缠上身的毒蛇,挣脱不开,越收越紧,透露出几分阴冷。 “真是个恶心的路数。”叶景策冷笑一声,拽住沈银粟手腕向后退了几步,敏锐地察觉到沈银粟那一侧的刺客的行动似乎格外滞缓,身形无力,犹如力气被抽光。 奇了怪了,方才未见这几人动作如此迟钝缓慢啊。 叶景策质疑一瞬,却来不及多想,几下将一侧的刺客击倒,带着沈银粟向红殊的方向靠上几步。 这些刺客既然想逐一击破,那他们就想办法聚在一起。 刺客们七零八落地倒了一地,只有为首的双刀之人还是一样的难缠,地上的刺客还在逐渐爬起,叶景策正要再补上一击,就有东西破风而来,咻咻两声,几个飞镖打在爬起的刺客身上。 有人在帮他们!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7节 叶景策猛一抬头,看向飞镖刺来的方向,只见远处树林间,两道人影鬼鬼祟祟地躲在那里,见他望过去,两张憨厚的脸上露出笑容。 生龙和活虎平稳下因追逐马车而略有些喘的气息,边对着叶景策露出灿烂的笑容,边双双举起大拇指。 少爷方才的身法和招数,实在高超! 叶景策:…… 趁着叶景策分神之际,双刀之人再次劈了过来,见叶景策来不及反应,沈银粟迅速翻身挡在面前,一侧的刀擦着脸颊而过,银针也在那一刻打入掌心,叶景策被沈银粟这一挡瞬间拉回心神,手臂环住她的腰向怀中一捞,避开刀刃,在双刀之人行动放缓的一刹见机拧住手腕,狠力一个肘击。 双刀之人向后连退几步,刚要站稳身形,两道飞镖自空中刺来,那人又要向后躲,却来不及完全避开,面上掩着的黑布被斩断,残破地勾着飞镖钉在地上,不等那人完全反应过来,红殊便快步跑来,同沈银粟大喊道:“师姐!他脸上有刺字!” 是罪犯独有的脸部刺字! 沈银粟也微怔了一瞬,在那人遮脸的刹那粗略扫过他的面孔,未等完全记清,便听那人大喝一声。 “撤退!” 说罢,周遭的刺客相互对视一眼,皆抽身离去。 叶景策还要再追,却听身后传来红殊的声音。 “小师姐,你受伤了!” “受伤?”沈银粟疑惑道,侧首见红殊担忧地看着自己渗出血的肩膀,松了口气,“伤口崩开了而已,无妨的,别担心。” 说完,红殊张张嘴刚要接话,就听叶景策横插一嘴。 “你之前也被这么追杀过?” “是啊,我这条命很值钱的。”沈银粟自知今日这一遇刺,叶景策断然不会再相信自己的普通身份了,索性也没打算瞒着,不紧不慢道,“我就是叶家小将军的那个未婚妻,云安郡主——沈银粟。” 这……这他倒早就知道了。 叶景策一时语塞,觉得自己至少该表现出惶恐惊讶的表情,但又怕自己表现得太过浮夸,纠结几秒后,认真表演道:“姑娘竟是郡主!郡主果真如小将军所说,是世上一等一的女子。” 沈银粟:…… 她倒希望那叶小将军没那么说过。 沈银粟无言地摇了摇头,扯动了下自己的手腕,见身旁的叶景策被无意地向前拉了一步。 “刺客都走了,阿京,你再不放手,我这条腕子都要被你拽断了。” 沈银粟轻轻道,叶景策顿时反应过来,忙松开手,脸上瞬间爆红,一双圆眼快速地眨几下,小声辩驳道:“我很小心的,怎么可能拽断!” “好了,不过是打趣你的,你倒当真了。” 沈银粟盯着叶景策涨红的脸笑出了声,她本意是想语气舒缓一些地让他放开她的手腕,若是语气太过直接,总听着像是命令,阿京救了她,她又怎会以命令的语气同他说话,只是没想到这少年方才出手时一身意气风发游刃有余,而今不过是一句笑话就能脸红成这幅模样。 “我们还是先上车吧,不知裴生怎么样了。” 想到车上还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裴生,沈银粟恢复正色,快走几步上了马车,红殊紧随其后,叶景策一见二人上车,裴生又肯定被吓得丢了魂,几乎能想象到一会儿路上的画面。 定是他在外驾车,沈银粟在车内宽慰担惊受怕的裴生。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一路上叶景策清晰地听着沈银粟轻声细语的宽慰,连带着裴生对沈银粟不断嘘寒问暖。 叶景策抱臂坐在马车外,透过门帘的缝隙向马车内望,又觉得此情此景实在叫人心烦,索性不再去看。 马车行至半路,再走便是岔口,叶景策拉住缰绳停下马车,抬眼打量着前路。 “阿京,怎么了?” 红殊从车内半探出头,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四下环顾。 “我觉得应该改道。”叶景策微微眯起眼,将两条路重新打量一番,“左侧的这条路,树木茂密,四周山体环绕,很适合埋伏。” “可这条路是原本就定下的,若是换我们没走过的路,到时候迷了路可如何是好?”一直胆怯的裴生不知何时来了精神,声音虽然还带着几分颤抖,语气却是坚定。 “我驾车自然不会迷了路,倒是你刚才吓成那副模样,也不怕再遭到袭击?”叶景策嗤笑一声,尽管知道自己这话说得刻薄,但此话一出,一路上积攒的不快好像瞬间找到了释放的出口。 “姑娘……”裴生闻言,自觉争辩不过叶景策,转身看向沈银粟,他本就瞧着单薄可怜,看向沈银粟的眼神仿佛是等着她主持公道。 又是这幅胆怯可怜的模样,他是打定主意利用沈银粟对病患的爱护了。 叶景策甚至不愿歪头去瞧,倚着车门抱住手臂,一副不愿搭理的模样。 哼,沈银粟!你就使劲可怜他吧! 第8章 意料之外 马车内一时安静下来,红殊的脑子转得不算快,此刻却难得聪明的觉得气氛有些不对,眼神左瞟一眼,右瞟一眼,不敢随便开口。 “姑娘……”裴生还欲多说,就听沈银粟开口,“阿京说得有理,就按他说的来吧。” 啊?按他说的来? 叶景策尚未在心中埋怨完沈银粟,就听她突然提及了自己,眼睛错愕地眨了两下,回头看去,对上沈银粟含着笑意的眼神,确定自己并未听错后,眉眼笑开。 “放心吧,我不会带错路的。”少年咧嘴一笑,灰扑扑的脸上露出一排白牙,末了,故意嘚瑟地扫了裴生一眼,“接下来我要加快速度了,裴兄可要小心,别被马惊了。” “你!”裴生被激得喊了一声,察觉到沈银粟探过来的眼神,强压下语气,咬牙回道,“劳烦阿京兄弟挂心了。” “不——必——客——气!” 叶景策马鞭一甩,马车快速地驶了起来,少年拖着长调的声音夹杂在风声中,格外恣意傲然。 红殊见争辩结束,松了口气,只是依旧不解,不过是走哪条路的小事,裴生和阿京怎么说话时气氛总是怪怪的,低头想了半会儿,红殊抬头,方要向沈银粟询问,就见她正垂首叠着一条蓝色的发带。 “小师姐,这不是阿京被箭射断的那条发带吗?你留着这做什么?又不能要了。” “他这发带既是因救我所坏,我自然该赔他个更好的。”沈银粟将断掉的发带收回袖中,突然想起方才叶景策同刺客过招时的身法。 “红殊,依你之见,阿京的武功如何?” “方才我光注意那些刺客了,倒也没细看,不过扫了两眼,但……”红殊犹豫地抿抿嘴,脸色微红,有些害羞道,“论身法和出手速度,他最差也能和我持平,大约……能比我强一些,不过,不过也可能只是强一点点!” 红殊说完,白皙的脸颊红了一片,习武之人本就不愿意承认别人比自己更强,只是现在是沈银粟在问,她向来是不骗师姐的! “知道了,他可能也就比红殊你,强一点点。”沈银粟学着红殊的语气重复一遍,顿时把红殊羞得直捂脸,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小师姐,你问这做什么?” “我是觉得他既有一身的好武艺,若是一直缩在义药堂里躲着叶府,岂不是有些屈才?” “这倒是,既是镇国将军府出来的,有些武艺倒也常见,但以阿京的身手,怕是可以上战场立功的,届时也不必这样委屈过活了。” 沈银粟点点头,察觉到马车的速度渐缓,知道是快要到了地方,便也不再议论此事,抬手掀开窗口的帘子看向车外。 洛子羡特意将库房选址到郊外的荒地,尽管人迹罕至,但地方辽阔,山清水秀,乍看之下倒也心旷神怡。 马车停下,叶景策率先跳下车,伸手扶住从车内走出的沈银粟,小心地将其放落在地后,见红殊已经急不可耐地下来,便也不做多说,掀了帘子看向里面的裴生。 “裴兄,可用我扶你下车?”叶景策歪着头狡黠一笑,裴生面色铁青地望了他一眼,竟然也不做反驳。 沈银粟走了几步,发现叶景策没跟上来,见他脸上扬着的笑,自知他又去气了裴生,无奈道:“阿京,你快些跟上,莫要去催裴生。” “知道了!”叶景策转头对着裴生笑眯眯道,“小姐叫我了,我就不陪裴兄了。” 说完,叶景策快步朝沈银粟身边跑去,只是未跑几步,便见沈银粟脚步似乎在慢慢放缓,临近门口,顿住一瞬,随即快步跑进院内。 “怎么了?!” 叶景策追上去,临近门口才看清,这院中竟里里外外倒了十几个人,满地的鲜血,见穿着,应当是来送药材的商贩和原本守在这宅子的下人。 “师姐,你那边怎么样?”红殊抱着地上的下人探过鼻息,松了一口气,“我这个好歹还有鼻息。” “我这个也是,尽管伤的重,但气息还算稳定。”沈银粟放下手中晕死过去的商贩,循着血迹往院内走,叶景策见状忙快步赶至其身前,“小姐,我来吧。” 他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了沈银粟郡主的身份,自然不好像以前一样喊她姑娘,只是裴生尚不明沈银粟的身份,他亦不好一口一个郡主,思来想去,小姐最为合适。 知道叶景策武功远在自己之上,沈银粟倒也未推脱,任由叶景策把自己挡在身后,谨慎地推开面前的房门。 “嘭——” 房门推开,屋内留下些残灰,呛得二人连咳几声,挥了挥手扫开残灰后,才瞧见地上散乱的草药。 “这屋内怕是被人翻找过了。” “这一间郊外的仓库,又没有值钱的东西,有什么可翻找的?”叶景策抱着手臂在屋内转了一圈,除却地上掉落的干苦草药,并未寻得任何东西。 “许是他们找的就是某种草药呢?”沈银粟蹲下身细细看了看地上印着的脚印,只见脚印凌乱,看上去要么是来的人不少,要么是这些人同仓库里的人发生过一场恶斗。 但无论如何,都能看出来来此之人应当武功不高,若是方才截他们的那一波,应对这些商贩和下人,一来不用出这么多人,二来绝非恶斗,而是瞬间解决。 只是……话是这般说,但遇刺和草药丢失皆在同一天发生,还是有些过于巧合了。 沈银粟站起身,院外传来红殊的呼喊:“小师姐,他们都没事,这还有个装晕的!” 装晕?倒是个会保命的。 沈银粟向前院快步走去,叶景策也随之跟上,到了前院,只见一个商贩打扮的中年男子正面红耳赤地抓着红殊辩解。 “姑娘,我都跟你说了,我不是装晕,我是真的被打晕了。” “你真晕假晕我能分不清楚?我红殊虽然今年将将满十五,但也习了十年武,若是这再分不清,岂不是丢死人了!” “姑娘啊……你年纪还小,可能阅历不够。” “装死又不丢人,你有什么不承认的!”红殊蹲身跟面前瘫倒的中年男子骂完,身后传来沈银粟的声音,“好了红殊,我们还要问他些正事呢。” “呐,师姐你问。”红殊让开身,沈银粟俯身将中年男子扶起,“先生赶来送药,云安却让先生遇此劫难,实在惭愧,还请先生告知云安方才遭遇了何事,云安也好调查此事,给先生一个交代。” “郡主!您就是云安郡主!小人怎敢让郡主称一句先生啊!”商贩吓得险些给沈银粟跪下,用力撕扯的手臂无意扯动了沈银粟受伤的一侧肩膀,被叶景策冷冷一瞥后,商贩忙放开手,只是话语里仍带着压不住的激动。 “郡主您可算来了!您有所不知啊,方才小人们本在这儿好好候着您呢,结果门外突然来了好些人,他们蒙着脸,进来便开始洗劫药草,但凡和他们争抢的,都被划了几刀或是被打晕,小人……小人自小便胆怯,一见这场面自是两眼一黑,不省人事了。” 商贩说完,红殊嗤笑一声,“是装死。” 商贩红了红脸,没有搭话,只接着颤声说:“若,若只是寻常药材他们偷便偷了,只是里面有一种药材,名为仙痕草,想必郡主也有所耳闻,此药有治病解毒之奇效,可遇而不可求,今日货中共有三株,这三株也尽数被抢走了。” “这些贼人倒是猖狂!”沈银粟行医数年,怎会不知这仙痕草的价值,此物是有钱也未必能求来,今日这三株,大约已是洛子羡竭尽全力所寻,若是再想寻得,怕是不知何年何月。 罢了,药材心疼归心疼,好在这些人伤的不重,未致一人丧命。 沈银粟心中也算重石落地,开口吩咐道:“先生放心,云安定会彻查此事,眼下我们先将这些伤者扶进屋去,看一看伤势。” “是是是,郡主想得周到。”商贩忙点点头,同时赔笑着道,“郡主,小人姓段,您叫小人段老四就成。” “好。”沈银粟应了一声,俯身要将倒地的伤患架起,叶景策本是在旁倚着柱子环顾四周,打量着洛子羡安排的仓库,一见沈银粟躬身要将那人的手臂架在肩上,忙站直了身,先一步用肩膀架上那人的手臂。 “郡主,您肩膀还伤着,这活还是让我们来吧。” “就是啊师姐,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你那伤刚刚还崩开了一些。”红殊也帮腔道。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8节 “可这这么多人,来回要搬好几趟,我那伤又没有什么大碍……”沈银粟话音未落,叶景策对着门口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弯眼笑着道,“郡主瞧瞧,这不是来帮手了吗。” 沈银粟回头看去,见裴生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望着满地的伤者脸色煞白,嘴唇不住地颤抖,抬眼,一双本就深深凹下去的眼呆愣地望向沈银粟,充斥着惶恐与惊诧。 “郡主……”裴生默默重复了一遍,失神般地低喃着,“您竟是云安郡主。” 第9章 风云再起 叶景策见过胆小的人,却从未见过如裴生这般胆小的人,得知沈银粟真实身份后,裴生便一直碎碎念着,沈银粟一旦问起,就称自己有眼无珠,只怕以前冲撞过郡主。 沈银粟安慰了几句无果,便也不多做纠缠,转而去照看院中受伤之人。 郊外的库房虽然被抢,好在运来的草药良多,倒也剩了一些,刚好能用在伤者身上,沈银粟在屋内为其包扎,红殊里里外外地端盆倒水,这磨药煮药的活就又落在了叶景策身上。 本以为今日不在义药堂待着就能逃离磨药这活,没想到兜兜转转,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磨药。 叶景策从屋内拿出药碾坐在院中,展臂搓了搓手,认命般地握住铜磙,一旁站着的段老四也不敢闲着,见叶景策坐下磨药,连忙也搬了个小凳坐在对面,肥胖的脸上挤出笑意,“小哥今年多大了?” “过了年就十八了。”叶景策抬头扫段老四一眼,“怎么了?” “嗐,我就说小哥瞧上去就不大嘛。”段老四见叶景策似有警惕,忙摆摆手,赔笑着道,“小哥不必害怕,我不过是瞧着小哥年纪轻轻便跟在郡主身边,有些好奇小哥的年纪罢了。” “那有什么好奇的,能力和年龄又不完全相等,我能文能武的,跟在贵人身边不是很正常?”叶景策扬了扬头,就算是扮演下人他也要扮演最有能力的下人。 段老四连连点头:“那是那是,若是以后郡主同叶小将军成婚,小哥再会些武艺,保不准能进军营立大功呢!” “那是肯定……”叶景策顺嘴就要接下去,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不对,“等等,你怎么知道云安郡主会嫁给叶小将军?” “小哥不知道?”段老四瞪大了眼,随即一副了然的神色“也对,这都是酒楼里那些说书的讲的,小哥平时不去,自然也不知道。” 不是……等等…… 叶景策彻底停了手,环顾了一圈四周,确定周遭无人后小心地靠近段老四,“那个,说书的都怎么说的?” “还能说什么?”段老四见叶景策来了兴趣,伸手揽着他的脖子小声道,“自然是说云安郡主对那叶小将军一往情深,离京十年不归,偏偏等婚期将至回来,不是为了那小将军,还能为了什么?” “嘶——这倒也是。”叶景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洛子羡也是这样同他说的。 更何况他对每次沈银粟说自己坏话时,沈银粟那格外宽容的底线,的确是情深义重啊! “只是……”段老四欲言又止,“我私心里觉得,那叶小将军实在是配不上咱们郡主。” “啊。啊?”叶景策瞪大了眼看向段老四,“你说什么?!” “我说呀,那叶小将军人不行!”段老四煞有介事地同叶景策嘀咕道,“小哥可知道,那叶小将军只会斗鸡走狗,据说曾有人瞧见他追着一只狗满街跑呢,你就说说,这样的人,配得上咱们德才兼备的郡主?” “但……但那也许他是帮瘸腿的大婶抓没牵住的狗呢?” “啧,据说他还当街打人呢!”段老四眉头一皱,叶景策咬了咬牙,“有没有可能他是在帮忙抓流氓!” “据说他还……”段老四张了张嘴,突然回过神来看向叶景策,“不对啊小哥,你怎么光替那叶小将军说话,你可是咱们郡主的人啊!这郡主还没嫁进叶府呢,你怎么就恭维上人家了呢,嘶,怪不得你年纪轻轻就能跟在郡主身边,跟哥好好说说,你是讨好哪位贵人才被送到郡主身边的。” “你……你这人!”叶景策深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段老四的肩膀,“快看,郡主来了。” “郡主?”段老四刚一回头,只觉身后颀长的身影逼近,下一秒,脖颈一阵疼痛,眼前瞬间一片漆黑。 叶景策垂眼看着倒地的段老四,嫌弃地拍了拍手,扫掉上面沾着的细灰。 他自己把经历添油加醋地和沈银粟说也就罢了,这人居然还敢当着他面说他坏话,活该被他敲晕! - 段老四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他坐在沈银粟的马车上摇摇晃晃地磕着头,马车一停,他向前倒去,失重的瞬间猛然惊醒,睁眼见自己身子半倾着,手臂被沈银粟扶住。 “这,这是哪里?” “郡主的马车上。”叶景策插话进来,笑眯眯地道,“段大哥怎么和我说着说着话,就晕过去了,莫不是被吓出了什么毛病?” 沈银粟思索一下,点点头,“阿京说得有理,都怪我疏忽了段先生,前面就是药堂了,到那儿我给先生瞧一瞧。” “郡主,得用针扎,用针扎好得快。”叶景策托着脸对沈银粟眨眨眼,被沈银粟含笑着瞧了一眼,“阿京,你又吓唬人。” 叶景策闻言眉眼弯弯,倒也不再吓唬段老四,直起身同他正色道:“在你晕着的时候,郡主已经将那些人安置好了,只可惜他们不便来回行动,我们便把你带回了城内,客栈已经给你寻好了,你在这儿的一切花销都记在镇南侯府上,你只需要在郡主传唤之时速速赶来便好。” “是是是,小人明白!”段老四一听顿时乐了,这一遭可真没白来,他这岂不是搭上了镇南侯府! “行了,压一压你那嘴角。”叶景策一看段老四的神色便大致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嫌弃地撇过脸,去看沈银粟,“已经这样晚了,郡主何必还去义药堂?劳累了一天,也该回府歇一歇了。” “不回去看看我总觉得放心不下。”沈银粟道,“对了,回去之后你和裴生继续叫我姑娘便好,义药堂设立本为了安心治病救人,若是平日里再分高低贵贱,定会生出许多麻烦。” 叶景策唇角弯了弯,“知道了,姑娘。” 马车停在义药堂前,一行人先后下了车,趁着四下无人,沈银粟从香囊中拿出一块棕黄色的令牌,上头刻着镇南侯府四个大字。 “拿着这块令牌去刑部,看看能不能打听到今日行刺之人的消息。” 红殊接过令牌点了点头:“知道了,师姐。” - 傍晚时分,清乐街的尽头人迹罕至,一间灯火稀疏的屋室内传来男子大喝的声音。 “一群废物!一个小女子都杀不了,本宫要你们有何用!” 男子手中的玉杯砸在面前跪着的黑衣人额角,那黑衣人早早扯下面上覆着的黑布,脸颊上赫然有着一个罪字。 “回三殿下的话,并非是那云安郡主难杀,而是她身边之人。” “她身边之人?那个小丫头?”男子嗤笑一声,冷眼看向地上跪着的刺客,“宋明,本宫把你从死牢里救出来,你可别告诉本宫,你连个黄毛丫头都打不过。” “并非是那丫头,而是一个从未出现过少年。”宋明还欲多说,却被一道声音突然打断。 “少年?一个少年而已,你竟也打不过?”角落里,一个中年男子喑哑的声音传出,带着几分嘲讽,“宋明,你号称大昭天字号杀手,今日被几个小娃娃打回来,我竟不知道,是你不够尽力,还是你上头的主子不够尽力。” 中年男子缓缓起了身,自暗处慢慢走出,一双鹰眼扫视过跪在地上的刺客,复而慢慢向站着的锦衣男子看去。 “琢儿不必心急,待舅舅再派人前去,定能杀了那云安郡主。” “李大人说得好听,只是咱家听闻李大人也派了不止一波人了,怎么这云安郡主还能活着回京啊。” 门外,尖细的声音传来,一张阴鸷的面孔自外走进,瞥了眼地上跪着的宋明,那人笑道:“怎么,李大人这是瞧不上咱家的人,还是瞧不上咱家啊。” “高进!又是你这死太监!”李大人话未说完,又见那人看向正中间站着的锦衣男子,“咱家见过三殿下。” “大监见外了。”洛怀琢躬身,低声道,“并非是舅舅对大监有意见,只是这云安一日不除,本宫便一日放不下心来,舅舅体恤本宫,这才心急说了对大监不敬的话,还望大监见谅。” “三殿下的顾虑咱家明白,云安郡主既是大殿下的表妹,她若与镇国将军府的公子联姻,这将军府明面上不站队,却也与大殿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是宋明并非无能之人,今日之事,必有其他原因。”高进转身,眯眼俯视跪倒在地的宋明,“你且说说,那是个什么样的少年。” “说来荒唐,属下同他打斗时未曾注意,待回过神来,只觉得那人的面容和身法似曾相识。”宋明顿了顿,试探着道,“若是属下没有记错,这少年多半就是叶家的那位小将军。” “叶景策?!他何时去到云安身边了!”洛怀琢大喝一声,“本宫便知道,云安这一回京定是为了和定国将军府联姻,给本宫那大哥联络势力的!” “殿下稍安勿躁。”高进开口,转首对一旁站着的李大人道,“云安郡主同叶小将军之事我们须得从长计议,但眼下宋明这脸已经被他们二人瞧见了,若是他们去刑部查看,只怕会有所猜测,李大人既觉得自己有通天之能,不若想想办法,先去刑部把宋明的记录毁掉。” 第10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晚些时候,盛京城内又下了雪,薄雪洒落在檐下,化作泥泞的一团,车轮驶过,留下两道斑驳的车痕。 下了马车,红殊抬眼瞧了瞧檐上挂着的匾额,刑部二字被轻雪遮了些许,却仍能看见那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 红殊把怀中的腰牌扔给守门的侍卫,道:“劳烦大哥通报一声,就说镇南侯府云安郡主派人来访。” 侍卫应了一声匆匆赶去,不多时,红殊便见一老者身着红色官服快步走来,身后跟着几个手忙脚乱的下人。 “这雪天路滑,秦大人您忙着些!” 下人的喊声一声接一声地传来,老者却仍旧健步如飞,见了红殊先是一笑:“臣听闻云安郡主前些日子方才回京,便想着去拜访,可惜这到了年底公务繁忙,便一直耽搁着,实在是对不住郡主啊。” “秦大人这是说得哪门子见外话,大人身为刑部尚书,日理万机,能得大人挂念,已是镇南侯府之幸。”红殊笑起来,摆摆手,身后的小厮从马车内拿下两个匣子。 “马上就到了年节了,府内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我师姐听闻大人近日偶有咳疾,特备了些草药,还望大人不要嫌弃。” “这……这真是让郡主费心了,老臣感激不尽!”秦昭忙要躬身行礼,手臂却被红殊一把扶住,“秦大人不必客气,刚好我师姐也想请大人帮个小忙。” “好好好,我们进去说,进去说。”秦昭点点头,侧开身将红殊向里面请。 刑部内人多眼杂,一路上两人客套了几句,倒也没说什么正事,直到进了屋内,红殊才缓缓道:“实不相瞒,我师姐想劳烦大人帮忙打探一个人的消息。” “这是什么人竟需要郡主亲自打探,又需要刑部帮忙呢?” “只因那人曾经是个罪人。”红殊指了指自己的脸侧,“此人脸上留有刺字,想必是有过牢狱之灾,且此人极其擅长使用双刀,武功身法可谓上乘,不知大人对此人可有印象?” 秦昭闻言低头思索了会儿,手一下一下地捋着胡须。 “照姑娘这样说,此人特点鲜明,应当不难找。” 红殊点点头,又见秦昭摇头道:“老臣虽掌管刑部,但却并未见过全部的犯人,这样,老臣这就吩咐人将都官郎中寻来,他既掌管俘囚,定会将此人记录在册。” “那便有劳大人了。”红殊起身行了个礼,秦昭忙起身搀扶,命人给红殊上茶点。 红殊在师门待惯了,师门不比京都富裕,她也未曾吃过什么精致的茶点,况且她十五岁的年纪,仍有着孩子的好奇心性,见上的都是些造型奇特的糕点,自是吃得更为高兴。 红殊高兴,秦昭心情也不错,红殊同他孙女年纪相差不大,见红殊胃口好,他便也想着下次给孙女尝尝。 秦昭正想着,门外突然闯进来一个慌慌张张的侍从,被门槛绊了一跤后,忙往前爬了爬,跪在秦昭面前:“禀,禀告大人,着火了!外头着火了!” “着火了?!”秦昭拍案而起,红殊也连忙跟着起身走到外头,只见刑部大宅内的一处火光冲天,周遭官员和下人正来来回回地运着水往上泼。 “怎会如此!”秦昭的声音发紧,抓了身边满头大汗跑去救火的侍从道,“再去喊些人来,那里面的卷宗若是都毁了可就麻烦了!” “是是是。”侍从连躬了几次身后匆忙跑开。 红殊从秦昭的话中听闻卷宗二字,也立刻来了精神,忙道:“秦大人,那里是……” “正是存放犯人卷宗之地。”秦昭摇了摇头道,“眼下这情况,姑娘今日怕是等不到答案了,不若姑娘先请回,老臣若有了消息再派人去镇南侯府告知。” 眼见着火势起来,红殊也知道秦昭此刻心中焦虑,自然也不愿多留,便点点头:“那就劳烦秦大人了。” 送走了红殊,又花费几个时辰平定了火势收拾好残局,秦昭总算坐在椅子上缓了口气,脑中渐渐反应过来。 说来也是怪了,怎么这卷宗库平日里没事,偏偏今日镇南侯府的人一来就着了火呢,莫不是有人不想镇南侯府找到这人? 如此,他究竟是该帮还是不该帮,这纵火之人又到底是何人? 秦昭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便见又有侍从急急忙忙地跑来。 “又怎么了!”秦昭无奈地站起身,只见侍从将令牌奉于手上,“禀大人,定国将军府的叶小将军来访。” 定国将军府?这可是稀客。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9节 秦昭捻了捻胡须,双眼一眯。 今日这一遭先是镇南侯府,后是定国将军府,当真是热闹,只是不知这定国将军府所谓何事,别也是为了寻人。 若真是为了寻人,他这到底是帮还是不帮,既然对方能把他刑部的卷宗库烧了,多半是在刑部有眼线,恐怕势力不弱,他若卷入其中,只怕难以脱身。 但……镇南侯府的背后是大皇子,若是定国将军府也为此事而来,则说明此事事关重大,若他找到了线索帮了他们,可是卖了大皇子或是将军府的面子,那可是大功啊! 秦昭在屋内来回踱步,总算定下心神,急忙对属下道:“我先去迎叶小将军,你速去寻都官郎中过来,就说本官有要事同他商议,让他去偏殿候着。” —— 镇南侯府内,红殊正绘声绘色地讲着自己的所见所闻,说到卷宗被烧之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拍了下桌子。 “师姐,你都不知道那火烧得有多旺!”红殊叹道,“你说怎么就能这么巧!” “是啊,真巧。”沈银粟一边将写好的信拿起来端详,一边不紧不慢道,“但这有些事若是过于巧合,就显得有些刻意了。” 红殊歪了歪头:“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派刺客来杀我的人也很着急,他知道咱们看见了刺客的脸就一定会去刑部找线索,于是一把火既把卷宗给烧了。”沈银粟摇了摇头,“不过时间太紧,依我看他们也是剑走偏锋,这一把火烧得看上去毁尸灭迹,实际上漏洞百出。” “怎么说?”红殊不解道。 “很简单,原本他们刺杀我时未留下任何可调查的踪迹,可眼下这火一烧,说明他们在刑部有眼线,必然涉及官场,而他们急着毁掉卷宗,也说明咱们找人的方向对了,就算如今卷宗被毁,但见过他的人不是没死嘛,哪个牢里关过什么样的人,哪个囚犯见过他,他又姓甚名谁,这些东西只要肯查都能查到,不过是时间问题。” “可是……撒这么大的网去找他在狱中接触过的人,这必然需要刑部帮忙啊!”红殊为难道,“这么费力的事,刑部真的会帮吗?” “这就是这把火烧出的第二个问题。”沈银粟道,“眼下秦大人必然也知道有人在阻挠我们找那人,且这人多半有眼线埋伏在刑部,那么他是选择置身事外,还是帮镇南侯府,这就决定了他这人到底可不可用,能不能交,刑部需不需要让大哥放一个自己人。” “大哥?大殿下?”红殊愣了一下,见沈银粟正轻轻吹着信纸上的墨迹,便探过身去瞧,“小师姐,你在给大殿下写信吗?” “是啊,上次给大哥写信还是刚出师门那会儿,他这回信也是才到的。”沈银粟把写完的信叠好,对上红殊欲言又止的神情,笑着道,“怎么,你也有话要和大哥说?” “有是有的。”红殊小声道,“师姐,我方才在刑部吃的糕点不错,我问了那秦大人是怎么做的,他说这糕点乃是由离州特产茶叶制成,所以才有如此清香,我上次听你提到过,瑾玉哥哥就在离州,能不能求他帮我带些回来。” 这人人都知道云安郡主沈银粟自小在宫中长大,却不知她少时认生,到了宫里逢人便哭,唯独对着大皇子洛瑾玉很是亲昵,甚至吃饭睡觉都要洛瑾玉陪着,一旦不顺心,便在洛瑾玉面前满地打滚。 好在洛瑾玉是个脾气温和的,不但骄纵着她直到六岁,哪怕她离了京也怕她想家,每月都会给她寄去书信,这一寄就是十年,十年中只要沈银粟提及喜爱的吃食衣物,不日便会一同寄来,甚至因为沈银粟在信中提及过红殊,他也会特意关注,连带着红殊一同照顾。 红殊知道洛瑾玉对她们二人向来有求必应,看向沈银粟的眼神顿时更可怜了,“师姐,真的很好吃,你让瑾玉哥哥带回来一点,一点就成。” “这倒是没问题,就是这信传过去也需要几日,届时不知他还在不在离州。”沈银粟这边说着,却还是下了笔,红殊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玩着毛笔,看到桌上洛瑾玉的回信,突然好奇道,“小师姐,瑾玉哥哥这次回信里都说了什么啊?” “没什么,不过是回复了我上次问他之事。”沈银粟淡淡道,“你还记得我出师门之时曾向他问过京中局势吗。” “记得,不过那会儿急着下山,就也没等来回信。” “没错,我当时本想着京中势力众多,回京之前一定要摸清京中情形,可我六岁离京,在京中除了大哥没有熟人,便打算同大哥问问,谁承想大哥的回信迟迟未到,我们便稀里糊涂地回了京。” 沈银粟说着,红殊点点头,又听她叹气道:“而今,大哥的信到了。” “既然到了,师姐你为何还叹气?”红殊不解,见沈银粟把信递给她,“你自己瞧瞧,他告诉咱们的像实际情况吗?” 红殊拿着信瞧了一会儿,困惑地抬起头:“瑾玉哥哥说京中一切安稳,师姐你不必担心。” 可……可就按照他们眼下的情形来看,这京中也不怎么安稳啊。 红殊把信塞了回去,认真分析道:“可能他们也都很喜欢瑾玉哥哥,所以瑾玉哥哥觉得京中很好。” “要真像你说的那般就好了。”沈银粟摇了摇头,轻叹道,“大哥他之所以觉得好,是因为他太过良善,不屑于卷入斗争,自然也就不晓得这暗地里的勾当,以为京都如表面般风平浪静。” 第11章 鱼儿上钩了 “可照师姐这样说,瑾玉哥哥赤子之心,这岂不是件好事?” “是也不是。”沈银粟平静的语气中隐隐含着担忧,红殊听不懂,但也不想沈银粟忧心此事,便话锋一转,重新说回着刑部之事。 眼下卷宗已经被焚毁,无论刑部是否帮忙,短期内都无法立刻抓到那刺客,可若是在此期间什么也不做,岂不是处于被动,敌在暗我在明,任人宰割?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们当然不能坐以待毙。”沈银粟道,“既然卷宗这面需要时间,那我就给它时间,让秦大人好好抉择一番,至于这段期间,我们先解决丢失药材的问题。” “丢失药材?”红殊眨眨眼,疑惑道,“小师姐是觉得刺客和抢药材的人是同一波人?” “据我推测,他们应当不是同一批人,但这毕竟只是猜测,今日的遇刺和抢劫发生得过于巧合,纵然我觉得这并非一批人所做,却也需要验证一番,以防万一。” “那师姐想要如何验证?” 沈银粟弯眼笑了起来,对着红殊道:“这就需要我们来演一场戏了。” —— 次日清晨,一身肥肉的段老四挤在义药堂前的长队里,正东张西望地向院子里探。 “喂喂喂,我都说了,我找你们这儿的管事姑娘有事!”段老四扯着嗓子大喊,前排拄着拐的大娘回头鄙夷地瞧了他一眼,“来这儿的都找姑娘有事,你瞎喊个什么?这么多人呢,你就不能好好排着队?” “不是啊大姐,我跟你们不一样!”段老四烦躁地晃了晃肥胖的身子,抻直了脖子向内望,正看见叶景策端着竹编走过,忙大喊几声,“阿京兄弟!阿京兄弟!” “段老四?你怎么在这儿?”叶景策转过身,想起段老四那张讨人嫌的嘴,自然也没什么好语气。 “哎呀,这不是有大事要和郡主说吗,谁承想你们这义药堂的规矩这么严,我每次试图往里挤,外头那群人就都瞪着我,看得我心惊胆战的!”段老四说着,给自己拍了拍胸口,“幸好看见了阿京兄弟你啊,劳烦小兄弟速速带我去见郡主吧!昨日那批丢了的货啊,有办法解决了!” “什么办法?”叶景策疑惑道,“昨日的那批货找到了?” “嗐,那倒没有。”段老四摇摇头,“不过是我将昨日药草被抢之事连夜传回了城外,我夫人带着我的信去了我们那儿的商会,好巧不巧啊,昨日刚好进了一批同样的药材,我想着郡主急用,便让我夫人联络了一下,说是先给郡主留着。” “你倒是有心了。”叶景策语气缓了缓,转身将他带到院内。 院子内,沈银粟正同几个管事的商量丢失药材之事,裴生坐在一旁的木椅上弯身煮药,眼下一片乌青。 叶景策进院时无意地扫了一眼,一见裴生在熬药,又回忆起沈银粟方才唤裴生去后院的情形,不必多想便知道这是裴生又在沈银粟面前弱柳扶风了,沈银粟定是又细细地给他诊了脉开了药。 叶景策一边想着,一边不悦地扭过头去。 由于义药堂的病人多,药材消耗的速度也快,几家药堂皆等着新到的药材救济,而今药材被抢,各家药堂主事的自然心急,一大早便赶来义药堂同沈银粟商议。 “各位,段先生来了。”叶景策一句话打断了商议的几人,沈银粟侧头看去,见段老四堆笑着上前,“姑娘,这药材之事您不必着急,这城外啊刚好有一批药材能补上!” “当真?”沈银粟面上一喜,忙道,“那仙痕草可也有?” “这……倒是勉强寻到了一株,但质地已经不算好了,同丢了的那三株自然是不能比的。” “那仙痕草别名还魂草,有起死人肉白骨的奇效,莫说它质地好不好,能寻到一株已是幸运。” “但……这价格……”段老四欲言又止,沈银粟开口道,“无妨,只要能拿到此等宝物便好。” “姑娘大气!”段老四立刻眉开眼笑起来,连连道,“姑娘放心,我这就去联络夫人,让她安排把药材今儿晚上就运到城内的库房里,明日一早姑娘便能见到。” “那就有劳段先生了。”沈银粟笑着应了一声,眼神却悄悄扫过院子中的众人。 但愿今夜,会有鱼儿上钩。 —— 夜幕笼罩,红殊一身黑衣埋伏在距离库房不远处的树林中,身边是静静守着的沈银粟。 “小师姐,你说那贼人今晚还会来吗?” “如果他想要的是药材,为了仙痕草那样的奇药,他大概率会来,如果他和那些刺客是一波人,想要的是我的命,那就没什么来的必要了。”沈银粟神色淡淡,红殊却听得认真,“小师姐,可现在这儿一个人影都没有,会不会是那贼人不知道今晚会送药到这里啊?” “不会的,他们都已经知道了。”沈银粟摇头,知道昨日会有药送到郊外仓库的人其实并不多,除她之外便只有其他几间药堂的管事以及叶景策和裴生等,几个在义药堂帮忙的人,今日她特意同段老四演这一出戏,将会有新药送来的消息告诉几人,便是想要看看今夜是否还会有人来拿这药。 沈银粟话落,只听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红殊同她对视一眼,二人双双噤声。 不多时,几道黑影出现在仓库门口,几人聚着一团细微的火光窃窃私语,姿势形态说不出的笨拙。 “果然同那刺客不是一批人。”沈银粟开口,却按不住红殊的急性子,一见对方现身,迅速抽出腰间软鞭,几步飞身过去,对着那人堆就是一抽。 “看我不把你们就地正法!”红殊大喝一声甩出长鞭,几人顿时鸟惊鼠窜,四散而逃,手中的烛火坠地,借着那一抹光亮,沈银粟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裴生! 眼见着几人四散而逃,红殊顿觉恼怒,只觉得像猫进了老鼠窝,明明对方弱得可怜,却叫她觉得眼花缭乱,不知追哪个好! “师姐!”红殊气得一跺脚,刚要回头等一句沈银粟的指令,便见她也从林中出来,追着一个黑影跑进街巷。 “师姐,你等等我!”红殊大喊了一声,也追了上去。 按理说抓裴生倒并不费力,只可惜今日主城区有杂耍和烟火表演,百姓皆往主城区去,这街道上的人便格外的多,裴生也正是抓住了这点,拼了命的往人堆里钻,他长得又瘦又小,在人群的穿梭中如鱼得水,哪怕是个缝隙都溜得过去。 “师姐,你让开,让我来!”红殊大喝了一声,扬鞭便要缠住裴生的腿,裴生却似有所感似地穿进一群不大的孩子中,眼见着那鞭子便要抽到孩子身上! “红殊!” 沈银粟一惊,迎着红殊的鞭子纵身向前一扑,在红殊慌忙收鞭之时抱住那孩子滚落在一侧的雪地上。 “师姐!你没事吧!”红殊收了鞭慌忙上前,瞧了沈银粟一眼,又忙低头看了看那孩子,“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没事就好。” 这裴生倒是聪明,知道她们不会伤了普通百姓,就故意往人堆里藏,这样一来既能遮蔽住他自己,又能搅乱她们的视线。 沈银粟这回倒是气得有些发笑了,她行医救人本是因见过百姓受疾病肆虐时的的痛苦,想要尽绵薄之力帮他人去避免痛苦,这是善心和良知,并不意味着她软弱可欺。 眼下这人,她曾真心照料过他,他却勾结别人抢夺她治病救人的草药,这与背叛何异?更何况他还拿幼童来挡鞭子,实在是可恶! “师姐,他进主街了,这主街上的人这么多,我们可怎么找?”红殊安抚完小孩后起身,望着灯火辉煌的街巷不满地撅起了嘴。 “无妨,他去哪里我们都找得到。”沈银粟话落,红殊惊诧地看向她,只见沈银粟手里不知何时留了些白色粉末的余料,正被她随手拍落。 “我方才往他身上撒过这千香引,此物带有奇香,凡他经过之地皆会留下这种香气,几日不散,我便不信我循着这香把京城翻过来,还找不到他!”沈银粟说得平静异常,红殊却颇觉身边似有凉气,悄悄伸手裹了裹自己的衣服。 二人循着香气在人群中走走停停,一身黑衣在灯火辉煌的街道上格外显眼,好在今日京内有杂耍和烟火表演,街道上人满为患挤挤攘攘,倒也没人会驻足停下来打量二人。 不远处的酒楼上,叶景策支着身侧的围栏,百无聊赖地看着对面的生龙和活虎两兄弟胡吃海喝,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 “喂,你们俩吃完了没有,我是说请你们俩下酒楼,但你们俩都吃了几个时辰了,再不走人家酒楼都关门了!” “少爷,您就让我们俩再吃会儿呗,您就说说,自打您被老爷罚一天一个馍之后,属下们是不是也陪着您一起吃馍,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您这好不容易翻到了咱家小姐的私房钱,还不能让属下们吃个尽兴?”生龙嘴里塞满了菜,说起话来嘟嘟囔囔的,活虎则一个劲儿的在旁边点头。 “你们俩呀,你们俩既然吃了我请的饭就把嘴赌上,要是让我妹知道我把她的私房钱从树底下挖出来了,她准保拿刀追着我砍。”叶景策话落,活虎立刻信誓旦旦道,“少爷放心,我和生龙大哥的嘴可严了,去年小姐偷您私房钱那事我们俩到现在都没告诉您呢!” “啊?”叶景策把玩酒杯的手一顿,抬眼望过去只见生龙正死死捂着活虎的嘴,干笑着转移话题道,“少爷,昨日追杀云安郡主的人您可有线索了?” 知道再追究自己的私房钱已经没什么必要,叶景策也就懒得再问,慢悠悠地同生龙道:“你说巧不巧,那秦大人竟然告诉我刑部存放卷宗之地被人烧了。” “那这也太可惜了。”生龙遗憾道,见叶景策神色恹恹,又恭维道,“不过此次遇刺,倒让我和活虎再次欣赏到少爷您矫健的英姿,您英雄救美的气概,都说那云安郡主对您一往情深,若换做我和活虎是女子,我俩必然也想对少爷您以身相许……” 生龙在对面慷慨激昂,叶景策却只觉得困倦,眼神游离在街道来往的行人身上,正好奇今日为何如此热闹时,便见那人潮中有一人极为熟悉,不过是换了身黑衣,瞧上去比往日锋利些许。 沈银粟,她怎会在这儿?还是这样的打扮? 叶景策把手中的杯子放下,垂眼看了下自己的华贵衣着,又看了看对面生龙的普通打扮,当即开了口:“生龙,把你衣服脱下来给我。” 生龙正拼命吹嘘着叶景策,讲到自己若是女子非他不嫁的环节,一听这话,顿时愣在原地,张了张口,好半天挤出一个字来:“……啊?”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10节 第12章 少爷他醋意大发 “你啊什么啊,是让你和我换一身衣服,又不是要你光着上街。”叶景策鄙夷地看了生龙一眼,“你傻愣着干什么,倒是脱啊!” “是是是,属下这就脱。”生龙一听这话,松了口气,麻利地把外衣交给叶景策,见他换了衣物后起身便走,直奔楼下的街巷。 “怪了诶,少爷这是怎么了?”活虎一边嚼着食物一边探头向楼下瞧,眯着眼在人群中寻了一会儿,没见到叶景策倒是瞧见了一身黑衣的沈银粟。 这黑衣若在灯火稀疏之地可谓是藏匿的高手,但脚下街巷灯火通明,周遭行人衣着多彩,便成了最显眼的一个。 “这不是云安郡主吗?她怎么在这儿?” “保不准是听闻咱家少爷在这儿,特地来寻咱家少爷的!”生龙道,“咱家少爷多有名啊,那可是京城风花雪月四公子之一,仰慕咱家少爷的姑娘估计能绕盛京一圈,依我看啊,就咱家少爷这不羁的心性,云安郡主追得太紧是没有结果的,少爷定是要烦的。” “可是……”活虎小声嘀咕道,“我看咱少爷下楼的时候挺高兴的。” “你懂什么,你个蠢货!”生龙怒斥活虎道,“爷的高兴不是真的高兴,那是他伪装的皮囊,顾全的礼数,他此次下去定是去实施他那完美的计划,是去让郡主退婚的。” “嘶——原来如此,大哥说得有理!”活虎点点头,愣头愣脑地看向生龙,“那大哥,咱们用不用去助少爷一臂之力?” “吃你的吧!少爷的事是你我能干预的吗?再说了,好不容易吃上一顿好的,还不抓住机会多吃点!”生龙对着自己的傻弟弟翻了个白眼,转首对上菜的小厮道,“再给我们来两盘牛肉和一壶酒!” —— 天乐长街上,张灯结彩,人潮如织。 沈银粟被人潮簇拥着往前走,慢慢寻着千香引的味道,红殊之前虽一直抓着她的衣袖,却抵不过人群中的挤攘,手方离了她的衣袖便被人群打散,如今不知道去了哪里。 “早知如此,就该把那库房设得更远些,让四周都是空地。”沈银粟正惋惜着,身侧却被一个男子猛地一撞,那人头也不回地走掉。 “今日还真是出门不顺。”沈银粟叹了口气,揉了揉自己还没有完全恢复好的肩膀,眼下她急着找裴生,也懒得同那人理论,转身循着香气继续前行。 刚走了没几步,沈银粟便听身后传来熟悉的喊声。 “姑娘,留步!” 阿京? 沈银粟回头,但见不远处一个少年匆匆赶来,一身不合适的布衣扎得潦草,脸上的笑倒是一如既往的明朗。 “郡主大人,这可是草民第二次帮您的忙了,您不考虑给草民点奖赏?”叶景策笑着将手中刚抢回来的香囊扔给沈银粟,自然而然地向她身边走去。 一见这熟悉的香囊,沈银粟顿时明白过来刚才那一撞,将香囊重新收好,同叶景策道:“你怎么在这里?” “还能来做什么,当然是来看热闹。”叶景策上下打量了一番沈银粟,眯眼笑道,“倒是郡主大人今日这番打扮,当真稀奇。” “阿京,你又开始嘴贫,平日里调侃裴生和段老四也就罢了,怎么,今日是轮到我了?”沈银粟一边说着,一边向前走着,身后的叶景策躲闪着行人,几步跟至到她的身边,“您这话说得,我哪儿敢啊,不过是见郡主大人您行色匆匆,似有急事,想看看能不能帮上您什么。” “阿京,你便不要同我打趣了,我是当真有急事。” “我也是当真想要帮你啊。”叶景策说完,用指尖轻轻扯了扯沈银粟的衣袖,总算见她停下脚步,眉宇间隐有急色。 “那我便实话同你说罢,我正在找裴生呢。”沈银粟轻轻叹了一口气,紧接着便听见叶景策一声错愕地大叫,“这么晚,你一个人在街上找裴生?他老大不小的人了,又丢不了,你何必这么担心他!” “我何时说我是担心他了?”沈银粟正色道,“他就是抢药之人安排在义药堂的内应,今日其实本没有药材会运进来,是我和段先生演的一出戏,特意将会有新药材的消息告诉所有知道前一批药材的人,为的就是等鱼上钩。” “原来如此!敢情上午那是个圈套。”叶景策刚点了头,便又反应过来,“那段老四让我带他进去其实也是你计划的一部分,为的就是让我也知道这件事,来试探我是不是那个奸细?” 沈银粟盯着叶景策,眨了眨眼,沉默许久,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 “还真是!”叶景策瞬间低眉嘟囔道,“亏我当日还特意去刑……” “刑什么?”沈银粟身形一顿,叶景策忙道,“刑……行了些善事求老天帮你早日抓到幕后凶手!” “这么倒当真是我的过错,阿京正直善良,乐于助人,我该信任他才是。”沈银粟随口安慰完,便听叶景策扬起了语气,毫不谦逊地接道,“那是自然,我又不像那裴生,一个劲儿地往郡主你身上贴,我当时还以为他……” “他怎样?” “他……他。”叶景策张口哑了半天,别扭地抬了抬头,傲然道,“没什么,就是我独具慧眼,一眼就看出来他心怀不轨。” 沈银粟闻言瞥了叶景策一眼,哭笑不得。 “你这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二人便走边说着,行至人群中间,这香味竟有些乱了,浅浅淡淡地感觉到处都是,抬眼一望,竟不知何时走到了一个戏台子前面,被看客里里外外地围了几圈,耳边尽是欢呼叫好声。 “郡主,您在这儿找裴生?那和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叶景策四下张望了一圈,只能看见黑压压的发顶,裴生那样小的身材,怕是缩在人群里连影都抓不到。 沈银粟道:“你闻得到空气中的香气吗?” “香气?闻得到啊。”叶景策在空气中嗅了嗅,疑惑道,“那和裴生有什么关系?” “我在他身上洒了很重的香,循着这香就能找到他。”沈银粟话落,只见台上杂耍的艺人一个空中翻身,周遭又欢呼起来,四周的人群躁动,跌跌撞撞地挤着她,倒叫她避之不及,刚想向后退却一步却不知绊了谁的脚,直直跌向叶景策的方向。 “郡主!”叶景策惊呼了一声,下意识便揽住她的腰往怀里带,周遭尽是熙攘的人群,他个头高站地稳,揽了沈银粟便能伸臂给她划出一片立足之地。 温香软玉在怀,女子淡淡的馨香入鼻,尽管知道这不过是沈银粟跌了一跤误打误撞地入怀,叶景策还是从脸红到了脖子根,一双眼盯着前方慌慌张张地瞧,如何都不敢低下头同沈银粟对视,甚至还在暗自庆幸天色已黑,总归不会叫人看清他红得发烫的脸。 沈银粟倒是只惊慌了一瞬便镇定下来,她行医救人,眼中男女界限倒并不如常人那般界限分明,若只是误打误撞的肢体接触,那便更不必在意,因而她只是在叶景策怀里愣了一瞬,便回过神来,微微推了一下,开口道:“今日真是麻烦阿京了。” “不……不麻烦。”叶景策语无伦次道,趁着周遭人群流动,忙护着沈银粟向前走。 周遭的香气渐重,沈银粟微眯着眼四下寻找,抬眼望去,却发现叶景策脖子僵直地望着前方,如何都不肯低下头来。 怕不是因为护着她被撞了哪里,脖子不舒服? 犹豫片刻,沈银粟还是试探着道:“阿京,你是不是拧了脖子?” “哪有!”叶景策闻言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忙要出声反驳,又听沈银粟有理有据道,“那你为什么一直梗着脖子不敢低下来?” “那是因为……”叶景策话说至一半,突然察觉到沈银粟绷紧了身子,直直望向面前的杂耍班子。 就在这里!千香引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眼见着杂耍班子下台,沈银粟连忙扯住叶景策的衣袖默默跟上去,悄声跟进街巷中,只见那一行人接二连三地摘下了面具,裴生赫然出现在二人面前! “你不是说今晚要和老二老三去偷药吗?药呢!” “我早说了这次你就不要去了,那可是郡主,被她抓到了是会没命的!” “哎呀,老四,你也别怪裴生,他也是好心。” “不怪他怪谁!幸好今天有表演,还能临时给你换个打扮躲一躲,下次呢!” …… 不远处,沈银粟隐隐约约地能听见几人在争吵,裴生低着头不敢说话。 “看上去他还有不少同伙呢。”叶景策从沈银粟背后探过身来,饶有兴趣地盯着街巷里的几人,在沈银粟耳边轻声道,“郡主这渔网撒的,可不是钓上了一只鱼,而是网住了一群鱼啊。” “也不知道裴生到底有多少同伙。”沈银粟见既然似乎还要往巷子里走,连忙嘱咐叶景策道,“我在这里守着,你快看看能不能把红殊找来帮忙。” “找红殊做什么?”叶景策双手叉腰道,“我不比她强?” “你?”沈银粟愣怔一下,她还拿不准叶景策的行事风格,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同他一起处理事情,但对上叶景策圆圆的,亮晶晶的双眼,沈银粟还是有些心软,一咬牙道:“那我们一起,你可别轻举妄动。” 叶景策立刻笑道:“好!” 不知怎的,看着叶景策望向裴生等人的如狩猎般兴奋的眼神,沈银粟总觉得有那么一丝丝不祥的预感…… 第13章 千佛庙下难民窟 跟着裴生一行人走进巷子的深处,四周的灯火逐渐黯淡下来,几盏残破的灯笼在风中沙沙作响,与主街上的热闹大相径庭,几人越走,周遭越是寂寥幽暗。 一行人护着细微的烛火行至巷子深处,停在一个木门前,那木门早破烂不堪,小半边悬在空中,被风吹得咔咔作响。 沈银粟眯着眼看了好久,总觉得这木门上的装饰很是眼熟,在脑中思索良久,总算想了起来。 昔年她尚在大昭皇宫之时,曾听闻天子为祈求国运昌盛,在大昭境内设了一千座佛庙,其中一百间坐落于京城,在千佛庙成之日,天子率领文武百官拜谒千佛,以诚心祈求诸佛庇佑大昭千秋万代。 当年的出行何其盛大,沈银粟至今仍记得天乐街上,万民臣服,天子立于朱轮华毂之上,率领皇亲贵胄文武大臣行至每一间佛庙前,而她则跟在皇后身边,在行至殿外之时紧紧地盯着那刷了金箔的木门,只觉得这门上的纹路格外精致好看。 只是任谁也没想到,十几年过去,这千佛庙竟荒废成了这般模样。 眼见着裴生一行人进了千佛庙,沈银粟也牵着叶景策来到庙前,不多时便听里面传来了言语之声,不比方才的一行几人,这次的说话声则更杂乱了起来,熙熙攘攘的,男女老少皆有。 “裴生的同伙倒是比想象中的还要多久。”沈银粟低声说了一句,正想着下一步要如何行动之时,突然察觉到身后过于安静,哪怕连方才贴近时的细微呼吸声都不复存在,立刻意识到了情况不对,方要转身告诉叶景策不要轻举妄动,只听耳边传来磅得一声,千佛庙的大门被叶景策一脚踹开。 木门在风中咯吱咯吱地响了几声,下一秒便咔嚓裂开,扑通一声砸落在地。 屋内众人:…… 沈银粟:…… 她刚才是不是和他说过不要轻举妄动?他听进去了吗?听进去了,但只听进去了妄动两个字。 沈银粟深吸一口气让自己保持镇定,却听屋内顿时沸腾起来,女人和孩子的呼喊声此起彼伏,伴随着铁器的咣当作响声,纷乱复杂的脚步声一同在门边响起。 沈银粟听见裴生错愕的声音:“阿京?你怎么在这里?!” 另一边的大汉警惕道:“裴生,你认识他?” “他是跟在云安郡主身边的!”裴生再开口,语气已经带着微微的颤抖,叶景策见他四下环顾,弯眼笑了起来,状似好意道,“别找了,郡主就在门外。” “阿京,你呀!”沈银粟叹了口气,从一侧走出,本想着瞧瞧裴生见到自己会是何等精彩的神色,却在见到千佛庙内的场景时瞬间愣住。 这哪里还是金碧辉煌的千佛庙,分明是肮脏凌乱的难民窟,伫立在殿中的佛像早早被夺去了珠宝点缀的双眼,金箔为镶嵌的莲花底座被磨得零碎,大大小小的石块从佛身上掉落,在祭台上散落一片。 佛像下,瑟缩依偎着的男女老少俱全,皆是一副形如枯槁的模样,脸颊两侧深深凹陷进去,仅剩一层干瘦的皮包裹着骨骼,身上血淋淋的伤痕在破烂的衣服下暴露出来,整个屋子的人都用一种充斥着惊恐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她。 偏赶此刻,不远处的烟火接二连三地炸开,在升空炸开之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屋内女人怀中抱着的孩子徒然大哭起来,一个接一个,如同门外的烟火,在无数京中百姓的欢呼声中越来越响,此起彼伏。 一道破损的门,仿佛隔绝出了两个世界。 沈银粟突然间只觉得一阵耳鸣,双耳似乎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失了双目的佛像低垂着头,不知是在看她还是在看那些瑟缩在一起的百姓。 见沈银粟脸色煞白地愣在原地,叶景策也回过神来,这才顺着她的目光去仔细打量这个庙宇,心中不由得一惊。 见二人盯着一屋子的人神情凝重,裴生犹如被掐着脖颈,呼吸窒在胸口,不敢多说一字,而眼见着裴生害怕得说不出话来,方才与他同行的几个汉子互相一眼,趁着叶景策尚未动手,一同抄起棍棒向他冲去。 “四哥五哥,你们别去!”裴生嘶哑出声,却见叶景策不过是随意瞧了二人一眼,便灵巧地躲开了二人横冲直撞地攻击,转身绕道沈银粟一侧。 这次叶景策倒是听话,只躲不攻,躲避间隙小心地打量着沈银粟的脸色,等着她说话。 裴生早被老四老五的行为吓得没了半个魂,他早在上次随着沈银粟去郊外仓库时便知晓了叶景策是何等厉害,上次那些明刀暗箭的刺客尚且打不过他,更何况他们这些山野村夫? 裴生面色惨白,一遍一遍地喊着住手却无济于事,他在这群男子里最小,平日里便没人听他的话,更何况今日? 眼见着几个大汉根本不是叶景策的对手,那几个大汉又不听他的话,裴生只能将目光放在沈银粟身上,见沈银粟刚好也看了过来,裴生攥了攥拳,嗙得一声,双膝跪在泥地上,对着沈银粟狠狠磕了一个头,用尽了力气嘶哑道:“郡主真心对待裴生,裴生却因一己私欲强抢郡主的药材,辜负郡主一片心意,还请郡主责罚!” “裴生!你!”裴生这一磕惊动了正试图挑衅叶景策的大汉,大汉回头望了裴生一眼,一脸恨铁不成钢。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11节 “他们一共就两个人,如何值得你这般胆怯!” “四哥……”裴生抬起头,望着大汉张了张口,神色悲戚,不待把话说完,便听沈银粟同他道,“裴生,那批药材如今在何处?” 裴生低着头,眼神紧盯地面,心虚道:“已……已经用掉了。” “用在了哪里?”沈银粟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地走近裴生,一侧的大汉见状举着棍棒蠢蠢欲动,却碍于叶景策在一旁跟着而不敢妄动。 他们自是能瞧出叶景策对他们几乎没怎么用力,若是真较量起来,怕是他们一起上都未必伤得了这少年。 感受到面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裴生的身子越发低伏,沈银粟甚至觉得还好这地面不是沙土,否则裴生定会把自己的脑袋埋进地里。 “都……都被大家吃了。”裴生本想把事情都包揽到自己身上,奈何支吾了半天,却未来得及编出一个完美的谎言,便只好实话实说,说完后立刻颤声接道,“但,但抢药的主意是我出的,与他们无关,他们……他们都是被迫的!” 裴生话落,周遭瑟缩在一起的百姓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小孩哇得一声哭出来,站起来大声道:“裴哥哥骗人,他不是坏人,他没有威胁别人!” 孩子的哭声回荡在庙宇里,四周的大人们对视一眼,不同于小孩子的直接,更像是挣扎和乞求般地为裴生辩解。 “不是的,郡主……他都是为了我们,他没有威胁我们,是我们主动参与进去的。” “对对对郡主,你不要怪他,要怪就怪我们所有人,使我们一时糊涂……” …… 接二连三的认罪声响起,连最开始试图将沈银粟和叶景策驱赶出去的几个大汉也放弃挣扎了一般,看着一屋子认罪的人,大汉垂下手,手中的棍棒滚落在地,浑浊的双目紧盯着裴生,一口牙死死咬住。 这么多人都认罪了,罪孽已无从辩解,他们又打不过这个少年,除了老老实实认罪求情,哪里还有其他办法。 叶景策见大汉放下武器,自知他已没了敌意,便也卸下了戒心,向前迈一小步靠近沈银粟,小声道:“郡主,您打算怎么办?” 沈银粟瞥了叶景策一眼,没同他说话,转头对裴生道:“这批药你用得很好,但下次不许再抢了。” “郡主!”裴生闻言一愣,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喜极而泣,“多谢郡主开恩!多谢郡主开恩!” 沈银粟摆摆手,“我倒也没那么大方,待此事结束,你们这群人都给我去义药堂干活,不把仓库里的药磨完谁都别想走。” 沈银粟话落,裴生连连磕了几个响头,周边的大汉见状愣了几秒,也跪了下来,随即便是整个屋子的百姓,互相看了看后齐齐起身下跪,整个屋子里此起彼伏地传来谢恩的声音。 叶景策在旁站着,自觉这事总算得了个收尾,便扯了扯沈银粟的衣袖,见她又没理会自己,便歪过头去打量她的脸色。 沈银粟察觉到身侧的目光,故意撇过脸去。 “算了,抢药之事我暂且搁下,你们不若好好交代一番你们身上的伤是从何处而来,又何故于挤在这样一个庙宇中造成这幅模样。” 沈银粟话落,四周顿时弥漫开一种诡异的安静。 沈银粟倒也不急,只垂眼静静等着,这么多人,必然有一个人是领头人,眼下他们四下张望,怕是就等着这个领头人出来说。 半晌,人群中终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沈银粟抬眼,只见一个腿脚不便的老者被两个年轻人扶起,慢慢行至她面前,颤颤地要向下跪。 沈银粟心中一惊,伸手便要扶,叶景策却比他更快一步,只是他刚扶上去,就被老人用尽全力地一甩,老人直接扑到在地,结结实实地对着沈银粟一磕。 “草民……恳请郡主为我们主持公道!”老者伏跪在地,声音嘶哑却掷地有声。 “草民要状告淮州刺史贪污赈灾粮食,诬陷地方官员,虐杀当地百姓!还望郡主为我们主持公道!!!” 第14章 郡主,你担心我啊 淮州? 沈银粟身子僵直一瞬,想起她到义药堂的第一日,洛子羡身边的太监小哲子确实同她讲过淮州大旱,朝廷下发的粮食却未曾全部发下之事,只是此事已经有些时日,朝廷也早已下发对此事的处置结果,怎会还有人同她鸣冤? 意识到事关重大,沈银粟忙弯身扶起老者,仔细道:“老先生何出此言?淮州之事朝中不是已经派人解决了吗?那淮州刺史更是一马当先,为民请愿,不但配合京都官员调查此事,更是将罪责查清,整理出了涉及此事的官员名单,为当地百姓声张了正义。” “郡主,淮州之事朝中确已知情,只是朝中所处理的不过是当地几个没有实权的小官,真正的恶人是那淮州刺史杜成知啊!”老者声音恳切,如杜绝啼血。 “我们淮州本就不算富裕,此次大旱更是让淮州雪上加霜,当地受灾最严重的蓝武县县令魏大人最先察觉到异常,为了给当地村民寻求粮食,魏大人几次上书淮州刺史杜成知,杜成知却置之不理,甚至还威胁魏大人不要多事,后魏大人为求朝中援助,私下走遍了大半个淮州,令数百位百姓在其欲上表的书信上留下手印,只为证实淮州赈灾粮的数量以及当时实情,以乞求朝中帮扶。” “魏大人?”沈银粟想了想,“可我未曾听说有姓魏的大人为淮州之地的百姓发声,倒是……听说有一位魏大人因贪污被下了大牢,前两日在牢中自尽了。” “郡主,魏大人是好官啊!他是冤枉的啊!”老者声泪俱下,身子踉跄一下,被叶景策手疾眼快地扶住。 “我们那魏大人去了京都许久不回,我们一来饿得实在受不了了,不想在当地等死,二来是想来寻找魏大人,便组织当地的一些百姓,一边乞讨一边北上,却不想在这路上听闻噩耗,说魏大人已经被下了大牢。”老者道。 “那照你这么说,魏大人进大牢的时候你们已经北上,可是没赶上为他伸冤?”叶景策道。 “非也非也!”老者摇头,“魏大人刚进了大牢两日,我们便已经到了城外,可不知为何,那城门口的守卫就是不让我们进,甚至还找人将我们抓了起来!” “那便怪了,好端端地为何抓你们?”叶景策蹙眉疑惑道,一旁的沈银粟神情复杂,只思索了片刻便正色道,“既然如此,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此事说来,当真是老天也可怜我们,那天看押我们的人恰巧喝醉了,那地方没人守着,我们便跑了出去,刚巧遇上了个同样进京的商人,他听闻我们的经历可怜我们,便给那守城门的塞了钱,这才放我们进来。” “老天可怜?巧合的商人?”沈银粟微微笑了一下,轻声道,“他倒是好心。” “是啊,那位商人当真是个好人,他告诉我们这京中消息流传的速度极快,让我们戴着面具以杂耍的形式把此次发生的事情表演出来,一来能吸引人们目光,把这事在京城闹大,让朝廷注意到,二来是遮住了脸,以防得罪了人被抓。”老者长叹道。 “这人倒是聪明。”沈银粟开口道,“那他为何对你们这般上心呢?” “那位善人说,他做生意,祖上便讲究积德,帮了我们便是积德。”老者道,“那位善人的法子果真好用,朝中果真很快便注意到了我们,派人来同我们了解此事,可我们怎么也没想到,我们这般努力,得到的结果却不过是处置了几个微不足道的小官,魏大人不但没有放出来,反而在牢中自尽!甚至……甚至我们被带走询问的一部分人,至今都没有回来,不知被扣押在了何地!” “原来如此,那你们身上的伤?”沈银粟欲言又止。 老者低声道:“我们想和之前接触的官兵要回失踪的那一部分村民,他们却坚称不知道那些人的去向,冲动之下我们和他们发生了口角,便都受了伤,可惜又没钱医治,无奈之下……便打上了义药堂的主意。” “这么说来,你们这一路倒也艰险,抢了我的草药也算是无奈之举,我自然不会苛责你们。”沈银粟顿了顿,又道,“至于这案子,我虽有心相助,但此事过于复杂,你们且容我好好思量一番。” 话落,屋内顿时响起谢恩之声,沈银粟摆摆手,从袖中掏出些银两递给一旁的裴生道:“今日我出门只带了这些,你们先用着吧。” 裴生被这一包银两惊住,方要开口谢恩,却听不远处传来一个姑娘家豪放的叫骂声:“好你个裴生,原来在这里!休要威胁我师姐!” 说罢,又是一脚,庙里本就被叶景策踹掉了一侧的门,众人回首,只见另一侧的门也嘎吱了两声,随后碰得一声砸了下来,激起一地的灰。 众人:…… 沈银粟:…… 叶景策:……真别说,这一脚踢得还挺漂亮。 这次千佛庙的门是彻底用不了了,沈银粟无助地揉了揉眉心,拦住红殊还要飞踢上去的脚。 “好了红殊,事情已经解决了,我们该回府了。” “不是师姐,你就这么放过他了?那些药材多少钱啊!咱们得把镇南侯府的摆设卖了才能还上啊!上次你把镇南侯椅子上镶着的玉石当了,这次当什么?镇南侯回来发现他屋子里空落落的能受得了吗……” “好了红殊,咱们快走吧!”沈银粟说着,把红殊推了出去,叶景策见状也跟着她走了出去。 红殊这一路,打了三个流氓,抓了两个小偷,好不容易摆脱拉着她感谢的姑娘们,这才找到沈银粟,哪成想自己刚找到,对方便告诉自己事情已经解决了。 红殊这一路愧疚委屈在见到一旁的叶景策后,达到了巅峰。 “你这家伙,你怎么跟在我师姐身边!” 叶景策盯着面前的沈银粟,不紧不慢地同红殊道:“缘分。” 缘分?红殊顿时更气,站住脚便要同叶景策理论,却见叶景策迅速从袖中拿出了两块碎银,指了指一旁的商铺道:“你师姐方才便说要吃糖葫芦,你去买两串,给她个惊喜,她一定喜欢!” “当真?你别是在骗我。”红殊本就因没帮上沈银粟而愧疚,自然想找办法弥补,可她看着叶景策飘忽不定的眼神,总觉得有些蹊跷。 “那……那你拖住师姐等我一会儿。” 叶景策点点头:“放心吧,肯定等你。” 眼见着红殊走远,叶景策扬唇笑了笑,一副得逞的表情。 等你?才怪! 一边这样想着,叶景策一边快步追上沈银粟,见她瞥见自己后故意偏过头,终于忍不住小声道:“郡主大人,你在同我置气?” 沈银粟默不作声,径直往前走,却见叶景策快走了几步到她面前,转过身,弯身去同她对视,一双圆眼清澈明亮,满是困惑和不解。 “为什么要生气?” 沈银粟淡淡道:“我没生气。” “你就是生气了!”叶景策停住脚步,站定在沈银粟面前,沈银粟也站住,抬眸道,“你不要以下犯上。” “那郡主责罚我好了。”叶景策闭上眼,扬起脸,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样子,反倒是让沈银粟没了主意,“阿京,你不会就是这样被从叶府赶出来的吧。” “那倒也不是。”提及叶府,叶景策心下一慌,微微睁开一只眼偷偷看向沈银粟,见她终于肯看自己,顿时睁开眼,笑着道:“郡主肯理会我了?” 沈银粟:“嗯。” 叶景策眨眨眼,低声道:“那郡主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生气?阿京哪里做错了?” 沈银粟一向是吃软不吃硬的主,对方一旦软下来语气,她那心自然也就软了。 盯了叶景策几秒,沈银粟撇过头去,不满道:“我们之前明明说好,不要轻举妄动!” “可我没有轻举妄动啊。”叶景策疑惑地挠了挠头,“我听得出来里面的脚步声,没有习武之人,我们是一定打得过,既然打得过,为什么还要等?速战速决,不是更好?” “可是万一里面是陷阱呢?万一就是利用轻敌的心理呢?咱们只有两个人,你贸然进去,如果受伤了怎么办?” “不会的,郡主你放心,我很厉害的……”叶景策话说至一半,突然停住,片刻,突然扬唇笑了起来,脸颊一侧露出小小的梨涡,眼睛亮晶晶地望向沈银粟。 “郡主,您担心我啊。” “我……”沈银粟被猛地一噎,下一秒,咬牙恼道,“我没有!” “好吧,郡主说没有就没有。”叶景策故作真挚地点了点头,“毕竟郡主大人心怀天下,就算担心也不会只担心小人一个,必然是要担忧大昭万民的。” 说到大昭万民,沈银粟顿时又想起了千佛庙里的场景,忍不住发出一声担忧的长叹。 叶景策自知说到了正事,也不再嬉闹着调侃,转而关切道:“郡主何故叹气,您将此事禀明圣上不就好了吗?” “此事哪有那么简单啊。”沈银粟道,“阿京,你可曾注意过他们进城时的经历?” 第15章 来人收了你这狐狸精 “这倒未曾,我当时只觉他们是遇上了贵人。”叶景策不解道,“郡主大人觉得此事有蹊跷?” “也只是感觉罢了,许是我多虑了。”沈银粟道,“只是此事确实需要思虑,他们既然已经将此事上报过,缘何得到这般结果?只怕是此事经历过太多人之手,不知是哪个环节被人做了手脚,如今他们在明,那恶人在暗,若我再次上报,只怕旨意一层层下来,结局会和之前一般无二,更何况还有一部分灾民尚在他们手里,届时情况只会更糟。” 沈银粟短短时间内就能思虑出这些,着实让叶景策钦佩,只是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倒也熟悉沈银粟的脾性,自知她不可能见死不救,便开口道:“那郡主接下来打算如何做?写信给大殿下?” “远水救不了近火。”沈银粟摇摇头,“除大哥之外,或许还有一人能助我,只是他如今已淡出朝堂,不知是否愿意涉及其中,明日我去拜访他试一试他的态度吧。” “那我陪郡主同去。”叶景策笑道,沈银粟点了点头。 ——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12节 次日清晨,镇南侯府前,剑拔弩张。 红殊早早扯了鞭子站在大门口,见了叶景策的第一眼,便扬鞭抽去。 “好你个骗子,胆敢支开我同师姐先走!” “我这不是瞧你扫了眼路边的糖葫芦,以为你想吃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嘛,我这是善意的谎言,我买糖葫芦的钱还是我给的呢。”叶景策一边笑眯眯地骗着红殊,一边同不远处站着的沈银粟委屈,“郡主,您来评评理,小人这是不是好心?” “你休要诓骗我师姐!我何时看那糖葫芦了!”红殊委屈地一跺脚,学着叶景策的语气同沈银粟道,“师姐,你看他!他骗你呢!” 叶景策:“我何时骗郡主了?我问你,我给没给你钱?” 红殊鼓着脸:“给了。” 叶景策:“你吃没吃?” 红殊:“吃了。” 叶景策:“那糖葫芦好不好吃?” 红殊气得直攥拳:“好吃。” “那不就成了。”叶景策强压住自己顽劣的笑,故作无辜地看向沈银粟,“郡主你瞧,我当真是好心。” “师姐!你别信他!他就不是好人!”红殊气得一个劲儿地跺脚,“师姐,我是你师妹!你快帮我评评理!” 沈银粟:…… 谁来救救她啊! 她昨夜本就因思虑赈灾粮一事休息得极晚,今日一早尚未清醒,便听见门前吵了起来,出来一看,红殊正甩着鞭子追着叶景策要打他。 真是热闹啊,沈银粟恍恍惚惚的想,要是他们不扯着她的断案就更好了…… 二人争吵了一路,更准确地说,是红殊单方面骂了叶景策一路,后者在得到沈银粟一句安慰后心满意足地闭上了嘴,任由红殊向沈银粟告状,他只管一边听着一边望着窗外出神。 不知何时,天上又开始洋洋洒洒地落下了雪,轻轻覆盖住整个盛京城,平日里红砖白瓦的房屋变作雪白,前些日的雪尚未化开,天地间茫茫一片,早起上工的百姓低头匆匆行过,漫漫长路竟生出一种莫名的寂寥。 许是红殊喋喋不休的嘴引得人发困,沈银粟反倒是注意到了引人清醒的几丝寒意。 几缕寒风从窗边吹来,沈银粟侧头望去,只见叶景策愣愣地看着窗外,见她看过来,以为是冻到了她,连忙把帘子放下。 “无妨,你继续看罢。”沈银粟止住叶景策的手,帮他把帘子挑了上去,“我只是好奇,你看什么能这样出神。” “看雪。”叶景策轻声道,一双清亮的笑眼中竟难得的藏了几分愁苦。 沈银粟道:“你不喜欢下雪?” 叶景策扯着嘴角勉强笑了一下:“有点冷。” “那你多穿点不就成了?”红殊嘲弄道,“况且下雪不冷,等雪化了才会真的冷,今日这样的小雪你便冷,等到过几日下了大雪,你岂不是要冻得出不来门?” “你才出不来门!”叶景策扬了扬眉,见红殊有要冲过来打他的架势,连忙往沈银粟一侧蹭了蹭,闷声道,“反正这种天气,就是很冷!” “确实有些冷。”沈银粟点点头,安慰叶景策道,“放心吧阿京,我们很快就到了,到了宅子里就暖和了。” 不多时,马车停在一处隐蔽的院子前,沈银粟从车上走下,行至朱红大门前,伸手叩了叩门。 门内传来小跑声,一个书童模样的小孩从门内探出脑袋,乌溜溜地大眼盯着几人看了看,脆生生道:“阁下哪位?” “镇南侯府云安郡主——沈银粟。” “原来是云安郡主。”小童眨了眨眼,心虚道,“嗯……我家先生今日不在家,郡主改日再来吧。” 书童话落,赶忙把头缩回门中,磅地一声关上门。 门上震落的清雪洒了一地,沈银粟无奈摇头,又敲了敲门。 过了半晌,小童有探出头来,抬头一看又是沈银粟,开口道:“郡主,我都说了……” 小童话说至一半,沈银粟摆了摆手,叶景策走上前去,抱着怀中的酒坛和烧鸡蹲下身,特意掀开盖子拿给小童去闻。 “上好的女儿红,小先生闻闻?” 叶景策话落,小童当即就盯着那坛酒离不开眼,凑过去小心地闻了闻,勉强吞下口水,小童咬牙道:“不行,我家先生没在家,对,我家先生没在家!” 说罢,小童盯着叶景策手中的烧鸡擦了擦口水,狠心把门关上。 这……这哪里是不在家的样子啊。 红殊挠了挠头,她虽不大懂人情世故,却也明白这是主人家不想见沈银粟的意思,便小声道:“小师姐,要不咱们回去吧,我觉得这个人好像不是很想见咱们。” “太傅大人性子古怪,当年哪怕是大哥找他都须得看他心情,如今他辞去官职,自然更加不想被琐事烦心,如此,他不愿见我也是正常。”沈银粟淡淡道,“我们再等等,他贪吃,喜美酒,或许会有转机。” 红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头一看沈银粟,见他僵住的脸色以为他冻得受不了,便悄悄对沈银粟道:“小师姐,我怎么觉得阿京脸色好像有些发白。” “嗯?”沈银粟转头看去,果真见叶景策面色难堪地站在一侧,眉头拧得快要打结。 怎么会这样怕冷? 沈银粟转过头,再次看向面前朱红的大门,同红殊道:“再等等吧,毕竟我幼时在皇宫,这位先生曾教过我先礼后兵四字,我既然算他半个学生,便遵着他的法子来。” 先礼后兵?礼是有了,兵在哪儿? 红殊瞪大了眼,察觉得一丝不对。 “小师姐,你这先礼后兵的兵,是打算……” 沈银粟闻言沉痛地闭上了眼,开口道:“先生还教过我,必要的时候耍无赖也很好用……” 红殊:……太傅大人还挺有个性的。 叶景策在一旁静静站着,表面上看面色苍白,神情平静,像是被冻木了,实则在沈银粟提到太傅大人这几个字时,他心中便早已激起惊涛骇浪,被吓得魂飞魄散了。 没人告诉他今日见的是太傅大人啊! 太傅大人啊,那可是前太傅大人啊!他可是见过他们所有人的啊! 若是太傅真让沈银粟进去,他岂不是会被认出来,届时沈银粟自会知道他之前所做的一切俱是假象,她那般聪慧,若是知晓这一切俱是他为退婚所做,以她对叶小将军的情深义重,怕是会难过得肝肠寸断。 叶景策在一扯皱着眉头苦思冥想,默默祈求着太傅可千万别开门,可祈祷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沈银粟是为了难民才来求太傅大人帮忙的,他怎能盼着她失败? 想到这儿,叶景策的心更绝望了。 叶景策显而易见的绝望在沈银粟眼中化为对严寒的抗拒,沈银粟低头默默清了清嗓。 这位太傅大人当年入宫时不过十几,比洛瑾玉没大几岁,是大昭出了名神童,幼时她在皇宫养着,因为爱缠着洛瑾玉,便也跟着他一同听太傅大人的教诲,这是这位太傅大人在旁人眼里是少年老成,到了他们这里,便像是换了一个人。 沈银粟至今仍记得,本该是上课的时间,太傅大人却不见踪影,她和洛瑾玉在宫中找了一圈,最终发现太傅大人醉卧花丛中,高吟名家篇。 洛瑾玉道:“太傅真乃神仙人物。” 沈银粟抱着没写完的功课哭道:“太傅偷懒真有技巧。” 太傅清醒后怒夸沈银粟:“孺子可教也,竟能明白我的真正用意。” 自此,太傅对沈银粟的教诲越来越偏,比如他曾教过沈银粟任何事情都要对症下药,威逼利诱是一门技术,必要的时候耍无赖是一条捷径。 思及至此,沈银粟在门前等的时间也不短了,嗓子也已经清完了。 沈银粟环顾了一圈,见这地方偏僻幽静,人迹罕至,四周空旷正适合传音。 做好了一切的心理建设,沈银粟叉着腰大声喊道:“颜卿岚!你给我开门!否则我定叫人把你这院子砸了!把你藏的真迹都扔到河里喂鱼!” 第16章 第一次掉马 “别别别别,小祖宗,不就是开个门嘛,哪儿来这么大火气。” 沈银粟话音刚落,红殊和叶景策被震惊地尚未缓过神来,便听院内传来一男子懒懒散散的声响。 叶景策听得冷汗直流。 这太傅大人的院门居然真被沈银粟给喊开了!这该如何是好! 叶景策正想着,面前的大门被缓缓推开,裹了一身雪白狐裘的男子探出身来,男子方才二十几岁,正值大好年华,却偏偏生了张病恹恹的脸,一双眼了无生趣地望着几人,眼下一滴泪痣,摇摇欲坠,双手拢在袖中,半分都不肯拿出来,若是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他抵在门上的脚,想必这门便是用脚踹开的。 男子瞧了瞧沈银粟,目光又扫过红殊,最后落在叶景策身上,停留片刻,扬起了颜色寡淡的唇,戏谑道:“今儿可真是热闹啊。” “叨扰了太傅大人,实在是云安之过。”沈银粟话落,颜卿岚轻笑了一声,摆摆手道,“你这丫头在我这儿就省了朝中那套装模作样的礼数吧,你若真觉得自己有过错,便也不会叫嚣着要砸了我这院子了。不过你还真别说,你到算是把我教你的招数物尽其用了,孺子可教也。” “太傅大人谬赞,云安这喊话哪能同您当年相比,您当年在大街上喊花楼里的姑娘的场景,那才叫一个壮观。” “小云安,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颜卿岚笑道,目光又打量起后面站着的叶景策,“倒是这位……” 颜卿岚话说至一半,叶景策连忙抱着酒壶上前,同颜卿岚一字一句清晰道:“小人阿京见过太傅大人,这是我家郡主为大人备下的薄礼,还望大人笑纳。” “阿——京?”颜卿岚饶有趣味地打量完叶景策,又不怀好意地笑着看向沈银粟,“小云安,你这阿京我总觉得瞧着有些面熟,不知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阿京原是定国将军府的下人,太傅大人在京十几年,许是在叶小将军身边见过他,所以觉得面熟。” “哦?原来如此。” 沈银粟解释完,颜卿岚虽表面相信,眼中的笑意却更为明显,同沈银粟说话时更是有意无意地向叶景策的方向瞥。 叶景策笑得绝望而卑微,险些将‘求太傅大人假装不认识我’写在脸上。 索性颜卿岚还真顺了他的意,同沈银粟说了几句后便让开身子,带着几人往院子内走。 颜卿岚这宅子建得倒与寻常官宦的宅子不同,省去了富贵繁琐,简单雅致得犹如世外之景,飞花般的雪落下,覆满了亭廊水榭。 沈银粟这才注意到了颜卿岚的头发,如雪一般的白色,却不见分毫苍老之感,只觉得如银白绸缎般温顺披下,白发中隐隐掩着耳边一侧的红玛瑙坠子,那坠子仔细瞧上去倒像是女子的华饰,似是在童年时瞧见哪位公主带过。 才二十几岁的年纪,貌若谪仙却华发披肩,行事别具一格,性子顽劣又淡泊,到当真像是来人间玩一遭的仙人。 沈银粟突然懂了洛瑾玉的那句,先生真乃神人也,如今看来,不无道理。 颜卿岚带着沈银粟三人来到屋内,屋内火盆烧得正旺,因着阴天的缘故,屋内不算亮堂,便亮了两根火烛慢慢燃着,对着院子的竹门上被泼了墨,绘着腊月红梅,烛火晃动,那梅影便更加栩栩如生。 “天枢,先生我让你煮的茶如何了?”颜卿岚开口道,方才开门的小童立刻一溜烟地从院落中跑来,脸颊被热得通红道,“先生放心,天枢一直在旁守着呢,一会儿好了便给先生拿上来。” 颜卿岚笑着点点头,同跪坐在对面的沈银粟道:“你们来得倒是时候,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好茶。” 说完,突然掩着唇猛咳几声,惊得一旁的天枢直在原地跳脚:“先生你是不是又没有好好吃药!” “吃了吃了,先生我死不了啊,你快下去看着那茶吧,那东西贵得很,要是煮不好我才会一激动气死过去。” 颜卿岚说完,天枢幽怨地望了他一眼便转身跑了出去,留屋内几人看着他矮小圆润的身子如雪球一般在院中来回移动。 幽暗的室内,一扇屏风隔绝开几人,红殊和叶景策二人在屏风外候着,沈银粟则静坐在屏风另一侧,看着面前的颜卿岚摆弄着熏香。 “太傅大人。” “想说什么?”颜卿岚微微抬眼看向沈银粟,苍白病态的脸庞在火烛的映照下显露出几丝妖异的红润,不像是活生生的人,倒像是个精致脆弱的苍白瓷偶。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13节 “我想说,若是太傅大人信得过云安,便让云安给您瞧瞧,些许能让您的病轻一些。” “傻丫头,这药又不是万能的,若药于我真的有用,我又何至于此?”颜卿岚闻言挑了一丝自己的银发,对沈银粟面前轻声笑道,“云安,慧极易折,心绪难安,我得天独厚,自然也会为此付出代价。” 沈银粟道:“可太傅大人也不能放任着自己的身子不管啊!” “行啦,我掐指算过了,几年内死不了,你怎么学了个医之后变得和宫中那些御医一样磨叨了呢。”颜卿岚叹了口气,眼帘微垂,低声缓缓道,“你今日来找我,可不是为了我的身子吧,有事快说,趁着我心情好些许还能指点指点你。” 沈银粟熟悉颜卿岚的性子,他既这般说了,便是让她速速进入主题,若是一会儿他真乏了,只怕会说到做到不再理会她。 想到这儿,沈银粟也就不在犹豫,将昨日千佛庙中所见尽数说了出来,见颜卿岚状似听着,却又一会儿点几根蜡烛,一会儿摆弄着香炉,待沈银粟说完,他已经不知从哪里掏出副棋盘,自己和自己对弈了半天。 “太傅大人真的有在听?” “听着呢,听着呢。”颜卿岚摆摆手,停下手中的棋子,盯着沈银粟道,“你先同我说说,你是如何想的?” “赈灾粮一事之前交由户部处理,因此这贪污之事必然有户部的人插手,不过是在于吞了这油水的有多少人,什么官职而已。”沈银粟道,颜卿岚颔首,“那你可知这户部明明应当彻查,为何如今却风平浪静吗?” 沈银粟蹙眉道:“为何?” “你进京前可曾摸清过这京中局势?”颜卿岚道,沈银粟摇摇头,“我同大哥写信,大哥尚未来得及回信,后来信倒是回来了,只是……唉。” “罢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了,瑾玉那性子,至纯至善,定是不会同你说什么。”颜卿岚道,“我们说回那户部,那户部尚书李勤,乃是当朝三皇子洛怀琢的亲娘舅,户部要是出事了,这三皇子必然受损。” “这朝中四个皇子,瑾玉名声好,能力强,最得大臣们认可,老二洛子羡,一个在大多时候放浪形骸的人,朝中能有多少人支持他?就算圣上想提拔他,也得那孩子自己出力才行,可惜这老二,偏偏不想出这力。剩下的便是老三和老四,老四的母妃是冷宫废妃,自己更是不声不响,甚少露面,自然也不得大臣们认可,你瞧瞧,这余下的便就剩老三了,说是老三再失势,便留下瑾玉一家独大。” “若你是皇帝……”颜卿岚盯着沈银粟幽幽道,“你会允许自己儿子的权力逼近自己吗?还是,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 “所以,明知户部有问题却不彻查,为的就是制衡。” “制衡必然是有的,但也未必全是,依据你口中那些难民所说,此事恐怕还有其他阻挠,倒是复杂得紧,需得到当地亲身调查。”颜卿岚道,“只不过,在这调查过程中,你不便以云安郡主的身份去调查案子。” “这是自然。”沈银粟道,“我是大皇子母家的人,这案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与户部有关,而户部又是三皇子的母家,我若以云安郡主的身份调查,在外人眼里便是大皇子的势力与三皇子相抗争,说好听了,是伸张正义,说不好听,便是夺嫡之争。” “小丫头的脑子转得倒是快。”颜卿岚话落,天枢敲了敲门,随后端着茶盏进来,“先生,茶煮好了。” “这茶来得正是时候,我刚好说得口渴。”颜卿岚笑道,对着屏风后的叶景策和红殊招招手,“小友,快过来品品这茶。” 二人从屏风外走进,跪坐在沈银粟两侧,沈银粟本以为颜卿岚是要歇下这个话题,毕竟颜卿岚心思缜密,此事涉及朝中局势,他恐不愿在外人面前多提,却不想颜卿岚只是品了口茶,便又开了口。 “云安,你的身份卷入此事多有不便,但有一方,极其适合参与其中,他们正直忠心之名远扬,深得皇帝信任,所言之物在朝中极有分量。” “太傅大人说的是……”沈银粟试探道,却见颜卿岚笑眯眯地望过来,不像是看她,倒像是越过她望着谁。 颜卿岚的嘴唇一张一合,视线越过沈银粟与叶景策四目相对,口中清晰道:“定国将军府,才是最适合参与这起案子的。” 第17章 你小子,真有情趣 颜卿岚话落,笑吟吟地盯着对面几人,端起茶款款品了一口。 他倒是有看热闹的闲心,却不知对面二人捧着手中这杯茶如坐针毡,各有思量。 定国将军府的确适合参与进这起案子中,且不说将军府明面上尚未卷入党争,就是这将军府的地位声望和人品,也足够让人放心。 嗯……除了那位叶小将军。 沈银粟幽幽叹了口气道:“话是这样说,可哪有让大将军去当地调查案子的。” “我何时说是叶大将军了?”颜卿岚道,“那将军府又不是只有叶大将军,不是还有旁人吗,比如说那位小将军。” 颜卿岚说着,微微抬眼扫过叶景策,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 “云安,你何不求助那叶小将军,求他向圣上请一道旨,哪怕他只是监督这起案子的处理,那派下去调查的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种情况便更不可能了。”沈银粟连忙摇了摇头,她如今听了这叶小将军几个字便头疼,心里想着这叶小将军一个纨绔,就算是去了也帮不上忙,嘴上却保留着贵女的体面,说了个得体的缘由。 “我与那叶小将军不甚相熟,如何请得动他帮忙?” “不——甚——相——熟?”颜卿岚一字一顿地重复了遍,看了看强装镇定的叶景策,又瞧了眼满脸痛苦的沈银粟,几乎把前二十几年的难过事都想了一遍,才压制住想要扬起的嘴角,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道,“我怎么记得当年你母亲与将军夫人似乎曾结过儿女亲家,这未婚妻要寻他帮忙,那叶小将军总得给个面子吧……” “太傅大人,您快别说了,我承受不住。”沈银粟绝望地捂住脸,颜卿岚立刻住嘴,一双琉璃般清浅的眼睛好奇地看向叶景策,却见后者直直地盯着沈银粟,满眼愧疚心疼。 叶景策一直知道沈银粟是对传说中的叶小将军情深义重,只是未曾想光是提一嘴让她放下身段去寻叶小将军帮忙,沈银粟都听不得,可见沈银粟对这叶小将军的情感已是无法估量了。 叶景策一边责怪着自己魅力太大,一边深觉愧疚心疼,若他没有伪装身份来骗她,这忙他一定会帮,只是眼下都已经伪装这么久了,事情已然无法回头,他又如何突然站起来和沈银粟说,我就是那叶小将军! 凡事讲个循序渐进,沈银粟若是一激动吓死过去,那他罪过可就大了。 想完这一切,叶景策默默垂下了头,这杯中的茶是半点都喝不下了。 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和霜打的茄子一般沮丧,颜卿岚总算收敛了顽劣的性子,默默把玩着手中的棋子眯眼思索。 他这人一向目的明确,先前便受人嘱托,在这件案子上务必引导沈银粟和将军府扯上关联,却没想到这事情竟有些棘手。 尽管沈银粟和叶景策的婚约有不少人知晓,但尚未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布,只要婚约还未公布,这将军府就仍处在中立位置。 然而夺嫡之争,将军府的支持至关重要,若是这婚约成了还好,他那好徒儿洛瑾玉的位子便再无可撼动,若是真如那人所说的,这婚约有成不了的可能,那他也要让全朝野都知道,就算婚约不成,将军府不站洛瑾玉的背后,那也断然不会站在三皇子洛怀琢的背后。 只要定国将军府有一人参与进这起案子,那便是与户部过不去,是与洛怀琢过不去。届时无论这婚成不成,朝中官员对将军府关于皇子的态度也都会有那么些思量,明白无论将军府是否支持洛瑾玉,他都不会支持洛怀琢。 而他颜卿岚的目的就是如此,在他眼中这皇位除了他的宝贝徒弟洛瑾玉,谁都不合适。 所以这一遭,必须让叶府的人参与进去! 可如今叶景策又不能以将军之子的身份去……嘶,这该如何是好。 颜卿岚停住敲击棋子的手,片刻,重新露出笑意对沈银粟道:“无妨,此事不必担忧,将军府除了那叶小将军,不是还有位叶小姐嘛,我倒听闻那叶小姐巾帼不让须眉,是个飒爽姑娘呢,不若你寻她帮忙?” “可这位叶小姐又缘何帮我呢?”沈银粟道。 颜卿岚顿时抚掌大笑,笑得连咳几声:“这事情可说不准,那位叶小姐正直勇敢,若她听说这事,必然会相助。” 沈银粟又道:“那太傅大人是有办法让她知道?” “这你便不用管了,她一定会知道,些许明日便有人写信给她说这难民之事呢。”颜卿岚的话虽是对着沈银粟说,眼神却瞄着叶景策,笑眯眯的眼中暗含威胁。 叶景策:…… 他就是再愚钝也明白颜卿岚的意思了,他若不写信给他小妹,只怕颜卿岚能当面戳穿他的伪装。 叶景策对颜卿岚皮笑肉不笑地点了下头,算作答应。 颜卿岚见状扬眉,对沈银粟说得更为肯定:“云安你放心,有本太傅在呢,实在不行本太傅寻人,总之你放心,叶家那小丫头必然会去助你。” 思及颜卿岚本不爱涉及朝政,竟能为此事对她鼎力相助,沈银粟顿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只好俯身行礼道:“那云安就有劳太傅大人了。” 颜卿岚摆手:“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呵呵。 叶景策暗暗翻了个白眼。 这一旦有了将军府的相助,其他的事情便好解决了,只是若想了解实情,怕是要私下走访一阵,思来想去,便打算以商人的身份走访,一来不引人注目,二来这商贩间消息来源极广,也便于调查。 事情商议至此,总算有了个初步的计划,又同颜卿岚闲聊几句,见外头的雪愈发大了起来,怕路上不好走,沈银粟便打算起身告辞。 屋子里的炭火烧得正旺,红殊已经听得有些昏昏欲睡,一听沈银粟起身打算离去,便连忙站起身来帮她开门,只是这刚一开门,便有铺天盖地的雪花顺着风扑在脸上,沁人心脾的一阵凉意。 红殊和天枢都是爱玩的,见庭院中的积雪足够深,便攥起了雪球边走边互相打着,天枢才几岁,自然是打不过,但他却知道红殊断然是不敢用雪球砸沈银粟的,便寻着沈银粟的身边躲,红殊气不过又不敢打,气得直跺脚,扯着沈银粟的手臂要她主持公道。 颜卿岚和叶景策远远地跟在后面,颜卿岚本是懒得出来送的,他散漫惯了,又在屋子里裹得正暖,若不是生来嘴欠想要打趣叶景策,他是如何都不会出来受冻的。 一见颜卿岚拢着袖子笑眯眯的凑过来,叶景策便知他不会有什么好话,果不其然,方一凑过来,他便听颜卿岚调侃道:“叶小将军,很有情趣嘛,告诉我,伪装成这样在未婚妻旁边,是不是很好玩?” 叶景策盯了颜卿岚一眼,不明白有着这样出尘的气质的人怎么会有这样欠的一张嘴。 “太傅大人,这儿风大。”叶景策故作关心道,“您还是快闭嘴吧,否则容易冻了舌头。” “切,你小子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嫌弃我。”颜卿岚见状笑得更欢,轻咳了两声后收敛神情,见叶景策盯着空中的落雪出神,才缓缓感叹道,“再过几月便要到年末了。” “正是。”叶景策道,“太傅可是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不过是想起来几年前的那场滨水之战了,若我没记错,你几个叔伯就是在那场战争中离世的吧,消息传回京都的时候,刚巧也是这样的雪天。” 颜卿岚话落,叶景策身子一怔,淡淡道:“太傅记得没错,可是有什么想问的?” “倒也没什么,不过是突然想起来了,你小叔从前喜欢在过年前同我吃一顿酒,那次出征前更是要我为他备下好酒,不过可惜了,我虽备下他却没回来赴约,依照往年我该是将酒洒在他的坟前的,遗憾的是今年我的身子大不如前,便不再折腾了,你且在年末之时去鸿运馆取了放在楼顶的酒,替我带给他吧。” 颜卿岚说着,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一双平静无波的眼中鲜少的惊起了几丝波澜,眼角的一滴泪痣似是生动了一瞬,摇摇欲坠。 叶景策俯首,轻声道:“太傅放心。” 眼见着已经走到院门外,颜卿岚便也站定不再送了,末了,同叶景策提醒道:“此次务必多带钱财,同当地官宦打交道若是财力不够,只怕寸步难行。” 叶景策点头,算作明了,随后快步追上沈银粟,几人共同返回镇南侯府。 马车越行越远,逐渐隐没在风雪中。 颜卿岚站在门前久久望着,不多时便又巨咳起来,拿下掩着的手帕,手帕上一片血红。天枢见状急得面红耳赤,又要斥责颜卿岚不爱吃药的恶习,却见颜卿岚只是顺了几口气便淡笑着转过身去,同身后的茫茫雪雾道:“怎的,你家主子就这么急嘛?这人才刚走,便叫你来同我问这对话的内容了?” 颜卿岚话落,一个眉目清冷的紫衣女人从雪雾中慢慢走出,俯首道:“太傅大人惯爱说笑。” 第18章 你是不是喜欢那个男狐狸精 回了侯府,沈银粟便着手收拾行李,虽说镇南侯府的主子喜欢往外跑已成了常态,但阿青和黄嬷嬷哪想得到她走得这般匆忙,皆是想打探又不敢打探,相互使着眼色小心推测着。 红殊在旁托腮看着,同沈银粟道:“小师姐,我可用带什么?” “什么都不必带,你留在京都便好。”沈银粟话落,红殊蹭得一声站起来,惊诧道,“我留在京都?师姐你这是打算自己一人前去?多危险啊!” “我自然不会自己前去。”沈银粟边收拾边道,“我打算带上阿京。” “带他?带他!!!”红殊更激动起来,绕着沈银粟走了两圈后,终于忍不住道,“我常听旁人道喜新厌旧四个字,本没当回事,没想到今日竟发生在了我身上,师姐,你且同我说说,你现在是不是喜欢那男狐狸精胜过我?” “你这是在说什么胡话?”沈银粟被红殊气得通红的脸逗得发笑,直起身哄着她道,“小殊你是不是误会了?我何时喜欢阿京胜过你了?留你在京,是因为我信得过你,需要你在此帮我处理一些事情。” “那这么说,师姐你是信不过阿京才不留他在京都?”红殊得意道,想了一会儿,又怀疑道,“师姐你别是为了哄我而骗我的,那……那你且说说为何不信任阿京。” “因为……”沈银粟想起叶景策上次在千佛庙门前猝不及防的踹门一脚,实在心有余悸,“因为他行事总有自己的主意,根本管束不住,赈灾之事除我以外只有你与他知道,单独留他在京中与余下难民保持联系,我实在放心不下。” “那是自然,就他那样子,自然是不可靠的,还是我可靠!”红殊扬着脸笑起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向沈银粟,“所以师姐要交代何事?” 沈银粟道:“我昨日同难民了解情况,他们还记得带走他们同伴的王大人,你留在都城,暗中跟踪那个王大人几日,看看能不能找到那些被带走的难民。” 红殊点点头:“这倒简单。” “这是镇南侯府的令牌,你拿好,若是一旦遇到什么不利情况你就拿出来,旁人瞧见了定不会拿你如何。”沈银粟道,“此外,之前我被刺杀那事刑部一直没再给消息,你便替我在京中候着,若是有消息传来,第一时间写信给我。” 经过和颜卿岚的一番交谈,沈银粟对刺杀自己之人实则已经有了猜测,她回京开药堂之事倒是没什么,反而是她并不在意的婚约惹了一身麻烦,她和那叶小将军一旦联姻,三皇子在朝中地位便会受到威胁,因而阻止她回京的极大可能便是那三皇子洛怀琢。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14节 而今只要刑部提供出那刺客的线索,便能据此知道这三皇子背后还有何人,也能明确刑部如今还未站到三皇子一侧,若是提供不出来,便不好说了。 “你若需要人手,尽管吩咐镇南侯府的人,有这令牌在,他们必会听命于你,若拿不定主意,就写信给我或是去寻太傅大人,他定会助你。” 红殊点点头:“师姐放心。” 红殊说完,门外传来阿青和黄嬷嬷的声音:“郡主,咱们侯府值钱的东西都在这儿了,您看看带走哪些?” 镇南侯府虽穷,但也是个侯府,里里外外得的赏赐不少,不过都是些装饰的东西,拆了便不好看了,不拆又没有什么大用,故而早早便被镇南侯命人收了起来。 沈银粟儿时不得父亲关注,曾以为只要自己闯了祸父亲便能看她一眼,便偷偷把这些物件上的珠宝挖了下来,以为会得到父亲的斥责,却没想到镇南侯根本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她几乎把整个府里的珠宝都挖了一遍,镇南侯也未说一句话。 久而久之,沈银粟有了一个习惯,心情不好就去镇南侯的屋子里挖镶在饰品中的珠宝,甚至连她自己都说不清这是对父亲的不满还是幼时计划没得逞的执念。 好在这习惯总算有了点用处,镶着珠宝的柜子她带不走,但挖出来的宝石可以随身带。 沈银粟的目光扫过阿青端着的各色珠宝,摆手道:“都包起来带走。” 阿青应下,一旁的黄嬷嬷拿着被挖了珠宝的饰品,苦笑道:“郡主,若是侯爷回来看见,这,这如何交代啊……” “反正父亲又不一定回来……”沈银粟低声道。 说到这儿,沈银粟又想起那让自己一路被刺杀的婚约,如此看来,这婚约真是可怕,不但成婚对象是混世魔王,就连这婚约本身都容易被人追杀。若此次她处理完赈灾之事后,她爹还没回来,这婚她便自己去退! 知道自己触及了沈银粟的在意之事,黄嬷嬷微微叹了口气,不做他言,只想着这行李务必收拾地完备些,可别让她家这小郡主在外缺了什么。 与此同时,盛京的另一座府邸中,也有一个人有此顾虑。 生龙自打听说叶景策要离京,便忙里忙外地收拾,活虎跟在身后,小声道:“少爷老大不小的人了,又不是第一次出门,少爷都不急,大哥你倒是急得像被火烧了腚似的。” “你懂个屁!”生龙抱着准备好的衣物道,“少爷以往出门,身边要么有老爷,要么有二殿下,最差最差,也有你我护着,此次出门却是和云安郡主,云安郡主一看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不但保护不了少爷,还要少爷保护她!” 生龙想到这儿,更担忧道:“你说咱们将军府这一辈就少爷一个男丁,若是少爷再受了点什么意外,咱将军府不就绝后了嘛……” 活虎:“……大哥,你就不能盼少爷点好吗?” 生龙和活虎在不远处吵吵嚷嚷,叶景策坐在桌前对着面前的信纸长吁短叹。 落笔:景禾亲启。 叶景策想了想,用笔勾掉,沾了沾墨,重新落笔,写道:“吾的亲亲妹妹景禾宝贝,许久不见,兄深感想念,以至茶饭不思寝食难安……” 写到此,叶景策有点反胃,但碍于是请求,又不得不将姿态放得极低,只好托着腮继续想,他要如何在信中将赈灾粮之事以及他伪装身份在沈银粟身边之事说清,难啊,太难了。 见叶景策许久未动笔,生龙和活虎凑上前来,生龙贴心道:“少爷可是有哪个字不会写?” “你才不会写字!”叶景策骂了一句,随即蹙眉道,“我是在想该如何写最近发生之事。” “这有何难写?少爷您放心,属下一直都给您记着呢,二十日前,您在街角帮张婶找到了丢失的狗,十七天前……”生龙口若悬河,活虎在旁给叶景策仔细研墨,见叶景策落笔写到郡主二字,好奇道:“少爷可是在想如何写与郡主退婚之事?” 猛然提及与沈银粟退婚,叶景策笔尖顿了一下,迎上活虎探究的目光,嘴硬道:“……对,对我在想如何退婚……” 生龙在旁插嘴道:“那还不简单,少爷你便实话实说,写云安郡主弱柳扶风,一碰就倒,不过两句话便红了眼眶……” “她才没有你说得那般娇柔!”叶景策一拍桌子,方要大声反驳,便见生龙和活虎错愕地僵住,怀疑地看着他,叶景策这气焰立刻就下来了,咳了一声故作镇定道,“你们俩看什么看!我……我就是觉得她和我想得不大一样,她坚强聪慧又独立,哦,对了,不过她有点过于善良了,我之前就看出裴生不对劲儿了,虽然他的不对劲和我想的不对劲有点差别吧,但他确实有猫腻!” 叶景策一鼓作气地说完,觉得自己耳根有点烫,连忙故作姿态地用手撑住脸,一幅闲适的表情看向对面二人。 “怎么?你们俩有什么想说的?” 生龙:…… 活虎:……好像有什么奇怪的想法正在脑中产生。 屋内静默片刻,生龙突然一拍掌,茅塞顿开道:“不愧是我聪明善良的少爷!这一来看人精准,二来哪怕要和对方退婚都能看到对方的优点!少爷,属下佩服!” 叶景策:“……这个退婚吧,其实……” “少爷放心,不必担忧,此事一定能万无一失,马到功成!”生龙坚定信任地看着叶景策,“我家少爷绝不是半途而废的人!这婚肯定成不了!” “……”叶景策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中的狼毫,挤出个咬牙切齿的笑,“生龙,我原来怎么没发现你打仗时候伤过脑子,现在还没治好呢!” “是吗?伤过吗?我都不记得了,”生龙疑惑地挠挠头,羞涩一笑,“真是有劳少爷记挂了,明日我便去找郎中看看。” 叶景策皮笑肉不笑道:“别明日了,你这脑子病得不轻,现在就去看吧。” 说罢,挥了挥手,将二人赶出房门。 门外,生龙看着一直不说话的活虎,捅了他一手臂道:“发什么呆,赶紧陪我去医馆看看,少爷担心我呢!” “不是,大哥你先别说话,我想事呢。”活虎困惑地眨了眨眼,眼神飘忽。 生龙:“想什么呢?说来听听。” 想……嗯…… 活虎望着天呆愣片刻,眉头紧皱,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许久,眉头松开,对生龙坦然一笑:“被你一手臂捅忘了。” “……有病!”生龙骂了一句,扯着活虎道,“赶紧的,陪我去医馆看看,别让少爷担心!” 屋内,趁着难得的清净,叶景策总算写完了信,把信纸吹干,规规矩矩的叠好放入信封。 若是时间算得没错,他爹娘和妹妹一周之内便能进京,届时这信便由活虎交给叶景禾,他和沈银粟同部分难民乘马车出行,速度定是缓慢,而叶景禾虽是几日后出行,但可以骑马相追,如此想来,他们到达淮州的时日应当不会相差太多。 但愿……别出什么意外。 第19章 好大一个土豪 浓云翻滚,暴雪纷飞,淮州城门处熙熙攘攘,叫骂声不绝于耳。 眼见着积雪已经没了马蹄,车夫啐了一口,摸了摸冻得战栗的手臂,抬头向前一望,见城门口的队伍一动不动,不禁怒骂:“也不知道前面的人都干什么呢,动作比王八都慢。” 后面车夫的叫骂声不断传来,吵醒了在车内小憩的沈银粟,微微睁开眼,挑开马车的窗帘,寒风席卷着雪粒霎时扑面而来,叫人瞬间清醒。 “这外面叫嚷什么呢?” 裴生小声道:“回郡主的话,后面的马车都在嫌弃前面的马车不走。” 沈银粟道:“这车队僵持多久了?” 裴生身旁的徐老道:“回郡主,已有一炷香了。” 徐老的声音沙哑,相较于当日在千佛庙的初见,如今疲倦更甚,毕竟日夜兼程了大半个月,他这一副年迈的身子,实在是吃不消。 当日在千佛庙遇见的几人,便只有他和裴生以及那暴脾气的李四郎同沈银粟前来,一来是这走了太多人怕引起京都官员的怀疑,二来是他们流窜到京都的人不算少,若要全带回来怕是得几马车,浩浩荡荡的,只怕耽误时间,故而轻装简行,便于快去快回。 “郡主醒了?” 外头传来叶景策的低声询问,沈银粟撩了帘子探出头去,见少年一身蓑衣,斗笠落了层层积雪,回首看她时斗笠轻颤,落下几粒清雪于她鼻尖。 沈银粟被凉得一激灵,叶景策见她难得露出这样错愕的神情,忍不住笑了起来,露出一侧轻轻浅浅的酒窝。 “郡主在里头睡得可还安稳?” “有你驾车自然是安稳。”沈银粟道,见叶景策的手冻得有些发红,一侧的李四郎也不住地搓手,轻叹道,“可惜这次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多装几件袄子给你们,这样冷的天,你们在外驾车只怕是冻坏了。” “劳烦郡主挂心,小人倒还好,但李四哥确是有些畏寒。”叶景策笑笑,一旁的李四郎更打起寒颤,沈银粟转头看过去,见李四郎抱臂哼了一声,似有些气闷。 这李四郎本就不喜这些京中的贵人,一个个穿得光新亮丽,像是不知道民间疾苦,而今坐在他身边驾车之人,不仅是京中贵人当朝郡主的鹰犬,还在千佛庙里同他较量过,一个不大的少年,竟叫他们那么多大汉束手无策,说出去当真丢人。 如此两点因素,让李四郎更不喜欢这名叫阿京的少年。 偏偏这阿京一路耐不住闲,若是那云安郡主醒着,他便同那小郡主说话,剑眉星目,笑起来时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倒叫人喜欢。可若是那小郡主歇下了,那遭殃的便是他们了。 这阿京闲不住,若是无聊便拽一拽他的袖子同他讲笑话,冬日本就寒冷,他听了阿京的笑话不但笑不出来,只觉得这尴尬的笑话让人沉默,周身的气温都因此降了几度。 转头对上那少年不怀好意的笑眼,李四郎顿时明白这小子在拿自己当消遣取乐,实在是一肚子的坏水。 想到这儿,李四郎幽怨地瞪了叶景策一眼,话却是对着沈银粟说着。 “郡主的下人管得当真松散,竟爱同人讲些无趣的闲话。” “四哥!”一听李四郎这般无礼,裴生立刻小声提醒,胆怯地望了沈银粟一眼,见她并未生气,才瑟瑟道,“郡主,我……我四哥他直性子,说了什么冒昧的话还求郡主大人有大量,莫要怪罪。” “你放心,我自知李四哥是心直口快,并非真有恶意。”沈银粟淡淡道,回头见叶景策在一侧笑嘻嘻地看着李四郎,轻声嗔道,“你是不是又同别人使坏了?” 叶景策向后靠了靠,贴在沈银粟耳边小声道:“他自打上了马车便一直恶狠狠地瞪我,我又没招惹他,他何故于这般对我?如此我报复回去,郡主认为这算使坏?” 说完,叶景策笑起来,看上去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眉眼间却隐藏着几分持宠而娇的底气。 初见还以为这人是个胆怯懦弱饱含苦楚的小家丁,如今相处久了沈银粟才发现,这少年看似示弱的外表下是恣意和顽劣,像是匹装乖的小狼,收敛了锋利的爪牙却藏不住血脉里的桀骜。 好在他的桀骜和顽劣并不讨她嫌,是恰到好处的有恃无恐。 “你这官司当真难断。”沈银粟把手炉扔给叶景策,“就罚你去前面打听打听情况,看看这马车怎么这么久都不曾往前动。” 像是毫不意外沈银粟的纵容,叶景策接过手炉从一侧的马车上跃下,拨了拨斗笠向城门处走去。 不多时,这前方的争吵声便大了起来,沈银粟抬首望去,见叶景策快步走回来,神色忿忿道:“难怪这马车不肯前进,原是这守城门的同前面那公子吵起来了。” 沈银粟道:“因何而吵?” “怕是因为油水不够吧。”一旁的李四郎冷哼一声,抬眼睨了下沈银粟,“这便是你们这群贵人的毛病,饶是个守城门的都能耍些威风,显示自己的那点官腔。” “你要骂就骂守城门的,别夹枪带棒的污蔑好人。”叶景策同李四郎冷笑道,又蹙眉同沈银粟缓声道,“若说这油水,我倒觉得那公子给的不少,不知为何,那守城门的好像和他作对,愣是不让他进,如此,这二人便在门前吵了起来。” “这银钱既然已经给到了,这城门的守卫又何故于为难那公子?” “不知道。”叶景策摇摇头,“我觉得那守卫怪瞧不上那公子的。” 叶景策话落,马车内传来徐老低哑的声音。 “敢问阿京小哥,那公子可是朱殷色裘衣,上绣白鹤游云之纹,年纪瞧着不大,尚有几分稚气?” 叶景策点头:“他那红裘衣实在是显眼。” “那便不奇怪了。”徐老悠悠道,“这位公子乃是淮州巨富苏家的小公子苏洛清,这淮州的商贾同官府走得都近,偏偏这苏家看不惯官府的作为,不愿同官府之人相交,城中商贾为此曾有意为难过苏家,奈何苏家老爷早有预料,本家早早搬离淮州,只剩了个旁系,想必此番是听闻淮州有难,特来援助旁系的,可惜到了门前,却过不了官府这关。” “照您这般说,这苏家倒是很有骨气。”叶景策道,抬眼望向沈银粟,“郡主,他们不走后面的也走不了,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帮帮他们?” “你想要如何帮?”沈银粟道,“可别闹大了伤了人。” “郡主放心,我自有分寸。”叶景策扬眉笑起来,“不过需要郡主帮帮忙。” 沈银粟点头:“放心吧,我配合你就是了。” 扬鞭抽在马上,一行人的马车慢悠悠地驶到城门前,马车落脚停下,车门外的吵闹声清晰可闻。 沈银粟掀帘瞧了一眼,果真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公子正站在一顶黑丝楠木制的马车前,车前挂着两个金镂空的灯笼,寒风一吹,灯笼上坠着的金铃铛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声,当真是奢靡之音。 那小公子便裹着个朱殷色裘衣,站在马车前同守门的士兵争论得面红耳赤,指着一群士兵怒骂:“你……你你你们再不让开,信不信我拿金子砸死你们!” 小公子话落,沈银粟便听车门旁传来一声低笑,果不其然,低头一看便见叶景策在一旁拍手叫好。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15节 “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威胁人的。”叶景策笑道,“怪不得这士兵不让他们进去,若是我,我也等着他用金子砸死我。” “阿京。”沈银粟无奈道,“你快别笑了,若是再耽搁下去,咱们天黑都进不了城。” “郡主放心,不会的。”叶景策说罢,下马走至城门前,笑嘻嘻地凑到小公子与守门的士兵中间,故作好心道,“两位能不能不要吵了?这到了年跟前了,都说和气生财,二位也冷静冷静,给明年讨个彩头。” “你算哪个葱?跑过来和我讲理?”守门的士兵闻言大喝一声,一旁的小公子也摇了摇头,同叶景策道,“兄台你不必来劝,你不晓得这人有过不讲理,同他讲理如同对牛弹琴!” 听闻二人这般说话,叶景策也不恼,从袖中掏出个银锭塞到士兵手中,弯眼道:“还望官爷通融通融,我家小姐急着赶路。” “你家小姐?”守门的士兵低头瞧了瞧手中的银锭,又瞥了眼气得满脸通红的苏家小公子,不屑一笑道,“你家小姐又是谁?我同苏家的账还没算完,你们上后面侯着去!” 说罢,这银锭子被扔在地上,叶景策含笑的眼明显冷了下来。 不紧不慢地从地上捡起银锭,叶景策强行攥住士兵的手,把士兵紧握的手指一根根的掰开,慢条斯理道:“我再说一遍,我家小姐急着赶路。” “你……你你你!”守门的士兵显然没料到自己惹了这么个主,手腕被攥得生疼,好像下一秒就要被掰掉,这连连的吐出的几个字显得极为异常,周遭的士兵注意到,纷纷警惕地靠了过来。 一旁站着的苏家小公子苏洛清也察觉到了几分不对,脚步向后退了退,靠到一个面容严肃的黑脸老者身旁,小声道:“窦管家,这种情形怎么办?书上没写啊。” 黑脸的窦管家沉沉叹了口气道:“小少爷,大小姐都说了,让您出门不要只带书,多带点脑子。” 第20章 除钱以外,一无所有 窦管家这边正教训着苏洛清,却听另一侧更焦灼了起来。 不知哪个胆大的官兵当真拿了那木质的红缨枪去刺叶景策,只可惜不等近身便被其踩住了前段,腿一用力,竟硬生生将长枪折断。 断了的半截枪杆被踩在雪中,这下守门的士兵是当真不敢动了,互相盯了几眼,迈着碎步地小心围着。 “够了,阿京。”众人僵持之际,只听一道清清冷冷的女声传来,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自旁边的马车上走下,周身裹着井天色的大氅,手上碰着的是镂空鎏金手炉,一瞧便知是名门贵女。 听闻沈银粟开口,叶景策挑衅地瞧了那守门士兵一眼,随即放了手,退到沈银粟身后。 “家中下人不知礼节,还望官爷不要怪罪。”沈银粟的声音轻轻柔柔,却不带半分畏惧,反而是渗着几分凉意,“不过呀,这事也怪不得他,谁叫上头那位大人催得紧,我们也没带那么多盘缠,倒是怠慢了官爷。” 沈银粟的声音不紧不慢,伸掌由叶景策把银锭放上后,状似随意地将银锭往士兵手里一拍:“不若官爷告知我一句姓名,来日我同上头那位大人说上两句,派人把钱给官爷送来?” “不不不不,姑娘说笑了。”守门的士兵连连摇头,他们说到底只是个守门的兵,平日里欺软怕硬也就算了,要是真把私吞油水的事捅到哪位大人跟前,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更何况眼前这女子一瞧便是位贵人,身边带着的少年亦不是什么好惹的主,二人俱是傲然嚣张之态,想来背后之人当是个有权势的大人物。 眼下这油水也收了,对方的话语间也给了台阶,此时不就坡下驴还等何时?守门的官兵心中一盘算,脸上便堆起了笑。 “我方才不过是同这位小兄弟开了个玩笑,还望姑娘不要往心里去。”官兵说着,同身后同伴挥了挥手,大喝道,“让开让开,给姑娘开门。” 沈银粟闻言笑了笑,淡声道:“那便有劳官爷了。”说罢,便转身走回马车,叶景策在身后跟着,见苏家的小公子还在原地愣着,叶景策佯装怒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走,不然叫我们走后面堵着吗?” 苏洛清被说得一愣一愣的,被骂完后错愕地看向窦管家:“窦管家,你听见了吗,他凶我!他凶我诶!亏我刚才还劝他不要对牛弹琴,敢情他也是个仗势欺人的主,看我不好好教训他!” 苏洛清说着便要张牙舞爪地往叶景策背后扑,刚抬了脚,便被身旁的窦管家拎着衣领。 “小少爷,快走吧,他们这是帮咱们呢。” “啊?”苏洛清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窦管家塞进软轿,抻着个脖子对着身后沈银粟的轿子叫嚣,“你个仗势欺人的家丁!居然敢凶我!看进了城小爷我不好好教训你们这群狗眼看人低的家伙!” 窦管家:“……少爷,我求您先闭嘴吧。” 苏洛清趴在窗口叫嚣了一路,叶景策驾马在后头跟着,百无聊赖地甩了下马鞭后笑着感叹:“郡主,现下我倒觉得咱们该晚些帮那苏小公子,您看他多有精力,喊了这么久了还那么中气十足。” “的确,怪不得能和守门的士兵对骂那么久,当真是精力旺盛。”沈银粟也点点头,转而又同叶景策道,“小苏公子的这张嘴倒是苦了阿京你了,明明是好心相助,却因为在这出戏里演了个唱白脸的被骂了一路。” “没关系,这不是有郡主心疼我嘛。”叶景策笑眯眯道,望着沈银粟的眼中露出几分狡黠,“郡主,我便说他们定会中计吧,我方才在那城门前瞧了一会儿,他们欺软怕硬得很,我先吓一吓他们,你再哄一哄给他们个台阶下,他们定会被我们戏弄得头晕转向,哪来得及思考我们口中的那位大人是真是假。” “是,阿京聪明得很,甚至不惜为此牺牲自己的清誉。”沈银粟见叶景策一副求表扬的眼神看向自己,有些哭笑不得,却还是配合地赞扬了一句,甚至还拍了拍掌。 叶景策得了这么一句心下满足,倒也没打算同苏洛清计较,却见前面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苏洛清的叫嚣声戛然而止。 叶景策眯了眯眼:“他该不会是骂我还不过瘾,特意下来同我动手的吧。” “那苏小公子可要吃亏了。”沈银粟摇头道。 “咳……”缓慢挪至叶景策的不远处,苏洛清先是心虚地咳了一声,随即瞥向身后的窦管家,小声道,“窦管家,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人家是在作戏啊,我这骂了一路了怎么道歉,人家不打我都算脾气好了……” “少爷,我让您闭嘴了。”窦管家低声道,“至于人家的脾气,实不相瞒,我方才就觉得对方脾气好了,换了别人,早打您了。” “那你倒是和我解释清楚啊,我怎么能看出来他们是在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啊……” “大小姐早说让您多出门涨涨阅历了,您也不听,方才若是没有那位公子的一句话,咱们不知道还得被为难多久,您还是想办法赔礼吧,您放心,大小姐在您出门前已经备好了替您道歉的钱了。” 苏洛清:“可我觉得人家不缺钱啊!” 窦管家默默道:“主要问题在于咱们只有钱多。” 苏洛清难过道:“也对,咱们穷得也就剩下钱了。” 缓慢挪至叶景策面前,苏洛清讨好一笑,试探道:“我方才误会兄台了,不知兄台是假意凶我,实则暗中相助。” “无妨,只要你别再骂我就成了。”叶景策弯眼一笑,苏洛清顿时尴尬地满脸通红,“为……为为表歉意,在下想请诸位去东煌楼中痛饮一番,还望几位恩人赏脸。” “这我可拿不定注意。”叶景策指了指身后的马车,“你得请示我们家小姐。” “那敢问小姐的意思是……”苏洛清踟蹰开口,沈银粟撩起车帘,不等开口,倒见窦管家先错愕出声,“徐老?裴生?” “窦管家?您也回淮州了?”徐老亦有些错愕。 见窦管家认识车内之人,苏洛清忙扯了扯窦管家的衣角,“窦管家,你快帮我说两句话啊。” 窦管家察觉到苏洛清的小动作,躬了躬身,谦卑道:“在下淮州苏氏的管家窦远,这位是我家小少爷苏洛清,方才误解诸位,对这位驾车的公子出言不逊,实在失礼,还请诸位原谅,赏脸到东煌楼一叙。” “郡主。”徐老小声道,“这苏家定也为赈灾一事而来,同他们一叙,或能有些帮助。” “多谢先生提醒。”沈银粟点了点头,笑着同苏洛清二人道,“既然大家是旧识,那便叙叙旧也好。” 说罢,苏洛清面露喜色,指着对面的酒楼道:“那便是东煌楼,诸位随便点,尽兴畅饮。” 落座于东煌楼,窦管家便忍不住同徐老叙旧,徐老乃是淮州城内德高望重的前辈,教导过的人不胜枚举,窦管家自然也在其中。 见窦管家与对方之人熟识,苏洛清的紧张也消了些,举杯同沈银粟与叶景策赔礼道:“苏某莽撞,耽搁了几位去见那位大人的时间,实在抱歉。” “哪来的什么大人,不过是做戏一场罢了,小苏公子倒信了。”沈银粟笑了笑,话题故意往赈灾粮上引,“我们是来淮州调查赈灾粮一事的,恰巧听闻门口官兵在为难小公子,又听徐老说了苏家之人的正直仗义,便想着帮小公子一把。” “你们也为赈灾一事而来?!”苏洛清闻言一喜,拍手道,“实不相瞒,我此行正是奉家姐之命前来帮扶旁系救助百姓,另外调查这赈灾粮消失之事。” 一说到这儿,苏清洛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结果谁承想这淮州的大门还没进,就被门口的官兵为难上了,我自认为给的钱不少,可他们偏偏欺人太甚,竟让我学狗叫!二位恩人说说,这如何能忍!可若真动起手来,且不说我如何,就是窦管家那老胳膊老腿,怕是得抬回苏家。”苏洛清道,“幸好有二位恩人相助,二位在淮州若需帮忙,亦可随时到苏家找我,我定会鼎力相助。” “那我便在此先行谢过小苏公子了。”沈银粟故意道,“我们不似苏家在淮州的地位,只怕在查案途中遇到问题还要叨扰小苏公子。” “那有何叨扰,反正我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苏洛清话说至一半,突然灵光一现,“等等,既然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何不一起调查?都说人多力量大,几位不若同我回苏府,日后调查若需什么名头大可报我苏家之名,如何?” 苏洛清这话说得慷慨,窦管家却听得一脸心惊。 少爷,这几人您才认识几分钟啊!您就开始推心置腹了!您这般样子,怕是被人卖了都得给人数钱! 窦管家刚欲出口制止,便被身旁的徐老摁下。 “窦管家放心,这位姑娘可信。” 而今叶景禾还没到淮州,他们更是私下调查,自然不好暴露身份,便对外称沈银粟为姑娘。 有了徐老的担保,窦管家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默许了苏洛清的话。 这一侧徐老心中满是担忧,另一侧沈银粟心中却满是盘算。 她在离京前曾了解过赈灾粮一事,当初为保赈灾粮能顺利到达淮州,曾在淮州设立监粮督官一职,可惜这官职后来都被当地商贾豪绅所买,既然这些监粮督官皆为商贾豪绅出身,而苏家又曾是淮州巨富,与当地商贾豪绅相熟,那便可以借助苏家从这些监粮督官的角度着手调查。 眼下苏洛清这般说,正合了沈银粟的意,自然不会推脱,几句话便应了下来。 苏洛清性子直爽,见对方答应的利落,便更生喜欢,忙道:“敢问姑娘芳名?” “银粟。”沈银粟道,她这云安郡主的封号天下皆知,但这真切的姓名倒未必人人知晓。 “银粟银粟,雪花之意,如此说来,我们当真有缘,这岂不是正应了我们今日雪中相见之缘?”苏洛清笑道,“而且姑娘这名字若是倒过来,谐音便是苏银,刚巧与我同姓,也方便借苏家之名行事,当真是巧妙!如此,我便称姑娘一句阿姐好了!” “小苏公子当真豪爽。”沈银粟说完,便见苏洛清的眼神落在一旁的叶景策身上,犹豫片刻,苏洛清终是忍不住,试探着同沈银粟道,“其实……我好奇阿姐身边的这位阿京兄长许久了。” “啊?好奇我?”闻言,叶景策放下了手中的馒头,侧首,正对上沈银粟同样不解的目光。 “你好奇我什么?”叶景策同苏洛清道。 “我们苏家……一直做的是女子的脂粉生意,故而对化妆之术很是精通。”苏洛清抿了抿唇道,“故而我第一眼见阿京兄长,便能瞧出兄长脸上的异样。” 苏清洛说罢,清了清嗓,再开口却是异常肯定。 “阿京兄长如今的样子,恐怕与真容有所出入吧。” 第21章 你心跳得好快 “小苏公子开什么玩笑!” 苏洛清话落,叶景策拍案而起,口中的馒头还未来得及全部咽下,一句话说完,愣是被噎的猛咳几声。 苏洛清状似随口一说,哪知道叶景策反应这般大,连忙摇手道:“阿京兄长不必激动,我说此话并无恶意的,这……这坊间的话本子我也看过不少,自知有些厉害人物遮掩真容行走江湖,乃是有什么说不出的苦衷,今日我提及此事,也不过是觉得脂粉掩面对身体不好,在淮州有我苏家想护,阿京兄弟可放心露出真容。” “我……我都说了我就长这样!”叶景策不肯松口,耳根处紧张得通红。 苏洛清委屈道:“阿京兄长,实不相瞒,我乃苏家百年难得一遇的妆饰天才,几岁时便会绘面,是真是假,我一眼便能瞧出来。” 窦管家在旁帮腔:“就是啊,我们家小少爷虽然做生意不行,但在这妆饰上可是天赋异禀,别管多厚的妆面,他一眼便能瞧出是谁。” 叶景策本就心虚,如今窦管家一帮腔,一桌子人瞬间都将目光聚在他身上,心中顿时更觉惶恐,眼神下意识地瞥向沈银粟。 沈银粟也正打量着他,一双狭长的眼微微眯起,倒真像是被勾起了什么兴趣。 她这十六年来,大多时间在师门里度过,平素的装扮简单大方,对妆饰不甚知晓,如今苏洛清这么一说,她才仔细打量起叶景策的面容。 “阿京,你过来些。”沈银粟说着,叶景策慌张地向身后小心挪动着,只可惜他本就坐在靠墙的桌角,只向后倾了倾身便被堵在了角落里。 想来他叶景策在外嚣张十几年,还是第一次被人堵到墙角却不敢妄动,叶景策想着,咬了咬牙,整个人向沈银粟的方向靠去,嘴硬道:“郡主想看便看吧,反正现在小苏公子都这般说了,我便不好再瞒着小姐……” 说至此,叶景策心下一横,道:“我确实在面上覆了些粉灰,是为了躲避那旁人的追打。” 叶景策这么一说,沈银粟愣了一瞬,顿时想起初见时叶景策灰头土脸的模样,而今叶景策这借口一说,倒也不无道理。 既然那叶小将军喜好斗鸡走狗,保不准哪日上街便碰上了,用些粉灰遮盖住自己,不失为一种自保的办法。 见着沈银粟的眼神软了一些,叶景策便知这事大约是要蒙混过关了,毕竟他当日与生龙活虎演得那出苦肉计格外真切,生龙活虎被红殊合沈银粟打成那般凄惨样子,硬是没向他求助一句,为的就是一个真实。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16节 叶景策刚欲松一口气,边听另一侧苏洛清补充道:“不知阿京兄长可否告知苏某这妆饰是从何学来?虽说手法简单了些,但这妆饰的脂粉配的极佳,将其敷在面上是半点都瞧不出异常的,像阿京兄长这般再盖些灰,那便更难以瞧出身份了,能制出这般妆饰的,据我所知,便只有我们苏家和宫中的那位宣阳公主……” 苏洛清说得真挚诚恳,叶景策听得额间青筋暴起,险些没将手中的木筷折成两半,趁着苏洛清没将话全部说完,叶景策当机立断道:“还请小苏公子不要再说下去了,我脸上的东西不过是捡了些前主子不要的脂粉随意混在一起的,远没有小公子说得那般金贵。” 叶景策说话的语气冷了些,苏洛清顿时不敢继续言语,这属下间也有忌讳,便是所谓的忠心和归属。 在现主子面前提到前主子,这便涉及了归属问题,若是遇见个占有欲强的主子,免不了对属下出一顿气,想到这儿,苏洛清顿觉自己方才实在冒昧,便不再提及此事,主动举杯烘托起气氛。 举杯间,叶景策正对上沈银粟的目光,弯眼一笑后,叶景策心虚地低下头,见叶景策避开目光,沈银粟的眉尖轻挑,意味不明。 在东煌楼短暂的歇过脚,几人便各自回到马车上起程去往苏宅。苏宅位于淮州城中心,是城中最为富庶之地,几人才进了城门不远,行至苏宅自然也需要些时候。 朱红的马车内,苏洛清捧着一手的瓜子嗑得正香,耳边是窦管家喋喋不休的唠叨。 “小少爷,你知道那几人是什么人吗,就敢往苏宅里带!纵然徐老和裴生可信,但你也不能如此冒昧啊!” 苏洛清一边听着,一边把瓜子皮吐出,不解道:“为什么不能信?窦管家,那阿京兄长的脸上可明明白白的写着可信呢!” 窦管家:“……小少爷,您别吓我,治眼睛的郎中已经离开淮州逃难去了,您现在眼睛出现问题,我找谁去治?” “嗐,我看倒是窦管家你的眼睛不太好使!”苏洛清道,“你可明白我方才在席间为何突然提及那阿京兄长脸上的妆?” 窦管家:“为何?” “正是为了摸清他们的身份。”苏洛清道,“我方才便说了,那妆饰除了咱们苏家,便只有宫中的宣阳公主能制,更何况……徐老和裴生去的是哪里?是京城啊!妆饰那东西,讲究手法,所以阿京兄长那句随意混的分明就是说了谎,若我没猜错,阿京兄长脸上的妆饰是宣阳公主所教所绘,而能请得动宣阳公主绘妆只能说明两点。” 窦管家道:“哪两点?” 苏洛清道:“若阿京兄长真有前主子,一来说明阿京兄长很得他前主子重视,甚至可以称之为心腹,否则不会请宣阳公主为他绘妆,二来,他的前主子身份绝不一般。” “这样说来,他那前主子最起码也是朝中之人。”窦管家道,“只是您也说了,是阿京小哥的前主子……” “是啊,前主子。”苏洛清咧嘴笑了起来,“我问你,你若是皇帝身边的心腹,嫔妃们可敢随意驱使你?” 窦管家:“自然不敢。” “那不就成了。”苏洛清笑道,“皇帝身边的心腹,只有太后才敢随意驱使,而大人物身边的心腹,也只有比他还厉害的人,才敢随意使唤,如此,你可懂了?” 窦管家点点头:“这位银粟姑娘的身份怕是难以估量,多半是朝中哪位举足轻重的主子,只是小少爷……咱们苏家素来和这些官员们不和,而这银粟姑娘又多半是朝中之人……” “咱们苏家是和贪官不和!是和那群狼心狗肺的混账东西不和!”苏洛清道,“眼下的这几位,既然是私下来,便说明他们和明面上来处理贪污案的废物官员不是一伙,更何况还有徐老和裴生一路,想来他们是真的来解决此事之人,是同咱们苏家一个目的。” “既然是一个目的,又是京中的大贵人,我们鼎力相助自然是百利而无一害。” 苏洛清话落,这一把瓜子也已经嗑完了,马车内的镶金鹤纹香炉烧得热腾腾的,氤氲的香气环绕着年仅十四的稚子,窦管家望着苏洛清的浑浊双眼忽然就被笑意充盈。 “我们家小少爷,是真的长大了,仅凭一张妆饰便能想出这么多,此事若被大小姐知晓,定会喜极而泣。”窦管家殷切地望向苏洛清,“那……小少爷在城门前怒骂阿京小哥,也是为了引起小哥的注意?找到攀谈的机会?” “……这……额……这倒不是。”苏洛清尴尬地挠了挠头,“那会儿我没注意他的容貌,只是单纯的想骂他,是后来才……” “这……”窦管家马屁拍在了马腿上,缓了缓僵硬的笑容继续道,“小少爷心细如发,能有如此深思,为苏家大局考虑,实在让人感动。” “嗯……这倒也没有。就算他们不是什么大人物我也会同他们一起的,毕竟我现在急需一个人挡在我前面去应付那群狗官,我一见他们就想骂他们,可我一骂他们,大姐就骂我不通人情世故,不懂什么叫体面。这回刚好,有人挡在我面前,我只需要老老实实的服从命令,待事情结束后回家等大姐夸我就好了。” 苏洛清想到这儿,忍不住开心大笑,笑到一半,突然被口水呛到,扶窗一顿猛咳。 “咳咳咳咳,窦管家,水水水!咳咳——人果然会乐极生——呕” “哎——我的小少爷啊,您什么时候能沉稳点。”窦管家沉沉地叹了口气,把水递给苏洛清后沉痛地闭上了眼。 另一辆马车上,车内一度沉默,只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出现。 “阿——嚏!” 叶景策揉了揉鼻子,不知道这是自己上车以来的第几个喷嚏。如今到了淮州,裴生熟悉的地界,总算是能将叶景策换下来,让他在车内好好休息一番。 只是这休息还不如上外面去驾车,这打了一路的喷嚏,虽不算失礼却也能称得上尴尬,叶景策一边揉着鼻子一边郁闷。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进宫找宣阳公主为自己绘妆,本是为埋伏在沈银粟身边想办法退婚,谁想到会遇上今日之事,差点就露馅了! 太傅大人火眼金睛,又勉强算看着他长大,能认出来也就算了,这一个毛头小子居然也能看出来! 叶景策偷偷反思着,殊不知这么一个简单的想法已经被苏洛清分析了八百个来回。 “阿京老弟,我看这是有人在念叨你啊。”李四郎不驾车便来了精神,见叶景策沉闷下来,忍不住对他冷嘲热讽,“都说打喷嚏是有人在念叨你,阿京兄弟,你这被人念叨的不轻啊,也不知道是招惹了多少人。” “我招人喜欢,旁人就喜欢念着我,怎样?”叶景策反唇相讥道,余光中瞥见沈银粟垂眸深思,想起自己在酒楼险些穿帮之事,连忙讨好地把手腕伸过去,声音闷闷道,“定是我日夜驾车冻着了,郡主行行好,帮我瞧瞧。” 本以为沈银粟会像往常一样仔细替自己把脉,关心一下自己,不曾想这次她竟是随意在他手腕上搭了一下,便倏然伸手掐住了他的腕间,声音柔和,却叫叶景策遍体生寒。 “阿京确实是病了,有些虚。” 叶景策突然反悔,想要缩回手,却被沈银粟掐住手腕。 “不问问哪里虚?”沈银粟声音淡淡,一双水润的杏眼直直盯着叶景策,叶景策只觉得心如擂鼓,勉强道,“哪……哪里?” “阿京,你的心跳得好快啊。”沈银粟不紧不慢地扫了叶景策一眼,朱唇轻启道,“你,心虚。”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姐妹篇:《宿敌今日也没有臣服》 求收藏qaq 文案: 宿敌x相爱相杀x先睡后爱 程鸢女扮男装十六年,顶替兄长的位置留在京都为质,为消除皇帝戒心,她白日赌坊厮混,夜里酒楼听曲,不想有朝一日马失前蹄,竟众目睽睽下掀了当朝太傅的酒桌。 当朝太傅温卿时,少年天才,前十七年随师傅征战北海,功勋无数,傲然睥睨,回京第一日,不曾记住高位的君主,却记住了扣了自己一脸饭的纨绔子程鸢。 自此,人人都知温卿时与程鸢结了梁子。 “纨绔,草包,浪荡,卑劣,他程鸢就是个祸害!” “傲慢,狂妄,倨傲,孤高,他温卿时就是朝廷的走狗!” 未等程鸢同这人分出胜负,却猛中一记阴招,一夜缠绵过后,二人四目相对。 程鸢尚未想出如何搪塞自己身份,却见死对头面色涨红,嘴唇发抖,活脱脱一副见了鬼的样子,许久,才磕磕绊绊地说出了一句。 “你……你放心,我……我会对你负责的。” —— 文人迂腐固执,程鸢只当温卿时被礼法禁锢,是身后甩不掉的狗,无聊时逗一逗,有用时理一理,却不想这狗私下里死缠烂打,朝堂之上却是呼风唤雨,所行之政,所献之计,皆为打压她背后氏族之举。 腐朽昏庸的王朝,何故于他愚忠至此! 她恨他忠于朝堂,用桩桩件件之事向他证明此为歧路,直至战火燃身,她于重重包围中看着他。 “不愧是朝廷的鹰犬啊,太傅大人竟要杀了自己睡过的女人。” 污言秽语下,回应的却不是倨傲的反击,而是一双紧握的,带她于烈焰中突围的手。 “温卿时,你决定好了吗?从此刻开始,你我再无回头之路,注定荣辱与共,生死相随。” “温某,甘之如饴。” —— 我折碎傲骨,背弃礼法,只为与你走上无人理解的孤道。 预收古言:《帝后书》 蓄谋已久x相爱相杀 萧鸾活了十七年,日夜学着如何做皇后。 以他们萧家的势力,她萧鸾看上谁,谁才能登上帝位。然而谁也没想到,成婚前夕,她那未婚夫因为与人幽会,意外惨死郊外,让她不得不物色新人选。 于是她选中了皇子中最不得宠的顾鹤辞。 庶子,失宠,聪慧,听话,他是比别人更优秀的傀儡,足以让她诞下有着萧氏血脉的皇子,把控半壁江山。 她看中他的背景薄弱,他看上她的家世翻身。 本就是各怀鬼胎的政治联姻,却被冠以琴瑟和鸣,金玉良缘的美称。 萧鸾只觉可笑。 —— 成婚十载,她助他登基,他立她为后,偌大后宫,独她一人。 世人说他们帝后情深,唯有萧鸾知道,他们之间恨不得枕下藏剑,饭中投毒。同榻之上,他躺在她的身侧,不曾逾越分毫。 眼见着皇嗣无望,萧鸾只得另谋出路,想着为顾鹤辞添置后宫,去父留子,留下个更好控制的幼帝。 却不想提出选秀当日,那素来淡漠的帝王不知为何突然发了狠,立在她的身前步步紧逼,眸中一片森然。 “萧鸾。”顾鹤辞慢慢开口道,“你还真是孤的好皇后啊!” —— 顾鹤辞暗中蛰伏十年,养暗卫,杀兄长,只为顺理成章得到萧鸾。 他知她野心勃勃,知她爱慕权势,知她心怀鬼胎,却也知自己爱她。 只可惜她视他为仇敌,他忌惮她背后世家干政,成婚数年,同床异梦,貌合神离。 “世人以为孤与皇后举案齐眉,鹣鲽情深,却不知孤与她早已背道而驰,彼此算计,不死不休。” 第22章 求你不要抛下我 “怎么可能!”叶景策下意识反驳, 耳根却又开始发烫,同沈银粟四目相对,叶景策自知是避无可避, 索性以退为进,一双圆眼亮晶晶地望过去,眼底满是无辜。 “郡主可是又生阿京的气了?”叶景策的眉头都低了下去, 沈银粟微微一笑, 慢慢道, “我怎么会生阿京的气呢, 如果没有你,想必小苏公子不会这么痛快的就答应帮忙。” 沈银粟本就想利用苏洛清查案,甚至想好了如何同苏洛清说情, 却没料到他答应的如此痛快, 本还心存疑虑,而后苏洛清的那么一问,宣阳公主的名号一出,沈银粟便立刻清楚了。 他们各自有各自的盘算, 苏洛清为什么帮她,打的是什么主意, 她一清二楚, 互惠互利的事情, 他们都心知肚明。 只是这阿京……虽然身份存疑, 却是促成她和苏洛清联手的关键人物, 眼下没必要同他计较, 至于他在叶府究竟是什么地位, 又为何能同宣阳公主接触, 这便要等到回京后再深究了。 听得出沈银粟话中的质疑, 叶景策也不再敢随意开口,眼神滴溜溜地转了半圈,眼尾的弧度微微上扬,生出几分为难之意。 他自是知道沈银粟聪慧,此番一闹必然引起她的疑虑,若是无伤大雅的小事,他示个弱也就过去了,可今日沈银粟明显不吃这套了,任他如何以退为进也消除不了她的质疑,这该如何是好? 还未等叶景策想出个周全的计划,马车的速度便逐渐慢了下来,沈银粟撩起帘子看向窗外,深觉这苏家淮州巨富之名当真属实。 不过是留给旁系的一间宅院,却丝毫不逊于京中官员的府邸,青砖黛瓦连绵,亭台楼阁错落,朱红大门上的图案大气磅礴,双鹤云中展翅,呈翱翔千里之态。 见马车停靠过来,宅院前的人立刻迎了上来,里里外外地将两辆马车围住。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17节 苏洛清率先下了车,同为首的老爷子嘀咕了两句,那老爷子便点了点头,同沈银粟笑着道:“主家的小姐这次怎么也一同来了?这舟车劳顿的,快快快,进府休息休息。” 主家的小姐? 沈银粟默默念了一遍,向苏洛清望过去,后者对她调皮地眨了眨眼,朗声同老爷子道:“老姑爷,我这苏银堂姐性子内敛,你可别吓着她。 “小少爷放心。”苏家老姑爷道。 这苏家枝繁叶茂的,主家又早早离了淮州,谁知道如今的主家都有哪位少爷小姐,既然苏洛清说这女子是他堂姐,那他们便只管招待便好。 苏家老姑爷同几人简单寒暄完便引着他们进了宅子,府宅内已备好了住宿的房间和饭菜,听闻他们已经用过午饭,便撤了饭菜命下人备好热水,供他们沐浴休息。 这一路风尘仆仆,几人俱是疲惫,便也不作推脱,早早回了屋内。 沈银粟在沐浴过后在榻上本欲休息片刻,闭上眼,脑中却俱是这些日子经历,京中的追杀,皇子间的夺嫡,连同这起处处透露着巧合与诡异的贪污案,甚至……还有她那糟心的婚约。 翻来覆去地在榻上躺了一会儿,沈银粟到底是无法入眠,索性起身下了塌,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只图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一下。 屋子里方弄出响声,沈银粟便见门外候着的婢女掀开帘子,小心地向内望了一眼,见她起身倒茶,忙走了进来。 “小姐怎么这般快便醒了?可是这屋子里烧得不够暖,小姐睡得不舒服?” “这倒不是,是我自己心思重,睡不踏实罢了。”沈银粟轻轻摆手,抿下一口茶润了润嗓,茶水刚喝了下去,面前的小婢女便又开口道,“小姐刚才歇息之时,有位公子前来寻您,只是当时奴婢以为小姐睡得安稳,奴婢便让那公子先回去了,谁知那公子不肯走,如今怕是还在廊下候着呢。” “找我的公子?”沈银粟指了指自己,发出一句疑惑,料想她在这离州也没什么认识的人,能让苏府下人客气的称上一句公子的,更是只有苏洛清一人,可若此人是苏洛清,小婢女便会直说是小少爷来寻她了,不会一口一句公子。 沈银粟想罢,匆匆整理好衣裙,披上裘衣便快步走了出去。 院内大雪纷纷扬扬,满庭银装素裹,唯有廊下风雪不及,染了院中唯一一抹浓色。 沈银粟跑了没几步,便缓下脚步,在距离长亭还有几步时慢慢停了下来。 眼前的男子长身玉立,脸上没了故意的遮掩,五官更显清晰立体,棱角分明,一双圆眼灵动有神,两道剑眉更显英气,平素里灰蒙蒙的脸颊终于露出真容,不算一等一的白,却绝对称得上干净透彻。 俊朗又漂亮,而漂亮中又不含丝毫阴柔,反倒是又几分凌厉,望着她跑来时的笑意中带着少年气,一身玄衣,墨发高束,宽肩窄腰,这般英姿倒难怪婢女要唤一声公子。 “小姐……”见沈银粟出来,叶景策小声唤了一句,心中不断为自己加油助威,只想着能同她说两句话,也好她过不理他,可当沈银粟真向他迈了一步,叶景策又控制不住地向后小小退却一步。 注意到叶景策后退的一步,沈银粟止住脚,淡淡道:“你若想走,又何必过来。” “我不想走。”叶景策不假思索地接了一句,说完又愣住,不知自己接下来该说什么,半晌,抬了眼低声试探道,“小姐觉得我心不诚,此后我便以真面目守在小姐身边,绝不再带半分遮掩。” “可是阿京,我在乎的不是你的容貌。”沈银粟慢慢道,“我在乎的是你没有说真话。” “阿京,我再问你一遍。”沈银粟道,“你之前的伪装可是宣阳公主帮你描绘的?” 若真说了是宣阳公主相助,那便说明他的身份绝对不会是叶府的一个小厮,进而便难以解释他为何顶着宣阳公主绘的妆去寻她。 而后的一切,都会被逐一揭开。 叶景策闭了闭眼,只觉得脑子在嗡嗡作响,一个谎言的出现往往需要更多的谎言去圆,而今他算是彻底明白这句话了。 洛子羡说得果真没错,他真不适合乱出主意,若他当初没想退婚,他也不必想着以何种面目去面对她。 可眼下已经回不了头了。 叶景策定了定心神,勉强笑道:“小姐说笑了,我哪里敢骗小姐?不过是宣阳公主与叶大小姐交好,时常去定国将军府,而我捡到过宣阳公主不要的脂粉罢了。” 除了拿叶景禾当借口外,叶景策实在找不到其他能辩解的理由。 沈银粟直直地盯着叶景策僵硬的笑意,失望地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回屋内。 “小姐!” 叶景策急唤了一声,却不见沈银粟的脚步有半分滞留。 外面依旧在下着雪,凌冽的寒风传来呼啸的声响,席卷着雪花满天倾洒,窗上不多时便蒙上了一层严实的雪雾。 屋内炭火燃得正旺,暖烘烘地令人舒适。小婢女靠在窗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又瞥了眼自己心不在焉的主子,小心道:“小姐,那阿京公子还未走呢,都成雪人了。” 沈银粟烦躁地翻了翻书,随口道:“他喜欢站在那里就让他站着。” “可今日外头极冷,奴婢瞧那公子脸都冻白了。” 沈银粟想起叶景策身上的那件玄色单衣,更觉心乱如麻,啪地一声反手将书扣在桌上。 小婢女眨眨眼,又探头去看,不多时,又哎呀一声。 “小姐!那公子好像倒下了!咱们要不要……” 小婢女话还没说完,只听身后传来关门声,沈银粟已不知何时拿着裘衣跑了出去,急匆匆地赶至亭下。 站在亭下,看着叶景策被冻的苍白的面容,沈银粟无奈地叹了口气,蹲下身把裘衣细细裹在他身上。 裘衣上还带着屋子里的暖意,系上带子时沈银粟与叶景策靠得极近,她几乎能感受到他冻得僵硬的身体。 面容愈发在眼前放大,纵然沈银粟知道盯着旁人瞧有失礼数,却不得不承认叶景策的这张脸确为漂亮,哪怕是把京中名门都寻一遍,也绝不会找到第二张这般贵气俊朗的面孔。 可惜这人惯爱骗她。 沈银粟敛下眸,正对上叶景策抬起的眼,黑白分明,清澈明亮,眼捷纤长,宛若鸦羽。 “我以为郡主不会理会我。”叶景策声音低哑,满满都是难过,倒是把沈银粟气笑了。 明知道天冷,不考虑自己身体如何,偏偏要在这雪里等,真是够傻的。 “这次没骗我?不是苦肉计?”沈银粟赌气道,叶景策见她缓了语气,真真切切地看向她,笑着摇了摇头,“没骗你,真的冷。” 在同她说话的一刻,叶景策的心突然如释重负,不知是怎么想的,突然鼓足了勇气用指尖去触碰了一下沈银粟的手,两个人的小指轻轻刮蹭,短暂相接又相离,唯一留下的证据便是在冷热相接的一瞬。 沈银粟并未注意到这看似无疑的一瞬,只管把叶景策扶起来,口中忍不住责怪。 “我记得拜访太傅那日雪下得并不大,那般你都觉得冷,你既畏寒,又何必这样对自己?” “我不是畏寒,我是不大喜欢下雪天。”叶景策用很小的声音解释道,“尤其是害怕很小很小的那种雪,只是看着就觉得浑身冰冷。” “既是冬日,下雪便是难免的,你既觉得浑身冰冷,不若多在屋子里烤烤火,来日……”沈银粟本想说来日替叶景策把脉,开些药驱寒,只是这话还没说完,她便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突然握住了她手腕,一回头,只见叶景策眉头紧蹙,语气紧张,眼神中透露出担忧。 “郡主……你不会是之后都要留我在府里,什么都不带我了吧。”叶景策的眼睛垂下来,眼捷上挂满了霜,声音低低,满是哀求。 “你……你能不能别抛下我。”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姐妹篇:《宿敌今日也没有臣服》 求收藏qaq 文案: 宿敌x相爱相杀x先睡后爱 程鸢女扮男装十六年,顶替兄长的位置留在京都为质,为消除皇帝戒心,她白日赌坊厮混,夜里酒楼听曲,不想有朝一日马失前蹄,竟众目睽睽下掀了当朝太傅的酒桌。 当朝太傅温卿时,少年天才,前十七年随师傅征战北海,功勋无数,傲然睥睨,回京第一日,不曾记住高位的君主,却记住了扣了自己一脸饭的纨绔子程鸢。 自此,人人都知温卿时与程鸢结了梁子。 “纨绔,草包,浪荡,卑劣,他程鸢就是个祸害!” “傲慢,狂妄,倨傲,孤高,他温卿时就是朝廷的走狗!” 未等程鸢同这人分出胜负,却猛中一记阴招,一夜缠绵过后,二人四目相对。 程鸢尚未想出如何搪塞自己身份,却见死对头面色涨红,嘴唇发抖,活脱脱一副见了鬼的样子,许久,才磕磕绊绊地说出了一句。 “你……你放心,我……我会对你负责的。” —— 文人迂腐固执,程鸢只当温卿时被礼法禁锢,是身后甩不掉的狗,无聊时逗一逗,有用时理一理,却不想这狗私下里死缠烂打,朝堂之上却是呼风唤雨,所行之政,所献之计,皆为打压她背后氏族之举。 腐朽昏庸的王朝,何故于他愚忠至此! 她恨他忠于朝堂,用桩桩件件之事向他证明此为歧路,直至战火燃身,她于重重包围中看着他。 “不愧是朝廷的鹰犬啊,太傅大人竟要杀了自己睡过的女人。” 污言秽语下,回应的却不是倨傲的反击,而是一双紧握的,带她于烈焰中突围的手。 “温卿时,你决定好了吗?从此刻开始,你我再无回头之路,注定荣辱与共,生死相随。” “温某,甘之如饴。” —— 我折碎傲骨,背弃礼法,只为与你走上无人理解的孤道。 预收古言:《帝后书》 蓄谋已久x相爱相杀 萧鸾活了十七年,日夜学着如何做皇后。 以他们萧家的势力,她萧鸾看上谁,谁才能登上帝位。然而谁也没想到,成婚前夕,她那未婚夫因为与人幽会,意外惨死郊外,让她不得不物色新人选。 于是她选中了皇子中最不得宠的顾鹤辞。 庶子,失宠,聪慧,听话,他是比别人更优秀的傀儡,足以让她诞下有着萧氏血脉的皇子,把控半壁江山。 她看中他的背景薄弱,他看上她的家世翻身。 本就是各怀鬼胎的政治联姻,却被冠以琴瑟和鸣,金玉良缘的美称。 萧鸾只觉可笑。 —— 成婚十载,她助他登基,他立她为后,偌大后宫,独她一人。 世人说他们帝后情深,唯有萧鸾知道,他们之间恨不得枕下藏剑,饭中投毒。同榻之上,他躺在她的身侧,不曾逾越分毫。 眼见着皇嗣无望,萧鸾只得另谋出路,想着为顾鹤辞添置后宫,去父留子,留下个更好控制的幼帝。 却不想提出选秀当日,那素来淡漠的帝王不知为何突然发了狠,立在她的身前步步紧逼,眸中一片森然。 “萧鸾。”顾鹤辞慢慢开口道,“你还真是孤的好皇后啊!” —— 顾鹤辞暗中蛰伏十年,养暗卫,杀兄长,只为顺理成章得到萧鸾。 他知她野心勃勃,知她爱慕权势,知她心怀鬼胎,却也知自己爱她。 只可惜她视他为仇敌,他忌惮她背后世家干政,成婚数年,同床异梦,貌合神离。 “世人以为孤与皇后举案齐眉,鹣鲽情深,却不知孤与她早已背道而驰,彼此算计,不死不休。”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18节 第23章 送他们下地狱 沈银粟愣住, 盯了叶景策片刻,温声道:“脑子冻坏了,开始说傻话了?” “才没有, 我是真的害怕郡主不要我。”叶景策顺着沈银粟的目光向下望,惊觉自己紧攥着她的手腕,连忙松开来, 又怕沈银粟像刚才一样头也不回的离去, 便犹豫再三, 悄悄扯住一个袖角。 叶景策的手有多冷, 沈银粟感受得真切,便也不在外多做停留,任由他拽着袖角将他向屋内带。 屋子里的炉子烧得正旺, 叶景策裹着沈银粟的裘衣在旁取暖, 脸埋在衣领间,隐约能闻到女子身上独有的馨香。 沈银粟将刚煮好的姜茶放置叶景策面前,见他一双眼里满是困惑,又解释道:“快喝了吧, 若你冻坏了身体,便真要留在府中休息, 哪里也去不了了。” “我哪儿有那么弱。”叶景策闷闷答了一声, 声音中已然带了些鼻音, 嘴上虽逞强, 动作却极为诚实, 端起碗便喝。 一股辛辣冲进喉咙, 刺激得叶景策直皱鼻子, 放下碗时鼻尖眼尾俱有些许红晕, 看上去倒是格外有生气。 沈银粟掀眼, 不徐不疾道:“是不是觉得暖和多了,要不要再来一碗?” “不要,太难喝了。”叶景策闻言惊恐地连连摇头,一旁的小婢女见状笑出了声,见沈银粟也微微扬起嘴角,壮着胆子道,“公子有所不知,你这一碗姜汤,小姐可是放了一整块生姜进去,虽然辛辣,但药效一定不错。” 一整块生姜?难怪这么难喝!他平日里可是半块姜都不愿意碰的! 叶景策瞪大了眼睛望向沈银粟,后者强压下笑意,用书遮住半边脸颊道:“看什么?这都是为了你的身体好,都喝了,别浪费。” 虽说这姜汤的确有暖身的功效,可若说沈银粟没有些责怪他的私心,叶景策也是万万不信的。只是这事本就是他欺她在先,若能以此小事博她一笑,未尝不是他的幸运。 叶景策嫌弃地看了眼剩下的小半锅姜汤,正打算伸手掐住鼻子一饮而尽,边听外头似有脚步声,向外一望,便见苏府的下人来到院前,正试探着向院子里望。 小婢女见状连忙跑了出去,不多时便又跑了回来,同沈银粟道:“小姐,小少爷和老爷想请您去议事堂一趟。” 大约是都休息好了,再次见面几人脸色都不错,苏洛清一见叶景策,脸上顿时露出喜色,绕着叶景策来来回回地瞧了几圈,拍手乐道:“我便说阿京兄长为何掩面呢,这般天人之姿,若是招摇过市岂不叫人疯抢?” 拜苏洛清所赐,叶景策今日的心情也算跌宕起伏,而今看了他便觉头疼,一见他围着自己打量,便连忙往沈银粟身后躲,一听他说话,更是满眼警惕。 苏洛清一来了兴致就喜欢逮着人不放,见他缠着叶景策,窦管家忍无可忍,拎着苏洛清的后领将他摁在座位上,正色道:“还望小少爷不要忘了正事。” “哦,对,多谢窦管家提醒。”苏洛清如梦初醒,敛了笑容正色道,“我自知阿姐正在休息,实在是因事发突然不得已才打扰阿姐。” 苏洛清道:“刚才老姑爷同我说,这当地的商会将在明日聚于天合楼,此番乃是私下相聚,是老姑爷托人打探的消息,我猜想在此时相聚,定是为了赈灾粮一事,更何况那受邀的名单我也瞧见了,大部分皆是与官府走得极近之人,所以若我没猜错,明日只怕也会有官员到场。” “这般说来,明日倒是打探赈灾粮去向的好时机,我们不妨也去瞧瞧。” “阿姐说得不错,我也正有此意。”苏洛清点头道,片刻,又摇了摇头,“不过此事不能我们去,得是阿姐独去,我不能与阿姐同行。” 沈银粟道:“这是为何?” 此话一落,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苏洛清抿了抿唇,心虚地瞥了眼身旁站着的窦管家,呲牙道:“这……实不相瞒,我以前随长姐参与过这般聚会,年少冲动不懂事,当地的官员被我在大庭广众之下指着鼻子骂过,若我与阿姐同去,怕是咱们门都进不去……” “这……小苏公子当真直爽。”沈银粟失笑,苏洛清嘟嘟囔囔道,“阿姐也不必这般体面的安慰我,我之前因此事被我长姐骂得狗血淋头,倒也知道自己做错了,只是若我此番与阿姐同去,怕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只怕要把他们桌子掀了,所以还是算了,让窦管家陪阿姐去吧。” “小苏公子思虑得周全。”沈银粟点头,苏洛清道,“阿姐只管去那聚会,我同徐老和裴生以及苏府的这些人会去淮州受灾的县里分发粮食,先缓解部分地区的灾情。” “也好,分开行动效率会更高些。”沈银粟颔首,同苏洛清道,“我们那马车上也有备好的银两和赈灾所需,小苏公子不妨一起拿着,多帮一些是一些。” 苏洛清点头,同沈银粟细细商量起赈灾物资的分布地区,末了,喝了口茶润润嗓,听闻门口传来敲门声,眸光又是一亮。 “可算是来了!阿姐过来瞧瞧。” 苏洛清话落,拍了拍手,便有下人端着个匣子上来,打开匣子,只见匣子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名贵脂粉,设计精美华丽。 “你这是要做什么?”叶景策而今见了脂粉便心里发怵,一见苏洛清命人端上来一匣子脂粉,忙出口相问。 “自然是送礼啊!”苏洛清理所当然道,“阿京兄长没送过礼,明日那么多贪官奸商,同他们打探消息时自然是得送上一份好礼!” 苏洛清说得咬牙切齿,叶景策扯了扯嘴角,腹诽道:“这话听着哪里像送好礼,倒像是送他们下地狱。” 又看了那匣子两眼,叶景策道:“送些脂粉就够了?” “兄长有所不知,这些脂粉看上去普通,但可都是当下最抢手的货,也很难求的。”苏洛清笑着道,“更何况,这送得可不仅仅是脂粉,兄长不如再瞧瞧?” 苏洛清命人把匣子递到叶景策手中,方一接过那匣子,叶景策便察觉到了不对,这匣子的重量绝非几盒脂粉便能达到。 敲了敲箱子的底部,果真声音不对。 打开箱子底部,一排排金条和名贵的珠宝摆放整齐,夺目耀眼。 叶景策还能为此情此景震惊一瞬,沈银粟倒是见怪不怪,似乎早早便知其中精妙,苏洛清见状,嘴角扬起一抹笑:“阿姐,你说这一匣子可够当个小小的甜头?” 沈银粟弯眼笑起来:“淮州巨富,名不虚传。” 几人又花了几个时辰商议,总算是将计划安排妥当。 次日下午,精致的红顶鹤纹软轿停在苏府前,沈银粟一身华服上轿,身旁跟着叶景策和窦管家。 有了苏洛清怒骂富商和官员的先例,窦管家瞥了眼叶景策,低语道:“这当地的官员人品可不怎么样,还望阿京小兄弟不要像小少爷一般莽撞,凡事忍下一口气。” 若真如苏洛清所言,这银粟姑娘和阿京小兄弟身份不凡,他们暴打当地小官倒是无所谓,只是眼下他们顶的是苏家的名头,可不能丢苏家的脸面。 “窦管家放心,我定不会给小姐惹麻烦。”叶景策点头,不知窦管家为何如此忧心,却还是认真的应了一声,余光中,只见窦管家沉沉叹了一口气。 到了天合楼,只见这酒楼外站着几个打扮得体的小厮,脸上笑得跟朵花似的,一见有贵人落轿子,便马不停蹄地迎上去,嘴里跟摸了蜜似的哄着人下轿。 沈银粟的轿子停在酒楼前,小厮见状便围了上来,只是不同于对别的轿子的那般热情,到了沈银粟这儿,瞧见她轿上的鹤纹,那小厮脸上的笑便僵硬起来。 “怎么,是我们苏家的人太久没来,竟这般不受待见了?” 沈银粟声音冷冷,小厮立刻点头哈腰,脸上重新挂笑。 “小姐说得这是哪里的话。不过是咱们苏家赏脸,小的们受宠若惊罢了。” 想来这苏家已有几年不参与这种场合,如今沈银粟一来,众人当下愣住,小厮拼命向斜对角的同伴使眼色,那人呆住两秒,忙跑回楼里。 叶景策瞥见,却又状似没瞧见,只管跟在沈银粟背后,在沈银粟的示意下将银锭塞进小厮手里,皮笑肉不笑着道:“我家小姐初来乍到,小小薄礼,还望收下。” “这……这哪好意思啊。”小厮话虽这般说,手却诚实,收下银锭后对着里头嘹亮道,“淮州苏家到——” 第24章 忍耐那个人渣 这一声惊呼, 无异于平地一声雷,惊得楼内众人纷纷回首,向门口处探望。 沈银粟视若无睹, 进了天合楼便由小厮引着向二楼雅间处走,这苏家的主家多年未回淮州,眼下这主家的小姐一来, 众人心生疑惑, 皆是暗自揣度。 本以为要去的不过是个寻常的包间, 只待这门一推开, 几人才发现这门内另有乾坤,淮州之地以旱灾饥荒闻名,却不知这酒楼内商贾豪绅竟能齐聚于如此奢靡之地, 倒叫人觉得讽刺。 沈银粟心底冷笑, 面上却未见分毫,解了身上的裘衣递给叶景策,沈银粟脸上立刻挂笑,盈盈向商贾聚集之处走去。 “诸位叔伯婶婶许久不见, 身子可还康健?”沈银粟眉眼间带笑,一双杏眼顾盼生辉, 温润的声音一出, 这屋子里大半的人便都望了过来, 脸上多多少少都带了体面的笑意。 “苏家的小丫头怎么得空过来了?”说话的是个丰腴的中年女人, 沈银粟略略瞥了眼那人手上的扳指, 便知此人在这一众商贾之间怕也是身价不菲, 忙眉开眼笑地迎了上去。 窦管家在旁小声提示道:“宋大娘, 做粮油生意的, 儿子就是监粮督官。” “原来如此。”沈银粟轻应了一声, 迎着宋大娘便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大姐。 “这么久不见,大姐倒还是一如既往的年轻呢。”沈银粟嘴甜,那宋大娘一听这话顿时就乐了,语气缓和了不止一点。 “苏家丫头,我记得以前都是你们家大姐和小少爷过来,这次怎么……”宋大娘话落,沈银粟便立刻明白宋大娘是在打探自己的身份,忙道,“大姐有要事在身,小弟又太不懂事,家中便叫苏银过来见诸位叔伯婶子,代苏家给诸位请个礼。” 沈银粟这一句话既交代了自己的身份,又将姿态放得极低,此话一说完,这屋内的气氛更诡异起来,虽说苏家在几年前也参与过这种场合,可那次苏家小公子可是指着当地县官的鼻子骂,连同劝架的商贾豪绅都被殃及,被那苏小公子狠狠地问候了一遍祖宗十八辈,怎么今日姿态竟如此谦卑了? 众人各怀心思,只道这苏家怕不是想着缓和与商贾官吏间的关系,分上淮州的一份油水。 沈银粟瞥了眼四周神色各异的商贾,心道好笑,面上却热情依旧,拉着宋大娘一声姐姐长一声姐姐短,哄得那妇人嘴角止不住得上扬。 “此番苏银来得匆忙,未来得及给姐姐带些我们苏家的脂粉,实在可惜,若是下次再见姐姐,必然要给姐姐装上一马车。” 沈银粟笑语嫣然,那苏家的脂粉在整个大昭都出名,有些甚至千金难求,宋大娘到底是女子,天生爱美,一听这话便更高兴了,拍着沈银粟的手叫妹妹。 宋大娘这么一亲近,其他商贾见状也围了过来,苏家到底是淮州巨富,与其交好并无太大坏处,更何况对方既然已经放下了姿态,不若先表面亲近,待摸清对方目的后再做其他打算。 沈银粟身边吵吵嚷嚷得围满了人,叶景策在旁看得直皱眉,他何时见过这般虚伪恭维的场合,只觉得人人都披了张皮在假笑。 众人寒暄了一阵,沈银粟也都摸清了在场之人的底细,苏洛清猜得果真没错,此番到访的俱是与当地官府相近的豪绅,听他们这话的意思,这淮州的官员怕是也会来此。 沈银粟举起茶杯,在众人谈笑间低眉浅笑,唇方碰了杯沿,边听楼下传来一阵喧哗,约么是哪个大人物来了。 果不其然,这杯子刚一放下,沈银粟便见宋大娘目光殷切道:“怕不是王大人到了吧!” 王大人?沈银粟微微瞥向窦管家,窦管家立刻小步凑过来,低语道:“小姐,这位王大人是三清县的县令,三清县也就是咱们脚下的这块地,可以说是淮州的经济中心,最富庶的地儿了。” “这位王大人……”窦管家小声道,“乃是这淮州刺史杜成知的心腹,而这杜成知跟贪污赈灾粮一事脱不开关系。” 难怪此人有这么大的排场。 沈银粟嗤笑一声,随着众人一同去门口处迎着,不多时便听门外喧哗起来,沉重的脚步声渐进。 推开门,只见一大腹便便的男子被众人簇拥而来,说话间嘴上的胡子一颤一颤,眼睛小得如同在脸上打了两个洞,整个人说不出的滑稽。 扫视了一眼屋内,那人的目光落在沈银粟身上,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出声道:“这是哪家的姑娘,怎么这般年轻?” 有好事的立刻上前殷勤道:“回大人,这是苏家的苏银姑娘。” “苏家?”王大人一捻胡须,脸上的肥肉一颤,眸中顿时闪过一丝精光,“呵呵,苏家的人还敢来!” 王大人话落,屋子中一片寂静,大家不约而同得想起几年前苏洛清站在桌子上大骂王大人的场景,一时间憋笑憋得脸颊青紫,却不敢发出半分声响。 “大人……”沈银粟刚欲上前,一旁的宋大娘悄悄拽住她的衣袖,娇声道,“好妹妹,你可小心点,别开罪了王大人。” “姐姐放心。”沈银粟应了一句。越过重重人群,沈银粟对着王大人盈盈一拜道,“苏银见过大人,小弟年少不懂事,曾对大人无理,还望您大人有大量,不与他那顽童计较。” 说话间,沈银粟只觉一道审视的目光投在自己身上,从上到下地来回窥探,叫人别扭得慌。 “你……你那小弟此次没来?”王大人收回目光,微微吞了下口水,抬头,在屋内不断扫视。 见着王大人一脸后怕的神情,叶景策低笑一声,同窦管家道:“窦管家,您家小少爷这嘴想必很是厉害,都叫这王大人害怕了。” “哎,其实骂王大人之事倒也不能完全怪小少爷。”窦管家幽幽道,不放心地又瞧了一眼叶景策,“公子,您切忌千万别学我们家小少爷,遇事定要冷静,万不可意气用事。” 叶景策疑惑地看了眼窦管家:“那是当然。” 二人说话间,王大人已然确定了屋内没有苏洛清的身影,松了一口气后看向沈银粟,故作严肃道:“你……你们苏家不知最看不起这种场合吗,这次怎么肯来了。” “王大人这是说得哪里的话,我们苏家哪里是看不起这种场合,分明是家弟惹了祸,没脸再见大人罢了。” 沈银粟本就生得好看,一颦一笑俱叫人挪不开眼,眼下这好话一说,更叫人心口直颤。 王大人的目光仿佛黏在沈银粟身上一般,上下打量几番后,眼睛不怀好意地眯起,诱导道:“此事倒也不能完全怪苏小公子,年轻人冲动,也是情理之中,来来来,今日苏银姑娘来了,我们不妨一酒泯恩仇。” 王大人说着,便靠过去将沈银粟望另一件包厢带,周遭的商贾早已见怪不怪,这王大人的好色在整个淮州都出名,家中二十八房小妾,年纪小的也就十五六岁。 这苏家的姑娘当真运气好,被这王大人看上了,不知会不会成了这第二十九房小妾,但依照苏家的势力估摸着不会让自家小姐当妾,嘶——这事可不好弄了。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19节 众人只当看个笑话,唯有叶景策神色凝重,盯着王大人落在沈银粟腰侧的那只肥手,目光几乎能杀人。 眼见着王大人把沈银粟望屋子里带,叶景策抬脚便跟上,周身的一股子怒气让窦管家迅速抓住他的手臂。 “公子,冷静。” “我现在不把他打趴下已经够冷静了。”叶景策咬牙切齿,他身为男子自然明白王大人那目光意味着什么,如此猥琐贪婪的眼神,他恨不得将他的眼珠子挖出来喂猪。 “公子放心,这大庭广众之下他不敢拿银粟姑娘如何,您可别意气用事,坏了大局啊。”窦管家死死抱住叶景策的手臂,一身老骨头几乎挂在了叶景策身上。 “你几番提醒我不要意气用事,怕早就知道这王大人是个好色之徒吧。”叶景策蹙眉,窦管家唉声叹气,小声道,“不然您以为小少爷为何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怒骂王大人,就是因为他曾经也对大小姐意图不轨。” 叶景策狠声道:“这样的人渣早该教训了。” 窦管家这颗悬在半空的心,在看到叶景策强行压按下的手臂后总算落了回去。 “公子放心,恶人有恶报,先把今日过去再说。” 低语间,几人已然进了屋内,方一落坐,王大人便趁着给沈银粟递茶的动作几欲抚摸她的手,沈银粟又何尝看不出对方的小动作,几番递茶下来,愣是没让王大人占了半点便宜。 “王大人,这茶也喝了几杯了,是该说些正事了。”沈银粟不着痕迹地把王大人的手打回去,起身行了个礼,拍手,便是叶景策端着提前备好的匣子上前来。 “家弟莽撞,冒犯了王大人,如此薄礼还望大人收下。”沈银粟语气温和,抬手欲拿匣子时却瞧见了叶景策的神色,她带他在身边这么久见他皆是笑嘻嘻的模样,若是不高兴了也是垂下眼,瞧着就叫人心疼,几曾何时有过这般凌冽压迫的眼神? 思及那王大人刚才的举动,沈银粟顿时明白过来,不由得对着叶景策笑了笑,借着拿匣子的空当轻轻拍了拍他紧握的拳。 若是这般小事她再应付不过来,岂非太过无能? 等这王大人没用了之后,她必然要用银针给他扎得口歪眼斜,四肢瘫软,断子绝孙! 沈银粟一边想着,一边笑盈盈着道:“大人瞧瞧,这礼可还合大人心意?” 第25章 带着未婚妻进青楼 “哎呦, 苏小姐这是做什么啊。”王大人眯缝着眼笑着,口中这般说着,手中接过沈银粟的匣子, 肥硕的手欲往沈银粟的手上搭,被沈银粟先一步闪开。 王大人挑了挑眉,唇边露出一丝玩味的笑。一旁站着的窦管家拼命按住叶景策的手腕, 急切道:“阿京兄弟, 小不忍则乱大谋!冷静啊!” “嘎巴。”细微的声音响起, 窦管家向叶景策身后一瞥, 只见他不知何时抠下了木椅的一角。 窦管家:“……” 叶景策忍得青筋暴起,深吸了几口气后勉强维持住镇定的神情。 颠了颠手中的匣子,王大人屏退下人, 又伸手抽出匣子底部的木板, 扒了扒木匣底部的金砖,王大人抬头一笑。 “苏小姐何必这么客气?还特意备上这么一份大礼。” “王大人这说得是哪儿的话?这点东西不过是为了表达苏家的歉意罢了,往后我们苏家还得仰仗王大人,往来多得很, 若这就算礼了,那我们也太不懂事了。” “哦?往来多得很?”王大人闻言来了兴趣, 目光上下打量着沈银粟, 双眼一眯, 不怀好意道“苏小姐倒是很识趣嘛。” 当真是色胆包天! 叶景策紧着攥拳, 手臂上青筋崩起, 背在身后的手每每要抬起便被窦管家死死摁住。 沈银粟哪能不明白王大人话里有话, 她原本这话是想要暗示王大人与苏家合作, 谁成想这王大人色字当头, 满脑子净是男女之情, 眼下若是回绝怕是会惹怒他,既然如此,不如将计就计,利用他这个特点。 沈银粟微微一笑,温声道:“王大人说笑,这哪里是苏银识趣啊,分明是苏家知趣,只不过啊,苏家还想更识趣点。” 王大人扬眉笑道:“苏小姐说来听听?” “苏银听闻……”沈银粟缓缓试探道,“不久前京中派人同杜刺史大人一道回来了?” “你们苏家消息倒是灵通。”王大人闻言冷哼一声,眼中略带了些警惕,“你们苏家问这是什么意思?” “说来也不怕大人嘲笑。”沈银粟循循善诱道,“大人也只我们苏家善于经商,可这经商到底不是长远之计,若要真保一世荣华,还得是像大人一般为朝廷效力。但大人又是不知道我们苏家,您瞧瞧我那弟弟,家中费尽心思培养他,到头来还不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要靠他自己谋个一官半职,岂不是要等到下辈子?” 沈银粟紧盯着王大人的反应道:“所以家中想让苏银求一求大人,看看能不能有幸同京中那位和刺史大人见上一面。” “想不到啊,你们苏家向来以清高自诩,居然也有今日。” “让王大人看笑话了,只是这各家有各家的难,家里小辈的不争气老一辈也没法子嘛。”沈银粟笑了笑,王大人嗤笑一声,眼睛转了半圈,思索道,“既然是苏小姐开口,我怎么说也得给个面子啊,只不过……” 沈银粟:“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这事成之后苏小姐要怎么报答我呢?”王大人摸了摸下颚,揶揄地盯着沈银粟。 “那这便全看大人的意思了。”沈银粟话落,王大人满意大笑,“成,等的就是苏小姐这句话。” 王大人道:“你们苏家得到的消息不错,京中确实派了位唐御史与杜刺史一道回来,说是调查这赈灾粮之事。 唐御史?竟是派他来了? 叶景策闻言眉梢微抬,听沈银粟试探道:“那京中派唐御史来,这赈灾粮之事……” “哎,有杜刺史亲自伺候着呢,能有什么事。”王大人一时语快又察觉不对,连忙找补道,“总之啊,杜刺史那么厉害,有他在这赈灾之事还不是小事一桩,至于你们苏家,管好自己的事就行,可别给我添乱。” “大人说得是。” “知道就好。”王大人道,“不过啊,据我所知,这几日杜刺史和唐御史怕是没工夫见你们苏家。” “怎的?两位大人有要事在忙?” “啧,愚笨!”王大人道,“这唐御史才来几日?不得给大人接风洗尘嘛!让大人感受一下咱们淮州人官员的忠心!” 沈银粟闻言,循循善诱道:“那照大人这般说,这接风洗尘之地可得档次够用,若是让御史大人觉得咱们小气,那可就不好了。” “这还用你说!”王大人羡慕道,“自打唐御史到了淮州,杜刺史便一直把他安排在天香楼中,那天香楼是什么地儿啊,那可是温柔乡啊,啧啧啧,想想就美。” 原来是在天香楼待着呢,怪不得来了几日都没什么动静。 沈银粟抿唇笑道:“既然如此,那唐御史必然能被伺候得心满意足。” “那是必然。”王大人摸了摸自己肥腻的下巴道,“不过你也放心,等到两位大人有空了,有你们苏家孝敬的那天。” “那便多谢大人了。” 掌握了杜刺史二人的行踪,沈银粟也懒得同王大人继续周旋,随便敷衍两句后便出了雅间。外面的豪绅商贾也早等着同那王大人巴结,一见她走出楼,连忙一窝蜂似的凑到王大人身边,趁着无人注意沈银粟等人出了楼。 这一遭下来天色也不早了,待到轿子落在苏府门前,家家户户的灯笼也都已经挂好了。苏洛清早早便在门前候着,一见沈银粟下轿忙迎了上去,左瞧瞧右瞧瞧,见她神情自若,总算松了口气。 “我方才听下人讲那王大人竟将阿姐单独叫进了雅间,可真是担心死我了。” “无妨,他倒不难应付。”沈银粟话落,便听身后传来叶景策微愠的声音,“他那般贪财好色之人,早该被人教训了,而今还能这般胡作非为,当真是祸害遗千年!” “阿京兄也这般觉得!”苏洛清如见知己,“阿京兄可知,他家中二十八房小妾,皆是坑蒙拐骗而来!他那般人,就该被我问候祖宗十八代!阿京兄现在可还觉得我骂他是错!” “错了,你真是大错特错!”叶景策阴沉着脸,语气可怖,“他那般人,骂他怎么够?就该狠狠地打他一顿。” 苏洛清义愤填膺:“对!就该抽他的筋!” 叶景策补充:“剥他的骨!”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分外和谐,倒叫沈银粟和窦管家有些哭笑不得,窦管家管不住苏洛清的嘴,沈银粟却刚巧能治住叶景策。 见二人晚膳时还志同道合地一同怒骂,沈银粟特意给叶景策夹了些菜过去,少年眼睛快速地眨了几下,似乎有些受宠若惊。吞了几口饭后,叶景策悄声同沈银粟道:“能不能……” 沈银粟:“能教训。” 叶景策乐了,又试探道:“那可不可以……” 沈银粟:“不可以打残,但可以打伤,阿京,他最后是要交给朝廷的,你得保留他的全貌。” “好吧。”叶景策失落道,还欲张口附和苏洛清的怒骂,便见沈银粟又给自己碗中布了一堆菜,抬头看了看苏洛清,又低头看了看碗里的菜,叶景策犹豫一瞬,低头夹了一口菜。 苏洛清见状,狠狠戳了下筷子,嘟囔道:“这么轻易就被堵住了嘴,阿京兄长怎么也没个骨气。” 没了叶景策应和他,不多时,苏洛清也闭上了嘴。 桌上总算安静下来,几人简单吃过,便一同商议起了王大人所说之事。这天香楼沈银粟和叶景策不熟悉,苏洛清可熟悉得很,吃过饭后便绘声绘色得开始同众人讲。 “阿姐有所不知,这天香楼那可是有销金窟之称的,那里面无论是吃的喝的玩的,可都是顶级的,就连里面服侍的姐姐,那都是貌美如花冰肌玉骨啊!” 窦管家闻言脸色有些难堪:“小少爷,您……您何时去过那里?” “这……”苏洛清脸色微红道,“上次二哥去,不带我,我就自己偷偷跟了过去,窦管家可别同大姐二哥说,不然他们又会斥责我乱跑。” “这倒不重要。”窦管家黑着脸道,“您……您没和里头的姑娘做些什么出格的事吧。” “那些姐姐?”苏洛清挠了挠头道,“她们给我上的糕点还挺好吃的,歌唱得也好听,窦管家问这做什么?” “那没事了。”窦管家闻言,如释重负,只是苏洛清听不懂,沈银粟和叶景策倒是听懂了弦外之音。 怪不得是王大人那般老色鬼称赞的地方,想必定是个极风流之地。 “明明是被朝中派来断案的,竟能断到那种地方,真不亏是他唐御史。”叶景策无意地念了一句,沈银粟闻言微微瞥他一眼,垂眼思考一瞬,随即笑而不语。 “那敢问窦管家,这天香楼可方便进出?既然他们二位在此,我们不妨去打探一下他们对赈灾之事作何打算。”沈银粟道。 “这地界说好进也好进,说不好也不好。”窦管家指了指叶景策道,“这地界想进去,其实就两点要求,一要是男子,二便是瞧着能在哪里消费得起。像阿京小兄弟,想进去大约不难,但小姐你,还是要乔装打扮一番的。” “阿姐不必担心,别忘了我们苏家是做什么的。”苏洛清插话进来,“只要有我在,定能将阿姐扮成俊秀郎君。” “至于阿京兄长嘛……”苏洛清还记得叶景策在饭桌上独留他一人说话的仇,阴阳怪气道,“别说是进去了,只怕是一出现便会惹得那些姐姐争抢,爱不释手呢。” 苏洛清话落,叶景策只觉得眉心狂跳几下,心中顿时涌出不安之感。 他本就家风严苛,家中更是有祖训,白头之约,至死方休,他上一次站在花楼门外,还是他爹被同僚拉进去吃酒,前脚被一群人拉着进了门,后脚被他娘拿着棍棒从楼中拎出。 而他,就站在门前,看着他爹被他娘从街这头骂到了另一头,可谓是颜面尽失,叫人印象深刻。 自此,这烟花柳巷之地在他眼中便更为恐怖。 如今到好,不但让他进花楼,还是带着自己的未婚妻进花楼,这事情光是想想都离奇。 思及至此,叶景策无助地望了望天。 第26章 你作为男人不太行 次日上午, 天香楼前热闹非凡,两顶朱红软轿落下,门前的小厮只见轿中出来的二人, 一个清瘦俊雅,一个桀骜恣意,怕不是哪家的贵公子跑来寻乐, 便连忙迎了上去。 “二位公子头一次来?瞧着眼生啊。”小厮碎步跑到跟前儿, 小心地瞄了眼二人挂在腰上的钱袋, 便知二人定是两条大鱼, 可得好好伺候着。 “家中管得严,乱七八糟的地方不让去,若不是小弟快要成婚还什么都不会, 我又怎能带他过来。”叶景策说着提前准备好的说辞, 尽管默念了无数遍,耳边却依旧泛起了红。 小厮闻言瞧了瞧站在后面的沈银粟,只见那小公子生得极为俊俏,就是瞧上去身子纤细羸弱, 个头也比寻常男子矮上不少,再加上叶景策方才那段解释。 到了成婚还什么都不会……身子瞧着又单薄纤弱……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20节 该……该不会是不行吧! 小厮眼神一顿, 瞧着沈银粟的神情中带着几分怜悯。 “公子放心, 您来咱们这天香楼是来对了, 咱们这儿啊定能叫小公子体会一把什么叫**。”小厮在叶景策耳边低声说完, 便招呼着二人进了楼。 沈银粟到底是女子, 怕被人瞧出来便藏在叶景策身后, 来来回回得听不清小厮低语, 倒是能瞧见叶景策红得几欲滴血的耳根。 “阿京, 他说什么了?”趁着小厮去找楼中的姨娘, 沈银粟低声问了一嘴。 对上沈银粟澄澈好奇的目光,叶景策张了张口,又把话咽下,片刻,委婉道:“他可能觉得你这男子当得不太行。” 沈银粟蹙起秀眉,虚心求问道:“什么叫我这男子当得不行?我扮得哪里出破绽了?” “……倒,倒也不是。”叶景策一时不知何时解释,目光落在沈银粟白皙秀气的脸上,细细打量几秒,蓦然一笑。 沈银粟是当真没听懂那小厮的话,叶景策又解释得甚是含糊,便有些气急,小声嗔道:“阿京,你笑个什么劲儿?哪里好笑?” “是是是,不好笑。”叶景策虽强行压制住了嘴角,眼中却仍带着浓浓的笑意,把沈银粟一缕落下的头发拨到耳后,叶景策突然轻声笑道,“其实仔细一看,这小厮怀疑得也不是没道理。” “他怀疑什么,你倒是说啊。”沈银粟着急地扯了扯叶景策的袖子,踮脚将耳朵凑到他唇边。“不方便说就小声点说,别解释得云里雾里的。” “郡主啊,你确定要听嘛?”叶景策更觉好笑,见周遭无人注意,又低头瞧了瞧沈银粟急切较真的双眼,倏然间就起了点坏心思,笑着望向沈银粟,在她耳边轻缓道,“他说得可都是些荤话。” “郡主,你现在可是男子身份。”叶景策不疾不徐地在沈银粟耳边道,“他说你不行诶。” “不行?不行!”沈银粟顿时反应过来,脸颊瞬间红了一大片,一双美目刚要瞪上叶景策一眼,便见后者一脸无辜地看着自己。 等等,刚刚好像是自己逼阿京解释那小厮的话…… 沈银粟自知没有对叶景策撒气的道理,却又咽不下这口害臊的气,便只好恶狠狠地道:“我看他才不行呢。” “他行不行我不知道。”叶景策扬了扬唇,笑得一派纯良,“但郡主你,确实不行啊。” “阿京!你不要乱说话,你若再乱讲,我便要将你留在苏府哪里都不带了。”沈银粟话落,一旁传来莺莺燕燕的声音,只见一个花枝招展的姨娘身后跟着一群品色上佳的姑娘一同朝着二人涌来。 这姑娘们见得男人多了去了,但却甚少见到两位品相绝佳的公子一同过来,玄衣的俊朗清冽,意气风发,蓝衣的温润儒雅,眉眼含情,无论哪一个都是极品。 女子们相互对视一眼,大约是小厮提前同姨娘说了什么,只见大部分的姑娘一脸同情地扑倒沈银粟身边,柔情蜜意道:“小公子放心,奴家定会伺候好您的。” 沈银粟被叶景策那一遭弄得面红耳赤,如今更是难以招架,怒瞪了一眼憋笑的叶景策,沈银粟挥手扫开周边的姑娘道:“我们现在不需要姑娘,只需要上好的雅间。” 叶景策在旁补充道:“没错,把你们最好的那间给我们备出来,钱不是问题。” “这……”姨娘犹豫了一瞬,“最好的那间已经有人了。” 沈银粟冷声道:“那他何时能走?” “这怕是一时半会儿都走不了啊。”姨娘悄悄瞥了眼四周,凑过来同二人低语道,“两位贵客有所不知,那天字号的雅间啊早早便被刺史大人包下了。” “原来是刺史大人啊,姨娘不早说。”沈银粟见状赔笑,“既然如此,那便为我和兄长准备间舒适的雅间便好。” 说罢,沈银粟往姨娘手中塞了个银锭。 姨娘颠了颠手中的银锭,喜笑颜开,连忙带着二人往楼上走。二人进了雅间,挥手屏退姨娘,确定门外无人后,悄悄走出房门。 天子号的雅间在顶层,门外有侍从把守,若是贸然进去必然会被发现。 二人从角落里探出头,将目光落在端着瓜果糕点进入雅间的婢女身上。 “阿京,我一会儿扮作婢女进去,你在外面接应。” “我在外面接应?”叶景策蹙眉道,“里头不知道什么情况,郡主,你自己进去我不放心。” “那能怎么办?进去的俱是女子,你如何混进去?”沈银粟话落,只见叶景策沉默下来,目光紧随着路过的姑娘,似乎在犹豫什么。 “你……你该不会是想……”沈银粟欲言又止,只见叶景策咬牙点了点头。 拐角处的仓库外,沈银粟早早换好了衣服候着,小心敲了三声门后,只听房门咯吱一声,一个一脸不情愿的俊朗姑娘站在门后,一头束起的长发被放下,低头时遮住半边脸颊,竟有些雌雄莫辨的美感。 阿京的这张脸,着实是生得好啊。 沈银粟盯了两眼,被眼前荒唐的景象逗得想要发笑,叶景策本就对来烟花柳巷之地不满,而今更是火上浇油,把胸口的衣裙往上扯了扯,怒骂道:“好好的茶舍不去,非要到花楼议事,在这儿能说得了什么正事!” 说完,站在原地深深吸了一口气,痛苦道:“我这都拿了最大的一件了,怎么还能紧成这样。” 沈银粟失笑道:“早说了让你在门口接应。” “没关系,不过就是一件女装,难不倒我,郡主放心。”叶景策说完,总算解开了一个带子,整个人长舒一口气。 用怪异的声响支开门口的侍从后,二人尾随者侍奉的婢女进去雅间,但见一道巨大的屏风后人影绰绰,一群貌美女子围着两个中年男子伺候着,一种一人美女在怀,喝得好不尽兴,另一人虽是佳人伺候在侧,却到底沉稳些,只待女子倒酒后便挥手让其退下。 “怎么,御史大人对这里的女子不满意?”杜刺史笑道,把怀中女子一推,冷喝道,“废物东西,还不让你们姨娘再叫一波姑娘过来!” 女子被吓得瑟瑟发抖,不住磕头赔礼。 趁着无人注意,沈银粟和叶景策借机把手中端着的糕点放下便随着婢女们一同出去,只是婢女们都出了房门,他们二人却在末尾把房门关上,一同躲在了屏风之后。 “哭什么哭,再哭把你眼睛挖了!” 那杜刺史又是一声,沈银粟皱了皱鼻,只觉此人恶臭。 杜刺史话落,一旁传来唐御史不紧不慢的声音:“一个姑娘家,杜老弟何必为难。我不让她们留下,实在是对此不感兴趣,杜老弟不必费心了。” “这……可是她们长得不合御史大人的心意?” “杜老弟不必费心了,实在是我家中夫人看顾得严,我就算有贼心也没贼胆啊。”唐御史笑了一声,慢慢道,“更何况我此番为赈灾粮一事而来,心思并不在玩乐上。” “如此听来,这唐御史倒是比杜刺史的为人好上一些。”屏风后,沈银粟轻声道,叶景策在旁不屑道,“不过是比那恶心玩意多了点人性,说到底还是一丘之貉,他唐御史又能好到哪里?” 叶景策话落,只听唐御史道:“先前你们纳粮入水,糊弄赈灾粮斤数,如今那粮草腐烂,你虽将它们安置在荒地之下,可据我所知,你们淮州过了年便要开垦,你可想好届时如何瞒下此事?” 杜刺史赔笑道:“大人放心,属下已经计划好了,那地方住的人本就不多,届时我给他们点钱把他们打发走,再派人在那荒地上安置上东西,定能将此事瞒天过海。” “你怎么计划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唐御史声音冷淡道,“我这人也算识趣,户部的人既然和我打过招呼了,我便不会为难你,只是你得知道,你的这条小命可不仅仅是你自己的,你头上顶的是户部和我的乌纱帽,是殿下的前程!你若出了问题,你们一家老小的命算什么?只怕是九族都不够赔罪的!” 唐御史说完,杜刺史立刻噤声,叶景策微微歪头看去,只见唐御史那张熟悉的面孔上露出阴郁之色。 “若非你办事不力,那群难民怎会进京!又怎会打劫了二殿下,导致皇家颜面尽失,陛下这才允许了叶景禾那丫头来协助此案的调查!你呀你呀,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御史大人明鉴啊!那难民进京实属意外,谁能想到会有个商人对他们鼎力相助啊!那二殿下被打劫更是离奇,谁知道那群难民有眼无珠,会盯上二殿下的马车啊!”杜刺史恭维道,“不过那叶景禾无妨,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有什么能耐,她爹和她哥尚且没搅和进来,也不知道她掺和个什么劲儿……” 杜刺史还在喋喋不休,沈银粟却无瑕听他在讲什么。而是全神贯注地品着唐御史的一番话。 唐御史这一番话信息量委实是大。 尽管颜卿岚之前便笃定叶景禾必然会去淮州相助,可沈银粟却并未理解皇帝既然有心偏袒户部,又为何会轻易允许叶景禾卷入此案。 因而颜卿岚作出这般保证,沈银粟本是猜测他会亲自进宫游说,而今看来这一切竟是巧合得很。 洛子羡出城,回城时却被难民打劫,此事伤了皇家的颜面,必会重新彻查难民之事,而此时叶景禾主动请缨调查淮州之事,陛下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如此一来这一切便都名正言顺了。 只是……这事情未免过于巧合,洛子羡怎么偏偏就在此时回京,又怎会一个皇子被难民打劫? 颜卿岚说找人相助,该不会这人便是洛子羡?若真是他,能得二皇子如此相助,想必交情也不浅,那颜卿岚的立场便也无法确定了。 作为大皇子的太傅,却与二皇子交情匪浅,夺嫡之争如何残酷,若真是如此,颜卿岚恐无法再信。 第27章 衣服撕碎了 沈银粟正想着, 便听屏风的另一侧传来杜刺史的赔罪之声。 唐御史依旧是那副不紧不慢的语调,阴恻恻的,仿佛一条蜿蜒爬过的蛇。 “之前的事我也懒得听你辩解, 但这次的纳粮入水之事你若再出问题,便不要怪我心狠。” “是是是,御史大人放心。”杜刺史抹了把脸上的冷汗, 端起酒杯赔笑道, “大人喝酒, 大人喝酒。” 二人杯酒下肚, 叶景策探回脑袋同沈银粟小声道:“我就说这唐御史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吧,他与那杜刺史狼狈为奸,两人都一肚子坏水。” “确实如此, 在粮食中加水凑分量, 到头来居然让粮食都烂掉了。”沈银粟秀眉微蹙道,“只是不知他们将这粮食埋在了哪里,这么大的一批腐烂粮食,想必需要的空间极大。” “这倒是。”叶景策道, “我们对淮州不熟,若是将此事告诉苏洛清想必他能有所头绪。” 趁着唐御史与杜刺史把酒言欢之际, 二人也放松了警惕, 在屏风之后不断窃窃私语。叶景策平素倒还警觉, 只是眼下同沈银粟一同为赈灾粮之事抽丝剥茧, 一时间竟松了神。 待到反应过来时却已经来不及, 只听咯吱一声, 房门被轻轻推开, 门口众多婢女望着鬼鬼祟祟偷听的二人目瞪口呆。 “你们是什么人!在那里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不知是哪个女子先喊了一声, 顿时吸引了屏风另一侧的注意, 杜刺史猛拍了下桌子站起来,大喝一声,屋内屋外瞬间涌上人来。 “刚才真是大意了。”叶景策见状暗骂一声,便见沈银粟反应更快了些,从袖中扯了手帕快速系在脸上,拽着他的腕子镇定道,“能不能冲出去。” “能。”叶景策回答地利落,身手更是果决,反手握住沈银粟的手,转身对着屏风便是一脚,屏风霎时倾覆,巨大的木架向一侧坍塌,惊得围过来的下人连连后退,趁着众人手忙脚乱地挤作一团,叶景策牵着沈银粟便向外冲。 雅间里闹得动静早惊动了整个天香楼的人,出了天字号,只见此地里里外外俱是人,有急切的姨娘婢女,还有赶来的侍从下人,甚至连客人都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走寻常路肯定是出不去了。”叶景策急道,垂首望了眼楼下,握着沈银粟道,“你信得过我吗?” “信得过。”只那一眼沈银粟便领会了叶景策的意思,快速伸手环住他的脖颈,埋首在他胸前,咬牙道,“跳吧。” “好。”闻言,叶景策弯身便把沈银粟抱起,在众人惊讶之余从天字号的高楼上一跃而下。 失重感顿时袭来,身体的血液仿佛在倒流,脑中一片空白,只有短暂的滞空感和温热心口处心脏跳动的声响。 沈银粟下意识地搂紧了叶景策,在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中听见男子的低语:“不用怕,我在呢。” 从天字号几次跃下,总算安稳地着地,望着楼上的侍从们成群结队地往楼下涌,又扫了眼门口关了的大门,沈银粟握着叶景策的手抬腿便往后面的宅院跑。 这后院是个什么地界二人倒还没摸清,只知这门口被堵死,后院有人多热闹,若是混进去保不准能躲过一劫。 “抓住她们!快给我抓住她们!”杜刺史愤怒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趁着身后的追兵还没赶上来,二人一头便扎进了后院的楼阁内。 一进这楼阁,二人便知这大事不妙,这天香楼明面上是吃饭喝酒的酒楼,但到底是做什么的二人心里都明白,若说前面的楼阁是为吃饭喝酒所设,这后面的小楼可就彻彻底底的是个花楼了。 二人走得又急又躁,隐隐约约地能听闻女子在屋内的娇媚软语。沈银粟也不知道自己因方才过于急切,还是心中实在害臊,只觉得脸颊滚烫,整个人仿佛刚从沸水中捞出来一般。 楼下传来凌乱的步履声,似是在一间一间屋子地搜查,楼下女子的尖叫声和男子的怒骂声不绝于耳,陶瓷器皿砸碎的声音更是此起彼伏。 那荤话一个比一个骂得难听,倒叫人面红耳赤恨不得封了耳朵。 眼见着搜查之人分散开来,沈银粟回头与叶景策对望一眼,二人俱是脸颊通红鬓发散乱,竟有几分说不出的意味。 耳边传来官兵的声音,沈银粟攥了攥拳,不等她开口,叶景策已经先一步握住她的手冲进一间房内。 “郡主,得罪了。” 话落,沈银粟便被叶景策抱上床榻,用榻上的被子半裹住,只露出一个脑袋。 沈银粟哪能不明白叶景策的意思,她原本想说的也是此法,只是不知如何开口,叶景策知她内敛便先一步说出了口。 脚步声越来越近,这房必然是要查的,沈银粟扫了眼叶景策那一身女装,只怕是不好解释,便小声催促道:“脱呀!阿京,你倒是快脱啊!”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21节 “我在脱了!这衣服怎么这么难拆!”叶景策手忙脚乱地道,天知道他把在把沈银粟抱上床的那一刻内心就已经兵荒马乱,如今解带子的手法更是杂乱异常,扯来扯去只觉得越系越紧,心情更加急躁,手中一用力,只听刺啦一声。 二人看着被撕裂的裙子愣了一瞬,随即立刻反应过来,沈银粟快步下了榻,二人一人一个角快速把裙子撕碎。 衣裙刚脱下,门外便传来官兵的怒喝声,房门被敲得直震,叶景策忙把撕碎的裙子踢到塌下,搂着沈银粟便上了榻,用一张薄薄的被褥将二人裹紧。 “喂——里面的人是聋了嘛!” 官兵怒喝的声音传来,踢开门的一瞬叶景策刚拔了沈银粟的簪子,一头乌发倾泻而下,遮挡住女子的半边面孔,身子紧紧靠着叶景策赤/裸的臂膀,沈银粟抓住他的手掌炽热得紧,整个人都侧靠着,将脸埋在叶景策锁骨处。 “外面喊了那么多声,你们是听不见吗!”官兵扫了眼二人,只见二人俱是发丝凌乱面红耳赤,忍不住冷笑一声,“怎么?太尽兴,没听见?” “怎,怎么会呢……”叶景策干笑道,察觉到沈银粟死死抓着他的手,将手覆了上去,微微攥紧。 “切,死鸭子嘴硬。”官兵笑骂了一声,“方才楼里跑了两个女人,你们俩先出去,我搜搜你们这屋。” “官爷……这,我们可能不太方便。”叶景策笑道,料想沈银粟的衣服可是完完整整的穿在身上,只怕这棉被一落,二人就要露馅。 “有什么不太方便的,捡起衣服快滚出去。”官兵骂了一句,便见叶景策将半边赤/裸的臂膀伸出,咧嘴干笑道,“我们暂时没有衣服能穿。” “没衣服?”官兵质疑出声,沈银粟顿觉叶景策箍着自己的手臂紧了些,似是有些犹疑,下一秒,她便主动开口道,“没错,官爷,我们衣服撕碎了……” 撕——碎——了? 这也未免过于生/猛了。 叶景策震惊之余侧首看向沈银粟,只见她话虽生猛,整个人却下意识地向他怀里躲,好像要把自己藏起来一般。 沈银粟心中羞赧得仿佛要炸开,不断告诉自己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断不能有半点退缩,盯了叶景策半晌,沈银粟还是忍不住将脸埋在他的颈窝,巴不得谁都看不见她。 眼见着二人是无法挪动,官兵冷笑一声,一边翻箱倒柜,一遍用揶揄的目光打量二人。 粗略检查过屋内,官兵总算退出屋去,叶景策伸出头向门口处瞟了两眼,确定房门关紧后把沈银粟放开,二人顿觉清凉不少。 “我就说花楼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地方。”叶景策长舒一口气,抬眼,见沈银粟用手捂着脸,一动都不肯动。 “郡主,你怎么了?”叶景策弯身过去瞧,听沈银粟沉默片刻,声音低低道:“丢死人了。” 沈银粟这话怕不是指的方才的那句生猛之语,叶景策蹲下身仰着头望了她一会儿,慢声道:“哪里丢人了?若不是郡主反应迅速,我们就露馅了。” “可我何时说过那般荤话!若是此事传出去,只怕是要惹人耻笑。”沈银粟幽怨道,把捂着脸的手岔开一点,露出一双杏目盯着叶景策。 “方才之事你全都忘掉!” 叶景策闻言笑起来:“真巧,我这人从小就记性不好,只记得和一位深明大义的郡主偷听到两个贪官损害百姓利益。” “那就好。”沈银粟眨了眨眼,警惕道,“你也不许乱说。” “那肯定。”叶景策露出酒窝,“我的嘴,八个铁钳都撬不开。” “这还差不多。”沈银粟这回总算放下心来,拿下捂着脸的手,脸上还有些异样的酡红,整理好衣着站起身,这才注意到因为没有衣服,便只能裹着个薄被的叶景策。 “郡主,现在怎么办?”叶景策露出个脑袋看向沈银粟,片刻,沈银粟微微叹了口气,“等风头过去我叫个小厮来,你就先用他的衣服将就一下吧。” 第28章 嫂嫂,我来啦 “什么!他们竟能作出如此丧尽天良的恶事!” 苏宅内, 苏洛清拍案而起,震得桌上的茶杯咕噜噜了地滚动几声,啪得一声砸碎在地。 “好一群狗官, 背了人命的钱他们居然也敢贪!”苏洛清怒骂一声,转首同沈银粟问道,“阿姐除此之外可还听到什么关键信息?” “再者便是这埋粮之地了。”沈银粟道, “根据那杜刺史所说, 这批粮食数量极大, 应当是埋在了一片极大的空地, 且提起春日里的开垦,想来是中了庄家却又地广人稀之地,小苏公子对这样的地方可有印象?” “这我倒不大熟悉。”苏洛清道, “我幼时便随家族离开淮州, 对这儿了解不深,不若我一会儿去问问老姑爷,他兴许能知道些。” 苏洛清话落,一旁传来细小的呼唤声。 “苏……苏公子, 我……我有一个猜测。” 裴生拘谨地端着茶杯,两条腿紧紧贴在一起, 一双怯生生地眼睛闪避着众人的目光, 耳尖通红, 声音越来越小。 “但……但我也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这个地方, 就怕猜错了让大家白忙一场, 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裴生兄这说得是什么话, 兄长能有猜测我们高兴还来不及, 怎会因此责怪兄长?”苏洛清话虽这么说, 裴生却还是畏畏缩缩地不敢言语, 倒是一旁的李四郎瞧不下去,怼了他一胳膊道,“裴生,瞧你这点胆量,这有什么不敢说的,你不说我来替你说。” 李四郎道:“若说符合这要求的,其实有个地方,是距离此地二十公里外的西山,那地方虽种了庄稼,但由于偏僻,地广人稀,平日里无人注意。” “二十公里外的山上,的确不算近。”苏洛清托腮思索道,李四郎在旁补充,“而且那座山头面积极大,谁知道他具体埋在了哪里。” “就是啊,小苏公子。”裴生抠着手指小心提醒道,“若是找错了方向,那可就是既费人力又耗物力了。” “这倒是无妨,我们苏家最不缺就是物。”苏洛清闻言眉梢一扬,略显得意,话说完,又犹豫道,“不过确实缺了些人,就算苏家所有人都出去挖,那么大的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可若是一次性雇了大批的人,又容易引起怀疑,不知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更多人去那山翻找,又不会引起杜刺史他们的注意呢。” 苏洛清说完,一直沉默的叶景策突然笑出了声:“那还不简单。” 苏洛清惊喜道:“阿京兄有办法,快说来听听。” 叶景策指了指脚下道:“我若说我脚下的地里有一座金矿,你挖是不挖?” “我立刻就挖!”苏洛清下意识道,说完,又迅速反应过来,忙笑道,“阿京兄长真是聪明,这当真是个好法子!我一会儿便派人将西山有金矿的谣言传出去,届时必然会有人去挖,我再提前埋好一些黄金,一旦有人挖到黄金,这谣言便会越来越真,到时候杜刺史的人哪怕阻拦,也断然防不住大家的爱财之心,这赈灾粮必然会被找到。” 苏洛清说完,心满意足地一拍手,只道自己真是个天才,连忙吩咐窦管家安排下去。 裴生和李四郎之前一直在徐老的带领下去各个村子发放赈灾粮,才回来没多久,眼下乌青一片,自是需要歇息,便起身打算先行回屋。 路过沈银粟,裴生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却又在沈银粟望过来时瑟缩了一下,把话憋了回去。 “裴生,你有话要对我说?”沈银粟道。 裴生连连摇头:“没……没有的,小姐。” “哎,他能说什么话呀。”李四郎走过来,揽住裴生单薄的臂膀道,“无非就是想谢谢郡主相助,让那些难民有饭吃,不挨饿呗,我说得对吧,裴生。” 李四郎的手臂微微收紧,裴生忙不迭地点头,不等沈银粟再问什么,便揽着裴生强行走出了屋子。 眼见着二人出屋,叶景策走到沈银粟身边,歪头凑过去道:“郡主,我怎么觉得这李四郎是在威胁裴生。” “我也这么觉得,不过裴生一直叫李四郎四哥,二人又很是亲近熟稔,大概不用我们担心。”沈银粟话落,门外跑来小厮,见苏洛清在此,连忙道:“小少爷,有京城来的车队进淮州城了。” 此时来淮州的京中之人? 沈银粟和叶景策对视一眼,明白这是叶景禾到了。 淮州城的主街上,一列气势磅礴的车队行过,两侧的行人纷纷注目,目光却都聚焦于为首的叶景禾的身上。 少女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长发高束,身姿挺拔,一身月白披风,臂护银色软甲,年纪尚小却一身凛然正气。 叶景策和沈银粟落座于车队必经之处的酒楼,远远地便听见马蹄之声,眼见着队伍越来越近,叶景策从袖中悄悄拿出个铜币,待到队伍途经楼下之时将铜币飞出,铜币打在叶景禾的护甲上,发出铮得一声。 叶景禾瞬间拉住马匹,抬眼便向沈银粟这边望去,看到叶景策时更是微不可查地弯了弯眉眼。 “唐哥哥,我又饿又累,咱们能不能先去那个酒楼落个脚。” 叶景禾对着身边青黛色锦衣的玉面公子道,那公子生得唇红齿白,额间一点淡红朱砂,任谁看了都得称一句绝世妙人。 “景禾,父亲给我们安排的落脚之处已经没多远了,你不如再忍一忍,到了那里自会有人服侍你休息,又何必在这落脚多此一举……” 锦衣公子声音淡淡,话音未落,叶景禾便鼓起了嘴,恼道:“唐辞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跟过来,不就是为了防止我给你父亲捣乱嘛!若是到了唐御史安排的地方,只怕你恨不得找人十二个时辰地看着我,哪里都不让我去!” 叶景禾话落,扯了缰绳便驾马往酒楼的方向去,身后的唐辞佑无法,只好挥挥手同属下道:“我与叶大小姐先在此落脚,你带着队伍先去找父亲,顺便替我们报个平安。” “遵命,少爷。”属下领命离去,唐辞佑无奈地摇了摇头,打马随着叶景禾而去。 酒楼内,目睹了一切的沈银粟见状扬了扬眉,轻笑一声道:“这唐御史家的公子也是有趣,居然跟着叶大小姐一起来了。” “呵,大的作恶多端不够,小的居然也过来帮忙了。”叶景策面无表情地发出了一声嗤笑,手中转着的茶杯磕在桌子上,发出不满的敲击声。 不知为何,沈银粟总觉得叶景策对唐御史家的这位公子有这一种莫名的敌意,笑意不由得更深。 “阿京,听你的口气,你倒是对这位公子很是熟悉。” “熟悉他?”叶景策不屑地哼了一身,抱臂扭过头,“我熟悉谁也不会熟悉他!” 楼下,叶景禾快步走了上来,上了几阶台阶后注意到身后的脚步声,略略往下一瞧,看见唐辞佑的半片衣角。 他可不能跟上来,他若跟上来岂不是会瞧见她兄长? 叶景禾顿住脚步,叉腰对楼下喊道:“唐辞佑,你只许在楼下等着,不许跟上来!你惹我生气了,我现在看见你就吃不下饭,你要是敢上来,以后都不要和我说话!” 闻言,一楼处的小厮为难地看着一旁的玉面公子,试探道:“公子……这……” “算了,随她去吧。”唐辞佑摇了摇头,转身寻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居然真等了起来。 看见楼下的青黛色的衣角消失,叶景禾满意地一甩头发,快步上楼。 乍一见叶景策,叶景禾便知他身边的女子是沈银粟,立刻笑了起来,露出一颗小虎牙。 “嫂——嫂——” 叶景禾拖着调子向沈银粟扑过去,抱住她的时候不忘瞪一眼她身后的叶景策。 叶景策也没什么好脸色,指了指楼下,暗示她唐辞佑的存在,随后露出个冷笑。 明知道爹和唐御史是出了名的死对头,明知道他和唐辞佑互看不顺眼,还一口一个唐哥哥,小心哪天大白菜被猪拱了都不知道。 叶景禾心领神会,却懒得搭理,抱着沈银粟一口一个嫂嫂叫得亲热。 “云安配不上叶小将军,叶小姐还是换我名字吧。”沈银粟一听这称呼,顿是一个头两个大,连连摇头婉拒。 叶景禾闻言神色诧异,憋不住地笑。 “嫂嫂配不上他?嫂嫂你没说胡话吧?哈哈哈哈,配不上他?是他配不上你吧。” 叶景禾笑得开怀,丝毫不顾及她兄长威胁的目光,只牵着沈银粟的手卖乖。 “嫂嫂不喜欢我这般叫你,我便叫你云安姐姐可好?”叶景禾笑着道,“我幼时见过姐姐一面,那时便对姐姐的倾国之姿很是艳羡,而今虽十年未见,但这人群中匆匆一眼,景禾依然能认出姐姐。” 叶景禾按照叶景策信上编好的理由胡诌八扯,决口不提叶景策写信给她之事。 宫中那么多宴会,谁也记不得是否曾经见过,叶景禾既然这般说了,沈银粟也没有说不记得的道理,便同样恭维了几句,随后谈及起正事。 二人俱是为赈灾所来,沈银粟如实交代自己药堂被偷的一系列事,叶景禾则坚称自己是随父母回京时偶见难民,为其动容,特意赶来查看当地情况。 “姐姐有所不知,我此行虽至此,却未必能帮难民做些什么。”叶景禾叹了口气,指了指楼下,“姐姐,与我同行的那位是唐御史家的公子唐辞佑,得知我请命来此之后,他便寻了帮助父亲的借口与我一道而来,有他时刻在我身边,只怕我连见你们都麻烦。” 第29章 你当真还想退婚 “我就说他肯定没安好心。”叶景策在旁适时地补了一句, 叶景禾摇摇头道,“虽说他有心看管我,但一路上对我很是照顾, 人也并非如传言中那般不堪……”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22节 叶景禾话说至一半,叶景策咬牙清了两声嗓,见自己兄长那不屑的神色, 叶景禾不由得抽了抽嘴角, 无奈转移开话题。 “不过姐姐也不必担忧, 唐御史为我们安排的住处就在东街尽头处最大的那处宅院, 你们若是寻我,便在墙根后学三声猫叫,到时候我自会想办法出去。” “那便有劳叶小姐了。”沈银粟说罢, 给叶景禾斟了一杯茶。 “将来都是一家人, 嫂嫂客气什么。”叶景禾笑嘻嘻地接过茶,却见自己这般说完,沈银粟递茶的手一僵,脸上的笑险些没挂住。 叶景禾瞬间噤声, 端着茶低头细品,一双眼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二人。 不对劲儿, 这很不对劲, 她这嫂嫂怎么好像不太喜欢她哥? 眨了几下眼, 叶景禾轻咳一声, 挺直了身壮着胆子道:“云安姐姐身边这侍从我瞧着眼熟, 不知可是出自我叶府?” “叶小姐慧眼, 阿京正是被叶府赶出来的。”沈银粟闻言微微笑了一下, 手中把玩着瓷杯, 似是在等叶景禾的下半句话。 “原来当真是我叶府的, 我对他印象倒还深刻,以前似是在兄长身边见过。”叶景禾干笑两声,“既是被叶府赶出来想来是伺候得不够周到,这样的人留在姐姐身边只怕惹了姐姐生气,不若我先问问他在府里犯得什么错,叮嘱他几句,也省着姐姐往后费心。” 叶景禾话落,不待沈银粟接话,便假意气恼地一拍桌,对着叶景策喝道:“还不快随我过来说一说你在叶府做了什么坏事,若是在嫂嫂身边再伺候不好,我定拿你试问!” 说罢,拼命对叶景策使眼色。 叶景策无法,苦笑着对沈银粟道:“郡主,阿京再叶府到底犯过错,叶小姐平日人好,想来也是真心叮嘱我,您不必担心。” 沈银粟笑得意味深长,微微颔首,便让叶景策随着叶景禾去了。 二人到了隐蔽的拐角处,叶景策强撑着的笑终于垮了下来,扯住叶景禾的手腕无奈道:“我的好妹妹,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叫我出来很容易被云安怀疑。” “那还不简单,你这么大的一个慌都撒了,还差用个小谎圆吗?”叶景禾调侃道,随后正色,“不过,哥,我怎么觉得嫂嫂和你在信中说得不大一样呢。” 叶景策道:“如何不同?” “你在信中写,你是因为她对你用情至深才不敢直接提及退婚,故而想出了那个馊主意,可我怎么觉得……”叶景策踟蹰道,“嫂嫂不是喜欢你,而是嫌弃你呢。” “怎么可能!”叶景策信誓旦旦道,“你不知道她对我有多深乞丐,我说了那么多叶小将军的不好,她却一点儿都不在意,丝毫未提及过退婚,这不是用情至深是什么?” “这……我不太明白。”叶景禾摇了摇头,看了眼叶景策得意的神情,眉头不由得微皱,“你此番通知我赶来,想必是要助嫂嫂,可你若真厌恶她,又怎会相助?你倾囊相助,便是认同欣赏她,哥,你当真还想着退婚?” 叶景禾话落,叶景策瞬间沉默,一双眼黯淡下来,半晌也未给叶景禾答复。 “好了,你这般反应我便知晓了。你怕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如今动了心却无法反悔。” 叶景策皱了皱眉,开口道:“小禾……” “哥,你不必多说,我自会帮你隐瞒,等你觉得时机合适再让嫂嫂知道。只不过……”叶景禾担忧地皱起眉,“回了家你可千万别说我帮你骗了嫂嫂,一定要将罪责抗在自己身上,不然我怕爹娘知晓这一切后被你气过去,届时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也一样逃不了被罚。” “你倒是会留后路。”叶景策轻拍了下叶景禾的头,突然想起楼下坐着的唐辞佑,语气加重道,“你离那唐辞佑远一些,他爹便不是什么好人,小心他将你卖了。” “哥!”叶景禾跺脚道,“父是父,子是子,他父亲虽坏,可唐哥哥本性并不坏,他原意确是怕我调查他的父亲,可这一路并未因此对我有过半分为难,况且一路难民不断,我亲眼见过他给那些孩子擦干净双手,给他们足够的吃食。” “哥。我始终觉得唐哥哥同他父亲不一样,你对他也不要有那么大的敌意。”叶景禾小声道,“说起来,我方才同他那般无礼他也忍了下来,当真叫我愧疚。” “小禾。”叶景策沉了口气,俯身同叶景禾对视道,“你怎么看待他是你的选择,我无从干涉,但他并非不知道他父亲作恶,如此沉默着接纳,是为愚孝,我虽能理解他的立场,在良心上却未必赞同。” “况且,哪里只是我对他敌意大。”叶景策忿忿道,“他对我敌意也不小吧,当年他在京中写诗嘲讽我,我大人有大量不同他计较,如今他还围着你打转,我能对他有善意才奇怪吧!” 叶景策说完,似是不愿再提及此人,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停住了话题。 “你要问的话已经问完了,那我们就回去吧,云安等得久了只怕要怀疑。” “你不是伪装得挺好吗?怎么会引起嫂嫂怀疑?” 叶景策摇了摇头,感慨道:“此事说来话长。” 回到座位上,沈银粟静候已久,见二人回来,款款道:“叶小姐训完话了?” “已经叮嘱好了,云安姐姐放心。”叶景禾想起唐辞佑还在楼下候着,便不再做多留。 “云安姐姐若是需我相助,尽管吩咐,我必然竭尽全力为姐姐分忧。”话落,叶景禾指了指楼下,“唐家小哥还在楼下候着,若让他等久了只怕会有所怀疑,景禾便先行一步了。” 说完,叶景禾对着沈银粟施了个礼,转身下楼。 楼下,唐辞佑已等候多时,一壶茶见了底才见叶景禾蹦蹦跳跳地从楼上下来。 “吃好了?”唐辞佑走上前去,声音平淡温润,“若是休息好了便尽快起程吧,父亲在府中想必等着急了。” 叶景禾点头:“好。” 二人出了酒楼,由小厮将马牵来,一同翻身上马。 二楼处,沈银粟托腮望着楼下,杏眼微眯,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楼下二人。 “阿京,叶小姐都叮嘱你什么了?”沈银粟随口道。 叶景策立刻警觉起来:“无非训斥我我没有做下人的自觉,不知收敛脾气,也不知容忍主子,让我跟在郡主身边务必踏踏实实,不可丢了叶府的脸面。” “这话听着可一点都不像叶小姐会说出口的话。”沈银粟笑了一声,却未做多言,叶景策自知心中有愧,便也不敢随意乱说,只侧过头同沈银粟一同看向窗外。 仿佛感受到了某种强烈的视线,翻身上马后,唐辞佑余光扫过二楼出口,却见熟悉的面孔一闪而逝,再一细看便不见了踪影。 “奇怪。”唐辞佑暗自嘀咕一声,叶景禾顺着唐辞佑的目光望去,见是二楼,心下一紧,忙开口问道,“哪里奇怪?” 唐辞佑犹疑道:“我方才好像瞧见了你哥。” “怎么可能,你怕是花了眼吧。”叶景禾干笑道,“我哥在京中待着呢,怎会出现在这里?” “也是。”唐辞佑淡淡收回目光,拉动缰绳,“走吧,我们回府。” 苏宅内,一片寂静。 苏洛清背着手在屋内来回踱步,走了两圈又长叹一口气,烦躁地咬起了手指。 “阿姐他们怎么还不回来啊!” 苏洛清长叹一声,声音刚落,就见小厮从门外急急忙忙地跑来。 “禀报小少爷,小姐他们回来了!” “回来了就好!”苏洛清闻言撒腿便向门外跑,边跑便挥舞着手臂,“阿姐!大事不好了!” “是何事让你如此惊慌?”沈银粟被扑了个满怀,叶景策见状有意无意地扶住扑来的苏洛清,让他在沈银粟面前站定。 “阿姐有所不知,在你们方才离去之时,那王大人派人传话,想于三日后邀请姐姐去他在郊外的别院,并且还特意叮嘱了是要和阿姐小叙,不许带闲杂人等。” “只怕他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苏洛清话落,叶景策冷笑一声,眼神轻蔑,“小姐,这局咱们还有必要去吗?” 他们原本便是想要通过王大人得到淮州刺史杜成知的消息,如今这目的已经达到,这王大人自然也就没有什么价值了。 沈银粟怎会不知叶景策心中的想法,便笑着回过话去。 “我自然不会去,只不过阿京不是向我讨要过教训他的机会吗?如今机会来了,看阿京你要不要了。” “自然是要。”叶景策闻言笑开,看着沈银粟的目光中又露出顽劣嬉笑的神情。 “这可是小姐你说的,这王大人可给我摆弄了。” 沈银粟弯眼温和道:“记得规矩,别弄残,别弄死。” 叶景策乖顺点头,一旁的苏洛清细细品完二人对话内容,立刻抓住叶景策的袖子。 “阿京兄长,求求你了,你要教训王大人那天请务必带上我!”苏洛清恨恨道,“他占我长姐便宜之事,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非踩烂了他那咸猪手不可!” 既然都饱受其害,不如一同教训那王大人。 叶景策上下打量了了苏洛请几秒,忽然扬唇笑道:“带小苏公子一同前去自然没问题,不过……可能需要公子做点牺牲。” 苏洛清:“啊?” 第30章 新的线索 三日后, 郊外王宅,朱红软轿停在门前,一只绣鞋踏出轿外, 叶景策伸手,扶住下轿之人,那人头戴白色幂篱, 遮住大半身形。 “我们是来求见王大人的。”叶景策将那人扶至门前, 守门的小厮一见二人腰上挂着的苏家令牌, 立刻识趣地让开道, “小姐里边请,王大人等候多时了。” 小厮话落,被称作小姐的帷帽之人忿忿地向前逼近一步, 被叶景策扯住手腕, 方才按耐住火气。 二人随着小厮进了宅院,只见那王大人早在屋中候着,一看到二人进来,忙笑着迎上来, 嘴边的胡子一颤一颤,眼神格外猥琐。 “行了, 都下去吧, 本官和小姐有要事商议。”王大人说罢, 挥手屏退下人, 叶景策冷笑着看着帷帽之人向王大人走去, 不忘贴心地关上门, 将门外守着的小厮支开。 “开什么看, 大人不是让你们退下了吗!” 门口的小厮对视一眼, 快步离去。叶景策满意一笑, 刚转身回去屋门外,便听屋内传来王大人的呼喊声。 “来人呐!来人呐!他袭击本官!他袭击本官啊!” “我去你奶奶的!你再喊一句,小爷我把你牙掰下来!”苏洛清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叶景策闻言打开门,正对上王大人求助的目光。 “救救我,救救我,我一把年纪了,不禁折腾的。” “大人现在知道求饶了,强抢民女的时候怎么对别人的求饶充耳不闻呢?”叶景策嗤笑一声,见苏洛清正拎着裙子对王大人挥舞着拳头,忍不住开口提醒道,“小苏公子,要注意分寸,别打死。” 苏洛清看着地上鼻青脸肿的王大人,疑惑地挠了挠头,好学道:“阿京兄,我武艺不精,还需兄长教导。” 叶景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你倒是好学,既然如此,我就教教你吧,我打一拳,你打一拳。” 苏洛清喜悦地点头:“那就有劳阿京兄长了!” “救命啊!!!!”王大人话没说完,便觉眼前一黑,痛楚袭来,不断抱头惨叫。 这种痛楚不知维持了多久,许久之后,苏洛清满意地将毛笔从昏迷的王大人脸上挪开,细细端详着自己在王大人脸上留下的字迹。 “——禽兽不如。” “哈哈,这回我看你还敢不敢作恶!阿京兄,快来瞧我的杰作!这墨可不容易洗掉,顶着这张脸出门,够他屈辱一辈子了。”苏洛清笑嘻嘻道,转头,却见苏洛清盯着一面墙发呆。 “阿京兄,你盯着这墙做什么?王大人的血溅到上面了?” “不是。”叶景策摇头,紧紧盯着那面墙,“方才他在屋内逃窜之时撞到了这里,我发现这面墙与其他几面的声响不一样。” “难不成这面墙里有别的东西?!”苏洛清话落,叶景策道,“我们在这屋内找找,说不定有机关能将这面墙打开。” 说完,二人在屋内翻找起来,半晌过后见仍未有线索,苏洛清气急,怒喝道:“也不知道这王大人到底做过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就会躲躲藏藏!” 骂完,苏洛清怒踢了一脚桌子,不等叶景策反应过来,便听见苏洛清吃痛的叫喊。 “这桌子石头做的啊!这么硬!疼死我了!” 石头做的? 叶景策转过身,只见那桌子虽然被踢了一脚,却是如同长在地上一般,纹丝不动。 这桌子有问题。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23节 叶景策速速赶来,苏洛清以为对方是在关心自己,感谢的话尚未出口,就见叶景策耳朵紧贴桌面,伸手敲了敲,随后直起身挪动起桌面上的东西。 “阿京兄,你这是?”苏洛清试探道,只见叶景策挪动道砚台之时,那砚台仿佛扎根在了桌子上,一动不动。 “就是这儿。”叶景策皱了皱眉,爬在桌上细细听闻扭动砚台时桌子内的响动。 苏洛清自知叶景策发现了异常,忙拎着裙摆几步跑过去,凑到旁边小心瞧着,手心中布满细密的汗珠。 “嘎嘣——” 一声微弱的声音响起,叶景策的眼睛猛地一亮,便听身后的一面墙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墙面缓缓移开,一面堆满卷轴的内墙出现在二人面前。 “什么卷轴值得他这么藏?”苏洛清随手拿下来一个,刚扫过两眼便眉头紧锁,面目通红,急急忙忙放了回去。 叶景策道:“那是什么?” “是……是,哎呀,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阿京兄你可别瞧了。”苏洛清通红着脸连连摇头,“秽眼之物,看了伤眼睛的!” “什么东西把你吓成这样?”叶景策说着疑惑地靠近,不等手碰到卷轴,便被苏洛清一把拉住,苏洛清眼神飘忽,小声道,“是……是春,春宫图,你可千万别告诉窦管家我看了这个了,不然再把他那一把老骨头气昏过去。” “设计这么一堵墙,就为了藏这个?”叶景策讶然,鄙夷地瞟了地上的王大人一眼,再看这面墙时眼中多了些谨慎。 苏洛清这回是真不敢随意翻了,整个人犹如被烤熟的鹌鹑一般,缩着脖子跟在叶景策身后。 粗略翻找过墙里的卷轴,叶景策将目光落在了最下层的信封上面。 拆开信封,快速浏览过上面的内容,叶景策的目光愈发深沉,一旁的苏洛清见状不敢多言,半晌后,试探地扯了扯叶景策的衣袖。 “阿京兄,这信中可是提及了什么东西?” “这信中说的是赈灾粮账本的问题。”叶景策说完,将信件藏在怀里,同苏洛清道,“我们得快些回去,将此事告知小姐。” 苏宅内,沈银粟拿着手中的纸条细细端详,一旁站着的窦管家犹如锅炉上的蚂蚁一般,急地不停嘀咕。 “这都什么时候了,小少爷怎么还不回来!不会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吧。” “老天爷,别是那王大人察觉到了什么,欺负了他。” …… 窦管家絮絮念着,沈银粟听得头疼,忍不住道:“窦管家你何必着急,有阿京啊,小苏公子不会有事。” “可阿京兄弟毕竟是一个人。” 沈银粟淡淡道:“他一个人也足够了。” 话落,门口刚好传来声响,窦管家急忙跑出去,见苏洛清一脸意气风发地回来,忍不住上前道:“小少爷,您怎么去了这么久,我还以为您遇到麻烦了。” “怎么会,有阿京兄在,谁能动得了我。”苏洛清安抚窦管家道,“让您担心了,是我的不是。” 叶景策在旁听着主仆二人的对话,突然注意到沈银粟也正看着他,于是咧嘴笑道:“小姐也担心我了?” “我才懒得担心你。”沈银粟不疾不徐地应了一句,见叶景策面露失望,这才笑着道,“那王大人又伤不到你,我担心你做什么,担心他才对。” 叶景策不满道:“担心他做什么,一个贪财好色之徒。” “担心他会不会被你教训地奄奄一息,成了个开不了口的罪证。” “在小姐眼里我就这么没分寸?”叶景策道,凑到沈银粟面前歪头笑道,“小姐,我这次去,可是拿了线索回来的,你这样不信任我,我该如何交付?” “少贫,快把线索拿出来,别耽误了正事。”沈银粟闻言不再同叶景策打趣,摊手到他面前,见叶景策从怀中掏出几个信封。 “在王大人书房里发现的,是他同杜刺史前些日子的往来信件,里面提及了记录赈灾粮分发的账簿,那账簿丢了有些日子了,他们大概还没找到。” “原来也是账簿之事。”沈银粟蹙眉道,叶景策立刻察觉出不对,“怎么,有人提及过此事?” “没错。”沈银粟把手中的纸条递给叶景策,“你们走后有人在府前发现的,是叶景禾传来的,说得也是账簿之事,还约了我们明日在上次的酒楼见面。” “看她这意思,杜刺史和唐御史那边也正为账簿之事着急呢。”叶景策冷笑道。 “正是,账簿是此次案件的关键,谁能先找到账簿就能抢夺先机。”沈银粟目光凛然,“此番我们必须先他们一步。” 次日,淮州酒楼内,沈银粟与叶景策早早坐定,见叶景禾在楼下探头探脑半晌,只身跑上楼。 “呼——可算甩开了。” 一上楼,叶景禾便长舒一口气,接过沈银粟递来的茶水举杯一饮,连喘几口气才缓过神来。 “姐姐有所不知,他们把我盯得可紧了,恨不得把我像犯人一眼锁起来!” “那你此番是怎么跑出来的?”沈银粟道。 “嗐,幸亏了唐哥哥,若不是他像他爹求情,怕是我还要被那群人监视着。” “唐哥哥?”一旁的叶景策淡淡开口,慢慢道,“那唐公子毕竟是唐御史的儿子,断然不能随便放叶小姐出来,想必叶小姐话还没说完吧。” “哥!”叶景禾下意识反驳,话刚出后,便见沈银粟眼神一变,叶景策瞬间望过来,于是连忙补救道,“隔……隔壁街杂乱,我从那边过来,唐哥哥虽和我一道,但已经被我甩开了,姐姐放心。” 叶景禾说完,一身冷汗,手颤颤地拿起茶杯,试图给自己定一定神。 第31章 欺骗他 一杯茶下肚, 叶景禾总算缓和过来,眼神中清明些许。 “今日急忙唤姐姐过来,不为别的, 是为账簿之事。”叶景禾正色道,“我在唐御史府中打探三日,隐约听闻他们提及赈灾粮账簿之事, 那账簿之前在文司户之处, 后来赈灾粮贪污之事被发现, 杜刺史之人去文司户家寻找账簿之时, 却发现文司户和账簿皆已消失,如今仍旧下落不明。” “怪不得王大人和杜刺史的往来信件中几次提及过文司户,账簿事关重大, 文司户这么一消失, 只怕府上之人不会好过。”沈银粟蹙眉道。 “姐姐说得不错。”叶景禾道,“那文司户府上之人虽跑了个七七八八,但他最为信任的家丁阿勒却被杜刺史抓了起来,在地牢中严刑拷打数日, 只为从他口中找打文司户的下落。” “看样子这阿勒是什么都没说,否则杜刺史不会急成这般模样。” “正是。”叶景禾点头, “那阿勒骨头硬得很, 杜刺史什么法子都使过了, 却愣是没在他嘴中挖出文司户的半分消息。” “杜刺史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 他若想从一个人口中逼出消息, 只怕那人会生不如死, 这阿勒既然是目前找到文司户的唯一渠道, 我们便不能让他一直落在杜刺史手中。”叶景策正色道, “不知叶小姐可有法子将阿勒从地牢中将带出来。” 叶景禾摇摇头:“我恐怕不行, 若想进入地牢需得有杜刺史或是唐御史的令牌,而我现在被困在唐御史的府中,他看我看得极严,是绝不会让我有机会接触到令牌的。” “唐御史的令牌你接触不到,可有一个人你能够接触到。”叶景策闻言,眸中划过一丝狡黠,“唐御史家的公子可不比他爹警惕。” 令牌上同样带有唐家的字样,唐辞佑身边跟着的人又不算多,一旦得手,快去快回,未必不能带出地牢中的阿勒。 “有道理呀!我可以拿唐哥哥的啊!”叶景禾先是面上一喜,进而又蹙起眉头,“但……我这么做唐哥哥会生气吧。” “你还担心他生气?”叶景策闻言,不可置信地扬起语调,看着叶景禾的眼神充满了对自家妹妹不成器的惊恐。 余光中瞥见沈银粟意味深长的眼神,叶景策强行按下自己的情绪,同叶景禾皮笑容不笑道,“但这令牌事关阿勒性命,还望叶小姐三思。” “阿京说得没错,景禾,你若不这么做,那地牢中的阿勒可就未必能活几日了。”沈银粟收回落在叶景策身上的目光,循循善诱道,“一个令牌,一条人命,孰轻孰重,想必你心中自有思量。” 叶景禾紧攥着的手更绷紧了些,指甲微微凹进肉里。 她出身武将世家,见过战场残酷,又带女儿柔情,自知生命可贵,绝不是一块令牌一次欺骗可以相比。 叶景禾抬眼望向对面,见沈银粟静静望着她,几秒后,叶景禾笑开。 “那姐姐拿了令牌可得早去早回,若是我偷令牌被发现,只怕那唐御史要把我关起来,见不到姐姐的。” “放心吧,我们一定快去快回。”沈银粟道。 隔壁的街市上,一群下人正四散而开,到处寻找叶景禾的身影。 “禀报少爷,东边的那条街已经找过了,没有看见叶小姐的身影。”下人匆匆跑来,见唐辞佑面色难看,低声劝道,“少爷不必着急,已经派人去西街找了,这地方就这么大,叶小姐还能跑到哪里去。” “这淮州她初来乍到,若真是自己顽劣乱跑还好,若是被有心之人带走才是最糟糕的。”唐辞佑眉头紧锁,一张如玉般温润的面孔上鲜少带了急色。 “唐哥哥!唐哥哥!” 唐辞佑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少女宛如银铃的声音,叶景策从街的另一头笑眯眯地跑来,一身红色裘衣衬得她像一团热烈的焰火。 “景禾!”唐辞佑听闻忙跑过去,真真切切地握住叶景禾的手腕后,急切道,“你刚才跑哪儿去了?” “东街在卖糖糕,我想吃,就过去买了,唐哥哥你尝尝,这甜糕可香了!”叶景禾说着拿出甜糕递给唐辞佑,却见唐辞佑眼神一暗,攥着她的手不自觉地用力,“你骗人,东街我刚刚派人找过,你分明不在哪里。” “派人找过?你确定他们有一家店一家店的翻找?确定他们没有一时着急看漏了几个人?”叶景禾看出唐辞佑眼中的质疑,眼神渐渐冷了下来,“唐辞佑,你这么急着找我,是怕我跑了,你完成不了唐御史交代的监视我的任务?” “你怎么会这么想?”唐辞佑被问得一怔,握住叶景禾的手被她一把甩开,糖糕瞬间撒落一地。 叶景禾直直地盯着唐辞佑:“不是怕我跑,你又何必这么着急?” “因为我担心你。”唐辞佑坦然道,抬眼对上叶景禾质疑的目光,“景禾,你知不知道如今淮州之地鱼龙混杂,你一旦出了差池我连找你都无法!” “我又不是三岁幼童,你又何必担心?”似是没想到唐辞佑会这般说,叶景禾愣怔一瞬,似乎有些愧疚,语调低了下来,目光轻轻落在唐辞佑的腰牌上,叶景禾的手微微攥紧。 唐哥哥,对不住了。 “今日是我不对,以后不会让唐哥哥担心了。”叶景禾低声说了一句,弯身去捡地上的糖糕,唐辞佑见状忙弯身拦住叶景禾,腰上的令牌顺势滑在叶景禾的右手边。 “景禾,这糖糕已经脏了,你若是想吃我们再去买。” 唐辞佑说话间,叶景禾借着裘衣的遮挡悄悄取下腰牌,藏入袖中。 叶景策和沈银粟二人在不远处看着,见唐辞佑俯身,叶景策霎时笑了。 “她得手了。” 话落,二人只见叶景禾似是与唐辞佑又说了些什么,便将那糖糕袋子仍在角落里,二人一同向东街的方向走去。 见两人走远,叶景策从角落中走出,弯身捡起糖糕袋子,只见那袋子下面压着个刻有唐字的令牌。 地牢门前,死气沉沉。 守门的狱卒从袖子里掏出瓜子,边嗑边唠。 “看着日头,今儿可得下雪。” “那可不。”另一个也附和道,“这破天气,还得在这儿站岗,真是烦人,这到了年底,也不知道能不能多给几个钱。” 二人说着,只见不远处走来个男子,那男子看上去年纪不大,虽然穿着简单,身上却透露出浑然天成的桀骜之气。 “什么人!”两个狱卒见状连忙收了瓜子,起身询问。 “唐御史的人。”叶景策把唐辞佑的令牌扔给二人,仔细打量着二人的神情。 “唐御史?”二人对视一眼,疑惑地看向叶景策,“唐御史今儿上午不是刚派人来过么,怎么还会派人来?而且你……瞧着有些面生啊。” “怎么,我们家御史重视你们淮州的案子你们还不乐意了?这常派人来你们还挑上毛病了!”叶景策笑骂了一声,狐假虎威道,“快些让开,耽误了我家御史的事有你们好果子吃!” “是是是。”狱卒被叶景策的掷地有声的一骂唬住,小鸡啄米般地点点头,“您里边请,里边请。” “这还差不多。”叶景策微微一笑,昂首挺胸地跟着其中一人走入地牢。 “敢问大人要找哪位?”狱卒讨好道。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24节 叶景策道:“阿勒。” “他?”狱卒摇了摇头,“他那状态,御史大人今日怕是训不出话了。” 叶景策脚步一顿:“这话是什么意思?” “您往这边看。“狱卒摇了摇头,带着叶景策停在一间牢房前。 不大的牢房内充斥着潮湿寒冷的气息,血腥味扑面而来,叶景策定睛看去,只见牢房的角落里瘫着一个黑影,蓬头垢面,如肉泥般堆在一摊血污之中,分不出半点人形。 “这是?”叶景策皱眉,狱卒忙道,“这就是阿勒啊。” 什么!? 叶景策愣怔一瞬,脸色略有难堪。 “快把这牢门打开!” 叶景策话落,狱卒忙打开牢门,叶景策大步迈入,俯身试探阿勒的鼻息。 还好,还活着! 感受到手指上气息,叶景策缓下一口气,眼中的焦急按耐下去几分,继续故作威风道:“切,吓死我了,好歹还有气,不会耽误大人的正事。” 说罢,拽起阿勒的半边身子道:“这人我就奉御史大人的命令带走了。” “是是是。”狱卒连连点头,主动上前讨好道,“属下来扶,属下来扶,别脏了您的衣服。” 二人将阿勒带至牢门前,见了几步外停靠的马车,叶景策挥手道:“行了,回去吧,这几步你就不必再跟了。” “是。”狱卒俯首道。 马车内,沈银粟早备好了药箱,虽说早就知道阿勒会被折磨,但瞧见叶景策把一个血糊糊的,毫无人形的东西平放到面前时,沈银粟还是愣了。 “怎么样,还有救吗?” “也就凭这一口气吊着了。”沈银粟摇了摇头,掀开阿勒盖着身子的破烂衣服,只见那布料已经混在血肉里,同皮肉结痂在了一起。 “先把他带回苏府吧。”沈银粟不忍地别过脸,叶景策点头,翻身要去驾车,刚出了车内,二人便见不远处有快马加鞭之声,为首之人极为眼熟。 “唐辞佑!”叶景策惊道,“他来得到快!” 第32章 末路逃亡 马车快速地拐入街巷, 只听闻身后的策马之声渐缓,想必是正在地牢前询问。 “唐辞佑方才看见咱们的马车了,只怕是一会就会追上来。”叶景策一边驾车一边忙乱道, “郡主,我们现在怎么办?” “避开苏家的方向,别把这群人引到那去。”沈银粟说着, 俯下身来给阿勒简单包扎起伤势。 苏家地处淮州繁华之地, 若是不能往苏家的方向走, 便只会越走越偏僻, 些许能凭借东边的村落掩藏一下。 叶景策想着,打马便向东边驶去。 东边的街道不长,走了没多远便出了繁华之地到了郊外的村子, 叶景策驾着马车一头钻巷口, 身后的不远处随即传来马蹄之声。 “可恶!” 勒马停在村子的街口,唐辞佑不禁低喝一声,身后的侍从纷纷跟来,停在街口四下张望。 “少爷, 这可怎么办,这么多条街道我们怎么找!” “真是麻烦, 早知道就再多带些人手了!”唐辞佑攥紧缰绳, 指挥着几人道, “你们几个堵住这村子的所有出口, 剩下的跟我进去找……” 唐辞佑话说至一半, 余光瞥见一直沉默不语的叶景禾, 微微皱了下眉, 同下属又道:“算了, 你们这群人跟我进去, 剩下的几个在这里保护好叶小姐。” “我不用他们保护!论实力,他们不及我!”叶景禾闻言猛得抬头,“唐哥哥,我跟你去!” “景禾,你不要胡闹!”唐辞佑话落,只听叶景禾干脆道,“论武功,你们这里面有几个能同我较量?论身份,我奉旨而来,理当协助,唐哥哥,你为什么一直当我是个摆设?” “景禾……”唐辞佑的欲言又止,片刻,妥协般开口,“臣谨遵叶特使之命,除后面几人外,其余人随我捉拿贼人!” “是!” 队伍爆发出整齐的呼声,唐辞佑望了眼满怀心事的叶景禾后转过身,沿着地下的车轮印打马追去。 街角处,马车停在一间破落的草屋前,沈银粟扶着阿勒走下马车,仰头望向驾车的叶景策:“阿京,你让我们下车躲起来,你怎么办?” “不必担心,唐辞佑身边的人纵然多却未必武艺高强,些许都是些绣花枕头呢。”叶景策俯身点了点沈银粟皱起来的眉心笑道,“郡主,女子皱眉可不好看,您别是因为担心我让自己眉心生了皱纹,那可就不值当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贫!”沈银粟嗔了叶景策一句,复又轻声叮嘱道,“这唐辞佑反应这般快,怕是个聪明人,虽然会被你蒙骗一时,但想必很快就会意识到车轮印的变浅,我带着阿勒从这儿向西走,你若是甩开了他们就沿着西边找我们。” “知道了,小心些。”叶景策闻言直起身,目送着沈银粟转过下个街口后打马向相反的方向驶去。 街角巷口处,堆积着厚厚的雪层,村子年久失修,破败不堪,加之今年的大旱,早已是人去楼空,狭小的缝隙里马车艰难穿过,十几米开外,一群人策马而来! “大胆贼人!还不停下!” 唐辞佑的一声高喝传来,叶景策微微侧身望去,只见那距离已经无法甩开,前面的路口更小,积雪成堆,只怕马车更难过。 既然早晚都会被迫停下,又何必得这驾马的力气。 叶景策低笑一声,伸手拉住缰绳,从衣角撕下一条布遮住半张脸,随即跳下车去。 “你不是要来抓我吗,来吧。” 叶景策笑眯眯地站在原地,挑衅的语气彻底激怒唐辞佑,唐辞佑冷冷望去,开口命令道:“你们务必给我生擒这贼人,还有那马车里的阿勒,都给我抓回来!” “是!” 侍从齐喝一声,纷纷拿着兵器冲上前去,叶景禾见状急得眼神乱撇,虽说这群人必然抓不住叶景策,可这刀剑无眼,叶景策手无寸铁,若是伤到了可怎么办。 “唐哥哥,让我去吧,他们不是这贼人的对手!”叶景禾话落,便听那偷偷摸到马车便的侍从大喊道,“少爷!这车里没人!” 何时出现这么个漏网之鱼! 侍从声音刚落,叶景策便转身怒瞪那侍从一眼,下一秒便飞身到马车旁,拎着那侍从领子,直接让人扔到唐辞佑脚边。 “可恶!居然是调虎离山之计!”见贼人这般猖狂,唐辞佑更怒,拦住叶景禾道,“这贼人武功高强,心思也多,景禾你还是不要贸然上前。” 说完,唐辞佑敛下眸,目光沉了几秒后倏然一亮,冷冷道:“天照,你带人速速回去四个巷口之前,往咱们的相反方向追!这贼人留给我来抓!” 名叫天照的侍从立刻领命,速速带人上马向回追去。 唐辞佑! 叶景策见状眉眼间渗出戾气,几下掀翻周身之人后刚欲向天照的方向追去,便见唐辞佑猛地飞身上前,直接打乱他的招式。 “唐哥哥!”叶景禾惊呼一声,她对二人实力很是清楚,自知叶景策此时气急,出手未必会留余地,唐辞佑此时上前怕是会受伤。 “贼人,哪里逃!”唐辞佑怒骂一声,伸手便接了叶景策一招,扫了眼急得满脸愁绪的叶景禾,叶景策到底收了力度,只用了几招简单的招式便打算抽身去追天照等人,却不想刚收了招式便见唐辞佑眼中闪过惊愕之色,伸手便朝他脸上掩着的破布抓去。 “让开!”叶景策见状一急,下意识错身躲过,却见下一秒一个熟悉的身影上前,推开身前的唐辞佑。 “唐哥哥你不是他的对手,我来。”叶景禾一手推开唐辞佑,趁着唐辞佑微愣之时一掌朝叶景策袭去,二人顺势与唐辞佑拉开距离。 “小禾!你来做什么!”叶景策低声急道,叶景禾微微垂眼,“若我不来,你们二人今日必会有人受伤。” “要伤也是他伤!我有意放他,他却便要拦我去路,云安那边不知如何应付,那阿勒若是落在他们手里,更是根本活不了!” “我知道,我知道!”叶景禾小声道,趁机抓着叶景策的手腕道,“所以你给我一掌,哥,只要你伤了我,我就有办法拖住这边,你就能去找云安姐姐!” “你!”叶景策气急,叶景禾却死死地抓着他的手不放,“哥,就一掌,一掌就能解决所有麻烦!” “叶景禾!那唐辞佑不值得你这样护!”叶景策的手上绷出青筋,迟迟不肯落在叶景禾身上,叶景禾见状眼神一暗,下一秒便借着遮挡一掌打在自己的心口,身形连连后退几步。 “景禾!”唐辞佑惊呼一声,上前扶住叶景禾,半揽过她。 叶景策脸色更差,目光落在唐辞佑身上,暗暗咬牙,察觉到叶景禾乞求的眼神后,强忍下怒气,扯过唐辞佑的马便向沈银粟的方向疾驶而去。 余下的侍从愣怔在原地,互相对视几眼后望向唐辞佑,只见唐辞佑脸色惨白,眼神尽数落在叶景禾身上。 “少爷,咱们还追吗?”侍从试探道。 “不追了。”唐辞佑意味深长地看着怀里虚弱的叶景禾,声音低低道,“让他们回来吧,我去回府请罪……” 村子的另一头,草屋前的雪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侍从,草屋内,沈银粟将阿勒安置在脚边,自己靠在墙壁上不住地喘着粗气。 发丝早已凌乱,手臂不知何时被划了道伤口,正不断地向外渗血,沈银粟垂眼看了眼脚边昏迷的阿勒,又摊开手看向掌心最后的一根银针,最终扶墙站起身,试探地向外看。 刚探了半个脑袋出去,便听门外又传来马蹄声,沈银粟眸光微冷,望了眼地上的阿勒,咬牙将他扶起,慢慢走到屋内的破败柜子前。 草屋前,一片寂静,只有地上躺着的侍从和刀上的血迹证明此地发生过激烈的打斗。叶景策飞身下马,快步走到侍从面前,倾身便能看清他们颈上扎着的银针。 用针的手法?这是谁? 叶景策眯起眼,小心地靠近草屋,待到门前猛的推开,只听砰的一声,大门四敞,屋内空旷一片,只有弥漫的灰尘。 风把房门吹得咯吱作响,叶景策刚踏入屋内两步,忽觉身后闪过一道身影,忙手疾眼快地抓住那人的手腕,微微向下扫过一眼,那闪着寒光的针尖离脖颈不过咫尺之间。 “阿京?”沈银粟讶然出声,下一秒手便松了下来,好似浑身都卸了力,“我还以为是……” “抱歉,我来晚了。”沈银粟话说至一半,叶景策突然开口,语气疲惫,没了平日里的生气。 “阿京,你怎么了?”沈银粟愣住,却见叶景策微微低下头,眼中似有郁郁之气。 “怎么?没打过人家,生气了?”沈银粟强打起精神调侃,带着叶景策向柜子处走去,“没关系,他们人多势众,吃亏也正常,好在咱们现在护住阿勒了,一会儿就能从西边会苏府了。” 沈银粟说着,将阿勒从柜子里扶出来,叶景策见状忙上前帮忙,目光落在沈银粟渗血的手臂上,手掌微微缩紧。 第33章 未见前路,怎敢言情 御史府内, 气氛凝重,屋内一众下人屏气凝神,瑟瑟发抖。 唐辞佑规规矩矩地跪在屋内, 垂眼看着面前之人的脚尖。 “唐辞佑!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我早说让你看住叶家那丫头!你都做了什么!” 一方砚台砸下,在唐辞佑的身边猛地裂开,瓷片划过手背, 留下几道斑驳的血迹。 “父亲息怒。”唐辞佑叩首, 声音淡淡道, “此事与叶小姐无关, 是儿子大意丢了令牌,请父亲责罚。” “你个孽子!真当为父是傻吗!那叶家丫头锁在府里无事,一出府就惹出祸端!你可知那阿勒有多重要!”唐御史怒喝一声, 狠狠盯着唐辞佑, “这么个丫头片子都看不住,唐辞佑,你告诉我,我要你这个儿子还有什么用!” “儿子无能, 让父亲失望了。“唐辞佑轻声道,“但……此事确与叶小姐无关, 令牌丢失之际她并不在儿子身边。父亲放心, 儿子定会想办法寻回阿勒, 将功赎罪!” “寻回阿勒?你当这是你随便说一说就能找到的吗!”唐御史缓缓蹲下身, 一双阴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唐辞佑, 缓慢而诱哄着道, “好儿子, 你还记得你来淮州的初衷吗?” “记得。”唐辞佑俯首沉声道, “帮助父亲监视叶景禾, 防止叶家之人阻碍您。”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25节 “知道就好!”唐御史一把掀开唐辞佑,刚欲让他回去面壁,便听门外传来杜刺史的声音传来,“呦,我当御史大人在忙什么呢,原来是在教训唐公子啊。” 油滑而黏腻的腔调,听得唐御史直反胃,却还不得不维持着表面的笑意。 “杜刺史,怎么这么晚过来了?” “这不是听说御史大人遇见了烦心事,想着来为大人排忧解难吗,谁想到这一进来就看见大人大发雷霆。”杜刺史皮笑肉不笑地走来,瞥了眼地上跪着的唐辞佑,笑意更深,“大人何必这么惩处唐公子呢?不过是孩子的粗心大意罢了。” “嗐,杜兄何必替这废物东西开脱,不过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罢了,只会惹麻烦。”唐御史说完,瞥见唐辞佑微微垂下的头,心中划过一瞬的不忍,却又顾及杜刺史在此,思虑再三,干笑着道,“这阿勒之事到底是这孽子疏忽了,按规矩,该罚。” “呀,御史大人这是做什么……”杜刺史假意要拦,却见唐御史挥手道,“来人,把少爷带下去,打他三十大板,不许送水送药!” “老爷!”唐辞佑身边的天照闻言立刻跪下,求情道,“少爷的身子打小就不好,您三思啊!” “再敢多说一句,你们也跟着一块挨打!”唐御史怒喝一声,天照瑟缩地闭了嘴。 唐辞佑抬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看自己的父亲,又望向一旁奸滑的杜刺史,似是轻蔑地弯了弯唇,俯首叩谢道:“儿子多谢父亲开恩。” 说罢,主动起身跟着侍从走出屋内。 身后的唐御史见状目光微暗,却在杜刺史的目光投来之时又恢复了那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下官瞧着,这唐公子的脾性可不太像您啊。”杜刺史挖苦道,唐御史叹息地摇了摇头,“像他娘,执拗性子,管不过来,成不了大事啊。” 杜刺史扬眉:“想来是您上次在天香楼里提及的夫人了?” “哎,不是,他娘啊故去的早,而今的这位是我的续弦,倒也管束不了他。”唐御史摇头道,“他这性子啊,我不求他建功立业,只要是能当个小小文官便算圆满了。” “您这话说得,下官倒觉得咱们家的这位公子可是实打实的人才呢。”杜刺史恭维着,唐御史敷衍得笑了笑,挥手道,“真要是如你所言怎会做出这般荒唐之事,你放心,这阿勒之事是我们的疏忽,咱们一条绳上的蚂蚱,我肯定想法子找到他,找到那账本。” “那就有劳御史大人了。”杜刺史满意道。 夜色如水,夜阑人静。 天照扶着唐辞佑向屋内走,一双手半点不敢触碰唐辞佑血淋淋的后背。 “少爷,您何必……”天照欲言又止,唐辞佑满头冷汗道,“什么?” “属下觉得那叶小姐……” “住口!”唐辞佑冷声道,“此事是我疏忽大意,与她无关。” “可那令牌怎么就会无缘无故的丢了,又被人故意拿去救阿勒!”天照辩解道,唐辞佑摇了摇头,“天照,此事已经过去了,就不必再说了。” “可是少爷您这一身伤!” “又不是瓷娃娃,碰一下就碎。”唐辞佑说着猛咳了两声,身上疼得直发抖,不远处小厮匆匆跑来,见了唐辞佑连忙道,“少爷,老爷已经命人将膏药放在您屋内了,您快回去上药吧。” “父亲……”唐辞佑低念了一句,一旁的天照闻言立刻乐了起来,“我就说老爷不会对少爷那般心狠的,少爷,咱们快回去吧。” 说罢,扶着唐辞佑便向回走,拐过长廊,途经宅院,唐辞佑抬眼便见叶景禾的房内灯火通明,门口的紫衣婢女垂头丧气地端着吃食,站在原地不住叹气。 “这是怎么了?” “回少爷的话,叶小姐自打回来便一直缩在椅子上,饭也不吃,水也不喝,整个人都跟丢了魂似的,好像……还哭了几次。” “哭了?”唐辞佑皱眉,伸手微微触碰房门,天照见状连忙拦住,“少爷,您这是做什么?” “也对。”唐辞佑垂下手,“我这样子进去肯定会吓到她,先回去换身衣服再来吧。” “少爷!”天照急得脸颊通红,临走时不忘对着叶景禾的方向呸上一口。 屋内,灯烛辉煌。 叶景禾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门外传来敲门声,叶景禾茫然地看过去,面无表情地道:“不吃。” 敲门声静了一瞬,半晌,响起唐辞佑的声音:“景禾,外面有点冷,你让我进去好不好。” “唐哥哥!”叶景禾眼神一亮,快步走到门前,手刚放在门上,却又僵住。 “唐哥哥,你……你还是回去休息吧,我……我……”叶景禾咬着嘴不知该说什么,门外静默几秒,平静道,“你是不想见我吗?” “怎么可能!”叶景禾一怔,连忙开门,与唐辞佑四目相对时脸上还留有泪痕。 “外面冷,你快进来。”叶景禾小心翼翼地扶着唐辞佑往屋内走,将人安置好后,盯着唐辞佑不肯说话,最终还是唐辞佑先开口。 “怎么不吃饭?” “不饿。” “可是再晚些就饿了。” “睡着了就不饿了。” “可你睡不着。” “……”叶景禾沉默下来,片刻,小声道,“唐哥哥你过来不是为了和我说这些的吧,想问什么你就问吧。” “好。”唐辞佑点了点头,开口道,“伤还疼吗?” “吃过药,不疼了。”叶景禾微微蜷缩起手指。 “那就好。”唐辞佑想了想,平淡道,“你哥……也来淮州了吧。” 叶景禾猛得攥紧拳,指甲深深凹在肉里,半晌,垂眼道:“没有。” “是嘛。”唐辞佑苦笑了一声,缓步走到叶景禾面前,俯下身,直视着叶景禾道,“如果不是他,你为什么要哭呢?” 叶景禾忿然抬头:“我没哭。” “还没哭呢。”唐辞佑笑起来,“眼睛都红得跟兔子似的了。” “小禾。”唐辞佑慢慢道,额间因疼痛渗出细密的汗珠,神色却淡定异常,“我和叶景策从小打到大,我写诗讽刺他,他放狗满城追我,我们动手的次数不计其数,他和我打架时的招数身法,我闭眼睛都能记住,我知道今天的那个人是他,那你呢,又何必真的伤自己一掌?” “我!”叶景禾咬牙,撇过头去,“唐哥哥,你别乱猜了,这世上总会有相似之人,那人不是我哥,我也没必要自己打伤自己。” “……好吧小禾,你说不是就不是吧。”唐辞佑苦涩一笑,起身道,“小禾,今日我们出去闯了大祸,日后,怕是要少出去了。” “没关系,反正唐御史本来也没想让我多出去。”叶景禾安静道,唐辞佑停住脚步。 “唐哥哥,你苦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一定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恶,什么叫食不果腹,易子而食吧。” 叶景禾刻意避开唐辞佑的目光,眼神紧紧盯着屋内跳动的火烛。 “你见过尸横遍野是什么样子吗?我见过的。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除了战争会在一瞬之间毁灭整个村落,灾荒也会,当时父兄在组织救援,而我就蹲在荒地上给人喂水,旁边站了只盯着我喂水的秃鹫。我等了很久,那个人就一直倒在地上不起来,后来我等不及他了,就跑去给别人喂水了,直到那时我才知道……” 叶景禾目光呆滞道:“那个人早就死了,秃鹫在等我走了,好去吃了他的尸身。” “怎么样,我小时候是不是很蠢。”叶景禾弯眼对着唐辞佑笑,一颗豆大的泪珠在眼角滑落,唐辞佑站定片刻,最终还是走上前去,慢慢蹲下身,轻声道,“不哭了。” “对不起,但我……但我……”叶景禾抱住唐辞佑的肩膀,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对不起,我知道令牌一丢你必会遭责,但我对你,也就只有对不起了,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拿,会骗你,会让你受伤。 叶景禾抱着唐辞佑哭得哽咽,唐辞佑的眼帘微垂,睫毛轻颤,搭在凳子上的手微微抬起,犹豫片刻,还是慢慢环住了叶景禾的后背,轻拍着安抚。 “不哭了。” 该说对不起的,从来都是他唐辞佑。 对不起学过的圣贤书,对不起对他有所期望的父亲,对不起叶景禾与她的道。 他唐辞佑,从来都是一个麻木的懦夫。 屋外,紫衣婢女端着吃食而来,站在门前听闻里面的哭声,一时间踟蹰不定,天照藏在门口偷听已久,见紫衣婢女端着吃食过来,不满地从中拿了个鸡腿。 “你干什么,这是给叶小姐的!” “什么干什么?”天照不满道,“你送进去她也不会吃,不如给我吃!” “切,你怎么知道小姐不会吃!”紫衣婢女怒道,天照仰着头感叹道,“傻子,没听见么,她哭着呢,等少爷哄完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怎么可能还会吃饭啊。” “是啊,天色都这样晚了。”紫衣婢女抬头望向一片漆黑的天空,若有所思地轻叹道,“今夜,真是难眠之夜啊。” 第34章 噩梦轮回 与此同时, 淮州城的另一端,同样有人难眠。 苏宅内,下人提着灯笼走过客房, 听闻屋内传来男子痛苦的呓语,不由得停下脚步互相看了眼,半晌后, 听闻屋内安静下来又放心离开。 “估摸着那阿京公子是梦魇了, 明日给屋中放些安神香罢。”为首的婢女吩咐道, 身后的小婢女点了点头, “是,姐姐。” 屋内,叶景策眉头紧皱, 额头冷汗几乎将枕头浸湿, 口中不断低声呓语,似乎正困在梦中无法挣脱。 “快跑!逃离这里!带着队伍走啊!” 梦中,一片白茫茫的大雪,地面上猩红一片, 尽是战死的士兵和马匹,细小的雪片落在鼻尖, 丝丝寒意扩散开来, 叶景策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赤甲青年, 背上火辣辣的, 像是被刀锋划过的撕裂般的疼。 叶景策张口, 声音嘶哑干裂:“小叔, 救援还没来我们不能擅自突围!” “再不突围我们就会被困死在这!”青年话落, 有下属急匆匆地跑来, 脚步踩在雪地上, 咯吱咯吱的皮革声搅得人心烦意乱。 “禀告叶将军,两公里外发现有敌人踪迹!” “他们看我们看得紧,是打定主意要把我们围困在这儿了!”青年将军寒声道,一旁的副将上前小声开口,“叶闯将军,这么多天了,粮食早就不够了,将士们怕是受不住了,若是再这样下去,只怕是……” “我知道。”叶闯垂了垂眼,眸中划过一丝不舍,片刻,转身看向叶景策。 “策儿,一会儿我把敌军向西边引,你带着我们余下的人从东边突围,一直向东走,过了寒潇峰就能看见我们的大营。 “不可!”叶景策猛地抓住叶闯的手臂,”小叔,你如今身受重伤,外面围着的士兵又足有我们十倍之多,你此时与他们相对与送死有何区别!更何况那敌军主帅并非泛泛之辈,他们既能在我们军中安插眼线引我们至此,那就必然做足了准备,你千万不要中计啊!” “我宁愿和他们同归于尽,也不想被困在这里窝囊等死。”叶闯苦笑了一声,微微俯身拍了拍叶景策的肩,“我们家策儿虽然年纪小但是一定能完成主帅交代的任务吧。” “……小叔。”叶景策惊恐地瞪了眼,连连摇头,“别去,小叔,我求你,你别去。” “傻小子,怎么就好像你小叔我就一定回不来了似的,别忘了,我可是咱们大昭百年难得一见的武学天才,最后保不准谁赢呢。”叶闯笑道,“策儿,带着将士们一路向东走,不要害怕,不要回头,若你完成了任务,等你明年十四岁生辰时小叔就送你一只鹰,刚好跟你的那只配一对。” “小叔,我什么都不要,你别去!”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叶景策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疼得厉害,手紧紧攥着叶闯的衣袖,如何都不肯松开,仿佛这一松开便再也见不到了一般。 “策儿,这是命令。”叶闯的眼中闪过一瞬的苦涩,随即又昂扬起来,“来人啊,整顿兵马,随我一起突围!” “叶小将军!”副将赶来叶景策身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见少年麻木茫然地望着叶闯离开的身影,片刻,喑哑道,“按照主帅的命令,整顿余下的人,跟我一起从东边冲出去。” “是!” 不要害怕,不要回头,不要思考,一直走下去就对了。 叶景策驾马狂奔在雪原之上,寒风在耳边呼啸,身后的队伍绵延松散,所有人都在撑着最后一口气,过了山就能活下来,过了山就能回家。 叶景策的面目冻得通红,雪明明下得不大,雪明明下得那样小,却让他看不清路,让他遍体生寒。 “策儿!策儿!”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26节 是谁在喊?叶景策环顾四周,疑惑地眨着眼看着山那边赶来的军队。 阿爹?他是这个时候来的吗?他来的这么早吗?为什么总觉得哪里不对? 叶景策不住地眨眼,他好像看不清了,这么小的雪花也会糊住双眼吗? 算了,不管了。叶景策摇了摇头,拼命地呼喊着:“阿爹,快去救救小叔!去救他啊!” 马蹄声响起,明明刚刚还在雪原之上,可好像只是一个呼喊的功夫,一转身,他就回到了方才的战场。 “小叔,小叔呢!” “闯儿!闯儿!” 兵刃声在耳边交响,叶景策觉得好冷好冷,他一边抵挡着厮杀一边不断环顾,终于在刀枪剑戟中找到了那一抹红。 他飞快地跑过去,可怎么跑好像都差了一步,只差那一点点,他就碰到了,叶景策满怀希冀地跑过去,下一秒,鲜血飞溅上来! 温热的鲜血湿哒哒地从脸上滴下,夹杂着零星飘落的雪花,冷热交替,黏腻的液体糊住了他的双眼,他看见的世界猩红一片,血液顺着他的眼睫一滴滴的下落。 叶景策大口地呼吸着,嗓子灼热干裂,充斥着铁锈味,身体却如坠冰窟。 耳边的打斗声忽然就小了,他听见父亲绝望的呐喊。 “闯儿啊!我的闯儿啊!” 他看见父亲拼命奔跑过来,轻易地就触碰到了小叔倒下的身体,而他却觉得脚步漂浮,似真似幻。 “二……二哥,你……你来啦,你看,我就说我不会输吧,我,我杀了他们的首领。”叶闯大口呼吸着,胸膛在剧烈起伏,血从心口大股大股地涌出。 “他们……他们那么多人都打不过我,一群废物……”叶闯笑了笑,口中却不断溢出鲜血,染红了一口皓齿,耳边是兄长压抑的哭声,他茫然地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眼神开始渐渐失焦,却仿佛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像个孩子般地撇下嘴角,喃喃道,“二哥……回去京都,告诉他……你帮我告诉他……我……我” 话说至一半,他好像突然咽住,下一刻,便累极了似的合上眼,安静地睡在了兄长怀里。 “闯儿——” 父亲痛苦的悲鸣声传来,叶景策站在雪中看着,他缓缓伸手擦掉眼前的鲜血,仿佛听见什么声音在耳边呼喊。 “哥——哥——” 景禾!叶景策猛地一转头,霎时间看见叶景禾一掌打在她自己的心口上,整个人向外飞去。 小禾?你为什么打伤自己?! 叶景策愣住,却见叶景禾哀怨地抬起眼。 “因为哥哥你保护不了家人,保护不了我!” 话落,叶景策的耳边又传来呼救之声,浅浅的,隐隐约约的,却让他觉得头痛欲裂。 “阿京——救我——救我——” 云安?!叶景策转身,身后的叶景禾随之消散。 他拼命奔跑在满是积雪的深巷中,跌倒再爬起,磕得满身淤青,却追寻不到声音的源头。 “云安!云安!”叶景策四下呼喊着,转过头,却见草屋门口满是尸体,他缓慢地靠近大门,在打开大门的瞬间,只见倒在血泊中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云安!!!” 叶景策猛然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 “呼……呼……” 叶景策躺在榻上睁眼注视着头上,一点一点的调整着呼吸。 是梦……还好是梦。 叶景策将手搭在额间,闭上眼,脑中依旧残存着梦里的画面。 叶闯,叶景禾,沈银粟…… 梦里的叶景禾说得不错,他保护不了他们,他没能护住家人。 叶景策闭上眼,只觉得太阳穴生疼,发丝散乱地黏在脸颊上,像极了梦里血溅在脸上的触感。 缓了缓神,叶景策刚欲下榻倒杯水喝,便听屋外传来声响,一听这中气十足的声音便知这是苏洛清在喊。 “我都说了我不是经商的料,窦管家你就放了我吧!”苏洛清的声音传来,随后是窦管家苦口婆心的劝,“小少爷,您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咱们苏家的男丁本就不多,您可是老爷的希望啊!” “去他的希望,我爹要是敢让我经商,我让他知道什么叫绝望!再说了,什么男丁不男丁的,我长姐不比家中的任何一个男子都厉害?”苏洛清怒道,“窦管家你再敢提一次经商,我就揍王大人一次!” 窦管家:“关人家王大人什么事啊……” “看他不乐意,泄愤,不行啊!”苏洛清道,“哈哈,我就说他不敢找我麻烦吧,他那张脸想必现在还不敢出门呢。” “小少爷啊……”窦管家无助叹息。 主仆二人还在屋内吵个不停,叶景策本就烦躁,而今耳边吵架声不断,更觉烦闷,便裹了披风出门,吹吹凉风也好过在屋内浑浑噩噩。 庭院中,积雪压着松柏,雪花簇簇地向下落。 叶景策漫无目的地走着,等到反应过来时,人已经站在了沈银粟的院落前,头顶是两站发着莹莹火光的灯笼。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儿,好像梦醒后仍旧心有余悸一般,等着去看一看她真切的身影。 抬眼望去,屋内灯火通明,想来是也未着寝,叶景策下意识地往院子中走了一步,站在廊下,却见院内偏房处传来嘎吱一声,婢女推了房门走出来,身后跟着神色疲倦的沈银粟。 “小姐,这找郎中来看顾阿勒便好,何必这么晚了亲自过来照看呢。” “阿勒身上的伤比我想得还要重 ,我自己照看仔细些,些许能醒的快点。”沈银粟掩面打了个哈欠,神色恹恹,“春花,后半夜阿勒便不用换药了,你放心去休息便好。” 沈银粟话落,名叫春花的婢女提了灯笼向一侧照去,咦了一声好奇道:“小姐,那不是阿京公子吗,他怎么来了?” 阿京?沈银粟亦是疑惑一愣,随即转身望过去。 广庭积素,雪霰纷纷,红烛银花之下,二人四目相对。 第35章 冤家路窄 “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觉?” 柔和的声音传来, 沈银粟款款走到叶景策面前,见他穿着单薄,不由得皱了皱眉。 “夜里气温低, 你穿得这样单薄也不怕冻病自己。” “不怕。”叶景策回答得利落,一双眼静静看着沈银粟,他清楚地看见她生动的神情, 感受到她的体温, 让他明白这是现实不是噩梦。 “这是怎么了, 别是冻傻了吧。“见叶景策不答话, 沈银粟在他眼前挥了挥手,试图唤醒他呆滞茫然的目光,哪成想这手刚挥了一半, 手腕便被叶景策轻轻握住, 那人的目光仿佛慢慢化开了似的,渐渐有了笑意,眼神如往常般明亮起来。 “就算冻病了也不怕,这不是有郡主在呢嘛, 郡主总会治好我的。”叶景策没心没肺地笑起来,一双温柔明亮的双眼叫沈银粟愣怔一瞬, 随即嫌弃道, “我可不治不爱惜自己之人, 你若是因为半夜出来乱逛而得了风寒, 你就自己挺着吧。” 叶景策满不在乎地摇摇头, 嬉皮笑脸道:“郡主嘴硬心软, 我习惯了。” “油嘴滑舌!”沈银粟低骂了一声, 打掉叶景策握住她腕子的手, “以下犯上, 再有一次你便大牢里蹲着去吧。” 叶景策眨眨眼,毫不畏惧道:“那郡主能亲自送我去吗?” “你倒是不要脸。”沈银粟骂了一嘴,余光扫到叶景策含笑的双眼,却总觉得他今日的神情与往日不同。 “你大晚上站在院子中吓人,总不是闲得无聊吧。” “还真是闲的。”叶景策苦笑一声,“辗转难眠啊。” “你睡不着就来我的院子里闲逛?你倒是有雅兴。”沈银粟瞪了叶景策一眼,叶景策立刻笑开,赔罪道,“我原本也只是经过,哪成想郡主您也没安寝,我还以为您和我同病相怜呢。” “你猜得到准,确实有些睡不着。”沈银粟懒洋洋地掀起眼,眼下略有乌青,神色疲倦,叶景策歪头笑了一声,作邀请状,“反正也睡不着,不如去看看小苏公子和窦管家吵架?” “你可真是闲得慌。”沈银粟口中这般说着,却伸手屏退了婢女春花,裹了裹身上的裘衣同叶景策一同走出了院子。 院子中四下无人,只有苏洛清和窦管家的吵架声隐隐约约的传来,沈银粟在前面恹恹地走着,一步开外是紧跟着的叶景策。 “阿京,你今天的神情很不对。” 叶景策扬眉一笑,故作轻松道:“那么明显?” “但凡眼睛没问题,都能看出来。”沈银粟话落,叶景策沉默片刻,二人走过花园,半晌,叶景策调笑道,“可能……对今日所见有些出乎意料?没想到郡主看起来文文弱弱的,竟也会武功,还用得那么好的一手银针。” “谁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嘛。”沈银粟微微垂眼道,“说起武功我倒是想起来了,我原本觉得你武艺高强,若能进军营也许会有一番大成就,便打算等大殿下回京后便同他商议,将你安置在军营中,最好能博个功名,日后也好生活。” 叶景策闻言静了一瞬,随即轻声道:“郡主是打算回京后就不要我了?” “你倒是好好听我讲话啊,都说了是原本了,就肯定不会送了。”沈银粟轻笑一声,似是自嘲,“因为后来我发现,拜托大哥把你送去军营,实在是舍近求远,多此一举。” 沈银粟话落,叶景策的脚步僵住,似有所感地抬起头望向她,却见沈银粟也停止脚步,转过身来直直望着他,似乎意有所指。 “阿京,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我……”叶景策张了张口,眼捷轻颤,垂直腿侧的手微微蜷缩,半晌,低声道,“多谢郡主收留之恩。” “……呵。”沈银粟眼中的失望一闪而逝,再抬眼已是一副无所谓的神情,“知道感恩就成,以后在我身边就真心待我,别蒙骗我了。” “郡主放心,阿京一定忠心耿耿。”叶景策俯首,沈银粟垂眼静静望着,待他起身之时又迅速收了眼神,故作轻松地望向别处,“这冬夜寒冷,我便不同你去找小苏了,你自己也早些回去罢。” “郡主……”叶景策皱了皱眉,话未说完,便听不远处传来喊声。 “阿姐!阿京兄!好消息啊!好消息啊!” 苏洛清的声音传来,身后跟着窦管家的呼喊声:“小少爷,您慢点跑!” “怎么了?” “是天大的喜事啊!”苏洛清急匆匆地跑来,拄着膝盖喘息同沈银粟道,“阿姐!刚才下人来报,说是那埋粮之地找到了!” “太好了!”沈银粟眼中瞬间一亮,“现在只差账本了,只要找到账本核实赈灾粮之事,这罪证便彻底齐全了。” “可眼下关于这账本的线索只有阿勒。”叶景策道,“阿勒会和我们透露出账本的消息吗?” 叶景策话落,窦管家气喘吁吁地走了过来,断断续续道:“两……两位放心,我们已经派人去请徐老了,徐老在淮州德高望重,只要他在,那阿勒必然会相信我们,告诉我们有关账本的消息。” 沈银粟俯首:“那就有劳窦管家了。” 转眼几日过去,苏府安静异常,苏府外却格外热闹,淮州几乎被杜刺史翻了个遍,却未寻得半分阿勒的影子。 沈银粟从阿勒的房中出来,叶景策等人则在外等候已久,见她出来忙凑上前去。 “怎么样,阿勒说什么了?” “他也不知道账本在哪里,只说文司户在临走前去了一趟他在郊外的私宅,那私宅他不常去,既然特意去了,怕是有别的缘故。”沈银粟道。 “那我们不妨去那私宅找找看。”叶景策说着,试探着看向沈银粟,“小姐觉得意下如何?” “确实有必要去一趟。”沈银粟点点头,对着叶景策声音淡淡道,“去吧,收拾一下东西,我们快去快回。”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27节 “好。” 叶景策快步离去,沈银粟望着他的背影默然一瞬,似乎欲言又止,最终转过身去向自己的院子走去,留下苏洛清和窦管家二人面面相觑。 “窦管家,你觉不觉得这几日阿姐和阿京兄最近的气氛有些不对。” “觉得。”窦管家淡定张口,“男女之间有这种气氛属实正常。” “啊?什么意思?”苏洛清拧着眉道,窦管家叹了口气,开口道,“意思就是少爷您还不懂,就别想了,今日裴生和李四郎从下面的村子回来,您若真有闲心,不如问问他们下面的村子物资如何,可还需要增补。” “窦管家说得有理!”苏洛清说着,抬腿便往裴生和李四郎的院子迈去。 郊外,马车停靠在树下,叶景策主动伸手扶着沈银粟下了马车。 “依照阿勒所说,就是这里了。”叶景策眯眼打量起面前的宅子,“只是这宅子同王大人的相比未免有些过于寒酸了,充其量算个草屋罢。” “这是文司户没当官之前住的老宅,当然和那王大人的比不了。”沈银粟说着,不着痕迹地把手从叶景策的掌中抽出,淡淡道,“走吧,先进去看看。” 二人说着走进院子,院子不大,屋内的陈设也已老旧,到处都是弥漫的粉尘。 沈银粟掩着口鼻翻找着文司户放在架子上的书,书本早已破旧泛黄,想来是当真许久未翻了,沈银粟大致翻了一遍,未见线索,待到再一转身,只见叶景策正在各处敲敲打打,激起的粉尘呛得他咳嗽不断。 “给你。”犹豫几秒,沈银粟最终还是从袖中抽了帕子递给叶景策,“傻子,也不嫌呛。” “还得是郡主心细。”叶景策咧嘴一笑,一张脸上灰扑扑的,显得眼睛格外明亮,说话间语调恭维,一听便不正经。 沈银粟递帕子的手僵住一瞬,对上那双狡黠的眼睛,瞬间就明白了。 又是苦肉计,怕是就等着她怜悯呢。 沈银粟被气得一笑,伸手便把帕子扬在叶景策脸上,帕子轻飘飘的一盖,不似生气倒像玩闹,叶景策嬉皮笑脸地接了,快走几步追上去,讨好道:“我夸赞郡主,郡主气的是个什么劲儿?” 沈银粟冷冷一笑,心里的气索性也不忍着了,转身便逼近叶景策怒道:“你这人,平日里待人不诚,利用同情,办事时又嬉皮笑脸,没个正形,你说说,我如何能不气!” “就这些?”叶景策眯眼笑起来,沈银粟顿时更怒,手指怼着他的心口道,“什么叫就这些!这些还不够?” “误会了误会了,没这意思。”叶景策讨好道,“我的意思是您有气别憋着,说出来舒服些,快想想还有没有,一起说出来。” “你!”沈银粟深吸一口气,“你这人还有没有脸皮!” “这得看对谁。”叶景策弯身笑道,“郡主就别气了,我哪有嬉皮笑脸办事不专,我在王大人哪儿便是摸到了一面空墙才发现来往信件的,便想着这文司户处会不会也有暗格,这可是实打实的用心办事啊。” 叶景策说着,见沈银粟神瞪了自己一眼,自觉她气消了一点,正打算乘胜追击下去,便听似乎有脚步声逼近这里,忙伸手握住沈银粟的腕子:“郡主,有人来了。” 话落,两个人对视一眼,随后一同看向屋内角落处的柜子。 “砰——” 大门被猛地推开,柜子里的两人精神绷紧,倾身从柜子的缝隙里向外望。 不待看清来人,叶景策便听见门口传来异常熟悉的声音。 “唐哥哥,你说这儿真能找到线索吗?” 第36章 第二次掉马 叶景禾?! 叶景策身子僵住, 一眨不眨地向外望,只见叶景禾迈进屋内,身后跟着脸色苍白的唐辞佑。 这人怎么阴魂不散啊。 叶景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 沈银粟抬眸瞥了一眼,神色莫测。 “唐哥哥,这看上去很久没人住了, 怕是很难找到什么有用的吧。”叶景禾说着, 去翻架子上的书, 略略翻过两本后, 秀眉微蹙起来。 怪了,这书怎么有的被盖了灰,有的却被弹落得那样干净。 “小禾, 这地方灰大, 你拿帕子掩着些。”唐辞佑声音淡淡,略显虚弱,“我们此次偷跑出来,时间有限, 文司户城中的那处宅子父亲派人看得紧,短时间内我们必然进不去, 而这处旧宅现下无人在意, 我们些许还能在此碰碰运气。” “若是找到线索, 些许是上苍也想要帮助你, 若是找不到线索……”唐辞佑低声道, “小禾, 我也就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往后有关赈灾的消息, 父亲未必会让我知晓。” “唐哥哥……”叶景禾小声地唤了一句, 担忧地看了看唐辞佑苍白的脸,片刻,坚定道,“没关系的!我们先找一找,可能真的会有线索呢!” 说完,叶景禾加快了翻找的速度,唐辞佑抬眼望了望叶景禾的背影,沉默着低头翻找起来。 柜子内,叶景策趴着柜门向外望着,盯了唐辞佑一会儿,眼神愈发嫌弃。 啧,本身就跟个病秧子似的,这怎么几日不见,动作愈发迟缓,翻个柜子都不利落,就这样的人,居然还能得叶景禾青睐! 叶景策越想越气,刚欲继续琢磨唐辞佑,便见叶景禾突然停住了翻书的手,面色警惕地望向了院子外。 “唐哥哥,外面有脚步声!” 叶景禾话落,毫不犹豫地拉住唐辞佑的手,直奔叶景禾和沈银粟藏身的衣柜而来。 不等柜内二人反应过来,叶景禾一把扯开柜门,刚要把唐辞佑推进去,便抬头对上柜内二人的眼神。 “……” 三人同时沉默一秒,下一秒,叶景禾咧了咧嘴,“……真,真巧啊。” “是啊,多热闹啊。”叶景策盯着叶景禾拉住唐辞佑的手,烦闷地眯起了眼。 “叶……”一旁的唐辞佑盯着叶景策刚欲开口,叶景禾手疾眼快地捂住他的嘴,赔笑着同沈银粟道,“叶……也不知道这柜子里有人了,能不能求姐姐给我们俩一点藏身之处。” 外面的脚步声逐渐逼近,沈银粟轻地扫了眼唐辞佑死死盯着叶景策的眼神,不动声色地往柜子里挪了挪。 “既然都碰见了,就一起吧。” “谁要和他一起!”叶景策不满道,唐辞佑也发出“唔唔”的抗议声,叶景禾瞥了眼门外,眉头一皱,捂着唐辞佑的嘴便将他塞进柜子里。 狭小的衣柜里,整整容纳了四个人,叶景禾和唐辞佑剑拔弩张地盯着对方,暗地里揣着对方的腿,叶景禾拼命捂住唐辞佑的嘴,生怕他露出一个字暴露出叶景策的身份。 造孽啊,怎么就能这么巧。 叶景禾暗自腹诽,只道这二人怕不是冤家路窄。 另一侧,沈银粟饶有趣味地看了看神色各异的三人。 出自叶府,武功高强,性子桀骜,自称是下人却无半分卑微之态,甚至连伪装的妆容都是宣阳公主亲自绘制。 这样的人在京中能有几个。 虽说之前就对阿京的身份有了八九分的猜测,但她却始终不敢妄下定论,而今见他和唐辞佑剑拔弩张的姿态,沈银粟算是彻底确定了。 早听闻叶小将军与唐家公子不和,如今一见,所言非虚。 沈银粟不禁冷笑,目光定定地落在叶景策身上。 想来叶家的这位小将军为了骗她,也算是煞费苦心。 沈银粟想着,愈发恼怒,见面前二人还在暗自争锋,不由得冷冷看了叶景策一眼。 “要打出去打。” 沈银粟话落,叶景策立刻收了动作,唐辞佑显然没想到叶景策这么听话,踹过来的腿还没来得及收力,便被叶景策一躲,一脚揣在了柜子上。 砰的一声巨响,柜子晃了晃。 叶景策闻声刚欲说话,房门便被打开,沈银粟见状顾不得生气,起身便捂住了叶景策的嘴。 柜门外,一群官府之人在随处翻找,柜子内,沈银粟和叶景禾双双捂住叶景策和唐辞佑的嘴,生怕这二人因为不合在柜子里打起来。 “唔。” 角落里,叶景策轻轻发出微弱的声响,一双圆润明亮的双眸紧紧盯着身前的沈银粟,眨了眨眼,满是喜悦。 “怎么了?”碍于柜子外有人,沈银粟不满地抿了下唇,俯身靠在叶景策的耳边轻语。 叶景策一双极清极亮的眼中映着沈银粟的面容,见她俯身过来,忙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牵着她的手往他背后的墙壁摸。 那是唐辞佑方才踹到的地方,那一声巨响听着虽大,仔细辨别却能听出里面空荡荡的回音。 叶景策期待地望向沈银粟,果不其然,只见沈银粟不解地摸了几下,随后也察觉到了他身后这块柜子的异常,眼中渐渐有了喜色。 找到了! 沈银粟弯眼一笑,下意识垂首去看叶景策,但又一想到这人的身份和之前在自己面前的胡言乱语,便忍下了喜色,赌气一般更用力地捂住了叶景策的嘴。 叶景策疑惑地眨了眨眼,一双清亮的双眸中满是不解,身体上却未见半分反抗。 另一侧,唐辞佑也不安生,刚白了眼叶景策便迎上了叶景禾满是歉意的眼神。 “唐哥哥,对不起,我骗了你。”叶景禾在唐辞佑耳边轻轻道,唐辞佑摇了摇头,一副早已知晓的神情,眼中没有半分责怪。 “唐哥哥……一会儿,你可千万别乱说话,我哥他现在的处境……有点微妙。”道完了歉,叶景禾不忘补充一句,见唐辞佑迟疑片刻后点了点头,总算放下心来。 一时间,柜子内暂时安稳下来,四人屏息躲在一处,离柜门最近的叶景禾透过缝隙向外望。 这些后来之人都是官府之人,想必是杜刺史派来的,只是见他们这搜查的动作,想必是不觉得这破屋子里能藏什么东西,搜查的手法毛毛躁躁,不见半分用心。 叶景禾眯眼向外望,只盼着这些人快些搜完,眼见着这些人有了要走的趋势,叶景禾松了口气,只是这气还未松完,便又听有人不满地喝道:“那屋子里的柜子你搜了吗!” 完了! 柜内四人俱是一愣,叶景策轻轻点了点沈银粟捂着他的手,沈银粟了然地放开,叶景策忙探头到柜子前,低声道:“与其等他们发现我们,不如先出去把他们打晕。” 唐辞佑闻言毫不犹豫地横了叶景策一眼,用嗓子哼出“你除了会动手之外还会什么”的音调。 叶景策头也不回地踹了他一脚,眼神却紧紧盯着柜门前。 眼见着柜门前的官兵越走越近,叶景策的手慢慢攥起,刚欲推开柜门,只听门外的有男子大喊:“磨蹭什么,能不能搜完了!” “切,催什么催,让过来搜的是他,嫌慢的也是他,也不知道这破地方能找到什么。”柜门外的官兵低骂了一声,忿忿踹了脚柜门,转身离去。 柜内,几人瞬间松懈下来。 靠在柜内,听闻院子内的脚步声渐远,几人互看了一眼,叶景策率先踹开了柜门。 “呼,憋死我了。” “死了还能说话呢。”唐辞佑张口便接,叶景禾刚松了的手立刻捂住了他的嘴。 “唐哥哥,在云安郡主面前不可无礼!”叶景禾拼命地和唐辞佑使眼色,干笑着道,“这阿京虽然曾在我叶府当差,惹过唐哥哥不快,但现下跟着云安姐姐,唐哥哥还是注意言辞得好。” “……啊?”唐辞佑缓了半天才理解了叶景禾的话,一脸茫然地看了看沈银粟,又诧异地看了看一脸欠揍的叶景策,半晌,神色由诧异转为了然,由了然转为幸灾乐祸。 叶景禾见唐辞佑露出理解的眼神,小心翼翼地放开手。 下一刻,便见唐辞佑对沈银粟施了个礼,随后开口道:“云安郡主可得小心这阿京了,这人之前在叶府便没规矩,就知道斗鸡走狗惹是生非,可是个讨人嫌的,郡主留他在身边可得小心。” “你!”叶景策闻言便要还嘴,见沈银粟轻飘飘地望过来,强行咽下心中怒气,咬牙切齿地笑道,“唐公子整日缠着叶家的小姐不说,连我这种叶家的下人都能记得一清二楚,您这么挂心叶府,不如直接姓叶好了。”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28节 唐辞佑煞有介事道:“阿京你一口一句我这种叶家下人,怎么,跟在郡主身边还觉得自己是叶府的人,忘不了旧主?” …… 叶景策和唐辞佑你一言我一语地相互讽刺着,沈银粟早在藏在柜子里之时便悄悄把叶景策身后的暗阁打开,将里面的信件偷偷藏在袖子里。眼下证据拿到,她的心倒也安稳下来,只托腮看着面前这一出好戏。 “唐哥哥,阿京,你们俩不要吵了!”叶景禾在一旁听得头大,扫了眼旁边泰然自若的沈银粟,叶景禾心中更觉不安。 云安姐姐这样聪明,再吵下去只怕会发现端倪。 叶景禾的脑子疯狂思索起来,但见这二人越吵越凶,只觉大事不妙。 纷乱中,沈银粟朱唇轻启,轻飘飘地道:“叶景策,你想吵到什么时候?” 第37章 陪你玩到底 沈银粟话落, 屋子里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叶景策在闻言的一瞬间瞳孔放大,几乎下意识地想要应答,却被对面的叶景禾抢先一步, 只听叶景禾似是为了提醒他一般,对着沈银粟大喊道:“云安姐姐可是在哪里看见我哥了?怎么突然喊了我哥的名?” 这一句话,把叶景策险些就要应答的话噎了回去, 叶景禾紧张地声音发紧, 不忘给叶景策找补:“云安姐姐怕不是看错人了吧, 我哥在京都呢, 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儿。” “你哥在京都?”沈银粟轻笑一声,从柜子边慢慢走来,绕着叶景策踱步道, “阿京, 叶小将军在京都吗?” “……”叶景策额间冷汗直流,身体早已僵直在了原地,犹如扎根一般,纹丝不动, 几度张口,却不敢做出半点回应。 他过于熟悉沈银粟, 自知她这话中有话, 怕是已经猜出了他的身份, 只等他应了一声主动承认。 可他若是承认了, 岂不是会让她知道之前的所作所为是逼她退婚, 她对传闻中的叶小将军一往情深, 若知道了自己的意图, 怕不是要伤心死!可若是不承认……这骗局早晚有被揭开的一日, 届时她知道自己被骗这么久, 怕是也不好受。 叶景策一双眼睛乱转,满心思绪,沈银粟也不急,就在他身边等着,似乎是想看看他几番思索措辞后能给出个什么答案。 俩人间的氛围过于诡异,对面的叶景禾小心瞟了眼沈银粟,又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眼自己的哥哥,终于得出了一个不愿接受的答案。 完蛋了,她可能要没有嫂嫂了。 叶景禾想着,心下一横,上前一步握着沈银粟的手恳切道:“阿京不过是叶府的下人,他能知道什么,姐姐若是看见与我哥相似之人不若指给我瞧瞧,我定能为姐姐分辨!” “叶府的下人?”沈银粟笑着扫了眼沉默的叶景策,眼中暗含威胁,“这般说来,阿京在叶府当下人时想必是很恣意了,不但得宣阳公主青睐,还能和御史家的公子叫板,这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啊。” 原来是他对唐辞佑的态度露出了马脚! 叶景策瞬间反应过来,看见沈银粟望过来的眼神,自知避无可避,腹中已经开始打草稿准备赔罪,却不想叶景禾眨了眨眼,先他一步开口。 “姐姐怕是有所不知,这阿京是我兄长奶娘的儿子,自小跟在兄长身边,自然也见过宣阳公主,至于和唐哥哥叫板,那原因便更简单了,姐姐想必听说过,我兄长同唐哥哥不对付,那阿京自然也就……” 叶景禾明竭力地圆着谎,唐辞佑在旁一脸不忍直视的神情,末了,还被叶景禾狠狠地拽了拽衣袖。 唐辞佑面无表情:“对,小禾说得没错,我在叶景策那混蛋身边见过他,俩人一样的混蛋。” “哦,原来如此。”沈银粟故作认真地点点头,转头,一脸单纯地看向叶景策,“阿京,你这经历诚如小禾说得那般?” “……”叶景策欲言又止,他同沈银粟相处这么久,自然知道她既这般说了,那便是半分都不信叶景禾的话,既然如此,他不若坦诚的直接认错,随后要打要罚,皆如沈银粟所愿。 叶景策刚定了心神,余光瞥见叶景禾,只见那丫头一脸殷切地望着他,满脸都写着,哥,我是不是很聪明,还好有我帮你的字样。 谎上加谎,罪加一等,叶景策在心中长叹一口气,叶景禾不合时宜的聪明真是令他心寒。 腹中的草稿已经打完,叶景策张了张嘴,话音刚露出了一点,只听闻另一侧叶景禾先一步替他开脱的声音。 “云安姐姐,你是不是还不信我。”叶景禾小声道,“景禾发誓,所说的句句属实,绝对没有骗你,若是骗你,就……就一辈子嫁不出去。” 叶景策认错的话才刚说了一个字,就被叶景禾打断,嘴巴半张不张,话生生卡住一半。 要不怎么说他们兄妹毫无默契呢。 叶景禾刚发完誓,他此时此刻若是承认了身份,这不就是在诅咒叶景禾吗? 叶景策的手攥紧了又放开,放开了又攥紧,思索了几秒,叶景策听见自己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来:“叶小姐说得不错,我的经历诚如她所言。” 好好好!还真是兄妹连心啊! 沈银粟气极反笑,一眨不眨地盯着叶景策不敢对视的双眼。 好啊,他不是喜欢装成别人嘛,她倒要看看他能装多久。 沈银粟缓了缓神色,再抬眸眼神一如往日般平和。 “原来如此,是我多想了。” 显而易见的温和语气让叶景策微微皱起眉头,似是不敢相信沈银粟居然会轻易地信他的话,可当他仔细打量沈银粟神情时,却又的的确确发现不了一丝异常。 此事颇为怪异,但他却不敢多想。 另一侧,见情况有所扭转的叶景禾面露喜色,扯着唐辞佑的衣袖耳语:“唐哥哥,云安姐姐这回信了我罢。” 信了才怪。 唐辞佑扯了扯嘴角,转头就对上叶景禾希冀的目光。 “……信了。” “那就好,那就好,不然我哥可就要为难了。”叶景禾闻言松了口气,下一秒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双手合十嘀咕道,“老天爷啊,刚才是景禾发誓,和我叶景禾可没有一点关系,您可千万别找我。” “……”唐辞佑无奈地看了眼叶景禾,又转头瞧了瞧对面心虚的叶景策,默默摇了摇头。 这叶景策的为难日子怕是再后面呢。 眼看这场闹剧终于落幕,沈银粟也懒得再同叶景策在此处计较,他既不想承认身份,那她就故作不知,看看他究竟能装到何时。 沈银粟想着,这种顽劣的心态竟盖过心中的怒火,眉目皆舒展开来,又恢复了以往平和的神情。 “小禾,唐公子,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行告退。” 沈银粟话落,叶景策连忙加快步伐跟上去。 二人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的林中,上了马车,沈银粟从袖中拿出方才藏起的信件,打开信粗略读过一遍,眉头不由得皱起。 一大半的信都是些日常的家书,按理说没什么藏起来的必要,可偏偏这东西是从暗格里拿出来的,里面必然有些信息不想让人知道。 听闻马车内一片安静,在外驾车的叶景策难得有些惶恐,只得没话找话。 “郡主,您在淮州之事如今被唐辞佑知晓,若是他将此事告知唐御史该如何是好。” “他不会说的,他今日本就是偷着出来,若是说出我,岂不是等于暴露他自己?更何况就算暴露了又如何,如今埋粮之地已经找到,以小苏的手段,这淮州不日便会传出在山上挖到金矿之事,届时哪怕杜刺史有意阻挠百姓去挖,也必然防不住大家对金矿的渴望,这埋粮之地迟早会被传开,到时候这案子可就不是我们戳破的了,而是整个淮州百姓。” 沈银粟声音淡淡,却是格外胸有成竹。 事情到了如今这一步,她是否暴露已经不重要了。 账本之事他们占尽先机,届时她会将找到的账本交给叶景禾,到头来,埋粮之地是百姓发现,账本是将军府上交,就算有人知道她云安郡主在此又如何,关键证据不是她所交,她就涉及不到任何党争之事,充其量不过是个帮扶难民的医女。 沈银粟闭眼思索着,不多时,马车便渐渐放慢了速度,停在苏府门前。 “阿姐——” 苏洛清从府内跑出,正碰见叶景策扶沈银粟下马车,只见叶景策将手递去,沈银粟看也不看地撇过头,全当没看见。 这二人间的氛围怎么更诡异了。 苏洛清好奇地打量着,却又不敢多言,只好带着二人往府里走。 “这是我们在文司户处的发现。”沈银粟将信放在桌面上,周围几人立刻为了上来,窦管家眯眼细细查看一番后,沉沉叹了口气。 “窦管家为何叹气?”沈银粟道,窦管家摇了摇头,“这些信皆是文司户写给魏大人的,他们二人乃是挚友,魏大人一心为民,为了赈灾粮一事不惜上京请命,这件事文司户必然知晓,所以这账本,文司户怕是要给魏大人的。” “可魏大人早死在京中,并且在他身上并未发现账本。”沈银粟道。 窦管家沉吟道:“这就是奇怪之处,这些信的日期都在魏大人进京之前,二人频繁通信,却没提及半分赈灾之事。” 窦管家话落,下人匆匆跑来:“禀告小姐少爷,阿勒醒了。” “好,下去吧。”苏洛清挥挥手,同二人道,“阿姐,窦管家,这阿勒既是文司户的心腹,我们不若问问他有关这信的事。” “也好。”沈银粟颔首,几人向阿勒的屋子走去,到了门口,几人先后走入,叶景策跟在沈银粟身后,刚要迈脚进去,就见沈银粟转身同他淡漠道:“此事关重大,不便旁人来听,你就在门口守着吧。” 说罢,门一关,生生将他隔绝在门外。 “不是……郡主……这……”叶景策张了张嘴,刚要疑惑出声,但仔细一想,沈银粟说得好像不无道理。 眼下他是身份存疑的下人,而这屋里的人要么是调查此案之人,要么是熟悉淮州情况的难民,要么是淮州案的受害者,仔细一想,确实没有他容身之地。 叶景策想着,郁闷地在门口的阶梯前坐下。 屋内,苏洛清亲眼目睹了刚才一幕,好奇之心已经达到了巅峰,一双眼滴溜溜的转,耳边的话是半点都听不进去。 “这便是文司户与魏大人的通信,你可能看出什么不寻常之处?”沈银粟同阿勒问道,阿勒举着信颤颤看了一会儿,虚弱道,“这信中频繁提及祭拜之事,若我没记错,文大人那些日子嘴里似乎也总念叨着这些事。” “祭拜?”沈银粟低声重复了一句,重新拿回信,果真见信中频频提起这两个字。 “这信中写道,文司户要在冬至之时去祭拜魏大人儿子一家?”沈银粟皱了皱眉,“他与魏大人儿子一家是什么关系?” “哎。”窦管家听闻沉沉叹了口气,“文司户与魏大人乃是发小,一起长大,文司户没有孩子,魏大人的儿子是他看着长大的,文司户待他跟待自己的亲儿子一样。” “原来如此。”沈银粟话落,一旁默不作声的裴生突然激动的站起身,眼圈通红道:“不对!魏大人儿子一家离去的时间我记得清清楚楚,冬至这天并非是需要祭拜他们的日子,文司户这样一遍一遍的提必然蹊跷!” “你记的清清楚楚?”窦管家向裴生看去,只见裴生红了眼眶,咬牙忿忿道,“就因为魏大人要上京进言,他的一家被杜刺史百般为难,儿子一家更是因此惨死,而我阿姐,正是他儿子的妻!” 裴生一字一顿道:“杜刺史,他是杀了阿姐的凶手!” 滔天的恨意从裴生干瘦的身体中迸发出来,屋内一时无言,沈银粟见状收了信件,心中却有了大致的猜想。 “裴生,既然文司户提到去祭拜你阿姐一家,你便去瞧瞧,看看那坟地附近的土可曾翻过新。” “是,小姐。” 裴生的语气少有的坚定,见几人议论出了结果,一旁出神的苏洛清悄悄向门口挪动了几步,见无人注意自己,忙拉开门溜了出去。 刚跑出来,苏洛清就看见叶景策坐在台阶上落寞的背影。 “阿京兄,你做什么呢?” 苏洛清欢快地跑过去,理了理衣服下摆便往叶景策身边一坐。 “怎么,郁闷呢?” 苏洛清紧贴着叶景策的手臂,叶景策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往另一侧挪动。 苏洛清瞬间察觉到,也跟着一起挪,紧紧贴着叶景策,不肯放过他一点。 “哎呀,别生气嘛,不就是阿姐不让你进去嘛,多大点事嘛!” 苏洛清说着,探头探脑地去看叶景策的神情:“哎呀,至于这么郁闷嘛,来,和我说说,你和阿姐怎么了。”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29节 叶景策拄着脸,眼帘微垂:“和你说什么?你个小孩懂什么?” “瞧瞧你这话说的!”苏洛清猛地站起,“别的我不敢说,单说哄女人这个方面,我苏洛清敢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阿京兄,你知道家里有七个姐姐有多可怕嘛!她们挨个骂我,我一天哄一个,全年无休啊!” “所以你尽管说出你的烦恼。”苏洛清亲昵地揽住叶景策的肩膀,“兄弟我保证帮你把矛盾解决!” “真的?”叶景策半信半疑地扬起眉,然而又一想到自己和沈银粟间复杂的问题,眉头又落了下去。 “算了,此事一言难尽,我怕是一点救都没有了。” “这么严重!”苏洛清煞有介事地一拍手,眼中却闪出兴奋的光芒,“既然阿京兄不愿相信我,不如这样,我先帮你出个主意哄得阿姐原谅你,等她原谅你之后,你再把你们之间的事情告诉我,如何?” 苏洛清蛊惑道:“阿京兄你想想,这买卖,你不亏啊,这可是先用后付。” 啧……好像是有点道理。 叶景策的微微抬眸,似乎有些心动。 苏洛清继续蛊惑道:“方才在屋内,我可听得真切,阿姐要裴生去坟地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你瞧瞧,裴生一个人,他性子软弱孤僻,正是需要相助之时,你此时帮助他,那叫什么,那叫古道热肠,心地善良!那魅力一下子就大了!” “若是……真发现了什么立了功呢!那不就是功过相抵,让阿姐网开一面了嘛!”苏洛清眯眼笑道,“阿京兄,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似乎……很有道理! 叶景策的眼神渐渐亮了起来,苏洛清自知他起了心思,心中更为雀跃:“阿京兄你放心,一会儿我就去为你说情,有我在,你这赔罪之路必然宽广坦荡!” 第38章 危机四伏 歇息片刻, 苏洛清便为裴生备好了去往坟地的马车,由于阿勒丢失之事,杜刺史在淮州加紧了搜查, 沈银粟为此不住叮嘱裴生。 “快去快回,此行一定小心。”沈银粟话落,裴生连连点头, 看着沈银粟的目光略微躲闪, 有些心虚。 坐在马车另一侧的叶景策闻言抬眼, 满怀希冀地望向沈银粟:“郡主, 我呢?” 叶景策指了指自己,正等着沈银粟也关切一下他,却见沈银粟冷冷一笑:“你保护好裴生。” “啊——”叶景策拖着长音应了一句, 懒散地往车门处一靠, 泄气般的撇过头,小声酸涩道:“说得好像谁能吃了他似的。” 裴生夹在二人中间,自然将话听了个清晰,顿时更加慌乱, 连连摆手道:“小姐不必担心,我们这就走, 定会在天黑之前回来的。” 说着, 回头对叶景策小心道:“就……就劳烦阿京兄弟驾车了。” 裴生说完, 叶景策又用余光扫了眼沈银粟, 见那人真没注意自己, 嘴角一撇, 闷声道:“不麻烦。” 话落, 便拉了缰绳催促起马车。 坟地在淮州北侧的郊外, 来回一趟倒也不需多久, 按照原本的计划天黑之前的确能回来,只是不知怎的,沈银粟盯着外面渐暗的天色,心中总觉得不安。 “阿姐?阿姐?”苏洛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沈银粟猛地收回涣散的目光,回道,“怎么了?” “没什么,不过是觉得阿姐你心不在焉罢了。”苏洛清担忧道,“阿姐刚刚在想什么,叫了几声都不肯回神。” “没什么。”沈银粟顿了顿,又道,“现在距离阿京他们走,过了多久了?” 苏洛清低头想了想:“大约……两个多时辰了,按理说该回来了啊。” “是啊。”沈银粟心神不宁地绞着袖子,脑子里莫名浮现出叶景策的身影,片刻,摇了摇头把不安的思绪清除,“小苏,窦管家知不知道那片坟地在哪里?” “他?”苏洛清道,“可能知道个大概?” 沈银粟立刻起身:“备车,我们现在就去找他们。” “哦,哦,好的。”苏洛清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刚跑出去,便听院子外一片嘈杂,婢女慌慌张张地从门外跑来,对着苏洛清就是一跪,“小少爷,不好了,出大事了!” “你慢点说。”苏洛清皱眉,只听婢女上气不接下气道,“那王大人带着官兵来了!说是咱们苏府私藏逃犯!” “私藏逃犯?”苏洛清还没反应过来,身后便传来沈银粟冷淡的声音,“他们是调查了淮州的药堂,在买药的记录上顺藤摸瓜找到咱们的。” “那怎么办?”苏洛清道。 “先应付过去,眼下找阿京和裴生要紧。”沈银粟说完,苏洛清点点头,吩咐人看顾好阿勒后,随着沈银粟一起走向前院。 苏宅前院,苏家老姑爷等人已和王大人周旋多时,一见苏洛清出来,忙要将他赶回去,却听苏洛清大喊一声道:“王大人,您脸上的字洗掉了?居然能出门了?” “就是你个小兔崽子!”王大人眼神一横,迈着笨拙的步子向苏洛清冲来,肥胖的身子犹如一堵肉墙。 “你居然还敢出来,你害得本官不敢出来见人。”王大人咬牙小声道,“你们还从本官那里偷了东西!” “偷了什么东西王大人不妨直说,何必弄得这么大阵仗。”沈银粟的声音传来,王大人抬眼一望,但见娉婷少女快步走来,镇定的眼神中隐隐透露出急切,倒似心神不宁。 他丢了的那些信怎可直说!那上面记载的勾当若是说出来,岂非叫人不齿! 王大人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恶狠狠地盯着沈银粟:“我丢了什么你们自己心里清楚!现下刺史大人就在门外候着,只待本官下令一搜,从你们这儿搜出那个逃犯,看你们怎么辩解!” 王大人说完,大手一挥,门外立刻涌进打量官兵,将苏府围了个水泄不通,苏洛清和李四郎见状,忙挡在沈银粟面前。 “阿姐,我苏府也不是吃素的!你不要怕!” 李四郎点点头:“这群狗官仗势欺人,你一个女子,还是先去后面躲躲吧。” 躲?去哪儿躲? 沈银粟冷笑一声,目光扫过门外的官兵,敢带这么多人来,想必这王大人是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今日不踏破这苏府怕是不会罢休。 “王大人无凭无据便说苏宅私藏逃犯,甚至不惜带兵闯入,可当真是威风。”沈银粟话落,门口传来杜刺史的声音,“好一个舌尖嘴利的姑娘,就是不知本官若在你们苏府找到了那逃犯,你们又该说些什么。” 杜刺史大笑着走来,身边侍卫见状便要往里闯,沈银粟冷冷扫了一眼,寒声道:“今日你们若没找到那逃犯,便是污蔑之罪。” “污蔑?”杜刺史不屑一笑,心道污蔑个小姑娘又如何,“成,若是找不出来,便算本官冤枉了你们,自会给你们赔罪。” 杜刺史说着,手指轻轻一勾,便有官兵涌进苏宅,里里外外地翻找。 苏洛清抬眼悄悄瞥了下沈银粟,见她镇定自若便也安心下去,阿姐拖延的时间足够下人清理出阿勒的住所,后院的枯井无人注意,阿勒在此处躲避必然安全,余下的便是这难缠的狗官赶紧走,他们好去找阿京和裴生。 官兵正里里外外地搜查着,沈银粟面上镇定,心中却焦急不已。叶景策办事一向雷厉风行,如今早早过了回府的时间,必然是有事耽搁,可他虽性子顽劣,在大事上却可靠得很,断不会因琐事耽搁,定时遇见了什么麻烦。 沈银粟急得不住踱步,杜刺史在旁饶有趣味地盯着她,片刻,阴恻恻道:“小姐是在担心下午出府的那两个人?” 沈银粟猛地抬起头,直直盯着杜刺史。 “不用担心了。”杜刺史阴狠道,“这个时候还没回来,怕是早被我们的人杀死了。” “啪——” 下一秒,一个清脆的耳光声响起。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见方才还镇定自若的沈银粟面色阴沉地盯着杜刺史,刚甩完巴掌的手似乎正因生气而发抖。 “小妮子,你敢打我!”杜刺史也没料到沈银粟会突然动手,瞬间暴怒起来,刚站直了身便听下属来报,“禀报大人,并未找到阿勒踪迹!” “管他什么阿勒不阿勒的,给我把这苏府烧了!把这女人给我带回去!”杜刺史怒喝一声,官兵们瞬间包围苏宅,点燃起火把。 “我看谁敢!”沈银粟逼近杜刺史,举起手中令牌,冷声喝道,“淮州刺史杜成知,污蔑郡主,刺杀命官,私闯民宅,桩桩件件皆在场人亲眼所见,按律当斩!” 郡主?命官? 在场人俱愣住,还是李四郎和徐老等人率先反应过来,忙叩首道:“草民见过云安郡主!” 在场之人面面相觑,苏洛清随之醒悟,忙跪下身附和,随即更多官兵跪下,整个苏宅内尽是叩拜之声。 王大人望着四周跪拜之人慌了神,忙向杜刺史望去,却见杜刺史的脸色煞白一片,竟也呆愣住在原地,对面的女子虽在气势上占了上风,可此刻却未见半分轻松,一双杏目恨恨地盯着杜成知,一字一句道:“你再说一遍,你把那二人如何了?” 苏府外,隐约可见其中的喧哗和火光,隐匿在暗处的紫衣女子收了眼神,飞身向御史府而去。 御史府内,叶景禾正擦拭着自己的重剑,猛地听门外有匆匆脚步声,下意识起身开门,只见紫衣婢女正狼狈地从门前走过。 “紫衣,你这是怎么了?这么狼狈成这般模样?”叶景禾话落,见紫衣婢女楚楚可怜道,“回小姐的话,方才奴婢去帮后厨的嬷嬷买明日需要的食材,途经苏府,没想到那苏府门前被官兵围了个水泄不通,似是打起来了。” “苏府!怎么打起来了,你快仔细说!”叶景禾惊愕道,忙扯着紫衣婢女询问。 “奴婢听说是杜刺史派人追杀了苏府的两个下人,隐约听说叫什么阿京……”紫衣婢女道,“不过听得最真切的,还是那院子的叩拜声,似乎是给云安郡主请安呢。” 兄长被刺杀了!云安姐姐居然主动暴露了身份! 叶景禾忍不住瞪大了眼,忙道:“然后呢?那些官兵可是被云安姐姐遣了回去!还有那个叫阿京的侍卫呢!” “我回来的时候那杜刺史似乎还和云安郡主僵持着……似乎对云安郡主的身份并未全信,至于那个阿京……“紫衣婢女摇摇头,”那奴婢就不知道了。” “好他个杜成知,若是伤了阿兄和嫂嫂,我定扒了他的皮!”叶景禾怒骂一声,抬腿便往院子外跑,正撞上走进来的唐辞佑。 “怎么了小禾?”唐辞佑不解。 叶景禾扯着他便道:“唐哥哥,别问了,快跟我走。” 御史府内看着二人的侍卫不在少数,一见二人硬闯便知出了大事,整个御史府内都乱了起来,一边跟着叶景禾二人,一边跑去通报唐御史。 叶景禾房门前,刚才还楚楚可怜的紫衣婢女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一幕,随后转身离去。 苏府内,场面本就已经相当热闹,御史府的人赶到时,场面更是一度慌乱,叶景禾几乎是冲进苏府,见了沈银粟便握住她的手:“姐姐如何?可伤到了?” “你来得正好,我无大碍,你速备马车,我要去郊外的坟地寻找阿京和裴生。” 叶景禾点头:“姐姐放心,已经备好了!” 说罢,拉着沈银粟便走。 唐御史刚请完了礼,便见沈银粟的身影从眼前掠过,一双阴鸷的眼睛转了转,思索片刻,看向杜刺史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厌弃。 “……御史大人。”杜刺史趁着间隙凑过身来,“就这么放她们俩走了?” “坏事的蠢货!云安郡主也是你能拦的!”唐御史回手便给了杜刺史一个耳光,“更何况这云安郡主的性子可是出了名的稳妥,今日如此匆忙,只怕是出了大事!” 唐御史怒瞪道:“你究竟都干了什么蠢事!” “我……”杜刺史张了张口,谨慎道,“两个多时辰前,我派人跟踪暗杀了她的侍卫。” “她的侍卫?”唐御史反问,一直沉默的唐辞佑却嘲讽一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紧盯着杜刺史。 “你杀的可不是她的侍卫啊。”唐辞佑徐徐道,“你杀的可是定国将军府的独苗,大名鼎鼎的叶小将军。” “什么!”杜刺史瞬间瘫软下来,忙拽住唐御史的衣袖道,“御史大人您救救我,我当真不知道他们二人在淮州啊!我也是为了账本啊!” 唐御史冷眼看着杜刺史,嫌弃地扯了扯衣袖,眼神微微眯起,心道这账本若是落入沈银粟之手,此案怕就没了反转的余地,这杜刺史必然会被问罪,只怕这人到时候会供出他的罪证。 如此想来,这杜刺史是不能留了。 唐御史收了眼神,目光扫过自己的身侧的唐辞佑,心中有了主意。 “御史大人……”杜刺史小声道,唐御史厌恶地瞥了他一眼,“如今,你就乞求着这位叶小将军能活着回来吧。”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30节 第39章 情起于心疼 淮州郊外, 暮色沉沉,树影婆娑间,有两道身影立于山坡之上。 “阿姐, 姐夫,裴生来看你们了。”裴生一边低声念着,一边将香插在坟前, “阿姐, 裴生来此是想找一件东西, 若有冒犯, 还望阿姐姐夫原谅。” 裴生说完,蹲下身细细观察起脚下的土来,文司户定不会无缘无故便频繁提及祭拜二人之事, 只怕是这二人的埋骨之地另有讲究。 见裴生躬着身子找得极慢, 叶景策也俯下身帮其摸索,只是这山上太过静谧,几乎是蹲身的一瞬,叶景策便察觉到了那种异常。 是被众多人围着注视的不适感。 趁着蹲身的间隙, 叶景策微微抬眼,仔细打量着周围。 少说也有几十人在埋伏他们, 眼下不出手, 估摸着是在等他们把东西找到后再击杀, 这山中空旷, 最适合乱箭射杀, 一旦他们拿到东西, 便会被一箭穿心。 这些人是要他们把证据和命都留下。 叶景策皱了皱眉, 起身扯了裴生的手便要走:“走, 这处地方不对, 我们换一处找。” “不对?哪里不对,这就是郡主要我们来的地方啊。阿京兄你莫不是糊涂了?”裴生不解,指了指地上,“阿京兄你快松手,我方才刚察觉到那处不对,还没来得及翻找呢。” 裴生的话音刚落,叶景策便听闻箭矢之声破空而来,忙手掌一翻推开裴生,一只飞矢从两人中间擦过,直直钉在墓碑上。 “这,这……”裴生被吓得还没缓过来神,便听周围箭羽声剧增,叶景策拎了他便往墓碑后躲。 “阿京兄,这,这是怎么回事啊,这些人为什么要杀我们啊!”裴生说话间隐有哭腔,叶景策顾不得给他解释,便只好安排道,“一会儿他们若是来此围困,你就安生待在这里,不要乱跑。” “知道了。”裴生怯怯答了一句,话落,便见有黑影从周围的林子中窜出,直奔二人而来,叶景策等的便是此刻,他没有弓箭,无法远攻,只等着对方主动现身才能拿到主动权。 裴生只觉得身边玄衣少年的气势逐渐压迫下来,见那些人围攻过来,起身便同他们酣战,刀叉剑戟声传来,裴生紧紧握住耳朵,躲在墓碑后瑟瑟发抖。 “阿姐姐夫保佑,千万别让阿京兄受伤啊。” 裴生小声念着,眼睛向旁边一瞟,便见一蒙面人血淋淋地倒在地上,不等他发出尖叫,那蒙面人便颤颤地睁了眼,正巧看向他。 “原来这儿还藏一个呢。” 黑衣人艰难地爬起身,摇摇晃晃地向他走来,裴生尖叫一声,拼了命地往后躲,奈何身后是墓碑,任他如何先后靠便也觉得背后冰冷,整个人压着墓碑向后倒去。 “阿京兄!救救我……救救我!”裴生拼命呼喊着,手掌到处乱摸,倏然间,顿觉手掌刺痛,仿佛是撞到了匣子一角。 裴生的身子瞬间僵住,血液仿佛在体内沸腾,按捺不住的激动战胜了一切惶恐,他翻了身子徒手挖找起坚硬的泥土,颤抖的手几次磕碰,总算在土层下挖到了匣子的表层。 “找到了!找到了!” 裴生带着哭腔喊道,一下秒便被人扯着腿向后拖,他拼命挣扎地爬回去,指尖紧紧抠住地面,后脚乱蹬间竟真让那歹人脱了力,裴生整个人倏然松了下来,身子却控制不住地向前倾,一头磕在坚硬的墓碑上。 额间有滚热的液体淌了下来,迷糊了他的视线,天色渐暗,他有些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只知道拼命的挖。 一只手突然搭上他的肩膀,裴生想也不想地转身,张口便咬,歹人吃痛地叫喊一声,刚要动手,身后便突然出现了一道身影,叶景策手起刀落,鲜血溅了他和裴生满脸。 裴生呆滞地看着歹人在面前晃了晃身子,徒然倒下,身后的黑影露出面容,叶景策浑身浴血,眼神狠厉,一张白皙的脸上满是被飞溅上的血花,他垂眼看着他,竟让他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 “他们在暗处人太多,裴生,你快随我下山!” 叶景策拽了裴生的衣袖便要带他走,却见一向软弱的裴生突然挣扎起来,徒手挖着匣子道,“我不走,我不走,这是阿姐留给我的证据,我不要它被别人拿去!” “证据没了可以再找,你的命没了就真找不回来了!”叶景策急得低吼一声,却见裴生摇摇头道,坚定道,“我可以死,但公正不可以死!这是证据,找到了它,才能翻案!” 裴生话落,叶景策怔了一瞬,随即烦闷地扶住捡来的剑,却再没催促,腰腹处的剧痛感传来,不等他缓过神来,便猛地听闻箭矢之声在裴生附近响起,他几乎下意识地拿剑挡去,箭矢却偏了一丝,正刺进肩胛处的血肉中。 叶景策的身子微微向前倾,疼痛让他的意识在一瞬间清醒,索性刺进去的不深,叶景策趁着这一瞬的清醒拔了箭矢,肩胛处的血浸了出来,他冷冷地望向箭矢飞来之处,捡了歹人掉落的弓箭便开弓射去。 臂膀的撕裂感尤为清晰,一箭过去,叶景策断定那人绝无生机,身体却像再难撑住般躬了下来,抓着裴生便道:“再不走我就把你也埋在这儿。” “挖出来了!挖出来了!”裴生只顾着挖匣子,哪里注意到叶景策早已力竭,拽着叶景策的衣袖又哭又笑,抱着匣子不肯松手。 “挖到了就赶紧走。”叶景策咳了一声,警惕地环视四周道,“我可不想倒在这荒郊野岭让人捡回去。” 裴生连连点头,被叶景策护着向山下走去。 二人的马车在山下便被歹人毁了,早早断了他们逃跑之路。叶景策望着眼前漆黑无人的大道,眼前一身黑一阵白,偏偏裴生找到匣子后整个人的精神放松下来,额间的痛感便一阵阵的传来。 鲜血糊了满脸,裴生一步步地向前走着,只觉得脸上一片黏/腻,身子开始发冷。 他徒然开始感到害怕,这一条漆黑的大路何时才能走到尽头,怕是没回苏府他的尸体就要凉在路边了。 裴生脚下一软,叶景策忙忍着痛用一侧的手臂扶住他。 “你怎么了?” “我可能快要死了,阿京兄。”裴生哭道,“若……若我没走回苏府,你便替我告诉郡主,是我对不起她。其实当初在京中取药的那次,原是我和四哥商议,在树林中打算埋伏郡主拖延时间,让伙伴们抢药来着,结果……你阻止了郡主走那条路。” 裴生声音闷闷,叶景策听得头晕目眩。 “虽然计划失败,但我的的确确有愧于郡主,这件事我一直没敢和她说,如今再不说,只怕是没有说的机会了……阿京兄,你回去后务必带话给郡主,就说我……对不起她的一片善心。” “你……”叶景策努力睁开想要闭上的双眼,被裴生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交代什么遗言啊!你那头上就是磕破了块皮,我才是要死了吧!” 叶景策喊完,只觉得眼前更加模糊,恍惚中,他好像看到一辆马车正向着他们的方向疾驶而来,车前挂着的灯笼发着温暖的橙黄色光芒。 不会是过来勾他魂魄的吧。 叶景策痴痴一笑,下一秒便见沈银粟从马车中跃下,向他飞奔过来,耳边传来她慌乱急切的呼喊。 叶景策松开了裴生,向前快走几步,身子却在接触到沈银粟的一瞬向前倾倒下去。 他的脸低低地埋在她的颈窝,像是怕一身的血弄脏了她的衣裙一般,只敢虚虚抱着,末了,不忘嘴欠的讨功:“你看,我把裴生保护住了。” “嗯,我知道。”沈银粟愣了一下,闻到叶景策满身的血腥味,竟然也没推开他,半晌,低低呢喃道,“辛苦你了……傻瓜。” 闻言,叶景策弯唇笑了一下,意识彻底消失前,脑中只有一个想法。 他猜的一点也不错,他这魂魄果真是被人勾走了啊。 —— 次日中午,苏府内一片寂静。 苏洛清趴在门口,透过缝隙小心地往屋内看,窦管家无奈地看了看苏洛清撅起的臀,沉声道:“小少爷,偷听偷听并非君子所为。” “我管他君不君子,我就是看个热闹怎么了?”苏洛清嘟囔道,“你快瞧瞧,阿姐守了阿京兄一宿了,阿京兄怎么一点醒来的意思都没有啊。” “小少爷,你一口一个阿京兄,也不想想能让云安郡主彻夜守着的人,能仅仅只是一个护卫?” “你别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阿勒昏迷不醒之时阿姐也去看了好几个时辰。”苏洛清得意道,“再说了,阿京兄是什么身份和我有什么关系,阿姐可说了,我若喜欢还可以继续叫她阿姐,那阿京兄既然跟在阿姐身边,我叫他一声兄弟怎么了?” “而且呀,我和阿京兄还有约呢。”苏洛清扒着门缝道,“现在看来,这约我是赢定了。” 窦管家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在房门外沉沉地叹了口气。 房内,香气氤氲,一片静谧。 床榻上的男子眉心微动,慢慢睁开双眼,盯着头上精致温馨的帘帐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这是哪儿? 叶景策侧过头去,但见沈银粟拄着半边脸颊守在他的塌边,双目微瞌,眉头紧皱。 这是回到苏宅了。 叶景策松了口气,躺下身去,微微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腹和肩胛,都已经被包扎好,虽是仍旧隐隐作痛,但已无大碍。 叶景策想着,偏过头去看沈银粟,支起身子向塌边蹭了蹭,仰起头注视沈银粟的脸。 啧,他这未婚妻长得可真好看啊,皮肤白白净净的,眼睫又密又长,嘴唇不点而红。 他当初是怎么想不开要逼她退婚的呢? 叶景策托腮想了想,只道当初觉得沈银粟不会武的自己实在是有病得很。 她明明用得好一手银针,还会治病,性子还好,长得也好,最重要的是,她还对叶小将军一往情深! 叶景策弯起眉眼笑开来,察觉到沈银粟眉头紧皱,伸了指尖想要去替她抚平,只是指尖刚触到她的眉心,叶景策就注意到沈银粟的眼睫轻微颤了一下。 下一秒,叶景策便闭眼躺了回去,甚至还细心地为自己盖好被。 沈银粟睁眼,见榻上之人神情还算安稳,心中松了口气,伸手帮他把被角掖好,压到肩膀处时,沈银粟余光一瞥,只见叶景策的眼睫不住地颤动,细细观察,还能察觉到他来回乱动的瞳仁。 沈银粟掖被角的手顿住,无言地看向叶景策压都压不住的上扬嘴角,开口对婢女吩咐道:“把我最长的那根针拿来,我再给他扎一扎。” 第40章 亲手喂药 不等银针落下, 沈银粟便见面前的少年倏地睁开眼,伸手握住她拿针的手腕,委屈道:“郡主, 您还真扎啊!” “要是能让你从昏睡中醒过来,扎两针倒也无妨。”沈银粟收了针,扬眉看向叶景策, “不装了?” “不装了, 不装了, 该醒了。”叶景策嬉皮笑脸地往榻边靠, 望着沈银粟调侃道,“若我再昏睡下去,惹您担心可如何是好?” 话落, 沈银粟递水的手一抖, 茶水洒了一手,联想到自己那日在叶景策扑过来时微微环住他的双臂,沈银粟咬了咬牙,偏过头道:“鬼才担心你!快喝水!” “哦。”叶景策盯着沈银粟发红的耳根笑意更甚, 喝了几口水后自觉身上有些疲累,便乖顺地躺了回去, 双眼望天道, “那日我昏倒之后都发生什么了?” “也没什么, 就是我和小禾把你跟裴生带回苏府, 裴生找到的那个匣子里确实是一部分账本, 我原本猜测是当时淮州风声紧, 文司户被人看管得严, 无法将账本传递给魏大人, 便将账本藏在二人皆知的地方, 因此才让裴生去找找看,本也就是碰个运气,没想到竟真碰上了。” “这般说来,那文司户怕是没等到将全部账本安置好,便被人发现,带了剩下的账本跑了,而魏大人又听闻文司户失踪,便以为拿不到账本,就独自上路了,殊不知文司户怕出意外,早前就已经安置好一部分账本了。” “大概率是这样。”沈银粟道,“如今埋粮之地已经找到,账本也已经到手,我们耽搁的时间太久,是该快些回京都了。” “的确,有了这些东西足够作为翻案的证据了。”叶景策侧过头道,“回了京都,此案就会由叶小姐接手,以她的身份将这些证据交给圣上,最为合适。” 沈银粟点点头:“是啊,这次我回了京都便可以处理自己的事情了。” “自己的事情?”叶景策不解一问,沈银粟本想说义药堂之事,见他好奇地看向自己,突然想起这人欺瞒自己之事,霎时间起了些坏心思。 “啊——这你可能有所不知。”沈银粟拖长了语调,盯着叶景策不紧不慢道,“此番回京,我是要去退婚的。” 退婚?! 叶景策刚躺了没多久的身子立刻支起来,盯着沈银粟磕磕绊绊道:“退……退谁的婚啊?” 沈银粟玩味道:“当然是同叶府的小将军叶景策退婚啊。” “啊?”叶景策探出头来,散落的墨色长发垂落在白色里衣上,显得整个人尤为病弱,“郡主,你……你不是对叶小将军用情至深吗?同他退婚做什么?” “嗯?”这次倒是沈银粟愣住了,对上叶景策的视线疑惑道,“我何时对他用情至深了?我一开始回京就是为了同他退婚。” ……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二人对视几秒,叶景策仿佛听到什么碎裂开的声音。 是他的心。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31节 叶景策捂着心口倒回榻上,沈银粟见状倒有几分急了,快步上前来检查他的伤口。 “你捂着心口做什么?伤的不是肩膀和腰腹吗?你心脏也不舒服?不应该啊。”沈银粟手忙脚乱地要替叶景策检查伤势,手刚伸过去便被他一把抓住,叶景策握着沈银粟的手欲哭无泪,好半天才憋出几个字来:“郡主,我心口疼,揉一揉会有用吗?” “……把它和肺一起挖掉可能会有用。”沈银粟蹲下身看着叶景策,可怜道,“因为这样就没心没肺了呢。” 沈银粟说完站起身,心中顿生出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刚要转身出去问一问这人的药熬的如何了,便察觉到自己的衣裙被人拽住。 叶景策拽着沈银粟的裙角顽强道:“郡主,要不您再考虑考虑?其实叶小将军为人没有传说中那么差的。” “哦?是嘛?”沈银粟来了兴趣,扯过凳子坐在叶景策榻边,若有所思道,“我可听说叶小将军他斗鸡走狗,当街打人啊。” 叶景策纠正道:“他是帮瘸腿大婶抓没牵住的狗,帮小姑娘打流氓。” “是这样啊。”沈银粟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我还听说,他为人残暴,不但喜欢将下人关水牢,还时常打骂下人呢。” 叶景策摆摆手:“这都是哪个混蛋瞎说的,郡主,绝无此事啊!” “你说的啊。”沈银粟无辜地眨了眨眼,“你说他放荡纨绔,性情暴虐,阴晴不定,还特意给我看了你被他打伤的伤呢。” “我……”叶景策差点没咬了舌头,思考了几秒,坚定道,“那一定是当时的我……罪有应得!怪不得叶小将军!” 沈银粟强忍着笑意地看着叶景策辩解,待他辩解完了,不忘阴阳怪气道:“阿京,你怎么一直替叶小将军说话啊,你不是——最讨厌他了吗?” 叶景策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整个人僵直了一瞬,直接向榻上倒去,捂着肩膀对沈银粟的话避而不答,不断呻/吟道:“疼,好疼,疼死我了——” 沈银粟支着脸看叶景策躺在榻上演,等他真喊了半天后,才动了动手指,轻轻抚上他的肩膀:“真疼吗?” “怎么可能不疼。”叶景策的声音低低道,“我伤得好重的,我肩膀也疼,腰腹也疼,心口也疼,那箭可是实打实地穿过血肉的。” 也对,叶景策昏过去前身上少说也有六七道伤,那可都是实打实地划破血肉,纵然包扎好了,也必然会疼痛。 沈银粟幽幽地叹了口气,便不打算再同他计较,帮他扶好了软枕后轻声道:“你等着,我去给你拿药。” “好。”叶景策乖顺地点点头,神色可怜道,“对了郡主,我两条手臂也疼。” “嗯?”沈银粟顿住脚步,见叶景策抬眼,眼中闪过狡黠,“我可能自己吃不了药,得有人喂。” 沈银粟:“……” 这大昭的城墙怕不是他叶景策的脸皮筑成的吧! 眼见着叶景策要抱着手臂喊疼,沈银粟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道:“你放心,我喂你!你一口都别想给我剩!” 说完,快步走到门口,打开房门,正偷听的苏洛清险些没直接摔进来,却见沈银粟看也不看他,只看了眼守在门口的婢女,恶狠狠地道:“把府内黄连都给我找来,一个都不剩,我全都给他放药里去!” 苏洛清瑟缩地看着沈银粟走远,转头瞥了眼屋内,小心地迈进去。 叶景策听闻脚步声以为是沈银粟去而复返,连忙捂着手臂装疼,侧头一看是苏洛清,百无聊赖地松了手,躺在榻上道:“小苏?怎么是你?” “我当然是来看看阿京兄你的伤势的。”苏洛清在榻前坐下,神秘兮兮道,“阿京兄,怎么样,我这计划是不是成功了?你现在可否同我说说你和阿姐之间的事了?” “现在不行,若是她一会儿回来听见可怎么办?” “不会的。”苏洛清道,“我刚才听见阿姐似乎要去给你的药里加什么东西,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她果然还是心里有我。”一听沈银粟是去给他熬药,叶景策嘴角一翘,心情又好了起来,指了指桌子上的果盘道,“递个苹果给我,我饿得慌,边吃边给你讲。” 屋子内,叶景策躺在榻上枕着手臂跷着脚,一边咬着苹果一边给苏洛清娓娓道来自己的荒唐之举,苏洛清拿了纸笔记着,连连点头,神色一度微妙。 “阿京兄……阿不,叶小将军。”苏洛清颤了颤嘴角,“您这壮举还真是只能用两个字形容。” 叶景策咬了口苹果,含糊道:“哪两个字?” 苏洛清:“活该。” “哎,这还用你说。”叶景策坐起来为难道,“也不知道如今她心中是如何想的,小苏,你快帮我思考思考。” “这有些过于复杂了,阿京兄,我实在爱莫能助。”苏洛清摇了摇头,话落,两人皆听闻开门声,不等把纸笔收好,苏洛清便见叶景策把咬了一半的苹果藏起,整个人瞬间滑进被子里开始呻/吟。 “痛,好痛,痛死我了——” 苏洛清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景象,身后传来女子清脆的喊声:“阿京——你没事吧!” 叶景禾快步跑来,见叶景策收了神情,眼中露出明显的失望。 “哥,你怎么看见是我好像很失望似的。”叶景禾趴在叶景策枕边小声道,眼神在他身上来回打量,“以前在外打仗的时候伤势比这重的多了去了,也没见你喊过疼,今儿是怎么了?内伤?” “他以为是人家云安郡主来了呢,看见是你,当然失望,至于那个疼,估计也是等着给人家表演呢。”唐辞佑从叶景禾身后走出,嫌弃地看了眼叶景策,“我乍一看,还以为这屋里养了只开屏的孔雀呢。” “你来看我就看我,你带他来做什么!”叶景策狠狠地咬了口苹果,对叶景禾道,“我看见他,我哪儿都疼!” 唐辞佑抱臂道:“我看你牙就不够疼,还能啃苹果呢。” 叶景策:“要不是我现在距离那果盘有几步,我一定拿苹果砸死你!” 叶景禾在旁无助地捂住耳朵,叹气道:“你们俩就不能有一次不吵架的吗!” 叶景禾话落,苏洛清忙扯了扯叶景策的衣袖,指着窗户上的影子道:“阿京兄,阿姐回来了!” 苏洛清说完,叶景禾也不和唐辞佑吵了,吃完的苹果一藏,顺势就倒在榻上。 “小苏也来了呀,这屋里这么多人,真是热闹。”沈银粟端着汤药走进,同叶景禾和唐辞佑相互施了个礼后走到叶景策榻前,皮笑肉不笑地温声道:“还疼呢?” “嗯。”叶景策闷闷答了一声,沈银粟柔情蜜意地帮他把枕头扶好,看见角落里藏着的半个苹果,握着汤匙的手紧了紧。 “来,喝了这药就不疼了。”沈银粟微笑地把药喂到叶景策嘴边,叶景策眨了眨眼,环顾满屋子的人后羞涩道,“要不先让他们出去吧。” 沈银粟言简意赅:“张嘴!” 叶景策连忙张开嘴,一口药喂下去,没等反应过来,涌来的苦味便直冲大脑,叶景策死死抓住被褥才将这口药咽了下去,一抬头,通红的双眼水盈盈地望着沈银粟。 “郡主,我其实不觉得疼了。” “阿京你就别开玩笑了,这才一口药,怎么可能就不疼了呢?”沈银粟阴恻恻道,“我一口一口喂你,你要全喝了哦。” 【作者有话要说】 大约还有一到两章大家就要离开淮州了,京城部分即将开启,让我们一起期待一下~ 第41章 驯化他 屋子里弥漫着苦涩的药味, 叶景策喝下去半碗药后眉头都拧在了一起,趁着沈银粟回身,扒着床榻就要往里躲, 一副不堪受此屈辱的神情。 余下几人呆愣地看着眼前一幕,叶景禾咬了咬唇,刚想说情, 就听沈银粟疑惑道:“小禾, 杜刺史围困那日, 你怎会突然知晓?” “啊?”叶景禾愣了一下, 诚实道,“因为府里的婢女说听见苏府内打起来了,杜刺史还派人去杀阿京了。” “哦?连杀谁都知道, 这婢女听得倒清楚, 若非离得极近还真听不见呢。”沈银粟拿汤匙的手顿住,歪头道,“小禾,你能不能把那婢女带来我瞧瞧。” “可我听嬷嬷说她今早请假回老家了。” 那就是找不到了, 沈银粟垂了垂眼,只道自己的感觉果真没错, 这案子自始至终都透露着诡异, 从他们一开始接手起, 仿佛就有人在暗中安排。 不等沈银粟再问些什么, 众人便见一个婢女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 “禀报郡主, 大事不好了!” “慢慢说, 怎么了?”沈银粟把药碗放下, 叶景策如释重负。 “查抄杜刺史家的人来报, 说杜刺史跑了!” “荒唐!他还以为他能跑出多远!”叶景禾闻言冷冷一笑, 躬身对沈银粟道,“姐姐放心,我这就带人去追,定将他抓回来!” 沈银粟颔首,叶景禾转身便走,唐辞佑连忙追了上去。 淮州郊外五十里处,杜刺史搂金银细软策马狂奔,一边扶正颠歪了的帽子,一边慌张地回头看身后的追兵。 那叶家的小姑娘看上去娇娇软软的,怎么驾起马来如此不要命!动作竟能这般雷厉! 杜刺史暗骂一声,来不及转过头去看前路,便听前方传来一声急喝:“何人胆敢在此放肆!” 杜刺史忙拉住马,只见前路传来一道有力的马匹嘶鸣声,一队车马停在面前。 仪仗队前的朱红凤凰图腾极为显眼,被围在中间的马车周身金紫丝绸装裹,四角挂琉璃銮铃,清风掠过车帐,杜刺史望见车内之人那一双清澈的慈悲目。 “殿……”杜刺史滚落下马,磕巴了半天也未把话说全,身后叶景禾追来,见状亦是愣了一瞬,随即连忙跃下马。 “臣女叶景禾,见过大殿下!”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撩开遮挡的帘子,车内走下的男子一身淡色裘衣,温润清雅,宛如青松,垂目时如俯瞰众生,但见慈悲。 “小禾怎么自己追过来了?”洛瑾玉声音温和,俯身将叶景禾扶起,听闻面前又传来马蹄声,抬眼望去,笑着道,“原来是你将辞佑他们落在身后了。” “殿下怎会在此?” 见杜刺史已经被人拿下,叶景禾松了口气,便追着洛瑾玉询问。 “按说我之前便应当回京了,只是途径此处,偶遇难民,便想着过来看看。”洛瑾玉笑道,“听说云安也来此处了?” “正是!”叶景禾开怀道,“云安姐姐若见了殿下,想必会很高兴。” 洛瑾玉闻言轻笑着拍了拍叶景禾的发顶:“那就劳烦小禾带路,让我去瞧瞧云安了。” 苏府内,一派热闹,唯有叶景策所在的屋内一片寂静,苏洛清在旁拿着药碗催促:“阿京兄,阿姐吩咐我看着你喝药,你倒是快喝啊,你喝完我好去前院啊!” “不喝了,不喝了,这东西就不是人喝的!呕——”叶景策下地拿过苏洛清手中的药碗,把药尽数浇在花盆里,“好了,你的任务完成了,快去前院吧。” “对了。”叶景策突然反应过来道,“前院发生什么了?云安为何忽然就变了脸色出去了?” “这你便不知了吧。”苏洛清神秘兮兮道,“当朝大皇子莅临我府,实在是让我府蓬荜生辉啊!” 大皇子竟也来了?叶景策怔住,随即一扬眉,来得好啊,大皇子这么一来至少沈银粟没工夫看着他喝药了! 苏府前院,沈银粟正把玩着茶杯深思,一时间竟说不上是高兴还是烦闷。 她与颜卿岚百般筹谋,为的就是不让洛瑾玉卷入此事,这贪污案和三皇子母家脱不开干系,他作为大殿下搅入此案,便会有党争之嫌,更何况皇帝之前未对此案进行严苛审理,为的就是制衡这几个皇子,如今洛瑾玉一来,她之前的筹谋岂非功亏一篑! 沈银粟沉沉地叹了口气,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想念洛瑾玉,许久未见的大哥今日得见,心中自是期待。 马车停在院前,不等洛瑾玉走入院中,便见沈银粟向自己扑来,温婉娇俏的面容与记忆中的相差不大,纵然平日里再如何正经,见了他也还是孩子心性。 “大哥!你之前不是说要回京都吗?怎么来淮州了?” 沈银粟挽着洛瑾玉的手往院子中走,听洛瑾玉温和道:“我的确是要回京都的,只是我先前便听闻了淮州赈灾之事,回京路上有遇见大量从淮州出逃的难民,实在是对此放心不下,便想着来看看。” “从淮州逃难出去的难民?”沈银粟眼睛一眯,“是在前两日遇见的?” “正是。”洛瑾玉抚了抚沈银粟皱起的眉心,“怎么?想到什么了?” “我……”沈银粟微微垂眼,心道这淮州的难民早被苏洛清的人挨家挨户的分发了大笔赈灾粮,怎可能会在近几日有大量出逃的难民,可洛瑾玉又断不会欺骗她,想来此事必有蹊跷。 “没什么。”沈银粟笑着应付过去,为洛瑾玉倒了杯茶后进入正题,“大哥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32节 “来的路上小禾和我说了,你们已经找到了关键证据,只差些当地之人的供词和杜刺史与他人勾结的罪证。” “正是。”沈银粟道,“账本和埋粮之地我们已经找到了,只可惜小禾势单力薄,若要直接审讯杜刺史,怕是有些难度。” “这些我会处理的,你放心。”洛瑾玉轻声道,“真是可惜了那些粮食,本是救命用的,如今却成了罪证。” “殿下想去那处瞧瞧吗?那可是我们苏家想法子找到的!”洛瑾玉话落,苏洛清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草民苏洛清,见过殿下。” 来者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脖子上挂了个金玉制的长命锁,眼中神采飞扬,看着倒是精灵。 “既然这位小公子都说了,我们就去看一看吧。”洛瑾玉起身道,他倒的确想看看这群贪官是如何将救命的东西毁坏至此的。 淮州郊外的山上,一阵腐臭,苏家的下人在前引路,不等靠近埋粮之地,便忍不住弯腰作呕,苏洛清见状撇了撇嘴,主动跑上前去给洛瑾玉带路。 “至于吗你们,还没到地方就开始吐,能不能有点出息?”说完,苏洛清快跑两步,不等身后之人跟上,众人只见苏洛清猛地跑了回来,扶着树便开始吐。 “呕——太臭了——呕——” “哎。”耳边轻叹声传来,一只素白的手递来干净柔软的帕子,苏洛清侧头看向洛瑾玉,泣涕涟涟,“殿下,你真好。” 洛瑾玉被逗得笑了一声,蹲身给他擦拭了一下道:“此处恶臭难耐,小苏你便带人下去等候吧。” 说罢,带着沈银粟一起向埋粮深处走去。 大片腐烂的粮食显露在被挖掘后的地表,被水浸泡过的粮食肿胀又腥臭,绕是沈银粟都忍不住捂住了口鼻,却见洛瑾玉怔怔地望着,柔和的双目中尽是落寞。 “大哥,在想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有些惋惜。”洛瑾玉苦笑道,“你没回来的那些年,我大多时候待在京都,以为我们大昭正如京中所展现的一般,喜乐安然,可这几年我走了很多地方,才发现大部分地区贫穷破败,百姓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看似富庶强大的国家实则早已破落败,而我们作为被民脂民膏养大的孩子,从未对此感同身受。” “大哥……”沈银粟张了张口,正想着如何安慰,身后便传来下人呼喊的声音,“郡主殿下,京中来信了!” 下了山,信纸拿在手中,沈银粟再三浏览过信上的内容,依旧觉得不可思议。 “我爹回来了?我爹居然回来了?”沈银粟念叨了两边,身边洛瑾玉一笑,“怎么,你就这么不相信镇南侯?” “是我不相信他吗?我爹这些年什么时候在意过我?”沈银粟暗自嘟囔一声,洛瑾玉安慰似的摸了摸她的头,“既然镇南侯回来了,你便快些回京吧,毕竟谁也不知道他何时会再走,此处有我,你便放心吧,一周过后,我便会带着此案审讯的结果回去。” 沈银粟点点头:“好,那我就等大哥你早日归京!” 入夜,淮州城内偶尔传来犬吠之声,御史府内灯火通明。 下人瞄了眼案牍前的唐御史,又小心得看了看沉默的唐辞佑,躬着身退下,把门带好。 “怎么样?”守在门口的天照急道,下人摇摇头,“少爷怕是又要被老爷训斥了。” 屋内,唐辞佑站直了身,垂眼看着地面,眼前着那高大的身影笼罩住自己,头顶传来讽刺的声音:“佑儿,如今你满意了?” 唐辞佑声音淡淡:“父亲这话是什么意思?儿子不懂。” “杜刺史这次是彻底跑不掉了,你满意了?”唐御史躬身对上唐辞佑平静的双眼,冷声道,“佑儿,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你几次三番的帮着叶景禾往外跑,真以为我不知道?” 唐辞佑抬眼道:“父亲找人监视我?” “不找人暗中看着你,我这宝贝儿子被人拐走了可怎么办?”唐御史笑了笑,不紧不慢道,“真不知道叶家那小狐狸精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啊。” “父亲!小禾她有名有姓,不是什么狐狸精!”唐辞佑不卑不亢地抬起头,“更何况是我一厢情愿,您又何必因此污名于她?” “好好好,想不到我们佑儿竟然也会有一天为了个女人义正言辞。”唐御史阴冷地笑了笑,拽住唐辞佑道,“既然你这般有勇气,为父就带你去个地方。” 马车在寂寥的黑夜中驶过,停在大牢门口。 唐御史拽着唐辞佑走下车,狠狠掐着他的腕子将他带到牢房前。 血腥味扑鼻而来,幽暗的烛火下,杜刺史躺在肮脏的草垛上,身上一股难闻的馊味,肥硕的肚子上窜过几只老鼠,脚边满是浓稠的血液和攀爬的蟑螂。 唐辞佑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发白。 “佑儿,看见了吗?这就是被人抓住的下场。”唐御史的声音在唐辞佑的耳边响起,低沉幽深,“这次是他,下一次呢?” 唐御史慢慢道:“——是为父吗” 唐辞佑的脊背渗出冷汗,几乎打透了衣襟。 “佑儿,为父的把柄还在这人嘴里呢,你若不想为父落得他这个下场,那就帮一帮为父。”唐御史摸着唐辞佑的发鬓,轻声道,“你去帮我杀了他,好不好?” “父……父亲。”唐辞佑不可置信的抬起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紧紧盯着唐御史递来的刀。 “你想一想,父亲若是落得这般境地,你姨娘如何?你弟弟如何?你如何呢?”唐御史循循善诱道,“卢姨娘她虽不是你的亲生母亲,但对你很好吧,你的弟弟也在等你回家,你舍得让父亲落败,他们一夜间失去所有吗?” 唐御史拍了拍唐辞佑的肩膀,低声道:“去吧,佑儿,一刀下去就能阻止这一切发生。” “不,不行,父亲,我做不到。”唐辞佑拼命摇头,唐御史慢慢地把刀放进了他的手里,帮他合上手,随后转过身去。 唐辞佑定定地看着手上的刀,耳边尽是唐御史方才的话语。 父亲生他,养他,给予他生命与最好的生活,姨娘疼他,爱他,将他视为亲子,弟弟敬他,慕他,他又能以什么样的立场让他们失去一切? 牢房内的火烛发出燃烧的声响,唐辞佑垂首盯着拿把刀,他握刀的手紧攥着,指甲扣紧肉里,满手鲜血。 半晌,一步…… 两步…… 他打开牢门,拖着脚步靠近那个熟睡的男子,那人却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睁开眼的瞬间看见他手中的刀,发出惊天的嚎叫:“唐公子,唐公子,您放我一马!您放我一马!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唐辞佑双眼通红地看着杜刺史,眼泪在眼中不住打转,却半滴都未曾落下。 “对不起,对不起……” 唐辞佑不断低声念着,手中却猛一发力,刀尖笔直地刺进杜刺史的胸口。 鲜血洒落他满脸,粘稠地血液不断溢出,浸了满手,唐辞佑跌坐在地,直直地盯着死不瞑目的杜刺史,浑身上下都在发抖,他好像听见了刀刃在血肉中搅动的声音,他看见杜刺史眼中自己满脸血污的惊恐神色。 一直站在暗处的唐御史慢慢走上前,满意地看着唐辞佑。 “做的很好,现在知道什么叫害怕了吗?”唐御史道,“佑儿,你要知道,在这官场之上,稍有不慎便会落得他这般下场,你以为仅仅是作恶之人便会如此吗?那些忠臣良将的结局又能好到哪里?自古以来,狡兔死走狗烹,明白圣上想要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唐御史低声道:“佑儿,你以为我是在帮杜刺史作恶吗?是陛下他为了平衡权利,根本就不想让这起案子闹大!所以为父才会将此事按下!而你,以为帮了叶家那小丫头就能翻案?根本不可能!” 唐御史怜悯地看着跌坐在地的唐辞佑,一字一字道:“佑儿,为父当了这么多年的官,只明白了一件事,无所谓正与邪,当好掌权者的狗,才最重要。” 唐御史说完,把地上的刀踩碎,把刀片安插到杜刺史的发中,平静道:“发中藏利器,杜刺史是死于自杀。” 唐辞佑痴痴看着,只觉得胸口似是窝着一股腥甜。 “知道怕了以后就老老实实读书,考取个功名,不要再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届时为父想法子给你寻个安稳的位子,你这一生便也有着落了。” 唐御史说着,拽起唐辞佑向牢房外走去,这牢中他早已打点好,府中的人在门口候着,只等着二人出来。 把唐辞佑带上马车,见其还是副恍惚的模样,唐御史暗中叹了口气。 处理杜刺史这等小事实则不必他动手,就算审出些什么对他影响也不大,一来赈灾粮之事并非是他私吞,他不过是接手了审查此案的任务才卷了进来,顶多落个办事不利的罪名,二来陛下根本就没想让这事闹大,他能将事情按下去,正合陛下的意思。 可他偏偏要唐辞佑动手杀人,他要让他看看他这过于执拗的性子会给家人带来什么,要让他知道为官的正邪并非像他看的书中那样简单。 他要把这个执拗的孩子打碎,再拼起,他要让这个孩子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度过他替他安排好的人生。 马车慢悠悠地走着,唐辞佑涣散的目光仿佛在混沌中聚起,他好像突然惊醒一般,开始觉得体内的液体翻涌,血液在翻涌,胃里也在翻涌。 “停车!停车!” 唐辞佑失声喊道,在车停下的一瞬跳下车,站在路边不住干呕。 血液,蟑螂,老鼠,蚂蚁,杜刺史死不瞑目的双眼与流淌的肥油…… 唐辞佑几乎要将胃都干呕出去,天照见状急忙下车。 “少爷,少爷你怎么样啊!” “父亲……”唐辞佑的手脚冰冷,不愿回头看唐御史,“父亲先走吧,孩儿身体不适,恐有疾患,怕父亲沾染,便不与父亲同车了。” 唐御史垂眼看了看唐辞佑,抬手道:“我们先走,让少爷自己缓一缓。” 说罢,马车扬长而去。 唐辞佑目送着马车走远,身子彻底顷颓下去,他无助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掌心伤痕累累,是他自己亲手按压处的血痕,杀人的触感还残留在脑海中,他盯着看了半晌,突然间觉得自己肮脏不已,好像怎样擦都擦不干净似的。 他开始拿衣服蹭,拿沙子磨,他的皮肉沾染过肮脏的血,他的骨血流淌着肮脏的人性。 天照在旁看得眼圈通红,哽咽地抓住唐辞佑的手臂。 “少爷,您别这样,您别这样啊!” 远处有咿呀咿呀的声音传来,像是谁在唱戏,唐辞佑听不清那唱词,却觉得这调子分外的熟悉,茫然地抬起眼,黑白分明的眼中映着满城灯火。 “少爷,少爷,您听见了?”见唐辞佑有了反应,天照忙逗着他道,“您听他这唱的,是那哪吒剔骨还父,他那不辨清白的爹正在那儿哭呢,你听这伶人哭的,比咱家养的鹦鹉叫得都难听……” 唐辞佑茫然地听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突然笑了出来,眉间的一点朱砂艳红如鲜血,眼泪一滴滴地砸在地面,口中却不住大笑:“好好好,真是一出好戏。” 夜色中,二人的身影渐渐远去,只待明日一早,淮州最热闹的地方便又成了苏府。 苏府门前,苏洛清抱着沈银粟鼻涕一把泪一把,拉着她不肯松手。 “阿姐这一走,便不知何时还能再见了,我已经把淮州特产都给阿姐装上了,阿姐若是想我了,就拿出那特产瞧一瞧。” “好。”沈银粟笑着拍了拍苏洛清的头,“你何时来京都就来镇南侯府寻我,我定带你好好的游览一番京城。” “阿姐——”苏洛清哇得一声哭出来,哭到一半,闷闷道,“对了,阿京兄呢,怎么没看见他。” “他伤了,驾不了车,后边马车里养着呢。”沈银粟想到这儿,低头悄声问苏洛清,“黄连你给我带够了没?” “放心,够阿京兄吃到明年了。”苏洛请说完,三两步跑去后面找叶景策,见叶景策正坐在车门口和裴生说话。 “阿……阿京兄,你这伤没事了吧。”裴生怯怯道。 “啊,本身问题也不大,除了看见郡主时候疼一些,其他时候倒都还好。” 苏洛清闻言翻了个白眼:“活该阿姐给你吃黄连。” 叶景策说完,裴生似乎欲言又止,见他犹疑了半天,叶景策托着腮笑道:“你再不说,我可就真走了。” “我说,我说。”裴生掐着指尖道,“那天去坟地,是我拖了阿京兄的后腿,若非我执意要挖那匣子,阿京兄也不会如此重伤,我真的很愧疚!” “说完了?”叶景策歪了歪头,盯着裴生涨红的脸看了一会儿,忽得一笑,“老实说,我之前的确不太喜欢你,你太胆小了,我不喜欢懦弱的人,但是坟地的那一天,你那话确实让我钦佩,虽然最后因此受伤的人是我吧,但我原谅你了,并且就以前的态度对你说一声抱歉。” 叶景策说完,从袖中掏了个糖块扔给裴生,裴生瞬间哭了出来,见一旁苏洛清直勾勾地看着,叶景策索性也扔了一块过去。 苏洛清拿着糖块不解道:“阿京兄,你怎么还随身带糖啊。” “你阿姐一日三顿地往我药里放黄连,我再不拿点糖岂不是被她苦死。”叶景策说着往嘴里塞了个糖,含糊道,“怎么突然来找我了,你不是正抱着你阿姐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吗?” “哎,这不是有正事嘛。”苏洛清上前小声道,“阿京兄,我已经把你和阿姐之间的事情记下来了,之后能不能写成话本子啊,我保证让云安郡主和叶小将军的故事成为一段佳话,世代相传!” 叶景策险些被糖卡住。 “我信不过你。”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33节 “求求你了。”苏洛清双手合十道,见叶景策毫不动摇,咬牙道,“不然我现在就去向阿姐告密!” “停停停停!成,我答应你行了吧!”叶景策仰头嘀咕道,“反正我一走,你写了我也不知道,索性你想写就写,就一个要求。” 苏洛清凑过去:“什么要求?” 叶景策笑着道:“郎才女貌,白首同心。” “放心吧!你就等着我洛清公子的大作吧!”苏洛清话落,前面的车夫催促起来,沈银粟从前面走来,对上叶景策含笑的双眼。 “你笑什么啊,外面风大,还不去里面避着,你要是受了风再喊这儿疼那儿疼的,我半点都不会帮你看。” “郡主,听你这话是在心疼我啊,哎呦,哎呦呦,臂膀好疼,不能动了,需要人扶。” “我看你这伤是又重了,是该多喝些药了。” “喝呗。” “你把嘴里的糖吐出来再说这句话,还有袖子里的,你别以为我没看见!” “啊——郡主你这叫赶尽杀绝啊!”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声音随着马车渐行渐远,苏洛清率领苏府上下俯首恭送,直到手臂酸麻,方才直起身,遥遥地望着消失不见的马车。 今此一别,不知来日何时相见,愿你我山水有相逢,再会亦有期。 【作者有话要说】 回京啦!回京啦!回京就要掉马啦~ 第42章 我在意她,我想得到她 暮色时分, 马车缓缓停在镇南侯府前,不等沈银粟下车,就听见不远处传来红殊的声音。 “小师姐!你终于回来了!我都要想死你了!”红殊飞扑过去, 围着沈银粟前后打量道,“小师姐你此行还顺利吧,阿京那家伙可有好好保护你?” “他倒是用心。”沈银粟随口应了一句, 红殊这才注意到沈银粟紧攥着的拳有些抖, 似乎很是紧张。 “小师姐, 你怎么了?”红殊小声道, 沈银粟犹豫道,“我爹回来了?” “回来有些日子了,估计现在正在院子中闭目养神呢。”红殊眨了眨眼, 试探道, “小师姐,你别是在害怕与侯爷见面吧。” “倒不是怕……”沈银粟低低道,“只是十几年未见,我虽期待与他见上一面, 可见面第一句话我连说什么都不知道……” “不用害怕。”红殊挠了挠头,干笑一声, “侯爷回来那天我也不知道说什么, 但那时候我正在躺椅上吃糕点, 侯爷一出现, 我吓得差点没噎死, 侯爷看我噎得说不出话, 就自己找下人去询问怎么回事了。” 红殊蹙眉道:“要是小师姐你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不如效仿我, 装自己嗓子哑了, 说不出话?” “你这都什么馊主意。”沈银粟一边笑着一边被红殊挽着向府里走,刚进了前院,便瞧见院子中闭目养神的清瘦男人。 十几年未见,虽有印象却仍旧感觉陌生。沈银粟定睛望着那个略显苍老的中年男人,张了张口,小声道:“父亲。” “云安,淮州之行你不该去的。”男子徐徐睁开眼,慢声道,“此间势力相博,非你所能左右。” “父亲从仙山回来,为的就是和云安说这句话吗?”沈银粟闻言凄然一笑,她想过无数种和父亲重逢后的第一句话,却断没想到第一句话便是责怪。 “不然你以为会是什么?”沈铮起身,同沈银粟道,“你向四方仙山写信要我归来,为的又是什么事?” “原本为的是同叶家定下的婚约。”沈银粟神色淡淡,心中对父亲满是说不出来的失望。 “怎么?你对这婚约不满。”沈铮的眼中鲜少的出现了一丝波澜,语气竟有些欣慰,“也对,听闻那叶小将军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子,如此草包必然是配不上你的。” “不,他并非像传闻中那样。”沈银粟突然摇了摇头,抬眼对沈铮道,“此事云安自有定夺,折腾父亲返还一趟,实在失礼,父亲若有事急返仙山,不日便可起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沈铮眯起眼来打量沈银粟,十年未见,她倒是长得越发像她的母亲,想起曾经的夫人死在榻前,沈铮的声音愈冷,“沈银粟,你这是什么态度?因你的那些信,现在大昭的各个仙山都知道云安郡主在喊镇南侯回家,如今我回来了,你就是这样同我说话?” 父女间一时沉默下来,沈铮打量着沈银粟直直望着自己的双眼,只觉得这一刻她与故人格外肖似,心中郁郁之火难压,竟是说不上的愧疚与悔恨,便只好偏过头去。 见沈铮甚至不愿正眼看自己,沈银粟扯着嘴角苦笑一声。 “是云安让父亲丢人了。”沈银粟顿了顿,踟蹰片刻,还是慢慢开口,“其实女儿一直有一个疑问想要父亲解答。” 沈铮沉声道:“你说。” “如果女儿一直不给您写信。”沈银粟静静看过去,“您这辈子,还打算见我一眼吗?” “你!你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话!”沈铮闻言气急,不愿再和沈银粟多语,拂袖便走,沈银粟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疲累地坐在木椅上,眼尾渐渐泛红,周身嬷嬷婢女见了,忙上前安慰。 “郡主啊,侯爷才刚回来,定是还没习惯与您相处,您别太难过。” “就是啊,就是啊,侯爷若真不在意您,必然就不会回来了。” …… 身边婢女们三言两语的说着,一旁的红殊想了片刻,搂着沈银粟安慰道:“小师姐,你先别伤心,反正你找侯爷回来也是为了退婚,他都回来了,咱先把婚退了嘛,你那么讨厌叶小将军,先把他解决掉嘛。” “不,我现在讨厌的不是那叶景策了。”沈银粟咬着牙难过道,“我现在最讨厌的是我爹!” “哎呀呀,郡主这话可不能乱讲啊!” 沈银粟话落,婢女们顿时又一窝蜂地围了上来。 京都的另一侧,同样回家的叶景策也站在门前踟蹰不前,定国将军府十米开外,他都能感受到府内那股浓厚的杀气。 要不……还是从后墙翻进去吧…… 叶景策想了想,绕到后院。刚翻墙落地,就听生龙和活虎的大喊声传来。 “少爷!你可回来了!” “你们俩小点声啊!”叶景策手忙脚乱地给二人比手势,还未等让那二人闭嘴,他便察觉到身后一阵杀气,一杆长枪倏地刺来。 叶景策慌忙一躲,转身,只见他爹叶冲握枪便向他袭来。 “就知道你个小兔崽子不敢走正门!”叶冲喝道,“要不是禾儿,我和你娘还真想到你会干出这等好事!” “爹爹爹,有话好好说,您先把手里的长枪放下。”叶景策连连闪躲,身上的伤到底是未痊愈,闪躲的速度较平时慢了不少。 叶冲似有所感,手中挥枪的速度慢了些,却并未打算放过叶景策。 “扮成下人跑去说自己的坏话,亏你想得出来!”叶冲追着叶景策满院子跑,生龙和活虎在后面追着拉架,叶景策眼见着今日不知要被说到什么时候,忙看向一侧的貌美妇人。 “娘!你说句话啊!娘!我爹他要打死我!” 貌美妇人冷眼一扫,朱唇轻启:“策儿,你这叫自作孽不可活。” “娘!”叶景策幽怨地喊了一声,见叶冲拿**来,咬咬牙,上前就是一个滑跪。 “爹!您打死我吧!您狠狠打!反正咱叶家这辈的孩子不多,您打死我,列祖列宗不!会!怪!您!的!” 叶景策喊得掷地有声,叶冲气得咬牙切齿。 “好好好,你小子跟我来这招是吧!”叶冲连连点头,“既然你都提到列祖列宗了,就好好给我去祠堂反省去!” 叶景策试探道:“那个……跪几天?” 叶冲:“没想好,反正你今晚就老实在里面待着吧。” “哦。”叶景策低头掰了掰指甲,“供饭吗?” “不供,忍着!”叶冲横声道,叶景策点点头,给生龙和活虎使了个眼神——记得藏两个馒头给我。 叶家祠堂内,叶景策百无聊赖地盯着面前的牌位瞧,叶家世代良将,与之相匹配的,是叶家人每一辈命长的都不多,就好比他小叔叶闯,当年的大昭武曲星,却因军中有人通敌而被围困,最终二十多岁死于战场,年纪轻轻便进了祠堂。 命运这件事啊,谁说得清呢。 反正不知活多久,快活一日是一日。 叶景策想着,目光落在桌前的贡品上。 生龙活虎这两个笨蛋,这都几点了,怎么还不给他送饭!叶景策悄悄走到供桌前,对着牌位拜了拜。 列祖列宗在上,晚辈景策奔波数日,身心疲劳,此刻再不吃饭便要饿死了,为保叶家香火延续,求老祖宗准许我吃个馒头吧! 叶景策拜完,刚要伸手,便听祠堂外传来脚步声,想来是生龙活虎来了,叶景策忙跪回蒲团上,想要给二人展示一下自己罚跪的惨状,不曾想一回头,居然是叶冲。 “爹?”叶景策反问出声,“您还亲自来看着我啊?” 叶冲黑着脸道:“我可没那么闲。” 叶景策:“那您这是……” 叶冲叹了口气道:“我今日新学会了一道菜,本想给你娘展示一下,结果一不小心把屋子烧了,你娘就罚我上祠堂跪着来了。” “……”叶景策张了张嘴,看着满脸是灰的叶冲不知作何言语,只好拍了拍身边的蒲团,“来吧,我给您留地儿了。” 叶冲哼了一声,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灰,去叶景策另一侧跪下。 父子俩一时间无言,叶景策满脑子都是叶冲跪在自己身边,今晚这饭是必然吃不成了,叶冲扫了眼叶景策恹恹的神情,先开口道:“这次受的伤重吗?” “嗐,没什么大事,以前打仗比这伤得重多了,我还不是一样活蹦乱跳吗。”叶景策笑嘻嘻答道,叶冲闻言叹了口气,“那时候你跟禾儿都还不大,我就带着你们上了战场,我还记得禾儿第一次看见战后横尸遍野的场景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连发了好几天高烧,包括你,也是吐了好几次。” “您说这做什么?早晚都要接受的事,早些习惯也好。”叶景策毫不在意道,叶冲眼中却闪过愧疚,“策儿,你从小就过于的让人省心,旁人争抢的玩具食物你好像从来都不在意,你在乎的东西太少,若你有一日真的有什么在意的,想得到的,你尽管告诉为父,为父定全力助你。” 叶景策歪了歪头,不解道:“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傻小子,你都跟人家跑淮州去了,我还不知道你。”叶冲笑着道,“原本眼巴巴的想和人家退婚,现在呢,怎么想的?” “切,您都这么用话点我了,我还能怎么想。”叶景策扬眉一笑,干脆利落道,“您猜得不错,我在意她,我想得到她。” “不愧是我叶家的孩子!想要什么就要说出来!”叶冲拍了拍叶景策的肩,语重心长道,“只是策儿,你明白自己的心意是好事,但有一件事,为父必须先提醒你。” “您说。” “将军府和镇南侯府若要联姻,将军府的地位也就止步于此了。”叶冲道,“将军府手握部分兵权,若与侯府联姻,无论是哪一个皇帝都会有所忌惮,因此你若执意选择云安郡主,便要做好以后被削权的准备。” 叶冲慢慢道:“为父已经老了,无所谓身份地位,但你还年轻,你以后的志向是什么,要坐到何等位置,这都需要你自己抉择。” “哎,就这事啊。”叶景策听得直皱眉,只道这事还没他现在饿肚子的事大,反正也跪不住了,索性瘫坐下去,一副懒洋洋的散漫模样。 “爹,你操心这做什么啊,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叶景策笑呵呵地指了指自己,“我呢,所求不多,不求功名利禄,也不打算位极人臣,百姓需要我去打仗,那我就去,不需要呢,我就好好的待在你们身边。亲人,爱人,友人,你们健康快乐,这对我而言比什么都重要。” 叶冲笑着白了一眼毫无正形的叶景策:“瞧你那点出息。” “人生苦短呐,阿爹。”叶景策仰头地看着面前的牌位,“既然如此,我便只求我想要的,余下的,我皆可抛。” “所以……”叶景策轻轻道,“我并不在乎娶她是否会被削权,我只担心她不愿意,嫌弃我没出息。” 叶冲摇了摇头,笑道:“也不知道云安郡主到底是哪点这么招你这小子喜欢。” “哪点都让我喜欢。”叶景策笑眯眯道,“就是她不喜欢我这点,我不喜欢。”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34节 “还不是你自己作的!”叶冲说完,站起身拍了拍衣服,“成,我就是过来看看你的态度,若你决定好了,我便全力帮你,总得把人家镇南侯府哄高兴了啊。” “爹,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就要走了?”叶景策慌忙站起身,“说好的一起跪呢?” “老祖宗可舍不得我跪这儿。”叶冲摆摆手,“待为父吃个饭,然后给你盘算盘算聘礼去,你可别跟你娘说我走了啊!” “那老祖宗还舍不得我跪这儿呢。”叶景策抬眼看向叶冲,捂着肚子嘟囔道,“饿死了。” “……哎,行行行,你也先跟我吃饭去。”叶冲被叶景策看得心虚,边走边揽着叶景策的肩膀讨论道,“咱就是说啊,这和镇南侯府结亲六礼是肯定少不了的,但除此之外还得先给人家留个好印象,把你这形象扭转回来,你都不知道沈铮那人有多难相处,你想从他手里把他女儿抢过来,那是有些难度在的,所以咱们退而求其次,从云安丫头下手。” “来,你先说说云安丫头喜欢什么。”叶冲拍拍叶景策的肩,认真道,“这追女人啊,最讲究投其所好。我当年追你娘的时候啊,那可最会送礼了,知道她身子虚,第一天就送了两只老母鸡炖汤,诶,对了,刚巧前两日有人送来了两只老山鸡,把它们杀了给云安丫头送过去?” 叶景策:“死了就不新鲜了吧。” “对对对,得送活的,得送活的。” 次日。 镇南侯府一众下人围在院前,看着他们郡主阴沉的脸色不敢多言。 沈银粟定定看着面前两只满院乱跑的鸡,如何也没想到,她之前在镇南侯府种的草药,在回京第二日被定国将军府的两只山鸡吃了个精光。 那可是她从师门带回来的生长了上百年的罕见药材啊! “回去告诉将军府。”沈银粟盯着没抱住鸡的生龙跟活虎,阴森森道“若真有诚意,就把这两只山鸡的所有亲戚都抓过来,今晚镇南侯府全府上下都吃山鸡!!!” 【作者有话要说】 叶冲+叶景策vs沈铮+沈银粟 沈铮os:我和我女儿之间如何是我们俩的事,我女儿不同意,你们叶府休想碰我女儿哦,我很难搞的。 儿女结亲,亲家大战一触即发。 第43章 幕后之人 京郊十里外的山上, 恶战一触即发,叶景策看着叶府家丁将山中最后一只鸡团团围住,不由得叹了口气。 “爹, 云安的那句话是气话,咱们再送山鸡过去,那就是火上浇油。” “你小子懂什么, 别管她是不是要山鸡, 你要给她表现的是一种态度, 一种你重视她每一句话的态度!”叶冲嫌弃地扫了眼叶景策, 大手一挥,吩咐家丁道,“都给我上, 一只鸡都抓不到, 你们这武都是白练的吗!” 伴随着叶冲的一声号令,叶府家丁一拥而上,叶景策眼见着那山鸡无路可逃,拼了命地往一侧树林里钻, 下一秒就被叶冲掐住翅膀拎起。 “我看你还往哪儿跑!”叶冲拎着鸡大摇大摆地走到叶景策面前,伸手一递, “你小子拿着, 给你用的。” “爹……”叶景策拎着鸡翅膀直皱眉, “您昨日已经给镇南侯府送去三车了, 再这么送下去镇南侯府要成鸡窝了。” “你小子别磨磨唧唧的, 这东西越多表示越重视嘛。”叶冲话落, 叶府家丁匆匆跑了过来, 俯首道, “将军, 镇南侯府的人传话来了。” “瞧瞧,说曹操曹操到。”叶冲得意地看了叶景策一眼,对着下人严肃咳道,“那个,我亲家公说什么了。” “回禀将军,镇南侯说您对侯府如此费心,他实在是过意不去,说过几日,他定派人回礼答谢。” 下人话落,叶冲朗声一笑,把叶景策揽过来道:“看见没,这叫什么,这叫成效!” 叶景策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叶冲豪爽道:“你小子就等着你岳父大人过几日来给你送东西吧!” 是夜,定国将军府内,一片寂静,灯火熹微。 叶景策如今身上带伤,精神到底是比往日里差些,早早便回了房中歇息,叶冲也趁着叶夫人今日心情好,早早的回房同叶夫人讲述自己近日的壮举。 “夫人,这儿大到底是不由爹啊,咱们之前顾虑的事情我同策儿说完,那孩子丝毫不在意。” 叶夫人不出意料地嗯了一声,掩面打了个哈欠:“你快些熄灯,我今日跟夫人们出去买东西,现下乏得很。” 叶冲点点头,三两步走过来,熄了火烛,躺在叶夫人身侧。 沉默片刻,叶冲转过身:“其实我想了想,和沈铮当亲家还是有些头疼的,他那人死心眼,可不好说话。” 叶夫人闭着眼:“嗯。” “啧。”叶冲翻来覆去道,“策儿这给我找个难相处的亲家公也就算了,禾儿可千万别这么做,把我的心肝儿娶走了本身就让我心烦,再找个讨人厌的亲家,可真是够我受的了,夫人,你说我顾虑的对吧。” “……”叶夫人默不作声。 听闻叶夫人没有理会自己,叶冲平躺了一会儿,盯着黑漆漆的屋顶想了想,突然坐起身。 “不行!我得把和我不对付的那几个老匹夫都写下来,让禾儿远离他们几个的孩子!” “叶冲!”一旁沉默的叶夫人终于忍无可忍地睁开眼,“你睡不睡,不睡就滚出去!” 叶夫人这一吼,叶冲安静下来,老老实实地躺了回去,侧身抱住叶夫人:“景儿,大晚上的,你生什么气啊。” 景儿是叶夫人的小字,当年叶冲便是一口一句景儿的将叶夫人娶回家,眼下这么讨好的一喊,倒是让叶夫人的火熄了下去,语气平和些许。 “明日还要去演武场呢,早些歇息吧。” 话落,叶冲老老实实地闭上眼。 刚闭上眼没多久,叶冲皱了皱眉,似乎听见有什么声音在外面响起。 “嘎——” “嗯?”叶冲睁眼,瞟了眼身边的叶夫人,先问却不敢开口,若是自己再随便说话,景儿生气了该如何是好。 “嘎——嘎——” 又是两声,叶冲爬起身,小心地碰了碰一旁的夫人,试探道,“景儿,你听没听见什么声音?” 叶夫人不耐地皱了皱眉。 下一秒,只听叶府外的声音猛地增大。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谁家的鸭子放出来了! 叶夫人猛地睁开眼,一脚揣吧叶冲踹下榻:“想办法让外面的鸭子闭嘴!做不到的话今晚你就不用回来睡了!” “夫人放心,夫人放心。”叶冲披了外衣便往外跑,走到院前,更好碰见了同样匆匆赶来的叶景策。 父子俩盯着满院子的鸭子出神,耳边充斥着鸭子嘈杂的叫声。 不等父子二人回过神来,门外驱赶鸭子的侍从先一步走来,见了二人便躬身道:“叶将军,叶小将军,我家侯爷说了,这俗话说礼尚往来,二位既然给我们侯府送了好几车的山鸡,我们侯府也不能不表示,便将这方圆百里内叫得最响亮的鸭子都送来了,算是对将军府连送几日山鸡的报答。” “这哪是报答啊……”叶景策痛苦地捂住耳朵,小声道,“这分明是报复啊。” “去去去,先把你们侯府的鸭子带走,这么晚了,谁来照顾它们。” “这可不成。”下人睁大了眼,义正言辞道,“将军府的山鸡我们都收了,我们侯府的鸭子叶将军怎么能不收?” 话落,下人俯身解开脚边鸭子嘴上系着的绳子,鸭子的嘴一松,立刻在叶景策脚边大叫了起来。 叶府内,鸭叫声震天,四周邻里的烛火亮起,住的也都是些朝中官宦。 “叶冲!你家那鸭子有完没完了!实在不行剁了吃吧!” “叶家小子!告诉你爹,今晚这鸭子声停不下来,他明日就等着我上奏折骂他吧!” …… 夜半三更,父子俩站在院中,周围是兴奋的鸭子,叶景策随手抱起鸭子,一边掐着鸭子的嘴一边幽幽地看向叶冲。 “爹,我就说云安那是句气话吧。” 叶冲攥紧了拳,咬牙道:“沈铮,跟你当亲家,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次日,盛京街角。 “诶,你听说了吗,定国将军府昨夜被人送了一百来只鸭子,大晚上的,吵得整个定国将军府的人都睡不着觉。” “听说了,听说了,说是今天有不少大人要联合声讨叶大将军呢!” “一百来只鸭子……这得多吵啊。” …… 街角处,三五成群的百姓聚在一起议论着,无人注意的角落里,紫衣女子从人群中穿过,直直向偏远的巷子中走去。 行至一处隐蔽的院子前,紫衣女子敲了敲门,不多时,朱红的大门打开,一个书童模样的小孩从门内探出脑袋。 “我家先生今日不在,紫衣姐姐改日再来吧。” “天枢,我知道太傅在此,还知道……二殿下也在。”紫衣秀眉微蹙,朗声道,“紫衣求见殿下!” 院子内沉默半晌,天枢眨了眨眼,不知这门是开是闭,正打算想个托词支开紫衣之时,天枢听身后有人悠悠道:“来得这么急,紫衣是有何事要找本殿下啊?” “殿下。”紫衣俯首,“方才刑部的人去镇南侯府了。” “刑部?”洛子羡扬了扬唇,一双狐狸眼似笑非笑,“这刑部的秦大人可真有趣,之前老三昏了脑子派人暗杀云安妹妹,云安妹妹为了线索特意让红殊去寻他,他也就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眼下这云安和小禾出现在淮州的事情刚被传出来,他就把之前那场刺杀的线索给云安妹妹送去,这未免也太会做人了。” “正是。”紫衣垂首道,“想来是之前还在游移不定是否帮镇南侯府,如今意识到定国将军府和镇南侯府很有可能是一个阵营,便赶紧递投名状了。” 洛子羡听着,闻言一笑:“是啊,真是不知该夸这位秦大人会审时夺度,还是骂他见风使舵。” 洛子羡话落,止步于庭中,抬眼,便见裹了雪白狐裘的男子懒散地靠在廊下望着他,似乎还有些困倦。 “太傅大人。”洛子羡俯身行礼,颜卿岚道倒像是并不在意似的转过身,接着他的话道,“你又何故骂人家秦大人,他今日之举,不就是你想看见的吗?” 洛子羡闻言,摆弄折扇的手顿住,笑眯眯地看向颜卿岚:“太傅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不是明白吗?”颜卿岚慢慢地走进屋内,洛子羡忙跟了上去,但闻颜卿岚百无聊赖地说着。 “从云安回京开始,你对她的算计就从未少过,街头巷尾云安郡主苦恋叶小将军的话是你让人传的吧,为的就是让一些官员以为定国将军府必跟镇南侯府联姻。” “没办法啊。”洛子羡耸了耸肩,“谁让叶景策那傻子非瞧不上我云安妹妹呢,我便只能出此下策,先模糊这些官员的视听了。” 颜卿岚淡淡瞥了洛子羡一眼:“除此之外,难民的事也是你的手笔。 颜卿岚道:“你从最开始便暗中安排了商人帮难民进城,却不想这些难民被贪官蒙骗,你若出手,便容易被搅到这场斗争中,于是你接下了帮云安设立义药堂之事,又将她的药堂设立在最为繁华之地,为的就是让难民们主动找上云安。” “没办法呀。”洛子羡歪头解释道,“您又不是不知道,我父皇这人,心性多疑,我们在他眼中不过是颗制衡大哥的棋子,老三喜欢当这颗棋子,可我不愿意,所以我当个草包就可以了,至于这起案子,我会让更适合解决它的人出手。” “二殿下好算计,您自始至终不过两个目的,一来自身不卷入这起案子,二来要让所有人都认为定国将军府绝对不站三皇子,而与大皇子的妹妹云安郡主更为亲近,而今,这两个目的你都实现了。” “别说的这么难听嘛,我也不是没帮忙啊,太傅大人您瞧瞧,我可特意让紫衣埋伏进唐御史府中,千里迢迢的去帮景禾呢。”洛子羡一笑,“况且太傅大人,我们的目的不是一样的吗?既然都是帮大哥谋划,又何必如此隔阂呢?” 洛子羡说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一双上扬的狐狸眼风流多情,怎么看都像个纨绔子弟。 颜卿岚平静地打量他半晌,忽而轻笑一声。 “我是该庆幸,你不喜欢皇帝的位子,负责除掉你怕是会花上我一些精力。”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35节 “皇帝那个位子,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我可不想一辈子都被禁锢在皇宫里,可那位子若是老三坐,以他的性子,我怕是活不了多久。”洛子羡摇了摇头,淡淡道,“那皇位还是大哥更合适,他的心更定,也不会随意猜忌别人。” “你这为了瑾玉筹谋一切的心我倒是感动,只可惜你借着云安不了解京中形势,利用了她太多次,她早晚会发现。” “云安妹妹聪慧,我愿本也没打算真的瞒过她。”洛子羡抬了抬眉,“只是太傅大人口中的早晚,是多久?” 颜卿岚抬眼,定定地看着洛子羡,淡声开口。 “从此刻起,最多三天。”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还有两到三章到最最最精彩的场面,现在各方都已经开始进入前奏了 第44章 注定热闹的夜晚 镇南侯府内, 刚刚送走了刑部尚书秦大人,红殊便坐在椅子上忿忿道:“这刑部的办事效率也太慢了,小师姐你去淮州这么久, 他们居然才找到那些刺客的消息!” “想来是在犹疑到底要不要帮咱们吧。”沈银粟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淡淡道,“不过他给出的这答案倒是有些出乎我意料, 三皇子与吏部更为亲近, 我原以为杀我之人会是吏部的, 却没想到竟是守正阁的。” “守正阁?”红殊不解的皱了皱眉, “小师姐,这是什么?” “是陛下设立的一个特殊官署,专门处理些见不得人的事, 如今管理这个官署的是陛下身边的大太监——高进。” 沈铮的声音从门口传出, 沈银粟向外望去,但见沈铮风风火火地迈进屋内,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 “若是杀你之人是守正阁的,只怕这守正阁和户部早就勾结起来, 躲在三皇子背后了!”沈铮恼怒地坐下,自顾自地倒了杯茶, 压下心中的怒火。 “父亲与这守正阁有过节?为何提起守正阁这般生气?” 沈银粟刚问出了口, 便听门外传来黄嬷嬷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喊:“侯爷, 那说书人如何处理您还没吩咐呢!您走得那么快做什么啊!” “还能怎么处理, 自然是警告他再也不许乱说!”沈铮神色冰冷, 黄嬷嬷无奈地叹了口气, 转头看向沈银粟, 试图让她安抚下沈铮的情绪。 说书人?沈银粟不解地望向沈铮, 他那性子静得像一潭死水, 怎么又能同一个说书的起了争执? “父亲在外面可是遇见什么烦心事了?”沈银粟话落,沈铮砰的一声将茶杯狠狠砸在桌子上。 “沈银粟,我问你,你可是对叶景策死心塌地,非他不嫁,为他特意回京!” “啊?”沈银粟当即愣住,几番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后,满脸不解道,“父亲在哪里听到的这般荒唐的传言?” “哼!我就说那说书的是在瞎说吧!”沈铮眉头一横,不屑道,“也不看看你是谁的女儿,居然能说出云安郡主为了叶小将军特意回京,对他情深义重的谣言!真是荒谬!也不看看那臭小子他配不配!” 沈铮话落,扶着凳子便要起身:“不行,这流言传得这样广,必然别的茶馆也有人这样讲!本侯一定要把他们都抓出来!让他们一张嘴便乱说话!” “等等,父亲。”沈铮说完,沈银粟开口道,“什么叫——这流言传得这样广?” “小师姐你不知道?”未等沈铮回话,红殊疑惑开口,“说来也奇怪,小师姐你走的这段时间里,我也经常能听到类似的传言,都说这镇南侯府与定国将军府的联姻必成,因着师姐你对那位叶小将军一往情深,非他不嫁,我听见时自知这话荒唐,与他们理论,但你也知道我嘴笨,讲不过他们,便把他们揍了一顿,日后就没有见过了,想来是去别的地方说书了。” “揍得好,我瞧他们分明就没把我们镇南侯府放在眼里,这样的谣言也敢乱传!”沈铮怒拍了下桌子,正要同沈银粟怒骂那定国将军府如何配不上她时,却见沈银粟正垂首沉思。 沈铮:“……” 联想到二人初见时争吵,沈银粟对于婚约的那句自己定夺,沈铮心中咯噔一声,尝试着放缓语气试探沈银粟,可惜女儿这般关切的称呼在口中酝酿很久,最终也未好意思说出口。 “银粟啊……”沈铮刻意放低了姿态,“你……你不会真接受叶家那小子了吧,你之前不是还给我写信要退婚吗?” “接受他?”沈银粟笑了一声,不置可否,只解释道,“我刚才思索,不过是觉得此事蹊跷,不瞒父亲,此次淮州之行奇怪之事颇多,我思来想去却总觉得这背后藏着别人。” 沈铮道:“你且说来听听。” 沈银粟点头:“先说这赈灾之事,那些难民仅仅因一个商贾的帮忙便轻易进了城,试想那城门处那么多士兵,一个商贾怎敢冒此风险,而且还能成功,这是其一。” “其二。”沈银粟道,“此案我参与进去的确不妥,因此我希望得到叶景禾的帮助,可我与她非亲非故,甚至连接触的途经都没有,可她竟真的去了淮州,而且理由充分合理,这未免过于巧合。” “其三,我在淮州遭人为难时,叶景禾及时赶到,询问起来便说是从侍女口中听闻,可当时的情景,那侍女根本不可能听得那样清楚,只怕是那侍女格外了解府中的情况,故意引了叶景禾来帮我。” 沈银粟说完,沈铮点点头:“若说一次是巧合,这次次都如有神助,便不是巧合了。” “正是。”沈银粟道,“想来这幕后之人是格外希望我能将赈灾粮之事解决。” “那这可不好找,人心都是肉长的,前几日红殊找到了那部分被官兵带走藏起来的难民,本侯光是听她说那景象便觉心惊,这朝中官员保不齐也有看不下去的,却又不敢在明面上得罪吏部,自然只敢暗中助你。” 沈银粟颔首:“我原也是这样想的,只觉得这赈灾之事解决了也就罢了,何必追究,可今日父亲说起说书之事倒是提醒我了,我若能和叶景禾一起解决这起案子,还有一个作用,便是让人以为镇南侯府和定国将军府站在了一起!” 沈银粟话落,屋内顿时沉默下来,沈铮站起身来在屋中几番踱步,一只手来回捋着胡子,双眼微眯,倒似在细细思索。 “如此,这莫名其妙的流言为何能传播得如此之快便也能解释了,此人,心太急。”沈铮低低道,“他迫切的希望我们与定国将军府被绑在一起。” “正是,不过若他有这般想法,这人也很好找出。” 沈铮道:“如何找?” 沈银粟微微一笑,伸手比了个三。 “三日之后,宫中举办琼华宫宴为太后娘娘庆生,此人既能在赈灾之事上几番插手,身份地位不会低,这等盛大的宫宴他定会到场,届时我出言一试,他必会露出马脚。” 沈铮怀疑道:“你要如何试?” “很简单,他不是迫切的希望我们与定国将军府绑在一条绳上吗。”沈银粟抬眼,笑着看向沈铮,一字一字道,“那我就和叶景策退婚。” 到了那时,谁出声阻拦,谁就是那个人,那个利用她的幕后之人! “此招可行,但……毕竟事关你的未来,你可想好用这方法试了?” “父亲放心,我意已决。”沈银粟笑了笑,“况且有一个人戏弄欺骗了我太久,不报复他,我于心实在过不去。” —— 腊月初九,华灯初上,帝宫之内,金碧辉煌。 几顶华贵的马车停在宫门前,官员们纷纷走下马车,携着太后的寿礼依次走入宫内。 最末尾的马车旁,叶景策躲在叶景禾身后,鬼鬼祟祟地环顾四周,连声道:“好妹妹,你快帮我瞧瞧,镇南侯府的马车没到吧。” “哥,这一会儿宴会开始,你是注定要面对云安姐姐的,你眼下紧张有什么用?”叶景禾道,“我若是你,既知会遇见对方,来都不会来!” “你以为我想来啊!”叶景策一边环视四周,一边小声抱怨道,“还不是娘非得让我来,阿娘说,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便要对她坦诚,我既然喜欢云安,便要洗心革面,抛去前尘,用真正的样子面对她。” 叶景禾眨眼思索片刻:“阿娘说得好像也没错。” 叶景策痛苦道:“但那也得找合适的时机啊,比如上次在淮州文司户郊外的宅子里,她都那么引导我了,我本来打算……” 叶景策话说至一半,叶景禾察觉到不对,瞪着他道:“哥,你这是在怪我?明明是你最开始让我帮你打掩护的!” 叶景策听着,心中一虚,连忙找补:“没没没,怎么可能。” “我现在才不会信你的鬼话!”叶景禾哼了一声,跺脚便走,叶景策在身后喊了三声无法,只得了叶冲拍在脑袋上的一巴掌。 “你小子怎么又惹禾儿生气了,我和你娘现在不跟你计较,等回府的!” “爹!”叶景策急急忙忙的追上,“您不能这么偏心眼啊!” 定国将军府的人随着宫中引路的嬷嬷逐渐走远,又一批马车停在宫门前。 沈银粟从马车中走下,身后跟着沈铮和红殊,以及府中的礼仪姑姑——宋姑姑。 “你我皆有些年头没回京都了,今日出席宴会,只怕会引来许多人的目光,这宫中规矩多,我让宋姑姑跟着你和红殊,也省得你们二人因为失礼被旁人背地里笑话。” 沈铮声音淡淡,沈银粟只觉今日这一身华服繁琐,行为也拘谨得紧,只将礼节二字记在心中便不再思索。 红殊生性活泼,只听闻过宫中宴会如何奢华,央着沈铮带她来看,如今来了注意力自然也不会在繁文缛节上,一双葡萄大的眼睛滴溜溜地到处望。 看着面前两个不甚在意沈铮话的二人,随行来的宋姑姑长叹一口气,更觉无奈。 几人步入宫中,只见宫中瑞气招展,华灯溢彩,所到之处人声鼎沸,欢声不断。 今夜,想必是个热闹的夜晚。 第45章 彻底掉马 朝华宫内, 宴会尚未开场,殿内众人正三五齐聚,随意闲谈。 沈铮久未归京, 刚落座便被权贵们团团围住,嘘寒问暖,叶冲在不远处偷偷观察着, 只想着得了空便要同他攀谈一番, 也好促进关系。 沈银粟在旁听闻众人寒暄, 自觉无趣, 便也不想再跟在沈铮身边,刚要带着红殊寻一处清静之地,就听殿外人声鼎沸, 问候声不断, 不晓得是来了哪位大人物。 沈银粟转身望去,但见洛瑾玉被众人簇拥着走进殿内,殿内众人见状立刻起身俯首道:“——臣等见过大殿下。” “诸位不必多礼。”洛瑾玉淡淡开口,示意殿内之人自便后自行落座, 眉目间隐隐藏着愁绪。 沈银粟早早便嫌弃沈铮身畔聒噪无聊,一见洛瑾玉落座于席间, 连忙带着红殊过去问候。 “大哥, 你今日可是心绪不佳?”沈银粟开口, 洛瑾玉淡笑着摇了摇头, “云安, 你多虑了。” “大哥照顾我这么多年, 你的喜怒哀乐我又怎会瞧不出?”沈银粟轻声道, 余光中, 只见洛瑾玉身边的侍从从角落处赶来, 顺着那方向望去,竟发现徐老也坐在殿内的偏僻处。 “徐老?”沈银粟惊诧,转首再见洛瑾玉时心中却已经明了,“大哥,可是那淮州的事情处理得不顺?” “此案确实滞缓。”洛瑾玉摇头道,“淮州的杜刺史一死,他府中的那些证据便无人能够证实真假,我回来这几日几次上奏父皇,可惜他对我递交的证据半信半疑,不愿提及重审魏大人等冤死官员一案,为此,徐老自请为他们做证,带着之前淮州百姓画押过的请愿书,想请父皇为魏大人翻案,并重新彻查赈灾粮一事。” 洛瑾玉话落,沈银粟指尖冰凉,四下环顾一圈,发觉无人注意此处后连连摇头:“大哥,不可,今日是太后寿宴,你若让徐老在此提及淮州之案,只怕会惹得龙颜大怒,届时陛下对你,只怕是会……” 沈银粟欲言又止,洛瑾玉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云安,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洛瑾玉轻笑一声,温和的眉目中隐含无奈,“父皇他并不信任我,可我不能因为担心他对我加深质疑,就不管不顾淮州那么多条人命,今日魏大人的名声不正,淮州之案不翻,日后谁还敢为民请愿?父皇既不愿提及此案,那我便只好出此下策,今日朝中诸位皆在此,此案之冤,需得人尽皆知,才能不得不审。” “大哥!”沈银粟轻呼一声,还欲劝诫,却见洛瑾玉有意回避此事,只笑着看向殿外,“云安,莫要发愁,你瞧瞧殿外又有人来了。” 沈银粟循声望过去,只见叶景禾随着一个少女走入殿中,边走边同那少女皱眉说着什么,满脸嫌弃之意。 “小禾挽着的那位是?” 沈银粟话音刚落,便听闻殿内众人起身道:“——臣等见过宣阳公主,四殿下。” 被称作宣阳公主的少女面带笑意的微微颔首,注意力却尽在叶景禾所说的话上。 “啊?那阿策哥哥也太过分了,这怎么能怪你呢!” 宣阳公主掩面轻叹,眉间花钿衬的少女如花般娇艳,一侧的叶景禾闻言连连点头,挽着宣阳公主的手臂道:“我今日便要看看嫂嫂若是知道了他的真容,他要怎么求嫂嫂原谅!” 叶景禾话落,一打眼便瞧见了同洛瑾玉在一处的沈银粟,忙拉着宣阳公主:“你瞧,那便是我嫂嫂!我们快过去同嫂嫂和瑾玉哥哥问好!” “好。”宣阳公主甜美一笑,同身后沉默寡言的少年道,“之淮,大哥在那里,你随我们一同过去吧。” 洛之淮点点头,一双凤眼中藏着股淡淡的阴翳。 见宣阳公主和叶景禾走来,沈银粟和洛瑾玉站起身,几人相互换个了礼便说起话来,宣阳公主早对叶景禾口中的嫂嫂充满好奇,见了沈银粟便不断问东问西,性子温和声音轻柔,犹如一只小黄莺般婉转动人。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36节 沈银粟因着叶景策伪装之事对宣阳公主好奇,注意力本在宣阳公主身上,却在攀谈时被她身后的少年吸引,忍不住抬眼打量。 这便是宫中最不得宠的四皇子——洛之淮。 沈银粟余光轻微向洛之淮瞥去,只见那少年站在人群外,似乎并不打算参与到众人中,只是不远不近的跟着宣阳公主,一双凤眼沉静冷漠,满是疏离,唯有落在宣阳公主身上时,才少见的带了一点温和。 似乎是察觉到了沈银粟的目光,洛之淮略略抬眼,目光中暗藏阴冷,叫人平白无故地想起正在吐着信子的蛇。 目光相对,沈银粟眉心一皱,只觉这般阴冷叫人不适,刚收了目光,就见宣阳公主撅起嘴同洛瑾玉伸出双手:“大哥,说好了从外面回来给我带礼物的,你是不是忘啦?” “当然忘不了。”洛瑾玉笑着道,“我给你们每个人都带了东西回来,只可惜三弟和四弟的喜好我不甚了解,也不知道那东西他们俩是否喜欢。” “三哥的喜好谁能知晓?我每次送他东西他也总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摸不准他喜欢还是不喜欢!”宣阳公主嘟囔道,又回头看了看洛之淮,“至于四弟,他随他的母妃在冷宫待了多年,与我们有些疏离,大哥你不了解他的喜好也是正常,些许同他多接触一番便能亲近些许。” “希望是吧。”洛瑾玉轻叹了口气,“老四他……似乎除你之外不愿同旁人接触。” “那我日后便多带他出来走动。”宣阳一笑,挽着洛瑾玉的手臂撒娇道,“反正大哥有送我们礼物的心意,这可比我哥好太多了,他只知道扔下我出去乱逛!” 洛瑾玉看着小声嘟囔的宣阳笑了笑,道:“说起来这宴会再过一会儿就开始了,怎么没见二弟?” “我哥?”宣阳叉腰,撅嘴道,“保不准和谁出去鬼混了!” 一旁叶景禾凉凉接道:“和我哥。” 话落,叶景禾似察觉不对,下意识看向对面的沈银粟,但见沈银粟也望了过来,徐徐开口道:“久闻叶小将军大名,不曾想今日竟能有幸得见叶小将军真颜。” 叶景禾闻言干笑了两声,顿觉心虚,脸颊不由得绯红。 “云……云安姐姐,我哥他其实……嗯……总之,你还是别见为好。” 叶景禾话落,沈银粟眯眼笑道:“小禾,你脸红什么?” “云安姐姐,我……”叶景禾苦笑两声,“屋里人多,我热……” “既然如此我们就出去吹吹风。”沈银粟顺势接道,“刚好这宴会再过一会儿就开始了,我们去把你哥和二殿下寻回来。”沈银粟说罢,笑吟吟地看向洛瑾玉,“大哥觉得我这提议如何?” “云安顾虑得周全,让二弟和叶小将军早些赶来也好,不过你们要记得路上小心。” 洛瑾玉此话一出,叶景禾连拒绝都无法,对上沈银粟笑盈盈的双眼,片刻,叶景禾认命般地闭上眼。 哥,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你自求多福。 同沈银粟一同在宫中行走着,叶景禾的心从未如此惊慌,裹了裹冰冷的双手,叶景禾尝试着道:“云安姐姐,我前几日学了点药理知识,你瞧瞧对不对。” “小禾尽管说。” “嗯……”叶景禾小心试探道,“我前几日可听说,生气这事对女子伤害极大,所以无论遇到什么事啊都不要生气,姐姐你说对吧。” “对。”沈银粟话落,叶景禾乘胜追击,“所以姐姐你可千万记住,一会儿无论看到什么场景,千万别动怒。” “你放心。”沈银粟应下,她早知叶景策身份,心中自然也有了准备,不过是想瞧瞧他今日还能有什么说辞来掩盖事实,除此之外,这礼仪姑姑时刻跟着她,就算她要和叶景策动怒,这姑姑也断然不会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失仪争吵,所以叶景禾的顾虑定不会发生。 沈银粟想着,随着叶景禾一同向前走。 不远处的御花园中,洛子羡正拉着叶景策在假山后鬼鬼祟祟的说话,二人一个调侃,一个争辩。 “呦,想不到啊,都跟着人家跑淮州去了,还带了一身伤回来,你这下人当的够尽心尽力啊。” 洛子羡摇着扇子打趣着叶景策,叶景策闻言郁闷地将石子扔到河中,抬眼道:“好了,你都阴阳怪气一个晚上了,我找你来是帮我想办法的,可不是当你乐子的。” “当我乐子怎么了?”洛子羡扇子一合,学着叶景策当初的样子阴阳怪气道,“哟哟哟,也不知道当初是谁说,我将来的妻子最好也会武功,能并肩作战,能成为彼此的后盾,怎么,你护身甲做好了?后盾有着落了?” “洛二!你能不能正经些,我这是在劫难逃了,你就不能好好帮我想个办法?”叶景策托腮郁闷道,“你不是号称能哄得了天下所有女子吗?快帮我出主意啊!” 见叶景策当真面露急色,洛子羡总算收了那副揶揄的神情,扇子点了点下颚,犹疑道:“你这事吧,真不好办,毕竟你这举动我可谓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叶景策:“少废话,说重点。” 洛子羡点点头,认真道:“你知道现在外面怎么传你们俩吗?” “听过一些,和你当初同我说的一样,现在听了只觉荒谬。”叶景策专注的同洛子羡学道,“说她苦恋于我,为我特意回京,此生非我不嫁,若嫁不得我,恨不得一哭二闹三上吊,生是叶家的人,死是叶家的鬼……” 叶景策的声音渐渐从前面传来,不远处,叶景禾的脸都要笑僵了。 “云安姐姐……你听我解释……”叶景禾干笑着,拽着沈银粟的手不敢用力,又不能不拽,“姐姐,咱们说好不能生气的,生气了伤身子啊!” 叶景禾一边说着,一边听着不远处叶景策的声音。 “此生非我不嫁,若嫁不得我,恨不得一哭二闹三上吊,生是叶家的人,死是叶家的鬼……” 哥,你别说了,你闭嘴吧…… 叶景禾默默祈祷,只见沈银粟的脸色愈寒,抽出被她攥着的手,一步步地向假山后走去。 叶景禾不忍直视地闭上了眼。 下一秒,只见躲在假山后的二人一回头,叶景策不等反应过来,便见迎面一脚,整个人被踹下河中。 “扑通——” 伴随着一声巨响,整个御花园都安静了下来。 “云……云安……” 叶景策泡在冰冷的水中,满目震惊地看向眼前被气得满脸通红的少女,沈银粟微微喘着气,咬牙切齿地看着水中泡着的锦衣少年。 好一个一哭二闹三上吊,好一个生是叶家的人,死是叶家的鬼!她还没说同他如何呢,名声倒是栓在他身上了! 在二人死死盯着对方的同时,洛子羡默默地向后迈了一步,生怕会殃及自身,约束礼仪的姑姑瞳孔放大,伸手按住了自己阵痛的心脏。 下一刻,御花园中瞬间爆发出惊天的喊声。 洛子羡振臂高呼:“来人啊!快来人啊!去捞叶小将军啊!!!” 礼仪姑姑痛彻心扉:“郡主!这是失礼啊!!!这可是大大的失礼啊!!” …… 第46章 寿宴请愿 耳边是乱作一团的呼喊声, 沈银粟定定地看着水中的叶景策,脸颊气得通红。 叶景策自知理亏,见沈银粟是真动了怒, 一双明亮的圆眼心虚地望过去,开口低低喊道:“云安——” “我不认识你,少同我说话!”沈银粟冷哼一声, 转身便走, 身后叶景禾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眼水中的叶景策, 气得直跺脚, “哥!你可真行!” 说罢,连忙跟上沈银粟。 见二人渐渐走远,岸边站着的洛子羡总算松了口气, 转头看了看还在水中失魂落魄的叶景策, 俯下身催促道:“你赶紧的,别伤心了,宴会快开始了,你先去换身衣服。” “这还去什么宴会啊, 我都怕一会儿给太后庆生的时候我笑不出来!”叶景策声音低低,眼睫上满是落水后冻结的冰晶,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沈银粟离去的方向, 喃喃低语道, “她这次是真的生我的气了。” 与此同时, 朝华宫内, 群臣噤声, 只觉得坐在席间的镇南侯心绪不佳, 不敢招惹。 沈银粟气势汹汹地回到席间时, 只觉得沈铮也同样怒气冲冲, 隐忍不发,坐在二人身侧的红殊不知二人是被何事招惹,犹豫了半天才小心开口:“侯爷,师姐,你们怎么了?” “还不是那叶冲!”沈铮冷哼一声,“他刚才居然说什么,他送鸡,我送鸭,我们两家配一对,我去他的配一对!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这不要脸的说话方式还真是一如既往!” 沈铮说完,看向沈银粟,语重心长道:“银粟,他们叶家人缺了心眼,可配不上你,既然这次为父都回来了,这婚他们休想结成。” “确实缺心眼。”沈银粟冷冷附和,话音刚落,便见殿门打开,叶景策一身月白云纹的窄身锦衣,身侧是同众人谈笑风生的洛子羡。 “阿京?小师姐,那人长得好像阿京!”红殊盯着叶景策忍不住惊呼,一侧的沈银粟冷冷一笑,开口道,“他现在可不叫阿京了,叫叶景策,也就是叶家的那位小将军。” “啊?”红殊愣住,指了指叶景策,“阿京?叶小将军?他们是同一个人?” 沈银粟重重地嗯了一声,抬眼正对上叶景策看过来的眼神,一双圆亮的眼中满是亏欠,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她这边走来,却被洛子羡拽了下手臂低声提示道,“宴会要开始了,先入席吧。” “知道了。”叶景策淡淡回了一句,见沈银粟瞥下眼去,便也落寞的移开了视线。 叶家落座之处,叶冲见叶景策和叶景禾兄妹归来,忙向二人炫耀自己的功劳:“策儿,为父已经替你打听过了,近日太后身体不好,这寿宴本就是为了冲喜,你此时求情陛下赐婚,喜上加喜,些许能成事啊。为父已经替你打点好了,一会儿为父的好友——你的林伯父,就会主动提及你们二人婚约之事,你借此机会,一举功成!” 叶景策闻言眼睫颤了颤,行尸走肉般的坐下,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悲戚道:“还赐婚呢,云安不同我退婚我就烧高香了。” 叶冲见状忙道:“策儿,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叶景禾拄着脸看过来,“爹,你不如问问我哥在御花园里都说了些什么,别说云安姐姐把他踹下水,就算我听了,也非要怒骂他一顿不可。” “云安丫头把你踹水里去了?”叶冲一愣,惊诧道,“你小子说什么了?” “爹,我冤枉啊,我没说什么啊!” “是嘛?”叶景禾粗着嗓子学道,“此生非我不嫁,若嫁不得我,恨不得一哭二闹三上吊,生是叶家的人,死是叶家的鬼……” 末了,叶景禾咧嘴冷笑一声:“哥,我学得像不像?” “小禾!你就别雪上加霜了!”叶景策眉头撇下来,刚把头垂下,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抬起头,“你们听见的是这段?” “不然呢?”叶景禾举杯的手僵住,质疑地看过来,“你还说了别的大逆不道的鬼话?” “不是啊!那段是我在跟洛二说京中传的我们俩的流言,那话不是发自我本心的!云安她定是误会了!”叶景策急急起身,便听殿门外太监扯着嗓子道,“皇上驾到——太后娘娘驾到——” “小兔崽子,先在这儿待着吧你!”叶冲一把拽住叶景策的袖子,将其按下请安。 殿内响起整齐的请安之声,借着俯身之姿,叶景策悄悄抬眼看向对面的沈银粟,却见沈银粟也正望向他,眼中满是失望和嫌弃。 叶景策顿觉心中似有一种异样的疼痛,眼睛眨了又眨,不敢直视于她,却又知这一退缩更会让她厌弃,索性认认真真的看着她,毫不避讳地将满腔歉意诉说给她。 明黄的衣角在眼前掠过,遮挡住二人交错的视线,待到衣角飘过,沈银粟却已经收了眼神,将目光落在面前的宴席间。 昭帝与太后落座主位,侍者轻喝一声,歌舞声渐起,诸臣觥筹交错,金玉佩环叮当作响,绫罗绸缎间满尽数佳酿,金殿之上,穷尽奢靡。 洛瑾玉望着眼前之景,微微敛下目光,白玉似的指间捻起酒杯,只见杯中映出的自己神色淡漠,满目沉寂。 “臣等恭贺太后大寿,祝太后娘娘寿永无疆——” 朝中官员大喝,洛瑾玉抬眼望去,只见位于侧座的太后眯眼看着坐下众人,缓缓点头笑了下,年迈之姿尽显,只是坐了半会儿便已有疲累之态。 “殿下……”身边的侍者俯首,轻声提醒道,“待这曲结束,您便应当带领群臣为太后献礼了。” “好。”洛瑾玉轻应了一声,转首看向目光沉沉的徐老。 如此奢靡华贵的金殿之中,他格格不入的坐在角落里,带着数万人的情愿与含冤枉死的灵魂注视着眼前的歌舞升平。 一曲闭,洛瑾玉缓缓起身,徐老从袖中掏出字迹凌乱的卷轴,躬着身子跟着洛瑾玉行至金殿中间。 一片惊诧的窃窃私语声中,洛瑾玉端正地跪下,腰背挺直,不卑不亢。 “孙儿瑾玉,特为皇祖母献礼。”洛瑾玉垂首,将卷轴奉于额前,朗声道,“此为淮州赈灾粮一案的罪证,皇祖母大恩大德,慈悲百姓,定会为淮州百姓血洗冤屈!以证我大昭朗朗清明!” 洛瑾玉的声音掷地有声,回荡在大殿上,殿内一时沉静下来,众人只见跪在洛瑾玉身后的年迈老者伏低了身子,声音喑哑哽咽:“草民淮州正德书堂教书先生徐勤,特带淮州百姓情愿书,求陛下彻查赈灾粮一案,还淮州百姓一个公道,为蓝武县县令魏大人洗刷冤屈!”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37节 徐老话落,殿内之人神色各异,三皇子洛怀琢定定看着洛瑾玉,捏着酒杯的手用力到颤抖,沈银粟淡淡望去一眼,神色晦暗不明,只等着昭帝发话,见机行事。 寂静声中,昭帝垂眼看了看自己这个最有能力的儿子,一身皇子冠服一丝不苟,身如翠竹般挺直,眉目平静沉稳,倒当真是谦谦君子之风,怪不得声望比他这个父亲还要响亮。 昭帝扶着龙椅的手暗暗发紧,垂首朗声道:“玉儿,今日是你皇祖母的寿辰,这便是你要献给你皇祖母的贺礼?你可当真孝顺啊!” “此案涉及千千万万人性命,若能彻查,岂非还千千万万人一个公道?如此功德,定能佑皇祖母福寿康宁,千秋万岁!” 洛瑾玉躬身答道,话落,但见昭帝脸色不虞,隐含怒气,沈银粟见状将酒杯放下,刚欲起身说话,便被沈铮摁下。 “你想替瑾玉解围我知道,但不是此时。” “父亲,此事请愿之人越多越好,只有众人皆请愿才能将怒火分担开来。” “我知道。”沈铮镇定道,“再等一等,他们先开口,我们才方便开口。” “谁?”沈银粟一急心绪便乱,顺着沈铮的目光望去,只见叶家人也正紧盯着洛瑾玉。 “启禀陛下。”死寂的大殿上响起少女清脆的声音,叶景禾站起身来,走入殿中,躬身朗朗道,“如大殿下所言,臣女此番奉命去往淮州,亲眼所见淮州百姓的生活是如何水深火热,赈灾粮一事看似解决,实则暗含冤屈,此案若是不翻,冤死的亡魂如何平息?淮州百姓的苦难又该如何交代?” 叶景禾脆生生的嗓音回荡在殿内:“臣女想请陛下,太后娘娘,彻查淮州赈灾粮一案!” 话落,叶家人皆站起身,走到叶景禾身后,掷地有声道:“定国将军府请陛下,太后娘娘,彻查此案!” “就是现在。”沈铮淡淡开口,放开摁住沈银粟的手,沈银粟点了点头,起身走上前去:“回禀陛下,叶小姐所言句句属实,云安因故曾去往淮州,淮州之难虽为天灾,亦有人为,粮食埋地,恶臭千里,此为救命之物却分毫未落入难民口中,此等大恶之事若不彻查,岂非叫人寒心?” “朕竟不知云安何故去了淮州?”昭帝的声音传来,叫人不寒而栗。 第47章 求婚失败 沈银粟平淡道:“回禀陛下, 淮州难民进城,因与官宦发生冲突导致受伤,因没钱治疗而盯上了臣女的草药, 甚至不惜偷窃抢劫,臣女为此才卷入了案子。” 沈银粟话落,殿内官员已无瑕顾及她是如何卷入此案的了, 只明白在此案中, 定国将军府与镇南侯府的立场一致, 与三皇子和户部一比, 这势力熟轻熟重倒是好分。 而这也正是沈银粟站出来的目的,此情此景之下唯有利用官宦见风使舵的心里,才能将这请愿的怒火分散开。 刑部的秦大人最先反应过来, 立刻起了身:“臣附议, 关乎百姓,此案应当重审!” 见有人发声,越来越多的官员站了出来。 侧座之处,神色鲜少正经的洛子羡看向叶景策与沈银粟二人, 满意地扬起唇,又换上了懒散恣意的神情, 拖着调子懒洋洋道:“父皇, 儿臣觉得云安妹妹说得在理, 儿臣也被难民打劫了, 您倒是把这案子查查啊, 到底是谁贪了这赈灾粮, 险些让儿臣把小命交代出去。” 洛子羡说完, 懒散地起了身, 晃悠悠地站在请愿之人中, 昭帝本就生气,一见自己这烂泥扶不上墙的二儿子,怒火尽数发泄出来:“洛子羡,你这懒散的样子成何体统!” “儿臣累嘛。”洛子羡没皮没脸地笑了笑,同太后道,“皇祖母,孙儿今日为您备下的贺礼乃是东海的一千颗珍珠,亲自背来,本想着此珠含孙儿孝心,也算增光,可眼下见了大哥的贺礼,才觉自己幼稚,千千万万人的公道此乃大功德,神明尚且需要香火供奉,功德塑身,大哥将此等功德进献于皇祖母,岂非是为皇祖母筑神台?” 好一段伶牙俐齿的说辞,此话一出,这冤案反而成了最让人高攀不起的贺礼。 沈银粟余光轻轻瞥向洛子羡,只道这人怕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洛子羡话落,侧座上的太后缓缓睁了眼,仿佛在刚刚群臣请愿之时无意识的小憩了一番,眼下才算真正醒来。 “玉儿,羡儿,你们两个上前来。”太后慢吞吞地开口,向二人迟缓招手,待二人皆乖顺地半跪在面前后,徐徐牵起二人的手,抚摸安慰道,“你们两个的寿礼哀家都很喜欢,玉儿仁德正直,此案若能重审还百姓一个公道,哀家也算积功累行,羡儿的东珠光彩夺目,你亲自带来,哀家亦可见你的孝心。” 太后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拍了拍两人的手,笑着道:“都是好孩子,都是哀家的好孩子啊!” 太后的话至此,已是同意了此案重审,文武百官皆在次听闻,淮州案的重审已成板上钉钉之事。 沈银粟见状自知时机已到,几乎是和叶景策同时开口。 “太后圣明——陛下圣明——” 满朝文武的浑厚整齐的声音回荡在金殿内,此事总算告于段落。 金殿中再此回响起丝竹之声,群臣上前献礼,恭贺之词不绝于耳,盛赞大昭鼎盛之景,昭帝的脸色总算在一声声夸赞中缓和过来,待到群臣敬酒时,总算笑开来。 “陛下,您与叶大将军君臣情谊深重,因此臣有一事还需陛下为臣主持公道。” 酒过三巡,礼部尚书林寻之开口道。 “哦?这叶大将军是做了何事,竟让林爱卿向朕告状了?”昭帝已有微醺之态,眯眼看着林寻之,语气也算和缓。 “陛下有所不知,前几日夜里臣在家中睡得正香,叶大将军的府中不知为何涌入一群鸭子,夜半三更,叫声不止,可苦了我们这群邻居了。” “哈哈哈哈哈哈,林爱卿诉苦诉得有理!”昭帝的目光徐徐落在叶冲身上,“叶大将军,你们家这半夜进鸭子是何故啊?” 叶冲羞赧一笑,站起身来俯首道:“回禀陛下,实不相瞒微臣府上的鸭子乃是镇南侯所送。” “镇南侯何故送你这么多鸭子?”林寻之与叶冲一唱一和,叶冲会意,笑着道,“实为家中小子与云安郡主婚约在身,我这个作父亲想着先讨好亲家公,便送了些大补的山鸡过去,谁成想弄巧成拙,反倒是触了云安郡主霉头,惹了镇南侯不快,于此,就被送了几百只鸭子警告。” “哈哈哈哈,原是这般,照你这样说我倒是小气了,既是儿女间的喜事,我又何必在意这鸭子的吵呢?”林寻之与叶冲配合着向下说,“届时若摆喜酒,叶大将军可别忘了我这个受害人。” 林寻之话落,殿内的朝臣顿时大笑起来,昭帝目光沉沉,如何不明白这话题既被引到了婚约上,便是有意请他赐婚。 镇南侯府和定国将军府若是联姻……那他这大儿子可当真是一家独大了。 昭帝微微看向沈铮和沈银粟,只见这父女俩听闻婚约后脸色并不好,沈铮冷冷地看着叶冲,沈银粟对叶景策望过去的目光视若无睹。 好一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婚怕是他赐,也未必会成,索性不如给定国将军府这个面子。 昭帝面上带笑,徐徐道:“既然云安已经回京,今日大家又刚好坐在这里,朕有意喜上加喜,只是在此之前,朕还得问问两位意下如何,可不要让朕好心办了坏事。” 昭帝话落,殿内所有人的视线皆聚集在了叶景策和沈银粟身上。 既能同去淮州,方才又同未洛瑾玉说情,想来已经熟识,这婚约怎可能不成。 席间朝臣已备好了祝贺之词,洛子羡更是悠然自得地摇起了扇子,手指轻勾,酒杯填满,只等着杯酒入肚,看自己目的达成。 沈银粟转头看向叶景策,二人四目相对,沈银粟冷然一笑,率先起身,似乎意识到沈银粟即将说什么,叶景策匆忙站起,率先开口。 “陛下!” 少年声音朗朗,于金殿中回响。 沈银粟抬眼望去,只见叶景策从席间走出,于殿前叩首,掷地有声。 “启禀陛下,臣慕云安郡主已久,愿以万金为聘,白首为约,望陛下成全!” 殿外,冬雪簇簇落下,天地寂静一片,厚重的宫门内,文武百官的目光齐聚,皆屏气凝神,望着殿前叩首的少年。 市井之中传言云安郡主苦恋叶小将军,如今看来,那传言果真有误,该是二人两情相悦才是。 诸臣如是想到,只见沈银粟也慢慢走到殿前,目光掠过叶景策,随后俯首,开口淡声:“回禀陛下——” “臣女不愿。” 大殿之上,一片死寂。 众朝臣:啊??? 昭帝不出所料的一笑,心中安定下来。 叶景策抬眼看向沈银粟,眼中没有震惊,满是自嘲,片刻,轻轻叹道:“云安,你要如何才能原谅我呢?” 嚯呀,还有隐情! 诸朝臣已然无瑕顾及吃席,纷纷竖起耳朵,就连半瞌着的太后都微微睁开眼,努力地看清殿下的二人。 “叶小将军话可不要乱说,你我不甚相熟,我如何能同你生气?”沈银粟道,“我认识的只有淮州的阿京,而你熟识的也只是茶楼说书里所讲的云安。” “云安!”叶景策急道,“今日之事是个误会,我并没有那样说你。” 方才离席的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叶冲急得抓耳挠腮,眼见着叶景策和沈银粟僵持不下,忙躬身道:“陛下,臣以为此事或许有些误会。” 叶冲话落,沈铮起身:“叶大将军说笑了,这婚约之事得看二人的意思,云安已经表明态度,还望叶小将军不要纠缠不休。” “陛下!”叶景禾接收到叶冲的眼神,跟着起身道,“我兄长对云安姐姐一片痴心,此中定有误会!” “红殊!”见叶景禾说话,沈铮瞥向红殊,红殊把咬了半块的糕点放入盘内,起身道,“陛下,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师姐已表明了意思,又何故被人纠缠呢?” 余下朝臣瞪大了眼睛,这定国将军府和镇南侯府还真是势均力敌啊。 “呵。”俯首间,叶冲见状轻笑一声,见沈铮家来的三人皆已请命,不由得骄傲地挺起胸膛。 镇南侯府来了三个人,可他们定过将军府,来的可是四个啊! 叶冲得意地和叶夫人使了个眼色,叶夫人虽有些嫌弃,但还是起了身,款款道:“启禀陛下,策儿性子顽劣,乃是妾身管教不严,惹云安郡主不快,实在愧疚。但策儿确是对云安郡主一往情深,还望郡主给他一个机会。” 看看,人多就是不一样吧。 叶冲看向沈铮,只见沈铮冷冰冰地看过来,似要用眼神杀了他一般。 大殿之内,镇南侯府和定国将军府站成两排,各执一词,群臣如何也没想到会是这般结局,皆鸦雀无声,默默打量。 这茶馆里的传言果真是不能轻信啊。 这哪里是云安郡主对叶小将军一往情深,分明是叶小将军单相思嘛。 昭帝位于主座之上,虽早早就猜到了沈银粟不会同意,却也没料到眼下的情形,这两家的人皆站了出来,这婚约竟能让俩家都如此重视。 眼下他若是直说了不赐婚,这定国将军府的人怕是不能同意。 昭帝摆弄着手中的翡翠十八子,只想着如何将此事无伤大雅的应付过去。 殿内正安静着,倏然间,有低低的笑声传出,昭帝顺势望过去,只见洛子羡越笑越欢,前仰后合。 “子羡,你因何发笑?” “还能因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他们二人了。”洛子羡大笑出声,扇尖指着沈银粟和叶景策的方向道,“你们啊,就会为难我父皇,明明是你们俩闹了别扭,还扯上全家让我父皇断案。” “父皇。”洛子羡扬眉道,“您可不要理会他们二人,他们俩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您给他们断案,谁替您受累啊。” 短短两句话,既给昭帝递了台阶,表现出自己对昭帝的体贴,又将婚约这等大事归结为二人闹别扭,四两拨千斤地就将此事盖了过去。 沈银粟微微抬眼,看向洛子羡,脑中满是前几日宴会布局时的话。 婚约解除之时,谁出声阻拦,谁就是那个人,那个利用她的幕后之人! 沈银粟的目光定定落在洛子羡身上。 找到你了,那个藏在背后的布局者——二殿下洛子羡。 —— 婚约之事被洛子羡插科打诨地盖过,此婚约虽未废也未成,但满朝文武皆知叶小将军苦恋云安郡主,这二人的婚事眼下未成,日后却未必不成,一时间,朝中之人心中各有思量。 这一场宴会下来,诸臣心中惴惴,只道前有大皇子为淮州请命,后又定国将军府求亲不成,一顿饭下来,菜没吃几口,心思倒是没少费。 宴会结束之时,诸臣疲累起身,刑部的秦大人被人扶着向外走,边走边低声吩咐下人道:“回去把那治心脏的药给我拿来吃点,这一场宴会啊,真是让老夫度秒如年。” 下人垂首应道,还没说完,便被身侧的呼喊声吓了一跳。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38节 “云安——你等等我!!”叶景策的呼喊声传来。 “哎呦,吓死老夫了,这怎么还没完了啊。”被吓到的秦大人忙挥手道,“快回府,快回府,可惹不起这几个祖宗。” 宫门前,两辆马车交错停放,叶冲死死拦住沈铮,赔笑道:“孩子们的事,咱们大人就别掺和了。” “哼,刚才在殿前也没见你少掺和。”沈铮冷哼一声,“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跟那林寻之一唱一和的。” 叶冲干笑两声,悄悄看向叶景策那边。 另一侧,叶景策守在沈银粟马车前,低低唤道:“云安,你别生气了,那都是误会,我那会儿同洛二学茶馆里的瞎话呢,那话并非出自我本意,你莫要多想。” 马车中无人应答。 “云安,你同我说句话嘛。”叶景策轻轻哄着,手指悄悄搭在马车的垂帘上,刚要掀开,手就被人打了下去。 “登徒子,我让你随便上马车了吗?”沈银粟掀开帘子探出头来,“叶小将军戏演够了?不装阿京了?” “云安,你听我解释。”叶景策话落,沈银粟微微歪头,冷笑道,“你说。” 叶景策准备开口,刚想要解释自己为何要扮作下人之事,就想起自己的初衷是要把她吓退婚,一时间,这解释瞬间不知道从何处开始了。 这若解释,岂不是火上浇油。 叶景策怔住,沈银粟淡淡扫了他一眼,起身将帘子放下,对着沈铮开口道:“父亲,我乏了,我们回府吧。” “好。”沈铮应了一声,瞪了眼叶冲转身离去。 镇南侯府的马车渐远,叶景策站在原地垂下眼,倏然间,一双大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叶景策回头,只见叶冲的眼神暗含威胁:“好小子,你今晚最好想清楚怎么解释今天这事,你爹我的脸今天是被你丢尽了。” 叶景策只觉寒意从脚下开始蔓延,忍不住一步步后退。 夜半三更,定国将军府内一派热闹,隔壁的礼部尚书林寻之在睡梦中被吵醒,只听隔壁大喝一声:“叶景策!都说人家云安丫头和你生气!你可真是嘴欠!” “爹!我不知道云安就在附近啊!早知她在附近,我打死也不会跟洛二学那些话的!小禾,你当时倒是提醒我一声啊!” “爹!你看我哥,他自己惹的祸还怪我!你快打他!他往那边跑了!” “禾儿,看爹好好教训他!”叶冲举起枪来,叶景策拔腿便跑,“叶景禾!你别火上浇油!” “你这叫自讨苦吃!” “爹——叶景禾跟唐辞佑那小子走得近!你小心和唐御史成亲家!” “什么!呃——”叶冲两眼一翻,将军府内顿时传来叶夫人的怒吼声,“叶景策,叶景禾,你们俩把你爹气晕了!都给我滚去祠堂跪着去!” 定国将军府内鸡飞狗跳了一夜,次日清晨,众人再入街巷,只道今日这关于叶小将军和云安郡主的故事翻了新,到处讲的都是叶小将军如何苦恋云安郡主不得。 茶楼雅间内,沈银粟把玩着茶杯,刚抚摸过杯壁上的花纹,便听身后传来男子的声音:“云安妹妹找本殿下何事啊?” “二殿下。”沈银粟闻言笑起来,待洛子羡落座后为其慢慢斟了杯茶,“二殿下觉得我找你是何事?” “是关于阿策那小子的?”洛子羡扇子一开,抿了口茶,语重心长道,“云安妹妹,这可不是我替那小子说话,昨夜那事,的确是误会。” “他跟我说了。”沈银粟慢慢道,“我与他之间的事情我们自己就会解决,哪里劳烦得了二殿下,我寻殿下,只因一件事。” 洛子羡挑眉:“何事?” 沈银粟道:“殿下利用了我这么久,也该给云安一句道歉吧。” “利用?”洛子羡扇子一顿,想起与颜卿岚口中所说的三日,不由得笑了笑,心中也算有数。 “云安妹妹是何时发现的?” “我一直能感受到这起案子背后有人操纵,这个人迫切的希望我能将案子解决,而且最好能和定国将军府的人牢牢捆绑在一起,让所有人都以为两家已经联合。”沈银粟道,“而大殿之上,在听见我和叶景策要退婚时,唯一出口将此事压下来的,就是殿下你。” “所以退婚之事云安妹妹早就设计好了,为的就是引出我?”洛子羡坦然一笑,有些遗憾地用扇子点了点下颚,“云安妹妹心真狠,阿策昨日可被你伤了心呢。” 沈银粟捏着杯子的手顿住,抬眼道:“他那所作所为,不应当被教训一下?” “……实话实说,应当。”洛子羡嘿嘿一笑,扇子一开,正色道,“如云安妹妹所言,我确实插手了此案,难民进城也好,小禾去淮州也好,都是我设计的一环,而我的目的也很简单。” 洛子羡蹲下身,盯着沈银粟的眼睛道:“我与云安妹妹的目的一样,是要帮大哥的,大哥需要定国将军府的势力。” “我如何信你?” “若我不可信……”洛子羡的狐狸眼眯起,一字一字道,“云安妹妹就不会活着进京了。” 洛子羡话落,沈银粟顿觉遍体生寒,倏然想起初次进宫遇见洛子羡之时,明明已经十年未见,洛子羡却能一眼认出她,如今想来,唯有一种解释,便是此人早早就暗中派人监视了她。 “云安妹妹,你来这京都也有些时日了,从你踏入京都的那一刻就该明白,这可不是什么明哲保身的地儿,哪怕是一件小事也足够让人掉落漩涡中被活活绞死,并非是你我所能左右。” “老三今日能派人刺杀你,来日他若登基,就能派人刺杀我。”洛子羡长叹一声,“云安妹妹,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你我联手,不好吗?” “你这样的人太聪明,和你联手,容易伤及自身。”沈银粟平淡地指了指洛子羡手中的茶杯,“所以还是除掉比较安心。” “……”洛子羡,“里面有毒?” 沈银粟:“慢毒,现在死不了。” 洛子羡愣了两秒,下一刻便把桌子上的茶壶水倒在地上,端着茶壶上一旁拼命抠自己的嗓子。 “呕——呕——” 洛子羡干呕半天,听着身后脚步声渐近,沈银粟的声音淡淡传来:“别抠了,再敢算计我,就真给你下毒。” “云安妹妹……”洛子羡直起身,几番向沈银粟确保自己没中毒后,总算放下心来。 “能在赈灾粮的案子中几番插手,你的势力不小。”沈银粟话落,洛子羡摇扇道,“京都以南,三百街道,里面遍布我的眼线,只要云安妹妹想,这京中的任何消息你都能最快得到。” “这么说来,你的势力在民间?” “不错,我母妃不过出生于江南商贩家的平民女子,被父皇看上,强带回宫后生下我和宣阳。”洛子羡眸色黯淡一瞬,随即又不甚在意地笑道,“所以我在朝中并无根基,他们大多数瞧不上我,我也懒得和他们说话。” “不,我在意的并非你和朝廷官员是什么关系。”沈银粟冷冷一笑,“二殿下,你既在坊市间有这样大的势力,我和叶景策那荒唐的流言就是你派人传的吧!” “……”洛子羡默默向后退了一步,“其实最开始没那么荒谬,谁想越传越夸张……云,云安妹妹,此事是我之过……你……你想让我怎么赔礼都行……” 洛子羡话落,沈银粟一把将茶杯撂在桌上,茶杯砰得一声,洛子羡刚要往后退,却听身后的房门被猛地踹开,叶景禾和红殊站在门后。 “嫂嫂——”叶景禾二话不说地扑了上来。 沈银粟:“我不是你嫂嫂。” “嫂嫂——你去救救我哥吧,他要被我娘打死了——”叶景禾继续哭嚎。 沈银粟捏着杯的手微微松开,却还是冷声道:“叶夫人并非不讲道理的人,她若教训他,那也是他该被打。” “可我哥他身上本就有伤啊——”叶景禾哭道,“阿娘说他惹了嫂嫂生气,定打得他皮开肉绽,让你解气,让他长个记性,以后不敢对不起嫂嫂,嫂嫂,现在能救我哥的只有你了,你去给他求个情吧——” “他……我又不会因为他受伤而高兴,怎么算让我解气?”沈银粟低声念了一句,无奈起身道,“快走,他别一会儿再被打死。” 话落,跟着叶景禾快步离开茶楼。 定国将军府内,叶夫人把玩着手中的长鞭,美目一扫叶冲,扬声道:“这恶人非要我来当?” “夫人,这满朝文武都看见我为策儿据理力争了,这我来打策儿,是不是有点假?” “我打就不假了?”叶夫人一甩鞭,踱步到叶景策身边,俯身道,“策儿,为娘可不会帮你骗云安,若是为娘下手,那可就是真真切切的教训你了,你可想好。” “娘,我想好了。”叶景策道,“我为人不诚,欺瞒他人,本就该被教训,更何况俗话说得好,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若舍了这皮肉能换来云安的心软,我也不算亏。” “话也不能这么说。”叶夫人实话实说道,“云安又不一定会因为担心你而过来,你这顿打还是有可能白挨的。” “不会的。”叶景策摇头,低声道,“娘,你不了解她,她这人嘴硬心软,一定会过来的。” “成,那你就等着你的小郡主过来救你吧。” 叶夫人话落,扬鞭便打在叶景策的背上。 —— 沈银粟到达定国将军府门前时,里面清晰地传出鞭打声。 叶景策身着单衣跪在雪地中,背上布满鞭痕,血顺着绽开的衣角向下淌,将满地的白雪浸红。 沈银粟猛地闯进院内,恰好叶夫人刚落下鞭,叶景策微微抬眼,与她四目相对,随后艰难地扯出了一个笑意。 沈银粟的脸色顿时一白,心中莫名觉得像被剥了皮,放在油锅中翻滚了一般。 眼见着叶夫人又要扬鞭,沈银粟顿觉这身子仿佛不像自己的一样,想也不想地便冲过去,抱住叶景策的身子便往怀中一按。 “叶夫人,您不要打了,他身上本就有伤,伤上加伤只会让人担心!”沈银粟抱着叶景策的身子不敢让开,一双杏眼直直望去,寸步不让。 “叶夫人,您不必用此等鞭刑让云安解气,云安并非是喜欢看他人受难之人,还请您今日放过他吧。” “既然郡主都开口了,那我便放这小子一马。”叶夫人冷哼一声,将带血的鞭子扔到叶景策面前,又骂了几句,转身带着叶景禾离开。 “叶景策,叶景策?”见叶夫人离去,沈银粟慢慢松开手臂,扶着叶景策的肩膀不住喊他的名字,见他额头冷汗细密,一双眼满是疲惫,目光似乎有些涣散。 “云安,你来啦。”叶景策咧嘴一笑,将头靠在沈银粟的肩上,轻声道,“阿娘打得疼死我了。” “你这人挨打怎么不知道跑啊?”沈银粟一边小声怪罪着,一边努力地支起叶景策的身子,“你院子在哪边?我扶你……” 沈银粟话没说完,被扶着的叶景策却倏然间直起身,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埋首在她颈间。 “云安,对不起。” 少年的声音低低地回响在耳畔,沈银粟被抱紧的身子紧张得僵直,却能源源不断地感受到身前人的暖意,感受到他蹭在她脸颊处的柔软的碎发。 “你……”沈银粟话语一顿,下意识推开的手触碰到叶景策暴露在外的血痕,脑中霎时乱作一团,胡乱开口道,“你……不会又是苦肉计吧。” “才不是呢。”叶景策握住沈银粟的手,“你摸摸,都是真伤。” “好好好,都是真伤。”沈银粟被握住的手热得滚烫,不自然地转过头道,“我……我先给你上药。” 厢房内,叶景策老老实实地趴在榻上,沈银粟拿着剪刀一点点剪开他的衣服,见他神色恹恹,开口同他道:“若我今天不来,你怎么办?” “不,你一定会来的。”叶景策强撑起精神,努力对着沈银粟笑了笑,露出一侧的小酒窝,“粟粟,你心最软。” “所以才会被你骗。”沈银粟没好气道。 “才不是。”叶景策小心翼翼地缠住沈银粟的指尖,低声道,“我们粟粟的心软得像滩水,是救死扶伤的慈悲心,是见不得人受苦的怜悯心。” “被打成这样你还能油嘴滑舌!”沈银粟被说得面红耳赤,想打叶景策一掌又怕牵动他的伤,故而这一掌软绵绵的,不但没治了他的欠嘴,反倒是被他合掌握住。 “粟粟,若我现在把一切都交代于你,你能不能稍微原谅我一点点?”叶景策说得小心真挚,沈银粟歪头看了看他,反问道,“就算原谅你,又如何呢?” “你原谅了我,就代表不在意以前的事情了。”叶景策抬眼,盯着沈银粟道,“那就证明我可以以一个新的身份让你接受我了。” 叶景策说得坦荡直白,紧盯这沈银粟的眼中满是期许,他不介意重来,喜欢是一点一点积累出来的,只要沈银粟不再介意以前,他就可以让她一日日的攒起对他的喜欢,总有一天可以攒满。 “好粟粟,你可怜可怜我,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叶景策又低低唤了一句,他知她心软,也最善于利用她的心软。 沈银粟听他喊得低微,自知这人又用示弱来求她可怜,奈何这人待在他身边已久,实在拿捏了她的性子。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捡你回来,活活让自己惹了麻烦。”沈银粟用指尖止住叶景策靠过来的身子,只开口道,“我不和病人谈条件,你先把事情原委告诉我,至于其他的,看你表现吧。”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39节 雪后的院落静悄悄的,屋内暖炉燃得正旺,一室香气弥漫,屋内二人从头开始诉说,殊不知屋外三个身影齐刷刷地蹲在墙角,对着屋内窃窃私语。 “叶冲,下次你演恶人,云安日后若是怕我,我饶不了你。” “夫人放心,绝对不会有下次,不过咱们是不是该合计合计沈铮那边怎么办?我送礼过去也不见他对咱家有好脸色啊。” “你送的什么来着?” “娘,爹送的山鸡。” “……瞧你送的这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能对你有好脸色才怪。”叶夫人道,“告诉策儿,以后送礼只送贵重的。” —— 次日清晨,天乐长街,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自定国将军府走出,街上之人只见此队人马敲锣打鼓,肩扛漆红色方箱,一路向镇南侯府走去。 “这是做什么?将军府娶亲?” “什么娶亲呐,是送礼。”街边之人三五成群小声道,“你没听过那叶小将军和云安郡主的故事啊,只怕现在这叶小将军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掏出来给人家看看呢。” …… 伴随着群众议论之声,一行人停到镇南侯府门前,沈铮黑着脸出来,身后跟着不明所以的沈银粟。 “你们定国将军府是要做什么,几百只鸭子不够你们闹的,这会儿子敲锣打鼓都闹上了是吧。”沈铮站在门前冷嘲热讽,队伍前的生龙闻言忙赔笑着上前。 “侯爷莫要生气,这些东西只是我家少爷对郡主的一点心意,还望郡主笑纳。” “叶景策他这又是做什么?”沈银粟不解地皱起了眉,但见生龙指着箱子开口解释。 “回禀郡主,这些东西是少爷为了向您赔礼,特意为您挑选的,您快看看喜不喜欢。”生龙说着,打开身后的方箱,箱内珠宝玉石应有尽有,光彩夺目。 “我并不喜欢这些,他又不是不知道,你们把这些都抬回去吧。”沈银粟无趣地扫了一眼,只想着这礼物多半不是叶景策挑的,想必是叶冲出的主意。 “郡主莫急,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有趣的。”生龙见沈银粟抬腿欲走,忙拍拍手,几个下人立刻一起奉上个盖着红布的巨大物件。 沈银粟:“这又是什么东西?” “回禀郡主,这可是我家少爷最心爱之物,此番特地献与郡主!”生龙话落,下人立刻掀起盖着的红布,众人只见一只雪白的海东青立于笼中,漆黑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众人。 “你们少爷送我海东青是什么意思?” “少爷交代了,要送就送最珍贵之物,寻常之物郡主看不上,而这只海东青可遇不可求,是他最珍爱之物,特献给郡主。” 生龙话落,沈银粟笑了一声,道:“他莫不是个傻子,他喜欢的我又不一定喜欢,送我这海东青有什么用?” “就是。”一旁的沈铮见状冷哼一声,“之前送鸡,现在送鹰,你们定国将军府别是跟带翅膀的过不去,把我们镇南侯府当林子。” “侯爷此言差矣。”生龙笑道,打量着沈银粟的神色,“郡主,咱们这只海东青……” “带回去吧,驯鹰艰难,我又不会。”沈银粟话落,生龙脑中灵光一下,忽生一计。 如今盛京皆知他们家少爷在苦恋云安郡主不得,想来他家少爷原来也有不少女子喜欢,皆因起飒爽英姿,而今这云安郡主对他们家少爷尚未动心,定是还未领教少爷的雄姿。 而今郡主也知驯鹰艰难,他不如趁此机会为郡主讲上一段他家少爷的驯鹰之事,些许能让郡主对他家少爷有所好感。 生龙想着,同沈银粟讨好道:“郡主,此海东青到底是我家少爷的心意,您不若让它给您飞一圈,好歹不让它白来。此鹰身形矫健,乃是鸟中霸主,其英姿定不会叫郡主失望。” “行吧,他既如此喜欢这只海东青,我便瞧瞧吧。”念着叶景策昨日希冀的眼神,沈银粟点头应了下来,生龙见状大喜,连忙命人打开笼子,自己则站到沈银粟身侧,虽是准备吹嘘他家少爷驯鹰的雄姿。 “郡主,您看他那眼神够锐利吧,当年少爷驯服它的时候,眼神比它还锐利!” “郡主,您看他那爪子够锋利吧,少爷驯服它的时候,可以将他一招制伏!” …… 生龙口若悬河地说着,丝毫未顾及空中飞着的海东青。众人只见那海东青在天上盘旋两圈,接着便好似瞧见了什么似的,从空中俯冲下来,略过层层人群,对着沈银粟飞速掠去! 不待镇南侯府众人反应过来,但见沈银粟甚至来不及闪躲,海东青侧身划过,在脸上留下一道清晰的血痕! “郡主——” 下人嬷嬷们瞬间上前围住,沈银粟愣怔了一瞬,伸手抚上自己有些疼痛的脸,下一秒便见指尖布满鲜血。 “这……这……这别是破相了吧。” 沈银粟手指尖直颤,虽说她并不在乎美丑,可因为看一只鹰把自己划破相,这也太荒唐了吧。 “叶——景——策!”沈银粟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你等着我下辈子原谅你吧!” 喊完,气冲冲地转身回府,沈铮刚欲抬腿跟上,便见一脸无错的将军府侍从站在门前,顿时更加恼火。 “回去告诉叶景策那小子,再敢乱送什么活物,我让他连侯府的门都进不来!” 当天下午,特意从城外买回罕见草药的叶景策刚进了城,便听大街小巷俱在议论。 “听说了吗,叶小将军和云安郡主的故事有新进展了。” “快说快说,怎么了?” “今儿早上,叶小将军特意给云安郡主送了只品相极佳的海东青呢,那东西可金贵得紧!” 闻言,叶景策挺了挺胸膛,下一秒便听有人道:“不过你们肯定想不到,那海东青直接把云安郡主的脸划了!” “啊?那这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定是叶小将军对云安郡主爱而不得,因爱生恨,派海东青过去暗害云安郡主呗!” 叶景策:“……” 误会!都是误会啊!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文:《恶女人设崩坏系统》求收藏qaq 疯批嫡女x阴暗庶子 青梅竹马|做恨夫妻|强娶豪夺|烂人真心 温衔玉一直知道自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她与兄弟斗,与父亲斗,与仇家斗,不择手段地斗了一辈子,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死得轰轰烈烈,大快人心。 再睁眼,温衔玉回到了自己十六岁那年,一个名为ooc系统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这才知道,自己所有的失败,只是因为她是一本书的恶毒女配。 但这次不一样了。 系统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 “宿主,只要你完成任务获得积分,我可以满足你的一切愿望。” 温衔玉挑了挑眉,没说话,拿剑就要去杀了书中原定的主角。 然而—— “滴滴滴,系统任务,帮助女主获得财富。” 温衔玉冷笑着断了女主财路。 【系统:积分-50】 “滴滴滴,系统任务,帮助女主偶遇男二。” 温衔玉点点头,连夜暗杀男二。 【系统:积分-300】 …… ooc系统发出尖锐爆鸣:……你真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那当然。 温衔玉徐徐抬眼,眼中透露出微不可察的寒意。 真可笑,一个不人不鬼的系统,还想通过发布任务来主宰她的行动与命运,简直异想天开。 不过,她不介意骗一骗它,来当一当大善人。 但前提是,她需要一把刀,来代替她杀掉所谓的主角,保全她的性命。 细雨连绵,温衔玉在那片潮湿的水雾中抬眼,却猝不及防地撞上那人的目光。 是她那该死的竹马,她那讨人厌的未婚夫。 他噙着笑,扬眉望向她,刹那间竟有些恍如隔世的意味。 ……莫名其妙。 她愣了一瞬,片刻,缓缓地勾起了唇。 也许……她找到那把可以利用的刀了。 —— 谢知栩浪荡半生,自知卑劣狠厉,注定不得善终,只是他没想到,在他死后的第三年,温衔玉居然会为他报仇。 他青梅竹马的妻子,一向怨他,恨他,利用他。 他同她纠缠算计了一辈子,到最后,却只肯在将死之际盯着她的眼睛,试图分辨那是落下的雨,还是她为他流下的泪。 她的爱或许曾经生长过,否则她怎么会去报仇,怎么会倒在血泊之中。 在温衔玉死后,谢知栩毫不犹豫地同意了那个交易。 那个名叫ooc系统的怪物,跟随在他的灵魂身边,给了他重活一次的机会。 他知道他们书中注定的悲剧,也知道系统的存在操纵着他可笑的命运。 但他还是想要见到她,他要握住她的手,破开这既定的命数,毁掉这操控的系统。 空山新雨,他不记得等了多久。 只记得她负剑而来,他抬眼望向她,朗声开口。 ——温衔玉 我们许久未见了。 第48章 烈女怕缠郎 “怎么样?粟粟有没有看我的信?”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40节 定国将军府内, 叶景策急地满院子转圈,一见生龙回来,忙赶上去问。 “少爷, 郡主看是看了,但没给您回话。”生龙掰着手指小声道,“少爷, 要不您还是给镇南侯府送礼吧, 甭管郡主她收不收, 至少她还能嫌弃你两句, 同您说个话。” “送什么送!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送东西是什么后果!”叶景策闻言怒骂一句,挫败地往练武的木桩上一坐。 这盛京如今人人都知道,叶小将军为给云安郡主赔礼, 第一日便送了只海东青, 结果海东青将郡主的脸划了。 第二日,叶小将军为治郡主脸上的伤,特意送了盒极珍贵的药膏,不想郡主当晚身上便起了红疹, 竟是无法适应那药膏里的一味草药。 第三日,…… 几日下来, 京中众人竟说不清这二人究竟是真八字不合, 还是叶小将军因爱生恨, 蓄意报复云安郡主, 总而言之, 叶小将军这礼非但没让云安郡主对其另眼相看, 反倒是让云安郡主添了不少烦心事。 于是第七天开始, 叶小将军顿悟了, 终于不再送礼, 而是写信。 洋洋洒洒的一大篇,风雨不断地送往镇南侯府,却始终未得到半分回应,绕是叶景策也坐不住了,眼下只觉得这坐着的木桩都烧得慌。 “不行,我得去瞧瞧,粟粟别是嫌我文采欠佳,反倒是不喜欢我了。”叶景策说着,让生龙从马厩里牵了马来,飞身上马后向镇南侯府飞驰而去。 到了镇南侯府,叶景策下马直奔府内而去,不等靠近,便见侯府门前的侍卫急急上前,在离门口还有几丈远的地方将叶景策拦住。 “叶小将军,侯爷吩咐了,定国将军府的人不能入内。” “你们行行好,我只进去瞧一眼。”自知沈铮不待见自己,叶景策嘻嘻赔笑,从生龙手中拿来几个银锭,两个侍卫对视一眼,忙道,“小将军,这可不行,这若是被侯爷发现了,我们俩可就死定了。” 两个侍卫话落,目光仍旧落在银锭上不肯送开,半晌,其中一个小声道:“但后院可没人守着,那墙旁人翻不过去,像小将军这般武艺高强之人可就不一定了……” “成,多谢。”叶景策一乐,把银锭扔给二人便向后院跑去。 待到了后院,再此看向面前这堵高墙时,叶景策只觉有一瞬间恍惚,思来想去,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沈银粟便是翻墙而来,如今也算是走了老路。 爬上墙头,不等翻身过去,叶景策便听墙后传来两个女子的对话声。 “小师姐,你确定这药膏真有用嘛?别像上次阿京送来的一样,反倒让你生了病。” 镇南侯府的后院内,沈银粟躺在贵妃榻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往脸上涂着药膏,旁边的红殊不知从哪里寻了个锤子,正当当地砸着核桃。 “小师姐,据说这东西很补,你尝尝。” “红殊,你小心些,别砸了手。”沈银粟说着,抬眼看向红殊,不等视线落于红殊身上,便余光扫见墙头处有个鬼鬼祟祟的脑袋。 “什么人!”沈银粟大喝一声,下一秒,便见叶景策在墙头支着脑袋,一双黑亮的眼睛眨了眨,满心欢喜,“粟粟,是我,我……我来瞧一瞧你的伤如何了。” “叶景策,你还敢来!” 脸上的伤暴露在叶景策面前,沈银粟下意识拿了放在桌子上的面纱去挡,系好了面纱,转身瞧向叶景策的眼神又羞又恼,一怒下便瞧见了红殊手里两个未砸完的核桃,想也不想地便朝叶景策的方向砸去。 “粟粟!你居然给我核桃吃!” “小师姐!那是府里最后两个核桃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红殊哭丧着脸转过头去,但见叶景策兴高采烈地举着两个核桃,翻过墙,两脚踏入侯府内。 “粟粟,你遮了面纱做什么?”叶景策说着往前踏了一步,沈银粟忙捡起地上的一条树枝,笔直地指向他。 “你离我至少一丈远,碰见你我便没好事!” “粟粟,你这树枝不到一丈的。”叶景策几步过来,绕是沈银粟拿着树枝对着他,也照样向前,树枝怼到心口,他展臂轻轻取下她面上挂着的纱。 面纱下,少女光洁的脸侧有着一道浅浅的痕,因着药物关系,已经消了大半,若非是仔细盯着瞧,倒也瞧不出什么。 叶景策歪着头瞧了几眼,随即咧嘴笑开,沈银粟本就羞恼,见他取下自己面纱后竟笑话自己,顿时更恼。 “你笑什么!拜你所赐,我还是京中第一个赏鸟赏破相的!” “那里破相了,我们粟粟这不是漂亮得很。”叶景策惯会嬉皮笑脸,见沈银粟虽气恼,却愿意同他说话,忙接着道,“粟粟,你若真觉得这脸上的伤碍眼,不若同我去一处地方,准保你这脸恢复如初。” “……当真?”迟疑片刻,沈银粟谨慎地看向叶景策。 “那是自然,我知错就改,怎么可能还会骗你?”叶景策弯眼一笑,俯身道,“粟粟可愿同我前去?” “你这人说话我可不敢信。”沈银粟口中嘟囔一句,杏眸刮了叶景策一眼道,“若是这次又骗我,我便再也不见你。” “我现在哪里敢骗你啊。”叶景策赔笑着,伸手勾了勾沈银粟的手指,被她一把打掉,“老实点,带路!” 天乐长街上,雪白的骏马穿梭过人群,马上少年银衣墨发,时不时转头看向身侧的马车,笑得张扬得意。车内,沈银粟掀了帘子向外瞧,眼见着马车是往皇宫的方向走,怀疑地瞧了叶景策一眼。 “你是要带我去找宫中的御医?” “怎么会,若论医术,粟粟你又不差,我何必带你去找御医?”叶景策神秘兮兮地笑道,“粟粟你多年未回京,不知这宫中有一奇人,极擅长制作各种香料膏药,若见了你,定会为你调制出专门祛除疤痕的膏药!” 叶景策话落,马车刚好落脚在宫门前,二人方才下了马,便听身后不远处传来男子昂扬地大呼声,转过身,便见洛子羡翻身下马,快步跑了过来。 “呦,能见到二位一起出现,可真是个稀奇事!”洛子羡抖了抖身上的狐裘,一双狐狸眼紧盯着沈银粟打量,“云安妹妹这是原谅阿策了?” 沈银粟冷哼一声转过身,叶景策见状忙捂住洛子羡的嘴,小声道:“粟粟对我的态度才刚有了点起色,你可别给我搞砸了。” “呵,粟粟,瞧瞧这称呼,你这哪是有点起色啊,你这是突飞猛进啊。”洛子羡促狭一笑,扇柄轻落在沈银粟的肩上,开口道,“好妹妹,阿策这小子虽是顽劣了些,骗了你良久,但心胸确为坦诚,这点我可以担保。” 沈银粟嗤笑一声,看向洛子羡:“二殿下这话说得,好像自己是个什么真诚可信之人一般。” 想到自己利用沈银粟被发现之事,洛子羡顿时无言,干笑了两声,退到叶景策身侧。 “你可瞧见了,我是帮你讲情了的。” “你这情讲得可真是没什么用。”叶景策摇摇头,又道,“你今日怎么突然进宫了?” “为了宣阳啊。”洛子羡边走边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宣阳的性子,她喜欢外面新奇的东西,又碍于身份不能随意出宫,我这个作兄长自然只能将宫外的东西带进来给她瞧了。” 洛子羡言罢,扇尖点了点叶景策:“你呢,带着云安来做什么?” “自然是指望着宣阳公主妙手回春,帮粟粟想法子去了脸上的疤。”叶景策叹了口气,小心地瞥了眼沈银粟,同洛子羡道,“洛二,你号称京城女子的梦中情郎,快告诉告诉我,如何讨一个女子欢心,你说我这礼也送了,信也写了,怎么就打动不了她的心呢。” “好女怕赖汉,烈女怕缠郎啊。”洛子羡扬眉坏笑道,“阿策,兴许是你时机未到呢。” 洛子羡话落,宫道的尽头传来少女清脆的呼喊声,三人抬眼望去,只见红墙青瓦间,少女裹着红裘自茫茫雪中快步向几人飞奔过来,发间首饰叮当作响,眼中满是笑意。 “阿策哥哥,云安姐姐,你们怎么也来了?“宣阳笑道,因着跑了几步的缘故,说话尚有些喘,口中呼出一团团白气,脸颊冻得红彤彤的,眼睫上挂满稀碎的冰晶。 “粟粟的脸被我的海东青划伤了,我之前便听闻宣阳你极会调制香料膏药,便想问问你可有办法帮粟粟去了这伤疤。” 叶景策话落,沈银粟对着宣阳施了个礼,摘下面纱道:“有劳宣阳公主。” “云安姐姐何必多礼?”宣阳公主主动握住沈银粟的手,笑起来时露出小半颗虎牙,“姐姐不必担心,我对阿策哥哥和你之事也有所耳闻,原也为你备了治疗伤疤的膏药,只是还未来的及送给你,你今日来的巧,我刚好为你上药,也好按你的伤疤调整药膏的配料。” “云安和阿策的事你都知道,宣阳,你这消息够灵通的啊。”洛子羡开口调笑,话落,宣阳公主不满地转过头。 “哥哥你还好意思说?你说好了要时常带我出宫的,结果说话不算话,我在这宫里都要无聊死了,只偶尔听一听下人们的闲言碎语来知道外面的事!” “宣阳……”洛子羡顿了顿,平素张扬恣意的狐狸眼中竟闪过一丝苦涩,“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宫中的规矩多,并非我不带你出去,而是你作为公主……” “好了,哥,我又不是几岁小孩,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你还是不要说了,听着扫兴。” 洛子羡话未说完,便被宣阳公主打断。 气氛略显凝重,叶景策环顾了二人一眼,见二人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试探着插嘴道:“二位吵完了,可以帮我看看我的准夫人吗?” 第49章 做你的春秋大梦 “谁是你准夫人!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沈银粟低骂一句, 一侧宣阳公主忍不住低笑出声。带着众人迈入点钟,一进内殿,几人便见一朱樱色锦衣的少年跪坐在低矮的书案旁, 听闻有人走进,少年起身,一双凤眼淡淡望过来。 “之淮见过二哥。” “老四?你也在这儿?”洛子羡惊诧一瞬, 宣阳公主立刻小声埋怨道, “怎么, 哥哥你不来, 还不允许四弟来陪我玩?” “我哪有这意思。”洛子羡无奈摇头,忙将话题转移到沈银粟身上,“我这不是怕云安妹妹如今脸上带伤, 见了人害羞嘛。” “你们兄弟二人, 当真是一丘之貉,开口就会扯谎。”沈银粟自知洛子羡是拿自己当借口,美目一瞪,便见洛子羡心虚地往后退了两步, 到叶景策身后,小声道, “拜你所赐, 云安妹妹现在看我都不顺眼。” “和我有什么关系, 分明是你自己的问题。”叶景策把洛子羡推开, 刚要抬腿往沈银粟身边走, 便被洛子羡又拽了回来。 “你少见色忘友!别忘了, 若云安妹妹原谅了你, 以后我可是你二舅哥!” “洛二!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你给我松手!” …… 身后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 沈银粟余光瞥了一眼, 嘴角轻微上扬,眉目间闪过不易察觉的笑意,宣阳公主在旁看着,亦是见怪不怪,全然不管他们二人,只牵了沈银粟的手,带她坐在了殿内的桌案前。 “云安姐姐放心,祛疤之事你便交给我吧。”宣阳公主笑了笑,见沈银粟的目光扫过叶景策,顿时笑容更甚,“姐姐不信任阿策哥哥,可不能不信我。” “粟粟哪里有不信任我,若是真不信我,也不会随我过来。”宣阳话音一落,叶景策立刻出声反驳,见沈银粟的眼神轻轻瞥过来,浑身的自信劲儿又压了下去,同洛子羡老老实实地坐在了一旁。 永宁殿内,香气氤氲,沈银粟垂眸让宣阳公主检查着伤口,叶景策在旁仔细盯着,眉眼弯弯,嘴角上扬,丝毫没注意到身侧的洛子羡已经盯了二人许久。 “阿策,问你个事。” 沉默良久,洛子羡用扇尖点了点叶景策的手背。 叶景策转头道:“怎么?” “你说……”洛子羡托腮眯眼道,“成婚是什么感觉?” “我哪知道?我这不是还没到那一步吗?”叶景策闻言一愣,“你问这做什么?” “没什么,看你这痴汉的样子,好奇呗。”洛子羡笑着往身后的软枕上一靠,双目放空喃喃道,“阿策,我也想娶妻了。” “你?娶妻?洛二,你没发烧吧?”叶景策闻言,视线从沈银粟身上猛地收回,落在洛子羡身上,满是不可思议,“你前不久还信誓旦旦的说要一个人潇洒,怎么今日又突然想成家了?” “成了家,我才算是彻底独立出去,过两年,也好开口求父皇赐我块封地,跑去别处逍遥快活去。” “你这哪是想要成家啊,分明是为了要封地,去外面玩去。”叶景策道,“你这是又厌了京都了?这次想去哪儿?” “去江南。”洛子羡轻轻一笑,长叹道,“我想去江南,带着妻儿去我母妃的故乡,在那里立足,等母妃到了年纪,便求了恩典,让母妃也回去,还有宣阳,她也不喜欢被拘在宫里的……” 洛子羡说完,不等叶景策开口,自己先笑了一声。 “算了,我这话说得,自己都觉得是在做梦,后妃和公主,怎么可能随皇子离开京都。” “梦一梦没什么不好的,人要是连梦都不敢做,那对未来也太没有期望了。”叶景策不甚在意地咬了口手中的糕点,斜了眼洛子羡道,“不过你这梦里,当真是没有我这个好兄弟的一席之地啊。” 洛子羡微微一笑:“说得好像你的白日梦里会有我一样。” “那确实没有。”叶景策耸耸肩,诚实道,“有的你一般都是噩梦,算不得白日梦。” “啧,瞧瞧你这嘴说得话,真叫人生气,怪不得给云安妹妹写信人家都不理会你呢。”洛子羡嫌弃地摇了摇扇子,转过头去,正见宣阳公主为沈银粟抹好了膏药。 “这就成了?” 几步靠过去,叶景策俯下身来盯着沈银粟的脸看,二人四目相对,沈银粟耳根微红,偏偏又倔脾气地不肯认输移开目光,便是一双杏眼圆睁着,满眼尽是叶景策的笑起来的样子。 叶景策早练了个没皮没脸的心性,不怕沈银粟骂他,就怕她不理会自己,见其耳根微红,更得寸进尺了些,伸了手指方要轻点一下那脸上的膏药,便被沈银粟伸手拍开。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41节 “敢乱碰就剁了你的手。” “粟粟,这么凶做什么?我只是瞧瞧有没有涂抹匀称而已。”叶景策俯身坐在沈银粟身边,托腮笑道,“粟粟,你说若这药膏有用,我算不算立了大功呢?” “伤是你的海东青划的,药膏却不是你做的,你算立了什么功?”沈银粟开口,见叶景策眉尾落下,眼神似是有些委屈,不由得心软了一瞬,勉强道,“那……就算你立了功,你又要如何?” “我所求不多。”叶景策闻言眼睛立刻亮了起来,“粟粟以后给我回信就成。” “那不成。”沈银粟当机立断。 叶景策:“为什么?” 沈银粟清咳了一声:“你那信上的字太多,我光是读看信都累,才懒得给你写!” “那你就让人读给你听啊!”叶景策忙道,沈银粟脸色顿时更红,猛咳了几声才镇定下来,面色涨红道,“你那信写得像能读出来的样子嘛!上次我看到一半,我爹刚巧进来,无意间看了你的信后直接气得破口大骂。” 想起此事,沈银粟更觉尴尬,猛地站起身,杏眼愠怒道:“不然你以为你为什么进不来侯府!居然还敢让我给你回信!” 叶景策愣怔地仰起头,看着沈银粟被气得面颊通红,双手叉腰俯视自己的神情,一时间笑意弥漫开来。 “粟粟,你脸红什么?是想到信里的内容了?你都仔细看过对不对?” “我没看过!”一想起信中肉麻的话,沈银粟忍不住攥紧了双拳,她活这么大,哪见过有人如此大胆炙热,竟然能将喜欢时时刻刻挂在嘴边,如此坦荡直白的写在信里。 这……这人也不嫌害臊! 沈银粟撇过头道:“反正…你写的那些东西我是不会给你回信的,你再想想别的吧。” “成吧。”叶景策耸了耸肩,站起身来拍拍衣服道,“那等我回去想好了,粟粟你可不要失言,我今日是立了功的,是要给奖赏的。” “你说这话自己也不嫌心虚,分明是宣阳的功劳,你倒是抢上了。”沈银粟轻哼了一声,倒也没有拒绝,搭了叶景策递过来的手站起身,本想着同宣阳公主道谢后先行告辞,却见宣阳公主听闻二人对话,失落地垂下眼来。 “云安姐姐,阿策哥哥,你们何必这么早回去,不若留下来一同用膳,就当是陪陪我。”宣阳公主绞着手指,怯生生道,“我前几日刚同御膳房的嬷嬷们学会了怎么做酒酿圆子,除了给四弟展示过,还没给别人尝试过,姐姐和阿策哥哥若能赏脸尝一尝,宣阳自然是再高兴不过。” 宣阳公主话落,叶景策和洛子羡不由得同时一怔,脑中拒绝的理由尚未想好,便见宣阳拉着沈银粟的手求情,叶景策自知沈银粟心软,暗道大事不妙,还未来的及出口阻止,便见沈银粟应了下来。 左右不过是一顿饭,又何必驳了宣阳公主的面子,更何况宣阳公主刚刚帮忙做了膏药。 见沈银粟落座在椅子上,叶景策自是也不会走了,面色惨白地站在沈银粟身旁,趁着宣阳公主兴高采烈地走出宫殿,忙俯身低语。 “粟粟,宣阳做的东西可不能吃啊!她那厨艺,闻者伤心,吃者流泪,那菜吃进去,保不准发生什么。” “阿策说得不错,云安妹妹你一会儿可千万别吃。”洛子羡也开口道,“宣阳自小就喜欢做各种东西,称得上心灵手巧,唯独这厨艺实在可怕,吃她做的东西与试毒无异。” 洛子羡话落,宣阳公主的声音出现在门外。 “你们快尝尝,这都是我之前哥御膳房的嬷嬷们学的,她们都夸我有天赋呢!” 婢女们将菜品一一放置在几人面前,沈银粟原本还对叶景策和洛子羡的话半信半疑,觉得二人未免是有些过于诋毁宣阳公主,眼下一见面前的菜品,顿觉二人当真是诚实,怎会有人将菜做得如此难以下咽。 几人盯着面前的菜,纷纷欲言又止。 “你们快都尝尝呀,这酒酿圆子是我做的最好的菜了,我记得颜太傅之前就很喜欢这道小吃,可惜他前几年辞官了,不然我一定也请他尝尝。” “也幸好颜太傅辞官了,否则就他那身子,再吃你做的东西,只怕到时候算你暗害朝廷命官。”洛子羡用汤匙碰了碰碗壁,刚勉强盛了些汤水,便见对面的洛之淮已经镇定地吃了几大勺,一双凤眼淡漠平和,将碗放下后同宣阳弯了弯唇,一张寡淡至极的脸上极竟浮现出一丝笑意。 “皇姐做的小食很好吃。” “不是吧,老四,你不能睁着眼说瞎话啊!”洛子羡惊恐地看向洛之淮,难以想象他这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四弟口味竟如此独特,“四弟,你是不是饿了,就算是饿了,咱们也不能什么都吃啊。” “哥!你说什么呢!你瞧不上我做的东西,还不允许四弟喜欢?”宣阳闻言娇嗔地瞪了洛子羡一眼,转身看向沈银粟,“云安姐姐,你们莫听我哥胡说,快尝尝看我做的吃食,哪有他说得那么不堪!” “……好。”沈银粟扫了眼面前的菜品,数样菜品中还当真是这酒酿圆子看上去卖相最好,不至于同旁的一般,看上去就难以下咽。 宣阳公主的目光如芒在背,沈银粟动了动汤匙,在叶景策担忧的目光中轻品一口,没有想象中那般不堪的味道,除却有些辛辣,口感倒也过得去。 “如何,是不是还可以?”在宣阳公主紧盯的目光中,沈银粟多吃了几口,听闻宣阳的声音响起,沈银粟刚欲点头称赞,抬头时却忽觉脑中猛地一沉,眼前宣阳公主的身影顿时恍惚起来。 第50章 醉酒 “宣阳公主, 你……你怎么在来回动啊?” 沈银粟此话一出,叶景策转头看向沈银粟,只见她脸颊上已泛起了酡红, 看向宣阳公主的眼神中有些失焦。 “粟粟,你怎么了?”叶景策出声唤醒沈银粟的同时,洛子羡低头轻品了口碗里的汤水, 汤水刚入了口, 面色顿时一变, “宣阳, 你这里放了多少酒?” “就……几瓶啊。”宣阳公主歪了歪头,指尖点着唇思考道,“嬷嬷同我说酒放适量就好, 我便想着多放些, 这样味道才鲜明。” “那你用的酒是……”洛子羡又问,宣阳公主诚实道,“先前西域进贡的,我特意向父皇求来, 想着这等上好的佳酿做东西一定好吃!” “……那,那可是烈酒啊。”洛子羡欲言又止, 转头看向刚吃了半碗下去的洛之淮, 虽是依旧的面无表情神色平淡, 但目光已经有些发直, 薄唇紧抿着, 凤眼半瞌, 像是在死死撑住要倒下的身子。 “四弟的毅力着实顽强, 怪不得平日里能吃那么多你做的东西。”洛子羡感叹一句, 只见另一侧的沈银粟已然神志不清, 她本就不胜酒力,而今这与灌了几壶酒下去并无差异,只觉得头脑昏沉,眼前灰蒙蒙一片,人影模糊混乱。 “师父?”盯着漆红色的柱子,沈银粟迟疑开口,两道秀眉拧在一起,扶着桌案便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方才迈了一步,忽觉小腿发软,整个人向旁栽去。 不等预料中的疼痛袭来,沈银粟自觉被人接住,一双手紧紧揽住她的肩膀,让她将半边身子都靠入怀中。 “粟粟,都告诉你不要吃了,瞧你现在醉的。” 头顶传来男子无奈的声音,沈银粟茫然抬头,盯着叶景策的脸瞧了一会儿,忽而一笑,开口道:“楚衡师兄,好久不见,你怎么在这儿?” “楚衡?”叶景策愣住,悄悄将沈银粟揽得更紧,低声哄着道,“粟粟,楚衡是谁呀?我之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他?” “师兄早就离开师门了,我同你提什么?”沈银粟昏沉地抬起头,不满地看向叶景策,眼睛努力地盯着他瞧,一双上挑的杏眼潋滟水润,懵懂间带着认真。 “不对,你这么问,你不是师兄,你是谁?”沈银粟头头是道地分析着,胡乱地从叶景策怀里往外挣,脚下步伐凌乱,像头乱撞的小兽。 叶景策既不敢用力箍着她,又不敢让她一个人乱走动,索性心下一横,将沈银粟拦腰抱起,只管她发泄怒火随意捶打,却断不阻挠,只轻声安抚着。 “宣阳,粟粟如今醉成这样,我便先送她会镇南侯府了。”叶景策话落,宣阳公主自知这酒酿圆子惹的祸,连忙点头,“阿策哥哥,你与云安姐姐路上小心。” “是啊,是得小心。”旁边卧着的洛子羡补充道,“送云安妹妹回府的时候注意点,可避开镇南侯,不然被他瞧见你这样抱着云安妹妹,你怕是会被打断腿。” “洛二,瞧你这幅幸灾乐祸的嘴脸,我看你是巴不得我被打断腿。”叶景策同洛子羡骂了一句,便懒得再理会他,抱着沈银粟转身走出宫门。 望着叶景策离去的背影,洛子羡闲闲一摆扇,笑着道:“阿策这混蛋,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我哪里是幸灾乐祸他,分明是见他抱得美人归,替他高兴。” “好了哥哥,你就不要打趣阿策哥哥和云安姐姐了。”宣阳公主嗔怪地望了洛子羡一眼,“你这一天来无影去无踪的,我想找你都无法,好不容易进宫来瞧我一次,还跟个看戏的似的,不愿吃我做的东西,也不同我说你在外面遇见的有趣的事情。” “我这不是方才没得空嘛。”洛子羡一笑,见宣阳公主并未理会自己的辩解,只俯身去看洛之淮,不免垂了垂眼,轻轻叹了口气,先不做多言。 “四弟?四弟?”宣阳公主的手在洛之淮眼前挥舞了数次,递手到他面前,轻声道,“四弟,你还好嘛?” 洛之淮的神志亦是不清,双眼紧盯着面前递来的白嫩玉手,只觉得耳边的声音混乱嘈杂,周身一片冰冷,像是在一个喧闹的雨夜。 “你还好嘛?” 草丛中伤痕累累的少年抬头,一身破烂发臭的灰色布衣下,少年凤眸清冷,满目阴鸷,血淋淋地趴在湿漉漉的草丛中,冷眼看着周身围着的侍从。 “这个哪个宫的奴才啊?怎么脏成这样?” “不知道呀,伤成这样,还能活吗?” …… 洛之淮艰难地仰着头,喉中的血腥味弥漫,灼热疼痛,他挣扎着看着面前的人,一张张讥讽看戏的嘴脸让他犯呕,直到他徒然无力,头刚要低落下去,一道急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们在干什么!” 少女跑来时有清脆的铃音,洛之淮抬眼望着,见少女的手递过来,一双清澈的眼中映衬出他狼狈的模样。 “你还好嘛?和我回宫吧。” 少女的声音,容貌,伸过来的手,与面前的景象重合,洛之淮阴冷的眼中倏然有了笑意,他徐徐伸出手,与宣阳的手十指交叉,紧紧扣住。 孩子般天真幼稚地看过去,纯良一笑,掩住自己为人所不齿的欲望。 “皇姐——” 洛之淮轻轻唤了一声,在洛子羡目光扫来的瞬间,故作昏沉地倒下,指尖还残留着宣阳掌心的余温。 “四弟也醉倒了。”眼见着洛之淮倒下的身影,宣阳并未察觉到异常,心虚地抠了抠指尖,小声嘀咕道,“我这酒……可能真的放多了,四弟以前吃我做的东西不会有什么反应啊。” “四弟许是不胜酒力,你这东西适合爱喝酒的人吃。”洛子羡见宣阳失落,摇了摇头,挥扇吩咐婢女道,“送四殿下回宫歇息。” “哥!”宣阳撇了撇嘴,洛子羡叹了口气道,“老四都醉了,你总得让他回去休息,我在这儿陪你玩就是了。” 宣阳质疑地看过去:“你能待多久?” 洛子羡轻笑了声:“多久都成。” “那……那你要是待的久,我们……要不要去看一眼母妃,毕竟,都许久未见她了,我听宫人说,她前不久生病了,病得很严重……”宣阳低声道,话未说完,便察觉到了洛子羡神色微变,笑容僵在了脸上。 “她既不想见咱们俩,又何必去她面前让她不快。”洛子羡淡淡开口,强颜欢笑地看向宣阳,“别是她病已经好得差不多,见了咱们俩又气得复发,还是算了吧。” “那好吧。”宣阳点头,复而又将注意力移到了酒酿圆子上,“你说陪我玩,那我做的东西……” “我吃,这东西正适合我这种千杯不醉的人吃。”洛子羡认命般的拿起汤匙,宣阳笑起来,“可是哥哥,我好像做多了……” “……吃不了我带回去吃,成了吧。”洛子羡沉沉叹了口气,宣阳公主满意地点了点头。 —— 眼见着天色渐暗,马车停靠在了镇南侯府前。 沈银粟早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头靠在叶景策的肩上,半边身子皆倚在他怀中,口中喃喃低语,倒像是委屈似的抱着叶景策的手臂不肯松开。 “师父,阿爹他是不是不喜欢我。” 梦中,女孩坐上离京的马车,马车路过镇南侯府前,女孩拉开帘子向外望,却不见门外有半个送别的身影,身侧坐着的老人见状摇头叹了口气,听闻女孩这般问,便也只能摸了摸她的头。 “走吧,粟儿。” 沈银粟的眼泪从眼角滑落,叶景策垂眸看着,虽不知她梦见了什么场景,却能猜出个大概,指腹轻轻落在她脸上擦拭,一点点刮蹭掉她鼻尖的湿润。 “粟粟,不哭了,世上不会有人不爱自己的儿女的,你看镇南侯他对我那么凶,他一定是嫌弃我配不上他的珍宝。” 叶景策轻拍着沈银粟的后背,静静道:“不哭了,我们回家了。” 似是因为有人在不断安抚,梦里的京都之景不断远去,沈银粟的眼前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叶景策见她安静下来,自知这次是睡得沉了,便俯身将她抱下马车,刚走了没两步,便听镇南侯府内传来狗叫之声,沈铮带了两只狗站在门前,黑着脸看向他。 叶景策抱着沈银粟的手僵住,片刻,强颜欢笑道:“岳丈大人,好巧。” “……别叫我岳丈。”沈铮的脸色黑得犹如焦炭,上上下下打量了叶景策一番,目光落在睡过去的沈银粟身上,目光霎时更冷,叶景策顿感杀气。 “你把粟儿怎么了?” 沈铮声音阴冷,叶景策忙退后一步,大声道:“岳丈大人不要误会,是粟粟吃了宣阳公主做的酒酿圆子,醉过去了!” “吃东西醉过去!你小子当我是三岁孩童嘛!胆敢这样糊弄我!”沈铮大喝一声,同红殊道,“红殊,一会儿待我放狗咬他时,你便把你师姐抢回来!”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42节 “岳丈!冤枉啊!” 天乐长街上,犬吠声不断,少年的喊冤声中偶尔夹杂着男人的怒喝。 “混小子,再说一遍,我不是你岳丈!” —— 夜幕落下,盛京城内一片寂静。 洛子羡步伐凌乱地靠在朱红的大门前,连敲了几声,大门打开,天枢从门缝里探出头来。 “二殿下?您怎么来了?” “长夜慢慢,一个人回府无聊,给你家先生送点东西。”洛子羡痴痴笑了一声,一身酒气传来,天枢皱眉捏了捏鼻子。 “二殿下,您是不是醉了。” 洛子羡低声笑了下:“本殿下千杯不醉。” “听他吹牛。”颜卿岚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天枢,让他进来。” “是,先生。”天枢蹦起来打开门,引着洛子羡走进院内,没走几步,便见颜卿岚披着大氅秉烛站在廊下。 “我这听澜阁可不喜欢招待醉鬼。” “不喜欢醉鬼?”洛子羡闻言一笑,抬眼看向颜卿岚,“论醉的次数,该是太傅大人您首屈一指,和您相比,我怎么称得上醉鬼?” 洛子羡说话间,颜卿岚秉烛走进,烛火照映在脸上,颜卿岚这才看清洛子羡脸上的巴掌印。 “进宫了?” “嗯。”洛子羡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把食盒放在桌上,“宣阳做的酒酿圆子,我实在吃不下了,我记得你喜欢吃,你吃吧,除了酒劲儿大点爱醉人,口感倒还可以。” 洛子羡话落,颜卿岚转身看向食盒,片刻,淡淡道:“我不爱吃,你记错人了。” “那你之前买来做什么?”洛子羡想了想,忽而一笑,“我想起来了,是宜和小姑姑爱吃,你买来是纪念她的?” “……洛子羡。”颜卿岚静静抬眸,一双琉璃似的眼睛晶莹剔透,话语间却少见的带了个狠劲儿,“你再这般目无尊长,我不保证会不会像你母妃一样教训你。” “打就打呗,太傅大人刚好打另一侧,也好让我两侧的脸对称。”洛子羡闻言一笑,“兴许我母妃见我那样,反倒要谢谢太傅大人教训我这个孽子。” “我告诉过你,少去愉妃那里,否则你们母子俩只会互生怨怼。”颜卿岚开口,洛子羡闻言苦笑道,“算不得互生怨怼吧,本殿下心胸那么宽广,自当推己及人,怪不得半点母妃。” 洛子羡痴笑一声,轻声道:“若我是母妃,被厌恶之人强抢回宫,还为他诞下两个孩子,我见了那孩子,也会想掐死他们。” “所以你既然心胸这般宽广,又何故来我这里耍酒疯。” “哪里是耍酒疯。”洛子羡道,“都说了是给你送吃的来了,你怎么就不信呢。” 颜卿岚冷笑一声:“成,东西我收下了,你人可以走了。” “太傅大人,您这儿清净,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府里有父皇的眼线,若我醉酒说错了什么……” “西厢房,留宿一晚五百两,殿下自便。”颜卿岚裹了裹大氅,转身离去,没走几步,便听洛子羡大喊。 “太傅大人您博学多识,能不能告诉我,这世上真的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吗!” 第51章 万物伊始 “你是说, 我昨天抱着他不松手?” 镇南侯府内,沈银粟惊恐地指了指自己,红殊在旁连连点头, 绘声绘色道:“小师姐,我说得可都是真的,你昨天醉糊涂了, 回来还念着阿京的名字呢, 把侯爷脸都气青了。” “醉酒误事啊!”沈银粟把脸埋在手中, 昨日醉酒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叶景策抱着她从宫中走出的场景历历在目,想起当时自己勾住他肩膀的场景,沈银粟顿觉脸烧得慌, 耳根都在发烫。 “那……那父亲后来是如何将我从他那里接回来的?” “哦, 侯爷后来就为了小师姐你亲自上阵了,小师姐,你还记得后院打杏子的那根棍子不,侯爷当时就是拿着它, 风一般地冲出去……” “咳咳咳。”门外传来轻咳声,沈铮黑着脸走进院内, 瞥了眼双手捂脸的沈银粟, 低声道, “你少听红殊乱说, 为父何曾那般失了风度?” “父亲说得是。”沈银粟颔首, 片刻, 轻声道, “那您……将他打成了什么样子, 这马上过年了, 若是此时伤了怕是不大吉利……” “你还关心他?”不等沈银粟说完,沈铮反问出声,见沈银粟脸颊尚有红晕,抻着脖子冷哼一声,“还能打成什么样子,也就象征性地打了他几棍,我还能真打断他一条腿不成。” 沈铮话落,沈银粟微微笑了一下,沈铮见状恨铁不成钢似地摇了摇头,开口道:“对了,淮州赈灾粮一案已经结了。” “圣上是如何惩处的?” “根据瑾玉提交的证据,共惩处了户部四十二人,淮州官员三十七人,除此之外还有些零碎的涉案人员,总共八十七人。” “人数当真不少,户部这次真是大洗牌。”沈银粟眯眼道,“那三皇子和户部尚书李大人圣上是如何说的?这案子与他们俩可脱不了关系。” “三皇子禁足九华府半年,李大人被罚俸三年,连贬四级。”沈铮淡声道,沈银粟摇摇头,“陛下还是手下留情了,不过是禁足罢了,这又算得上什么严惩。” “也算是意料之中吧,你也清楚,三皇子是一定会被保下来的,不过此番户部动荡,也算是动摇了他的根基。”沈铮道,“况且这树大招风,他若真折了,对于瑾玉而言未必是好事。” “父亲说得对。”沈银粟颔首,自知若是洛瑾玉一人独大,更会引起昭帝疑心,如今折了洛怀琢的根基是刚刚好的程度。 “那守正阁呢?他们既是洛怀琢的人,我可不信他们完全清白。” “守正阁做事干净,高进更是难缠的老狐狸,这次案子中半分都没找到守正阁的踪迹。”沈铮拍了拍沈银粟的发顶,“总之,这案子已经结了,难民们也算得了个公道,还是几日就要过年了,先都安心过个好年吧。” “好。”沈银粟点点头,“一会儿我便让人备礼,我们初回京都,六部是要去拜访的,还有大哥,二殿下……” “今日我们不能去瑾玉处拜访。” “为何?” “今日瑾玉要处理三皇子禁足一事,不一定会在府上。” “三皇子禁足,让大哥负责安排?这还真是够侮辱三皇子的。”沈银粟闻言皱眉,沈铮自知她在想什么,微微叹气道,“他们二人就像是养在笼中的两只蟋蟀,斗得越狠,才越有价值,圣上希望拥有两只能缠住对方的蟋蟀,自然就会想尽一切办法挑起他们的矛盾。” “算了,不想了。”沈铮道,“去和红殊商量商量,你们俩新年需要添置些什么吧。” —— 长街的另一侧,九华府前,洛瑾玉垂眸看着手中的圣旨,身侧是躬身的侍从。 “殿下,里头已经布置好了,您进去瞧瞧?” “好。”洛瑾玉颔首,随着侍从走进府内,府内的院子不大,几颗树木光秃秃地树立于中央,不等走进,一行人便听闻屋内传来洛怀琢的咒骂声。 “滚出去!都给本宫滚出去!” “本宫不要他洛瑾玉的施舍!把这群垃圾给我扔出去!” …… 屋内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婢女磕头求饶的声音不绝于耳,门外的侍从们一个个脸色铁青,小心地打量着洛瑾玉的脸色。 “殿下,要不您还是……” 侍从话未说完,洛瑾玉已推开房门,屋内顿时安静下来,洛怀琢死死盯着洛瑾玉的脸,见其甚至没有正眼看向自己,眼中的错愕逐渐被愤怒取代。 “你们都先下去吧。” 洛瑾玉淡淡开口,屋内众人顿时如临大赦,慌忙退出屋去,关门的婢女不等把门完全关上,便听屋内传来洛怀琢的冷喝声。 “你来做什么!来看本宫笑话的?” “我无意来看你的笑话,是父皇让我亲自来安置你的。”洛瑾玉声音平淡,弯下身捡起地上掉落的砚台纸笔,方将其摆在桌上,便见洛怀琢几大步过来,一手将所有东西扫了下去,拽着洛瑾玉的领子将其摁在墙上,抬头狠狠瞪着他。 “我的好大哥,收起你这幅淡漠的神情,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一定得意极了,想笑就笑出来吧。”洛怀琢讽刺地咧嘴一笑,“赢了别人的感觉很好吧,过来看他落魄的样子是不是很有趣?” “三弟。”洛瑾玉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洛怀琢的身上,一双慈悲目俯视这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无悲无喜,像一张纯粹的镜面,没有情感的参杂。 “我从来没想过和你攀比。” “没有想过和我比?为什么?”洛怀琢目眦欲裂,“因为你从小到大都比我强,我这样的人根本就没有入过你的眼?” “我从未有过如此想法,你又何必妄自菲薄。”洛瑾玉开口,洛怀琢笑出声来,“从未有过?哈哈哈哈,这么多年,从未有过?大哥,你觉得我相信吗?你当自己是圣人嘛?被相互比较了这么多年,你连一丝一毫的攀比厌恶之情都没有?如果没有,你又何必执着于此案,非要将我打压下来。” “我执着于这件事,是因为这件事本身是错的,我想要追查的是参与赈灾案的贪官,不是我的弟弟。”洛瑾玉垂首看向洛怀琢,“只不过,我的弟弟与这个贪官,恰好是同一人而已。” “巧言令色!虚伪至极!”洛怀琢嘲讽地盯着洛瑾玉那双平静的眼睛,它清澈地像一面镜子,让他透过这双眼看清狼狈可笑的自己,“洛瑾玉,滚吧,我不需要你施舍的善心,今日我被禁足,待他日我离开这里,早晚也会让你感受一下被禁足在院子里的生活。” 洛怀琢松开手,挑衅地看着身前的洛瑾玉,他试图看破他这兄长仁慈外表下的丑恶,哪怕洛瑾玉有一瞬间眼中流露出厌恶,都会让他心情畅快,可惜他这兄长像是被镀了金身的佛陀,看向他的眼中只有怜悯慈悲。 “这些是内务府安排给你的东西,你看看还有没有别的需要的。”洛瑾玉整理好仪表,从袖中拿出纸张递给洛怀琢,洛怀琢看都懒得看一眼,直接将纸扔在桌上,往椅子上一靠。 “我没有想要的东西,我现在只是不想见你。”洛怀琢歪头看着洛瑾玉,洛瑾玉点了点头,“好,那我就不站在这里让你心烦,如果你需要什么,就自己和侍从说,我会给你置办。” 话落,洛瑾玉收拾好地上散落的物件,洛怀琢垂眼看着,心中更觉烦躁。 关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洛怀琢紧紧攥了攥拳,随后一掌拍在扶手上,起身对着门外大喝道:“洛瑾玉,你以后从外面回来不必再给我带任何东西,我讨厌你送的东西,恨不得将他们都烧掉!” 门外的侍从早候了多时,一听这话,心中一凛,忙抬头看向洛瑾玉。 “大殿下,这三殿下又说气话了。” “嗯,我知道。”洛瑾玉垂眸,眼睫轻颤了一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他这孩子的心性还是改不了。” 走出九华府,空中又开始飘起细雪,洋洋洒洒地覆满了盛京城,马车行至两条街开外的天乐街上,因着年节的原因,街上已经挂满了红彤彤的灯笼,纷飞落雪下,人潮如织,皆是准备年货的寻常百姓。 “殿下,前面人多,怕是过不去了。”车夫拉了缰绳,见前面巷口处一车夫正靠在马车上,闲来无事地嚼着嘴里的草叶子,见洛瑾玉的马车停下,车夫吐了草叶子,朗声道,“后面的别过来了,这街都堵上了,换一条路吧。” “那就换一条吧。”洛瑾玉的声音淡淡传来,车夫应了声是,调转车头的同时像前面的马车致谢,隐约间见那马夫的腰上似乎挂着写着叶字的腰牌。 摩肩接踵的街道内,叶景策托腮坐在商铺门口的台阶上,身侧放置着半人高的货物,身旁的生龙和活虎更是不必多少,早早便被手中的货物遮住了脸,看路都十分吃力。 “阿娘和小禾到底能不能买完了,这都过去两个时辰了,也没见她们挑好了首饰。” 叶景策沉沉地叹了口气,一边伸手扶正要倒下的货物,一边琢磨着同生龙道:“生龙,你说一个女子醉酒时喊一个男子的名字,她对他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生龙抱着手中倾斜的货物,难得聪明一次。 “少爷,云安郡主醉酒时喊谁的名字了?” “她喊楚衡,说是她师兄。”叶景策烦闷道,“那她那么多师兄,为什么偏偏喊这个呢,肯定这个楚衡对她而言是和旁人不一样的。” “那你就去问啊,在这里纠结什么?” 熟悉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叶景策眨了眨眼,猛地抬起头,果真见唐辞佑正站在他面前,垂眼看着他。 “你怎么在这儿?” “准你来置办年货,不准许我来?”唐辞佑开口,一身苍葭色的锦袍下显得整个人清瘦了不少,身后的小厮举着油纸伞,微微倾在他头顶。 “怎么大半个月没见,你瘦了这么多?”叶景策见是唐辞佑,甚至懒得起身,只仰着头眯眼看向他,“大殿请愿那天,我看见你站出来了,别是因此你回家被你爹罚了,不给你饭吃。” “你以为谁都跟你们家似的,动不动就不许吃饭,罚跪祠堂啊。”唐辞佑嗤笑一声,叶景策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我就说咱们俩话不投机半句多,若放往日,你这话说出来我定是要和你辩驳一番的,但马上过年了,我今日放你一马,不和你吵。”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43节 “那我还要谢谢你大人有大量了?”唐辞佑轻笑了一声,叶景策抬眼看着他,只觉得眼前的唐辞佑与在淮州时的他不尽相同,身上仿佛有一种顽石磨平了棱角的平和感。 “小禾在里面?”唐辞佑望向叶景策身后的铺子,叶景策无奈地歪了歪头,“别想了,今日真不是不让你见她,而是里面的人太多,你进去也找不到她,除非她自己出来,不过呢,她已经在里面待了两个时辰了,你要是等得起,可以试着等一等。” “那我今日与她怕是无缘了。”唐辞佑笑着摇了摇头,“我此行出来是为弟弟购置礼物,弟弟还在家中等着,我实在不便在此久留。” “你说起礼物我倒是想起来了。”叶景策闻言,翻身从一侧堆积的物品中翻翻找找,搜寻了半天,总算找出个锦盒来。 “为了感谢你之前在淮州的帮忙,小禾特地给你选的礼物,本想在过年那日送你,不过既然今日碰巧遇见你了便直接给你好了,也省着她特意派人送过去了。” 叶景策站起身,把手中的锦盒递到唐辞佑手中。唐辞佑垂首接过,方开了盒子,便见锦盒之中静静躺着柄锋利的匕首,雪花飘落其上,寒光霎时一闪,地牢中杀害杜刺史的景象在脑海中瞬间掠过! 血腥味扑鼻而来,杜刺史死不瞑目的眼神在刀光中闪现,唐辞佑的手顿时一颤,锦盒顷刻翻倒下来,匕首跌落在雪中。 “一把匕首而已,你怎么被吓成这样?”叶景策退后一步,一边在口中嫌弃地念着,一边俯下身来将匕首重新装好。 “虽说我也觉得大过年的送匕首不太好,更何况你一个不舞刀弄枪的人,收到匕首肯定害怕,但小禾她偏要送你这个,说是这匕首在你手里和在我们手里不一样,我们或许是为了杀人,但在你这里,她是怕你打不过别人,送来给你防身。” 叶景策将装好的锦盒重新递给唐辞佑。 “此匕首是玄铁锻造,削铁如泥,你不必害怕此物,小禾将它送你是为护你平安。” “护我平安?”唐辞佑慢慢念了一句,叶景策疑惑抬眉,“对啊,这匕首虽会沾血,却未必都是凶器,它们既可护主,亦可斩杀恶人,它们是好是坏,在于使用他们的人。” 叶景策说着,唐辞佑的神情渐起微妙的变化,虽面色仍旧有些发白,僵硬的肢体却慢慢缓和下来。 “替我谢谢小禾。” 唐辞佑话落,身后有小厮跑来,轻声提醒道:“少爷,二夫人从绣衣坊出来了,咱们该回去了。” “好。”唐辞佑颔首,抱着怀中的锦盒刚走了两步,忽而转过身,盯着坐在阶梯上的叶景策看了几眼,忽而一笑。 “你笑什么啊!”叶景策被看得害怕,刚不满开口,就听唐辞佑平淡道,“新年快乐,叶景策。” “啊?“叶景策当即愣住,盯着唐辞佑看了半晌,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时,又见唐辞佑耸了耸肩,扬眉道,”看什么看,只有祝福,没有礼物,别眼巴巴地盯着我瞧了。” “你瞎了吧!谁眼巴巴地盯着你瞧了!你说这话也不怕咬了舌头!”叶景策瞬间站起身来,见唐辞佑置若罔闻地走远,才勉强高呼一声,“喂,新年快乐!但你别以为讨好我就能让你接近我妹!那是不可能的!” 茫茫冬雪中,少年的呼声很快被嘈杂的叫卖声盖过,叶景策刚坐了回去,便觉有人在自己头上扇了一巴掌。 “这么多人,喊什么喊!”叶夫人带着叶景禾出来,叶景策捂着头疑惑地看向二人身后的侍从,只见那新买的物件已经堆成了小山。 “买这么多?” “是啊,多买些新东西。”叶夫人笑道,“新的一年,也该换个新气象。” 第52章 告白 “夫人, 你这次挑的春联可没有之前的好看。” 定国将军府门前,一派热闹,小厮正踩着凳子用米糊黏着春联, 叶夫人指挥着婢女悬挂灯笼,叶冲不急不缓地迈着步子路过,盯着贴了半截的春联由衷感叹。 “要求那么高, 你当咱家的春联还是颜太傅亲自写的呢。”叶夫人瞪了叶冲一眼, 一边裁剪着红布一边埋怨道, “你呀, 就知足吧,这幅春联可是我找新科状元郎写的,千金难求呢。” “就这还千金难求?”叶冲乐了一声, “想当初闯儿在世的时候, 卿岚亲自提笔的春联可比这恢宏大气多了。” 叶夫人:“没这个金贵独特,当年颜太傅一过年就要写百十张春联,这回的状元郎啊,就写了咱们府一张。” “那还不是要怪闯儿!”叶冲摇头道, “他这小子就知道欺负卿岚,当初他鼓吹宜和长公主, 俩人收完旁人的钱转头就去求卿岚写春联, 就凭他们三个的交情, 卿岚哪能拒绝啊, 结果这一到年底, 卿岚就忙得分不开身。” “可不是嘛。”叶夫人闻言笑了笑, 转头同叶冲道, “不过现在忙得分不开身的啊, 是咱们俩, 那两个小兔崽子不知道又跑哪里去了,也不晓得过来帮帮忙。” “又吵起来了,禾儿说策儿拿走了她埋在地下的私房钱,眼下正找策儿算账呢。” 叶冲话落,院子内便传来叶景禾的怒喝声,叶景策从后院跑来,侧身一躲,正躲过叶景禾扔来的长枪。 “爹,娘,你们快看啊,小禾她大过年舞刀弄枪的,多不吉利!” “爹,娘!我哥他偷我的私房钱!” “你原来还偷过我的呢!再说了,私房钱,谁找到了算谁的!” …… 二人围着院子追逐着,来往的侍从被二人撞的横倒竖歪,几个婢女相互磕绊着,手中的珍珠洒了一地,贴春联的小厮恰好一脚踩上,整个人扯着刚粘好的春联向后仰去,正砸在了捧着灯笼的婢女身上。 刚刚布置好的景象瞬间一片狼藉,叶夫人冷眼看着院内的兄妹二人,终于忍不住一声爆喝:“你们两个再胡闹,就都去祠堂给我跪着去!” 两人霎时止住脚步,叶景禾默默向后退却一步,叶景策听闻祠堂,倒突然想起什么似的。 “对了阿爹,我得去鸿运馆一趟。” “你去那儿做什么?”叶冲道。 “先前我和云安去颜太傅那里拜访时,他叮嘱我年末之时要去取鸿运馆楼顶的酒,说是给小叔留的,让我洒在小叔坟前。”叶景策道,“不过今年你们去祭拜小叔时,我在淮州没赶回来,如今只能将这酒放在小叔牌位前了。” “哎,都过去这么些年了,卿岚他还是放不下啊。”叶冲闻言叹了口气,“去吧,你早去早回,晚些时候还要吃饭和祭祖呢。” “您放心。”叶景策应了一声,让活虎从后院牵了马来,打马便向鸿运馆飞奔而去。 大抵是过年的缘故,街上较往日冷清些许,一路上只有寥寥几人,叶景策勒马至鸿运馆门前,下马走进,便见馆内也只剩零星的几个小厮。 “客官要点些什么?今儿过年,菜品都便宜。”小厮赔笑着走近,叶景策伸手将腰牌扔给小厮,“我不是来吃饭的,我来取楼顶的酒。” “楼顶的酒?”小厮一愣,低头看了眼手中的腰牌,瞬间醒悟过来,忙笑着道,“您稍等,您稍等,我这就叫人去取。” 说罢,给余下几个伙计使了个眼色,待其上楼取酒后,余下的伙计立刻赶来伺候。 “客官,这是小店新到的茶,上好的竹叶青,您尝尝。” 小厮方端茶上来,门外便传来耳熟的女声,叶景策歪头一瞧,只见红殊走进屋内,探头探脑地寻着小厮。 “咱今儿还开门嘛?还能做两份海棠糕吗?” “能做,能做,客官稍等。”小厮一听说有生意,连忙转过身去招待,红殊抬眼望过来,与叶景策四目相对。 “阿京……哦,不对,叶小将军,你怎么也在这儿。”红殊挠了挠头,对叶景策身份的转变还有些不适应,说话时更是险些没咬了舌头。 “我来取颜太傅留给我小叔的酒。”叶景策打量了两眼红殊,随后探头向门外望,“你不是都跟在你小师姐身边吗?你在这儿,你小师姐呢?” “小师姐自然是在府里。”红殊拍了拍手中的包袱道,“府中需要洒扫布置,我既不会洒扫,也不会布置,刚好府中做糕点的材料没了,我便想着出来把糕点买回去,顺便将府中要送的礼送出去。” 叶景策盯着包袱看了两眼,试探着道:“那……这里面有没有送给定国将军府的啊?” “没有,侯爷说了,今年不给定国将军府的人送礼。”红殊摇了摇头,叶景策的眼睛刚垂了下来,又听红殊思索着道,“不过小师姐倒是让我给你带了一个东西。” “给我带东西?”叶景策眼睛一亮,见红殊从包袱里翻找了几下,从中拿出个锦盒,打开盒子,里面静静躺了条金玉镶嵌的蜀锦发带。 “这是粟粟送给我的?”叶景策瞬间弯了眉眼,红殊点点头,原封不动地学道,“小师姐说了,你之前虽然欺她骗她,但护她也是真,今日过年,她就不同你计较了,你之前曾为了护她被人射断了发带,如今她送一条更好的给你。” “我就说粟粟她嘴硬心软。”叶景策眉开眼笑地收了锦盒,听闻身后有小厮的脚步声,一边接过酒坛,一边试探道,“红殊,你小师姐她今日的心情是不是很好啊。” “看上去还不错。”红殊疑惑道,“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多谢了。”叶景策笑了笑,拎了酒坛跃至马上,扯了缰绳便向定国将军府的方向飞驰而去,留下红殊一人在原地不解。 再回府内,午膳已经备好,叶冲早早把祭品放到了祠堂内,只等着叶景策将酒取回来,给叶闯的牌位前倒上一碗。 “闯儿,新年快乐。”叶冲开口,叶景策连忙学道,“小叔,新年快乐,新的一年,保佑你侄子我抱得美人归吧!” “切,你小叔自己都没个妻子,你求他?”叶冲乐了一声,一掌拍在叶景策的肩上,“走吧,晚些时候你娘要带着全府包饺子呢,你去帮帮忙,看准了哪个里面包了钱,晚上就找那个吃,讨个好彩头。” “成。”叶景策笑着点点头,跟着叶冲便往前厅去。 另一侧,红殊也早早回了镇南侯府,见沈银粟在府前等着她,连忙欢喜地跑上前去。 “师姐,你怎么在外面等着,不冷嘛?” “在等你回来吃饭啊。”沈银粟笑了一声,挽着红殊的手往府里走,沈铮正躺在院中的藤椅上歇息,见二人走进才在藤椅上起了身,一张平日里板着的脸被身上的红衣衬出几分喜庆。 “给你们俩的。”沈铮板着脸从嬷嬷手中拿起两串红绳串着的钱,“这是压胜钱,收好了。” “多谢侯爷。”红殊收了钱顿时笑起来,取出买回的海棠糕放在桌上,同二人道,“师姐,侯爷,你们快尝尝,海棠糕还热乎着呢,可好吃了,可惜了方才那叶小将军走得急,不然我还想分给他一些呢。” “叶景策?”沈银粟愣住,“你在鸿运馆遇见他了?” “对啊。”红殊回忆道,“我瞧他抱了一坛酒走,可能叶府的酒不够用了?” “怎么会?定国将军府的东西肯定备得足。”沈银粟摇头,见沈铮未曾注意自己,轻声同红殊道,“那……东西你给他了?” 红殊点点头:“给了。” 沈银粟快速地眨了几下眼:“他什么反应?” “比我拿了压胜钱还高兴!”红殊话落,沈银粟的低垂的眼中带了几丝笑意,刚欲再问,沈铮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两人连忙噤声,赶去用膳。 镇南侯府的人不多,不比其他府里热闹,林林总总的几个婢女也算的上是府里的老人,便也没什么规矩,大家吃过午饭后休息片刻,便准备起晚些时候的饭菜。 冬季里的白日短暂,不过是几个时辰过去,天色便暗了下来,家家户户挂着的灯笼顺次点燃,鸡鸣犬吠间炊烟渐起,街角的爆竹声中充斥着稚子的笑语。 沈银粟捂着耳朵站在院中,不远处红殊蹲在爆竹旁,拿着根火竹跃跃欲试。 “小师姐,是这么玩的吧!” 红殊话落,沈银粟喊了声跑,红殊转身便跑,爆竹原地炸开,一声巨响中夹杂着门外之人的呼喊。 “郡主!我家少爷派我来给您送东西!”生龙捧着手中的食盒大声呼喊。 沈银粟半露出耳朵,歪头看向府外,在一片爆竹声中对着府外大声道:“他又送了什么来?他送的东西次次都让我不顺,居然还敢送?” “郡主,我叫少爷说了,这次的不一样!”生龙说完,小跑了几步到沈银粟面前,打开食盒,盒中是几个还没煮的生饺子。 “这是什么意思?”沈银粟抬眼,生龙立刻开口解释。 “郡主,这几个饺子都是我家少爷一直盯着的,说是这里面各个都有铜钱,还不等夫人让去煮就都给你偷偷拿过来了。”生龙道,“少爷说了,能吃到饺子里的钱就预示着新一年会有好运,他把他所有的好运气都送给你,这样你碰见他,就再也不会受伤了!” 生龙说完,沈银粟捧着食盒的手顿住两秒,片刻,弯眼笑了起来,小声道:“你们家少爷真是个傻子,这铜币要真这么灵验,人人都往自己吃的饺子里塞铜币好了。” 生龙不知道这话该如何接,至笨拙地替叶景策辩驳:“我家少爷不傻,他可聪明了。” “是啊,他不是,傻的是你,大过年的被打发来跑腿,还替他说话。”沈银粟抱着食盒笑道,生龙摇摇头,认真道,“少爷说了,这一趟给我压胜钱!” “他给你,我也给你。”沈银粟从袖中掏出银锭扔给生龙,想了想,又道,“对了一会儿我要和红殊去街上开看舞狮。” 沈银粟的话只说了一半便不说了,生龙呆愣地等着下半句,见沈银粟笑盈盈地不再言语,脑中忽然灵光一现,连连点头。 “哦哦哦,属下明白的,属下明白的!” 说罢,揣着银锭便往定国将军府跑。 进了府内,不等歇上一口气,直接冲到叶景策面前,大喊道:“少爷,好消息啊!” 叶景策的饺子还没吃进嘴里,叶家上下盯着兴奋异常的生龙,但见生龙大声道:“云安郡主说她要去街上看舞狮啊!少爷!云安郡主特意和我说她要去街上看舞狮啊!”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44节 不等桌上几人反应过来,便见叶景策也笑起来,放下筷子便向府外跑去,叶景禾呆愣了一会儿,随即也反应过来,起身拽了裘衣便追着叶景策跑出府。 天乐长街上,残雪未消,灯火辉煌,人影绰绰间玉壶光转,星落如雨。 叶景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间穿梭着,拼命找寻舞狮的锣鼓声,却只听闻爆竹的巨响掩盖住锣鼓的喧天,行人渐渐松散,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他看见沈银粟站在灯火下,与他近在咫尺。 “你来这里做什么呢?”沈银粟笑着去问他。 “因为你约我来这里啊。”叶景策站定在沈银粟面前,他不急,他等着她慢慢说。 果然,沈银粟接着开口:“你不要自作多情,我只说了我会来这里。” “那我就是因为你来了这里。” “为什么我来,你就会来呢?”沈银粟笑着开口,叶景策缓缓走上前去,“因为我知道,你是在给我机会,去说一句话。” 沈银粟只抬头去看叶景策,等着他把话说下去。 “你在给我机会,让我告诉你,我心悦于你。” 远处打铁花的老者扬起下棒,一瞬间流星如瀑,万千光火冲向璀璨的夜空。 街边,叶景禾按住红殊的头,两人鬼鬼祟祟地躲在卖货郎的铺子旁,身后是摇着扇子看热闹的洛子羡。 “洛二哥哥,你不应该在宫宴上嘛?” “哎呀,那么无聊的宴会,当然要装醉回来啊。” “你们为什么要把我按在这里?我要和小师姐看舞狮呢。” “小师妹你不懂,你这时候过去会坏了阿策和云安妹妹的好事的,你乖乖在这儿待着,一会儿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买什么,怎么样?” …… 三个脑袋在铺子旁叠成一排,数双眼睛一同张望着,只等着沈银粟开口。 半晌,几人只见沈银粟笑了笑,微微扬起下巴傲然道:“叶景策,随随便便就把喜欢说出口,你不觉得害臊吗?” “为什么要害臊?喜欢一个人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向对方坦坦荡荡地表示自己的喜欢,这又有什么错呢?”叶景策的眼睛直视着沈银粟,“粟粟,我并没有随随便便的去说喜欢,我的心已经告诉我了,它选择你去成为我忠于一生的姑娘。” 叶景策轻声道:“那你呢?粟粟,你对我有没有一点点的喜欢?” “我对你呢……”沈银粟的笑容生动起来,她有一些想要报以前的仇,又怕叶景策真的失望难过,所以举起手,调侃又肯定的告诉他。 “有啊。”她眯眼看着手指张开的缝隙,“原本只有这么一点点,后来你诚心道歉,又多了一点点,再后来……” 沈银粟说着,不等反应过来,忽觉眼前的身影倏然放大,下一秒便有发丝擦过她的耳畔,略有些冰冷的唇在她脸颊上一触即逝,留下一个轻微又小心的吻。 烟花在空中炸开,亿万点流光在头顶洒落,漫天的火光下,沈银粟抬眼,漆黑的瞳孔里照应着少年微微得意的神情。 “粟粟,你就是喜欢我,咱们指腹为婚,相互倾慕,是命定的夫妻。” “谁……谁和你命定!”沈银粟盯着叶景策含笑的眼,顿觉脸颊烫得要烧起来,偏过头去便不再同他说话。 不远处,躲在铺子旁的三人慢慢缩回头去。 叶景禾:“嗯……你们觉得我给我未来侄女打个多大的金锁合适?太大了会不会压小孩脖子啊?” 洛子羡托腮思考道:“压脖子不至于,但你觉云安妹妹和阿策成婚之时,我只送金银珠宝是不是有点庸俗?” 红殊:“……小师姐在打叶小将军,我是不是该去帮她?” 话落,不等洛子羡回过神来,红殊先一步从铺子旁迈了出去,叶景策本正一边把玩着沈银粟的头发一边哄着她说话,一侧头,便见洛子羡和叶景禾正拖着红殊往铺子里躲。 面面相觑,几人纷纷愣住。 寂静片刻,洛子羡率先打破僵局,轻咳了一声道:“好巧啊,我带小禾和小师妹来看打铁花,居然会遇见阿策和云安妹妹呢。” “……”叶景策对着洛子羡微微笑了一下,叶景禾见状,扯着身旁二人的衣角向后挪,下一秒,便见叶景策拉住沈银粟的手,同她道,“粟粟,洛二他带着小禾和红殊偷听,我们俩今天好好教训教训他!” 话落,叶景策拉着沈银粟便向三人跑来,三人见状抬腿就跑。 熙来攘往中,两只手慢慢拉紧,穿过人海,向着更光亮的地方追去。 —— 天乐长街的尽头,帝宫之内,杯盘狼藉一片。 醉倒的权贵们被小心翼翼地扶起,一点点搀着向外走。 洛瑾玉垂目看着面前金迷纸醉之景,随后抬眼望向台上的昭帝。 “启禀父皇,儿臣实在不胜酒力,望父皇恩准儿臣回府休息。” “去吧去吧。”昭帝醉意朦胧道,“你这个孩子啊,真是太无趣了。” 洛瑾玉闻言没有做声,只叩首后端正起身,向殿门外走去。 方走了几步,殿内传来金杯掉落之声。 空荡荡的酒杯,叮叮当当地滚落,顺着台阶,慢慢停滞在他的脚下。 洛瑾玉顿住脚步,慢慢回头,但见仰躺在坐上的太后双目紧闭,垂着的手松了劲,蜷曲着,掉落酒杯之处,像一个漆黑的,填不满的洞口。 空白在脑中闪现,尖叫声在殿内此起彼伏,提着药箱赶来的御医围着没了气的太后相互递着眼色,丝毫不敢去看脸色煞白的昭帝。 太后,就是在他身侧断的气啊,那佝偻的身子不知已僵了多久。 昭帝面色惨白地跌坐在皇位上,群臣瑟缩地聚在一起。 一片惶恐凌乱中,趴在桌上已然醉倒的洛之淮不知何时抬了眼,阴鸷的凤眼扫过昭帝身侧的大太监高进,微微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第53章 向她讨赏 盛京, 演武场内。 沈银粟坐在台下,托腮看着台上将士演练,身边是裹着大氅, 一脸玩味的洛子羡。 “云安妹妹,怎么今日不去义药堂,抽空来着演武场了?” “是阿策让你来的吗?哎呦, 你们俩那天下手可太狠了, 我这扶着腰回去, 府里的人还以为我怎么了呢。” …… 洛子羡喋喋不休地说着, 沈银粟听他念了片刻,终是忍无可忍,侧首道:“太后驾崩, 举国同悲, 你这当皇孙的,我怎么瞧不出你有一丝悲伤,反而有兴致来打趣我?” “有什么可悲的?皇祖母在世时饱受病痛折磨,伤病一发, 生不如死,如今在宴会上无知无觉的驾崩, 何尝不是一种解脱?”洛子羡道。 “你想得倒是明白。” “没办法啊, 我总不能像父皇一般啊。”洛子羡笑了笑, 见沈银粟眯眼看过来, 摇着扇子道, “云安妹妹还不知道宫中如今乱成何等模样吧, 皇祖母这一驾崩, 病倒的却是父皇, 他那日本就饮酒过多, 又惊吓过度,当夜便起了高烧,几日不退,眼下太医们都在榻前候着呢。” “既然如此,你不在榻前候着,倒是跑到这儿来了。”沈银粟瞥了洛子羡一眼,但见那人嗤笑一声,上挑的眼中流露出几分不屑。 “父皇榻前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那么多嫔妃大臣在他榻前哭,若再加个我,岂非吵死了。”洛子羡道,“更何况我不去侍疾,自然有人急着要去,这才短短几日,三弟的奏折都不知递了多少封了,用侍疾作借口解除禁足,这机会可遇不可求啊。” 沈银粟摇摇头:“可惜他才刚被惩处不久,赈灾之事风头未过,圣上不敢轻易放他,若是这事情过得久一些,这倒是次机会。” “是啊。”洛子羡微微颔首,话音刚落,便听不远处传来呼声,二人抬头,只见叶景策匆匆向二人的方向赶来,一身玄衣上绣着淡金色云纹,手持银枪,露出的半边臂膀精壮结实,长发干练地束起,额间渗着细密的汗珠。 “粟粟,你终于肯来演武场看我了。”越过挥手的洛子羡,叶景策直接赶至沈银粟面前,双手在衣襟上擦干净,才用手背试了试沈银粟脸颊的温度,“等多久了?冷不冷?” “不冷。”沈银粟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叶景策半露的臂膀上,轻声道, “就这么跑过来,你不怕着凉?” “有你在,我怕什么?”叶景策扬眉一笑,低头,悄悄用小指勾住沈银粟的小指,见她的手掌屈了屈,似要躲闪,便立刻收回了手,心中方觉有些失落,就见沈银粟向他怀中挪了一小步,低声道,“这人太多了……” 话落,叶景策愣怔一瞬,下一刻便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弯身在沈银粟耳边小声道:“粟粟,那……人少的地方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嗯。”沈银粟低应了一声,抬眼见叶景策笑得春风得意,顿觉让这人得逞得过于轻松,忍不住怒瞪他一眼,把脚下的雪狠狠踢向他,随后抬腿便向演武台处走去。 眼见着沈银粟快步离去,一旁洛子羡总算有了说话的机会,围着叶景策踱步两圈,眼神轻飘飘地扫了几眼,最终落在他露出的半边臂膀上。 “阿策。”洛子羡扇子一开,语调揶揄,“你这衣服穿的,够风骚。” “我是因为比武身上有些热,哪像你,冬天摇扇子,这才是真风骚。”叶景策回了一句,听闻演武台上鼓声响起,也懒得再同洛子羡拌嘴,只拍了拍他的肩膀催促两下,二人便一同向演武台处走去。 演武台前,将士们早已等候多时,鼓声一响便有人主动站上台去,战鼓响起第二声,双方便各持武器开战,兵刃相接,台下顿时叫好声一片。 “云安姐姐!”欢呼雀跃声中,叶景禾的声音猛地闯入,沈银粟侧首望去,只见叶景禾今日的穿着也与往日不同,一身极为简洁的藏蓝色布衣,周身护着银色软甲,轻便灵巧,目光扫过站在她身侧的叶景策,更是挑衅地扬了扬眉。 “云安姐姐,你今日来得刚好,我定让你瞧瞧我把我哥揍哭的场面!帮你报他之前骗你的仇。”叶景禾扬首,沈银粟顿感肩上一重,微微转头,便见叶景策将下颚抵在她肩膀处,低声道,“粟粟,你听她吹牛,她那重剑再练个几年,也就无非和我多打几个回合。” “听你这意思,你今日的对手是小禾?” “是啊,不然她那重剑抡起来,谁扛得住?”叶景策话落,目光落在沈银粟的脸上,一双黑亮的眼睛微垂,忽而闪过一丝狡黠。 “粟粟,在演武台上赢了的将士按规矩是有奖赏的,可阿爹给的奖赏我不在意,我只期待你的奖赏。” “你少来。”沈银粟一见叶景策含笑的眼神,便知这人又起了小心思,轻轻瞥了他一眼道,“你打赢了旁人,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是你未婚夫啊,咱们也算荣辱与共。”叶景策恬不知耻道,“你说我赢了,这不是也给我未婚妻长脸嘛。” “叶景策,我真是低估了你脸皮的厚度。”沈银粟虽开口嫌弃,眉眼间却藏不住笑意,鼓声停了片刻后再次响起,身边已然有将士在推着叶景策上台,叶景策垂首盯着沈银粟瞧,果真见她在上台前一刻抬头看向他,弯唇笑了笑。 “赢了,要求随你提,输了,以后我就只会来看小禾的比武。” “好粟粟,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叶景策闻言一笑,握紧手中的银枪便翻身上了演武台,叶景禾亦是站定在了另一侧,一声战鼓响起,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见了战意。 重剑与长枪碰撞,发出刺耳的铮鸣,军中将士对此早已见怪不怪,见叶景禾竟能逼得叶景策连退几步,一时间又响起欢呼声,然而下一刻便见叶景策的长枪挑开重剑的一侧,借力打力,一脚踩在剑身上。 演武台之上二人招招狠厉,沈银粟紧盯着二人的招式,余光中,但见一众沸腾的将士中有一中年男子神色严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叶景禾,背后的一柄重剑与叶景禾使用的极为相似。 “呦,这才多大会儿功夫啊,居然打起来了。”洛子羡不知何时挤进了人群中,手中的扇子一下下地打着掌心,见沈银粟的目光落在中年男子身上,不免扬唇一笑。 “云安妹妹可是好奇那人是谁?” “他背了柄重剑,论身份,倒是不难猜。”沈银粟道,“他是小禾的师父?” “不错,此人名为元成泽,不但是小禾的师父,也是叶大将军的副将。”洛子羡话音未落,便听演武台上叶景禾怒喝一声,重剑劈向地面,身体借势腾空,试图踹向叶景策心口,却被叶景策双手抵住,趁她重心不稳,拽了脚便一把甩飞出去。 重剑脱手,胜负已定,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声,叶景禾在地上躺了两秒,早已习惯了似的翻身爬起,拍了拍衣服上的灰,拽着叶景策递来的手站起身。 “这次只是意外,哥,你别得意太久!” “你次次都这么说。”叶景策不以为然地把长枪扔给了台下的将士,仔细检查一番叶景禾,确定其并无大碍后便纵身跳下了台。 “师父!你看我哥那得意的样子!”眼见着叶景策跑去和沈银粟笑嘻嘻的讨赏,叶景禾鼓着脸一跺脚,扯着元成泽的衣角嘟囔道,“师父,你教教我别的招数嘛。” “小禾,你现在年纪太小,别的招数我只怕你挥不动这剑。”元成泽轻轻揉了揉叶景禾的发丝,但见叶景禾抬头,眼中坚定异常,“师父,我可以加倍的练,总之,我不要总屈居人下!” 叶景禾话落,元成泽微微一怔,眼中晦暗不明,半晌,似是下了极大决心一般,艰难开口:“好,师父教你一个杀招,此招名为断生,是师父的独创,剑出鞘必见血,若非学会了全套剑法,此杀招无解。” 叶景禾半信半疑:“就算是阿爹也……”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45节 元成泽定定道:“他也无法全部接下这套剑法。” “好!那我就学这套!”叶景禾瞬间笑起来,叉腰对着台下叶景策大声道,“哥,你听见了没!我师父要教我新招数了,你就等着我打败你吧!” “成,我等你练个几十年,看看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打赢我!”叶景策笑着应了一声,转头便去缠着沈银粟讨赏,沈银粟自问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镇南侯府有的,定国将军府也不会缺,料想叶景策也讨不出什么新奇东西,索性任由他开口。 却不想这人左右打量了她半天,甚至中途还和叶景禾说了几句话,转头便弯眼一笑,直接将她在人群中托抱起来,营中顿起欢呼声。 “我讨什么赏都行,这可是你说的。”少年无辜又单纯地看向她,沈银粟的脸顿时红到耳根,双脚止不住地踢向叶景策的心口,“你把我放下来,好多人呢。” “粟粟,你原来没这么喜欢害羞啊。”叶景策歪头问道,一副求真好学的样子,“你是医者,之前我受伤时你也曾将我衣服脱下来过,那时你可是不为所动,为何如今只是牵手拥抱都不肯呢?” 沈银粟急得不停拍打他的肩:“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叶景策眨了眨眼,故作好奇道,“因为那时你只当我是普通病人,而如今,你当我是你的未来夫君?” 第54章 父不知子 “明知故问。” 沈银粟又踢了叶景策一脚, 双手扶着他的臂膀轻锤了下,小声道:“快将我放下来,不然以后你打赢了就自己乐去吧, 我是不会理你了。” “别呀,粟粟。”叶景策仰头看着沈银粟直笑,“你这么害羞, 以后我们俩成婚, 你可怎么办啊。” “你想得倒长远, 和不和你成婚还不一定呢。”沈银粟低声辩驳了句, 叶景策咧嘴笑了笑,双手猛地一松,沈银粟顿觉脚下一空, 下意识抱紧叶景策, 整个人的腰身被叶景策伸手扶住。 不等沈银粟缓过神来,头顶传来叶景策故作无辜的声音:“郡主,你若嫁于别人,这样抱着我, 那可就不合情理了。” “哼,我还不想抱呢!”沈银粟闻言, 立刻抬头瞪了叶景策一眼, 抬手便要将其推开, 却不等双手碰上, 便觉腰上揽住了一双大手, 叶景策的声音软了下来, 带着几丝笑意, “好啦, 你不愿抱我, 是我心心念念想抱你好了吧。” “你呀,就会捉弄别人。”沈银粟口中说着,却任由叶景策俯身抱住,这军营的人多,他虽顽劣却知分寸,只轻轻拢了一下便放开手,带着她与洛子羡向大营中走去。 营中的火炉燃得正旺,叶景策帮沈银粟解了裘衣放在火炉旁烤火,洛子羡自顾自地坐在一旁,到了营中倒也不客气,瞧见那盘中的糕点便拿起来塞进嘴里。 “洛二,你是饿了?”叶景策疑惑地瞧了眼洛子羡,但见那人含糊地嚼着糕点,漫不经心地拍了拍手中的灰,“倒也不是饿,只是瞧着你们俩郎情妾意,我在旁边显得多余,便只能给自己找点事做,显得我没那么碍眼。” “找事做啊。”叶景策指了指帐外,“帐外的雪还没扫,你若闲得慌,出去扫雪也成。” “你还真让本殿下去干活啊。”洛子羡闻言眉头一眼,拂袖便往地上的厚毯上一坐,抬首道,“我这几日在宫中跪的够累了,来你这里是偷会儿闲,你可莫要嫌我多余。” “我哪能嫌你多余啊,你只管在这里歇着便是。”叶景策顿了顿,又道,“只是我方才听粟粟说圣上如今缠绵病榻,你在我这儿偷懒,不去御前侍疾,当真可行?” “天塌下来有大哥顶着呢。”洛子羡摆弄着手中的扇子道,“有大哥在御前侍疾,总比我这个没心没肺的照顾得贴心。” “你觉得无妨就成。”叶景策闻言便也不再问下去,只起身去将被风刮开的帘子合上,一抬眼,才发现几人方进了营内,外面竟又开始下起了雪。 “今年的雪似乎格外的大啊。”叶景策感叹一声,沈银粟笑了笑,起身拉着他在火炉边暖手,“瑞雪兆丰年,兴许是个好兆头呢。” “粟粟说得对,一定是个好兆头。”叶景策笑着应了一声,一旁的洛子羡嫌弃地睨了他一眼,目光渐渐落至帘帐的缝隙处,风掠过帘帐,依稀可见外面的大雪纷飞,白茫茫一片,覆至到长街尽头。 —— 帝宫内,大雪纷飞,白雾茫茫,寝殿之中,地龙温热,香炉氤氲,明黄的龙塌前,洛瑾玉目光微垂,将手中的帕子从冷水中抽出,敷在昭帝的额上。 昭帝仰躺在榻上,双目紧闭,满面涨红,眉头拧在一起,口中呓语连连,倒似是被什么魇住了。 一片混沌中,昭帝只觉自己身处大殿,一身皇子朝服,周身官员擦肩而过,对他视若无睹。 “你们做什么!你们都看不见朕吗!” “你们见了朕怎么不拜!你们要去哪里!” …… 昭帝拼命嘶吼着,却见群臣只如往常般先聊几句便各自站好,对着朝堂之上的男子俯身一拜,齐声大喝道:“臣等参见陛下——” 谁?他们参见谁? 昭帝的脑子顿时更痛了起来,他回过头,只见正大光明匾下,洛瑾玉神色淡漠,目光温和地注视着群臣,一身天子衮服衬得整个人犹如镶了金身的佛像,垂目间便是无尽怜悯。 “你……你个孽子!竟敢谋权篡位!赶紧给朕滚下来!” 昭帝大喝出声,群臣却置若罔闻,唯有洛瑾玉的目光淡淡扫来,对着他扬唇一笑,薄唇轻启道:“父皇,这皇位是我的了——” “你个孽障!” 昭帝惊喝一声,双眼猛然怒睁,明晃晃的光骤然闯入,昭帝愣了半晌,才看清眼前奢华的宫殿。 是梦…… 昭帝微微舒了口气,刚欲开口命人拿水,转头,正瞧见了垂目望着他的洛瑾玉! 梦中的画面犹在眼前,昭帝张了张嘴,只觉窒息,眼前悲悯的神情与梦中一般无二,他的好儿子,为什么偏偏生了双慈悲目,他就好像那供在高台的金佛,垂眸间仿若洞穿他的所有不堪。 孽障!他就是个孽障!人怎么会有佛的慈悲目!他定时那转生的妖孽扮成了慈悲的佛,是来蒙骗世人,是来抢他的皇位的! 昭帝的身上开始冒冷汗,他无端地觉得身子发虚,心口慌乱得紧,连喘气都变得吃力窒息。 “你……你在这里做什么!”昭帝的手指痉挛着,额间青筋暴起,满面赤红地盯着洛瑾玉。 “父皇连夜梦魇,儿臣担心父皇,特来此照看。”洛瑾玉轻声道,端起一旁的药汤,用药匙慢慢搅凉,喂至昭帝嘴前,“父皇,这是王太医熬制的静心汤,您……” 洛瑾玉话未说完,昭帝徒然暴怒,伸手便打翻了汤药,目眦欲裂地望着洛瑾玉:“你可真是朕的好儿子啊,在此没日没夜的守着,是不是想等着朕驾崩,你好替朕坐上皇位!” 瓷碗碎裂一地,几块瓷片飞溅过洛瑾玉的手腕,顿见血痕,洛瑾玉垂眼扫了下手背的血痕,又抬眼对上昭帝泛着红血丝的阴冷双目,素来淡然的眉目竟也皱了下。 “父皇,儿臣并无此心。” “并无此心?”昭帝大笑了一声,扶着塌边大声道,“那你来告诉告诉朕,你因何能守在榻前几日几夜不睡,你为的是什么啊?莫不成,我们瑾玉这么有孝心?” 昭帝瞪大双眼,鄙夷地说完,洛瑾玉平静地看着他,沉默片刻,垂下眼帘,摇了摇头道:“父皇大约是忘了,儿臣十岁时生病,卧床不起,您全然不顾大臣们反对,守在儿臣榻前几日不曾合眼,只为了确保儿臣睁眼便能瞧见您,这样儿臣便不会害怕。” 洛瑾玉话落,昭帝愕然片刻,抬着浑浊的双眼不住打量洛瑾玉,似乎是想从洛瑾玉的身上找到当初那个小皇子的影子,然而盯了许久,他似乎只看见了他那双麻木的令人生俱的双目。 “这里不用你伺候了,下去吧。”昭帝疲了身子躺回榻上,洛瑾玉默然地望了他两眼,只开口答了句是,便弯身将地上大块的碎瓷片用手帕包好,放在一旁,随后唤了婢女来收拾。 洛瑾玉一走,屋内霎时更空荡起来,不多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昭帝抬眼,只听门外的声音雌雄莫辨,尖细得紧。 “陛下。” “进来吧。”昭帝话落,高进微低着头,推门而入。 “听闻陛下梦魇,奴才特意为陛下寻来这安神香,陛下不妨试一试?”高进话落,见昭帝疲倦地点了点头,立刻笑着赶至了香炉前,趁着换香的机会,偷偷将香炉里未燃尽的小药丸藏于袖中。 “高进。”昭帝在榻上倏然开口,高进撒香的手顿住,连忙收了香赶至昭帝榻前。 “陛下您吩咐。” “朕病倒这几日,朝中可发生了什么大事?” “朝中很是安稳,有大殿下处理公务,陛下您尽管放心。”高进赔笑道,昭帝闻言冷笑一声,“你的意思是说,有大皇子在,朕在不在也无足轻重了?” “奴才不敢!”高进连忙叩首,小声道,“奴才这般说,是担心陛下忧虑朝政,想让您不必为此忧心。” “你倒是有心。”昭帝道,“你只管说便是。” “是。”高进开口道,“奴才听闻,前几日北边防着敌国的燕云十四塔有三塔塌陷,中间的防护城墙更是破损不堪,此外,最南边的河水已有部分开始解冻,河水逆流,淹了大批农户,还有……” 高进低声念着,昭帝的脸色却是愈发难堪。 “这才刚开年就灾祸频出,这一年,恐怕不利啊。”昭帝话落,高进俯首道,“此外,还有朝臣提及了今年的祭天大典,声称近几年各地灾祸不断,需得请天地气运相助,以平定人间妖邪之气。” “大办,今年是得大办。”昭帝连连点头,抬眼看向高进道,“一会儿宣礼部尚书和太史监觐见,这祭天大典朕需得好好同他们商议。 “是,奴才领命。”高进俯首告退,刚退了没几步,便听昭帝又道,“还有,把小哲子也叫过来,他在洛子羡身边待的久了,倒是越发不愿向朕主动汇报老二的行踪了,若朕不寻他,他这眼线怕真当自己是个奴才了。” 第55章 明暗交织 二皇子府内, 一片静谧,下人有条不紊地打扫着庭院,洛子羡站定在檐下, 抬眼望着庭前的雪。 “小哲子走了多久了?” “回殿下的话,已经两个时辰了。”婢女应了一声,洛子羡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拢着袖子慢悠悠地坐回椅上, 闲闲地望向院外。 往常这小哲子进宫顶多也就一个时辰, 这次竟然两个时辰都不见踪迹, 可见昭帝定是将他调查得十分仔细。 眼下洛怀琢被禁足,洛瑾玉又因赈灾粮之事颇受百姓好评,加之叶景策在大殿上的求娶, 这位大皇子可谓是风头正盛。而他这个不成器的老二平日里虽不起眼, 但此时此刻却也是枚可用的棋子,此时多加扶持,未尝不能暂且替代洛怀琢,避免洛瑾玉的一家独大。 洛子羡百无聊赖地想着, 只觉他这父皇可笑得紧,明明年轻时极珍爱自己的儿子, 如今年岁渐大, 却将自己精心培养的孩子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洛子羡的一双狐狸眼向外瞟着, 淡漠的神情显得他没了往日的生机, 反而带了几丝慵懒和倦意, 眼见着自己候着的人出现在院前, 洛子羡这才掀了眼皮, 打起几分精神。 “回来了?本宫可等了你许久了。”洛子羡闲闲地打了个哈欠, 抬眼看向小哲子, 悠然道,“去哪儿去了这么久啊。” “回禀殿下,您前几日不是说鸿运馆那海棠糕好吃嘛,奴才就想着买回来些,让咱们府里的厨子钻研钻研,也好做给殿下您吃。”小哲子躬身将手中的油纸包递到洛子羡面前,洛子羡扬了扬眉,俯身接过,盯着油纸包笑了一声,慢慢道,“去了宫中一趟,你就给我带回来几块糕点?” 洛子羡话落,小哲子的手徒然一抖,胆颤地看向洛子羡:“殿下,您这是什么意思,奴才没懂。” “这话很难懂吗?”洛子羡不解地看向小哲子,“本宫自以为平日里将你带在身边,已经帮你完成任务了,让你在父皇面前好交差,怎么,本宫这般善解人意,你都不知道说实话来感恩本宫?” 洛子羡声音淡淡,浑身上下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威严。 小哲子不可置信地盯了洛子羡半晌,见那狐狸眼轻飘飘地瞥下来,连忙叩首,胆颤道:“奴才欺瞒殿下,实在罪不可恕,还望殿下责罚。” “哎呀,瞧瞧你,怎么吓成这样子。”洛子羡笑道,“本宫若真要责罚你,你觉得自己还能完好无损地跪在这儿?” 小哲子不敢言语,但见洛子羡漫不经心地敲着桌面,懒散道:“本宫自问待你不错,你呢,虽是父皇的人,但跟在本宫身边的时候也算老实,做事倒也尽心尽力,本宫不会为难你。” 洛子羡话落,小哲子小心抬眼,见洛子羡微微笑起来:“小哲子,这做人啊得聪明些,选择什么样的主子,可就是选择了怎样的人生。” “这俗话说得好,良禽择木而栖。”洛子羡轻声道,“父皇已经老了,替他做事,你猜猜自己会有以后吗?” 这话可是大逆不道! 小哲子闻言,惊恐地看向洛子羡,但见那人风轻云淡地拢了拢袖子,把玩着手中的暖炉,丝毫不在意他惊惧的眼神。 坊间传闻二殿下洛子羡风流潇洒,是个闲散浪荡子,而今看来,此传言真是大错特错,此人分明是个笑面虎,吃人不吐骨头的性子。 良禽择木而栖,昭帝确实已然老了,就算是未老,自己也不过是他众多眼线中的一个,何时能熬出头来。 可洛子羡不一样,他如今锋芒未露,且就性子来看,绝非池中之物,眼下追随之人不多,若他早日归顺于他,将来洛子羡一旦有所功成,他便是他阵营中的元老。 两者相较,他不如放手一搏。 小哲子想着,忙向洛子羡磕了个头:“殿下说得不错,奴才愿追随殿下,为殿下肝脑涂地!” “好啊。”洛子羡闻言满意地笑了笑,轻轻将桌上的纸笔拿起,俯身递给小哲子,“既然如此,就将你知道的父皇的眼线都写出来,让本宫看看你的忠心。” 小哲子听闻,咬了咬牙,下一秒便接过纸笔,跪在地上猛写起来。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46节 一张纸写完,小哲子埋头将纸呈上,洛子羡拿起,盯着众多人名,只觉好笑,敲了敲桌面道:“紫衣,出来瞧瞧这份名单。” 紫衣女子从屏风后走出,拿过名单瞧了两眼后,颔首道:“回禀殿下,名单是真的,我们发现的几个眼线都在这张名单上。” “好,那你就按照这张名单上的人找,找到后让人盯紧他们。”洛子羡话落,紫衣道,“不杀了他们吗?” “杀了做什么?他们死了,父皇又会派出新的眼线。”洛子羡道,“你只管让你的人监视好这群眼线便好,不得已的时候再除去。” “是,殿下。”紫衣领命退下,洛子羡再次笑着看向小哲子,“还不错,是个聪明人,知道不能耍小心思。” “你呀,也算是救了自己一命。”洛子羡话落,小哲子立刻想起那紫衣女人腰间挂着的弯刀,顿时有些后怕。 “好了,你的忠心本宫看见了。“洛子羡道,“既然如此,就说说你今日进宫,都听到了什么消息吧。” “是!”小哲子忙道,“奴才听闻陛下要大办今年的祭天大典,,眼下已经寻了礼部商议时间了,似乎是要满朝文武皆参加此次的大典。” “人多的地方是非便多。”洛子羡闭目养神道,“此大典何时举办?” “三月之后,春暖花开之际。” “三个月……”洛子羡喃喃道,“转眼便到啊。” —— 冬雪渐化为春雨,三月在细雨中匆匆流过,乍暖还寒之际,京中的柳枝已悄然间萌发新芽,用绿意点缀着这座雨后的都城。 长街尽头,马蹄声响起,少年银鞍白马,飒踏流星,一身朱樱锦袍意气风发。 “粟粟!我回来了!” 街上,叶景策的呼声高昂,沈银粟侧首看去,便见他笑起来露出一侧浅浅的酒窝,望着自己的眼中尽是欢喜。 “粟粟,我远远地便瞧见你了,你怎么不听我的呼声,等一等我?” 叶景策跃下马,快步赶至沈银粟身边,一身雨后的凉气丝毫遮掩不住少年身上恣意明朗的气息。 沈银粟抱着怀中的药箱,仰头瞧了他一眼,鄙夷道:“我才不要等你!也不知是谁说好了今日陪我去看望病人,结果转头就失言,跑去和旁人打马球。” “此事情有可原嘛。”叶景策牵着马向沈银粟靠过来,一双黑亮的眸子笑盈盈地盯着她瞧,“粟粟,我昨日才知道,今日打马球的彩头是一张极难遇的上好鹿皮。” “所以呢?”沈银粟话落,叶景策咧嘴笑道,“所以我便想着一定要将它拿到手,然后送给你。” “给我当药材?”沈银粟下意识答到,叶景策愣怔一瞬,随即眼中笑意更甚,俯身在沈银粟耳边低声道,“粟粟,你莫不是傻了,这是给你当聘礼的啊。” “粟粟忘了?聘礼中是要有鹿皮的。”叶景策拉住沈银粟的手站定,将马匹旁挂着的鹿皮取下,递给沈银粟。 “既是赠予你,自然是要上佳的才好,今日作为彩头的鹿皮,品质之高,实在难求,我便想着定要将它拿回来。” “我才不要别人打来的。”叶景策话落,沈银粟收回盯着鹿皮的目光,微微仰头,挑衅般的望向叶景策。 “我不管这鹿皮是何等质地,我只知若以聘礼赠我,这鹿皮需得是我夫君为我亲手打来的,只为我一人,而不是将其暴露在众人眼下,作为争夺之物的。” 沈银粟说得掷地有声,叶景策正对着其挑衅的眼神,却笑得更加开怀:“那就依粟粟的意思,我明日就去附近的猎场射鹿,别说一对鹿皮了,我直接将猎场的鹿都抓到镇南侯府门前,你看中那只,我们便要哪只,余下的,我们分发给参加婚宴的宾客,让大家人手一只!” “你敢!届时你若让喜宴上出现一群鹿,我定将你扔在当场,这婚你便和鹿成去吧!” 沈银粟美目一瞪,叶景策霎时笑出了声,俯身悄悄勾住她的手。 “逗你的,我怎么会让我们的婚宴上出现那样的场景,我们的婚宴定是要宴请百官,分福百姓,我要让那聘礼从城南排到城北,摆流水席七天七夜不断,我要让往后的世人提及这场婚宴,便知道我们粟粟值得这世上最好的。” “那可不够。”沈银粟甚少地露出了女儿家的娇俏,她自知叶景策的话真心诚意,却仍旧忍不住瞥了眼叶景策,傲然抬首。 “我不光要让人知道我的婚宴是最好的,我还要旁人知道我的夫君也是全天下最好的,叶景策,你做的到吗,你要是做不到可别许诺我什么最好。” “这有什么做不到的?”叶景策抬首,朗声道,“粟粟你且等着,等我们去祭天大典之时,我去求那高僧为我们寻个好日子,之后便去同镇南侯请期!” “父亲若是不同意呢?” “不同意我便一遍遍的求,直到镇南侯同意。”叶景策扬眉道,“总之,等这次祭天大典回来,我定要让这全盛京的人都吃上我们的喜宴!” 第56章 盼你所愿成真 细雨连绵数日, 浩浩荡荡的马车停滞在山脚下时,正赶上半月里难得的晴天,云销雨霁, 云层中露出层层金光,照在静观寺山下。 “老衲参见陛下。” 为首的年老僧人躬身施礼,身后的一众沙弥也立刻俯首, 胆大者微微抬眼, 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文武百官。 “无渡大师不必多礼, 朕此行率文武百官前来, 实为祈安山祭礼一事,此祭礼关乎大昭国运,需得百官前来, 方显我大昭诚意。静观寺与祈安山相近, 故而朕率百官在此借住几日,还望不会惊扰了大师礼佛。”昭帝道。 “陛下说笑了。”无渡大师徐徐道,“静安寺作为大昭国寺,本就该为国祈福, 为陛下分忧,此番祭礼陛下选静安寺落脚, 实在是让静安寺蓬荜生辉。” 无渡大师话落, 昭帝满意地笑了两声, 命侍从引路, 率百官缓步迈上阶梯。 静安寺在大昭建国之前便已经存在, 其建立已有百年之久, 内部之大, 几乎覆盖了脚下的整座山。 庙内的院落早早便被清扫好, 小沙弥引着众人去往落脚之处, 待众人安置好后,便主动退下。 庙中清静,利于斋戒,过了晌午,沈铮便合目在屋内打坐,独留沈银粟在院中无聊。 雨后初霁,院落中还弥漫着淡淡的泥土香,沈银粟落座檐下,方拿了医书去读,便听闻墙头传来细微的声响。 “叶景策,你就不能走一次正门嘛?”沈银粟放下面前的医书,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只起身走去墙下,仰头去瞧那生了双笑眼的少年,“怎么,正门那么大,不够你走进来?” “镇南侯在院中,我哪敢从正门进啊。”叶景策翻身从墙上越下,笑着往沈银粟身边凑,“眼下从翻墙进不要紧,只等我这迎亲的队伍到门口时,粟粟你可要同镇南侯说说好话,让我从正门进。” “切,你想得美,要进门靠自己的本事,我才不会帮你。”沈银粟嘀咕一句,抬眼扫向叶景策,“你来是要做什么?” “自然是在这庙里闲得慌,过来带你出去玩的。”叶景策绕到沈银粟面前,俯身同她对视时,眼神实在算不得安分。 “粟粟,你就不觉得在这院中待着无趣嘛?” “无趣是无趣,可这祭天大典前本就要斋戒几日,是不能乱跑的。”沈银粟微微蹙眉,叶景策立刻道,“我们不过是逛一逛这寺庙,哪里算得上的乱跑呢?粟粟,我可听说这庙中有一处金殿,里面供着的菩萨可灵验了,能让人心想事成。我们也去请个愿,就求菩萨保佑我们早日成婚,如何?” “若想早日成婚,你与其求菩萨,不如去求我爹。”沈银粟话落,便见叶景策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也对,那我们回来就去求你爹!” 说罢,不等沈银粟说话,直接便将其从地上抱起,抬腿便往墙根底下走。 “叶景策,你做什么,你放我下来!你再闹我,我就喊人了!”沈银粟尚未反应过来,身子绷得僵直,一双杏眼嗔怒地望向叶景策,但见那人有恃无恐地看过来。 “粟粟你尽管喊,若我被镇南侯发现了,也无非就是再也进不来这院子,见不到你罢了。”叶景策委屈道,“届时我相思成疾,缠绵病榻,粟粟可别忘了去看我。” “那我到时候是不是还要给你带些礼?”沈银粟恼道,叶景策笑着思索一瞬,故作认真道,“礼倒不用了,你把自己送给我就成。” “油嘴滑舌!放我下来!”沈银粟口中低骂,却见叶景策箍紧了自己的身子,下一秒便揽着她跃至墙上。 “好粟粟,你就当陪我去了。”叶景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足尖落地,哪还给她什么拒绝的机会。 院落到金殿的距离不远,至多不过几百步,二人吵闹间便望见了庙宇的金顶。 大抵是斋戒的缘故,殿内的人不多,只有几个小沙弥在拿着抹布清扫,见二人进来,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上去,把殿中的香拿过来。 “施主是要请香吗?”小沙弥初来乍到,尚不熟悉待客的流程,拿着香的手止不住地抖,被叶景策一把扶住,“你不必害怕,把香给我,我们自己来就成。” 小沙弥忙点点头,将手中的香递上,见叶景策分好了香,向身后的沈银粟递去。 手中的香被点燃,三拜之后便被置于香炉之中,香火弥漫,二人跪于蒲团之上,合目参拜。 沈银粟双手空心合十,闭目间眼睫轻颤,神色极为认真。叶景策虽也闭了眼,却也不过短短几秒,随后便睁了眼,侧首向沈银粟看去。 金殿中静得出奇,仿佛能听见香灰簇簇地落下,能听见胸腔里心脏的跳动。 叶景策侧首望着面前女子白皙温润的脸颊,他好奇她轻颤的眼睫若是扫在掌心,会不会有一丝痒意,好奇她红润的唇瓣在触碰时是温热还是微凉。 菩萨俯首望着座下二人,叶景策却只管看向沈银粟。 似是感觉到身旁的视线直白热烈,沈银粟慢慢睁眼,转头看去,正对上叶景策含笑的眼。 “你不拜佛,看我做什么。” “我拜完了啊。”叶景策无辜道,好奇地向沈银粟靠去,“粟粟,你拜了这么久,许了什么愿?” “不能说,说了就不灵验了。”沈银粟抬眼看向面前的佛像,“不过我许的愿望太多,就算不说,菩萨也许也会责怪我的贪心,不去理会我的所求。” “不会的。”叶景策安慰道,一双圆眼眨了又眨,还是忍不住道,“那你那么多的愿望里,有关于我的吗?” “有。”沈银粟坦然道。 叶景策:“关于我的什么?” “都说了,说出来就不灵了,你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沈银粟话落,却见叶景策将手递到她面前,“那你写下来给我看好不好,这样,我们也算骗过菩萨了。” “你当神明是三岁小童嘛?会被这样骗过去。”沈银粟不解抬眼,却见叶景策固执地不肯收回手,一双干净明亮的眼直直盯着她,竟头一次看出几分偏执。 阳光撒落进金殿,香火在佛前升腾,寺庙内传来敲钟之声,一遍遍地回荡在耳边,如石子投河般激起平静的内心。 叶景策背对着殿内的阳光,肩上犹如盖了一层碎金,看着她的眼神虔诚真挚,沈银粟静静望了片刻,总算笑了笑,在叶景策的目光中做出让步。 “菩萨慈悲,应当不会和出了幼稚主意的笨蛋计较。”沈银粟将指尖落在叶景策的掌心上,轻轻勾勒几笔。 策。 平安。 寥寥几笔,写得认真,待指尖离开,掌心却仍旧残留着落笔时的痒意。 叶景策合掌,似是将几个字牢牢攥住,眉目间笑意盈盈,能化了寒冬的冰雪。 “好了,我已经写给你了。”沈银粟小声道,“那……你许了什么愿?里面也有我吗?” “有啊。” “是什么?” “不告诉你,粟粟你不是说了吗,说出来就不灵了。”叶景策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扶了沈银粟起来,察觉到对方不满的目光,却也只是笑着牵着她往外走。 他的愿望那么简单,只有两句话,菩萨一定一下就听见了。 家人平安喜乐,粟粟所愿成真。 “等你愿望都实现的时候我就告诉你。”叶景策同沈银粟慢慢在山中走着,山中的风渐大,送来沈银粟埋怨的声音,“那个时候我早不在意你许了什么愿了,你说出来我也不想听。” “那你现在可以猜一猜,猜错了我不说话,猜对了我就点点头。” “你幼不幼稚啊。”沈银粟回身看向叶景策,微微歪头思考道,“你许愿我爹接受你?” 叶景策但笑不语。 沈银粟自知猜错,倒也不怎么在意,继续开口道:“许愿我们早日成婚?” “这要看镇南侯的意见和算出的吉日,可不是菩萨能左右的。”叶景策闷闷开口,“粟粟你可知,我今日来寻你之前还遇见个瘸了腿的扫地僧,他说他只需看我一眼,便知我两年内娶不成妻。” “你怎知他说得是真是假?”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47节 “也对,他又没见过我们的生辰八字,兴许是在诓我。”叶景策话音刚落,便听闻附近有脚步声传来,抬眼望去,只见这竹林深处竟有一池塘,池塘边罗列巨石,一个年轻和尚正打着哈欠从巨石后走出,见了二人,不紧不慢地躬身行礼。 “小僧念尘,本在此打坐,无意间听闻两位施主的对话,实在是失礼。” 年轻僧人缓缓一拜,年纪虽不大,周身气场却很是稳重,让人无故便觉得其道行高深。 “大师来得刚好。”叶景策正质疑自己遇见的老和尚,见此处还有僧人,当即便想求证那老和尚说的话。 “大师可否帮我一个忙。” 年轻和尚道:“施主方才的话小僧听见了,可是要问婚期?” “正是。”叶景策话落,念尘缓缓抬眼,叶景策这才发现,这年轻和尚生了双极好看的眉眼,看人时如寒潭深水,平静又幽深。 “小僧帮施主看一看婚期倒是无妨,只是……”念尘欲言又止,“敢问施主口中瘸了腿的扫地僧,可是清华殿前的那位?” “正是。” 念尘的表情微变,眼神在叶景策和沈银粟脸上打量几番,片刻,拢了拢僧袍道:“这婚期不必算了。” “为何?”叶景策皱起眉。 “实不相瞒,小僧道行尚浅,看事情并不准。”念尘顿了顿,补充道,“不过小僧知道,施主口中的那位瘸腿扫地僧乃是小僧的师叔,他一向料事如神,是被称作活神仙的。” 第57章 岳丈大人的许可 “那照你这么说, 我这婚两年内岂非成不了?”叶景策讶然,侧首看了眼沈银粟,忙摇摇头道, “这可不成,两年那么长,万一有拦路虎怎么办, 粟粟好不容易才同意嫁于我的。” “此为天命……”念尘闭目轻叹, 话音未落, 自觉袖子被人拽住, 叶景策满眼不甘地望过来,开口道,“大师, 此中可是有人作梗, 才让我婚期久久不至?” 念尘诚实道:“施主,小僧修行不够,实在看不出来。” “那……那我去找你的那位师叔,他肯定能瞧出来!”叶景策说着, 拉起沈银粟的手便要走,身后念尘淡淡道, “师叔他素来只为有缘人提示一句, 施主如今就算去, 他也不会多说什么。” “啊?那可怎么办。”叶景策闻言止住脚步, 转身看向念尘, “这东西就没法破除吗?” 念尘无奈摇头:“师叔又没说这是劫数, 何来破除一说?” “不成不成, 对我而言, 不能下山就成亲, 这就是劫数,大师可有办法帮我破了劫数?”叶景策不依不饶地拽着念尘的衣袖,念尘波澜不惊地听着,合十的双手岿然不动,只有一双淡漠的眼微微抬起,对上叶景策急切的神情,似是略有几分不解。 “施主对这姻缘就这般执着吗?” “那是自然。我倾慕之人好不容易应下与我的婚约,夜长梦多,若是她哪日突然瞧上别人可如何是好?”叶景策话落,只觉后腰处被人猛掐了一把,一回头,沈银粟正抬眼瞧他,眼睛微微眯起,不满道,“怎么,我是什么滥情的人吗?被你说得好像负心汉一般,抛却了你便会喜欢上旁人。” “粟粟你多想了,我可没这意思。”叶景策连忙赔笑着摆摆手。 沈银粟略满意地点点头,又道:“那你是什么虚伪的人嘛?只能在短时间内同我装装样子,时间一长,便会暴露自己某些不好的本性。” “怎么可能!”叶景策伸出三根手指,信誓旦旦道,“我叶景策早已改邪归正,对粟粟你绝无半分欺瞒!” “那不就成了。”沈银粟扬首傲然道,“我非滥情之人,你又对我坦诚相待,眼下我喜欢的你就是真正的你,你又在害怕什么呢?” 叶景策:“可……” “可什么可?”沈银粟打断叶景策的话,叉腰凑近他,仰面质问道,“且不说那位高僧说得准不准,就算是准了,等我两年你不愿意?” “愿意愿意,这都说日久生情嘛……”叶景策俯身同沈银粟笑着道,“这等的日子越长,我们成婚时的感情就越深,届时定叫旁人感叹,哇,天作之合!伉俪情深!” 叶景策夸张的语气险些让沈银粟笑出声,余光间见念尘还沉默地注视着二人,沈银粟便只好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轻轻扯了扯叶景策的衣角。 “哪有你学得那么夸张!”沈银粟小声道,“总之,你快别纠缠人家大师了,只会给人家添麻烦。” 沈银粟语毕,叶景策总算放开了念尘的衣袖,方要开口道歉,便见那和尚一双幽潭似的眼睛飘忽地望了望天色,随即先一步向二人施了个礼。 “二位施主若有疑虑,我们来日再议,小僧眼下还有要事在身,还望二位施主谅解,准许小僧先行一步。” 刚被沈银粟教训完,叶景策哪里还敢缠着念尘不放,忙也说上几句客套话,便主动给对方让了路。 绕过林间吵吵闹闹的二人,念尘沿着小路径直来到一间金殿前,殿上匾额上莲净殿三字写得大气磅礴,屋内烛火通明,金身佛像屹立正中,袅袅香火自供桌上的金炉中飘出。 烛光阴暗处,一身金黄莽袍的男子微微抬首,对着念尘的方向望去,轻声开口:“念尘,你来迟了。” “山中打坐忘了时间,又偶遇两位有趣的施主,故而有些耽搁,还望殿下恕罪。”念尘口中虽是请罪,话语间却不曾有半分畏惧,他与洛瑾玉也算相识多年,知其心性慈悲宽容,必不会同人计较这般小事,便也不曾惧怕。 果不其然,念尘解释的话一出口,洛瑾玉也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再同他追究,从蒲团上站起身,接过念尘从殿前取来的香。 他自小便随先皇后来此寺庙拜谒,经常一住就是半个月,彼时他年纪尚小,庙中主持怕他在此无趣,便寻了年纪相仿的念尘来陪他,自此之后,凡洛瑾玉点香,皆是念尘将香奉上,这香一奉便是十几年。 “你说在这山中遇见了有趣的人,眼下父皇下令斋戒,寻常人定不会在此时出门,若我没猜错,你遇见的两人中怕是有位张牙舞爪的玄衣少年吧。” 洛瑾玉声音淡淡,唇角带着温和笑意。 念尘抬眼回忆了一瞬,点头道:“殿下猜得不错,确实位玄衣少年,只是他虽想要张牙舞爪,却被身边的姑娘制止住了,否则怕是要缠着小僧许久。” “姑娘?”洛瑾玉眼神一顿,随即笑了出来,“我还以为他会找二弟出去,原是眼下有了云安伴他,他便带着云安学坏了。” “原来那姑娘便是云安郡主。”念尘笑着感叹道,“那少年缠着小僧,便是为了同云安郡主的婚事,听见自己两年内成不了婚的消息,他倒是同小僧不依不饶了许久呢。” 念尘说着,俯首帮洛瑾玉点燃手中的佛香,星星点点的火焰慢慢燃起,让笔直的顶端一点点蜷曲,朱红的涂料渐化作灰白的余烬,簌簌地落在脚边。 在慢慢蒸腾其的白雾中,念尘试探着抬眼,去看洛瑾玉的目光,那双眼睛慈悲温和,却是空荡荡的,没有污秽,没有欲念,没有任何执着之物。 念尘无端的想到在林中少年的眼睛,亮泽明朗,清澈又充满生机,他还记得那人看向身侧少女时的眼神,渴求,爱慕,期待,他将那其中的情感统称为——欲。 欲,希望,想要,所求。 一个人的眼中怎么会没有欲呢?凡人超脱不了俗世,欲望是人的与生俱来,在这纷繁复杂的俗世里,人靠欲念而活。 可洛瑾玉眼中没有欲,他温润完美的外表下,像裹挟着一颗空荡荡的心。 像什么呢? 念尘看着洛瑾玉虔诚地将双手合十,他随着他慈悲而空洞的双眼向上看,是一尊庄严垂目的佛,金身佛陀,垂下的眼角都是怜悯的注视,而他注视之人亦是金衣加身,一双天生的慈悲目。 余晖洒进殿内,为洛瑾玉披上淡金色的霞光,袅袅升起的香火中,念尘盯着洛瑾玉与金身的佛陀有一瞬间的恍惚。 幼时师父曾告诉过他,这尊佛像的内里是空的,为的是方便将其运至山上,他还记得这尊佛像运来的那日,他的身高尚不足师傅膝盖高,却亲眼见无数人高举着这尊佛像,佛神被无数条锁链禁锢,只为他能稳居高位。 那洛瑾玉呢,他与这尊佛…… 念尘静静盯着洛瑾玉,鬼使神差道:“殿下,人若没有欲望,又是为什么而活?” “什么?”洛瑾玉不解地看过来,念尘一瞬间回过神,平淡地摇摇头,“是念尘冒昧了,此为师父所出的一道题,念尘不解,故而来问殿下。殿下眼中并无欲念,念尘不知殿下可有执着之物。” 念尘话落,洛瑾玉当真思索了一会儿。 身为长子,他担负着孝敬父亲,照顾弟妹的责任,作为臣子,他需得忠君爱国,体恤百姓,父皇也好,身边的嬷嬷也罢,每一个人都在他幼时一遍遍的告诫他,他应当如何,理应如何,怎么做才正确。 他曾经将那些话奉为圭臬,如今他似乎做到了话中所说,却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是他超脱俗世,而是他已然不知自己想要什么。 “瑾玉才疏学浅,无渡大师的问题实在不敢随意作答。”洛瑾玉摇摇头,茫然地抬头去见面前的佛,“念尘,我今日要替母后誊写经书,你切忌莫要让人来扰。” “殿下放心。”念尘应了一声,见洛瑾玉合目,便主动退出殿内。 日头渐渐隐没在山后,天色渐黑,似乎一眨眼便到了后半夜。 山中寂静无声,唯有林间偶尔传来风过树林的可怖声响,洛瑾玉跪在佛像前,一片静默中,烛火猝然炸开,院中猛地传来下人惶恐的惊呼声。 “殿下——大事不好了!!!陛下出事了!!!” 一时间,山中灯火通明,鸟雀惊飞一片,乌鸦在空中盘旋不止,发出刺耳的嘶鸣。 洛瑾玉赶至昭帝所住的长华斋时,朝臣已里里外外地跪了满地,进了屋内,沈银粟半跪在昭帝榻边,指尖搭在昭帝腕上,神色憔悴凝重。 此次出行之人甚多,昭帝又在宫中被医治三个月之久,本以为不会有大碍,也就并未带几个御医,哪成想今日竟会突发恶疾,便只好将沈银粟和带着的几个御医全部召来,跪在榻前细细守着。 “云安,父皇如何了?”洛瑾玉开口,但见沈银粟眉宇间似有倦意,显然是来得匆忙,连长发都未曾束好。 屋内朝臣跪伏一地,几位深得圣宠的臣子更是将目光牢牢定在沈银粟身上,沈银粟微微环顾过屋内众人,轻声开口道:“陛下身子恐不容乐观,想来是积劳成疾,伤了根基。” “那要如何调理?”洛瑾玉道。 “方才薛太医已经去开方子了,想来陛下修养几月身子便会康健一些了。” “那便好。”洛瑾玉颔首,眉头轻微皱起,“可是几日后便是祭天大典了,届时还需父皇率领群臣祭天,这几月的时间,未免有些长。” 洛瑾玉话落,群臣间顿起议论之声,沈银粟清咳了一声,镇住下面的沸腾之声,随后俯首道:“云安自问阅历尚浅,或许对陛下的病情认识的还不精准,还得问问李太医的意见才是。” “李太医,我父皇的病情如何?”洛瑾玉点点头,看向李太医。 李太医扑通一声跪下,叩首道:“回禀殿下,正如云安郡主所言,陛下的情形不容乐观,此番病情来势汹汹,需得静养才行,几日后的祭天大典,以陛下现在的身子来看,恐怕……” 李太医话落,榻上的昭帝猛咳了两声,似有悠悠转醒的迹象,下面跪着的臣子见状忙斗胆抬起头,尽力向榻边窥视着。 “让他们都下去吧,在外面跪成一片,看着就晦气。” 润过嗓后,昭帝幽幽开口,洛瑾玉听闻点了点头,同身侧太监吩咐下去,不多时屋外的朝臣便各自散了,屋内顿时只余下几人。 祭天大典本应是帝皇率领朝臣的祭拜,是为承接天降大任之举,寓意乃是天命所归,与登基大典相比,重要性不遑多让。 就昭帝的身子来看,祭天大典定是不能参加,可昭帝生性多疑,若洛瑾玉代替他主持祭天大典,他又必然会对洛瑾玉起疑,认为自己病倒是洛瑾玉的手笔,为的就是向朝臣证明他是天命所归的储君。 这一来一回,明面上是大殿下替其父皇主持大典,是为父慈子孝,委以重任的场面,实则却是挑拨了父子关系,让昭帝对洛瑾玉更加心生疑虑。 沈银粟暗暗想着,只觉心乱如麻,昭帝这病来得诡异,眼下又唯有洛瑾玉能服众,此局根本无解。 屏风的另一侧,昭帝似在交代祭天的事宜,官宦们进出几次,沈银粟同屋内御医跪坐在一处,轻轻抬眼望向昭帝,却只见大太监高进立在榻边,双目垂着,漆黑的眼珠微微一转,落在人身上,便有着一股子阴冷的寒意。 这样的神情……倒是有些熟悉。 沈银粟恍惚一瞬,刚要深思,便被身侧的李太医打断了思绪。 昭帝带来的太医不多,眼下根本分不开身,沈银粟虽已预料到自己今日回房定会很晚,却也没想到愣是后半夜才踏出了这道房门。 庙中灯火熹微,群臣早被遣回了院中,此行带的侍从婢女也不多,因而沈银粟走出房门,便也只见零星的几个婢女提灯候在门前,微微低身为她引路。 “粟粟!” 方走了两步,身后猛地传来呼喊声,沈银粟转身,只见一盏明晃晃的灯笼摇摇晃晃地向她跑来,灯火照映在持灯人的脸上,沈银粟清楚地瞧见了叶景策同她笑时,那一口银亮的皓齿。 “这么晚了,你不去睡觉,在山中乱跑什么?”沈银粟讶然,见叶景策将臂上挂着的披风给她仔仔细细的系上,理所当然地道,“等你啊,这次带的侍从这般少,你这么晚回去我自然不放心。” “这山下早被禁卫军包围了,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那可不行,这万一山中蹿出了大老虎,哇,那血盆大口一张,你说除了我,谁拦得住?” “瞎说,哪来的大老虎,你又说胡话。”沈银粟疲累的面容终于被叶景策逗出了笑意,伸手轻轻推了他一掌,掌心未等到他背上,就被他敏锐察觉,伸手便是一握。 “好吧好吧,我承认我是说胡话。”叶景策满不在乎地一笑,意有所指道,“可我是怕我说了实话,有人含羞得想要钻地缝啊。” “大晚上的,你这脑子又能转得有多快,居然还能想出白日里说不出的浪荡话!”沈银粟笑骂了一声,叶景策无奈长叹道,“粟粟,你这就不知道了,只有在晚上才会心有所感,福至心灵,意识到长夜漫漫,孤枕难眠,需得佳人在侧……”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48节 “叶景策!”沈银粟眉心跳了跳,停住脚步看先叶景策,故作凶恶道,“你最近是不是又和洛子羡混在一起了,和他学了这些不知羞的话!” 叶景策闻言咧嘴一笑,被拽了衣襟也不恼,反而垂首看着面前的沈银粟,露出了一副天真无辜的神情。 “好吧,粟粟不生气,我实话实说,其实找你的原因很简单的。”叶景策纯良一笑,俯首贴近沈银粟的耳边道,“我想你了,想见你,可不可以?” 叶景策轻声细语的一句撩拨,顿叫沈银粟耳边一麻,随即这酥麻感肆无忌惮地略过全身,直接袭击她大脑,活生生让她愣怔了几秒,才想出句话将他这浪荡话噎回去。 “……你,你别贪得无厌,白天和你在一起待了那么久,你都没见够?” “哪能够啊,往后要看一辈子呢。”叶景策弯眼一笑,方觉沈银粟的披风有些松动,想要伸手去系,便觉风拂过林间,林间似有异动。 侧目向斜后方看去,但见一瘦高身影似乎跟了二人已久,在此期间一直没有脚步声,想来此人武功了得。若说被他发现,那纯粹是因为这身影背后还跟了个不高的黑影,那黑影之前既能同瘦高之人一同隐匿,想来武功也不差,只是此刻不知为何,整个人扭动地像条蛇。 “蜘蛛!侯爷!这山里有蜘蛛!它爬我背上了!啊啊啊啊!” 叶景策只静默了一瞬,便听见风中夹杂着熟悉的少女的音色,顿时放下了心,只护着沈银粟向镇南侯的院落中走去。 这山中寂静,纵然山下有禁卫军相护,但这漆黑的夜里,谁也不知会不会被什么其他东西吓到,他这一路想送,为的便是能让沈银粟安心回到院中。 镇南侯的院落此刻仍旧点着灯火,两盏巨大的灯笼挂在院子前,院中候着的婢女阿青一见沈银粟,连忙迎上去,将其接回院内。 身后跟着的黑影仍未离去,叶景策走了几步,只觉那黑影仍旧在跟着自己,忍不住开口试探道:“岳丈?” “我不是你岳丈!” 果不其然,叶景策回过身,只见沈铮背着手从林中走出,身后跟着抓了只大蜘蛛的红殊。 “红殊,你先回去。”沈铮发话,红殊抱着灭掉的灯笼岿然不动,“不行,侯爷,我得看着您不能打叶小将军,他受伤了,小师姐会难过!” “……”沈铮咬了咬牙,“我不打,你先回去。” “哦,好。”红殊点点头,刚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退了回来,“对了侯爷,要是叶小将军将咱们今日接小师姐的事情告诉小师姐,到时候是说您先提议的,还是撒谎说我先提议的啊。” “……”沈铮额间青筋跳了跳,看向对面努力将笑意压下的叶景策,咳了一声严肃道,“自然是你提议的,本侯可没那么大闲心。” “……哦,好吧。”红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抱着灭掉的灯笼转身向院子跑去。 一时间,寂寥的林中便只剩了叶景策和沈铮二人。 叶景策活了十几年,自以为不是胆怯之人,无论是威严的朝堂还是厮杀的战场,从未曾胆怯过,然而眼下面对沈铮,叶景策竟只觉心虚胆寒,仿佛是偷了人家什么宝贝,当即便想脚底抹油先走一步。 “岳……岳丈。”叶景策默默向后退却一步,沈铮背手瞧着,淡淡开口,“你敢跑,就别想着进我们家的门。” “……岳丈大人多虑了,我打死也不会跑的。”叶景策咬牙站了回来,见沈铮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对他挥挥手,“过来,陪我走一会儿。” 谁会没事闲的在二半夜的林间散步啊,这要是被别人撞见,只怕是会以为遇见鬼了。 然而此刻,叶景策还真就陪着沈铮在散步。 沉默是刺向彼此的一把利刃,几乎将他和沈铮本就一般的关系一层层割断。 “岳丈大人。”叶景策实在是受不了这份诡异的沉默,率先开口道,“您为何不让粟粟知道是您要去接的她呢。” “首先,我不是你岳丈。”沈铮开口,叶景策置若罔闻,只听他接着道,“其次,我说我只是路过,你信吗?” “……岳丈大人,不是武将都没有脑子的。”叶景策小声道,沈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挺好,长脑子了,没随你爹。” 叶景策:“……” 怪不得阿爹说镇南侯不好相与,如今沈铮这么一开口,叶景策只觉叶冲说得当真属实,半分虚言都没有。 眼见着叶景策挫败地垂下头,沈铮总算心满意足地笑了一声,又走了两步,才徐徐开口道:“云安她……很喜欢你。” “我也很喜欢粟粟!”叶景策猛地睁大眼,满眼喜悦地望向沈铮,却见沈铮目光悠远地望向山中燃起的灯火。 “你要知道和一个人在一起一辈子,只有喜欢是不够的,你们要将生命托付给对方,从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时刻做好为对方失去一切的准备,你们要彼此忠诚,身体与灵魂尽数交于对方,从此身心不再独属于自己,也再不能和旁人同享。这些听起来简单的事情,要坚持十年,二十年,甚至百年,你做得到吗?” “我做得到。”叶景策定定道,沈铮盯了他片刻,开口,“我要你发誓。” 林中的灯火熹微,漫山遍野,只有金顶的佛庙燃着明亮的烛光,在一种漆黑中,化为璀璨的源泉。 “诸佛在上,天地为证。我叶景策此生忠爱沈银粟,生死与共,白首不弃,如若食言,必遭天谴。” 叶景策话落,沈铮沉默良久,半晌,叹了口气:“我只有这一个女儿,我要保证她一世无虞。” “我知道,换我也会这样做的。”叶景策理所当然地应了一句,忽而抬眼看向沈铮,不解道,“不过既然岳丈你既关心粟粟,又为什么不让她知晓呢?” “我……我不敢面对她,我看她的时候,她真的很像……像她的母亲,尤其是那双眼睛,和她的母亲几乎一模一样。”沈铮的声音略有些打颤,“我还记得她母亲生她的时候,都是血,哪里都是血,她母亲那么明媚的一个人啊,我们才成亲多久,就……就为了一个孩子?一个那么那么小的孩子,就没命了?” 沈铮的眼圈微微泛红,语调却满含困惑:“于是我抱着这个孩子想,我究竟爱的是手里这个孩子,还是生她的那个女人呢?答案多清晰啊,我爱的是她的母亲,没有她的母亲,她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所以我曾经偏执的认为,我当初不同意要她的决定是对的,她不该到来这个世界,她的到来害死了她的母亲。” “所以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不愿意看见她。”沈铮静静道,“可是她越长越像啊,尤其那双眼睛,真的太像她的母亲。我那时偶尔会想,她的那双眼睛,是不是她母亲留下的珍宝,可每当这种想法出现,我都觉得是对最初的自己的背叛,于是我选择了逃避。” 沈铮说到这里,哪怕不说,叶景策也明白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沈铮选择了逃避,于是他对沈银粟避而不见,后来沈银粟被其母亲的师门接走,沈铮的心中则挣扎的更为痛苦,最后干脆去了仙山。 “那粟粟在师门的这些年,岳丈你去看过吗?” “看过……但每一次都被她师父拦在了山脚下,他说我不配见她,而我也确实不配。”沈铮苦笑一声,“她小时候爱吃花生酥,我去她师门便带了花生酥,可到了那里我才知道,她到了换牙的年纪,早就不吃黏的食物了,食物如此,衣服也是如此,我永远和她的成长差了一步,后来,我知道她在师门过得很好,久而久之的,就不再去追逐这差了点一步,索性放弃了。” “可岳丈你的放弃,让粟粟这些年一直困在被抛弃的恶梦里。”叶景策不解地抬起眼,“况且降生于世并非粟粟决定,她被动地出生,却还要在出生后接受岳丈你自我矛盾下的漠视,她做错什么了呢?” “我不曾经历过,也不能完全理解岳丈你的做法。”叶景策摇了摇头,“我只知若岳母看见自己拼命生下来的孩子没人精心照顾,会很难过。” “所以——”叶景策声音高昂道,“岳丈你就把粟粟放心交给我吧!我一定会将她照顾好的!” “……”沈铮本来沉浸在愧疚中的心被叶景策猛地一击,一掌向他的头拍去,“我还以为你小子能说出什么正经话!” “岳丈,这哪里不是正经话?”叶景策捂头为难道,“您今日既敲打我,就说明了您自己已经做出了选择,选择去走近粟粟,我又何必多言呢?前尘往事如过眼云烟,珍惜当下才最重要。如今她在您面前,您知道她健康快乐,不是已经在慢慢变好了吗?人的一生那样长,若真的付出,足够您重新走进她的心。” 叶景策话落,沈铮苍白的面色总算缓和了些,一双上挑的眼扫过叶景策坦然自若的笑,片刻,竟也有了些暖意。 “怪不得云安会喜欢你,你这小子的嘴,当真是会哄人。”沈铮叹了一声,脚步停下,抬眼望着前方,叶景策顺着目光看去,竟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被送到宅院门前。 “你送了我女儿一程,我自然也会把你送回来。” “岳丈……这都后半夜了,其实我自己能回来,不劳您送的。”叶景策话落,沈铮板着脸咳了一声,“不送你回来,显得我们欠你们人情一样。” “岳丈,咱们都是一家人,哪有什么欠人情。”叶景策小声接了一句,沈铮立刻眉头一横,打发着叶景策进院,“谁和你一家人,少叫我岳丈,快走。” “知道了,岳丈。”叶景策点点头,方迈进院子两布,又听身后传来沈铮的声音。 “你这小子,嘴严实点,胆敢把今晚我跟你的对话说给云安听,就别想娶云安了!” “还有。”沈铮咬了咬牙,妥协道,“以后去府上走正门吧,后院的墙都要被你扒塌了……” 第58章 君子剑 接连几日, 长华斋内不得安宁。 “郡主,陛下的病情可有起色?” 长华斋门前,群臣等候多时, 待沈银粟开门便立刻围了上去,见其沉默片刻后轻轻摇头,脸色顿时颓废下去。 “这祭天大典只在三日后了, 其中诸多流程还需陛下亲自检阅, 这该如何是好啊!” “是啊是啊, 这祭天大典若是出了差错, 我们礼部几个脑袋都不够赔啊!” …… 群臣议论纷纷,沈银粟见状退回屋内,趁着无人在意, 悄悄走进香炉旁, 捻起里面残余的香,放在鼻尖处细嗅。 不是这香的问题,那究竟是哪里不对! 抹却手中的香灰,沈银粟皱了皱眉, 还欲继续翻找,却听一道尖细的声音突兀响起, 竟压下了门外群臣的沸腾之声。 “见过高掌印。” 高进! 想到那双令人不寒而栗的漆黑双眼, 沈银粟眉心一颤, 忙跪回屏风后, 同服侍的太医一同避入不起眼的角落处。 “奴才参见陛下。”高进开口, 一双细长的眼环顾四周, 见周身没有朝臣, 方才拍了拍手, 让身后的小太监呈上红木匣。 “陛下, 君子剑在此,您已经决定要将它交托给大殿下了吗?” “除了将此剑交于他,朕还能有什么法子,祭天大典悦神剑舞至关重要,若出了差错,只怕上天怪罪,而眼下朕这幅样子,又怎可能完成整支剑舞……” 昭帝断断续续地说着,中间夹杂着猛烈的咳嗽,太医每听昭帝咳嗽一声,配药的手便跟着一抖,心神不安地抓好药好,抬眼,只见沈银粟也正盯着药材出神,脸色瞧上去也不大好。 “郡主可是疲累了?此处有我们几个守着,郡主若身子不适,便快些休息去吧。” 李太医话落,见沈银粟摇摇头,眼尾似乎在瞟向小太监手中捧着的红木匣。 那匣子中的君子剑乃是大昭世代帝王所持之剑,不但是祭神时最为重要的礼器,更是大昭皇权的象征。 洛瑾玉若持此剑悦神,只怕会有天命所归之意,而昭帝这人,最是多疑,他本就因近些年的灾祸不断而被百姓诟病,如今祭神病倒,又被深得民心的儿子洛瑾玉替代悦神,沈银粟几乎能够想象道昭帝在祭神大典后对洛瑾玉的不满。 “郡主,还差您手中的那味药了。”李太医的声音传来,打断沈银粟的思绪,将手中的最后一味药捣碎放入药膏中,沈银粟只见李太医站起身,推开屏风走了出去。 屏风露出缝隙,殿内幽暗昏沉,沈银粟抬眼悄悄向外望,却正对上一道目光,同样越过缝隙,向着另一侧望去。 高进鹰视狼顾,幽暗烛火下的黑瞳透着诡异的微光,如同要将人生吞活剥,沈银粟没由来地皱紧眉头,只觉浑身不适。 “奴才竟不知云安郡主也在此服侍。”高进沉沉开口,昭帝的目光也扫过来,沈银粟手脚冰冷地站起身,微微施礼道,“圣上龙体欠佳,云安略会医术,自当为陛下尽一份薄力。” “这几日倒是劳烦云安了。”昭帝徐徐道,“想来你这几日也疲累了,先下去休息吧。” “是。”沈银粟应了一声,转身走出屋内。 雨后山中的空气尤为清新,从昭帝满是熏香的屋内出来,沈银粟顿觉心中压抑的气息总算舒缓出来,深吸几口气,试图将高进阴冷的目光在脑海中抛却。 “小师姐——小师姐——” 红殊的声音自山中传来,远远的便能瞧见少女挎着个竹篮,兴高采烈地向这边跑来。 “小师姐,我来给你送饭了。”红殊打开竹篮,篮子中是几分还热着的斋菜。 “这是早上的时候叶小将军叮嘱我的,说怕你在圣上这儿看顾忘了时间,吃不上热乎的饭菜,故而让我挑你喜欢的送来,也算是提醒你及时吃饭。” “他这么有心,自己怎么不来?”沈银粟话落,红殊挠着头想了想,思索道,“我记不太清了,他好像说了一嘴,什么要同叶将军确保祭天大典的地方安全之类的。” “原来如此。”沈银粟点了点头,手指抚在食盒上,眼神却若有所思,“红殊,你帮我去找一下二殿下,让他去后山,找他的时候记得不要让旁人瞧见。” “好。”红殊点点头,待二人走着无人处便抬腿向洛子羡所住的宅院处跑去。 洛子羡的宅院不算大,院内的侍从也不多,红殊爬上后院的围墙向里望,打眼便瞧见洛子羡正靠在院中的梨花树下打瞌睡,不远处的小石桌上摆放着未下完的棋和白瓷茶壶。 师姐为昭帝的病情忙前忙后,他这做儿子的倒是清闲,居然还能在树下小憩! 红殊越想越气,直接翻墙过去,从墙下摘了个狗尾巴草,随后站定到洛子羡面前。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49节 “大坏蛋,让你偷懒!让你睡!”红殊一遍小声说着,一边将狗尾巴草凑到洛子羡的鼻前,胡乱扫着。 “你不许睡了!我师姐找你!” 鼻尖的痒意愈发清晰,噩梦一层层坍塌,洛子羡的意识猛地回归,浓密的睫羽颤了颤,缓缓睁开眼,入目的是和煦的日光,和桃腮微晕的少女。 “小师妹啊。”洛子羡轻笑了一声,懒洋洋地开口,“你这胆子也忒大了,你可知若是换了旁人这样捉弄我,那可就是大罪过了。” “可我以前都是这样叫醒师父的啊。”红殊不解地挠了挠头,见洛子羡不紧不慢地盯着她笑,连忙一拍掌道,“险些忘了,我师姐找你呢!就在后山,你快去!” “云安妹妹找我?”洛子羡扬眉,依旧是慢悠悠的语调,急得红殊直跺脚,“对呀!你快去吧!你这人真奇怪,圣上这几日伤病,师姐忙得脚不沾地,你这当儿子的倒好,居然这样悠闲!” “我和他,先是君臣,才是父子,群臣都被遣走了,我留那里做什么。”洛子羡被红殊拽着起了身,口中的话虽寡情,一双狐狸眼下却是遮不住的乌青。 “你们京中的人可真薄情,我当初在师门的时候,师父若是身子不适,我们恨不得彻夜守在他身前。” “知道京中之人寡情,你还敢来京城,就你这性子,被人卖了都得帮人数钱。” 洛子羡笑着叹了一声,慢条斯理地跟着红殊走,红殊听他这般说,本就有些婴儿肥的脸瞬间鼓了起来:“有小师姐在才不会有人卖我,再说了,我又不会一直待在盛京,我还会去别的地方呢。” 洛子羡:“除了这里,你还能去哪里?” “我能去的地方可多了,我可以去西边的草原,上次我去的时候那里的阿翁说下次请我吃烤羊腿,我还可以去北地,你见过那里的雪嘛?比京中的雪花大多了,银亮亮的。我还可以去江南,我阿娘还在江南给我留了一套宅子呢,我想看看那里的山和水,据说那里都是连绵的山,但我还没见过。” 红殊蹦蹦跳跳地说着,洛子羡细细去听,步伐愈放愈缓,待她说完,才轻轻苦笑一声:“你口中的风景……我未曾见过。” “那……下次我去的时候叫上你?”红殊见洛子羡神情似有落寞,尝试安慰,刚把话说出口,又连忙摇头补充,“不过到时候你得自己花钱,我没有多余的钱分你,除了去江南吧,去江南的话我可以把宅子借给你住。” “哈哈哈哈。”红殊这边正思考的认真,身后的洛子羡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扇子一收敲在红殊的发间,“瞧你这小气样,若我以后真去了江南,定赠你十间宅子,算你今日说要借宅的谢礼。” 洛子羡话落,方觉二人说话间竟已到了后山,沈银粟正半蹲在地上,对着面前的食盒犯难。 “呦,云安妹妹约我还带饭啊,真是客气。”洛子羡大步走过去,沈银粟见状立刻就要盖住食盒,却被洛子羡的扇子一把拦住。 “我瞧瞧啊。”洛子羡半蹲下来,扇子抵着食盒盖子,“藕片,冬笋,茭白……啧,没一样是我爱吃的啊,云安妹妹,你这准备的也忒不用心了,好歹打探一下本殿下的口味啊。” 洛子羡说着,手就要往食盒里探,沈银粟本还忍耐他这扣下盖子的举动,一见其伸手,连忙将其扇子打开,将食盒盖住。 “谁说这是给你的了?” “不是给我的,那你给谁?”洛子羡语毕,立刻反应过来,摇着扇子揶揄道,“呦,给阿策的啊,这么关心呀,看不出来,云安妹妹这么主动呀。” “……是他给我的。”沈银粟轻轻回了一句,洛子羡面上一僵,尴尬道,“差不多,差不多,你送他,他送你,都一样,本殿下也没说错什么。” “你少在这里扯皮,我今日找你来是有要事相商。” 眼见着红殊同二人道别后渐渐走远,沈银粟便再无顾忌,单刀直入道:“陛下的病情并非简单的疲累所致,我怀疑他被人下毒了。” “为何这般说?你初次诊断时不是还声称是疲累所致嘛,为何如今……”洛子羡话落,沈银粟疲累地揉了揉眉心,“我都说了,只是怀疑,在我看来,陛下的脉象十分诡异,并不仅仅是疲累之相,可与我同诊的两位太医却似乎并未察觉到奇怪之处,倒让我怀疑是不是我多虑了。 “其次,若我猜测的不错,当真是有人下毒导致了这诡异的脉象,能让圣上中毒,可见这下毒之人定是他的近身之人,当时他信任的臣子皆在场,我若贸然将猜测说出口,只怕一来会引发乱象,二来我这小命也难保。” “所以云安妹妹找我来的意思是?”洛子羡试探道,沈银粟抬眼,“陛下身边可有你能用的人?让他留意着陛下近来的吃穿用度和他身边之人,若真是下毒,此毒用得精巧,需得留意各个细节。” “我知道了。”洛子羡点头,想到前些日子刚刚投诚的小哲子,“我这里有个人还算机灵,交给他去办刚刚好。” “你信得过就成。”沈银粟颔首,“除此之外,大哥代替陛下祭神之事,你觉得……” “不是什么好事。”洛子羡斩钉截铁道,“树大招风,父皇最恨抢他位子的人,可眼下的局势,却又避无可避。若真如你所言,父皇的病倒是有人故意为之,那大哥如今的处境便也是被人算计好的,利用父皇的疑心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 第59章 初吻 “此招的获利者, 是三殿下?”沈银粟开口,洛子羡开扇思索道,“按照正常思路, 三弟确实获利,但……这种精巧的招数一点都不像他能想出来的,他那人急功近利, 身边人的脑子没一个好使的, 当真是人以群分, 物以类聚。” “听你这语气, 倒是有些瞧不上三殿下啊。” “并非是瞧不上他,不过是客观评价罢了。”洛子羡道,“他那人自小胜负心就重, 又家世显赫, 常被拿来同大哥相比,这久而久之的,就被输赢冲昏了头,为了能赢大哥, 饮鸩止渴,不择手段, 做事更是急躁冒进, 漏洞百出。” 联想到赈灾粮一案, 沈银粟自觉洛子羡这评价确实精准, 便默默点了点头, 开口道:“既然如此, 眼下大哥代替陛下祭天之事你想如何解决?” “还能怎么办, 此事避无可避啊。”洛子羡长叹一声, “眼下只能祈祷这祭天大典顺利进行, 至于其他的事情,等日后再说。” “也对,眼下祭天大典才是最重要的。”沈银粟点了点头,抬眼望了下日头,俯身拿起食盒,打算先行告退,没承想刚走了没两步,就被洛子羡伸手拦住,一双上挑的眼睛促狭地望向沈银粟。 “云安妹妹,这是要急着去哪里呀?” “回宅院。”沈银粟淡漠道。 “哦。”洛子羡闻言点点头,绕着沈银粟前前后后地打量了一圈,眯眼道,“可是云安妹妹,回宅院的路在另一侧,你再这么走下去,那可就到了那祭天的祈安山了。” “嘶,这祈安山上有什么值得云安妹妹瞧的啊。”洛子羡的扇端一下下地敲击着沈银粟的食盒,狭长的眼睛突然睁大,一副恍然大悟的欠模样,“呀,瞧我这脑子,阿策现在是在祈安山上呢吧,敢情云安妹妹是去瞧自己心上人的啊。” 敲击声一下下的传来,沈银粟抱着食盒的手越攥越紧,一双杏眼怒视道:“二殿下,麻烦你让个路,否则我怕手抖把菜撒在你身上。” “呀,这怎么还羞恼了呢。”洛子羡闻言,扇子一收,慢悠悠地指了指二人西侧的一条小路,“云安妹妹莫凶,本殿下是好心提醒妹妹,出了这庙再去祈安山是为绕远,我指的这条路比较近,若你想去同阿策一同用膳,兴许你走这条路还能保证饭菜是热的。” “……多谢。”洛子羡话落,沈银粟轻轻应了一声,刚觉自己错怪了洛子羡想要赔礼,便见那人扇子一开,笑着道,“不谢不谢,你们俩两情相悦,早日成婚,我便能早一日当阿策那小子的二舅哥,到时候他见了我,还不得老老实实地给我敬茶,真是想想都舒坦。” 洛子羡笑眯眯地说着,沈银粟自知这人不提及正事时便没个正经样子,便也不再理会他,提着食盒沿着山路走去。 静观寺与祈安山离得极近,沿着小路走过去,不到半个时辰便能瞧见祈安山上的景象。 苍茫广阔的山间,云幡飘飞,燔柴高高垒起,神坛之上,皆为牛羊玉帛,巨大的黄金九龙鼎内,香火徐徐燃起,袅袅白烟中,铜铃哗啦作响,一众祭者面带青铜面具,在战歌中起舞。 “群臣叩拜——” 庄严的喝声被呼啸的山风卷来,沈银粟遥遥望着,便见诸臣循规蹈矩地走着,按照祭礼的顺序一遍遍的演练着。 避开演练的群臣,沈银粟走到另一侧的山尖处向下望,开阔的视野中是连绵的山青色,山顶呼啸的风吹起她束起的长发,微眯的杏眼扫视过山间的每一处,于是她听见远处传来的呼喊,在漫山遍野的回荡。 “粟粟——” 叶景策站在不远处的山间,似是狂奔而来,胸口还在微微起伏,抬首,一双明朗清澈地眼睛望过来,满眼皆是笑意。 “你怎么来了?” “我过来瞧你啊。”沈银粟笑着应了一声,快步走下去,叶景策伸手扶住,两个人慢慢向着驻扎之地走去。 驻扎之地离祭礼之地不算远,乃是诸朝臣的休息落脚之处,眼下群臣演练祭礼的步骤,驻扎之处便更乱了起来,官员来来回回地出入着,几乎无瑕顾忌仪态。 进了营帐,叶景策将手帕扔进火炉上暖着的温水中浸湿,拧干后俯身蹲到沈银粟面前,一点点去擦她被吹灰的脸。 “粟粟,这地方风大灰多,人也杂乱,你又何必过来找我?” “怎么,你有心给我送饭,就不许我有心过来找你吃饭?”沈银粟扬眉,叶景策忙笑道,“怎么会,我这不是受宠若惊嘛,我们家粟粟现在居然这么主动了。” “想好了再说话,谁是你们家的!”沈银粟嗔怪地瞪了叶景策一眼,笑着还嘴回去,目光落在帐内的火炉上,拍了拍身侧的食盒,“刚好这炉子能把菜热一热。” “成,那我们就把饭菜热一热,一起吃。”叶景策说着,收了手中的帕子,起身同沈银粟一起将食盒中的饭菜拿出,摆放在炉子上。 帐内气温微热,炙热的炉子让沈银粟白皙的脸颊渐渐泛起红晕,一双杏眼水亮亮的,睫羽轻颤,整个人犹如熟透了的桃子,叶景策在旁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瞧,直盯到沈银粟忍不住转过头来。 “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就是有点红。”叶景策笑眯眯道。 “那你瞧个什么劲儿?” “我饿了。”叶景策托腮认真道,沈银粟刚欲伸手将炉上的饭菜为他拿下来,就见叶景策抬手戳了戳她的脸,弯眼笑道,“粟粟,你的脸红得好像果子诶,我可以咬一口嘛?” “……你!”沈银粟自知他没什么好心思,一时间脸气得更红,“不可以!” “可是你是来给我送饭的诶。我饿了,你不该想想办法嘛?”叶景策的指尖徐徐滑过沈银粟的脸,“粟粟,你瞧这个果子,它红彤彤的,咬上去一定很甜。” “不过呢,不咬也可以。”叶景策慢慢靠近沈银粟,一双黑亮的眼中满是狡黠,“我碰一碰,亲一亲,总可以吧。” “不可以!”沈银粟忙用手捂住烤得滚热的脸,抬脚踹向叶景策的同时,小声喝道,“你饿了就去吃饭!吃正常的饭!” “正常的素菜好难吃的。”叶景策话音刚落,就见沈银粟拿着一个个菜碗砸在他面前,喝道,“吃!” “好吧。”叶景策应了一声,方慢悠悠地举了筷子,便听帐外传来异动,生龙撩开帘子探进头来。 “少爷,林司谏来访。” “请他进来。”叶景策话落,生龙依言掀开帘子,但见一个长相端正大气的男子走进帐内,同叶景策略微客气道,“敢问叶小将军可曾见过叶将军?” “阿爹他方才下山去了,很快便会回来,司谏若是不着急,可以在此等候片刻。”叶景策话落,不待林司谏答话,便听身后沈银粟疑惑出声。 “楚衡师兄?” 楚衡?好熟悉的名字。 叶景策怔了一瞬,随即瞬间想起这名字不就是沈银粟醉酒时口中念着的那个吗! 楚衡师兄?叶景策默默念了一句,转头看了看自己身前站着的林司谏——林行。 林行,林行,怕不是取了楚衡这名字的一半而来。 叶景策的眉头顿时皱起,眼睁睁地瞧着沈银粟快步向林行走去,笑着道:“师兄,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粟儿。”林行见到沈银粟亦是笑起来,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沈银粟一番,关切道,“最近休息不好?怎么比之前瘦了些许?” “在师门时有师兄照料,只管享福便好,自然是心宽体胖,眼下师兄不在身边,便要为自己操心,故而操心瘦了。”沈银粟一边说着,一边引着林行向帐内走,“倒是师兄你,当初师父不是说你命中有一劫数在京中,不准许你进京嘛,你这般贸然的来了,若真如师父言,遇见什么不测,该如何是好?” “我不怕那劫数,我只怕在师父那里空学二十余年,到最后不能一展宏图。”林行同沈银粟道,“这京中除了你,可还有师门中的其他人?” “我和红殊在一处,至于其他人,除了师兄你便再未见过了。” “红殊也在此?你们两个竟一同来了?早知如此,我之前办完公务后便应当快马加鞭地往回赶,这样也不至于今日才和你们相见了。” 林行说着,目光落在桌上摆放的饭菜上,今日朝臣们都忙得分不开身,林行自然也是如此,哪怕到现在也是水米未进,虽要保持着朝臣的仪态,可这下意识的饥饿根本无法控制,眼神更是控制不住地向饭菜上瞟。 沈银粟和林行相识已有十年之久,师门中的起居皆受其照料,自然熟稔得很,一见他这眼神,瞬间领会其意。 “我这饭菜刚热好,师兄不妨留下来吃一口吧。” 红殊拎来的食盒内装得极满,其中菜饭足够三四个人吃,自然也不会缺林行这一人的量。 “并非是我拒绝粟儿美意,只是这毕竟是叶将军的营中……”林行话落,一旁叶景策皮笑肉不笑地道,“粟粟既然都这么说了,林司谏就留下来吧。” “这……”林行思索一瞬,他本就要在此等候叶冲,若只在此等着二盯着沈银粟二人吃饭,反倒是失了礼节,不若应下来。 “那就多谢叶小将军和粟儿的美意了。” 桌前,本应是二人柔情蜜意的午后时光,而今变成了三人的相谈甚欢,更准确的说,是两人的相谈甚欢。 叶景策的筷子从碗中夹起几个米粒,百无聊赖地放进嘴中,随后抬眼看向桌两侧的沈银粟和林行。 林行:“实不相瞒,粟儿,离开师门的这些年里,我经常想起当初咱们在师门一起学艺的日子,那时候你极爱惹祸,闯祸后便趴在我身上哭,我那时嫌弃你弄脏了我的衣服,可离了师门这么多年,我却常常想念你趴在我身上哭的场景。” 沈银粟笑道:“这些年我也一样想念师兄。” 是啊,哪怕在醉酒时也是呼喊着他的名字呢。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50节 叶景策垂了垂眼,把筷子插入饭中,又听那二人接着谈笑起来。 “我还记得你当初曾说过,若你回京便只有两个目的,一来是将师父教你的医术发扬光大,救死扶伤,二来便是要解除你那自小便带着的婚约,还自己一个自由身,而今可都实现了?” 林行前些日子曾去执行外务,此番为了祭天大典匆匆赶回,尚不清楚京中发生何事,更不清楚沈银粟那婚约本就是同叶景策的,眼下这么一问,自然也不曾顾忌,只是不曾想他这话出口,其余二人的脸色俱是一变。 “粟粟。”叶景策平静地放下筷子,对着桌上二人勉强笑道,“我吃饱了,父亲那边久未归来,许是遇见了麻烦,我去他那边瞧一瞧。” 说罢,不等沈银粟说话便站起身走出营帐。 “叶小将军的脸色怎么瞧着不大好的样子?”林行不解,但见沈银粟也放下筷子,抬眼看过来道,“他大约是同我生气了。” “同你生气?” “是。”沈银粟认真地看向林行,“师兄,其实我今日留你在此,除了和你叙旧,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沈银粟攥了攥拳,轻声道:“师兄,我在师门生活十年,这十年我的起居皆是你在照顾,我将你当做兄长,将同门当做亲人,所以,我也想将我珍重的人带来给你们见一见。” “所以叶小将军是……”林行试探道。 “他就是我那自小便定下婚约的丈夫,也是我如今的……珍重之人。”沈银粟说着,脸上虽泛了点红,说得却极为坦诚,“我刚才见你之时便想同你去介绍他,可又觉得直接说有些害臊,便想着待吃饭时你与他熟悉一些,再同你说起我们的婚约,请你来参加我们的婚宴,可如今看来,是我忽略了他的感受。” 林行还有些愣怔,却已然明白了沈银粟的意思,当即笑了起来。 “恭喜你,粟儿。”林行道,沈银粟随即站起身来,“既然师兄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那便抱歉要让师兄自己吃了,我想去找他。” 话落,沈银粟快步走出营中,山间的风呼啸而过,茫茫的山林不见半分人影。 祈安山那样大,叶景策走得又快,她望不见他的影子便只能依据他走出营帐前的话,去山下找叶将军,可惜待她到了山下,山下早已没了叶家父子的身影。 沈银粟茫然地在山林间走着,几乎将整个祈安山走遍后,才想起自己来时的那个山尖还未曾去。 几个时辰过去,山间的风慢慢小了,沈银粟咬着牙快步走上山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期待竟然战胜了双腿的疲累。 落日熔金,余晖拉长了地上少年的影子,沈银粟抬起头,只见叶景策坐在她来时的山尖处,身上洒满了绮丽的霞光,手中摆弄着地上的花草,脚下散落了一地草屑。 “我找了你很久。” “你不是很聪明嘛?为什么会找很久?”少年的声音从高处传来,沈银粟一步步地向上走,“因为我在你这里会犯傻。” “……”叶景策闻言,摆弄花草的手终于停下,轻声道,“很累吗?” “有点。”沈银粟在叶景策身边坐下,把头靠在他的肩上,片刻,只听头顶传来叶景策低低的声音,“抱歉,我下回再躲会躲的显眼一些,让你一下就能看见。” “不会再有下回了。”沈银粟慢慢道,主动握住叶景策的手,轻声道,“你在和我生气?” “没有,我永远不会和你生气。”叶景策道,沈银粟抬眼,“那你为什么要走呢?” 风穿过树林,树叶发出簇簇的声响,林间有鸟鸣,有花草的清香,叶景策眨眼想了一会儿,忽而笑道:“因为我在别扭。” “我明明知道你与林司谏是有着十年情谊的师兄妹,你对他别无他想,但我想起你醉酒时喊的是他的名字,我会嫉妒,听到你趴在他身上哭,我会烦躁,听到他评头论足我们的婚约时,我会想把他扔出营帐。”叶景策话落,自嘲一笑,“你说这不是别扭,是什么?” “是吃醋。”沈银粟抬起头来,同叶景策笑着道,“阿策,你的醋坛子打翻了呢。” 沈银粟的话直击要害,叶景策低低嗯了一声,继续摆弄着手中的花草,沈银粟见状也不急,只有些疲乏地闭上眼,慢慢道:“我初到师门的时候,年纪很小,衣食住行都需要人专门照看,师兄他曾经无微不至地照顾了我十年,和大哥一样,都被我视为至亲。阿策,我与他的亲昵是为兄妹的亲昵,我今日想让他留下,是想以珍重之人的身份将你介绍给他。” 沈银粟话落,是良久的沉默。 半晌,叶景策开口:“粟粟,抱歉。” “你说过一遍了……”沈银粟轻声道,话音未落,便觉头上倏然一沉,睁开眼抬手摸去,才惊觉头上不知何时被戴了个花环。 “送给你,算作赔礼。”叶景策语毕,沈银粟笑出声来,“你自己坐在这儿生闷气的方式就是编花环?” “不然呢?等你找过来的时候送你编蟋蟀吗?”叶景策也笑起来,伸手帮沈银粟把头上的花环扶正,手掌刚欲落下,就被沈银粟握住,将他的手放置在她腰后。 “闭上眼,我还你一份谢礼。” 沈银粟的声音轻轻柔柔,叶景策合上眼,便觉怀中的少女似乎踮起了脚,倾身向他靠来,下一秒,唇角便贴上一片温润。 双眼轻微睁开,叶景策的手悄悄离开沈银粟的腰,慢慢地抚上她的脸,将他想要咬的果子捧在掌中,试图在她轻吻他唇角之时,小心翼翼地加深这个吻。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图谋不轨,怀中的少女离了他的唇角轻笑一声,在他下意识地倾身去追逐这个吻时,笑着躲了过去。 “阿策,今天的谢礼只有这么多,不可以贪得无厌。”沈银粟温声道,“之后的礼物要成婚时才能送你。” 第60章 祭天大典 “下山后能成婚, 下山后不能成婚,下山后能成婚……” 定国将军府的宅院内,叶景策坐在廊下, 一朵一朵地摘着花瓣,另一侧,叶景禾托腮看着, 沉默片刻, 终于忍不住开口:“哥, 你没事吧, 这自打你前几日从祈安山回来,整个人都魂不守舍的,别是脑子坏掉了。” “你才脑子坏掉了呢。”叶景策放下手中光秃秃的花枝, 郁闷道, “小禾啊,你说咱们到底什么时候能回京啊?” “待今日祭礼结束便会启程回京了吧。”叶景禾疑惑道,“哥,你这么急着回去做什么?” 叶景策:“当然是要成婚啊!” “急成这样?我嫂嫂又不至于扔下你跑了……”叶景禾话音未落, 便见一道身影站至叶景策身后,叶冲一掌拍在叶景策头上, 笑呵呵地俯下身道, “我说你小子怎么突然间怎么猴急, 别是云安丫头给了你什么甜头, 让你恨不得现在就把人家抬回府里吧。” “哪有!爹, 你别瞎猜!”叶景策如惊弓之鸟般站起身, 避开叶冲的视线看向别处, 叶冲见状爽朗一笑, 揽着叶景策的肩膀小声道, “你小子心虚个什么劲儿,爹是过来人,什么不懂,快跟爹说说你俩现在感情如何了,你把人家女娃娃哄高兴了没有?想当年我追你娘的时候……” 眼见着叶冲又要开始滔滔不绝起来,叶景策连忙屈了下膝盖从叶冲肩膀下跑出,几步站直叶景禾身边,伸手捂住耳朵。 “爹,您那爱情史我和小禾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您还是省省吧。” “啧!没品位的东西,你就不为我和你娘的爱情感动吗!就不为你娘当年的泼辣性子着迷吗!” 叶冲话未说完,叶夫人默默从身后的房中走出,看着挡在门口的伟岸背影,略略抬脚,一脚踹在叶冲的屁股上。 “别在门口挡着,怪碍眼的。”叶夫人抱臂站在门前,一身红衣裹着纤细腰身,腰间的软甲连至右肩,在阳光下泛着银光,直叫叶冲看愣了眼。 “傻愣着做什么?你又不是没见过我这般打扮。”叶夫人嫌弃地看了眼叶冲愣怔的神情,随后抬首望了望日头,“咱们得快些赶去祈安山了,祭礼过会儿便要开始了。” 祈安山上,风声呼啸,云幡纷飞,高耸的燔柴燃起烈火,云烟直上九霄,祭台之上,重器罗列,铜铃震荡,吟唱的战歌回荡在群山之巅。 “群臣叩拜——” 巫祝的喝声顺着风声传来,一时间广阔的草场上遍起衣角摩擦的簌簌声响,群臣缓缓俯首,声势浩大,气吞山河。 “天佑大昭——护国安民——” 铜铃作响,战鼓擂动,沈银粟微微起身,但见洛瑾玉玄冕加身,头戴旒冠,缓步向祭台上走去。 祭台上,君子剑置于金架之上,银色的锋芒划过洛瑾玉柔和的眉眼,鲜血洗礼过的皇权之剑被一双素白的手握起,在风中发出铮鸣。 君子持器,当待时而动,以锋策己。 烈烈长风,云幡飘飞,诸臣仰首,只见震荡的鼓声中,玄色长袍的儒雅男子立于山巅,持剑而舞,衣袂蹁跹,若将飞而未翔。 祝词声落,鼓乐将歇,侍从撤馔归璧,祭礼总算告终。 群臣各自散去,准备晚些时候启程的行李,沈银粟抬首,便见叶景策在不远处对她挥手:“粟粟——” 山风将少年的呼喊声送来,沈银粟笑起来,提着衣裙快步跑过去,被叶景策稳稳接住。 小路上的人不多,不过寥寥几个,走着走着便逐渐散开,余下二人在林间缓步,叶景策拉着沈银粟的手慢慢穿过山林,眉飞色舞地同她笑:“粟粟,你知道吗,我前几日请大师算了我们成婚的吉日,才不是要什么两年,分明待回了京都你便能嫁于我。” “上次那位扫地的大师又肯给你算了?”沈银粟笑道,叶景策摇了摇头,“这次是我寻旁人问的。” 叶景策指了指山下的方向:“山脚下一个小和尚,两块糖一次,说是童叟无欺。” 沈银粟闻言忍不住笑起来:“小和尚算的你也信,不怕是小孩骗糖吃?” “有什么不能信的,扫地僧说的我能信,小和尚说得我自然也能信,反正是向你提亲,你什么时候应下来,我便能什么时候娶到你,这是你我之间的商定,与老天无关。” 叶景策说着,林间山风穿过,不远处的巨石旁似有异动,二人抬眼望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巨石后走出,对上二人的视线,那人的眼中没有半分波澜。 “小僧念尘,再次见过二位施主。” “……又是你?”叶景策惊诧出声,联想到这人便是上次说扫地僧说话灵验的僧人,心中顿时一紧,连忙道,“你这次又听见我们俩说话了?” “嗯……小僧也可以当做没听见。”念尘淡然道。 “那你就装作没听见吧,可别告诉我山角那小和尚算得准不准,我还想给自己留点希望呢。”叶景策说着便拉着沈银粟急匆匆地要走,没等走了几步,便觉念尘迈着步子跟了上来,不紧不慢道,“施主,你跑什么?” “就是啊,你跑什么?”沈银粟被叶景策半揽着向前走,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也觉好笑,调侃道,“方才还信誓旦旦,婚期由你不由天,怎么这会儿怕人家大师怕成这般样子?” “谁知道他那张嘴又能说出什么来,我现在听不得半分娶不到你的话。”叶景策话落,身后遥遥地传来念尘的呼喊,“施主,别跑了,小僧是来送你们东西的!” “送我们东西?”叶景策闻言停住脚步,转过身,面露不解地看向念尘,但见念尘风轻云淡地迈着步子走来,从袖中拿出个朴素的小盒。 “小僧虽说道行尚浅,但助人为乐的心还是有的。”念尘道,“此物名为姻缘结,据说能保佑有情之人终成眷属,情牵三世,永不分离。” 念尘说着,打开盒子,只见盒子中放着两个平平无奇的红绳,乍看之下,与街角算命铺子上摆放的物件毫无差别。 “这东西……灵嘛?”面露迟疑地盯了两条红绳半晌,叶景策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对面的念尘听了也不恼,诚实道,“不清楚,但据说卖得不错,这两条是我帮二位施主向师叔求来的,至少它不需要二位施主花钱。” “……大师当真节俭。”叶景策接过盒子,同身侧沈银粟对视一眼,随后同念尘笑道,“那便多谢大师了,他日我与粟粟成婚,定请大师过来,专门为大师摆一桌斋菜!” “施主客气了。”念尘笑道,“小僧静候二位施主的佳音。” 念尘话落,远处的山路上传来叶景禾的呼唤:“哥,嫂嫂,你们在哪里呀,我们得收拾行李了!” “知道了!”叶景策遥遥一呼,和沈银粟一同向念尘道别。 朝中的车马在晌午时落脚于山,因着祈安山下的部分禁军尚且需要人统帅收尾,除却定国将军府的少将军叶景策与其妹叶景禾外,余下众人先行回京,叶小将军等人则率余下禁军随后赶追。 镇南侯府的马车内,沈银粟掀了帘子望向车外,但见叶景策驾马立于车旁,似乎是预感她会掀帘向外瞧,眼下正笑眯眯地守在车外,一眨不眨地盯着马车瞧。 “你盯着马车做什么?”沈银粟趴在车窗前笑。 “在猜你几时掀开帘子瞧我。”叶景策话落,沈银粟绕有兴趣地问道,“猜对了没有?” “没有,你掀帘的时间比我猜测得还要早。”叶景策笑道,驾马靠近车前,轻声开口,“粟粟,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代表我比你想象中更喜欢你。 沈银粟心中有了答案,却故意歪了歪头,装作不解,一双杏眼含笑望着叶景策,开口道:“代表什么?你靠过来说给我听。” 沈银粟话落,叶景策当真又靠过来一些,俯身至马车前,却见马车帘子被一双皮肤略微松弛的大手拉开,沈铮黑着脸靠过来,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叶景策。 “代表什么,你小子也说给我听听啊。” “——岳丈大人???” 叶景策顿时愣住,见沈铮盯着他冷哼一声,拢着袖子道:“我女儿拉开帘子早自然是因为有话要交代你,你小子少在那里自作多情,油嘴滑舌!” “父亲!您方才不是睡着了嘛!”沈银粟在旁轻轻叹息一口,沈铮顿时扯了扯嘴角,嘴硬道,“我被这小子吵醒了不行吗!方圆百里内都能听见这小子心里的算盘声,我被吵醒了有问题吗?” “我看您就是在装睡,偷听别人说话!”沈银粟在旁埋怨地念了句,沈铮心虚着没敢说话,拢着袖子靠去一边,“我离这小子远点,省着被他的算盘声吵醒!” 说罢,又重新合上眼。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51节 “哥!你道完别了没有!高副将在找你了!” 叶景禾的呼声传来,眼下是真的要道别了,沈银粟重新靠回马车旁,扫了眼背后装睡的沈铮,伸手示意叶景策靠过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猜得不错,我比你想象中更在乎你。”沈银粟轻声道,伸手主动勾了勾叶景策的指间,“阿策,一路小心。” “放心吧,我们很快就会追上来的。”叶景策话落,车队也慢慢动了起来,叶景策驾马后退几步让开道路,马车渐行渐远,叶景策遥遥望着,直至再看不见远行的车马才驾马转身,同不远处的队伍喝道,“整顿余下兵马,两日后启程!” 阴雨连绵数日,山路在雨水的冲刷下终于不堪重负,在车队刚刚行过山脚下时顿听闻山体滑坡之声,巨石瓦砾从山上纷纷滚落,堆积在狭窄的山路上,阻断了后续队伍的进程。 “小师姐,小师姐?” 红殊的声音响起,沈银粟猛地回过神,将视线从阴沉沉的雨幕中收回,回首去见身侧一袭红衣的少女。 “怎么了?” “没什么,只不过是见师姐你对着窗外出神,好奇你在看什么罢了。”红殊也盯着窗外的雨瞧,看了一会儿未觉什么有趣,转头便见沈银粟的一双眼里满是心神不宁,迟疑了片刻,红殊眨了眨眼,试探着开口。 “小师姐,你是在担心叶小将军率领的队伍吗?”红殊安慰道,“你不必担心的,我方才听二殿下说了,这落石虽凶险,但好在咱们已经度过,而叶小将军尚未抵达山下,见巨石下落,定不会冒险过山,会等晴日再率军前行,只不过这一等,怕是要更落后咱们几日了。” “落后倒是无妨,只要平安便好。”沈银粟轻叹了一声,双眼依旧是望向窗外,不知是不是这阴雨的缘故,她近几日总觉惶恐不安,夜里更是辗转反侧。 窗外雨声渐大,空气中似弥漫起白烟,雨滴噼里啪啦地打在车身上,沈银粟放下帘子,但见一侧的沈铮似乎也心绪不假,拧着眉头将车窗的帘子合紧。 “这阴雨天,当真叫人心烦。” 沈铮低骂了一句,抱着手臂靠至软枕上,烦躁地合上双目。 刚心绪平稳了片刻,沈铮突觉马车似震了一下,随后猛地向后仰去,车夫拉紧了缰绳才勉强遏制住马匹,马车再次落地,伴随的却是整个队伍的骚动和侍从们惊慌的喊声。 “有刺客——有刺客——保护陛下!保护陛下!!!” 车队前传来嘶吼声,数不清的官宦侍从拼了命地向后跑,却被不断地射杀屠戮,山林间,箭如雨下,暴雨与利箭混杂在一起,叫人眼花缭乱,只在一片烟雨中看见一片片炸开的红雾。 “趴下!粟儿,趴下!” 沈铮低喝一声,把沈银粟和红殊一手一个摁下,飞矢扎在车棚上,发出铮得一声,与此同时外面传来叶冲的怒喝,“所有人都趴下!” 怒喝之声中夹杂着兵刃相接的刺耳声响,叶冲回头瞧了眼守在昭帝车前的洛瑾玉和洛子羡,二人浑身俱已湿透,长发凌乱地贴满脸颊,口中微喘着粗气,洛瑾玉手持着君子剑尚有还手之力,洛子羡却难凭一把折扇阻挡流矢,眼下虽护在昭帝车前,臂上却一血流不止,被他堪堪用一只手捂着。 “子羡,你回车上去。”洛瑾玉道,“你带父皇先走,我和叶将军殿后。” “大哥!”洛子羡喊了一声,话音方落,便见两侧人影憧憧,眨眼间便有无数人涌来,叶冲顿时一笑,这雨中流失难以分辨,这人可就好分辨多了,眼下这些人急功近利地冲下来,于他而言,这些人就是在自寻死路! 战意顿起,杀机毕露,兵刃刺进血肉的声音不断响起,众人皆在反攻之际,林间的角落处,银亮的箭头慢慢对准昭帝所坐马车的窗口,利箭脱手的瞬间,如雷电般闪过,众人匆匆回首,只听箭矢瞬间刺入血肉,男子闷哼一声倒在昭帝车前。 “成泽!”叶冲惊呼。 余下将士也发出惊喝:“元副将!” 站在不远处的叶夫人见状忙赶至元成泽身侧,一双美目狠辣地向箭矢飞来的方向看去,待叶冲赶来时将元成泽向叶冲身上一推,拔下刺在车上的血箭便拉开刚捡的残弓,弓如满月,百步穿杨,哪怕是雨幕中看不清人影,众人也能隐隐瞧见那箭射过去后炸开的血雾。 眼见着已无反攻之力,余下刺客相互对视了一眼,忙趁乱闪身离去。 暴雨之下,队伍残破混乱,叶冲掀了昭帝的帘子请命,只见其一脸惶恐阴郁,沉默片刻,昭帝哑着嗓子道:“在附近找地方落脚,先行休整队伍。” 第61章 变故将至 雷电交加, 大雨滂沱,山脚下的简易客栈内满是落魄的朝臣和受伤的残兵,开店的掌柜的哪见过这般景象, 早吓得双腿直抖,强行壮着胆子前后打点着。 充斥着霉味的屋子内,元成泽闭目躺在木榻上, 一旁的沈银粟为其把过脉后抬手收起药箱。 “元副将此伤未伤至筋骨, 只需静养便可, 叶将军与夫人不必担忧。” “那就成, 那就成。”早早候在沈银粟背后的叶冲一听这话,总算松了口气,同元成泽责怪道, “成泽啊, 你可吓坏我和你嫂子了,好在没出什么大事。” 叶冲话落,躺在榻上的元成泽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转头避开叶冲投来的目光。见元成泽不理会自己的埋怨, 叶冲转过头来,又握着沈银粟的手感激道:“云安郡主, 还好有你啊, 这要是没有你, 眼下这么多伤员可怎么办啊, 说起来我家那小子能有你这么个未婚妻真是他的福气, 你且等着, 待回京我就去请你爹喝酒, 定将你们二人的婚期早早定了……” 叶冲一提及叶景策的婚事, 顿时两眼放光, 颇有些抓着沈银粟聊到明早的架势,叶夫人在旁无奈地看着,只待叶冲这话刚断了句,便开口道:“叶冲,你莫要吓到云安郡主。” “对对对。”叶冲连连点头,方要再开口,便听门口传来敲门声,红殊从外面探出头来,“见过叶将军,叶夫人。” 红殊快速施了个礼,转头看向沈银粟道:“小师姐,你可瞧完元副将了?二殿下正找你呢,他说他快要疼死了。”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沈银粟应了一声,叶冲见状赶忙让开路,“去吧去吧,二殿下那里要紧。” 洛子羡所待的房间离元成泽的不远,沈银粟方将手放在门上,便见面前的门主动打开,小哲子早早候在门前,身后是在榻上低头包扎的洛子羡。 “我听红殊说二殿下您要疼死了,可眼下您瞧着可没有半分吃痛的样子啊。”沈银粟说着,只见洛子羡漫不经心地活动了下自己包扎好的手臂,慨叹道,“不把自己的伤说得严重些,怎么把忙得不可开交的云安郡主请过来啊。” 洛子羡慢悠悠地站起身,一双狐狸眼向沈银粟看去:“大哥他没受伤吧。” “没有。” “那……父皇呢?” “受了些惊吓,但并无大碍。”沈银粟将药箱放置桌上,抬眼见洛子羡低垂的头微微点了下,忍不住开口道,“你叫我过来就是问大哥和陛下的情况?” “那倒不是,眼下伤员众多,能医治的伤员的就剩一个李太医和云安妹妹你,若非要紧事,我怎敢占了妹妹的时间呢?” “那你让我来是为了……” 沈银粟话音未落,洛子羡扇子一开,斜眼瞥了旁边的小哲子一眼,小哲子立刻会意,忙打开一侧的柜子,从里面端了个托盘出来。 “云安妹妹,这些是父皇之前所食和所用之物,你瞧瞧有没有什么异常。” 洛子羡说着,小哲子将托盘放置桌上,沈银粟倾身用手中的银针去试,待到香料时又小心地沾了一下细细去闻,片刻,抬起身来。 “这些东西没有问题。”沈银粟道,“之前我也怀疑过陛下屋内的香料,因我始终觉得他屋内有些混杂的奇异味道,不过可惜的是,那屋内的香料我并未发现异常。” “这般说来便不是吃食和香料的问题了。”洛子羡说着,用扇子轻拍了下小哲子的肩,“同云安郡主说说,最近都是谁近身跟在陛下身边了?” “照旧还是以前那些近身伺候的宫女太监,只不过因为陛下生病,近日又添了两位太医,以及几位皇子与郡主您。”小哲子小声道,“除此之外,高掌印近日在陛下身边的时间也长了不少。” “高进?”沈银粟瞬间想起那日长华斋内高进阴冷的目光,没由来地觉得心底发冷,抬眼同洛子羡看去,“这高掌印掌管守正阁,之前在京中追杀我之人便是守正阁的。” “那时将你是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多半都是三弟的人,如此说来,这高进大约是三弟的人?”洛子羡细细品道,“难道此番父皇病倒,大哥代他行祭礼,当真是三弟的主意?就老三那脑子,不应当啊。” 洛子羡说话间,小哲子已俯身将桌上的香料吃食收拾好,重新摆回隐蔽的柜中,准备等无人注意时毁尸灭迹。 柜门刚关上,不待洛子羡将此事捋清,就听门外传来慌乱的步伐声,屋内几人刚回了头,便见一个侍从连滚带爬地冲进屋内,声音颤抖道:“大……大事不好了。” 沈银粟皱眉:“你先慢慢说。” “二……二殿下,云安郡主,出大事了。”侍从艰难地咽了下口水,猛地一磕头道,“京中来报,三殿下在禁足期间遇刺,被发现时……已……已经……” “已经怎么了,你倒是说啊!”洛子羡急道,侍从忙将头磕地更响,忐忑道,“殿下节哀……” 洛子羡的脸瞬间白了一半,几乎是僵着脖子回首看向沈银粟,沈银粟的面色亦是难堪,几乎是哑着嗓子道:“三殿下是如何遇刺的?” “七……七窍流血,中毒而亡。” 侍从话落,洛子羡咬牙将扇子一把摔在桌上。 这皇子遇刺本就是令人费解之事,洛怀琢虽是禁足,可府上里里外外围着的禁军不在少数,怎会轻易便被人杀害,除非此人手眼通天,有极大的本领,光是这几点,就足够他那多疑的父皇将视线锁定在洛瑾玉身上。 再者,这洛怀琢是中毒而亡,而洛怀琢的衣食住行皆是昭帝让洛瑾玉安排的,这般看来,似乎条条线索都指向了洛瑾玉。 再加之祭天大典一事……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洛子羡郁闷地揉了揉眉心,刚放下手,就见门外跑来侍从,大呼道:“陛下有令!即刻启程回京!” 阴雨绵绵,马车再次启程,眼见着速度比之前快了不止一星半点。 昭帝的车内,侍从胆颤地跪伏在地,不敢抬头去见昭帝的脸色。 “高进,你说究竟是何人胆敢毒杀琢儿!” 昭帝阴沉着脸,一双浑浊的眼中透着锐利,高进在旁小心跪着,闻言俯首道:“这……奴才可不敢说。” “哼,你不说朕也知道!除了他,谁还能在朕眼皮子底下手眼通天!”昭帝冷哼一声,拖着古怪的调子徐徐道,“你说,他就这么急着坐上朕这个位子吗?恨不得向全天下人都证明,他是如何的优秀,如何的比我这个父皇的能力强!” “陛下息怒。”高进试探道,“殿下他仁义正直,孝心感天,定不是那种心怀不轨之人。” “呵,高进啊,你真觉得世上会有那样高洁的人吗?朕问你,若你能力卓越,民心所向,你会甘心一直和一个不如你的人竞争吗!”昭帝道,“朕不信会有人甘心,瑾玉他一定不甘心!” “这……这奴才不敢答啊。”高进伸手,轻轻平息着昭帝气得上下起伏的心口,宽慰道,“不过殿下他确实能力出众。” “是啊,能力出众。”昭帝闻言苦笑一声,喃喃慨叹道,“他为何就不能是一个平庸之辈呢?” 昭帝话落,高进轻微勾了下唇角,慢慢站到昭帝身后,为他轻揉着太阳穴,温声开口道:“殿下能力卓越,是为陛下您教导有方,就说咱们大昭的这几位皇子,哪个不是一表人才,都随了陛下您呀。” “一表人才?可算了吧。”昭帝冷笑一声,“老二那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就知道吃喝玩乐,老三虽上进,却也到底只是块砖,不是成玉的材料,这么多年还是一样的愚笨,至于老四……他就更不必提了,同他那见不得人的生母一样,没什么出息。” 昭帝话落,高进立刻恭维道:“陛下还真是为这几位皇子操碎了心啊。” “哼,一群不省心的东西。”昭帝冷喝一声,“朕本就要处理政务,却还要分神来忧心他们,眼下北边防着敌国的燕云十四塔中有三塔坍塌,中间的城墙更是破损不堪,边境的北狄之人已数次侵犯,他们又在此时给朕惹出这等糟心事!” “是啊,若有人能在此时为陛下分忧便好了。”高进道,昭帝闻言心中一动,眉头不可微查地拧在了一起。 是啊,他怎么忘了,此刻边境正是用人之际,且不说这洛怀琢是不是洛瑾玉杀的,就算真是洛瑾玉动的手,眼下就剩了三个皇子,那两个又不成气候,洛瑾玉就算犯了滔天的罪孽,他也一样奈何不了他。 可偏偏他咽不下这口气,他每每瞧着洛瑾玉那双淡漠的慈悲目,便觉自惭形秽,活叫他心烦。 既然这洛瑾玉有能力,他便不如打发他去修筑燕云十四塔,这修塔外加驱除北狄,最短也需两年时间,足够他眼前清静些时日了,也不必夜夜担心他这大儿子带人围了皇宫,让他退位让贤,早早成了太上皇。 “高进,你记得提醒朕,回京便要拟旨,令大皇子去往北境修筑燕云十四塔,至于那附近的屡次来犯的北狄之人……”昭帝略微思忖道,“既不是什么太大的动静,就让叶家的那两个孩子率人平了就是。”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本来是要写一大章的,结果被事情耽搁了没写完,只能分开发了(叹息) ps:叶景策:晚回京几日,喜提两年出差,真是令人惊喜(惊吓)呢。 第62章 再回京都 舟车劳顿数日, 众人总算再回京都,京都的天照旧灰蒙蒙一片,阴沉得叫人喘不上气, 洛怀琢之事一出,前朝后宫一片哗然,洛怀琢的生母哭到几番晕厥, 咬死是洛瑾玉下的毒手, 户部更是几次上表, 请求昭帝彻查此事。 然而彻查了小半个月, 也只查出是洛怀琢醉酒时打骂了一个婢子,婢子怀恨在心,故而投毒, 除此之外, 并无任何其他线索。 阴雨连绵了半月,雨声遮盖了朝中的议政之声,让往日喧闹的朝堂显得异常宁静,明眼的大臣早看出昭帝的心思, 自知洛怀琢之事看上去虽严重,却未必能得出个确切的答案, 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 可惜了这三皇子人虽一般, 却到底年纪不大, 白瞎了好好的一条性命。 可惜叹息归叹息, 重要的还是自己的日子, 只待洛怀琢之事一过, 诸朝臣便都松了口气, 该上朝上朝, 该回家回家,连带着搂小妾上街的频率都较前几日高了不少。 天乐街上,依旧热闹喧哗,马车驶过街巷,车夫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沈银粟拎着药箱从长街的另一侧走来,远远地便瞧见洛瑾玉一身便衣地站在九华府门前,正抬头看着那块雨后焕然一新的牌匾。 “大哥!”沈银粟快走了几步过去,洛瑾玉闻声转过身来,“云安?你怎么在这里?”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52节 “我方给病人看病回来,本是要去演武场等阿策的,恰巧路过这里。”沈银粟话落,洛瑾玉微微点了点头,轻声道,“父皇的意思想必你也听说了吧,景策此行北上怕是要花上些时日,你们二人的婚事只能等他回来再议。他在静观寺时那样急着同你成婚,眼下刚回来便要听闻自己北上的消息,只怕心情不会很好。” “是啊,他今日入宫觐见,不知回来会失落成什么样子呢。”沈银粟轻叹地应了一声,洛瑾玉微微笑道,“只说景策失落,你便不失落?” “说不失落是假的,只不过我在选择他之前便清楚他既然身为少将军,那我们因打仗而分离便是在所难免的,我虽不舍他,可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的。” 沈银粟话虽说得明理,声音却低低的,听上去沮丧得紧。 洛瑾玉垂首盯了她片刻,伸手轻抚了下沈银粟的头,温和道:“好事不怕晚。” “大哥说得有理。”沈银粟勉强笑了笑,抬头看向面前的牌匾,同洛瑾玉疑惑道,“只顾着说我自己了,大哥为何来这九华府?此地不是三皇子禁足时的住处吗?” 沈银粟话落,洛瑾玉的眼睫轻颤了一下,半晌,静默道:“我来收拾些三弟的遗物。” “收拾遗物?就这么几个人?”沈银粟惊诧出声,转头看向洛瑾玉身后零星的几个侍从,两道秀眉不自觉地拧在了一起,“大哥,我帮你一起吧。” “那就麻烦云安了。”洛瑾玉应了一声,似乎是不愿在外面久站引人耳目,抬腿便迈进九华府院内。 九华府不大,洛怀琢死后侍从四散,眼下人走茶凉,府内格外荒芜,院子里杂草丛生。 跟着洛瑾玉的都是会做事的下人,一进了府便四下散开,个各个屋内整理洛怀琢生前所用之物。沈银粟跟在洛瑾玉身边,眼见着他走进洛怀琢死前所待的书房,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大哥,你何故来此?” “自然是因为那些侍从收拾的并给三弟喜爱之物。”洛瑾玉淡淡道,“明明三弟在禁足时已经将喜爱之物移到此处,他们又为何去他那空落落的府邸收拾呢?他那孩子本就任**闹,若再给他带去些他不爱的玩意,只怕他更要生气。” 洛瑾玉话落,沈银粟神色复杂地看向他,垂眸道:“大哥你明明知道,我问你的不是这个意思,前不久审理此案时,有不少朝臣都将怀疑目光指向了你,就连陛下也……” “云安,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他们都怀疑我,我此刻当远离与三弟有关的一切,对嘛?”洛瑾玉的声音温柔平淡,沈银粟点了点头,却见洛瑾玉平和地收拾好洛怀琢生前常看的书,神色一如既往的淡定。 “清者自清,云安,我并不怕那些大臣们的质疑。”洛瑾玉坦然道,“至于父皇……你觉得他会因为我来为三弟收拾遗物这件事,怀疑或信任我吗?” 洛瑾玉语毕,沈银粟倏地抬起头,愣怔地看向洛瑾玉,但见其神色漠然,眼神幽深如一滩静水。 “云安,我不是傻子,也并非看不出父皇对我的疑心,只是你以为他对我的疑心真的会被一两件事左右吗?当你发自内心厌恶一个人时,无论他做什么,在你眼里都是不对的,哪怕这个人是你亲手教导出来的。”洛瑾玉声音淡淡,“眼下他见我为民请愿,惩治官吏,只觉得我出尽风头,却忘了这些仁义之道原本就是他在我幼年时教导我的,如今我学会了,他却反而不满。” “若我当初没学会,做个平庸之人呢?”洛瑾玉微微摇了摇头,“父皇大抵会觉得,定是我忤逆于他,违背了他的教导,才会如此一无是处,让他蒙羞,说到底,其实父皇自己都没想清楚究竟想要个怎样的孩子。” “所以其实无论我怎样做,他都不会满意我。” 洛瑾玉声音平静,犹如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之事,沈银粟讶然地听着,她原本以为她这温润正直的大哥是为孝道而忍下了昭帝的质疑和为难,竟不想他只是看清了昭帝的性子,自知无法改变而选择了坦然接受。 书房中的东西已收拾了八九分,谁曾想洛怀琢生前那样奢靡的一个人,在死后竟也收拾不出来太多东西,只简单的两个小箱子便够了。 沈银粟弯身整理着箱子内的东西,方将整理好的东西拿给洛瑾玉看,便听闻门口传来侍从的请命声:“禀报殿下,属下在三殿下院中发现一个屋子,此物内东西甚多且极为特殊,特来询问殿下如何处置。” 洛瑾玉道:“如何个特殊法?” 下属犹豫了一瞬,低声道:“这屋内的东西皆是您这些年送给三殿下的,他将它们都放置在了一个屋内,您看……这些东西要如何处置?” “扔了吧。”洛瑾玉轻轻道,“三弟说过,他讨厌我送的东西。” “等等,留下吧,大哥。”沉默片刻,沈银粟在旁徐徐开口,“他若真的讨厌,就不会将那些东西从府内带到这里。” “他只是在骗你。” —— 九华府内众人收拾着东西,府外,却又开始下起了雨,乌云连绵成一片,覆盖在帝宫的上空,婢女们抬头望着,只感叹晚些时候怕是要有大雨。 龙德殿内,紫金香炉氤氲着水木香,正大光明匾下,昭帝一边把玩着手中的和田碧玉珠,一边眯眼看向殿下站着的几位臣子。 “元成泽。” “臣在。”元成泽站出身来,听头顶传来昭帝低沉的声音,“此番回京遇袭,你护驾有功,特赐金四万斤,食邑三百户,封云麾将军,辅佐叶将军共掌定安军。” “谢陛下!”元成泽话落,昭帝的目光又慢慢落至一侧的叶家兄妹身上。 “叶景策,叶景禾。” “臣在。” “现北方蛮族屡次侵犯我大昭边境,朕命你们二人率五万精兵,平定蛮族,扬我大昭国威!” “臣领命!” 叶家兄妹话落,昭帝疲倦地点了点头,又说了些其他事宜后,摆了摆手,让殿内之人退下。 出了龙德殿,外面的雨下仍旧下个不停,叶府的马车早早候在宫门外,见叶景策率先走出,忙掀了帘子,待叶景禾小跑着追上车后,方才扬鞭向天乐街上驶去。 马车内,叶景策靠在窗口微垂着眼,大约是连续半月不停赶路的缘故,脸上消瘦了些许,五官更显立体,连带着不笑时的神情都带了几分锋利,垂眼时让人平白觉得冷漠。 “哥?”自打出了龙德殿叶景禾便察觉到叶景策情绪的异常,眼下无人,总算能问出声来,“你在烦心?” “是啊,烦得要命。”叶景策仰头靠在软枕上,一双眼木然地望着天,口中喃喃道,“你说为什么就偏赶这个时候呢,我原本以为只要回了京,我便能将粟粟娶回家,可眼下这一去就是至少两年,两年啊,谁知道会有什么变故。” 叶景策幽幽道:“这京中人才济济,最不缺的就是年轻有为的俊朗少年,若是这两年真出现了个和粟粟情投意合的男子,那我岂不是功亏一篑,届时我若回京,粟粟该不要我了。” “哥,你平日里不是胆子大得很吗,怎么到了嫂嫂这里反倒是怂了呢。”叶景禾笑道,“听你这意思,嫂嫂若是喜欢上别人,你便要拱手相让了?” “怎么可能!”叶景策被话一激瞬间直起身,傲然道,“我们俩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若真有人敢阻了我们俩的婚事,我定将他打包扔出京都!” 第63章 你要记得喜欢我 “粗鲁。”叶景禾小声嘀咕了一句, 不等叶景策再说些什么,马车外便传来车夫的声音。 “少爷,小姐, 奴才瞧着前面是不是云安郡主和大殿下啊。” “粟粟和殿下?”叶景策疑惑出声,掀了帘子向外望,果真见沈银粟和洛瑾玉站在九华府檐下, 正有些为难地望着外面的瓢泼大雨。 “粟粟——”熟悉的呼声传来, 沈银粟转身望去, 但见叶府的车夫拉了缰绳, 将马车缓步停在九华府门前,叶景策拿了油纸伞跳下车,叶景禾紧随其后。 “叶景策参见殿下。”叶景策话落, 叶景禾也赶紧施了个礼, 探头向九华府内望去,见院中摆放着数个箱子,不由得有些好奇,“云安姐姐不是同阿兄约去演武场了嘛, 怎么会在此?” “我去演武场的路上遇见了大哥,便想着来帮大哥些忙。”沈银粟说着, 悄悄抬眼打量着叶景策的神情, 果真见其眼角微垂, 神情似有些低落, 想来已经接到了北上抗敌的旨意。 “怎么, 今日见到我不高兴?连话都不同我说一句?”沈银粟故作不满地对着叶景策开口, 本是想调侃他让他一笑, 却见叶景策一双黑亮的眼睛地盯了她片刻, 欲言又止, 半晌,只上前抱住她,低声道,“我恨不得天天见粟粟你,怎么会不高兴呢?” 这幅沉这脸的表情也能叫做高兴? 沈银粟扬了扬眉,有些想笑,回抱住叶景策轻轻道:“这样苦着脸,也叫高兴?阿策,你都要把烦字写在脸上了,是在烦要北上讨敌吗?” “这倒不是,北上讨敌,护国安邦本就是我的职责。”叶景策蹙了蹙眉,开口道,“我是在担心……我担心……” 沈银粟歪头道:“担心什么?” “我担心粟粟你……”叶景策说至一半,耳根已经发红,犹豫了半天如何也说不出后半句,一侧的叶景禾见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步上前同好奇的沈银粟耳语道,“让他自己烦闷去吧,姐姐不必管他,男人嘛,有点危机感挺好的。” 说罢,叶景禾又看向洛瑾玉:“我远远的便瞧见殿下和云安姐姐望着这雨犯难,可是要去哪里,被这雨阻了脚步?” “小禾当真聪慧。”洛瑾玉温声道,“我来此之时天气尚晴,不曾想离去时会有这般大雨,眼下倒确实有些犯难了。” “这有何难?”叶景禾爽朗道,“殿下可是要回府?我们送殿下回去便是。” “我并非回府,而是要去颜太傅处。”洛瑾玉轻声道,“老师前些日子得了坛好酒,非要我去同他品一品,奈何我酒量一般,又因三弟之事抽不出时间,几次回绝了他,今日大雨,他爱在雨日温酒,若我再不去同他尝尝这温酒,他怕是要不理会我了。” “颜太傅的酒,那可是绝佳的珍品!”叶景禾闻言眼睛霎时一亮,忙软声道,“殿下您酒量不好,景禾的酒量倒是不错,不若您带我去帮您挡酒吧。” “小禾想尝尝那酒?”洛瑾玉笑了笑,“那刚好,老师那里太冷清了,人多也能热闹一些,我们就一同过去吧。” “多谢殿下!”叶景禾忙起身请洛瑾玉上马车。 京中雨势渐大,砸在层叠的瓦砾之上,淅沥作响。马车慢慢行至朱红大门前,几人撑着油纸伞行至大门前,沈银粟伸手叩了几声门。 “我家先生不在家!”天枢脆生生的声音响起,从门口探出头来,抬眼望去,见洛瑾玉笑眯眯地看着自己,顿时愣住,“咦,大殿下?你们这么一起过来了?” “我来探望老师,不知老师可否在府?” “在府在府。”天枢连连点头,话音刚落,院内便传来洛子羡漫不经心的声音,“天枢,本殿下不是让你温酒吗?你人呢?” 脚步声渐进,洛子羡撑着伞慢慢走来,方欲请门外之人回去,便见洛瑾玉一双温润的眼睛望过来:“二弟。” “原是大哥来了!”洛子羡眼睛霎时一亮,又见一侧的叶景策和沈银粟,眉头不由得微扬,“呦,真热闹啊,二位居然也来了。” “二弟,你莫要打趣景策和云安了,他们和小禾是我请来同老师一起品酒的。”洛瑾玉闻言解释道,洛子羡点点头,摇着扇子徐徐道,“放心吧大哥,我哪敢打趣他们俩呀,你瞧瞧阿策那小子的脸色,不知道的还以为谁欠他钱了呢,我何必触那霉头,我既也是来蹭一口好酒的,自当好好品酒,乖乖闭嘴。” 洛子羡说着,被叶景策横了一眼,前者视若无睹地让开身,引着几人步入府内。 府中一片静谧,唯听雨打芭蕉之声。回廊下,众人之见颜卿岚懒散地靠在紫檀小桌旁,身披月白外袍,银发垂至膝上,素白的手轻握着小扇,慢悠悠地控着小炉的火候。 “都要来分一杯我的酒,却一个肯干活的都没有。” 颜卿岚叹了一口,徐徐抬起头来,一双琉璃似的眼睛扫过院内撑伞的几人,略有些不满地垂了垂眼,轻声道:“都说了我喜欢清静,你们倒好,一个两个的都往我这里来,拿我这听澜阁当后花园呢?” “太傅大人,这话可不当讲啊。”颜卿岚话落,洛子羡立刻摇扇上前,嬉笑道,“这多余的人是大哥带来的,我只负责开个门,你可不能怪我。” “你也是不请自来的多余人。”颜卿岚嫌弃地将洛子羡扫开,慢慢站起身来,一双眼扫过廊下众人,缓声道,“来都来了,傻站着做什么,还不自己找活干,不然白吃我这酒吗?” 说罢,便裹了裹身上披着的外袍走进屋内。 尽管已至春日,屋内的火炉照旧烧得滚热,颜卿岚神色恹恹地摆弄着紫檀小几上的棋子,洛瑾玉坐在对面与其对弈,黑白棋子交织,二人俱不言语。 屏风外,雨声连绵,酒香渐浓,檐下的几人早守在炉子候着,洛子羡靠在廊下听雨,倒似有些倦了,沈银粟从小炉里倒了些酒出来让叶景策试一试口感,却因那酒太烈,导致叶景策喝了一口后咳了数声,好半天才说出话来,一侧的叶景禾见状笑得前仰后合。 “都说了我喜静,你瞧瞧他们几个,哪有一个安静的。”一子落下,颜卿岚闻声无奈地摇了摇头,洛瑾玉却只是笑,“老师这里寂静太久了,有些人气总是好的,再者一群孩子,您哪能要求他们不闹呢。” “成成成,左右是你带来的人,他们闹便闹吧,别将我那酒闹翻了便成。”颜卿岚抬眼望向屏风上映着的几个灵动的身影,眼睫轻垂,倒似有了几分暖意,“去吧瑾玉,那酒要温好了,给大家分出来尝尝吧。” “是,老师。”洛瑾玉起身走出屋内,绕过屏风站至廊下,俯身为檐下等着的几人分酒,酒方入了口,廊下便遍起咳嗽声,不知是谁起了头,一时间几人相互嘲讽不断。 沈银粟本就不胜酒力,刚喝了没两口脸上便起了红晕,洛子羡见状打趣,不曾想沈银粟那酒全被叶景策接过去,同其叫嚣着一人一杯,谁先倒下谁便算输。然而烈酒入口,两人俱咳嗽地弯下了腰,神色甚至不如拿酒当水喝的叶景禾镇定。 屏风上少年们的身影愈发生动,颜卿岚盯着那些活灵活现的影子看了半晌,神色恍惚了一瞬,仿佛在多年前也曾见过这般景象,声音与身影交叠着重合,出神的那一瞬,蜡烛炸响,一声呼喊又将他的思绪重新唤回。 “太傅大人。”叶景策端着红木瑶盘走进,上面摆放着绘着翠竹的小巧酒杯,将其放置在小几上,叶景策看着颜卿岚的眼神欲言又止。 “有事快说,一会儿我醉了,可就听不得你要说什么了。”颜卿岚说着,悠悠地举起酒杯,细品了一口,神色较往日更沉寂了些。 听闻颜卿岚开口,叶景策便也不再犹豫,几杯酒下肚,他的意识本就有些恍惚,眼下颜卿岚问,他便开口答,一双黑亮地眼直直望向颜卿岚,迷迷糊糊地笑道:“世人都说颜太傅无所不知,那太傅大人,您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相隔两地的恋人感情更好?确保其不被其他人不会喜欢上旁人呢?” 叶景策话音一落,颜卿岚一口酒呛了下去,连咳了几声后缓缓抬头,看的却不是叶景策,而是站至其身后的沈银粟。 “阿策,原来这就是你烦的事情啊。”沈银粟俯下身来,长发垂落直叶景策眼前,叶景策茫然地愣了一会,思考了几秒,方才抬头去看沈银粟。 他本就有些醉了,鼻尖红彤彤的,一双眼水润黑亮,眼神涣散茫良久,方才对着沈银粟痴痴笑道:“是啊,她那么好,一定会有很多人喜欢她的,万一有人比我更喜欢她,对她更好,她会不会……会不会不想等我回来了。” “……傻瓜,瞎想。”沈银粟的声音在耳边清晰地响起,叶景策闻声似是努力辨认了一下,片刻,将头靠在沈银粟扶过来的肩膀上,轻声道,“粟粟,是你啊。” “是我。”沈银粟轻声开口,在叶景策耳边低低调笑道,“阿策,你醉了酒,要听话,不许缠着太傅大人问奇怪的问题。” “嗯,好。”叶景策低应了一声,对面的颜卿岚饶有趣味地打量着二人,一边看戏一边将酒饮尽,“真是想不到啊,这小子清醒时顽劣难训得很,醉酒后竟这般乖顺。” 颜卿岚话落,不待沈银粟开口,洛瑾玉便自屏风后走出,闻声同颜卿岚开口。 “老师,您便不要调侃景策了,您若再不出来,这余下的酒便要被二弟和小禾都喝光了。”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53节 “他们俩还真不客气。”颜卿岚扫了眼自己桌上已经见底的酒,站起身来,方走了两步便有几分踉跄,洛瑾玉见状立刻上前扶住。 “老师,您也有些醉了。” “不醉怎么睡得着啊。”颜卿岚轻叹一声,绕过屏风站至廊下,便见院中洛子羡和叶景禾不知何时比上了酒,眼下二人醉得迷糊,洛子羡闭目靠在廊下的柱旁,鲜少安静,一侧的叶景禾倒是喋喋不休。 “洛二哥哥,你快看,有星星掉下来,快许愿!” “哪有什么星星,那是你喝醉了眼花。” “才不是呢,就是星星掉了,我要许愿!”叶景禾双手合十,仰头望天大声道,“老天爷啊,我的愿望就是每天都能喝到好酒,每天都和大家在一起,每天都像今天这样开心!” 少女的声音清脆悦耳,响遍整个院落,洛子羡闻言但笑不语,瞥见颜卿岚走来,抬眼朝他看去。 “太傅大人,您来晚一步,酒已经没了。” “我知道,有你在,我哪能留下什么酒。”颜卿岚淡然地回了一句,显然并未打算同洛子羡计较,只闲闲伸手打了个哈欠,便懒散地扶了洛瑾玉的手, “瑾玉,反正酒都没了,我便不在此候着了,我好困,你先扶我回房睡一会儿吧。” “好。”洛瑾玉应了一声,一边伸手扶住颜卿岚,一边向天枢望了一眼,天枢见状立刻会意,忙去搀扶起叶景禾,打算将廊下的二人也依次送去客房。 院内一时间安静下来,唯余雨打窗棂之声,屋内烛火微弱,充斥着雨日的潮气,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沈银粟好奇外面为何突然静了下来,方起身欲向外看去,就觉手被人抓住,不待回头,便被一股力猛地向后带去,跌入一个温热的怀中。 “粟粟,你要去哪儿啊。” 少年委屈的声音传来,带着浓浓的倦意,一双手紧紧环至沈银粟腰后,埋首在其颈间,说话间气息落在肌肤上,烙下丝丝温热的印记。 “我去看看外面怎么了。”沈银粟声音轻缓,话落,更觉腰上的手收紧,颈间的少年似乎极不老实地歪了歪头,高挺的鼻梁滑过她的肌肤,随后是一片温润的,柔软的触感慢条斯理地擦过她的颈,慢慢轻触着向上,落至她的耳垂。 “外面的人都走了,你去瞧什么?”叶景策轻轻笑起来,双眼依旧迷离茫然,话语间带着几分埋怨,“我还没离京呢,你就要把我扔下。” “怎么会?你醉了,不要多想。”沈银粟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被轻吻过的颈间自觉有些酥麻,抓着叶景策肩膀的手抑制不住地收紧,指甲深深凹进肉中。 空气中满是浓郁的酒气,屋内火炉烧得极旺,炭火噼里啪啦地作响,幽暗的烛火下,只叫人意识更加昏沉。 叶景策虽醉着,一双眼却水润明亮,涣散又迷离地注视着沈银粟,带着隐隐笑意,委屈又无赖。 “我是醉了,又不是傻了,我要问一问你才知道你有没有骗我,有没有想抛下我。” “你要问什么?” 酒气氤氲,沈银粟似觉身体滚热,头脑也混沌起来,胸腔里的心脏怦怦直跳,她凝神听了片刻,竟分不清他们之间究竟是谁的心在悸动,索性放弃了去外面看,只全心全意地搂住他的肩,去亲吻他的双眼,去听究竟是谁的心在拼命地跳动。 “粟粟。”叶景策开口,“若我离京,你要记得,你不许喜欢别人。” “好。”沈银粟笑着道。 “还有我写给你的信,你要记得回。” “好。” “我送给你的礼物你要记得收。” “好。” …… 叶景策一条条说着,沈银粟依次应下,直至最后,她察觉到身前的少年抬起头,不知是不是缓了良久的原因,他茫然涣散的目光中终于划过了一丝清明。 “那……你现在亲一亲我,好不好。” 最后一句话落下,叶景策笑着看向沈银粟,口中小心翼翼地问着,手上却分毫不给她腰身避让的余地,只轻轻扬首,唇轻触着她的鼻尖,小心翼翼地去试探。 “好。” 少女含笑的声音传来,叶景策抬眼,见沈银粟俯下身,垂首将吻烙在他的唇上,她的唇上还带着酒香,她像是一颗浸了琼浆的诱人果子,猝不及防地落在他的怀中,柔软又轻盈。 叶景策的眼中笑意更浓,迷离的双目满是春意的柔情,让人忍不住沉溺其中。舌尖轻轻勾勒着她嘴唇的形状,带着微小的试探,只待沈银粟微启了唇,叶景策便借机撬开了贝齿,尽数感受着果子内里的柔软。 烈酒焚身,火炉灼热,他仰慕的,挚爱的,患得患失的,都融化在他的怀中,在他低声又卑微的诉求中。 “粟粟,你要记得,你喜欢我。” “——好。” 我记得。 我最喜欢你。 我等你回家。 第64章 分别 春雨连下了几日, 众人本以为北上送行之时大抵也是个阴雨天,却不想真到了那日,云层竟散开来, 天边洒下一片金光,余晖尽数洒落在城门口。 城门前,队伍已整装待发, 群臣簇拥在一起, 依次上前同洛瑾玉寒暄, 叶景策立于其身侧, 拥挤中不知被谁拽了手臂,被猛地带出人群,一抬眼, 方见叶家夫妇笑吟吟地望着他, 身侧站着同要被强行带出人群的叶景禾。 “你们两个这次出去,就放开了打,把那北方蛮族打得屁滚尿流,让他们知道知道我们大昭的厉害, 记住了吗!”叶冲说着,狠狠拍了拍叶景策和叶景禾的肩, 一侧叶夫人闻言瞪了他一眼, 开口同兄妹二人道, “别听你爹胡说, 性命最重要, 你们俩要时刻小心着, 别中了敌人圈套, 别管打成什么样, 能平安回来就是好孩子。” “娘, 你放心吧,我和小禾有分寸的。”叶景策扬眉笑起来,一双眼在人群中来回搜寻着,飘忽的眼神一看便没将叶家夫妇的话往心里去。 “这小子,就知道找云安。”叶冲见状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方欲告诫一番叶景禾,转身,便见叶景禾早从身边溜走,在人群的另一侧不知同谁说着什么,叶冲抻着脖子向外看,只待看清那人后,心咯噔一声。 竟然是唐辞佑那小子! 叶冲气得咬牙切齿,又不敢在临行之日惹了叶景禾不快,只能在原地干跺脚,眼见着唐辞佑从袖中拿出一个银制的护身符。 “小禾,我并非武将,无法同你一起上战场,这是我前些日子在静观寺求的平安符,愿它护你平安归来。” 银制的护身符通体刻着符文,是静观寺千阶叩首方能求得的诚心之物,叶景禾盯了那护身符良久,竟不知唐辞佑是何时走上几千阶的阶梯,一步一叩首的将此求得。 护身符被放进手里,叶景禾抬眼对着唐辞佑笑:“放心吧唐哥哥,我一定平安回来,你且在京都等我便是!” “好。”唐辞佑笑着点点头,话音刚落,就听背后传来吵闹声,竟是叶景策拉着沈银粟跑出了人群,途中不知是踩了哪位大夫的脚,撞了哪位老臣的腰,一路上朝臣吃痛声不断。 “要不要道个歉?”沈银粟轻声问,叶景策扬唇一笑,“不用管他们,平日里在酒楼里比谁都有活力,眼下倒成了瓷娃娃了。” “好,那不管。”沈银粟一口应下,被叶景策拽着快步跑至柳树下,气还没喘匀,便见叶景策从怀里拿出个墨色的玉佩。 “粟粟,你我的玉佩本是一对,现在我把我的也送给你。”叶景策把玉佩塞入沈银粟的手中,一双眼中满是狡黠,“收了这玉佩,可就证明我是你的人了,不许抵赖的。” “这有什么可抵赖的,收不收玉佩,你都是我的人。”沈银粟语调微微上扬,眼波流转,对上叶景策含笑的眼,片刻,踮起脚来抱住他。 “我会想你。” “我知道。”叶景策埋首在沈银粟颈,一直强撑着的笑意终于落寞下去,眼睫颤了颤,双手紧紧环住沈银粟的腰,几乎将她嵌入怀中。 “等我两年,我一定会回来娶你。” “好,那我等你立了战功,风风光光的娶我。”沈银粟应了一声,松手放开叶景策,叶景策也自觉时间已到,即将远行。 昭帝未曾过来送行,群臣便以洛子羡为首,见洛子羡缓步行至洛瑾玉面前,便自觉地列成两队,静候洛子羡开口。 “大哥,两位将军,子羡在此率群臣恭候诸位平安归来。” 洛子羡话落,群臣俯首应和,声势浩大的恭送声中,几人翻身上马,在余晖下,踏着一地碎金缓步出城。 马蹄声踏破城门,朝臣立成两排站在路旁,宣阳公主甚少出宫,眼下方出了宫便要面对分别,一双眼睛红得像兔子,对着远去的身影高呼道:“大哥,小禾,阿策哥哥,你们早日归来!” 宣阳话落,叶冲也有些不放心,对着叶景策高呼道:“臭小子,保护好你妹妹,上了战场可别丢我们叶家的脸!” 一片赤红的霞光中,众人之间叶景策了然地挥了挥手,叶冲才算作罢。 军队和朝臣向着不同的方向行进着,沈银粟跟在沈铮身后方走了两步,便看见连绵的雨日过后,枝头的花已然凋零了一地,悄无声息间,今年的春日原已至了尾声。 春去秋来,京中没了最闹腾的人便显得了无生趣,待枝头的鸟再叫起来,沈银粟放下手中的医书,竟有些恍惚今夕何夕。 窗外,枯黄的树叶落了满地,阿青和黄嬷嬷站在院中,正商议着收了这银杏叶,他日也好送去义药堂当做活血化瘀的药材。 “郡主,您看看这银杏树叶何时送去义药堂?” 黄嬷嬷轻声开口,沈银粟愣怔了片刻才抬眼看去,对上黄嬷嬷的眼神,见其笑着看向自己。 “郡主,您在想少将军?” “才没有,我想那个傻瓜做什么。”沈银粟托腮笑道,“你说他这人是不是笨得很,月月同我写信也就罢了,非要采了边境的花给我送回来,等我拿到时,那花都要枯成干尸了。” “还有那狼皮,他非差人送回来,结果送到京都时冬日都过去了,我总不能春日里穿吧。” …… 沈银粟一边笑着,一边用无奈的语气讲述着这一年半中同叶景策的种种,黄嬷嬷站在院中含笑看着,忽听府外的大街上传来一阵马蹄之声,竟是斥候策马狂奔,举着边疆的战报遥遥呼喊。 “边关捷报到!闲杂人等速速让路——” 马蹄声飞踏过长街,百姓避让开道路,喜悦声中只道这一年来北方捷报不断,想来是大殿下运筹帷幄,少将军骁勇善战,上天庇佑大昭,此战定能很快结束。 马蹄扬起的尘灰落下,黄嬷嬷将目光从院外收回,再看沈银粟,见她一双杏目顾盼流转,似是更多了些期盼。 “小师姐——叶小将军又来信了!” 府外的策马声方落,院中传来红殊的高呼,沈银粟虽口中说着不想念叶景策,闻言却立刻站起身来,走出门外,见红殊抓着只信鸽从拱门处跑来。 一年半的时间里,红衣少女长高了些,脸颊上的婴儿肥渐渐消了下去,以前随意乱梳的麻花便被编成了得体的样式,乍看之下,竟与当初毛毛躁躁的小丫头判若两人,唯有一双漆黑明亮的葡萄大眼依旧引人注目。 把信鸽脚下的信拆下,红殊抓着手中的信鸽瞧了两眼,忍不住啧啧感叹:“又是这只信鸽,叶小将军月月传信回来,把这信鸽都累瘦了。” 信鸽似有所感地扇了扇翅膀,一双黑豆似的小眼睛一眨一眨地看向沈银粟。 “小师姐,这信上写什么了?”红殊好奇问道,沈银粟看过了信,笑得弯了眉眼。 “他说这营中的军医定是庸医,给他喝的药比我放了黄连的还苦,等他回来一定要好好灌几碗我开的药。”沈银粟说完,喃喃自语地笑道,“他又开始说胡话了,哪有人巴巴地盼着喝药的。” “就是啊,别是被打傻了吧。”红殊小声附和了句,见沈银粟笑着把信纸小心叠好,转身回去屋内落笔回信。 萧瑟的秋风掠过,院内的落叶沙沙作响,传信的鸽子早习惯了等她回信,就算无人抓着,也会乖乖啄着豆子在院中候着。 笔尖落了又抬,抬了又落,飞鸽传书的纸张不大,尽管字迹小,却也只能容纳下寥寥数语,沈银粟托腮想了许久,待信写完时竟已过了两柱香,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绵绵细雨。 秋日里本就显得萧瑟,雨丝一落则更显凄凉,因着下雨,街道上人影寥寥,巷子的尽头处,马车声响起,车轱辘碾压过碎石,停至镇南侯府门前。 雨幕下,身着便服的宦官跃下车,撑着伞急步上前,见了守门的护卫,立刻尖声赔笑:“两位不必紧张,奴才是奉宣阳公主的命令,特请云安郡主进宫的。” 太监说着,接下腰间的令牌,待护卫看清后才躬身进了府。 府中一片寂静,太监跟着侍从的步伐快步走着,一阵冷风吹过,不见那太监寒颤,倒见其额间急得出汗。 眼下昭帝已病了数月,朝中局势紧张,纵然朝臣们嘴上不说,心里却清楚得紧,昭帝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可偏偏这等危机情况,大皇子洛瑾玉与二皇子洛子羡俱不在京都,储位之事更是迟迟不宣,朝中诸臣十万火急,却无奈昭帝缠绵病榻,意识混沌,尽管太医院日日配药,也不见一丝好转。 “郡主殿下!”见了沈银粟,小太监声音发颤,扑通一跪,“奴才奉宣阳公主之命而来,求您速速入宫!” “宣阳找我?是为何事?”沈银粟不解地问道,小太监忙道,“这……这奴才也不知,只知公主寻您急切,还望您带着药箱尽快入宫。”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54节 小太监急得满面涨红,沈银粟见状也不再多问,只提了药箱便随着小太监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飞驰,越过寂寥的街巷,向着帝宫脚下奔去。 黑漆漆的浓云在头顶翻滚,黛色的高墙上蒙着黯淡的灰雾,远远望去,幽暗的帝宫如张着嘴的饕餮猛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空洞。 天边,雷电交加,狂风欲起。 沈银粟掀了帘子向抬眼向外看,片刻,微微垂眼。 这盛京的天,是要变了。 第65章 三日宫变(上) 马车停在宫门前, 小太监带着沈银粟急步走着,宫中的落叶铺了满地,走过狭长的永巷, 里面低低的哭声不住传来,沈银粟抬眼看去,见那探出高墙的花枝已然枯萎, 只剩了光秃秃的枯枝兀自在风中飘摇。 “郡主, 到了, 您里边请。”小太监因着沈银粟步入朱红大门内, 沈银粟方迈步走进,便见宣阳公主飞扑出来,双眼鼻尖俱是通红一片, 说话间还带着浓重的哭腔。 “云安姐姐, 你可算来了。”宣阳公主急切道,“云安姐姐,你快帮我想想办法吧,再这样下去父皇就真的没救了。” 宣阳公主的声音直颤, 沈银粟扶住她几乎瘫软的身子,蹙眉道:“为何这样说?宫中太医不是已经想法子了吗?” “姐姐你有所不知, 外面的传言根本就不是真的, 太医们确实是在父皇榻前守了几日, 可不知怎的, 去的太医回去不出几日便也都病倒, 如今太医院已经被高掌印以疫病之由封锁起来, 里面的太医俱不可外出。”宣阳公主道, “如今父皇身边根本没有太医看着, 寝殿也被高掌印下令不许人随意进出。” 宣阳话落, 沈银粟寒声道:“这高掌印在宫中的权势倒是不小。” “正是。”宣阳公主垂眸道,“自打半年前哥哥被调去青州处理水患,父皇许是感到孤寂,便时常召高掌印陪伴左右,而今高掌印是父皇面前的大红人,他发话说父皇需得静养,便没人敢去打扰,这寝殿自然便被封了,就连我也进不去。” 宣阳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变成小声的啜泣。沈银粟双手扶着她,两道秀眉紧紧蹙在一起,她虽听说昭帝宠信宦官,却也到底未曾上朝堂,不知昭帝重信宦官到何种程度,只以为群臣谏言宦官之事,总该有所效用,却不想这高进竟已到了能左右宫中事宜的程度。 昭帝近几年的身子便不好,若说驾崩众人心中倒也有准备,只是他千不该万不该此时出茬子,眼下洛瑾玉和洛子羡俱不在京中,宫中唯留一个不起眼的四皇子洛之淮和公主宣阳,余下的便是实力庞大的阉党。 国不可一日无君,昭帝此刻若真驾崩,这宫中便极有可能被阉党掌控,届时麻烦就大了。 沈银粟叹了口气,搀着宣阳的手道:“我倒是能去替陛下诊治,只是宣阳公主,你要如何将我送进陛下的寝殿内。” “我……”宣阳公主犹豫一瞬,咬牙道,“姐姐放心,只要姐姐应下帮我去看一看父皇,宣阳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一定会将姐姐送进去。” 宣阳话音方落,不待沈银粟说什么,便听门外传来男子幽幽的叹息,一双凤目的少年较两年前长高了许多,周身的气质却仍旧阴鸷寒冷,开口时平白让人觉得漠然。 “皇姐不必费力了,父皇的寝殿如今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更何况云安郡主一个大活人。” 洛之淮说着,垂眸对上宣阳公主哭到红肿的眼,随后似有愧疚地撇开目光。 “之淮,该不会是你也没进去吧。”宣阳公主道,洛之淮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然后向沈银粟望去。 “而今宫中戒备森严,人人自危,云安郡主还是先回府去吧。” “那不成!云安姐姐若是走了,便没人能瞧父皇了。”宣阳公主闻言,立刻抱住沈银粟,对洛之淮怒目而视。 “那好吧,若要留下,还望云安郡主不要在宫中随意走动,眼下正值多事之秋,还是安生些好。”洛之淮话落,又看向宣阳公主,声音软下来道,“皇姐,门外的二人是我的贴身侍从,眼下时局危急,他们二人本事能力不错,也会些身手,就留他们二人在此听你差遣吧。” “那你怎么办?身边可还有能用之人?”宣阳公主问着,一侧的沈银粟默不作声地瞥了眼门外两个侍从,又将目光慢慢落至洛之淮身上,片刻,在二人话落时轻声开口,“四殿下,我听闻前阵子西域进贡的醒神香极好,不知有没有为陛下燃一些试试?兴许能让陛下清醒些呢?” “劳云安郡主挂心,已经燃过了,但并无效用。”洛之淮随口敷衍着,沈银粟望着他的眼神闪烁了一瞬,随后细细打量起门外的侍从。 又同宣阳公主说过几句话后,洛之淮便转身离去,留下宣阳公主在殿内不住踱步,思忖片刻后拉起沈银粟的手便要向外冲走。 “我便不信了,若我硬要去见父皇,他们还能把我撵出去不成!” “那倒不会。”沈银粟拉住宣阳公主的手,慢声道,“毕竟眼下我们连这个宫门都出不去,更别提进陛下寝宫了。” 沈银粟话落,宣阳公主霎时愣住,喃喃道:“姐……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自然是我们被人软禁了的意思。”沈银粟寒声道,抬手指向门外两个守着的侍从,“此二人可不是让公主您差遣那么简单,他们二人真正的作用,是监视我们二人,不让我们二人走出这殿门。” “可……可之淮他何必这样做呢?软禁了我们对他有什么好处?” “好处就是,无人能去探视陛下的病情啊。”沈银粟冷声道,“四殿下声称自己同公主你一样,未曾入过寝殿内,可我提及西域的醒神香时,他却知道屋内是否燃过,试问他若未曾入内,缘何得知屋内燃了什么香?” “这……”宣阳公主攥着的拳直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越是细想越觉惶恐。 她虽不是夺嫡的皇子,却到底是深宫中出来的孩子,洛子羡平日将她保护得再好,也不可能将她养成一个完全不懂权势的公主。 而今京中皇子只剩一人,朝堂又被宦官操控,而在这种操控下,身为皇子的洛之淮非但没像她一般惶恐,反倒能在封禁的皇帝寝殿来去,这便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洛之淮与阉党是同盟。 可洛之淮身份地位,素来不被朝臣关注,又怎会与阉党结识呢。 宣阳公主越想,心中越忐忑,伸手挽住沈银粟的手臂道:“云安姐姐,你可有什么法子?” “我们得先想法子将门外的侍从解决掉。”沈银粟寒声道。 洛之淮虽声称此二人是会些身手,但就沈银粟观察,此二人武功不低,且行事极为谨慎,方才她不过盯上去打量几眼便被其中一人察觉,想来这二人的精神此刻正紧紧锁定在她和宣阳公主身上。 “若想两个人同时解决,怕是有些吃力,最好的方法是将他们分开,逐个解决。”沈银粟话落,宣阳公主点了点头,“姐姐放心,我明白,一切按姐姐的计划行事。” 两个时辰过后,外面侍从的目光悄悄向殿内瞥去,鼻子嗅了嗅,只听自己的肚子传来细微的叫声,而殿内的食物香气则不断飘出。 宣阳公主和沈银粟方挎着两个食盒刚从殿内走出,便见两个侍从皆抬步跟上,宣阳公主立刻止住脚步,红肿着眼睛看向二人。 “我不过是和云安姐姐去看望母妃,你们二人跟着作甚?” “眼下这宫中不安生,属下奉了四殿下的命令,定要寸步不离的保护公主殿下的。”灰衣侍从道,另一个绿衣侍从立刻点头。 这二人既然奉洛之淮的命令监视她们二人,只怕不让他们二人去,二人也会偷偷跟踪,既然如此,不若想法子让他们放下戒心。 沈银粟眼眸微抬,示意宣阳公主,宣阳公主立刻会意,同灰衣侍从闷闷道:“那好吧,你跟着我,至于你……” 宣阳看向绿衣侍从,红着眼道:“你在这里守着,若四弟过来找我,你便同他说我去母妃那里了,别让他担心。” “是。”涉及到洛之淮的事,绿衣侍从自然不敢违抗,更何况已有人跟着宣阳,他自可放下心来。 挎着食盒,二人谨慎地前行着,脚下的路越走越偏,宣阳刻意向前快步,沈银粟则慢慢同其拉开距离,直至灰衣侍从兴至自己面前,将背后展露出来。 宣阳一路话语不断,几乎是缠着灰衣侍从回话,分神之下,灰衣侍从尚未应和完宣阳的话,忽觉空中有利器擦过之声,忙侧首躲开,一阵刺痛下,灰衣侍从迅速定了定神,伸手捂住脖颈间的血痕,略带震惊地望向沈银粟。 此人果真不好对付! 不等灰衣侍从震惊的目光,沈银粟忙趁其出神之时出手,银针胜在细小,一个不注意,便可无孔不入对方的身体。 察觉到情形不对,灰衣侍从忙伸手去抓沈银粟,他武功本就高强,几番下来沈银粟也未占一丝上风,好在对方到底忌惮她的身份,虽招招狠辣,却不敢下死手,只在几针刺入体内后扼制她的喉咙,似要将她掐晕带回。 大抵是银针入体的缘故,侍从的手几番用力,却也动作迟缓,吃不上力,只让沈银粟觉得被拖拽地难受,挣扎着要将银针刺入侍从的脖颈。 强行扬起被遏制住的头,指尖的针刚触碰到灰衣侍从的脖颈,不等刺入,沈银粟忽觉脖颈上的力道滞缓了一瞬,随即遏住她的手慢慢松开,大量气体瞬间涌入她的心肺,在心脏剧烈的跳动下,她听见头顶侍从传来的呻吟声,一滴甜腥液体砸下,掉落在她的发间,顺着额角向下流。 沈银粟僵硬地转过头,只见一直躲在角落里不敢出声的宣阳公主不知何时悄悄藏匿在了灰衣侍从身后,手上的金簪狠狠刺入灰衣侍从的喉咙里,血从喉咙里崩裂溢出,宣阳公主一双雪白的手血淋淋一片,她目光呆滞地盯着缓缓倒下的灰色身影,拿着簪子的手不断直抖。 片刻,目光落下了沈银粟身上。 “云安姐姐……我杀人了……姐姐……我杀人了……” 宣阳公主麻木地念了两遍,下一秒,金簪落地,她瘫坐在地几乎要尖叫出声,却被沈银粟先一步捂住了嘴。 “啊啊啊啊!姐姐,我……我杀人了,脖……脖子好软,他的血……他的血从那个洞里涌出来,我……我我……” 宣阳公主语无伦次地在嗓中呜咽着,沈银粟轻声安抚了几句,拿着干净的帕子将她的手擦干净,随后起身看向那俱倒下的尸体。 她们寻的路本就偏僻,这附近刚好有处荒废的花园,不若先将这人扔去那里。 沈银粟想着,扶起灰衣侍从便抬脚过去,宣阳公主虽精神恍惚,却极为听话,只默不作声的跟着,一双失神的双目愣怔地看着沈银粟将那人安置后,回首看向她。 “宣阳,你还要不要去看你父皇。” “……要。”宣阳公主声音颤抖,目光游离后又汇聚,总算勉强找回一丝神智。 昭帝的寝殿外早换了一批侍从守着,宣阳从食盒中拿出早早备好的婢女服饰,只待晚膳侍从换岗,婢女进寝殿送膳时和沈银粟悄悄混入其中,小步迈进寝殿内。 殿内,烛火昏暗,香气氤氲,趁着婢女们摆放饭菜的空当,宣阳和沈银粟藏至屏风后,小心环视着屋内。 昭帝寝殿内的侍从早被高进撤得干净,偌大的殿中唯有昭帝僵硬地躺在榻上,鬓发皆白,满面颓唐。 关门声想起,待门外脚步声渐远,宣阳扶着屏风,悄声走至昭帝榻前。年迈的帝王疑神疑鬼的半辈子,到最后仍旧逃不过被人软禁,躺在榻上纹丝不动的结局。 “父皇。”宣阳轻声念了句,见昭帝没有任何反应,求助地看向沈银粟,“姐姐,你瞧瞧我父皇好不好。” 储君未立,昭帝若此时驾崩,只怕这大昭大半要落入阉党手中。 沈银粟蹙了蹙眉,跪坐在榻前为昭帝诊脉,指腹搭在昭帝的脉搏上按压良久,沈银粟的眼神愈发暗了下来,宣阳公主殷切的眼神看过来,片刻,沈银粟抬眼,摇了摇头。 “中毒已深,能挺到今日已实属不易。” “中……中毒?”宣阳颤声道,沈银粟微微点了下头,想起自己在静观寺时的诊断,如今看来那时并非是她多疑,是昭帝的确中了毒,而那时毒素尚轻,太医院的御医又早早被人买通,故而让她无法断定。 “姐姐,那……那我父皇就醒不过来了吗?”宣扬说着,眼圈开始发红。 “不,我会让陛下醒来的。”沈银粟摇了摇头,她摸得出昭帝此刻是靠一口气撑着,趁着他还有一丝生气,这继位之事必须定下来,否则阉党干政,后果不堪设想。 从食盒中拿出藏着的药箱,沈银粟抽出银针,起身将榻边的灯笼摘下,方要将银针放到火烛上去烤,却倏然间闻到一股极奇异的味道。 这就是她当初在静观寺昭帝屋闻到的味道! 原来在这里!原来在这里! 是蜡烛的烛芯! 用榻边烛芯里的药配合上屋内的的香料,怪不得洛子羡单独取来香料时她发觉不出任何问题,因为这原本就是配合着使用的毒。 沈银粟脸色煞白,出神间烛火险些烧到指尖,银针依次落下,沈银粟只觉手脚麻木冰冷,高进既能左右昭帝榻前火烛的这等小事,想来党羽早早就遍布了宫中上下,明面上是守正阁的那些大宦官,私底下是皇宫的每一个细微的角落。 银针扎下片刻,榻上的颓然之人似有悠悠转醒之意,枯枝般的手指微动了动,沉重的双眼睁开一条细微的缝。 宣阳见状忙探身过去,鼻头一酸,小声道:“父皇……” 昭帝的眼睛缓慢地眨了眨,从宣阳扫向沈银粟,喉中发出微小的混沌的声响,嘴中却发不出半分声响。 “父皇,您病得很重,可高进他……” 宣阳公主话说至一半,沈银粟在旁理了理衣裙,忽然屈膝跪下,对昭帝深深叩首,随后起身,对上昭帝悲戚的目光。 “陛下所得之病,云安已回天乏术,实为云安无能。而今宫中局势紧迫,云安斗胆,想问陛下一事,关乎我大昭未来,还望陛下恕罪。”沈银粟声音微颤,在昭帝认命般地缓缓眨下眼,表示同意后,沈银粟咬了咬牙,伏下身子叩首。 “敢问陛下,让哪位皇子继位——” 话落,殿内静谧了一瞬,宣阳公主惊诧地望了沈银粟一眼,下一秒却反应极快的一同叩首,听闻头顶昭帝沉默片刻后,喉中发出呜咽之声。 沈银粟小心地抬起头,见昭帝浑浊的眼中露出悔恨之情,一道清泪流下,他甚至无法言语,只有手在空中凌乱的划着。 沈银粟僵直的脊背上全是冷汗,一双手迅速拽住裙角,拼命撕扯着,待撕落的裙角被满是勒痕的手掌奉上,沈银粟凛然开口:“还望陛下恕云安无礼!” 说罢,沈银粟抬手用针尖划破昭帝的手指,鲜血从指尖晕开,昭帝干枯褶皱的双手一笔笔划在衣裙的布料上,沈银粟和宣阳屏息凝神地望着,从头顶到脚底,一片发麻。 她们清清楚楚地看着昭帝耗尽全身力气,在布料上写下血书。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55节 ——玉 最后的一笔写完,昭帝的手颓然落下,沈银粟垂眼将衣角放入袖中收好,宣阳的脸上早布满泪痕。 “父皇……” 宣阳公主还欲开口,门外却传来脚步声,沈银粟闻声忙将宣阳公主带至屏风后,二人刚躲藏好,便听咯吱一声,有人推门进来,缓步行至昭帝榻前。 洛之淮的声音传来,带着漠然和死寂。 “父皇,您居然醒了。” 昭帝的喉咙顿时发出更大的含糊声,宣阳听闻便欲起身,被沈银粟一把抓住,死死捂住了嘴。 而今的宫中早已被洛之淮和高进控制,她们就算此刻救下昭帝,也无法让将死的昭帝扭转局面,而她与宣阳一旦暴露,便只有和昭帝同死的下场。 榻前,洛之淮缓缓蹲下身,盯着面前怒目圆睁的昭帝,忽然笑了起来,他年纪不大,笑起来时有几分孩子的天真,却又有着几分野狼的残忍。 “父皇没想到,最后来为您送终的会是儿臣吧。”洛之淮笑吟吟地打量着昭帝狰狞的面目,一双凤目眯起,纯真又无辜,“不过看您的样子,似乎对儿臣的出现并不满意。” “但——”洛之淮拖着长调子道,“这么多孩子,您对谁满意过呢?” “您嫌弃我怯懦卑微,洛子羡顽劣不好控制,洛怀琢愚笨急躁,虽然说他确实愚笨吧,否则也不会被高进利用这么多年,以为高进是真的支持他。”洛之淮满意地笑了笑,慢声道,“这么多孩子,您哪一个也没有真正爱过,就连真正敬您的洛瑾玉,您也一样忌惮厌弃。” 洛之淮平静道:“我在冷宫吃残羹的时候便想着,我这万人之上的父亲该是何等威风,可等我真正见到你的时候才明白,你自私又多疑,你当初以残害宫妃的名义将母妃打入冷宫,我还以为你有多爱自己的妃子,结果呢,这么多年,你又害了多少女人?沈皇后早逝,洛子羡的母妃被你强抢进宫,洛怀琢的母妃不过是你利用的棋子,这宫中的每一个女人,每一个孩子,都因你而痛苦。” “你就是个刽子手。”洛之淮咯咯笑起来,指了指自己,“大刽子手教出小刽子手,父皇放心,我一定好好向您学习。” “很快,您的其他儿子很快就会去找您的,还有您信任的臣子们,儿臣我都会把他们给您一一送过去的。”洛之淮俯身在昭帝耳边道,“儿臣,是不是很孝顺啊——” 洛之淮的声音在屏风外传来,宣阳公主被沈银粟捂着嘴,一双眼圆睁着,惊恐地听着洛之淮慢条斯理地低吟,他的每一句话都将她印象中那个沉默寡言的弟弟撕碎,他就像是一个披着人皮的野狼,终于在这一刻才将真面目暴露在她面前。 宣阳的身体克制不住地颤抖,一双眼中盈满泪水,她的嘴被沈银粟捂着,不能发声,只能紧紧攥着拳克制住自己的战栗,指尖深深陷入掌心,血水顺着指缝往下流,屏风外,昭帝挣扎的声音不断,她闭眼就是洛之淮伸手捂死昭帝的样子。 硕大的泪滴落在手背上,沈银粟转头去看宣阳,她太听话了,不让出声就一定不会说话,脊背绷得笔直,眼泪止不住的落,却死死咬住嘴唇,一丝声音都不肯发出。 殿内安静下来,一片死寂,仿佛连呼吸声都停滞下来。 房门又被打开,来人缓步走至洛之淮身后,开口时声音尖细:“好孩子,和你的父皇道过别了?” “道过了。”洛之淮笑起来,愉悦的声音中却带着一丝鼻音。 “那就好。”高进拍了拍洛之淮的肩,俯首轻声道,“那接下来,我们去和你的兄长们道别吧,然后是那些不听话的臣子……” “好。”洛之淮抬眼,慢慢笑道,“我都听您的,义父。” 第66章 三日宫变(下) 从昭帝寝宫出来时, 天色已黑,宫中寂寥,唯有深宫中女子的哭声不断。 宣阳公主沉默地走着, 泪水已经干涸,而今形如枯槁,有一种麻木的镇定。 公主殿前, 绿衣侍从等候二人多时, 见宣阳和沈银粟走进, 忙急声道:“二位殿下去哪里了, 怎么现在才回来?” 说罢,扫视着二人的周围,见灰衣侍从不见, 神色更加急切, 还欲开口再问,便见宣阳公主冷冷抬眼,抬手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本宫去哪里,还需向你禀报不成!” “公主殿下, 奴才不敢……” 绿衣侍从急声开口,分神间, 忽觉颈间刺痛一瞬, 不等伸手去摸, 便见眼前景象恍惚起来, 眼皮越来越沉, 下一刻便控制不住地向前倒去。 沈银粟收了针, 俯身扶起绿衣侍从, 随后回首看向宣阳:“你这殿内可有能将他藏匿之处?” “后院的柴房。”宣阳呆滞开口, “劳烦姐姐了。” 待沈银粟彻底安置好绿衣侍从, 再回宣阳寝宫时已是半夜,宫中已然宵禁,只能等明日尽早出宫。 床榻旁,灯火依旧燃着,漫漫长夜,无人得以入眠,直至烛火燃尽,天色微微亮起,宫内又有了走动之声,沈银粟方见宣阳抬起乌青的双眼,茫然呆滞的目光中有了一丝波动。 “姐姐,为什么我等了一夜,都没有听见父皇的丧钟声。” “大约是高进还需陛下的名义做某些事,现如今打算秘不发丧吧。”沈银粟下意识摸了摸袖中的遗诏,垂目道,“若他们秘不发丧,今日朝臣还会像往日一般上朝觐见,待他们下朝之际,人多混乱,那时最好出宫。” “姐姐所言极是。”沈银粟话落,宣阳公主抬眼向窗外阴沉的天,轻声道,“很快,这宫中的一切便会被人知晓了。” 帝宫之上,乌云密布,昭帝的寝宫内,寂静无声。 侍从仔细地在金炉中填好香,掩盖住殿内的各种异味,婢女照旧将早膳摆放成一排,把一切都伪装成往常的样子。 昭帝榻前,高进把玩着翡翠珠子,斜眼扫过默不作声的洛之淮,开口笑道:“怎么?看见你父皇被安置在这儿发不了丧,心疼了?” “怎么可能。”洛之淮冷声道,“你将他放在这里,我看着碍眼,只怕日后住在这殿里,闭眼都是他这恶心模样。” “呵呵,原是恶心到我们淮儿了,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赐死大殿下的圣旨需得以陛下的名义写,总不能让世人知道他现在就死了啊。”高进话落,笑着拍了拍手,两个小太监闻声立刻端着漆盘上来,盘中放着整齐华贵的衣物。 “不过为了让我们淮儿高兴,为父特地准备了件礼物,淮儿瞧瞧?”高进说着,转身从盘中拿起衣物,洛之淮回头看去,只见高进手中竟是一件明黄龙袍。 “如何,可喜欢?”高进道,洛之淮盯了龙袍半晌,扬起唇角,眼中露出满意之情,“义父当真是为孩儿费心。” “那还不去试试。” 屏风后,洛之淮展臂站着,婢女们小心地为其换衣,寻常的皇子衣物换下,洛之淮垂眼看着,见那一套明黄慢慢落在自己的身上,脚步无意微挪,视线掠过脚下,霎时间,瞥见几滴腥红。 这是……血迹? 洛之淮愣住,一双凤目微眯,扫开碍事的婢女,俯身用手指去沾屏风后的血。 血迹虽已干涸,却断不是许久之前留下的。可这殿内除了他和高进便只有送膳食的婢女进出,若是婢女留下的血迹,定会当时便擦得干干净净,唯恐落下话柄。 那这血究竟是谁的,谁会进了这殿内还站至这屏风后呢。 洛之淮蹙眉想着,脸色愈发灰白,心中的一个猜想一闪而过,几乎让他险些站不稳身子。 “义父,孩儿想起件事还未解决,先行告退一步。”洛之淮说着,又快速吩咐身边侍从,“去查查从昨天到现在都谁出宫了。” 说罢,披了外袍便往殿外跑,一路小跑着来到公主殿门前,扫了眼殿门外消失的两个侍从,洛之淮脸色更暗,几步迈至门前,伸手猛地推开门,见殿内唯有宣阳一人,正惊愕地回头看向他。 “皇姐!”洛之淮开口叫出声,环顾了一圈空荡荡的屋内,试探道,“你不是和云安郡主在一起吗?” “她啊,一早出宫去了,你昨日不是还希望她早些回府嘛?怎么眼下知道她不见了,脸色这般差?”宣阳神色晦暗不明。 “她出宫了?”洛之淮闻言一顿,又急道,“那门外的两个侍从呢?” “谁知道呢。”宣阳慢慢道,“你有事找他们?” “不是,我……”洛之淮话说到一半,目光突然落至宣阳受伤的手上,瞳孔霎时放大。 那白嫩的掌心处残留着满满的指甲印,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残留着血迹。 “皇姐……”洛之淮目光暗下来,徐徐走至宣阳身边,轻声道,“皇姐昨日可好好在殿中歇着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不过是因为昨日父皇的寝殿里进了贼人。”洛之淮抬眼向宣阳看去,一字一句道,“我是来问问皇姐,可曾见过那贼人。” “未曾见过。”宣阳话落,洛之淮笑了笑,“皇姐,我还没说这贼人长什么样子呢。” “……”宣阳静了一瞬,复而勉强笑着看向洛之淮,“我竟不知四弟一个连父皇寝宫都进不去的人,能知晓里面有了贼人。” “皇姐说笑了,我也只是昨日偶然进去一次罢了,同父皇说些闲话。”洛之淮轻轻勾起薄唇,察觉到背后有脚步声,余光望去,是方才奉他命令去查出宫之人的侍从。 洛之淮敛下眼,又同宣阳说了几句后便转身离去,侍从见状立刻跟上。 “昨日到现在,云安郡主可曾出宫?” “回禀殿下,云安郡主未曾出宫。”侍从话落,洛之淮弯了弯眼,森然开口道,“皇姐果真在骗我。” “殿下,那我们……” “云安郡主既没有出宫,那就多半还在皇姐殿中,你且带人暗中守着,若她出现,立刻禀报我。”洛之淮道,“此外,派人打探一下皇姐昨日何时出的殿,我也好知道,她们都听见了什么。” “是!” 洛之淮的身影慢慢走远,宣阳猛然松了口气,颤声同沈银粟道:“姐姐,他走了,你可以出来了。” 沈银粟从帘后缓缓走出,目光落至殿外,思索着开口道:“洛之淮已经知道我们昨日去过陛下寝宫了,只怕一会儿就会知道我们听见了什么。” “那……那怎么办?” “趁早跑出去。”沈银粟斩钉截铁道,宣阳眸光霎时一亮,“既然如此,一会儿待朝臣退朝之时,我们往外跑。” “我们往外跑之前,得想法子甩开他暗中的眼线。”沈银粟话落,宣阳公主迟疑一瞬,“今日他没有给我安排侍从啊。” “那时因为他这次安排的人都在暗处。”沈银粟冷声开口,回想起高进和洛之淮的那两双眼睛,还真是相似,只一看,便让她觉得像两条阴冷的蛇,诡计多端又难缠。 “姐姐,我有法子了。”静默片刻,宣阳开口道,“姐姐别忘了,我最擅长为人绘妆,姐姐不常进宫,宫中之人对姐姐的体态动作并不熟悉,找一个人扮作姐姐绰绰有余,外面既有人监视我们,只待那下朝的时间一到,我便带着假的姐姐引开那些暗中监视之人,届时姐姐定能出宫。” “此招的确可行,可是你怎么办?”沈银粟看向宣阳,只见宣阳苦笑一声,慢慢垂下眼来。 “姐姐,我母后还在宫中,她虽不喜欢我,可到底是我的母亲,这些年来我的生辰她虽未曾来看我,却从不曾忘却我的生辰礼,我不愿将她独自一人抛却宫中,就算要死,我也希望我能为她挡一刀。” 宣阳的声音虽轻,语气却格外坚定,沈银粟自知劝不来她,便也只能轻轻叹息一声,抬眼望向阴沉沉的天空。 这肃杀的秋天,为何看不见晴日呢。 晚些时候,窗外渐渐起了风,宣阳公主放下画笔,看着面前肖像沈银粟的婢女,轻轻笑了一下。 “姐姐的神韵当真难描绘。” “宣阳……”沈银粟还欲再劝,却见宣阳公主一脸从容的笑,“姐姐,时间马上就到了,届时待朝臣们退朝,你就扮成侍女混进他们的马车跑出去,你要将之淮的诡计告诉大哥和哥哥,别让他们中了圈套,还有镇南侯,定国将军府……这些不曾归顺高掌印的只怕都在之淮的剿灭名单里。” “我知道。”沈银粟声落,宫中传来绵长的钟声,宣阳公主眸光微亮,挽着身边的侍女便走出殿内,快步向昭帝的寝宫处走去,暗中监视的探子见状立刻跟上,其中两个速速往洛之淮处赶去。 宫中狂风大作,宣阳步伐放缓,刻意带着婢女躲躲藏藏,一副鬼祟模样,行至宫墙下,尘灰迷了双眼,宣阳总算停下脚步,伸手揉了揉眼。 不等手放下,男子冰冷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如蛇蝎般令人心中生畏。 “皇姐这么急,是要去哪里啊。”洛之淮缓步走近,察觉到宣阳身子发颤,不由得笑得更欢,“皇姐果然都听见了。” 背后已经被冷汗浸湿,宣阳强撑着胆子将扮作沈银粟的婢女挡在身后,仰头对洛之淮勉强道:“听见什么?” “就是……父皇的死因啊。”洛之淮无辜歪头,目光落在半遮着面的婢女身上,“云安郡主平素不是胆子大得很嘛,如今怎么不肯说话了?” 洛之淮话落,宣阳背后的婢女被吓得哭出声,整张脸完整露出,洛之淮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了一瞬,沉吟两秒,预估完朝臣退朝的时间,眼睛转了转,同身边侍从吩咐道:“元成泽今日上朝了吧,让他速速过来见我。” “是。” 侍从退下,宣阳更挡住身后的婢女,同洛之淮冷笑道:“是,我都听见了,听见你弑父杀兄的野心,认奸臣做父的恶心勾当,洛之淮,反正我也跑不出去了,你想杀就杀吧。” “杀?”洛之淮笑起来,“我怎么会杀皇姐你呢?” “你想做什么?”宣阳闻言眼中更为惊恐,沿着墙慢慢滑落,瑟缩成一团,洛之淮很有耐心地慢慢蹲下,笑意更甚,“姐姐,我不想让你当公主了。”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56节 洛之淮慢声笑道:“——我要让你当皇后。” 女子的惊叫声传来,洛之淮横抱起宣阳,丝毫不顾及其在怀中的挣扎,一侧婢女早被吓得双腿打颤,见洛之淮眼神扫过来,顿时连话都说不利索。 “殿……殿下,不不不,陛下,陛下。”婢女声音打颤,洛之淮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瞧你吓得那模样,放心吧,我不会杀你的,杀了你,姐姐该怪我了。” “多谢陛下开恩,多谢陛下开恩……” “不过呢,你既能和姐姐出来,想必很得姐姐心意,我想请你帮个忙。”洛之淮慢慢笑道,“好好劝说姐姐,我可不想要个心不甘情不愿的皇后。” 宫门外,马车依次驶过。 望着远去的宫门,沈银粟终于再也撑不下去,松了口气瘫坐在车内,身侧是一脸担忧的红殊。 “小师姐,你没事吧。”红殊话落,沈铮沉着脸开口,“眼下宫中局势这般动荡你也敢往里闯,那么些个太医治病都不够,还非得让你过去?亏得你自己机灵,不然我还得想法子在宫中继续找。” 沈银粟的气方喘匀,听闻沈铮提及昭帝,脸色顿时一白:“父亲,昭帝已经驾崩了,而今宫中已经被高进和洛之淮控制了。” “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沈铮话说至一半,忽然顿住,锐利的眼中灵光一闪,脸色顿时垮下来,喃喃道,“若真如你所说,秘不发丧……秘不发丧……那事情可就大了。” “粟儿,你怎知昭帝已经驾崩。”沈铮忽然醒悟过来,但见沈银粟从袖中拿出遗诏,打开残破的布匹,里面血淋淋的写了个玉字。 “父亲,洛之淮勾结高进,谋杀昭帝,如今宫中上下都是高进的人。”沈银粟声落,沈铮摩挲布匹的手僵住,唇边的胡子一颤一颤,声音冰冷,“怪不得这几日宫中戒备这样森严,连带着咱们镇南侯府都暗中被人监视了这么久。” “监视?”沈银粟疑惑出声,红殊小声道,“小师姐你都不知道我忍那些人多久了,这几日他们经常在咱们府周围游走,那么明显的监视,当咱们是瞎子呢。” “除了咱们镇南侯府,定国将军府,丞相府,礼部,刑部……还有很多官员的府邸我也都去打探过,都已经被人盯上了。”沈铮冷声道,又低头看了看手中沾血的裙角,面色冷得吓人。 他们和洛瑾玉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高进手段很辣,若扶洛之淮上位,就断然不会给洛瑾玉一脉留任何活路,眼下他们秘不发丧,恐怕就是想借昭帝之手给他们定罪,届时罪责一定,再传出昭帝驾崩,便是死无对证赐死圣旨。 好在此计已被沈银粟提前撞破,只是就沈银粟的急切和宫中的森严程度来看,高进那边大概也知道了计划败露,怕只怕如今的高进,气急败坏,疯狗咬人。 沈铮面色一沉,掀了帘同车夫急道:“不回府了,去定国将军府。” 黑云压城,狂风呼号,沙石撞击在飞驰的马车上,发出剧烈的声响。 定国将军府内,杯子砸碎在地,茶水骤然迸开,叶冲一脚揣向地上被绑的探子,大喝道:“老实交代,你们是谁的人!” “自然是高进的人。” 门外,沈铮的声音传来,叶冲早习惯了沈铮沉着一张脸,却没见过其脸色差到这种程度。 “亲家公,你怎么了……” 叶冲话未说完,沈铮直接开口将其打断:“昭帝已经驾崩,洛之淮篡位,眼下与高进已控制宫中上下,你手中能指挥的禁军有多少,可都能听你调遣?” “城内禁军五万,其中二万守于京中四处,三千守于寒山皇陵,目前可急调一万。”叶冲匆匆答了一句,皱眉道,“不过围宫之事不是小事,你如何确定昭帝已经驾崩,洛之淮谋权篡位的?” “昭帝血诏在此。”沈铮将染血的裙角扔给叶冲,冷声道,“若不先下手为强,高进不会放过咱们。” “明白了。”叶冲应了一声,方欲向外走,便听府外一阵喧哗,刀叉剑戟声响起,急步冲出门外,只见定国将军府已被层层围住,为首的蓝衣士兵看着叶冲的眼中满是质疑和为难。 “圣上有令!定国大将军叶冲私通敌国,背叛大昭,我等奉命围剿!”蓝衣士兵说着,却纹丝未动,身后的士兵也皆是面面相觑,不敢动手。 “将……将军,不若您和陛下解释一下?我们都是跟您打过仗的,您是什么样的人我们最清楚了。” 蓝衣士兵小声说着,话音刚落,空中猛地划过一箭,笔直地刺进蓝衣士兵的脑中,鲜血乍迸出来,喷溅在府门上。 “都在迟疑什么!可是想抗旨不尊!”高进的声音传来。 叶冲冷眼向箭射来的方向看去,但见不远处藏在楼宇间的御林军缓缓放下手中的弓箭,站在其身侧的高进手捧圣旨,大声喝道:“众将士听令,定国将军府勾结敌国,证据确凿,即刻诛杀!镇南侯府与其一丘之貉,当一同清剿!” “放屁!我们叶家世代忠良,有目共睹,你个阉贼谋权篡位,在这里信口雌黄!”叶冲话音未落,便见其嘲讽一笑,开口同叶冲道,“是吗?叶大将军怕是不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被下属告发了吧。” 高进话落,叶府内众人向其望去,只见元成泽沉着脸缓缓走至高进身边,对上叶冲和叶夫人惊诧的目光,咬牙撇过头。 “元成泽,你可别忘了,是谁冒死设计了祭天大典回程路上的刺杀,给了你一个护驾的机会,若无那次机会,你觉得就凭你自己,能当上如今的云麾将军?能分得叶冲的兵权,能统领御林军?”高进悄声道,“你武功不比叶冲差什么,战功也立过不少,你不是一直不服气自己被叶冲压一头吗?如今我给你这个机会。” 高进轻声道:“杀了叶冲,你,就是我大昭最显赫的将军。” “我……”元成泽深吸了一口气,高进笑了笑,“不必觉得良心过意不去,想往上爬没什么错,谁让这位置只能一个人坐呢?不是他……就是你。” “我……”元成泽的手臂绷得僵直,同街上水泄不通的将士大喊道,“我作证,定国将军府勾结敌国,作战期间与地方来往书信,这便是证据!” 说罢,元成泽拿出早模仿过笔迹的书信,朗声道:“诸位请看!” 信纸纷纷扬扬的撒落,震耳欲聋的喧哗声中,叶冲不可置信地望着元成泽,不敢相信跟了自己十几年的兄弟竟会做出构陷自己之举。 禁军外是涌入的御林军,昭帝忌惮洛瑾玉,在叶景策求娶沈银粟之时便想将定国将军府分权,刺杀之事是个契机,他本想通过提拔元成泽来平衡叶冲,却没料到自己竟将兵权亲手送到了阉党手中。 “圣旨是假的!陛下早已驾崩!高进,你假传圣旨!谋权篡位!构陷忠臣!你要亡我大昭!”喧闹声中,一道女子的喊声传来,猛烈的狂风中,沈银粟长发凌乱,皓腕高举,雪白的手中是那一截带血的遗诏。 “圣上遗诏,大皇子洛瑾玉继位!” 血淋淋的玉字在风中飘摇,女子的声音响彻长街。 “四皇子洛之淮弑父篡位!勾结阉党!构陷忠臣!” 谁也没料到沈银粟手中竟会有遗诏,高进盯着那血淋淋的字迹,面容逐渐扭曲。 他当然认得出那字迹是昭帝所写,他谋划了这么久,为的就是名正言顺的扶洛之淮这个傀儡上位,谁曾想沈银粟竟能拿到昭帝的遗诏! “放箭!那遗诏是假的!是假的!是假的!”高进嘶吼起来,抢过御林军手中的箭便向沈银粟射去,风本就大,他又不似御林军武功那般高强,箭轻飘飘地飞走,高进神色更癫狂起来,大喝道:“奉旨诛杀!都动手啊!谁能拿到定国将军府和镇南侯府的人头,便能加官进爵!” 高进话落,元成泽也随之大喊。 灰蒙蒙的长街上,刀叉剑戟声一片,叶冲虽未来得及召集禁军,但叶府上下俱为武将,叶冲和叶夫人更有以一当百之能,与沈铮一同将沈银粟和红殊围住,拼杀之下竟有势如破竹之意。 狂风中,御林军的金箭如细雨般飘落,小部分禁军被夹杂在御林军和叶府之中,虽被命令诛杀叶府,但一来沈银粟手中有遗诏,二来他们追随叶冲许久自知其人品,便悄悄在战乱中为叶冲当下箭羽,小声道:“将军,我信您,您快逃!” 天乐街上,水泄不通,贯穿了整条长街的御林军连同暗处的守正阁高手一同涌下,烧杀抢掠声不断,街上布满百姓哭喊之声。 “一万精锐杀不死叶府和镇南侯府那几个人,难怪你迟迟当不上将军!”眼见着叶冲和沈铮拼杀出一条血路,高进转首看向元成泽,抬手就是一个耳光,“废物!” “来人啊!”高进喝道,身后立刻赶来一个御林军,“今日的风这样大,想来是老天助我,既然杀不死他们,就烧死他们好了。” 说罢,高进从侍从手中接过火烛,俯身从御林军的箭筒中抽出箭来,笑着在箭头点了点,缓声道:“明白了吗?” “这……”御林军愣了一瞬,俯首道,“可今日风大,不宜射箭,若是这箭误伤了咱们的人……” “那就是你们没本事啊。”高进笑道,将箭递给元成泽,恭维道,“不如元大将军先给手下示范一下?” “高掌印,这风大,如若起火,整条街上的百姓都无法幸免。” 高进抬眼,置若罔闻:“元大将军,你不敢?还是……你杀不死叶冲,不愿当这梦寐以求的大将军?” “我……敢!”元成泽犹豫一瞬,接过箭来,弓弦拉满,箭羽射入草垛中,狂风一刮,火势顿起,死死封住叶冲拼杀出来的血路。 “好!就是这样!”高进拍手叫好,转身吩咐余下御林军和守正阁之人,“给我用火势封死他们的出路!” 元成泽:“那下面的百姓和御林军……” “无用之人,何论生死?”高进睨眼瞧他,手掌落下,满天的火光俯冲而下,狂风席卷,火势冲天,肝胆俱裂的嘶吼声不断,入目皆是滚滚浓烟和火中烧焦的乱跑的残骸。 “姐姐救救我!姐姐救救我啊!” 长街上,被火焰吞噬的小孩扯着嘶哑的嗓子向沈银粟喊着,沈银粟救下来了一个却又来不及救下另一个。 灼热的火海之中,她大口喘着气,一张脸被熏得漆黑,眼见着一个个人形的火球在地上翻滚着,发出恶鬼般的嚎啕,在扭曲的蠕动着。 上天啊,下雨吧,我求求你下雨吧! 沈银粟抱着怀中烧焦的孩童尸身抬眼看向灰蒙蒙的天空,那么浓的黑烟,她看不见天色,只能无尽的哀求。 “去救人啊,去救那些孩子啊!”叶冲的大喝声传来,回首望了眼没有尽头的火海,叶冲愣怔了一瞬,眼圈微微发红,拽过了一旁同样满脸黑灰的叶夫人,俯身亲了亲她的脸。 “景儿,带着那两个小丫头跑吧,去找策儿和小禾。” “滚一边去,就你在这儿当英雄,让我去当逃兵。”叶夫人道,“就沈铮那躲了自己女儿十几年的懦夫,他是能帮你救人还是能帮你厮杀?” “景儿,你听我说……” “我不听你说。”叶夫人抬眼道,“叶冲,从我嫁给你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做好了陪你战死沙场的准备,你的生死,我奉陪到底。孩子们自有他们的人生,而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离开。” 叶夫人说罢,一脚踹开扑过来的御林军,目光落至马厩中两匹嘶鸣的马上,不等叶冲再说什么,抬手便用利剑划破系着的绳索,将其费力拽至沈铮面前。 “带着两个孩子冲出去。” “我和叶冲留下,你带他们俩走!”沈铮话落,叶夫人抬手便给了沈铮一拳,“我早就想打你了,我好姐妹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被你扔在外面这么多年,要不是叶冲让我克制着脾气,你以为自己能在京都安生这么久?” 叶夫人咬牙道:“你这父亲失职了十几年,今日总该尽职尽责一次,带孩子们平安离开。” 话落,叶夫人将缰绳塞至沈铮手中,头也不回地跑向叶冲。 “粟儿,红殊。”沈铮只愣了一秒不到,便收回了目送叶夫人的的眼神,赤焰之中,分秒即是生机,沈铮游走在烈火之中,拼命在混乱的人群中搜寻着,终于看见了那两道熟悉的身影。 不等二人转头,沈铮一手一个将其拎上马,低喝一声抓紧后,踢了一脚红殊的马屁股,又环住沈银粟,握着她的手拉住缰绳,策马狂奔。 马匹冲破火焰,在烈焰中向着城门口狂奔。 眼见着两道身影于火光中冲出,高进目眦欲裂,抢了御林军的箭匣塞进元成泽手中,喝道:“绝不能让他们冲出城门!” 马匹在狂奔,沈铮这一生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去碰沈银粟,她出生时他没有抱过她,生辰时也没有抱过,她十几年的生命里,他没有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去抱过他女儿一次,而今终于在生命尽头,去拥抱了她。 他太清楚自己的身体了,他清楚的感受到赤焰在背后燃烧,感受到箭头刺进血肉,刺进心脏,在心脏怦怦跳动的那一瞬,他无比好奇那是箭带来的疼痛还是他拥抱住女儿的喜悦。 “粟儿,对不起。” 沈铮的声音轻轻响起,同她握着一起握着缰绳的手慢慢松开,沈银粟感受到背后有什么在剥离,马匹因此而变得更快,更拼命的疾冲,她只来得及匆匆向后看一眼。 她只看了一眼。 在穿过城门的那一瞬,他们的目光相对。 叶冲盯着那双眼,在合目前笑了起来。 她的眼睛,真的很像她的母亲。而后,那双眼落下了一滴泪,为他,为这长乐街上化为灰烬的无数冤魂,落下泪来。 “父亲——” 撕心裂肺的呼喊声响彻云霄,城门隔绝开火海,关上了人间炼狱的大门,只有滚滚的浓烟升起,狂风呼号,掩盖住少女肝肠寸断的喊声。 第67章 两方反攻 大昭, 北部边塞,狂风呼号。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遍布营帐,巡逻的将士脚步声不断, 尖锐的兵器泛着幽幽冷光,目光所及之处,似有几道身影渐渐靠近, 马蹄声愈演愈烈。 巡逻的将士们抬眼望去, 见地平线的尽头, 一身戎装的男子策马狂奔而来, 落日的余晖洒落至他飞扬的长发上,远远的便能听见那男子的恣意的呼喊。 “今日狩猎大获全胜!全营开荤!” 营中便起欢呼之声,待那人率领身后众人拉了缰绳停马, 立刻有士兵围上去, 接过那人扔来的猎物。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57节 “狼,熊,鹿,兔子……”士兵一个个数着, 见那人笑着走过,忍不住打趣道, “少将军, 这怎么没有天上飞的啊。” “想吃天上飞的了?你倒是早些说啊, 我下次给你打。”叶景策一边说着, 一边将身上带血的外袍换下, 身后的马匹被士兵牵下去安置, 叶景策顺着马匹的方向看去, 见马厩里不知何时栓了匹极干净的白马。 “这是有人来了?”叶景策笑问了一声, 士兵立刻点了点头, 忙道,“是大殿下过来了。” 说罢,便引着叶景策向帐内走。 帐内,洛瑾玉早恭候多时,见叶景策走进,起身抬眼望去。 经过数场战争的洗礼,少年早褪下了京中无忧无虑的少年气,面容较之前瘦了些许,五官更清晰立体,腰身精壮劲瘦,一双眼中满是坚韧果敢,宛如在血海中洗涤过一般,澄澈却暗藏着几分狠意。 “怎么就你一人?小禾呢?” 洛瑾玉笑着收回目光,但见叶景策听他这样一问,眼神顿时无奈起来。 “她非说我打的这些猎物吃着肉硬,要自己打一些别的。”叶景策叹了口气,幽怨道,“真不知道那兔子肉哪儿硬了,她自己想玩还非要说我的猎物不行。” “那最后呢,你纵着她去了?”洛瑾玉笑问,叶景策点了点头,“不然还能如何,今日是她生辰,我若不应她,她便要跟我耍横,我便只好让几个亲兵跟着她,随她去了。” 说到这儿,叶景策更幽怨起来,低声嫌弃道:“耍横耍横,她也就会同我这样,与旁人说话都软声软气的,上次看见那唐辞佑传来的信,脸都要笑烂了,见谁都一脸春风得意。” “你这话若被小禾听去,她又要同你打了。”洛瑾玉笑了笑,思索着道,“我原是来给小禾送生辰礼的,这样看来,大约是要等一会儿了,不知会不会叨扰到你。” “殿下说笑,这有何叨扰的,刚巧这营中晚些时候要办篝火晚会,人多热闹,小禾也会高兴。”叶景策说着向外指去,营外将士已然备好了稻草,正布置着场地,清洗打来的猎物。 “你这营中的将士一个个的倒是精神。” “那是自然。”叶景策闻言立刻笑道,“他们前些日子打仗打兴奋了,那些北狄之人逃得太快,他们还对此不满来着,直道这一群宵小之辈还不够他们热身的。” “我听闻了,想来此战之后北狄之人应当不敢再犯,只待他们的一降你便能回京了。”洛瑾玉话落,叶景策的眼中亮了亮,笑意更甚,同洛瑾玉寒暄道,“殿下的燕云十四塔不是也提前完工了吗?想来我们应当差不多时间回京,待回了京,我定请殿下好好吃一顿酒。” 洛瑾玉笑道:“怕不是要我备礼的喜酒。” 二人说话间,外面已燃起篝火,秋日里的天黑得早,不多时天色便暗了下来,众将士在篝火前围坐成一团,爽朗的笑声四起,烤肉的香气在营中弥漫开来。 叶景策从架子上取了鹿腿递给洛瑾玉,一边咬着自己手里的烤肉,一边担忧地向远处的林间望,埋怨道:“也不知道她要玩到什么时候才肯回来。” “遣人去找一找吧,再晚些林间便不安全了。”洛瑾玉话落,叶景策点头道,“方才已经派人去了,但愿她快些回来吧。” 叶景策话音方落,不远处便传来亲兵的呼喊,生龙手中抓着只鸽子匆匆赶来,大声道:“大殿下,少将军,是二殿下的来信。” “洛二?他可不是会写信给我的性子。”叶景策嘀咕了一句,跟着洛瑾玉上前。 营外的灯火太暗,众人走回营内拆了信,洛瑾玉将信展开来看,脸色越愈发苍白。 “殿下,洛二都写了些什么东西?” 叶景策笑道,但见洛瑾玉抬首,一双眼睫不住地在颤,眼中一片死寂。 “二弟写道京中局势大变,四弟勾结高掌印弑父夺权,谋权篡位,本欲秘不发丧,却被云安发觉,情急之下构陷定国将军府与镇南侯府,火烧天乐长街,至数万人伤残。” 洛瑾玉话落,叶景策的脸色瞬间苍白,僵了片刻后才勉强道:“那……那粟粟和我爹娘可都逃出来了?” “叶将军和叶夫人为救百姓,未来得及逃出火海,至于云安……”洛瑾玉叹了口气,“她虽被镇南侯拼死送出了城,但却一直失踪,而今生死不明。” “粟粟她那么聪明,一定能活下来的,她兴许……是在躲找她的官兵……她一定没事的,一定没事的。”叶景策勉力支撑住自己僵硬的身体,颤声道,“阿爹,阿娘还等着我打了胜仗回去呢,怎么会逃不出火海呢?洛二他的消息一定是错了。” “景策。”察觉到叶景策往后踉跄一步,洛瑾玉忙伸手扶住,垂目轻声道,“京中大火烧伤至数万人,叶府上下救出近千人,叶将军也叶夫人只怕是到最后一刻都不曾放弃去救被围困的百姓。” “我知道以他们俩的性子一定会……可是……”叶景策的声音越来越低,身体绷得笔直,颈间青筋暴起,鼻尖微微发红,眼中弥漫开酸涩又被他咬牙克制住,只抬眼盯着洛瑾玉,压着语气道:“这般局势,殿下可有打算?” “四弟此举,实在荒谬!” “岂止是荒谬!” “殿下!”叶景策俯首跪下,高喝道,“臣愿辅佐殿下,杀回京都!夺回大昭!” 营帐内一时无声,唯有柴火在噼里啪啦地作响。 叶景策盯着洛瑾玉的鞋尖,眼中的痛苦被强行压下,再抬首,眼中是一闪而过的野心和赤/裸的恨意。 “报——启禀殿下,少将军,京中使者到!” 短暂的寂静被贸然闯入的士兵打破,洛瑾玉俯身将叶景策扶起,蹙眉看向帐外。 “殿下,此刻京中来人,定不是什么好消息。”叶景策目光沉沉。 洛瑾玉颔首,语气却颇为无奈:“明知不是什么好消息,也总不能连人都不见啊。” 说罢,洛瑾玉向着营帐外走去,叶景策静静望着洛瑾玉离开的背影,脚步滞缓,一侧的生龙跟了叶景策太久,自知他绝非表面看上去那么镇定,便小声试探道:“少爷,您想要如何做?” “自然是辅佐殿下,助他回京夺回皇位,为爹娘报仇。”叶景策声音冷淡,生龙犹豫道,“可这夺位之事说出去,未免有些争权夺利之感……殿下的心性淡泊,我只怕……” “只怕什么?”叶景策冷笑了一声,开口道,“洛之淮与高进,杀我父母发妻,灭我叶家上下,此仇不报,我死不瞑目。” 叶景策的目光牢牢地落在洛瑾玉身上,片刻,淡漠开口。 “他若不夺,我便替他夺!” 这世上既无人声张正义,他便作那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逆臣,在这颠倒的秩序中反叛到底。 叶景策敛下眼中的寒意,抬脚走出营帐,帐外,数个宦官模样的使者已站至篝火前,将士们随着洛瑾玉跪下,但见那宦官拿着圣旨一副得意模样。 “叶少将军,您是让这圣旨等着您呐。” 手持圣旨的太监阴阳怪气的开口,叶景策冷冷一笑,饶有趣味地走过去跪下,只待听听这京中还能传来什么可笑的言论。 察觉到叶景策眼中的寒意,那太监到底是有些畏惧,见其已经跪下,便打开圣旨扯着嗓子道:“陛下有令,大皇子洛瑾玉残害同胞,结党营私,罪无可恕,按律当诛。定国将军府通敌叛国,证据确凿,念其几代战功,加恩赐自尽。” 太监话落,洛瑾玉神色平静,倒是叶景策眨了眨眼,好奇地看向洛瑾玉,“殿下,我们是接陛下的旨,还是高掌印和四殿下的旨意啊?” “叶景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太监大喝一声,叶景策置若罔闻地看向洛瑾玉,冷声道,“殿下,四殿下今日能火烧天乐街,明日便能火烧全京城,今日敢残害忠良,明日便敢倾覆大昭!你当真想让大昭毁在他手里!” “他的确不该这般做。”洛瑾玉定定开口道,不卑不亢地站起身,挺拔的脊梁如林间翠竹,清冷出尘,在跳跃的火光中,他的半张脸躲藏在阴影下,叫人辨不清神色。 “弑父篡位,勾结阉党,残害忠良,火烧百姓,还有什么是四弟不敢做的?” 洛瑾玉声音淡淡,一旁的叶景策也随其站起身,伸手便夺过太监手中的圣旨,同营内将士朗声道:“方才二殿下已传信过来,四殿下洛之淮勾结阉党,弑父篡位,而今特遣使者赐死大殿下,污蔑我叶家世代忠良,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叶景策,你莫要信口雌黄!圣旨在此,岂容你放肆!”太监大叫一声,叶景策冷然一笑,转身便将手中的圣旨抛入篝火之中。 火焰瞬间窜天而起,炙热的火舌席卷着吞没黄色的丝绸,柴火发出噼里啪啦的炸裂声响。 “你!叶景策!你大逆不道!那可是圣旨!”太监尖叫起来。 “圣旨?”叶景策扬眉笑了笑,同营中将士高喝道,“你们当中可有谁,见过他所说的圣旨吗?” 营中将士纷纷站起,面面相觑了几秒,随后齐声高喝道:“启禀将军!属下未曾见过!” 空旷的草原上,营中将士的呼声响彻云霄。 叶景策轻蔑地望向不知所措的太监,不屑笑道:“您看,我们这儿的人都没见过所谓的圣旨。” “你……你……叶景策,你这是大不敬!!!”太监被气得说不出话,怒火冲上心头,伸手边要向叶景策抓去,指尖未等触碰到叶景策的后背,那太监便听身边整齐的拔剑之声,数道银亮的长剑架在他的颈间,连同身后的一群太监也被拔剑的将士包围。 活虎瞄了眼一脸肝色的太监,狠声同叶景策道:“少将军,我们未曾见过圣旨,却见这几个贼人私闯军营,按律当斩!” “处理干净些,别脏了我的眼。”叶景策挥了挥手,一时间众将士涌上,将几个惊慌无错的太监向大营深处拖去。 营内的惨叫声四起,叶景策在太监嘶吼的怒骂声中缓步行至洛瑾玉身侧,同洛瑾玉低声道:“殿下。” “三日时间,你将边境战事平定,随后我们起兵回京。”洛瑾玉淡漠开口,叶景策颔首,“殿下放心,三日之内他们若不主动投降,我便举兵踏平他们。” “好。”洛瑾玉点了点头,似是有些疲累。 不远处,马蹄声响起,腾跃的火焰中依稀照出叶景禾的影子。 “哥——我回来了!快看我的战利品!” 叶景禾欢快的声音响起,叶景策的眼中满是明亮的火光和少女的策马而来的身影。静默几秒,叶景策敛下眼,语气中似有哀求。 “殿下,劳烦您先别告诉小禾叶府已经被灭的事情。”叶景策轻声道,“就说我爹娘失踪了,给小禾留一丝念想吧。” “好。”洛瑾玉微微颔首,抬眼,看向京都的方向。 皇宫内,雨丝连绵,院中的枫叶散落一地,婢女守在公主殿前,听闻屋内瓷器碎裂开来,不免瑟缩地抱紧手臂。 “洛之淮,你给我滚!把你的这些破烂都给我拿出去!”宣阳的怒喝声响起,洛之淮慢条斯理地弯身捡起地上的簪子,伸手轻轻将其置于宣阳发间。 “姐姐动怒做什么?嫁谁不是嫁,嫁给我,我定保姐姐一世荣华富贵。” “洛之淮,我拿你当弟弟,对你没有别的情感!”宣阳怒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是你的姐姐!你眼中可还有伦理纲常!” “姐姐如何?有违伦理又如何?”洛之淮虔诚地摸了摸宣阳的发鬓,轻声道,“姐姐知不知道,你当初将我在雨夜里救回,那时我就想着,姐姐真是个小菩萨,是独属于我的小菩萨。” “洛之淮,你不要恶心我。”宣阳避开洛之淮的手,眼中的厌恶让洛之淮的心中刺痛一瞬,片刻,洛之淮收手,笑着道,“姐姐不愿意看见我,但有一个人,姐姐一定愿意见。” 说罢,拍了拍手,公主殿大门打开,宣阳抬眼望过去,只见一美貌妇人被押至殿门前,森然地望着殿内众人。 “母妃?母妃!”宣阳失声喊道,惊恐地望向洛之淮,“你抓我母妃做什么!你放开她!” “姐姐不必惊慌,我怎敢对愉妃娘娘无礼。”洛之淮笑道,“我不过是想请愉妃娘娘劝劝姐姐,做人不要顽固不化。” 洛之淮话落,抬手让人将愉妃押进殿内,又拍了拍手,公主殿的大门四敞,院内跪满了哭泣的嫔妃。 “愉妃娘娘,就劳烦您劝说姐姐了,放心,您劝说的时间很充裕,每一炷香燃尽,我便杀一个嫔妃,您看外面那么多嫔妃呢,您不着急,慢慢来。” 洛之淮说着,抬脚走了出去,大殿的门关上,隔绝掉院内一众嫔妃的哭喊声。 宣阳呆愣地看着面前的愉妃,嘴唇颤了半天,才试探着开口:“母妃,您……您不会是要劝我嫁给洛之淮吧。” “怎么会呢?”愉妃冷冷一笑,宣阳喜极而泣,“太好了,我就知道母妃会站在我这边的,我就知道母妃不是不喜欢我,母妃会送给我生辰礼物,会在我生病时派人来看我,母妃不会帮着别人劝我嫁给不喜欢的人,做有违伦理的事的……” 宣阳絮絮说着,对面的愉妃却沉默不语,一双美目静静落在宣阳脸上,半晌,倏然一笑,冷漠道:“宣阳公主,你别是认错人了吧,我连你和洛子羡的生日都不记得,怎么会送你生辰礼呢,还生病的时候派人去瞧你?公主殿下,你别说笑了。” 愉妃话落,宣阳怔住,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怎么会,母妃你别骗我。” “是我骗你,还是你那个好哥哥在骗你啊。”愉妃轻声道,伸手仔仔细细地摸了摸着宣阳的脸,“宣阳公主,你怕是误解我了,我今日来可不是劝不劝你的事,我是来看你们洛氏一族的笑话的。” 愉妃说着,咯咯笑起来,一双美目睁大,眼中尽是仇恨。 “弑父杀兄,阉党执政,姐弟乱/伦,哈哈哈哈哈,报应啊,这就是你们皇室的报应!” 愉妃越发癫狂起来,宣阳摇着头先后退,殿外,宫妃尖叫声乍起,随后是更绝望的哭声。 “母妃……我的母妃不是这样的,哥哥说了,母妃只是嫌我们吵才不见我们的……”宣阳连连摇头,愉妃疯狂的眼神望过来,下一刻,猛地向宣阳扑去。 “你不是想要母妃嘛,那就跟我一起走吧!你不死,洛之淮是不会放过你的!我没有乱/伦的女儿,来吧,让我掐死你,你就解脱了!”愉妃狠狠掐住宣阳的脖子,口中喃喃咒骂,“他们洛家的父子都一个样子,强抢女人,罔顾礼法!好女儿,跟娘一起逃离他们吧!” 口中的呼吸越发稀薄,宣阳挣扎着去推愉妃,四肢并用地躲避着遏制着自己的双手,桌上的花瓶碎裂在地,宣阳拼命地去碰地上的瓷片,指尖尚未触及,却突然察觉到掐在脖子上的手松了力。 胸腔重新涌入空气,颈间一片湿滑,宣阳在愣怔一瞬后缓缓转过头,正对上愉妃死不瞑目的双眼。 鲜血从胸口喷洒出来,如雨丝般落在她的脸上,宣阳怔怔看着贯穿愉妃的那把长剑,洛之淮握着剑的一端,同样满脸是血地看着她,咧嘴一笑,像孩子一样的无辜。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58节 “姐姐——” …… 啊啊啊啊啊啊啊! 崩溃的尖叫声自公主殿内传出,宣阳连滚带爬地缩进角落里,瑟缩着抱着双膝,双目呆滞地望着愉妃的尸体。 洛之淮的目光由炽热渐渐变得冷冽,命人将愉妃尸体抬下后,神色更阴鸷了些。 “陛下,高掌印来了。” 殿外,侍从方通报了声,高进便自殿外走进,扫了眼一片狼藉的院子,饶有趣味地看向洛之淮。 “看样子,这小公主还挺固执的。” “义父。”洛之淮叹了口气,高进轻声笑了笑,“淮儿不必沮丧,我知道有一人,定能劝好宣阳公主。” “竟还有人能在姐姐的心中占有一席之地?”洛之淮沉声问道,高进朗声一笑,“此人非但在宣阳公主心中占有一席之地,整个大昭人的心中恐怕都有他的位置,我们若能得他相助,自是如虎添翼。” “义父所说的,莫不成是……”洛之淮试探道,高进笑着点了点头,“大昭文曲——颜卿岚” 京中的雨越下越大,潮气弥漫开来。 听澜阁外,奢华的马车停下,为首的太监咳了一声,立刻有人撑伞走上,小步将其送至门前。 敲门声响起,府内一片寂静,太监的敲门声渐大,方要砸门,便听嘎吱一声,府门打开,天枢从门缝里探出头来,脆生生道:“我家先生不在家,改日再来吧。” 话刚说完,门外的太监们便踹开门涌进去,天枢跌落在一旁,见几人在府内乱闯,立刻张口开骂。 “你们这群贼人,滚出我们听澜阁!我们听澜阁不欢迎土匪!” “诶诶诶!你们放下那个花瓶!那可是上千年的古董!” …… 天枢一路迈着小短腿追着太监们跑,眼见着一群人打开颜卿岚的茶室,倏然间全止住了脚步。 天枢忙挤到人群中去看。 院中雨滴噼里啪啦地作响,枯黄的叶子落了一地。茶室内烛火细微,充斥着湿冷的潮气,一地散乱的酒壶之中,颜卿岚衣着凌乱地卧在木质的地板上,白发披散,意识全无。 “先生!”天枢惊呼一声,跌跌撞撞地冲出去,慌忙去探颜卿岚的鼻息,察觉到其尚有气息后,圆滚滚的身子才算松弛下来,只是刚一放松,便被身后的太监拎起。 “奉圣上旨意,召颜太傅入宫。” 公主殿外,洛之淮已等候多时,侍从快步跑来,俯首道:“启禀陛下,属下已奉命将太傅大人带来了。” “好。”洛之淮应了一声,抬眼便见颜卿岚一脸淡漠地迈入院中,身后跟着一群不敢靠近他的侍从。 见了洛之淮,颜卿岚一言不发地同他擦身而过,抬脚便迈入殿内。 殿内,死寂一片,宣阳所在角落里颤抖着,神情仍旧有些恍惚,颜卿岚盯着宣阳看了半晌,直至宣阳抬眼向他望去,才满意地抬了下眉梢,缓缓行至宣阳面前,蹲下同她对视。 “太傅大人,您也被抓来劝我了……如果我不答应,您是不是也死……” “生死于我并无太大不同。”颜卿岚道,“我来此是要问你一句话。” “恨吗?”颜卿岚突然开口,宣阳愣住,又听颜卿岚一字一字地道,“我问你,恨他吗?” “……恨!”宣阳即刻答道,颜卿岚一双清浅的双眸露出笑意,薄唇轻启道,“既然这样恨,那我教你杀了他,好不好?” “太傅大人……可……可这宫中都是洛之淮的人,我怎么杀得了他?” “傻姑娘,怎么杀不了,他不是说爱你吗?”颜卿岚轻声笑道,纤长的睫羽微微煽动着,语气温柔轻盈,说出的话却冷漠得像淬了毒的刀。 “所谓情爱,就是一把利刃,它足够我们挖出对方的心脏,好好的品一品成色。”颜卿岚轻声细语地说着,宣阳顿觉不寒而栗,颤声道,“求太傅大人教我,宣阳定依照太傅大人的命令行事。” “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想起洛子羡前两日给自己传来的密函,颜卿岚眼中的笑意愈发危险,那些陈年旧事一点点侵蚀他的理智,平素淡泊的双目中充斥着肃杀的恨意。 既然这京中已乱,他就要将这风浪搅得更大!让这群乱臣贼子全都陷入这漩涡中,自食恶果! 窗外,电闪雷鸣,使得颜卿岚的面色忽明忽暗,宣阳瑟缩地拿手去碰他的衣角,小声道:“太傅大人,眼下我该如何做?” “欲擒故纵,给他希望,再让他失望,循环往复,让他慢慢陷入对你的无尽讨好中,成为你的掌中之物。”颜卿岚的目光冷然,口中的话没有半分温度,“你只需记得,偏执的爱就像一条锁链,你要当掌控锁链的人,而不是被拴住的困兽。” 天边雷声愈大,翻滚的浓云遮蔽住天空,是茫茫望不到头的灰暗。 宣阳黯淡的眸光微微亮起,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随后又想起长乐街一事,低声喃喃道:“也不知道云安姐姐现在如何了。” “放心吧,她可聪明着呢。”颜卿岚不屑一笑,“就凭洛之淮手下的这群酒囊饭袋,想把云安抓回来,简直是痴人说梦。” 第68章 还好他不在 淅淅沥沥的小雨过后, 泥土松软,一脚踩上去便是一个鞋印,城内的破庙门前, 零星的几个脚印深浅不一,足以看出到此之人的慌乱。 破庙内,沈银粟呆呆地靠在佛像后, 长发散乱, 衣裙早破损的不成样子, 一双杏眼愣怔地盯着地面, 双臂紧紧抱住膝盖。 “小师姐,你已经好几天都没有说话了,你同我说说话好不好, 你这样, 我害怕。”红殊小心翼翼的声音传来,沈银粟许久未眨的干涩双眼终于移了下目光,眼睫颤了颤。 “我没事。” 嘶哑的声音传来,毫无生气的语调只令人听得心中发凉。 胃中的抽痛一下下的传来, 似乎在提醒着她如今还活着,静默良久, 沈银粟终于在疼痛中缓过神来, 眨眼看向红殊, 轻声道:“饿了吗?我们去找些吃的吧。” “好!”在红殊的瞬间笑了出来, 她亲眼看着沈银粟如行尸走肉般地躲避了几日官兵, 生怕沈银粟一个想不开便自行了断, 如今她既肯寻找食物, 就说明她有活下去的意志。 “太好了师姐, 你不知道我看你不吃不喝有多害怕, 我怕你想不开……”红殊委屈地瘪了瘪嘴,话没说完,便见沈银粟满脸疑惑地看过来,一双黯淡的杏眼中带着丝丝寒意。 “我怎么会想不开呢。”沈银粟嘶哑的声音低低传来,“要死,也该是他们死!” 话落,红殊看着面前的沈银粟愣了一瞬,她努力回忆着在镇南侯府内明艳动人的少女,又茫然地看了看面前这个冷静肃杀的女子,明明五官皮囊都没有变,可她却莫名觉得不一样了,好像这具漂亮的躯壳只是打碎重拼后的赝品,她的小师姐在逃出盛京的那一刻起就换了魂魄,得了新生。 出行比想象中的还要艰难,城中到处都张贴着抓捕二人的告示,故而二人只能在人迹罕至的小巷中逃窜。红殊早饿得有些无力,可偏偏她们的身上一文钱都没有,盯了沈银粟消瘦的身影片刻,红殊犹豫再三,拽住沈银粟的手腕。 “小师姐,我闻到包子香了,你在这里等等我好不好,我去瞧一瞧。” 说完,不等沈银粟答话,红殊抬脚便跑。 巷子中都是些破烂的房屋,屋顶漏了好几个大洞,红殊走后不久空中就又开始飘雨,沈银粟在屋中等着,便见屋子的另一侧雨水不断落下,使得本就发霉的屋内更充斥着潮湿的气息。 雨丝愈大,巷中弥漫起水汽,白雾茫茫间,巷子的尽头传来一片喧哗声,大汉的怒喝声充斥着整条街巷。 “你个小毛贼!竟敢偷东西!要让老子抓住,非把你好好打一顿!” 说着,庞大的身躯似乎在雾中挪动了几下,沈银粟探身望去,不等真切分辨出那大汉的方位,就见一抹红色的身影在白雾中穿过,红殊湿漉漉地站直在她身前,滴着水的发丝黏贴在脸上,一双大眼明亮热烈。 “小师姐,我带吃的回来了!”红殊一边说着,一边将怀中还温热的包子递给沈银粟,见沈银粟愣住没有接过,疑惑地眨了眨眼,待看见自己脏兮兮的手时羞赧地笑了笑,忙在衣服上蹭了蹭手,“师姐不用担心,若你嫌我的手脏,你吃里面的肉馅,我吃脏的皮就成。” “我没有嫌它脏,红殊……”沈银粟蹙了蹙眉,红殊的笑僵了一瞬,随即想起方才大汉的喊声,拿着包子的手微微蜷缩了下,小声道,“那……师姐是觉得这包子是我偷来的,所以不愿吃?没关系的师姐,我刚才记住了那人的样子,等我们有钱了再还给他,而且……而且我只偷了一个的,没有拿很多……” “不是的,都不是。”红殊的话说至一半,沈银粟倏然间伸手抱住了她,一遍遍地呢喃,“是我,是我连累了你,若你不来京都此刻该是何等逍遥自在。” “是我自己执意要来看一看这京都,怎能怪得上师姐?”红殊笑着摇了摇头,举着包子道,“师姐,你快吃吧,一会儿凉了。” “那你呢?” “我?我不饿的,师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平时多强壮的人啊,几顿饭不吃一点问题都没有的。”红殊弯眼笑着,沈银粟摇了摇头,轻声道,“红殊,我不爱吃肉馅的包子,还是你吃吧。” “啊?可是肉包子很香啊,早知道我偷个素的好了。”红殊小声嘀咕着,沈银粟垂眼笑了笑,眼中划过一丝落寞,思索片刻,沈银粟静静向门外望去。 巷中的雨似乎小了些,路上坑坑洼洼的满是积水,红殊跟在沈银粟身后,埋头走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发问:“师姐,我们要去哪里啊?” “去乱葬岗。”沈银粟回答的果决,红殊下意识啊了一声,便听沈银粟淡淡道,“而今这城中满是抓捕我们的官兵,我们必须尽快离开。” “可……那和乱葬岗有什么关系?” “活人出城需要文书,但死人不用。”沈银粟的声音冷静地出奇,“既然活着出不了城,我们就去‘死’一次。” 城西乱葬岗内,一片难闻的腐臭,尸体堆积成山,依稀可以猜出烧焦的尸体乃是京都运出,密密麻麻地占据了半个山岗,余下血红一片的,想来也是那场叛乱中被杀的,不过是还没等到大火就被砍了数刀,早早丢了性命。 林间,翻找尸体的家属不断,此起彼伏的呜咽声传来,沈银粟躲在不远处看着,垂在身侧的拳狠狠攥紧。 “听说了吗,京中那场大火活活烧了一天一夜啊!” “是啊是啊,那大火可烧死太多人了,我可听说那定国将军府上下,几乎无人生还啊!” “哎呦……那还不算什么,听说高掌印非要以叛国罪处置定过将军府的人,叶将军和叶夫人只怕死了都不安生,听说被掉在城楼上以儆效尤好些天呢。就算现在去看,也能看见那森森白骨呢……” …… 收尸的几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定国将军府的下场,沈银粟的身体犹如被钉在了原地,寒意从脚下蜿蜒地向上爬,湿冷的滑腻感抚摸过她的脊背,钻入她的耳中,在她的耳边发出“丝丝”地吐着信子的声响。 鼻尖一阵一阵地发酸,沈银粟的眼眶慢慢变得通红,却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一旁红殊担忧地看过来,却见沈银粟僵了良久后,伸手擦了下眼眶,居然笑了出来。 “还好他不在京都,还好他不在……” 通红的双眼流露出短暂的笑意,沈银粟没有让人看见她落泪,红殊却晓得她难过,可她还在笑,笑得庆幸又欢喜,像孩子得到了糖,像占了天大的便宜。 原来哭和笑居然是可以同时存在的。 红殊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她没有流过泪,她只会笑,可是笑的时候怎么会哭呢?真奇怪。 捡尸的人渐渐换了位置,沈银粟和红殊终于得以上前。尸身上已有些许气味,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满是烧焦的痕迹和溅上的鲜血,红殊僵在一侧不知要怎么做,却见沈银粟俯下身来,在堆积成山的尸体中翻找着,白皙的脸颊被蹭上一片片黑灰,指甲缝中都是鲜血。 “这两套衣服我们一会儿套上。”将两身残破不堪的衣服扒下,沈银粟又蹙眉看了看地上的尸身,见其一脸血渍辩不出样貌,忍不住咬了咬牙,俯身将落在一侧的断剑捡起,抬手便划破自己的掌心。 “师姐!”红殊惊呼一声,话音刚落,就见沈银粟将满手的血迹涂抹在她的脸上,将她的面容糊住。 “别害怕,等出了城,我们跑远一些就安全了。”沈银粟说着,也将满手的血涂抹在自己的脸上,匆匆捡起地上尸体的外衫,拆了长发,趁着无人注意躺在摞着尸体的木板车上。 身上的尸体不断摞高,烧焦味和尸臭味一阵阵传来,胃中似有东西在不断翻涌,沈银粟勉力屏息,一动不动,静待片刻,身下的木板车终于有了移动的趋势。 缓慢地行过大街,成群的木板车行至城门处,巡逻兵的呼声传来,沈银粟紧闭上双眼,只觉身上压着的尸体被掀起又放下,自己的小腿被随意地扫开。 “走走走,快走吧,真难闻。”巡逻兵嫌弃的声音响起,木板车再次挪动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木板车终于停下,沈银粟悄悄挪开压着的尸体,但见头顶一片漆黑,竟已到了晚上。 “红殊,红殊。”沈银粟轻唤了两声,将红殊从木板车上拽下。 山林中黑漆漆一片,运送尸体的夫妇在林中找好了歇脚的位置,眼下正靠在树下烤火,趁着二人不注意,沈银粟拉着红殊的手向山下跑,未跑多远,便听闻山中有水声传来。 “小师姐,这附近有水。” “我听见了。”沈银粟应了一声,抬眼看了看一脸血腥灰尘的红殊,开口道,“我们去理清一下。” 秋夜的水寒凉异常,沈银粟只敢撕了衣角浸湿,将脸上手臂上的污垢擦去,扔掉身上肮脏的外袍,短暂打理后总算像了点样子。 “走吧,红殊,我们下山。”沈银粟的声音落下,却不听红殊脚步挪动的声音,转首看去,红殊正一脸警惕地望着背后,明亮的火把下,照映着运尸夫妇惊愕的脸。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59节 “云……云安郡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有一更或者两更 第69章 奔赴 深山篝火前, 沈银粟静默地看着面前跪着的一对夫妻,红殊挡在其身前,警惕又疑惑地打量着二人。 “你们说不是来抓我和师姐的, 我们凭什么信你?”红殊清脆道,跪着的妇人立刻磕头,抹着泪向前挪动两步, “郡主对我们有恩, 我们怎敢害郡主, 若非郡主开设的义药堂救治了我们, 我们又怎能活到今日!” “郡主仁德,本不应遭此暗害!郡主若有需要我们二人的地方,我等定为郡主鞍前马后, 赴汤蹈火, 在所不惜!”跪着的女子声音哽咽,一侧的男人连连点头。 沈银粟垂眸看了片刻,又抬眼看了看二人的木板车。 她和红殊若要尽快远离京城,最好的办法就是骑马或者寻一辆马车, 可眼下二人身无分文,寻一匹马简直是天方夜谭, 既然此二人运送尸体可以借到马车, 她倒不如试着与这二人同路。 只是……这二人究竟是虚情假意还未可知。 沈银粟想着, 背在身后的手悄悄在地上拽了几根杂草, 撕碎, 再缠成一团, 抬眼同夫妇二人道:“二位虽诚心, 可眼下大昭之内尽是抓捕我们的人, 我实在不敢轻信他人, 两位若不介意,便把这药丸咽下,届时我寻得大殿下,定立刻为二位解毒。” 沈银粟话落,跪着的二人对视一眼,双双点了下头,伸手便拿过沈银粟手中的草药丸塞进嘴里。 虽只是一些蒲公英的残根,却也足够证实这二人的诚心了,况且她总不能一路步行去寻叶景策他们,早晚是要同人打交道的。 “二位请起。”想罢,沈银粟俯身扶起二人,搀着妇人的手勉强笑道,“如何称呼阿姐阿兄?” “草民何德何能让郡主称一声阿姐,草民名叫姚二娘,旁边的那个是我的哑巴夫君孙仁,郡主您叫他阿仁就成。”姚二娘脸上憨笑着,伸手推了把默不作声的阿仁,阿仁忙用手在空中比划着。 沈银粟看得心酸,也知这荒郊野岭的,就算二人加起来也打不过一个红殊,便慢慢放下心来,同二人语气缓和道:“姚二姐不必一口一个郡主的叫我,眼下我流落在外,得见二姐相助是我的幸运,二姐若不嫌弃,叫我小沈便成,我身侧的这位是我师妹,您可以叫她小殊。” 姚二娘闻言忙摇了摇头,又思及到二人眼下可是朝廷重犯,自然不能以真名行事,便只好小心地点了点头。 又随意聊了几句,沈银粟抬眼望向一旁停靠的木板车,开口道:“敢问姚二姐之后要往哪里走?” “北上,我们要北上。”姚二娘的语气有些急,夹杂着些许地方话,指着木板车憨声道,“郡主您瞧见那些尸体没,实不相瞒,我和我家这哑巴没啥能耐,靠的就是收人钱,把这些尸体运回故乡,给他们当地的亲人瞧瞧。这一个尸体呀钱不多,也就两三文,若是路远点,尸体腐坏的快一点,那最后便只有一两文。” “靠这些你们能吃饱饭?”沈银粟略有些诧异地睁大眼,只见姚二娘羞赧道,“哎,这年头能活着就成,哪有什么吃不吃饱饭的,半个烧饼两口馒头,不饿死就成。” 姚二娘说着,沈银粟的眼神闪烁了些许,心中五味杂陈,但见姚二娘指着尸体道:“这批人的家乡在北方,北地苦寒,大约都是来京中求活路的,眼下送回去,他们北地的亲人虽不见得有几个铜板,但北地之人喜爱狩猎,若运气好,兴许能给咱们口肉吃。” 向北方走,刚刚好,想来洛子羡的消息网遍布大半个京都,此时应当已经将洛之淮谋反的消息传到了北部边塞,以叶景策的性子,必会即刻南下,她若北上,定能同他相遇。 沈银粟默不作声地想着,姚二娘见其一言不发,以为是嫌弃自己寒酸,本就面露羞赧的脸顿时埋得更低,小声道:“郡主不说话可是怕跟着我们挨饿,郡主放心,我们定不会让郡主乏累饥饿半分的。” “姚二姐你想多了,我如今身上虽没钱,但也不会白吃白喝,该干的活我一样不会落下的。”沈银粟顿了顿,继续道,“我刚才是在好奇我们要走哪条路北上?” “咱们走途径绵阳城的那条,那条路虽然绕远需得走上些时日,但一来这些尸体中有绵阳城的,二来那地方偏僻安全,也方便郡主您出行。” 姚二娘话落,沈银粟点了点头,抬眼向北看去,眼中总算有了些光亮。 阿策,大哥,我们很快就会见面了。 秋日的冷风如刀锋般划过,掠过漆黑的山头,绵延的远山,至千里之外的北境则更为嚣张,肆虐地鼓吹着半空中的黑金战旗,萧条寒冷中已带了初冬的肃杀之气。 尸横遍野的沙场上,大昭的战旗在半空中飞扬,旗下堆满了混着泥土和鲜血的尸体,零零散散的几个小兵在尸体中不断翻找着,只捡了尚有气息的同胞和姑且能用的兵刃回去。 不远处的城楼上,写着定安二字的战旗在风中呼啸,小兵拿着战报快速跑上城楼,但见玄衣男子立于战旗下,沉默地俯首向下望。 “禀报将军,前方来报,余州城已主动归降,我们不日便可启程前往。” “知道了,下去吧。”叶景策垂了垂眼,一身血腥气未散,连他自己都厌弃得很。 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虽没有通报,但他不必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 “殿下。” “三个月连攻十四所城池,我以为你会因此而高兴。”洛瑾玉轻声道,叶景策闻言笑了一声,素来澄澈明亮的眼中满是化不开的疲惫。 “王朝内乱,打得都是自己国家的兵,有什么可高兴的。”叶景策淡漠道,“他们若能主动归降,那才是令人高兴的事。” “是啊,否则不过是徒增杀戮。”洛瑾玉望着沙场的眼微微垂下,片刻,轻叹道,“景策,方才二弟来信了。” “他又说了什么?”叶景策回首看向洛瑾玉,弯唇苦笑一声道,“说来有趣,洛二幼时常想压我一头,让我怕他,当他的小弟,奈何这么多年都未曾成功让我惧他,而今他不过是传来书信,却让我每每害怕,生怕他这信中提及我不愿听见的消息。” “你怕他提及云安?”洛瑾玉话落,叶景策的眼睫轻颤了一下,自嘲一笑,“我既害怕听见粟粟的消息,又怕听不见她的消息,若她全无消息,我还能一直报以希望,若有了她的消息,我又不敢听那消息好坏。” 叶景策苦笑着呢喃道:“殿下怕是不知,我前日做梦,梦见了粟粟,她吃了好多苦,瘦得不成样子,我问她是谁欺负了她,她又不肯说,只看着我哭,她哭得我那样害怕,我真的很害怕……” “你且安心,二弟此次的信中写道,四弟他们仍旧未寻得云安的行踪,云安大抵是安全的。除此之外……”洛瑾玉蹙了蹙眉,叶景策抬眼望去,“他还写了什么?” 洛瑾玉闭了闭眼,长叹道:“火烧天乐街一事后,朝中凡对四弟不满者,私下诋毁者,皆被处以极刑,丞相大人自缢于家中,刑部尚书拔剑自刎,兵部,礼部,户部皆都被血洗,眼下,大昭已经是阉党的天下了。” “四殿下下手可真快,这血洗一遍京城,想来震慑住了不少官员。”叶景策声音发冷,洛瑾玉只摇了摇头,轻声道,“这还不算什么,最可怕的是他封死了云州城以北的所有城池。” 叶景策皱眉:“这又是为何?” “云州城以北的几座城池,尤其是绵阳城附近,已经开始了疫病的蔓延。起初这疫病并未获得太多关注,百姓们只当是受了风寒,直到最早出现症状的百姓身体出现红疹,发热不退,这才引起了关注。” “那他封城池,是为了……”叶景策欲言又止,不可思议地望向洛瑾玉,但见洛瑾玉颔首,叹道,“绵阳城附近的疫病发现得太晚,连同绵阳在内的几座城都没有幸免,朝中内乱,眼下无力控制疫病,为了防止疫病蔓延,四弟下令封城,令百姓自生自灭。” “景策,我知回京紧迫,你亦急着去寻云安,但我们若不去绵阳城,只怕绵阳城会成为一座死城,连同附近几座城池,死伤会不计其数。”洛瑾玉话落,叶景策颔首,垂目望着脚下的尸山血海,“殿下既心意已决,我们明日便启程吧,这战争已经死了太多人,总不能让疫病再带走那么多性命了。” “好。”洛瑾玉应下,抬眼,却见叶景策遥遥看着绵阳城的方向,有些愣怔。 “怎么?这绵阳城有何稀奇之处?” “我也不知道。”叶景策顿了顿,“虽说那地方危险,我却莫名想去看一看,仿佛那里有什么事情在等着我一样。” “等着你?” “嗯。”叶景策勉强笑了笑,低低开口道,“但愿是件好事。”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要团聚了!!! 第70章 贱命 绵阳城内, 一片萧条,街坊间行人寥寥无几,唯有药坊内喧哗一片。 “大夫, 你救救我吧,你救救我,我家就我一个壮丁了, 我不能干不了活啊!” “还有我大夫, 还有我!我上有八十岁老母, 下面还有四岁的孩子, 我不能死啊!” “我我我我,我怀孕了,我要是活不下来, 孩子可怎么办啊!” …… 嘈杂中夹杂着猛烈的咳嗽声, 沈银粟站在门外,望着唾沫横飞的人群,将脸上的面巾向上拽了拽,又垂眼看了下手中零星的几个铜币, 抬腿走了进去。 “大夫,我想抓些治咳的药。” “没了没了, 回去吧。”沈银粟话落, 大夫忙乱地挥挥手, 又转头同一旁骚乱的人群道, “回去吧, 都快回去吧, 这儿真没药了。” “怎么会没药啊, 你这可是绵阳最大的药坊了!” “对啊对啊, 大夫, 我家老爷很有钱的,您开个价,多少钱都行的!” …… 人群中又喧哗起来,沈银粟被挤着向前走,只得更抓紧裹着的面巾,一双杏眼哀求地望向老大夫:“大夫,我们不求多了,一点药就成,浙贝母,连翘,桑白皮,什么都行的。” “哎,姑娘,我们真没有了。”老大夫叹了口气,指了指街对面的铺子,小声道,“但我听说对面好像还有点紫苏子,只是那点东西想来都被地主豪绅高价包了,你若是钱够,可以去对面碰碰运气。” “那……您看这些钱够嘛……”沈银粟摊开手,掌心里是姚二姐塞给她的几个铜板,虽知这几个铜板大抵做不了什么,但她仍旧不死心地挨家询问。 老大夫浑浊的双眼扫过沈银粟的掌心,愣了一瞬,随即慢慢摇了摇头。 掌心再次攥紧,沈银粟微微点了点头,走出药坊,握着几个铜板拐过两条街巷,转身迈入间破烂的草屋。 草屋内,咳嗽声此起彼伏,一众身上布满红疹的病患瑟缩在墙角,双眼涣散地打颤。绵阳得了疫病的乞丐穷人众多,秋日的街角自然不够使其避寒,便都聚集在破庙草屋内,乌泱泱的一群人。 草垛前,姚二姐满眼泪痕地守在阿仁身边,见沈银粟从门外迈入,忙裹好了自己的面巾走上前去,小声试探道:“郡主……您买到药了嘛?” 沈银粟沉默地摇了摇头,抬眼看向墙角躺着的布满红疹的阿仁,又瞧了瞧满脸泪痕的姚二姐,轻声开口:“二姐,药坊里的药早就没了。” “一点都没了吗?我……我不是要阿仁立刻就好,就一点点药,让他能多挺些时日就成。”姚二姐的身体也在发烫,浑身无力,脚步虚浮,身上不住发冷,一双肿胀的双眼直视着沈银粟,声音都在颤抖,“会,会不会是咱们的钱太少,他骗咱们,不卖给咱们啊,我听他们说,有的药坊还剩一点药的……” 姚二姐说着,哽咽出声,见沈银粟不置可否,便知自己的话没错,擦干眼泪闷声道:“我去拉木板车去,我把绵阳城的尸体都送回去,我一个一个铜币的去攒……” 姚二姐话落,抬脚便要向外走,奈何脚步虚浮乏力,只刚走了两步便踉跄着向前栽,被沈银粟迅速伸手扶住。 “二姐,你别去了,我去。”沈银粟快速应了一声,不待姚二娘开口阻止,抬腿便走出门外,双手紧握住木板车,用力将其拖拽出街口。 绵阳城内死气沉沉一片,街上荒无人烟,花钱雇姚二娘接尸的人家住得偏远,走路过去至少要两个时辰,沈银粟抬眼望了望乌云密布的天空,从木板车上拿下斗笠戴在头上,随后双手攥住粗粝的木把手,一步步地向城郊的方向走去。 临近初冬,天气愈冷,枯叶纷纷扬扬地落下,乌鸦立在光秃秃的枝头嘶哑地哀鸣,走过几条街角,沈银粟未见几家开门的商铺,倒是见了不少冻僵在街角的乞丐。 灵幡高挂,闭门的院落内不断传来凄哀的哭声,沈银粟低头不语地拉着木板车,察觉到有东西砸落在斗笠上,抬眼,见豆大的雨珠自空中一个个地砸下,沾湿了灰扑扑的泥土,将脚下的路渐渐润湿。 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泥中,腰间挂着的装在袋余下一半的硬馒头磕碰着她的腰,沈银粟咬着牙将车往上坡拽,半遮着的口鼻早被剧烈的呼吸捂得潮湿闷热,微微的红润扩散在颧骨间,更衬得那一双露在外面的杏眼雾蒙蒙地,水润透亮。 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斗笠上,咬牙走过十几公里的路,沈银粟终于远远地望见了那户人家,快步行过坑坑洼洼的水坑,停至在大门前,沈银粟用草席将车上的尸体盖得更严了些,随后抬手敲了敲门。 不多时,一个粗布麻衣的男子轻轻打开门,捂着口鼻,谨慎地探出头来:“谁啊,什么事?” “我是将此人的尸体送还回来的。”沈银粟说着侧开身体,掀开遮住尸体的草席一角,一双水盈盈的眼殷切地望向门后探头的男子,赔笑道,“您看这大雨天的,我来一趟也不容易,还把尸体遮盖住,没让他淋了雨,您瞧瞧他这身上一点没湿的,这个钱……您看看咱们能不能多赏一点点,一点点就成的,我,我家里还有人需要治病……” 沈银粟轻声说着,一身傲骨似乎早在逃出盛京时便被打碎,踩在泥中,她低下头,学着姚二娘的样子去讨价还价,去讨好雇主,去竭尽全力的活着。 布衣男子扫了眼木板车上的尸体,又瞧了瞧沈银粟清瘦的身形,半晌,摇头道:“这尸体不是我买的,你要钱管别人要去!” “怎么可能!这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就是这儿!你看,这尸体的样子和你要找的也一样!”沈银粟见状,伸手便扒住门,死死拽着男子的衣角不放手,“您看看,您再看看这尸体!” “这真不是我要买的!”布衣男子被沈银粟拽地夹在门缝中不好走动,只好叹了口气,挣扎着道,“我真的没骗你!这尸体是我二叔买的,你说他人都死了,这尸体我拿了又没用,我凭什么付这钱啊!” “死了?”沈银粟声音一颤,双手僵住,男子见状忙抽回自己的手臂,一边活动着一边同沈银粟道,“哎,这关于死人的事我哪敢骗你啊,这谁不怕半夜鬼敲门啊。但我二叔他确确实实是死了,前几天上山上采药的时候失足坠崖死的,为了摘西山上的一个什么无根草,据说那东西对治疗此次瘟疫有奇效,他没钱买,夫人又得了病,只好自己去摘,结果可好,这回一家子怕都要没了。” “无根草?”沈银粟闻言心中一动,此药虽不像仙痕草那般有治病解毒的奇效,但确实为制作医治百病的丹药时所必需的草药,此药未必会药到病除,但缓解疫病的症状,提升病患的身心状态是不在话下的。 “这无根草长在何处?”沈银粟道,布衣男子抬眼思索了会儿,犹疑道,“我隐约记得他们好像说在西山面北的山坡上。” 男子话落,立刻反应过来,忙同沈银粟补充道:“你可别学我那二叔,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去了可容易回不来,别到时候你家里人没病死,你先走一程。” 说罢,男子在腰间摸了半天,从中拿出两个铜币,数了数,一脸肉疼地将铜币抛到沈银粟手里:“给给给,就这点了,可别说我寒酸,我这算仁至义尽了。” “多谢。”沈银粟收好了铜币,再三感激过男子后,拉着木板车向来时的草屋走去。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60节 因着木板车变轻,回程的时间比想象中的更短,走在寂寥无人的大街上,沈银粟满脑子都是布衣男子所说的无根草一事,导致红殊喊了她几声都不曾听见,只得快步跑到沈银粟面前。 “小师姐,你想什么呢?”红殊伸手在沈银粟眼前晃了晃,见沈银粟回过神来,委屈地瘪了瘪嘴,“师姐,我今日赶去隔壁城看了,他们那儿跟咱们这儿一样,早都没药了,而且到处都是得了疫病的百姓。” “只怕临近的几座城都无法幸免。” “是啊,真是的,这洛之淮都当皇帝了,怎么就不做点正事。”红殊叉腰骂着,骂至一半又觉嗓子发痒,忍不住连咳几声。 又是咳嗽声! 沈银粟一惊,立刻向红殊看去,抬手便摸上她的脉。 “师姐,怎么了?”红殊不解,但见沈银粟的脸色有些发白。 红殊的脉搏变化倒是不大,只是微微加快,其余并无什么大碍,但此次感染疫病的人在最开始的变化都不大,而是逐渐发热,起红疹,再慢慢红疹扩散,身体腐坏而死的。眼下就算红殊真被染上了疫病,她摸脉也未必会有什么异常,只能继续等着看红殊之后如何。 沈银粟思索着,慢慢将手放下,只摇了摇头,便同红殊一道回去草屋。 买药的钱依旧凑不够,只够加餐,从硬邦邦的馒头变成包子。沈银粟知道姚二娘舍不得那钱买吃的,自然也不会提,只在无人处摘了面巾把余下的半块馒头吃了,便寻了处离其余人远些的地方待着。 姚二娘又怎会不知这钱怎么来的,沈银粟一个金尊玉贵的郡主,不但救过他们二人的命,这一路上还任劳任怨,不曾吃过他们半口白粮,眼下更是一个人拉着木板车出去挣钱。 安置好阿仁,姚二娘忍不住抬眼去看沈银粟,但见她呆呆望着门外的星空,不知在想什么。 “郡主。”姚二娘趁着众人皆已入睡,悄声走过去,“郡主,您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无非是一些过往之事。”沈银粟苦笑一声,但见姚二娘轻轻抬手,将所有铜币推到自己面前,“郡主,这一路您受累了,我只有这些钱了,您收着。” “二姐这是做什么?”沈银粟蹙眉,疑惑抬眼道,“二姐不畏我与红殊是朝廷重犯,一路照拂我们二人,给我们吃穿,待我们如亲妹,我如何要得二姐的钱?” “郡主,您便收着吧。”姚二娘轻笑一声,眼角垂下来,慢声道,“其实这钱……留给我们也未必会有用了。而今我们二人俱染上了疫病,本就没什么活下来的希望,可您不一样,您还有活下去的机会。” 姚二娘缓缓解释道:“我先前握着这钱不放,是因为心中总存着救阿仁的念想,我们俩青梅竹马,幼时他家中便没钱,所以他发了高烧也没钱买药,活活将人烧成了哑巴,我想着,我总不能放弃他吧。但其实我也明白,就算我再运十次,二十次,三十次尸体,也未必够买那药,所以这钱,还是留给用得上它的人吧。” 姚二娘说着,落下泪来,许是话语声惊动了红殊,一向睡得安稳的红殊竟躁动起来,翻来覆去地折腾着,睡眼蒙眬地看向沈银粟。 “师姐……好冷……怎么不生火啊……我好冷啊。” “冷?”沈银粟望向不远处燃得正旺的火堆,倏然间心中划过一丝不妙的预感,伸手抚上红殊的额头,顿时被那额头的温度烫得松了手。 红殊开始发热了! 沈银粟的指间瞬间一颤,几次试探温度的手被红殊抓住,那双黑漆漆的明媚大眼早烧得没有焦距,涣散地望着她:“师姐,你在试我的体温?我是不是发热了?” “……没,没有。”沈银粟怕红殊害怕,只能勉强去骗她,却见红殊闻言痴痴笑了一下,缓声道,“小师姐,你从小就不会撒谎,一眼就能让人瞧出来。” 两人间安静一瞬,沈银粟搭在红殊额间的手仿佛正被灼烧,片刻,红殊迷迷糊糊地开口:“小师姐,我是不是也得病了?” “没有,别瞎想,今日下雨,你怕是又没好好穿蓑衣,让自己感染风寒了。”沈银粟说着,竭力笑道,“你以前便总因此生病,你忘了?” “……好像是,那时仗着有师姐给我治,所以总肆无忌惮的玩。”红殊喃喃道,“不是这疫病便好,腐烂着死去,好丑,我害怕变得那样丑,师姐,我害怕。” 红殊抓着沈银粟的袖口,小声地说着,话语间待着浓浓的鼻音,沈银粟的心像被一块一块地撕扯着,强颜欢笑地同红殊一遍遍安抚,“不害怕,你只是受了风寒,明天我带你去喝姜汤。” “好,好。”红殊点头,许是烧迷糊了,不多时便又倒头睡去。 沈银粟起身寻了附近的湖泊将帕子浸地湿凉,回到屋内将其盖在红殊额头间,随后贴着红殊坐下,背靠墙壁,环抱着自己的双膝,静静望着门外的夜空。 姚二娘的钱就在脚边,方才见红殊辗转反侧睡不安生,那妇人便以为是自己吵到了她,忙丢下钱就跑回阿仁身边,不多时便也睡着了,只留了一摞钱在地上。 沈银粟垂首摆弄着那钱币,翻来覆去的,总是在变,像她这一路的遭遇。 如若早知今日会到这等境地,她当初在叶景策尚未离京时就同他成婚,否则这人杀回京都后定要在镇南侯府门前怒斥她失言,就该在叶景策离京之时怀疑他的能力,请命让叶将军叶夫人和他同去,就该在得知这婚约对象是他时,同她那不常见面的爹说,好了,您该去哪座仙山就去吧,这婚我应下来了,您老就别回京了…… 如若早知……算了,哪来那么多如若…… 沈银粟停下翻转铜币的手,抬眼看向外面蒙蒙亮的天,此时去往西山,到西山时刚好天大亮,她尽早采药回来,红殊,阿仁,连同这一屋子的人也好早些获救。 沈银粟想着,拿了两个铜板,迈步到姚二娘面前,俯身将余下铜币放下,许是铜币的响声吵到了阿仁,沈银粟方站起身,便见那哑巴男人睁眼看着自己,手在空中比划。 同行近五个月,沈银粟自知其手势的含义,沉默一会儿,轻声道:“我去西山看看,听说那里有药。” 一听要去西山,男人的手立刻比划得更快,画了个山的形状,又比了比危险的意思。 “山险,我知道,我会小心的。”沈银粟轻笑了一声,见男人瞪大了眼睛摇摇头,手臂挥舞了大半圈,怕她看不懂,指尖沾了一旁的湿手帕在地上写。 “贱命,不值钱,不要去,危险。” “哪有人会说自己的命不值钱的啊。”沈银粟轻微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走出草屋,只同阿仁含糊道,“放心吧,我命硬,死不了的。” 行至西山面北的山坡边,沈银粟探头向山下望了一眼,这山倒不是多高,只是这山坡十分险峻,几近悬崖,看着便让人心惊。 将备好的绳子捆绑好,沈银粟向下又看了一眼,抑制住自己胆颤的心,将挖药的小刀挂在自己的腰上,随后慢慢向下爬去。 坚硬的石壁只给手留了攀爬的缝隙,沈银粟小心地向下迈着,指甲缝内满是鲜血,脚下的石壁时而坚硬稳固,时而狭窄脆弱,耳边风声呼啸,山谷回响,她壮着胆子在崖间一点点地挖着无根草。 “救了一个人,救了两个人,救了三个人……” 沈银粟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缓慢向下走,背后竹楼的底端渐渐装满,沈银粟方满意一笑,便觉脚下石块一松,噼里啪啦地向下掉落,她的身子控制不住地向后仰去,腰间被绳索勒住,整个人半坠在空中。 她的手早被磨得全是伤口,紧攥着绳索的掌心勒痕遍布,皮肉翻卷,脚下却寻不得一个安稳的落足之处。 上面的麻绳被石块磨砺着,越发单薄,沈银粟匆匆向上望了一眼,眼见细绳即将断裂,忙向下一望,寻了个下面树多的地方随手抓住块石壁。 细绳断裂,脚下的石壁顿时承受更大的重量,自湿润的泥土中滑落,连带着沈银粟也向后仰去。 一层层的树枝刺进皮肉,数不清的石块磕碰着身体,沈银粟抱着自己的身子不知滚落了多久,直到山坡慢慢和缓,她挣扎着去抬四肢,只能察觉到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像什么刺透了她的肩膀,小腿,手臂,满身的剧痛让她连呻/吟都张不开口。 是疼啊!她还能感觉到疼啊! 沈银粟满身是血地躺在山下,却张口笑出声来。 她还活着,她果然死不了! 艰难地侧过头,竹楼中的无根草散落在她身旁,沈银粟指尖微动,挣扎着去够那根草,指尖脏兮兮的血将无根草染得通红。 抓住无根草的那一刻,沈银粟终于放下心来,眼前的景象愈发模糊,黑暗逐渐占据了她眼前的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空中又下起雨来,浩浩荡荡的军队行至山脚下,早疲累不已,眼见着雨势似乎只急于一时,众人便也不急这一时半刻去赶路,但听前方传下休整的命令,便各自原地休整。 定安军的战旗插在山坡上,早有饥饿的战士趁着休整的机会三五成群地去附近寻些野菜,没走两步,几个士兵似觉不对,小心向前探去,只见一个满身鲜血不辩面容的身影倒在不远处。 “这是……一个女人?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其中一个士兵疑惑出声,伸手探了探倒地之人的鼻息,“还活着,先带回去让军医看看吧,待她醒了再带她见将军。” 第71章 再相见 暮色四合, 初冬的第一场雪洋洋洒洒地落下,狭小的屋内灯火熹微,烛光跳动。 榻上, 合目的女子眉心紧皱,似乎睡得极不安稳,一侧的阿婆拿着帕子擦拭着女子额间不断渗出的汗珠, 又瞧了瞧女子伤痕累累的身体, 忍不住惋惜地叹了口气:“可怜的孩子, 怎么伤成了这样。” 额间似有凉意在安抚, 沈银粟躁动不安的意识终于舒缓了些许,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身上隐痛不断, 沈银粟挣扎着睁眼, 只觉眼皮沉重,好不容易掀起了一道缝隙,顿觉一道夺目的白光刺进眼中。 沈银粟缓慢地睁开眼,入目即是温和的日光和少年明媚含笑的眼。 “粟粟, 你是不是醉了,怎么不说话?” 少年俯身盯着她瞧, 浓密的眼睫像蝶翼般轻颤, 笑起来时一侧的酒窝清浅。沈银粟呆呆地盯着他的面孔不敢动, 小心翼翼地伸手探去, 又在即将触碰到那人脸颊时红了双眼, 双手僵在半空想碰又不敢碰。 “粟粟, 你怎么了?” 似是察觉到沈银粟的委屈心酸, 叶景策的眉眼微微垂下, 主动伸手握住沈银粟的手, 轻声道:“做噩梦了?” 噩梦? 沈银粟怔了一瞬,慢慢抬眼环顾四周,雨后初晴的院落中洒满了和煦的春光,洛子羡和叶景禾正在檐下围炉煮酒,不远处的屏风后,颜卿岚摩挲着棋子等着洛瑾玉下棋。 “这是……听澜阁?” 沈银粟茫然地张了张嘴,有些恍惚地望着眼前的景象,目光定定落在叶景策脸上,但见那少年笑眯眯地看着她,指尖顽皮地点了下她的鼻尖。 “粟粟,颜太傅的酒可都是烈酒,我劝你少喝些你又不听,你看,眼下醉得做噩梦了吧。” “就是啊嫂嫂,你都睡了好久了,没了你管束我哥,他便到处撩闲,烦人得紧。”叶景禾也起身向沈银粟看去,叉着腰一边说话一边瞪向叶景策。 喝醉?噩梦? 沈银粟口中喃喃念着,过了良久,方才轻笑出声。 “看样子,我确实是醉了。” “那是自然,不然还能是什么?”叶景策笑道,屈身在沈银粟身侧坐下,低声道,“粟粟,你快同我讲讲,你都梦到什么了,竟然在醒后见我时那么主动?” “我,我梦见……”沈银粟皱了皱眉,刚想说出,又觉着梦中之事实在晦气,便住了嘴,一双美目向叶景策瞥去,嗔道,“谁主动了,你少自作多情。” “是是是,我主动,我自作多情。”叶景策只笑,抬手,将摘下的花漫不经心地置于沈银粟的发间,轻声道,“好粟粟,看在我这么诚恳认错的份上,明日你可要在岳丈面前帮我说说好话。” “我爹?” “对啊,你忘了?明日岳丈大人请了我们一家去府上做客呢。”叶景策笑道,“这可是我在讨好岳丈大人的道路上取得的巨大进展。” 叶景策话落,一侧的洛子羡闻言笑起来:“乐吧,你就乐吧,别到时候发现是场鸿门宴,镇南侯当场让你跪着背诵沈氏家规。” “洛二,你少嘴欠,宣阳做的吃的怎么就没毒哑你。”叶景策听闻后反骂回去,洛子羡无所谓地耸耸肩,“急什么,宣阳不是也请你们俩进宫了嘛,要是她做的东西有毒,咱们几个谁也别想跑。” …… 二人你一眼我一语地斗着嘴,沈银粟抬眼看着,只觉这场景闲适得让她陌生,忍不住去悄悄拽叶景策的衣袖,小声道:“你们俩说得都是真的吗?” “什么真的?宣阳邀我们进宫的事吗?当然是真的。”叶景策眨了眨眼道,“粟粟,你莫不是睡傻了?咱们俩近日可忙着呢,明日,岳丈邀了我去府上吃饭,后日,宣阳请我们俩进宫为我们贺喜,大后日,洛子羡这厮要咱们俩陪他去郊外打马,大大后日,义药堂的药材又要清点了,对,清点完药材你记得要去演武场看我比武,还有大大大后日……” 叶景策满眼希冀地同沈银粟细数着二人之后的日子,沈银粟只愣怔地听着,心中莫名抽痛。 她好像曾拥有过这样的日子。 某个她不曾在意的,平凡的春日。 上午去看演武治病人,下午要去郊外打马温酒,晚些时候或许会同她爹坐在桌前听他说吃素对身体好的大道理。 可为什么,她听他说着,却只觉得恍若隔世,美好得有些虚幻? “阿策,阿策?”沈银粟的心突然惶恐起来,身体似在隐隐作痛,她伸手抓住叶景策的手,却见叶景策转过身,擦过她伸去的手,只站在原地难过地望着她。 “粟粟,你为什么哭呢?” “哭?”沈银粟被问得一怔,抬手去摸自己的脸,她好像意识到了自己在伤心在流泪,可她的指尖偏偏触碰不到自己的脸颊。 “你不要哭呀。” “你不要哭呀……姑娘。” 陌生的声音倏然间闯入耳中,沈银粟心中一颤,抬眼只见面前扭曲起来,疼痛感从四肢百骸中传来,她挣扎着抱住身体,猛地抬眼,顿觉眼前一片朦胧的光晕。 “你不要哭呀,姑娘。”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61节 阿婆苍老的手握着帕子,一点点擦拭地沈银粟脸上的泪水,声音缓慢而轻柔:“是做噩梦了吗?” 不,是做了个美梦,做了个让她不愿抽身的美梦。 沈银粟轻轻笑起来,眼泪从眼眶中滚出,顺着眼角,一路滑至鬓间。她的身体依旧难以动弹,每一次抬起都是皮肉撕裂的痛楚,她就像一个废人一样摊在一张破旧的塌上,连哽咽时胸腔的起伏都觉得炙热酸痛。 “阿婆……阿婆。”沈银粟竭力地侧过脖颈,湿漉漉的双眼望向桌上的水。 她的嗓子干裂地发疼,她的心口,她的四肢都疼得要命。 “好孩子,给你水,给你水。”阿婆说着,忙给沈银粟倒了杯水,冰凉的井水下肚,五脏六腑俱在炙烤中感受到了一丝凉意。 “阿婆,这是哪儿,我睡了几日了?” “孩子你别害怕,这儿是我家,你已经昏睡两日了,是被一群官兵捡回来放到我这儿的,他们说他们一群大男人不方便照顾个陌生姑娘,这才让我这个老婆子来。” “官兵?”沈银粟声音发颤,“哪……哪儿的官兵。” “好像是朝廷的吧,不然这时候还有谁会来这儿啊。”阿婆说着,沈银粟的脸色顿时难堪起来,她还没把药草送回去,若此时落在洛之淮手里,那她的草药岂不是白采了,红殊,姚二娘,阿仁,还有那么多人岂不是都要活活等死? 她本就疼痛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吃力地去尝试活动每一条肢干,一旁阿婆察觉到沈银粟脸上吃痛的神色,忙道:“别动别动,你先躺着,一会儿那几个小伙子过来会想法子抬出去的,你不必急着下地走动。” 那几个官兵一会儿就会过来!沈银粟心中顿时更急,奈何阿婆在旁看着,定是不会让她跑出去,她只能想法子先调开阿婆。 “阿婆,我饿,我好饿,能不能麻烦您……”沈银粟的声音嘶哑,阿婆闻言立刻点头,“好孩子,我这就去给你找点东西吃,只是我这儿穷,也就剩点昨日的白粥和野菜了,你别嫌弃……” 阿婆说着,见沈银粟急切地点头便以为她饿得不行,忙抬腿外屋外走。 眼见着阿婆走出屋子,沈银粟咬牙活动了下自己的四肢,勉力支撑起身子,扶着墙壁向外走。 脚步迈出房屋,空中的落雪冻得她打了个寒颤,薄雪覆盖了整个村落,她眯眼向远处望去,只觉漫长地望不到尽头。 “姑娘!姑娘!你怎么跑出来了!快回去啊!” 阿婆的呼喊声传来,沈银粟微微向后望了一眼,见阿婆迈着蹒跚地步子急急赶来,忙松了扶着篱笆的手,跌跌撞撞地向远处跑去。 茫茫落雪中,她的脸颊被冻得通红,嘴唇微微打颤,呼吸出的热气在空中化作一团团白雾,眼睫上残余的泪珠结成稀碎的冰晶,将前路映得晶莹雪白。 到底哪里才是回去的路啊。 沈银粟茫然地环顾着,只拼命向光亮处跑去。 郊外的军营内,篝火燃起,明亮的火被安置在每一个营帐前,映得营中灯火通明。 叶景策早倦了喧闹之景,见篝火前的将士愈多,便起身离开,一侧的生龙活虎望见,忙抬腿悄悄跟上,行至人烟稀少处,二人怼了对方一下,活虎被怼了出去,只好率先张口。 “少爷,您怎么了?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没什么,我就是随便走走散散心。”叶景策淡淡道,“你们二人近日辛苦了,若是劳累便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我们俩有什么好辛苦的。”生龙笑道,“我们俩不过是觉得少爷你以前喜欢热闹,今日提前离去兴许是心情不好,想着能不能为您分忧。” 喜欢热闹?叶景策闻言皱了皱眉,他之前喜欢热闹不过是因为他阿娘喜欢热闹,逢年过节,外出打仗,只要是遇见高兴的事便喜欢将人聚在一起,他和叶景禾谁敢提前跑便要被她呵斥。 而今他阿爹阿娘已然离去,他看着那热闹喧闹之景便只余痛心碍眼,如何还待得下去。 “我没事,你们俩先下去吧,过两日洛二的军队会到此与我们会和,届时有你们二人忙的。” 叶景策说罢,生龙一乐:“二殿下也要来了?太好了,这回大家都聚齐了……” 生龙话音未落,一旁活虎忙伸出手臂怼了他一下,眼下大家的确都要聚齐了,可偏偏云安郡主寻了大半年都没有踪迹,生龙此时说这话,不是相当于往叶景策心头戳嘛。 二人挤眉弄眼地知会着对方,前言不搭后语地想去弥补出口的话,却见叶景策充耳不闻地站在前方,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的茫茫白雪,见纷飞的落雪下,那熟悉的身影一步步地向他走来。 火焰在燃烧,无数的雪花落入又融化,它跳跃着,将明亮的光影打在那人的脸上,使得他清晰的,真切地去望见她的面容。 她瘦了那么多,脸色差得他几乎不敢认,一双水盈盈的杏眼还红着,看着他,连眨都不敢眨一下。 “粟粟……” 叶景策的声音都在打颤,却见沈银粟紧紧抿着唇,唇角略微向下,似乎在抑制着自己的委屈,不让自己大哭出来。 他们之间明明只有二十余步的距离,却相顾无言,不敢先走一步,只怕靠近会发现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幻。 片刻,叶景策迟疑地迈了一步,在确定眼前的身影未有半分消散后,整个人快步飞扑过去,小心翼翼地抱住沈银粟。 “是真的,是真的……” 叶景策的身体在抖,在他真真切切地触碰到这具冰冷的身体时,惶恐与庆幸一起涌了上来。他不敢去用力的抱她,怕抓疼她,却又怕一松手人便会消失,只得贪婪地汲取着这具身体上的温度,他想要确定这是真实的,她活生生地在他怀中。 “阿策。” 嘶哑的声音传来,叶景策的心疼得像要被撕裂,沈银粟的眼睛直直望向他,虽有些泛红,却不曾落下泪来,只满含割舍地望着他,声音哽咽道:“我……我知道你是假的,定是我这梦还没醒,但我急着去给红殊送药,你不要闹了好不好。” 她的手甚至没有触碰过他,她只任由他动作,而自己沉默地看着,纹丝不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他的存在,哪怕是知道他会消失,也不去触碰,只开口好声好气地同他商量。 “粟粟……”叶景策直起身,笑语声中却有着浓浓的鼻音,他握着沈银粟的手摸上自己的脸,拼尽全力地笑给她看,“你摸摸,热的,真的是我,我还能骗你不成?” “真的是你?”沈银粟仿佛愣住了一半,盯着叶景策一遍遍地呢喃着这句话,片刻,眼睛眨了又眨,从呆滞慢慢变作委屈心酸,嘴角几度向下撇去,又被她咬唇抑制住,不敢大哭出声。 “想哭就哭吧,我在这儿呢,没人敢笑话你。” 叶景策轻轻顺了顺沈银粟的背,但见她伸手紧紧抱住他,将脸埋在他的颈间,小声地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随后便抑制不住地大哭出声。 她怎么可能不委屈,怎么可能不难过,在火中看着烧焦残骸嘶吼奔跑的是她,看着父亲死在眼前的是她,在乱葬岗翻尸扒衣的是她,在悬崖边挖草药的也是她。 梦里是火海地狱,恶鬼嘶鸣,睁眼又是成堆的尸体,布满红疹的病人。 她每一天都想歇斯底里地哭喊,她想念初回京都之时,沈铮尚未归京,名叫阿京的少年在义药堂里日日想方设法地恐吓她退婚,那时她尚有机会去忐忑,去期待,去埋怨,可眼下她什么都不敢,她只能不做多想地走下去,活下去。 她不敢大声哭,她不能让人知道她害怕,她不能让红殊担心和恐惧,她要让所有接近她的人都觉得她镇定且无所畏惧,这样才不会有人去轻易伤害她们。 终于结束了……这样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沈银粟紧紧抱着叶景策的脖颈,泪水将他的肩膀浸湿,他只管给她披了大氅任她在雪中哭得痛快,一遍遍地委屈道:“你知不知道我害怕,我真的很害怕,我怕我活不下来,我怕我报不了仇……” “我知道,我知道。” 叶景策一句一应,哪有人会永远不害怕,他也怕,他怕找不到她,他怕回不了京,他怕报不了仇。 他们都是胆小鬼,他们就该抱在一起取暖。 “不害怕了,现在有我了,我们在一起,什么也不害怕。”叶景策笑起来,脸颊轻轻蹭过沈银粟柔软的发丝,他知道她疲累,知道她受尽了苦,他舍不得她再累上一点。 初冬的第一场雪洋洋洒洒地下个不停,他背着她一步步地走回大营,满天的雪落在两人的发间,他们慢慢走着,在寒夜里相依,用火把照亮未至的前路。 什么都不必怕了。 叶景策笑起来,心中前所未有的安宁。 他在乎的,执着的,终于都回到了他身边。 今夜过后,他们再也不会分开。 第72章 团圆 晨光熹微, 风雪初歇,一夜暴雪过后,天地皆白。 军中一大早燃起了篝火, 不多时雪地中便传来了走动之声,一墙之隔的营帐内,火盆烧得正旺, 架子上搭着几件墨色大氅, 男子坐在榻边虎皮毯上, 俯首看着面前伤痕累累的白皙双手, 两道剑眉忍不住拧在一起,上药的手轻了又轻。 冰凉的药膏涂抹在皮肉翻卷之处,一瞬间的刺痛让沈银粟下意识地缩回手, 只是指尖刚微微蜷缩, 腕子便被叶景策轻轻箍住,带着薄茧的指尖便温和地拂开她的手掌,伴随着一声满是自责的询问。 “粟粟,是不是我弄疼你了?” 叶景策的声音低低, 沈银粟听得心中钝痛,既不忍拒绝他上药, 又不想再受这刺痛, 无奈之下只好想着法子同他扯谎。 “阿策, 我急着去瞧红殊和二姐他们, 这药莫不如回来上?” “可昨日你说完红殊和姚二姐之事我便派人去送药草了, 方才士兵来报说她们情况已然稳定, 你又不是没听见, 粟粟, 你分明是不想上药。”叶景策说着, 手上动作放得更轻,只待药膏刚渗入皮肤时便张口对着掌心呼了呼气,同沈银粟哄着道,“听说吹吹气伤口就不疼了,这回呢,有没有好一点?” “阿策,我又不是三岁幼童,你何必说这样的傻话哄着我?”沈银粟嘟囔一声,口中虽这般说着,手倒是乖巧地不再向回缩。 叶景策闻言眉眼皆弯起来,一边用布条帮她缠着掌心,一边慢声笑道:“不哄着家中的夫人,难不成要我哄外面的姑娘?” “你哄一个外面的姑娘试试看!”沈银粟小声骂了句,见叶景策埋头系了半天绳结,忍不住好奇地俯身探去,方以为他被这绳结缠住了指尖,便见叶景策猛地一抬头,结结实实地在她的侧脸处亲了一口。 沈银粟一诧,侧首向叶景策看去,斥责这人偷占便宜的话还没出口,就对上叶景策一双笑盈盈的眼睛,虽仍旧是那双熟悉的眼睛,沈银粟却莫名的觉得这笑同原来一点也不一样,是一种清浅的,不达眼底的笑意,看了只让人觉得心疼。 联想到昨日叶景策抱着她的小心又胆怯的模样,沈银粟不由得怔了一瞬,斥责的话还未等思索好就被她尽数咽下去,一双杏眼难得的露出嫌弃,包得像个粽子似的手戳了戳叶景策的肩头,眼尾上挑着道:“叶景策,你好没出息。” “嗯?”叶景策笑着扬起眉,但见沈银粟倏然间俯首过来,闭眼去浅啄轻尝他的唇,待痴缠了他片刻后抬首傲然道,“你要亲就大大方方的亲,偷偷摸摸的小气得很。” 沈银粟话落,一声低笑传来,叶景策抬眼,手指轻轻摩挲过沈银粟的耳垂,笑意俱化在眼底,煞有介事地点头道:“受教了,受教了,夫人放心,我以后一定照做,日日练习。” “你想得美……而且……而且我何时成你夫人了!”沈银粟被叶景策揶揄地有些心虚,侧过头去不肯看他,余光扫了眼桌上的饭菜,叶景策便知她是饿了,笑着去给她端了饭菜过来。 屏风半遮着二人的身影,日光从营帐的缝隙内洒进,将二人的身影勾勒的暧昧又缠绵。 帐外,四个脑袋摞在一起,叶景禾小心地控制着帘帐的缝隙,偷偷摸摸地向里望,看到屏风上的叶景策的影子有举起汤匙喂饭的动作,忙激动地去拍下面三个偷看的脑袋。 “般不般配!般不般配!” “配!配!”三个女兵连连点头,却见叶景禾鄙夷地俯视下来,“你们别光回答我的话啊!就没什么别的想说的?” “……”余下三人面面相觑,片刻,其中一人试探道:“配!真是郎才女貌!” 另二人对视一眼。 “配!祝百年好合!” “配!祝……祝早生贵子!” “这还差不多!”叶景禾满意地转过头,将脸探回帐中,小声同三人道,“我就说我嫂嫂貌美温柔得很吧,若论起比嫂嫂,我在京中敢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大小姐说得是!” 亲兵话音刚落,叶景禾忽觉自己的发顶被人惩戒般的轻敲了一下,方要回首打回去,便见洛瑾玉正站在她身后,提着个沉甸甸的木匣温和地看着她。 “殿下?” “小禾,带人偷窥可不是好习惯哦。”洛瑾玉的眼睛微微眯起,声音和顺,目光只略略扫过四人,便让余下三人心虚地退了一小步,留叶景禾一人独自面对。 “殿下,我这怎么能算偷窥呢。”叶景禾一双大眼滴溜溜地转,“我,我这叫监督他们的感情进展。” “狡辩。”洛瑾玉淡笑着开口,叶景禾心虚地吐了吐舌尖,见洛瑾玉没有继续责备自己的意思,忙讨好地凑上前去,围着他手中的木匣打转。 “殿下,您这匣子里装得是什么啊?” “没什么,不过是些补品罢了。我听说云安此次伤得很重,本想着昨日便来瞧一瞧她,奈何她昨日回来时睡着了,我也不好提着东西来叨扰她。” 洛瑾玉略有些担忧地说着,叶景禾一边听着,一边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落落的双手,又抬眼看了看洛瑾玉的木匣,纠结片刻,小声道:“我不似殿下想得那样周全,什么也没带便来寻云安姐姐,会不会太过失礼。” “小禾不必担忧,你特意来瞧,云安自会明白你的心意。”洛瑾玉口中说着,却见叶景禾依旧执着地盯着自己的匣子,思绪片刻,只得无奈一笑,将匣子递出打开,“反正这匣子里的补品多,小禾若是不嫌弃,就挑几样出去当做自己送的吧。”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62节 “殿下真好!”叶景禾笑着跳起来,探头在匣子看了看,但见这匣中装得补品够吃小半年的,便放心挑了几样捧在怀里,随后探头探脑地向营中望,“哥!嫂嫂!我和殿下来看你们了!” 叶景禾话落,营中脚步声渐近,沈银粟方掀帘走出,便被叶景禾扑了个满怀。 “嫂嫂,好久不见,你受苦了。” “小禾,好久不见。”沈银粟也笑,但见叶景禾将怀中的补品一股脑地塞到旁边站着的叶景策手中,恶狠狠道,“这些都大补,你快找人给我嫂嫂都熬了,一点都不能剩!” “小禾……你不用那么紧张的,我没那么娇弱……”沈银粟尝试着安抚,却见平素淡然的洛瑾玉也很是赞同叶景禾般地轻微颔首,抬手将自己的匣子也放上去,温和吩咐道:“景策,还有这些,都一并熬了吧。” “大哥!你怎么也……”沈银粟话说至一半,见洛瑾玉怜惜地摸了摸自己的发顶,口中的话瞬间就说不下去了,只委屈地瘪了瘪嘴,随后便一头扑进洛瑾玉怀里。 “云安,欢迎回家。” 日光倾洒在营前,雪地上一片稀碎的光亮,洛瑾玉耐心听着沈银粟说着一路的委屈,叶景禾在旁盯着沈银粟手上密不透风的包扎,回首嘲笑为其包扎的叶景策,又被叶景策弹了额头教训,引得旁边士兵笑成一片。 初雪停落的清晨,死气沉沉的军营终于有了片刻喘/息的机会。 待整顿了军队,几人同入帐内,将士齐聚,洛瑾玉坐在主位上,身侧是叶景策与沈银粟二人,随后依次为叶景禾以及营中副将。 疫病来势汹汹,眼下需得迅速做出对策方能及时止损,沈银粟从绵阳城而来,自是几人中最知晓城内形势之人,绵阳城图纸摊在长桌之上,众人围靠在四周,皆全神贯注地听着沈银粟描述城中病况。 “大致就是如此了。”沈银粟话落,洛瑾玉颔首,方抬手让人将图纸挂于墙壁之上,便听帐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一个小兵匆匆闯入应内,面露喜色,“禀报殿下,是二殿下来了!” “洛二?他来得这么快?”叶景策惊道,但见洛瑾玉面上也闪过一丝惊诧,随即便是舒展地笑开,“刚好缺人手,二弟来得倒是时候。” 说罢,营内众人便听不远处传来浩荡的踏马之声,掀帘看去,见远处军队浩荡,为首之人似是急切,独自一人驾马飞驰而来,边跑边大声高呼道:“大哥,阿策,小禾妹妹,想我了没!” 呼声由远及近,只待到了营前,洛子羡翻身下马向众人跑去,才发现沈银粟竟也站在一侧,眼中霎时露出惊喜之情。 “原来云安妹妹已经被找到了!” “有劳殿下挂心,我昨日同阿策遇见的,也就比二殿下你早到了这营中几个时辰而已。”沈银粟说着,洛瑾玉大笑起来,凑近一步同沈银粟道,“如此说来,我倒是与妹妹你心有灵犀。” “去你的心有灵犀。”叶景策在旁忍不住骂出口,洛子羡这才将目光又放回到叶景策身上,一双狐狸眼先是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叶景策的脸,又回头看了看沈银粟的唇瓣,再回头看了看叶景策的唇,脑袋转了几番后,眼睛瞪大,闪过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 “云安妹妹。”洛子羡拖着长调道,“你今早——是不是被狗咬了啊?” “啊?”沈银粟一愣,尚有不解,却见洛子羡似是为报叶景策骂他之仇,转头就向洛瑾玉开口道,“大哥,你快瞧瞧云安那嘴啊,一看就是被狗……唔唔唔!” 洛子羡话音未落,叶景策一个箭步上来捂住他的嘴,边将其向营中拖边扬言压制住他呜呜咽咽的话语声。 “洛二,走这么久的路,你快进来喝口水吧!” 眼见着洛子羡被叶景策拖回帐内,余下三人面面相觑,沈银粟燥地满脸通红,低着头不说话,叶景禾则不明所以地眨着眼,贴心地关怀着沈银粟,只问用不用去抓那只狗。 “不用抓,不用抓,它已经跑了。”沈银粟疲累地连连摆手,但闻一向和缓的洛瑾玉竟笑出声来,一双眼扫过在帐内呼救的洛子羡,又定定落在沈银粟涨红的脸上,片刻,意有所指地扬眉笑道,“云安,恶犬贪食,养着可要小心。” “我知道了大哥。”沈银粟捂着脸咬牙道,“我以后定会控制好他的食量。” 沈银粟话落,洛瑾玉但笑不语,转身带着二人重新步入营内,见方才打闹的二人此刻也已经各自落座。 洛子羡抬眼盯着墙上挂着的绵阳城地形图,脸上总算有了正色。 “大哥,绵阳城瘟疫一事你们可想出法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还有一更,么么。 第73章 欲望的双眼 “方才我们已经有了初步的打算, 你来得刚巧,我们正好缺人手。”洛瑾玉起身走至地形图旁,开口道, “据云安所说,如今的绵阳城内病患分布广泛,此病症带有极强的传染性, 若想减缓这病的传播, 需得将病患与普通百姓隔绝开。” 洛瑾玉话落, 目光落在叶景策身上:“景策, 城中瘟疫蔓延,军队不可大批入内,你选出一部分做事周全可信之人随云安入城, 将城内病患带至城郊荒野, 令其与人烟隔绝,余下士兵守住城池关隘,一来防止百姓流窜,二来防止四弟有什么冒然之举。” “臣领命。”叶景策俯首, 思绪片刻,又道, “殿下, 将病患带至郊外安营事小, 只是远离人烟之处农田俱荒, 军中粮草有限, 如若为百姓发放, 怕是营中将士日后的吃食会成问题。” “此为小事, 阿策你不必担心。”洛子羡闻言手中折扇一开, 转头同洛瑾玉殷勤道, “子羡千里来寻大哥,怎会连礼物都不给大哥带?” “来人,带上来!” 洛子羡话落,帘子被掀开一角,众人只见眉目淡然的佛子压着个不断挣扎的肥胖男子缓步走进帐内。 “小僧念尘,见过诸位。”念尘开口,一双幽深如寒潭的双目平静地扫视过帐内惊诧的众人,慢声解释道,“诸位怕是有所不知,四殿下在火烧天乐街后,也同样命人屠戮了静观寺,只因师父在他作恶的第二日便谏言于他,称他火烧天乐街之举使得庙内金佛垂泪,恐为不详之兆,如若他继续重新奸佞,心性不改,只怕大昭将亡。” “此言一出,四殿下震怒,不日便有大批杀手赶至静观寺屠戮,为保师门弟子,师父最终率众师叔战死寺内,而小僧则在率众师兄弟出逃之时偶遇了二殿下,故而一道前来。”念尘抬眼望向洛瑾玉道,“小僧与众师兄弟定会鼎力相助殿下,任凭殿下差遣。” “瑾玉多谢大师相助。”洛瑾玉话落,一侧洛子羡的声音散漫的传来,扇尖一指念尘身前的胆颤男人,朗声笑道,“大哥,这就是子羡给你带来的礼物,不过是有劳念尘大师帮忙抓的——绵阳城逃跑的城主。” “绵阳城这几年的收成不错,赋税交的也及时,这位城主大人因此得了不少嘉奖,怎么这绵阳城一出事跑得比谁都快。”洛子羡揶揄着道,话落,看向洛瑾玉,“大哥,此人可打开绵阳城内的粮仓,粮仓一开,自然就不必担忧病患们的吃食问题。” “此法甚妙。”洛瑾玉颔首,向叶景禾望去,“小禾,为难民发放水米物资等事宜由你带人解决,此外,城中大夫,军中军医等皆有云安调遣,如若人手不够,云安只管开口,我定会想法子为你加派人手。” “臣领命。” “云安领命。”沈银粟俯首,但闻洛瑾玉慢慢思索着道,“此外病因也尚未查明,病因若不查明只怕难以根除,二弟,据说那最初得病的猎户在几个城中来回流窜,若要寻得病因需得依据他的行踪来回走访,便有劳你同我一起了。” “子羡全凭大哥差遣。”洛子羡笑道。 营内几人连同将士各自领了命,待再出营帐便随叶景策一同去清点人手,各自率兵离去。 冬雪覆盖至整个绵阳城,马蹄踏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沈银粟蒙着面巾带领众将士在绵阳城内穿梭,时隔几日再回,却见街角处冻僵的尸体愈多,若非将士入城,只怕这城已寂静的与死城无异了。 又一个身体腐烂的百姓被抬出庙内,路过众人面前时弥漫出浓重的腐臭味,叶景策抬眼,只见整个庙内都是匍匐在地,扭曲呻/吟的病患,满身的红斑扩散成一片,腐烂的皮肉外翻,弥漫出难闻的气息。 叶景策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得难看。 他并非是不能吃苦之人,却不愿自己珍视之人受一星半点的苦,故而他几乎难以想象沈银粟在找到他们之前究竟是如何在此过活的。 若他们遇见的再迟一点……若他的军队没有经过山下…… 叶景策的眉头微皱,眼神愈沉了下去,忍不住回首就看站在门外的沈银粟。 “粟粟?” “嗯?怎么了?”沈银粟抬眼看去,却见叶景策在屋内几步走出,低头盯着她仔仔细细的瞧了瞧,随后不等她继续发问便俯身轻轻抱住她。 “阿策?你这是怎么了?”沈银粟顿时愣住,一双杏睛眨了又眨,听耳边传来叶景策低语,“没事,就是……想抱一抱。” “你……”沈银粟被叶景策略显幼稚的语气逗笑,抬眼环顾了一圈偷偷打量二人的士兵,虽未直接推开叶景策,却抬手轻拍了下他的背,低声道,“这么多人看着呢,你若想抱我们回去抱。” “才不,我管他们看不看呢,我抱我夫人有什么怕瞧的。”叶景策小声嘟囔了句,更得寸进尺地用鼻尖蹭了蹭沈银粟的发丝,轻声道,“粟粟,你让我抱一抱,抱一抱我才知道你是真的在我身边。” “……傻瓜。” 片刻,沈银粟叹息一声,似是感受到了叶景策怀抱自己时的惶恐,抬手也抱住了他。 “我在的。” 街上的细雪簌簌落下,天地间一片宁静。 叶景策得了安抚便也不再纠缠,只安安静静地同沈银粟并肩走着,将城中的难民向城郊处带。 到底是常年行军的队伍,待难民到达城郊是营中将士已将住处搭建好,只待二人同难民一到,便急步上前带着难民去至各自的营帐。 “禀报郡主,将军,方才有人来报,说红殊姑娘已经醒了。” 难民方被带下,便有小兵上前,沈银粟盼着红殊醒来多时,一听闻消息抬腿便向红殊所住的营帐走去,不等掀开帘帐,沈银粟便听帐内传来洛子羡慢悠悠的声响。 “呦,小师妹怎么烧成这样了,真是让本殿下好生心疼啊。” 听听着欠嗖嗖的语气! 沈银粟顿觉额间青筋直跳,转首看向一旁的士兵:“二殿下怎么会在这儿?” “这……”士兵犹疑地看了眼一侧的叶景策,又小心地望了望沈银粟,小声道,“回郡主的话,将军知您忧心红殊姑娘,特地吩咐了只要红殊姑娘一醒,一定第一时间禀报。方才红殊姑娘醒了,属下在营中急着寻您二人的样子被二殿下看见了,他便询问了属下因何事着急,属下如实答了,结果就……” 小兵声音减弱,屋内红殊的声音清晰的传来,微弱喑哑,听得沈银粟心中一紧一紧的疼。 “这是哪儿啊?我……我是死了嘛?” “你没死,死了还能看到我这么风流倜傥的鬼?”洛子羡自然而然地拎着把凳子在红殊榻前坐下,摇着扇子道,“小师妹,这是定安军的大营,你师姐给你采药的时候坠崖,刚巧与阿策相遇,便立刻差人将你接回来了。” 洛子羡话落,红殊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眨眼思索一瞬,又担忧道:“我,我师姐坠崖,那她现在怎么样了?” “没死没残,福大命大。”洛子羡拖着调子回了一句,听红殊嗓子喑哑干裂,懒散地站起身去桌上倒了杯温水,杯中水刚满,便见沈银粟掀帘走进,顿时扬眉一笑,“小师妹你看,我就说她四肢健在吧。” “二殿下描述得没错,就是这话听着不大吉利,别吓坏了我小师妹。”沈银粟一边说着,一边冷冷瞪了眼洛子羡,随后坐在红殊榻前,见那小姑娘的眼圈瞬间红了起来,吸了吸鼻子,委屈地哭出声来。 “师姐,我那天一醒来你就不见了,我等了你好久好久,你都没回来……” 红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沈银粟坐在一侧轻声安抚,洛子羡把倒好了的水放置在侧,又极有自知之明地站到一侧,不去打扰二人的团聚,反而是去调侃一旁的叶景策。 “瞧瞧瞧瞧,这小丫头在云安妹妹心中的分量多重,若有一日要云安妹妹在你们二人之间抉择,你夫人可就要跑喽。” “洛二,你若是闲就去营中找点活干,别在这儿用我和红殊打发时间。”叶景策将洛子羡点着自己的扇子压下,却见洛子羡眉梢一低,故作委屈地将扇子心窝戳了戳,“阿策,你这人可真无情,怎能将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 “好心?”叶景策笑了笑,垂眼看着懒散蹲身的洛子羡,见那人漫不经心地托腮道,“是啊,难不成要让这小姑娘醒来后身边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留她自己一个在这陌生的地方害怕?本殿下纡尊降贵的过来,定是有原因的嘛!” “二殿下还真是贴心,怪不得在京中女子口中,您名声最响。”叶景策敷衍地夸了洛子羡一句,但闻那人极谦虚的摇了摇头,“一般一般,若说艳福那还得是阿策你,毕竟我可没咬过……” 嘭—— 一声巨响传来,打断了榻边的哭声,红殊和沈银粟双双向后望去,见洛子羡正毫无形象地栽在地上,身后站着一脸无辜的叶景策。 “粟粟,他自己摔的,不关我事。” “叶景策,你!”洛子羡从地上起身拍拍衣服,扇尖对着叶景策指了又指,方要酝酿出回击的话,便听闻榻上传来笑声,红殊从见到洛子羡摔在地上的那一刻便努力忍着没让自己笑出声,而今见其吃瘪,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她的精神紧绷了太久,而今一笑算是彻底放松下来,终于不必在惶恐担忧中度日。 “算了,博美人一笑,本殿下也不算亏。”洛子羡的眼神扫过红殊,愣怔片刻,随后用扇尖轻锤下叶景策的肩,便算是了结了此事。 笑声慢慢收敛,帐外雪地中的脚步声渐近,帐内众人俱向门口处望去,只见一士兵急匆匆地闯进来,跪地道:“禀报殿下,将军,绵阳城门下有人闹事!” “闹事?这个时候?”洛子羡好笑地抬眉道,“这可真是有趣,本殿下还真好奇谁敢在此时闹事。” “是京中之人?”沈银粟声音扬起,说不出的警惕,地上的士兵闻言连连摇头,“禀报郡主,是个普通姑娘,还带着群难民。” “那可真是有趣了,我们不妨去瞧瞧?”洛子羡话落,沈银粟也点了点头,按说此刻这几座城的百姓都不敢出屋,怎可能有人会带着大批难民来闹事。 叮嘱了红殊几句,几人快步向城门处赶去。 城中的雪越下越大,几人驾马向城门出狂奔而去,但见雪雾茫茫中灰色的巍峨城墙露出隐约的一个角,随后又是满目的苍白。 几人快步行至,待离近后才发觉这城楼上已然站了几人,洛瑾玉裹着大氅垂眼看着城楼下的年轻女子,那女子跪在茫茫大雪中,眉目皆染白霜,身后是一群哭泣的妇孺。 衣衫褴褛的女人们躬身跪成一片,哭嚎声不分老少,唯有为首的年轻女子笔直地挺着腰背,雪雾弥漫中,洛瑾玉俯首向下望去,他分明看不清那城楼下女子确切的样貌,却冥冥中在追寻那女子的眼睛。 他好像看见了。 那是一双野猫般的,充斥着欲望的双眼。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63节 【作者有话要说】 原本以为自己会写出很多的,结果又被事情给耽搁了,但是一定会日更且尽量多更的!我保证!亲亲我的宝贝们,么么么么么! 第74章 吸引与试探 呼啸的寒风席卷过城池, 漫天的雪粒在空中飞舞,茫茫白雾之中,女子笔直地跪着, 声音撕心裂肺。 “草民江月,恳请殿下打开城门,放我们入城!” 女子声落, 其身后的妇孺们也皆开口, 松松散散的声音很快被呼啸的狂风冲散, 唯有哭声仍旧不断。 众人皆看向洛瑾玉, 云州城以北的几所城池今日才刚下了各自封城的命令,这名唤江月的女子便带着众多妇孺莫名出现在城外,实在令人生疑。可眼下若是不速速放他们进城, 只怕这些妇孺们在雪中撑不了多久。 “大哥?”沈银粟试探了句, 但见洛瑾玉收回落在江月脸上的目光,轻声道,“开城门吧。” “开城门——” 士兵的呼声传来,城外的妇孺们顿时慌张站起, 艰难地动了动冻僵的双腿,相互搀扶地向城门处缓慢走去。城楼上的众人见状也纷纷走下, 只待站到城门前才看清这些步履蹒跚的妇孺是何等模样。 破烂的几块薄布堪堪遮住妇孺们的身体, 红疹几乎爬满了整张脸, 一身浓重的血腥味参杂着腐臭弥漫开来, 洛瑾玉只略略扫过, 便见其身上皆染着或多或少的血迹, 黯淡的眼神中满是惶恐不安。 虽行至城内, 妇孺们仍旧不敢轻举妄动, 皆瑟缩地聚在一起, 回首看向身后的年轻女子,见她走来,纷纷避开道路,令其行至洛瑾玉等人的面前。 “草民江月,见过诸位殿下,将军。” 女子开口,声音尤为清冽,一双野猫般的眼睛漆黑幽暗,泛着淡淡光泽。 相较于其他人而言,女子身上血腥气更重,一身满是血迹的布衣被撕破了数个豁口,大片肌肤裸/露出来,被冻得青紫一片,手臂上的伤口血迹未干,湿哒哒的顺着手背向下滑,将脚下的雪染得一片鲜红。 “江月姑娘……” 女人们胆怯的呼唤声传来,洛瑾玉这才意识到自己竟莫名盯了这女子良久,忙敛下目光,开口道:“敢问江姑娘何故闯这绵阳城,而今各城皆已封锁,姑娘闯城并非明智之举。” “草民若不闯城,这些妇人便只有等死的命了。”江月低声道,“殿下有所不知,草民本是商贩之女,因货物之事途径云州在此境内停留,不曾想云州疫病爆发,为保证各家各户粮食药草足够,当地城主竟下令放弃得病的妇孺,只保能干活的男子。草民见其惨状实在无法容忍,故而带着他们闯出云州,万望殿下开恩,救他们一命!” “姑娘仁心,当真令人敬佩。”洛瑾玉望向一侧的妇孺,见其惨状轻轻叹息一声,同身后的叶景策道,“景策,给难民的临时住所既已搭好,这群云州的难民便交由你来安排落脚之地吧。” “殿下放心。” 叶景策应了一声,转身吩咐士兵将云州的妇孺们先带至附近的落脚之处。 见妇孺们被带走,江月总算松了口气,强撑着的身子疲累下来,微微蹲身向洛瑾玉道谢。 她身上的衣服实在破损了太多,俯首间衣领下滑,洛瑾玉只是轻微敛下目光,便见女子裸露出的雪白脖颈与锁骨连成一片,在尾端似有一道巨大的伤疤向着更深处漫溯。 洛瑾玉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移开目光,身上披着的大氅被他伸手解下,轻轻盖在江月身上。 “今日天寒,姑娘穿得单薄,若不嫌弃就先披着这大氅吧。”洛瑾玉话落,江月的身形愣怔一瞬,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一双黑亮的眼睛向上看去,半晌,轻轻垂下,轻声道,“草民,多谢殿下。” 城中的雪下得愈大,洋洋洒洒的在空中落下,一干人等在云州妇孺休息片刻后匆匆向营地赶去。 营中的火炉照旧烧得旺盛,暖烘烘地令人忍不住困乏,沈银粟坐在火烛一侧,垂首翻找着面前的医书,一双杏眼下乌青一片,眼帘忍不住垂了又垂。 “粟粟,你身上有伤,精神本就不好,如果困倦何不先休息一会儿?” 叶景策的声音传来,沈银粟不必抬头便知他就站直自己身后,索性举着书向后仰躺过去,果真被他弯身接住,俯身坐下将膝盖当做她的枕头。 青丝散落,蜿伸膝上。 沈银粟累极了般合了合双眼,脑中尽是白日里的情形。 “阿策,耽搁不得啊。”沈银粟轻叹了一口气,“今天白日里那位江月姑娘带来的妇女幼童你可都瞧见了?无根草终究是只能治好红殊那般轻微的患病者,就白日里的那些妇人孩童而言,若找不到持续根治的办法,恐怕……” 沈银粟欲言又止,叶景策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只伸手替她在额间揉了揉,便不再劝阻,抬眼望出去,这营中的帐子内哪一个不是灯火通明,而今这般情形人人都精神紧绷着,他得了片刻休息本想来讨个赏,最终也不过是沦为了沈银粟的枕头。 叶景策安静盘坐在地,手中把玩着沈银粟的长发,他可以在此待着的时间不多,却又知道沈银粟没时间理会他,便自己一个人守着她闹,把她的长发编成辫子,再轻轻拆开。 烛火的燃烧声细微地传来,营外风雪声未落,步履声匆匆。沈银粟只觉自己是闭了几秒眼睛,再睁眼时火烛却已经燃尽了一半,叶景策的身影早消失不见,只留她一人在榻上,身上盖好了被子。 到底还是睡着了。 沈银粟醒了醒神走下榻,刚欲继续翻找医书,便听闻帐外传来女子的呼声。 “草民江月求见郡主殿下。” 是白日里的那个女子?沈银粟略诧异了一瞬,掀开帘子将帐外一身素衣的女子请入帐内。 “江月姑娘找我何事?” 沈银粟开口,但见那姑娘从袖中拿出个极为朴素的香囊,那香囊上沾满血迹,江月却将它护得极珍惜。 “殿下,这香囊中有我从别处得来的无根草,你且瞧瞧我今日带来的那些女子中有谁可用此救治。” “江姑娘真是有心。”沈银粟小心地接过,却见江月捧着香囊的掌心上满是茧子,不似寻常商贩,倒像是常年习武之人才会有的双手。 见沈银粟的目光落至自己掌心,江月顺势望去,见自己掌心上的薄茧,眼神瞬间一凛,忙将手缩回,轻微笑道:“那些云州的妇孺就有劳殿下了。” “江姑娘不必客气,此乃我的本分。”沈银粟轻轻应了一句,抬手牵了江月行至桌前,托腮笑道,“今日江姑娘带着妇孺们闯出云州城的举动实在让云安敬佩,不知江姑娘可是会武功?” “会些,不多。”江月放在桌下的手微微蜷起,忍不住抚摸自己指腹的茧。 “姑娘家中不是经商吗?怎会需得姑娘习武?”沈银粟话落,江月微微抬眼,风轻云淡地道,“经商之人常在各处走动,家中便想着让我习武护身。” “原来如此。”沈银粟点点头,“不知姑娘家中经营什么买卖,竟要各处走动,看来生意不小。” “是卖布匹的,生意也就一般。”江月垂眼道。 “竟是经营布匹的。”沈银粟轻笑着为江月斟了杯茶,茶杯轻轻放置在桌上,沈银粟漫不经心地叹道,“既是经营布匹的,想来这青州的鲛纱姑娘有所耳闻?这鲛纱一千两一匹,难抢得紧,也不晓得姑娘家有没有门路?” 跳动的烛火下,沈银粟与江月对视着,她紧紧盯着那双漆黑的眼睛,像野猫一样的,野心勃勃又充斥着生机的眼睛。 烛心跳动一瞬,发出蜡烛炸响的声音。 静默片刻,江月微微弯了弯眼,对上沈银粟的一双杏眼轻声开口:“郡主大约记错了吧。” “鲛纱不在青州。”江月慢慢道,“价格,也不是一千两一匹。” 二人间静默了一瞬,片刻,沈银粟抬眼笑了笑:“那大约是我记错了,还望江姑娘不要介意。” “郡主多虑了,能为郡主解惑是江月的荣幸。”江月静静笑道,“不知郡主,可还有其他要问的?” “今夜没有了,若往后还有,我定当第一时间去请教江姑娘。”沈银粟话落,帐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洛瑾玉的声音响起,帐内二人俱是有些诧异。 “云安,我方便进来吗?” 洛瑾玉温和的声音落下,帐内微妙的气氛似有所缓解,沈银粟起身去掀帘,但见洛瑾玉的大氅上落满了细雪,长发微微散乱,似是风尘仆仆地赶来,身后跟着同样略显惫态的念尘。 “小僧见过郡主。”念尘微微俯首,沈银粟略感错愕,一边引着二人走进帐内一边开口道,“这么晚了,大哥和念尘大师怎么过来了?” “自是有要是相商才不得已打扰云安。”洛瑾玉低低叹息一声,抬眼,正见江月在桌边起身,见了他微微蹲身,一双眼垂下,神色晦暗不明,“草民江月,见过殿下。” “江月姑娘不必多礼。”洛瑾玉伸手扶住江月下蹲的身子,双手相触时却莫名想到白日里无意扫见的女子白嫩的脖颈,连同锁骨处绵延向下的伤疤,一时间这轻微相触的手仿佛也成了罪过,洛瑾玉敛下目光,刻意忽视掉江月望过来的眼神。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宝子们,我每天都想多写,但无奈我这两天考驾照,要来回跑,然后最最最最重要的一点是,这里的情感,有那么一丝丝的微妙,我写起来有一丢丢慢……不过大家放心!我一定会努力写的!我会努力把这段写明白的! 第75章 双生之欲 寒暄几句过后, 众人各自落座,桌上的茶水尚有几分温热,沈银粟起身为几人倒好了茶, 随后跪坐在桌前,看向对面的洛瑾玉:“不知大哥口中的要事是指?” “云安,我与念尘打算带着队伍去往云州一趟。”洛瑾玉说着从袖中拿出个木匣递给沈银粟, “你瞧, 这是驻守云州的将士令人快马加鞭送来的药草, 你同军医们研究几个时辰要和无根草一起搭配入药的, 是否就是这种药草。” “这……是倒是。”沈银粟盯着匣子内的药草看了片刻,眉头略微皱起,“大哥, 这丹珠草虽比无根草的医治效果更好, 但其生长的条件极为苛刻,喜阴寒潮湿,多生长在一些偏僻密闭的洞穴,可是有人在云州之地发现生长丹珠草的洞穴了?” “云安果真聪慧, 此药草便是在云州密林中的一处洞穴中找到的,说是一孩童顽劣同朋友进洞中探险, 在洞中受伤走失后遇见一片生长着此草药的僻静之地, 因腹中饥饿便摘来吃, 后回家后恰巧赶家中父母得了疫病, 家中无水无粮, 无奈之下只得吃洞中带回的野草, 不曾想此草竟减轻了父母的病症。” “这孩子当真福大命大。”沈银粟闻言微微叹了口气, 自知洛瑾玉心中所想, 直起身来认真道, “大哥,此草虽有奇效,可你也听这孩子说了,在那般偏僻阴潮的山洞里极易走失,更遑论洞中瘴气,奇花异草,野兽毒蝎了,那样的地方,还是不去为好,兴许我同军医们再研究些日子能寻得别的药方呢?” “百姓们如何等得起呢?”洛瑾玉摇了摇头,叹息道,“就算云安你不曾同我说,我也知道这城中各个药坊余下的药并不多,无根草更是难求,你同军医和城中郎中翻阅了几日典籍,虽知道如何医治,却并无足够的草药作为支撑。眼下这洞中的丹珠草既多,我又怎有不去寻的道理?” “可是大哥,那洞中凶险……”沈银粟张了张口,见洛瑾玉垂目摇了摇头,便知其意已决,危险一词定不能影响他的去留,便只好换了个路数道,“若大哥离去,那这营中无人调度,岂非乱了套?” “子羡不是还在嘛。”洛瑾玉轻轻笑道,“他虽平日里看着懒散,实则能力不比我弱,若真论聪慧,他才该是诸皇子中的第一,更何况有你和景策相助,他自能调度好军中。” 洛瑾玉的话说得却是没错,洛子羡确非表面上看上去那般懒散纨绔,他既能在赈灾粮一案中将她像棋子一样摆弄便足以说明其心思之深,扮猪吃老虎的性子,若非是同他们站在一条线上,只怕会是个极为棘手的劲敌。 只是尽管洛瑾玉说得有理,可这山洞取药之行隐患众多,他们对这儿人生地不熟的,又如何能随意进那山洞? 沈银粟还欲张口劝,不待想好了如何开口,便听一侧传来女子低缓的声音。 “民女熟悉云州之地,求与殿下同去,护殿下此行安全。” 江月话落,帐内似是静了一瞬,沈银粟的思绪被打断,抬眼向江月看去,却见洛瑾玉和念尘的目光也投注过来,与她的错愕相比,念尘的目光多了些探究,洛瑾玉的眼神中则鲜少的露出了几分难言的情绪,片刻,淡声道:“此行未卜之事太多,恐有危险,江姑娘还是不要去了。” “殿下!”江月急道,一双野猫般又大又亮的眼睛向上望去,身子微微低伏,明明是叩首的姿态,却凭生出一种蓄势待发的野劲。 “江姑娘,此行你确实不便参与。” 洛瑾玉的声音依旧淡漠,一双慈悲目俯视着面前的女子,与那充斥着欲望的眼睛四目相对,显得寡淡又平静。 他的眼中没有欲念,人却靠欲望而活,念尘在静观寺曾问过他可有执着之物,可人一生所追求的财富,权利,荣耀,他从出生起便已经拥有。 他被要求照顾弟妹,孝敬父亲,忠君爱国,体恤百姓,他也都已经做到。 他还要什么?还渴求什么? 他被训诫过的人生已经太过规整,他像是被高高抬起的空心金佛,不能落下,不敢落下。 可此刻,他真的很想去俯身摸一摸面前女人的双眼,那双眼仿佛天生便对他有着极强的吸引力,他好奇怎么会有人的眼里充斥着欲念,她在渴求什么,她眼中的生机,她跳动的心脏,应当都是滚热而拥有生命力的。 他该去触碰那双眼睛,去碰一碰那充满欲念的,拥有生命力的滚热心脏。 心中的思绪万千,抬手却也只是一瞬,洛瑾玉的手只微微蜷缩了下便悄然放开,淡漠地目光移开,开口便是不容拒绝的冷淡语气:“江姑娘不必再执着了,营中安稳,姑娘便待在此地吧。” 说罢,又同沈银粟吩咐了两句便起身带着念尘走出营帐。 营中灯火通明,漫长的黑夜里充斥着病患的哭嚎声,后半夜里哭声更甚,士兵急急忙忙地赶至沈银粟的帐前,叩首便同里面喊:“启禀郡主,您快去难民营瞧瞧吧,有一家子都要不行了,就剩个六岁的小女儿如今正闹个不停,缠着叶将军不肯放!” 寒夜里雪依旧下个不停,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入帐前火光中转瞬即被吞噬,沈银粟赶至难民营时哭声已经渐渐弱了下去,营中被吵醒的难民聚集在四周,带着面巾的脸上只剩下一双眼露在外面,却皆是悲戚地望着营前。 步伐慢慢停滞,沈银粟大口喘着气,扶着膝盖看着面前盖上白布的几道身影,随后愣怔地向一侧的叶景策看去,见他沉默地摇了摇头。 “带走吧。” 叶景策声落,数个蒙着白布的尸体便被士兵抬走,沿着绵延的雪路下去,该是一个深深的山沟,然后点火,在一片炙热中化作灰烬。 天乐街大火的窒息感瞬间弥漫上来,沈银粟张了张嘴,顿觉嗓中一股甜腥味,许是方才跑得太快,又许是记忆里的大火让她条件反射,嗓中的声音嘶哑难听,让她自己听着都有些愣怔。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64节 “阿策,是……是不是我来晚了?”沈银粟的声音发颤,迷茫地看向叶景策,但见他快步走来,眼中亦是落寞,却只抱着她一遍遍的安慰。 “粟粟,这不怪你的。”叶景策轻轻拍着沈银粟的后背,低声道,“其实这家人原本便已经没救了,若非你执意将他们带回来,兴许根本撑不到今日……这不怪你的。” 叶景策的声音低哑,这些天他也瘦了,疲累了太多,有时候沈银粟要盯着他看好久,才能回忆起他在京都时意气风发的样子,他像是一把被打磨后染了血的利刃,锋芒毕露,却又怕自己的锋芒无意间伤到她。 “不难过了,殿下还在帐内呢,我们去瞧瞧那个孩子,那孩子原本抱着我哭得特别伤心,殿下一来就将她哄好了,如今正抱着殿下不肯松手呢。” 叶景策笑着牵了牵沈银粟的手,将其往营帐内带。 帐内,烛火细微,二人抬眼便见洛瑾玉怀中趴着个睡着的小姑娘,小姑娘的眼圈还有些红,眼泪鼻涕蹭了洛瑾玉一身,小小的手抓着他的衣襟不肯松开,毛茸茸的头偶尔在他的肩头刮蹭。 “这么快就睡了?”叶景策轻声叹道,洛瑾玉无奈笑了笑,“许是哭累了吧。” 洛瑾玉话落,将小姑娘身上盖着的大氅又向上拽了拽,抬眼,正对上沈银粟的目光。 “云安这一晚也未得休息吧,原本便逃亡了几个月,又身受重伤,而今还这样折腾你,当真是不叫你安生。” “大哥说得是什么话,这原本便是我的职责所在。”沈银粟应了一声,与洛瑾玉对视片刻,轻声道,“大哥何时启程去云州?” “明日一早。” 此话一出,便已是沈银粟的妥协。洛瑾玉说得不错,这些百姓需要更多的药,他们等不起,今夜留下一个孤儿,明日便不知是多少个,若云州洞穴内的丹珠草能被找到,将会有更多人得以存活。 “云安,景策,我走后这里便拜托你们二人了。”洛瑾玉轻声道,“子羡虽聪慧,做事却总爱留三分余力,你们二人切忌叮嘱他此事认真对待,不可再留余力,定全力救人。” “殿下放心。” “大哥放心。” 二人声落,沈银粟回头望了望帐外的天色,自知洛瑾玉若再不去休息明日启程便会极为困乏,便主动吩咐了士兵将孩子安置好,随后起身送洛瑾玉回营。 大雪依旧下个不停,洋洋洒洒的落下,在火光的映衬下发着柔柔的微光,宛如一地碎银。 沈银粟同洛瑾玉的营帐离得不远,便索性同他一起走着,她幼时是洛瑾玉带大,今日见其怀中抱着小姑娘,便念起其幼时抱着自己,心中伤感,不免对其云州之行更为担忧。 “大哥此行务必小心为上,百姓的命对其亲人珍贵,可你的命对我而言同样珍贵,万望大哥平安归来。” “放心吧云安,我定会平安归来的,此疫病结束后,我还要回京吃你和景策的喜酒呢。”洛瑾玉轻声笑道,伸手拍了拍沈银粟的头。 “好,大哥不许失言,这喜酒的礼我可要收份大的。”沈银粟笑着回道,话落抬首,才惊觉不远处便是洛瑾玉的营帐。 茫茫雪中,她看不真切,却隐约看见那营前似乎跪着个人,不待沈银粟开口,便听一侧洛瑾玉道:“云安,我营前似乎还有客人,你便不必相送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是。”沈银粟应了一声,脚步却没有挪动,只看着洛瑾玉撑伞缓步到那人面前,伞轻轻倾向她。 “江姑娘,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去休息?” “殿下,民女想随您一同去往云州。”江月的声音传来,洛瑾玉叹息一声,“姑娘,云州洞穴之内的危险尚未可知,你这又是何必?罢了,你先起身吧,外面冷。” 洛瑾玉说罢,俯身欲扶起江月,伸手间却觉指尖一凉,几缕垂落的长发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指尖,冰冷微湿,女子蓦然抬头,一双眼直直望向他,眼睫上的寒霜化作细微的水珠,湿漉漉的带着几分水润。 她僵持着不肯动,他便蹲身等着,四目相对,近在咫尺,他们像阴阳的两面,看着对面那双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双眼。 “殿下,民女自知营中难民众多,不可能所有人都能分得草药。可民女从云州带来的那匹难民,她们既肯信任于我,同我孤注一掷地向城外冲,民女便不能让她们失望,云州城歧视妇孺,抛弃她们,让她们身受不公,我想还她们一个公平,更何况……那其中还有我的婢女,我不愿见她受苦。” 江月话落,抬起冻僵的手微微拽住洛瑾玉的衣袖,咬牙恳切道,“求殿下带我同去,多拿回来一些草药,她们便多一份活下来的可能!” 雪花悄然落下,灯火下,女子抬眼看着他,满目皆是顽强的求生意志,洛瑾玉垂眼轻轻瞥向她拽着自己袖子的手,那手已经冻得青紫,更遑论她跪在雪中的双腿。 “你就那么想去吗?“片刻,洛瑾玉轻叹了一声,温热的手扶向江月冰冷的指尖,“江月,我有意护你,你当真看不出吗?” 第76章 等待 洛瑾玉的声音轻飘飘地落在雪中, 语毕,扶着自己的手似是顿住,女子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随后眼帘微垂,语气和缓下来。 “殿下仁心,有意相护, 江月怎会不知, 只是此行事关妇孺, 江月去意已决, 生死自负,还望殿下开恩。” 轻柔的声音落下,江月冰冷的指尖轻微向前挪动, 搭在洛瑾玉温热的掌上, 片刻,只听头顶一声轻叹:“罢了,你既执意如此,我又如何拦你。” 冻僵的身子被一双手扶起, 江月垂眼看着洛瑾玉将带着余温的大氅系在她的颈间,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指仔细地打着绳结, 明明是极亲密的举动, 却不见他眼中有半分波澜, 仿佛这衣服为谁披都一样, 不过是他随手赠予寒冷之人的物件罢了。 冬雪纷飞落下, 风中的烛火忽明忽暗, 令人看不清神色, 江月慢慢敛下眸, 半晌, 低声道:“民女多谢殿下开恩。” 漫漫长夜,余下不到半数,转瞬之间天边便泛起了鱼肚白,前往云州的队伍早早从绵阳城郊出发,快马加鞭,不多时便没了踪影。 营中照旧每日都有人死去,哭声听得多了,竟然也会觉得麻木,再次从病患的帐内出来,沈银粟抬眼向天空望去,倏然间发现这缠绵了半月的雪竟在今日放了晴,阳光穿过云层透下来,照得地上的积雪细碎银亮。 “郡主,叶将军从城内回来了,说是给您带了好东西,您要不要去瞧瞧?” “阿策何时回来的,我怎不知?”沈银粟不解地回了一句,但见小兵躬身笑道,“回郡主的话,叶将军昨日夜里回来的,见您那时睡着了,他便没去打扰您。” “我便是等他等睡着的,他也不晓得去同我报个平安!”沈银粟小声嘀咕了一句,许是今日天气好,她的心情也舒畅了许多,口中虽念叨着叶景策的不是,脚步却格外轻快,“走吧,去瞧瞧他给我带回了什么东西。” 午后的营内寂静异常,沈银粟方走了两步,便听林间传来声响,大老远的便能听见有人在那侧绘声绘色地念着什么。 “话说这神仙呐最忌讳动情,一旦动了情,便失去了腾云驾雾的本领,是要从天上坠落到凡尘中的。” “那掉到了人间他们要怎么办呢?” “自然是要渡劫,用一世的劫数去顿悟,斩凡尘,断情丝……” 洛子羡叹息地声音传来,沈银粟闻言扬了扬眉,抬脚走近,但见其正坐在一群孩子的正中间,滔滔不绝地讲着话本子里的故事,声音一落便引起面前孩童的一阵惊呼。 见沈银粟向自己看去,洛子羡抬眼一笑,展臂同她招了招手,扬声道:“云安妹妹站哪儿瞧什么?过来一起听啊!” “我可没有殿下的闲心。”沈银粟口中应了一句,脚步却向着洛子羡的方向迈去,刚一走近,才惊觉红殊居然也在此处。 “小师姐!你怎么也来了!”见沈银粟过来,红殊忙起身向其扑去,拉着沈银粟向地上一坐便悄声说着洛子羡的恶行,“小师姐你都不知道,这二殿下忒坏了,他自己要同这些小孩说书也就罢了,偏偏又怕自己冷场子,要我混进这群孩子中给他捧场,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他讲的那些烂大街的话本子我都要背下来了……” 红殊小声同沈银粟诉着苦,一双大眼心虚地向洛子羡的方向瞥,见其笑眯眯地望过来,忙向沈银粟背后一躲:“师姐,你快给他找些活干吧!他定是太闲了!” 红殊话落,沈银粟忍不住笑出声来,抬眼向洛子羡看去,清了清嗓道:“敢问二殿下不是去调查病因了吗?怎么还有时间在此闲聊?” “云安妹妹明鉴啊,那病因我可在几日前便查出来了,而今不过是忙里偷闲,见这群小娃娃无人看顾,好心给他们讲个故事让他们安生些罢了。”洛子羡说着,用扇柄敲了下一侧小胖子的屁股,“小胖,哥哥说得对不对啊?” “对对对。”胖乎乎的小男孩忙点点头,顶着个大红脸蛋同沈银粟道,“姐姐,你便不要责怪哥哥了,这位哥哥人很好的,他还给我们糖块吃。” “好,有你这话给哥哥证清白就成。”洛子羡说着扬了扬扇子,“去吧去吧,今日的故事就讲到这里了,明日这个时辰再继续讲,散了吧散了吧。” 洛子羡话落,地上坐着的小孩们不舍地望了其一眼,随后纷纷起身,乖巧地向难民营处走去。 “看不出来,二殿下如今都成孩子王了。”沈银粟见状笑道。 “那能有什么办法,这群孩子的父母都受了难,既无人看顾,又无处可去,我便只能寻个法子哄着他们。”洛子羡说着疲倦地垂了垂眼,平素潋滟的狐狸眼略显几分暗淡,显然已是乏累至极,见二人向自己望来,勉强打起精神道,“不过呢,本殿下发现自己还是很有说书的天赋的,等以后去了江南,本殿下就在院子里摆一壶茶,给我的孩子们讲故事!” “怕不是都得听睡着了。”红殊小声嘀咕一句,洛子羡不甚在意地扬了扬眉,抬眼,向着二人背后的身影看去,拖着长调笑道,“呀——这是谁呀,怎么一脸被抛弃的怨夫样——” 洛子羡声落,沈银粟下意识仰头向后看去,正对上叶景策垂首看着自己的眼,一双眼中满含幽怨。 “粟粟,我等你好久你都没有来,原来竟是在洛二这里同他闲聊!” “阿策?”沈银粟闻声一乐,起身便向叶景策靠去,却见这人向后退却一步,双手一直背在身后,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 “阿策,你手里拿了什么?”沈银粟声落,叶景策扬了扬头,笑道,“自然是给你带的好东西。” “那你倒是拿出来给我看看呀。”沈银粟闻言歪着头向叶景策身后瞧,但见叶景策又向后退去一步,一双眼幽怨地看过来,傲然开口道,“粟粟你弃我在营内等你,又向我讨礼,怎么说都该哄一哄我,我才能给你看吧。” 这……这说得倒也有理,毕竟是自己让叶景策在营中等候多时的,沈银粟自觉理亏,转头瞥了眼身后的洛子羡和红殊,抬手抱住叶景策,小声同他道:“那……那这样算不算哄你了?” “算倒是算。”叶景策垂眼同她笑,“可惜我贪心不足啊。” “自知贪心,还敢来讨!”沈银粟低低骂了句,话落,但见叶景策背着的一只手拿出个盒子,盒中躺着个玉如意似的草药。 “粟粟,这是昨夜我命人联络周遭四城才在一家医馆寻得的镇馆之宝,虽不知它的药效如何,但我已问过军医,它对疫病的治愈是有用的。” “有用,当然有用!且此物不需太多,每次用药只需一小块入药便够,像阿策你带回来的这颗就足够配出很多人的药了!” 沈银粟见状眼睛瞬间亮起,盯着盒子笑起来,叶景策也垂首看着,却只是在看沈银粟的笑。 “粟粟,有了这药顶着,这次你总可以歇一歇了吧。”叶景策话落,却见沈银粟方要笑着点头,便想到了什么似的蹙起了眉,轻微叹息道,“可除了这味药草,还需得大哥的丹珠草,大哥已去了一周多还没有消息,也不知现在如何了。” “放心吧云安妹妹,大哥没你以为的那么文弱。”一侧的洛子羡闻言笑着走来,扇尖指在叶景策下颚上,同沈银粟悄声道,“妹妹没发现一件事吗,阿策这这小子对旁人气焰嚣张,对大哥可是老老实实,惟命是从。” “这……”沈银粟愣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叶景策,不解道,“难不成这其中还有什么缘由?” “那是自然。”洛子羡清了清嗓子,眼见着叶景策要上来捂自己的嘴,忙大喝道,“阿策幼时自负,不去练武,叶将军为刺激他,找大哥打了他一顿!” “大哥打阿策?”沈银粟惊诧出声,但见叶景策脸色微红地回头看向她,叉腰道,“谁还没厌过学啊,不过就是当年同龄人的武功都远在我之下,我以为没人打得过我,这才懒得再去学,谁承想我爹居然找殿下来和我比武,那时候我才七岁,殿下都要大我一倍了,他光是摁住我的头,我伸手便够不到他了,况且那是殿下啊,我怎敢随意动手。” “粟粟。”叶景策握着沈银粟的手连连摇头,“这可不算殿下打赢过我,这分明是以大欺小,是他们欺负我。” “嗯。这自然是不能算的。”沈银粟义正言辞地摇了摇头,小步向叶景策微微靠去,招了招手让其俯身,轻声在其耳边道,“所以阿策你最后被大哥打成了什么样子?你被打哭了吗?” “粟粟!连你也调侃我!”叶景策闻言脸色更红,头微微垂下,埋入沈银粟的颈间,半晌,小声道,“也……也不算哭吧,毕竟殿下还挺会安慰人的。粟粟,你不许笑!不许笑!” 眼见着沈银粟憋笑的脸通红,叶景策满眼愤恨地盯着自己,洛子羡满意地一收扇,朗声笑道:“好了好了,不闹了,总之大哥此行定能平安归来便是了。” 绵阳城难得的晴日令众人皆身心愉悦,却不知此刻的云州城洞穴中昏暗一片,众人手中的火烛跳动着,在一片漆黑的包裹中显得尤为可怜。 “殿下,我们接下来走哪一侧?” 前方举着火把的小兵回首看向洛瑾玉,洛瑾玉微微侧首望向身旁的当地老汉:“老先生,还要劳烦您指路。” “这……”老汉哑然了一瞬,一双眼慌乱得盯着面前的数条岔路,踟蹰片刻,喃喃道,“殿……殿下……这条路我们方才是不是走过了?” “你是当地人,你负责引路,你在问谁?”士兵愤怒的声音传来,瞥了眼洛瑾玉被划了数道伤口的手臂,看向老汉的眼神便更没了耐心,“你口口声声说自己熟悉这洞里的路,那拿到草药的孩子是你的侄子,怎么如今都走了这么长时间,还找不到那草药在哪里?”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老汉忙跪下磕头,眼见着着老汉是靠不住了,洛瑾玉将目光微微移直各个洞口出,手持火烛上前,便见其中三个洞口火烛有剧烈晃动,想来是里面有风穿过。 “我们先兵分三路去这三处洞中瞧一瞧吧。”洛瑾玉声落,抬眼看向面前余下不多的士兵,“念尘,你带人去左侧的那条路,文昭,你去中间那侧,余下的那处我带人去。” “是。”念尘和文昭俯首,江月在一侧默默看着,扫过身前的洛瑾玉,再次沉下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过渡章,兴许有点无聊,但过去了就好了qaq (ps:啊啊啊啊啊原本这章有一处重头戏的,结果我没写到啊,我没写到啊!) 第77章 佛渡恶鬼 “殿下。”江月的声音响起, 一双眼向洛瑾玉看去,“敢问民女同谁一起走?” “你同我一起。”洛瑾玉淡淡回道,转身, 扶着其手臂将其带至身后,随后拿过火把同余下将士一同向右侧洞穴走去。 洞内昏暗一片,烛火不住摇曳, 探路的士兵抬步小心向前试探着, 方踩到脚下的一片柔软便惊觉不对, 身子瞬间向后栽去, 火把顺势掉落,将脚下的深渊照亮一瞬。 “救命!!”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65节 嚎叫声霎时响彻洞中,不待众人反应过来, 便见一道身影向前冲去, 险险抓住士兵把在崖便的手,一双素白的手被崖边的石块磨出数道伤口。 “你别怕,我拉你上来。”洛瑾玉的手背青筋绷起,双手拉着士兵的手将其向上拽, 方觉手中的力道小了一丝,便觉身下的土石活动了一瞬, 忙向身后喝道, “都向后退!” 话落, 身下裂缝声更大, 手中坠崖的士兵被吓得红了眼眶, 更抓紧了洛瑾玉的手, 半分都不肯松开, 身后的众士兵面面相觑, 踟蹰着不知如何是好。 察觉到身下裂缝越来越大, 石块已经崩碎地向下落,洛瑾玉咬牙看了看紧握着自己手掌的士兵,腕间更用了力,本就受伤的手臂几乎要被拽下。 “殿下,我帮你!”清冽的声音响起,洛瑾玉不需向身侧瞥便知是江月走了过来,一时间心绪更急,忙道,“江姑娘!此处危险,你快回去!” 话落,一双白皙的手紧握住崖边将士的腕子,骨节皆绷起,竭力将士兵向上拽着,江月的力气不比洛瑾玉的大,指尖被扯得通红却也只将那人微微向上带了下,余下依旧是靠洛瑾玉竭力将其拽起。 眼见着士兵的手臂终于完全攀至崖上,洛瑾玉方松了口气,便听身下碎裂声更大,瞬间反应过来,伸手欲推开一侧的江月,却见江月也察觉到了什么似的,下意识向他扑来,脚下碎石坍塌之际,洛瑾玉只觉有人紧紧抱住自己,在滚落在乱石中用柔软的身体护在了他的身前。 四周一片静谧,唯有水声在滴答作响。 洛瑾玉是被鼻尖上的一滴水凉醒的,那滴水顺着他的鼻尖滑落至颈间,随后慢慢滑入其衣内,寒冷的触感令其忍不住瑟缩一瞬,眼瞳微微动了动,睁眼便是一处清冷的陌生之地。 身侧是一片平静清澈的湖水,湖面上方被遮蔽了半数岩石,只洒下细微的一丝天光,岩石上不断低落水珠,砸在地上的碎石上,将石子染得潮湿冰冷。 狭窄的悬崖缝隙内只得容下几人,洛瑾玉艰难地动了动隐隐发痛的身子,这才惊觉自己的两条手臂竟已完全吃不上力,想来是这手臂本就受伤,方才又拽了个健壮的成年男子,已然有些脱力。 漠然垂下手臂,洛瑾玉站起身来,但见不远处躺着个女子的身影,忙快步走过去,将其缓慢扶起。 “江姑娘?江姑娘?” 轻唤了两声,怀中女子似有异动,两道秀眉紧蹙在一起,口中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眼皮轻微颤了下,一双眼缓慢地睁开。 “殿下?”江月话落,手撑着地上的碎石缓缓起身,向四周环顾。怀中的重量骤然消失,洛瑾玉微微抬臂,却觉掌心滑腻异常,垂眼望去,竟是整条扶着江月的手臂尽数被血水浸湿,略略抬眼向那女子的后背望去,只见衣衫已然被碎石划破,血淋淋的伤口外翻着,沾满了碎石泥灰。 似是察觉到背后的凉意和刺痛,江月方走了几步便躬下腰身,向身后的湖水中望去,隐隐约约地见背后血糊糊一片,抬手碰上便是泥灰尘土,碎石陷入血肉,只是一碰便觉生硬可怖。 这伤口需得尽早清理才是,此处湖水清澈,倒是能擦拭背上的泥灰尘土,将碎石从血肉中清理出来。 半回过身,江月望着洛瑾玉的双眼暗了又暗,垂眼盯了他满是鲜血的衣袖片刻,轻轻开口道:“民女……有个不情之请。” “姑娘请讲。”洛瑾玉话落,江月缓步至其面前,轻轻将手中的袖中的帕子递出,“民女背上有伤,泥灰石粒深陷其中恐留后患,只是脊背之处民女自触无法,还望殿下相助。” 伤口泥沙本该立刻清理,更何况江月这伤半数因他,洛瑾玉自然无法推辞,可这男女大防至关重要,脱衣擦身更是亲密之举,他若这般做岂非毁了江月的名声? 洛瑾玉敛下眸,指尖只搭了帕子的一角,但听面前传来江月清冷的声音。 “殿下是不愿,还是不敢?” “——是不应当。” 温和低沉的声音落下,江月持着帕子的手一怔,她又怎会不理解洛瑾玉口中何意,他并非嫌弃于她,而是为护她的名节,自觉不应当这般做。 “纲常不该约束殿下。”江月声音低下,缓慢道,“民女只想知道殿下愿与不愿。” 洞中似静谧一瞬,水滴落下,在平静的湖泊中点起波澜,一圈圈的,从中心漾开。 沉默片刻,洛瑾玉接过帕子,俯身行礼道:“若一会儿瑾玉有唐突之处,姑娘尽管开口,今日之事有损姑娘名节,他日姑娘因此事耽搁,瑾玉定负责到底。” “……皮/肉而已,虚无表象,殿下不必介怀。”江月话落,俯身跪坐在湖边的碎石之上,衣衫被指尖一层层地剥下,慢慢堆落在洛瑾玉的膝前,直至最后只余颈间的一条细线,女子雪白温润的胴体完整的展露在洛瑾玉面前。 手帕被膝边的湖水浸湿,洛瑾玉的垂下的眼慢慢抬起,从腰窝至肩头,见她的伤疤蜿蜒在脊背上,抬手,将湿冷的帕子轻轻落至伤口处,察觉到到女子的肩头瑟缩了一瞬,只将力道放得更轻。 洞中有风掠过,女子的体香萦绕在鼻尖,许是洞中寒冷,江月只觉身体莫名的战栗,肩膀不受控制地轻微抖动,背后的帕子湿寒,抚上来的指腹却是温热,柔软的触感从肩头缓缓向腰窝处滑落,细细密密地轻触着,在剥开血肉的的温柔过后,便是短暂的湿冷刺骨,冷热交替,让人头脑一阵发麻。 温润的指腹顺着肌肤的纹路滑下,湿冷的水珠滚落至腰间,江月轻轻抬眼去瞥向一侧的湖面,湖面上波澜依旧,低低水珠落下,将二人相触的身体揉碎又拼凑,她竭力凝神去看洛瑾玉神情,却见他淡然依旧,面容和缓,唯有耳垂微微有些发红,垂下的眼幽暗又晦涩。 目光落下,江月咬了咬唇,指尖抠进掌心却浑然不觉,待洛瑾玉的指腹从腰窝处落下,才慢声道:“殿下不问问为什么吗?” “问什么?你背上的这些旧伤吗?”洛瑾玉的声音低低传来,二人间似乎有什么情绪在暗涌。 “对。”江月轻声道,“殿下不好奇它们因何而来吗?” “你若想说自会说,若不想,我又何必逼你?”洛瑾玉放下手帕,重新垂目将视线从女子赤/裸的脊背上敛下,却闻面前之人轻笑一声,“殿下当真善解人意,只是此刻还不转身,是要看民女将衣服穿上吗?” “瑾玉冒失,冲撞了姑娘。”江月话落,洛瑾玉立刻背过身去,见其没有继续谈及伤疤之事,便也不在追问,只在想起无意扫见的水中倒影时皱了皱眉,克制地合上眼,欲将脑海中的皮/肉色相全然抛却。 衣服一件件地披上,窸窣的声音在静谧的洞穴中如蛰伏的虫蚁,酥酥麻麻地爬至心间,如被啃食般酸麻难耐。 盖上最后一件衣服,江月转身去看洛瑾玉,见他没有防备,缓缓拔下发簪,目光慢慢落至其颈间。 他的脖子那么脆弱,他的脉搏在那雪白的皮肤下跳动,她似乎只需要狠狠一刺,那洁白的颈便会喷洒出鲜血,将他的衣襟染红,像绽开的花一样坠落在她面前。 只需要……狠狠的一刺…… 江月的脚步微微动了一下,脚下的石子发出细小的声响,她在洛瑾玉身后跪坐下,贴着他的宽阔的肩膀,双手抚上他的颈,慢慢地,向下滑…… 若她没说,他不敢确定她穿好了衣服,更不会随意回头。 殿下是供在高台上的金佛,她是溅在水坑中的烂泥,烂泥甩落在佛像上,在一瞬间脏了佛身,破了金相。 江月冰冷的指尖轻点下来,洛瑾玉微微垂目,只觉其如最初落在他鼻尖上的那滴水一般,轻盈,寒冷,柔柔地滑落至颈间,慢慢向更深处滑去。 指腹摁压在脉搏跳动的位置,鲜活的,纯粹的心脏在她的指下跳动。 他为什么偏偏是这样好的人。 江月摁在洛瑾玉颈间的指腹愈深,另一只拿着利簪的手却越来越松。 “江姑娘?”洛瑾玉温和的声音响起,片刻,江月自嘲一笑,指尖放轻,抬手穿过洛瑾玉垂至颈间的发丝。 “殿下的发丝乱了,民女为殿下束起来吧。” “有劳姑娘。”洛瑾玉颔首,任由那双纤细的手穿过发丝,一点点地将其束起,眼神向洞穴的远处望去,“姑娘的衣服破了,若不嫌弃便穿我的外袍吧,我们需得向附近走一走,一则同念尘和文昭会和,二来此处有水且通风,兴许丹珠草便生长在这附近。” “全凭殿下吩咐。”江月话落,指尖穿过洛瑾玉的发丝,细细地将其束起。 洞中幽暗,不辨日夜,几经辗转走出,却不知绵阳城郊已过了十几个昼夜。 帐内,烛火明亮,女子映在屏风上的倩影随着摇晃的火烛微微晃动,忽明忽暗。 “启禀郡主……” 帐外又传来声响,沈银粟倏地放下医书快步走去,急声道:“可是大哥回来了?” “这……不是……”士兵话落,沈银粟长叹了一口气,不待再开口,便听门外传来男子略带抱怨的声响,“怎么,粟粟知是我来,倒像是很失望一般?” 叶景策掀帘走进,抬手轻握住沈银粟的腕子,将其往身侧带,一双笑眼垂下看她,似有些故意的埋怨。 “你明知我不是这般意思,还刻意这样说,怎的,大哥的醋你也吃?”沈银粟闻言笑起来,手指扯了下叶景策的衣袖,见其放开腕子后便主动拉住他的手,边将他向营内带边轻笑着调侃,“阿策,你这样爱吃醋,不若以后叫叶景醋好了。” “粟粟若喜欢这样叫,也不是不成,只是醋都醋了,你再不给些甜头吃,中和一下,未免有些吝啬吧。”叶景策幽幽念了一句,和沈银粟一同在桌前坐下,抬眼便见其四周满是医书,倒像是仍旧忙于制药一般。 “粟粟,这该找的药草已经差不多找全了,就剩殿下去寻的那一味,你又何必还这般辛劳?” “虽说眼下这疫病已经找到了解决的办法,轻症的也都已经压制住,可这多温习一下医术总是好的,谁知道会在何时用到呢。”沈银粟温声说着,略一抬眼,见叶景策正要伸手去拿那桌上的茶壶,忙伸手将其握住,“阿策,这壶中的水烫得很,眼下可喝不得。” “可我渴得很呐。”叶景策低声念了句,目光落在沈银粟握着自己的手上,忽而一笑,掌心翻过直攥紧她的手腕,将其向自己怀中一带,直接捞在膝上,末了,还要抬眼,无辜地对着沈银粟咧嘴一笑,“哎呀,粟粟,你怎么跌到我怀里了,真是不小心。” “是啊,我不小心。”沈银粟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双手环住叶景策的颈间威胁道,“那我要不要站起来,省着压到少将军的膝盖啊。” 沈银粟俯首,长发垂落,轻微的几缕发丝蹭过叶景策的鼻尖,发出细小的痒意,令其笑意更深,一侧酒窝浅浅露出,自知说不过沈银粟,叶景策便只伸了指尖轻轻在沈银粟锁骨处打转,梗着脖子小声挑理。 “粟粟你只管威胁我,又怎知我忙里偷闲来瞧你,你先是叹气嫌弃我不是殿下也就罢了,如今一口水也没有,只叫我口干舌燥的同你辩理。” “渴成这样?”眼见着这人的指尖极不老实地打着转,沈银粟微微扬声,但见叶景策抬起头来,扬眉笑道,“劳累数日,饥渴难耐,郡主殿下赏两口,喂饱臣?” “累成这样还跑过来找我,你也不怕自己吃不消。” 沈银粟虽知叶景策这话中有几分讨巧的意味,却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身形的消瘦,原本便俊朗的面孔轮廓更为清晰,少了些少年感,多了些英气出来,可偏偏她不想他变成这样,她愿他永远是京中那个笑起来清爽恣意的少年。 “那……我去给你找点吃的?”沈银粟口中说着,欲抬手起身,奈何叶景策笑盈盈地听她说着,不答话,也不松开腰间的箍着的手,只仰面看着,一副任君动作,我偏不动的模样。 沈银粟无法,只能抬首环顾帐内,想着帐内还有没有余下的果子,却不见方才还抬首望着她的男子已慢慢敛下目光,眼睫微颤,只盯着她的锁骨偏下处出神。 他方才便注意到了,在衣襟交叠之处,雪白肌肤上的一颗微微发红的痣,像水墨晕染开一般,被衣襟遮挡,只露出浅浅的,一丝丝的微红边缘。 仿佛是勾着他去瞧一般,若隐若现,如美人遮面,隐约朦胧。 该是……那朱砂般的一点吧。 又或者,是雪中红梅的一瓣。 叶景策箍着沈银粟的手更紧,眼眸暗下,喉结微动,扬首轻轻靠近,薄唇微张露出犬齿,细微地勾着衣襟的边角扯下一丝。 沉默又安静,像得了糖果后窃喜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去用舌尖轻触。 身前忽觉一瞬温热,沈银粟垂眼望去,便知叶景策定是又起了坏心,一只白皙的手向下探去,指尖微寒,轻轻将那人下颚抬起,见其乖巧抬头,一脸得逞的坏笑,眉目不免柔和下来,又偏生出一份逗弄。 “恶犬贪食,可也需得知分寸。”沈银粟扼着叶景策下颚的手微微发紧,却见其弯眼笑起来,双手松了她的腰,慢慢捧住她的脸。 “既知恶犬贪食,又不喂养,岂非等着恶犬反扑,将主人吞吃入腹?” 第78章 心结难解 “吞吃入腹?”沈银粟轻笑着重复了一遍, 俯身更靠近叶景策,慢声道,“好凶的恶犬啊, 他不乖,怎么赏他吃食?” “那在郡主殿下眼中怎样算乖呢?”叶景策笑开,微微向上探身, 捧着沈银粟的脸在唇角亲了亲, 低声道, “轻一点算乖嘛?” “不算乖, 算逗弄人心……”沈银粟的指尖轻轻勾了勾叶景策的下颚,叶景策眼中顿时笑意更深,手指慢慢摩挲过沈银粟的瓣唇, 刚欲抬头去吻, 便听门外传来士兵的通报声:“启禀郡主,大殿下带着草药回来了!” “当真!”沈银粟倏地侧过头向外望去,身前的叶景策一个扑空,咬牙忍了两秒, 随后幽怨地也向外看去。 “当真!大殿下他们已经进了绵阳城了!拉了好几箱草药回来呢!”小兵说着,沈银粟立刻便要起身, 察觉到腰上环着的手臂, 又看了看一脸不满的叶景策, 笑着拍了拍他的发顶, 不待再说话, 就见叶景策抿唇放开手, 哼了一声道:“郡主殿下可真忙啊, 这是要将臣孤零零地留在这儿, 自己出去接殿下?” “这……”沈银粟语塞一瞬, 她确实是这般想的,但叶景策这语气怎么听怎么不对,且不说他忙里偷闲来瞧自己,就说自己逗完了他又将人抛下,确实是有些始乱终弃的意味。 思索片刻,沈银粟望了眼帐外的天色,笑吟吟地向叶景策的怀中挪去一小步,故作担忧地叹道:“这怎么可能呢,外面的天那么黑,我武功又不好,当然要阿策陪着我去了,不然我好怕啊,我好怕好怕啊——” 沈银粟一边略显夸张地小心哄着,一边试探地打量着叶景策满是抱怨的脸色,奈何她实在不善于示弱,这戏就更不必说有多假。 叶景策偷偷睨了一眼,自知沈银粟是在哄自己高兴,眼中的埋怨瞬间便消了,嘴角抑制不住地扬起,又碍着面子地强行压下,轻咳一声后小步向沈银粟靠去,抬首骄傲道:“我就知道粟粟不能没有我,需得我陪着才安心!” “对,不能没有你。”沈银粟忍不住笑出声来,与叶景策对视一眼,见其也绷不住地笑起来,俯身抱住她蹭了蹭她的脸,轻声道,“我也不能没有粟粟,需得粟粟时刻怜惜才好。” “好,本郡主记住了,定会时常怜惜少将军的。”沈银粟踮脚在叶景策脸侧轻吻一下,随后笑着拉起他的手走出营帐。 营帐外,马匹已经备好,叶景策揽了沈银粟上马,将其护至身前披好大氅,拉起缰绳便要向绵阳城内驶去,只可惜刚走了两步,叶景策便听身后传来士兵急忙的呼喊声,驾马转身,只见一个士兵匆匆追来,见到二人便是一跪。 “启禀郡主,将军,大事不好了,难民营中出事了!” “详细说来!”沈银粟急道,士兵忙叩首,“回郡主,难民营中有一女人意外小产,而今呼吸困难,营内既无稳婆也无大夫能迅速赶去,见那架势,怕是要一尸两命!” “一尸两命?”沈银粟脸色一白,且不说这两条人命如何珍贵,就是眼下难民们好不容易振作起来,若此时发生一尸两命这般大事,只怕这士气又会消散。 “阿策。”沈银粟轻唤了一声,叶景策立刻会意,扬鞭便向难民营驶去,不待勒马停下,远远的便瞧见一顶帐外围满了人,守在帐前的士兵不住驱赶,却仍旧驱散不了帐外议论纷纷的人群。 “都回去帐中!不许随意聚集!”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66节 男子的冷喝声传来,围在帐前的众人扬眼一看,便见一玄衣的男子策马扬鞭而来,怀中抱了个极貌美的姑娘,一双眼目光炯炯,只垂眸一望便给人一种莫名的威压。 “参见郡主,将军!” 士兵见状忙俯身施礼,见叶景策皱眉地抬了抬手,瞬间会意,忙更卖力地驱赶起围观的人群。 不等走到帐外,二人俱听帐内传来女子歇斯底里的哭喊声,凄厉的惨叫一声声地回荡在帐前,只听着就让人头皮发麻,如恶鬼从深渊狰狞攀爬,拔断指尖,打碎骸骨。 “你们俩来了?”洛子羡的声音传来,士兵散开,沈银粟只见昏黄灯火下的洛子羡脸色难堪至极,素来含笑的眼中满是疲累和晦涩。 “稳婆已经派人去找了,眼下需得云安妹妹先进去瞧瞧了。”洛子羡的话中透着几分无力,沈银粟闻言颔首,快步向帐内走去。 方一入帐,血腥味扑鼻而来,沈银粟微微掀开帘子一角,便见榻上躺着的女人满头大汗,脸颊涨得通红,似有些充血,一头乌发散乱地黏在脸上,目眦俱裂地嘶吼着,身下一片血/腥。 “郡主,郡主您来了,您快看看,您快看看……”一旁助产的小姑娘已然吓出了哭腔,按说这女子本不该此时诞子,故而并无人特殊看护,而今一出事,便只有与她住得临近的年轻姑娘能速速赶来帮忙。 “我看看,我看看。”沈银粟亦是有些慌乱,她行医虽有些年头,可到底是个妙龄姑娘,何时遇见过这般场景,仿佛有东西要从女人腹中撕扯开爬出一般,光是听着这般撕心裂肺的惨叫便已让她毛骨悚然。 “别……你别怕,我在这儿呢。”沈银粟说着跪坐在女人榻前,一只手摁在女子腕上,指尖却是忍不住地颤抖,方定下心神,便觉手被一人抓紧,女人侧首看过来,双眼迷离,不断大口呼吸着。 “郡主……郡主……” “我在。”沈银粟抓住女人的手,俯身将耳朵贴到女子唇边,“你说,我听着呢。” “求求郡主……求求郡主,保我的孩子,保她活下来……保……保她活下来。”女人声音哽咽,双手死死握住沈银粟的腕子,嘴唇一张一合,泪水顺着眼角流下,砸在沈银粟的手臂上。 “保孩子?”沈银粟愣怔一瞬,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发涩,口中的话仿佛下意识地问出,“为……为什么保孩子?明明是她的到来才让你这么痛苦。” “不是的,不是的,我爱她,她那么小,我舍不得她死的。”女人的声音更弱下来,抓着沈银粟的手发紧,干涩的嘴唇一张一合,一遍一遍地在沈银粟耳边重复着。 “我爱她……我,我舍不得她死。” 舍不得她死? 沈银粟的眼睛眨了眨,只一瞬便觉得胸中酸涩,心中的委屈弥漫上来,又被她故作镇定地压了下去。 这么多年了,她不是没有好奇过,既然当初母亲生她时难产,又何必一定要她活下来,要她经受沈铮这么多年的忽视。 既然他们二人想爱,就该让她去死,让母亲活下来,为什么既然选择了她,又要抛弃她,忽视她。 她不解过,怨过,可又谁都不敢说,只闷在心里自己不解。而今她终于听到这个答案了,因为母亲爱她,她舍不得她死,所以用自己的命换了她。 “没有母亲,孩子会很难过的,你放心,不会有保大保小这个问题的。”沈银粟强撑着笑了笑,颤抖的指尖离开女人的手腕,抬腿快步行至桌前,快速写了几笔后快步行至门前,对着门外喊道,“来人!按着这方子去熬药!快点!” “是!” 眼见着士兵接了沈银粟的方子快步跑了出去,叶景策的脸色愈发难看,在帐前踱步几圈后颓然蹲下,但听一侧洛子羡淡淡开口:“又不是云安妹妹生,你怎么急成这样?” “粟粟她母亲……就是难产死的……”叶景策揉了揉眉心,咬牙道,“今日这般场景,与让她重新看一遍害死母亲的过程有何区别,她虽素来胆大,可我只怕她今日这一遭……” 叶景策说着,沉沉叹了口气,乍听屋内又传来女子绝望的哭喊声,只觉脑中的一根线绷得生疼,恍惚中,似听有人在绝望声中静默开口,带着种说不出的麻木。 “女子生产本就是在鬼门关走一遭。”洛子羡的声音平淡落下,一双上挑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灯火通明的营帐,“我记得小时候有一位妃子娘娘很疼我和宣阳,大抵是看不过去母妃那样对待我们吧,时常把我们接到她宫里去玩,后来有一天,那位娘娘怀孕了,说要给我和宣阳生一个弟弟妹妹玩,我们就真的信了,我连送给那孩子的礼物都偷偷备好了。” 洛子羡茫然地笑了笑,轻声道:“可她生产那日,也如今日般大雪,她在寝殿内疼得撕心裂肺,半条命都进了鬼门关,父皇却声称有公务在身,连瞧都没去瞧,后来她非但没生下孩子,还伤了根基,往后都不会有孩子了。而我那天就站在院外,带着给那孩子的礼物,听她在屋内哭了整整一夜。” 风中的烛火摇曳,衬得洛子羡的脸愈发苍白,叶景策回首看去,但见洛子羡神色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故事。 “可我……没听你提起过这位娘娘啊。” “一个故去之人,提不提又如何呢?”洛子羡笑了一声,叶景策微微皱眉,“故去?” “是啊,父皇杀了她。”洛子羡耸耸肩,轻轻抬眼道,“许是受了此生无子的打击吧,她越来越频繁地请我和宣阳去她殿中玩,起初我以为她是将我们二人当成了她的孩子,可直到后来,我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意识时常模糊,终于有一天晕倒在大哥面前,而后大哥找了太医过来,他们在我的体内发现了毒,一种使人变成疯子的慢性毒药。” “是她下的?” “是她下的。”洛子羡闭了闭眼,“大约是得知自己终生无子后的心理扭曲吧,她看着我和宣阳只觉碍眼,谋害皇嗣的罪名太大,她注定活不成,哪怕父皇根本不重视我们二人,也一样赐了她一杯毒酒。” 叶景策点了点头:“也算是替你和宣阳报仇了。” “可我根本不恨她,阿策。”洛子羡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不对,或许最开始恨过一点,觉得她践踏了我的真心。可直到后来我才发现她其实傻得可怜。” “怎么说?”叶景策道。 “阿策,你知道吗,那娘娘的母家权高位重,不比你们叶家地位低,手却比你们叶家伸得长,屡次在前朝干涉父皇的决议。”洛子羡笑道,“可怜那娘娘真以为自己是无意落子,真以为自己有诞下孩子的机会,以为自己谋害皇嗣之事是无意露了马脚,才被赐死的。” “父皇不会让她有孩子的,这一辈子都不会有,而她谋害我的事情父皇也早已知道,我是他赐死那位娘娘的契机。”洛子羡道,“我和那位娘娘都是父皇的掌中棋,我当年还小,尚且不知,可怜那位娘娘也不知,以为自己真能诞下龙嗣,凭借孩子在宫中扎根。” 帐内女子的哭喊声传出,声音嘶哑到了几点,气息却仿佛哽住,只喘到一半便停住,犹如被人掐到窒息。 洛子羡静静望着帐内,片刻,痴痴笑了笑。 “或许,也不能说那位娘娘傻吧。毕竟这样的声音宫中时常出现,几个每个女人都为了诞下龙嗣在宫中立足,而不得不去闯鬼门关。她们用命换来的孩子啊,其实在父皇眼里也就是个棋子罢了,豁出命来生下一个凉薄之人的孩子,不值当啊。” 洛子羡慢悠悠地说着,余光中瞥见有一胖女人匆匆赶来,许是知道要见之人皆是权高位重的贵人,这般慌乱之下女人脸上竟还施了粉黛,唇上涂了大红胭脂。 洛子羡玩味地看过去,只挥了挥手让稳婆快些进去,却在稳婆方走了几步后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温和道:“还要劳烦稳婆您尽些力,本殿下想让这屋中女子好好活下来,若你做不到,就陪着——去死吧。” 温和低沉的声音落下,稳婆一个激灵,转头,看见的却是笑盈盈的洛子羡。 “去吧,还等什么呢?是想选一下死法吗?” 洛子羡话落,稳婆连忙跌跌撞撞地向帐内跑去。 眼见着稳婆屁滚尿流地进去,叶景策更觉担忧,瞥向笑眯眯的洛子羡道:“你心情不好,又何必吓唬别人?” “怎的?少将军善心大发?要伸张正义?”洛子羡话落,叶景策横了他一眼,叹声道,“我担心这稳婆受惊,若这产妇真有个三长两短,只怕粟粟心里不会好受。” 【作者有话要说】 洛二讨厌他爹的理由,明知凉薄,却又没法释然,最后只能变为厌恶。 第79章 新生 帘帐被猛地掀开, 帐外风雪席卷一瞬,听闻身后脚步声慌乱,沈银粟忙向后看去, 但见一肥胖妇人跌跌撞撞地闯入,扑通一声跪倒在榻前,攥着女人的手涕泪横流。 “夫人, 不用怕……不用怕, 咱们使点劲儿, 再使点劲儿啊!” 这是把稳婆请来了? 沈银粟蓦然松了口气, 满头大汗地跌坐在榻旁,看着面前女子面目狰狞地呻/吟着,双手在空中乱抓着, 顿觉浑身无力。 “药来了!药来了!”帐外传来呼喊声, 沈银粟瞄了眼一侧哭得浑身颤抖的小姑娘,只得双手撑着地面直起身,脚下虚浮地行至门前,双手略有些发颤地接过汤药。 “让开, 都让开!我把药给她灌下去!”挥手扫开旁边卖力叫喊的稳婆,沈银粟端着药碗靠坐在榻旁, 拿着汤匙将药送到女人嘴边, 方将药灌入, 便见女人吃痛地张开嘴, 褐色的药渍顺着嘴角流出, 半滴未灌进去。 “夫人, 你得喝药啊, 你不喝药哪有力气啊!”一旁的稳婆也跟着吆喝, 沈银粟咬了咬牙, 又将汤匙向女人嘴边送,手方靠去,便见女子无意识乱抓地双手突然欺了上来,手臂猛地一撞,大半汤药倾洒出去,浇了沈银粟一身。 “疼——疼啊!!!!” 惨绝人寰的叫声响起,女人的哭声断断续续,柔软的身子紧绷着弓起,煞白的手青筋遍布,死死攥着被褥。 “夫人,呼吸,深呼吸啊,没事的昂,能生出来的,呼吸,使劲儿,使劲儿啊。” 稳婆的昂扬的喊声一遍遍传来,吵的人耳朵生疼,沈银粟强撑着精神将余下的汤药一口喂下,顿觉背后一片潮湿,额间满是冷汗。 “再熬一碗过来!另找几个女子过来帮忙!” 对着门外的士兵大喝一声,沈银粟赶至女人身侧,眼见着女人双目绯红,神智已然有些不清,只模糊地意识到有人来到自己身边,身上有种药草的清香,便模模糊糊地猜测出来人的身份,双手直攥着其发颤。 “郡主……郡主……我……额……我是不是,是不是要死了。” “死不了的,死不了的。”沈银粟连连摇头,余光瞥见小姑娘手中端着的一盆血水,心中却是胆寒,脑中莫名想起幼年时沈铮冷漠的目光。 沈银粟,你害死了你的母亲! 没有,她没想害死她的! 沈银粟慌乱地摇了摇头,下一刻眼前却浮现出沈铮护着她冲出城门,濒死前望着她的那一眼。 既厌她,又为何护她,既护她,又为何前半生不同她提及一个爱字。到最后生死一瞬,方让她看见那份情感,在父女之缘已尽时,才觉出那份遗憾。 她这一生,父母之缘太浅,而今总不能让眼前的女人与她的孩子缘分断掉。 “不必害怕,我在这儿呢,你们都会平安的。” 沈银粟伏在女子耳畔声音柔和,语气中有一丝察觉不到的颤抖,握着女子的手抓紧,听闻帐外有脚步声,立刻示意一旁的小姑娘去取药。 帐内瞬间涌入几个女子,换洗帕子的速度更快了起来,血水一盆盆的端出,帐外叶景策二人看着面色发青,几乎难以想象帐内血淋淋的场景。沈银粟擦掉额间的汗,一张白皙的脸紧张得通红,指尖勉力捏住女子的下颚,在女子挣扎之时堪堪将药全部灌下,又命人继续去熬滋补的药物。 女人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一般,从竭力到脱力,像一只搁浅在岸上的鱼,拼命大口呼吸着,气息却越听越干涩,喑哑的像嗓中烧着木炭。 谁也不知道眼下已经过了几个时辰,众人屏息得看着沈银粟将银针一根根刺入女人的穴道,滋补的药物和鸡蛋红糖一批批地送入帐内,短暂的沉寂过后,女人的四肢似乎终于有了力气,已经哭得涕泪横流的稳婆像看到救命稻草一般,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夫人,用力,用力!就快了,就快了!” 稳婆喊着,手被女人死死攥紧,双眼却紧着往女人身下望去。 “快看看,应该快了!应该快了!” 话落,屋内的几个年轻姑娘面面相觑,眼见着血水一股一股地涌出,皆惶恐地不敢上前。 “你们倒是去看看啊!” 稳婆大喝一声,如今她一身性命全挂在这女人身上,早急得无法思考,只拼命喊着让人去看。 见着无人上前,沈银粟的脚微动了一下,小腿酸软地站起,略踉跄地走至女人身下,目光所及一片血腥时,面色肉眼可见地瞬间惨白。 “出来了没有啊!出来了没有啊!” “出……出来了……头出来了。”沈银粟颤声道,稳婆顿时一乐,攥着女人的手更为用力,“夫人,你听见了吗!孩子的头已经出来了,你再用用力,孩子马上就出来了!” 稳婆说着,女人嘶吼了一声,凄厉的声音回荡在帐内,稳婆目光更亮,忙向沈银粟道:“郡主,您快看看,快看看啊!” “好,好。”沈银粟慌乱地应着,低头一看,抿了抿唇,艰难道:“肩膀出来了。” “好好好!”稳婆顿时大喜,忙道,“可以接出来了!” “接出来?”沈银粟面色一怔,却见稳婆连连点头,“对啊,快伸手接啊,这孩子能接出来了!” “伸手……接?”沈银粟默默重复了一遍,脑中不等反应过来,双手已经颤抖地伸出,掌中满是鲜血,在触碰到孩子过分柔软的躯体时,眼圈却瞬间红了起来,鼻尖酸涩感顿时弥漫开来。 “我……我不敢……” 带着哭腔的声音从嗓中传出,沈银粟捧着手中的柔软,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她可以治病救人,可以扎针熬药,可眼下女人的身上全是一股股冒出的血,手中的孩子软地像一团没有重量的肉,她不敢去碰,仿佛那软软的小东西掉在自己掌中便会被掌心滚热的温度融化掉。 “郡主,你别怕,这是要生出来了!这是您帮忙生下来的孩子!”稳婆一边安慰着,一边试图挣脱开女子的手去帮忙,却闻女子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沈银粟的眼睛忙慌乱地连眨数下,手中顿觉有了重量,下一刻,便听手中之物似有异动,哭嚎声瞬间响彻帐内。 “生了!生了!”稳婆当即大喜,挣脱开女子的手便跌跌撞撞地去沈银粟手中接过孩子。 “是个女儿!是个女儿啊!女儿好啊!”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67节 稳婆大笑着,沈银粟愣怔地点了点头,垂眼看了看自己满手滚热的鲜血,喃喃附和:“女儿好,女儿好。” 仿佛是急着向洛子羡保命一般,稳婆忙让人用热水擦拭婴儿,自己又在女人身边守了片刻,见其相对稳定后,裹好婴儿便跑出帐内。 “殿下,母女平安啊,母女平安!” “啧,恭喜你啊,命保住了。”洛子羡长舒了一口气,指尖略微掀开襁褓的一角,轻轻碰了下婴儿的脸,眼中慢慢流露出笑意。 “去吧,先给孩子的母亲看看,之后裹好了我再将她带去营外,据说她爹爹也急着要瞧,不过此处皆是病患,因着不方便就被大哥拦在营外了。” “是是是,殿下您尽管放心!” 稳婆应着,却见一旁的叶景策面色不虞,方觉惶恐,便听其开口:“怎不见云安郡主出来?” “郡主……郡主她可能是还守着那位夫人,怕出什么问题吧。”稳婆说完,忙抱着孩子小步赶回帐中,抬眼看去,但见沈银粟呆坐在女人榻旁,一眨不眨地盯着女人疲倦的面孔瞧,一头长发凌乱地贴在脸侧,身上的衣裙脏乱一片,白皙的手上布满血污。 “郡主?郡主?” 稳婆缓了两声,却不见沈银粟应话,只好小心地将孩子放于女子身侧,余光中偷瞄着沈银粟过分冷静的神情。 察觉到身侧被放置了东西,女人的眼睫轻颤,挣扎半晌,总算睁开了双眼,悄悄挪动手指去触及襁褓中的胎儿,指尖被婴儿的小手攥住,哪怕尚未张开眼,那婴儿也仿佛有感知一般,小手不断地触碰女人的指尖。 沈银粟跪坐在一侧,垂眼看着,长睫落下,遮住眼中的半数情绪,只指尖微微动了动,似乎柔软的触感还在掌心。 “多谢郡主……”女人的声音虚弱,显然已疲惫至极,沈银粟麻木地僵了一会儿,在女人几声轻呼后勉强回神,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恭喜夫人。” “若无郡主,只怕今夜我要死在这里。”女人轻笑了一声,缓声试探道,“郡主要抱一抱她吗?” “我……我怕我手不稳,还是算了。”沈银粟连忙摇了摇头,片刻,又小声道,“我能不能碰一碰她?” “当然了,她是郡主您救下的生命。”女人话落,沈银粟的身子微微向前探去,手轻缓地剥开襁褓的一角,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婴儿的脸。 不同于方才血糊糊的一团,眼下的婴儿虽然也算不得好看,却是小小的,干干净净的一个,小巧的嘴微张着,短短的手指柔柔地碰着她的指尖。 “好小啊。”沈银粟下意识地开口,女人点点头,“抱在怀里刚刚好。” “……是啊。”沈银粟笑了笑,垂眼将手伸回,撑着地面勉强起身,“夫人疲累,我便不在此打扰夫人休息了。” 话落,沈银粟转身,拖着麻木的身体掀开帘帐,抬步走向帐外。 外面的天色已有些泛白,冬日的一道寒风吹过,沈银粟顿觉背后一片湿冷,额角的汗珠尚未擦干,冷风一掠,只觉脑仁突突作响。 “粟粟!你怎么样?”叶景策见状急步赶来,伸手便环住沈银粟僵直的身体,察觉到其背后湿冷一片,眉头不由得拧在一起,急忙将身上的大氅解下,将她严严实实地裹紧。 沈银粟只愣怔地站着,任由他裹着大氅,似乎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苦笑道:“什么我怎么样,阿策,又不是我生孩子,你问什么傻话?” “粟粟,你……”叶景策眨了眨眼,欲言又止,伸手捧着沈银粟的脸哄道,“粟粟,别吓我,你要是心里不舒服就说出来,我在这儿呢,你不必装给任何人看。” “我哪里有装了?阿策,我可是帮那位夫人留下了她的孩子呢,母女平安,我是不是很厉害!” “是,是!我们粟粟最厉害了!”叶景策察觉到沈银粟的肩膀似乎在抖,忙俯身紧抱住她,一遍遍地抚摸着她的脊背,轻声重复,“我们粟粟最厉害了,不怕,不怕……” “嗯,我不害怕,我只是……我只是……”沈银粟咬了咬唇,倏然间抱住叶景策的肩,埋头在其颈间,小声哽咽道,“我就是有点想我阿爹阿娘,我都没见过我阿娘……” “我知道,我知道。”叶景策轻声应和沈银粟,俯首亲吻她的发顶,将她抱得更紧。 他何尝不知道她难过,他也想念他的阿爹阿娘,可如今叶景禾尚且不知父母死讯,他连说都不敢说。 早知如此,当初离京时就该多同他们说几句话的。 叶景策垂目,眼中落寞下来,迟疑片刻,轻轻松开抱着沈银粟的手,抬手捧着她的脸,一点一点地用指腹擦掉她的眼泪,垂首哄道,“粟粟,不哭了,若让岳丈岳母看见你哭,该心疼了。” “可是……可是他们又看不见……”沈银粟声音仍旧不稳,话未说完便被叶景策打断,轻声笑道,“谁说看不见了,天上那么多星星,保不准那个就是岳丈岳母盯着咱们瞧呢,若看见你哭了,岂非要到梦里来骂我?” “你少贫。”沈银粟破涕为笑,“又不是被你气哭的,骂你做什么?” “不是我气哭的,可是我没有哄好你啊。”叶景策说着,俯首亲了亲沈银粟脸上尚残留的泪珠,慢声道,“好粟粟,别哭了,你哭得我心疼。” “真的?这么脆弱?”沈银粟红彤彤的眼睛向上撇去,撇了撇嘴,有些想笑,但见叶景策闻言更配合起来,握着她的手便向自己心口捂去,“心疼,好疼,需要郡主帮忙揉揉。” “一边去……”沈银粟话说至一半,忽觉眼前天旋地转,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耳边充斥着叶景策惊慌的呼喊声。 “粟粟!!!” 绵阳城的雪渐渐小了下来,军营外,一群村民簇拥着一个男子向营内探着,洛瑾玉淡漠看去,念尘和文昭见状立刻会意,忙伸手拦住男人前探的身子。 “军营重地,不可窥视!” “我婆娘在里面呢,我看我婆娘还不成啊,要我说几遍,我是担心我婆娘生孩子才来的,没有打探军营的意思!” 男人急着解释道,文昭闻言向洛瑾玉看去,但见洛瑾玉缓不过来,声音虽温和,俯视的目光却暗含震慑。 “这位兄台不必担忧,眼下云安郡主就在尊夫人身边守着,想来不多时兄台便能听闻喜讯了。” “可这都几个时辰了!这过会儿天都亮了!”男子依旧不满,却碍着洛瑾玉的身份不敢轻举妄动,只敢小声嘀咕着。 “殿下,不若先差人将他送回去?”江月早忍了这男子多时,眼见着其队洛瑾玉不敬,更是耐心全无,开口间声音冷冽,却被洛瑾玉温声按下,“罢了,让他等吧,自家夫人分娩,担忧也是人之常情。” 话落,众人似听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呼唤声,抬眼望去,只见洛子羡用大氅裹着个孩子快步走来。 “大哥!你快瞧这孩子,她真的好小啊!” “子羡,你小心些。”洛瑾玉话落,洛子羡已快步赶至,把孩子放入洛瑾玉怀中,只见那孩子似有所感一般,竟咧嘴笑了起来,小手在襁褓中动了动,似乎要去抓洛瑾玉的手。 江月从一侧探出头来瞧,指腹戳了戳孩子的脸,小声嘟囔道:“有点丑。” “刚出生的孩子还没张开,都会有些丑的。”洛瑾玉闻言轻轻笑了一声,“江姑娘,你这样说她,她该伤心了。” 怀中的孩子还在笑,洛瑾玉抬眼看去,但见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太阳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数辆载着草药的马车沐浴在和煦的日光下,金光散落在茫茫苍雪间,银光闪烁,如流动的细碎星河。 一切似乎都迎来了新生。 “子羡,云安如何了?” “许是本就重伤在身又疲累过度,眼下情绪波动太大,心力交瘁,估摸着要睡上两天了。” “睡上两天也好,云安是该歇歇了,景策可去护着了?”洛瑾玉声落,洛子羡嗤笑一声,“大哥,你这还用问?” “那便成。”洛瑾玉松了口气,将孩子俯身递给面前的男子,却见那男子二话不说,抬手便掀开襁褓,见是女儿,当即叹了口气,“怎么是个女儿。”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江月瞬间怒道,洛瑾玉也皱了皱眉,垂眼向男子看去,见那男子不满道,“我还以为会是个儿子呢。” 声落,一道清脆的耳光声响起,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便见江月嫌弃地拍了拍手,冷漠道:“嘴贱就该挨打,此子由郡主接生,身上裹的是二殿下的外衫,想来是个天生富贵命,不嫌弃你这么个便宜爹就不错了,你竟还有脸嫌弃她?” “你,你这女人!”男人被打懵了脑子,哆哆嗦嗦地看了看一脸淡漠的洛瑾玉,又瞧了瞧满是怒气的江月,颤声道,“殿下都没说什么呢,岂容你这女人放肆!” “江姑娘说得不错。”男人话音刚落,洛瑾玉便抬手接过其怀中婴儿,将腰间挂着的玉佩塞进襁褓内,冷眼望向男子道,“此子降世,东方旭日初升,想来其命数也当为升腾之相,往后许是可造之材,我等着他日在京中遇见携此玉的良才。” 洛瑾玉一席话落,男子顿时乐不可支,忙躬身道:“借殿下吉言,借殿下吉言!” 说罢,抬手小心接过婴儿,护在怀中搂着。 见男人安生下来,洛瑾玉回首,只摆了摆手,念尘和文昭便领会了意思,好言相劝地将男人等一种村民催促回去。 “殿下。”走了几步,江月依旧心中纷纷,回首盯着男人的背影,眼中暗含恨意,“你为何要同那男人那般说,他那样重男轻女的畜生,根本就不配当孩子的父亲!” “那又能如何呢,毕竟是那孩子的生身父亲,你我总不能杀了他。”洛瑾玉平淡道,“如若教训,只怕日后他会将今日的不满更加注在孩子身上,索性便给他写希望,让他以为善待这孩子会给自己带来好处和荣耀,这样起码能保证孩子未来的日子不会太苦。” “确是如此,倒是便宜他了。”江月冰冷冷道,但闻洛瑾玉无奈地笑了笑道,“走吧,这孩子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我们眼下还是先去瞧瞧云安吧,我这妹妹何时受过这么多苦啊。” 第80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上) “大夫, 粟粟怎么样了?” 帐内,炭火烧得正旺,一室暖意氤氲, 叶景策一眨不眨地望着榻上合目的沈银粟,一侧军医紧张地擦了擦额角的汗,小声回道:“回少将军, 郡主身子并无大碍, 只是疲累过度, 情绪不稳, 休息几日便能缓过来了。” “你两日前这是这般说的!可她现在还没有醒来!”叶景策不满地向军医瞥去一眼,军医顿时更汗流浃背,赔笑地躬了躬身, 余光瞄见榻上女子的指尖似乎动了动, 忙喜出望外地喊道,“少将军,醒了!郡主醒了!” 耳边吵嚷声愈发清晰,沈银粟方有了意识, 便隐约听见叶景策正缠着军医问东问西,略微睁开眼, 竟真看见军医满脸惶恐地盯着自己, 有意无意地窥探着叶景策的脸色。 “阿策……”沈银粟张口, 声音虚弱轻微, 叶景策听闻忙转过头来, 小心翼翼地探过身去, 却听沈银粟轻笑了一声, 慢声道, “你欺负人家军医做什么, 不学好。” “我担心你嘛!粟粟你知不知道,你那天都要把我吓死了!”叶景策小声狡辩了句,见一侧军医伸直了脖子好奇地往自己这边探,忙怒瞪一眼过去,挥手道,“辛苦陈大夫了,你先退下吧。” “是。”陈大夫见状快速缩回头,迈着小步快速逃出帐内,一时间帐中便只余下二人。 沈银粟方醒,这一觉睡了足足两日多,精神虽充沛,嗓中却干燥嘶哑,说话间满是沙哑,叶景策起身将桌上温着的水拿去,见沈银粟渴急了似的匆忙咽下,直盯着她笑起来。 “阿策,你傻笑什么?”沈银粟被盯得有些困惑,撂了茶杯向叶景策看去,余光瞥见外面大亮的天色,不免有些恍惚,“阿策,我睡了多久?” “两天两夜。”叶景策的声音轻轻落下,沈银粟握着温热茶杯的手一僵,垂眼望去,“那难民和草药……” “放心吧,丹珠草已经被殿下带回来了,军医也按照你们之前商量的把药配好了。”叶景策握了握沈银粟的手,缓声道,“粟粟,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只管好好休息就成。” “都睡了两天两夜了,哪里还能休息不够。”沈银粟笑着回了句,但见叶景策托腮望着自己,见自己真有了精神后笑容更甚,双眼一弯,不紧不慢道,“粟粟睡着的这两日,可是做梦了?” 梦肯定是做了的,只是这两日的梦浑浑噩噩的记不清楚,只隐约能想起梦中之人众多,有当初在师门的故人,也有京中众人吵吵闹闹的光景。 只是叶景策既这样问了,莫不成是她做梦时说了什么梦话? 沈银粟眨眼思索片刻,见叶景策颇有耐心地看着自己,俯身试探道:“我……我可是说什么了?” “当然说了!”叶景策扬唇一笑,勾着她的发尾嬉笑道,“你说,阿策,我好喜欢你呀!” “这是我说的?”沈银粟被噎了一瞬,抬首对上叶景策狡黠的双眼,便知这人是寻了自己开心,轻捏了下他的指尖,也不甘示弱地回嘴过去,“你就听见这一句?” “后面还有?” “是啊,就是阿策你啊。”沈银粟指了指叶景策的心口,“你说,粟粟,我也好喜欢你啊,我恨不得天天和你在一起!” 沈银粟煞有介事地学完,本想着压一压叶景策调侃自己的气焰,不想这话说完,叶景策眨了眨眼,片刻,弯眼笑起来,一侧酒窝浅浅凹进去。 “原来是这样啊!”叶景策扬眉笑道,“那我保证,梦里的我说得句句属实!” “你……你还真信啊……”沈银粟小声嘀咕一句,却见叶景策又给她倒了杯水润嗓,杯子刚放下,二人便听帐外传来呼喊声,红殊小心翼翼地探进头来,悄声道,“小师姐,我们可以进来吗?” “你们?”叶景策歪头向外看去,只听红殊话落,洛子羡的声音随之传来,“云安妹妹,我们来看你了!” “对呀,嫂嫂,我们来了!” 这外面倒是热闹。 见沈银粟点了点头,叶景策起身向外走去,拉开帘帐,见外面几人鱼贯而入,叶景禾轻巧地从帐下钻过,红殊手中提了两只鸡,洛子羡手中也提了些什么,却不等叶景策看清,便一臂怼上叶景策的心口,挤眉弄眼道:“好兄弟,我们没打扰到你们二人吧。” “就算打扰了,我现在还能将你赶出去吗?”叶景策抬眼,洛子羡耸了耸肩,“当然不能,所以我就是问一问,气一下你。” “我就知道。”叶景策说着怼了洛子羡的手臂一下,随后让开身将其向帐内领,但见红殊和叶景禾正围着沈银粟嘘寒问暖,红殊手中的两只鸡不断扑腾。 “红殊……你这是?”犹豫片刻,沈银粟终于忍不住问出口,只见红殊闻言淡定地将鸡拎起,认真道,“小师姐,我听说这鸡汤大补,所以特地找村民买了两只鸡过来,寻思给你炖汤。” “多谢红殊了,可我现在不是很饿……”沈银粟小声说着,脑中莫名浮现出当初叶冲给镇南侯府送了一院子的山鸡,导致全府上下连吃几日山鸡的惨状。 “没关系的师姐,我考虑到这一点了。”沈银粟话落,红殊更昂扬地挺起胸膛,抖了抖手中的两只鸡道,“我就怕师姐吃不下,所以特意选了一公一母,这样就算不吃,还可以留着它们生蛋,吃鸡蛋也很补!”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68节 “……”沈银粟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不等脑中想好了如何措辞,便听一侧洛子羡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一公一母,挺好,黄泉路上有个伴。”洛子羡的扇子敲在红殊手中的鸡脑袋上,扬声道,“看不出来啊,小师妹,你人不错啊,鸡死了,都得给配个冥/婚,送着一块走。” “二殿下!”红殊深吸一口气,抬手便要打掉洛子羡的扇子,却不想手一松,绑着两只鸡的绳扣一松,两只鸡瞬间扑棱着飞出去,直接扑在洛子羡脸上,随后振翅在整个帐内乱窜。 “抓鸡啊!抓鸡!” 洛子羡被扑了一下后当即气急,放下手中的匣子便向着满屋跑的鸡扑去,红殊本也没想真的让鸡伤到洛子羡,一听他喊,当即也俯身去捉,叶景禾左瞧瞧右看看,见二人皆动了起来,便也跑去捉。 一时间帐内鸡飞狗跳,三人在帐内乱窜着,眼见着那鸡对着沈银粟扑去,不等惊诧出声,便见叶景策几步迈去,方一抬手,直接拎住了在半空中翻飞的鸡。 “你们到底是来看粟粟的,还是过来演杂耍的?” 叶景策额间青筋直跳,红殊见状向洛子羡身后躲去一步,却见洛子羡慢悠悠地捡起地上的匣子,从中拿出个老山参放入叶景策手中。 “阿策,这都是意外,我们自然是希望云安妹妹快些康健,这是我带的老山参,刚好这这鸡一起熬了,老山参炖鸡,据说很补。” “洛二,你!”叶景策被气笑,余光中瞥见叶景禾也小步向后退却,心中不免一颤,转首道,“小禾,你该不会也带什么奇怪的东西来了吧。” “我倒是没带进来……”叶景禾小声道,“只是来探望嫂嫂怎能不带些礼呢,我虽没带进来,但的确是准备了的。” “嗯?”众人俱看过去,见叶景禾犹疑地指了指帐外,“我担心嫂嫂是吃得不好,所以从城中带了两只猪过来,想着宰了给嫂嫂炖肉。” “……” 帐中寂静一瞬,片刻,沈银粟安慰似得对叶景禾笑了笑:“眼下能在城中一下寻得两头猪可不容易,小禾有心了。” “那……那嫂嫂还想吃吗?若是想吃我还能寻来的。”叶景禾绞着袖子小声道,“我跟绵阳城城主说了,他若找不到猪让我宰,我便把他打成猪头宰了,所以眼下嫂嫂想要多少有多少,只管嫂嫂吃够。” “我……我倒也吃不了这么多。”沈银粟勉强笑了笑,“这两头猪,不若给营中将士分了吧。” 这倒也是个好主意,前几日疫病蔓延,营中气氛紧绷,营中将士日夜忙碌,而今疫病缓和,将士们方能喘息片刻,也是该犒劳一番了。 沈银粟和叶景策对视一眼,俱有此意,刚要开口说话,便听门外传来洛瑾玉温润的声音:“景策,云安可醒了?” “大哥!你来了!”沈银粟的轻快的语调传来,洛瑾玉抬手掀帘走进,见着屋内众人齐聚,叶景策手中拎着两只鸡,帐外不远处又拴着两只猪,顿时明白过来,不免无奈地笑了笑。 “云安这儿可当真热闹。” “多有些人气也好。”沈银粟笑起来,见洛瑾玉在自己榻旁坐下,伸手拉住洛瑾玉的手道,“大哥,我同阿策想着营中将士不易,眼下疫病既已有缓解,不若寻个机会犒劳一番将士?” 沈银粟话落,洛瑾玉点了点头。 “我也正有此意,只是要如何犒劳还未想好。”洛瑾玉语毕,叶景策瞄了眼叶景禾,叶景禾见状立刻上前,“殿下,臣觉得可以改善一下营中伙食,顺便让将士们休整两日。” “小禾提议得不错,伙食一事……”洛瑾玉话至一半,叶景禾忙道,“此事便交于臣去办吧,那绵阳城主家中可私藏了不少东西,臣定让他都拿出来。” “那就有劳小禾了。”洛瑾玉颔首,见沈银粟似有领命之意,抬手轻轻按住她的肩,开口道,“云安,营中将士疲累需得休整,你和景策同样需得休整,这两日你们二人便养养精神吧,营中的余下事情我自会率人安顿好。”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云安妹妹。”沈银粟话至一半,洛子羡的声音突然穿插进来,一柄折扇轻轻点了下沈银粟的眉心,笑道,“妹妹休息一日,天不会塌的,就算塌了,也有大哥和我们几个顶着呢,你怕什么,尽管放松去吧。” 洛子羡话落,余下几人纷纷点头,见着洛瑾玉已应了今夜篝火犒劳三军,便也不在此停留,只寒暄几句便提前告辞,各自安排相关事宜。 手中的两只鸡被叶景策塞到帐外将士手中,两只鸡一走,帐内总算是彻底清静下来。 沈银粟早想去绵阳城内看看,当初她来绵阳城恰逢疫病四起,只在这座城市中吃了苦,却来不及见见这座城市正常的样子,眼下有了时间,也不再犹豫,拉着叶景策的手便要他驾马带她去城内。 风雪初歇,日光洒落进城内,薄薄的积雪上满是交错的车痕。而今疫病已经缓和,城内早不似之前那般萧条,商贩的叫嚷声不断,各家各户皆正常出行,街巷上百姓三五成群地闲谈着,茶楼里的说书声不断,街角大娘一声暴喝,但见几个顽劣孩童嬉闹着跑过。 沈银粟四下环顾地看着,眉梢间染上喜色,拉着叶景策的手不由得攥紧,同他笑着道:“阿策,这里比原来有生气多了。” “是啊。”叶景策点头应下,轻声笑道,“粟粟,是你帮了他们。” “这期间出力的人太多了,论功劳,哪轮得上我。”沈银粟笑着摇了摇头,见不远处支着个面铺,香味断断续续的飘来,不由得有些嘴馋,抬眼向叶景策看去,杏眼弯弯道,“阿策,我们去吃碗面吧,我要饿死了。” “走吧。”叶景策点了点头,二人牵手走进面铺。 铺子的老板是个上了年纪的阿婆,大抵是年岁太大,眼睛也不怎么好,盯着二人瞧了半晌,也未看清真容,只以为是对平凡夫妻,拿了菜单上去,又俯首听了几遍二人点的面,方才缓缓去灶边准备。 绵阳城的天难得放晴,帐上余下的雪被风扬起,轻飘飘地散落在空中,晶莹闪亮。这样的冬日实则不应在路边吃面,该是在酒楼里才能让面热得更久一点,可沈银粟偏偏此刻饿了,偏偏就想在此时寻一个相对清静的地方和叶景策好好吃上一顿饭。 面被捞出放在碗里,阿婆的腿脚不便,叶景策见状起身去端,沈银粟便去一侧找筷子。两个巨大的面碗放置在面前,叶景策实则不饿,却见沈银粟是真的饿了,只管低头吃面,被呛了也是咳嗽几声,喝了口水后又继续认认真真的吃。 察觉到有目光落在自己发顶,沈银粟咽下半口面后抬首,便见叶景策垂眼望着自己直笑,身前的面动了大约一半多,似乎也没有再动的意思。 “阿策,你看着我做什么,好好吃你的饭。”沈银粟嗔道,一双手捧着面碗不肯松开,她的身体虚弱畏寒,眼下靠着这碗面暖了身子,便想着捂热了手,身子就能暖得更久一些。 “粟粟,我早吃完了,看你……是在想一会儿我们去哪儿。”叶景策给沈银粟倒了热茶,见其小口抿下后苍白的脸色更添红晕,便知其身子一暖,精神便更焕发起来。 “一会去哪儿?”茶水咽下,沈银粟托腮想了想,思索道,“不若去集市上瞧瞧?红殊爱吃糖葫芦,小禾……小禾可能爱吃肉?买几个肉包子回去,红殊也爱吃……” 沈银粟说着,叶景策只管点头应和,偶尔嬉笑地调侃句沈银粟,怪她算了所有人爱吃的东西,偏偏将面前的自己忘了个干净。 二人如寻常小夫妻般吵闹着,方才的阿婆约么是年纪大了,待二人回首时已然靠在火炉旁安稳地打起了瞌睡。 “阿婆,阿婆——” 幼童的声音响起,惊扰了帐内小憩的阿婆,沈银粟和叶景策转头望去,只见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来,方跑至阿婆身边,便好奇地向二人看去,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眨了又眨,片刻,大呼道:“阿婆!是郡主姐姐和将军哥哥!” 小姑娘的声音清脆,将小憩的阿婆喊得一激灵,随即四周路过的百姓也停下脚步望过来,只待看清二人的脸,便都喜出望外地迎了上去。 “多谢郡主和将军的救命之恩,如今我夫人已经痊愈了!” “郡主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若无郡主,我们一家恐怕都活不下来了!” “是啊是啊,郡主,将军,这是我的一点薄礼,实在是拿不出其他东西,还望二位莫嫌此物寒酸……” …… 围上来的百姓越来越多,沈银粟一边手忙脚乱地回应着,一边不知所措地接着百姓堆上来的蔬菜瓜果,眼见着要掉落砸下,叶景策忙伸手接过,却见沈银粟求助似的扯了扯自己的袖子,小声道:“怎么办,出不去了。” “还能怎么办,跑啊。”叶景策笑了一声,拉住沈银粟的手便借着空档冲出人群,边跑边回首笑着喊道,“多谢诸位的款待,只是我们还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了!” 叶景策高呼着,沈银粟便攥着他的手跟着他跑。身后还有百姓热情地追来,叶景策的步伐控制不住的放大,她便只能勉力跟着,拐至巷中,背靠着墙壁,气息尚未喘匀,听闻身后脚步声渐远,沈银粟方才小心地探出头去,略喘道:“百姓们没再跟着了吧。” “没有。”叶景策站在沈银粟身前,也歪头向巷子尽头看去,见没有人影后探回身子,笑着道,“粟粟,你看,城中的百姓很喜欢你呢。” “我知他们是好意,可这些蔬菜瓜果他们自己还要吃呢,若都塞给我,我实在过意不去。”沈银粟一边说着一边扶着墙壁缓着气,脸颊尚有些仓皇的红晕未退,垂眼向叶景策怀中的瓜果看去,正低头细细数着,却听头顶传来叶景策的声音,“粟粟,你抬一下头。” 抬头?看什么? 沈银粟刚将头微微扬起,便见身前的男子俯首下来,双手捧着她的脸轻轻吻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原本以为自己能上下两章全写完的,结果还差了一些qaq 第81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下) 瓜果瞬间散落在雪地上。 “阿策, 你!”沈银粟一急,抬手便锤在叶景策肩上,奈何她现在身体本就虚弱, 轻飘飘的一拳不似懊恼,倒像玩闹,只叫叶景策轻微离开她的唇, 声音低低道, “瓜果掉了, 还可以捡起来, 郡主若是推开我,那我的心可就要碎了,拼都拼不起来的。” “你又胡说!”沈银粟垂眼看下来, 正对上叶景策含笑的双眸, 一双黑白分明的清澈双瞳中满是笑盈盈的讨好,倒叫她舍不得推拒半分,只小声嫌弃道,“阿策, 你的心可真娇气。” “是啊,它娇气得很呢, 不信的话, 郡主摸一摸。”叶景策嬉笑地应着, 伸手将沈银粟锤在肩头的手带至心口, 倾身覆上, 垂首同沈银粟蹭了蹭鼻尖, 轻声笑道, “粟粟, 它虽娇气却也乖, 你哄一哄它,哄一哄,它就会为你而跳的。” “这么听话嘛?”沈银粟低眉笑了声,慢声道,“好吧,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哄哄它。” 说罢,微微踮起脚向叶景策的唇边靠去,叶景策也俯首下来,唇瓣柔柔地贴合在一起,他连亲吻都想着闹她,一双含情的眼盯着她看,直叫沈银粟满脸通红地紧闭上眼,才低低笑了一声,舌尖仔细地描摹着她的唇瓣,只待她微微张口,就灵巧地撬开她的牙关。 温热的掌心扶在后脑,面前之人的吻由浅入深,从浅尝辄止的轻吮慢慢变得肆意掠夺,沈银粟的呼吸声渐乱,微喘声从唇边溢出,按在叶景策心口的手掌微微收紧,方要推拒他,便觉一只手揽着自己的腰将她托起。 “粟粟,你感觉到了吗?它在拼命的跳。” 炙热的气息洒落在耳边,沈银粟的脸红得像要滴血,她本就急匆匆的跑来,气息尚未喘匀,而今被这般掠夺似的吻着,气息便更急了起来,未等要说的话出口,便见叶景策的唇又覆了上来,男子清冽又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像耀阳般裹挟住她的身子,酥麻感从脚底蔓延,直叫她卸了浑身的力,任由他这般抱着。 屋檐的雪被微风扫落,在二人身后轻飘飘地落下,细碎银亮,悄然无声。 口中的空气被大肆侵占着,沈银粟的气息本就急,眼下更觉头昏脑胀,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在了一起,抚在叶景策心口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他的衣服,脚下也不安生地踢了一脚。 “阿策……唔……” 喉咙里发出破碎的话语声,沈银粟的眼尾红的像抹了胭脂,一双水盈盈的双眸直盯着叶景策瞧,见其仍旧没有松口的意思,张口便咬下唇边的柔软,见叶景策吃痛地放了她,抬手便在他心口拧。 “阿策!你贪得无厌!”略颤的声音传来,沈银粟一双杏眼怒瞪着叶景策,面颊红得像要烧起来,却见不等自己骂完,倒是恶人先告状,叶景策一双圆眼无辜地看过来,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低声道,“粟粟,你凶我,还咬我!” “活该!谁让你……不知道适可而止!”沈银粟小声嘀咕一句,撇过头去不去瞧叶景策,白皙的脸颊绯红一片,两瓣唇水润红艳,引得叶景策偏过头去瞪大眼盯着瞧。 “粟粟,你真好看!” “你……你这人怎么就不知羞啊!”沈银粟气恼出声,却见叶景策浑然不在意被骂一般,将她轻轻放置在地,整个人俯身抱上来,埋首在她颈间温声哄着。 “我才不管羞不羞,我喜欢你,就想亲你,抱你,恨不得把你藏在我的怀里,谁也不给看。” 静谧的深巷中,男子的声音低沉温和,怀抱坚实有力,足以让二人的身体紧紧贴/合在一起,让沈银粟感受到他胸口处剧烈的跳动。 一下,两下,三下…… 他的心好像要跳出来,跳到她的胸腔里,同她的心,她的脉搏缠绕交织,血脉相融。 微冷的风带去面颊的滚烫,沈银粟眨了眨眼,更觉身前男子的气息包裹住自己,她的一切动作都该是主动的,发自真心的。 吻他是,抱住他的脖颈,将爱给他,也是。 “阿策,你的心真的很乖,我听见它在为我跳了。”沈银粟笑起来,声音温和柔软,“它会为我跳动多久?” “直到它的主人身体冰冷,没有声息。”叶景策笑了笑,心满意足地歪头蹭了蹭沈银粟散乱的发丝,两人的身子俱是暖的,他在她榻边守了两天两夜的惶恐终于彻底褪下,只剩拥抱怀中人的安稳之感。 浅雪飘飘洒洒地落在二人发间,沈银粟方觉安心,却似乎察觉到了哪里不对,惊诧一声挣开叶景策的怀抱,“阿策!咱们方才给那买面的阿婆钱了嘛!” “给了给了,放心吧。”叶景策适时地松开手,一边俯身捡起地上的瓜果,一边求表扬似的同沈银粟高声道,“粟粟,一看你方才吃饭之时便没有关心我,我早将咱们的饭钱放桌角了,你一点都没注意到。” “吃饭当然是关注饭了,你又不能吃,关注你做什么?”沈银粟反驳了句,叶景策立刻抱着萝卜起身,“粟粟你要想把我吃了也行,我立刻把自己洗干净送过去!” “阿策!捡你的萝卜去!”沈银粟怒骂一声,叶景策这才笑着消停下去。二人收拾好了地上的瓜果蔬菜,又去集市上逛了一圈,到了黄昏时方才捧着怀中的一众吃食走回,远远的便瞧见营中炊烟袅袅升起,篝火旁,有人在向他们高呼招手。 “哥!嫂嫂!你们回来了!” 落日的余晖映在晶莹的雪地上,将人影拉得颀长,霞光披落在山头,一片霓红。叶景禾与红殊兴高采烈地向二人呼喊着,抬腿便跑了过来,洛子羡闻声回头,不紧不慢地扬扇跟二人打个招呼,随后慢悠悠地起身迈步过来。 “哥,嫂嫂,你们怎么带这么多东西回来?”叶景禾歪头向二人手中的布袋里望,见沈银粟转头去叶景策手中的布袋中翻找,连忙自觉地伸出手来,扬唇一笑,先行道谢,“谢谢嫂嫂和哥!” “小禾不必客气。”沈银粟从中拿了些糖糕出来,见红殊也凑过来,便将一模一样的东西也递给了红殊。 “谢谢小师姐!”红殊话落,洛子羡也探过头来,一双手平摊出来,见二人愣怔地四目相对,不满地扬了扬扇子,“怎么,少将军区别对待?妹妹们有,我就没有?” “洛二,姑娘家爱吃的糖糕,你也爱吃?”叶景策打开洛子羡点上来的扇子,但见洛子羡灵巧地一躲,懒散道,“吃什么无所谓,阿策,主要是你对我这二舅哥的心意没到。” “去你的二舅哥,你倒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叶景策笑骂了一声,从怀中抽出个白萝卜塞进洛子羡怀中,“这回成了吧。”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69节 “敷衍。”洛子羡说着,手中倒接了白萝卜,抬眼看叶景策怀中抱的东西多,也不再同他打趣,只引着二人走至篝火前,慢声道,“你们二人回来得刚好,这牛羊都烤得差不多了,只待一会儿大哥过来,大家就能吃了。” “对了,大哥去何处了,我和阿策在营中走了一番,倒未见大哥身影。”沈银粟话落,洛子羡似是思索一瞬,不大确定道,“大约是和江姑娘一同去探视云州妇孺了吧,她们为了活命拼死从云州而来,眼下虽已有了草药,但也需得关照一下。” “原是这般。”沈银粟点点头,“是应当关照一下的。” 营中的积雪未散,走在上面还残留着轻微的皮革声。洛瑾玉行至难民营前,不等走进,便听见营内欢笑声一片,几个扎着辫子的小姑娘在帐前嬉闹,不远处有妇人看顾着,见洛瑾玉走来,忙扯了几个小姑娘跪下叩首。 “草民见过殿下,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无妨,快请起。”洛瑾玉俯身将妇女扶起,微微侧头看向身后站着的文昭,那人立刻会意,拿着手中的东西上前一步,同妇女开口道,“夫人,前些日子营中吃食不足,苛待了诸位,今日难得有了足够的食物,特带给夫人,还望夫人一会儿分发给大家,着冬日寒冷,也让大家都暖一暖身子。” “这……这我怎么敢收啊!”妇人闻言仓皇叩首,忙道,“殿下救助我们云中难民已是大恩,我们怎敢嫌弃营中伙食,受殿下这般恩惠呢!” “夫人言重,瑾玉食民之禄,自当照拂于民。更何况带夫人们闯出云州的是江姑娘,为夫人们研制草药的是云安郡主,夫人口中的恩惠,瑾玉实在不敢当。” 洛瑾玉说着,将文昭手中一个篮子上盖得布匹掀开,见里面放着的肉上压了近百个鸡蛋,便轻抬着交给夫人,但见夫人目光愣住,竟像是有些惋惜。 “可是这鸡蛋不够分?”洛瑾玉温和道,夫人忙摇摇头,“怎会不够,不过是草民想起今日上午江姑娘的婢女绿翡到处求鸡蛋,说今日是她家小姐生辰,虽简陋也该应个日子。可这营中哪有多余的鸡蛋啊,可怜那姑娘到处去求,求了一天才找到一个。” “原是这般。”洛瑾玉颔首,轻声道,“若知如此该早些将鸡蛋发放下来的。” “殿下不必自责,眼下那绿翡姑娘已经寻了法子给江姑娘煮了长寿面,打了鸡蛋,想来一会儿江姑娘过来,正好能吃上热乎的。”妇人话落,目光落至洛瑾玉身后,忙道,“殿下您瞧,这不咱们正说着,江姑娘就来了吗!” 妇人语毕,洛瑾玉向后看去,果真见江月只身一人前来,一头墨发被寒风吹起,漆黑的双瞳幽静又璀璨。 “民女江月,见过殿下。” 见了洛瑾玉,江月愣了一瞬,随即照旧俯首行礼,垂下的发丝略微遮挡双眸,叫人辨不清神色。 “江姑娘不必多礼。”洛瑾玉微微俯身托住江月行至一半的礼,既然这妇人同他提及,他便也没有装作不知的道理,既见江月,便温声道,“今日既是姑娘生辰,瑾玉却未曾备礼,实在冒失,不知姑娘可有什么想要的,若瑾玉能寻来,定成全姑娘。” “殿下……”江月欲言又止,一双眼定定向洛瑾玉望去,见他一身雪白大氅,眉目淡然温和,霞光尽数披落在他的身上,将他莹白如玉的脸染上一瞬的色彩。 洛瑾玉。 江月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嘴角却慢慢浮现出苦笑,片刻,抬首淡淡道:“江月想要之物,只怕殿下无法赠予。” 话落,一旁的妇人顿惊,只拼命给江月使眼色,企图让她将这冲撞的话收回。 寒风卷起几丝雪粒,二人沉默一瞬,洛瑾玉垂了垂眼,同江月四目相对后微微错开目光,平和道:“江姑娘所求之物想来对姑娘意义非凡,瑾玉自大,不知此物价值,竟随口说出成全二字,还望姑娘不要怪罪。” “殿下说笑了,殿下好意,民女岂能怪罪。”江月话落,见营内跑出个梳着双鬟的绿衣丫头,见了她便遥遥呼喊,“小姐!你快来啊!一会儿面凉了!” “知道了。”江月应了一声,回首向洛瑾玉看去,但见其微微颔首,“江姑娘尽管去吧,今日姑娘生辰,该吃碗热乎的长寿面才是。” 说罢,命文昭将另一个略重的篮子交给营中的士兵,又吩咐两句后便要转身离去。 绵阳城今日难得没有雪,是个大好的晴日。 夕阳渐渐被地平线吞没,最后一点余晖也被踩在脚下,洛瑾玉转身向远处走去,他白色的大氅于厚重的积雪仿佛可以连成一片,似乎只要他愿意,他这个人也可以隐没于白茫茫的世间,再无处可寻。 寒风呼号,有那么一瞬间,江月觉得自己的心声盖过了耳边绿翡的呼喊。 “殿下——” 江月的呼喊声落在雪间,洛瑾玉不解地回过身,见江月难得的扯了扯嘴角,猫一样的漆黑双眼中流露出从未见过的柔和。 “殿下,民女喜欢您发间的那支鹤簪。” 鹤簪?洛瑾玉怔了一下,随即温和道:“可是姑娘,那簪子已经旧了,你若喜欢,我明日让人去给你打一支。” “不必,殿下发间的那支就好。”江月声落,洛瑾玉似是思索一瞬,片刻,抬手将发间的鹤簪拔下,双手交于江月手中,“姑娘若想要,瑾玉自当赠予,只是此物已旧,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殿下之物,江月怎会嫌弃。”江月接过,指腹慢慢摩挲过簪上展翅欲飞的白鹤,不远处绿翡跑来,见了洛瑾玉惊诧一瞬,行礼过后看向江月,见其盯着洛瑾玉远去的背影紧紧攥住鹤簪,不免心疼道:“小姐你真的决定好了吗?” “决定好了。”江月垂了垂眸,低声道“殿下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第82章 他生永不落红尘 绵阳城郊外, 车马辐辏,熙熙攘攘的人聚集在一起,显得格外热闹。 叶景策听了沈银粟的呼声, 刚从马上跃下,便见洛子羡带着一众人前来,笑嘻嘻地伸手拦着他的去路。 “阿策, 恭喜恭喜啊。” “恭喜什么?”叶景策扬眉, 洛子羡伸手便拿扇子一敲, “少装傻了, 而今绵阳城和云州城等附近四城的疫病皆已平息,唯有远一些的景州城等尚需支援,大哥派你和云安妹妹同去真是便宜你了, 光是单程都要走上近一个月, 这来来回回至少三月。没有我们这群碍眼的,和云安妹妹独处至少三月,你小子就偷着乐吧。” 洛子羡话落,叶景策用指尖挪开其抵着自己的扇子, 眉眼一弯,凑近道:“洛二, 这你真说错了, 我哪是偷着乐啊。” 叶景策拖着长调得意道:“我这是光明正大的乐, 怎么, 你羡慕?” “你这艳福, 我羡慕也求不来啊。”洛子羡笑着叹了一声, 听闻背后又脚步声传来, 回首一看, 见洛瑾玉和沈银粟缓步走来。 “景策。”洛瑾玉温润的声音传来, “此行路途遥远,连同景州在内的北方五城皆需要你和云安带人去医治,虽然如今病患已经减少,但五城的病患想来也不在少数,你们二人切忌不要太过疲累,尤其是云安的身子还未恢复得太好。” “殿下放心,我定会照顾好粟粟的。”叶景策笑着应下,沈银粟从洛瑾玉身后探出头来,安抚似的小声嘟囔道,“大哥,我真没事了,我又不是瓷娃娃,缓了这些日子早就休息过来了。” “你那操劳的性子,我如何放心得下。”洛瑾玉笑着摸了摸沈银粟的头,“你和景策此行一定小心,我们等你们二人早日回家。” 见时辰已经差不多,众人也不再多言,洛瑾玉率着众人退后一步,一同为二人的队伍避让开道路。 轻装简从的车队起步前行,身后的人影越来越小,沈银粟不知为何,总想要回首望去,哪怕人影已经模糊,仍旧不愿将身子探回马车中,只趴在窗框上扬首远眺。 “粟粟,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就是方才看大哥的脸色不太好,却又来不及给他瞧,有些放不下心。”沈银粟微微叹了口气,一旁叶景策宽慰似的笑着道,“粟粟,你若不安心,我们就快去快回,等你回来见了殿下,只怕你一天给殿下灌八碗汤药,殿下都会依着你喝下去。” “那是自然,大哥待我很好的!”沈银粟轻声笑起来,见叶景策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瞧,抿了抿唇,抬眉傲然道,“瞧什么?还不快些走。” “是,全凭郡主殿下吩咐。”叶景策朗声笑道。 队伍渐渐隐没在远处,守在营前送行的众人也陆续松散开来,只待洛瑾玉摆了摆手后便逐渐散开,只余其一人遥遥望着远处渺小的队尾。 “大哥,他们都走那么远了,你还在瞧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有些放心不下罢了。”洛瑾玉轻咳了一声,洛子羡闻言笑起来,摇扇道,“大哥,你就放心吧,阿策那小子未必能照顾好自己,但肯定能照顾好云安妹妹,你就不必担心了,外头天冷,咱们还是先回营中吧,莫要染了风寒。” “好。”洛瑾玉应下,垂眸收回了远眺的目光。 前往景州之路虽远,却平坦易行,更何况其中几城尚未像绵阳城一般完全恢复生机,路上行人相对较少,更便于队伍行进,故而二人只大半月后便进了景州城,命人将景州城附近五城的病患集聚起来,同军医一同商定药方。 “粟粟,你在想什么?” 药炉咕嘟咕嘟地沸腾着,沈银粟双眼无神地坐在一旁,只待叶景策喊了几声后才幡然醒悟,抬眼向其看去,“阿策,你方才说了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说着药熬好了,你小心被水烫了。”叶景策说着,俯身拿起湿抹布将盖子掀起,目光却尽数落在沈银粟身上,“粟粟,你最近怎么了,好像经常出神,可是太累了?” “不知道,只是我最近总觉得心慌得很。”沈银粟垂了垂眼,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拽着叶景策的衣袖道,“阿策,二殿下多久没回信了?” “大约两周?”叶景策想了一瞬,随即安抚道,“不过粟粟你也不必担心,我走后的一切事务皆有洛二与殿下接手,想来他们忙得无瑕回信也是可能的。” “但愿如此吧。”沈银粟抬眼,目光遥遥地向绵阳城方向望去,片刻,轻轻叹了一声,“阿策,你快看,那边的乌云好重,是不是要下雪了?” “是啊。”叶景策的目光落下,轻声开口,“而且似乎会是场大雪……” 厚重的云层积压在头上,绵阳城营内一片死寂,温热明亮的营帐内,洛子羡将手中的药方缓缓放在案上,一双上挑的狐狸眼俯视过跪着的众人,冷声道:“你们几个既为大哥诊治,为何这么多日过去了,大哥的病情却未见半分好转?” “回……回禀二殿下,我们几人真的是按照先前的方子为大殿下抓的药,那方子将那么多人都治好了,偏生到大殿下这里……这病情似乎总在反复着来……” “那就多加药,想办法让药起效!”洛子羡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士兵掀帘走进,见了洛子羡便叩首道,“启禀二殿下,送往景州城的信大约还有三日就会到了。” “那便好,让云安妹妹他们快些回来!云安妹妹回来兴许能想出办法。”洛子羡攥了攥拳,复而抬首道,“大哥如今如何了?” “回殿下的话,大殿下如今还烧着,这已是他昏睡的第二日了。”士兵小声回着,但见洛子羡站起身,快步从身边掠过,帐外的寒风一瞬间涌入帐内。 “我先去看看大哥,若无要事少来烦我。” “是……是。” 帐内一众人叩首,见洛子羡身影远去,如释重负地瘫倒在地。 驻扎在难民营不远处的营帐,是前些日子新布下的,周围日夜守着士兵,只待帐内之人稍有动静便会急急赶往营内禀报。 只可惜帐内之人已经安静许久了。 士兵小心地向内瞥着,只见屋内炭火烧得极旺,暖意从内向外蔓延,躺在榻上的男子被屏风遮了身形,只隐约见其安稳地睡着,像一尊纹丝不动的精致玉佛。 周身似乎轻巧起来,洛瑾玉只觉自己好像走在云层之中,脚下虚浮飘忽,一切都似真似幻。 “玉儿?玉儿?” 飘渺的女声传来,洛瑾玉回首,只见熟悉的宫殿浮现在眼前,朱红的大殿内,一身华服的女子轻轻打磨着一支鹤簪,笑着将发簪送入面前稚童的发间。 “玉儿,母后将这只簪子送给你,你听话好不好,要记住以后哪怕是遇见喜欢吃的饭菜也不可以吃三口以上。” “儿臣既喜欢,为何不能吃?”少年垂首问道,长长的眼睫遮挡住漆黑明亮的双眸,女子笑了笑,温声道,“玉儿,你身为皇子,不该暴露自己的喜恶。” “但……” “没什么但是的,玉儿,在这皇家喜恶一旦暴露便容易招致杀身之祸。”女子话落,稚童撇了撇嘴,“若连喜恶都要掩饰摒弃,人与木偶又有何分别。” “可若暴露喜恶,小至贿赂讨好,大至下毒谋害,这一生总会不堪其扰,喜恶之事于皇家本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先祖立下的规矩自有其道路,玉儿遵循便是。” 女人说着,帮少年理好长发,少年垂首沉默一瞬,片刻,俯身道,“儿臣明白了。” 面前的场景模糊又真切,洛瑾玉只盯着稚童落寞的眼神,微微皱起了眉,下一秒,便见那稚童似乎长高了点,身前的女子变成了年长的嬷嬷。 “殿下呀,您以后可不能同那些世家子争吵了!那样会让旁人以为您没有修养,会丢了皇家颜面的!” “可他们把那只猫活活溺死在池塘里了啊!他们不该被教训吗!” “殿下,一只猫而已,您何故为此折损颜面,若让陛下见您这般失礼,坏了宫中的规矩,您是要受罚的!” “还有殿下啊,您睡觉时不可以侧躺,那是不规矩的……您养的那只狸花猫也是,一只宫外的野猫,若让人知道您将它捡回来,只怕是要背地里说您的……还有您扎的那个风筝,若让人瞧见了,该怎么看您啊,陛下定会觉得您玩物丧志的!” “殿下,您是皇长子,这么多人暗地里盯着您,您不能丢陛下和皇后娘娘的脸面啊……” 嬷嬷的声音在耳边一遍遍回荡着,洛瑾玉麻木地听着,见面前的稚童咬了咬牙,眸光微微暗下来,小声道:“我知道了,嬷嬷。” 一声落下,面前的嬷嬷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慢慢长大的稚童和越来越多说教的身影。 “殿下!您怎么能只完成陛下安排的功课便去玩呢!勤学守规四字您可是忘了?您是皇长子,您这般不努力,日后如何陛下分忧!” “殿下!这件事您不该启奏!您怎能撞陛下!纵然他不对,他也是您的父亲,礼义廉耻,忠孝仁义!您此举违背纲常,实在丢了皇家颜面!” “殿下,您这么做不合规矩,您应该……” 声音越来越多,吵得洛瑾玉心烦,面前的少年却似乎越来越平静,眼神平淡到一个极点,面前的昭帝,嬷嬷,大臣如何喧闹便再也惊不起少年眼中的半分涟漪。 “梦里这是这般日子,未免太令人厌弃。” 无数吵闹的人声下,洛瑾玉微微叹了一声,缓步走至那笔直站立的少年身后,垂眼,轻轻掐上那少年的脖颈。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70节 “既是噩梦,死了就结束了。” 说罢,手指用力,顿时间自己的颈间似乎也被一双手掐上,窒息感瞬间涌上,面前的一切景象坍塌破灭,眼前炸碎成一片白光。 “咳咳咳。”一阵猛咳声传来,外面守着的将士闻声立刻跑去大营。 帐内,洛瑾玉盯着榻边的一片猩红愣了愣,抬手擦拭了下唇角,见其满是血迹后垂了垂眼,只轻轻用被角将榻上的血迹盖住,随后坐起身来。 “殿下!殿下您可算醒了!” 文昭的声音响起,一道魁梧的身影风风火火地闯进帐内,不待靠近床榻,便听屏风一侧响起男子沙哑的声音。 “文昭,不要进来了,我感染疫病,你不要靠得太近。” “殿下!”文昭大喝一声,声音中隐有哭腔,“您知不知道您昏睡多久了,我都要吓死了……您都不知道,我和念尘那家伙诉苦,他还嫌我吵,我连哭都没有伴啊,殿下!殿下您可算醒了!” “好了好了,文昭,你莫哭,一个八尺男儿哭成这样,小心别人笑话。”洛瑾玉勉强笑了笑,垂眼见自己小臂上似有红疹,淡漠地扯了扯衣袖。 “殿下。”帐外传来男子的声响,文昭和洛瑾玉俱闻声望去,但闻念尘静默开口,“江姑娘寻我过来,想要见您一面。” 江月? 洛瑾玉的眼神微微顿了以下,须臾,摇了摇头。 “我如今感染疫病,不宜见人,请江姑娘回去吧。” “殿下——”清冷的女声传来,带着种倔强和偏执,“殿下,民女即将启程离去,还望殿下准许民女见您一面,当面同您道谢。” “你要离开了?”洛瑾玉下意识地问道,随即又摇了摇头道,“离开也好,回到家中总是安全的。” 江月默不作声地听着,只待洛瑾玉话落,轻声道:“殿下,外面很冷。” 帐内沉默了一瞬,洛瑾玉自知江月的话外之意,她的性子太过执拗,当初肯在跪在雪中为妇孺请命,今日便能跪在雪中只求见他一面。 外面的天那样冷,他总不能让她一直站在外面。 良久,帐内传来男子温润的声音:“江姑娘,你总是这样,若我真忍心让你站在外面呢?” “那就不是您了。”江月垂眼道,听帐内传来洛瑾玉妥协的声音,“进来吧,外面冷。” 帐内的火炉烧得滚热,文昭适时地退出,只余二人在帐内。 水墨色的屏风将二人隔绝在两侧,江月缓步至屏风前,抬眼向屏风一侧看去,她瞧不清男子的面容,只朦朦胧胧地看见他清瘦些许的身影。 “民女想要见殿下一面,可殿下离得那样远。”江月低低的声音落下,指尖轻微描摹着屏风上的泼墨,好像这墨化开,她便能触及到他的眉眼。 “那我该离你多近呢?”轻缓的声音落下,男子的脚步止于屏风前,一侧的女子静默道,“就像……能触及到那般近。” “……如你所愿。” 洛瑾玉声落,更靠近屏风一步,淡然的目光透过清浅的水墨,落在江月的发顶。 炭火噼里啪啦得在铜盆内作响,将二人的影子落在水墨色的屏风上,影影绰绰,两道身影似在映出的盈盈光火中相触,在晦涩的光影中注视着彼此。 若没有这道屏风,他们的身影该在彼此的眼中。 “殿下再低一低身罢。”女子的声音轻轻,洛瑾玉微微垂首,映在屏风上的影子也慢慢倾下,在女子抬首的瞬间,烛火飘忽,两道影子轻吻一刹,又在一下秒相离,仿佛只是眨眼间的恍惚。 “江月啊……”淡淡的叹息声落下,洛瑾玉垂眼,长睫轻颤,缓缓抬起手轻触着屏风上女子的侧颜,轻柔的指尖在女子双眸的方向上停留片刻,又徐徐放下。 “瑾玉身染疫病,姑娘不便久留,早些离去吧。” “……好。”轻缓的声音落下,江月垂了垂眸,缓步迈向帐外。 空中不知何时又洋洋洒洒地下起了雪,寒风席卷着雪片漫天飞舞,灰蒙蒙的天茫茫不见尽头。 江月抬眼望了望天,片刻,垂首低低笑了一声,茫然地抬手触了触眼角的一丝湿润。 “殿下,江月告辞。”女子的声音落下,帐内跳跃的火光映在洛瑾玉的眼中,波澜不惊的目光在被激起转瞬的涟漪后,又黯然沉寂下来。 “念尘,送江姑娘平安离去吧。” “是。”沉默不语的和尚俯身,再次起身时目光扫过一侧的女子,迈步为其牵马,“江姑娘,请。” 形单影只马匹漫步过雪雾茫茫的寂寥长街,宅院内洒下的纸钱漫天飘扬着落下,念尘默然地牵着马一步步向前走,寒潭般平静的目光直直望着远方的城门。 “姑娘,行至此处,前路便要您自己走了。” “多谢念尘师傅。”江月颔首,转身向着大营的方向望去最后一眼,随后扬起了马鞭。 女子的身影渐渐隐没在雪雾中,念尘回首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大营,但见洛子羡定定站在帐外,透过缝隙,一眨不眨地看向帐内的身影。 “二殿下。” “嘘,大哥刚歇下,不要吵了他。”洛子羡疲倦地笑了笑,勉强道,“哥这一睡不知道又要睡上多久,这次他若醒了一定立刻告诉我。” “二殿下放心。”念尘俯首,目送着洛子羡离去。 绵阳城的雪好像没有尽头,这一下便又是三日,三日过后难得的晴了天,连气候都暖了过来。军中将士乐得有个暖日,却在念起日子时恍惚想起,眼下已到了开春的季节,这一场雪兴许是最后一场了。 “二殿下,药量已经增大了,但您看……” 军医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眼见着洛子羡的面色越发阴沉,一双上挑的狐狸眼满是憔悴与惶恐。 “云安妹妹他们到哪里了?” “回殿下的话,最多还有两日便能回来了。” “两日,好,两日就能回来。”洛子羡笑了笑,但听帐外传来士兵急匆匆的呼喊,“启禀二殿下,大殿下醒了!” “大哥!”洛子羡惊呼一声,抬腿便向洛瑾玉的营帐跑去,掀了帐,正见洛瑾玉在屏风后换了外衫,一双眼中难得有了往日的精神。 “子羡,你跑这么急做什么?”洛瑾玉笑了笑,见洛子羡干涩开口道,“哥,你这几日昏昏沉沉的,日日都在咳,都在烧,我担心你。” “无妨,我今日的精神不是好多了吗?”洛瑾玉淡淡笑了一声,抬眼望向门外和煦的日光,眼睫颤了颤,温声道,“子羡,今日天气好,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好。”洛子羡忙道。 营中的将士太多,洛瑾玉到底还是不敢去往人多之地,只同洛子羡在林中慢慢走着,林间的树早早成了枯枝,枝上满是落雪,只待二人惊扰了林中的鸟雀,鸟雀一飞,便惊落一枝的飘雪。 患病身体终究是坚持不了太久,二人方走了没多远,洛瑾玉便觉出身体疲累,平日里循规蹈矩惯了,如今没了精神,行为便也没了那么多注意,只随便寻了个树下的巨石落座,笑着看附近落下的鸟雀。 “子羡,你愁眉苦脸的做什么?”洛瑾玉淡笑道,“你平日里可不是个没精神的人。” “大哥,你的身体……”洛子羡欲言又止,洛瑾玉不甚在意地笑了笑,露出手臂道,“不必担心,你瞧,百姓们患病时这红疹遍布身体,我的却只长在手臂上,规矩得很,遮挡住便一点也不影响仪容,岂非上天垂怜?” “可上天若真的垂怜大哥,便不该让大哥患病!”洛子羡攥了攥拳,却见洛瑾玉轻笑着扫了扫自己肩上的雪,“子羡,何故责怪上苍,你我生于皇家,一生富贵,未曾尝过百姓饥寒交迫,流离失所之苦,已是上天恩泽,是要感恩戴德。” “……是。”洛子羡沉声应了句,洛瑾玉见状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抬头看向湛蓝的天空,他困在帐中已久,已然许久未见过这般澄澈干净的颜色了。 “子羡,文昭和念尘都是可用之材,文昭看上去虽是个鲁莽大汉,但处事极其细心,只是偶尔感情用事,需得时时提醒。念尘出身佛家,是住持亲自带大,性子沉稳,武艺不俗,是可塑之才。” “子羡明白。”洛子羡应到,见洛瑾玉颔首,眼神飘忽茫然了一瞬,又道,“还有景策,他虽骁勇善战,但到底年轻,作战时若碰上元成泽怕是会吃亏,你莫让他被仇恨冲昏头脑,需得冷静应对。至于云安,她在师门中学习的不仅是医术,还有谋略,若她愿意,你日后可以同她请教……” 洛瑾玉平静地说着,日光洒落在他的发间,鸟雀在旁叽叽喳喳地叫着,偶有一只落在他的掌心,也只是乖巧地扇了扇翅膀,用温暖的羽毛蹭着他的掌心。 “……哥。”沉默片刻,洛子羡轻轻开口,牵动了下嘴角苦笑道,“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你说了我也不会帮你记的,你还是自己记着吧。” “子羡,你知道我同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洛瑾玉平和地说着,洛子羡闻言静了一瞬,下一秒便叩首在地,声音微颤道,“哥,你……你知道的,我就是个草包,担不起重任的,你别,你别这样……” “子羡,我知你藏巧于拙这么多年,是因为不喜被困在皇宫,可如今之淮做了错事,需得人惩戒和弥补,我知你向往无拘无束的生活,但你我既身在皇家,这人生便注定不是自己的。”洛瑾玉静静笑道,“子羡,切忌日后不可再做事留余力,事关百姓,尽心尽力,事关朝臣,不宜偏私,事关弟妹,多加照拂,还有你自己……莫要过多操劳,注意身子。” 洛瑾玉淡然地说着,洛子羡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眼眶红了一圈却只挣扎地笑起来,闹着道:“哥,你别这么消极,你今日精神大好,非说这些丧气话,保不准今日刚交代完我,明日就好了呢。” “子羡,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明白。”洛瑾玉轻轻开口,猛一抬手,掌心的鸟雀瞬间腾跃起来,展翅向澄澈的天空飞去。 洛瑾玉眯眼瞧着,半晌,拢了拢袖子,同洛子羡开朗笑道:“子羡,你不知道,我这几日做了一个很离奇的梦,我梦见自己是天上的神仙,帝君同我说,还玉呐还玉,你既想去凡尘体验一遭,我便让你去体验一把人间的富贵窟,化名为瑾玉吧。” 洛瑾玉像幼时同洛子羡讲故事一样慢慢说着,洛子羡强颜欢笑地听着,轻声道:“之后呢?” “之后帝君果真一言九鼎,他将我送到了皇宫,予我世人皆求的富贵荣耀,予我手足之情,父母之爱,师长之恩。子羡,他给了我一副极好的命数。” 洛瑾玉轻轻说着,眉眼微垂。 可纵然这般好的命数,他也怨这梦中的自己何故下了凡尘,世人皆苦,爱恨痴嗔为枷锁。 日光洒下,林间有风掠过,今日的风是暖的,大约是春日就要到了。 洛子羡通红的眼眶中终于滚落下泪水,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同宣阳一起坐在宫门口的阶梯上,警惕地看着过往的宫女,期许着愉妃能见一见他们。 然而他们从天亮坐到了天黑也没有等到,直到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少年站在了他面前。 “你怎么来了?” “我是你哥哥,天黑了自然要带你回宫。” “咱们俩见过几次啊,我凭什么信你?万一你把我扔湖里怎么办!” “那你怎样才能信我?” “……”年幼的洛子羡撇了撇嘴,看向一旁精神抖擞的宣阳,“你帮我把这拖油瓶哄睡了再说,她不困,我还困呢!” “好吧,那我给她讲个故事?” “随便你。” …… 童年的记忆和面前的场景重逢,洛子羡的的眼中滚落出两行清泪,眼角眉梢却都在尽力的笑。他学着小时候的样子探过身去,探身好奇道:“哥,故事的结局你还没讲呢。” “结局啊。”洛瑾玉的头越发昏沉,手轻轻抚在洛子羡的发顶,茫然道,“故事的结局是,帝君同我说,还玉啊还玉,人间二十余载,凡世已见,是该还回了……” “归来罢,归来罢……” 绵阳城的最后一场雪结束的悄无声息,又一年的春天就在无人注意时静静降临。营内的炭火烧得通红,榻上之人的脸色却不见半分红润,军医瑟缩地跪了一地,但见烛火一动,洛子羡映在屏风上的身影微晃,心脏便紧缩一瞬。 “方大夫。” “臣在,臣在。”听闻呼声,缩在角落里的中年男子连忙起身小步上前,跪在洛子羡身侧胆颤道,“殿下您……您吩咐。” “你不必害怕,我又不会杀了你们。”洛子羡声音淡淡,一双眼漠然望过来,片刻,竭力耐心道,“本殿下不过是想请教一下您,有没有……以命换命之法。” 以命换命?! 方大夫脸色霎时一白,忙磕头惶恐出声:“殿下,世上怎可能又如此诡谲之法啊,您……您莫要戏弄臣了。” 破口而出的惊诧声充斥在营内,似是惊动了榻上之人,洛子羡只觉握着的手似乎动了动,瞬间转头望去。 “哥?哥?” 洛子羡轻呼了一声,跪在榻前的双膝小心地向前挪了挪,见洛瑾玉的双目微微睁开,忙微微靠上去。 “哥,你别怕,云安他们马上就要回来了。” 洛瑾玉沉默地望着头顶的帐子,疲累的双目似乎很久才适应了面前的火光,察觉到身侧的声音,慢慢转头回望过去,静了半晌,才艰难抬手拍了拍洛子羡的掌。 “子羡,不要愁眉苦脸了,都不好看了。”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71节 榻上之人的长发垂落,一身白衣不染纤尘,澄澈的双目涣散迷茫,手臂上为数不多的红疹皆已消散,精神却越发颓废下来。 为什么啊!为什么疫病的现象已经在消了,他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啊! 这药既能救万民。为什么偏偏不能救他的兄长! 木炭噼里啪啦地作响,洛瑾玉盯了洛子羡几眼微微抬手,一侧的念尘便点了点头,捧着锦盒缓步而来。 “二殿下。”念尘将锦盒打开,俯身蹲下,“此为君子剑,望殿下此后以君子自持,待时而动,以锋策己。” 君子剑,大昭世代帝王所持之剑。 洛子羡愣住,嘴唇微微颤抖,双手僵在身边一动不动。 “子羡,凡战必有伤,你回京之路,务必速战,不可久拖,耗时耗力,则民生涂炭。” “是,子羡必牢记兄长嘱托。”洛子羡缓缓叩首,额头轻抵在手背。 帐外,急促的马蹄声传来,铜铃叮当作响。 洛子羡的目光在一瞬间亮起:“云安,云安他们回来了,哥!你听!” 马蹄激起的雪粒被风吹散,洋洋洒洒地落在空中,沈银粟从马上跃下,几日几夜的连续奔波几乎让她的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抬步便是一个踉跄,被叶景策扶起后又匆匆向帐内跑去。 “大哥!” 沙哑的女声闯进帐内,掀帘的一瞬帐寒风席卷着雪粒闯入,吹灭了帐中微弱跳跃的烛火。 火舌在一瞬间寂灭,伴随着一声微弱的轻叹。 “是云安啊……” 搭在榻边手徒然垂下,打翻了侍从捧着的药碗,汤药扫落一地,褐色的药渍遍布着洛子羡的衣角,侍从拼命叩首,却见跪在榻前的男子木然地跪坐着,一动不动,面如死灰。 君子剑在头顶高悬,洛子羡在剑下缓缓垂首,他不言不语,帐内便也无人敢说话,只隐隐传来低泣,隐没了屏风后的脚步声。 察觉到靠近的身影,帐内众人回首望去,见沈银粟绕过屏风,缓步行至洛瑾玉榻前,发丝凌乱,银钗掉落,眼下一片乌青,想来已许多日都未曾休息过,她的脚步软绵绵的,像踩在云端,不忍惊扰天上之人。 双膝磕在地面的声音响起,沈银粟觉得自己似乎没有绊了什么东西,双膝却莫名软了下去,直让她筋疲力尽,跌坐在地,不愿再多行一步。 大哥,你说好送我新婚贺礼呢,怎么骗人呢? 沈银粟呆滞地望着榻前,一双眼酸涩得疼痛,察觉到榻前跪着的身影似有异动,漆黑的眼瞳微微挪动了下,静默看去。 洛子羡僵持许久的双手终于缓缓抬过头顶,泛着寒光的长剑被慢慢放置在于掌心,他的脊背更深得弯下,额头触地,掌心上翻手捧长剑,声音喑哑道:“子羡,恭送兄长。” 一句话落,帐内众人顿时齐齐俯身跪下,声音响彻山谷。 “臣等,恭送殿下!” 营外今日没有雪,只有湛蓝的天,和盘旋的苍鹰。 洛子羡捧着长剑缓缓向外走着,路过沈银粟的身侧微微停顿了一瞬,听沈银粟喃喃道:“洛子羡,大哥的死有问题……一定有问题……” 沈银粟一遍一遍地说着,洛子羡垂了垂眼,片刻,迈开步子同其擦肩而过。 帘帐掀开,刺眼的日光倏然照了进来,入目之处雪白一片,极目远眺,漫山遍野皆是跪伏之臣。 洛子羡徒然觉得乏累,平素上调的笑眼冷然地扫视过茫茫天地,良久,举起手中的长剑,朗声喝道:“众将士听令!即日起,向京宣战!” 高喝声在天地间回荡,帐内的烛火一跳一跳着,昏黄一片,幽暗中,沈银粟慢慢回首,透过掀起的帘子,她木然酸涩的眼神落在叶景策身上。 她见他沉默一瞬,向着洛子羡行礼,雪中立着的众将士见状也随之俯首领命,浩荡声经久不散。 那不是他平日里同洛子羡行的礼。 沈银粟静静地想着。 那是君臣之礼。 他为君,他为臣。 第83章 帝王心术 盛京皇宫内, 一片肃杀。 天气已晴了几日,屋上的积雪化成水,一滴滴落在檐下, 院中的婢子们垂首清理着积雪,明知是冰雪消融的季节,却只觉这宫中寒风阵阵, 阴沉得可怕。 殿内, 香气氤氲, 地龙滚热, 小窗边的案几旁,高进摩挲着手中的棋子,思索片刻, 微微掀起眼帘, 见对面之人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枯树,不免勾唇一笑,慢声道:“太傅大人这几日总是心不在焉的,可是没有休息好?” “有劳高掌印挂心, 颜某并无大碍,不过是这春日将至, 贯觉乏力罢了。”颜卿岚神色淡淡, 说话间轻咳不断, 本就病态的脸色更显苍白。 “无碍便好, 太傅大人乃是天降的奇才, 若是太傅大人出了什么茬子, 那可是我大昭的损失。”高进呵呵笑道, 听闻身后传来脚步声, 眼神一凛, 转身向后看去,见小太监顿时惊恐地缩紧了肩膀。 “掌……掌印大人……”小太监供着身走上前来,眼尾扫了眼颜卿岚,似乎欲言又止。 “颜太傅并非外人,你只管说便是。”高进笑道,小太监闻言张了张口,小声呢喃道,“启禀掌印大人,前方来报,说是……说是大殿下……薨了……” “你说什么!竟是这等喜事!”高进的声音霎时惊起,起身一站,带翻了整盘棋局,棋子噼里啪啦地滚落满地,颜卿岚眼神暗了一瞬,默不作声地攥紧了掌中的白玉棋子。 高进的笑声回荡在殿内,许是察觉到身后的静默,高进缓缓转身,一双阴鸷的眼睛向着颜卿岚直直看去,含笑道:“瞧瞧我这记性,倒是忘了大殿下是太傅大人的亲传弟子了,此举实在是失礼,还望太傅大人不要埋怨我才是。” 掌心攥紧又松开,颜卿岚低咳两声,似是在压着些什么,再抬眼时一双清浅的眼已经淡漠至极,只略略抬手将棋子放下,轻声道:“高掌印多虑了,颜某并非不知好歹之人,掌印看中颜某,颜某并非不知。洛瑾玉不过是颜某的一个学生,如何与掌印这般贵人相比,掌印的这句埋怨,实在是多虑了。” 颜卿岚话落,高进笑得更欢。 “不愧是太傅大人啊,果真是有觉悟,以太傅大人之才,岂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寻得良主方能一展雄才,保全性命啊。” 高进说着,颜卿岚的眼睫颤了颤,只待其话落,闲闲地抬起头,支着下颚慢声道:“不知高大人口中的良主,是您,还是陛下啊。” “太傅大人说笑了,而今咱家与陛下有什么区别呢?” “这您可说错了。”颜卿岚不紧不慢地站起身走向高进,缓声笑道,“掌印如今重视我,陛下可未必同掌印这般不计较颜某的过往,敢重用颜某,故而颜某只能倚靠掌印这可大树。” “但想来掌印也听过一句话吧,狡兔死,走狗烹啊。”颜卿岚淡淡道,高进脸色霎时一冷,寒声道,“太傅大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不过是提醒掌印大人一句罢了。”颜卿岚弯眼笑了笑,轻声蛊惑道,“掌印如今身居高位,不过是因为陛下年轻,并无根基,需得依赖你,可若是十年,二十年,陛下有了根基呢?身为帝王的他,一身傲气,可还会由着掌印干涉内政?高掌印啊,您不妨纵观这几百年来的历史,可有一个扶持幼帝上位的权臣有好结局?” “掌印重视颜某,颜某自当为掌印着想。”颜卿岚慢慢道,“掌印莫忘了,而今大殿下已死,世上已无真正的继位之人,这天下,谁抢到了就是谁的,既然如此,掌印又何故等着他日成为陛下的弃子呢?” “放肆!”高进尖声一喝,面露惊慌地推开颜卿岚,颜卿岚一个踉跄地摔倒在地,天枢见状连忙来扶,却见颜卿岚不甚在意地拍了拍衣袖,嘴角噙着抹冷然的笑。 似是被念烦了,高进垂眼扫过颜卿岚,片刻,寒声道:“咱家还有事,这局棋就不陪着太傅大人下了。” “掌印大人走好。”颜卿岚闲闲地喊了一声,却在亲眼看着高进走出殿门口彻底瘫坐在地,猛咳两声后,一大口血洒落在地。 “先生!”天枢慌忙一叫,但见颜卿岚摆了摆手,习以为常地拿起帕子擦净红艳艳的唇角,扶着地面站起身,眼神冷漠狠毒。 “先生……真的要帮高掌印嘛?”沉默片刻,天枢迈着小步子跟上,见颜卿岚嗤笑一声,冷漠道,“帮他?我恨不得活剥了他。” “可先生方才的那番话……” “呵,就是故意说给他们这种人听的啊。今日他惶恐我这句话,明日就会回忆起这句话,渐渐的,这话就会在他的心中生根发芽,彻夜在他的心中回响。”颜卿岚垂了垂眼,慢声道,“天枢,你且记着,凡是因权利而绑在一起的人,早晚有一天,也会因权利而反目。我等着他们狗咬狗的那天。” 颜卿岚说着,脸色愈差,身子止不住的发冷,天枢见状连忙踮脚扶住:“先生,你的病症又加重了,药备好了,你先喝药吧。” “不喝药,药苦,难喝。”颜卿岚连连摇头,银发散乱垂下,一双琉璃目落寞异常,半晌,轻声道,“天枢,我还能撑住,你先扶我过去……给玉儿上柱香吧。” “好。”天枢点头应到,抬头,见颜卿岚抬眼向窗外望去,口中低叹道,“也不知道那几个孩子什么时候能回来。” 厚重的云层挤压在绵阳城的上空,郊外大营内兵刃声一片,扎好的营帐已然撤去不少,军队各自整顿,只待一声令下不日便可离去。 帐内,洛子羡端坐于案几后,一头长发半束,垂首间墨色的发尾散落在素缟之上,竟是鲜少的沉稳。 “殿下,云安郡主求见。” 士兵通报声传来,洛子羡微微颔首,下一刻便听沈银粟的脚步声走进。 “殿下。”沈银粟出声,洛子羡放下手中的地形图向她看去,良久,淡声道,“云安妹妹,我虽无法像大哥那般自幼护你周全,但今后会尽力向大哥学习,照顾好你,你叫这声殿下未免疏离,若你不介意,日后可以同宣阳一般叫我哥哥。” 洛子羡这话让沈银粟倏然间想起二人初见,虽也是让自己叫他哥哥,却是全然不同的意味,彼时尚是调侃嬉笑,眼下却是真切诚恳。 沈银粟默然向洛子羡看去,见他素衣墨发,不笑的时候神色淡漠至极,跳跃的火光一瞬一瞬地照亮他清俊的面孔,方才让人意识到,他本是极为儒雅的长相,继承了愉妃独有的温润清丽之貌,只可惜他嬉笑惯了,那一双含情眼望过去,便自动让人忽略了他本身的淡漠。 沈银粟莫名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丝洛瑾玉的影子。 他们似乎都忘了,洛子羡才是真正由洛瑾玉亲手带大的孩子,他的为人处事,思想三观都是洛瑾玉教的,而他的兄长,挚友又无一劣性,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个无能草包,不过是不想争罢了。 少倾,沈银粟开口:“二哥。” 洛子羡垂眼应了一声,开口道:“妹妹是有事找我商议?” “正是。”沈银粟跪坐下来,眸光微暗,“二哥,我始终觉得大哥的死有问题,那药人人都能治,为什么就大哥不行,我想再查一查,我不相信大哥的死因会那么简单。” “大哥的事当然不能草草了结,此事定要细查,只可惜眼下许是要耽搁妹妹调查的时间了。”洛子羡将案几上的地形图推给沈银粟,“妹妹,哥的遗命是要我尽早攻回京都,平息这场叛乱。眼下云州城以北的疫病已平,想来云州这道防线已经拦不住京中的大军了,过不了多久,京中就会派人北上攻打我们。” “二哥说得不错。”沈银粟点了点头,叹道,“京中能安稳这些日子,已是稀奇了。” “倒也不算稀奇,不过是他们朝中都闹得不可开交呢,哪有工夫管我们。”洛子羡笑了一声,沈银粟扬眉看去,“朝中会闹得不可开交?” “正是,新帝上位,官员空缺,人人想借此机会往上爬,便只好想法子找势力保自己,奈何皇权不稳,各方都分得权利,各方权利又都有限,自然便会起纷争,光是守正阁内部的那些阉人们都因此斗了好几场了。”洛子羡讽刺一笑,“这般利用人心的法子,估摸着是颜卿岚的手笔。” “颜太傅?他也被抓进宫中了?”沈银粟蹙眉,但闻洛子羡一笑,“抓进宫中?怕不是他自己要去吧。” “妹妹可还记得当初高进构陷定国将军府时用的是何等理由?”洛子羡道,沈银粟轻声开口,“投敌卖国。” “不错,只不过这通敌卖国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他高进。”洛子羡正色道,“昔年他勾结了敌国,通过出卖军情获得大笔财力,又通过这笔财力几番打点,几年间步步高升,坐到了如今守正阁掌印的位子。好巧不巧啊,他出卖军情的那场战争,正是阿策的小叔——叶闯将军战死的那场。” “颜太傅少时孤僻,就宜和姑姑和叶闯将军两个挚友,你猜颜太傅知道这消息,会不会放过高进?”洛子羡笑着道,“偏赶这消息我刚查到,他们便在京中谋反,否则妹妹以为太傅大人明明有逃走的时间,又为何会等着被他们抓紧宫去?一群自作聪明的人,究竟谁是这瓮中之鳖还未可知呢。” 洛子羡话落,沈银粟沉思片刻,她虽不了解当年那场战争,却也知颜卿岚心思极为缜密,若此案真那么好查,颜卿岚当年便查出来了,怎么会在数年后,偏赶在洛之淮谋反之前被查出来呢。 沈银粟沉默良久,试探道:“二哥,此事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可确定查得准确?” “此事准不准确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愿意为此进宫帮我们拖住高进争,而且他若进宫……”洛子羡低声道,“便有人替我护住宣阳……” 果真如此,沈银粟垂了垂眼。 一场心甘情愿的局罢了。 这消息的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洛子羡需要一个人在京中助他,而颜卿岚聪慧异于常人,未尝不知道这消息真假难辨,只是他执念太深,哪怕有万分之一的真,他也甘愿入局报仇。 明明是心照不宣的局,彼此却都缄默不言。 烛火微微晃动,帐内片刻安宁,沈银粟向外望去,只听熟悉的脚步声传来,叶景策掀了帘帐走进,见了洛子羡是行礼道:“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都写不完,啊啊啊啊,我本来要写到她出场的!!!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72节 第84章 真实身份 “旁人叫殿下也就罢了, 你同他们一般做什么?这么多年也没见你这么正经的叫过我一句殿下。”洛子羡微微弯了弯眼,招呼着叶景策过来,见其坐至沈银粟身侧后, 开口道,“阿策有何事要说?” “自是这兵马之事。”叶景策正色道,“若我没有记错, 京中可调动的兵马大约是有七十万左右, 而眼下我们的兵马只有六万不到, 届时一旦开打, 战力悬殊会很大。” “这也是我烦心之事。”洛子羡微微叹了口气,但听沈银粟思忖道,“而今云州以北之地已经尽数归顺, 北境之人本就善战, 如若在北境征兵呢?” “妹妹心中想来已有估量。”洛子羡道,“妹妹觉得能征上多少人?” “就目前北境对我们的态度来看,两万应当不成问题。”沈银粟话落,叶景策颔首, “北境之人骁勇,这两万可抵京中四万。” “确实如此, 只是就算有了这两万, 我们与京中的兵力悬殊还是太大。”洛子羡摩挲着掌中的茶杯,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案几上的地形图。 “洛二, 我先前倒是忘了和你提及了, 你们洛氏一族可有一个姓沉的远房亲戚?当年封了个什么王爷?”叶景策想了片刻倏然开口, 洛子羡闻言愣了一瞬, 蹙眉想了许久后方才迟疑道, “好像大昭刚建国那会儿, 封了个沉姓的功臣当了异姓王,不过这人的后代约么是不怎么争气,逐渐便没落下来了,早就没什么消息了,阿策,你提这做什么?” “自是因为我和粟粟先前遇见了你们这远房亲戚。”叶景策道,“先前我和粟粟去往景州城支援,途中听百姓说他们那里有一个沉姓王爷后裔,在听闻京中叛变,洛之淮非人行径后便在景州城附近招兵买马,声称要替天行道,而今已招安了北境最大山头的匪兵,手中兵力林林总总也接近两万。” “这般说来,倒是可以试着将他收入麾下。”洛子羡思忖道,“只是这祖辈的情分已经隔了许多年,想来也借不上什么力了,既然如此,阿策,云安妹妹,你们二人之前既然途径过那里,便劳烦你们二人过去游说一番,若他同意最好,若不同意……这两万兵力放在他手中也是个隐患,天高皇帝远,只怕日后自立门户。” 洛子羡话落,叶景策自知其话中之意,微微颔首道:“我明白了。” “时间紧,你和云安妹妹便快些去吧,争取在天黑前寻个落脚之处。”洛子羡抬眼望了望窗外的天色,复而道,“此外念尘你们也带着吧,他比文昭办事更谨慎,一旦你们二人有片刻分离,他也好护在云安妹妹身边。” “好。” 二人声落便不再废话,他们就算快马加鞭到那地界也得接近一周,眼下自然不敢再耽搁时间,只简单收拾行李后便带人上路。 这沉姓王爷的后裔他们先前未曾关注,一路便只得边走边问,好在这王爷的后裔在北境名声不小,二人快马加鞭了一周左右,未到景州之地便得了确切的消息,称此人的长女沉月前几日方才漳城办了婚宴,想来寻了这漳城的沉月便能找到这沉姓王爷。 “阿策,可打探出消息了?” 漳城的茶铺内,沈银粟等候多时,见叶景策从远处走来,忙背着行囊站起身。 “打探到了,说是这沉月是在下面的温县成的亲,只是这温县还要走上一段距离。”叶景策说着,伸手拿过沈银粟背着的行囊,见其眼中已带疲色,不免有些担心,“粟粟,你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这连夜赶路,我怕你身子吃不消。” “无妨,我哪有那么娇弱。”沈银粟堪堪笑了一声,额头却不住地冒着虚汗,叶景策看得心疼,抬手用袖口一点点擦拭,方将手落下,便见身后有茶铺的伙计追来,见了二人,先是一笑,“若小人没听错,二位是在寻沉月姑娘?” “正是。”沈银粟点头应下,见伙计笑容更甚,“那二位可真是碰上了好时机啊,小人妹妹便在温县生活,说是那沉月姑娘前两日成亲,新郎官包下了整个县的酒楼,这三日内无论谁去吃都不花钱呢。” “这新郎官倒是大方。”叶景策感叹一句,伙计立刻挤眉弄眼地看过来,“瞧公子这话说的,您也不瞧瞧那新郎官是谁,他可是咱们北境最大山匪成老大的独子,他没钱,谁有钱啊。二位快些去吧,今日正好第三日,若是今日到,二位还能免费吃顿晚饭呢。” 伙计话落,身后传来茶铺掌柜的呼声,眼见着伙计要赶回,沈银粟忙从袖中掏出几个铜板塞进伙计手中,见那伙计呲牙一笑,连连躬身道:“多谢二位善人,多谢二位善人,祝二位善人百年好合!” “啧,这话说得可真好听,早知道这样会说话,粟粟你就该多赏几个。”叶景策闻言俯身靠过来,幽怨的语气逗得沈银粟一笑,面上的疲累也散了些许,只抬手揽住叶景策的小臂,轻笑道,“快走吧,败家子。” 念尘带着队伍在巷中等候已久,见二人回来忙站起身,身后跟着的便衣士兵也随之迅速起身。这眼下招安之事未定,若带了大批兵马来,一来人多行动不便,二来也容易惊扰了对方,故而轻装简行,也便于快去快回。 得了确切消息,几人便驾马向温县赶去。温县之路说远不远,驾马抵达时天色已暗,大半街巷被笼罩在橙黄的霞光下,两侧挂着的残破红灯笼在风中飘摇着,街上的喜字被融化的雪水冲刷掉色,破破烂烂地悬在墙上,寒风一吹,半边都被扯在空中。 沈银粟蹙眉环顾四方,虽是满街的大红喜色,却莫名觉得凄凉诡异,抬眼向叶景策望去,见叶景策似乎也不喜这般氛围。 “这般阴森,不似大喜,倒似大悲。”叶景策感叹声落,沈银粟心中倏然一凛。 他们之前听到的消息明明是这沉姓王爷的后裔招安了山匪,可方才那伙计却说,是山匪的儿子娶了沉姓王爷的长女。 若是这般,这分明不是正常招安,而是这沉月被她的父亲送给了山匪之子联姻,以此来笼络山匪的兵力! 街边的红灯笼在寒风中摇晃,破损处发出呜呜的声响,活像女人在哭。 既到了温县,这沉月的住所倒也好找,沈银粟随口问过路边的行人便知其住在前方百米处的宅内。 拐进巷口,众人皆见一处大宅门前贴着大红喜字,檐上还挂着半匹红布,黯淡的红色落在残雪中,将宅子显得更为死寂。 “这处倒是偏僻,不似有人来的样子。”叶景策话落,沈银粟淡淡道,“这巷口也难拐,寻常人第一次来,只怕出去都吃力。” 叶景策点了点头,转首吩咐身后的士兵道:“你们先在此守着,若无命令不可妄动。” “是!” 几个士兵应了一声,叶景策跃下马,伸手扶着沈银粟下马后,同其一起站至大门前,轻叩了几声,不见声响,又叩了几声后,方听门内似乎传来脚步声。 大门咯吱一声打开,梳着双鬟的小丫头探出头来,见了几人,似有些惊恐,小声道:“敢问几位是?” “在下云安郡主沈银粟,这位是定国将军府叶少将军,我身后的这位是静观寺念尘大师,我等与沉月姑娘有要事相商,还望姑娘莫嫌我们叨扰。” 沈银粟说着,将自己与叶景策的令牌递给前来开门的婢女,婢女胆怯的接过,看了两眼后神色更为惶恐,忙让开大门,小声道,“诸位请进,诸位请进。” 迈入这府中,几人便跟着丫鬟向府内院中走去,沈银粟四下环顾,见这院中与一路上的景象可谓是大相径庭,街上红彤彤一片,恨不得贴满喜字,这府中却冷清至极,半分红色都未装点,偌大个府邸,只有十几个丫鬟侍从。 “姑娘,你们这府看着倒不像常住的样子啊。” 沈银粟话落,小丫鬟立刻缩着脖子道:“郡……郡主说得是,这府邸是少爷为了娶妻才购置不久的,除却这两日同少夫人成婚待在这里,之前并未来过。” “这般说来,你们少爷这婚成得倒是仓促。” “是……郡主说得是。”小丫鬟磕磕绊绊道,“是因为老爷近来身子不好,少爷想着娶妻给老爷冲喜,这才急急忙忙的娶了少夫人,这方娶了少夫人在府中待了两日,今日便听闻老爷病重的消息,匆匆赶回山上了。” “原是这般。”沈银粟颔首,见小丫鬟在一间院子前停下脚步,似是犹豫片刻,小丫鬟绞着手指道,“诸位,我家少夫人性子冷冽,若是冲撞了几位贵人,还望几位贵人不要计较。” “我们既是有要事同沉月姑娘商议,又怎会计较这般小事。”沈银粟语毕,小丫鬟松了口气,抬手轻轻敲门道,“少夫人,有贵人来访。” 屋内一片寂静。 小丫鬟胆怯地又喊了一声,众人才听这屋内有走动之声,片刻,一双白皙的手拉开房门,女人纤细的身段散漫地靠在一侧,抬头,一双野猫般黑亮的双眸是极具攻击力的美。 目目相觑,几人皆静默一瞬。 小丫鬟见状悄悄退下,只待半晌,屋内的女人先开了口:“殿下,叶将军,念尘大师,请进吧。” 话落,叶景策僵持着不动,侧首看向沈银粟,但见沈银粟愣住的双眼慢慢回过神来,半晌,嘴角扯出一丝微笑。 “许久不见了,江月姑娘,或者——”沈银粟慢慢道,“你更喜欢我叫你沉月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会多更的!一款疯美人即将上线! 第85章 弑夫 “名字不过是一个称呼, 郡主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江月声音淡淡,沈银粟随之步入房内, 环顾四周,但见这屋内除了一张精致的床榻,并无过多摆设, 女儿家的东西更是少之又少, 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悉心准备的居所。 “江姑娘之前说自己是商贾之女。”沈银粟视线扫过, 江月无所谓地笑了一声, “我若不那样说,顶着这样的身份去到殿下身边,怕是有刻意讨功之嫌, 可我只是想救那些妇孺, 并没有想替沉氏一族复兴之意,故而用了母家的身份,欺瞒郡主,是在抱歉。” 江月口中说着抱歉, 面上却没什么愧色,她口中的话半真半假, 沈银粟自知多问也是无用, 方要收回落在江月身上的视线, 便见其发间银光一闪, 定眼看去竟是支异常眼熟的鹤簪。 “江姑娘发间的那支簪子, 当真眼熟。”沈银粟话落, 江月身形微微怔住, 长睫垂落, 遮了眼中一瞬的晦暗, 下一刻便泰然自若地笑了笑,抬手轻抚道,“郡主好眼力,这是殿下赐下的,江月自当时时戴在身边。” “我兄长对姑娘倒是舍得,这鹤簪是姑母亲手为他打磨的,也是姑母留下的为数不多的东西,能给予姑娘,可见兄长对姑娘的看中。”沈银粟声落,江月抚着簪子的指尖僵了一刹,半晌,垂眼温和道,“殿下人好,遇见殿下是江月之幸。” “可惜好人不长寿。”沈银粟轻叹一声,想起这大门上贴着的喜字,苦笑道,“以我大哥那性子,若知姑娘成亲,想来会送上份礼祝贺,好过我们几人,空着手便过来叨扰姑娘。” 沈银粟淡淡说着,余光却瞥见江月听闻成亲二字时下意识皱紧的眉头。 这婚事果真不是她心甘情愿的。 沈银粟敛下目光,不再提及洛瑾玉之事,方要开口询问这沉姓王爷,便听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梳着双鬟的绿衣丫头从院落外匆匆跑进,见了几人面露错愕,小心地走上前来。 “绿翡见过郡主,将军,念尘大师。” 绿翡话落,心虚地向江月看去,见其面色淡然,略略放下心来,刚深吸了一口气放下心来,便察觉一道锐利的目光落在自己头顶,抬眼看去,正对上叶景策一双满是打量的眼。 微微压着的眉眼说不出的锐利,垂眼时带着种莫名的嘲讽意味,绿翡咬了咬唇,下意识地悄悄扯下衣袖,盖住袖口内溅上的鲜血。 察觉到绿翡的胆怯,江月抬步将其遮挡在身后,抬首同身前几人应付道:“郡主还未说明来寻江月所为何事呢?” “江姑娘既然问了,那我便直说了。”沈银粟道,“我等听闻令尊乃是沉姓王爷后裔,与我大昭皇室渊源颇深,而今更是公然声讨陛下暴政,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英雄,故而想要拜访一番,向王爷请教请教。” “郡主说笑了,家父不过一介莽夫,如何能让郡主用请教一词,若说眼下这般情形,也该是家父主动去寻殿下庇护才是。”江月淡漠道,扬声向院外喊了一声,不多时便有一个佝偻着腰的小厮快步走来,站至几人身侧。 “郡主,这小厮名为阿七,先前跟在我父亲身边,对父亲如今所待的兰山地界非常熟悉,郡主只需跟着他走便能找到父亲。” 眼下时间紧,沈银粟二人也不敢耽搁,见江月叮嘱了那人几句,便道了谢,随着那阿七出府。 府外,阿七被士兵先行带走试马,沈银粟刚要抬步跟上,便觉手腕被叶景策一握。 “粟粟,此处需要留人看顾。” “为何?” “你可记得方才进来的那个婢女?”叶景策眼睛微微眯起,似是不愿回忆那股气味,“那婢女身上的血腥气极重,不像手脚干净之人。” “那阿策觉得……”沈银粟试探着,见叶景策思忖道,“我是觉得这位江姑娘既然已经欺瞒过我们一次,此番便不能轻信,更何况无论是这宅院的位置还是那婢女,都透露着不寻常之处,我们不若留下一人再次看顾,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也好有人知会。” “阿策说得有理。”沈银粟颔首,目光落在一侧沉默不语的念尘身上,念尘做事谨慎,武功也强,无论是看顾还是自保都不成问题。 “大师。”沈银粟道,“我和阿策随着那阿七去往兰山,你且在此看顾,一旦这位江月姑娘有什么异常之举,便即可通知我与阿策。” “郡主放心。”念尘微微俯身,腕间挂着的佛珠随动作轻微摇晃,发出细微声响,一双寒潭般的双眼波澜不惊,让人瞧着便觉沉稳。 又叮嘱了几句,沈银粟同叶景策打马而去,念尘遥遥望了一眼,便随意寻了个废弃宅子打坐。 宅子内虽荒凉,索性还剩了些枯枝干草,念尘将屋内的草垛挪至正中,生了团火后,便坐在一侧合目打坐。 手中的佛珠轻微拨动,心中佛经默念千遍,纵然这一切都循规蹈矩的完成,念尘的眉心却仍旧不由自主地皱起,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静观寺的熊熊烈火下,无渡住持慈悲而深沉的目光。 “念尘,你悟性极高,可惜太过偏执,一味追寻所谓的答案,若你日后仍旧执意这般,只怕不易修行。” “师父,人生在世,皆有所求,如何称得上偏执。不过是念尘所求之物,无关富贵荣华,而是一个答案。”念尘跪在无渡大师的脚下,仰面道,“师父曾问念尘,人若无欲,又是为何而活?” “如今你找到答案了?” “弟子愚钝,知这世上有一人无欲,却被人敬仰尊重。”念尘俯首道,“弟子……想去请教那人。” “……是大殿下吧。”无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悠长的叹息,“念尘,你要想好了,若要去帮大殿下,便注定要出世,卷入那尘世之中。” “这尘世有弟子所寻之答案,有想帮扶之人,入世于弟子而言,何尝不是一次修行。”念尘话落,只觉一双手轻抚过自己的发顶,不待他抬头,忽觉一道火光扑面而来,炙热感瞬间涌到面前,念尘的双眼徒然睁大。 依旧是那间破破烂烂的屋子。 风从大门的豁口处灌进,将火舌撩起,扫过他身前。 怪不得方才觉得身前炙热,原是这风的缘故。念尘站起身,方要去院中拿木棍理一理火堆,便见那不远处的府前,女子从宅内走出,趁着夜色浓郁,快步向巷口出走去。 江月姑娘。 念尘盯了一瞬,转身便盖灭火堆,迈步向江月跟去。 夜凉如水,许是怕惊扰了他人,马车行驶得极为低缓,眼见着马车渐渐停下,念尘也在不远处下马,缓步走上前去。 “小姐,到了。”绿翡的声音响起,江月掀了帘子走下马车,一双幽暗的眼在夜色中莫名妖冶,手中的烛火雀跃,映在那双黑瞳中,却似被吞噬了般,掩盖生息。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73节 推开门,江月俯视着地上满身鲜血的男子,见其对自己怒目而视,被堵着的嘴呜咽地不知骂着什么,顿时扬唇笑了起来,温和道:“夫君看上去一点也不听话呢。” “唔——唔唔唔!” 地上的男子闻言更挣扎起来,肥胖的身子像虫子般在江月脚边蠕动,浑身的血迹蹭得到处都是,直叫绿翡忍不住干呕。 “小姐,这人果真如您预料的那般不老实,我已经找人教训过他了,只是没想到他被打成这样还能挣扎。” “猪还要捅两刀才死呢,更何况是他。”江月轻笑着应道,俯下身,抬手摘了男子口中塞着的帕子,不等说话,便听男子怒骂道,“沉月!你个婊子!你爹是把你送来给我睡的,你胆敢找人绑我!小心你爹打死你!” “小姐!”绿翡闻声忙要捡起帕子要将男子嘴堵住,却见江月摆了摆手,一边任由男子骂着,一边四下找寻着什么。 “沉月!你个狗娘养的东西,还不快放开我,不然等老子回去,一定打死你!” “沉月,老子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你个骚浪的贱种,别不知好歹!” …… 男子一声声骂着,江月不为所动地在屋内找了两圈,看向绿翡的眼神有些不解:“绿翡,我不是让你给我准备锤子了吗?我怎么没找到。” “在……在隔壁。”绿翡紧张地咽了下口水,不等江月发话,抬腿便去隔壁吃力地拎了个巨大的铁锤过来。 “小姐……”绿翡声音发抖,江月漠然接过锤子,轻声道,“绿翡,转过身去不要看。” 话落,绿翡忙转过身,捂住耳朵。江月见状回过头,垂眼看了地上辱骂自己的男人一眼,片刻,粲然一笑,“夫君,骂得再大声点。” 声落,扬手便抡起锤子向男人的头砸去。 一锤接一锤,惨叫声凄厉绝望。 血肉模糊间,地上只留细微的抽动声。江月扶着锤活动了下手腕,一双溅上血珠的眼睫颤了颤,轻微垂下,漆黑的瞳仁盯着地上抽动的血肉,片刻,踢了一脚,柔声道:“你怎么,不叫了啊?” 地上不成型的血肉早没了声息。 “不会叫的话——就去死吧。” 江月淡淡说了句,自觉无趣地握住锤柄,木然地向地上砸去。 鲜血喷涌,血浆四溅。 “绿翡,点火,我要送我这夫君最后一程。”江月愣怔开口,绿翡忙跑到院外,将备好的木柴点燃。 火焰腾跃而起,肆虐的火舌吞噬着黑夜,江月拖着男人的衣领从屋内走出,身后蔓延开大片血迹,扬手一扔,尸体便被火舌包裹,火堆顿时燃得更旺。 缭绕的浓烟中,江月微微抬眼,麻木的双眼在察觉到一侧的脚步声后倏然警觉起来,霎时向浓烟另一侧望去。 身前的火焰还在跳跃,其中的尸体若隐若现,念尘在黑夜中缓步走来,手中的火光随风飘摇着,映在二人全然不同的双眼中。 “大师都看到了什么?”沉月先行开口,忽而一笑,满是血迹的白皙脸颊弥漫着诡异的美艳,掌心擦拭这脸上的血,却越擦越脏乱,一双幽暗的水润双眸望过来,女人的笑都带着凄婉,“大师现在是在想怎么处置我吗?” 江月的声音柔柔,眼中尽是苦楚的笑:“大师一定不知道吧,从我被迫嫁给他开始,他就没日没夜的折磨我,他打我,骂我,折辱我。” “所以你就杀了他?”念尘声音平淡,江月盈盈望去,秋水似的眼蓄出泪来,“他不死,死的就是我。” “——求生,也有错吗?” 女人的声音落下,男人肮脏的辱骂似乎又回荡在念尘耳边。 杀人有错。 求生无错。 二人间静默一瞬,江月垂首拭泪间眼神慢慢变冷,黑曜石般的眼睛淡漠凌冽,方要继续同念尘周旋,便听身前传来叹息。 “江姑娘,你发间的鹤簪脏了。” 眼泪擦至一半,江月顿时恶心起来,那肮脏的男人的血,怎么配沾染上洛瑾玉的东西! 抬手从发间拔掉簪子,江月垂首用干净的袖口不断擦拭,却只觉越擦越脏,眼中虚假的泪慢慢聚成真切的泪滴,砸落在簪上。 念尘站在不远处看着。 他知道那簪子是谁的。 也知道这女人此刻的泪是真的。 这就够了。 他修行不够,不足以成圣,故而有失公允,心有偏私,此为人之常情。 念尘叹了口气,缓缓上前两步,身侧的火焰发出燃烧的声响,他俯下身,将手中的帕子递出。 “施主的脸脏了,擦擦吧。” 【作者有话要说】 念尘os: 只要你对殿下是真心的,我可以饶你一次 第86章 共枕 寂静的夜里, 几道人影一前一后地走着,街道两侧的红灯笼随风摇晃着,发出呜呜的破损声。 江月默不作声地跟在念尘身后, 散落的长发遮住半边面容,眼帘掀起,漆黑的瞳孔中映着明亮的火光, 仿佛在灼烧身前的男子。 “大师……会将此事告于旁人吗?”江月的眼垂了垂, 声音哀婉, 到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大师若将此事告于旁人,江月怕是就活不成了,阿爹也好, 这城中的百姓也罢, 断不会放我一条生路。爹会打断我的腿,百姓们会用唾沫淹死我……” 江月低低说着,察觉到念尘脚步顿了一下,嘴角微微笑了一下, 又被她快速掩了下去,伸手抓住念尘的袖口:“求大师给我一个答案, 若……若大师觉得此事无法隐瞒, 不若现在就处死我, 也好过受那身心的折磨。” 女人的眼泪一滴滴砸下, 当真委屈极了一般不住地用衣袖擦拭, 磨得眼尾通红。 念尘垂目看了一会儿, 他对女人的眼泪倒是没什么感触, 不过是无端想起最初见到这女人时, 她跪在雪中请命的执着模样, 明明是跪着的姿态,脊梁却挺得笔直,一双眼桀骜不驯,处处透露着强烈的生机与欲望。 这样的女人,不该屈辱的死去。 念尘想起屋内男人恶心的谩骂,竟无端生出厌恶之情,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觉得这样的人,闭嘴也应当。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想法方一冒出,念尘忙摇了摇头低念了几声,口中这般说着,心中却知这罪自己已经犯下了,片刻,只余悠悠叹息。 “施主放心,今夜之事,小僧不会同旁人讲起。”念尘俯首淡声道,“但愿施主往后脱离苦海,不受折磨,不犯杀孽。” “多谢大师。”女子的声音恳切,念尘的眼神垂落,见女人白皙的指尖迟疑地松开自己的衣袖,略有些发抖地学着自己行了个礼。 “大师之恩,江月没齿难忘。” “无妨,天色已晚,施主还是早些回去吧。”念尘敛下眼,江月忙点了点头,垂首间眼中划过漫不经心的冷笑,口中却是极诚恳的语调,“那大师也早些休息,若郡主他们需要帮忙,我们也好明日一早便赶过去相助。” 话落,江月眼睫轻颤,眼中生出几分玩味的笑。 就她爹的那套行事作风,只怕今夜的兰山必有好戏看。 漳州城北,兰山脚下,马蹄声渐缓,眼见着山上鳞次栉比的房屋已经显露,叶景策等人持缰勒马,翻身跃下马背。 “殿下,将军,两位稍等一下,小人这就进去通报老爷一声。”阿七说着躬了躬身,快步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精致大院跑去,不多时,身后便跟出个一脸横肉的壮汉,见了二人,立刻谄媚一笑,“兰山这等小地方,竟能让云安郡主和叶少将军屈尊莅临,实在是大幸,实在是大幸啊!” “王爷言重了,王爷的祖辈为我大昭立下汗马功劳,今日得见王爷,该是我和叶将军的幸运。”沈银粟笑着客气道,大汉立刻躬身陪笑,“郡主这话便是取笑沉某了,祖辈的功劳到了沉某这里也已落败了,哪配称得上一句王爷,不过是一个乡野村夫罢了。” “王爷说笑了,这祖辈的血而今仍旧流在王爷体内,这胆魄心性亦是。”沈银粟微微一笑,循循善诱道,“况且今日,有一个重振家族的机会就摆在王爷面前,只看王爷有没有这心了。” “这!”沉耀语塞了一瞬,眼中划过一丝兴奋的光芒,忙侧身将二人向院内请,“瞧沉某这脑子,二位进去说,二位进去说!” 步入帐内,几人方闲聊了几句,各色佳肴便已然备齐,叶景策抬眼打量了一番四周,只觉这土皇帝也是皇帝,但说这屋内陈设的奢华程度,只怕是皇子府也不过如此。 见叶景策有意环顾四周,沉耀脸上得意之情更甚,忙倾身陪笑道:“少将军是有什么看上的?沉某立刻安排。” “并非是要求什么,而是王爷宅中精致,叶某没见过什么世面,故而环顾了一番,让王爷见笑了。”叶景策拱手一笑,见沉耀眼中满是得意,忽而话锋一转,慢声道,“不过王爷这宅子只有一点不好。” 沉耀脸色一僵,干笑着道:“请少将军赐教。” “此宅在设在山中又几人能见其奢华?需得寻个机会设在京中才好,方让人见识王爷品味之高。”叶景策抬眼看去,扬唇笑道,“王爷觉得叶某说的可有道理?” “自然有理,自然有理!”沉耀慌忙点头,沈银粟见状心中已有了估量。 她先前听说这人不满洛之淮,还以为这人会是个有胆识的英雄,好奇之余,倒也惧怕此人日后会起划地为王的念头,不愿将兵马相借。而今看来倒是她多虑了,此人并非有勇有谋的英雄,更像是有匹夫之勇却胸无大志的平庸之人。 不过也好,越是这般的心性,便越好同他商议,只要利益给够,他们便不会拒绝。 见沉耀这般激动模样,沈银粟便也不再试探,直接开门见山地将此行的目的告知,果真见沉耀只短暂思索了一瞬,在听闻抛出的甜头后,连连点头大笑。 他最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若说这两万兵马是他的,不若说这两万兵马是这山匪的。他掏出全部家当同这山匪交好,不过是看中这山匪善战,天高皇帝远,待其日后占据北境之时,他也能跟着分一杯羹。可如今这老山匪病倒,他哪还敢指望着他,既然如此,不若立刻向定安军投诚。 酒过三巡,事情远比想象中顺利,沈银粟方松了口气,便听沉耀的声音在对面响起:“想来二位是已经见过沉某那不成器的女儿了?” “您说沉月姑娘?我们自是见过,当日她为妇孺请命之举实在令人敬佩,当真是继承了王爷的碧血丹心。”沈银粟恭维着,却打心底里觉得此话实在辱没沉月,无论是心性还是胆魄,沉耀都不能同沉月相比,她这般说,实在是给沉耀脸上贴金。 沈银粟话落,沉耀昂首大笑,片刻,排着桌子道:“郡主可真会同沉某开玩笑,就沉月那废物,也配让郡主敬佩?” 废物?沈银粟只觉沉耀这话实在讽刺,自负程度可见一斑,偏偏她眼下是同其商议招安之事,不好撕破脸面,只好忍声吞气地笑了笑,故作不解道:“敢问王爷何故这般说,以我之间,沉月姑娘可并非池中之物。” “哈哈哈,郡主这话说得呀,当真叫沉某替那不肖女害臊。”沉耀说着,许是酒意有些涌上,话语间竟有些口无遮拦,直大笑道,“沉月那人啊,跟她娘似的,明明是个女子却什么都要和男人挣个高低,岂不可笑,让她嫁人又不肯,非要捆上才老实,如今我啊,只盼着她别像她母亲似的,当个生不出儿子的废物。” 沉耀话落,沈银粟险些没将手中的茶向其脸上扬去,握着茶杯的指尖攥得发白,被叶景策抬手轻轻按住后,才止住了轻微的颤抖。 “粟粟,和这种人生气不值当。”叶景策的声音亦是有些发寒,看着沉耀的眼中满是不屑,“你就算今日教训了他,日后他也只会将这怒火转移到江月姑娘身上。” “收他这种人进军,当真是收了个蛀虫!”沈银粟低骂一声,却听沉耀开始不停地说起自己的两个儿子,只待说到关键处,拍了拍手,便有两个肥胖男子从屋外走入。 “还不见过云安郡主,叶少将军。”沉耀话落,两个男子立刻手忙脚乱地行了礼,方起身,就听沉耀笑道,“实不相瞒,沉某一直艳羡少将军一家能征战沙场,为国效力,所以特地让两个孩儿从小习武,只盼有朝一日也能博个功名,今日少将军既再次,不知可否为犬子点拨一下?” 沉耀话都这般说了,叶景策也没有推拒的道理,只得皮笑肉不笑地应下。 眼见着面前二人的笨拙身姿和落在沈银粟脸上打量的眼神,叶景策更觉眉心狂跳,恨不得此刻就掀桌走人。 奈何着此番是来招安,不可坏了大事。强忍着怒意看完了二人的杂耍,叶景策措辞片刻终于应付过去,只待再喝了几杯,就同沈银粟起身请辞。 已是接近午夜,二人不便赶路,只同沉耀寒暄几声后随着婢女去往各自房间,殊不知二人身后的不远处,沉耀盯着叶景策的身影打量半晌,招手让身侧下人贴耳过来。 “给我找几个上等货来,要那种会伺候人的。”沉耀醉醺醺道,“一会儿把她们塞到少将军房里去伺候,务必把少将军伺候高兴了。” “可……可老爷……小人瞧着那叶少将军不像贪恋女色之人,万一……” “没什么万一的,男人嘛,哪有不贪恋女色的,不过只因为他年纪不大,未尝过滋味罢了,只待食髓知味,自然知道其中的好。”沉耀呵呵乐了一声,低声喃喃道,“这少将军可得伺候好啊……听说他和二殿下走得近,咱们日后往上爬,许是得靠他呢……” 夜凉如水,屋内却是温热。 屏风后,巨大的浴桶冒着热气,叶景策将衣服解下搭至屏风上,抬脚迈入热水中,只觉浑身紧绷的肌肉瞬间松懈下来,连日赶路的疲惫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卸下。 发间的带子半解,叶景策墨色的长发半数散落在水中,发尾贴着肩膀蔓延向下,劲瘦的腰身肌肉线条清晰可见。他本就生了副极好的样貌,当初男扮女装时,脸颊尚有几分少年气,眉目又天生明亮含情,散下长发恍惚间只让人觉得美得雌雄莫辨。 而今消瘦些许,剑眉星目之感则更显露出来,宽肩窄腰的身形下,成熟的英气竟压过了往日的少年感。 难得寻了个闲适工夫,叶景策双臂扶着浴桶边沿,身子向后仰躺下去,方合上眼,便听门外有人敲门。 “少将军,老爷吩咐我们送些衣物过来。”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74节 女人的声音响起,叶景策扫了眼自己搭在屏风上的旧衣,开口道:“进来吧,东西放外面的桌子上就成。” 话落,房门打开,女人们鱼贯而入,脚步声混乱急切,叶景策刚要闭上的眼睛猛地睁开,察觉到有脚步靠近,忙冷喝一声:“东西放外面就成,这里不需要人伺候。” “可是将军,是老爷吩咐我们过来的啊。”女人的声音娇滴滴地传来,一边说着一边向着屏风靠近,“少将军放心,我们肯定伺候好您,让您舒坦。” “我说了,这里不需要人伺候!”眼见着屏风周围的脚步声越来越多,叶景策慌乱地向自己挂在屏风上的衣服看去,只待女人劝说的声音还要响起,便抬手扬翻了一旁放着的文盘,盘内的东西顿时砸落屏风外,一片惊叫声中,叶景策迅速起身扯了衣物将腰带束好。 长发还湿哒哒地贴在后腰,叶景策方迈出屏风,便觉自己被数双眼睛盯上,像是察觉到他要跑一般,屋内女子们顿时如饿虎扑食般涌上,满脑子只记得沉耀的意思,叶少将军等同于黄金。 听说过北境女子生猛,但也没料到能生猛成这般模样。 叶景策喊了数声无果后,方打算抬手将其一个个打晕,便见门外似乎晃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少将军——”临近的女人飞扑过来,叶景策眼睛一转,已然准备劈人的手霎时放下,只待女人靠得足够近,推门,抬脚便向外扑。 “粟粟——救我——” 沈银粟被扑了个满面,不等反应过来,便见叶景策极为灵巧地躲到她身后,一个穿着薄纱衣的美女直愣愣扑到她的怀里。 一时间,沈银粟愣了,屋内的众女子愣了。 唯有叶景策俯身将头靠至沈银粟肩侧,眨了眨眼,狡黠一笑。 “粟粟,你来得刚好,可吓死我了。” 方才还冷冰冰的声音一下温和起来,甚至还带着几分亲昵的讨好,任谁都听得出这其中的意味。 屋内女子俱愣住,心中骂了沉耀一万遍,这人莫不是蠢货吧,在郡主头上动土,幸好今夜没碰到这少将军衣角,若是碰到了,岂不是等着被处置。 见屋内女子俱沉默下来,沈银粟似乎愣怔着没反应过来,叶景策不满地抬了抬眉,小声抱怨道:“粟粟,我本来泡澡泡得好好的,沉耀非塞了一堆姑娘过来,我都和她们说我家室了,她们非不信,把我吓得啊,满屋子跑,幸好你来了。” “粟粟,你说这不是逼迫良家男嘛,大晚上的,我都好几日没睡好了,这一吓,晚上睡不着可怎么办啊。” …… 叶景策故作委屈地念着,侧过头去,一双眼盯着沈银粟看,一见她皱眉,就更添油加醋一番,可怜兮兮地向她身后凑,嘴角却抑制不住地扬起,酒窝若隐若现。 “是沉耀让你们来的?”沈银粟话落,屋内一众女子连连点头,小声道,“让我们伺候少将军沐浴。” “仅此而已?”沈银粟扬声,众女子面面相觑了一番,扑通一声跪下,“郡主明鉴,我们当真不知您和少将军的关系……这么好。我们,我们是奉沉老爷的命令过来的,我们一概不知啊郡主!您放了我们吧!” “我又不能将你们如何,你们何故吓成这般模样。”沈银粟垂眼看向地上的女子,犹豫片刻,扬了扬手道,“夜色已深,你们先先去吧,别扰了我们休息。” “是,是!多谢郡主,多谢郡主!” 地上的女子闻言慌忙起身退下,途径叶景策身边,匆匆行了礼便目不斜视地离去,留下叶景策一人茫然地眨了眨眼,贴着沈银粟疑惑道:“粟粟,你就这么放她们走了?” “她们是奉沉耀命令过来的,我要为难也是为难沉耀,不能为难她们啊。” “那……那你不生气?”叶景策磕磕绊绊道。 “生什么气?同你生气吗?”沈银粟不解地向叶景策看去,开口笑道,“阿策,我知道你没碰她们,为何要同你生气?” “……”叶景策无言地盯了沈银粟片刻,欲言又止半晌,终于忍不住裹了裹自己的外衣道,“粟粟,我的意思是,你不该同沉耀或者那些女子生气吗?她们……她们差点就看了我的身子,辱了我的名节啊!” 叶景策声落,二人间静默一瞬,片刻,沈银粟压了压嘴角,挣扎良久,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 “阿策,你不要闹了,谁能辱了你的名节啊,只怕不等她们靠过来,你便一人一掌打晕了。” 沈银粟轻声笑着,却见叶景策的眼帘微微垂下,默不作声地远离了她一步。 “阿策……”沈银粟小声开口,试探地扯了扯叶景策的衣角,“那……我生气?” 叶景策又躲远一步。 “你又不是真心生气。” “那……我真心生气?”沈银粟双手叉腰,佯装愤怒道,“我现在就去找沉耀算账!我让他赔我的阿策清白!” 沈银粟说罢便抬脚,步子还没迈出去,就觉衣角被叶景策反手拽住。 “算了,我困了,你不要去了。”叶景策声音淡淡,沈银粟抬眼望去,许是刚出浴不久的缘故,叶景策的眼睫上尚挂着星星点点的水珠,鼻尖仍有些微红,垂眼下去,竟有些我见犹怜的意味。 沈银粟的心顿时被愧疚感填满,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见叶景策拉着自己的衣袖要向屋内走,便愣怔地跟上,低低道:“那阿策要怎样才不和我生气。” “粟粟,我说过,我不会和你生气的。”叶景策低声应了一句,见沈银粟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往屋内走,眼中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得意,很快便又被故作难过的眼神掩下去。 “粟粟,我不是和你生气,我是害怕。”叶景策转身同沈银粟小声道,“你说沉耀着前半夜往我屋中塞女子,这后半夜,万一给我放迷香可怎么办啊,那我岂不是毁在这里了?” “应该不会吧,毕竟这些人都被我打发回去了……”沈银粟认真安抚着,见叶景策的抓着她衣角的手垂下,立刻改口道,“阿策说得有道理,这可怎么办呢?” “对嘛,所以我就想着找一个人既能守在我身边,又能通晓药理,防止我被暗害!”叶景策转了转眼,强忍着笑意地摸了摸自己的下颚,故作思索道,“找谁好呢?” “是啊,找谁好呢,将士中好像没有通晓药理的……”沈银粟顺嘴接了一句,说至一半,突然察觉不对,刚一抬首,正对上叶景策笑盈盈的双眼。 “恭喜粟粟猜对了!” 叶景策话落,抬手便将沈银粟横抱起,无视其在怀中的挣扎,迈步将她放置床上。 “阿策,你又诓我!”沈银粟的一双美目向叶景策瞪去,鼻尖却仍萦绕着他沐浴过后的香气,身前下榻之处被叶景策挡得严严实实,却见自己越出声,叶景策便却倾身下来,只待她再避无可避之时,那人笑着用鼻尖蹭了蹭她,起身,手中扯的正是她身后的一床棉被。 “粟粟,我何时诓你了?”叶景策理直气壮地抱着棉被道,“你自己也说了,要给我找一个能守着我的,通晓药理的人。” “那是你引导的!”沈银粟说着,只见叶景策蹲身在地上铺起被子,边铺边低低道,“不过粟粟要是反悔了,现在也可以回去,反正我被谁抢,被谁觊觎,粟粟一概不在乎!” “你!”沈银粟气得一拍被褥,抬手拿了旁边的软枕扔过去,叶景策抬手接住,漫不经心地道,“不仅不在乎,还不担心我害怕,还拿枕头砸我……” “叶!景!策!”沈银粟一字一顿,叶景策终于住嘴,抬眸向沈银粟看去,但见榻上的姑娘脸颊通红,抿了抿唇,不自然地避开他的视线道,“我在乎!我怎么可能不在乎你!我留下来还不成嘛!” 说罢,翻身便捞了被子将自己盖住。 “快睡吧,你不是困了嘛。” “好。”叶景策淡淡应一声,虽和衣躺下,但却不住翻身,只待翻了几次后,果真听榻上传来女子闷闷的声响。 “阿策,你是不是睡得不舒服?” “有点,地板又冷又硬,不过粟粟不用担心,我身体很好,绝对不会生病的!” 黑暗中,叶景策的眼睛亮得惊人,眨了又眨,满眼都是得逞的狡猾。 沉默片刻,沈银粟最终还是悄悄向榻内挪动了一些,犹豫着道:“要不然……你上来睡?” “粟粟的心最软了!”沈银粟话音刚落,叶景策翻身便抱着被褥跑来,一双带着兴奋的双眼亢奋地看过来,正对上沈银粟投过来的眼神。 似是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沈银粟微微眯眼,不等说话,便被叶景策揽着躺下,亲了亲她的耳垂后,轻声哄道:“夫人早点睡,明日还要起早呢。” “阿策?你是不是又骗……”沈银粟话音未落,叶景策向她的方向靠了靠,低低道,“粟粟,我冷。” “……”沈银粟沉默一瞬,半晌,又开口,“阿策?” “嗯?” “我的被子是暖的,你靠过来就不冷了。” 第87章 兰山夜雨 兰山的夜寂静异常, 唯有呼啸的风声不断。山间的灯笼拼命摇摆着,一阵狂风扫过,灯笼破损的瞬间, 雨滴也砸落下来。 灰暗的天空倏然撕裂开巨大的缝隙,霹雳声在半空炸开,山中一片轰鸣之声。树影婆娑, 豆大的雨滴砸在窗棂上, 雨水顺着屋檐噼里啪啦地落下。 雨幕之中, 来人脚步飞快, 伸手轻叩了两声门后,见房门打开,屋内男子手持烛火, 神色恹恹, 忙躬身将信奉上:“将军,绵阳城急报。” 信封上洛子羡的墨迹已经被雨水洇开,叶景策伸手接过便屏退了士兵,转身回去房内。 山间阴冷, 今夜大雨滂沱,屋内则更为潮湿, 沈银粟睡得本就不安稳, 似是被门缝内袭来的寒风所扰, 肩头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瞬, 只待一双手小心地将被褥重新掖好, 暖意再次涌上, 紧皱的眉头才慢慢舒展, 脸颊下意识向被褥内埋了埋。 屋内的光火幽暗, 叶景策举着火烛在榻旁盯了沈银粟半晌, 既害怕她被火光扰醒,又抑制不住地想盯着她睡着时的样子看,心中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举着火烛走向较远的一侧,将桌边的蜡点燃,轻缓地拆开手中的信封。 既是绵阳城送来的,就算不看,他大约也能估量出里面写了什么。 果不其然,信中不过寥寥几句,却言简意赅,朝中因疫病之事在云州建立防线,而今疫病已消,突破防线只是早晚之事,洛子羡刚征了兵,正需几场仗来磨砺新兵,眼下朝中大军未至北境,他此刻开战,一来先发制人,二来可以攻下几座云州城以南的城池用来磨练新兵。 屋内的空气湿冷,烛火熹微摇晃,叶景策细细看完信上内容,心中倒也不觉惊奇,只垂眼将信纸折好,刚要放回信封,便听榻边传来轻微声响,沈银粟的声音轻轻传来。 “阿策?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洛二的信罢了。”叶景策抬步走过去,沈银粟此刻刚醒,意识尚且有些模糊,见叶景策坐至榻旁,便有些倦怠地靠上去,头枕在其肩上,疲累道,“信上说什么了?” “洛二已经率兵攻城了。”叶景策声落,沈银粟眨了眨眼,终于提了几分精神上来,“那我们要快些回去了。” “嗯。”叶景策低低应了一声,见沈银粟仍有些困乏,垂首亲了亲她的发顶,“粟粟,再睡一会吧。” “这样大的雨声哪里还睡得着。”沈银粟幽幽叹了句,一双杏眼向外望去,见竹窗被拍打得咯吱作响,过了半晌,才恍惚意识到时辰已然不早,不过是今日阴雨,天不见亮罢了。 不过是又休息了半个时辰左右,山间便有了走动的声响,二人如今急着回绵阳城,自然不敢耽搁,早早的便撑了伞走出房内,打算同沉耀商议行军的事宜。 沉耀的屋内仍保留着昨夜席间的布置,雨水的潮气与残留的酒香混杂在一起,充斥着微醺之意。沉耀方被匪兵扶着过来,醉意尚未全消,走路仍有些歪斜,一双狭窄的眼睛刚睁开就对上叶景策满是寒意的眼神,猛然间想起昨夜自己闹的丑事,鞠着的身子瞬间一激灵,整个人都被活活吓醒。 “两……两位贵人昨夜可休息好了?”沉耀胆颤地问着,一双眼心虚地望叶景策的方向瞥,但见那人挑眉笑了一下,语气中说不出的冷冽,“托沉王爷的福,哪能休息得不好?” 说罢,叶景策的抬脚向沈银粟身后迈去一步,小指勾了勾沈银粟的发尾,抬眼看沉耀的目光带着嘲讽:“只不过沉王爷安排伺候的人太多了,实在惊扰了我夫人。” “是是是,沉某下次一定注意。”沉耀连连点头应着,话刚落,又见叶景策不满地压低了眉眼,忙改口道,“不对不对,没有下次了。” 被叶景策着一来二去地吓了一番,沉耀着酒算是彻底醒了,再看其与沈银粟之间的细微动作,恨不得给昨日的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这得是多没眼力的人才看不出二人之间的亲昵,怪只怪他昨日被二人的突然到访冲昏了头脑,才能做出那般荒唐之事。 心中骂了自己几句后,沉耀也算警醒起来,对二人不敢再有过多废话,只一一按照二人的吩咐命人整顿山中的兵马,尽早赶去绵阳城。 外面的雨似乎比晨起时小了些许,山中的人一旦活动起来,脚步声便逐渐凌乱,到处都是雨水飞溅的泥泞之声。 走出房门,叶景策方要去往后山清点匪兵,便见山间有一马车正冒着风雨摇摇地向这边驶来,驾车之人头戴斗笠,一双淡漠的双目幽深异常。 “小僧念尘见过郡主,将军。”念尘俯身行礼,身后,一双素手掀开马车帘帐,江月撑着柄淡色的油纸伞轻缓走下。 “沉月见过郡主,将军。”江月的声音温和,抬眼扫视到沉耀之时,眼中划过一丝轻蔑,开口冷淡道,“沉月见过父亲。” “你来这里做什么?”未等沈银粟二人开口,沉耀厌弃的声音先行闯了出来,似是察觉到沈银粟睨过来的眼神,沉耀愣怔一瞬,轻咳半声道,“你不在温县伺候丈夫,跑来这里添什么乱!” “父亲这话可冤枉女儿了。”江月面露担忧道,“女儿过来,一来是父亲这边是否需要女儿相助,二来,便是来寻我那夫君的。” “寻你那夫君?”沉耀蹙眉一问。 “是啊,夫君前日便离开温县过来兰山照顾生病的公公了,父亲你不知道?”江月的眼睛霎时惊讶地睁大,天边一道惊雷劈下,闪电蜿蜒过众人的头顶,刹那的金光仿佛在一瞬间撕裂开女人故作柔弱的面孔,将那张俏丽惊诧的面孔劈成两半。 雷声回响,闪电映得沉耀脸色发白,江月凄切的双眼向沉耀望去,半掩在衣袖下的嘴角却微微扬起,余光中目光扫至念尘的方向,但见那僧人微微垂目,薄唇紧抿,似是有些无奈。 沉耀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这女婿可是山匪的独子,若不是因其性子乖张恶劣,迟迟成不了家,他又将暗地里给沉月下药,将其献出,这山匪怎么可能会让他居于兰山中,掌这山中兵权。 而今这山匪的宝贝疙瘩失踪了,若这山匪怪罪下来,只怕他在这山中的话语权会被削减,届时他如何用这两万兵同叶景策等人换取后半辈子的富贵安稳。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75节 沉耀咬牙思忖片刻,再抬眼时目光已是冷漠至极,同江月冷声道:“你跟我过来,我有事叮嘱你。” “是。”江月盈盈下拜,又同沈银粟二人寒暄几句后便同沉耀走至一侧,依旧是那种嫌弃的目光,江月似乎已经习惯了沉耀这样看着自己,眉梢抬了抬,掐着指甲硬逼着自己做出副温顺模样。 “父亲有何事要交代?” “你个废物!之前让你去绵阳等地救助灾民,好便于给山中征兵,你倒好,转身带着些女人和孩子跑了,半个男人没带回来,如今这朝中之人刚要招安山匪,你又没看住丈夫,让那金疙瘩失踪了!没用的东西,我还能指望你做什么事!” 沉耀怒斥一声,口水喷溅到江月脸上,女人的眼捷垂了垂,强忍着拿帕子擦净的举动,温声笑道,“父亲是怕夫君的失踪影响您在兰山的地位,拿不出山中兵权?” 沉耀闻言冷哼一声,一把甩来江月挽过来的手,粗糙的指腹扬起时划过女子白皙的脸颊,留下几丝显而易见的红痕。 指尖掐了又掐,江月的面色阴沉一瞬,又勉强打起笑意,淡声道:“父亲放心,此事交于我,我定不会让公公开口阻拦您的。” “沉月,别让我失望。”沉耀闻言面色稍霁,斜眼见沈银粟向这边望来,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挥了挥手便让江月去往这兰山当家的胡老大的住处。 眼见得江月走远,一侧的沈银粟也收回目光,侧首看向身旁的念尘,轻声道:“如何,这江姑娘昨日可有什么异常之举?” 火堆旁,女人哭着用袖口拼命擦拭鹤簪的样子再次浮现在脑海中,那张满是血迹的白皙面庞在跳跃的火光下弥漫着妖异的艳丽。 她或许该擦一擦脸上的血迹再同他哭,至少这样不会像从地狱里爬出的艳鬼。 诡异的想法在念尘脑中一闪而过,扰得他直皱眉,片刻,却也只是摇了摇头,垂眼淡漠道:“她并无异常之举。” “……那就好,辛苦念尘大师了。”沈银粟盯了念尘半晌,须臾,收回目光,向着江月离去的方向望去。 这兰山的当家的胡老大病了有些时日了,先前其儿子为了冲喜,急急忙忙的娶了个新妇,在温县临时添了个宅子。 山上的众人皆知,这新媳妇是被她老爹给绑过去的,嫁人当天被下了药,昏昏沉沉的就被抬上花轿,身边跟着的婢女一路哭着去追,却被那胡老大的人打得遍体鳞伤,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小姐被送入洞房。 纵然这新妇是强娶进门的,但眼下这少当家的毕竟就这么一个女人,再怎么说也得称一句少夫人给个面子,礼数上需得做到。 引路的匪兵心中想着,脚下的步伐更是不敢怠慢,待把江月送至胡老大的院前,弯身道:“少夫人,就是这儿了。” “有劳你了。”江月声音淡淡,同匪兵道,“我知你是当家的看中的人,如今我夫君不在我身边,我又不曾亲手照料过当家的,只怕会有不周之处,还望小哥在院前帮我守着些,若出什么差池也好帮一帮我。” “少夫人客气了。”江月话落,匪兵连忙躬身点了点头,目送江月进屋后,转身守在院前。 屋内,奢华精致,江月不紧不慢地四下环顾一番,待确保屋内无人后方才走至屏风后,缓步走向榻上虚弱脏乱的彪形大汉。 大汉的呼吸声微弱,胸膛细微起伏着,干裂的嘴大张着,似乎正拼命摄取空气。 江月拿了椅子缓慢坐下,抬手,一侧的绿翡连忙从匣子中取出汤药小心放至江月手上。 “爹,吃药。” 江月的声音轻缓,将汤匙喂至胡老大嘴边,见大汉眯着混沌的双眼艰难打量自己半晌,方才轻声道,“爹,你莫不是忘了,我是您的儿媳啊。” 你帮着沉耀,亲手绑进洞房的儿媳! 江月拿着汤匙的手微微颤抖,僵持片刻,总算见胡老大张开嘴,似乎含糊地要嘟囔什么,却又因乏力作罢,只喝下江月碗里的药。 碗中的药一勺勺见了底,江月的眸光愈冷,见榻上的人渐渐只会张嘴的动作,汤药从唇边几次溢出,终于满意地收了汤匙,将药碗放置一边,取了一旁的帕子缓缓靠近。 “爹怎么不咽药啊,是等着夫君来伺候您吗?” 提及到自己的儿子,榻上的汉子眼睛微微亮了一下,喉中发出含糊的声响,拼命挪动瞳孔向江月看去,却见那女子浅浅笑了一下,慢声道:“放心,你很快就会下去陪他了。” “在阴曹地府——好好陪着那滩肉泥!” 肉泥?!榻上之人的眼神瞬间惊愕起来,死命地向江月抓去,却发现自己的身体难以动弹分毫,喉中嘶吼半晌,也只是声如蚊呐,杳不可闻。 “害怕吗?要不要我帮你喊人求救?”江月一双黑亮的眼睛徒然笑起来,冷森道,“你们把我送到他房间的时候,我也好害怕,我也想有人救我,可我只察觉到了他的手,他的手在我的腰间游走,像一条恶心的蚯蚓死死缠着我,让我每时每刻都想要送他去死。” “如今,我终于杀了他,剁得像烂泥一样碎啊,有趣至极。”江月咯咯笑起来,俯身到胡老大耳边,轻轻道,“现在,轮到你了。” 话落,胡老大更挣扎起来,却觉越挣扎越乏力,身体狰狞地躬起,嗓中一口腥甜涌上,双目圆瞪着面前的女人,却见那女人轻飘飘地笑着。 笑着笑着眼中倏然就落下泪来,胡老大越气急,那眼泪就越多,只待胡老大一口气噎在嗓中,女人的泪瞬间涌出,拼命地向门外跑去,边跑边喊:“你们谁来看看阿爹啊!他不行了!快帮帮忙啊!” 屋外候着的匪兵瞬间涌进屋内,在胡老大剩最后一口气之时围在榻边,却只见他瞪着眼哽下最后一口气,口中半分声响都发不出。 身后女子哭得梨花带雨,跌坐在毯上悲伤地站不起身,只捂脸低泣着,透过指缝,一双黑亮的猫眼看着众人集聚在胡老大周围,半晌,慢慢露出笑意。 又死了一个。 下一个就是你了,沉耀。 被搀扶着走出房门,江月发丝凌乱,逢人便抓着低声询问:“你看见我夫君了吗,你帮我找找他,阿爹走了可怎么办啊……” 众匪兵面面相觑,只道少夫人怕不是受了刺激,得了失心疯,口中一句句节哀地劝着,使着眼色让身边的婢女扶她去沉耀处。 山间的雨以及淅沥沥地带着,沉耀方从屋外走入,便见江月失魂落魄地坐在椅上,旁边的匪兵见状小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同沉耀交代了一遍,话音刚落,便见沉耀快步走至江月身前,冷声道:“不是让你去照料亲家公了吗?亲家公怎么会突然就动了气!” “父亲,是公公他突然问及夫君情况,我便如实说了,谁知道他……谁知道他一担心就……” 一声响亮的耳光猛地传来,沉耀的掌厚实有力,直叫江月口中瞬间掺了腥甜,一双眼下意识向沉耀瞪去,一闪而逝的狠辣瞬间被委屈掩盖。 “父亲息怒,你知道公公那脾气的,我若不说实话,他定会生气的……” “你!”沉耀被猛地一噎,随即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这胡老大一死,只要他那儿子不回来,这山中的权利岂非落在少夫人江月身上?他这女儿素来被他掌控,只要她肯听话,这山中的权利不就是他的,届时借兵给叶景策等人,等待他的可不就是荣华富贵。 思及至此,沉耀心中似有些兴奋,奈何身旁还站着山间匪兵,他不敢表现出喜悦,便只好装模作样地将怒火发泄在江月身上。 “好你个天煞孤星,见了你真是晦气,给我上外头跪着去!” “是。” 山间烟雨蒙蒙,跪在院前的女子腰身笔直,低垂着头,脸颊上的红印清晰可见,一身布衣早被雨水浸湿,凉凉地贴在身上。 路过的匪兵驻足看了会,啧啧感叹他们这少夫人当真命苦,丈夫不见了不说,这老当家的身子早早便不行了,大家都知道他活不长久,少夫人好心去看一眼,被老当家的吓成这样,回来竟还要在雨中罚跪。 怎么说这少夫人如今也是他们兰山的人,沉耀这么一个外姓的,何故折磨他们兰山的主子。 山匪暗骂了几句,只道这沉耀给了他们山中钱两,又是少夫人的亲爹,少夫人不说,这口气他们便也只能咽下。 “前面何事喧闹?”蒙蒙细雨中,女子温婉的声音传来,众匪兵转头一看,但见沈银粟撑着伞走来,身侧是一道而来的叶景策和念尘。 “回郡主的话,前面是大家在心疼少夫人罚跪呢。”匪兵见状忙赶去沈银粟身边,他们被就是为了谋生才归顺兰山的,本性称不上坏,更何况这镇国将军府声名远扬,众人皆知其护国安邦的壮举,心中对叶家之人自有几分敬佩,见了二人自然恭敬。 “罚跪?这样的雨天何故在外面跪着,岂非等着生病?”沈银粟蹙眉问了一句,匪兵立刻点头道,“说得不就是嘛,这沉老爷因为当家的病逝之事迁怒于少夫人,殊不知当家的那身子啊,本就不大行了,少夫人好心去送药,反而被当家的病逝吓哭,这事情如何……也不该迁怒于少夫人啊。” 匪兵话落,见沈银粟的目光向江月的脸颊看去,两道秀眉瞬间拧在一起,握着伞的指尖略有些发青。 沉耀重男轻女之事她昨夜就看得明白,这江月虽不可信,却也不至于被亲爹如此虐待。沈银粟倏然间就想起洛瑾玉曾无意提及她接生的那孩子曾被其亲父嫌弃是个女孩,而江月闻言后气急给了那父亲一掌,她当时虽不信江月其人,却也觉此人带妇孺闯城,护女婴不被其父看轻,实为仁义之人。 而今再看,想来那女婴竟是江月自己。怪不得洛瑾玉提及时带着略微叹息,怕不是心中已有了大致的估量。 雨意渐浓,沈银粟咬了咬牙,不待身侧之人察觉到,抬脚便向屋内走去,朗声道:“沉王爷何故这样体罚亲女,今日是亲女,明日便是营中士兵,他日便是我大昭的千万子民!我大昭,只需爱民如子的臣,不需心狠手辣之贼!” 这话说得讽刺至极,想来沈银粟已然气急,只是因着招安的缘故压了气焰,还尊称一声王爷。 方同江月擦肩而过,沈银粟的眼神扫过其慢慢肿起的面颊,眉头拧得更深,回首同叶景策喊道:“阿策,我马车上备了消肿的膏药,你帮我取来给江姑娘可好?” “知道了。”叶景策应了一声,知沈银粟着急,便也不做耽搁,转身离去。 眼见着面前女子的身影彻底没入房门,江月抬手,鸦黑的眼睫颤了颤,听闻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倒也懒得回头,只淡淡笑了一声。 “她同殿下一样,是心软的性子。” “所以哪怕并不了解姑娘,总想着救姑娘一把。”念尘声音淡漠,手中的伞却倾在江月头顶。 “大师,这次真不是我杀的。”江月抬眼,晶莹剔透的水珠挂在眼睫上。念尘垂眼盯了两秒,轻轻敛下眸。 “江姑娘的话,几分真,几分假?” “大师要赌一赌这真假吗?”江月弯眼笑了笑,“这不过此局,怕是要以江月的命为赌注,大师——敢赌吗?” 眼下并没有江月害死胡老大的证据,沉耀仅因其送药,便能将胡老大病逝之事迁怒与她,若他将怀疑江月之事说出,无论江月是否做过此事,她都逃不了被责罚的命运,若再将她杀了丈夫一事说出,只怕她会被当众杀死。 怪不得她说赌注是她的命。 念尘垂下的眼帘微微抬起,对上女人野猫般美得极具攻击性的眼,须臾,冷淡一笑。 “江姑娘的眼睛,让小僧想起一位故人,他的眼神与姑娘截然不同,他的眼过于无欲无求,寡淡得像出世的神仙。” 江月知道念尘在说洛瑾玉,眼神垂落一瞬,良久,静静道:“那我的眼神在大师眼中是何等模样?” “欲念太重。”念尘淡淡开口,“自毁其身。” “那不刚好。”江月闻言轻轻笑了一声,“自己毁了自己,总比被别人毁了好,为自己的欲念付出代价,我心甘情愿。” “痴人。”念尘低低念了一句,话落,见沈银粟同冷着脸的沉耀一同走出屋内,见了湿淋淋的江月,又瞥了眼身旁面色不佳的沈银粟,沉耀咳了两声,开口道,“算了,你且退下吧。” “多谢父亲。”江月冷笑一瞬,听从沉耀的话慢慢挪动着身子站起。 她的膝盖本就有伤,如今又在雨中久跪,站起来时一阵酸麻,方走了几步,便不受控地向前栽去。 “沉月姑娘!”念尘瞬间一呼,手下意识想要扶去,却在伸出手倏然想起自己的身份,手臂僵在半空,在得见绿翡扶住江月时,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臂,莫名松了一口气。 “多谢大师。” “无妨。” 绿翡扶着江月缓缓向前行进两步,眼见着身后无人跟上,悄声同江月道:“小姐,您这一出苦肉计值得吗,您膝盖本就落过病。” “值得。”江月眸色微暗,“云安郡主和殿下是一样的人,良善是她的软肋,今日这一遭,足够毁了沉耀,也足够……卸下她对我的防备。” 江月话落,绿翡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见不远处的雨幕中渐渐显出男子挺拔的身姿,忙住了嘴。 “江姑娘,这是郡主要我给你的。”叶景策递了药包过去,见江月身子不适,便也不做多语,只在其道谢后便错开身,向着沈银粟的方向快步走去。 这山间的雨时大时小,升起的雾气让他眼前有些模糊,又快步走了些许,只到了半路便瞧见沈银粟也撑伞向他走来。 “粟粟,你怎么来了?” “这山中的雨雾大,我怕你迷了路,所以过来接你。”沈银粟几步跑过来,叶景策方要笑,便听远处传来悠扬的,撼动人心的巨大声响,几乎瞬间就让他全身绷紧,体内的血液仿佛在沸腾叫嚣。 “粟粟,你听见了吗?”叶景策的眼神霎时暗了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向远处望去,声音冷冷道,“这是朝中大军的号角声。他们打过来了。” “粟粟,启程吧,我们报仇的时候到了。” 第88章 生死有命 云州城以南, 端州地界。 装载着伤员的木板车碾在粗粝的沙石地上咯吱作响,尘灰混杂着暗色的血迹在地上凝成一团,盔甲和兵刃被散乱地堆放在地, 只在来往将士的匆匆步履中,偶尔发出一声摩擦的声响。 “大夫!他这手还能要了吗?” “右边的!干什么呢!把伤员抬进左边的帐子啊!” ……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76节 呼喊声充斥在营内,纷乱的脚步声不断, 临近军械库处的一间营帐内, 洛子羡烦躁地揉着眉心, 捏着信的手微微发紧, 将纸张边缘揉得褶皱不堪。 “好他个梧国!竟敢在此刻侵略我大昭边境!” 信纸被拍在桌上,洛子羡怒极反笑,营中侍奉的将士见状立刻退至一侧不敢出声, 只轻微抬眼, 见年轻主君的脸在火光的映衬下晦暗不明,眼底色泽更深。 “殿下息怒。”将士小声劝了句,但闻帐外士兵脚步声急促,朗声通报道, “启禀殿下,郡主和叶将军回来了!” “好啊!回来得刚好!”洛子羡阴翳散了几分, 手中攥紧的信被重新铺平, 放置桌上后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帐外的马蹄声清晰可闻, 洛子羡眯眼遥遥望去, 见不远处军队浩荡, 叶景策和沈银粟策马位于最前方, 身后众人中竟也有眼熟之人。 “洛二!”叶景策的呼喊声传来, 洛子羡的眉眼总算带了几丝笑, 挥手高声道, “阿策,云安妹妹,你们可算回来了!” 军队行至营前,众人俱下了马,洛子羡迎面走上,同叶景策对视一眼后轻笑了声,重重拍了拍其肩膀:“就等你了。” “前两日与朝廷的那一战可应付得来?” “他们本也就是试探我们实力,派出的人不多,倒是好应对,现在让我烦心的不是这事。”洛子羡扯了扯嘴角,同叶景策苦笑一声,“先去歇一歇吧,一会儿回营我同你和云安妹妹细说。” “好。”叶景策点了点头,侧身让开后面的沉耀,“洛二,这位便是沉耀——沉王爷,后面几位是他的女儿沉月,以及两个儿子沉日和沉星。” “沉月?沉王爷的女儿?”洛子羡的眼尾稍抬,犹疑地打量江月几眼,片刻,淡淡笑开,“这么说来,我们之前倒是被江姑娘骗了,不知姑娘身份高贵,苛待了姑娘。” “二殿下说笑了,沉月隐瞒诸位实在是有苦衷,还望二殿下不要介意。”江月声音冷淡,洛子羡垂了垂眼,收回审视的目光,似乎不愿再在小事上耗费口舌,转首径直望向沉耀,“子羡见过沉皇叔。” 这一句皇叔实在是将沉耀捧得极高,按说这原本的沉氏先祖也不过是个被隔了块偏远封地的异姓王爷,就算是仍旧在世,洛子羡都不必喊一句皇叔,更何况这没落了不知道几代的沉耀。如此称呼,只怕是为了那两万兵马而给的一个甜头。 沉耀自知洛子羡给了极大的面子,忙点头寒暄几声,见洛子羡让开身请起入营,立刻躬身让了几下,最后同其一同走进。 沉耀之事由洛子羡一人应付绰绰有余,叶景策这几日早看不惯沉耀其人的心性,眼下眼不见心不烦,只得了洛子羡的示意便拉着沈银粟一同向营内走去。 端州之地前几日刚爆发了战争,眼下营中虽安稳,里里外外抬出的却尽是伤残之人,军医挂着药箱在各个营帐内穿梭,纷乱脚步下带起的尘灰呛得人不住咳嗽。 “郡主!郡主您可算回来了!您发发善心,帮我瞧瞧我兄弟吧!他昨夜疼得三日不曾合眼了!” “郡主!郡主您先去我们营内瞧瞧吧!那兄弟要不行了!他家中妻子还等着他回去呢!您妙手回春,救救他吧!” …… 营中的哀嚎声遍地,将士集聚在二人周围,沈银粟在慌乱中不知被谁带了一把,胡乱地便跟了上去,叶景策无法,便也迈步随其过去。 方走至营帐前,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便扑面而来,充斥着腥甜腐臭,叶景策鼻尖动了动,似有所感,见沈银粟掀帘暗道一声不妙,却不等伸手制止,便见沈银粟盯着帐内的景象直了眼。 一盆子断臂残肢放在角落处,地中央的热水盆中浮着粘稠的猩红,充斥着腐烂甜腥的气味,狭小的营帐内,数不清的伤员紧紧贴在一起,连吃痛打滚的缝隙都显得异常紧迫,年纪尚轻的小士兵不动怎么照顾年长的受伤士兵,只颤抖着手一遍遍擦拭断臂处冒出的血水,将自己也浸成了血人。 “粟粟?” 自知这般场景给人的冲击太大,叶景策试探着唤了沈银粟一声,见其脸色惨白,在听闻他的声音后似乎才缓过神来,勉强笑了笑道:“阿策,这几日赶路你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我留在这儿帮他们处理一下。” “无妨,粟粟,我留在这儿帮你打下手也成。”叶景策略扫了眼屋内的伤员,心中不安感更甚,却见沈银粟强颜欢笑地将他向营帐外推,轻声吩咐道,“这帐内本就小,没有多余的落脚之处,你若真有心帮我,去给我寻两个军医过来助我。” 声落,帘帐落下,叶景策抬眼望了望这大营中四处奔走的士兵,只随手抓了一个过来便忙问了句军医何在。 营中的军医本就不多,眼下更是四散,叶景策沿着士兵指的方向走去,只见军医正为一满身是血的小兵包扎,那小兵虽然一身血腥,四肢却是完好,是能继续作战之人。 这倒也难怪方才会有胆大包天的士兵在混乱中拽了沈银粟去那些残疾士兵的营帐了。在这军中,四肢健全的伤员远比重伤难医之人价值更大,因为待他们恢复仍旧可以上场作战,而残疾士兵则大部分沦为战场肉盾,作用与健全之人不能相比。 眼见着军医包扎好了小兵,叶景策低声吩咐了句,将其派至沈银粟营内,自己则顶替了其位置,抬手帮营中士兵包扎起来。 他的包扎手法实用却繁琐,尽管当初是与叶景禾一同学习,却远不及叶景禾手法熟练。刚想至此处,少女清脆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 “吕大夫,你要得膏药我给你找来了。” 声落,叶景禾掀帘走进,溅了叶景策显示愕然一瞬,随即笑了起来:“呀!哥你怎么在这里啊,我方才听说你回来,还未来的及去见你,你倒是自己出现了。” 叶景禾话落,又抬眼看了看营内:“吕大夫呢?方才他不是还在此处帮忙包扎吗?” “我让他去帮粟粟了,她那处的伤员伤势太重,需要两个帮手。”叶景策声落,叶景策忙接道,“你早说呀,我也会包扎的,你让我去帮嫂嫂,我们姑嫂情一定能更进一步!” 叶景禾说着,更跃跃欲试起来,一时间抻到了手臂,捂着臂膀下意识哀嚎两声,却惊得叶景策抬眼看去。 “小禾,你也受伤了?” “怎么可能!”叶景禾笑着揉了揉臂膀,叉着腰傲然道,“哥!你是没看见我战场上的风姿,我握着那柄重剑,砍人就像削萝卜皮一样快!凡我所到之处,片甲不留!他们都叫我小禾战神呢!” 叶景禾说着,叶景策极为配合地点点头,夸张地拍几下手,见其态度敷衍,叶景禾忍不住翻眼一瞪,冷声冷气道:“不和你说了,我去找我嫂嫂说去,嫂嫂肯定夸奖我,说吧,我嫂嫂去哪里了,我帮她去。” 叶景禾声落,叶景策摇了摇头:“粟粟那里,你去了也帮不上忙。” “怎么可能!”叶景禾一跺脚,垂眼见叶景策认真的眼神,脑中瞬间灵光一现,片刻,磕磕绊绊道,“不会是北边四营吧。” “是啊。”叶景策叹一声,叶景禾顿时惊起,“那营内的士兵的惨状可不是寻常人能接受得了的,我先前看见的一个,眼睛都被戳瞎了,满脸的血,我偷偷听大夫讲,要把刀用火消毒,把眼珠活生生挖出来呢!还有昨天从战场上捡回来的那个,半个身子都没了,都以为他没气了呢,没想到居然那么坚强……” 叶景禾絮絮说着,叶景策只觉额间青筋跳得生疼,他当然知道那帐内是何模样,只是以沈银粟的性子,怎么可能不去帮忙。 还有那军中的规矩,先救可用之人,纵然此规矩确实最大程度上的保留了战力,但道理是道理,感情是感情。 他没资格因场面的血腥阻止沈银粟救人,也没资格阻止伤员获得这难得的得救机会。 于情于理,他能做的只是帮她找两个军医当帮手。 手中下意识增了力道,直到身前士兵吃痛地低吟一声叶景策才缓过神来,忙松开手询问两句,见其无碍后松了口气,可这心却在就不在这儿了。 此处士兵多是皮肉之伤,倒也不急于这一时,叶景策犹豫一瞬,终究还是放下了手中的裹帘。 “小禾,你带人帮他们包扎一下,我去看一眼粟粟。” “放心吧哥,这交给我就成。”叶景禾笑着应了一声,话音未落,便见叶景策向来时的方向快走去。 营中还是一如既往的纷乱嘈杂,木板车上的伤员一批批运送回来,身上流的血几乎浸染了土地,哭喊声,痛苦声充斥在耳边,可他只是目不斜视地匆匆掠过。 这本就是优胜劣汰,见惯了生离死别的地方。他们就算平日里再怎样嬉闹欢笑,到了战场也知道我不杀人,人便杀我,刀砍下去才能活,生死是常事,被放弃也是常事,去残忍的杀戮更是一件常事。 他们是被驯化后习惯这一切的人,可沈银粟没有。 她没见过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没见过秃鹫在尸横遍野的平原上啄食腐肉之景,她若见了,该是何等心情。 叶景策的脚步缓缓停下,他看见不远处沈银粟从帐内走出,借着一旁放着的已有些灰了的水清洗掉满手血迹,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弯下腰开始不断干呕。 “粟粟。”男子低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只手伸至自己面前,沈银粟只犹豫了一瞬,抬手便死死握住叶景策的手,将全身的力量尽数压在他手上,指甲深深凹进其掌心。 掌心的刺痛感传来,叶景策眼帘微垂,却一言不发,只等沈银粟连咳了数声后,微微直起身,才将眼中的郁色匆匆掩下,勉强带上几丝的笑意。 “粟粟,舒服些了吗?要不要喝些水?” “我……”沈银粟欲言又止,掌心方要攥紧,便被叶景策一把夺过,一边轻轻地将手掌抚平,一边慢声劝道,“粟粟,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见到这般的场景会产生这样的反应并不是你的错,我和小禾第一此见到这种场景,一个吐得天昏地暗,一个直接烧了好几天,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若是你早些年见到我,兴许还要给旁边吐得绝望的我递个帕子呢。” 叶景策一边说着,一边自嘲地笑着,只待沈银粟的手彻底放松才安下心来,听沈银粟缓缓道:“我原本以为经过京中事变,我已经能够坦然的面对这些。” “不一样的,哪有人是一次就顿悟了生死之事呢?”叶景策笑了笑,抬手轻轻将沈银粟鼻尖沾染的血刮掉,故作忧心道,“若粟粟你真有那般悟性,我这夫人便是圣人转世,我可怎么追啊,愁都愁死了。” “又瞎说!你没事就诓我,还能愁怎样把我骗去?”沈银粟低声骂了一句,见叶景策闻言眼中霎时得意起来,又怕她发现而刻意压着,只得抿了抿唇,小声道,“想笑就笑,小心憋笑憋成鸭子嘴。” 叶景策顿时笑出声来,俯首亲了亲她的额头:“粟粟上当是因为心疼我,这心软的就跟滩水儿似的,一骗一个准。” “巧言令色!”沈银粟抬首怒瞪叶景策一眼,指尖怼了怼他的肩头,只见那人嬉笑地任由她怼着,待她发泄完脾气,才轻声道,“这帐内的伤员可处理好了?” “还差一些,不过血都止住了,骨折的也都固定好了,只可惜断臂残肢的是接不上了,还有眼睛被刺穿的那位,怕是要花大功夫诊治,另外……”沈银粟淡淡叹了口气,“我方才进去时有一个没了半截身子的,我本想先替他瞧瞧,可惜还没等靠过去他就咽气了……” “人生在世,生死有命,粟粟,你不必自责。”叶景策低声劝了一句,见不远处有士兵向二人方向跑来,抬头向那人看去。 “启禀郡主,将军,殿下请二位到帐中议事。” 第89章 兵分两路 营帐内, 烛火通明,叶景策和沈银粟掀帘进去,只见屋内众人齐聚, 听闻身后有声,纷纷转过头来。 “见过郡主,将军。”众人声落, 红殊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小师姐!你们可回来了!” 一身红衣的姑娘直直向沈银粟扑来, 撞进其怀里后仰头直笑, “小师姐,你都不知道,你不在的时候我都无聊死了, 二殿下天天臭个脸, 小禾姐姐每天就知道擦刀。” 红殊话落,不等沈银粟发声,身后便有男子的声音慢悠悠地传来。 “小师妹啊小师妹,什么叫我天天臭个脸?”洛子羡的手似有而无地敲了下红殊的头, 淡声道,“下次再偷着说我坏话, 就把你扔战场上打仗去。” “打就打, 总比让我在营内守着有趣。”红殊嘟囔了一句, 一双大眼向洛子羡望去, 见那人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 随后移开目光, 同帐内众人道, “既然大家都到齐了, 便各自落座吧。” 声落, 众人俯首称了句是,便各自寻位子坐下。 “眼下朝中派出四十余万兵马攻打我们,其中近二十万临近端州,后二十万则分布于其南边的几处城池,便于赶来支援。在之前的几次战争中,敌方主帅尚未出手,皆是派了几千兵马同我军游龙击战,想来是在试探我方军力。” 洛子羡淡声讲着近日战况,待众人了解后微微颔首,随即起身将桌上的信件钉至背后的墙上。 “诸位,此为边境来报,称梧国的兵马已几次逾越两国边境,突袭边关村落,突袭兵马虽不多,但次数频繁,是挑衅之意。” 洛子羡声落,叶景策冷笑出声:“趁此刻挑衅,怕不是在有意试探我们。看看这内乱之下,是选择抵抗他们还是抵抗朝堂。若选择抵抗他们,只怕我们会给朝廷的军马留有更多时间,若不抵抗……大昭边境的几座城怕是都会拱手相让。” “阿策说得极是,这便是我烦闷的原因,我军兵马本就不能与朝廷相提并论,而今梧国一来,我们腹背受敌。” “可梧国此举,不能不打。”沈银粟冷声道,“如若不打,待内乱结束,这大昭北境之地怕都被它占了去,是真真的鹤蚌相争渔翁得利了。” 沈银粟的声音落下,洛子羡微微蹙眉,沉默着扫过营内众人,手中的翡翠珠子一截一截地碰撞响动着,片刻,笑了笑:“自然是要打的,不过是阿策回来前这营中缺主将,我不敢擅动用这营中将领,如今回来便顾虑全无了。” 洛子羡此话说完,营中众人俱安静下来,见其目光向叶景禾瞥去,扬唇笑道:“小禾妹妹在这几日的作战中所向披靡,巾帼不让须眉,不知可愿担当抵御梧国战争中的主将?” “我当主将?”叶景禾一愣,随后立刻笑开,“当然愿意!殿下放心,我定会将他们打得片甲不留!” “小禾妹妹当真威武,那这抵御梧国的两万兵马便交由你了。”洛子羡应了句,随即目光又在众人间扫视片刻,淡漠道,“生龙,活虎,你们此行与小禾同去,保证小禾安全。” “是。”生龙活虎俯首道,抬眼,见洛子羡还在摩挲着翡翠珠子思索,目光幽幽地瞥向帘外,似是有些犹疑,片刻,坐直身子道,“文昭,此番你和那沉王爷一家也虽小禾一同过去。” “是。”文昭颔首,眨了眨眼,又不解地抬起头,“殿下,咱们至于去这么多人吗?景禾少将军带两万兵马加之边境原驻兵已经足够,更何况那梧国似乎也只是试探,我军如此大兵压境,又派出诸多武将,是否有些小题大做了。” “非也,小禾带兵众多,为的是速战速决,一次清剿了他们,以防他们有胆子卷土重来耽搁我们。”洛子羡的眼帘微掀,淡笑地指了指文昭,“至于我将文昭你派过去,一来是担心小禾若出意外,需得有人顶上,二来,是让你看顾那沉耀一家。” “看顾沉王爷一家?”文昭挠了挠头,见洛子羡冷淡道,“那沉王爷一家我试探过了,一个愚蠢的爹和两个笨拙的儿子,放在哪个战场都没什么太大用处,顶多能当一当肉盾。倒是那沉月,文武皆是可塑之才,只是她此前虽行了仁义之举,但也一直欺瞒我们,其心其行有待商榷,不若先将他们家带至边境,此战若无可疑之处,便借此赏个功名也算是给了甜头……” “若有可疑之处……”洛子羡冷声道,“文昭,你便即刻将他们诛杀于边境!” “是!”文昭俯首,帐内之人便算是各自领了命。 此行分边境和朝廷两个战场,边境距离不近,时间吃紧,营内叶景禾等领了命便快步回帐收拾包袱,只待清点兵马后便即刻启程,余下留在端州战场的,也不做多留,领命后各自回去营帐,只余沈银粟和叶景策二人在此。 眼见着叶景禾的身影渐渐走远,叶景策微微松了口气,抬首同洛子羡道:“你之前急着让我回来,便是早早就想将小禾送去边境战场了吧。” “那是自然。端州之地,她留不得。”洛子羡不紧不慢地走来,眼睛微眯道,“此番与朝廷作战,敌方主将你应该已经猜到了。” “元成泽。”叶景策的拳微微攥紧,洛子羡嗤笑一声,“是啊,他既是你们的仇人,也是将小禾一手带大的恩师,且不说小禾在战场上见到他的心情如何,就单说小禾的招式,恐怕没人会比元成泽更熟悉了吧。” “……的确如此。”叶景策默了片刻后颔首,“你此举确实明智,小禾好强,不甘屈居人下,这些年与我对弈亦是不服,此行不但能调走她,也是她是证明自己的好机会。” “是啊是啊,阿策,这次小禾离开,可就剩你与元成泽对峙了,元成泽此人虽被功名利禄蒙了眼,但武功是实打实的厉害,断生刀法至今无人能解,当初更与叶将军平分秋色,你可有心赢得过?”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77节 洛子羡慢声调侃着,但闻叶景策冷冷开口:“你且等着,我早晚把他的人头拿去给我爹娘当祭品!” 声落,洛子羡扬了扬眉,见一侧沈银粟静默不言,缓声笑道:“云安妹妹在思虑何事?” “二哥可知对方的行军参谋为何人?” “自是打听过,算不得什么厉害角色,以前参与过的几场仗也是打得平平无奇。妹妹不必担心。” 洛子羡话音方落,沈银粟面色稍霁,便听门外传来脚步声,士兵至帐前躬身道:“启禀殿下,前方发现敌军异动!” “进来细说。” “是!”士兵掀帘进帐,与帐内之人行礼后,躬身详细道,“启禀殿下,前方有人来报,端州城前四十公里处,见尘土高扬锐直,闻马蹄声厚重有序,恐有敌方千人伏击。” “若为尘土高扬,大约不止是些骑兵,战车弓弩怕也备了。”沈银粟接了一句,洛子羡点点头,抬眉看向叶景策,“拿这些人给你的银枪开个光如何?就当熟悉熟悉手感?你可敢?” “切,你这说得倒像我生疏了武艺,需得他们帮我想起来一般。”叶景策不屑一笑,随即抬眼向沈银粟的方向看去,见她眼帘垂了垂,思绪片刻,走上前去,“粟粟,此战不过是敌军的试探,他们眼下摸不准我们的兵力,自然也不会轻举妄动,我不会去太久的,你不必担心。” “我知道,那你也要小心为上,切忌……”沈银粟话刚说至一半,便见叶景策倾了身过来,不等她反应过来,捧着她的脸吧唧便是一口,亲完起身便走,似是怕被她骂一般,步伐极快,行至帐门时猝不及防地在洛子羡肩上拍了一掌,低声道,“在我回营时尽量让她避开我,那一股子血味,闻着都恶心。” “明白了。”洛子羡笑了一声,见叶景策阔步走出营帐,只朗声吩咐了几句,周遭士兵便沸腾起来,刀枪剑戟的摩擦声回荡不断。 “到底是自己带的兵跟自己亲啊。”洛子羡感叹了句,见叶景策持枪上马,一杆银色长枪在日光下耀眼夺目,衬得男子俊朗的容貌更添意气。 身侧有轻缓的脚步声迈至,洛子羡不必回头便知是沈银粟走至了身侧,侧目看去,见其静静地望着马背上的玄甲男子,一双杏目温和含笑,待到兵马将行之时,方才从帐中快步走出,扬首大喊:“阿策,一路小心,早日归来。” “放心吧粟粟。”叶景策也回过头,笑着向沈银粟的方向摆了摆手。日光洒落在男子的眉梢间,细细碎碎的光揉进清澈的双眸,在凌厉的眼中的寻得一方柔和笑意。 队伍渐行渐远,营中再次沉寂下来。洛子羡悄悄凑至沈银粟身旁,一双狐狸眼打量着沈银粟目不转睛的眼睛,片刻,扬唇一笑。 “哎呀,妹妹,回神了。”洛子羡轻拍了拍沈银粟的肩,淡声道,“莫担心,阿策之前随叶将军打的仗哪场不比这规模大?” “我知道,只是这心中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实在难熬。”沈银粟微微叹了口气,悄声道,“但愿他早些回来,让我这心能为他安下吧。” 【作者有话要说】 战争……好难写,不过等第一场大战结束,就能写到最最最期待的地方了,啦啦啦啦啦啦 第90章 莫嫌他 端州境内, 细雨绵绵,雨丝拍打着营帐,沙沙的声响被帐内低低的询问声掩盖, 一室的血腥味弥漫,侍从将擦拭血迹的帕子放入铜盆内浸湿,方才抬眼看向站至病患榻边的女子。 “郡主, 可需吩咐人准备些米粥?” “备着吧, 他这眼睛挨了我数十刀才处理干净, 就算用了药物和银针给他止痛, 这耗心耗力的医治过程也够他熬了,想必醒来需要些食物进补。” 沈银粟的声音轻轻落下,侍从点了点头, 见其抬手拔下士兵身上的银针, 便自觉地收拾好附近遗落的剪刀纱布,将其与铜盆一起捧在怀中,小心地随着她从帐中退去。 帐外夜雨连绵,营中的光火微弱地亮着, 随着偶尔袭来的冷风颤颤晃动,侍从低声吩咐了句门外守着的小兵, 见其快步跑去熬粥, 这才放心地赶上身前的沈银粟, 快跑两步, 撑开手里的油纸伞。 “郡主, 外头下着雨呢, 小心着凉。” “无妨, 这雨不大, 应当没什么大碍。”沈银粟淡淡说着, 身上的披风裹了大半的身子,将她本就纤细的身子显得更加瘦弱,手中的烛火一晃一晃地映在脸上,侍从斗胆垂眼看去,方见其眼中积满了疲色。 “郡主,殿下不是说了吗,这营中病患有军医照看,您当适时休息才是,这眼下都四更天了,您若不回去休息,被殿下知道了该责怪属下了。” “二哥若怪你,我帮你解释就是了。”沈银粟拢了拢袖,垂首慢慢道,“我就算回去休息也一样睡得不安稳,还不如多医治一个士兵,至少能让他们安睡。” 沈银粟话落,侍从沉默片刻,他倒并非畏惧洛子羡责怪于他,只是这云安郡主辛劳众人皆亲眼所见,而今少将军数日不回,明眼人都瞧得出云安郡主神色忧虑,心神不宁,这般心绪之下而多加疲累,只怕是身子受不住。 侍从盯着地面胡思乱想着,绕过营帐的后方,见身前女子停住脚步,似乎在屏息凝神地听着什么。 马蹄声渐重,愈发向营地靠至,侍从沿着沈银粟的目光向不远处望去,但见一队兵马从雨幕中闯出,马蹄踏过月下盈盈水泊,在飞溅的雨水下勒马至营前。 位于正中间的营帐内有人快步走出,身后小太监举着油纸伞快步跟上,却依旧赶不及那人矫健飞快的步伐。 “殿下,您慢点走啊,可千万别滑倒了啊!”小哲子略尖锐的声音下夜幕中响起,却未得洛子羡步伐的半分停顿,只见其停在为首的棕红马驹下,主动伸手扶了那马上之人跃下。 “如何?伤得可重?用不用我调两个军医去你帐中帮你瞧瞧?”洛子羡急声道,那人掀了头上半遮着的黑色斗篷,露出张俊美英气的脸,脸上飞溅的血迹似乎还有残余,叶景策一双莹泽的眼淡淡向身侧瞥去,竟有些疲累过后的黯淡。 “不必,我不过是些皮外伤,算不得什么,你先派军医去看看那些受伤的士兵吧。”叶景策的声音混着几丝喑哑,错开身,只微微扬了扬下颚,身后将士便立刻会意,急急忙忙地拉着木板车向营内赶。 木板车上躺着不住呻/吟的士兵,血水滴落在水泊间,晕出一片片红。营前的灯火细微,照不清士兵们脸上的神色,沈银粟拼命盯着,却也只见叶景策垂了垂眼,薄唇紧抿,目送着受伤的将士进了最近的营帐。 “走吧,我和你汇报这次的战况。”叶景策将银枪递给身侧的将士,抬手拍了拍洛子羡的肩膀,抬步就要向帐内走去,一身湿透了的斗篷紧紧贴在甲胄之上,露出的玄色盔甲泛着冷冷寒光。 “阿策,你先回去吧,眼下已晚,敌军不会今夜突袭,此次战况明日一早商议也来得及,倒是你这次奔波数日,又途中生变同元成泽交战,而今该好好休息才是。”洛子羡笑了笑,“若你今夜没休息好,明日还是这般气色,云安妹妹见了怕是要心疼的,届时向我讨要她那俊朗康健的未婚夫,我可赔不起。” 洛子羡声落,见叶景策担忧地瞥过来,不待其开口,便极为了然地点点头:“放心吧,云安妹妹此刻应当已经歇下了,见不到你这幅鬼样子的。” “那便好。”叶景策勉强笑了笑,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衣袖,鼻子微皱了下,随后抬首道,“既然如此,我先回去换身衣服。” “好。”洛子羡颔首,侧身让其先行,又转首同身侧小哲子吩咐道,“命人熬几锅姜汤,给这些将士们都送去一碗暖暖身。” “是。”小哲子应了一声,快步向炊事营跑去,路过拐角处的帐子,正碰瞧沈银粟伫立在一侧的身影,不等惊诧出声,便见沈银粟侧头看过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准备些温水送去少将军营帐。”沈银粟吩咐了一句小哲子,转首,又同身侧侍从道,“我药箱中的金疮药不够了,你去取些过来。” “是。”侍从应了一声,快步跑开。 夜里的大营算不得安静,缠缠绵绵的痛楚声从不同的帐内传出,沈银粟将目光落至叶景策身上,他走得不快,她跟得也慢,雨声与痛楚声将脚步声掩盖,她静静看着他因伤痛缓了脚步,不曾意识到面前的水洼,一脚深一脚浅地踩上,飞溅的泥点扬起在脚边。 “郡主,药来了。”身后有人匆匆追赶上,捧了个细小的白瓷瓶过来,沈银粟方拿至手中,便见小哲子也匆匆跑来,手中的铜盘遮地比他自己遮得都严。 “郡主,温水。” “有劳二位了,二位去休息吧。”沈银粟微微行了个礼,二人慌忙下拜,目送沈银粟近帐后依照吩咐各自离去。 帐内的烛火燃得极旺,在遮挡的莹白屏风上浅浅勾勒出男子卸甲的身影,沈银粟抬步迈进,方一入内便觉血腥味扑鼻,连同雨夜的潮气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的潮湿腥甜之感。 察觉到帐门口有响动,叶景策解甲的手微微停了一下,抬首道:“可是殿下派来的军医?” 沈银粟沉默着没说话,只端着铜盆径直走去,见屏风一侧的男子顿住身形,淡声道:“此处不需要医治,您请去其他将士帐中吧。” 声落,沈银粟靠至,屏风后的男子似察觉到脚步声的熟悉,不等开口,便听对面的女子缓声道:“阿策,你可想好,今日赶我出帐,明日起便不许再进我的营帐了。” “粟粟?”叶景策声音一惊,目光迅速扫了下自己扔在地上的半边血腥铠甲,下意识向后退道,“粟粟,你先别过来,我现在又臭又难看,你……你看了会不喜欢的。” “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的,你别怕。”沈银粟微微蹙了下眉,绕过屏风,正对上叶景策惶恐无措的眼。 她从未见过他惶恐时的神色,这大抵是第一次,他毫不掩饰地惶恐地看着她,随着她上下打量的目光而无措胆怯。 不同于以往的干净清爽,他确实是有些狼狈。 高束的长发散乱地缠在一起,眼下略显乌青,脸上溅上的血迹胡乱抹作一片,顺着脸颊向下淌,身上混杂着战场上甜腥的血气和死人的腐烂,因着雨水的浸湿,阴湿的气息更重,铁锈味充斥着口鼻,已被染至暗褐色的衣袍湿淋淋地贴在身上,令下摆处不断落下水珠都是糜烂的艳红。 叶景策的头微微垂下,放置身侧的手慢慢蜷缩起来,眼神试探着向沈银粟望去。 “粟粟,其实……”叶景策犹豫了片刻后刚开口,便见沈银粟眨了眨眼,声音轻颤道,“阿策,你冷不冷啊?” “……不冷的,粟粟。”愣怔一瞬,叶景策眼中的惶恐慢慢被喜悦掩盖,眼角眉梢皆柔和起来,开口笑道,“外面是小雨,不碍事的,只怪我急着赶路,才将自己淋湿成这样。” 踢了一脚地上堆放的散发着血腥味的衣物,叶景策弯眼笑了笑,同沈银粟商量道:“粟粟,不若你等我把这身脏衣服换下来再过来瞧我?总好过我这样脏兮兮地站在你面前。” “说得有道理,是该把衣服换下来。”沈银粟点点头,随手把药箱放置在桌上,自己坐至榻边,抬头盯着叶景策道,“脱吧。” “粟粟,你……”叶景策愣住,已经解开甲胄的手停住,先前被遮挡住的血迹大片大片地露了出来,沈银粟的目光定定落至叶景策的前胸处,那血痕从肩颈至心口,布衣上洇出的血迹鲜红一片,被甲胄遮挡时却只露出肩颈处的一点。 沈银粟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声音不由自主地急切起来。 “阿策,你若不脱,我便帮你宽衣解带了!” “粟粟,你当真不必如此,你……你不若去看看营中其他将士,有些伤得很重,正需你医治呢……”叶景策忙摇了摇头,手指寻着甲胄的绳结处试图将其系回,却见沈银粟大步过来,环住他的身子便从他的背后夺过绳结。 甲胄掉落,叶景策身上血迹斑驳,从肩头至腰腹,红褐色分布成几片,直叫人看着便觉疼痛。 沈银粟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脸色霎时变得难堪,指尖似乎在微微颤抖。 “粟粟,你别怕,这些血不全都是我的,只有几处是我的,其他的是敌人溅上来的,也有的是运送受伤士兵时蹭到的……” 见沈银粟沉默地垂下眼,叶景策手忙脚乱地开始解释,弯下腰,试探着去看沈银粟的神情,一双圆眼眨了又眨,试图笑着遮掩过去,一只手当在身侧擦拭干净,打算撩了沈银粟垂落的长发去哄,便见身前的女子倏地抱住自己,双手环住他的腰,指尖勾在绳结处。 “阿策,脱吧。”沈银粟轻声道,“脱下来给我看看。” 第91章 悸动 外衫缓缓褪下, 湿淋淋的里衣紧贴着男子坚实的臂膀,勾勒出紧实的线条,脖颈处的伤口蔓延至心口, 血迹洇过层层绷带,在雪白的里衣上染出片片红渍。 二人对坐榻前,叶景策垂了垂眼, 见身前女子纤细的手指慢慢解开最后一条绳结, 里衣散落, 男子宽阔的肩膀处线条清晰, 紧实的肌肉上布满着深浅不一的伤痕,除却肩头至心口处的层层绷带,劲瘦的腰身也被一圈圈地缠起, 虽未曾洇出大片血迹, 却也零散地渗出淡淡红色。 沈银粟的眼神顺着肩头慢慢向下盯着,两道秀眉微微拧在一起,长睫下的目光晦暗不明。这分明是一具极好看的身体,线条分明, 结实有力,却偏偏像破裂后重新粘合的瓷器, 参差不齐的伤痕散落全身。 大抵是沈银粟的目光太过炽热仔细, 叶景策的耳根微微发红, 垂在身侧手轻轻蜷缩一瞬, 见沈银粟的指尖向绑带处摸去, 忙抬手先一步抚上绷带。 “粟粟, 我自己来。” 叶景策声落, 垂目一圈圈解开缠着的绷带, 这倒并非沈银粟第一次看他身体, 只是先前两次一则是他还隐瞒着身份,直接在她面前昏死过去,一觉醒来已被换好了衣物,二则是他用苦肉计求他原谅,被他娘用鞭子抽地浑身是伤,彼时一心卖惨求谅解,何是这样面对面,一层层脱落过衣物。 绷带和衣物俱被扔在塌下,叶景策垂眼看了看自己血肉模糊的伤口,抬头对沈银粟笑了笑:“粟粟,你看,这不过是皮外伤重了些,没有大碍的。” 新伤加旧伤,疤痕交错又重叠,他虽不了解医术,却在不计其数地战争中学会辨别伤势的轻重缓急,致命与否。 沈银粟默不作声地望了一眼,抬手将一侧的帕子放入温水中浸湿,拧干后轻轻摸上叶景策肩颈处的伤口,试图将上面的血污擦净。 帕子刚触碰倒肌肤,温热的触感倏得贴到皮肉之上,叶景策的肩膀下意识地向后一躲,让沈银粟刚贴上去的帕子扑了个空,指尖滞在半空顿了顿,沈银粟掀眼向上瞥道:“阿策,你乖一点,不要躲。” “……好。”声落,叶景策垂下眼,肩上再次被异样的温热感抚上,轻轻柔柔的,满是试探和小心,一点一点地沾湿在伤口处,酥麻刺痛之感透过皮肉蔓延至骨缝。 女子的温热的呼吸轻轻洒落在肌肤上,柔软的指腹滑过皮肉绽开的沟壑之地,抚在心口上的掌随着呼吸而微微起伏,她检查得认真,眉毛拧在一起,垂眼向下看时却又像伏在他的心口,长发绑至一侧,露出的一截后颈莹白纤细,顺着向上看便是透着微红的耳垂,像一颗饱满剔透的果实。 叶景策不自然地眨了眨眼,喉结微微滚动了下,随即抬眼直直盯向一侧燃着的火烛,麻痹着自己躁动的心脏。 火光明亮跳跃,一瞬一瞬地摇摆着,映在男子漆黑的瞳孔中,朦胧中像战场厮杀后遗落的烈焰。 叶景策倏地想起那张脸。 杀伐过后收兵之际,男人雄厚的声音远远传来,厚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的是一声男子的高呼。 “贤侄杀了我们这么多人,打算去往何处啊。” 元成泽的声音传来,叶景策微微眯眼看向马背上坐着的雄健男人,冷笑一声,持枪的手死死攥紧。 “元大将军说笑了,您如今这身份来之不易,我叶景策怎配被您称上一句贤侄。” 叶景策寒声暗讽了句,见元成泽霎时面容铁青,手掌已经握住了挂至马侧的重剑,眼神却不住地在叶景策四周巡视。 “元大将军是在找小禾?可惜了她没来,否则见到昔日恩师反目成仇,不知该是何等心情。”叶景策讽刺一笑,元成泽脸色顿时更黑,手中紧握的重剑倏地拔起,大喝道,“禾儿没来刚好,否则今日见少将军死于老夫剑下该伤心了。” “元大将军多虑了,这谁死谁活还不一定呢,将军无亲无子,有时间不如考虑一下死后寻谁来祭奠。”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78节 叶景策声落,元成泽哈哈大笑几声,策马便冲了过来,身后铁骑一并冲锋,周遭将士见状立刻列阵,兵戈铁马声中,长枪架住重剑,猛然发出声刺耳的铮鸣。 “阿策?阿策?” 沈银粟轻呼了两声,叶景策霎时回过神来,眼睫轻颤了下,再度垂眼看向自己身前的女子,见沈银粟掀眼看他,咧嘴一笑,开口道:“怎么了,粟粟?” “没什么,见你出神,好奇而已。”沈银粟的手臂绕过叶景策的肩膀,干净的绷带重新缠上,垂首打结间见其垂眼看下,轻声道,“此次你遇上元成泽了?” “遇见了,我们本打算歼灭他们试探我们的千人队伍便回程,谁知他们许是听到了我此番出战的消息,竟派元成泽携兵前来相助,导致我们晚归数日。” 叶景策语毕,沈银粟点了点头,边俯身拆着叶景策腰腹处的绷带,边继续道:“阿策,经此一战你觉得元成泽如何?” “所用招数平平无奇,唯有那断生剑法确实厉害,破无可破。”叶景策淡淡道,“他若年轻些,兴许此剑法的威力会更大,只可惜他如今动作太慢,这剑法我虽破不了,却也并非毫无还手之力,不过是两败俱伤的局面罢了。” 叶景策说完,似是又想到了什么,开口同沈银粟道:“不过他此次追来倒让我察觉到一事。” “何事?” “便是他所率的军队极为松散无序,阵型调度远不及我军,这般看来,他们的行军参谋的确不是什么能人,若以精巧的阵型相抗,我军以少胜多的可能将会大大增加。” “以阵攻之?确实可以一试。”沈银粟眼神微微顿了下,随即淡声应下,俯首拆落叶景策腰间的绷带,见其腰腹处的伤口因被雨水浸湿,已有些浮肿之意,顿时埋怨地向他瞥了眼,抬手去药箱里拿出另一罐膏药,指间沾了一些便要向撕裂的伤口处涂。 冰凉的药膏沾染上滚热肿胀的伤口,激得叶景策眉头微微一皱,双臂撑着床榻下意识便要向后躲,却被沈银粟眼疾手快地攥住手腕,杏眸向上撩了一眼,小声道:“又躲,阿策,你就这么怕上药?” “我不是怕上药,我是……”叶景策欲言又止,脑海中浮现出方才沈银粟伏在自己肩头细细擦药的身影,莹白纤细的脖颈,如熟透的果子般饱满红润的耳垂…… 女子身上的药草香萦绕在鼻尖,温润柔软的手指按在微麻的伤口处,他这腰腹本就比肩颈处更为敏感,滚热身体上柔软的凉意缓缓轻抚,叶景策光是想想都觉得酥麻得煎熬。 可这原因也太难以启齿了。 手指蜷了又蜷,叶景策的耳垂红得能滴血,抬眼,正对上沈银粟一双澄澈又好奇的眼睛,沉默片刻,叶景策认命般地扯出个生硬的笑。 “……对,没错,粟粟你说得对,我就是怕上药,上药伤口会疼,我怕疼。” “怕疼也要上药啊,届时若是伤口腐坏,就算是小伤也会伤及性命。”沈银粟低声教训着,叶景策微微颔首,却一只手将沈银粟的掌按住,另一只手主动接过膏药自行涂抹。 他的手法远不及沈银粟的细致,胡乱涂抹一番,力道没轻没重,碰疼了也只是皱了皱眉,又快速地缠上绷带打好绳结。 歪歪扭扭的绷带打得丑陋至极,沈银粟抿了抿唇方要去说,抬头却正对上叶景策笑着扬起眉,脸上斑驳的血迹还没擦干,脏兮兮的面容上满是明朗。 “粟粟,看,这点小伤不碍事的,缠几下就不出血了。” “你就不能小心些缠,爱惜一下你自己!”沈银粟被气得骂了一句,看了看丑陋的包扎又瞧了瞧叶景策没心没肺的笑,撇了撇嘴,将洗好的新帕子一把甩在面前之人的脸上,赌气地擦拭着。 手上的力道愈重,沈银粟垂眼不去看叶景策投过来的目光,只盯着脸上的血迹面无表情地擦着,只待彻底出了气,方要将帕子放下,便觉自己的手腕被一只手握住,接着便是那手的主人顺势一拽,自己便不受控地向前扑去。 坚实的臂膀轻轻抱住她,头顶传来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笑意。 “不要同我生气嘛。” “那你之后就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沈银粟恼了句,听头顶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回应声,方略略放下心来,额头轻递在叶景策的下颚处,“阿策,许是我太过懦弱和胆怯,这几日我在营中医治士兵,梦中尽是他们血淋淋的样子,我目睹他们一个个倒下,心里居然有那么一丝卑鄙的庆幸,庆幸梦里倒下的那个人不是你。” 沈银粟低声道:“阿策,我之前没上过战场,今日得见沙场残酷,人命脆弱,但求你万事小心,顾好自己。” 帐内火光摇曳,二人的呼吸声咫尺可闻,叶景策静默地听着沈银粟把话说完,眼睫微微颤了下,在明亮的眼中洒下一片阴翳,片刻,扬眉笑了笑。 “放心吧粟粟,我惜命得紧,我还等着我们大婚呢,怎么可能轻易把自己的命交出去。” “那就成。”沈银粟淡淡道,“负责你若出了点意外,我还要费心找个二婚夫君,毕竟委屈谁都不能委屈了自己……” “啊?”叶景策惊诧出声,沈银粟见状轻笑起来,伸手环住他的脖颈抱了抱,未等放下手,便听帐外传来侍从的低呼声。 “将军,热水备好了,您要现在沐浴吗?” “对。”叶景策应了一声,沈银粟抬头盯了他两眼,蹙眉疑惑道,“阿策,你身上那么多伤,不宜碰水,沐浴更是不便。” “那也不能一直一股血腥味啊,只能尽量避开伤口。”叶景策叹了口气,双眼却突然亮了一瞬,眨眨眼,无助地向沈银粟望去,“不过粟粟说得也对,我自己沐浴实在是有些不便,若有人相助就不一样了……” 叶景策的这点心思尽数写在了脸上,沈银粟的眉心狂跳了两下,目光上上下下地扫过叶景策,不知是想到什么,脸色倏地一红,指着叶景策磕磕绊绊道:“切,你想得美!别以为我听不懂话里是什么意思!我不会像上次一样被你骗了!” “粟粟,我说什么了呀?你怎么急了?”叶景策双手撑在榻边,扬首盯着身前站着的沈银粟直笑,歪头故作好奇道,“粟粟,你想哪儿去了?我是让手下士兵帮我洗一洗,你脸红什么?” “你管我脸红什么!好好洗你的澡,要是没把这一身的血腥味都给我洗干净了,明天就别想靠近我!”沈银粟咬了咬牙,抬腿便走向帐外,听闻身后压着的低低笑声,额间青筋跳得更欢,掀帘正遇上抬水来的侍从,盯了眼其手中的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备这么多水,他是要洗澡还是游水啊!” 这……这还多吗? 侍从干笑了一声,不等解释,便听帐内传来男子声响。 “青竹,把水端进来吧,你也留下帮一帮我。” “是。”被唤作青竹的侍从对着沈银粟低了低身,见其没有为难自己的意思,便小心得挪动着脚步端着水步入帐内。刚走了没几步,又听外面传来细微的声响,这次外面的女子倒像是不气了,声音低低,似是吩咐着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 第92章 无人知晓 帐中香气氤氲, 吹熄的火烛尚残留着余热,榻上睡着的女子神色似有些急促,转身一翻, 手边的两副卷轴被打散,咕噜噜地滚至床榻边沿。 “不学!我才不要学兵法呢,诡道之术, 杀人之法, 这东西爱谁学谁学, 我是学不会!” 梦中, 鹅黄色襦裙的少女坐在密室内,双手捂着耳朵,一双杏眼盯着面前的老者, 嘴里嘀嘀咕咕地说着不停。 “师父, 我只想学救人之术,你何故非让我学这诡道,且不说这杀人之法我厌恶至极,就算我学了, 以我的武功也不会有上战场的一天,此法便是毫无用武之地!” “你这孩子性子也太过执拗了!为师这兵法多少弟子想求都求不来, 如今主动教你, 你竟还不愿意学!” 白发老者幽幽叹了口气缓步走下阶来, 身侧服侍的弟子见状连忙搀扶, 扶着老者坐至少女对面, 见其仍旧捂着耳朵装作一副听不见的样子, 不免好笑地摇了摇头。 到底是个孩子, 不知眼前之人何等厉害, 竟敢同他撒泼, 拒了他所教之物,若换做旁人,听面前老者要教其谋略,怕是在哪国当丞相都想好了。 “粟儿。”老者摸了摸沈银粟的发顶,见其仍旧瞪着双大眼怯生生地抗拒着,垂眼轻轻笑了笑,伸手缓慢地将其捂着耳朵的双手拿下。 “粟儿,你要听为师说话。”老者叹声道,“我知你不愿害人,将谋略之法视为恶毒之法,可这世上本无绝对善恶,今日我把刀递于你,你可用它杀人,也可用它救人,医术谋略亦是如此,医与毒相伴而生,若心怀恶意之人使用,同样会产生恶果。” 老者淡淡道:“粟儿,这谋略之法虽只是轻轻一句便会决定上万人生死,让你觉其血腥可怖,但若你以其道定天下安,那便是救了千千万万的百姓,这何尝不是善法?” 老者的话落,年幼的女孩眼睛转了转,显然心思已经动摇,却仍旧咬牙小声道:“师父最善把控人心,话说得好听,我学来还不是一样无用。” “无用最好,无用最好啊,若真有一日你用到了,便说明这天下已不太平了。”老者慨叹道,目光透过窗子向远望着,见远处男子身影渐渐靠近,眼神微微一暗,声音中满是遗憾,“粟儿,你且记得,无论学了何种技法,最重要的是有一颗良善之心,若心术不正再厉害的技法也会沦为害人的手段。” “知道了。”沈银粟托腮闷闷答道,看着面前罗列的一人高的书籍,嘴角撇了又撇,抬头顺着老者的目光向外望去,见楚衡就站在不远处,脸上瞬间挂满笑意,扬首高呼道:“楚衡师兄!你怎么来了!” 男子的脸色闪过一丝不自然的心虚,强颜欢笑地同老者对望一眼,叫了声师父,又随即看向沈银粟,开口笑了起来:“师妹,这有你的信。” “是我哥来信了!”沈银粟乐不可支地站起身,不等兴奋地迈出步子,一柄戒尺便啪得一声打在身侧,激得她瞬间一个胆寒,双目倏地瞪圆! ……呼…… 眼前依旧是暗色的营帐,外面的脚步声已逐渐繁多,沈银粟心有余悸地呼吸了两口,庆幸那戒尺没一下砸进自己掌心,师父虽和蔼,可这身边跟着的管学师兄可是个见人学习便戒尺伺候的暴脾气。 离开师门已有几年,想不到如今的她梦见学艺竟依旧惶恐。 沈银粟微微叹了口气,撑着榻直起身,瞥了眼掉落塌下的两个卷轴,倒也不再好奇这梦中那啪得一声戒尺的巨响究竟是从何传来的了。 掀开帘帐,天色已然大亮,一夜细雨过后,空气格外清新,和煦的阳光洒落在地,绿茵之中传来鸟雀的鸣叫,似乎冬日的绵绵大雪方才融化,今日便已恍惚地步入了初夏。 年少时只觉师门中四季漫长,遥遥岁月看不到头,而今回首,竟觉这时光飞逝,转眼便换了日月。 且不说她离开师门多久,便是她初回京在昭帝面前提及同叶景策退婚,都已是好几年前了。 沈银粟抱着卷轴若有所思地想着,方抬了眼,便见脑中所思所想之人从大营的另一侧走来,一身玄底银纹外袍,褐色腰封裹身,长发尽数束起,见了她眉眼间笑意更甚,步伐也快了起来。 “粟粟,想什么这么专注?” “自然是在想你啊。”沈银粟抱着卷轴笑出声来,叶景策见状扬了扬眉,弯身嬉闹道,“怎么,粟粟,你一晚不见便想我了,你早些说嘛,若知如此,我昨夜定抱着被褥连夜赶去你帐中。” “你想得倒美。”沈银粟笑着瞪了叶景策一眼,胡诌八扯着道,“我想你,不过是想你今天会是个什么样子,会不会因为不便沐浴还一身血腥味。” “怎么会!昨晚不是有人说了吗,我要是今天一身血腥味,就不许靠近她。”叶景策说着快走几步,挡至沈银身前,见其疑惑地抬起头,俯身将脸凑过去,嬉笑道,“粟粟,闻闻,香的。” 清爽的香气萦绕在鼻尖,沈银粟盯着面前男子突然放大的五官看了会,见其鸦黑睫羽下的双眸清亮透彻,微微上扬的眼尾透着几分桀骜,偏生在她面前总爱装一副可怜的模样惹她同情,等她发了善心才知中了他的圈套。 沈银粟好气又好笑地同叶景策对视着,见那人笑眼中满是自己的身影,片刻,方才小声地哼了一句,眉宇间露出几分暖意,仰头轻轻亲了亲他的唇角。 “嗯,香的,还能留在身边。”沈银粟话落,叶景策更得意起来,一侧酒窝笑出,直起身牵着她的手道,“当然了,能留身边一辈子的。” “那刚好,我身边就有这样一个位置。”沈银粟淡笑道,抱着怀中的卷轴和叶景策缓步走至洛子羡帐前,正见洛子羡掀帘走出,见了二人便是朗声一笑,“阿策,云安妹妹,我正要去找你们二人呢。” 快步走至二人面前,洛子羡的目光在叶景策的身上游走一番,见其精神抖擞后微微松了口气道:“阿策,你身子可有大碍?” “皮肉之伤,不必挂怀。我今日来是要同你说那元成泽之事。”叶景策声落,沈银粟抱着卷轴的手紧了紧,开口道,“我也是为此事前来。” “既然你们二人皆为此前来,那便到帐中一叙吧。”洛子羡点了点头,引着二人一同步入营帐。 初入夏,帐中难得没有燃上那么多火烛,只寥寥几支竟也显得帐内明亮些许。 叶景策将昨夜与沈银粟所说之事又简单重复了遍,洛子羡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向一侧念尘抬眼示意了一番,不多时便有士兵将详细的地形图平铺在桌上,其上山岭城池之地以小旗标之。 “阿策,此为端州城与姑城之间的地形,起伏变化极大,的确适合以排兵布阵之法以少胜多,只是虽然敌方布兵之法羸弱,但人数上占尽太大优势,寻常阵法可胜于一时,却注定此战要缠绵不断,长此以往,耗时耗力,于我军不利,需得以更精巧的阵法迅猛攻之。” “正是,虽要用阵,却得是速战之阵,若此阵于我军的胜率只有六成,在粮草和人力上,便是对我军的不利。”叶景策颔首,指尖扫过图上插着的旗子,脑中闪过前几日交战时的零星片段,思忖道,“以我之见,此地多雾,极适合隐蔽和伏击,倒不适合大面积的强攻。” 多雾? 沈银粟低声念了一句,突如其来的开口将洛子羡的目光引至。 “怎么,妹妹有何见解?” “二哥,实不相瞒,我在师门中曾学过一些谋略阵法,其中有一阵法极适合此地形交战,只是我虽知道,却也只能是纸上谈兵,并未实际操纵过。” “妹妹谦虚,但说无妨。”洛子羡声落,沈银粟抱着怀中卷轴走至叶景策身边,将卷轴于桌上摊开,同时指着桌上起伏的地形道,“二哥,阿策,此阵名为巳蛇阵,阵法是为腾蛇吞日之相,日为敌方主攻,我方巨蟒则分为蛇首,蛇身,蛇尾三部分,其中主攻藏于蛇首,为蛇的信子,可被蛇首掩护,一旦接触到敌方主攻便可如蛇的信子般迅速袭击,吞日后则可首尾相接,围困敌方余下部队。” “蛇本为阴,且隐蔽善伏,多雾之时更为天时地利,此阵法若可行,定能一举夺下姑城。”叶景策笑道,随即轻轻瞥了眼卷轴上的腾蛇吞日之景,眼神微微暗了一瞬,又迅速掩盖好情绪,扬眉笑了起来。 “粟粟当真聪慧,有此阵法,我们或可夺下首胜,若再连胜两局,敌方自会三战而竭,士气骤减,此为军中大忌,届时我等便可强攻,破大昭嘉月关。” 大昭境内关隘众多,其中有三关极为难过,是为大昭提防敌国的重要关隘,此三关若过,便同攻进皇城无异。 洛子羡的目光在起伏的地形上落了片刻,指尖在凹凸不平的沟壑中微微描摹了下蜿蜒灵活的蛇身,片刻,朗声起来:“如此甚好!此阵法便由云安妹妹指挥,排兵布阵由阿策相助,若妹妹还需什么消息,尽管来同我说,我定会尽数告知妹妹。” 洛子羡声落,帐外传来士兵的呼声:“启禀殿下,敌军俘虏已清点完毕,请殿下过目。” “呈上来吧。” “是。”眼见着洛子羡还需处理其他琐事,沈银粟收了卷轴便也不在此耽搁,同叶景策对望一眼后二人便缓步退出帐内。 帐外艳阳高照,湛蓝的天空无边无际,沈银粟方深吸了一口气缓下帐中压抑的心情,便听身后传来男子的脚步声,叶景策不紧不慢地跟着她,只待她走到小溪边站定,才抬手将她发间沾着的树叶摘掉,垂眼扫过她怀中抱着的卷轴,眉头微微一紧。 “阿策,你方才在帐中是不是想说什么?” “这你都能瞧得出来?”叶景策扯了扯嘴角,沈银粟昂首扬眉道,“那是自然,你的眼神我可太了解了,你且说说要讲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要讲我们粟粟怎会聪慧至此,我能得粟粟为妻实在是三生有幸,撞了大运啊。如此张扬得意之话我怎敢当着洛二的面说嘛,思来想去便又憋了回去。”叶景策嬉笑着答道,待沈银粟无奈地瞥了他一眼转过身后,眼中方划过一丝正色,淡声道,“粟粟,你这阵法是你师父教的?”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79节 “那是自然,若我自己,怕是这辈子都不会碰这谋略之术。”沈银粟低声嘀咕道,叶景策垂了垂眼,“你这师父当真厉害,不知他姓甚名谁?” “师父的名字我也不知道,只知旁人皆称其为天机道人。” 天机,天机,天机不可泄露。 叶景策低笑了一声,只道这天机道人所展现出的面目怕都是假的。 “粟粟,那你师父年岁如何?” “不知,我在师门十年,似乎未见师父的容貌变化过,虽然好奇,但师门中无人问其年岁,我便也不敢多言。”沈银粟如实答道,见叶景策的眼神微暗,忙道,“怎么,有哪里不对?” “没什么不对的,粟粟,你多虑了。”叶景策瞬间抬眼又笑了起来,故作烦恼道,“我不过是觉得你师父这般厉害,日后若见了我,怕是要嫌弃我配不上你。” “我师父为人和善,你怕个什么劲儿?”沈银粟轻推了叶景策一下,转首,见不远处红殊气喘吁吁地跑来,高呼道,“小师姐,你昨日救治那人又要不行了,你快去瞧瞧吧。” “知道了。”沈银粟应了一声,将手中的卷轴抛到叶景策怀中便抬腿跑开,徒留其一人站在原地。 眼见着沈银粟的身影越来越远,叶景策的眸光暗下,烦闷地踢了脚石子后席地而坐,将手中的卷轴微微打开。 腾蛇吞日,多少年前偶然听见过的阵法,居然会在今日会再次得见。 叶景策无助一笑,目光落在清澈的溪水间,见自己的面容随着涟漪微微漾开,恍恍惚惚间似乎显出年少时的眉眼,伴随而来的是少年清脆的声音。 “爹,爹!抱扶我一把!快扶我一把!我要摔下去了!” 少年的惊呼声远不及男子的步伐快,叶景策方松了手,不等后背着地,便觉后领口被一人拽住,后背被有力的臂膀一托,迫使着他的身体笔直地站落在地。 “你个臭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没事爬那么高做什么?” “为了拿兵书啊,谁让你把它们放那么高啊,爹,你再努努力,把它们放屋檐上得了呗。”半大的少年拍了拍手中书籍上的灰,一双极为漂亮圆润的大眼向面前的中年男子望去,逼地男子把刚要训斥的话活生生咽了回去。 “策儿,这库中兵书那么多,你何必要拿这放得又偏又高的一本?这落了灰的都是不常用的,你要不看看别的?” “就是不常用才要看,兵者,诡道也,若寻常人都知道的招数,那还有什么奇诡之处?”叶景策说着,甩了甩头上沾染的灰,满是期待地打开手中的书,刚翻了两页,脸色霎时一变。 “撕……撕了?谁把这书撕了?!是不是小禾干得好事!” 少年痛心疾首,叶冲俯身一看,见残留的半张蛇阵图面色微微一暗,大掌落在少年的发顶,叹息道:“策儿,莫怪小禾,这书原本便是残本了。” “为何?” “因为这本就是大昭与梧国开国大战,依据梧国阵型总结而来的,后来被梧国之人刻意销毁,以防军机泄露。” “啊?开国大战时的阵型图?那更可惜了。”闻言,叶景策的头垂下,叶冲也无奈地点了点头,“是有些可惜,不过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此阵型由梧国开国帝师所绘,其年少成才,谋略天下无双,就是他的存在,让咱们叶家在战场上吃尽了苦头,后细作带回消息,称他所用阵型结合了十二属的特点,马之疾,蛇之阴,鼠之以小博大……以十二图腾结合阴阳之术,天时地利人和,是极罕见精妙的布阵,不过后来这阵型图遭人疯抢,谁都想以此得功名利禄,为此闹得腥风血雨,那帝师见状便毁了有关这阵法的所有记载。” “那这帝师可还活着?我能不能去拜师和他学?”叶景策抱着残破的兵书不肯撒手,叶冲听闻其话,气得眼睛瞬间睁大,“敌国的帝师,你也敢去学?你小心被以叛国的罪名处置,届时你这小脑袋怎么掉的你都不知道。” “我像细作似的偷偷去,我不说,谁知道。” “你!你你你你!我真是说不了你!”叶冲无奈道,“你还是别想了,那帝师早死了。” “没留个弟子什么的?我跟他学也成。”叶景策歪头看过来,叶冲无助地揉了揉眉心,“没有弟子,只有个师弟名为清酌,不过这清酌继承了他的一切后便消失了,现在销声匿迹已久,那帝师实在聪慧太过,若有朝一日有人以他的兵法谋略开战,只怕大昭再难以抵挡,故而这些年陛下一直暗中下令追杀清酌等人。” “陛下真残忍,明明是有才能之人,却要迫使他隐姓埋名的活一辈子。”叶景策不满地翻了个白眼,叶冲无奈地摇了摇头,俯身蹲下摁住叶景策的肩,“策儿,话不能乱讲,陛下之举并无过错,清酌身上所带技法太多,单是那帝师传给他的阵法便搅得当年腥风血雨,且他又是敌国之人,若他生了恶心,整个大昭都会付出巨大的代价,可偏偏这世上最摸不准的就是人心,故而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是明智之举。”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叶冲低低道,“策儿,若你真有朝一日得见清酌或是会其技法之人,只需记得,杀之!不可妄赌人心。” “杀之?” 叶景策淡淡念了一声,眼前的水波纹已然平静,重新映出男子英气俊朗的面容,怀中抱着的阵型图仿佛会发烫,叶景策只觉得当初被撕毁的那本兵书明明轻得异常,怎么如今怀中同样的阵型会重至如此。 天机道人?清酌? 叶景策莫名地想笑,昭帝大约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派人暗杀一辈子的清酌居然就在眼前,活生生将自己的侄女养到十六岁,还将他畏惧的阵型图尽数交给了她。 杀之?做梦吧。 他夫人天资聪颖,菩萨心肠,是一等一的好姑娘,谁敢动她,他就把谁的脑袋削下来当球踢。 叶景策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双目直直地望着溪水,看着水中淡漠的自己有几分出神。 反正这世上知道这阵型图之人寥寥无几,只要他不说,谁也不会知道沈银粟与那清酌的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楚衡就是 第33章让阿策疯狂吃醋的那个师兄 第93章 风云变幻 承德九年, 姑城地界,云雾迷蒙,不见天日。 巍峨城墙下, 数万兵马占据四野,黑压压的如集聚的蝼蚁。玄金旌旗前,三匹赤红战马并立, 中间之人身披银甲, 一双美目上眺, 扬首看向城墙上陈列的士兵, 嗤笑着同一侧玄甲男子开口。 “阿策,你我打猎,素来爱比猎物多少, 今日不妨比比别的。” “比什么?” “就比谁杀死的敌军多!” “就凭你?”叶景策扬眉笑了一声, 朗声道,“成!今日我让你一局,你和念尘的加起来同我比,若你赢了, 我便叫你三个月的老大,若我赢了, 便要在我成婚时帮我拦下被灌的酒, 如何?” “成交!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洛子羡朗声大笑, 抬眼望向城墙。 城墙上, 乌泱泱的士兵占据城头, 为首的男子脸色阴沉地俯视着城下, 开口间声音嘶哑, 回荡在肃杀的广袤山野上。 “叶氏小儿, 尔等今日于城下挑衅,是为大逆不道!若此刻归降,我等可念尔祖上功勋,向陛下求情,放你一条生路!” “放屁!谋权篡位,倒反天罡!尔等助纣为虐,竟有脸面在此义正言辞!”男子的大喝声在城下回响,城上之人面色更差,微微抬手,城门缓缓打开,马蹄发出沉重的隆隆巨响,元成泽漠然地从将士中间策马而出,徐徐行至叶景策的对面。 “贤侄,几日不见,可还安好?” “托元大将军的福,自然安好,不过是想起将军还活着,心里有些不舒坦。”叶景策抬眼冷笑道,元成泽闻言抚掌大笑,“若如此,那贤侄这辈子,怕是心里都不会舒坦了。” 声落,元成泽眼神一凛,长臂向前挥展,城墙上的号角声霎时响起,沉重的号角声回荡在黑压压的城垣上空。 叶景策冷然望着,手中的银枪微微抬起,寒芒乍现,架在战车上的战鼓瞬间如雷鸣般发出震天巨响,蔓延四野的军队躁动向前,战马发出迫切的嘶鸣。 巨石抛掷,城垣崩裂,轰鸣声中兵戈相交,茫茫云雾中,策马的骑兵如一天蜿蜒缠绕的巨蟒,在四散的敌方军队中盘旋裹挟,银亮的剑戟猩红一片,如暗红的蛇目。 重甲黑沉,一杆银枪猛地从蛇首处刺出,瞬间划破战马脖颈,马上的彪型大汉于战马倾覆时抱身滚出,手中重剑借机阻拦身侧枣红战马的马腿,在马匹嘶鸣之时踹向马肚,迫使马背上的玄甲男子侧身翻下,迎面正对重剑抡来。 长枪架住剑刃,叶景策双手发力,足下微微向后退却一步,待元成泽稍一向前借身,抬脚便向腹间用力一踹,趁其向后退去两步,借长枪拄地之力将自己甩出,踏于剑首处,回身向元陈泽的喉咙处刺去。 灰蒙蒙的城墙下,剑戟的摩擦声尖锐刺耳,长枪与重剑划出铮鸣声,元成泽用中间死死抵着叶景策的枪杆,半边身子压着面前劲瘦的少年,双目癫狂兴奋。 “策儿,我今日就送你下去见你爹娘。” “滚!”叶景策一脚揣在元成泽下腹上,手中长枪蓄势发力,一枪架住抡起的重剑,回身反刺,枪尖抵在元成泽的胸前,与剑锋两两相持。 仇恨的怒火席卷着心胸,叶景策黑亮的双眸闪着异样的寒冷,嘴唇一张一合,低哑的声音中满是涌动的杀意。 “元成泽,今日该是你下去向我叶家赔罪!” 尘烟中,斥候快马加鞭穿梭千里,收缰驻马于大营前,卸下腰间战报快步行至帐前。 “启禀郡主,前方战报到!” “速速呈上!”沈银粟声落,斥候掀帘快步走入,将手中战报递交于沈银粟,见其匆匆扫过两眼后眉眼笑开,“太好了,这样一来姑城必定攻下。” “恭喜郡主!”斥候叩首,一身尘灰未散,脑中仍残留着姑城下震耳欲聋耳朵厮杀声,铁骑踏破城池,惊飞了方圆百里内的鸟雀,数不清的鸟雀乌泱泱地向南飞去,遥遥地,仿佛能飞至那雄伟华丽的帝宫。 宫内,鼓乐齐鸣,歌舞升平,一众朝臣坐至两侧,面孔或生或熟,大多为红润丰腴,唯有寥寥几人,神色淡漠,冷眼扫过桌上的奢靡宴饮,厌恶地垂下目光。 “佑儿,到了这般场合,你该逢迎才是,如此这般冷眼,让陛下看了该不悦了。” 唐御史低声命令道,一侧端坐的玉面公子闻言皱了皱眉,淡声道:“儿子做不得强颜欢笑之事,让父亲失望了。” “做不得强颜欢笑之事?”唐御史冷笑一声,睨着唐辞佑上下大量一番,嗤笑着开口,“佑儿,你莫要以为自己在此番科举中拔得头筹,便能在这官场中站定脚步,平步青云了,这官场是吃人的地方,更何况如今局势动荡,你一举一动都可能会引人猜忌,率个粉身碎骨。” “父亲多虑,儿子并未有平步青云的想法,在其位谋其职,儿子只想守住自己足下那片净土,护得一方百姓。” “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佑儿啊,为父该说你天真啊,还是幼稚!”唐御史讽刺一笑,探身至唐辞佑耳边缓声笑道,“你洁身自好为父知道,可是佑儿啊,你这官位本身就不是清清白白来得,又如何能清清白白的当呢?” 唐御史声落,唐辞佑脸色瞬间一白,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可思议地望向唐御史,开口疑惑道:“我这官位是我堂堂正正考上来的,父亲何故说它并非清白所得?” “考上来的?佑儿,你怎么会这么单纯,你以为父亲之前为何同吏部之人交往?这许多事看似公平,实则可暗箱操作之处比比皆是。” 唐御史的话一句句砸下,唐辞佑怔怔地望着面前满脸不屑的父亲,面色苍白如纸,紧攥的指尖微微发青,片刻,自嘲一声,声音颤抖道:“学子苦读十余年方得出人头地的机会,结果竟被我这样平庸之人占据,佑儿恳请父亲,告诉我究竟占了谁的位置,也省着孩儿往后余生愧疚难眠。” “我怎么知道你占了谁的位置?这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谁还在意?” “我在意啊!我占的是别人的命啊!”唐辞佑的眼眶微微泛红,唐御史闻言愣了一瞬,余光瞥见其紧攥的拳,慢声道,“佑儿,你这是何必,家世也好,资源也罢,这本就是科考中的重要一环,人人都说科考公平,可有些人生来富贵,所吃所用所学皆比旁人优越,起点不同,何谈公平?而你只是比他们的资源强太多,强到可以直接干涉这条晋升之路。” “那我还要多谢父亲了?”唐辞佑抬眼,眼尾一片绯红,唐御史见状心中抽痛一瞬,却在听闻其话中嘲讽之意时自觉颜面受损,冷下目光,故作讽刺道,“自然是要谢我,我生你养你,给你最好的衣食住行,帮你安排富贵余生,这是旁人几辈子就求不得的福气,你作为获利者,不该谢我吗?” 获利者?唐辞佑心中一颤,慢慢敛下目来,唐御史说得一点都不错,他一个获利者,有何颜面去指责他的父亲。 他的命是父亲给的,官职是占的旁人的,他究竟有什么东西是自己能够拥有的。 唐辞佑默然望着酒杯中自己的倒影,宴会开始,周遭喧哗声更甚,洛之淮与高进步入殿中,他随着群臣站起又坐下,不知过了多久,那面容较好的清俊郎君方才痴痴地笑了一声。 “因父亲而得到的一切,孩儿他日定当全数奉还。” 唐御史闻言沉默地垂了垂眼,状似不闻地将目光移至别处,见群臣起兴,脸上又再度挂笑,同诸臣寒暄,起身同洛之淮敬酒。 群臣皆知唐御史是个会做人的,洛之淮上位后血洗朝堂,这唐御史倒也是个有眼力的,见形势不对,立刻向新主尽忠,到头来不但保住了性命,还提了不少自己的人上去,可谓是此番内乱中的大赢家。 一见其向洛之淮敬酒,群臣也立刻起身,方见洛之淮那双阴鸷的凤眼中有了几丝笑意,便闻殿外侍从高呼声传来。 “启禀陛下,前线战报到!” 洛之淮的神色肉眼可见的一冷,寒声道:“呈上来。” “是。” 殿内众人俱安静下来,紧盯着洛之淮接过战报,片刻,脸色发青,一掌将战报拍在桌上,殿中众人忙起身跪拜。 “陛下息怒——” “半年之内,七战六败,连丢五城!我看元成泽是担不起这大将军之名!”洛之淮冷喝道,殿内众人俱不敢言,纷纷看向一则默不作声的高进,但见那人眯了眯眼,起身笑道,“陛下何必这般动怒,这几次的战况咱家略看了几眼,依咱家看,倒并非是咱们元大将军的问题,他若有五分战力,那叶家小子也就能占至三分半,若说他们连胜,大约是那排兵布阵的功劳。” “掌印的意思是我军的行军参谋太过无能?”洛之淮声音冷淡,这殿中人人都知如今的这位行军参谋可是最早归顺洛之淮的,可谓是洛之淮的心腹,而那位元大将军,与其说听命于洛之淮,倒不如说其听命于高进,听命于守正阁。 洛之淮这一问,殿中气氛更冷,朝臣们低着头斜眼瞥向高进,见高进听这一问似也有些不悦,拄着头睨眼望去,“不错,咱家正是此意。” “那掌印的意思是……”洛之淮撑在桌上的掌暗暗发紧,听高进道,“改换行军参谋,让真正有才之人相助于元大将军。”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80节 高进声落,群臣俱惊诧抬眼,而今这大昭的兵权已然攥紧高进手中,若军中有洛之淮的人,一旦军中有什么动静他尚可知晓,若这人被换掉,这军中只是他岂非半点都决议不得? 洛之淮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一侧身着素衣的宣阳公主微微抬眼,目光扫过洛之淮与高进二人,似笑非笑地扬了扬唇。 “掌印这般说,想来心中已有人选了?” 洛之淮说着,殿内众人俱向宴席左侧看去,见颜卿岚醉醺醺地趴倒在桌上,不知何时早昏死过去,心中又几分生疑。 这高掌印看中颜太傅之事众人皆有所闻,可这颜太傅到底是前储君的老师,当初谋逆之事闹得腥风血雨,纵然高掌印再看中,这位太傅大人也未必真心相待,更何况就算真心臣服,就以他的身体状况,怕不到边境就容易直接死在路上…… 可除了那位太傅大人,还有谁排兵布阵的能力可与那定安军相抗衡。 众人思索间,只见高进轻咳了一声,目光扫至大殿角落处,跪伏在地之人似乎察觉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试探地抬起头,缓缓起身上前道:“微臣林行,愿为陛下分忧。” 林司谏?殿内众人心中顿惊,此人平日里默默无闻,今日这一站,怕不是将后半生的安稳皆赌于此了。 “臣苦学多年,对定安军所用阵法皆有所耳闻,故而斗胆求陛下准许臣相助于元大将军,剿灭定安反贼!” 林行声落,洛之淮的身子微微向前倾着,一双凤眸中透出狠厉,阴冷道:“朕不知林司谏竟有这般能耐,若非高掌印引荐,朕倒险些埋没了爱卿。” “陛下此言,微臣惶恐。”林行语毕,抬眼看向高进,高进奖状轻笑了声,在龙椅一侧倾身向洛之淮看去,“陛下此言差矣,咱家与陛下,陛下与咱家,乃是一体共生,咱家看中林司谏何尝不是陛下看中林司谏,如此,谈何埋没了他?” 胆……胆大包天!这一体共生四字,实为谋逆! 一个太监,也敢说与皇帝一体,岂非是要说这皇位也是他的! 群臣脸色发青,尽管早知高进权高位重,却不想竟已胆大妄为至如此,若洛之淮此刻缄默不言,这皇位……这皇位和给了这太监有何区别! 众人屏息凝神,见洛之淮盯着高进的眼神晦暗不明,忍了再忍,片刻,淡淡笑道:“掌印说得有理,既如此,便愿林爱卿不负众望,与大将军得胜归来了。” 声落,林行慌忙谢恩,殿内众人面面相觑,心中各怀鬼胎,面上却只能一同俯身,高呼陛下圣明。 插曲结束,诸臣心惊胆战地看着眼前的歌舞,只待宴席结束,便各种快步离去,唯有林行隐没在众人身后,拐过宫道,同身后侍卫一同行至偏僻处,对着面前之人微微俯身:“林行多谢掌印,掌印大人知遇之恩林行没齿难忘。” “无妨,你向来忠心,咱家看得到,自然也不会冷落了你,此番前线吃紧,你若能在此刻立功,咱家自会助你扶摇直上,圆了你这建功立业的梦。” “多谢掌印大人!”林行霎时一跪,恳切道,“掌印于林行之恩,如再生父母,林行自会牢记于心!” “傻孩子,咱家这没根的人,哪来的孩子啊,这般说,岂非辱没了你。”高进冰冷的手落至林行头上,一字一句阴冷道,“咱家只要你们,永远忠心于咱家。” “掌印大人放心。”林行叩首,听闻身前脚步声渐远,一双热切的眼睛渐渐冰冷下来,漫不经心地起身拍了拍膝上的灰尘,同身侧侍从嗤笑一声,“阿权,你瞧多好笑,你我在师门学了那么多年,到头来竟需要跪一个太监来功成名就。” “怪就怪当初师父不肯将权谋之术交于师兄你,逼得师兄偷入密阁学习,耗费了大好时光,如今值得倚靠这太监才有机会大展才华。” “是啊,当初师父因我偷学权谋之术将我逐出师门,让我无颜以楚衡之名行走世间,而今我就要让他看看,究竟谁才是最适合继承他的衣钵的弟子!”林行的拳紧攥着,声音恨恨道,“这天下就该大乱!方才有你我大展拳脚的机会!” 帝宫的夜漫长孤寂,公主殿内,侍女们怯怯垂首,分毫不敢抬眼看贵妃塌上的二人。 “醒酒汤。”宣阳公主轻轻开口,身旁婢女忙低头将瓷碗奉上,余光见宣阳将汤匙抵在洛之淮唇边,心中一紧,慌忙将头低得更深。 这宣阳长公主与陛下的关系明面上是姐弟,可这到底是什么关系,宫中众人心中自有分辨,当初宣阳长公主虽坚称要为先皇和愉妃守孝三年,不愿洛之淮近身,可耐不住洛之淮软磨硬泡,这态度到底是缓和下来,尽管依旧不肯与其有过分接触,但总归是能说说话了。 如今的陛下对旁人没耐心,对宣阳长公主倒是有耐心,见其受惊后连烧三夜,苏醒后态度有所缓和便也不再逼迫,只是明眼人看得出,再怎么循序渐进,这行为也早僭越了姐弟之情,是宫中最不可言说之事。 “之淮,张嘴。”宣阳的声音传来,洛之淮迷迷糊糊地张开嘴,醒酒汤的酸涩味袭来,洛之淮的喉头滑动一瞬,片刻,轻声道,“皇姐,这不是你熬的汤。” “我做的东西难吃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如今的身份,我怎还敢把那些东西拿给你吃。” “皇姐不必顾虑,你做的东西我已经吃习惯了,幼时冷宫吃食犹如泔水,皇姐的东西虽不好吃,却是用心为我所做,这些年我已眷恋其中滋味,唯有皇姐能让我安心。”洛之淮声落,又苦笑道,“想当初义父也对我关照有佳,若没有他我兴许永无出头之日,现在我已助他到这般高位,他今日又何必在殿前对我步步紧逼。” “是啊,掌印大人今日还真是半分都未曾将之淮你放进眼里啊。”宣阳用汤匙搅弄着汤药,望着水中女子艳丽的倒影,艳红的唇微微勾起,温柔道,“掌印许是觉得之淮于他,不过是一个孩子,孩子听话了,就让他在安稳的玩一会儿,不听话,就该在众人面前好好教训一番。” “可朕不是任他摆弄的顽童!”洛之淮寒声道,宣阳公主冷冷一笑,“不是吗?可你今日未曾反抗分毫啊。” “今日他敢在殿前左右你的决定,明日便敢在殿前斥责于你,后日便敢当众剥去你的龙袍,大大后日,便敢逐你下这龙椅……他与太上皇究竟有何区别啊,而你不过是他随意摆弄的人偶。”宣阳的话语中渐渐带了哭腔,“洛之淮,我告诉你,就算有朝一日我真无药可救的爱上了你,我也绝不会嫁给你为妻,因为我不要称一个太监为父皇,我不要和他说宣阳见过太上皇,太上皇万福,那会让我觉得恶心。” 宣阳泫然欲泣地望着洛之淮,搭在其肩上的手轻抚,开口委屈道:“我宣阳乃是大昭最尊贵的女子,若受此折辱,倒不如一死了之,之淮,你可明白。” “……我明白,皇姐。”沉默片刻,洛之淮淡淡垂下眼,低声道,“我险些忘了,皇姐与我不同,我感念义父恩德,忘了皇姐天生矜贵,不堪此辱。” “之淮,而今父皇母后已死,兄长也不曾与我书信一封,我虽仍难以逾越你我之间的鸿沟,却也知你真心待我。高掌印于你确有恩情,你感念他的心我自能理解,只是狡兔尚有三窟,我求你为我们二人的未来多做打算。” 宣阳声落,洛之淮抬眼看向她,少倾,徐徐抬手轻掐住宣阳的下颚,迫使她直视着他的双眼,薄唇轻道:“皇姐……真的有想过我们的未来吗?” 有力的指腹摁压在脸侧,冰冷冷的触感让人不由自主的惶恐,凉意从脚底蔓延着向上爬,宣阳下意识地想要颤抖,又被自己的精神强行遏制住,瑟缩着挤出眼泪道:“我……我确实只想过一点……因为我一想到你就会想到高掌印,我……我害怕,我怕他不高兴杀了我,我害怕他让我像你一样叫他义父,我不要认贼作父,我不要变成别人口中的笑柄,之淮,我害怕……” 说话间,宣阳的情绪愈发激动,眼泪连珠般的向下掉,洛之淮的目光微微暗下,痛楚一闪而过,温声宽慰许久见其缓和后神情乏累,便也不做久留,不多时便起身回宫,途径殿外,与一位端着安神汤的婢女擦肩而过,婢女回头望了两眼,见其走远后神色冷然,直起身迈入公主殿中。 “殿下。” “紫衣,过来为本宫拆发。” “是。” 名唤紫衣的女子立刻垂首上前,指尖方搭在宣阳的发间,便听其轻声道:“紫衣,哥和阿策哥哥,云安姐姐他们如今可还安好?” “公主放心,殿下他们虽同朝中交战许久,但大多喜报,并未有太大损伤。”紫衣道,“倒是殿下前些日子传话过来,让公主您务必小心,如有要事切忌同颜太傅商议,不可妄动。” “就太傅大人那身子,若我事事都劳烦他,他怕不是要被我累坏。”宣阳轻叹了句,揉了揉疲累的太阳穴,忽而正色道,“今日殿中之事,太傅大人可有吩咐?” “太傅大人让奴婢告知公主……”紫衣微微低身靠近宣阳耳边,“林行其人,身世莫测,其面重利,非善者也,若遇良机,当于京中斩杀,是为一石二鸟之计。” “既然如此,你们便寻个机会将他杀了吧,只是我听闻他身边跟着的侍卫有几分厉害,你们务必小心。” “公主放心。”紫衣声落,宣阳又道,“除此之外,颜太傅可还有什么吩咐?而今洛之淮与高进的分歧已初见苗头,接下来我该如何做。” “太傅大人说接下来陛下定会栽培新臣,让您务必扶植一人居于高位。” “何人?”宣阳开口,紫衣一字一字清晰道,“唐家,唐辞佑。” 紫衣声落,宣阳诧异地睁大眼,确保自己未曾听错后,小声道:“那唐御史可是最早归顺于洛之淮的,他的儿子,当真可用?” “可用。”紫衣道,“太傅大人称先前科举之时,他曾担心吏部之人暗通曲款,染指科举,故而借着高掌印的名头暗中重判了学子试卷,据他身边那位天枢小童所说,颜太傅被学子考卷气得连吐了一周的血,唯独见到这位唐公子所写的文章,方才露了些笑意,称其之前明珠蒙尘,第一当之无愧,吏部能让他拔得头筹,是吏部官员眼睛没瞎的唯一证明。” “这样说来,太傅大人倒很是看中他。”宣阳轻笑,紫衣颔首道,“正是,大人称此子秉性正直,日后或有大用,公主务必助他身居要位。” “我知道了。”宣阳点头,望着镜中女子明艳冷漠的双眸,反复练习似的弯起眉眼,熟练笑意,片刻,却淡漠地松懈下表情,摸着铜镜上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轻轻苦笑一声。 从京都到北境之地,快马加鞭最快也要三月,先前七战六胜之时还是初夏向着深秋过度,而今三月匆匆,再睁眼竟又是冬季了。 又是连着几场胜仗过后,军中气氛格外亢奋,入城后将士们鲜少得了休息,便在休养过后于城中闲逛起来。 眼见着又要到了新年,街上便开始贩卖起红彤彤的装点之物。沈银粟在铺子前纠结良久,方挑好了糖拿去付钱,便见叶景策抱着红彤彤的布匹站至门外,同她朗声笑道:“粟粟,你挑好了吗?我们要去下一家了。” “知道了!”沈银粟拎了包好的糖从店内快步走出,自然地握住叶景策的手,见其怀中包的布匹繁多,不由得好奇地瞧了瞧,“阿策,你买这么多红布做什么?要裁衣服?” “若是往年自然要做几件红衣,不过眼下没那么多时间,只打算把这布匹裁成小块包了糖给将士发下去,也算讨个彩头。” “你早些说啊,早些说我就多买些糖了。”沈银粟嘀咕了一句,叶景策半哄着笑道,“营中将士那么多,粟粟你一个人买不回来的,我们晚些时候驾车过来,装一车糖回去。” “一车糖的话,包起来是要费些时辰的。”沈银粟思索着,叶景策闻言弯眼笑起来,不紧不慢道,“其实也还好,届时我就拿着裁完的红布坐在马车旁,伸手从车中抓一把,包一个,一边包一边送……” 叶景策一边说着,沈银粟在旁点点头:“可以是可以,但会不会让将士们等很久。” “不会的,我包的很快的。”叶景策煞有介事道,“我每送一个,将士们都会兴高采烈地说,呀,这是我的新年红包啊!于是马车上的糖越来越少,车越来越轻,直到后来,我抓不到糖了,马车却依然有一些重量……” 沈银粟预感到一丝不对,停住脚步看向叶景策,抬头同其笑道:“我现在是不是该问你,为什么还会有重量啊?” 叶景策不知可否地扬了扬眉,走至沈银粟身边小声恳求道:“粟粟,配合一下嘛。” “好吧。”沈银粟扬首,故作好奇道,“阿策呀阿策,为什么少将军的糖包完了,马车里还会有重量啊?” “因为少将军掀开帘帐一瞧,车里竟还装了个比糖还香的郡主殿下,她的脸红红的,比他手中的红布还红,于是少将军兴高采烈地抱过去,大声说,呀,这是我的新年红包呀!” 叶景策装模作样的大叫声落下,沈银粟笑瞪了他一眼,从怀中纸袋中拿了颗糖塞进其手里道:“我就知道你说不出什么正经话,早该用糖把你的嘴堵住。” “堵住就堵住,只是就给一颗糖,粟粟,你对我实在吝啬。” 二人说笑着向前走着,城中的雪不似边境那般寒冷,洛子羡和红殊抱着福字春联从街巷的另一侧走来,见到沈银粟,红殊即刻回头从洛子羡怀中翻找给沈银粟买的礼物,却顾不得洛子羡手中东西太多,方一翻找,便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沈银粟见状忙快跑几步要帮着红殊去捡。 街边的商贩多且杂乱,望着洛子羡鲜少慌乱的姿态,叶景策幸灾乐祸地缓步看着热闹,倏然间,身侧似传来老者的叹息声,纷乱之中,微不可查,却因他敏锐的听觉而一字不落的落入耳中。 “公子近日要格外小心啊。” 轻飘飘的声音落下,叶景策忙侧身看去,只见一个盲眼的乞丐仰着脸呆呆地面向南方的天空,叶景策顺势看去,刹那间,见远方的天空中乍起无数飞鸟,如遇万马过境般转瞬间腾跃而起,黑压压地覆盖了半数苍穹。 第94章 意外 “大夫呢!快来个大夫!” “止血, 先止血!” “都让开!都让开!别挡路!先去四营救人!” …… 喧哗声充斥在营内,此起彼伏的叫骂声夹杂着士兵的呻/吟与嘶吼,凌乱的身影在帐前交错, 侧身躲过数人,前线跑来的士兵方才赶至洛子羡的帐前,俯身道:“启禀殿下, 京中密函到。” “拿进来。” 男子声落, 士兵快步走入, 将密函交至小哲子手中后, 微微侧目看向帐内众人,只见众人皆面色不虞,神情疲累。 “二哥, 信中写了什么?” 沈银粟开口, 洛子羡垂眼将信翻至第二页,片刻,揉了揉眉心烦闷道:“果真如我们所料,元成泽身边的行军参谋已换做旁人, 新上任的这位虽未有过什么战功,却敢在殿上主动请缨前来相助, 其心性可见一斑。” “就算此人的心性能力胜于之前那位, 可粟粟的阵型并非常人所能破解, 这人究竟什么来历?”叶景策话落, 洛子羡盯着信上的名字蹙眉想了一会儿, 思索许久, 也未在脑海中找到有关这人的消息, 只有信上叮嘱的寥寥几句。 此人名为林行, 任司谏之职, 主动请命助于元大将军,太傅虽令我等诛杀,奈何其侍卫功法深不可测,我等有辱太傅命令,放其出城,实为无能,请殿下降罪。 紫衣此番来信虽足有两页,可关于林行的消息却只有简单几笔,可见此人在朝中也是默默无闻,未曾得到过什么倚重。 信纸放下,洛子羡手中的珠串发出细微响动,叶景策匆匆扫过一眼,便知其心中烦躁异常,实为强装镇定。 “在座各位,可曾听过一人,名为林行。” “林行?”叶景策与沈银粟同时惊诧出声,洛子羡不解地望去,见叶景策垂了垂眼,微微看向身侧的沈银粟,似是察觉到了她经常难堪的脸色,悄悄抬手握住她轻颤的手。 “怎么,阿策,云安妹妹,你们认识这人?” “认识。”沈银粟的声音干涩,低声道,“二哥,此人是在师门对我照顾有加的兄长,为人心思细腻,沉稳可靠,曾服侍在师父身边,得师父器重……” “这般说来,妹妹的布阵之法这人应当也会?” 沈银粟颔首,艰难道:“虽不曾熟识,但应当有所听闻。” “怪不得呢,我就说这朝廷的军队怎么跟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竟能在近日这五场仗中赢下两场。” “虽赢下两场,但其损伤一样严重,依我看,林行此人和粟粟的排兵之法虽师出同门,但其对北境之地并不熟悉,很难依据地形发挥出最大优势。”叶景策声落,洛子羡微微点头,“的确,其布阵速度远不及我军,只是我军原本便是凭奇阵以少胜多,而今他们对我军阵型有所了解,又加派十万军队,我只担心眼下以阵胜之并非长久之计。” “无论是否是长久之计,而今兵临城下,我们也只能出战。”叶景策语毕,帐外念尘的声音响起,想来是刚清点了营中将士,为明日嘉月关之战做准备。 这嘉月关乃是大昭境内最为重要的三道关隘之一,若把此关攻下,不但能占据大昭近三分之一的领土,而且关内气候较北境温暖,军中衣物粮草紧俏之事也可得到缓解。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81节 见着洛子羡需得处理营中其他事宜,叶景策二人也不做叨扰,又谈论了几句明日交战的事宜便走出帐内。 营外,新年余下的红布仍旧挂在各个帐子角,大红的喜庆颜色缠在灰蒙蒙的梁上,与雪地上的暗红色血迹交相辉映,竟有几分说不出的讽刺。 这个新年好像还未来得及过,便又匆匆离去,那些来不及放的烟花尽数化作了战场上的硝烟,驱散了本就不浓的年味,使营中又充斥起常年不散的血腥气。 叶景策的目光在浸满鲜血的木板车上匆匆掠过,伸手扶了下上面将要倾倒的伤员,方听那士兵一声含糊的呢喃,便觉衣袖被一人抬手拽住。 “阿策。”沈银粟秀眉紧蹙,低声开口道,“明日一战,我总觉不安,这嘉月关虽临近山谷,适合火攻,可若用你当诱饵吸引元成泽入局,是否有些太过冒险,敌方人数占尽优势,一旦计划被楚衡师兄识破,敌方两头围堵,只怕会使你步入险境。” “可唯有此法,才能使我军胜率更多一成。”叶景策无奈地笑了笑,见沈银粟面色苍白,轻轻将手指抵在她的唇角两侧,向上扬去,迫使她露出个浅浅的笑。 “怎么了粟粟,愁眉苦脸的,是因为你的那位楚衡师兄。” “算是吧。”沈银粟怀中抱着阵型图同叶景策缓缓道,“师兄照顾我多年,为人温和,周到体贴,我如何也想不到他那样的人会助纣为虐,主动去帮洛之淮。” “人心难测,粟粟你不必为此难受。”叶景策道,沈银粟摇摇头,“可是阿策,师兄远比我好学上进,我虽不知他究竟同师父学过何等技法,却也听到过他数次向师父提及过权谋之术,想来对此十分喜爱,我只怕他也同样学过那排兵布阵之法,这样一来,人数压制,阵型也被人熟知,你同他们交战哪里还有什么优势可言。” 沈银粟话落,眼尾垂下,一侧叶景策站定脚步,盯着她懊恼的神情看了会儿,忽而弯眼笑出来。 沈银粟平日里大多温婉,性情稳定又随和,鲜少在众人面前露出什么明显的情绪,唯有在他面前神色生动,偶尔同他发些脾气,他喜欢她神色生动时的样子,骄傲也好,嫌弃也罢,总归是旁人看不见的,那便是独属于他自己的。 眼前的姑娘懊恼时会下意识的抿住唇,脸颊的肉不多,却因微微一抿而显出几分圆润,像一只气鼓鼓的河豚。 叶景策笑着伸手去戳,指尖刚触碰上,就见沈银粟杏眼一抬,恼道:“阿策!你莫要闹,我同你说的可是正事。” “我知道。”叶景策收回手,赔罪似得俯身同沈银粟笑了笑,慢声宽慰道,“粟粟不必担心,虽说朝中军队确实胜了我们两次,可眼下他们与我们交战依旧吃力,明日攻嘉月关,我们只寻按计划行事便一定会赢,我向你保证。” “那你自己呢?”沈银粟微微垂首,低声道,“不向我保证些什么?” “保证什么?”叶景策眨眨眼,沈银粟掀眼瞧他,幽幽道,“你别以为你不说我便不知,你上次交战,肋下分明受了重伤,怕被我训斥,只敢在夜里传唤军医,那军医怕你伤势过重,当晚便去求我相助,为了防止有人下次连军医都不敢传唤,我只好装作不知,任由那人打肿脸充胖子,第二日还要同我说自己毫发无损。” 沈银粟幽怨的声音落下,叶景策面上一红,俯身凑近小声道:“粟粟,你这话可错怪我了,我哪是怕你训斥啊,我分明是担心你夜里忧心辗转难眠,想让你好好休息嘛。” “是啊,我自然是懂阿策的苦心,故而就算当晚磨了半宿的药,第二日都要同那用药之人夸赞,呀,阿策真是神勇,毫发无伤,真让我安心呢!”沈银粟揶揄声落,见叶景策心虚一笑,不由得抬了抬眼,踮脚扯住其领口教训道,“以后不许把我当傻子骗,还有,向我保证,作战之时小心为上,莫要以身犯险。 “好,我保证。”叶景策装模作样地伸出三根手指摆出起誓的样子,心虚地垂眼瞥了下沈银粟,见其神色微微缓和,方才松了口气,待其放开自己领口后讨好地跟在身后,向演兵处走去。 冬日的夜里沉寂异常,纷飞大雪下众人皆垂首在营间默然穿梭,雪地中皮革般的脚步声交错响起,夹杂着低低的私语声,纵然放低了声响,众人却也都明白,大战前夕,哪有人能安寝,不过是在各自帐中筹谋明日罢了。 一夜肃杀,只待明日一早,天边刚刚泛出鱼肚白,营中的声响便躁动起来,刀枪剑戟的碰撞声不断,装卸车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此战的规模远胜于之前的任何一场,战车战马数以万计,行军的队伍遥遥望不到尽头,沈银粟站在城墙上眺望着叶景策渐渐远行的背影,直到那抹身影没入地平线后,方才收回目光,同身侧的侍从低声叮嘱:“按照二哥的吩咐去布置吧,此番我们在城内也不能松懈。” “是。” 侍从应了一声快步跑下,沈银粟目光微垂,视线掠过绵延无尽的苍白山野,再抬眼时已带了几分冷意。 嘉月关之战远比想象的打得还要持久,斥候的战报一日数次地送回营内,众人只见远方战火弥漫,烈焰冲天,号角声沉重冗长地回荡在天地间,随之是翻滚着赤焰的巨石于空中抛掷,砸碎城墙时发出崩塌倾覆的巨响。 “报——嘉月关战报到——” 马蹄声在营中响起,斥候翻身下马,携战报快步走入屋内,俯首道:“启禀郡主,前方捷报到。” 斥候声落,红殊忙快步走下拿过战报,几步跑去沈银粟身边,小声道:“小师姐,这前方打得那么激烈,我们城中之人究竟何时才能派上用场啊。” “不急,估摸着也就这两日了。”沈银粟笑着拆开信件,匆匆扫过信上内容,眉眼间欣喜更甚,“如此下去,不需太久,这嘉月关就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了。” 女子声落,帐外又传来匆匆步履声,士兵帐前俯首,低声喝道:“启禀郡主!大事不好了!我军粮仓不知为何燃起大火,眼下已有愈演愈烈之相!” “还不速去调兵救火!”沈银粟声音倏地扬起,帐外将士闻言,忙俯身退下,匆匆赶去营地。 营中余下的将士本就不多,如若调去救火,这偌大的一座城池便只剩几百精兵可以迅速调遣,正是城中防守薄弱之时。 听闻帐外脚步声渐远,沈银粟面上的惊慌被冷淡的笑意取代,侧首看向一旁的红殊道:“如何,这下到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啧,还好二殿下早命人暗中将粮草转移了,不然还真被这敌军的细作烧了。”红殊冷哼一声,抱臂不满道,“不过他们也够墨迹的了,居然等了这么多日才动手。” “想必他们也没料到阿策他们能同他们抗衡这么多日吧,眼下是要看你的了。”沈银粟微微抬首,眼底闪过幽光,红殊闻言兴奋一笑,点了点头便向帐外走去。 方走出营帐,果真见手下的士兵慌慌张张地跑来,惊恐道:“启……启禀郡主,城内发现大量敌军士兵,正向我军袭来。” “怕什么,胆小鬼,还不随我前去迎战!” 红殊一乐,士兵诧异抬眼,营中士兵刚被调去救火,余下将士并不多,这红殊姑娘怎么一点急的意思都没有,帐内那位更是,竟一点急切声都未曾传来。 “愣着做什么,走啊。”红殊又催促一句,士兵忙跟上前去,匆匆赶至军营,同其率领小部队杀出,引地身后众多敌方将士一路狂追。 眼前着面前红衣女子的长鞭如灵蛇般敏捷狠厉,士兵缩了缩脖子,只道这姑娘看着天真幼稚,打起人来又是另一番景象。 目光从红殊身上掠过,身后剑戟声传来,士兵忙倾身躲过,余光偶扫过城中两侧,心中却是一惊。 那隐没在城楼两侧架着弓箭的,分明是方才被调去救火的将士。 “放箭!” 红衣女子一声令下,两侧街道瞬间涌出无数箭矢,在空中爆发出剧烈的刺耳摩擦声。 “启禀郡主,敌军已被我军围困。”营内,将士快步赶至沈银粟帐前,见其轻微颔首,淡然道,“既然如此,就让他们供出这城中的细作,肯招供的,留其性命,好生招待,负隅顽抗者,杀之,以儆效尤。” “是。”将士领命退下,掀帘的刹那,寒风卷着细雪掠进帐内,沈银粟手中虽半握着热茶,却仍旧打了个寒颤,垂眼看向杯中茶水,见那波纹一圈圈荡开,明明按照计划一切顺利,她竟只觉心中莫名不安,说不上来的烦躁。 远方的战火声又持续了数日,在一日地动山摇的坍塌声后,终于得以宁静。 斥候传来捷报之时,营中彻夜欢呼,将士们难得松了一口气,当夜便燃起篝火,将烈酒满上。红殊平素贪嘴,从营中大汉处抢了坛酒便跑,横冲直撞地进了沈银粟的帐内,要同她一起喝。 沈银粟的酒量一向不好,更遑论喝营中烈酒,便借机将杯中酒水倒掉换成清茶,方举起杯同红殊共饮,沈银粟忽觉心中一颤,手中瓷杯霎时掉落,砸在地上碎成一片,茶水四溅。 “小师姐,你该不会是只闻了酒气便醉了吧。”红殊笑着开口,见沈银粟面色不佳,歪了外头,正色道,“小师姐,你怎么了?” “没什么,大约是最近没休息好,总觉心悸。”沈银粟摇了摇头,俯身用帕子捡起碎片,刚将碎片包好,就听帐外传来将士的声音,“启禀郡主,殿下率军回来了。” “诶?他们回来的刚好,我刚开了这一坛酒,他们倒是有口福。”红殊嬉笑道,命人备马,和沈银粟一同出城相迎。 二人远远的便见那一列火光从林中穿梭而来,马蹄声由远及近,为首的银甲男子收缰驻马,跳落于二人面前。 虽赢下了嘉月关,洛子羡的神情却不见半分喜悦,白皙儒雅的面容上满是泥灰与血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中遍布血丝,下颚已有了些泛青胡茬,满身憔悴疲累。 “二殿下,既打了胜仗,你为何瞧着比输了都烦闷。”红殊担忧地围着洛子羡看了两圈,见其扯着嘴角苦笑一声,抬步走至沈银粟面前。 “妹妹。” “怎么了二哥?”沈银粟略感不对,声音下意识发紧,心中莫名惶恐。 “我……对不起你,”洛子羡声音低低道,“阿策他……失踪了。” 第95章 寻他 “失踪?”沈银粟的脸色瞬间煞白, 口中喃喃重复了一句后,勉强笑了笑,声音微微颤抖道, “二哥,你别骗我,他……他身边那么多人跟着呢, 怎么可能突然就失踪了。” “妹妹, 你听我说, 阿策他确实是失踪了。”洛子羡的声音苦涩, 低声道,“攻下嘉月关的那日,敌军自知城门难守, 忽而转变了策略围攻阿策, 为保阵型不破,阿策引了元成泽等人远离了主攻军队,而后等我们再去寻他之时,便再未见到他的身影。” 洛子羡一边说着, 一边谨慎地打量着沈银粟的脸色,见其愣怔地听着, 幽暗的灯火下, 嫣红的嘴唇微微有些泛白, 一双杏眼许久才眨了一下, 声如蚊呐道, “可是他不久前才答应我不会让自己以身犯险的, 他又骗我。” “妹妹……”洛子羡听得心中酸涩, 伸手轻轻扶住沈银粟的肩膀, 声音讷讷道, “我,我已经派人去寻阿策了,你别担心,那山中大雪,元成泽都带了那么多人追杀他,他兴许是寻了隐秘处躲起来了呢,只要一有消息,我立刻就告诉你。” 洛子羡口中这般说着,实则心里清明,这话不过是用来安慰沈银粟的罢了。那场战争里消失的并非叶景策,还有元成泽,只不过元成泽带领的士兵众多,在其失踪后,有残兵回去营中,带人按照记忆中的路线逐一搜寻,终于在一处偏僻的山中找到被积雪掩埋的元成泽。 据说那元成泽是被士兵沿着死人堆找到的,找到时已重伤至昏迷,身上布满血窟窿,光手脚都险些被挑断,更遑论被打断的肋下和腿骨,索性这般重伤最终也活了下来,其带领的将士才叫一个死得面目全非,只叫人一看,便可知此处厮杀之惨烈,困兽相斗,以命搏杀,不过如此。 这般惨状之下,叶景策怎可能全身而退躲至隐秘处,只怕是同元成泽两败俱伤,而今亦是在重伤边缘徘徊,又或者……更惨烈些。 洛子羡的声音回荡在黑夜中,沈银粟沉默得诡异,只有瘦弱的肩膀紧扣着,头慢慢低下。 “妹妹。”洛子羡轻轻开口,望着沈银粟的目光更为忐忑不安,冰冷的手轻轻扶住她微微弯下的身子,方要开口劝慰,便听面前女子的声音低低传来,“二哥,你带我去好不好,去他消失的那处看看,我一处一处的找,一定能找到的,兴许他也被埋在雪里了,兴许……兴许被压在哪个将士的尸体下了……哥,我求你了……” 沈银粟小声念着,洛子羡垂眼看去,一颗心被揪得生疼,他何尝不担心叶景策,但他更知那山中已被他命人翻遍,如若叶景策真的同元成泽一般被雪掩埋,他早早便寻到了,怎么会等到今天。 可…… 洛子羡看了看眼前低头不语的沈银粟,片刻,扯了扯嘴角,勉强笑道:“好,我带你过去,兴许你与那小子心有灵犀,寻得到他在哪个雪堆下呢。” 声落,洛子羡示意身后两个将士下马,将马匹换给沈银粟与红殊,随后便不再多言,扬鞭向嘉月关的方向赶去。 雪夜漫长,寒风如利刃般划过。 沈银粟的身体僵直寒冷,头脑混沌恍惚,一双杏眼却不知疲惫似的紧盯着前方,只待远处的地平线上渐渐泄出一丝光亮,赤红的霞光洒落至一望无际的战场,她方才勒马站住,麻木地跃下马,一步步向尸山血海中走去。 她并未真正见过厮杀过后的战场,她知道自己的每一次布阵,都会折损成千上万人的命,可她没见过那些人的惨状,她避而不见,正是不想去看这样血流成河,血肉模糊的惨状。 漫无边际的原野,是望不尽的尸山,她跌跌撞撞的走着,没几步便被裙边僵硬的残肢绊了一跤,双膝下意识向前跪去,伸手扶撑住的却是一具死不瞑目的头颅。 额间的青筋一蹦一蹦的疼,沈银粟眨了眨眼,听闻身后传来红殊干呕的声响,回首看去,洛子羡轻轻拍了拍红殊的背,随后面色复杂地看向她。 “妹妹,我带你回去吧,我已经命人找阿策了,他回来若知我带你来了这里,是要同我生气的。” “不回去,他生气就生气,我还要同他生气呢。”沈银粟微微哽咽道,“他这人说话一点都不算话,说好了平安回来呢。” 声落,嘴角委屈地向下撇了撇,又俯身翻过面前的一具尸体,见其面容后掀翻在一侧,接着去翻另一个。 残破烧焦的战旗孤零零地插在尸堆上,寒风掠过,发出寂寥的呜呜声。 战场的清理先来简单粗暴,捡一捡还有一口气的,翻一翻还能用的兵刃甲胄,余下的便随意堆起来,寻个山头扔进去,而后化作肥料,自然而然的被泥土掩盖,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再惨烈的战争最后也不过是后世的闲谈。 雪水融化,混杂着鲜血凝聚成细小的支流,浸染鞋袜裙角,沈银粟一具一具尸体翻找着,只觉浑身湿冷,黏腻的发丝紧紧贴着脸颊,酸痛地脊背仿佛被从中间劈开,她直起身,看着士兵对着地面一盆水破出,地上的血就瞬间漾开,向下坡流去,汇聚成猩红的一小泊,结成通红的冰。 沈银粟觉得自己就像那滩水,腿软绵绵的,仿佛随时都能被随波逐流的带走,身上的血是流动的,周身的寒冷能将它们一处处冻结。 夕阳缓缓落下,她终于走到了那处山中,看见了挖到元成泽的那处雪堆。 雪堆上全是血,满眼的血,她鬼使神差地蹲下身,扫落覆在四周的薄血,果真见附近也是一片血红,那元成泽分明是从别处一点点爬到这里,力竭昏倒的。 那同他缠斗之人又该是抱着何等心态如此紧咬,能让他哪怕以爬着的狼狈姿态也要远离。 万蚁噬心的痛苦弥漫上来,沈银粟跪在雪中一点点翻找着,一双白皙的手被冻得通红僵硬,指尖斑驳的血迹和地上融为一体,她浑然不觉地抚开地上的雪,膝盖在雪地中沿着血迹一点点蹭过去,慢慢来至一侧的山崖边。 山中地形诡异,四处转角陡崖,雪雾弥漫时,便茫茫不见生死。 沈银粟跪伏在山崖边茫然地向下探,不等看个清楚,便觉衣角被人抓住,红殊通红着眼睛看着她,吸着鼻子道:“小师姐,你不能想不开啊。” “我没有,我没有想不开,我就是……”沈银粟恍恍惚惚地直起身,方站住脚,便觉眼前一阵头晕目眩,眼前瞬间黑了下去。 红殊抱着沈银粟瘫倒下去的身子,略有些歉意地咧了咧嘴,看向不远处缓慢走出的洛子羡,心虚道:“二殿下,这样打晕师姐真的好吗?她不会生气吧。” “云安需要休息,她已经在崩溃边缘了,再这样心力交瘁,只怕最后自己也会倒下。”洛子羡说着,红殊点了点头,将沈银粟交至洛子羡手中后,缓缓道,“可是师姐不高兴,醒了也会食不下咽,寝不能寐的。” “我知道,所以这就要有劳小师妹你了。”洛子羡轻声道,“最近几日守在云安妹妹身边,看住她吃饭休息,尽量不要让她随意乱走,外头风言风语多,我怕她听了之后情绪更糟,至于阿策,我一定会想办法找到他的。” “好吧。”红殊点了点头,伸手握了握沈银粟冰冷的双手。 营中的火生得极旺,沈银粟在一片暖意中醒来,只觉浑身酸痛,就连指尖都如针扎般密密麻麻的疼痛。 侧首看去,红殊正趴在床榻一侧熟睡,察觉到响动,迷迷糊糊蹭了蹭脑袋,转过头去继续睡。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82节 脑中尸山血海的场景犹如梦中见到的一般,沈银粟垂眼看了看自己包扎好的十指,半晌,凄然一笑。 一切都不是梦,那血流成河不是,叶景策的失踪也不是。 雪中的寒意再次弥漫上来,沈银粟莫名觉得脑子清醒了许多,她茫然地回忆着山崖前的场景,元成泽为什么要从那处拼命往别处爬呢,一定是因为有人在那里同他缠斗,他害怕被那人拽下去,既然如此,那人兴许并没有直接掉到崖下,而是曾在崖边挣扎过,元成泽畏惧他爬上来…… 沈银粟一边恍恍惚惚地想着,一边把屋子内绘制过的阵型图放在显眼的地方摆放好。 她或许可以好好同洛子羡说一说,万一他真的同意给她士兵,让她带兵去找叶景策呢,叶景策那人虽然爱同她嬉笑扯谎,但保不准一看她生气,自己就冥冥之中出现了呢。 沈银粟的思绪不受控制地乱飞,给红殊披了衣服后便茫茫然走到洛子羡帐前,眼下营中将士已知叶景策失踪之事,见了沈银粟更是半句话都不敢说,生怕惹了这位郡主伤心,故而看见她冷静麻木地走来,手上拢着的手炉半分热气都未曾冒出之时,众人眼观鼻,鼻观心,齐齐闭了嘴。 帐中的争吵声不断传出,沈银粟侧耳听了听,一双杏眼不住眨着。 “殿下!眼下元成泽重伤昏迷,不能出战,我军又士气正胜,应当立刻强攻临近几座城池!在嘉月关内打好根基!” “放肆!而今尚未找到叶将军,尔等便想着继续攻城,莫不是忘了,若没有叶将军,尔等早死在元成泽剑下!” “殿下明鉴啊!我等并非要弃叶将军于不顾,而是眼下情形,实乃良机,嘉月关被攻下,元成泽重伤,敌军士气此刻大减,我军当一鼓作气趁乱猛攻才是,若他日元成泽康健,我军又原地不动休整数日,只怕杀气骤减,若届时已寻到叶将军还好,若寻不到……我军只怕会丢了这刚打下的嘉月关啊!” 臣子的声音恳切,帐内帐外俱沉默下来,无论是洛子羡还是沈银粟,心中都知这人说得有理。 若能立刻找到叶景策还好,若找不到,只怕到时候元成泽养好了伤,而定安军又休整了太久,身上早磨没了锐气,届时元成泽一旦反攻,这辛辛苦苦打下的嘉月关便容易还给人家。 索性不如继续攻城,敌军没了元成泽,便缺失了最大主力,余下将士虽有几个厉害的,可整体战力不如定安军,恰逢此刻士气大减,无需什么阵型,只要强攻便能掠下附近几座城池,在嘉月关内打好根基。 帐内的静默似乎说明了一切,沈银粟盯着自己的脚尖直愣愣地看。 她知道洛子羡也在为难,他身为数万将士的主君,理当为这些人的前途性命负责,权衡出最利于整个军营的决定,可叶景策而今生死未知,他怎么可能弃他而去。 一个是情同手足的挚友,一个是数万将士的前途生命,他无论选择哪个,都无法护的另一方周全。 沈银粟的眼神飘忽着,扫过四周,目光渐渐落在一匹拴着的马匹上,那马身上的东西还未卸去,里面装着些行军用的必需品,干粮,刀刃,火石应当都有。 “小师姐!你怎么在这儿?” 红殊的声音倏然间响起,洛子羡和沈银粟俱是一惊,沈银粟蹙了蹙眉,抬腿便要向马匹的方向跑去,身后洛子羡急切的喝声:“红殊,拦住她!” “啊?拦师姐?”红殊一愣,抬眼见周遭士兵接向沈银粟围去,一时间动作比头脑更快一步,抽了腰间的软鞭便向沈银粟四周挥去。 周遭瞬间倒下一片,沈银粟借机翻身上马,扯了缰绳的一瞬,回首对红殊笑了笑,随后扬鞭离去。 士兵零零散散地站起身,面面相觑了一瞬后小心地向洛子羡看去,见其面色铁青地站至帐前,匆匆扫过一眼红殊后,冷声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把郡主追回来!” “是!”士兵们齐声道,纷纷四散开,向附近的马匹寻去。 帐前的气氛异常压抑,众人从未见过洛子羡这般冷冽的神情,纷纷低下头去,一侧站着的小哲子斜眼打量了洛子羡片刻,自知事态严重,忙向红殊看去,与其对视后,瞪大了眼,向着洛子羡的方向努了努嘴,做着口型道:“姑娘,请罪啊。” 请罪,请什么罪? 红殊疑惑地指了指自己,小哲子一脸无助地闭了闭眼,再抬首,却见洛子羡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烦躁道:“此处有要事商议,无关人等自行离去。” 众人心中顿时松了口气,小哲子忙跟着洛子羡转身回帐,脚步刚迈出,便听身后姑娘脆生生道:“你说的无关人等是指我吗?” 这四周的士兵届时原本就守在附近的,若说兀自闯来,需要离开的,还真就只有这位红殊姑娘。 红殊的话出口,小哲子心中顿时一凉,忙低下头,四周的士兵见状,也纷纷垂首。 这姑娘怎么就这么没眼力呢,洛子羡的生气显而易见,此刻让她回去,已经是在克制着不同她发泄怒火了,谁知道这姑娘上赶着往上凑。 众人俱不敢言,只小心地抬眼,见洛子羡闭了闭眼后,勉强缓下冷意,平和道:“小师妹,此处冷,你先回去歇着。” “你若同我生气就生气,我不傻,看得出。”红殊拧眉不解道,“我只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生气。” “……你放走了云安妹妹。”沉默一瞬,洛子羡轻轻道,红殊眨了眨眼,“可是师姐刚才对我笑了,她留在这儿是不开心的。” “我不在乎她开不开心!我只知道她离开这里会有危险!”洛子羡的声音倏然扬起,地上顿时跪伏一片,红殊被四周的叩首声吓了一跳,无措地看了一圈,咬了咬牙道,“可我在乎!我只想让她开心,没什么比开心快乐更重要了!” 四周安静下来,红殊一双葡萄般的大眼直直盯着洛子羡,似乎在给自己壮着气势,却在洛子羡沉默片刻,向她迈步时,惊恐地向后退去。 “……”洛子羡望着红殊后退的半步停住脚步,半晌,垂眼道,“抱歉。” 啊?抱歉?抱什么歉? 红殊更不解起来,挠头想了一会儿,见面前之人神色落寞地转过身去,歪了歪头,不知道自己哪里伤到了他,若说吵架,也不至于吵两句就伤成这样吧。 思绪良久,红殊朗声叫住洛子羡离去的背影,真挚宽慰道:“那个,二殿下你别伤心,如果……我是说如果,有朝一日你失踪了,我也会去找你的,嗯……受伤也没关系的!” 营前顿时更沉默了。洛子羡脚步停了一瞬,眉梢微抬,似乎欲言又止,转身对上红殊真挚单纯的干净双眼,少倾,苦笑着摇了摇头。 ……算了,她什么都不懂。 第96章 你抱一抱我 冷。 刺骨的冷。 好像周身的空气都被冻结, 血液一寸寸凝住,化作血红的冰锥穿透皮肤,利刃般将血肉剥开。 头脑一阵剧痛, 双眼竭力睁开一丝,似乎被黏腻猩红的液体糊住,绰绰黑影, 红白交织, 耳边充斥着金属的嗡鸣声。 又累又困。 叶景策茫茫然地想着, 四肢百骸的剧痛瞬间涌上, 他僵直着不敢动,轻微睁开的眼睛涣散地盯着头上的枝叶,透过缝隙, 窥见一丝光亮。 这是哪里。 叶景策胡乱想了一瞬, 兵戈声在脑中回响,钻心的痛楚从身体各处传来,指尖似乎已经麻木许久,在一众争先恐后的痛苦中, 它毫无知觉,只在叶景策艰难侧首看去, 见其身下的血水汇成蜿蜒的直流, 顺着手臂淌下, 浸过指尖时, 方才松了一口气, 还好, 手指还能动。 山下的树木冬日也有绿意, 层层绿荫遮挡, 让他不辨日月, 唯见那一丝光亮泻下,才让他恍惚意识到这是白日。 心中这一口气缓下,困意顿时又袭了上来,他的身体沉重又疼痛,好像每一个关节都断开不得动弹,身下的雪冰冷又柔软,似乎这样不动才是舒适的,只要合上眼睡去,身体就会像在云层中一样轻盈。 叶景策昏昏沉沉地想着,眼帘慢慢垂下,却也冥冥之中惶恐着,心中的不安感愈演愈烈,终于在将要合眼之时,颤抖的手虚虚抓住身侧的短刀,拼力握住刀刃,瞬间的刺痛猛地袭来,清醒在脑中占领刹那的高地。 不能睡!不能睡!睡了就醒不来了! 叶景策的眼睛再次艰难睁开,环顾四周,微微抬起自己僵硬的手臂,断裂般的疼痛瞬间袭击大脑,让他控制不住地嘶吼出声,眼中下意识弥漫出水光。 疼……好疼! 咬牙用掌心撑住地面,叶景策浑身都疼得颤抖,支着身子刚缓缓站起,双腿便猛地一阵刺痛,身子无意识地向前倾去,重重摔进面前的雪中。 四体百骸的剧痛倏地一起涌来,叶景策的眉头紧锁在一起,喉中发出难抑的痛楚声,翻身仰躺过去,胸口沉重的感觉终于有了略微的减轻,他大口地呼吸着,迫使着头脑维持清醒。 不行,不可以留在这里,他要回去! 他答应好沈银粟要平安回去,不会让自己出事的,他不能失言,他要回去,他爬也要爬回去! 叶景策垂了垂眼,微微挪动着手指到腰间的绳结处,忍着痛楚勾住绳结,吃力一拽,将身上厚重的甲胄解下,身前的重量霎时减轻,闷闷的疼痛也瞬间尖锐起来。 护心处的甲片已经碎得七零八落,叶景策大喘了几口气,仰头向四周扫过,见附近的雪地中埋着跟粗壮的树杈,挣扎着翻过身,拖着沉重的身子向树杈处竭力爬去。 身后的血迹蔓延开一路,紧握住树杈,叶景策撑着其缓缓站起身,虚浮地走了几步,又重重摔倒,随后再挣扎着爬起。 没关系,一步步走,总能走出去的,他要被人发现,他要回去…… 叶景策紧紧攥了攥拳,伴随着一声声沉闷的响动,沉重的身子淌过积雪,向着远处慢行…… “扑通——” 跪地声响起,帐内军医盯着眼前昏睡的女子,心中长叹一口气,挪动着膝盖面向一侧坐着的洛子羡,军医小声道:“启禀殿下,郡主虽有些低烧,但并无大碍,臣一会儿命人熬些安神药送来,郡主喝下后多加休息,莫要再耗费心神,如此几日便会康健了。” “眼下这般场景,她怎么可能不耗费心神。”洛子羡摇了摇头,侧目看向不远处桌上放着的满是血渍的银枪,那枪身镌刻的纹路已经被暗褐色的血迹浸透,远远放着,便能闻到上面的血腥气。 “殿下,这是属下沿着郡主指示的路线在山下找到的,您看……” 士兵声落,洛子羡的眼神暗了暗,山下……若本就重伤再落至山下,只怕是…… 脑中正思索着,耳边少女一道惊呼声传来,红殊急急向沈银粟看去,小声道:“小师姐,你醒了!” 榻上的女子闻声愣怔了一会儿,缓缓支起身,沉默地看向一侧的长枪,片刻,轻声开口道:“二哥,我知道你们现在不应在此久耗,但……能不能让我留下,旁人不等他没关系,可我总不能不等他。” “好,好。”洛子羡慌忙点头,低声道,“我留下士兵帮你找,你找多久都可以,不用担心前线,我会守好一切,你只管慢慢来,不着急。” “多谢二哥。”沈银粟盯着那杆银枪淡淡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一定要找到他。” 嘉月关境内又开始下雪,洋洋洒洒地落下,覆盖了整座城池。 沈银粟原来不懂叶景策为何不喜欢雪天,如今再见下雪,心中却也莫名开始抵触。 崖下的地域太过辽阔,她率领将士四处搜寻两日仍旧无果。夕阳渐渐没入地平线边沿,残红的光洒落在莹白雪上,将死寂的林中染上几分生气。 四周依旧是雪中苍翠,一眼望过去,不见参差。沈银粟方勒马站住,便听不远处也传来兵马声,微微侧身望去,但见朝中兵马竟也出现在林中,正四处搜寻着什么。 “快点找,必须赶在定安军前找到他!” 为首的士兵声落,沈银粟握着缰绳的手慢慢攥紧。 想来是敌军也听见了叶景策失踪的消息,而今叶景策生死不明,这些人便想着赶在他们之前找到叶景策,这样一来,便能确保他一定回不到定安军中。 马蹄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这朝廷的人怕是来了不少,如若发现他们,只怕是会对他们不利。 沈银粟握紧了缰绳警惕地环顾四周,刚要指示士兵向隐蔽处行去,便听远方传来细微的声音。 “老大!你快来看!这有盔甲!” 盔甲! 林中众人俱是一愣,沈银粟的眼睛瞬间睁大,身侧的士兵见状扬鞭便向生源处驾马而去,林中霎时一阵惊动,四面八方的马蹄声传来,沈银粟也驾马快步赶去。 她驾马的速度远不及久经沙场的士兵,军中将士知她心念叶景策,便也不顾尊卑,不等她赶上便先向前冲去。 今日身下的马似乎格外不听话,按说这马原本是叶景策喂养的汗血宝马,速度奇快且极其听她话,眼下不知为何,跑到一半,竟慢慢停下步伐,在附近开始踱步。 “你倒是走啊!”沈银粟无法,连扯了几下缰绳后,身下的马匹竟像是发了狂一般前蹄高高扬起,将她向下掀去,方滚落至雪地,沈银粟从厚重的雪层中半直起身,双手将将撑向一侧,便敏锐地察觉到手掌一侧的僵冷。 这样绵软的雪层下,哪来的冷硬之物? 沈银粟的身形顿时愣住,看了看眼前异常的马匹,不做多言,迅速翻身向雪层中挖去,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林间唯一一点光亮也被慢慢遮盖,四周的将士早没了身影,沈银粟的双膝跪在地上,指尖的伤才包好没几日,凉意浸透,血迹再次洇出,斑驳地在雪中晕染开,像一朵朵绽开的红梅。 厚重的积雪终于被扫落,雪下掩埋的男子双目紧闭,脸上血迹斑斑,睫羽上挂满寒霜,伤口处已结了血色冰碴,呼吸微弱,轻如蝉翼。 那被冻得发紫的脸上突然间掉落两滴热泪。 沈银粟弯身抱住面前僵冷的身体,拼命地用自己温热的脸去贴他冰冷的脸颊。他的身体俱被埋在雪下,她便低着头不住地挖,指尖的血迹将白雪染得通红,她仿若无感般挖出他伤痕累累的身体,挖出他搀扶着走至此处的树杈,挖出他饥寒交迫时塞入口中的树皮。 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沈银粟咬着牙不肯吭声,用瘦弱的肩膀将叶景策扶起,踉跄地走了几步,不等将其扶到马上,就听不远处传来敌军的声响。 “沿着那血迹找!我就不信这么大个林子,他一个重伤之人能走得出!” “真是怪了,那盔甲附近的血迹怎么就能凭空消失呢?”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83节 “你白痴吧!这几日天天下雪,那血迹肯定早就被盖住了啊,如若不然,咱们早找到了!” …… 声音此起彼伏地传来,人数一听便不在少数。而今自己孤身一人,只怕就算是全身而退,也无法带走叶景策。 沈银粟垂眼思索一刹,摸了摸面前赤红的马匹,片刻,扬手狠狠打了其一掌。 马匹瞬间惊起,向着相反的一侧扬蹄狂奔而去,林中众人闻此激烈声响,忙向声源处追去。 静候片刻,四周沉寂下来。沈银粟如释重负般双腿一软,扶着叶景策跌坐在地。 天色已黑,林中茫茫不见边际,又极可能会遇上敌军,沈银粟坐在地上喘息片刻,伸手捂了捂叶景策的手,半晌,重新扶着他站起身来。 腰间还藏着两颗火石,沈银粟点了良久,终于将一个湿冷的枯木枝燃着,拢着微弱的火光在林中慢慢走着。 脚下的雪层不知深浅,夜里的树林又有太多隐患,沈银粟不知自己兢兢战战地走了多久,终于在山中各种细微怪异的声响中摸到了一处状似无人的洞穴。 洞中的气味诡异难辨,大约是曾被野兽居住过,沈银粟将叶景策藏好,孤身在洞中小心探过一周后,方才扶他进去,将路上捡的树枝堆在一起点燃,解了狐裘放置火旁烤暖,又脱下一件外袍挡住洞口透出的火光。 她身上余下的有用之物不多,匕首姑且算是一个,将叶景策放置火堆旁暖了片刻后,沈银粟小心地掀开他血淋淋的衣物,见至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口和深陷的箭头,鼻尖顿时一酸,攥着匕首的指紧了紧,附身贴在他耳边轻轻哄了一句。 “阿策,一会儿会很疼,你别怕。” 昏睡的男子回应她的只有微弱的呼吸,匕首在火上轻烤,挖入皮肉之时,猩红的血从他的身体中涌出,流淌过她的双手,让他们的温度得以交织。 突感疼痛,叶景策的意识似乎恍惚地回来了一瞬,脸上的血迹被沈银用帕子沾着雪水擦拭干净,一双眼轻微睁开,缓慢扫过面前的火光,定睛看向身前的女子,片刻,扯着嘴角疲惫的笑了笑。 “粟粟,你等我,我就快回去了。” 叶景策的唇一张一合,声如蚊呐,话落便又昏睡过去。 沈银粟呆呆地坐至一旁,她身上的衣物少,手脚也冰冷,却在努力尝试着用自己不算温暖的手去捂着叶景策冰冷的身体。 雪夜的寒风从洞口闯入,席卷着纷飞的雪花,将火焰吹得摇晃。 叶景策的意识时有时无,口中喃喃地不知说些什么,沈银粟俯身凑近去听,才听见他的语气似乎很委屈,像幼时和爹娘告状的孩子,一句一句地说着冷和疼。 沈银粟突然恍惚地意识到,叶景策在那次叛乱过后便甚少提起他的爹娘,明明他同他爹娘的感情远要比她与父亲的感情更加深厚,可他闭口不言,像个半分委屈都不愿向爹娘说的孩子,他不提,不说,就无人知道他难过,只当他没心没肺地闹着,嬉笑怒骂。 “阿策?阿策?”沈银粟低低唤了两声,片刻,双手环抱住叶景策躺下,温热的身体紧贴着他寒冷的身躯,烤暖的狐裘紧裹着他,鼻尖蹭了蹭身旁人的侧颈,沈银粟轻声道,“阿策,你抱一抱我,你抱住我,我把体温给你。” 第97章 活下去 山中寒夜刺骨, 冷风从洞口处席卷而来,火堆零星溅开。 狐裘下,两道身影紧贴在一起, 沈银粟埋首在叶景策颈间,肩膀瑟缩地向他怀里凑,身上的温度一点点流失, 身前人似有所感, 喉中溢出几丝有意识的声响, 转而又被痛楚折磨得难耐焦躁。 “阿策, 你抱住我啊。” 耳边女子的声音低低,带着哀婉的请求,叶景策恍恍惚惚地动了动手指, 脑中混沌成一片, 只察觉到似乎有一双熟悉的手在牵着自己的手挪动,便不再挣扎,只任由怀中的暖意靠近,展臂缓缓锁住, 将头靠至身前单薄的肩膀上。 口中呼出的热气被手掌半拢着,沈银粟蹭着面前人的侧颈浑身发抖, 她的双眼半分都不敢合上, 山中的野兽, 敌军, 以及叶景策的微弱的呼吸时刻撕扯着她的心, 匕首就在身下, 只要有轻微的响动, 她就能立刻拿出。 周身寒冷如冰窖, 沈银粟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试图舒缓紧绷狂跳的内心,漫漫长夜,似乎每一秒钟都是煎熬,她紧缩在叶景策怀里,双目直直望着,见二人身后的石壁在一片漆黑中慢慢染上光泽,在日光倾泻而入时,那光泽勾勒出两道黑色的,交织的身影,缠绕着抱在一起。 天亮了,天终于亮了。 身体僵硬酸麻,血液似乎重新流动起来,沈银粟抬首亲了亲叶景策的唇角,轻声哄道:“阿策,松手吧,我们走出去。” 身前人的双臂其实抱得并不紧,他早没了力气,只是虚虚地将手搭在她的腰上,乖顺地靠着她,可沈银粟偏偏觉得心里委屈,她第一次这样担惊受怕的在外过夜,这人该同她说说话才是,就算不说,她也要假装他在说,她要一句一句地说给他听,让他连昏睡都睡不安稳。 踩灭火堆,沈银粟将挂在洞口的外衫重新穿上,受了一夜风雪,外衫冷得像刚从冰水中捞出,冻得她一个瑟缩。回首看了看昏睡不醒的叶景策,沈银粟咬了咬牙,用狐裘将其拢住,架着他的手臂一步步走出洞口。 漫山遍野,放眼望去,一片苍茫,不辨东西。 昨夜林中乱走,早寻不到回去的方向,沈银粟仰头看了看天,灰蒙蒙的天空,连太阳都被遮蔽了大半。 林中的树木太多,她不敢扶着叶景策来回转,只好拿着手中的匕首在树上刻上一道道痕迹,沿着未曾走过的路一直走下去。 “阿策,你别担心,我有刀,我能给你捕猎物吃,等我把雪水捂化,我们就也有水喝,只要你坚持下去,我们走出这里,就一定能得救。” 沈银粟自言自语地说着,肩上之人的身体开始有些异样的温热,喉中不断传出压抑着痛楚的呻/吟,却似乎在意识偶尔回拢的一瞬,会呢喃地应她一声,有意将身体的重量从她身上减轻。 “粟粟……” 低压的声音从头顶溢出,沈银粟慌乱无错的双眼停滞了一瞬,惊喜地向上望去,见叶景策不知何时微微睁开了双眼,目光涣散迷离,脸上布满异样的酡红,声音虚弱又带着轻轻浅浅的笑意。 “我……我又梦到你了……” “傻子,梦里的我可不会扶着你往前走。”沈银粟的鼻头微微发酸,故意用话语刺激着叶景策,“阿策,你不许睡,你要我说说话,不然我自己一个人向前走会害怕的。” “粟粟那么厉害,怎么会害怕。” 叶景策的声音轻得犹如绵絮,带着吃痛的颤音,染着血污的长发从肩头一侧落下,轻扫过沈银粟的耳垂,柔柔的,像在轻抚她紧绷的神经。 “我不管,我就是害怕,你不许撇下我一个人睡过去。”沈银粟一边寻着出路,一边刺激着叶景策道,“你……你要是敢抛下我离开,我就找别人嫁了!天天和他说你的不好!年年同他去看你,在你坟头夸他!” “……他对你好,不让你担心就行。”叶景策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沈银粟的眼眶一瞬间通红,带着鼻音地骂道,“叶景策,你能不能有点出息!你要是真把我扔下,我就把新婚请柬烧给你,我给你放主桌,等我和旁人有了孩子,我就让他们世世代代的去你坟头骂你,说沈银粟讨厌叶景策!日日都讨厌,年年都讨厌,一辈子都讨厌!” “……嘴硬……心软。”噙着笑的声音虚弱地传来,叶景策的眼睛昏昏沉沉地又想合上,却因沈银粟的话语声不断在耳边传来,而强撑着精神断断续续地回应着她。 谁也不知走了多久,满山的路仿佛走不到尽头,沈银粟的嘴一直没有停过,直说到自己口干舌燥,才将叶景策放置在一侧,躬身将雪水捂化,捧入口中。 叶景策的体温似乎越来越高,回应她的声音也越来越浅,往往她话语停顿良久,他才含糊地从喉中挤出一个音节,随后又合了合眼,迷茫地听着她继续说。 膝上的凉意传来,沈银粟捧着手中的雪沉思一瞬,下一刻便将外袍吃力撕下,裹了些冰碴系在叶景策额上。 降温,她必须想办法给他降温。 叶景策的意识似乎又开始模糊,同她说话时也只是闭着眼睛胡乱应答,寒风从四周涌来,走了一日的雪路,沈银粟的腿冻得发颤,指尖已经青紫,毫无知觉地紧握着匕首,在一侧树木上刻下痕迹。 好像……好像找到路了…… 远远的,她似乎在昏黄的日落中看见了一缕升起的炊烟,飘飘渺渺的,仿佛风一吹就会散去。 “阿策,你看,是村子,是村子!” 沈银粟的声音被冻得发颤,肩上之人的身体却烫地像个火炉,半拢着她,用异常的体温暖着她僵冷的半边身子。 他身上的血早就不流了,伤口处结满了血红的冰碴,每一动,都是锥心的痛楚,而今强忍着走了一天,额间的汗划过脸颊,顺着侧颈向下流,在滑入衣内时却又将热度散去,变成一滴滴冷汗。 “粟粟,我困,就睡一会儿。” 低语声下,叶景策累极了般乖顺地靠至沈银粟肩头,滚热肌理下是微弱跳动的脉搏,和沈银粟紧张害怕的心一起,发出一深一浅,一快一慢的响动。 顺着雪坡急匆匆地向山下的村落赶去,沈银粟的小腿早没了直觉,不知深浅地迈出,被厚重的雪层绊地向前摔去,肩上之人便顺势滚落,安然地躺进雪里。 没事,没事,马上就进村子了,马上就得救了。 沈银粟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崩溃,连滚带爬地将叶景策捞起,重新扶好,一步一步地向村落中走去。 山下的村子与外界隔绝,零散地分布着,往来百姓寥寥无几,看向二人的目光怪异又谨慎。 “您好,您能收留我们一晚吗?我们可以付钱的,多少都行。” 沈银粟随意抓了一人低声闻到,那人瞧了瞧衣衫凌乱长发披散的沈银粟,又用怪异地眼神看了看一身血迹的叶景策,片刻,摇了摇头,抬腿便走。 浓云翻滚,空中又开始飘雪,街上本就不多的百姓步伐更加匆忙,沈银粟连连拽住几个,都被其烦躁地甩开。 村中破烂,连照明的灯笼都没有几个,狂风在耳边呼号,肩上之人的身体越来越热,像一块炭一样灼烧着她的心。 偏偏这人又像知道她冷一般,混沌的意识下偶尔蹭一蹭她的脸颊,似乎要用着异常的热度去帮她取暖。 双手拢着口中的哈气微微暖了一下,沈银粟迈着沉重的步子筋疲力尽地敲了敲面前的木门,木门已经有些年头,光是碰一碰都会掉落木屑。 “开门吧,求求了。”沈银粟口中喃喃念着,双目已疲惫地发直,听闻门内沉寂良久,麻木地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便扶着叶景策转身欲走下台阶。 缓慢而拖沓的步伐声传来,随之是门锁的掉落声,微弱的光芒倾泻下来,沈银粟的身形愣了一瞬,回首,是一个对年迈的夫妻。 夫妻俩的身体臃肿肥胖,看上去虚弱无力,沈银粟盯了一会儿,像是已经拒绝习惯了一般,麻木开口。 “求您……让我们进去歇一会儿吧,我可以给您报酬,多少都行……我还会做饭,洗碗,熬药,都可以的……” 女子的声音虚弱愣怔,一双眼中黯淡死寂,身旁的男子浑身浴血,破损的衣物下几乎能看见森森白骨,夫妇俩对视一眼,双双蹙起了眉。 沈银粟静静地看着二人,心中一片死寂,一只手轻轻摸向腰后的匕首。 不能再耗下去了,他需要休息,需要包扎,他不能死…… 她就绑他们一夜,一夜过后,只要叶景策能活过来,她怎样赔罪都没关系,她随意他们处置…… 握着匕首的手在颤,良心和理智纠葛在一起,沈银粟抬眼看着面前的老夫妇,一滴眼泪从眼眶滑落,轻声道:“我求求你们,救救我丈夫。” 我求求你们,别让我迈出那一步。 女子的身子向下倾去,眼见着双膝便要磕在地上,那老妇忙踉踉跄跄地赶来,扶着沈银粟叹息道:“哎,进来吧,进来吧,这可怜的姑娘家。” 第98章 她从梦中来 屋子内也没有想象中那般温暖, 只有稀薄的几根柴堆放在一起,燃着零星的火焰,屋外狂风呼号, 破旧的窗棂不断拍打响动,如厉鬼苦嚎。 老妇人打开侧卧的门,向着布满灰尘的屋内看了两眼, 略带歉意地回首向沈银粟看去:“姑娘, 我们这儿实在没什么像样的屋子了, 你看看这儿……” “行, 行,多谢。”沈银粟慌不择路地点点头,妇人见状微微叹了口气, 见其将男子小心地放置在榻上, 涣散茫然的目光终于渐渐回拢。 “阿婆,能不能给我一点水。”沈银粟轻轻开口,嗓中声音干涩喑哑,妇人闻言点了点头, 迈着迟缓的步子挪动屋外,从缸中舀了勺水来。 冬日的井水冰冷刺骨, 光是捧在掌心都觉寒凉, 老妇方才递去, 便见面前女子将水倒在帕子上些许, 沿着男子干裂的唇轻轻擦拭。 他们活至这把年纪, 活人死人见得多了, 伤成这般模样的, 自知求回来的可能性不大, 故而看着沈银粟的眼神更为怜悯。 “姑娘还需要什么尽管说, 我们俩这虽然东西不多,但如若有姑娘需要的,自然也会拿出相助。” “多谢阿婆。”沈银粟的声音中还带着浓浓的鼻音,目光扫过昏睡不醒的叶景策,低声道,“不知道阿婆可否告知我这村中郎中在何处,他这般情形,我想给他抓些药来。” “姑娘说笑了,我们这破落村子那还有什么郎中,不过是乡野村夫随便采些草药罢了,你若需要,我们这儿倒还余下一些。” 老妇说着,瞥了眼旁边的年迈男子,男子见状缓缓走至另一间屋内,不多时便拿了个破破烂烂的匣子出来,匣子中放着的药草看上去已有些时日,乍看之下,像堆在一起的烂菜叶。 “就这些了。” “够了,这些也够了,多谢阿婆。”沈银粟抱着匣子连连点头,快步向叶景策身侧走去,揭开其身上湿冷的外衣,便寻了草药碾碎,一点点向上涂抹着。 方才冰冷的水已经在火上烤热,袖口干净的布料被沈银粟撕下,沾着一点温水轻轻擦拭叶景策身上布满血污的伤口。 烛火幽暗昏黄,姑娘连伤心的声音是轻轻的,老妇站在门前看了片刻,默默摇了摇头,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至里屋,翻了许久,方才找到一身二人年轻时穿的略瘦的衣物,衣物已经洗得发白,里里外外打了许多补丁,残破又褶皱。 “姑娘,你若不嫌弃,就和那位公子换上这套衣物吧,至少这衣物比你们身上穿的干爽。”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84节 “谢谢阿婆。”沈银粟轻轻道,手中白净的布匹已经被血水染红,手掌透过温热的帕子,仍能察觉到男子肌肤上的滚烫,像一颗炙热的,流着血的心脏,在她的掌下灼烧跳动。 草药只有那么一点,她就算再节约,也只能勉强包扎好他的部分伤口,身上湿冷的衣物被换掉,沈银粟端着余下的温水坐至榻边,茫然地用温水点着他的唇。 “阿策,你喝点水好不好?” 沈银粟讷讷开口,汤匙里的水方灌入叶景策口中,便顺着唇角流下。他身上烧得滚烫,吃痛的呻/吟声都沙哑干涩,两道剑眉紧蹙在一起,颈间青筋一道道绷紧。 “姑娘,你何必呢,其实就这位公子的伤势而言……”老妇人欲言又止,沈银粟自知她要说什么,无错地摇了摇头,小声道,“不会的,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他才不会扔下我呢,他只是需要草药,需要食物,需要暖和一点……” 沈银粟喃喃说着,目光忽然落至一侧放着的狐裘上,愣怔地眨了两下眼,起身便抱着狐裘向妇人怀中塞去。 “阿婆,这东西还算值钱,我把它送给你,你能不能帮我再去别人换下草药来,我求求你了,或者,或者要是不够的话,这簪子也值一点钱,要是还不够的话,我还可以写画押写欠条的……” “姑娘,这不是钱不钱的事……”老妇摇摇头,一侧的年迈男人却侧身挤来,将妇人怀中的狐裘银簪俱抱下,催促着妇人道,“老婆子,还愣着做什么,人家给了这些东西,还不去多拿两条被子来。”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这位姑娘既然给报酬了,那让咱们做什么,咱么就去做。”年迈的男子摸着手中的裘衣,扬了扬嘴角,拖着声音慢慢道,“姑娘放心,明日一早我就去附近邻里处给你找药草来,保准你够用。” “多谢老伯。”沈银粟闻言笑了笑,身旁妇人默然地摇了摇头,催促着丈夫离开屋内后,慢声道,“姑娘莫怪他,他原也不是这般贪图利益之人,只是我们这些年穷惯了,他总想着让我吃上些好的,穿上些好的,便得了机会就同人敛财,姑娘放心,你那些东西我会劝他还给你的。” “无妨,老伯拿走便拿走吧,只要能给我草药,他拿走多少都可以。”沈银粟低低道,缓慢握住叶景策的双手,倾身靠上,“我只要他能醒来便好。” 外面的风似乎停了,大雪悄然无声地落下,屋内只剩一支烛火在微弱地燃着,烛泪沿着一侧缓缓淌下,沈银粟抱膝坐在叶景策榻前,茫茫然地望着窗外的雪,恍惚地想着如果自己冻成个冰人也不错,届时叶景策只要抱着她,身体的温度或许就能降下来。 可她又听他含糊地喊着冷,一层层被子盖上,他额间一滴汗都没有,意识的混沌让他翻来覆去地焦躁,周身的疼痛却让他连翻身都吃力。 黑夜漫长煎熬,沈银粟忘了自己换了多少次敷在他额间的帕子,余下时间她似乎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呆呆地望着窗边,从天黑静静坐至天亮,看着清晨的第一缕光扫过面前人的脸颊,看他在辗转反侧后似乎有了片刻的安神。 “为什么啊?这不是逞强嘛!” 叶景策又开始喃喃呓语,沈银粟俯身凑到他耳边去听,却听他似乎不再是喊着冷,而是在孩子气地同别人辩解。 梦里的京都也在下着雪,叶冲裸着上身坐在室内,任由叶景策拿着绷带一圈圈缠着伤口,听着稚童一边缠一边小声嘀咕:“爹,你就不能让阿娘来帮你缠吗?我缠得丑,手法又差,你就不嫌疼吗?” “你小子哪儿来那么多废话,让你缠就缠,我没嫌弃你就知足吧。”叶冲说着一掌搭在稚子的肩上,见其不满地撇撇嘴,眯眼威胁道,“你要是敢把我受伤这事告诉你娘,你就等着跪祠堂吧。” “为什么不能告诉?怎么,怕我娘骂你?” “啧,你娘那个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骂我事小,若是知道我受伤,她又该担心了。” “逞强,打肿脸充胖子!疼死你!”叶景策小声嘀咕一句,叶冲闻声更威胁地向稚子看去,见后者极有眼力地闭了嘴,方才满意地笑了笑,意味深长地叹息道,“傻孩子,你现在不懂,以后就懂了,与其让自己珍重之人知道自己疼,为自己担心,不如什么都不让她知道。” …… 诡异的沉默弥漫开,叶景策无言地看了叶冲片刻,半晌,淡定道,“爹,你怎么不说了,按照常理,你不是应该顺势回顾你跟我娘甜蜜的相爱经历了吗?” “……这,这我不是等着你接着问呢么,你也没这眼力啊,一看就不是当官的料,连亲爹的想法都猜不准,更别说别人了。”叶冲嫌弃了一句,复而想到什么似的,揽着叶景策的肩膀道,“告诉你小子一个好消息,今日午后皇后娘娘不是打算在宫中举办宴会吗,你娘打算带着你去。” “带我去做什么,我又没兴趣。” “你得去啊,你那小未婚妻可也去,你不想看看?” “未……未婚妻?”叶景策的大眼快速地眨了几下,不自然地低了低头,半晌,小声道,“她长得好看吗?” “那得你自己看。”叶冲笑起来,叶景策的耳朵微微红了红,片刻,又低低道,“那……那她会不会和小禾一样是个爱哭鬼,爱哭鬼好难哄的。” “不知道,也得你自己看。”叶冲笑着摸了摸下颚,同叶景策调侃道,“万一真是个爱哭鬼,策儿你打算怎么办?” “我……我……”叶景策蹙眉思考了一会儿,少倾,豪情万丈地指着天空道,“那我就少喜欢她一点!” “哈哈哈哈哈,好一个少喜欢一点,别到时候你追着人家跑。”叶冲大笑,听闻院前有女子的声音,忙将衣物穿好,扯了叶景策便往前院走。 叶夫人早早便收拾妥当,陪着叶景禾在院前玩了半晌,待到时候差不多,方才喊了叶景策一声。 “哥哥!” 叶景禾跌跌撞撞地向着叶景策的方向跑来,脚下不知踩了哪一块石头,整个人像个团子似地向前飞去。 冬日的衣物厚重,本也没伤到哪里,叶景禾却吸了吸鼻子,抱着叶景策便开哭。 “……又哭。”叶景策喃喃低语了一句,手中却抱住叶景禾往,抬脚往马车上走。 身前的叶景禾还哭个不停,叶景策托腮盯了半晌,脑海中突然就回想起了叶冲的话。 他那未婚妻要真是个爱哭鬼,他就……他就不让她有机会哭,这不就好了? 叶景策眼中霎时一亮,嗯……只要不让别人欺负她,不和她吵架,把好吃的,好玩的,漂亮的衣服都给她,应该就不会哭了吧。 对!这样就好了!他叶景策真是个天才! 第99章 我爱你 马车缓缓停在宫门前, 嬷嬷们在门前静候已久,见妇人们从马车中缓步迈下,忙上前几步将其接下车来。 叶景策跟在叶夫人的身后, 抬头看着这座巍峨的宫殿,大雪纷纷扬扬地从空中落下,他望不穿这座宫殿有多高多远, 只在抬头时觉得雪花落在脸上, 一点也不凉, 是温热的, 像眼泪落在脸上一样。 叶景策不解地蹙了蹙眉,他无端的觉得今日格外的冷,大氅仿佛裹不住他一般, 再怎样系紧也只觉得寒意刺骨, 驱之不散。 “策儿,别出神了,快跟上来。” 叶夫人的声音传来,叶景策垂眼看了看掌心融化的温热雪花, 随后抬头应了一声,快步赶上。 宫宴上, 熙来攘往, 妇人间寒暄说笑, 叶景策被团团围住, 见周遭妇人笑眼大量着他, 同叶夫人交口称赞。 她们就不能散开些嘛, 挡住他看那个小姑娘了啊。 叶景策从缝隙里探出头来, 又担心自己的目光是否过于直白, 皇后身侧的小姑娘似乎瞥了他几眼, 有些害怕地向大皇子的身后躲了躲,歪出个脑袋偷偷看向他。 “策儿,看见大殿下身后那个小姑娘了吗?那就是你未来的妻子。”叶夫人在笑,叶景策盯着小姑娘的大眼睛出神,乍听这话,脸顿时红了一片,梗着脖子逞强道,“看见了,长得……长得也就一般吧,我勉勉强强可以接受当她的丈夫。” “呵,人家还没说接受你呢,你倒先给自己寻个名分。”叶夫人调侃一声,叶景策的脸和脖子一同红成一片,见小姑娘似乎有些乏累,同身侧侍从耳语几句后起身向外走去,叶景策也忙站起身来,敷衍了叶夫人一句,抬脚便向外跟着走去。 他跟着她做什么,定是好奇,定是好奇! 叶景策自我宽慰着,脚下的步伐放得轻缓,想同她说一句话,听一听她的声音,却又不敢贸然开口,只敢不远不近地跟着,连声响都不敢发出。 冬日的积雪覆盖了整座帝宫,平日里便纷繁复杂的巷子此刻白茫茫一片,更使人不辨东西。 叶景策自己也不知跟了着姑娘多久,脚下的鞋袜似乎有些湿了,冷意从足底开始蔓延,扩散至四肢百骸,寒凉之感自周身袭来,他徒然觉得浑身发颤,偏偏又觉口中干热,口中干裂一场,水深火热般焦躁难忍。 脚下的路越发湿滑,眼前的雪开始肆虐,他不过一个晃神,那姑娘的身影便在眼前消失,只待他匆匆追上前去几步,不等找到她,就觉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摔去,掌心正摩挲过地上尖锐的沙石瓦砾,手中顿时刺痛一片。 “嘶——”叶景策倒吸一口凉气,未等从地上爬起身,忽听一侧有匆匆赶来的脚步声,微微抬头,就见一双坠着珍珠的银线云纹绣鞋,再向上看去,是藕粉色的裙摆,姑娘家清脆稚嫩的声音响起,叶景策瞪大了眼向上望着,一时间趴在地上忘了动弹。 “我……我就是想甩开你,我没想害你摔跤的。”姑娘俯下身,一双杏眼盯着他眨了两下,伸手道,“你疼不疼啊。” “不,不疼。”姑娘的容貌倏然放大,叶景策看直了眼,磕磕绊绊地应了一句,脸上又开始烧得发烫,眨了眨眼,微微低下头将自己藏起来。 “那我给你包一下吧,虽然我也不太会,但总比这样流着血好。”姑娘的声音轻柔,叶景策鼓了鼓嘴,把手掌伸出,耳朵烧得通红,目光紧盯着地面,却又悄悄抬眼向姑娘的方向瞥去。 周遭围着的侍从俱笑着看向二人,早闻着叶家小公子顽劣异常,时常同唐御史家的公子打架,原以为是个桀骜难驯的性子,不曾想对上这云安郡主,竟是含羞带怯的模样。 沈银粟的手没轻没重,缠得不好看又解开重缠,非要将带子系成蝴蝶结的模样,叶景策的手本就磨损得厉害,虽说不是很疼,却也架不住沈银粟来回折腾,掌心小心地蜷了蜷,被问起事又嘴硬道:“不疼,一点都不疼。” “不疼你躲什么?”沈银粟小声道,“姑母说了,好孩子不能说谎,我最讨厌说谎的孩子了。” “……”叶景策,“疼,好疼。” “果然!都出血了,怎么可能不疼。”沈银粟声落,又轻轻道,“我知道的,我知道你很疼,我会轻一点的。” 声落,叶景策倏然间愣住,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说这话的小姑娘声音似乎成熟了一点,不再像是稚童,而是一个贴在他耳边轻声安抚的女子,一遍一遍的宽慰着他。 阿策,我知道你疼的,我会轻一点的…… 叶景策恍恍惚惚地听着,心中没由来地发紧,他听得出那女子声音的难过,可又仿佛是幻觉,明明他的眼前只有这喋喋不休同他说话的稚童。 “你说你好好的,非跟着我走做什么。”姑娘系好了帕子,蹲下身盯着他瞧,“喂,你眼圈怎么红了,该不会是要哭了吧,看不出来,你还是个爱哭鬼呢。” “你才是爱哭鬼呢!我……我这是被雪眯了眼睛!”叶景策闻言倏地站起,面红耳赤地心虚道,“还有,我没有跟着你!我只是恰巧,恰巧也走这条路!” “……可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只能到我的寝殿。”沈银粟小声辩解道,叶景策顿时语塞,喉头滚了滚,嘴硬道,“那我走错路了不成吗,我现在就走回去!” 说罢,抬脚转身离去,宫中的巷子幽深寂寥,薄雾浓云,向前望去,似是黑压压一片,杳无人烟。 叶景策麻木地走着,心脏似乎越跳越快,心中的不安感越发加剧,许是风雪迷了眼睛,他的双眼控制不住地觉得酸涩,双眸向前路望去,冥冥之中,只觉那无人的幽暗之地吸引着他,诱导着他向前走,只要走进去,就再也不会觉得寒冷。 可他私心想回头看看那小姑娘,兴许,她正看着他,看他能赌气似的能走多远呢。 叶景策站住脚步,茫茫然地回过头,身后的雪粒被风扬起,雪雾之中,他看见那姑娘也定定看着他,眼神澄澈又熟悉。 “你要把我扔下吗?” 似乎有人在心中冥冥中同他诉说,脚下像生了跟,眼中仿佛泛起了水光。 我,我…… 我怎么舍得扔下你……我怎么舍得扔下你啊!粟粟—— 叶景策忽而转身跑去,他看见这四周都是黑的,只有她的方向是光亮的,他该抓住她的手,梦里也好,现实也罢,他都该跟她一起走。 雪雾越来越浓,他奋不顾身地向前冲去,寒风肆虐而来,他下意识闭眼,身上重量轻了一瞬,双眼猛地睁开,雪雾尽散,昏黄一片,只有窗外的风声依旧没有停。 沉寂的屋内,火烛在静静燃烧,叶景策盯着漆黑的屋顶愣了两秒,断断续续的记忆无错地涌入脑中,侧过身,身旁空无一人,掌心却仍旧残留着被紧握过的温度。 他身上的伤口已经被细致包扎过,衣物也换了新的,几日前的记忆闪过一瞬,叶景策的眼睫轻颤,他想不出他那日在林中昏死过后,沈银粟是如何带着他一步步走出山林,寻得庇护的。 身体依旧疼得要命,每一动都让人胆颤,可他迫切地想要找到她。 支着塌小心地站起身,他放轻脚步,扶着墙壁一步步向外挪动,每走几步,就觉脊背疼得像要裂开,抑制不住地躬下身喘了几口气,长发顺着肩头话落,半遮住他苍白的脸,一双眼无力地垂了垂,片刻,又毅然决然地看向门缝中泻出的那缕光亮。 轻轻推开门缝的一角,叶景策默然地向外望去,狭小的厅内,沈银粟守着那堆燃着的柴火前,火势已经有些弱了,她疲乏地坐在凳上,脊背贴着身后的墙壁,双目微瞌,手中却仍旧紧握着控制火候的小扇。 昏暗的光柔柔地洒在她的脸上,她的脸颊,鼻尖灰扑扑的,眼睛还有些红,单薄地蜷在角落里,呼吸声轻轻的,眼睫偶轻颤一瞬。 她何时受过这种委屈啊! 叶景策静默地看着,鼻尖微微发酸,小心地走至沈银粟身前,慢慢蹲下身,轻柔地拿下她手中握着的小扇。 他布满薄茧的指腹轻触着她的指尖,见她指尖上缠着一圈圈绷带,绷带上渗出些淡淡的血丝。 这双手本不该是这样的,他记得他曾紧握过她的手,像温润莹白的暖玉,柔软细腻。 似察觉到身前有异动,沈银粟微瞌的眼缓缓睁开,入目,便是叶景策蹲在她的身前,抬眼静静望着他,他的眼尾微微泛红,眉眼轻轻下弯,唇角噙着浅浅的笑。 身侧的柴火发出噼里啪啦的灼烧声,油灯只剩了尾端,灯油寂静无声地落下,火焰却在蓬勃生机地燃烧。 昏黄的烛光披落在他们的身上,忽明忽暗,柔软温暖,没有想象中的激动惊诧,他们轻缓的像怕把眼前的场景打碎。 “阿策,你醒了。”沈银粟笑起来,眼睛弯弯,笑起来肩膀轻微抖动,只是笑着笑着嘴角便不受控地微微撇下,眼圈慢慢变红,泛起淡淡的水光。 “我都等你好几天了。”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85节 埋怨委屈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叶景策仰头去看,沈银粟明明难过得不行,眼泪一滴接一滴地落下,却又急急擦着眼泪,看着他直笑。 “不哭了,粟粟。”叶景策一句一句地低声念着,捧着沈银粟的脸用指腹一点点将眼泪擦干,自己的眼尾却是越来越红,片刻,盯着她怔怔落下泪来。 “对不起。”叶景策说着,倾身抱住沈银粟,怀中女子埋首在他颈窝,小声地哽咽着,手臂紧紧环住他,失而复得后的恐惧弥漫上来,她的身子拼命地往他怀中蹭。 “别怕,我回来了,我再也不会扔下你了。”叶景策一声声安抚着,沈银粟闷闷应了一声,听着身前的男子静静地同她诉说。 “粟粟,我刚才……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我知道。”沈银粟埋首轻轻道,“你梦见了什么?” “梦见了你。”叶景策垂了垂眼,“梦里,我也很喜欢你。” “我知道。” “后来梦醒,我走过来,就看见了你,我想,我大约和梦里一样,追着你,想要和你说话。”叶景策的声音低低回荡在寂静的屋内,他蹲身仰视着她,噙着泪的眼睛忽然笑了,那滴泪就砸在沈银粟的掌心。 沈银粟笑起来:“说什么。” “——我爱你。” 火烛终于要燃尽,最后的烛火在欢快地跳跃,让他们得以看清彼此眼中的身影,那双水润真挚的眼中,只有她一个人。 嘴角扬起来,大滴的眼泪滚落,沈银粟笑出声来。 “嗯,我知道。” 女子的声音轻轻柔柔地落下,叶景策为她擦拭眼泪的手微微顿住,片刻,轻轻开口。 “粟粟,回去营中,我们……” 他仰面望着她,只一瞬间,就想要把话说出口。 可他看着她,她风尘仆仆,长发凌乱,满脸疲惫,一身粗布麻衣,手上满是伤口。 她该是清贵的,她该值得最好的。 可他现在什么都没有。 “阿策,你想说什么?” 沈银粟的声音落下,叶景策静静望了她片刻,半晌,垂了垂眼,轻轻笑道:“没什么,粟粟。” 【作者有话要说】 他该去准备戒指了。 第100章 求不得 屋内的柴火今日难得温暖些许, 寂静的夜里,只有枯枝发出的燃烧声与女子小声的低泣。 沈银粟恨不得将这几日的委屈一次性说个够,说到难过处, 又忍不住低骂上叶景策两句,后者静静听着,一边用手给她擦着眼泪, 一边在被骂时点头应下, 一字一句的小心地认着错, 只待沈银粟微微点头表示满意后, 才扬眉笑起来,哄着她笑了笑。 夫妇二人今夜回来得极晚,家中的菜剩得已经不多, 他们找了村子上的人去借, 那还此地荒芜,旁人自己都不够吃的,又如何能给他们一口,无奈之下, 便只好将沈银粟给的那些东西去附近的镇子上当掉,也好换些口粮。 之前明明已经说好会将东西还给那姑娘, 未曾想这才不过几日, 自己便拿了姑娘的东西换钱, 妇人心中惭愧, 回首却见自己的丈夫正欣慰地捧着怀中的大米。 他们二人久居这贫困的错落, 膝下儿女嫁人的嫁人, 外出的外出, 哪还有人愿意管他们这样穷困潦倒的父母, 他们二人腿脚又不好, 忙碌一天,到头来也未必种下几个种子。 可这一件衣服,却足够买他们许久的口粮了,甚至能让他们在这冬日添上几件上好的棉衣和被褥。 这让她如何不心动。 妇人叹了口气,心中还没想好如何同沈银粟说辞,抬手推门,便见那姑娘身侧站了个剑眉星目的男子,闻声,抬眼向他们的方向看去。 “多谢阿婆救命之恩。”男子的声音仍有几分沙哑,口中这般郑重地说着,目光却落在身侧的姑娘身上,时时刻刻地打量着,眼中满是笑意与情愫。 “公子终于醒了,这几日可苦了沈姑娘了。”妇人说着,余光瞥向自己的丈夫,片刻,同沈银粟慢慢道,“是我对不住姑娘,明明说好了会将衣物发饰还给姑娘,最后却将姑娘的东西当掉,换了吃食。” 妇人声落,身后的老汉欲上前争辩,不等开口,便见沈银粟平和地笑了笑,俯身行礼道:“阿婆救我和阿策于水火,我们自当知恩图报,如何会责怪阿婆。” “就是啊!他们吃咱们的,喝咱们的,用得药草都是我豁着这张老脸管四周邻里借的,该咱们点报酬不是应当的吗!” 老汉叫嚣声落,妇人微微叹了口气,抬眼见叶景策的脸色仍旧毫无血色,便也不再多言,只催促着老汉去屋外拿些柴来,将带回的吃食热一热。 夜里唯有风雪声在不断叫嚣,清粥下肚,身子总算暖了一些。 叶景策的伤势仍旧严重,夜里疼得不能安寝,身侧姑娘几夜没睡,今晚终于得以休息,双目紧闭,呼吸声轻轻柔柔的,极没有安全感似得往他的怀里靠,眉头时不时蹙在一起,双手偶尔攥紧他的衣襟。 他任由她攥住衣襟,垂首盯着她仔仔细细的瞧,幽暗的烛火下,他能看清她白皙脸上的细小绒毛,她的眼睫又长又翘,微微颤抖时,像雨后轻颤的蝶翼,光泽纤细。 他的指尖沿着她的眉心轻轻向下描摹,她的双眼,鼻尖,紧抿的,嫣红的唇。 指尖虚虚落在唇上,最后的一滴烛泪滴落,火烛的光霎时湮灭,一片黑暗中,他俯首亲了亲她的唇角,声音轻轻。 “粟粟,我爱你。” 过了年后的雪,总是留不住太久。 出了正月,气候便开始慢慢变暖,冰雪消融,阳光正好时,也能感受到几分和煦之意。 叶景策的身体相对于赶路,实在太过勉强,在村中养了近一月,终于在进了乍暖还寒之际时恢复了些许,不至于四肢百骸被痛楚日夜折磨。 “粟粟,我们要快些了,不然天黑前到不了镇上了。” 院子前,骡车停下,驾车的汉子只见老妇的屋内匆匆跑出一对年轻男女,把包袱向木板车后一扔,便快步跃到草垛后坐好。 村子里没有马匹,只有一匹骡子,平日里便是凭着这只骡子拉着木板车运送东西到镇上去换。 “二位去清河镇?” “正是。”叶景策应了一声,汉子点点头,“那便坐好,我们得快些赶路了。” “成。” 草垛松软,木板车咯吱咯吱地作响,驾车的汉子初时不爱说话,上了路便自觉无聊,同二人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二位是夫妻?” 声落,叶景策和沈银粟对视一眼,片刻,叶景策笑了笑:“对,夫妻。” “啧,怪不得要去清河镇呢,着年轻夫妻是该出去闯一闯,总不能一直在这村子里待着。”汉子叹道,“若非我着腿脚不好,当初便跟着我弟弟去镇子里闯荡了,如今见他在清河镇成家立业,心中当真艳羡。” “那您此去是为?” “自然是为了参加我那弟弟的婚礼。”汉子道,“二位打算在清河镇待上几日,可有落脚之处?如若暂为寻得落脚之处,不若去我弟弟那处留宿一晚,明日他大婚,人多也更热闹些。” 汉子话落,二人对望一眼,沈银粟犹豫道:“此去会不会太过叨扰。” “这倒无妨,他爱热闹,不过是多了双碗筷的事,自是没什么可介意的。” “那便有劳兄台了。” 叶景策语毕,汉子爽朗一笑,手中鞭子扬得更高。 骡车停至院前时,天色已暗,晚霞洒落在张灯结彩的大门前,沈银粟仰头看着面前的大红囍字,微微恍了下神,眼帘垂落一瞬,片刻,又抬起目光,听叶景策同对面满脸喜色的男子笑道,“我们二位冒昧前来,实在打扰,此为薄礼,望您不要嫌弃。” “兄台这说得是什么话?既是大婚,便是人越多越好,图个热闹,二位备礼前来,实在客气,不若在寒舍留宿几日,我也好做款待。” “那便打扰兄台了。”叶景策寒暄声落,回首向沈银粟看去,见其静静看着门前的大红囍字一言不发,眼神暗了暗,少倾,缓步上前。 “粟粟,我们走吧。” “好。” 女子的声音低低,叶景策欲言又止,伸了手轻轻握住她,带着她一步步向院子内走去。 院中装点得更为喜庆,四处皆张贴着囍字,挂着红绸,前面引路的男子兴致盎然地同二人说着他明日成婚的流程,叶景策淡笑地听着,目光却向沈银粟的脸上瞥去。 “二位有所不知,我与我这夫人,原本是互看不顺眼的,她爹说要同我订婚之后,她那是想着法的退婚啊。” “结果缘分这东西啊,当真说不清,她在不知道我是谁的情况下喜欢上了我,直到她爹引着我们俩见面之时,方才知晓了我是谁,为这事,她同我气了一个月,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得了原谅呢。” …… 男子絮絮地说着,沈银粟的步伐无意识地放缓,叶景策的脚步随之放慢,片刻,站住脚步。 “粟粟……”叶景策欲言又止,沈银粟抬眼看向他,良久,勉强笑了笑,更紧握住他的手,“没事,我刚才听那位大哥说话出了神,忘了前面有人等着了。” 声落,沈银粟牵着叶景策的手快步赶上前去,苍白的脸上挂着苦涩的笑意,弯着眉眼温和道:“明日兄台大喜,想来此刻心中必定十分激动。” “这是自然,她既带了十里红妆嫁我,我自然含糊不得,该给她最好的,不然又如何敢开口同她提亲。”男子朗声笑道,“明日一早,我便要将她风风光光地接出门,随后按照风俗去那姻缘庙中叩拜,求那神明保佑我和她生生世世……” 男子的话语未落,沈银粟静静听着,一言不发,直到将二人送到了客房门前,诸人皆散开,沈银粟方才抬眼向叶景策看去。 “阿策,我们明日能不能不要急着走,我们就多留一日吧,我想看一看,这成婚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好。”叶景策蹲下身,仰视着沈银粟微微垂下的头,少倾,轻轻道,“粟粟,你是不是不开心……你,也很羡慕他们吧。” “我……”沈银粟张了张口,她确实羡慕方才那男子所说的一切,可她更知道眼下战况焦灼,行军之际,她不该有此非分之想,沉默良久,沈银粟撇开眼,低低道,“我没有不开心,我也不羡慕,我只是好奇,依着当地风俗成婚,这婚礼许有是什么独特有趣之处。” 傍晚时的霞光从窗口落入,披在沈银粟身上,像胭脂色的霞帔。 她伤心时喜欢抱着双膝缩成一团,下颚抵在膝盖上,侧首看向别处。 “阿策,你明天陪我去看看吧。”沈银粟道,“看看那姻缘庙中,供奉的是何等厉害的神明,能赐夫妻二人生生世世的缘分,我们去看看,就当……讨个彩头。” 沈银粟说着,叶景策静静向她看去。 她哪里是想看求神,她想看的分明是那神下双双叩拜的身影,她在意的并非是那神的许诺,而是那俗世中彼此约定的一刹那。 “好。”叶景策盯着沈银粟垂下的眼,心中微动,一双黑亮的眼慢慢黯淡下来,“我们也去,我们……也去看看那神。”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姻缘庙,大概会在番外里写到,和阿策和粟粟很有缘的 洛子羡那边,大概也要开始好玩了,他要开始在娘家人和夫家人中间疯狂徘徊了 第101章 神若有灵 承德十年, 四月十二,丙午日,宜嫁娶, 会亲友。 爆竹声一早便炸开来,朱红的府邸前,红绸锦色, 绸花高挂, 人群熙攘, 孩童笑闹, 马车井然有序,迎亲的队伍从街头排至队尾,树上嫣红色的纱幔轻飘飘地垂落, 如碧海中蕴着红霞。 新郎官高坐马上, 媒婆一声高喝,敲锣打鼓声响起,络绎不绝的人群顿时涌动起来,伴着喜庆的唢呐声向长街的另一端迈去。 沈银粟牵着叶景策隐没在人群中, 随着周遭的人群一同向前走着。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86节 镇子上难得见这么大阵仗的迎亲,车队停在新娘府邸前, 众人俱伸头探脑地向前望去, 见拿着团扇半遮着脸的姑娘莲步轻移, 扶着媒婆的手越过门槛, 似是被周遭围观地有些娇羞, 一双秋水似的双眼快速眨了几下, 匆匆掠过四周, 抿唇一笑, 移开目光。 同新娘视线交错一瞬, 沈银粟垂了垂眼,心中莫名空落落的,她分明也替这姑娘欣喜,该露出些笑意才是,可这嘴角却像是被冻住了似的,怎么也扬不起来。 大喜之日,哪能露出这般不体面的表情。 沈银粟想着,又强迫自己弯了弯眉眼,更显几分笑意,察觉到身侧沉默已久,沈银粟侧首向叶景策看去,却见这人也正静静望着面前的浩荡车队,平日里总是含笑的眼睛竟流露出几分落寞,长睫微垂,轻轻向她看去。 “阿策,人家大喜之日,你该笑一笑才是。”沈银粟展眉道,叶景策盯着她的笑眼微蹙了下眉,片刻,勉强扬起唇角,强颜欢笑道,“这样瞧上去喜庆了吧。” “这还差不多。”五味杂陈地应了一声,沈银粟眼帘微垂,不自然地撇过脸去,脚步追随着车队快步向前迈去。 镇上的庙宇不多,眼下还算完好的便只有镇东边的一间姻缘庙,这庙原本也不是求姻缘的,不过是村中善男信女太多,将原本祈求平安的庙宇生生变成了求姻缘的。 庙前人声鼎沸,新婚之时来此拜谒乃是当地习俗,拜谒结束,新郎官自会向大家分发喜糖,故而男女老少早早便等待庙前,为的便是沾一沾喜气。 周遭的人太多,喧哗声一片,沈银粟透过缝隙仔细向内望去,却看不清那庙中立了什么神像,只能看见那院中一棵参天古树,枝上系满红绸,如花团般锦簇,微风掠过,似红霞漫天。 周遭人声鼎沸,只有她愣怔地望着院中的古树,叶景策自是也无心看向新人,侧首顺着沈银粟的目光望去,见这庙中的喜庆,心中刺痛一瞬,默不作声地握住她的手。 新人不多时便走了出来,喜糖从阶上胡乱抛下,沈银粟正盯着那系满红绸的古树出神,喜糖砸下也不知躲,方意识到不对,便觉眼前似乎有红物落下,刚先后迈了一步想要躲开,就见叶景策先她一步扬起手臂,正接住那喜糖。 “这也算接住喜气了吧……”苦笑着低语一声,叶景策将糖塞入沈银粟手中,见其一直盯着这庙,试探着道,“粟粟,你很喜欢这里?” “当地风俗,自然觉得有趣。”沈银粟轻轻应了一声,摩挲着的喜糖,片刻,垂眼一笑,“阿策,这成婚礼我已经看过了,现下我们可以寻马车启程了。” 军中事宜紧迫,他们来的路上四处打听,自知洛子羡在这几月内频频攻城,元成泽尚未恢复,此刻正是起兵良机,如若他们快些回去,兴许还能多占下几城。 锣鼓声渐渐散去,流水宴上人声嘈杂,马车早早候在后院,沈银粟将二人不多的行李放入车内,余下,便只坐在车前摆弄着手中的喜糖。 喜糖是用红绸包着的,开口处用一根红绳牢牢系着,沈银粟自顾自地拆了绳结,木然地将糖放入口中,抿了抿,秀眉微微蹙气。 真甜啊。 甜得发齁。 她终于找到了一个成婚时的不好之处,成婚是要吃喜糖的,喜糖那样齁,齁得她不舒服。 或许等一会儿叶景策将干粮买回,她也可以告诉他,阿策,我终于找到成婚不好的一处了,你瞧,成婚也不是那么令人艳羡,它要吃难吃的糖。 沈银粟含着糖靠在马车前,明明口中充斥着甜意,心中却莫名酸涩,一侧的车夫早等得有些不耐,瞥见沈银粟一脸麻木地吃着糖,不免皱了皱眉,催促道:“姑娘,您家那位公子何时回来啊,咱们再晚些走便要天黑了,得加钱的。” “不知道,再等等吧,他对这镇子不熟,许是迷了路吧。” 沈银粟抱了抱膝盖,将下颚抵在膝头,一双杏目向远处看去,眼睫轻颤,遮住眼底的寂寥落寞。 清河镇的巷子错综复杂,叶景策买完干粮从巷口出来后,只拐了几下,便不知自己拐去了何处,抬眼四下望去,未见这路有什么差异,却见远处有一棵参天古树,枝杈如浓云般延伸交织。 是那间庙。 叶景策顺着树的方向走去,未走多远,便站至了那庙宇前。 庙中之人早已散去,只留下一地凌乱的红绸,黄昏之时,四下无人,霞光落至院内,他终于得以清晰地看见这庙内的样子。 残阳洒落,苍劲的古树宛若镀上红霞,枝干上系着的无数条祈愿红结随风轻轻晃动,树枝尾端,银铃作响,清脆的声音在庙中不断回荡。 叶景策站在树下仰头凝望。 他见这树,见这神像,见这喜庆过后的清静。 “喂,这位公子,我们这儿要关门了。” 小童的声音脆生生的响起,叶景策回过身来,见一个刚过自己膝头的小童正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一板一眼道:“这位公子,我们这儿每天只接待一对新人,若是寻常百姓,也需得在太阳落山前过来,落山后我们这儿是不允许进的,神也需要休息的。” “可现在太阳还没有落山。”叶景策蹲下身,对着小童循循善诱,小童眼睛一转,叉腰道,“可是它马上就要落下去了,你瞧,都已经黄昏了。” “那真是可惜了,我刚买了包子,正想着给这守庙的小童尝一尝呢,这样看来,是没机会了。”叶景策的笑语声落,小童脸色一变,半晌,微微眯眼道,“你……是在贿赂我?” “这么明显?”叶景策歪了歪头,小童盯着包子咽了下口水,小声道,“你……你把包子给我,我明日第一个放你和你喜欢的姑娘进来。” “来不及了,我们是外乡人,今晚就要走了。”叶景策拿了包子递给小童,轻轻垂了垂眼,回想起沈银粟盯着这庙的眼神,片刻,笑了笑,“但我夫人她……好像很喜欢这里。” 叶景策声落,小童张了张口,脸上的肉皱在了一起,少倾,小声道:“那你快些过来,若被大人发现我被贿赂,我是要挨骂的。” “好。”叶景策起身快步向外走去,小童在身后遥遥呼喊,“两个!得给我两个包子!” 出了这庙,叶景策竟莫名觉得街巷清晰了不少,快步赶回府内,正见沈银粟坐在马车旁茫然地吃着喜糖,见了他,视线聚了起来,开口笑道:“阿策,我突然发现,这成婚也没那么好。” “为何?”叶景策走近,沈银粟抿了抿唇,惆怅地将喜糖塞进他嘴里,“你尝尝,齁死了,好难吃啊。” “那我们就不吃,我们去体验一下别的。”叶景策朗声笑起来,扶着沈银粟的腰将其从马车上抱下,不等沈银粟反应过来,拽着她便跑。 身后车夫的叫嚣声传来,叶景策从腰间拿出几个铜板头也不回地抛出,车夫错愕地看着铜板精准地落在掌心,随即立刻反应过来,态度缓和道:“喂,你们去哪儿啊,早去早回,晚上走不安全啊!” “知道了!”爽朗的笑语声传来,沈银粟不解地抬眼看去,气喘之余开口道,“阿策,你要带我去哪儿啊?晚上走不安全,许会耽搁时间,我们还得快些回营地呢。” “营中不缺这半个时辰,可你我若没这半个时辰,以后兴许会觉得遗憾。”叶景策话落,牵着沈银粟的手站定在庙前,庙前小童还谨慎地环顾四周的大人,见了二人,忙推着二人向里走去。 “快点快点,一会儿有人发现我没关门了。” 小童声音急促,沈银粟却恍若未闻,静静环顾庙中,片刻,笑着看向叶景策。 “你要做什么?” “神若有灵,会许两情相悦者白头偕老。”叶景策垂首,静静看向沈银粟,“粟粟,你愿和我同求吗?” 残阳将落,微风拂过,枝上的细雪吹落在发间,铃音在细微作响。 祈愿的缎带在头顶飞扬,连绵成红霞,似锦簇的火烧云。 寂静的院中,女子的轻笑声像摇曳的银铃,一声声荡在心间。 “阿策,你今日若要同神明证心,往后一旦有愧于我,是要被神明责罚的,你可敢?” “有什么不敢?”叶景策笑起来,牵着沈银粟的手走向殿内。 殿内,神像伫立,香火缭绕。 二人双双跪在朱红蒲团之上,对视一眼,齐齐叩首。 庭外,细雪纷飞。 红绸无声飘落。 第102章 她的好哥哥 灵州之地, 雨后初霁,焕然一新,漫山遍野, 绿意葱葱。 将士们井然有序地在营中操练,兵戈声中,有人悄悄掀开帘帐, 见屋内烛火幽暗, 一双葡萄似的大眼好奇地转了两圈, 同身后走过的淡漠男子道:“念尘大师, 二殿下呢?” “许是去操练士兵了吧。”念尘一边说着,一边迈进帐内,将手中的战报放置案上, 见身后姑娘仍旧伸头探脑地向内看, 淡淡道,“姑娘若有急事要寻殿下,可以先去六营处看看,殿下这两日将六营念叨得紧, 此战六营又立刻大功,他大约会亲自去嘉奖一番。” “可他若真在营中练兵, 我去了岂不是打扰了他。”红殊犹豫地鼓了鼓脸, 念尘平和地摇摇头, “姑娘放心, 你去寻殿下, 他必然不会嫌你打搅, 更何况你接连几战立功, 若说嘉奖, 你的名字也当在列。” “我倒是不在乎什么嘉奖, 眼下小师姐和叶将军还没回来,二殿下缺了武将相助,我只是想着能帮一帮他,不过他若是能赏我些钱让我买好吃的也成,总比军职实用。” 红殊碎碎念着,一双大眼眨了眨,想到城中的吃食,顿时笑了起来,开怀道:“不过大师说得有理,哪有打白工的,我去向他讨些工钱买吃的去!” 姑娘声落,明艳似火的身影便匆匆向营地一侧赶去。 灵州之战不算激烈,元成泽的身体依旧没有恢复好,朝中能统领军队的武将不多,只有一个名为阿权的副将较为难缠,索性此人武功虽高,却并无统筹全局的能力,故而不难应对。 大捷之后,营中多会庆祝,闲适的嬉笑声中,红殊躲在帐后悄悄歪出头来,四下环顾一番,终于在营中角落处看见了正擦拭着长剑的洛子羡。 “殿下,你躲在这里做什么?我险些都没看见你。”红殊欢快地走过去,见男子擦剑的手微微顿了一下,抬头看过来,漂亮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小师妹,你怎么来了。” “自然是有事要问你,不过我瞧着你好像不太开心。”红殊弯腰同洛子羡四目相对,眨眨眼,不解道,“小师姐和叶将军不是已经寻到了嘛?我记得你之前告诉我,他们马上就要回来了,小禾姐姐和江月姐姐也战胜了梧国,从边境赶回,估摸着这几日到灵州。这都是好事,你为什么不高兴啊?” “我哪有不高兴,小师妹你看错了。”洛子羡轻笑了一声,手中抹布擦过君子剑的剑身,剑上寒光凌冽,映得人面目扭曲。 “骗人,小师姐说过,我眼睛又大又亮,看人最准了。”红殊歪了歪头,托腮看着洛子羡,微微蹙眉道,“不过你这人真奇怪,我记得之前见到你,总觉得你笑起来很好看,就是有点狡猾,让人信不住,可自从你当了这主君,笑起来就总是很淡很淡,一点也不发自肺腑,殿下,你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才不开心啊?” 红殊声落,洛子羡笑了一声,手中的君子剑入鞘,被他抬手抛给红殊,沉重冰冷的剑落至掌中,红殊的双手下意识一沉,茫然地向洛子羡看去。 “喜欢这柄剑吗?” “不喜欢。”红殊摇头道,“太沉了。” “是啊,太沉了,沉到我担心拿不住它,用不好它。”洛子羡苦笑了一声,见红殊懵懵懂懂地看着他,微微垂了下眼,掩去苦涩,片刻,盯着红殊扬眉弯了弯眼,轻笑着叹道,“小师妹,你呀,真是令人艳羡。” “殿下羡慕我?” “对啊,羡慕你每天自由自在,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四海为家,乐得自在。”洛子羡漫不经心地笑着,红殊好奇地歪了外头,“那殿下可以和我一起去啊,我们可以同行。” “笨蛋小师妹,我们并非同道中人。”洛子羡静静道,状似无意地问向红殊,“你想留在京都吗?” “不想。”红殊诚恳道,“等小师姐打回京都安定下来,我便打算去南下瞧一瞧,随后可能会去漠北……总之不想被拘在一处。” “你看,你是要云游四海的。”洛子羡朗声笑了笑,良久,仰头同红殊认真道,“而我……只会留在京都。” 声落,红殊盯着洛子羡那双含笑的狐狸眼沉默了一瞬,他弯眼地看着她,笑眼含情,可她又觉得他在不开心。 她这人,在师门中便总被人说傻乎乎的,只知道吃饭,睡觉,练武,和沈银粟。他们说她总是傻傻的在笑,可她不明白,人生不就该高高兴兴的吗。 遇见沈银粟她很高兴,来京都也很高兴,遇见洛子羡,她也算高兴吧,虽然他看着很像一只狡猾的狐狸,但他很大方,喜欢给她买吃的,她勉勉强强,也算喜欢这个人吧。 可她现在突然有点忧愁自己的傻了,她若再聪明点,像她师姐一样聪明,应当就能知道洛子羡为什么这样看她了。 红殊心中思忖片刻,正想着如何安慰洛子羡,却见那男子看着她若有所思的严肃神情笑出声来,眯眼调侃道:“好了,你那脑子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别想了,跟我说说过来找我所为何事吧。” “对!殿下不说我险些忘了!”红殊恍然大悟地一拍手,严肃地叉腰道,“我来找殿下,本是要问问小师姐他们具体哪日才能到灵州,不过现在还多了一件,我既替殿下打仗,殿下该给我工钱才是。” “阿策和云安妹妹估摸着这两日便要到灵州了,只是行程之事,或早或晚,我不能给你个确切的答复。”洛子羡道,“至于你的工钱,你本也是该得奖赏的,你想要什么,想要多少?” “多少?够买吃食的就成,我还想给小师姐买一份,小禾姐姐也快回来了,再给小禾姐姐买一份,城东的肉包子,桃酥,梅花糕……还有城西的,想买的太多了,我没算过钱,殿下觉得会需要多少钱?” “本殿下觉得,”洛子羡坐直身,对红殊伸出手,“你需要个行走的钱袋子。” “啊?什,什么意思?”红殊愣了一下,试探着抓住洛子羡伸来的手,见那人轻轻握住他的手,懒洋洋地站起身,好笑地睨了她一眼,“意思就是你带着本殿下,想要什么就直接拿,本殿下会付钱。” “殿下!我就喜欢你这一点!”红殊欢呼了一声,虚虚拉着洛子羡的手向城中商铺处走去。 春雨过后,城中一派清新,街巷上的铺子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冒出,叫卖声不绝于耳。 红殊爱吃,便拉着洛子羡各个铺子乱逛,街上人潮如织,她喜欢跑到人群的最前面,同老板娘讨价还价,他则喜欢站在人群后面,不需要挤过去,只要微微抬头,就能看清她在铺子前的一举一动。 梅花糕前被围得密不透风,洛子羡仰头看了两眼,自知排到红殊需要些时候,便无趣地向四周环顾,见不远处正有人卖鸟雀儿。 那鸟雀一身华丽的羽翼,被关在精巧奢华的笼子里,不断地拍打着翅膀,引得周遭众人一阵发笑。 洛子羡蹲下身,拄着脸定定看着,似有而无地冷笑一声,方要抬手去逗那鸟,便听身侧传来男子爽朗的声音。 “公子也觉得这些雀可惜吧。”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87节 男子声落,洛子羡侧首看去,见那一身正气的黑皮大汉正一手拎着猪肉,一手抱着宣纸,垂眼笑着看向他。 “没什么可惜的,这些鸟一看便不是随意抓来的,而是从小就被豢养的,被人锦衣玉食地喂养出来,自然也会拿来给人观赏逗弄,这没什么可惜的。” “公子话是这样说,可眼中的情绪可不是这样说的。”大汉声落,红殊的脚步声响起,穿过赏鸟的人群,她探身到洛子羡身边,“殿下,走啊,我们去下一家。” “小师妹?” 惊诧声响起,红殊顺势望去,见大汉一脸惊愕地看着自己,愣了一秒,随即也惊道,“三师兄?!你怎么会在这儿?” “从师门出来之后,我和师弟们便随着二师兄一同来这灵州了,我们几个在师门中便不像旁的师兄弟那样出色,自然也成不了什么大才,只想着开个学堂,能让更多孩子学习东西。”大汉声落,看向红殊,“小师妹你呢,你不是和粟儿一起下的山吗?她人呢?还有这位兄台是你的……” “小师姐之前同叶将军遇险,眼下还没有赶来灵州。”红殊道,“至于我身边这位,是当朝二殿下。” “二殿下?!”大汉一愣,随即俯身道,“草民祝无声见过二殿下。” “祝大哥不必多礼,你既是红殊与云安妹妹的师兄,你我之间自然不必生分。”洛子羡话落,祝无声不解地蹙了蹙眉,“云安妹妹?” “小师姐就是云安郡主。”红殊补充了句,祝无声短暂地思考一瞬,惊诧之余点了点头,半晌,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紧张道,“那粟儿现在可还安全。” “自然安全,有阿策在她身边,不会让人伤了她的。” “阿策?”祝无声又不解,红殊插嘴道,“就是定国将军府的那位小将军叶景策,他和小师姐自小订亲,之前虽骗过小师姐,气得师姐不愿理他,但后来表现还算不错,有他在师姐身边,应当没有问题,三师兄你放心吧。” 红殊声落,祝无声面色复杂地点了点头,片刻,眯眼打量着面前二人。 “等等,你们是说,这位叶小将军不但之前骗过粟儿,现在还和她孤男寡女身处一处?” “……虽,虽然听上去奇怪,但好像也没说错。”红殊犹豫地应了一声,洛子羡略觉不对地张了张口,试图替叶景策辩解,不等开口,便听大汉大喝一声。 “迷了心窍!粟儿定是被迷了心窍!那小子既骗过她,眼下同她身处一处,怕不是……哎呀呀呀呀呀,我那小师妹!” “这男人的嘴,就是骗人的鬼啊!她怎么就不懂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幕:叶景策vs沈银粟的好哥哥们 第103章 他比窦娥冤 祝无声的尖叫声在耳边响起, 红殊盯着她看了片刻,小步挪到洛子羡身边,悄悄道:“殿下, 我师兄他怎么好像受刺激了一样?” “他可能对阿策有点偏见吧……”洛子羡应了一句,话音刚落,便见小哲子匆匆跑来, 满脸喜色, “启禀殿下, 云安郡主和叶将军回来了!” “当真!我还以为他们最早也要明日才能赶回呢!”洛子羡闻言一笑, 语毕,忽而注意到一侧的祝无声,微微侧目看去, 见那人脸色铁青, 两道粗眉紧皱在一起,俯首道,“草民与其他师兄弟们与云安郡主许久未见,还望殿下开恩, 准许我们与郡主见上一面。” “祝兄这说得是什么话,你们与云安妹妹感情甚笃, 探望本是常理之中, 这营中随时欢迎你们过来。”洛子羡说着, 将腰间令牌交于祝无声手中, 后者盯着令牌上的字迹看了几眼, 随后咬牙点了点头, “多谢殿下, 待我去学堂告知诸位师兄弟一句, 便去和粟儿相见。” 言罢, 祝无声头也不回地忿忿走开,身后洛子羡见状苦笑着咧了咧嘴,喃喃道,“抱歉了阿策,这次我好像给你带回个大麻烦。” 马车停在营前,叶景策刚扶了沈银粟下车,便听营中欢呼起来,眼熟的将士见状忙将其里外围住,盯着二人的眼中满是喜色。 “将军,您可算回来了!您不在的这些日子,我们这兵器都要钝了!” “就是啊!操练时候看不见您,我们都不太习惯呢!” “还有郡主,郡主您都不知道,您之前治的那个瞎了眼的兄弟,一听说您失踪了,差点把另一只眼也哭瞎了!” …… 士兵们笑闹地聚在一起,正喧哗着,见不远处洛子羡快步走来,忙四散开。 “阿策!云安妹妹!你们可算回来了!” 洛子羡朗声笑起来,叶景策回头看去,见其大步赶来,扬臂便是一抱。 “好兄弟,你总算是平安回来了!” “怎么,这些日子,想我想念得紧?”叶景策笑着打趣回去,洛子羡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笑道,“对,想念得紧,不但你消失了,连带着云安妹妹也一起和你消失了,剩我与小师妹二人,当真是寂寞。” “既然这般挂念我们,你也该像红殊似的,给点表示。”叶景策挑衅似的向洛子羡使了个眼色,后者顺着其目光看去,见红殊正一股脑地将街上买的热乎吃食往沈银粟怀中塞,一边堆着,一边忧心道:“师姐都瘦了,得多吃点,补回来。” 姑娘的声音脆生生的,洛子羡盯了两眼笑起来,揽着叶景策的肩膀走进大营,朗声道:“好说好说,我今日定设宴为你们接风洗尘。” 回去营中,叶景策和沈银粟详细地同洛子羡说了最近的遭遇,连带着将近日的战况也熟习了一遍,粗略交代完,二人也不做多留,几日车马劳顿,二人早精疲力竭,早早寻了营帐休息片刻,待午后之时方才梳洗换衣,叶景策才再次从帐中走出。 “阿策,阿策,你来。” 角落处,洛子羡对着叶景策招手,见其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叶景策眯了眯眼,抬步走来,“洛二,你怎么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你也就现在调侃我,等之后,有你谢我的。”洛子羡扬了扬头,见沈银粟没在附近,微微松了口气,“你可记得早些时候小师妹曾说我们二人在集市上遇见了云安妹妹的师兄?” “记得啊,既是粟粟的师兄,我该款待才是,也不知他们何时过来,我打算在他们来之前买些东西赠予。”叶景策思索地说着,洛子羡摇摇头,“你先别想那些了,早些时候人多我不便说,如今得了空才好告诉你。” “阿策,”洛子羡煞有介事道,“我觉得粟粟的师兄,未必瞧得上你,你需得小心。” “怎会?他们又没见过我,怎么就会瞧不上我,你怕是多虑了吧,况且就算他们瞧不上我,只要我诚心以待,总会令他们改观的。”叶景策垂了垂眼道,“粟粟如今已无至亲,她这些师兄于她自是格外重要,若是可以,我也希望她这些师兄能常伴她身边,或许能让她更开心一些。” “……常伴身边?”洛子羡沉默了一瞬,犹疑地看了看叶景策,半晌,咧了咧嘴道,“你可记住你今日说的话,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放心吧,不会出什么问题的。”叶景策说着向沈银粟所在的营帐瞥去,见帐前尚且安静,想来沈银粟还在小憩,便放下心来,同洛子羡道,“这城中可有不错的首饰铺子?” “不错的首饰铺子?”洛子羡轻轻重复了一句,看向叶景策的目光渐渐变得揶揄,弯眼笑道,“你得具体说说什么首饰啊,是男子的,还是女子的,一个啊,还是一对啊,是这头上的,颈间的,还是手指上戴的……这每个铺子擅长锻造的东西可都不一样。” “你怎么这样多问题?我偏不告诉你!” “嘁!我和你自小一起长大,你的那点心思,我还能猜不出来。”洛子羡闻言笑意更甚,昂首慢声道,“恭喜啊恭喜,去城北那间铺子吧,据说是这当地做首饰最精巧的地儿了,就是偏一点。” “成,知道了,多谢。”叶景策同洛子羡笑着谢过,迈步向一侧拴马处走去。 城北的首饰铺子离得不近,叶景策方走,沈银粟便从帐中出来,见洛子羡笑眯眯地在营前张望,悄声走近,不解道,“二哥,你心情很好?” “还不错。”洛子羡扬眉笑了笑,“妹妹休息好了?” “嗯,精神恢复了一下,身上也轻松不少。”沈银粟说着,向叶景策帐子的方向看去,“也不知道阿策休息得怎么样了,他之前伤势太重,用的草药效果也都不大,我想着回来营中给他换一些涂抹,也不知他眼下醒了没有。” “醒是醒了,不过有事要去城中一趟,妹妹可以等他回来再给他换。”洛子羡声落,一侧侍从匆匆跑来,将手中的腰牌举过头顶,“启禀殿下,门外有五人要求见郡主,其中有一个名为祝无声的男子称此腰牌是您赠予的。” “不错,让他们进来吧。”洛子羡颔首,沈银粟闻言眼中亮起,笑道,“三师兄来得可真快,我还想着去打探一下他们如今在何处,先去拜访一番呢。” 沈银粟说着,同洛子羡匆匆告退,抬腿向大营前快步走去。 营前三人神情严峻,祝无声背着手在余下四人面前踱步,一句句训导。 “我们此行的具体表现是,老四,你说!” “关心师妹近况,打探妹夫人品!” “老四,切记我们的的立场,他还不配让咱们叫他妹夫。”祝无双咳了咳,又道,“那我们此行的根本目的是?老五,你答!” “擦亮师妹被蒙蔽的双眼,让她认识到男人的险恶!” “很好!”祝无声满意地点点头,看向一侧拿着纸笔的青衣男子,“老六,虽然你参与科举屡次失败,但众师兄中你写字最快,我相信你的实力,今日将师妹言行记录下来,给二哥拿回去看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老六一定完成任务!”青衣男子点点头,见不远处沈银粟跑过来,忙将纸笔藏好,与其余师兄弟一同向沈银粟看去。 “师兄!好久不见!” 沈银粟兴高采烈地跑过来,一边同祝无声等人笑闹着,一边引着几人往营中走。 祝无声环顾四周,嘴上和沈银粟寒暄着,眼睛却扫视着营中路过的每一个男子。 “粟儿,我听那位二殿下说你同那位叶小将军关系匪浅?” “正是。”沈银粟微微愣了一下,耳根轻微红了一丝,轻轻笑道,“他是我珍爱之人,他本也是要见见你们的,只是他身处军中,难免忙碌,今日未来得及与诸位师兄见面。” 沈银粟话落,祝无声蹙了蹙眉,身后老六在本上写道:不顾家,与师妹相处时间少。 “这倒无妨,他若在这里,我还怕我与粟儿你说话,他不自在。”祝无声道,沈银粟温和地摇了摇头,笑着道,“师兄多虑了,他之前虽偶尔会胡乱吃味,但现在已经懂事了很多,知道你们是师兄,必会尊重的。” 老六写道:为人善妒,小肚鸡肠。 “这样看来,也是个不错的人呢。”祝无声咬牙道,“只是这位少将军既出身叶家,想来是娇生惯养地长大,不知这脾气如何?” “平时有些顽劣,总想着法子逗弄我,可若真到关键之时,他亦是最可靠之人。” 老六写道:顽劣,泼皮。 “那这家务之事,他这少爷似的人,可会个一星半点?” “他之前常在外行军,吃得东西粗糙,会烤些野味。” 老六奋笔疾书:不会做饭,就会打打杀杀! 帐内,祝无声的脸色愈青,郑重地盯了沈银粟片刻,委婉道:“小师妹,那在你眼中,这位小将军可曾有什么不足之处?” “这……”沈银粟的托腮思索道,“他打仗的时候不怎么爱惜自己,身上总是很多伤,害得我经常担心他,他这人呢,又爱逞强,哪里受伤或是疼痛,也不爱和我说,总要我逼着才肯开口……” 沈银粟絮絮说着,老六的笔在纸上龙飞凤舞:额……身体不行,死爱面子,哑巴。 “不过呢……“沈银粟想着叶景策,眼中慢慢被笑意充斥,“不过除了这点,他哪里都好,我珍视他……” “粟儿,三师兄是问你缺点……”老五适时地开口打断,祝无声面色复杂地看着沈银粟,“照小师妹这般说,你们二人这般情意相投,该早早成婚了才是,怎么我听说,你们二人尚未大婚?” “此事,有些复杂。”沈银粟闻此,不由得想起京中的叛乱,眉眼垂下,声音淡淡,“我虽未曾与他大婚,但这些日子下来,已心意相通,誓要与对方白首,而今与夫妻无异。” 与夫妻无异…… 与夫妻无异?! 沈银粟声落,眉目温和地看向对面,只见祝无声等人的脸色俱是铁青一片,看着她似乎欲言又止。 老六的笔杆子已经写断一支,从腰后抽出一支,舌尖点了点,大笔一挥。 ——穷酸,不给婚礼,不明媒正娶! ——未曾完婚,已有夫妻之实!!! “粟儿这样说,我们心中便清楚了!”祝无声强压着怒气站起身,见沈银粟笑着走过来,心中只觉更痛,压着声音同沈银粟温和道,“粟儿,我与诸位师兄弟已经决意成为二殿下麾下之人,这样我们也好天天见面……” 也好擦亮你这被蒙蔽的双眼! 祝无声咬牙切齿,身后师弟纷纷点头,沈银粟略觉异常地点了点头,方要问他们为何看上去有些气急,便听帐外传来响动。 掀帘走出,只见浩浩荡荡地兵马停在营前,是叶景禾率领的边境军队。军队刚停稳脚步,叶景禾从马上跃下,洛子羡见状忙匆匆上前,同叶景禾不知低声说了什么,叶景禾便眼睛一亮,大叫起来。 “真的吗!不过这东西要做就做最精致,最华贵的,最独一无二的,若与旁人的相同,还有什么看头?” 洛子羡颔首:“小禾说得对。” 声落,叶景禾眨了眨眼:“洛二哥哥,你快告诉我是哪家,我去瞧瞧去。” “城北的一家,你去那里一问便知,不过你要快些去,只怕阿策过会儿便要回来了。”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88节 阿策,阿策,这姑娘怕不是去寻那叶小将军的! 祝无声眉眼一横,向身侧师弟们瞥了一眼,余下众人纷纷会意。 “粟儿,我们先回学堂帮二师兄处理些事情,明日再来看你!” 祝无声语毕,方要抬脚迈出帐内,似是想到了什么,脚步顿了两秒,回过身来,扶着沈银粟的肩膀语重心长道:“粟儿,这婚姻之事可要擦亮眼啊,这错了一步没关系,只怕步步都错,你且记着,这婚成了,还能和离,和离不了……还能丧夫!” “……师,师兄……我还是希望他平安点……”沈银粟干笑道,祝无声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再抬首,眼中已充满了杀气! 城北的首饰铺内,叶景策正同老板娘约着日子,这寻常首饰到店便可选购,可这成婚的戒指与寻常的饰品不同,要买便要锻造最贵重,最独特的,故而打造时间之长,需得提前同人商议。 “公子确定您家姑娘的手指是这样的宽度吗?” “嗯,她的手指纤长,我曾偷偷量过,就是这样的宽度。”叶景策颔首,老板娘笑了笑,“既然如此,便劳烦公子先交一部分钱,您要的这戒指过于精巧华贵,我们制作也需要时间,若做好了,我们会派人前去知会公子的。” “多谢。”叶景策声落,门外传来女子笑嘻嘻的声音,“呀!这是悄悄的,要做什么东西啊?” 叶景禾凑到叶景策身旁,见桌上戒指的草图,笑得更加得意忘形:“哥,被我发现了吧。” “小禾,你怎么刚回来就跑过来了?”叶景策睨了眼叶景禾,“洛二告诉你我在这儿的?” “是啊。”叶景禾点点头,勒着叶景策的脖子道,“想我没,哥,没有我的帮忙,嫂嫂对你可还爱重?” “哼,那是自然。”叶景策扬了扬头,傲然道,“你嫂嫂最爱我了。” 声落,伸手将叶景禾的手臂扯开,盯着其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后,略略放下心来。 “没受伤吧。” “之前伤了一阵子,不过现在没什么大碍了。倒是洛二哥哥传信给我,说你们二人失踪了,把我吓了一跳,急急忙忙便赶回来了。”叶景禾垂下眼,笑容淡了下来,视线扫过桌上放着的图纸,片刻,眼神又暖了起来,“老板娘,我要打十个长命锁,现在能付两个,余下八个记他账上,我之后还他。” 说着,叶景禾指了指身旁的叶景策。 “你打十个长命锁做什么?你的新兵器?” “自然是给我未来的侄女或是侄子准备的。”叶景禾理所当然地抬了抬眉,声音轻轻道,“哥,咱们叶家的孩子长命的不多,我自是希望你与嫂嫂的孩子能长命百岁,这都说十全十美,娃娃一天带一个,一周带七个,余下三个甩着玩也成。” 叶景禾轻轻说着,叶景策默然地盯了她一会儿,良久,轻笑着摇了摇头:“好意领了,你若想要我可以给你买一个,但你那小侄女的,你便不用惦记了,我们不需要。” “为什么?” “你问那么多做什么?替你省钱还不高兴?”叶景策一边说着,一边从店铺内走出,叶景禾急忙后身后跟出。 不远处的柱子后,祝无声已险些将一口银牙咬碎,他断断续续地听不真切二人在说什么,却能敏锐得捕捉出一些关键的字眼。 看着这二人亲密的举动! 还一口一个哥哥!真是不要脸面! 一侧老六的笔杆又捏断了一支,正捏着笔头艰难书写。 ——为人滥情不忠贞! ——招蜂引蝶!!! 字刚写完,老六只听祝无声冷喝一声:“兄弟们!咱们要替粟儿讨回公道!揭穿此人真面目!” 话落,众人倾巢而出。 叶景策刚迈出门坎没走多远,便觉有人故意撞向自己,侧首看去,见一个粗犷男子领了几人将自己和叶景禾里外围住。 “敢问兄台这是要……”叶景策的眼神渐渐冷下,将叶景禾挡至身后,声音寒了几分。 一眼叶景策将女子护至身后,祝无声更愤怒地瞪大了眼,高声喝道:“你这小子!胆敢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做对不起我师妹之事!我今日定要将你的腿打断!” 说罢,拎起一旁的棍子便要向叶景策挥去。 师妹?师妹! 叶景策只愣怔了一瞬便反应过来,抬手接住棍子,一双眼笑起来:“原来你们就是粟粟的师兄啊!诸位误会了,这是我妹妹。” “妹妹?”祝无双顿了一下,想起老六本上记着的叶景策的人品,银牙瞬间咬碎,怒喝道,“这世上哪一个被抓偷吃的男子,不指着身边的女子大喊一声,夫人,你误会了,我只拿她当妹妹!” 第104章 道高一尺 祝无声话落, 在场诸师兄无不赞同地点了点头,叶景策被话语噎住半秒,随即急道:“可她真的是我妹妹啊!我的亲妹妹!” “亲妹妹?”祝无声质疑地扫视过去, 围着叶景禾慢慢踱步,余下几人也学着他的样子缓缓打量。 叶景禾本就刚从战场回来不久,身上仍残留着隐隐的戾气, 见几个大男人围着自己上下打量, 不由得微微冷笑一声道:“看什么看, 再敢这么盯着我, 小心我把你们眼睛挖下来!” 好……好可怕的女子! 老六被吓得手一抖,忙在本上记道:凶悍的小姑子,师妹, 危!!! “小禾, 你别这样,他们是粟粟的师兄,想来对我们并无恶意。”叶景策的手搭上叶景禾的肩头,后者眯了眯眼, 见四周男子畏缩地向后退却一步,满意地撇了撇嘴, 小声同叶景策道, “好叭, 看在我嫂嫂的面子上, 放他们一马。” 声落, 心不甘情不愿地拱手行了个礼:“叶景禾见过诸位, 方才多有冲撞, 还望见谅。” 叶……叶景禾?还……还真是亲妹妹啊! 祝无声身形微顿, 面上窘了一瞬, 却在想起老六本子上的记载后瞬间挺起腰板,理直气壮道:“那个……此次是我们莽撞,误会了你,不过你莫要以为除却此事,你便是清清白白,你这小子,别以为骗过了小师妹就能骗过我们,都是男人,谁还不知道谁了!若你有心,就赶快改改你那些臭毛病,否则就别怪我们对你下狠手!” “我?骗粟粟?”叶景策一头雾水地低念了一声,思索间眼帘微垂,鸦黑的睫羽轻颤了一瞬,薄唇微抿,高挺的鼻梁显得其尤为英气俊美。 定是这美色误人!蒙蔽了师妹的双眼! 祝无声暗骂一句,见叶景策思索片刻后终于抬起眼来,轻笑道:“诸位师兄说的是我在京都扮小厮之事?那的确是我的过错,不该欺骗粟粟。至于诸位师兄所说的我的臭毛病,景策愚钝,还请师兄们指教。” 认错态度倒是可以。 祝无声傲然地抬了抬眼,抱手道:“这便不用你说了,我们自然会指导你,让你成为我们粟儿合格的丈夫,你莫要以为眼下粟儿珍视你,你们有了夫妻之实,你便得到了她,我告诉你,我们几个虽然没有你们叶家有权有势,但养个小师妹,还是不在话下。” “师兄教训得是。”叶景策顺势答了一句,末了,忽觉不对,耳根一红,犹疑道,“有……有夫妻之实是什么意思?” “你一个男子,你能不知道?”祝无声危险地看过去,阴恻恻道,“你要不认帐?” “我……不是……我我我?我没有,我……”叶景策慌乱应答着,余光瞥见叶景禾惊诧地瞪大眼,急声道,“你把眼睛捂上!不对……你把耳朵捂上!” “哦哦哦。”叶景禾点着头捂住耳朵,悄悄在后面留下缝隙,瞪着大眼,听着叶景策急切地同祝无声摆手:“师兄,我不是不认帐,但……” 叶景策话未说完,祝无声已懒得再理会他,冷喝一声后扬起下颚道:“你这样的人说什么我们都不会信的,我们只信粟儿的话,你且等着吧,这两日我们便会去营中看着你,为你指定专门的考核!把你培养成粟儿合格的丈夫!” 祝无声话落,见天色渐渐暗下,也不愿再同叶景策周旋,又匆匆警告几句,便迈步携着众人离去。 “怪了啊,真是怪了。” 看着祝无声等人的身影渐渐远去,叶景策站在原地思索半晌,终于忍不住轻轻感叹一声。 “哥,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这师兄说的话我每句都听得懂,怎么连在一起,就觉得怪异得很呢。” “不知道,许是……许是你书读得不够?要不回去问问嫂嫂。”叶景禾声落,叶景策不知想到什么,耳朵慢慢变红,低低道,“是……是该问她一些事情。” 夜里,营中篝火明亮,诸将士围着火焰载歌载舞,宽敞的营帐内,叶景策等人分开坐在两侧,洛子羡于主位缓缓举杯,高喝道:“这一杯,让我们敬叶将军,云安郡主,欢迎他们平安归来!” 营帐之内,众人举杯,纷纷饮下。 杯酒下肚,洛子羡笑了笑,再次举杯。 “这第二杯,让我们敬小禾将军,江月姑娘,庆贺她们平定边境,扬我大昭国威!” 声落,众人笑起,再度举杯。 帐中觥筹交错,帐外歌舞升平,酒过三巡,叶景禾捧了身边的匣子上前,眼神晶亮道:“臣有一物,献于殿下!” “小禾还备了礼来?”洛子羡一笑,身侧小哲子连忙躬身走下阶,结过匣子打开瞧了一眼,躬身将匣子呈上。 “殿下……” 小哲子声落,洛子羡打开匣子,垂眼向里望去,眼睛轻轻眯起,片刻,弯唇笑了笑,将匣子内的战旗拎出。 巨大的红色战旗上布满了褐色的血迹,中间一个墨色的梧字尤为醒目,仿佛被烈火灼烧过一般,战旗破烂,黑焦一片。 “此为梧国的降旗,景禾特献于殿下。” “小禾有心了,此战你冲锋陷阵,不但剿灭梧国军队,而且收复我们被占领的边境四城,实为大功,该犒赏才是。”洛子羡话落,叶景禾摇摇头,“边境一战,并非景禾一人之功,乃是诸将领并肩作战而来,且最后一战,若非沉王爷诱敌拖延时间,我们也不会取胜得那般迅速,只可惜了沉王爷……殿下,您要犒赏就犒赏江月姐姐吧,她在此战中立下的功劳不比我小,而且……而且沉王爷……” 叶景禾声落,江月捏着酒杯的指尖微微一顿,静默抬首,与念尘漠然的视线相对一瞬,随即瞥过眼俯首道:“能为殿下分忧,是家父的福分,况且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家父早已做好赴死的准备,殿下不必挂怀。” 静静敛下目光,念尘眼中的叹息一闪而逝,洛子羡饶有趣味地向其望了一眼,半晌,弯眼笑了笑:“江姑娘这说得是什么话?立了功,就该犒赏,更何况如今沉王爷不在了,你便是那些兰山士兵们的主心骨,若苛待了你,岂非也寒了他们的心?” 而今沉耀不在,江月作为其长女,理所当然的继承他的一切。若说他那两个儿子……实在是两个蠢才,担不起什么重任。 “江月多谢殿下。”江月俯首,声落,帐内又热闹起来,推杯换盏了几巡,待帐外篝火燃尽,众人也都各自散去。 回营的路上,叶景策亦步亦趋地跟在沈银粟身后,身上的酒气未散,耳朵烧得通红,回想起祝无声白日里的话,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小声道:“粟粟,你……你今日是不是同你的师兄们提及到我了。” “那是自然,你是我心爱之人,我当然要告诉师兄们了。”沈银粟向来不胜酒力,几杯酒下肚,整个人就迷糊起来,说起话来含糊温软,盯着叶景策弯眼笑起来,“怎么?你不喜欢?” “我怎么会不喜欢,我……”叶景策话未说完,沈银粟茫茫然地抱住他,浑浑噩噩道,“没有不喜欢就好,我和他们说了你很多好话呢,等过几日我带你去见他们。” 好话? 叶景策的眉头微挑,见沈银粟的意识有些恍惚,将其弯身抱起,边走边试探道:“粟粟,你真的……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都说了只说了你的好嘛,阿策,你喝醉了可真啰嗦。” 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喝醉了。 叶景策垂眼笑了笑,见今日问不出个所以然,便省了话语,专心安置起了沈银粟。 营中已经许久未曾这样热闹,喧哗声落,众人俱在夜色中安寝。 酒后睡意更沉,次日刚醒,叶景策便听帐内传来熟悉的声响,洗漱过后迈步走出,便见营内的不远处,祝无声领着昨日的几个面孔站在洛子羡面前。 “诸位师兄早。” 叶景策声落,祝无声冷哼一声,沈银粟从一侧匆匆赶来,见了二人,眼中染上喜色。 “三师兄,这就是阿策!” “我知道!”祝无声把沈银粟拽至身后,压着不满道,“粟儿,我们见你这位丈夫很是喜爱,想教他些东西,不知你可否在意。” “师兄们身上的技法俱是师父传授之物,自然是好东西,只是就这样传授给阿策,我总觉得是占了师兄们的便宜。” “怎会!你与我们之间,怎会有占便宜一说,只是这学技法的苦你也是知道的,届时别心疼就是了。”祝无声心中暗笑,看向叶景策的目光中隐隐透着寒光,叶景策见状眉头微动,自觉不安,侧首向沈银粟看去,扯了扯其袖口,不等开口,就见沈银粟笑着点了点头,回首看向他笑道,“阿策,师兄们身上的技法你要好好学,我师父很厉害的!” ……他倒是知道她师父厉害。 但粟粟,你有没有觉得他们的眼神不太对。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89节 沈银粟的目光满是喜悦,叶景策垂眼盯了片刻,半晌,笑着道:“放心吧粟粟,我一定青出于蓝胜于蓝。” “好小子。”祝无声大喝一声,抬手,众人便见老四和老五拉了一车肉过来,“实不相瞒,我所学之物和粟儿学得相差不多,只不过我没有粟儿那般细心,学得不过是药膳的做法,而今负责照料学堂中孩子们的身体,今日,便从烧火做饭开始教你!” 老六记事簿上,叶景策诸多罪责之一:此人不会做饭,就会打打杀杀! 第一日,从烧火做饭学起! 祝无声豪气道:“今日整个营中的饭菜,我祝无声包了!还劳烦叶将军练兵之后,早些过来学习。” “好……”叶景策干笑一声,向着沈银粟身后微微躲上一步。 军营中本就不乏伤病之人,祝无声的药膳可谓是极其适合行军之人食用,不等晌午,众人便闻到营中传来香气,偶尔又弥漫出烧焦的烟熏之气。 营中饭菜已经备上,众人俱上前打饭,看着碗中的肉一片欢声,唯有角落中念尘默然地看了看碗中的肉,微微叹了口气,同一侧看着他的老七道:“这位施主,能不能把我的馒头还给我。” “可……可三师兄说了,打仗之人需要补充体力,每个人都要喝些肉粥的,大师还是别吃馒头了。” “施主,小僧是个和尚……” “可您是个武僧啊。” “武僧也是和尚……” 念尘这侧同死脑筋的老七纠缠着,另一侧,后厨的叶景策也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六个饭碗。 “祝师兄,我真的吃不下去。” “吃不下去怎么补身子!”祝无声盯着一脸黑灰的叶景策严肃道,“这些东西,可都是大补的!你常上战场,可得补身子!” 老六记事簿,叶景策罪责之一:身体不行,死爱面子,哑巴。 身体不行,这可不行啊,粟儿以后可怎么办?借着教他做饭的这个由头,得将他这一点一并救回来! 叶景策盯着面前的牛羊肉,山药,秋葵,枸杞,只觉额间青筋直跳。 片刻,咬牙道:“好。” 六碗饭,撑死人的量。 晚些时候,生龙和活虎方从营外回来,便见叶景策扶着柱子躬身不住干呕。 “少爷,少爷你怎么了?!” “我……我再也不想吃饭了……”叶景策捂着胃直起身,生龙和活虎对视一眼,后者小声道,“少爷,您那儿还有余下的饭吗?方才我见念尘大师正和厨娘讨馒头呢,估摸着是没吃上饭?您让他帮您分担些。” “不必了,我已经吃完了。”叶景策痛苦地摇了摇头,半晌,不知想到什么,眼中突然露出笑意。 他们今日故意为难他,他并非看不出来,无论是做饭生火时故意给他的湿柴,还是对他虎视眈眈的眼神,他都察觉得到,只是这些人是沈银粟的亲人,他们想为沈银粟撑腰,他明白,自然也随着他们折腾。 只是……这苦都吃了,求个安慰总是合理的吧。 叶景策笑起来。 下一秒,捂着胃同生龙和活虎道:“胃疼,胃好疼,快扶我去找郡主,我需要医治,我需要医治!没有郡主,我就要死了——” 第105章 粟儿,你清醒清醒 “粟粟, 我难受。” 帐内,叶景策靠在椅上,委屈地垂下眼, 沈银粟站在其身前,手掌在其胃上轻微按压。 “这里呢?” “痛,这里也好痛。”叶景策垂首扶额, 目光悄悄向沈银粟的方向瞟, 见其轻轻地扬了扬眉, 忙拉着她的手向上挪动。 “粟粟你摸摸, 胃都不软了,闷闷的,疼死我了。” “是嘛。”沈银粟故作担忧地瞪大眼, “可是阿策, 你是胃疼,抓着我手放心口上做什么?你心口也疼啊?” “可……可能是胃疼连带的。”叶景策闻言脸不红心不跳地向着沈银粟的方向靠了靠,低声道,“粟粟之前说, 我身体若有不舒服的地方,不能瞒你, 要赶快过来寻你, 怎么今日我来了, 你还调侃我?” 叶景策忿忿说着, 沈银粟忍不住笑出声来, 拉着其手轻声道:“好吧, 那你说要怎么治?” “这病说难治也难治, 说不难治倒也不难治, 不过是吃了太多, 难以消化罢了。”叶景策故作难过道,“可惜了师兄们做的东西,到底是我无福享用,只吃了六碗,就变成了这幅模样。” “六碗?!”沈银粟惊诧声落,叶景策忙不迭地点点头,小声道,“师兄们做的饭菜很好吃,又盛情难却,我实在不忍扫了他们的兴致,只好全部吃下,粟粟,我当时都撑得想吐了呢。” “那……那你倒是和师兄们他们说呀!”叶景策声落,沈银粟是当真急了,他之前受了重伤,几日昏睡不醒,好不容易苏醒,也是只敢吃些简单清淡的饭菜,让身子慢慢缓过来。而今他的饭量并不大,一下子吃这样多,且不说会不舒服,就是这样猛烈的进补,身子也受不住啊。 沈银粟急急思索着,一侧叶景策见状努力压住想要扬起的嘴角,撑着下颚继续道:“那是师兄们的好意,我怎敢拒绝,况且他们才见我不久,我想着能给师兄们留个好念想,自然不敢开口。” “你不敢,那我来。”沈银粟下意识开口,叶景策见机忙捂住自己的胃,故作痛苦地抬眼道,“那样是不是不太好。” “无妨的,阿策。”沈银粟拉着叶景策的手轻轻道,“师兄们俱是明事理之人,定不会因此为难你,晚些时候我去同师兄们说,你不必担心。” 叶景策闻言微微颔首,片刻,又轻轻抬眼,低声道:“那我今后吃饭之时……” “需得过来找我,不能再如今日这般了。”沈银粟蹙眉道,“你这身体才恢复过来一些,得时时关照才是,我好不容易才将你治好,你若再出了什么意外,我岂不是白费力气了。” “粟粟放心,我此后吃饭之时,定过来寻你,不让你在我身上的付出白费。”叶景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片刻,缓缓抬眼,眼睫轻颤,面露愧疚地向沈银粟看去,声音低缓温柔,撩拨人心。 “只是……我若和粟粟你吃饭,师兄们不会生气叭。” “怎会?”沈银粟不解地瞪大眼,见叶景策仍旧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温声道,“若他们问起这事,我自会替阿策解释的。” “粟粟,你真好。”叶景策的笑终于再也压不住了,趁着眼中得逞的笑意还没有流露出来,忙起身亲了沈银粟一口,而后匆匆掩下目光,低声道,“粟粟,那我们说定了,你可不要忘了今日之言。” “阿策放心。” 沈银粟坚定的声音落下,叶景策顿觉一身轻松,胃也不疼了,精神也舒爽了,乖顺地由着沈银粟灌了几碗温养的汤药,至傍晚时分方从帐内走出。 而今双方休战,营中不似打仗时喧嚣,至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落下,营中寂静异常,竟莫名充斥着萧瑟之感。 寂寥的湖边,江月方将手中的鹤簪擦拭干净,便听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念尘大师,好久不见。” “江姑娘,好久不见。”念尘眉目淡然,身上仍残留着风尘仆仆的气息,手中捧着前线斥候的军报,见了江月,目光轻轻敛下,片刻,静默道,“沉王爷之死……” “我说与我无关,你信吗?” “一而再,再而三的死人,姑娘说的话,我该信吗?”念尘眉目淡然,对上江月噙着冷然笑意的眼,良久,轻声道,“姑娘,回头是岸。” “回头是岸?” 江月满不在乎地重复了一句,将手中的簪子重新送入发间,扬首去看念尘,“看样子,大师是要去二殿下处?” “是。”念尘错开眼神,江月盯了其半晌,弯唇笑起来,“大师是要去告诉二殿下吗?告诉他,沉耀之死存疑?那兰山的少当家死于我手。” 江月话落,念尘不置可否。 江月盯着其淡然的眉眼,半晌,忽然笑出了声。 “念尘大师之前未曾下过山吧,可曾体悟过世上之人的爱恨嗔痴,生死别离?可知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江月冷笑着迈步过去,“大师体会过普通人的生活吗?见过什么叫人性吗?既然没有,又是以什么立场来劝我回头?” 江月站住,指着营地的方向道:“大师不如试试,你眼下便在那些兰山匪兵面前拿出我杀害他们少当家的证据,看看他们有几个人会为此反我?看看他们到底是会为了那个死了的少当家尽忠,还是当做没有这件事,跟着我这个新主拼一条光明的前路!” “江姑娘确实熟习人心。”念尘的双眼依旧平和,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那支鹤簪上,见那鹤身上坠着的一颗小珠随着女子的动作微微摇晃。 这簪子原来的主人,情绪总是温和平静,故而他这簪子在他发间的时候,他从未曾因其摇晃而注意过珠子。 簪身通体银白,偶有淡蓝色点缀,它仿佛自带着洛瑾玉的平和温柔,像搅弄着云絮的清风,能化开一切痴缠。 可它偏偏化不开江月的欲念。 惋惜之情一闪而逝,念尘摇头,与江月擦身而过。 “小僧还有要事在身,便不打扰姑娘了……姑娘,欲念太重,只会自毁其身,你……好自为之。” 声落,向着洛子羡的营帐走去。 帐中安然,香炉中飘起缕缕白烟,洛子羡无趣时喜欢睡觉,只不过睡意往往很浅,只要稍有动静便会瞬间惊醒。 “念尘,你来了。”主位上懒洋洋的声音传出,念尘将袖中战报拿出,方将其置在桌上,便见洛子羡伸手捏住他的腕子,一双上挑的眼中露出促狭的笑意,“念尘,你身上有女人的脂粉气。” “殿下莫要说笑。”念尘静静抬眼,洛子羡笑了笑,眼中的笑意寒凉,“是谁?” “……江姑娘。” “说了什么?” “沉耀之死存疑……以及当初那位兰山少当家的死……是她的手笔。”念尘话落,平静叩首,“念尘有瞒在先,望殿下责罚。” “好啊,真有趣。”洛子羡闻言抚掌大笑,仿佛坐久了般懒散地站起身,慢声疑惑道,“这沉耀之死毕竟存疑,我们暂且不论,这位兰山少当家呢,他的死活与咱们的关系不大,说到底她的夫君,怎么死,那是她的私事,不过本殿下不解啊,你既然早知道那少当家是她杀的,为何不说呢?” 洛子羡慢慢俯身道:“是可怜?不舍?疼惜……” “是好奇。”念尘声音淡淡,“我好奇她充斥着欲望的眼睛,我想留着她,看她求什么,怎样求,最后又被欲望裹挟到什么地步。” 她和洛瑾玉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却让他同样为之不解。 她说的一点都不错,他之前未曾下过山,不曾见过真正的人心,所以他好奇,他观察着每一个香客的双眼。 平庸,浑浊,劳碌,疲惫。 年轻,生机,渴望,新奇。 不过都是这样的罢了,只有两个人不一样。 洛瑾玉和江月,一个过于寡淡平和,像云絮,像清泉。一个过于执着偏激,像嘶鸣,像恶鬼。 他观察着他们,为之好奇,见其毁灭时,又为之遗憾惋惜。 “念尘,你倒是诚实……”洛子羡声落,搭在念尘颈边的手倏地滑出一把刀来,直直对着其脉搏。 “躲都不躲一下啊……”洛子羡歪头叹息一声,复而笑起来,“念尘,你有时候真的很像一个没有心的木偶,一双眼观察着别人,自己却淡漠的像没什么情绪。” “殿下莫要打趣我了,我知情未报,该当责罚,要杀要剐殿下尽管开口。”念尘话落,洛子羡嗤笑一声,“想多了,本殿下杀你做什么,你是大哥留给我的人,我珍视你还来不及,自然不会动你,你这和尚平日里便静默的像个人偶,若这江月能让你觉得好奇,也算给你这人偶似的心增个色。” 念尘默不作声地听着,见洛子羡慢慢收了刀,不紧不慢地将其把玩端详。 “至于这刀嘛,本也不是拿来惩罚你的,无非是用来告诉你,别担心,这江姑娘呢,我本也没打算重用,她这样的人啊,就像我手中的这把刀,她尖锐,锋利,暗藏杀机,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锋利的时候为我所用,而一旦破损或是无用,便是我秋后算账,将其损毁之时。” 烛火炸响,室内一度安静。 念尘默然片刻,静静俯首:“殿下所言极是。” 帐外,天色已暗,念尘走出营帐之时,只觉四周的喧哗声与帐内格格不入,营地中间,叶景策站至沈银粟身后,正同对面的祝无声等人对峙。 “师兄!阿策他身体不好,他吃不了那么多东西!” “就是身体不好才吃啊!那些都大补啊!师妹,你得为自己以后的幸福考虑啊!”祝无声义正言辞,抬眼,见叶景策站在沈银粟背后,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顿时怒气更大,“你小子,不识好歹!”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90节 “粟粟,你看!我就说师兄们会不高兴吧。”叶景策扬了扬眉,适时地俯身在沈银粟耳边补充一嘴,沈银粟闻言蹙了蹙眉,扶着祝无声的手道,“师兄!阿策没有不识好歹,他还和我说怕扫了你的兴致呢!他很敬重你们的,你们别误会他!” 误会?误会!哪来的误会!看看他那得逞的嘴脸! “粟粟,师兄们毕竟是好意,要不算了吧,我还是去吃吧,不过是胃不太舒服而已,我能忍的!”叶景策故作委屈,沈银粟顿时心下一软,“师兄!他之前受过伤,真的不能突然这么进食,反正……反正我好不容易才把他救回来,是绝对不会让他再有一星半点的不适的。” “粟儿啊!你清醒点啊!”祝无声叫嚣着看向叶景策,后者对着他咧嘴笑了笑,一字一句含笑道,“啊——真是辜负了祝师兄的美意了,景策真是惭愧啊——真是,好可惜啊!” 声落,半揽住沈银粟的腰,对着祝无声无辜地笑了笑:“不过师兄们也不必担心我的身体,日后我同粟粟同食,饭菜也一样会被看顾的。” 和粟儿同食? 两个人?单独相处? 等等!他手放哪儿呢!!! 祝无声心中一哽,对着叶景策默默咬了咬牙。 好小子!这一局算他赢了,看他明日如何折磨他! 祝无声勉强咽下一口气,待二人走后,看向一旁奋笔疾书的老六。 “老六,别写了!明日有个重要任务交给你!” “师兄请说。”老六放下笔,见祝无声恶狠狠地攥了攥拳,“你可记得这小子的罪责之中有一条,乃是他顽劣泼皮?” “记得。”老六点头,祝无声继续道,“既然如此,想来他必定不爱读书,你明日便借着教他熟习名家的借口,给他个下马威,让他一日之内背下最长的文章与你比拼,让粟儿认识到他乃是个胸无点墨的泼皮!” “师兄放心,背书这事我最擅长了,定让他下不来台。” 老六声落,祝无声自信地点了点头。 次日,灵州大营。 木板车声不断,营中将士目瞪口呆地看着运来的小山般的书籍,纷纷惊恐地向叶景策的营帐看去。 叶景策方洗漱好,神采奕奕地走出营帐,抬眼,便见面前堵着的如山般的竹简。 这……这谁家书房被搬过来了…… 第106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哼, 没见过世面的小子,这不过是我书房的小小一角,算不得什么。” 老六从竹简后缓步绕出, 清瘦的身子裹在宽大的衣物下,文邹邹地拿过竹简,倒当真有几分文人风范。 “别小看了这些书籍, 这上面记载的可都是些失传了的名家名篇, 内容包罗万象, 名山大川, 兵法医术,可谓是应有尽有,若不是托了粟儿师妹的福, 你小子这辈子也不会接触到这些典籍。” 老六声落, 叶景策接过其扔来的书籍,翻开略扫一眼,的确都是失传已久的名篇,只是沈银粟的这些师兄本就有意为难他, 怎会突然好心将这些东西拿来给他瞧。 叶景策想着,微微扬眉, 试探着道:“师兄要传授我这些名篇?” “那是自然, 你既要娶我师妹, 自当作这男子中的百里挑一, 应是文武双全,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老六理直气壮地说着, 不屑地扫了眼叶景策的一身戎装, 嗤笑道, “不过呢, 看你的样子怕是腹中墨水不多,直接教你深奥之物我怕你学不会,故而教你些入门的。” 老六语毕,把身旁一个足有百米厚度的卷轴用力抛给叶景策。 “你就先把这本背下来吧。” “把它背下来?”叶景策惊诧出声,手中卷轴一个没拿稳,四散开来,足足滚出百米之远。 “这……”叶景策欲言又止,片刻,侧首向老六看去,“我能背几天啊?” “自然是一日,不然你还想多久?”老六理所当然道,“一日之后,你我在这众人的见证下比试,你若能赢了我,便说明你当真是用心背了,其心之诚,付出之刻苦,自然配得上我将毕生所学交给你。” 这么长的文章,一日内背完?还要在众人面前同他比试? 叶景策的唇角微微颤了一下,且不说营中事宜繁多,朝中军队又在暗中蛰伏,他白日里闲暇时间甚少,就算他真有时间,这背书……也是让人头疼之事。 “怎么,你不愿意?”见叶景策面色僵住,老六面色一冷,声音刚落,身后便站出几个黑影,祝无声为首的师兄弟们抱着手臂缓缓走出,慢声道,“不愿意也不妨,一会儿我们便去告诉粟儿,叶将军嫌弃咱们师门的东西,不愿意学。” 绝不能让他们恶人先告状! “……我怎么会嫌弃呢,不过是觉得这时间有点紧罢了。”叶景策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诸位师兄放心,景策定尽全力学习。” 声落,抱着卷轴快步走开,留下祝无声等人互相对视一眼,露出得逞的笑容。 想当初那卷轴上的文章他们可是背了足足半个月,这小将军想在一日内背出,未免太过异想天开,届时只等着在众人面前丢脸就是了。 叶将军要和六师兄比拼背书之事营中不日便传开,本就热闹的营地内,当日下午便搭了个台子,周遭士兵携兵甲走过,眼睛微微一瞥,便能见练武场旁叶景策捧着卷轴,愁眉苦脸地看着。 “少爷,跟文人比背书,这不值当,您要不干脆放弃了这局,咱们明儿跟他们比武。” “可我都答应他们了,若是一日之后站在那台上一个字都说不出,先不说我是否丢脸,只怕粟粟的脸面也留不住。”叶景策托腮郁闷道,话音刚落,就见洛子羡急匆匆地赶来,见他身边放着银枪,手中捧着书卷,顿时咧嘴一笑。 “呦,弃武从文了。”声落,在叶景策身旁坐下,“阿策,你真觉得一日能把这书背下来?” “肯定背不下来啊,但我总不能输得太难看,这彻夜背诵,应当能记住大半吧。”叶景策幽幽叹道,一侧洛子羡扬了扬眉,“好兄弟,听我一句劝,别白费力气了,左右也是输,何必累了自己,不如借着这背书的名头,近水楼台。” 洛子羡煞有介事地眨了眨眼,叶景策同其四目相对,半晌,会意其心思,眯了眯眼,犹豫道:“这么做,不好吧。” “阿策,这机会都送到手边了。”洛子羡一挑眉,叶景策似笑非笑地望过去,“你这主意倒是多。” “那当然!我可是咱夫家人,自然替你考虑。”洛子羡眨眼一笑,拍了拍叶景策的肩膀,后者眉峰轻扬,不知想到了什么,笑意更甚。 “洛二,你说得对,这机会可不常见,我得好好把握!” 营中白日里繁忙,刀枪剑戟声不绝于耳,元成泽的伤势已经好了些许,虽仍未大规模开战,但几日下来,时常派出小规模军队在两城边境处试探,故而营中将士警惕,操练得更为频繁。 两军僵持下去并非长久之计,叶景禾和江月等边关军队既然已经回来,眼下便是极好的开战之时。 帐中烛火明亮,洛子羡同众人粗略商量好了几日后的战术,待众人走出帐子,才惊觉天色已暗,营中满是燃起的灯火。 手中的卷轴依旧沉甸甸得像块顽石,压得人心慌。 叶景策操劳了一日,身上风尘仆仆,掌中满是银枪摩挲后的薄茧,口中虽偶尔念叨着卷轴上的名篇,整日下来,真正背诵的时间却是不多。 沈银粟的帐子离他的营帐不是很远,不过十米之隔,想来这个时辰,该是在帐中配药才是。 叶景策盯着其营帐思索片刻,半晌,转身看向斜后方站着的生龙和活虎,抬手,将卷轴抛给二人。 “你们俩,一人一半,给我打开。” “好的,少爷。”生龙话落,和活虎扯开卷轴,卷轴足有百米之长,从叶景策的帐前打开,经过叶景禾的营帐,江月的营帐,一直扯到洛子羡的营帐内前。 一条长河似的卷轴划分开他和沈银粟的营帐,叶景策抬眼看了看对面帐中的灯火,站定身姿,气沉丹田。 略微清嗓,名篇自口中念出,竟有气吞山河之势! 大半个军营,充斥着叶景策豪情万丈的读书声。 “这么晚了,将军还是这么好学啊!” “真是的,咱们将军白天那么累也就算了,这晚上还要因为那赌局背书,那些人,真是太不知道心疼咱们将军了!” “那也没办法啊,为博郡主一笑,咱们将军说什么也得去学啊!” …… 将士们聚在营前窃窃私语着,叶景禾掀帘走出,遥遥望了叶景策一眼,秀眉微蹙,喃喃道:“我哥何时这么爱学习了?” 声落,见旁边的帐子也被人掀开帘子,江月漠然地从中走出,听着耳边喋喋不休的背书声,眉头微微拧了一下,开口同叶景禾道:“叶将军是为了明日的赌局?” “估计是吧,毕竟我听说他若是输了,就还要继续背,什么时候背赢了,什么时候结束。”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若是赢不了,往后每天晚上,我们都要听他背书?”江月烦闷地叹了口气,叶景禾干笑一声,“嗯……是这个意思。” ……那可真是吵死了。 默然一瞬,江月微微眯眼,试探道,“那你哥……有几成胜算?” 叶景禾遥遥望了眼叶景策,咧嘴道:“我觉得……一成都没有。” “……”青筋微跳,江月垂了垂眼,片刻,淡淡道,“无妨,他若不能赢,就让对方一定输好了。” “啊?”不等叶景禾反应过来,便见江月淡然地转身回帐,同身后婢女绿翡道,“给我去后厨拿些巴豆回来,我明日要用。” 巴豆?巴豆! “江姐姐,这不好吧,虽然我也不想我哥输,但给对方下巴豆,是不是有点胜之不武啊!” 叶景禾见状,忙不迭地跟着江月进帐,试图劝说。 身后的不远处,叶景策的声音方停,生龙送上的水刚喝了一口,就见对面的营帐有了动静,抬眼看去,沈银粟从中走出,见了卷轴的长度,眼中惊诧之情溢于言表。 “阿策!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休息?” 她这一日只在病患之中穿梭,虽听说了叶景策要和老六比试背书一事,却未曾料到会是这样长的一篇文章。 “阿策,你别背了,这样长的文章你一日怎么可能背完?更何况你身子刚好,如此辛劳,怎么受得住?”沈银粟低声念着,抬眼向卷轴尾端望去,轻声埋怨道,“师兄们也真是的,这文章他们自己背的时候都花费了近半个月,如今让你一日背下来,不就是在为难你吗!” “粟粟你莫怪师兄们,想来他们也是好意。”叶景策强压住笑意,故作善解人意道,“我虽背不下来,但也应当尽力。” “阿策,我知你想给师兄们留个好印象,可我也不能让你委屈了自己啊。”沈银粟面露担忧地劝着,叶景策故作为难地叹息一声,“那不成,我若输了,岂非丢了你的脸面,让你失望?” “怎会?”沈银粟闻言心中更软,摆弄着叶景策的手指轻轻道,“我爱你,又不是因为你为我争脸面,只是因为你是叶景策而已。” “可是明日,我总不能什么也不会便上去同六师兄比啊。”叶景策垂了垂眼,沈银粟温和道,“那就背一点,向师兄展示一下诚意便好。” “可我理解不了意思,背得好慢的。”叶景策悄悄向沈银粟看去,后者不甚在意地笑起来,“无妨,有我教你呢。” 声落,牵着叶景策的手向自己的营帐走去。 帐前,生龙和活虎对视一眼,尚愣在原地不止下一步要做什么,便见叶景策倏地回头,对着二人得意一笑,微微扬了扬下颚,示意二人能滚多远滚多远,别在这儿耽误事。 “少爷不愧是少爷啊。”活虎拍手感叹,一侧生龙不解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哥,你不会是没看过戏本子吧。”活虎憨憨道,“反正在那戏本子里,只要是佳人在侧,红袖添香的场景,那读书之人的心思多半不在书上。” “嗯……你觉得咱家少爷的心思,在背书上?” 第107章 丹唇衔玉 暮色四合之时, 空中又飘起细雨,噼里啪啦地打在帐上,顺着檐角滴落。 雨中的大营寂静无声, 唯有帐中呼吸声绵密平和,赤色的狐皮地毯上,卷轴铺开, 一侧火烛微拢, 笔墨纸砚俱放置一旁。 “阿策, 你专心看这句话, 不要看我。” 沈银粟的声音自身侧传来,叶景策眉头微微扬起,敛下笑意, 抬手握住笔杆, 由着沈银粟的手覆上,握着他的手在宣纸上落笔。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91节 笔墨晕开,药草香萦绕身侧,一双素白的手只轻覆了片刻, 便松开来,留下手背处的余温和清香。 红袖添香, 素手研墨, 何人能定住心神。 叶景策的目光微微瞥向身侧, 又在沈银粟看过来时匆匆掠回眼神, 抬笔, 将雪白宣纸上晕开的墨迹拿给她看。 “阿策, 你这不是背得很好吗?怎么偏说自己不懂?” “自己去背, 枯燥乏味, 自然不懂。”叶景策托腮直笑, 侧首向沈银粟看去,见其无奈地抿了抿唇,一双杏目轻轻眯起,蹭着狐皮毯向他的方向挪动了一丝,探身道,“这么说来,你之前背得慢,也是因为无聊?” “一点点。”叶景策眨了下眼,沈银粟抬眉,“那如今这是找到乐趣所在了?” “嗯,找到了。”叶景策颔首,沈银粟道,“在哪儿?” “在你。” 声落,叶景策主动将拿着笔的手伸出,弯眼看向沈银粟,见后者美目一瞪,伸手覆上他的手背,轻声道,“我就知你这嘴里说不出几句正经话。” “我不及粟粟饱读诗书,自然说不出。”叶景策抬眼道,“不过粟粟可以试着教我,若日日这样,我倒也乐此不疲。” “别以为我听不见你心里的算盘声。”沈银粟侧目,好笑地看向叶景策,耳间青古色的玉坠轻晃,惹得叶景策侧目看去。 那坠子小巧玲珑,如雨后嫩芽上的一滴露,挂在叶间上摇摇欲坠,晶莹寒凉。 它是该挂在沈银粟这样饱满圆润的耳垂上的,像丰泽的果实上滑落的雨露。 叶景策侧目看得出神,笔尖一滴墨落在纸上,不等洇开,门外便传来响动。 “启禀郡主,二殿下命属下为您送壶温酒来。” “送酒做什么?”沈银粟不解出声,门外士兵道,“回禀郡主,殿下说雨夜寒凉,酒能暖身,各个帐内俱命人送了一壶,殿下还说,他知郡主不胜酒力,此酒是经您师兄调制过的药酒,不易醉人,且有温养之效,郡主大可放心饮下。” “二哥费心了。”沈银粟说着,起身掀帘,将士兵手中的酒水接过。 外面的雨下得愈发大了,天色暗如深夜,水汽蒸腾,帐中潮气渐浓,烛火摇曳,映在杯中清酒中,见杯中明镜随着毯上二人的细微动作,荡起层层涟漪,如波动的镜纹。 帐中闷热,只让人觉得口干舌燥,杯中茶水所剩无几,外面雨声倾盆,沈银粟不便去取了新茶,便只能用那温酒解渴。 酒水甘甜,倒当真没有一丝辛辣,沈银粟不知洛子羡是从何处寻来的这般甘冽之酒,只觉口感醇厚,几杯下肚,竟当真没有半丝迷晕之感。 酒气弥漫,沈银粟覆在叶景策手上的掌心开始微微发热,却不觉自己有任何醉意,只觉身子放松舒适下来,轻飘飘的如棉絮般柔软。 药草香渐渐被酒香掩盖,叶景策鼻尖微动,垂目望了眼一侧的酒壶,微蹙了下眉,似觉异样,方要抬首向沈银粟看去,便觉肩头一沉,沈银粟倦懒地靠了上来,眼尾微微泛红,带着他圈画的手有些卸力,声音也黏连起来。 “阿策,你的手不要飘,这样写下的字会难看的。” 是吗?到底是谁的手轻飘飘的啊。 叶景策侧首,目光扫落在沈银粟微微泛红的脸上,开口笑道:“粟粟,你真的很不适合喝酒。” “阿策,你不会想说我喝醉了吧?”沈银粟抬首,眸光潋滟,朱唇一张一合,“二哥说了,这酒不醉人,我喝得又少,怎么可能醉?不过你要好好学,若你让我多费口舌,我口干舌燥多喝几杯,倒是有可能会醉。” “是嘛?”叶景策眼中含笑,声音低低,“粟粟,你可听过醉酒之人承认自己醉的?” “这……我还当真未曾听过,我仔细想想,总该有人能意识到吧。”沈银粟说着,松开了叶景策的手,白皙的手拄着一侧脸颊,眼尾红霞愈重,指尖泛着桃粉,嫣红的唇水润盈泽,眸光涣散迷离。 她当真是不能喝酒的,平日里越是温和理智,这酒后便越是恣意任性,许是往日里要被礼数束缚着,一旦清醒的枷锁消失,这藏在骨子里的骄矜便被放了出来,偏偏这人记性还好,清醒后只需稍作回忆便能想起自己醉酒时的样子,因而沈银粟最崩溃的时候,往往都是酒后清醒之时。 清亮的黑瞳中映着女子桃粉的面容,叶景策含笑注视着沈银粟,见她水润的眼迷离地看向他,片刻,眼中的笑意忽而透露出一丝顽劣,手指不自觉地转了转笔杆,倾身同沈银粟笑道:“粟粟能想得这样认真,想来是没有醉的,既然如此,可见这酒当真是不醉人的,多喝几杯也无妨。” “那不成,我方才是因为没有茶水又口渴难耐才喝的,若是喝多了,真醉了,岂不是耽搁你背书。”沈银粟胡乱摇摇头,叶景策闻言颔首,眸中笑意更甚,“粟粟说得有理,刚好我下一段也不理解,正需要人一句一句讲呢。” “阿策,这段也不难啊。”沈银粟轻轻嘀咕了一声,却还是同叶景策一句一句的讲了起来,这些文章她曾经也学过,只是到底时间久了些,需得思量一会儿才能想起,叶景策见她垂眸思索也不催,只倒了杯酒拿给她,托腮盯着她笑。 “粟粟,说这么多话口渴了吧,润润嗓。” 酒水甘美清澄,沈银粟一心看着卷轴上略有些模糊的字迹,接过便喝了下去,朱唇丰盈,嫣红的舌尖下意识地润了一丝,沈银粟眯眼看向叶景策,不满道:“阿策,这卷轴是不是时间太久了,字都不清晰了,你明日让师兄们换一本新的来。” “好。”叶景策默不作声地抬起手,顺着沈银粟布满红霞的侧颈微微下滑,眸光暗了一瞬,唇角扬起笑意,“粟粟,还渴吗?要不要再喝一些?” “不渴了,再喝该醉了。”沈银粟摇摇头,指尖刚落在卷轴上,忽而脑中昏昏沉沉地掠过一个想法,杏眼愣怔地眨了眨,倏地向叶景策看去。 “阿策,你一直问我,不会是在灌我酒吧。” “怎么会呢?我是觉得这屋内闷热,你若不润润嗓,嗓子怕是会不舒服。”叶景策话落,沈银粟歪了歪头,谨慎道,“那你怎么不喝?” “我不渴呀。”叶景策狡黠地笑起来,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沈银粟盯着其张扬的笑容思索半晌,片刻,伸手晃了晃身后轻飘飘的酒壶,眯眼威胁道,“我不管,你这神情肯定有问题,你也喝。” “粟粟,你这叫强人所难。”叶景策不怀好意地露齿一笑,“不过你要是喂我,我可以考虑一下。” “你想得美!张嘴!” 声落,叶景策只见身前女子半直起身俯视他,双膝陷在赤色狐毯中,粉红色的指尖紧紧钳住他的下颚,迫使他张开嘴,壶嘴处抵着下唇,温凉的液体瞬间涌入滚热的口腔。 “咳咳。” 叶景策故作不慎呛咳了两声,待沈银粟满意地放下酒壶,眉宇间笑意更浓,刻意将身子向后倾去,引着沈银粟欺身上前。 “粟粟,你看,你果然醉了。”叶景策噙着笑的声音低缓,仿若溢着甜味的哄骗,沈银粟的脸上红云愈重,一双眼眨了数下才意识到这话中的果然二字,心中顿时恼怒起来,抬手便将叶景策摁在身下,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阿策,你又使坏,我好心教你背书,你倒是戏弄我!” “可是,背书哪有粟粟你有趣啊?” 叶景策任由自己被按在赤红的狐毯中,一头墨发铺开,交织缠绕在一起,身下卷轴白纸黑字,尽是圣贤典籍,他的指尖染了墨,却不急着擦掉,只慢条斯理地缠着沈银粟垂下的发尾把玩,开口间一副不知悔改的模样。 “背书很难,我那么笨,怎么学都不会,粟粟你还是骂我泄愤吧。” “哪里笨!分明是你心思不在上面才背不下来!”沈银粟怒道,一手捡来身侧的毛笔,一手将叶景策狠狠摁在身下,低喝道,“你现在就给我背,你若是背错……” “背错怎样呢?”叶景策挑衅地歪了歪头,一双圆眼清亮狡黠,双手却悄悄扶住跨坐在自己腰上的沈银粟。 “背错就……就把你背错的字写在你的脸上!”笔冠在脸侧轻轻一打,叶景策的眸光更深,随意开口乱背几句,便见沈银粟气恼地抿了抿唇,抬手在他的脸色乱画了起来。 她的手已经有些不稳,画起来时而深时而浅,柔软的细毛缓缓地拂过肌肤,笔尖的水润带着一瞬的凉意,叶景策忍不住侧首去躲,却惹得沈银粟以为他当真长了教训,顿时笑开来。 “阿策,你要听话,好好背,不然的话,我就写你一脸,让你没法见人!” “那若是脸上不够写呢?”叶景策侧目向沈银粟看去,对着她的耳根已有些烧得滚烫,声音落下,只见身上的姑娘用笔冠点了点下颚,似是真的在认真思索,片刻,手落下来,笔冠抵着他的下颚,慢慢向下滑,滑过喉结,滑至颈末,停在他交叠的衣襟处。 “脖颈处还可以写。” “若是脖颈处也不够写呢?” “那……”沈银粟茫然地垂首看他,见他寻衅地看着自己,眼中闪过一丝不甘,抬手便将用笔冠将其衣服挑落,傲然道,“没关系,总有地方写的。” “是啊,总有地方写的。”叶景策含笑道,“粟粟,那你可要小心,今夜别酸了手。” “孺子不可教也!”笔尖滑过胸口,冰凉的墨淌过滚热的肌肤,紧绷的肌肉微微收缩一瞬,细软的触感柔柔抚过肌肤,沈银粟只觉自己撑在叶景策小腹上的手似是察觉到一丝战栗,身下男子侧过首去,浑身上下充着淡淡的红。 “好粟粟,你以后多喝点酒。” 身下似乎低低地传来了什么话语,沈银粟努力地听了几声,只觉模糊,气恼之下,便责怪其叶景策的声音太小,要麻烦她俯身趴在他身上听。 “阿策,你刚刚说了什么?” 沈银粟迷茫地侧首,将耳朵贴近叶景策的唇边,可她贴着他的身体又嫌弃他烫得很,便难受地挪动了下,听仿若有物件打在了他的脸上。 是那枚耳坠。 冰冷的,圆润的,像摇摇欲坠的寒露。 叶景策垂眼看着,他热得烦躁,他听外面的雨那样大,可他像是搁浅的,要窒息的鱼,连口中呼出的气都是滚热的。 唇边碰上那一抹凉。 它是恩赐。 她是恩赐。 叶景策的眸中暗色一片,劲瘦的腰身微抬,头轻轻扬起,他启唇,在舌尖触碰到那玉坠时,轻轻张口咬住。 片刻,沈银粟在混沌中听见他沙哑的低语声。 “粟粟,我说的是,今晚你要玩得尽兴。” 第108章 引导她 “什么?!你说那小子去粟儿的帐中了?” 安静的帐中爆发出粗犷的喝声, 老四摩挲着手,苦笑地看着面前被气得面色通红的祝无声,小声道:“三师兄, 你先别生气,我也是听人说的,说那小子背不下来东西, 只得让粟儿教他。” “切, 我就说那小子胸无点墨吧!就他那只会舞刀弄枪的性子, 怎么可能看懂师父交给咱们的东西!”祝无声傲然地一抬手, 话落,鼻孔哼了一声,“不过那也不能是粟儿教他啊!这大晚上的, 孤男寡女, 那小子又是个坏心眼的,再欺负了粟儿可怎么办?不行,我得看看去!” 祝无声说着,快步向外迈去, 余下几个师弟立刻抬腿跟上。帐外大雨倾盆,道路泥泞不堪, 祝无声掀帘瞧了几眼, 回头道:“你们几个不要折腾了, 我自己一人过去就足够了, 那叶景策不过是个毛头小子, 对付他, 我自己一人便绰绰有余。” 话落, 便撑伞向外走去。 帐外的雨噼里啪啦地打落, 昏黄的灯笼在风中摇曳, 祝无声方走了两步,便见不远处洛子羡拢着袖子走来,身上系着的玄青色斗篷半遮住眉眼,见了他,抬手掀起,眼中露出笑意。 “祝师兄,这样晚了还没有休息?” “劳烦二殿下关心,这雨夜风大,听着可怖,我那师妹幼时胆小,总怕这样的雨夜,我便想着过去看看。” “这样说来,祝师兄是要去云安妹妹那里?”洛子羡的语调缓慢,带着隐隐笑意,“祝师兄放心,云安妹妹不会怕的,她幼时我不知如何,不过如今可是个极有胆魄的姑娘。” “那……那也不成,这黑灯瞎火的,万一有歹人吓到她呢。”祝无声接着道,洛子羡眯眼笑了笑,“祝师兄放心,云安妹妹的帐前是有亲兵守着的,她若不同意,谁能进她的营帐。” “嘶,二殿下这话说得倒是没错。”祝无声闻言摸了摸下颚,睨眼看向洛子羡,“不过我怎么觉得二殿下这话中有话呢?该不会是知道叶少将军在粟儿帐中,有意不让我去吧。” ……啧,还怪难骗的。 洛子羡摆弄了下手中的翡翠珠子,盯了祝无声几秒,片刻,朗声笑起来:“祝师兄说得这是什么话啊,论起来,我也算是个娘家人,自然理解师兄们当哥哥的心,只是我觉得,这样的雨夜里,祝师兄还是不宜自己过去。” “二殿下是怕我雨夜里走这泥路伤到自己?”祝无声道,“无妨的,我自己又不是没走过夜路。” 洛子羡默不作声地笑笑,见祝无声没有回去的意思,一双狐狸眼上下扫视过其雄壮的身姿,侧首吩咐身后清瘦的侍从,“我记着你那哥哥身强力壮的,叫上他随我们去郡主处看看吧。” 话落,身后的侍从应了一声,快步向一侧跑去。 “二殿下是担心我们赶不走那叶家小子,故而找个身强力壮的过来帮忙?”祝无声悄声道,“不愧是咱们娘家人!” 洛子羡默然地向祝无声看去,手中的珠串轻轻挪动一颗,上挑的眼尾微微向下弯去,像一只假笑的狐狸。 另一个侍从匆匆赶来,重得像一堵墙,喘着粗气向洛子羡俯首:“属下陈强,见过殿下。” “一会儿便有劳你了。”洛子羡淡笑道,抬脚,和祝无声一同向沈银粟的营帐走去。 帐内,气息滚热,赤红的狐毯上男子上身衣衫散乱,墨色的长发四散地铺开,妖冶绮丽,侧颈处被笔墨勾勒描摹,沿着锁骨蜿蜒向下,结实的胸膛蔓延至小腹,尽是随意的墨迹。 双臂被摁在头上,那双掐着他腕子的手其实毫无力气,只要他轻轻一挣,她便丝毫锁不住他,但他就这样好整以暇地让她捏着手腕,侧首,看她接下来打算用那笔尖勾勒他身体何处。 身下的人笑得恣意张扬,他的脸明明也是滚烫的,蒙着红霞的,好看得犹如覆了桃花,沈银粟却只喜欢盯着他那双雾蒙蒙的黑瞳,它似乎弥漫上了些水汽,潮湿,盈泽,连鸦黑的睫羽仿佛都是湿漉漉的。 她好热,热得心口发闷,热得发丝都黏连在脸颊一侧。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92节 可是帐内连酒都没有了,她口干舌燥,迷茫地四下环顾,只觉烛火都看着碍眼,燥热。 “阿策,我好渴,我觉得我快要被渴晕了。”沈银粟喃喃抱怨,盯着叶景策那双水润的眼睛,难抑地用舌尖点了点唇,片刻,倾身下来,慢慢从眼尾处吻上他的眼睛。 喉中溢出一丝难耐的低吟,叶景策只觉眼上是轻飘飘的柔软,灼热地像要燃烧掉他,让他控制不住地弓起身子,微微扬起下颚,在她亲吻他的双眼时,在一片炽热的黑暗中,触碰到她的耳垂,贴着她的侧颈绵延地向下轻吻。 掌心渗出密密麻麻的细汗,叶景策的喉结不住滚动,身上姑娘的衣料摩挲着肌肤,蹭得胸前一片绯红,无意间触碰到胸口的细微之处,叶景策只觉呼吸一滞,酥麻感瞬间涌至全身,被沈银粟掐着腕子的手倏地攥紧,下意识地想要猛烈挣开。 “阿策,你的眼睛那样水润,为什么一滴泪都不流?你流一滴泪,让我解解渴吧。” “我这样高兴,怎么会流泪?”叶景策低低笑着,唇轻轻离开沈银粟的侧颈,慢声哄道,“不过我的唇上的湿润的,舌尖也是湿润的,我被你强喂了酒,你用酒水润泽了我,粟粟,你还记得吗?” “好像是有这件事,不过我好像喂了你许久了,你为什么不渴?你一定是骗我,你的这张嘴,最会骗我!”沈银粟连连摇头,笔尖在叶景策的脸上虚虚点着,叶景策抬眼盯着她,一双眼中光泽幽暗,只待她的笔尖落在他唇上,便微微启唇,由着那墨滴在舌尖,一层层晕开。 “粟粟,你看,墨晕开了。” 是因为湿润,才晕开了吗? 沈银粟蹙起眉,听身下男子慢条斯理得同她笑:“粟粟,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有没有用?” 也对,不试试怎么知道用没有用。 沈银粟茫然地想着,心中始终觉得哪里不对,思索片刻,似乎想通了一些。 嗯……阿策这样是吃亏的! 他不但被自己写了一身字,连口中的湿润也要被自己掠夺,那他若是渴了,届时可怎么办? 沈银粟摇摇头,轻轻道:“不行,虽然阿策你不好好背书,但我不能让你这样吃亏。” “我吃亏?”叶景策笑出声来,“吃亏是福啊,粟粟,我乐得吃亏,你让我多吃些亏吧。” 语毕,叶景策微微仰首,沈银粟盯着其红润的唇看了看,片刻,茫茫然地笑了一下,倾身下去,轻轻道:“你这样大方,我以后会补偿你的。” 帐中闷热,呼吸缱绻,帐外却是雨意更浓,祝无声摩挲着手走至帐前,口中呼出寒气。 “粟儿,你睡了没有啊!师兄我来看你了!” “嘶。”舌尖猛地被咬了一下,叶景策的眉头拧了一瞬,不等伸手捂住沈银粟的嘴,便听其理所当然地道,“没睡呢,外面雨大,师兄有事进来说吧。” “粟粟!别……” 叶景策话音未落,洛子羡二人便掀帘走进,方一抬首,便见叶景策被沈银粟按在身下,衣衫散乱,大片的肌肤上尽是笔墨。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 洛子羡淡然地移开目光,好笑地向身侧祝无声看去,只见祝无声望着眼前的场景瞪大了眼,嘴唇颤了半晌,愣是一句话都未曾完整说出。 他……他那温柔可爱的师妹……居然……居然把叶少将军压在身下,扒了他的衣服,还掐着他的手腕,在他的身上写字? 看看那打翻的砚台,看看那少将军凌乱的衣物,看看他泛红的身体和嘴上可疑的咬痕…… 他师妹……不愧是他师妹!就要把男子压制住才对! 不过只是若换个男子就更好了,换个纯良朴实的,温文尔雅的,换个别这么伤风败俗,礼乐崩坏的…… 对,这场面一定是那叶小将军勾引了他师妹……他就是狐狸精……他就是狐狸精,他妖媚惑主啊啊啊啊啊! 祝无声只觉脑中想法似乎要炸开,眼睛不由自主地向上翻着,在彻底晕过去前,只朦胧地看见洛子羡淡定地摆摆手。 “陈强,祝师兄突发恶疾,把祝师兄抬回去安置。” “是。” 陈强声落,洛子羡重新拨弄起手中的珠串,慢悠悠地向屋内二人耸了耸肩。 “我都告诉他了,在娘家人的角度,我觉得他还是不来为好,可他偏不听啊。” “洛二,你转过去!”叶景策低喝了一声,洛子羡抬了抬眉,一边转身一边悠然道,“我又不是没看过你换衣服,阿策,你害羞什么?” “……你给我出去站着!” “……外面的雨真的很大,你就不能体谅我一下?”洛子羡叹了口气,撑着伞走出,盯着漆黑的夜空打了个寒颤。 帐内,叶景策肌肤上的余热未消,身上的沈银粟盯着帘帐处看,不解道:“师兄他……是不是晕过去了,我给他扎两针吧。” “不用的粟粟,明早他听见我的名字,会被气醒过来的,不劳你动手。”叶景策不甚在意地笑道,沈银粟茫然地向他看去,只觉得他这笑张扬得意,连带着她也想随着他笑。 可这书还没背完啊。 还差好多呢。 沈银粟笑不出来,忧虑地向叶景策身上的字看去,垂眼道:“阿策,你明日若是赢不了也没关系,你别伤心,我不会怪你的。” “粟粟真是善解人意。”叶景策轻声应道,低低的声音中藏着诱哄,“既然如此,那粟粟你明早若是想起什么,也不要怪我,好不好?” 第109章 自闭中 “狐狸精!他就是个狐狸精!” “祸水!绝对的祸水!” …… 帐内, 祝无声破口大骂,床榻两侧站着的众多师弟们面面相觑,半晌, 端着汤药小声道:“三师兄,要不你先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 “你们是没看见啊!那小子勾引人的模样!还有他那得意的眼神,他绝对是在挑衅我!绝对是在挑衅咱们!”祝无声宽厚的手一把夺过药碗, 几大口喝完后, 匆匆擦了下唇边的药渍, 大喝道, “老六!” “师兄,我在。”老六忙放下笔赶上前去,一双干瘦的手被祝无声郑重地握住, “今日可全靠你了, 你定要让那小子原形毕露,给他个下马威,替咱们师兄弟们扳回一局。” “是啊老六,就靠你了!” 祝无声话落, 营中其他男子也纷纷出声,老六闻言干笑了一声, 连连点头道:“师兄放心, 这次肯定万无一失, 我昨夜特地重温了一遍。” “那就成!绝不能让这小子再嚣张下去了。”祝无声握紧了拳, 见老六干瘦的脸上显出几丝疲态, 许是昨夜未曾休息好, 忙道, “行了老六, 我这儿也没什么大碍, 一会你还要同那小子比试,先去吃些东西,提一提精神吧,瞧你那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多谢师兄关心。”老六应了一声,又和祝无声寒暄两句,便抬脚向后厨走去。 后厨帐前,叶景禾鬼鬼祟祟地探出头来,谨慎地向两侧环顾一番,回头悄声道:“江姐姐,放吧,这附近安全着呢,没人注意咱们。” “本来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你何必紧张成这样。”江月说着,抬手就将手中的巴豆粉洒进粥碗里,汤匙轻轻搅拌,没搅拌几下便不耐地皱了皱眉,“啧,好像下多了,拌起来可真麻烦。” “姐姐,你下了多少?” “拿来的都下进去了,估计够他用上三天的了。”江月淡淡道,叶景禾瞪大了眼,“江姐姐,你下那么多?” “那巴豆拿都拿了,留着做什么,多下点,以防万一。”江月话落,叶景禾声音一紧,“江姐姐,有人来了!” 语毕,二人拿了吃食向一侧走去,故作在巡视帐中饭菜。帘帐掀开,文昭见帐内有人,身形一愣,又见二人看向别处,微微松了口气,靠近身前放着的粥碗,偷偷将袖中纸包拿出。 六师兄,你可千万别怪我啊,这泻药是二殿下让我下的,谁让您非要和叶将军比背书呢。 文昭絮絮念着,偷偷摸摸地用汤匙搅拌了几下,不解地眯了眯眼。 怪了,这粥今日怎么这么浓稠呢。 方搅拌完,帐外似有声响,文昭忙放下汤匙,随手拿了个馒头将身子靠向一侧。 “诶?小禾姐姐,江月姐姐,文昭将军,你们都在啊。”红殊略有些心虚地看了几人一眼,同几人心不在焉地寒暄过几句后,目光落在一侧的粥碗上。 趁着无人注意,红殊咬牙打开手中的小纸包,将白色粉末谨慎地倒入碗中。 六师兄,对不住了,若是叶少将军输了的话,师姐会难过的,为了让师姐开心,就委屈你了,你放心,红殊到时候一定拿着药去找你,不会让你肚子疼很久的。 红殊想着,手中一抖,将大量粉末倒去其中。 完了,倒多了!红殊抬眼看了眼四周,片刻,心下一横,算了,多就多吧,反正怎样都要吃止泻药,到时候药也多吃点就好了。 一边想着,一边拿着汤匙轻轻搅拌,盯着浓稠的粥碗,姑娘控制不住地咽了咽口水,只觉得今日的粥当真浓郁,竟然这般粘稠。 帐外脚步声匆匆,红殊刚撂下汤匙没多久,便闻身后传来熟悉的声响,回头看去,见老六掀帘走来。 “呀,小师妹你也在这儿呢。”老六说着拿起汤碗,一时间,屋内众人的视线齐刷刷地向其看去。 “哎呀,这么多人都在呢,大家都来吃早饭啊。”老六同众人寒暄着,红殊和文昭忙声迎着,叶景禾干笑着点点头,江月一言不发地盯着老六的粥碗,一双猫似的眼睛轻轻眯起。 怎么感觉大家都在满眼期待地看着他呢? 难道是在期待他今日同叶景策的比试? 老六不解地想着,顺势将粥碗抬起,仰头喝下。 完美!大功告成! 霎时间,帐内几人各自窃喜,又纷纷寒暄几句,便立刻抬腿离去。 近日朝中兵马频繁突袭,定安军又已休整结束,眼下正摩拳擦掌地等着继续攻城。洛子羡的大帐内,众人分别坐于两侧,等着商议攻城之事。 沈银粟向来是到得最早的,只是今日不知为何,迟迟不见踪影,洛子羡向下首看去,同样也不见叶景策,只见祝无声恶狠狠地盯着帐外。 “祝师兄?本殿下这帘帐不合你心意?你死死盯着它做什么?” “二殿下误会,祝某不是对您这帘帐有意见,不过是在等人罢了。”祝无声说着,拳头往桌上一砸,桌上瓷杯转了两圈,发出咕噜的声响。 洛子羡扬眉,不等再说些什么,便见沈银粟面无表情地走进来,同他潦草地行了个礼,又扫了祝无声一眼,随后死气沉沉地寻了位子坐下。 身后,叶景策也匆匆赶来,未等开口,抬眼便对上祝无声恶狠狠的目光,微微打了个寒颤,同洛子羡简单行了个礼后,叶景策顺势跪坐在沈银粟身侧。 “粟粟……” “闭嘴。”沈银粟淡淡的声音落下,不远处的洛子羡闻声,险些没将口中的茶水呛下,轻微向二人处靠近,狐狸眼轻轻眯起,“妹妹……” “送酒的也闭嘴。” 沈银粟开口道,对面的祝无声闻言得意地笑了笑,“师妹……” “师兄,你也先别说话。” 他们……都先别说话!先让她缓缓,让她消化一下她昨天都做了什么事…… 沈银粟面上不显,心中已经快要哭出来,巴不得谁也看不见她。 她昨晚……她昨晚居然灌叶景策酒,还把他的衣服扒了,还在他身上写字……而且这场景,还被她师兄看见了,她竟然把她师兄气晕过去了…… 没脸见人了,为什么偏偏今日要商议战术啊,她好想称病,说自己卧床不起,这样就不用见任何人了…… 太丢人了!实在是太丢人了! 沈银粟绝望地把脸埋下,察觉到叶景策拽了拽自己的衣角,美目一瞪,伸手便将其手拍掉。 昨夜他明明知道她醉了,居然还诓她喝酒,当真是个坏心眼的! 沈银粟的耳根气得通红,一想到昨日自己伏在叶景策身上吻他的样子,脸颊顿时滚烫,眼尾处也弥漫上淡淡的红晕。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93节 眼下的战况倒是比之前的乐观不少,元成泽率领的精锐仍旧不能出战,朝中余下的武将不多,唯一的问题便是其人数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以及那个新闯出名头的,名叫阿权的年轻副将。 “阿权?楚衡?这不是咱们的师兄弟吗?”祝无声惊诧出声,余下众师弟也纷纷点头,“如此这般,他们岂不是在助纣为虐?” “祝师兄大义,而今这楚衡已经更名为林行,为朝廷排兵布阵,指挥军队。” “二殿下放心,楚衡和阿权做出这般事情,实在是有辱我们的门风,我与诸位师兄弟虽不及咱们叶少将军武功高强,诡计多端,但也会些武功,定会助殿下攻下城池,亲自将楚衡和阿权给殿下抓来请罪!” 诡计多端?他哪里诡计多端了,这怎么同洛子羡请命还要拐弯抹角地骂他呢。 叶景策抬眼向祝无声看去,见对面的一众师兄弟俱咬牙切齿地看着他。 蓝颜祸水!等会儿比试之时有你好看的! 又商议了几个时辰的战术,众人各自领了命便起身散去,匆匆吃过午饭,营地中央的台子前不多时便围满了人,人头攒动,只为看这少将军同六师兄比试的一出好戏。 台下,叶景禾紧张地摩拳擦掌,四下环顾,只见叶景策正弯身看向一侧默不作声的沈银粟,笑眯眯地勾着她的手指,又被其伸手拍下。 “粟粟,你同我说句话嘛。” “呵!”沈银粟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侧过头去,又见叶景策侧首到另一边,低低道,“粟粟,你昨夜答应我的,今日就算想起什么,也不会怪我。” “趁人之危的混蛋!”沈银粟闻言更气,昨夜缱绻暧昧的场景再次涌入脑中,雪白的脸颊顿时涨红,想要将头埋入地底。 “我哪有趁人之危嘛,分明是你把我压到身下的,你昨夜亲口说的,吃亏的是我。”叶景策微微放软了声,一双水润的圆眼直直盯着沈银粟瞧,直瞧得那姑娘脸色更红,忿忿转过头去,“你……你别用这眼神看我!” 他,他这眼神……和昨夜的实在太像。 她记得她口渴难耐时,他便是这样仰视着她,让她不由自主地去亲吻他的眼睛,而他的呼吸就落在她的颈间,柔软的唇绵密地吻着她的侧颈。 别想了……别想了…… 沈银粟心中默念着,索性抬手捂住自己的脸,避开叶景策看着自己的眼睛。 “粟粟?粟粟?”叶景策唤了两声,见沈银粟把脸捂得更紧,忍不住轻笑出声,抬手撩开其耳边垂落的长发,慢声道,“粟粟,我一会儿要上去比试了,你有什么告诫我的吗?” “……”沈银粟捂着脸,低头不肯出声,叶景策在旁静静等着,片刻,终于听见那掌中溢出细微的声响。 “你……你还记得我昨晚在你身上写的字嘛。” “当然记得,一笔一划,记得真切。”叶景策调侃道,沈银粟的手一怔,犹豫片刻,小声道,“那你忘了的时候,就……就去想身上的字。” “好。”叶景策笑语声落,不等上台,就见远处士兵急急忙忙地跑来,口中大喊,“六师兄认输了!六师兄认输了!” 认输了? 沈银粟抬起头,手指中间岔开缝隙,一双杏眼好奇地向外望去。 “怎么好端端的就认输了啊?” “就是啊,别是骗人,逗我们将军玩吧。” “就是啊……” 人群中传来喧哗声,传话的士兵见状脸色尴尬一瞬,清了清嗓,朗声道:“六师兄身体抱恙,今日比试主动认输!” “身体抱恙?”叶景策蹙了蹙眉,同沈银粟一同向传话的士兵望去,“他那身子可有什么大碍?是否请了军医过去?” “嗐,将军,其实六师兄他吧……”士兵欲言又止,犹豫半晌,凑到沈银粟和叶景策的耳边,低声道,“六师兄他不知道吃坏什么东西了,眼下在茅厕里疼得直不起身啊,实在是……实在是不方便军医们去看啊。” “所以……这比试就结束了?” 沈银粟愣住,侧首向叶景策看去,与其四目相对,脑中又想起昨夜之事,顿觉脸烧得慌,故意踩了其一脚后,不等叶景策说话,沈银粟抬腿便跑。 第110章 认错 沈银粟在营中足足躲了一日, 除却为将士诊治之时,余下时间对人避而不见,叶景策寻了其大半日, 总算在晚些时候见她回了营帐。 “启禀郡主,叶将军求见。” 侍从话落,沈银粟正解着斗篷的手僵住, 侧目看向帐外朦朦胧胧的人影, 气恼地转过脸去, “就说我病了, 见不了人!” “是。”侍从颔首,小步向帐外退去,见了叶景策, 一板一眼道, “将军,郡主病了,见不了人。” “病了?什么病?可吃药了?”叶景策急急问着,见侍从依旧一副慢吞吞的呆板模样, 眼睛一眨,指着其斜后侧道, “诶, 殿下也来了!” “殿下?” 侍从回首, 叶景策从其身侧灵巧钻过, 不待其回过神, 便迈入沈银粟帐中。 沈银粟的斗篷刚解下, 一听屏风外的脚步声便立刻察觉不对, 未等叶景策走近, 先一步将自己缩回薄毯中, 露了半个脑袋在外面,同其大声道:“我都说了,我病了,不宜见人。” “病了若不寻人来看,岂非更严重?”叶景策闻声走近,话语间掺杂着淡淡笑意,方从屏风后探头看去,就见沈银粟整个人都躲在毯子里,听闻他脚步声靠近,抓着毯子的手更紧。 “粟粟,你是在种蘑菇吗?” “你才种蘑菇呢。”沈银粟悲愤的声音从被中传出,“我都没脸见人了,你快出去。” “可我见不到你,会想你的。”叶景策说着,在榻前跪下身,抓着沈银粟的毯子轻轻掀开一角,探了脑袋进去,同其在薄毯中扬眉一笑,“粟粟,你这脸不是好好的嘛,怎么就不能见人了呢。” “明知故问!”沈银粟瞪了叶景策一眼,抬脚便向其肩头踹去,不等抵住那人靠过来的身子,就见其笑吟吟地抬手锁住自己的脚腕,微微一拽,便让她控制不住地向他倾去。 薄毯里的空气稀薄闷热,幽暗而狭小空间中,隐隐透出帐中烛火,让她在同他近在咫尺的距离中,看清那双晶亮含笑的眼。 “你还笑!”沈银粟无奈骂道,见那人松开了自己的脚腕,展臂环上她的腰,似察觉到她拧身躲了一瞬,忙扬首用鼻尖讨好地蹭了蹭她的脸,同她温声道,“粟粟,你别气,我这不是来认错了嘛。” “你来认错?”沈银粟垂眼看了看,抿唇道,“说吧,哪里错了。” “我不该哄你喝酒。”叶景策垂眼,眼睫轻颤,沈银粟侧目望了眼,见其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小声地哼了一句,抱膝道,“昨日前半程是我自己喝多了,醉酒之事不完全怪你,继续想。” “继续想?”叶景策微愣了一瞬,眨眨眼,又道,“那……那就是我不该在你醉酒之时让你对我为所欲为。” 对他为所欲为?! 沈银粟心中一噎,红着脸盯了叶景策半晌,咬牙道:“不……不让我对你为所欲为,你还想让谁对你为所欲为!而且……而且昨晚明明是我喝醉了才那样的,你别说得我好像个登徒子似的!” “我哪有说你像登徒子,我巴不得你对我为所欲为呢。”叶景策闻言一乐,眼神殷切道,“粟粟,你下次喝酒是什么时候?我准备好了!我这个人最能吃亏了!” “叶景策!”沈银粟悲愤一喊,叶景策忙敛下笑,听头上女子恼怒道,“接着想,哪里错了!” 还有哪里错了? 这…… 叶景策垂了垂眼,这次是当真仔细思考了片刻,良久,抬眸认真道:“粟粟,这次我真的不知道了,你同我说,我会改的。” “你……你这个傻子!你怎么能让师兄他们进来啊!”沈银粟绝望地垂下头,闷闷道,“你该在我让他们进来的时候,捂住我的嘴啊,你都知道我醉了,怎么还让我乱说话啊。” 羞耻地把话说完,沈银粟垂首靠在叶景策肩上,喃喃道:“丢死人了,我以后还怎么面对师兄他们啊。” “所以你其实是因为我没拦住你,让师兄们进来才生气的。”叶景策的笑意控制不住地溢出。 “是主要因为这件事!”沈银粟纠正道,垂眼盯了叶景策几秒,随后不自然地撇开眼,小声道,“至于其他的,刚想起来时确实也有点生气,但是……” 但是后来回忆起来,手感还不错,视觉上也算享受,就……就体验还不错,姑且原谅他了。 沈银粟心中想着,欲言又止,叶景策笑着看过来:“但是什么?” “但是我大人有大量,不愿意和你计较!行了吧。”沈银粟忿忿说完,叶景策笑出声来,直起身抱住她,埋首在其颈间低声道,“好了粟粟,别气了,这下我记住了,若是有下次,我一定把门锁得死死的,谁都别想进来。” ……这话怎么听着那么奇怪? 沈银粟蹙眉想了想,但她似乎的确是这意思,沉默少倾,低低嗯了一句,轻声道:“下不为例。” “放心吧。”叶景策话落,猛地掀开蒙着二人的薄毯,周遭乍一亮起,沈银粟脸上的红晕便再无遮掩,叶景策作势探头看去,抬手戳了两下,被沈银粟抬眼恐吓一瞬,忙缩回手,嬉笑道,“粟粟,你脸怎么红成这样?” “当然是在薄毯里闷的,不然你以为是因为什么?”沈银粟的睨眼看去,白皙的脸颊上泛着淡淡红晕,一双杏眼水光潋滟,朱唇微启,鄙夷道,“阿策,你的脸不也被闷红了?怎么还来问我?” “我和你可不一样,我不是闷红的,我是害羞。”叶景策笑起来,沈银粟眨眨眼,“你害羞什么?” “我要准备吻你,当然害羞。” 低低的声音落下,沈银粟还未等反应过来,就见身前的男子微微直起身,捧着她的脸轻轻吻上。 好吧……看在他主动过来认错的份上,她就让一让他吧。 沈银粟的眉眼温和下来,轻轻抬手环住叶景策的脖颈,在其餍足后主动亲了亲他的额头,温声道:“好了,叶将军这回满意了吧,快回自己帐中休息去。” “郡主殿下,您赶我?” “我哪有赶你,分明是你明日便又要领兵同朝廷军队作战,你身子尚未完全恢复好,我想你多休息休息而已。”沈银粟垂眼道,“阿策,这次你不要让我担心了,我可能没有勇气再次经历之前的事情了。” “我知道。”叶景策低声道,“我也不会再让你受那样的苦了。” 夜里的大营寂静无声,只偶有巡逻兵轻微的脚步声,以及老六去茅厕路上的怒骂声。怒骂声传至各个营帐,众人虽听闻,却都未曾出口责怪,只因这样寂静的夜里,虽然大家都沉默无言,但真正能安寝的也无非寥寥几人,余下的,不过是在这长夜中心怀思量。 篝火前,叶景禾默默擦拭着手中的重剑,粗糙的抹布滑过剑身,玄铁重剑上映出姑娘英气的眉眼。 元成泽…… 师父…… 叶景禾敛下眸,盯着手中的重剑恍惚地出了神。 她还记得幼时的她骑在元成泽的肩上,那血气方刚的大块头小心翼翼地驮着她走过京都的每一条街巷,任由她把他的头发抓成两个小揪揪,咿呀咿呀地指着街市上的东西乱要。 她还记得她因为用枪打不过兄长,急得抱着元成泽的腿哭,叫嚷着要学重剑,要把她哥像剑一样抡出去。 她记得他说过,她会是他唯一的徒弟,他要将毕生所学交给她,他要她不被任何人打败。 如今呢?师父,你教我学重剑之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我要杀的人是你? 叶景禾紧紧攥着剑柄,剑身上的寒光映着姑娘坚定又痛苦的双目。 身前有脚步声传来,叶景禾抬头,见叶景策正俯视着自己,半晌,强颜欢笑道:“哥,这么晚了还没睡呢。” “你不是也没睡吗?”叶景策的目光淡淡扫过叶景禾手中的重剑,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在见叶景禾微红的眼眶时,默默将话咽了回去。 “明日同朝廷的交战你不必担忧,朝中主将如今只剩那阿权一个,他们的军队又毫无士气,远不及你我率领的定安军,故而明日之战,你便当是给你练兵的,不必有丝毫紧张。” “我知道了,哥,你就放心吧,我都老大不小了,局势总看得清的。”叶景禾扯了扯嘴角,“我晚上不睡不过是因为吃多了,出来消食,倒是你怎么有闲心出来,嫂嫂哄好了?” “那当然,粟粟善解人意,温柔大方,当然原谅我了。”叶景策眉飞色舞地笑起来,叶景禾见状垂了垂眼,轻声道,“你和嫂嫂,当真令人艳羡。” “怎么?小禾,你思春了?”叶景策瞬间一惊,想起远在京都的唐辞佑,面色复杂了几秒,片刻,艰难道,“无妨的,你哥哥我也是个开明之人,若你非喜欢那唐辞佑,等咱们攻下京都,我可以勉强接受他入赘咱们家,至于他那爹……眼不见心不烦,我装作看不见他就是了。” “入赘?”叶景禾乐了一声,见叶景策嫌弃的表情,忍不住继续开口打趣,“我若迎唐哥哥进门,是该高头大马去接他,届时岂非要受人非议?说我这男不男,女不女,违背了伦理纲常?” “那我便为你牵马,谁敢乱说,我就撕烂了谁的嘴。”叶景策冷声道,半晌,又犹豫地看过来,“小禾,真的不能换一个吗?你知道的,我和那姓唐的有点不对付……” “怎么,换一个你就对付了?从小到大靠近我的世家公子,哪个没被你教训过?就因为你和阿爹,那些小公子都不敢和我说话!”叶景禾嘀咕着,口中猛地提及到叶冲,让叶景策下意识心中一紧,抬眼向叶景禾看去,见其面色如常,微微松了口气。 如今这营中仍旧禁止提及叶冲夫妇已死的事情,只称其失踪已久,为的便是隐瞒叶景禾。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94节 当初消息传来之时,正逢叶景禾生辰,叶景策当初没想好如何同叶景禾说这事,如今仍旧没想好,只得含糊地应付过去。 “成成成,唐辞佑就唐辞佑吧,大不了我心胸宽广,容忍他便是了。”叶景策蹙眉烦躁道,对面的叶景禾闻声无奈地摇了摇头,垂眼轻轻摸了摸那块银色的护身符,少倾,苦笑一声。 哥,你就骗我吧。 已经分道扬镳的人,要多努力才能走到一起。 我与他,今生如何同归? 第111章 好心收留你一晚 帝宫之内, 秋风萧瑟,枝头乌鸦嘶哑声不断,洒扫的婢女方站至树下, 便闻头上一阵惊动之声,光秃秃的树枝上乍起几只鸟雀。 “真是快啊,都入秋了, 这一年又要过去了。” “能不快吗, 咱们这种人, 在这宫中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样的事, 自然分不清年月,眼睛一眨便算是过了一年。”年长的婢女自嘲道,另一侧的小侍女支着扫帚摇摇头, “这宫中是富贵窟, 常人想进还进不来呢,若是被哪个达官显贵看上了,咱们这种人便能一步登天,多好啊。” “傻孩子, 这宫中想一步登天的人多了去了,最后还不是都是在这里卑躬屈膝地困了一辈子。”年长的婢女轻轻叹了一声, 抬眼看向远处的大殿, 低低道, “眼下这年头, 先不说是否一步登天, 便是能安稳的度过几年, 我都知足了。” 年长的婢女声落, 侧首看向身旁一言不发的年轻婢女, 只见那姑娘遥遥地望着龙德殿的方向, 正咧嘴痴笑。 “看什么呢?” “当然是在看小唐大人啊!姐姐你看,这小唐大人长得可真好看,人又温文尔雅,年轻有为,也不知道将来哪家姑娘能有幸小唐大人的妻子。” “反正不会是你我。”年长的婢女淡淡接了一句,目光却也投注到了唐辞佑的身上。 说来这小唐大人也是个奇人,之前在这科举考试中一举夺魁,成了万人瞩目的状元郎,而后正在众人感叹其前途无量之时,这人不知为何,突然主动辞了官。 辞了一次不够,陛下将其请辞的奏折打回去一次,这人便再提一次,每每有人恩夸赞其科举夺魁之事,这人便好像不堪其辱一般,转头就走。 众人私下议论,却未想出其中半点隐情,只知这小唐大人的请辞之路风雨无阻,偏偏这官怎么辞都辞不了。 看着今日这架势,怕是又来辞官了。 婢女摇摇头,只见唐辞佑从殿中淡漠地走出,方走了没几步,便同对面的宣阳公主狭路相逢。 大约已是许久未见了,二人微微对视一眼,俱觉得对方似乎与之前有些不同了。记忆中明媚开朗的少女而今沉稳从容,眼尾微微上挑,尾端的红晕浅淡而精致,正配得上一身华美艳丽的长裙。 还真是……看不出半点曾经的样子。 唐辞佑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对面的宣阳在他笑的同时,也静静打量着他。 太久没见了,在她的印象里,这人还是那个跟叶景策骂得有来有回的公子哥,该如叶景禾同她私下念叨的一般,她的唐哥哥长相才华皆是京中一等一的存在,唯一的缺点,就是同她哥不对付,两个人见面就像吵架的麻雀。 而眼前这人,虽仍是那玉面公子,可她分明觉得,他就像那磨掉了棱角的璞玉,没了原本的生气,只剩一种几近冷漠的淡然。 “唐辞佑,你这是何必?”宣阳静静开口,就算是话只说了一半,唐辞佑也知晓,这人说的是自己辞官之事。 “本也不属于我的东西,何必占着不放。”唐辞佑苦笑了一声,长睫掩下眼中的落寞,他这官职本就是唐御史贿赂礼部所得,是他占了别人的命运,自然该归还回去。 “不属于你的?”宣阳公主闻言一愣,这科举的试卷可是颜卿岚亲自改过分数的,是当真万里挑一出来的人,这官职不属于他还能属于谁?莫不是这人不喜欢这官职?宣阳摇摇头,略加思索道,“唐辞佑,我劝你还是不要多想了,如今你既坐上了这位子,便好好当你的官,尽你所能做好分内之事。” “殿下放心,臣自当做好分内之事。”唐辞佑声音平淡,宣阳盯了其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同其擦肩而过,身后端着食盒的紫衣婢女见状立刻跟上。 他们如今都有太多秘密不能说出口了,有的时候会恍惚地觉得自己像裹在束在茧里的蝴蝶,封闭了双眼,心脏,口鼻。 他说不出自己耗费多年心血,最终却占了别人命运的丑事,只能无谓地辞官,周而复始,日夜自责。 她也说不出她对洛之淮的心怀鬼胎,那是她曾经最心疼的弟弟,她却恨不得他死,她要一步步瓦解他,杀了他。 这日子何时才能结束啊,这天光何时才能照进这座死气沉沉的皇宫。 宣阳敛下眸,慢慢拐紧不起眼的巷子,巷子内 ,早有宦官模样的人在此等候,见了宣阳,忙矮身一跪。 “奴才见过殿下!多谢殿下相助,让奴才得以被陛下看中。” “公公多礼了,本宫不过是在陛下面前替公公说了几句话罢了,若说公公到如今这般位子,靠得还是公公的能力。”宣阳故作微笑道,“要本宫说,公公也是守正阁的一员,论能力,不必高掌印差,高掌印能位居高位,公公你自然也能,不过本宫丑话说在前面,如今陛下是提拔了你们四位公公,虽说他最看重你,但这掌印的位子毕竟只有一个,怎么对待高掌印,怎么对待余下三个同僚,不需要本宫教你吧。” “殿下说的,奴才自然明白。”宦官忙点点头,自从上次宴会上洛之淮与高进发生分歧,明眼人都看得出洛之淮对此心怀不满,而后这人果真借着守正阁立功之事,大肆提拔其中官员,只不过这乍看之下是重视高进掌管的守正阁,实则却是让守正阁内部分权。 这世上哪有什么永远的情谊,不过都是为了利益罢了。 既陛下有心换这掌印,自然也不乏人前仆后继。 宣阳闻言,闻声笑了笑,一双手轻轻抚在那人头顶:“高掌印毕竟年纪大了,但你还年轻,总不能一辈子屈居人下,当太监的太监吧。这几个月里,前线接连战败,陛下很快就会派守正阁内的杀手去往军营,届时高掌印身边人手稀缺,陛下手中又有禁卫军,自然不足为惧,你说若是那时你找到高掌印的罪证,那这……” “奴才明白!奴才明白!”宦官连连磕头,宣言满意一笑,懒散道,“好了,若非陛下看中你,本宫也懒得同你多费口舌,余下的事你便自己办吧,能走多远,能否位极人臣,是看你自己如何选择。” “是!”宦官叩首,未等宣阳再次迈步,便犹疑地低声道,“奴才……确实听说过高掌印曾做过一事,罪无可恕。” “哦?”宣阳慢慢转身,只见那宦官咬牙道,“当年叶闯将军因军中有人通敌叛国而死,此事……与高掌印有关!” 天边的太阳将落未落,营中的篝火点燃昏黄的余晖。 营地中央,众将士正围着篝火三五成群地谈笑着,其中叶景禾的声音尤为响亮。 “你们可知道,现在本姑娘的名声在梧国响亮着呢,他们那些士兵听见本姑娘的名字都吓得直尿裤子,他们被俘虏的士兵可说了,还是头一次被女将打得落荒而逃呢!” “景禾将军威武!” “切,你们就会说些漂亮话!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们真心钦佩的是我哥!等下次营中比武,我定让你们体会一下朝廷军队的感受,把你们一个个揍得服服帖帖的。” “别别别,景禾将军,我们错了,我们可是您的亲兵啊!您手下留情,我们可不想被您那重剑砍!” …… 众人的嬉笑声传开,叶景策在不远处静静望着,眉头不由自主地蹙在一起,目光停留在叶景禾身上久久不肯移开。 “看什么,阿策?”洛子羡的声音传来,叶景策微微眨了下眼,侧首看去,见洛子羡笑着揽上自己的肩膀。 “怎么,怕小禾这几场仗打得太猛,盖过你的风头?” “你听听你自己说得是人话吗?她是我妹妹,又素来要强,我自然希望她名声大噪,前途无量。只是……”叶景策欲言又止,片刻,轻叹道,“我始终觉得她这几场仗的状态不对,她好像在刻意屠杀,逼什么人现身一样,这样下去,我只怕她冲动行事,伤了自己。” “你这是什么意思?”洛子羡微微眯眼,叶景策侧目望过去,“小禾是元成泽的徒弟,你也知道,如今元成泽未出战也就罢了,一旦同元成泽交手,你绝不能让小禾出战。” “成,你比我更了解他们二人,你的话我自然要听。”洛子羡点点头,随后好奇道,“只是我不明白,元成泽对小禾影响真的会那么大吗?他们之间……” “犹如父女。” 洛子羡话落,叶景策静静接道,目光落在叶景禾身上。 “元成泽没有孩子,唯一抱过的孩子就是小禾,小禾幼时娇气,逢人就哭,对元成泽却是笑脸相迎。她幼时的吃穿,玩具,元成泽买了大半,逢年过节会偷偷带她出去玩,给她塞红包,他这一生唯一的弟子,就是小禾,他那独创的断生剑法,小禾更是学了一半。若非他后来做出那般卑劣之事,小禾大概会将他视作自己的亚父。” “啧……这样说来,小禾的确不能同他交手,且不说这一身武艺皆被对方熟知,就是这感情上也不好说啊。”洛子羡颔首,见叶景策仍有些许担忧,便随意岔开话题,“对了,怎么就你一个人,云安妹妹呢?” “粟粟她……” 落子下提及此话题,本是想让叶景策高兴,没成想话一出口,叶景策的脸色更沮丧起来。 “粟粟说她忙着照顾受伤的士兵,让我没事少去打扰她……”叶景策的眉眼垂下,小声忿忿道,“她现在是半点多余的时间都不肯留给我了,绝情,真是太绝情了!” “你……你也别太伤心。”洛子羡干笑一声,“毕竟云安妹妹除却要医治寻常士兵,还担心她受伤的师兄弟们,她毕竟视他们为亲人,自然要多费心心思,不过这样也好,她若是同她师兄们都说些你的好话,兴许他们就接受你了。” “那简直是异想天开。”叶景策闻言,揉了揉眉心,痛苦道,“前两日那祝师兄还告诉我,别以为粟粟护着我,他们就看不穿我的小心思,等他们那二师兄来了,有我好看的。” “那你可曾同云安妹妹打探过这位二师兄?俗话说擒贼先擒王,你莫不如投其所好试试,先让这二师兄接纳你。” “自然是打探了。”叶景策想起此事,更绝望起来,闭目长叹道,“粟粟说她这位二师兄性子古怪,不太好相处。” 这…… 沈银粟的性子就够好了,能让她觉得不好相处的,那怕是真不好相处。 洛子羡摇摇头,实在是劝不下去,见天色稍暗,好心地拍了拍叶景策的肩。 “好了阿策,反正云安妹妹也不会有时间见你,你这两日打仗疲累,待用过晚膳,不如先回帐中休息一下吧。” “也好。”叶景策点头,转身向炊事营走去。 天色渐暗,晚些时候营中便寂静下来,只偶尔有巡逻兵的走动声。 掀了帘帐,叶景策迈步走入,未等到榻前,便觉这帐中似有旁人的呼吸声,放轻脚步缓缓走去,只见榻上的被褥后蜿蜒出一丝黑色长发,那人大约是身量纤细,呼吸也较常人轻巧。 但这绝不是沈银粟的呼吸声,沈银粟的要比这人更柔一些。 听着……应该是个男子。 光天化日之下,不对,黑灯瞎火之下,居然有男子敢在他榻上躲着! 叶景策愣住,渐起玩味之心,缓缓靠向榻边,刚坐下,便伸手猛地抽开被子,不待看清那人面孔,便见一身藕粉色裙装,顿时,他和那裙装之人一起大叫起来,瞬间侧身滚落床榻。 难难难难……难不成判断错了,是个女子?那可说不清了。 叶景策艰难地向一侧瞥去,不等看清,又听那人大叫起来。 “抱抱抱抱……抱歉,你,你别打我,是师弟他们让我这么做的……我没想吓到你的……” 男子的声音?师弟? 叶景策震惊地向榻上看去,只见一个长相清秀的男子穿了套粉色的裙装坐在他的榻上,见他不敢置信地看去,低声道:“那个……你别怕,我没有恶意,是师弟说你这人三心二意,怕你对粟儿师妹不好,要找个姑娘让你提前露馅,可他们又觉得真找个姑娘会害了人家姑娘,便同我说,我身量偏瘦,看背影也许能蒙混过关……” “……”叶景策震撼地看着榻上欲言又止的男子,张了张口,试探道,“二师兄?” “我,我我,我不敢受小将军这一声二师兄的。”榻上男子紧张得语无伦次,连连摆手道,“我……那个我叫良温,诶,不对,是温良,对,温良……我,我害怕和陌生人说话,你……你见见……见谅” ……不会吧,这不会就是粟粟口中说得不好相处吧,原来她这二师兄不是性子蛮横霸道,是根本就不愿意和陌生人说话,故而不好相处。 “那……温师兄好?”叶景策小心道,温良咧嘴干笑了一下,“那个,我现在就出去,你安寝,你安寝,我不打扰你了。” 温良说着,手忙脚乱地去穿鞋,叶景策在地上惊诧地看着,见其一身女子衣裙,又扫了眼床榻,片刻,眼中闪过一抹笑意。 “温师兄今日这身不便外出,不如就在这儿住下吧。” “多……多谢叶将军,但这是你的帐子,我睡这儿于礼不合。” “可你是粟粟的二师兄,于情于理我都该款待于你,更何况这营中营帐有限,若临时寻了住处,怕是也不容易。”叶景策笑着安抚道,“温师兄就算是给叶某一个面子,哪有人把自己夫人的兄长赶出房去的呢,这说出去,只怕粟粟的面子也挂不住。” “这……这哪里算赶出去,这分明是我叨扰了……” 温良说着,叶景策却不由分说地请他回去榻上,自己站在榻边笑眯眯地看着他。 “叶……叶将军,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妥,你让我睡在这里,你去哪里睡,要不……要不你将就一下,我睡觉很老实,不会占很大地方的,你别看我穿成这样,但我很安全的,我没有什么特殊的癖好,我这身是被他们套上的……” “温师兄,我和男子同睡一张床会过敏的,你就自己睡吧。还有,”叶景策笑起来,“我看你这衣服也不太方便明日出门,不如脱下来给我,我让人给你备一套合适的。” “真的吗!叶将军你人可真好,无声他们硬要我穿这套衣服,说我要是不穿,就把我养的菜都喂猪,我实在是迫不得已……”温良一边说着,一边将外面的粉色外衫递给叶景策,后者接过衣物,笑得更欢,不等再寒暄两句,便走出帐子。 “活虎。” “属下在,少爷有何吩咐?”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95节 “这衣服你拿着,明日一早换一套男子的衣服送给我帐中的那位师兄。”叶景策声落,活虎面色复杂地看向帐子,“少爷,您这帐子里怎么还有师兄?怎么……怎么还有女子的外衫?” “此事说来话长。”叶景策睨了一眼过去,同活虎低语道,“活虎,你可记住,是明早才给,余下时间绝不能让他有衣衫,让他得以走出营帐。” “是。”活虎点头,又看向叶景策,“那少爷,您今晚打算去哪儿休息啊?要不您去属下哪儿?哪儿就我和生龙大哥。” “我和男人睡一张床会过敏。”叶景策一把推开活虎凑过来的头,扬首笑道,“放心吧,你家少爷我吃不了亏的,肯定有地方睡。” 语罢,抬腿便跑。 为了防止再次发生之前醉酒时的场景,沈银粟的帐子被祝无声软磨硬泡地搬到了偏远处,而今深夜寂静,沈银粟刚收拾好药箱,便听帐外传来响动。 “这秋日的夜,真是令人身心俱寒……” “我多希望有个善良的姑娘能收留我一晚,我一定以身相许去报答她!” …… 窗下传来男子的声响,沈银粟听得直笑,快步到窗前,打开窗,便见窗下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叶景策笑眯眯地仰头看着她。 “敢问这位小将军,你怎么不回自己的营帐休息呢?” “床榻让给了一位姓温的师兄,便只好出来漂泊了。”叶景策歪了歪头,“所以姑娘,你愿意收留我嘛?我会以身相许报答你的。” 叶景策笑吟吟地说着,沈银粟托腮看着,没忍住笑出声来。 “那你以身相许给我,会如何待我?” “自然是全心全意待你。”叶景策说着,沈银粟懒洋洋地伸出手,轻轻勾起他的下颚,见其抬眉笑了笑,自信地展示了。 “好吧,看在你容貌过人,真心待我的份上,我就好心收留你一晚吧,不过不许起坏心眼,否则下一次师兄们会让我直接搬到荒山野岭。” 第112章 师兄们的叛逆期 “根据老六的记载, 叶家这小子的罪责包括但不限于,不顾家,与师妹相处时间少, 为人善妒,小肚鸡肠,顽劣泼皮, 身体不行, 死爱面子, 哑巴等等等等。” 草垛后, 祝无声同温良一一细数着,身边一众师兄弟连连点头,“二师兄, 这还只是他缺点的一角, 据我们观察,此人心机颇深,三师兄用吃食为难他,他便找师妹告状, 六师兄让他背东西,他便寻了师妹厮混……这叶家小子, 恐怖如斯!” 众师兄声落, 温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片刻, 在众人瞩目中开口。 “我觉得……他人挺好的啊, 他还把床榻留给我睡了。” 温和的声音落下, 四周众人面面相觑, 不等再开口, 就听远处传来熟悉的, 讨人嫌的声响。 “温师兄早啊。” “叶……叶将军早。”温良手忙脚乱地从草垛上站起身,磕磕绊绊地应了一声,见其身后跟着的沈银粟,声音舒缓了不少。 “粟儿师妹,好久不见啊。” “二师兄这性子真是半点没变呢。”沈银粟说着,朝温良走去,叶景策方同其一同站定,只觉身边恶狠狠的视线瞬间汇聚到自己身上。 祝无声拧着粗眉看着他,眼中警告不言而喻。 混小子,别以为二师兄好说话,他们就会听二师兄的话不去为难他! 叶景策似笑非笑地看过去,挑衅地眨了眨眼,嘴角微微上扬,眼中露出坏笑。 “温师兄,昨夜休息得可好?” “多谢叶将军让温某留宿,温某休息得很好。”温良有些内疚道,“只是不知叶将军昨夜休息得如何,可寻了住处?” “有劳师兄担心,叶某自是不缺住处。”叶景策说着,眉头轻轻上挑,侧目扫了眼祝无声,嚣张之色溢于言表。 “你小子昨夜去哪里睡的!”祝无声怒目圆睁,叶景策眯了眯眼,察觉到沈银粟在悄悄掐自己的小臂,伸手轻轻按下其指尖,忍着痛也要嘴欠道,“祝师兄,你——猜——啊!” “猜什么猜!我看你小子是找打!” “哎呀,粟粟,师兄打我!”叶景策说着,笑眯眯地侧过身去,祝无声扑了个空,还想继续回扑,却被温良轻轻拽住后领,“老三,你这样太失礼了。” “二师兄!”祝无声叫嚣了一声,见远处红殊走来,忙大呼道,“小师妹!你快来帮师兄说句话啊!” “诶,三师兄和小师姐,你们怎么在这儿站着?呀!二师兄,你也在这里呀,我正找你呢!”红殊说着,笑着跑来,站定到温良面前,高兴道,“二师兄,走啊,你不是说要去求见二殿下吗?走啊。” “是要去求见的。”温良担忧地垂下眼,轻声道,“但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我……我我我一和不认识的人说……说话,就会像,像这样一般,紧……紧张……” “二师兄放心,有我在呢,你若是紧张就和我说,我再和殿下说。”红殊咧嘴笑起来,温良连忙点点头,向红殊身后躲去,“小师妹,届时你可要多说话,万一到时候我与殿下都不说话,那……那可尴尬死了,我光是想想就想钻到地下去。” “师兄放心,二哥性子活泛,必然不会让气氛僵住。”温良声落,沈银粟开口道,“只是不知师兄所求何事?” “倒也不是我求的,是那学堂中的孩子求的,他们说这辈子读书习武,为的便是攘除奸凶,匡扶正义,故而他们让我问问来殿下,能不能让他们也参与到这场扶正祛邪的战争中。” “这些孩子倒是些心怀大志之人,只是这沙场不似书中写得那般简单,此事师兄还是要同二哥多做考量才是。”沈银粟语毕,温良点点头,片刻,又犹豫地看向叶景策,低声道,“除此之外,那些孩子们还想着能见叶将军一面,他们在书中得知定国将军府世代骁勇,前有开国大将叶灼凡,后有天降武曲叶闯将军,叶氏一族的骁勇令他们钦佩,故而十分好奇这位叶少将军。” “呀,说了半天,原来是我的仰慕者啊,这好说,我届时站在哪里让他们看便是了。”叶景策说着,站定身姿扬了扬头,祝无声闻言阴郁地看去,未等想出阻挠的借口,便听温良温和道,“那便多谢叶将军了。” 虽说应下的时候斗志昂扬,但这真到了学堂,叶景策到底寡不敌众,总觉得有种初见沈铮的局促,故而牵着沈银粟的手更紧,这一路上竟是难得的安静。 马车停在学堂前,沈银粟刚迈步走下,抬眼便见那书院上挂着的牌匾——鸿鹄堂。 院落远比想象中的大,马蹄声方一停下,院中便有近百个年纪不一的学子涌出,将几人团团围住。 “二师父,三师父们回来了!” “诶?六师父怎么比之前还瘦了?是最近没吃好饭吗?” …… 童稚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数十道目光在一片嘈杂声中投来,沈银粟看着这些打量着叶景策的孩童,微微皱了下眉,她怎么觉得……这眼神不太对? 这眼神不似寻常的好奇,探究,倒像是惊诧,不可置信。 余光中,沈银粟只见一个孩子慢悠悠地拿出个本子,看一眼本子,再看一眼叶景策,再看一眼本子……如此反复几次,两道小眉毛紧紧拧在一起,半晌,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 这本子上的内容……莫不是与叶景策有关? 沈银粟默不作声地瞥开眼,随着温良等人向院内走去。 院中的陈设朴实无华,桌椅书画众多,学子们皆井然有序地在院中行走着,假山树林间可听闻隐隐的背诵声。 “这书院当真是打理地井井有条。”沈银粟感叹声落,温良羞赧地笑了笑,“粟儿谬赞,你也知晓,师父虽广收弟子,但我们几个的悟性远不如你和楚衡等人,也注定成不了什么大事,于是便想着有教无类,创办个学堂也算让自己有了存在的意义。” 温良说着,耳根有些发红,苦涩地眨眼道,“这样说起来,我们几个倒也是没什么大志的碌碌无为之辈。” “师兄们此举可改变成千上万人的命运,怎会是碌碌无为?”沈银粟声落,温良停住脚,二人俱向前看去,只听一老者正缓缓念着医术,身前坐着的小童们在桌上摆着的一种药材中细细辨认着。 “这是传授医术的课,粟儿,你若有兴趣,可留下来听一听。” 温良语毕,沈银粟倏然间看见门前偷看叶景策的小童,侧目与叶景策对视一眼,沈银粟笑道:“师兄果真了解我,那我便留下来看一看,阿策,你先同三师兄他们去往别处吧,我一会儿过去找你。” “和三师兄……”叶景策犹豫了一下,侧目对上祝无声虎视眈眈的眼神,苦笑道,“我……我能在这儿等你吗,粟粟?” 他就算平日再和祝无声叫嚣,也知道眼下是进了贼窝,不敢轻举妄动的。 “你小子,什么眼神!我还能吃了你不成!”祝无声大喝,叶景策闷闷道,“你是不能吃我,但万一你让小孩揍我怎么办?我连手都不能还!” “怎么,我是什么卑鄙无耻的人?” “也不知道是谁让我用湿柴烧火,背根本背不完的书……”叶景策漫不经心地数落着,祝无声见状更急,“叶家小子,你现在是连装都不装了是吧,我就知道你鬼心眼多!心怀不满已久!你是不是还想报复我啊,来啊,报复啊!” 祝无声说着,抬手拽着叶景策向一侧走,沈银粟目送着叶景策被一众师兄弟簇拥着远去,抬脚便悄悄跟上那小步快走的幼童。 拐了两条长廊,沈银粟只见一个院落中满是不大的孩童,方才那圆脸小童一屁股坐在石墩上,从怀中掏出个本子。 “好了!老大我今日已经替你们看过那叶少将军的真容了!” “怎么样啊,老大!” “对啊对啊,他真像三师夫所说的那样,丑陋无比,粗俗不堪吗?他是不是矮得像个侏儒,鼻孔外翻,眼睛不过黄豆大?” “不对不对,四师父说了,他的眼睛还没有黄豆大呢,他应该是满脸络腮胡,脸上带刀疤的才对!” …… 稚童们你一眼我一语地说着,沈银粟越听越震撼,一双杏眼几乎瞪圆,不等替叶景策辩解,便见她方才跟着的圆脸小童短腿一翘,朗声道,“安静点,都听我说!他和三师父他们描述的一点也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样貌还是品行?” “都不一样!品行比样貌重要,那我就先从品行说!”小童打开本子第一页,“叶氏小子罪行录,第一条,不顾家,与师姑相处时间少,错!他们今日是一起来的!” “哦!” “叶氏小子罪行录,第五条,身体不行,死爱面子,哑巴,错!”小童犹豫道,“他说话了,肯定不是个哑巴,是否死爱面子这一条我没看出来,至于身体不行……我家那七十岁的老太爷走路都拄拐了,也不耽误给给我添新爷爷,我看那少将军矫健笔挺的身姿,不像是不行的人啊,他……他若是不行,为了师姑的幸福着想,我可以勉为其难跟我太爷爷求个药……” 药什么药啊!给我闭嘴吧小丫头! 不等小童说完,沈银粟走上前去一把上前捂住小童的嘴,院中稚童俱惊,四散逃去,唯有圆滚滚的小童被沈银粟捂着嘴箍在臂间,手中的《叶氏小子罪行录》掉落在地。 沈银粟咬牙将书捡起,不等翻看两页,便觉脑中生疼,白皙的面颊气得通红。 什么叫做恐有隐疾?!师妹未来堪忧?! 什么叫做已有夫妻之实?!师妹有苦难言?! 什么叫做滥情不忠?!师妹恐成后宫第一人?!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沈银粟攥着本子的手发紧,一双杏眼危险地眯起,声音压低道:“这东西,怎么来的?” 小童眨眨眼:“六师父编撰,三师父抄录,四师父校对,七师父发放,十二师父讲解……” “还真是流程齐全啊!”沈银粟咬牙切齿,小童懵懂地点点头,“那可不,十二师兄日日为书院中女学生讲解,以后找男子,切忌不能像师姑你一样,被美色蒙蔽双眼,识人不清……” “好好好,师兄他们真是有心了。”沈银粟深吸了一口气,小童点点头,“嗯嗯,师父们对师姑可上心了!我们之前就听说过师姑呢,还有个红殊小师姑,师父们也经常念叨,说是比粟儿师姑省心,没看上野男人。” 野——男——人? 沈银粟窒息地闭了闭眼,怀中小童余光瞥过去,以为她是被祝无声等人感动得无法言说,眸光顿时大亮。 “对了,师姑。”小童指着对面的屋子道,“那里面还挂着十二师父讲解时配着的画呢,你要不要去看一下?” “还有挂画?!”沈银粟惊诧出声,被小童拉着走入房内,只见小童跑去花瓶一侧,伸手一拽,墙上挂着的绢布随之落下。 一副硕大的挂画映入眼帘,那潦草的笔触,和画得千奇百怪的五官,就算叶景策自己站在这里,只怕都会指着画说一句,“这画得谁啊,真丑。” 沈银粟目瞪口呆地盯了几眼,只觉头昏脑胀,目光顺着画作向下看,只见角落处写着一排小字。 《招蜂引蝶负心汉特点图》承德十年鸿鹄堂二十一师父作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96节 第113章 正道的光 “阿嚏!” 鸿鹄堂内, 祝无声发出一声巨响,用手揉了揉发酸的鼻头,双眼忍不住向一则坐着的男子看去。 叶景策坐在石墩上, 百无聊赖地托腮闲望着,身前一众小童扎着马步,脆生生地问向他:“叶将军, 这样就能练就绝世武功吗?” “那当然, 我看你这马步扎得这么标准, 许是个骨骼惊奇的习武奇才呢。”叶景策逗弄着身前的小童, 小童闻言立刻喜笑颜开,撑着直打哆嗦的手臂兴奋道,“叶将军, 你人可真好, 和书上写得一点也不一样,我……我哥哥很仰慕景禾将军,你下次来能不能让景禾将军一起过来?” “若是小妹愿意,当然可以。”叶景策理所当然地应了一句, 片刻,似察觉到哪里不对, “等等, 你什么叫我和书上写得一点也不一样, 什么书?” “就是我们……”小童话未说完, 祝无声抢先一步捂住他的嘴, 同叶景策惊诧的目光相对, 祝无声心虚地看回去, “童言无忌!你别乱想!” “我?乱想?”叶景策挑了挑眉, 悠然道, “别是你做了什么亏心事,害怕被人知道吧。” “我能做什么亏心事!倒是你,我方才打了那么多喷嚏,怕不是你在心里骂我!”祝无声强词夺理道,叶景策慢悠悠地扶了扶身前小孩弯曲的手臂,一双眼轻轻向上瞥去,咧嘴一笑道,“祝师兄,若是我在心里骂你,你就会打喷嚏,那你这几日应当一直打喷嚏才对啊。” “你小子!我就知道你小子没安好心!”祝无声大骂着,叶景策扬眉笑起来,祝无声这人虽带着他的师弟们几番为难他,但其人直率真诚,虽说是为难,却又透着莫名的笨拙,让他忍不住地想要戏耍。 这骨子里的顽劣到底是根除不了,他虽知自己该敬重沈银粟的师兄们,可这嘴比脑子快的习惯,当真让他这戏耍的话忍不住一星半点。 这习惯要改,不然粟粟还怎么偏心眼他。 叶景策胡乱想着,出神之际,见院外出现一熟悉的人影,沈银粟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怀中抱了个收起的挂画,一双杏眼巡视过院中各个师兄,微微眯起,带着几分不满。 “粟儿师妹!你来得刚好!为兄现在就让你看看这小子的真面目!” 祝无声说着,沈银粟幽幽道:“阿策,你出去一下。” “我出去?”叶景策眨眨眼,一侧祝无声得意地抬了抬眼。 “对。”见叶景策不解,沈银粟声音放软,向身后圆脸女童看去,女童立刻会意,掐着嗓子道,“叶将军,我的朋友们很仰慕您,您随我去看看好不好啊。” 圆脸小丫头绘声绘色地演着,叶景策盯着其看了两眼,又饶有趣味地望了望沈银粟,半晌,直起身来,“走吧。” 声落,便随着圆脸小丫头一同走出院中。 一时间院内只剩沈银粟与祝无声等人。 “师妹,你听师兄和你说,这看男人啊可不能只看外表……” 祝无声说着,沈银粟踱步过去,掌心一翻,院中众师兄便觉颈间一凉,倏地刺痛一瞬。 “粟儿,你……你拿针扎我们做什么?” “自然是怕你们不老实!”沈银粟站至众人前,从袖中拿出记着叶景策罪责的本子,叉腰怒道,“师兄!看看你们干的好事!阿策他……他哪里像你们写得那样!他是我心悦之人,你们怎能这般诋毁他!” 沈银粟越说越气,来回踱步道:“先说三师兄你!你明知阿策是我珍视之人!居然还有意为难他!” 祝无声低着头不敢吱声,一旁老六见其丢脸样,忍不住偷笑,被沈银粟一眼瞪过来。 “不许笑!还有六师兄你!你这书怎么写的?当是写志怪小说吗!哪有一点是真的!” 老六瑟缩地抿了抿唇。 “还有四师兄,七师兄,十二师兄!你们……你们太过分了!”沈银粟一个个点着,院内几个大男人如小鸡啄米似地点着头,末了,只听沈银粟冷冷道,“你们几个的罪行,我还勉强能忍,但有一位,着实让我不解。” 沈银粟说着,目光落在二十一师兄身上,手中挂画倏地垂下,沈银粟咬牙切齿。 “哪里像?!这画上之人和阿策哪里像!还有这个名字!谁起的!” “……名字……名字是三师兄起的。”角落里的二十一师兄小声念着,扫了眼画作,片刻,喃喃道,“那个,师妹,我这个罪行的性质和师兄们还是不太一样的。” “对!你的更恶劣!”沈银粟掷地有声,二十一师兄摆摆手,“不……不是,师兄们许是故意为难叶将军,但我不是,我是真的就能画成这样了,这……这已经是我画的最好看的画作了,不信师妹可以去我房中看看,我画得三师兄他们看上去甚至不太像人……” 二十一师兄说得可怜兮兮,周遭师兄弟一致点头,沈银粟被其话语噎住,沉默片刻,咬牙道:“那你先忽略不计,其他几位师兄,你们需得好好反思你们的过错,把你们给学子们发的这些书本烧掉!” “好好好……”祝无声试图动了一下,顿觉脖子一痛,口中嗫嚅道,“师妹,师妹,一切好说,你先把针拔了,我们也不是刻意为难那小子,这……我们对这小子的总结不也都是根据你说的话来的吗!” “我说的?”沈银粟一愣,“我什么时候说他为人善妒,小肚鸡肠了?” “你说他之会胡乱吃味……” “那……那我何时说他死爱面子,是个哑巴了?” “你说他爱逞强,受伤不和你说,那……那不就是死爱面子和哑巴嘛。”老六小声辩解道,沈银粟不可思议地看过去,顿时明白六师兄为何苦学多年未曾中过科举了,这曲解人意的能力,只怕是这么多年都没有读明白过考试题目。 可她还不能说这话去打击他。 欲言又止片刻,沈银粟气恼道,“总而言之!你们不许再添油加醋的诋毁他,他是我心爱之人,你们不许再折腾他!” “知道了……偏心眼……”祝无声小声道,“女大不中留……” “三师兄!” “好好好,都听师妹的!” 祝无声一败下阵来,院内众师兄也连忙告饶,不多时便从院中四散开来,去书院各处悄悄收缴书本。 众人不敢离营帐太久,用过了午膳便打算回程。马车缓缓前行,沈银粟思及老六的话,暗自思索着自己当初同祝无声等人的言语。 她到底说什么了,才会让他们觉得他们二人已有夫妻之实? 他们是怎么做到句句都曲解她意图的呢? 沈银粟想得出神,余光中只见叶景策慢悠悠地从袖中拿出个本子,漫不经心地用其扇着风,再定眼一看,那本子不是别的,正是她让祝无声等人收缴的《叶氏小子罪行录》。 支吾其词半晌,沈银粟试探道:“阿策……你……” “我怎么?”叶景策悠悠道,“我顽劣泼皮?我哑巴穷酸?” “才没有,那都是误会!”沈银粟急急辩解一句,见叶景策没有气恼的意思,靠过去低声试探道,“阿策,你不生气啊。” “有什么可生气的?没有这本子,我怎么能听见粟粟维护我啊。”叶景策说着,扬了扬下颚,眼神向沈银粟瞥去,满是张扬得意,掐着嗓子学着她的声音道,“他是我心爱之人,你们不许再折腾他!啧啧啧,粟粟,你再说一遍给我听听嘛。” 这人居然偷听! 沈银粟瞪过去,叶景策咧嘴一笑,“我说偶然路过听见的,粟粟你信吗?不过当时没听清,你再说一遍嘛。” “你想得美!”沈银粟俏脸一红,垂眼瞥过去,“你如何知道这书的事的?” “给那小丫头一颗糖,她自然就什么都说了。可惜,我还没来记得看那画呢。”叶景策耸耸肩,笑着看向沈银粟,“只是想不到啊,原来师兄们对我的恶意都是源于粟粟的话。” “那是意外!他们分明曲解了我的意思!我当初明明没有说过你不好。”沈银粟无奈道,见叶景策但笑不语,眼中略有些担忧,“阿策,你不会是在怪我吧。” “哎呀,这可不好说,毕竟这书上写了,我叶景策为人善妒,小肚鸡肠。”叶景策说着扬了扬手中的书,见沈银粟心虚地抿了下唇,眼中笑意更甚,刻意扬声道,“不过呢,看在粟粟的面子上,我也是可以心胸宽阔的,只要……” “只要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要你把那句话再说一次给我听啊。” 叶景策低低的声音传来,俯身凑到她耳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笑起来时酒窝若隐若现。 “我便知道你没安好心。”沈银粟轻瞥了其一眼,后者不甚在意地笑笑,耳朵又凑近了点,撑在身侧的手慢慢抚上沈银粟的手。 “说你爱我,粟粟。” 他听见她的呼吸声,在短暂的几秒后,她的声音柔软温和,在肃杀的秋日里像一抹柔和的慰藉。 “我爱你。”沈银粟微微敛了下眼,扬首凑到叶景策耳边,吐气如兰,温热的气息洒至耳间。 “阿策,你是我心爱之人。” 我知道的。 他们在心底同时说。 “好巧,我也爱慕于你。”男子的笑语声传来,不等沈银粟反应,便垂首亲上她的唇,那只抚在她手上的掌轻轻将她的手托起,似乎为她套上了什么物件。 沈银粟垂眼看去。 是戒指,一枚正合适她手指大小的戒指。 “抱歉,粟粟,我眼下能给你的只有这戒指,嫁衣我也找了绣坊绣,可婆子们说绣衣要一针针缝,要等很久,我当真不知女子的嫁衣是这样漫长的工序,若知道,定早早就寻人制。”叶景策略有些自责地说着,两道剑眉微蹙,一双眼小心地看向沈银粟。 “粟粟,这戒指可合你心意?” “你送的,怎么会不合心意?”姑娘笑起来,向他摊开手,“不把另一只也给我吗?” 戒指缓缓套上指尖,摩挲过一寸寸肌肤,他的骨节清晰分明,套上戒指更显贵气。 这双手握枪好看,写字好看,同她的手相握时,更好看。在颠簸的马车中,他的声音平稳有力,掷地有声,任谁也不能撼动。 “粟粟,若你不嫌弃,可愿意在嫁衣绣成之时,嫁于我为妻?” 第114章 亚父 鄞州营内, 兵戈声不断,车马装卸处,叫嚷声不绝于耳。 三五成群的将士聚在一起, 手中兵刃相撞,操练几番后只待闲暇时又谈笑起来。人声纷杂中,叶景策抬腿迈去, 尚未细听, 就从将士们的口中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诶, 你们发现没有, 叶将军最近心情好像特别好,感觉容光焕发的。” “你是没长脑子还是没长眼睛啊?没看见将军和郡主手上戴的东西是一对的啊?这人逢喜事精神爽,我要是和将军一般, 能同郡主结为夫妻, 别说是心情好了,我走路都蹦着走。” “就是啊,就是啊,别说容光焕发了, 村口的老鼠我都得请一桌。” …… 议论声渐大,叶景策脚步轻缓地走过来, 扬眉听众人说完, 才不紧不慢地笑道:“怎么?说这么大声, 是生怕本将军不知道你们肖想我夫人啊。” 声落, 众将士愣怔一瞬, 不等叶景策再开口便四下跑开, 慌乱中, 一个小兵被绊得向前摔去, 脸方要磕在地上, 便觉衣服后领被人拽住,身子被人猛地一提,双脚总算安稳地落了地。 “将……将军啊,他们也打趣您了,您不能只可我一个人罚啊,您……您得公平公正,要罚一起罚啊。”士兵小声辩解,一侧跑远的将士们纷纷对其啐了一口,直道这人不讲义气。 “好啊,那你说要怎么罚?”叶景策好笑地看了一会儿,只待那士兵心虚地望着自己,才咧嘴一笑,逗弄道:“不如等我和郡主大婚,宴请营中将士之时,你们几个就站旁边看着,如何?” “将军,您这宴席大家可盼好久了,您还差我们几个这口嘛。”士兵讨好地说着,见叶景策眉眼间有了笑意,自知其没有在意,刚要开口继续恭维,便觉背后被轻拍了一下,身侧男子笑道,“好了,我来这儿可不是听你花言巧语的,云安郡主呢,你可曾看见?” “回将军,郡主方才去了殿下处,可需要属下帮您请来?” “不必,我自己去找她就成。”叶景策摇了摇头,略微正色道,“你们几个也不要在这儿胡闹了,我们一个时辰后便要启程了,这嘉楠关易守难攻,必然极耗心力,你们趁现在还是多休息一会儿才是。” “将军放心,我们定不会拖了大家的后腿!”将士豪迈地大喝一声,叶景策笑着拍了拍其肩膀,随后迈步向洛子羡处走去。 未等走近,叶景策便见沈银粟从洛子羡帐中掀帘走出,手中抱着卷轴,见了他,一双杏眼弯下,开口笑道:“叶将军是过来找我的还是找二哥的啊?” “我这样兴冲冲的过来,还不明显?”叶景策闻言笑起来,快步走至沈银粟身边,细细打量其半晌,眉头轻蹙一瞬。 “粟粟,你这是昨夜又没休息好?” “眼下这般情形,我哪敢好好休息啊。”沈银粟低低应了一句,而今守正阁之人率兵前来支援朝中军队,且先不说他们这本就处于优势的军队人数如今更站上风,便是这守正阁之人,也并不好对付。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97节 他们之前只知这守正阁是帮昭帝暗中处理脏事的组织,而今几次交手才发现,这些人本就是罪大恶极的死囚,被昭帝暗中控制利用,身上早没了原则与底线,上了战场与放出笼的野兽无异,远比正常将士更弑杀。 “阿策,这嘉楠关易守难攻,再加上元成泽与守正阁之人,此战必极为艰难,你务必小心为上。” “放心吧,我哪敢再让你担心。”叶景策笑着应下,同沈银粟缓缓走至前营,见营中将士早早列队在此,视线环顾一圈,唯独不见叶景禾的身影。 “怪了,小禾呢?” 叶景策声音刚落,众人便见叶景禾一身银色软甲,背着兵玄色重剑从不远处走来,眉宇间藏着显而易见的戾气。 他怕的便是她变成这般模样。 叶景策一眨不眨地向叶景禾看去,他猜得果真没错,叶景禾就是在利用屠杀朝中军队这一点逼着元成泽现身。 可这急躁冒进是军中大忌,一旦她当真在战场上看见元成泽,只怕会因此将自己置于险境。 叶景策眉头拧了一刹,同沈银粟对视一眼,见其微微颔首后,向前走去几步,迎上叶景禾。 “小禾,战术有变,此战你守后方,若无命令,则不去中军处接应。” “守在后方?”叶景禾欲言又止,抬眼同叶景策看去一眼,见其没有说笑的意思,愣了片刻,闷声应下。 “也不知道这后方又什么可守的,明明让生龙活虎和红殊镇守就足够了,为什么偏偏让我去。” “你去方能确保万无一失。” 叶景策随口应付一句,不等叶景禾再开口,便侧首吩咐生龙去告知将士准备启程。 嘉楠关不比嘉月关地势,早些年此地战争频发,两军交战路数众多,方圆百里内俱是便于伏击之地,尽管沈银粟将阵法演练过数十次,但这军队一旦兵分几路,人数少的劣势便尤为明显。 “将军!前方有马蹄声。”伏在地上的士兵抬头禀报,见叶景策微微颔首,开口道,“大约多少?” “大致七万。”士兵伏地贴耳道。 “七万。”叶景策低声念了一句,心中略有思忖。 这嘉楠关地界特殊,作为大昭的护国三关之一,此地多峡谷,临近关前的最后一城,更是以五道峡谷分散兵力,为的便是让进攻的军队分不清峡中道路,届时逐一击破。 他们如今刚进了这五道峡,想来朝中军队也不确定他们到底走的是那一路,故而这七万兵马,应当也是朝中兵马分成的五份中的其一。 不过这七万,应当是人数最多的那一只队伍了。 既然被他们遇上,那念尘,洛子羡等所率领的余下四支军队就会相对安全。 叶景策扬唇笑了笑,双眼紧盯着前方峡口的拐弯处,只待那为首的将领刚露面,便一声令下,霎时间万马狂奔,尘灰弥漫中兵戈铮鸣,尚未有所准备的军队瞬间被冲垮,叶景策单手握住长枪,枪身如银龙般在灰蒙蒙的空气中游走,乍刺入血肉,则如崩开血花,喷洒的血雾黏腻地落下,一滴滴血珠顺着肌理向下淌。 长枪拔出,叶景策伸手擦掉挂在眼睫上的血水,擦至一半,只觉脚下的地面似乎还在震动,黑白分明的眼睛环视四周,向着斜后方的峡谷拐弯处看去,似乎有一个熟悉的人影在率军靠近。 那张熟悉的面孔已经许久未见了,叶景策暗暗攥紧了拳,他分明感觉到了,那人看向他的目光中,是满腔的恨意和扭曲的兴奋。 元成泽! 体内的血液似乎在翻涌,重新生长出的皮肉每一寸都是为了将他击杀。叶景策的眼神幽暗异常,对上元成泽藏着隐隐兴奋的双眼,他慢慢扯下嘴角,抬眼,口中哨声响起,散乱的战马瞬间飞踏而来,在元成泽的马蹄在身前高扬的一刹,横在他们中间,双蹄正踢在对面的马腹上。 雄壮的身影滚落下马身,厚重的马匹倾倒,正压在元成泽的腿上,银枪迎面杀来,元成泽手中重剑一翻,两两相抵,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二人手中俱震了一瞬。 “真是没想到啊,叶景策,你居然活下来了。”嘲讽声在耳边响起,叶景策冷笑一声,手中更加了力,“要死也该是你死!骨头被一寸寸打断的感觉不好受吧,元将军怎么就不能好好当个瘫痪在床的废人呢?” 马匹挣扎着微微掀开后背,元曾泽脚下一轻,瞬间翻身而起,重剑抡出,叶景策方要去接,就听身后再次传来马蹄声,那声音不是元成泽来时的方向,而是他们来时的方向。 是谁!计划中没有人会过来! 叶景策下意识向后望去,倾身一躲,重剑正砍至脚下,耳边兵戈声交织,叶景策的瞳孔在看清来人的一瞬微微放大,口中的声音被抑在唇边。 叶景禾! 峡谷中的风呼啸着穿过,马背上的姑娘漠然地俯视着手中紧握重剑的中年男子,片刻,冷冷一笑:“师父,许久未见,可曾想念小禾?” “小……小禾……” 嘶哑声传出,元成泽握剑的手微微颤抖一瞬,双目垂下,双手在卸力一秒后,重新紧紧握起剑柄。 一个孩子罢了,他可以不在乎的。 等他名扬四海,他会有更有天资的徒弟,会有更敬他,爱他的弟子。 他也可以从小开始培养她,从她小小的手握不住剑柄开始,一直将她培养成意气风发的姑娘。他也可以看她蹒跚学步,看她含糊不清地叫他亚父,看她哭着要他抱。 他元成泽,要当这大昭唯一的定国将军,要让自己的武艺被天下人认可,他不该,也不能,被这情分束缚住。 他的人生那样长,会那样辉煌,以后还会有很多个像叶景禾一样的徒弟。 元成泽咬牙想着,手中的重剑再次向惊诧的叶景策抡起,断生剑法,但凡使出,必见血光,他当初用此招数将叶景策逼下悬崖,而今也一样能取了他的性命! 银枪抵住重剑,叶景策方要定神,便见另一柄重剑从一侧抡来,竟不是对着元成泽攻击,而是逼着他收回招数。 “叶景禾!你给我回去!” 第115章 命运齿轮 叶景策压着的愤怒终于宣泄出来, 见叶景禾匆匆看他一眼,便直接对上元成泽的断生剑法。 此法一出,几乎难寻破绽之处, 再这样下去,叶景禾便会成为那用血祭剑之人! “叶景禾,你给我回去!” 尘土纷嚣间, 叶景策抓住叶景禾的腕子, 未等将其拽住, 便被其用力甩开, 见那姑娘犹如不要命一般地向元成泽的方向劈去,两柄相似的重剑碰在一起,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够了!叶景禾!” 手中的力度加大, 叶景策抓住叶景禾的衣领将其甩开, 迎面正对上元成泽劈来的重剑,重剑下压,叶景策分神望了眼叶景禾的方向,见其狠狠地盯着元成泽, 心中更觉得不妙,一脚踹上元成泽的小腹, 在其退步的间隙, 忙强硬地拽着叶景禾上马, 一声哨响, 半数军队向出口处撤去。 与此同时, 另几条峡谷中也传来响箭声, 烟雾在空中弥漫, 叶景策抬眼望去, 眉头微蹙了下, 开口道:“殿下有令!撤退!” 马蹄纷踏,身后的剑戟声渐弱,叶景策向后遥遥望去,只见狭窄的谷内,元成泽仍旧站在原地望着他们的方向,手中重剑沉沉支在地上,剑身两侧的血纵横着向下流淌。 好在今日原本也只是熟悉地形,试探敌军实力,若是真打起来,叶景禾这样贸然的闯入,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叶景策拉着缰绳的手微微攥紧,身前的叶景禾似乎仍有些不服气,手臂还要乱动,不等动弹,就听身后传来叶景策冰冷冷的声响:“叶景禾,别忘了这军中纪律,你若再任性,就别怪我对你心狠。” “哥!”叶景禾低呼一声,察觉到身后之人仍带着些许怒气,心虚地咬了咬唇,悄悄低下头。 数百里的路程,二人一度无言,众人抵达军营之时,营中已燃起篝火,沈银粟远远地便见到军队的身影,抬步走去,却见叶景策的脸色难堪异常,见了她,翻身下马,未等她开口,便抬手抱了抱她,随后沉默地向洛子羡的营帐走去。 “阿策这是怎么了?” 沈银粟不解地回望过去,一侧马背上的叶景禾翻身下马,轻轻赶至沈银粟身边,小声道:“嫂嫂,我好像惹哥生气了,你能不能帮我哄哄他。” “阿策同你生气?”沈银粟愣住,“小禾,你别是同我说笑吧。” “小禾哪敢同嫂嫂说笑。”叶景禾低声道,“哥哥从不曾同嫂嫂怄气,所以嫂嫂可能不知,我哥这人奇怪得很,一旦同人生气,便喜欢一个人待着,不吃不喝,何事气消了才肯同人说话。眼下他同我生气,我同他说话他定是不理,故而只能依靠嫂嫂去劝了。” 叶景禾心虚地说完,沈银粟垂眼想了想叶景策方才的举动,微微颔首,算是应下。片刻,又蹙眉道:“小禾,阿策素来不爱同人生气,你如何惹了他这般恼怒啊?” “我……”叶景禾欲言又止,良久,讷讷道,“此事说来复杂,嫂嫂若知道,怕是也会怪我的……” 营中晚些时候又下起了雨,秋日里本就寒凉,傍晚时分的雨则寒意更胜。沈银粟找到叶景策时,这人正坐在一间破庙的台阶上愣怔出神,见面前有人停住脚步,微微活动了下瞳孔,慢慢掀眼看去。 “粟粟?” “不在营中待着,躲到这里来,你就不怕我担心?”沈银粟收了手中的油纸伞,笑着坐到叶景策身边,随后倾身向他的脸上望去,“怎么了?生气呢?再靠近些,让我看看阿策生气是什么样子?” “我哪有生气?”叶景策淡淡敛下眼,沈银粟歪了歪头,片刻,笑起来,托腮望天道,“好吧,阿策没有生气,那是谁把不高兴写在脸上了呢?我可是专门来安慰那个不高兴的人的,既然不是阿策,那我去陪别人好了。” 声落,沈银粟抖了抖伞,雨滴从伞上滑落,未等她起身,沈银粟便觉衣角被人拽住,身侧传来男子低低的声响。 “好粟粟,别走,陪我待一会儿吧。” 天上的雨丝渐大,万家灯火在雨幕中缓缓亮起,孩童的嬉闹声,大人的呵斥声从街巷中传出,叶景策静静听着,一双眼望向雨幕中星星点点的火光,片刻,轻声道:“粟粟,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帮什么?” “帮我做一种药,可以让人安稳的睡上很多个时辰,不会轻易醒来。”叶景策声音淡淡,沈银粟侧目望去,轻声道,“给谁用?” “给小禾。”叶景策垂眼道,“粟粟你来,也是知道发生了什么吧,我不能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了,元成泽是这世上最了解小禾招数之人,小禾对上他,根本毫无胜算,她那样激进地同元成泽交手,同送死有什么区别。” “我知道你害怕小禾出意外。”沈银粟微微点了点头,侧目看向叶景策,“可是阿策,你对小禾用药,真的不怕她怨你吗?” “怨我也无所谓,我只怕她成了那剑下魂。”叶景策声音沉沉,低头摆弄着沈银粟的手指,低声苦笑着,“粟粟,这次怕是要委屈你陪我当一次下药的恶人了。” “你这人啊,我哪里说了我会帮你了,你倒是先将我同你捆至一处了。”沈银粟托腮感叹一句,歪头望向叶景策,略微抬眉道,“既知委屈了我,阿策,你是不是该想想如何补偿我?” “粟粟想要什么补偿?”叶景策好奇道,沈银粟眨眨眼,片刻,笑着道,“就罚你笑一笑吧,不许继续生气了,生气了会长皱纹,我可不想嫁给一个小老头。” “哪会变成小老头,就算我长皱纹了,那也是帅大叔好不好。”叶景策低声念着,身子微微后仰,任由沈银粟将指尖卡在自己唇角,给自己扬起个生硬的笑。 “这笑容您满意吗?郡主殿下?” “勉勉强强吧,下次再笑这么丑,就别指望本郡主过来陪你。”沈银粟口中说着,抖了抖油纸伞上的雨珠,圆润的雨珠滚落,油纸伞张开的一瞬,水墨色的山水将二人与外界隔开,沈银粟倾身吻了吻叶景策的唇角,朱唇一张一合,轻声道,“走吧,不气了,陪我回营地。” 夜凉如水,秋日的寒夜则更冷一些,方才走出破庙时空中还在飘雨,入了深夜,这细雨便结了霜,似化作飘雪簌簌落下。 这一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格外猝不及防。 夜里的大营仍旧燃着篝火,雪花落入跳跃的火苗中,转瞬便被燃尽。 “哥。” 营帐前,叶景禾已经等候多时,见叶景策走来,忙抬步迎上去,“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你都请你嫂嫂过来说情了,我还能拿你如何?”叶景策摇头道,“回营休息吧,小禾,往后不要再同这次一样任性了。” 声落,叶景策慢慢掀开自己的营帐,不等走进,便听身后传来一声闷响,是双膝磕在雪地上的动静。 “哥!你真的觉得我任性吗?”叶景禾扬首喊道,“你明明知道……” “知道什么?”叶景策停住脚步,转身冷冷地看向叶景禾,“知道你违抗军令,按律当罚?还是知道你冒然迎敌……” “是知道我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叶景禾的嘶吼声落,二人俱愣了一瞬。 冬雪静静落下,叶景禾瞪着眼狠狠盯着叶景策,被冻得略有些凉的唇一张一合,吐字清晰。 “哥,你明明知道,他了解我的招数不错,可我也了解他的招数!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就是我,能杀了他的人,也只有我!” “够了!”叶景策低喝出声,缓缓走至叶景禾身前,蹲下身,同其四目相对,一字一句冷声道,“叶景禾,我告诉你,今后与元成泽有关的仗,你都不会被允许上场,你给我好好的待在营中,哪里都别想去!” “凭什么!”叶景禾愤怒出声,“叶景策,我是你亲妹妹,你这样做,分明是在软禁我!你对得起爹娘的教诲吗!” “软禁你?”叶景策气极反笑,“叶景禾,我告诉你,什么叫真的软禁。” 声落,叶景策站起身,同身侧喝了一声,便有士兵快步赶来。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98节 “将军,您吩咐。” “景禾将军违反军令,擅自出兵,按军中律例,罚二十军棍,没有命令,不得擅自出营!” “叶景策!”叶景禾怒喝出声,“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就不想报仇吗?那么多条命啊,师父他该死啊!你不想他死吗?” 姑娘凄厉的喊声回荡在空中,飞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叶景策静静看着叶景禾在士兵手中拼命挣扎着,白皙的脸颊涨得通红,那双水盈盈的眸子不甘地盯着他,蓦然间落下泪来。 “哥,你明明清楚,我才是最了解元成泽的人!你不想为京都那些无辜百姓报仇吗!你不想为咱们叶府上下报仇吗!你为什么要拦着我啊!明明我才是最熟悉那断生剑法的人啊!你有什么理由拦着我啊……” 哽咽的声音低低传出,叶景禾被押在雪中,微微低头,长发遮住面容,让人看不清她的神色,却能见她的下颚处挂着的摇摇欲坠的泪珠。 地上积了薄雪,踩上去是皮革般苦涩的声响。叶景策默然地听着叶景禾骂完,直至面前的姑娘骂得筋疲力尽,只剩细小的抽泣声,方才向前迈去一步,极有耐心地蹲下身去,抬手撩来她垂落在面前的发丝,对上她充斥着不甘的微红双眼。 “你刚才,问我有什么理由拦着你?”叶景策苦笑一声,压着薄怒一字一句道,“若我说,我想报仇,可我更想你平安活着!叶景禾,这理由够不够我拦你?” 第116章 甘为手中盾 “哥……”叶景禾愣住, 一眨不眨地盯着叶景策,含在眼中的泪落下,姑娘的晶亮的眼中泛起自嘲, “果然……怪不得你一直拦我……哥!你其实早就知道怎么破断生剑法了,对不对!” “师父曾经教过我断生剑法的,虽然……虽然我只学了一半, 但我知道, 这剑法的破绽便是它最后的杀招, 它最强之时, 也是它最薄弱之处,只要有人在它杀人之时趁机反攻,师父一定应接不暇。” 叶景禾喃喃说着, 见叶景策脸色愈白, 便知自己猜测得不错,之前叶景策重伤坠崖,想来就是接了最后一招,而元成泽之所以也伤得那样重, 多半是因为叶景策在被伤之时找到了断生剑法的破绽,抱着同归于尽的心反将了他一军。 “哥……”叶景禾定定看向叶景策, 眸光水亮, 声音带着种异样的雀跃, “你看, 你都明白的, 我们是可以杀了师父的, 只不过是需要一个人当肉盾, 当诱饵罢了!我是最了解师父剑法的人, 比寻常人接下的招数更多, 能拖延的时间更长,我就是最适合当这个肉盾的人啊!” “哥!”叶景禾瞪大了眼睛殷切道,“我可以去当那个盾啊!我心甘情愿成为哥的盾!” 姑娘抓着他衣袖的手微微收紧,几近癫狂的兴奋从眼中流露出来,叶景策盯着叶景禾的眼神愈冷,眼尾处慢慢染上一丝不可微察的红。 “当我的盾?你就那么急着去送死吗?叶景禾。”叶景策气极反笑,伸手指了指叶景禾心口的方向,声音微颤道,“叶景禾,你告诉我,你的这颗心里,除了仇恨还有别的东西吗?” “我……”叶景禾语塞一瞬,叶景策苦笑道,“你在乎过我们的手足之情吗?你口口声声喊我哥哥,你体会过我作为哥哥的心情吗?叶景禾,我问你,如果是当我当赴死的盾,你会为我担心,会同意我去吗?” “叶景禾。”叶景策苦涩道,“你的心里,考虑过我到底在乎什么吗?” 质问声落,叶景禾僵住,一双肖似父兄的大眼茫然地向叶景策看去,沉默良久,微微低下了头。 “带景禾将军下去,罚二十军棍,立刻执行。” 二十军棍,足够她短时间内骑不了马了。 声落,一侧僵持着的士兵忙动起手来,七手八脚地将叶景禾架走,不多时众人便听营中传来女子吃痛的叫喊。 士兵到底是畏惧叶景禾的身份,说是二十军棍,但哪里敢使劲儿去打,只做了个吃力的样子,手中的力道却小得很。二十棍落下,明明力道不大,这平素坚强的景禾将军却喊得像剔了骨一般,歇斯底里的哭嚎,仿佛是置气似的故意喊给谁听。 营中叫嚷声不断,叶景策默然地坐在帐中,低垂着眼静静擦拭手中的牌位,长发从一侧落下,半遮住他的脸,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少爷。”活虎的声音从门口处传出,迈步走进,见叶景策低头默不作声,小声道,“您别担心了,方才郡主去看小姐了。” 活虎话落,叶景策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头抵在牌位上,低垂的眼睫遮住眼中的痛苦,片刻,低声道,“活虎,你去告诉粟粟,今晚便用药吧,小禾那般性子,只有用药才能确保她不会有力气望外跑。” “是。” 帐中,叶景策的声音轻轻落下,帐外,叶景禾的哭嚎声被女子温和的声音打断,沈银粟裹着大氅在叶景禾面前蹲下,抬手用帕子擦掉姑娘脸上的泪痕,一双清亮的杏眼正对上姑娘委屈的眼神。 “嫂嫂,我哥打我。”叶景禾红着眼睛道,“他以前从来不对我动手的!” “小禾以前也没有违反过军规啊。”沈银粟低低道,叶景禾哭得通红的眼睛抬起,吸了吸鼻子,小声道,“嫂嫂也觉得我做错了?可我想报仇也有错吗?叶家上下,京中百姓,多少条人命啊!” “但你有没有想过阿策,你在乎那些人,可他在乎你。”沈银粟垂了垂眼道,“小禾,斯人已逝,生者如斯。无论何时,留下来的才是最重要的,你于阿策就是如此。” “可是……可是……”叶景禾咬了咬唇,眼中的水光再次开始打转,盯着沈银粟的眉眼倔强,眼睛微微一眨,一颗硕大的泪珠便顺势砸下。 “好了,不哭了,快同我回帐中看看吧,别真伤到了哪里。”沈银粟蹲身哄着,叶景禾眨眨眼,小声道,“可是我哥打我,我还是难过,嫂嫂不用管我,我没事的,但要是我哥问起来,你就说我伤得很重,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哦?小禾的意思是,你不打算同我回去看看了?”沈银粟眯眼道,叶景禾点点头,“哥喜欢往嫂嫂那里跑,虽然……虽然我知道他是担心我,但我……但我还是不想立刻见他,所以不要去嫂嫂那里。” “可若我作为医者,非要你去看看伤势呢?是不是还要我哄你去啊。”沈银粟威逼利诱道,“两个时辰前我哄哥哥,现如今我哄妹妹,你们叶家人未免有些太有趣了吧。” 轻轻柔柔的声音落下,令人不寒而栗,叶景禾一双大眼眨了又眨,片刻,抱着木凳向前爬了爬,凑到沈银粟耳边道:“嫂嫂,你……你不会也生气了吧。” “怎么会呢,我很喜欢小禾的,只是不喜欢有病不看的固执病人罢了。”沈银粟笑了笑,“对,你哥也总这样,你们兄妹这倔脾气真是如出一辙。” “那……”叶景禾犹豫了一下,微微向后看去一眼,见自己身后当真血迹斑斑,半晌,小声道,“那小禾听话,嫂嫂别生气,小禾这就跟你回去看病。” 话落,叶景禾想要扶着木凳起身,沈银粟见状忙抬手去扶,架着叶景禾,将大氅盖在她身上。 姑娘白皙的小脸半遮在毛茸茸的大氅内,一双圆眼泪汪汪地盯着沈银粟的侧脸,撇了撇嘴,闷声道:“嫂嫂真好,比我凶巴巴的哥好多了。” “你小心让阿策听见,又要挨骂。”沈银粟被叶景禾逗笑,轻声道,“你明知道他是担心你……” “那也改变不了他打了我的事实!”叶景禾说着,抬脚迈入帐内,委屈地趴在榻上,察觉到身下的衣服被沈银粟褪下,脸颊红了红,一头扎进被里。 冰凉的药膏涂抹在肌肤上,沈银粟抬手,侧目盯了盯叶景禾藏在被子里的脑袋,随后悄悄向身后看去,轻微颔首,门口处的侍从立刻会意,转身走出营帐,不多时便端了碗汤药过来。 “郡主,景禾将军的药熬好了。” “放这儿吧。”沈银粟接过,叶景禾从被褥中把头探出,低声道,“嫂嫂,我真的没有大碍,那药能不能不吃。” “这药讲究内服外用,小禾若想早些伤好上战场,最好还是喝了。”沈银粟淡声道,叶景禾眨眨眼,轻声呢喃道,“上战场……那我喝!我喝!” 说罢,挣扎这爬起半边身子,见沈银粟的汤匙送来,乖顺地张口喝下。 营中烛火微暗,叶景禾倦意袭来,伏在榻上的身子向被褥内靠了靠,不多时,呼吸便平稳下来。 “小禾。”沈银粟的声音隐约传来,叶景禾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听耳边传来女子轻柔的声音,“愿你一夜好梦。” 营中终于再次安静下来,人人都知叶将军夜里同景禾将军动了大怒,故而第二日一早见其出现在叶景禾帐前时,皆是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远远见其身影,便快步进入帐中请了沈银粟出来。 刚刚换好叶景禾身上的药膏,沈银粟收了药箱,掀帘从缝隙中向外看去,只见叶景策在帐前来回踱步,抬眼小心地向帐内看去,正对上她含笑的双眼。 “叶将军,来都来了,不进去坐坐?” “粟粟,你莫要打趣我。”叶景策低低回了一句,牵着沈银粟的手低头同她耳语道,“我又不是不知道,小禾她现在肯定不想见我。” “你倒有自知之明。”沈银粟轻笑一声,叶景策微微叹了口气,低声道,“她……她昨夜都同你说什么了?士兵打她可用了力?” “谁敢用力去打小禾将军啊,不过是小禾故意喊给你听的而已,至于她说了你什么,”沈银粟笑了一下,歪头揶揄道,“她和我告状,说你凶巴巴的好可怕,还念叨着你居然打她,你一点都没有我好。” “她还有心告状,看来确实伤得不深,不过她不知,她这嫂嫂是个偏心眼的。”见沈银粟语气轻松,叶景策心中松下一口气,抬眼向营帐的方向看去,听一侧沈银粟低声道,“阿策,我给小禾喂的那安神药虽然不伤及身体,但总是睡着对精神也不大好,你最好让生龙和活虎在暗中守着小禾,她若醒了,也让她活动一下身体。” “粟粟说得是。”叶景策点点头,低头把玩着沈银粟的指尖,方要开口同她继续说上什么,便听不远处传来士兵惊慌的大喊。 “启禀将军,我军在前方八百里处遭遇了敌军伏击!” 第117章 兄妹 “岂有此理!那什么守正阁未免欺人太甚!我和师弟们还未等到谷口便被他们暗中算计!真是可恶!” 营内, 祝无声怒骂声滔天,一掌拍在案几上,瞬间引了众人的目光看去。 “祝师兄莫要动怒, 这守正阁之人素来狡诈,师兄为他们动怒,实在是得不偿失。”洛子羡淡声道, 侧目向另一侧的叶景策看去, “阿策, 你这边战况如何?” “守正阁此次带十万精兵前来, 确实对我军有所冲击,按说此刻正是他们反击之时,可作为主帅的元成泽近几次仗却并未上场, 反倒是那副将阿权上场次数极多, 此人不敌元成泽武功,同我交战也多以牵制为主,依我看,他不似要真的同我军交战, 倒像是给主力大军拖延时间,吸引眼球。” 叶景禾话落, 对面的文昭, 念尘纷纷颔首, 齐声道:“回禀殿下, 臣身有同感。” “这般说来, 这敌军也是在等待时机了。”洛子羡目光沉了沉, “不过正好, 他们需要时间, 我们也需要时间, 眼下这般胶着倒是也给了我们机会,前几日江姑娘与红殊已暗中走访了五道峡附近,得知我军与五道峡之间有一平安村,此村有路通往五道峡上方,我军若能占领五道峡高地,此战便可借五道峡大举歼灭敌军。” “至于这平安村……”洛子羡侧目,目光落至沈银粟身上,“而今正被元成泽和守正阁之人,虽兵马众多,但地形地势独特,想来云安妹妹或许会有些想法。” 说着,洛子羡微微抬手,小哲子见状忙将地形图送至沈银粟案上,图上笔注鲜明,沈银粟只匆匆一看,便忍不住轻叹一句,众人闻声忙齐齐看来,对上满屋担忧的目光,沈银粟后知后觉地抬眼,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阿策,二哥,师兄们,你们不必担忧,我并非是因这平安村难攻才叹息,不过是觉得有些可惜罢了。” “可惜什么?”祝无声问出口。 “可惜楚衡师兄为人上进,聪慧好学,我本以为他会用所学之物为百姓立命,建功立业,不曾他竟会用师父所教的兵法同我较量。”沈银粟惋惜声落,祝无声连带一众师兄冷哼一声,开口道,“粟儿师妹怕是不知,楚衡当初本就是因心思不正偷学技法,才被师父赶出师门,不过是念在师徒一场,想着给他留上一丝薄面,这才谎称了其他原因。因而你也不必为他感到惋惜,他本性如此,本就不是值得期望之人。” 想着对年幼时的自己百般照顾的楚衡,沈银粟抿了抿唇,并未作答,长睫落下,掩住眸中划过的一丝失落。 人真的可以经年累月的伪装自己吗?哪怕是生活细节,说话的语调,看人的眼神,都是可以伪装的吗? 楚衡对她如此,元成泽对叶景禾如此。 十年如一日的亲人之爱,到头来难辨真假。 察觉到沈银粟眼中身上似有而无的落寞感,叶景策轻轻用手覆住她的手背,宽慰似地握了握,随后侧首向洛子羡看去,“此次战事虽是朝中占据主动,但最近几场仗下来,可见的是朝中对我军仍有忌惮,眼下局势胶着,望殿下给我和郡主一些时间,让我们与诸位将军从长计议一番。” “阿策放心,我自知战场之事不能急躁冒进,你与云安是我的左膀右臂,你们二人尽管商议,我自然不会催促。” 又分别将近日战况禀告了一番,待众人走出营帐,已是过了两个时辰。祝无声率先从帐中迈出,膀大腰圆的身材在门口处一站,便似一堵墙似的将人拦住,见沈银粟迈出,先是一乐,又见叶景策随其一并走出,笑容立刻收回。 “师妹,近日营中伤患众多,你日夜操劳,师兄我特意备了些滋补的药羹,你且过来尝尝。”祝无声话落,幽怨地瞥了眼叶景策,想起上次沈银粟一怒之下扎在他们身上的银针,嘴角颤了颤,忍辱负重道,“见者有份,身边的这位也一并来吧。” “身边的这位?”叶景策眉头微微抬起,指了指自己,“祝师兄指的是我?” “不然呢?”祝无声盯着沈银粟,同叶景策阴阳怪气道,“除了咱们叶将军,还有谁是我师妹的宝贝大疙瘩呀!啊?” 最后一个字尾音上调,一个近两米的大汉抱着手臂翻着白眼,趁着叶景策还没还嘴,正欲乘胜追击,就听身后传来温良温吞怯弱的声音,“无声,你说好了陪我去吃饭呢,那那那那……那炊事营好多人,我我我……我光是和你说,想起那场景都害怕,他……他们太热情了,好吓人。” “祝师兄忙着夸我是粟粟的宝贝疙瘩呢,自然陪不了温师兄你。”叶景策漫不经心的声音落下,颇有挑拨之意,沈银粟暗中拧了其后腰一下,却见那人非但不躲,反倒是一只手绕到后面,攥住她的手不让她动,眉梢一扬,故作小声道,“哎呀,粟粟,祝师兄还在这儿呢,你不用拉我手安慰我,师兄又没像之前一样欺负我。” “什么?欺负叶将军!”温良闻言一惊,看向祝无声训斥道,“无声,你又胡作非为!我早和你说过,叶将军人不错,你不要为难他,你怎么就不听呢!” “师兄,我不是,我没有!”祝无声当即争辩起来,沈银粟横了叶景策一眼,刚要上前为祝无声解释,便察觉到背后牵着自己的手一紧,将她猛地拽回,头顶传来男子低低的声响,带着有恃无恐的放肆。 “粟粟,这可是祝师兄先招惹我的,你可别拉偏架。”叶景策低语,见祝无声被温良拽走,满意地扬了扬眉,顺着其离去的方向望去,不见祝无声的身影,却见一抹熟悉的身影站至营帐,微微探身,小心地看着他。 “嫂嫂。”叶景禾小声开口,沈银粟回头,见叶景禾穿着单衣站在雪地中,便也顾不得教训叶景策方才戏弄祝无声之举,忙要抬步迈去,步子方一迈出,就觉手臂被人拽住,叶景策抬眼看了看叶景禾,垂眼同沈银粟别扭道,“粟粟,你帮我打探打探,看看她如今……可还怨着我打她。” “阿策,你既好奇,为何不自己去问?小禾是你的妹妹,她若知道你关心她,心中自然高兴。”沈银粟轻声劝道,叶景策蹙了蹙眉,双眼看向叶景禾的方向,“不成,我若开口岂非是我先认输,她性子执拗,我本就是要吓着她不敢对阵元成泽,若是此刻认输,那先前的教训还有什么用?” 叶景策声音低下来,扯了扯沈银粟的手:“好粟粟,你就帮我打探一下。” “好吧。”沈银粟微微颔首,手掌抽离了叶景策的掌心,快步向叶景禾走去,姑娘着一觉似乎睡得很沉,醒来后脸色也恢复了些许,一身素色单衣站在雪中,墨色的长发顺着脸颊两侧垂落,黑白分明的眼中映着沈银粟的身影,见其走过,紧紧握住她的手。 “嫂嫂,你们可是又商议嘉楠关之事了?”叶景禾自责道,“怪我近日懒惰,未能帮上哥与殿下。” “小禾这是说得什么话?你被阿策处罚,身上有伤自然需要休息,如何称得上懒惰?”沈银粟话落,尝试着打探道,“只是小禾有心帮阿策,可是原谅了他处罚你之事?” “原谅?”叶景禾咀嚼着这两个字,抬眼去看叶景策,联想到叶景策方才拽着沈银粟低语的样子,自知沈银粟这话是替叶景策问的,一时间委屈感涌上,撇了撇嘴道,“嫂嫂,我阿爹阿娘都没打过我,他此次非但打了我,还在打完我之后装作无事发生,不去看我,也不主动和我开口讲话,若他这般态度我还原谅他,我岂非太过廉价?” 叶景禾声落,叶景策悄悄向二人方向看去,见二人的话似乎已经说完,轻咳一声,捂着手臂道:“粟粟,我的伤口好像又裂开了,你快来帮我看看。” “伤口裂了,不应该啊。”沈银粟闻声快步走回,刚低下头握住叶景策的手臂,便听头顶传来男子小心翼翼的声音,“粟粟,她怎么说?” “认为你态度不好,所以没有原谅你。” “态度?”叶景策反问出声,“什么样算态度好?”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99节 “比如你先开口同小禾说话。”沈银粟道,叶景策咬了咬牙,“做梦!分明是她违反军规,又执拗地要同元成泽交手,我本意护她,拦她冒然送死,为何还是我认错!” 叶景策撇过脸道:“粟粟,你告诉她,要我认输,想都别想!要开口说话也是她先!” 习武之人听觉远比一般人敏锐,叶景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叶景禾自然也听得见,闻言更气得用脚尖踢了踢石子,效仿着叶景策道,“嫂嫂,我头疼,你快来帮我瞧瞧。” 头疼,别是因为喝了安神药,睡太多了才头疼的吧。 沈银粟快步走去,叶景禾见状忙拉住她,刻意大声道:“嫂嫂,我哥那天打我,是在众目睽睽下令我难堪,就算我触犯军规理应挨罚,他作为兄长,也该去看看我吧!同我置气这么多日,可见这人心眼多小!” 同她置气,她也不想想他究竟是为何同她置气! 叶景策蹙了蹙眉,开口道:“粟粟……” 十米啊,这二人中间也就隔了十米啊,有话何故不与对方直说呢! 沈银粟咬了咬牙,耐着性子走至叶景策面前。 “粟粟,你知我不愿同人怄气,若非触及底线,断不会同人计较,就好比有人急着上元成泽面前送死,若我再发现一次某人有这样的想法,便不仅仅是军棍伺候了!” “嫂嫂,我牙疼!”叶景禾不甘示弱地喊来沈银粟,“嫂嫂,你说报仇雪恨何错之有?以一人之身换敌军将领性命,何错之有?” …… 二人的话语声愈来愈大,已经毫不掩饰地要让对方听见,偏偏又都是固执性子,不肯承认自己在和对方说话,只来回寻着沈银粟,故作同她说话。 这短短的十米路,沈银粟耐着性子走了许多个来回,见二人又有要吵起来的趋势,终于再也忍无可忍,站在中间咬牙切齿道:“你们二人不许再吵了!这样来回折腾我,又不肯把话同对方直说,怎么,你们二人觉得这般行径很有趣吗!” 第118章 庄周梦蝶 训斥声落, 兄妹俩对视一眼,双双噤了声。 叶景禾低着头不肯说话,叶景策侧目看向别处, 沈银粟揉着眉心正想着如何让这兄妹二人和解,便见不远处生龙急匆匆的跑来,见了她先是躬身行礼, 随后抬眼看向叶景禾, 焦急道:“大小姐, 怎么一会儿没见, 您就跑到这里来了?” “怎么,我来这儿不行?”叶景禾不慢地鼓了鼓嘴,盯着叶景策小声道, “不过生龙你这话说得也对, 我何必来这儿找哥的不痛快,倒不如回去待着让他省心。” “小姐……”生龙欲言又止,掀眼向叶景策看去,片刻, 干笑道,“小姐您也别说这话, 少爷哪能真跟您生气啊, 您吃药的时辰到了, 趁着药还热乎, 先跟属下回去喝药吧。” “是啊, 小禾, 你身上的伤还没好, 先回去喝药吧。”沈银粟温和的声音传来, 叶景禾忙点点头, 悄悄向叶景策看去,见其也正瞥向自己,微微皱了皱鼻,小小的翻了个白眼。 嫂嫂和她说话了!嫂嫂没和她生气!嫂嫂一定会替她教训哥的! 叶景禾哼了一声转过身去,望着姑娘的身影走远,叶景策总算把头转了回来,目光落在沈银粟低垂的眼上,弯身看去,低声道:“粟粟,你可是生气了?刚才是我不对,不该折腾你的。” “我倒是不生气,不过是担心你们二人吵起来罢了。”沈银粟微微叹了口气,由着叶景策从环住自己的腰,侧目看去,见其长睫下难掩失落。 “阿策,你还在担心?” “嗯。”叶景策低低应了一声,自嘲道,“你也看见了,她还没有打消上场作战的念头。” “有安神药和生龙活虎在,也许能拦住小禾吧。阿策,你也别太担心了。”沈银粟说着,安慰似的摸了摸叶景策的脸,轻声道,“倒是你,近日朝廷军队屡屡挑衅,元成泽又不知在密谋什么,你要当心才是。” “放心吧,粟粟,我会注意的。”叶景策笑着应了一声,听沈银粟提到元成泽,眉宇间稍显担忧,“不过说起来,元成泽最近当真是过于安静了,但愿这人别是又预谋什么诡计之事吧。” 营中又开始飘雪,冷风吹过,让雪花席卷着纷飞到别处,朝廷的大营自比定安军的完备,炽热的大营中,虎皮地毯奢华厚重,垂下的床帷上纹着赤金饕餮,榻上壮汉衣着潦草,不拘小节,酣声一阵高过一阵。 帐外小兵胆怯地呼了几声,见帐中之人没有声响,瑟缩地回过身去,同面前青衣男子道:“启禀林参谋,元将军尚在休息,不宜接见参谋。” “此前一战怕不是累到了元将军,近些日子非但不能出战,甚至连见人都不愿见了。”林行冷冷一笑,小兵立刻躬身赔罪。 “罢了,待元将军休息好了,你再去同我禀报吧。”林行神色淡淡,带着身后的阿权转身离去,没走几步,便听身后传来阿权的声响。 “师兄,这元成泽只怕是个无能之辈,先前他出战那场我听人禀报了,虽然被叶家兄妹围剿,可那叶景策不多时便收了兵,根本未同其过多交手,他怎的一回来便称自己受伤不宜出战,愣是打乱了师兄原本的计划。” “他哪里是受伤不肯出战,分明是害怕在战场上见到某些人吧。”林行拢了拢袖,淡漠道,“既决定了追名逐利,便不该有妇人之仁,到头来成不了大事,又做不得善人,只会成蠢人一个。” “师兄这是什么意思?”阿权不解道,林行垂了垂眼,脑中莫名浮现出沈银粟,半晌,嗤笑一声,“没什么,不过是觉得这人行径与我有些相似,都是与故人为敌,可叹这人既要又要,只怕到头来什么都握不住。” 林行话落,似是不愿多说得摇摇头,侧首向阿权看去,笑着道:“对了,前几日让你派人劝降其余师兄们,让他们为我们提供定安军情报,如今他们可有答复?” “师兄你向他们承诺的报酬那样丰厚,自是有人应下,届时他得了军中安排自会派鸿鹄堂的学子为我们送信,那些孩子年纪不大,人又机灵,到时候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的。” “那便好,到时候开战,我便要看看那叶景策如何在绝境中周旋。”林行点点头,嘴角扬起,露出讽刺的笑,“妙哉啊妙哉,在名利面前果真是人人皆会折腰,师兄明智,愿意帮咱们,现如今只盼着咱们这元将军赶快醒来,率兵让这一场背叛的好戏赶快上演。” 回首望去,帐中仍旧毫无响动,帐内的男人睡得昏沉,酒壶洒落在榻边,男子脸颊酡红,鼾声中隐藏着低语。 “小禾……小禾……” 眼前的景色亦如十几年前那般熟悉,府内红绸遍布,爆竹声不断,人群熙攘间,元成泽看着叶家夫妇抱着个软糯的女童走出,小丫头眼睛又大又圆,滴溜溜地环顾四周,对着她的方向咧嘴笑起来,露出口中几个小牙。 “今儿是小禾一周岁的生辰,这可是将军和夫人的掌上明珠,阿泽,你备了什么礼啊?”一侧同僚开口,元成泽呆滞住,片刻,挠头道,“我哪知孩子喜欢什么啊?不过是送了些值钱的俗物,这礼便是送将军不送孩子了,但愿将军见着我这些金银俗物,别嫌弃我粗鄙才是。” “哈哈哈哈,阿泽这话可说错了,你是将军的爱将,将军怎会嫌弃你。”同僚笑道,扯着元成泽往前走,“快走快走,一会儿叶小姐抓周,咱们去看看热闹,我早听将军说希望女儿知书达理,不同于儿子,做个富贵闲人,安稳一便好,今日我便要瞧瞧,将军可能如愿。” 同僚说着,拽着元成泽挤到前侧,只见白白胖胖的女婴周围放满了书本,一侧俊朗的小男孩刚要把其中一本书换成木质的长枪,便被叶冲瞪了一眼。 “策儿,你鬼鬼祟祟地在干什么?” “没……没干什么。”男孩讪讪地把书本换回去,惹得元成泽身侧的同僚大笑出声,“将军也真是的,这围了一圈书,分明是在作弊嘛,小公子把自己喜欢的东西还给妹妹摸,竟还被威胁着换了回去,真是可怜。” 话落,拍了元成泽一掌,急声道:“快看,娃娃动了!” 一时间众人皆向叶景禾看去,但见那软糯糯的小团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在叶冲期待的目光中,一脚跨过地上的书,摇摇晃晃地向元成泽走来,睁着一双大眼扑到他脚边,抓着裤腿道:“抱抱。” 屋中顿时笑声一片,身侧同僚给了他一个肘击道:“阿泽,抱啊,愣着做什么。” “抱?怎……怎么抱小孩啊?”元成泽忙不迭地看向叶家夫妇,见叶冲笑呵呵地点了点头,朗声道,“成泽,抱啊,这丫头皮得很,你怎么抱都没事的。” “可是……但……”元成泽语无伦次地回应着,在周遭一片催促声中抱起脚下的团子,甫一上手,便吓得险些扔了出去。 怎么会怎么软,这么温热,像要化在掌心的小太阳一样,让他不自觉地紧张到浑身发烫。 他这粗糙的大手何时捧过这样香香软软的小东西。 “要,木头。”小姑娘白嫩的小手指着他腰间挂着的饰品,那本是他闲暇时照着自己重剑的模样雕的小玩意,一见叶景禾含糊不清地开口,连忙扯下来塞到她手中,见那小丫头欢喜地摸了摸,肉乎乎的手攥着小木剑连带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完了,将军的计划怕是落空了,这书是看都没看,直奔重剑来了!” 耳边似乎有人调侃了一句,周遭顿时笑了起来,元成泽恍若未闻地站在原地,他第一次抱孩子,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世界上有这样轻的小东西,他小心翼翼,紧张又莫名雀跃地等着怀中小家伙的下一个动作,他莫名觉得胆颤,他怕她在自己怀中哭出来,怕她下一秒就推开自己,怕这软软的小东西被自己粗犷的模样吓到。 他下次见她,一定要把自己装扮地和蔼些。 他明天能见到她吗?或许他可以寻些事由找将军,她看上去似乎有些喜欢他的,他带些吃的玩的哄着她,她应该会让他抱一抱吧,或者把这小木雕送给她,除此之外,小姑娘还会喜欢什么呢? 衣裙,糕点,糖,胭脂水粉,总该喜欢其中一样吧……不行,胭脂水粉还是早了点,他可以以后给她买。 元成泽恍惚地想着,被人叫了几遍才回过神来。 “成泽,我和景儿一直把你当做弟弟,如今小禾抱着你不撒手,可见也是喜欢你的,不知你可愿意当她的师父,管着这小丫头啊?” 师父?当她的师父? 元成泽愣住,半晌,眼中亮起,连连点头道:“多谢将军厚爱,成泽一定照顾好小姐。” “叫什么小姐啊,她是你徒弟,该是她敬你才对。” 元成泽站在原地,喜悦间似觉眼前瞬息万变,再一抬眼,面前已不再是喜庆的周岁宴,而是明亮的灯光和一桌子欢笑的熟悉面孔。 “成泽,今儿是过年,你倒是多吃点啊。”叶冲说着给元成泽夹了个饺子,对面叶夫人闻声道,“就是啊,成泽,你跟了阿冲多年,咱们早就是一家人了,你不必客气,只当这里是自己家就好,敞开了吃。” 叶夫人话落,叶景禾微微向元成泽靠去,小声嘀咕道:“师父,你千万谨慎,今日这饺子是我娘亲自煮的,她那厨艺可不是一般的差,你且先试试这饺子熟没熟,熟了告诉我一声,我再吃。” “娘!小禾说你饺子没煮熟!”叶景策闻声大喊,叶景禾瞬间忿忿看去,伸脚要踹叶景策的凳子,被后者嬉笑着躲开。 “笨蛋,碰不到吧。” “师父!爹娘,我哥又欺负我!”叶景禾咬牙大喊,元成泽恍惚地看着面前热闹的场景。 她何时长大了呢,长成了这样明媚的姑娘,他好像疑惑了一瞬,但又很快接受,因为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那样粗糙褶皱。 他既然已经老了,她自然该长大。 可他已经这般年岁,打过那么多场仗,为何还只是一个副将呢? 他看向叶冲,名声,财富,荣誉,家庭…… 羡慕与嫉妒一同生根发芽。 他食不知味的吃下第一个饺子,蓦然抬首,不见热闹的一家,只见营帐外匆匆赶至的叶景禾。 “师父!我哥要是问起我,你就说没看见过我!” 叶景禾一头冲进来,手中戴着个他从未见过的镯子。 “师父你看,是唐哥哥送我的,好不好看?”叶景禾摆弄着镯子,急急忙忙地展示给他看,“不过他们文人可真腼腆,他送镯子给我的时候,那脸红得我还以为他生病了,要带他去医馆瞧呢。” 叶景禾兴高采烈地笑着,元曾泽扫过其腕间,匆匆一眼便知那镯子价值不菲,只怕是那唐家小子的传家之物,估摸着是传闻中唐夫人要留给儿媳的那只,如今被这唐家小子送给叶景禾,那唐御史若是知道,怕不是直接气晕过去。 唐御史那人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那唐家小子人虽然不错,但他们家小禾最好还是少同他接触。 元成泽想着,刚要开口劝叶景禾退回去,便听门外传来气冲冲的脚步声,叶景禾见状忙躲到屏风后,小声同他祈求道:“师父师父,救救我嘛。” 话落,缩回头去,下一秒,叶景策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叶景禾!你给我出来!”少年掀帘走进,见了他象征性地行了个礼,随后喊道,“叶景禾!你把东西还回去!我给你买几个镯子都成,那小子送的你不能收!” 帐内没人说话,叶景策迈步便要向屏风处走去,元成泽见状忙抬头拦住。 “少将军,小禾不在这里,你这样急着找她,可是出了什么事?” “您没有见过她?”叶景策蹙眉道,元成泽微微向屏风后瞥去一眼,开口道,“没有,少将军这样急着找她,倒是让我心慌。” “您不必心慌,不过是些私事罢了,并非是她遇到了什么危险。”叶景策话落,似是有些难抑烦躁,愤然开口道,“您怕是不知,唐辞佑那厮居然把他们唐家祖传的镯子塞小禾手里了,我早看出他那人对我妹妹心思不纯,没想到不纯到这种份上!” “我本就同他互看不顺眼,他一心琢磨我也就罢了,居然还琢磨上我妹妹了,早知如此,在他上次写诗骂我之时,我就该揍他揍得更狠一点,虽然粗鄙,但好用。”叶景策急道,“您就说说他们唐家,爹那样也就算了,一家子文邹邹的,平日里就会说些酸话,那唐辞佑幼时更是体弱多病,好不容易有点文采,还都用在骂我身上了,若是小禾同他在一起,以后遇到危险,那唐辞佑怕不是只会躲在小禾身后,写着酸诗骂歹人!” “总之!”叶景策掷地有声道,“他别想碰我妹妹!他配不上!谁也配不上!” 叫嚣声落,少年气得满脸通红,元成泽盯着其看了两眼,难得觉得这平日里瞧着不顺眼的毛头小子有几分眼光,话说得也很有道理。 唐家小子怎么配得上他家小禾呢,是该让叶景策把那镯子抢着送回去才是。 可是……他的小禾刚才那样高兴。 元成泽垂下眼,片刻,开口道:“少将军去别处找找吧,元某不曾见了小禾,你若寻到她记得告诉她晚些时候我要带她练剑的。” “元叔叔放心。”叶景策颔首,听不远处有响动,忙转身跑出。 脚步声渐远,叶景禾探头向外看,见元成泽无奈地点了点头,几步跑出,飞扑到元曾泽身上。 “师父,你真好!我就知道你最疼我了!你都不知道,我要是被我哥抓到,那可就惨了!”叶景禾说着,把手上的镯子晃给他看,“师父师父,你帮我想想,我要送给唐哥哥什么,这镯子这般贵重,我把我家祖传的东西玉如意送给他怎么样,那玉如意可结实了!打人都行的,还能防身呢!” 叶景禾说着,元成泽苦笑着摇摇头:“小禾,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爹最不喜欢那唐御史……”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100节 “可父是父,子是子,他与他父亲又不一样,为什么仅仅因为他的父亲,就不接受他呢?”叶景禾不解道,见元成泽语塞,咧嘴笑起来,“看!师父也觉得我说的对,是不是?师父师父,等我打赢仗,立了功,我就想请圣上赐婚,可我现在谁都打不过,你帮帮我好不好嘛,你给我设计一套超级厉害的剑法,能让我学会后,谁也打不过我,好不好嘛。” “好,你说的话师父哪有不应的道理。”元成泽笑着拍了拍叶景禾的头,叶景禾立刻欢呼起来,“师父最疼我了!到时候师父再给这套剑法起一个威风凛凛的名字,咱们师徒一起把这套剑法打出名声,好不好?嗯……七杀师父觉得怎么样?留命?不行,太直白了……” 断生……就叫断生吧。 如果他真的能为她创造出那样的剑法。 元成泽扯了扯嘴角,目光尽数落在叶景禾的笑颜上,听她坚定道:“我要用师父教我的剑法,斩尽这世上一切罪恶!” 她要用断生,斩尽这世上一切罪恶…… 她要用断生…… 一双眼猛地睁开。 面前仍旧是熟悉的营帐。 灯火熹微,外面已是黑夜。叶景禾呆滞地坐在榻上,长发蜿蜒至膝上。 “活虎。” “小姐有何吩咐?”活虎闻声急步迈入帐中,见叶景禾脸上有泪痕,神色更加紧张。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子时。”活虎道,叶景禾点点头,喃喃道,“我好像……又睡了很久。” 活虎不敢说话,叶景禾茫然地环顾四周,她方才似乎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可梦中都发生了什么她一点也不记得,她好像梦见了师父?但她又记得不真切,许是师父梦见了她? 庄周梦蝶,似真似幻。 她麻木地坐在榻上,低头看着自己布满薄茧的手。 “我哥呢?我和他吵完之后他可曾过来看过我?他如今在那里?” “回小姐的话,少爷……少爷未曾来过。”活虎讷讷道,见叶景禾眼中闪过失落,忙接着道,“不过这也并非少爷不想来,而是您同少爷吵完的下午敌军便展开了突袭,少爷率兵同其交战,而后几日忙着同二殿下商议战术,而今仍旧不在营内。” “我睡了这么久嘛……”叶景禾轻声道,低头盯着自己掌心的茧,半晌,微微攥起,低笑出声,“哥,我这一生,大抵只有这一次要违背于你。” 第119章 留一封情书 “景禾将军近日如何?” “启禀郡主, 景禾将军近几日很是安静,以往睡醒后常吵着要去打仗,但近几日醒来, 她非但不吵着要去打仗了,反而学着看起书来,偶尔坐在书案前发呆, 似乎是要写什么, 但往往这一写就是呆坐好几个时辰。” 士兵话落, 沈银粟步伐停住, 蹙眉向士兵看去,语气中满是不解。 “写东西?以往没听说小禾有这爱好啊。” “这……这属下也不知。”士兵摇头道,沈银粟微微叹了口气, “罢了, 不管小禾做什么,只要她能有喜欢的事情做便好,不然这睡得昏昏沉沉的,人也容易没有精气神。” “郡主说得是。”士兵点点头, 同沈银粟道,“属下听生龙大哥说景禾将军正醒着呢, 郡主若担心, 不妨去看看?” “嗯, 我也正有此意。”沈银粟颔首, 裹了裹身上的狐裘, 踩着地上厚重的积雪向叶景禾营帐的方向走去。 入了冬, 日头便短了起来, 沈银粟原本不解叶景策讨厌冬日, 而今几年下来, 倒也同他一样,见了这绵延的雪便觉寒凉。 “小禾,我可以进来吗?” 女子的声音响起,叶景禾的笔尖一顿,匆匆将纸张盖住,起身迎着道:“当然可以了,嫂嫂来看我,我高兴还来不及。” 话落,掀开帘帐,沈银粟抬眼看去,正对上姑娘黑白分明的圆润双眼,这几日太忙,她已有几日未曾抽身看她,如今一见她,却只觉她消瘦许多,素衣乌发,难得娴静。 “嫂嫂今日怎么有空过来?营中事务可还繁忙?” “虽然繁忙,可看你也同样重要。”沈银粟笑了笑,余光落在书案上摆放的纸张上,刚有些好奇,便被叶景禾的话打断。 “嫂嫂,我……我好像睡了很久,你能不能和我说说最近的事?” “小禾想知道些什么?”沈银粟在叶景禾身侧坐下,见叶景禾喃喃开口,“我哥他……还在同我生气吗?他这些日子可说起过我?” “自然说起过你。”沈银粟想着叶景策的样子下意识笑了笑,闻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别扭性子,不过是不肯先认输罢了,实则早就不同你生气了。他最近操劳,我也好些日子才能见他一面,他见我时总同我问起你,又不让我告诉你。” “真的吗!”叶景禾眼睛一亮,眨了几下后又暗淡下来,小声道,“不过哥这样频繁的出战,嫂嫂是不是很担心。”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从我选择他开始,我就已经做好了为他担心的准备。”沈银粟平和地应了句,见叶景禾失落地垂下眼,忙打起精神,一脸骄傲地笑了笑,“不过你哥在上次坠崖后就改好了,现在受伤知道自动和我去说,也不怕脏兮兮的见我了,总算是听话一些了。” “那便好。”叶景禾扯了扯嘴角,盯着沈银粟温和的笑眼看了会儿,片刻,声音更低,“那朝中呢,朝中如今如何了?” “我听二哥说似乎有太监拿出了高掌印通敌叛国的罪证,而今二人僵持不下,朝中大臣也都在观望,局势很是严峻。”沈银粟思索着说道,叶景禾点了点头,下意识瞥向书案上的信纸,半晌,低低道,“那……唐辞佑呢?” “唐家的那位?”沈银粟语塞一瞬,见叶景禾闷闷点头,肩膀微微收缩,手指不自然地拧着袖口,“他还好吗?他有没有被牵连?他……” “他很好。”沈银粟顿了顿,“他步步高升,如今已是朝中重臣,小禾不必为他担心。” “朝中重臣……” 叶景禾愣住,口中恍惚地念着,说不清心中是何等滋味。 她是想给他留一封信的,可思索了几日,却不知写什么好。是问他最近还好吗?还是问他为什么投奔四皇子?还是说我相信你,你一定有苦衷? 叶景禾茫然地想着。 她那样喜欢他,总想和他好好的道个别,跨越万水千山,这留下的信总有回到京都的那一日,只待那时,他看过,便算作别。 “小禾,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沈银粟的声音响起,叶景禾不等回话,便听帐外传来士兵的禀报声。 “启禀郡主,景禾将军的药熬好了。” “拿进来吧。” 药碗端到面前,叶景禾盯着棕色的汤药皱了皱眉,伸手轻轻推开,强颜欢笑道:“嫂嫂,我伤都好了,能不能不喝这药了啊,这药苦死了。” “还是喝一些吧,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小禾,你还是多养养吧,养好了才能去打仗。”沈银粟伸手轻轻推去,叶景禾撇了撇嘴道,“好吧。” 话落,伸手接过,方要低头喝下,便觉帐内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她手中的碗上。 他们……为什么都看着她手中的碗? 犹豫一瞬,某种诡异的猜测在脑中闪过。叶景禾垂了垂眼,仰头喝下汤药,药碗放下,脸上露出疲累的笑意。 “嫂嫂,我近日精神似乎不大好,这才刚和你说了多久,就又觉得困了。”叶景禾轻轻靠在沈银粟肩头,察觉到有人轻缓地拍了拍她的头顶,耳边传来温和的宽慰。 “冬日里总爱困乏,你既累了那便早些休息吧。” 沈银粟扫了眼已经空了的药碗,随即站起身来,将叶景禾扶到榻边,又同其叮嘱两句,便转身走出营帐。 而今战争频繁,营中伤员众多,她实在是太忙了,忙到分身乏术,忙到没有时间去向身后的姑娘望去一眼。 若她回头,兴许能从她那双包含着水光的眼中察觉到一丝决绝。 唾盂……唾盂在哪里? 听闻沈银粟脚步声渐远,叶景禾慌忙找来唾盂,拼命用手抠着自己的嗓子,方才喝进的药尽数吐了出来。 姑娘的脸色苍白,呆坐在地上,静静盯着帐中燃烧的火烛。 如果这次她没有像以往那样犯困……是不是就说明真的是这药的问题? 她向来是闲不住的活跃性子,每分每秒都能找到事情去做,可如今她静静地坐在地上,只觉得每一秒都束手无策,每一刻钟都让她煎熬地想要痛苦。 她似乎许久未曾这样精神了。叶景禾痴痴笑出了声。 果然是这药。 为了不让她和元成泽交手,她这哥哥也算想尽了办法,甚至让嫂嫂为她做了药汤。 夜里寒风肆虐,像有人在哭嚎。叶景禾苦涩地笑了笑,盯着那药碗出神,不知过了多久,释然般地轻笑一声,慢慢站起身,走到书案前,翻过书案上的那张信纸。 她这几日尝试着写信,可惜她文采不好,只怕他看了嫌弃,故而废掉了很多张纸,还经常写着写着便睡了过去,而今她头脑难得清醒,坐在案前,竟反倒是只字未写。 关心,责怪,质问,信任……她该同他写那一封? 橙黄的烛火下,她像是个被课业为难的孩子,支着笔苦思冥想,过了不是多久,才兀自笑了笑,落下笔来。 留一封情书吧,留一封情书给他。 告诉他,她对他的情感从不吝啬于讲述给他听。 告诉他,她决定去信任他的选择。 …… 战火停熄后,她希望遗留下的是爱,他收到的,也是爱。 叶景禾静静地想着,在幽暗的烛火下,一笔一划珍重地写着这封信。她幼时不爱练字,故而字迹及其一般,可这封信似乎占据了她这辈子最大的耐心,让她得以斟酌地,小心地写完每个字,竭力让每个字都好看一些,配得上那收信之人。 最后一笔落下,天色大亮,掀开帘帐,有寒风裹挟着雪花吹入,她眯眼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是马蹄的声音,是军队回来了。 她迈步走出,清瘦的身子裹着素色的披风,乌发红唇,漆黑的瞳仁像晕开的笔墨。 “大小姐,您要到哪里去?” “我睡累了,想出去走走也不行吗?”叶景禾对生龙咧嘴笑了笑,抱怨道,“一觉梦醒,我想吃莲子糕了,生龙,你去附近的城中帮我买些吧。” “这……”生龙犹豫了一下,他奉命守着叶景禾,按说不该离开,可他听命于叶景禾十几年,她的要求他如何拒绝。 反正眼下没有打仗,她也无法冒然冲进战场,想来应当不会出什么差错吧。 生龙想着,点了点头,忙起身向马厩处走去。 身边清静下来,叶景禾心中忧虑消散,迈步向叶景策的营帐走去,未等走近,她便瞧见那大营口处卸甲的军队和休息的战马。 “果然是哥回来了。” 喃喃自语声落,叶景禾放轻脚步,示意帐前的士兵噤声,随后悄悄靠在帐前,听帐内传来二人的议论之声。 “阿策,明日之战不但那守正阁之人会倾巢而出,只怕那沉寂已久的元成泽也会在现身,你切忌意气用事,不要与他们以命相搏,只为二哥与文昭将军拖延时间便可,一旦局势发生变故,便拉响箭,师兄们和江姑娘会立刻前去支援。” “粟粟你放心吧,我自是不会意气用事,况且我们这计划周密,定能拿下那平安村以南地界,你不必担心。” …… 屋内话语声不断,帐外叶景禾静静听着,在听闻元成泽三字时,默默紧攥住了拳。 终于等到你了,师父。 小禾这就用您亲手教的剑法,来为您送终!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101节 第120章 宿命 承德十年, 腊月二十七,乙未日,天大寒, 暴雪千里。 天河城大营前,寒风凛冽,兵马浩荡, 众将士披坚执锐, 似在白茫茫的大地上打翻了砚台, 乌压压的如集聚的黑云。 狂风呼号, 雪粒撒入眼中,挡在面前的手臂微微放下,沈银粟抬首, 眯眼看向马背上的男子。 “阿策, 近几日天气恶劣,本就不宜行军,你此行务必当心,若遇雪雾, 切记与二哥他们保持联系。” “这话我都记住了,必然字字照做, 粟粟你就放心吧。”叶景策闻言俯身下来, 伸手系着沈银粟颈间的狐裘带子, 一双漆黑的双眸径直盯向沈银粟被冻得通红的脸, 片刻, 唇角扬起, 露出一口皓齿, 按在缰绳上的大手伸来, 用手背试了试沈银粟脸颊的温度。 “粟粟, 你这脸冻得通红,乍一看,倒和你害羞时的样子有些像。” “你少贫!临走临走还要打趣我,可还有个正形?”沈银粟小声嘀咕一句,口中虽是嫌弃,动作上却由着那双手在自己的脸上轻轻蹭过,一双杏眼微抬,眸中晶莹剔透,清澈的眼底映着面前男子俊朗的模样。 “保护好自己,别让我担心。” “放心吧,我哪舍得。”叶景策笑着应了声,在沈银粟向前走上一步之时,猝不及防地向前靠去,在她唇角烙下一吻。 “既是来送行,就该展示些诚意。” “是我最近展示的诚意还不够多吗?叶将军,人呢,最怕贪得无厌。” 沈银粟好笑地盯了叶景策两眼,见其有恃无恐地扬了扬眉,直起身来握住缰绳,微微歪头,束起的长发在一侧肩头滑下,将男子的侧颜清晰的露出,那眉尾处则更显锋利,衬得男子话中多了几分傲然。 “我敢贪,自是因为有人赏。至于这赏的人是谁,想来粟粟也知道。”叶景策眉梢微抬,一双笑眼无意扫过雪中大营,目光匆匆掠过一处帐子,眼中笑意僵了一瞬。 小禾…… 心中到底是放不下。 叶景策微微垂了垂眼,沈银粟顺着其方才的目光看去,只大致看了个方向,便知他想起了何事。 “阿策,此行一走数日,你要不要去看看小禾?她心中惦念着你,时常同我问起,你此去她定会担心,你不若同她说上一声。” “我也是想过去同她说的,但……”叶景策苦笑一声,“粟粟你又不是不知,小禾她始终没有放弃以身殉剑换取元成泽破绽的想法,我若同她说,她定会想要同我一起去,故而便算了吧,她怨我也好,恼我也罢,总好过她有什么意外。” “那她若是问起你呢?”沈银粟道,“小禾她那样伤心,我是不是该把有人悄悄过去看她的事情告诉她呢?” “不成,这可不成,我第一次和她气了这么多日没主动认输,若你同她说,我这好不容易树立起的威严岂非又露馅了?”叶景策闻言忙摇摇头,目光落至叶景禾营帐的方向,片刻,低声道,“就算要求和,也等此战结束后吧,等她不再有和元成泽对战的念头,我怎样求和都可以。” 叶景策话落,洛子羡率军走来,战旗被风扬起,一声令下,战马骚动,叶景策抬眼遥望大营,将面前白茫茫的景象尽收眼底,又垂眼看了看盯着自己的沈银粟,相视一笑,随后打马转过身去。 军队渐渐隐没于雪雾之中,营中重归宁静。寒风之下,战旗在猎猎作响,沈银粟抬眼看去,只见空荡荡的营帐和地上纷乱的足迹。 “郡主,四营的伤员昨夜又闹腾起来了,您快去看看吧。” 不远处,属下匆匆跑来,见了沈银粟,忙叩首一跪,见其颔首后,起身引着其走向四营。 路过叶景禾的帐子,沈银粟侧目看去。 大抵是叶景禾最近嗜睡鲜少出门,她帐前的雪积得极厚,上面的冰层让人一瞧便觉脚下生寒,连带着帐内住着的人,也让人觉得寂寥清冷,全然想不到那姑娘本该是热烈欢脱,能抡起重剑的侠义之女。 沈银粟想着,微微叹了口气,透过缝隙匆匆向内瞥去一眼,只见帐中明亮,烛火橙黄。 偌大的帐内,悄无声息,唯有细微的擦拭声,让人下意识的忽略。 听闻帐外脚步声渐远,叶景禾僵在剑上的手终于重新动了起来,抹布擦拭过剑身,银亮的剑身映着耀眼的烛火,像是要将玄铁吞噬灼烧。 她提前备好了骑装软甲,磨好了自己的玄铁重剑,只待无人看顾之时,便可一人一马一把重剑,跨越过百里荒野,直奔那血腥的沙场。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叶景禾举起剑,定定看着剑身上映着的自己。 那姑娘消瘦了太多,原本带着稚气的脸颊不知何时有了棱角,她的眉宇褪下女儿家的柔和,盯着手中兵刃时满是冷冽和漠然。 她何时变成这般样子的呢?叶景禾为难地蹙了蹙眉,心中忽然升起一阵庆幸。 索性她这样尖锐冷漠的样子没被唐辞佑看见,不然他会作何感想呢?会不会被她吓到,又或者心疼她瘦了这样多呢? 叶景禾细细看着剑身上映着的自己,半晌,轻轻笑了一声,利落地收剑入鞘,将剑藏入榻下。 营中余下的将士不多,沈银粟又因伤患忙得不可开交,夜间汤药再次被士兵送入,叶景禾掀眼看去,微微笑了笑。 “嫂嫂如今在何处?” “回禀将军,郡主正在六营诊治呢。” 六营……倒是偏远。 叶景禾垂了垂眼,接过汤药,刚要将其放置嘴边,视线便向帐外看去。 “外面是不是有人唤我?你帮我出去看看。” “是。”士兵应了一声,转身向门口处走去,叶景禾见状松了口气,将手中的汤药向一侧倒掉,只待士兵再回首,装作刚刚从唇边拿下药碗的样子,故作疲乏道,“怎么,外面没人?” “回禀将军,帐外无人,许是这雪夜的风声吧。” “那倒是我听错了。”叶景禾笑了笑,将药碗递给士兵,听闻其脚步声远离营帐,起身先歪走去,掀帘对上门口守着的生龙。 “生龙,我肩胛处有些疼,许是旧伤发作了,你去找嫂嫂过来帮我瞧一瞧。” “是。”生龙闻言忙抬步跑去,方跑了没几步,便撞上了拎着药箱的沈银粟。 “郡……郡郡郡主。”生龙急切道,沈银粟拧了拧眉,“怎么了,急成这样?” “大小姐许是旧伤复发了,您快去看看吧。”话落,便引着沈银粟快步向叶景禾营帐走去,未等走到帐子,众人便听营中传来马匹的嘶鸣声,似有马蹄声在渐渐远去。 不对……这个时候不该出现马匹疾驰之声!生龙尚未反应过来,但闻沈银粟忽然大喝出声。 “生龙!活虎!率人将小禾追回来!快去!” 营中一阵兵荒马乱,马蹄纷踏声响起,寒风肆虐凌厉,长发凌乱翻飞,前路幽暗可怖,叶景禾策马狂奔,却只觉重获了久违的自在。 这才是她想要的,她要策马在原野里狂奔,她要跨过千山与万水,她要一人一剑,斩尽世间一切罪恶。 太阳在地平线处升起,日夜流转数日,她听着身后的追逐声,在旭日东升的霞光中跨越过山尖,遥遥望向那战火纷飞的方向。 平安村以北地界,硝烟弥漫,战火四起,燎原的大火中,叶景策一枪划破周身围困之人,几步将受伤的洛子羡拽起,同其靠至一起。 “洛二,一会儿我会破开他们北边的围困,你趁此机会,带兵先走。” “那你怎么办?”洛子羡急切道,“他们此次分明是提前便得知了我们的计划,对我们的阵型早有准备,阿策,你来不及号令余下军队,那元成泽又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你若留下,必被他们围剿分食!” “无妨,他们就算是想拉我下地狱,我也会拽着他们一起。但你不一样……”叶景策道,“你是主君,你承载着太多人的希望,我们从北境打至今日,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回去京都,洗刷冤屈,惩治奸佞,大殿下,粟粟,我……我们都寄希望于你,故而你不能有半点闪失。” “可我不能把我的兄弟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们再等等……”洛子羡急切的话语声还未落下,便听叶景策喝道,“洛子羡!你素来聪慧,孰轻孰重,你该分得清!” “出了这包围圈,你一路向北去,江月和粟粟的师兄们会接应于你,届时你率新的汇合军突袭,未尝没有祝我破阵的可能。”叶景策笑了笑,脸上的血迹将笑容显得更加凄然,“去吧,洛二。” 话落,将洛子羡护在身后,迎面便接上元成泽砍来的重剑,周身守正阁之人十八般武器尽数刺来,叶景策脚步一退,抵住重剑后抬脚踩住刺来的长刀,猛地顶肘,在那人收力之时,借势令其武器脱手。 长刀在地上划出巨大的沟壑,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与此同时,身后倏地传来一声哨响,洛子羡只见那不远处的马匹猛冲过来,叶景策拽住他的手,在刻意避让开重剑的一瞬,将他甩至马上,随后翻身上马,猛击马臀。 到底是跟着拼杀了数年的战马,勇猛之势无人能敌,文昭和念尘见状也忙向阵营外侧退去,方便接应洛子羡。 “呵,叶小将军要带着二殿下去哪儿啊?”元成泽的声音传来,大喝声中带着冷意,“今日这阵型就是专门为你准备的,你还想跑到哪里去!” 说罢,向一侧守正阁杀手看去,杀手立刻会意,甩开手中的飞抓百炼锁,飞爪处正抓于叶景策肩胛处,猛地往回一勾,叶景策顿觉身体被猛地拽回,直直跌落马下,侧身迅速一躲,在地上敏捷站起,索性未被拽回,不过是肩胛处衣服破损,血肉被牵了出来。 “啧,真可惜,差点就拽回来了呢。”杀手咯咯笑了两声,尖利阴柔,叶景策厌恶地皱了皱眉,余光向身后瞥去,见洛子羡成功突围,心中重石落地。 他本也没打算两个人一能起突围,他之所以护在他身后,本就是那自己当诱饵,想着未洛子羡当下一击,如今他成功突围,倒也对得起他肩上的一片血肉模糊。 叶景策盯着元成泽抡来的重剑冷冷笑出声来,手中长枪已被鲜血染浸,滑不可握,对上重器,双手攥紧,但听铮鸣声刺耳,那周身围困他的数十个守正阁杀手便借机涌上,锋利的兵器直划破软甲。 “贤侄,今日注定是你的死期,便少做无畏的挣扎吧!”元成泽大喝一句,扫过这方圆百里内焦黑的土壤,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 这林行果真是有些本事,竟真能策反定安军内之人,今日他们这阵法便是专门为叶景策所设,他便不信这小子还能那样命大地活下去! 又是接连数十招,围攻之下,叶景策似也显出些疲态,一身玄衣早被血水浸染,下摆处的血珠一滴滴砸落在地,偏生那一双眸子暗得吓人,活像只要撕咬的野狼,正徐徐盯住食物。 长枪如游龙般刺出,肋下三处,手筋,脚筋,胸口,大穴…… 是同嘉月关那日一样同归于尽的打法,他还想死一次吗!还想拽着他一起死吗! 疯子,这人就是个疯子! 要死也是他死!他元成泽才不会同上回一样被他打成个废人! 重剑抡得更急,叶景策抬手迎上,不等反击,却恍惚的听见不远处有马蹄声。 洛子羡这么快就回来了? 叶景策分神看去,招数露出破绽的一瞬,被大刀猛地划上后背,踉跄向前一步,叶景策怔怔抬头,却见叶景禾策马冲入,脸色顿时煞白。 “小……小禾……” 呢喃声落,元成泽的面色也说不上的难堪,战场纷乱,他握着重剑的手更紧,身体止不住地发颤。 这杀局是为叶景策准备的……只要他立刻杀了叶景策便能收兵,是要收了兵,就不会伤了叶景禾…… 不对……不过是一个徒弟罢了,他怎么会舍不得,杀了就杀了,他该送他们叶家人下去团聚。 可是那是小禾啊,那是他养了十几年的小姑娘啊。 那是他的小禾啊……是他的小禾啊…… “叶景禾,你给我滚回去!你回去!”嘶哑的呼喊声传来,叶景策不可置信地看着叶景禾,却见那马背上的姑娘冷然一笑,上身伏在马背上,手中重剑抡过两侧,再扬起时已浸满了敌军的鲜血。 她怎么可能会过来! 安神药,受罚,监视…… 所有办法他都试过了,可为什么她还是闯了进来! 呼吸中充斥着铁锈般的甜腥味,叶景策的胸膛上下起伏着,手中的招数由于分神鲜少地露出破绽,望着自己与元成泽拉开的距离,急切地想要上前,却见身前白马掠过,一道身影横亘在他和元成泽中间。 “小禾!回去!”叶景策急呼一声,破开身前一众守正阁的杀手,长**破血肉,透过缝隙,他拼命抓住叶景禾的腕子,却见那姑娘冷然地望了他一眼,狠狠甩开他的手,抬手,重剑迎面抡来,侧着他的脸颊掠过,却在他下意识躲闪之时,彻底切断了他和元成泽之间的联系。 “师父,几日不见,可想小禾?”姑娘凄然地笑了笑,“师父授业于小禾,如今,小禾尽数还给您!” 熟悉的招数抡来,元成泽下意识接住,那仿佛照镜子一般熟识于心的技法,让他恍惚地以为同以前一样,是某个寻常的午后,他和他最爱的徒弟,在演武场中旁若无人的演练着。 他还记得午后的日光是最充足的,小姑娘吃力地拎着剑,坐在比武场上嚎啕大哭,汗水和泪水交织在一起,同他一遍遍求着。 师父,教我着世上最难破解的招数吧,我要变强,我要除奸惩恶,我要做师父最得意的弟子。 恍惚间,手中的重剑已没了头脑驱使,每一个动作都出自本能,一招招下来,那本是他应当叶景策的杀招,却在不经意间一一使出,如同在和自己对打,他看着熟悉的招式,仿佛再次看见了当年弱小的自己。 元成泽,你要变得更强!你要建功立业,你要让全天下人看见你的本事!你要当大将军!你要光宗耀祖!你要扬名立万!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102节 第121章 殉道 心中杂念横生, 元成泽手中力道更重,眼见着叶景禾应对的逐渐吃力,叶景策的呼喊声更急, 迫切地元成泽的方向冲去,却被周遭守正阁杀手团团围住。 “保护元将军!” 尖利声传来,数十杀手涌上, 四周敌军闻声蜂拥而至, 如蜂巢般密密麻麻地几人阻隔开来。 数不清的兵器应接不暇地刺来, 眼花缭乱之中, 叶景策向叶景禾的方向看去,血珠沾染眼睫,半遮着他的视线, 一片模糊中, 他看她对元成泽步步紧逼,一招招接下断生剑法。 她那样熟悉她的师父,不可能不知道几步之后就是那无解的杀招。 他不需要她当那人墙,当那肉盾, 他只想要她平安的活着。 “小禾!别打了,哥求求你, 回去吧!” 男子的声音带着乞求, 叶景禾匆匆向后瞥去一眼, 眸中划过一瞬不舍, 转而却正对上元成泽的目光, 手臂被震地又麻又痛, 双手却紧握着重剑, 一剑劈下, 却与真正的断生剑法有所不同。 当初, 她只来得及学会一半的剑法。 如今,也只抵挡得下一半的招数。 嘉月关时元成泽的杀招仍徘徊在叶景策的脑海中,他抬眼看着元成泽手中的招数,那别样的熟悉感,让他在一瞬间回到嘉月关那日的茫茫大雪中。 冬日那样寒冷,是留不住人的。 沙哑的嘶吼声传出,叶景策目呲欲裂地盯着那劈下的重剑,在最后一产刹毫不犹豫地迎上周身刺来的众多兵器,数不清的利刃穿透血肉,却得以让他一身冲破围攻的一角,撕裂开靠近叶景禾的缝隙。 重剑落下,寒光闪烁,他恍惚地听见姑娘撕心裂肺的喊声。 “哥,就是现在!杀了他!杀了他!” 断生剑法只有在最后致死一招时才会露出绝对的破绽,可他的妹妹不能做人墙!她不能死! 叶景策双目赤红地向元成泽刺去,身后刀枪入体声清晰,他怔怔地盯着眼前,力气似乎在慢慢流失,血光在眼前炸开,腥甜温热的液体喷洒在他的脸上,面前男人的断臂落在雪中,洇开的血迹蔓延至他的脚边。 “元将军!” “主帅!” 四周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喊声,血肉模糊的残肢蹭上一滴雪粒,叶景策愣怔地看着面前捂着手臂惨叫的男子,身上的痛楚仿佛突然间开始反噬,从四肢百骸拼命席卷而来。 纷乱之中,他踉跄地向后退了两步,留下一片血色脚印。身后的兵马声嚣张急切,他僵硬地回首看去,在一片扬起的雪粒尘灰间,看见洛子羡率兵重逢的模样。 算他动作够快。 叶景策咧嘴笑了笑,耳边剑戟声响起,他却终于安心下来,竭力扫开拦住他的敌军,跌跌撞撞地向叶景禾的方向走去。 倒在雪中的姑娘尚未爬起,身上的软甲已经破损,血迹从无数个伤口中涌出,白皙的脸蹭的肮脏不堪,一双圆眼怔怔盯着天空,涣散一瞬,在察觉到叶景策跪在身边之时,终于再次凝聚在了一起。 “哥……杀了他没有,杀了他没有!” “小禾,不是说不让你过来了吗?你为什么不听话啊。”叶景策的眼圈慢慢泛红,竭力扶着叶景禾艰难起身,“你若是有个什么闪失,你想过我的感受吗?” “哥会原谅我的吧。” 叶景禾吃力呼吸着,脏兮兮的脸上露出苦涩笑意,艰难转头向身后望去,目光落在元成泽完全断掉的胳膊上,口中鲜血溢出,却是止不住的笑。 手臂已断,绝学已废,这断生剑法世上终于再无人可用! 洛子羡的军队冲散了敌军的包围,逆转了完全被压倒的局势,身上的疲惫感涌上,叶景策微微抬首,散乱的长发遮挡住狠厉的目光,那一双包含杀意的双眼在焦黑血腥的沙场上匆匆掠过,在看见一匹挣扎的战马时露出希冀的目光,踉跄着几步过去,吃力地牵着其牵回。 “走,回去。”叶景策喘息着,忍着剧痛将叶景禾扶上马,双手在碰至马身之时,留下一片猩红。 “听话,听话,快走。”低喃了几声,终于把叶景禾的身子扶正,叶景策还要叮嘱些什么,却听身后传来响箭声,撤兵的烟雾在周遭炸开。 终于结束了…… 叶景策扯了扯嘴角,见洛子羡似是向自己的方向狂奔而来,抬脚向其方向走了几步,不等走上太远,乍听身后一声闷响,是重物坠地之声。 是什么掉下来了。 是什么掉下来了…… 惶恐蔓延开来,他徐徐转身,见姑娘静静地躺在焦黑的土地上,四周是难熄的火焰,她怔怔地望着天,胸口在起伏,鲜血从口中一股一股地溢出。 “小……小禾……小禾!” 嘶哑声传来,叶景禾却只觉耳边声音含糊难辨,她觉得身体好疼,胸腔里像藏着一团火,灼烧着她,焚烧掉她。 她看见灰蒙蒙的天空中有往来的鹰,自由地飞过天际,她看见不只从何处飘落的雪,冰凉凉的落在她脸上,可却熄不掉周遭的浓烟和战火。 她觉得窒息,那浑浊的浓烟遮住了她的眼,焚烧的灰烬捂住了她的鼻,她只有嘴可以张开,可以贪婪的,竭力地去呼吸。 “哥……哥……” “哥在,哥在。”叶景策俯身将耳朵贴在叶景禾唇边,轻声道,“你别害怕,哥带你回去,回去了,就不会有事了。” “可我好像回不去了。”叶景禾喃喃道,她早该死在元成泽最后的那一剑下,若非叶景策挡下一半,她只在那一瞬便会咽气,好在……好在她在这最后一口气中看见了元成泽断臂,看见了敌军撤退的号令,看见了定安军接应的人马。 师父,我曾说过会用这断生剑法斩尽天下罪恶,如今,我终于做到了。 你便是那罪恶。 我们这师徒情,也是孽,是罪恶。 今日,终于彻底斩断了。 我终于……断了对你的恩与恨了! 叶景禾痴痴笑起来,口中的血大片大片地涌出,她恍惚地听着叶景策在说什么,可她什么也听不清,她也想和他说话,可是话语太多,她无从说起,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力气在流失,每一口呼吸都变得格外艰难,像一口大石一样压在她的胸腔。 她开始没由来地恐惧,她害怕她的话说不完,她还想告诉他,她好可惜没有看见他与嫂嫂成婚的一天,她还没有给她未来的侄女打完十个长命锁,她还没有告诉唐辞佑,一封信写不下她想说的话,若她侥幸回去,定用军功换他。 可是话太多,她说不完了,她嘴里的血那么多,连这艰难的几句都含糊地令人难以听清。 “哥……哥……”叶景禾气若游丝地抓着叶景策的衣服,身体在害怕得发抖,脸上却在强颜欢笑。 “哥……我不和你回去了。”姑娘艰难地笑起来,声音轻轻,像是在说一个秘密,“我要去找阿爹阿娘了。” 叶景策不想让她知道的死讯,她早就知道了。 军中那么多人,一路上那么多消息,她怎么可能一点消息都听不到呢。 不过是在一个平常的日子,一个不起眼的午后,她猝不及防的得知,在独自哭过后,又故作无事发生。 既然他不想让她知道,那她可以装作一辈子都不知道。 可她现在感知到了他的伤心,她该告诉他,哥,不必伤心,我不过是去找爹娘,有爹娘在,我在哪里都不会受欺负。 她幼时希望自己被很多人喜欢,于是她父母疼爱,哥哥照顾,她爱慕惊才绝艳的邻家少年郎,刚巧那少年也爱慕于她,她想练一身奇功,惩奸除恶,而后她荡平北境,收复失地,击退梧国,年纪轻轻便已扬名于世。 她叶景禾这一生,求仁得仁,已是圆满至极,再无遗憾,无需任何人为她伤心。 双目沉重,她累极了一般轻轻合上,身上的温度流失,叶景策俯身抱住她,试图将自己身上的温度向她传递过来,却只有眼中滑落的泪可以让温热在她的手背上停留。 冬日凛冽,留不住温暖的灵魂。 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盖在叶景策沾染着血污的长发上,有什么银亮的东西从叶景禾的心口处滑落,掉在白茫茫的雪地上。 是被砍成两截的护身符,沾染着叶景禾的血,猝不及防地掉落在一片苍白之中。 四周的刀枪剑戟声仿佛被隔绝开来,叶景策怔怔地跪在雪地中,茫然地看着浓烟翻滚的远方,似乎身边一切都已不再重要。 不远处,元成泽仍被人围护着,他已无法再用重剑,只能仓促地退着,却在人群的缝隙中,恍惚地看着叶景策一动不动地抱着叶景禾,躬着脊背久久不肯抬起。 他……他刚才做了什么? 剧痛刺激着大脑,元成泽惊恐地瞪大了眼,挣扎着向前看去。 战火弥漫,纷飞大雪间,他看见他最珍视的孩子一动不动地躺在他恨的人怀里。 不,那孩子本就是属于那个人的。 她姓叶,她属于叶家,她就该被他杀死!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偏偏姓叶啊! 元成泽愣怔地大笑出声,癫狂地向前扑去,想去拿地上的重剑,却被身边守正阁的杀手粗暴地拦住,让他离那把剑越来越远。 早年,他用这剑打下功名,赢得荣耀,中年,他将剑法传授给自己最爱的孩子,用剑与她结缘,获得至纯的师徒之情,而今,他的手臂因着相似的剑法被斩断,而他唯一给予厚望与爱意的孩子,也终于死在了这柄剑下,他再次一无所有。 成也此剑,败也此剑。活得当真荒谬。 断生,断生,原来断的是他挚爱孩子的生命,是他贪婪人生中唯一的真情。 大雪覆盖焦黑的土壤,被染红的大地再次变成一片纯白。 两败俱伤的战争中,连鸣金收兵的号角声都显得沉重悲戚。 无人敢靠至叶景策身边,他们分明没有看见他哭,却敏锐地察觉出他已在崩溃边缘,连将叶景禾扶到马上的手都颤抖地那样明显。 “妹妹,哥为你牵马。” 叶景策的声音低缓,脚下的每一步都洇开血迹。平安村至大营,足有几日几夜,他不眠不休,全神贯注地守着长眠的姑娘,直至回营,皆是闭口不言。 “郡主,殿下和叶将军他们回来了。” 帐外的将士匆匆跑进来禀报,沈银粟闻声忙迈步向外走去,她越走越急,越走越急,直至最后,狂奔起来,脚步停驻在大营前。 她该怎样去形容他的眼神。 死寂得像熄灭的灰烬。 他应当还有意识吧,可为什么明明保留着意识,却麻木地像是没有了灵魂。 “叶景策。” 沈银粟轻轻发声,走上前去试探着触摸他沾满血迹与灰尘的脸,她希望他的身上还有温度,至少这样可以让她知道,这不是噩梦,回来的不是一具空荡荡的躯体。 静候半晌,面前男子的瞳孔终于挪动了一瞬,他好像辨认了很久才意识到了这是哪里,面前的人是谁,死寂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一直紧抿的嘴微微张开,沙哑的声音中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 “粟粟,我……” 浓烈的痛楚刚说出口,紧绷的精神瞬间坍塌,一口腥甜剧烈地涌上,叶景策忙不迭地退后一步,一大摊血迹从唇边涌出。 眼前的场景颠倒扭曲,一阵阵的发黑,叶景策想和沈银粟说些什么,却再也支撑不住地向前倾倒过去,跌在她张开的手臂中。 【作者有话要说】 小禾的故事其实从53章就开始了,从她学断生剑法开始,就注定了她和元成泽师徒之间的厮杀。 于她而言,断恩断恨是她逃脱出师父与父母间纠葛的唯一办法,所以最后才会觉得没有遗憾。 不过小禾后面可能还会出场,毕竟她还留了一封信,她的爱人不会辜负她的,两个小孩也算双向奔赴。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103节 第122章 不见故人 暮色四合之际, 车轮碾过绵延的积雪,在无人的巷口悄悄停驻。头戴斗笠的车夫抬眼看向面前斑驳的大门,低声开口:“长公主, 将军府到了。” 声落,一只染着豆蔻的玉指轻轻撩车帘,美目流转, 视线扫过面前寂寥的庭院, 半晌, 轻声道:“这巷子倒当真没有半分原来的样子了。” “长公主说得是。”车夫叹息道, “原本这条街该是咱们京都最繁华的街道才是,那时这巷中鸡鸣犬吠,妇孺老幼的笑声总是不绝于耳, 可惜了那场大火, 如今这地界便成了无人空巷了。” “是啊,世事无常,说起来本宫还是在这条巷子里长大的呢,哪想得它如今会变作这般模样。”宣阳苦笑着摇了摇头, 身侧紫衣婢女见状扶其走下马车,脚步落下, 衣裙扫过雪粒, 宣阳抬首看向面前斑驳的大门, 纷纷大雪落下, 红漆已有些许褪色, 院中杂草丛生, 光秃秃的枯树立在寒风之中, 萧条寂寥。 “长公主, 这院中无人, 属下……” “不必,你就在这儿等着。”车夫话至一半,宣阳淡淡开口,“若是陛下问起,就说我看望故友,心中伤感,不愿让人相随。” “是。”车夫颔首,宣阳垂了垂眼,扶着紫衣的手迈入后院。 后院的祠堂已经许久没有人来,叶氏祠堂几个大字早被风雨侵蚀,若是以前,这门楣该是有人清理的,如今人走茶凉,这满是英魂的祠堂却只显得破败孤寂。 推开门,大门发出老旧的声响,屋内黑洞洞一片,手中火烛点亮,宣阳拿起灯笼,放要将屋内的烛火引燃,便被牌位一侧的蜡烛吸引了目光,指尖轻点,那烛泪尚未干涸,再侧目向旁边的牌位看去,只见那牌位虽是陈旧,但上面的薄灰已然被扫落。 有人来过了。 宣阳垂目,放轻了脚步,半晌,轻声道:“来都来了,便不要避而不见了。” 声落,祠堂后发出轻微响动,宣阳抬眼看去,见唐辞佑慢慢从帘后走出,一张白皙的脸在黑暗之中显得格外惨淡。 “臣唐辞佑见过殿下。” “许久未见了,小唐大人。”宣阳轻声应下,目光落至唐辞佑怀中抱着的牌位上,上面叶景禾几个字刻地极为认真,一笔一划,字字深入,如肝肠寸断,可偏偏这人异常平和,只平淡得仿佛身死了一般,徒留一具行尸走肉。 “怎么想着过来了,我记得幼时叶夫人在将军府设宴,咱们几个在后院嬉闹,你那时最怕这偏远的祠堂。”宣阳说着,静静燃起手中的香,三拜之后,侧目看向唐辞佑,见那玉面公子身形寂寥,安静开口,“幼时害怕这祠堂,不过是担心这屋内真的有灵魂,而如今,我只盼着这故人归来,无论鬼神,我皆愿之。” “故人?” 宣阳轻轻笑了一声,对上唐辞佑的视线,随后漫无目的地扫视着这屋内。 依旧是当年的装扮,两侧挂着的长明灯,摆放规整的牌位,院中的苍天古树,树下落着的三两麻雀。 仍是故景,可哪里还有故人之姿。 宣阳盯着面前寡淡清冷的男子,她看着他眼下的乌青,看着他黯淡沉寂的双眼,忽然觉得疲惫,她恍惚地听见院中的古树抽出新的枝丫,树叶簇簇生长,不远处的孩子在欢闹嬉戏,两个向来互看不顺眼的男孩又吵了起来,半大的小姑娘在二人中间劝着,周遭一群孩童乱作一团,被匆匆赶来的妇人们一个个拉开。 那时候真好啊。 宣阳茫然地望着窗外,飘散的意识被唐辞佑的几声猛咳唤回,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半挡在唇边,上面依稀可见刀的划痕。 无人知晓这牌位是怎样一笔一笔刻好的,手上的每一寸伤口似乎都让他觉得痛快,让他觉得这刀就该划上身上的每一寸,鲜血横流,剥皮削骨,才算疼得酣畅淋漓,才算让他得以解脱。 他是该下十八层地狱的,身体该被杂碎研磨,让他对疼痛麻木,无知无感,然后从翻滚的岩浆中爬出,森森白骨披上人皮,在充斥着岩浆的癫狂头脑下伪装成冷静有礼的文臣。 他平静地想着,淡然的目光落在宣阳身上,漠然开口:“殿下,回去宫中吧,你留在这里太久,只会让洛之淮生疑。” “你又何尝不是。”宣阳拢袖道,目光落至庭中的鸟雀上,半晌,静静开口,“遥城之地已经查出了贪腐,你作为户部新秀,不日我便会请洛之淮以提拔你的名义将你派往遥城。” “你明知道我不想当这个官。” “可这朝堂已经有了一个荒唐的君主,我不能再让它有一群无能的官员。”宣阳话落,对上唐辞佑凉薄的双眼,“殿下,微臣不是傻子,自知你提拔我绝非是仅仅想要一个贤臣,而是我有更大的利用价值,遥城之行你到底意欲何为,何不当面直说。” “别把人心想得那样复杂嘛。”宣阳轻轻叹息一口,拢了拢袖子,抬眼望向远方的天空。 “唐辞佑,遥城啊,那可是同嘉楠关一个方向的,兴许我只是想让你看一看她生前看过的天空呢,那里的天,总不会像京都这样常年阴郁吧。” 宣阳话落,屋内烛火发出细微响动,似是确信唐辞佑一定会因这般缘由应下,宣阳也不再多语。 屋内香火缭绕,熏得人眼眶酸涩,庭中的鸟雀察觉到脚步,四散着飞开,紫衣跟着宣阳行至廊下,见四下无人,方才轻声开口。 “公主觉得太傅大人的计划行得通吗?这小唐大人能甘愿当那颗棋子吗?” “太傅大人素来擅长拿捏人心,他既然说了,便是心中有了把握。再等等吧,等唐辞佑到了遥城,一切就都会见分晓了。”宣阳淡漠道,抬眼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透过半遮的廊下,似是望见了南行的雁。 “紫衣,这一年过得真快啊,转眼又要过年了。” “是啊。”紫衣婢女喃喃道,“不过这年一过,便能看见春日的光景了。” 北行的鹰在苍穹盘旋,穿过云雾,行至广阔的荒野,掠过绵延的营帐。 大营内,篝火燃起,赤红的火焰一瞬间腾跃而上,映得众人脸色红润,浓重的酒气弥漫开来,胜利的氛围中,唯有一处营帐安静异常。 那里面是铺天盖地的白色。 沈银粟掀帘走进,她鲜少看见叶景策穿素色,而今却见他一身白衣守在灵堂前,长发披散在身后,寂寥沉默。 他身上的伤还没好,丝丝缕缕的血迹透过白衣渗出,他却恍若不觉地跪在那里,脸上并没有什么难过的表情,不过是一双眼有些发直,安静异常。 冷风从门口灌进,帐内的烛火摇曳。沈银粟默然地把披风盖在叶景策身上,随后上前点燃香火,静静插在炉中。 帐中寂静,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算作响动。香火燃起火星,沈银粟刚要回身,便听身后传来男子喑哑的声音。 “我什么方法都试过了,为什么?” 为什么他明明想了那么多办法阻拦,依旧没能拦住她死亡的步伐。 他不明白,他苦思冥想了那么久,可他愚钝,他始终无法堪破。 叶景策的声音中带着嘶哑,平静地像是在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可沈银粟却觉听得心中难受,如一根针一般细细密密地扎着,说不清地钝痛。 “阿策……”沈银粟蹙眉看过去,试探着开口,未等把话说出,却又听叶景策低低一声苦笑,“粟粟,你说我是不是傻啊,我之前和她置什么气啊,她从小到大都任性,哪有人凶过她啊,可偏偏被我凶了一顿,她那死要面子的,肯定不会原谅我啊……” “阿策……”沈银粟走近两步,叶景策茫然地看过去,慌乱地疑惑道,“粟粟,你说她会不会就是因为和我置气才非要上战场的啊,我……我当初要是先服软,兴许她就不会去了,她一定就是为了气我的!她就是想让我先认输!她看我不认输,就故意让我难过!对不对,粟粟,我说得对不对!” 叶景策突然惊慌起来,无措地抓向沈银粟的手,滚热的温度传至沈银粟掌心,活像一块烙铁,烧得人心里发慌。 “阿策,你在发热,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不……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叶景策恍惚的摇摇头,长睫垂落,他的意识已经混乱,见沈银粟跪至自己身前,却难得的温顺下来,将滚热的额头抵在她的肩膀上,声音平静沙哑。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他怎样拦都拦不住! 为什么当初要和她生气!早知今日,他当初就该哄着她高兴,不让她难过那么多天。 为什么啊,为什么全是遗憾! 他听着外面胜利的呼声,抬眼,看见的却是雪白的灵堂。 “粟粟,你不是很聪明吗?你告诉我……求求你,你告诉告诉我……” 哀求声从身前出来,她听着他无礼的要求,明知他在说着胡话,知道他高烧烫得像块炽热的铁,却还是抑制不住地抱住他,想着一句一句地回复他的话。 “阿策,这不怪你的,小禾没有和你置气,她挂念着你,担心着你,看不得你痛苦。” “可她看不得我痛苦,为什么还要去?”叶景策茫然道,“我只剩她一个家人了,她要走去哪儿?她为什么不见了?” “阿策,你在烧,在说胡话,你跟我回去好不好,我给你用药,你听话。”叶景策的话语愈发胡乱,沈银粟和他紧贴的身体像是被炙烤一样慌乱,她敏锐的察觉到他滚烫的身体在抖,他的肩膀在微微瑟缩,头脑沉重的靠在她的肩上,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颈间。 “我什么都没有留住……” “我什么……都没有留住……” 喃喃低语声落下,话语中藏着隐隐哽咽,沈银粟背对着灵堂,抬眼看见的是寒风吹起帘帐,缝隙中露出的无垠的漆黑的夜。 眼睛微微眨了一下,她忽然就觉得心中酸麻,如万蚁噬心般啃食着她跳动的心脏,发出一阵阵刺骨的疼。 你还有我的。你还有我的…… 你留住了我。 她想开口告诉他,可她又怕他挣扎地排斥一切,怀抱越来越紧,她想着自己应当在外面冻久一点再进来,这样就能削减他的温度,让他的意识清醒。 然后告诉他,这不怪你,你还有我,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的,你会永远留住我的。 “阿策,阿策,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沈银粟的眼眶慢慢泛红,她贴着他的耳朵,第一次希望他没有敏锐的感官,听不见呼啸的寒风,听不见篝火前的欢呼,只能听见她的声音。 “你留住了我,你会永远留住我。” 眼泪充盈在眼中,她察觉到有水滴落在地面的声音,那不是她的泪,是叶景策的。 他压抑的痛苦在一瞬间爆发,最后一根维系理智的弦终于彻底崩断,眼泪一滴滴砸落在地面,他绝望的,碎裂的灵魂在漫长的游荡过后皈依到温软的怀抱中,在肃杀的寒夜中得以安稳的栖息。 欢呼声掩盖住帐内的哭泣,也掩盖住黑夜中的惨叫。 战俘营内,江月静静得听着面前战俘的嘶吼,无趣地摆弄着手指。 “还是什么都没说吗?” “回禀江姑娘,他还是坚称他什么都不知道。”士兵话落,江月扬了扬眉,不等众人反应,起身便拔出士兵腰侧的剑,几步走至众战俘前,盯着地上瑟缩的人影,不等周遭人劝说,手起刀落,鲜血喷薄而出,人头滚落脚下。 “我知道你们在军中都担任官职,如今留着你们的性命,就是给你们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如若不珍惜,你们便是下一个他!”江月话落,随手将剑仍至一旁,回身走到位子上,幽幽道,“一盏茶的时间,不说,全杀。” 地上的鲜血蔓延开,带中浓重的腥甜味,时间一秒一秒的流逝,眼见着一盏茶的时间马上结束,江月已将目光落至刀上,战俘营中突然爆发出呼喊。 “我!我我我有话说,我交代!” “说。” “我……我只知道我们的林行参谋似乎和他的什么师兄有联系,说有什么学堂的孩子会送来军机。” “具体是哪一个?”江月饶有兴趣地看过去,战俘瞬间一跪,“这这这……这我真不知道,饶了我吧,我真不知道……” “废物,说出这么点东西也想保命?”江月冷笑一句,但好歹也算有所收获,正要起身回去向洛子羡禀报,并听身后战俘惊慌道,“大大大大人先别走,我知道别的,我知道别的。” “嗯?”江月看过去,见战俘满眼惶恐道,“我……我知道一个比这更惊天的秘密,求大人带我去见殿下,这秘密定能让殿下满意!”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明着疯,一个暗着疯 第123章 师门 “阿策?阿策?” 一片黑暗中, 有人在呼唤他。 叶景策难耐地蹙了蹙眉,迫切地想睁开眼,可仅存的意识让他有些恍惚, 总觉得头脑昏沉,似乎哪里不对。 “阿策?阿策?” 又是两声,粗犷的嗓音故意掐得极其细, 语气放柔, 带着一种刻意的娇柔。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104节 这是……谁在叫他?这是粟粟?不对, 这不是她! 眼皮沉重, 叶景策不安地挣扎着,虚握的手下意识攥紧,猛然一惊, 双目睁开, 光亮一瞬间刺入眼中,面前一阵白光,模糊中,数个身影探头探脑地出现在头上。 “你看, 我说什么来着,我就是假装师妹的声音叫他, 这小子保准醒来!”祝无声大喜, 一旁老六钦佩地点点头, “三师兄不愧是三师兄!就是机智!” “好了好了老六, 你先别急着夸三师兄了, 这小子怎么呆呆的不说话啊, 别是烧傻了吧, 师妹可不能嫁给一个傻子啊!”老五急忙道, 伸手就要去掀叶景策的眼皮, 不等触碰,便见榻上男子墨色的瞳孔微微一动,眼中终于聚起光亮,看着他露出警惕的神色。 “诶!动了动了,好像没傻!”老五见状一乐,还要伸手去探叶景策额间的温度,却见身前男子匆匆直起身,疑虑的视线扫过四周众人,片刻,沙哑开口:“怎么……怎么是你们?粟粟呢?” “怎么?我师妹就不能有别的事情啊?非要围着你小子转才行吗?” “不是……”叶景策微微皱了下眉,迟疑道,“我方才明明听见有女子的声音,虽然不是很像,但那样叫我的女子又的确没有旁人,所以我才……” 话说至一半,叶景策的意识尚有些懵懂,鸦黑的睫羽下目光茫然,方要掀眼向上看去,就见祝无声俯下身来,一双粗糙的大手捏住嗓子,口中发出娇柔做作的女声,“阿策,你听见的是这个声音吗?” “……”叶景策愣住,意识似乎在慢慢回归,半晌,冷着目光开口,“学得好恶心。” “你以为我想啊,要不是你小子烧了三天不醒,把我师妹急得不行,我才不会想出这法子来唤你呢。”祝无声说着,抱着手臂直起身,目光落至叶景策身上,良久,发出一句感叹,“真是可惜啊,我那师妹守了你三日,唤了你无数遍,你不曾醒来,如今营中病患急需找她,她方才过去,你倒是醒来了。” “粟粟她……守了我三日?”昏睡前的场景在脑中徘徊,灵堂前绝望的哭声再次回荡起来,他恍惚地记起她是抱住他的,在他力竭后牵着他的手一步步走出灵堂,走进雪夜,然后呢?后来如何了? 叶景策努力地回想着,却只觉雪夜中的一切都模糊不已。默然地环顾四周,是熟悉的营帐,窗子被打开,暖阳从窗口洒入,和煦的光落在地上,像波光粼粼的碎金。林间的鸟雀叽叽喳喳地叫着,落在帐前的树梢上,芝麻大的眼睛一眨一眨地向里望。 今日是个大好的晴日。 叶景策恍惚地想着,心中莫名空落落的,掀眼看向日光,暖阳洒在指尖,仿佛只要他伸手便能握住。 这小子安静得有些异常。 屋内师兄们面面相觑,为首的祝无声眼珠转了转,刚要粗暴开口,就想起几日前的一战,以及沈银粟临走前的千叮咛万嘱咐,犹豫少倾,简单粗暴的询问到底被祝无声咽了下去,脸上转而挂上了笑,问出的话语充满了人文关怀。 “妹夫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 帐中瞬间安静下来,叶景策闻言,涣散的眼神渐渐凝聚了些许意识,漆黑的瞳孔动了动,侧目向祝无声望去,黑白分明的眼中充斥着惊恐。 他是醒了吧?他是醒了没错吧。可是醒了的话,面前怎么会出现如此迥异奇怪的画面。 莫不是他没醒,还在梦里?那他该快些醒来,别让她担心太久。 叶景策忽然急切地伸手向自己掐去,手未靠至身上便被祝无声一把拦住,豪爽大汉的脸上堆满笑意。 “妹夫这是做什么?你才刚醒,情绪难免激动,但你先别激动,你等师妹回来再激动,否则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师妹还不得把我们挨个骂一遍。”祝无声咬牙切齿地说完,主动帮叶景策挪了挪软枕,扶着他靠上去。 “妹夫,好好休息,对了,你要不要吃点东西?我给你备了药膳的。” ……到底是他没在梦里没醒,还是他一觉醒来祝无声疯了。 叶景策微微颤了下嘴角,由着自己被祝无声摆弄着向后靠去,不等摸清形势,便闻人群中传来温和怯懦的声音。 “无声,你别吓到叶将军。”温良眯眼笑道,“叶将军,师妹临走前特意叮嘱我们照顾好你,无声平素不拘小节,许是不大会照顾人,你若有哪里不适尽管开口同我说。” 温良话落,看向一侧祝无声。 “无声,叶将军昏睡许多天,腹中没有食物,你去吧准备的药膳拿来吧。” “是。”祝无声闻言忙抬腿跑来,屋内一众师兄弟见此情景,心中皆有思量。 嘶……二师兄和三师兄居然都认可这妹夫了,既然这二人都给妹夫献了殷勤,他们又怎能不表示一下关心。 好不容易盼走了祝无声,叶景策方觉四周氛围正常了些,便忽觉更多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殷切得仿佛要将他瓜分八块。 “妹夫,你躺了这么久,今儿天好,要不出去转转吧。” “不用,我……” “别担心!师兄知道你身上有伤,不宜走动,但没关系,师兄最擅奇门遁甲,给你看看师兄前两日做的东西,就适合不宜走动的人群使用,就在外面停着呢,你稍等一下啊,师兄去把他推进来!” 老五话落,叶景策无措地向外看去,只见这人二话不说地推了个带着轮子的椅子进来,在他面前停下,露出得意的笑容。 “妹夫,请看!” “我……我看见了。”叶景策干笑一声,话音刚落,老五大喝道,“妹夫,请上!” “我能不上吗?我能走能行的,我其实还没瘸……”叶景策推辞着,身侧温良温和道,“叶将军身上有伤,还是不要随意走动了,老五平日里虽然冒事,但做出的东西还是能用的,叶将军不必担心。” 话落,一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其扶至椅子上,老六主动走到身后为其推车。 木椅行至帐外,冬日的暖阳洒下,一地白雪犹如碎银,叶景策被众人围在中间,不等说上什么,就听有人训斥道:“小十二,你怎么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这外头这么冷,还不给妹夫拿个毯子过来?” “七师兄!不对……刚才说话的是哪位师兄,我不用毯子,你不要去拿!”男子的呼声被纷乱的吵闹声压下,几次开口无果,叶景策深深叹了口气,颓然地靠至椅背上,垂眼看着堆在自己身上的暖炉,毛毯,大氅。 苍天,这一定是噩梦还没醒。 粟粟,一针把我扎醒吧。 叶景策合了合眼,面前唯一光亮的缝隙也被挡住,柔和的声音在面前响起。 “叶将军,是不是师妹不在你觉得无聊,若你不嫌弃,温某愿为你献上一曲。” 唱吧唱吧,反正他劝也劝不住,拦又拦不住。 浓密的睫羽颤了颤,叶景策双眼无神地看去,认命道:“有劳。” 话落,温良羞赧地笑了笑,一众视线瞬间落至他身上,翠色玉笛自袖中拿出,薄唇轻轻靠上,笛声响起的一刹,方圆百里内都仿佛安静下来,唯有鸟雀翅膀挥动的细微声响。 这不是普通的笛音。 叶景策的神色瞬间警惕起来,耳朵微动,敏锐地察觉出四周振翅的声音越来越频繁,抬眼望去,只见数不清的鸟雀向身侧飞来,缤纷的羽毛在日光下绮丽明艳。 “此曲名为《百鸟争鸣》,算是个唤雀儿的小把戏,还望叶将军不要嫌弃。”笛声落下,温良内敛地笑了笑,身旁老六傲然地抬了抬头,开口道,“你这小子这回精神了吧,你呀,还是没赶上好时候,若是此处再繁华些,你也许能看见二师兄吹上个更厉害的,届时兴许还能瞧见凤凰起舞呢。” “老六你莫要胡说,这世上哪有凤凰,那不过是令孔雀起舞罢了,哪有你说得那么厉害。”温良笑道,叶景策诧异地看去,“温师兄,你会驭鸟?” “那是自然,我师兄不仅能控制它们还能和他们对话,怎么样,震惊吧,否则你以为我们师兄弟为什么在师门待了这么多年?”老六道,叶景策微微眯眼看去,“敢问六师兄,其它师兄都掌握了什么技法?” “我们比不得师妹,不过是些半吊子的水平,但你要真问起来……”老六思索道,“二师兄能驭鸟,三师兄会些药理,五师兄则是奇门遁甲,我呢……大概算是承袭诸子百家?记不大清了,许是除了之外大家还会些兵器。” 老六说着,叶景策脸色略有些发白,不等说上什么,就见祝无声匆匆跑来,一个滑步到他面前,一口药粥就灌入他口中。 “救……救命……” 药粥又烫又呛,叶景策猛咳几声,方要伸手推拒,就听不远处传来女子脆亮的呼声。 “你们在做什么!” 天地为证,他们这次是真没欺负师妹的宝贝疙瘩啊。 祝无声憨直地转过身去,身前刚露出一丝缝隙,叶景策便慌忙起身,扔下手中的暖炉就向沈银粟快步跑去。 他们确实是没欺负他,但他们快把他折磨疯了。 叶景策躲至沈银粟身后,双手紧紧环住她的肩,俯身道:“粟粟,你可算来了。” “阿策,你怎么样了?你还烧不烧?”沈银粟急道,双手按在叶景策的小臂上,回首看去,轻声开口,“之前的事……” “之前的事我都记得。”叶景策下意识垂下眼,心中撕扯一瞬,见沈银粟按在小臂上的手指僵住,片刻,压下悲伤,抱紧了她,低声开口道,“粟粟,谢谢你把我带回来了。” “傻子,谢什么。”沈银粟静静笑起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舍不下你。” 掌中的温度不再是异样的高热,她守了三天三夜等着他醒来,而今终于真切的感受到他回到了她的身边。 只不过…… 沈银粟的目光落在面前师兄们的身上,望着那空荡荡的轮椅,散乱的大氅,掉落的暖炉,搭着的毛毯,以及祝无声手中的粥碗和满地的鸟雀,不由得疑惑地眯起眼。 这是什么情况?她不是叮嘱他们要好好照顾阿策了吗? “三师兄,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当然是好好照顾你这宝贝疙瘩啊。”祝无声说着,快步走上前来,伸手便要向叶景策抓去,后者敏锐地一躲,更藏至沈银粟背后。 “粟粟,快让师兄们收了神通吧,我是发热,不是残废,还有手有脚呢。” 身后传来低语声,沈银粟无奈地向身前看去,微微叹了口气。 “师兄,你们不用这般小题大做,你们这样会吓到人的。” “怎么会……”祝无声辩解着,刚要向前挪动一步,叶景策便听林中发出细微响动,猛然侧目看去,见裹着素色大氅的男子从树后走出,不紧不慢地行至众人面前。 “吵啊,继续吵,别因为我来了就暂停,我听得正来劲儿呢。”洛子羡慢悠悠地走到叶景策身边,上下打量了一眼面前之人,狐狸眼眯起,弯唇笑道,“本来想着过来看看你,谁想到刚过来就看见你被按在椅子上的那一幕,你吃瘪可不常见啊,所以我偷偷观赏了一会儿,阿策,你不会怪我不救你吧。” “看我的热闹一向是你的最爱,我早习惯了。”叶景策侧目瞥去,二人罕见地沉默一瞬,片刻,叶景策率先开口,“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不是说了么,你被按在椅子上的时候我就来了。”洛子羡微微笑道,不甚在意地扯了扯大氅,蹲身去逗弄地上的鸟雀,良久,低笑了一声,“驭鸟之术,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殿下谬赞。”温良低头笑了笑,洛子羡默不作声地抚摸着鸟雀,抬眼,视线一一扫过众人。 驭鸟之术,药理,奇门遁甲,阴阳五行,连同沈银粟的排兵布阵…… 那战俘说得倒是一点都不错。 他们这师门的确有个厉害的老师,想当初梧国在开国之战时险些灭了大昭,靠得便是那位传说中的开国帝师。 而后帝师隐退,所精通技法皆交给了自己的师弟清酌,为了防止清酌利用身上技法再助梧国,昭帝暗中追杀其几十年,致死仍未得其音讯。 真是没想到啊,真是没想到啊。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洛子羡笑了笑,抬眸对上叶景策试探的目光,上挑的漂亮眼睛眯起,遮蔽的云层下,半张脸落在一片灰暗的阴影中。 “阿策,你看什么看啊,怎么,睡了一觉就忘了本殿下长什么样子了?早知你醒来后记性不好,当初就该让云安妹妹多扎你几针。” 第124章 为君者 “我哪能记不住你的样子啊, 就你这人,化成灰我都认得。”叶景策附和一声,洛子羡扬眉笑起来, 伸手上前拍了拍其肩膀,见其没有大碍,方才放下心来。 “走吧走吧, 这冬日寒冷, 难不成你们真就打算站在外头闲聊?快进屋, 别咱们叶将军的烧刚退下来, 就又惹了风寒。”洛子羡将众人向帐内招呼着,沈银粟闻言也点了点头,把叶景策环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轻轻拍掉, 催促着他快些进帐。 “妹夫, 咱还坐着椅子不?” 老六适时开口,赶忙迈着小碎步将椅子推到叶景策面前,未等走至,脚下一滑, 手中的椅子顺势滑出,谁都未来得及反应, 便见一辆结实的木板车从面前飞过, 不偏不倚地砸到正说着话的洛子羡脚上。 男子瞬间惊呼出声, 沈银粟从愣怔中回过神来, 同叶景策对视一眼, 二人忙放开手, 上前扶住半蹲下身的洛子羡。 “二哥, 你没事吧!” “洛二, 你动动脚, 还能动吗?” “动倒是能动。”洛子羡咬牙道,挣扎着直起身,侧目向不远处看去,透过二人之间的缝隙,直直打量着摔在雪中的老六,抱怨着开口,“他这也算谋害主君,我能不能杀了他。”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105节 半开玩笑的话说出口,洛子羡扶着沈银粟的手拍了拍膝上蹭到的雪粒,听身侧女子苦笑着开口:“二哥,你别吓六师兄,他并非是有心的,你莫要苛责于他。” “哼,妹妹倒是心善,处处为人说话。”轻哼一声,洛子羡落在老六身上的视线犹豫一瞬,目光匆匆扫过诸位师兄,又向沈银粟盯去,片刻,敛下眸,兀自扯了扯嘴角。 “算了,今日是来看阿策的,我先不和他们计较。” 声落,洛子羡烦躁地揉了揉眉心,挣开叶景策扶着的手向前蹦了两步,蹦到老六面前,见老六慌忙叩首请罪,神色难辨垂了垂眼。 “妹妹都那么说了,我自然不会苛责于你,先带大家进帐吧。” “是。”老六连连点头,众人动身向营帐走去,人群中,老五慌忙扶起倒下的木椅,抬首,对上叶景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 “五师兄,这次你这椅子当真是要派上用场了。” 说罢,弯身扶起木椅,径直向洛子羡推去。 “请吧,二殿下。” “嘶……丢死人了。”洛子羡嫌弃地拍了拍椅子,见叶景策对着椅子扬了扬下颚,颇有威胁之意,便只得无奈坐上,仰头埋怨道,“也就是妹妹求情,若是妹妹不求请的话……” “不求请的话你要怎样呢?你又不能真的杀了他们。”故意拖延至众人的身后,叶景策的说话声极低,带着隐隐的试探与提醒,“他们是粟粟和红殊的师兄,无论身世背景如何,如今都是真心待他们的亲人,纵然有些行径也许触及了你的底线,但你也要为他们留下/体面,不是吗?” 低语声落,洛子羡扶在椅子上的手僵了一瞬,回首向叶景策看去,四目相对,眼神中皆有不可言说的打探。 遮蔽着太阳的浓云缓慢飘走,日光再次倾泻下来,洒落在掌中,明明是暖阳,洛子羡却不觉温暖,只觉寒凉,一双褐色的瞳孔盯着叶景策看了半晌,终于又像往常一般眯了起来,化作玩世不恭的笑意。 “阿策,瞧你这话说得,我这还不够给他们体面嘛,我都瘸了诶,很疼的,我连罚都没罚他们一下,这还不够体面嘛,还不够宽容大度吗?” 沉默一瞬,叶景策欲言又止,敷衍地点了几下头后,听帐前传来沈银粟的呼喊声,姑娘疲累多日的苍白脸被暖阳照着,终于带了几丝生气,仰面对着二人摆手,急切道:“阿策,二哥,你们俩快进来啊!” “知道了!”叶景策笑着应下,手中推轮椅的速度加快,洛子羡慌忙扶住把手转过身去,二人默契地闭口不言方才的话题。 帐内的炭火一如既往地烧得滚热,众人围坐在屏风前的炭火旁面面相觑,只待一侧沈银粟细细检查过叶景策后,才敢小心地凑上前去。 “粟儿师妹,妹夫的身体这回并无大碍了吧。”祝无声谨慎询问,沈银粟扬了扬头,语气轻松道,“这次没事了。” “那就好,我就说这臭小子……”祝无声刚要出口,却见沈银粟忽而一抬眼,话锋一转道,“师兄,你说谁是臭小子?你们几个七手八脚地阿策添乱的账我还没算呢,说好了你们什么都不需要做,只帮我盯一会儿就成,你们倒好,就会好心办坏事,不但没照顾好阿策,还直接又伤到一个。” 沈银粟轻声数落着,洛子羡在旁适时地抬了抬肿胀的脚,侧目向火盆旁看去,见一众汉子小鸡啄米般地点头认着错,眼神略显晦暗,眼尾低垂,指尖纠结地摩挲着膝盖的手串。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昭帝暗中追杀清酌及其弟子数十载,纵然斩草除根之法狠厉绝情,可唯有斩草除根,才能永绝后患。 当年清酌的师兄可以用这些技法打得大昭毫无还手之力,而后,他的弟子也许同样可以。 今日,沈银粟的这群师兄中就有人出卖他们的军机,明日呢?这群人本就是梧国之人教导的弟子,他们之中是否会有人出卖整个大昭?又或者,用这等奇诡的技法为梧国效力? 此次的出卖已经导致军中死伤惨重,若是这次的战术没有被敌军知道,兴许他们不会被围困,叶景策是有余力救下叶景禾的。 只一次的教训就已经足够惨重,他怎么还敢去赌,赌这群人的心,赌他们身怀奇诡之法,却能有一颗恒久的善心,永不心生恶念。 这世上,人心最不可测。 军中那么多将士,大昭那么多百姓。 他为主君,背负着一切成败,如何敢赌。 怎么能赌啊! 洛子羡恍惚地想起洛瑾玉离别之时,那把象征着皇权的君子剑就悬在自己的头上,好像只要一个不注意,它便能从高台上落下,穿透他的脖颈,刺透他的心脏。 百姓就是那柄高悬的剑。 将士们就是那柄高悬的剑。 一旦出了任何差错,为君者当被剑刺死,为其殉葬。 他不能用大昭作为赌注,去赌人心。 洛子羡静静地盯着祝无声等人,见这群人吵闹地集聚在沈银粟周围,混乱无序地解释着什么,叶景策立在沈银粟身后,垂眼看着,时而得意地挑眉笑笑,时而安静地拨弄她散乱的长发。 他还没有告诉他这次的叛徒出自云安的师兄,若他说了,阿策会如何做?云安会如何做? 洛子羡默然地想着,却被面前的呼声打断思绪,温良扯着一脸不情愿的祝无声,同众师兄一同向外走去,见了洛子羡,先是行了个礼,随后没走几步,众人便闻祝无声在门口大喊。 “你个狐狸精,别以为今日我叫你妹夫就是认可你了!要不是看在你身心受伤的可怜份上,我是绝对不会屈服的!你且等明日……唔唔唔……” “老三,你闭嘴吧!” 帐外的叫嚷声越来越远,叶景策探头向外望去,漫不经心地扬了扬眉,往榻上随意一坐,抬首道:“粟粟,你这样偏心眼,师兄们是要吃醋的。” “我是偏心眼,但你也不要过于得意忘形。”沈银粟向叶景策无奈看去,指尖点了点其肩膀,小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方才得意的嘴脸,下次再故意气师兄,我连你一起说。” “你若是能同我说上一夜,我也不算亏。”叶景策弯眼笑起来,余光扫至木椅上的洛子羡,侧目看去,微微蹙眉道,“洛二,你真没事吗?用不用我推你出去?” “怎么,这么急着赶我走,你小子就这么不待见我?”洛子羡闻言猛转了两下轮子,挪动着木椅到叶景策面前,同其视线交汇,薄唇张了张,似是要说什么,却又在看见沈银粟望过来的眼神时将话吞下,将话题引至别处。 “本殿下留在这呢,是要同你简单说一下目前的战况,此前一战我军虽然死伤惨重,但终归是拿下了平安村以南,占领了前往五道峡高地的唯一道路,而那峡谷一旦占领高地,便可借用火攻,届时可一招覆灭敌军在谷中的所有军队。” “何时开战!”洛子羡话音刚落,叶景策便急切开口,黑瞳中隐含杀气。 “再怎样,也得等你的伤好上一些再打吧。如今元成泽手臂已废,敌军余下的武将已经不足为惧,你大可放心修养,至于五道峡的战术嘛……云安妹妹之前倒是同我提过一次,我与妹妹自会商议,你也不必担心……” 洛子羡徐徐说着,叶景策点了点头,察觉到紧攥的拳被沈银粟轻轻按住,身形愣了一瞬,下意识绷紧的身体逐渐放松开来,神色缓和些许,一双眼试探着望向洛子羡。 “除此之外呢,你还有什么要同我讲的吗?” “除此之外?”洛子羡猛地一噎,他和叶景策都太过熟悉彼此,往往一个眼神便能猜测出对方所想,他方才欲言又止之举,叶景策自然能猜出他想说之事并非战术。 只是……他真的要将叛徒出自于祝无声等人之事告诉他吗? 洛子羡的目光落至沈银粟身上,后者白皙的脸颊上仍残留着用师兄们气恼过后的红晕,察觉到目光,一双杏眼望过来,不解道:“二哥,你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 男子的声音漫不经心地落下,游离的目光汇聚在一起。 有些事情就应当永远的成为秘密。 人人都可以知道,但她绝对不能知道。 好比她的师兄中出了叛徒。 好比她的便宜二哥,在思考着如何借刀杀人,不留痕迹。 第125章 新春(上) 承德十年, 除夕日,毕州城内,一片喜乐祥和。 大营内, 灯笼挂起,红绸高悬,满脸喜色的将士们三五成群地闲聊着, 军中难得只见欢笑声不见兵器的摩擦声。 迈步走出帐内, 寒风席卷着雪粒扑面而来, 叶景策抬眼向营内看去, 但见燃起的篝火前人头攒动,嬉闹中有人向他的方向看去,喧哗声中顿时响起来此起彼伏的问候声。 “将军, 您瞧什么呢?” “就是啊将军, 您站哪儿瞧很久了,找谁找得那么急切啊?” …… 营中将士素来清楚叶景策的心性,自知这般日子里说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不会被责怪,一时间调侃声四起, 数不清的目光落在玄衣男子身上,见那人果真是满不在乎地扬唇一笑, 开口道:“我要找谁, 你们心里不知道?” “知道知道, 我们哪能不知道啊。”揶揄声四起, 又将士扬起手中的红纸袋道, “将军您还是快去吧, 郡主今儿给发荷包呢, 别到了您这儿, 再给发没了。” “你小子怎么说话呢, 将军和咱们能一样吗,郡主肯定是要给留的,将军,您说属下说得对不对?” 嬉笑声传来,叶景策在一片起哄声中无奈笑了笑,闲散道:“要按你这么说,郡主若真没给我留,我岂不是成了你们的笑柄?” “这哪能呢……”有士兵恭维着上前,叶景策眉梢微微扬起,挥手驱开周遭哄笑的士兵,朗声道,“你们且等着吧,等本将军讨到了同你们不一样的新春礼,日日在你们面前展示!” “是是是。”士兵们连连点头,忍着笑意自动为叶景策让开一条路,见其迈步走过,直奔着洛子羡的营帐走去。 地上积雪未消,空中又飘起细雪,叶景策抬眼向空中看去,只恍惚地觉得这几年的时光飞逝,说不清道不明的,便又迎来了新的一年。 “阿策——阿策——” 不远处,熟悉的呼声打断思绪,叶景策放眼看去,见沈银粟裹着雪白狐裘,臂上挎着个匣子向他快步跑来,墨色的长发在寒风中飞舞,白皙的脸上冻出几分红晕,一双杏眼水润光亮。 “粟粟——” 他满心欢喜地张开手臂,却见沈银粟行至他面前稳稳站住,笑着盯着他瞧。 “伸手。”沈银粟言简意赅。 “你不先抱一抱我?”叶景策强撑着面子给沈银粟使眼色,让其再看看自己张开的手臂,却不料姑娘眨眨眼,不甚在意道,“快点,先伸手。” “好吧。”叶景策顺从地伸出手来,微微俯身盯着沈银粟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去瞧,见其目光流转,满眼喜悦地从背后拿出了红荷包放在他掌心,抬眼道,“新年快乐,叶将军,这是我送你的新春贺礼,愿你新的一年平安喜乐,少让你的未婚妻担心。” 沉甸甸的袋子落在掌中,叶景策的嘴角下意识地扬起,忽而响起方才士兵的话,嘴角又强行压了下去,别扭道:“粟粟的话我自然放在心上,但……但我这贺礼和别人的不一样吧,我能不能把你匣子里剩下的拆开,你让我看看你送别人什么了嘛,我会帮你包回去的……” 叶景策说着,讨好地对沈银粟笑了笑,一双手却不老实地摸到匣子边缘,方要揭开,就被沈银粟伸手打掉。 “你个傻子,我送你的当然和别人的不一样!你怀疑个什么劲儿?再者,就算我送你的和别人的一样又怎样,你还能不要啊?”沈银粟嘟囔着,叶景策闻言目光瞥向别处,一边悄悄把贺礼收好,一边小声嘀咕,“当然要收,但我肯定想法子让旁人不敢收,这样我就是独一无二的。” “小肚鸡肠,六师兄在本子上骂你小气,倒也没骂错。”沈银粟撇了撇嘴,转过身来拽了拽叶景策的袖子,伸手道,“算了,我宽宏大量,不和你计较了,我的新春贺礼呢?” 叶景策默不作声地扬了扬下颚,刚要骄傲出声,就见沈银粟微微眯眼,上前一步道:“阿策,你不会没准备吧,不过没准备也没关系……” 沈银粟说着,指了指手中的匣子,漫不经心地道:“毕竟我这匣子也装不下了,一会儿我给你看看这里面有三师兄送我的,还有五师兄和六师兄以及其他师兄的,他们送的东西正合我心意,我呀,要日日夜夜将这些东西放在枕边,感念着师兄们对我的关心……” 沈银粟兀自说着,叶景策的眸色却是越听越暗,直至最后,终于忍无可忍地轻咳一声,傲然道:“谁说我没准备,我准备的肯定比他们用心!只不过我这东西藏在身上,得劳烦郡主殿下亲自去找。” “这得多大的礼啊,还值得你藏身上。”沈银粟抬眼看去,叶景策恍若未闻般地张开手臂,低笑着提醒道,“系腰上了,烦请郡主动手解下。” “别是个平平无奇的玩意,还劳烦叶将军故弄玄虚。”沈银粟半开玩笑地念着,双手环上叶景策的腰,尚且没触碰到他的腰后,便觉身前男子覆了上来,也伸手抱住了她。 “新的一年,愿粟粟日日这么主动。”低笑声从头顶传出,沈银粟愣住,半晌,无奈笑道,“……我就知道信不了你的心眼。” 头上的人不说话,只是搂得更紧了些,身前淡淡的香气传来,宽阔的肩膀坚实温暖,大氅落下,隔绝开四周的寒风。 好吧……反正她也不是第一次被他骗了,索性就再让他一次吧。 沈银粟轻笑了一声,由着叶景策抱住自己,抬手环住他的脖子道:“好了,抱也抱了,老实交代东西在哪里。” “在你身后啊。”叶景策垂眼笑了笑,见怀中姑娘错愕回首,盯着他手中的红荷包看了两眼,蹙眉道,“你不是说系在腰上了吗?” “我不这么说,怎么哄着你主动抱我啊?”含笑的声音落下,沈银粟瞪了叶景策一眼,放开手接过荷包,将其放入匣子后,微微扬首看向叶景策,正对上其望过来的眼。 “好了阿策,别盯着我瞧了,天天瞧,你也不嫌腻得慌。”沈银粟略有些羞赧地嫌弃了一句,随后抬手向不远处的炊事营指去,“你若眼下空闲不如先去炊事营中帮衬下三师兄。” “祝……祝师兄啊,他向来不太待见我,我自己去,会不会不太好。” “眼下炊事营缺人手,你先过去帮衬,我把匣子放回去就过来帮你们,放心吧,很快的。”沈银粟安慰道,一双眼温柔地望过去,循循善诱道,“再者,今日是除夕,三师兄还能在这日子为难你不成?不过你也不许捉弄师兄!你们二人和平相处,不许给我添麻烦,争取早日和解,听到了没有,阿策!”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106节 “听到了,听到了,郡主殿下的话我哪敢不听啊。”叶景策颔首,在沈银粟紧盯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向炊事营,掀开帘帐,不等抬头看去,便听祝无声头也不回地道,“粟儿,你回来的这么快啊,师兄这儿当真不用帮忙,你不必……” 祝无声说着,察觉到背后过于安静,疑惑地转过身来,正对上叶景策含笑的眼。瞬息间,祝无声脸上的笑意褪下,换上一副故作严肃的表情。 “啊?叶将军怎么来了,这腌臜地方您来个什么劲儿?” “我来给祝师兄帮忙。” 似是没想到叶景策今日如此逆来顺受,祝无声闻言愣了几秒,半晌,有意地碰了碰叶景策的手背,确定其没发烧后,轻咳一声,梗着脖子道,“那个……真不用叶将军帮忙,将军也不会这些……” “我会,我自小随父辈在外征战,时常餐风饮露,故而如何生火做饭填饱肚子,于我而言本就是必须要学会的。算下来,这些年来我生火最失败的一次……”叶景策幽幽道,“还是师兄故意给我湿柴的那次。” “……”祝无声无言地张了张口,不知是心中尴尬还是真的被烟呛了,猛咳两声后心虚地看向别处。 帐内热气蒸腾,炊事兵来回走进,叶景策抬手将柴火扔进火堆,随后站起身,目光随处乱瞥着,在看见祝无声淹没在水汽中的身影时,微微顿住,脑中莫名浮现出几日前洛子羡望向鸿鹄堂众人的眼神。 他那眼中的神色……只怕是已经发觉了什么…… 叶景策垂了垂眼,片刻,主动开口道:“敢问师兄近日可还忙碌,叶某最近养伤,有些事恐殿下交于他人去办,师兄们若因此添了事端,还望见谅。” “你小子今日说话怎么这么客气,别是吃错药了吧。”祝无声怀疑地嘀咕了句,见叶景策神色认真,略正色道,“你呢,就好好养伤,别想些有的没的,你既是我的……额……我的妹夫,那你的事情我们就一定会帮,你无需觉得过意不去。” 祝无声思忖道:“况且事实并非你想得那样,殿下最近并没有让我们做什么,只说这到了年节,鸿鹄堂内怕是要忙起来,营中他自有人手,我们这些人务必多回鸿鹄堂看看,照料好那群学子。” “这样说来,他只是让你们回鸿鹄堂了?”叶景策试探道,祝无声点点头,“是啊,殿下顾念鸿鹄堂的孩子,特意让我们回去多加照料。” “这样便好,这样便好。”口中低念两句,叶景策略微放下心来,对上祝无声带着不解的眼神,面上一笑,随意应付了句。 二人话音刚落,帐外倏地传来声响。 叶景策分神听去,只听洛子羡的话语声格外清晰。 第126章 新春(中) “呦, 阿策,怎么赶巧你也在这儿。” 叶景策方掀帘向外看去,便正对上洛子羡看过来的眼神。营中落雪, 男子身披素色大氅立于绵延的积雪上,一双漂亮的眼睛带着清浅笑意,上调的眼尾衬得他像个缩在干净皮毛下的狐狸。 “喏, 见者有份, 给你的。” 红色的荷包扔出, 洛子羡拢着袖子笑了笑, 目光扫至叶景策腰上挂着的大荷包,眉梢轻抬,调侃着开口。 “与云安妹妹给你的一比, 我给你的倒是有些寒酸了。” “话不能这么说, 你这逢年过节见人就爱给红包的习惯都多少年了,你要给的人那么多,我能分到个这么大的,乃是殊荣, 何谈寒酸。”叶景策笑着颠了颠手中的荷包,见不远处沈银粟匆匆赶来, 身后跟着个蹦蹦跳跳的红殊, 忙抬手招呼。 广袤天地间回荡起男子的呼声, 沈银粟又快走了几步, 迈过雪层, 带着红殊走至二人面前。 “二哥, 新春快乐。” “好妹妹, 就是比阿策懂事。”洛子羡说着, 从袖中掏出荷包放入沈银粟手中, 揶揄地瞥了眼叶景策,随后又看向被冻红了脸的红殊,眨眨眼,弯身笑道,“小师妹,不伸手讨喜庆吗?” 面前一双狐狸眼弯起,眸光潋滟,如漩涡般引着人看去,红殊把脸缩在红袄中,痴痴看了一会儿,下意识伸出手,等到的却不是荷包,而是男子抵过来的温热指尖。 “小师妹,你要说贺词啊。” “殿下,新春快乐。”红殊诚挚道,洛子羡笑出声来,“云安可是叫我一声二哥,我才给的。” “啊?那……那我要怎么做?”红殊一双黑亮的大眼不解地眨了眨,“不是殿下要我伸手讨喜庆的吗?我伸手了,殿下怎么不给?” “本殿下可没说不给你。”洛子羡笑眯眯着道,“你学着云安叫我一声兄长,我立刻给你个最大的。” “叫兄长?”红殊为难地蹙了蹙眉,侧目向沈银粟和叶景策看去,只见这二人一个笑着看向她,一个正鄙夷且嫌弃地看着洛子羡。 “殿下是小师姐的兄长,不是我的兄长,我随意称呼怕是不好,算了算了,这荷包我不要了,反正师兄们已经给了我好多了,足有一箩筐呢。”思绪片刻,红殊连连摇头,冻红的指尖蜷了蜷,刚要收回掌,就觉手中一沉,洛子羡漫不经心地笑着,“逗你而已,你还较上真了,你那么多师兄,不缺我这一个荷包,但我却有新春送礼的习惯,你若不收,我倒是不舒坦,故而辛劳小师妹,好好收着我这礼。” “逗我,那我刚才……”红殊为难地咬了咬唇,略微抬眼向洛子羡看去,后者轻飘飘地错开目光,面上不辨喜怒,倒让红殊有些愧疚,忍不住眨眼看去,露出大大的笑脸,“那就多谢殿下了,祝殿下新的一年每天都开心快乐!” “……你倒会讨人欢心。”含糊地回了一句,洛子羡轻叹了口气,远远地见着文昭和念尘的身影,抬腿便要向二人的方向迈去。 “二哥!”身后传来女子的呼喊声,洛子羡微顿了下脚步,转身看去,见沈银粟抬眼,直直盯着他。 “二哥,之前平安村一战中出现的叛徒眼下可有什么线索?” 柔和的声音落下,沈银粟的话猝不及防地打在洛子羡的心口,长睫轻颤了两下,目光扫过身前几人带着笑意的脸上,洛子羡的指轻微蜷了蜷,片刻,笑盈盈道:“已经找到了,一个心思不正的士兵罢了,夜里乔装打扮出城,在城外把偷听到的消息传递给了元成泽他们。” “可……” “妹妹,这事你便不用管了,此事我已交由文昭处理,他的能力你总信得过的,今儿是喜庆日子,我们姑且放松一下吧,莫要操心其他事情了。” 话落,洛子羡头也不回地向文昭的方向走去,余下沈银粟欲言又止地愣在原地,不等再喊他,便觉肩上搭上了一双温热的大掌。 “粟粟,你喊不回来的,他这人要做什么旁人是拦不住的。” “那二哥也不用走得这样着急啊,雪天路滑,我还想提醒他注意之前受伤的脚呢。”沈银粟低声嘀咕着,叶景策笑着摇了摇头,“不用担心,他那脚早好了,现在急着给别人发荷包,怕是一秒钟都等不及。” “二哥怕不是散财童子转世,居然还有这爱好。”沈银粟感叹着,叶景策惋惜地笑了笑,“算不得散财童子,不过是他少年时就留下的习惯罢了。他幼时不受重视,逢年过节也没人给上个荷包或是说上句祝福的话,好在大殿下怜惜他,常去探望他,过年时更是带着他一起,给他枕下放荷包,大抵就是那时,他第一次尝到了甜头,觉得过年时收到荷包是再喜悦不过的事情,后来一过年,他就喜欢各种塞荷包,约么是觉得收到荷包的人也如当初的他一样喜悦吧。” 叶景策一边同沈银粟解释着,一边同她一起走入炊事营中帮衬着祝无声。 到了午时,营中的人手终于多了起来,各营将士载歌载舞,洛子羡在帐中设宴,时辰未至,众人便已在帐中聚齐,酒过三巡,帐中庆贺生一片,营中笑闹声不止。 沈银粟的酒量素来不好,有过上次酒后之事,便是如何都不敢多喝,眼见着叶景策向自己敬酒,扬眉瞥去,幽幽道:“阿策,你莫不是当我是傻子,看不出你那点小心思?” “喜庆的日子,我哪敢有半点小心思。”叶景策无辜地看去,眨眨眼,咧嘴笑道,“倒是郡主这话说得奇怪,是想到哪里去了。” “少油嘴滑舌,我想的什么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反正我今晚是不会上你的当了,要喝你自己喝,不够我给你添,总之,你别想灌我一口酒!”沈银粟斩钉截铁地说完,叶景策讨好地靠过来,没等想出法子让沈银粟松口,就瞥见洛子羡昂首喝下壶中的酒。 洛子羡饮酒向来极有分寸,他好酒却不酗酒,且酒量极大,向来很难真正醉过去,大多时候是半醉半装,只为躲避宫中宴饮时寒暄的官员和昭帝发出的责难。 然而这人今日不知是怎的,似刻意要将自己灌醉一般,不管不顾地饮着酒,酒水顺着白皙的脖颈滑落,这人视若无睹地笑了笑,长睫翕动,一双晶莹的眼看向祝无声等人,半晌,笑着起身,同祝无声等人举起酒杯。 “子羡敬诸位师兄。” 洛子羡说得真心实意,一杯一杯地敬去,脸上时而笑着,时而落寞,直到最后脚下微微一绊,方踉跄半步,就被数双手扶住。 “洛二,你别喝了,你已经……” “已经什么?”叶景策的话被打断,洛子羡扬眉,“已经醉了?阿策,我的酒量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根本不会醉,不过是今日是个喜庆日子,我想多喝两杯罢了。” “可是殿下,你刚才连酒壶都拿不稳了,你要不还是会帐中歇一歇吧。” 红殊也开口劝道,温热的手触碰着洛子羡滚烫的掌心,葡萄似的大眼睛担忧地向其看去,见他垂眼听她把话说完,一双狭长的眼睛眯起,像一只狡黠的狐狸似的笑了笑,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便猛地向她倾去,被她慌张接住。 无人知道洛子羡是真醉还是又在逗弄旁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扶起时,红殊只觉一滴温热的水珠落在自己的后颈,伸手摸去,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是她的恍惚错觉。 “念尘,扶二哥回去休息。” 沈银粟轻声吩咐一句,念尘颔首起身,伸手扶着洛子羡回去休息。 外头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帐中酒气渐浓,跳跃的烛火照映在每一个含笑的眉眼间,推杯换盏之声不绝于耳。 喧哗中,有士兵小步迈入帐内,俯在叶景策耳边轻声低估几句,便起身告退,留下叶景策笑意更甚,侧目向一旁百无聊赖的沈银粟看去。 “粟粟,要跑吗?”叶景策开口,沈银粟侧目看去,杏眼中流露出几分谨慎,“跑?跑去哪里?别是你又起的坏心眼。” “我保证不坏你,你要不要跟我走,去一个更有趣的地方。”叶景策低笑着开口,烛火之下,晶亮的双眼如一颗璀璨的黑曜石,直盯得沈银粟愣了神,迟疑地将手搭在他的掌上,随即慢慢紧握住。 “我跟你走,你别骗我。” “骗你我是小狗。” 低低的声音落下,叶景策牵着沈银粟从人群中悄声走了出去,走出营帐,寒风扑面而来,吹散了帐中的闷热,吹得姑娘的声音都变得飘渺。 “阿策,你这么急着带我跑,到底要去哪里?” 寒风吹落了沈银粟遮在头上的狐裘,如瀑的长发在一瞬间被风裹挟着飞舞在空中,她分明觉得嗓中干涸,心口闷热急促,却控制不住地在笑,好像自己是个被牵着跑的风筝,又或者,只是因为感受到了他的喜悦。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是要吧中和下一起发的,结果下还差一点写完,估计上午就能发出来 第127章 新春(下) 不远处, 她看见了她的营帐,帐前几米处站满了人,方才进入帐中同叶景策低语的士兵混迹在人群中, 缩着脖子,拢着衣袖,一见叶景策, 忙大呼起来。 “将军, 就是这些人, 属下给您带到了。” “成, 多谢了,回去过年吧。” 声落,叶景策带着她止住脚步, 沈银粟喘了几口气, 抬眼向帐前仔细看去,这才发觉帐前竟都是些妇人,手中还都捧着些大小不一的盒子。 “将军,妾身知道您这嫁衣赶得急, 今日绣娘们方才织好,我们便想着给您送来, 让郡主试试合不合身, 若是不合身, 也好快些改动。” “今日是除夕, 你们本应阖家团圆, 却为我费心赶来, 叶某实在愧疚, 如此贺礼, 聊表敬意, 还望诸位不要嫌弃。”叶景策说着,从袖中拿出银两给妇人们分下,又回首看向沈银粟,眼中充斥着小心翼翼的雀跃。 “粟粟,你要不要……试一下嫁衣?” “试嫁衣?”沈银粟愣怔了一瞬,一双眼眨了又眨,竟觉得自己被冻得冰冷的脸有几分发热的迹象,磕磕绊绊道,“现……现在吗?” “送都送来了。”叶景策迅速接道,半搂着她往帐中带,小声嘀咕着,“你就……你就试给我看看嘛。” “我,我试,但你先别推我进去,我能走……叶景策,你放手!让我自己走!” 女子的呼喊声传来,一众妇人笑成一团,却不忘跟上叶景策的脚步,在其刚迈入帐中两步时,伸手将他拦住。 “将军,您不能进去。” “我夫人,我为什么不能进?” “将军,新郎官在成婚前是不能看新娘穿嫁衣的。”拦住叶景策的妇人振振有词,结实的手臂挡在叶景策的身前,转身冷哼一声,一时间众多妇人围上,簇拥着挡在门口。 “那我若是只看一眼呢,只看一眼应当没事吧。”叶景策试探着向里瞥去,未等扫到一丝人影,便觉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看去,竟是祝无声几人。 “祝师兄,你们怎么出来了?” “自是那里面闷热,本是在帐外透透风,哪成想看见你拽着我师妹就跑,跟着你小子,这大晚上的,我可放心不下,所以就跟着过来看看了。”祝无声话落,侧目打探着门口处的一众妇人,“叶将军,您这葫芦里又是藏得什么药?” “这些夫人是来帮粟粟试嫁衣的……” “试嫁衣?!” 叶景策话未说完,一众师兄齐齐惊诧出声,一窝蜂地向门口涌去,被妇人们急忙用手拦住。 “新嫁娘试嫁衣,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姐姐,咱们不是闲杂人,咱们是娘家人儿。”祝无声放软了声音,悄悄给看守的妇人抛了个眼神,他本就长得浓眉大眼,粗犷豪迈,极受妇人欢迎,而今这一刻意恭维,门前师弟们胃中翻涌,门前的妇人却颇为受用。 “你是娘家人也得等着,里面衣服还没换好呢,换好再说。”妇人冷喝一声,转而瞬间放柔声音,同屋内喊道,“翠儿啊,郡主的衣服换好了没。”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107节 “换好了。”帐中姑娘的声音透着惊艳似的喜悦,门外妇人眼中一亮,又道,“这门外有几个自称娘家人的要进去瞧瞧,你问问郡主的意思。” “诶。”姑娘答了一声,随后帐内静默片刻,不多时,姑娘便喊出了声,“郡主说可以进来。” “行了,进去吧。” 姑娘声落,妇人放开了手,祝无声忙率着身后众师兄走入,叶景策尾随着试图跟进去,却被眼疾手快地拦住。 “新郎官止步。” “好姐姐。”叶景策赔笑,一侧酒窝露出,垂眼时柔和的目光中带着几分诱哄,“我就看一眼。” 妇人微微咽了下口水,闭眼,静心,淡漠道:“半眼都不成。” “那是我夫人——” “妾身也没说郡主是别人的夫人。” …… 门前纠缠半晌,帐中又有响动,祝无声同众师兄喜滋滋地走出来,嘴咧得几乎能看见牙龈,见了叶景策,笑容慌忙收敛,踱步走上前去。 “不愧是我师妹!美!真美!”祝无声赞叹地说完,叶景策微微抿了下唇,打探道,“多美?” “瑰姿艳逸,绝世倾城。”老六补充道,侧目看向叶景策,咧嘴一笑,“可惜你看不见。” “你!”叶景策咬了咬牙,强行按捺住急色,一双笑眼向祝无声看去,难得谦逊道,“祝师兄,我今日在炊事营中的帮衬您可还满意?” “……还行吧。”祝无声略觉不对,勉强答道,叶景策顺势开口,“既然如此,叶某痛改前非的诚心您也看见了,怎么就不能给叶某网开一面,让叶某进去呢。” “你这小子说得,好像是我不让你进去一样,不让你进的,分明是那些夫人。”祝无声拧眉辩解,他这人吃软不吃硬,以往叶景策同他叫嚣,他自有十二分力气同他针锋相对,如今这人态度一好,他倒有些手足无措了。 叶景策也是看中了这点,听他有松口之意,忙乘胜追击。 “祝师兄,您若真诚心帮我,您就帮我吸引住门口夫人的目光,让我悄悄进去。” “进去之后呢?”祝无声低哼着道,叶景策笑得诚恳,“就看半眼……” 才怪呢! “好吧,看在你改邪归正的份上,帮你这一次。”祝无声勉强应下,上前同妇人们攀谈起来,高大的身形遮蔽住四周,将妇人们的视线严严遮住,叶景策在旁笑着看去,见了缝隙,忙低身探入。 帐内妇人众多,皆在屏风一侧帮忙装点,年节之时,帐中挂满红绸,叶景策悄声探去,见朦胧隐约的红色纱幔中,勾勒着纤细的身影。 缓步走至纱幔一侧,他难得有些手足无措,不等看清脚下便迈步过去,无意踢到地上放着的匣子,匣子发出脆响,引得屏风一侧的妇人们纷纷回首看去。 “什么人!” 一片女子的娇喝声中,沈银粟转过头去,透过薄薄的淡红色纱幔,隐约窥见纱幔后高大笔挺的身影,他微微躬着腰,把头埋下,像是在躲藏,却又显得无济于事。 “大家不必惊扰,我去瞧瞧这人是谁。” 轻笑着开口,沈银粟站起身来,发间头饰叮当作响,大红的裙摆盖过柔软的狐裘地毯,脚下又轻又慢,刻意隐了声响,只待到纱幔一侧,才轻咳一声,惊得对面那人瞬间抬起头。 “何人在此鬼鬼祟祟?” 熟悉的声音传来,隐隐噙着笑意,叶景策自知对面之人在逗弄自己,便也不再遮掩,只弯腰笑道:“是殿下心中所思之人。” “来此作甚?” “来侍奉殿下换嫁衣。”男子的声音温柔含笑,沈银粟听得有趣,不依不饶,“骗人,我这帐中这么多人侍奉,何需你来相助?你的作用……也就是帮我悄悄着衣服好不好看罢了。” 声落,沈银粟微微抬眼,耳尖有些泛红道:“那……你觉得好看吗?” “好看。”叶景策笑着答了一句,声音刚落,便有一只手透过纱幔,持着团扇轻轻打在他的额上,只叫他下意识地闭了下眼。 “你果然偷看到了。” “我没偷看!”叶景策忙出口否认,对面又轻轻道,“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现在?”叶景策摸摸重复一句,慌忙将两只眼睛都闭上,片刻,又微微睁开了一个缝隙,小心道,“我当真是没有看见的,我怎敢骗你?” “那你都没有看见,怎么知道我穿得好看?莫不是在胡言乱语的骗我?” 这分明是怎样答都不对的,他若说看了,她便打趣他偷看,他若说没看,她又要怪他方才说好看,是胡言乱语得骗她。 叶景策垂眼笑起来,耳朵慢慢染上红晕。 伸手穿过纱幔,握住对面握着团扇的手,低声诚恳道:“在这嫁衣初做之时,我脑中便已浮现出殿下的身量,喜爱的纹样,殿下穿上嫁衣之时是何等风姿,我心中早已描摹过千万遍,自然不需去看便知模样。” “那你如今为何又跑进来了呢?”沈银粟的眼睛快眨了一下,脸颊有些发热,她心中埋怨着屋内炭火烧得太旺,想用团扇起一扇风,却又怕拿走了团扇,自己对上身前之人的目光,那便更燥得慌,这样一想,心中酸恼,忍不住故意为难着他。 帐中温热的气息似乎会蔓延,叶景策也觉闷热,他平素机敏,诓人时脸不红心不跳,能伸能屈,惯会哄人,今日却不知为何,脑子总是满了半拍,听沈银粟问完,好久才反应过来,再张口,声音发紧,有些磕绊。 “那……那想的和亲眼看的还是不一样的,臣日夜想着殿下在身侧,殿下不也没日夜伴臣嘛,可见……可见心中所想和实际得到,还是有出入的……”叶景策有些害臊地低声念着,对面的团扇猝不及防地轻巧打来,姑娘的说话声轻轻,带着点笑。 “阿策,这屋内还有人呢,你别胡言乱语。还有……”沈银粟微微扬首,小声傲然道,“就算你那样说,我也不会给你看的,据说看到了就不吉利了,我要讨这个吉利。” “好吧,那我就只能继续想着了。”叶景策声音底下去,眉眼间却仍是狡黠的笑,“只是这想也该是有个盼头的,正月二十七是个吉日,郡主可怜可怜臣,在那日成全了臣,好不好?” 两双交叠的手俱有些热,掌心些许湿润,分不清是谁在紧张。 沈银粟一双杏眼顾盼流传,鸦黑的睫羽颤了颤,抿唇轻笑出了声。 “那……看在叶将军平日甚得我心的份上,就准了吧。” 帐中瞬起欢呼声,帐外妇人们侧目看去,一见叶景策,忙气势汹汹地涌上,一时间帐内叫嚷声四起,在热闹的夜里将喜悦蔓延开来。 夜里,空中飘下零碎的雪。 灯火熹微的营帐内,洛子羡猛然惊醒,恍惚地坐起身后,盯着四周熟悉的营帐看了半会儿,才缓下几口气,颤抖着手擦拭掉额间冰冷的汗珠。 闭眼静默良久,洛子羡轻轻抬眼,幽暗的烛火忽明忽暗地映在他的脸上,一双狭长的美目向挂着的大氅看去,片刻,将其披起,缓步走出帐中。 掀开帘帐,寒意霎时涌上,令人意识瞬间清醒,门口守着的小哲子闻声慌忙起身,见洛子羡面色苍白,小步跟在其身后,低声开口试探。 “殿下又做噩梦了?用不用奴才给您添置些安神香?或者找云安郡主给您开些汤药,您这到底是老毛病了,以往您不看也就不看了,如今需得您耗心耗神,是该让人瞧一瞧的。” “就算是看了,也无非就是静心修养,亦或者是些短期的安神法子,治标不治本,能有什么用?”洛子羡满不在乎着道,步伐行至一处,忽而停下脚步,蹲身看去,在雪中捡起个掉落的荷包,抖了抖,里面已经没有东西,只剩个外面的荷包被扔在雪里,上面印着灰扑扑的脚印。 “这人也未免太功利了吧,里面的东西拿走了,把荷包就这么仍在这儿。”洛子羡轻笑着嘀咕着,小哲子抬眼看去,见其面容被散下的墨色长发半遮住,一双眼不辨悲喜,让他连应和都不知该拿捏何种情绪,只得赔笑着点点头。 拍落荷包上的灰尘,洛子羡方将其方于袖中,便闻不远处的一片帐中传来欢笑声,帐内烛火明亮,将数个高大的身影投在帐上,他仔细听去,大约能分辨出那是沈银粟的师兄们。 他们高谈阔论着,时而爆发出爽朗大笑,手舞足蹈地比划间,连连称赞着大喜。 洛子羡站在漆黑的夜里静静地看着,雪粒顺着他的大氅边沿话落在颈间,猛地一个寒意,让他恍惚地收起思绪。 那样的无拘无束的大笑,手舞足蹈的喜悦他是见过的,是在愉妃有一次刺伤昭帝后,他躲在站在殿外听着,听愉妃爆发出欢愉畅快的笑,殿前跪着的嬷嬷瑟缩地发抖,一遍遍地重复。 “愉妃娘娘疯了!愉妃娘娘疯了!” 怎么能说是发疯呢?这分明是他母妃在真心实意的笑?与宫中宴席时那群臣子虚情假意的笑不同,这是酣畅淋漓的,痛痛快快的喜悦。 洛子羡迟疑地摸上自己脸,他和当年一样,被这笑声感染,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们一起扬起了嘴角。 可他触摸到的脸是冰冷的,他的手也是冰冷的,或者……连他的心脏也是冰冷的。 他在这雪夜里,被冻了个彻底。 他觉得自己就像他那可悲又可恨的父皇一样,站在黑暗的,令人看不清的阴影下,带着那柄沾满了血的剑,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窥视着别人。 他缓缓抬起手,像很多年前一样,用小小的身影遮挡住龙德殿唯一的门口。 那门口是透入光亮的唯一途径。 他挪动一步,挡住了殿内洒入的光。而今,他慢慢移掌,盖住了远处帐中的火光。 掩盖,毁掉。 谁让他们之中出了叛徒,谁让他们偏偏是清酌的弟子。 这分毫怪不得他。 洛子羡闭眼,在光亮湮灭的一瞬坦然地接受周身的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 在思考要不要换个新书名,可是名字好难起啊qaq (ps:要到大场面了,嘿,嘿嘿嘿嘿嘿) 第128章 气焰嚣张的前夕 “你听说了吗?这次五道峡之战, 郡主居然和咱们同去。” “听说了,据说此次五道峡局势复杂,需得同时调动数支军队, 殿下请了郡主过去相助,也是情理之中,不过若论此次最高兴的, 还得当属咱们将军。” “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 咱们将军哪儿去了?” “诶, 对啊。” 营中便起疑惑之声, 殊不知沈银粟的营前,叶景策正好整以暇地等着,听闻有脚步声靠近, 抬眼探去, 见姑娘一身骑装,长发简单束起,不由得眉梢微微扬起,眼中更亮, 一双笑眼仔细打量起姑娘,围着她前前后后地看。 “怎么, 很奇怪吗?”沈银粟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抬手看了看自己紧紧裹着的小臂, 尽管不曾这样穿戴过, 但乍看下去倒是干净利索, 没有什么异常, 只是叶景策这眼神未免有些太炙热了些, 让她有些局促。 “倒是没什么奇怪的地方。”叶景策侧目看着, 面上忍不住地笑, “我不过是好奇,这是哪里来得小郎君,生得这般俊俏。” “呸,我就该提前告诉自己,在你嘴里是说不出正经话的。”沈银粟略带嫌弃地轻笑一句,秀指抵着叶景策眉心,推开其探过来索吻的脸,目光澄澈地微笑道,“既觉得我是哪家的小郎君,何故还探了身子过来。” “说你像,又没有说你是。”叶景策眨眨眼,低声抱怨一句,趁着沈银粟的指尖没用力,忙侧过脸,借机在她的脸上轻轻亲了一下,随后不忘幽怨道,“粟粟,你可真小气,我只是亲一亲你都不让。” “我小气?”沈银粟好笑地抬起眼,歪头道,“你有没有数你一天几次?我若真小气,你碰都别想碰我!你就自己个儿去抱着树皮亲吧!” “狠心的女人痴情的郎啊。”叶景策长叹一声,直起身慢声道,“无情的粟粟,可怜的我。” “叶!景!策!”沈银粟咬牙,叶景策大声地应了一声诶,随后忙半哄着靠上去,不等开口去哄,就听不远处传来红殊的声音。 “小师姐!”脆亮亮的声音传来,红殊高呼着跑来,隔绝开叶景策,直接扑倒沈银粟怀里。 “小师姐,我听说这次你也要跟他们一起去战场,你的武功算不得精进,若遇到了危险可怎么办啊。” “有我在你小师姐身边,自然不会让她遭遇危险。”叶景策闻言在旁补充,侧目看了看红殊将自己与沈银粟隔绝开的距离,不满地抱紧双臂,撇过头去。 “你?”红殊侧目看去,眨眨眼,欲言又止,片刻,转过头来,更急切起来,“小师姐,你带我去嘛,你求求二殿下,我可以寸步不离地守着你的,绝对不会让你有一点危险。” “我当真没事的,红殊。”沈银粟被红殊蹙起的八字眉逗笑,伸手拍了拍身前姑娘的发顶,安慰道,“这大军一旦撤离,营中便需得人守着,以防敌军偷袭,你武艺精进,正适合镇守营中,是营中不可或缺的存在。” “那是自然!”红殊眉眼弯弯,笑起来时脸颊上的肉挤在一起,娇俏中带着几分稚嫩,听沈银粟这样一说,声音中都透露着喜悦,乐了半晌,忽而反应过来,上前几步抱着沈银粟道,“可是……” “不用担心,二哥的人会随时保护着我的。”沈银粟自知红殊要说什么,伸手回抱住她,低声哄着,“红殊听话,你要留在这里,好好等我回来。” “那好吧——”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108节 红殊不情不愿的声音传出,一侧叶景策斜眼偷偷看去,见沈银粟抱红殊抱得极紧,不免仰头轻咳一声,故作无意地嘀咕道:“呵,厚此薄彼,重友轻色。” “呵,傻子灌醋,原地发酵。”轻声回了一句,沈银粟轻轻放开红殊,随后抬眼向远处看去。 不远处,军队已装备整齐,战马发出不耐的嘶鸣声,叶景策自知说不过沈银粟,便也不在此碍着其与红殊道别,主动迈步向营前走去,同洛子羡相互叮嘱。 此番五道峡之战已筹备数日,依着沈银粟的猜测,敌军主力会分为两批,一批为元成泽与守正阁之人,一批则为阿权等后方接应之人。此次他们占据五道峡高地,若能诱元成泽等人进入五道交汇之处,则可以多方军队封死五道峡口,从上方进行火攻,将元成泽和守正阁的军队一次全部剿灭。 “阿策,五道峡之地复杂多变,你切莫大意。” “你放心,我自会谨慎,况且这一次我势必要拿回元成泽的人头,怎敢出半分差池!”叶景策恨声道,低压的眉眼隐隐透露出戾气,紧攥的拳上崩起青筋。 洛子羡自知叶景策想起何事,便也不愿再提,微微侧目,见不远处有人走来,回头看去,正对上祝无声等人的眼。 “呀,祝师兄,来送我的吗?” 叶景策率先开口,祝无声冷笑一声,“想得美,我们自然是来看我们的师妹。” 祝无声说着,沈银粟也牵着红殊走来,见到祝无声,姑娘脸上又是一乐,刚要抬手抱上去,便察觉到身后传来直勾勾的目光,叶景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漫不经心地伸手捂了捂心口。 ……也不知道究竟谁才是小气鬼。 沈银粟低笑一声,刚要收回目光,却无意瞟见洛子羡投来的眼神。那眼神不像是落在她身上,倒像是死死粘在祝无声身上一般。 军中的叛徒已经找到了。 沈银粟脑中隐约回想起新年是洛子羡所说的话。 片刻,摇了摇头,只暗骂一声自己多想,便回首继续同祝无声等人告别。 “师妹,你可千万小心啊,你第一次去战场,师兄们不放心啊,也不知道这叶家小子可不可靠。” “师兄……”沈银粟苦笑一声,侧目看去,见叶景策不自然地清了清嗓。 “粟儿,要不你还是让小师妹跟着你吧,师兄们要守后方,顾不及你,但小师妹武艺精进,你们二人在一起,师兄们才放心啊。” “更何况……更何况……”祝无声瞥着叶景策小声同沈银粟道,“更何况就算那小子武艺高强,你也耐不住他一肚子坏水啊,这路上他若是和你动手动脚可怎么办啊。” 动手动脚? 叶景策瞳孔一震,惊诧地望去。 搞清楚,他未婚妻!他准夫人!他拉个手怎么了,怎么就动手动脚了呢! 叶景策挑衅地看去,同祝无声的目光在半空交汇,都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一瞬间,众人便觉空中火花四溢,相视半晌,倒是叶景策先歪头露出个笑。 那笑容过于灿烂,在祝无声眼中便是不怀好意。 果不其然,下一秒,众人边见叶景策直接迈步到沈银粟身边,沈银粟尚且不等回头,就觉脚下一空,被人打横抱起,一阵天旋地转,转而就被按在马上。 身后有人贴了上来,温热紧实的身体将她拢在怀中,带着些寒意的脸颊就在她的脸侧,只微微一靠,便能感受到一丝冰凉。偏偏这人又不老实,像是故意炫耀似地将身子向前探去,炽热呼吸落在她脸侧,冷热交替,让她的身子抑制不住地发麻。 “阿策!”沈银粟低呼出声,看着祝无声被气得瞪大的眼睛,抬手便要去挣开叶景策的手臂,若说以往他虽是力气更大,却像是懒得用力一般由着她出力摆弄他,今日不知是怎得,非但不顺着她,反倒是伸手握住她的小臂,将她的手老老实实地摁在马背上。 “叶家小子!我就不该信你改邪归正!你你你你!” “师兄你先别气!你有肝阳上亢,一生气会……唔唔唔!”沈银粟说到一半,倏然间被一只大手捂住嘴,身后之人微微向前探身,笑着看向马下众师兄。 “祝师兄,您别气,若是气出个好歹,到时候我们成婚,你可如何来啊?” 阿策!沈银粟急着要说话,侧目看去,见叶景策同她眨了眨眼,虽是笑眯眯的神情,却没有半分放开她的意思。 你! 沈银粟心中一横,张口就咬了上去,掩着她嘴的手瞬间一收紧,叶景策咬牙紧绷着镇定神色地向沈银粟看去,后者恶狠狠地横了他一眼,示意他放手。 放手?做梦!他叶景策就算手被她咬掉了,也断不能在此刻放手! 怀中姑娘咬地越发用力,叶景策视若无睹地笑着,毫不让步地盯着祝无声,直到手上有了细微的血丝,沈银粟缓缓松口,祝无声终于再也忍不住开口:“叶家小子,你手不疼吗?” 疼?别人想疼还疼不到呢! 叶景策一仰头,叫嚣道:“我都是她的,她咬哪儿都成,咬成什么样我都受着,谈何疼痛!” 男子的声音噙着笑意,军中瞬起一片欢声,沈银粟默默闭上了嘴,她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她同叶景策商量商量,他那手也别捂着她的嘴了,直接帮她把脸捂上吧。 “你……你这小子害不害臊!”祝无声气得涨红了脸大吼,气急败坏道,“粟儿,我就说着小子一肚子坏水,就会动手动脚吧!” 动手动脚? 叶景策闻言笑得更欢,微微眯眼向祝无声看去,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我就动手了,又怎样呢? 还是各种意义上的动手…… 叶景策轻轻蜷了蜷手,咬伤处还有些酥麻,她果然舍不得真使劲儿咬他! “你小子……你真是……你真是不要脸到让我无话可说,你看看你这得意的嘴脸!这做派!跟那恃宠而骄的男宠有什么区别!!!” 祝无声嘶吼出声,身后师兄弟们忙义愤填膺点头,连同红殊都眨眨眼,艰难地点了下头。 广袤的天地间,男子的呼声不断回荡,鸦雀无声间,叶景策纯良地笑了笑,不急不恼地平静道:“那还是有区别的。” 一众视线投过来。 叶景策一字一句道:“我正规!且唯一!” 【作者有话要说】 叶景策: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在被夫人拒绝亲亲后,看见夫人和别人抱抱后,终于被祝无声说破防了 第129章 借刀杀人 营中死一般的寂静, 祝无声惊叹叶景策异于常人的脸皮,嘴角颤了半晌,却只撂下一句毫无威胁的狠话。 “叶家小子!等你回来的!等你回来, 看我如何教训你!” 话落,洛子羡也抬眼看了看天色,笑着同叶景策劝道:“好了阿策, 时候不早了, 你们也该出发了。” “知道了。”叶景策应下一句, 松开捂在沈银粟嘴上的手, 转而去握住缰绳,余光处瞥见身前的姑娘嫌弃地瞪了自己一眼,虽未出口斥责他, 却在嗓中轻哼了一声, 转而看向马下的祝无声。 “师兄,你切莫同阿策一般见识,你本就肝阳上亢,容易气坏身子。”沈银粟安抚道, 又同一侧洛子羡叮嘱,“二哥, 我和阿策先行一步, 待你率军从南路抵达五道峡高地之时, 我们会同你回合。” “知道了。”洛子羡点点头, 沈银粟见状放下心来, 侧首微微向后看去, 叶景策立刻会意, 扬声号令军队启程。 众人目送着军队浩浩荡荡地离开, 大老远的仍能依稀辨认出叶景策锲而不舍的追问声。 “粟粟, 你冷着脸不说话做什么?你不同我说话,可是同我生气了?” “和你说话,我牙疼。”沈银粟冷哼一声,叶景策微微蹙眉,“牙疼?是我手上的骨头太硬,你咬的时候硌到了牙?” “是你方才说话太酸,酸得我牙疼!”沈银粟狠狠回了一句,瞥过脸去,叶景策忙不迭地辩解起来,四周将士瞧着,忍不住笑出声,爽朗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之中回荡开来,望不到尽头的雪原上,军队愈行愈远。 五道峡居于两军城池中间,距离大营不过几日距离,高耸的岩壁伫立在峡谷两侧,寒风席卷着厚重的细雪扫过壁上碎石,稀碎的坚硬石块便松动开来,落入深不见底的峡谷。 重岩叠嶂间,不见天日,凌冽的冷风裹挟雪雾,肃杀之感从足下蔓延。驻马回缰于谷前,叶景策从马上跃下,伸手扶着沈银粟站定于雪中,扬首望着面前幽深的峡谷。 兵器的摩擦声,战马的嘶鸣声,无数吼叫怒骂似乎再次回荡起来,他眼前莫名浮现出元成泽和叶景禾交战的身影,寒意一瞬间袭上大脑,整个人犹如被钉在原地,直愣愣地看着谷中扬起的雪,直到沈银粟连喊几声后才恍惚地回过神来,强颜欢笑地向她看去。 “怎么了?” “没什么,不过是看你出神,有些担心。”沈银粟摇了摇头,似是察觉到叶景策掩着的情绪,也不多问,只握住他冰冷的手暖了暖,轻声道,“既然是要让我见一见着峡谷的真实图景,你便带我走走吧。” “好。” 玄色的大氅下摆扫过厚重的积雪,二人慢慢走着,抬眼环顾着峡谷四周,幽深的石壁围绕着峡谷四周,只留头顶一条狭窄的缝隙,日光洒入,稀薄而珍贵。 “怪不得之前未等我提及,二哥便已有了占领峡谷高地的想法。”沈银粟低笑着感叹了句,叶景策侧目看去,见沈银粟指了指石壁两侧的高处。 “阿策,你小时候烫过蚂蚁洞吗?”沈银粟自顾自地说着,“我未曾烫过,却听师兄们提起过,说将热水从洞中灌入,便会把洞内的蚂蚁一窝全部烫死,如今,敌军就是那蚂蚁,五道峡的各个分支便是他们的各个洞口,而你们就是堵死洞口的顽石,站在高处的二哥,则是负责灌下热水的那个人。” “所以他选择用火攻,以火焰代替热水,此举之下,五道峡内便会是火海一片,困在其中的人绝无半点生机,场面犹如人间炼狱。”叶景策接道,沈银粟点点头,隐约想起当年京中叛变的相似之景,心中不由得下意识一慌,伸手抓紧了叶景策的袖口。 “怎么了,粟粟?” “没什么……一些不太好的回忆罢了。”沈银粟苦笑着摇了摇头,抬眼向峡谷更深处看去,只觉其悲凉肃杀,怪不得又离别谷之称。 五道峡内,一旦走了不同的路,便再不会交汇,只得同对方离别。 沈银粟垂了垂眼,脑中莫名回想起临行时洛子羡看向祝无声的眼神。 叛徒……已经抓到了。 洛子羡不会骗她的,若叛徒真的出自她的师兄们,他又怎可能还让他们在此战中守住后方,帮助文昭应对阿权率领的敌军。 定是她多想了。 沈银粟暗自安抚着自己,略微定下心神,见天色已暗,便也不再与谷中久留,趁着天亮同叶景策在附近安营扎寨,只待明日一早便前往峡谷高地,与明日抵达的洛子羡等人汇合。 冬雪抚过峡谷,被吹散至百里外的营中。 幽暗的营帐内,洛子羡缓缓盘着手中的玛瑙串,低垂着眼不知在思索什么,听帐外兵马声躁动,方才抬首看去,正见文昭掀帘走进。 “殿下,士兵已整顿完毕,粮草军械也已清点好装车,我们随时都能启程。” “知道了。”洛子羡低低应了一声,片刻,又道,“祝无声等人呢?” “按照殿下的吩咐,让其带领鸿鹄堂的学子们沿西先行,提前布置好埋伏。”文昭答着,洛子羡点了点头,眼帘微垂,目光闪烁,“文昭,我此举……究竟是对是错。” “回殿下的话,微臣一届莽夫,不敢评判殿下的对错。但微臣相信大殿下的选择,大殿下既让臣辅佐于殿下,殿下的决定于臣而言便永远是正确的,无论何事,臣都愿为殿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文昭掷地有声,只在言语片刻口,才面露了半丝担忧,低声道,“但殿下……臣只为您担心一事。” “何事?” “若您今日的决定被郡主知道,郡主她……” “云安妹妹做事顾全大局,她大约不会叫嚣着同我报仇,但……她也不会再予我真心。”洛子羡静静道,“所以文昭,此事你务必做得不留痕迹,不可让云安知晓。” “殿下放心。”文昭应了一声,听帐外战马躁动声更大,便知已到了启程的时候,同洛子羡再次提醒两句,便转身走出营帐。 营外,车马装载齐全,眼见着文昭的身影没入人群之中,躲在帐后的身影终于向外走了一步,日光倾斜下来,打在姑娘的侧颜上,红殊似是觉得有些日光过于耀眼,圆润大眼微微眯起,同时不忘仔细打量即将启程的军队。 二殿下既然明日要同她师姐会和,那她躲在军队的马车中岂不是可以一并过去?届时她已到了五道峡的高地,她师姐总不能将她赶回去,故而她便能留在那里护她安全。 至于这营地…… 红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下颚,且不说此处局势与以往不同,敌军很难越过五道峡来到营地,就算是真到了营地,此处有生龙活虎便已经足够,又怎缺她一个? 洛子羡不想让她打仗,沈银粟也不想让她参与到前线的战场中。 可这人人都卷入战场的情况下,她如何能做到真正无动于衷,视若无睹呢。 她既见过战场是何等模样,便舍不得沈银粟独身站在那样血腥的残杀之中。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109节 红殊眨了眨眼,趁着四下无人注意,轻轻挪步至军中马车前,小心躲至其中,不多时便听见洛子羡的号令声,察觉到脚下的车轮在缓缓移动。 一夜漫长的颠簸,她想睡又不敢睡,只怕一觉醒来被人发现,将她带至洛子羡面前,到时候这人肯定要同她生气,像上次一样,莫名其妙的发了火,又莫名其妙的对她道歉,让她摸不清头脑。 若她到了那里,定是要先去找她师姐的,她师姐聪慧又温柔,若洛子羡凶了他,她便一定会护住她,若他又莫名其妙的道歉,那她也一定能领会洛子羡究竟是何意思,并且解释给她听的! 帐外的寒风愈发冷冽,大抵是到了山上,红殊在朦胧中惊醒,再次掀帘走出,却只见四周白茫茫一片,简单的营帐扎至山腰处,来往士兵行色匆匆,号角自不远处的城池上吹响,山下的峡谷中隐有疾驶的马蹄声。 开战了!叶景策的军队已经作为诱饵再故意引导敌军了! 那她的小师姐呢?!她身边现在是念尘还是文昭? 红殊急急向望向山尖处,既是利用高地,那她师姐一定就在山上!方迈步跑去,红殊便见不远处有熟悉的身影走来,忙眼睛一转,躲至附近的营帐内,不曾想刚躲进去,便听洛子羡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同时伴随着下属的应答声。 “文昭可是已将阿权率领的敌军引至祝无声所在的西侧道路上去了?” “殿下放心,前方斥候传信来报,那阿权所率军队已按照您的计划被引至祝无声等人所在之路上,其手下精锐虽不及元成泽,但剿灭祝无声等人,绰绰有余。” “那就好。”洛子羡声音淡淡,语气中透着浓重的疲倦,“就让他们这些昔日的师兄弟自相残杀吧,顺便告诉文昭,待敌军离去,他务必回去检查战场,确保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是。” 士兵话音刚落,屏风后倏地传来清脆声响,二人瞬间侧目看去,洛子羡眉头微微一皱,抽出长剑便砍倒半盏屏风。 清雅的素色屏风缓缓落下,露出姑娘愣怔的身影和苍白的面孔。 那双漆黑的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盈着微微水光,凄然又绝望。 【作者有话要说】 快到有趣的地方了,啧啧啧 第130章 报仇 “殿下……你刚才在说什么?” 姑娘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 洛子羡的脸色惨白,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该说上什么,静默片刻, 扯了扯嘴角。 “是说要文昭对付敌军时格外小心……” “骗子!” 话语猝不及防地被姑娘带着哭腔的声音打断,红殊一眨不眨地盯着洛子羡,眼眶中的泪珠倏地砸下, 见他略显心虚地避开目光, 不由得咬了咬牙, 迈步向帐外跑去。 “红殊!西路险峻, 你……” 惊诧声落下,洛子羡慌不择路地抓住红殊的腕子,刚要将其拽住, 却正对上姑娘愤恨的双眼, 手中的腕子用了力,猛地将他甩开,见他还要上前,红殊伸手便抽出腰间软鞭子, 抬手会去,鞭子如灵蛇般缠去, 其见尖刺勾着血肉划过, 落在地上瞬间染开一滩鲜红。 “殿下!” “殿下, 您没事吧!” 耳边传来士兵慌张的呼喊声, 洛子羡定定站在原地, 目光落至地上的鲜红上, 似是愣了一瞬方才后知后觉地摸上自己的脸, 火辣辣的撕裂感, 他的掌心方一碰上就察觉到了那种滚热的液体。 “你!”红殊也未想到洛子羡真的不躲, 下意识想要开口询问,却又瞬间想起他口中的话,一时间心中更恨,咬牙冷声道,“洛子羡!你活该!你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有亲人,有朋友!我讨厌你!我恨你!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话落,头也不回地翻身上马,直奔西路而去。 “来人!还不快去把她追回来!” 暴喝声响起,洛子羡捂着脸颊的手中溢出鲜血,周身一众士兵立刻骑马追赶,余下侍从早被吓得瑟瑟发抖,见其开口,低着头在原地不敢发声,余光瞥见其垂在腿侧的拳,紧紧攥着,青筋绷起,似是有些难抑的颤抖。 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洛子羡定定地望着远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否真的希望红殊会被带回。 若她真的被追上带回,他此次借刀杀人之事便会无所遁形,且不说沈银粟会如何同他离心,便是那真正的叛徒也会因这次的打草惊蛇之事而隐匿得更甚,更不必说铲除清酌弟子之事。 可若她不被带回…… 洛子羡闭了闭眼,脸上的疼痛如同侵袭了大脑,心脏,像是要将他整个人撕裂开来。 他恍然地想起姑娘最后的怒骂,半晌,自嘲地冷笑一声,缓缓落下捂着脸颊的手。 手上血淋淋一片,他垂目盯着,只觉讽刺。 “殿……殿下……” 不远处,有士兵匆匆赶至,隐约听闻洛子羡发了大怒,便也不敢大声禀报,只跑到跟前小声道:“叶将军引着元成泽等人入峡谷了,郡主请您快些过去。” “知道了。”强行压下心中情绪,洛子羡面色如常地点了点头,翻身跃至马上,策马向山崖处奔去。 峡谷内,寒风凌冽,马蹄声震耳欲聋,黑压压的大军从峡谷处袭来,叶景策回首看去,见元成泽跟至,眸中闪过寒光,按耐住想要将其绞杀的冲动,只策马向前奔去。 余光中,山崖处已隐隐现出寒光,无数弓箭手埋伏在山崖两侧,紧紧盯着崖下的一举一动,箭头随着元成泽等人移动,只等着洛子羡一声令下。 “妹妹。” 眼见着元成泽等人步入峡谷深处,洛子羡抬眼向沈银粟看去,见其凝望着余下几道峡内埋伏的士兵,目光暗了暗,微微点了下头。 “二哥,就是现在。” 话落,悬崖之上的黑金战旗倏地立起,埋伏在其余几道峡内的江月,念尘等人见状领兵冲出,峡内瞬间形成围困之势。 “殿下有令!即刻反攻!” 人群中,有人高呼一声,叶景策早等候多时,只待听闻便勒马回冲,直奔元成泽而去。 他眼中的恨意太浓,一杆银枪挑开一众围住的敌军,数不清的守正阁杀手涌上,皆是些亡命之徒的手段,他却毫无畏惧地迎上,如杀人不眨眼的恶鬼一般,不知疲倦地厮杀,任由着鲜血溅了满脸。 他只想要元成泽的命。 他要元成泽去地狱! 他要元成泽去给他的父母,去给他的妹妹赔罪! 峡中战况愈演愈烈,沈银粟站在山巅处垂目望着,乌压压的人渺小得如同脚下蝼蚁,攒动的黑色人头,挥舞的刀枪剑戟,仿佛是高位者眼中脆弱的玩物,只要轻轻一挥手,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其抹杀。 “二哥,是时候了。” 轻飘飘的声音落下,洛子羡微微颔首,刹那间,箭如雨下,从一个微笑的火苗开始,转瞬席卷成一片,西风掠过,带起滔天火势,一时间无数敌军向四周冲去,试图破开包围,却被各路兵马死死堵住,眼见着裹着火焰的巨石从两侧山崖递次滚落,如洪水猛兽般避之不及。 峡中似一片火海,浓烟滚滚,嘶吼咒骂,求饶哭泣声交织在一起,无数身影如焦蚁般蜷缩挣扎,被疯魔般赤红着眼杀戮着试图冲出。 热气在脚下的峡谷中升起,沈银粟看见融化的积雪,落下的晶莹水滴,看见无力而绝望的士兵,看见无尽的,望不到头的浓烟,看见当年京中叛乱时烧死的百姓。 寒风在山巅掠过,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将那双沉寂的双眼暴露在天光下。 真是可笑,明明胜券在握,她却提不起半点兴趣,只觉身心疲惫,想要回营好好睡上一觉,至少在梦里,她还能在京都过着鸡飞狗跳的日子,也许早膳时红殊会被豆沙包噎住,叶景策又会从后门翻进义药堂,兴许一个不注意会被她爹抓住,也可能运气好得逃过一劫,哄着她下午去和大哥和宣阳公主吃茶。 沈银粟静静地想着,目光落至峡谷中,想着叶景策望去,只见叶景策一枪穿透面前的杀手,直奔元成泽而去,身后的敌军已有涌来的趋势,周身的士兵边战边退,只为拖延时间,将敌军堵死在火海之内。 “将军,咱们该撤退了!这群亡命之徒在殊死挣扎,被其缠上并非明智之举!只管将他们交于殿下便是!” “我知道!你们先撤!” 叶景策低吼一句,话落,一枪挑落元成泽的重剑,直接将其踹至岩上,碎石瞬间凌乱砸下,元成泽只觉后背闷疼,似有尖锐刺入皮肉,不等挣扎,领子便被叶景策一把拽住。 男子的眼中充斥着恨意,异样的红晕在眼尾处晕开,他抓着他的衣领,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你不是最喜欢她吗!你以前不是说她比你的命还珍贵吗!为什么!你怎么舍得!你怎么忍心杀她!” 他再说小禾!他在说他的小禾啊! 元成泽瞪大了眼睛,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 他的徒弟!他的孩子!他不是有意杀她的!他只是被夺去了理智!如果……如果再来一次……他一定会收手的……他一定会收手的! 仿佛意识到死亡的来临,过往的景象在元成泽的眼前浮现,戎马半生,真心相待的兄弟,权力斗争,膨胀疯长的欲望,还有一个孩子的生到死,从牙牙学语到雪中长眠。 一生何其漫长,遇见的人,遇见的事如走马灯般掠过,却也不过短短一瞬。 他的喉中发出呜咽的声响,胸口被尖锐的利器穿透,滚热的血在大股大股地涌出,染红了身前年轻男子的双手。 “向她赔罪吧。”他不断重复着,“去向她赔罪……” 手中的断臂男子渐渐不再挣扎,手臂垂落,头无力地低下。 都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叶景策踉跄地退后一步,元成泽的尸体倒在脚边,身后渐渐感受到温度,远处,有呼喊声传来。 “将军!快走啊!那群亡命徒过来了!快走啊!” 浓烟滚滚,数不清的敌军赤红着眼厮杀过来,他们已经没有活路,要么冲破固若金汤的豁口,要么抓住对方的将领,兴许能换一线生机。 叶景策微微抬眼向弥漫的火中看去,眼睫颤了一瞬,随后淡漠转头,有些恍惚地捡起地上的刀,毫不犹豫地挥下,脚下尸体,尸首分离。 叶景策蹲身捡起,盯着脏兮兮的头颅看了两眼,低低笑了一声。 身后的兵马逼近,一声哨响 ,烈马从一侧迅猛窜出,掠过叶景策身前,只待他拉紧缰绳飞速跃上,烈马便越跑越快,越跑越快,逐渐与身后敌军拉开距离。 “弓箭手呢!” 山巅处,沈银粟秀眉紧蹙,一侧弓箭手立刻拉弓,却因过于紧张致使箭头偏离,弓弦绷紧,发出拨动的声响。洛子羡垂眼看去,不等弓箭手再次拉弓,便直接提起弓箭,瞄准叶景策身后的方向。 箭端火焰燃烧,谷间激烈角逐,稍微的偏差便有可能引起意外。 他挽弓,那一箭从他手中迸发,迅猛又精准,飞向悬崖峭壁间,赤焰在一瞬间炸开,隔绝开生死。 他恍然间听见兵戈声,他分不清究竟是哪个战场。是眼前的?还是那注定死亡的,被精心安排的战场。 他一遍遍的告诉自己不必在意,不去听,不去想,不去顾及一切。他只注视眼前的,于是他绽开了笑。 他看见那身披玄甲的男子伏在马背上疾驰,墨色的长发凌空飞舞,他的眉眼染着风雪,眼中充斥着凌厉与澄澈。他的身姿慢慢直起,随后高举起手中的肮脏的头颅,在磅礴的峡谷中高声大喝。 “爹!娘!孩儿终于为你们报仇了!” 手中的头颅抛出,不知落于哪一处角落。 身首异处,挫骨扬灰,以报此仇! 峡谷幽深,没有日光的地方,冰雪终年不化。 寒风带落积雪,纷纷扬扬间,不是落下的是哪一年的寒意。苍鹰在头顶盘旋,许是在寻找归家的方向。 沈银粟望着峡中的男子转身迈步,她要去寻找她得胜归来的郎君。 飘渺的雪雾中,她飞快地奔跑着,毫不犹豫地扑向一身血污与尘灰的叶景策,在察觉到他抬手抱住自己的一瞬,沈银粟听见远方传来响箭的声音。 那是祝无声的方向。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110节 第131章 爱恨嗔痴 “是师兄他们!” 女子的惊慌声响起, 叶景策揽在其肩上的手一僵,下意识抬首向洛子羡的方向去看,见他静静地望着响箭的方向, 眼中晦暗不明。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这局势恐怕就是他想要的! 叶景策咬了咬牙,同洛子羡对视一瞬,后者垂了垂眼, 沉默地瞥开目光。 “怎么办!不知道现在赶过去可还来得及!”沈银粟急得有戏语无伦次, 开口便想同洛子羡借兵, 只可惜话还没出口便觉自己被人勾腰抱起, 直接坐落在马上,不及回首,就觉身后传来温暖结实的触感。 “北路军听令!随我前去西路支援!” 男子朗声高喝, 身后一众兵马立刻传来应和声, 叶景策有意向洛子羡看去,只见这人一言不发地看着面前一幕,幽暗的目光犹如死寂的寒潭。 他过于镇定了。 叶景策心中弥漫开不好的预感,随即话不多说, 拉紧缰绳便快马加鞭地向西路赶去。 马蹄扬起层层雪粒,寒风如利刃般刮过, 阴云之下, 细微的雪花轻飘飘地落下, 寂静无声。 山间响起苍鹰的嘶鸣, 肃杀的寒风穿过, 西路的谷中犹如厉鬼哭嚎, 沈银粟慌不择路地环顾着, 终于在一片纷乱的马蹄印附近看见隆起的高坡, 坡上残留着破碎的衣角。 “阿策……阿策, 在那儿。”紧攥的指尖有些发白,沈银粟自己都未曾留意话语间的忐忑,只恍惚地跃下马,略有些腿软地向高坡处走去。 这里太安静了。 是屠杀过后的,了无生气的安静…… 叶景策脸色铁青地跟在沈银粟身后,见她踉踉跄跄地向那高坡处走去,一双眼直直地盯着一处,脚下毫无章法,不等走了几步,便小腿一软,直接绊倒在雪中。 “粟粟!” 叶景策惊呼一声,大掌方握住沈银粟的手臂,就见沈银粟木然的眼睛忽然动了动,随即用力甩开他的手,低头对的面前的雪堆拼命挖了起来。 “粟粟!粟粟!” 叶景策急声喊着,沈银粟头也不抬地翻找着,直至将埋在雪下的面容露出,才呆滞地停下手,脱力般地跌坐在地。 那是个孩子的尸体。 沈银粟静静地想着,她似乎对这个孩子是有一点印象的。 鸿鹄堂的学子,今年不过十二,该是正好的年华才对,何故长眠于此? 沈银粟慢慢蜷起身子,冻红的指尖颤抖地抚上尸体一侧的雪地,一点一点地小心挖找着。 一具,两具,三具……无数具…… 见过的,没见过的,似曾相识的,格外熟悉的…… 无一生还。 沈银粟跪在雪中低垂着头,肩膀抖地分外厉害,长发凌乱湿哒哒地贴在脸侧,她不知疲倦地挖找着,眼神憔悴麻木,指尖的血迹和尸体上的混在一起,在一片雪白中格外红艳。 营中数百将士在纷飞的雪中沉默地看着,叶景策蹲身在沈银粟身侧,几次抓住她满是伤痕的手出口相劝,却又被她视若无睹地甩开,继续埋头去挖雪下的尸体。 高坡处似有异动传出,沈银粟挖找的手顿住,抬眼匆匆寻找着,察觉到位置,忙将手从叶景策掌中抽出,踉跄地向高坡处跑去,双膝跪在坡前俯身翻找。 “将军,我们现在去追赶阿权那群人可还来得及,若来得及……” 有士兵小心翼翼地上前询问,不等把话说完,便被叶景策开口打断。 “已经来不及了,”叶景策盯着沈银粟的背影缓缓开口,“把这些尸体好好安葬吧。” “是!”士兵应下,叶景策垂了垂眼,静默地走到沈银粟身后。 他看着她将尸体脸上盖着的雪轻轻扫开,俯身抱住紧闭双目的温良,那白雪早被赤红的血液浸染,温良的身体下似乎掩埋着什么,在发出微弱的响动。 温良身下的积雪被扫开一角,露出姑娘的半张脸,她的眼睫上挂着风雪,黯淡灰败的双目茫茫然地望着天空,脸上斑驳的血迹还在流淌,见了沈银粟,像是终于有了一丝神智。 “师姐……师姐……” 姑娘哽咽出声,胸口剧烈起伏着,四肢却被温良紧紧压在身下,半点动弹不得。 谁也未曾想到,这场赶尽杀绝的死局中,唯一活下来的,居然是被温良用身体护住的姑娘的。 温良的性格何其软弱,沈银粟几乎无法想象在最后一刻,他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敢挡在红殊面前。 “师姐……带我走,带我走……带我回去。” 红衣姑娘一字一句地念着,好像个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哭着向人乞求。 “好,好,我们这就回去,师姐带你回去,回去帮你治伤,回去帮你报仇。” 报仇? 红殊的眼泪忽然不受控般地流出来。 报仇……杀谁?杀了洛子羡吗?让她的师姐,亲手杀了自己的二哥吗? 怎么可能啊,怎么可能啊! 他们身上还维系着骨肉亲情,维系着大殿下的嘱托,维系着大昭的江山社稷。 他们是割不开的绳索,她怎能将真想告诉她的师姐,让她陷入两难之地啊。 红殊忽然咯咯笑起来,眼泪大股大股地涌出,过往的一切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她茫茫然地想起那个潇洒不羁,总是逗着她玩的俊朗男子,他给她买任何想要的东西,跟她说莫名其妙的话,她觉得那就是好人。 可是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心中好像有什么在生根发芽。 她觉得胸腔拥挤地难受,喜怒哀乐,爱恨嗔痴,全部都拥挤在一起,在她的心口压迫,紧缩,崩裂。 恍惚的一瞬,她好像什么都懂了。 沈银粟和师兄们予她的亲情,叶景禾予她的友情,洛子羡予她的……或许存在过一瞬的,微薄的爱。 可惜她刚懂了这情,便已经生了无解的恨。 红殊定定地看着沈银粟,豆大的泪珠话落,她艰难地摇头。 “不,不回去那里,也不回去京都,京都的人太过凉薄……”她喃喃道,“京都……不是个好地方……” “好,好,去哪里都好,师姐带你回去。”沈银粟连连点头,脸上早已不知是紧张激动的汗水还是肆意流淌的眼泪。 她看着怀中的红衣姑娘,她盯着她的双眼,望着那双曾经纯粹澄澈的目光被打碎再拼凑,脱胎换骨,有了愁与恨。 “阿策,带着军队回营吧。”沈银粟的声音干涩麻木地传来,她心思机敏,如何能察觉不出这全军覆没下的异常,只是她无瑕顾及,她迫切地要将红殊带走。 带去哪里都好,去远方,去能让她无忧无虑的地方,去远离这权利漩涡的地方。 “阿策,带他们走吧,这里的人越少越好,你不用管我。”沈银粟低低念着,“如若有人问起,就说今日西线,无人生还。” 沈银粟说着,叶景策自知她什么意思,洛子羡想让这群人全军覆没,自然不希望会留下活口,更何况这活口是红殊,如若被洛子羡知道,只怕是会想尽办法将其带回,故而绝不能让人知道红殊还活着。 “我知道。”叶景策应了一声,艰难地迈步回去,将马留给沈银粟后,率军回去大营。 晚些时候的大营燃起了篝火,欢呼雀跃的将士围着篝火谈天说地,酒气浓重,人人都知五道峡之战一旦取胜,嘉楠关便已是囊中之物,大昭共有三关难破,而今已占据两关,可谓是已经占据了半壁江山,回京指日可待。 军队行至营前,叶景策翻身下马,刚落脚在地上,军队便被营中将士簇拥着包围。欢笑声中,叶景策下意识向洛子羡的营帐看去,见那营帐立于人群之外,帐中火光熹微,竟显得格外安静寂寥。 他以为他已经愿意放过那些人了。 拨开人群,叶景策径直走向洛子羡的营帐,帐中一点声音都没有,和热闹喜悦的大营犹如两个被隔绝开的世界。 他不知道掀开帘帐会看见一副什么样的场景,甚至没想好同他的第一句话说上什么。 他只是下意识地走过来,恍惚地听着士兵的通报声,然后听闻帐中传来男子的声响。 “阿策,进来吧。” 掀帘走进,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叶景策皱眉看去,只见帐中昏暗,燃着两盏微弱的灯火,幽暗的主位上,他辨不清那人的神色,却能敏锐地察觉到那人身子懒散,是在强撑着面颊盯向他的。 帐中寂静得可怕,酒气辛辣浓烈,叶景策静静望着那高位上的男子,片刻,摇了摇头。 “这么多年,你还是这样,总叫人辨不清是真是假。” 这话似乎也只是无意识出口,连他自己都未曾想到最先说出口的竟会是这样一句话。高位上似有低低的笑声传来,叶景策抬眼看去,见洛子羡的眼中噙着疲惫笑意,语调轻飘飘的,像裹了棉絮。 “我待你,自是真心。”洛子羡痴笑着放下酒杯,叶景策深深沉下一口气,静默道,“不问问西线如何吗?” “阿策,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情。”洛子羡声音淡淡,叶景策苦笑出声,“所以你对如今的结局很有把握,你确信不会有人活着回来,对吗?” “他们是谁的弟子,该不该活着回来,阿策你心里不是很清楚吗?” “清酌已沉寂数十年了,他若真有反心,早早便会相助于梧国,何至于今日仍旧隐姓埋名!” “他没有反心,可他能保证他的弟子没有吗!就算他的弟子没有,他能保证他的徒子徒孙没有吗!”洛子羡闻言冷笑起来,持杯一步步迈下台阶,慢条斯理地将酒杯递去后,抬眼,冷寂的眸光紧紧盯着叶景策,“阿策,你也看见那日温良的驭鸟之术了吧,若我没猜错,你应当比我更清楚那技法最初是用来做什么的。” “那技法,本是是军中与埋伏的细作联络时使用的,当初大昭与梧国开国战争时,你们叶家没少吃这技法的亏。”洛子羡微微抬眼,盯着叶景策慢声道,“阿策,谁敢保证他日,怀有这技法的人,不会再次相助与敌军?再次相助于梧国?今日他们之中有出卖我军的叛徒,有与我等为敌的林行,他日便可能涌现更多试图搅弄风云之人!” “所以你不光杀了祝无声等人,就连鸿鹄堂的那群孩子也一样下了死手,为的就是斩草除根,断绝一切可能。”叶景策抬眼看去,一字一句道,“可是洛子羡,那群孩子才多大啊!他们不过是想看一看战场,想将来建功立业,守家卫国,你何故于如此!” “但你也不能确定他们之中是否有人已经学了那些技法,也不能确定他们将来是否有不臣之心,不是吗?”洛子羡垂了垂眼,叶景策气极反笑,“就为这一个可能?” “对。”洛子羡嗤笑一声,“就为这一个可能。” 帐中安静一瞬,灯花炸响,光影摇曳,帐外的笑语声一阵高过一阵,帐内却是压抑至极,烈酒的气息浮动,争吵声留有余韵。 “阿策,你应当明白,我不会给大昭留有任何隐患。”洛子羡缓缓转过身去,声音低微,像是呢喃,“今日是放弃她,放弃他们,明日或许是放弃哪个亲人,哪个臣子,只要是对大昭有利,我什么都可以割舍,哪怕我自己,也一样能够摒弃。” 颀长的身影隐没在暗处,洛子羡抬脚,一步一步地向高位处迈去,黑金色的外袍在烛火下发出星星点点的碎光,他沉默的,孑然的背影忽然让叶景策觉得陌生,似乎在他的印象中,这人该是穿着身月白色的锦衣,摇着把招摇的扇子,清风霁月地对着人笑。 “阿策,明日陪我去郊外打马吧。” “阿策,你见没见过兵部尚书家那儿子啊,哈哈哈哈,笨得好笑,昨儿见我一口一个三殿下,那态度恭敬得我都不忍心骂他,谁跟老三那蠢货像啊!” “阿策,阿策,鸿运馆出了新酒,我请你去喝,怎么样?” …… 无数纷杂的,少年的声音充斥在耳边,叶景策缓缓抬首看向面前高位处站着的男子,他的半边身子隐匿在阴影中,神色疲倦又寂寥。 片刻,叶景策苦笑一声。 “殿下,会是一个很好的君主。” “那你呢?”洛子羡静静开口,抬眼凝视过去,“你会是一个忠心的臣子吗?” 光影斑驳,明暗交织,熹微的烛火映在男子的脸上,长睫在眼中落下一片阴翳,叶景策静静盯着他的面容,半晌,在一片诡异的寒凉中垂了垂眼。 他们之间是割舍不断的年少情谊,是经年累月的并肩作战,是报仇雪恨的共同志向。 所谓大局,是在他们选择站在同意阵营的那一刻开始,就再无法背弃和离开。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111节 营帐内,落针可闻,直至那一截蜡燃尽,洛子羡终于看见叶景策微微俯首,对自己行了君臣之礼。 “臣有幸得殿下信任,自当为大昭尽心竭力。” 有幸得殿下信任…… 洛子羡低低笑了一声,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嘴角却仍噙着云淡风轻的笑意。少倾,这笑终于褪下,他慢慢举杯抬至面前,借着衣袖遮挡住自己泛红的眼尾,朗声道:“那就愿你我共为大昭开万世太平!” 夜幕落下,营中落下纷飞的大雪。 生龙和活虎在叶景策帐前等了许久,方才见叶景策缓步走来,神色疲惫憔悴,身上染着股酒气。 “少爷……”生龙试探着道,听叶景策轻轻开口,声音低哑,“郡主回来了吗?” “还……还没有。”生龙摇头,“郡主她可能晚些时候就回来了,她往日去营中治病救人,不也都回来得很晚吗?少爷您不必担心,属下先帮您把身上的衣物换了吧,这浸着血的终归湿冷,热水也已经烧好了……” 生龙不住地念着,叶景策恍若未闻地望着西线的方向,良久,摇了摇头。 “这次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生龙愣住,他家少爷是说郡主回来晚的事?以往回来得也不早啊,哪里不一样? 生龙想问,但看着叶景策的神色又实在不敢开口,只敛着眸子点头应着。 沈银粟何时会回来,会不会回来,叶景策自己其实都不敢保证。 他以前无数次吃醋,不过是些顽劣的心思作祟,巴不得她的喜怒哀乐都只给他一人看。 可现在他真的衡量起自己在她心中的价值,他开始惶恐,他不知道红殊会不会知道些什么,又或者沈银粟那样聪慧的人是否有了什么察觉,为了红殊和她离去的师兄,放弃回京,放弃报仇,放弃他。 可他只剩她了,叶景策望着满天的雪恍惚地想着,他该去西线看看,兴许哪里还留有她的痕迹。 叶景策想着,快步翻身上马,策马向着西线狂奔。 冬日的雪绵延无尽,谁也不记得玄衣男子在西线与大营中来往过多少次,只记得冬雪连绵三日,冬日的尾巴匆匆而过,似乎即将迎来春日。 马蹄声再次响起,生龙和活虎闻声,忙赶去大营前,见叶景策下马,迫不及待地冲上前去,争先恐后地禀报:“少爷,郡主回来了!郡主回来了!” “回来了!”叶景策像是反应了一下,充斥着失落的眼睛瞬间亮起,又连连重复几句,才确信似的笑起来。 生龙和活虎看得眼圈发红。他们二人同叶景策一起长大,只比他大上几岁,看惯了叶景策意气风发英姿飒爽的样子,何时见过他如此卑微,像是被人遗弃了一般,在营中枯等三日,在西线与大营间来来回回的跑,既怕自己等不到,又怕自己去寻错过她回来的路。 “少爷,郡主回来了,就在她帐子内呢,您快去瞧瞧吧。”生龙殷切地说着,活虎忙不迭地点头,叶景策的目光逐渐亮起,抬腿向着沈银粟的营帐处飞奔而去。 他这几日在她的帐前停留过很多次,每一次都怀着期待地去看,可每一次都是空无一人,而今他再次走到这里,明明生龙和活虎已经告诉他,她就在里面,可他还是下意识地停住脚步,期待又害怕。 冻僵的手撩起帘帐,叶景策抬眼望去,入目便是沈银粟静静坐在炭火旁的身影。 她穿着一身素色的衣裙,墨色的长发蜿蜒至膝上,一张巴掌大的脸苍白消瘦,微微抬头,那双水润的杏眼望过来,似是雾蒙蒙的,藏着愁和怨。 “阿策,你怎么才回来啊?” 沈银粟的声音有些哑,像是哭过,说起话来脑子似乎很是迟钝,语气不似平常,叶景策默然地走进,未等在她对面坐下,便闻到帐内扑鼻的酒气。 沈银粟向来不爱喝酒,可如今却一杯一杯地灌下,似乎想用醉倒来麻痹自己。 “阿策,你身上好冷,喝酒暖暖身子吧。” 酒杯递来,叶景策接过饮下,每每想要说话,沈银粟便又递一杯过来,仿佛打定了主意让他什么都别说。 可是有些事早晚都是要说的。 “粟粟,别喝了,你不喜欢酒的。” 又一杯酒下肚,沈银粟无意翻倒了酒杯,杯子叮叮咣咣地滚落至旁处,她却视若无睹般的弯下身子,用双手撑着地面,低垂的脸被耳边的长发遮挡。 真是可笑,她往日里不过杯酒便可以不省人事,今天喝了这么多酒却依旧能够清醒的回忆起发生了什么,谁不说讽刺。 沈银粟苦笑一声,尝试着伸手去抓跌落的杯子,手上抓空两瞬,再次向前,碰上的却不再是杯子的残影,而是一只温热的手掌。 “粟粟,别喝了……”叶景策的声音中带着隐隐的乞求,沈银粟似笑非笑地扬了扬嘴角,缓慢地眨着眼,声音轻轻,“可是阿策,不喝的话,怎么醉呢?不醉的话,我怎么忘掉?” “忘掉什么?”叶景策的声音发紧,沈银粟苦涩地望着他,“忘掉西线的惨状,忘掉红殊的眼泪,忘掉……” 忘掉兄长的所作所为。 她分明不止一次的询问过,她问他营中的叛徒有没有抓到,他说,抓到了,妹妹不必担心。 她是真的信了的。 她以为自己对师兄的怀疑是空穴来风,是自己的多疑,是该悔过与反省的。哪怕她分明已经想好,如若泄露军机的真的是她的师兄,她必然不会偏袒,严格按照军规处置。 可因为他的一句话,她消除了所有的怀疑,她当真以为他抓到了叛徒,那叛徒与她的师兄无关。 可时至今日她才明白,他那话兴许是骗她的,否则他怎会设下这样一个斩草除根的局,一个活口都不曾留下的。 他们都太过聪慧,自知有些事一旦露出马脚,便再也藏不住了。 好比文昭为何突然该换道路,将阿权引向祝无声等人所在的西路,他那规矩的人不可能擅自做主,是谁给了他命令,他又一定会遵循。 好比红殊为何不肯再回大营,任她如何询问都不肯说出半点此事的经过。 好比洛子羡脸上为何会有鞭痕,红殊为何突然同他动手,又毅然决然的跑去西线…… 有时候愚笨未免不好,人若太过清醒,知道的过多,便只会留下痛苦。 沈银粟沉沉合了下眼,一滴泪猝不及防地砸落,正落在叶景策的手背上,如同烈焰般滚烫灼烧。 他可能真的被她灌醉了酒,不然为什么会觉得心脏像被人捏紧一般酸涩痛苦,那是幻觉吧,是他昏了脑,失了神智的痴想。 他觉得手背上的眼泪是烫的,浸润到手中的脉搏间,顺着血液流入四肢百骸,灼烧着他,让他无力又痛苦。 “阿策,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沈银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语无伦次地同他说着什么,每一眨眼便落下一滴泪,她无力地表达着,如何措辞都无法说出心中所想。 这才是这件事最可悲的地方。 她和洛子羡分明都知道对方在这件事中的存在,她能够意识到他懂了手脚,他也明白她顺藤摸瓜,一定会察觉到他的存在。 可讽刺的是,他们谁都无法为这件事先开口。 开口之后要怎么办呢?大吵一顿,指责过失,然后分道扬镳吗? 不可能的。 仗还没有打完,仇还没有报完,洛瑾玉离世前的叮嘱还没有实现…… 她依然要回到军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依然会恪守着兄长的职责,信任与爱护她。 因为无法割舍和分离,所以他们会永远维持着体面亲密的关系,他们谁都不会主动提及这件事,会紧紧的捂住自己的嘴,直到时过境迁,今日也变成陈年往事。 这会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隔阂。 沈银粟抬眼看着叶景策,他分明也憔悴了许多,若他知道这背后的恩怨呢?他与洛子羡之间是那样深厚的情谊,他会做出何等选择? 她不该把他拽入这样两难的境地中,他只需要将这次的事情当做意外就好。 沈银粟茫茫然地想着,于是她对上叶景策担忧的目光,露出艰难的笑意。 “阿策,我把红殊送去了附近的山庄,顺着那个方向走下去,可以到北地的草原也可以到西边的大漠,她喜欢玩,就不打算与我们同行了,你不要告诉二哥,不然我怕他训斥红殊贪玩,把她抓回来。” 沈银粟一字一句地努力编织着谎言,叶景策心知肚明,却只是笑着看向她,鼻尖微微发酸,他点头,认认真真地嗯了一声。 “还有师兄们,他们因为这次意外殉于西线,我把他们都埋好了,所以耽搁的时间久一点。” 真的是意外吗?叶景策的眼中泛起一丝润泽,他要如何告诉她呢?那群人因她而留在大营,她若知道真相,会不会自责没有让他们离开,在鸿鹄堂做一个平凡的夫子? 叶景策笑着,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直盯着沈银粟看,听她蹩脚的话语和努力的解释。 “我回来得这样晚,你是不是等急了?我听他们说你去西线好多次……”沈银粟急切地说着,话音未落,见对面的叶景策摇了摇头,微微眨眼,眼睫上沾上一滴水珠。 “我不急,我只是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你不回来。”叶景策开口,清浅的笑容苦涩至极,声音中带着一丝鼻音,“粟粟,我怕你也不要我了。” “我……”沈银粟的眼圈瞬间一红,她那样清晰地感知到他的难过,于是捧着他的脸认认真真的安慰,“我怎么可能不要你啊,我舍不下你的。” 姑娘的泪珠圆润剔透,像珍珠似的一滴滴落下,砸在他的掌心,砸在他伤痕累累的心上。 酒气弥漫,他兴许真的被她灌醉了,心中竟生出痴念。 她如何才能永远不离开他呢?如果拥有了,就不会离开了吧。 叶景策一眨不眨得盯着沈银粟,徐徐地,试探地倾身,细细地亲吻她落下的眼泪,逐渐的向着唇边试探。 他像是很有耐心般的捉弄着她,如羽毛般轻轻吮着她的耳垂,沿着她的侧颈细密地吻着。 沈银粟被亲得有些痒,心中仿佛爬过数百只蚂蚁,酥酥麻麻的令人难耐。 “阿策……阿策。” 她的声音有些抖,掌心略带湿热,身子抑制不住地有些发软,说话间带着细微的喘息声,而后这喘息被他轻吻地堵住,他含着她的唇一点点描摹,滚烫的大手缓缓摸上她的腰身,沿着她的腰线慢慢上移。 沈银粟脑中早已乱成一团,她下意识地勾着他的肩膀回应着他的吻,任由他撬开她的牙关,掠过她的唇齿。 酒气氤氲,她在清醒与沉沦间徘徊,似乎有一根紧绷的弦在慢慢松懈。 既然清醒让她饱受折磨,那她不若遵从本能,荒唐一次。 第132章 缠绵 帐中灯花炸响, 屏风之上映着的两道身影慢慢交叠,炽热的气息混杂着酒意,醇香之下意识甘愿沉沦。 沈银粟倾身回吻着叶景策, 一双皓腕缠上他宽阔的肩膀,身子主动依附其上,莹白的手指略有些紧张地交织在一起, 指尖透出薄薄淡粉, 勾着男子的发丝轻轻绕着。 口中的方寸之地被猛烈地攻略着, 那唇舌的主人仿佛察觉到了她的纵容与回应, 手指慢慢抚上她的耳垂,似有而无地揉捏着。 指尖的薄茧摩挲着细嫩的肌肤,沈银粟只觉心底发痒, 身子忍不住难耐地动了动, 却被叶景策抱得更紧,似埋怨似的轻咬了一下她的唇,逼得她本就急促的呼吸被骤然搅乱,细微的喘息声溢出, 沈银粟略有些羞地缩了缩肩膀。 “不睁眼看看我吗?” 甘凛又滚热的气息从口中退却,空气一瞬间回落, 嘴唇酥酥麻麻的, 似乎还掺杂着细小的肿痛, 男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沈银粟脑中浆糊成一片。 酒意上涌, 那双在她腰间细微摩挲的手仿佛勾着她心底蠢蠢欲动的燥热的火, 柔软的指腹沿着脊背徐徐勾勒, 男子的声音喑哑低沉, “粟粟, 你不看我,我怎么知道你爱我。” “只有看着你,才算爱吗?”沈银粟恍惚地笑了一下,呼吸仍有些不稳,微启的唇红艳艳的,像水润的樱桃,那双迷离涣散的眼微微垂下,她同他抵着额头,目光缱绻,“阿策,你看,我的眼睛里现在只有你。” 浓重的酒气掺杂着炙热的呼吸,一身燥热如裹挟着炽火。 面前的姑娘面颊上染着红晕,一双杏眼潋滟水润,如蒙着层淡淡水雾,叶景策盯得出神,眼中暗了又暗,眼尾微微泛红,喉头下意识地滚动一瞬,开口的声音哑地不成样子,偏偏又放得极低,像是在诱骗,又像在请求。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112节 “让一让我吧,粟粟。” “今夜,让一让我。” 声落,沈银粟只见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身侧的酒水被骤然打翻,酒水四溢,冰冰凉凉地掠过身前男子修长的手指,随后那指尖轻轻落在她的唇上,细细地涂抹着冰冷的酒水,在她的唇珠上轻抚着打转。 垂落的长发在赤色的狐毯上交缠在一起,沈银粟张口想要发声,却只觉喉中干得可怕,面前那双润泽的眼睛满是柔情地盯着她,像一汪诱人的甘泉,引着她细细密密的去吻,去轻吮。 急促的吻如狂风骤雨般袭来,柔软的触感自唇上蔓延至锁骨,沈银粟不自觉地窒住呼吸,身子微微战栗,抓着狐毯的手渗出细密汗珠,身下的柔软轻巧似云层,轻盈地托起她,让她落在一片酥麻绵软之中,混沌地陷入涌来的舒适中。 “粟粟,让我属于你,好不好?” 浑浑噩噩中,沈银粟听见有人在低声呢喃,她知道他是谁的,他不是她的,还能是谁的呢? 若他再属于别人,她又剩下什么了呢? 沈银粟没由来地被问得有点委屈,主动抬手抱住那人的肩膀,竭力仰头去亲吻他,口中的呼吸被掠夺着,她的舌根被纠缠得酸麻,唇瓣也被舔舐得红肿,那人不晓得是不是馋她唇上涂抹的酒,一个劲儿地不肯放了她,偏偏她又被哄着软了身子,伸手去推也不过轻飘飘的几下,倒像是逗弄他,由着他肆无忌惮地折腾一般。 沈银粟恍惚地觉得自己有些气,一双雾蒙蒙的眼微微眯起,口中毫不犹豫地去咬那人肆意搜刮的唇舌,听他低低闷哼一声,终于得逞了似的弯了弯眼,不等开口去怨他,又觉腰间一热,有手轻抚上腰带,勾着那带子一点点松散开来。 素色的衣衫散乱开来,胸口微颤,墨色的长发凌乱地铺在一片艳色之中,身前似有凉意掠过,沈银粟轻微缩了下露出的白嫩肩头,想着向一侧躲去,却被紧紧捞在一个滚烫的怀里,有温热含住了她的耳垂,柔软的唇顺着耳垂缓缓向下,蔓延至锁骨,又绽放至心口和大腿。 白皙的身体上红痕遍布,沈银粟轻轻喘息着,纤长的手指下意识抓紧身下的狐毯,一双迷离润泽的杏眼幽幽向上看去,声音不稳道:“阿策……我……我难受。” “好粟粟,你忍一忍,一会儿就不难受了。”叶景策垂眼看向她,眼身深邃幽暗,语气中噙着淡淡的笑,额间的一滴汗落下,他缓缓俯身,大掌盖上沈银粟的手,十指穿插,引着那双手摸上自己的腰,开口间语气可怜又无辜。 “粟粟,我好热,你帮帮我嘛。” “你……你又不是丢了神智……怎么穿戴还需要人侍奉!”沈银粟自知叶景策是何意思,脸颊顿时燥得通红,侧过脸去不愿再看这人,雪白的脖颈正对着叶景策俯身的方向,上面的星星点点的痕迹耀眼夺目,看得叶景策眼里含笑,语气更放软了些。 “可我见了你,当真就丢了神智,什么都不会了……”叶景策低低应了一声,眼中泛着幽泽,口中半哄着道,“好夫人,你就当可怜我……” 男子的气息似有些乱,声音沙哑,耳语时半哄半骗,滚热的掌心握着那双柔软细腻的手,带着她慢慢摸到冰凉的扣子上。 纤长的指尖勾下绳结,衣衫垂落,紧实有力的身体倏然出现在眼前,那身子不比她白皙,上面更是留了些浅浅的伤,清晰的线条顺着腰胯向下蔓延,沈银粟羞怯地想要错开眼却又忍不住好奇打量,见那身体被她盯得慢慢泛红,有些迟疑的抬手摸去,滚烫的掌心轻触过坚实的小腹,柔软的指腹在疤痕上细细描摹。 落在胸口处的手似乎察觉到了一丝颤抖,沈银粟陡然间觉得自己占了上风,微微抬眼向叶景策看去,却见那人看着她的眼神更加幽深,轻轻握着她的手在唇边亲了亲,不等她开口,便徐徐俯下身来,双手落在她的充斥着吻痕的腰间,抚摸着向下探去,两瓣柔软的唇从她的眼尾蔓延着向下,像是在安抚着她的不安。 营中大抵是又下雪了,沈银粟隐约听见了寒风的呼啸,那可怖肃杀的声音环绕着她的帐子,可她耳边的喘息声太重,听不真切,便也察觉不到冷。 真是奇怪,这帐中的烛火明明点得不多,为何还会如此的热? 沈银粟茫然地想着,怪着自己喝醉了酒,否则怎么觉得头顶的烛火晃动得那样剧烈。她恍惚地觉得自己是一颗树上刚采下来的果子,身上沾了很多新鲜的露水,一滴一滴的滴落在地,湿淋淋的,像是刚刚淋了雨,或是从水里捞起来似的。 阿策呢?沈银粟抱怨地想着,那人分明就是个把果子摘掉吃下的坏人! 不但捧着果子又啃又咬,还要搅弄压榨着果子的水分,把手中生涩的果子一口口拆食入腹! 沈银粟一边想着,一边觉得自己这个果子当得委屈,忍不住伸手抱紧了叶景策,气恼地一口咬上他的肩,如何都不肯松口。 耳边传来一声闷哼,叶景策任由她咬着,俯身在她耳边喘,带着薄茧的手游走在她的身上,顺着玲珑的曲线徐徐向上摩挲,一寸寸地揉搓着。 腰肢忍不住向上供起,本就紧密的身体顿时更加契合,雪颈微微后仰,长发湿漉漉地垂落,姑娘的脸上一片潮红,白嫩的脚背难耐的绷紧,咬着的牙齿微微松开,口中发出压抑的嘤咛。 火烛轻微晃动,将缠绵的两道身影模糊地映在屏风上,不盈一握的腰身被箍在怀中,用狐毯裹着抱起,倩影落于榻上。 发丝交缠,十指紧握,如壶嘴处盈盈欲滴的水珠,砸在盛满酒的杯中,发出荡漾的水声,引得欲望掀起层层波澜,如潮水般向二人涌来。 长夜漫漫,烛光摇曳,帐中旖旎温存,帐外酷寒如腊月寒冬。 营中偏远之处,马群集聚,人烟稀少,看守的士兵正抱着剑在一侧小憩,便突闻马群骚动,马蹄声骤乱。 “着火了!着火了!快救火!” 不远处呼喊声传来,士兵瞬间惊醒,睁眼,只见不远处的战俘营火光冲天,浓烟翻滚着上涌,略向后看了两眼,士兵再不做犹豫,忙去附近找水扑火。 营北之地豢养的俱是日行千里的上好战马,且荒无人烟,避人耳目。 士兵前脚刚走,便有两道身影自十几米开外的破落帐子后走出,前面的人身量纤细,披着的黑色斗篷实实地遮了面容,只露出半点白皙的下颚。身后之人则是魁梧的身形,身上似还残留着重伤,跛着脚跟着身前之人努力走着,脸上余着的火场的焦灰。 “就是这儿了,你随便牵一匹马,然后向北行,不过几日便能回去自己营中。”清瘦的黑衣人开口,身后的男子连连点头,“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不必谢我,你别忘了自己答应过我什么就成。”清瘦之人开口,轻缓的语调中藏着隐隐寒意,“你虽向殿下透露了祝无声等人的秘密,可到底是敌军战俘,难逃一死,如今我火烧战俘营悄悄放了你,你便要时刻记得知恩图报,做好答应我之事,否则别怪我心狠手辣。” “大人放心!小人铭记大人的大恩大德,定会好好孝敬大人的!”男子忙跪倒在地,连连磕了几下头,察觉到头上投来的目光似乎缓和了一些,忙不迭地伸出手,“求大人赐药!” “给你,这是两个月内的解药。”包着粉末的纸袋自手中抛出,身量纤细的黑衣之人不紧不慢地开口,“这药是解你体剧毒的唯一途径,只要你听话,按时给我情报,我保证你活得风生水起,享一生荣华富贵,若你不听话,便小心到时候剧毒发作,全身溃烂而死。” “小人……小人肯定听话……” 男子连连点头,见那立着的黑袍人似不愿再理会自己,忙小心退下,随手牵了匹马扬鞭远去。 烈马越过漆黑的林间,惊起一片黑鸦,凄厉的嘶哑声向着京都的方向传去,乌云蔽日,风云骤起。 帝宫之内,人心惶惶。 【作者有话要说】 太好了!终于写到这一章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133章 婚期将至 京都地牢之内, 腐臭冲天,鼠蚁乱行。 不见天日的闭塞地下内燃着幽暗灯火,裹着墨色斗篷的两道身影随着狱卒向地牢深处走去, 停驻在最里端,狱卒躬身看向身后二人看去。 “殿下,就是这儿了。”一截雪白的腕子, 白嫩的掌心中摊了颗银锭。 “行了, 赏你的, 下去吧。” “是是是。”听闻那人发话, 狱卒忙不迭地收了银锭退下,留下二人伫立在原地,静静望着牢内草垛上苟延残喘的高进。 血腥的腐臭味充斥在鼻尖, 牢中干瘪的中年男子仰躺在潮湿发霉的草垛上, 身下有虫鼠穿过,爬到男子脚边啃食着血淋淋的皮肉,似被咬地一疼,男子在昏沉中猛然惊醒, 睁着黏腻浑浊的双眼向牢门外看去。 “咱家自问没什么朋友,怎得还会有人过来探望?” “来探望的未必是友人, 也可能是仇人。”女子清脆的声音落下, 宣阳伸手摘落斗篷, 抬眼望向牢中的高进, 缓缓轻笑, “高掌印, 许久未见, 倒不如当初威风了。” “呵, 劳烦长公主挂念, 竟亲自到这腌臜之地来嘲讽我这肮脏之人,当真是让高某不胜荣幸啊。且等他日守正阁之人回来,咱家出了这牢狱之时,必亲自到长公主殿中拜访!”高进冷笑一声,一双阴鸷的眼向宣阳扫去,目光恶狠狠地掠过,刚要收回,又倏地看向了宣阳身后的黑袍之人。 “来都来了,何必遮遮掩掩,不就是来看咱家笑话的吗?怎么连面都不敢露?” 阴冷的声音落下,随之而来的是几声熟悉的轻咳,黑袍摘落,如绸缎般的银色长发落下,颜卿岚半眯着眼向高进看去,清浅的瞳孔泛着幽幽暗光。 “高掌印既然这般好奇我是谁,颜某哪有不露面的道理。”淡漠的声音落下,高进倏地瞪大双眼,嘶吼着向牢门处爬去,方要抓住铁栏杆,便被身后的锁链猛地牵扯在地,脚腕处磨出大片血渍。 “颜卿岚!居然是你!你个贱人!”狠厉的声音传来,颜卿岚默然地垂眼看着,见高进赤红着眼死死盯着他,满是鲜血的手紧紧趴着栏杆,仰头对着他不住大骂,“颜卿岚,咱家待你不薄!你竟联合别人害我!真不愧是老乞丐养大的赔钱货,瞎了眼的狗东西!当初,咱家就该一剑杀了你喂狗!” “掌印还有力气骂我,可见这刑罚还是不够狠啊。”颜卿岚声音淡淡,见高进握着铁杆不撒手,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去,蹲下身,撑着下颚漫不经心地道,“与其想着杀了我,掌印不如想想自己喜欢哪个街巷,看在掌印曾真心待颜某的份上,颜某原意为掌印收拾一下死后残肢,把您扔到巷子里喂野狗。” “颜卿岚,你少得意,你当真以为你们赢了吗!等守正阁之人回来,这小小牢狱,咱家还会走不出去?你且等那时,咱家定让你跪地求饶!”高进厉声骂着,一侧宣阳闻言轻笑出声,一双明亮大眼望过来,纯粹又故作惊诧。 “高掌印不会还不知道吗,守正阁的人都死了!嘉楠关五道峡内,像您当初在京都放的那把火一样,他们呀,也都被烧死了!” 女子清脆的声音落下,高进抓着栏杆的手一怔,直直抬眼向面前的颜卿岚看去,那双琉璃似的眼睛太过冷淡平静,没有丝毫欺骗的心虚之意。 都死了……都死了…… 叶家那小子居然把他精心养了数十年的底牌全杀了!这回谁来救他!那可是他最后的退路! 高进的眼神慌乱了几秒,扫过面前之人轻蔑的目光,眼神顿时停住,半晌,突兀一笑,寒冷的目光向着颜卿岚投去,面上又恢复镇定,口中冷笑道:“咱家还真是没想到啊,咱家真心待太傅大人,太傅大人竟如此恨我!” “这世上恨掌印的人太多了,颜某不过其一,有何稀奇?”颜卿岚垂了垂眼,高进大笑道,“这般看来,大人当真忍辱负重,这般厌弃我,还在我身边忍了那么久。” “不过颜卿岚……”高进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那双森然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平静无波的银发男子,他可真恶心他这幅从容的样子啊,好像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不过是他眼中的蝼蚁一般。 那样轻蔑不屑的眼神,他高进看着就恶心。 所以……他颜卿岚也别想舒坦! 高进的唇角慢慢扬起,声音低哑,一双充斥着寒意的笑眼向上望着。 “让我猜猜,你这样恨我,是因为叶闯吧。实不相瞒,他当年的死确实有我的手笔,哎呀,真是可惜啊,多明朗的少年啊,居然被穿心而死,太傅大人,你说心脏被刺穿疼不疼啊?会不会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疼得生不如死啊?”高进瞪着凹陷下去的眼睛,盯着颜卿岚一字一句地说着,眼见着那银发男子清浅的眼瞳逐渐被恨意浸透,修长的手指死死扼住他的脖子。 “太傅大人,如今的你还有力气掐死我吗?病弱之躯,连维持着清醒都吃力,想必来这里看我,已经让你力不从心了吧。”高进嗤笑一声,见颜卿岚脸色苍白,盯了他片刻,缓缓放下手。 “让你这般轻易的死去,未免太过便宜你。”颜卿岚淡漠开口,盯着高进的目光幽暗寒冷,“我要让人一刀一刀的切下你身上的肉,再喂到你的嘴里,让你生不如死,我要抽掉的你骨头,放干你身上的每一滴血,把你的心剐出来,让你也尝尝万箭穿心的滋味!” 颜卿岚一句句地说着,高进却笑得愈发猖狂。 “颜卿岚啊颜卿岚,我还以为你当真聪慧得举世无双,原来也不过是个傻子,就算你把我折磨死又怎样?我照样享受了半辈子的荣华富贵,不比叶闯年纪轻轻就死了,你杀了我,他就能活吗?活不过来了,死了就是死了,哈哈哈哈!” “太傅大人,我若没记错,你此生只有两个至交好友吧,一个远嫁和亲客死他乡,一个被万箭穿心死于战场,你呀你啊,一个没爹没娘的狗杂种,死了挚友,亡了徒弟,拖着副羸弱的病体苟延残喘十几年,当真是可怜,这谁看见你,不得称赞一句天煞孤星!” “掌印骂颜某骂得可还快活?”颜卿岚抬眼,一双琉璃目死死盯着高进,嘴角扬起纯良无害的笑意,平和的声音中藏着狠厉,“掌印既骂得猖快,想来舌头很是灵活,不若割下来颜某吧,颜某定将这嘴日日放在榻边,好好回忆您生前之景。” 颜卿岚声落,侧目向宣阳看去,宣阳见状轻轻笑了一下,俯首道:“太傅大人的命令,宣阳自然不敢违背。” “来人!把高进的舌头给本宫拔下来,包好送到太傅大人的住处!” “是!”宣阳的话音刚落,地牢一侧立刻有狱卒回应。 颜卿岚倦倦地望着眼前高进眼中流露出的惶恐之色,无趣地站起身,淡声道,“宣阳,高进的死法就按我之前说的来,他死后,你务必命人使其吊尸于城楼,令其为叶家,为镇南侯府,为京中百姓赔罪!” “太傅大人放心。”宣阳点头,吩咐了几声狱卒后蹲身扶起颜卿岚,同他一起向地牢外走去。 方走了几步,高进古怪的笑声忽然传来,宣阳回首,只见高进趴在地上,头发混乱,神色癫狂,盯着颜卿岚的背影狂笑不止。 “颜卿岚,我告诉你,我死了,你也活不了!”高进朗声笑道,“你以为我对你当真毫无防备吗!你体内早被我种下剧毒,没有我,你活不过两年!哈哈哈哈,我就算是死,也会拉你垫背!” 咒骂声一遍遍的在阴暗的牢中回荡,高进如厉鬼般用目光索着颜卿岚。宣阳盯着高进,厌恶地皱起眉来,片刻,担忧地向颜卿岚看去,见那人停驻在暗处,银色的长发散落在肩头,耳间的红玛瑙坠子一晃一晃的,宛如一颗血泪。 “太傅大人,要不要留他一命,您的身体本就……”宣阳欲言又止,见颜卿岚回头过来,不甚在意地散漫一笑。 “切,我还以为多大点事呢,原来就是下毒啊。就我这些年吃的药,其中的毒物不在少数,他那药还未必有我的药毒性大呢,不必担心。”颜卿岚不甚在意道,“更何况几年前便有太医说我活不过半年,现在不还喘着气?小宣阳啊,他说那两年你听听也就算了,别多理会。” “是。”宣阳犹豫了一瞬,抬腿跟上颜卿岚,听他一边走一边不紧不慢地询问,“宣阳,唐辞佑那边你可安排好了?” “太傅大人放心,他不日便会启程离京去往遥城,遥城临近嘉和关,他与阿策哥哥定能见上一面。” “那便祈祷着这孩子愿意助叶景策一臂之力吧。”颜卿岚垂眸道,“毕竟他的选择关乎着能否顺利夺下嘉和关。” “但愿吧。”宣阳点头应着,余光向颜卿岚瞥去,见他神色平和温柔,眼中鲜少含了笑意,不免有些好奇,试探着道,“太傅大人?您瞧上去心情不错?” “大仇得报,我心中自然舒坦。”颜卿岚拢了拢袖子,轻笑着,“更何况这喜事还不止一桩,我听说叶景策和云安的婚期将至了,他那小子总算是把人家姑娘捞到手了,想必现在都不知怎么乐才好了。” “那还用想?”宣阳眼睛亮起来,小声笑道,“不过好可惜啊,我原本想着阿策哥哥和云安姐姐成婚时该是我为姐姐绘妆的,这下离得这样远,我连他们的成婚礼都参加不上。” “早晚是要回来的,你虽参加不上,但礼还是要备的。”颜卿岚思量着道,“这头一遭赶上小辈成婚,我倒当真不知要送上些什么,我那府中还有几坛佳酿,虽说是金贵,可若只送上几坛酒会不会太寒酸了些? “太傅大人不是还有些典籍字画嘛,您收藏的都是名家真迹,不若以此为贺礼?”宣阳轻声应着,颜卿岚点点头,又摇摇头,“可这会不会太平庸了些?毕竟这余下的长辈不多,我送得自然要和你们这群小辈不一样,不过说起典籍字画……我哪儿还真有些用不上的,不如一并给了他们,家里也会干净一些。” “您博览群书,竟也会有不看的典籍?”宣阳蹙眉疑惑,颜卿岚轻笑一声,“这世上什么蠢人都有,有些人给我送书,偏爱送些我用不到的。比如有些书,我一个孤寡之人自是无用,但小夫妻间可就不一样了。届时我把那些占地方的书都随着文玩字画一并送出去,一来让家里空出些地方,二来给小夫妻间助些情趣,三来让那叶家小子多学点东西,这学什么不是学,甭管这玩意有多上不得台面,但人家小夫妻总会明白这东西有趣与否的,更何况我那都是绝版,单论价值,也是千金难求呢,叶家小子该对我感恩戴德才是。”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113节 颜卿岚似是在认真思考,一侧宣阳自是明白其话中书籍究竟是何物,不由得沉默了一瞬,小声嘀咕道,“太傅大人您若敢送那些书过去,他日就等着云安姐姐到您门前骂您吧……” “嗐,她那性子再骂又能骂得多难听?”颜卿岚静静笑道,“她呀,别让叶景策把我的府邸拆了,其他一切都好说……” 笑语声渐落,栖在枝头的鸟雀被惊飞,煽动着翅膀向被飞去,苍茫大地,营帐连绵,其上红彤彤一片,似是喜事将至。 大营内,士兵们嬉闹成一片,皆是缩在树下远远地望着营内走动的女娘。营中女子素来少见,这次因着叶景策婚期将至,洛子羡特请了不少女子来营中装点,女娘们捧着红绸穿梭于营内,引得不少将士为此驻足,直看着发呆。 “诶,这么算,咱们是不是也算参加将军的婚礼了,也算是宾客?” “那肯定啊,这军中摆宴三日,你我连宴席都吃了,自然算宾客。” “嘶,这么说我也算将军和郡主的座上宾了?还挺有面儿,对了,你们最近可见着将军了?” “没有……不过可以问问生龙和活虎,他们俩一定知道将军的行踪。” “那生龙活虎呢?” “对啊!生龙活虎呢?” …… 喧哗声散开,一处草垛后,生龙和活虎并肩蹲着,目光落至不远处的帐上,齐齐叹了口气。 “活虎,你说咱家少爷这毛病是不是改不了了?以前翻墙,现在翻窗子,怎么就不愿意走正门呢?” “当然是正门咱家少爷进不去啊。”活虎幽幽道,“自打那日五道峡之战胜利后,郡主就鲜少出门,虽说这女子临出嫁前不外出走动也是常事,但郡主未免太不爱走动了,咱家少爷那性子,郡主不出门找他,他自然巴巴的凑上去,但那群姨婆哪会让少爷坏了礼数,提前见着郡主的红妆啊,故而咱家少爷也只有翻窗溜进去这一条路。” “可少爷是大名鼎鼎的小将军啊,天天跟采花贼似的偷偷进自己夫人的营帐,未免有点……”生龙欲言又止,活虎顺嘴接下,“未免有点没出息。” “啧,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明白就成了,怎么还往外说啊。” “那我下次憋心里?” “不然呢?毕竟是自家的少爷,咱俩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少笑话他一点吧。” 话落,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叹了口气,随后看向不远处沈银粟的营帐。 帐内,女子齐聚在一起,手中胭脂水粉,首饰衣裙应有尽有,高矮胖瘦地围作一团,对着中间的女子递次询问。 “郡主,您看看着个胭脂的颜色您喜欢吗?要不再红些?红得喜庆,您也衬得起。” “郡主,还是浅些吧,她拿的那胭脂未免太红了,跟吃了死孩子似的,看着都妖,您这身份,咱们还是端庄些好。” …… 女子们七嘴八舌地说着,沈银粟被吵得头大,余光瞥向一侧的衣柜,秀美微蹙,忙同几个女子敷衍道:“都成都成,你们定,你们有经验,我哪个都可以。” “这可不成啊郡主!这可是您的婚礼,怎么能随便选呢?您要是现在选不出来,那咱们先选衣物?你觉得是配这个黑金云纹腰带好,还是更喜欢银丝的那个?” “或者您先选首饰也成,我们备了翡翠的,珍珠也显得贵气,或者镶玉的那个您也瞧瞧?” …… 话语声在耳边不断萦绕着,沈银粟被围在中间,只觉眼花缭乱,眼见着自己要被架起来换衣,沈银粟的眼神抑制不住地向着柜子的方向望去,犹豫一瞬,开口喝道:“你们都先出去,我自己换就成!” “这衣物繁琐……您当真不用草民们……” “当真不用!”女娘们话音未落,沈银粟斩钉截铁地摇摇头,余下女娘们面面相觑一瞬,半晌,俯身道,“那草民们去外头候着,郡主若需服侍,便可随时唤我们。” “好好好,你们快出去吧。”沈银粟连连点头,眼见着女娘们都走出营帐,微微松了口气,转身快步向柜门处走去,伸手打开柜门,只见叶景策急不可待的跳了出来。 “真是的,她们怎么这么慢?我都要被这柜子闷死了!”叶景策不满地嘀咕着,沈银粟见状忍不住想笑,“谁让你非要往衣柜里躲了?” “不躲的话,那些姨娘们瞧见了我在你屋内,又要唠叨我了。”叶景策叉腰忿忿道,“粟粟,你便说谁家这新郎官当成我这幅样子,过来瞧自己的夫人还要躲在衣柜里,跟那见不得人的男宠一般。” “男宠可不见得,谁家男宠像你似的天天翻窗子啊,人家都是百依百顺,温柔听话,你这样的啊,多半是个人人喊打的采花贼!”沈银粟笑着反击了句,察觉到叶景策的手慢慢摸上自己的腰,身子顿时一颤,抓住他的手道,“青天白日的,你少起坏心思。” “粟粟,你想什么呢?这大白天的,我自然安分守己。”叶景策弯眼笑起来,环抱住沈银粟,将下颚抵在她的肩头,无辜道,“你不是和我说你腰疼嘛,我是想给你揉一揉腰。” “你!”沈银粟咬牙,“我腰为什么疼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还敢跟我提?叶景策,你年纪轻轻就纵欲,不懂节制,小心老了……” “老了怎样?”叶景策歪过头,一双含笑的眼睛眨了又眨,满是纯良地看着沈银粟,干净又澄澈。 “老了……老了……就……”沈银粟被看得有些羞赧,脸颊微微红了一瞬,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些羞耻,张了张口,刚想着如何圆回来,便见面前男子低下头,轻轻亲了亲她,笑着回道,“夫人,老了也不会怎样的,你放心吧。” “你你你你!你不许说话,我听不懂你什么意思!”沈银粟通红着脸骂了一句,叶景策低笑出声,目光落在沈银粟的唇上,眼睫颤了颤,“好,我不说话,可是夫人啊,你唇脂掉了,这我总要提醒一句吧。” 唇脂掉了?沈银粟闻言愣了愣,抬手摸上自己的唇,又看了看叶景策的嘴,微微抿唇,伸手推了推那人的肩。 “说着荤话讨我嫌,这会儿又吃了我新抹的唇脂肪,阿策,你再这样,下次我连窗户都不给你开!” “你好狠心啊粟粟。”叶景策故作难过地低了低眉,索性这唇脂已经掉了,便伸手慢慢摸索着她的唇瓣,见沈银粟微微偏过头去,盯着她有些发红的耳朵笑了笑,俯首宽慰道,“既然着唇脂已经掉了,不如我还你一个新的?” “新的?”沈银粟下意识重复了句,侧首疑惑地看向叶景策,不等再说些什么,便被他拦腰抱起,放置于梳妆台前。 “阿策,你这是做什么?” “自然是还你唇脂啊。”叶景策垂了垂眼,盯着面前的胭脂盒辨别了几眼,便抬手拿起其中一个,依着女子的手法仔细地点了点,小心地落在沈银粟的唇上。 朱唇微张,沈银粟略有些紧张地攥了攥手掌,垂眼看去,男子俯身在她面前半蹲着,一双眼静静盯着她,长睫偶有颤动,每每落下,便遮住了他眼中映着她的模样。 “阿策,你……你怎么还会为女子涂唇脂?” “自然是会的,只是我要是说出来缘由,你是要和我生气的。”叶景策抬眸,故意挑衅地望了沈银粟一眼,后者一双杏眼愣怔一瞬,随后微微眯起,抿唇躲过他点上来的指尖。 “难不成你还给别家女子涂过?” “我若说是,你会不会吃醋?然后想着把我完全强占!狠狠蹂躏我!”叶景策抬眼,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中亮晶晶的,满是希冀,看见沈银粟抿起的冷笑,眨眨眼,不等说话,便见沈银粟挪了下脚,似是要向他踢来。 “你想得美!若是真的,我就恨自己瞎了眼,让你这与别家姑娘留情之人登堂入室!”沈银粟说着,轻踹过去,不等碰到叶景策,便觉脚腕被人拽住,那人笑着扬了扬眉,“粟粟,你好凶哦。” 沈银粟撇过脸去,察觉着那人的身子向她倾来,亲了亲她的脸颊,半哄着道:“好了,我不同你开玩笑了,我会这绘妆之术你该是知道的,当初为了骗你,我把自己扮成别的模样,虽说手法不怎么精湛,可这最简单的步骤还是记得些的。” “这样说来你倒是没白骗,还学了门手艺?”沈银粟调侃地抬了抬眉梢,叶景策毫不心虚地点点头,弯眼道,“此外还哄回来了夫人的一颗心,实在是值当。” “你少自作多情,我那时才没有对你动心,我那时顶多……” “顶多想着这人真讨厌,居然敢骗我!看我让他出丑,狠狠报了他骗我的仇!”叶景策绘声绘色地学着,沈银粟被逗地有些想笑,却又担心自己一笑,叶景策便涂不好着唇脂,将自己涂成个大花脸,故而叶景策的指尖一落,便忍不住开口问去,一双杏眼水盈盈的,清澈烂漫。 “怎么样,好看吗?” “好看。”叶景策认真地点点头,沈银粟眼睛一亮,方要笑起来,便又想到了什么,将信将疑地垂眼看去,“阿策,是不是无论我被化成什么样,你也只会说好看?” “可是粟粟,你就是很好看啊。”叶景策扬唇笑起来,唇边梨涡浅浅,一双晶亮的眼明朗如星子,“粟粟,你知道吗,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 “当真?”沈银粟半信半疑地抿了抿唇,叶景策笑着颔首,“当真。你不但是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三日后,还会是我一生中看到过的,最美的新娘。” 第134章 今朝囍(上) 承德十一年, 正月二十七,路旁土,冲牛煞西, 宜嫁娶祈福,忌馀事勿取。 毕州城主府内,红绸高挂, 门庭若市, 一派热闹之境。后院闺阁内, 婢女行色匆匆, 鱼贯而入。 贴着喜字的红窗之外,府内孩童踮脚看着,穿着喜庆的小丫头点了点舌尖, 在窗上小小地点了个洞, 仰头向内看着,见瞧不真切,又嘟着嘴扯了扯身侧的一脸不耐的男孩。 “阿商阿商,我看不见, 你快蹲下把我架起来!” “凭什么啊?” “因为我阿娘说了,你是我未来的丈夫, 你要照顾我一辈子的!阿商阿商, 你要是不帮我, 我就找别人帮了!到时候, 我就嫁给那个帮我的哥哥!” “切, 谁稀罕要娶你啊!本少爷是怕你祸害别家男子, 才深明大义的答应同你定亲, 才不是上赶着呢!”男孩说着红了脸, 蹲下身由着小丫头踩上肩膀。 “看见什么了?” “看见婆婆在给漂亮姐姐梳头发。”小丫头奶声奶气道, “阿商,外婆说她送母亲出嫁的时候也给母亲梳了头,是吉祥的事,我以后嫁给你的时候,也会有人给我梳头发吗?” “那……那当然了……等你我成婚之时,你不光要梳头,还要穿嫁衣……“男孩羞涩地说着,肩上小丫头已然出了神,圆圆的眼向屋内看去,只见屋内女子端坐于镜前,额间一点朱红花钿,长睫翕动,杏眸顾盼流转,鼻尖小巧粉嫩,花瓣似的唇微微上扬,水润明艳如三月花开。 女子略微垂眼,似有些含羞,身前围着的梳妆女娘嬉笑声一片,身后梳发的年迈老人目光慈祥,布满皱纹的手细细顺着女子的乌发。 “郡主郡主,您当真是奴婢见过最好看的女子!您今日不得把咱们将军迷得神魂颠倒的啊!” “你瞧瞧你,怎么说话呢,就算是平日里咱们将军不也是围着郡主转?” “是是是,是我说错话了!哎呀,这胭脂是不是涂多了呀!郡主这脸怎么这样红啊!快快快,谁涂的胭脂,还不向郡主请罪!” …… 笑语声中,沈银粟轻轻侧目看去,秋水似的眼瞳盈着笑意,波光潋滟,似怨似嗔。 “你们就不要打趣我了,莫不是我现在脸红得厉害?瞧着奇怪?” 沈银粟声落,身后年迈老人低笑着开口:“郡主莫听她们几个女娘乱说,她们几个啊,是在闹您呢。” 老人说着,手中的梳子轻轻落于沈银粟的发间,慢慢向下梳着。 俗话说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 老人的手轻柔舒缓,沈银粟略有些僵直地绷着身子,目光上瞥,好奇又紧张。 “阿婆,这梳发可灵验?” “自然灵验。”老人被问得笑了起来,脸上的褶皱轻微堆起,平和又温柔,“郡主是好姑娘,所有祝福的话都会在郡主身上灵验。” “那就借婆婆的吉言了。” 沈银粟低眉笑起来,晕着淡红的眼尾似云霞般绮丽。乌发缓缓盘起,面上蛾眉点缀,发间珠钗如星落,耳间明月珰轻摇,沈银粟端坐于镜前,望着镜中凤冠霞帔的自己,一双眼快速地眨了几下,灵动中带着几分俏丽。 时辰已至,鼓乐声由远及近,府前爆竹声骤然响起,一片欢闹中,马蹄声停落,沈银粟侧耳听去,隐约听闻院前传来喜婆呼声。 呼声一阵高过一阵,满目红绸之中人头攒动,府内齐聚着营中女子,女子们嬉笑地向外望着,见迎亲的队伍步入府内,一身红衣的俊朗男子立于庭内,目光透过窗缝微微向屋内探着。 缝隙内,沈银粟也抬眼向外望着,手中团扇轻微垂落,听闻耳边一声轻咳后慌忙抬起,一把金玉小扇遮住面容,莹白指尖搭上婢女的腕子。 朱红大门缓缓推开,迈过脚下的红门槛,身后一众女娘搀扶,沈银粟垂了垂眼,见面前伸来一只熟悉的手,那手骨节清晰,掌心带着薄茧,曾无数次地握紧过她的手。 指尖落于那人掌心,随后是细微地握住,慢慢扣紧,沈银粟全然信任着这只手的主人,由着他牵着自己跨过数个门槛,一步步迈至门前。 门前软轿停落,迎亲队伍一眼望不到头,敲敲打打的喜乐声引来了满城百姓的目光,方圆百里之内,红绸连绵不断,如霞光散落,盈满天地。 树梢上有喜鹊在叫,天边的日光穿透云霞,将一片赤金洒落于人声鼎沸的街巷。 叶景策微微侧目,小心翼翼地向沈银粟的团扇后望去,不等瞧上一眼,便察觉到一侧喜婆警觉的目光,忙收回视线,扶着沈银粟轻声道:“夫人,请上轿。” 抬步迈入宽阔的轿中,一声起轿满城皆闻。鼓乐奏响,唢呐声震耳,细微的风掠过,掀起窗口一角,隐约露出女子的几近完美的侧颜,红妆轻点,恰如初春桃花,娇嫩欲滴。 高头大马之上,男子红衣烈烈,墨色的长发被银冠束起,目似朗星,鼻梁高挺,唇角上扬,英姿飒爽。 毕州城内,红绸遮天,浩浩荡荡的军队绕城一周,两侧百姓无数,孩童嬉闹,老人驻足,喜糖自两侧士兵手中撒出,一片片的欢呼声震耳欲聋。 不知过了多久,马蹄声落,软轿停驻,沈银粟尚不及遮好团扇,便见有人掀帘探入,目光交错一刹,那人眼中瞬间被惊艳和喜悦充斥,被她用团扇轻打了一下后,方才微微垂目,向她伸出手,扶着她走出轿子。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114节 小心翼翼地跨过火盆与马鞍,缓步迈上地上的红绸,叶景策扶着沈银粟一步步走入堂内。 远远的,候在屋内的宾客便听闻着傧相的声音。 “新郎新娘到——” 静候的人群瞬间沸腾起来,府宅之内,长街之外,俱是探头遥望的百姓。 叶景策握着沈银粟走至堂前,仰头,望了眼贴着大红喜字的高堂,随后慢慢垂眼,见傧相立于空荡荡的主位旁,笔直着身子清了清嗓。 “一拜天地——” “天地为鉴,订成佳偶——拜——” 扶着她的手轻轻放开,沈银粟缓缓转身,同叶景策一同下拜。 “二拜高堂——”傧相高喝,“两姓嘉姻,秦晋永结——拜——” 高堂之放着庄严牌位,屋内宾客骤然噤声,沈银粟微微侧目向叶景策看去,四目相对,后者目光温柔,向她伸过手来。 指尖搭上,她扶着他的手转身,面对着牌位的方向,片刻,一齐下拜。 堂上无人敢言语,傧相昂首,声音更大。 “三拜,夫妻对拜——白首之约,载明鸳谱——” “——拜!” 团扇之后,沈银粟轻轻抬眼,透过朦胧红纱,她隐约觉得叶景策也是在看向她的。 徐徐躬身,额头无意相触一瞬,沈银粟错愕抬眼,见对面之人顽劣地对她眨了下眼,眉梢轻微扬起,唇角噙着笑意。 眨眨眼,沈银粟也笑起来,一众宾客的瞩目下,他们悄悄看向对方,眼角眉梢俱是喜气。 “礼成——送入洞房——” 傧相一声高喝,两侧的人群瞬间将二人簇拥起来,生龙急急忙忙地开路,活虎一脚踩在洛子羡的鞋上,文昭扯着嗓子指挥着宾客,眼见着要撞到沈银粟,被江月嫌着碍眼地一巴掌推开,结结实实地给了念尘一个肘击。 “谁呀!谁踩了红绸了!快松脚!” “簪子!簪子!谁簪子勾到我头发了!” …… 热闹的叫嚷声中,叶景策护着神因素缓步迈过门开,一双笑眼偷偷向下瞥去,正对上沈银粟悄悄向上望着的目光。 门前爆竹声不断,孩童嬉闹,诗者唱和,树间灯笼高悬,红绸绑系,火烛银花之下,似鱼龙舞动,一夜海棠开。 洞房内,赤红如陷云霞,龙凤花烛缀着盈盈光火,香气氤氲,芙蓉帐暖。 沈银粟被叶景策扶至榻前,两人方站定,喜婆便忙让活虎和洛子羡向二人递上彩缎,中间同心结绾得结实,二人各执一端,微微下拜,谓之牵巾。 屋内挤着的将士婢女们欢呼出声,雀跃地探头向前挤着,注视之下,沈银粟轻轻抬身,耳边染上绯红,低垂的眼睫微颤,眼中是藏不住的笑意。 方被叶景策搀扶着坐至榻边,沈银粟的指尖尚未收回,这屋内的笑意便又荡开,二人未等反应,一众妇人霎时嬉笑着涌上,数不清的金钱彩菓散掷而来,而后喜婆上前,持着木梳在二人发间轻轻梳下一缕发,于众人的目光下,红缨缠绕,结发系缘。 “祝将军,郡主永结同心,白首不离!” “好!” 欢呼雀跃声骤起,喜婆含笑,微微侧目,一侧端着瑶盘的婢女立刻上前,盘上摆着两瓣瓢,其内酒水盈满,其端红缨交缠。 “合卺交杯,美满良缘——” 喜婆声落,叶景策扬眉笑开,扬声应下,抬手同沈银粟一并取了瓢来,指尖相触,又带着彼此的温度分离,抬手,同饮下交杯。 榻上喜果散落,枕下结绳系发,叶景策抬眼,悄悄看向沈银粟红透了的耳朵,眨着眼想要去碰,又一转头,只见屋内一众人不散,吵吵嚷嚷地看着他笑。 “不是,礼不都结束了吗?你们怎么还不出去?”叶景策朗声赶人,沈银粟捏着扇子的指尖泛起粉红,不等小声劝阻,便听文昭大笑道,“哪儿结束了?叶将军,我们等您出去喝酒呢!怎么着?您就急成这样了?好不容易添个喜庆,连分我们一点的心思都没有?” “你个没眼力的!要想喝酒让我生龙陪你,憋耽误我家少爷的好事!” “怎么着生龙,今日是你成婚,还是叶将军成婚啊?”文昭声音一扬,周遭将士满是大笑着应和,洛子羡于其间轻笑着开口,“文昭,不得无礼,许是并非叶将军不愿同你喝,而是郡主管得严,瞧不得叶将军醉醺醺地入洞房。” 洛子羡声落,屋内赫然笑成一片,喜婆一甩帕子,屋内女子娇声四起。 “郡主,您便允了叶将军出去吧。” “就是啊。”将士们也帮腔,“郡主,您和将军不差这几个时辰嘛,放他出来让我们蹭个喜庆吧。” …… 众人群起而攻之,沈银粟被揶揄得困窘,哪敢还留叶景策在房内,见这人拖着时间赖着不肯走,忙抬手抓着他的衣袖向门的方向拽去。 “夫人,你也不留我?”叶景策错愕看去,周遭一片哄笑,沈银粟急着躲羞,声音更急。 “谁要留你?外面的事处理好了再回来见我!” “可……” “可什么可,你又不缺几个时辰!该上哪儿去上哪儿去!” 语落,沈银粟把团扇遮得更严,不留丝毫地给叶景策,屋内众人见状笑得更欢,直上手拉着叶景策起身。 “走吧将军,家中夫人都允了,您还躲个什么劲儿?怎么,夫人说话不管用?”文昭打趣,叶景策自知避无可避,索性起身同他辩。 “文昭,你今日最爱扰我,看我今日非把你喝到爬不起来为止!” “那成啊,将军有这魄力自然最好!”文昭振臂高呼,“咱们营中这么多兄弟,今日尽管同将军畅饮!不醉不归!诸位觉得可好?” 第135章 今朝囍(下) 庭内, 人头攒动,推杯换盏声不断,屋内, 沈银粟坐在榻边静静听着,不必多想便知叶景策定是不能早归,索性也不再疲累地举着团扇, 只将其放置在榻上, 随后便起身在屋内走动起来。 屋内的一切陈设都是红彤彤的, 像一颗被裹住了的喜糖。沈银粟慢慢走着, 一双水润杏眼滴溜溜地环顾着四周,时而弯身看一看窗上贴着的喜字,时而拨弄一下榻边的红烛, 跳跃的光火映在亮晶晶的眼中, 衬得姑娘眸光清澈动人,眉间花钿红艳,似娇嫩欲滴的花瓣。 原来这便是成婚。 沈银粟趴在桌上,一双眼直直盯着面前的小瓷缸, 瓷缸只有掌心大小,里面两条红色锦鲤嬉戏着, 沈银粟盯着出神, 伸了指尖搅了搅水面, 淡红的豆蔻如水中游鱼。 游鱼戏水, 鱼水之欢。 指尖被小鱼轻点了两下, 沈银粟方要抬手逗弄, 便听门口传来声响, 忙抬了手指匆匆赶回榻边, 拿起团扇遮挡住自己的脸。 “粟粟?”熟悉的声音响起, 沈银粟下意识想要看去,手指方要挪动,就意识到了此刻自己不能露出面容,忙又慌乱遮好,手忙脚乱中听着身前男子低笑出声。 “粟粟,你慌什么呀?”叶景策眉眼含笑,揶揄的话出口,弯身坐在沈银粟身侧,却见沈银粟微微向一旁靠去,有些理亏地斥责着他,“你……你怎么回来得这样早?看外面那架势,你别是偷跑回来的。” “怎么,粟粟,我回来得早你不高兴?”叶景策歪头笑道,“粟粟,别是咱们刚成婚你就厌弃我了,那我之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我哪有厌弃你?”沈银粟声音低了低,轻轻道,“不过是你回来得太早,我还没来得急唤人填补妆容,如今这发鬓乱了,口脂也被我不小心吃了,定是没事当初好看了。” “你时时都好看,刻刻都好看,而在我眼前的你,是最好看的。”叶景策抬了抬眼,手轻轻盖在沈银粟握着扇柄的手上,轻声哄道,“夫人的手举累了,歇一歇好不好?” 话落,轻轻按下沈银粟遮面的团扇。 朦胧的红纱徐徐落下,露出半张芙蓉面,沈银粟自觉有些紧张,纤长的眼睫颤了颤,缓缓抬眼向扇后看去,正对上叶景策愣怔一瞬后绽开的笑意。 他的那双笑眼含情,静静望着她便似欲语还羞,直盯得她更为羞怯,只能壮着面子挺了挺腰身,微微扬起下颚。 “我可都说了妆花了……你不许笑我……”沈银粟不自觉地抿了抿唇,叶景策笑出声来,一双眼快速地眨了几下,随后目光中露出几分狡黠。 “我哪敢笑话夫人呢?更何况这妆也未曾花,不过是这口脂的确出去了些,倒也无伤大雅……”叶景策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抬手,用指腹似有而无地描摹了一下沈银粟地唇。 那指腹温热轻柔,似羽毛般轻抚着,断断续续的痒意传来,沈银粟微微向后躲了一下,却觉叶景策捧着自己脸颊的手竟然用了一点点力,让她不敢向后去躲。 抬眼对上那人噙着笑的无辜眼神,沈银粟双眸微眯,见那人眉梢一抬,露出几分顽劣张扬的笑。 他就是故意的! 沈银粟轻哼了一声,张口就咬上叶景策肆意招惹的指尖,只是还没有用力,这人便吃痛了似的,猛地缩回手,捧着自己的手幽怨念道:“好疼,夫人咬我,她不爱我。” ……她还没用力吧? 他在演什么? 沈银粟愣住,看叶景策做出一副西子捧心的样子,不由得探身看去,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向着叶景策瞟了一眼,又扫过指腹上清清浅浅的牙印,片刻,垂了垂眼,矜贵道:“那……那你怎么样能不疼?” “得夫人主动亲我一下。”叶景策闻言立刻放下捂着的手,垂眼对上沈银粟一副早有预料的揶揄眼神,心虚地扬了扬头,开口道,“那我亲夫人也行,但我向来害羞,夫人又不是不知道。” “你害羞?你害过羞?”沈银粟睨眼看去,嗤笑着开口,“也不知道这好好一个人,没事装什么纯,前几日自己做过什么自己心里不清楚吗?怎么还突然长了廉耻心?” “这人都会成长嘛,许是着几日我突然就成长了,生出了廉耻心呢?”叶景策倾身靠过去,一双明眸紧盯着沈银粟,声音低低,带着可怜和诱哄。 “平日都是我热情,夫人就不能可怜可怜我,主动一次?” “你!你说这话都没羞没躁的!还说自己长了廉耻心!”沈银粟微红着脸抬眼瞪去,叶景策不甚在意地点点头,扬唇一笑,不做辩驳,只拖着长调催促,“夫人——夫人——好夫人——” “你扯着嗓门喊什么……”沈银粟通红着脸一喝,察觉到叶景策靠得更近,自知这人没皮没脸,是打定主意逗弄自己,若是不应,只怕会因此事缠自己一宿。 思绪一瞬,沈银粟稍微抿了下唇,抬眼对上叶景策志在必得的眼神,犹豫刹那,主动抱住他的肩,仰头吻上他的唇。 他方才用指尖故意招惹她,而今她也生了坏心思,只如蜻蜓点水般地轻啄着,若即若离,似有而无,撩拨又绝情。 叶景策低眉笑着,他哪能不了解沈银粟心中所想,或者说,他便是引着她这样做的。 又是一次浅浅的,逗弄似的吻,沈银粟挑衅般得看向叶景策,只是这次她尚未来得急离开他的唇,就见那人眼中划过一丝坏笑,随后便是一只大掌扣在了自己的脑后,迫使着她不能闪躲,只能迎接着这人的突然反攻,主动权一瞬间便被夺走。 唇舌皆被攻下,那人的气息炙热甘凛,带着股果酒的甘甜与凛冬的清寒,口中的喘息被尽数占据,沈银粟的呼吸略有些发急,胸口微微起伏,唇中溢出几丝细微声响,眼尾晕开浅淡的红,柔美似情动。 脑中的思绪混沌成一团,僵直的身子渐渐软了下来,沈银粟被亲地头皮发麻,只觉自己头昏脑胀,心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酥麻。 骗子!他个骗子!沈银粟迷迷糊糊地想着,这人刚才骗着她主动去亲他,到头来她的逗弄不过是他预想好的反攻前戏! 他分明就是故意闹她的!眼下他攻池掠地似的夺着她,还要说上一句是她主动的! 沈银粟越想越亏,总觉得自己既然得了个主动的名,就该得了这行动的权,该让叶景策难受才是。 他既骗她,那就要让他求着她,才算赔罪。 沈银粟被吻得舌根酸麻,唇瓣水润红艳,只待方能喘息,便抬眼望向对面带着得逞笑意的男子,一双杏眼眸光水亮,嗔怨中含情。 “阿策,你这是欺负我!”沈银粟忿忿开口,叶景策无辜地弯了弯眉眼,目光中暗藏笑意,“粟粟,我哪里有欺负你呢?” “我只是亲一亲你就算欺负吗?”叶景策纯良道,指尖却慢慢摸上沈银粟发间的簪子,轻轻拔下,青丝如瀑,他的指尖穿过秀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就这样定定盯着她看,眼尾是旖旎的红,在烛火的映衬下,眸中的人生动,明艳,足以让他此生都能描摹出她的样子。 垫在后脑的手慢慢下放着她的身子,身下是一片柔软的红浪,沈银粟抬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喜庆的大红和男子徐徐俯下的身子。 有牙齿咬开了她身前的盘扣,衣襟敞落,露出半片莹白,湿热的吻落在她的颈间,细细密密地向下轻点着,偶尔传来一丝吮吸的疼痛。 轻微的喘息断断续续地溢出,沈银粟只觉周遭热得很,像是要将她热化了一般,水似的一碰就散,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玉一般温润滑腻的身子上留着星星点点的红印,沈银粟抬眼,看着头上男子俊朗的容貌,主动抬手捧住他的脸,引着他慢慢向下,随后仰首去吻他的唇。 一滴水落在脸上,沈银粟微微睁眼,见晶莹的汗珠顺着叶景策的眼睫落下,那眼睫像太阳花一般,纤长浓密,微微一颤,便是花瓣上落下露珠。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115节 腰带被悄无声息地解开,那片柔软顺着她的唇慢慢向下吻着,落于心间,蔓延至腰腹与大腿。 头皮一阵阵发麻,白皙的肌肤似落入雨中,水润滑腻,腰间滚热的掌在一点点游走,他过于清楚她的身体,只在她微微咬牙抑制住声响时,再次逗弄起她的兴趣,随后俯下身来,笑盈盈地在她耳边低语。 “粟粟,亲一亲可不算欺负。” 雾蒙蒙的眼睛向着身前看去,那人虽有空调侃于她,可全身上下无不透露着异样的嫣红,墨发散落,沾湿汗珠,宽阔的胸膛微微起伏,线条清晰的肩脊上掺杂着大大小小的抓痕。 到底是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 沈银粟微微咬了下牙,展臂勾住叶景策的脖颈将他向带,待他俯身于眼前,倏地抱紧他一翻身,将他按至身下,垂眼看去,本以为这人会多少有些挣扎,哪成想叶景策正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双手扶在她的腰间。 “你怎么不挣扎一下!” “我为什么要挣扎?只要夫人喜欢,我怎样都可以。”叶景策扬眉一笑,铺开的墨色长发或是缠在精壮的身上,或是落于褶皱湿热的软榻之上,那望着她眉眼太过精致漂亮,一旦染了情欲,便似带了钩子一般,痴缠着人,直将人卷进欲海。 她分明是占了上风的,这人怎么半点危机感都没有! 沈银粟微微咬了下唇,自觉让叶景策求着自己是有些难的,可若次次都让他得意,她岂非是太亏了。 沈银粟蹙眉思索着,耳上坠着明月珰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她垂眼,看着那人在笑,笑得好看又有些欠收拾。 “阿策,既然今日是我主动的,那你就要让让我。” 沈银粟的身上太热,人又有些迷离,开口间带着几分鼻音,听得叶景策心中直颤,任由着她慢慢向前挪动了下,在她俯身时主动抱住了她。 “我要如何让一让你呢?”叶景策侧首亲了亲沈银粟的耳垂,目光径直落在耳间的坠子上,那明月珰方才晃得好看,跟天上的星星似的,好像只要他抱住了她,这星星便会为他落下,触过眼,扫过鼻,最后星星落入口中,像珍宝被一样含住。 身前的姑娘眼中像蒙了水雾,盯着他时带着些迷离和浅浅的胜负欲,那柔软温润的身子向他依偎下来,掺杂着几丝不稳的喘息。 “粟粟,你怎么了?是累了吗?”叶景策轻声问着,沈银粟眯眼笑了笑,自知这鱼是要上钩了。 她今夜非让他求她,向她赔罪不可! 唇落在男子耳边,沈银粟有些疲倦似的慵懒开口,语气轻缓,似嗔似怨。 “我热。” 那声音在叶景策耳边放大,一字不落地落入耳中。 “夫君,我热——” 第136章 你求我啊 声落, 沈银粟只觉那双扶在腰间的手瞬间僵住。 身下那双浸染了情欲的双眸倏然抬起,绯红的眼尾点缀着眸中的暧昧与痴缠,回应的声音喑哑蛊惑。 “粟粟, 你再重复一遍刚才的话好不好,我没听清。” 又耍心眼,怎么可能没听清。 沈银粟垂落的目光中噙着几丝玩味的笑, 腰间的那双手慢慢向上轻抚着她的脊背, 她觉得有些麻还有点痒, 忍不住动了动身子, 脸颊在叶景策耳边轻微蹭了下。 “我热。”沈银粟声音含糊,叶景策笑着等着她后半句话,却见那姑娘突然收了声, 仰头亲了亲他的脸颊, 随后轻轻点点地沿着他的唇向下。 “夫人……”气息骤然紊乱,叶景策按在沈银粟脊背上的指腹微微陷入,喉结难耐地滚动一瞬,未等开口, 便觉两瓣温热落在其上,湿热的舌尖转瞬一碰。 仿佛一股莫名的火焰刹那间席卷全身, 叶景策只觉浑身燥热难耐, 落在白嫩肌肤上的手忍不住轻微揉捏, 微微仰首, 下意识地想要向沈银粟讨吻。 “不给。”沈银粟扬眉笑了一声, 俯首在叶景策耳边吹气, “偏不让你亲。” “夫人……”嗓中的声音又紧又涩, 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 汗水顺着鬓角滑落, 叶景策的耳朵几乎被火烧一般红,刚想抬手去抱沈银粟,就觉掌心被一片温热压住,掌心轻握,正握住沈银粟压上来的膝盖。 “别想乱动!”身上的姑娘低喝一声,笑容略显得意,见他喉结不时滚动,眼尾绯红一片,顿时笑得更加开怀,轻微俯身,看他凑过脸来,忽而笑着一躲,身子微微挪动,正吻上他锁骨处清浅的疤痕上。 温软的唇轻轻柔柔地吻着,肆意撩拨,又若有若无,酥麻感仿佛从唇落之处蔓延,抓心挠肝,蚀骨难耐。 “粟……粟粟,你别……”叶景策被压住的手隐有发力的架势,沈银粟按着他胸口微微抬身,一双水亮的杏眼故作无辜地看去,“阿策,我别怎样?我亲一亲你,你不喜欢吗?” “我喜欢……”叶景策的声音战栗,气息沉重,带着微微喘息,眼尾的红晕显得整个人异常生动,那双被压住的手终于忍不住挣开禁锢,紧紧箍住身前姑娘的身子,让她与自己的身体紧密相贴,得以听清自己难以启齿的低语。 “我喜欢夫人亲我,但是夫人,我现在好难受,你帮帮我,好不好?”叶景策说着,讨好似地亲了亲沈银粟的耳垂,见那姑娘满意地笑起来,俯身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可是阿策,我好累啊,我偏不想帮你,你说怎么办?” 沈银粟慵懒开口,“不如,你求求我?求求我,我就帮你。” 温热的气息洒在叶景策耳畔,抬眼看去,那一双杏眼水光潋滟,朱唇轻启,带着计谋得逞后的盈盈笑意。 屋内红烛燃得旺盛,帘帐微动,如红波荡漾。 “求你。”男子的声音低沉沙哑,眸色含情,“夫人,求求你了。” 沈银粟满意地笑出来,未等俯身再答话,只觉眼前天翻地覆,脊背瞬间陷入一片温热的被褥,身前男子微微躬身下来,散落的长发轻轻落在她满是红印的白皙肌肤上,他俯首,沿着她的颈向下吻着,眼中浓重的情欲丝毫不加掩饰。 耳边传来男子喘息的安抚声,腰身被人托着微微拱起,沈银粟下意识地抓紧床单,恍惚中,听耳边传来没羞没躁的低语声,“我既然求了夫人,夫人便发了善心,今夜多费些力气陪我吧。” 红浪翻滚,烛火摇曳。 杯中游鱼戏水,弄浪不断。 庭外,雪落纷纷,以北的遥远城池不知为何炸开烟火,璀璨的光火描绘与漆黑的夜空,划过灿烂与绚丽。 营中许久未曾这样放肆过,众人七倒八歪地醉成一片,只待第二日一早,鸡还未曾打鸣,院内便传来熟悉的大吼声。 “我这眼睛怎么肿成这样了!是哪个小人昨晚趁人之危对我动手了!趁老子没想起来最好主动站出来,不然要是让我知道了你是谁,我定把你的眼睛也打出两个黑眼圈!” 文昭的大喝声惊醒院内一众将士,将士们站在庭中对望着,欲言又止半晌,仍是未泄露半个字出去。洛子羡闻声从屋内走出,饶有兴趣绕着文昭看了两圈,而后啧啧称赞:“斯,你别说,念尘这两拳打得还挺对称。” “念尘?!”文昭大叫一声,“是那和尚打的?!他凭什么打我啊!趁人之危!他还有没有僧人的僧德了!” “凭什么打你?”另一侧,清冷的女声传来,江月一大早被文昭吵醒,而今一身戾气,猫似的漆黑大眼紧紧盯着文昭,冷喝出声,“凭你这一大早扰人清梦,就配得上念尘大师给你那两拳!” “我……我不跟你个姑娘家争吵!我找念尘去!我倒要问问他,他凭什么打我!”文昭被江月骂得心虚,梗着脖子辩驳回去,声落,身旁洛子羡不紧不慢地开腔,“文昭,我劝你还是不要去得罪念尘,毕竟你昨日那般行径,莫说念尘,是人都会给你两拳。” “殿……殿下您怎么也这般说。”文昭一愣,气势忽而弱了下来,“我昨夜醉酒后……不会真对那秃驴做了什么过分的事吧。” “倒也没什么,不过是酒后有感而发,说看了叶将军和郡主的婚礼,明白了什么叫只羡鸳鸯不羡仙,而后非拽着念尘大师陪你喝酒,他不肯喝,你便硬要往他嘴里灌,后来还要给大师介绍自己的表妹,说要为大师促上一段姻缘。” 洛子羡笑眯眯地说着,一侧倚在门框上的江月点了下头,似笑非笑地看向文昭。 “将军怕是不知,您昨夜非但给大师灌酒,还说他若不喝,就扯烂他的衣襟,后来您被打了一拳也是一样的不安生,扯着大师的衣角就开始哭,一边哭一边讲故事,从你儿时尿床被揍开始讲起,一直讲到你暗恋哪家姑娘,大师嫌你磨叨,无奈之下就只能再给你一拳,让你睡过去了。” “我……我那不是喝醉了吗!不然……不然我怎会做出这么荒唐的事!不行,我得和那和尚说清楚,他可别到处说!”文昭说着便要向外走,刚迈出院子,正对上打水回来的念尘,下意识便抬手抓去。 “喂——” “刺啦——” 衣服撕裂的声音响起,念尘低头看了看自己昨夜刚补好的布衣,又看了看文昭理直气壮的嘴脸,不等文昭开口,抬手便是一发力,直将之人扔出院落,擦着地面滚落至院落外。 “两拳还是太过便宜施主了。”念尘淡然地叹了一口气,文昭灰头土脸地仰起头,方要开骂,又闻身后传来女子温和的声响。 “文昭将军一大早就这么有精神啊。” 沈银粟半俯下身,垂首看向地上滚了一身雪的文昭,身后站着一身玄衣抱臂而立的叶景策。 “将……将军!郡主!你们可得帮我做主啊,属下是参加你们二人的婚宴才喝醉的,那念尘这么对我,可是对将军和郡主不敬啊!”文昭说着,装模作样地抹了抹眼角,沈银粟见状一乐,直起身道,“这军营中下属吵架我可不会管,你要告状便找阿策吧。” 声落,径直走过,身后的文昭眨了眨眼,察觉到身后立着个黑影,忙回身看去,抓住叶景策的小腿。 “将军,您得为属下做主啊——” “文昭啊。”叶景策俯下身,笑眯眯地看向文昭,一字一句威胁道,“我还没忘了昨夜是谁怂恿将士让我出洞房去喝酒。” “……”文昭静默两秒,对上叶景策微微眯起的眼睛,立刻连滚带爬地站起身,尴尬一笑,“哎呀,多大点事儿啊,不过是同僚吵架罢了,将军不必在意,属下自行处理就成。” 说完,忙躲至洛子羡身后。 叶景策顺着文昭的步伐看去,抬眼,正对上洛子羡投来的目光,四目相对片刻,到底是洛子羡先笑了一下。 “恭喜二位,新婚快乐。” “多谢殿下。”沈银粟应了一声,轻微抬眼,对上洛子羡的视线,那视线确为兄长才会有的关切目光,可联想到祝无声等人,沈银粟最终也只是勉力一笑。 “妹妹,他日若是阿策若敢欺负你,你尽管同我说,我定替你教训他。” “好。”点头应下,沈银粟心中五味杂陈,肩头被温热的掌心盖住,侧首,叶景策不只何时迈步到她身侧,似有而无地将她向身后带,自己上前迎上洛子羡的目光。 “殿下这么说是要偏心眼了,保不齐是臣被欺负呢?” “那你就受着吧。”洛子羡满不在乎地回了一句,院内顿时笑作一团,叶景策闻言微微弯了下眼,见气氛缓和,悄悄拉住沈银粟的手,牵着她走在洛子羡的身后。 婚宴结束,回京之事便又提上日程,营中欢乐过后,到底还是要想着接下来如何。 而今大昭御敌三关,其中两关已破,余下一关虽同样难破,可如今元成泽已死,守正阁已灭,破第三关只是时间问题。 “虽只是时间问题,可若是强攻同样会造成伤亡,眼下我们该想的是,如何减少伤亡。”洛子羡坐落于堂上,一双狐狸眼瞥向叶景策,“阿策,我先前想过一个法子,只是不知这法子你可否愿意。” “殿下请说。”叶景策闻言看去。 “在座各位有所不知,我大昭开国之时乃是一路北下,攻城略地,与梧国女帝共分天下,打至而今的第三关时,此关城主自觉天下局势已定,自愿献与地下密道图于我大昭先祖,只为大昭军队能不费一兵一卒而过,而他自己又可用中计的话术向君主交差。” “所以殿下是想利用这地道图攻破此关?”沈银粟了然道,“只是这图想来是在宫中,我们如何能拿得到?” “唐辞佑。”洛子羡道,“要看他愿不愿意相助。” “所以殿下有法子让我与唐辞佑相见?劝说他帮我们拿到那地道图?”叶景策抬首问道,洛子羡眼神轻微躲闪一瞬,“有太傅相助,自然能同他相见,只是若想劝说他,许是要打感情牌,阿策,我知你不愿提及小禾之事,若你不想以小禾作为劝说的筹码之一,你可以不去见他。” “不,我要去。”叶景策摇了摇头,眉头紧蹙一瞬,又慢慢松开,“我早晚都是要见他的,小禾留下了一些东西,我想那东西应当是属于他的。” “……好。”洛子羡颔首,只待将具体的事宜安排下去,便准了众人离去。 饭菜香传来,是早饭已经煮好了。 沈银粟昨晚疲累,睡得昏沉,而今一闻饭菜味方觉自己是真的醒了,忙拽着叶景策要去前厅吃饭。 拉扯间,察觉到叶景策向上掩了掩自己护在脖颈上的衣领,愣怔一瞬,随即反应过来,忍不住狠狠踩了他一脚,低声骂道,“叶景策,我还没和你算账呢!你属狗的吗,那么喜欢咬人!” “可是夫人,你红起来真的很像个浆果,谁能忍住不吃果子啊?”叶景策争辩着,沈银粟的脸又开始红,气急地直跳脚,“你昨晚刚和我说自己长了廉耻心!怎么说话还没羞没躁的!” “一夜过去,廉耻心又被狗吃了呗。”叶景策咧嘴笑道。 二人低声吵闹着迈出院子,刚跨过拱门,便听身后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急咳,回头看去,只见洛子羡忽然猛咳起来,半边身子几乎都躬了下去。 “殿下!” 惊呼声齐齐出口,二人快步向洛子羡跑去,见那身影踉跄了一瞬,随即直直倾倒下去。 手中拿着的丝帕飘飘然落地,雪白的绢布之上是大片醒目的鲜红。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116节 第137章 隔阂 屋内烛火细微, 躺在榻上的男子脸色苍白,双目疲惫,察觉到腕子上搭着的手指慢慢抬起, 侧首向榻边看去。 “妹妹,我这身体可是出了大问题?” “殿下/体内的毒的确有些时日了,不过若真论起来, 殿下倒算是福大命大。”沈银粟淡淡回道, 洛子羡闻言不解抬眉, “妹妹为何这样说?” “只因殿下/体内之毒罕见, 多为北地出现,潜伏期极长,前期不见大碍, 可一旦到了后期便是药石难医, 回天乏术。而殿下幸运便幸运在此毒与昨日菜中的一味食材相克,诱发了殿下/体内的毒,进而让殿下显现出中毒的症状,得以及时医治。” “这样说来, 倒是你们二人的婚宴救了我了?你们二人当真是我的福星。”洛子羡说着又咳了几声,清瘦的肩头不断抖动, 耳间的银坠子凌乱地拍打数下, 在幽暗的屋内如碎裂的银月, 引得人忍不住侧目看去。 叶景策是知道他这耳上坠子的来由的, 据说是偶然听宜和长公主说起的, 说是颜卿岚幼时病弱难活, 老乞丐怕养不活他便给他扎了个耳洞, 带上个耳坠, 谐音是“坠儿”, 意为留下吾儿,予他长命百岁。 洛子羡少时无人看顾,野性惯了,行事不顾深浅,吃饭不顾脏净,故而也是几日一病,愉妃不及老乞丐对孩子的真心,故而洛子羡在听闻颜卿岚耳坠的来由后,便不声不响的拿针穿透了自己的耳垂,只为自己给自己求个长命。 他这人,潇洒恣意,狡猾心机,却尤为惜命胆小,幼时这条命为了护宣阳公主不被欺负,少年时为母妃和妹妹的未来,时至今日,却又担负着兄长的遗嘱和将士的希冀。 说到底,他这条命从来就没属于过他自己。 叶景策盯着洛子羡强颜欢笑的脸色半晌,垂了垂眼,心中五味杂陈,祝无声的死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天堑,他原以为此事之后他们之间的情感会变得如普通君臣一般,可如今洛子羡真的在他面前倒下,他才发现这十几年的情谊根本无法彻底割舍。 榻上那人极少这样无精打采,叶景策不忍地蹙了蹙眉,看向一侧沈银粟:“粟粟,殿下这病可还有得救?救起来可麻烦?” “殿下发现得及时,自然能救。”沈银粟仔细打量着自己手中的银针道,“不过麻烦倒是有些麻烦,毕竟此毒也算罕见,要想如平常中毒一般吃上两副汤药便好,那是不可能的。” “无妨,只要能保下我这条命就成,命丢了,就什么都没了。” 洛子羡淡淡笑了一声,毫无血色的唇勉强扬了扬,一双疲倦的狐狸眼向叶景策看去,“阿策,我此番中毒之事你切忌不要让将士们知晓,一来眼下正是回京的关键时期,军中不易动乱,二来既能给我下毒,想来凶手是营中之人,既用此毒便是想悄无声息的杀掉我,若我中毒之事此刻就传出,只怕会打草惊蛇。” “殿下放心。”叶景策俯首应了一声,洛子羡微微颔首,眨了眨眼,认真思索了一瞬,又道,“若我这身体最后当真耽搁了大家,阿策,你便代我掌管营中一切事务吧,若我再不争气一些……” “殿下。”洛子羡话至一半,叶景策忽然开口打断,挠了挠头,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懒散状,幽幽道,“殿下,您可别说这话,您还是快点好吧。臣昨日才成亲,本来就觉得和夫人共处的时间不够,您再把这重担给我,是当真不让臣留一点时间陪夫人啊。” “切,好心当成驴肝肺。”洛子羡笑着叹了一口,自知叶景策话中好意,一双疲倦的狐狸眼盯着叶景策看了两眼,片刻,忽而一笑,“不必你说本殿下也会配合妹妹,快些好起来,早日将你夫人还回去,让你们俩多一些相处的时间。” “那便多谢殿下了。”叶景策颔首应了一声,一侧沈银粟不满地冷哼着开口,“两位说完了没有,我这人还在这儿呢,用我打趣是否有些过于无视我这个当事人了。” 声落,沈银粟秀眉一挑,侧目向叶景策看去,见那人要开口说话,阴恻恻地笑了笑:“阿策,我要施针了,你要留下来观摩吗?刚巧有些穴位我摸不清,不若你先替殿下试一试?放心,扎不死人的。” “……倒,倒也不必。”叶景策微微退后一步,连连摇头,“夫人,我想起营中还有事务需要处理,你先忙,需要再叫我。” 话落,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内,贴心地关上门。一室之内,顿时安静下来,洛子羡盯着沈银粟手中闪着寒光的银针看了看,犹豫片刻,微微倾身担忧道:“妹妹,这毒真这么厉害,连你都摸不准扎哪个穴位啊。” “我不过是吓唬阿策一嘴,殿下居然也信了。”沈银粟说着,抬手给针消毒,一侧洛子羡默然地看着,见其过来,端坐起身,由着银针扎入自己的体内。 针头一根一根的没入,体内的毒似乎又开始发作,几乎是将心肺咳了出来,大滩的血迹在帕子上洇开。 沈银粟不耐其烦地将洛子羡盘坐的身体扶正,一遍遍地重新摆布银针,察觉到这人额间隐隐发热,停下手中的针,转身向门外走去。 小哲子一直在门外守着,眼下正适合去打些水过来。 刚迈步至门前,沈银粟的指尖触上把手,不等推开,忽而听身后传来虚弱的声响。 “妹妹。” 沈银粟停止脚步,良久,回头看去。 细微的烛火下,榻上的男子脸色苍白得吓人,唯有唇上红艳艳的,还残留着些血迹,那双上挑的狐狸眼黯淡异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少倾,露出一丝淡然的苦楚。 “妹妹……”洛子羡认真地望着她,声音平和寂然,迟疑一瞬,像在犹豫。 沈银粟没由来地觉得惶恐,她隐约猜到了他想说什么,可那件事横亘在他们之间,谁也不知一旦出口,该是何等结局。 “殿下要说什么?”沈银粟声音微微颤抖,洛子羡认命似得苦笑一声,淡淡道,“其实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救我,我以为……” “以为什么?”沈银粟顺口接道,一双杏眼直直望着洛子羡,满是惶恐。 求求你,不要说,一旦说了,我们之间就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退路了。 檐上的冰凌融化,豆大的水珠砸落,一片寂静之中,好像无人发觉,又好像人人都听见水珠迸裂的声音。 洛子羡停顿良久,慢慢对上沈银粟的眼,那眼中藏着惶恐,藏着失望,她是那样不想他说。 妹妹,我其实以为,以为你会更想我去死…… 洛子羡眨了眨眼,少倾,垂眸,再抬眼时,已然恢复了往日的恣意。 “啊啊啊啊,妹妹,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救我,我以为你既然救我就会有不那么痛的法子!你那针太长了!我还没被毒死就先被你扎死了!” 洛子羡嚎叫起来,沈银粟莫名松了口气,攥着针的手更加用力。 “别瞎叫了!你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中毒是不是!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殿下还是好好忍着,安生治病吧!” 声落,沈银粟打开房门,瞥了眼拢袖站在门口的小哲子,催促道:“赶紧给你家殿下取点水来,早点治完早点让他闭嘴!” “是是是。”小哲子忙抬腿就跑。 到底是罕见的病症,洛子羡用药的耗费远超出沈银粟的预料,虽是毒素轻了不少,但病症反反复复,体内仍有余毒残留。 又翻找了一本医书,沈银粟略显烦躁地扯了扯发尾,不等再翻看另一本,就听门口处一阵嘈杂的响声,微微探头看去,只见叶景策正跌跌撞撞地从门口一众杂物中迈步过来。 “夫人,你把这么多破烂放这里做什么?” 叶景策话落,沈银粟眉头一皱,抄起一侧的苹果就向叶景策砸去,“别瞎说话,那才不是破烂!” “那是什么?”叶景策接过苹果咬了一口,见沈银粟抬眉横了他一眼,“那是我大哥生前用过的东西!才不是破烂,你不许瞎说!” “大殿下的东西?”叶景策的态度骤然严肃起来,跪坐在沈银粟身侧道,“粟粟,你这是要做什么?” “自然是要查大哥的死因。”沈银粟垂眼道,“阿策,我之前就猜测大哥并非因疫病而死,只可惜之前忙于打仗,无瑕抽身顾及其他,而这几月你连续攻下数座城池,可见如今的战场有你一人足矣,现如今殿下同样中毒,我想此事与大哥之事或许有些关联,若能借机查清当年大哥的死因,也算填补了我的一大遗憾。” “好,那你就安心调查吧,余下之事你不必忧心,我自会处理好。”叶景策闻言握了握沈银粟的手,见她桌上堆放的医书,眼神停了一瞬,低声道,“夫人,殿下他……如何了?” “体内的毒倒是比之前轻了一些,可惜并没有我预料中那般顺利,病症反反复复,营中治愈此病的药草已经剩得不多了,若到了下一城,该想法子采买了。” 沈银粟说着,忽而想起叶景策前些因攻城忙得天昏地暗,时常半夜回去营中,把自己打理安静后悄悄钻进她的被子,她本已习惯了这人半夜钻被窝的习性,怎得今日居然早早的就回来了。 “阿策,你今日怎么这样早就回来了?”沈银粟开口问道,叶景策顺势搂住她的腰,歪头笑了笑,“自然是在外头想夫人了,回家来瞧瞧。” “当真?”沈银粟一扬眉,“这样说来,叶将军倒是空闲。” “夫人,你这是哪儿的话啊,我看你怎么就成空闲了,那可是我的头等大事!”叶景策忿忿叫嚣着,沈银粟忍俊不禁,但见叶景策将下颚抵在自己的肩头,侧首道,“快说,叶将军最近怎么有空了。” “这接连打了几个月,眼下马上就到嘉寒关了,自然是要歇一歇脚。”叶景策说着,眼神微微暗了下,沈银粟垂眼看着,用脸颊轻轻蹭了蹭他,轻声道,“这也意味着你要带着小禾的遗物去见唐辞佑了吧。” “是啊,大约……就是在三日后了,我会想法子扮成附近的流民,进入嘉寒关内的遥城,然后劝说唐辞佑为我们拿到地道图。” “阿策,其实……你不愿再去提及小禾之事吧。”沈银粟开口,叶景策的眼睫垂了垂,片刻,低低道,“愿不愿意又能怎样,我终归是要见他一面,小禾的东西既然是留给他的,我就一定会完完整整的交给他。” 叶景策的声音莫名发急,沈银粟静静听着,握了握他紧攥的拳。 “阿策,我陪你一起去吧。” “陪我一起?”叶景策惊诧一愣,沈银粟认真地点点头,杏眼微眯,思量着道,“不过你如今的名声也算响彻大昭了,扮作流民怕是会被人认出来。” “那依夫人的见解……”叶景策顺势接道,见沈银粟低头思考片刻,试探着道,“我记得我从京都出逃之时,那些巡逻兵多半不会看运送的尸体,若是不想被人见了脸,兴许可以扮成尸体,只是……这未免有些不太吉利。” “吉利与否倒还是其次,只是夫人,”叶景策为难道,“我若扮作尸体,那岂非要你将我运进城?” “我不曾像你一般频频露面,能真正熟识我的应当不多,若是乔装打扮大约可以蒙混过关。”沈银粟垂眼思考道,叶景策咧了咧嘴,“那我若是扮成尸体,你岂不是要扮成……” 第138章 故人相见 遥城门前, 水泄不通,几米开外,人群攒动, 裹着头巾的女子半露出一双杏目,一眨不眨地向门口处的巡逻兵望去,盯了片刻, 趁着无人注意, 悄悄掀开身前木板车上的草席。 “阿策, 一会儿就要进城了, 你可千万别说话啊。” “放心吧。” 木板车上,男子长发凌乱,衣衫褴褛, 露出的肌肤上涂满了红色的颜料, 乍看下去,如同刚落乱葬岗寻回的血腥尸体。 得了叶景策应和,沈银粟颔首,又重新过了过面上遮着的布料, 在人群中缓步向城门处挪动。 而今定安军攻至嘉寒关下,遥城将领得朝中军队嘱意, 不敢有丝毫松懈之举, 故而城门出看守得极为严密, 只怕有细作混入遥城。 眼见着巡逻兵走进, 沈银粟微微挪动木板车上前, 见有人持剑走来, 忙摆出一副悲戚的模样。 “你是什么人?进城做什么?” “小女子不过一乡野村妇, 家中夫婿先前偶感疫病, 四处求医问药, 而今不幸离世,我便想着带他回来,落叶归根。” 沈银粟戚戚然地说着,装模作样地摸了一把眼泪,见官兵要掀开草席,忙掩着帕子上前,故作担忧道:“夫婿得病,身上尽是脓包脏血,听大夫说这血若是擦在身上,也会得了这怪毛病,官爷身贵,定要当心。” 沈银粟说着,目光紧紧注视着官兵,只见那官兵闻言掀起地撇了撇罪,微微掀开草席的一个角,见席上沾满黑褐色的鲜血,便不再多翻,厌恶地挥了挥手。 “赶紧走赶紧走!” “是是是,多谢官爷。”沈银粟忙点头应下,抬着木板车便抬腿走去,心中刚生出窃喜之色,忽而又听身后轻咳一声,传来男子轻浮的声音。 “等等。” 话落,二人俱是一怔,沈银粟堆了堆脸上的笑,半侧过身,见身后官兵踱步过来,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打量。 “你自己一个人运了丈夫回来,可是家中只剩你自己一人了?” “……是。”沈银粟犹豫了一下,但见那官兵围着自己走了一圈,品头论足道,“身段不错。” “多……多谢官爷夸奖。”沈银粟皮笑容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见身侧官兵一眯眼,又道,“可惜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 我呸!我夫人的身段自然优越,但这是你能看的?!还寡妇!你们全家都寡妇! 草席下,叶景策恶狠狠地翻了个白眼,碍于自己扮着尸体,只好忍声吞气地咬下牙,告诫自己不可冲动。 “不知小娘子家住何处啊?娘子孤身一人,只怕平日里有些事做不来,我这巡逻之事虽是为朝廷效力,事关重大,可我见不得娘子一人孤苦,若有了空当定会去帮一帮娘子。” 娘子娘子!那是我娘子! 叶景策一口皓齿咬紧,为了防止自己身上盖着的草席不随着胸膛起伏,只好屏息凝神,一忍再忍。 “官爷关心,是小女子的荣幸,只是小女子家住郊外,实在破败,恐辱了大人的眼,故而便不劳烦大人了。”沈银粟温声推辞着,余光中见草席下盖着的手似乎攥了攥,忙侧身挡住,不住抬首赔笑。 这话中拒绝的意味明显,官兵一瞬间便冷了脸,无趣地挥了挥手让沈银粟过去,却又在侧身而过时猛然抬手,不等沈银粟反应,便扯下她掩面的面巾。 面巾掉落,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布满红痕的脸,红色的斑点如麻子般遍布在下半张脸上,让人觉得瘆得慌。 沈银粟手忙脚乱地把面巾遮上,露出副怯生生的表情,一侧官兵早看愣了眼,一见沈银粟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顿时更加恶心。 “切,原来长得这么丑啊!难怪家里没人管你,就你这幅模样还有脸拒绝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恶心人得紧。” 你!才!丑! 你才不知天高地厚!你才恶心!!!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117节 草席下,叶景策深吸了一口气,紧攥的拳头微微颤抖,被沈银粟眼疾手快地摁下。 不行,这口气不能就这么算了! 叶景策咬了咬牙,悄悄然地垂下半只血腥可怖的手臂,侧目瞥去,见那人的衣襟就在手侧,忙悄无声息地将血迹蹭上。 入城前为了防止巡逻兵检查得仔细,他这露出的四肢方在冰水中浸泡过,轻飘飘地一垂,那官兵只觉一阵僵硬和寒凉掠过,垂眼一看,一只青紫的手死气沉沉的垂在身侧,上面遍布着污血,那褐色的散发着臭气的液体蹭在他的身上,黏腻腐臭。 那丑八怪方才可说了,沾上这血是会得病的! 官兵脸色顿时一白,惶恐地瞪了瞟了眼那只青紫的手臂,忙嫌弃得大喝出声。 “滚滚滚,快滚快滚!我要去换身衣服,我要去换衣服!” 话落,忙不迭地跑开,沈银粟沿着那人离去的方向望了望,见无人注意自己,忙打了下叶景策伸出来吓人的手,让其缩回后,推着木板车走入城中,行至僻静处。 草席掀开,叶景策一张脸忍得通红,一见四下无人,忍不住站起身怒骂。 “真是哪里都有恶心人的老鼠,不好好在阴沟里待着,爬上来做什么!” “我看他才恶心呢!他全家都恶心!要不是今日为了进城,我必定把他串在枪上当糖葫芦!” 叶景策叫嚣着,被沈银粟安抚几句后略微按下情绪,握着她的手心疼地吹了吹上面烙下的红印,随后才注意到自己这一身的污秽。 “用这幅模样在城中行事实在太显眼了,阿策,我们先找一处僻静的客栈换一身行装吧。” “好。” 叶景策点头应下,二人沿着偏僻的巷子一路向偏远之地走去,只待寻了个破落的客栈,要了几桶热水,便卸了装扮,换了套普通百姓的衣物。 屏风一侧水声荡漾,沈银粟半倚在窗边,闲闲地向屏风一侧看去,手中小扇敲了敲窗棂,慢悠悠道:“阿策,你洗好了没,再不出去一会儿就要下雨了。” “我也不想啊,谁知道这涂抹的颜料这样不容易掉啊。”叶景策叹了一声,披上衣物从屏风后走来,长发如寻常男子般简单束起,一张脸上半掩着灰粉,沈银粟闻声侧目看去,一见那张脸,忍不住展颜笑开。 “阿京?” “我在。”叶景策垂眼一笑,俯身至沈银粟身侧,见那女子用小扇点了下他的额头,轻笑道,“你当初就是用这幅容貌骗我的。” “是啊,夫人居然还记得?”叶景策弯眼笑起来,沈银粟一摇扇,小声道,“那是,我记仇得很啊。” “那这仇要如何报,夫人可以日后慢慢去想。”叶景策说着,一边伸手扶着沈银粟站起身,一边抬眼向外望去。 外面果然还是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似有变大的趋势。 街道上路人行色匆匆,方才还叫嚷的铺子眼下正收着摊,本就偏僻的街巷而今更显寂静。 “下了雨也好,一来路上的人少了,我们行动起来会更方便,二来,这样带着斗笠也更合理。”沈银粟开口,拿了斗笠戴在叶景策的头上,纵然他如今换做了别的样貌,但稳妥起见,还是要尽量遮住脸。 街巷里皆是步履匆匆的归家之人,雨声寥落,沈银粟撑着伞同叶景策慢慢走着,只待进了闹市区,坐落在路片的破烂茶舍中灌下一盏温茶,方才觉周身又暖了起来,耳边的交谈声也更多了些。 “诶,你们听说了没,咱们遥城可来了位大人物呢!说是从盛京来的,排场可大了呢!” “听说了听说了,说是一落地就泡进了戏园子,包场了几天几夜了,就是不出来呢!” “啧,这什么事需要在戏园子里说啊,依我看,那大人虽声称来查贪腐,可多半啊,就是走个过场,过来享乐的!” …… 几人的话语声传入耳中,叶景策摩挲着手中的茶杯,细细听着,半晌,轻轻叹息一句:“当年的那件贪腐案,他的父亲也是这般。” “可小禾说过,他与他父亲不一样。”沈银粟垂了垂眼,叶景策苦笑一声,“的确,他们不一样。粟粟,唐辞佑他……或许已经意识到什么了。” “既然如此,我们便也不用犹豫,直接去找他吧。”沈银粟声落,起身同一侧说闲话的几人客套道,“敢问几位大哥可曾知道哪位京中的大人物在哪家戏园子?” “姑娘,你问这做什么?”那人反问一句,沈银粟抿唇一笑,“实不相瞒,我家中过几日要来客,刚巧那人也爱听戏,既是京中大人待过的戏园子,我若过几日带了家中客人去,自然也可吹嘘一番。” “原是这般。”几人点了点头开口道,“沿着这条路往西走两公里左右,有个浮生戏园,那家便是了。” “多谢几位大哥。”沈银粟声落,转身向叶景策看去,后者微微颔首,起身向外走去。 屋外雨丝缠绵,一片烟雨朦胧中,沈银粟向路边看去,只见柳树已抽出新芽。 恍恍惚惚几月过去,竟无人注意这春日已经来了。 戏园子里传来乐器的敲打声,伶人婉转的语调落入耳中,叶景策分辨许久,才隐约听清这是一出哪吒剔骨还父的戏码。 “阿策,要我陪你去吗?”沈银粟轻声开口,叶景策眨眨眼,许久才愣怔一笑,“不必,粟粟,我自己去便好,你放心我现在没有心思和他吵,反倒是你,刚才一路上一直盯着那几个药坊看,你若急着去寻殿下的药材便去吧,只是你自己一人,务必小心。” “放心吧,我那武功是打不过你们战场之人,并非打不过寻常士兵。”沈银粟笑了一声,抬眼望了望戏园子四周围着的高墙,淡声道,“看样子你这次又要翻墙了。” “是啊,翻墙去见你也就罢了,现在为了见他居然也得翻墙。”叶景策不满地嘀咕了一嘴,却还是翻身越过墙壁。 戏园子内,奢华靡丽,偌大一个院落,却是一个守卫都没有。 心中的猜测仿佛得到证实,叶景策大步流星地走入楼中,顺着伶人的声音悄声走去,只见不远处的台下,只有唐辞佑一人斜靠在椅上,半支着脑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静静盯着台上唱戏的伶人。 身侧的脚步声渐近。 唐辞佑恍若未闻,只是盯着戏台子上倒下的红色身影,思量着那伶人为何在倒地时发笑。 脚步声在身侧停下,那身影站在他的旁边,默不作声地拿起他摆在桌上的葡萄,同他一起看着这出戏。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无礼啊,刚过来就抢人葡萄。”唐辞佑漫不经心地叹了一句,“不过也算有长进,我原本以为你会先骂我一句奢靡无度,铺张浪费。” “你这样声势浩大的摆出排场,不就是为了让我们找到你吗?”叶景策话落,唐辞佑顿了顿,半晌,笑了一声。 “是啊,说得不错,我等你很久了,叶景策——” 第139章 换命 “你怎么知道我会过来?” “当局者迷, 旁观者清啊。”唐辞佑闻言轻笑一声,“朝中权利更迭之事看似是洛之淮与高进的斗争,实则却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鹤蚌相争,获利的是远在边境的二殿下,而挑拨这二人的手段又是左右人心的制衡之术, 此手法并非宣阳所擅长, 所以我猜测她背后有人相助, 既然如此, 那她让我来遥城,多半也是那人的主意。” “后来我翻阅了遥城近五年的赋税,果真同我猜测的一般, 虽有贪腐, 却远不到我亲自过来查证的程度,是有人故意将小事化大,引得我过来。”唐辞佑说着,微微抬眼向叶景策看去, “遥城,临近嘉寒关, 除了让你我相见, 我想不出那人的其他目的。” 唐辞佑声落, 刚好一曲终了。 戏台子上的伶人还维持着最后一幕的模样, 眉间一点朱砂, 手中长剑落地, 一袭丹红水袖散落, 哪吒自刎于父前, 双瞳无泪, 傲骨尽碎,身侧是父亲伏地悲泣的身影。 叶景策觉得那哭声有些刺耳,可戏没有打断的说法,他只能听着那哭声,垂眼看向唐辞佑,片刻,难得对他笑了一下。 “这么多年,你这书也没白读,是要比常人聪慧许多。” “真是活久见,能听见你夸我。”唐辞佑咧嘴笑了笑,双瞳黯淡凄然,唯有眉间朱砂为一张煞白的脸添上生色。 唐辞佑挥了挥手,戏台子上的伶人忙起身下了台,偌大的一个戏楼内,顿时只剩他和叶景策二人。 “坐吧。” 声落,叶景策摘下斗笠,坐至唐辞佑对面,方轻触到茶杯,便见对面突然扔过来一个物件,忙抬手接住。 “送你的新婚礼物。” 唐辞佑神色淡淡,叶景策闻言蹙了下眉,摊开手掌,垂眼看去,竟是他和沈银粟幼年订婚时所用的玉佩。 “这玉佩怎么在你这儿?” “镇南侯府被抄家时我看它值钱,私下贪的,你信不信?”唐辞佑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反正送是送你了,要不要随你。” “切,你倒会取巧,这本就是我的东西,你把它给我分明是物归原主,哪算得上是贺礼!”叶景策闻言争辩了句,见唐辞佑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垂眼盯了盯玉佩,扬眉道,“不过呢,还是谢谢唐大人,改日回京这酒我还是会安排一顿的。” “你请的酒我可不敢喝,别一看我不顺眼,再往酒中下毒。”唐辞佑垂眸摇了摇头,叶景策见状翻了个白眼,他果真是不能同这人说话多过三句,否则就是自找气受。 略微品了两口茶,苦涩在舌尖晕开,怀中的信纸紧贴心脏,那块段成两截的护身符仿佛还带着滚热的鲜血。 沉默良久,叶景策轻轻叹息一声。 “这次来,我也有东西带给你。” 话落,叶景策从心口拿出信纸,纸上放着块断裂的护身符,通体银白的篆刻上尚残留着洗不掉的血迹,其上剑痕斑驳,已很难看出原本的模样。 “这封信是小禾留给你的,这块护身符是当初你送她的,如今给你,算物归原主。”叶景策低声说着,抬眼,见唐辞佑定定盯着那桌上的物件,怔了许久,才徐徐伸手向那两样东西摸去。 他那张脸几乎毫无血色,若非那双眼还会眨上一眨,叶景策甚至会以为自己对面坐的是一尊精雕细琢的瓷偶。 那双拿起信纸的手似乎颤抖了一瞬,唐辞佑的嘴微微张了一下,迟疑许久,才低低发声。 “小禾离开的时候痛苦吗?”唐辞佑慢慢道,“我记得她很怕疼。” “她……”叶景策咬了咬牙,试图从口中挤出话来,却见唐辞佑摩挲着那块断裂的护身符,半晌,摇了摇头,“算了。” 算了?怎么就算了? 叶景策不解地抬眼,见唐辞佑小心翼翼地将护身符收好,随后轻轻拿起信封,盯了良久,苦笑一声。 “你不打开看看?” “打开看看?”唐辞佑闻言颤了颤眼睫,忽而抬首,那双黯淡死寂的眸子倏然间同叶景策对视上,眼中满是自嘲,“她之前一定对我失望透顶了,这封信里大约都是厌恶痛恨我的话,我那样负她,如今又哪有胆量打开她给我的信。” “小禾可就给你一个人留信了,就算是骂你,你也是独一个了。”叶景策淡声回了句,唐辞佑弯眼笑了一下,把信一丝不苟地放进怀里,默了半晌,静静抬首。 “你来找我,应当不只是为了把小禾的遗物送给我吧,你既送了这份情,便是有所求。” “你少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叶景策骂了一句回去,唐辞佑充耳不闻般开口,“我既知你在遥城候我,还愿意前来,就已经说明了立场,你若现在不说,他日我离开遥城,你便躲在云安郡主怀里偷偷哭去吧。” “唐辞佑,你说话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欠揍啊!我这妹妹哪里都好,就是眼睛不好,怎么看上你这么个讨人厌的东西!”叶景策一口银牙咬碎,忍下往唐辞佑脸上砸杯子的冲动,耐着性子道,“唐辞佑,你可想好了,此事一旦出口,无论你是否相助,你都已不能置身事外,独善其身。” “唐某愿闻其详。”唐辞佑淡然俯首,叶景策目光微沉,犹豫一瞬,低声道,“大昭开国之时,嘉寒关守将曾绘制过一幅地道图给大昭始皇帝,此图如今还在宫中。” “你想让我帮你将地道图带出来?”唐辞佑抬眉,不等叶景策说话,直接开口道,“我答应你。” “啊?”叶景策下意识惊诧出声,见唐辞佑一副木然的神色,不由得眉头紧拧,按着桌子起身道,“唐辞佑,你听清我说的是什么了吗?我需要的是你慎重考虑后的答案,不是你没过脑的胡言乱语!你应当清楚宫中如今是何局面,此事一旦败露,你难逃一死!” “我知道,我也听清了。”唐辞佑微微抬眼,“我答应你,叶景策。” 话落,叶景策彻底愣住。 他原本装了一肚子说辞过来,如何以情动人,如何唤醒唐辞佑良知,如何以武力胁迫…… 高尚的,卑劣的,几乎所有可能他都想了一遍,却如何都没想到他刚一开口,唐辞佑就答应了。 这梨园里弥漫着淡淡的莲香,如此季节本不该有此花香,想来是这梨园的主人酷爱此香,故而花了大价钱买来燃着。 倒是位极有风骨之人。 叶景策莫名的想了一瞬,听闻耳边雨声淅沥,转首看去,只见朦胧烟雨中人影寂寥,墙砖黛瓦,远山淡影,故城春深,再等上一等,兴许就到了莲花开的时节了。 桌上的茶已然凉透,唐辞佑垂了垂眼,感受着自己的心跳熨贴着那封信,冰凉的护身符生生印在他的心前。 指尖转动着茶杯,那双清明的眼睛也随着叶景策的目光看向窗外。 “这样的雨,京都已经下了五年了,定国将军府后院的树长了很高,就连杂草都已经没过了我的膝盖。”唐辞佑静静道,“叶景策,其实今日无论你是否用小禾的这份情谊来劝我,我都会帮你,但我……只有一个要求。”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118节 “你说。”叶景策侧首看去,却见唐辞佑茫然地盯着街巷里一处吵闹的摊子。 摊子前是一对父子,大约是劳碌了一天没有挣到钱,中年男人正唉声叹气地收拾着摊子,一侧男孩见状将手中的书扔到一侧,顶着雨跑到店铺前,刚要伸手帮忙,就被中年男子拎着衣领扔到屋檐下,伴随而来的是一声大喝。 “哎呀,这儿不需要你,你快去好好看你的书,你要是考个功名,当个大官,比帮爹收拾几百回摊子都有用!” “爹,我都背下来了!你就别操心了!” “那成,你说说你都学会了什么啊?” “我今日学的这篇啊,那讲的可是君子之道,所谓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贞,我呢,便是要做个秉性正直,有良知之人,固守住本心,到时候当了大官也要为国为民!” 男孩昂首说着,一侧中年男子听得呵呵直笑,把自己的斗笠带到男孩头上,将他举上自己的肩膀,朗声道,“走吧,看在你今日书背得好的份儿上,爹请你去吃碗肉汤面。” “爹,你哪儿来的钱啊?” “哎,今儿有个瞎眼老太婆把钱落这儿了,后来过来找,爹没认,悄悄贪下来了。” “爹,这么做是不对的,和书上讲的道义不一样。” “切,你个臭小子少管闲事……” 雨幕之中,父子俩慢慢走远,唐辞佑一眨不眨地望着二人,直至二人身影彻底消失,才颤了下眼睫,回过神来。 “唐辞佑,你的要求还没说。” 叶景策的声音倏然响起,唐辞佑微微转动了下手中的瓷杯,沉吟片刻,终于还是开了口。 “我唯一的要求就是,无论这次计划成功与否,叶景策,你务必保下我的家人。”淡然的声音落下,唐辞佑的神色平静默然。 “我知道此计划事关生死,我既选择帮你,生死便已无所畏惧,只可惜我那父亲贪生怕死,我自知他并非善人,可这些年的生养之恩我不能不报。我知晓洛子羡的势力绝非看上去那样简单,届时我会将家人带出京都,不求其他,只求洛子羡的人能护住他们,让他们当一辈子寻常百姓便好。” “叶景策,你骂我愚孝也好,自私也罢,我那父亲的确对不起天下人,可他在我身上耗了心血是真,我该把一些东西还给他,故而我只有这一个要求。”唐辞佑苦涩地笑了一声,姿态放低,“就算用我的这条命,换我那罪无可恕的父亲一条生路,可以吗?” 第140章 何德何能 “唐辞佑, 你这又是何必?”叶景策声落,唐辞佑苦笑一声,“为人子女, 终究逃不过孝道二字。叶景策,我这条件你是否应下?” “唐大人大义,叶某铭记于心。”叶景策起身向唐辞佑俯首, 察觉到对面之人目光游离, 不由得微微皱眉, 身形一顿, “唐辞佑,你只说了你那家人,可曾想过自己日后作何打算?而今殿下回京已是定局, 你若愿意, 可归顺于殿下。” “我自有我的打算,叶将军不必担心,更何况和你当同僚,我当真是想想就烦心。”唐辞佑说着, 睨了眼叶景策,闲闲向身后靠去, 仰头道, “叶景策, 其实我很好奇, 若我今日没答应你, 你要如何处置我?” “把你打晕带回去, 或者想些别的法子让你闭嘴。”叶景策如实说出, 唐辞佑垂眼一笑, “真是粗鲁, 跟地痞流氓绑人一个手段。” “所以我在最开始就告诉你了,今日我这请求一旦出口,你便再不能置身事外,你应下是险,不应也是险。” “这样说来,我还应当谢谢你的好心提醒了?”唐辞佑低声揶揄着,叶景策摆摆手,散漫道,“那到不必,你我互骂这么多年,你若真规规矩矩谢了我,我只会觉得你定是又对我做了什么阴损之事。” “呵,我不过随口一说,你还真以为我会谢你这个莽夫?”唐辞佑闻言嗤笑一声,抬手去为自己添茶,茶水已经有些凉意,苦涩入口,寒入心肺。 大约是因为雨日,萦在指尖的余温散得极快,方才还留有温意的茶水,如今透着清香,入窗外的寒凉落雨。 细微的雨丝潲入楼中,唐辞佑抬眼,见叶景策的目光落在楼下的街巷中,透过雨雾,凝视着来路的尽头。 他想必是在等人。 是在等他的妻子? 唐辞佑微微侧首,眼睫低垂片刻,终于在雨幕中瞧见一袭鹅黄色布衣的女子,那女子怀中抱了重物,已然分不出手来撑伞,只来回环顾着,寻了一处屋檐躲去,将重物放置地面后,抬手在唇边,呼着哈气暖一暖身子。 雨水怕打在檐上,沙沙作响,唐辞佑盯了一会儿便收回目光,抬眼向对面看去,却见对面之人眸中隐有急色,清亮的眼中满是楼下姑娘的身影。 还有珍视之人可以担忧,当真是令人艳羡。 唐辞佑苦涩地垂了垂眼,将茶杯撂至桌面,轻声笑道:“行了,你若担心她淋雨,便快些下去吧,我既已答应助你,便不会食言,回京后自会配合宣阳公主,将地道图拿出。” “唐辞佑,你当真决定好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唐辞佑微微扯了下嘴角,“事成之后,别忘了请我喝酒。” “知道了,少不了你那顿酒的。”叶景策扬声一应,见雨势陡然变大,目光更向楼下的沈银粟看去,摁在斗笠上的指尖微微一紧,索性也不再犹豫地站起身。 “你这茶已经凉了,我便不陪你喝了,且待他日,我赠你好酒暖身。” 话落,椅子挪动的声音响起,桌上的斗笠被一只修长的手拿起,上头的雨滴洒落在地。 叶景策的脚步声很轻,是常年习武养成的习性,唐辞佑侧耳听着那细微的响动,眼睛一下一下地眨着,盯着戏台的深处,忽而就觉得上面还有人在唱。 叶景策的脚步声还没有消失,兴许他此刻叫住他,还能让他也去瞧一瞧那唱的一出好戏。 “叶景策!” 身后突然传来男子的喊声,叶景策行至拐角处的身子一顿,愣怔刹那,慢慢转过身来。 他回首盯着唐辞佑,见那人的眼睛漆黑如墨,两道眉间一点丹红朱砂,周身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下,微微一笑,唇红齿白,似一种诡谲的绮丽。 “怎么了?是想要改变主意吗?” “不是。”唐辞佑摇摇头,想着将刚才那出戏指给叶景策看,可叶景策这乍一停下脚步,那唱腔也停了,他侧首看去,只见那戏台子上黑洞洞一片,暴雨倾盆,楼内灰暗,他贸然地站在偌大的戏楼内,周身还残留着方才的喝止声。 “唐辞佑?”叶景策又喊了一声,唐辞佑骤然回神,那双漆黑的瞳孔微微挪动了下,半晌,才似惊醒般看过去,沉默良久,慢慢开口,“叶景策,护住我的家人。” “这就是你想说的?” “对。”唐辞佑缓慢地眨了下眼,叶景策愣怔一瞬,扬手道,“知道了,放心吧。” 话落,叶景策迈步走出,身后的唐辞佑望着其离去的方向停驻片刻,才拖着莫名疲惫的身体行至窗边,倦倦地靠坐在椅上,垂眼望着对面檐下。 雨水顺着青瓦落下,噼里啪啦地砸落在地。 沈银粟微微暖着双手,一双杏眼紧盯着对面梨园,眼见着雨幕中显现出朦胧身影,忙仔细看去,只见那身影愈发清晰。 “夫人。” “阿策,你怎么出来得这样快?”沈银粟诧异出声,抬眸瞧了瞧叶景策身后的戏园子,低声开口道,“如何?唐辞佑可愿意相助?” “他同意了,但只有一个要求。”叶景策一边说着,一边从地上拿起沈银粟采买的药材,油纸伞撑开,二人缓慢行至雨中,沈银粟忍不住向身后梨园多望去几眼。 “什么要求?” “保住他的家人。” “就这样?” “就这样。”叶景策话落,沈银粟静了一瞬,良久,方才缓缓开口,“唐御史,何德何能啊。” 雨丝缠绵,夜色浓郁。 营内篝火燃于布帐之下,帐上积水,帐下湿热,走过的将士俯向篝火中扔了几块湿木进去,只见火星四溢,零星的火苗溅向四周。 沉闷的马蹄声落下,身披斗篷的二人匆匆掠过篝火,不等身边将士参拜,便一头扎进最大的营帐中。 “殿下今日如何?” 急忙解下斗篷,沈银粟一边快步迈进帐内,一边同慌忙跟上的小哲子询问。 “回郡主的话,殿下从今早起便一直高热,如今方退下来一个时辰。”小哲子小步跟着,极有眼力地接过叶景策手里的药材,随即快步为二人掀帘。 帘帐拉开,榻上的男子脸色白得吓人,唇上毫无血色,似是听闻耳边有了响动,轻瞌的双目缓缓睁开,浓墨似的瞳孔涣散一瞬又慢慢凝聚,迟缓地眨了两下,过了许久才有声音从嗓中溢出。 “你们怎么回来得这样快?” “我们若不快些回来,你就要把自己烧糊涂了。”沈银粟匆匆回了句,细细把过脉后忙拿出几味药材吩咐给小哲子,令其快些熬来。 “怎么样?唐辞佑愿意相助吗?”虚弱的声音传来,洛子羡昏昏沉沉地直起身,只觉浑身无力,四周冷得可怕。 “唐辞佑同意帮忙,只有一个条件,就是护住他的家人,他想用他的命,换他父亲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叶景策开口回道,洛子羡的眼中惊诧一瞬,只待还要开口,便被沈银粟出声打断,“殿下,唐辞佑之事我们容后再议,您先想想今日可有接触什么往日不曾碰的东西,以至于您这病情突然反复。” “往日不曾碰的东西?”洛子羡低低念了一句,许是又重新开始发热,整个人显得乏力,盘坐在榻上低垂着头,平素机敏狡黠的双眼许久才眨动一下。 “我今日喝药了。” “治这病的药?”沈银粟接道,洛子羡摇摇头,垂眼道,“是安神的药。” “小哲子!让人把殿下早些时候的安神药端来!” “是!”小哲子慌忙应了一声,抬腿便往外跑,刚掀了帘帐,迎面便撞上了送药的小将士,手忙脚乱地接过药碗,小哲子回身没走几步,便见叶景策走来,抬手接过药碗后示意他下去传药。 指腹摁着碗沿,叶景策站直洛子羡榻前,听沈银粟询问的话语落下,便主动端了汤药过去。 汤药尚且冒着热气,他怕烫了沈银粟的手,便也不介意一直俯身端着,只待洛子羡愁眉苦脸地喝下,方将碗放置在了一边。 “殿下,接下来便要施针了。”沈银粟起身搬来火烛,坐至洛子羡身后,抬手拔出银针便对上了穴位,细长的银针闪着寒光,叶景策在旁紧盯着那银针穿透皮肉,虽知那痛楚远不及战场上被人砍上一刀,却莫名觉得头皮发麻。 烛火下,银针一瞬一瞬地闪着,洛子羡的额间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沈银粟用帕子轻轻为其擦拭一瞬,转首吩咐叶景策道,“阿策,我那药匣子里有一根试毒的银针,你帮我拿来,我一会儿也好试一试那安神药的毒性。” “好。”叶景策应了一声,打开药匣轻微捻起银针,只怕这针掉落在地,于是更用力地碾着。 秉持片刻,帐外再次传来声响,小哲子慌慌张张地捧了碗汤药进来,见了沈银粟便是一跪。 “启禀郡主,这便是早些时候殿下喝的汤药,碗里这些是那时余下的。” “好,拿来吧。”沈银粟声落,叶景策也迈步上前,递去银针。 银针脱手,叶景策尚不等仔细去看,却见沈银粟身形猛然一顿,垂首片刻,抬头向他看去。 “阿策。”女子的声音带着颤抖,叶景策俯首,见沈银粟慢慢举起银针。 银针上,他方才所触之处,漆黑一片,赫然在目。 第141章 拜别 “阿策, 你刚才都碰了什么东西?” 沈银粟的声音微微颤抖,叶景策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环顾四周, 目光最终落于桌上放置的药碗上。 “我方才进来似乎也只端了个碗。” “把那碗拿来。”沈银粟声音急切,叶景策忙将碗端来,指腹下意识按在碗沿。 银针探过碗的四周, 尖端未见变色, 却在叶景策再次接过时, 再次弥漫开漆黑。 “难不成……”叶景策犹豫一瞬, 将针尖慢慢擦过碗沿,众目睽睽下,只见那针尖一点点变作漆黑。 “怪不得用银针试药显示无毒, 喝到嘴里毒性却蔓延开来, 原来这毒在碗沿上。”叶景策蹙眉嘀咕着,“这样一来,只要伤病之人喝药,这毒素便会入体, 而毒素越重,喝药便会越多, 循环反复, 难怪毒素不清。” 剧烈的咳嗽声传来, 洛子羡的一头长发披散于身后, 微微抬首, 一双狐狸眼疲倦地弯了弯, 带了些自嘲的笑意。 “如此说来, 倒是幸好我不爱喝药了, 否则这表面上是喝下去了药, 实则却是吃进去了毒。”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119节 “话不能这样讲,你若不吃药,病症如何好起来?”叶景策拧眉劝着,忽而察觉到身前沈银粟已沉默许久,低垂着头,肩膀微微抖动。 “粟粟,你怎么了?”询问声刚落,叶景策忽见沈银粟猛地抬首,一双杏眼轻微泛红,朱唇轻张了几次,方才发出不稳的声响。 “小哲子,去把大殿下生前用过的杯具拿来。” “是。” 小哲子不明所以地快步退下,帐内霎时静默下来。 帐内几人俱不是痴傻之人,沈银粟话一出口,另外二人霎时反应过来,只顺着小哲子离开的方向看去,心脏如同被人拎起。 沈银粟茫然地坐至凳上,低头盯了脚尖良久,见一双手探来,轻轻盖住自己的手掌。 “粟粟,你先别想太多。”叶景策蹲身在沈银粟面前,抬手,见那双杏眼中已藏了些水光,长睫一眨,泪珠便摇摇欲坠。 “阿策,我也不愿意去想。”沈银粟声音轻颤,被叶景策握住的手微微攥起,“可是……可是你知道吗,大哥其实很讨厌苦的东西,凡是沾了苦味的东西他都不喜欢吃,甚至幼时还因用膳时避开苦瓜被姑母惩罚过。” 沈银粟絮絮念着,眼圈泛红,委屈地紧抿着唇,眼睛一眨,便是一颗豆大的泪珠。 滚热的泪珠砸落在手背上,似千斤般将叶景策的心砸碎,他握着她的手,一瞬不落地感受着她的颤抖和胆怯。 “阿策,阿策。”沈银粟如抓住救命稻草般不住地念着,一口银牙咬紧,慌张又茫然地摇着头,“你都不知道的,大哥素来没有太大喜恶,唯有惧苦是怪癖,可我们……我们最后让他喝了那么多药啊,我们让他连离去都是伴随着苦涩的。” 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不断落下,叶景策扬首听着,一边低声安慰着,一边轻轻擦拭掉沈银粟脸上的泪。 小哲子的步伐极快,不多时便将洛瑾玉生前的物件尽数摆放在了桌上。 这药碗曾盛放过洛瑾玉离世前最后一碗汤药,因当年沈银粟质疑洛瑾玉的死因得以原样保留下来。 绢布擦拭过碗沿,随后又紧紧包裹住银针。 帐中烛火晃动一瞬,目光集聚处,叶景策觉得沈银粟的指尖似乎被那银针扎了一瞬似的,否则怎会那样不稳。 良久,绢布落下,银针虽不似洛子羡用药时的那般漆黑,可的的确确是变了颜色,是被毒物浸染过的。 汤药一旦验过无毒,谁又会去特意验碗沿,更何况当初局势紧迫,人人都盼着洛瑾玉快些好起来,汤药一碗一碗地灌下,急不可待,急功近利。 “原来……这才是死因。” 漫长的静默过后,榻上忽而传来一声男子的轻叹,他如今还烧着,声音含糊,目光怔然,许久,才敢去接那根针。 “哥哥……” 呢喃低语声落下,洛子羡静静地盯着针尖,他觉得自己大约是又开始发热了,否则为何回觉得头痛欲裂,像是要被人从中间劈开,断断续续的记忆争先恐后的涌上,鸦黑的睫羽落下,他怔怔一笑,忽而落下泪来。 谁都不知道的,他没有和任何人讲起过的,洛瑾玉,是求过他不喝这药的。 那么一个成熟温柔的人,也曾端着汤药笑着同他商议,好声好气地央着他。 “子羡,我这身体我自己清楚,喝药对我已无大用,你便饶了我这回吧。” “子羡,药苦。” …… 洛瑾玉不止一次的拒绝他送上来的药,可他那时是如何回他的。 洛子羡茫然的想着。 他说,哥,你不喝药怎么能好,哥,你别说丧气话,哥,我求求你了,你喝下去好不好,你再等一等云安…… 是他亲手杀了他的哥哥啊! 是他亲手杀了他的哥哥啊!!! 洛子羡恍惚地想着,不等回神,瞬觉嗓中腥甜涌上,身子猛然一倾,一大口鲜血喷洒而出。 “殿下!” 小哲子惶恐出声,见叶景策眼疾手快地扶住洛子羡,双腿霎时一颤,无错地站定在一侧。 “妹妹,找到这个下毒的人!我要杀了他。”洛子羡扶着叶景策的手挣扎着起身,双目赤红,“我要杀了他啊!!!” “不用殿下吩咐,我也一定会找到他。”沈银粟声音冷冽,话落,一步步向洛子羡走来,双目仍残留着红晕。 “殿下,这人既然已经对你下手,那我们就引着他,让他一步步上钩。” “好!”洛子羡冷笑着点头,“妹妹要我如何做?” “他既然又给你下了这么重的毒,想来是想你尽快毒发,既然如此,殿下便随了他的愿,如何?” “好。”洛子羡颔首,一字一句同小哲子道,“传令下去,本宫身体不适,接下来五日营中一切由叶将军决议。” “是。”小哲子大喝。 帐外,雨丝渐弱,篝火帐下,有将士弯腰填着柴,粗壮的木棍翻了几下底下垒着的柴,半晌,见火势旺起,方才直起身来,闲散地望了望天。 漆黑的夜空中,不时传来苍鹰的锐鸣叫,将士四下寻顾着,只隐约听着那声音向南行去,大约是飞向了京都的方向。 夜凉如水,帝宫辉煌,一片璀璨之下,是群臣在荒诞作乐。 宴席已至尾声,官员们醉气熏天地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向外走着,其中一人喝得昏沉,只走了几步便觉自己撞上一物,浑浑噩噩地抬头,入目便是那眉间的一点丹红朱砂。 “呦,唐大人啊。”那人含糊道,“听说您一周前才刚从遥城回来啊,这来回几月,您也是辛苦了。” “魏大人哪里的话,唐某为百姓奔走本是份内之事,谈何辛劳。” “对对对,咱们唐大人呐可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官,那时我等能比的啊。”那人醉醺醺道,“魏某……魏某听说您三月前在那儿待了半月呢,这半月那遥城城主怎么款待您的啊,您同我说说,我绝不和别人说……” “大人,大人,大人您喝醉了,咱们还是快走吧。”魏大人身侧的侍从闻言忙不迭地扶着他快步走去,行至远处的马车,胆颤地回头瞥去,却见唐辞佑的身影早不知了去向。 夜色浓郁,帝宫内寂静诡谲。 隐匿处,一袭紫衣的宫女早等候多时,见唐辞佑的身影从黑暗中走来,忙提着食盒躬身上前,俯首行礼。 “奴婢紫衣见过唐大人。” “宣阳公主已经安排妥当了?”唐辞佑声落,紫衣颔首,将食盒递出,“大人放心,宫内的图纸已被替换,太傅大人极擅模仿他人笔触,想来宫中那图应当能瞒住陛下一时。大人此行务必快去快回,以防夜长梦多,节外生枝。” “知道了。”唐辞佑应了一声,打开食盒敲了敲底部,果真见声音不对,想来那足有一本书厚的地道图应当就藏于底部,故而重新把食盒盖好,转身向马车处走去。 身后,紫衣俯首,声音恭敬谦卑。 “大人仁义,我等铭记于心,愿大人此行顺利,早日归来。” 归来?哪里还有什么归来? 唐辞佑闻声笑了一下,这京中已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之人,又缘何要回来。 马车颠簸,回去府中已是半夜。 夜深人静,准备出行的包裹已然备好,只待明日一早便可放上马车。 “少爷。”听闻外头有动静,天照急急忙忙地从府内迎接,方扶住唐辞佑的手,便听头顶传来男子的低语声。 “行囊可都收拾好了?父亲已经同意随我去碧落城了吧。” “少爷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您既已同老爷说了这碧落城的城隍庙灵验,那他自然愿意带上二夫人同您一道为二少爷祈福,求着咱们二少爷也如您一般考个功名,当个大官。” “他们愿意便好。”唐辞佑闻声微微垂了垂眼,天照见状忙躬身道,“少爷,这么晚了您也累了吧,热水已经烧好了,我现在就吩咐人为您准备沐浴?” “不必。”唐辞佑微微怔了一下,一双眼向着院后的祠堂望去,许久,轻轻道,“我去祠堂一趟。” “您去祠堂做什么?少爷,这么晚了,老祖宗那几柱香明天续也成!”天照急呼了一声,却见唐辞佑的身影已隐没至夜色之中。 祠堂内,寂静无声,唯有红棕的牌位静静屹立,梁上的纱幔被风扫落,飘渺地飞舞着。 唐辞佑跪在蒲团上静静注视着面前林立的牌位,良久,叩首一拜。 “小子辞佑,不成大器,忤逆父亲,有违孝道,其心不忠,其行谋逆,佑,自知无颜面对先祖,特来同先祖拜别,此后,生,不为唐家后辈,死,不入家族宗卷。” 声落,抬首,一双眼沉静寂然,面前三炷香灰陡然折断,簇簇落下,却如何都换不回男子眼中的一丝光亮。 他的心口还留着那封信,还裹着那断掉的护身符。 终于要离开这里了。 带着他珍视的,为数不多的东西。 唐辞佑垂了垂眼,在这寂静无人的祠堂里,慢慢拿出袖口藏着的匕首。 那匕首乃是玄铁打造,削铁如泥,是叶景禾在许多年前的一个新年赠予他的。 当时他站在楼下,她身处楼内,他们中间横亘着无数攒动的,热闹的人群,以至于没来得及在那纷飞的雪中见上一面。 不过没关系,总还能相见的。 唐辞佑定定笑了一下,利落地拔出匕首。 高香落下,烛火交辉,锐器的寒光闪过一瞬,将那双死寂的眼重新映出光泽。 第142章 殉她 “来人啊, 来人啊,殿下又吐血了!” “药呢!怎么还没熬好!快去催啊!” …… 帐内,洛子羡的咳嗽声加重, 帐外,将士们兵荒马乱地奔走着,小哲子端着汤药手忙脚乱地向营帐冲去, 不等入内, 便迎头撞上前来探视的叶景策, 手中汤药瞬间撒了一地, 小哲子抬眼,看着叶景策就是眼圈一红。 “将军,您也来看我们家殿下了。” “他既是我的好友, 我如何能不来看他。”叶景策眼睫垂了垂, “殿下他如何了?” “回禀将军,郡主守了殿下好几个时辰了,殿下这烧也没能退下,许是……许是喝的药还不够, 奴才这才端来新的药。” 小哲子说着,抬手抹了下眼泪, 叶景策闻声蹙了蹙眉, 片刻, 摇头道:“罢了, 我先进去瞧瞧他吧。” 一众将士的围观之中, 叶景策随着小哲子迈步帐中, 方进了帐, 就见洛子羡懒散地躺在榻上, 不时发出几声故作痛苦的咳嗽。 “殿下这病装得还真像。”叶景策摇头感叹, 洛子羡轻笑一声,“你和小哲子那出戏演得也不错,只怕是现在全营都觉得我重症难医了。” “殿下想要的不就是这样的效果吗?”叶景策坐至榻前,见洛子羡的脸色比前些日子好上不少,略微放下心来,话落,见榻上那人坐起身来,开口道,“阿策,唐辞佑可是已经启程了?” “他已经启程一周有余了,这一周正赶梅雨季节,想来他这路并不好走。”叶景策说着,洛子羡点点头,“是啊,这雨季本就不便出行,更何况他拖家带口,而今朝中又加紧防备,关关难过,只盼着他快些抵达碧落城,我们的人也好接应。” “算着日子,应当也快了。”叶景策微微颔首,抬眼望着窗外连绵的细雨,微微叹气道,“眼下只希望朝中那边安生些,别出了什么差错便好。” 语落,小哲子手上的药也已验好,见洛子羡不语,忙端上前来。 耳边是洛子羡被汤药苦出的轻咳声,叶景策移着目光望向窗外,见雨丝渺渺,残红零落,烟雨朦胧间满目灰白城墙,遥遥望去,蜿蜒千里,绵延不绝,犹似旧时京都。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120节 孤雁在半空盘旋,向南望去,但见帝都城内大雨如注,雨水顺着廊檐砸下,汇成蜿蜒的溪流淌过红瓦,沿着石板蔓延向四周。 藏典阁内,寂然无声,落针可闻,为首的文官躬身向前领着,微微瞥了眼身后的洛之淮,缓下脚步,小心地停在一架柜前,俯首轻声道:“启禀殿下,此处便是存放的便是当年嘉寒关的战事宗卷。” “朕曾听闻高掌印说过,嘉寒关之战中曾有人献上过一副地道图,你可知晓?” “臣有所耳闻,想来那图应当就在这些卷宗之内,陛下宽厚,容臣查找一番。”文官说着,向着一侧瑟瑟发抖的小童们使了个眼色,小童们见状忙点着步子凑上,摆弄着小凳上下翻找。 嘉寒关之战乃是开国战争之一,年代已久,数十个小童来回翻找许久,方才在一处角落中找到当年的卷宗。数本卷宗拿下,摞在最高出的小童陈哲脖子向里望,但见一木匣被置于隐秘处,其木质金贵,一见便不是俗物。 “师傅,我们找到了!” 清脆的声音响起,洛之淮被吵地轻轻一皱眉,文臣见状忙回首对着小童们摆了噤声的手势,接过木匣,小心奉上。 “陛下,您请看。” 文臣话落,洛之淮接过木匣,修长的手指按在匣上,微微摩挲,抬指,垂眼笑了一声:“这匣子上的灰怎得这样轻浮?” “这……”文臣一愣,尚有些不解洛之淮话中之意,心中思忖半晌,胆颤着应道,“许是近几日守阁小童偷懒,还未来得急清理。” “蠢货,朕的话都听不懂。”洛之淮闻言冷笑一声,苍白的手从一侧抽出另一幅卷轴,凤眼微垂,唇角勾起嘲讽的弧度。 “这些卷宗再次放置多年,早该如这卷轴一般积些陈年旧灰,难以清理,可这匣子上的灰却是轻浮,只扫落几下便掉了。”洛之淮冷冷笑着,“朕问你,你们这小童可曾清理过此处?” “他们……他们……” 眼见着洛之淮阴鸷的目光向身后瑟缩的小童盯去,文臣忙胆颤地跪下,回首看了看小童,又盯了盯那匣子,艰难道:“启,启禀陛下,臣……臣手下懒惰,未曾清理过此处,还望陛下责罚。” “没有清理过?那就有趣了。”洛之淮眼中的郁色渐浓。 藏典阁外大雨倾盆,守在门前的小太监刚寒颤地拢了拢袖子,就闻身后传来急促轻快的脚步声,一个半大的小童惊慌地从阁内跑出,脸上还残留着溅上的鲜血,眼泪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传陛下口谕,宣吕副左使觐见!” 急切的步履声从宫内传开,马蹄飞踏,溅起一地水花。 躬着身的老者踉跄下马,疾步走入藏典阁内,越入了深处,越嗅得浓重的血腥味,乍一停下脚步,只见幽暗的灯火下映着洛之淮一双阴冷的的眼。 “臣吕如飞,参见陛下。” “吕大人来得刚好,你既是三朝元老,想来也见过那嘉寒关的地道图吧。”洛之淮说着,将木匣中的厚重卷轴懒散一扔,“你来为朕看看,这卷轴可就是那地道图?” 足有几十米长的卷轴滚落在地,吕如飞尚不知发生何事,却闻得到附近浓重的血腥味,故而心如擂鼓,半点不敢含糊。 手中的油灯靠着纸张细细照着,吕如飞趴倒在地,膝盖不断摸索着,浑浊的双眼紧紧眯起,打量着卷轴上的一笔一画。 这笔迹的确和印象中的一样。 这图画似乎也与当年的相差不大。 可洛之淮既然这么问了……这图莫不成真有什么问题? 他若说没问题,这图一旦真有问题,那被处置的必然是他。 他若说有问题,那处置的便是这群藏典阁守卷宗之人,与他断然牵扯不上关系。 吕如飞眼睛一转,琢磨片刻,试探着道:“启禀陛下,此图的笔触虽与臣印象中的一致,可臣到底是年事已高,老眼昏花,细致之处瞧不真切。只是隐约觉得,这图有些怪异,却也说不上来。” “所以吕大人也觉得这图有蹊跷之处?”洛之淮扬声,吕如飞思忖一瞬,躬身道,“臣与陛下所感一致……” 吕如飞话落,洛之淮的一双凤眼微微眯起,睨向一侧瑟缩的童子们,慢声道:“此前你们这藏典阁可有人来过?” “回……回陛下的话,长公主的人前几日曾来次取过一副山河图,说是要用以制作苏绣,为陛下庆寿。”小童声音发颤,洛之淮低垂的凤眼微微抬起,“皇姐来过?” 小童颔首,不敢多语,余光向上瞟,只见洛之淮摩挲着手中的珠串,片刻,古怪地低笑一声。 “想来是我许久不曾去看皇姐,让皇姐太过闲散,才会想着去摆弄什么苏绣。”洛之淮语调寒凉,一侧立着的侍从不禁打了个寒颤,方缩了缩肩膀,又听洛之淮道,“皇姐既是几日前才来的藏典阁,那这几日内可曾有人出京?” 而今京中防备,连封三关,若非要事不得出京,既然宣阳是前几日才来了藏典阁,若真运了东西出去,也定是近几日才离了京。 珠串的碰撞声细微寒凉,小太监缩着肩膀思虑半晌,小声着回道:“回禀陛下,前些日子礼部的裴大人出了京,说是父亲病故,回家守孝,除此之外,还有吏部的杨大人和户部的唐大人,两位大人一位是因公事外出,一位是要去碧落城处为家中弟弟祈福,争取来年得个功名。” “不过几日,想来这三人走得还不算太远。”洛之淮阴冷道,“既然如此,立刻命人将这三人带回,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是!” 小太监应了一声,忙向外跑去,余下的小童们紧缩在一起,心惊胆战地向洛之淮处瞟去,但见那男子一身黑金龙袍,凤眸锐利阴鸷,修长白皙的手指摩挲过血红的玉珠,薄唇一抿,带了几分冷冽的笑。 “朕忽而想起来,许多日未曾见到皇姐了,也该去瞧一瞧她了。” 话落,身侧的小太监立刻反应过来,疾步跑出,扯着嗓子大喊道:“来人,摆驾长公主殿——” 雨声萧瑟,寒意入骨。 京都之内,兵马破城而出,沿着碧落城的方向彻夜狂奔而去。 大雨连下半月,数千里外,碧落城中,马车停驻在简单的院落前,有小童见状上前,主动扶了车上的男子下马。 “奴才有福见过唐老爷,唐夫人,两位少爷。” “佑儿,我们就是在这里歇脚?”小童声落,唐御史率先开口,目光扫过院落,语调带着不满,“佑儿,为父瞧着这街上有不少酒楼客栈,咱们在这寒酸偏僻之所停歇?” “此处虽偏僻,可我们此行本就是来为弟弟祈福的,若是太过奢靡高调,岂非显得心不诚?”唐辞佑垂眼笑了笑,见天照走来,侧身看去,“天照,照顾好父母和弟弟,我去附近买些东西。” “是,少爷。”天照闻声点了点头,见唐辞佑向远走去,便转身去收拾行囊。 雨势愈大,水花在脚边溅起,撑着伞走过两条巷子,唐辞佑拎着手中的吃食慢慢走着,方拐进巷口,就听闻身后有脚步声跟上,藏身于一侧巷口,唐辞佑微微倾身,便听身后传来官兵的低语声。 “哪位大人呢?” “是啊,刚才还在前面呢,怎么突然就跟丢了?这跟丢了,咱们怎么回去交差啊。” “没事,咱们的人这么多,还能抓不到他一个人?更何况他那一家子也还在城中,踪迹肯定好找。” …… 官兵的言语声逐渐被暴雨淹没,斗笠下,唐辞佑的一张脸惨白如纸,鸦黑的睫羽垂落,眼中晦暗不明。 这二人这般说,想来地道图之事已经暴露,而叶景策接应的人如今在碧落城以北,据此仍需大半日的路程,他若贸然赶去,只怕是会引了这些官兵的目光,被半路拦截。 可若不去,任凭官兵搜索一夜,大约也会暴露。 如此,便只能想其他法子。 唐辞佑目光微凛,听闻身后脚步声渐远,从巷中迈步出来,向着来时的院子快步走去。 院内大雨滂沱,窗棂噼啪作响,唐御史等人在屋内等候已久,见唐辞佑回来,放下手中的茶盏,厉声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和你二娘还等着你回来吃饭呢。” “外头雨大,不好走,让父亲久等了。”唐辞佑垂首应了一声,一侧女人忙帮腔道,“就是啊,外头的雨那么大,道路定是泥泞难行,你不问佑儿有没有淋湿,倒是先责怪起他来了!” “诶,你倒帮他说起话来了?这大雨天的,若需要什么明日再去置办就是,谁让他非急着出去,急急忙忙的,跟逃命似的。”唐御史不满地抖了抖衣摆,站起身,瞧见唐辞佑默然不语,眼神顿了顿,微微放柔,“罢了,不说你了,既然回来了就换身衣服,去前庭吃饭去吧。” “父亲和母亲去吃吧,孩儿不饿,就不陪着了。”唐辞佑声落,不顾唐御史不满的呼喊,转身向偏院走去,不远处立着的天照见状,忙抬步跟上,守在唐辞佑门前小声劝着。 院内久未住人,凄清异常,檐下的玉兰花被雨水打落,幽香弥漫。屋内,潮气氤氲,唐辞佑坐于漆红木椅之上,盯着面前的卷轴静了片刻,良久,起身摊开一张偌大的宣纸。 笔尖上的墨晕开,屋外雨声沙沙,屋内笔墨轻点,他一笔笔写下千字长文,只待撂笔之时盯着面前的宣纸默了半晌,少倾缓缓卷起,将其放置于自己的行囊内。 “少爷——您吃口饭吧——” “少爷——老爷他其实没有责怪您的意思,您不吃饭他比谁都着急——” “少爷——我来给您送饭了,您开个门儿吧——” 天照的声音不断在门外回荡,不知过了多久,那轻轻的呼喊声中掺杂了些异样的脚步声,唐辞佑紧绷的精神一凛,忙起身开门,只见院内一片漆黑,唯有天照正提着食盒可怜兮兮地站在檐下。 “少爷,您可算开门了!” 天照眼睛一亮,不等再说什么,便被唐辞佑一把拽进了屋内。 “少爷您看,这是二夫人和二少爷特意给您留的饭,你看看这菜,都是您爱吃的……” 天照絮絮说着,唐辞佑静默不语,一双寂然的漆黑双眸微微抬起,薄唇紧抿,全神贯注地听着院外的脚步声。 那些人的距离不算太近,大约是在墙根处,如今雨夜,行动不便,他们大约也不敢靠至檐下偷听。 唐辞佑静静想着,目光游移,片刻,落于天照手边的食盒上。 “天照。”唐辞佑慢慢开口,天照忙躬身过来,“少爷有何吩咐?” “你跟了我多久了?” “少爷打小起属下就在您身边了。”天照一乐,唐辞佑垂了垂眼,“我记得你父母似乎也在唐家做活,故而你从生下来就成了唐家的奴才。” “这……少爷您说这做什么?您对属下很好,属下这些年就算是当奴才也比人高上一等。”天照弯眼笑着,但见唐辞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徐徐抬起,倦然一笑,“那你,有没有想过不当奴才,当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我……我……” 天照的话瞬间一噎,眨着眼慌张地向唐辞佑看去,见那人风轻云淡地笑着。 “天照,没有人喜欢当奴才,你也一样,现如今我有一件事要托付你去办,此事若成,你便可脱离奴籍,日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你可愿意?” “少……少爷说得是真的吗?”天照声音微颤,唐辞佑笑着点了点头,起身将食盒中的饭菜拿出,将一块用布裹好的物件轻轻放入,盖上食盒,回首对着天照弯了弯眉眼。 “天照,等到明日一早,你将这食盒带上马车,带着父亲母亲一路向北,找到一家名为天盛馆的客栈,将这个食盒交给客栈的掌柜,他自会给你一切想要的东西。” “那少爷您……”天照欲言又止,唐辞佑温柔地垂下眼来,感受着心口的那封信,轻轻笑起来,“天照,你武功并不亚于我,想来也听得出这附近的脚步声,他们盯了我许久,是该做个了断,你护好父亲母亲,待找到那家客栈,你就自由了。” “少爷,那您怎么办?” “我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吧。”唐辞佑温和地笑了笑,天照顿住许久,少倾,俯身哽咽道,“天照多谢少爷!” 声落,见唐辞佑颔首,提起食盒缓步走出屋内。 院子里仅剩了官兵细微的脚步声,唐辞佑静坐在椅上良久,抬眼,见窗外的漂泊大雨,黑压压的不见前路。 是时候了。 他紧紧握着袖中的匕首,带上湿漉漉的斗笠,抬手推门,径直迈向马厩。 墙下的脚步瞬间杂乱起来,唐辞佑恍若未闻般地走进巷后,只待一个回身,瞬间策马冲出,在混沌的夜色中向着西边狂奔而去。 豆大的雨粒砸在脸上,宽大的袖口灌满风雨,唐辞佑的一张脸白得可怕,额间朱砂如燃烧的烈火,灼烧开一切未知的暗色。 胸腔的呼吸逐渐炙热,浓重的铁锈味在嗓中漫开,唐辞佑毫无血色的唇上呼出一团团白起,鸦黑的睫羽上挂满寒凉的水珠。 他的心脏从未这样剧烈的跳动过,他开始莫名的期待着那黑暗的尽头,或许破开浓云,就可以见到他朝思暮想的面孔。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多,越来越重,唐辞佑抽出长剑,寒光凛冽,撕裂开浓墨似的黑夜,数不清锐器交锋在一处,林间刀光剑影,尽断血肉。 风雨凄然的夜里,血腥弥漫,谁也不知追逐了多久,只见远处的地平线上透出一丝丝微弱的光亮,那一抹素色的衣衫隐没在一处街巷中,雨水化开了绵延的血迹。 “都给我找!好好找!陛下可说了,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官兵的大喝声响起,破庙内,唐辞佑靠至草垛后,素衣被血水沾湿,纤长的脖颈微微扬起,口中呼吸炙热,雨水顺着额角蜿蜒着向下。 只要再拖上一拖,就足够天照找到接应之人了,届时洛子羡的人会护住他的家人,他便已再无后顾之忧。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121节 唐辞佑茫茫然地想着,略微抬眼,见面前神像盘于莲花座上,炉内香火尚有半截,寒风掠过,香灰断落,耳边隐隐传来婉转的戏腔,不知是哪处梨园昼夜笙歌。 他静静地听着她们唱,听他们唱那传说中的神明,该是如何的举世无双,踏浪东海。 神前香燃尽,最后一丝火星湮灭,唐辞佑似被惊醒似的回过神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望着那神像,良久,轻轻叩首,从容地听着木门被推开的声音。 那脚步声缓慢又沉重,行至他的身侧,响起的声音嘶哑中带着颤抖。 “唐辞佑……你……你可真是我的好儿子!” “父亲?你怎么来了?”唐辞佑一诧,回首,只见唐御史满身狼狈地站在自己的身后,一双眼怒目圆瞪,花白的胡子不断抖动着,“我怎么来了?唐辞佑,你是我的儿子啊!我抚养你二十几年,我能不了解你吗!你跟我说说,你此次来碧落城到底是为了什么!你究竟,又做了何等大逆不道之事!!” “我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唐御史怒道,一把抓起唐辞佑,“你若什么都没做,那些官兵会满城的抓你?!你若什么都没做,会连夜抛下父母出逃?!若非我早早看出你神色不对,是否要被你当那傻子一般戏弄!” 唐御史的语调越说越高,一张脸涨得通红,指尖对着唐辞佑指指点点,却见那人垂首听着,神色漠然,只在门外有脚步声响起时才微微挪动下瞳孔,静默地向外瞥去。 “父亲,外面这样多的官兵,为何你能轻易进来。”淡漠的声音落下,唐御史倏然一愣,未等回话,又听唐辞佑静静道,“你能进来,是因为答应了他们会帮忙抓我回去吧。” “什么叫抓你回去,是劝你啊,是劝你啊!” 唐御史的声音骤然一紧,一张老脸紧绷,垂首同唐辞佑一字一顿道,“佑儿啊,你听爹说,你现在出去,无论做了什么都好好请个罪,把一切罪责都推到天照身上,到时候啊,爹再去求陛下,让他保住你的命,日后寻个机会,咱们再谋个小官,一样能富贵……” 唐御史絮絮说着,唐辞佑苦笑出声,抬首,一双眼紧紧盯着唐御史。 “父亲,在你眼里,为官,敛财,就那么重要吗?” “你怎么说话呢?什么叫为官敛财?若没有我敛财,你以为你这些年的吃穿用度凭什么那么好?没有我敛财,你凭什么当这个官!” 唐御史的声音陡然拔高,“唐辞佑,你以为我在官场这么多年是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你!” “唐辞佑,我是你的父亲,我生你养你,给你最好的一切,没有我,你连这条命的都没有!”唐御史厉声道,“我培养你读书写字,让你博闻强识,是为了让你考个功名,往后能富贵一生,不是让你自以为是的忤逆我,做出大逆不道之举的!” 门外雨声噼啪作响,唐御史的怒吼声在庙中回荡,那隐隐约约的唱戏声飘渺的传出,鼓乐奏响,一片叫好声。 唐辞佑就在这叫好声中站起了身。 身后巨大的神像屹立,他就站在那投落的阴影下,眉间朱砂似血,漆黑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苍老的男子。 “父亲说的不错,我的命是你的,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给我吃穿用度,教我读书识字。”唐辞佑苦笑了一声,长睫遮掩之下,眼中终于露出一丝水光。 “只是父亲啊,我不明白,你既想让我助纣为虐,当初又何故于让我读那圣贤书,让我明事理,辩是非,知善恶!让我亲眼看着你草菅人命,让我做违心之举,让我夹在对错之间,夹在良心与亲情之间!” 唐辞佑低低笑起来,“父亲,这么多年,我其实羡慕极了叶景策,我羡慕他能坦坦荡荡的活着,能光明正大的走在街上,能行自己的道!” “你羡慕他?他有什么可羡慕的?你看他,父母妹妹还不是都死了!无所谓什么道不道,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唐御史紧紧抓着唐辞佑的肩膀,目眦俱裂,“佑儿,听爹的话,去磕头,去请罪,你想想你弟弟,想想你二娘,他们对你多好啊,你就算是对爹再不满,也不能害了他们的性命,是不是?” “父亲放心,我不会害了他们的,也不会害了你。”唐辞佑凄然一笑,唐御史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看着往日里沉默寡言的儿子倏然跪倒在自己脚边,手上捧着一柄银亮的匕首。 “请父亲赐孩儿一死,为朝廷立功!” 男子的话语掷地有声,唐御史的身子霎时僵住,那布满皱纹的手不住颤抖着,浑浊的眼中蕴出泪光。 “唐辞佑,你疯了吗?”唐御史声音发颤,见唐辞佑笑得悲愤,“是啊父亲,我早就疯了,时至今日我绝不会再回头,外面都是官兵,杀了我,你们就能活下去,你放心,你们后半生的安稳不会被打扰,你要的平安,荣华,一样都不会少。” “唐辞佑,你是在逼我啊!你是在逼我啊!!!”唐御史嘶吼着,扶着唐辞佑的手臂慢慢躬身,“好孩子,你跟爹回去,回去之后爹再也不逼你了,你……你不是喜欢叶家那小丫头吗?你回去,爹答应你娶她了好不好?爹再也不为难你了。” “父亲,小禾她已经死了。”唐辞佑的声音很轻,语调平和得诡异,“您快杀了我吧,对准了心脏一刀下去,让孩儿死得利落些。” “不行,不行,孩子你别说傻话,哪有爹杀儿子的啊,你的血肉都是爹给的,爹没让你死,你瞎做什么主啊,咱们有什么事回家再说,回家再说啊。”唐御史连连摇头,拼劲全身力气将唐辞佑向门外拽。 门外的脚步声纷乱沉重,想来已经被层层围堵,暴雨声中,那戏班子的鼓声时急时缓,似是到了最激烈处,竟响起了一众喝彩之声。 迈过门槛,雨丝被拔出的匕首斩断。 唐御史不等回头,只觉手中一凉,有温热的掌握着他的手向后一带,将那冰凉的锐器狠狠向后刺入,滚热的液体瞬间奔涌出来,溅在脚边,激起一滩滩血花。 什么?他做了什么? 唐御史的身子绷直,僵硬地回过头,却见唐辞佑把着他的手将那匕首没入胸膛,衣襟之上,大片血迹晕开,他就站在他的面前,艰难地扯了扯嘴角,眼中落下一滴泪。 “父亲,这条命,孩儿终于能还给你了!”他张口,笑得很痛苦,“这一切,我都还给你!” 声落,那双漂亮的眼睛终于再也笑不出来,他陡然倒落在地,在无数官兵的目光中,他被自己的父亲亲手杀死,银亮的匕首深深刺入心口,鲜血一股一股地涌出,落在一滩滩雨水中,晕成片片鲜红。 雨水落在眼中,顺着眼角向下流。 他大口大口的呼吸着,耳边满是刺耳的嗡鸣声,嘈杂的叫嚷声中,他听着那出戏唱到了尽头,戏中那作为父亲的男子痛苦着他剔骨而亡的孩子。 是谁在哭?在哭什么? 唐辞佑茫然地想着,见他那父亲跪在雨中望向他沉默地望着他,脸上不知是泪,还是雨水。 一众官兵的围观之下,那年迈的官员涨红着脸,浑身都在颤抖,青筋爬上褶皱干瘪的脸,他挺着腰,说得义愤填膺。 “臣……唐林川……”那苍老的声音努力拔高,压着哽咽,“已诛杀逆子唐辞佑,臣之忠心,天地可鉴,万望殿下开恩,莫因这逆子迁怒于臣的家人……” 唐辞佑让所有人都看见是他杀了他,他给了他得以活下去的借口。 诛杀亲子,只为尽忠。 足够了……足够保下他们余下的所有人了。 生养之恩已还,恩怨尽断,来世再无未完之缘。 他们彼此都解脱了。 唐辞佑静静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那银线般的雨丝落在他的眼中,他就那样疲惫地睁着眼,眼中雾气蒙蒙,像是藏着很多的泪。 死于至亲之手,亡于爱人之刃,他死的心甘情愿。 血水浸透心口的信,那封他不敢看的信伴随着他的体温一点点变凉,当初那护身符未曾挡下元成泽刺向叶景禾的剑,而今也挡不住他刺向自己的匕首。 好在,他还能带着这些东西入土为安。 他若在那奈何桥上走得快一些,兴许还来得急找他的姑娘去解释。 小禾啊小禾,你在前面慢慢走,等一等我吧。 今生缘已尽,你我来世,再做鸳鸯。 唐辞佑慢慢的笑了一下,眉间的朱砂如残阳落下的一点红,他安静地躺在血水混杂的污浊地面上,身下血水潺潺,下落雨水浸湿他的眼睫与发丝,他就盯着那望不尽的云,下不完的雨,一点点合上双眼。 唐御史麻木地,无望地跪着,听着官兵搜查庙宇,见他们从屋内拿出个浸满血污的包裹。 “打开看看!” 官兵喝道,一侧小兵将其抖落开来,只见一卷轴滚落在地,其上并非城池地貌,而是一封与官员私下贿赂的信件。 “这可是陛下要找的地道图?” “回禀大人,此物并非地道图。”小兵话落,唐御史盯了两眼,立刻反应过来,抓着官兵的裤脚喊道,“大人明鉴,逆子贿赂证据在此,我唐家世代清白,不容出此逆子,故清理门户,以保家风!” “原来是因为怕被发现贿赂才这样急着跑的。”为首的官兵嗤笑一声,垂眼看了看肩头微微颤抖的唐御史,冷笑道,“这位大人您就放心吧,您家这位公子虽有贿赂之嫌,但陛下此次其实怀疑一幅地道图被偷,您家这位充其量算是倒霉,被无意抓到,您既然已大义灭亲,陛下自然不会为难你。” “怀疑?只是因为怀疑?”唐御史瞪大了眼,官兵冷笑一声,“庆幸只是怀疑吧,若真有了切实的证据,你们这一家都别想活!如今你还能求个陛下宽厚,用您家公子这条命保全自己。” “对对对,陛下宽厚。”唐御史麻木地点着头,为首的官兵嫌恶地望了他一眼,半晌,无趣道,“好了,唐大人看起来还有事忙,我便也不在此打扰了。” “多谢大人。”唐御史寡言地点了两下头,待身边的脚步声尽数远去,那双愣怔的双眼才微微看向唐辞佑安静躺着的身体。 他的儿只是睡了,看啊,他的脸上一丝痛苦都没有,他还是那样平和安静。 唐御史一眨眼,眼中瞬间落下一滴温热的液体。 方才那么多人,他甚至不敢为他的孩子掉下一滴眼泪。 “我的儿啊……” 那苍老的声音低压又胆怯,下一刻却仿佛泄洪的闸口,悲痛决堤而出。 “我的儿啊——” “我的儿啊!!!!!!” 繁华的街巷里不知是何处唱着曲,一曲接着一曲,唱尽春夏秋冬,悲欢离合。 梅雨季节,无人记得这连绵的雨下了几日,却见阴雨过后,芳草连天,桑阴繁茂,转眼又是一年盛夏。 凉风掠过林间,绿荫沙沙作响,大营内,有将士小跑着闯入营中,立于沈银粟营前俯首道:“启禀郡主,将军,司徒先生携唐家众人前来求见!” “请他们进来。”沈银粟话落,只见士兵掀帐,一个客栈掌柜模样中年男子领着几个熟悉的面孔走入帐内。 “郡主,叶将军,这便是那幅图。”司徒掌柜将手中的包裹奉上,叶景策接过,垂眼看了看,余光却瞥见沈银粟盯着掌柜身后的一个白发老者。 那老者似是神情有些恍惚,鬓发散乱,目光涣散,口中不住喃喃低语,叶景策放下卷轴抬眼看去,便是许久,才认出那竟是唐御史。 印象中那人还是一派油滑精明的样子,如今却好像一夜间老了十岁,状似痴傻。 “粟粟。”叶景策低低喊了一声,沈银粟闻声抬眼,半晌,摇了摇头,“心病还需心药医。” 一侧缩着的夫人躲在半大的少年后,少年一双眼深邃晶亮,左手牵着父亲,右手挡着母亲,见叶景策看过来,咬了咬牙,眼眶瞬间红了起来。 “你兄长呢?” 叶景策开口,疯癫的老人身子一愣,少年抿着嘴不肯说话,一旁司徒掌柜见状微微俯身,轻声道:“回禀将军,唐公子为了将这卷轴送到我手里来,选择自己携带一封贿赂的罪证引开官兵,在被官兵包围之时,为保唐大人,选择了自行了断……” “自行了断?贿赂的罪证?”叶景策捧着地道图的手瞬间僵住,体内滚热的血液仿佛刹那间凉了下来,欲言又止许久,才微微颤抖道,“他那样清高的人,最终选择用贿赂的罪证来污蔑自己?” 司徒掌柜垂首不言,一侧文昭沉默地听着,闻至此,轻轻道:“印象里那唐家小子自小文弱怯懦,真是没想到最后竟能狠心毁了自己的一世清白……” “才不是呢!” 文昭声落,立于掌柜身后少年忽而狠狠咬了咬牙,挣扎着上前。 “我兄长才不怯懦!我兄长秉性正直,做不出私收贿赂,残害百姓之事!也更不是胆怯逃避的懦夫!”少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兄长是果敢坚韧之人,是这天底下最勇敢的男子,应当被所有人敬佩!” 少年说着,眼泪不争气的落下,任凭天照如何向后拽着他,也坚定不移地立在原地,梗着脖子坦然接受所有人的目光。 这少年的眼睛是有几分像唐辞佑的。 叶景策莫名想了一瞬,抬眼,对上少年故作镇定的目光。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唐泽!”少年不卑不亢,叶景策弯身轻轻道,“唐泽,你说得没错,你兄长是这世上最勇敢的男子,他值得我们所有人敬佩。” 叶景策声落,少年眨着眼看向他,那双眼晶亮透彻,肖像故人,可他的眉间没有那一点红,他与那人只有四分相似,叶景策却试图在这张脸上看出那人的几分神韵。 “唐泽,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少年朗声,叶景策盯着他看,恍惚地想起他们在淮州处理贪污案时,唐辞佑也是十七岁,但他要比这少年更加生动明朗,风姿卓然。 叶景策忽然有些想要发笑,他曾经觉得父亲总是提及当年,是一件十分矫揉造作之事,可现如今,他面对唐泽,忽然想要和他说,他的兄长当年如何如何,他的兄长像他这般大的时候,他们是如何不对付,如何幼稚的掐架。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122节 叶景策自嘲一笑,那双眼清亮的眼顿住了一刹,像是在某一瞬陷入了回忆。 “你兄长如你这般大的时候,已是位惊艳才绝的少年郎,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我……那我也可以像我的兄长一样!”唐泽攥拳道,“我定会秉承我兄长的意志,安民济物,扶贫济困,行君子仁德之道!” “你和你兄长确实有几分相似。”叶景策弯下身,目光在少年空无一物的眉心上停留了一瞬,随后敛下目光,“记住你今日的话,你既有如此志向,日后我会给你证明的机会,届时你切忌不要让你兄长失望。” “那是自然!” 少年声音朗朗,叶景策微不可查地沉了沉目光,直起身,示意文昭将他们带下去安置。 帐外的日光倾泻而下,将士们的欢闹声一阵阵的传来,叶景策抬眼看着那一行人没入和煦的日光之中,良久,微微动了动指尖,垂眼,见沈银粟轻轻牵住了自己的手。 “我以为你会难过得大哭一场。”沈银粟声音轻缓,用掌心温了温叶景策冰凉的手,听那人在头顶苦笑了一声。 “粟粟,我哪有那么幼稚?” “说得好像你多成熟一样。”沈银粟嘀咕了一句,察觉到叶景策紧握着自己的手掌,低着头,把玩着她的指尖,声音低哑苦涩,“是啊是啊,我不成熟,这事若是放在以前,我兴许真会为哭路上一场,毕竟互相不对付这么多年了,没了他,心里也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叶景策的眼睫微微垂下,他握着这双他可以触摸到的手,珍视又庆幸。 “可是粟粟,事到如今,死了太多人了,死得我自己都麻木了,或许有一天,哪怕我自己死了,我也只觉得这是结束了而已,只是这一段故事到了终点。” “不许这么说!”叶景策话落,沈银粟声音一急,一双杏眼定定望过来,一眨不眨地直视着叶景策,“叶景策,你不许有这种想法,我告诉你,我救过那么多人的命,我珍视别人的命,也爱惜我自己的命。你要陪着我,你要一直一直地陪着我。我……我害怕虫子,我需要一个人帮我抓虫,我害怕莫名其妙的声响,需要有人去找声音都来源,叶景策……” 沈银粟的声音急切又慌乱,手指下意识地想要攥紧,又被叶景策轻轻抚平。 “我知道,我知道,粟粟。”叶景策俯身抱住沈银粟,下颚抵在她的肩窝,手掌安抚地拍着她的背。 “我就是说说,哪会真的舍得抛下你一个人啊。” “这次你可要说话算话。”沈银粟垂眼应了一句,目光落至那副地道图上,半晌,轻轻叹息一声。 “这东西既然已经拿到,你又要去率兵攻城了吧。” “此番既然已拿到地道图,那就要趁朝中尚未有所准备,速战速决。” “你打算何时开战?” “最快今夜。”叶景策声落,帐外传来文昭的声音,“叶将军,营下的将士已经召集好了,正等着您过去呢。” “知道了。”叶景策营下,沈银粟将他向帐外推了推,“去吧,别让大家等太久,我刚好还要去殿下那处诊脉。” “好。”叶景策点了点头,掀帘走出帐外,不多时,沈银粟也提了药箱走出,抬眼望着绵延不绝的葱茏,难得的感受到雨后的暖意。 小哲子阴着脸远远地跑过来,见了沈银粟,躬身行了个礼,起身贴耳道:“郡主,殿下的病会不会是这两日又复发了,奴才觉得殿下这几日在榻上躺得很不安生啊。” “不应当啊,他身上如今已没有什么余毒了。”沈银粟蹙眉疑惑着,低声回道,“他是如何的不安生法?” “总嚷着头晕,浑身酸痛,夜里还睡不着觉。”小哲子煞有介事地说着,沈银粟微微眯眼,“他近日白日里可有过什么活动?” “躺床上装病啊。”小哲子眨眨眼,沈银粟默了一瞬,“那兴许是闲的。” 说话间,二人逐渐走远,方走过一处隐蔽的帐子后,沈银粟只听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刚要回头,就觉口鼻被人死死捂住,眼前景象渐渐变作无尽的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快要收尾了qaq 第143章 野心 “怎么还没醒?给她再喂些水。” 清清冷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沈银粟只觉头脑昏沉,耳边嘈杂异常,两道不由自主地拧在一起, 换来身边一众惊呼。 “醒了,醒了,主君, 郡主醒了!” “知道了, 你吵什么?” 又是那道清冷的女声, 沈银粟隐约觉得这声音熟悉, 眼帘似有千斤重,缓缓睁开,朦胧的身影在一片白光中逐渐变得清晰, 那女子垂眼盯着她, 一双猫似的黑瞳将整个人显得危险又狡黠。 “江月姑娘?”沈银粟开口,声音略有些哑,一双杏眼向着四周看去,只见那营帐内的陈设异常陌生, 微微动了下脚,只听一阵铁链的碰撞声。 “这是哪儿?” “焦城城外, 我的营帐内。”江月开口, 抬手, 屋内一众将士顿时起身行礼走出, 此起彼伏的主君声听得沈银粟直皱眉, 侧目向江月望去, 见那女子起身倒了杯水递给她, 俯首, 长发垂落在她身下的雪白狐毯上。 “殿下这一遭, 足足睡了三日。”江月的声音淡漠,见沈银粟接过水不肯喝下,倒也不恼,只任由沈银粟的美目瞪向她,语气中满是警惕。 “江月,你把我锁在这里要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当然是当筹码。”女子声音淡淡,歪头瞥向沈银粟,那双冷清漠然的眼微微笑了一瞬,声音放得轻缓,“不过殿下放心,叶将军没有做出选择之前,我不会伤害你的。” “江月,你到底都做了什么?什么叫做出选择之前?”沈银粟低喝出声,见面前女子轻轻眨了眨眼,慢声道,“殿下想要看看吗?” 看什么? 沈银粟微微愣住,见江月俯身伸来手,迟疑片刻,缓缓搭上,起身,随着江月的脚步慢慢走至帘帐前,脚下锁链哗啦作响,沈银粟置若罔闻般地微微抬眼,却在帘帐掀起的那一刻,遥遥地望见了那做再熟悉不过的城池。 明明是耀眼的朱红,是俯瞰九州大地的高耸,可那城上仿佛常年笼罩着阴云,清风吹过,黑云不散,散落的不过是路边垂柳,枝上繁花。 沈银粟的嗓子似乎被扼住了一瞬,许久,喃喃低语道:“盛京,许久未见了。” “是啊,盛京。”江月应了一声,也抬眼看着远处,轻轻苦笑一声,“多少人拼尽全力想要立足的地方啊。” “你带我看这都城做什么?”沈银粟的声音冷起来,侧目向江月看去,见那女子的目光静静落于远方,听她发问,方才敛下目光,轻微弯了下眉眼,“我不过是想让殿下猜猜,这样美丽的都城和殿下之间,叶将军会选哪一个?” “阿策他不是营中主君,你就算抓了我,决定权也不在他手中!”沈银粟闻声冷眼望去,见江月淡淡笑了下,“郡主殿下话别说得那么早,毕竟二殿下也活不了多久了,届时二殿下一死,这营中将士自然会拥护叶将军。” “所以你想用我来威胁阿策交出主君位置?”沈银粟抬眼看去,声音里透着寒意,江月垂眼听着,目光微暗,朱唇轻微扬起,笑得漫不经心。 “不,我并不是要主君的位置。”女人的声音似寒泉般清冽,一字一句道,“我要他,交出皇帝的位子!” “皇帝的位子?”沈银粟的话语止住一瞬,望着江月的眼中晦暗不明,“江月,难道你在营中这么久,为的就是毒害殿下,待殿下夺下三关后坐收渔翁之利?” “没错,我等这日许久了。”江月面不改色地应下,侧首对上沈银粟凝重的神情,似有而无地扬了下唇,慢声道,“殿下不必如此惊诧,其实就算我当真对二殿下忠心耿耿,他也未必会留下我,沉氏先祖当年的开国之功其实不比他们洛家差,若今日真按功勋来说,谁当皇帝还真不一定,不过是最后成王败寇,洛氏为永除后患,用一个随便的借口吧沉氏打发去北境而已。” “所以你是来替你们沉氏先祖夺回江山的?”沈银粟定定望着江月,见那女子闻言看过来,似是被她的话惊愕住,素来清冷的眼中竟满是嘲讽的笑意。 “替他们夺江山?殿下还是莫要说笑了。”江月微微眯眼,声音冰冷,“他们抢不到皇位是他们自己废物,被赶至北境,更是他们胆怯懦弱,我今日之举并非为他们鸣不平,我夺着皇位,不过是我江月想登上那至高无上的位子,仅此而已。” “洛子羡不是大殿下,以他的心性,沉氏先祖有谋逆先例,他必然不会重用,我再怎么劳苦功高,也不过是一把被他利用的趁手兵器而已,一旦有朝回京,沉氏便没有了利用的价值,他兴许会赐我些银两土地,让我回去继续守着北境。” “北境苦寒啊,郡主殿下。”江月盯着沈银粟的眼轻轻笑了一声,“我浴血奋战至今日,可不是为了镇守北境的,与其这样,我不如先把他杀掉,自己称王,反正这遗诏上的正统继位人已经不存在了,这天下,谁抢到就是谁的。” 江月说着,那双猫一般狡黠漆黑的眼睛静静望着面前连绵不绝的营帐,偶有将士路过,口中仍保留着当山匪时的习性,见了江月便要喊少夫人,只是话方才出口,便对上了江月阴冷的的目光,将士身子霎时一颤,忙敛下目光躲去。 “这些士兵竟愿你同你一起叛逃?”沈银粟盯着那士兵离去的身影,眸光微暗,江月的声音在耳边乍然响起,冷淡又平静,“他们原本便是沉氏手下的山匪,就算被定安军收了编,也远不及原本的士兵立的功多,索性不如跟着我闯一闯,二殿下一死,只要叶将军愿意为你舍弃江山,那他们便是开国将士。” “就凭你那几万山匪?”沈银粟循循道,话音刚落,就见一略有些眼熟的将领匆匆跑至江月面前,见了沈银粟,似有些尴尬,但仍是双膝一跪,对着江月狠狠磕下头去。 “大人,江月大人,小人答应您的事都已经做好了,你可否将药赐给小人啊!” 这人……不是那个早该被烧死了的战俘? 沈银粟的目光打量过去,见那将领一连磕了几个头,江月在一侧垂眼看着,似是欣赏完了他的胆怯,才从袖中拿出个粉包扔出,寒声道,“你此番策反了数个朝廷营队,我有今日,你功不可没,这药足够你安稳度过三月,待三月后我于京中称帝,自然会给你解药,会让你加官进爵。” “是是是,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将士又连磕了几个头,见江月不屑地摆摆手,忙抱着药粉跑开。 “你用毒控制了他们?”望着那身影逐渐跑远,沈银粟淡淡开口,江月一边垂眼听着,一边不甚在意地开口,“北境特有的毒,我那恶心的爹曾在我幼时给我喂过一次,被我阴差阳错地找到了解药,没想到今日这毒竟也有了这般大的作用。” “你爹的死……”沈银粟欲言又止,江月轻轻嗤笑一声。 “他,我那丈夫,日后或许还有我那两个弟弟,都会是我的手下亡魂,不过郡主殿下你不用担心,”江月俯身,长睫微垂,“我不会杀你的,我会好好对待你。” 女子声落,刚要转身出帐,脚尖微动,正牵扯到毯上蜿蜒的镣铐。镣铐沉闷作响,沈银粟微微拧眉,方要将足上镣铐拢至一旁,却见江月似是也被镣铐声惊了一瞬,迈出的足迹倏然停住,僵持一刹,俯身将镣铐拢至一侧,回首,对上沈银粟默然的双眼。 “殿下,我也讨厌用这镣铐牵制你,不过很可惜,麻绳绑不住你,我只能先用镣铐,若有其他能不损你尊严之物,我一定第一时间换给你。” “镣铐和麻绳有什么区别?不过都是你受制于你的东西。”沈银粟目光冰冷,江月静静听着,末了,垂了垂眼,声音平淡,“罢了,这镣铐之事日后再说吧,殿下既不喜见我,我便也不在殿下面前碍眼了,他日若叶将军来信,我再来第一时间知会郡主。” 话落,女子掀帘走去,一室暖帐之内,霎时间只剩沈银粟一人。 身下层层狐毯堆积,雪白的皮毛之上,冰冷坚固的巨大镣铐摞至一侧,蜿蜒如长蛇,眼见着那镣铐是有些年头了,沈银粟垂眼看去,只见镣铐的缝隙里还残留着洗不掉的血迹,斑驳地染在生锈处,如褐色的细微沙砾。 拔下发间的银簪,沈银粟俯下身对着锁孔处随意拨弄了几下,未等拨弄清这锁孔,便听帐外传来士兵询问的声音。 “奉主君之命,特来给殿下送饭。” 将士声落,沈银粟忙将簪子收好,抬眼,正见一士兵提着饭盒鬼鬼祟祟地迈进帐来,见了她,没等开口说话,眼眶先是一红。 “郡,郡郡郡主……属下可算见着您了,幸好殿下有先见之明,将属下安插至江月大人身边,不然郡主这一遭可怎么办啊!” 士兵说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在衣袖上,沈银粟垂眼看着,本想着劝劝这人自己早有准备,倒也不必如此感伤,但一瞧那人抹在袖子上的鼻涕,欲言又止片刻,终究是放下了想要去宽慰他的手。 “殿下和阿策如今可还好?虽说我们早对江月有所防备,但她的野心之大远超我们所想,下手也比我们预料的要更早,估摸着这一遭下来,也打乱了殿下和阿策的不少计划吧。” 沈银粟冷静分析着,话音一落,只见面前士兵猛地一吸鼻涕,声音更加委屈道:“郡主殿下,您有所不知……叶将军他……他……”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一段时间在入职培训,所以导致更新很不稳定,先在这里和大家说一声抱歉,不过从明天起培训就结束了,一定会开始稳定更新,好好进行故事的收尾工作的!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爱你们,么么么么! 第144章 蝼蚁 “他怎么了!”沈银粟语气急道, 却见那士兵话语一噎,委屈道,“他茶饭不思, 让我家副将好生担心!” 士兵说着,一抹鼻涕,见沈银粟无言地望了他一瞬, 微微抽泣一声, 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 自顾自地委屈起来。 “郡主殿下有所不知, 我家生龙副将最是崇拜叶将军,而今叶将军这么一忧心,我家副将的小心脏哪里受得了啊, 偏偏他又劝不好叶将军, 心里憋着的这点气都撒在我们身上了,我们苦啊……” 士兵小声念着,沈银粟一边默默听着,一边将食盒打开, 但见那盒中菜肴琳琅满目,竟都是些大补的珍贵食材。 “这是江月吩咐给我的?” 沈银粟微微蹙眉, 士兵的委屈声被打断, 愣怔地看向沈银粟, 片刻, 点了点头。 “对啊, 那炊事兵亲口吩咐属下送来的。” 声落, 士兵小心翼翼地向着沈银粟看去, 只见面前的女子轻微动身, 周身便传来锁链的碰撞声, 玉指抵在盒盖上,那双杏眼顶着食盒内的东西思索片刻,许久,叹了口气,轻轻盖上。 “我吃不进去,你带回去吧。” “这……”士兵语塞一瞬,随即立刻点头,“是!” “另外,你传信给阿策他们,就告诉他们先不要轻举妄动,也不必担心我,江月她如今不敢伤我,她眼下既然想反,我们就等着她反,让她领着那些叛变的士兵攻下余下的城池,也省着耗费我军的气力。”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123节 “是。”士兵低声一应,听闻帐前有脚步声掠过,精神立刻紧绷起来,抬手拿过沈银粟盖上的食盒,迈步便向着帐外走去。 乍一掀起帘帐,大好的日光倾泻而下,无边的草原上到处都是喝酒吃肉的将士,小士兵偷偷行至角落处,指尖点了点舌尖,用一丝湿润卷起细小的信件,将信绑在鸽子腿上,抬手,将鸽子送飞至北方。 澄澈的苍穹有白羽飞过,偌大的营地外,士兵捡了信件便连忙赶至营内,未等进了帐子,便听里面传来男子淡淡的声响。 “阿策,你能不能别在我面前转了,你走得我眼晕啊,云安妹妹自有分寸把握,定不会有事的,你不必如此焦躁忧心。” “她不是殿下的夫人,殿下自然不会觉得忧心!” 一道清朗的声音开口回道,噎得先前说话之人轻咳两声,慢悠悠开口,“我是个重病之人,懒得同你争辩。” “是不是重病之人殿下心里清楚。”叶景策闻声侧目看去,见洛子羡懒散地坐在榻上,闻言,眉头一挑,忧愁道,“话不能这么说,我自然也希望妹妹赶快回来,否则就你如今这烦躁的性子,一张嘴说话保不准要误伤多少人呢。” 洛子羡声落,只听帐外传来通报声,微微颔首,便见一亲兵走近,将手中的信奉上。 “殿下,将军,这是江月营中传来的信。” “上面说了什么?”洛子羡的声音发寒,亲兵俯首,“士兵在信上说,郡主有指示让我们暂时不要轻举妄动,江月不敢伤她,我们且按原计划进行,只等收渔翁之利便可。” “如此说来,我这假死也该提上日程了。”洛子羡低笑了声,一侧叶景策侧首看去,“除此之外信中可还说了其他?” “倒……倒也是说了些的。”将士语塞一瞬,对上叶景策探究的目光,半晌,小声嘀咕道,“这信上还说江月大人苛待郡主,给郡主的饭菜都是难以下咽之物,郡主只看了一眼就把食盒盖上了,想来是这饭菜根本不堪入目!” “当真!”叶景策声音一急,亲兵煞有介事地点头道,“属下哪敢欺瞒将军,这信上一字一句写着呢,郡主只看了一眼食盒就盖住了,想来是第二眼都不愿多看!” “早知这江月如此心狠,就不该放任粟粟利用她。”叶景策闻言再次踱步起来,束起的乌发蜿蜒在肩头,随着动作轻微摇晃,直看得洛子羡眼晕,急忙移开目光叮嘱亲兵,“郡主既这般说了,你便按照原本的计划向外传出我病危的消息吧。” “是!”亲兵应和一声,迈步退出,临走时只听帐内传出洛子羡小心翼翼地劝说声,“阿策,你切莫着急,妹妹都说了,江月不敢伤她,她若想用妹妹制衡住你,那必然也是不敢损了妹妹分毫的。” “可这信中也说了,粟粟寝食难安,那江月心狠手辣,若是再想出些别的法子折磨粟粟,又该如何是好!”叶景策声音冰冷,一双清亮的眼微微扫过洛子羡佯装苍白的面孔,停驻片刻,眼神一眯,“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加快计划的进程,也省着将粟粟留在那狼窝!”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洛子羡被盯得有些发毛,忍不住向后倾了倾身,只见叶景策咧嘴一笑,故作商量地威胁道,“殿下,反正您早晚都要装死,便不要再等了,直接寻个最近的吉日把事情办了算了,您看看,五日后怎样?” “啧,这么一个晦气事,你还寻个吉日?”洛子羡托腮思索道,“不过早些也好,这江月心急,你我便给她心急的机会,只待我一假死,她必然火速攻城,用妹妹胁迫你交出兵权。届时你我便可趁此机会平定那些随她叛乱的军队。” “殿下所言极是。”叶景策应到,听洛子羡向小哲子吩咐下去,“既然如此,你便去筹划本殿下假死的事宜吧。” “是。”小哲子颔首应下,躬身退出帐外,只见帐外不远处围着一众探头探脑的士兵,想着叶景策曾嘱咐过他这营中或许残留着江月的眼线,小哲子眼珠一转,指尖在腰上狠狠一拧,眼眶顿时红了一片。 “殿下啊——我的殿下啊——他要不行了——他要不行了!” 鬼哭狼嚎的声音传遍大营,帐内,叶景策看了眼精神抖擞的洛子羡,只觉被吵得眉心嘭嘭直跳,帐外,一众探视的目光中,有一人悄悄敛目,不多时便消失在人群中,于无人处放飞了手中的信鸽。 锁在帐中的日子有些寂寥无趣,帘帐一旦放下,便很难去辨别外面的日夜。 江月派人送来的饭菜还是一如既往的奢靡金贵,沈银粟无聊时偶尔会扫上那食盒一眼,她的确是吃不下那些补品的,可若是不吃又委实浪费。本想着这几日不吃,江月也该认为她不识好歹,过来同她威胁上一番,谁成想这人一消失便是几日,倒是让她乐得清静。 帐外传来脚步声,不同于前几日的响动,沈银粟只一听便抬眼望去,目之所及,正对上江月微微抬起的眼。 “我听士兵说,郡主几日不曾动我准备的菜了?”江月声音平淡,行至沈银粟面前时,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几乎是铺面而来,引得沈银粟抬眼打量去,却见那女人神色淡漠,未曾露出半点伤痛的神情。 “这菜里我没放毒。” “我知道。”沈银粟瞬即应下,江月那一双黑瞳闻言动了动,片刻,眼中渐渐流露出嘲讽,“既然如此,殿下莫是因为觉得这些饭菜是嗟来之食,所以不吃?” “殿下放心,这些饭菜并非嗟来之食,是江月求着殿下吃的。”江月淡淡开口,沈银粟闻言抬眉看去,她自小养在师门,曾学奇诡之道,也算是有颗玲珑心,看得透半颗人心,可如今她面对江月,只觉迷茫。 她不懂这人为何绑了她,又命人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这女人分明充满了野心与狠厉,可偶尔又好像有过一丝善念与良知。 “江月,你何必这样仔细地待我?”沈银粟不解地望去,见面前女子听她这般说,似乎愣了一下,那双猫似的眼睛在她的脸上来回打量,发间的鹤簪闪过一丝银光,其上的白鹤振翅,仿若要翱翔着离去。 洛瑾玉眼中的江月究竟是何等模样,值得他赠予她这支视若珍宝的鹤簪呢? 沈银粟盯着那支簪子出神一瞬,听耳边传来女子清冷低哑的声音。 “郡主心善,对我有恩,若非身份使然,我并不想与郡主为敌。”江月淡然道,“只可惜世间尊位只能有一人,你我立场对立,注定做不了朋友,而所谓的仔细对待,郡主便把它当做我对你的愧疚好了。” “可是江月,你我明明可以不对立的,那尊位对你而言,当真是可以拼死相博的吗?你可想过一旦失败会落得什么结局!” “想过。”江月难得迟钝地点了点头,声音很慢,漠然又坚定,“一旦失败,我必死无疑,可是殿下,你尝试过下贱的日子吗?你脚腕上的镣铐,我父亲曾用它栓过我,他把我和狗一起拴在院子里,我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向他屈服,那些年里,我活得猪狗不如,后来有一天,他突然间对我好了起来,我以为他是良心发现了,直到后来才发现,不过是我的容貌和能力在他眼中有了利用价值。” 江月的声音平和,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之事。 “大约是刚及笄那年,我被他和许多人押着,送给了山匪的儿子当妻子。我不停的反抗,可是他们的手里有兵,有权,有钱,我跑了好多次,又被悬赏着抓回,他们坐在高位上看着地上挣扎的我,像看一只蝼蚁。到最后,我假装应了下来,却还在痴心妄想,以为只要我能展现出更大的价值,他们就能放过我。” “于是我在疫病之时主动请缨,帮他们救助病患,笼络人心,壮大山上的势力,只可惜,有人早我一步,我的任务注定失败,如若就那样回去,我一生都会被囚在山上,再无挣脱之日。可我不想过那样的日子了,我情愿死在自己的野心和孽障里,也不愿被别人折磨致死。” “我去打探那些先我一步救助难民的人,知道了他们的身份,于是我想方设法的接近他们。”江月眨了下眼,“殿下,那就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江月声落,沈银粟怔怔看着她,她无端的想起第一次见江月,那女子跪在雪中,漆黑的双瞳坚定倔强,恍惚中,竟与眼前的她重合在一起。 “所以你一开始接近大哥就带着目的!”沈银粟的声音微微颤动,江月俯身盯着她看,许久,轻轻地笑了一声,悲戚道,“是啊,这继位的正统若是死了,这天下岂非人人都可抢?再无史官以谋逆论罪,再不必受后世的唾弃指责。洛氏正统一死,追溯前代,沉氏亦为天命所归,百年后再次立业,沉氏子弟称皇,名正言顺。” “我既在沉家受了这么多年的苦,自然不能白受,自然会好好利用沉氏的身份,将那群废物先祖得不到的东西,狠狠攥入掌中!”江月苦涩地笑了笑,黑瞳中闪烁着幽光,“殿下,我再也不想过下贱的日子了。我要一步步,走到高处!” “我要——站在那万人之上!” 第145章 终章(上) “所以我的大哥, 不过是你实现野心的阶梯。”沈银粟垂首自嘲一笑,肩头耸动一瞬,声音低哑苦涩, “江月,我大哥待你不薄,他并非你父亲一般的恶人。” “我知道。”女人的声音很淡, 眼睫轻轻垂落, 许久, 才慢慢温柔道, “殿下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那你为何……”沈银粟顺即开口,见江月艰难地笑了一瞬,声音飘渺清冷, “因为他偏偏是大殿下, 是老皇帝昭告天下的唯一继位者。” “如果他只是洛瑾玉就好了,如果他只是洛瑾玉……”江月的声音很轻,垂下的长睫颤了一瞬,喃喃低语片刻, 终究也不过是自嘲一笑,慢慢抬起头来, 叹道, “算了, 这世上没有如果, 是我在大殿下的药里做了手脚, 也是我抓了郡主用以威胁叶将军, 若说这期间有什么遗憾……兴许是没料到洛子羡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主吧, 若早知道, 不会让他活这么久。” “可他如今也要死在你手里了。”沈银粟声音冰冷, 江月闻言嗤笑一声,敛下眸中遗憾,昂首勾了勾唇,“是啊,他一死,我便会进京,届时只要叶将军选择了郡主你,这天下便是我的。” “进京?”沈银粟闻声眼神顿了顿,微微抬眸看去,语气中带着不宜察觉的试探,“进京之路并不简单,你倒是有自信。” “进京有何难?朝中余下的不过是一群负隅顽抗的残兵,还能抵挡我多久?”江月神色淡淡,“且等我进京,必将那前朝余孽杀尽,将那些挥霍无度的达官显贵的脑袋摘下来挂在城门上任人观赏,血洗那旧都城。” 江月冷漠的声音落下,沈银粟心中一颤,不等开口,便听帐外传来士兵的通报声,侧耳听去,方才听清那士兵声音里的畏惧。 “启禀主君,朝中战俘已经押至营中,请主君下令处置。” “那林行等人可抓住了?”江月说着,视线似有而无地扫过沈银粟,听闻帐外士兵应下,不由得冷笑一声,猫一样的眼睛重新向沈银粟看去,“这林行也算得上郡主的师兄,如今落得这般下场,郡主要不要去瞧一瞧?” 这些日子里大营不断迁移,沈银粟被困住帐内,甚少能瞧见外面的景色,如今江月这话一出口,且不说她惋惜林行,心中的确有见他最后一面的想法,便是出去晒晒太阳也是值当的。 “走吧。”沈银粟颔首,“终究是故人,他落在你手中已没有扭转的余地,我如今去见他,算是送他最后一程吧。” “我以为郡主会为他求个情。”江月闻言笑起来,俯首解下沈银粟脚腕上镣铐,听头顶女子的声音平淡中带着惋惜。 “我为他求情,你会放了他吗?” “当然不会。”江月抬头,极难得明艳一笑,见沈银粟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早知你会如此,又何必同你多说。” “郡主还真是了解我,若你我并非这般身份,我当真很希望和郡主成为朋友。” 江月轻轻笑着,扶着沈银粟的手走至帐前,帘帐拉开,是夺目耀眼的日光,数不清的战俘被绑在大营中间,蓬头垢面地跪倒在地,弯曲的脊背上遍布鞭痕。 军中一众将士默然地看着江月在面前走过,步伐停滞在一个血淋淋的男子身前,黑亮的眼微微眯起,朱唇上扬,嚣张又艳丽。 “林行,左右是死到临头了,我带了一位你的故人过来,也好让你安心上路。” “江月,你一介女子,竟妄想谋权篡位,当真是痴人说梦,令人发笑。” 嘶哑的声音从男子低垂的头下发出,林行低伏着身子,肮脏不堪的脸几近贴到地面,鼻腔的血腥味恶臭难闻,方开口嘲讽一句,便见面前的一只绣鞋微微抬起,勾着他的下颚迫使他扬起头来。 “我是一介女子又如何?你还不是一样成了我的阶下囚,让我像训狗一样训着。”女人漆黑的眼中充斥着冷笑,声音不紧不慢,“不过我今日心情不错,懒得理会你的狗叫,郡主殿下既然想送你一程,那我也就不打扰了。” 话落,不等林行惊愕抬头,江月已转身离去,径直走到远处帐侧,转身倚在柱上,只远远地看着林行拼命挣扎的身子。 “师妹,小师妹,你救救我,你救救我!” 林行挣扎地蹭到沈银粟脚侧,记忆里清明澄澈的双目不知何时变得浑浊不堪,望向沈银粟的眼中泪光盈盈,却是藏不住的贪婪狠厉。 “师妹,你救救我,救了我,我想办法杀了江月这个女人,反正洛子羡已经要死了,到时候叶景策统领定安军,他称帝后,你当皇后,我帮你当皇后,好不好!好不好!” “师兄,我并不在意你是否能帮助我当皇后。”沈银粟慢慢蹲身,手中的帕子擦拭掉林行脸上的污血,那双杏眼紧紧盯着面前之人愤恨的双目,声音轻缓惋惜,“师兄,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帮洛之淮,你之前……明明不是这般助纣为虐的人。” “我……”林行咬牙一瞬,双目渐渐变得赤红,半晌,那双清亮些许的眼睛重新被狠厉吞噬,几近癫狂地抬起头,对着面前女子大吼道,“因为他给了我机会!唯有他,才能让我一展抱负!这世上,谁不想功成名就,谁不想大展宏图!可是哪来那么多伯乐啊!我只是想建功!我只是想立业!我错了吗!” “你没错,只可惜你的伯乐是洛之淮,而我却选择了洛瑾玉和洛子羡。”沈银粟的指尖离开林行的脸,长睫垂落,挡住眸中的苦涩,“师兄,无论对错,你我之间早已立场不同,横亘着无数的人命,师兄,若我今日替你求情,那我营下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算什么呢?沈银粟可以替你求情,小师妹可以替你求情,可是云安郡主不能,定安军的行军参谋不能。” “那你呢……”林行双目赤红,“你是想当沈银粟,还是当云安郡主。” “那要看师兄。”沈银粟反问,“你是想当师门里的楚衡师兄,还是当朝中的林参谋?” “我……”林行呵呵笑道,面目狰狞癫狂,“我要做林参谋,我要当大官,我才不要当那披着君子的皮,实则一无是处,不受重视的楚衡。” 声落,林行猖狂大笑起来,唾液从嘴边流出,双目中滚落大滴大滴的泪珠。 “我在师门里服侍了师父那么久啊,他为什么不把兵法谋略交给我啊,他为什么要交给你这么个弱不禁风的小丫头啊,沈银粟,我嫉妒你啊,凭什么啊!凭什么啊!你知不知道在师门的每一天,我都想着如果你死了,师父没了传人,他是不是就会看见我。” “原来当初师兄是这么想的。”沈银粟苦涩地扯了扯嘴角,“既然如此,师兄当年为什么没杀了我,那时我对你很信任,你想杀我轻而易举。” “你以为我没想过吗?”林行瘫倒在地,身子一抽一抽的,分不清是哭还是笑,“可是你叫我哥哥啊,你叫我师兄啊!你说你想成为一个像楚衡师兄一样的人啊!” “小师妹,现在你看清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吗?你还想像我一样吗?”林行咯咯笑着,“小师妹,也许我在排兵布阵上不如你,但是有一件事,你输得很彻底……” 林行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沈银粟想听他说些什么,却又不忍他狼狈地抬头,只得跪下身去,贴耳在他低垂的头旁。 “小师妹啊……”沈银粟听见林行轻轻叹着,“其实这些年我对你的照顾都是带着恨的伪装,我从来……从来都不曾真心关照过你,你这些年在我身上的情感,终究是付诸东流了……” “师妹啊,在这所谓亲情上,你输得溃不成军……” 林行声音刚落,那瘫倒在地的身子突然暴起,嘶吼着向沈银粟扑来,不等沈银粟抬手挡住,却见面前银光一闪,大刀挥下,一个滚圆的头颅飞出,鲜血飞溅到沈银粟脸上。 耳边不断嗡鸣,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呼吸冗长又灼热。 黏腻滚烫的猩红液体在脸上话落,沈银粟愣了一瞬,直至那头颅停止滚落,方才颤抖地伸出手来,抹掉脸上的血,恍惚地垂眼向那死不瞑目的脸看去。 死了?死了。 一瞬间,就这样死了? 心脏仿佛骤然停止,沈银粟茫然地转身向江月看去,见那不远处的女子迈步走来,语气中满是嘲讽。 “林行这个人还真是聪明,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后故意攻击你,逼得将士手起刀落,从而得到了最利落的死法。” 江月声音淡淡,指尖拂过沈银粟脸上的血渍,刚要吩咐士兵拿帕子来,便见沈银粟慢慢蹲下身,颤抖着手拂过林行圆睁的双目,片刻,落手,那双目终于紧紧闭上。 “他既选择的是成为林参谋,郡主又何必替他惋惜。”江月见状低低笑了一声,“郡主还不明白么,他从来都没有后悔过,很多事情哪怕重来一遍,也不过是同样的选择,同样的结局。” 好比哪怕重新选择,楚衡一样会化名林行,为了建功立业而选择洛之淮,选择与沈银粟为敌。 好比哪怕重来一遍,洛瑾玉依旧会选择开城门,去为地上跪着的女子披上一件衣服。 人心如此,哪怕回溯千百次,也都是一样的选择,一样的结局。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124节 江月的目光放得很柔,她有些庆幸自己方才离得那样远,林行的血不会溅到那支鹤簪上。 如若溅到了会怎样呢?江月少见地出神一瞬,她本就已是脏了的身子,脏了的心肠,就算这血再脏,也脏不过她吧。 这样想来,还真是委屈了这支簪子,明明它原本的主人是那样霁月清风的人,何故于被她玷污呢? 江月自嘲地摇了摇头,有些可惜自己是个自私的人,谁让她爱这支簪子呢?爱这支簪子的哪里呢?她分明不喜欢鹤这种高洁的动物,也不喜欢这有些朴素和老旧的款式…… 江月苦思冥想,觉得自己爱得莫名其妙,心脏像是被鹤羽覆盖,被簪尖划破,温暖又刺痛,也许她爱的根本就不是这支簪子,可她能承认的,却只有这根簪子。 真是荒谬,真是可笑。 士兵的声音响起,江月蓦地惊醒。 “主君,余下的这些战俘如何处置?” “都杀了吧,给将士们泄愤。”江月淡淡回了句,营中顿时欢呼起来,数不清的士兵蜂拥到战俘身上,一时间惨叫声不绝于耳。 沈银粟闻声慢慢转过头,但见面前血淋淋一片,江月站在她身侧静静看着,半晌,轻轻笑了一句。 “只待到了京都,诸位也可这般肆意,届时那京中的天潢贵胄,贪官污吏也会如这群战俘一样,跪在我们脚下求饶!” “主君威武!” 江月话落,营中遍起高喝之声,纷乱间,有士兵朗声道:“主君,既然如此,我们不若一把火烧了那帝宫,好好威风一把!” “对啊,主君,咱们威风一把!” “主君威武!” 此起彼伏的叫嚷声传来,江月闻声微微皱眉,方要开口,便听身侧传来沈银粟略带寒意的声音。 “江月,宫中女眷侍从无罪,你若烧了帝宫,与洛之淮的胡作非为有何差别。”女子的声音淡漠中带着压迫,“江月,你若想名正言顺的称帝,最好想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别图谋已久,最后落得个恶臭的名声。” “郡主殿下倒是会为我考虑,不过殿下放心,我原本也没打算火烧帝宫,世人偏爱仁政,我总不能反其道而行。”江月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目光望向不远处的帝都。 “我已经传令下去了,只要宫中有人能在我们抵达帝都之时献出洛之淮的首吉,我就将前朝之人一概放过,殿下觉得如何?” “说得好听,江月,你分明是肯定以洛之淮的疑心无人能杀他,这所谓的宽限之令不过是给世人一个你屠戮前朝的借口。”沈银粟漠然地说着,江月笑了笑,不置可否,方要移开话题,便见沈银粟想到了什么似的,垂眼,倦倦地笑了下。 “江月,真可惜,你这算盘怕是打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约还有两章左右就要结尾啦 第146章 终章(中) 暮秋薄雾, 叶翦红绡,宫墙之内,兵荒马乱, 婢女四散逃窜,怀中绫罗垂落,散下一地朱钗。 “快点捡!快点捡!别被人抢走了!” “你怎么就拿这点啊!这点怎么够逃命啊!” …… 纷乱中, 地上的珠钗被踢走, 婢女急切地向前追了几步, 方弯下身, 便见一众杂乱的脚步中探出一双纤细的手,那手捡起珠钗递了过来,指腹处带着显眼的薄茧。 “多谢多谢!”婢女忙开口道谢, 刚抬起身, 一见面前之人,顿时神色慌乱,“紫……紫衣姐姐,你怎么还没走, 这皇宫马上就要被占了,到时候那女人若是大开杀戒, 咱们都活不成的!” “我知道, 你们要走便快些走吧, 如今宫门守得严, 你们自己小心。” “那姐姐你呢?你要留在这里吗?你我只是小小宫婢, 当真要为前朝殉葬吗?” “我不为前朝殉葬, 但我会为长公主殉葬。”紫衣淡淡一笑, 身前几个婢女闻言面色复杂一瞬, 半晌, 摇头道,“姐姐,这新旧王朝更换与我等小人物并无关系,我等实在不能像姐姐一样忠心于一主,愿以命想陪,故而我等先行一步,他日我们与姐姐有缘再会。” “好。”紫衣声落,只见鬓发散乱的女子们对望一眼,扯着对方的手挤到逃窜的宫人中去。 惶恐地叫喊声不绝于耳,红砖青瓦间还残留着四溅的鲜血,逃窜,抢掠,残杀,一地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被争抢着夺走。 紫衣站在廊下,默然地望着,凝视少倾,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去,行过几道曲折的巷子,脚步停落于长公主殿前。 院内的此起彼伏的哭声传来,紫衣垂眼穿过地上跪着的众多女子,径直走入殿内,方一抬眼,便见宣阳公主正坐在铜镜前细细画着眉,朱唇粉面,尽态极妍。 “长公主,二殿下吩咐属下带您离开皇宫。” “去哪里?”朱唇微启,女子眸光流转,声音温婉动人,“紫衣,本宫听说洛之淮今日又杀了很多人,本宫记得第一次见他,他瑟缩在草丛中任人欺凌,那时本宫想着一定要把他救下来,为何如今,本宫却不见那少年的半分影子了呢?” “长公主心善,怎知他日善举会酿成今日这般景象,终究是世事无常,公主不必挂怀。”紫衣劝道,声落,见宣阳怔怔地盯着铜镜中面目全非的美艳女子,忙俯身接着道,“长公主,咱们还是快走吧,殿下早早排了接应的人在宫外,属下定会尽全力护您周全,让您离开这里。” “本宫离开了,那她们呢?”宣阳轻轻道,“紫衣,你瞧外面跪着的那些女人,他们都是父皇的妃嫔,上了年纪,又是孤寡的女子,这皇宫一旦被占领,她们只有一死。” “可是那么多人,我们如何救得过来?”紫衣面色一急,俯身见宣阳淡漠地望着铜镜,心中忽然一颤,忙道,“公主,他们来求您什么?” “求我,为她们挣一条活路。”宣阳垂眼一笑,红艳的唇似绮丽的流火,蔓延着烧上紫衣的心,在一瞬间激起灼痛。 活路……如何才能又活路。 紫衣脚下一软,瞬间跪倒在宣阳裙边,声音嘶哑道:“公主,不可啊,您不能冒险去取首吉啊!您若有个三长两短,紫衣如何与殿下交代啊!” “我意已决,紫衣,我总不能看着他们死吧。”宣阳淡淡笑了笑,平和道,“我幼时天真,总觉得这些女子为了一个人而挣得头破血流未免过于愚蠢,如今才发现,原来愚蠢的是我,大家都不过是囚在这里的可怜人罢了。困在这座黄金笼中的,从来都不止母妃。” “紫衣,走吧,陪我去找洛之淮。”宣阳声音温柔,紫衣颤抖地扶住宣阳的手,听那曾经开朗活泼的小公主在自己耳边一句句地叮嘱,“紫衣,若我一个时辰没有出来,你便也快些走吧,你有武功傍身,又知接应之人,届时哥哥若是问起,你便说我一意孤行,你跟他许久,他不会责怪你的。” “殿下是紫衣的主上,公主亦是,殿下总有千般谋划,可公主的心,却要比殿下的谋划更让紫衣敬佩。”紫衣笑了笑,“紫衣会一直陪着公主的。” 声落,宣阳微微握紧了一瞬紫衣的手,她的指尖冰凉,手中提着的食盒里装满了自己做的饭菜。 洛之淮喜欢吃她做的东西。 尽管所有人都觉得她做的东西不能下咽。 红枫飘落,枯枝上栖息着叫嚷的麻雀,殿前守着的侍卫寥寥无几,见了宣阳,也不过是散漫地行了个礼,随后便死气沉沉地望向远处的天空,盯着秋日里澄澈的天出神。 这样秋高气爽的天气,若是早些年,她该是被洛子羡偷偷带出宫,跟着叶景策和叶景禾一同厮混,许是在看着他们比拼秋猎的战果,许是抢了太傅的酒一醉方休。 至少,不该是这样的。 宣阳垂了垂眼,半晌,敛起情绪,推开大殿的门。 “陛下。”女声婉转,似梦似幻,洛之淮在垂首的一瞬被惊醒,看向宣阳的目光阴郁温柔,像一只温柔的毒蛇。 “好稀奇,我不去见皇姐,皇姐居然主动来找我了。”洛之淮漫不经心地笑了声,向宣阳伸过手去,见女子粉白的指尖轻轻搭上他的掌心,被他握住后下意识地缩了一瞬,却又很快按捺下来,顺着他力的方向,缓缓迈步至他的身侧坐下。 “皇姐许久不肯见我了。”洛之淮低哑道,“上次之事是我之错,是我冲撞了皇姐,让皇姐受了惊吓,皇姐可还在怨我?” “我若还怨你,就不会过来看你了。”宣阳艰难地扯出一丝笑意,见洛之淮侧目望过来,下意识地避开目光,起身去开桌上的食盒。 “陛下尝尝我新研究的菜吧,这宫中没人喜欢吃我做的东西,除了陛下,我当真找不到人作伴。”宣阳急急说着,洛之淮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修长的手指穿过她垂落的柔顺长发,在发尾处打结勾住,开口的声音缓慢冰冷。 “皇姐,江月说只要我死,这宫里的人就都能活,你——想不想活啊。” 声音从头顶传来,男子不知何时在背后站起,手臂环着她的腰,迫使着她紧贴在他的怀中,耳边的气息温热,洒落在她的耳垂上,让宣阳顿觉浑身酥麻僵硬,按在食盒上的手不自觉地颤抖。 心中忐忑,面上却强行镇定下来,宣阳的唇微微发颤,死死咬住后,平息片刻,笑着转身,环住洛之淮的肩膀,声音低低道:“你毕竟是我的皇弟。” “于你而言,我也仅仅是皇弟了。”洛之淮苦笑一声,察觉到宣阳眼中闪过的一丝不安,心中顿时发笑,一双凤眸中闪过自嘲与不甘,目光留恋片刻,眼中的疯狂被一瞬的不忍取代。 “皇姐的厨艺许是不精,却是这些年里,第一个为我费心做饭的人。”洛之淮扯了扯嘴角,似是回忆起冷宫里的泔水馊饭,面色冷了一瞬,随即又垂眸笑了起来,“故而只要皇姐给我的吃食,我半点都不会剩的。” “我还以为你是真觉得我做饭好吃呢,原来也是顾念情谊。”宣阳甚少地撇嘴嘀咕了句,旧时的神态逗得洛之淮扬眉一笑,心中松动一刹,却又莫名更加苦涩。 他们已经很少这样面对面的用膳了。 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也曾亲密无间地坐在一起,毫无戒心地同彼此说笑,他的性子太孤僻了,他讨厌这世上所有人,唯独信任她与那个救了自己的高进太监。 可是高进背叛了他,高进需要一个好控制的傀儡皇帝,他为还搭救之恩,甘愿当了这个傀儡,却没想到高进根本就没想让这个傀儡活下来。 一个舍弃了他的人,就该去死。 那她呢?他最爱的皇姐,也要舍弃他吗? 洛之淮勾住笑了笑,一双生得极漂亮的凤眼向宣阳看去,带着天真的残忍。 “皇姐,你说我是你的弟弟,那我死了,你会陪着我吗?” 殿内灯火通明,长明灯经久不灭,男子的身影落至暗色的屏风上,其上墨色混沌,明暗交错,宛若吞噬掉男子的半边身子,将他的身影向暗色中拖拉。 眼睫轻颤刹那,宣阳的唇微微张了张,许久,敛眸笑道:“我怎么会舍得你死呢?” 可若是舍不得,又为何在此时过来找他呢? 骗子,都是骗子! 洛之淮轻轻笑着,眸光暗了又暗,垂眼看了看宣阳夹在自己碗中的饭菜,许久,慢慢拿起筷子吃了一口。 很咸。 咸得像他某一次,趁她熟睡时,亲吻她的眼泪的味道。 好咸啊,皇姐。 洛之淮苦涩地笑起来,冷漠的眸光强压着眼中翻涌的痴缠。 宣阳的厨艺已经有长进了,她几乎不会再犯放错调料的错误了,可是皇姐,你为什么故意放了这么多盐,是在等着我口渴吗? 洛之淮的目光慢慢落在桌上的酒壶上。 “皇姐……”洛之淮把筷子探到菜上,第一次如何都夹不起这菜,几番尝试,方才将菜夹到宣阳碗中。 “皇姐,你也吃。” 他紧盯着她,见她果真没有一丝犹豫,心中不由得发笑。 菜里没有东西,东西在酒里。她不爱喝温酒,所以可以推辞开来。 “这是刚温好的酒,陛下尝尝吧。”宣阳轻笑起来,白皙的手缓缓拎起酒壶,方为洛之淮添置了一半的酒,便被一双大手紧紧攥住手腕。 “皇姐何故这样急着让我喝酒。”洛之淮低低笑了一声,“你我之间许久未曾这样亲密,不若边喝边聊,也省得乏味。” “可……”宣阳犹豫一瞬,抬眼对上洛之淮阴郁死寂的目光,许久,温和一笑,“陛下所言极是,只可惜宣阳久居深宫,所见所闻日复一日,并无半点新意,又哪有值得同陛下说的事情呢。” “皇姐说笑了,皇姐的一切我皆觉得有趣,我所思所想不过是希望皇姐能多同我说一句话罢了。”洛之淮的声音难得轻缓下来,“都说了边喝边聊,皇姐不说,只怕我食不下咽,索然无味。” “那你想听什么呢?”宣阳话落,洛之淮眼睛轻微眯起,“就说些你我之间能够追忆的事吧。” 能够追忆的事? 宣阳闻声愣住,她与洛之淮间大多是虚与委蛇,真正值得怀念的不过是二人的初遇,以为是值得庆幸的相逢,到最后却是一切恶果的开端。 那算值得怀念的吗?对于洛之淮而言,应当算吧,对于她呢?宣阳愣怔一瞬,少倾,还是抿唇笑了笑。 “之淮,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那时候你就跪在草丛中,身边的太监对你羞辱责骂,你不敢抬头,直到我走过去,才看见你倒在地上,看着我的眼睛湿漉漉的,让我一瞬间就记住了你。”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125节 洛之淮一边听着,一边慢慢点头。 “我记得。” 酒壶被男子的大手拿起,酒水落于杯中,宣阳紧紧盯着,指尖微微发冷。 “于是在那次之后,我就找人打探你的背景,那时我才知道,我原是有个弟弟的,他吃了很多苦,我要助他,护他,救他。” 第一杯酒落入男子口中,宣阳的声音满是颤抖。 “可是皇弟啊。”宣阳看着第二杯酒倒下,苦涩地笑了起来,“我后来才明白,有些人本就是救不回来的,是无论如何,都要去放弃的。” “比如呢?”洛之淮张口接了下去,一双凤眸浑浊疲惫,定定看着宣阳。 “比如此刻。”宣阳艰难地笑了一瞬,“比如,你我之间——” 声落,是酒壶轻触杯壁的声音,洛之淮的手顿住,半晌,唇角勾起嘲讽的笑意。 “皇姐终究是不似以前那般天真了。”洛之淮歪头对着宣阳笑,声音温柔缱绻,却又隐隐藏着阴冷,“皇姐说得口渴了,陪我喝一杯吧。” 酒杯递来,其中的酒水荡漾一瞬,在二人平静的倒影中激起片片涟漪。 洛之淮一瞬不瞬地盯着宣阳,指尖紧紧捏着酒杯,一双凤眸中满是殷切的笑意。 “皇姐,请——” 毒蛇般阴寒的声音响起,宣阳的额渗出汗珠,抬眼打量洛之淮半晌,对上那笑,身形顿时一怔,少倾,迟疑地抬手接过酒杯,指尖克制不住地抖。 “皇姐不要怕,我们一起喝,好不好?”洛之淮笑着,宣阳的眼圈微微泛红,面上却仍旧在笑。 “好——” 声落,见着洛之淮抬头饮下,宣阳的目光垂落,静盯着杯中倒影半晌,缓缓抬手,将酒杯靠至唇边。 她分明是害怕的,她的指尖在抖,她的眼睛红得那样明显。 他的皇姐要哭了。 洛之淮静静想着,他多希望他能带着她一起死,让她与自己生死与共,生生世世纠缠下一起。 可是他做不到啊,他毫无意识地捏住那酒杯,手中暗暗发紧。 “罢了。” “罢了……”洛之淮低声念着,“这样太无趣了……” 宣阳愣住,见洛之淮痴痴笑了起来,垂眼,双目通红地望向她,笑容纯良又残忍。 “皇姐……”他指了指自己,咧嘴笑着,声音沙哑,“记住这张脸,记住我……” 洛之淮的声音急促地喘息着,腹中绞痛翻涌,宛如要将人生生割开,他死死攥着宣阳的手,双目赤红地盯着她,狠厉的眼中充斥着挣扎,薄唇一张一合,声音轻重不一。 “皇姐……皇姐……” 他张口,大股大股的血涌出,他奋力地抬头盯着宣阳因害怕而落下的泪,嘴唇勾起,笑得心满意足。 “皇姐……”见着洛之淮有话要说,宣阳颤抖着靠过去,俯耳在他唇侧,却在靠至时感受到冰冷的柔软贴在脸颊一瞬,转头,她错愕地望着他,却正对上他恶劣残忍的笑。 “皇姐,是你杀了我。”他满口鲜血地望着她,“看清楚!是你,亲手杀了自己的弟弟!” 漆黑的瞳孔放得极大,那笑容如贪婪的恶鬼,猖狂且恶劣至极。 “你忘不了我了,你这一辈子,都忘不了我了!”洛之淮的用最后的力气遏制住面前女子的下颚,神情兴奋地咯咯笑着,“看看这张满是鲜血的脸,这是你的杰作,皇姐,你往后一生,永远都要记得这幅场景!记得我!” 皇姐,你再也走不出去了。 你会永远活在今日的阴影下,你会永远记得我。 我们终于,此生都无法割离了。 洛之淮朗声笑着,宣阳抖如筛糠,眼圈红了又红,却是始终不曾尖叫逃离一瞬,只闭目忍受着讽刺,直到耳边的声音逐渐消失,膝上,落下一具冰冷而沉重的身体。 她很久才睁开眼。 四下一片寂静,唯有殿外传来的逃窜哭嚎声。 好冷。 宣阳茫然地眨了下眼,一滴泪瞬间砸落在男子冰冷的脸上,她不肯低头去看他闭眼的样子,只定定望着黑洞洞的大门,直到双膝酸麻,才迟缓地站起身,一步步走向墙上挂着的佩剑。 长剑折射出寒光,摩擦声在静谧的殿中显得森然可怖。 不曾再落下一滴泪,她手起刀落,由着那头颅滚落,随后扔下剑,木然地走向大门。 大门推开,呼啸的风席卷而来,火红的枫叶迎风飞舞,宣阳安静地站在殿门处,对上紫衣惊诧的目光,平静无波道:“陛下驾崩,取玉玺,备丧衣,开城门。” “……是。”紫衣愣怔一瞬,随即快步跑走,边跑边喊。 越来越多逃窜的婢子停住脚步,公主殿外的哭声一瞬间止住,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欢呼。 一片喜悦声中,唯有宣阳麻木地站着,少倾,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掌心,那掌心还藏留着酒杯上的余温。 她何尝不知道洛之淮多疑敏锐,酒中下毒根本无法欺瞒他。 可她在赌,赌他行至绝路,与其死在别人手里,会甘愿死在她手里。 赌他于心不忍,不会让她陪着去死。 她在赌,他爱她。 颜卿岚说得一点都不错,所谓情爱,就是一把利刃,她从来没觉得一杯毒酒能杀了他,她用来杀他的,是他自卑又疯魔的爱。 兵马声在远处响起,悠长肃杀的号角声传遍京都。 城门出,军队停驻,江月持缰立于车前,身后的奢华香车内,沈银粟垂目静坐,身前是燃着的香炉,身下是柔软厚重的狐毯。 “郡主殿下,你我这赌约,看样子是你输了呢。” 江月的声音传来,沈银粟垂下的眼帘轻微掀起,声音无奈又厌倦。 “江月,凡事不要高兴得太早,乾坤未定,皆有转机。” “殿下以为这转机回是什么?”江月扬声问到,沈银粟闻声漠然地摇了摇头,不等江月再问,只听城门出传来官兵声嘶力竭地高喊。 “长公主到——开城门——” 高喝声下,城门缓缓打开,江月抬眼望去,只见一身丧衣的女子手捧着匣子,一步步地向她走来,身后跟着的是数不清的嫔妃宫人。 秋日的枫叶艳红如血,风过,凌空飞舞,如遮天蔽日的红霞。 一片赤红中,身着丧衣的女子神色寡淡,不卑不亢,抬眼,直直对上江月的视线。 朱唇轻启,女子的声音回荡在浩大的军队中。 “大昭长公主宣阳,特献帝王首级!万望践诺,使宫中众人无罪!” 风将女子的高和声送至远处,帘帐被掠开一角,露出缝隙的一刹,沈银粟凝神望去,但见那女子笔直地站在高头大马前,脸上未有一丝胆怯,那双似曾相识的熟悉面孔不知何时变了模样,成熟且艳丽。 这大约,已经不是她印象里的宣阳公主了,而是大昭唯一的长公主,世间最尊贵的女人。 木匣打开,头颅露出一半,江月垂眼看去,伸手拿出后将其高举在空中,一时间,众人欢呼,战马躁动。 “公主大义灭亲,我等自当践诺。”江月话落,方要再说上什么,便见有士兵急急忙忙地跑来,见了她,脸上霎时笑了起来。 “主君!叶将军来信!” 士兵话落,沈银粟微微沉下目光,只听马车外江月窸窸窣窣地打开信纸,半晌,轻笑了一声。 “郡主,这叶将军果真舍不得你,竟真舍得用兵权来换你。” “那我是不是该恭喜你如愿以偿?”沈银粟冷笑一声,江月扬眉道,“恭喜就不必了,而今洛子羡已死,叶将军按说有能力称帝,我既抢了他的帝位,又怎敢让郡主恭喜。” “不过郡主的心意我领了,且待七日过后,叶将军交予兵权之时,我便放郡主自由,让你与叶将军团聚。” 江月话落,沈银粟垂眼笑了笑,眸中寒意凛然,面上却是不显。 结束了,马上就要结束了。 江月,你这一场黄梁大梦,也该到了苏醒之时了。 第147章 终章(下) 是夜, 宫中玉壶流转,灯火辉煌,喧闹之声不绝于耳, 唯有长公主殿内幽暗一片,熹微的烛火下,素衣女子安静地跪在蒲团上, 面前的火盆里燃着纸钱。 沈银粟在旁静默地望着, 走至宣阳身后, 脚下锁链发出沉闷声响, 冰冷的铁器声方一顿住,沈银粟便见身前跪着的女子轻轻抬头,声音无悲无喜。 “姐姐, 你不必劝我, 也没什么可劝我的,眼下这般景象,其实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心中是何感觉。”宣阳平淡道,“我早早便盼着洛之淮去死, 可他如今真被我杀了,我竟不觉喜悦, 只觉得五味杂陈, 他合该是去死的, 可午夜梦回, 我总想着若是父皇当年多爱护一点他, 一切是否会变得有所不同。” “或许吧。”沈银粟的指尖落在宣阳耳侧, 帮她把鬓发归拢在一起, 声音轻缓道, “只可惜如今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宣阳,别再困于过往了,向前看吧。” “……姐姐说得是。”宣阳勉强笑了笑,起身站起,一双眼向着窗上映着的点点火光看去,淡淡开口道,“这些年里,宫中很少再出现这样有烟火气的场景了,若是以往,我一定要去看看的,只可惜近日心神疲累,真是半步都不想走出殿去了,如此,就劳烦姐姐代我去悄悄了,若是能放河灯,便替大哥,小禾,这些离去的故人们放一盏吧。” 宣阳声落,沈银粟微微颔首,低声道,“我也正有此意,时候不早了,宣阳,我需得回去了,你自己保重。” “姐姐放心,哥哥马上就要回来了,我好不容易等到了今日,又怎会不珍重自己呢。” 宣阳笑起来,扶着沈银粟的手将其送至殿外。殿外的巷子幽深安静,沈银粟刚一迈出,守在宫门口的士兵便立刻抬脚跟上,将其控制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行过窄巷,前方似有光亮,沈银粟抬眼向光亮处看去,只见不远处的河面上燃着星星点点的光火,光火蔓延至百里,拢着火光的河灯呈花瓣状,幽暗的水面上如星辉灿烂,一夜粲然花开。 见沈银粟立在原地不动,身后的两个士兵对望一眼,其中一蓝衣士兵踟蹰片刻,小步上前。 “郡主,今儿是陛下下令,允许宫中众人祭祀旧人,使逝者安息。” “我知道。”沈银粟点了点头,黑瞳中映着河面上的点点星光,长睫掩下,低声轻叹道,“走吧,你们也陪我去祭祀一番故人。” 桥边的柳树已成枯枝,其下巨石依偎河畔,众多河灯被放置在石上,一侧搁着笔墨。沈银粟打发了两个士兵去树下候着,独自一人用笔墨在灯芯出的纸条上写上镇南侯府与定国将军府之名,将其缓缓放入河面,抬眼,凝视着河灯渐行渐远,随后再次拿起一盏河灯。 笔墨方才晕染开,身后便有轻盈的脚步声传来。 那两个守着的士兵没说话,沈银粟便了然了来人是谁,头也不抬地低头写着,只待那脚步声行至自己身后,耳边传来女子冷清的声音。 “这世上有这么多人值得你缅怀和纪念的吗?你这样写,要写到何年何月?” “世上于我重要之人众多,故人离去,我总得让他们知道还有人念着他们。”沈银粟苦笑了声,回首,见江月一身明黄,手中捧着两只孤零零的河灯,细细看去,但见河灯上写着江婉儿三字。 姓江? 沈银粟垂了垂眸。 江月本为沉月,江姓源自其母,这江婉儿多半就是她母亲了。 察觉到身后的视线,江月倒也不避,只蹲身小心地摸了摸掌中的河灯,便将其放置河面,轻轻推了出去。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126节 河灯渐渐飘至河中心,泯然于众多河灯之中,江月蹲在河边静静望着,鲜少地收了身上凛冽锋利的气息,只如一个寻常姑娘般柔和地望着河面,许久,才拿起身侧的另一盏灯。 她只拿了两盏,灯芯处的名字皆是一笔一笔珍重地写上。 ——洛瑾玉。 极其干净利落的字迹,她如稚童般托腮看着这盏灯在河面上漂浮,看着火光摇曳闪烁,顺着河流,与众多灯盏汇聚成一片璀璨的光火。 “江月,我真是想不明白。”冰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江月丝毫不怀疑沈银粟会不会一怒之下将自己推入河中,只随意在岸边一坐,扬首淡漠道,“想不明白什么?” “想不明白你这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你分明亲手杀了我大哥,又何故为他点这一盏灯?” “郡主殿下就当我是良心发现,心中有愧吧。”江月满不在乎道,沈银粟冷笑一声,“愧疚?江月,你若真的愧疚不若想着死后如何向他赔罪。” “向殿下赔罪?”江月闻言愣了愣神,同沈银粟四目相对,竟兀自笑出声来,“郡主,你还是别说笑了,我这样的人如何向殿下赔罪啊。” 江月弯眼笑道:“殿下心善,哪怕陨身也该是去天上当神仙,可我不一样,我弑父杀夫,背弃主君,不忠不孝,哪怕死了,也该是入无垠地狱,如何能遇得见殿下?” “这声抱歉,今生是不会有机会说了。”江月轻轻笑着,“郡主心善,若百年后魂归天地,得见殿下,此话便由郡主代劳吧。” “我同你哪有带话的情分?”沈银粟闻言侧首,避开江月的目光,但听那女子无所谓地笑了笑,开口道,“说得也对,你我之间能如此刻的平和已是不易,更何况明日我便要用你当筹码换取叶将军的兵权了,只怕到时你更恨我入骨。” “我是恨你,可你我之间的恨或许并不在于兵权。”沈银粟静静望着河中的莲花灯,“而是在于血亲之仇,背弃之怨。” “说得是啊,血亲之仇,一辈子都无法跨越。”江月垂了垂眸,摊开掌心,掌心中还残留着那河灯遗落的一点温度,她恍惚地想起当初洛瑾玉将那支簪子放于她手中的时候,那簪子也带着一点温度,是男子掌心的暖意。 “郡主,夜深了,秋日寒凉,早些回去吧,别伤了身子,明日被叶将军瞧见,还要怪我苛待于你。”江月勉强调侃沈银粟一句,话落,便有几分逃离似地快步走开。 深秋的风寒冷刺骨,树叶沙沙作响,一夜乌鸦嘲哳,深宫之内无人得以安眠。 御书房内,江月仔细擦拭着鹤簪,长公主殿内,宣阳轻轻盖灭了燃烧的纸钱,落雨宫内,沈银粟静静听着混进来的士兵同她讲着叶景策的叮嘱,一双杏眼出神地盯着窗边燃着的烛火,蓦然间觉得有寒风掠过,不等回过神,便听身前士兵惊道:“郡主,下雪了!” 下雪了? 沈银粟的目光移向窗外,恍若未闻士兵在耳边絮絮的话语声,只兀自站起身来,透过朦胧的窗,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落雪。 又是一年冬。 大抵是下雪的缘故,一夜静谧过后,落入宫内的日光稀薄浅淡,千里之内,皆为黑云压城。 浩荡的马车驶出宫门,车辙碾过皑皑积雪,发出晦涩的声响。沈银粟端坐于车内,透过帘帐的缝隙,隐约可见江月一身素色裘衣,身侧跟着两个耀武扬威的弟弟。 江月到底是害怕叶景策入京,故而交换的地点设在了郊外。双方约定叶景策只可一人前来,余下军队皆位于万里外的嘉寒关附近,一旦交换完兵权,叶景策与沈银粟二人则不可再北上,只能南行,某一处新地方生活。 马车缓缓停驻,林间风声萧瑟,卷起层层飞雪,沈银粟侧耳听去,只听呼啸的寒风中传来男子的朗声大喝:“江月,我夫人何在?” “叶将军放心,云安郡主我自是带来了,只是在此之前,我需要先看一看将军的诚意。”江月声落,叶景策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蹙眉道,“我需要先看看夫人是否无恙。” “这是自然。”江月颔首,翻身下马,走至马车前掀开帘子,对上沈银粟警惕的目光,扯了扯嘴角,淡笑道,“郡主,请吧。” 被扶着下了马车,沈银粟立于江月身侧,察觉到叶景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细细描摹,最终落在脚腕缠着的锁链上,那两道剑眉瞬间拧在一起,望向江月的眸中充斥着不满。 “江月,你既诚心与我交换,就应当保证我夫人的体面与尊严,而不是这样铐着她。” “此物也非我所愿,只可惜郡主本事在身,若非如此,我如何能锁住郡主。”江月声落,于众目睽睽下俯身到沈银粟脚边,用钥匙解开脚镣,随后站起身,手压在沈银粟的肩头。 “叶将军,我已经把郡主给你看了,现在该给我兵符了吧。” “给你。”叶景策一扬声,手中的虎符飞出,直直落于江月手中。 掌中的黑金虎符上雕刻着银色铭文,江月垂首细细端详着,听面前传来男子不屑的声响。 “江月,此物关系到我夫人性命,我自然不会骗你,你且放心。” “将军诚心,江月怎敢质疑?”江月闻声笑了笑,抬起按在沈银粟肩上的手,轻声耳语道,“恭喜郡主,叶将军心中,江山与您,您更胜一筹。现在,你自由了。” 江月话落,沈银粟迟疑地向前走了几步,叶景策见状忙跨步迈去,把沈银粟护在身侧,警惕地望着江月。 “放心吧,我不会对没有威胁的人动手。”江月声音淡淡,又抬目环顾了一番四周,见周遭并无埋伏,勾唇笑了笑,朗声道,“撤兵,回宫!” 女子语毕,军队修整队形,随着女子缓缓离去。眼见着江月走远,沈银粟从叶景策身侧探出身去,一双眼紧盯着那逐渐模糊的背影,许久,终于缓下一口气,拍了拍叶景策的手臂道:“阿策,放开我吧,江月都走远了,你不用演了。” “我哪演了!”叶景策骤然回首,一双晶亮的眼睛紧盯着沈银粟,目光中竟还透着委屈。 “粟粟,你都不知道我多担心你,你何必以身犯险来迷惑江月呢!我听传信的士兵说,她日夜苛待于你,吃的东西连泔水都不如!你都不知道我多想直接打进来,也省着留你在这儿受苦!” 叶景策兀自嘀咕着,手臂环着沈银粟腰身,方举起,眉宇间的愁绪便少了一丝。 “嘶,还好,没怎么瘦,瞧着还康健。” “当然没瘦了!她何时让我吃泔水了啊!”沈银粟被叶景策愁眉苦脸的神情弄得啼笑皆非,“阿策,你这都是在哪儿听的谣言啊?” “自然是在江月营中安插的细作说的。”叶景策说着,又仔细检查起沈银粟来,指尖碰了碰沈银粟的脸,被沈银粟挥掌轻轻打下,那双杏眼微微眯起,犹疑道,“就是之前趁着给我送饭混进来的那个细作?” “正是。”叶景策一应,沈银粟轻声一笑,“啊,他也同我说了,说他们叶将军急得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恨不得哐哐撞大墙,这样说来,此人的话怕是都有夸大的意味。” “那可不是。”叶景策闻言笑起来,俯身在沈银粟脸上亲了亲,自豪道,“他形容的我,可是一点都没夸大,我是真的急成了那般模样。” “当真?”沈银粟扬眉看去,叶景策把她抱上马道,“当真。谁夫人丢了能不着急啊,更可况我这夫人得来不易,可不得伤心死。” “油嘴滑舌。”沈银粟低笑着骂了句,声落,听不远处传来响动,忙扬首望去,不等看清,便见叶景策也向着那处看去,眸光微暗,眼中露出显而易见的杀机。 “是洛子羡他们。”叶景策慢声道,“粟粟,很快,一切都要尘埃落定了。” 京都与郊外的小道处,箭矢声不断,两侧山中寒光闪烁,数不清的箭头在一瞬间飞出,将车队搅得混乱。 “陛下……陛下呢……” “陛下,有人埋伏,怎么办啊!” “陛下您小心左边!” …… 混乱的呼喊声充斥在队伍中,江月勒缰于空了的马车旁,随手拔下一只箭羽后,冷声一喝,怒骂道:“早知道就不该相信叶景策!该在嘉寒关就把他一起毒死才是!” “小姐莫要动怒,就算他派人埋伏我们又如何,不过是偷偷带过来的残余部队,哪有咱们京中驻守的军队多!只要回去京都,咱们就安全了!” 绿翡说着,一侧肥胖臃肿的沉星挤过来,瑟缩道,“江……江月……我可告诉你,你得保护好我,咱们老沉家可就剩我和我哥两个男丁了,你一个女人成不了大事,你要是救了我,我日后……我日后便在父亲坟前美言你几句,让他老人家保佑你,日后生个男孩。” “呵。”身后箭雨落下,发出刺耳的箭鸣,江月便在这般声响中突然笑出了声,微微靠近沉星,耳语道,“好弟弟,知道今日为什么带你来吗?” “因为一旦生了变故,我需要一个趁手的肉盾啊……” 江月低低笑着,忽而起身拽住沉星,将他扔到马上,随后翻身上马,示意绿翡跟上。 硕大肥胖的身影挡在纤细的女子身前,无数的箭矢落下,肥胖的男子惊魂未定地被女子摆弄着,惊恐的尖叫声响彻云霄。 “居然拿亲弟弟当肉盾,这女人还真是歹毒!” 两侧的山上,生龙蹙眉看着,手中的箭矢只剩一支,却没能伤到女子分毫,甚至连那肉盾也不过是擦伤。 山中风大,箭矢偏离,若是这般下去,这江月怕不是会直接冲回京都。 “念尘大师。”生龙声落,念尘侧目看去,但见生龙将余下的唯一一支箭奉上,“属下请问您箭术高超,还请您亲自动手。” 山风鼓吹起僧人宽大的衣袍,那双如寒潭似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无悲无喜,只是过了一刹,才轻轻叹了口气。 “是你的意思,还是殿下的意思。” “……是……是殿下的意思,此局,烦请您动手。”生龙话落,念尘摇了摇头,眼中波澜乍起一瞬,长叹一声后缓缓接过箭,向着江月的方向描去。 其实今日无论他是否出手,胜局都已经定下了。江月的军中有他们的人,她打下的都城都被他们的细作在夜里打开了城门,那定安军根本没困在嘉寒关,而是在江月与叶景策交易期间,火速占领了帝都。 江月去哪里都是死的。 念尘垂了垂眼,他看着那女子的身影,莫名想到初见她时,那双充斥着野心的黑亮大眼。 箭头瞄准了她的心脏,随后慢慢向上,瞄准了她的眼睛。 抬手,箭矢瞬间飞出,穿过肃杀的寒风,破开弥漫的雪雾,势如破竹地笔直刺去。那女人似有所感似地猛一回头,扬手便扯过沉星的身子。 刹那之间,血花四溅,男子哭喊的声音响彻山谷,半边眼睛里扎着深凹进去的利箭,鲜血横流在脸上。 松开沉星,江月回首与念尘对视一瞬,风雪之中,女子策马于皑皑天地间,念尘倏地响起许多年前的那一天,洛瑾玉便是要他牵着马送江月远去。 彼时漫天白色的纸钱,纷纷扬扬地落下,宛如一天望不到头的黄泉路,而他是那摆渡之人。 殿下,您是要我引渡她吗? 可是殿下,黄泉末路,从踏上的那刻起,便已然无法回头了。 放下箭,念尘与生龙策马追去,茫茫白雾中,他们看见那女子策马立于城门前,望着城门,嗤笑出声。 “洛子羡,原来你还没死。” “托江姑娘的福,鬼门关走上一遭,好在云安垂怜,又把我带了回来。” 洛子羡立于城门上垂首看着,身侧满是定安军将士,江月的目光扫至城墙,她素来聪慧,自知城中已被反攻,眼中凄然一闪而过,余下便只是自嘲的笑。 “成王败寇,我心甘情愿。”江月扬首,对着城墙朗声道,“洛子羡,你怕是已经想好如何折磨我了吧。” “姑娘,杀人要偿命的——”那双狐狸眼中满是寒意,“更何况你杀了我的至亲!” 一声令下,城门打开,数不清的将士涌出,这一场大雪终于在剑戟声消失之际得到了结束。 京中的变动不过一日之间,后续需要处理的事宜则足够众人操劳数日。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的早,虽说不大,却阴沉沉的让人心烦。地牢中的狱卒素来是个清闲的职位,遇到冬日下雪之时便喜在牢中喝酒,浓烈的酒气弥漫开来,也让这寒冷的牢中多了几丝暖意。 杯酒下赌,脚步声到来时,趴着的狱卒还没反应过来那人的身份,便瞧见了那人幽深沉静的眼睛,忙一激灵地坐起,跪下磕巴道:“大……大大大大人。” “施主不必多礼。”念尘扶着狱卒起身,开门见山道,“奉殿下旨意,劳烦施主带我去见见江月。” “是是是。”狱卒忙应下,把手中的灯笼用火折子点燃后,躬着身子为念尘引路。 牢中充斥着虫鼠乱窜的声响,污浊的水珠砸落在地,汇成泥泞不堪的水泊。 念尘就是在一个不起眼的拐角处的牢中见到江月的,那女人见了他倒也不惊讶,只漠然地坐在草席上,扯着嘴角问他:“你这和尚来做什么?” “奉殿下的旨意,让我来送送你。”念尘说着,把手中的食盒放到江月面前,见女人盯了一会儿,歪头笑了笑,“派你来这种肮脏的地方送我,念尘,别是你那箭没刺中我,洛子羡以此来惩罚你吧。” “江月,死到临头了,你又何必同我逞这一时的口舌之快。”念尘平淡道,目光落在江月发间的那支鹤簪上,眸光暗了一瞬,欲言又止地看向江月。 “少用那种眼光看我,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虽说你那一箭是奔着射瞎我去的,但死到临头了,你大约是我今生能与之说话的最后一人,保不齐,你问的东西我就告诉你了。” 江月漫不经心地说着,念尘蹙眉看着她,许久,叹息道:“江月,我曾劝诫过你。” “那又如何?念尘,行至如今,我从未悔过,自毁其身,也总比毁在别人手中好。”江月淡然道,念尘抬眸,“江月,你可知若你当初未曾害过殿下,兴许他也会让你走上至高之位……” “我自小为殿下奉香,见过殿下平素的模样,江月,他待你,大约是有情的。”念尘平和地说着,江月默然地去听,只待话音落了许久,才慢慢开口,“念尘,你一个和尚,也懂情吗?” 牢房中的水珠砸落,将平静的水泊激起一阵阵涟漪,幽暗闭塞的狭窄空间里,那女人的眼睛漆黑深邃,像夜里的湖泊。 “就算有情又怎样?”到底还是江月先开了口,“念尘,道不同,终究是走不到一起的。” “于我而言,情是能相互给予,能并肩而行。你说殿下于我有情,”江月抬眼看去,轻笑道,“可殿下能给我什么呢?就拿我最想要的东西来说吧……”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127节 江月弯眼笑起来:“念尘,你说殿下会帮我弑父吗?” 牢中静默一瞬,念尘语塞,却见江月轻轻笑起来。 “你看,这就是答案。他兴许会责罚他,却不会帮助我以孩子的身份杀了他。殿下是君子,行仁道,忠孝仁义,知礼明德,他做不出违背伦理纲常之事,可我天生反骨,有仇必报,弑父杀夫!日后所行,也不会是仁道。” 江月道:“他对我有情,可我们道不同,我纵然倾慕于他,可他连我最简单的,最执着的愿望都满足不了,我只能靠自己报仇,靠自己得到一切,我只能……杀了他,自己握住权利。” “念尘,你不必可怜我,我从来没有悔过,成王败寇,我死得其所。”江月苦笑着,“所以……就算重来一次,一百次,一千次,念尘,我还是会杀了殿下……” “道不同,千百次也只是殊途陌路。”念尘垂了垂眸,他这一生之觉得两双眼睛极为吸引人,一双过于无欲无求,一双过于利欲熏心,他之前未曾下过山,未曾见过许多人,只见这两双眼睛,便像是着了魔一样好奇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只可惜这两双眼睛都要消失在这世上了。 念尘惋惜地叹了口气,话已至此,便也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关上牢房的门,他迈步走出,没等走上几步,忽闻身后女子开口,释然中带着自嘲。 “念尘,今生得见殿下,是我之幸,可殿下遇我,却是他之劫。”江月笑起来,那双眼粲然美丽,“于情于理,此世我亏欠于他,若有来世,我再偿还他吧。” 声落,那女人便不再说话了,念尘驻足等了一会儿,半晌,抬脚离去。 今世恩怨今世了,人随风散,待到来世,相知相遇的,又哪里是同一个人。 京都又下雪了。 无边无际的大雪洒落在城中,将满城的繁华染成一片素白。 镇南侯府内,沈银粟正摆弄着前些年自己挖回的草药,离去数年,草药早死了秧苗,不过是盆中的土仍是稀奇难得,她便蹲身松着盆子里的土。 身后砖瓦滑落声传来,沈银粟低着头不需多看,便知这是有人翻墙闯进了院子。 “阿策,你都成名正言顺的了,就不能走正门吗?” “我这不是追忆一下往昔吗。”叶景策说着,抛了抛手中的砖瓦,低眉叹道,“不过也不算白追忆,至少知道咱家这墙已经老成这般模样,今年过年前是该找人翻修的。” “翻修之事日后再议,还是先把院子中的雪扫了,这样厚的积雪,保不齐一会儿谁来又要摔个跟头。” “遵命夫人。”叶景策闻言去屋内找了扫帚出来,沿着铺设的小路将雪扫至两侧,扫至后院,见檐下放着数个箱子,不由得好奇道,“粟粟,这后院的箱子是哪儿来的啊?” “是颜太傅派人送来的,说是咱们俩的新婚贺礼。” “太傅大人何时这般积极了,他不是最喜清静,讨厌与人来往吗?” “大约是如今大仇得报,隐患已除,他放下执念,便也不再困着自己了吧。”沈银粟说着,忽然停下手中的小铲,眼睛眨了眨,侧首向院内喊道,“阿策,怎么过几日去瞧瞧太傅大人吧,所说天枢说他近日精神好了不少,但我还是担心……” “精神好了不少,还担心什么?” “你不懂,太傅大人这些年心中始终有着一个笼子,把自己活活困在那里,如今这笼子打开了,我便怕他这只鸟彻底飞走。”沈银粟说着,突然意识到叶景策安静了许久,连喊了几声未曾听见回应,便随手拿起铲子向着后院走去。 大老远的,沈银粟便见叶景策站在打开的箱子前,似是在拿着一本书看,耳朵不知是冻得还是如何,红得那叫一个醒目。 “阿策?阿策?”沈银粟的声音猛地在耳边响起,叶景策倏然惊醒过来,不等沈银粟完全走近,就把书往背后一藏,脚下一踢,箱子骤然关上。 “在藏什么?”沈银粟眯眼看去,叶景策眼神飘忽,“没……没藏什么。” “还敢撒谎!”沈银粟手中的小铲子倏地亮出,在距离叶景策下颚一指尖的地方威胁着,“阿策,我大老远的就看见你在看东西,怎么,难不成是什么你不敢让我看的东西?” “怎么会呢,夫人。”叶景策笑嘻嘻地应着,把手中的书左手换到右手,余出的一只手亲昵地环着沈银粟的腰,弯身哄骗着道,“夫人呐,这做夫妻啊,要恩爱两不疑,你说说,你怀疑我,我多伤心啊。” “少来,你肯定有事瞒我。”沈银粟将脸瞥向一侧,叶景策见状忙控了力道,将手中的书偷偷扔出院子。 “夫人你看,我手里什么都没有吧。”叶景策在沈银粟面前伸出手来,见沈银粟低头来回翻他的手掌,便容着她看了一会儿,听她小声嘀咕,“你少骗我,你肯定有事瞒着我。” “青天大老爷啊,我叶景策清清白白啊。”叶景策反手握住沈银粟的手喊了一声,被后者瞪了一眼后,故意握地更紧,俯首凑上前去笑着亲了亲她的脸。 “这算什么?”沈银粟歪头看去,“算哄我放过你?” “是啊夫人,饶了我吧,我可没做坏事。”叶景策诚恳地念着,沈银粟被其逗笑,故作严肃地咳了咳,低语道,“好吧,下不为例。” “遵命夫人。” 语落,二人向着前院走去,院内花盆众多,有些早早便被搁置在一旁,想来是很早就养死了一片,叶景策本想着同夫人多说两句话,问问这苗是如何死的,刚要开口,却突然想起自己早些年往镇南侯府送过一群山鸡,这山鸡不但大闹了镇南侯府,还把沈银粟养的草药都吃了。 思及至此,叶景策极为慎重地闭上了嘴。 然而他不张嘴,自然有人张嘴。 “小僧见过郡主。”男子的声音骤然响起,念尘迈过门槛,见了沈银粟于叶景策便是礼节性地一拜。 “念尘大师怎么来了?”沈银粟开口,念尘俯首道,“本是奉命去送一送江月姑娘,谁知除了大牢便遇见了旧时还俗的师兄,便出来小叙,小叙过后刚巧路过镇南侯府,便想着问问二位可有需要帮忙之处。” “镇南侯府本就上了年头,倒也不必大师帮上什么,只待过些日子遣人一并翻修了就是。”沈银粟说着,顿了顿,又道,“大师去看了江月,她可说了什么?” “到是说了些的。”念尘叹了口气,同沈银粟简单说了几句,听其亦是在叹息。 “她这人还真是让人刮目相看。”沈银粟慢慢抬了头,看向大牢的方向,许久,低声道,“如若我与她之间没有血亲之仇,没有背叛利用,兴许我们真的会成为朋友吧。” “只可惜殊途两道,有些缘分注定是孽缘。”念尘摇了摇头,目光突然落在一侧站着的叶景策身上,平静无波的眼睛眨了眨,鲜少划过一丝显而易见的笑意。 “对了,小僧进来,其实还有一事。”念尘说着,眯眼从袖中拿出一本书来,交于沈银粟掌中,随后淡淡道,“小僧方才走过墙下,刚巧被院中飞出的一物砸了头,此物既是从院中飞出,想来是郡主之物,小僧特来归还。” “镇南侯府扔出去的东西?”沈银粟不解地念了一句,不等仔细去看,只见叶景策闪身抢过,急忙要撕。 “阿策!你不许撕!你拿来让我看看!” “不能看啊!粟粟,你相信我,你不能看啊!” “你要是敢撕,你今晚就别想进家门!” “夫人!你饶了我吧!” …… 院中嬉闹声不断,念尘的眉目温和一瞬,敢要抬步走开,便见不远处有侍从急急忙忙地跑来,气喘吁吁道:“大人不好了!罪……罪人江月……在……在牢中死了!” “死了?”念尘蓦地一愣,低眉道,“怎么死的?” “她……她那两个弟弟贿赂了狱卒……想要进去杀她报仇,然后……然后被她反杀了……” “她如今手无寸铁,她那两个弟弟身材庞大,她如何杀得了?” “杀……杀得了。”侍从微微咽了下口水,小声道,“看样子,她大约是掐住了那二人的命脉,拎着那二人的头,活生生撞墙撞死的……” “……”念尘张了张口,沉默一瞬,低低道,“这二人既被她反杀,那她是重伤而死?” “不是……”士兵咬了咬牙,“是自裁,她用她发间的鹤簪……刺穿了自己的喉咙……” 自裁? 耳边的声音似乎停滞了一瞬。 成王败寇,行至末路也情愿死在自己手中吗?或许江月等的并非是洛子羡的赐死,她等的,原本就是这两个欺辱她的蠢笨弟弟去找她报仇,杀了他们,便是她的最后一步。 痴人。 念尘闭了闭眼,终究还是走入了雪中,由着苍茫的白色抹去自己渺小的素色身影。 承德十二年冬,昭炀帝洛之淮于宫中自裁,不日,其兄洛子羡继位,平京都之乱,改年号为兴和,封前定国将军长子叶景策为玄翊侯,封镇南侯之女沈银粟为云安公主,追封叶景禾,唐辞佑为琅琊阁十二功臣之一。帝在位期间,政通人和,民熙物阜,盗贼衰熄,人知自爱,史称兴和盛世。 ——选自《史记·大昭卷·第十二册》 兴和十年,冬至。茶楼中人满为患,叫好声不绝于耳。 “接上回书说,那云郡主回了京,正于院中接待宾客,岂料她那未婚夫阿京小将军竟耐不住寂寞,翻过墙头前来看未婚妻是何等模样。于是那小将军位于假山之后,暗中探出头去……你们猜怎么样了。”说书人抿了抿茶,茶楼内顿起一片催促之声,“说啊,怎么样了!” “那小将军一看,只叹这姑娘真是惊为天人!仙女下凡!” 说书人高声一喝,茶楼中顿起叫好声,满堂喝彩中,二楼处的雅间内探出一只白皙的玉手,指间微微撩开帘子,露出温婉妇人的半张芙蓉面。 “小二,这书讲得倒是有趣,是何人写出的本子啊?” 女子声音轻柔温和,一侧伺候的小二忙躬身道:“回公主的话,是一个名叫清洛公子写出来的。” “清洛公子?”沈银粟低低念了一句,脑中蓦然想起十七年前淮州城内挂着长命锁,一口一个姐姐的少年。 苏洛清,苏洛清…… 清洛公子。 原是位故人。 沈银粟弯眼笑起来,侧首道:“那这位清洛公子如今在何处啊?我想见见他。” “回公主的话,这怕是有些不赶巧了,那清洛公子是携妻儿来的,说是他儿子进京赶考,近几日要陪着买些书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妻儿?”沈银粟闻言一惊,愣怔一瞬又笑开,“竟有了妻儿了,当真是岁月不饶人。” “哎,公主这是哪儿的话啊,小人瞧着那清洛公子也三十余岁了,这样的年龄怎会没有妻儿呢。”小二笑着应道,沈银粟点点头,“是啊,是我疏忽了,还以为他是十四岁时的模样。” 话落,楼下又是一阵喝彩声,沈银粟侧耳听了半晌,只听那阿京日日提心吊胆,只因听了那云公主爱慕自己的消息,便想着化去身份,亲自到云公主身边说自己坏话,指望着云公主先行退婚。 楼下的宾客在笑,沈银粟也在笑。 取下腰间挂着的玉环,沈银粟抬手将它交给身侧立着的小二。 “若他日清洛公子回来,便将此物赠予他,就说我虽无缘参与他儿子的满月酒,但这小辈的礼还是要补上的。” “公主何不亲手赠予清洛公子?”小二接过玉环疑惑道,却见沈银粟站起身来,笑盈盈地向外走去。 “因为时间不够了,我夫君还在楼下等着我呢,我必定是等不到清洛公子回来了。” 沈银粟说着,避开人群走向楼梯口,方迈下一步台阶,便见台阶下,一男子正仰头望着她,面容十年如一日般俊朗,岁月未曾在他的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那目光更沉淀了些许,盯着她,向她伸出手来。 “夫人这听书听得可还满意?” “那是自然。”沈银粟抬眉道,“阿策,你是不知道啊,这书写得可有趣了,里面的阿京小将军为了骗云公主当真是煞费苦心呢!” “夫……夫人,咱们下回要不听别的故事吧。”叶景策讨好地环住沈银粟的腰,见后者眉梢一抬,“怎么?敢做不敢当,听不得自己以前做的混账事?” “我当初就不该告诉苏洛清,让他把这事写成话本子,闹得人尽皆知!“叶景策愤愤嘀咕了句,沈银粟闻言侧首看去,笑道,“说起来,这故人亦在京都,可惜你我无缘与他相见了。” “苏洛清那小子居然来京都了?”叶景策一诧,沈银粟摇摇头,“傻瓜,他如今哪里还是那小子了,他已是个丈夫与父亲了。” “也对,毕竟十几年过去了,他若是不成家立业,只怕跟在他身边的那位窦管家是要急死了。”叶景策说着,牵着沈银粟的手走出茶楼。 正逢冬至,街上的残雪还未化开,街道两侧张灯结彩,人群熙攘。 茶楼外,一架宽大的马车停靠在路旁,其上搁置着众多行李。 沈银粟抬眼看了看马车,又望向身旁的叶景策,弯眉笑了笑,调侃道:“阿策,你可想好了?一旦随我离京,便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了。” “想好了,天地之大,总该去看看。”叶景策笑着将沈银粟抱上马车,立于马下昂首看着她,眉目亦如当初,“更何况是随着夫人同去,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怕夫人路上嫌我烦,别把我半路扔下才是。” “我哪能扔了你呢?”沈银粟俯首亲了亲叶景策的脸,笑闹道,“扔了你,谁帮我提药箱啊。” “可不嘛,而今这义药堂遍布大昭,夫人走到哪儿都是受人敬重的妙手神医,不像我,只会舞刀弄枪,充其量给夫人当个提药箱的小厮。”叶景策阴阳怪气地说着,沈银粟闻言笑出声来,俯身贴着他道,“怎么会呢,你还能当个护卫,当个管家……当个……” “当个暖床的。”叶景策顺势接了一句,眉眼笑开,被沈银粟伸手捂住嘴,“什么话你都敢在外面说。”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128节 “那我下次在屋里悄悄说?”叶景策哼唧了一句,沈银粟放开手来,美目瞪了他一眼,“你还嫌平时说的话不够害臊嘛?也不知你这脸皮究竟什么做的,竟如此无坚不摧。好了好了,不同你争辩了,咱们快些走吧,瞧着这日头,今日怕是要下雪。” “好嘞。”叶景策应了一声,跳上马车,刚握住缰绳,便听不远处传来大喊声,“公主,玄翊侯,请留步——” 话落,一个宦官模样的人气喘吁吁地跑至马车前,见了叶景策,没等开口,先扶着腰猛喘上几口气。 沈银粟闻声掀帘向外看去,见那人涨红着脸喘着气,忙道:“小哲子,你快歇一歇,不必着急。” “公主还是一如既往的体贴啊。”小哲子躬着腰答道,声音却不似多年前那样脆,拖着长调,迟缓又带着些无奈,“其实这路也没多远,不过是人上了年纪,总不如年轻时腿脚利落。再过两年,怕是要改名老哲子了。” “哲公公如今可是宫内的掌事太监,谁敢叫你老哲子,那不是自讨苦吃?”叶景策笑着打趣道,小哲子忙摆摆手,“主子您可别说笑了,奴才那有那威风啊,不过是想着息事宁人,平安度日便罢。这宫中啊,说到底还是平安顺遂最重要。” “说得也是。”叶景策微微颔首,笑眼落在小哲子身上,待他喘匀了气,又道,“哲公公今日过来,所谓何事啊?” “自是来为二位主子送行的。”小哲子说着,拍了拍手,身后一众瑟缩的小太监立刻将行囊拎来。 “今日陛下本是要亲自想送的,只可惜朝中政事紧要,众臣争论不休,吵着陛下要他做个决断,而今陛下正被老臣围攻,怕是赶不来了,故而交代奴才,务必把这些路上用的东西备齐全,给二位主子送来。” “其实我们准备的已经够了,倒也用不到这么多。”叶景策垂眼看了看越来越重的马车,小哲子摇头笑道,“主子便收着吧,这到底是陛下的一片心意,您若不收,他兴许会觉得您怪他没有送行,晚些时候便又要到祠堂里,在大殿下的牌位前骂那些臣子迂腐唠叨,耽搁他时间了。” “说起来,他这些年当真没有辜负大殿下的信任,将这天下治理得很好。”叶景策闻言笑起来,小哲子躬身道,“那也是因着二位主子的帮助,而今两位主子虽然离京,但先前培养的弟子们亦可独当一面,是大昭栋梁之材。” “你呀,还真是能说会道。”叶景策淡笑一声,眼见时候不早,便也不做寒暄,拉紧了缰绳昂首道,“好了,我们要走了,若真有一日陛下他需要我,只需一道诏书,届时我们自会归来。” “是。”小哲子躬身,抬首,却察觉到鼻尖染上一丝凉意,再抬头,只见纷纷扬扬的雪花从空中洒落,竟是又下起了雪。 “这京城的雪啊,总是缠缠绵绵的下个没完。”沈银粟抬手接过雪花,轻声叹了一句,叶景策闻声笑起来,“这样的冬日,就该寻个热闹的地方,一壶酒,一盘肉,好好听一听江湖上的故事。” “时间不早了。哲公公,我们有缘再会。”叶景策说着,一扬鞭,马匹发出嘶鸣,抬步向着城门的方向远行。 “主子,主子!您稍等啊,奴才话还没说完啊!陛下还让奴才给公主带一句话呢!”小哲子大呼着,却见马车快步远去,只留下他落在空中的隐约声响。 “陛下让奴才告诉公主!当年……当年师兄们的事,是他对不住她!” 声落,马车已然行远,飞扬的落雪中,无数人与马车擦肩而过,年迈的妇人,娇俏的新妇,意气风发的儿郎……和牵着孩子与夫人的,带着长命锁的中年男子。 风掀开帘帐的一角,中年男子匆匆略过一眼,蓦然愣怔在原地。 “爹,你怎么了?” “是啊洛清,你怎么了?” 两声询问下,中年男子摇了摇头,笑着叹道:“没什么,只是恍惚间似乎看到故人了。” “故人?何时的故人?”妇人疑惑,男子愣怔一瞬,思绪半晌,慢慢笑开,“许久之前的故人了,我同他们相见时,他们也才不过二八年华,整日吵闹得紧。” “那要追上去看看吗?” “……不必了,人生在世,分分合合自有定数,有时候一次的相逢,哪怕是擦肩而过,也已是莫大的缘分和幸运,又何必执着于驻留。”男子平和地笑了笑,目光从马车上收回,随即握住身侧妇人的手,“走吧,儿子还要背书呢,你也累了一天了,早些回去,我去做饭,咱们一家三口吃了,也好早些休息。” “好。” 妇人的声音淹没在街上的喧哗声中,回首探去,见那马车泯然众人间,不见踪迹。 城外,寒风凛冽,雪雾弥漫。 茫茫之中,沈银粟回首凝望,见都城巍峨,城门斑驳,犹似十七年前,雪中初见。 满京盛华。 恍然如梦。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啦啦,终于写完了!期待这一天许久了!谢谢大家的支持,其实这本书的数据蛮不好的,如果没有你们,我根本就写不完这个故事。 我每天都在想,它怎么会这么长啊!越写越多,越写越多,许多角色本来是不存在的,但某一天,某一瞬间,他们的故事突然就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觉得我们是有缘的,所以我决定给予他们生命,让他们也存在于书里,但他们的生死与经历却是在出现在我脑海的一瞬就已经定下来了。 谁为道死,谁为情亡,因果循环,求仁得仁。 我想给每个人一个完整的故事,一段独属于自己的高光,但事实证明,没有那金刚钻,咱就揽那瓷器活,结局就是,我发现我根本写不完,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这样了,我一定有自知之明qaq 由于我过签的非常突然,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存稿,断断续续,在后期更是因为初入职场,忙得分不开身,经常几天不更,谢谢我的宝贝们没有放弃我,我都记得你们的id,我爱你们啊!!!你们都是我第一个孩子的干妈!!!干妈们!来!我敬你们一个! 这是我的第一本书,在文笔和剧情分配上还是有很多不足的,一直以来谢谢大家的包容,我也会不断改进和加强,至于断更问题,我下次开书一定会备好存稿的!我吃一堑长一智! 然后捏,嘻嘻,不要脸的带两个预收,希望大家多多支持! 现言的《笼中之欲》,是犯罪爱情的题材,不长,主言情,女主和男主是疯批x圣人,是浪荡者钟情,高尚者沉沦的故事。 古言准备写《帝后书》与《宿敌今日也没臣服》,前者是世家女x不得宠的皇子,蓄谋已久x先婚后爱x相爱相杀,彼此互为权力棋子,却在棋局中动了心。爱情与家族的纠葛,主打酸甜,he,两个嘴硬的人谁都不肯先承认自己动心。 《宿敌今日也没臣服》是纨绔世家女x前朝太傅,宿敌x相爱相杀x先睡后爱,he。是目前写完这本的姐妹篇,讲的是上两代的故事,可能会有一些角色客串。 此外!虽然目前正文已经完结,但是会有一些番外陆续更新,目前已经构思好的是两个前世番外,一个老一辈们的番外,和一个段子番外,大家可以期待一下,么么。另外,如果大家有喜欢的某个角色也可以在评论里说,我也会把他们的故事当做福利番外写出来。 之后这本书可能之后会改个名字,初步拟定为最后一章的《故梦京华》,但是我是起名废,大家要是有合适的也可以给我提一提。 最后!再次感谢宝贝们的支持!我们下一本书再会!记得过几天来领红包! 第148章 番外(前世) 传说有云:从前有座山, 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小神仙,小神仙说, 虔诚的人可以实现一个祈愿……” 守山的小妖摇头说着,看向对面巨石上坐着的一身山青色襦裙的少女,只见少女三心二意地听着, 一双杏眼打量着山中的野果, 只等她说完, 才忽然回过神来, 好奇道:“世间之人当真是这般说我的?” “那是自然,我还能骗小神仙不成?”小妖说着,迈步跟上站起身的姑娘, 一双圆润小巧的眼睛紧盯着姑娘露出的雪白脚踝, 跟着那脚步亦步亦趋,顺着山路向上走。 山间薄雾弥漫,雨色空蒙,姑娘低头数着台阶, 一步一念,乌黑的长发紧贴着白皙脸颊, 湿漉漉的, 仿佛带着山间的寒露。 “他们怕是说错人了吧。”姑娘开口, 声音清亮婉转, “只有师父是神仙, 我不过是他带着身边的凡人, 如何能被称为小神仙?” “小神仙天赋异禀, 以小妖之见, 您飞升不过时间问题。“小妖谄媚地挥动着翅膀, 一双圆润小巧的眼睛不断眨动着,见姑娘认真地摇了摇头,开口道,“飞升之路何其困难,小蝶,你莫要恭维我了,快帮我引路,我还要回去给师父护法呢。” “唔,珟珟好无趣,好死板,都不能多陪小蝶玩一会儿。”小妖暗自嘀咕着,背后蝶翼煽动,飞过姑娘身边,沿着石子路向上引着。 无道山上常年浓雾,民间传言云山雾绕间藏着世外之境,住着神仙道人,然而只有山上只人才明白,雾中神仙只有一位,余下的不过是求道的三千弟子。 风声摇曳,树林响动,斑斓的光晕弥漫在山顶的浓雾之中,钟声震荡,浑厚悠远,是仙人破境的梵音。 山间细雨蒙蒙,姑娘闻声步伐更快了些,口中呼出的气息在雨丝中散落成淡淡雾气,小巧精致的鼻尖泛着浅浅红晕,衬得一双杏眼灵动娇俏。 “要快些了。” 姑娘方低声念了一句,忽听林间躁动,似有孩童的哭泣声。 这仙山之上哪来的孩子? 姑娘止住脚步,环顾四周,见身前的小妖不解地转身看来:“珟珟,你怎么不走了?” “小蝶,你没有听到吗?”姑娘蹙眉道,“这山中有孩子在哭。” “怎么会,你听错了吧?我怎么没听见?”小妖竖起耳朵,快速地探听片刻,不等回身应和,便听身后银铃作响,竟是姑娘突然转身向山下跑了过去。 浓雾弥漫,雨打石阶,银铃声在山间回荡,姑娘额前的碎发被打湿,山青色的布衣染上水汽,一双雾蒙蒙的黑瞳紧盯着雨中,直至看到那倒地的血色身影,才缓缓放慢步伐。 山脚下,玄衣少年瘫倒在地,浑身浴血,宛若恶鬼,漆黑眼瞳茫然地望着落雨的天,听闻脚步声,瞳仁微微一动,双手不自觉地护住怀中嚎哭的女婴。 “你是谁?”少年挣扎着开口,抬眼望去,但见那一袭山青的姑娘肩背药篓,脚踏木屐,腰间挂着根金绳,绳上串着玉铃铛,铃铛在风中叮当作响,姑娘在雨中垂首静望。 “传说中,山上有神仙。”少年声音发抖,“你是神仙吗?” “我不是神仙。”姑娘蹲下身,一双眼黑白分明,“但我能救你。” “能救人的,就是神仙。”少年开口,声音嘶哑,“信徒阿璟向神祈愿,求神明救救我的妹妹!” 少年声落,姑娘周身金光隐约浮现,猛地点了点头后,姑娘顿了两秒,忽而又摇了摇头。 “阿璟,我可以救你妹妹,但你不能再叫我神仙了,那样冒犯师父。”姑娘咧嘴笑了笑,抬手指向自己。 “阿璟,我的名字叫珟,旁人都叫我珟珟,你可要记住了。” “我记住了。”少年点头,青衣姑娘站起身,随手将风化作树叶,叶哨声在林间响起,有巨大的白鹤从山顶的云雾间冲出,于云霄中飞落至二人脚边。 “走吧阿璟,同我回家。” 姑娘声落,少年沾血的长睫微微颤了一瞬,挣扎片刻,将污浊的手搭在姑娘白皙温暖的掌心手,合目,耳边尽是风声。 无道山上已有数百年没有凡人入内,若说唯一一个例外,还是无极仙人从山下救回的女婴,被无极仙人起名为珟,想来是因家中穷苦被弃,未曾想竟因祸得福,无故捡了这成仙的机缘,成了仙人养育的孩子。 而今这唯一的凡人,居然又捡了两个凡人进山。 此话一出,山中顿时热闹起来,无数道人精怪结伴去姑娘的院落前窥探,却见她在宅内忙碌几日,将院中养着的奇珍异草摘了个精光,一股脑地熬给了那个凡人。 “咱们无道山真是出了个败家子啊。” “一个凡人,寿命不过百年,珟给他用这么多滋补的仙丹又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一死?” “啧啧啧,你们就别怪师妹了,她没下过山,第一次见凡人,自然新奇,把他养的长寿些,多玩上一玩,这也正常。” …… 林间议论声纷纷,众道友探头望着,却见屋门动了动,姑娘从门内迈出,转身迈入一侧的仓库,不多时,便扛了一把巨大的斧头出来。 “那可是师父的惊天斧啊!” 众道友暗叹一句,下一秒,便见姑娘高举起泛着金光的斧子,朝着院中的干枯柴火劈去。 一声碎裂的声音响起,随之而来的是柴火,木桩,地面……发出的崩裂声,躲在丛中的众道友尚未反应过来,只听身边的树嘎吱一声,直接拦腰折断,将众人死死压住。 “暴殄天物!”道友怒骂一声,话音刚落,便听不远处传来陌生少年的声音,平和低哑,“珟珟,你在做什么?” “在砍柴啊。”清亮的女声响起,对面少年的话中透着淡淡无奈,“珟珟,砍柴不是这样的,我来吧。” “为什么不是这样的?”姑娘歪头不解道,手中的斧柄被少年拿走,她站在一旁蹲着看,一句接一句地问,直至将少年问得没了话,才不满地抬头看去,“阿璟,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了?是不是嫌弃我问题太多,太笨了?” “没有。”少年摇头,“不过是不知道怎么回答罢了,砍柴烧火不过是凡人最基本的谋生手段,并无什么深意技巧而言,更没什么典籍秘法。” “那你就是嫌我的问题奇怪了?”姑娘坐至一旁的木桩上,托腮看去,见少年摇了摇头,垂眼道,“珟珟山中修炼,时常辟谷,不会砍柴烧饭也是常事。” “那……那是自然……”姑娘心虚一顿,合目傲然道,“我自是为了修道,时常辟谷,碰不得凡间烟火气的。” 姑娘话落,故作严肃地盘起腿,闭目默念起道法来,少年回首看去,一双晶亮的黑眸落在姑娘脸上一刹,又慢慢垂下,转身继续砍着柴。 劈完了柴,少年抱着柴火走入屋内,众道友远远看着,只见不多时,那烟囱内便飘出屡屡炊烟,素来云雾缭绕的清冷山间,竟头一遭有了烟火气。 “大忌啊大忌!”道友念叨着,见少年端着碗筷从屋内走出,站至盘膝而坐的姑娘身侧,拿着扇子扇了扇饭菜,香气弥漫出来,少年声音淡淡,“真可惜,小神仙辟谷。” “对……我辟谷……”姑娘合目,咬牙应了一声,抿唇咽了咽口水,少年弯腰盯去,浓墨似的眼中露出些许笑意,瞧了一会儿,直起身,“既然如此,那我便将锅里的倒了吧。” “你!你个败家子!不能浪费粮食!”少年刚走出一步,身后姑娘顿时出声,紧闭的杏眼微微睁开一只,眸中露出勉为其难的神色,“为了不浪费,我就纡尊降贵吃了吧。”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129节 声落,起身抢过少年手中的碗,坐在桌子的一端埋头吃了起来。被抢了碗的少年立在原地愣了一瞬,随即也转过身,静静坐至姑娘的对面。 “好吃吗?” “好吃!比我师父让我吃的菜叶子好吃多了!”姑娘含糊地答着,对上少年噙着淡淡笑意的眼,微微顿了一瞬,有些窘迫道,“世人求神还要三拜才显虔诚,你请我吃饭,怎么说也该先请三次啊……” “好,我知道了,下次一定请到你满意才是。”少年闻言笑意更甚,歪头对姑娘道,“若说虔诚,你们如何来辨别祈愿之人是否虔诚?” “自然是去看他的心。”姑娘停住筷子,郁闷道,“不过问心之术,只有我师父和还玉师兄会,我是不会的。” “问心?”少年道,“如何去问?” “看他的眼睛。”姑娘认真道,少年骤然一笑,“那你要不要试试去问我的心?” “你的心?”姑娘闻言一愣,杏眼连眨了几下,认真对上少年的黑瞳,仔细瞧了许久,才小声试探道,“阿璟,你的眼里都是戒备和痛苦,你从哪里来?你的心中装的是那里的人吗?” “我从凡间来,心中装的是世间凡人。”少年应道,姑娘眉头不解一皱,“可世间安乐,你何故如此痛苦?” “如何安乐呢?小神仙?”少年自嘲一笑,灿然又悲戚,“凡间三千六百国,连年战乱,生灵涂炭,日夜征伐,不见生机。” 第149章 番外(前世) “师父!我要下山!” 姑娘脆亮的声音响起, 对面闭目养神的白发老者被吓得一震,胡子一抖,睁眼道:“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师父!”姑娘又是一喝, 见老者睨眼看来,忍不住内疚地缩了缩脑袋,小声道, “阿璟说了, 山下黎民受难, 我等作为修道之人, 不应该下去帮一帮吗?” “现在不是你下山的时候!”老者吹了吹胡子,侧目看向一旁默然站立的玄衣少年,微微眯眼, 转头同姑娘道, “珟儿,这儿没你的事了,下去泡茶吧。” “师父!” “再多说一句,罚你十日辟谷!” 老者低声一念, 姑娘忙闭了嘴,挤眉弄眼地对着少年瞧上一眼, 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走出了房门。 屋内, 顿时只剩下老者与沉默寡言的少年。 意味深长的目光在身上游移, 老者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少年, 手中捻着一捋白须, 良久, 摇了摇头, 发出一声叹息。 “就是你用了我的惊天斧砍柴?” “小子无知, 不知那是神仙的法器, 还请仙人责罚。”少年不卑不亢地躬身请礼,听头顶仙人长吁一口,淡声道,“此斧并非凡人所能托举之物,除非,那凡人身负帝王之运,有龙脉护身。” “小子。”仙人捻须道,“你是何人?” “璟。”少年声落,仙人狭长眼尾眯起,慢声道,“凡间三千六百国,我曾游历其中,闻一国名为昼,其国富饶,遍地黄金,满山玉石,王有一子,出生之时,山间玉石流光四溢,将黑夜映如白昼,故王赐名——璟。” “仙人博闻,知我昼国,实为我昼国之幸。”少年开口,一双漆黑的眼睛向老者望去,见老者指尖把玩着玉串,眉头下意识一蹙,朗声道,“请仙人救救我昼国!” “世间三千六百国,自有诞生与消亡,天下大同本为顺应天命。”老者声音轻缓,“燕璟太子,你又何必与这天命相争?” “若这世间国度必有消亡,那为何消亡的不是别国,偏偏是我昼国!”少年朗声一喝,山间白鹤顿时惊飞,山顶的钟声忽而响起,悠远绵长的声音在山顶回荡,老者沉默地听了片刻,一双浑浊的眼再次看向少年,无悲无喜,只是感叹。 “燕璟殿下,如您所愿,昼国命数并未断绝,它仍旧残留于世。” “在何处?” “就在此处。”老者慢慢起身走来,指尖点在少年的眉心,垂目看去,对上一双澄澈的眼,“燕璟殿下,王朝的存亡本为天道一环,世间气运自有其更迭交替,神仙本不应插手,只是无道山百年未有凡人闯入,你既能破山下屏障,走到我面前,想来是天意使然,让我救这昼国的最后一丝运数,故而,我愿教你法术,让你一人可抵千军。” 仙人声落,少年的目光骤然亮起,俯首行礼后,却听头上声音悠悠,犹似惋惜。 “仙人何叹?” 少年扬首,目若朗星,见老者眸光垂落,沧桑难言。 “燕璟,你能拿起惊天斧,是有机缘在身,若抛却凡尘,一心求仙,是注定的飞升命格。”老者道,“你当真执意入俗世?” “昼国百年基业,皆为祖辈浴血而来,父母生我,百姓养我,如今昼国被别国践踏掠夺,我如何能袖手旁观?”少年叩首道,“枉费仙人指点,璟,甘愿入俗世。” “此为命也。”仙人道,猛一挥袖,少年顿觉头晕目眩,再一睁眼,却已经被送出数百米外,整个人被高高地挂在树上,稍微一低头,正对上树下姑娘笑吟吟的杏眼。 “呀,阿璟,你既然都被师父扇到树上了,不如帮我摘个桃子下来吧。” 树上的桃子多,个个都又大又甜,燕璟练枪的时候无聊,每一侧目看去,就能看见姑娘坐在树杈上啃桃子。 “阿璟呀阿璟,你练这么久,我每天陪着你,要吃掉好几个桃子的。”姑娘的声音从树上传来,燕璟抬头看,见她斜斜地靠在树杈上,杏眼弯弯。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你的师兄们玩一会儿呢?”少年询问的声音落下,顿见一个桃核飞来,直直打在自己的头上,抬眼,姑娘不满地望下来,歪头道,“你个没良心的,我好心陪你,你竟还想赶我走!” “珟珟,你当着是在陪我?” “那当然了!”姑娘心虚地移开目光,暗道绝不能将师兄们嫌弃自己散漫的真相说出,于是更自信地点点头,扬眉道,“不是陪你,难道是陪这棵树?” “……那还是陪我吧。”少年眨眨眼,咧嘴一笑,见姑娘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开始抱怨起树上寥寥无几的桃子。 “阿璟阿璟,树上的桃子要没了。” “那明日就去偷几个师兄的。” “那要是师兄的也没有了呢?” “去抢后山的猴儿的。” “那若是猴儿的也没有了呢?” “那……”少年语塞一刹,姑娘瞬间笑出声来,从树上轻盈跃下,带着一身的落英跌在他慌张敞开的怀里,对着他殷切道,“阿璟,你该说带我去山下买,我还没在山下走动过呢。” “山下有什么好?到处都是战火,你不会喜欢的。”少年把姑娘轻轻放下,他知她久居山中,不知男女大防,却还是有意去看她的耳朵脸颊你,试图寻找到一丝异样的红,好让自己发烫的脸显得没有那么狼狈。 “阿璟,那不一样的。”姑娘全然没有注意到少年的眼神,她绕着他嘀咕着,笑语晏晏,“阿璟,人活一世呢,是要看一看世间的,我听说凡间的皇宫可好看了,大气恢宏,巍峨辽阔,我还听说凡间的嫁人时要穿凤冠霞帔,红彤彤的,特别喜庆,还有还有,什么乞巧节,上元节,春节……凡间有趣的事多着呢!” “阿璟阿璟,师父总不让我下山,我估摸着他是担心我太弱,被山下的精怪吃了,若你有朝一日练成了这枪,你带着我一起下山好不好,我们搭个伴?” 清亮的嗓音响起,燕璟骤然被姑娘扑了个跟头,一树桃花下,他被她摁倒在地,束起的长发猝不及防地散开,沾染上一地花香,那姑娘的手抵在他胸口,双目紧盯着他微微滚动的喉结,眼神好奇又干净。 “阿璟,你身上好像在泛红诶,而且还有些烫,你是不是生病了?” “我……我没有!好珟珟,你先去吃桃子,你你你……你先别管我了,我要去找仙人了!” 少年声落,快步起身跑远,留下身后姑娘不解地眨了眨眼,无聊地往地上一趟,目光呆滞地望着天。 “当一个无用的神仙好无趣啊,阿璟呀阿璟,你快些练,带我看看那俗世吧。” 姑娘一叹,就这样望着天,直至那枝丫的繁花落下,树杈上落了寒鸦,枝上凝了积雪。 春去秋来,她没有去数那是几个年头。 枝头的雪是在某一日,被少年的一杆银枪震落的,她手中的地瓜倏然间滚落在地,一双杏眼就那么直直地望着她,盛满了风雪的眼里流露出喜色。 “阿璟!你练成了!你可以下山了!” “对!我可以下山了!”少年一笑,抬眼同姑娘道,“珟珟,我先去找仙人辞行,晚些时候回来找你!” “好,那你别忘了带我一起下山!”姑娘弯眼笑起来,见少年快步跑远,也赶忙回去屋内收拾行囊。 她是半个小神仙,寻常俗物不过信手拈来,于是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把东西都收拾好了,独自一人坐在山头等人。 山中的道友来了,见姑娘托腮在笑。 “师兄,我要去山下看看了,回来给你带糖葫芦。” 山中的精怪来了,见姑娘百无聊赖地在攥雪球。 “小妖怪,我在等人啊,等我和他下了山,回来给你带熟牛肉,让你知道熟肉比生肉好吃。” 姑娘等啊等,却不知山中小屋内,少年站在白发老人的面前,一双漆黑的眼静静望着老者,长睫轻颤,笑容苦涩。 “燕璟殿下,你当真要带珟儿下山吗?”老者垂眸,指了指山下,“她的机缘在山下,她的劫数,亦在山下。” “若我带她下山会如何?” “神魔一念间。”老者叹道,“成,则白日飞升,败,则万劫不复。” “若她留在山上呢?” “终生不得机缘,虽不能成仙,寿命却远超凡人,可保百年无忧。” 老者话落,少年点了点头,垂首良久,忽而一笑,轻声道:“这世上没有比命更珍贵的东西,我只愿她长命百岁,一世无忧。” “璟,拜别仙人。” “去吧。”仙人叹道,身侧白衣男子闻言,迈步走上前去相送,少年被其送至山间,抬眸,见那白衣男子长身玉立,发间别着支鹤簪,眉目间慈悲温和。 “阁下何人?” “还玉。”白衣男子声音很淡,少年闻声方要答话,却听遥远的北方传来肃杀的号角声,狼烟与战火一同席卷着半边的天空。 凡间又开战了。 少年眉头一蹙,快步向山下跑去。 玄色的衣角隐没于漫天雪白之中,身后的不远处,白衣男子默然伫立着,直至身后有了呼吸的声音,才慢慢垂眼,轻声开口。 “师父,这就是你想让我看的吗?” “是啊。”老者叹了口气,“天道无法改变,事物的消亡自有其定数,而凡人不过是这定数的一环,他们以自身践行天道,却又浑然不知,以为自己可以改变。” “还玉,昔年天道父神问你,何为神,如今你在凡间游历数载,可有答案?” 老者的声音缓慢冗长。 风雪落下,回应的,却只是漫长的沉默。 第150章 番外(前世) 修道之人, 最不畏惧光阴,于神而言,凡人百年, 也不过是须臾之间。 无道山上又是几度春秋,人人都将凡间的战争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却未曾注意到当年天真稚气的少女已出落地亭亭玉立, 而今的神庙内, 终于有了她的一席之地。 凡间传言, 庙中仙子的眼睛可以看透一个人的心, 知他真心与否。若他真心,仙子便会在庙前现身,许他一个愿望。 庙内的香火常年络绎不绝, 一个又一个头磕在地上, 求财,求权,求着富贵与平安。 姑娘在山中守了七年,她当年被人欺骗, 遗落山中,被山上的道友与小妖嘲笑, 众人嘲讽之余, 眼见着姑娘突然间发愤图强, 竟安心学起了道法, 不过几年便学会了识心之术, 守在了祈愿的庙中。 姑娘听了一日又一日, 她听那烧香的妇人说山下连绵的战火, 说那一望无际的血海, 说不得归家的游子, 说乱世中杀伐果断的昼国太子燕璟。 “这男子的嘴啊,就像骗人的鬼,当真信不得半分。”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130节 妇人捧着赐下的护身符离去,余下姑娘坐在挂满红绸的树下煮着茶水,路过的蝶妖趴在屋檐上看,歪头打趣着姑娘。 “珟珟,你这样感叹,别是心中还挂念着那小子。” “我才不会挂念他呢,不过是见这妇人诚心,想起自己也被不诚的人骗过罢了。”姑娘低眉应了一声,抬手将茶倒入杯中,见杯中女子已然退却曾经的稚气,不免有些忧愁地蹙了蹙眉,抬眼,望向蝶妖。 “小蝶,你说我若不遇机缘,一生不得飞升,是否会同凡人一般生老病死,最后化作一捧尘灰?” “小神仙害怕生老病死?” “有一点吧。”姑娘盯着杯中倒影小声道,“你们可以青春永驻,我却要独自一人苍颜白发,躯壳腐朽,直至化作黄土。” “珟珟不想死?”蝶妖道,姑娘点了点头,片刻,又摇了摇头,“我只是害怕一个人面对生死。” 姑娘声落,蝶妖不解地飞落到地,方转了转眼,想要开口安慰,便听山下地面震动,有千军万马般的践踏之声。 大约是又有军队路过了。 蝶妖轻声嘀咕一句,飞身去望,只见山下黑压压一片,为首男子的面容虽有几分熟悉,但身上的血腥与杀戮之气却极为陌生。 此乃仙山,何曾有过一身杀气之人。 蝶妖摇了摇头,只道自己认错了人,眯眼向男子看去,见那男子率大军在山下伫立良久,一双漆黑的眸紧盯着山上,许久,从马山跃下,抛却身后的大军,一步步向山上走来。 山脚下的庙宇不过一间草屋,檐角处悬着泛黄的铜铃。山风掠过,男子站至草屋前,仰首望着草屋后的群山,却是久久伫立。 “原来又是一个祈愿之人。”蝶妖嬉笑地叹了一声,转头看向姑娘,“珟珟,你猜这人可是诚心信奉神明?” “即是从血雨腥风中杀出来的人,必然不怕恶鬼索命,因果报应,既然如此,又怎可能诚心信神?” 姑娘淡笑着摇了摇头,听身侧蝶妖轻笑了声,伏在耳畔期待道:“这人进去上香了,珟珟你很快就知道他是否诚心了。” 蝶妖声落,姑娘微微闭眼,破庙内的神像在一瞬间泛出浅淡金光。 蒲团上,玄衣男子叩首三拜,起身,香火敬于神像之前,香灰簇簇落下,未燃尽的火光灼烧在男子的手背,疼痛蔓延的一瞬,山顶的钟声乍然响起,浑厚冗长的声音一遍遍回荡在群山之中。 乌云吹散,日光洒落于庙前,树下瞌目地姑娘身形在刹那间消散,化作云雾凝形于庙前。 神明聆听到诚心,愿许诺信徒一个愿望。 姑娘山青色的裙角扫过一地落英,望着蒲团上的背影,缓步走近,直至站在了门口处,影子被缓缓拉长,与男子的影子重合在一起。 “尔心诚恳,有何祈愿?” 女子轻飘飘的声音落下,那双平淡的杏眼静静向着蒲团上的身影望去,却见那身影闻声一怔,竟是错愕地回过头去。 天边的光慢慢投落在狭小破旧的屋内,一室弥漫的黯淡尘灰中,淡金色的光晕落在男子清亮的瞳中,碎光粲然,宛如耀金,他定定地回首望着,在窒息沉默的缝隙里,不可思议地呢喃出一声她的名字。 身后的树在沙沙作响,姑娘愣怔地站在木门前,眼睛眨了又眨,眸中委屈划过一瞬,转瞬便是厌恶与厌弃。 “我今日怕是看走眼了,一个骗子,哪里来的诚心!” 说罢,那被笼在霞光中的纤细身影向后微微退去一步,见蒲团上的男子起身走来一步,忙转身跑去,未等隐没身形,便觉袖口被身后之人拽住,那大手擦过衣袖,紧紧握住她的腕子。 “珟……” 话方出口,一声脆亮响起,姑娘扬起的手骤然落下,一双杏目定定望着面前微微怔住的男子,声音委屈又沉闷。 “你个骗子!你回来做什么!” “我……”燕璟语塞一瞬,一双长睫轻轻垂落,声音淡淡,不辨神情,“我从山下路过,就想着……回来看看。” “你有什么可看的?这里又没有你难舍之物,不过是你骗人的地方罢了!何必来追忆!”姑娘声音清亮,见男子的脸色有些发白,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攥紧,一双眼藏着莫名的固执与阴郁。 “你快走吧,这里不欢迎你!”姑娘咬牙道,“我也不想见你这个骗子!我讨厌死你了!” 山间的鸟雀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听,吵得人心烦躁,姑娘怒瞪了面前人一眼,转身便走,方迈出步去,却觉那攥着自己的手猛地发紧,倏地将她拉了回来。 他的力气比数年前大了太多,一身的杀伐之气,裹挟着炽热与张扬。 “珟珟,我没想骗你。”男子的声音低低,双目坦然地望过来,殷切澄澈,“我只是害怕……我怕你随我下山,不见机缘,而见劫数。” “笑话,这人的劫数与机缘那是天定,岂是你说能躲就能躲的?”姑娘闻言苦笑出声,微微抿唇,故作不在意道,“阿璟,你若是不想带我走,便直说,何苦以这样的理由搪塞我,我虽说不及师父和师兄那般宽容大度,但也算明事理,若旁人厌弃我,我也不至于缠着不放……” “我没有厌弃你!” 姑娘话音未落,男子突然发声,一双剑眉紧拧,黑瞳望向姑娘惊诧与不解的眼,犹豫一瞬,慢慢抬起手臂,俯身,将姑娘抱在怀中。 “你这是做什么?” “这是凡人表达喜爱的方式。”那声音轻轻,试探中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珟珟,庙中神明可窥探世人真心,你若有心想窥,该见我心中思念为真。” 男子声落,钟声震荡,是为真言之意。 神明面前,哪敢有半分虚情。 那钟声回荡至山间的每个角落,一遍遍地回落至姑娘耳边。她未曾被凡人拥抱过,曾以为他们的身体也与道人般轻盈飘渺,而今才觉,这身子坚实真切,带着俗世的温暖与热烈。 “若思念是真,若喜爱是真,你该懂得尊重我的。”姑娘的眼睛慢慢地眨了眨,拧眉道,“你该把一切都告诉我,让我自己选择道路,而不是替我作出决定。” “是我之错,我自当向你赔罪。”燕璟躬身,声音一丝不苟,“昔年神仙曾言,珟者,缘劫皆在山下,成,则白日飞升,败,则万劫不复。而今我再问,珟珟,你作何选择?” “若我现在还说想要下山,阿璟,你该不会又把我扔下吧。”姑娘质疑声落,男子眉眼柔和下来,眸中噙着笑意。 “我哪能又将你扔下?若你愿意,天南海北,纷扰俗世,我们一同去看。” “说话算话?”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男子应下,姑娘谨慎地睨了他一眼,慢慢的,唇边带了一丝笑意。 “那……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去泡一壶师父最爱的茶,一会儿好去和师父说情。” “好。”男子颔首,见姑娘快步跑回山上,腰上铃铛叮当作响。树叶婆娑,沙沙晃动,那藏在林中的脚步声在姑娘离去后响起,轻盈缓慢,如一阵虚无的风。 “燕璟殿下,你何故回来?”老者的声音响起,男子不需回首,便知那人就在自己的身后,浑浊而苍老的眼紧盯着他,沉寂又淡然。 “神庙之内,只见真心。”男子的声音很轻,唇角噙着丝笑,“您既是神明,想来该知我跪在蒲团之上,心中所求为何。” “你求,见她一面。” “本只是路过一拜以解心中思念,不曾想上苍垂怜,竟成全了我的妄想。” “此为命数。”老者轻叹一声,声音冗长,“只是缘劫之事,我曾同你说过,你又何故……” “昔年选择,大错特错,抉择应在她,而非我。”男子淡声应着,老者朽木般的指尖捻过白发,“那你可想过一旦山下应劫,你该当如何?” “不会有这一日的。”男子从容开口,“一旦下山,她所遇的只会是成仙的机缘。” “这是何意?”老者目光微微一顿,见男子咧嘴笑了笑,眼神却坚定得可怕。 “昼国已然复国,既然成仙需得功德千万,香火供奉,那我便倾举国之力,为她燃起香火,累万千功德,助她白日飞升!” 【作者有话要说】 余下番外部分会以福利番外形式免费发放,谢谢大家的支持,欢迎大家来专栏看看预收,祝点收藏的宝贝暴瘦暴富哦,么么。 预收文:《恶女人设崩坏系统》 求收藏qaq 么么 疯批嫡女x阴暗庶子 青梅竹马|纯恨夫妻|强娶豪夺|烂人真心 温衔玉一直知道自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她与兄弟斗,与父亲斗,与仇家斗,不择手段地斗了一辈子,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死得轰轰烈烈,大快人心。 再睁眼,温衔玉回到了自己十六岁那年,一个名为ooc系统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这才知道,自己所有的失败,只是因为她是一本书的恶毒女配。 但这次不一样了。 系统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 “宿主,只要你完成任务获得积分,我可以满足你的一切愿望。” 温衔玉挑了挑眉,没说话,拿剑就要去杀了书中原定的主角。 然而—— “滴滴滴,系统任务,帮助女主获得财富。” 温衔玉冷笑着断了女主财路。 【系统:积分-50】 “滴滴滴,系统任务,帮助女主偶遇男主。” 温衔玉点点头,连夜暗杀男主。 【系统:积分-300】 …… 系统发出尖锐爆鸣:啊啊啊啊!!你真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那当然了。 温衔玉徐徐抬眼,眼中透露出微不可察的寒意。 真可笑,一个不人不鬼的系统,还想通过发布任务来主宰她的行动与命运,简直异想天开。 不过,她不介意骗一骗它,来当一当大善人。 但前提是,她需要一把刀,来代替她杀掉所谓的主角,保全她的性命。 门外细雨,祠堂寂静,温衔玉在那排林立的牌位前转身,却猝不及防地撞上那人的目光。 是她那该死的竹马,她那讨人厌的未婚夫。 他站在廊下阴影中,含笑望向她,狭长的眼中是她读不懂的情绪。 ……莫名其妙。 她愣了一瞬,片刻,缓缓地勾起了唇。 也许……她找到那把可以利用的刀了。 —— 谢晏浪荡半生,自知卑劣狠厉,注定不得善终,只是他没想到,在他死后的第三年,温衔玉居然会为他报仇。 他青梅竹马的妻子,一向怨他,恨他,利用他。 他同她纠缠算计了一辈子,到最后,却只肯在将死之际盯着她的眼睛,试图分辨那是落下的雨,还是她为他流下的泪。 她的爱或许曾经生长过,否则她怎么会去报仇,怎么会倒在血泊之中。 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131节 在温衔玉死后,谢晏毫不犹豫地同意了那个交易。 那个名叫ooc系统的怪物,跟随在他的灵魂身边,给了他重活一次的机会。 他知道他们书中注定的悲剧,也知道系统的存在操纵着他可笑的命运。 但他还是想要见到她,想破开这既定的命数,毁掉这操控的系统,为她,也为自己谋一线生机。 江南烟雨,他不记得在廊下等了多久。 只记她在祠堂前徐徐转身,那双凉薄含恨的眼向他望来,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温衔玉,嫁去我谢家吧,只有那样,我才能帮你。” ——也只有那样,我才能成为你最称手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