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她只想和离[双重生]》 第1章 [穿越重生] 《王妃她只想和离(双重生)》作者:横雨霁【完结】 简介: 一心和离的娇美人x追妻火葬场后发疯的高岭之花 沈曦云救下谢成烨时,并不知这个受伤虚弱的俊美男人是当今淮王殿下,更不知他早已心有所属,只是失忆把她当成心上人。 才会在他欲报恩时,鬼使神差道:“不如以身相许。” 他们在满座宾朋的见证下成婚,她以为自此她便有心可依,有家可归。 可不过相伴九十余春日,谢成烨被皇室寻回,她被带入京中,囚在别院不得外出,只因他一句“粗鄙商女,难登大雅之堂。” 囚困三月,她没有等来放归的赦令,只等来一杯淮王遣暗卫送来的毒酒。 再睁眼,回到成婚第二日,她望着眼前笑得温柔和煦的俊美夫君,心如止水,再无波澜,只想该怎样尽快和离,从这桩错误婚事里解脱。 / 淮王谢成烨端方持重,芝兰玉树,是燕京一众贵女牵肠挂肚的翩翩君子。 唯一的污点是听闻他受伤流落民间时,与一卑贱商户女成婚,所幸时日短暂,两人很快和离。 彼时,谁也不曾想到,这位金尊玉贵的天之骄子会跪过潭柘寺前二百九十九级台阶,一步一叩首,只为佑一人安宁。 七月七乞巧节,他茕然立于府门外,求娶她为妻。 ** 宫宴上,冰肌玉骨、明眸皓齿的美人手持团扇,同特意上前献殷勤的将军谈笑言欢,嫣然一笑摄人心魄,始终没看高台上的男子一眼。 是夜,云隐星稀。 白日在殿上一身华服,煊赫耀目,端坐于高台的男人,此刻玉带半解,俯跪在她脚边。 垂首,奉上小心翼翼的细密触碰,换取她一点奖赏似的嘤咛。 他望着白瓷腰身间的红痕,缓缓覆上,睫翼微颤,破碎的眼底是势在必得的偏执。 祈求道:“窈窈,别离开我。” 【谢成烨起初当这婚事是一场儿戏,可他演得正入迷时,发现那姑娘早已出了戏】 1.1v1,sc,he,架空 2.双重生,女主先恢复前世记忆,男主后恢复,追妻火葬场。前世有隐情、有误会,男主心上人只有女主!女主也不是男主杀的! 3.女主重生后彻底不爱男主了,追妻篇幅长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布衣生活 天作之合 重生 追爱火葬场 主角视角:沈曦云谢成烨配角:《暗卫她替嫁东宫后》 其它:双重生 一句话简介:高岭之花的追妻火葬场 立意:走下高台 第1章 前尘她自嘲死到临头竟然还想…… 今日晌午西郊落了一场小雨,雨水打在别院的桃树上,淅淅沥沥的,搅扰得人难以安眠。 沈曦云索性从榻上起身,坐在书案旁,用自个画的“夏日数九图”算起日子。 她是大燕建元十年四月初七被关进的西郊别院,到今日已比整三个月还多了一日。 想起此事,她微微叹气,不知谢成烨要把她关到什么时候。 春和轻手轻脚端着煮好的紫苏饮进来,预备放榻边等小姐醒了喝,却看见小姐只着寝衣披散青丝倚在案边皱眉。 她连忙放下饮品,找到床边的外衣上前给小姐披上,嗔怪道:“今日雨后天凉,小姐怎也不注意自个身体。” 沈曦云推开窗,应道:“无事,左右今次不过七月初八,还算是夏日,我受得住。” 春和原本正手脚麻利给小姐梳妆更衣,听见话语里的“不过”两字,再想起小姐日渐消瘦的身形,也皱起眉来,鼻尖一酸,话语里带上哭腔。 “哪里是不过了,分明是太过了。先前好好的姑爷成了王爷,却翻脸不认人把小姐关在此处,一关就是三月,不许出门,更不许人进来,外头一群守卫把院子围得跟监牢似的,就是故意挫磨人,真不晓得是造了什么孽惹上这等事!” 沈曦云刚被囚困时也曾愤慨疑惑,但日子久了,回顾往昔才醒悟,不过是大燕尊贵傲然的淮王殿下不容许一个粗鄙商女顶着他妻子淮王妃的名号在燕京行走罢了。 她的存在,是淮王曾从云端落凡尘泥泞的证明,是他显赫耀眼人生的污点,所以要放在眼皮子底下关着,免得叫燕京权贵见着了,堕了他的颜面。 掩盖住一丝自嘲,沈曦云拍拍春和的手宽慰,连累春和、景明两个丫头跟她一起关在这儿已分外自责,再叫她们为这些事烦心她更不愿。 只得捡些近日在这方寸院落里高兴的事说说,“昨日乞巧节夜里西郊放了烟花,好看得紧,春和你看了吗?” 又指着窗外,“我瞧这场雨把树上的胭脂脆打落下好几颗,待会儿我们去捡果子吧。” 春和哪里听不出小姐的安慰之意,只得强撑出笑意应是。 可还没等换好衣裳,院外传来哐当推门声,及景明的叫嚷。 “何人胆敢擅闯!?” 沈曦云急忙拢起外裳走到门边,瞧见屋外台阶下立着五个穿黑色紧身衣的男子,头戴面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纵然对面景明已经拔出短刀相迎,却依旧气定神闲,赤手空拳站着。 唯落在最后一人的手上持着托盘,放着一壶酒。 领头的见正主儿出来了,轻蔑看一眼两个婢子如临大敌的神色,也不废话,不甚规矩地行了个礼,“沈小姐,或者……该最后唤您一声王妃,我们是淮王手下的暗卫,奉殿下之命,前来给您赐酒的。” 沈曦云指尖掐住手心的软肉,用疼痛强让自己镇定下来。 她也不是被轻易糊弄的性格,这群人身上一丝标志也无,面容不显,她怎么相信真是谢成烨派来的。 她是这么想,也这么问了。 领头人再行一礼,“殿下事事周全,自然考虑到此事。”说完,从暗袋里拿出一枚玉蝉要递到沈曦云跟前。 景明持刀要拦,被沈曦云阻止。 她接过玉蝉搁手里仔细摩挲,确实是谢成烨恢复身份入京那日,她亲手系在他腰间的。 彼时她只知自个捡到的夫君摇身一变成了当今淮王殿下,想着虽说他流落民间时失忆但两人那份情谊是真的,于是特意把娘从前在慧觉寺为她求平安得来的玉蝉给他。 “在燕京,你若想我了,便瞧瞧这玉蝉,见物如见人。”她那时扬起笑脸,是这么同他说的。 可一切是她自作多情,原来淮王殿下一直有个心上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因着失忆把她当作那位心上人,才会答应她成婚,才会对她那么温柔,琴瑟和鸣。 她自以为的那份真切情谊是她偷来的,挟恩图报,拆散一对璧人,他大约恨极了她。 因此他恢复记忆,觉着她作为他和心上人二人间的绊脚石碍眼,倒也正常。 被关在别院禁足三个月,这些事,她都是能想明白的。 可他为什么……她望向那壶酒。 领头人察觉到她的目光,明白她已验明玉蝉真假,于是接着说:“原本不该如此,虽说以沈小姐的出身家世委实够不上当王妃,当个妾是不讲究的。可一来此前王爷回京时朝野皆知他已在江州成婚,二来,王爷昨日行冠礼,向圣上陈情,将沈小姐降妻为妾,不想圣上驳回了这一请求。” 沈曦云晓得了,谢成烨到了原本该议亲的年纪,着急迎娶自己的心上人,可自己占着他的正妻之位,寻常手段处理不了,他决定行非常手段。 “没有旁的法子了?”她苦笑,比如和离,她亦不想此时占着他妻子的身份。 “皇族婚事,自古便是难和离的,况且殿下的意思,可不是如此。”领头人行礼回复,动作规矩但言语间无甚尊敬,出发前,殿下是千叮咛万嘱咐过,这位阴差阳错幸运当上淮王妃的沈小姐必须死,她若不配合,就只能动些强制手段了。 沈曦云惜命,可五个功夫俱佳的暗卫,纵使她并上春和、景明三人搏杀也不可能有胜算,而且,她并不想连累她们二人。 她盯着那壶酒沉默片刻,思绪几个来回,终于意识到,此刻阎罗临门,她已无路可退。 “既然如此,我先谢过殿下恩典。” 话音一落,领头人面巾下露出满意的笑,春和、景明却俱扭头看向她,“小姐!” 沈曦云不敢回看二人的眼神,她凄然一笑,“只是我衣裳未换好,可否容许我换身鲜亮衣裳,再同我的丫鬟交代几句。” 自知三个女子在他们面前翻不出什么花样,暗卫应下。 唤春和、景明进了屋内,她先叫春和把箱笼里当初特意从江州带来的桃红绣金珍珠罗裙找来,换上衣裙,又把此前藏好的木匣翻出放到春和手里,春和不肯接,她做恼状令她接下。 “这是我原本来燕京备下的财物,还有你们的卖身契,你们拿着它离开燕京,回江州给府里报个平安,就说我假死脱身,这身份不能再用,往后不会再相见。此后,你们是留江州还是去他处均可,你们自由了。” 第2章 春和、景明听到这话,泣不成声,死死拽着小姐的手,不愿分开。 暗卫此刻在屋外等得不耐烦,出声催促。 沈曦云扯着春和、景明出来,又把她们推向院门,眼神示意二人速速离开。见暗卫没有拦她们的意思,她放下心,强迫自己不去看二人伤心的面容,转身独自走到暗卫面前,接过杯盏,站得笔直,不卑不亢。 她没什么要同谢成烨说的,既不想祝福,又不能诅咒,于是她抬手举杯,道:“敬苍天厚土,十六载恩泽。” 话落,一饮而尽。 “砰————” 桃红色衣摆铺洒在院内青砖上,落了一地红,远远看去仿佛是开得极绚烂的桃花。 沈曦云只觉着顷刻浑身便没了力气,可身上的疼痛并不强烈,只是细细密密像蚂蚁的啃噬。 她甚至有心思想,身下这块砖是从院门进来直走的第四十七块砖,她进来的第十四日数到这块砖,边角有磕碰,偏青灰色,是最像江州沈府正院地砖颜色的。 可惜,她再也见不到了。 疼痛变得强烈,她的后背如火烧,没法再偏头,只得绷起身体仰头望天。 只见云重天低,日隐烟迷,夕阳隐没在烟霞中,仅余几缕微弱的光芒穿透种种云烟,挣扎着投射下来,落入她眼底。 恰如相遇那日。 去岁十二月,她去爹娘墓前祭扫,絮絮叨叨聊到日暮时分,走时被只狸猫吸引,踏上寻常少走的小路。 追了数十步,不见狸猫,却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双目紧闭,嘴唇发白。 她以为是上苍指引,要她救人,特别是等那郎君在医馆中洗净血污、换好衣裳时,她发觉他容貌俊美,更觉着是冥冥之中的缘分。 所以得知他失忆,她主动邀他在府上养伤,在他几次出手帮她赶跑不怀好意的亲戚、应对生意场上的难题后,愈发欢喜亲近,心想:郎君失忆,对她倒是件好事。 以至于在他伤势大好,问需要他做什么报恩时,她痴望向郎君的眉眼,鬼使神差道:“不如以身相许。” 没想到,他竟然应了。 于是他们正月初八成婚,在江州城宾朋父老的见证下,拜天地成了一对夫妻。 他们一起放烟花、走百病、吃春饺、踏青、同寝共眠,她渡过了爹娘故去后最快活的三个月。 她以为自己从此有家可归,有心可依。 直到入京后,见到他那位身份高贵的心上人,她才知道一切的真相,知道自己暗自庆幸他失忆造就他们相遇相爱的心思有多卑劣。 最后一丝落日余晖彻底消失在云层里,她的眼前也变得混沌不清,疼痛蔓延全身,她感到身体仿佛在裂开口子,可极端的疼痛主导一切,她又疑心只是幻觉。 隐藏在暗处的一位暗卫问领头人:“已过一刻有余,还要再等吗?” 领头人望着远处青砖上躺倒的少女,药物作用下她的皮肉开始溃烂,血肉和衣物粘在一起,十分可怖。 “殿下吩咐过,血海棠的药效持续两刻钟,前一刻钟是痛,后一刻钟是烂。务必要等到她全身溃烂死去才能回去复命。你难道要忤逆殿下的意思?” 暗卫自知多嘴,悻悻退下,想起殿下那句“商女福薄,侥幸做得几日淮王妃,已经把她余生的命数耗尽了”,心中暗叹,这前朝秘药果真可怕,也不知这女子犯了什么错事,惹得殿下动怒至斯,非要一个如花似玉的娇艳美人如此丑陋地死去。 沈曦云眼前涌出血雾,气息微弱,她真切感受到死亡的迫近。 此刻,她悔不当初。 她想,倘若冬至祭扫那日,她没有走小路下山,或是倘若救下人后,她和他保持距离,没有着迷于他如玉的眼眸,抑或是,倘若她能早点认清形势,积极让他恢复记忆,在江州和离。 她都不会挨到入京受困,有今日这一场死劫。 血色侵占她的全部视野,曾经纤细白皙的手指已经溃烂到见森森白骨,她在幻梦听见脚步声,从一片血色中望去,竟望见推门而入一身喜袍的谢成烨,他笑得温柔和煦,恰如记忆中那成后三月光景里的样子,爱她,亦通过她的眼爱另一个人。 她自嘲死到临头竟然还想起他,怨不得自己一路糊涂走到今日这般田地。 这段她用卑劣心思趁人之危强求来的缘分终究是叫她自食恶果,所以她对着幻想里的谢成烨,只空空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带着释怀和坦然,余下也没有旁的想说。 若有下辈子,她绝不愿再跟他扯上半点干系。 眼前的血色消失,周遭归于黑暗。 她似回到十三岁那年,午后她歇在娘的药庐里,闻着阵阵药香打盹,醒后她赖在娘怀里撒娇。 爹在前厅和管事们对完帐后过来药庐,接她和娘去用些伙计新采购的莲子桂花烙以及果子露,她左手牵着爹,右手挽着娘,蹦蹦跳跳往花园去。 十六岁以前,她是江州城富商沈家的掌上明珠。 十六岁以后,她是无父无母再无亲故的孤儿。 沈曦云眼角淌着血泪,朦胧中见爹娘对着她笑,唤她乳名“窈窈”,伸手说带她去吃雪花酥。 她露出这噬骨焚心极为难熬的两刻钟里第一个笑脸,答道:“爹娘,你们来接我了。” 如今沈曦云在这世间,既无父母,又没夫婿,更绝儿女,孜然一身,困于方寸斗室之间,犹若笼鸟,不如归去。 天幕沉沉,把什么爱恨情仇、喋血朝廷统统吞没进黑暗里,只别院正门走进的第四十七块青砖上,两道身影重叠,久久不曾分离。 第2章 和离最要紧的一个念头:她想…… 江州城,西正街。 虽还未出年节,沈家下面坊市已洒扫庭院,拂拭几案,门楣悬红,楹柱饰彩,挂起今日即将开业的牌子。 往常正月初六开张,今次因着东家定在初八成婚,特意新发了赏银,推迟到初九开业,好叫管事们能来参加婚宴。 唯独里坊的刘管事,昨日被家事绊住手脚没去婚宴,只得今晨拎着份多添的贺礼到沈府赔罪。 景明从门房那得来刘管事来访的消息,急匆匆从院子冲到正屋外头,问春和:“小姐和姑爷还没起吗?” 春和用手势示意让她小点声儿,压低嗓子回答:“没呢,小姐姑爷成婚后的第一日,才巳时三刻,急什么。” 景明清咳了声,想起自家小姐往常贯来是晚起的,也就月余前新姑爷在府里养伤时,小姐才日日巳时起,是她想岔了。 长安瞧见屋前夫人的两个丫鬟嘀嘀咕咕,颇为好奇,移着脚步挪到跟前想听,被两人发现反得了个训诫。 “你既是姑爷从外头新聘的侍从,老实伺候便是,天天东张西望做什么?” 长安挠挠头,怀恋起和永宁一起伺候主子的日子,虽然那家伙是个锯嘴葫芦,好歹是个伴,不像现在被安排只自己一人侍候主子,想讲话八卦都没处说。 细碎的絮语飘进屋内,一点点唤醒沈曦云的意识,可身上感受到被炽热体温包围,分外温暖,引人入睡,她迷迷糊糊伸手又贴近热度的源头。 直到她摸索时迷瞪着眼微微睁开一条缝。 眼前竟是一张俊美无俦的脸。 嘴角噙着笑意,深邃的眉眼染上几分温和,衬得更加迷人。 可惜已迷不到沈曦云。 她蓦然清醒,凭着本能反应把自己从他怀抱里挣开,裹着锦被缩到床角。 随后,感受到模糊记忆逐渐清晰,从她如何着迷于谢成烨,到她入燕京后得知他失忆错认人的真相,直至最后被困在别院,喝下他送来的毒酒,一点一点,凿开她的脑袋灌进来。 “阿烨,我心悦你,你喜欢我吗?” “今日元宵,我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我和阿烨相伴到老。” “淮王殿下何等尊贵的身份,一个在民间做低贱活计行商的女人,怎配为殿下正妻。” “王爷昨日行冠礼,向圣上陈情,将沈小姐降妻为妾。” “若有下辈子,她绝不愿再跟他扯上半点干系。” …… 刚刚的推搡举动和无比真实的记忆交织在一起,她掩在锦被下的手微微颤抖,尽管身下床铺龙凤红绸的触感极为真实,她仍带着几丝不可置信试图用指尖触碰被推开后表情错愕的男人。 谢成烨毫不躲避,任由她有些许凉意的手指触上他的脸颊。 可一触即分,他感觉少女跟只处在惊吓状态的猫似的,想用爪子挠一下眼前的物件,发现是个活物又跑开。 他追上她迅速后退的柔荑。 谢成烨有些疑惑她的态度,用宽厚的手掌包裹住她的指尖,撑起身子,向她迫近,闻到小姑娘身上的如蜜桃般的甜香,忆起刚刚她惺忪睡眼迷糊可爱的模样,笑问,“窈窈,你这是怎么了?” 沈曦云如梦初醒,看着帷幔上她一针一线亲自绣的交颈鸳鸯戏水图,发觉自个似乎回到了过去。 第3章 成婚后的第一日,没有中毒,没有囚禁,完完整整躺在江州沈府自个卧房的架子床上,谢成烨更和自己记忆里从前的样子一模一样,笑意盈盈,温柔和煦。 那她脑海中的记忆是什么?梦吗,还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上辈子? 但哪有梦会那么真实,真实到她能清清楚楚记住未来六个月发生的许多事,记得西郊别院的每一处景观和毒发时的痛楚。 她宁愿相信是上苍垂怜,厚土悲悯,在她敬酒时听到了她的悔恨,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她心乱得厉害,只随便胡诌出一个理由搪塞:“我只是还不大习惯突然和人共眠,晨起魇住了。” 低着头,不敢看谢成烨的眼睛,怕被他发现端倪。 谢成烨瞧见小姑娘低垂着脑袋,露出头顶圆润的发旋,想到这姑娘肯定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撒谎时最爱低头不看人。 可昨日刚欢欢喜喜和他拜堂成婚,没道理今日起身就换了副面孔,他也只得接受这说辞。 “你若不习惯,便再缓缓,我也不吵着你,我去让小厨房备些吃食。要是想起来了,梳洗好可以让春和她们取些过来垫肚子,要是缓过神还困,就再睡会儿,反正是自己家,没有那些虚礼。” 说完,深深看她一眼,眼底带着几分探究。 见她埋在被褥里脑袋只上下晃晃当作应声,始终不抬头,只得掀开帷幔起身。 他里衣本就已穿戴好,只是想陪人才留在床上赖着,如今人不要他陪,收拾自个方便得很,因此径直穿好外袍,便推开房门出去。 沈曦云感受到谢成烨的气息远去,从拥起的被褥间偷偷漏出一只眼观察,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身体倏然松懈下来,轻快不少,慢悠悠的,从床里沿挪动到外沿,预备下床时,看见摆在两边的龙凤呈祥烛和满目的大红色。 神情恍惚一瞬,如血般艳丽的红色唤醒了她毒药穿肠时的痛苦感受,仿佛那毒还在身体里似的,泛起一阵一阵的疼。 景明隔着门的轻声呼唤召回了她的意识。 她“诶”了声,让人进来,原是景明在谢成烨出屋后就透过半掩的纱窗观察屋内的动静,见小姐明明起身却坐着一动不动有些担心才唤了声。这下得了允许,连忙推门而入,快走到小姐跟前。 春和不学这急性子,端着已提前备好的枣茶奉到小姐面前,又叫景明别闲着,快取了铜盆面巾给小姐洗漱。景明吐了吐舌头,“蹬蹬蹬”跑到一旁取来用具,手上麻利干起来。 温热的枣茶下肚,沈曦云终于感到屋内夺目的红色没有那么刺眼了。 春和一边给她挽发梳妆一边说起今晨的事,说里坊的刘管事提着礼来道喜,姑爷适才出屋,她们把这事禀告,姑爷便去前厅见客,叫她们留下来伺候小姐。 景明在旁边补充:“幸好还把那个探头探脑喜欢碎碎念的长安带走了,不然我们在屋外候着都难受。” 春和默然附和,又想到昨夜洞房花烛,小姐姑爷却一宿没叫水,担心是因着夫人故去没人教过小姐,小姐不通人事才这般。可做丫鬟的揣测小姐的事已不应该,要是再问出口,就该罚了。 收起心思,接着讲沈家下面坊市今日便筹备好开业,听说月庄酒楼扎了新彩楼摆在门前,去看过的丫鬟说漂亮极了。 沈曦云望着铜镜里鲜艳俏丽的少女面庞,半点没有记忆中在别院关着的憔悴,加上听见春和慢条斯理的轻柔话语和景明的叽叽喳喳,她嘴角勾起一丝微笑,庆幸自己还能有这样的时刻。 她有了心情开始思索,自个上辈子成婚的第一日是什么样? 那时她自喜帕下望见谢成烨一身红袍,俊俏郎君,面如冠玉,她欢喜疯了,当晚谢成烨以她年岁小怕怀孕伤身为由,暂缓和她同房。 她不知他有心上人这码事,少女慕艾,只当是郎君心思细腻疼她,羞涩应下,一夜贴在他怀里当作慰藉,晨间又赖着不起,盯着谢成烨的脸,从高挺的鼻梁看到隆起的喉结,怎么看怎么满意,感受着手下炽热的温度,好一阵黏糊。 如今想来,恐怕是他虽失忆认错了人,但到底真心上人和假心上人在感情上是不一样的,他身体在默默抗拒才找了这么个借口。 想起这些,上辈子那个满心满眼都是谢成烨的小姑娘还活灵活现在她脑海里跳跃,生动活泼,像只扑向喜爱之物的雀鸟。 可她如今却生不出半分悸动,从晨起见到谢成烨那时开始,她心里没有欣喜,没有激动,没有欢愉,只落下一丝丝疼,可如今伴着两个丫头的话语,感受到真真切切活着的气息,便连仅剩的疼都被抚平了。 这世间如此美好,点点滴滴都是人间烟火,上苍既然给她第二次机会,她又怎会再囿于和谢成烨的情爱纠葛,虽然没有回到成婚前或是救下他的时候,从源头斩断这场孽缘,但这个时机所幸未酿成大错,她仍有机会挽回局面,避开上一世的死局。 她和谢成烨本就该是陌路人,可惜一个失忆错认,一个糊涂妄求,才造就这场荒谬婚事。 趁他失忆之时挟恩图报让他娶她是她错了,便该纠正错误让两人重回各路,只要他被找回燕京时,户籍造册上她没有占着正妻之位,一个早已和离的前妻,他总不至于还计较。 要是需要,她亲自给他那位心上人赔礼道歉都成。 “春和、景明,我们待会儿去外头坊市转转,今日开张,肯定热闹,至于衣裳,把那件牡丹纹遍金枝缠花的襦裙找来换上。” 听见这话,两个丫头有些诧异,对视一眼,景明藏不住话,直接问出来:“小姐,你不去找姑爷吗?” 明明成婚前小姐邀姑爷住在府上时,每日起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姑爷住的院子门口晃悠,现在成婚住在一处了,怎的反倒不找了。 沈曦云起身,好让春和给她穿上衣裙,闻言,璀然一笑,“不找了。” 往后都不找了。 那个爱谢成烨爱到痴迷,日日盼着能与他一处的沈曦云随着这一番天地造化,永远留在上一世,留在西郊别院,死于一杯毒酒。 今时今日,她有许多念头,她想再瞧瞧沈府里从小看她长大的管家仆役,看看江州城游人如织,坊市生意兴旺,去孙家铺子买些雪花酥、兔儿糖,再榨些果子露,坐在乌头桥边,听桥下流水潺潺,微风吹拂。 以及,最要紧的一个念头:她想和离。 第3章 夫君窈窈还是那个窈窈。…… 谢成烨在前厅见完客,刘管事拱手欲告退,复想到孙家铺子今日也开业卖雪花酥,便又多问一句,邀东家和新姑爷来里坊逛逛。 谢成烨想到她今晨的模样,忧心她此刻无甚心思逛坊市,便回此刻事忙,午后若有空约莫会去。 既聊到此,他送走刘管事后,索性往栖梧院去,看看小姑娘起没起。 长安看主子走得快,追在后头,追到一半同谢成烨说:“主子何必着急,往日夫人起了的第一件事便是来找您,今儿春和她们是知道您在前厅见客的,夫人若起了定会来找的。” 说完这话,谢成烨脚步果然慢下来,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 但长安是什么人,长安是从小跟着主子长大的头号侍从,因此他立马捕捉到主子的笑。 长安心里暗自得意,慨叹还是自己会说话,今晨主子从正屋里出来后他就发觉主子心情郁郁,直到此刻被自己的话一宽慰才好转。 谢成烨觉着长安的话说得有理,于是转道先去小厨房拿上几叠她爱吃的红豆糕、小蚫螺酥,等起了刚好可用些。 这么折转来回,一刻有余后,谢成烨到了正屋,却见屋外没有春和、景明两人的身影,思量许是她刚起正在梳妆,又在外头轻轻叩门。 没人应。 推门进屋,屏风后的卧房空无一人,留下些许稀薄的蜜桃甜香,昭示着屋子的主人已出去有一阵儿了。 问过洒扫的仆役,方知两刻钟前小姐就带着春和、景明出门了。 “说是,说是,要去沈家坊市逛逛。” 大好的春日年节,喜气洋洋的氛围仆役却感到院中有股冷意,打了个寒战,说话声渐小。 长安缩在谢成烨身后,大气不敢出,怕被主子注意。 偷偷拍了下自己说错话的嘴巴子,不解夫人怎么成婚第二日就转了性子。从前只听说有些民间男子成婚后大变样,觉着摘到手的花就不香了,难道连女子也会这般? 正想着自己该再去鸡尾巷买点话本子学学,看见谢成烨在原地兀自站片刻后,一手提袍,大步流星出了院门。 长安急忙跟上,小步快跑追到主子身侧问:“主子,您这是要去哪呀?” 谢成烨只吐出三个字:“去坊市。” 此时,沈曦云浑然不知府上发生的这一桩风雨,她正揣着走前春和塞给她的暖手炉,脸埋进襦子外头的软毛领,候在孙记铺子外头,等着新鲜热乎的雪花酥出炉。 第4章 孙阿婆已在江州城做了快三十年生意,专做糕点面食,从最初一个小摊扩到如今二开间的商铺,不仅扯大自己一双儿女,还在城中百姓心中打下响当当的名号招牌。 是以今日开张,铺子内外俱是前来采买甜食零嘴的。 “年节里头旷了几日不曾吃雪花酥,还想念哩,自己在家做,总做不出那味道。”和沈曦云隔了五六个人,里坊管事家的刘婶子正同孙阿婆夸赞。 孙阿婆笑得开怀,夸她手艺的话听多少都是不腻的,她也不藏私,直说起秘诀,“做雪花酥要耐得下心,搅面要搅到不稀不稠,撒白糖末要撒得不浓不淡。此外,要用我家特制的白糖,精细,纯正的甜味儿!” 说话间,新的酥块已和在一处呈到堂前。 一旁的伙计麻利挪上桉,捍开,切象眼块,香气四溢,本就仿佛浸泡在蜜罐里的铺面内更添上几缕清香。伙计按照客人们提前订下的份量装袋,唤名叫人,递上雪花酥。 叫到沈曦云时,她自春和、景明身边走出,孙阿婆亲自递给她,打趣道:“姑娘今儿不是才成婚,怎么不见你郎君,自个独自来了。” 沈曦云:“这不是馋阿婆的雪花酥馋得慌,就偷跑出来买解解馋了,郎君他忙才没过来。” 她晓得过多的解释无益,她往日有多粘谢成烨江州城中熟识的人是知道的,要是突然说她心思淡了不喜欢他了,怕是没人相信。 拿到雪花酥,春和、景明把她护在中间分开周围熙攘的人群挤出去,走出铺门,立在边上的巷口,沈曦云不拘于什么闺阁女子的礼节,迫不及待大口吃起来。 虽说在这一世的时间里算,她只八、九日未吃过,可算上记忆里关在燕京别院的日子,便是三月有余。 雪花酥入口即化,甜而不腻,同她记忆里念想的味道一模一样,她吃得开心,眉眼弯弯,为那张芙蓉面添上几丝灵动。 又多拿出几块分给春和、景明,景明笑嘻嘻地接过,春和细心,发现小姐年前一直买一斤七两,今日只买一斤,好奇问道:“小姐怎的今日买少了?” 沈曦云答:“因为觉着东西不能浪费呀,买多了吃不完不是糟践东西。” 雪花酥刚出炉时最新鲜好吃,所以从前她就爱自个亲自来买,年前买一斤七两,那多出来的七两,是给谢成烨备下的。 她喜欢他,所以把一切自己觉得好吃好玩的都要给他留一份送到他跟前,想让他感受到自己的欢喜。 他总是含笑接受,她便以为他也是喜欢了,可后来入了燕京,听到伺候淮王的仆役说起,才知道燕京皆知,淮王不喜甜,平日饮食都以清淡为主。 被囚在别院时回忆,才意识到他每次接受雪花酥时都用旁的话题转移注意力含糊过去,从来不曾当她面吃。 因此失了忆同她成婚的谢成烨大约是苦恼的吧,“心上人”送的东西明明不喜欢,却不得不接。那些雪花酥应该都被他偷偷在某个旮旯扔掉了。 所以刚好,她也不打算再送了。 如此美味的雪花酥,何必送给不懂欣赏的人,岂不是跟把金子埋进土里没有两样。 她又美美从油纸袋中捻出一块塞进嘴里,感受这绵软芬芳。 忽的,听见从孙记铺子方向有人在喊她:“东家!沈小姐!” 这人走进了,原是刚刚在铺子里跟孙阿婆打趣的刘婶子,她左手提着袋雪花酥,右手拎着盒五香糕,罩着件带喜鹊图案的红色褙子,语气惊喜,“方才在铺子里就好像瞧见了,可是人多挤得慌,没细瞧,正叹气呢,没想到东家就在巷口。” 她快言快语说着:“我那冤家便是里坊的刘管事,昨日家里闹腾没能去成东家婚宴,我愧疚得紧,今日一早就把他撵去府上赔罪了。” 沈曦云见她两只手还占着东西,连让春和上前先帮忙拿着,宽慰道:“我自是不介怀的,婶子不必在意。” 反正是一桩早晚要和离的婚事,没来也不必遗憾愧疚,况且日后她自会再找个好郎君成婚,再办婚宴时也能补上。 当然,这话,就不必说出口叫婶子晓得了。 甫一空出手,刘婶子双手合掌一拍,感叹:“东家真是人美又心善,听说新姑爷也是个俊的会疼人的,我就在这儿祝东家和姑爷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沈曦云闻言,却不敢再应和了,这话如今在她听来可不是好话,她再和谢成烨绑在一起,莫说百年,就连半年她都活不到。 索性起个旁的话头,问道:“婶子昨日家中是有什么急事,若是需要钱财人力,尽可开口,刘管事从前同爹娘也是近十年交情了,遇到困难我不会坐视不理。” 说到家事,刘婶子左手扶额,长叹一口气,“还不是那个不成器的儿,以前觉得他武功不成文章不就也罢了,我和他爹不是强求的人,日后跟着他爹做买卖,总能有口饭吃。那成想昨日临要出门赴宴,他!他竟然要偷钱!” 她说到激动处,声音变得高昂,“我们半辈子的积蓄啊,他直接偷拿了大半,要不是素枝发现她哥鬼鬼祟祟的,及时拦下来,我们可不知怎么是好。” 景明第一回 听见这种事,问:“那他偷钱是要做什么?” 刘婶子双手一摊,又长叹一口气,“哎,那混帐是为了个妓子,我们一时不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叫他被清辉阁的妓子勾走了魂,想偷钱是为了给她赎身,两人远走高飞,被发现还叫嚷着说他不会放弃的。昨夜要不是素枝果断,药倒了他,我们指不定要熬到半夜盯着他哩。” 听到这等缘由,向来好脾气的春和都皱起眉来。 沈曦云上辈子没有独自来坊市遇到过刘婶子,自然也不曾得知原来刘管事家里还发生过这场争执,她瞪圆眼睛,气鼓鼓地替婶子鸣不平,“这也太过分了!” 于是等谢成烨请刘管事指路沿着坊市一路找,终于找到小姑娘时,便见她俏生生立在巷口刚抽芽的柳树下,外头披着件轻薄的月白色斗篷,露出一截牡丹纹襦裙,莹润的脸蛋儿藏在一圈毛领里,红唇乌发,发髻上的步摇随着她因气愤而晃动的脑袋摆动,像猫荡起的尾巴。 尾巴扫在他手心泛起一点痒。 随同而来的刘管事走到刘婶子跟前,先跟东家问声好,又主动从春和、景明那接过夫人采买的糕点,欲挽着自家夫人离开,给东家、姑爷留出空间。 他眼尖着呢,姑爷和小姐间怕是有点别扭劲,他呀,还是和夫人回家,宽慰自个懂事的闺女,教训教训不成器的儿子,不掺和东家的家事。 谢成烨仍旧站在原地没动,瞧着小姑娘摇手道别,和春和交谈几句后露出笑意,一双杏眼眯成一弯月牙。 今晨因被她一反常态的举动弄得不大安稳的心,此刻看见她亭亭玉立,分明和成婚前那个鲜活娇俏的窈窈一般无二,又倏忽平静下来。 窈窈还是那个窈窈。 他亦是她的夫君。 世事未变,依旧在他掌控之中。 第4章 失控她心上悬起的巨石随之“…… 里坊自宝头街做金银彩帛生意的正宝楼起,止于鸡尾巷卖话本子的风随书局,长约二里路,沿街有肉铺摊、果子摊、剪纸摊、糖画摊、卜卦摊……坊市内,商贩吆喝声此起彼伏,往来行人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可这份热闹不属于沈曦云。 她小心挪着步子,让自己保持在既不至于和谢成烨离太远而走散,又不会太近碰到他衣袂。 适才在巷口和刘家婶子分别后,她本想拉着春和、景明再去吃一碗鲜肉馄饨中和下雪花酥的甜,可一转头,却瞧见对街门廊下,一穿青蓝莲纹交领袍的男子正对着她笑,玉树临风,身姿挺拔,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格外引人注目。 她的嘴角顷刻垮下,想装作没看见已经来不及了。 许是她神色的变化太过明显,谢成烨的脸色也随之淡下来,抿着唇,越过人潮走到沈曦云跟前。 她原本以为谢成烨会像今晨醒时那般问她怎么了,在他走过来的几瞬里拼命思索找寻个合理的缘由,可他到了,却没问她这个。 他先是问她手里拿的什么,得知是雪花酥,便说待会儿午后让长安再去铺子买些,又问她是准备去哪,得知是想去六泊巷吃馄饨,便说一起去罢,他刚好也饿了。 沈曦云诧异抬头,望见他神色不明的深邃眼眸,拒绝的话在嘴边打了几转,终是没说出口。 就有了走在坊间小心翼翼挪步这一遭。 其实今晨起后她便打定主意要尽早和离,可她晓得这不是件容易事。 谢成烨如今失忆认错人,把她当成心上人,所以觉着两人成婚是情投意合、天作姻缘,若她突然嚷着和离,他定不会同意,这样一番闹下来,两人面上都不好看。而且,她不愿意冒然得罪谢成烨,或者说,她不愿意得罪皇家。 上辈子在燕京那一遭,她见识到权贵的可怕,她不愿同谢成烨闹得不可开交进而结仇,重蹈复辙再被赐一杯毒酒。 第5章 幸好她已经知道淮王殿下谢成烨并不爱她,自然不会再生出什么妄念,不会再粘着他同他有亲密举动,这样日后他恢复记忆,淮王殿下也不至于觉得膈应,觉得她的存在耽误他和真正心上人的感情。 但若是想顺利和离,还是需要他先恢复记忆。 她想得入神,手指打旋,缠着腰间的白玉葫芦带子,脚步机械向前挪动,连谢成烨什么时候停下脚步都没注意。 等反应过来时,青蓝色衣衫下的高大身形已离她的脑袋仅几寸距离,她闭上眼,咬牙接受即将到来的疼痛。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是一只手掌抵住她的额头,充当了碰撞中间的缓冲器。 谢成烨低首,醇厚的声音响在她耳畔,“窈窈,当心看路。” 她闭着嘴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嗯”,没有因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羞涩,只向后退一步,不解地问:“为什么突然停下?” 他因她退后的动作眼神暗了暗,又很快恢复如常,指着前头人潮攒动的六泊巷巷口,“快到了,前面人多,怕窈窈和我走散,本欲停下牵着你走,可只见到你在后面跟丢了魂似的。” 沈曦云经刚刚一顿思索,已想明白自己要如何和失忆的谢成烨相处,平和友善,保持距离,时机合适,立马和离。 因此准备依着这个原则回话,可一张嘴又因称呼为难,她今日以前遇到谢成烨都是时时刻刻“阿烨”长“阿烨”短,但现在这个称呼,她叫不出口。 “多谢郎君好意,外头人多眼杂,我既已成婚,还是要稳重些。春和、景明都在后头跟着,要是担心走散,我挽着她们便是。” 纵然极力想平和以待,但她的话语还是透着股明显的疏离。 谢成烨原本已伸到跟前的手放下,倏然一笑,不置可否道:“也好。”向后招手把春和唤来,让她陪着自家小姐。 长安早晨憋了一肚子话,如今见最爱讲规矩的春和走了,连忙试探着想和景明聊两句,往她身边走上几步,道:“你家小姐今日是怎么了?” 景明本不想搭理长安,架不住小姐变化太奇怪,怪到她们几个伺候的都看出来了,往日小姐同姑爷未成婚时在坊市转,哪回不是欢欢喜喜拽着袖口,身影挨着,可今日全变了样。 自家小姐的性子,她们从小相处都是知道的,纯净赤诚,坦荡又心软,因此她和景明其实都疑心是这位新姑爷做了什么坏事被小姐知道才让小姐态度大变,特别是刚听到刘婶子家的事后更是如此。 她转过头眯起眼盯着长安,把长安盯得心里发毛。 “我家小姐如何自然有她的道理,倒是你,你来沈府伺候姑爷也有约二十日了吧,若是姑爷做了什么对不起小姐的事,你可莫要隐瞒,别忘了是沈府给你发工钱。” 长安被景明的回话吓得一嗬,后悔早知自己不开口了,怎么把话头引到他和主子身上了,他悻笑,连道:“是是是,我自然明白。” 又不忘替主子辩驳说好话,“我伺候姑爷这段时日,平日他不是陪小姐,就是处理商事,出门我都时刻伴着,哪里有功夫做其他。” 见景明还是一脸狐疑,他开始搜肠刮肚平日从话本子里学的说话技巧,想给主子洗清嫌疑。 奈何话还没说出口,众人已到了六泊巷的郑家馄饨店。 店内充溢猪骨汤底和肉馅的鲜味,沈曦云熟门熟路付钱叫上五碗馄饨,拐到店内靠墙角的空桌上坐着。 谢成烨坐到桌对面,以前是沈曦云叽叽喳喳说得多,今次她没了兴致,一时间气氛陷入沉默。 长安并着春和、景明坐在隔壁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看不出什么章程,没人敢上前,又不好当着主子面大肆交谈,只得也沉默坐着等馄饨。 成了喧嚣铺子中一道奇景。 好在鲜肉馄饨只需滚锅煮熟,汤底都是早已熬煮好的猪骨浓汤。 不消片刻,一身素色短打的伙计手提竹篮,步履轻快,行至桌边,竹篮一放一揭,便是五碗鲜肉馄饨,留下句“客官请用”,复回后堂。 沈曦云径直舀起一只馄饨,放在嘴边吹气,热气氤氲,飘散到她眼前,使得对面谢成烨的面容模糊不清。 吹到不烫了,第一只馄饨下肚,她埋首间听到耳边有人在叫“林公子。”再抬头前望,谢成烨已起身同过来的一中年男人交谈。 馄饨鲜香味美,她一边品尝一边忆起她此前落下的重要事。 失忆流落民间的淮王殿下不叫谢成烨,而是叫林烨。之所以还有个烨字,是她救下他后,小厮替他换衣时,从身上寻到一莲花坠子,上面刻着烨字,她便猜测是他姓名。 为了能让他入户籍造册成婚,不至于当江州城黑户,她寻到急用钱的林秀才家,把谢成烨籍贯挂在此处,便有了姓。 林烨就成了她新婚的夫君。 只是这名字用了不到三月就失去意义,算算日子,今年三月,谢成烨就会被到江州的钦差认出,寻回皇家,恢复王爷的身份,恢复谢成烨的姓名。 起初他尚未恢复记忆,在钦差惊讶的目光中候在屋外等她起身,和她道别。 “窈窈,此去我先回燕京,你莫要担忧,不论我是谢成烨还是林烨,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妻。” 她信了。 等她真以淮王妻子的身份入燕京时,贵妃邀她参加京中贵女命妇的宴会,她第一次见到他真正的心上人,国公府大小姐孟云瑶,仪态万方,娴静温婉,在华服珠翠间格外出尘高雅,而她则因不通燕京贵族礼仪,闹出笑话。 贵女们低声的嗤笑和鄙夷的眼神让她坐立难安。 她没能在这场宴会上待到结束便被匆匆赶来的谢成烨带走,质问她为何入京,为何参加宴席,她被他冷峻的眉眼盯着生出满腹委屈,得宫人提醒才知他已恢复记忆。 恰好圣上传召淮王打断了谢成烨的质问,为她留出一些时间,宿在皇城一夜,从宫人侍从问到权贵女眷,她彻底弄清楚淮王殿下真正的模样,得知一切真相,得知是错认心上人,心如死灰。 第二日谢成烨从圣上殿里出来,她其实已做好准备他会把她赶出燕京,赶回江州,当作从没有这个妻子。却不想他站在阶梯上,垂眸俯视她,留下一句“粗鄙商女,难登大雅之堂。” 随后,似是懒得再多言,吩咐侍从把她送到西郊别院,无令不得外出。 她以为最坏的结果是被赶走,可那日才知道权贵有的是折磨人的法子,回江州还有自由,被囚在别院便是彻底沦为他人板上鱼肉。 她想上前再求求谢成烨,求他别这样,她已知道从前是她想错了、做错了,她全当过去是同林烨成婚,和淮王殿下没有半点关系,她可以发誓此生不再入京,不会丢他的颜面,打扰他和心上人,却被一旁的宫人死死按住,不得寸进。 谢成烨目光平淡如水,兀自看她在阶梯下挣扎,催促侍从送人,没有旁的话说,径直转身。 她心上悬起的巨石随之“轰”一声落下,砸出深坑。 视野里他着一身青蓝色蟒袍,在宫人侍卫的簇拥下离开,不曾回头。 那远去的身影和近处她名为林烨的夫君立在桌旁交谈的背影慢慢重叠在一起,使她泛起一阵凉意。 可此时的林烨回头了。 他同那偶然因书画熟识的儒生交谈完,转身却瞧小姑娘怔怔地望着他,碗里馄饨吃了大半,手上搅动瓷勺,眼神中却带着他无法看透的冷,似是几分惊惧,几分悲伤,几分怅然,唯独没有他最熟悉的痴迷和爱意。 从今晨积蓄的不安在她接二连三不合常理的举动中愈演愈烈,拽紧他的心脏,他感到有一些事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正悄然改变,失去控制。 他平生最厌恶这种失控感,不愿再忍耐,谢成烨把馄饨推远些,俯下身体让自个和沈曦云处于同一高度,回望向她眼底,一字一顿。 “窈窈,你变了。” 第5章 窈窈“窈窈,你变了。”…… “窈窈,你变了。” 明明白白的肯定语气,不再询问试探,没有犹豫疑惑。 谢成烨话音落下,把她从前尘的故纸堆里勾回现世,沈曦云握住勺柄的手一僵,她见过谢成烨和煦含笑的样子,见过淮王冷漠无言的样子,唯独没见过他这般,分明平静如无波无澜的水面,可谁也不知水底藏着什么危险。 “娘在世时,曾说‘女子成婚,犹再生换骨’,我从前不信,如今真成婚为人妇了,才觉出不同来。” 她用力握紧勺柄,以此为支撑找回更多力气,“之前小女儿心性重,言行无状,肆意妄为,现在想来实在不妥当,惹人厌烦而自个还毫无察觉,该改了。” 沈曦云低头,避开谢成烨的注视。 “至于为何今儿突然转变,是因为我昨夜做了个梦。” 谢成烨被她的话语挑起兴致,眼睛盯着她乌发间的发旋挑眉,嘴上“哦?”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说。 第6章 她摩挲腰间的白玉葫芦,余光瞥见因他俯身而触地的一截青蓝色衣角,“我梦见,我爹娘教训了我一顿,他们坐在正堂的八仙椅上叹气,说我不像话,好好的女儿家成日跟在郎君身后,没个正形。还训斥我性急莽撞,没有同郎君好好相处了解就匆匆成婚,应当先问过父母凶吉,再行婚姻礼仪。” 虽是胡诌出来的一番话,但她确实是秉持着真心说的。 上辈子被关在西郊别院时,她便常常想,若爹娘在世,知道她一番作为沦落成这般下场该有多心痛,她十三岁时在街边被惊马袭扰险些受伤都让爹和娘忧心数日,娘怕她睡不好,特意用合欢花、柏子仁、远志做出一枚安眠的香囊挂在她床头,哄她入睡。 而她在他们故去后,陷在小女儿的情爱里,妄自奢求一份不属于自己的姻缘,当他失忆是天赐良机,实际作茧自缚,使得他们魂魄难安,以至于最后困在别院里三月,爹娘一次未曾入梦。 直至那杯毒酒入喉,她才最后一次见到爹娘,见到他们毫无芥蒂唤她乳名来接她。 重活一世,上苍没能让她回到爹娘还在世的时候,但她总要对得住他们在天之灵,让他们知晓自己如珠似玉宠大的窈窈在好好生活,而不是熬不到十七岁的秋日便香消玉殒。 此番言语,她假借是梦,实际是她上辈子在别院想象过无数次爹娘可能对她的训斥,亦是她对自己的训斥。 “我瞧见梦中爹娘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心中愧疚,恍然自己实在糊涂荒唐,仗着有所谓救命之恩让郎君以身相许,跟坊间茶楼故事里那些挟恩图报的恶人有什么两样?” 谢成烨忍不住插嘴,“我从未这般想,窈窈,我既然答应成婚,自然是心甘情愿,我不是会被恩情逼迫的人。” 沈曦云在心中暗暗补充,那是因为你把对心上人孟小姐的爱意错放在我身上。 她在燕京方知,淮王殿下和文国公府大小姐孟云瑶青梅竹马,年少相伴,早已是人人皆知的一对佳偶,而在贵妃宴会上听见其他贵女呼唤孟小姐的闺名“瑶瑶”,她才明白当初谢成烨失忆居于沈府,她一脸羞涩将自己的乳名“窈窈”告诉他时,他为何一反那几日的防备疏离,赞叹道:“好名字。” 因为这名字让他莫名熟悉,甚至闻之便欢喜,也是从那日起,他才慢慢对她卸下心防,寒冰一点点融化,眉眼染上笑意,沁上暖意。 她以为是她的举动有效,阿烨也待她有了好感,才会改变。但其实只是因着名字的相似,窃来一点他对孟小姐的爱,她把这份偷来的爱意视若珍宝,送了性命。 她自然不会说出这些她在这一世本不该知道的事,于是只是温和妥帖地附和,“我知道郎君是愿意同我成婚的,但这不是我接着使性子的理由,我当再稳重些,和郎君有更多的了解、相处后再谈进一步的事,如此才不辜负爹娘对我的期望,你说是不是?” 沈曦云为表自己心意真挚,在嘴角挤出一抹笑,抬头,逼自己直视谢成烨探究的眼睛,藏在桌下的左手握拳,手指掐住掌心直发白。 谢成烨终于能看见一直低垂头说话的姑娘的正脸。 和晨时刚起时比起来,她的面色好了许多,神态也自然多了。 双颊泛红,樱唇因刚用了馄饨泛着一点湿润的水气,衬得肌肤赛雪,叫他想到这姑娘爱吃的蜜桃胭脂脆,娇嫩欲滴,明艳动人,一双明亮的杏眼就这么静静看着他。 谢成烨道:“若你在意这个,我们便再好好处一处。” 沈曦云见自个蒙混过关,和离第一步拉开距离的目的达到,嘴角拉起的幅度变大,握紧的左手倏忽一松,掌间留下三两月牙的痕迹。 “这馄饨怕是冷了,要不再点一碗。”她指着谢成烨的那碗馄饨,这一世回来第一日便迈出这样好的一步,她松快得紧,也不吝啬在小处上关怀这位皇家贵胄。 谢成烨站直身体,细密的睫翼垂着,望见这姑娘如葱削的白净手指,道:“不必,我不大饿。” “你若是吃好了,我们便离去罢。窈窈。” 已是晌午,铺子外人愈发多起来,沈曦云见他不吃也懒得再劝阻,唤上春和、景明二人,一起出馄饨店了。 待走出六泊巷,沈曦云壮起胆子问:“郎君是要回府吗?” 谢成烨颔首,“是,尚有些册目未理完,最好能趁着年节理顺,方便沈家后续经营。” 她在救下他后,本为了能多和谢成烨相处屡次用商场上的事和他探讨,却意外发现他才思敏捷、足智多谋,更是钦佩喜欢,因此在他答应成婚后就央求他一同处理沈家的事务。 而前世谢成烨的确管得很好,经营有方,从不贪私,有什么决断进项都会同她说,耐心教她商场如何行事,期间赢得管事们一片好评。 虽说谢成烨恢复记忆在燕京时不做人事,但在江州城对沈家的经营称得上尽心尽力,她是感激的。 可既然念着要和离,往后她该对账册多上些心。 暗自记下此事,而眼下她发问的缘由却是另一桩事,既然已经说开相处一事,她不想再同他一道走了。 “我今日还想再逛逛坊市,开市第一日,这么多好吃好玩的,先前因忙成婚的事,都不大得闲。” 听懂沈曦云话语的意思,谢成烨顿了顿,应答道:“那好,我就先回府了。” 转头嘱咐春和、景明,“务必照护好窈窈。” 两人俯身应是,谢成烨便当在巷口分别了,带着长安往西正街方向走去。 沈曦云目送他离开,正松口气,可没走几步,见他又转身走回,气松到一半又提起来。 “忽然想起,按礼法女子出嫁会于第三日回门,我知岳父岳母亡故,我和窈窈又本就是在沈府成婚,这一礼节也无甚用处。可既然窈窈梦中见岳父岳母斥责,质疑我们二人的婚事,不如明日我们去翠雀山祭拜,全当以此代礼,如何?” 沈曦云听到这话,惊诧不已,可这说辞合乎情理挑不出错处,来不及细想,先启唇应下了。 谢成烨得了应允,这才真大阔步离去了。 长安自待在馄饨店里,脑海中的话语思绪就没断过,只是今晨已经说错了一次话,不敢再贸然开口。便跟在谢成烨后头,一路疾步离开坊市。 临了快回到沈府时,谢成烨慢下脚步,侧身主动出声问长安,“长安,你相信占梦、鬼神之说吗?” 长安上前回话,沉吟片刻道:“属下平素是不信这些的,可世上诸事,偶有蹊跷怪异之处,常理无法解释,若诉诸梦理神鬼之道,反而能解,这便是在平素之外心存疑虑的地方。” 谢成烨勾唇,望向远处河岸边一棵垂柳,枝上站着一只雀,羽翼呈青色,孤零零息在正发出新芽的枝干上,整理羽毛,待妥当了便随即振翅,掠过天际,消失在碧空。 他沉默望远许久,回道:“我不相信。” 如果这世间真有鬼神,那也管不到他头上。 接着抬步继续走动,吩咐长安,“我已失踪月余,燕京藏在暗处的蛇蚁鼠虫怕是都要忍不住了,你务必传信永宁,让他在燕京小心行事,观察局势,无我的命令不得轻举妄动。” 长安肃然,低头应是。 回到沈府后,谢成烨便至书房处理账册,期间几次出来询问仆役,却得知小姐一直未归,直到独自用了晚膳后,才听到正厅花园方向传来交谈声。 其声音清脆悦耳,婉转如莺啼,夹杂着些许笑声,能听出快活极了。 他于是从案前起身,准备去园中走走消食,可长安突然过来,呈上了永宁昨日自燕京传来的消息。 谢成烨只得坐回案前,先处理要紧事。 待事毕,已到戌时三刻,他推开书房门走出,晚间天凉,长安给谢成烨披上一件披风,打着灯笼跟上去了栖梧院。 沿垂花走廊行至院外头,却发现院里人已歇下,正屋烛火皆闭,窗牖关得严严实实,唯独窗棂上贴着的“囍”字在月光印照下透出一点红。 谢成烨见此,顿住脚,长安看着眼前的正屋和停下伫立的主子,偷偷瞥了眼主子的脸色,可惜看不出端倪。 站了一会儿,谢成烨没说什么,转身往一边的东侧院曲水院去了,只是这行走的步子,较过去时栖梧院慢下许多。 入了院,因着他此前被沈曦云邀请客居沈府时便是住在这儿,他成婚搬去正屋才一日,之前的寝具物件都还没收拾,在此宿一夜也方便,他脱下外裳,看出长安憋着话但不敢说,心道是该治治长安碎嘴子的毛病,便也不搭腔,独自洗漱好,吩咐他下去歇息了。 夜里,躺在东侧院屋内的床上,他的意识渐行渐远,和此世道别,似是进入另一个世界。 他做了一个梦。 第6章 梦回 “阿烨,我们什么时候能…… 为何知道是梦,盖因为谢成烨并不曾见过这样一个窈窈,一个只着寝衣同他躺在一块搂着他痴笑的窈窈。 第7章 帐红被暖,绣着交颈鸳鸯戏水图的帷幔放下,把日光和声响隔绝在外头,帐内,是另一番天地。 谢成烨听见窈窈搂着他的腰,把脸蛋埋进他的胸膛蹭,语气闷闷的带着睡意,同他说:“阿烨,我不想起,你再陪陪我吧。” 他的手指从她的乌发向下顺到她颊边,把小姑娘那张芙蓉面从胸前捞出,却瞧见她半眯着眼,顺从着把下巴搁在他手心,嘴巴皱起:“好阿烨,陪陪我吧,陪陪我吧,陪陪我吧。” 谢成烨听到梦里的自己轻笑一声,装作受不了她央求似的,答应了她,可分明他巳时便已醒,穿好里衣待在床上本就是为了陪她。 谢成烨明知身在梦中,但看见这幅场景,还是扯起嘴“哼”了一声,想到今晨自己的自讨没趣。 梦里场景还在延续,两人在床上这么一赖,就足足赖到近午时,大肆突破谢成烨往常最晚起身的时辰。还是小姑娘捉住他的手放在自个肚子上,问他,“阿烨,我好像听见肚子在叫,你摸摸有吗?” 他挠了下她腰间的软肉,得她一句嗔怪,戏谑道:“没听着,只听着一只桃花妖耍赖皮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小姑娘脸皮薄,桃腮染上几丝红,从床上跳起,“不赖了,不赖了,我现在就起。” 看见他亦起身准备穿戴好衣物,她抬手,纤细的手指捏住谢成烨一点衣角,声音弱下来,“阿烨,我们什么时候能圆房呀?” 他依着她的力道坐回床榻,答:“等窈窈再大些。”捏着她手感极好的脸颊一点婴儿肥,接着说:“我怕你疼。” 她扬起笑脸,乖巧点头。 接着是春和、景明进了屋内伺候她洗漱梳妆,他唤长安去小厨房取些糕点,自己则坐在一旁的梅花凳上,欣赏梳妆镜中的桃夭美人。 她选了件和他外裳颜色相似的青蓝云纹百褶裙,起身在他面前转一圈,得了他肯定的赞叹,才挽起他的手出了房门。 谢成烨感觉自己仿佛一缕魂附在梦中这人身上一样,被动快速看了场怪异的戏,明明人是他和窈窈没错,场景也同正屋新房的布置一般无二,但其中发生的情节却是他从未见过的。 他被束缚其中,无法自主行动,因此走到出房门这一步,他已经觉得有些无趣了,哪知下一秒跨出房门,屋外不是沈府栖梧院。 却是个他无甚印象十分陌生的院落,他跨步而出的地方应是此处后院,挨着种植有一颗桃树,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湿润气息,手边原先牵着的窈窈不见踪影。 他慌乱地望向四周,想找地方出去,去找窈窈。 可才跨出一步,他猛地下坠,坠入一片黑暗,黑暗尽头又透着不详的血红色,躺在东厢床上的身躯一颤,谢成烨睁眼,竟直接从梦中醒来。 他坐起,揉了揉眉心平复惊魂未定的心情,月光透过半开的槅扇射在地面,留下稀疏的光影,看了眼刻漏,发现刚过寅时。 惊醒后一时睡不着,谢成烨索性思量起这场怪梦,他想起民间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不信梦能通鬼神之事,更愿意相信是人心中所想求而不得才会在夜间做梦,企图圆满心事。 因此梦里出门前的那一段,他本当成是自己因白日遭遇冷待而生出的想象,可,出门后那一段呢?那是什么?陌生的院落,消失不见的窈窈,无可遏制的心慌,每一点都让他摸不着头脑。 这种想不清缘由的感觉让他有些烦躁。 况且,思及梦里的前半段,谢成烨喃喃自语:“我就那么希望她粘着我吗?”以至于受不了她突然的冷淡幻想出这么一个荒诞清晰的梦。 想到有这种可能性,他感觉眉心跳得厉害,抿唇,不愿再就着这个方向深思。 起身将槅扇关严,逼自己躺回床榻盖好寝被睡觉,心道:都是梦,莫当真。 因着夜间的这一桩插曲,谢成烨当晚睡得并不安稳,第二日辰时一刻便醒了,醒时手习惯性伸向另一边欲搂住什么,却扑了个空。 叫他愈发感到莫名其妙,他活到现在,除开婴童时期,只有初八新婚夜那晚和人同床共枕过,怎么会养成这等习惯,就好像,曾有人睡在他身侧很久,久到足够在他身上隽刻下这个习惯。 长安伺候主子惯了,素来起得早,练完武洗漱后便在屋外候着,敏锐听到屋内人起床的动静,以及随之而来的暗哑声线。 “长安,给我打桶水来,冷水。” 他需要好好冷静。 谢成烨早晨在曲水院一顿折腾时,栖梧院的沈曦云睡得极好,这是她经历前尘回到今世后正经睡的第一觉,躺在从前爹娘亲自请工匠打造、她已睡了多年的架子床上,不似在别院担惊受怕,亦没有谢成烨需要应付,宽敞舒坦,闲适自在。 昨日同谢成烨分别后,她才有心情好生在坊市玩闹,先是绕去风随书局买了几本新出的话本子,特意挑了些男子负心后女子果断义绝的,全当给自个打气。 接着便一路同春和、景明从坊市尾逛到坊市头,吃了烤牛肉、乳肉、香糖果子、枣沙团子,看了场曲艺傀儡戏,又入了些零嘴,直至在正宝楼给自己并春和、景明买了几件首饰头面才乘着夜色归家。 因在外头走了大半日,困乏得紧,她洗漱过后便早早上床,叫春和、景明熄了灯,她们也快去睡。 “小姐,不给姑爷留盏灯吗?仆役说姑爷还在书房,想必待会儿还要过来的。” 沈曦云还真忘了这茬,她只当今日已合理化了自己不寻常的举动,能和谢成烨保持距离,却忘了如今他们成婚,谢成烨已从东边的曲水院搬到她这儿了,按理是要睡在一道的。 “不留,他从前不是宿在曲水院吗?接着宿在那儿也不妨事。”她才不乐意再和谢成烨一起睡,会梦魇的。 春和还想再说些什么,沈曦云忙催促道:“春和,快和景明下去歇着吧,不必派人在院中等着,你们俩今日同我一道走了许多路,也不必守夜,把灯都熄了,闭好门窗便是。” 做到这份上,谢成烨总不至于还好意思进屋吧? 春和无奈应下,熄灯,推门离开。 沈曦云放下帷幔,沉沉睡去,一夜无梦,睡到直至巳时,自个迷瞪着眼醒了,模糊看见架子床红色的帷幔,念叨句“得早日换了”,在床上翻滚几下伸了个懒腰,唤春和、景明进来打水梳妆。 “小姐,姑爷已起了,现在正厅筹备今日去翠雀山祭拜要带的祭品。”春和手上动作不停,给沈曦云梳一个斜髻,插一只珍珠镶嵌的银簪,画上远山黛眉,唇上抹上一点浅红色的唇彩,显出和她活泼性格不同的温婉娴静感。 她记着这事,上辈子成婚的第三日他们也去了翠雀山。 可怪就怪在如今这事是谢成烨主动提的,所以她昨日听到他的话语才格外诧异,她记忆中的上一世,是她欢喜以为自己找到一个才思敏捷、容貌俊美的好夫君,想带给爹娘看看,才用女子三日回门这个说法央求谢成烨陪她去。 她昨日本不打算提此事,免得惊扰爹娘安眠,可换成谢成烨提出,她不好拒绝,这事还是要发生了。 她轻咬贝齿,想起上辈子今日会出现的乱子,有些担忧。 待换好衣裙,走出屋门,沈曦云发现谢成烨已来到栖梧院等。 她瞧着谢成烨面色如常,半点没有昨夜被赶去东院睡的不悦,放心下来,左右谢成烨心里装着人,纵然失忆,潜意识肯定也是排斥她的,分开睡对他们俩都好。 沈曦云走到谢成烨跟前侧身,“我好了,劳烦郎君在此久等。” 他顿首微笑道:“无妨,候在栖梧院看风景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她纳闷,栖梧院的景致一直没变,他从前又不是没看过,怎得今日夸赞起来。 念头在脑子里短暂打个转就被她抛开,她不愿再费心理解谢成烨话里的机锋。 沈曦云径直去正厅清点完带给爹娘的祭品,给爹的是大捆纸钱冥币,给娘的是特意订做的纸扎的药物器具,娘嗜医如痴,有这些她在幽冥也能有所寄托。 谢成烨备的祭品是做过功课的,和她从前给爹娘的品类相仿又多些新意。 见找不出漏洞和可以填补的地方,沈曦云拍拍手示意可以走了。 不等后面的谢成烨一起,她从正厅急行至大门口,先一步上马车,同车夫吩咐待会儿出城的行程变动,不走南十字街出城,从宝头街那绕行出城。 谢成烨不紧不慢地走,始终缀在沈曦云身后约莫两丈,看她一身淡绿色的罗裙,裙摆随着走动摇曳,腰间系一条淡黄色的丝带,勾勒出她的纤腰,上身的褙子似乎绣着几朵桃花。 可惜,因为她始终没回头,他瞧不真切。 跟着上了马车,恰好听见车夫在同她确认绕路走的路线。 谢成烨望着那姑娘专注回话的侧脸,扬起笑容时嘴边有个可爱的酒窝。 第8章 叫他想起去岁十二月,他答应同她成婚时,小姑娘嘴角的笑,是冬日绽放的花朵。 他突然想看看她的正脸,还有,她褙子绣着的桃花是什么模样。 于是出声,插入她和车夫的谈话。 “窈窈,为什么绕路?” 第7章 初衷他始终都清楚这一点,他…… 为什么绕路?自然是为了避祸。 上辈子,沈曦云初八成婚,初十便见血受伤,此后窝在府里养伤数日,都是缘于这一日去翠雀山的祭拜。 往常去祭拜爹娘,马车从西正街沈府出去左拐进南十字街,沿此街一路直行,再拐个弯儿就能到顺承门,是离城外翠雀山最近的一道城门。 次次如此行进,上辈子的这一日也不例外。他们坐马车拐进南十字街,却不想街上出了乱子,十几个流民在街上同人因钱财起了争执,言语争纷上升到械斗,他们的马车恰好行到此处,被搅入其中。 那流民见沈府马车装潢精美,料定是富贵人家,刻意想在混乱中抢夺些钱财,因此几人装作打斗靠近,实际却想法设法钻上马车。 春和、景明并长安三人想要赶但到底应付不及,几个流民已手持武器半冲进马车,寻找搜刮财物,作势拿武器吓他们。 一人没掌控好挥舞力道,手中的长刀多向前一尺,直直往谢成烨身上去。 沈曦云当时本就一路粘着谢成烨离他近,所以立马慌慌张张侧身挡在他跟前,左手臂挨了这一下,吃痛叫出声来。 谢成烨揽住她的腰,怒目对视闯进来的流民,那流民本就为财,见伤了人,连忙讨饶,把摸到一点金银都扔下逃走了。 还是后来官衙结案抓人,审问缘由,她经谢成烨转告才知道这场乱子的始末。 这辈子她不大敢赌他们出发的时辰南十字街不会出乱子,干脆在出行道路上绕开那街,多绕点路也好过受伤。 因有这些思量在前,当她听到谢成烨的问话时,转头看他,回道:“我想去孙家铺子买些雪花酥,所以从坊市宝头街那绕一段。” 这是她昨日想到用绕路来避祸的法子后就准备好的说辞,宝头街离孙家铺子近,她爱吃雪花酥又人人皆知的,无甚不妥。 谢成烨终于看清她褙子上确实绣着滚银边的桃花,也看清她的正脸,问话的目的达到,自是不深究她的答案,点头示意知道了。 于是马车出了西正街后向右拐,拐进宝正街上头,离孙家铺子有条小巷可以通行,在此停下,约定好时辰送货的铺子伙计已备好糕点等着,马车一停,他小跑几步上前,堆笑。 “这是姑娘昨日在铺里预订好的一斤雪花酥,半斤糖薄脆,半斤油枣,货都齐了,您请收好。” 景明接过东西道谢,把糕点摆在马车内的小案几上,拆了个浅口方便小姐拿取。 沈曦云捏起一块糖薄脆放到嘴边,“嘎嘣嘎嘣”一点点咬,吃到甜的心情舒畅极了。 她用买糕点做筏子绕路,一方面自然是为了避开今日的流民骚乱,另一方面嘛,她撇了眼案几对面曲肘撑头、闭眼假寐的人,自然是为了靠吃好吃的来提高她和谢成烨共处一室的忍耐度。 她是真不乐意同谢成烨待在一处,担惊受怕,要时刻小心。 马车缓慢行进,从宝头街绕行大约要多行一刻钟的路,车内,没人说话,只时不时响起三两啃咬声。 沈曦云吃得欢心,自是没注意一直假寐的谢成烨早已睁眼,若有所思望着她。 这姑娘爱吃甜的,伏在案几边,从油纸包里一个一个往外拿零嘴又往嘴里塞的模样,叫他想起从前在北地见过的跳猫子,灵巧活泼。 梦中她脸颊软糯的触感突然跃进他脑海,引得他微微蹙眉。 许是他的眼神过于专注炽热,沈曦云再迟钝也发现了,她停下手上的动作,问:“郎君这么看我是何故?” 莫非是对甜食不喜欢到了极点?不然盯着她皱眉头做什么。 谢成烨身体往案几靠拢,指着上头的点心,不直接答话,“窈窈爱吃甜的,也需控制量,不宜贪多。” 她心中吐槽淮王殿下不爱吃甜的,自然不能理解她的乐趣,面上温婉地笑,不和他计较,“是,郎君有理,只是想到爹娘,我难免心中愁苦,思念难耐,要靠吃些甜的缓缓。” 谢成烨沉默。 他只是不想回答她的问题,非有意戳她伤心事。 沈曦云没料到自己这么说,真能叫谢成烨禁声,从前谈到爹娘,她的确免不了一顿伤感,那时多亏有谢成烨在跟前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把一腔感情倾注在他身上才能缓解。 可前尘往事在生死里走了一遭后,她已然看淡,往后好好活着才是对爹娘最大的感恩。 但讨人嫌的谢成烨能不说话,是件好事,她不欲就此多解释,不管他,自个接着吃起雪花酥。 马车在短暂的一段插曲后又安静下来,直至一小段颠簸后,到达翠雀山下。 沈曦云先一步跳下马车,这一路顺畅,想必此番流民骚乱便躲过了。 此时已接近晌午,日头正好,阳光透过稀疏云层覆盖在山野上,远处山峦层叠,淡淡的雾气萦绕其间,初春山脚下已开出些许紫色的小花。 她呼吸一口新鲜空气,洗涤在马车里的沉闷。 “先在山脚稍作休整,让大家进些吃食罢,休整好后再登山。” 春和、景明听到小姐吩咐,忙传话给车夫并几位跟来抬祭品的仆役。 谢成烨随后下车,让长安也去歇息,自己则缓缓走到车队另一边的一颗榕树下,靠在树边,左侧能观察到正在和春和、景明打闹的沈曦云,右侧是休整进食的车队。 做假寐状,微微闭眼,他在思考自己有些越界的行为。 晨时用冷水洗漱时,长安抓住机会问:“主子,沈小姐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他诧异,不解长安的问题。 “因着昨儿在坊市走,景明怀疑是……怀疑是主子做了对不起她家小姐的事被发现了,沈小姐才会态度奇怪的。”长安嗫喏着解释,给主子汇报收集的情报,“该不会是咱们的身份被怀疑了吧。” 他听着这话,第一反应竟是叫窈窈“沈小姐”是否太过生疏,第二反应是他为何要担心自己的身份被窈窈怀疑。 随后又恍然意识到,这是他之前让长安秘密来江州时吩咐的。 去岁冬日,他在燕京得知蛰伏多年未出现的前朝叛党太阴教重新在江州一带活动,于是秘密带亲卫前来探查,不料消息泄露,他遭遇叛党围杀,侥幸逃离后躲进郊外山中,支撑不住,重伤昏迷。 若不是那日被窈窈在山中救下,他约莫已经死了。 他最初失忆了几日,在沈府养伤不久便恢复记忆,秘密联系了可以信任的长安、永宁,安排永宁留在燕京观察局势,长安来江州,以需要个机灵懂文墨的随身侍从为由让长安来他身边。 长安入府那日,他刚答应窈窈“以身相许”的报恩请求。 他在府上待了数日,把她的处境看得分明,她及笄不久便爹娘不幸亡故,独自一人守着偌大的家业,孤苦无依,在这样巧合的时候,她给爹娘祭扫时救了他,移情之下,把他当成寄托和依靠。 而他自己,一是救命之恩确需报答,二是叛党作祟,他本就要留在江州一段时间,查明缘由。 所以她提出“不如以身相许”时,他应了。 他明白这场婚事更像一场儿戏,小姑娘尚还不清楚真正的男女之情,她只是需要一个人陪伴,倾注无处安放的感情,慰藉双亲亡故的孤独。 他是愿意的,他可以给她一个温柔宠她的好夫君。 只是这份陪伴注定持续不了太久,待江州事毕,他早晚要回燕京,不能再做窈窈的夫婿林烨,而是淮王谢成烨。 他始终都清楚这一点,他们从来都不会是一对真夫妻。 他也不可能带她回燕京,她不合适。 因此长安来时,他吩咐,“此次成婚不过是权宜之计,所以你平时要小心行事,不要泄露身份,她若当我失忆,便这么认为罢。待过几月,她从丧亲之痛走出,孤也该离开了。 林烨这个身份死后,孤会抹去痕迹,她便可如同寻常闺阁女子般婚嫁,不曾为人妇。” 他望向她留在桌上的雪花酥,接着说:“私底下,你便还是唤她沈小姐罢,孤终究只能给她一时的陪伴。” 可不知从何时起,他在准备婚事的热切气氛里,越来越习惯扮□□她的夫君,以至于入戏太深竟不自觉越界,昨日她举动反常后牵连着他也反常起来。 还是今晨长安这一问点醒了他。 被点醒后他今日便格外注意起自己的言行,发觉他的确对沈曦云过分关注了,这可以是他有意演出来的,但不该是他无意识做出的。 直至此刻站在翠雀山下,冷静反思,想起答应她成婚的初衷,他彻底意识到是自己过了。 第9章 “郎君,郎君。” 车队休整完毕,要上山了,可谢成烨还靠在树下不动,她本想让长安去叫人,谁知长安竟寻由头溜走,想到皇家贵胄不能得罪,她也只能不情不愿自己来叫。 唤了几声,谢成烨终于睁眼,目光自她身上掠过又快速移开,复勾起惯有的温柔笑意。 “想旁的事分心入神了,窈窈莫怪。” 沈曦云自是无所谓,“郎君若无碍,那我们便现在上山罢,走东侧的大路上去。” 说完,直接转身离开。 谢成烨理了理因久坐而微微褶皱的衣摆,缓步向前,看见长安小跑过来跟在他身侧。 他将自己行事越界的原因归于自己入戏太深,当久了林烨,当久了她夫君,不自觉牵入其中,难以分辨。 此刻既已意识到此事,就不能一错再错。 他想到昨夜永宁自燕京传来的叛党疑有动向,这代表他们的目的快要浮出水面了。 江州一事总有结束的一天。 虽然他仍然不大信她爹娘魂魄入梦训斥一事,说不定是她潜意识中意识到这桩婚事不像样,才会做这样的梦。但殊途同归,让她能对这场婚事多冷静些是件好事。 毕竟,他总要离开的。 若日后她愿意,他可以用他的权势给她重新寻个如意郎君,护住她沈家的门庭,真正给她一个家。 第8章 孽缘自此天高海阔,她和谢成…… 沈家二爷和夫人的坟墓,位于翠雀山临近山顶东侧一片柏树林前的平地。 站在此处远眺,可以看见从江州城蜿蜒流经的汴河支流。 沈曦云记得,这是爹娘自己选的埋骨地。 沈二爷本名沈继,幼时长于宿州山川间,练得一身好脚力,脑子也甚是灵活,能说会道,很快做上宿州城房牙行当的头一把交易。 人人道倘若安家做买卖要租房典房买房的,去找沈家老二准没错。 后赶上前朝大魏战乱,百姓流离失所,今日城池被西边的义军攻打,明日又被东边的朝廷夺回,官衙停摆,房契地契成了摆设,沈继没了营生,也不叫那些想落尽下石的人如意,收拾行囊只身出走闯荡。 初时做行货买卖,途中认识了生于兖州出门闯荡的杏林医女曹柔,情意相投结为夫妻,共同定居江州城。 沈继看出两朝交替时土地价格低廉、买卖方便,险中求财,凭借此前做房牙的独到眼光开始用资金购买土地,又在新朝建立后,积极响应发展坊市交易,一步步经营下,得以成了江州城有名的富户。 “因此”沈曦云看着仆役上前清扫墓碑四周,摆放上牛、羊、猪三牲及瓜果鲜花,在祭祀铜盘中燃起火焚烧纸扎祭品,回答谢成烨的问题。 “爹娘在外闯荡半生,见惯了战乱时的风雨飘摇、朝不保夕,并不畏惧谈论生死,早早便定下要一起葬在江州城外,选了一处风景秀丽、视野开阔的地带。” 只是未曾料到,他们在新朝建立安定不到十年,便在外出访友路途中遭遇山贼劫杀,横祸降临,双双没了性命。 谢成烨慨叹:“岳父岳母是通透人,可惜世事无常,弄人作怪。” 说完,走到仆役已拾掇好的祭品前,焚香祭拜。 沈曦云见失忆的谢成烨给自家爹娘行跪拜之礼,有点心虚,告诫自己以后还是不要再让谢成烨过来。 不然,日后他恢复记忆想到此事怕是要给她再记上一笔。 “听闻岳父岳母于梦中斥责窈窈,忧心窈窈将来,还请岳父岳母放心,我会护窈窈余生无忧。” 她听见谢成烨这话,连忙双手合十,在心里同爹娘说。 爹,娘,眼前这个男人的话千万莫信,窈窈只是搬你们出来打发他罢了,莫信他花言巧语。 她闭目,继续祈求。 我那会挣钱还温柔的爹、医术高超还心地善良的娘,你们在天之灵保佑窈窈吧,保佑窈窈和他和离的时机早日出现,保佑我能顺利从这桩婚事脱身。 自此天高海阔,她和谢成烨再不用相见。 她求得虔诚,盼望爹娘在天有灵能保佑她愿望实现。 等再睁眼,才发现谢成烨已经祭拜完,站回她身旁。 月白的衣袖滚边一圈云纹,被风吹起,和她腰间淡黄的丝带交错几瞬,又分开。 她朝前踏出一步,避开两人衣袖间的纠葛。 “今日祭祀更多是同爹娘见一面,告知近况,仪式便也都从简,如今也快结束,可以准备待会儿离去了。”沈曦云并未转头,兀自盯着爹娘墓碑说道。 她无甚兴趣同谢成烨一起祭拜爹娘,才刻意嘱咐仪式短些,总归往后她来见爹娘的日子还多着。 谢成烨自认想通二人该有的相处方式,在山下便恢复了冷静姿态,用这段时日最熟悉的温柔语调恢复:“好。” 可身处于翠雀山中,又才想到初遇之事,便控制不住多问了一句,“说来,窈窈似乎从未提过,当初在此山中救下我的具体经过。” 沈曦云愕然,经他这么一提,想起自己的确从未详细说过,只说是在翠雀山给爹娘祭拜途中发现并救下他。 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她那时觉得,若说自己是被只漂亮三花狸猫吸引,才走到小路上看见他,是不是不能完美突出她与他的缘份。 所以刻意省略,想当作是上苍安排独让他们遇见。 现在想来分明是少女思春脑子少根筋,要真是缘份,也是孽缘。 “从前没细说,郎君既然好奇问,今日刚巧在此,便说说罢。” 她回头,要带他去那日见到狸猫的地方,习惯性拉他衣袖的动作在半道反应过来急转着一个请的手势。 谢成烨手臂微动,但看着她摊手做请移步的动作又停住自己本欲迎上去的指节,垂眸,眼神落在柔嫩白皙的掌心一瞬,很快收回。 移步跟着她向西侧走去。 沈曦云走到柏树林的外围,林木生长并不密集,从西侧能看到有条羊肠小道,她指着入口道:“那日,我在爹娘墓前待了太久,欲离开时已临近暮色时分,却恰巧看见一只三色狸花猫站在这儿叫。” 她手里比划着狸猫的大小,“黑、白、橘三色混着,斑斓又和谐,那双眼睛漂亮如翡翠,可叫声有些凄惨,我疑心是它身上有伤,欲走近看看是否需要医治。” “谁知等我走到这里,它猛地窜进小道,不见踪影,我一时心急又遗憾,便吩咐仆役今日走小道下山,看能否再看见这只狸猫。”她边说着,边走上小道,穿行其中。 “在小道上行了一段路程,半点没看见它的影子,反而,见到了受伤昏迷的郎君。” 沈曦云停下步伐,站定,回望身上一路跟随却一言不发的谢成烨,做出总结,“这,便是我当初救下郎君的具体经过。” 不知道谢成烨可否满意,反正她这回,是一句没瞒着,原原本本说清楚了。 谢成烨看着她清亮的眸子,澄澈坦然,同她过去说起此事的神态截然不同,没有半分的小女儿羞涩。 他开口,喉咙里带着点暗哑,“所以窈窈心中不忍,怕我出事,便把我带到山下医馆治疗。” 她应道:“是。” 他有些想问,那若躺在那的是只狸猫呢,你也会救下是吗? 转念间又明白多余,其实她刚刚的一番话已经有这问题的答案了。 在山下构建好的心防出现些许裂痕,但他并未察觉,只当作是山中风大吹起的呼鸣。 他端起不动如山的笑意,说道:“窈窈心善,若不是有窈窈相救,我约莫已葬身山林,横尸荒野,说不准连尸身都被野兽叼去,落入兽腹。” 沈曦云听见这话,暗叹他的假设委实太狠了,把死于非命说得如此轻巧,堂堂淮王,天家皇孙,若真就这么不明不白死在江州城郊外一座山上,该牵连多少人。 突然,一个念头电光火石窜入她的脑海。 谢成烨失忆流落民间这么久,为什么皇家不差遣官府招贴告示找人呢?是不愿意找还是不能找? 她抿唇,意识到今生她重活后不曾注意的盲点。 可到底天家之事,不好妄自揣测,她就算有什么怀疑也没法印证,只得按下不表。 “娘在世时,在江州开设医馆,来往患者,不论贫富贵贱,皆一视同仁,治病救人为第一要务。她常告诫我,行善之道,不在于大小尊卑,在于问心无愧,我只学到我娘一点皮毛。” 她手指向爹娘墓碑方向,“所以真论起来,还是得谢我娘心善。” 谢成烨应和,“是,岳母养出这样好的窈窈,自然是谢的。” 言罢,伸手,欲带沈曦云退出小道回到平地。 她不好拒绝,便把柔荑虚搭在他衣袖上,稍作借力,蹬步走到谢成烨前头。 “我有些饿,先去找春和取些吃食。” 顺理成章放下手,提起裙裾疾步离开。 第10章 谢成烨感受到腕间的温度停留一刹那又消散,散在林木间,无影无踪。 等长安在林外来往打转快半柱香后,谢成烨终于从小道走上来。 “是着急走了?”谢成烨问。 长安跨步上前,答:“夫人回来后用了些雪花酥,又拜了一拜,应还未急着走,只是我见夫人回来有一段时间,主子还不回来,有些担忧,才在这等。” 长安习武,耳力极佳,因此听到主子是和沈小姐讨论那日救人的经过,可走远后的话语却听不真切。 他以为是主子听了他晨间问话后在试探沈小姐,可怎么沈小姐神色自若先回来了,主子反而在后头,神色悒悒呢。 长安微微摇头,只叹这事风随书局的话本里也没教过啊。 谢成烨徐行至东侧平地时,沈曦云刚好磕完头,许是春和忧心她冷新拢了件披风,静静站在那,秀发挽起,几缕发丝垂下,肌肤如雪,眉目如画,像谢成烨从前在燕京名家画手那见过的仕女图,连风也偏爱她。 “既然郎君已回,我们便下山罢。” 待沈府的马车从顺承门入城,拐到南十字街上时,已到申时一刻。 沈曦云想着既然已避开祸乱,回去就不必绕路了。 瞥了眼坐在马车另一侧专心看文集的谢成烨,她安心掀帘欣赏喧嚣热闹的街景。 她同谢成烨最理想的相处方式便是这般,井水不犯河水,再找来医者医治让他恢复记忆,两人顺顺当当和离。 街市上几个正在摊子上喝酒的流民见到沈府的马车从南十字街口进来,彼此递了个眼色,其中一人立马反手把酒碗扣在桌上,拍桌而起,大声和摊主吵嚷起来。 散落在小巷口、其他摊铺的一些流民见到此处的动静,也挑起争执,亮出刀刃,推搡间逐渐聚拢靠近沈府马车。 沈曦云透过车窗意识到事情不对时,已有流民聚集到马车跟前,她想到前世谢成烨说官衙断案是图财。 登时弯腰,“啪”一声打开车里贯来会放置些金银铜钱的箱笼,从里面抓出几锭银两和一大把铜钱,直接通过车窗向街巷另一边扔去,企图吸引走涌过来的流民。 但并不生效。 马车前,流民已吓住车夫,欲掀开车扉,长安见状,欲出手保护主子,被谢成烨眼神制止。 春和护在小姐跟前,景明拔出随身带的短刀喝令流民后退,沈曦云抬高箱笼直接扔到马车前头,“诸位若是求财,此刻便可拿上金银离开。” 流民仿佛全然未听到一般,依旧挥舞刀刃作为威胁,只是一个手拿长刀的刀疤脸男人动作间,直直朝向谢成烨的方向。 长刀向前滑出一尺,和沈曦云上辈子记忆的场景一模一样。 区别只是她这次没坐在谢成烨旁边,更不可能为他挡刀。 谢成烨见冷铁携寒光袭来,反应敏捷,迅速准备侧身躲过再借力推过案几反击。 忽然眼前一花,一道苗条婀娜的身影挡在他面前,伴随一阵极为熟悉的蜜桃清香。 “阿烨,小心!” 他心中慌乱,失神怔住的片刻,刀刃已入肩,抬起的手仍努力碰到面前的少女,身影却倏忽消散。 惊呼声彻底驱散他眼前的幻觉。 流民放下武器逃跑、长安扑到跟前看伤、景明收起刀回撤,他感到鲜血顺着手臂流下。 “滴答、滴答。” 全然顾不上伤口,他深深看向另一侧惊魂未定的姑娘。 为什么自己会产生这样的幻觉? 第9章 骚乱原本贴在他身边的小姑娘…… 沈府,曲水院。 济善堂的方大夫一路小跑过垂花走廊进了屋,药箱一撂,奔到软榻跟前检查起谢成烨的伤口。 却见肩胛处已按压上一块布巾,止住出血。 “是我包扎的,从前跟在娘身边,学了些简单的伤口处理之法。” 沈曦云坐在屏风边的梨木凳上,咽下一口枣茶,解释道。 当时在马车里,谢成烨不知是被吓住还是怎得,丝毫没躲,导致伤势瞧着比她上辈子还要严重,月白的锦袍衣袖被染成红,鲜血滴落在地上形成一滩触目惊心的血泊,委实可怖。 他还毫不在意似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她看。 还是她想到娘说的救人为先,驾车回府路上,自车里找来一块干净布巾,简单处理伤口后包扎。 方大夫颔首,“包得不错,有曹大夫昔日三分功力。” 接着命医童从药箱里找来坐拏草制的止痛药、精铁小刀及银针,道:“这位公子,你肩胛处伤口狭长,又是被粗铁刀刃所伤,我需要剔除伤口周边的污物,防止污物浸入伤口,染上其他病症。且服下这药,我便开始清理了。” 谢成烨脸色苍白,阖目,拒绝了递来的止痛药,“不必,请大夫直接处理吧,我能忍受。” “这”方大夫啧啧称奇,“我行医多年,头回儿见这么不爱用药的病人。若没记错,上月那个昏迷被送到医馆,结果药半点灌不下去的人也是公子你吧。” 沈曦云手里茶碗打个旋,替他答了,“是,人是我让送去的。” 济善堂是从前娘在时,和她好友方茂方大夫一起创办的医馆,设立于建元初年,迄今十年,堂内坐镇有十余名大夫,在江州城有口皆碑。 平日沈府上若有什么病痛都是请济善堂大夫就诊,因此救下谢成烨那次她自然是把他送去济善堂,没想到竟然两回都撞到方大夫手上。 “既然公子执意不用药,那我就直接动手了。” 言罢,方大夫手起针落,小心之中是多年娴熟技艺带来的迅速。 方大夫手法虽然熟练,但针刺刀刮间都牵动着伤口周围的神经,让谢成烨眉头微蹙,冷汗顺着额头滑落,落入衣襟之中,却始终没有发出一声呻吟,只是紧紧抓住软塌边的扶手,修长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沈曦云撇开眼,初遇救他那回,他人在医馆,自己没见过他疗伤的场景,因此这回是前世今生第一次,她看着谢成烨在她面前受伤并治疗。 她捧起粉彩茶杯,又灌了口温热的枣茶,感慨这人,怎么就这么能忍痛呢。 去岁在医馆治疗那次,她就有所耳闻,馆里议论这位倒在山间的俊公子是个戒备心强的,昏迷时,三个药童合力想把他嘴掰开喂药都不成功,愣是耗到他醒来后自己喝下了,治疗期间,更是一声疼也没喊。 正想着,方大夫已处理完毕,最后取出一瓶特制的止血药粉,均匀撒在伤口上,又用浸有消毒草药的纱布覆盖伤口包扎。 “伤口虽深,所幸未伤及要害,修养个七八日,约莫就大好了。” 说完,用备好的笔墨,开了个内服的方子,“黄芪、当归、白术,都是些补气养血、消炎止痛的药物,公子既然娶了窈窈,为身体着想也该按时用药。” 医治结束,方茂的心情松快下来,话语也没那么严肃。 沈曦云没料到方叔用她打趣起来,连忙放下茶碗起身,邀方叔到屋外,“前几日翻娘的医书,看见个药方子,想向您讨教”。 出了院门,沈曦云伏身行了个小辈礼。 “特意请方叔出来说话,是有一事相求。” 方茂搀起她,“窈窈,我看你长大,和你娘又是至交好友,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沈曦云道:“屋里那位郎君上月被救后失去记忆至今未好,我心中忧虑,不知道方叔可有什么医治的办法。” 她思来想去,让他尽快恢复记忆,弥补自己挟恩图报造成的错误后平稳和离,是最妥当的法子。 上辈子谢成烨在民间待了三月,一直不曾恢复记忆,她反思是自个寻医问药并不积极,才把事情搁置了。 如今她主动找到方叔询问,便是想好好给他治一治。 方茂“嘶”一声,摸了摸胡须,细细思索,“上回我在医馆看,这位公子主要受外伤,按理不该出现失忆的症状。” 他背手,在廊道踱步,“若真是至今未好,要么是奇毒,要么嘛,就是少见的离魂之症。” 见沈曦云露出不解的目光,他解释道:“我也只是从前在古书上见过相关病例,对此事也不大了解。” “不过”他补充,“或许有一人对此有过研究。” 沈曦云闻言一喜,语气带着几丝急切,“是谁?” “神医章典。” 直至送走方大夫与医馆药童,沈曦云都分心沉浸在上一世的记忆中,挖掘章典的身影。 未听见此名时,无甚印象,可得了这个名字后,她才模糊忆起,上辈子她进京,从宫人仆役的议论里,听过这个名字。 ——“多亏了章神医治好王爷。” 自繁杂琐碎的记忆片段中翻到这句话,她右手食指轻点门扉,方叔口中的章典和上辈子治好谢成烨的章神医约莫是一个人,那希望当真寄托于他身上了。 想到方叔说章典正游历寻访于江南一带,她唤来景明,吩咐以沈府的名义知会客商、劳役帮忙寻人,“便说,找到后,必有重谢。” 第11章 沈曦云无意将这事瞒着,她为她名义上的夫君寻医,名正言顺。 有了能治好谢成烨的医者,和离之事总算有了盼头。 转头看见曲水院侍候的小厮把谢成烨换下的带血布井收拾拿出,她本放松些许的心情又紧张起来。 方才撞上流民侵袭,她惊魂不定没有细想,现在看,这事分明里里外外都透着怪异。 前世明明是出发路途上出的事,为何半日过去,在他们回府的路上还是撞上了? 难道…… 她猛然窜出一个念头,叫住小厮。 “你可知今晨南十字街有没有出什么乱子?” 小厮低头回话,“大小姐,没听说过有。今日南十字街应当也就您和姑爷刚遇到的那一场乱子。” 前世官府在那场骚乱中姗姗来迟,事后凭着行人指证倒是抓住几个流民,审问之下供述说是为了抢夺金银才对路过的沈府马车动手。 可如今时辰改变这群流民仍然出现,面对她抛出的金银财宝不为所动,那就说明他们根本不是为财,自始至终就是为袭击沈府马车。 那柄前世今生都目的明确刺向谢成烨的刀刃已经昭示他们真正的目标是谢成烨。 可为什么只是一刺即逃,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们知道谢成烨的真实身份吗? 她闭目吸气,冷静自个有些颤抖的手,让小厮离开了。 春和扶住沈曦云,关切地问:“小姐,怎么了?” 她回握春和的手,挤出一丝笑意,“不妨事,只是这乱子来得突然,我有些后怕。” 接着嘱咐道,“春和,后头你让人关注着官府那的消息,要是抓到人审出什么了务必告诉我。” 上辈子是她受伤卧病在床,后续消息都是谢成烨给她转述了。 这回她要自己盯着,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站在院外,沈曦云暗下决心。 出来给主子打热水的长安看见站在外头的人,拱手问询:“夫人不进来吗?” “不了,让郎君好好养伤罢,我毕竟不是什么医术高明的医者,能妙手回春,让郎君快快好起来。” 她望了眼窗棂透出的模糊人影,“如今郎君受伤,大夫说要静养,为避免来回挪动操劳,郎君就继续住在曲水院,左右物件都是齐的,也方便。” 成功把夜晚睡觉的问题解决,沈曦云也不管长安张着嘴欲言又止的模样,转身,领着春和、景明回栖梧院。 长安打完水回屋,谢成烨正用未受伤的手臂撑着头,卧在塌上小憩,一件素服配上他惨白的脸色,叫长安想起风随书局隔壁冥器店扎的纸人。 轻声放下木桶,长安心中训斥自个怎么能生出这等大逆不道的念头,被谢成烨幽长的声线截断。 “长安,事情不对,南十字街那场乱子,估计是冲我来的。” 说到正事,长安立马严肃起来,压低声线,“主子,咱们的行踪被叛党发现了?” “不像是那群太阴教余孽,他们恨我入骨,去岁便联合内鬼设伏围杀我一次,如果是他们,一定是下死手杀我。”他掀开眼皮,不聚焦地望向沈曦云刚坐的椅凳方向。 “这群人更像是试探,才会简单设计一场骚乱,伤我一下就落荒而逃。” 他阐述自己的想法,可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是要试探他什么呢? 而且,他被沈曦云救下后,在沈府养伤的时日里从未暴露行踪,亦并未见有可疑人,这群人像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他成婚第三日的当口来。 他按压眉心,又想到方才在马车上看见的幻觉。 原本贴在他身边的小姑娘大喊着挡在他面前,发梢扫过他耳畔,带出一股甜香,那一刹那,他的心仿佛也随之“噗通”跳跃。 他强逼自己平静下来,冷静思考如今的局势。 “长安,你留意官府对南十字街骚乱的处置,我总觉得,这事情恐怕只是个开始。” 这群人的试探成功后,下一步要做什么呢? 平静了月余的江州城,似乎随着他和沈曦云的成婚,水面开始沸腾了。 第10章 惊变这一份特殊,使得他和…… “这几日城里不安生,你少往北边去。” 陈希弯弓放箭,看箭正中靶心后,勾起一抹满意的笑容,转头见沈曦云喝着果子露放空,一双杏眼也不知盯着何处,想到最近城里几处流民作乱,不放心地叮嘱道。 沈曦云“哎”了一声,当作知晓,“要真不安全,那我就请咱们江州城最大名鼎鼎的行远镖局里最厉害的大小姐来保护我。” 她暂时搁下对前日南十字街上动乱后续的忧心,同陈希打趣。 陈希放下弓箭,一撩长袍,大马金刀坐在院内石凳上,同沈曦云挨着。 她挪揄道:“我,亏你还能记得我,我还以为你心里只有那林公子,早把我忘在九霄云外了。” 沈曦云讪笑,自她救了谢成烨后,她一心绕着他转,的确和自个幼年便相识的好友陈家兄妹疏远了,所幸迷途知返,她今生有足够的时间和友人相伴。 “怎么会!”她捉住陈希搁在石桌上的手腕,用双手拢着,“阿希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愿和英明神武威风大英雄阿希年年常相见,岁岁常相伴。” 陈希颇为受用,也懒得再计较之前她见色忘义的模样。 “不过”她突然想到什么,拧眉,“我听小虎子说你那林公子似乎身手和胆量都不怎么样,初十在南十字街是不是遇见歹人就吓破了胆?” 她一拍大腿,“这可不行!这种男人绣花架子,青天白日都不能为了自己娘子斗歹徒,进了房门关了灯估计也是个软脚虾。窈窈,你就是太小,没见过太多世上男人的模样,才会被哄骗早早成了婚。” 绕是沈曦云从小见惯了陈希直来直去的豪爽性子,也被她这话震得不轻。 景明给石桌空杯上再添满果子露,听见这话,竟也十分赞同地点头。 “那日我在马车里可瞧见了,姑爷眼睁睁看着刀往身上来,一躲也不躲,确实不应该。” 春和留在沈府休息,沈曦云来镖局只带了景明,没了管束,景明说话也无所顾忌起来。 沈曦云默默喝口果子露,不知者无畏也罢,她既知道谢成烨身份,又拿他当陌生人,何必苛求他保护自己呢。 她上辈子就是太信他会保护自己,才傻傻入京自投罗网,换来三月囚困和一杯毒酒。 “大好的年节,何必聊些不在场不想干的人呢?” 她主动接过景明手里的铜罐,往陈希面前的杯子斟满,“阿希尝尝,是我来的路上特意去孙家铺子买的,用浆果并蜜糖熬煮,知道你口味,这款果子露甜而不腻。” 陈希不爱甜腻之物,对孙家出的许多糕点都敬而远之,只是沈曦云特意给她斟,她自然会给面子,一饮而尽杯中饮品,确实如沈曦云所言,更多是浆果清香,立马忘了刚刚的吐槽,赞叹道:“妙极!窈窈懂我。” 沈曦云眉眼弯成月牙,“你喜欢就好。” 陈希用爽朗的笑声回应,问:“窈窈惦念我欢喜,我亦希望你欢喜。你午后来镖局找我,却又一直坐在院里喝果子露,可觉得烦闷了?要试试射靶子吗?或者我们去跑马。” 谢成烨受伤后,她顺理成章让他独自居在曲水院,不用再绞尽脑汁想糊弄他的法子,好好清净了两日,除了整理沈家的账册熟悉生意,便是去各个坊市闲逛。 只有时东西买多了,她想起均出一些,差人送到曲水院,打着“郎君病重应好生静养”的名号作为慰问。 算全了他们尚在的夫妻名分。 直至今日,刚巧得知自己的手帕交陈希从隔壁州县押镖回来,便立马赶过来,从她口中得知近日流民作乱不止在江州城,也不止一起,坐在院里又发起愁来,没想到被陈希敏锐察觉到了。 她不愿把这些牵扯到前世的纷纷扰扰带给陈希,撑桌起身,“好呀,自去岁秋日后我许久未活动筋骨,箭术怕是都还给阿希了,阿希再教教我。” “没问题,窈窈带来的果子露就当是束脩了。” 陈希阔步在前,选了把适合沈曦云的弓箭,“窈窈聪慧,想必日落前必能捡起从前的技艺。” 沈曦云提弓拉弦。 “那说好了,太阳落山前,我定要中一回箭靶的靶心。” 城西行远镖局的正院内笑声、惊呼声与弓箭破风声互相交杂,久久飘荡,更显得十里之外的沈府曲水院格外冷清。 谢成烨伤在右肩,虽将养了快三日,但伤口也仅仅刚开始结痂,不好挪动,长安就在塌前摆了个矮几,放文书典籍,方便谢成烨单独用左手翻阅。 感受到窗外日暮西沉,谢成烨合上书页,抬头瞧见一旁书案上的油夹儿以及酥印,发觉出不同。 前两日这时候,沈曦云已从坊市归家,让仆役送糕点来了。 第12章 而今日,他一点没听到院外有动静,更遑论糕点。 该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 他抿唇,觉着作为一个夫君,该关心这点异样,脚步不自觉走出屋门,准备到外头问问情况。 恰好长安接收完永宁从燕京传来的密信进门。 见主子自顾自走动,抬高声线,“主子!您怎么出来了,也没个照顾的,要是不小心碰到伤口可遭罪了。” 谢成烨对沈曦云动向的疑问到了嘴边又咽下。 只说:“屋内闷,出来走走。” 长安小心搀扶谢成烨,低声汇报,“今日永宁除了惯常的信函,额外拎出来条消息禀报。” 谢成烨挑眉,复进屋坐下,接过密函,“什么消息?” “永宁说,孟小姐病了。” 长安俯身回答,余光观察主子的眼色。 “说是主子失踪月余,生死未卜,孟小姐本就体虚,因这桩事,日日忧心,夜不能寐,初十后彻底病倒了,请了太医看,诊治是心劳成疾。” 国公府大小姐孟云瑶的消息单禀,这是自四年前就定下的规矩。 这一份特殊,使得他和永宁一直以为,孟小姐会是未来的淮王妃,谁知主子秘密下江南一趟,不仅遇敌受伤,还直接成婚添了个夫人。 虽说从一开始主子就说是为了报恩,但能让主子点头,长安思衬,到底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只是这份不同到底重到什么程度,长安就想不明白了。 永宁远在燕京,不清楚江州沈府的弯弯绕绕,自然照旧单独汇报此事。 谢成烨蹙眉,静默半晌,“让王府管事从库房取些滋补之物备一份厚礼送去国公府,让她不要伤怀,好好养病。” 打开密函浏览,似想到什么,又接着补充叮嘱,“不要透露我的消息,一切以王府的名义来。” 长安应是。 永宁最新从燕京传来的密信,除了孟云瑶病倒一事,无甚特殊之处,新朝的权贵和旧朝的老臣照例在朝堂针锋相对,太子在中间做和事佬,皇帝年岁已高,坐山观虎,就是念叨着祖孙情谊,一直坚持不懈在让暗卫寻找谢成烨,都被他的人引到别处去了。 他明白,皇帝估计是碍于他父亲,前靖远大将军当年经历的惨案缘故,才没有大张旗鼓找人。 亦给了谢成烨蛰伏江州的机会。 他让长安用火舌点燃密函,看着绢纸在火光下一点点化为灰烬。 问道:“三日前,南十字街上那场流民作乱,后来官府可有什么说法?” “官府在抓人,今晨在北边的曹门大街抓到两个流民,正在审,未有定论。” 谢成烨垂眸,“一个洲城的官衙,效率竟如此低下,作乱当日姗姗来迟不说,抓人抓了三日才有眉目。” 说到此处,长安一并汇报流民作乱在江州城及周围一带都有发生。 “从打探到的消息看,流民闹事一直存在,但从去岁十月开始,闹事的数量和规模陡增,而且,我问过往来各地的商贩,他们均觉得流民整体数量也有增加。” 这是谢成烨从前在燕京极少注意的情况。 就算是在江州,若不是因为这次他们被牵扯进流民骚乱,也不会在意此事。 大燕建朝不足十年,从前两朝交替之际,处处战乱,法度形同虚设,土地变更易主,产生许多流民不是稀奇事,朝堂参奏,顶多略提一句,可如今已休养生息数载,怎的流民数量不减发增了。 还闹出那么多事…… 谢成烨按压额角,书案上的糕点又突兀挤进视野,想到今日一反常态没送来的糕点以及到处作乱的流民,倏地起身,把长安吓一跳。 “现在什么时辰了?” 长安答:“刚过酉时三刻。” 谢成烨跨出屋门,唤小厮,清咳了声,主动问起,“夫人今日还未归家吗?” “小姐今日午后便去行远镖局访友了,估计要晚膳后才回来。” 院里的小厮张久,心中奇怪,小姐出门的事,不是特意让春和姐吩咐过的吗?府里仆役都知道,怎么姑爷这儿原来没告诉吗? 谢成烨自然不知小厮心中所想,只当是她正常走动就好。 了却一桩疑问进屋,他心想,我只是不愿救命恩人再出事,她既然还是他名义上的夫人,他也该多留心些。 用完膳,沈曦云和陈希告别,陈希不放心,索性让沈曦云坐马车,自个骑马挎刀跟在一边。 沈曦云掀开车窗帷帘,捧着脸同陈希闲聊,“这一路,有镖局顶梁柱,武艺高强的阿希跟着,仿佛套了金身铠甲似的,安稳极了。” 陈希昂首挺胸,展示腰边的宝刀,“那当然。” 说话间,已从界身巷进西正街行驶一段路途,离沈府府邸不到一里路,从边上窜出一个人来。 径直扑倒在马车前,吓得车夫连忙勒紧缰绳。 “东家,求您救命呐!” 第11章 赎人色调和谐,容貌艳绝,…… 马车停下,沈曦云掀开车帘定睛看去。 扑倒在马车前的不是旁人,正是前几日还在里坊孙家铺子前见过的刘婶子,她一身竹纹织锦的褙子因为大幅度动作而褶皱,梳起的高髻略显凌乱,哭丧着脸,高呼:“求东家救命。” 沈曦云摸索着扶住车辕,来不及让人放车凳,“扑腾”一下落地,奔到刘婶子跟前扶起她。 “婶子莫慌,是有何事?” 刘春花摸一把脸,也不在意什么规矩体统了,死死抓住沈曦云的手,哭诉起事情缘由。 原是初八那日大儿子刘金川想偷钱给青楼歌妓赎身,幸好被女儿刘素枝发现制止,把人捆在家里,消停了几日,不成想他是憋着坏,趁家里松懈了点,今日又拿钱偷跑了。 “他跑去清辉阁,不知被灌了什么迷魂汤,也不吵着要赎身了,非要留在阁里做事。我和他爹追去,和清辉阁的人起了争执,因摔了东西要我们赔钱。” 话说到一半,刘素枝追上来,瞧见自家母亲攥住沈曦云的手不放,有些不好意思低头扯住母亲衣角。 刘春花情绪激动,哪里注意这些。 把袖子一挣,继续说:“他们那些瓷器玉瓶开价极贵,莫说我们钱被偷走,就是有,我也要说道说道他们是不是在狮子大开口!我儿的账我还没他们算呢!” 刘素枝又拽了拽母亲衣袖,见她声音越说越高亢,抿了抿嘴唇,开口补充。 “因为爹娘和清辉阁的人互相僵持着,他们人多势众,爹便权宜着先应下,以筹钱为缘由说自己扣在阁里,放娘出来拿钱,娘想来想去就求到东家这了。” 她屈膝行了个礼,“让东家见笑了。” 沈曦云知晓了前因后果,目露宽慰,“不妨事,刘管事帮爹娘做了那么多年买卖,近十年的交情,找到我这是应该的,我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说完,转头看向已翻身下马的陈希,“阿希愿意陪我走一趟吗?” 她俏皮眨眨眼,“一起去‘逛青楼’。” 陈希抱胸轻笑,“乐意之至。” 于是沈曦云将刘家母女请到马车上,先匆匆至沈府取了些银两银票,便让车夫把车头调转,往西北方向的清辉阁驶去。 清辉阁位于麦秸巷,这段路上除了一座酒楼,其余的建筑基本都是妓馆,一直延绵到康门街。 每每至夜里,彩灯高挂,绣旆相招,辉煌如白昼,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清音袅袅,恍如幻境华彩。 唯独清辉阁,门前不做华丽装扮,亦无人倚楼红袖招、在外揽客,显得格格不入。 “这不像个妓馆,倒像是什么文人雅客的书斋。” 站在门口抬头望向笔锋舒展、大气典雅的“清辉阁”三字牌匾,陈希评价。 刘婶子指着牌匾愤愤不平道:“莫被外表骗了,这就是个黑心腌臜之地。” 话音落下,从阁里出来几人。 为首的一件桃红缠金枝交领襦裙,裙摆飘逸,跨过门槛时更显其身姿婀娜,发鬓高挽,插着几支金步摇及珍珠钗环,额前点花钿,唇染朱砂,妩媚动人。 应是听见了刘婶子的话语,她眼波流转,嗓音柔顺:“才在我阁里闹一场,还不长记性非要出言不逊吗?” 她偏头看向沈曦云,“还是说,你们搬来什么救兵,自以为有依仗了?” 沈曦云镇定自若,“听闻在替我沈家做生意的刘管事和他儿子被扣在贵店,我是来领人的。” 那领头的女子“呦”了一声,仿佛才知道她来意一般,“领人的?该是赎人的罢?一手交钱一手交人,赔了我店里的损失,我自然放人。” 伸手示意沈曦云给钱。 刘婶子在一边着急,被沈曦云安抚住,她上前一步道:“真损坏了东西,沈家会替他们赔。” “——不过” 她话音一转,“其一我要见账单,详细列出损坏何物值几钱,其二,我要先见到人。” 第13章 女子答:“账单我可以给,至于人,此刻就在阁中压着。” 沈曦云走上阶梯,离大门仅一步之遥,“那我要进去。” 被簇拥在女子身旁的丫鬟拦住,“清辉阁如今正是待客营业的时候,可不能轻易放人进去,打扰客人就不好了。” 沈曦云转身,真真生出几分对这清辉阁的好奇,摸出袖里银锭,笑语:“那我也可以是客。还是说,清辉阁不接待女客?” 女子转身,盯着沈曦云的脸半晌,拂手让丫鬟退后,一句话转了好几个音,“清辉阁,自然接待女客,尤其是像小姐这样的娇客。” “我叫翠翘,小姐里面请。” 一行人入店,沈曦云顿觉此处的确别有洞天,楼阁内陈设雅致,布局精巧,四壁悬挂有名家书画,更夸张的是一楼大厅特意设一处案几,摆放文房四宝和古籍典册。 翠翘引他们走到二楼一处雅间,室内窗明几净,轻纱帷幔微动。 “我们这的小倌和别处的庸脂俗粉可不一样,小姐您待会儿见了就明白了。” 翠翘自顾自从檀木雕花桌上拿起茶具,给沈曦云斟茶,向她介绍。 沈曦云还想着刘家的事,全当没听见她的推销,问:“那账单何时能给我?以及人,我现在能见了吗?” 翠翘停住斟茶的手,“小姐怎的一进门就问这个。” 捂嘴无奈一笑,拍拍手,让阁里丫鬟准备账单,并传令到后院带人出来。 “先说好了,那个老的,是因为赔钱才扣的,但那个小的,是自愿留下的,可不是我们强制的。” 她俯身向前,贴在沈曦云肩侧,一股馥郁之香扑鼻而来,“贵客可别把我们当成什么黑店了。” 不等陈希横眉拔刀,翠翘又立刻收回身子,后退几步。 “阁里事忙,我先告辞了。待会儿人到了,我再来招待贵客。” 关上房门。 陈希立刻把沈曦云跟前的茶盏拿远,“窈窈,这店古怪,饮食还是莫要入口。” “是,阿希考虑得周到。” 沈曦云望见木桌边,刘婶子握住女儿素枝的手坐立难安,说道:“婶子不必着急,人到了后我对账无误,就直接付钱赎人。” 她纵然想搞清楚清辉阁的蹊跷,但救人为先,会先按他们的规矩流程办事把人带出来再说。 刘春花感激地点点头。 “咚,咚,咚。” 规律的敲门声响起。 沈曦云以为是刘管事他们来了,连忙让人进来,谁知推门而入的,竟是一位青衫玉带的公子。 面容清俊,鼻梁高挺,肌肤白皙,眼神澄澈而深邃,发间仅插一支玉簪,手中携一把通体漆黑光亮的古琴。 “在下是清辉阁遣来侍奉贵客的,名月读,您可以叫我月公子。” 沈曦云瞪圆双眼,难得显出几分愕然神色,支支吾吾,半晌没说出话。 还是陈希皱眉,挥手说不需要侍奉。 月公子面色苍白几分,垂眸,落寞地说:“可不侍奉好客人,阁里定饶不了我。” 沈曦云见状,心生怜悯,加上确实是以此为由头进店,推拒了免不了还要被翠翘找茬,几番思索,便应下来。 “那你先在一旁吧,若要侍奉,弹弹琴就行。” 他薄唇勾起笑意,仿佛清冷的月光突然染上暖意,“是。” 半曲琴音过去,被扣的刘管事和儿子刘金川以及阁里的牙人、翠翘一起到了。 刘婶子忙迎过去,先检查刘管事身上有无受伤,再看向儿子,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忧心。 雅间一下挤进太多人,混乱场面下,沈曦云没注意到翠翘看见弹琴人时一闪而过的诧异。 丫鬟呈上账单,绕是沈曦云早有心理准备,也被这价格惊到。 “什么瓷器茶盏能到三百两?你们店难不成用的是天上神仙喝茶的物件?” 江州城一座三进的正经宅院,至多卖二百两,一亩城中最肥沃的土地,也不过卖几十两,虽说三百两对沈家不是笔大钱,寻常生意交易就能超过这个金额。 这不代表她能心甘情愿当冤大头。 翠翘回话:“不是天上神仙,那也是地上王爵。这瓷器,可是专门请从前给宫里烧窑的师傅,按供给王侯皇族的标准烧制的,选材做工无一不是顶尖,卖个百两白银,难道不是应该的?” 沈曦云面露狐疑。 候在一边的一个仆役直接端着托盘,把碎裂的茶盏展示出来。 茶盏呈天青釉色,散布冰裂纹,沿边镶嵌一圈细金线,内壁还绘有几支梅花,虽然破碎,仍然能看出完整模样时的精美。 沈曦云信了几分翠翘的说辞,就算三百两超出它应有的价值,身处人家的地盘,识时务者为俊杰,先破财消灾,再徐徐图之便是。 于是示意景明拿出一早备好的银票。 可没等景明动作,弹琴的月公子走到沈曦云身边似乎准备说些什么。 霎时间,如初冬霜白、深山清泉般的冷香萦绕在她身畔。 久等沈曦云不归家,得到她去向消息而仓促追来的谢成烨上清辉阁二楼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竹青长袍与桃粉罗裙并立,清风透过窗棂吹进,衣衫轻触摇曳,相互映衬,光阴交织间,仿佛一幅工笔画卷。 其余人都似水墨般晕染模糊,唯独紧挨着站立的两人。 色调和谐,容貌艳绝,仿若一对璧人。 煞是碍眼。 第12章 醋意他不高兴,同她有什么…… 沈曦云在谢成烨上楼时便一眼瞧见他。 她面带几分惊讶地问:“郎君怎不在府里休养,到此处来了?” 谢成烨向前跨进屋内,如玉的脸庞在玄色衣裳的映照下竟透着点黑气,他端起贯来最擅长的柔和笑意,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受伤后几日不见窈窈,今日晚膳后又迟迟未归,我心中忧虑,才跟过来。” 他走到沈曦云跟前,眼睛视线却指向月公子,“夫人,又是为何来此处呢?” 沈曦云抬首同他对视,刚巧迎上他收回的目光,指向一边正怒目瞪视儿子的刘家夫妇,“受人之托,为救人而来。” 从前爹娘在时,她无忧无虑,不懂他人话语内的机巧,爹娘逝世后两个月里,生生把她逼出察颜观色的本事。 因此她瞧出谢成烨有些不高兴,更猜到谢成烨八成是因为她没告知便来了青楼楚馆,身边还站了位容貌不俗、气质出尘的男人。 但是,他不高兴,同她有什么干系? 她又不会再哄着他,事事以他的心意为先。 忍受此时的夫妻名义,换取日后平稳和离、不受牵连,已经是她做出的最大让步。 沈曦云偏头移开视线,左瞧瞧扭着腰肢同她抛媚眼的翠翘,右看看绞着巾帕偷瞄爹娘的刘素枝,唯独不接触谢成烨的眼神。 嘴上话语不停,大致介绍起前因后果,一直说到谢成烨到来前,他们准备付钱走人。 谢成烨闻言,侧身定神看向仆役手中托盘的碎茶盏。 默了片刻,他问:“你说这物什值三百两?” 翠翘眼波扭转,笑应:“正是,这可是按宫里的标准烧的,公子有何高见?” 谢成烨自然有。 他幼时虽居于北地,祖父已是地方大员,权势滔天,后更是入主燕京,成为大燕朝最尊贵的天子。 哪怕他并非有意贪图享乐,但自出生至今的绝大多数时间里,淮王殿下谢成烨,所穿所食所用,皆是顶级。 遑论一个小小的茶盏。 因此在打眼见到瓷片的那刹那,他就知道,这东西,不值这个价。 可这些,不该是一个失忆的寻常人家公子该知道的事。 谢成烨余光瞥见那青楼小倌还站在原地不走,沈曦云专注看向刘家夫妇那侧,只留给他一个圆润的后脑勺。 他最终开口,语气平缓而略带挑剔,“这天青釉虽然雅致,冰裂纹也有几分韵味,但做工,却显得粗疏。金线细密而不够流畅,梅花线条清晰而笔触过于直白,少了些灵动神韵。” 注意到沈曦云因这番话而迅速看过来的动作,他做下定论,“这茶盏不值三百两白银。” 屋内一片寂静。 翠翘的笑声打破了凝滞的气氛,她倚着柱子轻笑,“公子话说得斩钉截铁,倒叫我为难了。这茶盏的昂贵之处,做工是其次,更重要的是,这是从前定州汝窑的御用师傅烧的,按王侯规格仪制,喝的,是一份尊贵。” 她挥手让端着碎瓷托盘的仆役退下,“公子挑剔我的做工可以,那是个人鉴赏差异,但挑剔我阁中器具的来历,那便是质疑清辉阁的立身之本,是在动我们吃饭的东西了。” “因此我说,三百两,它自然值这个价。” 翠翘站直身形,伸出三根纤纤玉指,再次强调。 谢成烨没料到话说到这份上,清辉阁的人还在狡辩。 第14章 可他挑剔做工,能用记忆虽无眼力犹在搪塞,毕竟民间专做瓷器买卖的商人亦能分辨。但若是真论起王侯仪制,他就解释不清他为何知道了。 谢成烨垂眸思索的当口,玄色银纹的衣袖被什么东西轻轻拉住,连带着指节染上几分温热。 慌忙望去,发现是沈曦云用手指在戳他。 他以为是她在鼓励他想办法,正要说话,下一秒,言语却被堵在喉头。 “劳烦郎君让一让”沈曦云被谢成烨挡得严实,只能略微提醒,从他身后挤出,手里捏着三张百两银票递给翠翘,“娘子这茶盏背后的故事不错,既然贵店坚称值三百两,那便三百两,我带人离开。” 她没料到谢成烨会挑剔茶盏做工替她杀价,但眼见翠翘坚持己见,她不如尽快付钱了结这桩事,苦苦纠缠并无益处。 只是这时,一直站着没说话的月公子轻咳了一声,宛如西子抱病般柔弱,道:“翠娘子可否听我说一句?” 翠翘颔首。 “茶盏已碎不可重修,情谊尚在需要珍重,月读对贵客一见如故,心中欢喜,因此若翠娘子真要赔偿,我愿意从俸例和打赏里出。”说完,看向沈曦云,薄红攀上耳尖。 谢成烨蓦然收紧指节握拳,牵引至右肩,生出丝丝疼痛。 沈曦云忙不迭摇手,虽然她不在意谢成烨怎么想,但骤然被刚刚见面的人如此热切对待,多少有些不自在。 “不必,不必,我付钱便是。”说着,把银票往翠翘手里塞。 没塞成功。 “一片赤忱之心真叫人感动。”翠翘双手捂住胸口,脸色感慨,“我决定了,赔款免了。” 轻易把拉扯许久的事一语决断,她留下句,“只希望贵客别忘了月公子的情谊。” 也不管沈曦云一行人错愕的眼神,便挥手要离去。 仆役丫鬟悉数跟上。 刘金川见状,回过神来,挣脱开刘婶子的手,也要跟着一起走。 刘婶子吃痛,“儿啊,你这是做什么?” 刘金川拉长脸,“两个老不死的,我早说了,我要和如梦姑娘在一起,既然你们不愿意我迎娶她,那我就留在她身边!” 刘婶子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拽着他说了那么多,他原来半点没听进去。 大嚎:“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畜生了?偷钱逃跑,如今还咒骂自己爹娘!” 说着,作势上前拍打刘金川的胳膊。 刘金川急忙躲闪,推搡间,把刘婶子推倒在地。 “诶,这,这可不怪我,是你自己没站稳。” 刘婶子在地上箕踞而坐,一天之内情绪大起大落,极度悲怆下再不顾及颜面体统,双手拍打大腿。 “造孽啊!造孽啊!造孽啊!” 刘金川毫无愧色,兀自朝着翠娘子一行人的方向挪动脚步。 在旁边观望许久的刘素枝见自家大哥这般模样,再不忍耐,冲上前去,对着他冷漠的脸就是一巴掌。 “刘金川,你个畜生不如的东西。” 刘素枝平日做些买卖生意,亲力亲为把货物搬上搬下,手劲比寻常闺秀大许多,这一巴掌直把刘金川给打懵了。 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龇牙咧嘴缓解疼痛,手臂抬起要擒住刘素枝报复。 被陈希干脆利落用剑鞘挡住。 翠翘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也不忙着走了,转回头也不知从哪摸出一把瓜子仁,边吃边说,“瞧瞧,多热闹!” 刘金川闻言,捂着挨了巴掌的脸跟翠翘诉苦,“翠娘子,怎么能纵容他们在阁里生事?” 翠翘戏谑的笑意淡了几分,“你的意思,是要我帮你赶人了?” 刘金川正要回是,吐出半个音节又在她目光下平白生出点畏惧,没敢说话。 刘春花约莫是被女儿的动作镇住,也不吵闹了,任由刘管事将她扶起来,拍打胸脯顺了顺气。 “刘金川。”她食指前伸,指尖的方向射向那个舔脸无耻的儿子,“你真以为老娘扒着你不成。” “枝枝说得不错,畜生不如的东西不配当我儿子。当家的,枝枝,我们回家去,至于你,就留在这么个地方残喘苟活吧,那些钱,权当被野狗叼走了。” 说完,牵着二人的手,刘春花走到沈曦云面前,鞠了一躬,“东家,多谢您愿意来一趟,大恩大德,我们刘家没齿难忘。” “婶子客气了,我虽来一趟,也没出什么力。” 沈曦云拿出一百两银票,发现他们作势要推拒,补充道:“这算我借的,这段时间要是银钱需要周转可用,等闲钱充足了,只还个本钱便是。” 刘管事知东家心意,深深作揖拱手,收下了银票。 沈曦云嘴角漾起梨涡,“这便好,刘叔快带素枝和婶子回去罢,今日操劳,定累极了。” 目送刘家人离开,翠翘意识到没乐子可看,“踢踏踢踏”沿着楼梯离去,刘金川急忙跟上翠翘的队伍。 原本拥挤的房间顿时空旷下来。 只余沈府一行人和那位月读月公子。 谢成烨已经观察了他半晌。 方才那番大胆表白后,他就低垂着眼帘,仿佛一朵静静盛开的白莲,站在沈曦云身边不动,完全无视谢成烨的眼神。 直到翠翘等人走开了,谢成烨见他还不动,问:“月公子还不跟上吗?” 月读微微抬头,只盯着沈曦云的方向回答问题,“侍候的贵客还未尽兴,月读怎能擅自离开。” 沈曦云本想留下再和月读了解下清辉阁的情况,毕竟刘家一事到她进店所见所闻,都叫人奇怪,可谢成烨在一边,脸色越来越不好,她还是歇了老虎拨毛的心思。 “月公子不必如此,天色已晚,我们也要回去。” 如莺啼的声音吹散了谢成烨心中不知何时积累的郁结。 脸上笑意变得真切,右肩的疼痛仿佛亦变得轻微,眼眸中浮现一点得意,示意月读赶紧走人。 生根的莲花长出枝蔓缓慢移动,又停下。 他弯腰俯身,在谢成烨鹰隼般的注视下,望进沈曦云的眼底。 “我的心告诉我,我们会有第二次见面。” “到时候,告诉我你的名字好吗?” 第13章 伤口(修)他嘴角拎起个似…… 月上树梢,繁星点缀。 一辆马车缓缓驶出麦秸巷,车轮轧过青石板路,吱吱作响,打破夜的沉寂,微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裹挟着寒意吹拂过沈曦云额前的一缕发丝。 景明从马车里翻出准备的狐皮氅衣给小姐披上,“夜里更深露重,小姐注意身体,春和可是唠叨过多回了。” 沈曦云顺着景明的动作披衣,缩回脑袋,合上车帘,把月夜清风关在马车外。 在清辉阁一番折腾,她和陈希在街北道别又费了不少时间,等他们终于出门打道回府,竟已接近亥时。 “在麦秸巷内时灯火通明,不觉夜深,如今驶出,方有了几分人静阑珊之意。” 沈曦云拢住氅衣带来的温暖,感概刚刚透过窗牖看见的景色。 余光擦过自上车来始终未发一言,靠在车壁阖目的谢成烨。 没了看外头风景作为打发时间的手段,百无聊赖下,她均出点心思琢磨谢成烨为何如此。 他应是恼了。 临走前,月读留下嘱托,让第二次见面时她告知姓名,又不等她回应,就转身离去。 把她搞得一头雾水。 上车后才发现谢成烨本来稍霁的脸色又沉寂下来。 可她又没应声,谢成烨至于为这件事生气吗? 沈曦云晃晃脑袋,均出的那么点心思不够理清思路干脆不想,但是让她抿出点别的苗头。 “郎君方才在清辉阁,是怎么看出那茶盏做工一般的?”臀部在车凳上画个小半圆,她把身子转向面对谢成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谢成烨掀开眼皮,吐出两个字,“蒙的。” “可我见郎君说得极有道理,蒙也这么准么?”她仍不死心。 他嘴角拎起个似笑非笑的弧度,“自然,运气好便能蒙对。” 亮晶晶的眸子熄灭,她还以为是他想起了从前做王爷的记忆,省得她再费心找章神医来医治了。 她垫着脚尖,预备再画半圆挪回去。 “窈窈曾说新婚夜爹娘入梦训斥,那自三日前翠雀山祭拜后,爹娘可曾再入梦?” 谢成烨的问话让她挪动的身形僵住,本就是为避开和他接触而瞎扯的话,她都没当回事了,自然没想过怎么圆谎。 她支支吾吾道:“并未,约莫是爹娘还未完全放下心。” 谢成烨阖目,“这样。” 又不再说话。 沈曦云被话语惊着,怕再聊下去谎言被戳破,亦失却追问的兴致。 揣着暖手炉,挨着景明打盹儿,挨过这段街,到了临近西正街的一处岔路,是一片夜市。 摊贩的叫卖声透过车厢传入耳畔,把她听馋了,可谢成烨骤然冰冷的态度又让她有几分犹疑踌躇。 第15章 最后一碗温暖羊杂汤的诱惑占了上风。 她轻咳一声,启唇:“郎君可饿了?要不要喝一碗羊杂汤。” “不必,晚膳独自用得便多了些,还不饿。” 不知是不是沈曦云听岔了,她总觉得谢成烨在“独自”两字上发音格外重些。 “那我便不给郎君带了。”左不过是客套开口,他既然不要,那便自己去吃,拉上景明,沈曦云招呼车夫在路边停下。 一下马车,迎面便感受到一股正月夜间的凉意,但很快,这股凉意便被羊杂汤摊子前沸腾滚烫的汤炉子冲散。 “姑娘,可要几碗羊杂汤暖暖身子?这都是每日新鲜熬煮的羊汤,鲜香味美,保准一碗下去,全身筋骨都舒服了。”摊主是个穿着短袄,头发扎紧用布巾包起的中年妇人,笑容热情,瞧着便让人感到亲切。 沈曦云也被这笑容感染,驱除了在车里待着的沉闷气氛。 她惦量下人数,答道:“那便来三碗吧。”她、景明、车夫,一人一碗刚好。 “好嘞!您请稍等。” 摊主立刻手脚干净利落拿出瓷碗,在盛汤的罐子中先用长铜勺沉底,捞出熟羊肉和杂切碎在碗里铺满,再舀上三勺羊汤,最后撒上一点蒜苗末,便好了。 摊主在三个瓷碗往她们面前一推,接过景明递到的铜钱,含笑嘱咐她们可坐在边上桌椅吃,也可端到别处,到时把碗还回来便可。 沈曦云问:“那能给我们端到那边马车吗?” 她指了指停在路旁的沈府马车。 “自然,自然”摊主应下,扭头对着远处的另一处烤鱼摊子高喊:“小石头!小石头!别玩了,快过来给客人端碗。” 话音落下,模糊夜色里便奔出个少年,约莫十三四岁,瘦高瘦高的,皮肤黝黑,几步就跑到羊杂汤摊子跟前。 从摊子下的箱笼里抽出个木质托盘,虽然老旧但看得出洗得精细干净,手上微微一转就把三只瓷碗稳稳放在托盘上,“客人是要往哪去?” 景明给他指路,嘴上赞叹道:“你这人年纪不大,做事倒是干练。” 得了称赞,他嘴角咧出个笑,毫不客气应下,“那是,我都跟我爹娘打下手打了五年,别说三只碗,就是翻个倍,六只碗,我照样稳着哩。” 沈曦云和景明都被这副少年神气的模样逗笑,小石头见客人高兴听,他手上动作依然稳当,脑袋伴着话语摇晃起来,说起他给爹娘干活的趣事。 直惹得二人笑声不断。 传进了闭目养神的谢成烨耳中,话语不太真切,只模糊听到个清脆的少年音,令他微微凝眉。 胸中一口气既提不上来又咽不下去。 “哗啦——” 他左手掀开车帘,把车架前正在分羊杂汤的小石头收入眼底,意识到还是个半大的孩子,那口气顺了下去。 “郎君可是也想吃些?”沈曦云见他主动出来,还以为是羊汤味飘进去让他馋了。 “不必。” 谢成烨继续拒绝,只是这会儿连理由也不说了,退回车内。 沈曦云手捧瓷碗,津津有味品尝着汤汁浓郁、肉质鲜嫩的羊杂汤,便也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不吃也好,省的她再买一趟。 风吹进脖颈,掀起一阵鸡皮疙瘩的颤栗,进马车的念头在脑海里打个转就没法离去。 她咬咬牙,给自己打气,自家的马车,纵然谢成烨在里头,她进去待着不也是名正言顺极了。 顺着这念头,她一鼓作气进了马车。 羊汤的味道无可逃避地灌进谢成烨的嗅觉,凌虐他本就处于紧绷状态的神经。 他忍无可忍睁开眼,“你……”对上沈曦云眼睛弯成一轮月牙的满足神色,话语卡在喉头怎么也说不出。 “郎君,怎么了?”沈曦云咽下嘴里的汤食,歪头看他。 像极了进食被打断时困惑又无奈看向人类的跳猫子。 “无事,我是说,你吃罢,我下去转转。”谢成烨话音落下,不待沈曦云再说些什么,连忙起身从马车离去。 掀车帘的动作迅速中透着点慌乱。 沈曦云再喝下一口羊汤,只觉得谢成烨今儿晚上格外奇怪,摸不着头脑。 羊汤喝完,景明唤来小石头,把三人的瓷碗收回去,沈曦云从车里探出个脑袋,瞧见谢成烨还站在一颗柳树下远眺。 她提起裙摆,原本要过去唤他上马车回府,可等走到他身后站定,她恍然明白他是在看什么。 灯。 几盏华丽精美但没有点亮灯芯的灯,挂在远处的琼楼的屋檐上。 在月光和周遭烛火的掩映下,轻盈透明,摇曳生姿。 “快到元宵,这该是琼楼灯会已经提前布置上了。”猜想谢成烨不知江州城往年风俗,沈曦云解释道。 琼楼灯会,是自十年前大燕建朝那年,江州城百姓慢慢形成的习惯。 琼楼最初修建的用处已不可考,但它是幢木质的九层高楼,地处城中心位置,建朝之初,民生凋敝,为了图个好彩头,当地一位富户差人制作几盏花灯,高挂在琼楼,好让城中百姓看见,寄托新年愿景。 慢慢演化至今,每年当地商会便集中筹资,购置花灯,挂满琼楼,并设置猜谜环节,逐层登楼,头名者会拿到当年最昂贵精致的那盏花灯。 沈家这几年也在商会的出资名单上,因此她才对其中流程格外了解些。 “原是如此。”谢成烨点头。 沈曦云补上一句,“往年琼楼灯会的头名奖励都是不提前公开的,只有在现场见证。” 因此爹娘在世时,每年都会带着她一起去琼楼猜灯谜看花灯。 唯独今年,上辈子因为南十字街受伤,元宵时,伤势未愈,谢成烨担忧她身体,执意不让她去参加灯会,她不好推辞,只能顺他的意。 这辈子,她人好好的没受伤,更不会受谢成烨阻拦,十五的晚上,她定要出门,看花灯过元宵。 谢成烨惜字如金没再吭声,默然一起并肩回了马车。 车夫挥舞马鞭,马儿跑动起来驶出夜市,很快就接近沈府。 长安已在大门处等候多时,灰蓝色短打,伸长脖颈,望见远处沈府马车过来,连忙招呼门房先开门候着。 等马车到门口停下,沈曦云和景明先下车,同长安打了个照面,“郎君在车中。” 说完,便直接进门回了栖梧院。 待长安忙不迭扶住谢成烨时,施力下,听见谢成烨一声闷哼。 “主子?您的伤口……”长安心紧了紧,注意到玄色丝绸上肩颈部份一片濡湿,连忙发问,却被谢成烨用眼神喝止。 长安悻悻禁声,只得缓和力道,小心护着谢成烨回曲水院,终于到屋内,长安打开话匣子。 “主子晚上带伤出门便罢了,还不要我跟着,怎的和沈小姐一回来,又弄得伤口开裂了。” 他手上动作不停,翻找出药箱,又为谢成烨脱下外袍。 果然,原本洁白无瑕的里衣已经被裂开的伤口渗出的鲜血染红,血迹沿着布料的纹理慢慢蔓延,如同一朵朵绽放在雪白之上的猩红花朵,触目惊心。 长安紧张地处理伤口,“主子既然知道自个伤重未愈,便该多注意些。” 他察觉到谢成烨的伤口已经流血有一段时间了,接着说道:“或是知道伤口又开裂,也该早些回府才是。” 定是拖了许久,才导致里衣和外衫都浸染上血色,和皮肤粘连,只会更痛。 谢成烨脸色苍白,咬紧牙关,在长安处理伤口时没发出一声呻吟。 直到伤口重新包扎完,他从上马车后一直绷直的神经放松下来,虚弱着声音吩咐:“长安,打些热水沐浴。夜里不用伺候了。” 长安自知再多说主子的事就逾矩了,老老实实闭上嘴,出门打水。 郊外,人影憧憧,各色做工华丽精美的灯盏被装进箱子,预备拖到城中琼楼挂起。 为首一个蒙面男子,抬头仰望夜空。 “十五的月圆,是个好日子。” 第14章 花灯鲜活、跳脱。…… “今儿月真圆,瞧着喜庆。” 景明推开窗牅,探头望了眼月色,“我已迫不及待去看灯会了。” 沈曦云正坐在铜镜前,春和给她上妆。 她一身淡雅的牡丹纹水绿色罗裙,腰间系着一条银色的玉带,乌发垂至腰间,春和选出一支金丝蝴蝶玉簪,挽起一个发髻,添上几分娇俏。 春和越看越满意,自家小姐出落得愈发水灵,特别是成婚后,不知是为人妇还是怎得,气质稳重柔和不少,就是可惜连带和姑爷的相处,也疏离起来。 她问过景明、长安,均找不到缘由,叫她想操心都没处去。 “春和,发髻歪了。”沈曦云出言提醒,比划出一个小小的角度,把春和思绪打断。 “是春和不是,给小姐重新理一理。”春和羞愧道歉,连忙用木齿梳整理发髻,调整垂落的发丝。 第16章 “无妨。”沈曦云柔和一笑,颊边酒窝显现出来,“景明,去瞧瞧如今什么时辰了。” 琼楼灯会历来戌时一刻开始,她不想误了时辰。 景明应下,“噔噔蹬”跑到院子里看一眼铜壶滴漏,算好时辰,已近戌时,正要回屋里跟小姐禀报,看见新姑爷和长安恰好迈步入院。 “姑爷是来邀小姐一起去灯会的吗?”景明俯身行礼,好奇猜测。 她对这位新姑爷的印象一般,婚成得仓促,人来历也不清楚,但小姐喜欢,她个做丫鬟的也不好说什么。 只是既然已经成婚,姑爷也该多主动些,春和总觉得是姑爷小姐间有些龌龊才疏离,可在她看来,不过是成婚前老是小姐一心追在姑爷身后跑,显得剃头挑子一头热,小姐成了婚,知道男人也就这样,才冷了下来。 谢成烨闻言反问道:“窈窈今晚要去参加灯会?” 景明答:“是。” “她现在可在屋内?”谢成烨嘴上发问,脚步已经抬起,往栖梧院正屋走去。 一个他仅新婚夜住了一晚便搬走的屋子。 门帘珠翠碰撞,发出“叮咚”的响声,沈曦云还以为是景明进屋,看也不看问:“是快到戌时了么?” 回复她的并不是景明那高亢清亮、叽叽喳喳的声音,反而是磁性温和的低声线,“是。” 她倏地抬头,和谢成烨的目光撞个正着。 “郎君突然过来是作甚?怎不在院里好好养伤?” 自上回他去清辉阁把她“捉”回家后,两人便未曾见过面,听闻谢成烨在院中磕绊伤口裂开,又请了一次方大夫,她还以为他会再将养几日,没成想十五就出来了。 谢成烨望见她娴静的眉眼,越发疑惑。 自正月十三那晚和她见面后,夜里他躺在床上,又一次入梦,梦里的场景仍然是栖梧院的床榻。 少女躺在榻上哼哼喊疼,嘴里不依不挠叫着“阿烨,我是为你受的伤,留下来给我讲个故事吧。” 她左肩缠着一圈白色的棉布,分明是受过伤的架势,一双水润的眼可怜巴巴盯着他,像他儿时跟随父亲狩猎时,在林间救下的小鹿。 鲜活、跳脱。 跟他记忆里成婚前的沈曦云如出一辙。 可画面再一转,她左肩上的伤口越来越大,大到足以将他吞噬,止不住的血从伤口流出,流到梦境里他的衣袍上,手上身上,满目血色。 ——“谢成烨。” 虚弱轻微,有人在唤他。 扭头,却从梦中惊醒。 天光未亮,但他在梦中一番挣扎反馈到身体,害得伤口再次开裂,请了回大夫。 此后,他待在曲水院,除了处理永宁自燕京传来的消息,便是思索自己的古怪梦境和沈曦云之间的联系。 一次他可当作巧合,但二次三次,背后一定少不了人为的谋算。 会是沈曦云做了什么吗?才使得他每每同她接触后就会入梦。 他抿唇,不愿往这个方向深思,只得先说出自己前来的目的。 “元宵的琼楼灯会,你今日一定要去吗?” 他见沈曦云不解的眼光望来,找补解释道:“上回南十字街的流民袭击还没有定论,元宵灯会人多眼杂,我怕出事。” 这话除了少了句“你肩上伤未好”,其他的同他上辈子的说辞一摸一样, 她并不在意,因为记忆中上辈子元宵并未出乱子。 “郎君若担心,我多带几个护院,而且,这样的日子,官府定派人在街上巡查,总不能因忧心未发生之事,便连节都不过了。” 谢成烨有意阻拦,盖因为永宁在燕京截获一封叛党书信,书信上仅有“江州”二字,他无法判断到底是叛党发现他在江州,还是他们要在江州做些什么。 不管是出于何等原因,现在的江州城都称不上安全。 尤其是,同他成婚的沈曦云。 他总不能恩将仇报,反把救命恩人拖入险境。 料到沈曦云不乐意,成婚后几日,他已经逐渐意识到她变了许多,所幸他来此时已考量过沈曦云拒绝后他当如何。 “那我陪窈窈一起去罢。” 若叛党真冲他而来,也不会牵连无辜。 没料想谢成烨是这般打算,沈曦云几次确认谢成烨伤势,都被他言语挡回去,只含笑说:“无事,可陪窈窈。” 她满腔的劝说无处释放,只能眼睁睁看着谢成烨与长安坐进马车,一起往琼楼去。 上辈子元宵,她连琼楼的影子都没见着,独自窝在栖梧院,给府上仆役们放假过元宵,只留几个人在身边,戚戚冷冷挨到夜深。 留她在府邸的谢成烨才终于回来,手里提着个兔儿花灯,说是给她的元宵节节礼。 她欢欢喜喜收下,觉着他心里到底是念着她。 她还记得,那日在栖梧院的庭院里,她点燃花灯灯芯,双手合十,许愿:“今日元宵,我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我和阿烨相伴到老。” 可重活一世,她看不真切,谢成烨从前待她的千般万般好,有几分是因着心上人的影子,有几分是出自真心呢? 不过是一场幻影罢了,所谓年年岁岁,没有困住谢成烨,反倒把她困死局中,不得脱身。 谢成烨一直在关注沈曦云的动静,见她端坐静思,不知在想什么,明明人在此处,魂魄却仿佛已离去。 冥冥之中,一只无形的大手拽住他的心脏,“砰砰”,耳边传来告诫:“谢成烨,别离开她。” 极致的慌乱让他迫切需要些东西证明她还在自己身边。 “窈窈。” 他喑哑呼唤。 那姑娘偏头望他,眉如新月,眼如秋水。 他定了定心神,有些狼狈地避开她黑亮的眼珠。 “你在遣人找章典?” 这是长安昨日便同他禀报的消息,说沈家在大张旗鼓寻找隐居江南一带的神医章典,要为小姐的新姑爷治病。 “是,郎君记忆久久未恢复,我心揣揣,希望章神医能让郎君恢复记忆。” 她还在意这事。 那是不是意味着,她还在意他? 他一时不知是该担忧她过于依赖自己,日后他离开她定会难过,还是高兴她有了几分婚前的模样,是在意他的模样。 “你希望我恢复记忆吗?”谢成烨试探地问。 “自然。”沈曦云怎么会放过这样一个表忠心忏悔过往的好时机,“之前郎君失去记忆,我鬼迷心窍求来婚事,可心中总是不安,若是郎君从前有家室,我不就成了罪人。” 她勉强耸出点哭声,“所以,如果有机会让郎君恢复记忆,我是做什么都行的。” 只愿你恢复记忆后,看在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能放我一条活路。 谢成烨哑然。 他不知沈曦云重活一世早就知道自己身份,于是只从这些话里听到那姑娘沉甸甸的一份心意。 她该格外挂念他,才会把他的伤势看得如此重要,也该是格外想同他长久,才希望他早日恢复记忆,不为旁的所累。 一直以来暗中笃定会独自假死回京的谢成烨第一次动摇了。 一点点雀跃涌上心房。 他想:如果窈窈身家清白,不曾和叛党扯上关系,他不是不能考虑,带她一起入京,正妃的位子难坐,一个侧妃,他还是能做主的。 车夫不知车厢内暗涌,勒紧缰绳,招呼道:“小姐,姑爷,琼楼到了。” 繁华的夜色街景中,琼楼九层,每层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有龙形灯、凤形灯、莲花灯、鱼形灯,不一而足。 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投射出五彩斑斓的光芒,将整个楼宇映照得更加绚丽夺目。楼顶的四角,各有一盏巨大的宫灯,灯身上绘有吉祥的图案,象征着富贵和平安。 当沈曦云下马车站定,在汹涌人潮中,她一眼望见的,却是第九层中心,一盏精美的兔儿灯,活灵活现,仿佛是真的月中玉兔下凡化为花灯,在民间赏乐。 灯身以薄如蝉翼的彩绸制成,轻盈透明,色彩斑斓,眼睛用琉璃珠镶嵌,花灯的底座以精致的木雕制成,雕刻着祥云和花卉图案。 花灯的每一处都在诉说它的身份,这是今年琼楼灯会猜灯谜头名的奖品。 而她之所以能一眼认出,还对其中材质雕刻如此熟悉。 是因为,这盏灯同上辈子谢成烨在深夜送来栖梧院当节礼那盏。 一模一样。 第15章 故人他将灯提起,朝沈曦云…… 骤然得知此事,若是从前的沈曦云必定欢喜极了,把这作为郎君喜悦自己的证明,可有了上辈子入京见到恢复记忆的谢成烨时的惨痛经历,知晓他的心上人另有其人,她只反刍出几分悲凉。 他爱错了人,她错爱了人。 沈曦云驻足原地,思绪几瞬来回,已足够谢成烨发觉她的目光看向琼楼顶端中心的那盏兔儿灯。 第17章 他嘴角噙出温柔的笑,打算回报她对他身体的关心,“窈窈想要这灯吗?我去为你赢来。” 沈曦云对这灯的去留没有意见,但对谢成烨的去留有意见,他去赢灯,她就不必在这良宵佳节同他一处待着,于是答:“好啊。” 不等谢成烨再说些什么,连忙补充:“那我便在下面街市四处逛逛,等郎君赢灯归来。” 话音落下,立即招呼春和、景明一道,往琼楼下左侧的街市而去。 徒留谢成烨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潮,如鱼跃入海。 “小姐,咱们不去看姑爷怎么猜灯谜赢花灯吗?”春和按住景明东张西望的脑袋,问道,“我记得小姐从前是最爱看老爷夫人猜灯谜为您赢灯的。” 景明没法去看摊子上戏耍的皮影戏,刚好听见春和的发问,心急口快抢话,“这还不简单,呆春和,小姐是爱看老爷夫人猜灯谜,又不是爱看姑爷猜。” 她一边掰扯春和的手,一边向小姐确认,“小姐,我说得对吧?” “你们两个呀,真是冤家。” 沈曦云上前分开两个丫鬟彼此较劲使力的手,“春和不是最稳重了,怎么也跟景明较真了。” 抚着两人的手说道:“你们姑爷学识渊博,猜灯谜想必是大杀四方、一路畅通,这等事呢,爽快利落,但没什么波折起伏,我不爱看。” 从前爹娘猜灯谜,她看得从来不是猜对多少道灯谜,而是他们一家子集思广益一起猜,猜对了拥抱,猜错了安慰。 而她同谢成烨,就算不同床也是异梦,早晚要和离的人,有什么看头。 景明恍然,“这就跟风随书局的话本子一样,是吧小姐?” 沈曦云颔首,又挑眉逗趣,“景明莫不是瞧见风随书局的摊子了?” “正是如此。”景明露出一副“知我者,小姐也”的表情,指向小姐身后左侧的摊子,念出木牌刻字:“元宵佳节,风随书局,为酬宾朋,让利三成。” 在春和无奈的眼神里,沈曦云和景明扭头往摊子走去。 “春和,快来呀。” 沈曦云捉住春和的手,踏进元宵的繁华。 长安习武,目力远胜于常人,因此当谢成烨在琼楼第八层楼吩咐他找人时,他不消片刻就从一堆花花绿绿的衣裳里找到沈曦云主仆三人的身影。 更巧的是,她们站的位置是个高台,刚好能看清琼楼内的景象。 因此那位置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和摊子,只是不同于周围人踮脚伸长脖子望琼楼内的精美花灯与俊俏郎君,沈小姐主仆三人都埋下头,专心对付吃食。 也方便了长安找人。 “只是”他看了眼专心猜灯谜的主子,喃喃自语:“作为一个合格的侍从,我该不该说呢。” 转念一想,她们三如此显眼,此时不说,主子待会儿自己也能看见,反倒衬得自己办事不力。 长安又想念起自己的同袍,永宁要是在这儿,这种事他去禀报最合适不过,死道友不死贫道。 费心思索的时间,沈曦云口中“学识渊博”的谢成烨已经答完八楼设置的灯谜,要继续登楼。 不出意外,他便是今晚第一位登顶楼的客人。 “可找到人?”他望着面部神色变幻多端的长安,握住顶楼的入楼牌笑问。 长安撑住栏杆的手一抖,下意识直接指向沈曦云三人的所在地。 不期然,她们手里的吃食还没消灭完。 头仍低着。 没看琼楼方向一眼。 谢成烨看到这样的景象,笑容僵在脸侧。 高台上的小娘子们瞧见琼楼内一路势如破竹答题的俊美郎君看过来,都羞红了脸,纷纷猜测是江州城哪家的郎君,为何从前未见过。 一个插银钗,穿浅蓝色莲纹交领襦的妇人是沈家下面泗水坊钱管事的夫人,去参加过初八那日的婚宴,刚巧见过谢成烨,将人认出来。 “这不是西正街沈家小姐新婚的夫君吗?我记着是姓林哩。” 人群议论起来。 “沈家小姐?” “是啊,我家管着的泗水坊就是沈家产业。” “他们家夫人我记得,是济善堂的曹大夫,前年给我娘诊过病!” “可是”一位给沈府做过帮工的少女怯懦插进人群的讨论声中,小心指向坐在木凳上吃汤圆的沈曦云。 “沈小姐,不是在这吗?” 声音不大,但已足够周围人听清了。 沈曦云察觉到周围人在看她时,嘴里还含着个豆沙馅汤圆没咽下。 她鼓着腮帮子,抬头,看向附近的人。 一心沉浸在吃食中的她完全没听到周围人刚刚在讨论什么。 直到自知多嘴的少女将功补过般为她指向琼楼第八层方向,沈曦云转着脑袋,先看清拼命挥手示意的长安,再看见一边站立不动的谢成烨。 她用力咽下那颗汤圆,试探性冲琼楼挥挥手,当作招呼。 高台上的小娘子、夫人们见沈小姐确实认得那俊美郎君,坐实了钱夫人的话,没了当人家夫人面议论的心思,便四散开了。 仍旧不明白状况的沈曦云松了口气,只当是让她同谢成烨打个照面,刚好吃完了汤圆,索性平静心神,观赏起楼内的花灯。 可琼楼里头的那俩人动起来。 他们上了顶楼。 “主子您慢点。” 长安在木质楼梯上踏步作响,发觉谢成烨在这段外头瞧不见的楼梯上走得格外快,迫切上楼。 幸好沈曦云回头看来的时间够快,没叫他们在八楼栏杆等太久,谢成烨仍旧是今日第一位登顶楼的人。 顶楼唯有一位身形圆润、头发斑白、深蓝丝质长袍的男子,见谢成烨出现,拱手行礼。 “公子便是今日琼楼头名的第一位挑战者,话不多言,那我便出题了。” 谢成烨听着出题人口中的灯谜,分心侧目,看向高台上端坐的沈曦云。 她目光专注望向他。 仿佛回到成婚前,在书房里,窈窈专心看他作画。 不管他画出什么,她都鼓掌叫好,可拍掌时的眼神,半点没看画,满心满眼都是他。 恰如此时此刻。 令他那颗雀跃的心安稳留在山巅。 淡然说出灯谜答案,出题人鼓掌庆贺,将那盏兔儿灯从中间支架取下,交到他掌心,邀他一起站到琼楼顶端栏杆边,向今夜围观的众人,展示琼楼灯会的头名。 他将灯提起,朝沈曦云的方向展示,期待看见她欣喜亮起的眸子。 灿若星辰。 但星辰没垂青他。 “小姐,你怎么了?”春和察觉小姐偏头,注意力全被引到另一处。 重活以来,除了早晨在床榻见到谢成烨那时,沈曦云从未如此失态,失态到肌肤上顿时泛起一层细密的疙瘩,犹如无数细小的珠子密布其上,双眼圆睁,嘴巴微张,衣袖下的左手不由自主地颤抖。 她本专注看着各色迤逦的花灯,谁知余光瞥见高台下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前世将她请入燕京的人。 皇帝的人。 她记得那时谢成烨被钦差认出迎回燕京,他同她告别时嘱咐,自己先回燕京安顿,探明情况,稍后再接她回京。 过了三日,一行做侍卫打扮的人,自称是御前忠佐军麾下,受大燕天子,谢成烨的祖父谢仓之命,请淮王妃入京。 不仅拿出天子密令,还调动了当地知州,她怎敢不从,交谈中他们只说是谢成烨请皇帝派人护送。 也就此拉开她在燕京被奚落冷待、囚禁受辱的序幕。 高台下这人,当初便在那侍卫的队伍里,她绝不会认错,因为从江州到燕京路上,他们时刻跟着她,观察十余日,她早日无比熟悉这几人。 为什么皇帝的人会在这?他是来找谢成烨的吗? 可如果此时谢成烨便被发现,她还没和离,岂不是要再次重演一遍上一世的悲剧。 沈曦云见那人快要挤进淹没在人群里,有些着急,站起身,撑在台槛处远眺。 见他进了一处街边门店,连忙调转头,要下高台去追。 春和、景明不知小姐怎么了,只得跟上去,护送小姐离开。 沈曦云一路小跑下高台,裙摆飞扬,一个转身,被一截青衫拦住。 来人含笑,如两日前一般来带一股清泉幽静的冷香,只是因不在青楼楚馆的胭脂地,而是在滚滚红尘人烟处,多了几分人气。 “贵客,又见面了。” 月读手腕翻转,转出一支玉箫,另一只左手掌心向上,露出一枚精雕细琢的玉兔。 “这是第二次见面,您能否告诉我您的芳名?” 不等沈曦云开口,一只檀木木杆伸来,死死压住月读左手的手腕,压出一条红印。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知道她的名字。” 第16章 失踪失去记忆的谢成烨似乎…… 第18章 谢成烨嘴角抿成一条直线,他自己也未曾料到会出这种话,无礼粗俗,总之同他从小学习的体统规矩半点不沾边。 可一路提灯悬着一颗心想送到她跟前,却只看见那清辉阁的小倌与她在一处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谢成烨垂眸,暗自把施加在花灯灯杆上的力气再重三分。 他只是,担心这人不怀好意。 纵然自个的左手已经被压低一寸,月读也不恼,微微屈肘泄力,握拳,抓住掌心摇摇欲坠的玉兔雕件。 “这是我同贵客的约定,又与公子有什么关系?” 侧身偏头,嘴角勾起,透着琥珀色的眼珠直视谢成烨,叫他看出几分挑衅的意图。 本就因撞见前世带她入京的面熟侍卫而心情烦躁的沈曦云,哪里管两人之间的言语交锋,既不想接月读指尖的玉雕,亦不想看谢成烨手里的花灯,只想再确认那侍卫到底为何会早早出现在江州城。 她拨开面前两人,往前奔走几步。 谁知正好看见那侍卫从店铺出来,站在门口张望,眼见视线要扫到此处,一时慌乱,情急之下,步履后撤,连忙伸手拽个人挡在自己身前。 待过了几息,她缓过神意识到,自个害怕什么,此时这人又不认识她。 真正不应该让他瞧见的,分明是淮王殿下谢成烨才对。 想到此处,她猛然抬头,欲确认谢成烨的脸应是背对侍卫的,未被认出。 只是映入眼帘的,不是谢成烨如墨色漆黑深邃的眸子,而是琥珀琉璃,中心反射出一点她身后花灯的光亮,漂亮又危险。 月读低头笑问:“贵客是在躲什么人么?” 沈曦云继续后退几步,拉开同他的距离,脑袋从月读衣料的银色暗纹,移到远处已经背身离去彻底消失在汹涌人潮中的侍卫,最后落在谢成烨僵硬停在半空的左手。 疑心是刚才的汤圆没彻底咽下,不然怎么唇齿间格外想咽口水。 “我,方才,是见着一个人凶巴巴瞪我,我一时害怕,就想躲着了。” 恨不得把毕生的机灵用在此处,她顺着月读的话往下编,低头,恨不得将石板间的杂草盯成树,容她避一避。 谢成烨望着她白皙秀颀、弯曲低垂的脖颈,问:“那为何突然急着下楼台?” “因为”沈曦云继续搜肠刮肚自己刚在登高台四望时看过的景象,突然想到什么,小臂抬起,指向西边围堵一圈人的一个小戏台,“我瞧见那处在变戏法,精彩极了。” 她越说越顺畅,“高台上见他们正演一处‘水中捞月’的把戏,赢得满堂喝彩,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戏法,就想赶紧下来瞧瞧。” 月读从善如流,看向戏台,“那不如一同去凑个热闹?” 沈曦云对上谢成烨不动神色的面容有些心虚,借着月读给的台阶,便唤上春和、景明,往戏台移步而去。 绣花锦鞋踏在青石板上,“哒哒”作响。 她的心在一声声有节奏的声响中逐渐平静,她不能慌,若慌了,更找不到出路。 既然那侍卫没有找上门来,说明谢成烨的身份还没有被皇室知晓,她还有时间同他和离。 或者,她非得等章典到来,让他恢复记忆吗?若直接提出和离,是不是也是个法子? 沈曦云放慢脚步,余光瞥见谢成烨不发一言,提着那盏刚刚赢下的兔儿灯缀在她身侧。 失去记忆的谢成烨似乎对她当真有几分移情错认的爱意,他会同意和离一事吗? 沈曦云感觉上辈子最后时刻那杯毒酒带来的钻心蚀骨的痛苦又一丝一缕黏在她骨髓、皮肤上,挣不脱、甩不掉。 她心不在焉看向戏台中心,坐在揪子上的男子一袭灰蓝色长袍,头戴风帽,帽上的雪白狐狸毛随着他翻滚的动作上下飞舞,手里托着个银白的圆盘,正是他方才表演“水中捞月”时,凭空捞出的月亮。 “诸位且看,我从天上请下月神分身,在凡俗停留片刻已是难得,这便要将祂送回天宫。” 说完,他将手中圆盘往天空中月亮方向一抛。 此时正值戌时,满月高悬于正南夜空,明亮醒目,周围点缀几颗疏星,在这样摧残的月光下黯然失色。 圆盘从手中抛出,竟并未下落,而是愈飞愈高,愈飞愈远。 在围观百姓一齐的见证下,那圆盘当真冲着月亮而去。 最终融入月色,和月亮化为一体,消失不见踪影。 沈曦云原本不甚在意的态度都被这众目睽睽下“月神回天”的戏法吸引了心神,忘记了自己方才担忧的事宜,更遑论本就专心致志观赏戏法的民众。 众人先是被眼前所见震撼得目瞪口呆,正当这无声的氛围弥漫开来之时,忽然间,从人群中传来了一阵清脆的掌声,掌声虽小,却犹如石破天惊一般,打破了现场的沉寂。 紧接着,周围的观众们也纷纷醒悟过来,加入到了这掌声之中。不一会儿,整个场地便响起了雷鸣般的喝彩声,此起彼伏,经久不息。 “好啊!” “高妙绝伦!” “好!好!好!” 戏台中心的男子一脸淡然,接受喝彩,稍后双臂大开,张开手掌手心向下按压,示意观众噤声,接着说道: “诸位,请静一静,月神有灵,适才下凡尘聆听众人心神,知晓民生疾苦不已,派我传话。” 他冲正南圆月拜首,“月神决心请几位客官到天宫聚会,共享琼浆玉露,不知哪位客官愿往呢?” 听了这话,底下不少百姓急忙高高举起手臂,蹦跳高呼,“选我!选我!” 男子扫视环顾四周,选出几个人来,嘴里念叨着:“还差一人。” 说话间,那苍白的手指定在沈曦云的视野里,直直对着她。 她迟疑半晌,不解自己并未举手,远远看着,怎会被选中。 可确实好奇这人要怎么把他们送去天宫做客,她再次确认这人指的是自己后,便准备沿着人群分开的道路,走上戏台瞧瞧。 才往前踏出一步,一左一右伸出两只手臂分别拽住她袖口。 谢成烨先开口,言简意赅,“窈窈,别去。” 月读听到这称呼挑眉,补充道:“小姐金尊玉贵,可莫让这等粗人手脚不慎伤了你,就得不偿失了。” 沈曦云没料到这两人竟在此处达成共识。 戏台上的男子见状,也不再坚持,道:“既然这位客官不便上前,那就另选一位。” 苍白指尖移动半圈,停在另一位穿深紫色珍珠花卉罗裙的女子身上,她忙不迭把手里的零嘴递给丫鬟,提起裙摆上台。 沈曦云知晓上不了台,手腕用力,从两人钳制下挣脱,看清替代她上台的人后,发现这是位熟面孔,爹娘从前生意场上的对头,西正街沈府斜对门住着的李家小姐,李依依。 也是她的儿时玩伴兼对头。 李依依同样看见了沈曦云,她昂首挺胸,冲沈曦云所在的方向骄傲地点点头,当作打过招呼了。 戏台上的男子在人齐后,示意几人以他为中心围成一个圈,从袖中掏出一只竹笛放在唇边,开始吹奏。 是一段沈曦云从未听过的语调,三分凄婉,七分空灵,笛声悠扬,游荡在街巷。 随着曲子的吹奏,不知怎得,她竟感觉那高悬于夜空中的月亮越来越明亮,明亮到晃眼,戏台上飘散出一阵烟雾,似云似幻。 曲声结束,烟雾散去。 戏台上的人不见踪影。 这一回,有了前头的铺垫,大家不再无声吃惊,而是直接鼓掌叫好。 可左手捏着半串李家小姐吃剩的糖葫芦的丫鬟小芸却慌极了,眼睁睁看着小姐在眼前消失,她哪管什么戏法不戏法。 扒拉开人群,冲到台子边缘,对着男子大喊:“我家小姐呢?快还我家小姐。” 男子摘下风帽,弯腰鞠躬,享受完群众的欢呼,才转过身,对丫鬟小芸说:“小丫头,你急什么,你家小姐目前正在月神的天宫做客呢。” 丫鬟小芸不听他解释,“什么狗屁月神!你还我家小姐!” 说完,拿起手里半串糖葫芦丢出,向他砸去,“我告诉你,我家老爷可是这江州城数一数二的人物,你若是敢弄丢我家小姐,老爷饶不了你。” 扔完仍然不解气,小芸抬腿就要冲上戏台,到他跟前厮打。 男子连忙后退几步,眼角闪过一丝阴鹜的光,“你这小丫头,怎么这么不讲理。月神尊贵,岂是你能空口污蔑的,小心噩梦缠身,家宅不宁。” 围观的百姓们未料想失态发展到这般境地,看丫鬟这么激动,担心人是真消失了,不由骚乱溃散起来。 沈曦云暗道不好,不等身边两人说些什么,三步并作两步,拿出从前和娘在山里采药的本事,仿佛一只矫健的小鹿般穿梭在人群,往小芸那跑去。 总算跑至小芸身后,拽住她要向前和男子扭打的手臂。 第19章 “小芸,别冲动!” 沈曦云急促喘气,心脏“扑通扑通”剧烈跳动,不仅是因为她刚刚的快速跑动,更是因为在跃步上台时,那个角度,她分明看见男子衣袖中闪着一把匕首的寒光。 她大口呼吸,吐出一口浊气,先按住小芸不停高喊“就是狗屁月神害了我家小姐!”的嘴,扯出一抹笑,组织措辞。 “小芸护主心切,嘴快了些,公子别往心里去。” 她感受到春和、景明以及月读、谢成烨等人都追过来上了戏台,定心,把小芸交给春和照料。 冲着那不动如山,站在对面的男子问: “那么,公子,你刚刚‘请’到天宫的人,何时能归来?” 第17章 我心“就算我恢复记忆,我…… 戏台边支起的灯笼被一些因惊慌而奔逃的人撞翻,蜡烛滚落在地,火苗在夜风中摇曳,发出噼啪的声响。 灯骨与裱糊障子被踩碎在脚下,纸屑、竹节散落一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糊味。 场地霎时间暗下来。 变戏法男子的脸一半陷入婆娑树影中,一半沐浴在清冷月光下,近处是同样被邀上台失踪人亲属的嚎叫,远处传来铁甲长矛在急速移动中的“铿锵”碰撞声。 ——是巡检司下辖的厢军听到动静前来探查情况。 男子牙关紧闭,直要把被遮挡住的小芸盯住个洞来,没见过这么会坏事的! 听见声音迫近,他气极反露出一抹笑,“既然这么想归来,我这就请月神送客。” 说完,对着月亮下跪,嘴里念念有词,磕头三下,仿佛真得到什么回应似的,频频点头,少顷,他重新站起,对着还未离开的百姓和沈曦云等人大声道:“月神将送客!” 烟雾四起,再度模糊了沈曦云的视线。 这次雾气消散极快,视野清晰,李依依并其他失踪的百姓出现在戏台上,或坐或躺,俱双目紧闭,嘴角带笑,一幅幸福快乐的面容。 小芸挣开春和的手,冲到自家小姐跟前,抱住她的身躯,惊慌呼唤:“小姐!小姐!你快醒醒呀!” 李依依被晃得皱眉,眼皮一点点抬起,不耐烦地问:“叫什么叫?吵死了。” 她脸上带着几分意犹未尽的怅然,站起后理了理裙摆,不理会场上的混乱,径直对变戏法的灰衣男子说:“此去天宫做客,当真是好极了。” “特别是,”李依依双颊绯红,“特别是月神大人真是英俊潇洒,举止不凡。” “就是时间短了些。” 沈曦云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再环顾四周,失踪回来的人皆是赞不绝口、回味无穷的架势,半点没把亲属担忧的询问当回事。 灰衣男行至李依依身边,拉长声音叹气,“并非我不想让你们久留,只是你这婢子实在捣扰烦心,非要我把你们还回来。” 他冲着小芸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她叫嚷半天,吵得客官们慌神,我被逼无奈,才让月神送客。” 听了这话,李依依变了脸色。 她冲着怯懦低头的小芸,抬手便是一巴掌。 “公子都说了是月神邀我们去天宫,你个死丫头,添什么乱?” 犹不解气,她还要继续打,抬起的手腕被另一只纤细的手指捉住。 是沈曦云。 “依依,小芸是好心。” 她冷哼一声,想到方才是因着沈曦云没上去自己才能被选中,现在她又多管闲事,拦着她教训奴婢,更是气愤。 “沈曦云,别假惺惺管我李家的事。”李依依斜瞥见抢先一步赢走兔儿灯的谢成烨,“赶紧和你这不知从哪蹦出来的山野村夫夫君回去收拾收拾败落的产业。别在我面前碍眼。” 说完,昂头,瞪了小芸一眼,拽着她离开,嘴里继续说着斥责的话,“往后小姐的命令就老老实实听着,别被不相干的人带偏了。害我没法和月神大人相处更久。” 失踪的人不仅不计较,还怨怪起沈曦云等人不该找事。 巡检司的厢军来了,听见戏台上的人主动解释情况,当作是虚惊一场,言辞告诫灰衣男子往后不要变这等容易让人误会的戏法,而后便离开去往别处巡逻。 灰衣男送走官府厢军,又给周遭百姓致歉,表示今夜戏法变到此处结束,就要收拾东西、散场离开。 抬步走过沈曦云身边时,留下意味深长的一眼,苍白的皮肤上是冰冷的笑意,“小姐往后做事,当三思而后行。” 也不管景明愤慨的动作,他闪身,从戏台上跳下,消失于夜色中。 春和担忧小姐被此事坏心情,轻抚沈曦云手腕,欲出言安慰,不想沈曦云先她一步开口。 “春和,不必忧心,你家小姐没这么脆弱。” 下次再碰见这种事,她照样会上前管一管,只要结果是好的、人能平安回来,她被人嫌多管闲事又如何。 娘从前治病救人,亦碰见过医治后纠缠不休的病人,没治疗到完全健康就嫌娘医术不佳的、得了病症非说自己没病不治的,但娘从来不会因为这些人,在下一次碰到病人时,就拒绝施以援手。 她还记得小时候她替娘打抱不平,娘放下手里的药材,点一点她的额心。 “窈窈,你记住,你永远都想一想,万一呢?万一这个人就是需要帮的呢?” “救人之事,只求自己问心无愧,莫望他人结草衔环。” 那些话,她一直记得。 沈曦云眉眼如弯月,用璀璨的笑意回应春和的关怀。 她缓步走下戏台,觉着今夜出门一趟,先是看见上辈子带她入京的御前侍卫,再是遇见一场神秘诡异的所谓戏法,事情纷纷杂杂堆在一起,无心再逛街看灯。 转过身,对着不请自来的月读道:“夜已深,我已打算归家,就在此,同月公子道别了。” 月读伸出手,露出一直藏在掌心的玉兔雕件,“那临走前,可愿收下这份节礼?这是我亲手雕的。” 他语气缱绻叹道:“好吗?窈窈。” 谢成烨没料到这人还不死心,握住花灯灯杆的左手收紧,可怎么也没法像刚刚那样,走上前制止他的动作。 站在琼楼被沈曦云望见的那一点雀跃早就被按灭在谷底,面对贼人围杀都不曾胆怯退缩的脚步,此刻却始终踌躇不前。 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沈曦云抿唇,她还记得谢成烨失忆这事,更记得她最要紧解决的事是和离,不想在这关口生出事端。 “不必,月公子悉心雕刻制作,还是送给懂得欣赏的人罢。” 回绝后,沈曦云向马车走去。 车夫束好缰绳,随着一声低沉有力的吆喝:“驾!”,黑马四蹄翻飞,车厢轻轻摇晃向着西正街沈府驶去。 沈曦云略显疲惫地倚住车壁,兔儿灯上镶嵌着琉璃珠的眼部时不时随着晃动的车厢跃入她的视野。 将她的注意力引了过去。 这盏灯,上辈子谢成烨提来栖梧院送她,她宝贝得紧,担心长久挂着受风吹会磨损,专门遣人打了个木质架子放着,摆在栖梧院正屋一侧,日日看着,直到谢成烨回京,都不曾动过。 如今再瞧见这灯,沈曦云感到既陌生又熟悉。 谢成烨见她的视线如愿望来,从灯后收回施力的手指,道:“窈窈若是喜欢这灯,便拿回去挂着做个摆件。” 他提起灯,搁在离沈曦云更近的案几上,灯芯内的火光明灭,斑驳照在沈曦云的芙蓉面上。 灯下观美人。 一阵风吹过,他瞧见窈窈将脸庞贴近兔儿灯,专注欣赏灯盏在火光下变幻的美丽色彩,她的笑容仿若春日里绽开的第一朵桃花,或是山野从木中一只飞舞的彩蝶。 见她喜欢,谢成烨的面上也浮现出一抹笑,紧皱的心得到一丝舒缓。 可马车一个摇晃,那俯身看灯的少女却顷刻从眼前消失,凝神看去,沈曦云始终靠在车壁上,没有伸手拿灯,更没有欢喜观赏。 又是幻觉。 他低垂眼眸,疑心自己是不是中了什么迷药,才会又是幻觉又是诡异梦魇,可谁能有这个机会做这些,难道,真是沈曦云吗? 她救他,又费心嫁给他,莫非是一场阴谋? 眼底闪过暗芒,他轻叹,窈窈,你最好莫与隐匿在江州的叛党扯上干系,否则…… 兔儿灯灵动的眸子随着光亮幻化成不同的神采,谢成烨不再看灯,而是问起去时聊过的另一个问题。 “窈窈,你希望我恢复记忆么?” 沈曦云语气郑重坚决,道:“自然,非常希望。” 特别是在城中撞见前世那名侍卫后,更是如此,她迫切希望谢成烨恢复记忆,迫切希望斩断孽缘,快些和离。 她担心自己的重生改变了事情发生的轨迹,担心谢成烨被提前认回,担心自己没多少时间了。 于是接着补充道:“我几日前已经吩咐下去找寻章典章神医的踪迹,只是目前还未得到确切的消息。若是章神医找不着,我会在江南各地张贴告示,邀请杏林好手来沈府为郎君诊治。” 第20章 总之,有可能的法子她都试一试,万一呢。 谢成烨见她的态度,又驳回了心底升起的怀疑,若她真不怀好意要做些什么,趁他失忆是最好的时机,犯不上费心费力想要医治他。 她果然还是在意他。 当是少女情谊,是他见多了阴谋诡计而平白生出误解。 而那些幻觉梦境,应该也是别的缘由,比如怕不是真是因为去岁受伤,伤到了脑子。 他指节轻叩案板,按耐住心中从封闭压抑的石头间渗出的点滴清泉,但嘴角还是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沈曦云全然不知,为谢成烨突然转变方向的问话感到疑惑,“郎君对恢复记忆一事可是有什么顾虑?” 谢成烨正过身形,握拳放在嘴边清咳,露出一点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 “无甚,我是怕窈窈有顾虑。” 他墨色的瞳仁从眼前姑娘粉嫩的耳尖扫到秀气的琼鼻,想起他去程时在马车内的带她入京的设想。 “所以,我希望窈窈安心。” “就算我恢复记忆,我们这段情义也是真的。” “我不会抛弃你,窈窈。” 第18章 梦魇“阿烨,窈窈心悦你。…… 沈曦云笑了。 她偏头看向案几上的兔儿灯,这番漂亮话十分耳熟,她上辈子也从谢成烨嘴里听过。 所谓不会抛弃她,不过是他此刻没有记起王爷身份、没有想起真正心上人才做出的承诺,当不得真。 柔和的灯光映照在她的侧脸,沈曦云轻声道:“是,我知晓了。” 没有剧烈的欢喜。 没有猛烈的回应。 淡淡的,恰如九天之上的神女平静应答凡尘信徒的祈愿,信徒满怀希望,神女无波无澜。 谢成烨动作放缓,一点空落落的情绪侵蚀上心窝,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盼一个怎样的答复。 马车内重回安静,一路无话。 沈曦云下车时,没拿那盏兔儿灯,还是春和不放心,跟在后头多问了一句。 她回头看了眼,花灯原有的灯芯将燃尽,火光逐渐微弱,兔子的那双琉璃眼亦不复最初的光彩,暗叹口气,道:“拿着罢。” 说完,不再看坐在一边的谢成烨,撑着稍显疲惫的身子回到栖梧院。 景明急急忙忙为小姐准备沐浴的用具,春和提着灯问:“小姐,这灯是要挂在何处?” 从府门走进来的一段距离,灯芯已只剩个小火苗的光,将熄未熄。 “把灯芯灭干净后,找个箱笼装着放进库房吧。” 她不想老是看着这灯,平白记起上辈子傻得可笑的日子。 春和应是,退到桌前拎起把小巧的精钢剪刀,伸进花灯底座,两片刀刃在灯光下反射出冷冽的银光。 随着“咔嚓”一声轻响,最后的一点火光暗淡熄灭,只留下一片朦胧的烟雾缓缓升腾。 待沈曦云沐浴完上榻时,春和已经把花灯收起,为小姐拉上床帐,闭灭烛火。 夜深人静,院内零星响起几声虫鸣。 沈曦云躺在架子床上,双目紧密,莹玉般的脸庞陷在丝被间,眉心微蹙,睡得并不安稳。 元宵节上发生的事,见到的人,勾起了她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被囚困后死于一杯毒酒的恐惧。 前世今生的一幕幕混杂在一起,纷至沓来。 …… “不管我是谢成烨还是林烨,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妻。” 着一身亲王蟒袍的男子含笑握住腰间玉蝉,珍视地看着眼前的少女,言之凿凿承诺,院门外,知州、通判领着手下衙役悻悻候着,等待王爷嘱咐完后起驾回京。 对面的女子闻言羞红了脸,小心扯住他的衣袖,提醒他院门外还有许多人。 可雀跃和欢喜还是止不住从心里涌出。 女子踮起脚尖,昂首在他脸颊落下一吻,细密的睫翼扑闪,像一只迫不及待奔向春日胜景的蝶。 “阿烨,窈窈心悦你。” “不管你是生于皇室还是寻常人家,你都是我的夫君。” “结发为夫妻,白首不相离。” …… 车厢晃动,街边摊贩吆喝声、孩童嬉闹声、炮竹炸响声透过半掩的窗牅飘入。 穿着青蓝水波纹长袍的男子端坐于她面前,修长的指节叩在兔儿灯前的案几。 一字一顿,郑重承诺。 “我不会抛弃你,窈窈。” …… “还不快离开!” “淮王殿下何等尊贵的身份,一个在民间做低贱活计行商的女人,怎配为殿下正妻。” 宫人牢牢按压住女子的肩膀,低声呵斥,让她莫要再做无谓挣扎。 豆大的泪珠积蓄在眼眶,她不可置信地望着皇城玉石铸就的阶梯上的男子,青蓝色的蟒袍与此前在江州栖梧院内穿的何其相似,腰间她赠予的玉蝉却已不见踪影,冷面肃穆,不见半点情意。 唯余一句“粗鄙商女,难登大雅之堂”,印刻进脑海,昭示已经恢复记忆的淮王对她的厌恶。 她步履蹒跚被侍卫宫人押解,送到西郊别院,院门一点点关闭,留下耸立的高墙和方寸的天际。 …… 高墙和天际在梦境中开始模糊,身下躺着的被褥好似变成了别院冰冷的青砖,明明触感顺滑细腻的丝绸锦被,化作啃噬灼烧的毒物,死死箍住她的身躯。 甜蜜漂亮的虚伪承诺灌进她的耳朵,她想捂住不听,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虚弱无力。 沈曦云指尖颤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睑快速跳动,嘴唇微张,吐出小声的呻吟。 守夜的春和听到动静,连忙绕过屏风进入内室,掀开帷幔轻声呼唤:“小姐!小姐!” 声音穿过黑暗,沈曦云猛地睁开双眼,只见春和面容焦急,眼里满是关切,手中烛台火光摇曳,在昏暗的屋内投下柔和熹微的光影。 “小姐,可是又做噩梦了?”春和轻轻拍打沈曦云的背部,担忧地问。 沈曦云缓缓从床上坐起,勉强挤出一抹笑,“是,看来安神香用料还要再重些。” 自打正月十五元宵那夜后,她连做了几日的梦魇,被搅扰得难以安眠、精神不济,春和与景明便开始夜里轮换整夜守着她。 昨日她想起娘从前留下的安神方子,特意配了一副塞进香囊,挂在床边。 可惜没起作用,还是梦魇了。 沈曦云瞧见一点微弱的晨光,问:“春和,今日可是正月二十了?” 春和从床榻边拿起一条预先备好的帕子,为小姐擦拭额上的汗水,“可不是已二十了,小姐已连着魇了五日,真叫人心疼。” 沈曦云顺从昂起脸,任由春和动作,“昨儿让景明去城外庄子上吩咐的事,庄子上可有回话?” “庄子上已经按小姐的意思把物件都备齐了,至于旁的,还没消息。” 春和擦完脸,收起帕子,催促道:“小姐再歇歇吧,估计现在都未到卯时,操心的事等睡一觉起来再说。” “春和教训的是,”沈曦云笑一笑,打个呵欠,准备躺下再休息,又不放心补一句,“今日庄子上要是有信的,立刻通知我。” “还有,若是章典的踪迹有了,亦要知会我。” 她这几日加大了人力财力的投入,便不信找不到人。 春和无奈叹气,“小姐都嘱咐过多次了,我们怎敢忘。小姐快些休息吧,白日里操心的还不够吗?” 沈曦云轻咬下唇,缩进被褥里点头。 春和退至一旁,守护着小姐再次沉入梦乡。 辰时三刻。 曲水院内,长安打好热水拎进屋,伺候主子洗漱,并递上封信。 “主子,前日遣去雾凇小筑的信已送到,这是回信。” 谢成烨一身雪白的寝衣,右肩的伤势已然大好,抬手按压眉心保持清醒,听到长安的话,他挑眉,接过信拆开。 纸上正中央硕大两个狂草字样:“来了”。 左边角落里落款:章典。 他嘴角扯出一丝轻笑,“章神医这是不乐意我这么使唤他了。” 长安晓得这话主子没指望他回,低垂着头听吩咐。 实际心思活泛,暗暗吐槽:任谁知道主子您实际无病无痛,就为了演场戏把人从深山老林里拽出来,都不会乐意罢。 老爷子都近古稀之年了,也不容易。 谢成烨合上信,丢回给长安,继续按压眉心,他让章典过来,一来是因为窈窈迫切找人,他既然已经生了带她回京的心思,便没必要再隐瞒身份,刚好借此诊治的契机“恢复记忆”,也全了窈窈的一番苦心。 二来,他阖目皱眉,他的确需要章典诊治他的身体,瞧瞧他反复出现的幻觉梦境究竟是为何。 自元宵和沈曦云逛完灯会,先是在马车上见到她看灯的幻象,入夜后,又开始做梦。 梦里,他手提兔儿灯走进栖梧院,窈窈披着件月桂纹路的斗篷蹦蹦跳跳迎上来。 第21章 “阿烨,这是你送我的元宵节礼么?” 他含笑应是,少女脸上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樱唇呼出热气,鼻尖微红,凑到花灯跟前,目不转睛盯着。 “讶!”她嚷嚷,“这灯芯快燃尽了,快拿到屋里换个灯芯续上,可不能让灯熄了。” 少女拉着他的手往屋内走。 推开屋门,映入眼帘的,不是栖梧院正屋的那扇山水屏风,是在一个陌生院子的外头。 挨在身侧行走的窈窈再次不见踪影。 正前方十步的距离,院门紧密,高墙青砖,唯有一棵桃树足够高大,从院墙顶冒出。 他不知怎么,看见院门的那一刻,心脏急促跳动,有个声音催促道:“谢成烨,快进去!快进去!” 他迈步往前,剧烈的抽痛感令他举步维艰。 十步、九步、八步……愈来愈近。 他停住了,停在离院门三步之遥的地方。 惶恐与不安不断捶打他的心脏,耳边反复的“快进去”三个字让他生起了前所未有的失控感,他厌恶这种感觉,没有人能命令他、左右他,哪怕是在梦里。 强大的自制力占据上风,他停住脚步。 逼迫自己从梦中醒来。 谢成烨把帕子在铜盆中打湿,洗净脸颊,他察觉到梦的走向似乎越来越危险,有人在诱导他进入那个院子,他疑心是中毒,是敌人想从心神上给他致命的打击。 “我记得,从雾凇小筑过来江州,走水路,该是三日便能到了。” 长安答:“是这个时间,只是怕天气不好,迟个一两日也有可能。但再怎么着,二十五之前肯定是能到的。” 谢成烨颔首。 穿戴好衣袍,谢成烨领着长安出门,按这几日的习惯,绕着垂花走廊在府里散步一圈。 顺便路过栖梧院时,看见一个着褐色直裰、头戴藏青幞头的中年男子行色匆匆,一路小跑,从后门进来,直奔栖梧院。 谢成烨眯起眼。 他认得这人,年前帮着清账时见过,是沈家隶下庄子里的一个管事。 依稀记得姓唐,人不大圆滑但是个忠心踏实的,平日管着城外的田地。 大清早,他特意进城来沈府做什么? 第19章 来客“窈窈,你真长大了,…… “东家真神了!今晨庄子上真来了一伙人!“ 管事唐邈着急忙慌进门,隔着山水屏风,人还没站定,话已经说出口。 沈曦云察觉到他喘着粗气,吩咐景明倒一杯茶水给管事,“唐管事莫急,润一润嗓子再说也无妨。” 唐邈憨厚一笑,双手接过茶杯道谢,猛灌一口,平缓下呼吸,细细说来。 “今儿临近卯时,长工起来理农具,正巧听见大门外头有吵嚷声,记起景明姑娘的叮嘱,便开门看看。” “门外约莫十七八个人,风尘仆仆,自述是附近彭城县来投靠亲故,其中有孕妇临近生产,等不及开城门,想在庄子中借个地产子。” 用银簪简单挽个螺鬓,沈曦云自屏风后走出,问道:“唐管事可留他们了?” “自然,自然。我让人把西厢挪出来给他们用,还把昨儿备好的草纸、醋水、剪刀纱布等都给了他们。如今那孕妇已平安生产,那行人原本要再进城寻医,我说城门开后我亦要进城,顺路把医者一起捎来便是。” 他颇为自得自己的说辞,“因此,那行人此刻都留在庄内未曾离开。” 闻言,沈曦云松口气,道:“那快到济善堂请方大夫,再一同去庄子上。” 唐邈摆手,“不必不必,哪好劳烦东家,我同我儿一起入城,说好分两路行事,他去济善堂请大夫,我来见东家,最后在城门会合。” 沈曦云抚手微笑,“好极了,那我们快出发罢。” 不想迈出栖梧院门槛,迎面撞见那垂花走廊下,背靠朱红柱子静静站着一男子,一袭月白色的长衫,双袖揣于胸前,身姿挺拔、眼眸深邃。 正是这几日梦魇见过无数次的面孔,亦是她此刻避之不及的人,谢成烨。 她敷衍一笑视作问好,扭头就要同唐管事去后门坐马车。 却被他的询问碍住动作。 “窈窈,这是要去何处?” 沈曦云忧心庄子上的来客,便囫囵把事情一说,只道觉着这些人奇怪要去看看,全身心想着待会儿要见的人,就连谢成烨要一同前往也无心再推拒。 同去便同去罢,毕竟上辈子,他也一起去了。 唐管事不清楚这行人的身份,只当他们是寻常旅客路过,可有着一世记忆的沈曦云知道,他们是自彭城县来的流民。 因被彭城县当地豪绅权贵占去土地,又在做活时和权贵家的管事起了矛盾,无法在当地找到营生,才被迫背井离乡,来江州讨生计。 而她之所以如此看重他们,主要因为其中一个人,一个在后来会引得无数动荡的人。 温易之。 她默念着这个名字,盼望今生与他的相遇,更盼望能改变他的结局。 车夫又猛抽几下缰绳,马车加快速度,疾驰到达城门,与唐管事儿子、济善堂方大夫会合。 方茂摸摸胡须,笑道:“感觉没过几日,又和窈窈见面了。” 沈曦云收回思绪,回话:“方叔难道不乐意多见见窈窈吗?还是嫌我总唠叨你所以烦了?” “哎,怎能说这种话。”他作势不虞,转过头又打趣起谢成烨,“公子伤势可好了,还需不需要我方某人再看看呐?” 谢成烨执手行揖礼,既是礼貌,也是表示手臂已无碍。 背着药箱的小药童跟上次来沈府的换了个人人,半大的少年正是多动的年纪,见状,也有模有样作揖拜见,朗声介绍:“我是方大夫的新药童方嘉元,亦是他侄儿,沈家阿姊好,姊夫好。” 白面团子的脸学大人般正经绷着,叫人起了逗弄的心思。 景明出声问:“你才多大,怎么就被家里大人送来做药童了。” 他摇头晃脑答道:“这位阿姊此言差矣,我虽年方十一,已断文识字,读医书,可分辨百余种药材,如何做不得药童。” 方茂拍拍小侄子的肩,“阿元对医书颇感兴趣,刚巧我那前药童已预备出师看诊,就让阿元来我身边了。” 唐邈也插进来,夸赞起方嘉元的好学之心。 一路交谈中,到了城外庄子。 沈曦云甫一下车,得了具体位置就往西厢赶去。 她抿唇,想起上辈子那位临产的孕妇生产并不顺利。 因为没有她预先的嘱咐,庄子上接待他们并不顺利,先是在进门时耽误许多功夫,后是生产所需物品不齐全,防护不当,导致妇人生产后高烧不退。 等她在沈府得知消息时,妇人已被诊治是产褥热,热毒入内,五脏受损,气绝身亡了。 还有那婴孩,生下没多久亦没了气息。 正是因为庄子上惹出人命,上辈子她才亲自去庄子了解情况,与彭城县来的一行人有了第一次会面。 今世她想起这一遭,不好去彭城县从源头制止,只好早早让庄子备下药物器具,让他们顺顺利利入内生产。 但愿,她试图扭转命运的举动能够生效。 但愿,妇人能没事。 她站在西厢门外,平稳呼吸,叩响房门。 “窈窈在前头走这么急,怎的进了门倒不吱声了?”方茂收回搭腕诊脉的手,从内室走出,示意侄儿拿出笔墨,瞥见立在角落的沈曦云。 “因为听唐管事说有产妇,我心里格外挂念,就想快些看看。进房门发现平安,自然没话要说。” 沈曦云神态放松,美目流盼,桃腮带笑。 她欢喜生产的妇人母子平安,因此不论此刻方茂怎么调侃她,她都不气恼。 此时西厢房人不多。 彭城县那一行人去了庄子堂屋用膳,留一位陈姓妇人在屋内照看,沈曦云进屋时,亦是她开的门。 方茂写好两张方子,递给陈姓妇人,“这张是给产妇的,这张是给婴孩的。” “产妇的药是内服,帮助她恢复,”他特意叮嘱,挑出下面那张方子,“给孩子的药,是外用的,五枝汤,用桃枝、槐枝、柳枝、棘枝、梅枝熬制而成,擦拭全身,我怕孩子在腹中憋出些别的毛病,预防一二。” 妇人连忙道谢,弯腰作揖,“我呀,是她大姑姐,就在这儿替弟弟、弟媳谢过大夫了。” “治病救人是应该的,而且我也没做什么。”方茂忙扶住她,指着进门多时,一直没被妇人正眼看过的沈曦云道:“要谢不如谢谢这小姑娘,她才是这庄子的主人家哩,要不是及时在庄子里生产,憋久了怕要酿成大祸。” 妇人诧异望来,带着几分不可置信讪笑,“这么个小姑娘都能当家了,真是稀罕。” 感慨完,不知是忘了还是怎得,借口弟媳需要照料,绕进了内室。 第22章 方茂挥挥手,示意侄儿提上药箱,叫上沈曦云出了房门。 “我从前不知道,方叔还懂妇科。” 院内柳树抽出新芽,沈曦云与方茂站在树下交谈。 方茂摇摇头,“我也就是略懂一二,在你娘面前就是班门弄斧。” 他抬头望天,叹口气,“妇科看诊,我都是和你娘学的,曹柔那时候教训我,说医术学无止尽,成天固守研究几种病症、几种治疗手段哪里算好大夫。非拉着济善堂的大夫们学各种医道。” “我也是那时候,被你娘练出来了。” 方茂偏头,目光深远看着沈曦云,“不过,我从前也不知道,你脾性这么好了。” “窈窈,你真长大了,一时间我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沈曦云大方坦荡回望,“方叔这话说的,长大了脾性好自然是好事。” “我总要独自立身的。” 既不能一直享受爹娘的荫蔽,更无法指望未来有夫婿照料。 一个陌生妇人的忽视,她何必放在心上。 方茂笑笑,“是啊,窈窈机灵着呢,是我白担心了。” 谢成烨因男女有别,不好进去,就等在院门边,循着谈话声走到柳树下,却被小大人模样的方嘉元蹦出来拦住。 “用人物,须明求,倘不问,即为偷。[1]”他抑扬顿挫念着,“姊夫身为君子,怎能在阿姊和舅舅不知的情况下,跑来偷听呢。” 谢成烨失笑,弯腰俯身,“可我不上前去问,又怎知道他们是否同意呢?” 方嘉元瘪嘴,意识到确实如此,只好让开路,“那我看着姊夫去问。” 长安跟在后头,心里乐开花,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还能看见主子被人用文章教育的奇景,等见到永宁,他一定要把这事说道说道。 离得近,方嘉元的话语早就传进树下二人的耳朵。 方茂过来轻轻拍打他的头,佯装恼意,腔调带笑,“你人小道理还不少。” 说着,院外传来人群走动声,夹杂着彭城方言。 是自彭城县来的一行人用完膳回院了。 打头的人,一袭淡雅素净的棉麻长衫,上无纹饰,看得出因多次洗涤的磨损痕迹,但上至领口,下及袍角,皆是一丝不苟,就连发髻也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普通的木簪固定,没有多余的饰品点缀。 他容颜并非世人所称道的俊美,但眉宇间透出一股倔强的神韵,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若是不说,谁会当他是无奈背井离乡的流民呢? 谁又能想到,一个多月后,眼前这人,会用一纸血书和一条性命叩问天门,在世间掀起惊涛骇浪。 第20章 命运上辈子她没能救下他,…… 沈曦云至今仍清晰记得前世第一次见到温易之的场景。 那时唐管事遣仆役进城禀告了产妇及婴童的死讯,她拉上同住栖梧院的谢成烨,匆忙赶到庄子上。 天光熹微,泛起一丝鱼肚白,庄子里人声嘈杂,陈姓妇人在院内哭喊,抱着已没了气息的孩子不撒手,向唐管事讨要说法,产妇的丈夫亦横眉冷对,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要求赔钱。 唐管事站在边上赔笑,不愿与他们计较,冲小厮使眼色准备拿出点钱财了事。 可温易之却站出来,冲着自己的同县乡邻讲起道理。 从孔孟先儒讲到纲常伦理,表示是他们情急求救来庄子在先,何来反要求施以援手的好心人赔偿的道理。 “此举,不免让仁人义士寒心。” 话毕,他垂首长揖一礼,平整的领口因动作皱起,在晨光照射下显出温和的白。 沈曦云正是在这时跨步进院,进退两难的唐管事瞧见东家来了,如蒙大赦,从温易之身边跑开,上前招呼东家,他以为自个已经是憨厚人了,没想到今儿见着了更倔的硬石头。 没瞧见那一家子气势汹汹的模样么,同这种人掰扯什么圣贤典籍,只会叫他们更生气。 他可是看得分明,这愣头青一说,妇人确实是不哭了,但眼睛反积蓄起仇恨愤怒,一瞬不瞬盯着。 盯得他心里发毛。 最后还是沈曦云制止了这场闹剧。 她对在场的两位产妇家人表达了同情和歉意,郑重拿出二十两白银亲自递到他们手中。 产妇的丈夫把钱拢在手里一数,跟自家姐姐对上眼神,眼睛一转,摊手伸出5个指头,“二十两就把我娘子和孩子的性命打发了?不够,要五十两。” 温易之闻言,无视唐管事冲他做出的噤声动作,走出来还要说些什么,被沈曦云抢声打断。 “可以,五十两也可,只是到底是在我庄子上发生的人命官司,要劳烦亲眷陪同到官府做个登记。” 两人气焰顿时弱下来,想起他们在彭城县背着的官司,不大愿意去见官。 妇人捂住弟弟手里的钱,眼神躲闪,“那多麻烦你们,二十两就成,够了够了。” 待到事毕,沈曦云走出院门要同唐管事嘱咐对事情的处置,温易之追出来。 弯腰,长拜,“今日之事,麻烦姑娘了,易之在此,多谢姑娘体恤。” 上辈子鞠躬的身影和此刻眼前人的动作重叠。 温易之一进院,在同来的唐管事介绍下,得知柳树下的女子即为庄子东家,忙不迭走上前,俯身便是一拜。 “多谢姑娘和管事愿意收留我等,大恩无以言表。” 妇人的丈夫陈连虎见状,也从人群中走出,拱手敦厚地笑:“替我小儿和婆娘多谢了。” 沈曦云笑道:“不必多礼,人平安就好。” 话锋一转,她装似不经意问:“我听管事说诸位是从彭城县来寻访亲故,不知在城中何处,可需要我帮你们找马车捎带一程。” 陈连虎连连摇头,开口就是拒绝。 温易之沉吟犹豫片刻,说道:“可否请姑娘借一步说话?” 久未吭声的谢成烨眯起眼,“有什么话是我们听不得的?” 和他的话语一起响起的是沈曦云的应答:“可以。” 谢成烨扭头看毫不犹豫答应的少女,嘴巴开合几次,只吐出一句“窈窈……” “郎君无须担忧,”沈曦云转开视线,移步往后院走去,“大家都在前院,不会出什么意外的。” 沈曦云已经猜到温易之要同她说什么,恰如上辈子他从院子里追出来,道完谢就主动介绍了自己的身份。 “寻访亲故只是借口,是怕庄子避讳不愿收留。我等实际是因和县里权贵起了争执,而无奈远走,希望能在江州城找个落脚之处。我不愿蒙骗姑娘又不愿乡邻难堪,才借步解释。” 温易之原以为会收获厌恶的反应,毕竟他们一路迁移,早已受了不少人对“流民”的冷眼。 可那姑娘并不在意地笑着,春日的阳光洒在她如玉般的脸颊上,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纱衣,乌黑亮丽的发丝在她白皙的颈间舞动,笑意盈盈。 若是她真第一次见温易之,大概会惊讶此人性直刚正,过于实诚,三言两语就把底子交个干净。 但她上一世已无数次领教过他的脾性,不仅不惊,反而是几分敬意。 她记得最后一次,是在狱中。 他亦是如此言辞恳切,剖析自己的行径,不遮不拦,还劝前来探视的她,“沈小姐不必费心救我,我就待在狱中,好好同官府、同朝廷辩上一辩。” 可一辩,反赔上自己的性命。 “都是治下百姓,艰难求生,何必排挤,”她专注看他,“刚巧我沈家有些产业缺人,若是愿意,我同管事商议好,可以雇你们帮工。” 上辈子她没能救下他,这辈子她想同命运争一争。 产妇和胎儿能扭转生死,倘若温易之亦能逃过月余后的死劫,是不是意味着她也能拥有一个和七月初八死于毒酒不一样的结局。 温易之惊喜非常,又是一个长拜,“多谢姑娘。” 回到前院,沈曦云欲先告辞离开,她要回去理一理沈家下面的人手,她叫出唐邈嘱咐对这群人的安置,“等今儿我回去理出空差,把单子送来。管事便说是城里的正招人的地,他们若是想当差,照例要走筛选流程,不合格的不会用。” “免得生出怠惰之心。” 唐邈应是。 方茂在一边拍着侄儿后背感叹,“窈窈行事愈发稳妥,有几分她爹娘的风范。” 瞥了眼左边默然凝眉的谢成烨,望天自说自话,但话音总往左飘,“窈窈多好的姑娘,再好的男儿都配得上。若不能珍惜眼前人,早晚有苦受哇。” “就跟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他低头问方嘉元。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方嘉元迫不及待答。 “对对,是这样。” 方茂是见过沈曦云年前如何对这林公子殷勤备至的,最初在济善堂医馆,那丫头就三天两头跑过来,每回儿变着花样带吃食书籍,生怕他无聊。 第23章 要他说,除了对她爹娘,就数对这人最上心,可这公子的言行举止一直是温和中泛着疏离,他早就暗自嘀咕,但窈窈喜欢,他不好仗着长辈身份多嘴。 成婚后两人和和美美也就罢了,但从上次去沈府疗伤到这次再遇,他瞧出点不对劲的苗头。 窈窈不似从前热情,可林公子也不似从前淡漠。 难不成是窈窈碰壁伤心了? 方茂心中叹气,曹柔啊曹柔,天妒英才,你怎么就被群庸人害了呢,留下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让人发愁。 沈曦云交代完,走向马车唤道:“方叔和郎君快些过来罢,回城了。” 方茂压住欲走上前的方嘉元的肩膀,“刚巧今日我欲往山中采药,此刻不急回城,你们先去吧。” 说完,他挟着方嘉元转身,手疾眼快捂住自家好侄儿要发问的嘴,向临近的山里走去。 年轻人,他只能做这些,抓住他给的机会好好聊聊罢。 如果沈继曹柔在世,发现昔日和行远镖局陈家兄妹纵马于山野,肆意欢笑的窈窈,成为如今懂事周全的窈窈,他们是喜还是忧呢? 可惜沈曦云全然不知方茂内心的一番纠结。 她专心趴在案几边,思衬该怎么妥善安排彭城县一行人的去处,沈家在城内产业众多,从上辈子的经历看,里头有几个不好相与的,若安排不妥,怕是要闹事。 谢成烨看清绢纸上罗列的职位字样,知晓了她在想什么。 “窈窈预备让那人做什么?” 沈曦云抬头,不明白他的意思,“那人是谁?” 谢成烨抿唇,一字一顿道:“刚刚把你单独找去后院的人。” 沈曦云恍然,温易之的安排恰恰是最不让她纠结的,“我预备让他去做沈家私塾的文书先生。” 前世,温易之跟她表明身份后,她亦伸出过援手,但那时因为陈家丧事,他决定留下帮忙治丧,拒绝了她的好意。 直至多日后她清点沈家各处人员名单,发现他自己去了沈家所办私塾做塾师,学问不错,教得也好,私塾的学生都喜欢他。 后来她同温易之聊过方知,初见是一身麻布有些落魄的年轻人早已中了秀才,好不容易等到三年一次的秋闱,不想一朝家庭变故权贵欺辱,家中亲友凋零无处投奔,才决定和邻故出奔,另寻生计。 谢成烨垂眸,意味不明地说:“想不到他竟是个读书人,瞧着言行无状,真能教好书么,可莫误人子弟。” 沈曦云未料到他是这般评价。 因为在她记忆里,前世在回城的马车上,谢成烨是主动夸过温易之的,说此人虽性子有些执拗,但有几分文人风骨,来日未尝不可有所作为。 为何时移事异,他的评价会大变。 沈曦云认真辩解,“他人直了些,但心肠是不坏的,而且,他中了秀才,给孩童教书的学问应是足够。” “是么,”他轻笑,“窈窈不过在后院浅聊片刻,就连这些也知道了。” 沈曦云噎住,不知该怎么和哪哪瞧着都不对劲的谢成烨搭话,索性低下头,继续研究起沈家的产业来。 马车内寂静无声。 回府后,谢成烨待在曲水院闭门不出,坐在书桌前看起典籍,但长安前后一个多时辰进出,发现主子手里的书压根没翻一页。 “长安。” 谢成烨注意到他来来回回在他跟前晃悠,皱眉叫住他。 长安规规矩矩垂手而立,“主子有何事吩咐?” “江州城内私塾多么?” 长安哑然,这也不属于他探查消息的范畴啊。 他揣度着话语,“应当不多,但想必也不少。” “那就没有旁的私塾缺文书吗?” 长安支支吾吾道:“应当有吧,容我探查一二。” 谢成烨放下书,“不错,是要探查一下。” 长安心中一紧,生怕主子又吩咐出什么奇怪命令,忙呈上刚刚暗探传来的消息,是章典的行踪。 他原本在犹豫该如何上报,但如今看来,还是直接呈上以转移主子的注意力更为妥当。 章典走了水路,顺流行舟,明日就能到江州城。 他送信来问:急不急? 不急可否容我找个酒家吃酒,山中多年,不知酒味。 谢成烨捏住信。 急,速来。 第21章 神医他会向她表明心意。…… 正月二十一,新春未远,年节的喜庆气息残存于过往行人的笑谈中。 临近汴河支流,一座三层木楼坐落于蜿蜒河畔,同青山遥相望,门前支起高大精致的彩楼,匾额上布幡吹拂,漏出“月庄酒楼”的名号。 时值午后,酒楼内零星三两客人,三楼的跑堂伙计趁清闲慢悠悠收拾桌椅,偷瞄到敞轩处,独自饮酒的老头。 他午时便来了,进门后也不要饭菜,只要酒。 掌柜的见他头发花白,原本还忧心是个不着调的老酒鬼,若是他开口要个十坛八坛的定要拒绝,谁知一问,他立出一根指头。 “我只要一壶酒,上你们店最好最贵的酒。” 一喝就是一个时辰,喝到用餐的客人悉数离去,他还悠哉游哉地坐在敞轩摇椅上,用小盅,细酌慢饮。 “有什么好急的?”他品一口酒液,闭眼感受舌尖的醇香浓郁,“等待的时日才是最美妙的。” “我看章老分明是为了多喝些酒罢。” 一道磁性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玉手把酒杯从章典手中夺走。 “早年太医署就给你下过禁酒令,你一个医者,怎得干起从前最不喜的行径了,不遵医嘱。” 章典的视线牢牢盯住谢成烨手里酒杯,表情惋惜懊悔。 “我都半截身子入土了,禁酒与否重要么?倒是小殿……公子,公子正当年华,才更应注意身体。” 他把身子靠向椅背,“我收到你的信,那是日夜兼程、栉风沐雨、不敢休息,才能三日就到。” “可江南一带近五日都不曾有雨,风和日丽,晴空万里。”谢成烨指着风平浪静的河面。 章典理直气壮道:“那又如何?纵是顺流而下,三日水路,只为帮你演一场戏,不算折腾么?” 他眼珠打转,分心往酒壶上瞄,“无病求医,没事找事。” 谢成烨去岁重伤失忆,居沈府时没几日便恢复记忆,怕有隐伤,曾去信章典询问情况,得了章典一通批评,说这症状无甚离奇,不要烦他。 如今不仅去信叨扰,更是他把从隐居之地请出,医治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失忆之症。 心中埋怨也是正常。 “可我并非无病。” 谢成烨拉过一旁的木椅,和章典并排坐着。 从成婚第二日夜间的梦,讲到遇袭时的幻觉、元宵节的花灯,以及,昨日夜里他竟然梦到自己在马车上夸那个来历不明的儇薄之徒。 荒谬! 章典听到这话,终于肯把目光从酒壶挪到谢成烨身上。 “竟还有这种事?”他被挑起兴致,“莫名出现的幻觉梦境,你难道又中毒了?” 他搂起袖子,示意谢成烨伸手给他把脉。 章典指尖精准搭在寸口处,闭目凝神,眉头微皱,片刻后睁眼,“细弦脉,心神不宁,肝胆躁火,你这是心里不大痛快呀?” “但是没毒。”他摊手,怀疑的目光看向谢成烨,“你难不成是不喜我抱怨,编出些症状诳骗我?” 在谢成烨郑重的眼神中败下阵,章典再次切脉,依旧没有异样,换套说辞,“而且,你还记得建元二年我给你喂下的那枚净毒丸么?” 谢成烨把手收回袖中,“记得。” 建元二年春日,是出游围猎的好时节,然而对十一岁的淮王世子谢成烨而言,却是此生难忘的噩梦。 二皇子谢立廷带儿子出游,至燕京京郊,行踪泄露,遭遇一心复仇的前朝叛党突袭,王府侍卫虽拼死抵抗,终因寡不敌众,全部战死。 淮王为了掩护小世子逃离,不得脱身,最后万箭穿心,死于敌手。 唯一的幸存者——小世子,在逃脱时亦中箭受伤,好不容易逃过一劫,养伤时又遭叛党下毒谋害,命悬一线。多亏淮王好友章典当时正在燕京,闻讯赶来,用一枚净毒丸救下他的性命。 此事件震惊朝野,皇帝龙颜大怒,下令彻查此案,血洗朝堂。随后,朝廷在全国十三洲内展开了严厉的清剿行动,旨在彻底根除前朝余孽。 因最初暗杀淮王的逆党尸体身上有弯月图案,朝野称之“太阴血祸。” 谢成烨双目轻阖,仿佛又看到父亲浸满鲜血的宽厚身躯。 前朝叛党一直妄图复国,对率兵攻破大魏京城的父亲恨之入骨,拼命报复,从建元二年到去岁的种种阴谋袭击,他和太阴余孽的仇早已不共戴天。 “那枚净毒丸世间统共三枚,不仅能解百毒,更是能庇佑此人日后不会再受毒药伤害。”章典解释道,“所以按理来讲,你根本不可能再中毒。” 第24章 谢成烨被这话语惊住,从前他并不知净毒丸还有此等功效。 “不可能是净毒丸无法处理的奇毒么?” 章典轻轻摩挲鬓间白发,眼神中闪过一丝深思,“其一,若是毒,我绝不会完全诊不出,其二,若是罕见无息的毒,为什么只让你反复做梦生幻呢?他们都有本事给你下毒,直接毒死你,不是更痛快?” 谢成烨闻言,微微皱眉,似乎在思考章典的话。的确,如果真的是毒,那么应该会有更为明显的症状,而不是仅仅让他陷入噩梦之中。 “依我之见,定不是毒药,也不是身体病症,更像是心病。”章典缓缓说道,做出推断。 “会不会是你做了蒙骗人的亏心事,所以梦入玄机,提醒你迷途知返呢?” 章典把话语绕回谢成烨请他演戏治病一事上,左不过小殿下这症状对身体没有妨碍,一时想不出就不必钻牛角尖想了。 他在信中得知小殿下竟然在民间已成婚,已是十分诧异,又得知是隐瞒身份装作失忆,十分的诧异变成百分。 “转眼间,那个趴在床前偷偷恸哭的稚嫩少年也干出虚伪勾当了呀。”章典长叹一口气,狭促道。 谢成烨没料到这人轻易把事情翻篇,还作弄起他来。 他压低嗓音,咬牙切齿道:“章典,你莫要重提旧事。” 章典见好就收,摆摆手,顺着敞轩栏杆间隙看酒楼下人影穿梭,半晌后随意评价道:“哟,这雪花酥瞧着不错。” 谢成烨被这话吸引注意力,立刻向楼下望去。 只见一个穿短袄的陌生姑娘正捧着雪花酥站在街边吃,看油纸包装,当是孙家铺子。 仅仅一瞬,他目光立刻收回。 章典意外自己一句无心之言,怎么令小殿下反应如此大,不禁疑惑道:“几年不见,你换口味了?我记得因为建元二年的那桩灾祸,你从此不碰甜食。” 当时谢成烨从围杀中被淮王保护,仅肩头中了一箭,得以保全性命,不料在王府养伤时,府中忙于丧事,王妃秦氏病倒,只留下一个管事嬷嬷领着小厮丫鬟照护世子。 以至于当嬷嬷端着一碗冰糖梨子汤给世子时,均放松了警惕,没有试毒就被谢成烨喝下。 当晚他就高烧不退,气若游丝。 那管事嬷嬷不等审问,留下一句“还我大魏河山”后自缢了断。 若没有章典及时赶到喂下解毒药,淮王这一脉就彻底绝后了。 也是打那以后,谢成烨再不吃甜食,因为每次那消融在嘴中的甜腻味道,都会令他想起建元二年二月十七晚膳时那碗冰糖梨汤,外头是甜蜜佳酿,里面是穿肠毒药。 如哽在噎。 他垂眸,因想到从前事气息沉下来,“章老没记错,我口味未变,不喜甜食。” “那为何突然望去?”章典一边发问,一边在袖袍掩饰下,伸手向酒壶。 “夫人爱吃,所以格外注意。” 谢成烨既然决心恢复记忆后和窈窈表明身份带她入京,自然没什么可避讳的。 “咳——咳咳!”章典口中的酒液呛入喉管。 “你怎么又喝上了?”谢成烨忙起身,为他顺气。 章典放下酒壶,用袖口猛擦嘴角,长舒一口气后,才渐渐平复了气息。 “什么喝不喝的,你坐下,我问你,你这是真娶妻?” 谢成烨毫不犹豫,“自然。” “那你如何同你祖父交代?” 他不解反问,“为何需要交代?” 这下轮到章典不明所以了,“你祖父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能容许你绕过他的安排,在外头娶个王妃?” 谢成烨明了是章典误会,眉心舒展,“不是王妃,是封侧妃。封王妃我心里清楚,定过不了陛下那关。” 章典眉头紧皱,“你在民间成婚,人家是你正牌娘子,结果回京后就成了侧妃,那姑娘乐意?” 谢成烨嘴角勾起,“她会愿意。” 因为他知道,窈窈仍然爱他,在意他,一日日追高的医者赏金就是最好的证明,虽然成婚后她因着鬼神梦境和不相干的人打扰,待他生分了些,但他表明身份后明明白白阐明爱意,定能消除那些隔阂阻碍。 他会带她入京,封侧妃是他权力范围内能给的最好,祖父在意皇室子弟嫁娶之人的出身,绝不可能松口。 他相信,窈窈会理解他的。 她向来,善解人意。 章典偏头,看着谢成烨的笑意,满腹疑问,比如“你问过人姑娘了?”,再比如“国公府孟小姐怎么办?”,他可是记得王府灾祸后,孟小姑娘天天跑来安慰看望,当时的淮王妃秦氏亲口嘱托,要把孟姑娘娶回王府。 想得脑袋疼,他闷一口酒,砸吧嘴回味,算了,不想了。 他活到古稀之年的养身秘诀便是想不明白的事就别想,徒增烦恼。 谢成烨见他又拿起酒壶,叹口气,不再劝。 “章老酒喝够了,便去沈府应赏罢。沈府找你,已找了多日。” 章典点点头。 “我就说我云游四方,发现你们在找我就过来看看,如何?” 谢成烨无所谓他的说辞,只叮嘱,“不要透露我们二人的关系即可。” 见得了章典应答,谢成烨起身离开。 从月庄酒楼回沈府刚好路过孙家铺子,他可以给窈窈带一份雪花酥。 他会向她表明心意。 以淮王谢成烨的身份。 第22章 记忆“郎君应当明日就恢复…… “小姐,姑爷来了。” 春和走进栖梧院侧屋书房禀报。 沈曦云从案前抬头,匆忙掩盖住书案上的墨迹纸张,心下疑惑谢成烨怎突然到访。 昨儿从庄子上回来,她便没再见过谢成烨,不似前几日,偶尔晨起还能撞见他散步。 隔了一日他竟主动来院里找她,叫她忧心无甚好事。 隆起的指腹骨节从珠帘间伸出,微微用力,珠帘分开,“叮当”作响。 谢成烨一身锦缎暗纹长袍,脚蹬玄色云纹靴,缓步走进书房。 他眼角眉梢噙着期待和欢喜,仿佛昨日在马车上酸言酸语的人不是他,“窈窈今日午膳用的什么?” 沈曦云不明所以,答:“不过小半碟松仁小肚和水晶虾仁,并吃了几块桂花糯米藕。” “那可要吃些雪花酥?”谢成烨露出藏在身后的孙家铺子油纸包,上前递给她。 沈曦云眼底闪过一丝诧异,没想到谢成烨是来给她送甜点。 她还以为自打成婚后这么十多日,二人更多是相敬如宾的处着,她不似从前那般日日黏在他跟前,他也能不必为所谓“心上人”而勉强忍耐,他们的关系早就不如上辈子的这时候亲密。 可为何谢成烨还是像上辈子记忆里那样去给她买了雪花酥。 虽然他自己从来不吃。 沈曦云接过油纸包,挤出一抹笑,“多谢郎君挂念。” 见谢成烨一副要继续聊家常的意思,她想到书案上记录前世江州城会发生灾祸的纸张,怕被他看见,急着想赶他走。 霎时计上心来,拆开油纸,露出里面的雪花酥,拿出一块,移到谢成烨眼前。 “辛苦郎君特意去买,可要一起尝尝?” 从前每回到此处,她巴巴拎着一斤七两的雪花酥想跟谢成烨分享,他总是有各种理由收下糕点但避开不吃,要么遁走,要么把话题岔开到它处。 这都是她被关在西郊别院时,细细反思回忆起的事,只是沉溺在爱情里时痴傻,不曾察觉。 谢成烨视线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落在那枚雪花酥上,少女如白玉细腻的手指轻轻托着酥块,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那么轻柔而优雅。她的指尖微微弯曲,恰似兰花绽放的姿态,就连指甲都修剪得恰到好处,泛着粉嫩的光泽,宛如春日初绽的桃花瓣。 和十一岁那年管事嬷嬷粗粝干瘪的手指截然不同。 他手心微动,八年来第一次升起了再尝尝甜腻之物的念头,手肘抬起,他欲接过雪花酥。 谁知此刻,景明风风火火一路猛冲进院。 “小姐,章典来了!” 珠帘碰撞出巨大的响声,嘈杂纷乱。 沈曦云先是怔住,景明补了句,“小姐你找的章神医,他此刻,他此刻就在府门外。” 她回过神,眼睛猛地睁大,手上那枚雪花酥“啪”一声掉落,从谢成烨掌边擦过,最后滚落在地面,碎成几瓣。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仿佛打破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真的?”沈曦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苦苦寻觅多日的转机就这么突兀出现,命运之轮突然转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希望。 她迅速从书案后走出,脚步匆匆,声音急切而坚定,“快,快请进来。” 谢成烨愣在原地,手臂保持着抬起的姿势,垂眸望着地面已经破碎的雪花酥,心道章典怎不多喝些酒晚点再来。 第25章 沈曦云踏出书房门,想起需要医治的病人还在屋里没出来,转头回去拉上谢成烨的袖袍,疾步往正厅走去。 正厅内。 谢成烨闷声靠住椅背,看沈曦云又是嘘寒问暖章典一路辛劳,又是在章典装模作样为他诊完脉后,忐忑发问:“敢问神医,郎君的失忆能治好么?” 章典“啧”一声,“这是因为伤势,经脉淤堵所致,只需我略一施针,疏通经脉,恢复不难呐。” 沈曦云闻言长舒口气,眼眶湿润,忙道:“那便好,那便好。” 谢成烨和章典均敏锐察觉到沈曦云情绪的起伏变化,章典避开沈府众人视线,对着谢成烨挤眉弄眼,无声做口型,你这夫人倒真是在意你。 谢成烨左手抬起,装作轻咳,实际是为掩饰嘴角压不住的笑意。 沈曦云又问:“那不知何时章神医可施针救治?” 已是酉时一刻,章神医又是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在府里歇一歇亦无妨,一日罢了,比起别院的三月时光算得了什么。 章典心道这事没提前和小殿下对过,不过他该是急的,反正是演一场,不费心力,就要开口说今晚就可施针。 可惜不知是不是天公作怪,要惩罚章典身为医者帮人弄虚作假的行径,他话没说出口,在附近出诊的方茂赶到了沈府正厅。 去岁在济善堂,方茂亲自给谢成烨看过,发现有经脉淤堵之症,但根据多年行医经验判断,程度不重,应当过些时日就能自愈,就没有放在心上。 哪知月余过去,挨到南十字街遇袭,沈曦云请教他失忆一事,方茂百思不得其解,怀疑是超过他医术的奇怪病症。 今日得知章老竟然自行来了沈府,立马收拾好药箱过来,只为学习章老医治之法。 章典坐在八仙椅上,在方茂认真求知的目光中有些心虚。 “章老说是经脉淤堵所致,可为何久久不好呢?”方茂搭脉,发现谢成烨体内淤堵症状几乎可忽略不计,并不像是能影响人记忆的模样。 章典用花白的头发挡住脸,对着谢成烨偷偷翻了个白眼。 为何不好? 那不是眼前这位不乐意好么? 发愁,他一个曾为皇室座上宾、把太医署一群太医训得服服贴贴的神医,竟然沦落到要如同江湖术士一般,行些坑蒙拐骗之道了。 “这有些淤堵,它不在身体四肢,它在脑袋。”章典指了指额头,继续解释道:“脑袋被瘀血堵住出了问题,才会失去记忆,寻常诊脉之法是摸不出来的。” 谢成烨目光从沈曦云身上移过来落在章典凝重的脸色上,他怎么觉得章典意有所指。 方茂拱手,虚心求教,“原是如此,那章老该是用了些特殊的诊脉法门,发现了这点。” 章典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不错,只是这特殊法门,不好教,要依靠多年的行医经验去领悟。” 他语气愈发高深莫测,“寻常的诊脉只能探查到体表和四肢的气血状况,但总结多年行医所见的患者,能够用这套特殊的法门,察觉到脑袋的异常。” 方茂叹服,“还是章老医术高深,能分辨出这些,不想我竟始终未曾发觉这点。” 他又说,“那不知章老施针时,我可否在旁边一观,学习一二?” 章典尬笑几声,他从前行医,就算太医署的太医全围过来看也不怕,反而十分乐意展示自己的高超医术,但这回儿不同,医者和病人两人心里清楚病是假的,他施针不可能动谢成烨大穴,但只动寻常□□位又没法糊弄过眼前这位大夫。 他面露难色,选择夸大施针的难度推拒,语气中带着几分犹豫,“毕竟是涉及到脑袋的事,该谨慎些,稍有不慎便可能引发大祸。待日后我们再探讨一二罢。” 方茂微微点头,表示理解。 只是这样一来,施针的事就该放到明日了,毕竟是“大事”,应当慎重,好生准备。 沈曦云听到章典描述此事难处,心中也不禁感到一丝担忧。 她忍不住插话问道:“不知章神医医治成功的把握有几成?” 她怕自己是不是太过依赖前世记忆,想着前世章典能治好谢成烨,今生亦当如此。可她实际对前世的医治过程并不清楚,万一是费了许多功夫才治好的呢,万一谢成烨明日仍恢复不了记忆呢。 她盼了多日的希望莫非要就此落空? 失落的表情太过明显,章典本就因胡诌治病而满怀愧疚,见状连忙安慰:“虽难了些,但我把握是很大的。” 他微微沉吟,想到恢复记忆这事,病人和病人家属都愿意,给出答案,“九成九,我有九成九的把握,不出意外定能治好公子这失忆症。” 沈曦云听后心中大定,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好极。” “有章神医这话,我就放心了。”她嘱咐春和让小厮收拾好客房,“您今夜便在沈府留宿一晚,好好歇息,切莫太过操劳,能得您上门治病已经是天大的喜事,要是累着您就是我的罪过了。” 章典从善如流,生怕再问下去,他没法编出谎话骗过那位方大夫,借口休息,让小厮领路去了客房。 方茂见状,亦告辞,他走得匆忙,侄儿方嘉元被暂时留在出诊的患者家中,晚膳时分,他也该去接了,不然肯定要得小孩一顿之乎者也的教训。 沈曦云送完客,走回谢成烨跟前。 “郎君应当明日就恢复记忆了。” 谢成烨抬眸看她,笑答:“是,窈窈欢喜么?” 沈曦云道:“自然,非常欢喜。” 她日夜盼了许久,苍天眷顾,在她连着几日梦魇后为她送来这个消息,她瞧见了转机,瞧见了不一样的曙光。 从成婚第二日醒来后就积压在她心里的话语填满她的喉咙,她有太多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心乱如麻,嘈嘈切切。 她想到了一直放在床边箱箧里那纸文书,那纸她在正月初九晚上,就着烛火,一字一句写下的和离书。 她藏了许久,如今是否该是让它见天日的时候了。 沈曦云深吸口气,压下澎湃的情绪,“该用晚膳了,我回院中收拾下,膳后,我有话,想和郎君说。” 谢成烨笑得温柔,“好,刚巧我也有话,想同窈窈说。” 就此约定下戊时在曲水院见,沈曦云回到栖梧院,景明去小厨房传膳,春和捧着孙家铺子的油纸包走进里屋。 “小姐,这是方才姑爷带来的雪花酥,可要收着?” 沈曦云跪坐在床帐边,手心压住刚刚翻找出的文书,全心思索待会儿该如何说,对于春和的问题,她随口说:“不用,冷了的雪花酥口味差,我不爱吃。” 她将文书搁在袖中,走出架子床,补了句,“若是院里丫鬟有想吃的便分了,若是没有……就扔了。” 沈曦云对付着用了几口晚膳,就按约定的时辰往曲水院走去。 走时对春和、景明嘱咐,“我去姑爷那说几句话,你们不必跟着。” 春和忙问,“小姐晚上可要回来歇息?我同景明在院门接一接。” “自然要回,应当很快就回来了。”她披上氅衣,含笑道。 前尘往事纷纷如雪花,密密麻麻、倾盖落下。 但她实际要同谢成烨说的,也不过,就那么几句罢了。 第23章 和离书“这纸和离书,便…… 走去曲水院的路上,沈曦云脑海中闪过许多事。 冬日密雪停放爹娘尸身的县衙、风吹沙沙声的柏树林、倦怠西沉的落日、落日下嚎叫的狸猫,这是错误的开始。 春日暖风吹起的喜袍、拜天地的誓言、燃放不愿熄灭的花灯、灯边抵足而眠的日夜,这是错误的过程。 夏日小雨淅沥打落的桃树、闭门不得出的庭院、挣扎透过云烟的夕光、夕光洒落在第四十七块青砖上的影子,这是错误的结局。 她欢欣的、愉悦的、无忧无虑的人生,在十六岁生辰后急转直下,走入一条错误的道路,道路尽头,除了死亡,别无他物。 重生后,无论她面上如何镇静自若、如何寻常处之,但脚下行路时,始终惶恐犹疑,担心日子一天天过去,死亡的钟鼓也在一寸寸迫近。 她不想死,想好好活,不管是为了爹娘,为了沈家未竟的基业,抑或是为了她自己。 无声无息客死他乡,非她所愿。她必须从这条道路上离开,离开一切的根源,离开给予她死亡的人,离开—— 谢成烨。 她掌心泛出些汗,为即将做的事、说的话,心脏鼓跳如雷。 沈曦云自初九那日在新婚的鸳鸯锦被中醒来,脑中时刻绷着一根弦,提醒她莫忘和离之事,她预想过很多次,到底是什么时机是最恰当同谢成烨提的。 刚醒来时不过成婚第二日,转变过快引人生疑,若提和离太早,可要真令谢成烨想起一切恢复身份又太迟,她怕他甚至不愿给她辩解的机会,就将她关起。 第26章 所以此刻或许才是最好的时机,在谢成烨想起一切的前夕,她表明她的诚意,不会僭越,不敢妄求,她可以悄无声息同夫君林烨和离,祝愿淮王殿下谢成烨同他的心上人孟小姐长长久久、恩爱延年。 夜幕渐深,月光坠落入庭院,宛如银霜铺地。花园植着的桃树,细长枝桠探过墙头,伸进曲水院,露出一点花苞,等待抽出新芽。 长安在院门边上垂手立着,偷偷摸摸按揉酸痛的大腿,今儿他在江州城转了一圈,为了打探主子口中缺人的私塾,饶是习武的身子也疲惫几分,找得口干舌燥,回了沈府喝口茶的功夫又听闻章神医被主子逮来治病,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叫他怀念起刚来沈府时的清闲日子。 谢成烨提着一盏羊角灯候在院门处,瞥见长安做的小动作,并未计较,反倒是笑着说:“若是倦了就回去歇息,待会儿夫人过来,我们说几句话,也不必你伺候。” 话语里说到“夫人”二字,语调格外扬起,明眼人都能看出放松和惬意。 长安想得更深一步。 他附和一笑,弯腰拱手问:“听主子的意思,王府可是要有位女主子了?” 他知趣,半点不提去岁来沈府时主子那些假死脱身、沈小姐再嫁的言语,全当是散在冬雪里,开春融化,自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成烨颔首。 虽说江州叛党一事尚未尘埃落定,但他已决定带窈窈回京,他怕明日同她表明身份吓着了她,是以预备今夜提前许下承诺,安一安她的心。 长安见主子的反应,嘴角咧起,“这好消息,回头我跟永宁也说一说,等回京的时候务必张灯结彩,好生欢迎。” 谢成烨眉梢流出压不出的喜意,原本要再叮嘱几句,远远看见从栖梧院方向过来的小径上披着梨白氅衣的身影,冲长安摆摆手,让他退下,自个提着灯笼往那姑娘身边迎去。 走出十几步路,走到她身边,心脏跳动,空着的手伸到她跟前欲牵住她,少女端庄清冷地冲他一笑,却避开了他的手掌,捂住袖口,在灯下默然向前。 谢成烨滚烫的情绪冷了冷。 走进院里,合上院门。 门轴发出“嘎吱”声响,铜环碰撞,门缝间的月光变窄,直至完全闭合。 “窈窈寻我何事?” 谢成烨声线低上几分,望见她垂首时头顶小巧的发旋。 “我是来同公子赔罪的。”沈曦云抬头,直直望进谢成烨墨色的眸子。 谢成烨恍惚一瞬。 意识到她唤他公子,不是成婚前跟在后头叫唤的阿烨,亦不是成婚后温婉亲昵的郎君。 他不明所以,她做错了什么,要同他赔罪。 见谢成烨不吭声,沈曦云深吸口气,冲着他屈膝,郑重行下一礼,认真道:“自去岁救下郎君,我日日叨扰,先是在医馆后是在沈府,仗着救命之恩得公子诸多忍耐,最后更是挟恩图报让公子以身相许。但从未想过,婚姻大事,岂能如此儿戏。” 她顿了顿,不敢看谢成烨的脸色,低下头接着说: “更重要的是,公子因伤失去记忆,不记得身份家室,无所依靠,我此举,实乃乘人之危,心思不正。直到成婚后得爹娘入梦训斥,我日夜思量,终于清醒,从前种种,荒唐糊涂。” 沈曦云此刻的言语字字情真意切,肺腑之言,生怕忏悔的不到位,令谢成烨日后追究起来,怨怪于她。 “我决心弥补过错,为公子找回记忆再结束这段错误的关系。所幸,苍天垂怜,日日苦寻为公子恢复记忆的机会终于在今日得见,只待公子恢复记忆后,明了前尘,我绝不会纠缠,定安安静静与公子和……” “——窈窈。” 听明白她在说什么的谢成烨打断了她的话。 他上前扶起她,强硬不容拒绝,手掌禁锢住她的臂膀,热气透过衣衫传入肌肤。 谢成烨原本想让她抬头看他,但在如玉的白皙脖颈下晃得眼睛疼,只得认输,自个屈就着弯腰,窥入她低眉顺目的芙蓉面。 “你没有做错,我也不会因此事怪罪你。” 谢成烨反驳她的赔罪,可那姑娘依然低垂着眸子,半点没有动容的样子,像尊玉菩萨。 他气息乱了几分,素来镇定掌控一切的眼底闪过几丝慌乱,他想起原本打算在今晚做下的承诺,找到点说话的口子。 “窈窈,我今晚本就想同你说此事,安你的心。我们二人的情意是真的,这同我到底是谁又有什么干系?” 沈曦云睫翼扑闪,眼珠动了一下。 他连忙道:“不管我是林烨还是什么别的人,有什么别的名字,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妻。” 话音落下,玉菩萨终于抬起眼施舍望他一眼。 好熟悉的话,上辈子她也听过。 沈曦云微张嘴角,欲问:那你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吗?有什么名字吗? 你姓谢,是大燕的国姓,名成烨,是开国皇帝谢仓亲自为长孙所起。 这个名字背后,是皇室宗族的期待,是钟鸣鼎食的权力,是你的青梅竹马孟小姐在燕京殷切等待的身影。 转念又咽下。 她魔怔了,同失去记忆的谢成烨说这些做什么?只会加深他日后的怀疑,怀疑她是不是早知道他的身份,故意救他,故意让他欠下一份情,故意同他纠缠不休。 最后,同那日元宵回府的马车上那般,她轻声道:“是,我知晓了。” 只是这回儿,她决心已定。 “公子做下这些承诺,是公子宽厚,不代表我能得寸进尺,肆意行事。”她见谢成烨又要开口,抢声道:“请公子容我把话说完。” 谢成烨无奈放开她,与此同时,心脏剧烈跳动,几乎要破胸而出。 平生十九载春秋,上次这般,还是建元二年京郊的围杀下,父亲把他推远的时刻。 一番搏杀下铠甲早已破损不堪,伤口渗出血,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声在他耳畔回响。 “阿烨,快……快跑。” 猛烈跳动的心脏昭示着一旦离开,他与父亲将死生不复相见,但他无能为力,咬着牙忍泪往远处跑去。 恰如此刻,他指尖微微颤抖。 明明感觉任由窈窈说下去,事情将彻底走入另一番境地,覆水难收、彻底失控,但他无力阻止。 抑或者说,阻止无用,他就算不逃跑而是留在原地,父亲就能活下来么,他能捂住眼前姑娘的口鼻一时,能捂住一世么? 少女从衣袖间抽出一张卷起的文书,递到他跟前。 “这纸和离书,便是我的诚意。” “明日,若是公子恢复记忆后,愤慨不齿于这桩婚事,即刻便可签好和离书,全当没有这桩荒唐婚事。当然,如果仍嫌不够,需要我补偿些什么,只要是我沈家能拿出的,定当竭尽全力。” 哪怕天家贵胄看不上一个普通商户家的诚意,她的态度须得谦卑恭敬。 说着,她把和离文书铺开。 谢成烨僵硬着手臂,敛眸,机械地看着纸上的字眼。 入目是一手端庄秀丽的簪花小楷。 上回见这手字,是大年三十除夕夜,她拉着他在栖梧院的里屋守岁,熏笼里炭火正旺,把屋里烘得暖洋洋的,那姑娘红着脸,嫌剪窗花无聊,从床边箱箧里翻出红纸,让他磨墨,写起八日后成婚的婚书。 他那时神情不属,想的是永宁自燕京传来的消息,因此对婚书内容早已模糊,只记得她那手字,不似民间普通人家女子所书,笔底春风,墨韵天成。 没成想一去二十日,再见,竟是在和离书上。 他心上悬起的巨石随之砸下。 一语成谶。 但他仍然不解,窈窈是因何故如此担忧他恢复记忆后翻脸不认人,莫非这些时日在他不知晓的地方发生了什么。 “窈窈。” 他迫近沈曦云,向前一步,她后退一步。 朝堂之上能言善辩、互打机锋的嘴失却了遮掩意图的本事,他全然凭心去问。 “你到底是因知晓了何事决心同我分开?” 譬如,他的身份。 沈曦云恭恭敬敬地奉上和离书,答:“并非知晓何事,是这些日子想通了。” 方才思绪混乱,他看不真切,走近些细观了才发现,纸上墨迹已经完全干涸,边缘泛黄。 谢成烨察觉到不对,眼睫落下阴翳,用手指轻触直面,感受到纸张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粗糙感。 这绝不是今日内所书,至少,也有十日光景。 心上泼来一盆冷水,让他躁动不安的心绪冷静半晌。 第27章 他凝眸看她端庄规矩的姿态,微微低首,只将视线停留在地面,修长圆润的脖颈弯曲,从耳垂处缓缓向下延伸,直至锁骨,形成一道优美的弧度,在梨白的氅衣映衬下显得更加娇艳如玉。 她在骗他。 不止此刻。 在过去许多日子、许多时刻,她都在骗他。 他恨自己一瞬间想明白许多事,她今日递来这纸和离书原来并不突兀,大概已经在心里想了许久,反复琢磨,才能使话语这般妥帖。 妥帖考虑到提和离的时机,考虑自己的话语与动作。 什么欢喜他恢复记忆,不过是借口,他为了她所谓的殷切期盼找来章典,实际亲手给她送来天赐良机。 窈窈,你早就想和离了,是么? 无奈不解至深处,他哑然失笑,问:“为什么?” 为什么骗他,为什么态度大变,为什么不信他的承诺,为什么断定他会和离? 他盯着她的眼睛,一瞬不错。 澄澈明亮的眸子,漂亮极了,如一弯清泉氤氲其中。 谢成烨记得他重伤昏迷后看见的第一眼就是这双眼眸,里头是欢喜雀跃,眼眸的主人高兴地从床边跳起来,“他醒了!” 后来无数次,他见过眼眸失落、悲伤、眷恋的样子,也见过爱慕、活泼、兴奋的样子,但从未像此刻这样。 坦荡、决绝、无波无澜。 风吹过湖面尚且会泛起一丝涟漪,但这双眼眸中的清泉一动不动,凝固成冰。 他突然觉得无趣。 为自己此前带她入京的打算,为求一个理由的自己。 夜风吹过庭院,呜咽作响。 沈曦云张嘴欲答话,被他抬手制止。 “不必解释了,”他勾唇笑,声音听不出情绪,“我明白沈小姐的意思了。” 谢成烨想起答应她成婚那日,他对长安说的权宜之计、报恩行径,想起他最初费心演戏的无奈迁就,想起他明明早就说过她不合适入燕京。 怪那些支离破碎的梦境和突然兴起的悸动,叫他迷失了心,生出些不该有的想法。 他原先还头疼假死后如何安置她,她却早已想好退路,只待脱身。 自太阴血祸一案后,继承淮王爵位的小世子学会果断冷静,再不犹疑。他来江州只为找叛党,其他的,都是多余。 谢成烨压住所有汹涌的情感,把巨石碾碎,寒冰封住,接过了她手里的和离书。 “好,我收下这份和离书,待明日恢复记忆后,再行定夺。” 沈曦云见他收下,紧绷了弦松懈半分,长吁一口气,哪怕谢成烨此时有些气恼,待明日想起一切,气定全消了,说不得还会肯定她知情识趣、有自知之明。 皇室王爷和商户女扯上干系,简直是胡闹。 上辈子她在燕京听到这话还会愤愤不平,现在已经坦然处之,甚至觉着说的确实有理。 她跟谢成烨,真是半点都不相配。 沈曦云盈盈一福身,温然告辞:“多谢公子,祝公子明儿的治疗顺顺利利,身体康健。” 谢成烨平静注视着她,嗯了声。 “既如此,我就不打扰公子了,春和、景明当还守在院门外等我回去。” 她转身提起灯笼,“吱呀”一声推开院门,往沉沉夜色中走去。 谢成烨坐回正屋,点燃烛火,在灯下复看起那纸和离书。 “缘分已尽,情义难续。” 底下是规规整整的“沈曦云”三字,留着个空隙,等他写上自己的名字。 不,不是他的名字。 是“林烨”这个名字。 烛火摇曳,透过泛黄的纸张,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室寂静。 他沉默良久,取笔,研墨,落下“林烨”二字。 说来好笑,他平生拢共两回写这名,一次是成婚的婚书,一次是今日的和离书。 待到送去官府盖公章登造册,便是真的情缘义断,陌路不见。 从明日开始,他就要做谢成烨了么? 第24章 枕黄梁燕京风雨甚多,无处…… 他至今仍记得祖父骄傲于这个名字。 “烨,火华,光耀者也。” 谢仓翻身下马,龙行虎步,走到秦氏牵着的少年身边,带来一阵兵戈杀伐之气。 “当初我为你取名成烨,本意只为家族光耀的期望,不想魏帝寿昏庸无道、奢靡度日,致使朝中奸佞当道、百姓流离失所,平白把皇位拱手让人呐!” 谢仓宽厚的手掌撑住谢成烨的肩膀,眼神锐利,盯住稚嫩的脸庞。 幽州节度使谢仓在大魏龙兴十五年,以“清君侧”为名,携军队自北地幽州南下,因大魏皇帝季寿自五年前开始大兴土木,百姓早已对朝廷怨声载道,行进路上,时不时便有城池主动投降,不出一年,谢仓的大军就攻到京城的城墙之下。 三月三,本是踏春赏花的好时节,可惜郊外除了士兵旌旗猎猎,无一丝人影。 谢仓站在京郊外一亭中,主动把十岁的他抱在臂膀之间,坚硬的寒铁铠甲压迫住他的衣衫,动弹不得。 谢成烨偏头,望见祖父斑白的两鬓,尽管谢仓已临近知天命之年,依然精气神十足,皱纹不曾增添老迈,反记录着他半生的征战与磨砺。 “走,祖父亲自带你入城,与你父亲会合。”望见城中天空燃起的信号弹,谢仓仰天大笑,提着他衣领上马,握紧缰绳在亲卫护送下进入南薰门。 两个时辰前,谢仓二子谢立廷率军攻入京城,如今信号弹被点燃,预示着城中已为谢家军队控制。 马蹄声踏踏,响彻在御街之上,道路两边门户紧密,唯有倾塌的彩楼门架、坑洼的路边和残破的士兵尸身昭示着曾发现的血战。 硝烟、鲜血与焦土的气息混杂,令人作呕。 皇城宣德门东边,正燃起熊熊火焰。 谢立廷自远处驾马而来迎接,拱手禀告。 “父亲,皇城已破,帝寿与贵妃王氏、几位公主皇子自焚于摘星台。” 谢仓远望摘星台的冲天大火,“没想着跑,还算给大魏皇室留下一点脸面。” 说完,拍拍儿子的肩膀,“休整军队,去信通知你大哥入京,把那帮老臣找来,问问他们,魏帝已死,国不可一日无君,欲推举哪位贤才坐江山当皇帝?” 谢成烨在满地的尘土飞灰中,窥见谢仓眼底的火光。 那是魏帝陨灭的红海。 亦是对权势无尽的野心。 烛影映照在谢成烨瞳孔中,感到火焰在四肢百骸燃烧,燎原之势。 腕骨压住和离书,想到明日就要递出这纸契书,他和沈曦云自此再无干系,心上被火撩起绵绵密密的疼。 他以手覆面,闭目让自己沉入黑暗里,勾唇自嘲此前的一厢情愿。 谢成烨很少想过自己的妻子会是什么样。 他幼时常见父母相处,母亲是江南女子,因在京城的贺岁宴上对父亲一见钟情义无反顾嫁到北地,她温柔妥帖、细腻周全,父亲在外练兵打仗,母亲在家中操持中馈。 夫唱妇随,举案齐眉。 直至谢家入主皇城。 父亲成了王爷,母亲做了王妃。 军功彪悍,位高权重,谢立廷一时间成了燕京众人每天眼珠子盯着的人物。 她日渐不安起来,朝廷有人嫌这位的王爷碍眼,怂恿太子先下手为强,民间前朝余孽的骚扰从未停歇,刺客、下毒……单是建元初年七个月内,谢立廷就曾三次和生死擦肩而过。 有人恨他自然也有人爱他,有朝臣拥戴他,愿为他调遣争储位,要嫁他贵女结联姻之好,父亲都一一拒绝,但架不住闲言碎语传进母亲的耳朵。 她忧虑日深,最终彻底病倒在建元二年的那个春天,得到淮王身死消息那一日。 丧礼上,她抱着淮王棺椁哭泣,咒骂百官、骂逆党、骂太子,甚至,骂皇帝。 “早知如此,便不该入京。” 人们说淮王妃疯了。 可谢成烨觉得她只是太爱父亲,爱到无法接受在她夫君身边骤然升起的关注、无法承受权势燃起的滔天火焰,葬送了自己的夫君,亦葬送了自己。 淮王妃秦氏在建元三年的春天,淮王病逝一周年的忌日,自缢于王府。 死前,她褪下王妃服制,穿上从前在北地时置办的衣裳,只着素钗,略施粉黛,贴身放着嫁来时的婚书,再不带他物,溘然长逝。 那时谢成烨袭爵不久,皇帝谢仓牵住他的手,自禁宫阶梯一步步登上巍峨皇城。 谢仓豪气万丈:“这天下便在朕的脚下。” 第28章 但谢成烨无心欣赏壮丽河山,他看着王府方向,问:“母亲是不是解脱了?” 谢仓听见这话,面色沉寂,弯腰直视他的眼睛告诫道:“烨儿,你的母亲太过软弱,她能做一个北地军官的妻子,却承受不起王妃之位。” 他不解:“为何?母亲是很好的人。” 谢仓大笑,只说:“权势是仙丹亦是毒药,只有能驾驭它的人才能活到最后。” “烨儿,你要记住这个教训,日后你的王妃,朕亲自给你选。” 后来,谢成烨十八岁入朝参政,皇帝在朝后召见他,隔着珠帘屏障,他跪在殿内问安,天子的声音低沉闷响。 “烨儿,你该考虑婚事了,这满京的贵女,朕挑出几个不错的,里头还有文忠国公府上那个孟小姐,你看看如何。” 谢成烨以年岁尚早,朝事为先拒绝。 皇帝静默片刻,问:“那你对王妃可有什么要求?” 谢成烨怔在殿内,要求? 他抿唇,想到了记忆中曾为淮王妃的母亲,于是说:“臣希望她坚强。” 足够驾驭权势,而不是为它所伤。 皇帝低笑,从帘后走出,转眼间建朝八年,早已不上马驰骋的皇帝鬓发花白许多,显出衰老之相。 “烨儿,你错了,你的王妃首要便是出身勋贵之家。” 他近年愈发被朝堂上的势力争斗搅扰得不耐烦,两朝交替,他当初为了继位顺利,对前朝旧臣收复拉拢居多,而跟着他打天下的新朝权贵眼红前朝世族的资源,自然要剐下一块吞掉。 所谓制衡之术,他从前朝老臣手里夺走不少东西,便要做些承诺安定人心。 让淮王娶一位勋贵之女有利于缓解斗争。 谢成烨叩拜,答:“谨遵陛下命。” 那时起,他便明白,他对自己的妻子是没有选择权的。 桌边灯台烛芯即将燃尽的“噼啪”声把谢成烨从回忆里唤醒,他没料到今夜竟一时想到过去太多事,挣扎着站起身,看了眼刻漏,发现已到亥时。 他摇了摇头,只觉既然沈曦云已无意,所谓入京、面圣都是虚谈,何必烦忧。 于是收起和离书,简单梳洗后在床上就寝。 可睡下不到半个时辰,眼前光影变幻,黑色散去,睁眼是个满目红绸的屋子,竟是栖梧院的里屋。 熏笼火盆烧得正旺,只着寝衣的少女缩着脚依偎在他身边,嘴里叼着枚雪花酥,咀嚼着吞下,眯眼享受甜味。 吃完,凑到他面前,说:“阿烨,是甜的。”又想自榻边拿过装点心的油纸给他吃。 他心里掀起点不耐和厌烦,为即将递到眼前的甜食。 但面上依旧不动神色,温柔和煦地笑道:“在榻上哪有时间再吃甜的,瞧窈窈还来不及呢?” 少女闻言,羞涩着低头笑,把甜食放远,极力想压下嘴角的笑,但显然并不成功。 谢成烨趁着这间隙,一寸一寸细细看过她的脸。 从乌黑浓密的发、圆润饱满的额头、细长舒展的眉到清亮的眼、艳红柔软的唇,十足的江南女子的长相。 娇弱美丽,像一株鲜嫩的花,需要人悉心呵护、日夜照料。 她对他的喜欢浓烈的从眼角眉梢溢出,沈府的人都道小姐喜欢极了救下的林公子。 迫不及待邀请他入府养伤,满眼期待望他以身相许。 但她真懂得什么是爱么? 还是不过把这当成爹娘逝世后的陪伴依靠与移情寄托? 不然,她喜欢他什么?竟能一见钟情。 不过这具皮囊罢了。 类似于一株柔弱的花喜欢雨露朝霞,喜欢彩彻区明,转眼就烟消云散的东西。 她真知道他是谁么? 知道如果真嫁给他,会面对什么么? 燕京风雨甚多,无处给娇花容身避雨。 他心中漠然看她在床榻上痴笑,拉过鸳鸯锦被欲让她躺下歇息。 在江州短暂的一场报恩罢了,权宜之计,当不得真。 可想到这个认知,他的心猛然烧起来,躁动不安,他意识到不对,下一秒,从现世中醒来。 是梦! 他这次竟毫无意识的进入梦中。 真正睁眼,没有熏笼炭火,没有红绸锦缎,更没有娇俏笑着的少女。 一室寂静冷清。 他平缓着呼吸,想到刚刚的梦,这不是成婚那日的晚上,那是什么时候? 本欲细想,又被他自己制止,这些梦都无端与沈曦云有关,但是明日便要和离,这些都要不再跟他有关系。 只要不再见她,或许这些梦,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成烨重新闭上眼,收拢思绪,强逼自己入睡。 月色渐隐,时刻悠长,他眼前重新被黑色覆盖,黑影深重,自四面八方缠绕住他的意识,层层下坠,下一秒,他发现自己已经出现在那座古怪的院子外面。 空气中是雨后特有的湿润气息,照旧是上次初始的十步距离,那个声音再次在耳畔响起,只是换了个说辞。 上回这人说的“谢成烨,快进去!” 如今,这声音变得更加急促慌乱,隐隐带着哭腔。 “谢成烨,快救她!” “快救她!” 第25章 莫相求谢成烨伸手去抓,却…… 声音回荡在耳边,尖锐、高亢,似针扎,似刀划。 他的耳膜、经脉连同心脏疼得厉害。 救她? 这人是谁?是男是女?为何在梦中向他求救? 他脑海中划过一些名字,最终划到一个最有可能的人身上。 沈曦云。 他这些时日的梦都与她有关,那这次这个…… 谢成烨为这一猜测呼吸一窒,去救沈曦云,意味她定然遇到了危险。 脚步不受控制地向院门走去,步步逼近,他的手叩上朱漆木门的铜锁,掌下暗暗施力。 “哐当。” 铜环晃动,发出撞击的闷响。 但门没有打开。 他继续加重力道,门如磐石,一动不动,好似在嘲讽他的不自量力。 那声音一副浑然不知他被阻拦在门外的样子,继续在他耳边呼喊:“谢成烨,快救她!快进去救她!” 谢成烨像失控的鼓槌一样疯狂跳动,每一下撞击都仿佛要穿透胸腔。他握拳捶门, 第一次有意识地在梦中开口问:“我要怎么救她?要怎么进去?” 他质问那个声音,但声音丝毫不理会他的话语,自顾自重复着。 他放弃从声音处找到答案,而是把目光在朱门周围游移,寻找是否有突破口,但看过后发现,门外侧无锁,牢牢紧闭,无一丝破绽。 像一座监牢,铜墙铁壁,无人能进,无人能出。 门内是有人被关着,声音才催促他救人么? 他手心泛出一点冷汗,从来都理智冷静的大脑少有的,生出无措的情绪。 铜环随着他拍门的力道不断发出碰撞声,砸在厚重的门板上,砸在幽静无声的梦境旷野间,亦砸在他的心上。 直到某一刻,求救的声音停止,眼前的院落、朱门开始一片一片坍塌,化作光影碎片,破散在他眼前。 谢成烨伸手去抓,却是一场空。 他猛地睁眼,从床上坐起,短促喘气平息剧烈的心跳,微微支起手肘,右手隐约间还保留着捶门时的痛感。 此刻天光已破晓,一缕缕晨曦挤过木格窗棂的缝隙,洒落在屋内。 他全然没了睡意,索性起身穿戴衣物,响动叫院子里晨起练功的长安察觉,小跑到屋门,轻唤询问主子可需要伺候。 屋门打开,喜气洋洋傻乐的长安对上谢成烨冷淡肃然的面容,上扬的嘴角立马压下,同样木着一张脸伺候主子洗漱,眼观鼻、鼻观心,暗道不好,莫非昨儿他进屋睡下后,主子和沈小姐间发生了什么。 可看着谢成烨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又不敢询问,怕触了主子霉头。 屋内气氛凝固许久,安安静静的,除了洗漱时的水声、衣物摩擦声什么也没有。 “长安,你可见过暗闩?”谢成烨开口打破了沉默。 他忘不了梦里那道门,以及声声催促和开门无望下的惶恐不安。 那道朱门,他近距离看过,门外无锁,打不开,要么是从门内闩上,要么便是门内有暗闩,但如果真是如他推测那般,是用来关人的,就一定不是自门内闩上,否则关押者直接自门内推开即可逃出。 长安一惊,为主子怪异的问题,“小的愚钝,只曾听闻,不曾亲眼见过。” 第29章 暗闩属机关术,莫说是寻常人家不会用,就算是高门大户也用得极少,毕竟,能是何种境况才要保证门关得严严实实,外侧内侧都不留一点痕迹。 定是这门要用来关住极特别的东西,要么重要,要么危险,要么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而且,我朝对此术不甚推崇,会制作暗闩的工匠应该都所剩无几了。”长安补充道。 谢成烨闻言,行至桌前,展开绢纸提笔作画。 他画下了那座院落。 “长安,你秘密派人寻找有这些特征的院落,院内有棵高大的桃树,院墙比寻常的高出大约三尺,院门朱红,极可能用的暗闩。” 他沉吟半晌,又道:“还有那颗桃树,应该是胭脂脆。” “就先从,江南一带找起。” 天下之大,要从茫茫大海中找一处院落谈何容易,他唯有用自己已知的信息缩小范围。 胭脂脆多长于南方,在其他地域生长困难,加上如今他们身在江州,最有可能的便是江南地界。 谢成烨阖目,听见长安应是的声音,缓缓吐出一口闷气。 他原本打定主意不理会梦中事,可是夜里一声声“救她”令他心有余悸,他不信神鬼之事,但千言万语抵不过一句“万一呢?” 他终于明白那日街上长安所言的“在平素之外心存疑虑的地方”是何物,万一真有人在求救,万一那人真是沈曦云…… 肺腑间密密麻麻的疼让他无法坐视不理。 既如此,便找一找罢。 若现世中真有那一处院落,或许,能给他答案。 绢纸上墨迹未干,屋外响起大声叫唤。 “公子!我看你似乎起了,不如我们尽快施针治疗,如何?” 章典的声音苍老但中气十足,一听就知昨夜睡得极好。 谢成烨想起今日约定好要治疗并恢复记忆,可一夜过去,他原先那些表明心意、带沈曦云入京的打算都没了开口的机会,被扼杀在一纸早已准备好的和离书之中。 他摸到袖中的文书,吩咐长安收起桌上的画,走出屋门。 院子里只有章典一人,沈曦云不在。 章典察觉到他向院门看去的目光,嘿嘿一笑,“这治疗不方便别人围观,大清早的,连累小姑娘等着也不好,我特意嘱咐让那位沈小姐晚点到。” 几步走到屋门,就要扯着谢成烨衣袖进屋,“咱们赶紧治好,速战速决,等人到了,你记忆也恢复了,不是正正好么?” 显然,是颇为满意自己周到的考虑。 一扯,没扯动。 章典疑惑看向钉在原地的谢成烨,“怎么了?” 谢成烨余光瞥见长安收好了绢纸,沉吟片刻问:“若是在你九成九的保证里,出现一丝意外呢?” 昨夜他见过那姑娘对他避之不及的样子,选择收下和离书并签字,是抱着遂她意再不相见的想法。 他堂堂王爷,天家贵胄,做不出强扭女子的心意、巴巴求上去的做派。 说白了,一个民间商户的女子罢了,他,又不是,非她不可。 可经昨夜一遭梦境,他的心乱得厉害。 不知是为那姑娘在床榻间的桃花面还是为她遭遇意外被困住的可能。 谢成烨一边唾弃着,一边不甘心地承认,他还没做好恢复记忆和她和离的准备。 毕竟怪异未知的梦境还没有解决,那些梦境既然与她有关,他就应该留在她身边再好好探查一番,研究研究是不是有人暗中作祟,他不能放过。 或者,昨夜的梦境涉及她的安危,她是自个的救命恩人,自己不能袖手旁观,于私是忘恩负义,于公是不帮助大燕子民。 还有,他来江州,是为查清前朝逆党动向,沈家乃本地商户,他待在此处正好方便遮掩身份。 他一一罗致了许多借口,极力说服自己此刻的犹豫合乎情理。 因此,他郑重望向章典充满不可思议的眼睛,“我若是刚好巧合没被治好呢?” 章典挣开他的手,道:“你怎得突然变了想法?” 不等谢成烨解释,章典径直走进屋,把袖子里用来装摸样的针囊甩到八仙桌上,“不成!不成!那不是堕了我的医术?” 他摆着手,见屋里没外人,直接说:“小殿下,你一纸书信,把我从雾凇小筑请出,我昼夜不歇来到此地,喝酒喝到一半又被你找到催促。” 他瘪着嘴,花白的胡须颤动,想到自己喝酒都没尽兴更难受,“我做了这么多,临到万事俱备的时候了,你说你要让我治不好?我这老脸往哪搁哩。” 章典猛一跺脚,紧锁眉头,双手揣入袖中,反问谢成烨:“容我多嘴,小殿下能否给老头我一个解释呐?” 昨夜他睡梦正酣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小殿下改变心意。 谢成烨微微张开嘴,话语到了咽喉处停滞不前,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几次尝试寻找合适的措辞解释,均不成功。 他自己尚且没有把心里的情绪理清,如何向章典解释。 因此,最后,仅吐出一句“我尚未准备好。” 未准备好以谢成烨的身份面对她。 章典哑然。 “这,这,”他支支吾吾,“可小殿下,你迟早要说。况且,你昨儿没觉得准备不妥当,今儿反而说准备不妥当。” 他长叹口气,“你莫不是成心戏耍于我?” 谢成烨忙道:“并非如此。我只是心中事务繁多,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断没有戏弄章老的意思。” “章老此番愿意为我出世,已是看在父亲的面上,我怎敢轻易影响你医术高超的神医美名。” 况且,那姑娘,大抵是极希望看见他恢复记忆的。 昨日正厅里沈曦云对章典殷切的目光和曲水院夜风中对他的声声陈词交织在一起。 “只是。” 他说完这词又停下。 “但是。” 再次停下。 “我。” 他彻底选择闭嘴。 谢成烨用指节抵住眉心按压,手腕处几缕青筋若隐若现,在章典和长安关切的眼神中,谢成烨缓步行至座椅,手臂靠住扶手。 良久,他轻轻叹息。 “章老,你让我,再想想吧。” 巳时一刻,沈曦云按照章神医的嘱咐,按时来到曲水院外,揪住袖边的细白羊羔毛毛,心里忐忑不安。 其实她今晨早便醒了,在床上翻来覆去忧心,怕哪里这段时日做得不妥当惹了谢成烨动怒无法扭转命数。 有昨日夜里一番铺垫,谢成烨恢复记忆后,应当不至于? 可事已至此,这是她求来的机会,就该面对。 她壮起胆子,晨起多用了一碗莲子粥和半碟松露煎蛋,犒劳好自个的胃府,积蓄力量等待面对淮王谢成烨。 才走进院子,正屋的门就被推开,是抖落着衣袖的章典。 章典闪开身,露出坐在屋内椅上的人。 他披着件宽大的锦袍,身姿挺拔坐着,端庄自持,面如白玉,鼻梁高挺,薄唇微抿,一双眼尤为瞩目,深邃明亮,犹如寒夜中的星辰。 下一秒,那双眼看向了站在屋外的沈曦云。 第26章 能奈何对一个不再爱的人,…… 那双眼携着铺天盖地的密云压过来,重重压在她身上。 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沈曦云刹那间便意识到,这像极了她上辈子入燕京后见到的淮王的眼神,只是那时他眼里的密云更复杂厚重,更令人捉摸不透。 他应当恢复记忆了。 她的手揪住衣袖,指尖微微颤抖,似乎连绸缎衣襟都感受到她内心的不安。 盯着屋内人的视线,她缓缓迈开步伐,小心走入,浅短的呼吸间,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汲取一丝勇气,但每一次迈步,又把这份勇气消减。 沈曦云有些后悔,刚用早膳时,她便不该听春和的劝,应该喝杯桃花酿壮壮胆,省的此时光是迈步已经花费了诸多力气。 从屋门到谢成烨坐着的桌边,明明是几步路的距离,却宛如负千钧担,涉水跋山,屋内刻漏中的滴水化作凝固的琥珀,方寸之间,不知年岁几何。 章典和长安早在她缓步挪动时就离开了屋子,晨光透过曲水院正屋的雕花木窗,斜洒入内,拉出一道细长的金色轨迹,照在对坐在桌前的二人身上,把身影拉得老长,互相交叠。 沈曦云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不愿再忍耐屋内寂静的氛围。 主动开口,打破了僵局,“公子的身体可好了?” 不然,他一昧坐着不说话作甚。 第30章 谢成烨掀起眼皮,见她白皙的面容透着点红润,眉如远黛青,唇如樱桃红,随着她的话语微弯,衣领处金银丝绣的蝴蝶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看起来,这姑娘昨夜睡得极好,半点没有因和离一事忧心的模样。 他并没回答这问题,而是反问:“沈姑娘来,是为关心我身体,还是为和离?” 沈曦云没料到他如此直白发问,没个半点铺垫。只得答:“首要自然是为公子身体。” 更是为了和离。 谢成烨勾唇,并不应声,从袖中抽出昨夜她递给他的和离文书,指尖捏住文书一角,将其展开,平铺在桌面上。 沈曦云一眼就看到和离书上写着的“林烨”二字。 她眉眼间闪过一丝喜意,纵然很快便藏匿,也被一直盯着她的谢成烨看在眼里,压抑了半个时辰,自以为整理妥帖的心绪被这丝喜意再度勾出。 沈曦云见谢成烨主动把已签好的和离书给她看,当作他已应允此事,也不过多纠结谢成烨今日为何惜字如金,猜想大约是他刚恢复记忆,还在消化此事。 她忙不迭说:“想来公子这事已同意和离了,我这边让人拿去官府盖印,公子放心,我定尽我所能把婚事的痕迹抹除,不影响公子。” 说着,就知情识趣地主动伸手去拿和离书。 谢成烨原本捏住文书边角的手在她伸过来时落下,掌心向下压住和离书,阻止了她拿起的动作。 张开的手掌恰恰好把“缘分已尽,情义难续”八个字遮得严严实实。 他在沈曦云疑惑的目光下,再问一句,“你真心想和离?” 沈曦云一愣,思索起他此刻问这话的用意。 他大约是恢复记忆不久,在整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他明明都已经签好和离书,又问她是否真心想和离,莫不是在试探她。 试探她是不是真的规矩听话,不会惹事端,不会因他尊贵的身份而黏上他。 既如此,她也该好好表一番忠心,证明昨夜的那些诚意是真心,而不是糊弄他。 “自然,前些时日对公子多有得罪,惹下许多麻烦。幸好,今日公子身体已好,也算能弥补一番罪过。” “至于和离一事,我心意言语绝无虚假,这婚事本就是一场错误,”她手指并拢指天,以表决心,“昨夜同公子所说,更是句句肺腑之言,只为挽回我曾犯下的错误。” 其音恳切,其声诚挚。 简直比朝堂上言官上谏的模样还要诚恳,商贾之家女儿身真是委屈她了,她便应该去御史台做个谏议大夫,既能在骗人时花言巧语,又能在不合时宜的地方直言上谏。 难怪皇帝每回儿见了他们都犯头疾,他如今脑子也疼起来了,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在他脑中拉扯。 谢成烨眉头紧皱,手肘曲在桌上,缓缓抬起右手,修长的手指搭上额头沿着眉心慢慢向两侧滑动,试图缓解那痛。 心里那股气却怎么也顺不过来。 沈曦云见状,还以为他是不满意自己的说辞,又要继续表达诚意。 “够了。” 他声音罕见的拔高几分。 放下手,他深沉如海的墨色眼眸盯着面前不知所措的少女,“沈姑娘说得不错,这场婚事的确是一场错误。” 压在桌面的手用力,青色的血管透着点压迫的红。 他不是早就知晓,她暗地里已经备好和离书许久,她欢喜他恢复记忆也是为了更好的和离,为何在亲耳听见这些话时,仍然生出克制不住的疼痛。 不该是这样,不该任由一个女子掌控自己的心绪。 淮王谢成烨,背负着皇帝的期望和父母的血仇活到今天,练就一身绝好的控制力。 对仇敌狠,对自己更狠。 如果脑海中引起他疼痛的线被握在她手中,他宁愿沐血忍痛一时,将其抽出、折断。 他应当把事情掰回正轨,掰回他今晨已经想好的处置上。 “和离一事,我自然同意。我们二人,确实不大相配,只是因失忆报恩,才有此一遭。” 谢成烨顿了顿,接着道:“但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我在江州还有事要办,尚且需要林烨的身份作为掩护,希望沈姑娘理解,给我一些时间。” “事成之后,我自会遣人把和离书送去官府,还沈姑娘一个自由身,并许金银以报。” 还有她说的抹除痕迹一事,他亦会做掉,做得更加滴水不漏,户籍造册上查不出分毫。 这便是他今晨反复思量后的打算,继续隐瞒装作失去记忆的样子没什么意义,打从昨夜收到和离书开始,他其实已经没法再装出浑然不知的样子做她的好夫君。 但他确实需要暂时留在沈府,为更好得探查叛党行踪,也方便,他看清她身上的谜团。 谢成烨说出“不大相配”的话,沈曦云并不奇怪或是气恼,甚至觉得他大抵已经是看在自个足够识趣的份上,嘴下留情,上辈子他那句“粗鄙商女,难登大雅之堂”可说得比今日狠多了。 不过她没想到他居然还要以林烨的身份待在沈府一段时日,毕竟从前世他恢复记忆后对她的态度看,他该是对她避之不及的。 想到初十在南十字街遭遇的流民冲撞,至今官府只抓了几个人,全都异口同声说图财,再早些,去岁在翠雀山上,重伤在身到地不起的谢成烨。 看来,他留在江州要办的事应该极其重要,重要到能让他忍受这些不快。 纵然心里因时间有些失落,可到底得到了他的准话,沈曦云自进屋后一直高悬的心放松了几分。 她问:“那公子欲到何时再和离?” 谢成烨见她丝毫不难受,眉眼竟还松快了几分,沉声道:“再给我两月时间,到三月下旬。” 沈曦云闻言一骇。 顾不得其他,立马惊呼:“不可!” 绝对不可,三月下旬,便是上辈子谢成烨被钦差认出,恢复淮王身份的时刻,若真挨到那时候,她的存在肯定会被燕京权贵知晓。 那不是又踏上从前的老路,她半点不敢忘前世在别院,死前暗卫和她说的话“此前王爷回京时朝野皆知他已在江州成婚”。她好不容易才使得谢成烨不记恨她、不嫌她碍事,要是被燕京那群权贵得知此事,她不是又成了谢成烨光明前途上的绊脚石。 尤其是,定会再伤了那位国公府孟小姐的心。 高亢的声音划破斜射入屋的金光,划破谢成烨平静的脸色。 他看见随着那声“不可”,她灵巧轻松的眸子开始斑驳破碎,显出惊恐的影子,眼底清澈的湖面层层掀起惊涛骇浪。 睫毛微微颤动,每一次抖动都像是在诉说着内心的不安。 他一瞬间有些恍惚,仿佛在什么时候,他也见过这样的场景。 曾见过少女痛苦悲伤的眸子。 脑海中紧绷的线又开始搅动。 半晌,沈曦云回过神来,意识到方才自己慌不择言驳斥了谢成烨的提议,深吸口气,慌忙观察他的神色,怕他气恼。 她顿了顿,解释道:“我只是,有些担心,日子不好。” 苍白无力的解释,莫说他人了,连沈曦云自己都觉得荒唐。 “那沈姑娘觉得什么日子好?” 沈曦云揣度了下,报出个她能接受的最晚时限,“二月下旬。” 一个月的时间,她希望能在怪事连连的三月到来前,和谢成烨和离,不再扯上干系。 谢成烨垂眸,不打算深究这姑娘突然古怪的行径,说不得都是为了早日和离,做出的幌子。 她的和离书都准备了十余日,怕是压根不想再忍耐二个月的时间。 索性一个月的时日也够,藏在江州城暗处的逆党,在几日前已经有了秘密活动的迹象,一个月,足够他抓住他们的尾巴。 顺带,查清梦境中可能发生的危险,护她一番周全。 就当是为了心底的一点悸动做个了断。 “好,那便如此,今日正月二十三,就定在二月二十三,我们二人和离。” “多谢沈姑娘体谅。” 沈曦云心下大定,站起在他面前福身,朱唇露出一丝笑,“公子不愿怪罪,愿意妥帖将此事揭过,已是我的大幸。” 地上二人的影子重合,密不可分。 她逆着光影站在他跟前,面容显得朦胧而柔和,谢成烨看不真切,但能清晰感受到她话语中的欢喜。 第31章 覆在和离书上的手蜷缩紧握。 “沈姑娘似乎从进屋以来,都没有好奇过我究竟是谁?” 谢成烨转了话口,问道。 这是寻常人应有的反应与态度么?她是不关心,还是,早就知道? 沈曦云并不为此事烦忧,她要同他和离,并不是因为重活后知道他是淮王谢成烨,而是因为他从来不曾爱她。 所以她也不要再爱他了。 对一个不再爱的人,她自然不会关心这人是扁是圆,姓甚名谁。 今时今日,换一个失忆的陌生人告诉她恢复了记忆,她也不会好奇其身份。 她坦荡磊落地说:“我并非多事之人。公子恢复记忆后,若是愿意告诉我,定会主动告知,若是不愿意,就算我问了,只怕会得到个虚假的答案。” “公子既然如此发问,是想告诉我你是谁么?” 谢成烨被她的反问僵在原地,他本来是要告诉她的。 如果没有和离书,没有他对她真实心思的察觉,他本来是要告诉窈窈,他是淮王谢成烨,他愿意接纳她的喜欢,愿意带她入京。 但现在,都不再必要。 他低声轻笑,在有些事上,他的确不如这姑娘通透,迟早要成陌路的关系,知晓他是谁又能如何,徒增烦恼。 “沈姑娘说的是,我是谁并不重要,在后头这一个月里,我还是林烨。姑娘于我有大恩,不仅救我性命,还愿意忍受我在府上的叨扰。” “而我的身份,大抵会为你带来诸多麻烦,不如不知,反而干净。” 沈曦云双手交叠,又行一礼,“如公子所言。今日出了这门,我便还唤公子郎君,免得引人生疑,坏了公子大事。” “好。”谢成烨注视着她,良久,“窈窈。” 纵是一样的称呼,但许多事,到底是不同了。 天翻地覆,再无遮掩。 “那我就不打扰公子了。” 说完,沈曦云缓缓走到屋门,推开,阳光猛窜进来,为她穿上一层金色的披帛。 沈曦云眯了眯眼适应光线,突然想到什么,停下脚步,转身看他。 “公子,还有一事。” 谢成烨心中一紧,不知从何处生出些期待来,却不知是在期待什么。 “何事?” “虽说已约定好一月后和离,但我这人,平日里忧思难免多,怕误了公子的事。不知,公子可愿把和离书给我保管,安一安我的心?” “就当作是给这约定的一个保证。” 谢成烨失笑“嗯”了声,看向一直放在桌上的和离书,抬起手,把纸张卷起,举止缓慢仔细,一副生怕给文书留下划痕破损的样子。 手撑住桌面缓缓起身,不等沈曦云过来,他走到门口。 如玉的指节握住和离书的一端,在泛黄纸张的映衬下愈发温润,只是骨节触碰间,难免过于用力。 沈曦云原本恭敬抬手,等着他把和离书放在自己手心,但见他一直维持握着和离书的动作,还当是没揣摩好这位王爷的心意,连忙变幻动作,握住和离书另一端要接过。 略一施力,沈曦云终于把和离书收在手中。 摩挲离开她一夜的纸张,心道回去栖梧院后,她必将之放在床边好生保管,上辈子经历引起的心病今日总算治好一半,另一半,就等到二月二十三,官府正式落印时圆满。 想到此,她倏地一笑。 这辈子许多事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不论是庄子上的产妇、温易之,还是她,定然都会有个不一样的结局。 她把和离书收进袖口,就要告辞离去。 谢成烨忽略心底不合时宜而泛起的绵绵密密的疼,问道:“姑娘这是担心我不讲信用?” “怎会,我相信公子会践行诺言,只是我爱多想。” 她笃信,若不是为了他要办的事需遮掩身份,谢成烨巴不得立马就去官府和离。她比任何人都知晓,谢成烨厌恶她的决心,又怎么可能自以为是,觉得他会反悔,拒绝和离。 谢成烨淡淡道:“是,我只是想告诉姑娘,不必有此担心。” “一月后,我们便和离。” 日光高悬,院落青石板路上的两道影子,逐渐分离。 第27章 穿肠毒“一个死人,是怎么…… “小姐是同姑爷聊了什么喜事?” 春和在曲水院外候着,瞧见走出门的小姐脸上带着笑,迎上前问。 景明叽叽喳喳附和,“是呀,今晨小姐起来时,脸色郁郁的,如今到姑爷这儿走一遭,面色可好多了。” 沈曦云无意解释她同谢成烨的恩怨纠葛,和离前这一个月她还要装装样子,便只说:“早晨那时尚未清醒,出来走动几步面色自然红润了。” 说罢,用行动止住春和疑惑的目光,拉着两个丫头要回院子。 既然这场错误婚事有了结束的章程,那她也该想想上辈子的其他错误行径。 比如温易之,比如混乱至极的花朝节庆典。 没走几步,迎面撞见垂花走廊下正激烈探讨着的方茂和章典,新任小药童方嘉元倚在柱子边,百无聊赖听着。 沈曦云停下脚步,这才想起来,昨儿方叔说过等谢成烨医治完后,要过来同章典探讨医术。 她不欲上前打扰,对着春和、景明做个噤声的手势,脚尖右转,就打算绕路回去。 不料被方嘉元发现,跟找到救星似的,挥手大喊:“阿姊!阿姊!” 一下子把方茂、章典的目光都引了过来。 沈曦云不好再避,于是拢了拢衣襟,往廊下走去。 “没想到方叔今儿来得这么早。” 她福身见礼,笑着说。 “这求学之道,在于勤奋,宜早不宜迟,”方茂对着章典做个拜师的手势,打趣道:“而且,章老一看便起得更早,听闻窈窈的那位林公子,已恢复记忆了?” 沈曦云望向章典,“我方才同郎君一叙,当是已恢复了。章神医果真妙手回春。” 方茂得知,愈发钦佩,笑容更是热切,“章老国手无双,晚辈佩服佩服。” 济善堂正缺这样的人才,逢此良机,他着实想将人请到济善堂,就算不坐诊,平日能给他们指点一二也好啊。 章典双手揣在宽大的衣袖中,缩缩脖子不好意思受此礼,心里暗骂这一趟来得过于麻烦,下回他定说什么也要寻个筏子避开,再不能干此等欺世盗名之事。 三人一番交谈,令方嘉元不乐意了,明明是他先看见的阿姊,怎得又被舅舅拉去说话。 他扯了扯沈曦云的衣袖,说道:“阿姊,昨日我去私塾念书,见到前几日庄子上那人,是蒙学的新夫子。” “庄子上那人,你是说温公子?”沈曦云低头,迁就着他的动作。 方嘉元点点头。 “那你觉着你们新夫子书教得如何?” 方嘉元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知道。” 沈曦云被意料之外的反应勾起了兴趣,“你点头又摇头,是觉着说不出他教得是好是坏么?” “是因为我猜他应当教得不错,故点头,但昨日温夫子来,午后本要讲学却被人喊走,似乎是说家中有急事,我并未真正听到他教书,故摇头。” 白面团子的脸皱成一团,显然是颇为为难这事的答案。 闻言,沈曦云敛起几分笑意,家中有急事? 她记得,上一世温易之从彭城县来,跟着同姓温的,只有一位姑父,因他父母早亡,是被姑姑姑父抚养长大,后来姑姑病逝,只剩患有腿疾的姑父。 温易之还曾请她介绍过医者,想为姑父治疗腿疾。 他匆匆被叫走,莫非是家中姑父病了? 想到此,她隐隐有些担忧,不愿在孩童面前表露,便在心里记下此事,准备待会儿让小厮寻去住处问问,又轻拍下方嘉元的肩膀以示鼓励,“不妨事,既如此,的确应当这般回答。没听过自然不知道。” 方嘉元重重点头,对这份认可十分赞同。 章典第一次见这位粉雕玉琢的药童,也不伤心自己骗人了,开怀一笑,“你这小郎君不错,老头我喜欢。” 方茂见状,把方嘉元往章典跟前推,“好侄儿,快见过章神医。” 最好还能顺带拜个师,把章老拐到我济善堂中。 前些年这种事都是曹柔做,她每回去临近州县出诊,若瞧见了医术精湛或者在某一道上研究得深入的医者,免不了软磨硬泡,把人请到济善堂待一段时日。 包吃包住还发薪金,美名其曰交流研讨,实际是盼着济善堂的大夫们能多学些东西。 第32章 也亏得曹柔的夫君是江州城有名的富户沈二爷,有足够的钱财支撑曹柔做这些。 那几年,整个济善堂全心向医,靠一位位医治好的病人口口相传打下了美名。 可惜,斯人已去。 他方茂也该顶住济善堂的屋脊,为后辈撑起一片天地。 眼前的章神医,就是他为济善堂瞄好的顶级大夫,曹柔能出钱,他虽家资不丰,“贡献”个侄儿倒是可以。 只是,方嘉元没法明白自家舅舅的良苦用心。 他抵抗着方茂手心的力道,想起上回在庄子外头,就是这人把他嘴捂住拖进山里,又没备驱虫药,害得他胳膊被虫蚁咬了好几个大包。 更气了,趁方茂不注意,用巧劲一挣,跑到沈曦云身后躲着。 “舅舅怎一副要把我抛弃的模样,我要跟娘告状。” 方茂强行争辩,“阿元怎能这么想舅舅,我只是让你给章老见个礼罢。” “不相信,舅舅方才脸色分明不对劲,莫不是你想让老先生拿我试药?” 方嘉元从沈曦云身后探出个脑袋,皱眉发问。 “试药?”沈曦云不解地问,“试什么药?” “阿姊有所不知,方才你没来时,舅舅便在跟老先生讨论此事。” 方茂被侄儿的话提醒,面露难色,拜托沈曦云差人把方嘉元带去一边。 人走后,他示意沈曦云走近些,叹口气道:“窈窈可记得你前几日问我的一昧毒?” 沈曦云睁大双眼,惊讶道:“自然记得,方叔这么问,是同章老聊出线索了?” 元宵节后,她陷入前世梦魇,梦境最后,她总会回到燕京西郊的那座院落,躺在青砖上,感受毒药在四肢百骸扩散,侵蚀她的身体,痛彻心扉。 夜里每每惊梦,又得不到章典的消息,她只得开始思衬其他法子,其中一个,便是寻找那昧毒药的解药。 若是能有解药,不幸真走到那样的时刻,她还有最后一条生路。 可去济善堂寻方叔,描绘毒药发作时的功效后,却被告知,在他所了解的毒里,没有一种毒的症状符合她的讲述。 章典答:“方大夫同我说了此事,那些症状和我记忆里一种毒很像。” 她连忙问:“是何种毒?” 章典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小姑娘,在我回答你这个问题前,你能否先回答老头我一个问题?” “你是从什么地方,得知这毒的症状的?” 沈曦云垂眸,避开章典探究的神色,低声道:“从我娘留下的遗物中,有本手记,记载她行医途中,遇见的奇怪病症。前些日我无意间翻到,发觉娘并未在此处标注病症,只写是毒药。我一时好奇,才去问了方叔。” 幸好娘是大夫,能容她将此事推脱到手记中。 这是她早想好的说辞,本是为了应付方叔,哪知前几日说起毒药时,他直接应了,半点没问起来历。 听见沈曦云的解释,章典眉头皱成川字,摇头感叹:“竟是如此?这未免过于奇怪。” 不等沈曦云再问,方茂抢声开口,不懂章老打的是什么哑谜,“从手记中得知症状,不是再正常不过,章老为何奇怪?” 章典挥开衣袖,在垂花走廊的椅凳处坐下,望着伸进廊内的桃花枝,长叹一口气,“医者记录症状于手记,自然不奇怪。怪就怪在,对于我猜测的毒来说,这些症状分明应当是患者本人感知的症状。” 见二人仍然疑惑,他眯起眼。 “换句话来说,若是医者记录,症状远不止于此;若是患者记录,”他缓缓微笑,“老夫,不曾听闻这毒的手下,有活人。” “一个死人,是怎么描述这些症状的?” 庭院中,忽一阵风吹过,带着正月里未散的凛冽,穿梭于林木间,呼呼作响。几片粉色的桃花瓣悄然飘落,被风吹得四处飞舞,枝条摇曳,打在檐角。 亦打在沈曦云心间。 她将惶恐压下,微笑着说:“竟有这等事,可若是没有中过毒的活人亲自记载过症状,章神医是从何处得知?” “不错,实际我也不知中毒者的感受,而是只知医者的记录,”他双手撑住膝盖,挑眉叹息,“所以老夫只说很像,并不敢笃定。” “虽然小姑娘你的回答,让老夫更加疑惑,但无妨,我信守承诺,先告诉你我的了解。” 章典把记忆拉回大约二十五年前,那时的京城不叫燕京,那时的皇帝也不姓谢。 而是姓季,名寿。 帝寿是先帝不大得宠的小儿子,宫女所生,平素在皇城微末的人物,不起眼、无人问,所以谁也不会想到,先帝驾崩,传位诏书上写着他的名字。 那年京城可热闹了,死了个皇帝,立了个谁也不看好的新皇帝,他坐在酒楼敞轩喝酒,喝一个时辰,能见着街上的禁军来往三回,全是查封下狱的。 听闻多亏宰辅力挽狂澜,平定朝纲,才不至于让新皇帝来不及坐上皇位,就被他虎视眈眈的兄长们给弄死。 帝寿在宰辅支持下,二十一岁登基,改国号为龙兴,立宰辅之女兰妙仪为皇后,并纳了位王氏为贵妃,也是宰辅亲属之女。 时人皆道:“先有宰辅,后有皇帝。” 那时,他章典还不是如今古稀之年隐居山野的老头,精神矍铄,喜闹市、喜繁华,挂名在京城一处医馆,偶尔坐诊,主事喝酒。 直到一日,一个军官慌张找到他,扑通一下跪在跟前,说:“求您救命。” 他被拉着跑了一条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见到昏暗房间中一位女子,二十来岁,全身上下血肉模糊,嘴里发出气音,说不出别的话,只会喊疼。 他起初以为是寻常毒药,但针灸、药敷、放血,甚至以毒攻毒的法子都试过,依旧阻止不了这女子生命的逝去。 她的皮肤逐渐溃烂,血肉被侵蚀,露出森森白骨,可怖又可怜,喉咙间的声响逐渐消失,最后气绝,从溃烂到死去,刚刚好一刻钟。 更怪异的是,在那一年里,他见到同样的症状两次,两次都没能把人救活,而那年之后,又再未见过此毒,成就他行医生涯一处心病。 亦促使他后来费尽心思炼制净毒丸,只为若再能见到,他定要试一试,争一争,争回一条性命。 “小姑娘,你觉得这症状像么?”章典抚着花白胡须问。 太像了,只是她无法记清时辰,无法得知,原来在观者看来,中毒者是如此惨状。 原来,在最后时刻,皮肉裂开的感触不是幻觉,而是真的。 她最后,大概死得极为难看。 可惜了那条特意换上的桃红绣金珍珠罗裙,她本是想穿得得体漂亮些去见爹娘,不想竟会如此,不知那日爹娘来接窈窈时,可被吓到了? 沈曦云衣袖下指尖死死掐住掌心,不让自己露出破绽,如雪的皓面上挤出一抹笑,“听着挺像的,所以,章神医亦不知此毒该如何解?” 章典点头,“没错,我不知道。但是,我这二十多年,都忘不了这毒,只要我还活着,我会尽力准备一切可能有用的解药,以防再相见。” “原来如此,多谢章神医解惑。” 她福身,就要告退,手心的刺痛支撑住最后一丝力气,沈曦云怕再不离开,心中的苦涩就要再无法掩盖。 哪想谢成烨正好整理好思绪出院门,看见垂花走廊下三人,缓步走来。 沈曦云瞧见谢成烨的身影,不等方叔说些什么,径直转身,搭上春和的手腕,匆匆回栖梧院。 她此刻无法留在原地,和谢成烨装模做样,心底的凉意已经把笑容和欢喜吞噬。 捂住袖间的和离书,沈曦云试图劝说自己,莫要慌、莫要慌,既然话已说开,两人和离,定不会再发生上辈子的事。 可还是忍不住,眼角泛起红。 原来上辈子,他远比她以为的,更恨她,恨到要她尸身不存、受尽折磨、惨烈死去。 第28章 多歧路“恐命运多舛,情深…… 垂花长廊下,那姑娘的背影决绝而坚定,因风起而翩飞的衣襟没能阻住她的脚步,反而行进得更快了。 廊角桃树枝干上点缀着粉白相间的花苞,几片花瓣飘落,出现在谢成烨的视野里,恰恰好挡住他的视线一瞬,待最后一片桃花瓣洒落在廊道,沈曦云的身影也随着转弯消失在尽头。 谢成烨收回视线,却撞见坐在廊下的章典笑得一脸狭促,他挑眉,“听闻章神医是偶尔出门游历治病,不知预备何时回去呢?” 这是在赶人的意思了。 章典端正了脸色,不让眼睛里头的好奇过于明显,“难得出门,自是应该深入游历,看一看如今的大好河山呐。” 第33章 他本对离开江州一事无可无不可,但小殿下这么赶人,真叫他生出几分年轻时看热闹的心思。 章典揣手斜靠着柱子,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望回去,表达自己待在这儿看戏的决心。 但在谢成烨如墨浸透的眼眸中败下阵来,其间乌云蔽日。 叫章典多年来在各种草药进补下的健康身子骨无端沾染上点阴雨的寒意。 他不自觉地缩了缩脖颈,双手交叉紧了紧衣衫,心下吐槽:老人家我宽宏大量,还是莫和今晨时就哪哪不对劲的小殿下计较。 提溜下眼珠,看见方茂把刚刚被带到一边的方嘉元接回,他忙不迭站起迎上去,远离谢成烨周身一丈之地。 方嘉元嘴里含着一粒刚刚景明塞过来的兔儿糖,腮帮鼓起,唇齿间含混不清叫了声“姊夫好”。 方茂牵着方嘉元,同谢成烨问了声好。 “我方才听窈窈说,公子已恢复记忆了?”方茂问。 谢成烨应是。 方茂沉吟片刻后,叹口气,道:“有些话原本不该我说,毕竟我是个外人,可惜窈窈爹娘故去,宗族又不在江州,我只能厚着脸皮全当是半个长辈,公子勿见怪。” 谢成烨拱手,请方茂直言便是。 “此前公子与窈窈仓促成婚,因着失去记忆,不曾问过父母长辈,既然如今已想起,是否该好生议一议?以免婚事名不正言不顺,也阻碍你同窈窈相处是不是?” 谢成烨闻言垂下眼眸,盯着廊道地面上的桃花瓣,道:“晚辈明白,理应如此,只是家在燕京,路途遥远,待我同窈窈商议后,再定夺日期。” 自然是应付的话语,哪里会有什么去燕京见长辈的日期,一月后他们便会和离,此番期许注定只能停留在口头上。 方茂不知沈曦云和谢成烨今晨在屋内早已就和离之事谈妥,只当是自己的嘱托被应下,欣慰地笑,不免多说了些。 “去岁在医馆养伤时,窈窈日日跑来,多有殷切,只是那时我看着公子待窈窈始终隔着一层,因此成婚时我不免担忧。” 他用鼓励的目光看着谢成烨,接着道:“前几日在庄子上见到公子和窈窈相处,只觉情意深厚了几分,今日窈窈总算等来章老为公子医治好身体,也算是有了个好意头。” “我只盼你们能消弭隔阂、恩爱相伴,这样我也算对曹柔沈继有了交代。” 谢成烨未料想方茂一直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不论是从前的疏离,还是婚后扎根的一点情牵意动。 那她呢? 她能分清这些么? 还是正因为分清了他笑容下的漠然,才心灰意冷,早早便想着和离? 察觉到自己的思绪偏移,谢成烨及时打住,冲着方茂拱手再拜,只说了句:“是,晚辈知晓。” 方嘉元可算是吃完了嘴里的糖块,方茂同谢成烨说的一番话也没有避着他,他听完这几轮来回,早已按捺不住开口的心思。 他虽在学文识字上聪慧甚于同辈,但到底是稚童的年岁,不明白两人话语里的深意,揪出个他知晓的事情问: “前几日庄子上?那时姊夫不是没同阿姊说几句话么?我记得阿姊反倒是和温夫子说了许多话。” 谢成烨敏锐察觉到方嘉元话语的称呼。 “温夫子?” 方嘉元重复着刚刚和沈曦云对话时的一套流程,点点头,“正是,昨日我去私塾念书,发现庄子上那人成了我们蒙学的新夫子。” 长安本一直跟在主子后头老神在在,听见这话,一下瞪圆了眼睛。 合着昨儿他在江州城四处奔波的时候,这温易之已经进了沈家私塾教书了。 沈小姐这事办的,竟是半点没对外声张,莫说他了,看主子的脸色,就连主子大抵也是不知晓的。 话语说到此处,谢成烨只觉得空气中新绽的桃花香似沾上一点俗气,嗅在鼻腔中,惹人厌烦。 他想离开。 不论是方茂对他心思的洞察和殷殷嘱托,还是方嘉元无意的孩童稚语,都给他脑海添上一点混乱的引子。 十八岁入朝后,仅一年功夫就多次上折子参事,面对文官武官、新朝旧朝权贵的刁难质疑都不曾退缩的淮王殿下,难得在江州城一个小小的府邸庭院内,生出了无法招架的念头。 他选择顺从自己的心意,借口想起有事务未处理,匆匆转身回了曲水院。 长安追着主子的步伐,怕主子责怪他办事不力,欲主动认罚,嗫喏着开口:“主子,温公子那事……” “不怪你,”谢成烨在他起了个话头时直接打断他,“此事也不必再管了。” 是他前几日魔怔了,问题的根节从来不是沈家私塾是否缺人,而是沈曦云怎么想。 一叶障目、误入歧途。 也该走回正道了。 进屋,谢成烨示意长安闭好门窗,纾缓一口气,道:“长安,你去信永宁,让他即日启程快马加鞭过来江州罢。” 原本他安排永宁留在京城,长安来江州,是想着他会在江州多待上一段时日,需要留永宁在燕京以备不时之需。 但前日永宁的传信表明,从前偶尔能截获从江南一带到燕京的叛党密信,自六七日前,彻底没了动静,不知是因着他们传信的手段变高,还是,他们已不再需要传信。不论如何,这都意味着燕京如今不是叛党的重点。 加之,他既然和沈曦云已经约定好一月之期和离,不会在江州久待,也该加快进展,主动出击,最好能预先击碎他们背地里的计划。 长安嘴角扬起,道:“是!” 自己的伴儿终于要来了,这月余独自伺候的日子迎来解脱的曙光。 “至于江州城中的逆党,”谢成烨思衬片刻,道:“明日我们便去隐山寺先瞧瞧那群行鬼蜮伎俩之徒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在沈府的这些时日,他在江州城中,借着了解沈家生意的名义,间接转过许多的地方,起初这州城,的确是平静和谐、百业俱兴,瞧不出异样。 纵使在南十字街遇到有人伪装成流民侵袭,但这伙人只是短暂冒头试探,就立刻缩回壳里不再动弹,和逆党的作风并不相同。 所以他对江州城内逆党的动向一直不甚清晰。 直到那日,元宵节灯会。 那场怪异的戏法引起他的警觉。 若说前序的捞月送月戏法可以解释是民间卖艺人对月亮的崇拜,那所谓的人消失是去见月神的说辞,就是里里外外都透着古怪。 更遑论…… 谢成烨想起那天在戏台边隐约闻到的似月桂的异香,他曾经闻到过这味道。 在建元二年的淮王府,管事嬷嬷端着碗冰糖梨子汤进来他屋内时,他第一次闻见。 那时嬷嬷站在近旁,他诧异不曾见过这位慈祥和蔼的管事嬷嬷擦过香膏,还好奇多问了句,嬷嬷笑得宽厚,答:“想着伺候小世子,特意寻了好闻的香膏。” 等后来他熬过梨子汤里的毒药,命人在管事嬷嬷的遗物里寻找,却并未找到香味的来源。 在建元八年的一场宫宴上,斟酒的侍女走到谢成烨跟前时,他第二次闻见。 月桂异香引起他的警觉,他命人暗中擒下侍女审问,又藏下酒杯送到太医署检查,果然查出,酒中有毒,那侍女也在被捉住时咬破口中藏好的毒自尽了。 八日前的元宵节戏台,是第三次。 他站在戏台人群外时,就意识是那股熟悉的月桂异香再次出现,本想静观其变,看看那卖艺人是要做甚,不想沈曦云被选中上台。 那刻他心中慌乱,来不及细想,立刻伸出手拦她。 解释的话语到了嘴边但根本无法言说,只得直接道“窈窈,别去。” 他怕她出事。 后来戏台上人失踪,他陪着沈曦云站上戏台和卖艺人对持时,发觉台上月桂异香更浓。 是以当夜他便寻个由头让长安离开,秘密跟踪戏台表演的卖艺人。 意外得知这人最后的去处,竟然是城外一座寺庙。 名为隐山寺。 这几日他担心打草惊蛇,只让长安秘密找人盯着动静,收集进出隐山寺的可疑人等。 如今已盯得够久,该去看看了。 恰逢他病体初愈、恢复记忆,去庙里还愿、敬告神佛,再合适不过。 长安得了命令,就要回去屋里写密信,并准备好明日去城外的用具,布帛水食都是其次,他须得备一件兵器以防万一。 正要开门退下,被谢成烨叫住,“长安。” 他低下头,询问主子还有何吩咐。 谢成烨默了一瞬,道:“莫忘了今晨画的那处院子,记得派人去寻。” 第34章 长安瞥见主子手肘抬起,大约是又在按眉心,把腰弯得更低,“是,不敢忘。” 阖上门,长安迈步去了侧屋,先抽出惯用的密信信纸,给永宁写信。 写完主子令永宁来江州的部分,长安提起笔,停在信纸上方犹豫。 按他往常的习惯,每回会在密信里适当唠几句近况,比如遇到流民动手或是元宵的花灯真好看,而这次,他觉得值得一提的,无非是那个主子口中用暗闩锁门的院子。 可转念一想永宁马上要来江州,到时什么话不能当面同他叨叨,他还能欣赏永宁避又避不掉只得老老实实听他说的模样。 况且,他拧了下眉,主子让他在江南一带找,永宁远在燕京,说了也没用。 于是歇了心思,到底没落笔写此事,就将信纸卷起,一式多份,打个呼哨,召唤来信鸽,绑好后放飞。 几只信鸽自院内飞起,振翅高翔,朝着燕京的方向飞去。 “倒真是有几分开春的迹象了,雀鸟也活跃了。” 景明自府门口接过行远镖局小虎子送来的信,走回栖梧院的路上,抬头看见飞翔的白色身影,忍不住发出感慨。 是以当小姐拆开信,对她们说,明日去城外走走时,景明期待地笑起来。 沈曦云把信纸展平,让春和研磨,她要回信。 信是陈希亲笔写的,豪放阔气、言简意赅,问她自己要不要一起去隐山寺祈福,顺便散散心。 沈曦云想起娘的那枚保平安的玉蝉,当年就是找隐山寺的大师赐福开光,后来娘留给她,她在上辈子又转赠给谢成烨,临死那日,谢成烨把这枚玉蝉还回来,作为证明。 仔细想来,这玉蝉真有几分灵性。 她在谢成烨离开江州时送出这枚坠子,自己没多久就被带入燕京,遭遇一连串恶事。临到头,坠子回到手里,虽然中毒而亡,但却有了第二次重活的机会。 想到此,她难免心生出些感慨。 她上辈子对神佛之事,嘴上偶尔念叨,更多是当个虚无缥缈的影子看待,可真真切切死而复生,重新回到六个月前的事情经历过一边后,飘渺的幻影落在实处,她敬畏又感激。 沈曦云在信纸上画上一张笑脸,写个大大的“可”字。 嘱咐春和、景明,“明日早晨我们动身,先去行远镖局门口见阿希,再一同去隐山寺。” 正月二十四,晴空丽日,天朗气清。 江州城外,青龙岭,山道入口。 陈希先一步跳下马车,站在车前伸手,护着沈曦云踩着踏跺下来。 为了方便,陈希今日并没有骑马,而是坐着沈府的马车一同过来。 马车行至山道口时,适才巳时三刻,暖阳高悬,草木萌动,微风轻拂在山道两旁,拂过松柏竹林,发出沙沙的声音。 沈曦云挽着陈希的手,后头跟着春和、景明两丫头和陈希手下绰号小虎子的护卫虎冉。 并没有走宽阔的山道,而是走向旁边一条小径,周围的百姓都叫它隐山禅径。 取名无甚讲究,只因最初这山名叫隐山,山头相较周围其他山头更低矮,呈现四面合围之势,自远处看,山体被隐藏遮挡,故得此名。 由此,隐山上的寺庙便叫做隐山寺,小径直通寺门,得名隐山禅径。 后前朝大魏覆灭,谢氏主天下,建立大燕,建元初年时,传闻有一日山脉有青龙现身,其身长,盘旋于山峰,脊背如刀锋、尾巴如铁鞭,停留一刻有余后消失,朝廷视其为祥兆,特赐名“青龙岭”。 此山就此改名,只是民间百姓间依旧更习惯称呼其隐山。 通往隐山寺的路有两条,其一是宽阔山道,可行马车,其二便是隐山禅径,青石台阶,共一百九十九级,小径宽约九尺,最多可容三人并肩同行。 百姓们为表明心迹诚恳,常常选择步行走隐山禅径上山。 此次沈曦云和陈希亦不例外。 二人沿着禅径拾阶而上,一边走一边聊。 “窈窈可知,昨日我兄长的信自燕京送到了,”陈希笑道:“这可是自打你成婚后,我从他那收到的第一封家书。” 沈曦云闻言,脆生生说起玩笑话,“阿希这是在怨我不成?当初我成婚,可是早提醒过你可以晚些在同穆哥哥说,免得影响他武举。” “那时你怎么说的来着,”沈曦云挺胸,模仿起陈希斩钉截铁的语气,“我阿兄要是连这点挫败都受不了,算什么男儿汉。” 陈穆与□□胞所出,仅仅比陈希早出生一刻钟而占了长兄的名头,今年十八。 因为去岁二月二圣上忽回忆起往昔纵马驰骋的生涯,大手一挥,决心在第二年二月格外开武举的恩科,擢选些武官。因此十一月时,陈穆先出发押镖,年底直接赶去燕京,准备参加二月的武举。 这次陈希想来隐山寺,其中一个缘由就是想为兄长下月的武举求个好签。 “本来便是,”陈希轻咳一声,“我此前在信中特意劝告,莫因窈窈成婚而失落。” 他们三人自幼相识,是从父母辈就结下的缘份,陈希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家阿兄喜欢窈窈,只记得他每次押镖回来,都兴冲冲跑去沈府,给窈窈送礼物。 可惜郎有情,妾无意。 窈窈去岁及笄便拒绝过一回阿兄,直道只拿他当兄长,陈穆并未因此挫败,而是转头准备起武举,想等赚取功名后再试一试。 哪想就在去燕京的这几月,窈窈成婚了。 陈希想到兄长昨日寄来的信件中的话,慨叹阿兄不愧是阿兄,信里写:“成婚也有和离的时候,等我回来,若是那人对窈窈不好,我定会不会手下留情。” 不过这种话就不必由她转述给窈窈听了,不论是吓到窈窈还是能让她感动,都应该阿兄亲自说才是。 小径行至一半,山林中视野逐渐开阔,两边松柏枝叶交错,阳光透过缝隙在青石板撒下斑驳光影。远处,有钟声悠扬,应当是寺庙例行的祈福仪式。 陈希岔开话题,问起,“窈窈近日可听闻李依依的动静?” 沈曦云自从上回在元宵节灯会上见过她一面,就再未见过,连日里又是梦魇又是奔波解决温易之、谢成烨身上的事,更没时间打听她的动静。 是以听见陈希的问题后,沈曦云不解道:“许是我消息闭塞,不知她怎么了?” “我前日去康门街见主顾,看见了李府的马车往麦秸巷驶去,风吹起车帘,发现里头的人正是李依依。” 陈希冲沈曦云眨眨眼,回答道。 麦秸巷是什么地界,江州城里的百姓都是知晓的,遍地妓馆,更何况,正月十三的时候,因着刘管事儿子的事情,她们二人还亲自去过那一趟。 亲自见识过这条街巷的辉煌华彩。 而李依依,从前是最不喜欢这种地界的,用她的话说,腌臢之地、靡靡之音,会入内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不知怎的,沈曦云突兀想到那条街巷上与众不同的清辉阁。 陈希接着道:“你是知晓的,她因着她爹的缘故,对麦秸巷一直唾弃鄙夷得很,还在一起玩乐时,她可提都不许我们提这名。怎的突然转了性子,自己往里头跑了?” “难不成就是去逮她爹的?”沈曦云猜测。 李家亦是江州城商户,有自家的桑园织坊,主要做丝绸布匹的买卖并一些铺子的收租,一直想从沈家手里撬来一座坊市经营,这几年生意场上多有摩擦。 李依依的爹李盛,便是如今李家的当家人,生意场上的手段暂且不论,私德上,着实过于肆意妄为。 李家主母故去得早,李盛在家宅内纳了一房又一房小妾,平日还时不时往麦秸巷窜,美其名曰“吃野食”。 唯一算得上有点良心的,是对李依依这个闺女宠爱有加,吃穿用度上从不短着她,若是李依依为他的荒唐行径闹一下,他便能消停一段时日。 但也就一段时日,过不了多久便重回旧样。 李依依几年前是闹过的,还闹得颇大,那时候她还没和沈曦云、陈家兄妹断交,对她爹还抱有希望,想着闹场大的,是不是能把她爹的毛病治好。 于是找来她们去助阵,在李府挂满了白绫,甚至从寿材店拖来一口棺材,把酒楼喝完酒回家的李盛吓得够呛,以为酒醉出现幻觉。 直到李依依一身缟素,拿着剪子站在他跟前,指着脖子比划,以命相逼,要她爹收心。 李盛酒劲霎时便醒了,颤抖着声音劝,指天指地发誓,跪在李依依面前痛哭流涕地忏悔,最后以按手印许诺书结束。 “她几年前那次闹得满城风雨后还没对她爹死心?不能够吧。她都做到那份上,我们旁观都被吓得惊梦数日,他爹也就消停两个月,之后,该如何还如何。” 第35章 陈希说完,意识到话题有些偏移,她们在聊李依依独自去麦秸巷的事呢。 “怎么会是逮她爹呢?她几年前去逮过她爹的时候,那脸色、那表情,愤怒生气阴沉,但我前日见她时,她分明是满脸期待,笑得荡漾极了。” “就像,就像,”陈希伸出手比划起来,思索该怎么形容合适,“就像成婚前,你跑去医馆找你那位林公子的脸色一般!” “陈希!” 沈曦云连名带姓大喊,把跟在后头的三个丫头吓得一嗬。 她又羞又恼,大好的时光提到谢成烨做什么,她来隐山寺本就存着避开他的心思。 昨日约定好和离后,她骤然得知前世毒药的可怕,不仅是内里的疼痛,便连皮肤血肉都会被侵蚀破烂,知道谢成烨那时恨极了她,本安定一半的心又踹踹起来,七上八下。 如今被提醒自个从前是怎么打扰他的,更忧心了。 谢成烨不会暗地里其实记恨着,要等他在江州的事务处理完后,再收拾她? 想到这种可能性,她怕极了。 陈希没料想自己得意的绝妙形容会得到窈窈这么剧烈的反应,见她情绪低落下来,连忙讨饶。 “是我不该提林公子,一个软脚虾提他做甚!”陈希立马转变口风。 这么一番纠葛,隐山禅径也快行至顶端。 虽然陈希用了个让沈曦云难受的比喻,但确实描述清楚了李依依不寻常的状态。 “反正,我觉着,她那模样,肯定有事!” 陈希做下结论。 走完最后一级台阶,陈希踏上平地站稳,微微伸展双臂,手指交叠,掌心朝上拉直,活动了下筋骨。 同时,环顾四望,拉伸着的筋骨陡然僵住。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背地里说人闲话要不得,小心下一秒事主出现在你面前。 前面隐山寺门口,穿戴富贵,正不顾身后小芸劝阻,怒气冲冲地跟个小和尚争执的,正是方才话语里议论的对象,李依依。 旁边还站着位穿银白锦袍的公子,笑容和善,抱胸站在一边,看着李依依和僧侣的争执,不插嘴,也不上前阻拦。 “那是,”沈曦云诧异道,刚才突现的灵光竟然真得到了印证,“清辉阁的月读?” 陈希这回不敢再说话,怕又招来点什么,佛门重地,当谨言慎行,便选择点点头,确认沈曦云应当没认错人。 沈曦云被陈希一脸严肃、紧密嘴唇的样子逗乐了,“扑哧”一声笑出来,引来月读的注视。 他看见了沈曦云。 然后脚尖偏移,迈开步子,向她走来。 月读的离去把李依依从争吵中唤醒,“月公子这是去哪?” 她顺着月读的方向看去,在银白的袍服边缘,是沈曦云和陈希笑闹的身影。 李依依的眉立马压下来。 跟小和尚丢下句“待会儿再和你理论。”就往月读身后追去。 沈曦云注意到这一前一后过来的人,暗道不好,今儿是不是出门没看日子,撞见什么忌出行的时候了,两个难缠的人物。 李依依追得快,抢先一步出声,“你们来这儿做什么?” 声音尖锐,把“不欢迎”三个字写到了脸上。 陈希看她的态度也来气,转头就把刚刚决定谨言慎行的念头抛之脑后,张嘴呛声,“寺庙又不是你家开的,你还管得到我乐不乐意来了?” 李依依跺一下脚,本想继续说,但斜瞥一眼站在旁边微笑的月读,忍住了。 委委屈屈地问:“月公子,你突然来她们跟前是为何呀?” 她偷偷剜了个眼刀向二人飞过来,“难不成,你认识她们么?” “算不上认识,”月读顿了顿,“不过一面之缘。” 至于为何一面之缘能让他直接走过,半点不提。 他不提,李依依也不问。 她笑了笑,“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进去罢。” 李依依小心揪住月读锦袍的一点袖角摇晃,希望他能一起离开。 月读颔首,“好。” 径直转身,和李依依并肩而行,这么一通来回,一句话也没和沈曦云说。 沈曦云也不在意,见两人走了,反倒松口气。 走到寺门口,望着两人入内远去的背景,陈希好奇问门边的小和尚。 “小师父,刚刚那女郎是在同你吵什么呢?” 小和尚双手合十,带着点歉意答道:“施主有所不知,昨日夜里不知怎的,守夜的师兄不留心叫香烛点燃了帷幔,致使大雄宝殿走水,我等救了许久才将火势止住,但宝殿内已破损严重。所以方丈今日已将大雄宝殿关闭,香火供奉暂时迁移到侧殿,特意遣我守在寺门处,告知过来的施主。” 他腼腆地笑了笑,“那位女施主大约是觉得有些扫兴,所以对我寺提出些意见看法,话说急了些,但心肠还是大善的。” 说罢,念了声佛号。 知晓事情经过,陈希懒得再深究其他。 譬如她看李依依当时说话的口型,不像是觉得“有些扫兴”的样子,没看错的话,李依依大抵说的是“简直晦气”。 心下赞叹佛门中人就是不一般,七分的恨都当作三分看待,她陈希是断断做不到的。 跨过飞檐翘角的寺门,站在菩提广场,迎面看见的便是气势辉煌、红墙黄瓦的大雄宝殿,确实如小和尚所言,殿门紧闭,门上似乎还有被烟燎过的黑色痕迹。 另一个小和尚迎上来,再次致歉一番,指向侧殿方向,告知若需要求签问卜可去此处,若是参拜,方丈安置了一个小些的佛像金身亦可作用。 沈曦云福身,道了句谢,一行五人就往侧殿走去。 路过侧殿前的放生池,景明抚手说:“小姐小姐,待会儿咱们一起在此处放生祈福罢。” 虎冉不大乐意,说道:“先说好,咱们可不包括我啊,我不杀生便不错了,还放生?” “小虎子你怎么能这么说?”景明拉着春和的手要她帮忙,“佛门之内,当存敬畏之心。” 沈曦云和陈希见身后两人瞪眼相对,连劝和,“好啦,一会儿出来再说,我们先进殿。” 殿外的交谈声传进殿内人的耳中。 谢成烨古井无波的眸子在敏锐听到沈曦云声音的那刻,泛起点波澜。 老旧红木桌前坐着的和尚身着褐色僧袍,面容清瘦而安祥,他接过谢成烨递来的的签牌,眯起眼睛,仔细端详。 “施主是问什么?” 谢成烨听见殿外那姑娘正佯装气恼训景明,此刻她的脸定然是鼓起来像只炸毛的跳猫子。 他分心答:“问身体康健。” 和尚轻叹一声。 谢成烨右耳是沈曦云脆甜的嗓音,左耳是和尚沧桑低沉的叹气。 和尚说:“从签文上看,施主身体康健,并无大碍。” “但,心上忧思不尽。” “恐命运多舛,情深缘浅。” 第29章 折良缘“你说孤喜欢她?”…… 沈曦云进殿时,一打眼便瞧见的,并不是莲花宝座上的佛像金身,而是红木桌边的老和尚。 毕竟任谁被位陌生僧侣笑意盈盈盯着,心里多少会泛起嘀咕。 陈希去蒲团拜佛求签,沈曦云则走到和尚跟前。 他念了句佛号,问:“女施主可要求签问什么?” 沈曦云拒绝了推到面前的签筒,“我不求签,只问,师父方才是在瞧什么?” “瞧生前身后事。”和尚笑着答,语焉不详,且并无进一步解释的意思。 说罢,他把签筒又往沈曦云面前推了一推。 “施主是想问姻缘还是问身体康健?” 这样的两个选择摆在沈曦云面前,她简直都不需要犹豫便可得到答案。 她索性顺着和尚的意思回答道:“问身体康健。” 手伸向签筒,沈曦云预备拿起它到蒲团前掷签,下一秒,签筒却被按住。 老和尚眯起眼,精瘦的手用力,把签筒挪回自己面前。 “施主若是问姻缘,需要掷签,但问身体康健,不需要。” 褐色僧袍融入进殿内烛火的光晕,和尚如同入定般,平静注视着沈曦云满是疑窦的眼睛。 最终还是沈曦云主动开口,“既如此,师父对于身体康健,有什么要嘱咐的么?” 老和尚望了眼红木桌靠着的墙壁,“施主。” 他双手合十。 “你命有死劫。” 一墙之隔,谢成烨的呼吸乱了一瞬,他倏然握紧手中的签牌,感到到方形木牌的边角膈在手心,生出些刺痛。 方才他在沈曦云进殿的当口匆匆自侧门出去,避开了与她见面,因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第36章 面对她淡然平静的眼眸,面对她不再对他扬起的笑脸。 可站在殿外,看着庄严宝象、僧侣檀香,他一时不知该去向何处,只得靠在殿外红墙边思量下一步的行动。 谁知这墙正好挨着老和尚的红木桌,他把沈曦云与和尚间的对话完完整整听了。 一直听到此刻,老和尚说她命有死劫。 谢成烨心底闪过一丝嗤笑,他不相信所谓求签问卜,老和尚对他所言的什么“命运多舛,情深缘浅”,他更没有放在心上。 如果求签问卜有用,大魏为何亡国? 要知道前朝魏帝寿惯来喜欢求神问佛之事,不仅年年庆典祭祀天地,更是在皇城内修建摘星台,为更好上通天意。 魏帝寿的行径还不够虔诚么?不是照样一把火自焚于摘星台。 他崇敬的天意可曾救下他的性命? 可是…… “扑通”、“扑通”。 快速而猛烈跳动的心脏昭示着他的身体已经违背了脑海中的思想,陷入慌乱之中。 他在慌乱什么呢? 那座高墙朱门的院子挤进他的脑海,提醒他,别自欺欺人了,你分明是害怕的,害怕梦境成真,害怕她真会出事。 谢成烨握住签牌的手力道愈发收紧,紧到木牌走入濒临断裂的边缘,发出嘎吱声,声响在静谧的殿外清晰可闻,他骤然清醒,松下力道。 长安咽下一口唾沫,略带担忧地看向主子,他已然发现,但凡是牵扯到沈小姐,主子就时常失控。 这些年伺候时,他和永宁早已习惯经历父母亡故后的主子把情绪收敛到极点,纵是泰山崩摧、狂澜既倒,也能面不改色。 唯有来了江州,唯有主子和沈小姐成婚后,他一次次看见主子没能抑制好情绪,向外流露。 有愤怒的、有欣喜的,这两日,却走向无措。 无所不能的主子也会有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么?长安不明白。 谢成烨偏头避开长安的眼神,卸下力道,依靠在墙边,继续专心听殿内的动静。 不同于殿外人听见这话时多么惊骇,作为一个已经死过一回的人了,沈曦云并不为此话语感到意外。 比起这个,她更关心和尚说这话的用意。 “师父这么说,想必不会只是为了吓我一吓,”她将手肘撑在红木桌上,“应当是要为指点一二,助我逃过死劫,对么?” 不然,就是刻意徒增她的烦恼。 老和尚含笑看她,“施主,贫僧唯有一句话:解铃还须系铃人。死劫并非逃不过。” 依旧玄乎至极,没有一句正经话。 沈曦云瞪大双眼,这所谓的指点和不说有什么分别? 解铃还须系铃人,她的死劫来自于谢成烨,只要谢成烨不再同她计较或是秋后算账,她的死劫就算是过了。 她又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她费心找章典治好谢成烨,费脑子一遍遍揣摩提和离时说的话语,都是为了这个。 但现在的问题在于,她看不明白谢成烨在想什么,是真的愿意高抬贵手放过她,还是为了其他重要事务和她虚与委蛇,等腾出手来,再赐她一壶毒酒以绝后患。 她觉得自己被老和尚忽悠了,气恼地坐在桌边,说不出话。 殿内陷入寂静,殿外,发觉里面的声音止歇,长安忍不住出声。 他憋了良久,终于弄明白主子如此怪异的原因,思来想去,唯有话本子里的当局者迷的情节能解释,若真是如此,他便不该坐视不理,而是应学习御史台的谏议大夫,劝谏主子。 谢成烨浑然不知自个靠墙听声的时间里,长安脑袋中转过多少个念头,又把自己代入到什么角色,是以当他听见长安嘴里吐出的话时,还以为是自己出现幻觉。 “主子,您既然喜欢沈家小姐,为何不直接说清楚呢?” 谢成烨皱眉,“你说什么?” “属下说,您为何不直接说清楚?” 谢成烨眉头拧住未解开,“说清楚什么?” 他回神,脑子转过弯,失笑道:“你说孤喜欢她?” 荒谬! 他承认,自己确实对沈曦云有几分心动,甚至升起过带她入京封为侧妃的念头,但那都是在她拿出悉心准备的和离书之前。 从她迫不及待提和离开始,他能做的就仅限于护她一时周全,铲除梦中可能的危险。 然后,在二月二十三,和离,重归陌路。 让他在如今的境况里还凑上去表明心意,同自取其辱有什么两样。 他的脸面,不是地上的尘土,能容许人随意踩踏。 念在长安并不知其中弯弯绕绕的份上,谢成烨不欲追究他的失言,只警告道:“长安,莫有下次。” 听见这话,他代入谏议大夫更起劲入戏了,道:“主子,您该跳出来想想,您待沈小姐的不同,属下是看在眼里的呀。” 谢成烨辩驳道:“一派胡言。长安,我看,看走眼的人是你自己才是。” 见长安还要顶嘴说话。 谢成烨的声音不自觉抬高几分,抢声打断他的言语。 “不过商贾之女,她同寻常女子有何分别?值得我待她不同?” 说完,他发觉长安呆愣在原地,以为是被他话语说服,放弃了行此等不合时宜之举。 正要接着告诫,长安支吾着开口的话令他浑身僵住。 “沈小姐。” 谢成烨猛地转身,刚刚待在殿内的人此刻站在殿门处,强作镇定,脸上带着一丝歉意和懊悔。 早知隔着一堵墙殿外头细细簌簌说话的人是谢成烨,她就算在里头待到地老天荒也不会好奇出来看。 “贸然打扰,不知竟是郎君,我这便进去了。”说着,脚步往殿内迈去。 她也不打算问明谢成烨今日为何出现在隐山寺,左不过是劳什子机密要事的缘由,她应付不了,躲还不成么。 “窈窈。” 谢成烨沉声叫住她,用的是往常最熟悉的亲密称呼。 他顿了顿道:“方才我的话……” “我不曾听见,”沈曦云先一步抢答,又重复遍,“我不曾听见郎君刚才说什么。” 她眼眸清亮,没有半点伤感。 明眼人都能看出,她说的是假话,但这世间许多话,彼此心知肚明即可,捅破窗户纸反倒不美。 她的确听见了谢成烨的最后一句,说她跟寻常女子无甚分别,简直是说到她心坎里,她日夜所求的就是这个。 沈曦云重生后步步谋划,求的就是不做谢成烨的妻子,而是成为他生命中的寻常女子,不值一提,也就不值一杀。 但这些话说开未免难堪,驳了淮王殿下的面子更惹纠葛,当作不曾听闻是最好的。 事实上,要不是长安看见了她,她应当已经轻手轻脚退回到殿内,如此,就连这番面面相觑的时刻都能免过。 沈曦云坚称自己不曾听见,谢成烨也不好再解释。 他抿了抿唇,僵硬转换话题,“窈窈来此处是为何?” 恰逢陈希求完签文出来,听见这话,她揽过沈曦云手臂,“窈窈陪我来为兄长祈福。” 她又反将一军,“林公子来此处是为何?” 谢成烨沉默一瞬,“为身体康复还愿。” 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想到去岁,沈曦云在医馆里邀请他去沈府居住时曾说:“阿烨,我去隐山寺为你求了棵祈福林木,保养你身体康健无忧、早日恢复。” 于是自信补充道:“去窈窈为我栽种的祈福木处还愿。” 许是刚刚被她撞见那番话的尴尬,谢成烨莫名想在她手帕交面前,证明二人的羁绊缘分并不虚假,变相解释他刚刚的话其实是口不择言。 陈希不知还有这事。 她看了眼窈窈,展示手心求来的平安符,道:“那不若一起去瞧瞧?要是祈福木有用,我给兄长也栽种一颗。” 沈曦云对栽种祈福木保佑谢成烨身体康健的记忆有些模糊,见谢成烨言之凿凿,便当确有此事,不好推据,就跟着一同前往。 但当真找到那颗所谓的祈福木、看见树木挂着的祈福布条上字样时,她眼前一黑,恨不能退回两刻钟前,拦住自己多事向殿外走的腿。 她不记得祈福木的缘由无他,只因为这事是那时的她编造的。 栽种祈福木,压根不是希望谢成烨养好身体,而是—— “愿窈窈能同阿烨成婚,恩恩爱爱,白首同心。” “愿阿烨喜欢上窈窈。” “愿阿烨待我再亲近些。” 第30章 曾心动情热的火焰浓烈燃烧…… 时近晌午,日头正好。 第37章 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为隐山寺的祈福林地镀上一层金辉,林间枝叶交错,枝干上系满了红色的布帛,随风轻轻飘动,在苍翠的山林间格外醒目,其上若隐若现的字迹或工整或潦草,无不是对未来的美好期许。 远处的钟声和近处林木的沙沙声碰撞在一起,击碎了站在原地不动弹三人之间的寂静。 陈希偏头,手指着那三条全是窈窈阿烨内容的布帛,问:“原来窈窈是想给我看这个?” 祈福木上祈求的竟然是这些,看那位林公子惊讶的神情当也是不知晓的,那就唯有写下这些内容的人清楚此事。 想到刚刚沈曦云答应得爽快,陈希以为她早知此事,故意答应,就是为了表明二人情意,让陈希以后莫要再贬低。 那方才上山时,她干嘛气恼自己提林公子? 陈希不解沈曦云的举动。 沈曦云一双杏眼微睁呆站在布帛前,听见陈希的问话,她迷迷糊糊应道:“不,我忘了。” 并非有意,而是确实忘了。 忘了她心心念念追在谢成烨后头时的许多细节,也忘了前世成婚后她曾自以为恩爱甜蜜的许多场景。 大抵是太久,她被关在西郊别院的时间太久了。 她在建元九年的冬日遇见谢成烨,正月成婚,三月下旬谢成烨被钦差认出身份,她随后入燕京,四月初七被谢成烨下令关进西郊别院,囚困三月,七月初八被他毒酒赐死。 算算日子,她被关在别院的时间比成婚后在江州的岁月更长,长到她不能亦不敢再记得,她曾那么浓烈赤诚喜欢过谢成烨。 她和那些记忆,好似隔着一层看似脆弱实则坚韧的营垒,她站在外面,看那些情深意重、琴瑟和鸣,宛如在看另一个人的故事。 情热的火焰浓烈燃烧,但她隔岸观火、心如止水。 恰如此刻。 沈曦云上前几步,纤细的手指抚上布帛翻阅起来,终于从记忆的故纸堆里翻出当初她确实做了这事,甚至在上辈子成婚后,谢成烨待她最亲近时,她主动带他来过这里。 那是二月,草长莺飞,她挑了个宜出行的好日子,扑进谢成烨怀里求他,“阿烨,陪我去隐山寺罢。” 他也不问要过去做什么,笑得应下,轻抚她的发,在额角留下一吻。 她欢欣雀跃,一路保持着高昂的情绪拉着他来祈福林,给他看自己写的三条布帛。 “愿阿烨待我再亲近些。” ——这是谢成烨被医治清醒后不久,她日日去医馆但总被他有心回避时写的。 “愿阿烨喜欢上窈窈。” ——这是去岁年底,她正犹豫如何邀请谢成烨来沈府养病时写的。 “愿窈窈能同阿烨成婚,恩恩爱爱,白首同心。” ——这是那天她鬼使神差说出“不如以身相许”被谢成烨答应后,她欢欢喜喜准备婚礼时写的。 字字句句皆是少□□拳心意。 但现在呢?痛苦的岁月长过欢乐的时光,她不过偷窃一点谢成烨对孟小姐的爱意在自欺欺人,这样想来,在谢成烨的视角里,倒真是另一个人的故事,属于他和心上人瑶瑶的故事。 她后悔了,也学乖了。 沈曦云放下布帛,任由红色划过掌心飘落,转过身,对谢成烨解释道:“当时不懂事,言行冒犯,才写下这些,让郎君见笑了。” 以后不会了。 她想起上辈子被关在别院里孤寂无助的三月,夜间惊梦,泪沾湿了枕巾,她怕被春和听到徒添烦恼,只能缩在被褥里,忍声啜泣。 那样的日子她不想经历第二回 。 谢成烨看着那姑娘的神态,平静中透着一股倦怠,仿佛这明明满是爱意的字迹却让她陷入更深切的困境。 听着她的解释,谢成烨确切感受到,自从昨日沈曦云和他说好和离一事后,不仅他在躲避不知如何面对,她也在躲。 躲避和他起冲突,躲避和他有牵扯。 哪怕他说出贬低的话语,她都选择没听见一般揭过。 就像,谢成烨的喉头上下滚动,她根本不在意他的态度,除了盼着他同意和离。 “原是这样,”他看着沈曦云低垂的睫翼,忍不住多问一句,“这些都是窈窈成婚前写的?” 沈曦云抬头望他一眼,诧异他竟会好奇这个,答:“是。” “郎君要是觉着不合适,我把它们摘下来。” 说着,就伸手向系起的梗结处,准备解开,下一秒,炽热的手掌覆盖住她的手背,制止了她的动作。 “不必了,”谢成烨凝视着那片红道,“既然已经系上,何必再解开,不是平白烦扰佛祖。” 沈曦云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迅速收回手,挤出一抹笑回他,“好的,听郎君的。” 她不是怕谢成烨生气她当初肆意肖想他才准备解开,既然他不在意这个,她也无所谓把这布帛再挂在着。 祈福而已,某些不切实际的期望纵是佛祖也难实现。 她付出一条性命后终于明白这一点。 陈希在意识到他们间氛围不大对劲时,就往边上走了几步,靠在一棵树边,保持着既能察觉他们的动静随时上前帮窈窈,又不至于听清他们的对话过于冒犯的距离。 她看着其他在此处栽种祈福木的百姓留下的话语打法时间,直至感觉窈窈那边再没声音,想着应是聊完的,走过去道:“那我们是在这林子里再转转还是出去?” 沈曦云看了眼谢成烨,斟酌道:“不如我们出去罢,郎君以为如何?” 直至看见谢成烨颔首,她放心松了口气,对着陈希露出笑脸,“那我们走吧,阿希。” 谢成烨缓步跟在她身后一丈的位置,看那姑娘在同闺中密友欢快交谈些什么,时不时发出几声娇嗔和欢笑。 原来只要不同他说话,沈曦云照旧如成婚前般,是个活泼、热情的姑娘。 那为何对他的态度会走到这般田地? 心中的疑惑似野草疯长,不管他怎么用石板压、用冰雪埋都无法消灭殆尽。 他曾经只当沈曦云对他的爱慕是因爹娘亡故升起的移情,她只是太需要一个人的陪伴才把出现在眼前的他当作救命稻草。 可是今日他发现,似乎不止于此。 布帛的新旧不一,字迹的内容和颜色深浅也昭示着她念着此事很久,特意栽种祈福木,更显出她的用心。 她,是不是,真的曾十分心悦他。 真的曾捧着一棵赤诚的心想温暖他。 谢成烨抬手,按住胸膛心脏的位置,想起前日夜里,她将和离书递到他面前的释怀和决绝。 她喜欢过他,那又是何时开始,不再喜欢他了? 谢成烨陷入思绪中挣扎,未料想自己也有这般婉转惆怅少年心境的时候,要是叫燕京的旧交们知晓,定是一顿笑话。 他缓缓放下手,抿唇凝眉。 她不再喜欢他,也是一桩好事,免去燕京那些人事的侵扰,自在待在江州,做个富家小姐。 他们之间的话已经说到那份上,早没有挽回的余地。 就在谢成烨沉浸在思绪时,前面的沈曦云和陈希已快要走出祈福林,预备按先前春和想的,最后再去趟放生池就回去。 突然,从林边的小径上急匆匆跑来一人,身影在树影间一闪而过。 是个穿金丝锦袍的女子,双手掩面,有泪水从指缝间滑落,完全未注意到前方的二人,直直撞上沈曦云。 “哎呀!” 沈曦云一时站立不稳,摔倒在地,霎时只觉脚腕一阵剧痛,一只手支撑住身体,一只手捂住受伤的脚踝。 跑来的女子意识到撞了人,放下掩面的手抬起泪眼,连忙说:“抱歉,我……” 两人具愣住。 撞人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在门口见过的李依依。 李依依迅速抬起衣袖,急速抹干眼角的泪珠,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 “你,怎么也不知道避一避?”她先责怪沈曦云,发觉自己声线颤抖哽咽,气势弱了几分,才道:“我并非有意。” 陈希正蹲下身检查沈曦云的脚踝,听见李依依认错态度一点不端正,心里冒起火,“噌”一下站起来,作势上前要教训她。 李依依的抽泣尚未止息,怂肩后退,瘪起嘴喊了句“对不起”,就从林木另一边跑来了。 陈希见人跑开,收回拳头,对跪在地上扶着沈曦云的春和说:“窈窈该是扭伤了,我抱她去寺内找个偏殿休息,你跟小虎子去山下,让马车提前上山来寺门处。” 春和担忧着应是,准备把小姐交给陈希。 谁知从边上插来一只手,抢先抱起沈曦云。 第38章 沈曦云感受到一股轻柔的力量将她托起,微微一怔,抬头望去,映入眼帘的是谢成烨沉静严肃的脸,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他的手臂稳稳托住她的腰肢。 谢成烨垂眸对上她的眼,问:“疼么?” 沈曦云怔然,轻声答:“疼。” 就在刚刚她摔倒在地疼痛捂住脚踝时,谢成烨眼前再次出现幻觉,恍惚间也有人躺在地上浑身是血,对着他喊疼。 “谢成烨。” 那人叫着他名字。 “疼。” 声音轻得如同一片羽毛飘落。 羽毛化作巨石,砸进他心房。 “没事的,很快就不疼了。” 他喉间微微发抖,吐字艰难,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栗,试图安慰。 不知是在对眼前的沈曦云说,还是对着恍惚幻境中,血色遍地、气若游丝的人。 “不疼了,不疼了。” 他触碰着沈曦云衣衫的指尖微微颤抖,抱住她,力道克制,过于用力怕怀中人吃痛,但轻了又无法填满自己内心的惶恐。 谢成烨犹如怀抱珍宝般,加快步伐,向寺内偏殿走去。 耳边是喉咙摩擦发出的气声。 “好疼。” 第31章 谁许诺她始终没再看他一眼…… 沈曦云不明白,自己不过是扭伤了脚踝,谢成烨为何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从祈福林将她抱到隐山寺偏殿直至坐上沈府马车回去,他始终不曾离开她周身。 马车里都要挨坐在她身边,轻扣住她的手腕,用手臂护着她身子防止颠簸,任凭她怎么暗自挣脱都不放开。 陈希起先见谢成烨横插一手把沈曦云抱走还试图追在后头让他放人,但怎么喊,这人都跟听不见似的,执拗守在沈曦云身边,她也只得作罢,眯瞪着眼看了一路。 直至谢成烨将她抱回栖梧院正屋,放在美人榻上,依旧握住她的手没松。 “郎君,郎君。”沈曦云试探着唤了几声,谢成烨依旧没动作。 她微垂眼帘,瞧见谢成烨白皙修长的手指环住她手腕一圈,看似轻柔,但当她想挪开时,总被追上。 沈曦云意识到此刻的谢成烨状态古怪,不好过于用力,怕生出什么波折,脚上的伤没好,别处倒添出新伤。 只得看眼候在一边的春和,吩咐春和帮她烧壶枣茶,待屋内就剩她和谢成烨两人时,沈曦云改口换了称呼。 “公子。”这次她声音抬高些许,郑重喊道。 终于生效。 耳边喊疼的气声被驱散。 谢成烨眼眸骤然恢复光彩,视线从虚无落回到唤着他的姑娘脸上,入梦初醒。 “怎么了?” 喉间似有微涩,嗓音暗哑,不复平日的温润。 眼前的姑娘动了动被他握住没放的手,表明自己唤他的意图。 谢成烨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在做什么,猛地收回,从榻边起身,胸膛起伏,“抱歉,我一时情急。” 沈曦云弯了弯眉眼,唇角溢出点轻浅的笑,“不妨事,只是不知公子为何如此着急。” 她侧目看了眼脚踝处有些疑惑,“不过是脚腕处有些肿胀,竟惹得公子如此。” 却没能得到谢成烨的回复,他深吸口气道:“无事,我去为你寻大夫。” 说完,就转身匆匆出了屋子,徒留沈曦云话说一半“景明已去请大夫了”,也不知听没听见。 以至于当背着药箱的方茂和揣着针囊的章典相遇在栖梧院正屋时,沈曦云无奈扶额,“不过一点小伤,何必劳烦二位都来一趟?” 章典以为有理,特别是在检查完脚踝发觉只是轻微肿胀后,更是不知作何表情,他瞪了眼在一边默不作声的谢成烨。 这厮火燎火急过来找他,他还以为是什么生死攸关的重伤。 方茂则摆摆手,皱眉不赞成道:“伤虽是小伤,若是不好好将养,那也会酿成大事。” 说着,从药箱中取出常备的活血化瘀药膏,递给春和并嘱咐,“每日早晚两回,涂抹在患处,还有,至少最近三日都勿要走动用力,免得落下病根。” 章典瞪完后也回过神来,来都来了,若没有点建树不是辱没了自个的名声。 紧接着补充道:“我再开一道内服的方子,用当归、放风、甘草等调养气血。内外齐用,定能三日好全!” 方茂奉承着大赞。 沈曦云笑着一一应下,接受两位的一片好心。 送走医者后,春和、景明忙着从箱箧里翻找出薄毯、软靠,布置在榻上,生怕小姐倚着不舒服。 沈曦云看她们忙碌,抬头望见仍旧站在屏风边的谢成烨,问:“郎君可是还有什么事要交代?” 不然怎么还不走。 “这便走,”掀起眼皮看这姑娘眉眼间的笑意似乎真切几分,谢成烨顿了顿,“午膳后我再过来。” 沈曦云骇然,他过来做什么? 他敏锐察觉到眼前人情绪的迅速变化,手握拳抬至嘴边轻咳,掩盖住勾起的唇角,道:“我对江州城中诸事不甚了解,想着窈窈生于斯长于斯,当是对江州十分了解。” 见她欲出声辩驳,谢成烨又找了个她无法推据给他人的理由,“而且,沈府姑爷和小姐新婚没多久,就留小姐独自在家中,说出去少不得风言风语。” 话里话外的意思,约莫是觉着他既然用林烨的身份打掩护,对外的样子还是要做的。 这理由听着具是公事公办的模样,让沈曦云忐忑的心安定几分。 “既如此,那郎君午后过来待几个时辰便是。”她指向寝房内室边的小门,栖梧院的书房和正屋是特意打通过的,这扇小门推开,便能去书房。 她的意图明确,若要来,待在书房即可,无事莫往内室走动。 谢成烨深深看她一眼,答:“好。” 便要抬脚离去,收拾午后要搬来栖梧院的文书典籍。 “郎君!” 沈曦云突然叫住他,她犹豫片刻,到底不放心,复问一句,“郎君想必还记着昨日的约定?” 谢成烨今日的一些表现过于奇怪,让她心里平白生出些不安。 他嘴角的弧度淡下来。 “自然,不敢忘却。” 随后转身大跨步出门而去。 午膳用了清淡小菜后,沈曦云困乏,让春和帮着从美人榻移到架子床上歇息,这一觉睡得极好,等她醒来时,已近申时。 她在被褥中伸个懒腰,贴合着脸颊的锦缎触感柔软细腻,沈曦云哼着鼻音喊:“春和,给我倒杯水来。” 一个欣长的身影随着话音出现在床帐外,掀开帷幔,递进来杯水。 指节分明的手掌握住玉瓷杯身,手指微微弯曲,露出修剪得恰到好处的指甲。 沈曦云的困意顷刻烟消云散,想起了此前答应了谢成烨什么。 但这人怎么不老老实实待在书房,来她床边做甚? 她心下诽谤,但又不敢明着同谢成烨作对抗议,如今他恢复记忆,虽明着不说,但她心里是晓得他是王爷的。 只得伸手接过瓷杯,灌下一口温水,问:“郎君怎在此处?春和呢?” 春和从床帐边挤进来应道,“小姐我在呢,适才听见您要水,我正要忙活,姑爷先我一步把水壶拿走了。” “原是如此,”沈曦云低头,做出惭愧的样子,“这般劳烦郎君实在不该,后头几日有什么事让春和做便是。” 谢成烨垂眸看她头顶的发旋,“好。” 这般安排好,沈曦云总算不用担心后面几日再午睡醒来抬眼见到的就是谢成烨了,也就能容忍他连来三四日,占着书房,时不时拿着沈家往日的账册或是江州城的风物日志来问她。 就当作是闲在屋里不好动弹时刻的调味剂。 偏惊、偏烦的那种。 日子这般过着到了正月二十七,春和推门进屋,福身禀报:“小姐,那位温易之温公子前来拜访,我想着您从前的嘱咐,已将人请到前厅。” 沈曦云撑着榻边缘坐起,道:“扶我去前厅,我去见见他。” 却被听见动静,跨过小门过来的谢成烨拦住,“既然要静养休息,何必此刻见?让他改日再来便是。” 其实沈曦云脚腕受伤修养这几日,沈府前前后后来了几波探病的人,先是李依依的父亲李盛送来赔罪礼,后是清辉阁的月读摸到沈府后门求见。 都被沈曦云拒绝了,给的借口便是“受伤静养,无心见客。” 唯独这温易之,让她破了例。 “郎君清楚我用静养唯有拒绝是借口,实则是因为这些人我不想见,而温公子,我是愿意见他的。”沈曦云并不觉得道破此事有何难为情,在皇室贵族里长大的人精应该早该看出了。 第39章 “况且,如今距受伤已是第四日,有章神医和方叔两人开的药保驾护航,我的脚踝已觉大好,不必担忧。” 她拢了拢衣衫,去意坚决,吩咐春和过来给她换外裳。 谢成烨见状,只得避开,退回书房,推开小门时,他侧头望见那姑娘忙活着的一个剪影,日光透过雕花窗棂把榻上她的动作投射到地面,她始终没再看他一眼。 …… 沈曦云缓缓被春和搀着到前厅时,温易之刚喝完仆役奉上的第二杯茶,抬头看沈曦云步履有些蹒跚,连忙起身,“在下不知沈姑娘有伤在身,挑了个错误的时机上门,还请姑娘见谅。” 他带着歉意笑笑,拱手行了个礼。 沈曦云蹦跳着坐上八仙椅,挥挥手让他莫要在意,“不过是不慎扭伤了脚,将养几日,已快好了。” “不知温公子前来,所谓何事?” “我是来道谢的,”他朗声开口,说至后半句声音又弱下来,“也有个不情之请,想请沈姑娘帮忙。” “温公子不必介怀,但说无妨。” 沈曦云其实大概能猜到温易之的意图。 二十三那日她从方嘉元口中得知温易之家中出了状况,特意遣了春和上门,询问可需要帮助,才知原是温易之那位姑父同江州城一户商家起了冲突,他姑父本就患有腿疾,推搡之下在地上一摔更加严重。 邻居慌忙将人送去医馆,又派人去私塾通知温易之。 春和得知此事,按小姐的吩咐,结清了在医馆的花销。 他今日上门要道谢的,就是此事。 至于不情之请,大抵也与他姑父有关。 “我听闻姑娘日前寻来章典章神医为夫君医治,我此次前来,便是想问姑娘能否帮我给章神医递个信,能来医治我姑父的腿疾,易之定倾其所有,以报此恩。” 果然,上辈子温易之也曾为此事找过她,那时没有章典,是她特意请方叔带济善堂好几个大夫一同诊治,但可惜,记忆中直到最后她离开江州去燕京,他姑父的腿疾都未好。 不知这一世,会不会不一样。 沈曦云点点头,“温公子放心,我会同章神医说此事。” 温易之面色一喜,弯腰拱手,再行一礼。 “大善,沈姑娘对易之的恩典,无以言表。” 纵然她经历过上辈子与温易之的熟识,已经对这人无端的守礼讲道有了一定了解,也被这一个接一个的礼节弄得些许尴尬。 她笑笑,生出点退缩的念头,“温公子还有旁的事要说么?” “并无,沈姑娘是不是累了欲回去歇息?我这便离开。” 说完,拱手又行一礼。 沈曦云侧身避了避,面上悻笑。 搭上春和的手腕,她小心挪动着步子,走回栖梧院。 回去的路上,碰见院里的丫鬟领着织锦堂的上门裁缝往栖梧院去,一行八九个人,后面是布童,捧着今年时新的绸缎,紧跟在裁缝师傅身后。 她这才想起,年节前,她似乎跟织锦堂定下了正月二十七上门做衣裳,新春夏历,沈府每年都是要做一批新衣裳的。 裁缝师傅瞧见她,问了声好。 见沈曦云行动缓慢,也跟着一起放慢步子,跟在她身侧,“听闻小姐脚伤了,待会儿也不必久站,我速速量完新尺寸,您坐着选料子就成。” 行至院门口,沈曦云好奇问起,“今年师傅备了什么料子?” 裁缝师傅指挥布童进屋,一字排开,献宝似的介绍,“都是今年江南顶顶好的料子。” 她指着打头的那匹,“尤其这匹,正正好的桃红色,又柔和又鲜艳,在光下一照,就跟春日里头盛开的桃花似的!” “若是再绣上些金丝、嵌上珍珠,定然美极了,做条罗裙再好不过!” 沈曦云才在榻边坐下,听见这话,笑容僵硬在脸上。 她竟忘了,原是这一日。 上辈子她听过裁缝师傅一模一样的话语,后来按她的建议,做了条桃红绣金珍珠罗裙。 裙子果然好看,她得到时欢喜极了,所以连上燕京时也带着。 再后来,她穿着这条裙子,死在西郊别院。 恰好此时,谢成烨忙完不请自来进屋,笑着问是做衣裳么,同时眼睛漫不经心掠过一排布料,最后停在最前面的桃红色罗锦上。 第32章 有情人若是没有谢成烨在一…… 谢成烨的目光落在桃红罗锦上,微微皱眉。 裁缝师傅察觉到他的神色,问:“不知这位公子是对这匹布料有什么不满意的么?” “只是,觉着这颜色不好。” 可真要让他说具体哪里不好,谢成烨无法说出,只是种朦朦胧胧的感觉,觉着这布料颜色过于艳了。 师傅被他话语塞住,向来巧舌如簧、能言善辩的嘴不知该怎么应答。 这桃红色织染得颇花心思,是染坊师傅用新鲜的茜草捣碎,加入适量的明矾,将丝线放在特制的染缸中,反复浸泡、晾晒,直到达到最理想的桃红色,不似正红那般艳丽,不似桃粉那般软嫩。 怎到这位公子嘴里,得了句颜色不好的评价了。 师傅求救般望向沈曦云,指望真正拿主意的主顾能慧眼识珠,瞧出这匹料子的好来。 不想沈曦云附和道:“的确,颜色还是有些艳了。” 艳到能轻易叫她回忆起上辈子死在别院那天,铺陈在青石板地面的红,该是被血色浸透,艳红无比。 但是,沈曦云偷偷瞄了眼谢成烨,有些不解。 她分明记得上辈子这天,谢成烨在外头办完事回来,撞见师傅在推荐料子,一眼便瞧见这匹桃红罗锦。 夸赞说:窈窈肤色白皙如玉,与这桃红相得益彰、更显娇美,我已迫不及待看窈窈穿这衣裙的模样了。 后来二月时师傅做好送来,她试给他看,他亦是满口称赞,道好看衬她。 这番话语亦是促使她要求师傅重工做这料子,并在后来入燕京时还心心念念带着的原因之一。 但为何如今,他彻底变了副说辞? 沈曦云蹙眉,手肘弯曲,掌心托着下巴,想不明白缘由。 好像自从谢成烨恢复记忆后,他变得愈发古怪,既不像对她温柔和煦的夫君阿烨,也不像燕京冷声横眉指责她的谢成烨。 奇哉怪也。 她想了半晌仍是想不明白,裁缝师傅却是已明了主顾并不喜欢这料子,使了个眼色让捧着桃红布料的布童稍稍退后,莫再往前站。 “那小姐瞧瞧这些旁的料子,也是花了大功夫做的,绛红色缂丝、墨绿色绸缎、浅粉并浅绿的绫罗……您可有喜欢的?” 只要不再用前世那匹桃红罗锦,沈曦云皆可,于是随意点了几个看得顺眼的,让裁缝师傅按推荐样式做便是。 师傅连忙应是,待量完衣、定好样式,织锦堂一行人告退,已接近晚膳时分。 沈曦云瞥了眼窗外的天色,含蓄着问谢成烨,“郎君不回去用晚膳么?” 这几日谢成烨过来栖梧院书房,每每临近晚膳,沈曦云就开始赶人,今日也不例外。 前几日到这时她开始问他,谢成烨多半从善如流,撩起衣袍便回去了,但今日一想到她午后迫不及待穿戴衣裳去见温易之的模样,他突然不想轻易遂她的意。 “听闻栖梧院的菜色是府里小厨房单独所做,格外符合江南风味,不知我可有荣幸一尝?” 他这么问,分明是不给她拒绝的可能。 她能怎么说?说王爷您金尊玉体,无这荣幸么? 性命要紧、勿要轻易惹他的道理,沈曦云还是知晓的,况且,吃顿饭罢了,哪怕因为谢成烨在眼前,她胃口小了,也不过一顿饭的事。 不至于当作什么了不得的正经事看。 “郎君若不嫌弃,留下来用晚膳便是。” 她杏眼间眼波流转,端的是无所谓的态度,谢成烨本想同她呛声扰一扰她,显然并未成功。 春和吩咐小厨房的丫鬟传膳完毕,就要走到榻前扶小姐起身,被谢成烨抢先一步。 他轻扶住她的手臂,温热的气息透过衣衫渗进她的肌肤,发髻因在榻上靠过略显凌乱,几缕发丝飘散下来,拂过谢成烨托她手腕的指尖,凭空出现点痒意。 走到桌边坐下,谢成烨当真记得方才说的江南风味,还未入口,就对着水晶虾饺、松鼠桂鱼及荷塘小炒称赞起来。 沈曦云只是笑笑,默不作声,喝了口银耳莲子羹。 她想起成婚后一段时日里,谢成烨一直抗拒与她用膳,而是经常在晚膳时寻个由头出门,除非她苦求死守着,他才会留在栖梧院一同用膳。 第40章 以至于每每到晚膳时,得知他又出门的消息,心下失落。 后来她悄悄打听才得知,谢成烨晚膳时出门,是去了城西北方向的长安楼,那是江州城里的几个知名酒楼之一,专做北方佳肴,听闻掌勺的东家本人,就是从京城迁居来此,是以味道地道,每年漕运往来南北的北地商人都会到此一聚。 那时她已猜测到,自家夫君,该是北方人士。 知道此事后,她特意让小厨房整治了不少北方菜肴,再将谢成烨留下用膳,她踮起脚尖,在谢成烨主动屈膝配合下,捂住他的眼睛。 “阿烨,阿烨,我有惊喜给你瞧。” 她领着他到桌前,放开手,“看!我专门让小厨房做的,你看看爱不爱吃?” 谢成烨神色变幻莫名,睫翼低垂,在眼底落下一片阴翳,但当时她浑然不觉。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窈窈怎么知晓我饮食偏北地?” 她转动了下眼珠,娇笑着答:“我猜的,我同阿烨心有灵犀。” 走上前,挽住他臂膀,将下巴搁在他肩上,眼巴巴看着他,“阿烨,你往后就留在栖梧院一同用膳罢,好么?” 谢成烨偏头,温热的呼吸贴近脸颊,说:“好。” 上辈子她时常忍让着、迎合着谢成烨的喜好,不觉得委屈,只觉得甜蜜。至于这辈子,她连婚事都不想再维持,遑论这些小事。 沈曦云夹起一个虾饺,晶莹剔透的外皮被咬破,鲜嫩多汁的虾肉破开,留下清新的口感。 好吃。 若是没有谢成烨在一边就更好吃了。 食不言,沉默用完晚膳,丫鬟们撤去盘碟,沈曦云再度望了眼天色,清了清嗓子,“时辰不早了,郎君不歇息么?” 谢成烨起身,想起刚才这姑娘轻易答应他留下用晚膳的要求,不禁猜测,若是他提出留下来歇息呢?…… 下一秒,他被这突兀升起的念头吓一跳。 手指蜷缩握紧,他留下句“是该回去歇息”,步履匆匆出了栖梧院。 谢成烨没离开一会儿,一身风尘仆仆、在外头待了快一日的景明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屋里。 不等沈曦云问话,主动开口,“小姐,今儿里坊没发生什么乱子呀。” 沈曦云抬头,边把水壶推到她那边示意她喝口水顺顺气,边不可置信问:“当真?你瞧仔细了?” 景明猛地深呼吸一口,答:“真的不能再真了,小姐,我今晨按你的说法,去里坊的宝头街,在街上来回走了几遍,午膳后,我寻思走着太慢看不过来,就花了点铜板去正宝楼三楼坐着瞧。” “小姐你是知晓的,正宝楼三楼视野开阔,向左向右看宝头街上都清楚极了,我在那做了三个时辰,晚膳用完,街上许多铺子都要关门了,也没发生你说的什么乱子。” 景明抿起嘴,瞄了眼小姐,怕她责怪自己办事不力。 沈曦云扶额,喃喃自语,“不对呀,分明该有的。” 她分明记得前世正月二十七,她早晨去了坊市闲逛,逛到宝头街时,碰见个刁蛮摊贩欺负一个姑娘,强买强卖、非说她看了眼首饰就算作要买了,不依不挠让她给钱。 沈曦云路过,帮那姑娘解围,交谈一番,颇为投机,后来还多次约着出行、上门交往。 所以这辈子她因着脚腕受伤无法前去,特意派景明早早就去宝头街候着,就是想让景明替她解围。 但为何,这辈子,那位姑娘没出现呢? 沈曦云眉头紧锁,这似乎是第二回 今生发生的事偏离上辈子她的记忆了,第一回是在南十字街上侵扰的流民,在她明明让车夫去程时绕路走避开骚乱后,却未发生在去时,而是在回时撞见。 而这次,难道是因为什么意外之举不慎拨弄的命运的丝线,让那姑娘不再出现于正月二十七的宝头街么? “景明,你明儿在去趟宝头街,再瞧一瞧,等到酉时,如果还没有,你就去一趟梨花巷,自巷口入内的第五户人家,你去替我打听打听,有无一位吴姓的娘子。” 沈曦云决心再等一日,等明日景明带回来消息,她再做决断。 月影西移,夜色渐深。 谢成烨搁下笔,总算把江州一地的地形及各处风貌街巷理清,手腕传来阵阵酸痛感,但心底的酸胀更加强烈。 他闭上眼,放任自己靠在椅背上。 自己很不对劲。 谢成烨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意识到这一点。 是从哪开始的? 是自隐山寺沈曦云扭伤脚腕摔倒在地后的幻觉,还是那些随风飘扬的祈愿布帛,上头殷切的话语,抑或是更早的时候,自她将和离书递来时。 他近日生出些愁绪,软弱的、无力的、让他厌恶的。 如果是去岁的谢成烨遇到此事,会毫不犹豫将这些情绪及时扼杀,不会让它们侵占自己的头脑。 但此时此刻,他发觉根本灭杀不掉。 或者说,他内心深处,不愿灭杀。 他放任这些绵密的疼痛愁思流淌在血液中,浸透入骨髓。 在栖梧院书房待着的这几日,他看得分明,那姑娘,是真不在意了。 为这个认知,他唇角勾起一丝嘲弄。 谢成烨,这不是你应当早就知晓的么?怎么还会抱着点微末的希望往她面前去呢。 不愿再就此深想,谢成烨自椅背上睁开眼,起身闭上窗扉,熄灭烛火,只余一盏留在桌上,决心就寝。 他本以为自己会如同前几日般,在床上转辗反侧至深夜才能入睡,不料须臾一刻钟的光景,他便坠入睡梦。 眼前黑暗层层下坠,愈来愈漆黑。 直至某一刻,现出光亮。 应当是一个午后,阳光洒进屋里,明亮极了,将屋内的器具罩上一层光辉。红木桌椅、青瓷茶具、紫檀木书案、山水屏风,栖梧院内一切他明明熟悉的摆设,却变得不似真实世间。 穿着一件桃红色罗裙的姑娘用纤细的手指握住裙角的一侧,转动身体,带起裙摆随之飘舞,上面的珍珠和金丝在阳光照耀下散出温润的色彩,像一株美丽诱人的桃花。 “阿烨,好看么?” 她笑意盈盈地问他。 谢成烨不知怎的,只觉得这件精美的罗裙十分刺眼,刺得他眼睛生疼,几乎要流下泪。 可梦里的他答: “好看,窈窈好看极了。” 第33章 桃花面知晓家中有一人始终…… 得了他的肯定,少女脸上笑容愈发灿烂,明眸弯成月牙。 “今儿我去院子里摘了些桃花,不知戴在发间会不会更好看?”她莲步轻移,走去木架上搁着的竹篮里,挑出几朵桃花,又跑到他跟前。 所谓眉目含情便如此刻,他陷进那双仿佛藏着无数璀璨明珠的眼,明珠光芒,令他迟滞一刻,站在原地忘记动作。 暖香扑来,少女环着他腰身仰头,瞪圆杏眼,做恼状,“阿烨,你怎不理我?” “因为窈窈太好看,我看痴了。” 他含笑解释,微微俯身,在她脸颊落下一个吻。 她双颊霎时染上绯红色,比手捧着的桃花更加娇艳,嗔叫道:“阿烨,你莫戏耍我。” 不等他再说话,忙不迭将桃花递到他手心,示意他为她簪花至发髻边。 谢成烨望着梦中自己掌心的桃花,花瓣薄如蝉翼、颜色绚烂粉红,生出个莫名的念头,这大抵是胭脂脆桃的花瓣,所有桃子种类中,她最爱吃胭脂脆,吃到沈家二爷曾为此专门辟出过果园种胭脂脆。 她亦爱胭脂脆树上开出的花。 “窈窈说得不错,簪花发间,配上这罗裙,果真衬得你更好看。” 他手指触碰少女的发丝,精心挑选个发髻左侧的位置插入,眼里是他不曾察觉的欣赏与欢喜。 少女的嘴角始终没放下过,笑靥绽放在他冷静的心魄。 春水涌动。 “说来,这桃花还是小厨房师傅说要用的,我瞧丫鬟在摘,才自己也摘了些,师傅说今儿晚膳预备煮一瓮桃花粥,跟我打包票说一定好吃,阿烨待会儿可要一起尝尝。” “当然,北地的菜肴也是做了的。阿烨要是不想喝粥也成。”少女补充道,怕他吃不习惯。 他抚摸她额角的发,笑容淡下几分,话语里蕴着歉意,“忘记同窈窈说了,今晚有几位相识的儒生邀约,恐没法陪你用晚膳。” 江州叛党今夜有所动作,他需得去探查一番。 她笑容垮下来,但又不想让他为难,“好吧,那我晚上在栖梧院留灯等你回来,莫要太晚。” 他颔首,“会的。” 知晓家中有一人始终会点着灯等他,他怎会迟归。 第41章 临近晚膳,少女依旧穿着桃红罗裙依依惜别送他离开,春风吹拂,掀起袍角,几朵桃花在空中打着旋,他转身朝院门走去,消失在垂花走廊尽头。 风声里,送来微弱的叫唤,比濒死的鸟雀叫唤声更小。 “谢成烨。” “疼。” “快回去。”听见了熟悉的话语,谢成烨对着梦中的自己大喊道,“谢成烨,快回去。” 大跨步走出府门的人并未听见他的喊声,谢成烨察觉到自己的视野随着梦中自己的离开逐步受限,无法再看见少女的身影。 他在躯壳中拼命挣扎,终于脱离束缚,回头得见一眼。 铺天盖地的红。 铺天盖地的血。 魂魄归位,谢成烨在床上蓦然睁眼,呼吸急促,汗水浸湿了衣衫。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枕巾,像泣诉的泪。 他手紧抓住被褥,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红色残存在他眼底,直至他用力闭了闭眼才彻底消散,可是那血色仿佛还近在咫尺,心脏鼓跳如雷。 谢成烨从榻上坐起,看了眼刻漏,发觉已是寅时一刻,明明睡了两三个时辰,却只觉自己不过才躺下两刻钟。 他被这回梦里的场景惊到,无心再入睡,掀开被褥,披好外裳,拿着一盏烛台走回书桌前,提笔整理起这些时日日渐清晰的幻觉与梦境。 烛火一半映照在谢成烨的侧脸上,一半落在宣纸上的墨色字迹,自成婚第二日夜里的梦写起,直至今日夜间熟悉的布料、胭脂脆桃花与……令他心悸的血红。 这到底是什么? 如果不是毒药或蛊术所致,为何身处梦境中的场景却感觉异常真实? 好像,自己曾经亲身经历过。 是在被遗忘的过去,还是,在可能去往的将来? 是有神灵施术,向他预知些什么? 烛光跳跃,时明时暗。 至日光显现,屋子彻底由暗转明,续了几轮的烛火不再派的上用场,谢成烨低头吹灭火光,叫了声在院子里候着的长安。 自从二十四在隐山寺长安不合时宜的一通劝阻,导致沈曦云听见谢成烨的一番寻常女子言论,谢成烨就借口跟踪逆党,把长安支了出去。 纵然他明白话是自个说的,但长安的行径到底放肆了些。就算不为惩戒,也该让长安离远点,省的语不惊人死不休,又说出什么话搅扰他的心智。 他已经足够混乱,不需要长安添砖加瓦。 如今长安一早就在院内候着,估计是打探到逆党新的踪迹。 长安恭敬推门入内,不说什么闲话,径直禀报道:“主子,上回我们在隐山寺后山发现的那些深入土三寸的车辙印,属下已查明运送的货物。” “如您所料,是兵器。” 谢成烨头靠在支起的手肘边,不动神色道:“大燕国土内,私铸兵器,可是死罪。” “不过那群叛党犯下的罪孽,就是有九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再多犯一个确实算不了什么。” “此外,”长安沉声,揣度起用词,“属下跟踪后发现城中有家店,和隐山寺有大量金银往来。” “是何店?” 长安回话,面色里带着疑惑,“此店是家妓馆,位于城内西北方向麦秸巷。” “名唤,清辉阁。” 谢成烨坐正了身体。 ** 栖梧院庭院内,一株桃花树的枝干随风摇曳,偶尔飘落下小巧花瓣,盖在青石板上,春和指挥着院里的洒扫丫鬟注意清扫,见新来的小丫鬟拿着苕帚就往树根处招呼,连忙出声。 “这株桃树可是从前老爷夫人亲自为小姐种的,小姐宝贝得紧,你洒扫时多长个心眼儿,别把树伤着了。” 小丫鬟怯懦着道歉,“是,春和姐,我多注意。” 春和柔和下脸色,“我也不是责怪你,莫怕,你收拾罢,我进屋瞧瞧小姐。” 美人榻上铺着柔软的锦缎垫子,身着淡粉色罗裙的少女慵懒地靠在榻上,手中捧着一本古籍,微微垂下的眼帘专注看着书。 但坚持不了一会儿,她眼珠转动,在屋内扫视一圈,发觉没人,扔下手里的书,起身趿拉着鞋,摸到案前拆开了放雪花酥和桂花糕的油纸包。 她小心翼翼拿出一个,塞进嘴里,微微眯起的眼帘透出一丝享受,细细回味香甜,手指不自觉伸向油纸包,准备再拿一个。 “小姐!” 春和进屋,见沈曦云不仅自个站起身行走,还吃起零嘴,惊得叫唤。 沈曦云趁她还没走到跟前,迅速把手里那个雪花酥放进嘴中,动作敏捷而自然,眨巴着眼睛笑笑,就当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回榻边。 春和小跑几步过来扶,“小姐脚伤了,章大夫开药时特意说过少吃些甜的,怕影响药效,小姐怎还如此?” 会买些雪花酥放着还是因为小姐叫嚷嫌药苦,才会在喝完药后吃上几颗。 “我爱操心的好春和,你家小姐都养了四日了,区区扭伤,早就不疼了。你可还记得,章神医说过,‘内外齐用,定能三日好全’?我现在,肯定已好了。” 沈曦云说完,试图动动脚腕给春和看,结果被她按住。 “不成,我不放心,”春和皱眉担忧,但看着小姐的模样又不忍心,“至少,今儿再养一日,明儿再看看。” 沈曦云坐回榻上,晃了晃春和的手,算答应了。 她重新拿起书,看不进去,心念着景明今日又去宝头街,也不知情况如何,还有,谢成烨。 她斜瞥眼书房的门,谢成烨今日午后没来栖梧院,也不知是干什么去了,莫非是他对江州的了解已完全,不需要再装模作样过来了? 想到这一可能性,她嘴角不禁露出喜色,要真是这样,她也不必再提心吊胆应付这人了。 就这么百无聊赖翻着话本子和药典,沈曦云终于等来了景明。 这回看这丫头的脸色,不似昨日沮丧焦急,想必有所收获。 沈曦云迫不及待问:“如何?” “小姐,今日宝头街照样没出乱子,平安得很,所以我按昨儿吩咐的,酉时一过,就直奔城北梨花巷,去第五户人家,开门的是个老头。” 景明深吸口气,卖了个关子,“我想起话本子里都写打听消息时要偷着问,不要打草惊蛇,所以,小姐你猜我怎么说的?” 沈曦云嗔笑,“你这丫头,话本子看多了罢,快说,你干什么了?” “我先理直气壮质问那老头,你家中有没有一位小娘子,老头说:有呀,我又问,这小娘子是不是姓陈,老头说:你找错人了罢,我家女娘分明姓吴。我就道歉,说自个找错了地儿,就退回去了。” 景明骄傲地说起自己的做法,十分满意自己也有脑筋聪明的时候。 沈曦云捧场夸奖,心中却不免升起疑窦,吴娘子仍在此处,没有变幻居所,但为何偏偏没有去宝头街。 正思量着,消失了一整个白日的谢成烨推门进屋,冲沈曦云颔首,自顾自往椅子上一坐,问:“窈窈这是在同景明说话?可需要我避一避?” “不必,不是什么要紧话。”她挥手让景明退下,想起谢成烨既然生于皇室,见过的经历过的定比她多多了,不禁想问问他的看法。 沈曦云决定把由来推到好友身上,“说来,我从阿希处听闻有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郎君能否指点一二?” 谢成烨道:“请讲。” “说是有这么一人,司命星君安排她本该于某年某日出现在某地,但时辰到了,她却不在,阿希写信来考我,说会是为何?” 他闻言挑眉,没想到她的问题如此简明扼要,好似说了,但又好似什么也没说,“窈窈的意思是,这人违背了司命星君的安排?” “是。” 他接着问:“她过世了?” “并未。” “有人拦着她,或是什么外力让她无法前往?” 沈曦云略思量前世吴娘子家中状况,答:“应当没有。” “那就是她自己不想去了。” 沈曦云蹙眉,“可为何会不想去呢?” 谢成烨垂眸,盯住她垂在榻边的手,指甲修剪得极为精致,泛着粉,从指尖到指根,延展出一条柔和的曲线。 “人去某地,总是有缘由的,不论是散心解闷还是探亲访友或是求学问道,诸多不一。而不再去某地,也是因这缘由消失,至于是何缘由,窈窈就该让陈希把题目说得再清楚些,而不是故弄玄虚、语焉不详。” 沈曦云指节微弯,只觉得自己从昨日开始生根的怀疑到底随着谢成烨这番话发芽了。 第42章 缘由?论起来,前世今生,最大的变数不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么。 真是因为她沈曦云脚伤没能去宝头街,吴娘子才没出现? 她冲着门边守着的春和、景明喊道:“自从伤了后,日日闲在屋里,人都要不爽利了。明儿我要出门一趟。” 去宝头街逛一逛。 去看看那人会不会如上辈子一般出现在她眼前。 春和未料到自己才应下明儿再观察一番脚伤,小姐就急急忙忙要出门,不赞成道:“我也不是硬要拘着小姐,明儿您想在走走,沈府里有的是地儿。往外边去,万一哪个不长眼的又冲撞了该如何是好?” 沈曦云不服气,寻常时候也就罢了,但现在她对前世这位吴娘子的出现抓心挠肝得难受,想知道答案,哪里能忍住。 她一下子从榻上蹦起,趿拉起鞋就要给春和展示自个行走自如,并无甚大碍。 但因动作过急,步子踉跄一下,没稳住身体,就要往前倾倒。 眼看又要摔在地上,不知何时从座椅起身的谢成烨用手臂拦住她身体向下的势态,接着用坚定的力道把她的身体扶正。 “当心。” 他抿唇,对着沈曦云嘱咐,收回了覆在她腰间的手。 沈曦云道了句谢,挥开春和要搀扶的手,放慢步伐,稳健着走了几步。 “瞧见没?你家小姐是真好了。” 春和知晓自己到底拗不过小姐,无奈点头,想着明日出门自己和景明一定要多加小心,防范些莫名其妙撞上来的人。 沈曦云狡黠一笑,走到案前,把雪花酥提起,满意地小口小口吃起来。 但就在她欢喜品尝时,扶起她后一直愣在原地的谢成烨,好似终于做下决定般,转头,直直看向她眼底,慎重地发问: “窈窈,你做过梦么?” 第34章 莫相逢“梦见了你。” 沈曦云听见这话,觉着莫名其妙,囫囵把口中的雪花酥咽下去,道:“做梦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周公不是还专门出了本书解梦,说明夜里会做梦的人可不少呢。” 她亦不例外。 近处的是同谢成烨提和离前,她常常整宿整宿陷入上辈子的梦魇中,无法脱身,直到最后喝下那杯毒酒殒命,才得以从梦中醒来。 远处的是前世被关在西郊别院时,夜深忽梦谢成烨在江州与她相处的时光,转眼梦碎,是他高高在上斥责她“粗鄙商女”,漠然的眼神拓印进脑海。 自从她提完和离拿到一纸他签过字的和离书后,这症状倒好多了。 每日夜里靠念叨着她一定规规矩矩、不奢求其他,以换谢成烨高抬贵手入睡安眠。 似乎真有效,梦魇这几日都不曾侵扰。 “不,我是说,”谢成烨停顿一瞬,“明明不曾发生但异常真实的梦。” 她躺在榻上赖在他怀里撒娇的梦、她小心翼翼护着花灯而不是让随意让春和拿着的梦、她穿着桃红罗裙笑意盈盈看着他的梦…… 还有,那座古怪的院子,与,占满视野的血红。 她可曾梦见过? 哪怕是其中一鳞半爪,至少证明,并非他一人受困其中、无法自拔。 沈曦云仍旧不解,这描述未免过于含糊,谢成烨方才还好意思说她出的题目语焉不详、故弄玄虚,他自个不也是这般模样。 “郎君这话说的没个指向,我也不大明白。郎君具体是梦见什么了?” 谢成烨微微张开嘴,喉头滚动一下,找寻合适的言语。 梦见什么了? 他的梦有哪些是能说的,若真说出来,她可会觉得冒昧? 尤其是那些梦境中肌肤贴近、耳鬓厮磨的亲密场景,他们从不曾有过。 目光游移不定,他看向庭院垂下的桃花枝,手指摩挲着袖角,轻叹口气,只说:“梦见了你。” 说完,谢成烨仔细端详着对面靠在案几边的姑娘,不动时是一幅美丽绝伦的仕女图,若动起来,仕女图便注入精气,化作摄入心魄的小娘子。 只是此刻因着他的话语,姑娘眼底的惊诧和惶恐令画卷裂开条口子,口子里漏出风,吹得谢成烨在正开春的时节感受的凉意。 她似乎,很害怕他梦见她。 “梦见我?”沈曦云嗓音不稳,带着点颤音,“郎君梦见我什么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于她来说,最好的消息是谢成烨视她如空气、当作世上没这号人一般速速和离,两人各走各路。只要会令她同谢成烨扯上一点干系的事,都不是什么好事。 她脚步虚浮着往前走几步,离谢成烨近些。 声音不由自主地抬高了些,再问了声,“郎君是梦见我什么了?” 不知怎的,她心中有个极为不妙的猜想,谢成烨莫不是梦见了上辈子的事。 梦见她死缠烂打纠缠他、梦见不知悔改撞南墙、梦见她作茧自缚害性命。 既然她都能重新来过,那谢成烨呢? 他会不会也会记起上辈子? 若是记起,他会不会,再记恨她? 沈曦云粉嫩的脸颊覆上苍白,原本纤细灵巧的手指僵硬垂在袖边,轻咬住下唇,试图平复内心涌起的波动。 上苍真会如此作弄她么?给了她希望,又把记恨着她的谢成烨送回来预备再杀她一回。 她骤然变化的情绪令谢成烨无法忽视。 他不明白,自己不过说起梦见她,她竟如同遇见洪水猛兽般惊惧万分,她当是不情愿出现在他梦中,连他仅仅在话语中提起,都会如此抵触。 谢成烨嘴角的弧度放下,垂眸,望见她颤抖的指尖,道:“无甚特殊,我只是梦见你提着元宵那日的兔儿灯在路上走。但记忆里,我似乎不曾见过你提着那灯。” 他挑挑拣拣,最终选了个有标记物事的片段。 “我提着兔儿灯走?”沈曦云重复了遍他的回答,试探着问:“没有旁的了么?” 谢成烨盯住她水波潋滟的眼睛,“没有了。” “仅此而已。” 沈曦云紧张的神色缓和些许,挤出一抹笑。 “元宵,这都过去十多日的事了。其实那天回院子的路上,我曾从春和手里接过灯,提着走了一段。许是那时郎君在后头瞧见了,但没记真切?” “大抵是这样,”谢成烨选择接受她给出的答案,“应是我记岔了。” 她的手指终于回神动起来,将方才慌张动作垂落耳畔的发丝敛到耳后,道:“我从前跟在娘身边,也略通些医书,医典上说:春气通于肝,肝主目。春日里眼前是容易见些奇怪幻想,我少时亦如此。” 说着,沈曦云退回书桌前,蘸墨提笔,撰写她无比熟悉的静气凝神药方。 她年幼时每至春日,常多梦,每梦醒,哭泣不止,娘说是她小时被邪祟魇住才会如此,特意调配出个药效极好的方子,连着服用一月,再不发作。 默完,她等墨迹干的功夫同谢成烨解释,“这方子是我娘留给我的,郎君可一试其药效。” “还有,都说梦境与现实正相反,若郎君梦见什么奇怪的事,莫要当真。” 也莫要怪到她头上。 她已经拼尽全力离他远些了,放过她罢。 谢成烨接过方子道谢,“好,我不会当真。” 沈曦云面上的笑真挚几分,“是呀,梦中的爱恨情仇就都随它去罢。” 心下放松,她不免想起明日的行程,“今日我看郎君来得晚,也没忙书房的文书,刚巧我脚伤大好,明儿又要出门,就不劳烦郎君每日再来栖梧院陪我了。” 她话说得体面,件件只道谢成烨妥帖,夸赞他,但内里的意图却是拒绝他再来。 谢成烨一瞬不错地看她,良久。 “好。” 沈曦云考虑周全,谢成烨走时,亲自送他到院门,目送他沿着垂花走廊离开,直至消失不见,彻底松口气。 虽然谢成烨只说他梦见了她提着兔儿灯走,但防范万一,他们还是少接触罢。 不然,所谓明明不曾发生但异常真实的梦就要成真了。 她难得收下和离书平缓几日的心境再次被谢成烨的问题扰乱,乱到第二日她坐在正宝楼三楼喝茶时,还在想这事。 楼下,宝头街人声鼎沸,两旁店铺摊位林立,均是专门经营书画、珠宝、古董一类的珍品或号称能捡漏的孤品,最大的一家便是正宝楼,据传掌柜祖上做过前朝大官,家中珍藏无数,下江南后开店,又做起金银彩帛生意,样样精美,是江州许多富贵人家的心头好。 但沈曦云无心赏宝,等人的间隙思索起谢成烨昨日的问题。 第43章 经昨日他那么一说,原本久不做梦、安稳入睡的夜里,她竟真又入梦了。 梦里,她在栖梧院门口接过谢成烨递来的兔儿灯,欢欢喜喜捧着欣赏,又要拿进屋里保护,怕灯火被夜风吹灭。 可进屋的刹那,谢成烨变了副脸色,身上换成入燕京赴宴那日把她从殿内强硬带走的蟒袍,横眉冷对,问:沈曦云,你如此哄骗我,可知罪? 话语一出,顷刻把她从梦中吓醒,惊出一身冷汗。 心脏砰砰直跳,她睡不着,便从床头箱箧里翻找出和离书压在枕下,脑袋搁在和离书上,细数自己还要经过多少个日夜才能彻底和离,获得自由。 靠这么想着,得以入眠。 沈曦云握住茶盏的边缘举起,放至唇边举起,轻轻抿了一口茶,思量:不如往后就把和离书搁在锦枕下好了,还可以做个“数九图”放在床头,提醒自己。 “小姐,已经申时三刻了,咱们要等到何时呀?”景明从窗户探头向外看看,见依旧没动静,对慢悠悠喝茶的小姐问道。 这已经是景明侯在此处的第三日了,日日看一样的景,真看厌了。 沈曦云为了确认前世的吴娘子是为自己而来,今晨按上辈子的时辰出门到了宝头街,从街东逛到街西,又从街西逛回街东。 来回逛了三趟,把春和逛到眉头皱起,一副想把自家小姐抬回沈府的架势。 沈曦云无奈,只得学着前两日的景明去正宝楼坐下歇息,一坐便坐到此刻。 她收敛心神,暂时收起对谢成烨梦境的担忧,回复景明,“再候两刻钟,到酉时,那时,咱们再回去。” 她的怀疑并未成真。 今日她亲自来了宝头街,但吴娘子仍然没出现。 看来是因着上回南十字街的侵扰她疑心病太重,平白误会了人家。 沈曦云不知是该高兴她上辈子熟识的好友应当不是别有所图,还是忧心到底是什么事阻碍了吴娘子与她的认识。 但只要吴娘子并非为了图谋她而有意做局相识,她为何不能主动去认识人家呢? 反正她知晓吴娘子的住处,也了解她平日爱去的地方。说不得哪日晃悠时,又能认识这位好友。 思及此,沈曦云决心不再等候。 站起身,她最后望了眼窗外,就准备招呼春和、景明一起打道回府,但就是那一眼,令她的身影迟滞片刻。 莫不是盯久了窗外眼花,她怎么好像瞧见了谢成烨,和,月读? 他们两人怎会认识? 正宝楼斜对面是这条街上唯一一家酒楼,专做雅集生意,来街上买卖古玩字画、珠宝珍奇的喜欢去此一聚。但此前见面还互相看不惯的两人此刻竟俱含着笑从楼内走出。 疑惑在心中出现一瞬,转瞬消散。 这两人,各有各的麻烦,只要烦扰不到她身上,何必在意。 加之,谢成烨此前所说留在江州要办的机密事务,她就更不想了解他们出现在此处的缘由。 知道越多,牵扯入局,更加危险。 她上辈子就没想明白这个道理,才会傻傻跟着去了燕京。 “小姐,咱们还走么?” 春和见小姐嘴上说走,却站在窗前不动,关怀发问。 “走,自然是要走的,”沈曦云闭上这一侧的窗扉,“但不急于此时,我们去楼下逛逛,买些首饰罢。” 逛到谢成烨和月读都走了,她再离开。 “嗒嗒”几声,沈曦云走下二楼,目光在琳琅满目的头面珠钗中游移,从精美的银饰到璀璨的珍珠,最后,停在一对镶嵌着红宝石的金钗上,红宝石在阳光下闪烁迷人的光彩,似火焰跳动。 她微微倾身,在伙计的赞赏奉承中,伸出手,欲拿起那对金钗试戴。 却不想,此时,另一只纤细白皙的手也从旁边伸了过来,与她同时碰到那对金钗。 沈曦云鼻翼间闻到一阵桂香浮动,萦萦绕绕、袅袅不绝。 第35章 是风动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 相触的手霎时分开。 沈曦云目光偏移,转向身边突然出现的姑娘。 她一身青蓝色竹枝百褶裙,外面披着一件薄纱制成的褙子,只做了简单的镶边,发髻上别着几朵自制的绢花,颜色淡雅,眉如远黛微弯,左眼眼角的一颗小痣随着笑容贴近鬓角。 “我只是好奇瞧瞧,姑娘先请。”她做个推拒的手势,对沈曦云道。 一边的伙计见状,直夸两位姑娘好眼光,这对红宝石缠枝金钗是从燕京贵妃娘娘心爱的钗环处学来的制法,今年在江南一带,绝对是正宝楼最先推出。 伙计把装金钗的盒子往她们推一推,“燕京贵女们都时兴带这个,咱们江州城的小姐夫人们也不能输不是。” 那姑娘听闻,低头微笑,“都道正宝楼伙计能言善辩,今儿可算是瞧着了。” “不过我却是用不上,我这一身,哪里能压过这火红金钗呢?” 说完,主动把盒子递给沈曦云就要转身离去。 “等等。” 沈曦云终于开口,叫住她。 “相见即是有缘,还恰好看中同一件首饰,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那姑娘福了福身,“口天吴,单字一个玥,唤我吴娘子便好。” 沈曦云嘴角勾起一个幅度。 没想到今日真能碰见吴玥吴娘子,虽然遇见的时机和上辈子天差地别。 前世二十七那日,是在宝头街街东,离正宝楼大十几丈距离的一个小摊贩上,吴玥被个无赖商家缠住。而今生,她们竟然是在正宝楼里头碰见,更有趣的是,今儿她特意来寻吴玥,试图找寻吴玥身上发生事件变动的缘由。 偏生在她等了一整日,认为是自己多心的时候,这人真出现在她面前。 那,这究竟是司命星君不慎铸就的巧合,还是人为的另有所图? “吴娘子虽然穿得素净,但妆奁里常备着支华丽的簪子能图个好意头。恰好这红宝石缠枝金钗是一对,我买下来送其中一支给姑娘,就算是缘份赠与的礼物。” 沈曦云冲春和使眼色,付钱拿钗,握着其中一支走到吴玥跟前,抬手,把金钗插入发髻间。 若吴玥真是有所图谋要认识她,那她便顺水推舟,看看吴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若真是巧合,单为上辈子她了解的吴玥身世,出于情理,她也想与吴玥交友顺便帮把手。 无它,只因吴玥的身世和她太像了。 前世她在宝头街上提吴玥解了围后,吴玥为表感谢,特意请她去酒楼中吃了一顿饭,期间略提过自己的身世。 吴玥本身并非江州人士,而是在临近州县居住,父亲是个做珠宝首饰生意的行商,在她十七岁那年,父母二人因着外出访友,被山贼盯上,惨遭劫杀。 她一夜之间成了孤儿,家资日渐消耗,只得遣散仆役,留下一名从小陪伴的老仆人在身边。 吴玥平日靠自己做绢花、首饰买卖为生,此番会来江州,是因为在家乡住着触景生情十分感伤,就凑够钱财来了江州,想盘下间小铺面开店做营生。 至于为何对外自称是吴娘子,只是怕惹来麻烦,才道已经婚嫁是个寡妇。 为着前世吴玥这一番说辞,沈曦云愿意在此刻多流露些善意。 吴玥摸了摸发间的金钗,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平白受姑娘的恩典,我心中有愧。” 她想将钗环取下还回,被沈曦云制止,“火红的金钗压在素净衣裙上,竟显得刚刚好。说明吴娘子合适这钗环,不必还我。” 吴玥羞涩一笑,面上感激,“我还没问姑娘姓名,不知姑娘家住何处,我改日定登门拜访。” 沈曦云眉眼似弯月,春日映桃花,“我姓沈,名曦云,家住西正街沈府。” “沈曦云,”吴玥把这名字在唇齿间流转一圈,“真是好名字。” 说罢,两人分别。 沈曦云自窗口望了眼街上,已经见不到谢成烨和月读的人影。她放下心,日暮时分,坐上回沈府的马车。 春和拿出这几日随身备着的活血化瘀药膏,问:“小姐今儿在外头走了不少路,脚上可有什么异样?要不咱再抹抹药?” 沈曦云抚平春和皱起的眉,晃晃脚尖,“你家小姐哪有这么脆弱,后来不是基本都坐在正宝楼里头,又没累着。” 马车平稳行驶,车夫挥舞缰绳,在街巷拐几个弯,临近西正街的一个岔路,传来卖燕皮馄饨的叫卖声。 声音听着有几分耳熟。 沈曦云掀开车帘,发觉竟是上回在夜市卖羊汤的妇人和名唤“小石头”的少年,熟悉的汤炉子里熬着高汤,妇人手脚麻利在案板上现包馄饨。 第44章 但见那馄饨皮雪白剔透,肉馅塞进去,一个个瞧着皮薄馅大,卖相好极了。 小石头这回没跑远,而是守在汤炉子边上,时不时搅一搅高汤,等馄饨煮好时,浇上一勺淋香。 本就近晚膳时分,今日因着对吴玥的事心有疑虑,胃口不佳,午膳也只粗粗吃了几口。这时闻见肉香、虾皮、竹笋并上葱花、香油的鲜味,直直把她腹中馋虫勾出来了。 她连忙叫停车夫,不等春和搀扶,就从马车跳下,奔到妇人跟前。 “大娘,来四碗燕皮馄饨。” 妇人认出了这位来过一回的主顾,点点头,问:“姑娘这回多要一碗,是家里夫君也要吃?” 上次夜深,妇人没认出沈府的车架,还是小石头送完羊汤回来说起,她才知道原来买羊汤的竟就是江州富户沈二爷家的闺女,因为此前她一直在城东做买卖,而没亲眼见过人。 卖羊汤那回,她见小石头去过去没多久车上下来个年轻后生,因着沈曦云的身份,自然联想到那人应当就是年节时坊间议论纷纷的林公子。 听闻是沈小姐在城外救了他,一见倾心,又将人请到府上照看,没多久,就传出成婚的消息。 惊倒江州城一片人。 有人道林公子运道好,沈家老爷夫人逝世,独留一个孤女和诺大资产,林公子不仅得了个美娇娘还得了万贯家财。也有人道沈小姐是个拎不清的,爹娘去世没多久,就急急忙忙自作主张出嫁,便宜他人。 但要妇人自个说,计较这些做甚,她上次夜里见树下的公子俊朗不凡、姑娘娇美温婉,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妇人脸上洋溢着笑容,连眼角的皱纹都显出几分和煦。 沈曦云没料到她还记得上回在车上的谢成烨,“不是,今日要四碗是为着多了个丫鬟。” 妇人招呼小石头浇上高汤,猪骨、鸡骨等炖煮出的高汤色泽清澈,热气氤氲,散发出香气。她再依次撒上把翠绿的葱花、滴上几滴香油,端到案板前。 “晓得晓得,总之,祝姑娘和夫君恩恩爱爱,莫听城里那些心下妒忌嚼舌根人的话。” 沈曦云这回没打算让小石头端到马车吃,天气暖和很多,又是日暮西沉时刻,远处天边绚烂的晚霞映照着,煞是好看。 她坐在妇人摊贩边摆着的简单桌椅上,听见妇人的祝福,含笑作为回应。 前世今生,成婚前城里的闲言碎语她都是听过的,就连些爹娘从前相识的好友长辈都间或派人传话想劝她,让她莫要太过着急成婚,应三思后行、慎重考虑。 但她那时,哪里听得进这些。 只道郎君心中也有她,才会答应她“以身相许”的承诺。可实际心中又惶恐他反悔,火急火燎成婚,盼望在他反悔前把名分定下,做一对真夫妻。 谁能料到,曾经她最渴求的婚契成了如今她最避之不及的东西。 沈曦云陷入思绪中,半点没注意街那头,另一辆有着沈府标记的马车正慢悠悠驶来。 赶车的,是饥肠辘辘、同样被勾起馋虫的长安。 长安嘴里分泌着唾沫,想起昨天今天两日主子带着他在城里奔波,昨日还好些,主子时刻注意着时辰,离晚膳差一个时辰左右,就急赶慢赶让他驱车回沈府。 今日就悲催了,主子不知怎么,也不急着回府,耗到此刻才回去,可把他饿坏了。 因此隔着老远,长安就闻见空气中飘荡的肉香。 眼睛克制不住地向馄饨摊子一瞄,就瞄见了埋首在瓷碗间的沈曦云。 他扯缰绳的手犹豫一瞬,不知是该同主子说,还是当没看见驶过去。 上次在隐山寺,主子对他话语的不满他还记忆犹新呢。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手上力道没控制住,劲使大了些,马匹步伐变缓,就这么停了下来。 糟糕。 长安暗叫声不妙,想要挥动马鞭继续行驶,但谢成烨已经掀开车帘问起情况。 不期然看见正欢喜吃着馄饨的姑娘,她不似燕京贵女那般讲究吃相,一个小馄饨都要分个十口八口吃完,而是一口塞下一个,吃到畅快处,直接端起碗喝了几口高汤。 可惜汤咽到一半,沈曦云的目光瞧见了掀起车帘下谢成烨的身影。 与那双深邃如墨色浓稠的眼眸。 “咳咳。” 汤汁呛在嘴里,她猛咳嗽几下。 惊得边上也在吃馄饨的春和赶忙放下汤匙,拍打小姐的背,“小姐莫吃得太急。” 又从茶壶里倒出杯水,递到沈曦云嘴边让她顺一顺嗓子。 那边车上的谢成烨见沈曦云呛到,动作迅速跳下马车,就要朝沈曦云那去。 但没走几步,一阵风吹过,暮色沉沉,带来点即将入夜的凉意,吹过他衣襟,把他猛然吹醒,回过神来。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不经思考就想上前安慰她。 可这次,和上回在隐山寺不同,没有幻觉,没有耳边的低语。 他神智清醒,想要向她走近。 第36章 两不见他的确喜欢她。…… 谢成烨最终并没有过去。 他站在原地半晌,看见那姑娘在春和照拂下逐渐顺过气,偏头垂眸试图避开他的目光,犹豫片刻还是转动脖颈硬撑出一抹笑对着他。 谢成烨微微颔首,在长安疑惑的询问声中转身回了马车。 “走罢,长安。” 谢成烨阖目靠向车壁,脑海中全是那姑娘的模样。 如画的眉眼、噙着笑的樱唇、盈盈一握的腰肢,瞧着如珠似玉的娇弱美人,却又喜欢每每在他试图更进一步时掐灭他的希冀。 真是狠心。 他就算再如何自欺欺人,都必须得承认,他对沈曦云真真切切动了心。 哪怕她如今已不再喜欢他,更不在意他。 胸腔内的心脏剧烈跳动,血液流经四肢百骸,滚烫炙热,但又在触及她平静淡然的眼时冷却凝固。 他有心回忆两人相识这段时日里的点滴过往,却发现两人一起好好相处的时候,少得可怜。 从前他想着是报恩、是蛰伏,面上再如何暖,但心里是冷的,偶尔厌烦了还想避开。而那姑娘在成婚后,借口所谓的爹娘如梦训斥一事,也不再追着黏着他,直至直接奉上一纸和离书,大抵也是看透他此前的不愿彻底倦怠。 此间种种,真叫他尝到了情爱让人牵肠挂肚的滋味。 长安在隐山寺说得对,他的确喜欢她。 至于为何不同她说? 谢成烨嘴角扯起一个自嘲的弧度,她如今,还情愿听这些么? 没见昨日他仅仅只说是在梦中见到她,她便一副惶恐难安的模样,仿佛听见了多么骇人的事一般。 若是他此刻说喜欢她,她眼底的惊惧估计更甚。 而且……谢成烨想起当今圣上的嘱咐。 因着父亲母亲故去得早,在谢家的子嗣里,皇帝对他的安排要求格外重些,尤其是淮王妃的人选,去岁他生辰宴时,皇帝已透了口风,想在今年他冠礼上为他指婚。 到那时,沈曦云该如何是好。 为了他一点微末的情动,平白把她快乐平和的人生牵扯进燕京的波涛中,未免过于自私。 谢成烨狠狠闭了闭眼,按住心房,强逼自己的心平缓下来。 回去曲水院的当天夜里,谢成烨派长安请来了章典。 顶着章典八卦的眼神,谢成烨伸手让他诊脉,并提出请求,“章老可否帮我配一副药,安神药,能助我夜间安眠度过,不至再卷入梦境。” 那些诡谲梦境,到此为止罢。 如果直到江州事毕,长安都没能找寻到那处院落的踪影,等他离开江州后,他会再派人秘密保护她,护佑她在江州平安度日。 所谓情动、所谓幻梦,都留在江州便是。 章典依他要求提笔写了个药方,但皱眉提点,“因着我并不知你做梦的症结,所以这幅方子做安神用,但能否真正不再让你做梦,我不敢打包票。” 谢成烨微抿唇,其实这些时日对于梦的根结,他有一个猜测,大约是与沈曦云有关。 每每都是他白日同她有过接触后,夜里就极易入梦。 所以于他而言,章典的安神方子更多是个安慰,真想解决此事,只怕还是得,远离病因。 远离,沈曦云。 长安送走章典后,回屋见主子坐在椅子上愣神,听见他的脚步声缓缓开口:“明日不去麦秸巷方向,去知州府。” “你往后行动照常跟着我即可,不必单独出去行跟踪一事了。” 这一句,代表着隐山寺的责罚就此揭过。 长安诧异看了眼主子,心中放松连带着言语又开始不把门,“那主子同沈小姐?” 第45章 谢成烨起身,如玉的脸在烛光中半明半暗。 “长安,这是两件事。” 责罚长安是一件事。 他待沈曦云是另一件事。 谢成烨把长安赶出门熬药,此后数日,每日睡前一服,他当真不再做梦。 也或许,真正起效的是,他日日早出晚归,避开不再见她。 当然,她也不曾主动寻过他。 ** 二月二,晨起后谢成烨带着长安出门,走到沈府门口,却见大门敞开着,门外传来姑娘软声细语的叮嘱,夹杂着笑。 是沈曦云。 她穿着件淡绿色的短袄,上头绣着蝴蝶绕花枝飞,晃着手里的布袋跑前跑后,景明则在一边摆放五谷杂粮,春和叫唤让小姐当心。 沈曦云蹲下身子,用个小汤匙取用布袋里的草木灰,挪动步伐在地面画起一个大圆圈,等圆圈画好,她拍拍手,让景明递来谷物,撒入圈内。 撒完,沈曦云双手合十祈愿,念念有词,“愿土地爷保佑沈家平顺安康、保佑大燕风调雨顺。” 谢成烨想起来了,这是民间二月二的打囤仪式。 幼时在北地时,母亲喜欢过各种节日,二月二的时候,她拉着一家子,不仅会打囤还会做“引龙”,说是用草木灰在地上画龙形,自家门口延伸到水源处,可以祈雨避免干旱。 谢立廷舞动弄枪在行,但面对这种要用草木花作画的场面,却是干愣着不知如何施展。 母亲会笑着嗔怪他,自己提起裙摆作画,使唤父亲给她递谷子或是确定路线。 可惜自打入燕京后,王府再未行过民间的祭祀礼。 常常是皇帝设宴,邀近臣亲眷以示庆贺。 ——“烨儿往后可莫学你爹在边上干看着,也要积极帮衬自家娘子。” 谢成烨蓦然想起某年二月二,母亲对儿时的自己说的话。 他站在离沈府大门几丈距离的廊道下,听着沈曦云的声音,脚步微抬。 又止住。 “今日从后门出去。”说完,他转身后撤,朝大门的反方向走去。 长安愣住一瞬,反应过来追上去,“都走到这儿了,从后门走还得绕路,主子不如咱们直接从大门出去。” 还能和沈小姐打个招呼。 “多走几步路能磨磨你的懒性。” 谢成烨淡淡道。 脚步半点不停,快速迈着远离大门的视野范围。 那头,春和见小姐踮起脚尖探头向门内看,问:“小姐是瞧见什么了?” 沈曦云疑惑地偏偏头,她方才,似乎看见谢成烨的背影了。 穿梭在走廊两边树枝的间隙。 身姿那般挺拔的,在沈府也就只有他一个了。 他这是准备出门,结果发现她在门口就走了? 她这几日听门房说,姑爷每日辰时三刻出门、暮色戌时三刻方归,行色匆匆,看着忙极了,还问是不是沈家下面生意出了什么乱子,惹得姑爷这般忙碌。 沈曦云虽然也不解,但识趣没问,不是都说皇家贵胄最忌讳旁人打听行踪么,她老老实实践行这一准则。 不仅自己不问,也不许府里丫鬟小厮打听,下了命令,让他们不许在外头乱嚼舌根子,怕坏了谢成烨的事。 做到如此妥帖,谢成烨万一能想起上辈子什么事,应该也感受到她的悔过之心? 沈曦云冲着春和笑笑,“无事,我刚瞧见只雀鸟飞过罢了。” 转头吩咐景明,收拾起地上的五谷杂粮。 谢成烨不再来寻她也是好事,不需要分心应付他。她这些时日也有许多东西要准备,安顿城中涌入的流民、检查花朝节的布置、最好还能暗自给官府提个醒,尽力避免前世花朝节上的冲突重演。 只要花朝节上不再出事,温易之就不会被下狱,更不会赌上一条性命只为求一个公道。 沈曦云内心踹踹,不知自己预想的布置可否万全。 ** “主子,就目前的消息,逆党一定会在花朝节上有所动作。” 曲水院书房,一袭深色劲装、腰间佩短剑的男子弯腰拱手站在谢成烨面前,汇报情况。 “可怪就怪在,隐山寺后山并没有动静,那堆兵器应当不是为花朝节准备的。或许,花朝节只是小动静,而后才会是大动静。”长安补充道,暗叹永宁还是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 多说点话又不花银子,偏偏永宁不听劝,每回都是他帮忙补充。 谢成烨曲肘沉思,“小动静么?” 隐山寺和清辉阁人员往来频繁,但偏生最要紧的武器粮草都未移动。 在江州这段时日,他已经能断定,逆党最终的目的一定是起兵叛乱。 之所以久不行动,是因为他没想明白逆党的依仗是什么。 起兵需要人,需要大量愿意为逆党做事的兵员。如果没有兵,他们准备再多的武器粮草都是空谈,但根据谢成烨掌握的消息,逆党人数不多,加之经过建元二年的清剿,死了大批教众。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能从哪变出兵来,还是说,他们有自信能呼吁百姓跟着他们造反? 谢成烨百思不得其解。 “索性明日便是花朝节,你们提醒官府加强巡逻,孤就要看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长安、永宁应是。 谢成烨脑海中突然想起久未见面的沈曦云,她想来喜欢凑节日的热闹,花朝节的庆典定然也不会错过。 那若是不慎陷入逆党的圈套? 他握紧拳,幻梦里的喊疼声仿佛又出现在耳边,最终对她安危的担忧站了上风,“长安,你现在替我递给消息给栖梧院,让沈小姐明日莫要出门。” 不等长安应答,他先一步起身,“算了,我自己去说。” 仔细算算,他们二人已经十余日没有正经说过话了。 谢成烨亦没再做梦,可每日晨起后一夜无梦的感受又让他心里空落落的,不知再期待什么。 原来只要不见她,他在梦中也不会再看见她的笑脸。 那今夜他去栖梧院见她后呢?……今夜,可会入梦? 谢成烨喉头上下滚动,掌心无端出了点汗,他强压住其他念头,劝告自己过去是为公事,提醒她明日花朝节危险后就该直接离开。 就欲推开门时,“叩叩——” 门外传来敲门声,伴之少女的轻呼,“公子,你在么?” 谢成烨放在门环上的手立刻用力,门扉打开,露出一张螓首蛾眉、明眸皓齿的脸蛋,一袭大红色的衣裙,在夜色里提着灯笼,像九天玄女到访凡尘,垂青了这座院落。 沈曦云温然一笑,福身行礼,有些不好意思道:“夜间拜访,打扰公子了,实在是明日花朝节,我思来想去,有些话想同公子说。” 谢成烨在她脸庞上定神,道:“沈姑娘不必如此客气,有什么话请进来说罢。” 他挥手让长安、永宁退下。 沈曦云始终规规矩矩站在屋门口,就连永宁这个前世见过的熟面孔走过眼前,都没露出惊讶的神色。 直至谢成烨做出请进的手势,她才收起灯笼进屋。 谢成烨在烛火下沉默看她的动作,眼睛一瞬不错地盯着,仿佛要把这些时日没看过的都补足。 直盯着那姑娘都意识到了,“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谢成烨狼狈错开眼,道:“无事,沈姑娘有什么话,请说吧。” 第37章 入局中同他说话是什么需要…… 屋内窗棂半掩,洒落下一片柔和朦胧的月光。 许是来得匆忙,沈曦云发髻松散地挽着,几缕青丝垂落在肩头,燃着的烛火把她身影拓印在墙上,显出动人的线条。 谢成烨嗅到从她的方向飘来一股酒气,夹杂在檀木香里,甜得醉人。 他微微皱眉,她来前吃酒了?大抵还是她家中自己酿的桃花酒。 随之又自然冒出个念头:她酒量不深,会在找人前吃酒通常是为了壮胆。 同他说话是什么需要壮胆的事么? 谢成烨抿了抿唇,思绪刚起,对面进屋沉默良久的姑娘倏地开口。 “虽不知公子身份,但从言行举止看想必出身不凡。对明日的花朝节我有些揣测,不知公子可有法子告知本州知州或是什么说得上话的官老爷提防一二?” 他目光定在她脸颊,“什么揣测?” “我怀疑,明日花朝节上,会有人故意闹事。” 沈曦云原本不想来找谢成烨,尤其是这种涉及到前世记忆的事情。 历年花朝节,江州百姓自城中各处沿水游玩,赏花尝鲜,临近夜时,会汇聚到汴河支流旁的花神庙,河岸燃放花神灯,河面上则会有各色木舟画舫汇聚。 第46章 因着此时气候比元宵暖和,江州城在花朝节夜里的灯比元宵时更鲜亮,来往游人也多。 上辈子就是在花神庙祭祀时,有数位流民现身哭诉喊冤,道自个入江州城后被官府驱赶、被城内居民打压,甚至有人家中亲眷因得病被拒医而死,江州城百姓却能安心快活过节,实乃上苍不公,叫嚷着要把花神庙的供品打翻。 城内民众与这伙流民起了冲突,两边都见了血,情况愈演愈烈,等官府的厢兵到时,现场因打斗撞翻花灯燃起了火势,火焰在花神灯间蔓延极快,顷刻上百盏花灯被卷入烈火中。 人群在火中奔逃踩踏,那夜江州城内,死伤众多。 最初现身的几个流民亦死在大火里。 后来官府追查,疑心这伙突然出现的流民是受人挑拨,几番探查,竟查到温易之头上。 只因这人似乎是唯一一个认识所有大闹花神庆典流民的人。 沈曦云却知晓,不过是温易之觉着自己是流民中难得正经读过书的,格外爱管事,每当城中有流民入内,他总会上门询问是否需要帮扶。 若真是有人指使,这桩蹊跷官司,背后人当藏得更深,怎会轻易被衙役们走访询问就揪出幕后主使。 官府不听这些,认定是温易之不怀好意,暗中挑拨流民在花朝节上生事,欲逼迫官府善待流民,不想弄巧成拙、酿成大祸。 知州为了平息民愤,亲自带领衙役上门,把温易之捉走下狱。 她这些时日,一面派沈家下面的家丁仆役走访城内流民的居所,尽力帮扶,另一面则是接洽商会中负责花灯采买布置的叔伯,希望到时花神庙边起火的隐患尽可能小些。 但最要紧的,是需要官府警觉。 毕竟时局会因局中人不同的举措改变,闹事、起火的人员地点倘若都变了,就要依靠官兵镇压控制局势。 沈曦云原本派人送了匿名信件给衙门,但信送去多日,官府对花朝节的布置不见一点变化。 今儿午后开始,她胸口闷疼,总觉着明日还是会出事。犹豫许久,借着一口桃花酒的酒劲,她决心来寻谢成烨。 就算会被怀疑,为了花朝节上惨死的性命,她也认了。 谢成烨瞧着她低垂的脖颈、衣袖遮掩下握紧的柔荑以及斟酌说辞的语调,眯了眯眼。 “你担心花朝节上有人闹事?” 谢成烨指腹微弯,点了点腿侧的袍角。 他没想到沈曦云的所谓揣测竟和长安、永宁这几日在城中探查的结论不谋而合,这真是猜测么?还是她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信息来源? 按着谢成烨从前在燕京的作风,撞见这种显然存有疑点、牵扯其中的人,断不会轻易放过。 不把疑点扒开研究个透彻不会罢休。 但对她…… “好,我会转告官府,明日在城内加强巡防,如有可疑人等,先行捉拿。” 沈曦云讶然抬头,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 明明她的话语没头没尾,他却直截了当应下。 她来前本已将缘由胡诌好,准备等谢成烨问起,把线索推脱到沈家善堂或是意外听闻上。但他直接答应,将她未竟的话语堵在咽喉,无法开口。 古怪举动真是令人惊讶极了,她壮胆的酒意醒了三分。 这股子惊讶延续到第二日沈曦云坐上沈府马车时,都不曾消弭。 沈曦云抱着个装红豆糕的油纸包,趁着咀嚼糕点的间隙,偷瞄坐在对面的谢成烨。 他穿着一身月白的锦袍,细看能瞧见袍服上绣着的银丝暗纹,俊朗逼人,出门时让府里的丫鬟都看直了眼。 就是这人表情淡淡的,没舍得给个笑脸,坐在马车内,把素来爱说笑的景明都寒得噤声。 但沈曦云难得自在。 出门前,她本想着十余日不曾和谢成烨相处,这回因着花朝节一事出门,怕这人又跟隐山寺回来那几日似的,时不时同她说话,让她不敢松懈随意应付。 幸好谢成烨不仅不说话,连视线都对着窗外,半点不看她。 沈曦云又塞个红豆糕进嘴,思及待会儿就能到花神庙附近,打起精神,马车行进这一路上,她明显感觉到街上巡逻的厢兵、民兵增多,秩序维护妥当。 这样一番准备,花朝节那场大火总该能有所控制罢? 上辈子她并未去花神庙,而是被谢成烨寻个河边僻静处拉着她看花灯,在漫天星火明灭间,她同他许下永远的诺言。 当然,是她单方面所言,谢成烨那时,只是含笑抚摸她的头顶,并未答话。 嘴里的红豆糕突然变得味道寡淡,她强咽下,急忙顺口了茶水,随着茶水下肚,那股不适感也消失不见。 她松快地准备把油纸包搁回案几,一抬眸,和不知何时已转过脸的谢成烨目光相对。 “啪嗒——” 手心一颤,油纸包坠到木制案板上,发出声响。 “其实你若疑心今日花朝节会出乱子,最好的打算应当是不出门。”谢成烨垂眸,用着点意味不明的神色看她。 她莞尔一笑,“虽是这个道理,但错过花朝节上精妙绝伦的花神灯更是桩憾事。” 这是假话,真实缘由是,她在现场,凭借上辈子对这桩官司的了解,说不得能帮上些忙。 那时温易之已经被关押在牢狱,她辗转托人见他一面,温易之坦坦荡荡说自己并未犯此案,让她不必费神救他,他相信官府、相信朝廷会查清真相,不会冤屈一个清正好人。 当时她嘴上答应,回来后却想方设法寻来关于此案的卷宗,从见证者口中流民出现的时机、地点到花灯燃起的大致位置一一查验,试图寻找疑点。 可惜没等案件有进一步进展,温易之就于牢狱中自戕。 死时留下一纸血书。 血书上字字谏言,陈情表意,道百姓艰辛、官府无能,道自身志向被权贵欺压、飘零流落不得善果,道但愿以己身之死、惊醒圣上。 若官府直接压下此事倒不至于闹大,偏生温易之血书现世那日,天生异象。 沈曦云记起三月三那天笼罩万象的黑暗,闭了闭眼睛。 上辈子温易之的死成了导火线,借着天地异象,有人揭竿而起斥责朝廷昏聩无能,被上苍降下惩罚,直言要清扫奸佞,消息愈演愈烈,天下十三州皆有应者。 也正是因为此事,朝廷才会派钦差来江州安定人心,钦差才会认出流落民间的谢成烨,将他带回燕京。 这般想来,一切的根结,都源自花朝节这日的暴乱和燃起的大火。 所以她要出门,她要去花神庙。 不论是为了今夜可能伤亡的百姓、为了被牵连的温易之、抑或是仅仅为了她自己,为她良心得安、不愧于己。 唯有入局中,方能窥见她上辈子不曾见的线索。 马车一个颠簸,缓缓停下,车夫吆喝道:“小姐,咱到了。” 谢成烨先她一步下车,打量片刻花神庙周围的情况,方才掀起车帘,冲她递来左手,手心向上候着,“下车吧,窈窈。” 沈曦云犹豫一瞬,选择把手隔着衣袖搭在他腕上,微微借力,踩着矮凳下来。 夜幕降临,花神庙前的街巷上,游人如织,小些的花神灯以五彩吴绫折枝而成,挂在树梢檐角,大些的则扎彩为亭树立在街道边,高可三四丈,以云母石为外壳鳞甲,上下通明,光照数丈。 辉煌的花神灯硬生生把街尾的月庄酒楼前的彩楼衬成凡俗颜色。 但也是这些灯,在上辈子于大火中争相助长火势、席卷整条街巷,浓烟滚滚、火光冲天,若非是此处临着河岸,造成的损失死伤会愈加惨重。 灯火倒映在沈曦云眼底。 她专注看灯,浑然未觉,身旁的谢成烨放肆深沉地看她。 他避了一路,怕她不自在、怕见她蹙眉、怕他看过去只得到她躲避的神色。 谢成烨坚持十余日的不见,在昨夜尽数溃散,他在她说话时一心一意看她,在她走后急不可耐欲上榻救寝,因为他觉着,夜里该入梦见她了。 不论是甜蜜的梦、还是令他心慌的梦,只要与她有关,他都不想放过。 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她面前,丢盔卸甲、一触即散。 谢成烨在梦里近乎自虐般贪婪看少女在花灯下的娇笑,捉住他的手、扑进他怀中,许下生生世世的诺言。 他在触及“永远”这个词语时从梦中惊醒。 哪有什么永远? 这份爱意有期限,还有十一日,他便会同她和离。 第47章 他情愿将这份喜欢藏在心底,在和离前,多看看她、多陪陪她。 然后,放她自由。 谢成烨默然许诺。 眼前恍惚看见如玉般的姑娘对他展言一笑,轻柔而坚定地许诺,“阿烨,我会年年岁岁,永远陪着你看花灯。”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画中仙子走到他身边,驱散心底的阴霾。 他不似梦中那般沉默应对,而是反手拢住她的纤手,用些力道插进,十指相扣,紧紧缠绕,生怕画中仙离去,亦仿佛是在将彼此的命运系牢。 顷刻间,光亮如水银泻地般迅速散开,柔和的光芒刹那间变得刺眼而冰冷。 她嘴角的笑意被散开的光亮吞噬,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他现世中最熟悉的诧异和惊慌,她的眼珠向下,瞳孔微睁,目光中透露出难以掩饰的不安与疑惑。 望向谢成烨用力与她交握的手。 声音颤抖。 “郎君,这是做什么?” 第38章 猜疑心窈窈如今,竟是半点…… “郎君,这是做什么?” 姑娘的嗓音似把尖刀划破谢成烨眼前的迷障,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面上浮现一丝微不可察的慌乱,但很快镇定。 谢成烨勾唇,露出沈曦云最熟悉的和煦笑意,语气坦荡,“寻常夫妻逛灯会时不该如此么?” 他抬手指了指适才从他们身边走过的一对,女子一袭鹅黄罗裙,依偎在男子身侧,走动间能瞧见衣袖下两人的手交握在一起。 沈曦云一僵,她同谢成烨又不是第一回一起出门,成婚后她有心回避就不说了,成婚前,至多是她放肆拉着他衣袖,何曾有过如此亲密的动作。 谢成烨怎的开始人后冷脸、人前装好的做派了。 对面的男人见她面上不安未消,嘴角的弧度收敛些许,低声道:“沈家小姐和姑爷十余日未曾一同出现,难免引人猜忌,亲近些,也能免去外人口舌。” 他又拿公事伪装做起借口,偏生这姑娘真吃这套。 眼见沈曦云眉眼的困惑散去七分,他心上反倒泛起点苦涩。 窈窈如今,竟是半点不信他是心甘情愿亲近她,宁愿相信是为了装作林烨这个身份。 分明最初是他主动伪装失忆扮演林烨做她夫君,到头来,几番周转,他被困在其中,还要靠此做筏子获得亲近她的机会。 更可笑的是,这机会也是有时限的。 他不过是在贪恋一时的温暖罢了,待时限到了,日光自会倾移到其他地方,照旧光耀四射、照旧高悬天上。 谢成烨默了默,松开手上的力道,“自然,你若是觉着不合适,我放手便是。” 沈曦云讪笑一下,“往日在外不曾如此,今儿突然这样,不是更引外人注目,郎君你说是不是?” 说着,她顺着谢成烨张开的手掌收回手。 指尖轻柔又坚定地划过谢成烨的掌心离去,留下一片温热的触感。 谢成烨的手依然停留在原处,未能适应手中陡然的空虚,他能清晰感受那姑娘柔荑的余温就在交握的当口渗透进他的皮肤。 他将手收回腿侧时蜷缩手指,虎口贴近,试图细细感受那点残存的温暖,然而只握住一团冷清的空气。 胸腔内溢出失落和怅然。 谢成烨垂眸道:“是这个道理,窈窈考虑得周到。” 沈曦云不敢轻易受谢成烨的夸赞,别别扭扭觉着他话里有话,可实在不想费心思量,只得寻个别的由头岔开话题。 她伸长脖颈,望见靠近街尾的一处摊子在卖缩小版的花神灯,惊喜地叫了声,捉住两丫鬟的手往那去。 “走,咱们去瞧瞧灯。” 谢成烨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向一身小厮打扮的永宁吩咐,“今夜,你负责保护沈姑娘,紧盯着,不容有闪失。” 他眉眼向下一压,冷肃补充道:“若是真起了乱子,你要以她的安全为先。” 永宁素来死鱼脸的眼珠内闪过一丝惊诧,可他和长安不一样,能不说便不说、能不问便不问,于是拱手吐出一个字:“是。” 话音一落,他隐在人群中,快速向沈曦云方向贴近。 长安见状,凑到主子身侧,跟上谢成烨往花神灯摊贩的踱步,轻声问:“这会不会过于冒险了?” 长安与永宁是前淮王谢立廷尚在跟着父亲打江山时为谢成烨挑选出的贴身亲卫,伴他一起长大,专门负责保护谢成烨的安危。 去岁主子下江南时为了分开行动没带他们二人以致遇袭伤重一事,已足够长安和永宁愧怍不安。这些日子里他跟着主子出门探查,眼珠子不敢移开一分,就怕主子再出事。 但刚刚主子给永宁下的命令,言外之意,却是倘若生乱,永宁要优先保证沈姑娘的安危,并非主子的安全。 长安被这罕见的举动惊着,忍不住发问。 谢成烨斜瞥眼笑得乖觉的长安,反问道:“你是觉着,你护不住我?” 长安连忙摆手,哪敢承担这罪责。 “那就不必多问,照做便是。”说完,谢成烨大跨步向提着花神灯细看的沈曦云走去。 街尾,月庄酒楼二楼包厢,整个街道一览无余,将来往的行人旅客尽收眼底。 “此次行动早已被多方察觉,执意行事简直是将把柄往他人手里送。” 一袭青衫的月读,毫不介怀地把面容暴露在窗棂边,眼睛看着街道上笑语嫣然的沈曦云,轻扯嘴角说话。 包厢内的另一名女子帷帽覆面,穿着城中最常见的粗布衣裳,笑着回道:“这事又不是我的主意,将作[1]谋划那么久选定的日子,总要让他老人家施展一番,才能解气。” “再说,他们看见的,只是我们想让他们看见的。不过是镜中窥月,如何能妄想见到月的全貌?自以为是罢了。” 她见月读兀自盯着窗外不说话,微微掀开帷帽露出左眼,透过窗棂缝隙看见了谢成烨和他目不转睛盯着的沈曦云。 女子嗤笑一声,“烂好心。” 月读因着她这声评价,终于转过头看她,无奈道:“好歹人家确实帮了不少流民。” 虽然也给他们的行动造成了阻碍。 女子左眼眯起,眼角一颗小痣在光下显出妖冶的气息,“阻拦我等大业的人都应该付出代价。” “你忘了我等曾立下的誓言么?表哥。” 她并不期待得到月读的答复,缓缓站起身,“时辰将至,我就不久留了。你也速速离开罢。” 临走前,她最后对月读道:“你为什么那么关注这人呢?” 月读的手垂下,搭在搁在琴架的古琴上,随意拨弄琴弦,弹奏成几个不成曲目的调子,乐声遮掩下,他说:“那你又为什么那么关注沈曦云呢?” 因为淮王谢成烨么? 还是,别的什么缘由? 女子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门后,并未听见他的问题。 月读偏头看向街道上似乎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的沈曦云,发出一声轻叹,从窗边坐起,抱着琴下了楼。 月读走到沈曦云跟前时,她正在费力应对摊贩妙语连珠的推介话语。 缩小版的花神灯多呈伞型或是六角型,用半透明的油脂糊成,上镂着人物、花卉、鸟雀,与寻常元宵的花灯并不完全一致,别有一番趣味。 摊贩见他们一行人衣着不俗,为首的男子更是一副专心看挑选花灯的小姐模样,料定是富贵人家的夫妻,出来消遣玩乐,便使出十二分的口舌功夫介绍形式各异的花神灯,指望他们出手阔绰自个多挣点。 沈曦云本没想买太多,被摊贩妙口一劝,转眼,春和、景明手里头就多了六盏花神灯。 月读到时,眼瞧着她就要付钱买第七盏了。 “待会儿祭祀庆典人多,灯买多了难免手脚上受限、行动不便。”他端起笑容,插话劝阻。 谢成烨先一步抬头,对上月读的眼神。 似乎是在问,你怎么如此阴魂不散又来了? 月读跑到他跟前晃悠,不是第一回了。 上次长安探查到清辉阁和隐山寺有大量金银往来,他自然怀疑清辉阁是前朝逆党的一份子,为他们筹措钱财,购买粮草物资,期间几次循着阁中来往人士的踪迹调查,有两回,都“巧合”碰上月读。 一次在康门街、一次在宝头街。 月读碰见他时,没半点心虚,儒雅随和上前跟他见礼,还力邀他一同用膳。 宝头街那次,谢成烨实在好奇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应了邀约,可一顿饭吃下来,两人互打机锋,什么也没透露。 第48章 清辉阁嫌疑那么大,月读却跟没事人一般,拿捏着满身疑点,让人寻不到一丝实证。 这人不简单。 月读避开谢成烨深沉的目光,选择无视他,径直跟沈曦云说话: “花神灯的样式大抵就那些,买多了也没必要,知晓窈窈家中不缺钱,但把这钱拿去买孙家铺子的零嘴吃不是更快活?” 摊贩听见突然冒出的人这么搅和自个生意,不乐意地嚷嚷。 “这个公子有所不知,我家卖的花神灯那是老一辈传下的手艺,材质做工都是江州城卖花神灯中一等一的好。不然,小的哪里敢将摊子摆在此处?” 沈曦云从和月读见的第一面起,就对这人玄乎的做派有些犯怵,耳边听见他唤她小名,只觉得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泛起细密的鸡皮疙瘩。 她让春和先付了第七盏花神灯的钱安抚摊贩,再把这盏镂着神女飞天的灯勾在指尖,转头对月读强行挤出一抹笑。 “我竟不知,我同月公子这般熟了。” 她想起上月最后一次在隐山寺的见面,月读说他们是“一面之缘”,就补了句,“一面之缘的相识,月公子还是唤我沈姑娘或者沈小姐罢。” 长安察言观色,看见沈小姐说这话后,主子嘴角隐约的几分笑意,决心替主子分忧。 有了隐山寺一遭,他已经决心不学御史台的谏议大夫了,太累,还是做个佞臣,说主子之想说、做主子之想做。 长安清清嗓子,高声道:“说得好。月公子既然是清辉阁里教出来的人,该懂得待客之道、察言观色才对。夫妻相伴逛街,凭空插进来实在不该。” 闻言,月读真真是变了脸色,惯来含笑的眉眼低垂,陷入灯光照射的阴影中。 “林公子多心了,我并非有意打扰。” 他看向沈曦云,“只是适才在远处看见沈姑娘,想着上前打声招呼。既然觉得月读多事,我这就离开。” 月读抱着琴,脚尖转动,走向街尾岸堤。 没走几步,他转回身,说:“突然想起,我确有件事相邀。” 月读神色回归平静,仿佛刚刚被长安的话语刺痛的人不是他,“此处人群来往龙蛇混杂,沈姑娘金玉般的人,莫被哪些不长眼地磕碰伤着了。” “所以我想邀请沈姑娘,”他到底还是施舍给谢成烨一个眼神,“以及林公子,去河边岸堤上观赏祭祀庆典,而非留在此处。” 早已对今日祭典上大概率会发生混乱的沈曦云和谢成烨听见这话,不约而同升起一个念头,他定然知道些内幕。 谢成烨先一步擒住月读的手臂,扯着月读不许离开,但又十分刻意地让自己站在沈曦云和月读中间,把沈曦云严严实实挡在自己身后。 “月公子话语都说到这份上,不该好好解释为什么?” 月读的目光虚空投射在谢成烨衣袍上,一副隔着谢成烨也能看见沈曦云的模样。 “我想解释,但快来不及了。” 花神庙门口,喧嚣声渐起。 第39章 惊魂夜“窈窈,答应我,保…… 街上喧嚣声此起彼伏,熙熙攘攘的人群如潮水涌动。 在百姓欢笑声、商贩叫卖声以及乐器声中,尖锐高亢的叫唤格外引人注目。 花神庙门口,几个穿着麻布衣服的男子推搡开人群挤到供台前面,头发乱如蓬草、眼中血丝密布,面容憔悴疲惫,叫喊着诸如我们在城中受尽白眼凌辱、你们却在此歌舞升平庆典的话语。 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个别人认出他们的身份,是这些时日进入江州城的流民。 人群里有人得知流民身份面露鄙夷,捂着鼻子退远了些,有怕他们干扰花神祭典的,欲上前劝阻他们离开。 不想这几个男子看着身板精瘦,力气却大,对走上前劝阻的人猛地一推,就避开了干扰,照旧站在原地哭嚎。 沈曦云站在人堆外头,透过缝隙,窥见其中一人的身影,握住花神灯灯架的手收紧。 那个正在哭诉说自己入江州后找不到活计、媳妇卧病在床的,分明是那天来城外庄子借地产子孕妇的丈夫,陈连虎。 可她早已安排好他去沈家下面的磨坊做搬运卸货的活,那位产子的妇人方叔也是亲自看过无大碍后让人回去,怎的这十余日过去,成了这般模样? 她不是交代过底下的人多注意这些流民安顿的动向么? 沈曦云狐疑着向前走,准备看清陈连虎的情况,被只铁钳似的手扣住手腕。 “莫上前。”谢成烨的声音低沉而急促,他指了指街口显出身形的厢兵列队,“官府会控制,莫上前。” 他眼底是藏不住的关切,手上的温度炽热,比方才交握时用的力道更甚。 沈曦云微微愣神,机械点点头,没再上前,而是等巡逻厢兵组成的十人小队赶到花神庙前。 这回他们因被上峰耳提面命过,来得极快,为首的一名厢兵敲着锣示意拥堵的人群让开条路,“官府巡视,速速退散。” 厢兵目光冷峻,对着几名男子厉声呵斥:“尔等休要在此闹事!” 说着,就要上前将人拿下,陈连虎和兵甲争执中冲到了花神庙的供台边上,逃窜间,“噼里啪啦”声连连响起,供台上的供品被拂手甩到地上。 厢兵动用了长枪威慑,围观的人群见此情景没了看热闹的心思,作鸟兽状散去。 沈曦云急忙后撤,谢成烨抢先一步作出反应,伸手揽过她的腰身,往身前一拢,把她护在怀中。 拥挤人潮下,耳边是尖叫喧哗,但鼻尖是沈曦云上辈子最熟悉的檀木香气,在她无数次扑到谢成烨怀里撒娇嗔怪时嗅闻过,此刻却只叫她畏惧。 沈曦云身体僵硬,抓住灯架的手愈发用力,但知晓此刻情况紧急,并未试图挣脱开他的束缚。 等拥堵的情况稍微缓解,花神庙前的流民都被厢兵制服,谢成烨低头柔声问:“可有哪里受伤?” 这姑娘睫翼颤动,脸颊红色的光晕上抖落出阴影,坚定用力挣开他的怀抱,答:“无事。” 沈曦云瞧了眼怀里的灯,“就是这灯被扯散架了。” 缩小版的花神灯骨架在她刚刚的挤压用力下扭曲变形,露出断面,春和上前预备从小姐手里接过,寻个地方扔掉,沈曦云却停住动作。 “等等!” 她把手里的花神灯骨架凑到跟前打量片刻,冲到方才卖灯的摊贩面前,问:“你的灯架浸过松香?” 摊贩正懊悔官府这一出把人弄少了,看见消费过的大主顾上前问话,挂上笑脸,“哟,看来小姐懂行。” 他献宝贝似的提起一盏灯,“正是通体浸过松香,这是老一辈传下的手艺,可使得灯体更加美观。” 沈曦云面容带上急切,指着街道两边扎立的大型花神灯,“这些亦如此?” 摊贩咂巴嘴,一拍自己的小推车,“正是!所以我才说我家卖的花神灯手艺是最好的。” 他虚掩嘴巴道:“我家手艺跟做花神祭典花神灯的手艺是一模一样的,寻常人我都不会说,毕竟要避讳些商业秘密。” 言外之意是小姐您消费得多,他才透露一二。 “可是松香易燃,花神灯用这种制作方法,无疑是加剧安全隐患。” 摊贩嘿嘿一笑,“防火一事我们肯定是知晓的,所以也会在外层用草木灰,能抑制燃烧。” 沈曦云闻言,径直走向边上一个立着的花神灯,掰断一个支架,端详完冷下眉眼,同摊贩说:“没有草木灰。” “怎会没有呢?”摊贩细看后诧异,忙解释,“我家卖的都是有的,但不知为何今年祭典用的花神灯竟没有。” 她心脏剧烈跳动,手心渗出汗水,没有草木灰防火,只用松香浸泡,她不相信这是个简单的疏漏。 更像是刻意为之。 松香,从松脂中提炼,可做药材祛风除湿、活血化瘀,也因其易燃特性,会被添加在蜡烛、火炬中。 但直接把整个灯架浸泡在松香内,实属少见的做法,若非是撕扯中骨架断裂,她闻到松香气息比平日灯笼灯芯的香味格外重,也不会发现。 这桩事,是上辈子案件卷宗中没记载过的。 是官府没发现,还是发现了但没当回事,抑或是被人掩盖了? 因为浸满松香的灯架,无疑是最好的助燃材料,这也就能解释为何上辈子火势蔓延如此之快,迅速席卷整条街巷。 但厢兵已经把闹事的流民带走,没有冲突也不见烛台被打翻,上辈子卷宗中所言诱发暴乱的源头已经被控制。 这火,还能从何处燃起呢? 沈曦云只觉着眼前出现一团迷雾,茫然抓住一点线索,但不知全貌。 第49章 “窈窈,你怎么了?”谢成烨发现她问过摊贩后怔怔站在原地,担忧地询问。 她回过神,把带着浓郁松香气息的木架递到他跟前说出自己的发现,“我怕有人要纵火。” 幕后人真会因为流民被制服放弃行动么? 沈曦云不确定上辈子幕后人谋划这一场是为了让流民和城内百姓起冲突心生嫌隙还是为了放火。 如果是为了后者,那代表危机并未结束。 这满街的花神灯,无疑是催命符。 她强装镇定,但颤抖的嗓音泄露心底的慌乱,“最好将人群从这条街道清出,否则,一旦某处起了火势,花神灯接连挨着、遍布街道,再难以阻止。” 谢成烨意识到隐患,敛眸,“我去告知官府,让他们疏散百姓,拆除有问题的花神灯。” 他如今在江州知州那有另一重身份,要做出庆典当日疏散百姓的行动,须得他亲自去说才行。 他深深看了眼沈曦云,“你先离开此处,到河岸边堤坝上等着。” 刚才言行怪诞的月读趁着人群混乱时已经巧妙脱身、不见踪影,但他既然会出言邀请沈曦云一同去堤坝,至少那处该是安全的。 又指着一直沉默守在一边的永宁道:“这是永宁,他会保护你。” “窈窈,答应我,保护好自己。” 谢成烨一字一顿,郑重嘱托,眼眸中是担忧和不舍。 “好。” 沈曦云无心同谢成烨扮出一副夫妻情深、依依惜别的模样,她满心都是街道上百姓的性命和上辈子的那场大火,于是快速应答,催着谢成烨快去找官府。 见谢成烨和长安总算离去,她扯着春和、景明的手,对永宁道:“我们走吧,去堤坝。” 走前没忘记跟摊贩说:“商家,你这车花神灯我包了,但需要你帮忙推着车去河岸边,成么?” 摊贩连忙点头,“没问题没问题,这就走。” 往街尾去的路上,沈曦云并两个丫鬟、收了钱的摊贩一起吆喝,说今夜堤坝有散财娘娘,快去拿钱。 一边说,一边时不时真从远处空气中蹦出几个铜板碎银,吸引了百姓注意力。 互相询问着,拉上亲属好友,说要一起去堤坝看散财娘娘。 永宁的死鱼眼里出现点波动,虽然嘴巴照旧紧闭,但藏在小厮装扮下的手指快速施力,把沈曦云刚偷偷塞给他的铜板银子打到半空中。 等快打完手中银两,一行人也走到街尾,路过月庄酒楼,沈曦云想故技重施,用散财娘娘的名号把酒楼里的人骗出来。 不想下一刻,脸色大变。 掩盖在浓重酒香下,一股松脂味道。 花神灯的松香味需要掰断骨架才能察觉,但为何月庄酒楼门口就有这味道。 沈曦云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什么疏漏,上前几步,凑到扎起的彩楼跟前,松香味愈发浓郁,简直像是直接浇在上面一般。 幕后人不止准备了花神灯,还有此处。 “扑通、扑通。” 心脏狂跳,她拼命回忆上辈子的案件卷宗中,月庄酒楼的状况。 坍塌殆尽、悉数焚毁。 拆了花神灯还不够,这里也要查。 “永宁。”她转头呼唤,“去找你主子,说月庄酒楼也被人泼了大量松脂,也需要注意。” 永宁拱手,但并未应下,身体也在原地不动。 “沈姑娘,主子的命令是让我保护你。” 永宁难得开口说这么多话,“所以今晚我不能离开您身边。” 沈曦云仔仔细细看他一眼,上辈子他负责押送她去西郊别院时,也是这么遵守谢成烨的命令。 “好,既然你不能离开我身边去找你主子,那我去找他。” 说完,就要从街尾往回走。 永宁拦住她的去路,“沈姑娘请止步,主子是让我护送您去堤坝。” 沈曦云对上他的眼睛,去意坚决。 永宁进退两难,没想到自己从燕京来江州不久,就碰上这棘手事。 沈曦云缓和语气,劝说:“我知你为难,但人命关天,江州城百姓的安危更要紧。你去寻你主子,我有春和、景明陪着,而且此处已是街尾,没几步就到堤坝,你也算是完成命令了。” 永宁默了默,想起主子往日在燕京注重百姓的作风,一咬牙道:“好。” 但到底还是先迅速送沈曦云到了堤坝下,再离去寻找主子。 沈曦云站在堤坝边,扶住春和的手,指尖颤抖,她瞧见官兵已经开始疏散街上百姓,加上她一路走来引出的人,街上人已少了大半,许多汇聚在堤岸边,略显拥挤。 人群推搡,她心思全放在远处街道上,不曾察觉人群中有几人互相试着眼色,逐渐向她靠近。 等反应过来时,春和、景明竟被隔开好几个身位,唯独推着小车的摊贩还挨在她身边。 沈曦云察觉到人群中不怀好意的视线,拔下发髻里藏着一枚银簪,牢牢攥在手心。 汗水贴在簪子上,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握稳。 有人冲撞着贴近她,丝毫没有覆面的面容上是一双凶狠的眼睛,寒光闪过。 “噗嗤——” 刀刃划破皮肤,刺入血肉。 沈曦云手臂受伤的同时用更深的力道把簪子刺向来人。 鲜血留下,形成血泊。 有人在尖叫跑开,有人在奔向她。 她脸颊和嘴唇发白,眼前视野变得模糊,头晕目眩,强撑着贴在堤坝墙壁边倒下。 一片模糊中,她仿佛看见冲天的火光,把天空照得敞亮如白日。 有个让她感到不适的气息靠近她,她挣扎着最后一丝力气,拿出簪子刺出。 但这人没躲。 ** 沈曦云眼前视线重新恢复清明时,被透过窗棂射入的阳光刺痛一下双眼,倒吸一口凉气。 耳边随即传来景明咋呼的喊叫:“小姐,您终于醒了!可把我们担心坏了!” 她微眯着眼侧头,映入眼帘的不是预想中春和或是景明关怀的脸,而是静坐在床边的谢成烨,眼底泛着点青紫,面容疲惫。 他左手搭在榻边,见她望来,沙哑着声音开口,“你醒了。” 沈曦云试着想坐起身,但被谢成烨探身上前按住,“先别动,小心你的伤。” 景明忙说:“小姐可快别动,等等,我这就把大夫叫来。” 春和则已经倒好枣茶放在床边,又拿出条干净帕子想擦拭沈曦云泛出虚汗的额头。 手帕被谢成烨自然接过,他坐在床沿,用右手轻轻擦拭。 沈曦云余光察觉到屋外的天气,问:“现在是二月十三的白日?” 谢成烨低声答:“是。” 得知时间,沈曦云并未问自己的伤势,而是先问起昨日花朝节的情况。 “后来呢?如何了?我似乎瞧见了火。” 谢成烨手上力道轻柔,仿佛对待一个易碎的瓷娃娃,话语也同样轻柔,“后来是起火了。” 见她神色一紧,谢成烨连忙紧接着说:“但火势影响不大,起火时街上的百姓已经基本被疏散,只漏了几个也被官兵救下,伤到了皮肤,并没有出现死亡。” “窈窈,你的消息很有用。” 不管是关于花神灯还是月庄酒楼。 沈曦云苍白脸上露出一抹笑,“那就好。” 知晓前世的大火被控制,她终于转念考虑到自个身上了。 “那昨夜,是有人冲我来么?” 现在回想,歹人的目标应当十分明确,在人群中腾挪到她身边就当机立断下手。 可奇怪的是,那人下手只冲着她手臂,似乎不是想下死手要人性命。 听见这个问题,谢成烨手上动作停滞,喉头上下一滚,似是在思考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是,那人应当是冲你来,”他顿了顿,“昨夜火起时,堤坝处有数人潜入人群中伤人,据旁观者口供,说这些人都是流民。” 沈曦云眼睛霍然睁大,“流民伤人?” “官府目前以为如此,正在追查。” 她指尖微动,脑海陷入思绪。 上辈子从未出现过这桩事,但这辈子却…… 沈曦云心中出现一个可怖的猜想,她昨夜曾纠结幕后人的目的到底是挑起流民和城中居民冲突还是纵火,在发现花神灯的蹊跷后以为是后者,但现在看来,他们的目的当始终是前者。 花神庙前闹事也好、纵火伤人也好,都是为了让城中居民对流民愈发不满的手段,因为被她破坏,他们干脆用了个更直截了当的法子——众目睽睽下让流民伤人。 “可是,伤人的真是流民?” 第50章 她想起昨夜短暂对视的那双眼睛,冰冷无情,流民怎么会拥有这样的眼睛。 “面容一致,许多百姓都见到了,证词确凿。”谢成烨放下帕子,“而且,窈窈,他们都死了。” “什么?”沈曦云暂时忽略谢成烨极其缱绻的“窈窈”二字,为死亡的消息震惊。 “昨夜所有被流民袭扰的人中,你是唯一的幸存者。”谢成烨补充道。 其他所有人都死了,包括站在她身边的那个摊贩。 谢成烨知道这个消息不可能瞒住她,忍着心疼选择自己说出口告知,可当看见躺在床上的姑娘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如同白纸一般、眼神空洞时,他还是后悔了。 他血液里流淌起密密麻麻的疼,左手的伤口隐隐作痛,仿佛是蚂蚁啃噬。 谢成烨抬起右手,想轻抚她的额角安慰,被她下意识避开。 “为什么?”沈曦云呆愣住,“为什么唯独放过我?” 她才不相信是自己的一簪子起了作用,幕后这人应当就是故意的。 谢成烨凝视着她的眼,欲开口回答,但没能来得及。 景明带着章典和方茂进屋了,这回两人熟门熟路,互相拿着药箱、针囊匆匆赶来,把谢成烨挤到一边,开始检查沈曦云的身体。 诊脉完毕,方茂看了看时辰,对春和道:“该换药了,你先按昨夜我吩咐的,给窈窈手臂换个药重新包扎。” 春和福身应是。 因着换药避嫌,屋内男子俱退了出来,方茂和章典去了侧屋,探讨如何开个疗效好、见效快的药方。 谢成烨独自站在院子桃花树下,想起沈曦云方才的问题。 为什么只伤她手臂就跑开? 因为这是警告,对她的警告,也是对他的。 他日前已经联系上江州知州,但用的身份并非是淮王谢成烨,知州隶属地方,归路一级别的司使管辖,不曾入燕京见过他,他拿出印鉴,借口自己是王府幕僚,被派来江州查太阴教一事。 太阴教的名号经过建元二年那场太阴血祸,朝廷上下无人不知。 知州知道事关重大,应下此事。 但现在看来,逆党恐怕一直在盯着他们的行踪。 甚至,逆党早就认出了他。 谢成烨抿了抿唇,想到数次突然出现的月读。 为了清扫叛党,谢成烨此前从未把真正正视过自己行径的危险,不然也不会调开长安、永宁前来江州。 换句话说,若真能把太阴教一网打尽,为父亲母亲报仇,为民间除恶,他就算舍去这条性命,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生出半点犹豫。 可是当这些事把沈曦云卷入其中时,他必须承认,他慌了。 他必须强逼着自己正视一个可能性:逆党是在用这次对沈曦云的伤害试探警告他收手。 眼前恍惚中,幕后人狞笑,把刀架在沈曦云脖颈上问他:谢成烨,你是要她活,还是执意要查下去妨碍我们? 谢成烨只觉着眼前纷纷落下的桃花瓣化作血珠,让他回忆起昨夜找到沈曦云的场景。 少女依靠在墙边,衣裙染上了大片暗红,和她如玉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唤起了他隐约在梦中见过的血色。 将他笼罩其中、不得安眠。 谢成烨右手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把所有的无力和愤怒凝聚其中。转过身,他透过窗棂望向想象中沈曦云的身影。 此刻,她应是在换药,那刀伤,一定很疼罢。 凝望良久,他低头,露出一丝苦笑。 他想错了。 他以为自己和沈曦云还有十日左右的光景,但似乎是他想错了。 是这场婚事让她被牵扯到他与逆党的争端中。 尽快和离,让她离开被逆党关注的范围,才是最合适的。 远离她。 谢成烨想到这个念头,细密的疼蔓延全身。这个念头化作针刺、化作尖刀、化作冷冽的寒风,钻进他的骨缝。 没事的。 他用受伤的左手抚摸心脏的位置。 谢成烨,你惯来会忍疼,所以,没事的。 第40章 温柔乡温柔乡,是一个人的…… 春和换完药,景明风风火火跑出正屋,到侧屋请章典与方茂过去,谢成烨见状,跟在章典后头一起进了屋。 绕过山水屏风,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的药香。 春和正把原本半遮的雕花窗棂推开,“我散一散屋里的药味,免得小姐闻着难受。” 沈曦云静静靠在榻边,披着件素色的褙子,衣袂轻垂,精致的芙蓉面因着换药的一番折腾愈发苍白似雪,唯有那朱唇,在枣茶润泽后,泛着微微的湿意,如晨露打湿的桃花花蕊。 娇嫩、柔弱。 他心里忽然软塌下一块,撒下花种、悉心照料,待过些时日,便能绽开盛放心间。 不过是进屋见到她的第一面,谢成烨刚刚在屋外立下的决心出现动摇。 或许迟一日再说也无事? 她昨夜受伤,才苏醒不久,他便突然提及和离一事,会不会让她伤心? 谢成烨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遗忘了和离一事从来都是沈曦云主动开口、主动愿求。 看着方茂嘱托她注意身体和平日饮食,谢成烨无声发出叹息:不若,明日再说吧。 沈曦云不知谢成烨千转百回的念头,应和完两位医者的嘱托,她见他靠在屏风边,对昨夜花朝节一事的关注战胜了对淮王谢成烨的畏惧。 “郎君。”她轻启朱唇,声音比平时更加柔和,把谢成烨唤到跟前。 “关于昨夜花朝节上纵火以及流民伤人一事,郎君可知道如今官府查得如何?” 沈家虽然是江州城富户,但对官场上的消息打探主要也依靠银两,许多私底下的动向不见得多清楚,向谢成烨打听倒是个更好的法子。 就是不知他愿不愿意说。 沈曦云唇边的笑容更加温和,露出浅浅的梨涡,眼睛里水雾笼罩,缠绕上谢成烨的心。 他坐在椅上,直直望进她的眼睛,上回这般好似是隐山寺她脚扭伤那次,那时候她笑得不似这般甜、得了空还一味唤他“公子”,疏离极了,转眼,竟已过了十余日。 “昨夜火起后,因着许多花神灯已经被拆除,主要的火势在月庄酒楼附近,官府很快就熄灭火势。纵火一事,他们已提审了给庆典供给花神灯的店家,并派了人勘察现场。” “至于流民伤人一事,”谢成烨轻点榻边扶手,“伤者死去,伤人的流民当时在现场逃窜,一部分不慎跑进火海,一部分不慎跳下堤坝、入了滚滚河水。” 沈曦云闻言瞪大一双杏眼,幕后人竟做得如此狠绝,说是不慎,分明是要消灭罪证、不留活口。 “伤人的也都没了?” “不,有一个活口,被现场反应快的屠户逮住,当夜就压进了衙门,官府还在审。” 谢成烨想起今晨长安带来的消息,对于这名犯人指认的幕后主使的名字,选择暂时将目前审出的供词瞒下。 他虽然不大看得惯那人,但也不至于真被蒙蔽会相信如此明显的谎言。 既然是谎言,没必要同窈窈说,徒添她的烦恼。 他声音安抚中带着保证,“我会注意官府那的消息,有什么进展会告知,这件事,官府一定会查到底。” 他也会。 “好。”沈曦云低垂下头,白玉的脖颈在乌黑如漆的秀发和淡雅的衣襟间若隐若现,乌发如瀑,顺滑地垂落在双肩两侧。 她紧了紧手指,明明得了谢成烨的承诺,但还是难以安心。 上辈子是花神庙前闹事的流民皆死在大火中,官府靠走访相识之人,把目标锁定在温易之身上。这辈子有了活口,这人真能在审问中说实话么? 而且,最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幕后人是怎么说动这些人卖命的,从纵火到伤人,这些行事的流民都付出了性命,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真是为了让官府重视流民生计么? “窈窈,”谢成烨见她蹙眉烦忧,忍不住唤她的名,“现下你最应当照料好自己的身体,旁的,我会处理。” 他郑重许诺,不希望她顶着伤势思虑过重。 沈曦云闷闷应了声“嗯”。 阳光透过木窗斜斜地射入,仿佛是天界洒下的金缕,在屋内织就一片片明亮的区域,把两人包裹其中,如梦似幻。 春和端着药碗进来内室时,险些不敢打破这氛围,最终对小姐身体的担忧占了上风。 “这是刚方大夫开的药,说是舒筋活血,补身子用的,小姐快趁热用了吧。” 知晓沈曦云手臂不方便,春和舀起一小勺药汁,就要给小姐喂药。就连手中握着的小瓷勺也早已温过,以免药汤过凉刺激到小姐。 第51章 谢成烨本想如醒时接过帕子那般接过药碗,被察觉到的春和躲了过去。 “帕子也就罢了,单手能做的事我也不同姑爷抢。但姑爷左手还有伤,喂药的事,还是我来罢。”春和笑着说道。 她抬手小心将瓷勺递到沈曦云嘴边,倾倒一点药汤。 “昨儿姑爷一路抱着小姐回府,要不是长安机灵瞧见,都没发现姑爷手臂上也有伤,可把我们都吓坏了。” 昨夜堤坝处人潮拥挤,她和景明被冲散,又赶上月庄酒楼起火,人堆里她们急着找小姐却找不着,还是匆匆赶来的姑爷寻到小姐。 当时两人身上都是血,小姐昏迷不醒,她和景明一门心思放在小姐身上,直到回府找了大夫来瞧,长安惊呼发现谢成烨身上的伤口。 因着这事,她和景明自责愧疚了一夜,责备自己保护不力。 对这位原本不大待见、来历不明的姑爷倒真真切切改观了。 春和嘴上说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姐喝药,等药喝完了,又用一方洁净的帕子轻轻擦拭掉沈曦云嘴角溢出的药渍。 沈曦云默然喝完药,又默然塞下一颗糖块去苦味,听着耳边春和诉说昨夜的情况。 本来当是谢成烨也被流民伤着,可糖块嚼着嚼着,睡迷糊的脑袋终于意识到昨夜昏迷前她好像干了什么。 挣扎着用簪子又刺了人? 她咀嚼的动作僵住,一边腮帮子鼓起,像是藏食物的松鼠,嘴里含混不清,急切问:“郎君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沈曦云问得含糊,抱有一丝希望这伤与自己无关。 可偏生谢成烨答得也含糊,只说“昨夜生乱,不慎伤到。” 这答案叫沈曦云的心高高悬起,她若是真伤了谢成烨,这位天生贵胄的王爷会放过此事么? 还是记在心里等着清算? 沈曦云原本十余日不曾升起的担忧此刻又冒出苗头,抓心挠肝,不知如何是好。 她咽下糖块,温和一笑,就是在谢成烨眼里,这笑过于假了。 “不知郎君是被何物所伤?”她拐弯抹角发问。 谢成烨见她执意要问,答得直接:“簪子。” 既然她想要答案,他便给她答案。 他并不介意此事,当时她血流不止、昏迷边缘,面对来人,有反击是应该的。 谢成烨这般告诫自己,忽略昨夜看见簪子毫不犹豫刺向他时内心的滞涩,掐灭联想到一点可能:她潜意识并不信任他,才会如此。 原本包扎好的左臂似乎又疼了起来,无形的丝线缠绕在心头,勒得慌。 但嘴上还是轻和声线,补充道:“我知你并非有意,不必介怀。” 沈曦云挥退春和,让她去屋外候着,等屋里没人了,她眉眼间蕴着浓浓的歉意和自责,“没想到昨夜慌乱下做出这种事,公子不怪罪是公子宽厚,我该赔的罪过是应要赔的。” 清晰的“公子”两字,一下子把她醒来后两人交谈的温馨氛围打破。 或者说,所谓的温馨和睦,从来都是谢成烨一厢情愿的错觉,如同薄冰上的倒影,看似坚固却不堪一击。 而给予这一击的是始终理智清醒的沈曦云。 再娇弱的花也是曾经拱破土地的遮挡坚韧生长的存在。 她恭恭敬敬把谢成烨当作一个身份尊贵的过客,所以他不见她时,她也不会自讨没趣去见他。哪怕是真主动来找他、同他温柔地笑,也是为了公事、为了消息。 谢成烨恍然,如今他们俩在这婚事里竟像是互相调换了处境。 她成了从前的他,他成了从前的她。 温柔乡,是一个人的沉溺。 谢成烨低头,支起手肘捂住自己的眼,勾唇苦笑,但话语愈发轻柔、愈发安慰,“我不怪你,你也不必如此。” “窈窈。” 他难得在两人独处时依然唤她的小名。 可沈曦云注定无法体会这份温柔,上辈子燕京的三个月太悲苦、穿肠毒药太噬心,她怎敢忘却? 面对如今温柔到古怪的谢成烨只让她觉得惶恐,她宁愿他冷脸、宁愿他忽视她,这会让她找回熟悉的感觉,求得心安、求得对现世的掌控感。 她迫切想摸一摸被压在枕巾下的和离书。 “那便多谢公子体恤,不知公子可还有别的事要嘱咐,”她轻抬起手,掩住朱唇,打个哈欠以示困倦,“若无旁的事,我折腾一番有些乏了想再歇一歇。” 她借此理由逐客。 谢成烨深深望了她一眼,“好,那你歇罢。” 说完,欲上前搀扶她去床上,被沈曦云状似不露痕迹避开。 “公子约莫是混了,上回在隐山寺伤了脚要扶,但这回伤的手,我走动是不影响的。”她礼貌一笑,就从榻边往架子床走去。 “原是如此。” 谢成烨站在原地,微微颔首应和,目光追随着那姑娘的背影。 瞧着姑娘步履稳健中透着一丝轻快走到床边,遮遮掩掩地不知把手伸到枕巾下摸什么,摸到东西后这姑娘脸上瞬间绽放出一抹罕见而真切的笑容。 跟同他说话时虚情假意的模样截然不同。 谢成烨不禁看得有些失神。 直到被沈曦云坐在床边问他还有什么事么,才如梦方醒。 他知晓话说到此刻,他便该走了,但双脚仿佛被千钧重担压住,难以离去。 静谧的内室,谢成烨能听见清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低沉而有力的震动,似即将来临的风暴预警。 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一阵轻微的刺痛,从胸口蔓延开来,让他更加难以忽视内心的波澜。 恰似悬于半空中的孤雁,找不到可以栖息之地,又像是一叶扁舟,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随浪起伏,随时可能被巨浪吞没。 ——被娇花吞没。 谢成烨犹豫的心一点点坚定,做出那个他认为此刻最正确的决定。 一个让他不再被影响、也让她不再被牵连的决定。 他一字一顿,近乎虔诚。 “窈窈,之前我签下的和离书呢?” 第41章 今别离和离,才是头等大事。 沈曦云搭在床沿摸着枕巾下和离书的手骤然僵住,跟碰到毒刺般,一阵轻微的颤栗沿着她的指尖蔓延开来,只得颤巍巍把手收回。 怎么这么巧,她正摸着和离书的当口,谢成烨问起和离书在哪。 她带着一丝不解问道:“公子问这个,是要做什么?” 他莫非是不放心把和离书放在她这,怕她弄丢才有此问? 谢成烨此刻背对着窗棂站着,身影被逆光勾勒得如同一个模糊的剪影,难以窥见起面容上的神色。 “去官府盖印自然需要和离书。”他声音低沉,话语在略显寂寥的空气中流淌。 去官府盖印? 沈曦云此刻琢磨出他话语里的意思,他这是要和离书去官府盖印正式和离?现在? 这个念头一开,她猛然从床边站起,伴随着“嘶”的一声,沈曦云捂住伤口未愈合的手臂。 动作太急,忘记自己身上有伤了。 谢成烨往前踏出几步,“可是伤口被扯着了?我去唤章典。” 他想着刚才章典和方茂出去时说要交流心得,此刻约莫还未走远,就要先搁置和离一事出门叫大夫。 “等等,公子不必。”沈曦云这回终于成功叫住了他着急转身的步伐。 “就是适才一下有些疼,”她轻轻转动手臂,面上笑笑,“现下已无事了,不必麻烦再叫大夫。” 不好意思麻烦两位长辈杵在跟前是其次,更要紧的是,她想继续谢成烨起的话头。 和离,才是头等大事。 她怕是自己误会,复问了句,“公子刚刚找我要和离书,是预备现在就去官府盖印么?” 虽然当初说的二月二十三,她也一直老老实实按着这个日子等,但瞧谢成烨的意思,像是他这些时日就把江州事务料理完了,不必再用沈府姑爷林烨的身份掩护。 电光火石间,这下,她把前些日子谢成烨日日早出晚归的缘由弄明白了。 他定是也急着和离,所以才日日忙碌指望把事情早些弄完、早些和离。 自觉揣摩出谢成烨心意的沈曦云,嘴角梨涡愈发明显,眼含期待等谢成烨的一个答复确认。 这回离得近,她能清晰瞧见谢成烨深邃难测的眼眸,嘴唇轻抿,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漠。 他望了她半晌,道:“是,不必等二月二十三了。” 他清晰说出此前约定的和离日期。 沈曦云知趣没问谢成烨为何改了日子,她对这位天家贵胄旁的行踪不敢生出多问的心思,光是知晓能现在和离已足够。 第52章 她顾不得思考让谢成烨知道她把和离书放在枕巾下是否奇怪,就俯下身往枕巾处一摸。 抖落出个泛黄的纸张。 展开文书,露出签下的字迹,并列的姓名不曾褪色,恍如昨日刚写下。 沈曦云忙不迭把文书递给谢成烨,“这便是那日的和离书,公子请看。” 谢成烨制止她走来的动作,而是自己缓步走向床榻,靠近她身边,接过和离书。 俯身的刹那,他闻见一阵甜香,当是屋内的药味已经散了大半,床榻间少女蜜桃般的甜香格外突出。 让他想起新婚夜第二日的早晨,只着里衣惊慌触碰他的少女。 那时她说自个魇着了,请他出了门,不想这一出门,两人再没有同榻而眠的时候。 谢成烨起身抬眼间,才发现床榻里的帐幔也换了新,此前新婚时特意用的鸳鸯戏水红帐,不知何时换成蝴蝶追花的粉帐。 他昨夜守在床边一夜,一心关注她的身体,从未注意这些细节。 如今的栖梧院内室,已经让谢成烨觉得分外陌生了。 他呼吸一滞,为自己莫名其妙的念头,他只在栖梧院正屋住过一日,何曾熟悉过此地? 可那瞬间升腾起的念头,又叫他觉得,栖梧院内室应当是有另一副装扮的。 梳妆台上会搁着玉佩玉带、圆桌上常备着棋盘与诗集、红木衣架会挂着男子的锦袍,特别是角落一个造型精巧的檀木架子上会放着一盏兔儿灯。 但眼下,这些都没有。 空空落落的,恰如他此刻的心。 思绪几个来回,现世方才一瞬,沈曦云并不清楚谢成烨的想法,只见他拿过和离书站在原地看,跟检查似的,还当他觉着有什么问题,积极询问。 “公子若是觉着这和离书上措辞有甚不妥当的,可以再改改。” 对于这事,她一定不嫌麻烦、积极配合,一边说着,沈曦云一边对着谢成烨笑得一脸乖觉。 胡诌出来的困意早就消失得一干二净,她巴巴盼着谢成烨点头通过。 “无事,我只是随意看看。” 谢成烨目光往沈曦云脸上一扫,快速收回,眼不见心不烦。 其实和离书上写的什么,他上回早就仔仔细细看过了,只是心头一股郁气,难以纾缓。 哪怕和离书是他主动要的,但她委实表现得,太迫切了。 他素来知晓这姑娘其实藏不住情绪,但从未像现在这般,这么不虞。 她就没有半分惊讶和离的时日提前了么? 就没有半分不舍或者别的情绪么? 哪怕是骗骗他,也好过现在这样。 “你为何将和离书放在枕巾下?”谢成烨不愿再想,越想那股郁气越深重,索性问起别的转移注意力。 也好叫她为此事费费心,而不是一味期待着看他。 沈曦云没料到他问这个,一时脑筋转不出个合适的理由,磕磕绊绊说:“就是那日回来,顺手一放,忘了收拾进箱笼里。” 她讪笑,“这不是拿出来也挺方便的,随手便可取用。” 谢成烨沉默,一个念头窜进脑海:不是的,她会搁在枕巾下的是能令她夜间安眠的东西。 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 内室,烛火跳跃着,在红帐上投下了柔和的光影。 穿着寝衣的姑娘脸庞映照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娇艳,她扯着他手腕摇晃,“阿烨、阿烨,给我写副字罢,当作给我的祝福。” 他盘膝坐在床边,脸上带着一丝宠溺的笑容,装作受不了她央求的样子,起身到书桌前磨墨,提起毛笔,在宣纸上写了八个字“但逢良辰,顺颂时宜”。 姑娘见状,来不及穿好鞋子,趿拉着鞋“蹬蹬蹬”跑来,着急忙慌在桌边用手扇风,想让墨迹快点干。 “窈窈预备把这字放在哪?” 他以为她是想装裱后挂在书房,不想眼前的姑娘眼中光华一闪,一抹淡淡的红晕自颈间缓缓升起,逐渐蔓延至耳根,她轻咬朱唇,似乎在犹豫是否要说出心中的话语,但最终还是鼓起了勇气,小声但清晰地道: “我要它搁在枕巾下,每夜枕着阿烨的祝福入睡。” …… 谢成烨眉头紧锁,狠狠闭了闭眼,把画面从眼前挤出。 又是跟真正发生过一般的幻觉。 突然出现的画面扰乱了谢成烨的心,他无心计较沈曦云敷衍了事的解释,张嘴想问问梦境的事,但记起上回说起梦时,这姑娘惊惧的眼,他忍住了。 反正和离后,只要不再见她,那些梦境幻觉也会消失。 已经够了。 再多,只会令人烦心。 “那便如此。” 他把和离书收入袖中,准备离开。 “公子是今日就去盖印对么?”沈曦云想了想说,“我也不大清楚和离一事具体的章程,可需要我同去?我手虽然伤着,但坐马车出个门是不妨事的。” 沈曦云前世今生第一回 和离,想着自己一同去是不是保险些,免得官府见人不齐不让和离。 谢成烨眼角眉梢没动弹一分,淡淡道:“不必,我亲自去走一趟便可。” 听了这回话,沈曦云心里踏实下来。 只当谢成烨此刻和她完完全全想到一处了:不做其他牵扯,赶紧结束这段婚事。 她松快地温和一笑,“既如此,我也不耽误公子的时间了。江州城官衙应是申正时刻下值,公子此刻去,应当还赶得上。” 怕谢成烨觉得她催促,又补充道:“当然公子若是今儿来不及,明儿依时间也成,我等着公子。” 谢成烨抚了抚衣襟,如何听不出她这是客套话,实际内心,估计正急切盼着他立马去官衙盖印呢。 “来得及,我今日便去。”谢成烨声音压得低,听在沈曦云耳朵里像是带着一丝不耐烦。 “好。”她不敢在多话,目送谢成烨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他大踏步向前,几步之间,他的身影就消失在山水屏风后头。 迈着稳健的步伐,谢成烨利落地推开了屋门。 他瞧见候在屋外的春和,微微颔首,顿了顿,到底挂念着屋内的状况,道:“你进去瞧瞧你家小姐的伤,要是伤口又见了血,便再去寻章典。” 春和闻言,也没心思再同姑爷道谢,担忧着匆匆进屋。 谢成烨让长安赶了辆马车去官衙,路途行进中,他想起沈曦云方才对下值时辰的叮嘱。 其实她多虑了,因着他用的身份,江州知州对他做事多有配合,也曾嘱托下属多加注意,哪怕官衙真到了下值的时辰,只要他需要在今日盖印,主印就一定能在今日落在和离书上。 端看他愿不愿意罢了。 官衙今日负责值守、商定民间契约的主簿恰好同江州知州有些姻亲关系,模糊知道谢成烨是从燕京来的人物,远远见他来,起身相迎。 “不知公子今日来所为何事?”主簿拱手问道。 “为和离之事。”说着,谢成烨自宽大的袖间抽出和离书,递给主簿。 主簿诧异,“呃”了一声,把文书放到桌上端详,当目光顺着文书缓缓移动,瞧见女方姓名的“沈曦云”三字,他猛然抬头。 这名,不是江州城富户沈继沈二爷家的闺女么? 他突然想起年初城中传过一阵子,说是沈家姑娘在外救下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子,追在后头没多久就成了婚,城中许多人不看好,说沈家姑娘昏了头,这男子捡了大便宜。 可如今…… 主簿想起前日家宴上知州大人讳莫如深的提点,只觉得自己似乎晓得了十分戏剧的故事。 这所谓来历不明的男子当是个有身份的,可怜沈家姑娘救了人又承受一番非议,到头来,反这郎君和离,彻底没福气享受这份好喽。 他暗自叹息一声,就按谢成烨的要求,慎重自泥封蘸取朱砂泥涂抹在官印上。 缓缓将官印对准和离文书底部,稳稳按下。 伴随着“啪”一声,朱砂香气弥漫在室内。 和离书上赫然出现一方鲜红如血的印记,在白纸黑字间格外醒目。 刺得谢成烨眼睛生疼。 第42章 与君绝“要让江州城百姓人…… 长安把马车停在官衙外树阴处,坐在车板边缘,晃荡着腿等主子出来,嘴里哼起几句俚曲小调打发时间。 也不知主子赶在这时候跑来官衙做甚,昨夜在栖梧院守了一夜,好不容易沈小姐醒了,主子不会去歇一歇反倒出门来官衙。 有什么天大的要紧事比用膳睡觉还重要么? 爱吃爱睡的长安双手撑在车板,表示想不明白。 待看见官衙门口谢成烨的身影时,长安收敛心神,迅速跳下车板走到谢成烨身边,正要问问自己心中疑惑,却在主子阴沉的脸色中噤声。 第53章 比昨夜抱着受伤的沈曦云时的脸色更臭,叫长安想起建元二年尚且年少便失去至亲的主子。 他彻底闭嘴,把疑窦藏在心中,为谢成烨放好车凳,驾车回府。 等永宁来了书房禀报消息,两人具在书桌前候着时,长安好似找到了缘由。 他瞧见了那份盖着朱红官印的和离书,以及“林烨”和“沈曦云”两个名字。 常年嬉笑活跃气氛的长安难得学起了闷葫芦永宁,木着脸站立,但瞳孔放大,眼里掀起惊涛骇浪。 主子为何会在这当口和沈小姐和离? 昨夜花朝节一事,他和永宁都觉着,主子心里肯定是有沈小姐的,不然不会派永宁保护她,更不会在找到沈小姐露出那般慌乱无措的神情,任由自己的手臂流血都浑然不觉。 可沈小姐才醒,主子就急忙去官衙盖印和离,让长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沈小姐得知此事,该十分伤感罢。 但这些话,长安知晓也就想想,不该再当着主子面说。 “你说今日有死者家属把一个街上的流民打了?” 谢成烨不知长安转过的这些念头,同永宁确认。 永宁答道:“是,被打的流民是昨夜其中一个伤人者的同乡,当初一起来的江州城。他今日出门,被人认出,又刚好撞上死者家属鸣冤,就被家属打了一顿。目前已送去医馆了。” “而且,”永宁禀报正事时,不似平常惜字如金,该考量的细节面面俱到,“因着抓了个活口,洲城许多百姓都议论着要官衙速速审问给个交代,官衙那边应是想着先提审了。” 而这个活口的所谓口供,今晨官府其实已经拿到。 指证的幕后主使,便是自彭城县来的流民:温易之。 只是招供太过轻易,牢里都还没上大刑,被抓住的人就高呼着要招供,不免让人多留个心眼。 按他的证词,是温易之见诸多从附近州县来的流民在城内生活艰苦,饱受城内居民白眼,若不慎起了冲突告到官衙,官衙也只会责罚流民,处事不易。所以温易之想出一招,让他们在花朝节把事情闹大,闹到官府必须正视他们的需求。 但当衙役问:“难不成是这个温易之指示你们杀人?” 伤人者嘴中血液混着唾液狞笑,“闹大,不就得杀人么?” 模棱两可,并不直接指认是温易之让他们杀人。 谢成烨垂眸,“他们真觉得温易之有嫌疑按律法去查就是,只是千万莫让百姓误以为是定论,闹出冤屈。” 永宁应是,又抬头看了眼主子,犹豫道:“昨夜之事,请主子责罚。” 他是在说昨夜没守在沈曦云身边,导致她遇袭受伤一事。 谢成烨闻言,视线落在桌面的和离书上,“不怪你。” 怪他。 怪他明知逆党肆意妄为、为复国什么手段都能用,还让她身处险境。 她是受他牵连,唯有和离了把她彻底摘出局中,才能佑她平安。 说完这些,书房内空气陷入静默,长安和永宁垂手立着,想着依照往日的习惯,主子未让他们退下,当是还有其他事要吩咐。 良久。 谢成烨问:“你们无事要禀了?” 两人诧异,低头间互相交换一个眼色。 长安:主子不说话是在等咱们禀报? 永宁:不知,以前未有过。 他们做下属的哪敢让主子等着,自然是已经禀报完了,以为主子还有话说。 永宁只得拱手答:“无事。” 谢成烨颔首,又不再说话,静坐在檀木雕花椅上,兀自盯着和离书。 屋内静谧得只听见纸张偶尔被微风轻轻翻动的声音和清浅的呼吸声,阳光透过窗棂,斜洒在书案一角。日头逐渐西斜,由明亮转为昏黄,把谢成烨的身影拉长。 他抬首看了眼窗外夕阳,余晖染红了半边天,微不可察轻叹了口气。 “你们下去吧。” 避无可避,他也该拿着和离书去见沈曦云了。 谢成烨踏进栖梧院院门时,沈曦云正坐在院里头,舒舒服服几个靠垫围着,抬手指挥院里的丫鬟摘桃花,手边摆个案几放着茶水、零嘴,惬意极了。 见他进院,连忙把嘴里糕点咽下,笑着迎上来,只是眼神控制不住往他手上看。 “郎君如今来了,想必是事已经妥了?”她柔声问,把谢成烨请进屋,吩咐春和、景明不必进来伺候。 屋门一关,谢成烨从袖中摸出和离书递来,“官印已经盖上,此事在官府那便算是了结。” 沈曦云展开和离书,看着上面的方正朱红的官印,嘴角微微上扬,再如何强装淡然,但笑意还是从唇边、从眼角、从眉梢溢出,任何人瞧见都只会道这姑娘欢喜极了,没有半分女子和离的羞怯忧虑,反而满是解脱。 她当真是把这桩婚事视作枷锁、牢笼,才会跟个获得自由的鸟雀一般,畅快自在。 沈曦云想起谢成烨还在跟前,压住嘴角,体贴承诺道:“公子放心,这桩婚事我一定守口如瓶,让它悄无声息过去,不至于影响公子。” 保证日后就当没结过这桩婚事般,她肯定不会去淮王跟前蹦跶,绝不会碍他的眼,并预祝淮王殿下和孟小姐恩爱长久。 “不,要大肆宣扬,”谢成烨反驳她的话语,“要让江州城百姓人尽皆知你我二人已经和离。” 这样,才算彻底撇清干系,不再让她受他连累。 沈曦云惊诧一瞬,转念又想明白了,的确,他们成婚时江州城内议论纷纷,如今和离确实得让大家知晓,才算断个干净。 免得日后燕京权贵查起来,觉着他们还有旁的牵扯,耽误淮王大事。 “好,还是公子考虑得周到”。 走到圆桌边,那放着个木匣,盖子打开,碍于手上不方便抱着,沈曦云指着木匣道:“想着公子和离后定然不愿再住沈府,我特意派人寻了处三进的宅子,算不得多大,但因是原先某个富商的旧宅,装扮是顶好的,希望公子勿见怪。人手、车马等也均备齐了。” 物色这宅子,是沈曦云从上回得到谢成烨和离应允时便开始做的事,为的是尽可能妥帖办好谢成烨离府的事,免得临到头被他记上一笔。 而且这宅邸处城西,离沈府隔着三条街,不至于近让他们容易见面,也不至于远的过于明显暴露她对谢成烨避之不及的心思。 谢成烨看着她周到妥帖的准备,这一日她应是期盼良久了。 “好。”他声音里带着点叹息。 他收起圆桌上的木匣,没心思看房契地契,反而问:“你的手臂伤势如何?” 竟还记挂着走时同春和的嘱咐。 “昨夜晕倒主要因着失血,今日喝了两剂补气血的汤药,伤口也好生包扎过,并无大碍。” 沈曦云温然一笑。 谢成烨颔首,“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窈窈。 他舌尖黯然蕴含这个称呼,没说出口。 “多谢公子关心,会的。” 沈曦云听着他话语低沉,只当又是想走但碍于礼貌不好开口,主动说:“此事了结,那我也不打扰公子了。离府的事,公子按心意选个时日,我派人打扫收拾。” 她自知在谢成烨面前晃悠讨嫌,送行的事就让下人做吧。 逐客的意味明显。 谢成烨点点头,顺遂她的心意,“我明日便会离开。” 衣袖遮掩下,握住木匣的手用力,咯着边角,疼痛蔓延,却缓解了心里的疼。 转身抬脚离开,走到屏风处,沈曦云又叫住他,“公子。” 谢成烨墨色的眼眸豁然亮起点光,不动神色问:“何事?” 沈曦云有些不好意思,笑着道:“若是公子不介怀,不知如果花朝节一事调查有消息了,可否派人来沈府只会一声?” “当然,如果公子觉得麻烦也没关系。我就是问问。” 她关心花朝节后续,但怕惹谢成烨厌烦。 墨池中的光亮消失,归于沉寂。 “好。” 随着谢成烨走出正屋,春和、景明端着茶水零嘴进来,看见小姐倚在桌边,笑得开心。 “姑爷是同小姐说什么喜事了么?”春和打趣问。 沈曦云努力敛起笑,正经脸色,清咳了声,想说不必再叫姑爷了。 但这念头一起,她唇边又笑起来。 太过开怀。 自从前世她被关进西郊别院意识到谢成烨并不爱她后,和离就是她心上一等大事。 被一杯毒酒毒死重活后,和离更是直接关系到她的性命。 第54章 如今尘埃落定、命劫解开,她怎能不快活? 这一番可叫景明更好奇了,忙不迭道:“小姐快歇歇笑,好心同我们说说是什么喜事?” 沈曦云就要把和离书拿出来给两丫鬟看,转念想到明日谢成烨就要离府,她现在说还要跟两人好一顿解释,不若等到明日,大家都知晓了,再一起说。 “不急不急,明日我同你们说,”她示意春和把零嘴拿来,“还有阿希,去个口信,邀请明日阿希过来,再让小厨房多做几个拿手菜,明日在院子里设宴,我同你们分享喜事。” 反正谢成烨也不用她送,她便悄悄办个和离贺喜宴。 等谢成烨一走,她就按他要求的,把两人和离之事传遍大街小巷。 春和、景明拿小姐没法子,压下好奇心,嘱咐小姐有伤在身,明日设宴也就依了,但不许饮酒。 至夜里。 春和吹灭最后一盏烛火,为小姐放下帷幔,蹑手蹑脚关窗出门。房间里只剩下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洒下的淡淡银辉。 沈曦云静静躺在床上,被褥柔软而温暖,但她怎么也睡不着,想在床上辗转,又碍于伤势,不得动弹。 窗外的风声偶尔传来几声树叶的沙沙作响,愈发显得屋内寂静。她闭上双眼,试图让自己放松,可思绪却如同脱缰的马匹,在脑海中肆意奔腾。 一会儿是上辈子她在栖梧院架子床上同谢成烨度过的日夜,一会儿是在西郊别院哭泣难眠的时刻,一会儿是今生她独自躺在床上枕着和离书才能安心入睡的夜晚。 最后又都落在今夜。 落在如释重负、心无牵挂的今夜。 她把头埋在寝被里低低地笑出声,笑得落下一滴泪。 爹娘,你们瞧见了吗? 窈窈,终于自由了,终于不用重蹈上辈子的覆彻了。 往后,她会好好活,活成一个自在幸福、健康无忧的窈窈。 沉浸在思绪中许久,沈曦云才迷迷糊糊入睡。 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的另有其人。 谢成烨怀揣着满腹思绪上榻,总预感今夜会再次入梦,梦见沈曦云,为此特意吃了章典配置的安神药,想挣扎着找一副清净。 可惜天不遂人愿,或者说只遂了半个。 他入梦了。 但没见到沈曦云。 夜幕笼罩,皇宫侧殿,殿门紧闭,宫人太监被悉数屏退,四周的烛光摇曳不定,天子高坐于龙椅之上。 皇帝谢仓的面容在烛光下阴晴明灭,难辨喜怒。 “朕再问你一遍,你知道她是谁么?” 跪在殿下的人腰杆挺得笔直,一字一顿朗声道: “她是臣的妻子。” 第43章 第一根刺我真不喜欢他了。…… 这不是皇帝想要的回答。 他重重地拍打一下扶手,沉闷的声音在侧殿中回荡。 皇帝从龙椅上起身,转动着手上的扳指在龙椅前来回走动,金色龙袍摆动,更显气势逼人。 “你太让朕失望了。” “私去江州、遭逆党算计,是第一罪;知晓隐情、瞒而不报,是第二罪。事到如今,你还在狡辩,此乃第三罪!” 皇帝停住脚步,随手拿起个案几上的青玉笔筒就要向殿下人掷出,但看见下方人像极了二子谢立廷的眉眼,他忍住了。 而是猛地一拂袖,把笔筒连带案几上的折子、玉镇尽数扫落于地。 玉器与地面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殿内回荡。 殿下的人闻声,挺直着腰跪伏,额头触碰到冰冷的地面,“臣并未狡辩。她的确是臣的妻子,是陛下的孙媳,是大燕的淮王妃,自始至终都是,不曾改变。” 皇帝冷哼一声,气极反笑,“好好好,让这种身份的女子做朕的孙媳,谢成烨,你可真是朕的好皇孙。” 皇帝的胸膛剧烈起伏,视线落在跪伏在地,言语没半点动摇的人身上,逐渐平缓呼吸,换了个语调。 “阿烨,朕知道,少年爱慕、些微动心都是正常的。”他柔和了声音,走到谢成烨跟前,“加之立廷去得早,朕还是对你的关心不够,满京的贵女,却让你被这么个女子勾去心魄,这点,是朕的不是。” 皇帝弯下腰,握住谢成烨的肩膀,示意他不必再跪、起来说话。 “但是,让皇家蒙羞、为天下人耻笑的事朕绝不允许发生。”皇帝指着殿上的龙椅,“谢家要稳稳地坐在这把椅子上,你明白吗?阿烨。” 谢成烨抬头,感受到肩膀处格外用力的手劲,望向帝王深沉莫测的眸子。 眼角的皱纹、斑白的鬓角,都昭示着这位开国皇帝年事已高,但此刻,透过这双眼,好似又回到谢家军队攻破京城那日,得知季寿自焚的消息时,无尽的野心和狠戾。 他的眼睛在告诉谢成烨,如果事情真走到那一步,他会毫不犹豫杀了她。 谢成烨捏紧指节,“臣明白。” “容陛下给臣一些时间,臣会处理好此事。” 让她能名正言顺做他的妻子。 皇帝嘴角总算露出一丝笑意,“阿烨,朕相信你是知进退的。朕再给你一些时日,不论是什么法子,把这事悄无声息了结。” 谢成烨垂眸听命。 皇帝传宫人太监入内,收拾好地面,叹口气,“这几年,朕都没和你好好聊过呢。今夜,咱们爷孙二人,便秉烛夜谈,好好叙一叙,你再给朕讲讲在江州的见闻,如何?” 察觉到皇帝并不想现在放他离开,纵然谢成烨担忧殿外的人,也只能无奈应下。 再出殿时,天光熹微,他急匆匆跨过门槛,总管太监携着一干宫人送他,没走两步,谢成烨一打眼便瞧见站在阶梯下的那姑娘。 她面色不似往日红润,桃腮上挂着两道青影,明亮的眼眸些许暗淡却执拗看向阶梯上,仿佛在质问他。 梦里的谢成烨见状,连忙想走下去。 总管太监叫住他的步伐,“淮王殿下,陛下歇息前特意嘱咐奴才转告,叫您莫忘了正事。” 他扭头,对上总管太监谦卑的神色,停住脚步。 他垂眸,俯视着阶梯下那姑娘良久,用尽全身的力气压下言语的波动,暗哑开口:“粗鄙商女,难登大雅之堂。” “怎能继续留在皇城,扰了清静、败了颜面?” 那姑娘眼眸中残存的光亮彻底破碎,不可置信望着他,想冲上来,被早就候在一旁的宫人按住。 他的心也随之裂开一道口子,皇城内的风呼啸而过,尽是凉意。 “永宁,你亲自去送,”谢成烨盯着恭敬低头的总管太监,话语中含着冷意,“把她暂时押入别院,非有孤和陛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说完,他不敢再看阶梯下的姑娘,转身离去、步履匆匆。 如吃了败仗的将士,溃不成军、仓皇而逃。 她挣扎着站在阶下,被带离。 不是这样,不应该这样,他怎能这样离开,他应该下去,抱住她。 “谢成烨,回去。” 床榻上的人喊出声,猛然睁开眼,从床上坐起。 他没料到会做这样一个梦。 想起梦里最后他的言行,谢成烨皱起眉,哪怕是在梦里,他怎么能对她说这么重的话。 他靠在床边,为这个梦心惊胆战。 为他向谢仓承认她是他的妻、为他斥责她甚至下令关押她。 这个与以往场景截然不同的梦境,是在昭示祖父绝不会承认她么? 若如此,那今日和离,倒彻底不会再让她陷入此等处境了。 和离,称得上一件皆大欢喜、两全其美的好事。 可梦中狂风灌进来的凉意并未消散,在漆黑的屋内,侵蚀他的身体。 ** 二月十四,栖梧院。 “今儿天气真好,小姐这日子可选对了。”景明捏起枚桃花糕,塞进嘴里,称赞道。 正是春日午后,日头并不毒辣,和煦照在庭院内,给桃树和墙边的藤蔓绿叶镶上春色。 特意搬到院子内的桌椅摆放整齐,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点心和江南菜色,并着一大壶果子露,分倒在瓷杯中,清澈见底、泛着浓郁果香。 沈曦云靠在椅背上,听见这话,点了点头,“这是自然,这样好的日头,就该设宴同乐,对吧,阿希?” 陈希挑眉,“窈窈指定是遇见大好事了,不然怎会乐呵成这样。” 陈希听闻沈曦云在花朝节受伤一事本来正着急,结果隔日就得了信要在沈府聚会,说有喜事。 她来后见窈窈一直卖关子不说,想着不会是同那位林公子感情更近一步了? 要不然,窈窈如何表现得跟成婚前往医馆跑那会儿一般,欢欣鼓舞的。 第55章 想到这,陈希蓦然想起自个尚在燕京参加武举的兄长,二月二那日应该就比完了,只是去燕京路途遥远,不知结果如何。 等他回江州瞧见窈窈和夫婿浓情蜜意的模样,又得心碎一番咯。 陈希暗自嗟叹,等着沈曦云把喜事说出来。 沈曦云在院中晒了会太阳又喝了几杯果子露,甜丝丝的,心情大好,也不打算再卖关子,掏出和离书,展开在她们跟前。 “我已经同林公子和离了。” 朱红的官印做不得假,春和愣在椅子上,吃着糕点的景明更是直接呛住了嗓子,赶紧用茶水顺口。 陈希“噌”一下站起,“你和离了?” 沈曦云点点头。 “你,你,”陈希在沈曦云面前转了个来回,又看向她,“你不喜欢林公子了?” 她笑笑,“不喜欢了。” 陈希纵然再怎么心想着自家兄长,但听见此事,首要担心的还是沈曦云的想法。 “窈窈,你莫不是一时冲动?是不是那人欺负你了?我替你教训他去。”说着,挽起衣袖,真准备出门。 沈曦云连忙喊住她,“阿希阿希,你别冲动。” “我只是不再喜欢他了,刚巧,他其实也不喜欢我。因此两人合计了下,自然便和离了。” 她右手还有伤,只得微微举起左手,比划三个手指头指天,“是真不喜欢了。我高兴也是因为和离,高兴我自由自在了。” 她见陈希还是皱着眉不说话,心想是不是之前给众人留下的喜欢谢成烨的印象太深刻,以至于骤然和离,怀疑是有旁的隐情。 又补充一句,“阿希你相信我,我真不喜欢他了。”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谢成烨回燕京做他的淮王殿下,她留在江州继承爹留下的家业,打理生意、平静度日。 燕京权贵瞧不起商户女没关系,她自个十分瞧得起自个就足够。 陈希与沈曦云相识多年,听见她这番言语,知晓她是认真的,总算放心,面露笑容。 “那就好,窈窈放心,我永远支持你。” 安心过后,心思不由活泛起来,那等阿兄回来,应该不至于过于伤怀了。 沈曦云得到陈希的肯定,把她拉回座椅上,塞杯果子露到手中,“所以,为了这个喜事,阿希今日可得好好陪我乐一乐。” 院落内的人经过短暂的惊愕重新归于笑语欢声之中,全然没注意院门外有个身影伫立良久,最后默然离去。 谢成烨大跨步走在垂花走廊上,脑海中听见的那句“我真不喜欢他了”不断盘旋,无法忘却。 他本来是临行想着来栖梧院辞别,不想走到院门口,恰好听见这姑娘声音清亮、脆生生的欢喜宣布,她和他和离了。 谢成烨清楚那刻不是进去的良机,停住脚步。 自小学习的经书典籍告诉他,在背后偷听他人言语,非君子所为,但脚下偏偏生了根,任由她的言语一点点剖开他的心。 她说她因为和离十分高兴。 她说她不再喜欢他了,真不喜欢了。 谢成烨,你在难过什么?这些不是你早就知道的么? 从她的举止、从她的神态、从她行为的点点滴滴。 怎么如今只是亲耳听到她真如此想,就觉着受不住了? 言语化作沉重的石块压在心口,让他觉得呼吸困难,仿佛要费尽全身力气才能吸入一丝空气。 谢成烨仓皇着步伐回到曲水院,长安、永宁已经装好箱笼到马车,瞧见主子面含期待过去、面色苍白回来,对视一眼,低下头,俱不敢说话。 沉默着上了马车,沉默着驾车到了新宅子,沉默着卸下行装。 沈曦云准备得十分妥帖,整个宅子都被里里外外好生打扫过,器具一应俱全,挑不出差错。 谢成烨屏退了长安永宁,坐在正屋的八仙椅上,眼神放空,一直坐到日暮西斜,天色沉沉,屋子里无甚光亮。 没有灯火、没有欢笑、没有桃树,更没有她。 和离的第一日,他已经开始想念她。 ** 沈家姑娘沈曦云和她夫君和离的消息在城中传得极快,街头街尾、茶余饭后,与花朝节的命案一起成了百姓口中的谈资。 比当初突然宣布成婚时传得更广。 沈家二爷旧时的好友、受过曹柔恩惠的长辈听闻,都递了拜贴想上门关心她的近况,毕竟,这成婚和离也就隔了一个多月,实在是太快了。 他们怕其中有什么隐情,是沈曦云受了欺负才会和离。 沈曦云借口花朝节上受伤养病都挡了回去,只给每位长辈送了点小礼物并带了口信,言自己一切安好,只是发觉两人不合适才和离。 外面消息传得满天飞,沈曦云在沈府肆意走动、快活极了。 除开看账册听管事说近日生意外,其余时间,赏花、逗鸟、听曲艺、品美食,陈希时不时过府来陪她,带来点谢成烨的消息。 他还留在江州,继续用的林烨这个名字,不知是怎么搭上官府,被请去做官衙的西席,知州都去过他宅子好几回。 江州百姓都道这人大概是有大本事的。 “不过我肯定站在窈窈这边。”陈希没说因着林公子身份的变化,有些百姓开始认为沈家姑娘没眼光、命数不好。 这种污言秽语,她定不能让窈窈听了去。 沈曦云闻言只是笑笑,并不评价。 谢成烨岂止是有大本事,天家王爷,自然是了不得的大人物,现在的议论才哪到哪,只是她无意与他再攀扯,这些事,都当作耳旁风过去便是。 只是宁静的日子被景明带来的一桩消息打破。 景明一路小跑进栖梧院,冲到沈曦云跟前,大口喘气。 “小姐,不好了,官府今日派人去了大柳巷把温公子抓走了。” 沈曦云手上茶盏一松,杯子碎在地上,温热的茶水迅速蔓延成一片湿痕。 温易之,为何还是被抓了? 因着这一消息,她立马嘱咐下人备马车,这些时日里头一回要出门,去官衙。 她必须得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马车一路疾驰,车轮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急促的滚动声,最终停在了官衙庄严的大门前。 沈曦云由春和扶着下马车,脚尖刚一触地,一抬头便瞧见门口立着的一道绀色身影,正在同旁边的长安嘱咐什么。 两相一望,都瞧见了彼此。 沈曦云镇定自若,只是微微颔首、以示礼貌,不打算交谈,毕竟眼下温易之的事更加要紧。 她赶紧示意春和、景明跟上,提前拿出备好的银两,就要去官衙前打探消息。 然而,在与那绀色身影错身而过的瞬间,一阵炙热有力的气息突然包围了她的手。 谢成烨握住了她的手腕。 第44章 第二根刺但那疼痛让他觉得…… 时值晌午,日轮高悬。 官衙门前的青石板路上几道人影交叠,微风拂过,门边的垂柳枝干扫过地面,光影透过柳叶的缝隙窥探。 沈曦云低头瞧着握住手腕的指节,不明所以道:“公子有事么?” 纵然有事,非得这么拦她么? 沈曦云暗自用力想收回手,但并不成功。 谢成烨这身绀色的锦袍在光下团云银纹耀目,把他眉眼衬得愈发俊朗。 “你来是为温易之?”他凭着直觉,敏锐猜到她突然出门来官衙的缘由。 “是,敢问公子可否知道些什么?”见一时走不脱,她索性问起谢成烨消息,“温易之温公子他为什么会突然被抓?” 距花朝节的纵火与伤人案已经过去六日,此前她完全没听见官府有什么风声。就连那夜被抓住的唯一一个活口后续的供词,不管死者家眷怎么闹,官府都迟迟未公布。 她全当官府还在查案,耐心等着。 可等来的竟是和前世一般无二的消息,官府把温易之抓了。 上辈子是走访流民曾熟识之人把温易之牵扯进来,这辈子呢?官府又查到了什么? 谢成烨目光始终落在这姑娘脸庞上,未偏移分毫。 许是来得匆忙,她额头渗出些薄汗,汗珠氤氲在白皙的肌肤上,浸湿了前额几缕发丝,却丝毫不减她的动人。 几日不见,她气色似乎好多了。 应是并未受城中流言蜚语的影响,谢成烨安下心,对上她明亮的眼眸。 “我们进官衙说罢,街上行人来往,人多眼杂。” 沈曦云听见这话,看了眼周围,此刻因着是晌午,官衙前的长庆街并无多少过路人,大多正在用午膳或是休憩,哪里来的“人多眼杂”? 第56章 可谢成烨对她疑惑的神色没半点要解释的意思,不动如山,只做了个“请”的手势。 迫于温易之的安危要紧,沈曦云只得道,“好。” 抬步要走,可谢成烨握住她手腕的手未松,她扯起嘴角,话语从牙缝里蹦出,“敢问公子可否能放开我了?” 俏皮、生动。 谢成烨眼底溢出一点笑意,“我竟忘了,抱歉。” 温热的触感消失。 自官衙大门进去,谢成烨并未领着她去正堂或是会见百姓的偏厅,而是沿着条林木小道拐到一处稍显幽寂的院落,察觉到她脸上的疑窦,谢成烨解释说:“官衙在此处为我分配了一个屋子,平日衙门上官吏值守,若是事忙,会在此处歇息。” 院落内连着一排有五六间屋子,四周植着松柏,确实是清幽之地。 谢成烨先一步亲自为她推开屋门,留长安和两个丫鬟在外,只让沈曦云进屋。 “温易之被抓的缘由,不易让太多人知晓。” 他这么解释。 沈曦云理解他的顾虑,想着官府内事务大抵机密,他愿意透露已然难得,便让春和、景明在外候着,自己跨进门槛。 甫一进门,沈曦云随意打量眼屋内布置,秀眉一挑,有些诧异。 这屋子布置得,委实过于简朴,和谢成烨的身份毫不相衬。 一张宽大的书案横放在房间中央,案上铺着一块素色布巾,两侧几张椅背磨损的木椅,墙角一张矮榻,上面的被褥枕巾放得整齐。 唯一能称得上亮点的,是书案左侧摆放的一个青玉瓷瓶,瓶中插着一枝盛开的桃树枝,枝上桃花艳丽,为枯燥的室内注入一点生气。 但她一路走进来,并不记得官衙里哪里种了桃树。 谢成烨关好屋门后为她倒了杯茶,搁在她面前,见她视线落在桃树枝上,道:“我今日早晨从宅院来官衙的路上瞧见一树桃花开得正好,攀出庭院,一时贪图便折了一枝。” “公子好兴致,”沈曦云喝了口茶水,发觉竟是自己平日最常喝的枣茶,暗自感叹官衙里备的茶水不错,但她没忘记正事,“公子现在能说了么?” “温易之究竟因何被捕?” 谢成烨目光从她终于变得干爽的额头移动到焦急的眼眸,顿了顿,道:“从他家中搜出了叛党书信。” 沈曦云忙问:“叛党?” 他垂眸,沉下声线,“不错,前朝余孽,太阴教。” 太阴教的名号在民间并不陌生。 建元二年因为淮王谢立廷之死引起的清洗从朝堂蔓延到民间,但为了安抚民心,并未直言太阴教是前朝余孽所建,而是以邪教妖言惑众为由在民间大肆追捕太阴教教众。 哪怕是沈曦云尚年幼,人在江南一带,都曾听闻过此事。 “官府对民间的说法是此教派为邪典教义。但实际上,他们皆是由心向前朝大魏的余孽组成,所为的,是推翻大燕、复兴大魏。” 谢成烨不打算在此事上瞒她。 太阴教犯下的大案不止建元二年刺伤淮王那一桩事,建元八年,因西南地区林木火灾,朝廷派发赈抚款慰问,途中银两却不翼而飞。 那年亦是谢成烨入朝参政第一年,皇帝派他协同钦差调查此案,几经周折,最终查出是太阴教所为,清剿数名叛党,更是亲手抓捕到一名疑似太阴教首领的高层,可惜在押解回京的路上被他逃走。 那是父亲死后他第一次正式同太阴教交手。 而后两年间,淮王谢成烨化作太阴教最准时的捕手,面对任何可能的风吹草动、冒头迹象,都不放过。 直到建元九年的冬日,他秘密来到江州,遭遇埋伏。 “前朝余孽,复兴大魏?”沈曦云默默重复这话语。 脑海中蓦然想到上辈子温易之死后因书生死谏、天地异象而怒斥天子昏聩的起义,瞬间串联起所有。 花朝节的暴乱,用那么多人命都只是为了让温易之被下狱冤死么? 然后用温易之的死给他们的起义祭旗,找到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 沈曦云为这奇怪因果的猜测感到荒谬,这费的一番心思未免太绕了,简直像是笔直大路不走费心走羊肠小路。 他们凭什么笃定一切能按这样的经过发生。 而站在前世今生事件矛头处的温易之……便更奇怪了。 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他有什么特殊之处? “因在他家中搜出叛党书信就要抓他?这是否过于草率。”沈曦云蹙眉问。 谢成烨手扣书案,点着指尖,“任何涉及到叛党的事,无小事,若有嫌疑自然该捉来审问。况且……” “他没有。” 沈曦云夺声道,话语里是谢成烨不曾听闻的坚定。 不,或许他听过,在成婚前,这姑娘信誓旦旦说喜欢他时,语气也是这般坚定。 那双杏眼里没有玩笑,满是认真,执拗中是毫不退缩的勇气。 “阿烨,窈窈心悦你。” 如今她用这双眸子站在他对面,同他诉说相信另一个人的无辜。 他不明白,她才同温易之认识了多久,就这么相信他么? 甚至不愿听他把话说完,就宣告自己的信任。 谢成烨甚至不敢想,她对待温易之到底是什么看法,跟对从前的他一样么? 荆棘刺破心房,缠绕交织,鲜血涌动,滋养尖锐的刺,反复撕裂,生出酸涩的疼痛。 但那疼痛让他觉得自己活着。 这几日平静死寂的心还活着。 他捂住自己胸膛心脏处,任由荆棘生长。 “沈姑娘为什么如此笃定温易之没有嫌疑?” 他漆黑的眸子看她,看得她心慌。 沈曦云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过于口快,被谢成烨的话语一问不免踌躇,“我,相信温易之的为人。” 一个上辈子死在牢狱中申辩清白的人,怎么可能与叛党勾结? 谢成烨没有答话,而是继续把视线锁定在她身上,良久,他低头轻笑。 “沈姑娘相信温公子的为人是一码事,但大燕律法、官府办事是另一码事,搜出书信肯定是要查一查的,若是他当真是被冤枉,自然会放归。” 沈曦云闻言,心中一紧,“公子,我并非有心质疑官府抓错了人,既然官府认定嫌疑自然要查。” “但我有个不情之请,”沈曦云竭力温声道,“能否让我见他一面?” ** 监牢终日不见阳光,一条狭窄而昏暗的通道蜿蜒曲折,两侧排列着一间间囚室,阴暗潮湿。 谢成烨提着一柄灯笼走在沈曦云身侧,始终在她前方半步,除了偶尔提醒她注意脚下,不发一语。 沈曦云瞧着他半侧脸陷入黑暗,嘴唇抿起,显然是不耐烦到极点。 劳烦这么位锦衣玉食的王爷陪她到监牢走一遭,着实为难他了。 可方才在屋内听见谢成烨答应说“我陪你去见他”时,她心里其实更为难。 她本意只是见温易之,想着谢成烨随便找个狱卒打法来监视便是,没想到谢成烨亲自下来了。 沈曦云手指缠绕上腰间的系带,小心翼翼挪步,减少动静免得更惹谢成烨不快。 走至一间囚室门前,谢成烨停下脚步。 里面燃着一盏油灯,青年身着一袭打着补丁的布衣,在破败的囚室茅草内努力保持整洁,盘腿而坐,双手自然放在膝盖上,脊背挺直,正在闭目养神。 听见声响,温易之睁开眼。 看见沈曦云和林公子一同出现在门口,面露惊讶。 他起身拱手行礼,“沈姑娘怎会在此处?” 沈曦云展言一笑,“我是特意来见你。” 温易之受宠若惊,“沈姑娘是为易之被捕而来?不必担忧,所谓逆党勾结纯属子虚乌有,易之相信官府定能明辨是非,换我清白。” 从温易之家中搜出的所谓逆党书信,其中信纸有两层,表层上是温易之近些时日写给友人或商户的信件,的确是他所书,偏生揭开表层信纸,里面竟是太阴教内活动通信。 清晰记载他们要在花朝节上闹事杀人。 会查到此处,还要从花朝节上捉住的唯一活口说起。 这人指认温易之是幕后主使一事疑点过多,官府并未立刻提审温易之,而是派人暗中监视其行踪、查验每日来往的人群及物件。 这才查到逆党书信,有了今日的捉捕。 沈曦云听他话语仍然是平日的固执腔调,不由安下半分心,至少此刻他还未受影响。 第57章 “温易之,”她少见的在今生直呼他的名字,“我相信你的清白,也相信你会被放出。我来见你,只为嘱咐一件事,无论如何,你要坚持活下去,等到清白得见的一日。” 不要自戕于牢狱。 不要留下一封血书便撒手人世。 不要成为他人利用的筏子。 人刚关进来就说此等生死之言,搁寻常人身上只会觉得晦气,但温易之听后,弯腰行了个大礼。 “多谢沈姑娘提点,易之会的。” “但易之需得说,沈姑娘有所不知,我不是轻易寻死之人。因为我幼时曾对一个人立下誓言,此生,不论身处何等时机、何等困境绝境,我绝不会自戕。” 走出监牢时,沈曦云仍然沉浸在温易之最后话语的震撼中。 他说他绝不会自戕。 那么上辈子,温易之真是自尽死在监牢中么?还是为人所害、成了被牺牲的羔羊? 沉重的监牢大门推开的瞬间,一阵轻微的“吱呀”声打破了长久的寂静。 随着门轴转动,一束强烈的阳光如洪水般涌入,瞬间淹没了整个昏暗的空间,涌入沈曦云的眼眸。 她不由地想抬手捂住双眼。 然而,在她动作之前,一只宽大的手掌先她一步挡在了她的头顶,阴影落下,温柔地遮住那过于刺眼、过于明亮的光芒。 “沈姑娘,我有两个问题想问你,不知你可否为我解惑?” 沈曦云只当他好奇温易之的事,便应下。 站在官衙后院垂廊处,谢成烨望着她,笑容和煦,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你喜欢过我么?” 第45章 第三根刺他比原以为的,更…… 沈曦云怀疑自己听错了,下意识问了一遍,“什么?” 谢成烨的眼眸没有丝毫偏移,始终看着她,从如瀑的青丝到细长的新月眉、从浓密的睫翼到澄澈的秋水眸再到樱唇,怎么看也看不够。 他重复一遍问题,“沈姑娘,你喜欢过我么?” 他这些时日待在城西秋水街那处宅子时,总是时不时想起成婚前她的模样,在医馆时会来他病榻前陪伴的窈窈、因他一点回应就欢欣雀跃的窈窈、在书案边磨墨却磨着磨着开始看他的窈窈,所有的这些窈窈,眼睛里的爱意不是假的。 所以他一直坚信沈曦云应当是真喜欢过他的。 可他前日路过一座桥,桥边有一稚童啼哭不止,吵闹着要母亲向商贩老翁处给他买一只鸭崽饲养。 老翁挑出一只颈间有白纹给他,稚童不要,非要那只耳后有黑斑的跑跳得欢快的,母亲无奈买下。 昨日他再次路过那桥,又见稚童与他母亲,稚童手捏买下的黑斑鸭崽要还给老翁。 老翁问:“可是鸭崽有什么毛病?” 稚童答:“只是不喜欢了。” 老翁再问:“可是要换那只颈间白纹的?” 稚童摇头,重新挑了只乖乖顺顺、无其他颜色纹路的黄鸭,同母亲离去。 谢成烨本当作民间意趣看,但今日阔别多日,再见到沈曦云,她却坦荡笃定地相信温易之,联想到成婚后种种,他开始怀疑自己。 她真喜欢过他么? 最初他就当她对自己的依赖是因为爹娘离世、骤然失去亲人下的移情,因此不以为意、虚情假意地应付。 后来他觉得她应该是真有几分喜欢他的,隐山寺祈福林中绑的红幡见证了这些喜欢。 因此在收到和离书后的那些日子里,他暗自靠这份曾经拥有的喜欢饮鸩止渴。 恰如漫天黄沙大漠里精疲力尽的旅人,要靠一点可能存在的水源支撑。 但在和离后的今时今日,他失却了这种笃信。 在她毫不在意的行径里、在她平静规矩的话语里。 他疑心那可能的水源是否只是海市蜃楼。 谢成烨眼含期待看她,盼望一个答案。 沈曦云没想到,谢成烨会问这样一个问题,她喜欢过他么? 自然是喜欢过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可他这样问,是觉着她没喜欢过他? 沈曦云忽地升起一阵气恼和委屈,不是为当下的自己,而是为前世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最后葬送了性命的姑娘。 为了对谢成烨的喜欢,那个姑娘赔上了自己的性命,死在一个雨后的夏日,到头来,这人还疑心这份喜欢。 她声音有些闷,反问他,“这重要么?” 谢成烨,已经和离了,他们已经没有干系了,他非要求一个肯定的答案么?这重要么? 为了什么?为了佐证从前那个姑娘有多傻? 傻得没看出他心有所属,只是把自己当成别人? 这分明是奚落和嘲弄。 谢成烨察觉她眉心微蹙,指尖动了动,想为她抚平,但停住了。 他想,她大抵是抗拒再与他有接触的。 “沈姑娘,”谢成烨的话语从嗓子里挤出,“重要的。” 和离后,他才发觉,他比原以为的,更喜欢她。 他不愿打扰她,不愿因为自己与逆党的纠葛牵连她,所以不敢更不能去找她。只能每日绕路靠近西正街街口时,折一支桃花聊以慰藉。 因为见不到她而没有入梦的夜晚,谢成烨靠过去她喜欢着他的回忆入眠。 只是时隔多日和她见面的这三刻钟,他已经开始动摇所谓的回忆。 所以,窈窈,重要的,对他来说很重要。 或许在往后很多个无法与她相见的日子,他要抱着这个肯定的答案支撑度日。 沈曦云不情愿这样,答案明明是显而易见的喜欢过,谢成烨的腔调却是非逼着她亲口承认。 她只会觉得难堪。 “既然公子认为这个答案重要,”沈曦云顿了顿,道:“那我便说,我——” “窈窈。”谢成烨敏锐的直觉告诉他,她将说出口的答案大概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个,罕见地叫出许久未说的称呼。 “好了。” 谢成烨打断她。 “这个问题不重要了,你不必答了。” 沈曦云没探究原因,道:“多谢公子体谅。” “公子方才说有两个问题,不知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见完温易之,她此次出门的目的达到,不想再留在官衙同谢成烨牵扯,迅速问起第二个问题希望早点回答早点离开。 谢成烨却摇摇头,说:“没有了,没有第二个问题了。我已问完了。” 原本是有的,他还想问问,她到底是因为什么不喜欢他了。 但看上去,已经不需要了。 都没有曾喜欢,谈何不再喜欢的缘由。 就算问了,恐怕也得不到答案。 “好,既如此,那我便告退了。今日多谢公子愿意帮我,若是不介怀,明儿我让府上送些谢礼过去。”沈曦云福身,就要招呼候在外边的春和、景明离开。 “我送你。”谢成烨抬步跟上。 走出官衙的路上,谢成烨分神望她,满腹的疑问沉甸甸压在心底。 他喜欢她,想要向她走近,想要剖析自己的心意,但她永远后退避开,这是为什么。 他反复在梦里见到二人相处的场景,无比真实,甚至能和现实互相照应,这又是为什么。 没能说出口的问题充斥脑海。 这几日,他竭力投身在江州事务里,查逆党动向、查燕京消息,用忙碌把这些问题归置在角落,只是一见到她,这些问题就冲破篱栅,吞噬他的心神。 他无能为力。 谢成烨承认,自己拿沈曦云没有半点办法。 任由她牵动自己的心神,占据他的注意力。 “林公子。” 快到门口,正活动筋骨的司法参军瞧见谢成烨一行人,停下手上的动作向谢成烨打招呼。 谢成烨拱手回礼。 司法参军姓尹,四十上下,面容清癯,他上前几步,“林公子不必客气。” 他虽不知这位突然出现成为知州座上宾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但谨慎小心些总没有错的。 尹参军本想找人讨论对温易之提审的处置,但看见沈曦云也在,放弃议论公事的想法,而是爽朗一笑,道:“你是曹柔的闺女?从前有回曹大夫给我夫人诊病,我还见过你呢。不过那是你才到我腰,转眼就这么大了。” 他对曹大夫敬佩有加,只是不大看得惯她夫婿行商敛财,这几年没了走动。 去岁沈继曹柔意外离世,他心中可惜,不仅在衙门内极力赞成剿灭山匪,还同夫人想过要不要接济沈曦云一二。 没成想,今日在此遇见。 尹参军不想掺和她和林公子二人的感情纠葛,也不好得罪这位公子,只侧面提一提旧日的相识,好歹证明沈家姑娘不是个能任人欺负的孤女。 第58章 沈曦云听见她娘的事迹,嘴角笑容真切,“原还有这桩事,倒真是巧了。” 一阵寒暄,谢成烨始终背手在一旁听着。 总算和尹参军告别后,沈曦云走到门口,屈膝行了一礼,“到此处,公子便不必送了。” 谢成烨颔首,没再坚持,而是站在门内,看她上马车离开。 春日杨柳微风,草木在心底疯长。 长安站在谢成烨身后,轻轻摇头,感叹自个怎么老是旁观主子和沈小姐这些事,今晚他可要和永宁一起好好分析。 笑容荡漾在脸颊,被转身的谢成烨捕捉到。 “你作甚笑得这么开怀?”谢成烨问。 长安正了正脸色,“属下只是在想今晚上该吃哪家的烧鸡。” 见谢成烨不信,长安补充道:“主子有所不知,杏花巷口那家老伯卖的烧鸡可好吃了,连永宁都夸,我只是馋了。” 为了圆这个谎话,日暮时分,从官衙回宅子时,长安恳请主子绕路,一同去了杏花巷买烧鸡。 回到秋水街宅院,长安拎着两只烧鸡要和永宁邀功,却见永宁一脸严肃对谢成烨道:“主子,一刻钟前,有人来宅院说要见您。” “此人自称是隐山寺寺众,有要事要对您亲口说。此刻,正在前厅等候。” 永宁知晓长安此前在隐山寺后山发现藏有兵器,因此担忧确实是要紧事,就先将人请了进来。 谢成烨闻言,加快步伐,到了前厅,这位寺众还是个熟人。 此前在侧殿批命解签的人就是他。 老和尚双手合十,“施主别来无恙。” 谢成烨目光探究,“师父口中的要事,不知是何事?” 在他心里,隐山寺早已和逆党声气相通,逆党上门,能安什么好心。 老和尚笑意盈盈,并不介怀他的言语的放肆。 “我是来为施主解惑的,”他眯眼笑,“不过我没法给施主一个答案,只能给一个找寻答案的方法。” 谢成烨听他话语玄乎,问:“解惑?师父认为我有什么疑惑?” “我来此,是因为未时二刻测算得知,公子当时心中的疑惑我正好有法子解,冥冥之中宿命又告知我,我应该来,所以我匆匆下山,出现在此处。” 谢成烨压下眉眼,未时二刻,那会儿,是他问沈曦云问题的时候,是他对沈曦云变化的态度、诡异的梦境满心疑惑的时候。 他不由心中一紧,鹰隼般盯住老和尚,“那你倒说说,这疑惑如何解?” “欲窥此秘者,必返因果集会之地,临绝境而心念至诚,阴阳交错之际,世事诸般或可浮现于眼前。” 老和尚淡淡道。 不等谢成烨问,他继续解释,“所谓因果集会之地,贫僧算出,位于江州城南面,临近汴河支流,名唤翠雀山。” “而临绝境的阴阳交错之际,”老和尚缓缓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寒光冷冽,“濒死之境,即为绝境,阴阳交错、生死同现,可窥见天机。” 他把匕首平放于掌心,呈向谢成烨的方向。 仿佛他或是他口中不可见的宿命在质问眼前人。 去翠雀山,伤自己到濒死,你就能知道一切。 谢成烨,你敢么? 第46章 第四根刺窈窈,不该成为被…… “哐啷——” 匕首落在正厅铺设的石板上,刀身与地面碰撞发出金属特有的锐利声音,余声在空气中回荡。 永宁听见异动冲进来,被谢成烨抬手制止,“出去候着。” “是。”永宁拱手听令,余光瞥见地上闪着寒光的匕首和站在厅上显然已经愠怒的主子,悄无声息退出正厅。 谢成烨收回手,瞧着匕首被他拂落在地后依然含笑的老和尚,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从腹腔发出一声冷哼。 “我看上去很好骗么?老贼。” 谢成烨这会儿言语中半点客套都无,身姿略微前倾,盯着面前的老和尚。 “你觉得编出这种话就能让我着你们的道?” 他会询问老和尚口中的解法,不过是出于一点好奇,想听听这故弄玄虚的和尚口里能蹦出什么话,不代表他真信了这人口中的宿命或是天机。 何况这所谓解法如此荒诞。 从前在北地狩猎,林中猎人会布置陷阱诱导猎物上钩,陷阱上铺设枯枝树叶等掩盖,才方便猎物在不经意间落入圈套。 而如今,这群逆党竟然糊涂愚蠢至厮,做了个毫不伪装的陷阱放在他面前,指望他明知有诈还跳进去。 荒谬! 见老和尚依然静默在原地不语,谢成烨负手而立,道:“让我猜猜,这场局,你们从我到江州就开始布置了?先是下毒下药致使我做梦,再是监视我的行踪,顺带塑造你神机妙算的本事。” “解惑,”他眼神锐利,“我的疑惑难道不是你们所致么?” 看来他最初的猜测没错,梦境幻象都是人为,是逆党在背后的小动作,目的便是一步步瓦解他的精神。 “至于未时二刻这个时间,便更好猜了。结合你们对我行踪的窥探,大差不差蒙个时间便是。” 还有翠雀山,查出窈窈当初是在翠雀山救的他并非难事,可以作为胡诌的地界。 谢成烨经过话语的发泄,气稍顺了些,坐回八仙椅上,“可笑你们布了这么大一盘棋,自以为能在此刻前来将军,逼我自戕?却小看了孤,更高看了你们自己。” 自伤至濒死就能知道一切,他要是真信了才是让逆党看笑话。 玄学鬼神之事,上一个笃信的魏帝寿已经陨于摘星台,当今皇帝更是亲口批评其为“亡国之相”。 他要是被一个和逆党有牵扯的和尚三言两语说得信了,才是真昏聩。 被逆党如此上门挑衅,谢成烨懒得再装其他身份,他乃淮王一事,逆党不是早就心知肚明么? 不然,如何设下此等攻心之计? 老和尚终于开口,先念了声佛号,然后道:“施主恐怕误会了。我来,不因什么逆党、更不知什么攻心,是天命让我来,我便来了。” “施主若是不信,贫僧离开便是。话已说出,余下的,与贫僧无关。” 谢成烨与和尚对视,瞧不见半点心虚慌乱,异时异地而处,他甚至能称赞一句镇定自若。 但千不该万不该,逆党不该用沈曦云的事同他算计,编织阴谋。 谢成烨握紧的右手青筋显露,窈窈,不该成为被他们算计的一环。 “既如此,那就滚吧,”谢成烨嘴角扯出一抹笑,轻柔声线,话语并不礼貌,“老贼。” “顺便,带句话给你们的幕后主使。” 谢成烨指着地上的匕首。 “欲使孤行这等事,除非孤癫狂失心、行迹疯魔。” 他面容冷峻、目光如炬,这般承诺。 可话语里分明是在嘲讽想出这招来骗他的幕后之人思想疯魔。 老和尚几乎是被谢成烨赶出宅子的,走时,谢成烨不忘提醒他把地上的匕首一起带走。 整个过程,老和尚花白的额发胡须始终没有太大变化,平静淡然。 走出秋水街宅邸,老和尚察觉到背后有尾巴跟踪,混入闹市,几个岔道小巷拐弯,甩开身后人,入了酒楼天字乙等包间。 包间里坐着位面容清瘦的女子正在品茗,一头白发用青竹簪束起,素色布袍,袍口及下摆处绣有云纹。 老和尚一进门便道:“师姐,你托我传的话我传到了。” “不过,”他摸出匕首,“这位施主应当并不相信。” 女子放下茶盏,“无妨,妙空,多谢你。其余的,就等他再来找你时说罢。” 老和尚说了句佛号,留下匕首离开包间。 没过多久,包间门被再次推开,一位帷帽覆面的年轻女子自顾自入内,亲昵地坐在云纹布袍女子旁边,挽着她的手。 “义母,你可算来了,我等你许久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掀开帷帽露出真容,左眼角一颗小痣,若是沈曦云在此处,定能一眼认出这就是今生可疑相逢的吴玥吴娘子。 “修道之人不该牵扯太多俗世杂物。”布袍女子避开她的手。 吴玥面色僵硬一秒,又很快调整过来,“我打小就失去双亲,在我心里,义母同我的亲生母亲一般,格外亲近些。” 见女子面上平和些许,她接着说:“义母,教众就等着您的消息安定人心呢,相信您的推演天机绝不会出现差错。” 吴玥朱唇轻启,“我会亲手为母亲报仇,推翻大燕、屠戮谢家。” “义母,您会帮我的,对么?” ** 官衙监牢。 第59章 油灯挂在门口,墙壁上的小窗挤进一片阳光,谢成烨让人搬了两把椅子在牢房中,施施然请温易之坐下。 “昨日窈窈来见你,你说相信官府能明辨是非,还你清白。” 温易之一板一眼答:“是。” 谢成烨眼底有些青紫,被小窗射进来的阳光一照,愈发显得疲惫。 他昨夜没睡好。 赶走那个胡言乱语试图欺骗他的和尚后,他夜里入梦,被困在一个黑暗狭长的甬道里,一眼望不到尽头,那个曾经出现在院子外让他进去救人的声音,在他耳边喋喋不休。 “谢成烨,走出去。” “谢成烨,救她,快去救她。” ”谢成烨,快,快来不及了。“ 翻来覆去那么几句,可他在明白一切是逆党诡计后,纵然心依然跳得厉害,但不再慌神。 这些牵扯到沈曦云的诡异梦境,既然是人为,自然有解法。 解法不在于老和尚口里的荒诞的自伤,而在于灭杀逆党,把阴谋诡计扼杀于摇篮。 因为他转身离开,任由甬道坍塌,梦境破碎。 只是梦中吵闹一宿,他今晨醒来时难免精力不济,或许,待会儿该去找章典看看,关于他上回没诊治出的毒药。 谢成烨闭了闭眼,意识到自己走神。 清空对昨日和尚话语的思量,他同温易之道:“官府还你清白的前提是你说了实话。” 此言一出,温易之脸色涨红,“我不明白公子是何意?那些书信夹层中的内容我从不曾见过,逆党勾结这个罪名,我更担待不起。” 他惯来板正的腔调难得带了些激动愤慨。 可在谢成烨看来,他眼底是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的。 谢成烨缓缓道:“温易之,你在心虚。” 从昨日到温易之家中抓捕到人,搜出物证后,谢成烨就看出这一点不安。 所以听到窈窈毫不犹豫的信任时,他反应格外大。 温易之,哪怕没有与逆党勾结,在这桩事,也不会是毫不知情的那个。 他道:“温易之,你缘何心虚?” 对面的人豁地从座椅起身,“我,我……” 尹参军活动着筋骨踱步进监牢时,谢成烨正在招呼狱卒把两把椅子搬出牢房,温易之面向墙壁坐在干草堆中。 “林公子这是刚问完?”尹参军拱手见了一礼。 谢成烨颔首,“找温公子浅聊了几句。” 尹参军瞥见温易之脸色苍白,多年的办案经验告诉他此刻不是再问的好时机,干脆笑了笑,直接同谢成烨一起出了监牢。 “单纯因花朝节一事,都不至于能把人关在此处。谁想到,会牵扯到太阴角呢?” 尹参军同谢成烨感叹道。 当今圣上对太阴教的态度是宁可杀错、不能放过。莫说是搜出书信将人关押了,就算是直接斩了,奏折一封呈上御案,说不得还能得份嘉奖。 正是知晓此事,官衙在发觉温易之可能和太阴教有关后,才能当机立断下手抓人。 谢成烨道:“毕竟涉及叛党,是该多加防范。”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忽然听见官衙外有锣鼓吹打声,人群欢呼簇拥。 一个当差的衙役在门口凑了会儿热闹,转身回衙,正巧撞见两人,他倖笑一笑,“参军大人好,林公子好。” “外头这是何事?”尹参军问。 “这是行远镖局的大公子陈穆从燕京回来了!听闻陈公子参加二月二圣上举办的武举,夺得探花,封了大官、得了嘉赏,今日啊,正好从燕京回到江州,那架势,气派极了。” 衙役羡艳道。 “陈穆?”尹参军“嘶”了一声,回忆这人,“有印象,是个不错的后生。他还有个妹妹,叫陈希,是不是?也不知是封了什么官,可是在江州做官?” 说不得是同僚,改明他可得去问问。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谢成烨听见陈希的名字,古井无波的眼眸泛起了变化,这人是窈窈的手帕交,陈穆是陈希的兄长。 那窈窈定然也同他认识了。 但谢成烨翻遍记忆,发觉沈曦云似乎从未提到过此人。 这个认知让他眉头皱起,直到坐在值房里翻看搜到的信件,皱起的眉头都不曾平缓。 墨迹在眼前晕染恍惚,字迹却进不到脑海。 他放下证物,索性唤长安驾马车出门走走。 “主子,咱们去哪?”长安套好缰绳,偏头问。 “去西正街那一圈。” “好嘞。” 长安背过身,眉毛上挑,这路他熟,这几日有意无意往一圈绕过好几回。 等到西正街街口处,迎面驶过一辆马车,车边有两人驾马跟着,其中一人是陈希,另一人,谢成烨虽未见过,但看长相与陈希有相似之处,大约就是陈穆了。 那马车内的人…… 微风吹过,吹起车帘,露出里面正在吃着雪花酥的少女。 “长安,跟上去。” 第47章 第五根刺她会有夫君,但那…… 自江州城城南顺承门向外行约四里路,有一处开阔的草地,三面林木环绕,一面临个小院,是行远镖局特意买下布置后用作镖局平日的武行训练,跑马、练武,皆在此处。 沈曦云从马车上下来,恰好陈穆为她牵来一匹白马。 她摸着马背上的鬓毛,笑问:“穆哥哥今日刚回江州便拉着我出门,不需要歇息么?还要许多贺喜的人不用见么?” 陈穆身姿挺拔如松,特意从锦袍换成的青色劲装紧紧贴合着身躯,衣角随风飘扬,剑眉星目,独有一股习武之人的朝气。 但锐利的眉眼在沈曦云面前软化,“无妨,又不是真封了什么大官,有幸得圣上赏识一二才得以荣归故里。” 陈穆此前去往燕京参加武举,一路过关斩将,最后在二月二的殿下比武得皇帝钦点为武探花。 更得皇帝赞赏,“有昔日大将军淮王的风范。” 直言要不拘一格提拔人才,让其入侍卫亲军司,封马步军都虞候,在禁军中护卫皇城安全。 按理他得了京城封官,该留在燕京待命后上任,但陈穆迫切想回江州,颇为胆大包天地向圣上请旨,回乡一段时日。 谁知圣上并不气恼,不仅应下请求,还特封了个带御器械的虚职,令他归乡之际能为天子办事。 “只是我没料到圣上留我在燕京入侍卫亲军司,我回江州待不长久,等走后该是好几年无法回来。” 陈穆意气的眉垮下来。 他去参加武举有一般的因素是为窈窈,想挣个更好的前程照顾她,本以为圣上顶多会给封个江州一带的武官,方便他追求窈窈,哪想到留他在燕京。 一下子天高地远,反倒弄巧成拙了。 沈曦云见他眼底失落太过明显,安慰道:“从江州去燕京走陆路十日出头,阿希平日本就走南闯北,肯定会经常去燕京看你。” 陈希本来老神在在靠着马背听他们言语,猛然听见扯到自个身上,站直了身子,挑眉道。 “我们打从娘胎里就日日看着了,早就相看两厌,阿兄是为了看我?”她拍拍陈穆的肩,使了个颜色。 是谁今日回来就问她窈窈近况,知晓和离一事高兴地跳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把她眼前都绕晕了。 来回走完后不忘问她,“可是那个林烨对她不好,所以和离?” 暗含着要揍人的语调。 陈希暗叹不愧是亲兄妹,知晓窈窈和离时的脑回路都一般无二。 她大力拽住兄长要往外去的手臂,“我早已问过,窈窈说就是不喜欢了,说他们二人互相都不喜欢,自然要和离。” “可是我记得你正月给我的信函,说窈窈极喜欢那林烨,日日去找他,没多久二人就成婚了。” 陈穆至今仍记得自己在燕京旅舍看到信件内容时内心的伤感。 他不过来燕京挣个功名,几个月时间,小青梅就要和突然冒出来的男子成婚了。 陈希那时大马金刀坐在镖局石椅上,单手叉腰,“你一个天天舞刀弄枪的粗汉懂什么?” “喜欢而已。大燕律法又没规定喜欢一个人就要喜欢一辈子。像窈窈这么好的姑娘,她就算今天喜欢一个,明天喜欢另一个都使得,她既说不喜欢了那就是不喜欢了。” 沉眸想了想,陈希咧着嘴,越说越觉得自家兄长配不上窈窈。 本来跟那个林公子比,占了个身体强健的优势,但好不容易挣了功名,人又要远去燕京,再身强体壮不在跟前有何用。 不成不成,她要不还是让窈窈看看江州其他好儿郎罢。 多找几个入赘沈府也不是难事。 第60章 陈穆见陈希在马前摩挲着下巴,虽不甚清楚自家妹妹具体想什么,但多年相处让他觉得定不是什么好事。 无奈嘱咐道:“阿希,你陪窈窈骑马,我去旁边庄子取些物件饮食。” 陈希回过神,点点头,同沈曦云爽朗一笑,道:“窈窈当是许久没跑马了,且让我再陪你适应一二。” 陈穆自马场的草地走出,却并没有去庄子上,而是脚尖一拐,走向一边的林木处。 靠着树干正在瞧沈曦云上马的谢成烨冲走上前的陈穆点点头。 “我同窈窈自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陈穆开口第一句并未打招呼,而是直奔主题。 他避在树干后,不让沈曦云瞧见,对着这个他只过画像不曾见过真人的男人、窈窈曾经的夫婿,说起两家的渊源,但更像是炫耀。 行远镖局是陈家兄妹父母创立,起于两朝战乱平息后,因时局尚且动荡,他们专做护镖生意,凭着一身好武力在江洲城站稳脚跟。 因着沈家生意所需多有接触,真正熟识却是因为一次出镖遇袭,被路过的曹大夫所救。 野外枯枝腐败,周围仆役奔走,曹柔毫不犹豫下车救治陈家夫妻,他那时尚年幼,围在爹娘身边哭,一抬头,在泪目模糊中看见端坐在马车上的女孩。 她冲他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递来一枚雪花酥,小声安慰他。 自此,沈家和陈家成了至交好友,他和陈希也一起陪了窈窈许多年。 “你是想说你同窈窈很亲近?”谢成烨听完故事,顿了顿道。 “不,我是想说,你不适合她,窈窈是沈叔曹姨的掌上明珠,娇宠着长大,因此善良纯澈,认准了什么就一门心思扎进去,也因为被护着,没尝过被扎得头破血流的滋味。她的夫婿,就该疼她宠她,而不是让她兀自热切。” 陈穆早就对陈希信中所述的林公子看不顺眼许多,今日一回来就逮到机会,自然要大说特说。 “既然已经和离,就莫要再纠缠了,林公子。” 他挑眉,对谢成烨朗声道,“你瞧,今日你跟在后头,连露面都不敢,如何与窈窈相配。” “真正与她相配的男子,应当永远满怀爱意陪在她身边,不相欺、不相疑。” 陈穆习武多年,早在出城门那会儿就察觉到身后有人跟着,只是发觉并无恶意,才没搭理。 谁知到了地方一看,这人竟然是窈窈已经和离的夫婿。 这人要是大胆站出来寻窈窈也便罢了,可却躲在林木里窥视,算什么英雄好汉? 谢成烨抿了抿唇,理智告诉他陈穆说得有理,但胸中一股郁气萦绕。 “难道你就合适她么?” 陈穆咧开嘴笑,干脆答:“不合适。” 一旁竖起耳朵听着的长安不由瞪大眼睛,他以为这个陈穆是要跟主子示威,会追求沈小姐,怎么还直接否认了? “我不合适窈窈,是因为她拿我当兄长,并无男女之情,更重要的是,我即将远去燕京,不愿让她迁就我。” 陈穆昂头,几缕碎发随风轻舞,更添几分洒脱,“但你一定更不合适她。这话我是以窈窈兄长的身份说的。” 说完,也不管谢成烨的回话,转身扬长而去。 谢成烨倚着树干,微微阖目,阳光被黑暗隔绝。 虽然穆融没说,但明眼人都看得出,陈穆喜欢她。 喜欢得光明又磊落,不气馁也未退缩,周到考虑窈窈的情绪。 他的话血淋淋撕开谢成烨此前一直逃避面对的问题。 早晚有一日,她身边会有旁的男子。 陪她赏花踏春、陪她买雪花酥、陪她放花灯,陪她度过四季、琴瑟和鸣。 这些事,他从前不愿想,仿佛只要不想,就不存在、不会发生。 她会有夫君,但那人不是他,或者说,从来都不曾是他。 毕竟,窈窈曾经的夫君名林烨,而非他,谢成烨。 这桩婚事,从最开始,便蕴含着欺骗,走到如今,他都未向她坦白。 谢成烨睁开眼,迎着日光,看见草地上沈曦云和陈希并辔而行,一身淡粉骑装,随着马匹的奔跑轻轻飘动,宛如一朵随风摇曳的桃花。 他眼睛里再看不见其他。 陈穆说他不敢,但又如何明白他的苦衷,逆党在暗处谋划奸计,如果他和窈窈走得太近,注定会牵连她。昨日的老和尚简直把阴谋诡计写在脸上,他如何能不提防。 谢成烨在脑海中为自己默默辩解。 马蹄声阵阵,他看见沈曦云在陈希帮助下策马愈发熟练。 谢成烨忽地想到,他自幼跟随父亲习武、不曾懈怠,夺位打天下那年,更是经常跟在军队后方,小小的少年策马驱使,奔驰十里路而不累。 祖父、父亲及军中的将领都曾夸过他在骑术颇有天赋。 母亲打趣他说,阿烨驾马飞驰,日后在北地追媳妇肯定是一把好手。 他抬脚又顿住。 “长安,我们走罢。” ** 谢成烨晚上收拾好书案回屋时,屋内灯火寂寥,唯有候着的长安偷偷打了个哈欠被他察觉。 “长安,你回去歇着吧。” 在侍从伺候这件事上,谢成烨不论是在北地还是在燕京,都不大在意。 独自沐浴完上榻,放下帷帐,他躺下不久,鼻尖钻进一股桃花的甜香,带着三分酒味。 穿着丝绸月白寝衣的少女依偎在他身侧,桃腮泛起红晕,眼眸迷离,手上却不甚安分。 她两只手分别拉扯着他两边脸颊,瘪嘴,“阿烨,你今日又出门了一整日不理我。” 他顺从地任由她动作,甚至把脸往她手边再递了递,“可是恼了?若是恼了就扯得再狠些。” 闻言,已经醉迷糊的姑娘偏头晃了晃脑袋。 念叨着“阿烨让我扯狠些”,手上扒拉的力道果然加大。 谢成烨一边受着疼,一边宠溺地轻笑。 姑娘扯了一会儿,许是觉得没意思了,打了个酒嗝,靠在他胸膛上,歪着脑袋。 声音小小的,带着点不确定问他。 “阿烨,你喜欢我么?” 谢成烨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额头,那张桃花面怎么也看不够,就连醉眼也分外可爱。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喜欢的,窈窈,我喜欢你。” “谢成烨喜欢你。” 第48章 第六根刺阿烨大骗子! “谢成烨喜欢你,窈窈。” 他放轻声音,又重复一遍,眼角噙着笑意,看着眨巴着眼歪头思索的小姑娘。 谢成烨知晓这姑娘不胜酒力,桃花酿平日喝一杯是壮胆,喝三杯是微醺,喝五杯以上就成了个迷糊小醉鬼,保准酒后一觉睡醒第二日什么也不记得。 之前好几回她拉着他饮酒,说是做东宴请,但最后都是客人神智清明,主人却醉得在他面前蹦跶,扒在他身上不下来。 起初他还隐忍着不耐,随着相处,他已经能含笑看她玩闹,甚至陪着一起。 恰如此刻。 趁着醉酒的时刻,他终于敢以真实身份袒露爱意。 不是林烨,是谢成烨,他喜欢沈曦云,喜欢得不得了。 他的指尖从额头移动到她后脑勺,顺着她的乌发,把这姑娘摸舒服了,醉醺醺的脑袋也转过弯他说了什么。 “唰”一下弹射坐起,在床榻上膝盖朝他肩膀挪动几下,两只手臂往他脑袋边上一撑,一副把他囚禁在身下的模样,生怕他跑了。 “阿烨方才说喜欢我?”小姑娘瞪圆了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 桃花甜香混杂着酒香笼罩在谢成烨上方。 尽管未曾饮酒,他的心也跟着醉了。 他点点头,“是,谢成烨喜欢你。” 她又开始歪头慢悠悠接收谢成烨的话,瘪了瘪嘴,灿若星辰的眼眸暗淡些许,“不对不对,错了,我的夫君不叫谢成烨,你不是我夫君。” 她收回撑在床榻上的手,屈膝坐在一边,蔫蔫的,跟朵枯萎的花似的。 小姑娘双手捧着脑袋,一眨眼的功夫,眼眶里就蕴起泪来。 “骗子,说要陪我今日却出去一整日,到现在还不回来,还冒出个人假冒阿烨欺负我,讨我乐子。”她越说越伤心,脸颊红得愈发明显,“阿烨大骗子!我不要理你了。” 谢成烨见她这副模样,心疼得喉头发苦,想捂住她的嘴让她不许说这种话,但又舍不得。 他起身把小姑娘抱在怀里,用指腹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痕,“没人冒充你夫君,窈窈,你仔细瞧瞧,我就是你夫君,我已经回来陪你了。” 她委屈地抬起头,上手胡乱摸着谢成烨的脸。 第61章 这好像确实是阿烨的眉眼? “可是,”她又打了个酒嗝,话语在帷帐内闷响,“你不是说你叫谢成烨么?我的夫君,他不叫这个名字。” 醉酒了的人脑回路开始一根筋,三分的固执变成十分,强调自己的夫君不叫谢成烨,叫阿烨。 谢成烨搂着她的双臂微微用力,肌肤炽热的触感透过寝衣传达到沈曦云身上,烫得她难受,不由在他怀里挣扎,想缩到床角。 “我,自然是你夫君。”他对上她犹疑的眼神,沙哑着嗓音开口,“至于谢成烨,没有这回事,窈窈听错了。” 他不想在她醉酒迷糊时争执这些,尤其是,这般争执会让她难过。 轻易接受了这个说辞,小姑娘用衣袖擦过脸颊,快速又小心,几下就把眼泪擦干,抽了抽鼻子,扬起笑容。 “所以阿烨喜欢我?” “嗯,阿烨喜欢你。” 听见这句话,小姑娘眼睛里的星辰开始继续闪耀光芒,她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捧着谢成烨的脸,眼疾手快朝他唇上亲了一口。 或者说更像是小鸟啄食,见到喜欢的食物,连忙啄一口品尝。 谢成烨勾唇,心里既开心又酸涩。 窈窈喜欢他,但他的身份、他的隐瞒注定是他们相守路上无法回避的问题,他不晓得她能否接受,又能接受多少。 他早晚有一日要恢复身份回燕京,窈窈早晚会知道他叫谢成烨。 谢成烨便是她的夫君。 他低头,仔仔细细把她方才因为紧张而握紧的手抻开,指节挤进缝隙,紧紧交握。把她的身躯拉近,围在怀中,把下巴轻搁在小姑娘的发顶。 如果一切都能停留在此刻该多好,他抱着她一辈子,不放手。 梦中的拥抱过于真实,过于用力,以至于谢成烨第二日从床榻上醒来时面对空荡荡的屋子怅然若失。 披上外裳静静站在窗前良久,看着朝阳初升,第一缕晨光射进屋内,又是新的一天。 也是他和窈窈和离的第八日。 他拢共见了她两面。 一回说上了话,一回没说上话。 一回他想问她“喜欢过他么?”,但好像没能得到肯定的回答。 一回他被她青梅竹马视作兄长的男子警告说“他不适合她”,一个肯定的结论,偏生他生不出多少力气反驳。 他手搭在窗棂上,暖阳照射在谢成烨的指尖,却无法驱散他心中的阴霾,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紧紧握住窗棂的边缘。 他在不曾见到她的日子里,捕捉有关她的一切。 每每说是无意闲逛,脚步却总是走到西正街、走到里坊的孙家铺子、走到桃园、走到卖果子露的商贩处。 西正街路口的妇人和她儿子小石头这几日都认熟了他。 白日卖馄饨遇见,夜里卖羊汤遇见。 其实她的一切早就悄无声息渗透进他的生活、揉进他的习惯,只是他此前浑然不觉。 谢成烨想起陈穆的话,说他不配她,说日后窈窈会有真正相配的夫婿,白头偕老、相守百年。 光是想着这,他便心口发紧。 梦里的承诺跃入脑海,“谢成烨喜欢窈窈”。 他喜欢她,毋庸置疑。 因着隐匿在暗处虎视眈眈的逆党才被迫远着她罢了,并不代表他真的怯懦,真的愿意退让。 谢成烨把窗棂推得再开些,任由晨光倾泻,指尖终于有了暖意。 他想,他到底是不愿意的。 不愿意让他人做她的夫君,不愿意此生再和她没有干系。 或许她现在不喜欢他,或许他现在不合适她。 但人是会变的,所谓春荣秋谢、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如此,人也不例外。 他如墨的眼眸刹那间定下决心。 远处天边霞光晕染,浓烈似火焰,昭示光明的到来,庭院内树木翠绿、露珠晶莹,鸟雀振翅歌唱,长安和永宁起了大早,正在切磋武艺。 谢成烨勾唇,隔着窗吩咐道:“待会儿备车,去知州府上。” 如果太阴余孽是他走向她的阻碍,就该尽快解决。 两人应下,待谢成烨洗漱完后,长安驾马车,永宁隐在暗处跟随,款款去了知州府。 江州知州姓贺,名子淳,生于书香门第,考科举中进士,从地方小吏做起,先是调任知县后得朝中老臣举荐任江州知州,其仕途在同届进士中称得上平顺通畅。 谢成烨在来江州前未曾见过此人,只听闻谏议大夫曾在折子中评价此人“处事圆滑、不露锋芒”,直至日前同这位贺知州打过交道,他放知,谏议大夫所言非虚。 面对谢成烨加派人手巡逻或是逮捕一两个明显有叛党嫌疑要犯的请求,那是有求必应,配合得很,言语间更是恭敬赞叹,对谢成烨淮王幕僚的身份点到为止,不多过问。 这些都是小事,他做了,也捅不出大娄子,无甚影响。 但对于能捅出大娄子的事,这位贺知州就开始装傻充愣,当个“三不沾”了。 “林公子让我下令调兵查封隐山寺、清辉阁几个地点,是否有些过于冒险了?” 贺知州闻了手中杯盏的茶香,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轻抿了一口茶,含笑道。 “我已派人查到隐山寺后山藏有私自铸造的兵刃,而清辉阁几处店家与隐山寺多有往来,极大可能便是在给逆党提供财力支持。师出有名,如何查封不得。” 谢成烨不想一昧放任太阴余孽藏在暗处了,他们小动作不断,花朝节上纵火、伤人、构陷他人,一出接着一出,伤了窈窈逼迫于他,还有那个胡言乱语的隐山寺老和尚。 就算没办法让这群蛀虫全部现形,把已知的铲除也定能重挫于他们。 从前他能等,细细查,但现在,他不大想等了。 他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贺知州面色为难,“说是这么说,但到底没有实证呐。一下调兵查封这么多地方,尤其是隐山寺,在江南一带颇有名望,所在的青龙岭也是圣上亲自改的名。” 他手指了指北面燕京方向,“万一怪罪下来,不知王爷他兜得住这个底么?” 调兵是大事,贺知州分得清好歹,面对这位若只是个王府幕僚,可没法承担后果。 到头来,不还是他老贺倒霉。 谢成烨闻言,手伸进袖中,就欲拿出从前祖父赐给自己的令牌,其令牌是建元八年他去西南地区查案时赐下,有奉旨行事之权,他若真拿出来,是可以借口皇帝命令让知州调兵的。 这不是正当行径,他本意是料想皇祖父不会怪罪他。 可转瞬之间,谢成烨突然想到那个皇帝在侧殿训斥他的梦,那个斥责他行事的梦,训斥完,他出殿对窈窈说了重话。 多年来养成的一点直觉判断让他摸着令牌的手停顿。 这事往大了说,其实有假传圣旨之嫌,一旦怪罪,天子之怒,他不能赌。 谢成烨把令牌往袖中收起,端起桌上茶盏,也抿了一口。 “知州大人府上的果然是好茶,仔细想想,确实欠考虑,我该先去信京城,禀明陛下后再做决断。” 贺知州还以为自己要好一顿劝说推阻,没成想他这么快就改口了,心中暗叹,是个聪明人。 嘴角的笑意真切几分,“公子喜欢,待会儿走时,我送你一包便是。” “但兵不调,人还是查的。”谢成烨放下茶盏,见贺知州嘴角僵住,接着道:“加派人手盯着这几处总是无碍的?” 他手下能使唤的人终究不如知州多,对于一些人多眼杂的处所,此前的盯梢并不细致。 贺知州沉吟片刻,“成,这事无甚大碍,我吩咐下去办。” “不过,”他摩挲下巴,“这要盯到几时呢?” 谢成烨起身,拱手多谢,“盯到他们终于按耐不住露出马脚。” 这些时日,谢成烨始终不明白,他们是准备怎么复国?该不会天真以为靠这些兵器就能造反罢。 作为一个年幼时,曾跟着祖父父亲等人打天下造反的皇孙,谢成烨深知要推翻一个王朝,靠着隐山寺后山那点兵器就想起兵,无异于天方夜谭,和小孩子办家家酒的把戏没什么两样。 这群逆党,手段狠毒,但造反这事,看上去,没什么经验。 谢成烨离开知州府,长安问:“主子咱们是回府还是去官衙?” 他挥挥手,“随意转转罢。” 长安得令,熟门熟路知道随意转转该去哪了。 第62章 ** 宝头街,正宝楼内二楼。 吴玥正拿起一支镶嵌着珍珠的银钗在沈曦云发髻间比划,比划一会儿,又挑选出一支翡翠玉簪。 “窈窈戴什么都好看,我眼睛都挑花了。”她轻柔声线打趣。 自打两人在正宝楼内遇见,沈曦云送了吴玥一件首饰后,两人便偶有往来。 只是沈曦云始终记挂着前世今生她发生变化的初见,心存疑虑和些许防备,关系不如上辈子密切。 平日有往来走动,也多是约在正宝楼这样的大店。 这回儿,是吴玥听闻她和离后总算出了门,递上拜帖,邀她来正宝楼选首饰散心。 吴玥示意伙计再把左边木匣的首饰取出,边挑选边问:“听闻你前些时日和离,我怕你难过,也一直不敢上门。今日见你气色颇为不错,总算是安心了。” 沈曦云并不介怀,拨弄了下手边的珍珠翡翠,道:“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没什么可伤心的。” “是么?说起来,那位林公子我前几日倒见过他一回,长得确实不错,就是看着面目,是个冷性子,不像是会疼娘子的。窈窈日后定能碰见更好的儿郎。” 吴玥安慰道。 “我现在倒不急婚事,急脏腑之事。”沈曦云轻笑着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俏皮。 “我在这儿逛了许久,不免有些饿了。你可知道,我已经很多时日没有尝过新鲜出炉的雪花酥了。” 吴玥闻言,微微一愣,随即会心一笑。“这样。” 她打趣道,“我还以为你是被这些宝贝迷住了呢。那不如一起去尝尝?” 正合沈曦云的心意,她拉着吴玥出了正宝楼,去孙家铺子买点心。 一路行至孙家铺子门口,沈曦云推荐道:“这孙家铺子可是江州城内出了名的好吃,口味花样都合我心意,你待会儿定要尝尝。” 铺子内的甜蜜气息还在门口就扑面而来,把人浸在蜜罐里。 沈曦云转头要往铺子里冲,却冲入门口俊美郎君墨色的眸子。 谢成烨,怎么会在此处? 他,也是来买点心的? 第49章 第七根刺他同她,来日方长…… 他出现在这儿,真是稀奇事呢。 沈曦云可没忘,前世今生,谢成烨向来对甜食避之不及,她买来送他的雪花酥从没见他吃过。 许是他帮人买的?沈曦云随意猜测。 “林公子,也是来买糕点的?”面都碰见了,不说话也不合适,她索性道明心中疑惑。 只是谢成烨没来得及应声,靠在台面边指挥伙计切酥块的孙阿婆已经先一步瞧见沈曦云的身影,抢先应答:“可不是,林公子买了不少雪花酥呢。” 孙阿婆认得谢成烨,是因成婚前沈曦云拉着谢成烨逛坊市时,总会来孙家铺子买零嘴,一来二去,混得面熟。 只是成婚后未曾再见过两人一起出现,再听闻,就是和离的消息了。 孙阿婆做了多年生意,知晓不该过问客人的私事,加之和谢成烨没不算很熟,和离后,谢成烨几次来店里买雪花酥,她都照常售卖,没多问。 这会儿见沈曦云到了,好奇的心思再遮掩不住,抢声想把她唤到跟前询问。 “姑娘是照旧买一斤的雪花酥?”孙阿婆笑得皱纹挤在一处,得了她肯定,就招呼伙计备货,自己悄悄把声音压低,关切道:“姑娘怎么不声不响就和离了?成婚才一月有余罢。” 从沈曦云还是个年幼稚童时就常光顾孙家铺子,那时娘在济善堂忙完或是爹在坊市巡查完,都必定会拐到孙家铺子买一包新鲜出炉、带着热气的雪花酥,然后一路疾驰回来带给她。 因此在孙阿婆眼里,沈曦云不仅是客,更是自小看着长大的姑娘。 她也有女儿,也曾为女儿的婚事多加操劳,看着沈曦云的成婚又快速和离,难免担忧。 沈曦云拍了拍孙阿婆手掌,跟着压低声音配合,“阿婆不必担忧,我好着呢,就是成婚处了一阵觉着不大合适便商量和离了。” 孙阿婆瞥了眼立在堂前的谢成烨,本想再问问到底是哪里不合适,她怕这姑娘家中没个长辈,是为了小事一时冲动和离。 女子在这世道总格外艰难些,这姑娘又是个守着偌大家业的,怎能不担忧。 话没来得及说出口,新的雪花酥块已经呈到堂前,伙计上桉、捍开、切块,动作一气呵成,“贵客,已好了。” 他对着等候的谢成烨道。 谢成烨走近了,孙阿婆也不好意思再问,她一把老脸,还要得哩。 给完谢成烨,又装袋好沈曦云那份递上。 她忙上前接过,在台面前擦身的瞬间,几缕发丝掠过谢成烨的衣襟,留下一点甜香。 “我是来买雪花酥自己吃的。”谢成烨勾起手指,仿佛亦是在勾起空气中残存的香气,他不紧不慢说道。 这是在回答她刚刚的问题。 沈曦云揣着油纸包的手僵住,这都过去好一会儿了,他怎又自顾自回答上了? 而且,买来自己吃?这着实颠覆沈曦云以往对谢成烨的认识。 他怎转了性子开始甜的了? 这姑娘眼里的疑惑过于明显,提溜的眼珠子活泼灵动,谢成烨语气熟稔,“从前不大爱吃,但吃过后却爱上了,这几日不吃就馋得厉害。” 他开始吃雪花酥,是和离后第三日养成的习惯。 那天他路过里坊,不知怎得走到孙家铺子,闻到铺子外的香甜气息,脑海里涌现的是章典到来那天,书房里她递给他却没接到的雪花酥。 她那么喜欢这个,那他为何不尝尝? 一尝,那股子甜腻味确实霸道地侵占感官,第一口让他想反胃,但第二口,却叫他想起窈窈的甜。 自此,连着几日来买雪花酥。 想她了但不能见她的时候,就买一袋来吃。 今日不一样,今日是他终于想通了:他不会放手,他要重新追求她。 想通的当日就碰见她,这时不时也说明他们的确有缘分? “人是会变的,沈姑娘见我买雪花酥诧异?” 他嘴上用着“沈姑娘”这个称呼,但语调跟从前唤“窈窈”一般。 沈曦云为这点细微的变化感到不适应,但一想,许是她多虑了。 谢成烨既然迫不及待允了和离之事,肯定是没旁的念头,如今语气上好些,当是真想开了,能当友人处一处。 “只是从前未见过罢了,也是我了解不够,失礼了。”为表歉意,她顺手把谢成烨那份雪花酥一起付账。 付账时,她发现谢成烨买的一斤七两,跟成婚前她买给两人吃的雪花酥分量一样,真是巧了。 揣着雪花酥,沈曦云见吴玥始终站在铺子门口,“扯着吴娘子过来,却叫你一人站在着,是我疏忽。” 说着,把手上拆个口给她。 吴玥扬起的嘴角没放下过,“怎么会?窈窈同我过于客气了。” “真没想到,来买雪花酥还能撞见你从前的夫君,真巧。” 吴玥面上毫无异色,只是藏在衣袖下的手握拳收紧,指甲陷在软肉里,泛起疼。 谢成烨跟着她后头走出铺子,恰好听见这一句,探究的视线掠过吴玥脸上一瞬。 他此前没亲眼见过这人,只听说窈窈认识了个做首饰生意外地来的娘子。 第一回 见,却叫他莫名觉得熟悉,难不成他见过她?可实在想不出这号人物,只得按下不表,准备让长安永宁查查。 “沈姑娘,改日我再来府上拜访。” 等他逼出藏在阴沟的蛆虫,堂堂正正追求她,告诉她自己此前的犹豫徘徊,挽回她的心。 想到这个念头,谢成烨在和离后沉寂了许久的心重新活过来,砰砰直跳。 他一瞬不错地盯着沈曦云,客套的话跟许下什么郑重承诺似的,让她心脏不由猛跳一下,“林公子若有事来访,沈府必定欢迎。” 若无事,倒不必来了。 谢成烨品出话语未竟之意,并不打算在此刻纠正。 只要她还未爱上旁人,他便有时间,有时间让她喜欢上他,有时间让自己合适她。 他同她,来日方长。 再等一等他,窈窈。 他把所有汹涌的情绪蕴含在颔首间的垂眸,道别离去。 吴玥含笑把一切收入眼底,“窈窈还回正宝楼看首饰么?” “不了,改日吧。”她没了闲逛的心思,见到谢成烨又想起牢狱里的温易之。 在铺子门口和吴玥约好改日再见,沈曦云决心趁机会去济善堂探望温易之的叔父。 因着正月里温易之的请求,她特意请了章典为温易之叔父看腿疾,中间方叔托人传过消息,说人暂居在济善堂,每日在药浴配合针灸治疗。 第63章 温易之前日被捕入狱,也不知他叔父如何。 到济善堂的时候,章典正在为温思恩施针,靠在软榻上的中年男子咬牙忍痛,额上留下细密的汗珠,一身灰色长袍松松垮垮挂在身上,但看出曾经身形高大肌肉紧实,但后来因着无力萎缩的右腿,无法锻炼,消瘦许多。 待到施针结束,沈曦云看温思恩已经缓过神,同他安慰温易之的事。 他笑笑,直言相信温易之的清白,又叹口气,锤了下大腿,“就是怪我这不争气的腿,去见他一面都不方便。” 沈曦云上辈子未曾同温易之叔父细聊,如今见面,看他右腿膝盖位置缠着布条,往下的整个小腿纤细无比,贴近见骨,不由发问:“不知伯父这腿是怎么伤成这般了?我听章神医说有救治不力的缘故?” 温思恩苦笑道:“说来,都是前朝做的孽。” 大魏最后一个皇帝季寿登基的前十年,虽不至于称赞多么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但好歹是无功无过,没折腾人。偏生从龙兴十一年开始,因皇后兰妙仪膝下唯一的孩子昭华公主降世,帝寿跟鬼迷心窍一般,打着为公主祈福的名号,开始大兴土木、征调徭役。 “我就是在那时被征调到将作监做杂役,为帝寿修建亭台楼阁,结果有一回在修建时摔下伤了腿。上司剥削贪了我抚慰的钱款,还将我赶出将作监。”温思恩面露不忿和伤感。 “当时无钱医病,匆匆离开燕京回江南,以至于腿上落下残疾,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沈曦云闻言,为前朝大魏的做派蹙眉。 “伯父在安心在济善堂医病便是,温公子,我会再想办法。” 温思恩憨厚地点点头,和善一笑,“好,多谢沈小姐。” 只是沈曦云还未想明白对温易之解救的思路,吴玥的拜帖匆匆来了。 她说她上次在正宝楼看楼里的首饰都不甚满意,特意亲手做了一些首饰,会带到正宝楼给沈曦云挑选。 盛情难却,沈曦云只得去了。 “我昨日新得了成色不错的红宝石,想起你我初遇时那根簪子,就连夜做出几支,待会儿你瞧瞧喜不喜欢。”吴玥捧着个镶银丝的妆奁,领着她到正宝楼一间包间。 款款放下妆奁,吴玥突然想起什么,对这次跟着来伺候的春和道:“我漏了支今晨最后赶着做出的玉簪在马车上,不知可方便帮我取下?” 春和看了眼小姐,见小姐点头,福身推门下楼。 “啪嗒。” 妆奁打开,露出里面放着的七八支簪子,做工精美、造型别致,妆奁还特意撒上桂香,能看出制作者花费的心思。 沈曦云专心观赏,口中不忘称赞吴玥用心,“这簪子比正宝楼售卖的更别致,我可不能白占你便宜,得花银子买。” 她的注意力全在簪子上,毫无防备,自然没有察觉在她开始看簪子后,独有她们二人的室内,坐在侧面的吴玥抬起眼,眼中没有一丝柔和笑意,尽是冰冷。 官衙值房内,谢成烨从案牍中抬首,按了按眉心,瞧见桌上瓷瓶的桃花枝,嘴角不经上扬。 伸手拿出桃花枝,放在眼前细细端详。 不知手劲太大还是枝干放久了脆弱,他抬手一个旋转,桃花枝手指触碰的位置断开。 枝干上端并着花蕊掉落在桌面上。 谢成烨望着那花,心头猛地一滞。 第50章 第八根刺谢成烨这样的人,…… 一室昏暗,唯有一盏细弱的烛火摇曳。 沈曦云缓缓睁开双眼,只觉得眼前似一层薄纱笼罩的模糊,脑袋沉甸甸的,跟灌了铅一般,她动作迟缓地摸向周身接触到的物件。 身下是一张软塌,指尖能感受到榻上铺着的锦缎纹路,手臂动作间,右臂触碰到榻边沿,泛起点疼。 她手上有伤,但似乎被包扎过了。 眼前的薄纱一点点散开,她的神智回笼,有了心力思考现在的处境。 沈曦云记得自己失去意识前,在正宝楼的包间同吴玥在看簪子,但没看一会儿,便头脑发昏晕了过去,晕倒前,她记得从吴玥坐着的方向发出了响动。 再醒来,她就躺在这儿了。 虽然不知道具体缘由,但无疑有人盯上了她要做些什么。 沈曦云想起前世今生相遇颇有蹊跷的吴玥,会是她做的么? 身上恢复了些力气,沈曦云挣扎着从榻上坐起,打量周遭环境。 屋内很黑,只有远处案几上摆着一盏青瓷莲花灯,微弱的烛光透过灯罩照亮一小块区域,能看见墙壁上挂着一副山水画,案几上有几卷书籍。 此处装潢精致,不是个破败囚室。 为了探清屋内的全貌,她轻手轻脚下地,准备走到案几边拿那盏灯,不成想刚走几步,感觉到脚边有东西挡住去路。 沈曦云屏住呼吸弯腰,蹲下身体颤抖着手,摸过去。 这是个人! 她能感受到衣物和肌肤的触感,正要沿着轮廓摸到颈部确认这人的情况,下一秒,她的手腕被轻轻握住。 一个低沉的气声唤她,“窈窈。” 沈曦云立刻分辨出这人是刚刚她还在怀疑的吴玥,而且随着吴玥的动作,她闻见了血腥味,来源赫然是地上的姑娘。 这下她顾不上什么动作轻微小心,连忙跨步到案几边捧起灯走回来照着。 不好的预感应验,吴玥受伤了,而且看模样伤得不轻。 吴玥露在外面的皮肤上布满淤青和擦伤,伤口见血,发丝凌乱、蹙眉忍疼,眼睛半睁着,望着沈曦云。 见沈曦云要扶她起来检查伤口,吴玥轻轻摆手,“别,窈窈,你听我说。” “我昏迷在正宝楼后比你先醒,撞见了绑我们的人,”她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脯的起伏颤抖,“他们应该是冲你来的,我瞧见他们取了你的血,嘴里念叨着什么太阴、圣女。” 吴玥指了指沈曦云右臂缠绕的一圈绷带,苦笑一声,“至于我的伤,我想阻止他们结果被他们好一阵毒打。” 沈曦云的手腕被她再次握住,吴玥嘱托道:“幸好你现在醒了,我方才偷看发现他们是从那幅画后面的机关进来,而不是从那道外门,你赶紧趁现在,快跑!” 吴玥的眼睛里闪着火焰,不知从哪生出的力气,捏得沈曦云腕骨疼,但她并不在意,而是说:“好,好,我扶你起来,我们一起走。” 见吴玥这般模样,她压下怀疑的心思,更没时间想这群人要取她的血做什么,逃命要紧。 谁知吴玥制止了她的动作,摇摇头,“窈窈,我现在这样跟你一起逃只会推累你。你快走!出去再说,出去找到人再来救我。” 吴玥推着沈曦云肩旁,催促她离开,“你快跑!不用管我。” “不成,”沈曦云不答应,“既然你说这群人冲我来,那我一旦跑了,你怎么办?” 闹不好幕后之人恼羞成怒结束了吴玥的性命。 她沈曦云做不出这等背信弃义之事。 “丢下我的朋友,一个帮助过我的人,一个受了重伤的人,那我成了什么?” 说着,沈曦云起身,在屋内翻找能用于包扎的布帛,准备先帮吴玥的伤口做简单处理。 背对着吴玥,开始持灯搜寻。 身后,吴玥语气感动,“窈窈,谢谢你。”但眼底闪过和语气不符的狠意。 她边说话,边颤颤巍巍从地上坐起,靠在后面的木柜上,许是受伤太重没力气控制,猛一下倚靠,把木柜撞得倾倒,发出巨大声响。 沈曦云立刻停下动作,屏息聆听屋外,木柜撞击声回响在屋内,没一会儿,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有人被这声响引来了。 吴玥自知犯错,连忙说:“不行,窈窈,他们来了,你赶紧逃。” 拖着步伐走到山水面边,把画掀开,果然有道暗门。 “你走,我在后面给你打掩护拖他们一阵儿。”吴玥说道,“你放心,我最初醒来后见他们不像是亡命之徒,我一定会尽力撑到你找人来救我。” 脚步声逼近,外门的门闩发出响动。 “窈窈,没时间,你快走!” 吴玥最后催促,并且不给她选择的机会,主动走向外门的门闩抵着门,意图坚决。 门外人砸门砸得震天响。 催得沈曦云气血上涌,失去判断能力,只得先按吴玥说的做,从暗门处逃离,“我一定尽快找人回来救你。” 逃出去,逃出去才有希望。 她从暗门进去一条狭窄的甬道,拼命奔跑到尽头的木门处,推开门,是一个铺满蛛网灰尘的柴房。 第64章 从柴房窗扉处破开一个小口,沈曦云观察外头的情况,弯月高悬,已经入夜,她赫然发现,此处不是个陌生地界,竟然是隐山寺的后殿附近。 她能清晰从小口看见隐山寺庄严的檐角石柱。 知道了地处何方,她心中稍安,至少她熟悉这里建筑的位置。 只是,沈曦云转念想到,隐山寺内有可以求救的人么?还是此处已经全被不怀好意之人占领,等着她自投罗网。 这个猜测有让她心头的巨石高悬起来。 暗室里安危未知的吴玥不容许她再磨叽,沈曦云推开柴房的门,小心沿着墙壁行走。 她没法放心隐山寺内的人,不若速速从山上下去,到临近的农庄处找人。 好不容易接近隐山寺门口,一阵急促的叫喊声打破夜晚的宁静,“快找人!她跑了!” 火炬被点亮,脚步嘈杂,在庙内多处闪现出身影。 沈曦云立刻加快速度,从山下跑去,她不敢走宽阔的大路,目标明显容易被发现,她选择从隐山禅径跑下去,路窄,而且可以向两边的树林中躲。 夜风割过脸颊,吹起她的衣衫,急促呼吸,冷风直灌。 火炬始终追在她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有人在她身后喊:“沈小姐,请别跑了,我们不打算伤害你。” 沈曦云怎会听信这种话,自顾自向山下跑。 说话的人见她动作不停,继续解释:“我们抓你是为了验证我教圣女的身份,才冒险行此事。你或许听过我们的名号,我们乃太阴教。” “太阴教的圣女乃前朝遗孤,皇室血脉,我们取血也是为此,我教能用血验明身份。” “沈姑娘,方才结果已经出来了,你便是我教苦寻多年的圣女,所以我等绝不会伤害你,而是邀你共谋大事。” 沈曦云听见这话,心中炸起一道惊雷。 抓她取血是为了验明身份?太阴教圣女? 她并不相信这说辞,她生于江州长于江州整整一十六载,此前从未和太阴教打过交道,更遑论所谓前朝皇室。 她爹名沈继,是江州城富商,娘名曹柔,是江州城济善堂的大夫,祖辈往上数,没一个跟皇室扯得上亲戚。 怎么听怎么像他们欺骗的话语。 恰此刻,山脚传来兵马行进的声音,举着火炬最前面的两名追捕者交换一个眼神,加快步伐往前追。 抬高声音喊道:“沈姑娘,你就是我教圣女,我们一定会保护你的,不用担心。” “咻——” 箭矢从山下射向火炬。 厢军的铁甲在小径尽头显现,是官府! 沈曦云眼眸亮起,向山脚狂奔。 主子的命令已经完成,追捕者没了继续向下的打算,高喊一声“撤!”,在官府厢军逼近前,迅速撤退,往后山遁去。 沈曦云看见了同时在向她奔来的身影。 这人仓皇着步子,向来平整的锦袍尽是褶皱,仪容憔悴。 “窈窈?” 沈曦云应答的话语到了舌尖,这人已经赶到身前,腰身收紧,她落入谢成烨的怀抱。 夜风中鸟雀惊叫,远处耳边兵甲碰撞声、铁器铿锵声、官兵追赶的怒呵声混杂在夜色中。 近处谢成烨的怀抱像是幻觉,并不真切。 前世今生,恢复记忆的谢成烨从未这样抱过她。 甚至哪怕是上辈子恢复记忆前的夫君林烨也没有抱得这样紧过。 她甚至能清晰感受到他心脏的剧烈跳动,那节奏像是要穿透胸膛。 他的呼吸急促而炽热,呼出的气息拂过她的发丝,谢成烨额头埋在她脖颈处,一片濡湿。 那是什么? 汗么?还是,泪? 沈曦云为自己的猜想感到诧异和无措。 谢成烨这样的人,也会流眼泪么?而且,还是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她,一个阴差阳错和他有一段婚事但早已和离的女子。 沈曦云抵住他的胸膛,想要推开他,让官兵赶紧去隐山寺暗室找吴玥,但并未成功,他抱得太紧了。 “林公子,我无事,但还有人要救,我得知会官兵。” 谢成烨在她话语下终于回过神般,一点点松开手,侧身坐在阶梯上,偏头,让她瞧不清他的正脸。 她匆匆站起告诉完官兵暗室的位置和吴玥的状况,转身,看见谢成烨还坐在原处,没动。 她轻声道:“多谢林公子。” 沈曦云看得出,方才他是官兵中带头的,能找到此处,谢成烨定帮了大忙。 谢成烨的脸庞被树影遮蔽,模糊不清,他听见她还在唤他“林公子”,听见她疏离的语气,想到方才抱住她时她僵硬的身体。 梦里的沈曦云不仅希望他抱她,还会欢喜回应。 他才想着来日方长,但转瞬,她就能不见踪影。 谢成烨抬眼看她,“窈窈,别叫我林公子。” “你知道的,我不叫林烨。” “我真正的姓名,是谢成烨,来自燕京。” “还有,谢成烨喜欢你。” 第51章 第九根刺我后悔和离了。(…… 夜幕低垂,四野沉寂。天际星辰寂寥,孤悬于苍穹,黯淡无光。山影幢幢,偶有夜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与远处官兵的追捕声。 沈曦云站在隐山禅径的阶梯上,仿佛沉入另一个世界,唯有阶梯上对视的二人。 她静静的,听谢成烨说了许多话。 他说他的身份、他的来历、他的名字,说他来江州就是为了清扫逆党,还说他喜欢她。 “窈窈,上回在官衙,我问你喜欢过我么,那时我执着于这个答案,因为我想把我的喜欢藏在心底,等回燕京后我才能靠着曾经的回忆过活。我想过放手,想过就让我们缘尽于此。” 他的声音沙哑,却清晰明了传入沈曦云的耳中,“但我发现我错了,窈窈。” “我没法放弃这份喜欢,没法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能掌控所有,没法就这样看着你和我再没有关系。” 谢成烨盯着她,比今晚的夜更漆黑的眸子里闪着点亮光。 “窈窈,虽然你现在应是不喜欢我的,”他勾唇苦笑,“但你能给我一个机会么?” 一个再喜欢他的可能。 没人知道在得到沈曦云从正宝楼失踪消息的五个时辰里,谢成烨度过了怎样的煎熬和恐惧。 他的理智已经在流逝的刻漏中侵蚀殆尽,空缺的部位被她的身影填满。 语无伦次的诉说下是一个无助的魂灵。 燕京高高在上的淮王殿下,被太傅宰傅称道过的端方君子,此时此刻,把身份地位、道德纲常抛之脑后,真真正正像一个将及冠的少年郎,仓皇地对他喜欢的姑娘剥开自己的心,给她看。 任她审视,求她恩赐。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谢成烨的眼眸中怀揣的希望一点点消失。 显出一点落魄的影子,配上他杂乱不整的衣冠、憔悴的面容,是沈曦云从未见过的新鲜模样。 她不说话,只是因为太惊讶了。 惊讶于谢成烨说的所有话,尤其是说喜欢她。 沈曦云曾经见过的淮王殿下谢成烨,会把她从宴会上带走,呵斥她为何来燕京,会站在高台上贬低她的身份,会把她关在别院三月不见一面。 而不是现在这般,他坐在阶梯上仰视她,像是信徒在祈求凝视神明。 这样的场景,她就算是做梦都不曾有过。 “谢成烨。”她今生第一次直接唤他的名字。 他柔和眉眼,轻轻应着,“嗯。” “你认真的么?” “真的不能再真了,窈窈,这里,”他点了点自己心脏的位置,“它因为你而猛烈跳动。” “我后悔了,我后悔和离了。” 他坦坦荡荡说出自己的心意,喜欢和不舍、彷徨和坚定。 如果是在前世谢成烨在高台上宣布送她进西郊别院前,他同她说这些,她大概会嗔怪一句,就别别扭扭抱紧他,让他不许放手,轻易原谅他。 但现在不一样了,经过三月囚困、一杯毒酒的沈曦云站在这儿,听闻这些情爱诉求,已是无足轻重。 更何况,上辈子她和谢成烨做了快三个月的夫妻,他恢复记忆后都能如此绝情,这辈子,两人的相处才多少时日,这份喜欢又有多少份量呢? 更像是高傲的王爷无法接受有人不迎合他而生出的占有欲错觉。 “殿下,”她换了个更匹配他身份的称呼,“承蒙您喜欢,民女受宠若惊。只是,覆水难收,既然已经和离,何必勉强。” “我曾经喜欢你,同你是王爷还是村夫没有关系。” 第65章 如果谢成烨需要这个答案,她可以给他,不管是满足王爷的骄傲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但现在不喜欢了,同您到底是谢成烨还是林烨也没有关系。我在江州时便听闻过淮王殿下的美名,说您为民请命、翩翩君子,今日知晓民女竟和殿下这般清风霁月的人物有一段婚事,已是妄求来的大幸。” “其他的,不敢指望,相信殿下也不会强求。” 娘在世时,常夸赞她是个果断的姑娘,爱便是爱,不爱便是不爱,绝不拖泥带水、犹豫踌躇。 这个性子至今未改。 沈曦云面上浮现一点清浅的笑,淡淡的,但让谢成烨入迷。 “燕京贵女无数,殿下一定会遇见真正合适你的姑娘。至于江州这一场婚事,殿下不若当成一个错误,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罢。日子总是要向前看的。” 这就是她此前心目中最好的结局了,谢成烨回燕京,迎娶他的心上人,做他的淮王。她留在江州,做沈氏商女。 那些喜欢呀、爱呀,都当不得真。 等他回燕京回归正身,什么样的女子见不到呢?光是她上辈子在宴会上见到了贵女千金便足够令人眼花缭乱,更别提那位国公府和他一起长大的孟大小姐。 说完这些,她看见谢成烨原本昂着头低垂下来,兀自看着石板上拓印的树木黑影。 过去?错误? 谢成烨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但冷静理智早就烧没了,这回儿他静不下心细想,不死心问了句: “给我一个喜欢你、照顾你、保护你的机会都不成么?” “殿下,”她回话的语气是惯来的温暖,“何必勉强。” 谢成烨抬起头,疑惑涌现,他想问为什么这么决绝,但从这姑娘的眼睛里,她似乎在说:谢成烨,你不会明白的。 不会明白她为什么这样。 他之前以为是因为自己最初面热心冷被她察觉,被他的不喜欢浇灭了满腔热情,所以他想着只要自己大大方方说出心悦,她多少能给他一个机会。 但,事与愿违。 阶梯上这一方小小的静谧天地被贺知州的到来打破,他提着袍角踏上阶梯,朝谢成烨拱手行礼,面带犹豫看了眼沈曦云。 “不必避讳,贺大人有事便说罢。”谢成烨垂眸道。 “那下官就从命了,手下兵甲已经把沈小姐口中的吴娘子救出,贼人部分从后山逃走,没逃走的要么战死要么服毒自尽了。只是,不知王爷可否听见刚才贼人的话语?” 为了尽可能调用最大的兵力搜寻沈曦云的下落,谢成烨直接向贺知州摊牌表明了身份,贺知州才会如此配合。 但贼人的话…… 谢成烨目光落在贺知州身上,“你说圣女?” 方才那伙人最后的话语响亮,不知他听见了,一同前来的厢军相比许多也听见了。 他们这些混迹大燕官场的人均知道,太阴被打为邪教,实际只为复国。 能被太阴教称为圣女的,除了前朝皇室遗留的血脉,不做他想。 “贺大人有忧虑正常,但焉知不是贼人设下的活水东引的把戏?谁家找圣女会如此大动干戈,生怕别人不知道一般?”在谢成烨看来,这不过是逆党给他使绊子的另一个手段。 就算是和离撇清干系,他们也不愿意放过窈窈。 “王爷说的是,但毕竟这么人听着了,咱们还是去官衙按照章程问一问,如何?”贺知州选择对着沈曦云说这话,显然是看明白了真正能拿主意的人是谁。 淮王殿下暴露身份都要找的人,其份量他是清楚的,不过毕竟是他治下江州发生的事,他作为父母官不能完全置之不理。 沈曦云对着笑得和煦的贺知州屈膝福身,“配合官府调查,是民女应该做的。” 吴玥伤势较重,被先送去了医馆治疗,沈曦云坐着谢成烨的马车去官衙。 车内铺了软垫和毛毯,窗扉紧闭,不让夜间凉风吹进来。沈曦云不愿同谢成烨说话,索性靠在车壁上,装作闭目养神。 随着车厢晃悠,她竟真睡着了。 醒来时,发觉身边有人撑着肩膀给她依靠脑袋,手虚揽着后背,防止她撞到车厢。 “若是累了,待会儿到官衙我那处歇会再回话罢。”谢成烨仿佛她刚才的拒绝不存在似的,疼惜地说。 沈曦云坐直身体,道:“多谢殿□□谅,只是不向官府把事情交代清楚,我睡不安生。” 端的是礼貌疏离。 说完,先下了马车。 夜色已深,贺知州也不想再开正堂劳累衙役,找了个平日商讨公事的侧屋,把沈曦云请过来,对着先一步从吴玥那得来的供词,问沈曦云事情经过。 一番问询,她和吴玥之间的证词互相照应,加之逆党最后的话,真像是为了找人验血。 贺知州偷瞄了眼始终坐在沈曦云身侧旁听的淮王殿下,为这个莫名冒出的身份犯了难。 “王爷觉得沈小姐是否有可能真是前朝遗孤呢?”他选择请教谢成烨的看法。 “不觉得。” 谢成烨不是信自己,是信沈曦云,这姑娘显然认为此为无稽之谈。她若真是什么前朝遗孤,她爹娘会从未走漏过风声么? 贺知州被谢成烨斩钉截铁的话语噎住,但既然王爷下了定论,这等涉及逆党的秘辛,听从上意即可。 “那不知此事可需要下官连同上表?” 谢成烨就是去岁朝廷失踪的淮王,贺知州今日得知此事,无论如何都要把情况上报皇帝,否则就是欺君之罪。 这也是谢成烨此前不愿暴露身份的原因,但为了调兵寻人,他管不了这么多。 但贺知州也不能说得过于直白,比如在折子里说是淮王自己不愿回京,两人对过说辞,便说是之前失忆,恢复记忆了才联系知州。 发现淮王上表为事一,逆党的行踪为事二,其中要不要把沈曦云的事情提一提,就要看淮王殿下的态度了。 不出贺知州所料,谢成烨道:“此事孤自有决断,会亲自写折子给皇祖父,贺大人就不必管了。” 话出口的刹那,谢成烨突然觉出一股熟悉感。 好像在什么时候,他也曾对贺知州说过这样一句话,他混沌一夜的脑子浮现出短暂的清明,联想到侧殿训斥那个梦中皇帝奇怪的话语。 他之所以认为那个梦只是个夸大的警示,在于皇帝不是会因商女的身份大动肝火的人,他也不会真因此事为难。 至多是些许争执,犯不上闹那么大的火气。 但若是前朝遗孤就不同了。 他猛然从座椅起身,若是皇祖父觉得窈窈是前朝遗孤,同逆党有牵扯,而他又故意隐而不报,发那么大火,质问窈窈的身份、要他解决才是合理的。 这一瞬间,谢成烨对梦境的来由产生怀疑。 如果是逆党设下的毒药或迷药,怎么能预知构设的那么好? 那真的是人为的梦么?还是,这世间存在的另一种可能? 谢成烨的动作惊到了贺知州,忙问何事,但没得到答案。 谢成烨待知州问完,护送沈曦云先去值房暂时休息,明早再回沈府。 他望着落了锁的屋门,脑子里全是疑惑。 如果真是神明,如果那真是会发生的未来,抑或是,另一个世界的过去? 谢成烨蓦然想到那个古怪的和尚,匆匆转身回去,推开侧屋的门。 “贺大人,官兵在隐山寺内可有找到一个叫妙空的和尚?” 第52章 谁在发疯最后一根弦绷断。…… 长安记不清主子匆匆赶往隐山寺后,到底在隐山寺侧殿待了多久,只知道等主子出来时,已天光熹微、鸡鸣拂晓。 谢成烨迈步而出,玄色锦袍上的金线云纹在晨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面容依旧俊美如铸,但眼角眉梢间因一夜未眠不可遏制的流露出几分憔悴和疲惫。 他沉默着上了马车,嘱咐道:“回官衙。” 说完,便靠在车壁上阖目小憩。 意识浮浮沉沉间,他入了一个新的梦境。 梦中他坐在军帐内,对面的将军在恭维他,“殿下昨日才行了冠礼今日便来军中检验布防、关心国事,实在令末将佩服。” 听见这话,他有些疑惑,冠礼?他的生辰在七月初七,此时不过二月下旬,离冠礼少说也要四个月才是,这又是未来么? 梦里的谢成烨勾唇应和将军的话,但他能感觉到此刻他实际是不耐烦的。 他急着要离开军帐。 画面再一转,他的身影已经挑开帐帘,走到个僻静处,似乎在等些什么。 他焦躁地来回踱步,下意识想抚摸腰间的玉蝉,但空荡荡的,是昨夜皇帝举办的冠礼庆贺宴上丢了。 第66章 踱步良久,脑海中无端灌进来一个念头,他在等永宁的回信。 永宁原本应该每日午时前后来信,但今日已经过了三刻钟,该来的信还未到。 他环视一周,下意识想叫长安备马车离开,发觉长安不在,想起昨日他把长安派去京郊放了一场烟花。 此刻长安也未归来。 一阵心慌袭来。 谢成烨来不及多想为何自己会把长安、永宁都派离自己身边,意识就被困在躯壳里,跟随身体纵马疾驰。 他不愿再等,不如去看看到底怎么了。 这是回燕京的路,但往郊外去。 一路狂奔,马蹄踏地,风声在耳边炸响,尘土被抛于身后。 谢成烨终于到了目的地,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是那处宅院。 那处在曾经的梦中出现过数次的宅院,院墙比寻常的高出约三尺,露出高大的桃树树顶的边缘。 大约是午后下了一场雨,空气中混杂着泥土和草叶的清新气息,以及一点微不可察的血腥味,藏在芳香的草木味之间,像一头伺机而起等着伤人的凶兽。 他的心鼓跳如雷,仓皇着脚步向朱红的院门走去。 往常在梦里紧锁的门扉竟然半掩着,露出门后小块青石板的缝隙,周围静悄悄的,可分明往常这周围有兵甲把守,这次没人拦他,他直直走到院门前。 透过缝隙,谢成烨瞧见点桃红,像是绣着金线的衣裙一角。 脑海中莫名的念头告诉他,他是来找人的,他要得找人就在此处。 只是,他到底要找谁呢? 是谁,被关进了京郊的别院中? 恐惧、不安捶打着他的心脏,那头凶兽迫近,鼻息喷洒的热气让他浑身颤栗。 “主子?!主子,您没事吧?” 声音穿透进梦境,在呼唤他醒来。 谢成烨握紧拳头,抵抗意识的苏醒,不对,不能在此刻醒来,他要先进去看一眼。 “砰——” 拼尽全力一推,有光射进他的眼睛。 再一眨眼,是马车内壁和长安焦急的面容。 “主子,你可算醒了,方才可吓死属下了。” 长安本来好好在马车内守着主子,谁知没一会儿,主子四肢开始颤抖,眉头紧锁,偶尔还有几声低吟从齿缝间逸出,看得他心惊胆颤。 匆匆到跟前护着主子,怕他磕碰,但许久没见好转,还有愈发严重之势,长安实在没办法,只能出口呼唤,试图把主子喊醒。 谢成烨醒后曲着肘大口喘气,每次呼吸起伏都伴随着胸口的剧烈跳动,直至缓慢平息后,他看了眼面前紧张的长安,眼神复杂。 他想到未做完的梦。 长安和永宁都不是玩忽职守的人,若得了他的命令却没有按时传信送回,只有一种可能,一定是出事了。 联想到空气中的血腥气和半掩的门,一个极坏的猜想跃入谢成烨脑海。 又被他迅速擦除。 最后一根弦绷断。 愣神的功夫,马车已到了官衙门口。 谢成烨下马车时拒绝了长安搀扶的手,大踏步进了官衙,往值房走去。 刚至辰时,窈窈昨夜劳累到半夜,此刻大抵还未醒。他本是不放心想着再看一眼,等她醒后亲自把人送回沈府。 偏生沈曦云因着夜里的奔波,加之骤然被指认的身份心神难安,早早就醒了。听见院子里有动静,开门查看。 没成想,是谢成烨。 沈曦云不知该说什么,但被这人兀自盯着浑身不自在,只得主动问:“殿下昨夜操劳了,此刻不如休息会儿?” 她瞧见了他眼底的红血丝。 她占了他的值房,这人总不至于一夜没睡吧?瞧知州的言行,应是已经知道谢成烨的身份才是,堂堂淮王,怎会无处歇息? 沈曦云抿了抿唇,打消了自己的荒诞念头。 谢成烨嘴角勾出一抹笑,不想叫此刻的神色显得过于落寞,“不必,我不累。” 长安在身后听见这话,内心的琐碎话都要打成结了。 他和永宁轮班熬着,都要累了,主子一宿没睡,竟还在沈小姐面前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 长安扶额,碍于主子的威严不敢说话,只得偷偷望着院子的林木叹息。 谢成烨不知长安的吐槽,沉声问:“你今日起这么早,是睡不安稳?可要我把安神香寻来点上,你再睡一会儿?” 沈曦云道:“不用麻烦殿下,我想着也该回去了,府里的人定等得着急了。” 她不见了快一日,不知春和、景明会急着什么模样。 昨夜是夜深,不好再在城中行走,如今天已微亮,她回去再睡便是。 谢成烨被她话语点醒,意识到自己糊涂了。 安神香也好,再睡也罢,都不必继续留在值房内,她该回沈府的。 他顺着她话语应和,“既如此,我便送你回去。” 话音刚落,尹参军迈着步子款款走进院落,见谢成烨在此处,先是面露惊讶,随后见了一礼。 是对皇族贵胄的礼。 “我来,是因着沈府有人上门了,似乎是沈姑娘的婢女?”尹参军解释道,“她们在衙门外候着,我上值碰见把人带进来了。” 沈曦云眼前一亮,估摸着是春和、景明得到她的消息,一早过来官衙接她了。 这下也不必再麻烦谢成烨送她了。 “多谢尹大人。” 她对着尹参军福身道谢,视线在参军和谢成烨间移动,最后落在谢成烨身上,“不知官府可还有什么事需要我配合的?” 若没有,她迫不及待要回去了。 回到沈府,回到栖梧院,回到熟悉的环境安一安自己的心。 谢成烨垂下眼眸,叮嘱道:“无事了,你先回去好好休息。” 沈曦云得他首肯,没有一丝犹豫,连忙转身离开,去寻春和景明。 春日融融,她一走,却仿佛把院落内的生机都带走了。 谢成烨没看她离去的背影,而是低头喃喃自语,“窈窈,我会明白。” 我会明白,你为何如此。 “尹大人。”谢成烨道。 尹参军拱手听令,“殿下这称呼折煞下官了,有事您直接吩咐便是。” 谢成烨的身份不好张扬,在他同贺知州道明后,仅官府中几个职位高些的官员知晓,尹参军便是其中之一。 他昨夜里想了一晚上之前和王爷的相处,生怕哪里言行无状得罪了淮王。 如今知州派他听候王爷调遣,更是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昨夜逃掉的匪徒行踪,务必要继续查,包括正宝楼的暗道,向前溯源,查可能经手过的建造者。” 尹参军应是。 “还有,孤希望官府能调派些人手去清查一遍翠雀山,不能让无关的可疑人等靠近。” 尹参军虽不明白用意,但继续应是。 “最后,后续几日,孤大概无法主事,有何事,官府几位大人定夺便是。” 尹参军讶然抬首,“殿下莫非是要出城?” 除了离开江州,他想不出还能有什么事能使得淮王如此。 “不,只是要查明白一些事。” 谢成烨仰头,见麻雀在檐下跳跃,叽叽喳喳吵闹,远处的天际残存柔和的橙光,瑰丽莫名。 尽管尹参军满腹的疑惑,谢成烨不想在此刻解释,而是移动脚尖向外,示意长安跟上。 坐上马车,长安问:“主子,咱们是要回秋水街宅子?” 奔波一日,怎么也该回去休息了罢。 谢成烨摆手,“不,先去找章典。” 他是要找答案,不是送性命。 以防万一,自然要找医者看护。 ** “小姐,咱们何必还去济善堂呢?你瞧,你都瘦了,憔悴了。” 景明眼里含着泪,在马车内一边抽泣,一边劝沈曦云。 春和在一旁附和,语气哽咽,“是呀,小姐,不急于一时,咱们先回去,先好好歇一歇,压压惊。” 春和昨天夜里根本睡不着,想到小姐是因她去取东西的疏忽失踪,懊悔就涌上来。 深夜得了官府通报,小姐找到了。 她和景明当即就要过来,但衙役说小姐已经睡下,舟车劳顿辛苦,才勉强忍到早晨,早早换了新衣裳,过来接小姐。 “府里热水、新衣、火盆都备好了,小姐听句劝,先回去。” 沈曦云无奈,只得听从。 她本想去济善堂看望吴玥的伤势,但惊魂一夜后,吴玥大抵也没那么想看见她。 第67章 毕竟,她抛下了她。 沈曦云被春和、景明拉回沈府,洗漱后扑进了架子床的床褥中。 温暖的床榻间,她又梦见了爹娘。 之所以是“又”,因着昨夜在值房睡着时,已经梦见了一回。 不像是成婚第二日,她诓骗谢成烨说爹娘入梦,这次是真梦见了。 她梦见那时她尚小,不到十岁的年纪,爹忙于生意,她不愿自己待在家中,央求娘带着她出诊,从春到冬,娘牵着她或是抱着她,穿梭在不同的病患家中、野外或医馆。 娘的手上有常年持针留下的老茧,身躯因着常年活动不似旁的妇人那么柔软。 但在沈曦云的记忆里,却全都刚刚好。 美好得刚刚好。 女儿怎么会不认识自己的娘亲呢?血浓于水、骨肉相连。 所以她觉得昨日莫名其妙冒出的人荒谬。 她确信自己是沈继和曹柔的女儿。 或许官府有怀疑,她从未生出过一丝怀疑。 梦境在她睡着在娘里药庐中戛然而止,等她醒来时,发现眼角竟有泪痕,打湿了枕巾。 她想她娘了。 沈曦云眼神空落落的,虚空盯着帷帐,这料子还是娘生前选的。 她从床上坐起,沙哑着声音呼唤春和、景明。 “我们去趟翠雀山罢,去看看爹和娘。” 窈窈想他们了。 第53章 谁记前尘他终于明白了一切…… 去翠雀山祭拜爹娘的念头一起,就跟江河决堤、野火燎原一般,怎么也摁不下去。总是春和、景明轮番劝了,她至多让步到午膳后再去。 “我总觉得梦里爹娘在催我过去,”沈曦云陷在被褥里,闷声道:“你们也莫在劝了,我们轻车简从悄悄去一趟说几句话就回来,不会有危险的。” 两丫头知道拧不过小姐的意思,只得默默备好防身的器具,心道定要把小姐放在眼睛跟前盯紧了,断不能再出岔子。 沈曦云心里装着事,连带午膳也无甚胃口,只把小厨房特意做的腌笃鲜喝了一小盅,被春和强逼着吃了几口饭和一小碟春笋炒肉,就撂下筷子。 景明只得匆匆往马车上备好点心茶饮,防止小姐饿了想用些。 因着昨日才出了事,沈曦云不想声张行踪,特意从沈府后门上了马车,就让春和、景明两丫鬟陪着,行至翠雀山山脚下。 才到山脚下,她觉出些不一般的气氛,太安静了。 翠雀山在周围几座山中不大显眼,爹娘会选此处也是喜欢僻静,但再如何,这山算得上是座野山,荒野杂草树丛遍布,今日看上去像是被人仔细清扫过一遍。 她蹙眉揪下片草丛的叶片,看痕迹,是才清扫不久。 有什么人过来打扫郊外野山了? 沈曦云狐疑,但都走到此处,又不愿为这点异样回去,想了想,道:“春和、景明,你们小心些,今儿我们不走东侧的大路,从后头南面的路上去。” 想从山脚到爹娘埋骨地,东西并南面三个方向都有路可以上去,平日他们祭扫走东侧大路,路宽,仆役抬祭品也方便。西边的小路绕,走到头还要穿过一片柏树林,也就去岁她昏了头走了一遭,遇见了谢成烨。 南面的路也是条小路,是经人踩踏开辟出的野路,知晓的人不多,今日这异样,从这里上去正合适。 两丫鬟应声,一前一后护着小姐上山,让车夫等在山脚处。 虽然有格外不寻常的寂静,三人却是畅通无阻到了沈继曹柔二人的埋骨地。 沈曦云凝视着眼前的坟茔,轻轻跪下,点燃香烛磕头,诉说哀思。 “爹娘,窈窈还没到陵前跟你们说我和离了。” 她觉得没必要,跟谢成烨间的事上回来祭扫时她心底就许过愿望,爹娘肯定是清楚,知道她和离顶多嘴上说两句就接受了。 “因为我知道,爹娘最疼窈窈了。”她用手轻轻抚摸冰冷的石碑,“往后,我会在江州好好活。” 淮王谢成烨会成为百姓口中尊贵的殿下,会回燕京做权势在握的王爷,这些,都不会同她有关系了。 没有入燕京受辱,没有囚别院三月。 她和夫君林烨早已和离。 沈曦云又从如今的事说回过去,说爹从前经营的坊市地产生意,说娘创办的济善堂越来越好,说着说着,总算把因旁人对她身世的怀疑而产生的郁气纾解。 “爹,娘,我知道的,我一定是你们的女儿。” 她缓缓站起身,准备招呼春和、景明离开,不期然抬头,看见远处柏树林边一只三色狸花猫。 路上一番折腾加上她在陵前的念叨,此时正是日暮时分,天际晚霞如火焰般燃烧,像是抱着把世界燃烧殆尽的决心。 柏树林矗立在夕阳下,高大挺拔、枝叶交错,黑、白、橘三色混杂的狸花猫蹲坐在西边小径的入口,翠绿的眼睛闪烁。 沈曦云愣在原地,她记性算不上好,但对这只猫,她印象深刻。 那是去岁冬日她救下谢成烨那天见到的猫。 这只猫受伤的惨叫吸引她走了西边小路,却不想没抓住猫,反遇见她一生的劫。 “小姐,咱们还走么?”景明等不及问。 猫叫声中,沈曦云静默良久,“等等,咱们去试着逮住那猫。” 她不知怎的,生起一股执拗,想把这只遇见两次的猫抓住瞧瞧,养着也成。 沈曦云轻手轻脚靠近柏树林,离狸花猫还有三步距离时,原本一直安静蹲坐的狸花猫突然弹身,窜进小道。 她连忙去追,所幸这次,狸花猫并没有不见踪影,而是沿着小道向下,沈曦云提起裙摆、紧紧跟随。 追着跑了一小段距离,她猛一个前扑,总算是揪住猫的后脖颈,把它提起,“可算是抓住你个小家伙了。” 她抱起猫准备往回走,一阵风吹过,拂过她的脸庞,带着些许快要入夜的寒意和泥土的气息,以及,血腥味。 沈曦云抬起的脚步又放下,立在原地,无法动弹,目光无法从前方的小道上移开。 风声在山野间回荡,如同天神发出的低沉叹息,小道上躺着个男人,衣衫整齐,唯有胸膛上插着一把匕首,玄色的衣袍看不分明血迹,但看周遭一片土地的颜色,显然是鲜血已经浸湿了土地。 她心跳陡然加快,顾不得其他,狂奔上前,蹲下身子。 把这人面容瞧仔细了,她骇然,是谢成烨。 谢成烨怎会在此处伤成这样?他不是已经表明了王爷身份,没人护卫他么? 她想到今日山上不一般的宁静,不由怀疑是不是他中了太阴教的圈套。 人命关天,沈曦云不会坐视不理,想着先赶快把谢成烨送到医馆救治要紧,就要起身找春和、景明过来一起搬人,手腕被躺在地上的男人握住。 他抓住她的手,气息从嗓子微弱发出: “窈窈。” 谢成烨桉和尚说的时辰到了翠雀山西侧小道躺好,顶着章典斥责不解看疯子的目光,吩咐长安和永宁带着章典退到远处。 章典不乐意说要在近处盯着,谢成烨道:“我自己下手有分寸,相信章老对时辰的估计也有分寸。” 他不想被他们盯着,万一无事发生,不是显得自个像个笑话。 除了在沈曦云跟前,谢成烨不愿被人明白窥见自己的脆弱。 章典无奈,一步三回头推远,嘴里止不住地叹气。 他只觉得谢家这一家子一个赛一个的疯,跟他们认识,真是倒大霉了。害他一个古稀之年本该颐养天年的老头掺和进这些破事。 但等真站远了,又连忙把带来的药丸用具清点摆出,蓄势以待。 谢成烨整理好衣物,平躺在小道上,看着天边晚霞,毫不犹豫动手,扎向胸膛。 血液一点点流出,他的意识也一点点模糊,陷入混沌。 某个刹那,时间开始飞速倒流,退回到去岁冬日他伤重遇袭那天,定格,又逐渐向前走,从医馆疗伤到客居沈府,从成婚那夜挑起的红盖头到日日夜夜的相伴,再到他被迫公布身份回到燕京。 无数记忆涌入脑海。 他终于明白了一切。 …… 他垂眸看着眼前低头娇羞的少女,问:“多谢沈姑娘救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不知沈姑娘有什么需要的。” 她抬头直视他的眼眸,“不如以身相许。” 他轻微皱了皱眉,为她大胆的念头。 可偏生,面对这个荒诞不经的要求,他说不出拒绝的话,或者说,他私心不愿看见这姑娘落寞的眼神。 第68章 谢成烨用救命之恩说服自己,用留在江州需要身份掩护找来借口,轻轻说: “好。” 这姑娘惊喜地笑了,他也不经勾起嘴唇。 …… 新婚夜,洞房花烛。 他挑起盖头,看见那姑娘一张芙蓉面,双颊泛着红晕,羞涩地看着他。 他面上温柔和煦地笑,心中始终清晰明白:他迟早要走的,这是一场幻梦,造给这姑娘的幻梦。 既是梦,自有梦醒离别的时刻。 红烛摇曳,对饮合卺。 …… 但再冷硬的心面对这姑娘的一腔赤热真情都会变暖,更何况,他对她,其实早就动心了。 不然,最开始,他便不可能答应成婚的请求。 陪着她祭拜爹娘,在她为他挡刀后慌张搂住她,在她因受伤无法去元宵灯会后特意去赢了顶楼的兔儿灯送给她,得知花朝节有异动特意拉着她走远,生怕她伤到。 桩桩件件,他谢成烨早就陷入这个他亲手编织的幻梦。 困在梦中的何止是她,更是他。 从不愿带她回京,到想着回京先为侧妃让她站稳脚跟,最后他甘愿承认,他的妻子除了窈窈,不会有旁人。 直至那个读过书却沦为流民的温夫子在狱中自戕身死,血书现世,天降异象,民乱四起。 他从逆党密信中得知她竟是太阴教苦寻的圣女,前朝公主,帝寿膝下唯一由皇后所出的小女儿。 他不愿信,选择瞒下这个消息。 逆党的动作,引来了钦差,认出了他。 在江州的美梦醒了,但他天真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所有从江州送往燕京的奏表都抹去了关于沈曦云的记叙。 临行前,他站在沈府院外向她许诺,“不管我是谢成烨还是林烨,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妻。” 等他在燕京处理好一切,会风风光光回江州迎娶她,让所有人知晓,沈曦云是谢成烨的妻子。 再等等,窈窈,再等等。 那时他在心底默念。 但偏偏皇帝知道了,知道了她身份的疑点。 在他离开江州回京没多久,窈窈也被带入燕京。 知晓她来的消息时,谢成烨本在王府,得知她被贵妃邀请赴宴,意识到不对劲,匆匆赶去将她带走。 他太着急了,想问她为何会入京,是谁把她带来的,她为何在此处。但没来得及好好说,皇帝的口谕到了。 侧殿内,皇帝谢仓见到他说的第一句话是:“谢成烨,你瞒朕。” 他跪地行礼,没有说话。 但内心已经明白,皇帝知晓了她的身份,不论真假,这道槛难过去了。 后来是暴怒,他告诉皇帝,她会是他的妻,也只会是他的妻。 不会是前朝遗孤,更不会是太阴教圣女。 不会污了皇帝一世英名。 逆党借势掀起的起义来势汹汹,朝堂皇城乱成一团,皇帝容不下她,想监禁她,逆党一直在入京试探,想劫走她。 谢成烨那天早晨走出侧殿时,定下决心,他要事先把前朝遗孤的身份猜测扼杀在摇篮,既然她入京时是商户女,便用这身份做筏子,送她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待着。 皇帝亲卫、王府暗卫以及永宁都会守在院外,既是制衡也是保护。 不要卷入前朝纷争阴谋诡计。 等一切事了,他再亲自接她出来。 但没有后来。 七月初七,淮王冠礼,他拒绝了皇帝赐婚而是私下请求皇帝能应允让他再去见一见她,逆党大势已去,快结束了,皇帝终于答应,但给了个三日后的时间,他只得派长安去京郊山上为她放一场烟火,作为庆祝。 七月初八那日,他没能等到永宁的来信,放烟火的长安一去不回。 他意识到出事了。 谢成烨抛下一切往京郊赶,这次,他终于推开了那扇梦中见过无数次的门。 青石板砖上,那姑娘就躺在那。 一身桃红罗裙,被深红浸染,眼睛里流出血泪,身上皮肤斑驳。 那一刻,周遭一切变得灰暗无光。 唯独那个姑娘,低声唤了句。 “谢成烨。” “疼。” 第54章 谁空牵挂“窈窈,别走。”…… 推开门前,谢成烨脑子里曾划过许多可能,比如逆党为了劫走她闯进别院,或是皇帝派人把她带走。但无论她落在哪方手中,他都会救出她。 把他的妻子、把窈窈带回自己身边。 唯独略过了那个最坏的可能,她哪也没去,就静静地躺在地上,鲜血渗进冰冷的石板缝隙。 谢成烨仓皇着步伐,跪倒在她身侧,颤抖着双手抱起她的身躯。 他从未觉得她的身体那么轻过,那么脆弱,稍微用力,就蹭破手臂上的一块皮肉,亦同时剜下他一块心头肉。 他慌了神,控制双手的抖动把她平稳放下,从腰间暗袋中取出常备的解毒丸、章典给的续命用的草药丸,好几种药剂,他一样一样喂到她嘴里。 “窈窈,别怕,我会救你,我会救你。” 他把药丸捏碎松进她咽喉,药丸顺着血流进去,一颗又一颗,根本不见效。 她皮肤血肉溃烂得愈发厉害,原本喊疼的声音微弱下去,庭院里只余谢成烨的哽咽呼喊。 他又想起章典曾教过能阻断毒药流动的点穴之法,但对于早已流经全身摧毁她身体的药物注定无法发挥作用。 “窈窈……窈窈!” 他唤着她,指望她能做出回应,但什么也没有。 进门时那声“谢成烨”已经是除了疼外她说的唯一一句话,只是叫了声他的名字,余下的什么也没说。 泪水在眼眶中积蓄,他竭力忍耐,怕自己瞧不清这姑娘的面容,怕遗漏她的任何一个表情或是话语。 此时此刻,他终于意识到,他来晚了。 来不及了。 对他,更是对她。 逐渐落下的霞光似乎也在为她举办一场葬礼,太阳一点点落下,她的生命在他的怀抱中一点点逝去。 他低声呢喃,反复念叨沈曦云的名字,日头最后一次倾洒下,怀里眼神空洞、七窍流血的姑娘仿佛恢复了一刹那的力气。 她被鲜血染红的唇角勾起一抹笑,蠕动着唇。 谢成烨听见了那句: “爹娘,你们来接我了。” 利刃穿心、千刀万剐。 泪水再也无法忍耐,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她彻底冰冷的颈侧。 呜咽的哭声在院落内回响,他用沾满暗红血迹的手轻轻阖上她的眼,低头,终于敢用力放肆抱紧她。 “阿烨,我心悦你,你喜欢我吗?” ——喜欢的,喜欢窈窈,爱极了。 “今日元宵,我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我和阿烨相伴到老。” ——不能再好了,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阿烨,我会年年岁岁,永远陪着你看花灯。” ——我也会永远陪着你看花灯。 每一个她的问题、她许下的承诺,谢成烨其实早已在心里做出了回答,但困于表象、困于外因、困于心结,他不曾认认真真说过。 他曾以为来日方长,他们会有很多很多时间相伴,那些答案他有时间一个一个讲给她听。 她会原谅自己的欺骗、原谅他迫不得已的苦衷、原谅他的退让和妥协。 可所有这些,都在今日戛然而止。 他不再有机会说,她也不再能听见。 大抵直到最后一刻,她都是抱着对他的恨意死去。 谢成烨跪伏的身形因悲痛而止不住的颤抖,肩膀耸动,把所有的礼节体统抛之脑后。 为他再也无法醒来的妻子哭嚎。 回忆与现实交织,谢成烨眼角流着泪,大口喘气,鲜血随着他胸膛的起伏从伤口流出,但他浑然未觉一般,只知道握着她的手乞求道: “窈窈,别走。” ** 谢成烨再醒来时,睁眼是熟悉的房梁、熟悉的床榻、熟悉的摆件。 以及,在床榻边的她。 少女一袭湖蓝色的衣裙,烛光下显得格外纤细柔弱,乌发垂落在双肩,脸庞白皙如玉,眉如远黛,歪着头曲肘小憩。 美好如同梦境。 这是济善堂的病患间,建元九年冬日沈曦云救下他后他就住在这儿。 周遭的物件布局都和那时如出一辙。 让刚醒来的谢成烨有些恍惚,如今到底是什么时日了,他是回到她最初救下他那一天? 他试图坐起身子抬手触碰眼前的姑娘,却把她惊醒。 她猛地坐直,眼眸里虽有惊喜,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仿佛昏迷的他是个负累,如今醒了,总算解脱。 第69章 他们初见在翠雀山救下他的窈窈并不是这样,那时他见到她的第一眼,她眼眸里满是欢喜。 沈曦云的反应召唤回他的理智。 他回过神,这不是建元九年的冬日,也不是建元十年七月初八后的日子,如今才二月。 她还在。 谢成烨怔怔地看着她,轻声唤:“窈窈。” 眼前的姑娘勉强抿唇轻笑,“殿下可算是醒了。我去唤章神医过来。” 说完,要起身去叫大夫,抬起手腕冲他示意。 谢成烨这时才意识到,她待在床榻边,只怕并不是因为担心他的安危想守着他醒来,是因为他始终抓着她的手腕,不愿放开。 他指节微动,松开手上的力道,因为一度握得很紧,她的手腕落下一圈红痕。 谢成烨身体陡然僵住,眼角泛红,低哑着声音开口:“疼么?” 窈窈,疼么? 在别院里毒药发作躺在地上无法动弹时,疼么? 一定疼极了。 他都不敢想,从前在沈府里娇养呵护长大的窈窈向来最怕疼了,手上擦破了伤口都要到他跟前哭诉,在最后的时刻,该有多疼、多难受。 谢成烨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令他喘不过气,霎时置身于七月初八那日绝望的庭院。 隔着两辈子的生死,隔着无数个她死后孤寂的日子,他终于再见到那个姑娘,但言语苍白,他只能问一句疼不疼。 “殿下,不大疼,您松开,我找方叔开个药膏涂抹,想必很快就没痕了。”沈曦云不愿细究他这副中邪般模样的原因,客套回答。 谢成烨抬头,通红的眼定定地看着她,顺从地松开手腕,却指尖向下,轻握住她的手,不让她离开。 “窈窈,”他声音哽咽,“我全想起来了。” “四月初六,我在王府得知你入京的消息,匆匆赶到贵妃宴上,将你带走,因为那时风波未定,你入京会有危险,但皇帝把我召走。” 沈曦云身形愣在原地。 他看着她颤抖扑扇的睫翼,把话语一点点从心里挤出来。 他只纠结了一瞬要怎么同她说,但见她欲离开的动作,再无法冷静客观,只想着将一切和盘托出。 “皇帝召见我,是因为他认为你就是前朝遗孤、逆党苦寻的圣女,派侍卫带你入京是为震慑和控制。” 如有必要,更是除掉她。 “我不愿意,请祖父宽限我时间,为了防止后续逆党宣扬你的身份,我同皇帝各退一步,选择把你暂时软禁在西郊别院。四月初七,我对你说了糊涂话,把你送了过去。” 他愈说愈顺畅,但随着逼近那个日子,他也愈来愈不敢看她的表情。 “七月初七,是乞巧节,也是我的生辰,皇帝为我办庆典贺冠礼,我求见他,想着逆党将平定,你身份的疑点和所谓证据将被彻底消除,不再能影响皇帝的名声,希望将你放出。他答应了,答应三日后,让我去见你。” “我高兴坏了,让长安当晚赶去郊外山上放了一场烟花,想同你说:再等等,窈窈,只需三日,我们就能相见了,我就能跟你解释这一切。” “但七月初八……” 她捏紧衣袖,打断他的话:“谢成烨,你是不是伤糊涂了?” 他低头苦笑,“是糊涂了,我的脑子糊涂了,心更是糊涂到无可救药。” 谢成烨一字一顿道:“我到西郊别院时,已经迟了。你被喂了毒躺在地上,我试了许多法子都没法延缓毒药的发作。最后,亲眼见你在我怀中咽气。” 他望着她骤然睁大的眼眸,终于抬手,触碰到她脸颊,温热柔软,多么鲜活的窈窈。 问出此前困扰他月余的问题,“窈窈,你一心和离,就是因为你早已想起这些,是么?” 这是问句,但他心里,早已明了的答案。 她曾经被他这么对待,至死都没有得到回应,难怪她忽然冷淡忽然逃离,大抵是成婚后她便记起了上辈子。 她沉默,抿嘴不语,但袖袍遮掩下另一只手指尖陷进掌心,掐出丝丝缕缕的疼。 有些问题,若是不答,其实已经答了。 “殿下许是身体不适脑中记忆混乱,我去唤大夫过来。”说完,用力一挣,就要出屋门。 这笔烂账,她还没明白要怎么同谢成烨算。 谢成烨见状,慌了神,也不管身上伤口如何,下床赤着脚追上她,从背面把她抱入怀中。 “窈窈,你理一理我,成么?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是我对不住你,你想做什么都成。” 唯独,别不理他。 他已经没法承受这些了。 谢成烨贪婪地汲取鼻翼间她的气息,真的太久了,从她逝世到如今,上辈子的记忆和这辈子交错在一起,他太久没这样抱过她。 “理你?”沈曦云蹙眉,“谢成烨,你要我怎么理你?你害我害得还不够吗?” 她声音颤抖,带着委屈,“别惦记这些了,当作一场梦都忘了吧。” 谢成烨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肩低语,“梦?怎么会是梦呢?” 他比谁都清楚,那是他追悔莫及的上辈子,是他恨不得赔上一切换个重来机会的曾经。 “我知晓,我做错了许多事,我定会一件件偿还。” 沈曦云哑然失笑,“偿还?” “那你能偿还那个被毒死的姑娘一条性命吗?”压抑的情绪爆发,她声线抬高几分。 “谢成烨,你能偿命吗?” 第55章 谁已放下放下,才是上上策…… 她话语里有愤怒、有不甘、有困惑,鲜活得让他落泪。 “可以,如果你要的话。”谢成烨一瞬不错地看她。 而且,他这条命,在上辈子,已经偿过一回了。 “但,窈窈,我从未想害你。那日来找你端上毒酒的暗卫,不是我派去的。” 他轻轻摩挲着她的发,“我承认我混帐,不曾同你商量,固执认为是为你好而瞒你,最终酿成大祸。但唯独毒酒这一点,与我没有干系。” 沈曦云一双杏眼微瞪,看着他发红的眼尾,刚刚让人偿命的气势弱下来,“他们说的话你知道了?” 谢成烨轻声道:“是,我知道了,我找到了春和、景明,问过她们。” “降妻为妾的请求,是假的,我从未同皇上这样说过。” “那枚用作信物的玉蝉……在初七的宫宴上丢失,我很难过。” “至于所谓让你让出王妃之位,更是荒唐至极的理由。” 他斩钉截铁道:“窈窈,我只有一个心上人,只有一个属意的王妃,那个人就是你,不会有旁人。” 他的伤口因为一系列的大幅度动作开裂泛着疼,但谢成烨浑然不在意,一心只想追回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姑娘。 沈曦云眨了下眼睫,面上露出一丝疑惑,“可是,你的心上人,不是国公府的孟小姐么?” 谢成烨靠近她,伤口因动作而隐隐做痛,但他毫不在意,一心只想解释,“从未有过此事。是宴会上有人这么说?一派胡言。” “孟云瑶是在建元二年父亲去世后,时常过府陪伴,陪母亲纾解悲痛,母亲很喜欢她,一度想认她当义女。因着这层关系,我感激她。” “但是,窈窈,我从不曾喜欢过她,更没想过娶她。” “前世今生,我唯一有过的心上人只有你。” 是从疏离戒备到逐渐情根深重,从爱而不自知的将就妥协到非卿不可,谢成烨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内心。 沈曦云恍惚一瞬,话说到这份上,她意识到上辈子那杯毒酒应不会是谢成烨遣人送来的了,若他想杀了她,此刻也不必跟她说这些。 一个江州小小的商户女,哪值得王爷说这些哄骗她呢? 可是,若不是同他这一段孽缘,她何至于入燕京吃那些苦头,最后落得身死的下场。 沈曦云心底的愤怒消减,反倒扬起几分释怀的笑,“原是如此。” “虽然不明白梦里殿下为何不愿意同我说这些,但现在听,也好。” 上辈子那个一腔热情、飞蛾扑火的沈曦云终于在此刻瞑目了。 关在别院时,她曾经忏悔,是自己趁谢成烨失忆时乘虚而入,窃取了他对孟小姐的爱意才换来这段婚事,换来三个月的甜蜜,做错了事就该罚,落得这般也不算冤枉。 可如今她终于明白,她不是窃贼,她只是被瞒着,瞒到死都一无所知。 第70章 “谢成烨,你瞒得我好累啊。” 这句话,她是替上辈子的沈曦云说的。 谢成烨坚定握住她颤抖的手,搂住她的肩拥入怀中,“不会了,窈窈,再也不会了。你有什么想知道的,我都说给你听,好不好?” “给我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这一次,我不会再瞒你,不会再让旁人伤害你。谢成烨,会来迎娶你,做我的王妃。” 沈曦云闻言,耳边话语炽热,但心却冷静下来,她用力挣脱开他的怀抱,站在床边,直视他不知所措的表情。 “不,殿下。我方才的话,是为梦里被欺瞒至死的姑娘说的,她很爱很爱你,爱到被撞的头破血流,也只怀疑是自己最初做错了。” 她眼底被谢成烨话语砸出的波澜逐渐归于平淡。 “至于我,”她笑了笑,话语温柔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不管殿下相信是梦抑或不是梦,我们已经和离了,两相安好再不见面才是最好的结局。” 她累了,累到没有心力再爱谢成烨,再和他重新开始了。 放下,才是上上策。 说完,她不等谢成烨回答,出屋寻章典和方叔了。 谢成烨撑在床边,盯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在屋门后。 胸膛上的白布渗出血,他的心跳得飞快,疼痛向他证明这确实是他用性命换来的重来一次的机会。 指节弯曲紧握,直至泛白。 他怎么会放弃呢?窈窈。 他曾经以为重回当初,只要她活着,就足矣。但当拥有了上辈子的记忆后再见她,他已然明白,他无法割舍她。 这辈子的谢成烨在彻底恢复记忆前已经愿意自伤求一个机会,更遑论是如今的他呢? 不论要他付出什么代价,他都不会放弃,他会用尽所有护着她,把那个爱他的姑娘找回来。 “吱呀——”屋门被推开。 谢成烨猛地抬起头,发现来人是章典是不免有些失落。 章典见他的神色,气不打一处来,“老头我是犯了什么罪,自从正月里被小殿下一封信拽出来,成天忙这忙那的。” “劝不住你做傻事,还要被你嫌弃。不喜欢见我,就别受伤,我还不想见你呢。” 谢成烨知晓他心急口快的脾气,道:“章老不乐意何不离开?其实上回陪我演完那一场就可以离开了。” 章典手指搭在谢成烨腕间诊脉,吹胡子瞪眼,“你以为我不走是为了你?我那是被方茂和济善堂留住了。” “而且,”他挑了挑眉,“我仔细一聊才知,沈家丫头的外祖父是兖州曹顺曹老三,我跟他多年前有过交情。这济善堂既然是她娘创的,也算是曹家的医馆,我留在这是为了好好教一教现在的小辈,别堕了曹家的名声。” 他收回手,抬袖嘱咐,“小殿下这伤,主要还是失血过多,注意饮食,要静养,少操心。” 章典点了点心脏位置,“这些时日,老头我凭着多年阅历,自以为小殿下主要是心病。医者医不了心病。” 谢成烨并不反驳,“章老说得是,所幸我找到药了。” 窈窈,便是他的药。 ** 沈曦云在医馆后屋,避开春和、景明,用铜盆打了冷水冲脸。 冰凉的水冲刷面庞,梳理着她的思绪。 气血涌上脑海时,她忘了顺着谢成烨的话问一个最要紧的问题,既然那杯毒酒不是他派人送的,那是谁呢? 她想起最后那日暗卫的言行举止,他们骗她是谢成烨急着让她让出王妃之位给孟小姐要赐死她,半句没提所谓前朝遗孤的身份,反而句句契合她此前知晓的信息。 会是谁呢? 谢成烨说他寻过春和、景明,那对这件事,他应是也查过? 沈曦云用巾帕擦干脸上的水渍,想着自己是否还要再回去问一问谢成烨。 她方才让谢成烨放下的话是真心的,如果谢成烨把这完完全全当做一个梦,逐渐淡忘,她也乐意之至。 她如今并不喜欢他,甚至不把他当作自己曾经的夫君林烨,那是燕京的淮王殿下,偶然来到江州认识,往后不会再同她的人生有交集。 其实跟上次在隐山寺外谢成烨的告白一般,喜欢与否并不重要。 这世间并不是所有喜欢都有一个美好的结果,恰如上辈子的沈曦云。 她明白了这个道理,希望谢成烨亦能早日明白。 想清楚这些,她内心愈发坦荡,放下巾帕,准备回去把疑惑问出。 才推开后屋的门,一个人倚在墙边,她脚步顿住。 “你的伤可好些了?”沈曦云暂时按下心中疑惑,面露惊喜。 吴玥柔和一笑,“多亏济善堂的大夫们妙手回春,我已然好多了。就是,我见你们匆匆抬着林公子回来,他是受伤了?” 沈曦云不知怎么说谢成烨好像是自个捅伤的,索性直接道:“是受了些伤,我偶然碰见,就一起过来了。” “这样,窈窈果真心善,怪不得我听济善堂的大夫都夸你。”吴玥拉着她的手,拍了拍。 “只是,”她沉吟一下,“我不知道之前在隐山寺听见的话,可会对你造成困扰?官府问我了,我又不好隐瞒。” 她说的是疑似太阴教圣女身份一事。 “无妨,既然是听见的事实,娘子直说便是。” 沈曦云看见吴玥脖颈露出的伤痕,道:“娘子这伤我瞧着不放心,还是回去歇着罢,站在院子里吹风,受凉了可不好。” 有了上次在隐山寺的遭遇,她心中对吴玥的怀疑消失大半,生死危机面前,是吴玥舍命在救她。 她如何能再把疑点往救命恩人身上按。 吴玥颔首,“还是窈窈贴心,那我就先回去歇着了。” 沈曦云扶着她回了养伤的屋内,叮嘱她在济善堂好生修养,不必忧心花费,养到好全了为止。 转身,准备按原计划去见谢成烨。 自然不曾瞧见,背后的吴玥粹了毒般的目光,死死盯着她的背影。 沈曦云浑然未觉,先是麻烦医馆杂役去告知春和二人一声她稍后去找她们,再敲响谢成烨的屋门。 “何人?” “是我,沈曦云。” 得了他准许后,她推门而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药味,他半坐在床榻边,静静地看着她,双眸似星辰明亮,却又含着无尽的柔和,温润如玉,仿佛收敛起所有锋芒。 叫沈曦云想起不曾恢复王爷身份的林烨。 “窈窈,”他轻声唤她,“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套。你若是要见我,随时便来,不用问,无人会拦你。” 他不会允许有人再阻拦她向他走来。 沈曦云不搭腔,“殿下身份尊贵,民女不敢造次。” 她深吸一口气,望着正一步步向她走来的男人。 她不想说那日春和、景明走后,她独自躺在院内的疼苦挣扎,宁愿把那些深埋入骨髓。 神色自若淡然问他: “殿下既然说那杯毒酒不是你派暗卫送去的,敢问殿下可知,那是谁做的呢?” 第56章 谁欲靠近内心的野兽于困笼…… 谢成烨垂眸,“抱歉,并无确定之人,只知最有嫌疑的是逆党。” 那日,谢成烨赶到西郊别院见了沈曦云最后一面,稍后赶来的下属在别院周围找到了此前监守此地的皇家禁军和王府暗卫的尸身,没有过多打斗痕迹,绝大多数是一招致命,无一个活口,包括长安和永宁。 他为此查过那天所有出城门往京郊方向去的人,派出大量人手,一个一个查。 可那些暗卫,如同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一般毫无踪迹。 谢成烨开始怀疑身边的每一个人,他在燕京的对头、因她身份而牵动的新朝权贵,甚至是皇帝谢仓,他亲自去御书房求见只为一个答案。 谢仓否认了。 他将御史台呈上来的奏章砸向一身素服的谢成烨,“那女子死后,你日日丧服着身已经足够荒唐,如今还质问起朕了?” “朕若是要取她的性命轻而易举,何必等到现在?谢成烨,你如今像个什么样子?” 皇帝勃然大怒,将他赶回王府。 再后来,他查来查去,发觉最有可能的还是太阴教。 第71章 “可他们不是还说我是什么圣女?”沈曦云不明白太阴教动手的缘由。 上回在隐山寺,那群人口口声声说不会伤害她,只是想请她共谋大事。 为何上辈子又在她被关三个月后,上门只为杀了她。 “你死后不久,逆党就公开指认你是前朝遗孤昭华公主,是谢家杀了你,只因容不下大魏皇族血脉。” 谢仓毕竟曾是大魏的臣子,他谋夺天下,打的旗号也不是造反,而是清君侧。 登基为帝,更是找的前朝旧臣“举荐”拱位。 倘若沈曦云可能的身份是旁的前朝子嗣,谢仓都不会忌惮,大概率还会册封她以示大燕得位正统。 偏生,逆党说,她是昭华公主。 沈曦云睁大了眼眸,确认道:“昭华公主?” 这个名号,在大燕百姓心中可谓声名藉甚。 只是,是坏的那面。只因大魏最后一位君主季寿开始大兴土木、昏庸无道的那一年正是昭华公主出生那年。 公主出生后体弱多病,帝寿以祈福为名,在全国各地征召修建庙宇楼阁,更是在宫中建造摘星台,声称要传达心愿、昭告上苍。百姓怨声载道,连带着对昭华公主的印象跌入谷底。 谢仓打的所谓清君侧名号,要清理的邪佞妖星正是昭华公主。攻破皇城那日,帝寿携贵妃王氏、一众皇子公主自焚于摘星台,谢仓原本也就当昭华死了。 可偏偏太阴教逆党又冒出来说昭华没死,要以她的名义斥责谢仓得位不正、造反弑君。 因此,谢仓才会那么警惕,哪怕身份未定,也要防芽遏萌、以绝后患。 沈曦云沉默半晌,抿了抿唇,“所以,他们为了借我的死做文章?” 但她总觉得,若是因为这个意图,那群暗卫何必说那番话,那么做,更像是为了令她憎恨谢成烨。 思忖间,脸颊一股温热。 谢成烨用指腹拭去她颊边未干的水渍,“我想,应当不止于此。但别担心,窈窈,这一次,我不会再给他们伤害你的机会,绝不会。” 炽热的肌肤闯进冰凉的水珠,令她的脸也温度升起。 沈曦云后退一步,避开他的触碰,“多谢殿下。” 玉软香温自指尖消散,谢成烨心中涌现一股失落,缓缓垂下手。 气氛陷入沉寂时,屋门被推开。 “主子,我们去官衙……”长安刚起了个话头,见屋内沈曦云在,不由住了嘴。 沈曦云见进屋的长安和永宁,微微颔首,就欲告退离开。 “不用避讳,”谢成烨抬手示意长安借着讲,“往后有何事同窈窈都不必避讳,长安你接着说。” “等等。” 沈曦云制止了长安的话语。 “有些事,民女不该知晓,更不想知晓。” 谢成烨大抵想告诉她关于他谋划准备的一切,关于他在燕京的种种,但不代表,她想听。 如今,除了关于她上辈子死亡真相一事外,旁的事都是负累,是重担,阻碍她前进的脚步。 等逆党的事情结束,她只愿安安稳稳做个江州普通商户女,谢成烨的事不必告知她,知晓太多秘密不是好事。 说完,她屈膝行礼,只最后留下句,“如果殿下对太阴教的阴谋有了计较,想必也知晓,温易之是无辜的。望殿下早日释放温公子。” 谢成烨看明白她的意思,嘴唇翕动,想说些什么,却悉数化作一声叹息,“好,江州的事,我会处理好。” 沈曦云走后,长安观察下主子的脸色,手肘碰了碰永宁,想让他代劳说。 谢成烨眼神扫过来,勾唇轻笑,“孤不会为这小事责罚你,长安你就说吧。” 长安挠了挠头傻笑,觉着自从主子醒来后和善不少,还直言关心他们出任务时注意保护自身、莫要受伤。 他把主子叮嘱他们转达官衙的事禀报后,谢成烨颔首示意知晓。 “长安,孤有件更重要的事要交给你去办。” 长安清咳,挺直胸膛,“主子请吩咐。” “去西正街找沈府隔壁的宅子,不论是租还是买,花多少银两都可,孤要搬过去。尽快。” 他已经想明白了,和离装作二人没有关系没法挡住逆党对她的窥探,他的心更不容许自己再刻意疏远她,他要靠近她,越近越好。 长安虽诧异主子怎么突然主动起来,但看见和离后一直冷淡的主子终于又有了活人味,开怀应是,“主子放心,属下保证完成任务。” “还有,”谢成烨摩挲下指尖,想要找回残存的柔软触感,“永宁,你在暗处保护窈窈。” 又思索片刻,“不成,还是离得近些保护好,孤亲自去同她说。” 她的安危最重要,得告知她,直接让永宁跟着她。 窈窈现在大抵心乱,他养伤迁居处理江州事务也需要几日,刚好留给她缓一缓。 纵使谢成烨不见她一刻钟已经开始想念,纵使他现在就想追过去,但也明白过犹不及的道理。 内心的野兽于困笼中抓挠,急于冲破枷锁去见令他魂牵梦绕的姑娘,谢成烨的面上却愈发风评浪静。 他欲织就一张罗网,将他的神女接住,揽入怀中。 ** 沈曦云因着谢成烨想起前世记忆的事,惴惴不安好几日,窝在府里不敢出门,唯有陈穆、陈希两兄妹上门寻她,陪她聊天解闷。 未出府的日子里,官府把之前花朝节上闹事被关押的流民放了,将纵火归为意外,搭建了善民堂给州城内的流民提供些活计挣钱,唯独温易之始终被扣着。 “听说因对官府的处置不满意,花朝节上出事人的亲属到衙门前闹过好几回,说若是温易之主使,定不能放过。” 陈希坐在八仙桌旁,把点心盒和果盘往沈曦云的方向推了推,生怕她不方便。 沈曦云从果盘中取了一颗新鲜的樱桃,用丝帕轻轻擦拭后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神色郁郁,“这事我听春和同我说了,街衢巷陌对温易之是幕后主使的揣测声愈来愈大。” 她试过压制流言传播,但并不成功。 为此她一度怀疑谢成烨是否真知晓温易之的无辜,莫不是他恢复记忆恢复得不完全,并不知晓温易之死了? 转念又觉着不可能,如今的风向更像是谢成烨有意为之。 对谢成烨的躲避态度让她只得继续窝在府上,保持让春和每日给她递最新消息。 陈穆抱手,噙着笑,看着自家妹妹和沈曦云两人闲聊,时不时插嘴说些自己在燕京遇见的趣事。 譬如燕京繁华的坊市,好吃的美食,或是权贵们的八卦。 忽然,一阵轻微的嘈杂声从府门外传来,打破交谈的和谐气氛。 陈希推开半掩的窗牖,声音更清晰了,间或夹杂着交谈声、脚步声、箱箧碰地声以及锣鼓和喝彩声。 “听这声响,是迎亲还是迁居?”陈穆猜测。 门房匆匆赶来正厅,揭晓答案,“小姐,宅子隔壁搬来户人家,特意遣人递来请帖邀请小姐过府共贺乔迁之喜。” 景明接过门房呈上的请帖,递给沈曦云。 她打开一看,瞧见其落款的姓氏是个“林”字,只觉得有些凑巧,并未深想。 陈希探头看了眼,问:“窈窈可要过去?” 沈曦云合上请帖,“不了。” 随即嘱咐,“景明,既然人家邀请了,我人不去,礼还要是到的,你从库房里挑些茶叶玉器送过去,就算是祝贺乔迁之喜。” 虽然离得近,她也不大想出门,两回出门,两回都没遇见什么好事,许是本月诸事不宜同她犯冲,她还是避一避罢。 景明应是,退下吩咐去了。 把请帖搁在桌上,沈曦云用银制果叉挑起一块红豆糕送入口中,笑称,“穆哥哥特意告假回来,我不出门累得你们来府里寻我已是不妥,哪还能不陪你们去赴什么劳什子乔迁宴呢。” 三人在屋里坐了会儿乏闷了,起身去花园走动,陈穆从袖里摸出几个飞镖,控制着力道给沈曦云表演打树枝。 枝桠上下拂动,时不时落下几片桃花瓣。 沈曦云捧场鼓掌,专心观看,视线透过树枝的枝桠缝隙,瞧见半个黑色的人头从同隔壁相邻的墙头冒出,快速甩了个东西进沈府,人头又消失了。 她错愕片刻,往掷东西的落点走去。 走进细看,发觉竟是个木雕,休憩的狸猫模样,尾巴轻轻盘绕在身侧,只是做工也就是个普通工匠水准,同沈府往日合作的木工师傅是比不得的。 隔壁新来的邻居这是做什么?往她家扔木雕作甚? 第72章 正疑惑,门房又跑来,“小姐,隔壁遣人来说,似乎不慎扔了只贵重物件在沈府?请问能否过来找一找?” 沈曦云这下心中更是疑窦四起,以她品鉴物件的功力,手中的木雕无论如何都算不上什么名贵宝物,况且,她方才若是没瞧错,那人可不是不慎扔的,分明是故意为之。 她捏住手上的木雕,唤了声陈希、陈穆,“阿希和穆哥哥放不方便陪我出个门,我去还东西。” 她没打算赴宴,只想去新邻居门前问一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陈家兄妹自然答应。 她提着裙裾,一路出府门,左拐,站在邻居家门前,瞧着果然气派,张灯结彩,灯笼高挂,红绸随风飘扬。院内似乎还在演奏曲目,锣鼓喧天,丝竹悦耳。 府邸的门房小跑到她跟前,并不问她身份,反倒像是早就认识她一般,热切迎接,“姑娘是来赴宴的?快快里面请。” 沈曦云摆手推拒,“不,我是来还东西的,赴宴就不必了。” 她展示手中的木雕,“听主人家丢了贵重东西在我府上,请问可是此物?” 门房不敢拿主意,直道:“您稍等,我进去通传。” 话音刚落,宅子大门侧露出个穿月白云纹锦袍的身影,匆匆向外走来。 沈曦云神色大变,把木雕往门房手上一塞,赶紧要离开。 “窈窈!” 他高声叫住她。 第57章 谁偏逃离惶恐和不安攫取他…… 沈曦云没法真无视他,无奈停下脚步,看谢成烨快步走到跟。 “公子搬到了此处?”知晓是在街边,她没透露他的身份唤殿下。 眼前之人玉冠束发,高鼻薄唇,一身月白的锦袍,低调中端的是无尽风华。 凌厉深邃的眉眼温和地弯起,“我只是想离你近些,窈窈。我这几日夜里睡不安稳,那天醒来后再闭眼黑暗中都映射着你的模样,夜夜惊醒,只有离你近些我才能安心。” 谢成烨这般直白的话语让沈曦云在原地哑然。 可住在何处是谢成烨的自由,邻居愿意腾出宅子给旁人亦是邻居的自由,她也不好干涉,只得在心里默默想往后出门要多加小心。 她转换话题,指着门房手中被塞进的木雕,“虽不知公子为何把贵重物件扔进沈府,但我已送回,顺带祝贺公子乔迁之喜。” 其中,贵重和扔两个词咬字极重,她说完,预备福身回去。 谢成烨眼疾身快挡住她的去路,从门房那拿回木雕,放在手心递给沈曦云。 “那只是个借口,木雕是我让长安扔进去的。” “我只是想让你来,或者我能进去见你。” 送请帖是尝试的第一个法子,她能来最好,若是不来,他就让长安扔木雕,借口入府寻物件再请她一回,若是还不成,谢成烨还有第三个法子、第四个法子…… 不见到她誓不罢休。 谢成烨低沉的嗓音说着和他往日言行大相径庭的话语,执拗又坚定。 令沈曦云觉得心慌。 “公子非要见我,是为了什么?”她不解发问。 谢成烨静默着把木雕塞回她手中,示意是给她的。 “为了满足我的私心,更是为了你的安全。” 谢成烨抬手想请她进宅子,“窈窈,关于那个梦,我有话跟你说。” 沈曦云本想拒绝,但怕真错过什么要紧事,只得说,“阿希他们还要等我,希望公子莫说得太久。” 迎着陈家兄妹不赞成的目光,她跟着谢成烨进宅院。 午后的日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落在宅邸瓦片青砖上,蒙上一层金纱。微风吹起垂花走廊下沈曦云的衣摆。 她跟在谢成烨身后亦步亦趋走着,不知他是要把自个领到哪去。 走到路过庭院处,之前在门外听见的丝竹声愈发响亮,她怕被宾客瞧见,挪着步子躲到谢成烨身侧,希望能借此把自己挡住。 谢成烨余光瞥见她的动作,唇边勾起一丝轻笑,又偷偷收敛。 走进庭院,沈曦云按耐不住好奇想瞧眼宾客都有谁,这一眼,直叫她愣在原地。 庭院内除了唱戏吹打的戏班,并无旁人。 谢成烨停在她身后解释,“会来贺喜的不过官衙中几位官员,我早已告知他们今日不会在府中设宴招待。” 今日所谓乔迁之喜,他唯一想等来的客人只有那么一位。 “今日我特意请了江州有名的江南菜系师傅上门,备了许多菜肴,窈窈待会儿可要用些?”他轻声道。 沈曦云错开视线,“阿希还在等我,不必劳烦。殿下不若先说说梦?” 谢成烨的目光没能得到回应,看着那姑娘低垂细白的脖颈,在心里暗暗叹口气,请她到书房。 “你应知晓三月三会发生了什么?”关上书房的门,谢成烨第一句这样问道。 “知晓,那日温公子血书现世,斥责朝廷昏聩,然后上苍有感,降下异象。” 茶楼里的说书先生对此事大肆渲染,讲了个分外长分外波澜起伏的故事。 但典籍上仅短短一行字记载:日有食之,既。天昏地暗,庶人奔走。 百姓们都说是温易之的死使得上苍愤怒,用天狗食日,太阳消失的方式惩罚官府的无能。 两件事撞在一起,成了各州起义最好的理由。 昔日谢仓能以昭华公主为妖星行清君侧之名攻入京城,今日他们为何不能以日食为凶兆夺取权力呢? 事到如今,他们能猜出此事同太阴教脱不了干系。 “逆党要造反,隐山寺也好,城中各店也罢,更多是幌子。他们是想借温易之的死和日食的力营造舆论。” “温易之,应当并非自戕。”说到这,沈曦云出言提醒。 “是,窈窈,后来,我也怀疑过他的死因,只是寻不到证据。” 沈曦云忍不住问:“那为什么不放了他?” 他明知道温易之有死亡的危险。 谢成烨深邃的眼一瞬不错盯着她,“窈窈,是为引蛇出洞。温公子也是同意此事的。” 见她面上仍旧担忧,他接着说:“总之,很快逆党就会在江州城有大动作,他们恐怕早已知晓你在我心中的重要性,绝不会轻易放过你。” “窈窈,我不放心,让永宁跟在你身边保护你罢。” 永宁?沈曦云想起了那个始终沉默寡言站在谢成烨身边,存在感极低但又忠心耿耿的护卫。 “可是……”沈曦云刚起个话头,被猜出她拒绝意图的谢成烨打断。 “算我求你了,窈窈。谢成烨求你答应,好么?” 真的记起前世后,她最后躺在西郊别院浑身是血的模样时常浮现在谢成烨眼前。 他一时见不得血,甚至见不得红,一不小心看见,便无法自控地心悸。 惶恐和不安攫取他的理智。 他没法再承受一次失去她的岁月。 他已经和永宁下了严令,哪怕发生像上回花朝节上的事,永宁也要优先待在她身边保护。 沈曦云不曾见过这样的谢成烨,听过他这样说话,醒来后,这人真真变了好多。 “殿下愿意派永宁来保护,我不胜感激,只是殿下身边岂不是无人护卫?” 她记得谢成烨身边常跟着的也就是长安和永宁二人,长安又是沈府在江州采买的小厮,谢成烨恢复记忆后没换人已是稀奇,再独自伺候王爷,能成么? 谢成烨不知她心中想法,道:“我还有长安。” “长安那绣花拳脚能抵用么?”她记得招人时长安露过两手,武艺算不得高强。 谢成烨刚想说长安自小陪伴他,武艺是没话说的,转念意识到自己曾瞒过她什么。 他不曾告知她,他在翠雀山被救起后,并未失忆多长时间。 坦白的话语到了嘴边又咽下。 把这事一说,免不了又让窈窈伤心或是生气,上辈子到这辈子,他瞒了她数月,都不曾表明身份,他无法说明起初的厌烦,更不想再添隔阂。 她现在已经十分避着他了,再说这些,无异于火上浇油。 谢成烨在心底默默道歉:窈窈,说好坦诚,但好像又要再瞒一瞒你。 抱歉,等此前事毕,他定和盘托出。 “除了长安,还有王府的暗卫和官府的衙役,窈窈不必担心。” “倒是还有一事,我须得提醒你做好准备,圣上大抵很快会召你入燕京。” 上辈子他在奏折中隐瞒下此事,皇帝却还是知晓,隐瞒的行为助长了他的怀疑。这辈子,谢成烨授意知州把事情经过和疑点原原本本写下呈上御案。 第73章 既然避无可避,不如由他把控事情进展。 谢成烨指腹抚上她微微皱起的眉心,抚平。 “窈窈,你不必担忧。皇祖父生性多疑,你越逆着他,他越觉得有隐情。这桩身份疑案,只要让他知晓,他是一定会先见你确保你在他掌控下。” “但这次,我亲自带你去。” “若有人要杀你,一定要先从我的尸身上跨过去。” 他一字一顿说道。 谢成烨轻柔地将指尖从额角移到她的乌发,“而且,燕京繁华,窈窈就当去玩乐一番,那些曾欺负你的贵女,孤给你撑腰。” 他愿他心爱的姑娘肆意快活,不论是在江州还是在燕京。 上辈子的事,他绝不容许再发生。 ** 这头西正街在庆贺乔迁,那头济善堂大夫药童穿梭忙碌。 吴玥被坐诊大夫检查完身体,借口休息回了自个单独住的屋子。 沈曦云特意嘱咐拨给她的,希望她睡得清静。 吴玥靠在榻上没一会儿,耳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如此悠闲,莫非是忘了我等的大计?” 她张开眼,看向悄无声息进屋坐在榻边的男人,“你还有脸质问我?这个计划里若不是有义母的帮助,能成事?而若是没有我,义母会来么?” 她眉眼下压,显出几分泠冽和肃然,“将作才是那个忘了尊卑的人罢,你要记得,你是臣子,我是主子。” “哪有臣子质问主子的道理?” 这话让男子噎住,只得应是。 她扬起嘴角高傲地笑笑,“理解将作复国报仇心切,如今万事俱备,只等温易之一死,日食来临就可成事。届时天下舆论四起,谢家将亡于昔日他们自个借助的东风。” 男子沉声,“但还是需要一个皇室血脉之人作为筏子,起事才算名正言顺。” 她冷笑,“人不是已经有了么?” 吴玥点了点自己身上的伤,“枉费演这么一出戏,不就是要把人送到谢家跟前么?” 男子皱眉,“但臣不明白,为什么是她?” 她眼底冰冷,坐起身,居高临下看向眼前人,“既然总是要找替死鬼,为什么不能是她呢?刚好也能让谢家子孙尝到肝肠寸断的滋味。” “一举两得,将作不称赞一句计谋精妙,还冒险来问?” 吴玥神色不耐的挥挥手,“后续若是没有什么要紧事,就不要来寻我了。如今我有伤在身,江州的行动交由将作全权督办,实在不行还可以去找表哥。” 她的目的已经达成,后续的事都与她无关了。 男子遵命,走前用余光再瞧了眼榻上的吴玥,虽然易了容,眉宇间还能看出几分陛下的影子。 谁能料到,这位主子如今能对自己、对他人这么狠,陛下和皇后娘娘若是在世,肯定不会想到自己的女儿成长为这般模样。 男子出门后混入病患中悄然隐匿离开。 拐了七八个弯,又到官衙门口晃悠一圈。 沈曦云对济善堂中发生了一番对话并不知情,反而想着是不是该让景明送些话本零嘴给吴玥,免得她养伤无聊。 “小姐,酒取来了,你可得悠着点喝。”春和见沈曦云趴在书桌边放空,把桃花酒搁在案几上叮嘱。 沈曦云从隔壁回来时,可谓落荒而逃,想到谢成烨最后说会一起进燕京,心生畏惧。 上辈子,她在燕京的经历太糟糕了。 没见识过燕京的繁华,尽是讥讽冷待,想起便后怕。 谢成烨陡然转换的态度、温易之的安危以及逆党的阴谋诡计一起在脑海里打转,把她脑仁搅得疼,索性让春和把酿的桃花酒取一坛出来。 喝酒浇愁。 知晓春和盯着,她特意藏了些床边箱笼中,准备入夜后偷着喝。 是夜,夜深人静。 沈曦云支起一盏烛火,在床帐内,偷偷小口饮桃花酒,喝着喝着,眼前出现个模糊的影子,是谢成烨。 这人站在她跟前,面庞在灯火下格外柔和,温声问:“窈窈,怎么了?” 白日里勾起的对燕京的畏惧霎时间涌上心头,小姑娘眨巴几下眼,泪珠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委委屈屈道,“谢成烨,你别再缠着我了好不好?” 她害怕。 第58章 玩一玩他谢成烨,你真的很…… 屋内一盏孤灯如豆,映照出帐幔前的身影。 沈曦云盘腿窝在被褥间,锦缎寝衣在灯光映衬下闪烁着柔和的光泽,纤纤玉手轻抚着额前散落的发丝,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惆怅。 “谢成烨,咱们没关系了。别见我了。” 她哼唧着对眼前的模糊人影抱怨,说着说着,泪珠从眼角滑落,小声啜泣,声音如同春夜里的细雨,敲打人心。 她意识不大清醒,但朦胧知晓自己喝了酒,是酒醉了才会看见面前的谢成烨。 这个认知让她的话语大胆起来,少了畏惧,多了不满。 颠颠倒倒、含混不清,跳跃着一会儿说上辈子自己被关在别院的难受,说喝毒酒后好疼好疼,说他一味瞒着她,一会儿说这辈子为何和离了还跑来,说他是否恢复前世记忆都无关紧要。 她肩膀随着话语颤抖,每一次抽噎都牵动着一片光晕的摇曳,亦牵动观者的心神。 “谢成烨,喜欢一个人是有期限的,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再怎么重新开始期限都已经过了。” 这姑娘仿若一只受伤的小鹿,窝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里独自舔舐伤口,只有在醉酒时才敢放肆对外露出凶劲。 眼前的模糊身影沉默着靠近她,并不说话,只是用深邃的墨瞳看着她。 这个不反抗的表现助长了她的凶劲。 沈曦云打了个酒嗝,挺了挺胸膛,抬手把指尖指向眼前人的面庞,昂声说:“谢成烨,你真的很坏,我讨厌你。” 这句话终于让模糊身影开始动了,他主动凑上脸,让她的指尖能直接戳到额头。 “是的,他确实很坏,但别讨厌他,好不好?” “你就把他当个任劳任怨的玩意儿,得空了就来玩一玩他,成么?” 低沉温柔的嗓音经过被酒精迷糊后大脑的过滤变得一卡一卡的,听不真切。 沈曦云晃晃脑袋,心想她自个幻化出来的人怎么会声音听不清呢? 可晃着晃着,脑子愈发昏沉起来,眼皮控制不住向下,身形开始歪斜。 一股温和的力道托住她,扶着她的身体躺回床榻,迷迷糊糊之间,沈曦云觉着好像有一只手在轻轻抚摸她的发,哄着她入睡。 她挣扎着朱唇微张,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抵不过困意侵袭,眼皮彻底合上,呼吸逐渐均匀。 孤灯内烛火一点点燃尽,从黑夜进入白日。 沈曦云从晨光中睁开双眼,只觉得头重脚轻,难以动弹。轻轻偏头看见床边的案几上,放着一只空酒杯,记忆的片段回来些许。 她昨夜在偷偷背着春和喝酒,喝着喝着便喝多了,好像还哭了? 再后续的记忆如同断了线的主子,散落在脑海深处,怎么也抓不住。 沈曦云扶额回想,感觉自己似乎梦见了谢成烨,又立刻为这个念头捶了下自个脑袋,看来确实醉得不清。 但既然自己是从架子床上醒来,屋内摆件整洁如故,大抵也没闹出什么岔子,实在想不起来便罢了。 她晕晕乎乎从早晨起后熬到午膳,用了一小碗粥后,原本欲躺下再歇歇,景明进屋禀告。 “小姐,”她福身,偷瞄了眼沈曦云的脸色,“隔壁人家派人送东西来了。说是,同您昨日说好的。” 沈曦云小口抿枣茶的动作僵住,昨日在谢成烨那说好的? 她怎么没印象。 “是什么?”她问。 屋门边一个身影走进屋,停在景明身后,拱手行礼,“是属下,沈小姐。” 永宁也不知晓主子为何让他跟门房那般说,但又不得不老实听令。 沈曦云放下茶盏,“永宁来倒确实是说好的。” 就是好好的送人说成送东西做甚,害她心悬了片刻。 她笑了笑,“我这院里之前都是丫鬟伺候,永宁你来我怕不习惯,不如你夜里就在曲水院歇着?” 永宁面无表情弓身回应,“不可,主子嘱咐过属下要守在沈小姐近处。沈小姐若是院子里没地我可以睡在墙角或者树上。” 平静淡定的语气说出分外独特的话语。 沈曦云只庆幸自个把枣茶放下了,不然指定会被这句话呛住。 “那怎么成,我院子里空着的屋子还是有的,我让春和领你去。” 第74章 她嘱咐春和,“永宁住下后,让丫鬟们平日起居多注意些,莫冲撞了。” 永宁道谢,又补了句,“主子托我传话,沈小姐近日最好少出门。” 这个嘱咐正合她意,她本来就在府中窝了几日,要不是昨儿谢成烨迁居,她指定也不会出门。 “我知晓了,我定尽量给你的保护工作降低难度。” 她没问少出门的原因,更没问谢成烨的去向。 她不想再关心了。 只是不知是昨夜没休息好还是怎的,她心跳得厉害,心神不宁。 ** 朝阳到落日、黎明到黄昏,如此往复几遭,沈曦云每日待在府内,永宁在她起后寸步不离守着。 谢成烨今日又派仆役去里坊买了零嘴送来沈府,不仅有她最爱吃的雪花酥,还有果子露。 “没想到这雪花酥还冒着热气儿呢。”春和从门房处转接来吃食,送到沈曦云面前。 她待在府里没出门几日,谢成烨就派人送了几日,除了吃食还有衣裳钗环话本,一应俱全,特别是雪花酥,定是买了新鲜的后一路快马加鞭送来才能保持热气。 每次送来的仆役也不进门,都是请门房转告后递给丫鬟,东西日日送来。 谢成烨却除了迁居第一日见过,始终没露面。 就连隔壁也静悄悄的,听不见什么动静。 她“咔嚓”一声咬下半块雪花酥,糖霜在齿间破碎,释放出丝丝甜意。 正想着,门房再次来报,说是刘管事的女儿刘素枝着急求见。 沈曦云连忙放下雪花酥,“快把她请进来。” 听到门房转达的话语,她猜大约是出事了。 果然,刘素枝一路急跑,一进院,就跪在沈曦云面前。 “小姐,我爹娘失踪了。” 沈曦云连忙扶起她,“怎会如此?是发生什么事了?” 刘素枝轻颤着嗓音,“昨夜,我哥回来了,爹娘不待见他,让他滚回清辉阁,我因为坊市余了点货物没清点完,加上不想看见刘金川,就中途出去了。后见夜深,索性宿在货仓的值房。” “哪知,今早忙完回去,发现爹娘和刘金川都不见了。 我找遍了坊市和爹娘平日去的地方,甚至去了清辉阁,但清辉阁大门紧闭。我去了官府想报官,结果人太多了。” 沈曦妤诧异,“人太多?” 刘素枝仓皇说道:“是啊,我去了才知,昨夜,江州城内许多人失踪了,官衙内人手有限,只能先登记着,统一调查搜寻。” 她抓住沈曦云的手,面色哀求,“东家,我来找您,是想着您似乎与官府如今那位座上宾林公子熟识,可否,可否,帮我去说一说?” 沈曦云转头看向永宁,“永宁,你可知晓此事?” “属下不知此事,今日未收到消息。” 她沉吟片刻后,吩咐春和准备马车,“咱们先去趟隔壁,若是没人,再去官衙。” 刘素枝求到了她跟前,她无法置之不理,而且,这么多人失踪,是记忆里上辈子从未发生过的事。 为何会发生这么大的变故? 去了隔壁宅院,徒一个值守的门房,上前应声说谢成烨出去了。 没看见他人,沈曦云决心按原计划去官衙,只是才抬了个脚,看见西正街同样临近沈府的李府门前,仆役匆匆出门,分头散开,李盛站在府门前,冲着仆役怒吼。 “李伯父这是怎么了?”沈曦云走上前问。 李盛扼腕叹息,“唉,依依昨夜不知怎的、突然不见了,我这赶紧让下人都去寻了。” 她本想问问昨夜失踪前可有异样,但见李府管家出来寻老爷禀报事项,戒备看着她。 沈曦云领悟其神色,知晓不是详谈的好时机,福身告退,回了马车让车夫尽快赶车去官衙。 沈曦云在江州这么些年,第一次见官衙门前这么多人,熙熙攘攘,尹参军站在门前,安抚人心。 “大家稍微静一静,失踪的事官府已经提为紧急第一要务去办,只是人手有限,我们目前是按登记的位置,划分区域来寻找线索。没法一个人一个人的看,望大家见谅、见谅。” 沈曦云本想上前,被永宁制止,“沈小姐稍等,大抵很快会有人来接您。” 以他多年对主子性子的判断,此刻人应是已在来的路上了。 事实证明,永宁的判断没错,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从官衙后门通向的小巷口走出两个人。 正是谢成烨和长安。 谢成烨目光似水看向她,“窈窈来是因失踪一案?” 她颔首,把刘管事的事情告知。 他耐心应下刘素枝的求助,说此事官府在盯着,有些线索但不方便透露。 “但可以肯定,他们没有性命之忧,所以刘姑娘不必过于担心。有进展我会告知。” 谢成烨说完这些,专注打量几日不见却心心念念的姑娘,她脸色红润些许,此前在隐山寺受的惊吓应是养回来点了。 他宽慰沈曦云莫要担心,但并未解释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窈窈,此处人多眼杂,还是让永宁护送你回去罢。”他劝诫道。 沈曦云匆匆来,又匆匆被他劝走。 走前,谢成烨把她扯到跟前在耳边说了两句话。 “窈窈,你可以把我当个取乐的玩意儿。” “回去后,少饮酒。” 这人的嘴角勾起笑容,全然不管她的眼睛瞪大,耳尖绯红,直到飘忽着坐上马车,都没止息。 她昨夜酒后到底干什么了? 沈曦云在这头百思不得其解,抽调大部分人手外出的官衙内,牢房灯火昏暗,有人却发现了不愿相信的真相。 温易之一身囚服坐在地上,抬头望着牢房外,一身黑袍头发斑白的人,不可置信说道:“你怎会在此处?”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可以准备上路了。” 第59章 所谓真相结结实实一巴掌。…… 温易之听见这话,发出一声叹息,“我若是你,会即刻转身离开。” 男子冷笑,只当温易之是死到临头,在试图拖延时间寻找生路,“官衙内的衙役基本都被抽调走,正在全城寻人呢。留下几个不堪一击的小卒,我此刻离开不是白费功夫?” 温易之站起身,走到他跟前,“但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呢?您为何执意要取我性命。” “易之啊,我也没有办法。”他难得显露出一点温情,握住温易之的手,“谁让你命数如此呢?” 话音落下,男子面色冷肃起来,“事不宜迟,我也没必要告诉一个死人缘由,你饮了这壶酒就上路罢。” 他可不想在这样的时刻多话,话语只要说出口,就有被泄露的风险。 把酒壶往牢房内平推。 温易之缓缓拿起酒壶,抬到二人中间,倾倒。 “滴答、滴答。” 酒液被倾倒在地面,把石砖染得暗沉。 男子目光阴沉,“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逼我亲手给你个痛快了。” 他抬手撸起袖子,露出手臂上捆着的袖箭,对准温易之。 “我本想给你体面的死法,服毒自尽,是你,非逼着我选挥刀这个法子的。” 先用袖箭使温易之不能动弹,再换上匕首,插进伤口,伪装成自戕假象。 温易之并不退让,而是缓缓闭上眼。 跟袖箭扣动的声响一起发出的是温易之的一句低语。 “回头是岸,叔父。” 昏暗无光的牢房,袖箭带着锐利的破空声向前疾驰而去。 下一秒,一道银光闪过,一柄刀刃从侧面截断袖箭的去向,“叮当”一身在狭小的空间内回荡,箭尖被精准地削断,断落的箭头在地上滚动几下,最终消失在草堆。 温思恩显然没有预料到这样的结果,向甬道口大呼:“是谁?” 一边问,一边摸出狱卒处抢来的钥匙,要打开牢房门。 又一柄刀刃从暗处袭来,打伤了他拿着钥匙的手。 “啊!”温思恩吃痛,钥匙掉到地上。 甬道两边显出火光,露出了蓄势待发的衙役,左边领头的谢成烨和身后握住第三把飞刀的长安,右边领头的是尹参军。 “你们,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我偷偷来见一见被无辜关押的侄儿还有错了?”温思恩颠倒黑白道。 尹参军呵斥道:“大胆逆贼!人证物证具在,还敢巧言令色、强词夺理。本官看须得严加审讯。” 挥手,示意衙役把他扣住。 几名衙役奔上前把他围住,动作粗鲁按倒在地,温思恩原本腿上就有陈年旧伤,被这么一押,疼得额头上冒出冷汗。 第75章 “以孤看,审讯倒不必了,不如我直接给将作讲给故事罢。” 被按在地砖无法动弹的温思恩听见这个称呼,睁大了双眼。 官衙公堂之上,温思恩被五花大绑,那条萎缩的小腿裸露在外,配合上他深沉的眼神,格外怪异。 谢成烨第一句便道明他的身份,“虽然不知从前朝至今这些年,你辗转身份,真正到底是姓刘还是姓温,但我想,唤你一句将作总是没错的。” 纵然再怎么不愿相信,温思恩也已经明白自己身份败露了,余下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把罪责揽在自己一人身上。 “温,我姓温。刘是在大魏朝廷造册中拟的假姓,因为这个姓更合皇上从国师处得来的卦象八字。” 从彭城县到江州城,每每有人问起温思恩他的腿是怎么伤的时,他总会讲一个被前朝征徭役,修建时腿被摔伤长官私吞留下旧伤的故事。 故事里,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可怜人,被皇帝大兴土木的劣行影响,不仅没挣到钱,反落得腿伤。 而与之对立的是大魏将作监的长官,自私自利、中饱私囊,私吞手下工人的血汗钱,过河拆桥把他们赶走。 “但事实上,你才是这个故事里的长官,对么?”谢成烨沉身说道,虽然是疑问,但明眼人都能听出他已然肯定。 温思恩笑了笑,立起身子不卑不亢答道:“不错,本官就是大魏将作监长官,将作大匠,奉旨为皇上修建宫殿庙宇,大名鼎鼎的摘星台便是由本官亲自督造。” 龙兴十一年开始,因为帝寿要在全国为公主祈福的想法,往日隐形一般的将作监成了御前炙手可热的新宠,时常被传召询问修建的意见。 温思恩的确是彭城县人士,他不通文墨无法科举,为了出人头地只能另辟蹊径,将作监成了绝好的跳板。 帝寿迷信天象,好求神问卜之事,对原本的将作大匠不满意,于是请国师占卜了一个理想人选的八字属相。 他得知此事,知晓机会来临,用大半身家行贿知晓此事的太监,求得了卦象结果,用剩下的钱财为自己改名换姓,户籍年岁全部更换,跟理想人选对了个十成十。 稍加运作,让自己适时出现在皇帝视野里。 后面的一切都顺理成章起来,他一跃成了将作大匠,帝寿跟前的红人,每一笔建造拨款,都抽出几成肥了自己的腰包。 温思恩逍遥快活了将近六年,直到谢家攻破京城的大门,把他富贵淫逸的美梦中抽醒。 “谢成烨,你知道本官有多狠你们吗?若不是你们,本官怎会沦落至厮?” 他垂眸,看向自己残缺的小腿,“这腿,可是拜你们谢家所赐。” 温思恩的腿伤过两次。 第一次是在谢立廷攻入京城那日,有人要押着他去摘星台和帝寿一起被烧死,幸好,摘星台是他督造,留了处密道,他跑了,但因跑得急,还是从高处摔下,膝盖受伤,着急逃命草草医治。 第二次是在建元八年,朝廷赈灾银丢失一案,是温思恩易容后指示教众所做,自己却被抓获,押送京城拼命逃跑,却被箭矢射中老伤口,彻底废了腿。 “先是败我富贵命,又伤我康健身,本官不该恨你吗?啊?” 温思恩双目猩红,质问谢成烨。 “但为什么是我?”温易之被放出,换了身干净衣裳,坐在公堂一侧。 “因为你是国师占卜中得出的命定之人,唯有献祭你,才能引开我们想要的结果。”温思恩含糊答道。 “想要的结果?”谢成烨放下手边的茶盏,重重落在桌上,“你是说三月三的日食?” 莫说是温思恩满脸惊诧了,就连公堂上本来安静旁听的尹参军都“蹭”一下站起,“什么?日食?” “看来还真是了,”谢成烨话语里带上几分愠怒,“简直荒唐,竟会迷信用献祭人民召唤日食的说法,难怪你和帝寿能当一对默契相合的君臣,在迷信一路上你们倒是同道中人。” 温思恩对这个评价十分不屑,“荒唐不荒唐,不是你说了算,是上天说了算。” 谢成烨掀起眼皮,冷冷地看着他,“那就看看,温易之不死,三月三是否仍然会出现日食罢。” 温思恩不想搭腔,闭了闭眼睛,转动眼珠看见温易之,不死心地问:“我回答你们的问题这么久,你们也回答我一个吧,你们是怎么发现我的?” 串联起温易之发现他来时,不惊不慌的态度,他猜到自己早被怀疑了。 “是信。”温易之顿了顿,道:“那些你用来栽赃我的信。” 花朝节流民伤人事件后,从温宅中搜出的所谓逆党书信,“叔父,唯一能悄无声息过手所有那些书信的人,只有你。” 但直到温易之被压入大牢,他都不相信此事,只是心中一直压着一点怀疑,直到被谢成烨逼问。 “好好好,你真怀疑到叔父头上了。” 尹参军平复下对日食的惊诧,拍了下惊堂木,“大胆温氏逆贼,屡屡与朝廷做对,残害百姓、伤及无辜,今日还敢讲城中数名百姓藏匿失踪。” 温思恩挑了挑眉,“我可没害他们,他们自己出了城,与我何干?人没出事,估摸着等太阳下山后就回来了。” 他看向谢成烨,“这一点,估摸着咱们淮王殿下也料到了。” 谢成烨并不接他的话茬,而是吩咐道:“在城外迎接到百姓后先送去医馆由章典看过后再各自回家。” 他对这些人自愿出城的缘由颇为好奇。 “至于此逆党,压下去,严加看管,等三月三后,孤亲自押送他回京,由陛下定夺。” 听到陛下两个字,温思恩眼睛亮了亮,陡然想到了什么,被衙役拖下去前,他冲着谢成烨喊,语气诡谲,“淮王殿下,你说本官和皇上迷信,你以为谢仓那老儿不信这些吗?” “他可比我们信多了哈哈哈哈哈。” 笑声回荡在公堂上,谢成烨为这话语皱起了眉。 据他所知,曾经的幽州节度使,如今的天子,杀伐果断,曾亲口批评鬼神之道不可取。 谢成烨亦曾是如此态度,直到他前世今生死了一回又活过来。 那祖父呢? 他真信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会让这个前朝余孽这样说。 ** 和谢成烨在官衙分别后,沈曦云撑手坐在书桌边,喝下晚膳后的第七杯水。 她现在完全没法喝酒了,连酒壶都不想瞧见,一瞧见,就想起谢成烨最后在她耳边说的话,什么叫取乐的玩意儿,什么叫少饮酒,显然,醉酒后的幻觉不是幻觉,是真的谢成烨。 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有些后怕。 从谢成烨的反应,她应该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只是这人,怎么能夜闯他人宅院呢? 正想着,春和跑来,语气仓皇,“小姐,姑爷他,不,是林公子他,也不是,总之就是,他是王爷!” 谢成烨领着衙役抓捕温思恩也使得他淮王的身份为更多人知晓,短短一个时辰,消息已经在暗地里传开了,只是碍于对王爷身份的畏惧,不敢公开宣讲此事。 春和着急地在沈曦云跟前转,怕被报复,“他是王爷,那,那咱们家可怎么办呀?” 沈曦云不想再操心这个,她自认重生后自己该做的都做了,谢成烨心里若是还不痛快,她也没法子。 她制止春和的话语,对着屋门边的永宁问:“永宁,是不是事情结束了?” 不然谢成烨也不会容许自己的身份被传到到处都是。 永宁拱手,“属下不知。” “那你可知晓你主子准备什么时候启程去燕京?” “属下不知。” 沈曦云走到他跟前,“那能问吗?” 她不想见谢成烨,想着既然永宁在,不如让他去问。 “属下自从来了沈府和主子联通都是飞鸽传书,沈小姐若是不介怀,待我写封信。” 沈曦云扬起嘴角,“成,你快写。” 谁知永宁这人也不藏私,把信纸拿到她跟前,问她想问什么,他就写什么。 有了这天大的不用见面就能问清楚的好机会,沈曦云大喜,絮絮叨叨把自己近日的问题说了个遍,一张信纸不够,还额外用了一张。 白鸽飞上天,朝远处飞去。 沈曦云合上手掌期盼,嘱咐永宁有了回信一定尽快告知她。 等着等着到了夜晚,沈曦云正窝在榻边看话本,靠近后院的窗扉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随后被敲响,她心中一紧,有了个大胆又不可思议的猜测。 沈曦云放下书,趿拉着鞋轻手轻脚走到窗边,推开一条小缝。 第76章 入目的却是一只狸猫木雕,雕工和上回见到那只相似,只是动作不同,这只瞧着便十分活泼,做玩球状。 这只木雕把来人的身份点明。 她把窗户推开得大些,果然,见到月光下笑得清风霁月的俊美郎君。 “殿下来是回答我的问题?”因着白日里的疑惑,她想着解惑要紧,准备等谢成烨回答完问题把价值发挥到最大再逐客。 谁知这人似乎是存心逗弄她,不回答问题,把脑袋挤进窗口,献上木雕。 “是来给窈窈送这个。” 沈曦云有些烦,为自己的希望落空,拂手推拒就要赶客关窗。 哪成想,手臂的幅度大了些。 “啪——” 手心正巧落在谢成烨的脸颊,结结实实一巴掌。 第60章 他放不下想要她的原谅…… 万籁俱寂的夜幕中,传来远处犬吠声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沈曦云为自己掌心下的温热触感僵住,在原地咽了口唾沫,尴尬笑笑。 顶着谢成烨暗沉如墨的注视,她放缓动作,要把手收回,轻声说:“无心之举,殿下莫怪。” 他却回扣住她的手腕,把另一侧脸伸向她,“怎么会怪你?但若是如此可以让窈窈开怀解气,我甘之若饴,不如在这儿再补一下?” “我并非生气,我只是希望殿下离开。失手冒犯了殿下是我的错。” 话音落下,沈曦云只觉着眼前人目光愈发深邃偏执,隐约让她想起从前在医馆看见娘治病时那些病入膏肓的人得知时日无多时的眼神。 谢成烨的指尖摩挲在她凸起的腕骨上,烫得她想赶紧收回手。 “窈窈没错,亦不会有错。错的人是我,我不该逗你。”谢成烨垂眸,把情绪藏在眼底,轻叹,将木雕搁在窗沿。 他道:“白日你让永宁传信过来问了许多问题,我是来回答你的,觉着空手登门不妥,捡了只木雕送你。” 那封信虽是永宁的字迹,但话语全是她的影子。 他收到那信时,仿佛能通过薄薄的信纸看见那头絮絮叨叨问柔软心肠的姑娘,令他在官衙内柔和眉眼微笑,惹来尹参军注目。 他已经许多没见过这姑娘这样同他说话了,让谢成烨恍然看见还没有被他伤透了心的窈窈。 甚至就连她巴掌扇过来时,他发觉自己丝毫没有生气,反而是难以言喻的欢喜,她生气也好,不满也罢,只要愿意用这股鲜活劲理他,他便有希望。 他真正害怕的,是她既不羞愤也不恼怒,而是视他如陌生人,再不见他。 前世今生两辈子,谢成烨不容许有这样的可能。 他无法承受这个结局。 沈曦云并不知谢成烨千转百回的心思,听见他承认是来回答问题,也不急着赶人了,“那殿下可否能告诉我,太阴教的事是结束了么?” “并未,但快了。” 温思恩是太阴教高层,从建元八年的行动看他在逆党中有一定的话语权,但若是抓了他就能令逆党土崩瓦解,未免过于乐观。 温思恩一定有同伙甚至是更高一级的人物。 比如清辉阁闭门后失踪不见的月读。 温思恩就算曾是帝寿跟前的宠臣红人,从官职上也不过是将作,凭借这个地位不该能轻松号令那么多对大魏复国心存幻想之人,他既有可能只是一个在前方行事的马前卒。 但抓住了他,不愁无法吊出其他人。 沈曦云得知意图杀害温易之的凶手竟然是他亲叔父,霎时瞪圆了眼睛,喃喃道:“竟是如此。” “失踪的人在太阳下山后,出现在城门外,桉他们的说法是夜间无端梦游,见明月高悬呼唤,他们迷迷糊糊跟着追出去,哪成想再清醒过来时,已经出了城。” “我怀疑是逆党使用药物控制,已经在让章典依次诊脉去查了。” 谢成烨回宅子前去趟医馆瞧了眼,再次闻到了熟悉的桂香,立刻把二者的嫌疑关联告知了章典,大概很快就能查出结果。 说到此,大概是夜色惑人,失去她的恐慌叠加,谢成烨将从前因桂香起的几次事端一五一十说给沈曦云。 包括建元二年嬷嬷递来的甜汤以及他为何不爱吃甜。 “我记得成婚前,窈窈最爱买雪花酥并唤我一起吃,成婚后第二日在坊市你却没再这么做,后来我曾费解为何突然不做了。直到想起上辈子才知,你那时已知晓我不喜食甜,是不是?” 沈曦云低头,把垂落的发丝撩至耳后,“是么?只是无心之举罢了。” 她并不承认。 见这姑娘又显露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谢成烨的心泛起针扎般的疼,疼得他没法再抓紧她的手,任由她轻轻一挣,手腕从他掌间挣脱。 “多谢殿下告知第一个问题,那殿下是要到三月三后便启程回燕京么?” “不错,折子已经快马加鞭走驿馆加急送回燕京,估摸着等三月三后,陛下的旨意也到了,到时,”他抿了抿唇,“窈窈,我带你一起入京。” 沈曦云的手抓紧袍角,“谢成烨,虽说不大可能,但我能问一句,能不去么?” 烛火映衬着她清丽的面容,眉目间却无端染上愁绪,令人揪心。 谢成烨喉头发紧,“窈窈,就这一次,你再信我一次,我会护好你。” “不论是你今生的安危,还是前世害你毙命的毒药,我再次许诺,若是做不到,让我天雷轰顶、万劫不复。” “可按理我们已经和离,只要就此桥归桥、路归路,前世的毒药就不会再出现了。谢成烨,何不放下呢?”沈曦云并不明白他的执着。 说到底,他们也就亲密相处了三个月。 三个月的功夫,就能让谢成烨爱她至厮么? 他一字一顿道:“窈窈,我放不下。” 他过不去,前世在窈窈死后他煎熬了一年,意识到根本过不去,午夜梦回都是她躺在地上喊疼。 谢成烨想起上辈子后来的他,素来不信天命不信鬼神之事的淮王殿下在万念俱灭的尽头决心最后赌一次。 赌赢了,他还可以再见到活生生的她,赌输了,也不过他一条命罢了。 若无窈窈相救,他早就死了。 那时候他想,只要她能活着,怎么都行,但再来一次,望见这姑娘的芙蓉面,他不由得贪心想要更多。 想要她的原谅,想要重新开始,想要她的笑颜为他绽放。 沈曦云看不透谢成烨的想法,也无心揣摩,更不想搭腔。 谢成烨大约只是一时的不甘心,等回了燕京见到贵女如云,大抵不会再这么不对劲了。 想知道的问题已经问完,她打算逐客。 “夜色已深,殿下也该回了。日后还是少做翻墙的事罢。” 她想起昨夜醉酒一事,告诫道。 谢成烨顺从地避开方才的话题,而是拿起窗沿的狸猫木雕递给她示意她收着。 她本想拒绝,但在他一副你不收下我就不走的神色中败下阵。 收下木雕,干脆利落合上窗扉,不用再看见谢成烨的脸,她长舒一口气。 本要把木雕随意找个抽屉放着,但垂眸看着手上的东西,越瞧越眼熟,乔迁之日捡到那个许是因为动作改变她没认出,这次这只,谢成烨上辈子曾托长安送了个差不多的过来。 上辈子,长安说主子逛坊市时看见个走街串巷的货郎在买木雕,觉着好看就买了送给沈姑娘。 她那时爱屋及乌,别说是个做工一般的木雕了,就是谢成烨随便从树上扯片叶子送给她都会欢喜得裱起来欣赏。 那日谢成烨回府,她咧开嘴角蹦到他面前夸他贴心,夸木雕得造型,夸他送得恰到好处。 “我床头正缺这么个摆件。” 第二日,长安就又送来了两个造型不一的木雕,说是知晓沈姑娘喜欢,主子遇到货郎又买了两个。 一日又一日的添着,把她床头的位置都摆满了才停止。 她那时还想着让春和去坊市上打听打听是哪位货郎,沈家可以提供个铺子让人安定下来。 可长安拦着她们的动作,只说货郎已经离开江州云游去了。 如今她瞧着这雕工如出一辙的摆件,哪里还不明白? 自始至终那卖木雕的货郎不就是谢成烨么? 他雕了这些,又怕她嫌弃做工,便包了个假来由骗她,只是假理由一出口,他就只能顺着往下圆了。 沈曦云握紧了手里的木雕,棱角膈得手疼,却也让她冷静下来。 发现这事又如何?这不过是愈发印证谢成烨早已习惯欺她瞒她罢了。 狸猫木雕被放进箱笼底层,压进暗处。 第77章 沈曦云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梦里浮浮沉沉感觉经历许多事,早晨梦醒却全都不记得。 梳妆时,春和见小姐气色不好,想着配些鲜亮的首饰,特意选出一只红玛瑙装饰的金钗,问小姐的意见。 “就按春和的意思。”沈曦云点头,但电光火石间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她将此抓住细看。 这只钗环让她想到吴玥,她意识到昨夜听谢成烨说起逆党事宜时的一点熟悉源自何处。 ——源自吴玥身上的桂香! 她止住春和摆弄的手,倏地站起,第一次遇见和正宝楼内昏迷,两回她都闻到过桂香。 沈曦云的心脏猛烈跳动起来,为这个猜想手上冒出冷汗,原本被压下的疑心再次升起。 吴玥难不成真与太阴教有关?她身上的桂香和谢成烨口中太阴角使用的迷惑人心智的桂香是同一个么? 可毕竟没有亲自问过谢成烨口中桂香的具体气味,她怕只是无端巧合引起的误会。 “景明,你快通知车夫,赶紧备马车,我要去济善堂。” 章典在那,吴玥在那,昨日被迷惑失踪的百姓大概也在那,只要她去那闻一闻失踪百姓身上的桂香,就能确认了。 如果吴玥真是太阴教的人,她要做什么呢? 马车晃荡,沈曦云的疑惑一个接一个冒出。 济善堂内,人群熙熙攘攘。 平日的病患医者已足够多,加上被留在济善堂内的大半百姓,整个济善堂几乎被围得水泄不通。 她捞了个熟识的药童,想让她带去寻一名身上残留有桂香的百姓,药童嘿嘿一笑,示意可算是问对人了。 她领着沈曦云在人墙中穿梭,走到后院,指着道:“章大夫还在看就是了。” 沈曦云抬头,章典搬个板凳沐浴在阳光中搭腕诊脉,正要上前去寻,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窈窈!你怎么在此处?” 轻柔的女声由远及近走到她正后方,白皙纤细的手指搭在她肩侧,沈曦云余光瞥见了吴玥笑盈盈的脸。 桂香笼罩在她鼻翼,久久不散。 第61章 以色试之谢成烨他只想做你…… 沈曦云心紧了紧,道:“听闻昨日城中失踪的百姓被找回,我过来看一看有无需要帮忙的地方。” 吴玥放下手,“窈窈真是贴心,说来,失踪这事我还真发现个疑点。” 她扇动手掌,泛出阵阵桂香,“我从有些失踪百姓身上,闻到了与我相似的桂香。” 沈曦云没料到吴玥竟主动提起此事,难免有几分惊讶。 吴玥笑笑,“窈窈莫非没想到此事?昨儿他们一来我就闻着了,我心想说不定是个突破口,我用的桂香是入江州城时遇见一老妇人卖给我的,官府顺着这个去查,说不定能查出什么。” 沈曦云见她神色自若谈论此事,毫不心虚,只当是自己杞人忧天想多了,道:“的确是个线索。” 吴玥笑得亲切,“可不是,我正想着,窈窈就来了,说明咱们两心有灵犀。我身上有伤,不知窈窈可否帮我跟官府说几句。” 她眯着眼,促狭道:“我可听说窈窈的前夫君是流落民间的王爷,又搬到窈窈隔壁,说话定是方便极了。” 沈曦云并不想再和谢成烨扯上关系,没有接话。 “香味的事我会派人告知官府,吴娘子不必担忧。” 话音刚落,从前厅挤过来一个衙役打扮的男子,见到沈曦云先行了礼,又对着吴玥确认,“敢问可是吴玥吴娘子?” 听见她应是,他慨叹,“可算找到人,官府有请。” 空气一滞,吴玥问是何事,并未得到回应,她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又重新镇定,借口需要人陪拉着沈曦云一起去了官衙。 一到官衙,吴玥被单独请去公堂,说参军大人有事问话。 沈曦云被拦住候在院内,差役连连致歉,态度恭敬,“实在是参军只见吴娘子一人,沈小姐莫怪。” 她并不在意,温声告知衙役不必理会她,转头时不时和春和说话,闷葫芦永宁守在一旁。 话没说几句,撞见匆匆从值房方向出来的长安,一副看见救星的模样跑到沈曦云跟前。 “这不巧了,我正准备去寻沈姑娘,您竟就在官衙里头。” 长安喜不自胜,忙道:“我是想请沈姑娘帮忙的,沈姑娘可方便走一趟?” “不知是找我何事?” “这,”长安面露难色,“是要紧事,但不方便在这儿说,沈姑娘去了便知道了。” 值房外,沈曦云听见屋内有叫唤的声响,推门而入。 屋内没有点灯,唯有透过窗棂洒进来的几缕阳光,照亮书桌。 角落处,床榻锦被凌乱,谢成烨半卧在床上,寝衣松散,露出白皙的肌肤和壁垒分明的坚实胸膛。只是紧锁的眉头和沁出细密汗珠的额头昭示着他陷入梦魇。 沈曦云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一瞬,转头就要问长安。 谢成烨梦魇请她过来帮忙做什么?她又不是大夫。 长安抵着门,语气畏畏缩缩答:“沈姑娘有所不知,已经叫过大夫了,但是没用啊。” 自从谢成烨恢复前世记忆后,他夜里难以安眠,一闭眼便是前生事,起初只是夜里,主子索性改成夜里少睡,白日里歇着倒也没事。 长安以为搬去沈府隔壁这症状能减轻,哪知乔迁当日夜里主子又出了趟门,回来时,神色郁郁。 接着症状便严重起来,白天夜里冷不丁就开始梦魇,请了章典来开药吃过也不见好。 长安谨记章典过来诊脉时的话语,“这是心病,老夫不好治,能治的人不是大夫。” 他从去岁就跟来江州,一路看着主子和沈姑娘之间的变化,哪里猜不到心病的根源是沈曦云呢? 因此再见主子梦魇,长安一咬牙、一跺脚,就跑出门,想着无论如何得把沈姑娘拉来瞧一眼。 这回天时地利人和,人在屋里了,长安不能让人轻易离去。 “沈姑娘,您行行好,可怜可怜主子吧,或者,可怜可怜长安也成。” 长安在门外哀求,“您就看眼主子,唤一唤他,说不定您一唤,主子就能从梦魇中醒来。” 沈曦云在门内叹气,站在原地扶额,不知该怎么说长安的大胆举措。 耳边,是谢成烨在梦中的喃喃低语。 “窈窈……窈窈……”他声音中带着一丝急切和焦虑,仿佛在寻找一件丢失的珍宝。 沈曦云缓步走到床前,锦被虚搭在他腰部以下的位置,宽肩窄腰,锁骨间落下一滴汗珠,山影间的湿润水渍。 对于一个出身大族的富家子弟来说,这个睡姿,委实算不上规矩。 在沈曦云微薄的上辈子和谢成烨同床共枕的记忆里,亦没见过他这样就寝。 是人梦魇了,会不一样么? 沈曦云一边想着,一边拉着锦被的边要往上拽。 虽说上辈子看过好几回,但这辈子如今两人非亲非故的,还是替他遮着些。 谁知手带着被子抬到他胸膛位置,梦魇中的男人不知看见了什么,猛地伸出手用力,沈曦云躲闪不及,跌倒在他身上。 手心下是结实又软弹的触感。 沈曦云面露尴尬,挪开手撑在床榻边,预备先起身再试着唤一唤谢成烨。 总之,不能让他看见这副奇怪场景。 身子支起一半,头顶传来低哑的轻唤。 “窈窈?”是全然不同于梦中呓语的清晰咬字。 沈曦云迅速抬头,果然,撞进他墨色的眼眸中。 “殿下醒了?我去叫长安进来。” 她正了正脸色,装作无事发生。 下一秒,谢成烨一副没听见她说话的模样,双手抱紧了她,把脑袋埋在她脖颈边。 “太好了,窈窈,终于找到你了。” 沈曦云这才发现,他额头很烫,烫得她微凉的肌肤也被染上暖意。 “谢成烨?”她试探地唤了声,没能得到回应。 他莫非是还没清醒? 她试着挣扎,却被这人抱得更紧,像是被一块暖玉包裹。 “窈窈,你别抛下我。”他鼻音闷哼,“你喜欢什么模样,我就学会做什么模样,好么?” 说着,还大大方方拉着沈曦云的手抚摸上胸膛,她蜷缩着手竭力避免,还是被迫再次触碰到他的身体。 “我记着,从前你救下我时,曾称赞我的容貌,赞我姿容俊美,如今,你是不喜欢了么?” 他侧着头,墨色的眼睛空落落的。 沈曦云记得自己称赞过许多回,在成婚前,日日见他都要夸他,但并不见他多么受用,顶多轻轻点头示意知晓。 第78章 这都多久前的事了,谢成烨做个梦还能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翻出来么? “谢成烨,你分清楚,这不是梦,这是现实。” 她咬牙切齿,试图唤醒他。 他继续充耳不闻。 “窈窈,”他用从未有过的腔调说话,让沈曦云想起多日前去麦秸巷时听过了招揽声,“你昨日不是念叨着我们要圆房么?我……” 沈曦云发觉他言语方向往不合时宜处拐去,再不忍耐。 大叫道:“长安,你主子醒了!快进来!” 她挣不开,总不至于长安也没法子。 可无人回话,沈曦云又试图呼喊,从边上伸来一只手,轻掩住她的唇。 谢成烨低声闷哼,“别叫,脑袋疼。” 听着似乎是清醒了,“殿下醒了?” “醒了,”谢成烨撑起身体,朦胧着眼看她,“窈窈怎么在此处?” 全然不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的模样。 沈曦云更不想复述一遍方才的场面,简单说了句是长安不放心请她来看看。 谢成烨垂眸,视线落在她裙摆的桃花花蕊上,并不在意此刻自己衣襟敞开,甚至露出一点腰腹间缠着的雪白布帛。 “我方才梦见了你。” “梦见我们两在栖梧院内屋的架子床上,窈窈在吃雪花酥,同我抱怨白日走了许多路,腿疼腰酸。” “我笑着应声,为窈窈按腰。” 床榻间一片静谧,呼吸交错。 沈曦云低下头,规规矩矩的,半点不看他暴露出的胸膛,“殿下,您是王爷。淮王谢成烨从不同民女有过交集,您大约真是梦魇狠了。” 谢成烨掀起眼皮,看见她粉白的后颈和小巧的发旋,苦笑,“我知晓,但谢成烨他只想做你的夫君。” 如果用言语的祈求、用情理的说服没法令她动容,那用身体呢? 她曾经那么喜欢粘着他,抱着他。 她不喜欢他了,连带着他的身体也不喜欢了么? 谢成烨面上显出几分无措。 沈曦云并不回话,当作没听见他最后一句。 “殿下既然醒了,那民女的忙也算帮完了。”她从床榻上起身,随之把甜香一起带走。 “窈窈,等等。”他抓住她的手腕,腰腹的伤口隐隐做痛。 “我,”他慌乱道:“你若是不喜欢谢成烨做你的夫君,那做别的什么也成,只愿在你身边。” 沈曦云沉默半晌,讥讽道:“殿下可以做这空中的风,无声无息,亦能在民女身边。” 她被谢成烨一而再再而三的越界举措激出几分火气。 谢成烨还欲再辩驳,门外,传来长安慌慌张张喊: “主子,不好了,圣上口谕,传您和沈姑娘即刻进京。” 第62章 别样体验她只觉得讽刺。 皇帝的命令比谢成烨原本料想的早来了太多。 谢仓等不及到三月三的日食结束,没走驿站,而是直接飞鸽传书给江州当地的暗桩。 用暴露暗桩为代价急令谢成烨带着疑似前朝遗孤的女子回京。 口谕简洁,但足见其迫切心情。 谢成烨披上外裳,领着沈曦云出了值房,目光沉静,将方才榻上展露的脆弱尽数收起。 带来皇帝口谕的暗桩此刻就在官衙内,谢成烨须得亲自见一见。 走前,他看了眼停在值房门外的沈曦云,伸手向她鬓间一缕发丝,却被这姑娘动作灵敏地躲开,满脸戒备看着他。 谢成烨的手僵在原地,垂眸,解释道:“窈窈的发方才在榻上乱了。” 他收回手,“陛下要见你,估计明儿就要启程去燕京,窈窈可先回去收拾一番。旁的事,我会安排。” 沈曦云挤出一丝笑,说自己陪吴玥过来,等到她有消息了,自会离去。 谢成烨说了声“好”,陪着她先走去了前院再去见皇帝的暗桩。 沈曦云在垂廊下选了个地坐着等待,只是吴玥还没出来,先瞧见了一位熟人。 上辈子自称奉命带她入京的领头人。 这辈子在元宵灯会上她还见过此人一面。 身形高大、络腮胡、气势凶悍,姓唐,手下的唤他“唐老大”,在带她入京路上表面客气,实则防范戒备盯着她。 只是上辈子在她面前时刻绷着脸的男子此刻跟在谢成烨身侧,面容带笑,弓着腰同谢成烨交谈。 其中到底有几分假意就不得而知了。 谢成烨远远看见她,抬步朝她的方向走来。也不知络腮胡男子说了什么,跟着一起过来了。 “这就是陛下要见的沈姑娘了吧?”络腮胡男子道。 不同于上辈子闯进沈府时的嚣张倨傲,他现下的眼睛笑得眯起,一副好说话极了的模样。 沈曦云微微福身,“是我,不知您如何称呼?” 他摆摆手,道:“不敢受沈姑娘这礼,逼人姓唐,单字一个顺,您直接叫我唐顺就成。” 唐顺观察了下谢成烨的脸色,语气愈发谦卑:“陛下只是下令想见一见,沈姑娘千万莫担忧。有淮王殿下护着,您啊,就安安稳稳去燕京。” 他摸着胡子爽朗地笑。 半点瞧不出沈曦云记忆中蛮横的模样,要知道,当初这人可不曾说过这样的好话。 尽是冰冷的命令,连她试图问名字,他也只是撂下句“叫我唐老大”。 仿佛他早已知晓那时沈曦云入燕京会面对怎么的场面,才会毫不在意她数次暗示会让淮王知晓他的恶行。 时移世异。 沈曦云头一回见到这人这么恭敬地说话,至于缘由,真是再好猜不过了。 谢成烨始终站在离她仅一步之遥的地方,保证既不会因过近令她反感,又能在需要的时候站在她面前。 她只觉得讽刺。 原来只要有谢成烨撑腰,这些人的面容就会变得和蔼可亲,那入燕京后呢? 沈曦云预料到那大抵会是一趟反复验证今日体验的旅程。 而她,总是要回来的。 回江州,过她商贾人家的安生日子。 谢成烨抿了抿嘴,不理解为何眼前姑娘的眉眼突然沉寂下来,正要说话,从公堂出来的吴玥匆匆跑来插嘴。 “窈窈。”她几步上前捉住沈曦云的手,笑得开心,抢先说:“参军就是问了我些作证的事,没别的,我顺嘴把线索一说,参军还表扬我了。” 沈曦云嘴角勾起一抹笑,“那便好。” 聊了几句,得知沈曦云要离开江州。 她诧异地捂住嘴,眼珠子朝唐顺那转了一圈,镇定自若道:“既然你要走,我知趣就不问为什么了,走前,我托人给你送件礼,到时候送到你府上。” 她拍了拍沈曦云的手,笑着说: “窈窈,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很快,就会再见面了。 ** 阳春三月,杏花雨沾衣浴湿。 官道上青石板的缝隙钻出星星点点的车前草,车轮辗过碎石,车夫把控着力道勒紧缰绳,车帘轻晃,露出一截云锦衣角,灌进一阵风。 春和替沈曦云拢了拢衣襟,捧来青瓷茶盏,“小姐用些枣茶罢。” 马车内壁宽阔,她周身还垫着锦缎堆成的软枕,甜香从鎏金熏炉里漫出来,弥漫在车内。 沈曦云小口饮着枣茶,余光偷瞄正做闭目养神模样的谢成烨。 从江州出发去燕京,他们已在官道上行了十余日,路上见识了上辈子将太阳彻底遮蔽的异象,亦见识到了不曾欣赏过的景色,就是,她好像并未见到谢成烨再次出现梦魇的症状。 被偷瞄的男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他冲着她温声道:“窈窈可是乏了?” 说完,就招呼车队停下休整。 沈曦云没能拦住,对这几日频频出现的对话开始习惯。 这趟路途,相较上一世,舒服太多了。 谢成烨在兼顾皇帝诏令的情况下,控制车队的行进速度,还观察着沈曦云的状态让车队停下以免她久坐疲累,就连一向大大咧咧的景明都称赞一句周全。 可此刻的照顾越妥帖越衬得上一世她悲凉。 只有在和离后、在知晓她死讯后,才能换得谢成烨不再理所当然吗? 理所当然她的存在,理所当然会永远包容他、理解他、等待他。 她忽然想起在值房里,谢成烨问他要做什么才能陪在她身边,她答:“做空中的风。” 无声无息、习以为常。 这便是上辈子的沈曦云了。 谢成烨一直在让她等等,却不知没人会永远站在原地等。 第79章 马车停下,沈曦云索性由春和搀扶着下了马车透气,逮着永宁过来问:“你可知离燕京还有几日路途了?” 长安听见过来插嘴,“这地儿已临近燕郊,若是行得快,说不定今夜城门落锁前就能到。” 沈曦云含笑点了点头。 一边的春和却皱起眉,意识到哪里不对,“长安,你不是在江州挑选伺候的么?怎对去燕京的路这么熟?” 当初淮王失忆,小姐给他户籍按了个名字林烨,又按着他的要求去寻侍从,这事,沈曦云还是特意交给春和办的。 就是怕旁人办不妥贴。 春和从牙人提供的人选中层层筛选,发现这高要求就长安符合,还松了老大一口气,心道总算找到合适的人。 因此后来长安一直跟在淮王身边,她只当是长安确实不错被王爷留下了。 长安面色僵硬一瞬,又挤出笑应道:“春和姐有所不知,我此前也是走南闯北过的,去岁想安定下来才去了江州,估计是牙人怕你有顾忌,藏着没说。” 他自知多嘴,打岔混过去,寻个由头离开。 走前,给永宁使眼色,让他勿要说漏嘴。 这理由说得过去,春和也就没再计较。 沈曦云提着衣裙,望见马车后方衙役们看管着的囚车,里面关着温易之的叔父,亦是逆党一系列行动的幕后主使,温思恩。 他老神在在地盘腿坐在囚车内,甚至有闲情逸致冲沈曦云打了个招呼,代价是得到衙役的呵斥。 景明抖开孔雀纹披风为她系上,“小姐莫看这些腌臜东西。” 官道旁的柳树突然扑簌簌落下残花,将将要落在沈曦云发间,被一只伸来的手掌阻断接住。 沈曦云抬头,看见身侧郎君俊美如铸的脸。 “可是要启程了?”她这十余日同谢成烨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同坐一辆马车时偶有交谈,其余的,更多是沉默。 但她此刻并未明白,沉默有时并不意味着妥贴,也可以是反扑进攻前长久的静默准备期。 谢成烨亲自为她放好脚踏,让她扶着自己手腕上车。 车辕继续向前滚动,朝着燕京驶去。 沈曦云靠在软垫间,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再睁眼,已接近日暮时分。 她掀开车窗布帘,看着窗外的景色,突觉心中一跳,转头主动开口问谢成烨: “殿下可知马车是在去何处?” 她虽然只有上辈子去过一次燕京,但结合方才下车时长安的话,这不像是快靠近燕京城门的繁华模样。 谢成烨轻声回应:“窈窈,我想先带你去西郊别院看一眼。” 她捏着车帘的手收紧。 “为何?”她见他平静地看向她,不由高声再问一句,“为什么,殿下?” 她不想去。 上辈子她死在那,谢成烨是知晓的,为何入燕京的第一件事是带她去西郊别院? 谢成烨看出她问话下的抗拒,解释道:“窈窈,我知道你难受,我亦难受。但那里是我们的心结,我们要去解开。” 他固执地向她靠近。 近的足够沈曦云瞧见他隐忍的唇。 他也不好受。 沈曦云明白了谢成烨这是还打着解开心结,重修旧好的主意。 “我知晓的,谢成烨。” “我知晓你没杀我,亦知晓你送我去西郊别院是为了保护我。我曾经的确在此处过不去,在梦里反反复复梦见这些。但其实自从说开后,已不会再梦见了。” 她话语里满是释怀和解脱,轻描淡写在入燕京前原谅了他。 反而令谢成烨内心堵得更加难受。 他深吸口气,试图平复内心,但并不成功。 “无妨,我们不去了,”谢成烨决心不在此事上勉强她,他在谋划一件或许会让她更生气的事,“我们直接入城。” 暮鼓初鸣时,车队终于从新郑门入燕京。 因着并未声张,仅一小队人马先一步接应将囚车带走,沈曦云所乘坐的马车继续在瓮城穿行。 目的地是王府附近的一处宅子。 本来他是想安排她直接住进王府,被她断然拒绝。 最大的让步是住在近处。 沈曦云抬手将车帘挽起半寸,道旁沟渠浮着胭脂铺倒的残料,各色香气混杂。 十余家铺子门前的彩帛幌子随着风吹齐齐翻卷,有胡商正往铺子边卸泥金香盒,青罗伞下卖“五春元子”的小贩敲起铜盏,跟隔壁家比着谁的吆喝声更大。 州桥南侧有家铺子挂着“曹婆婆肉饼”的招牌,肉香、油香搅和着沟渠的胭脂气,在暮色里一片混沌。 万家灯火煮沸了琼浆,醉倒了来往行人,迷失于樊楼画舫。 这是同她上辈子被驱赶着入燕京时见到的截然不同的景象。 更贴近她幼时从故事里听闻的燕京城。 到底是不一样了。 沈曦云将手伸出车窗,接着一点繁华的余渍,勾唇笑得欢喜。 故地重游,她找回了对今生今世的信心。 这一次,她一定会获得一个不一样的结局。 潘楼街宅院前,沈曦云福身同谢成烨道谢,“多谢殿下安顿,入了燕京,我定谨言慎行、不敢造次。” “不,孤会为你撑腰。”谢成烨顶着属下诧异的眼神,直接说道。 “永宁会继续留在你身边,若是陛下召见你,孤会即可过来陪你。”他许诺。 “窈窈,你记住,任何时候,只要你需要,我就在。” 沈曦云笑了笑,告辞转身离去,踏进四方宅院。 对于他的承诺,她没有拒绝。 当然,更没有答应。 第63章 留下来她只是燕京的一名过…… “小姐今儿出门,可得仔细些挑首饰。” 春和从妆奁里选出不同雕工样式的玉簪在沈曦云云髻边比划,笑着道。 沈曦云对望铜镜,抿了半口胭脂,依稀听见潘楼早市的银钱响。 “春和做主就成,我相信咱们春和的眼光。” 这已经是她住进潘楼街北段宅院的第十日了,皇帝着急忙慌下口谕要求她进京,但她人到了,却迟迟不曾召见。 甚至不曾派人到宅子外看守。 不知是忘了还是成心要晾着她。 沈曦云不为此事烦忧,只要不拘着她,她便全当是来燕京游玩一趟,乐得自在不用理会这些燕京大人物们。 几趟出游对江州茶楼里讲的“燕京盛景”有了更深的感知。 譬如她目前住所在的潘楼街。 她住下后才知,潘楼街对于生意人来说实在算得上宝地,北通皇城御街,南接州桥市集的烟火长巷,是商贾云集的金银彩帛交易之所。 街道北段的深巷是住的宅院,毗邻淮王府邸,近到她晨起后推窗可以看见王府飞檐上的嘲风兽,每日亥时能听见王府更漏报时。 谢成烨还拨了些王府的侍卫丫鬟在宅院中伺候,按景明的话,这同住在王府中也没什么两样。 沈曦云闻言只是笑笑,自打入京第一日意识前世今生大有不同后,她待谢成烨的态度平和不少。 在燕京这一段大抵就会是两人人生中最后的交集,她便秉持着和上辈子作别的心思珍惜燕京的繁华。 她只是燕京的一名过客。 “小姐小心脚下。”春和叮嘱道,护着沈曦云坐上马车。 马蹄声踏踏,踏碎了夜雾的湿气,朝着茶楼驶去。 在说书人的拍案声和隔壁铁匠铺的叮当声里,小厮穿行过人群,捧着越窑青瓷来给沈曦云一行人上茶。 “这是今晨刚从蔡河码头卸下的建熙茶末,贵客们请尝。” 沈曦云品了满口的茶香,唤春和给小厮些赏钱。 小厮满脸堆笑,掂了掂手中的钱,道:“听贵客的口音,应当不是燕京本地人?” “哦,那你猜想我们是从哪来的?” 他弓身,“小的猜是从江南来?贵客这周身的气度相貌,唯有江南的水土才能养出。” 沈曦云轻笑,放下茶盏,道:“的确久不来燕京,不知近日燕京可有什么议论的趣事?” “贵客这可算是问对人了,若论起趣事,燕京每日南来北往行商过客无数,又在天子脚下,权势富贵鼎盛,有三份意趣的事那是数也数不完。” “唯有十分意趣的才值得同贵客说道,因此,就两件。” “一是三月初三上巳节当日的日食,遮天蔽日,妙的是朝廷提前宣告了此事,咱们都在猜是有神人神机妙算呐。” 第80章 他压低声音,“二来,就是今上的亲皇孙淮王殿下终于又在燕京露面喽。小的这么一算,都四月有余不曾听见淮王的消息了。” 沈曦云看着茶盏里绿叶漂浮上下,听小厮把这些趣事说完,又给了份赏钱。 这是她随口打听的第四家茶楼。 从这些消息灵通的伙计嘴里绕来绕去离不过日食和淮王露面的事,唯独半点没提到她。 真有意思。 这是谢成烨做的还是皇帝做的? 能庆幸的是,好歹这辈子没人再提温易之了,他没死,自然声名也不曾伴随着日食传到燕京。 比起用死亡换来的天降异象、叩响天门的盛名,今生他照旧在江州做个教书先生或许才是更好的结局。 至少人还活着,活着,便有更多的可能。 沈曦云品完茶,准备去燕京坊市转转,才推开包厢门,迎面撞见一个上辈子在燕京有过一面之缘的熟人。 ——曾在宴会上奚落过她的枢密院副使独女周善仪。 她一身绯红色罗裙,鬓间金丝步摇垂下的流苏随着她昂首的弧度泠泠作响,前后各两名侍女簇拥,正拐道要往自己包厢走。 沈曦云没理会她们,迎着阵仗要下楼离开。 “站住。”周善仪眼尖,瞧见了交错而过的这女子鬓间的玉簪,觉着眼熟。 侍女听从主子的命令,拦下沈曦云的去路。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景明出言呵斥。 周善仪走近细瞧,又打量起沈曦云的面容,斜挑的眉蹙起,“姑娘面生,不知是哪家的千金?我竟不曾见过。” “一个远道而来见识燕京繁华的过客罢了。” 周善仪猛地把她鬓间玉簪拔下,眼尾跟着指尖挑起,把玉簪上刻的并蒂莲花样式横亘在二人眼前。 “姑娘这么说可心意不诚,这簪子是京城玉雕大师新近出的佳作,我都没抢着,怎的落在你手里?” 周善仪能说出这话不是没有道理。 沈曦云上辈子在宴会上被宫婢告知过,周善仪的父亲周副使掌着三司茶盐铁,从朱雀门出去半条街的铺面,都悬着他府上的牙旗。 故而那时她高高在上嘲弄沈曦云普通商户出身,没多少钱,更无权。 “听闻沈姑娘还是个父母亡故的孤女,如何配得上淮王殿下?” 宴会上周善仪挑高的眉同此刻她努力温声的询问交叠。 “友人所赠,我并不清楚出处。” 沈曦云干脆利落夺回簪子,留下周善仪错愕的表情。 “你,”身为周副使的独女走到哪不是被人捧着,哪里见过这些,抢声道:“你怎的如此无理?可知本小姐是谁。” 她从未在燕京聚会上见过此人,瞧这副模样,该不会是被哪家公子爷养在外头的雀儿。 她恶狠狠地猜测,心道回去定要让人查一查簪子是被谁买了去。 “善仪怎么停在这儿?” 阶梯下一道轻柔的女声传来,伴随着丫鬟“小姐小心”的低语。 来人月白交领襦群外罩着天青色半壁,腰间束着两指宽的宫腰,点缀着拇指大小的和田玉连环。 只是病容尚未从她眉眼见褪尽,端庄艳丽的轮廓浸得如雨中芍药,柳叶眸中蕴着一汪秋水,叫人想起抱心有恙的西施。 她缓步走到二人身边,搭着周善仪的手,对沈曦云温和地笑。 沈曦云霍然睁大了眼眸。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上辈子的熟人一个接一个冒出来? 周善仪收敛起嚣张的姿态,应道:“就是路过见着熟悉的玉簪交谈了几句,瑶瑶你既然来了,我们就一道进去。” 她斜瞥了眼沈曦云,“不跟不知道从哪来的乡野之人一般见识。” 孟云瑶觉察出她语气不对,同沈曦云道:“这位姑娘,善仪她性子直爽,说话快言快语,但心肠不坏,你呀,别往心里去。” 说完,她从手上褪下一个玉镯往沈曦云手心里搁。 “我一见姑娘就觉着亲切,仿佛从前在哪里见过,这玉镯你一定要收下,既是我代善仪赔罪,也是见面礼。” “我觉着,日后,我们肯定有缘份再见。” 孟云瑶笑得仪态万方,端的是国公府大小姐的高贵,能对着一个见第一面的陌生人大方赠予礼物。 沈曦云收紧指节,避开了她递上来的玉镯。 “萍水相逢,受不得贵礼。小姐不必了。” 她福身,也不管两位燕京贵女做何表情,转身离开。 孟云瑶,沈曦云脑海中回荡着这个名字,她曾经被这个名字困了许久。 她以为孟云瑶是谢成烨的心上人,以为谢成烨是因着模糊了爱意才会对她好,以为自己是坏他人姻缘的窃贼。 直到谢成烨同她坦白、同她解释。 可纵然知晓从前是想错了,但如今再次见到孟云瑶,她还是生出些许心虚。 或许是听闻孟小姐因为淮王数月的失踪卧病在榻,直到淮王回京后才逐渐好转能出门走动的消息吧。 足可见孟小姐对淮王的挂念。 谢成烨说他待孟云瑶只是感激,他又是否清楚这份情谊呢? 沈曦云踏出茶楼,微风拂过,把她脑子吹得清醒几分。晃了晃脑袋,把凭空冒出的念头清空。 想这些做什么?她何必再操心谢成烨的事。 莫不是在宅院里待多了,连带着脑子也不好使了? “沈姑娘。”永宁叫住她。 他眼尖,看见了主子的车架此刻正停在茶楼对面的街道,驾车的长安冲他挥手。 沈曦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愣了下。 谢成烨怎么在这? 自打她搬到宅院,谢成烨偶尔会来坐坐,频次控制在既不让她厌烦又不至于遗忘的程度,只是沈曦云能明显感受到回到燕京的谢成烨,的确变了很多。 或者说,在江州时的谢成烨,伪装了真实的自己。 如今,他不过是回到原本的模样。 天之骄子、皇家贵胄。 但对着她笑时,却依然满是江州沈家夫婿林烨的影子。 恰如此刻。 马车的车帘被挑起,露出一张俊朗的脸,唇边噙着春雨初霁、冰雪融化的暖笑。 嘴唇张合,隔着一条街的距离,沈曦云却能认出他是唤她“窈窈”。 “主子许是在让沈姑娘过去?”永宁看出她面上的迟疑,解释道。 沈曦云偏头想找自己出来时坐的马车,扫了一圈,发现那马车正被谢成烨的车架严严实实挡在后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挪过去的。 这下没了理由推脱,她提着裙裾上了谢成烨的车架。 谢成烨面前的案几上摆着果子露和几叠糕点,都是她爱吃的,他往她这边推了推。 “殿下怎么来了这儿?”她问。 “今晨想去寻窈窈发觉不在宅院,就出来了。”谢成烨温声道。 自从入燕京后,沈曦云曾经建议让谢成烨莫要再这样唤她小名,毕竟二人已和离,她是以疑似前朝遗孤的身份入京,再牵扯上谢成烨就说不清了。 但这人对她的一切要求微笑应是,唯独在涉及到类似称呼或者相处的事物时,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做的最大让步竟然是屏退外人后再唤她“窈窈”。 意识到在这种事上谢成烨的固执后她就放弃了。 嘴长在谢成烨身上,他爱怎么叫就怎么叫罢。 她唯一能管好的,是自己的心。 谢成烨抬手为她倒满茶盏里的果子露,丝毫不在意御赐的汝窑白瓷茶杯被用来装民间小铺里卖的甜水。 他问:“窈窈,你喜欢燕京盛景么?” 待了这些时日,他小心翼翼观察她出门后的神态和情绪,怕她不喜燕京。 “七十二坊内,包罗万象、富贵泼天,凡是到过了没有不见之心喜的,我自然不能免俗。” 那就是喜欢了。 谢成烨唇线抿成克制的弧度,喉结滚动一下,搁在案几上凸起的腕骨随着呼吸轻微起伏。 “窈窈,你愿意留在燕京吗?” “留下来,一起看这盛景。” 他发出邀请,恰如在江州时沈曦云邀请他一起看元宵灯火的岁岁年年。 经过前世的分别,他已然意识到: 燕京盛景,若无窈窈相伴,浮华而已。 第64章 凭施舍疯癫到用死换一个可…… 恢复记忆后,谢成烨曾竭力避免自己回想太多上一世窈窈死后的过往。 第81章 仿佛这样,就能忘记他独自一人熬过的漫漫长夜,忘记每一个转身时意识到那个姑娘早已不在的时刻,忘记再没有一人会点着灯他回家的失落。 王府毗邻潘楼街,街上商旅来往、烟火沸腾,但万家灯火,他唯一想陪伴的那个人早已被他亲手弄丢了。 记忆里,后来的他寄托于求仙问道,所谓命脉、气数,上穷碧落下黄泉,只为寻回最初的那个人。 疯癫到用死换一个可能。 想出自伤濒死的招数检验这辈子自己的决心。 上辈子的谢成烨到最后已经成了不折不扣的疯子。 而拥有了上辈子记忆的他此刻离疯魔又差了几步呢? 谢成烨克制下胸腔内翻涌的云雾,温柔地笑,恰似在江州时让窈窈着迷的那个俊美郎君。 “窈窈,你愿意留在燕京么?”他见她不说话,说服自己大约是她没听清,再问了一次。 沈曦云抬眸看他,想起上辈子到这辈子从燕京权贵口中听过的言语。 “殿下希望我留下,但燕京之大,我一介商户女该以什么身份留在此处?” 留在这儿做生意么?爹留下的祖产都在江州,此等迁移必定伤筋动骨。 留在谢成烨的王府中?她发觉自个现在甚至无法想象这个可能。 至于那劳什子前朝遗孤的身份?她从未信过,她来燕京是做客,是澄清疑虑,是告诉前世今生所有怀疑她身份的人,她不是昭华公主。 “我会……” 谢成烨未竟的话语被马车外的永宁打断。 “殿下,侍卫来报,圣上传令,即刻召沈姑娘进宫面圣。” 车夫挥鞭,马车缓慢地动了起来,朝宫门驶去。 一旁的茶楼包厢内,窗棂半开。 孟云瑶仪态优雅地噙了口新茶,倚在窗边,目送街边马车离去。 周善仪好奇看过来,打趣道:“窗外有什么吸引了大美人的目光?” 孟云瑶敛眸,“似乎看见了一个熟人。” 她纤细的手指抚上窗扣,“咔哒”一声,关上了窗户,把景色思绪通通关在外头。 “不过不是什么要紧人物,不必在意。”孟云瑶道。 ** 皇城侧殿。 谢仓大马金刀跨坐在龙椅上,金线绣制的龙袍为这位帝王周身镀上一层金光,但鬓间的白发昭示着他的盛年不在。 “哒,哒,哒。”他的指节规律地敲击着扶手,发出空洞的响。 望着孤身一人跪在青砖上的影子,想起自己答应烨儿不会说太久,到底是开口让她起身。 “多谢陛下恩典。”沈曦云缓缓直起身子,动作间露出耳垂坠着的耳饰——那时淮王府库房里的物件。 谢仓重重咳了一声,“朕让烨儿出去,留你一人见朕,你可害怕?” “怕。” 谢仓因她直白的话轻笑,“怕什么?怕朕拆散你们?” “怕民女不慎触怒陛下,惹来杀生之祸。” 他眯起略微浑浊的眼,换了个话题,“你走近些,抬头,让朕瞧瞧。” 沈曦云交叠着双手,停在离龙椅五步开外的距离,透露出些民间特有的笨拙。 前世今生,这是她第一次见皇帝。 见到这位谢成烨口中多疑但心肠不坏的皇祖父。 “朕听说你长于江州,你爹做买卖,你娘开医馆?” “是。” 他叩扶手的动作停下来,“他们待你好么?” “好极了。”沈曦云嘴角勾起,“这世上不会有比爹娘带我更好的人了。” 谢仓从龙椅上起身,走到沈曦云跟前。 “他们从不曾说过你的身份有异?” 沈曦云直视天颜,“不曾。” “所谓血浓于水,爹娘待我,我待爹娘,一片赤忱心意,怎会怀疑。” 谢仓比她高大,俯视着她,沉默良久,突然转身背对着她,道: “龙兴十六年三月三,谢家攻至京城,要求帝寿交出妖星,还百姓清朗河山,帝寿拒绝,带着贵妃王氏和一众皇帝公主自焚于摘星台。” “其中,就有已故皇后的独女季昭,那时,她六岁。” “许多人都以为她死了。但朕知道,她没死。” 京城被破那日,谢仓曾派人把守皇城周遭,以免有皇族的漏网之鱼逃走。 六岁的稚童无法控制自己的啼哭,护送的死士又不敢对主子用药,行踪被谢仓的人发现。 一路追杀,却从京城向南方向追捕后全都失去踪迹。 不管是被追的人还是去追杀的人,再无消息传来。 谢仓那时只知有个小孩逃走,没当回事,直到后来有人向他证明,那人就是季昭。 他口中“清君侧”要处理的妖星。 可惜偌大的南方,他无法寻到此人的踪迹。 “但现在,你出现了。”谢仓枯枝般的手突然攥住她腕骨。 “你说巧不巧,你和她同岁,而且,你爹娘定居江州的时间,正正好好是龙兴十六年的夏初。” 沈曦云感受到冰凉的触感刮过她细腻的皮肤,升起细细密密的疙瘩,她冷静辩驳: “凭这两点,恐不足以服众。大燕疆土辽阔,生于龙兴十年的女孩不说万众,也定有千众之数。至于我爹娘定居江州的时间,” 她苦笑道:“两朝交替,战乱之时,百姓为了避祸被迫迁移离开家乡去往别处。而那年夏初是旧朝终结,新朝将立之时,百姓看见了安定的希望,自然纷纷定居。那一年,该换户籍住所的人不知几何。” “我一介商女,这些事,陛下身为天子一定比我清楚多了。” 谢仓掀起眼皮,“有两分嘴上功夫。那逆党的指认你又该如何辩驳呢?” 沈曦云闻言,扬起头,目光执拗,道:“那是污蔑。陛下要听信一群一心颠覆大燕江山的小人之言,也不愿意相信您治下视您为君父的子民么?” 谢仓似被戳到痛处,猛地松开手,拂袖坐回龙椅,剧烈咳嗽起来,用绢帕掩住嘴角。 她不免慌张,反思是不是自己说得太过了,开口问可需要帮忙倒些茶水,被皇帝用眼神制止了动作。 咳嗽稍霁,谢仓侧倚在龙椅上,将落的夕阳透过万字不到头的窗格,在皇帝脸上烙下一片光影。 “朕没说你就是昭华。”他沉声道:“你的身份如今没有确凿的证据,朕自然不会冤枉无辜。” “但你和烨儿的事又当如何呢?” 他漆黑的眸子扫过她的脸,“你很像烨儿的母亲,她也是江南女子,柔顺体贴,但在一些事上又出奇的固执。” 谢仓想到那个已经故去七年的女子,想到她的执著和对他的咒骂。 “但烨儿不该成为他父亲的模样,朕不会允许朕的子孙重蹈覆辙。” 他重拍了下扶手。 “沈姑娘,于私,我是阿烨的祖父,他爹娘去得早,几乎是我看着他长大,长大成如今的翩翩公子,七月,就要行冠礼了。” 谢仓面色柔和下来,语重心长的语气道:“你说说,在这样的当口,他为了一个相识不久的女子,同我顶嘴、跟我争辩,像话么?” 沈曦云沉默。 她无权评判谢成烨的行为,更无法违心附和帝王。 谢仓长叹一口气,“罢了,朕老了。你们年轻人的事,也不宜多管。” “这样罢,你去劝劝阿烨,让他别老和朕犟,朕允诺你可入王府。” “为淮王侧妃。” 沈曦云不再沉默,她躬身行礼,道:“陛下,这是您同淮王殿下的家事,民女无权插手。但入王府一事,非民女所愿。” 谢仓挑眉,自以为道:“你嫌低了?淮王侧妃,你一个商户女的身份已是高攀。王妃身份,也是你能肖想的?” 他只知谢成烨去了江州同一女子成过婚,和离后身份有疑还护着把人带回京城,回了京又几次面见为这女子说情斡旋。 谢仓武断地凭着得知的信息,把沈曦云当作一心爱慕谢成烨的女子,进殿后,从未问过一句,她是否愿意。 抑或说,皇帝不在乎。 他不等沈曦云回话,继续补充道:“但你想为王妃也不是没法子,前朝遗孤这事,你若能配合朕行事,事成后,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毕竟,烨儿的意愿,朕也是要考虑的。” 皇帝给了两个选择,一是此刻乖乖当个淮王侧妃,去哄谢成烨缓和祖孙关系,二是替皇帝办事,谋划一个将来。 沈曦云的心沉下来,不是为皇帝的专断独行,而是为他话语中透露的信息。 前朝昭华公主一事,他似乎有自己的谋算。 那是否有确凿的证据,还重要么? 第82章 她郑重拜首,“不论是王妃还是侧妃,都非民女所愿。” “民女恳请陛下,可否能做第三个选择。” 皇城内夕阳的余晖漫过九重玉阶,风吹过宫铃,吹过谢成烨的蟒袍,带来几分夜色的凉意。 他立在阶下,来回踱步,不理解皇祖父答应仅说片刻,为何窈窈会在殿内待那么久。 久到他的耐心在逐渐西沉的晚霞中濒临耗尽。 对她的担忧如野草般疯长。 他复抬头看了眼紧密的殿门,不想再等待,抬脚准备闯殿。 “吱吖——” 朱漆殿门开启的刹那,谢成烨的心随之高高悬起。 殿门逐渐打开,他终于看见那姑娘从殿内走出,太监总管正弓身笑着送她。 她纤细的身影被宏伟的宫城衬得愈发渺小,但他的眼里只看得见她。 谢成烨撩起袍角拾阶而上,含笑看着高台上的姑娘。 她和太监总管寒暄完,转过身,看见了沿着阶梯向她走来的谢成烨。 她在阶梯上垂眸俯视他。 他在阶梯下期待地看向她。 沈曦云忽觉着这一幕有些眼熟。 按记忆里的那一幕,阶梯上的人应该做什么呢? 该转身离开,再不回头。 第65章 恨自己窈窈不像母亲,他才…… 但沈曦云到底不是那么狠心的姑娘,更没有那些身不由己的苦衷。 她同太监总管道别后,含笑沿着玉阶向下,停在谢成烨跟前。 “劳烦殿下久等了。”她柔声道。 谢成烨专注地看着她,“窈窈需要我等,我等多久都甘愿。我只是担心你受欺负。” 毕竟皇祖父半生戎马,哪怕成了帝王,说话做事都带了几分行伍之气。 去时的马车上谢成烨甚至嘱咐,若听见什么不合适的,全当耳旁风。 “特别是贬斥你的话,更不要信。在我心里,窈窈是世间最好的姑娘。” 沿着玉阶向宫门走去,两人并肩的影子拉得老长。 沈曦云没同谢成烨诉苦,而是坐在马车里,心平气和道:“殿下,择日不如撞日,我们去西郊别院罢。” “现在想想,殿下入京那日说得有理,这道槛,需要过去。” 她眉目清澈,那双杏眼里有光影流转,嘴上说着要解开心结,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她是想解开他的,她的心结早已放下了。 “好。” 谢成烨为她倒了一杯果子露,吩咐车夫调转方向,往京郊驶去。 上辈子,沈曦云被送往西郊别院时,总觉着路途很长很长,长到被宫娥侍卫盯着的每一份每一秒都是煎熬,长到她一直以为别院很远。 但今生再去,吃着点心垫胃口,时不时同谢成烨聊起燕京见闻,竟没一会儿功夫就到了西郊别院。 这会儿别院的门开着,映着远处山峰草木,带着几分春末的肃杀之气。 庭院布置及摆设同上辈子别无二致。 束缚她的朱红高墙与见证她三月光阴的青绿石砖,唯一不同的是没有那颗高大的胭脂脆桃树。 她望着原本那树的位置空荡荡的,突然明白了什么。 谢成烨站在她身后,道:“前世我回京后在王府置办器物用具,想着窈窈长于江南,到时接你过来,能有熟悉的吃穿。” 因此尽管胭脂脆是更适宜南方的果树,在他的坚持下,成功在燕京存活。 西郊别院这地儿是皇帝选的,他没法留下暗道或是别的手脚。 只能把栽种的胭脂脆移植到此处,希望她被关在里头时,有故乡最爱吃的桃树寄托,聊以慰藉。 说到此处,沈曦云突然道:“殿下,上辈子七月七,我瞧见那场烟花了,很好看。比我在江州历年节日盛典上看见的都好看。” “住在别院时,从正屋推开窗就能看见那颗胭脂脆桃树,我会跟春和、景明一起捡桃花,桃花很美、桃子很甜,比江州沈府的那些都更香甜。” 她转身,腰间的珍珠坠子被夜风撩得微微晃动,颊边梨涡像盛着醉人的桃花酿,美人如花隔云端。 “谢谢你,殿下。” 谢成烨的心却因她的话语沉下来。 他的呼吸停滞一瞬,指节因用力捏紧变得苍白,他没有接受这份道谢。 谢成烨一直都知晓,他喜欢的窈窈,是个倔强认死理的姑娘,所以喜欢他时,不管他怎么冷脸都能重整旗鼓地对他笑。 因此不喜欢他时,也能清醒果断地放下。 平心静气谢谢他,谢谢他的好,告诉他上辈子她死前没有那么苦,想借此平息他心里的愧疚。 但他心中的岂止是悔意,更是恨意。 对自己的恨。 “我查清了前世你所中的毒药来源,那个毒药,名叫血海棠。是前朝宫廷中的禁药,起于龙兴元年,帝寿登基那一年。” 他转换话头,护着她走到前院的青石板砖上,道出自己知晓的信息。 这个时间同当初在江州城章典见到那毒药的时间一致。 但谢成烨说得更多。 “血海棠”的制作者是前朝国师,据说她将药赠予好友,好友又把这药献给帝寿,帝寿曾用此毒赐死过几名先帝后宫中欺辱过他的太妃。 “因为这毒阴狠猛烈,服者的肌肤血肉会逐渐溃烂,死状凄惨。一时宫廷内人人自危,后是宰辅出手下令,销毁了这药,这药就彻底绝了迹。” 沈曦云虽未曾亲历,但从流传下的讲述,知晓在帝寿登基的最初几年,宰辅权力极大,把持朝政,能越过皇帝做此事并不奇怪。 “窈窈,你知晓我查到的消息中,那位国师好友是谁么?” 他并不要她回答,而是轻轻扯着她衣袖,道:“是宰辅的独女兰妙仪,大魏皇后兰氏。” 更是,昭华公主的亲生母亲。 沈曦云的心猛跳一下。 她曾从坊间故事里听过对那位皇后的描述,彼时,大魏的最后一位帝王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宫里谁都能踩他一脚,兰皇后却透过落魄的表象看出帝寿身上的龙气,与他结交帮扶。 季寿向宰辅提亲那年,先帝御龙殡天,留下遗诏,由季寿登基为帝。 季寿登基后的前两年,宰辅为大,后来都传是他为了女儿,决心放权,只是季寿痴迷于求仙问道,不爱临朝,许多折子都是送进宫中处理。 本来朝臣心有怨言,但见批下来的折子言之有物、不输宰辅,赫然是处理政事的一把好手,也就勉强忍了老是见不到皇帝的事。 但龙兴十一年昭华公主出生后,兰皇后身子伤了元气,卧病在榻,没一年就撒手人寰。 季寿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打那以后,开始正经临朝听政,这回儿朝臣能经常见到皇帝了,但他变得不干正事瞎指挥起来。 折子递上去,不再批示指导,而是尽往神神鬼鬼之事解释。 一个勉强算是明君的皇帝彻底成了昏君。 这样巧合的时间点,不怪谢仓起事时把原因推到昭华公主出生身上。 庭院里静悄悄的,只余一深一浅的呼吸声。 “窈窈,这个毒一定同前朝脱不了干系。我会查出他们真正的目的,替你报仇。” 她抬头,看见他严肃的眉眼和空气中传来的冷冽气息,道:“殿下,你相信我是昭华公主么?” 前世今生,似乎都有人认定她是季昭,是大魏皇帝和兰皇后的女儿,并因此牵扯出一系列事端。 就连她的死,都逃不脱这片阴影。 谢成烨沉声,一字一句道:“我信你是你,其他的,不重要。” 她是沈曦云还是季昭,都不妨碍他爱她。 身份不是阻碍,只要她愿意,谢成烨会替她解决一切。 离开西郊别院后,在车上,沈曦云忽地想起一个问题,她偏头,对着谢成烨的眸子,“殿下,听闻您母亲也是江南人士,我很像她么?” “不像。”他顿了顿,“或许气质样貌上乍看像似,但只要真了解,就会知晓,一点都不像。” 他从前也以为像,甚至因为担忧娶了窈窈带她入京后,两人会走向父母曾经的悲剧。 但经过上辈子,他已明白。 在这段关系里,窈窈不像母亲,他才像。 沈曦云半掀开车帘,见燕京夜市的烟火鼎沸,听着谢成烨缓缓讲完他父母的故事。 听见最后淮王妃自缢于王府时,她睫翼微颤,鸦羽似的在眼下投出暗影。 “她其实是个很勇敢的人。” 谢成烨“嗯”了一声。 第83章 她只要爱,其他的都不重要。 所以爱人死去,她的魂魄也从那时就跟着逝去了,之后的一年,不过是挣扎在人世苟活。 夜间风凉,沈曦云端起案几上特意备下的枣茶,热气氤氲,她沉浸在思绪中。 恰快至潘楼街宅院,也不知前方发生何事,车夫勒紧缰绳,车厢一个翘咧,滚烫的茶水从茶盏中泼出。 但预想中的疼并未出现。 沈曦云惊魂未定,低下眸子,看见谢成烨宽大的手掌覆在她手上,暗色的茶汤顺着他手背滴落,烙下一片红印。 他一副不觉得疼的模样,随手取过案几上的巾帕,擦拭干净茶水,叮嘱道:“窈窈瞧瞧你身上还有可有哪处烫着了?” 又从案几下取了块干净的巾帕递给她擦拭。 见她接过,谢成烨才安心问起车外是什么动静导致停车。 永宁在车外应答,“主子,是江州城的陈家兄妹。” 突然冒出来惊了马才导致停车。 沈曦云正擦拭衣襟,听见这话,猛抬起头,瞳子亮起来,“阿希来了?” 她离开江州离去得匆忙,只给陈希陈穆送去了信,想着若是时间凑巧,等陈穆回京就职刚好能碰上。 没成想,他们这么快就到了。 谢成烨看着那姑娘迫不及待让马车在宅院前停下,迫不及待跳下车奔向那二人。 春和、景明早已提前候在门口,见小姐总算回来,连忙迎上去,同陈家兄妹问完好,见小姐衣衫上有水渍,忙不迭唠叨起来,催促进屋洗尘换衣。 门口一群人热热闹闹的,唯谢成烨站在马车旁,明明是多少燕京贵女心仪的金玉般的郎君,此刻却叫长安品出几分落寞。 长安点了点额头,像什么来着? 他眼珠子一转,想起来了,像王府里养的那只孤身一狗形只影单的獒犬。 那头,景明正喜笑颜开地说:“今儿小姐进宫,我和春和在街上可听到桩大好事。” 陈希替沈曦云问:“景明你就别卖关子了,快快说来。” “小姐在江州安顿救济流民和花朝节上救人的事,竟传到了燕京,我听见茶楼里都赞叹说江州城的这个沈小姐虽出身商户但有文人风骨呢!” 沈曦云诧异。 她已入京十日,这些事早不传晚不传,偏偏在她被皇帝召见入宫的这天传播。 就好像,有人在借此机会在民间为她造势,让人记住商户女沈曦云的存在。 不至于成为一个轻易被皇帝抹去身份的人。 她转身,瞧见站在十步外,静静看着她的谢成烨。 沈曦云同春和他们道:“我过去说几句。” 说完,提着裙裾小跑几步到谢成烨面前,深吸一口气。说道: “我方才一直忘了同殿下说,总有一日,我会离开燕京。” 谢成烨眼睫垂得更厉害,“嗯。” 沈曦云:“但不是现在。” 他蓦然睁大眼,叫人想起乖巧等食的狼犬。 “殿下,我大抵会留在燕京挺长一段时间。” 但不是为了他,是为了她自己。 谢成烨微笑,只是眼眶在夜晚灯火下反射出一点水润明亮的光。 “好。” 第66章 身后事“窈窈的确是这世间…… 潘楼街上,老槐树的影子爬过门楣,在宅院的青石板上晕染开暗色。 穿堂风挟着桃花香掠过檐角的铜铃,掠过回廊,掠过竹帘,吹到少女的书案上。 沈曦云正执笔回复江州沈府管家传来的信,吹来的风把宣纸上未干的墨迹扩散开,她撂下笔,用镇纸压好。 “等信干了,你差人送回江州,免得叫府上大家担心。”她同春和嘱咐。 留在燕京的时间比原本告知管家的要久,她总得交代一二,宽慰人心。 数数日子,她已在燕京待了月余,从春末待到入了夏,有陈希、陈穆陪着,加之燕京地界上数也数不尽的新奇事物,沈曦云丝毫不觉得乏味。 只是同皇帝的约定追在身后催促,她不能再拖了。 沈曦云拿起书案上搁着的请帖,帖子里邀请“义商”沈曦云沈小姐参加贵妃的赏花宴。 “沈小姐若是不想去,随意寻个由头拒绝便是。”永宁候在一旁,看见沈曦云的动作,怕她是为这事烦心。 自打沈曦云在江州的作为被“好心人”传播开,皇帝竟真顺水推舟给了她封赏,金银珠宝什么的不说,重要的是给了个“义商”的称号。 “可都借病推过一回儿了,再推不是显得我不识抬举?”沈曦云笑道。 永宁贯来冷冰冰的脸也跟着露出一丝笑意,“主子说过您是否舒坦才是第一要紧的事,况且,识不识抬举不是通过一场宴会就能定夺的。” 替谢成烨做足了替人撑腰的派势。 沈曦云不应声,转换话题打趣道:“我发觉永宁跟着这些时日,人倒开朗不少。” 景明“扑哧”一笑,跟着附和,“可不是,我也发现了。感觉从前永宁一天都说不到十句话呢。” 永宁挠了挠脸,不敢接话。 只是在夜里同主子汇报时,被主子点破。 谢成烨放下案牍,嘴里尝着小厨房新做出来的雪花酥,听永宁在窈窈行踪的汇报。 “你如今人活络不少。”谢成烨本意只是夸赞,但看见永宁面上一僵,便道:“怎么?不乐意听见这话?” 永宁忙道:“只是今天白日沈姑娘刚这么说过属下,又听见主子这么说,觉着真是凑巧,才略感惊讶。” 长安用手肘顶了顶永宁,挤眉弄眼表示:你小子,会说话。 他天天说,又从话本子里天天看都学不来这样顺理成章的恭维。 谢成烨握拳放在嘴边轻咳,掩饰上扬的唇角。 “这说明你确实变活络了。”他佯作严肃,“待在窈窈身边。有这样的变化是好事。” 永宁拱手,“沈姑娘聪慧,平平常常的东西总能看出几分意趣,跟在她身边久了,难免觉得日子有趣几分。” 这话愈发妥贴,说得谢成烨连连点头赞同。 “窈窈的确是这世间顶顶好的姑娘。” 他把碟子里最后的雪花酥吃完,同长安吩咐:“小厨房做的已同江州孙家铺子的出品又了九成香,你明儿遣人给窈窈送去些尝尝。” 转头又对永宁问道:“孟云瑶去找过她?” “是,前些时日沈姑娘出门,又碰见了孟小姐,聊着聊着就熟络了。孟小姐来了几回,会带些礼物,两人聊些燕京的趣事。”永宁顿了顿,补充道:“孟小姐没提别的。” 比如孟云瑶从小认识谢成烨的那些往事。 谢成烨指节叩了叩扶手,“那些事我同窈窈解释过,她若是误会了……罢了,我还是再寻个机会同她说一说。” 还有在坊间的那些传闻,从前他是心中无人懒得理,如今却是不同了。 他掀开眼皮,见长安老神在在听着,问起另一桩要紧事:“太阴教余孽的事处理的如何了?” 因着提早的布置,温思恩在三月三叛乱前被捕,江州的起义没闹起来,官府也提前对日食的出现做了告知,推到逆党身上,反正绝不是皇帝执政不力引起天罚。 但遍布各地的余孽贼心不死,细碎的谣言依旧在民间传播,朝廷加大了查抄力度,揪住不少藏在角落里谋划的老鼠。 “从各地上报的消息看,虽然温思恩不愿招供,但他的确是教中的一位大人物,以他为引子,又抓出不少人。但是逆党中定还有其他话事者隐匿在暗处。” 永宁适时提起了曾经每月有其他地区教众来燕京送信的动向,这一举措在江州逆党开始活跃后停止,但随着温思恩被捕,主子与沈姑娘回京,逆党又开始在燕京活动。 “说明那个话事者也回了燕京。”谢成烨知晓永宁提此事的意图。 “但经此一遭,他们必定伤筋动骨,只要他们还敢在燕京动手,就能把最后的一点污垢彻底清除。逆党该明白,大燕已不再是初建朝的大燕。” 他,也不再是建元二年,那个无助弱小,只会逃离的谢成烨。 太阴血祸后,逆党用了八年时间休养生息,想借着日食的异象反扑朝廷却以失败告终。 这一次,他不会再给他们八年时间。 长安听出主子话语里的决心,道:“主子放心,燕京城内坊间该盯的属下都会派人盯仔细。只是那些高门大户里没法盯得细致。” 第84章 谢成烨“嗯”了一声,“权贵那就等皇祖父的消息了。” 长安想到什么,皱眉道: “只是,属下有一事不明白,如果沈小姐真是前朝遗孤,此刻她又在燕京城中、天子脚下,逆党为何不公布沈小姐的身份借此起事呢?” 毕竟日食没法出师有名了,编出个大燕囚禁旧主留下的唯一血脉,把当初的清君侧打成乱臣贼子谋逆上位,不也是个法子? 谢成烨看向永宁,道:“永宁觉着为何呢?” 从江州倒燕京,永宁这些时日待在沈曦云,对这位主子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有了更多了解,自然也知晓在身份一事上,沈曦云的坚持。 他垂眸道:“说明,沈姑娘一直以来坚持她不是前朝昭华公主,无不道理。” 那群余孽,之前在江州试图把前朝遗孤的身份按在沈小姐身上,定然不安好心。 所以才不敢把这事暴露在天下人面前。 另一边,燕京京郊,潭柘寺,一间禅房外。 吴玥径直推开门,随着松木门发出细微的声响,夜风钻进禅房,烛火摇曳,跳动在屋内静坐的二人身上。 “抱歉,我来迟了,表哥,义母。”她轻笑着道,嘴上说这抱歉,但面上看不出歉意。 月读抬手为她倒了杯清茶,推到她面前。 “如今燕京风声紧,你小心些是应该的。” 吴玥勾唇,端起茶盏,缀了口,同面色清冷、未发一言的清瘦身影道:“义母,多谢你愿意入京。” 毕竟,京城是眼前人多年前的伤心地。 她抬眸看了眼吴玥,叹口气,“看在你母亲的份上,而且,这么多年,我也该试着放下了。” 吴玥连忙附和,“母亲在天有灵,知晓您始终视她为挚友,还收我为义女照料,也会感到欣慰的。” 月读跪坐在案几边饮茶,瞥了眼这位如今化名为慧觉道长之人的脸色。 心里并不赞同吴玥的话。 她的母亲亦算是他姨母,以他的了解,姨母那般拿得起放得下,敢爱敢恨、出手果断的人物,怎么会为这些身后事烦忧苦闷? 但他知晓这场合自己的定位,默默闭嘴没啃声。 慧觉道长没搭腔,“你让贫道前来京城,是为了什么呢?” “自然是请您出手卜算天命,不管是出手的时机还是出手的方式、人选,这些都少不得义母您啊。”吴玥听见她主动询问,吹捧道。 “过于相信天命的人,最终难逃被天命所误的下场。”慧觉顿了顿,“帝寿就是最好的例子。” 吴玥软和下眉眼,“义母说得是。帝寿不成器,他留下的人也不成器。幸好,因为那个废物将作被捉,如今教众里心向帝寿的人都被清理得差不多了。” “剩下的,都是间或受过母亲恩惠的人,绝对听命于我。” 话语里,透露着如今各地被抓捕的太阴教教众,少不得她的故意为之。 太阴教内,要不是温思恩等人心向帝寿,对她多有提防,她早就掌控大局。 何须等到江州事败,献祭了温思恩后,才能由她心意行事。 “可是你到底想做什么?”月读忍不住插嘴。 她天天叫着复国大业,但行动上,却是对温思恩等袖手旁观。 做计把沈曦云暴露到朝廷面前,嘴上说是“以假代真,扰乱视线”,但又迟迟不真正落实沈曦云的身份,哄骗朝廷。 “自然是报仇!向谢家报仇!”她抢声道。 “那沈曦云呢?你报仇为何要牵扯无辜的人进来?”月读皱眉。 “表哥,你心疼了?”她咧开嘴角,逼问,“你以为她无辜?但在我看来,她并无无辜。” “这事,还没完呢。” 吴玥把茶盏重重搁在案几上,溅起茶水,“我做事,自然有我的计较,表哥从前不关心,如今又何必开始关心?” “贵妃娘娘的赏花宴开始了,且让我再去回回她。” ** 虽然有永宁的极力保证,沈曦云思量半日,还是应下了贵妃的请帖。 上辈子,她以谢成烨在民间成婚的妻子身份去宴会上,得了燕京贵女们好一阵挤兑。 这一世,她再去,是以沈曦云自个的身份去的。 有了心理预期,就是受了排挤,她也知道自己和这群贵女本就不是一路人,全当是看热闹了。 当然,如果能对皇帝所托之事有点线索就更好了。 想明白这些,沈曦云让春和替她收拾打扮一番,款款赴宴。 只是到了皇宫门口,迎面撞上一个不速之客。 第67章 抚心怨是我奢求窈窈再多看…… “我还以为有些人缩在府中不敢来了?” 周善仪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沈曦云面前,扫了圈,见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碍事的侍卫不在,笑得更加肆意。 “上回在茶楼里碰见就觉着不对劲,果然不出所料,”她迫近几分,讥讽道:“你在江州做的那些事我可全知道了。” 沈曦云制止住景明欲阻拦的动作,上前一步,挽住周善仪的手,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周小姐如此称赞我在江州的义举,真真是跟皇上和贵妃娘娘心有灵犀。” 沈曦云笑得灿烂,让周善仪宛如一拳打到棉花上,偏生她还不好否认。 只因沈曦云和谢成烨在江州的那段婚事在燕京还属于少数人才知晓的辛秘。 救人的事在燕京声名远扬,但成婚又和离的事半点没见提,在周善仪看来,这无疑是皇室的意思。 “笑得这么开心,陛下同淮王殿下都没承认你,恐怕在他们心中你就是个污点。”周善仪没挣开沈曦云的手,而是咬牙切齿在她耳边道。 “本小姐不当着燕京贵女的面揭穿你巴着殿下的那些卑劣手段,是为了殿下的面子,你一个卑贱商女,莫要得寸进尺。” 沈曦云揽着她往贵妃宴请的宫殿走,没把周善仪的话语放在心上。 “那也是得了贵妃请帖,做客赴宴的,同您口中的殿下有什么关系。” 周善仪不屑地“哼”了一声,“你懂什么?本小姐告诉你,淮王殿下是燕京无数人心里的如意郎君,而你,是殿下清风朗月一般人生里唯一的污点,污点就该有自知之明。” “既然已经和离,不管你是什么身份,都别再往殿下身上扑。否则,我不收拾你,有的是人收拾你。” “一个山鸡别做什么孔雀凤凰的梦。” 说完,周善仪见快到地方,甩开沈曦云的手,留下一个冷笑,先一步入内。 沈曦云没把她的话当回事,慢条斯理地拂过衣袖上的竹叶纹,立在垂花门外,让春和观她衣冠是否整洁。 嘴长在他人身上,她自个问心无愧就成。 因已入夏,贵妃把聚会设在水榭之内,差人摆上荷花赏玩,说是赏花宴,倒更像是这位贵妃寻人说话排遣的手段。 安贵妃的父亲是昔日跟着谢仓打江山的一位将领,战时受伤沉疴难愈,在大燕建立后就被封了个颐养天年的闲职,听闻他膝下儿子不成器,竟咬牙把女儿送进了宫。 颇得时人诟病,直道是为了家族后代子孙舍了女儿。 谢仓登基时已是快知天命的年纪,贵妃二十有余,人比花娇,后宫寂寞,便爱请燕京贵女聚会聊天。 安贵妃见沈曦云总算过来,想起近日她听见的消息,笑得亲切。 “瞧见沈姑娘身体大好,本宫心里也高兴。早便知江州风景秀丽、尽出人杰,才能养育出沈姑娘这般女子。” 贵妃执团扇掩唇,腕间的赤金镯叮咚作响,拉着沈曦云说了几句话。 “多谢娘娘抬爱。” 沈曦云低垂眉眼,装出几分受宠若惊的怯意,但心里想起前世的那场宴会。 那时的贵妃对她面上带着笑,但言语间始终是俯视的态度,好似赴宴的并不是淮王之妻,而是一个被施舍前来的孤女。 上辈子沈曦云的仓皇无措被贵妃看在眼里,只是打趣一句就任由贵女们的敌对奚落。 她坐在宴会中,觉着自己是个格格不入的鹌鹑。 满腔天不怕地不怕的骄矜在入京的路途中磨灭大半,又在宴会上把剩下的小半熄灭了。 徒留一个满腹委屈不安的姑娘面对谢成烨的质问和血淋淋的话语。 真是,恍如隔世。 水榭内青铜冰鉴吞吐寒雾,把暑气凝结成朱瓦上的露珠,沈曦云的内心平静似水。 她不想细究贵妃今时今日的笑里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又是因为什么转变了态度。 左不过当个客人,赴一场天家宴会罢了。 第85章 “本宫也不好一直拘着你,替你寻个人帮你跟燕京的姑娘们认识认识。” 安贵妃拍了拍她的手,抬眼准备找个合适的贵女替沈曦云引荐。 周善仪恰好离得近,察觉到贵妃意图,眼睛一亮,准备做这个“引荐人”。 这可是个看江州来的破落户笑话的好时机。 救人也好,得了义商赞誉也罢,说到底就是个远地方来的,小户人家出身,坐在贵妃身边一动不动才勉强维持体面,真落进燕京贵女圈子了,必定露怯出丑。 不想周善仪走到半道,人被孟云瑶劫走。 “孟小姐出身国公府,极妥贴的人物,把沈姑娘交给孟小姐,本宫再放心不过了。” 安贵妃笑了笑,让孟云瑶把沈曦云带离自己身边。 令沈曦云没想到的是,孟云瑶没把她往贵女堆里领,而是找了个凉亭邀她坐下。 “同沈姑娘往来也有些时日了,我如何看不出沈姑娘无心贪念燕京的权势富贵呢?”孟云瑶笑着,亲自为她倒了杯茶。 “孟小姐果真妥贴。”她感概,算是认同孟云瑶的举措。 “之前一直找不到机会同沈姑娘详聊,今日在宴上碰见,倒真让我生出几分感概。” “沈姑娘有所不知,”孟云瑶发髻边青鸾衔珠的步摇垂下流苏,随着她动作摇晃,“往常贵妃娘娘的宴会,我们这些闺阁女子聊来聊去,总逃不开燕京的好郎君。其中,又以淮王殿下最为出众。” “今次这宴,我要是把沈姑娘往她们那领,她们少不得要就此事缠着姑娘,问殿下在江州如何。毕竟失踪那么久,牵动着无数人心神。” 孟云瑶微微蹙眉,略带病容的脸让话语中的关切更真诚几分。 沈曦云睫翼颤动,抿了口茶水,“淮王殿下在江州为百姓谋福祉,深得人心。” 既然眼前这位孟小姐不提是否知晓她和谢成烨的关系,她自然不会主动讨不痛快。 孟云瑶闻言,望着池边并蒂莲,道:“殿下向来是这性子,打小因着从前淮王和淮王妃的事,就多思多忧,同那群在燕京横冲直撞的富贵子弟截然不同。” 她话语中拿捏着恰到好处的熟络,“我还记得建元二年我去王府陪殿下过生辰,那时他刚遭大难,不乐意出府,我就陪他吃了碗长寿面,殿下那时的生日愿望,就是清除逆党。” “如今,听闻江州之事和各地的风声,殿下的心愿总算快要达成了。” 说到此,孟云瑶突然轻咳一声,柳叶眉微弯。 候在一旁伺候的丫鬟连忙给主子顺气,“小姐可是身子又不舒服了?” 孟云瑶摆摆手,让她退下,对沈曦云致歉,“这人出了病里见到知心的难免话多了些,沈姑娘莫怪。” “怎么会,听闻孟小姐此前忧心淮王安危,缠绵病塌数月,其一片赤诚令人感动。” 孟云瑶倚在凉亭木栏边,垂眸叹息,“我只盼着我的身体能早日好,免得再让殿下担心。” 沈曦云淡笑不语。 鎏金宫门次第开,沈曦云一点点从宫宴的胭脂熏香中抽离,见到了候在宫门口的永宁。 “马车已在候着,沈姑娘请。” 只是掀开车帘,沈曦云见到了一个未曾预料的人。 谢成烨挡住她欲放下的帘子,露出案几上摆放的雪花酥,悉心保温,能看出刚出炉没多久。 “只要这一辆马车。”他堵死沈曦云下车另寻的打算。 在宫门口耗着不是法子,沈曦云无奈,只得坐了进去,对着谢成烨推到跟前的糕点,无甚胃口。 “有人在宫宴上冒犯你了?”他问。 眉眼间俨然一副若是她点头,他定查出来给个教训的做派。 “贵妃娘娘和善,贵女们不知我同殿下曾经的关系,自然也没必要找我的麻烦。” 话题被堵死,车厢内气氛沉寂,谢成烨为她倒果子露。 马车走了一段路程,沈曦云觉着不对劲,掀开车窗竹帘一看,问他:“殿下这是要带我去哪?” 这不是去潘楼街北段宅院的路。 “窈窈,我想邀请你去王府。” 走正门,去淮王府。 自从沈曦云入燕京以来,他邀请过很多次,但这姑娘一次也没答应过。 再问起缘由,无非是觉得不合适。 恰如此刻,她继续拒绝,“殿下,我同您非亲非故,顶多是在江州认识了的关系。殿下单独请我一个女子去王府,实在不合适。” 谢成烨低声自语道:“很快便不是了。” 沈曦云没听清,好奇问了句他在说什么。 他一瞬不错地看着她,勾唇笑,“窈窈是在宴会上听见了什么闲言碎语所以不高兴么?” 虽说的是问句,但两人凭着前世今生的熟悉,知晓他这其实已经是肯定。 她没吭声。 谢成烨握拳,平伸着手到她面前,“张手。“ 沈曦云不明所以,张开手掌,入手是木质的凉意,一只狸猫的玉雕。 猫的脸上神态活灵活现,得意洋洋地玩耍一个球。 雕工能看出和江州时他送来的木雕同出一人,只是又精美了许多。 在谢成烨指示下再细看,沈曦云发现那个被狸猫戏耍的球上竟然刻着一个名字:谢成烨。 她猛地抬眼看他,“殿下这是做什么?” “我是想告诉窈窈,若燕京内真有人到你面前嚼舌根子,妄自揣测你我的关系,你都不要在意。” 他墨色的眼眸盯着她,“因为在谢成烨心里,我同窈窈,我永远是在低位那一个,是我奢求窈窈再多看我一眼。” “那些闲言碎语,很快就会消失,相信我。” 沈曦云收紧了手,感受柔软的掌心触碰着坚硬的玉。 “其实殿下,不必同我说这些。赴宴也好,留在燕京也好,都是我自个选的,真有什么,也该我自个受着。” 谢成烨笑得温柔,“那是窈窈豁达,却不代表我该同你说清。” 他又从案几上拿出一个锦盒,递给她。 “想邀窈窈过府,是因着王府移栽的胭脂脆开得正好,我想着窈窈离开江州月余,没法饮故乡水,能赏故乡花也是好的。” “但窈窈若不愿去,我也不勉强。” 沈曦云打开锦盒,盛开的桃花花蕊涌出来,涌到她掌心。 谢成烨继续补充说是今日午后刚摘下来的,她不想去王府,他便摘下来送给她。 沈曦云想起去宴会前,永宁说主子因着逆党政务缠身,本来想过来送她但实在抽不开。 这样忙的时候,谢成烨竟然还记得府里开的桃花么? 这个想宽慰她的玉雕又是什么时候做的呢? 她想了想,可心里又抽痛起来,上辈子的遭遇跟苦涩的药液般在腹腔内翻江倒海,抑或是烫得被火燎过。 沈曦云把玉雕搁回案几,“殿下事务繁忙,何必在百忙之中浪费时间做这些呢?” 是谢成烨这些时日来最熟悉的疏离语气。 但他早已习惯了,不似最初时听了一回就饱受打击,他把玉雕放回她手心。 “无事,我只想着待窈窈再好些,好到能压过那些苦楚,好到日后若是再做让窈窈不高兴的事,窈窈念着这点好,不至于太生气。” 谢成烨最终还是没能留下她去王府,马车转道停在潘楼街宅院处把沈曦云放下了。 沈曦云手里拿着锦盒和玉雕,让春和把玉雕找个箱笼放着,至于锦盒里的桃花,她打开取出,让景明找厨房师傅做成桃花饼。 也不知谢成烨从哪寻来的厨子,一手江南菜肴烧得比江州城酒楼里的师傅还要好。 春和给小姐倒了杯枣茶,为她捏肩缓解疲惫,“要我说,姑娘何必去宴会上受气。” 两个丫鬟只在水榭外候着,但联想进去前同周善仪那听来的话,觉得小姐在宴会上肯定也不高兴了。 沈曦云喝了口茶,只觉得府里泡的比宫里的还好喝,“真没什么,要真受了气,依你家小姐的性子肯定会找补回来,放心吧,我的好春和。” 气不气是次要,对她允诺皇帝的事她倒有了几分头绪。 “我在外面候着时,听说下一场宫宴约莫在七月初七,圣上会大办呢。”景明进屋,聊起候在水榭外时听见的消息。 沈曦云把茶盏搁在案上,笑问:“景明只听见这个,没听见是因着什么缘故大办?” “小姐知道?”景明昂起声线好奇,同沈曦云聊起来。 “是淮王殿下的生辰,亦是他年满二十的冠礼。” 方才在马车上,谢成烨同她郑重说了一次。 在她睁开眼睛问他要做什么不高兴的事时,这人转换话头开始跟她装可怜。 第86章 “窈窈其他时候不愿我不勉强,但我生辰那日,窈窈可愿意过来?皇祖父当日夜里会在宫中大办,白日则是在府中,我想那天过来接窈窈一起去王府过生辰,好不好?” 见她面露犹豫,他继续说道:“那日王府宾客众多,窈窈也无需担心显眼,成么?” 沈曦云抵不过他的低声哀求,加之,想着这大约是前世今生她陪谢成烨过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生辰宴了,她还是答应了。 “民女那日便全当是普通宾客过府为殿下祝贺,多谢殿下邀请。” 谢成烨隔着衣袖扣住她手腕,温度传导皮肤,烫得她一惊。 仿佛她答应了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 听到屋内的春和、景明耳朵里,却是难免生出忧虑,怕小姐又受委屈。 这些日子在燕京,两个丫鬟也算是见识到燕京拜高踩低的一面,绝口不提小姐和淮王殿下曾经有过婚事,便是深怕惹上麻烦。 但从偶尔出门受到的窥探和莫名出现的挤兑看,肯定还是有人查到此事了。 小姐尽可能避着淮王走也就罢了,要是淮王生辰宴上过去,真不知会惹到什么烦心事。 “其实今儿,你家主子都不该直接送小姐回来。被有心之人看见了,定会生事。”春和不敢当着沈曦云面说,找上永宁抱怨。 闷葫芦永宁难得出言为主子辩解,想到这几日对汇报时隐约察觉到主子的谋划,道:“春和姑娘放心,主子会解决此事。” 可无论春和这么问,永宁都不说解决的法子,令她好一阵气闷。 所幸日子过得快,没多久就到了七月初七的生辰宴。 这日她想着谢成烨说过会过来接她,特意起得比平日早了半刻钟,春和刚把她打扮好,得了门房消息去看的景明急匆匆跑进屋。 景明狠狠拍了拍胸脯顺气,从大门口跑到屋里,她憋着一口气没地发,总算见着小姐,连忙道: “小姐,不得了了,那,那淮王殿下在府门外呢。” 春和见她没得规矩体统,“这事早已知晓,你在这儿急得更个没见过世面的做什么样子?” 她只当是淮王生辰大约阵势大了些。 “不是,不是,”景明连连摆手,“是还有个宫里头的太监!手里捏这个黄色的布。” “就跟话本子里头的圣旨一样!” 沈曦云“嚯”地站起身,瞪大了眼睛。 第68章 叹求娶这个法子卑鄙但有用…… 沈曦云迈着小步匆匆走到门前时,撞进了满街金丝银线绣的仪仗中。 外围是看热闹的百姓,再是着锦袍的侍卫,中心留出一片空地,上回在宫里有过一面之缘的总管太监周福海捧着明皇卷轴站在侧边,把正正中间的位置让给一身绯红蟒袍的谢成烨。 “沈姑娘大喜。”周福海见她出来,笑出一脸褶皱,乐呵呵地道,示意她上前接旨。 她本来还迷糊着,但听见贺喜的话,又看见谢成烨期待的眼眸,她霎时间明白了这人此前的古怪。 明白了怕她日后不高兴的事是什么,更明白了他口中的会解决是什么法子。 她扶着门环的手指骤然收紧,夏日暑气氤氲,她躁动不安的心反而逐渐冷静。 “且慢!”沈曦云叫停了太监要宣旨的动作,对着谢成烨道:“殿下可否能移步,容民女说几句?” 周福海尖细的嗓音“呀”了一声,打量了下淮王殿下的面色。 他知晓自己被皇上派来宣旨,是淮王要求的。 目的是用他御前总管太监的名号,表明这道旨意是得了皇家应允甚至是满意的。 特别是今日又是淮王冠礼,蒙此恩典,那是天大的福份。 足见殿下是多用心想抬举这位从江州来的商户女。 但她却选择叫停宣旨,可真是周福海遇见的头一遭。 瞧她的模样,应该是能猜到圣旨的内容,不应该呀? 周福海不敢继续揣度,决定听殿下的命令行事。 谢成烨垂眸看着这姑娘眼底的执拗,笑时弯起如月牙的眉眼此刻冷肃如霜。 他心里清楚,这是个绝佳的好时机,只要让周福海宣旨,金口谕令,他就能名正言顺地留下她了。 留她在燕京,做他的王妃、他的妻子。 这是谢成烨在一次又一次受挫后筹谋好的计划,如果窈窈的心意短时间难以扭转,至少他要先把人留在身边。 日后他们来日方长,他一日日磨总能磨到窈窈的一点垂青。 她骨子里是个心软的姑娘。 这个法子卑鄙但有用。 心思千转百回,但现世中不过过了一瞬。 沈曦云静静看着他,没说话,等一个应答。 炎炎的夏日,她的眉眼却叫他心里落下寒霜。 谢成烨平生难得对自己的判断产生怀疑,若是宣旨,窈窈真会顺从地答应么? 还是做出旁的事逃避旨意? 他生出怯懦,不敢赌,赌旨意宣布窈窈的态度。 “好。”他低沉嗓音开口,让周福海稍等片刻。 沈曦云僵硬的脸挤出一分笑,请谢成烨进了宅院,到庭院石桌旁。 清清净净,除了他们二人,再无其他。 潘楼街北的这处宅院是三进的宅子,对沈曦云一行人来住,已称得上足够宽敞,但抬望眼,还是能看见边角框出的蓝天。 她指着那个框出的界限,“别院四四方方的天,我看了整整三个月。” 谢成烨明白,她说的是上辈子被囚困的三个月。 沈曦云比划出一个小小的方框,透过方框看向谢成烨,道:“被困在这个小方格里时,除了对从前行为的悔恨,我也曾生出过对未来的规划。” 毕竟,那时,她并不认为做谢成烨的王妃是一件会送命的事。 她只是在等一个同谢成烨说清楚的时机,两人和离,她就不必待在别院内了。 “那时我想,等我出去以后,我定要在江州城外跑马,从山的这头跑到山的那头,我要躺在一望无际的碧云下安安稳稳睡一觉,睡醒后想去哪就去哪。” “方寸斗室,从来都非我所愿,殿下。” 风撞上檐角悬挂着的铜铃,叮叮当当惊起一片蝉噪,又蒸发在街巷边摊贩的吆喝声中,散出烟火气。 谢成烨喉头发紧,辩解道:“嫁给我,并不代表会困在方寸斗室间。前世的囚困我已知晓过错,今生决不会再发生。” 沈曦云闻言,笑了笑,“可殿下如今的举措,不是想困住我么?” 不然,何必此前隐瞒着不敢让她知晓,何必想等着圣旨宣布木已成舟再说其他。 “不,不,”谢成烨慌乱道:“我是为了答复你的那个问题。” 当时在马车上,他希望她留下来,她反问他,该以什么身份留在燕京,因为圣上的突然传召,他没来得及吐露心神。 后来不说,是因为他不确定皇祖父的态度,想等到皇帝首肯、再无阻碍,再说明打算。 好不容易从皇祖父那争取得到允诺,话语到他嘴边又一次次咽下去。 他想等到他生辰,用特殊的日子赐予他勇气。 爱令人胆怯。 “窈窈。”他握住她的柔荑,“这一世,我们会不一样。” “你想跑马,想去看一望无际的天,不想一直待在宅院中,这些我都能满足你,只需你留下来,做我的妻子。好么?” 沈曦云沉默半晌,随后,轻柔但坚决地把自己的手从谢成烨手心抽出。 “殿下,这一世的确不一样。不一样在于,我和你,都记得上辈子,既如此,站在你面前的沈曦云,已经不是那个永远对你热切的姑娘了。” “从前的她日思夜想是能堂堂正正做你的妻子,是你恢复记忆也能承认她。但现在的我,不想嫁。” “我并不敢奢求找回那个永远热切的窈窈,我只要此时的窈窈。我所奢求的不过是常常能见到你、触碰你。”谢成烨轻轻地抱着她,不敢用太大的力道。 “哪怕是用强硬的手段,哪怕你不甘愿,我也只想要你。” 谢成烨声音里带着点低哑沉闷,甚至隐隐有哭腔。 沈曦云没再挣扎,而是把下巴搁在他肩膀,在他耳边说道:“谢成烨,我知道你不会的。” 他不会舍得真这样伤害她。 经过在燕京这些日子的相处,她愈发了解这位淮王殿下了。 了解他高贵淡然的外表下的赤忱心肠,了解他的彷徨和犹豫。 因为父母亡故、因为别样的成长环境造就的谢成烨。 恰如在门口时的宣旨,他没发硬下心无视她的不愿,让周福海宣旨。 第87章 从那一刻起,这道赐婚圣旨注定无法宣读了。 谢成烨偎在她颈边苦笑,为她的明镜似的心。 不知是该欢喜还是伤感。 沈曦云轻轻拍打着他的脊背,安慰道:“殿下,您仔细想想,虽说诸多事件波折,但仔细数来,我们其实才成婚了不到四个月。” 太短了,短到后来三个月的囚困就能把沈曦云的欢喜时光磨平。 说爱,未免太过轻易。 刚及笄的姑娘不懂这些,将对爹娘的怀念移情、对俊美的男子的欣赏、对缘份的笃信杂糅在一起,误当□□情,于是日日跟着郎君后头,不知羞耻地言爱。 “殿下,我一直觉着,大抵是我上辈子死得太惨烈才会让您记这么久、这么深。” 死在他怀里,药食无医、尸骨不存。 满地的血染红了他的衣衫。 于是谢成烨心里永远记得那一抹红,紧闭的庭院里死去的姑娘成了他长久的梦魇。 跟她重活后最初的经历一样。 夜夜陷入梦魇,不得脱身。 谢成烨喃喃道:“不是的。” 他知晓,不是这样的。 但他亦知晓,此刻无论说什么,这姑娘都不会相信。 宅院街巷外市井喧嚣,宅院内人声静默。 沈曦云的衣襟感受到一点濡湿。 ** 望着紧密的大门和越聚越多的人群,小太监到周福海跟前问:“干爹,都快一炷香了,咱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呀?” 再等下去,他们到府上宣旨宣到一半结果被叫停的事就要传遍燕京了。 周福海斜撇一眼,“自然是等到王爷出来,难不成,你想进去催?” 眼底的意思是你想触霉头,他也不会拦着。 宫里不会看颜色的小太监,早晚有一遭。 小太监悻笑,“不敢不敢。”退到一边安静候着。 刚说完,久闭的大门终于打开,谢成烨和沈曦云并肩走出。 不等周福海再说话,谢成烨对他道:“劳烦周公公跑着一趟,把圣旨给孤罢。孤会进宫向皇祖父解释。” 周福海恭敬地呈上卷轴,趁着动作,看了眼二人。 淮王殿下脸色些许苍白,倒是这沈姑娘,瞧着没甚变化,让人摸不着头脑。 将一名商女赐婚给王爷,若不是知晓这是淮王花了多大力气才得来的赐婚圣旨,外人只怕是都以为圣上厌弃了淮王,才配了这样一位王妃。 偏偏这位修了八辈子福气才得来机会的沈姑娘还不乐意? 周福海只觉得办了件奇怪差事。 可向皇上复命时,皇上的反应更让人摸不着头脑。 谢仓冷哼一声,把笔一甩,“她还拿捏起做派了。” 起身踱步几圈,又笑起来。 “算了,这姑娘不乐意就不乐意罢,朕还能逼迫不成。”他大掌拍了拍周福海的肩膀,“儿孙自有儿孙福,朕不勉强。” 全然一副和蔼可亲长辈的模样。 变化极快,跟淮王来请旨时的暗自气恼又变了副神色。 君心难测,周福海不敢妄自揣度。 正跟孟云瑶话家常的贵妃也听闻了这桩消息,她轻轻放下茶盏挑眉。 “有趣,泼天的富贵走到门前,都能狠心关门。这位沈姑娘倒跟之前宴会上的表现不一样。” 安贵妃看了眼正插花的孟云瑶,问:“本宫瞧云瑶和那沈曦云相熟,可有什么说道?” 孟云瑶低垂眉眼,手持银剪,伸手“咔哒”一声把多余的枝干剪掉,答: “不敢,不过是多说了几句话罢了,算不上熟识。殿下会直接请旨赐婚,云瑶不曾料到,沈姑娘会拒婚,云瑶就更不曾料到了。” 安贵妃见听不了其他乐事,便道:“成吧。今日不是淮王生辰宴?云瑶也该准备赴宴了,本宫就不强留你。” 孟云瑶最后落下一剪子,完成作品,起身告退。 丫鬟跟在后头,到了马车内,嗫嚅着声音问:“小姐,淮王这么会突然请皇上赐婚让那个沈曦云做王妃呢?” 那小姐该怎么办? 孟云瑶冷着脸,话语如毒蛇狠戾,“给我闭嘴!” 丫鬟怯懦噤声。 她脸上继续端起温婉的笑,拍了拍丫鬟的手,“好了,这事燕京内谁能料到呢?” 安贵妃或许听说了消息,但也藏着掖着,不愿说出口。 她不知晓,再正常不过。 但捏着衣袖的手收紧,指节泛白。 “回去稍作准备,我们就去赴淮王殿下的生辰宴。” 到了宴会上,孟云瑶一打眼就瞧见了沈曦云。 她坐在角落里,小心隐匿着身影,似乎正在吃案几上的一盘糕点。 她端方仪态,向沈曦云的方向走去。 第69章 崩坏中就是这笑,不是对他…… 大殿之上,金碧辉煌。 宫灯映射到檐顶,琉璃瓦折射着璀璨的光芒。舞姬们身着彩衣,在殿中央翩跹起舞。 王公贵族举杯畅饮,觥筹交错间,丝竹管弦、笑声恭维同偶尔兴起祝酒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在一片喧嚣中,殿角一隅,身着桃粉色罗裙的少女端坐着同丫鬟交谈,丝毫不被殿内的氛围影响,自成一片天地。 只是偏有人要来打搅。 “沈姑娘把场面搅得天翻,怎得自个反倒偷起闲了?”孟云瑶落落大方上前同沈曦云招呼,眼神随意掠过她面前的案几。 并不是今夜统一的吃食,倒像是单独备下的。 “我又不是今日宴会的主角,怎能喧宾夺主。况且,哪里搅得天翻,这不是一片安稳?”沈曦云随手指着殿上觥筹交错的景象。 孟云瑶笑笑,“沈姑娘今日在潘楼街当街叫停宣旨的事可已传得到处都是,殿上诸人虽饮酒,却都分出心神关注沈姑娘呢。” 譬如此刻拉着堂姊妹说闲话但视线有意无意往殿角飘的周善仪。 譬如数位钦慕淮王的贵女。 今日这场宫宴是皇帝为淮王所办,几乎将燕京大半数得上名号的权贵家眷都请了过来,或许对旁的皇家子弟称得上夸张,但对淮王来说,这待遇实属正常。 谁人不知当初淮王小小年纪便跟随祖父和父亲上战场,建朝后谢立廷早早亡故,他又多被谢仓教养长大。 真论起来,这些年,皇帝纵是待太子都没有待淮王亲近。 如今的太子谢立州是皇上任幽州节度使时的长子,幼时学武,后来更有天赋的谢立廷出生后改学文,欲以文官入仕,谁知赶上此等时机,父亲成了皇帝,他顺理成章被立为太子。 只是太子平素温和,不喜与人争事,每每朝堂上吵起来,太子永远是在中间调停那个。 也因这个缘由,得过皇帝“没有血性”的评价。 而皇帝对谢成烨似乎从不曾有过负面评价。 随着皇上年岁渐长,甚至隐约有风潮猜测他会不会隔一代将皇位传给淮王。 淮王在燕京如此炙手可热,除了他俊美的姿容,少不了有这个猜想推波助澜的缘故。 “他们瞧他们的,我吃我的。” 说罢,沈曦云面色平静拿起碟中的一枚犹有余温的雪花酥,放入嘴中。 “那我不打扰沈姑娘了。”孟云瑶的位置不在此处,身为国公府的大小姐与淮王在燕京有总动的友人,她做的更靠近上位。 “只是,刚巧见到,我也向沈姑娘提个邀约。入了小暑天气日渐炎热,不知沈姑娘可愿去我府上的别庄避暑,在燕京外三十余里的山中。” 孟云瑶嘴角扬起的弧度愈发温婉。 沈曦云看向她深色的眸子,道:“闲来无事,孟小姐盛情相邀,我岂敢拒绝。” “那我们说定了,到时我亲自派人来接你。” “好。” 沈曦云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捏着雪花酥的力道逐渐加大,捏出一点浮末,洒落到衣裙上。 春和见状,连忙过来打理。 理完衣裙,春和仔细瞧了瞧沈曦云的妆面,道:“今儿是小暑,小姐又坐得远了,殿内的冰凉气到不了这儿,小姐可觉得热了?” 边说着,边想起自个带了团扇来殿上,连忙拿出来,准备侯在一旁时刻给小姐扇风。 沈曦云娇笑着,点了点她的额,“知道我家春和最贴心了,但可不能让你累坏了。” 从春和夺来团扇,沈曦云自己轻轻扇起来,观望殿内的景象。 这个角落的位置不是谢成烨给她的,而是她自己选的。 图个清静。 当其他人目光看来时,她不至于过于惊慌失措,也不至于被贵女们眼里冒着的火灼烧殆尽。 更重要的是,她同孟云瑶说的话是真心的。 第88章 这场宴会的主人公是谢成烨,做东的是皇上,这二人,她都攀不上半点关系,跑去高位上作甚呢? 当笑话给人看么? 她做不出这等事。 是以谢成烨再怎么用乞求或要挟的目光看她,她都执意要坐到角落。连带着把春和一起带到了宴上。 随着总管太监的高声唱名,“皇上到!淮王到!”宫宴正式开始。 沈曦云俯首叩拜行礼,起身后,跪坐在案几前,规规矩矩不再往上看一眼,而是专心品尝起面前的糕点。 有些糕点是江南一带不曾有过的做法,别有一番风味。 尝过几块,宫婢为她斟倒瓷壶内的饮品,她端起杯盏品尝,不过一口,她手臂略僵硬着愣在原地。 “可是不合您胃口?”宫婢见她反应,带着几分怯意发问。 “并不是,是我爱喝的。”沈曦云放下杯盏,宽慰道:“我只是惊讶,太和我胃口了。” 她入殿落座后不曾尝过,所以此时才发现,案几瓷壶内竟然是果子露。 街巷内制作的饮品,断断不会是这等皇室宫宴会供给众人的。 那是谁做的,答案不言而喻。 她半抬着眼,瞥见视线内一团模糊的光晕中端正的玉带,同它主人一般,方方正正、一丝不苟,垂下来的衣摆间是奢华的金丝银线织就的纹样。 沈曦云饮尽杯盏中的果子露,同宫婢道:“你不必慌张,我十分喜欢喝。” 宫婢松了口气,微微福身,继续侯在一旁服侍。 两支舞的功夫过后,皇帝拍了拍手,简短留下几句交代便退场离开。 他年事已高,这样的场合,露个面便成,一直待下去,他不乐意,下面的小辈放不开手脚也不乐意。 谢仓大笑着离席,周福海追在后面,念叨着备了醒酒汤,皇爷注意身体,弓腰垂首间看了眼坐在殿角的沈曦云。 这位沈姑娘怕是不知道,她这位置虽偏僻,但好巧不巧,从殿上高台能把此间的动静尽收眼底,无半点遮挡。 皇爷不在意这些,但坐得离陛下那样近的淮王殿下眼神往她那看过多少次,周福海多多少少有所感知。 惯会察言观色的总管太监摇了摇头,紧跟上前方皇帝的步伐离开大殿。 谢成烨端坐在高台上,手中把玩着白玉酒杯,又喝下一杯酒。 今晚在殿上来贺生辰的,谢成烨统统含笑饮下并再酌一杯。他是今夜宫宴主角,纵是喝得再怎么多,也不会有人主动触霉头劝他莫饮。 一杯接着一杯,他身子依然稳当,但目光已经层层叠叠的舞姬身影,落在殿角那抹桃粉色的身影上。 殿内的烛光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满殿贵女,珠光宝气,环佩叮当,都不及她。 笔墨丹青、冰肌玉骨。 谢成烨看着她轻轻挥动手中的团扇,指尖纤细白皙,如同上好的羊脂玉。侧脸鼻梁秀挺,唇色淡粉,蕴者一丝笑。 就是这笑,不是对他。 皇帝一走,同被邀参宴的陈穆欢欢喜喜走到她跟前,举杯祝酒。 “窈窈不论做什么,我和阿希都支持你。”陈穆饮尽杯中酒,同沈曦云道。 他回京后,在侍卫亲军司任马步军都虞候,有了一官半职,在司中虽在任不久,前段时间也妥善办了件差事,得了上峰赞扬。 这样的时刻,他按理不该上前同沈曦云说话的。 毕竟,今天白日在潘楼街发生的事,众人多少都知晓,对这位拒绝了圣旨的沈姑娘心生好奇,但淮王的态度不明,此时上前掺和,难保不被皇家记上一笔。 可陈穆上前了。 为向众人表明,这姑娘不是真的毫无依靠。 至少有他。 至少一切退去,还能回江州。 陈穆已想明白拿她当亲妹子,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哪怕力量微乎其微,他也要表明自己的态度。 沈曦云看着陈穆郑重地神色,如何不明白她的拳拳心意。 朱唇勾起真切的笑,她举杯回敬,“多谢穆哥哥,这杯算窈窈敬你,祝你仕途通畅,一展抱负。” 陈穆跟着一起笑,再陪她饮了一杯。 两人谈笑言欢,光影间衬得那姑娘嘴角的笑愈发摄人心魄。 摄去观者的心魂,眼前模糊。 谢成烨收回目光,重新斟满酒杯,仰头饮尽杯中酒,烈酒入喉,却压不下心头翻涌的情绪。 今夜没人敢劝他。 但耳边总有个姑娘娇俏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担忧和关切,对他道:“阿烨,我们只喝一点点。” 她比划出两根手指捏在一起,捏出一条小小的缝隙。 缝隙透出她瞪圆的杏眼。 可爱极了。 可就在他准备回话应好时,耳边的声音又消散,躲在角落里避着他的身影开始清晰。 声音是幻觉。 谢成烨突然清醒一瞬,意识到这一点。 但旋即又快速沉溺进幻象,抛弃理智。 幻觉里有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她。 幻觉很美。 他嫌宫婢倒酒太慢杯盏又小,直接从宫婢手中夺过酒壶,自个倒起来。 坐在底下的沈曦云不曾看向上方,自然也不曾发现谢成烨饮酒上的失态。 待到时机合适,她退场离开,回府洗漱。 夜色如墨,窗棂内透出昏黄的烛光。 沈曦云坐在梳妆台铜镜前,一头青丝如瀑般垂下,肌肤莹白如玉,脸庞未施粉黛却更显娇嫩,春和轻柔着动作为她取下耳坠,又解开颈间的项链。 “小姐今儿累了一整日,早些歇息罢。” 她“嗯”了声,绕至屏风后换了身月白的寝衣,坐到榻边,拿起本话本子,道:“我再瞧几页话本,困乏了便睡了。” 春和福身,轻手轻脚退出,为小姐关上屋门,准备再过约莫半个时辰进来为小姐熄灯。 沈曦云倚靠在榻边,抚摸书页,但始终未翻动一页,眼神有些恍惚,似乎在想着什么。 随着一声轻叹,她意识到房内有了人。 猛地偏头,发觉一身玄色金丝蟒袍的俊美男人面色微红看着她,一声不吭默默走向床榻。 第70章 崩坏了“窈窈,别离开我。…… “谢成烨,你疯了吗?” 沈曦云的指尖触着淮王向来高高昂起的脖颈,虎口卡在他咽喉处,感受到分明的突起在掌下滚动。 她逐渐用力,试图阻挡他倾上前的身躯。 把脆弱的命脉交给眼前的姑娘,谢成烨迷蒙着眼,没回答她的问题。 或者说,他混沌的脑子已经不足以支撑他思考这种问题。 谢成烨是谁? 不认识。 原本端正束好的玉带半解,腰间的蟠龙玉佩磕碰到床榻边缘,发出脆响,但屋内两人都无暇顾及。 一声骨头碰撞地面的闷响,谢成烨屈膝跪在了她脚边,不顾她的威胁,继续把脸庞往她小腹探。 脊背弓起一段弧度。 撑起蟒袍上狰狞威严的兽纹。 “窈窈。”他声音含糊着呼唤,赤热的鼻息透过寝衣灼烧着沈曦云的肌肤。 他的手已经触碰到了她的腰身。 肌肤相贴,再无阻碍。 沈曦云确定,他是真的醉了。 但凡清醒,眼前这人绝不会做到这份上。 他身躯贴着她的腿向上,垂首,落下吻,毫不在意脖颈置于他人掌心带来的挤压感。 空气稀薄,他喘得厉害。 温热濡润的触感让她羞恼,低声道:“谢成烨!” 手心用力,另一只手抵着他的脸,仍然无法阻止他的动作。 靠她自己没法让眼前人停下,她应该大声呼唤让春和进来,叫人阻止他。 但念头刚起,他小心翼翼的第二个吻落下,喉中溢出幼兽般的呜咽,破碎的尾音散在暖帐中。 寝衣散开的边角,露出她腰间的红痕,谢成烨细密着覆上,吹着气,“窈窈,不疼了。” 沈曦云见状,又怀疑起他的神智是否清醒。 “谢成烨,这不是你弄的么?!” 白日谢成烨领着总管太监想给她送赐婚圣旨,她把人带去院内单独交谈拒绝了他。 但最后在院内,谢成烨用力抱着她道:“我可以不宣旨赐婚,但窈窈,我不会放开你。” “你说我卑鄙也好,说我无耻也罢,我都接受。但唯有一点,我不会放任你离开我,放任你嫁给他人,从你我相识起,从前世今生纠葛起,就注定了结局。” “我可以等,你觉得三个月太短,那就等一年、等三年,总有一日,我会让窈窈愿意回应我,再不会拒绝我。” 他紧紧抱着她,臂膀在腰间压出红痕。 第89章 所以尽管谢成烨阻止了周福海宣旨,但授意放出了消息,令燕京蠢蠢欲动的权贵们知晓了淮王是为求娶,知晓了这位从江州来的沈姑娘是淮王心上人。 王爷惦记的人,谁还敢打她婚事的主意? 谢成烨用这种办法在她身上打下他的印记。 这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 身前,谢成烨的膝盖抵住她脚尖,动作愈发肆意,衣襟松垮,白瓷般的胸膛蜿蜒出沟壑。 “窈窈,别离开我。” 他反反复复念叨着她的名字和别离开的话语,偶尔一个抬眸,那双向来沉静如幽潭的眼,翻涌着将人溺毙的暗潮。 “谢成烨,你真醉了吗?”她手上用了些力道,在他肩膀处落下月牙形状的掐痕。 被问话的人兀自重复,并不接话,睫翼微颤,小心侍奉。 全无从前端坐高台、不动如山的模样。 他为她折腰。 不经意间碰到腰间敏感处,沈曦云朱唇溢出一点嘤咛,他仿佛收到鼓舞似的,侍奉得更加卖力。 动作愈来愈危险,沈曦云意识到再不制止,今晚上保不齐会如何。 哪怕消息传出去会败坏谁的名声,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轻咬贝齿,她准备开口叫春和。 下一秒,温热的触感落在沈曦云的唇上。 指节没入乌发,因为习武而带着薄茧的掌心抚摸上她的背,泛红的眼角里藏着不甘心和偏执。 谢成烨已经欺身到床榻上了。 但唇舌间的交互一触即分,仿佛知道若不快点分开,这姑娘就要动手似的。 沈曦云恶狠狠盯着眼前的人。 他,他怎能如此? 她终于下定决心,使了十分的力道接着床榻支撑的力气,把谢成烨推开,下榻趿拉着鞋要走,一转头,却见谢成烨闭着眼,面容沉寂躺在床上。 安静又孤独。 沈曦云试探着叫他,他也没再动作。 呼吸平顺,像是陷入梦境。 “小姐。”春和瞧着时辰到了,在屋外叩门,准备伺候小姐歇息。 沈曦云跪坐在床榻上,眼神复杂地看向手指还在做无意识抓握动作的男人,冲着春和道: “不必进来了,我待会儿自个歇息便是。” 打发了春和,她决定抱着被褥到小塌上睡。 她心里有些乱,为入京来遇到的许多事,为今天白日的求娶她成婚的淮王殿下,也为今日夜里不请自来的醉鬼。 不好赶走谢成烨,就等到明日他自个走罢。 睡前,沈曦云乱七八糟地往他身上盖了薄被,错身时听见他梦中的低声自语。 “你不愿陪我留燕京,我可以去陪你。” “生死相随。” 沈曦云抿了抿唇,把被子盖好,熄灭了灯。 ** 午后蝉鸣,山风吹过廊下。 小丫鬟捧着冰纹瓷盘碎步疾走,盘中樱桃葡萄灯等浸泡在井水中,缀着霜花。 “沈姑娘可以尝尝这个。”孟云瑶指了指丫鬟放下的碟盏,其中装着碾碎的冰酪,“今早让庄上备下的,就等你来。” 沈曦云含笑应是,葱管似的指尖落在盏间。 竹帘忽地背山风掀起,送来远处溪涧的凉意。 她望着窗外的山景,赞叹道:“孟小姐口中的山间别庄真真是避暑的好地方。” 孟云瑶挥退了伺候的丫鬟,独和沈曦云坐在屋内,嘴角勾起笑。 “可不是,这一片山脉间许多别庄,都是燕京权贵们建来游玩用的。” “从前的淮王府也有一间,离这儿还颇近。” 她突然提到淮王,用的词语却是从前。 孟云瑶以团扇掩唇,状似回忆道:“建元二年,淮王父子出郊外游玩,当时的目的地就是别庄。不想临要到时,遇上了祸乱。此后,淮王府的别庄就跟废弃了似的,再没人去过。” “沈姑娘想去看看么?”她突然发问。 沈曦云垂眸,道:“既然久没人去,相比早已荒废,何必过去看呢?” 孟云瑶语气怅惘,“也是。” “那地儿怪阴森的,沈姑娘不乐意去也正常,那就这儿吧。”她对着沈曦云笑,“把这儿作为沈姑娘的埋骨地也不错。” “山清水秀,鸟雀相伴,死得不寂寞。” 孟云瑶语气平静说出骇人的话语,却好像在讨论今日在栽种什么花一般稀松平常。 沈曦云蓦然抬起头,圆瞪着眼睛盯着她。 “其实我不想这么做的,但你太碍眼了,沈曦云。你处处都碍眼,哪里都碍眼,碍眼到逼迫我做决定。” “我们无冤无仇,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沈曦云站起身,高声道。 “没人比我更清楚我在说什么以及要做什么了,沈曦云。” 孟云瑶贯来温柔的语气吐露着冰冷的话语。 “你觉得淮王会放过你吗?官府会放过你吗?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如何容你做此等事?” 她掀起眼皮,冷冷看着沈曦云,“那你真想错了,没人会知道是我动手。” “逆党太阴教被逼至穷途末路,狗急跳墙决定劫走教派圣女,不想遭到教派圣女拼死抵抗,我的人努力抗争,两相交战下,沈姑娘不幸重伤。逆党大怒,射死庄中数人,若不是沈姑娘拼着最后一口气救我,我也难逃一死。” “这个故事,你喜欢吗?” 孟云瑶指尖用力,碾碎葡萄,汁水浸染了她的手,暗色如血。 话语间,沈曦云听见屋外传来兵戈声。 “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了谢成烨?”她思来想去,想不出堂堂国公府大小姐费心至此的理由。 甚至不惜与逆党勾结。 “他只是一个诱因,有没有他都不妨碍你死。”孟云瑶从案几下摸出一个小巧的木奁,打开盖子,露出里面的鲜红药丸。 “你知道这是什么么?”孟云瑶问。 整个山中别庄全是她的人和派来的太阴教核心教众,沈曦云唯一带来的一个丫鬟早在她踏入屋内后就被控制。 一面倒的局势,她不再心急,有了闲情逸致同沈曦云细说。 “这是前朝秘药,名唤‘血海棠’。”她冲沈曦云展示,“你或许不知道它的功效,我可以” “——我知道。”沈曦云打断她。 “我知道这药是做什么的,阴狠至极,杀人害命,皮肤溃烂。” 沈曦云没给孟云瑶显摆得意的机会,而是直接把这个前世今生她熟悉至极的药物功效说出来。 无数次梦中惊醒,都是因为这毒药带来的痛感。 这世间,怕是没人比她更清楚此药的效果。 孟云瑶挑眉,诧异于她竟知道此毒。 “我本来是准备用它招待沈姑娘的,可惜啊,时机不对,只能为你换个死法了。”她合上盖子,施施然说道。 “你很恨我。”沈曦云斩钉截铁道。 孟云瑶颔首,“是,我恨你,恨了整整十年,恨到午夜梦醒,恨不得生啖你肉,生食你血,不死不足以解恨。” 她一字一顿道,带着彻骨的阴冷和仇恨,让沈曦云心惊。 沈曦云确信,自己从前从未见过她。爹娘长年在江南一带行走,也不曾去过燕京招惹权贵,两人到底是哪里来的深仇大恨? 她蹙眉,对着孟云瑶问: “你说你狠了我十年?十年前我不过六岁稚童,你恨我,是因为上一辈的缘故?” “孟云瑶,你要杀人,总要让人死个明白罢。” 孟云瑶冷然道:“一个手下败将不配知晓。” 沈曦云倏然一笑,说:“谁说我是手下败将,如果你觉着我这么问,你不愿意说,那我换个问法。” “吴玥,我们到底什么仇什么怨,要你费这么多心思在我身上?” 第71章 真假"因为,你,就是昭华…… "咣当——" 碟子骨碌碌滚下桌案,发出一声脆响。 孟云瑶从案前坐起,立起身子看向对面人,眼珠子里闪烁着惊魂不定的光,她眯起眼,问:“你叫我什么?” 沈曦云盯回去,道:“吴玥,你大概很惊讶,我是怎么发现你的。” “毕竟,谁能想到远在燕京的国公府大小姐和江州一个卖首饰的娘子是同一人呢?” 孟云瑶按住衣袖的手逐渐收紧,又松下力气,狡辩道:“我看沈姑娘是死到临头开始胡言乱语了,什么吴玥,本小姐从未听过。” 山间的风陡然沉寂下来,不再往廊下吹,鸟雀声亦停滞片刻。 沈曦云的话语让孟云瑶生出惶恐,怕迟则生变,她扬手摔碎面前的茶盏,瓷片飞溅中厉声喝道:“给我进来!把她拿下!” 屋外声音嘈杂,身着玄甲的侍卫破门而入,惊飞满林宿鸟。 第90章 刀剑所指,却是孟云瑶。 这不是太阴教的教众,是皇帝的禁军。 领头之人,正是如今侍卫兵马司的马步军都虞候,陈穆。 他呵斥道:“大胆逆党,竟敢冒充我朝勋贵之女,还集结势力意图杀人,把她拿下。” 两名玄甲侍卫反剪住孟云瑶的双臂,她眼中犹带着不可置信的情绪,不敢相信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地位倒置,天上地下。 她一边挣扎一边道:“你们,你们疯了!我乃国公府小姐,今日不过是邀沈姑娘避暑。” 红宝石镶嵌的金钗从她发髻间跌落,正巧滚到沈曦云绣着桃花花瓣的裙边。 沈曦云拾起发钗,感受到冰冷的宝石贴着掌心,眼神复杂,望着这个前世今生都曾在江州特意哄骗她的“友人”。 “我既然已知晓你身份,又怎会毫无防备赴约呢?” “你的身份,我早已禀明圣上。” 她转头对陈穆说道:“劳烦陈将军了,我即刻入宫面见陛下。” 却不想刚进皇城,便碰见了谢成烨,他显然是刚刚得到了消息,猜到她会来此,故意堵她。 “窈窈。” 沈曦云福身向他行礼,被他拦住,她顺着力道站直身体,“虽然殿下心里估计满是疑窦,但一切不如等我见过皇上后再谈。” “好。”他目光深沉看向她,放开手。 殿外,周福海正笑盈盈地等着沈曦云,“沈姑娘请进。” 他远远看见淮王殿下把沈曦云拦住,还以为两人要多说几句,想着是不是该上前打断,没成想不等他上前,淮王就放了人。 那模样乖觉的,他从未见过谁对淮王有这样的威力。 就算是圣上,祖孙两人脾气拧起来,也得消磨好一阵儿。 倒是这沈姑娘,干出了面对赐婚圣旨拒婚的事,淮王竟毫无芥蒂,反而每日都跑去,连圣上听闻都哭笑不得。 这世间,果真一物降一物。 周福海摇摇头,把思绪清空,为沈曦云亲自打开殿门,迎她入殿。 殿内,谢仓放下正在批阅的奏折,撇了眼行礼的沈曦云,道:“行了,淮王都免了你的礼,朕再让你跪着听,不是苛待了臣民。” “是陛下仁厚。”沈曦云恭敬答。 “呵,朝臣爱夸朕行事果断,夸仁厚倒是少见。”他的指节轻叩桌面,问:“孟云瑶就是允诺为朕找到的真正前朝遗孤?” “是。” 这便是皇帝第一次召见她时,她给出的允诺。 那时谢仓给了她两个选择,一是按商女身份当淮王侧妃,二是认下前朝遗孤的身份谋取王妃之位。 她做了第三个选择,为谢仓找到真正的前朝遗孤,换一个自由无拘的将来。 谢仓答应了。 彼时天子高居明堂之上,喜怒难辨地问她:“你有何依仗认为是真正的前朝遗孤太阴教圣女把你推到台前?” “民女唯一的依仗不过是我对爹娘的信任。” 她的身份若真有异样,爹娘不可能不说,不论是沈继还是曹柔,二人都不是这样隐瞒的个性。 作为医者,娘见识过那么多病患家中道德伦常的混乱例子,怎么会因为涉及到前朝就选择隐瞒。 而且,她不是真的没有一点线索。 在她那日正好刚在茶楼遇见孟云瑶之后,她有了个大胆的猜想。 济善堂有一味金疮药,广受好评,效果斐然,在堂内诊治又伤了外伤的病患基本都会用到它。 在隐山寺暗室受了伤的吴玥也不例外。 人人皆知,这味药的发明者正是济善堂的创办人曹柔,但很少有人知道,这味药中加入一种独特的药材,起到安神定气的功效,这种药材会散发出草木甜香。 微不可察但很好闻。 沈曦云非常喜欢,曹柔在给女儿做的安神香囊中亦用了此物。 曹柔死后,沈曦云因为想念她,数次按照娘留下的安神方子亲自配置后使用,在香气中悼念娘亲。 所以纵然她对其他草药不甚敏感,但对娘方子里用的药材异常熟悉。 熟悉到仅仅是错身相逢,也足够她认出孟云瑶身上那一点近乎淡薄的气味。 那一刻,怀疑的引子埋下了。 沈曦云在殿内没回答完谢仓几个问题,总管太监周福海得了消息禀报,“皇上,刚刚被捉拿的孟氏,要求见沈姑娘,说她见了人就招。” 接着,又上前在皇帝耳旁小声说了几句。 皇帝冷哼一声,径直对沈曦云道:“她既然要见你,就去见见罢。朕实在好奇,你们到底是什么渊源?” 前些日子,他得知沈曦云指认真正的前朝遗孤是孟云瑶时,其实并不相信。 甚至想过是不是为了烨儿做的妒忌把戏。 直到今日,孟云瑶真真切切唤来了藏在暗处的逆党要杀人,他不得不信了。 可孟云瑶给沈曦云扣上前朝遗孤的身份,是为什么呢? 因为阿烨?还是纯粹随意为之? 谢仓转动手上的扳指,阖目思考,始终想不明白。 这个问题,沈曦云也没想明白。 见到孟云瑶的第一句,她再次问了,“吴玥或者说孟小姐,我们到底什么仇什么怨,要你费这么多心思在我身上?” 因为暂未定罪,孟云瑶被关在大理寺单独的禁室,派人在屋外看守,屋内的器具一应俱全,甚至备了软榻,孟云瑶便斜倚在软榻上。 她脸上也无半点失败的落魄,听见这话,冷冷地笑,“说,不是不成。但你要先告诉我,你到底是因为什么认出了我?” “你分明同陛下说,只要见了我就招供。如今却还要讲条件,说明你的信用也没几分。” 说完,沈曦云似是不愿再多谈,转身就要离开。 “站住!”孟云瑶在背后叫住她。想上前,被看顾的守卫拦住。 “我可以先告诉你,但你记得信守承诺。”她喃喃念叨,“什么仇怨?要怨就怨你的身份吧。” “你是不是跟谢仓说,我才是太阴教圣女,前朝昭华公主?我猜你一定还会说,自己是被我陷害的无辜之人。但沈曦云,你并不无辜。” "因为,你,就是昭华公主。" 孟云瑶一字一顿,当着守卫的面说道。 门外,周福海和跟来的谢成烨脸色变化。 沈曦云亦转过身,瞳孔骤缩,“事到如今,你还要构陷于我?” “这可是我如履薄冰这么多年,难得的真话。你若不信,我再给你讲个故事罢。” 龙兴十六年也就是建元初年的三月三,幽州节度使谢仓攻破京城。 皇后遗留的势力按照皇后遗令,救下小公主护送她离开。 被谢仓手下发现后一路追捕到江南,途中护送公主的侍从死伤无数。 等逃到江州时,仅余下一个侍从守在公主身边。 日夜不歇的奔波耗尽公主体力,她发了高烧,没法再跟着赶路。 忠心的侍从带她进城寻医,遇到了当时刚准备创立济善堂的医女曹柔,将小公主交给她医治。 “可当时,谁也不知道追兵什么时候到,停留在江州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危险,一招不慎,就全完了。” 但又没法带着小公主离开,侍从想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用障眼法引开可能的追兵。 “侍从和六岁幼女的组合十分显眼,若真查到江州后发觉踪影消失,傻子都知道他们一定是留在江州城了。于是那个该死的侍从决定在城内再找一个小女孩假扮昭华公主,他带着那个假货离开江州,继续奔逃引开追兵。” 听到这里,沈曦云哪里还不明白孟云瑶在这个故事的角色。 “你想的没错,我就是那个倒霉被侍从选出的假货。” 沈曦云蹙眉,“那你现在……” “沈曦云,你别跟我装糊涂!你觉得那个侍从选出个假货是为了让她锦衣玉食吗?” 当然不是! 那时候的孟云瑶曾经短暂做过这个幻想。 或者说,流民七儿做过这个幻想。 她没有名字,国家处于亡末之际,趁乱世发财的匪徒杀进了村子,她因为饿得受不了跑出去找吃的幸免于难。 但乱世中,一个半大的孩子能怎么活呢? 她学会坑蒙拐骗,学会想要的就该不择手段攥在手心里,学会利用弱者的外表谋取利益。 那些旁观者叫她“乞儿”,小乞丐。 她不喜欢,故意说自己叫“七儿”,证明他们不是在用乞丐侮辱她,而是叫她的名字。 龙兴十六年,得知新朝建立,她流浪到江州本想物色个软弱好心又失去子女的人家安顿。 第91章 重要的条件是前者,至于后者,她可以帮他们“失去子女”。 直到那日,她被那个正在找人的侍从看见了。 那个人欣喜地走过来,热切地关怀,领她进屋洗漱,给她准备锦缎做的衣裳和金玉首饰,说因为自家小姐病重,想请她去小姐家中安一安长辈的心。 他说:“刚刚安定,家里老夫人正着急呢,这节骨眼,让他们知晓小姐病了可不好。” 他还许诺,只要装成了,给她丰厚的报酬。 七儿要求他提前给钱,侍从也应下了。 这样天大的好买卖,她权衡过后,觉得值得赌一把,就跟着侍从走了。 走时,袖中藏着一把匕首以防万一。 幻觉的破灭是追兵追了上来,侍从不顾她意愿拉着她狂奔,最后逃无可逃,进入一个山谷。 七儿甩开侍从的手逼问他到底在做什么,她已经意识到这个假扮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 侍从此前因交战受重伤,面对小女孩的疑问,他沉默聆听追兵在山谷中寻找的声响,已经逐渐向他们藏身的山洞中逼近。 他决定让这个小女孩死个明白,“让你做替死鬼。” 以昭华公主的身份死去,那么将再没有人追查公主的下落。 说完,他用最后残存的力气举起剑要了结了她,伪装自杀的方式。 “但天无绝人之路。”孟云瑶笑了,“前朝的旧臣来救昭华公主了。反倒是那个侍从,因为伤重离世,没能等到活命的机会。” 温思恩派来的人救下了七儿。 从此,七儿就成了季昭。 温思恩认为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待在燕京,皇帝眼皮子底下就是对谢家最好的戏耍。便暗中运作让她顶替了国公府小姐的身份,在燕京行动,为太阴教谋划。 “所以啊,沈曦云,作为无辜被选中的替死鬼,我难道不该恨你吗?” “还要你那个烂好心救不相干人的娘!也可恨!” 孟云瑶眼眸中冷光迸发。 “你猜,你爹娘是怎么死的?” 第72章 祈愿他只想让窈窈好起来。…… “你猜,你爹娘是怎么死的?” 孟云瑶不怀好意的问话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沈曦云耳畔,她上前几步,盯着这个口口声声说恨她至极的女子。 “我爹娘……是……” “是被我派去的人杀死的。”孟云瑶迫不及待替她补充完整。 “温思恩仗着是季寿宠臣,在旧臣中煞是威风,便连创办太阴教的主意都是他想出来的。那时我年幼又担忧身份败露,只能任由他操控。” “多亏淮王殿下,”孟云瑶用燕京贵女最常有的温婉笑容看向走到沈曦云身边搀扶的谢成烨,“在赈灾银失踪一案中将温思恩捉住,给了我发展势力的机会。” “去岁,才终于能躲过他人眼线找到你们一家子,幸福、和睦的一家子。” 她咬牙切齿说出“幸福”二字。 凭什么? 就凭季昭是公主么?可她又为这江山社稷做过什么贡献? 凭什么季昭就能锦衣玉食,亡国了也有忠心耿耿的下属拥护,甚至不惜用她的命换季昭平安的可能。 季昭能拥有宠爱她的爹娘,一无所知地欢欣长大,而她却要背负不属于自己的仇恨在燕京伪装、在教众面前伪装、认国师为义母伪装,如履薄冰。 “唯一值得庆贺的是你那碍眼的爹娘终于死了,而你,虽然活着,将注定难以安眠。”她仰天长笑。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孟云瑶心里满是对沈曦云报复的快意,就把那些陈年旧事都抖落出来了。 反正她心中从来没有大魏,什么复国大业不过是愚弄下面人的把戏罢了。 这群为了龙椅争抢来争抢去的人可曾在意过一分百姓的苦痛呢? 当初的流民七儿心中早已满是仇恨。 沈曦云握紧了拳,指甲嵌进手心留下痕迹,又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握住,从指缝间撑开不让她掐自己。 她齿关咬得太紧,甚至疑心自己舌尖尝到了腥甜味。 沈曦云看见去岁冬日的雪从记忆深处漫上来,浸透爹娘的尸身。 他们孤伶伶地被杀死在山道上,竟是因为多年前一个善举。 纵然心中已翻涌起千层浪,她不愿在孟云瑶面前表露,她已看出,她越痛苦,这人大概越高兴。 沈曦云默默数着心跳声,一下,三下,五下,直到翻涌的血气在喉头凝固。 “可你大概想不到,暴露你身份的恰恰是我娘的药。”她听见自己含笑的声音,将那味药材的特殊气味讲述一遍。 “而且,孟云瑶,你未免太自以为是。你凭什么觉得娘当年救下了昭华公主,我就一定是她。” “我不相信。”尾音轻颤,又透着坚定。 就算孟云瑶把话说到这份上,她也不相信。 她是江州沈二爷沈继和医者曹柔的女儿,不是旁人的儿女。 “重要的不是你信不信,”孟云瑶反驳她,指着谢成烨还有门外的太监周福海,“是他们,尤其是谢仓信不信。” 沈曦云能做第三个选择同皇帝讲条件的原因在于,谢仓原本也对这突然冒出来的前朝遗孤身份存疑,但有了孟云瑶的话,就不一样了。 “在江州时,我推你出来是为了用你做挡箭牌,谢仓若信了就替我的行踪掩护,若是不信,能膈应你,我也不吃亏。” 而且,这么真真假假的混淆,就算太阴教内有人发现了什么,她也能推到自己设局让沈曦云顶替自己身份上去。 免去孟云瑶假公主身份暴露的担忧。 简直是天衣无缝的机会,若不是曹柔那该死的药,谁能把她和吴玥联想到一起。 想到这,孟云瑶生出气愤,气愤功亏一篑的结果。 “我相信窈窈的判断。”谢成烨道,变相回答孟云瑶的问题。 他信不信,取决于沈曦云信不信。 若是沈曦云相信她不是昭华公主,她自然不是。 谢成烨警告的视线扫过周福海,看得门外人恭敬地弯下腰。 听见这话,孟云瑶不可思议看向谢成烨,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接到指令的守卫押住,不得动弹。 “孟氏方才所言,周公公也听见了,其逆党身份已可盖棺定论,如实禀明陛下便是。”谢成烨顿了顿,道:“至于旁的,孤会亲自同陛下说。” 他轻轻扶着沈曦云的手,带她走出禁室。 周福海扫了眼那小心翼翼的动作,垂下眼问:“奴才唯有一事不明,若孟氏曾去江州扮作另一个人,她是怎么做到在燕京失踪良久无人发现的呢?” “她不是病了么?”谢成烨沉声道。 他同窈窈成婚没几日,便从永宁处收到孟云瑶病重的消息,想必那时她已经知晓窈窈成婚,迫不及待借生病不见人,实际暗中前往江州。 这样想来,成婚第二日在南十字街遇到的那场奇怪袭击,大抵也是她的手笔。 他们的目标不是为淮王,而是确认沈曦云的夫君如何。 周福海“嘶”了一声,“那国公爷?” 该不会也有问题?协助隐瞒? 谢成烨察觉到身边少女神色有异,匆忙结束话题,“这便是该交由陛下定夺的了。” 周福海知趣离开。 他转头,轻声问:“关于身份一事,窈窈不必担忧孟云瑶的话。” 皇祖父需要的是太阴教承认的昭华公主,这个人,目前显然是孟云瑶。 她才是在教内有话语权的人。 谢成烨更担心的是窈窈对她爹娘死因的芥蒂。 不论是江州的沈继夫妇,还是孟云瑶故事里的前朝帝后。 他宁愿眼前的姑娘永远冷着脸对他,也不愿见她这般强装镇定外表下的破碎,令他感同身受、心如刀绞。 少女一张桃花面黯淡地蹙眉,眼眸湿润,“谢成烨,我是沈曦云。”不是昭华公主。 她的心告诉她是这样,她选择顺从自己的心。 “是,我知晓,窈窈就是窈窈。” 沈曦云用力抓握他的手腕,如大漠中无所依的旅人寻找一点支撑。 她能猜到,上辈子大抵便是孟云瑶害死了她,血海棠与她的话语足够证明,但她从未想过,爹娘也被牵扯其中。 “谢成烨,我爹娘……” “我好难过。” 她以为只是为皇帝找一个人,却不想从这人口中得知了爹娘死亡的残忍真相。 是她害了他们。 她宁愿孟云瑶直接对付她,都不愿害爹娘如此。 久久强忍的泪水从眼眶滑落,在风中滴落成一只垂死的蝶。 回到宅院的当晚,沈曦云病倒了。 发了高热,困于梦中,呓语呼唤着“爹娘”。 第92章 早被谢成烨从江州唤来燕京的章典为她诊脉,开了各种药物都不见好。 “离魂之症,悲痛过度所致。这是心病,她自己不愿醒来,老夫也无甚办法,得让沈家丫头自己能想开。” 屏退他人,谢成烨守在沈曦云身边,用绢帕擦过她额上的汗珠,对着昏睡中的沈曦云说话。 “窈窈,我好像从未和你说过,我很早就喜欢你了。在成婚前,住在沈府的时候就喜欢上你。” “但那时候我蠢,愚不可及,没能认清自己的心,让你追在我身后受了许多委屈。” “成婚后,我一点点改变态度,最初,只想留你在江州,我可以用权势为你找一户好人家嫁人。” 可他暗中派人找来找去,都不满意,不是这家婆母苛责,就是那家夫婿相貌平平,每次长安呈上来的消息,他总能挑出刺。 在否决了日后的第十一户人家后,他终于明白,原来他舍不得她。 他要带她入京。 前世没有窈窈的推拒,他是在她热切的眼神里一点点弥足深陷。 从侧妃的假设到正妃之位想拱手送上,还怕她不适应。 “我又花了许多功夫认清这一点,以致没有太多相伴的时光就匆匆回京,酿成大祸。” 他絮絮叨叨说着前世,剖白自己。 “我最初总是因为爹娘身上的悲剧,觉得你脆弱柔顺,无法承受燕京风雨,到最后也顾及着谢家和前朝的恩怨不敢和你说明昭华公主的身份。” “直到这辈子,我终于明白,窈窈是个多么坚韧的姑娘。” 她能果断提和离,能把自己的心守护得好好的,能勇敢保护百姓,面对至尊之位的皇帝,也能不卑不亢谈条件。 “伯父伯母在天有灵,也一定不愿看见窈窈这般。我记得今生成婚第二日你说爹娘入梦训斥,不知今次又是否入梦劝窈窈振作呢?” 坚强的、勇敢的、他情之所钟的窈窈,快点好起来吧。 哪怕代价是用他的后半生换窈窈康健无忧、幸福快乐。 谢成烨摩挲着她的乌发,暗自祈愿。 刹那间,他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上辈子帮他用命换来今生重来一次机会的人。 她会有办法么? ** 卯时三刻。 露水尚凝在潭柘寺石阶的青苔上,织金蟒纹的袍摆却已浸透成深绛色。 谢成烨第一百七十四次叩首时,额间已有了血痕,叠在阶梯凹陷处,烙下朱红。 他在跪拜叩首。 从第一级台阶开始,一级一叩首,知道第二百九十九级。 只因潭柘寺中那人说唯有如此祈福才灵验。 骨头和石阶碰撞,闷响回荡在山野间,光是听着便疼。 他来山脚时带了长安,那人派小僧传话让跪拜时,他把长安留在山下,自己独自祈愿。 谢成烨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手下人估摸不会这么想,石阶上偶遇惊骇万分的司农家少爷也不这么想。 淮王在潭柘寺叩首的消息大抵要被传得满城风雨了。 他分出一点心这样想着,又很快收回心神,专心祈求上苍保佑窈窈。 膝盖临近山门,他终于摸到最后一级台阶的纹理,本应手执玉圭的手掌伤痕累累。 一人站在他面前,投下的阴影吞没他的脊背。 “淮王殿下一片真心令人感动。”慧觉道长垂眸看向缓缓站起的青年。 “心诚则灵,终于把道长盼出来了。道长可还满意?”谢成烨问。 他想起前世记忆后,就已经明白隐山寺僧人的来意,也明白是慧觉在背后派人过来。 但前世最后他死前,慧觉嘱托过,“若真能重来,淮王最好莫要直接来寻我。万物自有定法,有相见之日。” 谢成烨记得这件事,从江州到燕京,一直不曾主动找过她的踪迹。 这次不行。 窈窈的境况容不得拖延,哪怕有一丝可能,他也要到慧觉这里问一问。 问一问擅长卜算天机的前朝大魏国师有没有法子。 “贫道是为了折磨你。”慧觉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听话。 她只是为好友悲戚,为兰皇后伤感,想看颠覆大魏江山的谢家子孙跪拜受难,才说必须从二百九十九级台阶一一跪过去,从天机中寻一条生路。 “孤知道。”谢成烨坦然道。 他知道她是故意的,但祈福的好意头,他也想求给窈窈。 假的骗他的无所谓,万一有用呢? 他只想让窈窈好起来。 “贫道不是听闻淮王殿下向来不信鬼神之事,又何必求到这里来?”慧觉指了指寺门的匾额。 “那是从前,现在信了。窈窈若是能没事,孤还能再信些。” 听到谢成烨嘴里的名字,慧觉问:“她是季昭?” 不知是何处的消息,她似乎已知晓孟云瑶的坦白,知晓孟云瑶说沈曦云才是真正的昭华公主。 谢成烨:“她不是。” 谢成烨相信沈曦云。 她那日哭着同他说自己不是昭华公主,她便不是。 慧觉沉默良久后,接着问:“逆转大法成功了?真的重来过一次?” 她没有所谓前世记忆,会派隐山寺师弟跟谢成烨、沈曦云聊天见面,甚至告知谢成烨恢复之法,都是凌乱的梦境。 谢成烨能找到她跟前,说明逆转之法真有可能成功了。 谢成烨:“是的,成功了。” 慧觉:“如何证明?” 谢成烨整了整因一路奔波稍显凌乱的衣襟,“上辈子我曾找到国师,聊了很多。国师亦放下芥蒂,告诉了我许多事。” 她抬眸,银白的发随着山风飘飞,眉宇苍老却被谢成烨的话勾起好奇心,“贫道说了什么?” “说你和昭华公主母亲兰妙仪兰皇后是至交好友,在你学道之前已经熟识。” “还说龙兴十一年之前,执掌朝政的不是帝寿,是宰辅之女,兰妙仪。你夸赞她深得其父真传,那些受朝臣夸赞的政令皆出自她手。” “以及,”谢成烨顿了顿,道:“你说是你害死了她。” 害死了兰皇后。 慧觉不再淡然,骤然握紧双手盯着他。 谢成烨毫不客气盯回去,”既如此,国师可相信孤了?“ ”今晨拖了许久,不若速速跟孤回府看一看窈窈。“ 窈窈还在等他。 恍然已四个时辰不见,他非常想念她。 第73章 陪伴他会补给她所有的温暖…… 潘楼街北段宅院。 慧觉收回搭在沈曦云眉心的手,道:“贫道入梦中叫魂,她待会儿应当便能醒了,不过醒后如何宽慰就是尔等的事了。” “多谢道长。”谢成烨为床榻上闭目蹙眉的姑娘抚平忧虑。 慧觉缓缓起身,不想在此处久留,转头却遇见匆匆赶来的章典。 他听说小殿下请来一人医治,医者的求胜心爆发赶来查看。 两人相见,慧觉面色平淡,章典惊讶地叫出声。 “你,你是国师?” 慧觉拱手,“多年不见,章老身体可好?可还爱饮酒乎?” 章典犹在诧异中,支支吾吾说着“好。” 二人算不得好友,反而只有一段因兰皇后生病而牵扯的往事。 神医章典自龙兴初年起,在京城居住数年,偶尔外出游山玩水,除了无法医治的血海棠毒药心结,日子过得优哉游哉。 一直到龙兴十年,兰皇后兰妙仪在难产中生下一女,身体落下病根,人一日比一日憔悴,为了治好兰皇后,国师协同宰辅一起在天下遍寻名医。 章典就是在那时走入他们视线。 天家诏令,章典纵是不想去也得去,可去了没治好人不说,还得知许多宫禁辛密。 那时兰皇后缠绵病榻一年余,终是撒手人寰。 死前,留下遗言:“我死后季寿难保江山,若致使天下纷乱,大魏将亡,兵临城下之际季寿生出退意,务必将其留下,以死镇河山、抚百姓。” 几句话,透露出大魏当朝皇后对她枕边人的杀意。 章典被留下在旁边听,只想把自己耳朵捂住当个聋子。 兰皇后薨逝那日,国师慧觉在她床榻边,泣不成声,“阿仪,是我害了你,是我啊。” 又是桩大消息。 章典闭上眼睛,恨不得立马离开侧殿。 “看见章老身体仍好,贫道就安心了,不枉费当初对章老的信任。”慧觉看见章典的神色,猜想他亦想起来了当年。 对于待在宫禁中一年有余还亲眼见证兰皇后死去的章典来说,他的确知道了太多事。 譬如那些朝臣送进宫的奏折,不是送给皇帝,而是从皇帝寝宫走个明路后秘密送到兰皇后的凤藻宫。 第93章 譬如皇后和皇帝明明是在坊间曾是两情相悦的知心人,实际早已视同仇敌。 季寿被变相软禁在寝宫,时常咒骂兰皇后。 若论起宫中兰皇后的死谁最高兴,定少不了季寿。 在譬如国师的自责。 “若不是我修道后自告奋勇为阿仪批出凤命,她怎会被季寿那无耻小儿盯上,又何至于走到死局。” 这番话,慧觉和谢成烨说过,放章典走前也说过。 慧觉自兰妙仪死后,午夜梦回,总能想起妙仪还未出阁时,她已拜入大相师门下修道,得闲到宰辅府上赴宴。 她因新学了批命之法,想给好友显摆,要来她的生辰八字,谁知这一算,算出凤命。 “阿仪身负凤命,是做皇后的命数,你的丈夫便是皇帝。”她道。 宰辅只当是小儿言笑,没当回事。 不想有一人却把这段批命当作救命稻草——季寿。 季寿彼时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打听到此事,留了心,加之兰妙仪之父兰宰辅本就德高望重,就算没有批命,能得兰氏爱慕,也有利于他的生存。 他悉心设局,成功俘获美人芳心。 就在两人定亲那年,先帝撒手人寰,留下遗诏,立季寿为帝。 滔天的权势落在他身上。 他把这一切归咎于兰妙仪的凤命。 慧觉补充道:“这也是为什么在阿仪死后,季寿建造摘星台向上天祷告,迷信天命。他自以为尝到过一次笃信天命的甜头,便一发不可收拾。万般行事皆信命,反而加速了大魏的灭亡。” “季寿此人,不堪大用。” 他太心急,认为凤命已定,自己的位置稳如泰山,登基后迫不及待想料理兰家,清除阻碍,又迫不及待表明贵妃王氏才是他心中挚爱。 “事实上,真正发挥作用的是宰辅,若无宰辅人为之力,他如何能被拱上帝位。” 兰妙仪仅为心上人的背叛伤心一晚,第二日,领着父亲给的人手,闯入皇帝寝宫,悄无声息将他软禁。 自此,开启她暗中执掌朝政大权的十年。 若不是为了生昭华公主留下病根,大魏当能撑得更久。 “等等。”章典意识到不对,“当年小命要紧,我不敢问,今日遇见了,我可要问个明白。兰皇后和帝寿都势同水火了,昭华公主是从哪冒出来?” 慧觉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谁说昭华公主是帝寿的女儿了?” 一句话留下无限遐想空间。 不等章典再追问,慧觉不想寒暄,最后转头对谢成烨道:“太阴教余下的势力分布,如果牢里的孟云瑶不愿说,我可以说。” “前后牵扯近二十年,这些个恩怨情仇,该了解了。” 她叹了口气,望着床榻上的少女,“我已经害了阿仪,不能再害了她孩子。” “我,不是,兰皇后的女儿。”榻上的人用尽力气缓缓睁开眼,气息微弱但坚决地说道。 她的意识早就醒了,只是身体犹如鬼压床般无法动弹。 在虚空荒芜中挣扎了许久才见到前方的出口。 “我不是昭华公主,我是沈曦云。”她恢复了些力气,接着说了一遍。 沈曦云看着面前的道人,从他们的交谈中,她已知晓此人是谁。 “你不信。”她从慧觉的神色中判断出态度,垂眸,睫翼微颤,“是啊,诸多巧合,恐怕许多人早已认定我是了。” 谢成烨小心为她整理青丝,眼神向传递:他们觉得你是,我信你不是。 沈曦云苦笑一声,对谢成烨道:“不知殿下可否能助我回一趟江州?” 既然事情的根源在江州,在于娘多年前伸出的援手,那就回去再看一看,定能找到蛛丝马迹。 谢成烨隔着被褥握住她的手,绝口不提安抚皇帝的困难,道:“好。” “我帮你。” ** 画舫在江河暮色中轻摇,船舱内沉水香从炉中漫出,混着江上氤氲的雾气,在雕花梁木间织就一场柔软的网。 谢成烨半跪在榻边,银匙碰着瓷碗叮咚作响,他指腹试过碗沿的问题才敢把汤匙喂到沈曦云唇边,“窈窈当心烫。” 喂完粥,他又为她递上茶水漱口。 沈曦云碰着杯盏,对他道:“殿下其实不必费心陪我回去。” 她待在燕京的那段时日,能察觉到谢成烨入朝参政事务并不少。 此前能待在江州数月是为了找逆党。 如今有了慧觉的情报,正是搜捕逆党的好时机,就连陈穆所在的侍卫兵马司都好一阵忙活。 偏生在这般紧要的关头,谢成烨离开燕京,要陪她回江州,找寻身份线索。 “我自己乐意来,窈窈就当身边多个仆从便是。”谢成烨一边说着,手上的动作不停。 他在为沈曦云明日要穿的衣裙的熏香。 这是往日里春和要做的活计,可自打沈曦云醒后,被谢成烨包揽了衣食住行的照料,以至于春和、景明在暗中跟她说抱怨,说谢成烨干的活太多,衬得她们在偷奸耍滑。 这样想来,仆从一说倒真有几分道理。 鸦青色的披风从沈曦云肩头拢下来,谢成烨道:“夜里风凉,特别是行船,窈窈更要身体。” 他变得格外贴心。 这次回江州,从定下行程开始便格外忙碌,不想她拖着病体劳累,选了水路,挑选不易颠簸的大画舫,兴致勃勃请了燕京最好的衣服铺子过来为她量体裁衣,准备几大箱笼吃食。 沈曦云哭笑不得,不知这人从他生辰宴夜晚醉闯宅院后抽的什么风,包括她昏迷后,这人剖白的那些话。 她转着手心杯盏,专心适应完全变了风格的淮王殿下。 他好像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淮王,而是个英俊亲切,想讨心爱的姑娘欢心的平常郎君。 会担心自己准备的不妥贴,担心说错了话让姑娘不喜。 “谢成烨,昏迷时我听见了。”她闷声道。 谢成烨流畅的动作猛地一僵,“你听见什么了?” 她扬起脸,狡黠一笑,“听见你说客居沈府时就已经喜欢我。” 他顿时慌张地手足无措,甚至想把已经熏过的罗裙拿起来再熏一次。 拿起又放下,他承认:“是,像窈窈这般好的姑娘,我怎会不喜欢。” “窈窈说这个,是想?” 谢成烨藏在衣袖下的手紧握起来,怀揣着希望才想是不是希望的曙光。 “想看看前世那些美好记忆,是不是真的。” 她在梦里,穿梭在前世今生的记忆片段里,时而是去给爹娘祭拜,转头看见谢成烨浑身是血躺在她脚边,时而是从沈府里翻找出爹娘在世时留下的痕迹,她叫来谢成烨,一起追忆往昔。 每每她在沈府展颜微笑,再定睛看去,总能看见爹娘满身的伤怒目看她。 仿佛在质问她:“昭华公主为什么会引来这样的祸患?” 甚至濒临绝望的某几个瞬间,她对自己产生的怀疑,她会不会真是昭华公主? 爹娘只是没把建元初年的事放在心上,一味把她当亲生女儿疼爱。 更多些许清醒的时候,她意识到不能有这样的念头。 如果连她自己都不信她是沈曦云,谁又能相信她? “窈窈,”谢成烨半跪在她面前,平视着她,“都是真的,前世的美好记忆都是真的,往后的也都会是真的。” 他会补给她所有的温暖幸福,连同上辈子没来得及一起,连同她爹娘的一起补给她。 “好么?”他颤抖着尾音开口。 沈曦云偏过头,错开他的视线,“等到了江州我们直接去济善堂罢,娘留下的医案都在那里。” 她没回答他的问题。 春和计算着时辰进了船舱服侍小姐,瞧见叠放整齐的衣物,暗自称奇,没想到堂堂王爷干起这些也得心应手。 “小姐,咱们这次回江州,是算彻底回去了么?还会去燕京么?” 春和并不知晓身世一事,只当是在燕京待久了。 “不知道。”沈曦云双手抱膝发呆,“或许会回去,或许再也不会回去。” 取决于她是谁。 可脑子里突然窜出谢成烨之前对她的承诺,他说她如果愿意做沈曦云,她就只会是沈曦云。 她抿了抿唇,知晓谢成烨的承诺意味着什么。 但她更知道,必须有个答案。 她不想让谢成烨不明不白、稀里糊涂为她奔波。 上辈子、这辈子,这些时日,她反反复复说着他不再欠她什么了。 第94章 说到做到,她不需要他再这般付出。 追在身后兀自付出是一场折磨,纵是加上爱的滤镜,变成一场甜蜜的折磨,也无法改变其本质。 沈曦云比任何人都清楚追在身后那人经受的难。 “那王爷呢?小姐还喜欢他么?”春和想着若是留在江州,是不是王爷和小姐就彻底分开了。 “这不是现在要在意的事。”沈曦云望向飘着想起的鎏金炉,烟气上涌,香气弥漫。 她亦没回答春和的问题。 船靠岸那日,沈曦云稍作休整,便赶去济善堂,开始翻开曹柔从创办以来留下的医案。 年岁久远,医案被放在樟木箱中,叠放在库房,她独自举着烛台,踢开脚边发黑的艾草蒲团。 投身在满满书海中,开始翻找。 她最熟悉娘的习惯,曹柔讲究一切要用笔记载,为以防万一,有一日、有一人需要时可以追溯。 此刻,她为自己、为爹娘的公道,开始找寻娘在建元初年的身影。 泛黄的医案簿子在烛光里明明灭灭,在第十七个木箱翻开时,她终于找到十年前那个雨夜的真相。 关于忠心的仆从、关于昭华公主,关于她。 第74章 坦诚他不再贪心。 翠雀山的山色沉在八月蝉声里,将哑而未熄,沈继夫妇墓碑后的柏树林却已然翠绿常青,似乎在等着人到来。 “爹,娘,好久不见。”沈曦云静静站在墓碑旁,同他们寒暄。 一别数月,她十分想念。 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刻,一个她得知龙兴十六年,江州城内昭华公主踪迹真相的时刻。 只是,她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娘,从前一次善举竟为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娘会怎么想呢? 沈曦云闭了闭眼,回头对谢成烨道:“谢成烨,我们去那里。” 她指着墓碑后方的柏树林,指向小道的入口。 谢成烨虽然不明白为何她在济善堂埋首数日后,出来第一件事是赶来翠雀山,但早已学会不辩驳,听窈窈的话为先。 她既然说“真相在那里”,他便相信。 走到小道处,沈曦云并没有沿着小径向山下,而是身子插入树林中穿梭,寻找着什么。 直到密林深处,有个小土包鼓起,沈曦云仔细辨认周围的植物后,凄然一笑,道:“这就是昭华公主。” 谢成烨不解地看向她。 “谢成烨,我看了娘留下的手记,龙兴十六年,娘的确收留救治了一个发高热的六岁女童,但女童就在仆从离开的第三日,便不治身亡病死了。” 死后,她被爹娘埋在了翠雀山柏树林里。 林间风起,吹拂着沈曦云鬓边的发丝,她根据孟云瑶的讲述和曹柔的记叙拼凑起未竟的故事。 曹柔会在来人明显有异样的情况收留昭华公主,是因为那时她和沈继进城途中,遭遇流民抢夺吃食,仆从带着昭华公主路过,顺手解围。 因这一番来往,曹柔留下昭华公主并帮她隐匿行踪。 “可惜,她没挺过去,六岁幼儿从燕京奔波到江州,身体本就难以支撑,再赶上风寒高热,娘用尽手段最终也无力回天。” 若昭华公主能活下来,以娘的性子,或许真有可能成为她的姊妹一起长大。 “孟云瑶的误认,恐怕是因为我并不是和爹娘一起到的江州城。” 幽州节度使谢仓挑起的兵戈持续一年有余,爹娘忧心带着出生不久的女儿跟着他们一起受罪,就近把她拜托给兖州曹家照料,等两人安定后再把女儿接来。 不成想阴差阳错,正好和昭华公主来江州的时间重合。 让孟云瑶下意识把她当作了昭华公主。 “谢成烨,我有娘的手记为证。”她执拗又明亮的眼眸看着他,那一弯清泉却拥有莫名的力量,顿了顿,接着道:“我,不是,昭华公主。我就是我娘曹柔的女儿,沈曦云。”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不论旁人做了什么局,说了什么话,从江州到燕京再回到江州,她始终不变的是对自己身份的确信。 “谢成烨,你相信么?” 谢成烨目光定在她讲述的朱唇边,“嗯”了一声,“窈窈,我相信。” 上辈子对于她的身份,太阴教也玩过同样的把戏,在江州时便构陷她是昭华,引来皇帝的目光,致使他颇为被动只能将窈窈囚于别院。 那时候,他有过一丝怀疑,怀疑窈窈的身份是真的。 所以他不敢说。 如果窈窈真是昭华公主,他便是推翻她的国家、逼死她父亲的仇人家子孙,他们两人间隔着两个王朝,隔着无数人的性命。 他怕窈窈恨他,于是卑怯着不敢说。 最后至死,窈窈都蒙在鼓里。 重来一回,他不再这样想。 她恨他也好,爱他也罢,都没有比她快快乐乐活在这世间更要紧的了。 他用尽所有换来她死而复生,又怎么能让她因着什么身份被困在某处,郁郁寡欢呢? 他不再贪心。 谢成烨看着少女眼角丝缕落下的晶莹泪珠,心疼如刀绞,用指腹抚过,“窈窈,别难过。这件事,我帮你解决,燕京不会有人再来烦你。” 不论是从哪里冒出的新朝权臣或者旧朝贵族,甚至是皇帝谢仓,都不会再来阻挠她了。 他还给她平静的生活。 夏日的山间炎热,带着燥意,男人低沉轻柔的嗓音却点滴平静她烦闷不安的心。 “你不喜欢待在燕京,这次回来后就安心待在这儿不必理会了,沈家的生意我会嘱托人照料。你若是想出去走走,我会派人保护你。” 谢成烨道:“窈窈想做什么便放手去做,不必有顾忌。” 她不必再等着他回头,等着他到来,等着他施舍。 他会走向她,用自己的余生光阴。 但这些话,他没说出口。他害怕再给她带来负担,也害怕听见她的拒绝。 他已经听过太多次了。 沈曦云缓缓蹲下身,抱住自己,道:“谢成烨,我也想没有顾忌。可是上苍未免太会戏弄人。” 仆从救了爹娘,娘收留昭华却在十年后惹来杀身之祸,上辈子她也因此而死,而孟云瑶从失去家园的流民被牵连进来差点替死,对她记恨那么多年,实际却恨错了人。 上苍像是随手画了个圈,把不相干的人套进圈里,因规循环,彼此辜负。 “我派人去了孟云瑶口中最后追兵的山谷,在山谷谷底找到了当年仆从的尸骨。窈窈,那个仆从不是如孟云瑶所说重伤力竭而亡,他死于胸口的致命伤,一柄短匕插入心脉毙命。” 那不是谢仓追兵的手笔,只有站得离他极近之人才能下手。 “窈窈,孟云瑶的话不可全信。” 这样的人不值得窈窈为此受折磨。 “你只需将她当作仇敌,当作心术不正的逆党,你不欠她的,曹大夫也不欠。孟云瑶会受到应有的惩罚”谢成烨沉声道。 她问:“那你可信么?” 谢成烨,你的话可信么? “可以的,窈窈,你可以试着再信一信我。” 沈曦云抬起头看他,树林里忽倏地窜出一只山雀,长喙上沾着水珠,发出尖锐叫声,给她接下来的话语增添几分压迫感。 “那谢成烨,你同我说句实话,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你真的做过林烨么?” ** 大理寺禁室,一豆烛火跳跃。 孟云瑶倚在榻上,询问外面守着的侍卫,“皇帝到底什么时候召见我?” 她话语并不急迫,反而带着几分悠闲,似是对自己往后的境况成竹在胸。 侍卫正想着随便搪塞,院门处出现周福海的身影。 周福海眯着眼,示意侍卫开门。 随着“吱吖”一声,光亮照入孟云瑶的眼睛。 “孟姑娘,陛下召见。请吧。” 总管太监亲自来接,足见皇帝重视。 孟云瑶笑了笑,终于踏出这个囚困她月余的屋子。 皇城侧殿,谢仓望见踱步进殿的女子,挥手赐座后,并不着急说话,而是兀自处理奏折,把孟云瑶晾在一旁。 刻漏上时间逐渐过去,孟云瑶先一步忍不住了。 “皇上准备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她的问题宛如料定皇帝会放了她。 谢仓合上折子,好笑地看着她,“是你请求见朕,朕什么时候允诺过要放了你?” 说完,他让周福海把谢成烨从江州呈来的密报给孟云瑶看。 孟云瑶不明所以接过,谢仓胜券在握地笑,在笑容中看见她的脸色变得苍白。 第95章 “你所倚仗的无非是在外的太阴教余孽会为了救自己的圣女跟朕谈条件,但是昭华公主已死,你一个低贱流民,也配威胁朕?” 天子的脸上显出杀气,猛拍一下扶手站起。 “朕纵容你们蹦跶十年,够久了。是时候,肃清河山,除掉蛀虫了。” “而你,”谢仓指着孟云瑶,道:“你杀戮无数,诓骗天下,国公爷为那个被你顶替身份害死的幼女伤感,因此急火攻心,病倒在床,如今更是想凭着些不知所谓的过往威胁朕。数罪并罚,罪无可赦!” 过往征战疆场、杀伐果断的节度使短暂替换了长久温和的皇帝面貌,铺天盖地的威势压下,令孟云瑶拿着信函的手颤抖不已。 “不可能!”她大喊。 “绝对不可能!” “昭华公主怎么会死呢?她怎么那个时候就死了!这是骗局,是谢成烨为了隐瞒沈曦云身份做了伪证!” 孟云瑶并不相信,在她看来,有着皇室血脉被那么多人用性命保护的昭华公主怎么会六岁时就亡故了,还是死于一场高热。 谢仓勾唇冷哼,“朕自然考虑周全。” 他得知此事的第一时间便飞鸽传令当地的暗桩去挖开了那座没有立碑的坟,果真在里面找到了幼儿尸骨以及公主玉印。 从土堆周遭植被痕迹看也能发现坟墓已存在近十年,和昭华公主到江州的时间能对上。 听到这里,孟云瑶颓废地松开信函,反复念叨着“怎会如此。” 谢仓招来殿上带刀侍卫,将孟云瑶压下去,“朕召见你,不是为放了你,而是让你死个明白。” “温思恩不日便将于午门斩首,太阴教剩下的余孽再无首领,成不了气候,凭烨儿呈上来的名单一一剿灭,世间将再无太阴教。” 也再没有人能得知他的秘密。 孟云瑶双手被反剪,又左右两个侍卫压住拖往殿外,听见谢仓的话,痴狂大笑。 “你以为这样就能过河拆桥,把从前的事抹掉吗?我告诉你谢仓,晚了!” 她眼睛里燃烧着火焰,火焰跳跃,映入大半月前谢成烨启程陪沈曦云回江州前来见她的身影。 “你找孤何事?”谢成烨皱眉问。 孟云瑶牺牲了最后一个埋伏的暗桩,换来跟谢成烨传信,要见他,说要要紧事。 此刻见到人,她却不慌不忙说道:“谢成烨,你知道么?我的确喜欢过你,很喜欢,我甚至想过,若是太阴教那群蠢货真能成事,我要当皇帝,一定立你做皇夫。反正你也灭的也不是我的国,没有那些血海深仇。” 谢成烨听见这些,面上不动神色,脚步却是径直要向外走去。 “等等!”她见面前人不搭腔,问:“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的说的么?” 好歹,作为国公府大小姐时,她曾陪伴王妃,陪伴少年的他那么久。 “你若有愧,便该想到路途上被你们劫杀顶替的真正的孟云瑶,想到你身处燕京时背地为太阴教送出多少消息阻碍朝廷。” “我是被温思恩逼的!是他逼我这么做的,谢成烨。”她楚楚可怜哀求,话音一转,愤慨道:“况且,燕京的权贵,高居朝堂的官吏懂什么?一群不知民间疾苦的贪婪之辈,嘴里全是血脉尊贵。” “我能顶替孟云瑶数年不被发现,不正说明什么贵族血脉根本无用!我一个流民能做权贵,更能把他们骗得团团转,为我而死也心甘情愿。” 孟云瑶微笑,享受着说着这一切。 说她一个流民为了能伪装成公主废了多少心思,说她的伪装多么成功,不论是皇党的温思恩还是忠于皇后的慧觉、月读都不曾发现异样。 谢成烨垂眸,并不想看她狰狞的面目,即将启程江州,怕窈窈路上不舒服,他忙着准备吃食寝具等,能过来,已是忙碌中抽出的时间。 “你口口声声说权贵无用,高高在上不忧心苍生,可你成了权贵时做得不是同样的勾当?那些被你使计被迫离乡的百姓成为流民,最后又成为你手下的棋子。” “你明知流民生活不易,又可曾怜悯过他们?” 而且,她还试计钻空子害死了前世的窈窈,为了让窈窈痛苦,把那杯毒酒栽到他头上。 嘴上说得好听,行动上不曾见其考虑过民间疾苦。 “你今夜若把孤叫过来是为说这些,实在是白费时间了。”说罢,谢成烨转身离开。 “不是的,”见他真要走,孟云瑶不敢再拖延,“谢成烨,我是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也不准备要挟你什么,就是觉得你应该知道。” 她低着头,嗓音关怀,但面前人看不见的眼底涌动着恶意。 她早早便无父无母,长到九岁却如同六岁幼童般瘦弱,又顶替别人的身份战战兢兢活到现在,见不得有人享受亲缘。 “这个秘密关于建元二年太阴血祸的真相。” ** 暮色渐起,晚霞隐退, 栖梧院的院子里支着几盏灯笼,洒扫丫鬟把桃树下的落花清理干净,摆上檀木椅和案几。 沈曦云靠着椅背,闭目挥舞团扇在树下纳凉。 没一会儿,耳边传来衣袍的窸窣声,鼻翼闻到清冽的冷香。 “临近离别,我来向窈窈讨酒喝。”谢成烨道。 她睁开眼,看见他一身月白锦袍,对她温润地笑。 沈曦云颔首,让春和把存着的桃花酿取来,还给他搬了把椅子。 “殿下在江州忙完了?” 她团扇遮住下半张脸,语气平常寒暄道。 自从上次在翠雀山查明昭华公主踪迹后,她已有七、八日不曾看见谢成烨,如今他说“离别”,看来是准备离开江州了。 谢成烨轻声道:“嗯。明日回燕京。” 天边最后一缕胭脂色的云霄将去未去,映照在院内,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次回去,我会处理好一切。” 不论是她的,还是他的。 然后卸下负担,专心来陪她。 谢成烨饮下一杯桃花酿,醉人的甜与酒香混杂,他望着她鬓边的珍珠步摇,喉间却是发涩的苦意。 “窈窈,你那天的问题,我想,我得告诉你。” 他在说翠雀山上沈曦云最后的一问,她问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想起自己是谢成烨,真是章典来治疗的时候么? 那天在山上,她问他,他睫翼颤动,张了张唇,犹豫了一瞬,沈曦云便叫了停。 “殿下,不必说了,我只是好奇,不必放心上。” 说完,就转身下山回了沈府。 他身影沉静在原地站了许久。 没见她的时日,他一边在江州为窈窈做好周全的准备,保证无人烦她,一边在反省自己。 反省自己从前在燕京的傲慢。 他总是习惯性躲避,习惯性把她护在身后,自以为是为她好,以保护之名行欺瞒之举。 不曾问过她是否愿意。 他如墨的眼眸融入夜色,道:“窈窈,你问的问题我回答你,你没问的,我也告诉你,关于我回燕京要做什么。” 沈曦云抱着杯盏里的果子露,没看他,而是低头小口啜饮。 “你邀我住进沈府后大约两三日,我便恢复了记忆,只是因为时局不明朗,加之认为不必同你说这些,就选择继续装作失忆的模样。” 谁知后来他神使鬼差答应她成婚的请求,那时他心中慌乱,不知自己怪异的举动为何,推给了利用,自然更不能说。 再后来他真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她,又害怕她责怪,拖延着想着回燕京后再告知她。 一拖再拖,终是再无开口的机会。 他说出了上辈子他最后一件瞒她的事。 沈曦云唇齿触碰杯盏,沉吟片刻后,道:“谢成烨,其实那日我叫停离开,是意识到不重要了。” 她发现谢成烨恢复记忆的时机不对是章典露了端倪,谢成烨把章典叫来燕京后,章老给她诊脉时无意抱怨过,说小殿下净使唤他,让他到处奔波。 ——“从江州到燕京,给累着老夫了。” 她敏锐地听到地点,又从这番话语里意识到怪异处。 如果章典是谢成烨特意找来江州的,那失忆的谢成烨怎么会记得自己还是淮王世子时认识的医者。 除非,他早已想起自己是谁。 当怀疑的种子埋下,她只会发现越来越多的破绽。 譬如处理王府事务得心应手、和永宁十分熟识的长安。 譬如莫名在一个合适的时间点出现的章典。 她意识到不对,但因为那时自个身世压在前头,她没问,直到翠雀山上,她突然想起此事,问出了口。 第96章 “你怔住的那一刹那,我突然想明白了。其实上辈子成婚后到去燕京前那段岁月,我挺开心的,开心自己嫁给俊美的如意郎君,这个郎君还愿意陪着我、哄着我。” 她那时又何曾没有料想过俊美郎君对她做的事只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呢? 她想过的。 但那时她同春和怎么说的来着?她说:“你家小姐开心最重要。” 而谢成烨恢复记忆的时间没有那么重要。 “救了个俊美郎君,郎君竟是王爷,还让这个郎君几乎是变相入赘我沈府,怎么说,好像都是我赚了?”沈曦云抬眼,笑着道。 唇边勾起一点小小的梨涡,盛满一池春水。 她从前心底总有一丝怨气,这丝怨气来自于她认为是谢成烨的出现搅乱了她的生活。 若不是他,她也不至于落得身死的下场。 但孟云瑶带来的真相让她转变了态度,那天在大理寺,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恶意让她明白,孟云瑶恨毒了她。 这个人大抵是靠着对那个幻想中无忧无虑、所有人保护的昭华公主的恨意,支撑渡过漫长岁月,才会在培育好势力后,立刻找来江州。 甚至她先杀爹娘的原因,沈曦云都能猜到:孟云瑶要让她痛苦。 她的痛苦能为这个没有真正名字的人带来慰藉、带来快乐。 抛开这一丝怨,再看曾经,她的欢喜是真的。 那就莫再深陷。 谢成烨恍惚间仿佛又看见那个骄傲肆意的沈府千金,提起自家爹娘满是自豪,提起自己更是满意。 重生回来后,他第一次见她这样洒脱地笑。 似一只终于脱下一切负累的鸟儿自由在空中翱翔。 “可是……”他顿了顿,道:“上辈子在燕京,我的确伤害了你。” 对她说的那些言语,将她关在别院的行径。 “谢成烨,那些债,你已经还了。”她释怀地靠在椅背上,偏头,对上他的眼眸。 “你让我活过来了,不是么?你让我安然无恙回到过去,有机会改变一切,这一件事,足够还债了。” 谢成烨愣了一瞬,“你,你知道了什么?” “在燕京,我醒后启程回来前,去见了慧觉道长。因为我听说慧觉道长通晓魂魄事,是你在寺外把她求来的。” 她隐去了燕京对他一步一叩首的议论,沉重的情意不适合在离别前说。 “我去见她,本意只是为了了解人死后能否见到其魂灵,哪怕是在梦里,我想试试见爹娘。” 沈曦云轻轻把杯盏放在案几上,接着道:“谁知我从她那里听来了另一个法门。” 逆转大法。 回溯时空,弥补遗憾。 在听见这个法门的刹那,她想到了自己的重生。 夜幕吞噬最后的晚霞,天光暗沉,春和静默地又点燃几只灯笼。 灯火光影下,檀木椅挺坐的男人眉眼深邃,鼻梁挺直,薄唇抿起,端的是天生贵胄的高贵模样,唯独看向她的目光褪去寒冷,满是柔情。 是她上辈子在栖梧院架子床帐幔内最喜欢看见的模样。 “谢成烨,我好像从不曾问过你,上一世,你后来怎么样了?” 从前她不问,是不关心、不在意。 她觉得谢成烨一个王爷有什么样的逍遥日子过不得呢。 但听完慧觉对逆转大法的介绍,她生出了好奇,更生出了在意。 慧觉说逆转之法是违背天命的法子,她也只是知晓,却从不敢实践,因为付出的代价太过昂贵,寻常人根本无法承受。 谢成烨喝了一口桃花酿,静默良久,回道:“窈窈,我去见你了。” 他饮完杯中酒,补充,“去找你了。” “那你找到了么?” 谢成烨弯着眉眼,“嗯,找到了。我的努力没有白费。” 沈曦云:“疼么?” “不及窈窈曾经受过的疼痛的十分之一。” 这不是谎话,他自幼跟随父亲习武,上过战场,知晓人的命脉在何处,若下手,自然快准狠,不留后悔的时间。 这样的疼,自然远远不及身重血海棠剧毒而死的窈窈曾经受过的痛。 沈曦云蹙眉,“谢成烨,真的没有赔上别的么?” 她想起慧觉对逆转之法的介绍,不大相信,用一个人的性命就能换来重来么? 他是不是还用了别的什么? 谢成烨温柔抚平她的眉心,“她说我身负气运,又亲历两朝交替,我的命值这个价。所以,就这个。” 当然不止这个。 抱歉啊,刚许诺要坦诚就又瞒你,但这是最后一回了,过去的事就让他瞒着吧。 他不想用这些博取她的同情。 谢成烨知晓这姑娘向来聪慧,稍加点拨就能想得更深,但他有心避开此事。 “窈窈,你记不记得你说上辈子的事都过去了。”他倒满果子露,把杯盏递给她,“逆转之法生效已是上苍恩赐,无需深究。” “我刚刚不是还说,要告诉你我回燕京做什么么?时辰不早,我先告诉你这事罢。” 在朝堂奏疏中能言善辩的淮王此刻却只会生硬地转变话题。 沈曦云看出他的意图,并不拆穿。 他此刻不乐意说的事,纵是再怎么逼,也逼不出来。 “你要回去把太阴教最后的势力处理完?还有昭华公主的身份?” 她知道皇帝派人刨开了坟堆,但尸骨和公主印玉交给了谢成烨,让他带回去。 “是。”谢成烨赞赏地看着她,“但还有一件事,关于我的父亲。” 和他父亲的父亲,当今天子谢仓。 孟云瑶在他临走前,告诉了他一件太阴教教内的辛密,那是她从温思恩口中知晓的。 建元二年的太阴血祸,淮王低调携世子出游的计划,知晓之人并不多。 当年发生此事,只当是王府里出了内鬼。 但孟云瑶告诉他,“温思恩说,淮王行踪的消息并不来自王府,而是来自皇宫,而且,就连淮王带的人马数量也一并告知了。” “谢成烨,你猜,这个消息,是谁透露出来的?” 皇宫之内,有谁盼着淮王出事? 淮王所带人马数量非寻常消息,唯有对淮王府极有掌控之人才会知晓。 哪怕是谢立廷的亲生兄长,当今太子殿下,也决不可能知晓此事。 唯有一人,是谢立廷绝不会设防的。 沈曦云睁大了眼睛,“你,你是说?” 这个消息带来的巨大冲击让她忘了方才讨论的前世。 她踌躇着想开口,却不知从何问起,最后只落了句,“这么大的事,你临行前便知晓了,那……” 还一直陪在她身边回江州么? 谢成烨知晓她的意思,不愿意让她背上心理负担,宽慰道:“她的话不能全信,这段时间,我在暗中派人查。靠她的一面之词,不能无端怀疑皇帝。” “那如今你是查出什么了?” “不过些许陈年旧迹罢了。”他斟满杯中酒,一饮而尽,“这次回去,也是彻底了结这件事。” 沈曦云这才发觉,他今夜,似乎喝了很多酒。 她颤抖着嗓音开口,“可谢成烨,你要怎么了结呢?” 如果这是真的,他要怎么做? 谢成烨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我不会冲动,我只是,只是问一问。” 问一问为什么。 再决定怎么做。 他脸上带着清浅的笑,可沈曦云能透过他的眼睛看见他诘问着痛苦的灵魂。 恰如她疑惑不解自己的身世,悲痛爹娘的杀生之祸一般。 “我四岁父亲便带我练武,六岁拉弓射箭,五十步中靶心,九岁开始跟着父亲在军中受训。那时娘会在我回家时抱怨父亲不知轻重,让我受伤,一边抱怨一边给我上药,每次都说着不练了都每次又都纵着我离家。” “后来我大些了,爹娘偶尔打趣,说我骑射厉害,日后定能给心爱的姑娘打最肥美的猎物,骑最快的马去见她。” “可惜,他们都看不到了。看不到我遇见了窈窈这样好的姑娘。” “若是爹还在世,知晓我对窈窈做过那些混帐行径,定拿着藤条要教训我,为你主持公道。” 沈曦云一点点拼凑话语,“谢成烨,你爹娘都是很好的人。” “是,我很幸运,有那样好的爹娘,还遇见这样好的窈窈。” 从孟云瑶口中得知此事时的震惊犹疑早已渡过,他能坦然开口说此事,一是为诚实,二是转移窈窈的注意力。 第97章 现在看来,应是成功了。 他用他的伤心事转移她身上的痛苦,剖开自己的心给她看。 “窈窈,我会很多东西,会骑射、会做生意看账本、会绘画写诗、会做木雕,会许多许多,这些有些是爹娘教的,有些是太傅教的,还有些是自个学的。” “我很有用,可以帮你,你若想学,也可以一样一样教你。” “明日我会启程回燕京,暂时离开,你别忘了我。永宁会留在这儿,你若是有事寻我,让永宁给我送信。” 他悉心嘱托,直最后,沉闷着嗓音,还是忍不住开口: “只一点,你等等我,好不好?” 第75章 岁岁让他不舍得离开。 月光漫过栖梧院檐角的青瓦,夜风掠过垂花走廊,卷起几片胭脂色的花瓣,飘落在檀木椅的扶手上。 沈曦云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扶手上的雕花木纹,衣袖杯风撩起一个小角又落下。 她看了谢成烨一眼,他安静又温柔地看着她,眼眸中透露出一点期盼,等着她回答。 上辈子谢成烨启程回燕京前,也这样看过她。 不同的是,上辈子的谢成烨是允诺自己会来接她去燕京,这辈子的谢成烨给她自由,只求她能等他来找。 等他来与她为伴,以夫君的身份。 兑现那日赐婚时他在燕京潘楼街未竟的承诺。 经历种种,他们之间,许多话不必说出口,已经了然于心。 她知晓他的情深不是戏言,知晓他的坚持与执着,他也知晓她的心结真正解开,对他死灰复燃的心软。 谢成烨在江州做足了妥善周全的安排,防止沈家被有心人盯上算计,防止从燕京来人要害她,更防止他回京后被仇敌找出软肋要挟。 一切只为了沈曦云能在江州待得安稳。 唯一只求她愿意等他归来时,再接纳他。 他不敢谈喜欢,怕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失望,她流露出那一丝心软已足够让他欣喜若狂。 她只需试探着迈出一步,剩下不管是九十九步还是九千九百九十九步,他都会奔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再不放开。 这便是昔日独坐高台天之骄子的淮王殿下能给出的最大退让。 “谢成烨,此刻我不能应你,”她顿了顿,道:“我不能替后来的我做决定。” 有了前世的遭遇,沈曦云想过一过自由的日子,不被四四方方的墙壁围拢的日子,她不确定再过了这样的日子后,她对谢成烨的态度能一如此刻。 嫁给一个人做妻子这件事本身已经是一种拘束。 她不晓得享受过肆意无拘后的沈曦云能否答应。 她不想骗他,给他一个有可能无法兑现的承诺,叫他空欢喜一场。 他眸光暗下来,但并未气馁,弯眉,应了声“好”。 她只说是此刻没法答应,便只是有所顾虑,并未断言拒绝,比起从前,让他忘了两人的纠葛,这已是好消息。 “不过,今年我会留在江州过生辰宴,明年春日前,我都会待在江州不离开。” 她是十月的生辰,这句话意味着给他一个时限。 一个来找她的时限。 谢成烨眼眸里灭掉的星辰又亮起来,他颔首应下:“我会在那之前回江州找你。” “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唯有一点,不许答应旁人成婚” “窈窈,我会嫉妒,嫉妒到恨不得此人消失。” 他语气平缓,但却是不容商量的霸道。 沈曦云道:“我本来也没心思成婚。” 得了她变相的允诺,谢成烨唇角勾起的微笑愈发迷人。 她见不得这人一副得了便宜卖乖的表现,催促道:“殿下不是明日启程,天色不早了,该歇息了。” 刻意生疏的称呼,但语气中是不易察觉的亲近。 她话语清脆,望着他的眼,仿佛把湖水灌进他心里,包裹在水中,柔软依恋。 让他不舍得离开。 察觉到他一动不动,在原地的眼神却变得炽热,沈曦云低垂下脖颈,避开他的视线,却暴露出雪白优雅的曲线。 叫人心痒。 一阵夜风吹过,激得她肌肤上浮现冷颤的疙瘩。 他忍住心思,道:“那我走了,窈窈记得早日歇息。” 说罢,转身,离开桃树枝呀的阴影,提起一盏灯笼,向栖梧院院门走去。 沈曦云耳边除了风吹枝条的清浅沙沙声,便是他离开的脚步声。 许是月色作怪,令人容易生出敏感摇摆的心思。 “谢成烨!”她叫住他。 她到底忘不了刚刚谢成烨提到的他父亲死亡和谢仓有关一事。 “你明日是何时动身出发?” 谢成烨回话,“辰时一刻就会动身。” 隔着一段距离,他看不真切她的表情,但能猜到她是在担心他,担心他此去同掌握天下的皇帝起冲突。 “窈窈,你别担心,我不会有事,我有分寸。” 沈曦云轻咬下唇,并不相信。 她在燕京时,对谢成烨的父亲、从前的淮王有所耳闻,陈穆更是说过他得皇帝赏识时,还被赞许过有昔日风范。 如果真是谢仓授意透露自己亲子行踪给仇人,引来杀身之祸,谢成烨该怎么办? 一个是他父亲,一个是他祖父。 要让他独自去面对这一切么? 这样血亲间的残忍真相,为何偏偏要他去面对? 她知晓爹娘是因为昭华公主之事被孟云瑶害死尚且心中难安,谢成烨若是证实是亲祖父想害他父亲又该多么难过? 偏偏一路上他不声不响,直到临行前才说。 他是不想让她分神。 沈曦云觉得夜里确实风大,竟把砂石吹进眼底,又疼又痒。 “谢成烨,明年春日我就会从江州出门了。” “嗯。” “大抵是周游天下,难觅行踪了。” “嗯。” “所以那之后再来就见不到我了。” “嗯。” 随着连续的三个应答,谢成烨也从远处愈走愈近,走到她身边,轻声说道:“窈窈,我会平安回来,早些回来。你的生辰礼物,我若是没法赶回来亲自送你,也定会派人送到你眼前。” 沈曦云垂眼,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眼底的忧虑,“我要说的话说完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嗯。”谢成烨点头,但脚步没挪动分毫。 四周寂静无声。 直到她先忍不住抬头看他,瞬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男人的手臂环抱住她的后背,呼吸间炙热的气息在她耳边,激起薄红。 “窈窈,你怎么这么好。” 好的让他舍不得离开了,恨不得时间永远停在此刻,什么燕京,什么王爷,都抛诸脑后,只有他和她。 沈曦云愣了片刻,抿唇道:“其实我很坏的。” 很贪心,贪心要一个如意郎君,要他百依百顺,要他视她如宝。 若是他做不到,她宁愿不要了。 谢成烨在她耳边慰叹,笑着说:“怎么会,窈窈在我心里,哪里都好,十分好。” 真要挑刺,大概那个不喜欢谢成烨的沈曦云他只能给九分的好。 “对不起,我要离开,还害窈窈担心。”他道歉。 沈曦云隐隐带着哭腔反驳,“在这件事上,你不用对不起,谢成烨,你没有对不起我。” 是老天爷对不起他,在戏弄他。 引得他要证实血亲间的仇恨。 她是十六岁没了爹娘的孩子,去县衙认尸那天,在衙门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昏了过去。 那谢成烨呢? 他在更早的时候亲眼看见父亲为了掩护自己死去,一年后母亲跟着自尽离世。 他用这个仇恨支撑自己修学治史,支撑自己入朝为官,只待有朝一日,灭了太阴教为父母报仇。 可如今却发觉,祖父谢仓似乎参与其中,也促成了谢立廷的死亡。 谢成烨抱得她更紧,“没事的,窈窈,没事的,我撑得住。” 从前父母死后,王府中空荡荡得仅他一人,谢仓时常传他入宫排遣寂寞,若是那个时候得知真相,他大抵真会受不了。 但现在,有了窈窈,他有了新的支撑,这尘世有了新的眷恋的理由。 他爱他,爱让他勇敢面对,让他变得坦诚。 沈曦云在这个拥抱里逐渐做了某个决定。 “谢成烨,明日我去给你送行。” 他缓缓松开手臂,低垂着眼看她漂亮整齐的发旋。 “好。” ** 第二日,辰时,顺承门内。 第98章 此刻刚开城门不久,来往人员不多,长安正在嘱咐车夫仔细检查马匹,莫在路上出了乱子。 谢成烨倚在一棵树下,向着城内方向望去。 长安说着话,瞥了眼跟“望妻石”一般的主子,为沈小姐赞叹,当初多么信誓旦旦说“孤只是报恩”、“孤绝不会喜欢她”的主子现在不也是服服帖帖,全然忘记自己说过什么的模样。 正想着,从南十字街拐弯到城门处,出现一辆马车。 只是不是沈府惯常在城内出行的那辆。 车架更高,车厢更大,倒像是出远门会用的。 树下的谢成烨站直身体,意识到不对劲。 马车平稳驶来,停在他面前,沈曦云踩着脚凳下车,对着他笑。 开口,坐实了他不好的猜想。 “我决定了,我要同你一起入京,刚巧从燕京走得急,许多事许多人都没顾得上,这次我也回去正式道个别。” 她话语里半句不提是因为他的事要一起去,叫谢成烨想劝都不好劝。 “窈窈不若换个时间?后头几个月,我怕燕京不安稳。” 他万一真和谢仓闹起来,必定是大事。 沈曦云上前一步,“殿下不是说有分寸,想必不会出乱子,我去燕京见友人的安稳都没有么?” 谢成烨只得说:“燕京人多眼杂,我怕你出事,怕护不住你。” “阿烨。”她罕见地叫出这个这辈子重生后从未唤过的称呼,“若真有人要动我,会因为我在江州而不敢动、没法动么?” 上辈子的经历已经证明了留她在江州是没法的,皇帝一道谕令就能把她接到燕京,反倒打谢成烨个措手不及。 “我要去燕京,我还准备在那儿过生辰宴。” “阿希告诉我,燕京最大的酒楼在贵客生日当天会亲自让掌勺师傅做一碗长寿面,吃过的都赞不绝口。我想尝尝。” 她指了指身后的马车,“我需要的东西都备好了,不必你再准备,即刻便能出发。” 上辈子她怀揣着希望去燕京却遭遇折磨,这辈子第一回 她满是恐惧抵触去燕京,又抱着对爹娘的愧疚回来。 这次,她明悟世事、放下怨恨,以前所未有的勇气和谢成烨一起面对。 “你陪我出燕京找寻爹娘死亡的真相,我不想欠你,我陪你回燕京去面对。” 谢成烨的内心赤忱的爱意几乎要溢出胸膛,把眼前的姑娘吞没。 但他忍住惊涛骇浪,在思考,是不是应该把她打晕,才能留她在江州。 第76章 年年今日天气好,人也好。…… 谢成烨最终没下得去手。 亦或者说他知晓这姑娘性子,她决定要做的事,除非撞了大挫败轻易不会改变,从前她决心喜欢他是这样,如今决心去燕京也是这样。 劝阻的话到嘴边,他也只再问了句,“此去燕京恐多凶险,窈窈已决定了?” 沈曦云笑着颔首,“是,我决定了。” “我会护住你。”谢成烨招呼长安来给沈府车夫交代行路后,并肩站在沈曦云身旁承诺。 她刚要接话,远处驶来一架小驴车,赶车的竟是孙家铺子的跑腿伙计。 驴车到跟前,他“哧溜”一下下来,急忙从车上卸下几个油纸包,喘着气询问:“敢问是公子订的雪花酥与红豆糕么?” 谢成烨轻咳一声没接话。 长安眼疾手快蹿到跟前,打着哈哈,“我订的,我订的,给我就成。” 这时辰送来,是谁要吃? 沈曦云原本还狐疑不解,但看谢成烨的表情却猜到人选。 只是…… “殿下如今对甜食不腻味了?”她话语带着三分挪揄。 谢成烨知晓骗不到她,从长安手里接来一袋油纸包分给眼前的姑娘,道:“早已改掉了,如今,甘之若饴。” 怕此去燕京时日久远,索性在路上买上雪花酥,也算是共尝同一份甜,共赏同一轮月。 “说来,在燕京时你后来送来的雪花酥,和孙家铺子的味道已有九成像。” 沈曦云虽然馋嘴,但不过辰时无甚胃口,便只浅尝了一块。 “但论念想,还是孙阿婆家的雪花酥味道最难忘。” 是她年幼时日日期盼爹娘回府时为她带的味道。 “我也在学着做,日后给窈窈尝尝味道。”谢成烨讨赏似的俯下身,微张嘴盼望似的看着她,终于得了她赏赐般的喂了块雪花酥。 沈曦云只觉得好笑,从未见过堂堂王爷这般厚脸皮。 “殿下如今到时不在意自己身份了?” 谢成烨餮足地咽下口中的甜,“身份?不过是一个喜欢窈窈的寻常男子罢了。” 她有些受不了这人从昨夜她松了口小口后就颇为黏糊的模样,把袋子递给春和,转头上了马车。 嘴上说着:“已耽误一阵功夫,时候不早了,该快些赶路。” 马车上车帘挑起一条小缝,缝隙里谢成烨看见那姑娘灵动活泼的眼,恍然间看见那个没有经过前世在燕京的苦难,无忧无虑的窈窈。 真好。 今日天气好,人也好。 千里之外,燕京也是好时节。 周福海从殿外走进,弯腰立在皇帝身边,给斟茶宫女使个颜色,待到人知趣退下后,他恭敬说道:“飞鸽传书,刚得到消息,今日辰时左右,淮王殿下已从江州启程回京。” 带着昭华公主的遗骸和能证明身份的印玉。 “还有,”周福海试探着看向皇帝的神色,见他依旧如常般批阅奏折,看出是让他继续说的意思,“信函上说还带着那位沈姑娘。” 谢仓合上朱批完的奏疏,道:“这不是挺方便,带得好,免得朕还要费功夫再请。” 他笑得乐呵,靠在椅背上,对着周福海调侃,“你都跟着朕多少年了?十年了。不晓得朕在意什么?不在意什么?” 他在意的从来都只有太阴教一件事。 对沈曦云最初的所谓刁难,更多是试探,试探她是否是装作不知,是否早已明了自己是前朝遗孤在跟他做戏。 “如今尘埃落定,念在那丫头有功的份上,朕可以给她抬一抬身份再赐婚。” 谢仓想起上次谢成烨求了许久最终却连赐婚圣旨都没宣读的遭遇。 补了句,“当然,主要看烨儿的意愿。” 莫说是跟着谢仓多年的周福海,此刻就算是随便拉个宫娥太监过来,也能看出当今天子现在十分开怀。 周福海奉承道:“陛下天恩浩荡,凡蒙恩者谁不是感激涕零。从前约莫是有太阴教在暗处,沈姑娘不好应下。如今太阴教已剿,这次回京指不定就是专门请您赐婚的呢?” 谢仓笑得愈发畅快,“不错!不错!太阴教已剿!” 他长抒一口气,把这么多年挤压在心口的担忧烦闷扫空。 对太阴教雷厉风行的肃清让朝堂上那帮喜欢乱跳的旧朝老臣大吃一惊,最近的朝会上他们乖觉不少,就连参人的折子都从一天十封变成十天一封。 足以说明震慑威力之大。 谢仓喝了口茶水,从未批阅的奏折里抽出一本,带着笑意翻开。 下一秒,勾起的嘴角僵在原地,殿内肃穆一瞬。 “哐当”一声,谢仓把这本奏折狠狠扔到地上,奏折坚硬的封角和金玉相撞发出脆响,惊得周福海连忙跪在原地,大气不敢喘。 谢仓重重拍打几下扶手,沉默不语良久,捂着脑袋吼道:“给朕传太医。” 周福海知晓这是皇上的头疾又犯了,忙不迭吩咐人去太医院,这头伺候着皇上先去偏殿躺着歇息。 起身时,他无意瞥见地上奏折密密麻麻的墨迹中用朱笔写着几个字 ——“太阴血祸。” ** 一晃半月,谢成烨在路上控制着速度,怕沈曦云累着,走走停停,总算逐渐临近燕京。 只是他不急着进城反而拐道去了潭柘寺。 沈曦云虽有疑惑但想到寺庙中那个举止神秘的慧觉道长,并没说什么。 到了山寺脚下,她已经做好了要下车走那二百九十九级台阶的打算,并叫春和给她换了双更轻便行走的鞋,防止走不动,谁知马车一个转弯,到了后山。 “潭柘寺前山的阶梯是给香客走的,以苦修表心诚。”谢成烨笑道:“我们这次来不是香客,自然走后山便是。” 长安偷偷撇了撇嘴,主子此时这话说得轻松,怎不见背地里早早给慧觉写信,要求她这日务必保证后山山路通畅。 他们的马车可以行进。 打的旗号是以免昭华公主尸骸有损,实际他倒觉得主子是不想让沈小姐走。 他捅了捅永宁的手臂,询问看法,反倒得了个迷茫的眼神。 第99章 长安叹了口气,感叹自己懂得太多。 潭柘寺的银杏早已过了花期,积蓄起果实的幼种即将长成,散发出难以言喻的气味。 马车一路行驶上寺庙门口,向来端的昔日国师架子的慧觉此刻早早等待,专注望着前来的两辆马车。 尤其是,后一辆马车中保存的幼童尸骸。 “快进来,快进来,”再没有一切尽在掌控中的淡然,她重复着这句话,慌乱走上前想打开木盒看一看,却被制止。 “到屋里再看罢。”永宁道。 慧觉念叨,“是该谨慎些。”脚步匆匆进入后山禅房。 屋内,抚摸着公主印玉,慧觉无法控制地留下一滴清泪,“妙仪,我对不住你。不仅害了你,原来连你唯一留下的姑娘都没护好。” 可笑她这些年,都干了什么? 哀悼完,慧觉问:“皇帝要昭华的尸骸做什么?” 谢成烨给她的信里说明了昭华公主在龙兴十六年逃离京城后的遭遇,亦说明了皇帝下令让人挖坟带走尸骸。 “孤不知。国师不是神机妙算,自称天下无不知之事么?这事,你算不出?” 这也是他和沈曦云在路上提起此事的疑惑,国师的确有能耐,他们二人的死而复生时光重来就是最好的证明,但为什么她算不出真正的昭华公主在哪呢? 甚至真情实意被孟云瑶蒙骗多年而不知。 慧觉低下头,灰白的头发盖住她的脸,让人看不清神色,轻声道:“因为,妙仪死的那一年,我知道自己犯下大错,从此立下毒誓,绝不再卜算与妙仪相关的人事。昭华是她的女儿,自然也在这个范畴。” 她觉得是因为自己对兰妙仪凤命的卜算引来不怀好意的季寿,最终令兰妙仪受尽苦头,死在深宫中。 哪里还敢对兰妙仪的女儿行卜算之举,没成想,竟早就这么多年的大误会。 “不论如何,我请求淮王殿下,不要让昭华的尸骨落入谢仓手中。关于你想知道,我告诉你,我全都告诉你。” 谢成烨面色一凛,道:“愿闻其详。” 他信中所问的,无非是一件事,即建元二年春日,造就淮王谢立廷被围杀而死的人有哪些。 但慧觉的故事却从龙兴八年开始讲起。 “那年,妙仪在她父亲帮助下,处理朝政,把控大权,她忙碌得紧,便劝我莫待在燕京,四处周游后回来给她讲大好河山,我推脱不得,应下了。” 她想着妙仪家族出自江南,对于南方的景色已是司空见惯,干脆向北地去,到了幽州。 见到了当时的幽州节度使,谢仓。 “我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意识到此人日后必有大造化,但死于迟疑。” 她那时有了对兰妙仪卜算的经验,没有公开伸张此事,只是单独告诉了谢仓,并说若是想再详细,需要告知她生辰八字。 彼时谢仓好歹也是一方大员,愿意听个来历不明的道士说计划已是恩典,怎会相信此人,更不会给出生辰八字,他草草敷衍夸赞几句,把人打发走了。 “我第二次见到谢仓,是妙仪死后季寿重新掌权那年,他办了宴会邀请各地官员入京,用昭华威胁我让我给宴会上的官员卜算命数。” “对王朝有用的,他就重用,对王朝无用甚至心存不轨的,他就要找机会杀了。” 慧觉说到这里,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可笑他愚蠢至斯,竟然真按我的批语做事。” “太蠢了。”她摇头,话里难得带了情绪,“蠢到我都不可思议他是怎么伪装哄骗了妙仪。” 慧觉心里有恨,自然不会真照季寿的来,她对此事极为擅长,至阴或是至阳,忠心或是反心,有时不过是一念之间罢了,稍作改变,就能得出完全相反的批语。 自以为有天命配合,季寿在朝中愈发放肆,唯独幽州节度使谢仓因为慧觉的批命被安心放在北地镇守,朝中几轮清洗,他都存活下来。 “我第三次见到谢仓,就是京城被攻破那日,我让侍从护着小公主逃走,在血肉战火中,见到了谢家父子。那一刹那,我明白了,原来大造化就是登基为帝,而死于迟疑,则是死于血亲之手。” 谢成烨猛地抬起眼,“死于血亲之手?你莫非是说父亲?” 慧觉摇摇头,“不,我不知道。你们入住皇城后,我对你们家的命数卜算愈发模糊,血亲已经是我能给出的最准确的答案。” “你告诉他了?”沈曦云始终在一旁听着,此刻插嘴闻道。 慧觉伸直了腰,“当然,妙仪死了,除了昭华,世间再无我顾及之人,告诉他,是为了给昭华脱身争取时间。” “他信了。”谢成烨的话语轻微。 慧觉模糊捕捉到字眼,以为他是在疑问是否相信,说道:“当时没信,他那天呵斥了我,说我心有旧朝、胡言乱语。” 但确实念在知晓原来她就是国师且护住不少朝臣的份上,把她放了。 谢成烨一字一顿道:“但他后来信了。” “对么?” 慧觉在对面年轻人漆黑的瞳孔中点了点头。 他后来信了。 可能是在旧朝老臣和新朝权贵一日日的争吵中,可能是在奏折里拥护太子者和拥护淮王者的辩斗中,抑可能是在家宴时微妙紧张的气氛中。 谢仓相信了。 并认为是在军中颇为威望立下赫赫战功但没被立为太子的二儿子谢立廷最有嫌疑。 谢成烨站在寺庙后院,思索中折断了手中树枝,发出“咔嚓”一声响,令他惊醒,视线落在檐下担忧着看向他的姑娘身上。 他簌簌踏着沙石走到她跟前,没说起那些承重的话题,而是柔和眉眼,问她: “窈窈,今年生辰你想怎么过?” 第77章 找回 他把它找回来了。…… “窈窈,今年生辰你想怎么过?” 阳光透过银杏叶缝隙漏下,打在寺庙后山院内的灰色石板上,浮起一片碎金般的光斑,又随着风过枝桠摇晃聚散。 恰如佛祖面前供奉的油灯,起落摇曳。 沈曦云的心境亦随着他突兀的问话变动,他不想着怎么办,问她生辰做什么? 看出眼前姑娘的不解,谢成烨补了句,“我只是想起,还从未给你过过生辰。” 相遇时,沈曦云的及笄礼已过去了,到了第二年,她又被困在西郊别院里,只看了场烟火就在孤寂中被害死,没能等到她的十七岁生辰。 这辈子,她既同他回了燕京,谢成烨无论如何也要陪她一起过,用会让这姑娘高兴的方式。 从前父亲给母亲在北地过生辰的方式,是给她买些江南特有物件,亲手做一碗长寿面,却不知窈窈可会喜欢。 沈曦云用手“捉”到一枚光斑,道:“从前,爹娘在江州会包一艘最好的画舫,把亲近的长辈和我的玩伴们都邀请来,一起给我庆生,会乘着画舫放祝愿的河灯。” “还会请江南一带最好的烟花师傅给我放一场烟花。” 绚烂,多彩。 饱含对她人生的美好祝愿。 所以上辈子七夕那日,她看见烟花时才会格外欣喜,困在别院太久,她不曾饮过故乡水,见一场烟花回忆起画舫宴饮也是好的。 说完,她看了眼谢成烨,等着这人说话。 “燕京十月不比江南气候,已近冬日寒冰,画舫怕是游不得了,今岁便在王府设宴请些窈窈的朋友过来,我准备此事。画舫等明年回了江南定补上。” 他自如地聊起未来的计划,没有半分犹疑。 “那你,不打算做什么?” 回了燕京,从慧觉那里听到这些旧事真相,她原本还怕他要冲动行事,但现在,他的表现未免太冷静了。 不过八月,已经开始规划十月的生辰宴。 “纵是要做什么,也不急于一时,破坏了窈窈的生辰宴就不好了。” 他勾唇微笑,目光落在她手心的光亮。 而且,与皇帝计较,不是一时之功,须得小心谋划。 眼下,待他面见完皇帝,就可以开始为窈窈筹备生辰宴了。 皇城内。 殿内燃着浓重的安神香,谢仓支着胳膊看谢成烨进殿。 “起来吧,我们祖孙就不必如此拘礼。”他抬手示意赐座。 “朕没想到,你心仪那女子坚持回一趟江州竟真能有如此大的收获,怎么不带来一同见朕啊?”谢仓笑道。 谢成烨回禀:“她一路舟车劳顿,不慎染了风寒,已立刻回府修养,不敢面圣,恐过了病气就是大不敬了。” 第100章 谢仓闻言,也不追究。 根据谢成烨此前呈上的奏章一一问过江州昭华公主当年一事后,就开始寒暄家事。 “朕记得,一月前,你生辰时便求了道赐婚圣旨,那时那姑娘拒绝了。如今太阴教已是强弩之末,再无可动手的能力,可需要朕再为你们赐婚呢?” 谢成烨起身,拱手道:“多谢陛下。只是她这段时日心绪大起大落,难免体弱些,经不起这些折腾,待时机成熟定向陛下求此恩典。” 皇帝并不在意,颔首应下。 谢成烨抬头,面带几分犹疑和试探地问:“只是,臣有一个想法,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但说无妨。” 他径直跪下,伏首道:“臣欲离京。” “离京?你休沐时,自可去燕京外走走,怎的还要来问朕呢?” 谢仓起初不觉异样,但再看殿下久久跪着的人,越看越和多年前跪在下面的二儿子身影重合。 他哪里是要离京。 他是要放下身份地位去陪那民女,日后皇城内、朝堂上只怕再难见到他身影了。 跟当初口口声声说为了秦氏的老二如出一辙。 谢仓眯起眼,沉声问:“烨儿,你可知道你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 “还是说,你从哪听到什么风声,要效仿你父亲?” 他的声音逐渐走低,伴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殿内的气氛已近乎凝固。 谢成烨蓦然抬起头,“父亲也曾想过此事?” 谢仓转动着手指的扳指,垂眸,思索他问这个问题是惊讶还是早有预谋。 沉默良久后道:“不错,建元初年那年冬至,立廷就来找过我。” 那时候,他说什么呢? “自入京后,芷儿日益憔悴,每每出门总能遇见些人搬弄是非,儿臣知父皇考量不曾下过重手惩处,但这样下去,儿臣实在于心不忍。” 谢立廷高大的身影叩拜在他面前。 一如所有臣民般俯首帝王。 但帝王已年迈,臣民正当盛年。 特别是作为一个靠军功在军队里树立威望,靠威望拉着军队跟他起兵造反的帝王,面对一个同样军功卓越的臣民。 “那你想如何?”谢仓问。 “儿臣想恳请父皇,收回一切爵位权力,我只愿带着芷儿回到江南,游览名胜,安度余生。” 他的妻子因为权势焦虑不安,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在谢立廷心中,他打天下是为父亲,大哥仁善,为太子治国,可为父亲守天下。 他的使命已经结束,不如带着妻子离开燕京这个是非之地。 这是彼时淮王谢立廷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可惜,多疑的帝王不愿相信。 谢仓收到过不少对武将行踪的密报,他们同谢立廷过从甚密,对着太子十分不顺眼。 这些,谢仓尚且可以说服自己老二是个没心眼的,对这些跟他只说打仗不论政事的武将管辖不力。 但谢立廷手下最信任的副将当街殴打太子府幕僚的消息传到他耳边时,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副将被收押至大理寺审理,他想重罚以儆效尤,但西北传来了蛮夷想趁改朝换代的薄弱时间攻打大燕的消息,要重用一批武将,这样的节骨眼上,老二跟他说要归隐山林? 谢仓只当这是威胁。 威胁皇帝给他应有的地位。 从前的王朝,又不是没有儿子等不及夺了老子皇位的事情。 前朝国师的批命冒出来,成了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魔咒。 他竭力劝说自己莫相信,但总有个声音反问道:万一呢? 万一是真的呢? 他将死于血亲之手,这件事,他不知道也就罢了,但既然知晓,不应该提早防范么? 况且,抛开他儿子的身份,一个功高盖主的武将,合格的帝王也理应防备。 谢仓驳回了谢立廷的要求,在减轻对副将惩处的同时加大了淮王府的监视。 但这些话,就不是谢成烨当知晓的了。 “烨儿,你是好孩子,为心仪的姑娘考虑,但也身为皇室子弟,更应考虑自己的责任是不是?你来问朕的意见,答案便是不要。” 他停下转动扳指的手,“你觉得呢?” 谢成烨叩首,“陛下说得有理,是臣考虑不周。” 谢仓露出满意的笑。 ** 十月的燕京笼罩在桂花香气里,淮王府内打扫一新,换上许久不曾用过的花灯和各式摆件,迎接来客。 自从建元二年后,淮王府再没这样装饰过。 一架马车停在王府门前,先下马车的却是王府主人,谢成烨。 他一身玄色的织金圆领袍,理了理云龙纹的箭袖,便含笑转身递上了手掌。 待车内伸出一双玉石般的柔荑落在掌心,谢成烨脸上笑容愈发肆意。 捕捉到的沈曦云无奈轻咳一声,对于变化极大的男人仍旧难以适应。 回京后,谢成烨本想她直接住进王府,被她断然拒绝。 “我同王爷一非亲属,二非姻缘已定,如何能擅自住进王府,平白遭人口舌?” 将他堵得哑口无言后,提着裙裾住进潘楼街的宅院。 她只是给了谢成烨机会,又不是真应下什么。 天地逍遥自在,沈曦云吃过苦头,重来一次,自然不想早早就许诺下什么,若做不到,反惹了不痛快。 因此这月余,她只偶尔来王府做客,从来不曾待超过一个时辰。 “这次是窈窈生辰宴,你总不会再早早离去罢?” 谢成烨虚扶住她手掌,指尖触碰到衣袖边缘温热的肌肤。 “那可说不准,若是无聊,我便叫上阿希一起回府。”她狡黠一笑,应道。 这场生辰宴,谢成烨怕沈曦云不自在,没请任何他熟识但窈窈不认识的燕京高门权贵,反倒是把窈窈在燕京几月交到和友人请来。 尤其少不得陈希兄妹。 走过回廊,沈曦云步子还要往里迈时,谢成烨拉住她。 “我特意接你时早些,是因为宴会开始前,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他眼神示意回廊另一边通向的王府后院。 沈曦云在他执着的目光前败下阵,跟着他前往。 走至后院,推开一处院门,她才知这人这些日子明里暗里选购的物件到底去了何处。 这是一处像极了沈府栖梧院的地方。 从院内的那颗胭脂脆桃树,到屋内的装潢,屏风、架子床、八仙桌,以及摆在内屋角落的一个雕花木架,和木架上放着的兔儿灯。 灯芯绵长,火焰强劲。 哪怕是如今是白日,在屋里也能清晰看见火光。 火光透过兔儿灯的眼睛盯着她,反射出光彩。 隔着前世今生,她好似又回来那年元宵,蒙在鼓里但欢欣雀跃的夜晚。 “这是,你找人做的?” 谢成烨低头专注看着她,摇摇头,“不,窈窈,这就是那个。” 灯会上赢下的那个,前世她视若珍宝放在屋里看不够那个,这辈子被她扔在库房不愿看见那个。 他把它找回来了。 小心安置,回归原位。 第78章 终局她是他认定…… 灯芯燃烧,沈曦云望着兔儿灯出神,连春和何时进的屋都没注意。 “今儿王府的小厨房又做了新菜色,特意叮嘱让我给小姐尝尝,合不合胃口。” 春和一边说着,一边在桌边布置起来。 沈曦云收回思绪,回道:“小厨房师傅的手艺定然是好的。” “可不是嘛。”春和应和,“咱们住进来月余小厨房变着花样做的菜比平日一年见的都多了。” 王府上下明眼人都能看出的用心。 沈曦云的指尖在帐幔穗子处打个圈,起身走出内室,腰间的佩环发出响声。 她住进淮王府已经一月有余。 生辰宴那日,谢成烨领着她来看这处复刻了上辈子栖梧院的住所,找回兔儿灯,向她提出一个请求。 “窈窈,你生辰宴后,燕京恐有变动,再住在潘楼街我不放心,你可愿暂住到王府?” 怕她觉得不自在,他还补充了自己做的种种准备,从住所到吃食,衣物首饰等用度也早已备齐,王府里都是筛选过的亲随,不会乱嚼舌根子传出去。 他眼底藏着不安,恐她拒绝,毕竟她拒绝过他那么多次,在她面前,谢成烨生不出笃信。 但她干脆应下了。 “既已决定同你回燕京,又怎好逆着你的安排让你分散心神。”沈曦云笑道。 第101章 她不是扭捏性子,从前喜欢是喜欢,不喜欢是真的不喜欢,做不得假。 而如今呢? 她不大清楚自己如今的情感,大抵还算不上喜欢,但对谢成烨她的确生出几分在乎。 在乎他的安危,忧心他为了给父亲讨个公道反伤及自身。 她在乎他,那就清清楚楚表明她的在乎。 自打她住进王府,谢成烨便开始行踪不定,每次回来也只在她这儿匆匆坐会儿便要离开,仿佛是终于把她拢在羽翼下后,可以没有后顾之忧的行事。 正想着,王府管事的芳沁姑姑领着仆从过来。 “给姑娘问安。王爷刚回来了,想着过来一起吃,让小厨房加了些菜送来。” 仆从布置上菜肴,芳沁补充道:“王爷风尘仆仆归来,先下正沐浴换衣,待会儿便到。” 沈曦云颔首。 菜肴布置完,一身绛紫蟒袍的男人大跨步来了院里,仆从跪了一地,被他迅速挥手示意起身。 唯独沈曦云依旧坐在桌前,含笑看着他。 “今日空闲多,我陪你用完午膳,若是累了便再歇会儿,醒了我带去府里各处转转。” 谢成烨不在她面前拿捏王爷的架子,待在和栖梧院一样装潢的院子里,他反倒显出几分从前在江州当林烨的自在。 芳沁在两人开始用膳后就领着仆从离开,走出一段距离,一个小婢女快步走到她身边,问:“姑姑,想必这位就是咱们未来的王妃呢?” 殿下如珠似玉护着,此前王府里布局又是挖池子又是种桃树,待这位住进来后,他们可算是知道为何了。 芳沁斜瞥一眼,“嗯”了声。 心里想的却是,权贵人家她见过不少,这样卑微的王爷还是头一回见。 把人姑娘的吃穿用度全都要亲自过一遍不说,平时过去一次恨不得沐浴焚香跟要赴宴似的郑重,昨日夜里回来为了不吵到她,还要绕路回去。 这哪里是王妃,分明是祖宗。 这么想着,芳沁嘱咐道:“总之,院子里那位你们伺候好了,日后少不得好处。” 婢女连忙应是。 沈曦云不知晓这些细节,但也能感受到王府上下对她的重视,在用膳后难免说起,觉得过于隆重。 谢成烨闻言,静了静,道:“窈窈,本该如此。” 她是他认定的妻子。 或许此刻她不这么认为,但不影响他的态度。 他待她,再怎么重视,都是应该的。 沈曦云明了他未竟话语中隐含的深意,不知晓该怎么接话,难得沉默下来。 “我今日来,还有件事要同你说,关于孟云瑶,关于上辈子她的作为。”他不愿让自己的意愿成为这姑娘的负累,索性换个话题转移她注意力。 孟云瑶死了。 身份败露,一个混淆血脉的流民,不论是对于皇室还是曾经的太阴教都毫无价值。 加之她过于犯下太多杀孽,太阴教内前朝兰皇后留下的人手为她所用,暗中除掉过朝廷官员还有无辜百姓,死罪难逃。 谢成烨从中斡旋,为她选了一种死法。 “她准备要给你的那颗‘血海棠’,我还给她了。” 孟云瑶被喂下血海棠,躺在大理寺禁室内,同谢成烨说了最后一段话。 “我昨夜做了一个梦,梦里你六月回了燕京,把她关到了别院。你在外围剿太阴教,我们失败了,但我在最后做成了一件事。” 孟云瑶那时嘴角和眼角已经开始流血,仍然用尽力气在勾起一个肆意的笑,“我同皇帝交易换来他不插手,派人以你的名义去别院给她‘赐’下了血海棠。暗卫告诉我她死得很惨,很惨。” 孟云瑶犹不知足,补了句:“真畅快呀。” 谢成烨在听闻她亲口说出后,逐渐握紧了拳头,“你便不曾有过悔意?” 在得知沈曦云根本不是昭华公主,她恨错了人也杀错了人之后,她竟毫无悔意。 那一刻,他觉得用血海棠的惩罚仍然不够。 她上辈子用计逼死窈窈,他便也想让她尝一尝这味毒药的痛苦。 血肉逐渐溃烂,药石无灵。 让她知晓她殚精竭力苦心维系的一切不过是一场笑话,让她饱受痛苦死去。 孟云瑶知晓血海棠的功效,但直到亲身体会过后才不得不承认,难怪当初慧觉给她药时如此谨慎,太疼了。 身体裂开一道又一道口子,血色弥漫。 疼痛令她想认错,求谢成烨找医者给她止一止疼,但一个转念,又选择咬紧牙关不认。 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需要后悔的。 孟云瑶咽气前,最后看见江州城外,一个瘦瘦小小的乞丐女孩,攥紧袖里的利刃,防备地盯着四方,落进远处一位温柔微笑的妇人视线里,她朝小乞丐招招手,给了她一个馒头和清水,并让仆人守着等小女孩吃完,免得被抢夺。 女孩狼吞虎咽吃着,听见仆人对妇人称呼“曹大夫”。 那是她还是流民“七儿”时,感受到仅有的温暖。 “对不起。” 她在幻觉中对着那妇人低喃。 “孟云瑶在世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句‘对不起’。”谢成烨扶着沈曦云在王府内散步,同她道。 虽然并不知这句道歉是对谁说的,但至少她到底是有了悔意。 沈曦云静默片刻。 “她既已死,旁的也没必要深究了。” “好。” 谢成烨趁着今日空闲时间多些,又同她絮叨了许多,譬如他查到了月读的行踪,此人是兰皇后姊妹的孩子,同昭华公主是表兄妹,昭华的去向公开,月读特意拦住他的轿辇向他确认过。 “你没趁机捉住他么?”沈曦云好奇问。 她后来回过味明白谢成烨当时几次面对月读的奇怪大抵是醋了,如今得知他身份,不是千载良机? 谢成烨看出她脸上的促狭,控制着力道捏了捏她颊边的软肉,“他将功抵过换我饶了他,允诺余生隐姓埋名,归隐山野。” 不过,他没说,月读走前,同他说了件事。 “我第一次见沈姑娘,是在去岁江州城外的画舫上,那日是她及笄礼,她同她爹娘还有众多亲朋好友在庆贺生辰。” 河道上星火点点,仿佛被仙人撒了把揉碎的金箔。 但月读眼里,只有倚在船头轻笑地姑娘,梨涡盛着月色,眸中盛着整条星河。 谢成烨听闻此事后,默默在轿内独坐良久。 那时他不曾见过的窈窈,爹娘尚未逝世、无忧无虑的窈窈。 他既羡慕又嫉妒,还有几分难过。但知晓世事轮转,能再来一次已是难得,不敢奢求更多。 王府廊下,沈曦云拽住他的衣袖,也把他的思绪拽回当下。 “那你呢?”她关切地问。 谢成烨,你说了这么多人,你这些时日又如何呢? 午后的日光为他们两人身上披上一层轻纱,让男人向来深邃的眼眸里覆盖一层朦胧的晕染,他笑了。 “我很好。有了窈窈这一句,便更好了。” 走前,他向她保证: “窈窈,很快了,很快便会结束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谢成烨一日比一日忙碌。 但就算再如何忙,也会抽出时间来见她,陪她用膳或是散步,哪怕是她在书房作画,他只能在一边处理公务信函,也是好的。 直到临近岁末,燕京落了一场雪。 整座皇城都陷进鹅毛絮里,淮王府飞檐下悬的铜铃结了冰棱,风过时再没有环佩叮咚,只余钝响闷在空气里。 沈曦云是在江州长大的姑娘,平生第一次看见这样大的雪,忍不住跑到王府的花园玩起雪。 “小姐仔细手冷!”春和提着斗篷在后面跟在,又连忙让景明把手炉抱来。 沈曦云玩得开心,拉着春和、景明和王府的婢女们一起堆雪人,打雪仗,不觉时光流逝。 戌时的梆子敲过,天际忽滚过闷雷般的钟声。 沈曦云指尖一抖,雪团从掌心滑落,伸长脖颈,望向钟声传来的方向——皇宫。 芳沁本在廊下看她们嬉闹,听见此声,连忙对浑然不觉的婢女呵斥道:“快跪下!” 这不是旁的,是丧钟。 唯有国丧,方能敲响此钟。 如今宫里并无皇后,唯一的主子也就只有一位罢了。 沈曦云愣在原地一瞬,便立刻提起裙摆向院外跑去,在雪地踏出歪斜的印记,指尖尚沾着未化的雪粒子,她的心却揣揣不安,寒气顺着血脉往心窝里钻。 太突然了。 未免太突然了。 这是谢成烨做的么?还是别的人? 第102章 脑子里乱得很,她只得打算先出去,找守在外面的永宁问问情况。 但永宁不在。 沈曦云更加慌乱,咬了咬下唇,正要试探着呼喊,忽听得朱门外传来马嘶声,马蹄铁踏碎冰面的声响惊得她鬓边步摇乱晃。 她拔下一支金钗,捏在手心,缓缓向门边靠去。 下一秒,大门打开,玄色大氅挟着风雪卷进来,她踉跄扑向来人怀里。 “谢成烨!”她攥着玄色衣襟又捶又扯,喉间呜咽压碎了骂声,“你……你混账。” 这么大的事竟然一直瞒着不跟她说。 谢成烨一声闷哼,她又紧张起来,“你受伤了?”检查起他身上。 “没,”他捉住她的手往胸膛上按,“只是发觉窈窈竟学会骂混账了,觉着稀奇。” 她瞪了他一眼,却感觉到手下的胸膛起伏,笑声震得作响。 谢成烨用大氅把她囫囵裹在怀里,道:“不是我不告诉你,只是,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他声音低沉下来。 谢成烨想过要找谢仓问个明白,但直愣愣冲过去,要么是谢仓抵死不认,要么是谢仓震怒决心惩处他,都讨不着好,跟皇帝讨公道,是没法讲情理的。 于是他去找了太子,谢立州。 朝臣也好,皇帝也罢,常常说太子仁善,背地里,又逃不过与之相伴的另一个评价:软弱。 但谢成烨记得,父亲敬佩他大哥,那时在幽州父亲要外出作战,常对妻子托付道,若他战死沙场,大哥一定会帮扶他们母子。 建元初年,谢立廷在府中表达自己无心储位时,曾评价谢立州更适合做皇帝,言他:藏山河之韧,目千秋之远。 更记得父亲死后太子上门,在父亲棺椁前强忍泪水,任由秦氏打骂。 他忘不了灵堂前,太子悲伤的眼光。 谢成烨选择相信自己一回,相信父亲一回,他告知了太子自己查到的一切,从孟云瑶的口供到慧觉的话再到在太阴教内查出的蛛丝马迹。 这都不是实证,但这些证据又都指向同一个人。 如今的天子当年也想让自己的二子死去,刻意把消息透露给了太阴教。 那天太子沉默良久后,长舒一口气,道:“成烨,我们去问一问。” 问法自然不是寻常问法。 太子找来坊间的术士,在夜里演了一场戏。 一场淮王自阴间还魂的质问戏码,质问自己的父亲,当年如此作为。 如果谢仓当年会信慧觉的批语,那如今他会信神鬼之术么? 毕竟幽州节度使谢仓昔日于战场杀敌无数,纵是坐在尸体上饮酒也丝毫不惧,直言世间若有鬼,尽管放肆来。 最终事实证明,谢仓已不是幽州节度使谢仓,而是皇帝谢仓。 他怕了。 ——“立廷,你不要怪爹呀,爹也是没有办法,若是你不死,恐怕出事的就是我和你大哥。谁让你当时在军中权威甚重,又起了离开燕京的想法威胁我呢。” 谢仓在夜里吐露了自己的想法。 当皇帝的滋味太好太迷人,生杀予夺,万万人之上。 越是如此,慧觉的批命越跟跗骨之蛆般拔除不掉,反而随着朝堂矛盾的激化和谢立廷的表现越发让他提防。 谢立廷不曾考虑过那些弯弯绕绕,跟父亲直来直去惯来,丝毫没发觉皇帝看自己的眼神愈发深邃。 导火索在建元二年春日出游前,谢立廷和谢仓在书房大吵一架,谢立廷执意要带着妻儿离开燕京,抛弃将军和王爷的身份。 彼时朝堂上依仗武将,谢立廷的做派在谢仓看来更像是在威逼皇帝立自己为太子,否则自己就把烂摊子留下离开。 正当壮年的儿子和将步迟暮的爹,谢仓在那场争吵中想起史书上通过弑父杀兄登上皇位的皇帝,更加惶恐。 一念之差,把谢立廷的行踪透露给了太阴教。 “我也没想到他们就那么杀了你。”谢仓留下几滴泪,忏悔道。 得知谢仓的所有话语后,太子拉着谢成烨在府上喝了一场酒。 一边喝酒,谢立州一边说起,他同二弟的过往,谢仓事忙,母亲生下谢立廷后不久染了寒疾去世,都说长兄如父,谢立州照料谢立廷的时间当真比父亲谢仓要长。 哪怕是后来谢立廷开始习武,被谢仓拉去上战场,他们二人关系依旧很好,好到谢家入住皇城后,太子从未听过幕僚的挑拨撺掇想要针对谢立廷。 反而是提一个罚一个。 “这酒,就是那时候埋下的。”太子指了指酒坛,又指了指酒坛被挖出的树下。 “那时候,二弟夜里偷偷来见我,跟我说不会同我争,我说我信你,你若想同我争,我让你,也心甘情愿辅佐你。” 他们交心夜谈,在燕京的风里仿佛又回到尚在幽州的岁月。 谈至天明,谢立廷拉着大哥到太子府后院的树下,挖了个洞,把没喝完的赔罪酒埋下。 “那时我们许诺,绝不争斗,等到再过十年,一起从树下把酒挖出来,见证兄弟情谊。” 太子朝谢成烨碰了个杯,又一口饮尽杯中酒。 可惜,他们兄弟二人不曾变过,反倒是敬爱的父亲变了。 “成烨,你说,当皇帝就这么容易让人心性大变么?” 短短一年,就能把驰骋沙场、侠肝义胆的将军变成能杀害亲子的多疑之人。 “侄儿不知,或许伯父日后会知晓。”谢成烨道。 太子长叹一口气,“但至少,立廷应该要一句对不起,我这个做大哥的替他要。” 燕京下大雪那日,太子逼宫。 沈曦云睁大了眼,任由谢成烨把她的手拢在自己手心里握着也不挣扎,问:“那是太子动了手?” 谢成烨勾唇,笑中有讽刺也有悲凉:“不,皇上驾崩是死于安贵妃之手。” 安贵妃怀孕了。 她腹中有了孩儿,进而生出争一争的野望。 她想控制皇帝给他吹耳旁风,给腹中皇儿一个保障,没考虑到皇帝已年老不甚下猛了药造成他的头疾,甚至生出幻觉。 太子逼宫,只为逼皇帝退位,给二弟道歉。 他做不出弑父之举,能想到的解法是让谢仓自己写退位诏书后幽居于宫内。 “但安贵妃来了,她想跟太子谈条件为自己的孩子博一条富贵路,皇帝却在那时,头疾发作,把太子认成父亲,把安贵妃认成母亲。” 谢仓以为是他日夜担忧的淮王夫妇来找他复仇了。 他对儿子有畏惧下不了手,对儿媳则毫无顾忌。 他攻击安贵妃,争执下,却被安贵妃的珠钗插进喉咙。 一代开国皇帝竟就这样稀里糊涂死去了。 “我知晓窈窈听见丧钟必定着急,便急忙从宫中赶来,看来,还不算晚。” 谢成烨的下颌蹭过她圆润的额头,用手拍打着沈曦云后背安慰她。 明明今日死的是他亲祖父,这人第一时间想的却是怕她害怕过来安抚。 沈曦云颤着手去碰他的脸,“因为担心你。” “嗯。”他笑弯了眉眼,“我知道,窈窈心中有我。” “结束了,窈窈,全都结束了。往后,再不会让你这样担心。” 他会长长久久地陪在她身边,再也不分开。 谢成烨把脸埋进她颈窝,呵出的白气融化了她狐毛领口的雪粒,可怜兮兮道:“窈窈,我在这世间,再没有旁的牵挂,你不能不要我。你不要我,这天地之大,便没有我容身的地方了。” 沈曦云笑中带泪,“那要看你表现。” “你若是做出什么让我伤心的事了……” 话语被男人落在她颈间的吻打断。 她挣扎着要从他怀里窜出来,“谢成烨!” 他迷瞪着眼,一脸无辜地看她,“我担心窈窈冷,所以帮你暖一暖。” 沈曦云作势转身要走,被他伸长手臂抱个满怀。 谢成烨的气息呼出在她耳边,染上薄红,他道:“窈窈,别说这样的话。连假设都不必假设,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宁愿亲手了结自己,都不愿伤害你。” 他心疼。 她轻轻“嗯”了一声。 谢成烨接着道:“如今天寒,等来年开春,我陪你一起回江州,再在燕京待几个月,我还想请你一起去祭拜父亲母亲。” “嗯。” “好了,天冷,我们进屋。”谢成烨笑着,忽然打横抱起她往府里走。 沈曦云攥紧他胸前衣襟,听见自己发间金步摇撞在他心脏位置的护心镜上,叮当作响。 “谢成烨,回去后,我也要去祭拜爹娘。” “好。” 第103章 “我想先去兖州,见一见我娘家里的亲人。” “好。” “然后去宿州,看我爹的家乡。” “好。” 一连串的多个“好”字,叫沈曦云抬头瞪他一眼,“谢成烨,你怎么只会说好,就没有自己的意见么?比如幽州——” 她的最后一个音节吞没在炙热的气息中,已经把她抱进屋里的男人再也无法忍耐和克制内心的激动,令她坐在书案上,抬起她下颌,吻住她沾泪的唇,以行动表示自己的意见。 明明是从雪地里进来,他的唇却顷刻间烫得吓人。 眉宇间的雪花融化,泛起水渍,冰冰凉凉的,可肌肤接触的地方滚烫如火烧。 她怔了片刻,抬手环住他的脖颈回应。 气息交换良久,他终于不舍地松开她的唇,额头相贴,视线相对,暗哑着声音回复: “我的意见就是,窈窈去哪我去哪。” 自此,岁岁年年,唯愿朝暮与共,行至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