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臣》 第1章 《弄臣》作者:符黎 / 苏眠说【完结】 朕曾在万民欢呼声中,亲吻过这世上最美的情郎。 这是我以bg笔名苏眠说最初发表在自己个站上的文,后来那边上不去了,所以搬来这里。 很感谢大家的认可,这是属于苏眠说的那一部分的我。 * 女帝允元,弄权以弑父,夺位而害兄,用人惟亲,宫闱秽乱,养男宠以百千数。 杜微生子朔,江阴人,新朝第一榜进士出身,入翰林,授学士,拜承旨,掌著作议对,朝伴集贤殿,夜登天子床,时人不屑,呼之弄臣。 * 她曾经见过这世上最璀璨的烟花,也曾经得到过这世上最伟大的御座。 她曾经在天下万民的欢呼声中,亲吻过这世上最美丽的情郎。 * 冷酷深沉两面人女帝x温润腹黑两面人学士。 洁癖慎入,创伤预警。男女主都不是好人。双结局设置。 一 枕边人 柔柔软软、又清清朗朗的声音,含着似有若无的期待,像在跟她撒娇似的。 勤政殿的深处,帘幕低垂,有闲散的月光从遥不可及的天井上筛落。 允元屏退下人,揽着长衣赤脚走入来,镶嵌青金石的地面上泛着冷光,像覆了一层薄薄的秋霜。她走到那张宽大的御床边,一时竟还看不清里边的影子,只觉有些微的呼吸声好像从龙凤锦被的缝隙里透了出来。 她已很疲累了,今日朝上议的是南方的水害,一帮老臣梗着脖子逼问她国库存银,她自然是不会应的,但为赈灾安民,也还是需要这帮人去府县上周旋,故不能不虚与委蛇。偏生她又不能表现出疲累的模样,那些人只会认为她因是女人,天生弱些还不承认,连上个朝都要摆脸色给他们瞧。 她往床边坐下,静静地思索了一会儿,终于侧躺了下去。 此时此刻,没有什么比好好睡一觉更重要的事了。 忽而一只温暖的臂膀缓慢从她身后环了过来,温热微湿的气息倾在她颈项肌肤间:陛下可回来了。 柔柔软软、又清清朗朗的声音,含着似有若无的期待,像在跟她撒娇似的。 她闭上眼睛,嗯。 太液池边的凤仙花开了,臣今日去刚好撞见,采了几朵,和着五更天的露水碾出花汁,那大红色比胭脂还好看,薄薄的一层,最适宜入画。 入画,画什么?晚霞么? 晚霞就很好。男人笑了,声音里探出一丝诱惑,陛下今日,不想要么? 他说着话,揽着她腰的手已窸窸窣窣地伸向衣襟内,被她按住了。她的话音也带了几分冷:今日累了。 他却好像全不怕她全天下人都怕她,偏是他竟不怕她他笑着说:您休息,我来动。 * 真是个祸水。 男人在余韵里轻轻吻她的耳根,几缕汗湿的发垂落下来被他抿入口中,还贴着她耳朵发笑。她的表情是享受的,但眼神是遥远的。 她这么想,就这么说了:杜微生,你真是个祸水。 他迎着月光微微撑起身子,宽阔的双肩,光洁的胸膛,还有被褥底下一双若隐若现的长而有力的腿。她都冷静地打量着。 她从来不会选次等货上自己的龙床。 他笑道:承蒙陛下夸奖,微臣愧不敢当。 她道:明日去考工署,挑一件你喜欢的玩意儿吧。 他好像很高兴,还往她耳边又亲了一口,随即便俯伏下去,谢陛下恩赏。 她挥了挥手,像在朝堂上一样。他也就规规矩矩地退到一旁,给她盖好了锦被,还轻轻地拍了拍。 他慢慢后退,直到退下了床,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数重帘帷之外,点起了一盏幽亮的长明灯。 一名管事宦官突然从黑暗中出现,半推开了殿门:公子? 宦官们不管皇帝床上是什么人,一律只称公子。 杜微生走出门去,那宦官又悄无声息地将门合上了。 公子回翰林院还是回画院?宦官佝着身子问。 翰林院。他道。 皇帝今日看起来很疲倦,明日大约不会传唤他了。 是。宦官应声,低头迈着碎步将他送出了勤政殿,他自家的书童一直在殿外候着,接了他往翰林院走去。 虽在五月末,夜风已有些凉了,杜微生想起今天早晨见到的凤仙花,那已是今年的最后几丛。 听闻南方水害,国库亏空拿不出钱赈灾,今日朝议还吵起来了。小书童名叫春咏,是宫里分出来伺候他的,许是年少无聊,一路上努力地没话找话。 国库亏空?杜微生突兀地冷笑了一下。 春咏一愣,大家都这么说 户部的计帐从来都是直送勤政殿,不经宰臣的手,他们如何知道国库的虚实?杜微生笑着摇摇头。 春咏挠挠头,这小的听不懂。公子晚上都会同陛下说这些吗? 杜微生道:我说这些作甚,陛下日理万机已经很累了,我还要惹她生厌吗? 春咏恍然大悟,公子说得对。好像发现了眼前人圣眷不衰的大秘密似的。 事实也是如此,皇帝自受禅登基两年以来,虽不设后位,但后宫里来来往往的男人已如过江之鲫,俊秀的,硬朗的,柔情似水的,剑眉星目的皇帝的口味,群臣捉摸不定,也就更上赶着往后宫里送男人。皇帝来者不拒,但都留不长久,大多数都是一两日就打发了出来,长的也不过十余日。 但这个杜微生,自第一次通传到而今,已经五个月了。 他虽然生得好看,也颇有才华,但算不得是什么拔尖的人物。出身乡里,科考取了二甲第二十八名,到翰林院供了个闲职。本来不过是最常见的蹉跎岁月,却不知怎的忽有一日遇见了皇帝,被一眼相中,问对到半夜,第二日就升了翰林学士。他文章写得好是本职,另还喜欢作画,皇帝就给他在勤政殿北边辟出一块地建了一座画院,让他可以专心作画,当然,通传的时候,也更方便些。 外朝群臣都瞧不起他,好端端的进士出身,怎的要这般卖身求荣。但也不乏有人暗地里羡慕他,想知道他到底用了什么迷魂计,让皇帝对他予取予求。 春咏想着,杜学士说的话真有道理,他要记下来,毕竟这人就是当今天下讨皇帝欢心最有法子第一人。 * 第二日,翰林院里点卯已过,杜微生才姗姗来迟。其实他在京中没有房屋,仍旧住在刚入职时与一众书生们同住的那一排平房,屋檐儿挨着屋檐儿的,就在翰林院的后院。昨晚他从宫中回来,不少晚睡的翰林也都瞧见他了,却没想到他还是会光明正大地迟到。 翰林院分文史书画琴棋诸院,惯常是个风雅清闲的去处,一壶茶闲聊一晌午也无人管。但做到了翰林学士,那就是天子顾问,要随时待命,又赶上今上这样精力充沛宵衣旰食的主儿,勤政殿的吩咐一桩接着一桩,这十几个学士们也并不好过。 暑气从外头卷进来,散在书页衣襟之间,让人心头没的生出烦躁之意。但在这暑热之中,杜微生却好像一个清清凉凉的影子,什么都不贴靠,只孤伶伶地在书架间走动,时而回到桌边落几笔,又思索起什么来。 分给他的差事是今年番邦入贡,要下诏所有州县衙门各司其职,热情款待,谨慎送迎,不能失了上国体面。这一类的诏书年年都有,年年相似,他原本也只需依样画葫芦即可,却不知为何斟酌了许久。 啪地一声,是一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膀。杜微生转过身,便见是同年入院的林芳景,彼嬉皮笑脸地凑近来瞧了瞧,嗐了一声:我还道是什么了不得的奏议,让子朔兄都为难呢!原来是这劳什子! 杜微生笑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体,是弟文思迟钝。 林芳景将眼风往后头一瞥,你昨晚入内廷了?他们都在议论。 杜微生道:是,陛下召我。 林芳景道:陛下有没有问你,南方水害的事情? 杜微生顿了一下。就在这一瞬之间,后头那几人的议论已入了他耳:皇上从不留人过夜,就算是他杜学士,也没能让皇上破例嘛! 杜微生只作未闻,对林芳景笑笑:没有,陛下昨晚很累了。 短短若有深意的一句话,与他那似笑非笑的面容,无不透着暧昧,甚至让林芳景老脸红了一红。他又在杜微生桌边转了转,实在没趣,也就不得劲儿地走开了。 杜微生终于可以清净下来,思索面前这一道空白的诏书。 <a href="https:///zuozhe/nma.html" title="苏眠说"target="_blank">苏眠说 第2章 这不是什么随便的差事,他的差事,全都是皇帝金口玉言,亲自分给他做的。他若做得好,不见得有功;他若做不好,则一定有罪。 * 允元这一日则接见了几位前朝的王公。 论辈分,她还要叫他们一声叔伯,但她也知道他们承受不起。接他们到蓬莱亭上,迎着盛夏的荷风,吃着消暑的莲子百合羹,一个下午,她从这几位叔伯嘴里撬出了几万两的赈灾银,还让他们应承了去各地安抚人心的活计。 待那些人都离开,已是傍晚,太液池上风声低迷,远处的万寿山顶上是一片灿烂的霞光,摔落到水底,就是靡靡的金。 她望着那晚霞光,想到昨夜的男人说,要用凤仙花汁画晚霞。 她开了口:杜学士的诏书可拟好了? 亭外的女官杨知礼回答:拟好了,半个时辰前已送到勤政殿。微臣看过没有大碍,放在陛下的案头了。 允元道:拟的什么,你说说。 杨知礼一愣,旋即应道:是。邦国入贡乃古制,不可轻忽,敕所到州、府、县、道,增饰厨传,依律给食,度有所缺,上礼部酌定。 度有所缺,上礼部酌定。允元低声,这一句,是过去没有的。 是。杨知礼道,大约如此更可显得我朝重视,而且于情于理,番邦入贡之事,都由礼部主司 允元摇摇头,笑了,他是在帮朕要钱呢。 杨知礼怔了一怔,半晌反应过来,原来如此,微臣愚钝!过去没有此语,地方有亏缺,也只能以税金弥补,再依例做账上报户部,如此所用的实是户部库银;如今说要礼部酌定,则是从礼部出钱 允元眯了眼望着晚霞,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沉默。 这个杜微生,乖顺,聪慧,绝不忤逆她,还总能揣摩到她心底去。不论是纸面上的文辞,还是床笫间的动作,全都是她最喜欢的那一种。 但这样的臣子,却不见得是最好的臣子。 因为她仍未看透他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二 雷霆雨露 爱臣太亲,必危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 那道诏敕经门下、六部,未遇多少阻拦,便下发全国各地。 那已是十日之后。杜微生终于得了空,悠悠然去了一趟考工署,要了一本宫苑营造图册,考工令笑他,现成的东西不拿,却拿一本书,难道是想要陛下再给你造一座金屋子? 他只笑笑不语。 考工署的后生们知道他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一时间都凑上来瞧,却也没瞧出这人有什么本事。模样是清秀温和的,一双眼睛里含着幽黑的水雾,叫人看不分明。然而身量很高,一身湖水青的学士襕衫穿在他身上挺拔如玉树,两袖飘飘,颇有些文人骚客的气质。待人接物都规规矩矩客客气气,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好像自己就是考工署里一把量尺,什么都能算得毫厘不差。 后生们缩在考工令后头交头接耳:我看他也没什么稀奇嘛,还不如上上个月,小程将军送的那个还有安长公主家里那个 考工令不回头地往他们脑袋上狠狠一削:就不能好好干活儿!一边弓着身子行礼,直到杜微生施施然地消失于他们的视野,才终于直起身来。 他转过身,看自己这几个不成器的徒弟,摇头晃脑地道:你们知道个甚,此人能得天子垂青,必有内秀,比如你看他那长手长脚,焉知那个不是也很长 众人恍然大悟,顿觉索然无味,遂散去。 这一日允元到画院去见杜微生时,便见他捧着一本图册,看得津津有味。面前书案上摊着一张空白的画纸,几枝毛笔随意斜搁着,好像是分毫未动。 允元迈步而入,笑道:杜学士在读什么书? 杜微生将图册放下,离席行了一礼,才道:陛下赏赐的营造图册,中有历朝历代宫苑法式,臣不懂,看个新奇。 允元道:你喜欢什么样的法式? 杜微生静了静,翻开那图册,指着某一页道:汉武帝造柏梁台,高二十丈,香飘数十里,这个,臣有些喜欢。 他说喜欢的时候,毫不矫揉造作,很真诚似的。允元道:你既喜欢,给你造一个也不难。 杜微生忙道:陛下说笑了,陛下何至于为微臣 柏梁台联诗,是君臣遇合的佳话。允元凝着他,笑了一笑,朕做汉武帝,你愿意做司马相如吗? 杜微生静了片刻,微臣并无司马相如那般的才华 允元却好像没有听见,她径自对身后女官吩咐:在这里上晚膳吧。 这一日便在杜微生的画院里用了晚膳。画院是奉皇命所建,内里雅致豪阔别有洞天,后园里还凿了一方温泉池,水流清澈,水汽悠然,允元赤足在池边站了片刻,抬手让女官给自己脱了衣裳。 听闻这一方温泉,杜学士从未用过? 隔着一面竹制的围栏,她的声音影影绰绰地像蒙着水雾。 走入此间之前,杜微生身上的衣物已被宦官们剥光了,只给他罩了一层薄薄的纱。毕竟皇帝是赤裸的,若他在衣裳里揣着什么,则皇帝毫无自卫之力。然则温泉池中的天子也不吩咐下一步,他只能不尴不尬地站在围栏外,恭敬回答:微臣不敢用。 出来吧。允元冷声。 他走出来,便感受到皇帝冷冷的目光,上上下下扫过他的肌肤。她没有说话,两个人都是赤裸裸的,但却没有丝毫旖旎情氛,便连温泉水都透出寒凉的拒绝他的气息。 如他所记不差,她今年还未满二十五岁。诞节在十月初八,是每年的大节日。 不到二十五岁,却已有了这样一双冷酷无情的眼睛。 杜微生忽然就明白了她要做什么,乃至于坦然了,迎着她的目光,甚至还羞涩地笑了一笑。 她要羞辱他。 看来他到底还是做错了,现在,他是在领罚。 杜微生的身材是很好看的,甚至比他的脸更好看。 允元喜欢男人,她不掩饰,就好像她喜欢权力,她也不掩饰。 她从出生起便被父亲教导刑名之学,申韩之术,又看遍了朝堂上风起云涌,直到如今她二十四岁,已是本朝名正言顺的皇帝。 爱臣太亲,必危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 大概沉默了足够久的时间,她才终于笑了,那你今日可以来试一试了。 男人像一张网似的,从她身周渐渐包围了过来,安静地攀附上了她。 她闭上眼,身子往后微微靠在他胸膛,杜微生感受到温热的水流缓慢填满两人身体间的缝隙。即使在这样的时刻,她的全身也仍然是紧绷着的,因为他看见她那小巧的鼻梁上,有一颗小小的水珠竟凝固不动了。 他不知道有没有人曾像自己这样靠近地端详过她。应该是有的,她的男人并不算少。他只是陪她稍久一些,但也瞧不出她有多喜欢他。 她的肌肤瓷白,在温泉水的拂动下,几乎映出内里的血管。沿着那湿润的发丝往上,她的脸颊上泛着少女的红晕,嘴唇却抿成一条冷漠的直线。他真想打开她那嘴唇,舔舐它,直到它染上一些温度。 她的睫毛很长,湿漉漉,扑簌簌,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忽然睁开了。 你在看朕?她问。 是。他承认。 有什么发现?她的语气懒散了几分,像是在纵容他。 发现陛下有伤。他认真地说。 伤?她皱了眉,哪里突然止住,喉咙里闷闷地嗯了一下,是因他的手流窜到了她腰际,轻轻地按了一按,他说:这里。 她笑了。 她真的太难得笑一回了,看到她笑,他那颗悬着的心才终于好好地放了回去,他放柔了声音:陛下的旧伤,还疼不疼? 那是一道长约半寸的疤痕,隐在侧腰,一般人还真发现不了。她笑道:你又闹朕。 他也笑起来,因为她的笑容真的很和煦,就像这温泉水,能让人也不由自主跟着她笑。他倾下身子往她肩窝上吻了一吻,她微微一颤,抬手揽住了他的脖颈。 他双臂将她打横抱起,慢慢地、摇摇晃晃地走出温泉池。又给她擦拭身体,为她穿上袍服,自己也正要系上衣带时,被她伸出手指勾了一勾,半个时辰后,到勤政殿来。 是。 这一晚杜微生比往常更加温柔谨慎,甚至让允元感到了几分无趣。她想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怕了,然而他的眼神柔软澄澈,好像不论她对他做什么,他都憧憬万分。 <a href="https:///zuozhe/nma.html" title="苏眠说"target="_blank">苏眠说 第3章 这个男人,从认识直到现在,都透着一股彻头彻尾的男宠的气质。好像她不把他纳上床,不给他搞个金丝笼子盛装起来,他就没有容身之处一般。 偏偏他又这么聪明,是太过聪明,甚至能猜中她想要什么,提前就准备好了给她递上来。 她指的就是那一封诏书。 皇帝的腰很细。他从后面伸臂抱她,她那披散枕上的长发就萦绕在他鼻息之间,逗引得有些发痒。他稍微抬起身子想看看她在前头的表情,她却笑了:杜学士,家中几口人? 他一怔。深更半夜,孤男寡女,陛下这是要跟他拉家常吗? 回陛下,臣的父母都已过世了,臣家中无人。 你是朕钦点的第一榜进士。允元慢悠悠地道,可惜了,子欲养而亲不待。 他没有接话,只是将她又抱得紧了些。她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臂膀,倒像在安慰他。 明日朕要去掖庭,看看朕的母亲。你随朕一同去,带上起居注。 三 夕光 像夕阳碎在了湖水里,一含了笑,便波光潋滟的。 皇帝的母亲,就是先帝的皇后。 翌日,允元从太极宫出来,杜微生已伴着銮驾、揣着起居注恭恭敬敬地等待了两个时辰。 她坐上銮驾,杜微生便侍立在侧,随车步行,身后是十余内官的肃穆队列。过兴庆宫,便到掖庭,掖庭令早已迎候在门旁,跪伏在地,脑袋低到尘土里去:恭迎圣上! 允元点了点头。两名小黄门与掖庭令在前开道,绕过无人居住的掖庭宫主殿,再穿过永巷,乃到了一座幽静的院落。院门上没有标识,抬步踏进去,长靴便要没入杂草丛中。但不算脏乱,因为此处除了杂草,似乎什么也没有。 掖庭令候在门外,允元带着杨知礼和杜微生两人走入了房中。 天气闷热,这房间里没有点灯,门外的光线漏入一丝丝,便听见一个妇人念念有词的声音:回来,别去,回来,别去 允元微微眯了眼。杜微生在这一刻,感觉皇帝身边的空气好像骤然变冷了。 她的生身母亲,先帝正宫高皇后,曾经也是万里挑一的世族淑女。今上与她的关系不睦,世人只说是因做母亲的心疼儿子,当年允元的哥哥禅位就国,离开长安城时一步三回头,高皇后伤心欲绝之下失了神志,差点下手害死允元,这才被允元关了起来。 他也朝那房中望去,只见干净得没有丝毫摆设的四壁之间,一个老妇人靠墙坐着,手中把玩着两根花绳,自己着迷地翻弄出许多花样来。 杜微生拿起了起居注,但并没有动笔。他不知道要从何处开始记录。 允元走到了她的面前,母亲。 她的声音极冷。 那老妇人终于停了手上的动作,颤巍巍抬头,迷茫地看了她片刻,突然睁大了眼睛 她吐着舌头,将那花绳往自己脖颈上勒去! 杜微生三两步上前一把扣住了老妇的手腕,一使力,老妇连咬舌都没有了力气,只能呜呜地叫着,像狗一样。 想在朕面前死吗?允元笑道,就您那点儿气力,还是留着吃两口饭吧。 老妇人闭了闭眼,竟流下两行泪来。 她的脸庞上沟壑纵横,但泪水是清澈的,映得那双眼睛也如深潭,叫杜微生一时忘了她是个疯子。他想,皇帝的那双眼睛,看来是随母亲的。 允儿。她喃喃,你是允儿。 允元一听这名字,却变了脸色,朕已改了名字,你当知道忌讳。 你抢了阿元的名字。老妇人说这话时却好像很清醒,我知道,你抢了阿元的名字,你还抢了他的天下你这个你这个贼强盗! 朕的皇位,是皇兄他金口玉言禅让给朕的,有玺印诏命为证。允元慢慢地掸了掸衣襟,好像这对话已经重复过很多遍,她也越说越从容了,朕今日来,只是问一问母亲安好,看来母亲过得还不错。 阿元他没有对不起你过!老妇人却突然爆发似地大叫,他让你读书习字,他教你骑马射猎,他还给你安排了那么好的人家,甚至允许你参预国事天底下再没有这样好的哥哥了!天底下也绝没有你这样的妹妹! 允元静了静,看向身后的杨知礼,杨知礼忙道:禀陛下,夫人过去从未清醒这么久过许是这一向按时服药,有了见效。 那么她能听懂我现在说的话了?允元问。 应当是能的。杨知礼答道。 允元于是朝杜微生点点头,后者放开了手。她面对老妇人微微低下了身子,双眼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你觉得朕当感谢他,在夺走朕的人生之后,再给朕抛回来一些鸡零狗碎的恩典?他的皇位,本来就是朕的,若不是因为朕,父皇根本看都不会看他一眼!若不是因为朕,他连那三年的假皇帝都当不上! 可是可是你是女儿!老妇人的眼神里流露出了恐惧和畏缩,连声音也迷茫了下去,女人怎么能当皇帝? 女人不能当皇帝,就应该被塞给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什么可汗去和亲?允元笑起来,你还说是好人家,哥哥他当年可是在和亲队伍里安插了刺客,打算待朕嫁到突厥,就把朕杀了,再推脱给突厥人,这样他就有了发兵的借口说起来,男人想打仗不足为奇,可为什么总要拿女人当借口呢? 杜微生抿住了唇。 她们在说的这些,并不算是秘辛,但也并不是外间随意就能打听到的事情。 允元的亲兄长,曾经坐了三年龙廷的那个废帝,确是曾打算将她嫁去突厥与可汗和亲。但这件事很快就因为突厥使者不敬天子而告吹,那时迎接公主的和亲队伍已在长安城外等候,据说是抓出来了几个刺客,但没有证据,也就不了了之了。到后来,还是与突厥打了几场小仗。 她如今说的这些话,坊间也不是没有人这样猜测过。 她看起来很激动。 但这种激动,却并不像她。杜微生冷静地看着,她的语气急促,胸口起伏,但她的眼睛,却仍然是冷漠如旷野。 是了,她根本不可能这么激动,一个能在二十二岁就逼迫亲兄长让位的女人,怎么会在意自己母亲那一点可怜的偏心? 那么,她是在演给谁看? 高皇后已经是无用之人,杨侍郎想必早已知情,而他,他更加只是个男宠而已。 她是在演给起居注看吗? 他忽然就明白了,她为什么要带自己到这里来。 离开这间房的时候,允元对掖庭令嘱咐:之前做的不错,她的神志都恢复了一些,往后要继续让她好生吃药。饭菜也不可疏忽,一定要吃好睡好。 掖庭令连连点头鞠躬,一边还奉承道:陛下一片赤诚孝心,真是感天动地! 允元笑了一笑。她的笑容清丽而温和,连老眼昏花的掖庭令都一时迷惑住了。 她转过头,对着门内靠墙的那一团影子,微笑地道:母后,您可不能死啊,您若死了,朕还得戴孝三年,顶不划算了。 门内的老妇人像是聚拢了全身的最后一点力气,怒声道:你是女子,你没有戴孝的资格! 允元笑着离去,不再理会她。 出掖庭宫,允元屏退銮驾,换了骑马。她还吩咐宦官给杜微生也牵来一匹马,她有事要同杜学士商议,其余人自行回宫即可。 杜学士果真会骑马。看着他利落地跨上那匹青骢骏马,她的眼神不无欣赏。 杜微生淡淡一笑,献丑了。 允元抬了抬眉,不再管他,扬手便往马背上一鞭。 那一鞭迎着高高宫墙外的夕阳,回旋出一道凛厉的响,令杜微生震了一震。再抬眼看去,那一抹黑衣黑马的影子已远在数十步外,他不得不立刻打马跟上。 要说这骑马射猎,还确实是她的亲哥哥教给她的。 他也确实,可以算一个好哥哥。 他过去曾经很喜欢她,常夸赞她可爱、漂亮、懂事,可是后来,他又说她变了。是变得不可爱了,还是不漂亮了,还是不懂事了? 允元在登基的前一夜明白了,他们所希望于她的,是在某个范围之内的可爱、漂亮和懂事。她只是个女孩,她绝不能越过界线。 所以她撕碎了他们设下的那条界线。 风刮过,她今日穿的只是一件玄黑色常服,有些禁不住冷,明明尚在盛夏,倒像已入秋了。掖庭的西边高冈便是乐游原,前朝曾是百姓游赏之所,如今则是皇家园囿。 <a href="https:///zuozhe/nma.html" title="苏眠说"target="_blank">苏眠说 第4章 身后的人没有问她为何一路驰至此处,她只听见他那青骢马的铃铛声,有节奏地当啷作响,像与她的心跳相应和。 这一刻,她愿意承认,这个男人还不错。 她在乐游原的最高处下马,站定,开口道:那一道诏敕,你不当擅改。 杜微生将将下马,闻得此语,顿了一顿,后退一步,跪地行大礼,臣有过。 允元抬起手中马鞭,遥遥往他头顶一指他们之间隔着约两步的距离,那马鞭的柔软鞭梢几乎要点中他眉心了,却到底控制在半空他低垂眉眼,动也不曾一动。 允元点了点他,笑了,何必这么大阵仗。朕说的是,你翰林学士的职责,乃在顾问应对,草文润色而已,若有什么想法,你大可以给朕上本子,不该自己写成了诏书。这一回朕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一回,你必得先同朕商量。 她说得轻松无拘碍,就像在指点他做事一般。 杜微生回答:是。 起来吧。允元道。 他慢慢站起身,允元便瞧着他,那张俊秀的脸容上,虽然坦荡,到底还是渗出了几分薄汗。她悠悠然道:行了,看一看夕阳,也就该回去了。 他却突兀地说道:陛下有心事? 她微微讶异地着重看了他一眼,下意识道:什么? 他抿住唇,摇摇头,是臣唐突了。 然则一瞬之间,她好像在他的眼神里捕捉到了某种类似于怜悯的情绪。一瞬之间,她握紧马鞭的手抖了一抖。 不。她顿了一顿,朕只是想起了自己的哥哥。 皇帝的话,总是说得虚虚实实。 她没有听见他的回应,又接着说了下去:朕的名字,原本只一个允字,登基之后,加了一个元字。他们都说朕是有意取了哥哥的名字,但其实,《尚书·舜典》有云,柔远能迩 惇德允元。他将她的话接了下去,眼睛里泛起细细密密柔亮的笑意,好像为自己能接住她这一句《尚书》而有小小的欢喜,言只要人君厚德信善,百姓必效之而行。 她怔了,半晌,憋出一句:你犯了朕的名讳。 陛下可不能禁人读《尚书》。杜微生的眼睛生得好看,细细长长,像夕阳碎在了湖水里,一含了笑,便波光潋滟的。 允元看得呆住。她没有想到他会这样笑,像是对着她没有丝毫芥蒂,便连方才行的大礼都忘了一般。但她也尚且不想指正他,因为很少有人对她这样笑,她贪看了一会儿,才转过头去。 晚风吹过膝下的长草,撩动沉重的衣袂。系在树边的马儿发出低微的嘶声。太阳将要下山了。 她过去学会了骑马后,便总是独自一人驰骋到这乐游原上来。那时她还只是个寻常的公主,所有人虽赞她美丽,却不会像对待她哥哥那样对待她。她喜欢骑马时掠过耳侧的呼啸的风,喜欢将自己和马儿隐在草木婆娑里,也喜欢站在高处俯瞰远山松涛之下的长安城,仿佛这风、这草木、这长安城,都并不在意她是男是女,而只把她当做自己的主人。 这是她第一次带了人与她同来,就好像和他分享了一个秘密,虽然她什么都不说,但她竟也期望他能懂。 忽然之间,一只手如游鱼般穿过她累赘的数层衣袖,滑下她的手臂肌肤,然后扣入她的五指。 她惊住,立刻道:大胆! 一转头,便见杜微生的笑容温柔如一个陷阱,他手上一个用力便将她往自己这边拉,陛下若总是不许臣动,可要少了许多乐趣。 两人间的距离突然被他强行缩短,她险险靠上他的胸膛,而鼻间已能闻到他的呼吸。他笑得温厚,像是能善意容纳她所有情绪。她避开了他的目光,冷声道:什么乐趣? 杜微生的笑意更深了,甚至有几分促狭,陛下想知道? 天色已晚。乐游原上的风愈加地冷了,那夕阳辉光渐隐,四面笼上来沉默的灰。允元也就此沉默地平静了下来。 他没有变,他还是和之前一样、和旁人一样,在努力取悦她而已。 他在瞧她的反应,他想知道这一回的大胆和温柔能不能得到她的宽纵,他想知道他作为一个男宠,在她这里的界线,划在何处。 若说他有什么不同,那么,他正好是最擅长取悦她的那个人。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是特别的。 但她终竟还是因了他这一拉,从那不堪回首的泥淖中蓦然抽身而出了。 四 画中人 宛如她人生中最难忘的一片乌云。 允元今日心情不错,带着杜微生用过晚膳后,她决定先到画院去。然而刚迈步进了画院,勤政殿那边大约是得了消息,主事宦官樊尚恩一路小跑着过来,在台阶底下喘着气道:陛下,沈侍郎已在殿里候您多时了,您看是让她过来,还是您先回一趟勤政殿? 允元闻言,瞥了杜微生一眼。后者往后又退了一步,声音微微发哑:臣但凭陛下吩咐。 允元挥了挥手,画院里的宫婢便上前给她脱去沾染寒气的外袍,她一边说道:让沈侍郎到这边来见朕。 不多时,樊尚恩将一名窈窕女子领入了画院,皇帝在上席等候。 杜微生站在允元身后,听皇帝唤那女子叫沈侍郎,也不免有些稀奇。他知道此女名叫沈焉如,与杨知礼、傅掌秋等人在受禅之前就已是天子心腹。今上的父亲宣文皇帝,算是十分开明,允许女子在宫中任内官,譬如掌文墨、传消息一类简单的事务,女官有时都比宦官做得更好。但今上却更进一步,她一登基便执意要给这些女内官正式的官称,外朝的男人们自然绝不答应,僵持两年到如今,也就笼统给了她们侍郎的名号,但这一名号,也绝不会由外朝的男人们叫出口。 那沈焉如穿着一身与男子并无二致的绣蟒袍服,神容却妩媚流丽,目光往杜微生身上一扫,又向允元一拜:臣有要事上奏,不得不夜入宫禁,还请陛下恕罪。 无妨,是朕在外耽搁了。允元温和地扶她起来,卿有何事? 沈焉如顿了一下,却又往杜微生处扫了一眼。 允元道:这是杜学士,往后你们或许还要时常见面,应当认识认识。 沈焉如一听便明白了,但还未发话时,那杜学士却先朝她欠了欠身,还请沈侍郎多多指教。 沈焉如有些微的讶异:这人是正经八百的进士出身,竟肯屈尊纡贵称她一声沈侍郎,难怪能在陛下身边待得长久所谓男宠,大约总要有点见风使舵的本事吧。 她寒暄之余,终于还是忍耐不住,转向允元说出了自己此行的来意:陛下让臣安排藩王诸侯、府县守官在诞节上进京觐见的事宜,臣大体上已安排就绪了,但今日却收到了汝阳侯的上表,他说他说两年不见母亲,思念过甚,形销骨立,恐将不久于人世,愿陛下垂怜,他愿在诞节奉节旄入京献贡,只为了能再见夫人一眼。臣睹此表,颇有煽人心处,如何处置,还要请陛下定夺。 汝阳侯,就是允元的亲哥哥,旧名一个元字,如今为避讳,改名庆德。 为此,背地里叫他庆德皇帝的人,也不在少数。 将他的上表与朕瞧瞧。允元慢声道。 沈焉如从怀中掏出那一份奏疏,是诸侯形制的帛纸,倒也不算逾矩。允元一目十行地掠过,随手便交给了身后的杜微生,你也瞧瞧。 杜微生却与她不同,读得很慢,很仔细。允元一手撑着头,越看他越好笑:写得那么好,让你爱不释卷了? 杜微生读完了,将帛书小心卷起,奉给沈焉如,又道:因是陛下赐览,不能不认真详读。 他的表情里仍旧没有丝毫的破绽,双眸里跳跃着幽幽的烛火,像是很大胆、又像是很关切地凝视着允元,在这君君臣臣的氛围里,硬生生地拉开了一道令人浮想联翩的旖旎缝隙。 允元生硬转过头,对沈焉如道:不许。他写得再是声情并茂又如何,朕有中书省、有翰林院,难道还找不出一个写得比他更好的人?给朕驳回去,就说夫人见到他就要发疯,他还偏要来夫人跟前现眼,此岂人子之所为乎? 处理完了这一桩,允元先去沐浴,让杜微生把沈焉如送出画院。 这个意思,是将杜微生视作了这座画院的主人。沈焉如看得清楚,这人与皇帝之前的男人都不太一样,他在任性妄为和小心谨慎之间选择了一条最能取悦皇帝的路,至今为止,他似乎都做得很好。 外边天朗星稀,肃肃风起,已有了秋意。 <a href="https:///zuozhe/nma.html" title="苏眠说"target="_blank">苏眠说 第5章 杜学士请留步。走到台阶下,沈焉如款款行礼。 你我都是为陛下分忧解难的人,还请沈侍郎不要见外,以后也多多指教。杜微生重复了一遍今日的客套,沈焉如又多看了他两眼。 她忽然很想提醒一下这个男人杜学士可知道,陛下为何从不留人过夜? 杜微生一怔。 沈焉如笑了,却也不再多说,转身施施然离去。 杜微生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才缓缓折返。 皇帝正躺在榻上,手中仍旧拿着那一份奏表。原来沈焉如并未将它带回去,又原来皇帝其实并没有她表现的那么不在乎,这一回,她读得很认真。 杜微生没有打扰她,他走到书案边,一手将毛笔点了点砚台,另一手揽着衣袖,便在那张空白的宣纸上落了墨。不久前采摘的凤仙花汁原本存在瓶中,终于被他拿了出来,倾倒在水晶盘里,便是盈盈的一汪红泪。他在作画时一声不响,只有笔尖簌簌抖动,奇石,青松,松下美人,美人足边一弯流水,全都是浅浅勾勒的墨色,最后,却在那流水上落了几点嫣红。 待他画完了,允元也读完了。 她抬起头,正见他搁下了笔,抬袖擦汗。她并不起身,只往那案上懒懒一瞥,便笑道:原来你这凤仙花汁如此宝贝,连美人身上都舍不得用,只画了几朵落花。 这不是落花。杜微生看着她道,这是与陛下说好的晚霞。 允元再去看,却见那流水婉转,水上红影浮沉在明灭之间,确实更像那捉摸不定的晚霞。杜微生又到银盆里洗了洗手,对她笑道:献丑了。 那松下美人,眉眼素淡只寥寥几笔,透出遗世独立的疏离。允元看了又看,只觉这人像她,又不像她。 她是个权欲熏心的坏女人,总不该是这么仙气。 可她又忍不住对这个仙气的女人心生喜欢,甚至希望她就是自己。 杜微生在她的锦榻边半跪下来,伸手握住她的手,抬眼,很无辜似地,陛下,是嫌弃臣画得不像吗? 看来还真是她。 允元道:怎么不像,朕看那石头,奇峭有风骨,与朕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杜微生大笑。他的笑声清朗,带着胸膛微微地震动,凝视着她的眼睛却错也不错一下。 慢慢地,他从他所跪着的低处倾身上来,两人间的气息心照不宣地愈来愈近。她挑着眉等待,最终,他却是在她的颈项上轻轻印了个吻。 白皙如雪的颈,立刻被这一吻所染红,因刚刚才沐浴过,还泛着暧昧的潮湿。她一时不察,喉咙里抑出一声嗯,他抬起眼,她却又正正对上他那上挑的目光。 像一只乞求恩典的大狗,又像一只懒而任性的花猫。真是有趣,这个男人总是能花样百出地让她开心。 那一封奏表还压在她身上,在他与她的身体缝隙之间。他好像是看出了她的反应,下巴往下轻轻勾她的衣衽,便任那奏表跌落在地。哗啦,帛书散开,一声轻响。 他就这样一点点打开她的衣衽,她慢慢地坐起了身,衣衫滑落,湿漉漉的长发披散下来,好像将两人都圈进了一个水汽蒸腾的世界。 伴驾五个月,杜微生其实已经知道了皇帝的癖性。大约是平日政事太累,她不愿意自己费力气,必得要他先主动做好一切准备;但她又不喜欢平淡的做法,那样不足以将她从白日的牢笼中刺激出来。每次他玩一点新鲜,她都好像很满意。 他一路舔吻着她的肌肤,直到她的腰腹,痒得她笑起来,抬手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他肩膀。他索性伸出双手,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放到书案上。 烛火明媚,允元看见他也笑了,笑容纯粹得似个顽童,一时间,她也就忘了那奏表上说的话其实,养个男宠,不就是为了在这种时候给自己解个闷子吗? 他至今为止,都做得很好,几乎是太好了。 她的手撑在案上,将他新作的画都揉皱了,墨汁染黑了手指尖。她又忍不住皱眉抱怨:你一定要在这里做吗? 杜微生不言,一径脱了外衣,牵着她的手抚上他的胸膛。然后他看着她,俊秀的脸庞显出了忍耐的棱角,幽谧之中,甚至闻见发潮的喘息。 咚,咚,咚。她的掌心底下是他的心跳。 她的手往下滑,滑过他劲瘦的腰,环住了,将他往自己身上狠狠一拉。 两人的身体严丝合缝地嵌在一处,便连她一双长腿也勾上了他,隔着衣料窸窸窣窣地摩挲过来,像点了一荒原的野火。 她的手在他背后作乱地轻轻一扯,便将他那有不如无的素白里衣扯落下来,男人赤裸的身体遮了烛光,宛如她人生中最难忘的一片乌云。 五 白月 像很孤独,但并不惧怕这孤独。像很寒冷,但并不惧怕这寒冷。 这一回,是书案上交欢给予了允元新鲜的刺激。 他站着,她坐着,两人凌乱的衣衫与画纸随意铺叠,而他就在这乱象的缝隙间向她一次次进攻。她一手揽着他的肩膀,一边还拿双腿去勾他,在他耳边说着:不够。她喜欢这样说话,带一点轻蔑的口吻,这样就算他是个圣人也受不了,会立刻把所有她期待的东西全都用力送给她。 到后来她承受不住,整个人都几乎挂在了杜微生的身上,而这个看起来温润如玉的男子却竟然颇有力气,稳稳地抱着她,还在空隙中低喘着去吻她的耳根与发梢。 她抱紧了他的脖颈,手掌贪恋地拂过他光洁的背脊,轻轻地道:真是斯文扫地。 彼时他们已停了下来,他抱着她到内室的床榻上去,又端来清水给她擦洗。在这方面,她从来不吝于赐予男人一些主动的机会,自己便是懒懒地躺着任他服侍。 杜微生的动作顿了一顿,道:陛下若喜欢,臣再给陛下画一幅一模一样的。 允元披上了衣裳,斜斜倚床栏坐着,看他给床边的红铜瑞兽炉里添香。她想了想,道:今日的起居注,你打算如何写? 杜微生道:回陛下,臣如实写。 袅袅的安神香气从那瑞兽的口中飘散出来,模糊了男人的面容。他总之是很聪明的,她决定不必再以机锋试探,只等着他提要求就好了。 杜微生跪在榻边朝她行礼,久久未得回应,他怔愣地抬起身,却见皇帝竟已入睡了。 方才大约真是累着她了 皇帝睡着的时候很乖巧她原本也是一张小巧白皙的巴掌脸,挺秀的鼻梁,自带了弧度的唇。过去她是最受宠爱的女儿和妹妹,与这张美丽无辜的脸也不能说毫无关系。但若在她清醒着的时候,却没有人会注意到只因她的那双眼睛,太过幽黑而凌厉了。 杜微生想起今日傍晚,皇帝在夕阳下独自沉默的模样。像很孤独,但并不惧怕这孤独。像很寒冷,但并不惧怕这寒冷。 她只是沉默地承受着,不多作什么领会。 内室之外,重重帘帷轻轻撩动,是樊尚恩带着两名小宦官,提着两只箱子,还怀抱着许多物事,弓着身子往里头瞧。杜微生于是蹩着脚步、压低声音慢慢地退了出去。 陛下睡着了?樊尚恩的话音像那空中飘散的烛烟。 是。杜微生答。 樊尚恩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他,那公子还不走? 杜微生一顿,是。在下告退。 皇帝既歇在了画院的上房,他便只能去偏厢里睡了,无论如何,他总不能在这时候回翰林院的。他走到中庭,回头看,房内暗影扑朔,樊尚恩与那两名小宦官小心翼翼地给皇帝脱了鞋、盖上了被子,将帘帷都拉下,将勤政殿里搬来的东西都一一摆放好,自己才又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 杜微生上前两步,欠身道:陛下就寝,连公公也不能在近旁服侍的么? 月上中天,樊尚恩也有些累了,将手背在身后,又打了个哈欠,陛下毕竟是九五之尊了。 这话说得圆滑,但听话音,似乎在皇帝登基之前,还不至于如此。但樊尚恩又看了他一眼,老奴看学士确是不凡,陛下过去从不在勤政殿外头睡的。也不知明日是不是又得回去,老奴还得再挪一趟东西。 杜微生笑着拱手,公公劳累了。 樊尚恩懒散地哼了一声,便带人退下了。一时间,这萧萧院落中便只剩下杜微生一人。 当然他也清楚,因为皇帝今夜在画院歇宿,樊尚恩一定安排了不少侍卫看守此处。只是皇帝睡觉的癖好过于与众不同,他们不好露面出来而已。 沈焉如的那个问题又回响在他的脑海杜学士可知道,陛下为何从不留人过夜? <a href="https:///zuozhe/nma.html" title="苏眠说"target="_blank">苏眠说 第6章 * 允元又做梦了。 原本这五个月来,这样的梦已很少因为杜微生在床上是真的很能折腾人,她只要让自己足够地累,就能安然地睡过去。但今夜,不知为何,今夜明明已经很累了 她又跌入了那座深深的深渊。耳畔是呼啸的烈风,伴随着鹰隼一类鸟儿的尖锐啼鸣,在半空中回旋飘荡,却救她不起。她想呼喊,喊不出声,只看见话语变成了暗哑的气流。 她的父皇,曾被人评价是临朝渊默,尊严若神,此刻,也正张着那一双渊默的眼,定定地看着她。 她的手在颤抖。手掌心是淋淋漓漓的鲜血。她的哥哥坐在一旁,搁一把剑在腿上,默默地、反复地擦拭着,连那布巾被剑刃割破了都恍然未觉。天空阴沉沉的,她已不记得是什么季节,只觉空旷的大殿里也跟着阴沉沉的,哥哥对她诱哄般道:可以了,允儿,你做得很好。太医他们都在里面了,若是父皇当真我们也该早作打算不是? 早作打算 过来,允儿。哥哥又对她笑,你今日做得好,哥哥有好东西要奖与你。 她开开心心地跟了过去。哥哥手下的黄嬷嬷将她送到了长安城北一处簇新的院落,她笑着道:哥哥又给我新屋子,真恨我没有分身术。 黄嬷嬷扶她进了房门,四名郎官已在内守候,看那黑衣银甲的服色,是哥哥身边的御前侍卫,各个身材精壮,铁靴长剑。她四处张望这房间,壁间悬着字画,架上燃着香炉,她内心颇是喜欢 颇是喜欢 她坠落得愈来愈深了。一直深到连那房间的摆设都看不清晰,但是有杂沓的乱糟糟的男人声音,带着汗湿的喘,咚,咚,咚,是坚实胸膛底下的心跳 是谁呢 她记不清楚,她的男人太多了。 可是她的身体很痛,像埋了炸药在里面,撕裂开了,还耀出半天的火光。她双手攥紧了不知道什么物事,却不能带给自己更多的力气,她想要站起来,站起来 可是心脏,她的心脏也很痛,几乎呼吸不上来 陛下,陛下! 是谁?是她从未在这梦里听见过的声音是谁,他为什么要叫她,他在叫她什么? 陛下! 允元蓦然睁开了眼睛。 全身已被冷汗湿透,几缕发丝贴在苍白如纸的削瘦脸颊,那双幽黑的眼在黑暗中冷冷地一扫,便定在了杜微生的脸上。 她连声音都变得极冷,如一根尖细锋锐的针:你为何在此? 然则一开口,她又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嘶哑难听,立刻抿紧了唇。 杜微生好像全没有在意她的冷酷,只是端来了一盏茶水,双手奉到她面前,陛下,饮茶可以安神。 此刻,她披头散发,衣衫凌乱,目光如饿鬼扑人,但他却仍旧那么温柔,甚至甚至在他那垂眉缄默的神情中,她还看出了一丝怜悯 她突然抬袖将那一盏茶水整个打翻在地! 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又何来资格怜悯她?! 杜微生的神情里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却抬头看着她,像很无辜,又很疼痛。她的心也跟着他这表情抽痛起来,就在她要转过身去时,他稍稍抬起身子,整个地抱住了她。 他的怀抱是那么宽阔,一瞬之间,就将她圈得严严实实,好像连那烛烟都惊扰不到了。 她闭上眼,很久,很久,才道:将朕的药拿来。 杜微生一怔。他并不知道皇帝说的药是什么,但他想大约总在樊尚恩带来的那些东西里头。于是他小心地起身,在桌案上的几个箱子里翻找着,间或回头看一眼允元 她的背影隐在黑暗之中,朦朦胧胧,她好像比初见时又瘦了几分。 他最终找到了一只小小的白瓷瓶,大红的塞,稍微晃一晃,里头的东西就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倾倒出来一颗色泽乌黑的药丸,闻了一闻,有一股苦味,像茶叶似的。 他将那药丸递给允元,又端来了茶水。允元却看也不看他,径自吞了下去。 吞下药丸之后,她的神色终于混沌了一些,不再如片刻前那么锐利。垂下眼,她低声道:这是西南夷进贡的药物,性状似茶,但比茶更为酽烈她望着虚空,慢慢地呼出一口气,朕无事了,你可以退下了。 他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拿着药瓶,立在地心的模样有些尴尬,臣 允元看向他。 他苦笑:陛下今日,总是在赶臣走。 朕还没有问你,怎么敢擅闯进来。她的嘴角冷冷地勾了一勾,如有下回,死罪论处,明白? 他摸了摸鼻子。他看上去虽然无措,但却当真是不怕她的这让她惊异,甚至迷茫,无意识间五指攥紧了身侧的被褥,揉皱了,却发不出声音。 他趋前两步伸手扣住她下颌,急道:陛下! 她怔愣地看向他。 就在刚才,一瞬之间,她险些要咬掉了自己的舌头。因为药效袭了上来,她竟没有感觉到疼痛。 她只是需要什么凭依,将自己支撑住。 你知道吗,杜学士。她迷茫地道,朕让他们给高夫人用的药,和朕自己吃的药,是同一种她看着他,眼眸中盈盈然,像有泪水,却不曾坠落下来,你说,朕和她的病,会不会,也是同一种?杜学士? 杜微生最终没有回答她。 他想起了汝阳侯庆德,在那道奏表中的一句话。 臣父已逝,曾不能尽孝于万一;臣母犹在,思所以有报于寒泉。 她的哥哥,明明与她有着同一个父亲、同一个母亲,在奏表中听来,却那么地不自然。 坊间传言都说,当今皇帝陛下铁石心肠,弑杀了疼爱她的生父,毒疯了养育她的生母,逼走了教导她的长兄没有人会愚笨到在她面前提起此话,但那一封奏表若是公之于天下,又会引来多少人怜悯感叹废帝那一点柔仁的孝道? 杜微生这一晚上,都在思考这些事情。眼前的女人手腕毒辣,心机深沉,说她当真做过那些事也绝不奇怪。 但是她在服药之后,眼中流露出那一丝微渺的希冀的光,像黑暗来临前,她孤身肩住了夜色的最后一道门,从那背后漏出来的光。 他往前,稍稍靠近了她一点点,陛下。 她凝着他,竟有一些迟滞。 他握住她冰凉的手,今晚,就让微臣陪着您吧,陛下。 她没有应答,也终于没有再赶他走。 六 失宠 密不透风的藏青袍服好像裹住了他所有的秘密。 第二日,杜微生侍奉皇帝起身。 皇帝昨晚竟歇在了画院,而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学士竟在皇帝御榻边陪了一夜这消息在宫墙内不胫而走,当允元离开画院之后,外头已将杜学士传说成了鸿运当头、天香国色、床上奇技淫巧、胯下巨柱擎天的人物。 杜微生还是一如往常,过了点卯时辰,才慢慢踱到翰林院去。 房内嗡嗡的议论之声在他跨入的一瞬间戛然而止。立刻有他不认识的脸孔凑上前,对着他道:杜学士来啦?您怎么还亲自来,今日没什么要紧事的,您坐着休息就行!一边又有人给他拉开太师椅,铺纸研墨,端茶倒水,不一而足。 林芳景在一旁看着,对他尴尬地笑笑:今时不同往日了嘛,子朔兄。 杜微生对他点点头。大概自己的身份,给这位同年也带来了不小的困扰。他坐下来,又有人要与他套近乎,他只得道:陛下吩咐的起居注,在下还未录完,嗣后还要去一趟中书省的。 他说起话来,和和气气,一点也没有新晋红人的架子,倒叫院内同僚都怔了一怔。甚且对于自己竟然干扰他的工作而感到内疚:那我们就不叨扰了,不叨扰了,哈哈哈! 众人散去之后,却还是有一人留了下来。 此人一部花白胡子,拄着拐杖,面色凝重地道:起居注的事情,左有门下省起居郎,右有中书省起居舍人,天子玉言,何以轮到你去记述? 他是翰林院中资格最老的学士,名叫张钧冲,平素不太搭理人的,此刻却多话了。杜微生垂眸道:天子圣心,后生不敢揣摩。 张钧冲低低地哼了一声,年轻人,要晓得轻重,不该你揽的事情不要揽。 杜微生道:多谢张学士指点。 <a href="https:///zuozhe/nma.html" title="苏眠说"target="_blank">苏眠说 第7章 张钧冲也未说更多,径自离去。 杜微生将起居注写好,送到中书省,起居舍人似乎是早已奉命,并未为难于他,便收下了。他在皇城外晃荡了一圈,最终却去了一趟太医署。 皇帝已连续半个月不曾传唤任何人侍寝。 汝阳侯庆德的那一封奏表,到底是发到了外朝,她还开集贤殿集议,让内外男女诸臣都来说一说曲直。一时间朝堂上吵开了锅,有说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有说孝乃德之本也的,有说天子盛德感化群獠的,有说骨肉至亲诚可流涕的,吵了整三日,直到集议结束后,还有人雪片儿似地往省中递折子,一定要皇帝听一听他对此事的见解。 陛下原本可以按下不表的。太液池边芦荻丛中的蓼花亭,迎着微风渌水,亭上石桌摆了一方棋枰,允元心不在焉地敲着棋子,沈焉如则耐不住径自发了话,陛下想试探老臣们,未免有些操之过急。 允元道:朕让他们说出想说的话,不好么?不要把什么都憋在心里嘛。 沈焉如静了片刻,陛下若想趁此机会揪出汝阳侯在朝中的党羽,微臣也并无异议。只怕人心多诈,他们也难免心口不一 允元拿白子在棋枰边缘当当敲了两下,沈侍郎,落子。 沈焉如不得不住了嘴,定睛看了看棋局,随意落了一子。允元的神色却变得明亮起来,像一个孩子抓住了什么玩意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紧跟着她落了子,不无得意地道:枷吃。你要败了。 沈焉如根本没有专心,却不知何时皇帝已在她的黑子周围布好了局,这一子落下,便封住了她的去路。她只得道:陛下棋艺精湛,微臣甘拜下风。 半个月前,你到画院来见朕,朕让杜子朔送你出门,你对他说了什么话没有? 这一句问话突兀而冷冽,像一盆冰水把沈焉如从头到脚泼醒。 她立刻离席下跪,连撑地的双手都在抖,微臣微臣不敢多话!杜学士隶属翰林院,微臣职在内宫,绝不敢私相授受! 你看你,着急忙慌的做什么。允元笑道,朕那晚只是瞧着杜子朔好像变聪明了,想着是不是得了哪位高人提点,如此而已。 沈焉如埋首下去,颤声道:微臣微臣再也不敢了。 这也就相当于承认了。允元颇为满意地站起身来,守候在亭外的樊尚恩见机,便上前给她披上衣衫、又开始收拾棋盘。允元的面色很平静:你不用怕什么。朕有你联络内外,有知礼掌文书机要,又有掌秋负责身侧小事,你们三人,是朕真正的左膀右臂你们都是随朕一同长大的人,朕绝不会疑心。 秋风萧瑟的小道,一边是碧波万顷的太液池,一边是仙居、蓬莱、清辉诸殿阁,因应山形地势,颇有起伏纵横之感。允元的父亲与哥哥曾花费数亿钱修缮这周遭,但她并不喜欢这里,起居始终都在太极宫那边。但这里的官署衙门都不曾挪动,两年来,这座皇宫几乎要成了内外朝的公署。 翰林院,也就在太液池的西边。 樊尚恩在她身后低声问:陛下回勤政殿用晚膳么? 嗯。允元随口应声。 太乐署近来新制了几支曲子,说等陛下有空的时候,呈陛下清听。樊尚恩又道。 允元瞥他一眼,他们是给你什么好处了? 樊尚恩腆着脸笑,陛下您看您说的,奴也是觉着您这大半个月忙于政事,未得好好休息一回,想给您解解闷子 解解闷子啊她过去,都是怎么做的来着? 好像在呼应着她的心思一般,前头匆匆地走过了几个文士,似是从中书省领了东西要到翰林院去的。允元停下脚步,微微眯起了眼睛。 樊尚恩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去,那几人穿着翰林院的长袍,束发佩玉,个个是风姿挺秀。但在其中,尤为突出的却还是樊尚恩熟悉的人那是手捧书卷的杜微生,似在与身边同僚谈论着什么,温和地微微笑着。一侧是大红的宫墙,密不透风的藏青袍服好像裹住了他所有的秘密,但从那高高的墙头偏有早秋的夕光落下来,将深深浅浅的光影投在他眼底。 樊尚恩心里咯噔了一下,陛下,要不要请 就听你的。允元却打断了他的话,今晚让太乐署送曲子来吧。 又半个月过去,翰林院中诸人终于看清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杜微生骤然之间,又失宠了。 他们一个月前的马屁全白拍了。 皇帝新近好像迷上了听曲儿,勤政殿来来往往的都是俊美的琴师乐工。约莫三日传召一次的样子,但仍旧没有人能留宿下来。 杜微生也就乖乖地在翰林院干了一个多月的活。 啪!一封书函被摔到了杜微生面前。 杜微生一愣,那书函上封着门下省的印,一个月前还与他点头哈腰的同僚此刻张牙舞爪:杜子朔啊杜子朔,你看看你干的好事!擅改诏敕,礼部虽没有多话,门下却到底来书问罪,让我们翰林院失了好大的颜面! 他微微拧了眉头。关于番邦上贡的那道诏敕,都是之前的老黄历了,这门下省的书函落款也在一个月前,此刻这人大约是看自己不忿,着意来挑事儿的。 但偏偏众人也都等着这一茬似的,谁也没说话,端看他的反应。 须知当今皇帝手中真正亲近的只有吏部和户部,当然,这也是六部中最要紧的地方,官吏俸禄都从中来。礼部则与皇帝最不对付,究其根本,还是因为今上是女人,即位才两年,得位既已不正,根基亦不甚稳,时不时就要挨上礼部那群食古不化的老头子们好一顿犯颜直谏。番邦入贡,州府送迎,该怎么说、怎么做,上百年来早有成规,为什么偏到了今上这里就一定要改那一两句话呢?这岂不正正说明了祖宗成法在今上眼中形同放屁? 更何况,所谓度有所缺,上礼部酌定,那就是让礼部来补亏空。然则礼部上哪儿找钱补亏空?还不是去找户部,从礼部自己的拨款里出? 兜兜转转,这女皇帝不就是要让他们礼部矮人一头么? 能立在朝堂上的,哪个不是人精,礼部一腔子无明火,就算对着陛下发不出来,难道还不能让门下省来敲打敲打翰林院?归根结底,若不是翰林院这一位学士大人自作聪明讨天子欢心,礼部又哪来这一笔天降的债务? 皇帝一时兴起捧他玩玩,他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这不,一朝失了圣心,不就要任人搓圆捏扁了么? 林芳景在此时站了出来,去拉那人的衣袖:范学士,算了算了,这都多久前的事儿了 确实是过去很久了啊,那会子还不都靠张学士给他背了下来?那范学士梗着脖子道,我就说了,冤有头债有主,这封诏敕不是翰林院的主张,是他自个儿揣摩上意,就该自个儿去跟门下省和礼部赔不是! 杜微生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袖,又接过那封书函,范学士教导的是,在下不日便去门下省和礼部谢罪。 * 听闻杜子朔当真去门下省谢罪了。门下省那帮人早把这事情忘在了脑后,他到的时候,险些没人认出他来。傅掌秋说。 允元听了,扑哧一笑,连眼睛里都泛起盈盈的笑意。她斜躺在榻上,手中拿着一根碧玉如意,一边指指点点:轻点儿,轻点儿。 给她揉着腿的是乐府里的一名小学徒,叫长欢。名字很流俗,长得也很流俗,但却在那柔媚的眼神里透出些不谙世事的纯真。那一丝纯真让允元觉得很有趣,所以最近都喜欢叫他来。 他放轻了动作,抚过她的小腿,却更像是在撩拨她,动作生涩。她没有怪罪,反而笑着拿碧玉如意点了点他的脑袋。 前头的乐工请了旨,便咿咿呀呀地开始奏曲。 傅掌秋就肃立在她身后。这个女侍郎其貌不扬,也从不出风头,很多外朝人士都不知道有她的存在。但她却确实占据着比沈焉如和杨知礼乃至于,比樊尚恩还要重要的位置。 她好像根本没有在听那新曲,只道:汝阳侯那边尚且没什么动静,倒是有几位国子祭酒、校书正字,老臣耐不住寂寞,往汝阳侯传消递息,前日已抓获了,请陛下示下。 允元道:找个由头,杀了便是。 她说得轻松,话里的寒意却让长欢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允元看他一眼,又笑了,拿他好玩似地:抱歉,吓着你了? 长欢忙道:没,没有,小人不敢! <a href="https:///zuozhe/nma.html" title="苏眠说"target="_blank">苏眠说 第8章 这种男人倒是允元很熟悉的。没有那种若即若离含糊不清的距离感,怕她就是怕她,敬她就是敬她,讨好她就是讨好她。 傅掌秋在一旁冷淡地瞧着。 她知道允元会更喜欢这样的男人。但她也知道,允元抗拒不了杜微生那种诱惑。 傅掌秋已听说过,沈焉如上回帮了杜微生一把,结果被皇帝吓得不轻。但若换了是她,或许也忍不住要去帮那男人一把。 因为很显然,皇帝身边的其他男人,都配不上她。 一曲终了,皇帝要歇息了。长欢依依不舍地退到乐工们身边,帮他们收拾琴具。 你也退下吧。允元对傅掌秋道,不要打草惊蛇。 是。傅掌秋小步后退,却又听见允元带了笑道:朕让他们走,你跟着走什么走?回来。 那男孩长欢乍惊乍喜地应道:是! 七 后手 好像不久之前,杜微生也曾用这样的姿势等待她过。 夜色已深了,允元斜躺床上,看长欢笨手笨脚地摆弄那香炉。 这男孩让她想起,自己过去曾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叫阿兆,但在年幼随父皇出去游猎时就不慎摔落悬崖而死,连尸骨都找不见。阿兆的生母是个才人,当时哭得很是伤心,指控她哥哥阿元害死了他,但没有证据,最后也就被父皇当做疯女人关入冷宫到死。阿兆死时才四岁,曾经也是又亲近、又笨拙地蹭着她的衣角,让她带自己玩儿。但她不敢带他,因为哥哥就在不远处瞧着。 她想,如果阿兆长大了,依那副懦弱又娇气的性情,大约也就是长成长欢这个样子吧。 那一炉香终于被他理妥帖了,瑞兽的口中袅袅地散出来烟雾,香气比往日更浓一些。她不由也觉得困倦,懒懒地道:行了,别折腾了。 是。长欢忐忑地应声,跪地膝行过来,双手搭在床边,双眸亮晶晶地注视着她。 她不知为何有些心烦意乱,好像不久之前,杜微生也曾用这样的姿势等待她过。 杜微生比长欢要高大许多,不论脸庞还是身体,都不容错认,是成年男人该有的样子。杜微生也很有才华、机警能解事,不是长欢这种只会弹弹唱唱的乐伎。 她第一回遇见杜微生时,还是在两年前春日的曲江池边,天子为所有登龙门的举子设下大宴,而他就在那觥筹交错的席间款款地不卑不亢地微笑,好像是个非常圆滑世故的人,又好像其实离这一切繁华都很遥远,是个冷漠的旁观者。 曲江池上千顷荷叶迎风飘举,也吹动他的青衫振振如飞。不知为何,允元觉得这人和自己很相似。 但那时候,她尚且没有想到他会主动爬上自己的床。 长欢见她走了神,微微撅起了嘴,探头过去,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吻她的颈。她没有阻拦,只是也没有鼓励,他想了想,慢慢地往下移去。 * 这一晚,沈焉如的府邸上迎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客人。 杜微生一身素淡的青衣,身上了无装饰,险些被门房撵走。还是沈焉如自己被惊动了出来,见到是他,吃惊之余,立刻让下人把大门关紧,才发问道:杜学士有何贵干? 经了上回,她真是心有余悸,看向杜微生时也难免带了嗔怪。 杜微生默了默,道:在下来给沈侍郎道歉。 道歉便不必了。沈焉如道,这本不是道歉能解决的事情,只是皇上大度罢了。 她说着便往内庭走去,杜微生却抬脚跟上。更深露重,庭院百草都结了一层秋霜,踩上去有簌簌的响。 你还有什么要说?沈焉如不得不问。 沈侍郎可知晓杜微生欲言又止,陛下今晚召见了谁? 他这一副表情,倒真像在争风吃醋一般。沈焉如不由得笑了,大约还是太乐署的人吧。最近有个姓尹的小侍中,你晓不晓得?好像叫什么长欢,生得很是乖巧陛下很喜欢他。 尹长欢?杜微生的脸色却变了,此人不可!沈侍郎,请一定要劝谏陛下,此人此人 沈焉如越看他越有趣,笑得花枝招展的,此人怎的了?不过是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孩子,杜学士你也莫太紧张了。 此人与汝阳侯勾结已久,恐怕对陛下没有善意。 沈焉如的笑容僵住。 你说什么? * 允元将手伸到枕头底下,又摸出了一丸药,囫囵咽下了。 长欢在她身上煽风点火,这人的技巧不可谓不纯熟,配上那一副纯良面孔,最能勾起人的欲火。但允元却无法静下心来,像是那炉中香烟扰疼了她的脑仁,嗡嗡作响,只有在服下药的时候,才会感到迷幻的舒坦。 陛下,舒服么?长欢侧躺在她身边,悄声问她。 这个女皇帝,外界传言里虽很可怕,但到底还是个年轻女子,处处透着对爱欲的耽溺,弱点一见即知。长欢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碰她脸颊,她的目光柔和得好像换了另一个人似的,只轻轻应他:嗯 长欢的眼眸中骤然闪现一丝冷锐的光,另一只手将那红绡帐扯落下来,视野里顿时一片暧昧的嫣红。随着床帘掉落的却还有那固定在床柱上的小银钩,被他蜷在掌心里,一个翻身压住了允元,带着难耐的低喘划向那雪白的颈项:陛下! 允元猛然清醒,但也来不及后退,只一手啪地打在他手腕上,拼命地抓牢了。然而此刻长欢全身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她几乎喘不过气,那一只小银钩在烟雾缭绕之中,幻出仿佛是七彩的光来 允儿,你今日做得好,哥哥有好东西要奖与你。 那小银钩一分分地逼近了,在一片暗红的幕景里。两个人都在无声地角力,手臂青筋毕露,额头上也渐渐渗出了汗。 来人她想喊叫,可胸膛疼痛,声音也气若游丝。 长欢狰狞用力的脸孔渐渐与记忆中那几个男人的面目重合了。她哭叫过,挣扎过,可是她抵不住,男人的狞笑如凶刃划破了夜,壁间的字画被扯破了,架上的香炉也坍塌下来,灰,四面都是香灰,她一边咳嗽一边流泪,她需要药,可是药在哪里 陛下!沈焉如带着几名卫官闯了进来,长欢吓得手上一抖,银钩划破了允元手背的同时也被允元一把夺过,卫官们立刻上前将他从御榻上披头散发地拽了下来,长剑抵住了他的背心。 长欢脸色灰败,默默地伏下头去,隔着落下的红绡帐,允元看不见他的表情。 带下去,问清楚。过了片刻,允元冷冷地发了话。 是。沈焉如拱手奉命,给卫官使了个眼色,卫官正要将尹长欢押起来,后者身子却软了下去。 片刻之后,他的身下漫出来一片血泊。 沈焉如只觉头皮发麻。里头的皇帝始终没有发话,她本是来邀功的,却也不知自己做得到底对是不对,只能生硬地指挥道:拖下去,赶紧拖下去!再把此处都清理干净。不许同任何人说,否则小心自己的脑袋! 她到底平素不是做这些的,吩咐起来颇有些色厉内荏。 允元拢着衣衫靠在床上,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一切乱象。 直到众人都散去了,沈焉如也要告退,允元才开了口:焉如。 沈焉如慢慢地又踱回来,陛下。 允元抬起手,将那殷红帘帐拉开了。她那猫一般的目光也便没了阻挡,直直落在沈焉如身上。 沈、傅、杨,三人的出身各不相同,但都是从她还是个小公主的时期就与她同行同止的心腹。她清楚这三人的脾性长短,沈焉如的优点是长袖善舞,能说会道,而缺点就是没耐心和胆子小。 尹长欢的事,你如何知道?允元的话音冷冽。 是是杜学士,担心陛下安危,夤夜来告诫于臣。沈焉如一边抬眼觑她的神色,一边回答。 允元万没有想到竟会听见杜学士这三个字,一时眉头高高挑起,他又如何知道? 他说他手上有尹长欢交通汝阳侯的证据臣想着今晚陛下您召见了那个贼人,一时间坐不住 那他为何不自己来见朕?允元又问。 陛下没有召他,他不敢擅入宫禁。 允元笑了,也不知逗乐了她的是这句话里的滑稽,还是沈焉如认真的表情。好滑头的杜子朔。她笑着摇摇头,却像棋逢对手般舒畅,仿佛刚才帘帐内那个迷茫昏聩的女人根本不是她。 <a href="https:///zuozhe/nma.html" title="苏眠说"target="_blank">苏眠说 第9章 沈焉如看她似乎心情好转,不由得慢慢舒出一口气。皇帝幼年时并不是这样子的。并不是这样难以接近,又无法捉摸的。 沈焉如又莫名地有些难受。 焉如,你啊,允元又看了她一眼,你的心太软了,明白吗? 沈焉如不明白。 是要到三日之后,皇帝处决了宫中的几名卫官,又将樊尚恩下了诏狱,她才明白。 与处决文告同时自勤政殿发出的,还有一纸传往翰林院的手谕。 传,翰林学士杜微生,到太极宫画院领赏。 * 在下此来,不仅道歉,也要报恩。 报恩?你莫再给我惹事就不错了。 沈侍郎帮了在下,却被陛下看穿,恐怕陛下心中,从此便对侍郎有了隔阂。 你的意思是,你可以让陛下重新信任我? 侍郎这一回若能救驾成功,陛下当再也不会疑心侍郎。 陛下应当也与你说过了,如有下回,死罪论处 侍郎知道,在下如今已失了陛下的宠幸。唯置之死地而后生,总好过束手待毙罢了。 八 病酒 眸光交错,水波流转,有情与无情之间,好像只有一杯酒的距离。 杜微生一个人领着一名小厮,跪在太极宫画院的门口,迎接皇帝的大驾。 他今日穿了一身织锦的白袍,银线绲着领口和袖边,压出暗而泛青的孤竹纹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碧玉簪子束在银冠之中,更衬得那一张隽雅的脸容丰神如玉。允元下了乘舆,第一眼便看见那碧玉簪子,似乎是她许久以前给的赏赐。 她颇是满意。 画院的正房中已备好了酒菜,热腾腾的。杜微生请她上桌,自己则只是垂手侍立一旁,直到她绷不住笑了:你这又是做给谁看呢? 回陛下,他却一板一眼地回答,臣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了让陛下看见。 只要能入她的眼,他就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也不必再担心生死安危,这一点,他倒是看得很清楚。允元端详他半晌,道:赐座。 一旁的宦官给杜微生挪来了座。樊尚恩下了诏狱,皇帝身边的主事宦官换了个叫赵光寿的,是从尚食监升上来的。 杜微生敛袖,给允元斟了一杯酒他在做这样的动作时,都很优雅而从容,这是陛下上回赏的葡萄美酒,臣舍不得喝,藏了许久,似乎香气更浓郁了几分。 葡萄酒盛在琉璃盏中,泛出血一样的光泽。允元执杯抿了一口,便动筷用膳,似乎并没有被这一杯酒打动多少。 她不说话,杜微生也就不再说话,只是陪着她吃饭。 其实真论起来,杜微生并没有犯什么大错。纵使夏末的那一夜,他闯入了她的寝房,那也是在这画院之中,是她所容许的范围内。纵使他瞧见了她的失态,知道了她在服药,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太医署的人都知道她有病,只要没人知道这病从何来,就无关紧要。 她是个女人,却当了皇帝,那么即便说她是个疯子,好像也不算耸人听闻。 她给了他宠爱,又将他轻易抛弃,归根结底,只是想让他知道,自己是有这个本事的。 她可以让他生,也可以让他死。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是君君臣臣的老道理了。 她不允许他得意忘形。 沈焉如,素来是朕交接诸国的门面,你却要拿内廷琐事去吓唬她。允元轻轻放下了筷子,赵光寿给她递上水杯巾帕漱口。 是臣疏忽,但臣也实在不认识别人了。杜微生承认。 查案她不在行,其他人,朕又不想惊动。允元道,尹长欢的案子,就交给你彻查,不许打草惊蛇。 是。杜微生离席行礼。 允元挥了挥手,让他不必拘谨,但他回到席上,却仍是坐得笔直。允元眯起了眼,尹长欢与汝阳侯往来的文札,朕都看了。她道,他既做这种事情,理当十分谨慎,如何会被你发觉? 臣多次往来太乐鼓吹署,副乐正同意让臣与学徒们一同学琴,因此知道了他出身低微,过去曾在废帝曾在汝阳侯的王府上做过小厮。臣心中起疑,潜入他的卧房,找出了那些文札。 允元道:这一个多月,你还真是没有闲着。 杜微生低头,臣不敢闲着。 允元擦了擦手,在长椅上换了个姿势,坐得更舒服了一些,像一只慵懒窥伺着他的狐狸,去太乐署学琴,是为了什么? 这一句,杜微生迟迟没有回答。 允元嘴角微勾,站了起来,赵光寿便指点宫婢给她递上外衣。杜微生也随之站起,目光垂落,凝注着她的衣角。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一瞬之间,她好像在他脸上看见了寂寞的阴影。 她懒懒地道:走了,明日晚上朕再来。 杜微生行礼:恭送陛下。 皇帝当真就这么离开了,一顿饭,连碰都不曾碰他一下。赵光寿落在最后,还着意到他跟前来,瞪了他一眼,大大地啧出一声,一跺脚,走了。 允元自此之后一连五日,每晚都到画院用晚膳,再回勤政殿休息。 其实画院并没有厨房,所谓晚膳仍旧是勤政殿里做好了搬过来,宫女太监们费一大趟的周折,结果却是看着皇帝与杜学士二人一个赛一个地沉默,还道这是皇帝新近喜欢的什么情趣。偶尔两人也会聊一聊国事,譬如南方水害过后的秋收如何,譬如尹长欢背后牵出来朝中要员数名,表情都平平淡淡,好像普通人家里的晚饭。 这一日晚膳过后,傅掌秋到画院来面圣,陈说诏狱里的拷问进展。 臣给樊尚恩上了大刑,他坚持自己与尹长欢及汝阳侯都绝无勾连。他还写了一封血书,说要面呈陛下。傅掌秋说着,将一封文书捧了上来,虽然是折起来的,仍能见到里头血淋淋的印迹。 朕不看。允元撇了撇嘴,太乐署那帮人,总归是他献上来的。 他说自己也是被利用了。傅掌秋面无表情地叙述道,太乐署新制了曲子,乐正与几位乐工们都想邀宠,于是给他塞了银子,请他引见引见;另边厢,太乐署也着意准备了她顿了一下,准备了一些好看的男人来弹奏新曲,樊尚恩事前虽一一见过,却没料到尹长欢会是汝阳侯的奸细。 听这意思,允元渐渐地放慢了语速,声音一点点沉入冰冷,是要怪朕,识人不明了? 傅掌秋没有接话。她没有义务替不在场的樊尚恩作答。 不必再问了。允元将手中筷子掷下,杀了便是,和尹长欢的人头都挂在外城门上,让汝阳侯看清楚。 傅掌秋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并没有很激动,只是冷漠,冷漠得不剩下一丝温度。 樊尚恩是伺候她五六年的老人了,从废帝时期到如今,对她也算是勤心尽力。身为下等人,想讨好皇帝是自然而然的,但却不能犯错,一次也不能。 傅掌秋又看了一眼皇帝身边的杜学士。 后者慢条斯理地将一片苦瓜夹到碗里,又慢条斯理地吃下、咀嚼、吞咽着。 臣奉命。傅掌秋终于道。 允元扶着额头看杜微生吃饭,自己却已没了胃口。 杜微生吃完了,漱过了口,回头,却见皇帝仍旧怔怔地看着他。 少女一样的面容,却配上悲喜莫测的眼,像戴了一副伶人的鬼面,叫人心生寒意。 杜微生顿了顿,发现皇帝杯中的葡萄酒不知何时竟喝光了,他抬手,给她又斟了一杯。 那一只流光溢彩的琉璃盏递到她面前时,允元抬起眼,便撞入杜微生专注的瞳仁中:陛下喜欢这酒么? 允元这一次没有很快就离开。她端着酒盏轻晃了晃,道:听闻你去了趟门下省赔罪,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原来皇帝心里一桩桩一件件,都记得清清楚楚。杜微生微笑道:没有,本来也是臣自己擅作主张,合该赔罪的。 允元嗯了一声,看他半晌,伸手指勾了勾,你靠近来些。声音变得低沉。 杜微生朝她凑了过来,尚是一个有礼的姿态,她却忽而站了起来,逼近了他。 他仰起头,她的身子恰在他一伸手就能抱到的地方,但他没有伸手,她也没有再靠近。 眸光交错,水波流转,有情与无情之间,好像只有一杯酒的距离。 <a href="https:///zuozhe/nma.html" title="苏眠说"target="_blank">苏眠说 第10章 她舔了舔唇,手中酒盏悄然地一侧,哗啦 顿时淋淋漓漓泼落大半酒水在他的衣襟上,像落了一场红雨。他的脸色有些变了,却不是别的,而是可疑的羞涩的红。 她笑着,快活的神情就好像自己终于赢了一盘大棋。她拿膝盖去蹭他衣衫上最红的那一块:你怎么硬了,杜学士? 琉璃盏跌落在地,哐啷打了一个旋儿。 杜微生将皇帝打横抱起来,侧头朝赵光寿淡淡看了一眼。赵光寿此刻已将肠子都悔青了,自己当时为什么就这么没有眼力见儿地要去得罪他?!连忙带着一众仆从退下,连桌上的碗筷都来不及收。 杜微生的卧房里也有一张画案,铺满了画纸,上面全是一模一样的松下美人图。允元瞥见了,却伸手将他脖颈抱得更紧,撒娇般道:画那么多作甚? 不知哪一幅最好。他回答。 从她的角度可以看见他绷紧的下颌,与那上下滚动的喉结,明明已是秋夜了,却渗出一层薄汗。杜微生将她放在床榻上,她却自己起来,伸手去脱他的袍服。她早就看这件严严实实的白袍子不顺眼了,遮得太多;但脱到一半时,他突然压抑出来的一声嗯,或许才是她最想听的东西。 酒气袭将上来,空气都似起伏着醉醺醺的波浪,她轻轻舔了舔他的锁骨窝,便见那里好像也醉了一般,染上迷人的微红。他一任她作乱,自己只是吻她,摸索她,好像因为太久没有碰触,对她的一切都需要重新打招呼似的。他的吮吻所到之处都令她发痒,痒到极致便是疼痛,疼痛又给她带来新鲜的喜悦。 他凝望她那因喜悦而明亮起来的容色,想这个女人真的很不可思议。她有过那么多男人,可她每次上床都还是那么投入,毫不顾忌地袒露出自己靡乱的欲望来。 他不由得又想到了那个尹长欢。那看起来不过是个小男孩,也能满足她吗? 她也会对着那个小男孩,这样纵容地笑吗? 他闭了闭眼驱赶掉这样的杂绪。在她的胸脯上他跪直了身子,拉着她的手触碰自己,声音低哑,一如虚空中即将离弦的箭矢:是臣输了,陛下。 这大约是对她之前那句问话的回答。 她问,你怎么硬了,杜学士? 他答,是臣输了,陛下。 九 振鹭于飞 情欲却像一根颤巍巍的细绳,两人的笑声就在这细绳上舞蹈。 杜微生的汗水滴落下来,允元挽住他的脖子,轻轻地笑。 余韵的尽头是一道窄窄的门,门里是一片清冷的黎明。她靠在他胸口,细细地喘息,低低地问:这些这些,你都是从何处学来? 他一手揽她在怀中,另一只手给她拉了拉被子,自己却不盖,好像很热似的,不都是陛下教臣的么? 她挑挑眉,当真? 他低下头,正对上她那充满怀疑的眼神。他笑起来,摇摇头,感慨般道:陛下啊,臣也不是生而知之的神仙,您莫不是忘记了第一回的时候? 这话像在逗引她走入那段回忆。她想起来,他们的第一回是在五个多月前,他守在她下朝的路上,身子跪得笔直,说有本要奏,事关天下黎民,请陛下一定要倾听。 她对这人原本不曾有什么绮念,只记得这人似乎是翰林院的一名小小编修,也不知哪来那么多忧国情怀,正好闲着也是闲着,就让他到勤政殿叙话。 那一夜他向她陈说的千言书,什么科考第一、水旱第二、厘金第三、仓廪第四她都快要忘记了,可是她记得他那微微前倾的身躯,若含希冀的眼眸,和那两片说得干燥的薄唇。 朕没忘记。她想了想,道,是你自己送上门来,却笨手笨脚地装处子。 臣原本也没想到他哑了声音,陛下会在第一晚就召幸臣。不然的话 不然的话?她的声调微微地上扬。 不然的话,臣哪怕悬梁刺股,也要准备万全。他伸出手来,赌咒发誓般,被她笑着打了下去。 他亦笑。清朗的笑,眼神里素常的迷蒙水雾也散去了,一片云开月明的模样。秋气伴随着香气渗入身周,情欲却像一根颤巍巍的细绳,两人的笑声就在这细绳上舞蹈。 那第一晚当真是有些失败。允元对他的身体是很有兴趣的,可他很笨,上上下下吮吻她无数遍也不肯进入,她几乎都要睡着,不快地拿脚趾头去挠他,他竟然就射了。 两个人都呆住,他的脸红成了螃蟹那好像是她唯一一次见他露出那样的表情,愉快中混杂着不甘,烦怒中压抑着燥热,凝望着她的目光里像有许多话要说,却到底说不出口她低头看了看,忽然就不困了:你你还能继续? * 允元难得地睡了个好觉。没有噩梦侵扰,也没有头疼脑热,当宫婢在外头打着帘儿请安时,她也顺顺当当地睁开了眼。 睁开眼,却恰对上杜微生的脸。发髻上虽卸了那根碧玉簪子,却只是松乱地歪到一旁,英气的眉毛低压下来,长长的眼睫像垂翅的蝶。干净的下巴颏上生出少许过夜的胡髭,给这张文弱书生的脸庞平添些凌乱稚气,她看得新鲜,忍不住伸手指刮了刮,他却就此醒了。 那双眼睛睁开,黑湛湛的,里头盛着她的倒影。他尚且有些迷茫,但还记得唤了声:陛下。 她道:嗯。 他好像便清醒了。起身下床,自己穿好了衣裳,又从屋外接过皇帝的袍服,在床榻前跪下,臣服侍陛下更衣。 轻软的纱帘飘飘荡荡,里头却伸出了一只秀气白皙的脚丫子。那脚丫往前探了探,便找着了他的喉咙,轻轻地一按,将他的下巴抬了起来。 他的视线便不得不抬高,看见那脚的前方是玉白的长腿,更前方,便隐没在重重帘帐之中了。 他的喉结滚了一滚,但这也逃不过皇帝的感知,后者终于拉开了帘子,笑道:朕听闻你每去翰林院都要迟到,这可不是好习惯。 他低声:臣知错了。 话是这么说,神情却一点也没有知错的样子。允元披着里衣走出来,他终于得以站起来为她穿衣,但听她又道:让朕猜猜你这是有意地落人一点口实,以免人家说你当了婊子又立牌坊,是也不是? 他的动作顿了一顿,允元站在镜前,却恰见不到他的表情。 这样一句话,换了任一个读书人,一定都会怒发冲冠的。可他却偏不,他的底线好像真的很低,明明生了一副孤高清倦的神容,却好像真的是个很容易被欲望套住的俗人。 半晌,他道:陛下圣明,臣无所遁逃。 * 允元这一日没有上朝,见了几个老臣后,便令中书省草诏,大意今年诞节,普天同庆,天下大赦,既有如此的喜乐,不如准了汝阳侯庆德与郡国计吏、番邦使臣一同入朝,以示圣朝宽仁。 中书省的舍人们拿着这样的口谕脑仁发疼,二话不说就推给了翰林院。 翰林院中,资格最老的学士张钧冲接了旨,一众文士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唉声叹气。 林芳景并未凑过去,只在杜微生旁边挪了一把椅子,道:这回可有戏唱了。 这一道诏书,十分重要。杜微生一边看书一边头也不抬地道。 这是一句废话。林芳景瞪着眼睛瞧他,道:你是天子近前的人,你觉得天子想要什么样的诏书? 这取决于,汝阳侯想看到什么样的诏书。杜微生道,前几日集贤殿集议,诸生不是贡献了许多典故?什么汉成帝和定陶王,我觉得都挺合适。 林芳景还没琢磨出他的意思来,另边厢张钧冲突然喊了一声:林玉台,林学士! 在!林芳景吓得一哆嗦。 张钧冲道:你是新榜进士,素来少有你出头的机会,这一回的诏书,就交由你来草拟,拟完之后,我们都会帮你润色。 其他人一听,悬着的心纷纷放下,只林芳景简直要哭了。 汉成帝和定陶王,你确定?他只能把杜微生当做救命稻草,汉成帝当年可是没有子嗣,有意要立定陶王为后的啊! 是啊。杜微生安然地翻过了一页,汝阳侯也是要面子的。 * 七月中了,太液池上荷花凋残,赵光寿指挥着宫人们将池水中的残花败叶都滤了一遍,又从上林苑弄来皇帝爱看的白鹭、丹鹤一类鸟儿,洒了不少锦鲤的小鱼,愣是将清冷的秋景做得活活泼泼的。 <a href="https:///zuozhe/nma.html" title="苏眠说"target="_blank">苏眠说 第11章 有时候那白鹭甚至会飞到翰林院中来,惹得一众学士们都出去看热闹,杜微生倚着门扉,看大家争先恐后给那白鹭投食,白鹭却置之不理,被烦闹得狠了,甚至颇凶悍地回头啄人,吓得人抱头鼠窜。杜微生便忍不住扑哧一笑。 现在他要笑谁都可以随便笑了,谁也不敢再给他脸色看。虽然皇帝并不似之前那样沉迷于他,但所有人都已知道,此人在内廷的地位,三天两头是不会垮掉的。 单说他能陪寝到天明,便已是天下独一份的宠幸了。 长天静日,凉风鹭影,像是杜微生过去从没能得到过的安闲岁月,却在这深深宫廷的最深处,让他感受到了。 林芳景拖着虚浮的脚步走到他身边来,瞪着两个乌眼圈,他们既这么闲,就来帮我想想句子啊! 杜微生道:你不是已写好了? 是。林芳景点点头,张学士、范学士帮我改了几处,已差不多了。 杜微生指着不远处走来的一行人,那是不是中书舍人晋祥? 啊,是他,他来取诏书了。林芳景立刻抖擞起精神,回去像请佛祖似地把自己拟好的那一纸文书请出来,那中书舍人晋祥也恰好迈入院子里来。 两边各自打了几个哈哈,晋祥便要接过林芳景手中稿纸:林学士才思敏捷,当真是解了我们的大烦难啊! 且慢。 晋祥愣住,林芳景也愣住。 杜微生说这话时,眼皮也没抬一下,甚且没有多看晋祥一眼,却对着林芳景道:玉台兄忘了么,皇上昨日发过话了,诏书写完之后,即刻送到勤政殿去,皇上要亲自参酌。 林芳景呆呆地道:皇上、皇上昨日发过话 晋祥不豫,长袖一甩道:杜学士这是几个意思?中书省自古以来,就是出宣诏命之所,陛下如有这样的旨意,何以不曾知会中书? 诚如所言,舍人手握出宣诏命之大权,怎么舍得让翰林院来揽这么重要的活儿?杜微生笑得温润可亲。 中书省将草诏的活计推给翰林院,本就自知理亏,此刻遭杜微生一挤兑,竟也不敢再造次。晋祥只能硬着头皮道:陛下若真有此命,微臣也无话可说。只是陛下看过之后,终归要交由中书省联署,我看陛下近日朝事繁忙,何必多此一举,不如我们先改,改完了一并上呈天听 舍人这是要抗旨?杜微生笑道,在下倒是不想掺和这许多,只是在下恰好知道,陛下今日是不忙的。 他说得坦坦荡荡,林芳景却莫名老脸一红。果不其然,晋祥也听出了杜微生的话外之意,脸色青白交加:你你不要仗着皇上宠你,就胡乱生出事端!翰林院不过清雅文玩之所,本没有面呈机要的道理! 三人在门口僵持不下,一时间,那边闲着看白鹭的文士们也都被吸引了过来,听见这句话,各个脸色上都透出几分微妙。 杜微生笑得气定神闲,在下向皇上面呈机要,又何必让舍人知道呢? 晋祥实在架不住这人脸皮太厚,也不堪承受众人围观,终于拂袖而去。 林芳景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道:子朔兄,陛下当真吩咐过 给我吧。杜微生却道。林芳景一愣,杜微生已将他手中诏书拿了过来,揣进怀中,今晚面圣时,我会与陛下说。 他说得理所当然,林芳景一时间不知该作何表情。 十 柏梁台 他想问的是,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她却回答他,她拥有着各种各样的男人。 允元这一日确是不忙。她甚且微服出宫了一趟,看了一块城南的地面。那里过去曾是她的公主府,御极之后推平了,现下荒着。她一直想在那里起一座楼台,只是不知作何名目,是上回杜微生给了她灵感不如便造一座柏梁台。 她回来后便在勤政殿里召见了宫里的将作郎,谈了半晌工事,让他去找杨知礼凑钱。如果不够,再找工部要。 将作郎走后,宫婢上来换了一次茶叶,将炉中的香点燃了。允元坐在案前,翻阅着工部哭穷的折子。 南方因为水害减免了租税,今年的计帐上必然不会太好看。但她自登基以来,还不曾在土木上用过什么钱,反而是之前她哥哥留下的几处烂摊子,什么上林苑什么乐游原的,颇费收拾。如今她要造柏梁台了,她希望工部能明白,当今在花钱的皇帝是谁。 到了晚膳时分,赵光寿依例带杜微生进来。勤政殿庭园里的小石桌上已摆好酒菜,花木扶疏之间,有流水脉脉而过。 允元落了座,杜微生便将林芳景拟好的那份诏书呈了上来。 怎么还有国事要谈。允元嗔怪一般看他一眼。他低下头去:臣一日在翰林院,陛下吩咐的事,便不敢一日不尽心。 允元静了。打开那帛纸,一目十行地掠过,合上,不轻不重地扔到了桌上,啪地打落了摆得齐整的象牙筷子。 中书省是怎么回事,十来个舍人,写不出一篇能看的文章? * 中书省知道此事紧要,请翰林院帮忙着墨。杜微生低声道。 此人是谁?林芳景?允元又稍稍揭开那帛纸一角,瞥了一眼署名,翰林院学士朕记得,与你同是新榜的进士吧? 是。不过林学士是一甲的探花,文章在臣之上。 允元笑了,难得听你夸奖旁人。 臣只是说实话。 允元揉了揉太阳穴,既说实话,就不要瞒朕。就算翰林院帮中书省一个小忙,那也该由中书省联署了再递给朕,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臣杜微生顿了顿,臣不想让中书省拿走这份诏书。是以臣今日,假传了圣旨他离席,跪地,陛下可治臣以矫诏之罪。 真是胆子大了啊。允元勾起唇角,看他跪在风露萧瑟的草地上,流水声簌簌地响过,悄然地吹动他衣发。敢说这样的话,不正是拿定了她不会罚他吗? 朕若要治你的罪,无须你提点罪名。她缓缓地道,你且说说,中书省与你有什么过节。 中书省与臣,不曾有什么过节。杜微生道,惟陛下日前命臣查考尹长欢行刺一案,臣沿着太乐署的线索,近日刚查到了中书省,尤其中书舍人晋祥,曾与汝阳侯有故。虽然证据还不甚明晰,但此时此诏,正与汝阳侯有关,是以臣不愿意让中书省拿走这份诏书。臣时时刻刻牢记陛下教诲,绝不敢打草惊蛇。 他很少会说出这么长的一段话。 允元看他表情认真,自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行了,起来吧。 说着,她拿起了新置的筷子,开始用膳。这便是既往不咎的意思了。 高高的院墙之外是朗润的秋空。皇帝今日穿得朴素,只一件暗绣龙纹的长袍,内里是茜色的襦裙,领口附近绣了缠枝牡丹,枝枝蔓蔓伸入看不见的深处。再往上,伴随着她细嚼慢咽的动作,耳畔的一对青碧翡翠的耳珰也时而无声晃荡着,将她的肌肤映衬得更加白皙。 她的眼神平静无波澜,让他猜不透她心中在想什么。 他其实绝不是未卜先知的人物,与皇帝也不存在天人感应。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个动作,实则都经过了周密的计算,要有绝大的把握不会遭皇帝厌恶,他才敢施为。 多数人都以为他是仗着皇帝的宠爱胆大妄为,但其实,他只是为了获得皇帝的宠爱而已。 但是经过这么久了,他对皇帝的许多习惯都已熟稔,最为难测的却还是她的那双眼睛她从来不将感情写在眼神之中。 皇帝忽然往他的碗里搛了两片水晶肉,杜学士不饿么? 杜微生忙道:谢陛下。 允元笑道:宣文皇帝在世时,总是勒令朕多多吃肉,说女孩子力气比不上男孩子大,不能不多吃肉。 杜微生默默地吃,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臣以为陛下不喜欢力气大的。 允元眨了眨眼,朕喜欢的,怎么不喜欢? 可陛下选择了尹长欢。 他不知道自己的口中为何会滑出这句话。像在争风吃醋,又比争风吃醋更苦闷一些的语气。以他的才智,本来绝不至于问出这么低级的话。 飒飒的秋风,吹落了两片黄叶。 允元慢慢地道:你是在与朕算旧账? 臣不敢。他这一回却答得很快,臣只想又在暧昧处停顿住了。 <a href="https:///zuozhe/nma.html" title="苏眠说"target="_blank">苏眠说 第12章 他抬起头,凝注着她,她的眼神仍旧莫测深浅。他有时候也会厌倦了猜测,会想她总之是个耽于床笫的女皇帝,所以只要他能在床上做好,也就万事无虞。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心里还是有些难以名状的不能满足的地方,他抿住唇,在察觉到自己可能的失态之前,抬手去给她拂去了肩上的落叶。 她那削瘦的肩,像是突然抖了一抖。 但她没有怪罪他,只是侧过头去,看了一会儿庭中的秋景,才道:你就是你,现在这样就很好。万紫千红才是春,你不必妒忌旁人。 他笑了。 本不是该笑的场合,但他实在忍不住。 她避开了他的问题。 他想问的是,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她却回答他,她拥有着各种各样的男人。 她将自己的宫闱比作了一整个春天,将形形色色的男人比作了万紫千红。而他也好,尹长欢也好,都只是万紫千红中各自独特的一朵而已。 陛下,笑得有些累了,他带着温柔的话音说道,陛下心中,其实瞧不起男人的吧?但这天下,纵然有了个女皇帝,却依然是男人的天下啊。 * 允元抬起手,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在这个问题上,她不想深谈太多,因为她知道找不到答案。她从小到大,从一个小公主到如今御极称帝,她想让所有人都无视她是男是女,可这绝不容易。也许男人和女人之间,归根结底有一些区别。 这一回是宫内自造的陈酿,不如葡萄酒那般清香,但在秋风中闻来,颇是冷冽。允元将酒盏轻晃了晃,定陶去国,汉成垂涕;兄弟天伦,诚不可夺。这一句写得倒很巧。 她像是突兀地换了个话题。他猛然抬眼,想看她是不是猜出来这句话的出处,但她却表现得很单纯。 杜微生于是道:林学士才思敏捷。 允元道:汉成帝没有子嗣,曾想立定陶恭王为后,太后王政君不许。于是汉成帝只能送定陶王出长安城就国,兄弟二人,临风涕泣。这句话未免把朕写得太好,也把汝阳侯写得太惨了。 杜微生无法接话。 杜学士,一直是家中独子么? 皇帝像是醉了,又可能只是天色渐渐暗沉下来,让她的脸庞也显出几分晦暗。杜微生哑声道:是,臣父母老迈,只得臣一个孩子。 允元笑道:你出身贫苦乡里,却能入塾读书,参加科考,可见你父母是有厚望于你的。 是。 允元又将一杯酒推到他面前,喝。朕还有话要问你。 * 杜微生的过去,其实没有很多值得深挖的东西。 他的父母只是普通的农夫农妇,他从小帮他们摘菱角、采莲蓬,再长大一些,就到地里帮忙收稻子。他生得漂亮,曾经有城里的大户人家想过继他去,他父母不肯,就指望着他出人头地光耀门楣。又好在村里私塾的先生看他可怜,收了他入学,他上进得很,读书比同龄少年都要用功,第一次参加科考,就一路扶摇直上,直到拿了进士出身。 只是县衙的小吏将他高中进士的大红官文送到乡下时,他的父母已故去两年了,家中一个人都没有,那小吏只能将官文送到了邻居家里。另还有一块登科的牌匾,他也从未见过,大约也被邻居拿去自己挂了。 这些故事太过稀松平常,他说出来,也觉无甚意趣,口干舌燥的。但允元却听得很用心,也许是因她从没听过这样的故事。所以你在中榜之后,便再没有回乡过了?她问。 臣不敢回乡。他回答。 为何?你如今是翰林院学士了,也可算是衣锦还乡。 他的嘴角弯了一弯,像是苦笑,乡里人淳朴,拿着臣的好处,大约是会好好接待臣的。 啊,原来如此。她懂得了。 因为他这富贵来得太过突然,熟悉内情的人自不用说,便是那乡野愚民,也是会嚼舌根的。不过,他说到底是个农夫出身,就算不说他是靠裙带上位,总也有其他闲话。到底要怎样解释他这一身富贵,才能显得更配衬一些,便连允元也想不出来。 她笑着拍拍他,真对不住,是朕牵累杜学士了。身子却往一边歪去。 杜微生伸出手去扶住了她的腰,眸光微微地暗了,陛下,您喝醉了。 朕没有醉。允元大咧咧地将双臂缠着他的脖颈,话音发着腻,朕都看懂了,你同朕是一模一样的人。 他不是。 他几乎下意识地要否认,但再看她那红晕的双颊,又觉这否认毫无意义。他闭了闭眼,也许还是那酒的缘故,心像是浮在一层泡沫之上,没有着落地无谓跳动着。 他厌恶、甚至羞耻这样的心跳,但他只能按抑住。 她朝他靠近来,抓着他的衣衫像小狗一样嗅了嗅,你身上好热。可是朕却觉得冷。天都黑了。 没有章法的三句话。他并未作答,颇带强势的手臂将她一把抱了起来,带入内殿里去。 她脑袋埋在他胸膛里,咬着他的衣衽轻轻浅浅地笑起来,你看,还是力气大的好嘛。 十一 元方季方 若是臣,偏要得寸进尺呢? 杜微生近来时常失眠。 结束之后,他睁着眼平躺在龙床上,浓郁的龙涎香气沿着重重画帘的细密纹络爬了进来,原是安神用的,却让他越来越清醒。 皇帝已在他身边睡得熟了。她睡着的表现,便是整个身子都蜷缩起来,往温暖的地方贴靠,最后总会偎依到他的身侧。好几次她还往被褥里钻,直钻得自己都呼吸困难,还是杜微生把她捞出来的。 她睡着的时候真就像个乖巧的瓷娃娃,一个玩物一般。乌发,雪肤,樱鼻,红唇,是每个男人都会喜欢的那种女孩模样。 她明明已经是每个男人都会喜欢的女孩了,为什么还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篡位夺权,到如今也要死守着御座呢? 杜微生清楚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地僭越。但如果她不曾篡位夺权,他也许就不可能与她相识。 其实天下人都看得很清楚,一个女皇帝,再厉害,也总是会死的;待她死了,那皇位终究还是要传给男人。 说她是汉成帝,其实没说错。荒淫纵欲,且,后继无人。 他想起她说,对不住,是朕牵累杜学士了。这句话的语气很轻松,好像她早已接受了这样的现实。 * 数日后,皇帝在含元宫召见了翰林学士张钧冲和林芳景。 具体谈了些什么,无人知晓;只隐约飘来风声,说皇帝身边最器重的文笔吏,那个叫杨知礼的女官,当时也在殿内。约莫还是商谈汝阳侯入京诏命的事情吧。 要再过数日,皇帝特下了诏命,说翰林院从此可与中书省一同拟诏,主内主外各有分工,众人才隐约回过味来。 一时间翰林院不再是个清闲养生的地方了。中书省十几个舍人、上百个书吏尚且忙不过来,分给这十几个翰林学士也还是忙不过来,有时甚至要抽调些文史院里的编修一同参详。门下省有几个老臣看不过眼,说天子诏命是何其贵重,怎么能交给一群舞文弄墨的闲散文人,何况许多文书事涉机密,不宜让那么多人过目的。皇帝也不搭理,只让侍郎杨知礼回话说,老夫子如有不忿,门下自有封驳之权,该驳回什么,走程序便是。 就在这时,城南的柏梁台也开始动工了。 杜微生从翰林院下了工,无事可做的时候,会到城南的书肆去寻书。他尤其喜欢找些名不见经传的古人画集,几家书肆的店主也认识了他,知道他富贵,有什么好玩意儿都会给他留着。这一日他一边翻书,一边听见街那头叮铃哐啷的声响,忍不住皱了皱眉。 皇上要建柏梁台,据说高足百尺,还要种满柏树呢。店主搓着手道,周边的民家都已经拆掉了,只不知道柏树要从何处运来。 杜微生道:有工期么? 没有。店主摇摇头,新上任的工部尚书,听闻是营造的能手,百尺高台,不在话下。何况皇上还发了话,说银钱都不是问题,慢慢儿来,那工部还不得造一个穷奢极欲的东西出来? 不一会儿工夫,杜微生已将这些书画都翻阅完了。店主看他好像没什么兴致,不由得道:杜学士若没有喜欢的,我这里还有一件珍藏已久的宝贝 待他将那宝贝拿出来,杜微生当先皱了眉头,这是什么? 店主嘿嘿一笑,杜学士这就是明知故问了。 那书是旧书,装帧的线头都脱落了,一页页像佛经似地散开来,里头全是男女交合的赤裸裸图样。只是人脸画的不是中原样貌,身上也毛发浓密,加上纸张有一股清香,倒像天竺那边的东西。 <a href="https:///zuozhe/nma.html" title="苏眠说"target="_blank">苏眠说 第13章 杜微生到底将这一卷书买了下来。揣着它回翰林院后头的小平房时,已是黄昏了,他还特意给林芳景带了一盘鸡肉、一壶小酒,以备晚饭。 然而刚迈步进入这座小小院落,便感受到一股异样。 他推开门,门里的空气如凝固了一般,厅堂上首坐着悠闲品茗的皇帝和几名官员,林芳景等翰林学士铺着文房坐在下首,正一边擦汗一边记录着什么。 杜微生将手中的菜盒都交给春咏,自己也行了个礼,臣杜微生见过陛下。 杜学士免礼。允元张望四周,笑道,原来这两年以来,你与林学士都住在这样的地方,是朕失察了。 这里离翰林院近,可随时听候陛下差遣,是绝佳的地方了。杜微生垂眉回答。 允元却喊了一声:徐尚书。 臣在。一人出列行礼,杜微生抬眼看去,那人身材高瘦,容貌俊朗,不卑不亢的神态倒与他自己有几分相似。 朕想在太极宫附近建一座学士院,方便翰林学士们往来内外,着工部后日拟详案来与朕瞧瞧。允元道。 那么这便是所谓新上任的工部尚书徐赏鹤了。 林芳景等人也连忙离席,向允元谢恩。又拉了拉杜微生的衣袖,后者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走神了一瞬。 * 皇帝当先离去,徐赏鹤跟在后头,还绕到杜微生面前来,打量他半晌。 杜微生欠身,恭喜徐尚书。 徐赏鹤双眸微眯,喜从何来? 徐尚书英才天纵,得陛下青眼,一月两迁,汉主父偃亦不及尚书这般荣耀。杜微生道,在下恭喜徐尚书青云有道,前途似锦。 徐赏鹤负手在后,长身玉立,棱角分明的面庞上却看不出喜怒。陛下身边的人若不够尽心,总要换一些更尽心的来。 尚书说的是。杜微生将身子又弯得低了一些。 徐赏鹤走后,林芳景赶上来,呼出了好大的一口气。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林芳景围着杜微生还转了两圈。 杜微生望着院落外那窄而矮的门扉,无事。吃饭吧,玉台。 林芳景立刻就忘了刚才那气氛,拉着杜微生在饭桌边坐下,絮絮叨叨地开始吐苦水:你不知道刚才有多险!我连官服都没穿呢,突然那赵光寿就来说皇帝要进来了,吓得我!皇帝说突厥可汗送来了一封国书,要我们好生商议如何应对,她还给了几句话我可慌了神了,总不能让我当场就写啊,你知道我写不出的!可巧你正好进来,她才终于放过了我 杜微生看他一眼,皇上是有心提拔翰林院,有心提拔你。 林芳景垂下脑袋,我又何尝不知?但这烈火烹油,也总有烧尽的一日 春咏将杜微生带回来的饭菜又热了一道,重新摆上了桌。林芳景热情地招呼道:小哥哥你也来吃嘛!哎,听闻你过去是伺候皇上的,被皇上分给了杜学士? 春咏道:我哪有那个福分伺候皇上,只是过去确实在宫里做活罢了。 那时候还是樊尚恩主事,是樊尚恩分他过来的。杜微生帮他把话补全。 林芳景歪着脑袋想了想,又对春咏道:那你有没有见过皇上身边的其他男人? 春咏不敢应答,显然是很忐忑地瞧了一眼他主子。 他主子一边慢条斯理地夹菜,一边道:你想问什么? 林芳景吧唧吧唧嘴:我觉得那个徐赏鹤,长得和你有些像。 杜微生囫囵地嗯了一声,兴许是吧。 林芳景就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似的,一时间兴奋难耐,那,那你吃醋吗? 杜微生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个傻子。 * 工部尚书徐赏鹤,出身低微,但与最得宠的杜学士气质相仿,据说是半月前上过了皇帝的床后,便突然一跃升了两级。当然皇帝也绝不是色令智昏,她大约早就看工部那群天天哭穷的榆木脑袋不顺眼,而这徐赏鹤却表示什么都能造,且绝不让计帐上为难。如今城南的柏梁台和宫外的学士院,一齐动工,两不耽误,可见此人确实很麻利。 三省六部的人精都从这几项土木工事中读出了几分别的味道。但因时节近晚了,到十月诞节,又是四海同庆的大事,有什么总账,到那会儿再算也不迟。 在想什么?允元赤足在银盆里踩了踩,溅起小小的水花,才将杜微生的思绪拉了回来。 杜微生对她柔和地笑笑,臣在想,陛下已许久没见臣了。 谎话。允元凑过来,嗅了嗅他的头发,将双唇贴在他额头,前几日才到翰林院见过不是? 那是为了公事。杜微生低眉,看见她半掩的衣衫里隐隐露出的雪白肌肤,一时拿不准她是不是有意让他看见的。 公事就不行么?允元撅起嘴,远开他几分,朕有心将翰林院培养成朕的得力臂膀,想必你也看得出来。这些日子,你们难免要忙一些,但往后朕定好了成例,就不会那么烦难了。 陛下深谋远虑。杜微生低下头给她揉脚,银盆里水波荡漾,他看不清楚自己的倒影。陛下吩咐的差遣,臣等一定全力以赴。 说起来,那道国书,也不知林玉台回得如何。允元想了想,朕年幼时,废帝曾想将朕嫁到突厥去,嫁的就是那个突厥可汗,你可记得?后来打了个小仗,两国才讲和到如今的。 杜微生应了声是。 皇帝的脚白白嫩嫩的,用药草洗过,能见出微弱的血管。他想,如果自己手底下用一用力,这血管会不会就要破裂? 那个老家伙,如今旧事重提,还笑话朕富有四海,却没有一个孩子。允元哼了一声,朕跟林玉台交代了,语气一定要凶悍,要给朕出一口恶气。 陛下想要孩子么?杜微生轻声问。 允元一怔。 他的表情有些迷茫,目光像云雾做的绸缎里落了一片碎星子。他今日总有些古怪。允元皱起眉,好像心脏某处蓦然被撞击了一下,但她立刻又武装以笑容:朕想要的话,你来生么? 杜微生摇头苦笑:陛下给臣出了道难题。 允元笑起来,赤足踢翻了银盆踩在他的膝盖上,他一把捉住了,仰头看她。哗啦啦地一汪水渍,就在两人身下床底蔓延开。 他凝注着她的眼眸,郑重地道:这样的国书,理当让臣来写。 她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他却伸手抚过她下颌,迫得她正视自己:臣没有资格写吗? 他总是能用这么深情的语气,给她编织一个若有若无的迷梦,诱骗她入那温柔的陷阱。她以前喜欢这样的暧昧,带着悖德的刺激,但如今她却只觉心烦意乱。 她说不上来是为何,也许是他偶尔流露出困兽一样的眼神,像要将她扒皮拆骨。她不习惯。 朕已给予你一般人都得不到的宠爱和恩赏,杜学士,终于,她找回了自己的冷冽的声音,你不应再得寸进尺。 若是臣,杜微生却很快地接话道,偏要得寸进尺呢? 十二 一线 他惶惑地抬头,陛下今日,不要臣么? 允元慢慢地、慢慢地将自己的脚,从他的怀中抽了回来。 她揽紧了长衣,像是有些寒冷,声音也压得低沉:你回去罢。 杜微生没有动。 允元不明白。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走错了的?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她不再能从这个男人身上享受到她过去最沉迷的欲望的欢愉?是那庭院里的一顿饭吗?还是更遥远时候的一杯酒? 杜子朔。她加重了语气,叫他的全名。 他惶惑地抬头。陛下两片薄唇一开一合,声音如风送浮冰,陛下今日,不要臣么? 允元有些不耐了,伸手一拉他的衣带,迫得他与自己在咫尺之距对视。可他的目光却仍丝毫不错,像迷漫的山雾中安静流动的清泉,泉水倒映出她的影子。 她咬住唇,依偎到他的颈窝边,却没有当真依偎上去她只是稍稍侧首,对着他的耳朵道:是你,你想要朕么? 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直挺挺地跪着,注视着前方飘飘荡荡的床帘。他缓缓道:臣想要,但不敢要。 她坐回原处,有些不解地笑了。这个男人,说的话,做的事,都像在打哑谜。她曾给他一些最难回答的问题,他都能答得很好;但到这种穷极无聊的简单问题时,他却绝不会给她想要的答案了。 <a href="https:///zuozhe/nma.html" title="苏眠说"target="_blank">苏眠说 第14章 你知道吗,不知为何,她就是想说这句话,徐尚书就不会像你这么矫情。他想要朕,就会自己脱了衣裳在床上等着。 允元立刻就看见他的眼神骤然紧缩了一下。她刺激到他了,她很满意。 朕今日没有心情。她道,突厥国书的事,你和林学士一同参详即可。退下吧。 杜微生不再固执,低头收拾了水盆毛巾等物,便一声不吭地退下,倒像是有了几分脾气似的。 她看得好笑,又不明白为何好笑,自己仰面躺倒在床上,一时间发现这龙床竟有这样的大,像一团裹住她周身的柔软白云,云上只有她一个人,又清净,又孤单。她闭上眼,回想杜微生方才那一丝一缕的表情,他说他偏要得寸进尺的时候,她险些害怕了。 只好在他最终并没有真的得寸进尺,所以她到底没能明白他想要的是什么。 这一晚她独自就寝,又梦见了五年多前的遥远旧事。父皇崩逝之后,哥哥对她说,要赏她一些好东西。她开开心心地去了,在那座空旷的大房子里,有四个陌生的男人在等着她。 黄嬷嬷槁木一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对她的疑问与请求置若罔闻,径自离开了。 大门訇然地关上,隔绝了所有的光。 傅掌秋是来接她的人,也见到了她那时的模样。她从男人堆里挂着迷惘的笑脸起来,任傅掌秋把赤裸而虚弱的自己抱上了马车,带回了公主府。她在浴房里呆了很久,傅掌秋最终忍不住闯了进去,便见到了她身上挣扎过后的伤。 如今只剩下侧腰那一点伤疤还在了。但当时是很醒目的,她甚至稀奇地看见傅掌秋流了泪。 朕昨夜,梦见你了。翌日清晨,允元召见了傅掌秋,对她说。 傅掌秋抬头,看着她,却什么都没有说。她从小就是允元身边的玩伴,后来父母获罪发配,只她一个得以在公主的庇护下长大成人。允元时常怀疑傅掌秋是个哑巴,她实在太不爱说话了;但她却好像比沈焉如、杨知礼她们,更懂她一些。 也许只是因为,她们曾经一起分享过五年前那个黑暗的噬人的秘密。 朕梦见那一日,你对着朕哭泣,劝朕下定决心。允元把玩着手指尖套着的翡翠扳指,微笑地道,若不是你的建言,朕不一定能撑过那段日子。 傅掌秋摇摇头。她终究不知道自己的建言是对是错,她让允元坚强,让允元伪装,而如今的允元,就是一个荒淫无情的女人,因为这样的形象里,没有漏洞。 允元过去是做给哥哥看、做给母亲看,如今,她做给杜微生看、做给天下人看,也没有什么区别。 近来,杜微生有一些古怪。允元撑着头想了想形容,拖泥带水的。你再好生查一查他。 杜学士的家中,已什么都没有了。傅掌秋道,再查,便只能查他的科考同年,与翰林院中的同僚。 朕正好想用翰林院,查一查也是应该的。允元道,那个张钧冲,年岁很高了,理当知道不少事情。 是。傅掌秋躬身奉命,垂手立在帘外,却不立即离去。 允元往帘外瞥了一眼,还有何事? 工部尚书徐赏鹤,要不要查?傅掌秋问。 日前你不是与我说过一次?允元想了想,她的记性倒是很好,刀笔吏的出身,辗转六部,还调过考工署、将作监、太仆寺。也算是个全才了,这要查起来,不容易吧? 他与杜学士,似乎不太对付。傅掌秋斟酌着道。 允元笑了,那是自然。徐赏鹤这人,欲望全写在脸上了,朕一眼就能看穿,不需多查。 她笑得很自信,那是见过了无数男人之后的自信。但傅掌秋却觉得这种自信很危险。 徐尚书经历复杂,陛下却对他很放心;杜学士家中无人,陛下却怀疑他么? 允元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翡翠扳指的边缘倏忽滑过了她的手指,你今日怎么这么多话。 傅掌秋却道:陛下是不是不那么喜欢杜学士了? 允元蓦然抬起了眼。帘幕安静垂落,傅掌秋的神色平静无波。 前几日,臣的线人来报,说杜学士在城南的书肆买了一本密宗的经书。傅掌秋说着,拿出了一册古卷,穿过帘幕呈上。 允元接过来,翻了翻,立刻就啪地合上了,连语速都不自觉加快:密宗的经书?什么东西! 傅掌秋低声,臣以为,杜学士的欲望,也全都写在脸上了。陛下为何看不穿呢? 允元一时有些迷茫,低下头,又悄悄地翻开那书卷的一角。发黄的纸页上,一男一女相对而坐,身体连接在一起,双眼却闭得很紧,嘴唇微微地张开,像在叫喊什么,又兴奋、又羞耻的样子。她想到自己和杜微生似乎也用过这样的姿势,但她不愿深思自己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他他之所以会买这种书,也许就和自己会翻开这种书一样,是鬼使神差,无法索解的。 杜学士过去,也算专宠一时,如今陛下要冷落他,恐怕他确实会心生怨言,但他既有翰林院的高位,总不至于害人害己。傅掌秋慢慢道,陛下若实在放心不下,还可以给他指一门婚事,用宗室女子,将他锁在陛下掌中。 * 傅掌秋从太极宫出来,正遇上翰林院下值。 那个傻乎乎的林玉台在大道上见到她,立刻就凑了上来:傅侍郎,刚面圣过么? 傅掌秋嗯了一声,往旁边远开一些,林芳景却又靠近一些:怎么样,那本书有没有用?陛下说了什么没有? 傅掌秋顿了顿,多谢林学士,陛下会考虑的。 林芳景哎了一声,我是没见过像子朔那么尽心尽力的人了,为了当好这个这个,还去买书来研究呢。他看她半晌,又笑眯眯地发问,傅侍郎也看了那书吗? 林学士。傅掌秋在原地站定,冷了话音,盯住他,内外之分,还请自重。 林芳景停住,摸了摸鼻子,笑道:行,行。你知道的,我只是关心杜子朔,他好歹是我们翰林院的头牌不是,我是说,是翰林院的招牌嘛! 傅掌秋道:你若真关心杜子朔,便去跟他说,不要在陛下身上动些有的没的歪心思,陛下不喜欢男宠带脑子。 这话林芳景一时还没听懂,待傅掌秋都走远了,他才回过味来:可是哎,陛下不是喜欢他,才让他陪着的吗?那他喜欢陛下,就不可以吗? 十三 僭越 明明都是不应该的。他不应该动情,她也不应该害羞。 天气当真是一层层地凉下来了,时近中秋,宫里计议着办一场灯会,不必太铺张。这事情与诞节的事情一道,也都交给了沈焉如去办。 沈焉如最是这方面的能手,虽然时日短促,到底从太极宫到含元宫,从太液池到曲江池,一路都筹备得妥妥当当。四处挂满了彩纸灯笼,灯下还以绣线垂挂着铃铛,风一吹便哗啦啦叮铃铃地响。皇帝还下旨,让宫内众人不必太约束,随兴赏玩即可,含元宫内的几个衙司,如翰林院和三省官员,想来的也尽可以来。 如此,到中秋前夕,还放了三日的休假,长安城中,各个都欢天喜地的。 允元也颇高兴:翰林院的几个学士,尤其张钧冲和林芳景,很是堪用,拟的诏书都合她口味,那一道送往突厥的国书骂得她心情舒畅。柏梁台和学士院等几处工事进展顺利,南方的水害过去,秋收也不算难看而最要紧的是,汝阳侯派人回了信,说他已经准备动身,约莫九月中旬赶到长安,一定不会误了心爱妹妹的生辰。 杨知礼曾问她,之前明明不许的,为何现在又许了,还用了汉成帝和定陶王的典故,好像要传位给他一般? 允元道,你看不懂么,他派来个尹长欢,尹长欢的身后又牵出来一批朕的官员,他是在给朕示威来着。既然如此,朕又怎能不接招呢? 这样想着,她胸中便浮出一种志得意满的心情。她那个哥哥,过去以为用几个男人就可以击垮她,而直到如今,他这个思路竟还是没有变。 但她,却根本不是他所想的那种,守在床上的生物。 她生来就要立在殿堂的正中央、立在天下人的目光之下,这一点,不会因为她和谁上了床就改变。 * 已是夜了,林芳景与杜微生各在自己房中点着一盏灯读书,中间只隔了一扇半掩的门。 <a href="https:///zuozhe/nma.html" title="苏眠说"target="_blank">苏眠说 第15章 明日就是中秋了,宫中办灯会,你去不去? 杜微生听见隔壁传来的略带讨好的声音。他淡淡道:不去。 林芳景苦了脸,你还在生气呢?那个真和我无关,是傅侍郎来了一趟咱们这里,她给搜出来的!虽说也还好,只是一卷无伤大雅的春宫,不是什么议论国事的文札那个傅侍郎,你见过没有?长得平平无奇,但往那儿一杵,当真吓人!据说之前樊尚恩就是她审的,眼都不眨就上了大刑,好狠的女人,啧啧! 杜微生将书卷往案上一放,揉了揉鼻梁。过半晌,才回答:我没有生气。 那一卷春宫,确实是无伤大雅。令他悬心的,是皇帝至今还不曾完全信任他,甚至还让她身边那个最为阴暗的傅掌秋来刺探他。 杜微生不再有读书的闲情,走到窗边去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没注意,用的是御赐的毛峰。 皇帝赏他的东西很多,因为他是最能取悦她的男人。可他,却竟然感到微妙的不甘心,像在夜深人静时被怀中藏着的毒蛇蓦然咬了一口,刹那的疼痛过后,是漫长的麻木。 怀着这样的不甘心,结果在御前失了态,被有意无意地冷落下来,那也都是理所当然。 他就像站在一个迷雾茫茫的路口,前后左右都是高入云天的树林,他已不知道,该往何处走,才不会掉入命运的陷阱。 子朔兄,我虽然没什么大智慧,但小聪明总有一点。林芳景却又开了口,这一回,他的声音平平静静,皇上终究是皇上,她身边有几个男人,不是我们能置喙,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你过去是最能讨皇上欢心的,如今皇上又倚重翰林院,一定还会重用于你。 杜微生久久没有答话,林芳景的语气便有些弱了:所谓、所谓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何况男人又生不了孩子,只能多从仕途前程上着想若是有些别的机会,子朔兄,你可切莫放过了。 杜微生短暂地笑了笑,多谢玉台兄提点。 林芳景叹口气,提点谈不上,只是当今天子,的确不是个好相与的。我总怀疑她过去遭过什么事儿,不然的话,怎么会如此如此毒辣有心机,玩弄群臣于股掌之间? 也许她本就是这样的人。杜微生推开了门,表情淡淡的,她若是个男人,你就根本不会有这样的疑问了。 林芳景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半天,只得道:可、可女人和男人,终竟是不一样的嘛! 杜学士?杜学士在吗? 外头突然响起了一个尖细的声音。林芳景睁大了眼睛,作口型道:赵光寿!是赵光寿! * 赵光寿是来请杜微生去画院的。 杜微生有些惊讶,跪在门口,抬起头来:陛下召我? 赵光寿笑了,是啊,杜学士,陛下召您;说不定,明日还要与您一块儿过中秋呢。 杜微生久未站起,林芳景在后头揣着衣袖看着,旁边几个小屋里的翰林们也都探出了好奇的脑袋,赵光寿不由得咳嗽了两声:听清楚了就接旨。 杜微生连忙行礼,赵光寿打量他两眼,道:杜学士,陛下赏了你一座画院,就在勤政殿的边儿上,那是何等的风光,你怎么还住回这里来呢? 在下偶尔亦有公事,住在翰林院更近便些。杜微生的话语顿了一顿,试探地转了个弯,近日陛下宠幸徐尚书,在下原以为 赵光寿哼了一声,明日是中秋灯会,沈侍郎有些主意,从工部要了人去干活儿,是以徐尚书一时也忙不开身。 杜微生沉默。但听赵光寿又道:陛下心中,毕竟是有你的。 是。杜微生低声道,容臣更衣,片刻就来。 * 杜微生换了一身湖水青的长衫。桐木的发冠,云纹的衣衽,腰间的琵琶扣上佩了一支长笛,垂下来袅袅的流苏,随着规规矩矩的步履而轻微摆动着。赵光寿瞧他半晌,心想这人能得宠半年确有个中之道,至少在遇见他之后,皇帝就明确地喜欢上了青碧色。 宫里的小辇将他从翰林院带到了勤政殿旁的画院。赵光寿弓着身子进去通传,出来道:陛下唤杜学士进去。 这是他的画院,是她赏他的画院。可是这一回来,他却像是有点陌生了,连脚步都滞涩,像是在皇帝的地盘里,他连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都想不明白了一般。 然而还未走入内室,便听见她那轻松的声音:杜学士的画技,愈来愈精湛了。 他掀帘而入,允元正在画案前朝他转身过来,笑道:你是不是知道朕喜欢白鹭? 他往画案上瞥了一眼。那是他前些日子作的画,画的正是那只误入翰林院的白鹭,东走西顾,惶惶然的模样。四周还有模模糊糊的人影,但他尚未描画清晰,或许皇帝也没看出来。 他抿住唇,径自快步走上前,伸长双臂将允元紧紧抱住,而后,才在她发间呢喃地道:臣臣杜微生,给陛下请安。 允元仍是笑,仿佛用笑在掩饰她的慌张,做什么? 他不答,只是用力地嗅她的长发,小小的金丝凤冠之下,梳拢的发丝散发出白菊的清香,他猜测她昨日是在清辉阁沐浴,那里地势高,汤泉边有一丛丛早开的白菊。他闭上眼,像在这一瞬之间,他没有去思索别的事情,而只在思索她。 他的唇从那发间,一点点移动到肩窝,脖颈,再往上,他去寻她的唇 她却扭开了头,笑着,又问了一遍:这是做什么? 他蓦地冷静了一些,抬眸凝注她,那眼神让她的心停跳了一刹那。 像个被抛弃的孩子一般。 俄而他展开了笑容,陛下见臣,臣高兴而已。 他笑起来的时候,又好像她就是他的全世界。很少有男宠可以投入到这样的地步,允元自己都几乎要相信了。 朕只是看到了一些好东西。她将一卷旧书拍在了他的胸膛。 他都不需要看就知道那是什么。任由那书卷摔落下去,他笑着揽紧了她,陛下全都看过了? 她不言,只低头埋在他怀中,专心地用手指轻轻摩擦他腰间的琵琶扣,那东西很硬,让她很不耐烦地想卸掉。 他握住了她作乱的手,哑了声音:陛下,不要乱动。 你你买那种书,是为了允元罕见地难堪了,杜微生却忽然接下她的话:是为了陛下啊。 允元一怔,抬头,杜微生才发现她脸红了。 她居然会脸红,杜微生感到稀奇的同时,也感到心上那一块悬着丝线的石头被人抛落下去,丝线绷紧了,将他的心脏也牵连得一阵阵发痛。 明明明明都是不应该的。他不应该动情,她也不应该害羞。他们只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的关系,带着各自背后的一大团漆黑秘密,寻求一两个时辰的安稳而已。 他抬手抚摩她那片微红的脸颊。那肌肤柔嫩得好像只要他的手稍稍用点力,就可以划破那张美丽的脸,可她却没有任何害怕的样子。 允元凝望着他的幽黑眼瞳里,出现了某种类似于依恋的色泽,他一个人的影子在那深渊里面化成了千片,片片碎裂开。 被松开的手终于咔哒一声打开了琵琶扣,再轻轻一扯,那一身她喜欢的青衫就从他肩膀将将滑落到了手臂上。她又去拉扯他的里衣,重重叠叠整整齐齐的衣领子,里面藏着结实而微微发红的胸膛,正随着她的动作而剧烈地起伏。 总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时候,只要做就可以了。 她一口咬在了他赤裸的肩膀上。用了力,逼出他一声低沉的闷哼。 他将她抱到了床上,她却又一个翻身,压在了他身上。他伸手给她脱衣服,却被她将双手都钳制住了压在头顶上方,她还恶声恶气地道:不许动,朕自己来。 他浅浅地笑:陛下今日很有兴致? 她不答,自己脱了繁重的衣衫,俯下身来舔他的喉结。身体相贴的地方一阵阵的战栗,他每每呻吟出声,都在她舌底滚过一个潮湿的音节。她想自己也是有些得意忘形了,换了过去的她,绝不会如此卖力的。 可是她此刻感觉到了卖力的好处,她看见了这个男人赤裸裸的原形。 安安静静的,彻彻底底的欲望,在他的目光和汗水中蒸腾出来。他几乎是有些躁狂地顶弄着,她被震荡得几乎形神俱散,不得不攀紧了他的手臂,他得了机会,立刻再度翻过身来压住了她。 <a href="https:///zuozhe/nma.html" title="苏眠说"target="_blank">苏眠说 第16章 陛下。他一边还在念着,陛下 两个简简单单的音节,她听不懂他在这之中灌注了多少内容。攀上高峰的一刻,这两个音节好像还在她的脑子里回荡。 其实,如果自己能生孩子,那么,生一个他的孩子,或许也是不错的。 不知为何,她的思绪突兀地飘到了这里。 只是可惜,她不能。那么,她要如何留住他? 杜子朔。她将锦被往上拉,一直到盖住了下巴,声音也闷闷地像被褥里的回响,明日灯会,你也来。瞧上哪个宗室女子,就跟朕说,朕来指婚。 十四 途穷 虚无缥缈的感情,在她眼里,当然算不上缰绳。 当她说出这句话时,杜微生尚在亲吻她的发梢。 他们这一晚原本是如此酣畅淋漓,像一场释放,释放过后杜微生甚至生出依依不舍的感觉。他们原本是躺在床上腻歪着,他温柔的手摩挲着她的腰间,尤其腰间那一块旧伤疤,好像是他最爱摸的地方。 俄而他听见她说:瞧上哪个宗室女子,就跟朕说,朕来指婚。 放在她腰间的手好像都变得尴尬。她拉上了被子,表情也埋在海藻般蔓延的乌黑长发之中,叫他看不分明。 经过这样的一夜,任是谁都会认为,一切应当、已经,在变好了的。 他久未回话,允元的声音带上丝丝凉意,像烛烟般飘忽着:选一个高门第的女子,日后,朕让你主掌翰林,也可名正言顺。如今虽好,到底中书省不太听朕的话,朕思量着,待学士院落成,要从你们翰林学士之中,擢一人为承旨学士,统领学士院。第一任承旨学士,还是以资历为重,让张钧冲来做 当她谈论国事的时候,神情理智而沉稳,往往会让他看得着迷。他真的喜欢这样的女人,在一场欢爱之后立刻能想到这样的大计。大约她确实和其他女人都不一样。 杜微生甚至开始想,汝阳侯怎么可能拼得过她?允元的浑身上下,全都是她的武器。而汝阳侯,只不过是生而为男罢了。 你在听吗?允元忽而拍了拍他的手。 杜微生回过神来,是。陛下以内制外,臣没有异议。只是新建的学士院在太极宫外,其余省寺台监皆在含元宫,是否过于泾渭分明了些? 允元笑道:内外之际,本就泾渭分明。 臣是怕杜微生顿住。 怕什么?允元不动声色地追问。 禁军为看护衙署,原本也在含元宫为多。杜微生低声。 允元静了。 她拢着锦被,慢慢地坐了起来,一只手茫然地往枕头底下摸索,直到想起来这是在画院,杜微生的枕头底下不可能有她的药。杜微生看见了,赤裸着身子走下床,到房中找了找,在衣桁后方找出了太医署送来的药瓶。 允元看着他瘦而结实的背影,想起春日里见到他时的模样。也许说那个时候她没有绮念是假的。毕竟谁都会想看一看,杜学士那禁忌一般的重重衣衫底下,到底是什么样的身体。 杜微生将药丸与茶杯一同奉上来。允元咽下了,闭着眼睛,半晌,才道:神策军,朕会想办法;但其他各部禁军,朕一时无法调度。 杜微生轻轻给她拍着背,没有多说什么。 朕知道,军队有多么重要。允元轻轻地道,但是军队只听男人的话。所以朕受禅之前,下大力气笼络了当时的兵部尚书,许了他很多的好处,换他在受禅的时候默不作声但朕还是不放心,登基之后,就将他下狱杀了。 那个兵部尚书的事,杜微生也有所耳闻。皇帝过去做公主时,从不曾在外臣之中找男宠的,那人是第一个。也是自那之后,天下人都开始批评皇帝荒淫,乃将内宫的龌龊事都引到了前朝。 某种意义上说,自己、与徐赏鹤,也不过都是那个兵部尚书的后继之人。 允元像叹息一般道:会有办法的,军队的事,会有办法的。 杜微生忽然道:臣来想办法,好吗? 允元一怔,睁开了眼,却看见他专注地凝视着自己。 他握紧了她的手,抿着唇,两人靠得极近了,却各自都有些茫然。他抬起手去抚平她微凝的眉头,说:臣希望陛下能轻松一些。臣也希望自己对陛下,还能有些用处。 你若当真是这样希望,她却很快地接道,就听从朕的指婚。 兜兜转转,她还是把话题绕了回来,不容他逃避。 他缩回了手。 不论他将话语说得多么深情,她都很清楚她要的是什么。她要控制他,而仅凭虚无缥缈的感情是不够让她满意的。 不过,她也很困惑。因为不论她将话语说得多么决绝,他都不会轻易中了她的圈套。他看起来很深情,其实一直在拒绝她给的缰绳。 虚无缥缈的感情,在她眼里,当然算不上缰绳。 或许是药物让她清醒,又或许是药物让她沉迷。她冷笑了一下,手指尖轻轻一推,那茶杯就从床沿上跌落下去,摔了个四分五裂。 他离开了床,在冰冷的地面上跪了下来。 杜学士,她冷冷地道,你家中无人,朕就给你赏几个家人,不好吗?你连这都不肯答应朕,却还想染指禁军? 秋夜的寒气从膝盖一直渗入心腔。他哑声:臣不敢,臣谢陛下恩赏。 允元走下了床,哗啦一声,那件湖水青的袍服被抛在他身上,但他不敢动,只能任那袍服也滑落下去。 允元背对着他穿衣,你既有了家人,朕也就不会再深夜召你。对我们彼此而言,这都是最好的了,杜学士。 臣的错,只是错在对陛下有了感情。只是因此,陛下就要抛弃臣吗? 他竟然还回了话。她颇稀奇地回头看他一眼,甚至没有深思他话中的意味,便道:杜学士,你何以像个怨妇一般? 讽刺得不能再讽刺了。他不再做声,她等了片刻没有回应,也便撇了撇嘴,径自离去。 赵光寿没料到出来的人是皇帝,躬身问:陛下,回勤政殿? 嗯。允元想了想,道,召徐赏鹤来。 * 翌日,便是中秋了。 宫里的人都已听闻,昨夜杜学士罕见地惹了皇帝不快说罕见,因为杜学士惯常是最能让皇帝开心的人以至于在画院的寝房里直挺挺地跪了一夜,跪到双膝麻木,早晨更衣时几近晕厥。皇帝离开画院后,又传召了工部尚书徐赏鹤,后者在勤政殿里一直呆到了天明也是因此,众人传说,这个徐赏鹤,恐怕就要是第二个杜微生了。 这是徐赏鹤第一回陪皇帝过夜。昨日他本来确实很忙,深更半夜刚要休息时得了传召,赶入宫来,却见到皇帝一人孤伶伶地抱着膝盖坐在床头。棱格窗外是近中秋的饱满月亮,对人间慷慨地洒落着银辉,而她却好像融不进去那月光,整个人宛如月光背面的一个虚幻的影子。徐赏鹤在帘外跪了许久,她才终于发觉,让他近前来。 徐赏鹤拿不准皇帝此刻的心情,膝行到床边,低着头先将床褥整理了一番,才轻声地道:陛下,睡不着么? 允元没有回答。 徐赏鹤的脸庞、身形与声音,都与杜微生有些微的相似。便连他今夜穿的衣裳,也是一样的湖水青。 她终究背对着他躺了下来,安静地道:你今夜也在此睡吧。 这便是皇命了。徐赏鹤于是脱了外袍在她身侧躺下,慢慢地靠近,感觉到她并无反感,才敢伸出手去,从后面环抱住她。 是一个温暖的怀抱。不过,杜微生的话,似乎胸膛更宽阔一些,也因而,会更有力量一些 但是既然徐赏鹤也能与杜微生一样地小心翼翼,一样地温存体贴,那么就说明,杜微生的那些套路,也并非独一无二。她的身边,没有任何男人可以是独一无二 她想着这些没趣的事,在这个是耶非耶的怀抱中渐渐地沉入梦乡。 十五 既醉 于是他再度吻了下去。 春咏到画院来接杜微生时,已是八月十五日的近午了。 春咏见到他这一副形状,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小心地扶着他出门。他的脚步踉踉跄跄,但走得几步后也便站直了,挥手拂开了春咏的帮助。 春咏估摸着主子的心情,小声开了口:听闻午膳过后,曲江池边就要开始唱戏,谁都可以去看,与民同乐嘛 <a href="https:///zuozhe/nma.html" title="苏眠说"target="_blank">苏眠说 第17章 你想去?杜微生看他一眼。 春咏本不是为了自己,但瞧杜微生这模样,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儿,想是想的,但小人放心不下公子 杜微生笑了,说什么放心不下,陛下昨晚吩咐了,我今日必得去灯会上的。早些去晚些去,也无甚差别。 陛下吩咐过吗春咏挠了挠头。可是经昨夜之后,长安城中贵戚豪族们,已全都知道公子犯了错,他今日还去露面,不是给人送笑话么? 可是再看公子,彼仍是一副淡淡的表情,叫人猜不透深浅。 * 午后的曲江池边,戏台子上已咿咿呀呀地演了起来。杜微生在人群远处驻足听了一听,起首便是一折《奔月》。 天气尚好,微波不兴,四面里人头攒动,喧哗嘈杂。就算戏台上正演到嫦娥肝肠寸断,底下人也仍觉喜气洋洋。曲江池上的荷花早已凋谢,池边的杨柳也已干枯,但片片红叶又飞舞起来,杜微生倚着老树,想到自己第一回见皇帝时,也是在这曲江池边,也是在这热闹喜庆的人潮之中。 他不出意外地考上了进士,虽只是二甲,也足够留在京中做官。那时候他在推杯换盏之中盯着远处端坐的那位女皇帝,却不知该如何接近她才好。 许多人认为杜学士是个淡泊名利不求上进的君子,但事实并非如此。他的心中,有许许多多深深浅浅填不满的欲望,甚至奢望,从两年前他尚且籍籍无名的时候开始,他就已在盘算着了。 或许允元也将他看得很清楚,所以才会说,他怎么到了如今,反而变得怨妇一般了。 杜微生低下头,一片红叶无辜地落在脚边,他轻轻地拿靴尖碾着,碾着,就像碾碎所有的颠倒梦想。 杜学士。一个平稳的声音响起。 杜微生侧首,便见到徐赏鹤。后者今日穿的一身绛袍,浓墨重彩的,他看了一眼便道:陛下不喜欢深色。 徐赏鹤微笑,杜学士是在提携在下? 杜微生抿唇,说不上。 徐赏鹤走到他身边来,也望了望曲江池上寥廓的风景。两人身边,此刻恰无一人,他才慢慢发话道:那么,杜学士是认识我的了? 杜微生嗯了一声,我只是猜测。 不错,君侯教我的许多东西,也同他当年教您的东西一模一样。徐赏鹤淡淡地道。 杜微生道:君侯将皇帝看得太简单了,我能得宠,并不意味着你也能。 徐赏鹤挑了挑眉毛,是吗?我却以为,正因为陛下不是个简单的女人,所以在她那里,没有任何男人是不能被替代的。 杜微生沉默。 徐赏鹤道:杜学士得宠大半年,却似乎,并无很多起色?甚至还废掉了一个尹长欢,才 一个尹长欢换一个樊尚恩,该知足了。杜微生却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的话,且陛下原本并不允许君侯入京,是尹长欢出事后,她才变了心思。 也许杜学士有自己的计策。徐赏鹤笑着欠了欠身,但毕竟诞节已近在眼前,君侯马上就要入京了,他对于入京之后的事情,到底很不放心。杜学士也不要嫌在下抢了您的位置,君侯他只是希望得力的人能多一些嘛。 我怎敢有什么异议呢。杜微生不想再继续了,拍拍他的肩膀,像鼓励他一般道,如今圣眷最隆的乃是尚书您,我已不中用了。 杜学士!徐赏鹤却又紧跟了两步。 杜微生停下,听见他问:待君侯来朝,陛下会不会改调禁军? 杜微生摇摇头。陛下不曾透露什么。尚书既有自信,何不亲口去问她? * 到晚间传膳时分,皇帝终于姗姗来迟。 月亮已渐渐升起,天光也随之暗淡下来。曲江池边众臣民尽皆俯伏在地,山呼万岁,允元目不斜视地走过,直到为她搭建好的高台上落了座,才抬抬手道:平身吧,今日中秋团圆,与民同乐,不需拘礼。 曲江池边的灯笼一个接一个地点了起来,绵延数里,直到远方的万寿山上,仍能看见细长如萤火的灯路。夜色愈是浓黑,灯火便愈是璀璨,映照着盈盈的池水,甚至才开宴不一小会儿,便已有喝醉酒的人跳了下去,还累得宫中侍卫下水捞人。 允元独自坐在最高的地方,看底下人呼来搡去的热闹,嘴角上忍不住挂了笑。 赵光寿给她布着菜,一边揣测她的心情,笑道:多亏了徐工部和沈侍郎用心,这一带打点得可多好看,虽然人多,却也宽敞,人人都能瞻沐皇恩。 允元瞥他一眼,笑笑,你说的是啊,让那两人上来,朕要赏他们。 赵光寿欢天喜地地去了,片刻便领来徐赏鹤和沈焉如,允元分别赏了他们一些玩物,谢恩之后也不让走,就在她身边安置了席位,又添了不少酒菜。 台下的贵人命妇见皇帝似乎兴致上来了,也都一个个地前来敬酒祝寿。允元一个个笑应着,侧头对沈焉如嘱咐道:你替朕留意留意,有没有合适的女子,朕打算给杜学士指一桩婚。 沈焉如一怔,皇帝的目光深冷,好像并不是关心杜微生,沈焉如也就懂得了,凑近一些,小声地道:今日安长公主带了她的小女儿过来,臣倒看着挺顺眼。 安长公主是先帝的堂妹,关系不近不远,年龄不大不小,正处于最超然的地位上。允元刚登基时,安长公主就曾给她宫里送过几个男人,虽然呆的时间不长,但足以表明忠心。更要紧的是,废帝在位之时,曾经因安长公主之子行为不端,下狱打断了他一双腿,是以安长公主对废帝恨得咬牙切齿,是绝不会投诚到那边去的。 沈焉如看允元不说话,以为她不满意,于是又指出了好几名女子。身份都比不上安长公主之女那么尊贵,但都是安安分分、且于国有功的族姓,如若成婚,就能抬升杜微生的门第,甚至给他做个像样的谱牒,也非难事。 然而允元仍是沉默。半晌,才像猛然惊醒一般,眨了眨眼,对沈焉如一笑:你说的这些都不错。让她们来这边赏月,这边视野好。振野,你去叫杜学士过来。 振野这二字一出,周围的几个天子近臣都变了脸色,最受震动的却还是徐赏鹤本人。皇帝忽然亲亲密密地叫了他的字,这在过去是从未有过的殊荣,更何况,在这短短一句话里,还带上了杜学士。 徐赏鹤连忙欠了欠身,又将手放在她的手上按了按,温和笑道:容臣去去就来。 被找上的几名宗室女子陆陆续续地走上这高台,安长公主也带着她的小女儿满面笑容地行礼而来。 月华流转,夜色澄明,每一个都是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便说话时都像口齿吐着芬芳。她们虽不清楚皇帝叫她们所为何事,但总之努力地讨好皇帝,不会有错。允元很少说话,只是时而笑着对她们点点头。 如果自己当初不曾不曾被哥哥那样对待,或许也就不会夺权受禅,也或许,时至今日,就会和她们一样,坐在席中,等待上位者的拣选。 她对这些女人也说不上瞧不起瞧得起,因为她清楚她们毫无选择。 杜微生一直不来,皇帝看上去也没有着急似的。沈焉如给赵光寿使了个眼色,后者到高台边上张望了望,终于一拍大腿,哎哟,杜学士,您可来了!徐尚书,辛苦辛苦! 他有意抬高了声音,这边莺莺燕燕叽叽喳喳的顿时停了一停。安长公主有些明显的愕然,但立刻端起酒杯,长袖遮去了自己的面容。 抱歉,抱歉。徐赏鹤笑着拱手,杜学士可不好找。他带着身后的人到允元面前,一同跪下来,还请陛下宽宥。 * 允元手中正端着一只琉璃盏。 杜微生看见了,觉得有些眼熟,一时间记不起。他的目光再缓慢地上移,从允元那一身繁复的雀金长袍的领口,渐渐移到那几乎隐没不见的锁骨与颈项,最后,盯住了她的双眸。 允元感觉他似乎不太对劲,同时也被他的目光注视得不甚自在,手中的酒盏晃了晃,笑道:都起来吧,不必客气。 徐赏鹤拉着杜微生起来,杜微生却不起。他低着头、挪着膝盖到了允元的案前,拿过案上的青瓷酒盅,敛着衣袖奉上来。 允元一怔,这才发现,自己盏中之酒,已经空了。 哐当,她轻轻地将酒盏放了回去。这个意思,她并不想接受他的斟酒。 杜微生跪坐案边,执着酒瓶的手垂落下来,眸光黯淡,复被那长长的眼睫所掩去。席上众女见这不明所以的情状,一时谁也不敢说话。 <a href="https:///zuozhe/nma.html" title="苏眠说"target="_blank">苏眠说 第18章 就在这一刻,曲江池边的烟火放了出来。 是轰隆地一声巨响,好像震得案上杯盘全都跳了一跳。俄而半空里光华大盛,在人们还来不及抬头的一刹那已经亮如白昼,抬起头时便见那漫天光焰如彩练飞动,几乎将那一轮圆月都要遮蔽。 允元似有些慌乱地站起身来,动作间还险险带倒了琉璃盏。想必是那烟火震得她双耳酸疼,鼻尖发涩,连心跳都猛烈无章法,但是很快,几乎都来不及反应,那烟花就归于烬灭,尘埃哗啦啦地如雨点降落,刹那之间,天地黑暗 一双唇忽然吻上了她。 她呆住,俄而,就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咚咚,咚咚,咚咚。 他在过去从来不曾吻过她的唇,因为她不容许。 可是今夜,也许是今夜他太彷徨,抑或是喝了太多的酒,他原本一直安分地坐在一个很容易找到的地方等待着皇帝的传唤,然而当徐赏鹤真的来找他,他又不愿意了。他回了一趟画院,换了一身青衣,戴上了她送他的碧玉簪,腰间是白玉挂着刀笔的衣带,他知道允元喜欢他文质彬彬又隐隐诱惑着她的模样可是行礼,斟酒,到烟火绽放,也就是这么一刹那而已,他甚至不确定她有没有看清他穿戴了什么。 也不过是半年,取悦她却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他听见允元的声音也带上了惶惑你你喝酒了,杜微生? 在他的唇齿之间,她唤他的姓名,不是杜学士,也不是杜子朔,而只是他最朴素的那个姓名。她像是被他逼到了什么绝境,亦可能是染上了他的酒气,连双颊都泛了红,他捧起来,看见她的眸光如夜色。 于是他再度吻了下去。 * 如果能放纵自己,哪怕只是一个刹那,一切会不会有不同? 允元一直不能明白,杜微生为什么看起来那么痛苦。她将自己的不明白归结为一种侥幸,侥幸于自己确实还不曾真的沉迷于他。 他只不过是她所宠爱过的众多的男人,之一,罢了。 可是在烟火消散,空气中满是碎裂的尘埃的这一个刹那,她觉得有些疼痛,是她不能理解的疼痛。 她闭着眼,双手下意识地、痉挛地攥紧了他的衣衽。他立刻握住了她的手。 杜微生的手滚烫。烫得她很想抽离,像是害怕自己会被他烧成灰烬。她猛然地睁开了眼睛,就在理智终于回笼的一瞬,她啪地扇了他一个耳光,后退数步。 赵光寿的声音嘈杂地响起,还有人离席惊叫,有人温言劝慰,有人四处奔走,有人探头探脑一切都像一场早已排演万全的戏,只等着她这一个巴掌扇落,所有的角色就全都活了过来。赶上前来的侍卫直接对杜微生踢了一脚,踢得他整个人蜷缩着跪倒在地,侍卫将长戟对准了他压住他,而他发上的那一支碧玉簪也就掉落在地,碎成了两截。 他没有再看她,而只是顺从又痛苦地俯伏着。 允元迷茫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杜微生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这么做的。他宁可出洋相,犯大不敬,也不愿意接受她的指婚。 从今夜以后,所有人都会知道了杜微生到底是什么人。她就连粉饰太平都不能够了。 然而另一面的自己,却又在不谙世事地雀跃着,雀跃着,雀跃到心脏都发痛的地步。 他也许是爱她的。 十六 暗流 允儿,为兄奉劝一句,床榻之侧,可一定要慎重。 八月十五的灯会上,翰林学士杜微生饮酒失仪,犯上不敬,念在其非出故意,且伴驾有功,敕令降为翰林院供奉,闭门思过。 杜微生不再能进宫了,就每日坐在房内读书,读的也不是什么有内涵的书,而是科考所用的程墨同文录,这种书都是文人们在应举之前读得滚瓜烂熟,中举之后绝不想再翻一遍的,可偏是杜微生,却好像看出了兴致,怎么也看不厌似的。 林芳景只认为他是坏了脑子,每日从翰林院回来见到他,便要唉声叹气一番。 为情所困,为情所困啊!林芳景摇头晃脑地道。 杜微生只是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情之一字,也许换了旁人,便是不敢挂齿的禁忌;但于他而言,却是唯一的抽身之策。 他想,或许皇帝也看出来了。 她看出来了,所以这一道敕令,表面是关住他,实际却是放他走。这也未尝不是她的仁慈。 徐赏鹤曾经深夜来找过他一次。说是带来了皇帝的口谕,外边的禁卫才放他进来。进来之后,见到杜微生在读的书,徐赏鹤忍不住泛了冷笑,寒窗十年,金榜题名,也不过到如今这境地,这累人的书,杜学士何必再读呢? 杜微生合上书道:明年又是大考了。 皇上屡次夸赞杜学士有才华。徐赏鹤道,若杜学士没有自弃前程,兴许明年就能做上科举的考正了呢。 杜微生瞥他一眼,兜兜转转,终是要说到这个话题上来。但他并不想说,陛下有口谕给我? 陛下一句话也不曾提过你。徐赏鹤冷冷地道。 杜微生侧过头去,望着房中唯一一盏幽微的烛火,不说话。 杜微生!徐赏鹤两步走上前,掐住了他的下巴逼迫地盯住他,陛下虽没有话,但君侯那边可来了一句话。你若想要你母亲好好地活命,就莫再做那种毫无意义的事! 毫无意义?杜微生低声重复,我至少将位置空了出来,给了徐尚书你。 徐赏鹤脸上微微发白,但你知道的,皇上她她待我,终究不如待你。我没有办法在勤政殿呆很久,至今也不知她在诞节上有何计划。 我倒是有一计。君侯不如去拉拢拉拢傅掌秋,如何?杜微生笑了,眼底却是嶙峋的讽刺的光,啊,是了,傅掌秋是女人,君侯没有办法。 徐赏鹤收回了手,在自己衣襟上拍了拍,端正了仪容。杜微生,从古到今,从没有牝鸡司晨的道理。你我都是读过圣贤书的人,该当明白,当今天子得位不正,又兼手腕毒辣,即位才两年,她已经杀了多少异己之人!焉知你我不会是下一个,就因为我们是男人?伺候一个女皇帝,你难道不害怕吗? 徐尚书怕了吗?杜微生却问。 我怕。徐赏鹤冷淡地道,她能篡位至今,绝非常人。 杜微生表情寡淡,好像已经很熟悉这样的说辞了,反而不能在他心中激起丝毫涟漪。君侯几日进京? 徐赏鹤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了一些,礼部呈文说是九月十五。时日仓促,即使到十月初八诞节当日,学士院也建不成,所以我猜,皇上暂时不会移换禁军统领。 杜微生点点头,赵光寿此人如何? 徐赏鹤一怔,他他是个俗人,我同他搭话几次,感觉不似樊尚恩那么顽固,或许可以收买。 可惜他也没有樊尚恩那么大的权柄了。杜微生道,话还是绕了回来,你不妨多盯着那几名女侍郎。 徐赏鹤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杜微生便温和地笑:怎的了? 徐赏鹤道:你自己呢?撇得这么干净,难不成还想在陛下跟前立牌坊? 我哪有那个资格。杜微生笑着摆摆手,于我而言,如今最好不过是安稳,也希望君侯不要为难我母亲。至于徐尚书您,我早已祝贺过了,青云有道,前程似锦。 徐赏鹤离开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逼仄的厢房中,只一盏烛火映照着杜微生的侧脸,明明暗暗,宛如静默的雕像。他于是又无端想到了八月十四的深夜里,月光下,女帝允元寂寞的脸容。 * 诞节愈来愈近,年末也将至了,允元忙得不可开交,到深夜歇息时却偏又睡不着。 淅淅沥沥的秋雨始终不绝。她最厌恶夜半的雨声,勤政殿里的窗户全都拿胶板糊死了,一丝风都透不进来,但那雨声却还是像虫子一般钻进她的脑仁里。实在没了奈何,她便往往要翻身起床,重又挑起灯来批阅奏折,直到上四更时分,宦官宫婢们都开始准备新一日的早朝了,她才终于能扶着凭几少许睡一会儿。 沈焉如来与她奏报,说汝阳侯入京这一路,排场上花销甚巨,他的一妻一妾并三女一子也全都带来了,一路走走停停看看,不像觐见的,倒像游览的,颇有富贵闲王的气派。 不是说思念母亲,以至于形销骨立?允元笑笑,可见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儿子,就会把母亲都忘到脑后了。 <a href="https:///zuozhe/nma.html" title="苏眠说"target="_blank">苏眠说 第19章 沈焉如轻声道:汝阳侯得了世子,也确实不可小觑天下人总还是想知道,陛下一旦,千秋万岁之后 允元舒展了一下坐姿,也不过就是一个男丁,不必瞧得太重。 是。沈焉如低头。 允元又吩咐了几件仪礼上的事宜,便让沈焉如领命而去了。但这雨夜还仍旧漫长,甚至要让她想不明白,自己过去是怎么挨过这夜晚的。 她望了半晌那什么也看不见的窗格子,想起了杜微生。 大半夜的,勤政殿里守夜的主事宦官赵光寿被皇帝叫醒,说要请太医。赵光寿吓一激灵,还道皇帝出了什么事儿,但皇帝却说,让太医去给翰林院的杜供奉看一看身体,前些日子他跪了一夜,秋气寒凉,别让腿上落了什么毛病。 赵光寿琢磨着这一道圣旨,难不成是要将杜微生再请回来?他愈发觉得这杜微生不是个善茬儿,于是找了太医署最为德高望重的医正去看诊,还特地嘱咐,要旁敲侧击地将杜供奉劝回来。 谁曾想,杜供奉却全然装作听不懂话,医正也讨了个没趣,回来只同赵光寿说,没用,杜供奉根本不想回来。 那医正还拍拍赵光寿的肩膀道:下官倒还能理解他那份心情。贵人若是个男人,兴许也会懂吧。 赵光寿甚至来不及跟这混不吝发怒,只是无穷地纳闷:不可能,他这时候端出来男人的尊严有啥用,当初明明听说过,是他自己要爬床的呀! 但无论如何,他也不敢再自作主张了。这样直到汝阳侯入京,皇帝与杜微生,竟当真不曾见上一面。 * 汝阳侯的仪仗原打算挑个晴快的日子入城,却不料这雨一下就是十余日,只有顶风冒雨地进来了。毕竟是前朝废帝,纵然顶风冒雨,也还是有不少百姓凑上街头来看热闹。然而,汝阳侯本人却并不在仪仗之中,据说是提前了亲眷们一步,先行入宫面圣了。 勤政殿中,香烟袅袅,允元笼着裘袍懒懒地看哥哥给自己行三跪九叩之礼。周遭只有几个亲近的侍臣,摆着丰富而非奢靡的菜肴,显示这是一场小小的家宴。 汝阳侯庆德生了一副酷肖乃母的面孔,长眉细眼的,身材也瘦如竹竿,好像风吹即倒。过去他高高在上,神情深沉冷鸷,但经了这两年沉沦地方,倒像是养出了雍容华贵的气质来,行完礼也不慌不忙,还笑着对允元说:为兄实在是想要早一些见到陛下,所以唐突了。不过这也与礼部商定了的,料想不会给陛下惹什么麻烦。 允元笑道:朕明白,皇兄不喜欢北门。 所有入京朝觐的仪仗都从长安城北门进入,但两年多前,允元就是在北门发了兵。 庆德坐到皇帝指定的席位上去,欠身道:为兄愚钝,只能吃一堑长一智嘛。 允元眯起眼睛看他,只觉他也没有变多少,也许变了的人是她自己她已不知道有什么话好同这个人说,但这个人背后的一切都很麻烦,她登基不过两年,只有趁早处理干净,才是长久之计。 她清楚庆德心中也是这样想的:她登基不过两年,若不趁此时发难,往后只会越来越难。 倒是陛下,天资聪慧,却像是不明白这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庆德端起案上茶盏,浅浅地抿了一口,笑道。 什么?允元的神色微微一动。 为兄说的就是男人啊。庆德压低了眉宇,好像很关切似地,前些日子陛下挂出来一个人头,为兄也听闻了,是太乐署的什么小人物么?允儿,为兄奉劝一句,床榻之侧,可一定要慎重。 允元抓紧了茶碗,明明平滑的边沿却几乎割裂她的手掌。有一些颤抖,但止住了,为了今时今日的这一刻,她早晨就服下了药。 侍立在侧的傅掌秋此时上前来,给她添了一点茶水,敛着大袖,遮蔽了庆德的视线。 朕看皇兄说这么多,终于,允元舒出一口气,却一个字也不提母后的事。明明在奏表里说得痛哭流涕,原来只是做样子么? 为兄自然关心母后,只是还要等一等家中妻眷,一同去拜见她老人家。庆德笑道,她老人家看见孙子,一定开心,说不定连药石都可省了。 允元抬高声音:沈侍郎。 臣在。沈焉如出来应道。 汝阳侯的妻眷如今到何处了? 沈焉如回答:遵陛下的吩咐,已安排在郡国邸舍,按诸侯王礼制接待。 允元点点头,甚好。又对赵光寿道,汝阳侯难得进京一次,让他住到迎仙殿去吧,离母后的地方也近便,可以满足他的孝心。 庆德猛然抬头,却对上允元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眸。 她将他的妻女都安置在宫城外边,却让他留宿太极宫内 他已经知道,太极宫内并没有多少禁军,禁军主力都在含元宫。为何她还敢这样邀请? 但见允元款款地对他笑:皇兄也很久不曾在宫里住了,不如这一回,就好好感受感受,物是人非的滋味吧。 十七 渺渺予怀 母亲与哥哥在光里,而她,站在光外。 汝阳侯是进了宫,可他的妻眷都在郡邸,京城中顿时就人心浮动起来。不少人盘算着,官员交通藩王是死罪,但若是夫人交通夫人,孩子交通孩子,那能算什么事儿呢?一时间,提着大小礼品踏入郡邸门槛的,明目张胆者有之,偷偷摸摸者有之,好不热闹。 杜微生门口的禁制也宽松了些,偶尔林芳景拉他出去,都无人阻拦。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允元的意思。 这一日,看着雨意稍歇,天空只是有气无力地啜泣般地掉一些小雨点儿,杜微生便抖擞出旧的油衣,挎着一把伞,低着头走出了翰林院。 侍卫只是瞧了他一眼,嘁了一声,便继续闲聊。 郡邸在城东南,在路上,他远远地望见那一座柏梁台,已经搭起了很高的架子。天色阴沉,便那高台也显得像一具俯瞰人间的无情骨骸。 朕做汉武帝,你愿意做司马相如吗? 他收回目光,匆匆行到了郡邸,从后厨的小门进去。 连接后厨的院落里,却有一个头发银白的老妇人,坐在檐下的摇椅上,布满老茧的双手交握在腹部,正半闭着眼睛咿咿呀呀着什么。不是炊事时分,后厨静寂无人,连雨脚也放轻,杜微生往前走了几步,便听出她在哼唱一首童谣。 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 杜微生抿住唇,手指痉挛地抓紧了油纸伞,低低地打断了她:娘。 老妇人蓦然停住,睁开了眼睛。 她先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直到双目都蓄出了泪水,却颤巍巍地不掉落,已经没几颗牙的嘴张开,像是想说话,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她的表情也渐渐由激动,转为冷静,转为沉默的悲哀。 杜微生又往前一步,娘!我来我来看您,希望君侯待您 我不过是个老仆妇。杜学士不必关心我那许多。老妇人却说道,像是终于找到了最冷的一种声音。 杜微生晃了一晃,娘,我只是只是希望您一切都好。君侯让我做的我都做了,只是这些日子才失了宠,我怕君侯会对您不利 老妇人看他一眼,别过头去,望着檐下成排的晶莹雨帘。她道:君侯待我很好,我在这里做工做了一辈子,死在这里也不可惜。 像是想到了很多过去的事,却又不能将过去的人影与眼前这个高大的孩子联系起来,老妇人怔愣了许久,才一字字重又开了口:多年以前,我曾望你读书出人头地,为此,我给人洗衣做佣,哪怕洗坏了手也不在意。后来你及了第,我却只能龟缩在君侯府中,心中再没感到荣耀,因我知道那不是你的东西。再后来再后来我又庆幸,庆幸自己在世人眼中早已死了。旁人若问我:你儿子在京中做什么?我都抬不起脸来回答。所以,杜学士,你若有什么想做的事,可万万不要说是为了我,我消受不起。 杜微生低下了头,在自己的母亲面前,像一个犯了错受罚的小孩子,为自己辩白一般:我如今已下定决心,不想再卷入皇上与君侯之间了。 子朔。老妇人静静地道,我只希望你可以从心所欲。 母亲自始至终,都没有一点点与他亲近的意思。杜微生立在萧瑟的庭中,看那张皱纹遍布的脸容,好像已比记忆里又衰老了很多。也许这会是自己与她的最后一面了。 <a href="https:///zuozhe/nma.html" title="苏眠说"target="_blank">苏眠说 第20章 他往外走了几步,又顿住,转过身,撩起衣襟在小雨的庭院中跪下,朝母亲磕了三个头。再起身,离去。 老妇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她不过是个乡野间的农妇而已,她终究没法子应对他。末了,她闭上眼,泪水滑了下来,刚才的童谣却继续下去: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能令金距期胜负,白罗绣衫随软舆。父死长安千里外,差夫持道挽丧车。 小院外,一个穿黑衣、戴斗笠的人从阴影中走出,颇为复杂地掠了院内的老妇一眼。 那人样貌并不出奇,却是天子身边最侧近的要人,傅掌秋。 * 杜微生回翰林院的路上,雨稍稍停了,他于是又到城南去盘桓了一阵。书肆的店主见了他这个茶余饭后最妙的谈资,不免有几分尴尬,但还是给他摊出来几本旧书。他挑来拣去地翻看着,听着对过那柏梁台不时响起的当啷之声,竟然就这样到了近晚。天色愈来愈阴沉,狂风几乎将店幡吹落了,店主仓皇地扶住,对他道:杜学士,这又要落大雨了,您还是赶紧回府吧! 他像是吃了一惊,才从那君子圣贤的书卷中抬起头来,道:多谢店家,这几本我先买了。付了钱,便匆匆离去。 雨渐渐地大了起来。他起初只是戴起油衣上的风帽,到后来撑起了伞,脚步也愈来愈快。 因读书而赢得的短暂的平静,突然又被风雨所拨动。荒乱的心跳,伴随着铺天盖地的雨声,踩在盈盈飞溅的水洼上。 他想起小时候,在江南,这样的秋雨总是要连绵很久很久,他的家中却连一扇窗子都没有,他只能隔着那渗水的土墙面,默默地听一整晚一整晚的雨声。 他家中原本没有什么资财,只有一卷祖上传下来的科考所用的程墨同文录,那上头所载历年的应试八股,都被幼时的他翻来覆去背得滚瓜烂熟后来,也就在某一年的秋雨中被淋得透湿,书页散碎尽了。 大雨纷飞,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想到这么久远的事情。 他的父亲曾经欠了很多的赌债,后来沉在了太湖里,没有人知道是怎么死的,也没有人关心。十六岁的那一年,催债的人上门来,砸了家里的东西不说,还把他也带走,带到了一个贵公子的面前。 那个贵公子看了看他的容貌身材,像是很费了一阵思索,末了问他:有没有读书? 他答:过去在村里的私塾读过一些。 贵公子问:想不想参加科举? 他答:没有盘缠。 贵公子笑了。盘缠算什么,等你中了举,才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不过,还有许多东西,你得先学一学。 他回到了村中,家里的土房子已修葺一新,母亲沉默地倚着门扉等他归来。他已知道了那个贵公子单名一个元字,乃是皇帝的嫡子,将来势必要继承大统的。 他也已知道了这位未来的皇帝,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妹妹,是彼心中最为警惕的宿敌。 只是当时,他尚没有想到自己能起什么作用。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朝廷却换了天,当他在曲江池上推杯换盏之时,他的母亲也被簿录为亡者,被带进了汝阳侯府。 他像个游魂一般跌跌撞撞地闯入了本不属于他的官场,直到六个月前才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该怎么做那就是,接近她,接近那个女皇帝。 自己曾经给允元讲述过乡间的过往,允元听得津津有味,可他到底把那个卑劣自私又欲壑难填的自己给藏起来了。是,他是受了汝阳侯的威胁,也是得了汝阳侯的栽培,才科考中第,入翰林,升学士。可是这之中,难道就没有他自己的欲望?他一步一步做着清高的模样往上攀爬,他一分一寸地猜测允元的心思,他享受着别人的攀附,也享受着允元将他当做特别的存在归根结底,他若不是个这样的人,又怎可能与她相遇? 偏偏他还总是在龙床上忘形,甚至忘形到以为自己,只不过是为了母亲才走到这一步。 但这又怎可能呢,明明他对着允元时的每一次心跳,都是他自己的东西啊。 * 允元将香炉打开,立刻被香烟呛得咳嗽起来。 赵光寿连忙上前接了她手中的炉盖,小心翼翼地护着烟,将香灰取出来一些,好歹不是那么呛人了。允元看他笨手笨脚也觉得好笑,又想起杜微生夜半添香的模样。从从容容的,好像没有任何事能让他乱了手脚。 傅掌秋还在帘外等候她的诏命。 朕知道了,辛苦你了。半晌,允元才懒懒地道,好一个杜微生,家人的生死是假的,科考的成绩是假的,装出来那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也是假的。 傅掌秋低声:不过,汝阳侯似乎已经放弃了他了。 允元笑道:他不中用啊。 傅掌秋问:陛下打算如何发落? 暂不发落。允元却道,他不是正想全身而退吗?这时候发落他,只会让汝阳侯警醒。秋后算账,永远不迟。 是。 隔着帘幕,傅掌秋总是看不清允元的模样。小时候她们在一块儿玩耍,允元原本是最藏不住心思的那一个;但自从五年前的那一夜之后,允元就彻底地变了。直到如今,允元已经学会正话反说、反话正说,阴者为阳、阳者为阴,没有人可以猜她,也没有人敢猜她。 也许,只除了那个杜微生吧。 陛下这些日子忙得不安稳,也很少召见男宠。便傅掌秋这里,也塞满了请托说项的人们送来的各式各样的男人,都希望她向皇帝进荐一二,但她总不敢拂这个虎须。 她终究怀疑杜微生对陛下来说是特别的,她也终究很担心这一点。在很小的时候,允元还是个在父亲膝下读书的小公主的时候,就已经认真地教过她们这些伴读: 爱臣太亲,必危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 一时间天光大亮,却是允元自己掀起了帘子,一圈一圈地用绣线缠在了帘钩上。对着傅掌秋,她笑了: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傅掌秋顿了一顿,转了个话茬:臣在想杜微生去位,陛下看重的翰林院会如何。 朕看林玉台就不错,张钧冲之后,不妨交给他。允元笑着瞥她一眼,朕也知道,他就是你的线人,应当是靠得住的。 林芳景此人傅掌秋诚实地道,未免缺了点心眼。 朕不喜欢心眼太多的人。允元道,他只要会办事,就是好臣子。 是。 不过,这都是明年以后的后话了。允元赤足走出来,赵光寿忙指使宫婢给她递上袍服,汝阳侯那边都准备妥当了? 赵光寿躬身:回陛下,汝阳侯已准备妥当,正带着世子在殿外等候陛下。 嗯。允元披上衣衫,那就带上他们,一同去掖庭吧。 * 汝阳侯的儿子才一岁,由乳娘抱在怀里,只会说几个最简单的词语。见了允元,倒是会叫一句陛下,允元便笑开,说皇兄真是家教好。 这话里带着森然的讽刺,庆德也不以为意,笑道:天地君亲,人伦道理,总是要教明白的。 先帝的高皇后仍旧缩在墙角,手中把玩着那两根花绳。为了迎接远来的稀客,掖庭令特地给她换上了命妇的朝服,但那发冠却早早地歪了下来,还挡住了半边脸。 她仍是念念有词:回来,别去,回来,别去 母亲。允元迈入门槛,抬高了声音,他回来了,您可以不必念了。 高夫人蓦然止住话声,好像被一只突如其来的手扼住了喉咙般,双目如鱼目般突出,紧紧地盯住允元:你你说谁? 庆德恰在这时也迈了进来,看见母亲,又看见这周遭空无一物的陈设,声音带上了心酸的颤抖:母后! 高夫人呆呆地转向他,许久,突然从心腔子里发出一声潮湿的呃啊,身子一下子就往庆德身上扑过去。庆德抱住母亲的双臂,激动道:母后,儿臣来看您了! 允元站在一旁,只勾了勾嘴角,好像有了点兴味。 汝阳侯给高夫人带了不少礼物,原本空空荡荡的小屋,立刻被塞得满满当当。但最让高夫人欢喜的礼物还是那个玉雪可爱的小孙儿,她举起自己手指间的红绳去逗弄他,小孩儿被艳丽的颜色所吸引,呜呜地叫着,小手往半空中乱抓,高夫人也便快活地笑起来。 这时候的高夫人,看上去,却又像这世上任一个心智正常的母亲一样了。 像这世上、允元从不曾拥有过的那一种母亲。 <a href="https:///zuozhe/nma.html" title="苏眠说"target="_blank">苏眠说 第21章 房门大开着,母亲与哥哥在光里,而她,站在光外。 真好,真好。高夫人懵懂般摸一摸小孩儿的脸,又抚摩一下庆德的手臂,像是在确认这是不是真的,你你是不是瘦了? 庆德笑道:瞧您说的,是您太瘦了,所以我进献的这些,您要记得好好吃。 高夫人点点头,喃喃:好好吃,好好吃 她絮絮叨叨地问些寒啊暖的,几乎要让允元听得不耐烦。可是庆德却很耐心,一一地回应着她,从含元宫梅园的小树杈说到汝阳县一年的地租,从他的妻妾琐事说到小世子的名字,允元觉得稀奇,也不过就是分离了两年而已,这母子俩怎么就有这么多的话要讲? 从小就是这样。父皇更喜欢她,但母亲却宠爱哥哥。父皇教她刑名之学,统御之术,母亲却什么都不教,只是倾其所有地都给了哥哥。但不论父皇还是母亲,他们的想法大约都相同,那就是,即算哥哥什么都不学,那个皇位,也终究是他的东西。 却没有想到会变成如今这样。 那母子俩说了许久,小世子饿了,哇哇地哭起来。庆德让乳娘将小世子抱出去,高夫人尤巴巴地望着乳娘的背影。庆德一边拍抚着母亲的背,一边轻轻地道:母后,这回能见到您,我我心中往后我回汝阳去了,也望您好好保重 回汝阳?高夫人却像是又陷入了迷茫,汝阳是什么地方,你你不是该回长安来么?你的皇位还在这里,母后没有一日,没有一日不在念着你回来 此言一出,庆德的脸色一冷,他收回了手往自己衣襟上拍了拍,肃然道:母后,这样的话,往后切不可再提了。 允元站直了身子,却是盯紧了庆德的脸。 庆德的那双细长眼睛里像攒着针,声音却很镇定,我既禅位,便是天命已移,君君臣臣,决不可乱。母后,你方才的话,是大逆不道。 这一回皇帝探母,阵仗不大不小,这一间小小宫殿里,也站了不下十个宦官宫婢,还有掖庭宫的主事官吏,乃至门外侍卫。这一句话,真真切切,全都听进了众人的耳朵里。 庆德又掸了掸衣衫,一撩袍角在允元跟前跪了下来,臣之忠心,天地可鉴,请陛下明察。 十八 隔飞烟 所以她踮起脚,用力地吻住了他的唇,封住了他未竟的话。 臣之忠心,天地可鉴,请陛下明察。 在这一刻,允元只觉双耳都在嗡嗡然,几乎要站不稳。然而她却又无端端想起不知多久以前,她让杜微生带着起居注来这里,然后她对着自己的母亲演了一场戏。也许那时候杜微生看自己的心情,也和这时候自己看庆德差不了太多。 那就是恶心。 她笑笑,抬手虚虚地扶他,一边道:皇兄言重了,皇兄谦退禅让,于我朝也是大有功之人。 庆德趁势站了起来,笑道:陛下过去最受先帝钟爱,如今春秋鼎盛,大有可为。从今往后,如有能用得上愚兄的地方,还请陛下不要客气。 这倒是很会顺杆儿爬。允元看了一眼赵光寿,后者忙上前道:陛下,该是夫人服药的时辰了。看这天色,恐怕待会儿雨还要更大,不如回宫了吧? 允元淡淡地道:嗯。 于是赵光寿吆喝着摆驾回宫。允元坐上了銮驾,庆德坐上了小辇,而高夫人竟往外走了几步。 她扶着红漆的殿门,也不知目光落在了何处。自从她疯了搬进掖庭宫,就再没有走出来过,允元只掀开车上竹帘看了一眼,心下感觉,当母亲不说话的时候,到底还与以前那个优雅贤淑的皇后有几分相似。 啪啦一声竹帘落下,就像此刻突然变得沉重的雨声。方才明明都还温顺的天气,却在她要回宫的时候又暴戾了起来。 一家人行到这步田地,是不是她的错?如若她从来不曾感受到痛苦,如若她还是过去那个可爱、漂亮、懂事的小女孩儿,那么母亲也好,哥哥也好,兴许都不会是如今这副样子。 母亲对她,也并非从来就如此的。 允元让宫卫先将汝阳侯车驾送回迎仙殿,自己则往后一靠,淡淡地道了句:朕还不想回勤政殿。 外头赵光寿听了,顿了一顿,道:可是这雨 允元想了想,去清辉阁吧。 是。赵光寿应诺,车驾再次起行。 清辉阁因是在太液池边的山冈上,能够离她哥哥远一些,今晚她格外想要的,只是这一份清净。 两年前,自己虽逼迫他禅位,但到底不算成功。庆德不仅没有死,甚至还挣来了一个安稳的侯位,躲到了地方上去。允元扶着头,只觉愈发昏沉沉的,大雨泼溅在车顶上,像一个圈住她的琉璃罩子,而她就是中间那一星即将窒息的烛光。 陛下?陛下。 赵光寿打起了帘儿,唤了几声,才将允元唤回神。她低着头走出来,原来已到了太液池旁、万寿山下,赵光寿给她撑起了大伞,一边引她到另一边去,要上山了,请您换肩舆。 允元转过脸去望向太液池。风雨将池上的几座仙山都笼罩在云雾弥漫之间,真像是求之不得的蓬莱仙境。已是晚秋了,池上了无装饰,一座白石小桥从对岸的深云暗雾里探了出来,一个青衣黑袍的人影正举着伞,立在那桥上。 允元的目光停住了。 杜微生正要穿过太液池回翰林院去的,远远见到了皇帝的车驾,也不知为何,他就怔怔地停了脚步。 其实隔着这么远,原本谁也无法看清楚谁。他望见她紧了紧身上的赤金斗篷,便下意识想,她似乎很冷。 风雨声像是盖过了心跳声。允元低下头,想到傅掌秋今日的奏报,又想到了庆德和高夫人的神容,手便痉挛般在大袖里攥紧了。她低声道:你们先上山候着,朕与杜供奉有话要说。 赵光寿这才注意到那个远处的人影,忙指挥着仆婢们上山,先到清辉阁去,做好皇帝就寝的准备。但他原给皇帝撑着伞,自己要不要走,他还有些犹豫。 在这时候,杜微生却从那小桥上走了过来。 他一手撑着伞,一手提着一个扁扁方方的油布包裹,里头装的想必是书。他的步伐一丝不苟,像个老学究一般。 可是就连看上去如此孤高的他,也到底是汝阳侯那边的人。 杜微生向皇帝欠身行礼,皇帝看上去没有不悦,赵光寿于是灵活地道:杜供奉来得巧,奴还要去指点那帮子下人,这里便劳您给陛下撑撑伞了! 杜微生还未及反应,赵光寿已将手中大伞塞给了他,他双手举着两把伞,手指尖上还勉强勾着那一包书,呆愣的模样终于惹来允元扑哧一声笑。 陛下笑了 赵光寿感叹。这约莫是陛下今日第一次像个正常人一样,笑了。 一时间,允元身边的人都主动退下,只有杜微生还像个衣架子一般举着两把撑开的伞。 允元舒出一口气,揽着衣襟低头走到杜微生的伞下,道:还不收了你的神通? 杜微生忙道:是。臣怕陛下淋着 允元没有说话。杜微生也就意识到这顺口而出的话听起来很不像数十日没见后能说的话,默默地将自己的伞收了起来。允元看他手忙脚乱的可怜,终于伸出手去,帮他拿着那早已淋湿的油布包裹。 杜微生垂首看着她,这么近,她那似笑非笑的容颜与纯黑清亮的眼。她发髻上压着沉重的金凤步摇,一晃一晃地夺他的眼目,但那发上的清香,却仍似是久违的犒赏。风雨如磐,暮色晦暝,他望见雨丝从她身后斜飘到伞底下来,便伸出手臂揽着她腰朝自己又贴近了些做了这个动作之后,才迟钝地意识到这又是一项逾越了君臣之分的本能。但再看她,她却仍旧没有生气。 他于是低声问:陛下想去何处? 他的怀抱就在眼前了。允元却将那油纸包裹轻轻拍在他胸口,像一个毫无威慑力的屏障,她抬起头,凝注他的眼睛:你今日又去了何处? 杜微生的目光丝毫不错:臣去了一趟城南的书肆,买了几册书。 杜供奉就这么敏而好学,连朕的禁令都拘不住? 杜微生道:臣若安守四壁之内,今日又如何能见到陛下? 允元微微一震。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实在太狡猾了。 可他的眼神却又那么诚挚。他就像个从灵魂深处就已四分五裂的骗子。 她总是很想撕破他那重重的伪装,可另一面,她又感到他与自己实在是太相似,毕竟谁不是靠着伪装才苟活到如今?她又有什么资格指责他,若她自己,也本来只是个弄权善变的女人而已? <a href="https:///zuozhe/nma.html" title="苏眠说"target="_blank">苏眠说 第22章 陛下他的嗓音嘶哑了,若是无事,臣 她不想再被他那双眼眸所注视,仿佛他能就此看穿她一般。她也不想再听他说话,仿佛那些话语也只是调教好的骗术。 所以她踮起脚,用力地吻住了他的唇,封住了他未竟的话。 * 杜微生怔了一瞬。俄而他便回应起她的吻,手臂抱住了她的腰轻轻地托举着她。可她却好像还是很冷,冷得全身都在发抖。他起初以为是这风雨的原因,于是将伞往她那边整个倾斜过去;可是后来才发现,不是的,她只是因为在他的怀中,所以觉得冷。 她吻着吻着,终究失了力气,很不配合地往他的唇上咬了一口,身子便落下去,头靠在他的胸前。他太高了。虽然她才是皇帝,但她却要朝他踮脚,所谓跂而望之,仿佛对他有所求。她不愿意这样。 杜微生也自然明白。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虽没有破皮,但那一口的酥痒还在。他笑起来,声音闷闷地回响在胸膛,她的耳朵能听见那笑声与他的心跳一同震荡。 陛下。他低头,只能看见那发着颤的金步摇,几乎要割破他的下巴了,令他发笑,陛下,想听臣的反省么? 允元闭上眼,去清辉阁吧。 * 半山腰上的清辉阁旁,因地气温暖,汤泉边的草木丛菊暂且没有露出衰败的样子。从清辉阁的宫殿后方伸出一座无遮拦的水榭,在这云遮雾绕的汤泉之上,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的小亭子。 允元换了一身干净而单薄的衣衫,披散着长发席坐在这水榭上,挂着淡淡的表情看杜微生洗澡。 皇帝赐浴,不是一般的荣耀。但当杜微生在她面前脱尽了衣衫,她也没有任何表示,只将下巴往那汤泉的方向指了指。 于是杜微生明白,皇帝又想折磨他了。 降职夺俸,闭门思过,其实都算不得什么惩罚。他在中秋灯会上所犯的最严重的错,乃是无视了她身为天子的威严,而将她当做了一个普通的女人。 所以,皇帝要罚,就是罚他的得意忘形。 大雨仍瓢泼而落,他在汤泉中慢慢地行到那水榭边,站直了身子,浅浅地笑:陛下在想什么? 雨水哗啦啦淋过他赤裸的身体,也有的击打在水榭的边沿,好像要顺着地面的纹路攀到允元脚边来。汤泉周围过于温热,似乎要将她也逼出汗水。 她想这个男人还真是不知廉耻。可是与此同时,她又能清楚看见他眼中闪烁着柔软的期冀。 那么柔软,就好像永远不会受伤折断一般。 她将巾帕往他身上一扔,冷冷道:擦干净。 杜微生接下,胡乱地将头发擦了擦,一条腿便跨上了水榭的地面。地面上顿时一片湿淋淋的,他却就着这个姿势朝允元行了个礼,道:多谢陛下。 这么顺从、这么合她心意的男人。 这世上要真有什么东西能拴住他,该有多好。让他永远也不能背叛,永远也不能离开。 杜微生往前膝行几步,披着一身冷的雨水与热的泉水,悄然地扶上了她席地而坐的双腿,一面将手从衣衫底下慢慢地摩挲而上,一面则撑起身子,舔了一下她的颈窝。 她猛然喘了一声,又猛然咽住。 他的头继续往下,稍微蹭了蹭,就分开了她的衣衽。 陛下 他靠着她的胸脯,气息也逐渐紊乱起来,像方才的汤泉终于让他浑身发热,但他只喃喃地说了两个字,就像是在乞求她。 十九 冷泪 小小的床榻上,却容下了这么多虚假的梦寐。 衣袍都在地面上摊开,湿漉漉的身体压了上来,杜微生手臂挽着她的腰,两人的身体贴得极近了,他能看见她那深深眼眸中倒映的月色。他的爱抚像一串麻痹她的咒语。 您他侧身躺着,一边吻着她的耳朵一边道,您似乎有些发热。我们进里边去吧? 她攀着他肩膀,脑子似昏沉沉的,身体也使不上力气。她只是柔软发腻地嗯了一声,他的眼神就变得愈加危险。 终究他抱起了她,大步往里间走去。她笑着戳他的胸膛,玩他的头发丝儿,又问他:你为何总是知道朕想要什么? 清辉阁的寝房里有一张大大的卧床,他将她放上去,又伸手探她的额头,一边道:臣只怕自己做得还不够好。 他身上只随意披了件长衫,衣带系得松松垮垮,她伸出手拉拽了拽,衣襟便大大地敞开,她又笑了,是吗?没有人教过你吗? 他低下头注视着她。她的目光毫不退让。 他低声道:不是陛下您教臣的吗? 视阈里已经是模糊暧昧的暗夜。允元闭上眼,这个男人舌灿莲花,但她偏偏找不出回击的办法。也许只是因为她仍然不想杀了他。 陛下。杜微生转身去捧来一块毛巾,您确实在发热,莫是着了凉了。说着,他给她擦了擦汗涔涔的脖颈和手臂,她顺从地动作着,一边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约莫是在外头淋了雨吧。她说道,见他不动声色,方才的热情又冷却了下来,扯过丝被盖在身上,眯了眼道,你不想做么? 杜微生放了手中物事,在她床头坐下来,笑笑,陛下龙体要紧安心睡一觉吧。 允元却不依。她将头枕着他的腿,仰面朝他笑,你给朕讲讲故事吧。 陛下想听什么? 朕想听,你是如何还清你父亲的赌债的。 杜微生的手指原在给她梳理着长发,这一刻,只觉指尖陡然发了麻。 臣臣年少时,曾遇见过几个贵人。长发披落,掩着他的神容,竟好像很痛苦,他们帮助了臣。 几个?都有谁?她一边把玩着他的衣带,一边懒洋洋问。 臣不记得了。杜微生道,他们都是好人,给了臣一些银钱,让臣能读书赶考,却没有给臣留下姓名。 杜微生。她似笑非笑地道,你真是越来越会胡说八道了。 他原该就此跪下的,但她枕在他身上,令他动弹不得。他于是只能道:臣不敢。 允元抓着他肩膀坐起来,五指用力像要在他肩上烙出五个洞来,她说:樊尚恩是不是忠心于朕的? 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 杜微生道:臣不知道。 像是身体的热终于冲昏了头脑,太热了,小小的床榻上,却容下了这么多虚假的梦寐,一同逼迫出她的汗水。她说不清楚是为什么,这谎言明明如此拙劣,可当她反应过来时,脸上竟已流下两行泪。 杜微生吃了一惊,这一回他终于到床边跪了下来:陛下! 她怔怔地拿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不敢去想自己指尖上亮晶晶的水渍是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流泪?这么多年,她明明都不曾流泪过的。 这不过是一件小事,杜微生也不过是一个小人物罢了。 杜微生重重地磕下了头,俯伏在地,臣臣有罪。 允元也只有这两行泪了,很快就在自己高热的体温中干涸。 传太医吧。她终于道。 * 允元发了热,却不睡,也不胡闹,灌了几碗药后,只是安安静静地躺着。外头还在淅淅沥沥地下雨,好像要就这样一直下到她诞生的那一天。 太医向赵光寿嘱咐了很多,赵光寿一一弯着腰应。待太医走了,允元又将赵光寿也赶走,赵光寿为难地看了一眼衣衫不整地跪在地心的杜微生。 这杜公子,怎么连好好的侍寝,都能闹到这步田地? 允元淡淡道:就让他留着吧。 赵光寿只能应一声是,默默退下了。 一时间,空气静默地凝固着。 已是近四更了,再过不久就要天光。允元好像烧得有些痛苦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不说话。再过一阵,她才终于浅浅地昏睡过去,却又仿佛做了噩梦,眉头紧皱,手指攥紧了被角,难以忍受地叫出了声。 杜微生膝行上前,探了探她的额头,又给她将被子掖好。他不曾当真见过她做噩梦的样子,那神色恐惧得如同面对现实。 他亦不知自己当如何自处。深深深夜里,他望着她的痛苦,自己却只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孤独的下臣。他几次给她调整枕褥、换下毛巾,直到眼角余光瞥见她枕边一个尖锐的玉色的东西。 他微微一怔,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抽出来 却是他那根在中秋灯会上断掉的碧玉簪,断裂处镶了金,倒是焕然重生了。 <a href="https:///zuozhe/nma.html" title="苏眠说"target="_blank">苏眠说 第23章 * 数个时辰后,是允元先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杜微生的脸。他一手枕着头,神容疲惫地在她的床沿睡着了,长发披散,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伴随着清浅的吐息。外头的天光照射进来,仿佛将他笼在梨花白的光晕之中。 允元一时不能理解,自己昨晚何以竟至于流泪了。 她伸出手去碰了碰杜微生的眉毛,杜微生却立刻就醒了过来,见到她,慌乱地后退几步,臣失礼! 她笑道:你失礼的事情岂止这一件呢。 杜微生看她表情,像很爽朗似的,陛下已无碍了? 嗯,松快许多了。允元半撑着身子坐起来,自己身上干干净净,大约昨晚杜微生没少忙活。 杜微生只是低着头。 昨晚朕身子不爽,话也没说齐全,现在就掰开了跟你说。允元眼角上挑,曼声开了口,你与汝阳侯有什么过去,朕管不着;你害死了樊尚恩,但也算贡献了尹长欢,功过相抵;近来汝阳侯在京中,朕不许你去见他,做得到吗? 她说得那么轻快,又说得那么简单。 像是胜券在握的人,对细节上的瑕疵根本不屑一顾。 杜微生的身子晃了一晃,他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仅存的机会了,是,臣一定遵命行事。 朕待会要去见几个大臣,会有人领你去勤政殿。从今往后,你不可再出勤政殿一步。她像是恶趣味地笑了,朕要关住你。 是。 允元终于下床穿鞋,赵光寿等人也鱼贯而入,伺候她洗漱更衣。她没有让杜微生起来,杜微生也就一直没有起来。 她换上了金龙腾舞的袍服,墨发束入赤金的冠冕,珠旒声响清脆地垂落下来,遮掩了她的神情。末了她准备出门,走到杜微生身边,目不斜视地道:还有,朕不喜欢听你撒谎。 是。杜微生道,陛下明察秋毫。 允元笑着瞥他一眼,语气里是满满的讽刺:想做就是想做,你再撒谎,朕也看得出来。 当着一众仆婢的面,戳破他的感情和欲望,于她而言,就像是一种胜利。所以她毫不害臊,就这样甩袖离去。 留他跪立原地,神情暗涩。 * 原来是傅掌秋来领杜微生去勤政殿。 入了内殿之后,外边的侍卫就排布了上来,明示不许他出去。 陛下不杀你,已经是法外开恩。傅掌秋冷冷地道,若要认真论起来,你叛国、欺君、枉法,十条命都不够赔的。 杜微生道:臣知罪。 傅掌秋道:这些日子,你安心守在勤政殿,决不许再与外头交接。有什么需要的东西,报与我知,我去采办。 多谢傅侍郎。杜微生撩起长袍朝她跪下,在下还有一事想求傅侍郎留情。 傅掌秋眯起眼睛,什么事? 这男人到底是真的厚颜无耻,还是真的心如死灰,她辨不分明。 家母年近六十,在汝阳侯府为奴仆。杜微生道,若有万不得已之日,还望傅侍郎能成全她。 傅掌秋悬在嗓子眼的心又落了下去,她不无鄙夷地道:你也知道,陛下与汝阳侯势不两立,汝阳侯府的灶下婢能不能活命,也不是我能说了算。 是。杜微生垂下头,在下明白。只是在下此生已不能尽孝了。 这话像含着千回百转的意思在里面。但傅掌秋只能屏掉那些情意,道:你若能看明白这一点,那是再好不过。陛下待你恩深义重,望你好自为之。 是。 二十 旧欢新梦 他愈是用力在取悦她,便愈是用力在克制自己。 允元这几日倒是过得很愉快。 终于和杜微生说开了,清清爽爽,其实没有那么复杂。他就算是汝阳侯派来的人又如何?她已经关住他了,他从此再也不能兴风作浪,只能在她的床上求生。这也未尝不是另一种羞辱和征服。 至于汝阳侯还有没有其他奸细,都无所谓,大可以慢慢处分,那些人再如何乱来,也绝不会像杜微生这样伤筋动骨了。 更何况,擒贼总须先擒王的。 九月末了,下了朝后,见这天儿难得地没有落雨,允元也生出了兴致,要去一趟乐游原。 日头隐在层云之后,发出散漫而冰冷的光。 仍旧是那匹陪伴她多年的骏马,纯黑的身躯,油亮的鬃毛,行路稳稳当当,绝不拖泥带水。但在密云不雨的天气里扬蹄,纵然盖了厚实的鞍鞯,毕竟显得有些颓唐。允元一路驰骋上了乐游原,四面的风已冷得如同寒冬,其中犹夹杂着水汽,像无数把刀子刮过她肉身。她独自受着,也不觉难,或许只是因为无人瞧见。 又过了半天,赵光寿才带着仆婢们步行跟了上来。 长安城在连绵阴霾下铺展开,也不知何时就又要承受新的风雨,格外显得沉默。允元抬起马鞭,指向北方那座巍峨的城门:北门仍旧是险要之地,必得给朕守住了。 正来牵马的赵光寿一凛,肃然道:是! 允元翻身下马,拍了拍他的肩膀,若是樊尚恩没有背叛朕,朕原想将神策军交与他统领的。但他的下场,赵公公,你也看见了。 赵光寿愈发谨慎,连是都不敢轻易回答,想了想,道:陛下英明天纵,废帝再如何撒泼,也跳不出陛下的手掌心的。 这一句话是向她表忠了。废帝上回在掖庭宫那一番戏,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皇帝不快,但她却还是忍得很好。即使到此刻,四野也没了旁人,允元仍只是无谓地笑了笑,束紧了斗篷,漫然往更高处走去。 这里视野好,可以一览整座长安城,长安城外,则是郁郁葱葱的树林夹着宽阔的官道,随着那渐渐收束的天光,一直延伸到无穷远的地方去。 暮色苍灰如铁幕,有鸦群盘旋在那树林上方,迟迟不落,还嘎嘎地嘶叫着,就像水墨画上乌糟糟的墨点。 允元眯着眼睛盯着那鸦群,直到身边的人都留意到了那里。 大风拂过,吹得她的斗篷哗啦啦作响,仿佛又要下大雨了。 允元转身,问傅掌秋:汝阳侯的人,都在城内了?那,城外的那一批,她伸手指向那鸦群,以及那鸦群之下,寂静无声的树林,是谁在统领? * 这一日皇帝回来得很晚。 杜微生隐约听见外头的小黄门交头接耳,说皇帝从乐游原下山、又去了京兆尹,嗣后还上工部去找徐赏鹤,可见今日的晚膳不会在勤政殿吃了。但这勤政殿里还有一个男人呢,难不成皇帝不会回这边,要将徐尚书带到别处寝宫去? 更何况,自从这男人住进勤政殿,皇帝每日里都是深更半夜才回来,且倒头便睡,可见他已渐渐失了魅力。皇帝想要换换口味,也是自然而然的。 给杜微生备的菜倒很丰盛,是皇帝吩咐了的,说不能饿着他。他被关进勤政殿不久,只有上回买的那几册闲书还带在身边,饭后他左右无聊,便去了偏殿的书房里寻书看。书房与大殿相连,天顶挑得很高,一块块四四方方的平棋下是一排排整整齐齐的书架,虽不似天禄、琳琅诸阁那么迷人眼目,却也无端带着天子侧近的威压。皇帝常会翻阅的书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乃是一些刑名法术、君臣典故的抄撮,杜微生随意找了一卷便席地读了起来。 宦官宫女们都在外头挤着脑袋瞅他。然而瞅了大半晌,外边天都黑透了,却见他还是安安静静,竟当真只是在读书,一时都觉无趣。 就在这时,后头猛然有人拍了拍这几个宫女宦官的肩膀,声音还细细小小的:做什么呢,正事儿不干! 几人吓了一跳,回头便见主事宦官赵光寿端着架子瞪他们,而皇帝一身朝服都还未脱,就那样冷眉冷眼地站在赵光寿后头。几人连忙跪下欲谢罪,却被赵光寿噤了声:别说话,都让开。 他们垂手让开,皇帝笑了笑,走近来,又很和蔼地问:公子今日做了什么? 回陛下,一个领头的宫女回答,公子今日只是读书,用膳前在主殿里读他的旧书,用膳后便到这边书房来了。 知道了。允元道,你们都退下吧。 下人们松了一口气,俱应声离去。 允元迈步走入这书房,转了一个角,便见到了杜微生。 他随意地坐在地上,衣襟都起着皱,他的眉头也起着皱,盯着膝上的书想得出神。夜已深了,他将灯台挪到了自己脚边,荧荧的光只照得见他自己身周两尺。 <a href="https:///zuozhe/nma.html" title="苏眠说"target="_blank">苏眠说 第24章 他倒是胆大包天,连皇帝书房的灯台都敢挪。 允元走过来,他才猛然抖了一抖,抬头见到她便要行礼,允元却笑着按住了他:不必多礼。看什么呢? 杜微生将手中的书呈给她,低声:汉成帝即位,光禄勋御史大夫匡衡上书,谏戒妃匹,劝经学 哦。允元挑了挑眉,并不看他,曼声背诵起来:臣又闻之师曰:妃匹之际,生民之始,万福之原。婚姻之礼正,然后品物遂而天命全。故《诗》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言能致其贞淑,不贰其操。情欲之感无介乎容仪,宴私之意不形乎动静,夫然后可以配至尊而为宗庙主。此纲纪之首,王教之端也。 杜微生的手垂落下来,陛下博闻强记,臣虽在翰林,亦愧不如。 匡衡教汉成帝,不可以将自己的情欲见于容仪,形于动静;不知杜供奉,又想教朕什么? 杜微生道:臣只是闲来无事绝没有教导陛下的狂妄之意。臣读了此篇,只是思量,人心难测,为人君者,唯有守文持正,才能不为所惑。 允元越看他越有趣。在逼仄的两排书架之间,好像束手束脚地,在受着她的逼迫一般。自己难道是什么逼良为娼的暴君吗? 她于是笑道:是啊,朕对杜供奉,最是守文持正。杜供奉年前那一道千言书,朕可是时时记挂在心头。 杜微生就着跪坐的姿势抬眸看她。只有一盏灯火,好像全都投在了他的眼底,有那么一个刹那,允元错觉时间回到了原点,他还是初遇时的那个小编修,在深夜里诚惶诚恐、又不无试探与诱惑地面对着她。 科考第一,水旱第二,厘金第三,仓廪第四 虽是进士出身、留为京官,但一年多了还始终冷落下僚,连天子面都没见上几回的他,在那个春夜里,或许也是背水一战。 汝阳侯当初许他的,允元也同样可以许他。只是,他值得信任吗? 杜微生低垂眼眸,轻轻地道:陛下都记得,臣还以为陛下忘了。 允元居高临下地掠他一眼,终于道:起来吧,该沐浴就寝了。说着,她便转身欲去,却忽然被杜微生拉住了手。 允元脸色骤变,正要挣脱,他却从后面整个地环抱住她。这个动作太急,衣角带倒了架上的书,哗啦啦散落了一地,便那灯台中的火光也倏忽飘暗了一瞬。 情欲之感,无介乎容仪,宴私之意,不形乎动静。他那规矩方正的声音就响在她耳边,陛下何以知道,臣要说的就是这一句呢? 允元笑了笑,朕今日见了徐赏鹤,是不是又有谁,把风吹到了你的耳朵里? 杜微生一怔,旋即道:不,臣不曾听说。 允元道:这种时候,你说你是醋了,朕是不会怪罪的。 杜微生终于也淡淡地笑开,原来陛下背那么一长段文章,是想听臣说这样的话。 允元想自己真是纵容他太过了头了。他笑起来的样子像与她没有分毫的芥蒂,身躯相贴的地方散发出不设防的温暖。可是她今日也正好心情不错,所以不论是他当真无聊,还是她会错了意,她都愿意听他这一回争风吃醋。 她道:你不说么? 说。他温和地说,又吻了吻她的发梢,徐尚书他,比臣更好么? 允元道:你想听? 杜微生知道她在挑衅他。他不答,只将吻又逐渐下移,从耳尖到后颈,华丽的袍服悄然褪去,露出一弯如月的香肩,又被他轻轻地吮吻上去。这样,允元也就渐渐地转过了身来面对了他,又伸出双臂攀住了他的脖子,他的吻也就得以继续向下,再向下,直到埋进了她的裙裳里。 终于她忍耐不住地啊了一声,抬腿轻轻去踢他的肩膀,像在催促,又像在埋怨:做什么。 他的笑声闷闷地在书架之间回响:陛下对着徐尚书,也会这样么? 她一怔,低下头,男人的眼神柔软如春水,底下却暗燃着沉默的火焰。 是火焰。这一回,她不会认错了。 就像被她隔绝在勤政殿之后,他再也没有了旁的法子,于是那火焰便从深水之中披沥而出了。 他竟真的在嫉妒,这一认识立刻让她感到陌生的慌张。 会么?他的五指嵌入她的五指,钳着她,哑了声音,逼迫似地追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伸脚去拉他的衣带,颇有些仓促地道:可以了。 真是个不服输的女人。杜微生一面自觉已看穿了她,一面又想看到她更多,他的手一用力,便拉得她坐在了地上,他为她解下了冠冕,就像是开启了一个从头来过的仪式。 允元抓着他的肩膀,因为心跳随着动作愈来愈乱而不得不闭上眼咬住唇,杜微生却又将手指探入来,强迫她打开了齿关,还低声地哄她道:陛下,莫伤着了 但她清楚,他只是想听见她认输的呻吟。她想咬他的手指,结果却只是发出含糊的嗯呜之声,伴随他的动作被冲撞成一连串意味不明的符号。她望着天顶上那一块块彩绘的平棋,想着,这可是书房,自己也真是个荒乱的君王。 重重叠叠的书卷的阴影就如同几千年的潮湿目光,注视着她的离经叛道。 然而只有一灯的光亮,所照见的亦只有他的肉身和眼眸。他愈是用力在取悦她,便愈是用力在克制自己,不然的话,那火焰可能会烧光他自己,也烧毁她。 很快她也就思考不了那许多了。 明明那些决绝的讽刺的话都已说破,那些高明的低劣的伎俩也都已拆穿,可身体却仿佛因此而更加飘飘然,像终于离开了束缚重重的地面,随波逐浪而去了。那么地自由。 这么一座宏伟的勤政殿,却成了他们二人避世的桃花源。 二十一 冬之夜 这一刻,在她的野心与苦难面前,他似是成了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杜微生在后半夜醒来,忽发觉枕畔已没有人。 他迷茫地睁着眼半撑起身子,下意识唤了声:陛下?俄而光线才窜入他眼帘,允元正倚床坐在矮榻上,背对着他翻阅着什么,听见了声响,回头看他:怎么,吵醒你了? 杜微生摇了摇头。泛着凉意的深秋之夜,允元只随意地披了他昨日放在床边的那件浅青色长衫,长发松松地挽了个髻,却像个不拘形迹的浪荡公子,还调戏他似地笑了笑。 他往床边靠近了些,伸手抱住她的肩膀,看见她面前摆着的是四五本奏疏,不由得道:陛下这是真的宵衣旰食了。 允元笑笑,非常时期,总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 非常时期杜微生低喃,既是非常时期,还望陛下警惕徐赏鹤。 允元手中活计停顿住,望向他,声音冷了:你到底知道了什么? 杜微生淡笑:臣连日只在这勤政殿内,还能知道什么呢?只是想,徐尚书那么讨陛下喜欢,想必有所图谋。 那你呢?允元很快地反问,你也有图谋吗? 臣的图谋,不是早已被陛下看穿? 允元微微眯了眼睛,沉默下去。他听起来是在打哑谜,实际已将谜底都掀给她看了。然而徐赏鹤撑死了不过是个工匠,又能起多少风浪?就算一时宠爱加身,也不见得能动摇大局。 杜微生的表情在认真中夹杂了笑,甚至还有一丝昨夜那情欲的残影。不如就将他的谏言认定为妒忌,还更容易一些。 杜微生揽着她问:还有十日,就到陛下的生辰了。陛下有什么想要的吗? 允元颇为惊讶地看他一眼,朕想要什么,你就能给朕吗? 杜微生笑了,陛下可不能总用这样的反问来拒绝旁人的好意。 受教了。允元往后又靠了靠,揉了揉太阳穴,那,朕想要汝阳侯消失,可不可以? 抱着她肩膀的手又紧了一分。其实汝阳侯之于杜微生,也并没有什么非死无以报之的大恩德,汝阳侯做事,从来只是为了他自己的。但是毕竟这个人已经渗入了杜微生与允元二人人生的所有因果里允元转过头看他,便也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一样的复杂情绪。 允元疲乏了,将那几本奏疏往他怀里扔,撒气一般,你且自己看吧,几个老不死的,说朕有意把汝阳侯与妻儿分隔开,旷夫怨妇,于国无典,悖逆人伦,为君不孝。另还有这里,说朕即位以来,没什么建树,只是大兴土木,广招内宠她古怪地停顿了一下,还去看他的反应。 <a href="https:///zuozhe/nma.html" title="苏眠说"target="_blank">苏眠说 第25章 杜微生也坐到允元身边来,一目十行地掠过这些奏文,又将它们分别理好,道:陛下自有陛下的计策,若被这几个食古不化的老臣打断了,可就得不偿失。 是啊,朕自有朕的计策。允元侧头凝望着黄金制的雁足灯,慢慢地道,待朕除了汝阳侯,建起学士院,再将禁军收入囊中三省的那些人再是厉害,也不能妨碍到朕了。 她能与他说这些,无非是认定了他已经不再构成威胁。杜微生低垂眼睫,道:陛下宏图远志,为社稷所计深远。 也只有你会这样说。允元笑道,想奉承朕?可朕已经听过太多的反话了。他们一边说朕不过一介女流,却妄图倒转乾坤,不自量力;可一边又说朕不是寻常女子,一定有什么怪异之处,才会如此荒淫残暴。 杜微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将她拥入怀中。她少见地顺从,在他的怀里闭上眼,感觉到他一下又一下地抚摸她的长发。 其实世人是真的很奇怪。她做皇帝,平素总是和颜悦色的,很少打骂下人,不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至少是做到了不迁怒,不贰过。她杀过人,背叛她的人和可能背叛她的人,但她也会行奖赏,赐恩典。她自以为已很努力在学习父皇那样治国了,至少比那个喜怒无常的哥哥要好吧可是,世人却说她才是皇室之中最荒淫残暴的那一个。 你知道么?朕过去不是这样的。她忽然说。 杜微生道:臣不知。陛下过去是怎样的? 朕过去她顿了顿,朕过去只是个寻常的、受父母娇宠过了头的公主而已。读过不少的帝王之术,可也只是当做修身养性的游戏,从未想过有一日会施于己身。是直到六年前 她突然停住了。这样,许久,许久,她也没有再开口。 六年前,也就在先帝去世、废帝登基的那一年。 朕直至今日,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在何处做错了。 末了,她淡淡地,用这样一句话收束了那些没能出口的往事。 臣虽不知道,陛下过去的事情,杜微生忽然道,但臣以为,陛下如今就很好。 嗯?她仰着脸望他。 伏羲女娲创世造人之际,并不曾有谁说过,伏羲就一定比女娲高一等。天命无常,从来不过是有德者居之。杜微生的下颌棱角分明,声音也如风送浮冰般清冷,旁人说您是女人,只不过是不想承认您是天子罢了。 允元咬住了唇。 他复又笑了,清清淡淡的,您生来就要统御万民,这就是天命,陛下。三年前您是如何胜了汝阳侯,三年后,您也仍然可以做到。 她想问:那你呢?你是不是也曾有过一些理想,却最终说不出口? 可是他的模样,却似不容她发问了。 * 天刚蒙蒙亮时,勤政殿外头打瞌睡的赵光寿就被一道十万火急的消息给吵醒。他冲入寝殿去一边叫着陛下,却隔着帘幕看见皇帝与杜公子两人相互依偎着坐在床边假寐,面前摊开了不少的书卷,像是熬了一个通宵似的。 赵光寿不得不再次低喊:陛下!陛下!掖庭宫出大事儿了! 允元即刻就睁开了眼睛,脑子还没清醒,说话已有了威严: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赵光寿弓着身子打起了帘儿,小声道:是高夫人,高夫人她去了说是七窍流血,中毒之兆掖庭令还在外面候着,等陛下发话呢! 允元悚然一惊,彻底地醒了过来,立即起身,把掖庭令留住!所有知道此事的人,一律关着,不许走漏一丝半毫,否则全部就地斩杀! 杜微生同时醒来,也不问发生了什么,只是接过宫婢们手中的物事为允元更衣洗漱。允元已十分焦急,当着一众下人却不能发作,只对赵光寿强调:再增派人手去迎仙殿,快去! 赵光寿一溜烟地跑着去了。再过一阵,傅掌秋、杨知礼、沈焉如等女官都陆续赶来,允元只回头看了一眼杜微生,便道:去正殿计议。 也不过是片刻,这寝殿里就只剩下杜微生一人,和外头把守着的四五名侍卫宫女了。 * 迎仙殿外,虽然动静窸窸窣窣,但还是能看出,守卫增加了一倍不止。 汝阳侯庆德走到殿门口,便被侍卫的长戟挡了回来。他也不恼,只对自己身边的宦官问:这是又出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儿了不成? 宦官不回答。 庆德笑道:陛下想必不让你们说,但孤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何况孤相信,最多到今日傍晚,所有人也将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孤且安心等待即可。 他的小妹妹,以为在她自己身边铸一道铜墙铁壁就可以百毒不侵,却没想过,她不过是个女人,谁愿意做她的铜墙铁壁? * 为何会这样?!允元焦虑地在大殿中踱步,朕不是让你们好生看管她的饮食起居吗?怎么怎么会这样?! 几个心腹大臣面面相觑,最后,是站在后头的掖庭令小心翼翼开了口:禀陛下,前些日子,汝阳侯给给高夫人进献了一些地方小食,臣等都一一验看过了,没有毒性,但是但是高夫人毕竟每日都须服药 行了,朕明白了。允元大袖一挥,赵光寿! 赵光寿一个激灵,奴在! 派神策军,包围迎仙殿和城中郡邸,捉拿汝阳侯及其妻小,下诏狱!林芳景,立刻草拟檄文,汝阳侯庆德,悖天逆理,毒杀亲母她顿了一下,不,要从头写起:他自入京之前,已不安于室,埋兵城外,已为朕神兵所诛,如今孤注一掷,竟毒杀亲母,悖天逆理,骇人听闻,人神宜共殛之! 林芳景飞快地记录着,快到连握笔的手都在发抖。外边还是冷肃无雨的天气,长安城犹在黎明的静寂之中,可谁知道,再过几个时辰,一切会成什么模样?! 埋兵城外,无疑是殿中绝大多数人都从未听过的大事,却被允元如此迅速而轻快地说出了口,一时惹得几人交换了眼色。 赵光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高声接旨,心想幸好昨日陛下去了趟乐游原,汝阳侯埋伏在城外树林的那些兵马,昨日已吩咐京兆尹去处理了,或许半夜已有了一场恶战,却还没有捷报传来。 * 众人俱各领命而去,大殿上的空气沉闷着,殿外的灰云之间竟不时劈落几道闪电。 勤政殿与迎仙殿,相距也不过几座庭园,若是赵光寿动作得快,午前应能将庆德押过来了。 允元坐在空荡荡的大殿正中央,双手交握抵在眉心,一言不发地等待。 忽而有一件长衣落在她身,她转头,却是杜微生来了,他道:臣看陛下的政事已处理完了,来给陛下添一件衣裳。 允元攥紧了衣角,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云淡风轻的男人。 时间愈来愈无情地流逝去。 赵光寿绝不应该花这么久。 就在这时,有太医在外求见。原来今日,是每月两次给勤政殿送药的日子。 允元冷漠着脸一言不发,是杜微生走了过去,将药盒接过,又耐心地听太医解释了半天药理,再礼貌地送他出了殿门。 杜微生回来时,允元冷不防地道了句:那是朕的母亲,他凭什么杀? 杜微生一怔,却见允元目视前方,好像根本不是在对他说话。 这一刻,在允元的野心与苦难面前,他似是成了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陛下!陛下,不好了!是赵光寿身边的一名小宦官连滚带爬地奔了进来,兵部,兵部黄尚书统领了汝阳侯的亲兵,从北门闯了进来!眼下,眼下正在迎仙殿旁与神策军交战! 允元蓦地站起,杜微生刚刚给她披上的长衣也滑落下来,赵光寿呢?她厉声。 赵公公,他分了数百人在迎仙殿,带着剩下的神策军都去郡邸了! 沉默的一刹那间,又一道白日闪电从殿门外劈落。 允元的肩膀奇异地放松了下来,她甚至笑了,好,赵光寿做得不错。那就是还有两千人,在宫外了。 二十二 天命所归 他反手握紧她的手,陛下一直是陛下,众臣万民,天下苍生,都在陛下的掌中。 敦德二年九月廿九正午,兵部尚书黄汝训张出檄文,言当今圣上,弑父母,逼兄长,篡大统,禽兽之行,不可以为天子。领城内亲兵上千,闯入太极宫北门,到迎仙殿迎接被囚禁的汝阳侯。 <a href="https:///zuozhe/nma.html" title="苏眠说"target="_blank">苏眠说 第26章 与此同时,神策军也发出了声势上不遑多让的檄文,称汝阳侯弑杀父母,图谋大统,大逆不道,神人共殛,迅疾包围了城中汝阳侯一家老小所居住的郡邸。 长安城中无人预料到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似乎是因掖庭宫里关押的前朝皇后高氏骤然暴毙,死状凄惨,以黄汝训为首的一众老臣将新仇旧怨统统放在一块儿算,非要接汝阳侯重新登基为帝不可。太极宫原本禁军不多,守卫最森严处乃是刚刚增援了数百神策军的迎仙殿。是以从正午到未时,一路摧枯拉朽而来的黄汝训带兵却在迎仙殿外那方寸之地与禁军鏖战了整一个时辰,才终于见到了汝阳侯。 汝阳侯庆德披着大氅从迎仙殿走出,看起来却似有些疲惫,他扫了一眼尸骸遍布的白玉阶,压低了声音微微发狠地问:勤政殿竟一点动静都没有?! 自清晨连发数道诏令之后,皇上她便没有什么动静了。黄汝训拱手道,赵光寿带着神策军主力,已被引去了城中郡邸。 庆德将大氅往后一振,哗啦啦地作响,纵是那一副骨瘦如柴的身板,到底显出了几分天家气势。天边浓云密布,从早上就有闪电落下,却直到此时仍不落雨,只闻滚滚的雷声似嘶吼在众人心上。还有六百多的兵马,却没有一个人做声,只见甲光相映,矛头冷亮地指着苍穹。 他已经离开那御座近三年了,但他仍旧觉得自己是这天下的主人。 好。他放松下来舒了口气,和和气气地笑了,那就去见一见孤的小妹妹吧。 * 勤政殿下,百余名侍卫排布开来,傅掌秋站在最前,见了汝阳侯,也不跪不迎,只是微微抬起了下巴。 汝阳侯走到她面前,笑道:还劳这位通传一声,哥哥求见妹妹,臣子求见皇帝,当是理所当然。 傅掌秋冷漠地道:没有陛下的旨意,任何人都不得擅入。 兵士们沉沉的脚步声伴着雷声,缓慢如鼓点般在这勤政殿四周散开来。 此处已被包围了。汝阳侯笑,不过一座宫殿而已,也并非什么金汤城池,难道还能与孤打消耗战么?孤说求见,乃是给她留一个余地,还望她能想清醒些。 汝阳侯!傅掌秋厉声,当今陛下乃天命所归,你既已禅位,便当归国安享晚年,怎可以人心不足,得陇望蜀! 若不是她逼我!汝阳侯却也抬高了声音,眼目中瞪出了血丝,我又何尝到这地步!你让她出来,好生说一说,六年前,父皇是怎么死的!视她为掌上明珠一般疼爱的父皇,是怎么死的!我早知她心如蛇蝎,才会做出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来,但我没有料到,她连已经沦落在掖庭宫的疯了的老母亲都不放过! 他那双尖锐的目光忽然盯住了傅掌秋,像是想起了什么,竟至于狞笑起来,啊,是你六年前,是你去接她的?那你也该知道了,她在弑杀了亲生父亲的当晚,是怎样跟男人鬼混在一起他突兀地笑了一声,四个,男人。 像是与他这句淫猥的话语相呼应,天边骤然落下了一声冷雷。 傅掌秋容色乍白,长剑唰地刺向汝阳侯那张自大的脸,汝阳侯侧身避过,他身后的黄汝训立刻迎击上来,兵士们也都即刻混战作一团。 到底她是个文官,这种贴身肉搏中根本占不到好处,黄汝训最终制住了她,长剑搁在她脖颈,脚踩在她膝盖迫得她跪下,转头问汝阳侯:怎么办? 汝阳侯冷笑看了一眼傅掌秋,后者的眼中像要喷出火来。他对这一名小小女侍郎的愤怒根本不能、也不屑去理解。还能怎么办,杀了。 * 杜微生的太阳穴猛然一跳。 他刚从里头走出来,便听见殿外庆德的猖狂话语,那毋宁说就是专要给她听见的。再望向允元,允元却面无表情。 其实脑海中是有惊雷,一个接一个地炸开,反而让允元逐渐冰冷下去。紧接着她就分不清楚是现实还是幻觉的雨水,全都瓢泼在她头顶上,让她狼狈地四处张望。没有人,重重帘幕飘飞,像重重的鬼影。 陛下!是杜微生扶住了她,她却对他冷笑:你都听见了? 杜微生拧着眉,关切地注视着她,却不回答她的问题。 拿朕的药来!允元突然大吼。 杜微生深呼吸一口气,一手抓着她,另一手在今晨太医送来的药箱里翻找半天,找出那只小小的白瓷瓶,倒出来药丸,允元仍旧连水都不喝,就那样囫囵地吞服了,俄而就闭上了眼。 傅掌秋她喃喃,傅掌秋,是知道那件事的 仿佛有许多细细小小的蚂蚁从脑仁里钻出来又钻进去,既疼,且痒,且苦不堪言。她不得不紧闭了呼吸,才能让自己的魂魄抽离开这里一小会儿,其实,其实就算是死,也不会比现在更坏了 六年前的那一夜,不论她用多少说辞去掩盖的那一夜,鲜血撕裂了华丽的衣裳,也撕裂了所有太平盛世、孝悌忠义的美梦。她永远记得傅掌秋望向她时的泪水。 自那一夜之后,她便不能生育。 陛下,陛下! 却还是杜微生在叫她。 这个男人是怎么回事?每次,在她每次要放弃自己的时候,他都是那样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非要将她叫回来不可。为什么?她明明已经是这么肮脏了。 她睁开眼,杜微生双手握紧了她的肩膀,声音里像张着青筋,陛下,他是有意激怒您,以图速战速决。您别忘了,宫外的人马正在赶来,很快就能将他那几百人包围住!最多,最多也就是一个时辰的事情了。 他的声音如此地有力。明明就在今日上午,他还装作什么都不懂似的,可正因为他现在像是什么都懂了,却反而让她更加烦躁。 你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她讽刺地道。 臣能猜到。杜微生却说。 她猛然抬头,目光像要杀了他一般。 是直到刚才,听见了汝阳侯的那番话,臣才敢确定。杜微生低着头,静静地道,您曾经说,您不知自己当初是错了在何处。臣却以为,那都不是您的错,陛下。 是吗?像是那药物让她麻木不仁地开了口,其实,朕根本就不喜欢,也不想要那么多男人。可是从六年前的那一夜之后,朕就不得不那么做不得不那么做,才能让他,对朕放心。 于是,天下人都知道了,她是个耽于情欲、秽乱宫闱的公主,与女皇帝。 杜微生,却站了起来,像是根本没有听进去她的话,坚决、甚至是冷硬地重复:那都不是您的错。 终于落雨了。 大殿的门哗啦被暴风推开,雨水毫不留情地灌了进来,昭示着冬日的终将来临。有了风雨助威,汝阳侯似再也不耐等候,径自带兵往殿内冲杀过来。 杜微生道:陛下,去内殿! 允元犹怔怔在原地。 杜微生一把拉起她的手,她一惊,不由自主便跟着他奔跑起来。 是走过无数回的游廊与庭院,可是这一回,是他拉着她。手心连接的地方有粗糙又温暖的茧,令她竟恍惚了一下。 这个男人,不过是个毫无分量的寒人所以庆德会选中他,允元自己也会选中他,因为他真是太好利用了。可是在这混乱无情的一刻,却竟然是他,让她慢慢地回复了思考。 是了,她必须振作起来赵光寿从郡邸折回,再加上处理完城外叛军的京兆尹,她无论如何要捱到他们回来,才有谈判的筹码!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花了这么久?! 他们一路往最深处的寝殿奔去。这勤政殿之大,连前殿处兵刃交加的声响都模糊了,但却让高墙外的声音格外清晰地传入耳中 同样是风雨和金革之声,夹杂着兵士的怒吼,还有 过去,都过去包围起来! 是赵光寿的声音! 允元突然停下了脚步,倾盆大雨将她全身淋得湿透。杜微生回转身来,允元望着他,就像望着一个难以索解的谜:你是有意引朕到此的么? 雨水滑过杜微生那轮廓分明的脸庞,臣不敢,臣只是托人传话给赵公公,从后殿包抄,可瓮中捉鳖。但臣也未想到,可以如此顺利。 允元道:你你不怕汝阳侯对你母亲不利? 杜微生的眸光黯了一黯,陛下若是胜了,将汝阳侯抄家灭门之际,可否饶过臣母一命? <a href="https:///zuozhe/nma.html" title="苏眠说"target="_blank">苏眠说 第27章 允元笑了,原来你早已打好了算盘,绝不吃亏嘛。 这个念头好像让她轻松了一些,好像她也不能理解杜微生以其他目的来帮助她。 杜微生摇摇头,陛下才是神机妙算,臣在陛下面前,不过是渺小一粟。 那朕若是输了呢?允元又问。 杜微生低低地道:陛下不会输。 他的目光很安定,带着连她自己都不相信的相信。 大雨之中,允元的头开始隐隐作痛。吃过了药后原该好好休息,但现在却绝不是休息的时候,她自己尚没有觉察,自己的手将杜微生的手无意识地抓紧了。 如果朕不是朕。她说了半句话,又停顿。 他反手握紧她的手,陛下一直是陛下,众臣万民,天下苍生,都在陛下的掌中。 汝阳侯终于带兵闯了进来。 小园两侧的高墙之上,也有红衣银甲的禁军攀爬上来,低伏下身子,将手中的弓弦拉满。 还有两章完结~ 二十三 回头 这大约就是那一句她想要的海誓山盟。 在汝阳侯出现的一刹那,允元就甩脱了杜微生的手,站了出来。甚至还在嘴角慢慢勾起了一个胜券在握的笑。 庆德笑笑便往前走,但也有内殿的禁卫上前来,将他与皇帝隔开。 允元看见他身后竟尔还带了几个怀揣刀笔的文臣,不由笑道:阿母今日清晨方去世,到下午哥哥已将史传都要立好了。 庆德亦含笑:为兄只怕再过几年,世人都要忘记这天下原该是谁做皇帝的,是以心急了些,妹妹不要见怪。 允元微微凝了眉毛,像很认真似的,这天下原该是先帝的天下,不对么?朕倒一直想不明白,六年前,先帝是如何猝然崩逝的? 庆德的眼中射出冷冷的光来,然而隔了雨幕,却还有些滑稽,当年拿着刀的人是你,你却来贼喊捉贼?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就算是亲笔拟了檄文的黄汝训等老臣,听见了之前庆德在殿外的喊话,也并不清楚知晓当年那血淋淋的事实。 杜微生与内殿守卫站在一处,只能看见允元那一动不动的瘦削的肩膀。 过了半晌,他听见允元在雨中干哑的笑:哥哥忘了,那一日,朕在哥哥赠与朕的新宅大床上,乐不思蜀呢。说什么拿着刀的人,朕可听不懂。 * 像是把伤疤撕给人看,那姿态却过于坦然,以至于众人都要怀疑那伤疤不是伤疤,乃是什么功勋奖赏。 庆德显然也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那一日,是他将双手沾满鲜血的允元骗去了那座新宅先帝死在病榻之上,却流了满床的血,第一个发现的人就是她,这个先帝最为疼爱的幼女。很快她就叫来了所有的宦官宫女,内臣外臣,导致庆德失去了控制局面的最佳时机。 归根结底,在她目睹了生父的死亡之后,他没有立刻杀了她,这或许就是一个重大的错误。 他总以为她看不懂那么多。毕竟是女人嘛。 因为他想弥补这一错误,所以,给她安排了一座大宅,四个男人,和一辈子的梦魇。 可是如今,此刻,她却将这样的丑事说得斩钉截铁,来反将他一军?! 庆德抬眼,眼角余光看了看两边高墙上戒备森严的兵士,又看向苍白着脸的允元。 很快了,就算她有天罗地网又如何,只要他再坚持一小会儿,她就会自己倒下了。 * 风雨迷离。 杜微生听着允元的声音,却想到她在半夜惊醒时不出声的干呕,想到她每一次摸索药丸时发颤的手,想到她有时会在欢爱的巅峰处闭上眼咬住牙,像把自己交托给了无边的空空的黑暗。 他也不可避免地想到自己。想到父亲从太湖底带出淤泥的尸体,想到母亲倚着门扉看他时沉默的脸,想到自己第一次穿上京官的补绣袍服时,自以为将报答门楣了,却其实不然,其实他依然无法凭自己的才华去得到自己想要的前途。 明明他是个这样寒微卑劣的人,在世人眼中也早已沉入下流,但他却还是觉得自己能懂得允元,因为他看清楚了她的痛苦。 他们都努力地演着那个被人戳着脊梁骨生存下来的角色,并且试图从中寻找渺茫的快乐。求仁而得仁,固然无怨,但却会痛苦。 既知如此,你怎还执迷不悟?是庆德的声音忽然抬高了,自先帝崩逝之后,你便行事秽乱令人发指,直到今日,身边还带着男宠,这如何可以为天子?!小妹,他颇为痛心地道,为人君者,决不可以私害公啊! 允元的身子危险地晃了一晃,却还是毫不相让地冷笑:弑父害母之人,却来与朕说以私害公的道理?朕耻于与尔为兄弟! 庆德又放软了声音,循循善诱:小妹,你且再想想。如今你抓着权柄不放,可到千秋万岁之后,还能传位给谁呢?六年前太医的诊断,你忘了?先帝的血脉,难道要断绝于你的手中? 允元好像听见了一个笑话:从你弑杀先帝的那一刻起,你就已不是先帝血脉了! 庆德歪了歪头,可天下人恐怕不这么想。我还有世子 世子可不一定是你的世子。允元笑道。 庆德始终平稳的面色上终于生出了波澜,像是不敢相信又已然吃上了圈套的兽类一般扭曲了表情:你说什么?! 允元想,果然,这才是他的痛脚。她感到一股超然的快乐,道:天命无常,惟有德者居之。哥哥若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又何必在乎世子是谁的种呢? 庆德目眦欲裂,拔出长剑往前怒指,身后黄汝训等人当即带兵冲出,往允元面前禁卫组成的人墙上冲杀过去 地方狭小,双方混战一团,墙上待命的赵光寿皱紧了眉头,顿时下令收箭,所有人跳墙而下! * 允元确实已支撑不住了。 在混乱而毫无章法可言的厮杀声中,她强行咽下了喉头涌上的鲜血,回头看了一眼杜微生。 这一眼却令杜微生的心往无穷的深渊里沉落下去。 陛下!他下意识喊,从身边的侍卫身上拔出了剑,堪堪击退了一名叛军的偷袭,又回头去看她。 她已站立不住,只能用力抓着道旁一朵花也没有的凤仙花架,满手都是脏污的泥水,但她望着他的目光却那么森冷,她动了动唇,风雨之中,他没有听清,于是倾身过去 你动过朕的药?她的声音伴随着呼啸的风声劈过他的耳膜。 这只是她的猜测,但她一定要问出来,她的目光楔住他,就仿佛在向他要求一句绝不动摇的海誓山盟。 杜子朔!被自己人保护在廊上的汝阳侯缩着身子喊出来,你莫忘了你的老母亲!戴罪立功,千秋万世,就在此刻! 杜微生的手中是有剑的。 他知道,汝阳侯知道,允元也知道。 在一个微妙的刹那,他成了离允元最近、也最危险的人。 赵光寿似还在嘶喊着什么,但来不及了,有人举刀往允元这边冲撞了过来 下一个刹那,杜微生挡住了那一把刀。 * 有许多人看见,皇帝抓住了杜供奉的衣角,将站立未稳的他往那人的刀口上推去。 也有许多人看见,杜供奉自己迈出了一步,还来不及举剑就被那刀刃贯穿。 大雨如磐。 杜微生的身体将将圈住了允元,形成了一个死角,只是一瞬之间,已承受了三四次刀劈剑刺,旋即,一切又归于平静。 是汝阳侯的人数终于不敌,赵光寿带兵突破了廊上,拿住了汝阳侯,在后者还说不出话的当口,一剑刺死了他。 杜微生的身子晃了晃,便倒在允元身边,天旋地转,雨水像千万根针摔落进他的七窍,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又渐渐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短暂。 允元出现在他的视阈之内。雨水洗得她的清丽的脸容愈加地苍白。他抬起手,想说什么似的,被她一把抓住,她转头去沉着声音吩咐太医和仆从,再回过头来时,杜微生已觉没什么好说的了。 允元道:你不能死。 杜微生听见了,缓缓地沁出一个温柔的笑,连眼底的风雨都是温柔的风雨。 你不能死。允元的语速很快,到明年学士院建成,朕将擢你为翰林学士,再过三年,张钧冲退位,你便是翰林承旨。你不是想光耀门楣吗?朕会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三省宰相都必须让着你,再也没有人敢瞧你不起。 奇异的是,她好像直到此时才终于明白了杜微生想要什么。虽然她很久以前就已发现这个男人和自己一模一样,连挣扎时那恃强好胜的姿势都一模一样,但她其实不曾深思过这个问题。她不曾将他视为真正的同类。 <a href="https:///zuozhe/nma.html" title="苏眠说"target="_blank">苏眠说 第28章 一个希求着被承认、被宽容的同类。 杜微生干哑地咳嗽着,嘴角流出的鲜血染红了素白的衣领。但他却还在微笑,就好像在宽容她的不知趣,就好像她根本猜错了一样。 她有些焦躁了,太医为什么还不来?! 杜微生的手颤抖地再次握紧了她的手。 臣臣若得不死,他说,必竭尽全力辅佐陛下,终身不贰。 这大约就是那一句她想要的海誓山盟了,在滂沱的雷电交加的雨里,虚弱的声音化作抓不住的水汽消散去。 允元抬头,再也控制不住地嘶叫了一声。黄昏的大雨立刻掩盖去她的声音,只见巍峨的殿宇屋脊上,那腾舞的金龙仿佛要飞入浓云滚滚的幕景之中,留下这人间的遍地残骸。 而她,就是这人间的主人。 尾声之一 她曾经在天下万民的欢呼声中,亲吻过这世上最美丽的情郎。 敦德二年的那一场逆变,据说是从六年前就已种下的因果,汝阳侯卧薪尝胆地埋伏了那么久,却在一日之间灰飞烟灭,嗣后的十日,皇帝下急诏搜捕汝阳侯残党,三族之内七岁到七十岁皆不放过,长安城中、全国上下,四面皆是家破人亡的哭声。 皇帝据说是因兄弟相残、哀毁过度,一连七八日自闭勤政殿中,绝不露面。这样也就到了诞节,皇帝的二十五岁生辰,原本是一家人以至天下人融融泄泄团团圆圆的好日子,却全然没有操办,圣旨的意思是今年乃是凶岁,不可再有所冲撞,于是学士院、柏梁台等工事也都暂停了下来。 当然,这也是因为主持工事的工部尚书徐赏鹤被打为汝阳侯一党,下了大狱。据传当日高夫人暴毙于掖庭宫的消息,就是由他传给了兵部的黄汝训,才让汝阳侯一时抢占了先机;下狱之后,他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又在某一个深夜,撕了自己的衣裳拧成了绳索,在地牢中自缢而亡了。 到十月初八,皇帝诞节的这一日,竟落了初雪。 * 是看到雪花结晶在窗栊上的那一刻,允元才感到了冷。 杜微生的尸首已经送了出去,他那六十岁的老母亲在宫门外等着,说要将他带回。允元没有出门,一应都交由赵光寿和沈焉如去办了。 九月廿九,她守了他一夜。 整整一夜,她听着他咳嗽。万籁无声的夜,他一下、又一下地,发出干呕一样的古怪声音,是因为呼吸太过浊重,坚持不住,乃从喉咙里翻出了血沫导致的。 她有时给他擦洗身子,有时帮他清理血迹,总想对他说些什么,却想不出来。越是着急,就越是想不出来。 他偶尔是清醒的。睁着眼,望着高高的承尘底下画帘飘飞,绮丽的金博山和优雅的云母屏风,她也就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这是他们过去欢爱过无数次的地方,地上榻上,墙边案侧,处处都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柔软暧昧。而在这一切优柔富贵的包围之中,坐着她自己,宛如一个飘忽的影子。 在他清醒的时候,允元也会问他,渴不渴,想说什么。他最终没有提任何要求,只是安静地凝望着她,甚至好像还有些歉意的。 过了很多、很多年之后,允元也始终想念他在那一夜垂死之际的眼神。像温柔的手抚摸着她,像温柔的声音在告诉她,你没有错。 只是他再不能陪着她了。 * 他明明还说要给她送生辰礼物的。 外邦蕃国,诸侯郡县,诞节的贡奉已渐渐堆满了宫内的库房,她还尚未去瞧过一眼。赵光寿他们暂时离去之后,勤政殿内一时也显得空荡荡的,允元拢着衣襟、团着手炉走到殿外,便见地上已积了一层薄雪,而空中犹旋舞着雪花。 她下意识想唤人来同看,身边却只有一个小厮,她低眉认了认,道:你原来是他身边的人? 是。春咏低了头,小的没了主子,赵公公又吩咐小的到勤政殿干杂活了。说着,他递上来一件大氅,陛下要出门的话,添一件衣裳? 允元笑了,赵光寿这个滑头。又摆了摆手,你不必留在这边,朕不需要。 不过,她还是抬了抬下巴,让春咏给她披上了那件大氅。她低头呵气,一边团着双手,便抬足走下台阶。 原本也没有什么目的,但杜微生的画院实在太近,好像不过是两三步,抬头也便见到了。 就在数月之前,这里还颇是热闹,仆从如云,灯火连夜。但如今推开门,却散出一股呛人的气息,像是太久没有人来了,这里不欢迎她似的。 掌管画院的宦官从后头一溜烟儿地跑来,点头哈腰地不住赔罪。允元没有搭理,只是往画院更深处走去。 熟悉的卧房里,案上还放着当初那许多张松下美人图的残稿。她曾经问他,画那么多作甚?他答,不知哪一张最好。 她走过去,草草地翻了一翻。她过去就觉得这美人并不像她,如今也还是这样觉得。可是美人的眉眼里有一丝愁绪似的,她过去却不曾留意到。 画上嫣红的凤仙花汁已经褪色,他所承诺她的晚霞终于收梢于黑夜。 在一叠画纸的最底下,是那一幅白鹭图。 她记得上回看见时,他还没有画完。原应是一只形单影只的白鹭,立在模糊的重重人影之间,彷徨四顾。但如今再看,却见四周的人影都用重笔改成了山水,白鹭茕茕地立在芦荻飘荡的水岸边,流水蜿蜒向远方的群山,山下有小亭,亭中隐约有老翁在垂钓。 澄澈的秋日天空上,还有一行飞过的鸟群,因描画得过于细小,分辨不清是雁,是鹤,还是这岸上白鹭的同类。只见岸上的白鹭也微微仰头望着,仿佛是望着一片空空荡荡的自由。 画旁题了一行字:翰林院供奉杜,恭颂圣寿。千秋万世,天命所归。 * 走出画院时,雪下得更深了,却不那么冷,风是轻细的。她望着这雪,便想到杜微生陪伴她其实不到一年,甚至都不曾与她一同看过宫墙里的雪。 可是过了很多、很多年之后,直到允元已经禅位,垂垂老矣地扶着鸠杖,在深宫之中无所事事了,也还是会想到这一年发生的事。 记忆总是渐渐模糊,记忆里的青年永远留在了最意气风发的模样。 她甚至要忘了他是怎么死的。 自己是不是拉了他一下? 在那一个至为紧张的瞬间,她对他的感情辨不清楚的感情喷薄而出,药物也将她最后的理智腐蚀殆尽,她是不是拉住了他的衣角,让他给自己挡下了那致命的一刀? 她记不清了,她是个如此薄幸的君王。但他却就势护住了她,刀光剑影之中,像一个互不触碰的拥抱。 他说:臣若得不死,必竭尽全力辅佐陛下,终身不贰。 允元想,就算他不在身边,但自己到底还是做到了的。在位三十八年,海清河晏,天下太平。到五十岁时,她亲自挑选了安长公主的曾孙为皇储,亲手教养他,直到六十岁时,传位给他。 这一年,天下人都舒了口气。就算这数十年来,所有人都装得好像不在乎她是男是女,但当她终于将权位传给了一个男孩,所有人还是感到伦常归位一般的庆幸。 她将这些庆幸都看在了眼里。 她总想知道,若是杜微生在,会有什么谏言。也或许,他不会说什么,只是会陪着她而已。 但他到底不在,她也渐渐不觉遗憾。在他死后,就连那场经年的噩梦也不再来侵扰她,到三十岁时,她便再也不需服药了。 她曾经见过这世上最璀璨的烟花,也曾经得到过这世上最伟大的御座。她曾经在天下万民的欢呼声中,亲吻过这世上最美丽的情郎。 又是一年下雪,她踽踽登上了长安城南的柏梁台。 这座高台花费了足足十年才建成。就如她当年所设想的,高达百尺,台周遍植香柏,香飘数里,愈是往上攀登,便愈闻清气袭人。她也曾屡次征召群臣到高台上来宴饮唱和,一切都像那古时候的君臣佳话一样。 高台之上,长风浩荡,从长安城的大道绵延出去直到风雪的尽头,都铺陈在帝王的眼底。 风雪尽头,有一行错了时节的白鹭,正往云中飞去。 她闭上了眼睛。 * 完。 尾声之二 此后年年岁岁,雪满山陵。 十月初八的诞节元会,如期而至。 纵然是就在几日之前,禁军还曾闯入郡国客邸、城中民宅大肆搜查逮捕汝阳侯残党,一连七日在午市时杀人行刑,人头一个又一个地挂上了长安城的八座城门楼。但该来的节日到底还是来了,且一丝一毫都没有减损了欢乐的气氛。 这也或许是允元这六年以来,过得最为轻松的一个生辰。过去庆德为帝时,她如履薄冰自不必说;便登基后,最初两年也是焦头烂额的。今年除掉了庆德,就如同除掉了一个大晦气,她自喜上眉梢,各怀心思的臣下们也就不敢不融融泄泄。 <a href="https:///zuozhe/nma.html" title="苏眠说"target="_blank">苏眠说 第29章 只是可惜,傅掌秋看不到今日了。这天底下,真正知道她六年前那一场阴私往事的人,已经只剩下杜微生一个。 她与外邦使臣宴饮到半夜,才终于回到勤政殿。辇车上暂且小睡了一会儿,下车时脚步都有些踉跄,却被来人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抬起眼皮,便笑了:出来做什么?你还未将养好吧。 杜微生却只是淡笑。刚刚从殿内走出来的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素色长衣,迎风飘飘然,愈发显出他这几日养伤养得身子瘦了。他的身后便是连绵的白玉阶与巍峨的大殿,允元望了一会儿,含笑登上。 * 入了内殿,允元仍是让杜微生坐下好好休息,自己去沐浴了。她今日饮了些酒,沐浴的时间也格外长了一些,像是引来杜微生担忧,还看见他在帘外徘徊的影子。她笑,这人就是不肯出声叫她。 杜微生将醒酒汤也备好了,还有几碟精致的小食,一一色泽可喜地摆在灯烛下。允元揽着衣衫走出来,随意地吃了一些,杜微生从她后头抱住了她,递上来一个卷轴。 她一怔,接过,打开了,却是她早已见过的那一幅白鹭图。上回见时,原是一只形单影只的白鹭,立在模糊的重重人影之间,彷徨四顾。但这却是一幅新的,四周的人影用重笔改成了山水,白鹭茕茕地立在芦荻飘荡的水岸边,流水蜿蜒向远方的群山。白鹭的翅膀也微微张开,长长的颈子伸向天空,仿佛振翅欲飞似的。 它所望之处,秋空澄澈无云,一行鸟群正正飞过。 画旁题着一行字:翰林院供奉杜,恭颂圣寿。千秋万世,天命所归。 允元静静地,重又慢慢将画轴卷起。 杜微生低着头,下巴压在她的发上,声音也就震动着她的脊背:不喜欢? 允元哑声:喜欢。 只是,谁是那一只白鹭,谁又是那鸟群中等待着它的同类? 杜微生笑起来,让陛下高兴是真的很难。 允元回转身,将那画轴不轻不重地拍在他胸口,杜供奉这题款,再过数月就要换了。 杜微生吃痛地嘶了一声,放下画轴,笑,臣甘为陛下牛马走。 说得那么轻松。允元将赤足踩在了他的脚上,又踮起脚去看他的眼睛,猜度他这话有多少真诚在。他任由她胡闹,只伸出手臂虚虚地圈住她,怕她摔了。 你既然这么聪明,允元想了想,那你此刻便猜猜看,朕心中在想什么? 他却笑得更大声。 允元有些恼了,朕说的话,有什么好笑? 杜微生却一手抓住她的手臂,低下身子来吻住了她。 她呆了一呆,身子支撑不住地往后趔趄,被他揽紧了,一边吻,一边不无强势地将她往床榻边带去。 吻中带着甘甜的气息,像是她自己饮过的酒,将她再度迷得醉倒。他甚至还在她的呼吸之间低笑,欲望蒸发出来,情愁暗昧下去,两个人都踉踉跄跄,直到倒在了大床上。 她忽而发现今夜床边的灯烛换了大红色的。 他在她耳边轻轻地呢喃:陛下心中,在想什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鸳鸯被子底下伸出手,轻悄悄去解她的衣带。明明是一个问句,却好像已经给出了答案,她侧身睨他,虚张声势地道:你的伤不疼了么? 杜微生道:疼,怎么不疼。 允元挑了挑眉。 杜微生闷着笑,所以,陛下,可怜可怜臣? * 真是个祸水。 杜微生喘着气,流着汗,任她摆布的模样,就好像完全已属于她了一般。他在低下的位置毫无保留地仰望她,听从她的掌控,她感到新鲜,一时竟不知是谁被谁给迷住了。 她很累了,可是心却更兴奋,低下身,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他迷惘而纵容地笑,伸手去捧她的脸,像要在这红烛飘暗的时辰里将她的眉眼都描画清晰,一分一寸地摩挲着。她忍耐不住这样的挑逗,又去咬他的手指,恶狠狠地,一边叫他:杜子朔。 嗯。他含笑应。 汗水亦湿了她的发丝,贴在她白玉一般的肌肤,当她终于伏倒在他身上,他便轻轻地吮过去,从耳根到脖颈。杜子朔,她却埋怨,你快给朕。 他顿了一顿,像是没预料到她会说这种话。按着她肩膀翻身过去,却见她笑得放肆,她甚且伸手去摸他腰腹上结了疤的刀伤:你行不行? * 杜微生怀疑这一夜之后,自己的伤势又要再养大半年了。 但当下是顾不得那许多的,甚至疼痛还能带来新的快感,谁知道呢,便连允元自己,也不曾意识到她眼中诱人堕落的情欲吧。 结束之后,身子散了架的却也是她。 她懒懒地枕着杜微生的手臂,一边无聊地拿手指勾画他的伤疤,说道:朕说的是真话,待你养好了伤,就该官复原职了。林芳景这些日子,忙得不可开交,直怨你来着。 杜微生道:林玉台是个纯臣。 傅掌秋也说过这样的话允元的话音渐渐低了。她想起傅掌秋谈到林芳景的模样,那个时候她曾有过一些猜测,但如今都已无意义了。 傅掌秋,也是她的纯臣。 她复想到了另一个人,你当时让朕提防徐赏鹤,是猜到了他会给黄汝训通风报信么? 杜微生沉吟,臣是听闻陛下从乐游原下来,便去找了他臣担心的是陛下身边的人,会不会也有与他串联的。 有是自然有,且不少,这些日子,宫中的仆从几乎换了一遍血。允元瞥他一眼,撅起嘴,可惜了,朕还挺喜欢他的。 杜微生着意地看了她一眼,她在他的肩窝里埋下了头不让他看。他如实地道:是啊,因为陛下喜欢臣,汝阳侯得了便宜,便让后来人也都学臣的样子。 允元抬起头看他,他的表情却有些落寞似的。 你在担心?她问。 杜微生道:什么? 允元笑了,你可以再自信一些。 杜微生眨了眨眼,仿佛听不懂她的话,要她说得再明白一点。 你允元莫名地心慌,眼神也不看他,你是独一无二的。 杜微生抱着她,半晌没有回话。当她终于忍耐不住想去看他的反应,却见他望着窗外,温和地道:落雪了,陛下。 真希望从今往后,年年岁岁,臣都能陪陛下看雪。 * 女帝允元,在位三十八年。建学士院,起柏梁台,以杜微生、林芳景等翰林寒人为股肱,凌驾三省,操控六部,收四海于眼底,御万机于掌中,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六十岁大寿上,禅位于宗室颍川侯。侯,安长公主曾孙,帝之堂侄孙。帝退居含元宫太液池旁清辉阁,又六年,无疾而终。 十月,帝归葬于皇陵。护国公杜微生上表奏请挂印守陵,准之。又三年,护国公亦逝,祔葬于帝陵之侧。 此后年年岁岁,雪满山陵。 * 完。 全文完 <a href="https:///zuozhe/nma.html" title="苏眠说"target="_blank">苏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