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食客升职记》 第1章 [穿越重生] 《大唐食客升职记》作者:兔子占魁【完结】 本书简介: 莫婤一朝穿越,成了稳婆的闺女。 现代助产士——俗称“现代稳婆”的她,准备躺平,却发现这时代稳婆还要兼职——金牌月嫂,妇科圣贤,验伤名家,生死判官 一打听是什么朝代,竟是“大隋” 年初杨广已经上任,正式开启隋末“绞肉机”时代 史称:“役丁死者什四五,所司以车载死丁。” 本以为拿的是乱世挣扎求生剧本,却没成想是“皇室特供”offer,还是长期合同的那种! 盖因她的小主子是——大名鼎鼎的唐太宗李世民之妻长孙氏,预定的皇后! 开接生馆,做月子餐,著产后修复秘籍……生意爆火的同时,她培育了无数接生圣手、育婴医士,还要随唐兵出征,让助产之术随唐兵铁骑踏遍九州! * 秋日里,斜阳下,枫叶纷飞,似红绸漫天。 一位君子,着玄裳,束乌冠,神色如鹤,手握秋菊:“君可知,吾心之所向,惟汝而已。” 莫婤:……婉拒了。 菊花很美,但我还不想死。 * 长孙无忌日常反思:今日该用什么花,才能追到,只顾着磕帝后cp的媳妇? 日常风,升级流,正文完结,下周五前有番外掉落~ 注:隋唐架空,有私设(尤其是美食),请勿考据。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种田文 市井生活经营成长日常 主角视角莫婤长孙无忌配角莫母长孙皇后李世民 一句话简介:国要亡了,也不耽误吃瓜 立意:守护生命之初,传递医学智慧 第1章 莫家顺娘轻车快马,莫氏收生 大业元年,冬夜。 长安城,西城丰邑坊,南街。 正值隆冬,寒风在狭窄的巷弄间,发出凄厉地哨声,巷子两侧的窗棂上,糊窗的桑皮纸扑筋作响。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打更人敲了三下,夜已至三更。 南街深深锁寂寥,唯街尾一座老旧的四方宅院,还点着些许灯,却仍似被阴霾笼罩。 院门上挂着两个白纸灯笼,上面写着大大的“奠”,顶上的牌匾赫然刻着“义庄”。 “吱嘎——” 老旧的木门从里被推开,发出寒鸦般嘶哑的声响。 “老刘,换个火。” “好嘞,谢了,庄大善人。” 打更人调笑间,义庄管事给他换了下半夜的烛火,又转身进了屋。 屋内,粗犷青石砌成墙,偶见佛像莲花样式的浮雕,空气中还有淡淡的沉香浮动,掩盖了腐烂的尸味。 一位半老徐娘身着深色襦裙,头簪银钗,跪坐着给一妙龄女尸上妆,对面还盘腿坐了位僧人,瞧着似是在超度。 庄管事进了屋也闲不住,在两人一尸之间来回踱步。 莫婤盘腿坐在一旁的胡床上,托着下巴,杵着方桌,看得起劲,谁知僧人一番念经:“其土众生,无有众苦,但受……1”她似小鸡啄米,打起瞌睡来。 “砰——” 一头撞上了方桌,被同是坐在胡床上的管事娘子扶起,这下人是清醒了,又发起呆来。 她本不是这儿的人。 在现代社会她是一名助产士,俗称“现代接生婆”,因发着烧还坚持加班,过劳死了。 再睁眼,竟到了隋朝,成了莫家顺娘八岁的小女儿,偏巧顺娘是一稳婆,她穿来也算是有“家学渊源”了。 原以为稳婆只是个“古代接生婆”,跟着莫母走街串巷这月余,才知“三姑六婆”中的稳婆,在古代的独到和神秘。 由于接生的专业,他们有机会接触到女体,俱谙妇女生理结构的知识,业务除了接生、断脉,还囊括验身、验伤甚至验尸。 宫中选秀女时需他们辨别美丑,检查是否为处子;选奶娘时亦需他们定夺,检验奶汁厚薄、有无隐疾2。 遇上妇女遭受强女干或孕妇受伤的案子,官府衙门常还需他们验伤、验尸2。 今日这桩差事,既是验身,又是验尸。 昏黄的烛光下,躺着一女尸,身着红嫁衣,长发散乱。颈间一圈醒目的酱紫色勒痕,面色紫绀,舌头长伸。 因上吊而死,脸很是扭曲,验完尸,莫母看着不忍心,为其上了入殓妆。 这是钱家老爷为刚过世的儿子,费心挑选的冥婚对象。 隋朝时期,受儒家礼教“事死如事生”的影响3,提倡对死者,应如同其在世一般,包括婚姻,由此冥婚便在部分人家中盛行。 原以为是你情我愿的买卖,新嫁娘却在夫家迎娶后的当晚就上吊身亡了,这让钱家瞬间炸开了锅。 一会怕是人伢子为了赏钱,只看颜色,选了个不清白的;一会猜是仇家的手段,要断自家风水。 恐这场冥婚会带给家族灭顶之灾,便想让义庄管事找个靠谱的稳婆,查验女尸是否完璧,是否自戕,以排除不祥之兆。 庄管事与莫母有旧,知她的本事,便求了她。但莫母自生了小女儿,因着女儿天生体弱,就不肯再干这些有损阴德的差事。 庄管事眼馋钱家喊出的报酬,及隐形的人脉,又无其他可靠之人,只好苦苦哀求莫母,说是除了酬金,钱家还许诺她一个人情。 若是以前莫母断不会答应,但想到近日她们母女如困兽之斗,便应下了。 翌日一早,天还未明,钱家主便亲自前来问询验尸结果。 女尸是处子,除了颈间勒痕外,再无其他外伤,初步判断是自行上吊。 钱家主听罢,松了口气,出手更阔绰,比原先的酬劳多了一成,还一口应下莫母的请求。 眼瞧着天边泛起了鱼肚白,约莫到了卯时,坊门已开,莫母便收好酬金,主动告辞,带着莫婤归家去了。 莫家位于延寿坊,走回去要大半个时辰,沿途需穿过三四个坊市,坊内外是两幅天地。 坊内,巷子两旁,房屋鳞次栉比,炊烟袅袅升起。 邻里间,端着个食碗,互道问候,分享着家常琐事。偶尔屋里还传出几声孩童的哭喊、爹娘的叫骂声。 坊外,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头发花白的药婆子,指着背篓说是刚挖出的野生药材;手持算盘的卦姑,正逮着过路的书生,非要算出他哪日飞黄腾达。 冬日间,竟有光着膀子卖肉的大汉,摊位上卖猪蹄、梅花肉、羊肋小排、羊蝎子…… 莫母买了把冬葵,正与点着面靥的绣娘讨价还价;她在一旁,听掛姑算卦,入了迷。 丢了绣品,莫母扯了她继续往前走,一路上,最多的还是吃食摊铺。 她东张西望,惦记着王大娘家的黄雌鸡索饼、丹鸡索饼,口中还念叨着萧胡子家的猪肉馅馄饨、鲜虾馄饨。 手上拽着张胖子家的胡麻饼,嘴里又回味起辛娘子家的花折鹅糕。 看她实在是馋,莫母拉着她在袁师傅家要了碗羊肉汤羹,泡着胡麻饼,母女俩吃了个肚圆。 等回到住处,已是辰时正,连住巷子口的春鸨母都立在门前插起了花。画着全妆,袒着胸脯,扔了巷子口一地的残枝枯叶。 莫母看不惯她这副做派,白了她一眼,同井边浣衣的孙娘子寒暄了两句。 “莫嫂子,你是欲效仿薄姬啊4。” 孙娘子意有所指,莫母听不太懂,隐约觉得她在含沙射影;而听懂的莫婤,怒瞪着她。 “噗,你家郎君还没当上大官人呢,就在这儿咬文嚼字的。” 插着花的春老鸨也听不惯,嗤笑一声,却对莫母阴阳怪气道, “呦,一整夜没回来?上哪儿骚去了,趁早来我春红院,安排你伺候最厉害的。不用你外边哄着,家门口还钓着。” 似是被自己的话逗乐,老鸨子笑得前俯后仰。 听了她这口无遮拦的戏谑,莫母立马品出她们何意,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抢了孙娘子手里的水瓤,舀了一大勺浣衣水,趁春老鸨笑得前合后偃之际,狠狠泼在了她脸上。 “洗洗你这张臭嘴,尽编排些恶心人的玩意儿。” 春老鸨只觉脸上像被人盖了一巴掌,除了痛,一股刺骨的寒意从皮面渗进了头骨,顺着头发和胸脯流了全身。 水里还夹杂着男人的汗臭味、孩童的尿骚味,让人作呕。 泼完水,莫母仍觉不解气,又冲上去夺了春老鸨手中的花囊,拆了里头的花,重重砸向她脚背。 “啊啊啊啊,你这泼妇,颠婆。” 春老鸨尖声叫道,想冲上来与莫母撕打,奈何眼也睁不开,脚还疼的厉害。 只好一手拉裙摆擦脸,一手抱着只脚,金鸡独立状。 “不然 为老子泼你,就是泼妇啊,你现在更像颠婆。” 唾了春老鸨一口,莫母一面牵着莫婤往家走,一面将水瓢大力地掷回孙娘子浣衣的盆里。 第2章 “砰——” 正事不关己看热闹,躲着偷乐的孙娘子,被从天而降的瓢柄,扇肿了脸,也溅了满脸臭水。 往前走了几步的莫婤,回头对孙娘子做了个鬼脸,又对着狼狈不堪的春老鸨道: “老鸨子,你鬼上身啊,脸好花,又疯又丑的臭颠婆。” 只见春老鸨脸上黑赤灰粉都有,一团团晕开,往下流着五彩斑斓的水痕。 “啊啊啊,我妆花了。” 也顾不上脚疼了,她嚎着奔进了屋。 画着梅花妆的孙娘子,面色亦是一僵,衣服也顾不上洗了,端着盆疾行回自家院子。 莫家在巷子最深处,愈往里走,莫婤愈觉暗潮汹涌,怒意凝重。 走到一户挂着“快马轻车,莫氏收生”的院子门前住了脚,正开着门,一旁突然窜出个人影。 “顺娘,昨夜你去哪儿了,让我好生想念,心肝痒痒。” 怪腔怪调的话,惊起莫婤一身鸡皮疙瘩。 来人是另一条街,王麻子的儿子,王二。 遗传了他老子的麻子,人还长得矮小,年三十了,也没讨上媳妇,半年前莫母替他嫂子接生时,同他打过照面。 前些日子,他兄长当上了役头,还带回来了莫母丈夫和儿子在服徭役时摔死的消息,莫家母女一下子便垮了。 这小女儿本就体弱,悲伤过度就去了,幸而莫婤穿了过来,若是一家四口去了三人,大概莫母也就自戕了。 所谓为母则刚,莫母一面将病重的女儿照顾得妥妥帖帖,一面忍着悲痛找官府确认了消息,领了抚恤金,立了衣冠冢。 看娘忙上忙下,若铁娘子,继承了原主情绪,悲痛万分的莫婤,也努力敛心静气,调息凝神,辅以汤药,一日日好了起来。 这时,应是知莫母成了寡妇,自家兄长又当上役头,有了靠山,这王二竟三天两头上莫家,欲占便宜。 近来更过分了些,竟恬不知耻地扬言要娶莫母做妾。 莫母拉着她进院子,王二也想趁机尾随,莫母怒火飙升,猛得转身,抄起大门旁的扫帚,朝着他疯打过去。 作为稳婆,莫母看着纤细,其实很有一把子力气,熟悉人体构造,专挑人痛的地方打。 将他打出门的同时,怒骂道:“撒泡尿照照自己这衰样,也配得上老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滚出去,脏了老娘的地。” 王二痛得嗷嗷直叫,忙往门外窜,慌乱间被门槛绊倒,劈了个叉,重重地骑在了上。 “嘶——” 瞧着他那狰狞的表情,下身应是受了重创。莫母才不管他伤了哪,见他停住不躲,打得更痛快。 在院子里捡了一圈石头的莫婤,见状也跑了过去,石头一把把,专挑他皮薄骨头硬的地方,狠狠地砸。 脸上、身上、裆下……王二疼得浑身抽搐。 捂着裆爬起,踉跄地往巷口跑,嘴中还不忘放狠话:“你不当我小妾,我就让我哥送你去服瑶役,再卖了你女儿。” 打跑王狗,母女俩坐在院中的石桌上,面面相觑,犯起愁来。 王二的威胁,如厉鬼绕梁。 第2章 冬葵素锦粥穿越第一大瓜 公元605年,正月初一。 杨广大赦天下,改元“大业”。 正月里刚改了年号,三月杨广便下令新建东都洛阳,这般鸿篇巨制,工期却是十四个月。 为此每月里要征调民夫二百万人,马不停蹄,日夜赶工。 壮丁致死率近半,东至成皋,北至河阳,拉尸的车连绵不断。 史称:“役丁死者什四五,所司以车载死丁”1。 莫婤的父亲和兄长,亦死在了这次徭役中。 官府拿二两银子的抚恤金便将莫母打发了,一条人命竟只值一两银子。 还因着死尸太多,官府怕发生瘟疫,便全都拉到乱葬岗或焚烧、或掩埋,莫母连尸体也要不回来。 人已死,再悲痛莫母也咬牙挺了过来,但自此王二便借“服徭役”的由头屡次三番地威胁她。 毕竟杨广在下令修建东都洛阳四天后,就“发河南诸郡男女百万余开通济渠”1。 眼见长安城男丁越来越少,莫母担心王二伙同他哥抓她去服徭役,再糟践她女儿。 这世道,小小一个役头对他们孤儿寡母来说,竟是权势滔天。 “娘,别想了,不是托了钱老爷?说不定这两日就有好消息了。”见莫母拧眉沉思,莫婤忙出言安慰到。 “阿丑说得对,多想无意,走歇息去。”莫母拍拍裙摆,利落起身,一把捞起她进了屋。 “娘,别叫乳名。我是个大娃了,能自己走。”她被莫母一手托抱起,也不敢乱动,小声抗议道。 莫母看装小大人的她红着脸,僵着身子很是好玩,颠了颠她的小屁股道:“小人精还臭美,贱名好养活。今儿走了这么多路,阿娘心疼了。” 说完三两步穿过院子,往里屋走去。 进了卧房,同她褪去外衣,手轻拍她的背,低声哼着小曲儿,没多时她便被哄睡过去。 午后,阳光如同金色绸缎,从天际缓缓铺展。 她还坐在炕上醒神,就被莫母提溜了下来,擦手擦脸后跟着进了灶房忙活晚食。 隋朝时期,平民百姓多遵循一日两食,早食为“饔”,晚膳为“飧”。 锅中已掺水,见状她搬了个小木几,去灶台帮莫母烧火。 莫母从米斛中,舀一勺金黄小米,洗后倒入锅中,激起一串串欢快的泡泡。 煮上米,搅和几下后,莫母也搬了个木几,坐着择冬葵,就是冬寒菜。 冬葵绿叶嫩茎,生机勃勃,择好切碎,看着鲜亮。 锅温渐升,米粒膨胀,释出淡淡米香,待其浓稠后,将冬葵碎洒入锅中,放些盐,继续搅拌。 直至粥变得浓稠滑润,撤火起锅,再抓了把泡菜坛子里的藠头。 一口藠头,一勺菜粥,粥的绵密,再加上酸甜的藠头,一不留神莫婤就喝了整碗。 见她甚至打起了饭嗝,莫母包圆了锅中剩下的粥。 吃的饱了些,母女俩瘫在灶房外的石阶上,看着远处的火烧云。 红云如火,橙霞似锦,紫烟若纱……青色的云边镶嵌着金色的边框。 “咚咚咚——”此时寂静的院落,响起了一阵清脆的敲门声。 莫母拍拍屁股,理了理衣服,起身开门。门外是一管事穿着的老妇人。 “您是莫娘子吧?”同莫母确认了身份,老妇人说明来意,“高府少夫人这两日临盆,正谋求手艺好的稳婆,主子已搭好了线,明早便送您过去。” 听完妇人的转述,莫母又详细打听了些,探得高府在东城,高老爷现官居四品。 给了一把铜钱做劳碌费,莫母客气的送走老妇人。 “钱老爷真爽利,这就有消息了!”关上门,莫母一脸喜色对莫婤道,“若能得四品大官做靠山,役头算什鬼?还在东城,远点好啊!” 说罢便笑容满面地拉着莫婤回屋,准备整理明日要带去接生的物件,只是还没走得进去,屋外又响起了敲门声。 想来应是钱家管事还有没交代完的,莫母忙上前开门。 门开了个缝,看清来人,莫母又想一把将门关上。 “顺娘,怎么老姐妹来了还闭门不见啊。”说罢,来人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莫婤一看,原是另一条巷子口的媒婆郑大娘。 不知王二许了郑大娘什么好处,这几日时常上门给他当说客。 莫母脸上喜色散得一干二净,对着郑大娘讽刺道:“老嫂子自己过活这么些年,总是上我家门劝我改嫁是几个意思。” 郑大娘也是早年丧夫,带着个小妹,还要拉扯两儿一女,为了生活就走街串巷当起了媒婆。 “顺娘这是哪里话,我要有你这般颜色,早嫁去了。”听了莫母的讽刺她也不尴尬,厚着脸皮继续劝道,“王二人是丑了点,但谁让他有个好兄长呢。夜里灯一吹,又瞧不见,脱了裤头都是男的。” “让你家小妹嫁去啊,她不是也没了男人。”莫母听烦了她的胡言乱语,边捂住莫婤的耳,边拿话堵她。 郑小妹男 人,前些日子投了井。 郑小妹貌美,她男人也白净,还颇爱读书。只是人穷,便当了郑家的上门女婿。 一次书肆抄书,他遇上了一富贵老爷,这老爷多瞧了他两眼,他便觉得这老爷对他有龌龊的企图,悲从中来,不愿将来受辱,就投了井。 但这老爷只是爱才,见他字写得不错,就多瞧了两眼。 他这一死,富贵老爷真被人猜断袖,是有口说不清,一气之下便报了官。 隋朝有律法规定:“造谣惑众,杖一百;若致死者,绞2。” 他人已死,官府便只判了郑大娘一家在集市、巷口等地宣读认错书,讲明前因后果,还富贵老爷清白。 第3章 在官府监督下也做不了假,郑大娘一家整整读了五日,光是在这条巷子口都说了三遍,闹了好大的没脸。 街坊邻居自是都知道了,这等离谱的大瓜惹得大家一连讨论了好几日。 当时莫婤病刚好,能自己下床后便想着坐在巷子口听听风土人情,多了解这个时代。 谁知历史浪潮未得知,先吃上了一口大瓜。 这一系列流程下来,就是古代版崆峒+告上法庭+侵犯名誉权+登报道歉! 一听莫母及此事,郑大娘黑了脸,也没心情再劝,起身走了。 见阿娘一句话便让巧舌如簧的媒婆都没了言语,莫婤对母亲竖了个大拇指。 看着闺女崇拜的目光,莫母扬了扬下巴,进屋继续收拾东西去了。 …… 鸡鸣三唱,天还是灰蒙一片。 莫家母女带着行囊,坐上了去往东城的马车。 马车上,竟还坐着钱夫人。 钱夫人先是感谢了莫母一番,后又同她讲了些高门大户的忌讳,嘱咐莫母千万瞒下自己验尸的本事。 看着依偎在莫母身旁的莫婤,又提醒她别让女儿走这条路,在大户人家寻个如意郎君嫁了,觅个好前程。 莫母走南闯北这些年,自是知钱夫人的好意,连连道谢之余,也是暗下决心。 见母亲心中有了成算,莫婤大感不妙。本想再大些,在古代大展拳脚,给隋朝稳婆届来点现代助产的震撼,现今看来是无望了。 晨曦微露,天边泛起淡淡霞光,两辆马车穿过高大的坊门,使入东城平康坊。 沿街而行,商铺林立,不时有茶肆酒楼映入眼帘,幌子随风轻轻摆动。 看着马车外的繁华,正规划着日后要买下哪处宅院,哪几间商铺,最好还能开家接生馆的莫婤,被莫母一把拽回身旁。 马车又行了一盏茶的功夫,终是到了高府。 钱夫人让人通报后,没等多久就鱼贯而出许多丫鬟下人。 领头的婆子穿着最为讲究,约莫是管事级别的,钱夫人同她见礼后,便辞别了。 这婆子领着莫氏母女穿过角门,往内院走去。 冬日里的高府院子景色依旧迷人,走在一条用青石铺就的小径上,两侧古树苍劲,一股舒朗大气的底蕴扑面而来。 一路上,婆子先是介绍了自己是夫人身边的管事婆子,赵大家的,又同莫母讲了些夫人现今的情况。 高夫人这是头胎,刚刚足月,算着这两日便该生了,产房布置在偏房。 听罢莫母又细细问了些,如高夫人之前是否有过小产,胎位正不正,产房如何布置的,药材是否准备。 赵妈妈见她这般周全稳当,一时也放心许多。 穿过几道门,绕过一处院落时,莫婤瞧见左侧院门上挂着红布,猜想应是“挑红”。 古代婴儿降生后,大户人家会在院门上挂红布,挂左代表生男,挂右代表生女,以此告喜,唤作“挑红”3。 “府中不久前也有喜事?”莫母眼厉,自也是看见了,低声问向赵大家的。 赵大家的不甚在意地回道: “前日这院中姨娘难产,夫人心慈将自个备好的稳婆都给了出去,谁知那些个稳婆不经事,后来都被姨娘打发了,这才找了您来帮忙。” 说罢,还拍了拍莫母的手,以示重托。 莫母不再多言,跟着赵妈妈又走了约莫一刻钟,终是进了夫人院,还来不及细细打量,便听着偏房一阵痛呼声,还混杂着丫鬟婆子的惊叫。 莫母一把抓过愣着不知所措的赵大家,让其带路,匆匆跟着进了偏房。 此间偏房作为夫人待产室,内有红幔庆运,壁上画吉祥联络。 抬眸望去,一少妇打扮的女子坐于精致床榻边,脸色苍白,眉头紧锁,嘴中痛呼着如杜鹃啼血,裙摆下还不断有水涌出。 身边围了好些婆子丫鬟,或擦汗,或捶腿,一些喊着“夫人放松”,一些叫着换热水。 最荒谬的是一旁站着的几位妇人,看打扮应也是高府请来帮忙接生的稳婆。 一个准备烧香,一个开始跳大神。 还有一个也不管痛得快晕厥的高夫人,指挥着其他小丫鬟将屋子里的盒子妆匣都打开,说这样能生顺畅些。 莫母看着这一幕幕,头愈发疼了。 她冲上去薅开挡事的丫鬟婆子,一摸高夫人的裙摆。 全湿透了…… 第3章 瑞麟诞辰汤果然符合大户人家刻板印象…… “都破水了,嚎什么嚎!没点子章法!” 莫母一面扶着高夫人往床上躺,一面对着乱叫的丫鬟婆子厉喝道, “愣着干嘛,搭把手,抬夫人上床啊。” 坐着的高夫人虽疼得满头是汗,人却很清醒,瞧着终是来了个靠谱的人,松了口气配合着往床上躺。 见丫鬟婆子被喝住,她还不忘嘱咐她们都听莫母的安排。 看高夫人是个明白人,莫母也松了口气。刚进来那场面出现在这般大户人家,当家夫人院中,着实离谱。 这高府水有些深啊。 “你带人去备热水,将我的产具用沸水多烫几遍,最好再找坛白酒来。” 莫母指着一个应是大丫鬟的人道,又拉过莫婤,对着另一个大丫鬟道, “这是我女儿,煎熬药颇有一手,你带她去大厨房守着催产药。” 说罢,捏了莫婤一把,还对她使了个眼色。 去大厨房的路上,她拉着这丫鬟甜甜地叫姐姐,轻声安慰,想探得些消息。这丫鬟虽心神不宁,嘴却很严,只说了她是高夫人的贴身丫鬟,杏雏。 一进大厨房,热火朝天的场景扑面而来。 所有灶台同时烧着,胖大厨光着膀子抡勺;砧板工手眼不停,手中菜刀如同飞蝶;烧火丫头黑着小脸蛋,吹着灶头的火。 还有专供夫人生产差遣的丫鬟婆子,或烧水、或煎药、若熬糖、若煮粥…… 杏雏领着她到了煎药的灶台,确定药材没有问题后,便让婆子开始熬。同时,她还自己另起一锅,熬起了莫母的独门催产药——瑞麟诞辰汤。 杏雏亦觉今日有些怪异,丁点不敢恍神,不错眼地盯着熬药的婆子。 见状,莫婤乐得清闲,只专心守着自己的药炉,这事她做了近一月,游刃有余,还有心思尖起耳朵,听婆子们忙中偷闲地八卦。 谁家丫头又升了一等,哪房家生子当了通房丫鬟,谁屋里的婆子得了赏,哪户管事被放到了庄子上。 都是些无用的嚼舌,只一段对话让她上了心。 “田二家的,夫人生完的喜菜备好了没?” “差不多了,就等甘丫头拿糖回来了。” “这罐子糖又没了?” “是啊,近来夫人就爱吃些甜的,糖蒸糕、糖醋梅花肉、糖油果子……这糖成日不够使。” “夫人是有福气的,一直没胃口,快生了胃口大好了,生时定有力气!” “是啊,前些日子那稳婆就不让夫人动弹了,怕惊了胎气,夫人瞧着身子都重了许多,定能顺利生下小公子。” 婆子们说得信誓旦旦,莫婤听得频频皱眉。 古人大多不知孕期饮食管理,只念着能吃是福,却不知这般会长成“巨大儿”,再加上不锻炼,轻松难产。 虽然普通古人不知,但跟着阿娘走家串巷数日,她知道隋朝稳婆界,是懂这些道理的啊! 那之前的稳婆,就很可疑了! 她心中生了同产房中的莫母一样的想法,这高府不太平啊! 婆子熬好药后,杏雏还是不放心,让莫婤先尝尝。 她正尝着药呢,一股强劲的力道毫无征兆地从后方袭来,猛地将她往火炉推,她的身子一下便 失去了平衡,踉跄着,直直倒向那火炉子,火炉子上是熬药铜罐,烧得焦红。 “啊——” 杏雏反应过来,尖叫着伸手,却没将她拉住,她还是一头栽了上去。 铜罐周围的空气,都被烈火烤得扭曲,莫婤似乎听到了尖叫声混杂着碗筷破碎声,锅盖跳动、油溅起,面粉翻倒、糖罐碎裂…… 千钧一发之际,她的手指碰到了躲在一旁的熬药婆子。 她毫不犹豫,一把抓住婆子的手腕,用力一拽,身子在空中划出一道急转弯后,躲过了火炉子。 “砰!刺啦——” 人躲过一劫,但手中的药碗碎了一地。 “哪个黑心肝、丧良心的故意推我,这是夫人的药,你赔得起吗。”站直身子,她也不管此人是何来历,口齿犀利地骂道。 骂完,她方看清了推自己的人,是一个穿金戴银的丫鬟,看打扮应是哪个院的大丫鬟。 “小丫头敢在厨房偷吃,就要让你尝尝苦头。”这丫鬟见她偷吃还如此嚣张也是来了火气,咄咄逼人道,“是谁摔的碗,自是谁赔,还想赖上旁人不成。” “我是在给夫人试药!”见那人故作镇定,莫婤也不跟她东拉西扯,直接嚷出了她的目的,“你选这时候推我,就是想打翻夫人的药,你要害夫人性命。” 第4章 “你胡说,来人给我撕烂这小丫头的嘴。”这大丫鬟见她这般嚷,也慌了,指使一旁的小跟班,要来捉她。 “住手,我看谁敢动夫人的人。”一旁暗暗观察分辨的杏雏,终是站了出来为她撑腰,又对着那大丫鬟说道,“你等着挨罚吧。送药要紧,我们走。” 说着便让熬药的婆子重新盛了一碗,装进了函盒。莫婤也将自己熬好的药,整炉放进盒内,同杏雏一道抬回了夫人院子。 院子中已站满了人,一位老妇人坐于树荫下,是高老夫人。 她手杵狮头杖,正发着威:“平日夫人待你们这般好,个个都丧良心。” 杏雏见状忙上前,带着哭腔看似向高老夫人请安,实则告状,她亦在一旁帮腔捧哏。 一大一小两个姑娘,将刚才产房中惊险荒唐的场面,讲得惟妙惟肖,还提到了厨房的龃龉。 见煽风点火得差不多了,药也能入口了,她适时提醒杏雏,杏雏顺势结束,同她一道把药送了进去。 毕竟卖惨要把握度,少一分不够惹人怜惜,多一分令人厌烦。 更何况莫婤余光还瞥见树后站着一男子,也不知站了多久,但见姿态打扮应是高大人。 她们抬着函盒刚进产房,莫母便迎出来安排道: “婤婤,快把我那药倒一碗。倒完就出去呆着,别进来裹乱。” 知道母亲是听进去了钱夫人的话,她也不多做挣扎,对莫母嘱咐两句,放下函盒便离开了。 正往院中走,她同从树后走出来的高大人撞了个正着。 向他行礼后,她便规矩站到了老夫人身后,小人精的乖巧模样,倒是让高老夫人和高大人多看了两眼。 许是各院都打听着了消息,姨娘管事们纷纷赶到,说是为夫人“祈福”。 随着日头愈来愈大,高母眉头越锁越紧,指尖泛着冰凉。立于高母旁侧的高大人伸手握住母亲微抖的手,亦一言不发,面露阴霾。 整个庭院压迫之气弥漫,令人窒息。 来得最早亦最得宠的张姨娘,终是受不了这压抑,忍了忍还是试探地问:“夫人这生得也太久了些,不会是遇上难产了?” “说说说,就你长嘴了?”高母本就心烦意乱,张姨娘的话正撞枪口上,话音刚落就被她怼了回去。 “妾这不是关心夫人吗?” 被训了的张姨娘很是气不过,竟嘤嘤地哭起来,哭得梨花带雨,边哭,边不停地对高大人抛媚眼。 高大人自是感觉到了身上的目光,只是心神都在“嫡子”上,也不怜惜张姨娘: “眼抽抽了?” 说完又对她的贴身丫鬟道: “你们姨娘许是犯了眼疾,带她先回屋歇着去吧,别在这碍眼。” 高大人刚说完,张姨娘的抽泣声陡然一滞,不敢再造次,规规矩矩行礼告退。 站在老夫人身后的莫婤也悄悄瘪了瘪嘴:乌鸦嘴,她娘还在里头接生呢。 产房内,高夫人也确是难产了。 高夫人破水后,宫口便开全了,按理说应生得顺利,但待莫母热水烫手后,往里一摸,摸到的却是胎儿肩胛。 常理该摸到胎头,摸到肩是胎位不正了。 刚刚忙着开盒子的稳婆,见莫母退到一旁沉思,便也想上前露一手。 待她往内一摸,脸“唰——”一下白了,大惊失色地冲出去,对着两位主子磕头的同时,慌忙喊道: “夫人情况不好,保大还是保小!” 听着这话,莫婤立马蹙起了眉,很是担心莫母。 高母更是“腾——”地扶着拐杖站来,身子晃得厉害。 忙上前扶住母亲,高大人问道:“没有其他法子了吗?” 院子里其余众人,听罢亦闹作一团,或惊呼,或假哭,或低头憋笑,或直喊菩萨保佑…… 产房外,哭喊嚎叫、求神拜佛声,不绝于耳,竟比房内还热闹。 房内,没拉住那稳婆的莫母,也没精力管外边的谣言了,稳住心神,只顾得上眼前。 “您放心,听我的,准没事。” 她先安慰了高夫人一番,争取了最高的配合度。 接着让高夫人卸力,外触其腹部,找到胎儿的头和臀,双手用力将胎头推向盆骨,同时将臀部推向宫底,再烫手伸入宫口探查胎儿体位。 如此五六次,竟生生将胎儿转了过来。 再次烫手伸入宫口,先推胎儿,使其身再捋捋顺,让胎头对着产门,用中指摸到胎儿肩,不让脐带羁绊。 然后,再端以莫婤备好的汤药催之,复令高夫人直立,配合着她的指挥用劲。 “有婴儿哭,你们听。” 一直没掺合吵闹的莫婤,尖着耳朵听到了产房内的动静,大喊道。 她人小,叫声自然比不过这么多人的喧哗声,但离得近的高大人和高母听到了。 “都闭嘴!” 高大人一声怒吼,所有人都歇了声。 “哇——哇——哇哇哇——” 一阵阵婴儿的啼哭声自室中传出,以动风气,声音愈来愈大。 此声如天籁,响于高母及高大人之耳。 老夫人放松下来,倒在身后丫鬟身上,嘴中连连念叨着“阿弥陀佛”。 一旁立着的妾室们,大多低下了头,撇嘴、翻白眼,手中的手帕都快被捏碎了。 就连平日行事低调,人淡如菊的卫姨娘,眼中也闪过嫉恨,却又只能拼命挤出笑容,嘴上还得说吉祥话:“家主又得一麟儿,真是雄姿英发啊!” “说的好,赏!全府都赏,尤其要重赏稳婆!”高大人听后大笑着给了赏赐,连莫婤都领到一个红鸡蛋和两块喜饼。 莫母因还要在偏房收拾,没空理她,便将她托给了杏雏。 杏雏将她安置在自己的下人房里,还搜罗了一盘点心招待她,便忙去了。她一人趴在桌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她被放到了杏雏房中的床榻上,莫母仍不见踪影。 “婤婤,醒了?” 见莫婤坐起来,杏雏忙上前安抚道, “多亏了你母亲,夫人已大安。只是夫人的手帕交也发动了,亦遇上了难产,唤你母亲帮忙去了,明日才能回了。” 听杏雏说完,她心中一动,看来高府很满意娘的手艺啊! 第4章 金玉满堂福禄粥入高府,成食客…… 翌日拂晓,天边泛起鱼肚白,薄雾轻笼着高府,杏雏领着莫氏母女,去了夫人院中复命。 一行三人缓步行于石径上,露珠沾湿了鞋袜,莫母将昨日傍晚接生的惊心动魄娓娓道来。 莫母是为夫人的手帕交柳氏接生。 柳氏这一胎本应顺畅无比,但在腹中胎儿即将降世之际,柳老夫人却迷信吉辰,强行要求稳婆和药婆施展各种禁忌之术,企图控制天命。 柳氏翻来覆去痛了足足一个白日,腹中婴孩胎动愈趋微弱。 终还是怕没了孙子,柳老夫人无奈之下松了口,允准生产,可柳氏这时已是筋疲力尽。 药婆和稳婆先前竭力延宕,手段频出,此刻面对催产之难,竟束手无策,无力回天。 幸而柳氏有急智,遣心腹疾驰高府向高夫人求助。正值高夫人诞下麟儿,听后忙派了莫母去相帮。 莫母抵至柳府,映入眼帘的是满室哀嚎,她快步上前为柳氏诊脉,六脉微弱,气血两虚。 药婆与稳婆面露愧色,缩于墙角,无助至极。莫母疾步上前问询前情,得知种种不当处置,眉头深锁。 她也没再多耽搁,让大厨房即刻熬了一锅金玉满堂福禄粥。 糯米泡好,大火烧开,小火熬至绵密。 再加入去核的红枣、烤过的核桃仁,文火熬烂后放红糖、生姜,轻轻搅拌至均匀。 最后倒入鸡蛋花,一锅金玉满堂福禄粥便做成了。 其中红糖、生姜是重中之重。 古训云:“血虚者,温补为先;气衰者,甘润为宜。”红糖温热,善补气血,姜汁辛辣,助活血脉,二者合烹,恰为急救良方1。 待夫人用粥时,莫母又让人抓了当归三钱,川芎二钱,枳壳二钱,益母草一钱,白芷六分,火麻仁一钱,亲自煎煮了元气自生饮2。 一粥一饮下去,柳氏终是有了力气,配合着莫母的催产声,顺利诞下麟儿。 其中之惊险和荒唐听得莫婤频频蹙眉,言语间,她们已行至夫人院落。 只见朱门半掩,雕梁画栋间透露着庄严与静谧。 莫母整肃衣冠,理了理莫婤的花苞头,步入庭院。 院中几株梅花傲立,一丛翠竹随风轻摆,数名侍女穿梭忙碌。 一位大丫鬟打扮的侍女迎了出来,笑容可掬,言语间满是敬意: “莫妈妈,夫人自晨熹便牵挂于您。您这一路风尘仆仆,实属不易,请随婢来,夫人正等着。” 说罢,这大丫鬟拉过杏雏,笑着将莫氏母女往夫人正房中引。 第5章 “多谢秋塘姑娘了。”莫母昨日便对夫人院中四个大丫鬟具已熟识,对着秋塘微微欠身。莫婤亦是眉眼弯弯,对着她客气地笑笑。 穿过三道屏风,一行人进了里间。 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药草香和醋酸,晨光透过半掩的雕花木窗,洒在高夫人身上。 她倚靠在床榻上,身后垫着几层松软的锦枕,未施粉黛,面容姿态尊贵又慵懒。 身着一件温和象牙白色的长袍,上面以金线勾勒出祥云纹样,衣襟处还绣着几朵金莲,下摆微微开叉,很是宽松。 身旁候着另外两名大丫鬟,忆梅和袖莲。榻尾还立着两个婆子,高夫人唤她们郑妈妈和周妈妈。 见秋塘带着莫氏母女进来,便对着她们点头淡笑道:“顺娘,终是回来了,我已闻尔等事迹,实乃功德无量啊”。 “夫人谬赞了。”莫母闻言,谦卑低首,携莫婤依礼行拜后,缓步上前,为夫人诊脉。 一番细究后道:“夫人初胎分娩颇费周折,身体耗损非浅,此后务必精心调养,切忌骤然滋补,以免适得其反。” 夫人听罢,频频颔首。 昨日高大人求得高老爷旧交,今晨找来了御医把脉,其所言竟与莫母不谋而合。 字字珠玑,切中肯綮,让她心中愈发看重莫母。 思绪万千,高夫人同莫母道:“顺娘,能否屈就于府中数日,专司调理之事?若能成为我高府食客,更是吾辈之大幸。” 古代大户人家常招揽才艺出众者,尊称“食客”,这一传统始于先秦,鼎盛于汉唐,直至明清仍有延续3。 古代医学尚未发达,懂得医理药性的医者或修炼养生之道的方士,因其能够治疗疾病或传授长寿秘诀,而成为权贵阶层争相延请的对象。 稳婆与之相似,因而莫母有把握能成为高府食客,摆脱王二的纠缠。 见此邀请,她顺势应了下来。 二人相谈甚欢,莫母同高夫人谈及坐月子期间的诸多事项,高夫人与莫母商议之后将会给予她的待遇。 其间,莫婤静坐一侧,聚精会神聆听二位长辈的对话,尤其对月银的话题格外留心。 然,当她目光不经意间落在高夫人,高高隆起的腹部时,还是没忍住,想了个话术,佯装不解,天真地问道: “夫人为何不束腰以塑形,如此腹部便不会显得这般突出了!” 据莫婤平日里观察,隋朝女性日常穿着较为宽松舒适,但在正式场合已出现了采用束腰塑造身形。 束腰虽多为腰带,但多裹上两圈跟现代的产后收腹带很像。 收腹带不仅能加速腹部肌肉恢复,更能有效预防子宫脱垂,保证脏器归位。 高夫人闻言,轻抚莫婤的花苞头,笑意盈盈道:“束腰太紧了些,我用着喘不上气。” 身旁的大丫鬟袖莲也适时插话,拿起贵妃榻上的腰带道:“夫人一早便试了,实在难受得紧。” 转头抬眸,莫婤瞧见了夫人的束腰,竟是一条精致的皮质束腰,还配了些金珠子、金坠子。 也是她想当然了,大户人家的束腰为凸显贵气,质地坚硬,透气性、舒适性奇差,还不能调节大小,夫人产后肚子需由大到小恢复,用着自是难受。 思及此,她道:“夫人,我有一改良法子。” 她向高夫人求了一块上乘布,质地柔软透气,承诺仅需三日即可制成改良版束腰。 莫母虽欲阻止女儿夸下海口,高夫人却不以为忤,反而温和地宽慰莫母:“无论如何,此物权当作我给小辈的见面礼了。” 莫婤闻言,俏皮撒娇:“若成品满意,夫人必有重赏?。” 高夫人听罢,笑声连连:“定不负你所望,功成之日,重赏加身。” 领导一高兴,就给了更大的许诺,莫婤深感——升职加薪指日可待! 又同莫母聊了一会,高夫人轻启朱唇:“后罩楼中还有一处屋子不错,愿可合心意。” 说罢,便让秋塘与杏雏,引着莫氏母女前往探寻。 穿过重重院落,行至下人院后罩楼,秋塘用一把小巧玲珑的铜钥匙,开了最旁侧的一道门。 莫婤比对旁侧,竟比其他屋子大上一倍,与外墙隔着十来步,角落还有一处连通外街的角门。 母女二人很是满意,同夫人道谢后,便回家收拾东西去了。 念着她们孤儿寡母两人,高夫人便让郑妈妈和另一张妈妈,再挑上两个魁梧的马夫,同莫母一同回去。 夕阳西垂,晚霞如织,将天际染成绚丽的绯红色。 莫氏母女一行人,踏上归程,车辙辗过青石板街,发出悠悠声响。 到了院外,两个婆子同莫母约好明日来接的时辰,就离去了。 莫母目送他们后,便同莫婤回屋收拾东西。 莫家不大,但带了个小院。 院子中安了一套石桌凳,东南角种了颗枣树,树下围了块地,养了些草药和香料,西南角还有口深井。 西边一间房,是个烧火做饭的灶房,屋外支了个棚子堆了好些柴火。 东边一大一小两间房,大间莫婤兄长住,小间是才砌的,准备莫婤大些再住进去。 正屋三间房,一间迎客,一间莫父的木工房,一间卧房,夫妻俩带着莫婤住着。 莫母收拾其他屋子,让莫婤拾掇完自己的东西,将她兄长那屋也整理了: “你哥那些物件,平日间就许你碰,现今也由你收拾了,只都是些值钱玩意,小心些。” 莫婤人小,要带走的也少,多还挂身上,如脖颈上的长命锁,手腕上穿着辟邪珠的红绳。 其他的不过三五身衣物,几张帕子,两个药材香囊,一个父亲做的弹弓。 拾拢完自己的,莫婤乐颠颠地跑进兄长屋寻宝。 屋内布置的很简单,一张靠墙的土炕,除了枕头被褥再无其他。 炕头旁铺了张草席,四角用嵌贝彩陶龟形席镇压着,上面摆了套笔墨纸砚。 隋唐时没有书桌,写字大多都坐在席上,左手执卷,右手执笔,每个笔划间通过不断搓捻转动笔杆来书写。 如<a href=https:///tags_nan/ta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唐朝欧阳询的字,方正险绝,笔划转折之处,如斧砍刀削般刚硬,现代人临摹,每每以写到这种位置为苦4。 其实这都是必须捻转笔杆才能写出,可惜这种技艺到书桌流行的<a href=https:///tags_nan/so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宋朝,便大体失传了。 莫婤心中琢磨着,日后定要找个老师,好好学学这门绝活。 草席旁是一个书架 子,书架子上书收拢约莫二十来本,多是抄本,字体洒脱刚劲,除了四书五经外,多是些农书、医书。 莫婤大学时去濠江交流学习过一年,对繁体字还算熟悉,辨得竟有《齐民要术》、《神农本草经》、《伤寒杂病论》等典籍。 炕尾一个顶天立地松木柜,里面放了兄长几身衣物,在柜底还找到一套木质弓箭,一把折扇、一套棋具和一个黄花梨的小匣子。 匣子里装了几块碎银子,两枚印章,竟还有一枚蓝田玉佩。 将最贵重的玉佩仔细包好,莫婤拿起印章细细打量。 一枚印章刻着“莫禳”,大约便是兄长的名字;而另一枚刻痕很新,镌着“莫婤”二字。 忽的,鼻头一阵酸楚,她莫名掉下泪来。 第5章 酸菜熏鱼面莫家还是有些家底的 黄昏时至,天幕缀红。 狭长的巷子两旁,雕花木门半掩,袅袅炊烟从门缝中升起,如同巷子的吐息。 鲜嫩的清蒸鲈鱼,是孙娘子家的;酸甜可口的鱼香茄子,吴大娘院的。 韦老爷正烧着羊肉汤锅,春老鸨家的烧鸡香味窜了一整条巷子。 待莫婤磨磨蹭蹭拾掇完时,莫母已经收拾好了其他所有要带走的物件,正在灶房忙活晚膳。 “去院子里,把剩余的茱萸都掐来。”见莫婤收拾完了,莫母吩咐道。 院中种的药材、香料,好的都被莫母拾掇了起来,茱萸就剩些歪瓜裂枣,莫婤也不挑了,都摘了下来,还刨了个大蒜和两颗生姜。 拿了个箕畚,将它们都在井旁洗干净切碎后,端着来了灶房给莫母打下手。 莫母洗了条熏鱼,正在炉头上煎鱼。 只听“嗞啦”一声,油锅中的鱼,表面瞬间膨胀起一层酥脆的外壳,还散发着烟熏香。 另一侧,莫婤从泡菜坛子里抓起一把酸菜,切碎。 待煎鱼起锅后,烧旺火,挖了一勺猪油入锅。油化开后,再将生姜、大蒜、茱萸等倒入锅中,煸一煸。 霎时,一阵辛辣之气扑鼻而来。 紧接着将酸菜悉数倾倒,只听“嚓嚓”声响,随着锅铲翻飞,酸菜在滚烫的油锅中翻滚。 当酸味散开来,加水煮面,再放入煎得两面酥脆的熏鱼,左以清酱调味,米醋增香。 最后,面上再撒一把翠绿葱花,酸菜熏鱼面能起锅了。 熏鱼的醇厚,酸菜的爽脆,再加上面条的弹滑,莫婤吃得小肚都鼓了出来。 第6章 饭罢,莫母拉着她开始清点家当。 近岁,家中屡遭变故,莫母自己遭遇不测,又思及女儿心智愈发成熟,欲将家中钱财尽数告知。 拉着莫婤盘腿坐于炕床上,她从枕芯里掏出一只红枣酸枝木的钱函。 又从耳珰里抠出一枚极小的钥匙,打开钱函盖子,一股淡淡的樟木香飘散开来。 钱函正中是一枚圆润厚重的银饼,莫婤拿在手上掂了掂,挺压手,莫母说是一百两。 银饼四周是三根银铤,呈长条形,两端微尖,中间浑厚,约莫重量在五十两。 除此外还有些零星碎银,虽不规整,归拢起来也有十两左右。 压于银子下的,是这处的房契,令莫婤讶然的是,竟还有一处偏远郊外庄子的地契。 这庄子是莫母的陪嫁,昔日托付给农夫耕种,租金微薄,却也有一份收成。 奈何去岁这世道就乱了起来,她和莫父都不敢再去那般荒凉之处收租,那处地便再无音讯。 待莫婤细细看完,目光再次回到钱函之际,莫母又掀开了契书下的薄木片,木片下是一个兰花样式的荷包。 解开系带,其中藏匿着一方翡翠玉镯、一枚和田玉玦、一只金镶玉钗与一副珍珠耳环。 这便是莫家全部的家当了,虽不算富硕,但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已是颇为殷实。须知隋朝时,一家老小整年的开支也不过数十两白银而已。 这些家底皆源于莫母手艺精湛,时常外出接活,早年连死人的活也接,所得红封不断。 加之莫父技艺超群,木工活计备受邻里青睐,二者合力,方能积攒至今。 清点完毕后,莫母拿了一个碎银子让莫婤放于荷包中备用,又从另一只耳珰里扣出多一把钥匙藏进了莫婤胸前的长命锁内。 这长命锁内竟然还有能藏东西的暗格,她戴了这么久从未发现,这些都是古人的智慧啊。 将盒子又藏进枕头里,莫母继续在院子中转悠,搜寻可能遗漏之物,唯恐落下丝毫家用。 莫婤坐于炕上,拿出从高夫人处得来的棉布,开始着手做收腹带。 隋朝时,棉花并未普及,人们口中的棉,并不是棉花,而是“木棉”。 木棉是一类天然的纤维,具有较好的透气性和一定的韧性,用它来做收腹带是再好不过了。 莫婤先将木棉布设计成几部分,每部分都可以独立工作,又共同作用于腹部,中间用交叉绑带连接,又缝上了一些结扣。 这些都是调节紧密度的关键,日后高夫人可根据产后恢复情况自行调整,确保最佳的收腹效果而不至于压迫。 她还用木棉絮做了几个垫片,在关键部位如肚脐等位置增加额外衬垫,以吸收汗水、减少摩擦,进一步提升穿着体验。 恰逢其时,莫母踱步归来,见莫婤手中之物,不禁眼前一亮,遂上前仔细端详,试了试后连连称好。 莫母慧眼识珠,还发现美中尚可添彩。 于是,取针引线,一朵朵栩栩如生的牡丹跃然而出,花瓣层叠绽放。 随后,她又转向背面,几针飞走,便见莲叶田田,莲花亭亭,清雅脱俗。 两侧巧妙融合莲花与牡丹,编织成独特的宝相纹样。 边缘处,则选用白鹤祥瑞与兽纹交织封边。 莫母在炕上给收腹带做美工,手指翻飞,绣花针穿插跳跃,聚精会神。 此时,莫婤已悄然离开正房,在灶房旁的柴房稻草堆流连多时,直至亥时方才返回正房。 进屋后,她并未停歇,继续在正厅捣鼓,直至亥时二刻,才进来上了炕。 见炕上莫母仍未停下手中活计,恐过度劳累会伤及其身体和眼睛,遂装作困意来袭地劝莫母歇息。 莫母念及女儿方大病初愈,忙熄灯陪着她一道睡了。 月牙高挂,却似乎无力穿透厚重的云层,仅有的光线也被遮蔽得若有若无。 巷弄间,似乎还回荡着细碎的脚步声,还有轻微的喘息。 一道人影,撬开莫家大门,闪了进来,却因着夜太黑,不小心踢翻了门口的木桶。 “咚——” 一声低沉地闷响,并不太明显,但本就没有熟睡的莫婤一下便睁开了眼。 她一手轻捂莫母的唇,一手轻推将她叫醒。 “阿娘,勿要出声,王狗进院子了。”莫婤在莫母旁耳语的声音虽轻,却将莫母吓了个激灵。 说罢,她将褥子堆成人模样,又拉着莫母躲到了床尾原本是放衣物的大木柜里。 进柜子前她还给了莫母一把菜刀和一根擀面杖,自己手短人矮便拿了一把镰刀和一根粗木棍。 “嘎吱——” 正厅的门被轻轻推开,好似在预告危险降临。 “啊——” 还没等莫母作为,便听见王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随即,连滚带爬地往外跑,仿佛背后有恶鬼追魂锁命。 一路上,慌不择路,撞上了石桌,踢翻了井旁的水桶,又在门槛被绊了一跤,也不敢耽搁,爬起来继续跑。 莫母一头雾水的拉着莫婤出来,点上灯,便瞧见房梁上吊了个稻草人。 这是睡前莫婤为王二准备的大礼,灵感还是来自之前上吊的女尸。 今夜她花了半个时辰,用柴房的稻草模仿人体轮廓做的。 外面还罩上了莫母没收的破旧衣服,为了逼真甚至找春老鸨,用喜饼租了顶长假发。 假发搭在前,后面还接了块红布,再用红绸将假女尸吊在横梁上,还在一旁挂了盏过年用剩下的红灯笼。 灯笼前另起一根细绳同样挂了块红布,这根细绳连接至里间,就藏在衣柜里。 莫婤藏进衣柜后便拉起绳子,微弱的光开始显现,她再上下拉绳子,光便渐渐忽明忽暗。 透过昏暗的光,一个模糊的身影缓缓浮现。 长长的发丝凌乱垂落,遮挡了她的面容,披 头散发后是一块嫁人时用的红布。 最为诡异的是她项颈处,赫然挂着一条红绸。 伴着推开门而涌进来的风,红绸随风飘荡,王二吓飞了三魂七魄,拼命往外冲。 狼狈逃窜回家后,惊恐之余,越想越觉蹊跷。 他打着担心顺娘的幌子,叫上兄长再次踏入莫家小院。 正当兄弟二人跨过门槛之时,一桶寒凉的水便泼了上来。 冬日的井水,寒彻骨髓,见母亲出手了,莫婤便敲起了锣鼓。 一面敲还一面叫:“抓贼啊,抓贼啊。” 霎时间,左邻右舍都亮起了灯。 王大见事情闹大了,拉着王二就想走。 高府的婆子和马夫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外,将他们堵了个正着。 “还想跑,我们上,绑了他们,明日一早便去报官。”站在最前头的管事婆子是郑妈妈,她疾言厉色道。 众人听罢,连连点头,挽起袖子准备动手。 “且慢,且慢,众位息怒,我们只是见门没关,来瞧瞧出了何事,可不是贼啊。”王大见此阵仗巧舌如簧道,“我们可是好心,见官也不怕。” “这门就是你们撬开的啊,给我搜身,我还不信搜不出物证。”郑妈妈根本不怵,厉声道,“我们这么多人证,还敢耍赖欺负我们高家人。” 王二一听要搜身,心头一凛,他身上不仅有撬锁的铁丝,还有春药啊。 这些东西一旦被搜出来,必死无疑,按照隋朝律法,他会被处以绞刑啊。 虽然不是上吊,也是勒脖子,一个死法,殊途同归! 拉了拉兄长的袖子,他眼神变得异常焦躁,不断向兄长示意。 “哪个高家?” 王大察觉弟弟的目光,他明白弟弟身上定藏了不得了的东西,但这些总有借口开脱,衙门有他好友,无论如何也能帮弟弟脱罪。 只是这人提到高家,就得重视了。 “自然是东城高家,我们老爷可是上达天听。”一旁的张妈妈,高扬下巴,鼻孔看人,蔑视道,“顺娘是我们少夫人最看重的食客,你们仔细掂量。” 闻此,王大心中已有计较,他虽有点人脉,但在高家面前,无异于以卵击石。 于是,他服软道:“小民愚昧,然我等确是出于善意,未料扰顺娘安宁,愿接受合理处置。” 他已经想清楚了,若她们不松口,必要时就放弃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弟弟,少个包袱,还能多份前程。 第6章 酒酿圆子长路是满满,还是灿灿 高府大院中的管事妈妈,各个人精,目光如炬,自是没错过王大一瞬的神情变化,早已将他看破。 见状,郑妈妈清清喉咙,声线似秋水长天,掷地有声道: “若能拿出白银百两,便可救他一命。” 王大闻言,飞速道: “吾弟行事鲁莽,咎由自取。诸位将其送至官衙,乃合乎律法之举,我便先行离去了。” 第7章 话音还未落完,只见他身形一转,如同挣笼之兔一般,挤开堵门的众人跑了。 黑夜中,只留下一道模糊的背影,渐行渐远,片刻功夫,便消失无踪。 独留王二呆滞在原地,双眼煞红,死死盯着兄长离去的方向没了动作,似是没想到只一百两就会被至亲放弃。 堵门的高府一行人也没死命的拦王大,只守着一瞧便是主犯的王二。 王二回过神来,涕泗横流,嘶吼骂道: “王大,你狼心狗肺,猪狗不如,你跑回去也会被娘扫地出门,你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待他骂完,高府一行人作势便要将他捆起来。 他忙从怀中掏出一枚玉扳指道:“此物定值百两白银,求诸位饶我一命!” 然而,周围众人无动于衷,沉默若铁锭,压得他喘不上气。 万般无奈之下,他双膝一弯,重重地跪在地上,一面磕头,一面求饶。 额头磕破了,脚边还流了一滩水,身上散发出一阵骚味。 两位管事妈妈掩鼻而避,望向莫母,示意她自行定夺。 莫母沉吟片刻,终是接过了玉扳指道: “罢了,你走吧,若有下次,必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一旁看戏的莫婤,内心还算平静,只暗自盘算这笔买卖还算值,毕竟他爹才赔了一两。 而且王二父母尚在,他们定会对其兄长施压,迫使他出手。 她们也没有定王二死罪的铁证,只是扯了高府这面大旗。 放他回去,他定会同他兄长闹,闹得鸡飞狗跳、家宅不宁,陷入无休止的争吵,才是她乐见的结果。 王二之事告一段落,莫母心头却另有波澜,目光流转,看进了女儿的黑眸中。 双眸中似乎藏匿着无数的秘密,定睛细看却仍觉一片澄澈。 “你这小狐狸,倒是说说怎么回事?” 轻俯下身子,指尖轻轻触碰女儿略带婴儿肥的脸颊,那份软糯如同面团,让人放松。 “嘻嘻——”莫婤哼唧一笑道,她缓缓开口,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今晨她们下马时,她便见墙角处有一道人影,猜是王二又来埋伏莫母。 只因见如此多人,他不敢冒然现身骚扰,但恐已得知她们即将搬走的消息。 按照王二之前的所作所为,莫婤猜他今晚必会铤而走险。 毕竟要留下莫母,最好的办法就是——生米煮成熟饭。 然,不知他何时会来,莫婤只好同郑妈妈先约好,子时前来抓贼。 只是这般终究不稳妥,无论王二提前还是延后,熟睡中的她们都很被动。 因此,她在墙根、大门口都放了水桶警示,又用柴房里的稻草扎了假人,用它在正房布置了一出上吊女尸吓他。 王二应是一早就来蹲守了,见她们熄了灯,待她们方熟睡,便急不可耐的撬门进来了。 也是古人对鬼神之说甚为笃信,方能将他吓跑,拖至与高府诸事主约定之辰,将其堵个正着。 一旁高府管事们见莫婤,言辞清晰,论据井然,连连颔首,心下对她印象颇佳,皆觉此女慧黠灵秀。 “多谢众位援手,助我伸冤。” 莫母携莫婤鞠躬深礼后,又给出去两个荷包和两个布袋。 送别高府一行后,见事终了,莫婤揉惺忪睡眼,催莫母返房歇息。 莫母未动,蹲下身,双臂环抱莫婤,凝视她的双眸,语重心长: “阿丑,若再遇此等事,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们共谋对策,难道阿丑不信阿娘?” 困意朦胧的莫婤一时愕然。 见莫婤愣住,莫母转为紧紧抱住她,柔声道: “阿丑不怕,纵无父兄,阿娘犹在,阿娘定会全力庇护你。” 莫母以为她是受了父兄过世的打击,才这般没安全感,不敢依赖人。 其实,只是莫婤换了芯。 前世她早已成人,再加上父母离异,多数时候都是自己拿主意,已经忘记如何依靠人了。 但她知道莫母是一个很值得信赖的人,她坚韧、果断、自信、聪慧甚至独立。 窝在莫母的怀里,莫婤感觉很是温暖安心,她心中默默道: “我会帮你照顾好她的,她也是我的母亲,我也会多依赖她一些的。” 风吹动院中的树叶,发出沙沙声,似乎是逝去的小莫婤在借风声对她道谢。 …… 曙光初破,天际织锦。 莫母于静谧中醒来,举目望向窗外。 院子中竟铺满了一层薄薄的雪,树枝上也挂着银霜,像往下流的流苏。 墙角隔壁院子探过来的寒梅,也穿上了白裙。 云彩淡淡,刚升起的太阳也没甚活力。 裹好衣物,莫母轻步至灶房,炉火将熄,仅余星火微明。 她躬身添柴,待火舌复炽后,烧了壶水,用温水和糯米粉。 这糯米粉还是昨日高府的红封,是上好的糯米,磨得细腻,除了半斤糯米面、一筐红鸡蛋还得了十两赏银。 柳府自然也有,是半斤红糖,一包干红枣、一包肉桂和五两赏银。 将糯米粉倒入大碗中,逐渐加温水,同时用手慢慢搅拌,当面团开始成形时,反复揉搓面团,直至表面光滑,内里无颗粒,盖上麻布待用。 做完这些,还未至晨钟,尚余清闲,莫母拿出昨晚未绣完的收腹带,凝神定志,穿针引线,等着莫婤起后一道梳洗。 辰光微移,莫婤于梦中醒来,趴在窗柩上惊呼,在现代她是南方人,这还是她穿后的第一场雪,自是稀奇。 莫母指尖正捻断了最后一根线头,听见响动,搁置好收腹带,朗声道: “烧了热水,自己收拾妥当来吃早食。” 闻言,她抖抖嗖嗖地起身,穿上了炕上娘亲温着的,杏色夹袄短襦,棉裤外套了一条藕粉色外裙,拉至腋下用枣红绸带系好。 颈上还围了一圈兔毛做成的护颈,正中还有个小球球,也不知是不是兔尾巴做成的。 掀开布帘子,进了灶房,从灶台正中的锅里,舀了一勺温着的水,倒在水盆里同莫母一起洗了脸。 莫母用柳枝蘸盐刷牙,她用盐水涮口,再将盐洒在手指头上擦牙。 隋朝的刷牙工具多是用柳枝、竹骨,再配以盐、草木清洁,虽没现代舒适,但亦能洁牙。 只都是大人用,像莫婤这种小儿是没有的。 但用手实在不便,不用她心里又膈应的慌,想着搬了家,无论如何也要说服莫母给她整一套牙具。 洗漱完,母女俩一同坐到了铜锅旁。 莫母挑了点猪油,在锅中化开,又舀了一勺酒酿,煸了煸,再加入清水。 待水沸后,撤了些火,一手拿着面团,一手扯下一小块,在手心搓成圆滚滚的小剂子后,丢入锅中。 全都掐入锅中,又添了把火,待圆子浮起后,莫母掰了块红糖,用勺子轻轻搅拌,红糖渐渐融化,汤汁变成了琥珀色。 接着,莫婤还打了两个蛋,沿着锅边缓缓倒入锅中,待鸡蛋熟后就起锅了。 在冬日下雪的早晨,莫家母女俩,一人一碗热腾腾的酒酿圆子。 舀起一勺,软糯的圆子在琥珀汤汁中滚动,一口能包住三四个。 红糖的甘甜与酒酿的微酸,同时在口中化开,还伴着鸡蛋的鲜香,如同秋日的一抹斜阳,温暖而不燥烈。 半斤酒酿圆子,还带着红糖鸡蛋的汤水,对莫氏母女二人来说,还是太多了。 莫母将剩下的都装进温碗中,让莫婤走时抱着,既可以保暖,一会饿了还能再吃。 温碗,又称“暖锅子”,一般是两层,中间留有一定的空隙,在外层底部加入热水或炭火余烬,可长时间保持食物或饮品的温度1,类似于现代的双层保温杯。 收拾完灶房最后一点东西,将要带着的东西全部搬到了院门处。 一箩筐晒干的药材香料,还有些是昨日连根挖出来的,带着泥。 一箱产具和药包,每个药包都挂好了种类。 双麻袋中,密纳衣裳与寝具;还有一箱从莫兄房中收拾出来的书卷。 莫母跟张妈妈打听得知高府膳事丰赡,日有三餐,也可用火炉子在院中烹些小食,打打牙祭。 闻言,莫母思虑周详,还是带了火炉子,只是将家中囤积之粟、麦、黍稷等,悉数换成银子,还去了趟油铺,将麻籽都换成了油。 麻籽榨出来的油,历史上又称“胡麻油”。 油灯多是用这个油,它还可调味,可给木器防腐防潮,可给竹简纸张防水,甚至有清热解毒、养血润燥的医用效果2。 余留之粮,不过五斤粉白、五斤大米、三升菽豆、一秤苡仁、半升芝麻。 辅以核桃、松子等山珍,再配以枣、桂、莲子诸补益之品,零星杂陈,共聚一方篮筐。 厨中器皿,铜釜陶甑、菜刀砧板,碗碟匙箸、酱醋椒盐,各有所置。 第8章 最令莫婤稀罕的,是那一瓦罐乳白的猪油。 另附莫家母女一些零碎的东西,如木梳、瓷盏、牙具…… 混着从莫兄屋收出来的零碎,一起装了一函盒。 莫母随身包裹里,装着藏有钱函的枕头;莫婤肩上的布袋里,收着自己的和从莫兄处寻得的宝贝。 巳时将至,两辆马车缓缓驶入巷子,停靠在莫家小院门前。 门后行囊堆积,俨然成丘,待车夫二人协力搬运,箩筐、篓子、箱子都遂一安置于后面那辆马车的车厢内。 莫母牵着莫婤,一同登上第一辆马车,身旁坐着高府的两名管事妈妈。 辚辚车轮碾压青石铺成的小巷,声声作响,宛如槌敲击编磬的响动。 莫氏母女携手,步入前往高府的漫漫路途。 第7章 产后收腹带得到赏赐了,可是古董啊!…… 辰末巳初,巷陌间尚笼一层薄雾,似水墨未干,晕染于宣纸上。 忽而,一轮金乌从东南山上跃出,其晖如练,照亮玉树琼枝,银装素裹的市井。 抵达高府之际,正值午钟敲响。 莫氏母女只携随身行囊,其余杂物皆交由高府管事悉心安排,遂一送至她们的下人房内。 二人则随郑妈妈回了正院,见高夫人。 高夫人先是关心了莫氏母女一番,见莫婤在一旁眸光闪烁,似有星河藏于眼底,不禁掩唇轻笑: “说罢,小婤又有何妙计?” 言下之意,似乎料定了她脑海中又有了新点子。 闻言,她听出高夫人多半以为上次的改良未能尽善,如今是另辟蹊径了,遂忙从小巧布囊内,取出收腹带。 高夫人接过后,立时被这新奇的设计吸引,尤其是那些巧妙的绑带、结扣。 加之莫母生动的刺绣点缀其间,更是锦上添花。 爱不释手之余,高夫人竟迫不及待想要亲身体验,全然不顾收腹带是否需先行洗涤。 侍立一旁的丫鬟婆子见状,自是不敢拂逆主子的意,纷纷围拢过来,欲协助穿戴。 然而,负责服侍穿衣多年的大丫鬟袖莲,此时却面露难色,左右比划几番,还是不知该如何穿戴。 见状,莫婤在郑妈妈的引领下,先净手,随后亲自上前示范。 她先将收腹带平铺在罗汉床上,让夫人平躺上去,调整收腹带的位置,使其三部分分别置于骨盆最宽处和下腹部。 调整好后,让夫人蜷起下肢,她再从外摸到还没复原的子宫,将其往上推,相当于对子宫做一个手动复位。 然后,让袖莲从下往上将绑带交叉系紧。 如此往复,将下腹部和盆骨处的带子都绑好,三部分间用结扣扣紧连接。 收腹带不只包括腹部,还包括骨盆处。 怀孕后女子的骨盆,因要为生育准备而变宽,收腹带绑在胯部最宽处,不仅能修复骨盆,也能防止内脏下垂。 穿戴妥当后,高夫人每日坠坠不爽利的肚子顿感轻松,人也精神了许多。 身形虽不至于恢复到怀孕前,但这般也足够见人了。 “夫人,每次穿戴不能多余一个时辰,否则恐有不适。” 莫婤努力回忆着,有关收腹带的注意事项,一字一句,严谨叮嘱, “尤其是饭后、入寝前,务必卸除,以免影响气血畅通。” 莫婤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得一旁的丫鬟婆子忍俊不禁。 “好的,小夫子,谨遵教诲。” 高夫人却未因她年幼轻视她的提醒,反而郑重应下,又转而吩咐身边的忆梅与袖莲, “你等亦须牢记,我们相互提醒,切莫疏忽。” 说罢,高夫人轻抚她的头顶,笑容可掬地问: “小婤想要什么赏赐啊?” “夫人再多等些时日罢,瞧了成效再说。” 还未见成效,她也不好意思立刻请赏,便直言婉拒,态度坦率大方,毫无贪念之嫌,显得格外大气。 高夫人本就欣赏不小家子气的性格,闻言,内心愈发赞赏。 而且她近来长了些肉,脸颊渐丰,灵气逼人,惹人怜爱,高夫人瞧着愈发喜欢她。 “忆梅,去把我妆匣内收着的那件,瑞兽银项圈拿来。” 高夫人望见她颈间,系挂着一枚精致的银制长命锁,随即对身旁侍女吩咐。 忆梅脚步轻盈,迅速寻到一只首饰盒屉,高夫人确认后,温柔拥住莫婤,轻哄道: “瞧瞧,是否合意?” 项圈轻盈,以一根纤细银环为主体,色泽宛如皎洁月光,温润柔和。 在古代工艺中,越是精细的银饰,制作难度越大,再加这般细腻打磨抛光,价值定不菲。 银环上,巧妙镌刻各式神禽瑞兽,诸如麒麟、九尾狐、麋鹿、毕方等等,无一不栩栩如生。 项圈下方是银链围成的半月形,共五组,环绕项圈一圈。 月牙弧上,交错穿着珊瑚粉玛瑙珠 与象牙白珍珠,晶莹剔透。 每两个月弧中还悬着条约一寸长的银细链,共五条,是每条银细链末端悬挂着的吊坠。 吊坠最让人惊艳,樱桃般大小,由莲粉胭脂玉雕刻而成。 分别是蟠桃、麋鹿、梅花、竹子、仙鹤,象征着五福临门。 “这可都是古董啊!” 莫婤双眸发亮,心中暗暗尖叫。 高夫人见她心动,遂转动项圈,将原有的象征长寿的蟠桃摘下,代之以她胸前的长命锁。 长命锁朝胸前,给她戴上了后,高夫人又将取下来的蟠桃塞回她手上。 因出生后身子骨弱,莫母恐她被阎王收了去,特地找人用纯银锻造了这枚长命锁,望将她留在人间。 锁上还特意找了技艺高超的大师傅,雕了活灵活现的蟠桃和蝙蝠。 此时跟这银项圈一结合,很是相配。 高夫人与莫氏母女共度良久,眼瞧着快到用午膳的时刻了,莫母适时提出告辞,高夫人挺了挺酸涩的腰,点了杏雏伴二人返回下人房。 途中,莫婤嘴甜,求着杏雏带她们绕路熟悉一下高府,以便日后来往无碍。 莫母心细如发,自荷包中掏出一把叮当作响的铜钱,塞进杏雏手中,笑意盈盈,眼中尽是感激。 杏雏跟莫婤还算并肩作战过,本就对她好感颇深。 又目睹这对母女深得高夫人青睐,还不失礼数,心中暗赞,毫不犹豫应允。 沿途之上,特意绕行数条隐秘路径,几乎踏遍了日常必经之所。 边行边语,悉心介绍高府概貌。 高府是个四进深宅,还带了个东跨院。 入门之处,乃高府前院,住着高老爷和高大人。 然,随着高老爷赴任洮州四品刺史,此地便多是高大人独自住着。 沿中轴线前行,穿过一道精巧的垂花门,便进入了高老夫人的正院。 第二道垂花门后,则是高夫人的居所,布局、置景无一不精美雅致。 走到底,是仆役们的下人院,院里是一排排后罩楼。 杏雏没有直接引她们入下人院,而是又带她们拐进了东跨院。 东跨院精心打造成了一个繁花似锦的园林,曲径通幽,一步一景。 几座小巧的院落错落其间,是高府妾室们的居住之所。 逛完院子,回来的路上杏雏又接着介绍起高府正经主子。 府中的主脉清晰,却也藏着诸多微妙的平衡。 “高老爷常年在外,高老夫人便是这位府中地位最高的。 然,她终日念佛,管家之责全然交付给了高夫人,非大事不得出。” 莫婤心中暗自接嘴:懂了,那高夫人产子是大事了,就是不知道其他妾室产子是不是大事。 “高大人身边除正室高夫人外,尚有四位妾室及若干通房丫头。 平日间最是尊重夫人,夫人管理后院任何大小事务,他都不会插手。” 懂了,甩手掌柜,不过不乱插手偏帮还算没完全昏了头。她在心中继续吐槽。 介绍完高府主子,又细述高夫人院落内的丫鬟婆子道: “四名贴身丫鬟,分别为我(即杏雏)、秋塘、忆梅、袖莲,均享一等俸禄。 此外,四位管事婆子——郑妈妈、周妈妈、赵妈妈和张妈妈,同样位列一等。” 杏雏介绍的这般详细,此举动,她自有考量。 这些信息早晚会被莫家母女获知,倒不如现在卖她们个好,日后有事也能多份人情。 但这些名字与职位,对于初来乍到的莫家母女而言,是一本复杂的人物谱系图,一时难以消化。 察觉到莫氏母女脑中已打结,杏雏适时地调整了叙述节奏,暂时略过了那些二等、三等丫鬟,毕竟未来都能渐渐熟知。 介绍完丫鬟,她转而强调道: “夫人最是宽容大度,只一点,容不下背叛。” 言语间,意有所指道,语气中还有些愤恨。 第9章 莫氏母女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看来另有隐情啊,她们也不多嘴,只静静听她说。 她却不再谈及这个话题,话锋一转道: “你们刚搬来,所需日常物什尽可向赵妈妈问询。 她是夫人院中,采买和管库房的管事妈妈,寻常所需皆可找她,或补缺,或购置都可。” 继而又云:“夫人特示,你们无需每日晨昏定省,侍奉左右。若有急务,自会遣人召之。 饮食方面,早午晚三餐,均有专人送至下人院,不过待你们熟悉后也可自行去大厨房提。” 瞧了瞧四周,她低声对莫氏母女道: “每日菜的样式可多了,虽然份例固定,但去得早有的挑,送到下人院的都是哪样剩的多些,便送了。” 说罢,还对莫氏母女扬了扬眉,一幅除了你们,我谁都没说过的模样。 莫婤忙低首望地,怕脸上没憋住笑,惹她恼怒。 而一旁的莫母,见状却很是上道,点点头,同她一般环顾四周,随即从袖中又抓了一把铜钱塞给他。 整个动作犹如行云流水般顺畅自然,毫无破绽。 刚抬首,便目睹这一切的莫婤,不禁再次低首,忍笑的同时,也在反思自己,看来还是她修炼不够,这些都是人情世故啊! 自高夫人院中迈出,历时半个时辰,他们终是转回了下人院。 步入下人院,后罩楼方呈现在眼前。 莫氏母女昨日只大致瞧了她们的屋子,未曾仔细打量这后罩楼。 往里走去,才觉其构造精妙。 后罩楼,虽为两层,却有两排,每排又有大大小小十余间屋子。 普通丫鬟婆子或是两人同居,甚或四人挤上一屋,唯有地位较高的管事或食客,才能独享居所。 莫氏母女的屋子,位于第一批后罩楼,最边上的一间,将屋子的三把铜制钥匙给莫母后,杏雏便告辞了。 第8章 入住新屋众生百态进行时 开了锁,推门进去,淡淡沉香味扑面而来。 举目望去,这屋子四四方方,正门开在西北角。 一进门,北墙处靠了个雕漆螺钿红木三屉箱柜。南面,用沉香木镶了个置物架子。 西面靠墙,立了个枣红漆饰斗柜,斗柜旁是两个同色顶立柜。 三面中间,是一个三牙素绛红八仙桌,边雕祥云图腾,还配了三个夹缬绣墩。 向东,中间空地已被莫氏母女带来的各式物件占据,未归置,随意摞着,略显杂乱。最东边,靠墙放了张楠木罗汉床。 床上铺了草席,用稻草、芦苇絮裹了褥子,上还叠着床被子,带着晒阳后的味道。 床尾,亦有个沉香木架子,倚墙而立,里头放了三个竹盆,两个水桶。 莫婤缓步晃悠了一圈,量度方圆后,想来空间足够,便求着莫母让她独寝。 念及女儿日渐知事,且接生之事多在深夜,不愿女儿再与这一行有接触的莫母,怕打扰女儿歇息,遂同意了。 只今个是没法子临时再弄来一张榻了,只有明日问过赵大家的,看能不能再搬张小榻来。 正午之际,骄阳似火。 母女二人饱尝舟车劳顿之苦,腹饥肠鸣。 将温碗中的酒酿圆子倒出,竟还是温热的,便一人喝了几口,填肚子。 餐罢,卸下外衣,裹着被子,二人相偎于罗汉床上,歇了个午觉。 念着屋子还没收拾,也没睡多久,午时刚过,便起身收拾归拢物件了。 斜阳脉脉,金线织就晚霞。 衣袂翻飞间,将衣裳被褥,悉数纳入红枣漆饰顶立柜中。 沉香木架前,母女二人将粮食、厨具一一归置。 装书和药材的箱子,放进了雕漆螺钿红木三屉箱柜,洗漱用具,则归拢在床尾的架子上…… 至此,半日劳累,终将物件都理顺了,记下所缺之物,明日好找赵大家的一并补齐。 暮色四合,炊烟袅袅升起,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诱人香味。 母女二人正于绣凳上略作休憩时,忽闻吼声,足足叫了三遍,都重复着:“用膳啦——” 莫婤察觉原本寂静的后罩楼,一下子活了过来。 脚步声,追逐声,还夹杂着孩童们的稚嫩笑声、嬉戏呼喊,远处间或有长辈的训斥……不绝于耳。 想着因是送饭的来了,她便忙拉着莫母出门。 行至下人院门前,映入眼帘的是三条蜿蜒长龙,人群攒动,各有所属。 其中一条尤为壮观,从院门处一直排到了后罩楼。 见状,轻触身旁一位俏皮可爱的小丫鬟,她低声询问:“姐姐,为何不选择人少的队排?” 小丫鬟闻言亦细声解释: “新来的吧?最短的队伍,乃供食客、管事及一等丫鬟享用,地位尊贵。中间这条,专为二三等丫鬟准备。至于我辈,身份卑微,唯有在此行列中耐心等。” 得知个中原委,莫娌恍然大悟,原来即便是一餐饭,也高分个三六九等,古代刻板印象再次+1。 感慨之余,她与母亲径直走向那条人数寥寥的队伍,报上姓名,随即便领到了今日的晚膳。 莫母的份例是两荤一素。 因带着莫婤,量会比旁人多一半,待莫婤也能在府中帮工便给她同莫母一样的份例。 又因她还合了高夫人心意,高夫人又特地给她加了一道甜点。 于是她们就领到了一盆米饭,一盘炒杂鱼,一斗碗豆腐白菜汤,一碟五幸盘,还有一盘枣泥糕。 就算古代豆腐是荤菜,但看着拇指大小的杂鱼和不成型的边角料豆腐,这荤菜水分挺大啊,难怪杏雏让她们自己去提饭,选好的拿了。 中间的队伍,仅有简陋的一荤两素。 主食虽仍是白米饭,但荤菜不过几片干瘪油渣拌以青菜,素食也不过寻常的五幸盘和白萝卜汤。 至于最长的队伍,仅仅两个粗糙的杂粮馒头,搭配清汤寡水的菜肴,只够充饥。 对比了其他两条队伍的菜,莫婤算是彻底醒悟了。 原本还想着躺平享受,现在看明白了,连吃饭都这么讲究等级,哪还能咸鱼? 一面狼吞虎咽,一面重拾斗志:她定要让自己在这儿不仅吃饱,还要吃好! 随着最后一缕余晖隐没,各路丫鬟婆子纷纷下值,汇聚于此。 莫氏母女不知道的是,她们作为新搬入的食客,已成了后罩楼茶余饭后的焦点。 或是在领饭时的偶然相遇,或是人脉网的神奇运作,她们屋中陆陆续续多了许多访客。 第一个前来的,是邻居王氏。 王氏是高老夫人府中负责花草的管事,嫁给了府中管车马的孙管事。 高府中,一般成亲的管事,都会自己在外买处院子,搬出去住。 毕竟在大户人家做到管事,手中买处宅院的钱自是有的,主子们也会赏一笔安置费,受重视的管事,光赏赐就够买一处小宅了。 莫婤等在高府站稳脚跟后,也要搬出去,更宽敞更自在,有高府做靠山,也不怕再遇上第二个王二。 况且她还想买间铺子,开个接生馆,莫母现在不让她接生,待她开了接生馆,自己能把日子过红火,莫母应就不会再阻止了。 她可是有将接生馆开遍长安城的宏图伟业,断不能只是嫁人,被困于一方天地! 王氏是家生子,双亲去了,也无手足;孙管事的高府在马行买来的管事,亦是孤儿。 或是因着孤身一人太久,他们爱闹厌静,便筹划着,待生下一儿半女再搬出去。 到时买几个丫鬟婆子,白日他们当值就让丫鬟婆子看管孩子,晚上回去,一家人热热闹闹。 谁知,现成亲已有五年了,王氏竟还未有孕。 王氏手捧一小瓷罐,内盛自制豆腐乳;莫母,则以自家醪糟酒酿回礼。 交谈间,王妈妈对种草弄花颇有心得,侃侃而谈;而莫母,之前也爱在自家小院中种些药材香料。 二人相见恨晚,以种植为桥,共话农桑。 而莫婤则是对种植很感兴趣,毕竟每个种花国人的基因中都自带种田属性! 约莫聊了两刻钟,见又有人敲门,王妈妈方起身告辞。 敲门的是武娘,吴氏。 她也是高夫人特意重金请回来的食客,专负责高夫人出门时的安全。 莫婤仰头望了望,吴娘子近六尺,高挑英气,身着束腰紧衣,下着半膝长裙,裙下是条马裤。 性子飒爽,对极了莫母的口味,而且她们同为食客,在高府亦是同一立场。 而莫婤在得知吴氏会武时,就双眼一亮,心中直呼 ——姐姐好飒! 若有机会,她也想习武,不说上阵杀敌,至少能在这乱世有自保的机会。 毕竟大隋“绞肉机”名不虚传,永远不知意外和绞肉机哪一个先到! 因着对吴娘子会武有天然的崇拜,莫婤对她很是殷勤,一面甜甜地喊吴姐姐,一面请她进屋坐着唠。 第10章 莫母见她如此喜欢吴娘子,对吴娘子也更亲近了两分,拉着她坐到了绣墩上。 “我与你娘一般大,唤我吴姨吧。” 吴娘子坐稳后,掐了一把莫婤笑得红红的小脸,将她抱到腿上坐着,讲了些平日同夫人出府时,遇到的奇事。 哪座山上有山贼,哪间寺庙不干净,谁家客栈做皮肉买卖,谁家院子有暗道…… 莫婤听得津津有味,还不时附耳追问: “真的?怎么传出来的?” “我亲眼所见,真假你自由心证。” 吴娘子亦低声回道,还对着她扬了扬眉。 见她似桩桩件件都信了,莫母扯了扯她的小耳朵,一脸无奈地笑。 吴娘子原送了她们一套护膝护腕,见莫婤对江湖中事如此感兴趣,又送了她一支飞镖,开了刃,锋芒毕露。 莫母回了一瓶琥珀色药油,她自己调的,用的都是好药材,涂之能舒筋活络、疗伤止痛。 临走前,吴氏还拿出两件精美绝伦的织物: 一方绣帕,一袋荷包。 前者绘有童子戏鲤之趣,寓吉祥如意,福泽绵长;后者缀玉兔捣药之姿,寄平安康泰,岁月静好。 “高夫人还有一食客,是宫里出来的绣娘,晚娘。 她人也极好,只是怕生了些,只敢让我转赠此物。” 吴娘子有些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道:“绣帕是祈福产房祥瑞,荷包是给小婤顽的。” 说罢便将绣品塞了过来,莫母见状,忙转身扯了一大张桑皮纸,裹了满满一袋决明子,作为回礼。 决明子,清热明目,养生佳品,很适合日日累眼的绣娘。 见吴氏接过,莫母方道:“晚娘既腼腆,我们也不便贸然打扰,日后总有机会熟识的。 今次,只得再劳烦吴妹子传信,感谢。” 莫氏母女二人皆起身,送吴氏出门。 推开门的刹那,一阵冷风啸过,吹得她们睁不开眼,待目光重聚时,却被吓了一跳。 门外竟直直立着一大一小两人,瞧着也是母女俩。 年长些的是一约三十许的妇人,容貌端正却带着几分不容忽视的凌厉之气。 紧随其侧的女童,则显稚嫩无辜。 吴娘子看清来人,也不走了,依靠在木门上,双手环胸,嘴角勾勒出一抹耐人寻味的假笑。 因是认识的,但瞧吴娘子这防备状态,似乎是来者不善啊! 莫氏母女心中暗自升起了防备…… 第9章 晚娘社恐跟香香的美女姐姐贴贴 只见那妇人指尖微动,掏了女童一下。 那女童身形一矮,“砰——”的一声,双膝落地,跪向莫母磕头: “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这一幕,宛如戏台上的精彩桥段,看得莫婤目瞪口呆,她从未见过如此直接草率的拜师,脑海中涌现无数问号。 而在一旁,吴娘子眼眸中闪过凶光,压抑着怒火沉声道: “果然,又是这套把戏。” “可以啊!”面对这般冒昧地拜师,莫母先是愕然,随即答应到。 “顺娘……”吴娘子闻言,心中警铃大作,急忙欲加劝阻。 然,莫母轻轻抬掌阻止她,并继续说道:“你们准备用何拜师呢?” 她笑吟吟地询问,语气温和,却眼神锐利,目光紧紧锁定着这对奇异的母女组合,仿佛早已洞悉一切玄机。 此刻,四周寂静如初,唯独三人间流转的气流变得微妙起来。 忽地,这妇人退身出去,弯腰搬进一小罐酸黄瓜,递给了女童。 女童还跪着未起身,将罐子举到莫母胸前道:“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望师傅垂怜收下。” 然而,莫母并未立即接下,她微微颔首,目光却犀利了几分:“不收!昔孔子收束脩,尚需十条肉干以为礼数1,今日你欲拜我为师,仅凭此物,诚意不足!” 妇人闻言,面色陡变,显然未料到莫母竟以此为由拒绝。 正当女童因年幼无知,未能立刻回应之际,妇人气急败坏道:“你能和孔夫子比吗?别给脸不要脸,拜你为师都是抬举你了。” 莫母听罢,神色骤冷,言语中也带出些泼辣:“既然这么看不上我,别来拜师啊,讨人嫌,滚。” 说罢,她一把提起跪在地上的女童,把她塞进妇人怀中,就要轰她们出去。 “你这不识好歹的贱人,我真是给你脸了。”这妇人自是不肯罢休,见状,上手同莫母撕扯起来。 夹在莫母和妇女中间的女童,因着个子矮,莫母无暇顾及她,她就也趁机帮着她娘往里推莫母。 “吴姐姐,帮忙。”莫婤反应过来后,拉这一旁惊呆了的吴娘子,冲了上去,加入了战局。 她人也矮,便专心拉住中间的女童,将她往外扯。 这女童瞧着跟莫婤一般大,身形纤细,却极有劲,莫婤一时未能将她拽动。 正当局势胶着之时,莫婤灵光一闪,计上心头。 她转攻女童腋下和腰间,挠她痒痒,仗着手更长,也不怕痒的优势,拉着她狂挠。直将她挠得脱了力,再一把将她拖了出来,搡出了门。 正巧,吴娘子一个反手,也帮着莫母将那妇人押出了门。 “砰——” 大门一关,将奇葩母女俩挡在门外后,世界仿佛都清静了些。 莫婤正要松口气,门外传来那妇人不依不饶的声音:“开门啊!开门啊!新来的食客瞧不起人,言而无信,见钱眼开!答应收我女儿做徒弟,又瞧不上我们穷人!” 她一面拍门,一面大叫,声音又响又尖,穿过木门,刺得莫婤脑门疼。 莫母豁然起身,开门,端起门旁斗柜上还未来得及倒的洗碗水,泼了上去。 女童反应极快,一个转身便躲过了,留她母亲被泼了个正着,脸上、身上全是流油的汤水。 莫母泼完,又极快地关了门,隔着门骂道:“疯婆子,别来我这儿发癫,我可不怕你闹,再拍门,下一盆就是滚水!” 门外的妇人听罢,终是不拍门了,但也不走,就地开始打孩子。 “你这个死孩子,自己躲也不拉老娘一把!” “真是笨,真是笨,没点用!” “人家都不收你,你活着有什么用,怎么不去死!” 妇人一面打,一面骂,门外的女童发出来一声声哀嚎和哭喊: “师傅救我!师傅救我!” 连一旁的吴娘子听着都面露不忍,随即似又想到了什么,面容又冷峻了起来。 莫母听了更来气了,怕用开水烫伤她们,被讹,又将打来洗漱用的水接了一盆。 打开门,对准她们,又泼了上去。 门外,母女二人正演绎得如火如荼,也没注意,都被泼了个正着。 “别在我门口演,你今个就算把她打死在我门前,我也不会收。待明日我定会问问高夫人,尔等是何方神圣?到时若被高夫人发卖了,以儆效尤,可不够我心狠!” 说完,也不等她们回应,关紧了门。 似是见莫母心肠这般硬,门外的母女俩不再做无用功,走了。 终是轰走了这对母女,莫婤环顾战场,发现酸黄瓜她们是没落下,还顺走了屋里放在门旁斗柜上的木梳。 这时,还没走的吴娘子,拉着莫母开始讲述,她与这位母女的初识。 原来,她与晚娘都是苦主! 她一来也是被这对母女缠上了,当时小姑娘一跪下哀求,她便心软收下了这个徒弟。 结果这女娃根本不学,还日日在她房中蹭吃蹭喝。最过分的是,偷拿她房中的东西,被吴娘子当场逮到,也不怕,开口就让吴娘子送她。 吴娘子气不过,直接找她娘说,这女娃当着吴娘子的面信口开河,说明明是吴娘子送她的,还陷害她偷东西。 吴娘子见她这般,不愿再教她,她娘便来吴娘子房中闹。 她们打不过吴娘子,被赶了出去,便在下人房中败坏她的名声。 说她爱抠脚挖鼻,从不洗澡;说她是男人婆,没人要;甚至还说她是石女,生不出孩子…… 后来,晚娘来了后,她们也这般做派,晚娘在宫中多年,一眼便看穿了她们的意图,坚决不肯收下她,她们便日日痴缠着晚娘。 宫中都是暗箭伤人,极少有这般明面上没脸没皮的,扰得晚娘自此害怕出门。 好在,晚娘还算有些计谋,让高夫人撞见她们一面缠着她,还一面辱骂她的场面。 高夫人将她们狠狠训斥后,晚娘才摆脱了她们。 吴娘子本以为被高夫人警告后,她们不敢再犯,方才便没说。 哪知,她们又故技重施。 “你们就是脸皮太薄,明日我便直接跟夫人说,这种刁奴,留在高府只会坏了家风。”莫母听后,更坚定了禀告高夫人的念头。 如今小祸不除,来日必成大患。 第11章 送走吴娘子,莫氏母女就着不多的热水,简单洗漱后,便歇息了。 明日夫人虽说不用去当值,但莫母仍是要去的。即便无接生重任加身,新生幼主降临人间,正是母体需精心呵护之时,她必得前往问安,细细诊察夫人脉象,调养身体。 今晚上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明日更要好好表现一番,才好开口啊。 莫婤自是赞同娘亲的打算,但她原本是不准备去的,她人小,能做到有限,不如躺平。 然,晚膳“三六九等”的安排,以及刚刚那出闹剧,都让她决定明日再去夫人房中转转,看有什么能改进的,刷刷存在感,提升夫人心中的隐形地位,获取夫人信任,待她再大些,便能直接在夫人身边挑大梁。 寅时方歇,天际一线曙光悄然攀爬,东方渐染微霞。 莫婤揉着眼醒来时,莫母已经将早食都提了回来,烧了火炉子正温着。 两个肉油煎得两面焦黄的饵饼,一斗碗熬得绵密浓稠的白粥,一盘清炒豆芽,一碟鸡蛋炒苦瓜。 三下两除二梳洗后,坐到绣桌上同莫母用早膳。 一面吃,一面求莫母给她做套洗漱用的牙具。 莫母受不住她痴缠,在昨日查漏补缺的清单上,又加上了她要的牙具。 今日算是正式上工的第一日,莫母穿了半新的,带竹叶印花的水绿交领短襦,下身配着京绿长裙,梳双长髻,还掏出了压箱底的金镶玉钗,看着清新淡雅,让人眼前一亮。 莫婤则仍是走可爱路线,穿着莫母给她新做的酪黄圆领窄袖衫,搭配着藤黄色长裙,梳着花苞头,花苞头上还缠了红绸,像极了年画娃娃,颈上戴着昨日高夫人赐的银项圈。 收拾妥当后,母女俩到了夫人院中。 刚巧,夫人也刚用完早膳,正同袖莲研究收腹带。 收腹带本就须两人同时为夫人穿戴,最为妥当。见此,莫婤极有眼力见儿,忙净了手,上前帮忙。 她也未在袖莲这个穿戴新手面前,故意表现,只帮袖莲将夫人未复位的子宫往上拨,方便袖莲穿戴系带。 这玩意看着复杂,只要掌握窍门,并不难。 袖莲起初还有些忙乱,待多绑上两个交叉结后,明显熟练起来。 “哇,夫人,你看袖莲姐姐,又快又稳,好厉害啊。”莫婤适时地鼓励袖莲,还帮着她向夫人表功。 待袖莲绑好后,夫人笑着坐起身,戳了戳莫婤的脑门:“小滑头,这般仰慕你袖莲姐姐,那何不与她亲近亲近?” 夫人打趣着莫婤,说着还将她推向了袖莲。 莫婤闻言,也不害羞,拉了拉袖莲的手,见她没有抵触,便贴进了她怀中撒娇。 袖莲似对这份亲近亦是欢喜,她甚至蹲下身来,贴了贴莫婤粉扑扑的小脸。 “啊!美女姐姐!香香!贴贴!” 莫婤窝在袖莲的怀中,内心发出欢快的尖叫! 有谁不爱跟香香软软的美女姐姐贴贴啊? 莫母在一旁,见是夫人提出的,也不好阻止,只是一脸黑线,她女儿怎么像个小色鬼!就爱美人! 这时的莫母,还不知道颜控这词,只觉女儿格外喜欢长得俊俏的,甚至还忧愁了一下,她好颜色,将来易被骗。 正当此时,秋塘手捧叠纸步入里间,莫婤方自袖莲怀抱中抽身,眼尖见之,急唤道:“秋塘姐 姐别吃醋,我也很是钦慕你的,你也可以和我贴贴!” 秋塘闻声一怔,反应过来后,旋即双颊染霞,恍若晨曦初照,绯云点缀。 莫婤好似发现了新大陆,秋塘姐姐居然是个会脸红的大直女!哇,更好玩了! 心中正大呼有趣,高夫人见秋塘害羞了,忙转移话题道:“罢了,不逗她这木头,秋塘拿的甚?呈上吧。” 见高夫人有正事,莫婤收敛玩兴,乖巧地回了莫母身边,不再插科打诨。 第10章 疑云顿升玉房盈实,痛难忍 秋塘稳住心神,缓步趋前,双手奉上,恭敬递至高夫人面前。 脸上的红晕,如同晚霞渐隐,恢复了往日的端正沉静。 高夫人微微颔首,接过后,玉指轻挑,一页页翻阅,面色渐沉。 “哼,一个个胆子养得心忒大了些,继续查,我倒要看看,还有多少腌臜事!” 高夫人冷哼一声,撂了手中的东西,转首望向莫婤, “小婤,可还记得我临盆那日,你前往大厨房后,发生了何事?” 莫婤见素来温和的夫人罕见愠怒,心下已对秋塘呈上的是何事,猜了个七七八八。 见夫人如此说,遂将当日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如实禀告,还特意点出了厨房中,厨娘婆子们那段闲言碎语。 果不其然,待莫母听完,她转述的,仆妇们私语的细节后,心头顿生疑窦,旋即向夫人确认。 高夫人虽不知缘由,亦坦诚地答道:“确有其事。” 闻言,莫母神色陡变,将其中厉害关系,向高夫人一一剖析,字字珠玑,直指要害。 这般杀人不见血的手段,让高夫人脊背生寒,心中暗自庆幸,留下莫母,实乃明智之举。也是高夫人年岁尚浅,未曾经历过生孩子,又没有一个衷心的稳婆告知,对此领域认知颇显单薄。 须知,产房历来被视为女性生死攸关之所。在此紧要关头,一位技艺精湛的稳婆,既能从死神手中抢命,更能有效防范恶徒阴谋算计。 “秋塘,叫上杏雏,彻查此事。必要揪出幕后之人,此人这般心狠手辣,留不得!” 高夫人吩咐完秋塘后,又对收拾梳妆台的忆梅道: “将我那只,孔雀绿的翡翠步摇,翻出来。” 忆梅闻言,躬身寻觅,不一会便取了只长方锦盒,里面闪烁着一支飞蝶样式的翡翠步摇,光彩夺目,若晨曦初照中振翅欲飞的灵禽。 遵照夫人的意思,忆梅端详莫母片刻,将步摇插在了合适的位置。 见莫母面上有些犹豫,夫人又出言安她的心:“前日,我临盆之际全靠你,那几两红封哪够?今日又多亏你告知其中祸端,该赏。” 言罢,她瞧了瞧莫婤戴着的银项圈,又补充道: “我这些玩意年年换新,旧物多分予你们,平日里戴着,我见之亦赏心悦目!小婤,今个搭配的就不错。” 一旁的莫婤,正欣赏着莫母发间的步摇,突然被提及,没反应过来,只下意识的对着夫人甜笑。 “呵呵——” 高夫人见莫婤呆呆的模样,笑着让袖莲取了一枚银裸子,要塞进莫婤手中。 银裸子,月宫玉兔形制,约莫一两重。 昨日,她方领了赏赐,今日家母又有所得,夫人竟还要给她赏钱! 虽然漂亮的古董首饰,她很喜欢。但对于有开接生馆这宏愿的她,银钱才是刚需啊! 然,她自觉今日未有出力,故而口中连连推辞,手亦将赏银推回。 那一瞬,她仿佛还身在现代,回到了儿时春节。 春节里,长辈们塞给她压岁钱,她当着父母的面总是要习惯性“不要——不要——”地推拒一番。 一时忘了这是古代,是主子的赏赐,就如打工人的绩效,自是无需客气的。 莫母也是如此,虽亦觉受之有愧,却也未推诿。 心中暗叹一声,她也反应过来自己举止,却有些不合时宜,但那份来自现代的习惯,只能在一朝一夕中尽量改。 收下玉兔银裸子,端正自己牛马的态度,她默默为自己加油打气:努力攒银子,争取早日成为拥有牛马的人。 见莫婤收下赏赐,高夫人便又同莫母细语起来,谈及产后调养的诸事。她静立一旁,耳闻心受,将现代所学知识与之古法相印证,以求完备。 同时,亦不忘留意时辰,窥视日影,约莫已过一时辰,她便轻声提醒高夫人,卸下束腹带。 “嘶——” 只见高夫人面色苍白,眉头紧锁,甚至直不起腰,显露出难以忍受之状。 原是,高夫人在卸下收腹带时,举起的双手蜷着,不慎碰到了胸部。 凝眸细察,莫婤心中暗自估计道:应是涨奶了。 “夫人,涨奶疼得这般严重?”莫母亦是一眼瞧出不妥,忧心忡忡地问道。 “确是如此,热敷也不抵用,夫人脸皮薄,未曾向您提及此事。”身旁的周妈妈忙解释道。 原来,自昨日起,高夫人胸痛已隐约不适,直至清晨痛楚加剧,碍于矜持,始终缄默不语。 “夫人无须羞涩,此类情形我等司空见惯,实属寻常。” 莫母安抚道,又继续询问周妈妈: “可曾服过药?” “既未问过您,也未求过医者,自是不敢擅自用药的。”周妈妈细细答道。 听罢,莫母让其告知赵妈妈,找些益母草、通草、贝母、白芷、茯苓等药材,她要为高夫人调理玉房。 待药房送来的间隙,莫母亦并未闲坐,她欲以按摩之术为高夫人通乳。然高夫人未曾经历此等场面,心中颇为扭捏,迟迟未能应允。 第12章 莫婤见此僵局,恐久拖不利,遂毛遂自荐。 见莫母这般严肃,又见莫婤还是一团孩子气,高夫人心中稍安,遂点头应允。 莫婤先以清水净手,虽未留指甲,亦将指缝细细搓洗,又命周妈妈取来甜杏仁油。 幸而,隋朝已有甜杏仁油,虽多用于大户人家之饮食,却亦能滋润肌肤,于按摩之时增添舒适之感。 待手润油后,莫婤又备一小碟甜杏仁油于旁侧。 一切就绪,屏退左右,在莫母的指导下,她轻启手法,为高夫人通乳。 她一手轻抚玉房之上,自边缘缓缓向中心螺旋推进,轻柔按摩。寻至乳腺堵塞之处,以拇指食指轻压,而后缓慢向外滑动,反复多次,直至堵塞渐松。 此过程虽疼痛难忍,高夫人却紧咬牙关,汗如雨下,未曾出声。 莫婤初时装作生疏,待莫母讲解完一周后,手法逐渐变得熟练,动作亦愈显流畅。 站在一旁的莫母,看着莫婤甚至过于娴熟的手法,心中美道:不愧是我的女儿,就是有天赋。 油尽之时,莫婤不顾莫母之审视,将油倒入掌心,暖热后继续按摩。 愈发找回手感后,她亦有余裕关怀高夫人。 见高夫人仍忍痛凝神,莫婤便与之闲聊,以分散其注意力。她轻声细语,言谈间带着一丝俏皮,使得高夫人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 “夫人,您可知这甜杏仁油,不仅可润肌肤,更有养颜之效。”莫婤边按边说,声音柔和。 高夫人微微一笑,虽疼痛未减,却也愿意搭话:“哦?是吗?那日后得多用些。” 莫婤点头,继续道:“那是自然。夫人肌肤如雪,若再以杏仁油滋润,定能更加光彩照人。” 高夫人闻言,心中一暖,疼痛之感似乎也减轻了几分,她轻声道:“小婤的小嘴,倒是越发甜了。” 莫婤抿唇一笑,手下的动作却更加轻柔,见高夫人愈加放松,她又试探性地问道: “夫人,奶水如此丰沛,何不亲自哺育小公子?俗语云,有奶便是娘。亲喂之情,岂不更甚?亦能缓解涨奶之苦。” 在古代,大户人家多有奶娘代劳,鲜有亲自喂养者。然而,母乳之珍贵,非但与婴孩所需营养相契合,疏通涨奶,更有益于母子之情。 虽知高夫人一时难接受此念,莫婤仍需一提,以期万一。 “也喂过几次,但多由奶娘代劳,我未想过这层。”高夫人面露疑色,言语间带着几分疑惑。 但转首瞧见莫婤稚嫩的模样,高夫人只当是孩童之语,并未深究。 莫母见高夫人未加责怪,只是轻轻拍了拍莫婤的头,未曾斥责她的多言。 毕竟,莫母的两个孩子都是她亲自喂养的,虽是不愿浪 费银子,但当初本就体弱的小莫婤确实因着母乳,更康健了些,但她也不懂为何。 知大户人家的习惯,她就更不会提这种说法,但她却不会阻止莫婤,她从未想过扼杀孩子好奇多思的天性。 按摩了约莫两刻钟的功夫,赵妈妈已将莫母要的药材都备齐了。 高夫人院中,小厨房与茶室比邻而立,都可用于熬药。 然而,莫母想到,药汤之气浓郁非凡,若在茶室熬制,恐怕会沾染了茗茶,故而提议前往小厨房,既可熬药,亦可为高夫人搭配一番午膳。 高夫人听后亦颔首赞同,吩咐一旁的周妈妈:“你领顺娘前去小厨房,让厨房诸人皆听她使唤。” “夫人,我也愿往!我熬药可有一手了!”莫婤听着能去小厨房,亦兴奋地向高夫人毛遂自荐,争取自己也能讨到一份活计,有些工钱。 “夫人,婤婤熬药最是稳妥,交给她坏不了。”莫母也骄傲地挺起胸,在一旁帮腔。 高夫人闻言,眸中笑意盈盈,点点莫婤的小鼻子道:“好,交给你,熬好了我还有赏。” 听见还能领赏,小财迷莫婤眼睛都亮了,乐颠颠地跟着母亲去了小厨房。 一步入小厨房,琳琅满目的食材陈列眼前,尤其是对于穿越而来、久未尝鲜的莫婤而言,犹如饥渴的沙漠旅人,偶遇绿洲,眼都放着幽绿的狼光。 尤其各式各样的肉类食材,对于莫婤这种肉食动物,更是诱人。 看到每样肉食,她都在脑子里,全自动将它们翻译成了菜品,还是附带制作过程的纪录片。 红袍加身,是蜜汁叉烧;黄金甲胄,是脆皮烤鸭;满堂红,是辣子鸡;还有那小羊排、羊杂汤、梅菜扣肉、红烧狮子头…… 眼见着,口水都快滴到菜上了,莫母将她按在了熬药的灶台上。 第11章 产后药膳居然忘了内内! 莫婤根本坐不住,左顾右盼后,附身对莫母耳语道: “阿娘,日头不早了,先做午膳罢!我们做药膳,既对夫人身子有益,又能献出我们新奇的本事。” “你就是个小人精,不过为娘也是这般想的。” 莫母勾勾她下巴,称赞道。 问过周妈妈,夫人素日的饮食好恶,母女二人就忙活开了。 灶台上,一脸若银盘,身形却纤细的妇人,正在压豆腐,颇有豆腐西施之态。 颜控的莫婤,软糯地问道: “姐姐,能给我一块豆腐吗?” “小娘子,唤我付娘子便可,巴掌大可足?”付娘子笑着问道。 见她颔首,便从橱柜中抽出一根丝线,不停地来回拉动,割下了的豆腐,动作不慢,边缘却平滑美观。 豆腐西施,用的竟是线割法。 线割法是用丝线、细麻绳等,摩擦产力,将豆腐分离。这种方法,比起刀切,更能保留豆腐的原汁原味,以及嫩滑质感。 惊叹了付娘子的线割豆腐,她又找一旁膀子浑圆的祝大娘,斩下一脔五花肉,剁成肉糜。 用豆腐、肉糜,辅之养生三宝——红枣、枸杞子、黄芪,她要做一道酿豆腐。 在现代,每次去父母各自家中,她都得帮着做一大家子的饭,心中憋屈,她便研究起难吃的药膳。 结果,活是没推掉,药膳做得愈发好,纯属自讨苦吃。 没想到这技能,穿越还能再用上。 将豆腐切成约莫一寸的厚片,在其正中挖一个小洞。 肉糜中拌入生姜、葱花、鸡蛋液、盐、酱油等搅拌均匀,填入豆腐洞中。 再将豆腐入锅,肉糜面朝下,慢慢煎,肉香混着豆腐鲜一下散开,引得豆腐西施频频望过来。 “小娘子,我帮你尝尝咸淡?” 祝大娘被这香味,勾得抓耳挠腮,徒手捞起一块,径直往嘴里塞,嘴被烫起燎泡,都不愿吐了, “香,嘶——,真香!” “一会求了夫人,再做便是,先紧着夫人的!” 莫婤见状,忙劝道,再有人偷嘴,她这几块可不够。 煎好的豆腐,加入没过它的高汤,放上泡软的养生三宝,炖至汤汁浓稠后,方算完成。 炖上酿豆腐,她又让万大娘帮着,在大水缸里捞了条鲈鱼。 莫母还要做道清蒸鲈鱼,只是她这时正忙着熬“千金羊肉汤”,又称“当归生姜羊肉汤”。 此汤颇有来历,它出自东汉医圣张仲景之手,收录于《金匮要略》,羊肉配上当归、生姜,一同炖汤,能驱寒暖宫,补血益气1。 那边莫母汤刚炖上,这边她已将鲈鱼开膛破肚,还挑出了鱼线。 见状,莫母给鱼身开了花刀,还用上了珍贵的胡椒粉,配以盐、黄酒腌制了一刻钟。 腌好后,莫母把片薄的姜片、切段的大葱、两三片当归、四五颗大枣,都塞进刀口中,装盘,将鲈鱼连盘子一道放于笼屉上,让万娘子看着火候,便拎着莫婤去熬药。 这次的药方子并不难,一是熏洗的汤药,二是内服的催乳散。 莫母将原理、步骤教与莫婤后,立于一旁把关。 莫婤先做的熏洗汤,毕竟简单,又耗时。 按照方子,选了益母草、通草、茯苓等药材,依着方子上所述用量,一一投入砂锅内,加水慢炖至沸腾,再改文火熬半个时辰,其间需频繁搅动,防粘底焦黑。 待锅内汤色渐变浓郁,药香扑鼻时,熄火稍事冷却,过滤掉渣滓,只留清液。 此时便可盛出,供夫人坐浴或局部熏洗使用,借以舒筋活络、祛风除湿、消肿止痛,迅速缓解**胀痛不适感。 熬药间隙,莫母还让赵妈妈找来一柄精确的秤杆,教莫婤仔细称了,品质上乘的漏芦、通草各一钱,贝母二钱,白芷一钱2。 一同倒入研钵内,细致地碾磨成细腻粉末。 接着,又让祝大娘挑了一只新鲜的猪前蹄,斩块后与适量黄酒和清水共置铜锅内大火烧开,撇净浮沫,转文火焖煮,至骨肉酥烂,滤取澄清肉汤备用。 待高夫人服用催乳散时,需要用此汤送服。 小厨房内,炉膛之内,炭火噼啪作响,火光跳跃,无人再闲聊,都忙着手中的活计。 第13章 约莫正午,所有药膳都准备完毕——嵌宝酿豆腐、清蒸鲈鱼、千金羊肉汤。 莫母又配了几道爽口小菜——清炒水芹虾仁、凉拌芫荽瓜丝、炝炒芜菁(大头菜)。 赤橙黄绿的菜肴,挤了一灶头,待杏雏传午膳时,一同送进了正屋。 夫人午膳只需杏雏、袖莲伺候,小厨房丫鬟婆子的午食,大厨房一早便送来了。只是经过刚刚那阵子香味刺激,瞧着盒函内寡淡的菜、汤,众人都没了胃口。 莫氏母女仍看着熬药的炉子,其余人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或回味菜香,或欲筹谋偷师,或垮脸不知想啥…… 其间,杏雏又来加了盆饭,盛了碗羊肉汤。 “剩的料,夫人说犒劳大家,赏了你们。”袖莲伺候完,来说了这个好消息。 后头跟着的提木桶的小丫头,里面全是空盘,看得莫婤松了口气。 “莫小娘子,添道酿豆腐罢!” 见夫人赐了料,素日惯要将东西带回房的铁公鸡,祝大娘忙说道。 “对,我也想尝尝!” “闻着就香,定好吃!” “小娘子,再做一次吧!” 众人纷纷附和,莫婤没法,又做了盆酿豆腐,就着粗淡的份例,众人围坐着,吃得喷香。 吃完,又将剩料分了分,莫氏母女分到一条羊肋,半篓虾,一把水芹,两捧芜菁。 平日里,没人青睐的肉菜——豆腐,今日竟瞬间就被瓜分得精光。 待她们吃完午膳,夫人也该用药了。 让粗使婆子举了夫人泡澡的木桶,倒入熬好的汤药,兑了一大桶,抬进了里间。 里间,夫人正扶胀鼓鼓的肚子,打圈。 见她们进来,面色微囧: “太香了,多用了些。” “夫人喜欢药膳,日后我们常做罢。” 莫婤打蛇随棍上,像趁机谋一份稳定的职位,还有赏钱拿。几道药膳罢了,有厨房众人帮忙,不费事,油水还多。 “劳你们费心,也不用常做,待我馋时再做。” 夫人微微有些羞赧,轻声道。 褪下衣物,夫人泡在浴桶中, 再配合莫婤的按摩,胸部的疼痛去了大半。 起身后,又用猪蹄酒,送服了催乳散,终是睡了个安稳的午觉。 趁夫人安睡时,莫母找了赵妈妈,想补齐她们房中差的东西。 见了夫人对莫氏母女的看重,赵妈妈自是不敢拿乔,径直带她们进了仆人的库房,让她们随意挑。 库房外间,靠墙架着的数张罗汉床,床上堆着草席、粗布褥子;房中央,叠着众多八仙桌。 另一面墙上,木架子,森然成行,架上有无数篓烛台、陶碗陶盘、竹筷、木桶木盆;还有那堆满整个墙角的粗布木墩…… 赵妈妈带她们往里走,穿过一道小门,里头的东西明显精致了许多,莫婤挑了楠木罗汉床、红樟木的顶立柜、黄花梨的独座小榻,并一个沉香木的双陆棋盘。 莫母又问过赵妈妈,何处能觅得柳枝,做牙具;还请她找了些穿帘子可用的,蜜蜡珠子,约好下值后,同家具一道送去。 一切安排妥当后,又回了夫人院中。 夫人刚醒,莫母又用午时,做完熏洗汤药剩下的药材,碾碎磨成粉后,装入药灸筒内,为夫人熏玉房。 因玉房垂着,不便于熏药,还会加重疼痛,高夫人只能双手将其托起。 见她这般姿态,莫婤一拍脑门,心中暗骂道: “我这猪脑子,怎么没想起胸托啊!” 隋朝,女性内衣,多为抱腹或两当。 抱腹是一种从胸部覆盖到腹部的内衣,类似于长款肚兜;两当则跟现代小背心类似,只是没有钢圈等托起结构。 “夫人这般举着太累,我欲给您做个胸托。” 莫婤对捧着胸,有些无措的夫人说道, “不过可能需要更好的绸缎,宽一尺,长三尺即可。” “走时让袖莲带你去挑,直接拿一匹,做剩下的皆赏你了。” 或是见有法子改变自己的窘态,夫人爽快应下,又许诺了莫婤好处。 不过莫婤现今心态已调整过来,也不再惶恐,不就是老板给我的“创意费+加班费”安心收下便是。 高夫人这儿的布,一匹长三丈、宽二尺4,剩下的给阿娘做条裙也足以,她心中暗自盘算着,乐开了花。 许是对这胸托很是急用,还未到下值,高夫人便想赶莫家母女回下人房。 见高夫人这般急迫,莫母恐没机会说,也不绕圈子,直接开口问道: “夫人,昨晚有一对母女来我房中,逼我收徒,也不知是何来历。” 闻言,高夫人脸上带出些厌恶: “那婆子是我陪房陶氏,她男人是外院管事。陶氏愈老愈不中用了,管着库房,要丢东西;管着下人,要干架;连管着院子,都要养死花草。” “念着旧情,我只当养个闲人,没曾想她连自己闺女都能带拐。” 高夫人说罢,怒气淡了下来,面上是恨铁不成钢。 “倒不如放她去庄子上,您瞧着不心烦,她也松快些,还全了你们的主仆之情。若放他在高府,现今只是带坏她闺女,来日便是带坏其他下人了,坏了家风,恐影响家中公子们。” 莫母扯着大旗,给陶氏上眼药。 高夫人自是明白,她有夸大其词之嫌,然作为管家夫人,她须得防患于未然。 况且,她早便厌烦了陶氏,总给她惹麻烦,此次便可以此做筏子,除去这个祸害。 让莫氏母女回去后,高夫人在心中默默筹划。 第12章 合伙开店古代版跟屁虫 冬日间,申时方过,金乌就缓缓往下垂。 跨过正屋门槛的莫婤,见杏雏抱着本账目进了院,忙拉了她去挑绸缎。 高夫人的库房有二,大的称“宝锦阁”存着陪嫁,小的唤“琳琅库”堆着日常所需。 进了琳琅库,各种莫婤没见过的东西,将她晃花了眼。她忙集中心神,挑了匹烟紫云锦。 这云锦,摸着柔滑细腻,在黄昏下仍有光泽,正中还印着双鱼交尾戏莲图。 雌雄二鱼,在金莲上,交尾缠绵。 莫婤欲以此图案为中轴,做胸托。 谢过杏雏后,抱着布匹,拎着午膳后分得的剩菜,莫氏母女回了下人院。 坐在院中嚼舌根的丫鬟婆子们,见她们回了,都望了过来。 “呦,又捞什么好东西回来了?”一位莫家母女甚至喊不出名字的妇人,红眼病犯了,笑讽道,“会拍主子马屁,就是好!” “是好啊,你咋不去拍,是不想吗?哦,原是拍不着!” 莫母也不是怂货,都被人骑到脸上酸了,也没客气地骂回去, “拍不着就是闲,挑大粪的来了,你都要跑去尝尝咸淡。” “你这小娼妇,想干仗?我们上!” 这妇人见说不过,撸起袖子就要上来找莫母干架。 莫母将手中东西塞进莫婤怀中,一把薅过院门旁的扫帚道:“老娘接生一把子力气,还怕你?” 见莫母不服软,原只想吓唬她的妇人,急了眼,果真冲了上来。只是奔到一半,回头,见身后竟无一人跟上帮忙,全都在看戏。 “哼,我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这妇人也不是真的傻,单枪匹马互殴有什么意思,徒留笑柄,要群殴才能稳胜。于是,她一个急刹,撂下狠话,回了房。 莫母也不理这些挑事的人,拉着莫婤进了屋,藏起了云锦,再将水芹、芜菁放在架子上。 取了只木桶,倒上些温水,连篓一同放进去,养虾。 又将羊肋丢入墙角的大瓦缸中,灌上深井水,使其刚刚没过它。待明日结了冰,这就是天然的冰柜啊! 念及那日杏雏的提醒,她们循着记忆中的路,摸到大厨房提晚食。 正巧遇上,同是来提晚膳的杏雏,有她罩着,也没人敢为难,轻松挑到一盘韭黄炒肉丝、一笼梅菜扣肉和一斗碗冬瓜海带汤,主食仍是一盆白米饭。 晚膳还没来得及用,赵妈妈便带着几个虎背熊腰的婆子,送来了家具。 丈量好空间后,用莫婤挑的顶立柜将屋子分成一大一小两间。 里侧是莫婤用的小间,放下罗汉床后,床侧还能容下双陆棋盘、独座小榻。 双陆棋盘也是莫婤从未见过的新玩意,呈长方形,分为两部分,中间有一道横隔,将其划分为左右两个相等的区域。每个区域又被垂直线条分割成六段,形成十二个矩形格子1。 莫婤还不会玩,但先搬回屋,隋朝来都来了,这些没见过的玩意,总要学学的。 外侧又用一道素色屏风隔开,屏风里是莫母的罗汉床、梳妆台,屏风外是八仙桌、斗柜、墙角的大缸火炉子等。 收拾妥当,用了晚食,已至戌时末,莫婤只来得及用莫母的炭笔,在云锦后打了个草图,就困得不行,只好歇了。 第14章 翌日,莫婤为夫人按摩通乳时,说服其量了胸围。 拿到最新数据的她,手眼不停,三日方完成了胸托,类似于现代有托力的胸罩。 考虑到夫人的接受度,她还是做的一片式。 胸前是那幅双鱼交尾戏莲图,上下用连理枝花纹封边,背后边缘处还连上了细带,可通过交叉系紧,来调整松紧。 夫人现今正值涨奶期,需用每日玉房的丰裕度,来调整松紧,确保胸托既贴合,又不会对双峰造成压迫。 莫婤还在前胸及胸下的位置,加了软垫,再缝上两条肩带,它们合力将夫人下坠的玉房托起。 “夫人,这我烫洗过了,还是让我同莲姐姐,服侍你穿吧。”她拉过袖莲,对夫人轻声提议道。 高夫人遂屏退旁人,穿上胸托,还赤身在屋内走了几步。 顿觉这几日沉甸甸的双峰,不再因下垂拽得她生疼,也不再左右晃荡,上下颠簸。 “穿着好生舒坦,乖囡,帮我再做几件罢,一件一匹布直接找杏雏拿!”夫人试过后,很是惊喜,声调都高了些。 “好阿姆,您饶了我吧,你看我这手!”见高夫人这般亲热地唤道,莫婤亦撒娇求饶,还适时伸出双手。 因着指头小又白,上面泛红的针眼尤其明显。 她才穿过来月余,哪学得会女红啊。 在现代,她的针线活,只勉强能补被子上的破洞。谁知穿来古代,竟是要靠着手工活赚钱。 幸而收腹 带、胸托等需要缝线处少,又有莫母帮忙美工,才做得这般像样,但也受不住再多做几件。 “呦,怎的这般严重。”高夫人定睛看去,吓了一跳。 毕竟,她身边的丫鬟婆子,女红就算再差,也不会将手指戳成这幅模样。 藏下双手,莫婤低声道:“夫人放心,擦了药了,只最近做不了针线活了。” 卖惨是关键一环,毕竟,要适时让领导察觉你的不容易,才能让她更珍惜。若啥都办的轻松稳妥,渐渐的她也会当作理所当然。 见边鼓敲得差不多了,她又提出解决办法:“不若夫人派人将这做法学了去,想做多少都成。” “可这是你想出的法子。”高夫人方才便想到了,但做不出抢一个小女娃的法子,一时有些左右为难。 现今,见她主动提出,便厚着脸皮道:“要不就当你卖我的?一百两银钱?” 听罢,莫婤暗自盘算:古代知识产权还挺值钱,都能买王狗一条命了。 但思绪再转,她想到了更来钱的法子:“夫人能用此物再加上收腹带,开个产后用物的铺子吗?若挣了钱,每年给我几分利。” 合伙开店铺,她凭知识入股,有高老爷做靠山,再加上高夫人和高夫人在贵妇中的人脉,这铺子定能赚钱,她到时还愁没资金开接生馆? 思及此,她愈觉此法行的通,脑子飞速运转,试图说服高夫人: “我之后定能有更多,有益于产后恢复的东西,都能放到铺子里卖。生孩子的妇人都用得上,不愁市场,定能回本。” 她的话让高夫人心头一惊,这么小的人,便知开铺子分利,还懂市场分析? 见高夫人还不做回应,莫婤继续加码: “这些东西能帮助产妇们少受苦,她们都会念着您的好,做大做强了还能提升您在贵妇圈的名声!” 大饼她也会画,这次能不能拉到高夫人的投资,就看她这饼画得够不够香了。 按下心惊,高夫人对她的提议本就感兴趣,又喜欢吃她的饼,听得心动不已。 他们家虽是北齐皇族后裔,还同当今圣上带点姻亲,但近些年仍显颓态,若能在勋贵,甚至是关陇勋贵中重新打出名声,对夫君的仕途亦有帮助。 况且,这些能帮助产后恢复的用物,在那些士族,如山东士族、江南士族等,想来亦能得到追捧。 毕竟,他们这些士族,可是将家族延续,看得比王朝昌盛更重。 不过,现今想这些还远了些,但此事若好生筹谋,使其能朝着她的期望发展,将来必能助力高府。 高夫人掩下眼中的野心道:“这事不小,我需考虑一段时日,到时再唤你前来商议。” 虽现今按下不表,但至此,莫婤彻底在夫人心中挂了号。 说罢,高夫人又将屋外的莫母唤了进来道:“那日你提及的陶妈妈之事,我已同夫君商量过,今日便将她放到庄子上,这几日苦了你了。” 莫母听罢,长舒了一口气,这几日,她可是不堪其扰啊。 只要她在下人房,陶氏母女便时不时来拍门,还是拍完就跑的那种。而她一出门,她们又在下人院门口守她,那女娃更是见着她就跪下叫师傅。 她不理继续向前,她们便步步紧跟,纠缠不休。 莫母也试图赶过,院门后的扫把,小径旁的木棍,水池里的死水,甚至花坛里的石头,都成为过她的武器。 但陶氏母女的脸皮竟比那护城墙还厚,当时打跑了,一会接着来堵人。 莫母算是知道,晚娘是怎么被逼的不敢出门的了。 因着,莫婤要做胸托,高夫人便让她每日不必请安,专心做便是。 而莫母也只需点卯,诊脉,无事便能回下人房歇息,但现今她被这母女俩缠的,在高夫人这里一待就是整日。 也成功让高夫人日日躺在里屋,就能吃到新鲜的瓜。 这几日,高夫人睁眼的日常节目就是——今日莫母又是用什么法子,打跑了陶氏母女。 她是有戏看了,莫母日日提心吊胆,毕竟莫婤还关在房中苦心专研,一心要做好了胸托再来夫人院中,一鸣惊人。 怕陶氏母女又缠上女儿,莫母只好请武娘吴娘子,时不时到自家门口转转,顺带给莫婤送午膳。 幸而自夫人不能出门后,吴娘子便闲得发慌,爽快地应下了莫母的托付。 如今,终是要解脱了啊。 看莫母一脸超脱的神情,高夫人忍不住笑道:“连顺娘这般爽利人都成这样了,我也懂晚娘为何到现今都不愿出门了。” “就是泼辣,夫人还说得这般给我脸面。”莫母缓过神来,朗声回道,“日日如影随形,确是让我胆寒啊!” 安抚过莫母后,高夫人命人唤来吴娘子,让秋塘带着她,再领几个威风凛凛的婆子,去了下人院陶家。 第13章 羊肉锅子我的眼睛就是尺 见莫婤急着跟去看戏,莫母便一人去了大厨房提晚食。 这几日,日日去,她已轻车熟路了,跟大厨房丫鬟婆子们也熟络起来。 刚进大厨房,一用帕子包着头发的厨娘便将莫母拉到角落,低语道:“今儿又宰了头小羊羔,正新鲜着。” 她一面说,一面用目光示意莫母去看。 只见灶台上,排满了羊腿肉、羊肋排、羊四件、羊下货…… 莫母念及屋中还有一个冰镇的羊肋,就和这婆子轻声商量:“杨嫂子,能不能将我今晚的份例,都换成生食?” 杨嫂子还怕她仗着是夫人身边的红人,狮子大开口。一听只是这般小事,忙应下了。 按份例给她换了一块羊腱子肉,并几根山药。 见没人注意,又蒙上布,塞给她一斗碗羊下货1。 这边莫母喜滋滋的提着新鲜食材,盘算着晚膳怎么吃;那边莫婤已经躲在秋塘身后,惊呼出了声。 秋塘一行人到陶家时,门窗紧闭,屋内所有帘子都拉得严丝合缝。 想来应在当值,还未归,她们一行人便在屋外等着,可不久就听见屋内传来欢声雷动。 再上前敲门,却还是久无人响应。 吴娘子不耐烦了,一脚踹开了门,门内烟雾袅袅,乌烟瘴气。 昏黄的油灯下,人影幢幢,空气中烟尘、汗臭、脚臭随着门风熏得她们睁不开眼。 原本应在当值的陶管事,躲懒偷溜回来,混了一帮子仆役正赌六博2。 陶娘子也坐在胡床上,跟人打叶子戏。 陶小娘子,在一群人中,窜来窜去,凑热闹。 这荒谬的场景,看得一向稳重淡然的秋塘,都动了几分气。 她也没同陶氏一家人多掰扯,只告知了夫人的意思,让吴娘子和婆子们押着她们收拾东西,立即搬到庄子上去。 听罢,屋中其余人被吓得不轻,作鸟兽散,纷纷挤出门跑了。 只留下了桌椅翻倒、茶碗粉碎、铜板洒落、一片狼藉的陶家。 最先回过神来的陶管事,一把抽出门后的马鞭,竟朝陶氏母女打了过去。 “贱人,让你挑事,让你闹!” “害人精,跟你娘一样,怎么不去死啊!” “被你们害惨了,我打死你们!” 陶小娘子闪身一滚,躲进了罗汉床底,徒留陶娘子一人倒在原地,动也不动地挨打。 一时间,整个下人院都回荡着陶娘子凄厉的哀嚎声。 第15章 院中刚刚下值的众人,都围拢过来,站满了陶家门口,却没人上前阻拦。 眼见着,陶娘子身上鼓出了一道道血痕,莫婤拉了拉秋塘的衣袖。 秋塘附身下来,侧耳听她道:“秋姐姐,怎么没人拉架啊。” 秋塘似是被她亲近的称呼怔住,一时没回答。 一旁的胖大娘抢着回答:“男人教训自己媳妇,不是天经地义。” “不是!她是人,不是物件,岂容肆意凌辱?”莫婤一脸严肃地瞪着她,带出了些脾气,“而且这样子会出人命的!” “小娘子有血性,对我胃口。”胖大娘并没因莫婤驳了她面子,而恼怒,反倒赞同道。 赞后,还自来熟地介绍道:“你唤我庞大娘,我住你家楼上。” “先救人吧!”见陶管事越打越凶,莫婤咬着唇道。 “出不了事,你等着看好戏吧!”庞大娘说完,也不做解释,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屋内。 回过神来的秋塘,亦对她摇了摇头,直起了身。 她不想看单 方面的殴打,低下头,恨恨地想:今儿这个瓜,是个烂瓜。 “来了,来了,快看。”见莫婤始终低着头,庞大娘一掌将她头抬了起来。 看到屋中的战况,莫婤惊掉了下巴。 只见陶娘子正骑在陶管事身上揍他,一拳一喷鼻血,几下就将陶管事揍成了猪头,还不歇手,一面锤他,一面骂道: “你个窝囊废,还敢打老娘?” “吃软饭的,软蛋,就该窝着?” “床上都硬不起来,还不如阉人!” 短短几句话,却是信息量满满。 吃劲爆瓜抓不住重点的莫婤,听得抓耳挠腮,还好,有一旁的陶小娘子帮她总结。 陶小娘子此时亦没闲着,她从床底爬出来后,正抓着陶父的手,一面狠狠地咬,一面帮她娘重复着关键词: “窝囊废!软蛋!硬不起来!阉人!” 见莫婤听这些污言秽语太过专注,留下吴娘子处理后续,秋塘一把将莫婤抱起,退了出去,还同她解释了为何不拉架。 原来这陶娘子也不知是何癖好,偏偏喜欢被打得受不了才反击。 而每次看不过眼帮她的人,事后还反倒要被她骂得狗血淋头。久而久之大家便懂了,也不再出手帮忙,只出人看戏。 秋塘不知原由,莫婤却在心里直呼:好家伙,古代版受虐狂啊! 心中惊叹,莫婤脸上也带出些震撼,鼓了鼓愈发圆润的小脸。 秋塘被她的包子脸可爱到,同她贴了贴脸。 啊,被矜持的美女姐姐贴贴了! 莫婤一脸被惊喜砸中,反应过来后,立马用鼻尖使劲蹭了蹭秋塘,以表回应。 成功地又看到秋塘,羞红了的脸。 “调戏”完秋塘,同她道别后,莫婤回了屋中。 屋内,莫母已点燃了火炉子,准备炖羊肉锅子。 从瓦缸中捞起羊肋,加了些盐、醋,用温水快速解冻后,剁成小块用黄酒、花椒、柑橘皮等香料,去膻增香。 腌好的羊肋,放入开水焯烫,去除浮沫和杂质。 再将其倒入铜锅中,加水,放姜片和葱段,开始熬羊肉锅子。 见莫婤吃瓜回来了,便拉着她一同洗羊下货。 羊下货难洗,若没洗干净,臭得慌,也不好吃。 莫母用温水粗洗,莫婤坐在绣墩上将羊下货表面的白色油脂都搓掉。洒上粗盐和醋,莫母还奢侈的用了面粉,反复揉搓。 见洗得差不多了,又让莫婤架了个火盆,将铜锅吊在火盆上继续炖羊肉锅子。 空出的火炉子,将羊下货焯水。 羊下货切了一盆,羊腱子肉片了两盘,还洗了娄芜菁(大头菜),切了盘水芹。 见羊肋快要熟了,莫母又刨了山药,切成段,下锅一道炖。 而一旁的莫婤,用茱萸、芫荽、小葱,混着香油、酱油做了两碗蘸料。 诸事具备后,母女二人围坐着羊肉锅子,开始用晚膳。 先盛一碗乳白的羊肉汤,绵密的山药,软糯地融在肉汤中,鲜掉了莫婤的舌头。 薄羊肉在筷尖轻轻晃动,涮好后,蘸上调料,肉的鲜嫩混着蘸料的刺激,一同在口中爆开,满口弥香。 羊下货更是鲜美,羊肝口感绵密、羊肺入口即化,羊肚弹牙爽脆、羊肠醇厚肥美…… 最后一点汤,都被她们煮了芜菁、水芹,舔了个干净。 收拾完残局,母女二人摊在罗汉床上,动弹不得。 “莫小娘子!” 莫氏母女正倒在床上,困饭晕,昏昏欲睡之际,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开门一看,竟是下午同她一起凑热闹的庞大娘。 庞大娘手上还端着簸箕,里面是缝了一半的履心,就是鞋垫。 同莫母互相认识后,她一屁股坐到绣墩上,摆开架势,似要同莫氏母女大聊特聊。 莫母也是社牛,见此干脆拿过自己刚开始做的耳罩。隋朝是有耳罩的,莫母见莫婤近来耳朵总是通红,怕她长冻疮,便拆了旧绒颈围给她做耳罩。 二人一面手眼不停,一面开始唠嗑。 庞大娘也是管事婆子,还是总管后院仆人丫鬟的大总管。 不过她这大总管多是挂个虚名,各院主子对身边人,都看得紧。 她也不讨嫌,每次谁院中要丫鬟,她就将同手艺的一道送去,任她们自己挑;丫鬟若是犯了事,她再领回来,按主子的意思罚便是。 听到这,莫婤好奇地问道:“若主子没说要怎么罚呢?” 庞大娘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继续说道:“若主子没指定,错又不大,一般只是赶出去罢。若犯了大错——” 说到这,庞大娘顿了一下,咽了口茶,见吊足了莫婤胃口,才缓缓道:“也不过是赏几板子,打个半死不活,扔出去罢了。” 见庞大娘大喘气,莫婤深觉还有更劲爆的瓜,遂不死心地问:“就没什么特殊处置?” “嗤——”庞大娘点了点莫婤的脑袋,口吐狂言道:“不守妇道就沉塘,偷了东西便砍手,乱说话就绞了舌头……” “嘶——”不等庞大娘说完,莫婤就倒吸一口凉气,古代刻板印象再次+1。 “自然都是不可能的。”莫母见莫婤又信了,忍不住点醒她。 “我们正经人家,绝不会这般做。”庞大娘补齐了后边的话,继续说道:“如若这般,陶小娘子就不能全着身子,去庄子上了。” “她偷东西被发现了?”莫婤急吼吼地问,她一定要吃到,她走后剩下的瓜,“吴姐姐早说过了。” “不只,她娘守库房时丢的东西,也是她偷的。今日赌钱的人,也被她摸了个干净!”庞大娘补充道,“我早说她不是个好东西。” “此话怎讲?” 一个不过六七岁女童,庞大娘是怎么看出来的。 “哼,我见过多少丫鬟婆子了,我的眼睛就是尺!”庞大娘抬了抬头,自豪道,“小小年纪,瞧着还柔柔弱弱的,平日说话总把人的想法往坏处引。” 莫婤一下就悟了,难道是圣体白莲花? 第14章 蛋花疙瘩汤又见“黑娃” “倘若是庞大娘,你多想了?”莫婤不愿轻信,欲辨其真伪。 “不信?我演一段,尔等自可体味。”说罢,庞大娘正襟危坐,仿其声道,“我毋需打水,我师父晨昏都用不上。” “庞大娘,这是口技?”莫婤未曾细品言中深意,已被庞大娘与陶小娘相似的音色所震。 “什么口技?家父是俳优,跟他学了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罢了。”庞大娘毫不在意地说,“你若感兴趣,也教你两招。” 在隋朝及更早,口技者并没有专门的称呼,都是包括在俳优中,而俳优还有其他乐舞谐戏为业的民间艺人1。 莫母见话锋微偏,轻舒皓腕,悄然导回正题:“这陶小娘子说的师父,不会是吴娘子罢?” 闻言,刚从神奇口技中挣脱出来的莫婤,油然而生吃到“熟人瓜”的尴尬感。 庞大娘冲她们挤眉弄眼,一派戏谑之态,暗寓莫母之言未错。 随即,又模仿道:“师父常言,此一身本事,若不交于我,恐后继无人!” 此间种种暗示,让莫氏母女瞬息明了,吴娘子谣言缠身,竟多半是这龆龀之龄2的女童暗示的! 真正的古代女童,早熟得,成功压下了莫婤这个假小孩翘起的尾巴。 庞大娘见她沉默,恐惊了她,遂转移话题安抚道:“不是对俳优有兴致,我教你两招?” 于是,莫婤先跟着庞大娘,学了些简单的动物叫声,如鸟鸣、鸦哑、蛙叫;又进阶到水滴声,风声,甚至敲门声…… 见她学得这般起劲,庞大娘疑惑道:“观你已至上学的年岁,可延请老师?” 前些年,莫婤尚小,且有兄长开蒙识字,莫母未曾思虑过此事。 第16章 然,今遂家中屡逢变故,此番才安定下来,莫母一时亦未想到这茬。 现今,听庞大娘提及此事,方恍觉女儿已至读书之龄,断不能再整日同她东奔西跑、上蹿下跳。 莫婤听罢,亦是懵了:原来,我还在上学的年纪啊?! “你可别学那些个见识短浅的,就算是女娃也定要读书的。” 庞大娘见莫母久不出声,立即开启劝学篇。 莫母闻言,连连颔首:“定是要读的。” 她就是年幼时没能上学,只识得些字,略微翻得懂医书,史料典籍是一窍不通。 在延庆坊时,被孙娘子嘲讽都听不出,她可不愿女儿重蹈覆辙。 但又念及未久居此地,人生地不熟,不知哪家夫子好,一时有些犯难。 “嘿,此事何难之有?向夫人一言便好,夫人素喜女学诗书。” 庞大娘听罢,忙给莫母出主意, “原本我也可为你荐举夫子,然夫人处更有高贤,且观夫人甚爱你家小女,与她商议最为上策!” 莫母听罢亦觉有道理,将此事记下,欲明日说予高夫人。 莫婤在心中哀嚎:穿回古代,又要重新读书。 但她对古代诸项适宜却是不懂,也该学,便没耍脾气。 * 长安城,夜半寒凝,梨花纷飞,直至卯时方歇。 天还未亮,下人院门口,又排起了领饭的长队。 轻推轩窗,仅留一线罅隙,瞧着屋檐边往下垂的冰锥,莫婤对出门顿生怯意。 见状,莫母也不去领早食了,叫上她做面疙瘩汤。 舀一勺面粉,让莫婤举着水瓢,一点点往面粉里滴水。而莫母用筷子,不停地搅拌面粉,直至搅拌成均匀的面疙瘩。 点上火炉子,烧了油,爆香葱花,倒入打散的鸡蛋液。蛋液煎至金黄后,朵朵金梅在锅中散开,还有点点葱绿点缀。 往锅中加水,大火烧开后,下入面疙瘩搅匀。 待面疙瘩熟后,撒上芫荽,一锅热气腾腾的面疙瘩汤就成了。 用勺轻搅,泛黄的面疙瘩,在汤中上下浮动。 一勺下去,先尝到的是汤汁,混着鲜香的鸡蛋花和葱花,从胃暖到了全身。 紧接着,面团的软糯弹劲,让正是在掉牙期的莫婤,吃得舒爽不已。 一锅疙瘩汤,成功将她哄出了门。 裹上厚袍子,关紧门窗,母女俩哆哆嗦嗦往夫人院子赶。 刚行至夫人院门处,耳畔蓦然闯入一阵阵急促而错愕的呼喊声,宛若晴空霹雳。 莫母知定是出了大事,遂紧紧攥住莫婤的手腕,二人步伐匆匆,径直朝那喧嚣中心奔去。 此间偏房,是夫人临产时的那间产房,后改成了小公子的月房。 绕过曲折回廊,只见门前簇拥成群的丫鬟婆子,宛如密林,将里间情况挡得严严实实。 她们只能扒开人群,奋力往里挤。 被推开的人,见是莫氏母女忙让开条道,终是得见事发中心。 映入眼帘的,先是跪了一地的奶娘。 然是跪倒在胡床旁,抱着稚子哽咽不止的高夫人。 高夫人一面哭得说不全话,一面奋力吼道:“找顺娘,快去找,谁去找她——” 话音断断续续,听不太真切,莫母却已然冲上前去。 待莫母抱出小公子,莫婤终是看清了此时的情形。 襁褓中的小公子,嘴角还挂着乳汁,面色却已呈紫绀,渐渐紫到有些发黑。 见此,莫婤也顾不上藏拙,正欲上前启动婴儿海姆立克急救法,便见莫母已做出了反应。 莫母先是将婴儿脸朝下,置于膝盖上,头低于躯干。再将手五指并拢,掌心虚握成杯状,稳准狠地叩击着婴儿背部。 每次都精准无比,恰似春雷乍响,震颤着,终是将呛咳的奶都拍了出来。 小公子面色也逐渐恢复红润。 在此过程中,整个屋内鸦雀无声,唯恐惊到莫母的救治。 连高夫人都憋住哭泣,忍住恐惧,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见终是救过来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同方才痛彻心扉的回忆,一道涌了上来,扑得高夫人濒临崩溃,喘不上气。 一瞬,整个人软倒下去,被身后的忆梅垫住。 莫婤忙走过去,紧紧握住高夫人的手,给她力量的同时,还用力掐住了她的虎口,再缓声引导: “阿姆,没事了,救过来了。放松,呼气——吸气——呼气——” 恍惚间,一道暖流自心尖蔓延,驱散了笼罩心头的阴霾。缓过来的高夫人,一把抱住身侧的莫婤,恐惧、悲痛、庆幸都在放声大哭中,消散了…… 见夫人终于哭了出来,莫婤方松了口气。 现正值夫人产后恢复的关键阶段,若未能妥善处理此等惊心动魄之事,让心魔有机可乘,恐会导致产后抑郁。 一旦病魔缠身,昔日温婉如水、明艳照人的丽质,或将化作黯淡无光、憔悴消瘦之影,甚者,精神错乱、行为失常,危及自身乃至周遭之人。 此情此景,诚使人胆战心惊,不敢细思量。 但听着一声声撕心裂肺号啕,莫婤也红了眼,若她与母亲再晚几步,就真的救不回来了! 见有莫婤安慰高夫人,莫母方才有功夫,怒容满面地追问道: “究竟怎的让小公子陷入此等险境?” 一旁冷静下来的郑妈妈,抹了抹泪,几步上前,讲述了前因后果。 今晨,高夫人见天气寒凉,唯恐小公子生病,便一早来查看。 正巧,遇上奶娘们准备给他喂奶。 见夫人前来,她们争相表现,最终是那位以丰腴玉房著称、奶水丰盈充沛的奶娘,抢到了这个机会。 喂养时,小公子也很给面子,吃得很是生猛。 可越吃,他的肤色越不对劲。 夫人一直仔细瞧着小公子,见此状直接将乳首拔了出来。 可小公子却呛咳不止,口中乳汁如泉涌般喷射而出。与此同时,脸色愈发青紫,仿佛被无形之手扼住了咽喉。 高夫人慌乱之际,头脑一片空白,只口中下意识吼着——找顺娘。 杏雏反应最为机敏,头一个冲了出去,只是同莫氏母女恰巧错过。 听完郑妈妈的讲述,莫母沉声问道:“是如何喂奶的?” “就——就——”跪在最前面的奶娘,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莫母看向跪在后面,挤作一团的其他奶娘道:“尔等若守口如瓶,必与她共担责罚。” 此番厉色胁迫下,一面容圆润、怯生生的奶娘,壮着胆子,颤声道: “平日皆以抱坐之姿,今个许是赖娘子欲使夫人瞧得更明晰,故卧于胡床上喂的。” 听罢,莫婤大概知道原由了。 这种情况,在现代产科被称为“黑娃”,即是婴儿在吃奶时出现面色青紫、呼吸暂停等窒息症状3。 婴儿进食时,特别是快速或大量吞咽时,本就容易将奶液误吸入气管,再加上平躺喂奶的体位,更加剧了误吸的概率,引发了短暂窒息。 “尔等竟不晓竖抱哺乳之理?4”莫母怒气难抑,她最初便已悉心教授,岂料众人竟置若罔闻。 余下奶娘噤若寒蝉,不敢再辩。 赖娘子自知理亏难掩,却仍强辩道:“妾身此举,实为夫人洞察细微!” “分明是你逞能,想独揽功!”此时,赶回来的杏雏气喘未定,却愤而斥责:“你为了卖弄,竟置公子于险境!” “若夫人不来观瞻,安有此事?”赖娘子依旧狡辩,竟牙尖嘴利的想将锅推到高夫人身上。 “你还推卸责任?!”莫婤最厌恶此等推诿之徒,红眼怒斥,想上前踹她几下。 自幼时起,于父母各自家中作客,莫婤常被迫帮一半血亲的弟弟妹妹,背各种黑锅,此情此景,最令她心生厌恶。 此时,高夫人已恢复镇定,自莫婤颈项间缓缓抬首,以素帕轻拭莫婤额际不知是汗是泪,而后为己拭去泪痕,淡然道: “既觉是我之过,那自今日起,尔等便离去罢,我自行喂养。” 第15章 红豆沙麻薯围个院子种田 话语方歇,高夫人起身理鬓正衣,微扬螓首,后续琐事,皆悉数交付秋塘。 随后,携莫婤,唤上正抱着小儿轻哄的莫母,穿过落地棂花罩,掀起金丝银络珠帘,步入内室。 留下一室静谧,和趴在地上惶惶不安的奶娘们。 内室幽静,帷幔低垂,高夫人斜倚于罗汉床畔,半卧的身姿上,搭了一桑蚕丝被,上面绣着山隐鹿鸣图。 脚踏旁,莫婤燃了香凝熏笼,香附子、艾叶细袅,悠悠弥散室内。 见莫母欲将襁褓轻置于床榻之际,高夫人螓首轻摇,唯恐辗转反侧之际,再不慎累及稚子。 于是,她吩咐忆梅,铺了胡床安置小儿。 莫婤 正凝眉思索,筹谋如何说服现今视小公子如眼珠子的高夫人,让其独卧一床,见此情景,轻舒了一口气。 第17章 毕竟,在现代,此类案件频发。 刚生产完的母亲,因体力不支,在喂奶时无意识睡着了,其余照料之人亦未将婴儿抱走,涨大的玉房直接将其憋死。 见跪坐在蒲团上,守着不让小公子滚下来的袖莲,莫婤又想起了婴儿床、婴儿车。 不过,此等物件,独靠她是做不出的,她欲画好样式后,再告知高夫人。 重帷之下,高夫人面显倦容,莫氏母女二人轻换眼神,悄然敛步退出。 仅余忆梅玉袖莲二人,静默守护于侧,侍奉夫人与小公子安然入梦。 惦念夫人方才遭受惊吓,莫母决意为其研煮一剂琥珀安神汤。 遂嘱赵妈妈,找琥珀、荆芥、泽兰、当归、赤芍、肉桂等药材后,母女二人等在小厨房。 莫婤扫视小厨房内,诸般物华错落有致,当目光触及泡着的红豆时,思绪翩跹间,忽而想到甜食。 甜食中的糖分能够促使大脑释放血清素和多巴胺,让人感到放松和快乐。 “倪娘子,这红豆泡了多久了。”莫婤噔噔跑过去,拉着一妇人问道。 这倪娘子,瓜子脸,抹额包起碎发,余下由银簪盘起,未施粉黛,却点了唇,耳上还坠了对银珠耳珰,瞧着很是讲究。 “莫小娘子,泡一宿了,原是要做红豆花糕的,你想用只管拿了去。”倪娘子和善地说道。 莫婤听后眼睛一亮,想到了道新奇的甜食,红豆沙馅的麻薯。 同倪娘子道谢后,抬起木盆,过滤剩下红豆后,倒入铁锅中。 红豆煮软后,过井水冲掉皮的涩味,用石臼捣烂,成泥状。 铁锅内,抹上层油,将红豆泥倒回锅中,加饴糖,文火翻炒成绵密且能抱团的红豆沙。 糯米粉和面粉过筛,加入牛乳、饴糖和甜杏仁油,和面后,将其分成李子大小的剂子。 压扁剂子,裹入红豆沙,再搓圆封口,入蒸笼,大火蒸上一盏茶的功夫,直至其变得透明。 同时,又向豆腐西施付娘子,讨了把黄豆,炒熟后,磨成粉,做成黄豆面。 蒸好的麻薯,外表晶莹,透出中间赤色的红豆沙,还洒上了一层金色的黄豆粉。 糯米奶香,红豆的清甜,裹着黄豆炒香,将远处剁肉的祝大娘又招了来。 “祝大娘,可不能再上手了,这更烫!”莫婤见状,急急护住麻薯。 “瞧小娘子说得,我就是帮你尝尝鲜!”祝大娘笑道,“你瞧,倪大娘也馋得紧,她泡一宿的红豆,给你做了嫁衣。” 莫婤眼也不抬,就死死守着祝大娘:“少挑拨,一会我再做可没你的了。” 说罢,莫婤用帕子包手,连着蒸笼端走了麻薯。 “小娘子,我说笑的,可别忘了我。”祝大娘在后面吼着,莫婤理也不理,回到了莫母身旁。 莫母方才备齐药材,正洗着,见莫婤已做好,忙让她趁热先给夫人送去。 莫婤捧着小蒸笼,轻手轻脚地绕过一架螺钿描金座屏,头探过云母绸花帘,见袖莲点头后,方提步入内。 高夫人已醒,忆梅正为其调整金银錾花抹额。 “又是何佳肴?”见莫婤端着蒸笼,高夫人悦声问道。 同时让袖莲帮忙,将其置于高脚漆木食案上 “红豆馅麻薯,这红豆倪娘子泡了一宿……”莫婤边讲解,边扶起高夫人,伺候其品尝。 她将麻薯在黄豆面里滚了一圈,放入高夫人漆器飞鸟盘内。 高夫人先还算矜持,夹起,轻啮一口,甘甜香浓,细腻流沙,一下便将她摄住。 咽下后,还不自觉地舔了舔唇瓣,立即又是第二口,第三口就将麻薯整个塞了进去。 豆沙香甜,麻薯皮糯,不粘牙,高夫人头也不抬地吃着,不知不觉中,半笼下肚。 许是受到奶香麻薯的诱惑,一旁胡床上的小奶娃也哼唧起来。 莫婤望他不住地动小嘴,吐泡泡,遂净手后,用指腹轻点其唇周,见其欲舔她指尖,知他定是饿了。 这时,莫母亦端着一托盘步入室内,托盘内是盛着琥珀安神汤的青瓷莲纹碗。 药味一冲,甜香瞬间被苦涩霸占,小奶娃“哇——”地吼了起来。 “看来也是个喜甜的,像夫人。”莫婤一面同高夫人调笑,一面对莫母道:“阿娘,小公子饿了!您快教教夫人。” 听罢,莫母快步上前,搁了碗,开始指导高夫人如何给小公子喂奶。 高夫人知此事至关重要,亦全神贯注地学着。 起初还有些紧张僵硬,渐渐放松些,又被小公子用猛劲,吸得生疼。 脸色有些发白,额间更布了一层细汗,仍一声不吭。 待公子吸吮顺畅后,高夫人愈发渐入佳境,得心应手起来。 为了高夫人能喂养得更顺利,莫婤还避着莫母,悄悄同她讲了喂奶后拍奶嗝的秘法。 毕竟隋朝,还没有拍奶嗝这一说法,她也难以向母亲解释,只能先瞒住。 小奶娃饱餐一顿,随即安然入睡,呼吸均匀绵长。 莫婤直呼这孩子也太乖,太好带了。 饿了就哼唧两声,拉了就咕哝两声,逗急了才哇哇几声。 醒时目光炯炯,也不哭闹,就盯着鲜艳的物件瞧,但大多时候都睡得香喷喷的。 连经验颇丰、见多识广的莫母,都直言小公子是她见过最好带的,高夫人亦是一脸骄傲。 见高夫人彻底缓过来,莫母方同她提及莫婤上学之事。 闻言,夫人果真很是看重,甚至考虑起送莫婤入族学。 莫婤闻及族学二字,心中对大户人家的刻板印象又犯了,脑海中都是浮现的都是藏污纳垢、错综派系斗争之景。 她是想去学本事的,不想拉帮结派,更不愿成高府子弟的跟班奴仆。 虽同莫婤相处不久,但高夫人却隐隐觉其,娇憨随和下的成熟自尊。 一时,竟能隐约洞察其虑,遂改弦易辙道:“然则府中未诞千金,婤婤孤身前往,我担忧她遭欺凌。” 见莫婤重重点头,高夫人轻拢其发包,又道:“女红、礼仪等可同晚娘学。至于诗书,则待我详察长安诸塾,择优荐你。” 莫氏母女自是谢过,但想到晚娘的情况,莫母有些迟疑:“晚娘现今还愿意教吗?” “又不是让她收徒,仅需引领一二,料应无妨。”听莫母这么一说,高夫人也有些拿不准。 眼见长辈犹豫不决,莫婤主动请缨:“夫人、阿娘放心,我自己去找晚姨说。” 前些时日,吴娘子日日同她送午饭,她们已然混熟,还教过她几招擒拿术,她同晚娘亲密,请她牵线,应能成。 她独自前往,避免逼迫感太强,唤起晚娘不好的记忆,就不美了。 “行,我还不信有你这小狐狸办不了的事!”高夫人显然对她很有信心,听罢一口应了下来。 复又提及今日之事,竟起身向莫母盈盈一拜。 莫母自是闪身避过,直言:“夫人请我为您食客,这是我分内之事!” “能请到顺娘,实我之幸啊!”高夫人感叹道,追问其所需,意欲厚赐。 莫母很有分寸,亦无心驰神往之物,遂未径自陈请,只瞧向女儿。 女儿这般年纪想要稀奇玩意多,她主动提出也不冒昧。 见莫母将求赏之机给了自己,莫婤心念一动。 高夫人见她跃跃欲试之态,含笑言:“你先前之言,我亦是赞同。待问过官人,过了明路,我再邀你前来商量细节。这个不算,再想些别的。” 莫婤轻抚鼻尖,羞赧一笑,继而启齿:“不若夫人将我们屋旁那块空地赏我们,围了做院子罢,能种些草药香辛,平日做些吃食也方便。” 眼瞧着春日将至,莫婤欲在春意融融之际,种下小葱、芫荽、姜蒜等香辛,还有她最宝贝的茱萸。 前世莫婤家住一南方小镇,辣意浓烈。穿越至隋,没辣椒,只能用茱萸解馋,所以她尤其宝贝,连搬至高府时,都要拿个大脚盆,养在熏笼旁。 恐其春日间枝繁叶茂,脚盆空间局促,近来莫婤很是焦虑。 莫母亦常捧她带根的药草,叹惋声声,一听便是想再养。 莫婤观察丈量过,她们的屋子虽在最边上,离外围院 墙却还有十几步的距离,完全能围个院子。 在她的小间,开一道门,直通院子,能种菜种药,做饭赏月,岂不快哉! 纵肉香飘溢,莫婤亦不想自己的被子褥子、衣物都染上油烟味。 今晨屋中还有昨夜羊肉锅子的气味,褪下香,逐渐显露出膻气。 高夫人沉思片刻,念高府布局未受影响,欣然允诺。 立即召来赵妈妈,让其去找砌墙的版筑匠。 第16章 南瓜咸肉蒸饭真的是狼心狗肺 许是麻薯满口余香,高夫人午间仅尝了几口小菜,余下的都赏了众人。 众人的份例,混着锅内炒剩的五香羊肉丝、爆浆猪肉丁、醋溜羊肝片……吃了个肚圆。 第18章 没了红豆,众人又哄着莫婤,捣烂绿豆,炒成沙,蒸了一大笼绿豆沙馅的麻薯。 莫婤分了一整盘给倪大娘,祝大娘只有一个,还是从罗大娘那抢去的。 罗大娘正在院里用石臼捣糍粑,见此扔了棒槌就来同祝大娘撕打。 两个虎背熊腰的胖婆子,围着石臼抱摔、推让,打得不可开交。 院中余下的丫鬟婆子都端着碗盆,围在院子里瞧,好戏下饭,吃得喷香。 莫婤亦蹲在朱漆雕花门槛上,见其独门打技,还学两招。 连高夫人都懒得出来阻止,还派杏雏转播。 这些婆子天天一把子气力,不消耗掉,总得给她惹出些旁的事。 最终以祝大娘鼻青脸肿、罗大娘头发有些斑秃告终。 看完戏,莫母拎着两根羊蝎子、一捆梭子蟹回屋,身后莫婤抱个小南瓜跟着,怀中还藏着几个冻梨。 一路上,自少不了被打量,却没见红眼病来酸,莫氏母女深觉不对劲。 行至下人院,她们屋旁小院已有雏形,前后两堵墙,砌好了一半。 版筑匠是一对夫妻,黄大哥穿着粗布短衣,身材高大魁梧,春大嫂用一方蓝巾束发,干练利落。 同他们认识后,莫母抓了把铜钱给监工的婆子,带着莫婤进屋收拾食材。 在瓦缸中洒了把盐,撒下沙,养梭子蟹;羊蝎子泡上井水,冻起来。 又从米瓮中瓦了勺大麦,炒至金黄,冲泡了壶大麦茶,给干得热火朝天的夫妻俩。 无事,莫母又拿出烟紫云锦缝裙。 莫婤则拿个木几,坐在她里间刚打穿的小门处,看两口子砌墙。 见新砌垣墙渐完工,她又央他们靠着三方壁垒,划出三片宽约一米的苗圃。 东隅墙角处,还垒了个土灶,只是还要晾上三五日方能用。 这儿的规矩,做工是要包饭的。 莫母去大厨房换回了一巴掌大的瘦肉、一篮土蛋、一块火腿和几根冬萝卜。 在罗汉床底搬出个瓦罐,莫婤在瓦罐的草木灰中,刨出一块咸肉。 咸肉洗净后切成小块,放入铜锅中煎出油。 将土鸡蛋打散,加入火腿丝,搅匀后,倒入油锅中,混着咸肉爆香,起锅备用。 莫母洗净南瓜后,从顶端剖开一个小盖,挖去南瓜籽和中间的果肉。 将大米混着炒香的肉、蛋、火腿塞入南瓜内。 倒入酱油、花椒油、葱姜蒜等调味后,放入蒸笼。 蒸南瓜饭的间隙,莫母快速将瘦肉剁成肉糜,在泡菜坛子里抓了把酸豆角,切碎混着肉糜,加了调料,炒了盆下饭的肉末酸豆角。 莫婤还支了个炭盆,用烧水壶煮了一盆萝卜汤。 或是活太累,或是油盐肉菜太有滋味,两口子都没顾上客气,吃得大快朵颐。 用过饭,莫母另付了多出的砖瓦费,送他们走了。 回来时,竟又带回了庞大娘。 庞大娘参观了她们新围的小院,羡慕不已。 她早在府外购了几处宅子,但独女嫁人后,深觉宅子冷清,便搬回了高府,女儿归宁方回。 府中热闹,有人气,就是住的小了些,更别说有院子了。 莫母见状,拉了庞大娘,坐在小院中胡聊。 一旁的莫婤搬出火炉子,亦在院中忙活她给晚娘的见面礼。 庞大娘自然而然提及了那些奶娘的后续。 秋塘只敲打了她们一番,还是给了公道的红封。 对赖娘子更是厚待,专派人去猎户家中,买了一筐子狼心狗肺,帮她送至家门口,好生宣扬了一番她的功绩。 黄昏前庞大娘出府办事,专程绕了一段路,只见她家门外堆满了烂菜叶子,门上还有流黄的烂鸡蛋。 “她可舒坦了,不用出门就有白送的蛋菜。”莫母听罢促狭道。 “她名声是好不了了,你名声却是小心些罢。”庞大娘忽而提醒莫母,“府里都传你是个厉害角色,连少夫人的老陪房都说赶就赶。” “怕我才好呢,别来扰我清静。”莫母才不稀罕当弥勒佛,况且,这也是她有意在府中立威的结果。 庞娘子哪有不懂的,只是叹气道:“小婤在下人院中难有玩伴了。” “不用考虑我,也别来扰我清静啊!”七分心思做礼,三分心思吃瓜的莫婤听闻,忙表态道。 她本就不是真小孩,陶小娘子一般的人精,她害怕;过于幼稚的熊孩子,她厌烦。 都别来沾边才好呢,可让她一个人清静些罢! 但一想到在私塾,不可避免同破小孩接触,莫婤心中又升起烦闷。 摇了摇头,还是专心做见面礼罢。 今这见面礼是一道药膳——枸杞黄芪明目汤 养着的半篓虾杀了,去头剥壳,挑出虾线。 再加入枸杞子、黄芪、莲子、女贞子,一道放入砂锅中用文火炖上半个时辰。 熬好后,过滤药材,加盐调味后,连虾一道倒入温碗中。 她正将温碗纳入布囊,吴娘子来接她,独留莫母招待庞大娘。 晚娘竟就住在,莫家屋子正后方的后罩楼二楼。 莫婤是个宅女,穿来隋朝,除去高夫人院中,哪儿也不愿去。 就连这日日住的下人院,亦只在搬来时同莫母转了转,仅认得路。 况且,她这短胳膊短腿,上楼都磕磕绊绊,只能手脚并用往上爬。 待爬到晚娘门前,她小脸都喘得红扑扑的,煞是可爱。 “咚咚咚——”莫婤轻轻敲响了门。 “谁呀,就来。”一道温婉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一开门,晚娘首先瞧见的是人高马大的吴娘子。 “你怎的又来,不是刚走?”晚娘见是她展颜道。 “本就不想走,是去接她了。”吴娘子手按在了莫婤的头上道。 “吴姐姐,说老多次了,摸头长不高。” 莫婤先挥开她的手,再对晚娘欠身行礼道, “晚姨好,我是新至高府食客,莫家顺娘的女儿莫婤,您可唤我小婤,但我娘唤我婤婤。” “为何她是姨,我就是姐?!”吴娘子见她在晚娘面前规规矩矩,愤愤不平道,“你这泼猴,还装起文雅来了。” “谁叫你没正形,是姨姨的样吗?”莫婤反击道,“我本就文雅,是跟你学得顽皮!” “噗嗤——”见二人在门口拌起嘴来,方见到莫婤便浑身绷紧的晚娘,放松下来,亦玩笑道,“快进来吧,家丑不可外扬。” 她们见晚娘放松下来,也不再插科打诨,跟着进了屋子。 屋中布置的很是精致,摇光映翠屏风、青瓷映月花瓶、金猊献瑞香炉、银线流苏帷幔…… 看了晚娘的屋子,莫婤恍觉她那小间就是泼猴的水帘洞,乱糟糟、光秃秃的。 坐上绮罗花簇绣墩,莫婤送出了怀中的见面礼:“我亲手熬的药膳,清眼明目,正适合晚姐姐累了整日的双目。” “怎又叫姐姐了?”晚娘接过温碗,将其置于楠木雕云食案上道。 “姐姐更亲近,方才是害羞了。”莫婤挠挠头,有些扭捏的说道。 心中暗叫:晚娘这等倾城之貌,谁还喊得出姨姨! “婤婤是个颜控!”吴娘子一面摆出碗勺,一面调侃她。 这词还是莫婤教她的,见晚娘不懂,笑着同她解释。 “日后找郎君可不能颜控,多的是表里不一的男人。”晚娘听罢,笑着劝道。 莫婤满脸无奈,她这身子未至七岁,此时担忧也太早了些。 这话同张无忌娘警告他的,有异曲同工,不过他防女,她防男。 吴娘子陪晚娘喝了碗汤,连连称赞,见时候差不多了,莫婤便提出能否让晚娘指点女红。 “你那也叫女红?”吴娘子是见过莫婤缝胸托的,那手艺还 比不上舞刀弄枪多年的她。 莫婤知她说的是事实,没法反驳,只好瞪了她一眼。 晚娘亦瞪了吴娘子一眼,还掐她一把道:“若只是指点自无不可,只是我现今还不愿收徒。” 莫婤点头理解,她们这些宫中出来得绣娘,自是要寻个好徒弟。她亦志不在此,只来都来了,多少得学些。 约好每日申时指点一个时辰后,见天色不早了,吴娘子便送莫婤回去了。 而另一旁,夫人院中,高夫人正向高大人打听长安城像样的私塾。 “儿子上族学不就成了?”高大人很是不解。 “是我新招的食客的女儿,那女娃甚得我心,我可得让人好好教,别给我教坏了!” 高夫人涂着祛除妊娠纹的油脂,一本正经道。 这油脂是莫婤用杏仁油,加些香露,辅以祛疤除纹的药草做成的。 高夫人见其滋润香甜,日日睡前都要用上,妊娠纹竟真淡得快瞧不见了。 “那稳婆的闺女?”高大人对府中食客自是了如指掌,听她提及一女童,复想到接生那日见到的小人精,心中还隐约有些印象。 第19章 “是啊,这女娃可聪慧了,她还同我说要开铺子!”提及莫婤,高夫人顺势出了这个想法。 高大人一听小女娃还有经商的本事,亦来了兴趣:“要开什么铺子?家中没有此类铺子?” “是产后恢复用物的铺子。” 高夫人一面说,一面取下搭在屏风上的收腹带道: “收腹带、我身上的胸衣、刚抹上的油,还有别的玩意,弄到一起开个铺子,专给产后女子的。 别说我们府上,就整个长安城都没这种铺子。” 高大人一听是女子之物,没了兴趣,敷衍道:“想开便开,这等小事你拿主意便可。” “你想得简单!”高夫人见他又开始和稀泥不管事,横了他一眼,也不多解释,待做大做强了定要抓住机会揶揄他。 思索间,烛光下的高夫人,眼中波光流动,刚刚为了展示胸托,敞开了亵衣。 淡紫的抹胸,衬得皮肤白皙细腻,在胸垫和肩带的托起下,双峰高耸有形。 随着呼吸,双峰一起一伏,胸托间的双鱼交尾图似在双峰间游动,煞是惹人。 “我觉得这铺子很有必要开!”高大人心中痒痒道:“夫人这小衣真好看!” 高大人被这幅美人宽衣露胸图,刺激地乱了呼吸,即刻就改了口。 “不正经!”高夫人骂,少见有些娇嗔,但随即将高大人赶出了房门,“我身子还没好利落,你找姨娘去罢。” 说罢,熄了灯。 又被赶出来的高大人,摸摸鼻子,去了张姨娘处。 张姨娘房中的灯,亮了一宿。 第17章 蟹膏虾头粥众人集合,开店准备中…… 晨光熹微,高夫人轻启绣帘,周妈妈已在旁侧,絮絮叨叨起昨夜之事。言及张姨娘行径轻佻,竟勾得高大人沉溺欢愉,直至宵阑。 杏雏侍立一侧,听罢亦是怒火中烧,紧攥秀拳,忆梅轻抚其背,示意冷静。 环伺诸人,目光交汇,皆是暗暗窥探高夫人神色。 高夫人轻启朱唇,似有恍惚之态,随即神色一敛,戏谑道:“何须这般小心,我有我的宏图伟业要筹谋,哪有闲暇理会他莺燕环绕。” 语毕,她素手轻挥,宛若拂去了空气中的沉闷。 “去吧,周妈妈,去走一遭降降火,顺道告知顺娘,请安时带上婤婤。” 周妈妈领命,恭敬退下,往下人院走去。 …… 晨起,莫婤裹上大棉袍,哆哆嗦嗦泡了珍珠米后,又睡了个回笼觉。 睡得正香,听闻莫母洗米的动静,在被中滚了一圈,还是起了身。 “阿娘,我想做虾蟹粥。”正刷着牙的莫婤,口齿不清地同莫母说着。 莫母昨日见她留了虾头,便知她用意,已帮她在盐沙中抓了三只梭子蟹备用。 梭子蟹刷洗干净,打开蟹壳,去除腮部和内脏,剁成五六块,并用料酒和姜丝腌制去腥。 舀一铜勺猪油,滑入热锅中,丢下虾头,煸出虾油,再加水大火煮上小半刻钟后捞出虾头。 黄澄澄的虾头汤内,倒入泡好的大米,煮至大米开花时,加入腌好的蟹块。 蟹块红透后,撒上胡椒粉和盐,再丢一筷子的芫荽、葱花,青红相间,惹人嘴馋。 粥香甫溢,氤氲升腾之际,恰逢周妈妈步履匆匆,扣响了门。 莫氏母女见是周妈妈,便邀她同食。 周妈妈一肚子火气,作势欲尝一口。只是粥还没入口,便细数起张姨娘的诸多不是,还爆出了瓜。 张姨娘原是张妈妈的远房侄女,大水淹了村,逃荒来投奔张妈妈。 夫人见她可怜,将其收为家奴。但不知何时,张姨娘对高大人起了心思,夫人察觉后,竟顺势将她推为姨娘。 前些时日,甚至容她生下了长子。 “接生那日,我们看到一处院子挂了挑红,是张姨娘处?”莫婤脑子转得快,一下便回忆道。 周妈妈嗤笑一声,不屑道:“除了她,还有哪个偏房娘子敢挂挑红,不知天高地厚。” “周娘子尝尝粥罢,今晨新鲜熬的。”见周妈妈越说越来火,莫母忙劝道。 银匙轻舀,慢火细炖出来的粥,稠滑绵香,甫触舌尖,入口即化,虾味鲜美,蟹膏腴留香。 周妈妈唇齿轻翻,先前的嗔怪早抛却脑后,口舌生津,欲罢不能,直至瓷碗底尽,方矜持地用绣帕擦了擦嘴。 莫婤喝着热粥,眼睛都眯了起来;莫母细细品尝着,唯恐亵渎了珍馐。 一时间,屋中只有勺碰碗壁的清响,与满足的叹息声。 喝完粥,散了火气,周妈妈带着莫氏母女回了高夫人院子。 夫人正摊着宣纸,盘算着开店前所需准备工作。 莫婤行至夫人旁侧,看了她列出的条目。 首先是,集娴熟绣娘,精研黹绣之工。 莫婤刚欲荐佳人,便见袖莲引着晚娘缓步入室,步履轻盈,似云中仙。 高夫人将收腹带、胸托等物交与晚娘,她仅须臾之间,目光流转,手指微动,一切技法了然于胸。 更妙想迭出,谈及如何令其更巧妙精美。 “晚娘,你曾居宫中,对达官显贵追捧的花样甚是了解,选绣娘备卖件等事便交与你。”高夫人嘱托道。 身为高府食客,晚娘自无他言,默许之余,思绪已在梳理,忆起旧识匠人,谁技艺超群,谁忠贞可信,谁又可招揽入麾下。 目睹晚娘陷入深思,莫婤适时添言: “还可划分四层档,一是珠玉映辉,献予勋贵;二是文采斐然,适于书香;三是锦绣琳琅,迎合豪贾;末者布素亲民,贴近黎庶。每档各寻擅此艺之秀女,再开班授课,延纳新人。” 闻此良策,高夫人频频颔首,赞不绝口。 勋贵喜珠翠罗绮,士族尚清逸雅趣,商贾恋繁花似锦,平民求实用安舒。 众人细酌分工,详议风格,终将此事托付晚娘。 送走晚娘,二人转向条目二,传授经商技巧。 此条一需聘请曾在绸缎行、布庄或绣房当差的管事,做掌柜;二需遴选形貌昳丽、辞令娴熟、应变自如者为肆员,淬炼其识鉴锦缎纹样、揣摩客心之能,兼修仪表礼数。 高夫人先同她成衣铺总管垂询,获荐三人以候详察,意在择取双璧,互为砥砺,相得益彰。 复命庞大娘于宅第之内,拣选机灵、会说话、有急智的丫鬟,先备齐八个,待商铺扩张,再添羽翼。 鉴于这类丫鬟多是主人心头好,可能不愿离开,也不易被放行,高夫人亦不愿别的院子掺和,分一杯羹,遂嘱咐庞大娘,其余妾室院子的丫鬟皆不要,若是人手不够,就去买。 庞大娘见夫人这般重视,将要求牢牢刻入脑中,匆忙寻觅去了。 第三个条目是,稳定原材料,保障货源。 此条目最为容易,高夫人,手握丝缎之庄十数,布肆亦然。今小店所需,不过沧海一粟,自是绰绰有余。 然夫人慧眼独具,择其质最优、供最稳之绸缎庄,召其主事,命之曰:若小店有需,必先供之。 高夫人思之,除却绣娘巧手制腹带、胸托,尚有祛肚纹油等物。 药材易得,高府自有药铺,供应无虞。 唯制此油需药婆、医女之助,虽稍繁复,却非难事。 莫母对此亦有人脉,闻之,主动领命,担此重任。 听着高夫人的运筹帷幄,莫婤心中惊叹连连。 不愧是高门大户的当家主母啊,这份缜密心思,这般手腕魄力,令人叹服。 在古代,男尊女卑如磐石压顶,欲破茧成蝶、独步苍穹,开疆拓土,成就一番事业,就必须超脱世俗偏见,拥有高于常人的胆量、魄力和智慧,而高夫人的本事也够现今的她学了。 莫婤拉回思绪继续梳理,又提出安全问题。 她们开的店铺多为女子试衣,隋朝并不太平,若有登徒子闯入,他们的名声可就毁了。 高夫人听罢,心中甚为重视,遂召吴娘子前来,命其招募武艺高强之女,训练成巡查队,以保商铺安全。 又欲到铺子开张后,借高府人脉,托衙门熟人,增派巡逻,确保商铺安宁。 最后,便来到账目管理,查账、对账等事务。 高夫人原拟亲临督导,未料莫婤对此很是感兴趣:“阿姆,我是这店的小东家,岂能袖手旁观,我去管账。” “你这小手,能拨算盘?”闻言,高夫人半信半疑,但知莫婤轻易不会口出狂言,遂凝神询问。 “我不会拨算盘,但我会算术。”说罢还让高夫人考她。 简单的她一口答了,难的她只在桌上划下几道后亦对了。 高夫人见之,惊喜不已,直呼神童,非要让下人去催高大人,给莫婤打听的私塾找着了没。 由此,定下神童每月查账,还让她总管此间铺子大小诸事,以秋塘、忆梅襄助,郑妈妈、赵妈妈坐镇,凡事疑难杂症,逐级禀告至高夫人处裁断。 第20章 毕竟高夫人这般多庄子、铺子,花费如此多精力给这个小店,已是万分重视。 议程既定,众人遵令行事,待高夫人出月子之际,选址开张,万事俱备,只待东风。 …… 或是高大人重视夫人口谕,加之夫人频频敦促,及至晌午,竟真传来私塾佳音。 因高府暂无闺秀,高夫人少时是府内聘师授课,未曾料想私塾竟没有接纳女子的先例。 高大人多方打听,终觅得两处可让莫婤上学之所。 午膳后,高夫人命郑嬷嬷偕同秋塘,陪伴莫氏母女,去探那上学之地是否合乎心意。 首先造访的是柳府私设的女学,具是柳氏千金及旁系族人女郎。 缘于莫母救了难产的柳夫人,故特许莫婤跻身其间。 领她们的柳府管事介绍,其多是教授《女戒》、女红等,听罢授课内容,莫婤已兴致缺缺。 方至学舍门扉,她又闻得室内女子竞相攀比谁首饰更名贵,谁衣物最时新,更令她兴致索然。 入室之后,见衣着朴素的女子,竟皆沦为华服女子的跟班,唯唯诺诺,难见其独立之姿,终令她不悦。 唯有一女子,特立独行,似真为求学而来,但当她从抽屉中徐徐取出书卷,册页尽湿。 莫婤还在观察,就有女子上前奚落:“哪儿来的破落户,滚开,好狗不挡道。” 这柳家小姐着华冠丽服,头上珠围翠绕,三角眼上挑,黑眼仁斜了一眼莫婤后,又翻了个白眼,一脸嫌恶。 为出府方便,莫婤没戴夫人赐的项圈,只手腕圈了辟邪珠,鬓边簪了两朵莲花纹绢花。但穿的是烟紫云锦做成的短上襦,下面是一条同色系的素缎长裙。 虽不是富丽堂皇,但也绝称不上破落。 见此人这般无理,莫婤都懒得争辩,将白眼翻回去后,直接转身离去。 “大胆,你也配对本小姐不敬!”柳千金似是没被人如此对待过,竟怒急攻心要冲上来。 莫婤听罢,头未转,脚步亦未停,继续往前走。 身后,郑妈妈一个箭步挡下,疾言厉色道:“小娘子须自重身份,如此无礼,岂非失了世家风度?” 郑妈妈连小时的高夫人都训斥,此时气势一端,柳千金吓在原地,又见柳府带路管事亦面露不赞同,遂不再纠缠。 高府一行人,方得以脱身。 此处莫婤断不会选,选这儿还不如高府族学,那能扯高夫人大旗,这儿只能挨欺负,还得忍辱负重,毕竟高夫人也不好为了一食客之女得罪手帕交。 另一处,则是城东郊外的尼姑庵。 有特设女学供信女研习佛法,只需些许香油钱,莫婤就可沉浸于梵音袅袅、经卷琳琅之境。 然还未行至,郑妈妈就已让车夫打道回府了。 这尼姑庵也太偏僻了,莫婤身为高府娇客,深受高夫人重视,高府中还有一大摊事等她,自无法长期居庵堂内。 更何况,一名稚嫩的女童独寄宿于尼姑庵中,难免引人生疑,安全顾虑亦不容忽视。 莫婤也想到了现代关于寺庙鬼怪之说,她都能穿越了,也不知有无魑魅魍魉,还是不轻易挑战自己认知底线为好。 两处都无功而返,莫婤犯难了,难道最终还是得去高府族学? 第18章 烤猪脑花长孙家的少年郎 冬日薄暮,斜阳微醺。 因没寻着心仪的私塾,返城路上,莫婤怏怏不乐。 马车帘轻揭,心神恍惚,目送坊间熙熙攘攘,筹谋如何破此困局。 现正值私塾、太学和国子监课毕,宣阳坊朱雀大街上挤满了马车,堵得密密层层。 见下学穿梭其间、结伴而行、谈笑风生者,皆为男子,莫婤更觉憋闷。 也不等着排队通行了,让马夫绕小路,躲了他们去,眼不见心不烦。 七拐八拐,进了通义门街文萃巷,巷尾栽了一株桂树,树干粗壮,树冠庞大,瞧着有几十年了。 车马将拐弯行过,莫婤方瞧见桂树后,竟还有家书肆。 这门脸都被树干挡得严严实实,难道是“酒香不怕巷子深”? 莫婤起了兴趣,让马夫驻车,欲入内一探究竟。 书肆的门是上好的楠木,松柏图纹雕镌其上,门环铜绿斑驳,门楣上虽只写着“书肆”,却笔力遒劲,豪迈洒脱。 门半掩着,推开,墨香与书香氤氲间,还有淡淡檀香浮动。 屋内格局紧凑却雅致,顶天立地的书架隔出三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羊肠小道。 铺子正中还有三张方正榆木桌,摆着一方砚台并几只毛笔,应是供顾客翻阅抄录的。 墙上几幅书画错落有致,似在书肆里低语、对话。 收钱的柜房旁,临窗摆了张躺椅,一位鹅蛋脸美人正仰面,滚着竹简。 瞥见莫婤一行人探步进来,放下书卷,也未招呼,就这般淡淡地看着。 难得瞧见女店主,莫婤亦细细打量起她来。 女店主约莫双十年华,着桂黄齐胸襦裙,仅领口袖边勾了几朵黄梅点缀,外罩一层莺儿黄薄纱。 长发由一根羊脂玉簪随意挽起,额前还点着一颗朱砂痣,其艳丽却被她周身气质压下。 莫婤仿佛看到一幅古典仕女图,真切感受到了腹有诗书气自华。 观其气质打扮,又念其在宣阳坊开书肆,莫婤上前询问,可知何处有收女子的私塾。 女店主见郑妈妈、秋塘等人穿着行事,已明晰其出自大户人家,只是这问话的小小姐,穿着也太普通了些。 她以为又是换着花样来套近乎的,不愿多做纠缠,直言:“你等家世,延请西席即可,此间哪有收女子的私塾。” 也不怪女店主认错,莫婤人虽小,还身着朴素,但言谈举止间从容不迫,自信之姿在高府一行人中,便显出与众不同来。 莫婤听罢垂下眼帘,失落之情溢于言表,原本朝气蓬勃的包子脸瞬间蒙上了一层灰暗,如明珠蒙尘。 似没想到她变脸如此之快,女店主无措道:“你若敢在我书肆哭,我就赶你出去。” “不至于此,只是没钱请西席,又没私塾上,有些低落罢。”莫婤仰面,脸上又换了淡笑,只抬起的双眸盛满失望。 她已在心中盘算,要几年的分红,才能延请西席。 闻及,女店主见此时上前揽住莫婤的女子,同她有六七分相似,皆是平常人家穿着,便知自己猜错了。 见莫婤故作轻松之态,女店主有些愧疚,却还是没忍住,心直口快:“不想笑就别笑,丑死了。” 好久没遇上说话这般直接,却满怀好意之人了,莫婤有些呆愣,面上却带出些亲近,这人好像她前世小姑。 小姑比她大不了多少,却一直担心 照顾着她,她在父母家中受了欺负,先是被小姑骂一通,再带她去找回场子。 她如今这般性格多是被小姑培养锻炼出来的,毕竟小时家中人总说她是个面团,最是能忍。 女店主见莫婤竟不怪自己说话难听,亦觉她和眼缘,遂问道:“真想上学?” 莫婤闻言,眸光熠熠生辉,宛若晨曦初破云雾,欣喜难抑道:“真有?尼姑庵我可不去,高门大户的女学我也不去,我不当小跟班。” “要求还挺多。” 女店主见莫婤这般说,知她是真心求学,已打听了这么多,遂道: “你若信得过我,我可当你老师,不纳束脩,只需每日午后帮我打理书肆,我亦会在此间教你些诗书经文。” 还不等莫婤应下,又复言: “但你得先通过我的考验。你也瞧见了,这般多的书,我不耐烦整理,都任意放着,来人自己找想要的。 你需三日内将其厘清,且找每本书的时辰不得多余十息。” 莫婤思索片刻,应了下来,随后一行人动身回了高府。 待她们走后,书肆角落走出一翩翩少年,约莫十一二岁。 棱角分明的脸上,眉眼如画,双眸宛若夜空星辰闪烁,鼻梁高挺,竟显英气,通身还带着清冷贵气。 身着一件青色圆领袍,袍身是上等丝绸,绣有云纹图案;腰间系着一条玉带,镶嵌着几枚玉佩。 足踏一双黑丝履,履底轻薄,行走无声,举止泰然自若。 “她以后就是我弟子了,你每次都避着?长孙家也就你这般讲究。”店主调笑道。 这小娃越大越守礼,都怕他成个老古板,总想逗他变脸。 “到时我们是同门,自是不必。”长孙无忌气定神闲,继续说道,“我阿耶也常言我与众不同。” “与众不同?他骂你是异类,你只捡自己认同的听。”店主直言不讳,专戳他心。 “我武学一般,阿耶气也有理,但我自知擅文也无错,总归要大逆不道了,让他骂又何妨?”长孙无忌淡然说道,小小年纪,却已见成熟洒脱之态。 “你这武练得够好了,是你耶耶过于严苛了! 第21章 况且擅文有何不好,待天下安定,文必成主流,你家一屋子大老粗,还不珍惜你这独苗。” 店主一脸不屑,不愿再提此事,窝回躺椅捧卷。 长孙无忌亦不想再同她争论,他阿耶还是读过几本书,胸中有点墨的,遂走回角落窗前,席地而坐,继续翻书。 莫家母女回了高府,同夫人报平安后,去了大厨房。 俗话说,吃哪补哪,念及莫婤要用脑破题,莫母用份例换了两个猪脑花和一把菠菜。 莫婤想烤脑花,央了莫母用剔牙竹签,挑了脑花上的血丝。 她用院角剩下的火砖,搭了个四四方方的简易灶。 将脑花加入料酒、姜片去腥,再切成两半,倒入花椒粉、胡椒粉、茴香桂皮等草果粉腌入味。 又翻出前些时日托赵妈妈打的大铁片,烤烫后,融了油,撤些火,将腌好的脑花放上去慢慢烤。 时不时用木箸翻动两下,脑花外焦里嫩,烤熟后,再撒把葱花、芫荽、白芝麻,香气扑鼻。 院中风一吹,连隔壁从不多事的王妈妈,都探出头瞧。 楼上的庞大娘亦推开了窗,她临窗的马大娘一面吸着鼻子吃香气,一面侃道:“你也馋,咋不让她们匀你一勺?你们不是关系好吗?” “我没你不要脸,说不出口。”庞大娘骂完,砰地闭了窗。 被扇了一脸风的马大娘,撇撇嘴也合上窗,还用粗布将窗户缝都堵上了,这香味太霸道了,勾的她心痒难耐。 莫母还用火炉子炖了羊蝎子,其汤下了锅银丝面,还烫了碗菠菜爽口。 莫氏母女正烤着猪脑花,吸着银丝面;那边高夫人亦用了晚膳,正问郑妈妈今日出府诸事。 郑妈妈先是一五一十说了在柳府的遭遇,她并未添油加醋,毕竟柳千金所作所为足以让人生厌。 高夫人听罢果真恼了,她没有闺女,莫婤贴心又聪慧,还多次为她解难,这些时日的相处,她早将之当作小辈怜爱,从未呵斥过。 现今竟在柳府受了气,还不能发,而且莫母救过柳氏和现今是柳家独苗的小儿的命。 她知柳氏在宅中艰难,婆母强势,总被拿捏,但眼见着孩子都被教坏了,她真该立起来了。 高夫人一面恨莫婤被辱,一面怒手帕交不争气,头都有些疼了。 “夫人暂且歇了火吧。” 见高夫人愠色渐浓,早上被她劝过的周妈妈,还反过来劝她, “这柳千金也不知被何人带的这般眼皮子浅显,不过都是些先敬罗衣后敬人的作态,夫人多给小婤做些好衣裳,再赏些首饰,此事也就了了。” 屋中众丫鬟婆子俱是点头,她们瞧莫氏母女平日间穿得也太普通了些,也是跟夫人时日短了,她们这些老人,谁不是十多套拿得出手的衣物配饰。 高夫人听罢,频颔首赞同。 遂让忆梅去她装陪嫁的库房“宝锦阁”找些适合莫氏母女的首饰,又让杏雏去日常所需的“琳琅库”找些名贵的绸缎,明日一道赏了她们去。 说完此事,郑妈妈又言及书肆求学之事。 详述那书肆位置、店主模样,便于高夫人打听,可不能让奸人将小莫婤哄了去,带坏了。 于是,高夫人夜间又留了高大人片刻,同他说了这事,让其尽快探询一番。 此事,高大人都不用打听,当即给出了答案。 他也没料到,这小女娃还有这般运道。 此间书肆虽不起眼,但店主却有一个很有名的弟弟王通。 据说王通在十五岁时就开私塾,经验颇丰。 隋文帝仁寿三年(603)考中秀西游长安,见隋文帝,奏上《太平十二策》、主张“尊王道,推霸略,稽古验今,运天下于指掌。”深得文帝赞赏1。 天下文人皆求拜,愿成为他的门生。 王郎有一胞姐名唤王舒,姐弟情深,相依为命。 及长,王舒择婿于恩师弟子,为能有个读书、论道之处,遂开了家书肆。 奈何时人多慕虚名,趋炎附势,意欲借王舒之名,攀附其弟,以求仕途坦荡,并不是真心论道。 她不厌其扰,便将书肆迁到了巷尾,还用一颗巨树挡了门脸,只图清净。 王通闻讯,亦放出话来,若再有扰攘者,终生拒之门外,绝不纳为门下弟子。 也是莫婤初生牛犊不怕虎,直接询问私塾,又因她的确不认识王姐,反而因祸得福,得其青睐。 但最终能不能成,还要看她能否通过考验。 王通与姊师出同门,学识渊博,若得拜她为师,于莫婤而言,堪称良师。 毕竟无论是关陇勋贵,还是山东、江南士族之后,皆欲延请王舒为西席,但她不愿替弟站队,都以嫁作人妇为由,拒绝了。 高夫人闻之,心绪稍安,言莫婤所至,无难不破,她定能通过考验,成为王舒弟子。 发现书肆,乃其福缘。 能把握时机,勇往直前,通过考验,方能将此份福缘握住啊! 第19章 初相见求学历险记 “砰砰砰——” 夜半,莫婤正睡得熟,房门忽被敲起。 “顺娘,夫人急找。”门外是张妈妈的喊声。 莫母先开门,交谈了几句,同里间的莫婤交代后,急匆匆地去了。 莫婤正困着,听得不真切,只隐约记得莫母又被喊去救急。 翌日醒来,莫母还没回。 昨夜炭盆不知何时熄了,莫婤的脸冻得有些皲了。 抹了那日用羊脑花制的油膏,将自己收拾妥当后,去了夫人的房中。 高夫人只说了让莫母去帮忙,算不上挑大梁,嘱莫婤安心,就又给了赏。 杏雏领着两个小丫鬟,抬了个棉香木匣,里面还散着些檀香木、樟木片、桂皮。 黄花梨的木匣里叠满了名贵的布料,约莫六七匹,媚蝶妆花缎、丁香软烟罗、缥碧交织绫…… 还没点完布,忆梅又捧着个百宝如意妆匣进来了。 里头都是夫人未出阁时的首饰,挑了几件还算时新花样的给莫婤。 高夫人说都是些小巧精致,不打眼的玩意,让她戴着顽。 莫婤一看,猫眼石的坠子、金丝绞的镯子 、镶了南珠的簪子,琉璃点缀的步摇…… 各类绢花、簪花、花钿足足摆了一层,甚至还有一块和田玉如意压襟。 给莫母的则更大气,玲珑八宝簪、蝠纹翡翠镯、紫玉芙蓉耳坠…… 莫婤知高夫人定是昨日受刺激了,也不多推脱,只说今后定收拾妥当再出门,绝不丢了府中的脸面。 见她这般识趣,高夫人面色更好了些,大手一挥,又给了几件杂毛狐裘。 领完赏,东西都堆在屋角,莫婤又言及午后要出门,帮着整理书肆,以求拜师。 知王舒的来历,高夫人自是鼎力支持,但未详述其背景,怕她失了平常心,只暗示其为良师。 见此,莫婤也知自己赌对了,亦未多问,只为求学,旁的她也懒得计较。 高夫人还将下人院旁角门的钥匙,给了莫婤一把,言明她可自由出入,还遣了两个小丫鬟,抬了木匣送她回了后罩楼。 屋内燃了松香,莫母正窝在罗汉床上补觉。 莫婤轻手轻脚领了午食,盛出些给莫母温在火炉子上,自己打了个小盹后,方出了门。 虽宣阳坊临着平康坊,但莫婤腿短,又想省铜板,不愿雇马车,遂还是要走上小半个时辰。 一出门,方穿了几条巷子,便觉有人跟着她,遂加快了脚步。 刚跑到街边,就拥上来一流浪汉,头发凌乱,还光着膀子。 莫婤仗着人小,身子灵活,东窜西钻,一溜烟躲进人群,甩掉了他。 只是被不知是汗臭还是狐臭,熏了一脸。 刚离开平康坊,穿过一个熙熙攘攘的集市时,莫婤又被各式各样的新鲜玩意迷了眼。 绒绒丝线、彩釉瓷瓶、精致铜镜、犀角杯、珊瑚枝…… 掏钱选了几样,不知不觉中,竟花出去一贯钱,比雇马车钱还多。 将入宣阳坊时,路过一家酒馆,她又被一酒鬼缠上了。 莫婤捡起路边的木棍打他,但她力气小,酒鬼直接将她手中的木棍夺了去,伸手来抓她。 她用吴娘子教她的防身术,给这酒鬼来了个过肩摔。 但喝醉的人,似感觉不到疼,他翻身起来继续纠缠。 莫婤只好心疼地掏出刚买的胡椒粉,糊了他的眼。 霎时,酒鬼双目刺痛,泪流不止,还一直打喷嚏。 莫婤径直往前走了两步,还觉不解气,又用藏在袖口里的飞镖,给这酒鬼的臭手雕了花,方跑进了宣阳坊。 吴姐姐给的飞镖开了刃,她出门前特地带上防身,没成想还真用得上。 大隋刻板影响再+1。 暗处,跟着莫婤的一行人亦松了口气,纷纷赏了最前头的人一个白眼。 第22章 原是昨晚突发接生,莫母累了整宿,知莫婤定会独自前往宣阳坊,一早回府便先求了吴娘子。 吴娘子正训练新女护卫,便将暗中保护莫婤作为课业,分队轮值。 一路相随,需做到无声无息,既保其安,又不露行藏。 沿途景致、人事,皆需铭记于心,以砺其观察与耐心。 因着今儿是头一遭,被莫婤察觉了。 方才露马脚之人又见酒鬼纠缠,还沉不住气,险些暴露整队人。 念其也是救人心切,吴娘子放了她一马。 理了理衣裳,莫婤还在井边打了桶水,浣手濯面。又拿出新买的铜镜照着,抹了香膏,重新扎了花苞头。 路过一家羊酪铺子,还要了碗羊奶喝,歇了口气,方进了书肆。 目睹她安然抵达,暗中的护卫们终是舒了口气,这一路她们比莫婤更紧张,又怕她遇险,又怕暴露己身。 吴娘子亦擦了把额头急出的汗,下决心要多教她些防身术。 书肆内,店主仍窝在躺椅上捧卷。 见莫婤到了,让其唤她王姨,便将她丢给了书肆的小厮,并言明: “搬书攀高让他们做,其余皆由你主导。” 书架虽凌乱,但大体循隋朝惯用的“四部分类法”,将书分为经、史、子、集四大类1。 偶见几本放错,她偕小厮合力纠偏,使之各归其位。 原本欲援首字母排序法,梳理书目,但念及难以同王娘子解释,便想出首字笔划排序。 更考虑顾客索求某位鸿儒全集,莫婤欲详注每位先生著作清单,并以首字笔划为准,编纂成帙,以便检索查阅。 自莫婤着手此事始,王娘子便饶有兴致观之。 其实这活不难,考验的就是莫婤的心性。 现目睹她除心性外,还行事条理分明,布局严谨。 王娘子愈发满意了,直叹自己有眼光,随便一捞就是个好弟子。 但当看到她踏上高凳,在钱柜上,像模像样地举起毛笔,写下一个狗爬的字时,王娘子彻底坐不住了。 夺过她手中的笔,在她花猫的脸上,又添了几道猫胡子,方对她说道:“你说,我写。” 莫婤也不恼,亦懒得去洗了,反正未施粉黛,正事更重要。 于是,长孙无忌进来就瞧见了一只趴在王娘子旁,眼睛亮亮的小花猫,他脸上勾起一道不自觉的笑。 这笑容,恰巧被抬头的王娘子瞧见了,她亦仔细端详了莫婤的花脸。 “噗嗤——” 王娘子没忍住,笑出来声,见莫婤一脸“你嘲笑我”的控诉表情,忙对长孙无忌道: “这是你小师妹,快带她去拾掇爽利。” 怕长孙无忌推脱,王娘子直接用昨日他所言的“同门”之理堵他。 无忌并未推诿,将莫婤从椅子上牵下来,用井水浸湿帕子,给她擦了手和脸。 颜控的莫婤,自是配合着漂亮的小哥哥仰面抬手,但心中还在惊喜,好像拜师十拿九稳了? 因而,当长孙无忌擦净她的脸后,撞入他眼帘的,就是一张明媚的笑颜。 他遂敛下目光,似是不敢直视太阳。 那边莫婤已大方地做起了自我介绍:“我是王姨的准弟子,莫婤,你可叫我婤婤。” “我是你的准师兄,长孙无忌,你可唤我无忌哥哥。” 长孙无忌!!! 少年的一个通名报姓,要将莫婤砸晕了。 她继续确认:“你父亲是长孙晟,那个一箭双雕的长孙晟?” 见莫婤这般崇拜他父的英勇,长孙无忌心中泛起淡淡涩意。 遂点头,不再多言。 沉浸在震惊中的莫婤,自是没空理会少年人的心情。 凌烟阁第一元勋 唐太宗最信任的大臣 唐高宗帝位的拥立者 就这般水灵灵地站在她面前,让她叫无忌哥哥! 这对她这个见过最大的官就是院长的人,是多么大的冲击啊。 她呆愣在原地,一脸怀疑人生的震惊样,像炸毛的美英猫,煞是可爱。 原本心情有些低落的长孙无忌,见此,掐了把她的小胖脸,心情又好了起来。 莫名被捏的莫婤终是回过神来,呐呐问道:“哥哥有小名吗?” 让她叫无忌哥哥,她浑身发麻。 “那我们交换。”长孙无忌一幅很好说话的样子,却一点亏都不肯吃。 莫婤差点被美色迷了心,说了小名,还好她小名够难听,自己根本说不出口。 见莫婤很是为难,无忌遂改口道:“那叫阿干吧,我家那边哥哥的意思。” 长孙无忌出生于鲜卑贵族河南长孙氏,族中人多唤父亲“阿耶”,兄长“阿干”2。 “好的,阿兄。”莫婤自动翻译,换了个好听的称呼。 逗完莫婤后,无忌又牵着她回了书肆,同她一道分书。 每当触及莫婤感兴趣的典籍,无忌便会驻足细讲,将该书的历史渊源、著者生平等娓娓道来,耐心又专注。 随着一页页翻阅,一段段讲解,那份因“长孙无忌”这四个字而生的疏离感悄然隐退。 眼前这位翩翩少年,不再是史册上的一个遥远存在,而是活生生站在她面前,温润如玉,学识渊博的君子。 茶香袅袅,书页沙沙。 恍惚间,蝉鸣渐歇,落日余晖铺满了整片天际。 莫婤同王娘子、长孙无忌告辞后,家去了。 行不过顷刻,蓦然回首,只见长孙 无忌缓步随行。 “阿兄,我们同路?”莫婤眸蕴好奇地问。 长孙无忌颔首微点,未多言。 直至将莫婤送入平康坊人声鼎沸处,见她满目疑云,终一揖告退。 莫婤觉得奇怪,但想不通,便不想了。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她一头冲进了屋内,莫母正用火炉子热着晚食,见莫婤回来后,方摆开。 一盘儿醋赤蟹,一碟儿间笋蒸鹅,一碗糟黄芽,一盆韭花茄儿。 接生回来的路上,莫母还切了盘桂花婶家的八糙盐鸭。 蒸笼下煮了一锅菘菜豚肉角儿,就是白菜猪肉饺子。 蘸着醋,醋里还榨了两颗茱萸,莫婤饱得直打嗝。 帮着莫母洗盏涤器,擦净手,还未等到讲八卦的庞大娘,就被吴娘子提到了院子里。 教了她一个时辰的防身术,还告知今后每日都教她一小时的武,晨起还要同她慢跑。 早就想学武的莫婤,自无不应,只是狐疑吴姐姐为何是今日提出。 吴娘子知她疑惑,也没为其解答,若知有人保护,会习惯依赖,但她可护不了她一辈子。 而今日午后被莫婤察觉的女护卫,黄昏又被长孙无忌逮到。 幸而吴娘子曾在高府见过长孙无忌,知其来历,他武学天赋,虽不及其父,却亦高于常人。 女护卫又逃过一劫,没被淘汰。 只是方才被抬去了医馆,也不知长孙无忌有没有下重手。 第20章 土灶开火席间最适合吃瓜 尘埃满面,步履蹒跚归家,推门入室。 只见莫母安然坐定于那素色屏风之后,手中银针穿梭,绣着短襦。 火炉子上,正烧着一豁口陶罐,闷了半瓮滚水。 “阿娘,庞大娘没来?” 自从跟庞大娘熟识后,她就成了莫母的八卦搭子,每晚两人都要端个绣筐,东家长西家短。 莫婤无事时,也爱尖起耳朵听,谁不喜欢凑热闹? “今儿说是不来了。这两日忙着找人,你庞大娘都上火了。” 莫母摇头苦笑,想起自己招人也不算顺利,亦有些头痛。 莫婤走近炉火,自陶罐中舀取几勺滚水,与冷水调和,冲了澡。 闻莫母发愁叹气,遂问道“府中这般多伶俐的丫鬟,还不好找?” 对此,莫母娓娓道来其中曲折。 夫人亲自选拔,引来众多府内佼佼者争相献艺,唯恐失宠。 庞大娘为此焦头烂额,不仅要面对众丫鬟的殷勤示好,还得应对诸多姨娘们的轮番试探。 压力山大之下,白发生得愈发茂盛。 莫母又念叨着,上了年纪的药婆陋习难改,年轻的医女又看不上这份工。 “要不我们招学徒?”莫婤同莫母支招,“找些手脚麻利的,这活也不难,我们教的更衷心。” 此言一出,莫母眼前一亮,深以为然,决定翌日便外出探访,寻找合适人选。 待正事商榷完毕,莫婤又追问起莫母昨晚接生之事。 原来,是高大人的顶头上司,在退朝之后,神色匆遽地奔回府邸。 恰逢年末官场考核之际,高大人正欲借此机会博取上司欢心。 目睹其神情焦虑,顿生疑窦,遂遣人打听缘由。 得知是其夫人生孩子,原本也未在意,但与同僚吃酒到半夜,竟听闻上司夫人难产了。 第23章 此时,高大人便想到了莫母,让她去刷个脸熟,展现下属对上司的关切。 有法子帮最好,无法也别揽活上身。 明哲保身莫母自是懂,但奈何技术过硬,一下子就又立了大功。 莫婤见莫母说得这般理所当然,心里直痒痒,她真的想同莫母学接生啊! 见她燃了兴,莫母收了话,不愿再说,赶莫婤回了小间自己顽。 莫婤抱着书录,背着背着,就进入了梦乡。 三日后,她通了王舒的考验。 此时,家中的土灶也终于晾好了。 莫母直接在大厨房另出铜钱定了只四斤重的乌鸡、一条两斤的带鱼,还拿出来了最后的腊肠、腊肉请了庞大娘、吴娘子、晚娘午食一道来热锅。 庞大娘提了道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加菜,吴娘子扛了坛青梅子酒。 跟在吴娘子后头的晚娘,还送了一对京绣枕衣。 自陶氏母女被送走,晚娘又被授予负责绣娘的重任,也不社恐了,日日往各大绣坊跑,都快成谈判专家了。 莫母先将鸡开膛破肚,拆了鸡架煨汤,还放了捆竹荪。 又从泡菜坛子里抓了把酸茱萸,炒了鸡杂。 鸡胸脯上的肉,撕成丝,做了道丝鸡冷淘,就是鸡丝凉面,余下的还烧了盆芋儿鸡。 还做了一碟干炸带鱼、一钵煑炙烧肉、一盘韭黄炒腊肉,一盆凉拌萝卜丝、一盅菠菜豆腐。 将腊肠、腊肉洗净,放入石锅,闷了腊肉饭。 从庞大娘家抬了张木桌,众人围坐着吃得喷香,吴娘子还倒了几圈梅子酒,连莫婤都尝到一筷子尖。 酒足饭饱后,大家不自觉开始八卦。 庞大娘最先开启诉苦大会。 一会是庄姨娘主动提出,要放了她的大丫鬟来帮忙;一会是金姨娘说她娘家还有些伶俐丫鬟,非要庞大娘买了去。 刘姨娘的丫鬟主意最大,为了来,甚至同姨娘闹的不可开交。 最离谱的还要数张姨娘,哭着求高大人,让她在夫人铺子里投些钱。 高大人虽疼爱张姨娘,但更尊重夫人,当即将她撅了回去,这几日都没去瞧过张姨娘。 姨娘派人来请不去,亲自来求也不见。 “我说这人啊,心可不能忒大!”庞大娘说到此,不屑道。 “她这般,夫人没治她?”莫母不解地问。 “怎么没治啊,又断了她两月的月钱。”庞大娘一脸辛秘地问:“她背景你们都知道些吧?” 见众人皆点点头,方继续说: “她逃荒来的,哪有银钱,当日被抬做姨娘,通身只有夫人赏赐的首饰、衣物。 大人从不理这些俗物,府中用物都有定数,她又喜好打肿脸充胖子,每月都过得紧巴巴的。 现在还有了个孩子,虽收了一些红封,但这一两月过去了,约莫也不多了,这才想在夫人铺子里捞点。” “她有三分利的本钱?”莫婤搞不懂了,按庞大娘这说法,张姨娘哪存的下钱。 “空手套白狼呗。”吴娘子竟也是个爱吃瓜的,迫不及待地抢着回答。 庞大娘一脸孺子可教,肯定了吴娘子的话。 “治她这般容易,那夫人为何任其嚣张?”吴娘子接着发问。 院中众人皆不说话了,连莫婤都垂下了眼帘。 她隐约猜到了,但这需要时间来验证。 这般看来,就算是古代女子,嫁得再好,也不如手中有钱啊,不然处处受人桎梏。 莫婤一面数着手中还剩多少碎银,一面盘算该找个什么法子挣快钱。 毕竟,就算产后用品店开起来了,分利也是明年的事了,她要留着日后开接生馆,现今手中能使的钱不多了。 见众人都答不出她的问题,吴娘子欲继续追问。 晚娘一把捂了她的嘴,与她耳语了两句,她方消停下来。 如果庞大娘这边算文斗,那吴娘子那边就是武打了。 都是些习武多年之人,皆有傲气,谁也不服谁。 也不是吴娘子求她们来的,却要吴娘子将她们一一撂倒后才配合。 吴娘子这些日子不是劝架,就是干架。 表面端着女侠客的潇洒淡定,束腰长袍下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悲惨经历。 说到这,吴娘子欲再向莫母讨瓶药酒。 见有这般好的人体,莫母自是没放过,掀开吴娘子的袍子就为她上起药来。 每种新泡的药酒都使了个遍,观察哪瓶疗效最好。 莫婤躲在一旁偷学手法,一转头,见晚娘也直勾勾地盯着,看得起劲。 院子中,一人按,一人叫,两人偷学,一人笑。 试出疗效最好的那瓶,莫母直接将其给了吴娘子,算是她配合的劳碌费了。 送走庞大娘一行人,莫婤便着手准备拜师礼。 虽王舒言不收莫婤束脩,但拜师礼是不能少的,也不求贵重,只表心意,便想着做些猪肉脯。 莫婤揣着铜钥匙,背着个藤篓,开了角门,溜到了李胖子肉铺,捡了三五块猪脊肉。 翻出莫母的剔骨刀,刮了筋膜,切成薄片。 腌上豆豉、糖盐、胡椒粉、桂平、丁香等后,又晾了半日。 这半日里,还挎着背篓,在东跨院捡了一圈的果木。 用果木烤烫铁盘,放上晾晒过的薄肉片。 翻 了烤,烤了翻,直到表面成了层脆皮,内里熟透了,还熏上了果木香。 刷上一层蜂蜜,封入了瓷罐中,这瓷罐还是找赵妈妈寻的。 府中多得是扔着没用的白瓷罐,求赵妈妈行个方便,写了批条,选了个没瑕疵的新白瓷罐。 一罐装不下,莫母扯了张桑皮纸将剩下的都包上,裹了红布,还添上两个香囊。 香囊里头装的是上好的药材,名贵又好闻,很是拿得出手。 王娘子收了,当即就挂上了香囊,将猪肉脯藏进了钱柜深处。 却还是被长孙无忌找到,他打着亦替她带了几日学生的名义,拆了红布,将桑皮纸包着的零散猪肉脯抢走了。 待王娘子尝过猪肉脯后,捶胸顿足,怪自己没将肉脯藏得再好些。 这边师父在追悔莫及,那边弟子在胆战心惊。 起因,还是高夫人邀莫婤一道,选产后用品铺的伙计。 打头的是成衣铺总管,易主事。 易主事,面长颐,发髻高绾,梳得一丝不苟,用白玉簪固定,簪头还是铜钱样式。 上衣是一件裁剪合体的对襟襦衫,袖口和领口处还滚了金边。 原是让其推选三个掌柜,高夫人同莫婤择其二。 但易主事带进来了五人,为难地解释这五人能力品行皆具佳,实在寻不出优劣。 高夫人听罢,让她出去等信,对五人丢了一堆问题。 “不用尺量,你能否估算客人腹围和胸围?” “一件胸托,布料成本十五文,人工二文,目标群体是谁,定价几何?” “面对效果不明显的产品,你如何规避用后闹事者。” …… 听罢她们所有人的回答,高夫人挑出三个,又让莫婤再出问题。 霎时间,屋内的掌柜都望了过来,各个板着个严肃脸。 莫婤可是被主任、上级医生盯着接生的,这点子威压还不足以给她下马威。 她眉都没蹙一下,眼都不眨地丢出了一个问题。 “若试衣服时,随行的孩童哭泣或喧闹了,该如何?” “让奶娘下人哄。”蛋脸杏眸,柳眉弯弯的穆掌柜率先开口。 “哄不好呢?” “找一个安静之处,安抚孩子。”梳着翻荷髻,插着金镶玉钗的樊掌柜,接着说。 “这过程中,如何保证客人不会流失?” “给他玩物。”额贴梅花钿,两颊点面靥的叶掌柜,迟疑说道。 “他小到不会玩呢?” …… 一番追问反问后,莫婤同高夫人商量后,选了叶掌柜和樊掌柜。 因后续选的人皆为她们手下,遂让她们留下一道挑。 第二批进来的,是晚娘挑的绣娘们。 除开晚娘,另有四人,每人负责一个版块。 她们每人手下还有三四个学徒,也是收腹带、胸托等物简单,铺子也小,不然纯手工,这点人是不够的。 高夫人和两位掌柜对刺绣还算略懂,莫婤是根本一窍不通。 但此事高夫人一早便言明交由晚娘负责,只简单认过人,知道名字及负责的版块后,众人俱未多言。 还是晚娘又问了问莫婤这个原创者的想法。 莫婤对长安城时新花样了解甚少,只同她们又讨论了些舒适度的改良,便作罢。 第21章 朱雀祛纹膏先找个培训基地 随后,莫母领着她新招揽的人入内。 一行七人,莫母,两名医女,四个药童。 莫母同两位医女手中,皆捧着一忍冬纹漆木桐匣,匣上还镶了个铜钱式锁扣。 第24章 轻启匣盖,莫母匣里是个白瓷大肚瓶,装的是莫氏母女改良的,祛除妊娠纹的药膏。 先前的药油,只是在杏仁油中加了些中药材。 有美白消炎的白芷、利水保湿的茯苓、增强皮肤弹性的熟地黄……1 还有其他减少疤痕和妊娠纹的药材,如当归、桂枝、枸杞子等。 前些时日,莫婤同莫母一道去挑人时,竟在一药婆的背篓里发现了新鲜的连钱草,就是积雪草。 积雪草对促进创口愈合、抗皮肤瘢痕形成以及抗炎等有上佳的效用2。 莫婤当即买了下来,对药油进行了改良。 将连钱草洗净,除去杂质后,置于阴凉通风处晾干。 加入当归、白芷、熟地黄等药材后,用陶瓷碾子研磨成细腻粉末,还用筛子过了三遍。 又让赵妈妈挑了些上等的杏仁,在街头余老板的油铺榨了杏仁油。 用铜锅温了油,一面倒药粉,一面搅拌,文火熬了一刻钟。 估摸着连钱草的活性成分已融入油中后,撤了火,加入蜂蜜。 蜂蜜还是同卖狼心狗肺那家猎户买的野蜂蜜,因是老顾客,还便宜了赵妈妈十来个铜板。 搅拌均匀,晾后就得了罐深红棕色的药膏,莫婤取名为“朱雀祛纹膏”。 高夫人试过后,本就淡的妊娠纹,没几日就消散不见了。 半信半疑的高大人,讨了罐送给顶头上司。 前两日,主官甚至问及他在哪儿买的,又要了两罐去。 高夫人自是知道“朱雀祛纹膏”,同两位掌柜炫耀了几句,又换了医女献宝。 先上前的是毕医女,她梳朝云近香髻,着碧滋色襦裙,献上了热敷药包“太乙舒腰袋”。 腰袋内是艾叶、桂枝、红花、独活、牛膝、白芷、姜片等药材制成的药包,煮热后垫于腰后,能缓解产后腰疼1。 高夫人听罢,立刻让杏雏煮了去,她坐了好一会,腰正酸得紧。 没等杏雏走出去,便被簪着金铜杂花的秦医女叫住,献上了“清腰汤”3。 此汤与“太乙舒腰袋”同效,外敷内服,疗效更好。 高夫人闻及连连称她们有巧思,善发现。 而真正发现高夫人腰不适,从而协助两位医女研发出的莫婤,深藏功与名。 看完医女,莫母又让药童们,为高夫人展示了碾药、融油、装罐等手艺,高夫人无不称好。 待莫母带着医女药童们退下后,庞大娘带进来八人,只从府中选了三个。 其一是高老夫人处的二等丫鬟春桃,专负责替老夫人到各院中传话的。 不过是跑腿的差事,她却处处周到妥帖,与各院都处的极好。 还有高大人院的一等丫鬟紫烟,没那些歪心思,眼瞧着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遂一咬牙求了大人。 高大人这么多丫鬟婆娘,自不缺她,遂准了。 庞大娘知她能力,亦欣喜收下。 最让庞大娘惊讶的,是赵妈妈家的晴姐儿。 本就跟着赵妈妈,负责府中与其他府迎来送往的。 这般好的差事,也舍得换到这不知前景几何的小铺,当个铺娘,赵妈妈还任她去了。 晴姐当了两三年的礼宾,人脉手腕都有,庞大娘直呼莫婤捡到了宝。 另外五个都是庞妈妈费劲心思买来的,因着年纪都不小了,怕生异心,都签了死契。 互相认识,待她们退下后,门外穿来吴娘子的请示。 高夫人走到门前,见吴娘子已带着她的人,在院中摆开了架势。 吴娘子的巡逻队,除了她,亦有六人,知大家不懂,她直接让六个姑娘互打,让院中众人都看了个新鲜。 高夫人也透过门,看了个优劣,各个都英姿飒爽,看得她很是痛快。 瞧着站了一院子的人,她大手一挥,给了处小宅,让赵妈妈领着众人入住小宅,当众人的培训地。 莫婤亦跟着去看场地,毕竟她可是铺子的小东家,美其名曰监工,实则凑热闹。 宅子在平康坊的翠帷廊,离高府不过两条街,却偏离闹市。 说是小宅,却有两进,十来间房,还带了个小院,院中甚至打了口井。 绣娘们随身挎着量具、针线、剪刀等物,还搬了几箱花纹模版。 莲纹、瑞兽、双钱、宝相……多的是莫婤没见过的样式。 她们还喊人抬了几把绣架,金丝镶嵌、彩漆描画,檀木横杆两端是铜制云头。 一进院,瞧见院中的大瓦缸和水井,甚至泡起了蓝靛膏,倒了米酒、白酒, 准备做染缸。 医女药童们,或搬药锅,或提药筛,一些捧着药杵和研钵,一些背着药篓和药箱。 看见院中坝子宽敞,铺开粗布,欲晒草药。 因院子久无人住,此时搬家架势这般大,左邻右舍都出来瞧热闹。 见都是女子,还议论开来。 “这是欲做什么营生?” 一杏面桃腮、双瞳剪水的小娘子问道。 “崔姐儿,你不懂,定是做风月生意的!” 脸上有颗大痣的男人,见都是女子,竟异想起来。 “我呸,郭色鬼,日日想些上不得台面的,人家瞧着就是做正经生意的。” 崔姐儿唾了他一口,骂道。 “各个搔首弄姿的狐媚样,是像做皮肉生意的。” 听罢他们的话,一头发花白的婆子,对着绣娘们指指点点道。 见有人附和,郭大洋洋得意地对崔姐挤眉弄眼。 崔姐儿翻个白眼不理他和夏婆子,抱胸继续瞧着。 郭大见崔姐儿不应他,拐了下身旁的蔡哥儿道: “你去问问,她们是个什么价。” “你们瞎啊,没见人家抬着绣架啊?” 一旁盘着头的陆嫂子听不下去了,插着腰讽道。 “对啊,而且你不怕你媳妇揍你啊。” 崔姐儿听罢觉得有理,忙帮腔到。 “噗嗤——” 郭大扬起下巴,得意忘形道 “切,我怕她——啊——” 话音未落,他媳妇杨姐儿,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揪住他耳朵将他扯回了家。 未走的蔡哥儿还直勾勾看着,竟真走上前去询价。 众女子忙着搬家,他莫名其妙的话,都无人懂,自是没理他。 他见黄二娃引着徐大、梁二来了,忙迎上去,耳语几番后,几人气势汹汹地向院门走来。 “你们站住,先给爷几个香香。” 光天化日之下,黄二娃口出狂言。 众女子听罢,这才反应过来,皆冷了脸。 绣娘摸着绣盒,医女拿出针筒,铺娘们或拿扫帚、或取银簪…… 见她们端着一幅冷淡样,徐大摸了个钱袋,甩在地上。 一面欲上手摸,站得离他最近的毕医女,一面嚷道: “装什么,怕老爷我付不起钱?” 见徐大动手了,蔡哥儿、梁二都围了上来,圈住了毕医女。 最丧良心的是黄二娃,竟朝站在毕医女身后的莫婤,扑了上来。 毕医女取了手帕,捂住口鼻,抓了把曼陀罗子粉,朝三人撒去。 曼陀罗子,含有莨菪碱,其麻醉效果甚至是蒙汗药的原料4。 三人以为是类似花椒粉的东西,头一偏,脸躲了过去。 转回头,欲继续动手,人却有些晕乎乎,瞬时竟都站不稳了。 毕医女见此,唤上周围的女子,将三人围攻。 有针的扎针,有棍的敲人,徒手的捶脸,将原本麻醉中的三人活活疼醒。 他们醒来却四肢无力,只能清醒着被动挨打,更疼了十倍。 莫婤则像耍猴一般逗着黄二娃,一会飞燕剪水,一会横扫千军,时而灵蛇出洞,时而虚晃一枪,用他检验这段时日同吴娘子学习的成果。 当吴娘子端着织机下马车时,战局已经结束。 只留鼻青脸肿的贼人,倒了一地;窃窃私语的八婆,围了一圈。 她同其他武娘,将贼人拖出巷子,扔到了大街上,又遣散了看戏的,进院子,锁上大门。 院内众人并未因此惶惶不安,都手眼不停地忙着各自的活。 樊掌管和叶掌柜甚至已经麻利地收拾好住处,带着八个铺娘培训起来。 如何迎来送往,如何端茶倒水,如何推荐合意产品…… 见大家干劲十足,莫婤自是满意,但同时也胆战心惊。 高夫人如此重视,投入这么多人力、物力、财力;众人如此上心,争分夺秒培训。 若赚不回本,她可无颜面对江东父老啊! 思及此,莫婤更焦虑了两分,连下午去书肆上课都皱着个小脸。 若非彼时她仍如往昔般,勤勉向学,心系技艺,王娘子都怀疑是不是她授课有问题,让小太阳般的弟子不过一旬就没了兴致,厌了上学。 方练完一张大字,王娘子正批改着,莫婤又在一旁长吁短叹。 第25章 无忌细察莫婤额际,并未觉其异状,遂问:“婤婤究竟为何无精打采?” “发愁啊!” 莫婤于高府敛愁颜,至外得旁人关切,就憋不住了: “我献计一策,主家已着手大办,倘若盈亏不敷,我何颜以对?天哪,为何夫人这般信我,我都不信我自己了!” 听着抱怨,还有些炫耀的成分,王娘子翻了她一剂白眼道: “什么铺子?到时我去给你捧场。” “谢恩师厚爱,但你捧不上,除非你怀上了。” 莫婤一点也没被安慰到,继续焦虑。 “未育者即无法享用?速速告知究竟何物!” 王娘子闻言益增好奇。 莫婤推走长孙无忌,说是女子私事,让他先自己顽,再同王娘子细细描绘起来。 谈及产后束腰,王娘子颇感无关己事;然提及胸托,则激起浓厚兴趣: “果真如你所述之效?未孕女子为何不能用?你是不知大胸丰腴之苦!” 在现代,胸只发育到b的莫婤,自是没法理解大胸妹子们的苦恼,此时竟需王娘子点醒。 对啊,平常女子也可穿啊,内衣在现代不就是女孩子必备,她何时也被古代这背景局限了! 隋世风气开放,此物形似抹胸,更为惬意贴身,众女应无反感之心。 思绪纷飞,莫婤一边反省,一边筹谋扩展之路,终是安心了些。 “先制备一套,献给你师父我,倘得称心,我不仅帮你捧场,还广而告之,带人购求。” 王娘子心中暗自思量,若此物真如莫婤所言那般神奇,不仅自己可得其用,更能助弟子一臂之力,解其燃眉之急。 莫婤听罢,眼中惊喜乍现,连连点头。 第22章 古代版酸奶捞谁不想吃到细节瓜…… 黄昏时,仍是长孙无忌送莫婤回平康坊。 霞光尚未褪尽,市井小铺前,除了各式各样招客的幌子,竟还纷纷点起了灯。 江头鱼肆的铺门上,挂着鱼形花灯,映着江,若水中锦鲤,色彩鲜艳,活灵活现。 梓树下的伞行,是油纸伞改成的纸伞灯,光透过伞面,混着叶影,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街东兔铺前扎着兔子灯,被孩童们团团围住,一面逗兔子,一面瞧花灯。 连莫婤都多看了两眼,长孙无忌遂挤进去,给她买了一盏兔子灯。 兔子灯,是玉兔奔月样式,眼睛还是红豆镶成的,带着些古怪的可爱。 莫婤掰着指头数了数,才惊觉,元宵佳节将至,难怪家家户户都挂起了花灯。 花灯吸引来的人流,却给吃食铺子做了嫁衣。 一处冒着热烟的吃食小摊,最是红火,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莫婤好奇挤进去,原是卖糖油果子的。 市井间立了口大铁锅,油滚金波涌,面丸投入,瞬息膨胀,圆润饱满。 裹以赤砂糖,洒以芝麻香,就成了个糖油果子。 铜钱十五枚,可得双个,甜香四溢。 “小娘子,来两个?” 锅边收钱的婆子,腰上系着饕餮纹腰帬,手臂裹着襕袖,见莫婤穿得体面,忙招呼道。 糖、油在隋朝都不是便宜玩意,做成的糖油果子,自高出一般馒头糕点些许。 这摊铺实际是看的人多,买的人少。 长孙无忌见莫婤好奇,欲掏钱袋,莫婤当即拽着他走了。 她不爱太甜的,长孙无忌亦不爱,买来最多尝个鲜,她在现代也吃过,没甚兴致。 步履不停,美食的诱惑连绵不绝。 一头包粗布的老翁,翻着胡饼,金黄酥脆。 旁边,新片的鱼脍,即生鱼片,薄如蝉翼,令人口齿生津。 挑担而过的商贩,扁担两端是杏子酒与青梅子酒,酒香一路飘,差点将莫婤熏醉。 稳住心神,她只挑了些果脯蜜饯。 梅子、杏干、桃脯、李子装了一竹篓,最贵的要数那一小蛊樱桃蜜饯,竟花了莫婤五十个铜板。 见她频频望向酪浆铺子,长孙无忌又拉着她要了碗羊酪浆。 隋朝时的酪浆,类似于现代的酸奶,只是发酵程度高于现代,味道更醇厚,酸度更强烈,亦更浓稠。 莫婤一面吃,一面对比,一时想入了迷。 长孙无忌见她很是喜爱,嘱店家装了一陶罐,让她带回去。 踏入门槛,莫母正沙沙扫着院子。 莫婤招呼了莫母,将装了羊酪浆的陶罐,放上火炉子温了温。 见莫母进屋,遂盛了碗,混入果脯蜜饯,拌好。 莫母烤热晚间剩的馓子,将整碗果蜜羊酪浆吃了个尽,连夸莫婤有巧思。 见莫母这原住民都对这风味颇为青睐,莫婤心中暗喜。 欲明日找高夫人试过,亦满意后,在夜市中售卖,赚些许铜钿。 毕竟来年春日,她还想给自己的小院置办些花种、香料,搭个小棚,买两把藤编躺椅。 这桩桩件件,都不便宜。 尚不知新铺子何时盈利,何时分利,她手中的余钱买那些玩意,自是不够的。 翌日,抱着盛羊酪浆的陶罐,穿过一架金漆点缀的落地罩,莫婤见到了拨算盘的高夫人。 将羊酪浆罐子放到金丝漆木桌上,同高夫人请安后,缓步上前。 仗着口算功底,几下帮高夫人厘清账目后,拉着她坐到了雕花云纹紫檀胡床上。 让莲姐姐找茶室的画眉姐儿拿了些果脯、蜜饯和坚果,拌入羊酪浆,舀进了巴掌大的青瓷碗中,递给了高夫人。 高夫人见莫婤又想出来了新鲜玩意,欣然接受,还颇有些迫不及待地试了一口。 顺滑浓郁的酪浆,带着发酵后的酸,却又被蜜饯果脯的甜冲淡。 嚼时有水果的清爽脆嫩,又裹着酸酪浆的丝滑。 高夫人吃了一碗,意犹未尽,又加了小半碗,方做罢。 见莫婤瓦罐里还剩了些,还让杏雏装了一盅,给高老夫人送了去。 高老夫人惯爱吃些乳酪、酪浆,高夫人猜她定是爱的。 莫婤看高夫人这般喜欢,心中一定,又同她聊起正事。 此事,还是莫婤昨日在老师处得到的灵感。 既然王娘子都能帮忙宣传,甚至带些人来,在贵妇中颇有人脉的高夫人定然也可以,只是要如何说服高夫人呢? 莫婤头脑飞速转动,试探地问: “夫人出月子后,办宴吗?” “自是要的。” 高夫人抿了抿酸甜的唇舌,还在回味。 “其他夫人见您恢复得这般好,可不羡慕死!” 莫婤望了望高夫人得意的神情,继续说道: “您不仅身材未走样,人也更挺拔了,连肚儿上的孕痕都无。” “那可不,多亏了你啊!” 高夫人感叹道,忽而回过味来,一眼识破莫婤的心思, “好呀,你个小滑头,是要拿我作筏子,宣传店啊。” 尽管如此,高夫人心中其实并无芥蒂,反而觉得她心思灵活,颇有商业头脑,愈发满意同她合伙。 “我可不敢,您这不是产后恢复完美的典范吗,自要炫耀出去,让旁人羡慕!” 莫婤一面嘴甜地说,一面起身给高夫人小意捶肩, “况且这是您铺子,我不过为您分忧罢了。” 见莫婤这般夸她,高夫人自是受用,况且她本就重视产后用品铺子,莫婤能想到这般好的宣传办法,她是定会支持的,随即与莫婤细细谋划起来。 正聊到尾声,去老夫人院中的杏雏,带回来一红绿龟背如意匣。 尝过酸奶捞,高老夫人果然爱极了,当即就赏了莫婤个小玩意,让杏雏带回来。 这玩意是一个手玩玉,又称掌中玉,约莫荔枝般大。 透亮的芙蓉粉玉,雕刻成锦鲤的样式。 锦鲤额间还有一点红,是芝麻大小的朱砂红玉。 亲自去高老夫人院中谢过后,莫婤去了晚娘处学女红。 因着王娘子开口了,莫婤自是先为她绣起胸托来。 从前些时日夫人赐的绸缎中,选了挼蓝雨丝锦,按王娘子给的胸围,裁了尺寸,缝上交叉系带。 在胸托中轴画了“鹤鹿同春”的花样,开始做绣活。 晚娘见她还算细密的针脚,甚是满意,竟还动了几分收徒的念头。 但见莫婤一脸苦不堪言的厌倦模样,还是未言此事,转而说起昨日训练地的后续。 昨日,众女子将那几个地痞流氓打了,丢了出去,本以为理亏之人,自不会再生波澜。 哪成想,黄昏后竟迎来一批婆娘,拿着锄头犁耙、扁担杵臼,欲砸门。 幸而被巡逻的吴娘子等人发现,绑了她们。 晚娘等人百般询问不得,只得威胁欲以“私闯民宅”之罪送官1。 那些个嘴硬的婆娘,这才松了口,道出原由。 原是那几个软蛋男,口中无半句真话,回家后竟对娘子扯谎。 第26章 说晚娘等人是做不正当营生的,还勾引他们,他们抵死不从,就将他们打成了这般。 家中婆娘们听罢,自是气不过,怕晚娘等人带坏此片风气,亦怕孩童们跟着学坏,遂上门预备砸了她们的生意。 “呸,躲在婆娘后面的窝囊玩意。” 莫婤听罢,很是气愤。 连一向情绪稳定的晚娘说罢,亦有几分愤懑道: “自己不敢来,支使自己娘子犯险,算什么男人。” “后来如何?” 莫婤急着追问后续。 “有不信的,但见势不妙也只能忍了。” 晚娘摇摇头,恨铁不成钢,随即又高兴道, “亦有信的,还说待我们开业,要去捧场!” 莫婤听罢亦高兴了两分,又多了些“预约号”,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一面聊着,一面也未耽误手上的活计。 一个时辰过去后,莫婤也将胸托做了个雏形,只待明日装上内衬,再锁边,便大功告成了。 中午同莫母吃饭时,莫婤亦同她分享了这个瓜。 莫母听罢,立即便说她下午就去培训地,一是培训药童,二也是想吃到细节瓜。 听闻莫母要去,莫婤便托莫母,将昨日绣娘们染坏的蓝布,买一块回来。 知她鬼主意最多,莫母没问原由,就应下了。 用完午膳,莫婤便开始忙活她的赚钱大计。 揣了角门钥匙,背上个葫芦竹篮,莫婤先去了东巷买了些折叠式竹篮。 隋朝时,竹篮就有折叠式的,其关键在于特殊的铰接结构。 篮子的侧面由一系列可弯曲的竹片组成,通过精心编制,确保各个部分能沿着特定方向折合2。 捆好篮子,她又去巷子口郑胖子家的羊奶铺,买了一大桶新鲜的羊奶。 她拖不走,还是郑胖子喊了他家的阳哥儿,送进了莫婤家院子。 在土灶上热烫大铁锅,莫婤将羊奶一勺勺舀进锅内,烧大火煮。 待煮沸后,撤了火,盖上栈盆,就是木盖子,放凉。 傍晚下学后,莫婤扯了长孙无忌去了东市。 东市鱼龙混杂,莫婤独自是不敢来的。 幸而长孙无忌抱着佩剑,冷着脸,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主。 她才顺利在东市批发到了果脯、蜜饯和一些坚果,又在胡商处买了酥酪,方辞别长孙无忌,回了高府。 掀开栈盆,放入酥酪,做酸奶引子。 搅匀后,将铁锅中的羊奶都舀进陶罐中,足足装了三个及莫婤大腿的陶罐。 将陶罐口用棉布扎紧,放在炭未燃烬的土灶旁,发酵。 翌日,到东跨院捡了一背篓的棕榈叶,洗净后,又找赵妈妈借了辆小型的“木牛流马”3。 日暮西垂,掀开瓦盖一角,莫婤尝了尝,羊奶已发酵成酸奶。 向莫母详细讲了她的计划后,将陶罐及其他用物搬上了木牛流马。 央了莫母陪她,母女俩去了夜市卖古代版“酸奶捞”。 第23章 木牛流马摊夜市售卖忙碌中 长安城,坊市内的夜市。 街头巷尾,灯火通明,其间簇簇花灯点缀,如繁星落地。 在巷口找了块空地,将木牛流马推平,轮边抵上石块,停稳。 莫婤从木牛腹中取出匹靛蓝素布,是前日试染缸时,染坏的。 素布抖散,染得不均面朝下,挥出,铺到木牛背上。 随后,她又展开一个个精巧的折叠式竹篮,宛若绽放的木莲,在木莲内垫上洗净的棕榈叶。 棕榈叶上堆了各类小料,如雀麦、蜜渍果、核果、红豆、肉桂……每一篮都尖溜溜的,摆满了牛背。 见夜市中,人逐渐多了起来,莫婤敲起锣鼓,叫卖道:“停一停,瞧一瞧,新鲜的酸奶捞!” 夜市中,大家从未听过这玩意,木牛流马旁渐渐围满了人。 莫婤掀开陶罐盖,里面是乳白的酪浆。 随着莫婤一 勺勺舀入竹碗中,这拉丝的酪浆,馋的人流口水。 隋朝时,长安城内的百姓本是爱吃酪浆、奶酪等奶制品。 但因莫婤方才吊起了他们的好奇,此一见,竟仍是常见之物,只是换了个名字,都有些意兴阑珊,欲离开。 莫婤见状,拿出斗碗,一面拌酸奶捞,一面吆喝:“免费试吃,不好吃,不要钱。” 有便宜不占是傻子,这下子大家都驻足观望。 依着长安城百姓的口味,莫婤做了雀麦蜂蜜口、蜜渍果口、红枣葡萄干口…… 每种口味都拌上,用洗净裁成小扇子状的棕榈叶做盘,一扇舀上一勺,分给最里层的众人,尝鲜。 见最前头的人,吃完连叶面都舔净了,后面的人忍不住急了。 “让让,尝了不买就边去!” “换我们试试,快让让!” “吃了就换,别占着位置。” 本还在细细回味的内圈人,听罢,囊中羞涩的,红着脸、低头偷偷走了;手中有余钱的,都问起价来。 莫婤忙展开早已备妥的墨宝,将其悬挂于木牛额首的同时,朗声道: “不加料二十文,不单卖。加雀麦二十一文,加红豆二十二文,余下每多加一勺小料,多加五文。” 酪浆在隋朝尤受皇室贵族、官员及富裕阶层的喜爱。在《隋书礼仪志》中提到,皇家宴饮场合上,酪浆是必不可少的饮品之一1。 也因此,酪浆并不便宜,在街边铺子,一碗最少也要三四十文。 但莫婤自己买了羊奶发酵,算了有赚头,才敢这般定价。 众人见吃法新鲜,价格公道,纷纷蠢蠢欲动。 这边,莫母还在往外圈发“试吃品”;那边莫婤已开张了。 一青衣书生,要了雀麦蜂蜜口酸奶捞;一半妆美人,点了蜜渍果红豆酸奶捞。 牵着孩童的大娘们,多要核果蜂蜜的;挽着婆母的媳妇们,都挑肉桂红枣的…… 见此摊位颇为红火,亦有那抬轿坐车的、坐酒楼吃席的贵人们,遣了奴仆来买的。 最让莫婤笑得合不拢嘴的,是一包着云纹幞头,脚蹬鸟皮靴,腆着大肚的管事,买了全部都加的全家福,付了近百文。 而右骁卫将军府,长孙无忌瞧着四岁妹妹面前,比她脸还大的酸奶捞,不得不板脸相助。 原以为酸得掉牙,没成想竟酸甜可口,醇厚丝滑。 再抬首,便见妹妹嘟起嘴,控诉他速食太过,都抢没了。 一向淡然的长孙无忌,终有破功的迹象,忙哄了她,答应隔日定赔她同样的两碗。 莫氏母女卖到快收摊时,只剩一斗碗酸奶,并一层薄薄的雀麦。 被一应酬后,吃了酒的官人,都包圆了。 官人原只为醒酒,未曾想荒年才吃的雀麦,混着酪浆,竟这般美味。 三两口就吃干舔净,还问莫家母女何时再来卖。 莫婤算了算日头,定在了三日后。 见有了回头客,莫母还送了他一碗醒酒汤,去酒气。 回屋,母女俩点了点,刨去成本,竟赚了半吊钱。 莫婤揣着铜钿,喜滋滋地睡了,梦中都是春暖花开、舒适惬意的小院。 翌日一早,莫婤正在院中洁牙。 二楼的马大娘,推开窗牖问:“昨个夜里,你们母女做何去了,这般晚才回?” “看花灯,元宵要到了,该挑灯了。”莫婤吐了盐水,还瞧了眼院中挂着的长孙无忌送的兔子灯,方回道。 “哼。” 马婆子怪笑一声,嘭地阖上牖,心中恨恨:还看花灯,她分明见这兔子灯都挂了两三日了。 也不在意,为何马大娘一早便这么大的火气,莫婤正潜心构思如何为产后用品铺子增添新品。 前几日,与高夫人深谈宣传策略时,坐于高夫人近侧,不经意瞥见她眼下、鼻翼旁的淡斑,经忆梅证实,确为孕期所留。 孕期,体内雌孕激素上升,催生黑色素沉淀,斑痕悄无声息2。 虽分娩之后,激素渐复平静,然斑痕却如旧时月色,难即消褪,甚或长驻。 思绪至此,莫婤心生一计,欲创制产后佳品,非为彻底祛除,仅盼稍许淡之,亦足矣。 脑中闪过桃花面膜、菊花汁涂斑、桑叶浆敷颜…… 奈何冬寒料峭,众物皆无,有些犯难。 正俯首翻着莫兄留下的医书,赵妈妈忽匆匆找来,给莫婤通风报信。 早起就给莫婤甩脸色的马婆子,竟告到了夫人处。 “那莫家母女竟在夜市卖酪浆。” 马婆子,弓身低头,立于高夫人前,言之凿凿。 原是昨夜,马婆子于莫家院楼上,见莫氏母女携大陶罐外出,心生疑惑,遂尾随其后。 至夜市,见二人驱木牛流马,售酸奶捞,顾客纷至沓来,生意兴隆。 今晨,莫婤还不肯分享,马婆子心生嫉妒,故急躁前来,向高夫人嚼舌。 第27章 “她们不当值时,夜市启,售卖无妨。”高夫人闻罢,翻书之手微顿,旋即淡然回应。 “她们定是用了府中的食材!”马婆子愤愤地说。 “你别随口污蔑人,我日日去大厨房,还管着夫人小厨房,两处可没少东西。”杏雏睨之,反驳道。 “她们还用了府中的木牛流马。”马婆子疑杏雏收赂,不敢直言,转而另提证据。 “那是她们朝我租赁的,给了五十文呢,我都记了账的。”赵妈妈见马婆子不死心,苦口婆心道。 赵妈妈居府多年,公正无私,马婆子不敢冒犯,遂改口:“彼等夜市售卖,损我府颜面。” “府中亦置办有赚钱的营生。”秋塘沉稳接话。 高夫人终抬首,目光落于面红脖子粗的马婆子。 “那怎么一样,街边小贩,上不得台面。”马婆子见高夫人抬眼,愈发来劲,“若他府知悉,必疑我府贫寒,养不起食客,失笑于人。此举实打夫人之脸。” 门旁的赵妈妈,见夫人脸色渐渐不好了,便扯了出恭的幌子,溜出来给莫婤报信。 莫婤聆毕,嘱赵妈妈先行返回,遂将手中卷帙夹了书耳,方起身。 着莫母新裁缥碧交织上襦,外披丁香软烟罗半臂,身裹齐胸媚蝶妆花缎长裙。 颈悬瑞兽银项圈,一手圈辟邪珠红绳,一手绕金丝绞镯,双髻缀以金莲绢花与南珠短钗。 换好战袍,莫婤端出在晚娘处学到的范,进了夫人院子。 高夫人坐于上首,室内异常寂静,马婆子喋喋不休的告状声尤显刺耳。 莫婤听了一耳朵,一半指责她们母女中饱私囊,行街边叫卖之俗事;另一半,则是对她们母女言行嚣张,不敬府中老人的控诉。甚至隐约夹杂着对高夫人偏爱她们的不满。 瞧莫盛装而至,高夫人面色不禁缓和几分。 见状,莫婤轻移莲步,至高夫人前,旋身一周,娇声道:“夫人观我此装扮可入眼否?” 全程未侧目一顾旁立的马婆子。 高夫人自识,皆为她所赐,心绪愈宽慰道:“婤婤这般美人胚子,就该好生打扮。” “好阿姆,此装束颇耗辰光,我想多花点时辰翻医书。”莫婤依于高夫人侧,挽其手撒娇道。 眼眸一转,灵黠地对高夫人眨眨,附其耳道:“我又有产后淡斑妙策了。” 高夫人闻言,兴趣更浓,唤郑妈妈撵了马婆子出去,挽着莫婤细语。 说罢祛斑秘方,莫婤主动问:“好阿姆,可曾真恼我?” “确有少许。”高夫人见莫婤直面此事,正容道。 “阿姆恼我未禀告?”莫婤疑惑追询,“我知阿姆定不吝我谋财,羞我掉价。” 见莫婤一副“您定懂我”状,高夫人轻点她眉心道:“缺银子花了?何不告诉我,我先预支你一季的利。” “铺子还未开张,哪有先同您支利的道理。”莫婤捂住眉心,皱着小脸不赞同,“然我确有不当,本应先告于阿姆。” 府中食客,多有副业,晚娘常揽绣活,前些日子吴娘子亦走了趟镖,其实皆未告知她。 打她脸更是无稽之谈,各府中做生意的丫鬟婆子不知何几,还能笑话到她食客身上? 高夫人最爱莫婤灵思,闻其新法摆摊获利,原本非但不愠,反添好奇。 但她视莫婤为小辈,自是不同于其他食客,从他人口中得知她缺钱,还瞒己,心终不甘畅。 见莫婤这般说,深感其贴心可人,又想到自己也算亲尝第一人,心下满意。 且莫婤赚钱之余,还不忘想祛斑之法,更显其衷心。 复思,莫婤无豪门根基,恐遭人辱,今能自敛银两,乃最佳。 遂唤赵妈妈,明示若莫婤需索,力所能及则给,不能则报给她,她亲自主持。 待莫婤谢恩告辞后,高夫人又吩咐赵妈妈,日后严加管教府中下人,若再有红眼乱攀咬的,如马婆子之流,一旦逮住,立刻赶出府。 赵妈妈闻此,知莫婤再度于夫人心中刷了一波存在感,在府中的隐形地位又提了提。 出了夫人院子,见马婆子还守着院门外,莫婤理也不理,径直向前。 马婆子一个健步,拦住她,骂道:“你个小鬼,不知给夫人灌了什么迷魂汤,这般袒护你。” 莫婤退后一步,躲开她喷溅的口水,淡淡道:“夫人就是喜欢我,你且忍着吧。” “看你能……嚣张到何时!”马婆子手指着莫婤鼻尖,气得口吃。 莫婤攥住眼前的指尖,用力后扳,讽道: “嚣张到你入土,冥府亦可观。” “啊——啊——”马婆子又气又痛,使劲甩莫婤的手,也甩不掉。 见她手指快折了,莫婤松了手,推开痛得直不起腰,而挡路的马婆子,回了院子。 夫人就要出月子了,该忙起来了,她可没闲工夫,跟她掰扯。 第24章 砂锅米线平康坊or东市 从晚娘处下学后,回屋,莫母还未归。 今晨,天方蒙蒙亮,莫母又被唤出府,帮忙接生。 自高大人主事夫人难产,莫母一展身手后,她擅接生的名号,似在达官显贵中悄然流传。 方隔了几日,便有人上门求助。 听高夫人说,还是一七品官员亲自来求的。 不仅许了莫母丰厚的红封,还给高府都走了一份大礼。 看这日头,这般懂礼的人家,自会包圆莫母的午膳。 今个中午,莫婤只能自行解决了。 思及此,她又拐去大厨房,欲要些食材。 进了厨院,见一额上鬓发剃齐的“开额”妇人1,正骂着一细娘,细娘身旁是一桶米浆。 她瞧着比莫婤还小,罩了件及膝的灰袄。 随着她俯身嗅米浆,显露出袄下的褐色开裆裤。 隋朝时,受胡服的影响,开始流行裤子,开裆裤亦在幼童中盛行,只高府少见有给女童穿开裆裤的。 这婆子没瞧见莫婤,对着细娘越骂越凶。 见此处有瓜,她不自觉放慢了脚步,侧耳探听始末。 这妇人是做米粉的冯婆子,简直是懒得出水的鱼,日上三竿才起身上值。 将做米浆的活计,都丢给了她带的细娘,燕姐儿。 燕姐儿人小,提不动米浆桶,只能原地守着。 这米浆桶挨着灶火,一直高温,待冯婆子上工时,都发酸了。 见冯婆子一手狠掐燕姐儿,不停咒骂,一手欲倒米浆,莫婤上前道: “冯大娘,为何倒了?” 莫婤问的同时,装作无意地按了冯婆子手肘的麻筋,让她松了掐燕姐的手。 “嘶,莫小娘子来啦。” 冯婆子忍着酸痛,赔笑道, “这妮儿害米浆酸了,我正说她呢,莫小娘子可不要同夫人告状,且饶她一次吧。” “不告你也行,一会你同我一道回下人院,把这桶米浆送到我屋,我浇土。” 莫婤找了个借口,支使冯婆子。 “莫小娘子说甚,什么告我。”冯婆子笑着打哈哈。 见莫婤眉眼不动地盯着她,知糊弄不过去,只好不情不愿地应下。 趁冯婆子弯腰挪米浆时,莫婤飞快塞给燕姐儿几个铜板。 见她还算机灵地藏进怀中,孺子可教地点点头,方进了大厨房。 虽然莫母出门接生,但大厨房的钟管事,仍按一人半的份例给了莫婤。 莫婤要了一斗碗羊蝎子汤,一巴掌大的豆腐,一两猪脷肉,并一筐杂菌。 在杂菌篓里随意翻了翻,她竟看到了松茸。 心满意足地提着食盒,押着抱桶的冯婆子,回了后罩楼。 使唤冯婆子将酸浆桶放进了小院,见她累得气喘吁吁,冬日间都满头大汗,方作罢让她家去了。 这般冷的天,哪儿还需要浇土,莫婤是见着酸米浆,便想吃米线了。 隋朝是没有米线的,莫婤欲用这现成的酸米浆自己做。 因她也拎不动米浆桶,便只瓦了一大勺酸米浆沥干成浆团。 洒水揉了一刻钟后,找来纱布,剪了些小孔,包了米浆团,挤米线入沸水锅。 煮好后,过凉水,就得了一碗米线。 将火炉子搬到院中,她点了小火,放上砂锅预热后,烫了羊蝎子汤,做锅底。 翻出橱柜里的干木耳发泡,择了菘菜,洗了杂菌,切了豆腐和猪脷肉,一道下砂锅炖。 煮菜的同时,还用茱萸、胡椒粉、丁香等佐料,调了蘸料碗。 待菜快熟时,倒了米线继续煮,至都熟透后,扯了火。 她也不多费事了,端上蘸水碗,搬了木几,直接围着火炉子吃。 米线柔韧顺滑,混着豆腐鲜嫩,杂菌清香,还有那肉味松茸,鲜得她差点吞掉了舌头。 一面吃得大汗淋漓、手眼不歇,一面还在遗憾没有辣椒粉。 听着楼上关得哐哐作响的窗,猜又气到那人了,莫婤吃得更香了。 第28章 打了个小盹后,将院中晾干的胸托,装进绣袋中,出门上学。 方进书肆,莫婤就将胸托塞进了王娘子怀中,一面让她去试,一面拉了长孙无忌练字。 长孙无忌瞧她们神神秘秘的,虽好奇,但也不是多嘴的主,只旁敲侧击地问莫婤,有没有给阿兄准备礼物。 莫婤才做完一个绣活,是千万个不想动了,扑闪着眼睛瞧他,装听不懂。 “小没良心的。” 长孙无忌轻声嘟囔了句,又搓了把她装傻的包子脸,继续带她练字。 见王娘子进屋后久不出来,莫婤终是耐不住,丢了笔,也跑了进去。 一衣衫半褪,肤若凝脂、玉肌丰腴的美人,斜腿半倚于胡床上,双手后背,艰难地研究着绑带。 莫婤见状,一拍脑门,暗怪自己竟忘了告知系法,忙上去帮忙。 系好交叉结,还调整了胸位后,王娘子起身转了两圈。 见胸部不再摇摇晃晃、动荡不堪,又疾行了两周,方满意地抱起她亲香了一口。 莫婤沉迷美女姐姐亲近的同时,暗喜这预售是稳了! 待下学,莫婤便来了培训地,现已被众人唤作“秋曜坊”。 取自“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2。 众人希望在她们的努力下,产后女子能如秋菊般,即使在秋风中,亦能光彩夺目,现成熟之美。 刚进巷口,便望见一头发花白的婆子,在院门前探头探脑。 莫婤轻步上前,跟着她探头探脑,想瞧瞧她到底在看甚。 瞅了好一会,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遂出声问道: “大娘——你到底瞅啥呢?” 冷不丁地出声,这婆子吓得一哆嗦。 回头,见不过是一六七岁女娃,挺起腰骂道: “你个死孩子,吓我一跳。”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莫婤愈发觉得她有问题,未急着骂回去,装作天真地继续追问: “大娘,有何古怪?同我说说呗。” “去去去,你个小孩子懂甚。”大娘不耐烦,开始赶人。 于是莫婤大摇大摆作势要敲门,被大娘一把拉住。 “你这泼猴,要干嘛?” “你不同我说,我就敲门问问有什么好玩的。”莫婤一脸稚气地说。 “滚滚滚,快边玩去,里头都是些吃人的妖精,小心一口吞了你。”大娘欲扯谎吓走莫婤。 见真问不出个所以然,莫婤只好走了出去,躲在拐角处。 那婆子也没多留,又趴在门上听了听,便离开了。 待她走后,莫婤方敲门入内,同吴娘子说了此事后,在秋曜坊“监工”。 先是被叶掌柜和樊掌柜拉着,当刁钻的客人,将八个铺娘为难了个遍。 由简单的“价贵了”、“不想试”到难的“不想同人穿一个款”。 众铺娘虽不是每个难题都能完美解决,但俱沉着应对,积 极处理,让莫婤很是放心。 夸奖的话还没说完,又被晚娘拉着瞧新花样。 莫婤正欲试着提出两片式,毕医女和秦医女截胡晚娘,推着她赏药童们做的朱雀祛纹膏。 正巧她白日翻医书,查到白蔹有祛斑功效,遂拿出来同两位医女探讨。 最终,她们决定做“七白膏”面膜。 将香白芷,白蔹,白术,白及,细辛,白附子,白茯苓按一定的比例磨成粉,用鸡蛋白调成如弹指大小的小丸,阴干,十粒装成一小盒3。 用者只需每晚睡前,用温水化开涂面,就有祛斑、美白和紧致肌肤等效果。 若效果好,待春日她们就可顺势推出更多款的面膜,扩展其功能。 莫婤像个香饽饽,在众人手里转来转去。 夜间回屋,累得都忘了同莫母八卦,便沉沉睡去。 又过了几日,小公子满月之期将近,加之元宵佳节在即,诸事烦杂。 高夫人算盘都拨断了几把,时常唤莫婤去口算。 算完一本,方欲歇口气,高夫人忽而提及一事,语气中是深思熟虑后的坚定。 “婤婤,我欲趁着我儿满月宴,一并宣传咱们的产后用品铺。” 话落,四周鸦雀无声,连莫婤都屏住呼吸。 高夫人见众人惊讶不已,遂解释道: “正巧遇上元宵,各府俱忙,待办完满月宴,我再办宴,定多数不会再来,宣传效果将大打折扣。” 这点,莫婤在长安城挂起花灯时,便想到了,但她是断不能开口的。 现见高夫人主动提及,儿子满月宴也不忘事业,这般有魄力,她心中暗自叹服。 只是距离满月宴仅有十余日,她们连铺子都还未找。 高夫人自知此事艰难,当即便派周妈妈去秋曜坊点货、催进度。 又翻出陪嫁地契,甄选出几处闲置已久,或功能冗杂的商铺,让莫婤带上郑妈妈、赵妈妈一道去选,她全权负责。 听罢,莫婤一口应下,也不多磨蹭了,当即换上简便的常服,同两位妈妈出了门。 夫人给出的选址有五处,三处在东市,两处在平康坊内。 她先就近看了平康坊两处,位置都很不错,一处街头,一处巷口。 又让马夫去了东市,因着之前只长孙无忌陪着来过一次,莫婤对东市并不了解。 一路走来,才发现其人流之密集,购买力之强。 在隋朝长安城内,东西两市为主要的商业区。 东市靠近皇城,周围多达官显贵,且人流络绎,有广泛客源与商业活力。 相应的,此地商家林立,竞争压力巨大。 但产后用品铺为刚需,且只此一家,应能在众多店铺中脱颖而出。 反观平康坊,以娱乐休闲见长,虽不乏孕产家庭光顾,但对莫婤这等初见规模、需快速拓展市场的铺子而言,还是少了些客源。 她仔细对比了东市与平康坊,最后定下东市里离平康坊最近的那处铺子。 铺子为前店后舍的格局,前为双层小楼,后藏一幽谧小院,院中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一。 此处之前是成衣铺,因着竞争太大,入不敷出,前几月便关了,但铺中货架、挂架尚可用。 莫婤列出还需添置的装饰,托于赵妈妈后,又拉着郑妈妈在东市找巧手木匠。 一连忙了七八日,方将前店收拾妥当。 透过雕花窗棂,能隐约瞧见绣着“麒麟送子图”的屏风。 绕过屏风,掀起金丝蝠纹镶玉珠帘,头顶朵朵青莲瓷吊灯,中间还点缀着琉璃鱼吊灯。 烛光一照,青莲下,五彩斑斓的锦鲤游动。 莲与鱼,寓意着“莲”与“余”,象征连年有余,生生不息。 灯下,青石大砖上铺了毛织地毯,松软保暖,上还编着“瓜瓞绵绵”图。 靠墙的沉香木挂架上,一面挂着收腹带,一面挂着胸托。 每件顶上都照着喜鹊青铜灯,两侧悬有帷幔,上绣桃子、葫芦、灵芝、葡萄等,样式不一。 中央旋转展示台,陈列着“朱雀祛纹膏”、“太乙舒腰袋”、“清腰汤”、“七百膏面膜”等。 墙角摆着些香炉,里面是益母草、川穹、白灼等调制的香,幽香怡人。 顺着榫卯转角梯,便进入了二楼试衣区。 第25章 东施效颦抓住一切可利用的 低头穿过琉璃珠帘,一道道屏风错落摆放。 雅致竹屏、富丽织绣屏、华美金漆屏、高贵玉石屏……隔出一个个可供试衣的小间。 空余处,还配了小几、蒲团,随意散着些香囊、香包。 莫婤甚至用胡床改了几个沙发,缝了精美的靠枕,松软舒适。 角落摆些漆器、瓷器做装饰,八宝阁上还有送子观音的香木雕琢摆件。 她欲待春暖花开时,买些绿植,再插上几盆花,装饰小铺,力求做到移步换景。 后院,赵妈妈从高府拉了些扫房婆,将小院和五间屋子都清了出来。 莫婤已有初步想法,但现紧要是先将铺子开起来,余下的,可慢慢布置。 这边莫婤正规划着各种屋子的用处,那边长孙无忌冒着雪回了府中。 方进门,云纹幞头管事,便踩着鸟皮靴急匆匆回禀: “小姐今晨还未进食,便觉腹中不适。晌午开始闹肚儿,现下痢三次,已着人请了郎中。” “可是昨夜所用之物不净?” 无忌疾行至妹妹院中,见她捧腹半躺于金箔嵌宝画屏榻上,出言询问管事。 “未用甚特别之物,只又买了碗酸奶捞。” 管事顿了顿,继续说, “但因着不是从前那家,不好吃,小姐尝了两口便赏人了。” 无忌闻言,又遣了人去找那受赏的小丫鬟。 小丫鬟无事,同她住一处的婆子却拉得下不来床。 原是这婆子嘴馋,贪了她的去。 第29章 弄清原由后,无忌告知了郎中,因着妹妹用得不多,对症下药,很快便好了。 只苦了那婆子,在床上连声呻吟,肚中翻江倒海。 也不知那婆子除了酸奶捞,还偷吃了甚好物,圊厕里堵鼻的枣核,都被她同院的丫鬟婆子用尽了。 待夜市开后,无忌唤上幞头管事,一道去找那卖酸奶捞的商贩。 一路上,竟瞧见不少卖酸奶捞的小摊。 “那小娘子每三日才卖一趟,可让这些效颦的奸商钻了空子。” 幞头管事竟成了莫婤的铁杆粉丝,瞧着一路的模仿者,恨恨道。 “有利可图之物,商人素逐利,毋惊诧。” 无忌专注找人,回答得漫不经心。 管事还是不舒爽,继续道: “但都不好吃,不知骗了我多少银钱!” “那是你喜欢,怂恿小姐尝的?”无忌皱眉瞧过来。 “哪能啊,小姐这般有主见,我是帮她试吃!” 管事见长孙无忌缓了脸色,又吐槽道, “公子你也喜欢吃,哪次买了那小娘子的酸奶捞您没分上一口?” “快找人吧!”无忌听罢,拍了下管事腆着的大肚,学着莫婤装傻。 方行至巷口,便见许多人围着一处摊贩,争吵着。 “你家东西不干净,我娘闹肚子一日了。” “没有莫小娘子家的好吃,还害人。” “对!依样画葫芦,拾人牙慧!” 管事跻身去瞧,果真就是昨日那家酸奶捞,卖的人手黑黑,酪浆却白得发亮。 听闻众人都是来讨公道的,无忌便抱剑倚柱,立于一旁看戏。 戏没看多久,这小贩就被专管摊铺的坊丁带走了。 隋朝时,《隋律》中专设有针对食品安全的条款,售卖腐坏或有害食品的行为会被视为犯罪1。 见小贩会得到应有的惩罚,无忌便招呼管事走了。 只是离去时还在想,方才听到的莫小娘子,不会是他认识的那个莫小娘子吧? 莫婤不知道,在她未出摊的日子,她的食客们,还帮她宣传打假了一波。 回到高府,高夫人又叫了她去商议铺名。 屋中众人,你一言我一语。 高夫人拿了字书《玉篇》2来翻,莫婤亦捧着《说文解字》3看得入迷。 争来争去,吵得莫婤头嗡嗡的,最终还是高夫人在《玉篇》中找了“容”、“焕”二字,给这产后用品铺取名为—— “容焕阁” 翌日,莫婤正量着铺名牌匾的尺寸,铺娘春桃匆匆跑来。 “小东家,不好了,快走!” 说罢,她喊了马车,拉着莫婤往秋曜坊赶。 在马车上,一面催马夫,一面口齿伶俐地对莫婤说了始末。 前些时日,莫婤发现的那婆子,今个又在院外探头探脑,被吴娘子逮了个正着。 绑进屋内,问她什么也不说,吴娘子只好报了官。 待官差到后,那婆子突然掏出一件胸托。 原来这婆子,是故意被吴娘子抓进来,就是欲找她们的“罪证”。 她早就在袖中藏了剪子,趁众人放松警惕,未注意她时,便绞了绳子,偷摸了件胸托。 这时拿出来诬告她们做不正经生意,说她们还勾得家中小童好奇难耐,影响恶劣,要官府抓了她们去,最好能将她们处死。 隋朝时,开设青楼等娱乐场所,明面上是仅能提供歌舞表演、宴请等服务的,若涉及不正经生意,依隋朝法律是严禁的,被抓后惩罚亦相当严厉1。 听到此污蔑,众女子虽气愤,但都沉着冷静应对。 医女药童们展示药材,绣娘们展示绣品。 巧舌如簧的两位掌柜,同培训多日的铺娘一道,领着官差们参观解释,甚至把他们当潜在客户宣传起来。 官差们年纪都不大,见了胸托、收腹带等物,都有些红了脸。 还被众铺娘拉着了解这些产品的好处,明明是正经生意,他们却仿佛进了盘丝洞,都招架不住了。 嘴上连连敷衍听懂了,但实际上都不敢正眼瞧这些物件。 周妈妈还在一旁帮腔:“我们这是正经生意,都还未开张呢,怎么也抓不着她们去。” 见了实物,听了讲解,本就信了一大半的官差们,又闻她们还未开卖,更觉管不着。 听得浑身刺挠,面红耳赤,急匆匆地想要收队走人。 众女子带着遗憾又松口气的心,将官差往门外引,谁知这婆子竟躺地上,大哭大闹起来。 一面哭喊,一面爬过去抓住了官差头头的腿,不让他走。 瞧着快要入土的老妇,官差头头也不敢用蛮力,场面再度僵持下来。 周妈妈见状,忙唤春桃去找莫婤这个小东家,想辙。 莫婤听罢,边往怀中掏,边在心中盘算着法子。 这跟现代碰瓷的人没有两样,不过别人谋财,她竟欲害命。 下马,换莫婤气冲冲地拉着春桃,疾行入内,却并未听见婆子的哭喊声,步履又快了两分。 一进门,就见毕医女和秦医女,正围着那躺地上的婆子。 边上的官差们,都伸长脖子,勾着头瞧。 莫婤定眼望去,打头的官差,竟是她第一次卖酸奶捞时遇上的,那位吃醉的官人。 那官人自吃了雀麦酸奶捞后,每逢她出摊,他必光顾,已从基础款买到了全家福,成了她的回头客。 见莫婤认出了他,他只对她眨眨眼,并未上前寒暄,仍装作不认识。 还是一旁的周妈妈主动为二人介绍:“小东家,这是平康坊的市丞程大人。” 隋朝时,管坊间商铺的是“市令”和“市丞”4。 他们负责整个市场的管理和政策制定,包括商铺在内的所有市场活动都在他们的管辖之下。 市令是市场的最高行政长官,而市丞则是市令的副手,协助市令处理日常事务。 市令一般为六七品官员,市丞多为八品官。 因着长安城官员金贵,平康坊又临近皇城,程大人官至从七品。 “我这等还未开业的小作坊,怎劳烦大人出动?” 莫婤很是不解,此等小事,多由坊丁处理,怎会招来七品官亲自督办。 程大人亦是一脸无奈,一旁的坊丁帮着解释。 今晨,程大人正欲上值,便有一婆子扑过来,也是像这婆子一般,抱住了他大腿,硬要他来抓人。 瞧那婆子一把年纪,哭得老泪纵横,程大人以为真有什么天大的冤情,遂跟着来了。 众女子这才恍然大悟,她们还纳闷,今个官员的脚程怎这般快,报官还不足一刻就到了。 莫婤亦在心中感叹,居然是团伙作案,古代老婆子们也懂打配合。 吴娘子听罢亦反应过来,忙问:“那婆子呢?” 程大人稍显惭愧,身后的坊丁继续补充: “我们一来就被小娘子们引了进来,没再管那婆子,约莫是见势不对溜了。” “呦,她们这就将你甩了啊!” 莫婤这才有空闲蹲到倒地的婆子面前,阴阳怪气她。 “啊——” 这婆子浑身都被扎着针,满脸布满水珠,不知是哭出的泪,还是疼出的汗。 还被扎了哑穴,说不出话,难怪没再嚷。 原是秦医女见市丞大人被这婆子扰得有些厌了,便提出为其施针,能让她平心静气,对身子也益处。 市丞怕她公报私仇,在她施针时,还另请了郎中。 郎中瞧后,自是没问题,只是这些穴位都是对人体有益的穴位中,最痛的一些。 暗自佩服秦娘子医术的同时,也频频望向她,似想看透她温柔面容下,狠婆娘的本质。 秦娘子自是感觉到了,也懒得理,吴娘子上前一步挡住郎中的目光,狠狠瞪了回去。 见这姑娘高出自己一个头,郎中低头默默瞧着闹事婆子。 扎针后,婆子安静下来的同时,手也放开了市丞大人的腿。 他们欲告辞,莫婤又掏出这两日办妥的商户证明,同程大人备案,也算再上一道保险。 程大人接过后本欲随意瞧瞧,却发现是从未听过的产后用品铺子。 原就是莫婤酸奶捞忠实粉丝的程大人,见此更觉新奇,想着府中大嫂刚出了月子,便说托她来给莫婤捧场。 莫婤听后自是高兴,连声感谢:“以后酸奶捞给您多放小料。” 闻及,程大人忽将莫婤拉到一旁,说起昨日他处理的酸奶捞中毒事件。 此事之后,市令要求他们对酸奶捞严格把控,效仿者应会减少,但夜市中百姓亦可能会畏惧酸奶捞,望莫小娘子早想对策。 谢过程大人告知此等内幕后,莫婤将此事挂在心上,送他们出了秋曜坊。 还未来得及琢磨此事,便看到躺在屋子中央的婆子。 心下厌烦的同时,又生一计。 第30章 她唤了药童,拿了担架,将这婆子抬到巷口,敲锣打鼓唤着街坊邻里。 见有热闹瞧,众人纷纷出了门。 简单讲了这婆子的恶行,莫婤着重宣传了一把她们即将开业的铺子,还发了宣传册子。 这册子是这几日她抓紧时间做的,想着不是每人都识字,还配了画。 一一列举了店中精品,店铺位置,以及开业时间。 众人见这册子,精美得像话本,都接了细细地看,不舍得扔。 见大伙都看入了迷,她方因这婆子无故闹事而生的气,才顺了些。 第26章 奶油松饼吃瓜回旋镖 回高府的路上,莫婤一直在想程大人方才提及的事。 不知不觉间,竟晃到了郑胖子家的羊奶铺子前。 郑胖子见她来了,很是热情,忙让阳哥儿带她去后院挑羊奶。 念及无论是否有法子,她明日也该出摊了,遂同阳哥儿去了。 院中羊奶品种众多,阳哥儿介绍着,这缸是附近农户处收的山羊奶,那缸是牧场买的绵羊奶,还有好几缸都是从契丹游牧民那买的。 说到此,阳哥儿有些闷闷道:“契丹游牧民用奶换粮,要价很低,我们便多买了些。” “那不是很好,为何这般垮脸?”莫婤听罢,不解地问道。 “哼,害我们亏大了!”阳哥儿愤愤地说,道出了来龙去脉。 大业元年,隋将韦云起率领隋军,联合突厥兵,对契丹发起攻击。 有契丹游牧民见开始打仗了,恐无粮过冬,遂将手中羊奶尽数贱卖。 郑胖子贪心,想着长安城中羊奶价高,又有莫婤等固定老客,便一口气都买了。 刚交货那晚,他兴奋得做梦都是靠着这些羊奶发家致富,走上人生巅峰。 谁知,第二日便传来韦云起彻底挫败契丹的消息。 韦云起英勇奋战,深入契丹 腹地,采迂回战术,直捣黄龙,成功袭击契丹营地,斩首数千级,俘虏男女四万余口,牛羊数十万头1。 本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郑胖子正崇拜着这位大将军,就传来羊奶暴跌的消息。 随着大军班师回朝,带回来羊奶无数;再加上契丹经历战败,元气大伤,契丹游牧民纷纷用牛羊、羊奶等物换粮。 长安城的羊奶价一跌再跌,现今连酪浆都卖不起价了。 听到此,莫婤才恍然大悟。 隋朝掌握酪浆技术的自是少数,但近来却涌现许多效仿卖酸奶捞的,连卖价也一并学了去。 她还在奇怪,酪浆技术普及了?他们没亏本? 只是近来事多,无暇深思,加之她一直在郑胖子家买羊奶,竟不知现今羊奶市价几何。 思及此,她转身便欲离去,既然郑胖子这般心不诚,以后也不必再同他做生意。 见此,一早便躲在门后偷听的郑胖子忙出来道歉。 他见莫婤这般小,以为她听不出此中深意,让阳哥儿装惨博同情,好哄她将羊奶都买了去。 没成想她当即就反应过来,只能现身安抚道: “莫小娘子,现今这些羊奶我都再便宜些卖你,也算补上了之前的差价。” 说罢,指着墙角的一排羊奶道。 莫婤闻言,想着亏不能白吃,便走上前去,掀盖查看,却发现这些羊奶都有些发酵了。 “都快发酸了,你还想糊弄我?”她扭头质问郑胖子。 “您卖的本就是酸奶啊,而且酪浆要价更贵!”郑胖子苦口婆心道。 “但你不卖我,只能栽在手上吧?”莫婤笃定地说。 郑胖子只卖羊奶,可不会做酪浆,他若想回本只能坑她这个冤大头。 见哄骗不了她,郑胖子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将这些发酸的羊奶,按现今的市价,再减了三层,卖给她。 同时,还又搭上一桶新鲜羊奶,她方作罢。 只这样,这么多羊奶,也花了她三吊钱,将之前卖酸奶捞赚的钱,都搭了进去。 她一面反思自己此次为何被骗,一面让阳哥推着木牛流马送到了小院中。 这些瓦缸,足足占了半个院子。 她看着这般多的酸奶,在脑海中搜索还能用酸奶做什么,让她有赚头。 忽而想到了酥油和奶油。 酥油可以代替黄油做很多小蛋糕,再配上奶油,亦是绝味。 说干就干,她在院中熏了火,将这些本就有些发酸的羊奶,继续发酵。 让莫母帮忙看火,她又去大厨房借了个大擂钵。 还用新奇美食,诱惑来一把气力的祝大娘。 将发酵好的部分羊奶放于擂钵中,莫婤和祝大娘轮流搅拌,很是费劲。 莫母见状亦加入了进来,三人至亥时方得了一大罐奶油。 感谢了祝大娘,承诺做成后定分她些。 送走她后,莫婤又拿了个小擂钵,放了些奶油继续搅,直至乳脂与乳清完全分离。 用粗纱布过滤乳清,莫婤又从结冰的水缸中,凿了些冰,同清水一道,洗了两次乳脂后,就得了一块酥油。 用桑皮纸包起后,放入院中的空瓦罐内,待明日冻硬,更好保存。 翌日,莫婤先试着做了些奶油松饼,提着去了高夫人院中。 将祝大娘那份偷偷塞给她后,莫婤进了夫人房中。 一进屋,便觉静得奇怪,穿过多宝格附仙罩,见一丫鬟正跪在地上求饶。 莫婤拉了近处的袖莲,欲同她八卦。 袖莲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她更觉莫名,定睛瞧去。 这不是夫人临产那日,在大厨房推她的大丫鬟吗! 好家伙,吃瓜竟吃到了自己身上。 “真是她要害夫人?”莫婤有些不信,大户人家的手段这般浅显? “还有人没押来呢。”袖莲轻声说道。 话音刚落,张妈妈便扯着一丫鬟进来了,身后还跟着垂泪不止的刘姨娘。 这丫鬟是刘姨娘的贴身侍女,花容。 花容被按着跪在地上,刘姨娘亦跪在地上啜泣不止,活将自己哭岔了气也不停。 高夫人也不劝,任她唱独角戏。 刘姨娘眼泪都快流尽了,高大人才终于现身,后面还跟着打哈欠的张姨娘。 “大人,我真的不知,我冤枉啊。” 刘姨娘见看戏的终于来了,忙扑过去,依在高大人脚边,嘤嘤地哭。 “你先别闹,夫人自会给你公道。” 高大人绕开她,坐到了高夫人身旁。 身后的张姨娘白了她一眼,亦走到高夫人下手,自觉坐下,口中还吩咐着:“香雪,还不过来伺候着。” 说罢,那跪着的丫鬟连声称是,便要起身。 “我让你起了吗?”高夫人淡淡一句,香雪又嘭地跪下去,匍匐着。 “夫人何必这般苛责,不就推了个小丫头。”张姨娘不以为然地说,还瞥了莫婤一眼。 高夫人未理她,对着秋塘道:“人到齐了,说罢。” 原是当日张姨娘生产,不想出钱请好稳婆,即将临盆才求了夫人。 时间这般紧,夫人便将预备给自己的稳婆,给了一个出去。 谁知张姨娘遇上难产,情况危急,高夫人只好又将自己的稳婆都给了出去。 哪成想,顺利生产后,张姨娘却以这几人技艺不精为由头,将她们都打发了。 高夫人虽不信,但亦怕她们真没办事,让她难产,遂没有追究,转而找新的稳婆。 直至莫氏母女提出稳婆有问题,才又派了秋塘、杏雏调查,却发现有一稳婆竟在西城最为富贵的延寿坊买了两进大宅。 过去这般久,也没能找到更多证据,她们便只好找人做局恐吓她。 威逼利诱下,她终于说出,是刘姨娘身边的大丫鬟花容要她这般做的。 “说罢,你为何这般做。”待秋塘讲完后,高夫人方出声怒斥花容。 花容未答,只是口中一直重复道:“我自己做的,跟刘姨娘没关系。”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莫婤正感叹着,不着痕迹的瞧了一圈,众人或皱眉,或凝神。 但听了这丫鬟的呢喃,竟都点头,信了她的话。 莫婤一面在心中大呼荒谬,一面同袖莲耳语:“莲姐姐,为何你们都信?” “你忘了之前庞妈妈选人的事了?刘姨娘可使唤不动她们。”袖莲见莫婤不懂,提醒道。 刘姨娘原是一穷秀才之女,人生得温婉柔弱,敏感温吞,高府中总是传出她被下面丫鬟欺瞒的流言,她压不住手底下的人,已成为大家共识。 大家都知她院中丫鬟主意最大,高大人亦觉是她是无辜,高夫人心中压着怒火,使命安慰自己她还有用,遂只欲将认罪的花容送官。 但会咬人的狗不叫,高夫人已对其暗中防备。 一旁跪着的香雪忍不住了,亦连声求饶,说那日就是花容挑拨了她,引她去大厨房,也是她指了莫婤给她,说莫婤偷吃。 第31章 她只是为了挣表现、显气势,才推了莫婤。 花容白着脸,坐在地上不吭声,香雪扑过去攀扯她:“你说话啊,你个害人精,说啊!” 高夫人见状也懒得再同她们废话,喊了张妈妈,赐了香雪十板子,就要将她赶出府。 明知前面是热炉,还这般歹毒,高夫人是不敢留她了。 说罢,还看向一旁蠢蠢欲动,欲求情的张姨娘道:“你再罚两月的月钱。” 张姨娘腾得站起来,怒急攻心,晕了过去。 高夫人唤来莫母,一摸,张姨娘竟又怀孕了。 莫婤瞠目结舌,张姨娘才生完孩子不过两月余,就又怀孕了? 见醒来后的张姨娘洋洋得意,莫婤看着不爽的同时,又有些五味杂陈,很想指着她脑门骂: 高兴什么,才生又怀,你的苦日子在后头! 但想到她亦是连思想都受这个时代桎梏的女性,心头又闷闷的。 同莫母回屋的路上,她还是没忍住,轻声问: “阿娘,你们稳婆界对隔多久才能再生,有统一的说法吗?” “至少一年。2”莫母一口答出,转而又说道,“不过怀上也没办法,只能生。” 莫婤不再言语,望向被四方宅院框起的苍穹。 她知道古代没有很好的避孕措施,她亦明白古代女子命运多为生育所缚,身不由己。 这里男尊女卑、无知横行,产后之痛,月复月,年复年,似无止歇。 深感窒息的同时,她暗自筹谋——今后要在她的产后用品铺,潜移默化宣教于众,以绵薄之力,启民智。 同时,她还要加紧与医女们研制避孕法,化为可行之道,以减妇人之苦,少家庭之悲,促社会之进步。 远大的抱负要有,但现在还是脚踏实地些罢。 又做了些奶油松饼献给高夫人,让她品甜食,压压惊,顺便也是报备了。 随后,她又拉着莫母去季大婶处买了篓鸡子,回屋继续做松饼糊糊。 寻了一只宽口大瓷盆,将新鲜的羊奶缓缓倾倒,再筛入精细白面,混匀后,加入少许盐粒和蔗糖粉。 灶台边,炭火正旺,小心切下一刀酥油,放入铜锅中,待酥油融化后,起锅倒入瓷盆。 再于盆中打入数枚鸡子,搅和均匀,便得了一钵松饼糊糊。 待莫婤傍晚下学后,又找赵妈妈借了木牛流马,将火炉子、铁盘、松饼糊糊和其他酸奶捞的用物搬入牛肚。 是夜,花灯朵朵,星河滚涌,她们夜市出摊去了。 第27章 幕前揽客吾乃李渊之子 夜市中,人群川流不息。 莫家母女铺开了酸奶捞小摊。 莫母现已熟练,一人就能忙活开来,她便有时间烙松饼。 点燃火炉子,将铁板置于其上,用桑皮纸擦一层薄薄的油。 待铁板冒起淡淡白烟,舀一勺松饼糊糊倒入铁板,糊糊神奇地自然流圆。 一旁路过的孩童见着,就走不动道了,拉停大人,津津有味地看着,时不时还发出惊呼。 袅袅炊烟,混着奶香,钻入过路人的鼻,亦勾得他们停下了脚步。 当松饼糊糊一面开始冒小泡泡时,便翻面。翻面后的圆糊,像吹了气,竟慢慢鼓了起来。 待煎至两面金黄后,一块软软糯糯还带着奶香的松饼就成了。 “莫小娘子,又做什么好吃的。” 她的回头客们见又有新鲜玩意,都捧场买了一份。 冬日里,新鲜出炉的松饼,涂上奶油,一口下去,香掉了牙,松软还暖和。 这般单吃就很美味了,莫婤还教众人在两片松饼间,夹上他们选好的酸奶捞,又在封口处给他们填了奶油,就做成了酸奶捞奶油松饼。 回头客们,原只是粉丝般支持莫婤,吃了后却立即又买了第二份、第三份…… 亦有人质疑吃了会不会闹肚儿,一旁的回头客们忙向其科普。 “酸奶捞可是莫小娘子最先做的!” “莫小娘子家才是正宗的,断不会闹肚儿!” “别家都是仿的,没莫小娘子家好吃!” 人都从众,虽然奶油松饼夹上酸奶捞,一个就要二十文,但见大家都说味道妙不可言,还是咬咬牙买了个试试,这一试就越发不可收拾。 见她盆中的松饼糊糊越来越少,食客们纷纷争抢,差点撕巴起来。 幞头管事今个亦来抢购,不过他体积大,不够灵活,被人推来挤去。 胖乎乎地身子像个圆球,一不留神就被挤出了外围,气得他快马加鞭回府找帮手。 薅了个大力瘦子,欲一雪前耻。 谁知,马还未至,远远便望见莫婤收摊了,周围皆是一脸遗憾之人。 抢到的新客,第二日见真未出现腹痛闹肚,皆欲再买,却两日见不着人。 一打听,得知莫小娘子竟三日方摆摊一次,都捶胸顿足,吃过莫小娘子家的酸奶捞奶油松饼,竟成了风尚。 她本是因事多忙不过来,遂定成三日,竟无意中搞成了饥饿营销。 第三日再摆摊时,排队的人从巷口连到了巷尾。 这次幞头管事早早便派人来排队,还报复性地买了三份。 她已多加了两倍的量,还是不够,排在后头的人不服气,非要让她记下,一不小心竟搞成了预售。 未免以后也不够,难道下次出摊,还得开启限购?她竟能轻微体会到产品太火的烦恼了。 这原本即将关上的酸奶捞市场,终究还是被她打开了。 回家后,同莫母盘腿坐于罗汉床上数铜钿。除去那日买酸羊奶的钱,还另赚了半吊。 不过,待这批廉价酸羊奶用完了,她可赚不着这么多了,还得另想法子。 但现在她已无心想这头,小公子的满月宴到了。 …… 高府中的古木上,挂满了挑红,中间有花灯闪烁。 四处皆打扫得一尘不染,插了腊梅,层层叠叠;摆了四季海棠,娇艳富贵。 一张张朱红漆木圆桌,桌面覆以祥云淡金织锦,桌上整齐摆着白瓷碗和象牙筷。 玉盘珍羞被侍女们端上来,羊羔乳蒸、香糟鹅肝、翡翠碧螺、银丝鲤脍…… 莫婤穿着火斗熨得一丝不苟的吉服,跟在高夫人身侧,帮忙招呼参加满月宴的小童们。 高府最大的小主子,还没断奶。 高大人还有一胞妹,嫁在长安城,生有一子一女,只是妹夫近来身子不适,妹一家恐不能前来。 于是,高夫人就将莫婤这个幕后小东家,提到了幕前揽客。 不知众夫人女娃心中如何想,面上都要给高夫人这个主人家面子,端得客客气气的。 “舅母!婤婤?!” 她们正揽客,闻及一少年呼喊,转过头去,竟是长孙无忌。 莫婤听着他叫高夫人舅母,又恍惚了一下。 王娘子和无忌从未问过她主家,只是单纯的师父和同门情谊,一度让莫婤很是暖心。 现今她揪出脑中对隋末唐初为数不多的记忆,又念及主家姓高,才惊觉—— 她主家竟是长孙无忌舅家,也是将来大唐皇后的舅家! 见高夫人亦有不解,无忌解释道:“我们同门。” 因着长孙晟一直想他走武学路子,他赢得王通赏识,成功拜师后,也不想去戳他阿耶的肺管子。 原本仅有母亲、妹妹知晓,现今在高夫人处暴露了。 “舅母可要帮我保密。”长孙无忌难得有些孩子稚气。 “自然,就算被你舅父知道,他定亦是支持你的。”高夫人自是维护外甥。 见长孙无忌同莫婤认识,高夫人便将她交给无忌,让他带着她招待小客人们。 这边二人被小娃娃团团围住,焦头烂额,那边高夫人又牵着一个小大人过来。 小大人与莫婤同岁,戴着顶小小的金边幞头,眉宇间,英气初现,浓眉下慧眸闪烁,一本正经地自我介绍: “问君安,吾乃李渊之子,行二,世民是也。” 听完,莫婤握着无忌的手,不自觉抓紧了。 无忌瞧她一眼,见她直勾勾盯着李家二公子,以为她颜控又犯了。 轻轻撇过她的头,耳语道:“婤婤见这小公子好看,想同他做朋友?” 谁不想同千古一帝做朋友??? 是我想就可以的吗??? 不,主动才有故事! 莫婤在心中为自己打气,拉着无忌走上前去,亦同李世民大大方方介绍道: “我是高府食客莫家顺娘的闺女,莫婤。这是长孙晟家的公子,长孙无忌。” 说完,双手合拢至胸前,向其行了个淑女敛衽礼,长孙无忌亦向其行揖让礼。 李世民见此,亦回了个揖让礼。 三人起身,见互相都是一幅小大人模样,终是没忍住,相视而笑。 或因他们是这里第一个对李二释放善意的人,或因李二同无忌天生就该成为至交,或因莫婤贡献出了三块酸奶捞奶油松饼。 第32章 那日,他们送走其他萝卜丁后,一同坐在高府湖边的茵茵绿地上,品味着奶油的香甜、松饼的酥软、酸奶捞的爽口。 许多年后,他们都还记得那一日午后,阳光正好,糕点很甜,彼此的笑温暖又明媚。 莫婤在为交到合意的好友而欢愉时,高夫人将女眷们聚在东跨越话家常。 “你怎恢复得这般好。” 一位贵妇见高夫人束腰轻环,虽宽松却仍见腰身曼妙,曲线玲珑。 反观己身,诞子近载,腰腹犹显圆润。 园中诸女闻此,皆尖耳听。 她们亦有产后之忧,每为恢复之苦,费尽心思。 “这算甚?我腹上一点纹都无。” 高夫人正想如何启齿,见有这般识趣递戏台子的人,出声炫耀。 “何也!” 诸夫人闻此,群聚 而至。 身形还能改变,但肚儿上的纹却让她们费尽心思,也见效甚微。 见众人环伺,高夫人续道: “诸位且看,我今个只敷了面脂,未施铅粉,肌肤依旧白皙细腻,妊娠斑也没了。” 众人争睹,果如其言,场面一度哗然。 “她可有稀罕玩意呢!”柳夫人助攻道。 虽高夫人怒其不争,但产后用物皆有赠予密友,柳夫人用之效果甚佳,遂帮腔道: “我亦抢了她一罐,我这面上的孕斑亦无!” 众人又纷纷朝柳夫人瞧去,见其言不虚,越发好奇。 见吊足了众人胃口,高人才开口道: “我一食客捣鼓出来的,我见效用这般好,一早便想造福姐妹们了。 也不知你们喜欢何种款式花样,便盘了个小店,明个开张。 你们去瞧瞧有无用得上的,别的不说,对产后恢复是极好的。” “不是产后的,就不能去瞧了?”一位夫人开玩笑道。 “大家能去捧场最好了,这祛斑的东西,不是产后也能用啊,里头还有些神奇物件,你们去后便知。” 众人的胃口又被高夫人吊了起来,都觉得明日定要去瞧瞧新鲜玩意! 宣阳坊内,王娘子也通知了一众好友。 有生养过的,亦有没生养过的,听之皆甚为好奇。 王娘子还将她们引进内室,亲身示范。 众女子见之,有胸的图舒坦,无胸的图漂亮,皆向往之。 更有想要巴结奉承王通的人,听闻此消息后,纷纷让其夫人打听是何铺子,去瞧瞧王娘子为何喜欢,好投其所好。 十几日不得闲的莫母,因着帮忙接生了些官宦人家,打出了些名声。 今个满月宴,她亦被家中现有孕妇或刚刚生产后的人家,围得水泄不通,莫母亦趁机宣传了一波。 尤其是难产后被莫母救回的人户,皆言,虽在月子中,不能亲至,但定派管事前往支持。 市丞程大人大嫂,念着小叔子平时多有照顾,闻其嘱托,亦是欣然前往。 还拉上来手帕交,陪同一道。 平康坊,翠帷廊内 当日宣传后,莫婤便回了高家。 待吃瓜群众散去后,那闹事的婆子是被杨大姐悄悄接走的。 就是当日脸有大痣,心术不正,最后被拧着耳朵走的郭大的媳妇。 这闹事婆子是她婆母,郭老太。 郭老太显然没他儿子精,她儿子都知不能亲自出马,而是支使萧哥儿去问,她却被人忽悠着打了头阵。 不过这郭老太也是彪悍,翌日能动弹后,就爬起来,找撺掇她的那几家碎嘴婆子,干仗。 打一架不算完,次日又打,后日再打,足足闹到了现在。 一个婆子掉了颗门牙,一个婆子折了条手,还有个婆子彻底下不来床。 这般阵仗,让翠帷廊街坊邻里拿着莫婤的宣传册,上蹿下跳地吃瓜,无意间将容焕阁的地址、开张位置都记上了心,无形中又做了波宣传。 这不,左邻右舍众女子,三三两两,相邀同行,欲明日前去一探究竟。 第28章 红曲定胜糕容焕阁开业大酬宾 高府满月宴结束后,高夫人欲前往秋曜坊,鼓舞众心。 莫婤闻及,央高夫人等她半个时辰,拉着小厨房的倪大娘做“定胜糕”。 大隋是没有定胜糕的,传说是岳飞在抗金战争中,百姓送来了形似定榫的糕点,中间夹着战术纸条,岳飞据此术大败金军,而得名“定胜糕”1。 找赵妈妈拿了早就定制成型的枣木糕印,置于滚水中,煮沸消毒。 让院中捣糍粑的罗大娘,帮着将粳米、糯米、红曲米一同倒入石磨碾成粉。 “莫小娘子,这次的糕点我们有份吗?”罗大娘奋力推磨的同时,还不忘了口吃的。 “切还说我,你不也馋嘴儿?”一旁靠着砧板,瞧莫婤和倪大娘做红豆沙的祝大娘讥讽道。 “你这死婆子,上次不是我分你口,你能吃上?”罗大娘很是气愤,推磨的速度都快上了两分。 “那是你分的吗?明明是我抢的!你不要脸!”祝大娘也来了精神,跳起脚说道。 “你也知道你是抢?到底谁不要脸?”罗大娘拉着磨绳都快飞起来了。 本来还想劝的莫婤,见这拌嘴还能提高效率,也沉默了。 待罗大娘将米都磨成细细的粉后,她方承诺到:“明日若得胜归来,我出钱给大家蒸一笼。” 众人听罢喜不自胜,谁不知莫小娘子做的糕点最好吃,连夫人都喜欢,帮忙亦更卖力了些。 过筛后的细粉中,加入蜂糖,搅和醒面。 待面发涨后,将红豆沙裹入,复镶入些松子仁,搓成小剂子。 捞起定胜糕印,置于灶台,徐徐炙烤,待燥后,用猪鬃刷一层薄薄的杏仁油。 米粉剂子塞进糕印后,摁实,以细刃轻拂,平整其面,上蒸笼大火蒸小半个时辰。 至糕面结拢成熟取出,翻扣在案板上,就得了“定胜糕”。 装了满满一函盒,高府一行人驱马,至秋曜坊。 坊中众人方用完膳,莫婤又为她们添了道甜点。 大家围桌坐在漆红木圆桌上,一手举青梅酒,一手捧定胜糕,举杯碰饮: “开业大吉!” “噼里啪啦——” 随着鞭炮声响,锣鼓喧天。 朱绸轻曳,霎时红退,门上牌匾,金漆字现——“容焕阁” 叶掌柜和樊掌柜,登二楼半廊飞檐,撒金银纸,寓意招财进宝。 踏着金银纸铺成的毯,前来捧场的人纷纷涌入。 一入内,先是闻到了淡淡草本木质香,又被映入眼帘的雅致精美布置吸引,接着铺娘们热情上前招待。 主顾中,有早早了解过,有备而来的,如王娘子之流。 王娘子唤的三五好友,径直两两挑起来。 唯一肩绕披帛,头戴金香宝珠钏的女子很是害羞,见铺中多为生养过的妇人,躲在王娘子身后拉着她,迟迟不敢入内。 “琇姐儿,不怕,你看她们都挑上了。”王娘子被拽着,寸步难行,轻哄道。 正迎完一批客的春桃见状,忙主动迎上前去,轻声询问。 见好友鼓励,铺娘和善,琇姐儿终是跟着来到了挂着胸托的墙前。 春桃瞧着琇姐儿左顾右盼,还是紧张,便拉了一旁的帷幔,挡住了他人的视线。 琇姐儿果放松下来,细细翻看春桃推荐的花样,选了两个款儿。 见她也不知自己胸围几何,便请她微束紧襦裙,春桃眼量后,给她选了两个尺码。 而知道自己尺码的王娘子,爽利地拿了两件。 将选好的衣物放入一旁备好的提盒内,阖上盖子,春桃欲领她们上楼试衣。 听闻此间能试穿,里头还有铜镜,王娘子更是满意,扯了琇姐儿就要上楼。 琇姐儿听闻还要当场试,更忐忑了,上楼的腿都在打颤。 王娘子堵在后头跟着,见琇姐儿这般可爱,忍笑得十分辛苦。 步入二楼,上层的熏香是能让人放松凝神的沉香,中间还夹杂着一丝肉桂的甜,让紧绷的琇姐儿平复了些许。 又见是在屏风遮挡下试穿、欣赏,终是彻底放下心来。 但当王娘子非要同她挤一处屏风试时,她方知,自己还是放心的太早了。 “你没穿对,我帮你。” “不要,有绣娘!” “我们亲近些。” “不要你亲近,手拿开!” 平日间轻声细语的琇姐儿,被王娘子逗得声色渐洪。 照了铜镜满意后,正衣出来的她,脸通红,心中暗自发誓,下次定要自己来。 除了王娘子这般知其用的,更多是对容焕阁一无所知的。 铺娘们便领着她们缓步徐观,同时介绍各种产品的功效。 铺娘江晴,就是赵妈妈家的晴姐儿,本是带着两三个高府友人参观讲解。 待从收腹带讲到太乙舒腰带,带笑回头时,身后竟渐渐跟了一溜人。 第33章 晴姐儿见此,心中振奋,亦不扭捏,朗声续谈。 讲到胸托时,陪着娘子来的男客们,有脸皮薄的,羞红了脸;有腼腆的,掩面逃了出去。 众娘子们好不容易瞧见自家官人窘态,都乐呵呵的。 “有辱斯文!” 忽闻一道不合群之声,晴姐定睛瞧去,亦是一妇人。 此 妇人华袍加身,发髻高耸,插银鎏金花树钗,戴金串琥珀耳珰,淡唇利眸,略显刻薄。 瞧此妇人之体态,应是生养过的,孤身前来不先体会产品利好,反而质疑礼节。 晴姐儿等人都是培训过的,用词精准,只描述产品好处,如减痛、便于疾行等,断没有低俗无礼之语。 况且隋朝时,民风开化,也有卖女子两当的铺子,胸托只是在其基础上改得更舒适。 见此人这般说,已欲购求的夫人们,都有些动气。 “当众喧哗,尔最辱斯文。” “哪儿来的土货,泥古不化。” “你是从祖宗的坟里才爬出来的?” 言词一个比一个犀利,晴姐儿见那人气得眼发红,心中暗爽的同时,不住劝自己: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想到此,忙开口控局:“诸位别动气,我继续介绍别的新鲜玩意。” 说罢,先端出歉疚的姿态,对着那位夫人歉笑后,边往里走,边朝一旁刚送完客的紫烟使了个眼色。 紫烟从前在高大人处当差,没少同这些迂腐之人打交道。 更何况此等情形都有被小东家压中,培训过,自不会露怯。 心中敬佩莫婤有预见之能的同时,轻步上前,低声安抚: “夫人先别动气,观您亦曾育子,定知个中艰辛,我们女子为家室绵延、生儿育女,还不能让自己舒坦些……” 最后,这位夫人走时,怀中揣了容焕的药材香囊,手中提着个用桑皮纸做成的袋子。 袋上印有一佳人侧颜,轮廓旁是容焕二字。 纸袋中是一松木匣,匣上亦刻有容焕的标志,匣内整齐放置着她买的全套,胸托更是拿了两件,还是紫烟推荐的高贵月牙白和庄重官正绿。 幸而,因是第一日开张,秋曜坊众人恐铺娘日不暇给,皆来帮忙。 除了两位掌柜,梳理顺序,把控全局;铺娘们揽客,销售,巧舌如簧。 还有医女药童们,立于中央旋转展示台旁,讲解功效、用法,传产后之护。 二楼还有绣娘们,帮忙导引试装,待主顾们定下后,若有需要即刻帮其改制。 后院五间房,西厢房已被改做库房,由周妈妈坐镇,守库房出入。 除周妈妈每日清点、补给,莫婤还需七日盘存,每月向高夫人汇报。 武娘们巡视安全,防备闹事和盗窃的同时,还要帮周妈妈搬货。 因着东市人流大,容焕阁初开张,召众多人捧场。 一时,人声鼎沸,无意路过之人都被诱得进来瞧一眼热闹。 容焕阁的产品,从平价到高价,不一而足,进来听了功效的几乎都捎带上了一两样。 加货都有三四趟,周妈妈一面点货、补货,一面喊人来搬,忙得嗓子都哑了。 而在高府内等消息的莫婤,却是坐立不安。 今个一早,莫婤便想跟着周妈妈同去,却被高夫人拦住了。 高夫人苦口婆心道:“一是要予手下展现之机;二是放权,信赖他人,自己干只会累死。” 听闻高夫人这般教她,她想着秋曜坊众女子这般干练,遂作罢。 莫婤正浑身刺挠着,一旁眠床上的小公子亦哼唧起来。 “应是饿了。” 高夫人听了,屏退众人,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又将她们唤进来。 一面捶着酸软的手,一面同莫婤八卦起来: “张姨娘不是又怀了,她前头的儿子径直丢给奶娘去,日日痴缠着官人。我不信他俩还能再干点啥?” 周妈妈亦在一旁愤愤补充: “我昨个去瞧,那娃都饿得哇哇哭了,奶娘还在啖食碎嘴,理也不理。我进去撒了通气,姨娘听了原由也不动气。” “她只有勾不着官人时,那孩儿才能在她手中过一道,官人一去就又丢开了。” 高夫人讽道,“你只当官人不知?他都不管,断不敢来同我说的。” 莫婤尖着耳朵吃瓜,也不插话,只在心中暗骂:只管生不管养的垃圾玩意! 见高夫人还揉着手,复问道:“阿姆手怎这般累?” “方才拧了一下。”高夫人不好意思道。 已喂养这般久,早就熟练了,今个可能亦是有些心神不宁,竟还扭了下。 莫婤闻言,摸了摸,见没伤着筋骨,唤丫鬟从小厨房放冰块的凌阴处取了些,用绣帕包好后,给高夫人冰敷。 嘱其敷上一刻钟即可,两日后若再痛,需换热疗。 高夫人听后自应下,还同莫婤抱怨道:“这小子见风长,抱着太累。” 又说起满月宴当日,她不过抱着给众夫人炫耀了一会,手就受不住了,只好郑妈妈代劳。 只是郑妈妈年纪也大了,她亦不想磋磨下人,还念及日后要带小公子出门游玩,难道都得众人轮流抱着? 小公子虽不娇气,但每次换人,都要哼唧两声,适应一会,高夫人都替他累得慌。 提及此,莫婤忽而想到早就有计划的婴儿车,便对高夫人道: “小公子现睡的眠床,只需将其改得更轻便,再加上轮子,想来便能推着四处走,咱们也不受累。” 莫婤将心中的想法娓娓道来,一面说,还一面拿着兔毫笔勾画着。 高夫人听罢,亦觉有理,即刻叫来了高府木匠。 同其沟通完细节后,府中吃瓜回来的杏雏,为高夫人带回一则消息。 第29章 龙游发糕心藏悲辛,口难言表 昨日,见高老夫人在满月宴上多用了些,恐其不适,高夫人遂遣了杏雏去问候。 杏雏同高老夫人处的喜郝交好,吃瓜姐妹花相见,自是将府中众人都八卦了个遍。 因着高老夫人处不常有劲爆瓜,今个出现了,喜郝是吃得明明白白。 今晨,府中素来端着人淡如菊人设的卫姨娘,突然来了老夫人处。 话还没说上两句,就猛地跪到了老夫人跟前,求老夫人让她帮着夫人管家。 幸而,老夫人还没老糊涂,仔细一问才知,她竟还没问过夫人,这是要让她腆着老脸去帮她要! 老夫人放权多年,自不会为个姨娘去夺了儿媳的脸面,就算这个姨娘是自己侄女。 更何况儿媳才生了嫡子,方出了月子,正是要整顿府邸,找人立威的时候。 前些个日子才惩治了刘姨娘,压了张姨娘,谁知自己这最会装的侄女竟也忍不住出来裹乱。 难道是得了失心疯? 高老夫人想不明白,直直瞧着卫姨娘。 卫姨娘顶不住姑母盯白痴一般瞧她,便道出了始末。 因着隋文帝崇尚节俭,连皇帝日常都“所食不过一肉1”,下面大臣自也不敢奢靡。 而杨广上位后,喜好大摆宴席,今年秋日去游历江都时,在船上时便日日同众人饮酒享乐。到了夜晚,更是灯火通明,鼓乐之声闻于数里之外2。 这般风气,引得众臣子纷纷效仿。 高府正好遇上这节点,自要紧跟新帝意志,将满月宴办得轰轰烈烈。 卫姨娘自嫁入高府,还没见过昨个那般气派的阵仗,心向往之。 见到礼单冗长,亦有四色,但多为八色3,俱是翡翠琳琅、珠玉锦绣、水陆珍奇……念着若管家,定能细细欣赏,遂来求老夫人。 “你个猪脑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盘算什么,滚。” 高母听罢,戳着卫姨娘脑门骂了她后,将她赶了出去。 莫婤吃完这瓜才知道,卫姨娘竟是高老夫人的亲侄女,高大人的亲表妹,算小功服,可没出五服4。 又是个不要命的,近亲结婚,她的苦日子也在后头啊。 思及此,莫婤又在心中规划起如何将婚前后、产前产后的科普,潜移默化地融进容焕阁。 还没想到法子,便听高夫人嗤笑一声道: “她也不是没管过,一团乱麻,老太太是不想再给她收拾烂摊子了。” 见这段莫婤也不知道,杏雏拉着她到一旁轻声八卦起来: “卫姨娘才来就抢着管家,不会算账还刚愎自用,被下人瞒着不知挪了多少钱去,最后都是老夫人给她补的缺,不让她管了,她就端着一幅……” 吃完瓜,惆怅一番后,莫婤见午时将至,便想着给容焕阁众人做些吃食。 念及要符合容焕阁的定位,莫婤决定做龙游发糕。 又要用夫人院中的小厨房,虽此糕点无 需众人帮忙,但她怕见着众人渴求的眼神。 便决定,也不等晚间容焕阁的结果了,先做了一笼定胜糕请她们。 第34章 待众人细细品味着定胜糕,她就做起龙游发糕来。 龙游发糕的历史记录始于明代,据《龙游县志》记载:“传明代民间有发糕,因风味独特,制作精美,又音谐‘福高’,象征吉利,遂成节日佳品5。” 怕龙犯古代忌讳,莫婤便同众人说是“蟠游发糕”。 在细腻的米粉中裹入红糖、猪油、火腿、甜醪糟等佐料,搅成糊糊。 在蒸笼内壁插上些竹签,倒入糊糊,文火加热至发酵。 之后再次加入甜醪糟,静待发酵至满笼后,大火蒸上半个时辰,直至发糕熟透。 因着开业大吉,莫婤还洒了些红枣、青梅干做装饰。 小厨房众人看着膨胀松软的龙游发糕,顿觉更饿了些,分明方才狼吞虎咽下定胜糕。 “祝大娘,烫!!!” 莫婤正用纱布包着,往提盒盘内装,一扭头见祝大娘又在偷吃。 “她个老婆子皮糙肉厚,烫不着。” 今个连豆腐西施,都被带得戏谑起来。 一旁的罗婆子虎视眈眈,见祝大娘抢到了,正跟倪大娘炫耀时,趁其不备,螳螂在后般地从她手中夺了过来。 莫婤本就给她们留了一笼,见她们抢得这般起劲,只轻声告知了厨房其余人,便盖上盖子,挎着提盒,劳烦赵妈妈帮忙送去。 自然,给赵妈妈也送了一盒。 捧着龙游发糕进了夫人院中,继续同她品糕点、吃酸奶、闲聊,打发时间。 因着隋朝只有“蒸饼”、“糍粑”等物,从未见过发糕,赵妈妈刚到了容焕阁,方打开提盒,就吸引了店中的主顾们。 虽不好意思明着要,但那暗戳戳打量的目光因实在是多,亦让众人感受到了热度。 一体态略显丰盈,簪着翡翠细头花钗的妇人,手中抱着一蝙蝠纹樱草褓衣,四角还挂了辟邪的桃木剑和五帝钱。 她夫君跟在身后,双手皆携物,包囊累累。 一看就是才出月子,因着太久没放风,在东市买疯了的。 此时闻着龙游发糕,她才惊觉肚儿中空落落的。 一上午走街串巷,这边瞧瞧西域景,那边看看舞狮杂耍,独没有买口吃食,填巴下肚儿。 念及此,突然就饿慌了心,还有些头晕目眩。 正带着她的晴姐儿,转头欲同她介绍,就见她面色苍白,直翻白眼。 手中孩子也抱不住了,直往下掉。 晴姐儿飞快躬身捞起孩子,未让他掉到地上,但这妇人也要站不稳了。 妇人的夫君,双手还抓着东西,吓得手足无措,不知该作何反应。 幸而铺子中央的毕医女亦发现了她的不对,疾步上前将她扶住,拖着她坐到了一旁的蒲团上。 秦医女拿出随身携带的银针,为其施针,口中喊着: “春桃,快把蟠游发糕拿来。” 因着银针刺激,这妇人还未完全晕厥,配合着吃下了龙游发糕。 不多时,脸色转润好了起来。 感念众人的同时,亦觉这蟠游发糕神奇,难道真是蟠将她游走的三魂七魄送回来了? 越想越觉是神迹,她在铺子中买了两套全家福的同时,还想着回家定也要宣传一番。 在铺子中见证了此事的顾客们,更觉这个铺子信得住,卖东西的同时,还能救人。 还纷纷向铺娘们打听起,这是个什么神奇的吃食。 铺娘们也没法回答,还是毕医女反应快,对众人解释此为产后女子的大补之物。 众人听罢更感兴趣,纷纷询问卖否?何处能买? 怀中的婴儿们不知是到点饿了,还是被龙游发糕诱惑了,竟不约而同地哭起来。 有马车的大户人家自能上马车哺乳,但没马车的普通人户就没有法子了,纷纷欲离开。 见客人都要流失了,也恐饿着婴孩们,紫烟忙请示了两位掌柜,同她们一道带着众人去了后院的空屋子。 空屋子还没布置起来,只随意摆放了几个蒲团。 怀中孩子哭闹得凶,她们也没有大户人家那般挑剔,都是女子,都要生养的。 有那害羞的,便坐在墙脚,背对众人喂;有那着急的,方进了门,就开始宽衣;更多的,是找了个蒲团,松了口气坐下,慢慢喂的…… 见着她们想要找个哺乳之地都如此艰难,紫烟几欲流下泪来,心中更觉女子艰难。 紫烟是家生子,因着相貌好,从小她阿娘就不让她浣衣具膳,说是会让她染上寒酸气和烟火气,甚至托了识字的管事,教她认字。 待她再大些,懂事了,阿娘便日日同她说要将她塞入高大人的院中当差,要她瞧准时机,成为通房丫鬟,再爬上姨娘的位置,做个人上人。 自小在几个兄弟姐妹中,阿娘便待她最好,甚至好过长兄,因此她坚信阿娘不会害她。 而且她亦是从小看着主子们锦衣玉食、珠围翠绕,很是向往这种一家人不会因着一个铜钿而打起来的生活。 况且府中张姨娘也是从丫鬟爬上去的,念及此,她便心甘情愿顺从了阿娘的安排,进了高大人院中当值。 一日,高大人吃了酒,有些醉了,她瞧话本中多是这般时候成就好事的。 她便细细打扮了一番,欲飞黄腾达。 谁知或是因着她梳洗打扮废了些时刻,竟被带她的大丫鬟茵儿姐姐抢了先。 茵儿姐姐喜不自胜地爬上了高大人的床,门外的她听着茵儿姐姐娇俏挑逗大人的声音,恨得牙痒痒,却也不敢再闯入。 只是因着气愤懊恼,也是惩罚自己下次不能再失去这等好机会,她便躲在门外偷听。 听着茵儿姐姐的欢愉声,猛地变成了凄惨的痛呼声。 然后,茵儿姐姐开始哭,开始叫,嘴中一直求饶。 茵儿姐姐哭声越来越凄凉,声音从黄鹂鸟的清亮,喊到了乌鸦的嘶哑,院中进进出出几波人,皆无动于衷。 她躲在门后的柱子下,吓得泪流满面,也不敢去救,更无力跑开,就这样待到了天亮。 而茵儿姐姐就这般一直哭,一直喊,痛了整晚。 当高大人走后,衣不蔽体的茵儿姐姐,踉跄着跌了出来,身上青红斑驳。 受了这般撕心裂肺的痛,她却也没能成为姨娘,反而被赶出了高府。 自此,她生怯了。 每当她有做姨娘的心思,茵儿姐姐的惨叫声就回荡在她耳边。 她不知道,更可怕的还在后头。 一日高大人在月华楼吃了酒,让她帮忙去买醒酒汤。 路过烟柳巷时,她无意瞥见一个背影很像茵儿姐姐的人。 她没忍住,跟了上去,那人果然是茵儿姐姐。 她正欲上前询问,竟发现茵儿姐姐在烟柳巷接客。 那些脑满肠肥、大腹便便的客人,毛手毛脚甚至等不及进屋,就扒开了茵儿姐姐的衣服。 下一刻,茵儿姐姐的惨叫声时隔多日又在她耳边响起,但那些客人听着却越发的兴奋。 她吓坏了,忍着恶心忙往外跑,一不小心竟踢到了身旁的花盎,发出了响动。 她感觉有人在追她,她拼命跑,钻狗洞,穿小巷,挤入人流,终于甩掉了他们,也至此被吓破了胆。 在府中见了高大人,她更是害怕,根本生不起半点心思。 到了要嫁人的年纪,她娘见她不努力,催得更紧了。 她索性求了这份差事,断了她娘的念想,也让自己好过很多。 “姑娘怎么哭了?” 第30章 遇见碰瓷心有千结,一笑可解 “无事不可过也!” 一旁的大娘,见紫烟默默流泪,心疼安慰。 大娘手中抱婴,外披青骊兔裘,内着胭脂粉窄臂宽袖襦,因在哺乳期,还扯成了一字肩。 “对,都过去了,是我矫情。诸位之伟,令余动容。” 说罢,紫烟利落地拭掉了泪。 见紫烟这般自讽,大娘一手托稳婴,一手轻环,将她抱住,柔声开解: “不,愤抒方能前视!” 只是轻轻的拥抱,竟让她仿佛沐浴在春 日的阳光里,温暖安心。 待整理好情绪,众妇人也相继哺乳结束,紫烟又将她们带了出来。 她们也不急着归家了,皆细细看起来,大多都有收获。 更让紫烟惊讶的是,她手中陆续被塞入拭泪的手帕、甜嘴的蜜饯、逗乐的泥塑,甚至还有一个玉笋签,上云: “心有千结,一笑可解” 虽害羞被这般多的人瞧见窘态,但更多的是暖心与释然。 外面的天地这般宽,世间的女子这般善,何以回望不堪。 这边大家在卖力走货,同时经历惊心动魄、暖心瞬间;那边莫婤也终于下学,拉着无忌匆匆往东市去。 正急着赶路,却被一旁巷子里窜出的胖婆子撞了个仰翻。 见那分明下盘稳健的婆子,径直往地上躺,原本能被无忌扶住的莫婤,捏了下他的手指,亦倒在地上。 第35章 “哎呦——” “啊——” 莫婤和那婆子的声音,同时响起。 那婆子一声比一声嘹亮,莫婤则一声比一声凄惨。 “哎呦,娘!” 巷子中,又跑出个包头妇人,将婆子扶起。 见状,莫婤也让无忌将她扶了起来,先发制人,大声嚷道: “阿兄,我头好疼,这婆子将我头撞坏了,她好壮。” “哼,我去官府叫人!” 无忌亦配合道,亮了剑作势要将她们送官,周围人见有热闹瞧,皆欲围拢。 莫婤都构思好对骂的词了,却见妇人扶起婆子,一溜烟往巷子里跑了。 他们二人觉得不对劲,若为讹人,怎放弃得这般快?遂悄悄跟了上去。 见她们七拐八绕,进了一处角院,落了锁。 这院子周围长满了杂草,二人更觉可疑,还没等莫婤凑近查看,就被长孙无忌捂嘴躲到了拐角处。 原是从这院子里走出个壮汉,手中拿着块脏抹布,左顾右盼,似是在找他们的踪迹。 开着的院门内传来了一两声孩童的痛呼,和女人的叫骂。 长孙无忌让莫婤去报官,他留在这儿守着。 “万一,不是?”莫婤怕无证据,官府不信她一个孩童的话,派人缉拿,“不管了,我先去,大不了扯高府大旗。” 见那壮汉进去时还有些狐疑,恐他们转移,莫婤还是决定动身。 无忌从怀中掏出一枚印信,上面刻有长孙家族徽记,同莫婤道: “若无人愿来,用这个,不是我担着。” 听及此,莫婤揣好印信,捯饬着小短腿,飞快地去了。 带着官差回来时,不见长孙无忌,却听见院中打斗的声音。 她忙领着他们进去,见是两个膀阔腰圆的大汉打得不可开交。这时,无忌方从院中假山后走了出来。 见他安然无事,莫婤松了口气。 余下之事自有官府接手,径直将他们撵走,就算是长孙无忌也不例外。 耽误了近一个时辰,再到容焕阁时,已经打烊了。 莫婤只好同无忌回了平康坊,与他道别后,又去了秋曜坊。 一进屋,见坊中众女子皆红光满面,笑靥如花,方放下心来。 铺了蒲苇席,中央点了炭盆,众人围坐着数铜钿。 一个两个三个……一贯两贯三贯…… 刨去今日成本,竟足足赚了十吊钱。 莫婤一早便同她们商量好了,她们的工钱同工作量挂钩。 绣娘按件拿钱,医女药童按份拿钱,铺娘有底薪,提成则按销售额拿。 当初为了同她们解释清楚,莫婤可是花了牛鼻子劲。 大家知道是公平的多劳多得,靠自己本事赚钱,很是满意。 因而今日生意这般好,大家都乐开了花。 待大家乐呵完,莫婤便问是否有遇困难,以及容焕阁有无需改进之处。 秦医女率先提出:“今有人在铺中,忽现晕厥。” 莫婤听罢忙问其始末,待众人复述过程后,她猜是发生了低血糖。 坐月子期间活动有限,古时更提倡勿下床、不见风,因此当出月子活动增加时,若没及时补充能量,就会导致血糖下降。 像今日这女子,一直逛一直乐,血糖降得更快,便出现了低血糖。 当然,因她并没有见着此妇人,她只是按最大可能性推算,但这亦为她们敲响了警钟。 她们铺子中,多为产后刚出月子或是怀有生孕的女子,需要提供能瞬时补充能量的东西如糖水、甜食,还要注重保护她们的安全。 同吴娘子科普了一些生育方面的知识,让其多加巡视。 她又与二位医女相议,轮番在容焕阁驻扎,再讲些生产育之理,当然工钱也多给一份。 二人见识了今日之危,本就有这般打算,见还能多拿份钱,更是欣然应下。 莫婤还欲,日后同她们共相商榷产育之理,最好能整理成册,甚至撰写成书。 二人闻及还能著书,流传千古,更是来了兴致。 正当她们欲深入论之时,紫烟犹犹豫豫,咬咬牙还是开口了: “后院空的屋子小东家有安排吗,能不能专腾出一间给女子哺乳歇息?” 莫婤听罢更觉惊喜,她虽一早便有此打算,但古时女子能这般有预见性地提出“母婴室”的概念,颇为不凡。 她肯定地点了点头,鼓励紫烟继续说。 “可以同试衣区一般,放些屏风和蒲团,让女子们能……” 紫烟断断续续言明心中之念,虽磕磕绊绊,但大家都耐心听着,无一人敷衍或不耐。 她更有信心了,声量都大了些。 “还可以做些吃食放里面卖!”春桃待紫烟说完,随即陈己见。 秦娘子想到今日那几欲晕厥的女子,深觉有理,亦加入了讨论。 最后,众女子围坐在一道,各抒己见…… 莫婤聚精会神地听得津津有味,从中学到了很多,更看到了古代女子们不输于现代女子的智慧与光芒。 烛光点点下,似有泪光在她们眼中闪烁,但定睛看去,那是时代无法蒙尘的星光。 周妈妈揽住莫婤,将她的小脑袋靠在自己肩上,轻声说: “你瞧,尔等皆为你之良伴!” 平康坊,右骁卫将军府 “呦,我们文曲星回来了。” 无忌刚进府,长孙安业就出声嘲讽。 他面容驼红,披着狐裘,衣襟微敞,长发半束半散,手中抱着坛酒,似在效仿魏晋风骨。 见此,无忌懒得同醉鬼断理,绕开他便要离去。 “你个小兔崽子,同你说话呢?” 长孙安业就要冲过来,抓他的前襟,将他拎起来。 无忌动也不动,待他快要扑上来时,方一个闪身躲过。 他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酒壶砸了脸后滚落,碎了一地,酒飞溅,喷了满脸。 “哎呦,少爷。”路过的老管家忙将他扶起。 无忌亦上前帮扶,语重心长道: “三哥这般,如何让大哥放心。” “你少拿大哥压我,他活着就压我,死了还要压着我?” 长孙安业酒后吐真言, “你这小娘养的畜生,就会讨大哥喜欢,现在他死了——啊” 话还没说完,长孙安业就被人狠狠抽了后脑勺。 “你老子我还没死呢!” 因身子不适,昨日长孙晟未能等到长孙无忌回府,便歇息了,听闻无忌回来,正欲问他昨日高府情况。 一出来便听见这番诛心言论,直戳他肺管子,遂让老管家提了桶深井水,给他醒酒。 冬日深井水彻骨寒凉,将长孙安业泼醒,也将他冻得直哆嗦。 长孙晟看着这个日日喝酒不争气的儿子,也不废话,直接请家法。 老管家翻出了泡了酒的羊鞭,长孙晟亲自动手,抽了他十鞭。 无忌不忍看兄长受罚,在他的痛呼声中回了母亲的院中。 “他又来招你了?”高氏拉着长孙无忌,心疼地问。 “我没吃亏。”无忌平静道,觉母亲手有些凉,将搭在紫檀雕花屏风上的鹤氅,披在她身上。 他母亲虽是继室,却也是父亲明媒正娶的,何来小娘一说? 这般无礼,定是要让他吃苦头的。 “自你大哥去后,他是愈发没规矩了。”高氏皱眉轻呵。 长孙行布,是长孙无忌同父异母的兄长。 同长孙安业嘲讽长孙无忌是文曲星不同,长孙行布是真正的武曲星下凡。 三岁识兵器,五岁习弓马,八岁通武艺,十二岁解兵法,十五岁胜教头,十八岁领军征伐。 多谋略,有父风,好经史,工于武才1。 仁寿四年(604年), 杨谅起兵造反,长孙行布据守城中,关闭城门拒外出的杨谅进入并州城,城陷后遇害,为国亡躯,时年二十八岁2。 杨广得知后,颁诏书褒奖,追赠仪同三司,还荫蔽其弟长孙恒安,以其兄的功劳授官鹰扬郎将2。 或是珠玉在前,或因天资不够,长孙恒安一直未有杰出表现。 长孙晟见二子恐难以挑起长孙家大梁,便欲培养三子。 但三子长孙安业,从小在大哥的庇护和阴影下长大。 待大哥去后,在家中张牙舞爪,在府外荒淫无度,日日笙歌夜宴,偎红倚翠,醉生梦死。 长孙晟在勾栏酒坊抓过他好几次,揍也不改。 眼瞧着这个儿子也废了,他只好培养才十一二岁的长孙无忌。 但无忌更擅文,也更喜文,长孙晟常常老泪纵横,恐后继无人。 无忌知父为难,奈何自知武学天赋属实一般,昨日同李家二郎交谈,甚觉自己竟不如小五岁的孩童。 因而,更坚定了要走文治的心。 第31章 曲末索饼金扣白玉盏 第36章 “哥哥,你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观音婢欣喜地疾行入内。 闻及妹妹呼唤,长孙无忌收回心神,让一旁的幞头管事将食盒提了出了。 里头赫然是一块酸奶捞奶油松饼,是今日上学时,莫婤同王娘子和他们兄妹皆带了一块。 前些日子,幞头管事抢到此物后,自不敢私藏,同观音婢和长孙无忌分享了一番。 昨日,当莫婤随意拿出此物来招待他们时,他便知道了,坊中众人追捧的莫小娘子,就是莫婤。 但他自不会去说破,凭自己本事赚钱,有何不好? 念及此,他便让幞头管事,日后定要去支持,多买几份。 幞头管事稳声应下,心中默默吐槽:莫小娘子家的吃食这么火,是我想多买几份,就能抢到的吗? 那日他不过要了三份,想着他同两位小主子一人一份,就被身后的人恶狠狠地瞪着。 上马后,排队的一溜人皆如狼似虎般盯着他,他唯恐被人打劫。 第二日长安城平康坊就会出现一个大瓜: 右骁卫将军府管事,竟当街被抢,暴尸巷口,究其原因,竟只为争夺三块酸奶捞奶油松饼。 这边幞头管事在担忧自己的性命,那边莫婤刚从秋曜坊回到高府,郑妈妈便找来了。 说是因昨日大油大荤,今晨高母赶走卫姨娘后,就觉肠胃不适。 听及此,莫婤却猜这里头,定有卫姨娘一份功劳。 胃府可乃情志之器,怒火一炽,更觉五内翻腾,愈曾不适。 唤来郎中,吃了些药,腹中症状是好了些,却仍没胃口。 大厨房探得消息,晚膳讨巧地给高母送了清胃的白粥。 本就没甚胃口的高母,这下是彻底不想吃了,恹恹地躺在榻上。 念及婆母晨时才帮自己挡了人,高夫人自要投桃报李一番,就想到了那日送婆母的酸奶捞。 遂让郑妈妈待莫婤归来,便唤她备好给高母送去。 莫婤想着酸奶有助于平衡肠道菌群,改善消化,自是好的。 但又闻及高母一日未进食,自是不能空腹用酸奶的,只好又做些药膳搭配。 此时已近酉时末,环顾屋中有的,莫婤决定做曲末索饼。 曲末索饼多用于老人脾胃气弱,食不消化,羸瘦,举动无力多卧1。 前些时日用酸米浆做了米线后,莫婤还做了一瓦罐米曲藏在罗汉床下。 现今将其翻出来,掰了约莫二两,用杵臼碾碎成粉备用。 莫母帮她在瓦缸中,捞了羊肉用温水加盐快速解冻。 她从佐料篓子中,翻出块生姜捣成汁后,加入曲末粉混匀,再倒入白面搅和。 揉成面团后,掰成一个个小剂子,在擀面辊下滚了一遭,成饼状备用。 待肉备好后,她切了刀最嫩的羊柳,剁成肉沫,拌入清酱、丁香、草果粉等调味,成了臛头。 腌制好的臛头包入面饼,加水煮熟,再撒些芫荽、葱末,一碗香喷喷带肉味的曲末索饼就成了。 煮索饼时,她还快速拌好了燕麦蜂蜜口酸奶捞。 喜郝揭开曲末索饼汤碗时,米香混着肉鲜味,一下便勾起了高母的食欲。 咬一口细品,淡淡酒甜中还夹着一丝辛辣,更是让高母胃口大开,混着爽口的酸奶捞,吃得浑身暖和,微微冒汗。 一个托案,两道吃食,高母用得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地睡下。 还遣了喜郝来,让莫婤明个去领赏,只管提自己想要的,高母承诺都能应下。 得知自己小金库又要添丁了,她自是欣喜。 翌日一早,见高母迟迟未唤她,以为高母还未舒坦,冲着赏赐,就又做了些小米姜丝茶。 从米瓮中瓦勺小米,将姜切成丝后,一道放入土灶上的大铁锅。 在锅中文火慢炒至生姜没有水,小米微微焦黄便起锅。 先找赵妈妈要了两个白釉圆肚瓷罐,给高母和高夫人各装了一罐,其余的封入洗净的陶罐中自用。 小米姜丝茶不仅能健脾暖胃,还能散寒祛湿、缓解风寒感冒2,自己做了备着也是好的。 方送至高夫人院中,同她说了功效,喜郝便来唤了。 原是昨晚吃得舒畅,高母终是睡了个好觉,今晨巳时方起。 进了高老夫人院中,她亲自给高母沏了小米姜丝茶。 高母细细品味着茶,让喜郝带她去小库房挑她喜欢的物件。 其实她更想直接要银两赏赐,但不知要多少合适,遂作罢,细细挑了个小巧玲珑的金扣白玉盏。 玉盏触之应是和田玉,敞口,口沿镶金一周,杯身雕朵朵玉莲。 因府中没有大些的娃,让高母含饴弄孙,见她这般都贴心周全,待她挑好后便拉着她闲聊。 听闻是她自己做的酪浆时,很是赞叹,遂说她手中还有一处牧场,每日都有给大厨房送牛羊肉和牛羊奶,让她日后径直去大厨房要。 莫婤自是不愿,这般不就坐实了马婆子的污蔑? 况且,就算她这只是小打小闹的生意,也不想有高府其他人掺和。 高母一眼便瞧出她的犹豫,遂提出按羊奶铺子收购的价卖与她,比她独自出去零买便宜不说,自家的羊奶定是挑好品质的给她,用着也更放心。 莫婤听罢亦觉有理,高母便让喜郝领她去大厨房买。 “杨嫂子,今个羊奶还剩多少,我们要一些。” 到了大厨房,喜郝径直对管羊肉、羊奶的杨大嫂说道。 杨大嫂却一脸为难道:“都被张姨娘院中的大丫鬟香月要走了。” “每日不都有几大缸,她都要走了?”喜郝很是震惊,继续追问,“何况,府中不是每日份例都有定数?” “她求了高大人,大人说这种自家的东西,若有剩就都给她。”杨大嫂扭捏地说。 “现不过晌午,就是剩的了?”喜郝很是不服气,复质问道。 “她怀着孩子硬要,我们可不敢跟她犟。”杨大嫂委委屈屈,“若闹出事,惊了她肚子,我们可担不起。” “她要这么多有何用?”莫婤拉住还欲同杨大嫂争辩的喜郝问道。 杨大嫂的面色霎时也变得一言难尽,见她们似是不追究了,踌躇几下,方拉着她们到墙角,轻声八卦: “因着我也很奇怪,就派茹姐儿去瞧,她用羊奶泡汤浴呢。” 也不知谁同张姨娘想得这个法子,说是在孕期用羊奶泡澡不仅会让皮肤更光滑白皙,亦能不长妊娠斑。 但这也太奢侈了,长安城多少百姓吃不饱、穿不暖,她竟用羊奶泡澡。 喜郝听后,很是气愤,当即回了高老夫人院告状。 莫婤装作脚程慢,让她先走,趁其未注意,拐了弯,飞快地同高夫人报信后,才又返回了高母院子。 平复喘息后,莫婤悄声往里走,还未及里间,便听到高老夫人怒喝:“不食肉糜!” 高母是陪着高老爷子,跟随隋文帝打江山的,见过百姓流离失所,啃草食土,自是受不了张姨娘这般,遂让喜郝叫上高夫人一道去张姨娘院子。 高夫人得莫 婤报信,早便收拾妥当,高母一唤当即便动身。 想着要抓个现行,高夫人扶着高母走了小路,除了莫婤和喜郝,只带了两个大丫鬟和四个婆子。 进了东跨院,穿小道行至张姨娘院后,往前门绕时,竟还发现一个丫鬟在门前把风。 喜郝从丫鬟身后偷袭,一把捂住了她嘴,不让她通报。 高母一行人径直走了进去。 院中其余丫鬟见此皆吓白了脸,因二位主子瞧着,她们不敢通报,也没人敢高呼,都颤颤巍巍跪了一地。 张姨娘处应有两个大丫鬟、两个管事婆子,竟都不在其中。 高夫人扫视了一周,领着高母径直入了里间。 “姨娘这皮肤是白了!” “又滑又嫩,像剥壳的蛋!” “大人见了,都爱死了!” “还是姨娘有本事,怀孕都将大人勾得死死的。” 在雕花屏风后的高母听罢,气得脸红脑涨。 莫婤瞧了瞧高夫人,面色还算平静。 只是眼神下扫,她轻轻拉开高夫人握紧的手,将手指扯出来,手心都被指甲挖出了血。 她忙拿了帕子帮高夫人裹了手,轻轻握住,给她些力量。 缓过神的高夫人回握后,也听不下去这些污言秽语了,喊了身后的丫鬟婆子,将张姨娘捉了出来。 张姨娘只裹了件中衣,外头披的狐裘,还是高母见她坦胸露肉看不下去,扔她脸上让她穿的。 张姨娘虽低声认错,但面上却不当一回事。 她正怀着身子呢,夫人又不能打她,又不能扣她月钱,能拿她怎么办? 至多骂几句关禁闭,反正她怀着孕,也怕出门摔了;旁的人也不想见,怕是害她的,高大人要来夫人也不会拦。 第37章 一旁的喜郝和杏雏,见张姨娘这幅有恃无恐的样子,都气得牙痒痒。 “你以为治不了你了?” 高夫人坐在上手平静道,睥睨地瞧着她,却根本没将她看进眼里。 “妾身不敢。” 张姨娘端得规规矩矩,语调却是阴阳怪气。 “秋塘,叫庞妈妈来,将张姨娘院中所有人手调离,另派人服侍,每日需向我汇报姨娘日常,若有半点隐瞒,严惩。” “郑妈妈,从今个起断了姨娘月钱,一日三餐、日常所需每日派人送来。” 随着高夫人一条条指令下发,众人皆动了起来,张姨娘也终于慌了。 “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怀着身子呢。” “大人呢,我要找大人做主。” “夫人我错了,饶我一次罢。” 见她激动起来,高夫人直接叫来郎中,一碗安胎药下去,张姨娘歇了火。 高夫人还安排莫婤准备药膳,一日三餐皆有益于她们母子,彻底堵了她的嘴。 正欲筹备孕期保健的莫婤,欣然答应。 但现下另有一件事让莫婤更加在意——张姨娘泡澡的羊奶似乎有些不对劲。 第32章 大杂烩拉面风雨山神庙 方才婆子押张姨娘出来时,莫婤想吃细节瓜,便耗在里头瞧。 因一直用新鲜羊奶做酸奶,她同羊奶还算熟。 张姨娘起身后,羊奶从她身上滑落,莫婤便觉不对劲。 是姨娘的皮肤太光滑,还是吸收力太好? 这羊奶滚落得太快,成色似乎也淡了些。 她怕是自己多想,待姨娘被捉出去后,又凑近了瞧,这桶中羊奶是清亮了些。 忍着恶心,用手沾上些,捻了捻,又嗅了嗅,基本能确定羊奶中掺了水。 待高夫人处理完后,莫婤同她耳语一番,她便让婆子带回一桶还未用过的羊奶。 静置一日后,果见分层,当即派秋塘去调查。 秋塘自是先查了大厨房,抓住几个偷嘴的婆子,罚了两个挪菜的丫鬟,余下一无所获。 又逐个调查了张姨娘遣散的丫鬟婆子,竟发现其身边最信任的曲婆子,中饱私囊,昧下姨娘抢来的羊奶,拿出府卖。 因最近羊奶降价,家中还有几大缸未能脱手,被抓了个人赃并获。 据曲婆子自述,也是为了自己偷羊奶更方便,更不易被发现,才怂恿了张姨娘用羊奶洗澡。 见几日皆无人察觉,愈发得寸进尺。 平日间都会给大厨房盛一缸备用,这两日听闻高母肠胃不适,更觉无人用,便早早要了去。 听罢,张姨娘被气得躲在高大人怀中直哭,高大人不动声色,只等着高夫人裁决。 高夫人雷厉风行地喊来几个粗壮的婆子,没收了曲妈妈一家的财产,将他们丢出了府。 在一旁吃第一手新鲜瓜的莫婤,却仍觉不对。 哪有大中午泡澡的? 而且张姨娘这般爱作的性子,现只顾着紧贴高大人哭,没有跳脚,难道是要在大人面前保留最好的一面? 待回到高夫人院子,她将心中怀疑告知了高夫人,夫人一脸孺子可教地瞧她。 “夫人亦觉姨娘有参与?”见此事似还有后续,她来了兴致。 “张氏这般薄情寡恩之人,她院中下人才不敢背着她搞事。” 高夫人呷了口点心,淡淡道, “若今日之事她真不知,现已求着官人将这一家子打残,皆发卖了才甘心,断不会这般鹌鹑。 何况日日用羊乳沐浴,就算掺水,那婆子院里也剩不下这般多!骗鬼呢!” “那夫人就这般算了?”她听后闷闷道,抬手轻抚高夫人手心的结痂。 高夫人豁达一笑: “她人手被我断了,一日三餐皆在我掌控之下。 月钱被停,得等我扣顺心了再发,奢靡享受自是不能了。 官人也怪不上我,可是她自己手下人犯的事。 我们都得了这般多了,怎么是算了呢?” 莫婤闻及,陷入沉思,是她对惩罚的理解太片面了? 经此事后,莫婤在高母处都挂上了号,因是高母深觉她帮着高府处置了一个大蛀虫。 按高母的说法,那曲婆子今日敢偷羊奶去卖,明日就敢偷金银首饰去卖,迟早有一天,高府库房要被他们这些白蚁搬空。 由此高府还掀起了一阵自查风,各院主子、姨娘们纷纷清点自己小库房有没有缺物少货。 除了财大气粗的金姨娘处,疑似查出了点不对外,余下各院明面上皆无事发生。 想着莫婤为高府做出如此大的贡献,高老夫人大手一挥,决定赏她两头母羊,留着产奶还是杀了吃,都随她。 她算了算,若三日取奶一次,两头母羊的羊奶也够摆摊了。待母羊不产奶后,她再同高府买。 正巧离元宵没几日了,高府欲派人去挑几头肥羊拉回来过节,莫婤听罢便求了高夫人想同去。 一是欲挑两头产奶高的羊,再带些新鲜的羊奶回来。 二是想踩点,同牧场管事和附近的牧民认识,以后就算脱离了高家,也能买到物美价廉的羊奶。 让宅女出门的动力,也只有赚钱的事业了。 回屋同莫母一说,阿娘也很是支持,甚至拿出阿兄留下的遗笔对莫婤熏陶: “百闻不如一见,百见不如一识。” 对闺女家训一番后,又忙着为她准备行囊。 从顶天立地柜中,找出两身便于行的衣裳带上。 又在自己的药材篓里翻腾,给她找齐了跌打损伤、防风寒的草药,裹了一皮囊。 瞧着还是不放心,又将她前个做的小米姜丝茶也装了一竹筒。 最后,香囊内又偷偷给她塞了些碎银子。 而此时,莫婤正在小院,忙活她要带出门的干粮。 隋朝时的干粮多是麦饼、胡饼,而她却想着梅菜扣肉饼,馋得不行。 在土墙上取了一串挂着的梅干菜,剪了些在木桶里,盛温水泡开。 同时在面粉中和入少量的盐、大豆油,加水揉成面团,醒面后扯成小圆坨。 切一刀猪柳剁成肉沫,再加入料酒、清酱、糖盐等,搅拌均匀腌制。 捞起喝饱水的梅干菜切碎,同腌制好的肉沫混匀,做馅料塞进小圆坨。 塞口朝下,轻轻压扁,用擀面辊擀成薄饼。 烧起土灶,放上铁盘烤热后,融了一小勺猪油,用猪鬃刷开,撤至文火,开始烙薄饼。 两面金黄、饼皮酥脆的梅菜扣肉饼,在桑皮纸上,挪了一垛。 先给莫母尝了鲜,又同楼上的庞大娘送了些,剩下的也够出行了。 龙旂阳阳,和铃央央。 莫婤背着褡裢,类似现代的双肩包,抱着她的扑满,就是存钱罐。 辞别莫母后,她爬上了高府的马车,出门了。 马车周围有高府护卫跟随,马车上除 了赵妈妈,还坐了大厨房的钟管事和杨嫂子。 穿来隋朝后,莫婤走过最远处,就是当日同莫母从西城来了东城。因而一路上很是新奇,一直往外探头,欣赏沿途风光。 长安城外,已有早春的痕迹,穿过层层叠叠的粉红桃林,竟有一棵青冈树倚在湖边,叶片泛着红。 湖中应有蛙群,明明是白日,蛙声却此起彼伏。 烦人的蛙鸣,终将莫婤从美景的迷幻中吵醒,开始思考。 因在现代也算个医学生,分子生物学中,老师提到的青冈树叶的案例,让莫婤牢记至今。 青冈树叶片受叶绿素和花青素的影响,对气候很敏感,在即将下暴雨前,就会变红。 再加上白日里就出现的蛙鸣,约莫快要下雨了。 告知众人后,又吩咐马夫加快赶路,她才复拾起一闪而过的灵光。 方才她猛然回忆起刚穿来隋朝时,在莫家小院墙角看到的,隔壁家探头过来的梅花。 梅花多在元宵左右盛开,但那时邻里的梅花就已开繁,而今日马车还穿过了怒放桃花林。 桃花也提前开了…… 莫婤心中升腾起不详的预感,来年春汛,不会发大水吧。 此时更恨自己不读史,若发大水,危及严重,史书中定有记载。 正懊恼着,还是没躲过,外边密密地下起毛毛细雨。 半道上也无处躲,他们又疾行了一刻钟,终是找到一处可以避雨的破庙。 庙门半掩,门板还有些开裂,往里走,院中还有个潦草的马棚。 多半是过路人修葺过,上面搭着些茅草,还能勉强避雨。 栓上马,众人抬着马车中的行囊,撑开油纸伞,踩着门槛上肆意蔓延的青苔,进了庙堂。 庙堂内中除了乞儿,还有一个躲雨的老者。 众护卫皆淋了雨,幸而大户人家出门东西都带得全,翻看行囊,里头干粮井水、炭火炊具都有。 吹燃火折子,莫婤扯了些破庙中的稻草引火。 第38章 点上炭后,先烧了一锅水,泡了小米姜丝茶给众人喝上。 怕不抵用,莫婤又翻出自己的药材皮囊,拿了个砂锅,熬了一壶防风寒的汤药。 见同在庙堂中的乞儿穿得单薄,老者瞧着年迈,她便也分了他们一碗。 良药苦口,自不好喝,但莫婤言明俱是防风寒的,大家皆捏着鼻子喝了。 毕竟古代医疗条件不发达,小小的一次风寒就可能夺人性命。 雨从晌午一直下到傍晚,幸而杨嫂子还装了一布袋面粉。 杨嫂子和面,钟管事给大家露了一手“隋氏拉面”。 将杨嫂子备好的面,揪下一块,搓成长条后,双手分别捏住两端,轻轻拉长,对折,再拉长,反复多次。 中间杨嫂子还不时往上洒些面粉,防止粘连。 莫婤则从杨嫂子给她的行囊中,找出了黑木耳干、黄花菜干、笋干、香菇干…… 抓了够众人吃的,泡开,放入水烧开的大铁锅中。 钟管事也开始往锅里丢拉面,莫婤切葱姜蒜,还在自己碗中丢了几个茱萸。 或是因着有笋干、香菇等,大杂烩面颇为鲜香,众人喝了汤,连碗壁都舔了。 还有那馋虫被勾出来的,掏出干粮,刮着碗壁上未舔干净的面汤,继续吃。 莫婤拿出梅菜扣肉饼,放炭火上烤热,吃时更焦了些,外酥里嫩,很是上口。 一旁的老者也抓着胡饼啃,只角落的乞儿肚子饿得咕咕响,却未上前乞讨。 她吃着香喷喷的饼,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分了他一个。 “小妹妹,你自己吃。”乞儿见她亦是小小一个,不肯要。 “我还有,而且我吃了面,已饱了。”莫婤将饼塞进他手里,跑开了。 坐在炭盆边,余光瞥见乞儿看着饼发呆,似乎不舍得吃。 外头的雨,瞧着没有停歇的样子,今个大抵要在此处过夜了。 高府护卫们合力将破庙大堂的门关上挡风,还用大石抵住。 因着心中惶惶不安,莫婤夜间并未熟睡。 夜半雨停了,一阵风吹过,莫婤挂在大堂门上的铜铃响了。 第33章 雨后山林终南山牧场 莫婤瞬地睁开眼,惊觉有烟从门缝中飘进来。 周围高府的护卫们也陆续起身,正用袖子掩面。 睡在门旁的乞儿亦醒了,死死地盯着门,似怕外面的人突然冲入。 见确有不对,她忙叫醒身旁的赵妈妈和杨嫂子,招呼门旁的乞儿和角落的老人,让他们也用竹桶里的水打湿了袖口,捂住口鼻。 又过了一阵,似乎等破庙里的人被迷晕了,外头开始撞门,听动静应有五六个人。 高府护卫一队八人,都拔出了刀,严阵以待。 莫婤手中藏着飞镖,荷包里昨日才新添满了胡椒粉。 “咚——” 随着一声低沉的闷响,破庙本就年老失修的木门被撞开。 五个高矮胖瘦不一的蒙面汉,穿着破旧的粗布短衣,拿着锄头、镰刀,只有腰间围着的兽皮,或长或短,表露了他们山贼的身份。 待轰门的烟尘散去,见破庙内众人不仅未晕,还这般大的架势,他们竟拔腿就逃了。 高府护卫们也不能脱离队伍去追,还是一旁的老爷爷,不知朝着他们掷了何物。 骤然,他们后背的短衣被炸开了花,露出了被炸烂的皮肉。 于是,他们跑得更快了,像莫婤等人才是山贼,在追他们。 见人跑了,莫婤转身欲向老者道谢,一回头,他却已飘然离去,未留下只字片语。 只剩迷茫的高府众人,和瑟瑟发抖的乞儿。 见状,莫婤又回过身来,对乞儿严肃道:“你去从军吧,别跟他们混了。” 乞儿听后,瞬时愣在原地。 原来莫婤在将梅菜扣肉饼塞入乞儿手中时,发现了他手上的老茧。 与平常人因劳作或工种形成的老茧不同,她只在吴娘子和长孙无忌手上瞧见过这种老茧,是常年使兵器会留下的。 何况乞儿因怕别人抢食物,都习惯将得到的吃食当即吞咽下肚。 而这个乞儿,不仅不乞讨,在她主动分他饼后竟也不急着吃。 因而,她睡前偷溜到马棚,取下马脖上的铜铃,挂在了门上。 绕进屋时,还悄悄告知了高府护卫们这一情况,让他们夜间不要睡死。 不知乞儿是一时心软,还是被看得太紧,没找到同门外贼人里应外合的机会,没有能伤害他们。 上了马车,想到他接过饼时真挚感激的神情,想到他被揭穿时没藏住的愧疚,莫婤还是忍不住探头再次对他吼道: “去从军,去李渊将军麾下。” 缩回头,见众人皆莫名其妙地盯着她,她强装镇定解释: “只认识李家二公子,只知道李渊将军。” 扯了李世民打掩护,成功糊弄过关心国家大事的钟管事。 钟管事遂撇开了头不再瞧她,赵妈妈也搓了搓她小脸。 规矩坐好,她一面骂自己烂好心,多管闲事,一面又松了口气。 君子,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虽她只是一小女子,但来这大隋一遭,不能丢掉了现代的躯壳,还忘记自己的本心。 雨后的山林里,都是宝贝。 在护卫们停下歇息时,马车上的众人也下车放风。 一眼便瞧见了枯木上的黑木耳,同赵妈妈刨完木耳,又在树角发现了荠菜、马兰头、藜蒿。 赵妈妈正挖着野菜,莫婤竟还发现了一株野枸杞的小苗。 她捡了根木棍,小心翼翼往下挖。 枸杞的根系发达,深度和宽度都比植株看起来大。 确定好完整的根系后,她开始将枸杞刨出,尽可能多地保留根本身的土壤。 刨出来后,莫婤在山壁上刮下许多潮湿的苔藓,将其根茎包裹。 又找了块粗布在小溪中润湿后,将连同苔藓一道将枸杞苗根裹住,固定,放进了马车内。 此时,去不远处竹林出恭的钟管事,回来喊了杨嫂子,同她去竹林抱了捆毛竹笋回来。 他们身后还跟着两个同去竹林舒爽的护卫,两护卫手中还拎了两只棕灰竹鼠。 经过整个冬日的养膘,竹鼠瞧着颇为肥硕,护卫们利落地剥下整张匹,瞧着够做个领巾了。 杨嫂子自告奋勇地为他们烤竹鼠肉,撒上些盐,还找莫婤要了 些胡椒粉,承诺一会分她口。 她连连摆手,胡椒粉可以给,但分肉就算了。 经历了现代,可不敢乱吃东西了,更何况还是竹鼠。 谢邀,婉拒了哈! 烤肉香飘十里,她实在受不住了,怕自己坚守不住底线,又拿出梅菜扣肉饼来烤。 吃着香喷喷的肉饼,终是没这般馋了。 队伍休整一番后,又行了约莫一个时辰,到了终南山。 终南山位于秦岭山脉北坡中段,是长安城的天然屏障,自古以来就有“终南捷径”之称,意指终南山是通往长安的便捷之路。 终南山脚下的草甸和渭河流域的低湿地带,也是牛羊放牧的理想之处,高府牧场便在此处。 山间仍可见白雪皑皑,但牧场上的积雪已开始消融。 羊茅、早熟禾等悄悄探出头,几处草尖也冒出了嫩绿的新芽,被挤在一处的羊群轮番舔舔。 牧羊犬本是缩在草垛旁,见她们下马,飞速立起,留下一串梅花脚印,跑到羊群旁,戒备地盯着他们。 看守牧场的管事姓蔺,上套长袍,下穿马裤,腰间用条褐布扎成带,里头插着羊鞭和小刀。 见着钟管事,他快步上前,边同他们介绍,边领着他们进了牧寮。 牧寮是用原木搭成,顶覆金黄茅草,推开木门,蔺夫人正点了屋子中央的火塘。 蔺管事领他们围着火塘坐下,暖身子。 而蔺夫人则起身从壁龛中取出皮囊,先给钟管事倒了马奶酒;又提起铜壶,放在火塘石板上,温热羊奶。 见还有莫婤这个小娃娃,她又走到墙角,起开木板,从约莫成人小腿深的地窖中搬出个陶罐。 剥开陶罐盖子,一阵奶香带着丝丝酸甜飘了出来,里头竟是一块块淡黄的奶酪。 给莫婤盛了一碗,蔺夫人坐到她身旁,一面帮她撕掉上层的干酪皮,一面催她试试合不合口味。 奶酪块很小,她一口包住,浓郁的奶香在口中爆开,细腻绵密,细嚼口感更丰富,酸甜中,还带着淡淡的咸,更显美味q弹。 一口一口,停不下来,蔺夫人见此更兴奋地投喂她,她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被奶香腌入味了。 见众人都暖和了,钟管事便同蔺管事说明来意,又寒暄了一番,就带着他们去挑羊羔。 高府众人要挑膘肥肉多的成年羊,再捎带上两鲜嫩多汁的小羊羔。 而莫婤要选产奶多的羊,再看能不能买些新鲜的羊奶。 第39章 于是,便由蔺管事领着高府一行人,莫婤则由蔺夫人带着。 蔺夫人教着她挑了两头身躯长,房丰满、对称,呈球形的母羊。 同蔺夫人商量好送奶的时间后,她又问夫人何处能买到新鲜的羊奶。 听罢,蔺夫人带着她回了牧寮,抓了两双羊毛手套给她。 在盆中扔上块粗布后,蔺夫人倒了火塘旁温着的水,又递了个木桶给她抱着,领着她去了母羊圈。 蔺夫人带上手套,先给母羊顺毛,用温水和帕子轻柔清洗了它的乳首后,给莫婤示范如何挤奶。 随着有节奏的挤压,蔺夫人很轻巧地就挤了小半桶,见她跃跃欲试,便给她让位。 谁知,她刚上手,母羊便抬了后脚。 还是蔺夫人反应快,一把捞起她转身,躲过了母羊的后飞踢腿。 莫婤一脸心有余悸,却又很是不甘,央着蔺夫人继续教她。 用拇指和食指先轻轻握住乳首,其他手指支撑**,再顺着母羊呼吸有律动地按压,羊奶便乖乖地流入了容器,母羊也没有再踹她。 约莫用了半个时辰,才挤了完两头羊的奶。 就这般,蔺夫人还夸她有天赋,说不愧是稳婆的闺女,难怪这么小就得高夫人看重。 莫婤先是震惊于她名声居然传到了这么远的终南山,反应过来后,则是羞红了脸,心中大呼:这人和羊可不一样啊! 挤完奶,高府一行人还未回,她们二人便站在草场上举目远眺。 “蔺夫人,你瞧!” 莫婤语调突然兴奋起来,她指着不远处慢慢悠悠溜达过来的小马驹叫到。 莫婤前世是南方人,为数不多骑马的机会还是在古镇景区。 牧民带着坐到马上,在圈好的马场走上一圈,不到十分钟,要价却不下百元。 都是些高头大马,多是黑色或棕色,身上还带着骚味。 或是因马圈小,它们跑不痛快,神色也很是烦躁,让人不敢亲近。 但这头小马驹鬃毛和尾巴都是乳白的,而四个蹄子又乌黑发亮,四肢修长有力,瞧着很是健美。 最让莫婤感叹的,是这小马驹的神态,瞧着就有股子慵懒随意之态。 “它啊,日日懒在马圈里,赶它出来也只愿意在这草上晃悠几圈,一匹小马都没点朝气!亏我还给它配了好鞍,结果不是头好马!” 蔺夫人恨铁不成钢地说,见她眼馋得紧,便撺掇她去同它搭讪。 “它懒得都不会同人发脾气的,只是不理人,你去试试。” 见蔺夫人都这般说了,莫婤便小步跑上前去。 她轻轻用手捧上了它的马脸,小马驹果然没有冲她吹鼻子,更没用嘴推她。 只是瞥了她一眼后,就不理她了。 这般有个性,莫婤更心动了,摸了摸它柔顺的鬃毛,见它身上只有股奶香味,还将脸贴在了它漂亮的长脖子上。 小马驹终于有反应了,它甩开了头。 第34章 全羊宴来了牧场,还要吃瓜…… “哈哈哈——”身后传来了蔺娘子高亢的嘲笑声。 “夫人,能不能教教我?”莫婤没有生气,反而回头认真恳求。 瞧她是真的喜爱,蔺娘子走过来,将她抱到了小马驹背上。 喊她挪挪屁股,在马鞍舒服的位置坐稳,又将她的脚搬上了马镫。 莫婤见小马驹有些不耐地摆头,无师自通地轻摸它脖子安抚。 摸了两下,小马驹似懒得同她计较,又懒洋洋起来。 让她双腿夹住马肚,手抓紧缰绳,蔺娘子拉着小马驹慢慢走向远处。 在马背上,她瞧得更远了,牧场上团团流动的白云,是白羊群;片片弥散的黑雾,是黑羊聚。 远处还有牧民们的毛毡房,房外似还围着一圈栅栏。 “呦,它还挺喜欢你。” 一面拉着小马驹往前走,蔺娘子一面惊奇回头对莫婤喊道。 “为何这般说。” 莫婤见小马驹虽漫不经心,但走得很稳,遂放松下来,两腿搭着它的肚儿起伏晃悠。 “平日任谁骑上,它都不动的!”蔺娘子感叹, “今个这般贴心?走得不紧不慢,还稳!” 小马驹很通人性,对着蔺娘子吹了吹鼻子气,但身子仍是稳当。 “还不耐烦我牵着。” 蔺娘子同羊马打交道这么些年,瞧着似还会马语,说罢就放开了手。 莫婤也不怕,又摸了摸小马驹的脖子,在蔺娘子的指导下,轻踢马腹开始加速。 小马驹也很是贴心,似有感受她的熟悉度,在慢慢加速。 待黄昏,高府一行人回来时,莫婤已能骑着小马驹慢跑了。 “嘿,今日你能请动它?” 蔺管事见小马驹愿意跑起来,也很是惊奇。 “我哪儿唤得动,还是莫小娘子有本事,让它驮着她晃悠大半个时辰了。” 蔺娘子见终是有人能治住它了,亦是很兴奋。 又教了莫婤如何上下马后,拽着她进牧寮歇息,让小马驹自个回去。 “小马儿,我明早来同你顽!” 莫婤被蔺娘子推着,依依不舍地往牧寮走,掀帘子钻进屋前,还对着她的小伙伴不住地挥手道别。 “蔺娘子,它没取名吗?” 想着还不知唤它啥,莫婤出言询问。 “取了几个,叫都不理,就没个固定的,可能就是等着你取吧。” 蔺娘子调笑道,推开点灯,燃起火塘,招呼大家围坐过来。 莫婤听罢,心中美滋滋的,真当蔺娘子说的实话,想着要给小马驹取什么名字好! 火塘上,蔺娘子吊了个铜锅,里头炖着带肉的羊蝎子。 她又从地窖 中搬了篓芋头,抱了捆野淮山。 将芋头径直丢进火塘,掏火盖灰,将芋头都埋里头,焖烤。 手中边忙个不停,边问他们羊子挑得如何。 高府牧场的羊子是养了自家吃的,各个品种都有些,小尾寒羊、阿勒泰羊、大尾羊、细毛羊、湖羊、滩羊…… 因而挑羊是要费些功夫的,杀了吃的育肥羊还好说,只要膘肥肉嫩就行,不论杂毛儿的、黝黑的、赭色儿的。 可还关系到一年到头的祭祖请神,这就讲究了,得选毛色纯儿、身子美的白羝。 “哪儿这么快,不知是个使大劲的活碌啊!” 蔺管事轻声抱怨,被他夫人胡了一巴掌,软下声道, “今个羊子都吃饱了,只筛了些瞧着眸子亮、毛有光、腹毛少的,还得明儿一早去瞧。” 羊子康健除了神态皮毛外,腹毛稀疏、草腹明显,代表羊肠胃发育好。 而晨时,羊子饥馁,将啖第一顿草秣,此时才能更好的观其口齿,察进食之态,选到最善的羊。 说罢,蔺管事也不再吭声了,将墙角靠着的羊皮囊,倾斜倒水,下头接个陶钵刮洗野淮山。 这羊皮囊足有半人高,是将羊皮完整剥下鞣制成的,各个口子都细密缝紧,只留下个小口,注水和取水。 将淮山刮皮洗净后,剁成小块丢进了羊蝎子汤锅里。 待众人都围拢火塘,他在每人身侧都放了盆腌好宰成墩的羊肉,领着大伙儿穿。 竹扦子一端已被削尖,两三坨肥瘦相间的肉墩,贯上尖尖处,间或还有些羊下货混里头。 一旁的蔺娘子搭了个木梯子,爬上牧寮顶,捞了个吊着的小革囊,从中倒了把香料。 莫婤瞧着有小茴香籽、孜然、八角…… 蔺娘子都在石钵里锤了,洒在大伙儿穿好的羊肉上。 见众人都熟练后,蔺管事从床底搬出个铁架子,洗净擦干后,放火塘上烤。 火塘里烧得噼里啪啦,火舌舔舐着铁架,都臊红了。 蔺管事忙唤了大伙儿,将穿好的羊肉,尖朝里,一串串放上铁架子炙烤。 不多时,升起淡淡白烟,羊肉的肥膘被烤得焦黄流油,膏脂滑到火塘里,又溅起阵火星子。 蔺娘子还从柜顶掏出个装野蜂蜜的瓦罐,用羊毛刷给冒油的羊肉又裹了层蜜儿。 火炙下,肉香与蜜香,同火塘的烟火气纠缠。 一时间,屋子里能清晰听见,众人此起彼伏地咽口水。 “熟了,开吃开吃!” 见烤得全乎儿了,蔺娘子招呼大伙儿吃起来 此时钟管事的身后,已经藏了四五根竹扦子了。 “哇——” 方才太着急吃,没等得及蔺娘子刷蜜,嚼了口裹蜜儿的,深觉亏大了。 见钟管事吃得这般香,杨嫂子忙拎起一串欲入嘴,也不知是她没贯紧,还是流了油滑,羊肉滚进了火塘。 也不嫌脏,她眼疾手快,用竹扦子掏了灰,找到掉的肉刺紧,都不吹两口,一下塞进了嘴里,烫得“嘶哈——嘶哈——”也不吐。 赵妈妈同莫婤亦吃得喷香,根本没工夫笑他们,扯完根扦子,又拿起下一根。 第40章 众人吃得热火朝天,蔺娘子还翻了瓶野山楂泡的果酒,男人喝马奶酒,女人品果子酒。 馋得莫婤这个小娃娃,只能眼巴巴瞧着他们大口吃肉,畅快品酒。 羊肉串消得很快,不多时众人身旁便堆了一小摞竹棍。 此时,火塘上的羊蝎子也终于炖好了,咕噜咕噜地冒着泡。 给众人都盛一碗羊蝎子汤,蔺娘子用筷子将煮烂的羊蝎子肉扯下来,撕了满满一盘。 在盘子里洒上盐、胡椒粉和野葱末,还用锅铲瓦了勺羊油,烤滚后,泼在了肉上,瞧着像现代手抓肉的吃法。 油溅起香气,勾得众人纷纷动筷,蔺娘子还用铜锅里剩下的汤,扯了面皮煮。 吃饱喝足后,蔺管事拉着钟管事,谈论“国家大事”,为国操心。 莫婤同大娘们躺在草地上,谈天说地。 杨嫂子分享得最多的还是大厨房的八卦,还将张姨娘可心人瞒着她偷羊奶的事迹透给了蔺娘子。 想着杨嫂子可不是头一遭来选羊了,莫婤方知自个的名声,为何还传到了离长安城这般远的牧场。 她见杨嫂子不忌讳,还向其打听前些时日,在大厨房随手帮的细娘,燕姐儿。 “她家同你手下春桃家,一个模子。” 杨嫂子捡了个草棍边剔牙,边絮絮叨叨, “不过她瞧着可没春桃机灵,春桃那丫头多贼啊,比你还小些就知道使手段得老夫人身边人青睐,求了份好差事,还藏了钱在别的大丫鬟处,不给家里。” 说罢,杨嫂子朝一旁吐了口唾沫星子,面上满是鄙夷。 或觉当她讽春桃,落了她面儿,杨嫂子话音一转,又数落起燕姐儿的不是: “她老子娘生了九个,她个吊尾没人管的细娃,有冯娘子带着,守个米浆都能酸了。” “那冯婆子的活计,推到人细娘身上,也不害臊。” 莫婤没忍住,还是回嘴道, “那米浆这般重,她可提不动!” “切,也不知她是个憨的,还是装憨。” 杨嫂子见她变了语调,知她不喜,也不与她多争辩,只小声嘀咕了句。 躺在杨嫂子身旁的她自是听见了,心中却想:装憨才好呢,若是她,定要狠狠收拾冯婆子的。 不想被杨嫂子坏了心情,这瓜也吃不下去了,她顾自滚到一旁发呆。 牧场的天离她们好近,似伸手就能勾到,她举起手,尝试着抓黑色幕布上闪烁的星辰。 不知不觉间竟睡了过去,梦中正大口吃着羊肉,耳边忽然响起了牧笛声和牛角声。 她方睁眼,蔺娘子扛了她,往牧寮跑。 而牧寮中的蔺管事抱着满怀的艾草从里头冲出来,差点同她们迎面撞上。 首足倒置,她也不敢动,似看到一道道灰影在不远处闪过。 蔺娘子放下她,一手从火塘中抽了根火把,一手亦抱了堆艾草往外冲。 待她出去后,莫婤扒着门往外瞧,门的另一边赵妈妈和杨嫂子也探着头。 好家伙!不知从何处跑来这么多人,同蔺管事一道,正同狼群对峙。 是的,他们被狼群包围了。 “奇了怪了,狼群都跟我们很熟了,怎会突然围了牧场?” 离莫婤最近的年轻人,同身旁的汉子纳闷道。 见蔺娘子开始点艾草,他们也顾不上讨论因果,纷纷将手中艾草垒上去。 艾草的辛味散开后,灰狼三三两两跑了,头狼却还直直地立在前头,身后还坠着只狼,瞧着身形比头狼小一圈。 见众人皆戒备地盯着,头狼抵了抵身后的灰狼,亦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这灰狼瞧着也被艾草熏得睁不开眼,却不离开,竟直直上前来。 第35章 进退两难大隋人就是奔放 这灰狼缓步上前,前腿曲跪,后腿往天上顶,竟做个了鞠躬状。 “呦,是头母狼!” 随着母狼抬起的屁股,前头的汉子先瞧见了狼腹上的乳首,出声嚷嚷道。 “你瞧,这母狼还会哭呢!” 这汉子身旁的同伴看见的,却是母狼湿润的双眸。 火光下,母狼双眸旁深深的泪沟内,灌满了泪水,清晰可见。 而躲在汉子们身后的莫婤,除了瞧见母狼饱胀的乳首,更关注的是它下垂得厉害的肚儿。 “你们这些大老粗,给老娘让开!” 蔺娘子气沉丹田,吼开挡她前面的汉子们,快步上前。 “哎,你!” 蔺管事吓得躬身一捞,只被蔺娘子的裙摆打了脸。 瞧着婆娘愈走愈近,蔺管事也顾不上害怕了,亦追了过去,正巧望见蔺娘子在翻狼肚儿。 蔺管事吓得一个健步上前,正猜测婆娘约莫都缺胳膊断腿了,还告诫自己今后的日子定不能嫌弃她。 上前后,见蔺娘子还在完好无损地摆弄母狼,未等他松口气,就被婆娘拉着凑近了瞧。 “有啥好瞧的,不就是乳比旁的畜生大些,我有自个儿的婆娘瞧。” 蔺管事被压着,也不敢仔细盯,只好嬉皮笑脸,脱口而出糙话。 “我看你是脑子不灵光了。” 蔺娘子见他还有心思想些腌臜事,使劲拧住他的耳朵,还转了一圈。 “啊啊啊——我又没说错!” “我让你看肚子,你看乳,你瞧不见它怀了?” “我又没养过狼,何况它肚子上都是乳!” “你还顶嘴,我看你是昨夜太舒坦了?” 冲到一半的莫婤,听着这些对话,上前也不是,退后也不是,原地假跑,很是尴尬。 方才她见了母狼下跪,亦是躲不住了,趁赵妈妈不注意,一个闪身也跑了过来。 哪知,这大隋 就是民风豪放,这般危急时刻,两口子还能调情,感情也是到位。 最终,还是蔺管事耳朵被拧得受不住,矮身哀求婆娘原谅时,蔺娘子瞧见了她。 “稳婆的闺女,这母狼好像难产了,快来帮忙!” 见莫婤过来,她懒得再同精虫上脑的男人多话,朗声喊了莫婤帮忙。 莫婤一面快步上前,一面心里直犯起嘀咕: 我虽然也很想帮,但我真的只会同人接生,我们那儿,这是兽医的活! 他们三人将母狼抬进牧寮,见火塘还有火光,蔺管事忙从羊皮囊中倒了盆水。 本欲一把泼熄火塘,却被站在他脚边的莫婤一把拖住。 “莫小娘子,这狼怕火。” 蔺管事见她不懂,还没同她解释完,就被蔺娘子三推两耸赶出了门。 “碍事的男人,女人生孩子不要热水啊,泼湿了,一会怎烧。” 蔺娘子一面骂骂咧咧关上门,一面尝试着抱起镇席的大石。 一块大石自是不够,莫婤亦上前去推另一角的石头,想帮着灭火。 但她还是力气太小,大石一动不动。 骤而,身旁伸出了一双手,莫婤一回头,原是赵妈妈。 此时,莫婤才听到,屋内似不止有母狼的哀嚎哭泣声。 往声源处望去,原是杨嫂子缩在墙角,翻裙蒙住头,嘤嘤地哭,手上还举着把短柄弯刀。 这弯刀原是在牧寮墙上挂着做装饰的,不知何时被她扯了下来,只是这刀也未开刃啊! “赵妈妈,你们咋不出去?”她边推巨石,边问道。 “还不是杨嫂子,说是浑身发软立不起来,我是拉也拉不动她。 自个不走就算了,死拽着我时倒是有力了?方才我把她揍服了,才脱了身。” 赵妈妈烦躁地恨了一眼躲着的杨嫂子,瞧着很是动气。 有赵妈妈的帮忙,大石很快就被推进了火塘,同蔺娘子那块一道,砸灭了火。 累得气喘吁吁,也来不及歇息,莫婤又扯了屋中剩下的艾草,铺在离火塘远些的地上,同蔺娘子一道将母狼抬上了艾草垫。 母狼侧着狼躯躺着,低低哀叫,肌肉时不时剧烈颤抖,一紧一松拼命使劲。 见没甚效果,它又朝旁滚了滚,一会儿立起来,一会儿抬臀,不断变换姿势。 血水、粪水淌湿了艾草垫,还是未见小狼头。 约莫又等了两刻钟,母狼筋疲力尽,用头顶了顶她们。 她们知它已尽力了,真的该她们出手了。 蔺夫人平日间若遇上牛马难产,也是要帮着生的,只是生死,对半分就是了。 但这头母狼若是救不好,不知狼群会不会报复啊。 也顾不上想这些了,蔺夫人按着帮小羊接生的法子上手。 一旁的莫婤更手足无措,她是帮人接生的,可没学过兽医这块,对帮狼接生一无所知啊。 她也只能按照帮人接生的法子,行动了。 蔺夫人净了手,只能三指并住,往母狼产道里伸。 莫婤抱起野蜂蜜,用火塘的余温化开,加了点水,勉强做成了润滑剂。 第41章 往里头摸了半晌,蔺夫人退出手,丧气道: “够不着,也不知因为啥!” “我来。” 莫婤同蔺夫人换了位置,用蜜水润了手,亦探了进去。 因着莫婤手小,还有润滑蜜儿,居然摸到了小狼肚,凭她上辈子接生人的经验推测,应是横着了。 再摸也够不着小狼头,她只好凭转婴儿的经验转小狼,幸而是将小狼头这侧转了过来。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这放正的小狼头,还是抵在产道口上,出不了。 她心头一紧,不会是头太大了吧,若要进行侧切,这条件下,母狼可活不了。 一旁的蔺娘子见状,也上指摸了摸,低声骂道: “是两个臭小子要挤着出来!” 说罢,食指同中指拼命往里按,似在将一个小狼头往里推。 见此,莫婤忙往里倒蜜水润滑,同时帮着扯另一头小狼犊。 一推一扯,再加着润滑蜜,终是将第一头小狼犊子拽了出来。 因着没有第一头的阻挡,第二头小狼犊也顺利挤了出来。 见成功度过危机,她摸了摸虚弱的母狼头,缓声鼓励道: “后面的,靠你自己了!” 蔺娘子开了门,见外头围了一圈人,也不知是真担心,还是瞧热闹。 送上门的劳动力,蔺娘子使唤起也顺口,当即便吩咐这些汉子,或打水,或拎羊奶,或送艾草,或宰新鲜羊肉…… 母狼吃了羊肉,还给它倒了盆羊奶,足足生了大半宿,方产下七头小狼崽。 六头灰狼之间混着一头白狼,就是最先堵在产道口,被莫婤扯出来的小狼崽。 小白狼崽被母狼舔干净后,也不喝狼奶,非要滚来贴着她。 猜狼的初乳应同人的初乳一般有好处,她只能捉着它去吃。 见它喝饱后,又给它洗了热水澡,擦干后放在熄灭却还温热的火塘旁烘干,还给它裹了羊毛毯。 才生出来的小狼抵抗力应该也不行,它若感冒了,莫婤可不知道如何救啊。 待母狼恢复些体力后,便让小狼崽们或吸着奶,或爬上背,或嘴叼着,欲带它们离开。 “狼母,这儿还有一头呢?” 见它都要走了,莫婤忙将小白狼从羊毛毯中剥出来。 灰狼回头定定看了一眼后,果断扭头走了。 她从白狼眼中看到了不舍,难道是报恩? 蔺娘子却说,她瞧见的分明满是嫌弃。 “难道是怪它,害它难产?”一旁帮忙收拾的赵妈妈猜测到。 这时,一直藏着不出声的杨嫂子,揭开头罩,声都抖着,却还要刁嘴: “定是怕回去后,难同那灰狼交代!” “看来你是装怕啊,说人家装憨,原来是在瞧不起自个儿啊! 还知道只有这头是白的,瞧得够仔细啊,也不出来帮忙,懒货!” 赵妈妈想着方才,便一肚子火,出言讽刺。 “嘿嘿,透过裙帘瞧见的。” 杨嫂子讪笑,垂下的眼珠子提溜直转,口中还不肯停, “这母狼也够骚啊,狼头头都敢骗。” “杨嫂子,还有孩子在呢?” 正净完手的蔺娘子听罢,忙用包耳毡帽捂住莫婤的小耳朵,亦对着杨大嫂撒气。 “还孩子呢?马上九岁了,再过两年要议亲了。” 杨嫂子一屁股坐到了火塘旁,顾自倒了碗羊奶喝,翻了个白眼,满不在乎道。 莫婤本想同她解释——两头灰狼是有概率生出白狼的。 如果两个灰狼都是杂合子,即它们的基因组合中既有灰色的显性基因,也有白色的隐性基因。 当它们**时,每个幼崽都有四种可能的基因组合,所以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是1/4。 正想着怎么用大隋的说法翻译,听杨嫂子说要让才九岁的她嫁人,心中呸了一口。 老娘才九岁就要嫁人了? 心中憋闷,原不想再同她讲话,但见她悠闲地喝着羊奶,莫婤报复心上来了: “杨嫂子,这盆羊奶母狼舔过的。” “噗——呸呸呸!” 杨嫂子骤然起身,摔了碗,直往火塘里吐。 见她反应这般大,莫婤继续加磅: “方才母狼走时,身上的粪好像也掉进去了。” 说罢,还用勺子捞了捞,里头果然有些屎黄的沉淀。 杨嫂子听罢,拼命干呕,呕不出,还伸手去扣喉咙,吐得火塘到处都是。 里头自然不是什么粪便,只是掉进去的枯草。 赵妈妈捏了捏莫婤的小脸,同她耳语: “小促狭鬼!” 蔺娘子自也是知道,见杨嫂子只顾着吐,没注意到她们,还朝莫婤竖了个大拇指。 因着杨嫂子将火塘吐脏了,蔺娘子也不惯她,指着她鼻子骂她无理,押了她打扫火塘。 清理干净后,蔺娘子还往里头扔了些松脂、松果。 终是没有酸臭味了,莫婤闻着淡淡的松木香,躺在干净的羊毛毡上,裹着羊毛毯补觉。 杨嫂子才吐了一遭,肚儿中直叫。 因着蔺娘子恼了她,竟将屋中的食柜都锁上了。 杨嫂子见无人理她,也不给吃食,只能坐到水桶旁,靠灌凉水充饥。 第36章 古法奶油粥大隋官吏真黑啊 待莫婤再睁眼,已是午后。 小狼崽原是在她脚边,不知何时滚进了她怀中。 一抬头,火塘上,正用吊锅熬着羊肉粥。 蔺娘子见她醒了,用铜壶中温着的水,领她洗漱后,让她帮着盯锅。 她防着糊锅的同时,又温了些羊奶喂小狼崽。 没见着高府其余人,莫婤出言询问: “蔺夫人,赵妈妈他们呢?” 这时蔺娘子正从壁龛中,取出了一个圆肚广口陶罐。 听她问话,一面用铜匙往里挖,一面回: “要瞧羊口嚼草,天微亮就去了。” 说罢,将铜匙放入羊肉粥内搅和。 莫婤探头探脑地瞧,难道是古法奶油?这看似普通的羊肉粥,竟还是一道时髦的奶油粥? “蔺夫人,这是?”她试探地问。 见她好奇,蔺娘子细细解释。 年年母羊配种的月份,羊奶就算日日往高府送,也仍堆满了牧寮。 放一阵子,就会有层奶膜浮在羊奶上。 起初,蔺娘子都是用竹片捞起奶皮扔进恭桶里,沤肥。 一次无意间滴手上,舔掉时,才惊觉美味,便存了起来。 煮羊肉粥或汤饼时,就算无别的开胃菜,只要在里头添上一勺,亦能干下一大碗。 待奶油粥熬好后,莫婤捧着蹲在门前,一面吃,一面瞧着蓝天绿地。 不一会,小马驹晃晃悠悠出现在她眼前。 “呵——” 蔺娘子亦端着碗,正同她排排蹲着,见此,嗤笑一声道: “快吃了去同它顽,它今儿可太勤快了,在我这门前晃悠三四趟了。” 听罢,莫婤三两口喝了,就朝小马驹冲去,抱着它的脖子顺顺毛,又同它贴贴。 小马驹还挺傲娇,先是闹别扭,装不理她,待她哄好后,才又亲密地蹭她。 同它亲热后,莫婤尝试着自己蹬脚踏,翻上马背,轻踢马肚,跑了起来。 牧场上充斥着哒哒的马蹄声,和莫婤畅快的欢呼声。 待她跑得一身汗回来时,正碰上牧场汉子送来了两桶马奶。 因蔺管事总同钟管事畅饮,蔺娘子存的马奶酒都被他们霍霍光了。 因此,她一早便让马场汉子傍晚挤奶后,送些来,好做马奶酒。 莫婤见状,忙净手帮忙,顺之向其请教。 蔺娘子先点起火塘,架口大锅,将马奶倒入铁锅中烧沸。 同时还撸了袖子,手持马尾捆成的刷子,洗了个陶瓮,在陶瓮上盖了层粗纱。 让她帮忙扯紧粗纱,蔺娘子拿水瓢将锅中煮沸的马奶,一勺勺浇到纱上,筛掉其中的马鬃和草籽。 再将皮囊中剩得不多的马奶酒,混入其中作引子。 搅拌均匀后,蔺娘子让她帮着抬到了火塘旁,蒙上了圆木盖子。 “每日搅个两三次,在火旁闷三四天,就成了。” 蔺娘子见她瞧得仔细,将窍门都交予她。 因蔺管事午后便派人告知,他们晚膳不回来用,傍晚蔺娘子也难得松快。 从墙上切了刀风干羊肉,将肉扯成丝,撒上些胡椒粉和盐。 二人围着马奶锅,嚼着羊肉干,腮帮子鼓鼓的,吃得眼都眯成了一条缝,手还能精准伸入石盘。 马奶涨肚儿,吃完后,蔺娘子带着她在牧寮旁溜达。 她想到一路上的景象,又旁敲侧击地问: “夫人,我见牧场有些小水洼,是雪融了?” “是啊,今年雪融得早,不然你这次来可不得趣了!” 今年冬日雪降得尤其早,还总是雨雪交加,蔺娘子他们存的草料早就用完了。 第42章 从周围农户手中收麦秸都收了三波,搞出了天价草料。 “前些日子,都用马粪烤了取暖,那滋味可不好受。” 蔺娘子一面说着,一面皱鼻,甚至还想干呕。 大隋的牛多用于耕地,因而牧场极少养牛,马粪烧起来可比牛粪臭多了。 说完,蔺娘子直犯恶心,莫婤亦是心中一凛。 她穿来时,正值严冬,只觉北方冬日就是雨雪多。 这般想来,在北方亦不寻常。 春日这般多的雪水化成雨水,发大水又添一员猛将啊! 夜间,高府其余人,将选好的肥羊都拉了回来,栓到了牧寮外的木桩上。 她借着月光数了数,竟有五头绵羊,三头山羊,还有两头小羊羔。 两头纯白,三头黝黑,余下的都是杂毛儿的。 她方数完,便瞧见杨嫂子躺在一块草席上,也是被拉回来的。 “这是怎么了?” 莫婤见她这般惨状,来了兴致。 “哼,也不知偷嘴吃了啥,闹肚一日了,光耽误事。” 钟管事冷哼一声,甩了袖子,很是不高兴地走了。 见他走远了,赵妈妈方同莫婤八卦: “今个杨嫂子一路放浊气,一路闹肚,臭气熏天,连羊都跑得远远的,钟管事可是被熏了一路。” “赵妈妈,你受得了?” 赵妈妈给了她一个眼神,随即从鼻中掏出两团搓小的艾叶道: “昨个帮忙收拾完,我顺手装了些艾草在荷包里,一闻见臭,我就薅了叶子塞鼻里了。” 莫婤连夸赵妈妈会变通,还没等赵妈妈臭美完,她们就被众人叫进了屋。 大伙儿围坐着,杨嫂子躺在一旁,还要凑个脑袋,皆瞧着中间瑟瑟发抖的小白狼崽,商量它的去留。 “我们本是可养,只是这牧场这般多羊。”蔺管事犹犹豫豫地说。 蔺娘子也低头,扯着羊毡的毛边。 “反正我是不会养这畜生的!”杨嫂子急忙表态。 赵妈妈听罢,没忍住,翻了她个白眼。 “古话说,白眼狼,这……”钟管事亦欲言又止。 “狼可忠诚了,人家还是一夫一妻制呢!” 莫婤闻及,愤愤不平,心道: 还有脸说狼,你们大隋男人三妻四妾还比不上狼呢! “切,那你养啊,可是你救的。” 杨嫂子激动地昂起上半身,趁机对莫婤施压, “哎呦,哎呦,又要忍不住了!” 威风还没耍完,她又开始窜稀,叫苦连天,手足并用往外爬,欲去茅房。 可惜整日粒米未进,没甚力气,一动还放出一连串臭屁,眼瞧着就要拉草席上了。 备受折磨一日的钟管事都形成了条件反射,飞快起身拽上草席,将她丢了出去。 而这头,莫婤瞧着被众人推来推去的小狼崽,硬声道:“我养!” 说罢,她一把捞起小狼崽,揣进了怀里,摸着它去了屋外,看星星。 屋中这般臭,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你可想好了?”蔺娘子跟出来,轻声问她。 “想好了,有我一口肉,就有它一口肉。”她洒脱地说。 蔺娘子以为她是孩子义气,又同她商量: “要不将它放进山林,母狼应会找到它。若不是养着羊,我也想养小狼崽,说出去多威风啊。” “没事,我养得起。” 莫婤摇摇头,若将它丢到山林,万一狼母没找到呢? 这可是一条命,她不敢赌。 “对,养就养了,长安城还有驯虎人家,还怕高府养不起小狼崽。”赵妈妈亦出声鼓励道。 她是对这些小动物没甚兴趣,但可不是怕了。 见赵妈妈亦是支持,莫婤更放心了,带着小狼崽进屋歇息了。 翌日一早,他们便该返回高府了。 蔺管事和蔺娘子骑着高头大马,带头送他们。 行了不过一里路,就听见马车后,传来哒哒疾行的马蹄声。 喝停马车,众人回头,一朵白云乘风而来。 待云飘近,才见着是一匹粉白的小马驹。 “小马儿!” 莫婤惊呼,跳下马车,挂住了它脖子。 早上走得匆忙,她在牧场找了一圈,都没瞧见它。 “它生性自在,我也不知它在哪。” 蔺娘子瞧她眼巴巴地问自己,也没法给出答案。 见钟管事又在催了,赵妈妈只好将她塞进了马车。 掀开车帘,她一直望,直到望不见牧场了,方遗憾放弃。 谁知,小马驹竟自己追来了。 “嘶——” 小马驹也用头追着 莫婤蹭,逗得她咯咯直乐。 重逢的喜悦后,又是分别。 莫婤很是舍不得,小马驹也一直挨着她,不走。 “蔺娘子,能不能将小马驹卖给我。”莫婤摸着小马驹,哀求道。 “它这么喜欢你,我可拉不回去,送你了。”蔺娘子豪迈道,还瞪了一眼扯她的蔺管事。 莫婤摇摇头,爬上马车,抱下行囊中的扑满。 “砰——” 随着一声脆响,扑满砸碎了,她将里面的钱挑了出来。 这些钱都是莫婤卖酸奶捞赚的,足足有五吊。 买一匹普通小马驹自是够了,但她并不认识马种,只隐隐觉得小马驹应很贵,更何况上面还有一匹上好的鞍呢。 蔺娘子见莫婤坚持,便收下了,还又送了她一套马刷和马蹄铁。 抱着蔺娘子送的物件,她欲上马车,没走几步就被小马驹衔住裙儿,轻轻将她往自己背上拽。 正欲上马,忽觉肚上一沉,小狼崽不知何时窜了出来,粘上了她肚子。 “你不是猫吧,怎这么粘人?” 莫婤一面捞起它,一面乐颠颠地骑上小马驹回城了。 回城的路上,经过那座破庙,众人又欲进去歇脚,却见破庙斑驳的木门上,贴了大大的封条。 门外还守着一队官差,各个肃着脸,头戴黑软脚幞头,腰束革带,悬着环首刀。 “官爷,此间出了何事?” 钟管事下车,同门前把守的官差套近乎。 “不该你打听的,别瞎凑热闹。” 官爷不耐烦赶人,不让钟管事靠近。 莫婤亦是好奇,拿了蔺娘子给她装的马奶酒,给官爷们倒了一竹筒。 “官爷们,我们能进去歇脚吗?” 见官差们皆喝了,还满意地讨论着口感,她忙出声问道。 “去去去,里头都出人命了,你们还敢进去歇?” 官差们酒是喝了,出了何事却还是不肯讲。 幸而莫婤的问法,让众人知道,里头死了人。 马车前行,她心中坠坠不安,行及关卡处,还被拦下车马搜查。 盘问了钟管事的贴身弓弩,查看了赵妈妈的红宝石匕首,更是将莫婤的飞镖翻来覆去瞧了个遍。 莫婤指着上头吴娘子自刻的标识,赵妈妈又朝翻看的人手心塞了个银裸子,这官差才终于把飞镖还给了她,让他们通行了。 莫婤心中大骂隋朝官吏黑暗,将此人浑身上下嘴了个遍。 “驾——驾——” 还未走远,方才那队官差骑马疾行追来,将他们拦下。 赶他们下马后,竟押了他们,要送他们入牢房。 “走,快走啊!” 杨嫂子闹肚还未好,被推着也走不快,官差用麻绳捆了她双手,拴马脖上,随着马跑。 见莫婤这般小,亦觉她碍眼,绳也捆不住小手,干脆将麻绳套上了她脖子。 第37章 “官爷,这可使不得。” 一旁正同钟管事一道,与这官差头头讲理的赵妈妈见状,忙奔了过来。 原本不欲与官差们起冲突的高府护卫们,也挣脱了扣押,围了上来,将莫婤团团挡住。 “怎么,你们真想造反!快让开!” 众官差见他们竟还敢反抗,纷纷拔出刀来。 钟管事一面叫高府护卫们不要轻举妄动,一面又摸出了怀中的路引。 躲在众人身后的莫婤,见势不妙,立即撕下一截裙摆。 用飞镖割破手指,沾血书写后,她把一直按在前襟内的小狼崽掏了出来。 将裙布塞进它的口中道: “小狼崽,这是我的气味,上面我写了字,记得吐给蔺夫人。” 说罢,也不管它能否听懂,又将它塞回怀中。 因着她还小,内里根本没穿胸托等物,只罩了个挂脖小衣。 见两方人马还在对峙,未曾注意到她,她又撕了小衣下摆,把荷包、飞镖等防身、必备之物都塞了进去。 再用撕破的下摆打了个紧结,勉强兜住。 “我是瞧了,但这路引分明是伪造的。” 那官差高声嚷道,趁高府护卫们被钟管事呵住,未反抗之际,又喊了众官差,将他们都捆了。 第43章 薅开捆住,不能动弹的高府护卫,这官差走上前,欲捉了莫婤,套上麻绳。 莫婤一个闪身,从他腋下钻了过去,直冲向不远处的小马驹。 “快,快给我拦下她!” “再跑,罪加一等!” “你这小娃娃,跑得掉吗?” 身后的官兵,虎背熊腰,三两步大胯,眼瞧着就要追上来了。 莫婤知自己是跑不掉了,忙掏出小狼崽,一把抛到小马驹的背上,对着小马驹喊: “小马儿,快回牧场…… 啊——” 话还未说完,身后的官差追了上来,从后狠狠抽了她一马鞭,将她踹翻在地。 正欲再多抽她几鞭子,便见那畜生似真能听懂人话般,向前飞奔。 见状,这官差欲跨上身旁的马匹,去追,却被摔在地上的莫婤一个巧劲放倒后,死死抱住。 “你们快去追啊!” 一时摆脱不了她,官差气急败坏地叫了同伙去追,接着又同莫婤撕打起来。 她人小,力气小,跟吴娘子学的那两招,自是打不过这五大三粗的官差。 官差抵住她,将她的脸狠狠按进泥里,反手押了她,死命踹了几脚。 莫婤口鼻中,全是泥腥味,一面忍着干呕疼痛,一面在心里默默祈祷: 小马儿,你快跑啊,你一定得是千里马啊! 这官差踹了她,还不解气,又抽出马鞭笞她。 冬末初春,今岁虽冷得早,但晨间仍有几分寒凉,莫婤穿得还算不薄,却还是被打得皮开肉绽。 太疼了,太疼了,身上似有无数地刀在刮,要剃掉她的肉,露出森森白骨…… 莫婤觉自己已失去了其他的知觉,只剩下了疼。 “追到了?” “没用的废物——” 耳边隐隐约约传来呵斥声,她意识逐渐模糊。 “呕——” 莫婤忽觉喘不上气,一阵窒息感袭来,又疼又憋,似有人在掐她。 迷迷糊糊睁眼,伸手扣脖子,她颈上还是被套上了麻绳。 赵妈妈背着她,双手却也被麻绳捆着。 只要赵妈妈走得稍慢,她的脖颈就会被麻绳紧紧勒住。 这些官差就用着这个法子,让赵妈妈半步不敢停歇。 “婤婤,醒了,赵妈妈再快些,就不会再勒到你了。” 赵妈妈见莫婤被勒醒,又加快了脚步。 “赵妈妈,我自己走,您太累了。” 瞧着赵妈妈喘着大气,额上布满密汗,她自是不肯缩头乌龟般趴在赵妈妈背上,挣扎着下地,自己走。 只是没走两步,就又重重摔在地上。 浑身都疼,莫婤咬牙,正欲为自己打气爬起,便被脖子上的绳子往上吊。 一瞬间,窒息感铺天盖地朝她涌来,直到她爬起方歇。 “咳咳咳——” 她不住地咳,一面恶心得想吐,一面还要拼命往前赶。 一手被赵妈妈搀扶,一手使命拽着颈上的麻绳,不让它勒到自己,产生不可控的憋闷。 就算手心被割得全是血痕,粗麻反复在伤口处摩擦,如同软刀子割肉般痛,也不敢放松。 因为,这一刻她才体会到,窒息原来比疼痛可怕无数倍。 不知又走了多久,官差们终是不再一眼不眨地盯着莫婤了。 她悄然从小衣中,掏出飞镖,藏在掌心,磨麻绳。 吴娘子给的飞镖很是锋利,三两下便将麻绳割开了。 为了不被发现,莫婤忙用手将断处包住,装作窒息的模样,跟着继续走。 “进去——” 官差一把将赵妈妈搡进牢房,又拎过莫婤,丢进赵妈妈怀中。 杨嫂子也被扔了进来,本就闹肚儿,未吃多少东西,又 被马拖着走了这般久,瞧着已出气多、进气少了。 进牢房前,官差们还扒了她们的襦裙,撸掉了她们身上的首饰,连杨嫂子的耳珰都被连着皮肉扯了下来。 怕她们私藏物件,又拆了她们的头发,拔掉了她们的鞋袜,最后竟连她们的胸托都扯开来,仔仔细细地摸。 杨嫂子尖叫着,却无力反抗,莫婤也挣扎着,对着官差拳打脚踢,还咬了他们几口,被扇了一嘴的血。 眼见着这些官差要摸进她的小衣了,赵妈妈冲过来将她死死抱在怀中,蒙着她的眼,捂住她的小耳朵,挡在她身前被这些畜生上下其手,还不忘苦苦哀求: “官爷,她这般小,身上是断没别的东西了。” 官差见她扁平个小身板,裹着件破破烂烂的小衣,小衣破口处的皮肤也全是被鞭打的可怖伤痕,小衣微卷,露出的肚儿上,还青一块紫一块的。 又抓了两把莫婤背上的小衣,官差便只拆了她头上的珠花,掳了她的首饰,没再往里搜。 扔了几件沾满血污的囚衣,和几双破烂的草鞋给她们后,锁上了牢房门。 牢房终于安静了下来,裸着身子的赵妈妈忙着穿囚服,还要帮起不来身的杨嫂子穿。 莫婤见官差们亦走到牢房外的木几上,正忙着喝酒,便躲到了他们的视觉盲区。 她背过身去,从小衣中翻出莫母准备的黄连粉,洒到了自己绽开的皮肉上。 疼得龇牙咧嘴,亦不敢叫。 莫婤觉自己有些发热了,被烧得迷迷糊糊也不敢睡,就怕一睡不醒。 她努力听着周围的响动,来让自己清醒。 这间牢狱应关了不少人,她听到了孩童的号啕、妇人的尖叫、老太的嘶哑……除此之外,还时不时就有撞墙般的咚咚声。 莫婤不敢去想这些声儿是怎么发出来的,她只觉得自己越发冷,越发困。 身子开始寒战,不知是因高热,还是因恐惧。 官差们喝大了,也不把她们几个女人放在眼里,径直大声议论开来: “我就知道这队人有钱,这几个娘们儿,身上值钱的东西可不少。” 见有别的事可琢磨,她忙从其他可怖的声音中逃脱出来,尖着耳朵听。 此时,只有愤怒和恨意,能让她坚持下去。 “看着真像大户人家的家奴,不会出事吧?” “能出何事,我们可是奉旨办案,先不说有没有人找得到她们救下,就算救下了,我们也是正常拷问,有何不可。” “你还是太年轻,这可是按章办事,不过都是些老娘了,这皮肉松松垮垮的,没甚性趣。” “李二狗这回没来,不知道多后悔,他最喜欢这半老徐娘。” “切,幸好黄大没来,不然这小娃娃可不能全须全尾了,还是我们心善。” 莫婤听着直犯恶心,使命捏住手中的荷包。 赵妈妈换好衣服,约莫也是听见了,爬过来紧紧按住她握荷包的手。 “赵妈妈,就算不能杀了他们,我们真的不能跑吗,我有办法。” 赵妈妈一把捂住她的嘴,唇死死贴在她耳旁道: “可不能说这种话,会死的!再等等,再等等,跑了我们就真成逃犯了。” 说罢,赵妈妈便牢牢抱住她,也是困住她做出过激的反抗。 挣脱不开赵妈妈,莫婤只能死死瞪着那几个人,将他们的脸深深刻进脑海,一直盯到自己再也撑不住了,倒在了牢内。 夜半,牢房外,终于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伴着一声烈马地嘶鸣,莫婤醒了过来。 此时,她正趴在蔺娘子的背上,小马驹跟在蔺娘子身旁,马背上驮着小狼崽。 莫婤伸出手,想要摸摸小马驹,小马驹忙将头蹭过来,抵上了她的手掌。 蔺娘子瞧她醒来,忙安慰到: “你可没白要它们,一个小马居然能识路跑回来,一个小狼崽居然能靠着气味找着你,真了不起。” “我就知道,它们一定可以。” 莫婤虚弱地说着,感觉自己浑身被火烧着,却还坚持地问, “蔺夫人,那些官差呢?” “他们照章办事,只是手段激烈了些,被上司踹了两脚,扣了半月的俸禄。”蔺娘子咬牙切齿道。 “就这般?只是这样?”莫婤不知何处来的力气,悲愤地回头,差点从蔺娘子身上翻下来。 她想要回头看看,看看那些官差脸上,是不是带着黑夜都无法遮掩的得意,看看他们穷凶极恶的嘴脸。 只是身子一晃,头又晕得厉害,感觉世界在天翻地覆,她只能将晕倒前瞧见的面孔在心中反复温习,又继续问道: “他们用得何理由?” “你们来时经过破庙,那儿出了大案,周围农户说在案发前有见过你们入那破庙,他们便抓了你们问话。” “可是没有问我们!” “钟管事和高府护卫们都被询问了,可能是见你们妇孺,便没问。” 蔺娘子又嗤笑一声道, “都是借口,我看就是馋上了你们的钱财,羊和羊奶等因着是高府的,我们都要回来了。 第44章 你们的金银首饰,他们可说了,根本没瞧见过。” 莫婤出门时,为了方便只戴了两个银手环和一些小巧的簪花,连母亲求的长命锁都没带,因而损失不大。 赵妈妈作为高夫人身边的代表,已是习惯了穿金戴银,因而损失了些贵重首饰。 最离谱的是杨嫂子,瞧着不声不响,身上全是招人的首饰。 露在外面的就不说了,穿了鞋袜的脚踝竟圈了金链,双臂贴肉还戴了臂钏,被官差搜得最仔细,从头到脚摸了个遍。 “竟是为了求财,就将我们这般折磨?” 莫婤呐呐道,无法相信,这是多么荒谬,多么不可置信啊。 “顺手捞钱,还能爽,他们干得多了。 不过,却也只有你们这般惨,我看钟管事他们可好得很!” 说罢,蔺娘子怪笑连连,复而大骂: “哈哈哈——这世道,这偏心眼的贼老天——哈哈哈哈。” 莫婤听罢心狠狠一颤,难怪他们不愿反抗,难怪他们妥协得这般轻易。 原来牢房炼狱,是妇孺的专属? 这吃人的大隋,这绞肉机的大隋,送男丁服徭役,送妇孺进牢房。 总有一条属于自己的黄泉道,你必须死在自己的道上,这是你作为隋人的使命。 莫婤不断地想,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活下去,才能有尊严的活着? ——是要心狠手辣,是要成为人上人? 因着莫婤一直高热,长安城才有好大夫,蔺管事亲自带着蒙古汉子们护送他们回长安。 一路上仍是被仔细搜查,只是这般强大的队伍,还有高大人派来的话事人,带着高大人的官印和高府的族徽,自是无人再敢来碰瓷。 这般颠簸,终是到了长安。 一进府,莫婤便被抬进了高夫人的偏院,那儿守着三五个大夫。 高夫人亦冲了进来,坐在莫婤床头,瞧见她浑身的伤,直掉眼泪。 抬起手,莫婤想帮她擦擦泪,手抬到一半,就又无力的垂下。 一旁的妈妈们皆低头垂泪,秋塘攥紧了拳头,忆梅惨白着脸,杏雏更是抱着袖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夫人,我没事。”莫婤只能虚声安慰。 高夫人抹了把泪,将她小心翼翼地扶起,又灌下一碗汤药。 伤口上药时,莫婤疼得直冒冷汗,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高夫人又同她分享了她不在的日子里,长安城内发生的事情。 她不在这几日,容焕阁内,日日有人同铺娘们打探那日的龙游发糕。 也不知道捯饬了几道嘴,竟传得神乎其神,连去容焕阁捧场过的高府世交,都派人来同高夫人打听。 “小神仙可要快些好起来,有身子的娘子们,皆等着你的发糕呢!” 高夫人调笑着,声音中还有些哽咽。 “我是什么小神仙,夫人快帮我辟谣罢。” 见高夫人这般难受,莫婤还在同她逗乐,只是心中暗道: 哪有我这样的神仙,连自己都庇佑不了,搞得遍体鳞伤。 想到庇佑,莫婤又肃起小脸,同高夫人说了一路上的异象,道出了自己的猜测。 “这还不是小神仙?” 听罢,高夫人知她从不无的放矢,很是重视,即 刻派杏雏唤来了蔡管事。 蔡管事或因常年奔波在高府和庄子间,肤色黝黑,下巴上还留着一小撮稀疏的胡须,胡须下是看着就老实憨厚的厚唇。 “近来农田可有异样。” 高夫人为莫婤擦着额间的细汗,似漫不经心地询问。 “无甚特别的,今岁暖得早,芥菜、菘菜都长得好,元宵还能多添两道。” 蔡管事欣喜道,忽而似又想到什么,踌躇半晌,还是如实汇报: “就是低洼处的萝卜根竟被泡烂了许多,农户们辩说他们未多灌水。” 听罢,一旁的周妈妈忙上前,同高夫人耳语了几句。 周妈妈出生农户,是有年子闹饥荒,被卖到了高夫人娘家的。 因一直未嫁人,熬成了管事妈妈,陪着高夫人一同嫁到了高府。 但她被卖时,已是豆蔻,帮家里伺候了好几年田地了,自是知道萝卜根肥,除非是田地水分太多,否则轻易不会烂掉的。 听罢,高夫人让蔡管事退下,锁紧了眉。 见高夫人已是心中有数,莫婤凝神这般久,终是没了精力,睡了过去。 夜间,高大人又吃了酒。 方进府门,便被高夫人院中的忆梅请了过来。 “娘子有甚大事?” 高大人摊开了手,等着袖莲伺候他宽衣。 说话间酒气喷在了袖莲脸上,袖莲忙躬身低头借解腰带,躲开了他口中发酵的酸臭味。 高夫人亦离得远远的,见他宽了衣,还是不想应他,先赶他去沐浴。 “杏雏,去拿些酪浆给官人备着。” 想着他若酒气难消,最后受罪的还是她,高夫人又吩咐杏雏去小厨房拎了罐莫婤在牧场做的酸奶。 这做酸奶的羊奶还是莫婤亲手挤的,原本有四五大桶,被那些个官差霍霍地只剩两桶,莫婤让她拿了一桶,她本都不舍得吃,倒是便宜了官人。 因着莫婤受伤,高夫人心中气儿本就不顺,想罢,更堵得慌了。 待高大人洗掉一身酒气,喝了酸奶压味后,高夫人又冷着脸押了他去净牙。 折腾了三五道工序,高大人终是能上床了,正想跟夫人亲近一番,又被抵住了头,推搡开。 “我有正事同官人说!” 高夫人拉紧了中衣,绷着脸瞧高大人。 高大人见状忙理了前襟,正色道: “夫人请说。” 见他算是清醒,高夫人没提是莫婤发现的,只说了此间出现的异样。 “你那小食客同你说的罢。” 高大人一眼便瞧出了高夫人未尽之言,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 “你管谁同我说的,你就说有没有理。” 高夫人瞧他鬼迷日眼的,又戳她心肝,没好气地说,拒不承认。 “嗤——” 高大人未多纠缠,只细细琢磨起如何将此事利益最大化。 因心中皆有事,夫妻二人吹了油灯,各自睡下。 翻来覆去整夜,翌日起身,高大人眼下乌黑,高夫人亦面带疲倦。 高大人整夜反复衡量,梦中皆是杨广那张肥肉蛮横的脸,心头还是胆怯了些。 何况他的官职也够不上上朝禀告,只好修书一封,寄给了洮州的高老爷。 因着元宵将至,高老爷正收拾行装欲归,拆了信就皱起了眉。 “老爷,是家中出事了?” 一旁的妇人捏上高老爷的肩,温柔小意道。 妇人约莫三十来岁,短上襦拉成一字,裹了条枣红荷叶边交嵛裙,腰间还束了条羊角花腰带,更显腰肢盈盈。 梳着偏一侧的坠马髻,上头簪了些桃、杏的珠花,金镶玉步摇斜插着,带着银耳坠、银项圈、银手镯。 “无事,我需即刻动身回长安。” 说罢,高老爷起身安排管事备马,又对妇人道, “姚娘,我先回了,你们若收拾妥当,亦早些回来。” 高老爷只身在洮州,自是要有人伺候。 除了高老夫人选的养娘,高老爷在当地也找了些外室。 这姚小婆就是洮州的,还是羌人。 因着能歌善舞,身姿轻盈曼妙,很是得高老爷宠爱,还给了个姬妾的名分。 听罢,姚小婆自是应下,只是待高老爷跳上马背时,她亦翻身上了马。 “胡闹!” 高老爷疾言厉色道,要赶姚小婆下去。 “不,我同老爷一道走。” 姚小婆柔柔道,将高老爷的手,拉至腰间拥住。 高老爷一手搂上了柔软的腰,一手垂下碰到姚小婆的裙缝。 摸着她只裹到小腿的行縢,往上触感温热滑腻,一时心猿意马,遂同意了。 但当高老爷行至长安城时,马背上却只剩他一人。 因着郑小婆未着里裤,高大人日夜赶路,终是将郑小婆的大腿内里磨破了。 在马背上,郑小婆直嚷嚷着疼,苦苦哀求下马。 高大人无法,只能给她租了辆马车,将随行者多数留下庇护她,一个人驱马,疾行入长安。 高府内,高大人正来回踱步。 听下人通报老爷回来了,连外衣都未拿,直直冲了出去。 在前院书房同高大人谈了一整日,傍晚父子俩又拿了外袍,约上了太史曹,去了月华楼吃酒。 大隋设的太史曹,掌管天文历法,负责观天象、制定历法、推算节气等。 高老爷想着能不能从他口中套出些话,若确有其事,他好趁早上谏表功。 太史曹崇大人,菜是没少吃,好酒亦点了不少,却滑不溜手,未吐露一言半语。 第45章 父子二人败兴而归,愈发不甘。 高大人反复细品着太史曹的反应,深觉不对: “阿耶,崇大人这般遮遮掩掩,定有其事。” “我亦觉着,恐是怕我们抢了他的功。” 高老爷捋了捋胡子,老神在在地说。 “那朔日上朝,不若您先一步禀告。” 高老爷亦是这般想的,父子两这一刻,不谋而合。 这头高府主事们,在想如何将家族发扬光大,那头莫婤在夫人院子养了好几日伤,终于能下地的了。 一能下地,她也不好再赖在夫人处,享受姐姐们的照顾,便回了后罩楼。 先将小马驹拴在自家小院中,她又拖出个脚盆,铺上从蔺娘子处得来的羊毛毡,将小狼崽子放了进去。 用豁口陶罐热了羊奶,给它倒了一碗,同它商量不能乱跑后,开始拾掇蔺娘子从官差手中夺回的物件。 将发酵的酸奶堆在院中,蒙上粗布,又将从蔺娘子处买来长毛羊毡毯铺上了莫母的罗汉床。 奶酪罐藏进罗汉床底,又脱鞋踩在桌上,往横梁上吊了些装香料的羊皮囊。 忙活完后,见莫母竟还未归,又点起院中的土灶。 墙角大缸内,冰已结不上了,莫母在里头养了几条肥鱼。 因着她受伤,日日躺在夫人院中,莫母又忙于接生,母女俩这几日竟只匆匆见过几面,未能坐下一道用过一次膳。 今个同莫母确认她要回屋吃晚膳后,莫婤便想着做道大菜,母女俩好吃个团圆饭。 洗了砧板,从刀架上拎了把直刃,手起刀落,她利落地杀了鱼,又剁了羊肉馅。 取了墙上挂着的刮鳞梳,将鱼鳞刨了个干净,将羊肉馅塞进来打理干净的鱼腹中。 见土灶烧旺了,扔了几个芋头进去烤后,在上头架起了铁锅。 待锅冒烟后,炼化了乳白的油膏,开始红烧鲫鱼。 莫母方行至角门外,闻见这般香的味道,便知是闺女回来了,遂加快了脚步。 正摸着角门的钥匙,就被一人拦住。 “顺娘,我真的心悦于你,你就做我填房吧。” 拦路人穿着宽袍大袖,领口、袖口处还有祥云刺绣, 身材还算高大威猛,只续着长须。 莫母顾自开着门,也不答话,闪身进了高府,躲了他去。 男人在门外徘徊一阵后,长叹一声后,离去。 收拾好心情,莫母带笑进了院子。 莫婤正忙着从火灶中掏出烤软的芋头,剥了皮,丢下去同鱼一道烧。 见阿娘回来了,忙亲亲热热去抱她。 莫母一把将她托起,被沾上了一身的灰。 见她花着个小脸很是可爱,没忍住同她蹭了蹭,害自个也成了个大花猫。 一番亲热后,莫母净手,帮着莫婤做菜。 莫母从橱柜中拿出来午间剩的白米饭,待红烧鲫鱼起锅后,就着油汤,打了几个鸡子,做成了红烧味的蛋炒饭。 又从墙角的泡菜坛子里,抓了一把酸豆角,拧成小段下饭。 母女二人一面用膳,一面说着日常。 “你那些酸奶捞食客,可是想你得紧!” 莫母同她调笑道, “都是你做的一样的吃食,每个熟客都要问一遭你哪日回来。” “这段时日,辛苦阿娘了。” 莫婤吃得脸红扑扑的,不好意思道。 她出去顽了,还受了伤回来,将家中一摊子事都丢给还要忙着接生的阿娘,是她不懂事了。 “说什么呢,我若忙不过来,不去便是,去了自是为了多赚些。” 莫母见她自责,忙出言安慰,见效果不明显,又脱口而出, “何况也有人帮我……” 莫母说秃噜了嘴,莫婤听罢,敏锐察觉其中定有故事,遂探究地望了过来。 见闺女直勾勾地盯着,莫母知她可不好糊弄,便讲明了此事。 前些时日,她受邀去了,将作监主簿单大人府上,帮其弟妹接生。 将作监主簿是一七品官,家中三进宅院,只有单大人,同他弟弟、弟妹,三人住着。 他弟弟在他手底下当个将作监,负责东都洛阳城的修建。 东都好不容易修建完毕,等杨广迁了过去后,又要求在洛阳城建造天经宫。 还需在元宵前完缮,杨广说要在此处祭祀高祖杨坚。 这下子他弟弟又忙得脱不开身,夫人生产也没法回来。 单大人双亲皆已驾鹤西去,妻子又早亡,生子等诸多事宜都不清楚,还好请了莫母,除了帮忙接生,还帮着备了东西,请了奶婆。 一来二去,单大人便同莫母熟悉了起来,还帮着她去卖了几次酸奶捞。 前日卖完酸奶捞送莫母回来的路上,竟同她表面了心意,说是要明媒正娶她做填房。 这些时日的接触,二人间虽有暗流涌动,但未曾想他竟这般快就说出了口,莫母一时没了主意。 恰逢莫婤去牧场未归,归来后又浑身是伤,莫母不仅没法找她拿主意,更不知她是否抵触,便一拖再拖。 “阿娘,你喜欢他吗。” 莫婤敛下眼中情绪,只轻声问了句。 听她这般问,莫母似陷入回忆,半晌,方迟疑地点点头。 “那就试试吧,或许是良人呢?” 咽下口中的酸涩,扬起笑脸,她出声鼓励道。 夜间点了沉香,或是因闺女终是好了些,或是因心中大石终是落了地,莫母睡得格外香甜。 而躺在小间的莫婤,将洗得香喷喷的小狼崽子用薄毯裹着,抱着怀中,翻来覆去睡不着。 每次翻身还拉扯着未完全好的伤口,又疼又痒,更让她难受得紧。 狼崽子随着她翻身,颠来倒去,瞧着都快晕了,也未反抗。 现代的莫婤,小时便面对这种难题,穿来古代,回到童年竟面临同样的境遇。 她一瞬觉得,她同古代的小莫婤是同一个人。 这种感觉裹挟着她,给她带来的是深深的无力。 现代那般小的她,就不会阻止母亲去追寻幸福,而古代拥有成人灵魂的她就更不会。 但前世,她已经历过一遍结局,见证过自己是如何一步步从父母的掌中宝,妈妈的心头肉,变成融不进去的外人,被两家人嫌弃。 她看着妈妈轻哄弟弟,瞧着爸爸举高妹妹。 妈妈说,你是姐姐,你已经不需要了;爸爸说,你是大人了,你该独立了。 于是,两家都没了自己的位置,不是说会从两份爱变成四份吗?为什么她一份也没有剩下? 难道穿来古代后的她,又要奔向同一个未来? 想着想着,泪湿透眼眶,一滴滴无声地落到了小狼崽的薄毯上。 小狼崽探出头来,欲将她泪添净。 莫婤一把捏住它的嘴,一面数落它嘴脏,一面用被角擦掉了泪。 翌日,怕莫母瞧出她的不对劲,她早早便起身。 去大厨房提了早食,用热鸡子烫了眼,神色如常地回了屋子。 同莫母一道吃过早膳,见她高高兴兴地出门赴约后,终是一屁股又坐到了罗汉床上。 发了会儿呆,想起高夫人同她说的龙游发糕,忙收拾妥当去了高夫人的小厨房。 一上午手眼不停,足足做了五笼发糕。 两笼给了容焕阁,两笼被高夫人要去走人情,还有一笼莫婤准备带着去瞧王舒。 她原是同王娘子告假三日,现今,自是超出了许多,高夫人已派人同王娘子说了原由,又为她再告了假,但她还是准备了一笼发糕孝敬师父。 想及此,她便在小院中拉了小马驹,预备出门。 或许是因着她受伤,之前小马驹怎么也不肯离开她。 在夫人院中养伤时,它便待在夫人的后院,在下人院养伤时,她就待在小院里。 小院中还未种花种菜,就这般小马儿也转悠不开。 莫婤闷闷地蹭了蹭小马儿,觉得很对不起它,它可是识路的千里马! 小马儿亦用鼻头抵了抵她,似在说没事。 现今她好了,小马儿应该放心了,她预备将它带去高府马厩安顿。 那里不仅有跑马场,还有专门的“弼马温”伺候,岂不畅快! 来接马的还是个老熟人,是隔壁王妈妈的男人,孙管事。 见莫婤从远处骑着小白马,飘过来,很是惊叹。 小白马颈部修长且呈优美弧形,身姿优雅高贵,尾高高扬起,尾毛像白绸随风摆动,明明是疾行,瞧着神态却毫不费劲。 待她翻身下马后,孙管事忙凑上前去,拿出磨成薄片的水晶,仔细瞧小白马应疾行而微鼓的肩膀,猜是大宛马种。 大隋马种很多,有古老优良的河曲马;有体型矮小,但擅登山驮运和乘骑的果下马;还有蒙古马、康国马、吐火罗马…… 但大隋最为人熟知的,是大宛马,它还有个更响亮的别称——汗血宝马 第46章 因其奔跑后,肩膀处会慢慢鼓起,并流出赤红汗而得名。 大宛马还皮薄,血液在血管中沸腾后,这小白马竟呈现出淡粉,才引得孙管事猜测。 孙管事瞧着眼热得紧,想同这良马亲近一番,小马儿根本不理。 身后跟着的马奴见状,趁她不注意,竟顾自翻身上马,想再骑马疾行,看能不能出“血汗”来确定马种。 “你作甚!” 莫婤扭头瞧见,大声怒斥,拳头紧攥,眼中快喷火了。 “莫小娘子,一会儿也是要我们帮着骑回马厩的。” 白马儿还小,成年的马奴轻松翻身上马背,对着莫婤得意洋洋道。 瞬时,莫婤脑海中又浮现了那些官差们,趾高气扬的丑恶嘴脸。 而这边,还未等马奴拉住缰绳,小马儿一个剧烈抖身,直将它甩了下来。 “哎呦——” 马奴没有防备,重重地摔了个屁股蹲,爬不起来。 莫婤忙冲过去,手脚并用打他,狠狠出了恶气,方护在小马儿前头,不让马奴们再碰它。 小狼崽也钻出她前襟,对着马奴龇牙咧嘴,只是太小被众人当狗,没啥威慑力。 因着前些日子的经历,莫婤死有了创伤后应激反应,伸手就掏出怀里的飞镖。 送她过来的郑妈妈本就心疼她,见状忙走了过来,站到了莫婤身旁撑 腰。 “莫小娘子,信你孙叔,我亲自帮你养,绝不让人随意骑它。” 见两方竟隐隐有对峙之态,孙管事主动站出来揽责。 虽信得过孙管事,但怕手底下的马奴阳奉阴违,谢过他后,莫婤还是拉着小马儿离开了。 带上剩下的一笼龙游发糕,莫婤骑着小马驹,揣着小狼崽,去了书肆。 书肆内,王娘子还躺在原处,一面晒太阳,一面捧卷。 正伸懒腰时,便瞧见一人一马,神态颇为相似,皆懒洋洋地过来了。 在书肆的后院栓了马,又晃悠了一圈,仍觉此处不便她养马。 跟着她溜达的长孙无忌听罢,便提议放于他府中养。 但莫婤想着他那一家子乱麻,尤其是他那不省心的兄长,亦是婉拒了。 下学后,又拉着无忌去了东市容焕阁。 “小东家” “莫小娘子!” “这是做蟠游发糕的那位!” 方进铺门,随着铺娘们一声声小东家,铺中众人皆望了过来,互相通气,得知她便是做龙游发糕的莫小娘子后,竟有围堵她的趋势。 吓得莫婤拉着长孙无忌翻身上马,一溜烟跑了。 一面奔出东市,一面将此处也划掉。 先不说她进去可能就出不来了,只说这儿多是孕妇,养马确是不方便。 进了秋曜坊,见摆了一地的药材和染缸,莫婤头更疼了些,她堂堂一个小东家,难道真的没地养马? 正忙着搬货的吴娘子见她这般苦恼,遂上前询问。 最终,还是吴娘子想到了法子。 吴娘子组建的女子护卫队,众人皆有马,便凑钱租了处马厩,就在容焕阁背后那条街。 因这马行近来生意萧条,马厩租得价廉又宽敞。 武娘们凑的钱还够顾专人打扫,平日间自己也时常来洗马,马厩干干净净,无怪味。 莫婤很是满意,便也出了份钱,在这马厩中给小马儿挑了个好位置。 安顿好小马儿,已是黄昏,无忌送她回去时,终是没忍住,出言询问: “这不是才顽了回来,到底怎么了?” “啊,怎么了。” 莫婤装不懂,扑闪着眸,疑惑地反问。 但长孙无忌这次并不愿让她装傻躲过去,一本正经地复问: “所以告诉阿兄,怎么了?” 见躲不过,莫婤只别扭的说了今日令她不对劲的事。 说完还自我厌弃道: “我是不是很坏,很伪善,我心里就像有个小本本,我一面鼓励阿娘去,一面又给她偷偷扣分。” 长孙无忌将她拉倒一旁的石阶上,用袖子给她擦了擦,又铺开块手帕,邀她坐下,方说道: “阿婤在我这里,即使坏,也没关系,我皆心悦。所以你母亲约莫也遇到了这般的人。” “可是,可是我……我怕。” 莫婤低声道,眼中憋了整日的泪,还是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无忌未再多言,让她头靠在自己身上,为她挡住眼。 瞬时,他便觉自己的手掌湿透了。 莫婤也不知怎么了,她突然觉得好怕好累,比她刚穿来时还怕,比她在高府拼命立足还累。 长孙无忌一面为她遮掩,一面拍着她的背哄她。 怀中的小狼崽亦钻出头,接泪,又被长孙无忌按了回去。 终是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自出事后,为了哄着周围的人,为了装作无事,她就算哭,也只允许自己哭一小会儿。 待心中哭畅快了,莫婤方对着长孙无忌耸了耸鼻子,展颜一笑。 见着她真正的笑,无忌一直紧绷的身子也终于放松下来。 带着她逛花灯街,吃糖人,猜灯谜,戌时末方归。 而此时,本应逐渐熄灯的高府,灯火通明。 第38章 大业二年,东都建成,杨广便已迁都。 虽众多官员家眷仍定居长安城,但上朝却是要行至东都洛阳的。 高老爷因是地方官员,只需每月朔日和望日参加,也就是初一和十五。 离朔日不足五日,高老爷只能在同太史曹吃过酒后,就从长安动身前往洛阳。 丫鬟婆子们用火笼熨着老爷的朝服,小厮们给马匹们喂草料,备车马。 大厨房热火朝天备着干胡饼一摞、番捻头几碟、玉尖面一笸、蟹饆饠一笼,又包了些香嘴的杂碎,芦服鲊、糟腌蟹、松江鱼脍…… 青铜树形的九枝灯架,照得正厅明晃晃。 高老爷同他儿商议了大计,又唤来了儿媳嘱咐她千万瞒下此事。 想着待公爹在朝堂进谏此事后,食馔等物价儿必上浮,高夫人也欲先暗中囤粮。 莫婤回府时,高夫人便喊了丫鬟翠姐儿唤她来,叮嘱她勿声张此事。 这般不确定之事,莫婤自不会四处宣扬,遂一口应下。 她与莫母啖谷米不多,只是想着秋曜坊众女子独住,灾日若送粮,实属太打眼了些,便同夫人商量着给她们院子也囤些。 高夫人让忆梅去钱匣子里数了十几贯钱,让她领着吴娘子,明个一早便去。 吴娘子也是吃瓜人,在她耳旁问了十万个为何,她也不理,只管拉她去了东市的米行。 米行老板姓梁,身形富态,腆着个大肚,还扎了条粗腰带,上吊着串钥匙,同他那被挤出的肥肉,碰得丁零当啷。 见来了大主顾,梁老板亲自领着她们瞧陶瓮里的米,这排是糯米、香米、籼米,那列是赤米、白粲、碧粳…… 忽而,一旁冲出个胖丫头,提着扫帚,绕着陶瓮,朝地上疯扇。 “吱吱吱——” 一只硕鼠逃窜而出,见状,梁老板张开胳膊,摇着身子,帮着堵,竟还让莫婤和吴娘子襄助。 四人合力,将它围追堵截,胖丫头一把子将它敲晕,拽住它尾巴,边倒立晃荡,边开口骂: “死耗子,把你嚼的米给我吐出来,把你一家子藏哪儿也给供出来!” 梁老板摸出个手帕擦着双鬓豆大的汗,同她们解释: “近来也不知怎的,这耗子猖獗得很,白日就敢出来偷粮。 可能是我行今岁这米太好,你看把这畜生都馋得不行。” 梁老板是怕她们不买而自夸,莫婤却想着,熬过冬日的老鼠还要存粮,何不是一种预警呢! 油肆买了几大陶罐的油,还让铺主在封口的木塞上,涂了层蜡。 盐铺称了盐,酱醋坊内清酱、鼓酱共打了半斛,酸粟又要了一斗。 想着若发大水,淹了山林,柴火定亦短缺,价儿亦会上浮,便又去烧炭行称了几石柴薪,还要了几笼金贵的木炭。 而在高府的赵妈妈,为着如何能暗中采买高府这么大一家子的粮食,也是想破了脑袋。 最后,还是想到了莫婤借的木牛流马。 她翻出最大的几辆木牛流马,将粮食装在牛肚儿内,面上罩一层肉,再盖一层菜。 就算有人不小心揭开,也只会以为麻袋里装的萝卜、芋头等。 最多骂几句高府人喜欢吃草,断不会怀疑到他们在囤粮。 况且这样一来,肉菜也能多捎带些。 因而,今年府中除了羊,农庄上来的木牛流马都拉了十来趟。 念着羊肉价贵,想着府中的丫鬟婆子,高夫人又派人去农庄的猪圈,足足拉了七头猪。 也不能白给了众人,算着来年要涨价,为了让高府下人们多囤些吃食,便按着现今的市价又降了一层卖给大伙儿。 第47章 “定是要死的猪卖不出去,用来打发我们。”尖嘴猴腮的婆子阴阳道。 “你这人怪道,夫人可不是这般人。”瞧着是在夫人院中当值的婆子回嘴。 “我信夫人,但我家没存银!”粗布短衣的丫鬟喃喃,挺着大肚,身后还背了个娃。 “来年亦能买,说不定豚肉也降价了!”包着头巾的厨娘,嚷嚷出声。 院中众人瞧着拉来的大肥猪,众说纷纭,本是凑热闹的莫母见状,却是买了不少。 莫母想着,这闺女长大了也换 了口味,比起价贵的羊肉,更爱烧些豚肉食,腊肉、腊肠也被她用光溜了,今年有钱了,多置办一些,让她吃得痛快。 是的,除了莫婤小打小闹赚了些零花钱,莫母是真的赚钱了。 因着莫母在外接生,也让高家在七八品官宦人家中有了存在感。 虽都不是大官,但难保哪一日就飞黄腾达了,莫欺少年穷,这些皆为人脉。 是以,除了高夫人,连高大人都支持她外出帮忙,甚至有时主动同她介绍。 接生的红封都归她自己得,有金贵的吃食,其一回甚至还得了株小人参,但更多的却是银钱。 她还拿着高府食客和容焕阁的月钱,两份外快加成,不过月余就攒下了十余两银子。 而莫婤心神还在刚刚莫母的自言自语中,心里毛毛的: 阿娘,我不是近来爱吃腊肉,我是换人了,我在现代就爱吃! 腊肉不健康,但就是很爱! 这边高府众人在分猪肉,那边高老爷也终于到了洛阳城。 洛阳位于中原地区的中心位置,北临黄河,南通伊阙,东接虎牢,西连函谷,交通经济本就发达。 待杨广迁都后,大规模的宫殿、庙宇,让其显得更加富丽堂皇。 高老爷一面感叹还是杨广这老小子会享受,一面修面汤浴,欲明日光鲜登场。 卯时未至,高老爷便换上了紫袍。 大隋官服有着严格的等级规定,五品以上官员着紫衣,六品以下兼用绯丝。 官员们头戴冠冕,腰间系着配饰,伴着玉饰清脆的声响,行至乾阳殿。 待进入正殿向杨广行稽首礼后,太史曹甚大人开始进谏: “北斗七星位置有变,春日竟已至。” 听及此,高老爷便觉自己要被抢功劳,也欲上前禀告,却被一旁的崇太史曹狠狠拉住。 杨广立于上首,听罢龙颜大悦。 甚大人复言: “然据冬日载录,雨泽甚丰,近日又气暖异常,恐春日有水祸,望陛下早做防御。” “好啊,我告你之讯,你转头说予了他。” 高老爷对着同为太史曹的崇大人,低声骂道, “你们合营抢我功,不亏心?快将我那些好酒吐出来。” “他早有察觉,何来抢你功一说。” 崇大人面色不改,仍紧紧抓了高老爷。 见此,高老爷更气得牙痒痒,脸都憋红了。 眼瞧着到嘴的鸭子就要飞了,骤然,甚大人从天而降,砸在了他脚边。 抬头一瞧,迎面是杨广一张怒气冲冲的脸。 原是他踹飞了甚大人,还不解气,走下来指着他鼻子骂: “你个老货,危言耸听,一派胡言。” 骂完,又使命踢了两脚,方作罢。 “皇上息怒!” 众大臣见状,纷纷跪了下去,高老爷自也随大流往下跪。 也幸好跪下来了,他已被吓软了脚,本就要站不住了。 古人认为皇帝是天子,代表上天治理人间。 若发生天灾,如洪涝、地龙、大旱等,都预示着皇帝德行有亏。 而这才是杨广上位的第二年,虽民间一直流传他骄奢淫逸、草菅人命,但当天灾降临,岂不是做实了他的暴政。 杨广愈想愈觉怒火中烧,直叫人把甚大人拖出去砍了,又将与他共担太史曹的崇大人拎出来质问。 崇大人早有准备,先述他与甚大人分工不同,未曾涉猎此事,又言瑞雪兆丰年,或许来年是个大丰收。 接着又是一番奉承吹嘘,直顺了杨广的气。 杨广倏而瞧见高老爷杵在崇大人一旁涨红着脸,复问: “高大人,有何见解?” “皇恩浩荡,我是被他那一派胡言,气红了脸。” 看清形势,高老爷迅速反应,恭维道。 “皇恩浩荡——” 众大臣见识了杨广的残暴,皆是些能屈能伸之人,纷纷俯首称赞其英明神武。 下朝后,崇大人见高老爷一直用颤颤巍巍的手,握着面巾,擦额间细汗,便挑眉戏谑道: “那些好酒,没白喝你的吧?” 高老爷不住点头,面色也由方才的憋红,吓成了现今的惨白。 当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隋文帝时期,亦出现过天灾。 开皇十四年,关中地区出现了严重的旱灾,开皇十八年,河南八州大水。 每每大灾前,必有蛛丝马迹,隋文帝对于谏言的人很是褒奖。 若预判错误,只赏赐白银万两;若预言中,升官进爵更是必然。 因而当听到有灾情时,高老爷子才一心想着确认后上报。 本是怕人抢了先,现在却是庆幸因着没得到崇大人的肯定,而踌躇了半晌。 但经过这一遭,高老爷更加确信,天灾降至。 为了不在这个节骨眼上触杨广的霉头,高老爷硬生生等到其他官员都走光了,才装作不紧不慢地离开了洛阳。 实则一上了官道,他派了心腹送信洮州后,驾马狂奔,回了长安城。 一回府便叫来高大人和高夫人,连久不出门的高母都唤来了。 先是言明春日必发大水,后又告知了杨广的态度。 “朝中有眼力的人家,应皆已猜到,尔等需小心筹谋,若招人眼,传到圣上耳中,我们高府必瞬间倾覆。 此事除了我们,其余知晓之人皆要封口。” 高老爷一字一句地说道,锐利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 高大人拱手应下,眼余光直往高夫人处瞥。 只见她面色平静,声都未见半分颤抖地应下。 出了前院,高大人意味深长地对她道: “看好你的小食客,别让她丢了性命。” “官人在说甚,我的小食客这般小,什么都不懂。” 第39章 而什么都不懂的莫婤,正在秋曜坊围观众女子杀猪。 除了高府的七头大肥猪,高夫人还让人另拉了一头猪送来了秋曜坊。 一粗布麻衣的汉子,赶着头膘肥体壮的黑鬃猪,进了院。 莫婤怀中的小狼崽,一个兴奋地扑了上去,要同它顽。 猪鼻子拱着它,三两下就将它抛飞到了药草堆里。 “哎呦,小狼崽!” 莫婤冲过去,薅药草堆,身后的猪也上来帮忙,拱了她的屁股,将她也推到了药草上。 “啰啰啰啰——” 周妈妈喊着号子,忙上前,拉了黑猪身上的牵绳,将它往后拽,也差些被带翻。 吴娘子快步上前,拔出利刃,一刀割了它脖子,身后追上来的晚娘,眼疾手快地放了个比脸大不少的脚盆盆接血。 “啊——哇” 一旁来做客的崔姐儿,半蒙着眼,惊呼连连: “你们都是些怪人,这都不怕!” 武娘们正围上去帮着剃猪鬃,又黑又短的毛挤满了彘刃,绣娘们忙卷了窄袖,用水瓢舀了热水,帮着冲洗。 挎着个药篓的药童,正捡坝子上晒的肉蔻、白芷、山奈和草果,预备一同煮了去猪腥。 毕娘子在同她带的药童讨论,要多少曼陀罗子粉才能将猪迷倒。 更古怪的是秦娘子,还摸出银针,在猪肥腰荐的十字部摸摸戳戳,似在捣腾着猪的穴位。 毕竟,猪也是有穴位的,如山根穴,能帮助猪开窍醒神,治疗中暑、感冒、昏迷等症状;后三里穴,也对猪的脾胃功能起调节作用。 而最小的莫婤,目不转睛地盯着,口中还念叨着: 红烧肉、锅包肉、蜜汁叉烧、菠萝咕噜肉……吴娘子手法这般老道,肉定好吃。 肥猪,若在屠宰的过程中,受到惊吓和挣扎,其肉中会产生乳酸堆积,影响肉的口感。 见众人皆淡然,崔姐儿也壮着胆子,帮着将武娘剁下来的肉搬到芭蕉叶上晾着。 莫婤特意让吴娘子将猪皮剔下来,架了火,烤猪皮。 烤好的猪皮,只洒些粗盐、胡椒粉,就又香又糯,还有嚼劲。 周妈妈还指挥着众人,两个猪后膀,做成火腿;两个前腿,剃骨剁肉,做咸肉;猪头肉,泡了盐 卤,凉拌做下酒菜…… 烤完猪皮的莫婤闲不住,见武娘们将众人都不爱吃的肥肉都挑了出来,忽而想了——芋糖玻璃肉。 此为潮汕传统喜宴中“二十四道菜”的必备佳肴之一,潮汕人“食桌”讲究“头甜尾甜”,而芋头玻璃肉正是其不可或缺之一。 第48章 留下一部分猪肥膘熬油,剩下的烧了沸水煮。 约莫小半刻钟后,捞起,用粗布攒干水分,切成条,再加入高粱酒去腥。 抱来个封口糖罐,在膘条上,洒粗砂糖,码上后,放进陶罐。 一层肥膘,一层糖,铺在陶罐内,再严严实实密封上。 “到时我给你们做咸蛋黄玻璃肉卷,一口下去又酥又甜……” 因需腌制三四天,莫婤又描述地格外香,吊足了众人的胃口。 一旁听着的崔姐儿小肚咕咕叫,觉嘴角似在淌哈喇子,下意识用手去遮。 “呕——” 崔姐儿被一阵恶臭捂嘴,一面干哕,一面往水缸旁跑。 听着这般动静的莫婤,忙望了过去,原是崔姐儿在帮忙洗猪胰子,晚娘欲用其做澡豆。 将猪胰子的血污洗净,拈掉上面的脂肪和经络,研磨成糊状,再按着比例加入些豆粉、香料等,就做成了洗涤用的澡豆。 澡豆早在隋以前便有了,南朝宋刘义庆所著的《世说新语》中,还专门记载了一个澡豆的故事:“婢擎金澡盘盛水,琉璃碗盛澡豆。” 因着从诞生起就是王公贵族的专属,晚娘还是在皇宫内当差时,同老嬷嬷学的。 除了加了些青木香、钟乳粉、蜀水花等香料,老嬷嬷的方子中还加了玉屑和真珠。 玉屑能增加澡豆的质感和光泽,而真珠就是珍珠,能使皮肤光滑细腻。 晚娘一面同众人解释,一面将香料按比例洒了进去。 正欲添绿豆粉,就被一旁的莫婤拦住了。 莫婤自穿来后,日常就搓些自己的小衣、内裈,洗浴沐发用着皂荚也没觉着不便,时不时莫母还给她泡泡艾草水、香汤浴,更觉舒坦。 现今才觉,自己还是过得太糙了,竟连香皂都没想起。 她用草木灰代替绿豆粉,又加了些皂角、猪油、砂糖进去做成了香皂。 晚娘试了试,发现果真比那澡豆好用得多,遂决定都做成香皂。 瞥见院中摊着的草药,莫婤又同二位医女商量着,再加些白附子、川穹、商陆等香药材进去,做成药皂。 不仅清洁效果极佳,兼具滋润肌肤、预防皮肤病等功效,还能美白祛斑,若放于容焕阁售卖,定亦能受到主顾们的追捧。 一听着还能赚钱,大伙儿纷纷尖起耳朵听,绣娘们还提出可以染色,更增加美感。 用蓝草染出天青,红花、茜草染出胭粉、赤红,栀子染出嫩鹅黄…… 众人听罢皆觉有理,当场便试验起来,红的、黄的、紫的……兔子样、鲤鱼样、莲花样、元宝样……足足做了一大匣。 听着效用这般好,崔姐儿期期艾艾地问: “做成了,当费几何,我能买一盒否?” 不着痕迹地捏了下长裙底藏着的荷包,她暗自掂量里头的铜钱够不够。 她是想给她阿娘也买一块,嫂子总骂她阿娘身上一股子骚臭味,但她阿娘明明亦不是腌臜人,同她洗的衣物虽未熏香,却亦带着皂荚淡淡的清香。 她自是不信,见嫂子不肯亲近阿娘便罢了,还箍小侄儿不让靠近她阿娘,心中更是气得牙痒痒,没少同她哥告嫂子的状。 她兄长却总是尬笑着,顾左右而言他,令她齿寒。 果真应了那句老话,有了媳妇忘了娘! 直到一日她阿娘抱了小侄女,小侄女也捂着鼻,直喊太臭了,臊得她娘直躲进屋子里抹泪。 她以为是侄女也被嫂子带坏了,横了她一眼,忙跟进里屋哄阿娘,却发现阿娘屋内飘着一股子死鱼般的腥臭味。 家中明明没有晾咸鱼,一旁的恭桶倒得干干净净,还洒了草木灰,怎会出现这般味道。 而此时,阿娘一面哭,一面还手不停地搓着脚盆里的内裈。 见状,她正欲安慰阿娘,竟瞧见阿娘的内裈上头贴着私密的位置,淌着铜绿锈黄的污秽,还混着些豆腐渣滓,而恶臭就是从这盆里传出来的。 “阿娘,这是怎么回事。” 崔姐儿很是不解,一直追问。 直把她阿娘眼泪都搅没了,羞红着脸道: “约莫是内裈洗得不净,连带着私密处又臭又浓,还时常痒得钻心,连你爹都嫌我,日日睡在那勾栏。” 说罢,又抓着脚盆,号啕大哭起来。 崔姐儿听着又急又气,吼道: “你别给他找借口!我得给你请个大夫。” 一面说着,一面就要往外冲,却被阿娘一把抱住。 “我儿啊,阿娘知你孝道,但这是要你娘的命啊,叫外人知了去,你娘可怎么活啊!” 阿娘死死捆着她,泪顺着她脖子,滴进了她心里。 她不明白,为何她阿娘不怕病痛要了她的命,反而恐惧求医问药,让她没法活? 爹见不着,兄不答话,嫂子一脸鄙夷,稚子只会嚷嚷着臭,什么也不懂。 没法求得答案,但她却没有放弃要给阿娘请大夫的念头。 先去了医馆,向药童一打听,请个大夫竟这般贵,家中嫂子握着银钱,自不会给她半分,她便帮着别家补旧衣,一分一分的攒。 为了赚铜钿,她什么缝补的活碌都接,连郭大的臭鞋破袜子都帮忙补了。 眼瞧着翠帷廊的街坊邻里都被她求着缝了个遍,却还是没能存够请大夫的钱。 最可气的是哪些个贪色汉,每每找她做活碌,还要动手动脚占便宜。 甚至巷口的仇三,见着她就面浮不正之色,还一个劲地对着她笑,腮肉横生,咧开的嘴里,满口黄牙,出言就让她做外室。 她实在受不了了,就想到了秋塘坊人多,平日间外出生意也很忙,应也有余钱,说不准能求得些活。 尽管有些难以启齿,觉着丢脸,但都是女子,不会有多脏多臭,更不会对她毛手毛脚。只是众人一直忙,她便迟迟未敢问出口。 晚娘瞧了瞧众人的神情,又见周妈妈和莫婤均点头,方道: “今个你着做了这么多,本就该分你些,快别说这些外道的话。” 说罢,晚娘从函盒内专挑了些染色好、模样全的,一旁的紫烟还扯了个桑皮纸袋,帮她都装上,塞进了她手中。 “不不不,我虽没几文钱,但断不能白要的。” 崔姐儿一面拉紧袋绳,不让袋子滑落,一面扯下长裙内的荷包,将里头的铜钱都塞进了紫烟的手中。 她方才可瞧见了,都是用得好料,药材她虽不知都有些啥,但瞧着就不便宜,她也没东西回礼,可不能白要人家东西。 送走不肯再留下用膳的崔姐儿,莫婤捡了些剩的边角料,欲为大家做刨猪汤。 杀年猪,做刨汤。 用猪棒子骨,吊高汤的同时,她同周妈妈洒了些面粉洗猪下货。 洗好的猪下货,先加些丁香、姜片煸一煸,再倒入铜锅中,添上奶白的高汤。 待大火煮沸后,莫婤让周妈妈帮着架了火盆,吊铜锅;又顺手调了几个秘制料碟,做蘸水。 原以为众女子约莫接受不了猪下货,谁知一个比一个吃得香,一顿晚膳竟从酉时足足吃到戌时初。 见大伙儿都不顾形象地扶腰摊在莞席上,莫婤铺了毛毡毯,让众人都围坐过来。 周妈妈拿了账本,莫婤坐于中央点账。 不过月余,刨去成本,竟赚了两百余贯。 “夫人念着要过元宵了,让我先同你们发了月钱,别省着,多买些吃食。” 莫婤一面为众人发钱,一面暗示道。 这也是高夫人的意思,除了便于她们囤些吃食,更是为了让她们手里有钱,心中不慌。 莫婤还没说完,春桃便连连点头。 元宵定会被家中盘问有无发赏钱,她想着得早早花光才能躲得清净。 买了吃食是最 好的,最终进自己肚子也不算亏。 晴姐儿则念及最近早出晚归的赵妈妈,若有所思。 多数时候留在秋曜坊的晚娘,自是发现后屋堆了颇多粮食,隐隐有所怀疑。 毕医女和秦医女,想着溢价的黄芪,亦有所猜测。 前几日去进货,竟发现黄芪价上浮的厉害,但初春本就是出黄芪的好时候,怎会如此。 因着一时好奇,便多追问了两句,谁知多数药材铺子皆言黄芪受了涝灾,被淹死了。 黄芪本就是喜涝药材,甚至积水的条件下也能存活一二,现今长成的黄芪这般少,定不寻常啊! 后来,她们有闻及小东家拉着吴娘子囤粮,便同黄芪涨价串联上了,约莫猜了个大概。 不过,既然小东家没说,自是不能说,她们就更不会多嘴问,反正已做了准备,她们便趁药材还没溢价得厉害,多囤些罢了。 同众人这般说完,竟已至戌时末,莫婤忙拉着周妈妈和春桃往高府赶。 高府内,咬死不承认是莫婤说的高夫人,正唤了当日在场的丫鬟婆子,统统敲打了一番。 第49章 “若有人嚼舌,小心被老爷送去绞了舌头。” 除了秋塘、郑妈妈等心腹,见在房中伺候的余下丫鬟俱跪地求饶,就差发毒誓了。 眼瞅着要将她们吓破了胆,高夫人方放过了她们。 若连她这一关都过不了,难免被有心之人抓住把柄,若真出了事,她可就成高氏一族的罪人了啊。 心中叹了口气,高夫人屏退旁人,又留了赵妈妈询问存粮之事,还让郑妈妈派人去角门守着,待莫婤一回来,便带她过来。 赵妈妈汇报完囤粮情况,又说到买粮时遇见的怪相。 因着为保有更多余粮,除了从庄子上运粮来,高夫人还令赵妈妈,在各坊、东西两市大型米行,不留痕迹地买粮。 “夫人,我今个在东市米行,瞧见了光禄卿家中管事。” 赵妈妈回忆着晨间的事,低声同高夫人禀告道。 因着光禄卿府中负责采买的管事是个八尺大胖子,她一眼就瞧见了,闪身躲了他去。 高夫人心中一凛,复而自我安慰道: “他们日日酒醴膳羞之事,朝堂上出了这么大的事,定察觉到了。” 隋朝时,光禄寺主要负责皇室饮食,包括食物的供应、膳食的安排等,统辖太官、肴藏、良酝、掌醢等署。 而作为光禄寺长官的光禄卿,这般迅速便回味出其中深意,自属寻常。 “随后,我在平康坊的米铺,瞧见了司农卿家的; 在永兴坊粮店,认出了大鸿胪卿家的; 在东市的米仓瞅见了,正互相寒暄的太仆卿和都水台使家的管事。” 赵妈妈冷静直白道,戳破了高夫人的侥幸心理。 因着瞧见了光禄卿,赵妈妈每去一家米肆就更加小心,时不时便躲于大柱后观察。 皆为长安城内显赫人家的采买管事,赵妈妈虽不是全都认识,但面孔看着却是熟悉的。 先瞧见那买粮的架势,再派人谨慎打听一番,知了是哪家管事,都记下来向高夫人汇报。 “何况,昨日粮价还未曾有变,今儿一早我再问,每斗竟涨了两钱。” 赵妈妈复而加磅,很是忧心,他们买的量本就大,别说两钱了,就是涨一分都不是小钱。 听罢,高夫人忙提了算盘,手飞速拨完,果真是一大笔钱。 原本此事不宜宣扬,她欲趁着粮食未溢价,让赵妈妈尽量囤,若到时仍不够,再唤自家众管事帮着收,现今看来,众官员反应得比她想象的快。 也不自个瞎琢磨了,她当机立断派了秋塘,唤府中与食馔相关的管事前来商议。 因而,莫婤等人方急急忙忙回了高府,就又被翠儿拉着匆匆往夫人院中赶。 周妈妈自同她一道,春桃便先回了下人院。 因着春桃明日轮休,她已月余未归家,怕老子娘一个忍不住,杀到她上工处逮她,闹得人仰马翻,遂主动回来了。 “呦,大小姐还知有家啊!” 春桃那挺着个大肚子的二嫂,正用篦子,帮着她娘通头发,见了她忍不住恨恨道。 这么大一家子人,挤在这间破屋子里,到是这小姑子飞黄腾达了,日日舒舒服服的,也不说帮家里一把。 眼瞧着春桃头上珠花,心中更嫉妒得紧,手中不自觉大力了些。 “啊——” 通到打结处,也没在意,一个直溜下去,疼得春桃娘龇牙咧嘴、面目扭曲。 “哎呦,嫂子怎这么不小心。” 春桃三妹见状,忙夺了大肚嫂子手中的篦子,争着去娘跟前表功,说不定明个一早还能多分口粗饼吃。 她二嫂翻了个白眼,心中暗骂,这死老太婆,久也不洗发,臭得很,熏得她眼都睁不开。 还教她们是为了显得头发光溜油亮,瞧着利落敞亮,主子也更喜欢。 放屁,是她头上除了个剃了个前额,包了条假金丝发带,再无旁的;人家得宠的大丫鬟头上,簪金戴银的,油发可插不牢实。 方才她通下来不少白的、灰的,也不知是发屑,还是虫啊、卵啊,也不知有没有虮虱蚤蝨。 想着她愈发觉得身上都痒了起来,忙坐得离春桃娘更远了些。 不过也远不着哪儿去,这三四十平米的下人房,要住下十几口人,还能躲哪儿去? 春桃爹娘都是高府家生子,本应混得不错,但春桃娘是易孕体质,成亲三年,便生了三个娃。 因着时常坐月子,也不用上工,家中还有婆母好生伺候着,春桃娘便生了惰性。 也不想着多做些成绩往上升了,就日日同男人在帐中厮混,成亲八年,竟生了十个娃。 觉着自己劳苦功高了,还日日同婆母干仗,闹得一家子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婆母先受不了了,借口这般多人,家中住不下了,嚷嚷着要分家。 正想握财政大权的春桃爹娘一口应下,谁知公爹公婆死活要跟着二儿子过活。 春桃爹娘气不过,放下话来,若是如此,他们也就不会给养老钱了。 原以为能威胁住公爹公婆,谁知老两口连夜收拾包袱,同他二弟一道求了老夫人,多分了一间下人房,搬了出去,搞得两家人几乎断了亲。 这时,春桃娘才发觉家中锅都揭不开了,因着前些年没努力,年岁大了各院皆不要,只能在浣衣院中,当个粗使婆子。 而春桃爹也是个偷奸耍滑的,日日想着占人小便宜,最后被调去帮着喂车马,日日同畜生打交道,这回人的便宜占不到,还学着同人赌马,又折进去不老少钱,让本就贫穷的家,越发雪上加霜。 这般多孩子,春桃爹娘自顾不过来,春桃从小就知道,要想吃饱、穿暖必须得把父母哄好,还要将哥姐哄好,才能得到她们穿剩下的破衣裳。 因此她为人很是圆滑,甚至自己攀关系,进了老夫人院子,住进了老夫人院中的下人房。 但春桃心中很有主意,她知道大丫鬟们同她岁数相差无几,若一直留在老夫人院中,待大丫鬟们要出嫁时,她也差不多要出嫁了。 若没法子成为大丫鬟,就没法攒钱,更不会被许给好人家,逃脱这恐怖的一家,正巧遇上莫婤开了铺子,她方找着了出路。 听了她嫂子的酸话,春桃也懒得理,只同她爹娘打过招呼,便翻出自个儿的脚盆洗漱。 她许久未回,自没了她的床,夜间她只能和衣同两个妹子一道挤在门后的草褥子上。 挂了一道破帘,就是她四哥和四嫂,才成亲不久,两人打得火热,还嚷出些呻吟。 睡四哥四嫂上头的三哥三嫂听罢亦忍不住了,不甘示弱,也闹出些动静,将床架子晃得吱嘎吱嘎。 身旁是小妹的磨牙声,耳旁萦绕着叫春声,远处还有阿爹、阿娘、大哥大嫂们比雷都响亮的鼾声。 春桃咬着牙,闭紧眼,心中默念卖货的口条,好不容易迷迷糊糊要睡着了,又觉有人在 剥她衣服。 瞬时,冷汗就吓出来了,想着难道是二哥的怪癖又犯了? 一面装作不经意间扇了那人一巴掌,一面眯着眼睛辨认——竟然是她老子娘。 她娘先解了她的荷包,又搜了她的衣袖,最后剥了她的亵衣,往胸托里摸。 只搜到一把零散的铜板,又拆了她头上的珠花,走时还唾了她一口。 忍着恶心,待她老子娘走了睡下后,方裹好衣服,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去了高母院子。 幸而喜郝今个未值夜,敲了她的窗,进屋同她挤了一晚上。 春桃一面躲喜郝怀里哭,一面暗自发誓,回秋曜坊立即便要将银钱都换了粮食,皆存着自己啖,绝不给她们留半个子儿。 而高夫人院中,明明是夜里,却恍如白昼。 正屋内坐满了管事,见莫婤和周妈妈来了,高夫人抬手径直将莫婤唤了过来,周妈妈自觉立到了赵妈妈身旁。 高夫人拉她坐到了身侧,一起听管事们的汇报。 管事们因不知详情,亦是一头雾水,不知夫人为何急召,但见一个小娃娃都能旁听,想来也不是何大事,遂放下心来。 高夫人尤其听了卖粮仓店铺的管事汇报,让他们近日不仅不要大额售粮,还要多多进粮,若能从官府收粮是最好的。 因着杨广近来频频开展大工程,还总是发动战争,一掷千金的东都方落地,就又开始穷兵黩武。 前刚令刘方攻占城,刘方一走,占城王商菩跋摩就在比景、海阴、林邑三郡故地复国1。 此战隋军死者十之四、五,主帅刘方也病死于班师途中。 方才给了工程征讨的开支,后又要给隋军将领的遗孤们安置费。 因而国库告急,官府不时便要将存粮投入市场售卖,以获取财政收入。 而如高府这般人家,自有人脉,是能从官家手中买到合法粮。 当然,这一举措又方便了隋朝的蛀虫们偷粮出来贱卖,以赚取私用,高夫人亦瞄准了这头。 第50章 “这些个偷粮卖的,都给我盯牢了,一有出手,定要都包圆了。” 这些都是潜规则,本不该摆上台面说,但现今高夫人已顾不得了,着重给米铺管事强调必要拿下。 “夫人这般要求,难道今年是荒年?” 米铺管事很有警觉,听罢立即反应。 骤然,大堂本还有些窃窃私语不当回事。 此言一出,皆鸦雀无声,众人目光都朝高夫人望了过来。 高老爷先前才下了封口令,况且她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暴露而造成恐慌,因而只淡淡道: “今年老爷子在洮州的人手皆要归,恐府中耗粮过多,元宵后粮食本就要涨,尔等定要多囤粮,才能维持府中收支平衡。” 众人听罢,想着高老爷子在洮州的一摊人,皆信服地点点头。 此事虽是为搪塞众人,但却也是高夫人烦恼之处。 因着高老爷子常年在洮州任职,那处都快成一个家了。 高老爷子知水祸后,驾马疾行回长安前,竟还不忘通知洮州的莺莺燕燕,让高母心中愈发不满。 高母特地又唤了高夫人去,话里话外都是让她看紧家,断不能让人分了权儿去。 听着婆母的敲打,高夫人内里亦是抱怨连连。 除了众多的丫鬟小厮,娇嫩欲滴的妾室,就连那没名分的外室,这老爷子竟都要带回来。 年轻的姬妾不打紧,叫一声小娘供着便是,最让人焦心的,是那有孩子的妾室。 那些高大人的庶兄们,最大的只比高大人小五岁,生他的姨娘还是抬了房的贵妾桂小婆。 因着跟高母合不拢,一直陪着高老爷住在洮州,这番回来,还不知要闹成何样。 而余下能在桂小婆手下长大的,皆是些能人,且多是十七八岁的热血汉子,也不知有无秉承高老爷子的习性。 想着这些,高夫人的头,越发疼了起来。 现今这般紧迫,先不说这般多人,住处要如此分配,光是他们每日需啖的吃食,就难以估量,只能往多了囤。 而一旁听着的莫婤,又同高夫人耳语,悄声提醒道: “夫人还需多存些炭火、火种、能入口之水和药材。” 炭火、火种,甚至水,高夫人皆能理解,但药材又是何说法? “夫人,我一会儿同您解释,定有用。” 见莫婤如此言之凿凿,高夫人自是信她的,便又叫来药材铺的管事,按照莫婤说的药材,都多备了些。 待众人退下后,她方向高夫人解释。 她也是今个瞧见杀猪血遗留在院子中,招来些苍蝇蚊虫,才终于逼迫自己面对一早便隐隐产生的念头。 尤其在古代,大水之后,多有大疫啊! 洪水携带的秽物、冲死的尸体,不仅会污染水源,成为传染病的传播媒介,害饮用的人生病,堆积下来的尸体还会滋生细菌和病毒,成为疫病的源头啊。 况且现今还是初春,蚊虫苍蝇本就急速繁殖,洪水后,水体面积扩大、湿度增加等因素,更将带来一场蝇蚋生长繁殖的盛大狂欢。 而因着水祸,多是逃荒的难民,恐惧、饥饿,甚至夜不能寐,皆会让他们丧失免疫,更易染病。 若再加上无药亦无医,要不了几日便会没了性命。 到时尸横遍野,聚蚊成雷,蝇蚋群绕,整个大隋将哀鸿遍野。 莫婤思及,便寒毛卓竖,心尖发颤。 高夫人院内,莫婤同夫人想着今后,眉目紧锁,而出了高夫人院子的张妈妈,随即就摸到了东跨院张姨娘处。 自上次张姨娘惹了夫人生厌,后又遇上莫婤遇险,她至今仍被夫人牢牢把控。 监视她的丫鬟暖香,见来的是夫人身边的张妈妈,收了她一把铜钱,便吃酪浆饮子去了。 “你这个老货,是来瞧我笑话的。” 见着唯一的亲人,张姨娘嘴也不留情面,还怪张妈妈这般久才来看她。 听她落到如此境地了,竟还在使小性儿,张妈妈转身便想走。 但瞧见她尖尖的下巴,四肢也不见有多的五两肉,肚儿却开始显怀了,终还是心有不忍。 从怀中摸出个钱袋子,整个都给了她。 见她还提溜着钱袋的重儿,又咬咬牙,取了头上足金的钗子,脱下腕间纯银的镯子,皆给了她去。 “多备些吃食吧,别饿着你和肚中儿。” 说罢,张妈妈也懒得再同她白费口舌,推门径直走了。 “还算你有良心!” 张姨娘在其身后嘟囔着,见她跨出门槛,关了门,忙将银子用桑皮纸裹了几成,又套上麻布,闪身进了里间,塞进了虎子里。 虎子,就是大隋大户人家多用的尿壶,因着形状像伏虎而得名,头部上扬,有一较细的颈部开口,虎身则圆润饱满,无论男女皆适用2。 为了日常方便,多放于床榻附近,钱藏在张姨娘眼边,她方放心。 翌日一早,倒尿壶的丫鬟,始终觉着今个这虎子有些重。 见张姨娘守在一旁,也不敢多逗留,提着接尿的恭桶便跑了。 一面低头往外退,一面在心中腹诽: 不会是在里头拉了粪,今个才这般看着我罢,这么怪道恶心,就觉着今个虎子臭气熏天。 而屋内,张姨娘见小丫鬟这般磨蹭,仍觉不放心,况手中有余钱,她心中又犯痒痒。 这还是当年逃荒时,留下的后遗症。 当年逃荒,她身上的细软皆被抢了,现在但凡有钱,若没花出去,日日夜不能寐。 因着在高府好日子过久了,脑袋也生锈不转了,她自没悟出张妈妈是何意。 径直赏了暖香一个碎银子,央她帮着买了些香料,将银子都用了个七七八八方作 罢。 久不用这些金贵玩意了,她喜欢得紧,每样掺了些,沉香、檀香、苏合香…… 皆装在鎏金双蛾纹银薰球内,将自己的小衣、长发腌得香气熏人。 高大人方一捞起珠帘,探头入内,就被这混成怪味的香封了鼻,接连打了四五个喷嚏,才缓过来。 气儿还没喘匀,张姨娘便扑进了他怀里,诉苦到: “大人,您再同夫人说说,就放过我罢,我又不是囚犯,日日盯着我,我睡得不踏实,吃也吃不下。” 原本美人在怀,高大人应很是享受的,却被这盖过来的香味搞得,几欲晕倒。 推开张姨娘,愤而起身,跌跌撞撞往外逃。 还未逃出张姨娘院子,又迎面撞上了刚倒完屎尿,提着恭桶回来的香暖。 “哎呦——” 香暖被撞倒在地上,摔了个屁股蹲,手中的恭桶飞了出去,却久久不见其落地,抬眼一瞧,竟盖在了高大人头上。 “呕——” 香暖先受不了了,看着就替高大人作呕,只冲出去,趴在湖边狂吐。 可怜高大人一人,顶着恭桶,被腌臜之物胡了眼鼻口,睁不开眼,亦不敢张嘴叫人。 一把扯下粪桶,高大人带着一身恶臭,冲回了前院。 不争气的男人,因着寻欢不成,反忍了一身臭。 而随着工作狂高夫人一道道指令的下发,高府各管事都谨遵夫人吩咐,秘密筹谋起来。 这般大的阵仗,就算木牛流马也不顶用了。 只能让米铺管事、菜庄管事、油坊管事等白日间,拉了食物,分散置于高府附近的其他宅院中。 到夜半三更时,赵妈妈再同人悄悄地去拉。 高夫人本不欲全都拉回来,还是经历了荒年的周妈妈,同她道出了其中的厉害。 到时水患来袭,难民涌入,真乱起来,出门手上拿块馊胡饼都会被抢,背着个破烂包袱都会被翻,更别说运粮车了。 若派护卫压缩,当时可能因着畏惧,不敢来犯,但定会跟踪粮车归属。 最终发现粮车进了高府,恐难民们聚拢围了高府,撞了门,官差可来不及救,被抢了杀了,就算最终抓了他们,自身也是没命了。 况且,若让人知晓高府有余粮,借粮之人断不会绝,沾亲带故的都能黏上来。 周妈妈说到这儿,高夫人便又想到了同在长安城的小姑子,忙支人问了高老爷,是否要派人同他们说一声。 高老爷这才一拍脑袋,想起了这个长安城中的女儿、女婿。 因着长孙晟身子一直未好全,此次便告了假,未去东都上朝。 念及此,高老爷忙唤了心腹来帮忙传话。 右骁卫将军府 长孙晟见二儿子长孙恒安自那日上朝回来后,便惴惴不安,遂找他前来询问朝堂之上出了何事。 “阿耶,可出了大事,甚大人当日就被砍了头。” 长孙恒安惨白着脸,如今回忆时话语还颤颤巍巍。 这几日,他只要闭眼就是杨广那张凶狠的脸,甚大人从官这般久,就这么轻巧的死了? “阿耶,我能告老还乡吗?” 第51章 长孙恒安被吓破了胆,念着伴君如伴虎,这老虎的屁股谁知哪天他就不小心摸到了,还动了归隐的念头。 “你个逆子,你老子还没告老还乡呢,你倒是敢想。” 见他这般不成器,长孙晟更气了,忽而似想到了什么,忙复问: “你就没察觉些旁的?” “还有甚?是要学着崇大人嘴甜?阿耶,我可没这本事,我们武将,嘴都笨!” 长孙恒安挠着头,更为难了些。 “谁他娘的跟你说,武将嘴笨的。” 长孙晟顿觉,一口老血都要被他气得喷出来了。 要知道,长孙晟除了是大隋杰出的将领,更是优秀的外交家。 想当年,他搞得突厥内部分裂前,可是能同敌人指点江山,纵论天下大事,直将突厥头头忽悠瘸了,现他儿子竟同他说武将不善言辞! 荒谬!真的巨大的讽刺啊!他长孙晟一世英名,竟落得这般后继无人! 想着逝去的大儿子,长孙晟恨铁不成钢,复而又问:“你就不觉有水祸?” 见长孙恒安竟还没回过味了来,长孙晟引着他想。 “哎呦,阿耶,这可是假的,崇大人都说了,况且圣上还能分辨不出真话假话?” 见这轴驴最终都没醒悟,长孙晟扭头便找起了羊鞭。 狠狠抽了长孙恒安两鞭子,呵退逆子后,他坐在床榻上大喘气。 “官人,这又是怎的了。” 去厨房提药的长孙高氏见状,忙奔了过来道, “大夫同您说了多少次,切忌动怒,好生静养!” 握着夫人的手,长孙晟很是颓然,随即又道: “辅机回来没,寻了他来。” 长孙无忌行至父亲房中,亲手伺候父亲服药后,又被父亲考了一通。 “圣上此番大怒,你可明白做文臣之胆战心惊了?” 长孙晟一句带过起因,着重描述了杨广盛怒,想要借此敲打长孙无忌。就剩这一根独苗苗了,他誓要断了小儿做文官的心思。 “所以,水患将至吧?” 谁知,长孙无忌的心神丝毫未在杨广的麻木不仁上,反而敏锐察觉出其中暴露的讯息。 长孙晟骤然一怔,这可是他为官数十载才培养出的政治敏锐度,他这稚子不过十一二岁,还未踏入官场半步,竟在他只字片语中就有所察觉。 他这儿子好似有些了不得啊…… 第40章 醒悟的各家,皆紧锣密鼓地囤着粮,老爷在洮州的车马,也终是回了长安。 足足装了五车人,还不算跟在马车旁的丫鬟婆子和护卫们。 高夫人早早便将分住处的单子,呈给了高母。她这般小辈,自不好安排小娘们的住处,还得高母出马。 高母也厌烦同她们寒暄,直让丫鬟婆子领他们去住处,收拾妥帖了,明个一道来她院子点卯。 女眷们皆搬进了东跨院,外室们仍养在高府附近一所三进宅院内,庶子们则同高大人挤在前院。 方安顿下来,就闹出些事来。 “夫人,大人院中的丫鬟,又被幸了一个。”张妈妈低头禀告。 高夫人眉眼都未抬道:“谁幸的?” “约莫是二少爷。” “抬了做通房丫头便罢了,果然跟老爷子一脉相承。这等事我早料到,今后便不必再报上来了。” 高夫人按着眉心,瞧着囤粮头疼。 见状,莫婤上前帮着揉了揉额角。 “还是我婤婤乖巧,那些个惹事精。” 见张妈妈欲言又止,莫婤复道: “夫人听听八卦,换换脑子也好。” 高夫人听罢,遂让张妈妈接着讲。 “二少爷都认下了,三少爷却站出来说是他先幸的。” 张妈妈骤地语出惊人,本闭目养神的高夫人都来了兴致。 见两人兴致勃勃地瞅着她,张妈妈接着爆出更大的瓜: “五少爷又说,是他们两个一同幸儿的。” “哼——”高夫人冷笑一声道,“都是些腌臜人,反正他们都住一个院儿,此次且随他们闹罢,今后可给我看紧些。” 说罢,重重扔了账本,又拨起算盘来。 吃了瓜的莫婤,念着高府这般乱,除了日常去容焕阁或书肆,更不爱出门了,就在房中捣腾莫母买回来的食料。 特意让莫母去桥头的鲜肉铺子多买了些肠子,猪肠、羊肠,甚至还淘到副牛肠。 剁了一背篓的肉,用猪肠灌了川味腊肠,又加了些白砂糖,做了广味腊肠。 抱出从秋曜坊带回的猪血坛子,倒了些在肉糜里,加了盐、丁香粉等,灌入羊肠中,做成了细长的血肠。 还找豆腐西施买了些嫩豆腐,混着做了豆腐肠。 最让莫婤欢喜的是排骨肠,虽麻烦了些,但做时想着焖饭流油的场景,还是馋得她直流口水。 只是可惜今年本就柴火不丰,也没有存下柑 橘皮、柚子皮,没法熏了做正宗的家乡风味了。 见街边竟有小娃卖咸鸭蛋,莫婤又拉着莫母买了些,将蛋黄塞猪肝里,腌了几日,晾成了龙肝凤胆。 剩下的肉,或腌了盐,裹上草木灰,做成咸肉;或是串了竹扦子,做菜时就吊土灶上,烤成了干巴肉。 看着日渐被吃食堆满的小屋子,莫婤很是有成就感。 晚间与莫母用膳时,莫母又同她分享了近来接生的新瓜。 前几日,莫母在七品官员录事参军陆大人的府中,帮其继室接生。 因着胎儿不小,起初不算顺利,但莫母还未发力,便有一管事婆子进来传陆大人的话,说是若不能大小皆安,就保大。 自是未到这般田地,莫母除了感叹这大人还算有良心外,便没太在意。 也不知是接生这胎站太久,还是近来同莫婤吃多了腊肉,竟大便难下,莫母鼻中塞着枣核,蹲得脚都麻了,也未拉出。 正焦灼着,忽而身后传来窃窃私语。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还是继夫人命好啊!” “此话怎讲?” “姐姐你竟不知?小心些罢。” 随着丫鬟们小声八卦,正蹲在一帘之后的莫母,听了个全套。 原来录事参军的原配,就是因难产死的。 当时正值隋文帝病重,杨广把持宫门,禁止出入。 跟随杨广,当时还不是录事参军的陆大人,遇上夫人难产也无法赶回,便将家中一切交给了老母。 陆老太自来就瞧不上这个文文弱弱的儿媳,见她连孙子都生不下来,这般无用,就对稳婆道——不计一切保小。 后因婴头卡住,稳婆拉了马,将原配置于马背上颠簸,仍未能生出。 眼见着羊水污了,为保小,稳婆就剪开了原配的会阴,一面喊了三四个虎背熊腰的婆子死命按她肚子,一面用擀面杖滚压她腹部,硬是将胎儿挤了出来。 这般折磨,就算稳婆将裂得稀烂的会阴缝上止了血,原配也烧了整日,未挨到陆大人归来便死了,只留下个满脸乌青的婴儿。 随着婴儿日渐长大,府中人发现他竟是个傻的,还时常对着老夫人身后傻笑。 丫鬟多传,定是傻子能瞧见老夫人身后缠着的厉鬼。 一日夜里,雷雨交加,老夫人被轰鸣声震醒,让大丫鬟伺候着出恭。 点了灯,一盏微弱的烛台只能隐约照亮四周,窗罩、帷幔、木几甚至老夫人的被面上,竟出现了一个个血手印。 忽而,听见院中传来奇怪的声响,她们透过印满血手印的窗往外探,院中竟有个披散着发,光着身子像野人的女子,正趴土里不知在撕咬着什么。 女子啃得满脸、满嘴是血,猛地抬头,她目光阴沉地看向她们所在的方向,张开了血盆大口,吓得她们忙躲到窗下,大气都不敢出。 渐渐地,院中没了声响,当她们再抬头看向那处时,女人已不见了踪影,她们却觉颈后一凉。 一回头,女人同她们脸贴脸。 翌日卯时,待丫鬟们上值后,方发现倒在屋内的老夫人和大丫鬟。 老夫人摸着身子都凉透了,大约昨夜便被吓死了。 丫鬟还有气儿,被救活后,也彻底疯了,但大家还是从她那一直颠来倒去的喃喃自语中,拼凑出了那晚的诡异。 杨广初上位,这般怪力乱神定会毁了陆大人的前途,因而孝期未过,他便娶了填房,还特地算了生辰八字,亦是为了冲喜。 不过也是邪门,至此府中再无怪事发生。 就着惊悚瓜下饭,莫婤都没了胃口,一面暗自催促自己要把酒精弄出来,一面又觉此事多是能推敲之处。 世间最可怕的断不会是鬼怪,而是人心啊,还是要将这些冥顽不灵的老太弄开啊! 莫母原本是见莫婤愈发大了,却还是对接生颇感兴趣,甚至还接生了头小狼,方说了这个故事吓唬她,想让生畏。 第52章 但她不仅不怕,又念叨着她那没影的接生馆事业,还担忧起她的安危来。 “你娘白混这些年了?” 因着她现今接生的人家都不算简单,莫母对这些尤为注意,若不慎接触到阴私,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担心我,还要同我学?”莫母另辟蹊径,继续劝道。 “我开接生馆让她们来我这儿生,不仅接触不到这些,还能多救她们的命呢!”莫婤振振有词。 “哼,还是童稚纯真,天马行空呢,若真有那日,阿娘定支持。” 莫母笑笑亦随她去了,她这闺女常常有些奇思,若能成真,自是女子们的福音。 毕竟,若没有不靠谱的稳婆、乱指挥的婆母、心术不正的“身边人”,女子这“鬼门关”应是要好闯许多罢。 因着高府今岁囤粮、杀猪、宰羊,大伙儿皆过了个富裕年,开春都壮了不少。 莫婤在槐花树下一量,竟长了一寸,脸也长开了些,愈发有美人模样。 春日是生长播种的季节,容焕阁又迎来了高峰。 多为备孕或已孕的娘子们,提前来添置物件,以免坐月子没法出门挑到自己喜欢的花样,还同小神仙抱怨为何不能送货上门。 大隋有名的绣房,皆是能上门丈量尺寸。 起初多因高府的关系,大家碍于面子情,在开业时象征性的捧场。 哪知,一入容焕深似海,从此就离不开了。 日日都念着容焕阁又出了什么新宝贝,有了什么新花样,因而皆愿亲自来。 来了有医女们深入浅出地讲解,或养娃、或养生,或产后调摄、或娩身之宜忌,还有小神仙随机掉落的蟠游发糕,因而尚未有人提出这点。 现今大家忙着备孕,这点就又被提了出来。 “承蒙大伙儿抬爱,但您瞧我这店,就这么些人手,务以质胜,可不敢再将人派出去。”莫婤赔笑拒绝。 这妇人环顾一周,见铺子人流这般大,众人皆忙得脚不沾地,亦认同的点点头。 况这铺子才开,恐方盈利,她断不好嚷着让人家多招人手,遂作罢。 待日后扩大规模,送货上门自是可的,但现今莫婤更想让众人亲自来买。 她已同医女们商量过,多说些产育知识,潜移默化间养成众妇人的求知欲。 习惯养成后,她们再顺势开启孕妈妈课堂,从传播科学生产知识的方面,降低产妇们的死亡率。 因着莫婤赔笑着作陪,妇人愈发满意,家中人还说她拈酸,你瞧别人怎么一幅她说得颇有道理的模样? 被捧舒服的同时,又多添置了两套,一旁走过去的晴姐儿对莫婤击节称赞。 因着每七日便需盘账,莫婤就同王娘子商量将此日定为休沐。 当日一早莫婤便同掌柜、铺娘们一道上值,店铺打烊后,方独自盘存。 自知莫婤休沐日,要亥时初方回高府,长孙无忌很是担忧,皆要陪同。 一人盘存无聊透顶,四周全是货物,但凡出一点动静,就让她心中毛毛的。 她还将狼崽子也带来陪她,但它这般小,也不抵用,还是心存恐惧。 现在有人陪,还能多个人说说话,自是好的。 况且,长孙无忌从最初便送她回家,她早已习惯他的陪伴,很是安心。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李家二公子李世民,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第41章 李二郎来就罢了,还搬了个双陆棋盘放在库房角落。 每每莫婤挑灯奋战,瞧着一旁席地而坐,悠闲对弈的二人就气得牙痒痒。 也不客气,上去一人一个后脑勺拍了才舒爽。 就算将来是皇帝,现在也是在他面前讨打的臭弟弟。 是的,虽然李世民比莫婤大了几月,但实际年龄三十多的莫婤仍以姐姐自居。 “阿婤何必这般粗鲁,辅机你说,将来可怎么办啊?” 李世民一幅老大哥为不懂事的小妹操劳的口吻,听得莫婤头更疼了。 “有我等护 住,怕甚。“长孙无忌又下一格,不甚在意道,“婤婤这般挺好的,别让人欺负了去。” “也是,不服就打到服!” 李二郎听罢亦是赞同,辅机次次能说中他心坎。 听着两个小伙伴甚至幻想起如何帮她找回场子,莫婤又叹了口气。 抱起一旁正瞧他们起劲的狼崽子猛吸一口,回了库房内的书桌上,头脑风暴地算起账目来。 因盘腿席地而坐,莫婤总是勾腰驼背,怕身子长坏了,便将宋代才出现的书桌捣鼓了出来,但她一直苦练的转笔技能还未完全掌握。 为了不让这门手艺失传,她对书桌藏着掖着不敢推广,想着至少不能让这绝活是断在她手上。 但亲近之人总能发现,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家中现皆安上了书桌。 莫婤只好又苦口婆心地劝,声情并茂地点明害处,诉说转笔书写的优美。 幸而他们皆为自律之人,每日仍勤加苦练书法,自然包括转笔。 日日操心这门手艺,莫婤都觉待李世民上位后,定要同他讨个非物质文化遗产守护大使的名头。 心中一面吐槽,一面算得飞快,还好小时被小姑逼着学珠心算,现是起大用了。 正一心二用着,一抬头眼前立着两道人影。 “你俩干嘛呢?又想挨揍?” 莫婤猛地被吓了一跳,火气又上来了。 “每每看到阿婤这般技能,都觉惊奇。” 李二郎不理她,顾自感叹着。 “我不是都教会你们了?” 莫婤翻了个白眼,她这点技能早被他们掏干净了,还同她在这儿装。 “婤婤还有多少,我帮你算些。”长孙无忌给她顺毛。 莫婤欣喜点头,拉他坐下,分了一本账目给他,李二郎也捡了本,帮忙算起来。 送莫婤回高府的路上,李世民同长孙无忌讨论着案子。 “阿兄,办的何案?” 莫婤好奇追问,原不愿她担忧的长孙无忌,方同她讲起始末。 原是上次莫婤和长孙无忌在东市发现的那座荒院,果真是贩卖孩童的窝点。 在莫婤去报官时,他们正收拾东西准备转移。 见状,猫在院外一颗歪脖子树上的长孙无忌,只好趁他们未留意之际,翻进院子欲阻止。 还未等他出手,人贩子们七嘴八舌闹起了分歧。 为躲避官府的追查,他们欲分成四波逃走,东西都收拾好了,却为着分人僵持不下。 他们皆想要自己那队,多带走些貌美的胚子,卖去青楼为妓,或卖去大户人家做丫鬟,皆是笔不菲的收入。 几方谁也不愿吃亏,吵得越发不可收拾,长孙无忌趁机狠狠射出几枚石子。 “你他娘的,还敢偷袭!” “傻大个,你还动手!” “谁先动的手,别不认账!” “我还怕你们不成?” 皆是些膀大腰圆的懒汉,抡起拳头来却像是发疯的公牛,直打到了官差们围了院子。 因着都没跑掉,官差们连诈带打,竟问出他们在长安城还有别的据点。 连夜打击,端掉好几个窝点,但衙门似有他们的内应,还是让人贩子头头跑掉了。 为了能将他们抓捕归案,他们又找到长孙无忌,询问其是否记得更多的细节,还想让他当饵引出逃走的人贩子。 长孙晟因着儿子能为朝堂做贡献,很是满意,爽快应下,还敲打长孙无忌定要好生表现,争取早日入军营,夺军功。 长孙无忌无所谓地应下,心中却暗自庆幸莫婤不在长安城内,方逃过了当诱饵。 待莫婤回长安城后,长孙无忌仍不放心,除了暗中派人手保护,日日护送外,又叫上了李家二郎。 “不过婤婤亦不用太过担忧,他们约莫已远遁。” 长孙无忌见莫婤若有所思,便出言安慰。 “搜了这般久,衙门若真有他们的内应,他们定已逃出长安城。” 李世民亦猜测道,只是这般,再想抓他们,可就难了。 “那些孩童,都找到亲人了吗?” 她低声询问,古代可没有寻人启事,若孩子不记事,可难觅亲人了。 “大些的都找着了,小些的难啊。”长孙无忌亦是苦恼。 “那如何处理?”莫婤忙追问,大隋可没有孤儿院啊。 “往我家塞了四个!”李二郎仗义道,“没事,我都塞我娘院中了,至少饿不死、冻不着。” “也是没有法子了,我还同我娘和我妹妹一人院中塞了四个了。”长孙无忌也很无奈。 这次救出许多孩童,三四岁的亦不少,皆不记得家在哪儿,官府塞不下,又让他爹帮忙,他爹说着锻炼他,只将这麻烦甩给了他。 他拉着李世民都快成这些孩童的“大理寺卿”了,一面破案找家,一面还要安抚情绪。 第53章 终是解决了大部分,这剩下的十二人,或家中不肯认,或是已家破人亡,他们便只好自己收了。 好友间总有聊不完的话题,转瞬就到了高府。 因劳烦他们陪着这般久,莫婤遂邀他们进院吃些夜宵再走。 莫母正温着锅子,见她带着二人进来觅食,忙在锅旁贴了胡饼。 先从水缸中捞出块生肉,同小狼崽拌了碗红生。 又搬出铁盘,莫婤烧起火炉子后,搭上木梯,爬到屋顶上取了块咸五花。 切成厚肉片,摊在烤盘上,五花肉滋啦啦地冒着油。 李世民同长孙无忌皆不是小性儿的人,帮着洗了莴苣,还按着莫婤的指挥翻肉。 “这肉包在莴苣里,巨香!” 莫婤同二人皆卷了一个,长孙无忌吃完很是买账,学着莫婤的吃法同她一道顽。 李世民还想出塞到胡饼中吃的法子,哽得更有滋有味。 “阿娘也吃一个。” 见阿娘只坐一旁帮他们瞧着火,她忙喂了个给娘亲。 夜幕下,火光映照着他们大快朵颐的脸庞。 “哈哈哈哈,你脸上全是油!” 李二郎瞥见莫婤在夜里,脸还发着亮,仔细一瞧,全是油。 莫婤下意识用油手摸了一把脸,更油了,气得回嘴: “你个臭弟弟!” “我是你兄长!”李二郎又塞了口夹肉胡饼,拉了长孙无忌来帮忙,“辅机,你瞧!她不敬兄长。” 长孙无忌只低头憋笑,二人皆油光满面,还菜鸡互啄的样子,甚是逗乐。 “你笑话我们!” 李二郎立马反应过来,押着长孙无忌,莫婤亦上手帮他做脸部按摩,成功将他也变成了油脸。 “哈哈哈哈——” 笑声从小院中传开,带着欢乐的味道,随着肉香飘远了。 翌日,莫婤同高夫人请安时,便见她理着手中的地契,撒气。 “阿姆,怎一早就这般大的火气?” 莫婤从斑竹盒中,倒了几朵甘菊,提了壶细长口、圆肚腹的烫瓶,在敞口圆足的邢窑白瓷杯内泡了菊花茶,给高夫人下火。 高夫人抿了两口,方散了气道: “那些个外室们,三两日的闹事,一会珠钗不见了,一会金耳坠被人扯了。 这不,又来了两个打架抓破脸的,老爷子竟让我多出些院子,将她们分开安置。 我呸。” “呸呸呸,小人都走开!” 同高夫人一道,呸了几口,莫婤想到容焕阁的扩张。 容焕阁后院,她前个见农庄管事时,央他们帮着移栽了些桃树、杏树,还找赵妈妈搬了些假山,甚至挖了几从竹子点缀其中。 后又拉着莫母,去请了前些日子帮着砌小院墙的黄大哥拉来些河沙,做成沙池。 同高府木匠讨论了滑梯、秋千、跷跷板等,准备打造个亲子乐园。 原本院子瞧着不小,但她一绿化,一美工,这点地就显得不够用了。 东市高夫人还有一处铺子,但离得较远,莫婤想将此处规模扩大,需买周边的铺子。 若发大水,先不说贫苦百姓,长安城内必会涌入大量的小富人家,商贾必不可少。 到时东市的房屋必定涨价,就算现买来空着,到时再租赁亦有赚头。 想着扩建,莫婤便尽量找铺子附近的。 容焕阁旁,一面是兵器铺,一面是茶馆。 因着容焕阁生意好,一旁提供吃食、休闲的茶馆是赚了,但兵器铺就门可罗雀了。 最近卖出的兵器,还是容焕阁的武娘们买的。 但她们都是多年练武的,家中武器甚多,也就一人买了一两件图新鲜。 武器铺子本就生意不丰,后又加上旁边有个产后用品铺,来者多为女子,有男子都去陪着夫人当四好男人了,断没空来逛他们这铺子。 他们本就预备换地开,见莫婤出价公道,爽快地卖了。 最让莫婤满意的,是容焕阁和武器铺正后方,另一条街的铺子。 本是个马行,售马匹、骡子等,但因着杨广上位以来,战事频繁,不仅消耗了大量的马匹,让他们不能低价买到良马,更让长安城内男丁锐减,买马的人自然也少了。 坚持了一年,他们终是开不下去了。 因着马行大,卖价也高,一直无人问津,他们的价一降再降。 这个马行就是小马驹待的马行,莫婤也是在此处接马时,瞧见了他们新降价后张贴出来的售卖布告。 只是这样一来,要投入的自是翻了翻,连一向支持她的高夫人也罕见犹豫起来。 第42章 高夫人虽亦觉莫婤说得在理,但因着今岁囤粮,花出去不少银子,再给就是她的体己钱了。 见夫人迟疑,莫婤咬咬牙道: “夫人,不若算您借我的。现今我们二八分账,今后就四六分。” “好呀,你个小滑头,也不容我考虑,借钱可以,不过要算利钱!” 一番拉扯,待地契到手后,莫婤竟欠下了高夫人八百两银子,高夫人每月收她一贯的利子钱。 收房在下月,马行老板正忙着清仓大甩卖,莫婤还带着长孙无忌和李世民想去捡漏。 好马是没挑着,反而拉了几头骡子走。 大隋的骡子,分两种。 马骡是公驴、母马杂交,体型偏向马,高大气力也大,李世民要了些,说是能帮他爹驮盔甲、兵器。 驴骡是公马、母驴杂交,比马驴小,偏向驴,走山路很是灵活,长孙无忌买了几头,帮长孙家往返长安城和农庄运粮。 春日已至,花朝花暮,争奇斗艳。 莫婤同秋曜坊众人,却是无人赏花,纷纷争当俗人。 牡丹、芍药调制香露,迎春、桃红做成春日限定面膜。 杏、梨花做抗老面霜,樱花泡成美容养颜酒。 而望春花,则制成了含服的药丸,能滋养脏腑、美容养颜、清新口气…… 托赵妈妈加急定了一批模具,终是赶上了元宵节,欲赚大钱。 而高府大早上,大厨房里的杨嫂子就吆细娘们刷羊子,她烧羊肉,先收拾妥帖端上祭祀台,给祖宗尝。 余下人,更是忙得热火朝天,备元宵的席面。 今岁,高老爷仍去洛阳,陪着杨广夜游,与民同乐,足足要持续半月之久。 他是纵意且乐去了,他拉回来的那几车人却丢在高府,是要张口啖食的。 连爱偷嘴的倪大娘都被调到大厨房帮工,大过节也垮着脸,骂骂咧咧。 高夫人忙着回帖子、送节礼,院中丫鬟支使了个遍。 而吃了酒的高大人是个不理事的,躲到高母处讨清闲。 “你在我这处躺个啥,同你浑家亲香去!”高母都看不惯赶人。 “夫人忙着呢,哪儿有空搭理我。”高大人倚着胡床,心不在焉地翻书。 “你那些妾室是摆设?不去下蛋,在我这儿耍闲。”高母点着高大人的额数落他,“你最乐呵的张姨娘处不去了?” 高大人听了也不答,直用书盖了脸,装睡。 哪儿是他不想去,奈何他一跨进张姨娘院子就想起那日的恭桶,总觉四处滂臭,直犯恶心。 勉强进了房中,姨娘瞧见他很是热情,他亦觉血气上涌,但任姨娘使劲浑身解数,他就是出不来。 姨娘不信邪,翻来覆去搓揉,那处都充血肿了,直像冻伤的萝卜。 别说舒爽了,更憋屈得慌,多来两次,他约莫也废了。 这边高大人正担心着自己今后的性趣,那边东跨院竟开起了戏场。 大隋元宵的热闹程度空前,排场极大,《隋书音乐志》称“绵亘八里,列为戏场1。 洮州人马因着方回长安,无人领着不敢出门夜游,便自个在东跨院办了起来。 人戴兽面,男为女服,鸣鼓聒天,燎炬照地。 正在东跨院帮高夫人找君子兰的莫婤,又被迫吃到了瓜。 她亲眼瞧见两个女子穿着的人,上半张脸,假面贴假面,紧接着,下半张脸就嘴连上了嘴。 因着灯火摇曳,也辨认不出是女女、男男还是男女。 一面拖着背篓往假山后躲,她一面还在思考: 到底是高老爷被戴了绿帽子,还是见证了古代版骨科? 方藏好裙摆,那两人竟径直往假山奔来。 她心中一个咯噔,不会被发现,然后杀了灭口罢。 二人疾行至假山前,转悠了几圈,躬身闪进了黑黝黝的假山洞。 洞内仅有一人立足之地,方才她也瞧见了,觉着里头没退路,便没躲进去。 “小娘,香一口。” “你个小色鬼,别猴急啊,啊——” “腿盘紧些,别装了,骚货!” “啊,比你那老头子有劲多了。” “爽不爽,谁更厉害——” 呻吟渐响,伴着衣裳被撕破的声儿,一块绣着牛角花的裙边飘到了莫婤脚边。 第54章 她正听得羞红了脸,忙用手帕裹着卷进了香囊,蹑手蹑脚地往远处逃,心中还在感叹,还是自个儿想浅了。 魏晋南北朝时,有流传下一古怪习俗,人们将偷窃当戏耍,可以互相随意偷窃而不受惩罚。 最早见于《魏书》的记载,“四年春正月禁十五日相偷戏”。 而别人只是互相偷些价值不高的小玩意,你们是直接偷人啊。 回了下人院,莫母正煮着元宵。 这元宵特意在马家铺子买的滴粉汤圆,用井水淘洗出珍珠般的江米,里头桂花香馅裹着胡桃仁。 正同莫母吃着元宵,小院中零散几颗石子落地。 端着碗,一抬头,长孙无忌同李二郎正挂在斜颈树上,邀她出去顽。 “快去快去——” 阿娘摸了把碎银子塞她袖里,将她送出门。 一开院门,门外的单大人,不知已在门口晃悠了多少圈了。 “阿娘也快些罢!” 打趣着阿娘,见她罕见地红了脸。 趁阿娘回屋梳妆时,她仔细打量单大人,直把小伙伴们瞧得都着急了。 长孙无忌蒙上她的眼,李二郎拽着她的胳膊,二人哄着她上了街。 市井间,箫鼓喧腾,人影攒动,条条道上幽香阵阵。 她还拉着他们,提花灯,过小桥,绕城墙,讲述何为游百病。 大隋没有游百病这一说法,多是明清以后妇人们的习俗。 在元宵节,着盛装,成群出门,走桥渡危,登城,摸钉求子,夜半始归。 “有用吗?”李二郎好奇询问。 “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景。”莫婤加重语气重复。 “所以没用。”长孙无忌帮忙总结。 两个大直男,莫婤气得又一人拍了一掌,回了高府。 方进屋,郑妈妈便送来一碟高夫人赏的兔子面灯,足足十二盏,代表一整年。 面团搓成圆球是兔子头,细长条弯曲成兔耳,红豆点出眼,剪子剪出嘴、胡子、尾巴和四条腿,还用剔牙签子按了爪印。 中间放着杏仁油,镶了根棉做灯芯,一闪一闪寓意驱妖避邪祛病。 “婤婤好生收拾,夫人让你过几日同她一道去终南山上香。” 走前郑妈妈还扔下这一消息,莫婤瞬时心花怒放,途中她得仔细找找折磨她的官差,想个法子,这个仇她是定要报的。 终南山,又称太乙山,除了是牧场圣地外,从秦周以来就是道教发源地之一,是其“十大洞天”之一的“朱陵洞天”。 大隋时,佛教空前繁荣,终南山周边又建起众多佛寺,甚有“南五台”之称,高夫人要去的是其著名的“草堂寺”。 一 路上,风平浪静,别说搜查的官差,就是拦路的乞儿也无。 许是高夫人有运势,或是缘分到了,他们一行人竟还见到了最负盛名的吉藏大师。 吉藏大师在法堂讲经说法,一旁还坐着个灰袍老者。 莫婤在现代作为新时代接班人,对此毫无了解。 见她一头雾水,高母怕其冲撞了大师,便细细同她讲着。 吉藏大师讲的是三宗论:法相宗、破相宗、法性宗…… 抱着学习的态度莫婤努力听,但愈听愈晕乎,又快睡着了,心中想着才穿越来时,在义庄听僧人与上吊女尸念往生咒时,自己也是这般,不禁感叹道: “与我佛无缘啊!” “有缘才会相见,只是缘深缘浅。” 听罢,莫婤猛地抬头,她虽困得不行,但确定自己没有将心中的话说出口。 环顾四周,竟只剩吉藏大师同这灰袍老者,立于她面前。 凑近了瞧,莫婤才惊觉,这灰袍老者衣上画有五行八卦,应是道服。 好家伙,你们这佛、道不是对家吗?怎么还一道授课,这是准备出联名款? 心中正吐槽着,她再抬头往那道士脸上望去,竟是当日风雨山神庙所见的老者! 这老者见她认出他,方道: “佛大概就是指引你,入我道的。” 她听罢,心头一凛,虽然与这老者有一面之缘,对他好奇,但她可不想入道教;虽然入道教不用剃头,但她可不想当尼姑。 灰袍老者似亦能闻及她心中所想,长笑一声道: “是入我道,为我的弟子,此道非彼道。” “敢问如何称呼,您道为何道?” “世人多唤我孙真人。” 孙真人友善说道, “不过若你成为我弟子,应知我俗名——孙思邈,我道为……” 听完这个名字,剩下的莫婤已听不进去,也不需要听了,医学生还能不知道孙思邈?! 回高府的路上,莫婤还觉晕乎乎的。 怎么一不小心就认识了孙思邈,更奇幻的是还成了他弟子。 孙思邈也不用她留在终南山修行,扔了些药典、医书给她,让她啃透,说他自会上门来教;扔了三个锦囊,说是危急之时再打开,便让她离开了。 就径直将这些物件丢给一小女娃? 是他收徒太草率,还是他知我有医学基础? 莫婤心中更发慌了,他不会已看透我是异世之人?他不会把我当异端烧了吧? 烧应是不会了,那他不会是以收徒之名,行监视之实吧? 在现代看的小说情节骤然涌上心头,什么祸国灾星,什么当世妲己。 莫婤在心中排着可能性。 大隋都要亡了,还需要她迫害? 虽说她同李世民关系不错,但她们是挚友,是发小,她可没当妲己的想法! 而且李世民和长孙皇后出了名的恩爱,她可没挖人墙角的念头,也接受不了一夫多妻,磕cp,抱大腿不香吗? 又给自己做了一番心理暗示,莫婤终是放下心来。 回来的路上,她隐约觉高府守卫更严了些。 吴娘子悄声同她说,他们要穿过圭峰山,因其险峻的山势,又被称为鬼谷山。 而这座山上,多马贼。 第43章 车马辚辚,辕辙交错,马蹄得得。 高大的骏马、骡子打着鼻响,驾马的车夫和四周的护卫,一刻亦不敢懈怠。 行至半山腰,前方骤然传来一阵巨响。 高府众人皆自顾停下,护卫们列队,刀剑出鞘,弓弦紧绷,众人皆做好浴血奋战的准备。 半晌过去,却迟迟未见马贼出现,只零星听到些碎石滚落的响动。 因着高府车马走在最前头,身后跟着星罗棋布的马车、骡车,渐渐汇拢,首尾相连。 见僵持在此处,后头的车队纷纷叫嚷开来。 “快走啊,摆什么假把式?” “堵着干嘛?这么怕死啊?” “胆小如鼠,上啊!” 骑着小马驹的莫婤听烦了,才不惯着这些臭嘴的人,高声骂了回去: “急什么急,赶着去投胎啊!” “嘿,你个小娘们,爷爷我来教教你做人。” 紧邻着高府车队的一护卫,颧骨高耸,粗腰扭动上前,撸起袖子,露出打着结的汗毛,欲将莫婤拽下马。 莫婤一面握紧手中的飞镖,一面捏着装曼陀罗子粉的药囊。 可惜那人还未冲到她跟前,就被吴娘子拦下。 “哟,护卫都是个小娘子啊!” 那人见了吴娘子,还眼神不正地调戏。 吴娘子欲挖了他双眼,但瞧着他身后马车中探出头的三白眼妇人,还是只将他揍得鼻青脸肿后,丢了回去。 “没用的东西,丢人现眼。” 三白眼夫人唾了护卫一口,扔下帘子躲了进去,四周传来了哄笑声。 “夫人,我是君子风度,不同这小娘们计较!” 这护卫隔着帘子,勾腰驼背向他夫人解释,嘴似抹了蜜,明明被揍得毫无还手之力,仍要吹得天花乱坠。 见忽悠不了高府车队先去探路,这护卫亦想在夫人面前挽回些颜面,仗着自家护卫多,先行一步,欲前去杀了马贼,一展雄威。 俄而,一阵低沉的轰鸣自山腹深处传来,仿佛异兽的咆哮。 紧接着,整个山体开始颤抖,大地脉搏剧烈跳动。 高府一行人,眼见着十米外的马车直直坠下去,陷出个巨坑。 一时尖叫,悲鸣响起,马儿扬蹄嘶叫,刨动泥浆欲往上骑,却仍被背后沉重的车马带下深渊。 同时目睹此情形的车马,猛然骚动起来,马子、骡子们拼命挣脱缰绳,嘶喊与哀嚎连绵不断,一片混乱。 有死命拽着发狂的马子,往回走的;有试图攀上身旁的岩石,往高处爬的;有寻找巨石,藏身的。 挺着大肚的妇人,绝望无助地喊着丢下他们逃窜的夫郎;步履蹒跚的老者,被嫌他碍事的至亲,推向外围…… 高府众人还算冷静,护卫们变换队形护着马车内的主子们往后退,高夫人一面安慰心惊肉跳的婆母,一面低哄哭泣的稚子。 第55章 莫婤躬身贴了贴还是懒洋洋的小马驹后,翻身下马,窜上了高夫人的马车。 她在马车上翻出根粗麻绳,将其绑在腹部,一头栓在高夫人的马车上,仗着人小又轻便,捡了根长木棍,边戳着向前探路,边小心翼翼往巨坑旁挪。 一套动作之连贯迅速,令还处于忙乱戒备的高府众人皆没反应过来。 莫婤前世是参加过地震救援的,这般场面,她第一反应是前去查看原因,看是否还有再次发生的可能,再看还有无可生还之人。 潜意识的肌肉记忆,远比仔细考量来得快,待她自个回过神来时,她已经捡了棍棒往前走了。 终也是要前去探探情况的,莫婤便没再多纠结,却将第一个瞧见她动作的人,吓得够呛。 高夫人正哄着哭闹的小公子,余光瞥见了上蹿下跳的莫婤,一个背身瞧完婆母闪着的腰,扭头就不见她踪影了。 “婤婤,你干什么!快回来!” 急急忙忙探出身子,夫人惊慌失措地喊,声儿都夹杂着哭意。 “阿姆,不会有事的,吴姐姐帮我抓紧绳。” 莫婤朗声安慰,示意欲冲上来的吴娘子帮着拉紧缰绳。 吴娘子亦明白她这举动虽惊人,但不算太过危险,再次嘱咐她捆紧身上的绳后,手又缠了几圈,以防马车滑车。 小马驹也走到吴娘子身旁,嘴衔缰绳,帮她拽着。 将将行至滑坡边缘,莫婤见岩石与泥土混着植被,还在往下滚沙石,下头深不见底,恐无人生还。 摸了摸土质,很是潮湿,又伸手压了压较远处的泥土,一按就陷个手坑,松散亦垮。 但地面未见变形,亦没有裂缝,约莫只是单纯的山体滑坡,而不是地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想来是因着近来山雪融化,还伴着大量的雨水,山体本就松软,再加上近来上香拜佛之人众多,便终是承受不住了。 回了马车上,正同高母和高夫人说着原由,不远处本已渐渐低垂的哭泣声,忽而又变为高亢的哀嚎。 这喊叫声足够大,其振动倒霉的与山体内部固有的频率吻合上了,山体竟又开始晃动。 一时间,东倒西歪,人仰马翻。 莫婤忙随手抓了几个轻便的包袱,捆上小身板,扶着高母和高夫人出了马车。 方钻出车帘,身后的马车终是撑不住了,轰然倒塌,但她们已无暇庆幸,眼前山林中野兽们正乌压压袭来。 松鼠群叼着松果闪过,野兔们四腿飞速交替,刺猬蜷起身子急遽滚着,鹿群撒丫子狂奔,羚羊挤着跳向远方…… “有野猪啊!” “快跑,野猪!” 只见一头头竖起鬃毛的野猪,哼哧哼哧朝山腰冲来。 膘肥滚圆的身子横冲直撞,一路撞断了灌木,朝着众人扑了上来。 “啊啊啊,快跑,有狼!” “狼——是狼群啊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野猪身后,跟着的是夹着尾巴,耳朵向后紧贴头颅,发出低沉呜咽的狼群。 一时间,人们四散开来,慌不择路。 有上树的,有钻兔子洞的,有躺平屏住呼吸装死的,还有没长眼踩空掉下山崖的…… 因着能跑的都跑了,跑不了的都躺着不喘气了,那些个獠牙狰狞、肉厚皮坚的野猪,莽莽撞撞冲向高府的队伍。 这头护卫们,一面护着高府众人躲着滚落的山石往后撤,一面还同野猪们打得不可开交。 两条腿的人,自没有四条腿的畜生能跑,不知何时野猪竟散了干净,众人却被瘦骨嶙峋的饿狼群,团团围住。 莫婤忍住心慌,东摸摸,西掏掏,将死命往她怀里钻、吓得颤颤发抖的小狼崽薅出来。 “小狼崽,快看看是不是你亲戚,认个亲,我们互相放过,别两败俱伤!” 莫婤牵起它抵在自己身上不愿意听的小耳朵,急急哄道。 毕竟此次出门,为防意外,她向毕娘子要了足够多的曼陀罗子粉,虽不能做到毫发无损的全身而退,但亦能让狼群有去无回。 小狼崽听罢,终是抬起头来,对着狼群嗷呜一声,又躲进了她怀里。 她见状,也没法子了,正欲展开药囊,就见狼群分开一条道。 两头灰狼走上前来,她一眼便认出了母狼,忙将怀中的小狼崽放下去,哄着它往它娘那儿去。 小狼崽颤颤巍巍爬了两步,又倒下,往莫婤处溜。 而一直防备着饿狼们的她,这次看得真切,母狼眼中确是布满嫌弃,还是狼王轻步上前,同小白亲热地鼻吻舔舐,将它抛到背上,驮着它转悠。 “儿不嫌母丑,母也不能嫌儿白啊!” 见母狼无动于衷,莫婤一面不动声色地拉着众人后退,一面苦口婆心同它讲道理。 “嗷呜——” 母狼低吼一声,扭头领着狼群跑了,她分明瞧见,它朝她翻了个白眼! 见头狼这么亲近小狼崽,她放下心来的同时,又很是不舍,安慰自己狼还是跟着狼群生活更好,咽下心头的涩意,招呼着高府众人也跑起来。 忽觉胸前长飘的宫绦被拽着,竟要将她外裙扯开。 一把抓紧往下滑的裙,低头是小狼崽往上爬的无辜眼神。 莫婤忙抱起它,裹紧裙,一回头,见狼王轻摇尾巴后,前腿弯曲,臀部抬起,成鞠躬状。 见她看见后,便也嗷呜一声,追着母狼去了。 “啊啊啊——” “救命啊,救命——” “啊,我的腿——” 狼群离去的方向,传来一阵阵惨叫,还似有野兽啃食拖拽之声。 怀中的小狼崽更是抓紧了她前襟,莫婤向前的脚步一滞,领着高府众人换了方向逃。 “你怎么不救她们!” 一同莫婤差不多大的女娃上前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女娃着水杏套青翠的齐腰襦裙,梳着双鬟髻,头戴金丝花枝,颈上、手腕上环着银圈子,上头还坠了银铃。 “对啊,小小年纪,见死不救,歹毒心肠!” 身后跟着他们的一老妇人,吊着三角眼,忙帮腔道。 “小娘子,你去救救他们吧。” 一大肚妇人亦是红着眼,楚楚可怜地瞧着莫婤,她身旁约莫四五岁的小儿晃着个小牛犊的身板,冲上前来,将莫婤往尖叫处拽。 “与我非亲非故,我为何要去?” 莫婤手持飞镖,割掉小儿掹着的裙尾,将他扇去妇人身旁。 “哼,不识好歹!” 高夫人厉声道,薅开挡在面前的女童道, “姚小婆,管好你的蠢货!” “快走,夫人走!” 见天上似有乌云聚拢,莫婤懒得再同他们废话,忙拉了高夫人继续向前。 “姑娘,你行行好啊!我夫君在那!” “小娘子,那狼听你的,你发发善心,救救我婆母!” “别走,别走,救救我的儿啊!” 方才瞧见狼群放过高府一行人,现今藏在他们身后躲祸的人,见他们要离去,竟联合起围了上来。 不仅将高府一行人死死堵住,还皆虎视眈眈地瞧着她。 似若她不去救,他们就要冲上来将她撕碎,碎肉还要拿去喂狼,换出自己的人。 第44章 “夫人,快上马。” 莫婤见状,轻声让高夫人先上马。 因着高夫人还抱着稚子,只能爬上小马驹。 流民们初见高夫人上马还未反应,待见莫婤也蹬了马镫,方觉她们欲驾马而逃。 瞬时蜂拥而上,要抓了她。 她一个翻身上马,还未坐稳就差点又被那小牛犊的男童扯下马,幸而方才划拉了裙尾,裙摆也是夫人赐的绸缎,才让他滑了手。 可那男童又疾扑上来,抱住了她的绑腿。 眼见着愈来愈多人奔近,她抽出腰间的飞镖,狠狠往男童背上扎,血溅到了脸上,反而越刺越猛。 当剧痛袭来,男童发出凄厉地惨叫,松了手。 她一脚将其踹飞,小马驹如利箭般冲了出去,将正冲到马前的人,狠狠踢了个正着。 高府其余人见状,纷纷效仿。 跟着他们的流民,本就多为亲人逃窜时丢下的老弱病残,自是比不过高头大马,马匹们皆突围了出来。 被踢飞的,或撞上山石崖壁,吐血不止;或摔下山崖,死无全尸。 人挤人,有那倒霉被撞翻的,众人踩,群马踏,很快就没气了…… 只要堵上来的人,无一躲过死伤,一时哀鸿遍野。 小马驹撒丫子狂奔,莫婤回头望去,欣赏了他们七死八活的惨状,骤然扬起了笑。 她默默告诉自己,这是他们应得的。 从今以后,她再不会对大隋人心,抱有妄想了。 因着高府众人驱马四散开来,她们二人同其余人走散了。 待小马驹跑远,成功甩掉未参与围攻,还能尾随的人后,莫婤方贴着它的小马耳道: 第56章 “小马驹,能找到回牧场的路吗?” 小马驹嘶鸣一声,左瞅瞅,右闻闻,探索着往前走,似是在找路。 她见乳白的小马驹,已渐渐化为粉红,忙扶着高夫人下了马。 不远处,有条约莫六尺宽的小溪,潺潺地流,高夫人正欲用溪水搓掉脸上、手上的脏污,便被她阻止。 她还帮着高夫人将发上的珠钗、脖颈的项圈、手腕的镯子,甚至小小的耳珰、戒指都取了下来。 撕掉夫人一截裙摆,更便于行,还用这截布将金银首饰裹了,塞进包袱深处。 一抬头,瞧见夫人的穿着,忽觉二人的衣裳亦颇为打眼,就算撕出些破洞也不抵用,只好将身上捆好的包袱都拆了下来,翻找着。 方才虽紧急,除了她自己的包袱外,她还抓了些一摸便知其中放了干粮 的布包。 只是手黑,还抓着个高母的包袱。 里头全是些梳儿、镜儿、护膝,竟还藏了三五个晾干的镈饦,就是这些迷惑了莫婤。 “婆母贯好这口!” 见扯出一大堆无用之物,高夫人无奈解释。 镈饦,挼如大指许,二寸一断,煮时多加肉羹,晾干盘成团,类似于现代的面饼,老人家很是喜爱。 也算是口粮了,莫婤将裹着镈饦的桑皮纸重新包好,怕碎还又套了层棉布,总算在最下层,翻出几件灰褐色长袍。 高夫人见状更不好意思了些,复言: “婆母嫌路上尘土多,这是用来罩灰的。” 应是来时用过,上头果真沾了些泥浆、草灰。 莫婤见着更满意了些,唤了高夫人,找了个草陇。 换完衣裳,天空中乌云聚得更拢了些,方才还涓涓流淌的小溪,眼见着都宽了寸余。 莫婤再不敢耽误,让小马驹领着,扶着夫人,沿着坚实的崖壁,往高处走,躲避山洪的同时,更是为了找个能躲雨的地方。 终是找到一处崖洞,她吹燃火折子,往里照了照。 见石壁上只有些苔藓、蕨根,没有蝙蝠、灰鼠等生物,遂放下心来。 将马背上沿途捡的干草枝丫堆在山崖里,莫婤又同高夫人多搬了两趟,连崖壁上的藤蔓都砍了几笼,直将崖洞堆满了,方觉心中踏实了些。 让小马儿自己吃一圈草回来,她在崖洞周围找了些平整的石块,寻了崖洞深处挡风的平地,搭了个简易灶,燃起火来。 火光方闪动,小马驹嘴中含着丛灌木,哒哒跑了进来,洞外忽而电闪雷鸣,下起暴雨。 翻出自个包袱中熬药的圆头纹双耳罐,煮了锅祛除风寒的汤药,同高夫人一道用下。 就着火,又将干粮包袱中的蒸饼,热了两个咽了填肚儿。 小马驹继续踱着马蹄过来,将咬着的灌木丢她面前,她仔细辨认,发现竟是野生的小桑葚。 用荷包里的手帕,擦巴了两下,同高夫人用了些,外头的雨听着又大了,雨声中还夹着土石翻腾滚落的响动,让她心惊肉跳。 警惕四周,多观察了半晌,见此间崖洞始终安全,才从包袱中多搜罗了两件袍子裹着。 往火里添了些柴,在火堆旁铺了干草,小公子被夹在中间,她同高夫人相拥躺着,打了个盹儿。 “哇哦——” 二人是被小公子的哼唧声吵醒的,约莫是饿了。 幸而高夫人一直自己喂养,不若这般情况,去何处找奶娘啊。 高夫人一面庆幸,一面熟练地给小公子喂食。 而莫婤却是走到山洞口,瞧着连绵不断的雨势发愁。 这雨眼见着是轻易不会停的,幸而之前多囤了些柴火,省着用,还能坚持。 但她们这点干粮是啖不了几顿的,也不知此处离牧场有多远,路上还需要耗费多久。 况且高夫人还要喂奶呢,光啃干粮营养断是不够的啊。 光发愁也无用,莫婤搬了块石头,坐到洞口不远处,一面编着手中干草、藤蔓,一面瞧着雨势。 手眼不停,编了顶草帽,穿了个草笼,还织了件蓑衣,见雨始终不歇,又用藤蔓结了张细密的网。 检查崖洞口有无积水时,瞧见外头的倾盆大雨终是缓成了绵绵细雨。 也不等了,同高夫人打了声招呼,不顾其阻拦,她顶了草帽,披着蓑衣,手提塞了藤网的草笼,腰别锋利的环首弯刀和飞镖,冲了出去。 “小马儿,你就在山洞等我。” 阻了要跟出来的小马驹,还将怀中的小狼崽塞到它背上,莫婤三两下灵活闪身,到了山崖下的小溪处。 溪边,大雨时躲在深处的鱼儿,也趁着雨小浮上来换气。 莫婤见状撒下藤网,鱼儿很是机敏,趁其还未收网,就挣脱了出去。 无奈,她只好捻了些饼子屑,趁鱼吞食时,方将它们一网打尽。 足足捞了六七条,约莫一寸长的鱼,方作罢。 将鱼塞进草笼,在溪边安置藤网时,还瞧见不远处的坡上,摇着几丛野葱。 只留了些细根,长成的野葱都扯了,又去来时路过的竹林转悠了一圈。 搬了些春笋的嫩尖尖,还取出腰间的弯刀,砍了些竹子下来,捆好拖回了崖洞。 山洞中,高夫人亦挽了袖子,帮莫婤熬祛风寒的药。 见她回来了,忙帮她换了衣裳,拧干头发,拥着她,一面让她烤火,一面哄她喝下汤药。 待暖和过来,莫婤用方才扯的芭蕉叶铺着,将草笼中的鱼倒了出来。 经历过山洪的鱼,似乎都要耐活些,离水这般久,竟还活蹦乱跳的,她眼疾手快按住了两条想要翻筋斗的鱼。 高夫人还学着,同莫婤一道手起刀落,杀鱼刮鳞。 这鱼应是鲫鱼,鱼鳞为青褐色,体型较长,腹部较窄,眼是青黑色的,鱼肚肠少,瞧着应是野生鲫鱼。 不仅味道鲜美、营养价值高,还能帮着高夫人下奶,莫婤心下稍安。 将刨出的内脏,都喂给了小狼崽。 先就着雨水冲洗掉鱼上的黑垢,再在鱼身两面各斜划二刀,抹上粗盐。 腌鱼时,又从包袱中翻出块姜切成两半后,擦在鱼身上。 再用洗净的稻草沾了些油,在鱼上涂满后,串了根竹扦子,烤得两面焦黄。 高夫人已剥好了嫩竹笋,还按着她的安排,接雨水涮药罐后,将水壶中剩得不多的水都倒了进去。 水煮沸后,莫婤将鱼推了下去,掰了剥好的嫩竹笋尖尖,一道炖。 从羊皮囊中,倒了些酒去腥,又将野葱理了几棵,扭成短段,扔进了鱼汤里。 待再揭开盖子时,鲜香扑鼻,原本因着紧张而急剧痉挛,感觉不着饿的胃,猛地泛起酸。 同高夫人一人一碗,喝得大汗淋漓,畅快无比。 最后一口,还掰了高母的镈饦,发泡成了汤面,吃了个肚圆儿。 掏了火堆,又加了把柴火,将洞口用石块填垒高了些,还挂了蓑衣挡风,吐出的鲫鱼骨砸成粉末,撒了些在周边防虫。 吃得饱饱的高夫人同莫婤,睡了个好觉。 醒来,想着告急的饮用水,她又将搬回的竹子砍成竹筒,都接满雨水静置,剩的边角料还编了顶斗笠。 待雨小些,又去了趟小溪边,收了藤网,里头除了三四条鲫鱼,还有窝泥鳅,泥鳅旁竟有三四只溪蟹耀武扬威,就快将网磨出破口了。 割了溪边的芦苇,将溪蟹五花大绑后,一道扔进了草笼,又找了些大小不一的砂石,回了崖洞。 将竹筒中沉淀好的水,用砂石多层过滤,再倒入药罐中煮沸杀菌,收进水壶。 饮用水得到解决后,她们又在崖洞中苟了三日,天方蒙蒙亮时,雨终于停了。 快速拾掇好能带走的物件,莫婤同高夫人踏上了寻找牧场的路。 小马驹甚至将小狼崽顶到了头上,仿佛是一道找着。 从晨时走到黄昏,终是见到了四周熟悉的场景,忙拉着高夫人快步往山下走。 约莫离了还有十来米,便瞧见应是绿草茵茵、马羊成群的牧场,已成一片汪洋。 汪洋上漂浮着肿胀的羊,白的、黑的、杂毛的都被腌成了黄褐色,在水中载沉载浮,像被丢弃的破布娃娃。 马儿庞大的身躯,发泡了一圈,或是四蹄朝天,或是鼓着巨眼,毫无生机。 细看,众多羊马间,还有吹成气球的人尸,五官扭曲,辨认不清模样。 见着已成“巨人观”的尸体,至少死了三日。 断裂的木桩和残破的围栏,在汪洋中打璇儿,多数牧寮已被冲毁,只剩汪洋中央一处屋子颤颤巍巍地立着。 想着蔺夫人调笑的脸庞,蔺管事耙耳朵的作态,还有牧场爽朗的汉子们,莫婤握紧了拳。 第45章 深纳了数口气,莫婤方平复下来。 仰面看着小马驹的眸子问道: “还有别的路下山,回长安城吗?” 第57章 小马驹沿着洪水转悠了几圈,复而顶着莫婤继续朝前。 她知道,这是回长安的必经之路了。 “要不我们再躲回山上?” 高夫人亦没了别的法子,无奈道,莫婤听后却觉不妥。 这几日因着雨水连绵不绝,在山上躲祸的流民皆各自找了庇护所,待雨停歇,众人定争相逃散,她们必会遇上生人。 是老弱妇孺还不打紧,若遇上壮汉,甚至马贼,她们可能会生不如死。 一面被小马驹推着朝前走,一面同高夫人解释,前些时日的经历,让她毫不犹豫以最坏的结局揣测人性。 行至洪水边缘,小马儿不再抵她,她遂捡了根长长的木板,应是牧寮被冲垮后,散落下来,又被卷到岸上的。 用木板探了探,不算深,将将淹过她的脖儿,只是中央应会更深些。 托现代大学必修课的福,她是会游泳的,只是未用小莫婤的身子游过,也不知能否淌这般远。 但高夫人定不会游泳,且还抱着个稚子。 她也不会做船,若让夫人坐上木板,她边游边推,依着她这小身板,要游到猴年马月啊。 忽而,微风拂过,洪水中泛起阵阵恶臭,荡到岸边腐烂的羊尸上,有无数的蛆虫在钻。 “啊——呕——” 高夫人猛地吓了一跳,接着又被恶心得够呛,想着莫婤亦在身旁,忙镇定下来,还上前帮她蒙住了眼。 她闭眼思索,这泡臭尸体的腐水,就算她成功推着他们游了过去,自己也会染上病没命的。 况且小马儿怎么办,对了,小马儿! “小马儿——” 脑海中隐约想到了法子,耳畔忽而传来高夫人的喊声。 忙拉下夫人的手望去,小马驹哒哒踏进了洪水中,还拧着身子朝她摆尾。 她方才闭目时也想到了,马儿应是会游泳的。 在现代她曾看过一部电影,影片中的主角坐着白马在水中畅行无阻,且速度极快1。 当时颇为好奇,还查阅过相关资料。 马儿是天生的游泳健将,四肢在水中能有节奏地划,庞大的躯干亦能漂浮,头更能露出水面,保持呼吸。 只有在洪水时,因着水速极快、水力极大,会将马儿冲入其中,它们本就是敏感动物,惊慌失措下会被打乱游泳节奏,或累死、或淹死。 再加上洪水通常携带大量杂物,也易击中马儿,使其受伤而无法游出,被困死。 现今瞧着天色还算正常,但他们要趁机快速渡水,否则一旦下雨,洪水卷土重来,他们也将死在这汪洋上,成为众多尸体中的一具。 不能再犹豫了,莫婤拉着高夫人爬上小马驹的背,小马驹驮着他们拼命朝前游。 约莫游了小半个时辰,正巧经过中央摇摇欲坠的危房,莫婤瞧着眼熟,小马儿也朝屋内游去。 屋顶还罩着些板材,混着几丛茅草,隐约有着牧寮的轮廓。 里头屋顶上,还吊着些小革囊,莫婤认出这是蔺娘子缝的香料包! “蔺夫人——” “蔺管事——” 莫婤大喊着,期望能有应答,但只听见被水淹着的牧寮中,传出阵阵她自己的回声。 一声一声,像是质问,砸着她的心,震耳欲聋。 她很是后悔,当初她明明觉察出要发大水,她为何不提醒蔺娘子早做准备。 蔺娘子从官差中救出她的命,帮她脱离魔爪,她却没能救他们的命。 鼻尖发酸,眼眶泛红,身子不自觉颤抖,还是高夫人拥住她道: “你瞧,顶上的柜子都关着,却没了物件,他们应是早有预料,先逃难去了。” 莫婤猛地抬头,果然如夫人所说。 她又向四周望去,以期能再找到些佐证。 柜顶装野蜂蜜的瓦罐不见了,墙上挂着的刀、吊着的肉干也没了,就连屋顶悬着的小革囊也只零星剩了几个。 让小马儿游到墙角旁,她取下腰间的弯刀,扯了宫绦将其连在木棍上,起开了地窖。 用其在地窖里翻腾了几下,当中竟空无一物。 若洪水是突然来袭,冲了牧寮,若淹了众人,他们自是没命再取走地窖中的东西。 因着地窖封了盖,里头的物件,大概率不会被洪水卷得什么也没剩下。 想到此,她方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同小马儿搜罗着这儿可能剩的吃食。 在山洞躲了几日,她们的干粮早已咽完,包中只剩些小杂鱼干,和方才摘的几个酸得掉牙的野果子。 虽渡了河,驾马疾行,回长安不过半日,但现已是黄昏,夜间多有“鬼”,还是要找个地方躲着过夜的。 倘若再碰上大雨,耽搁些时日,定是会没粮的。 开了洪水面上所有的柜子、壁龛,只找到破烂衣裳、老旧马嚼子等不能食之物。 仗着还有三脚猫的功夫,莫婤又爬上高柜,伸手扯屋顶的香料包时,竟瞧见横梁上放了一小口麻袋。 翻身上梁,匍匐过去,打开一瞧,竟是高粱种,约莫五六斤。 因着高粱种需要干燥储存,多是放于横梁上,想来是蔺管事他们走得匆忙,没将横梁收干净。 将找到的东西皆塞进包袱里,小马驹驮着二人继续往前游。 夕阳西下,余晖洒满水面,泛起粼粼波光,却将漂浮的尸体照得愈发清晰可怖。 面目全非的脸庞,肿胀的四肢,青灰的皮肤,腐烂的伤口里条条蛆虫蠕动,正争相往外挤。 她同高夫人一人手持根长棍,将前方或周围的死尸推远,心安些的同时,更是为方便小马驹向前。 这边莫婤二人还在艰难渡洪,那边高府的大部队,早就躲进了前不久才解封的破庙。 当日,因着莫婤被盯上,引开了主力,高府余下人虽四散开,但没行多远就没了威胁,自要回头抱团,竟皆会合了。 “大家伙齐了,去找高夫人罢。” 吴娘子欲领着众人,朝莫婤二人跑的方向寻。 “你算个什么玩意,主子没发话呢!” 姚小婆还记着方才高夫人骂她女儿的仇,出声阻止。 “你个贱货,真把自己当主子了?” 闪了腰的高母,瞋目裂眦,本就不爽这些妾室,听着更是怒火中烧。 “大娘,我们也是为着能早些回去治您的腰,我瞧你面都歪了些。” 此次唯一陪同上香的庶子,上前来劝,争当和事佬。 因着山洪,众人本就不愿进那危险的山林寻找,现听男主子都这般说,更有了主心骨,皆硬声响应。 高母虽想着儿媳和嫡孙很是烧心,但她人老了,若手下人不听劝,她毫无法子。 况且,摸了摸酸痛的腰,又拧了拧紧绷僵硬的脸,高母终是妥协,不再多言。 吴娘子见皆是些贪生怕死、忘恩负义之辈,怒不可遏,朝着众人甩了几马鞭,骑着大马,孤身冲进了山林找人。 余下的人仗着人多势众,连夜赶路,却还是被暴风骤雨堵在了破庙内。 破庙里除了他们,还有许多躲雨的流民,三三两两围在一堆。 见这高门大户的队伍,气势磅礴,纷纷为其腾地儿,躲到了破庙角落,挤在一处。 因着整日荡魂摄魄的奔波,众人累坏了。 点火堆,暖身子,伴着雨声,终是睡了个好觉。 清晨,破庙外的雨,还是连绵不绝。 从香甜梦中醒来的众人,正打着哈欠,觉得身子都睡绵了,四肢僵直不能动。 “啊——” 忽而,尖叫声响起,大伙儿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竟被绑在破庙的柱子上。 “该死的贱民,快将本小姐放下来!” 厉声尖叫后,姚小婆的闺女蔷姐儿口不择言地骂道, “本小姐的首饰呢,叫花子!小偷!贼!” 被绑着的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妇人们只觉没了金银首饰,护卫们却敏锐发现自己应是被搜了身。 接二连三醒来的流民们,铺头盖脸就遭了一通羞辱。 有那脸皮子薄的,气红了脸,连雨也不躲了,径直冲了出去。 更多是见大户人家整队都被绑了,知此间庙宇不对劲,被吓破了胆,连滚带爬冒雨跑远了。 但竟还有那胆大的,瞧他们无反抗之力,试探地拿了他们身旁的箱笼,慌不择路逃出破庙,怕再被人抢。 这一举动,打开了酆都地狱的大门,破庙中余下的流民,如同里头冲出的魑魅魍魉,纷纷涌了上来。 先是抢箱笼,抢完箱笼,争包袱;争完包袱,夺布袋;夺完布袋,扯锦囊、香囊和荷包…… 身上能装什物的,皆被搜刮干净了,都没抢到的流民们,干脆扒了他们身上的好衣料。 “啊——” “不要——不要——” “滚——你们滚开!” 男丁怒吼,妇孺哭嚎。 第58章 忽而,庙中响起不寻常的呻吟,不多时还接二连三嚷开了。 流民中本也有妇孺,见状不敢再争抢,撒丫子疯跑出庙堂,冲向远处。 庙堂的大门嘭地被关上,色中恶鬼开始了无尽狂欢。 甚至有那狼心狗肺的高府护卫,分明挣脱了束缚,却加入了流民们施暴的队伍。 似乎能让他们更有成就感,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伸出罪恶之手的高府护卫愈来愈多…… 高府其余男丁们,或掩面,或闭目,多是沉默低头,一言不发。 先前巧舌如簧的庶子,更是鹌鹑地蜷缩着,用手死死捂住双耳,吓得哆哆嗦嗦。 高母的脸更歪了些,老泪纵横,还拼命发出“啊啊啊——”的咒骂声。 “你个老货,闭嘴。” “这张老皮子,谁稀罕!” “也想爽?晦气。” 她身前的流民们似被扰了兴致,皆出言戏谑,还有那离得近的,竟回头给了她一巴掌,将她扇闭了嘴。 整整三日,此间破庙成了高府众人的炼狱,禽兽们的捕食场。 而一无所知的莫婤,方渡过了河,见天色不早了,仿佛又有下雨的趋势,欲领着高夫人来此间破庙避雨。 第46章 也不知那间破庙有无解封,想着上回因着此间破庙而引发的迫害,莫婤心中还是有些发毛。 一路上,她四处张望,希望寻着其他庇护所,但除了茂密的丛林和泛滥的小溪,再无其他。 眼见着,天快黑了,前方忽然或明或暗,竟有光。 莫婤的心一下子紧了起来,让小马驹缓了马蹄,悄悄往前行。 又多行了两步,庙宇的轮廓逐渐展露在眼前,光就是从庙里头散出来的。 原来竟已不知不觉行至破庙,既然当中已有光,那应是解封了。 想着今晚有住处了,莫婤心头稍安,但怕里头的生人,又是另一重威胁。 她们身上的衣服,颜色虽不显眼,但一摸便知是好料子。 附近没有其余躲雨的地方,破庙中定有不少流民。 想着那巴掌大点的庙堂内,定会同其余流民们近距离接触,若不幸遇上那识货的人,还是一眼便能瞧出他们衣物的不凡。 莫婤思及此,便又拉着高夫人找了个草笼,换了从蔺管事牧寮处搜摸来的破衣服。 刚淌完水时,实在是累极了,但又想省着最后剩的小鱼干和高粱种,便只啃了几口野果子。 啃野果时,她发现野果子皮竟能将手染黄,便将其都收了起来。 现今将自己同高夫人露在外头的皮肤都涂得蜡黄,再抹了些灰,方作罢。 正欲入破庙,忽觉此间很是怪异。 明明是缺食少柴的时候,天还未黑透,破庙中竟就燃起了柴火,而且不仅有柴烧,还隐约传出些**。 或是给了自己些心理暗示,莫婤还觉周围似乎飘散着古怪的气味。 她在现代时,因着医院建设的规划,每次下班时都会路过男科实验室,这气味同里头的气味很是类似。 心下愈发不安,她让高夫人在外头不远处等她,她也不走正门了,找了处破墙朝内瞧。 院中空无一人,但破烂的马厩中,竟有几匹马,更觉诡异了些,莫婤心中升起重重戒备。 又等了会儿,见院中始终无人,方从墙角翻了进去。 越往里走,各种声儿接踵而至,那令人作呕的气味也愈发浓烈。 庙堂的窗皮纸,早烂了些豁口,莫婤眯着眼朝里瞧去。 猛地捂住嘴,瞳孔紧缩,屏住了呼吸。 她先是见着了瘫倒在近处的高母,抬眼望去,是被人折辱的高府其余人。 忍住恶心,往那些贼人脸上瞧去,竟觉他们皆有些面熟。 仔细辨认,发现了混在其中的高府护卫。 而护卫旁的壮汉,她亦觉有印象,忽而看到他腰间吊着的脏帕子,方才回想起来。 他就是当日她同长孙无忌在拐卖小孩的院子中见过的,被抓的人贩子之一。 前不久李二郎才猜他们勾结了官府的人,定是逃出了长安,难道就是来此处当贼人了? 而当背对着莫婤的几个贼人换了位置,莫婤的头骤然充血,发出轰鸣,握紧的拳头直将手心剜出了血。 他们的面孔就算化成灰烬,她都能认出来,他们就是当日以此间破庙出了命案为由头,抓了她们折磨的官差。 “黄大,这次你有福了。” 当初同莫婤撕打的官差,对着一满口黄牙的壮汉调笑道。 “还说呢,我听王五说,上次那小女娃更乖。” “这一瞧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你还不满意?” 顺着他们的目光,莫婤瞧见了地上惨烈的蔷姐儿。 一时,周身寒毛直立,浑身发抖,都是些畜生,都是些畜生,一定一定要杀了他们。 她的心狠狠揪了起来,剧烈跳动,似要蹦出来,脑海中全是杀了他们的念头,但思维反而更敏捷了些。 数了数,里头高府护卫、人贩子、内奸官差,加起来竟有二十余人。 将荷包中的曼陀罗子粉都翻了出来,估摸了他们的体重,算着应是够的,遂轻轻试探了破庙大堂的门,却发现被巨石从里头抵住了。 无法闪身进去偷袭,莫婤又围着破庙转悠了几圈,寻找破局之法。 夜间,渐渐吹起了风,约莫又要下雨了。 踱步到了院中的马厩旁,里头竟还堆着不少稻草,因着棚子遮雨,都还是干的。 找出在蔺管事牧寮处搜到的马嚼子,将破庙大门的铜环用其捆死,从外头锁住了门。 感受了风向,将干草堆在了破庙的一处破窗户下。 蒙了面,将曼陀罗子粉撒在了干草上,用飞镖撬开窗后,用火折子点燃了干草堆。 顺着风向,她还用了羊皮囊中所有的油助燃,瞬时草堆冒起浓烟,烟又被风吹进了破庙中。 庙中众人荒诞无度多日,身子早已空虚,且毫无警惕之心,这火都快烧到里屋了竟还没反应。 待反应过来时,早已全身麻木起不来身了。 见身上的人动不了了,浑身无力的姚小婆竟还能挣扎着爬起身来,捡了根木棒,拼命杖打着欺辱她的人。 蔷姐儿明明也昏昏沉沉,却还双手抱起大石,在黄大脸上,拼命撵着,鲜血飞溅,黄牙滚落。 受辱的众人在生死关头爆发了人最大的潜能,竟踉跄着反击,或举板砖,或捡棒子,或绞麻绳,或提菜刀。 莫婤甚至顾不上管还烧着的干草,跳过火堆,冲了进去,掏出腰间的飞镖,狠狠扎着当初欺辱他的那几人的脖儿。 一下下直捅大动脉,将他们戳得没气儿了心中还是不畅快,又掏出弯刀刮他们的皮肉。 “婤婤——” 忽而,被人从身后轻轻拥住,莫婤剧烈挣扎,反手就朝来人捅去。 来人夺下她手中的弯刀,将她转了过来,竟是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身后还跟着高夫人和吴娘子, 连李二郎也正往里走着。 他们不知何时破开了大门外的马嚼子,推开了抵门的巨石,进来了。 她一把丢了刀,蒙住长孙无忌的眼,将他和李二郎统统赶出了庙堂,关了门。 唤了吴娘子和高夫人,先找了包袱中所有的衣物给众人裹上,方让他们入内。 李世民同长孙无忌点了点头,喊了门外的家丁,帮着将破庙中的尸体接连搬了出去。 搜尸后,就着还未熄灭的火,将他们都烧成了灰烬。 而从这些尸体中,他们搜出了高府众人的金银首饰和高府护卫的武器。 原来他们一早就伪装成流民,先绑了高府众人,本欲吓跑真正的流民,自己人慢慢享受这些大肥羊。 毕竟先前在破庙中的流民这般多,他们可杀不光,一旦有人报官,这么多条人命,自会引起官府的注意,他们好不容易才偷了山贼的身份,可不想再暴露。 而若他们只是绑了高府众人,这些自身难保的流民们大概率是不会报官的,就算报了官,官府中也有他们的内应,他们自能提前得到消息跑路。 况且现今大隋局势这般吃紧,官府哪儿还有功夫管他们这些山贼的。 谁知这些流民中,竟有大胆的,抢了他们看在眼中的囊中之物,还逃得飞快。 不过这般也好,他们更不用担心真流民们报官了,而他们的这些损失自然也要在高府众人身长讨回来。 无忌帮着莫婤擦手擦脸,拭掉她身上的血迹,同她解释。 李二郎父亲手下有一新来的小兵,前些时日听说李二郎在探查逃出长安城的人贩子,主动上报了一怪事。 他只说自己原本是破庙附近的村名,投靠李渊将军前,曾见过破庙中的山贼,但自从长安城人贩逃出长安后,他再回村探亲时,竟发现山贼换了人。 第59章 深觉两件事太过凑巧,见官府迟迟未抓获人贩子,遂将此事上报,希望有所帮助。 李二郎听了,当即便将其同不久前,轰动一时的破庙中内的杀人案联系了起来。 当时长安城正在抓人贩子,戒严出去的关卡,谁知不多时城外又发生了破庙杀人案,连回城的关卡也层层审查。 一进一出皆困难,闹出这般大的架势,最终却不了了之。 因着心中有了疑惑,他翌日便托父亲好友帮忙,翻看了破庙杀人案的卷宗,虽官府最终是以村民互相打架斗殴致死结案,但里头分明记有利刃、刀口等讯息。 应是逃出去的人贩子,不知怎的又与破庙中的山贼起了冲突,他们便杀了原本破庙中的山贼,伪装成村民互殴致死,还顶了他们山贼的身份。 毕竟常住村子的村名不好假扮,穷凶极恶的山贼却是无人怀疑。 他去右骁卫将军府同长孙无忌说道此事时,正巧遇上前来求救的吴娘子。 当日吴娘子在林中未找到莫婤和高夫人,眼见着要下雨了,便驾马狂奔回了长安。 正逢河南诸郡洪涝初现,高老爷和高大人都被急召去了洛阳,府中没有能做主的主子,一时间竟无人相帮,只好求到了右骁卫将军府。 长孙无忌同李世民听罢,当即便点了人马,幸而还有查案的名义,他们才能一路畅通无阻,快马加鞭,出来寻人。 路过此间破庙时,见里头浓烟滚滚深觉不对,便下马进了院子。 一进门,便认出来庙堂大门外急得满头大汗的高夫人,遂破门而入。 方进入便见着了让长孙无忌痛心疾首的一幕,也顾不上其他,更未查看四周,只快步上前将莫婤拥住。 “阿兄,我方才是不是很可怕!” “不,很勇敢。” “那你……” 莫婤话还未说完,又被一阵喧闹声打断,李二郎的家丁们,正抬着一个大肚妇人入内。 妇人疼得大汗淋漓,灰扑扑的裙上,一大片深色,不知是被洪水沾湿的,还是被血打湿的。 见状,莫婤忙迎上前去,发现竟是之前要她去狼口下救人的那大肚妇人。 第47章 大肚妇人身子重,念着腹中孩儿,当日并未跟着围堵高府一行人,因而还有命在。 本是悄悄尾随莫婤和高夫人,但她们有马,不多时就跟丢了,只好扶着肚子莽莽撞撞往山下走。 幸而一道的流民见她一个大肚婆,身上破破烂烂,也没处藏粮,就没多为难。 快下暴雨时,他们正巧路过一个遮雨亭,同行的流民见附近再无躲雨之处,便捡了些柴火,堆在亭子中央。 当时她因隐约觉着肚子不适,只好缓下动作,待暴雨来临之际,她才只捡了一捆柴火。 夜里还有些倒春寒,为了节省柴火,流民们点了个火堆,大伙儿一同烤火,捡得越多的,越靠里,而她自然只分到了个边角落坐着。 她身旁的阿婆见她着实可怜,拉了她相拥取暖。 夜深人静时,她忽觉有人掰开她的嘴,往里头塞东西。 骤然睁眼,原来是阿婆。 阿婆竟还藏了炊饼,等众人皆沉睡时,才敢悄悄掐了些喂她。 本想靠着个饼子,定能平安待到雨停,再在山中找些野食,谁成想,这雨没完没了,他们在亭中整整躲了三日。 阿婆的饼子早被她们偷偷咽完了,有那胆子大的,趁雨小些,出去觅食,但就算寻到食物,也是偷摸藏起来自己吃。 更是有甚者,一去便不回了,不知是找到了更好的躲雨处,还是没了性命。 她与阿婆,一人年迈,一人有身子,只好龟缩在遮雨亭。 渴了就接雨水,饿了就嚼亭子边的草叶。 亭中自不止她们二人这般做,甚至还有饿得受不住的,抓了土来吞。 待雨停后,她同阿婆一人捡了根木棍,杵着泥浆,互相扶持着下山。 而遮雨亭周围本是草叶繁茂,在他们离开时,都被薅秃了。 好不容易下了山,一直往前走,终是瞧见一处能歇脚的破庙。 或是骤然放松,或是过之激切,她肚子瞬时猛烈地痛起来,让她根本无法直立,还是阿婆叫了庙中人,帮着将她抬了进来。 “阿兄,你招呼男丁出去,再帮我多烧些水。” “世民,烦你派人回长安,找个稳婆,最好能接我阿娘来。” “吴姐姐,可能需要你帮帮我。” 见莫婤一下子严肃起来,庙中众人纷纷响应。 挑了破庙佛座身后的空地,能多挡些风。 让吴娘子帮忙去马厩中搬了些稻草铺在空地上,她又去了方才扑灭的火堆里,多刨了几捧草木灰撒在稻草上。 一面同吴娘子将大肚妇人抬过来置于其上,一面询问着她的孕产史。 “之前生过没?生过几个。” “生过两个。” “肚儿疼了多久了?” “方开始疼。” 听着才发作不久,但因着是经产妇,她手脚还是又麻利了些。 经产妇已有过分娩经历,宫口会比头次好开,而且产道也会相对更松弛,分娩过程往往会比初产妇开得更快也更猛。 莫婤现今还未探明宫口,不知她开了几指了,心中更焦急了些。 在无忌告知水烧好后,高夫人忙帮着送了进来,还给莫婤带了壶酒。 这些日子同她相处,高夫人还是懂了些医理,尤其对莫婤日日挂着嘴边的“消毒”印象深刻。 接过水盆,先用热水烫手后,拧了张热帕子欲塞入妇人口中。 因着疼痛,妇人挣扎尖叫得很是厉害,方才同吴娘子抬她时,还被她挠了几下,怕她咬到舌,更怕她在生产时大喊,散了力气。 莫婤小时候见电视中的女子生产时,大喊大叫,对其产生了深深地误解,直到学了此专业方得以解惑。 在生产时,是断不能费劲喊叫的。 分娩痛可 达十级,自是让人难以忍受,但喊叫不仅不能发泄疼痛,还会消耗自身体力,甚至泄气。 生产时若力不够,或力气用不对地方,就会导致产程延长,受地痛苦也将成倍地增加。 趁着妇人再次张嘴呐喊时,莫婤眼疾手快地将帕子塞进了她的口中。 让高夫人帮着倒白酒,她用其搓手消毒后,欲探入了女子的宫口。 方触到会阴,女子又剧烈的挣扎起来,双腿蹬地,差些踹到莫婤。 “我们是在救你,你不要不识好歹!” 吴娘子厉声呵斥道,想让妇人配合些,可妇人似没听到般,仍旧我行我素。 莫婤在前世曾接生过一个产妇,就算已生了五个,再次生产时仍不配合,眼见着她和孩子皆危险了,最终只能顺产转了剖宫产。 但现在这个条件,可没法让她转剖宫产啊! 幸而她早有准备,让吴娘子又去抓了把草木灰,涂在她大腿内侧,不一会产妇的腿便被麻得不能动了。 这时,她方能顺利地探进宫口。 宫口才开了三指,但已破水,想来妇人裙上的深色,应是羊水浸湿的痕迹。 稍稍松了口气,在药包中挑了些有催产效用的药材,让高夫人喊人帮忙熬,并准备剪子、丝线等物后,继续守着妇人,观察产程。 高夫人在备好莫婤所需什物后,又倒了盆酒将其泡水,还打了钵热水,帮莫婤多烫了些帕子备用。 因着物件不少,干脆喊了吴娘子,抬了佛祖的供台,准备给莫婤当桌子。 方抬起供台,高府庶子就从供台底下,抖抖嗖嗖地爬了出来,浑身都是尿骚味。 “不要,不要碰我——” “你们去找她们——” “放过我,放过我——” 口中浑浑噩噩地骂着,竟将自己如何躲进去的,都秃噜了个遍。 前些时日,他见着穷凶极恶的贼人,吓破了胆,不敢多说一句,更没血性反抗,只没出息地躲在角落,捂着耳朵,闭眼装死。 就这般还是有一贼人将他认错,戏呷了一番,脱了他裤子方觉出不对劲后,骂了几句晦气,又将他打了一顿,便不再睬他。 殴打中,他无意滚到了供台,发现供台低下竟能藏人,待无人注意时便钻进里头,躲了这般久。 吴娘子见状,抽出马鞭又将他抽得哀嚎连连,高夫人也上前直踹他心窝子。 想着莫婤处的危急情况,也不再同他多纠缠,抬了供台便走了,只留他一人还在原地神神叨叨求个不歇。 而莫婤这边,原本疼痛万分的妇人,因着麻药也舒坦了很多,不再高声呼喊。 为了让她之后有力气生产,莫婤甚至将她们舍不得吃的鲫鱼小鱼干都拿了出来,取下她口中的帕子,让她嚼食。 扶她坐起身时,手不慎摸到了妇人的裙摆,莫婤觉得有些不对劲。 闻了闻手上沾上的羊水,竟有一股子腐臭味。 第60章 心头一紧,面上还镇定自若,哄着产妇躺下,从高夫人备好的帕子中挑了张白的,包着手指,又探入了宫口。 经产妇的宫口就是开得快,已到了五指,但取出的白帕子,上头全是黄绿的臭羊水,还带着死死深褐。 羊水通畅分为三度,羊水i度为轻度污染,常呈浅绿或淡黄;羊水ii度为中度污染,呈黄绿混浊;而羊水iii度最为紧迫,呈深绿或深褐。 这羊水瞧着都快达三度了,腹中胎儿的情况定是不好了。 但古代的条件,别说剖宫产,就算侧切她也不敢做,只能靠催产药了。 幸而是经产妇,配上催产药,因还来得及。 “夫人,药熬好了吗?快催催他们。” 一面高声朝高夫人嚷道,一面又从怀中的荷包中,掏出了块参片。 这还是上次莫母在一官宦人家府邸接生时,得到的小人参,切成的片。 因着年份不长,只是薄薄一片,待会儿含于妇人口中,有助于她生产。 但再多或年生再长些的人参就不行了,人参虽有补气养血、提神益气的功效,但同时也有活血化瘀的功效,若大量服用,极可能诱发产后大出血。 所以产后的妇人,也不宜服用人参等大补之物,可能会加重产后损伤。 又过了约莫半刻钟,催产药终于熬好了,扶着夫人喝下去,又将参片塞入她口人,嘱其含着,烫手消毒后,又查了一遍宫口。 宫口已摸不到边了,终是开全了,莫母还未到,胎儿情况不好,她也顾不上再藏拙了。 “你一定要听我指挥,知道吗?” “孩子已经不好了,你一定要听话!” “听明白颔首!” 反复向妇人重复后,莫婤喊起了号子。 “放松!放松——” “好,用力!用力——” 让妇人分开双腿,吴娘子帮着抱住,莫婤随着宫缩的频率指挥起来,妇人还算配合,总算没在关键时刻放弃。 “见到头了,吹气,吹起——” 随着妇人不断吹气,胎头慢慢挤了出来,如破壳的鸡蛋,但竟是个茶叶蛋。 只见胎儿脸色乌青,还有些发黑,随着胎头不断钻出,胎儿脖颈上缠绕着的脐带开始显现。 “脐带螺旋绕颈两周!” 莫婤忙拧了热水中的帕子,在母体近端的脐带处打了个结,为了防止其回缩进体内,致使胎盘无法顺利娩出。 这一步其实需要用到止血钳,此物在隋朝已有出现,巢元方著的《诸病源候论》中就有提及,而莫母产具中亦有此物。 紧接着,莫婤再抽出腰间的飞镖,割断了胎儿颈上的脐带,将他翻转倒立,使命打他脚底。 “哇——哇——” 破庙中,终于响起了婴儿微弱的哭声,她心中憋着的气,终于吐了出来。 应是下山时,妇人频繁变换体位,导致腹中胎儿出现脐带绕颈的情况,幸而及时遇上了莫婤,否则这孩子必死无疑。 而在破庙外焦急等待的长孙无忌和李世民,闻及婴儿的啼哭声,亦是松了口气,着手安排剩下的事宜。 “阿婤,这般厉害?”李二郎很是惊讶,他方才见着妇人的样子都以为她必死无疑了。 “她可有宏愿呢,要开接生馆,减少妇人和胎儿的死伤呢!”长孙无忌回道,很是为她骄傲。 李世民听完,若有所思。 忽而,听破庙外传来哒哒马蹄的疾行声,莫母背着接产箱,风风火火地疾行而至。 第48章 莫母进来时,莫婤正在同产妇检查会阴。 因着她将胎头分娩的速度控制得极好,这般急产,也未出现会阴撕裂。 见不用缝补,她方松了口气,毕竟缝针在这时也是极易引发感染的。 “婤婤,人呢?” 莫母瞧着地上小腹平坦的妇人,忙问道。 “就是她,已生出来了,孩子在夫人处。” 莫婤尽量装作不在意地说道。 “起开!” 莫母横了她一眼,将她赶开。 先仔仔细细检查了妇人的下身,见无明显破口和裂痕,又压了压子宫底,见收缩尚可,出血不多后,又去检查了婴儿。 婴儿发育得还算健全,只脸上有些乌青,应要多等些时日方能恢复了。 正事解决后,莫母在破庙中捡了根枝丫,开始追着莫婤打,边追边骂: “你个小混蛋,别给我装傻,我说没说过不让你接生。” 莫婤上蹿下跳地躲,还不忘回嘴: “那不是情况紧急吗?不是我,他们就没命了!” “你还挺得意,你是走了狗屎运,出人命了怎办?” “所以阿娘,你就该早些教我接生!” 莫婤也是想趁此机会,松动莫母的念头,毕竟她需给自己的手艺找个出处。 况且,莫母亦有些独门绝技,是她在现代才工作不久的“新矛头”不会的。 “夫人,夫人救我!” 见自个劝不动,她还欲找来高夫人帮着劝莫母。 高夫人一把拉住正奔过身 前的莫母,亦是帮莫婤说话: “顺娘,莫虚掷了婤婤的天赋,别学那等眼皮子浅显的人家,有门手艺岂不更好?” 长孙无忌同李世民,听闻莫婤的喊声,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也忙闯了进来,欲护着莫婤。 莫母听罢,一把扔了手中的棍子同高夫人诉苦: “我这不是怕她将来不好说人家,多得是人嫌我们稳婆。” “单大人可没嫌你!这种人才是好人家!” 听罢,本就不想嫁人的莫婤,更是忍不住劝道, “阿娘,难道为了虚无缥缈的好人家,就放弃能安身立命的本事?” 见莫母若有所思,高夫人又帮着加磅: “我也是看着婤婤长大的,我定会为她找户好人家,顺娘且放心罢!” 听着高夫人的承诺,莫母心中更是松动。 方才她查看了产妇和婴儿的情况,闺女确是做得很好,她都不知她何时偷学的,难道就凭着屋子里那几本她未上锁的接产书? 心中想不通,但更是在意女儿确是具天赋之才,亦怀兴味,她这一身本事,不交予女儿很是可惜。 这边莫母还在思考着,那边李世民悄悄拉了长孙无忌问: “为何会被嫌弃,救人这般了不得。” “大隋风气如此。” 长孙无忌也对这些三教九流里头的腌臜事不清楚,只能简单归结于此。 但李世民却是听了进去,心头不禁吐槽着:这般增长人口的好事,我这堂叔竟这般忽视,实属不该! 事实却并非如此,无论在大隋前,还是大隋后,稳婆亦多被世人所看不起。 在古人眼中,良家妇女是不应走街串巷赚钱银子。 这些时日,莫母帮着接生的皆是官宦人家,面上对她客客气气,但私底下她曾不止一次听闻他们议论她。 何况在大户人家中,贿赂稳婆做些苟且之事的情况时有发生,连高府这般人口简单的人家尚且不例外。 而一旦事发,他们则将责任全推给稳婆,导致稳婆的名声更差,进一步遭世人唾弃。 再加上稳婆这一行,暂不说接生出了差错丢掉性命,单就运气不好接触到主子们的阴私更会一命呜呼。 正当她们谁也说服不了谁时,恢复了些体力的妇人,让阿婆扶起身,缓步上前向莫婤致歉。 方才她那般激烈抗拒,不仅是疼,还因着她亦是认出了莫婤,害怕莫婤记恨于她,要害她和腹中孩子。 听罢,莫婤心中着实掀不起更多的波澜,她方才只是尽了一个医者的职责,在救一个患者罢了。 同高夫人回府的路上,莫婤同夫人打着双簧劝莫母,诸番开导劝慰下,她总算同意了让莫婤跟着学接生。 方回到高府,秋塘便带来了新鲜的瓜吃。 因着近来河南诸郡接连发大水,郡中和邻县有些底蕴的大户人家或富贵商贾,一批批涌入长安。 眼见着,长安城的房价上浮得厉害。 先前欲帮高夫人接生的稳婆中,竟还有人手握房产,现今总算是被发现了。 因着那稳婆一直未住进去,甚至平日也从不曾去欣赏,日子还过得清贫,方才躲过了秋塘和杏雏的搜查。 现今见房价上涨,家中亦是缺粮得厉害,急急将手中的屋舍院落卖了换粮,才被一直监视着她的秋塘发现。 当日刘姨娘大丫鬟暴露,高夫人大肆处置,就是为让其背后之人放松警惕,她可不信一个丫鬟能拿出这般多的银钱收买稳婆。 这些时日,一直让秋塘派人守着几位稳婆地动向,现今终是有人现行了。 “继续盯着,待她挥霍完手中的银钱,定会再来找人讨的。” 高夫人笃定道,这般好用的把柄,就像是能生钱的摇钱树,谁会只摇一次? 第61章 而刚吃完瓜,回到下人院的莫母和莫婤,还未多歇口气,就又有人求到高夫人处,请莫母帮着接生。 莫母即刻应下,同人约了午后便去后,喊了莫婤,母女俩做起午食来。 捞起水缸中泡发的面粉剂子,莫母欲做杂酱滑饼。 大隋自是没有杂酱的,还是莫婤前不久囤粮时用猪肉剩的边角料做的。 将葱、姜、蒜、猪肉剁成碎末,备用。 热锅凉油,放入肉末煸炒至变色,盛起后,在锅中留底油,在放入方才剁好的葱姜蒜,炒出香味。 再倒入肉末,加清酱、砂糖、盐等调味,翻炒均匀后添些井水,下货慢炖,直至酱汁浓稠,水分收干即可。 而滑饼,却是大隋就有的吃食。 面粉搜成小剂子,放于水中,待面性发得足些,取出拉薄拉长,再擀圆。 薄圆的滑饼,落沸水煮熟即可食用,有些类似现代的“铺盖面”。 再淋了杂酱,做添头,面饼薄但宽大,滑爽细腻,汤汁酱色十足,鲜美醇厚。 莫婤吃着吃着,甚至将整个脸盘子都塞入了碗里,满足得险些流下泪来。 吃完,待她收拾妥当,见时候也差不多了,莫母就拉她一道去接生。 自这以后,但凡有接生的活计,莫母便带着莫婤同去,披星戴月、风雨无阻。 转眼间,过了三年。 这三年,莫婤从一开始的只能守在远处,到现今能在莫母身旁打打下手。 不过遇到家境复杂的人家,莫母还是会将她撵出去,赶到偏殿或院中等候。 跟着阿娘走街串巷这几年,她方体会到这份职业的辛苦。 且不说生产时辰不定,时而晌午,时而半夜,光接生就是个体力活。 古代生产方式众多,最常见的生产方式是竖式。 竖式生产涵盖站着、蹲着、跪着,但用得最多的竟是站着。 站着生产虽便于产妇使劲,亦能让孩子在重力作用下自然下坠,但却极其耗费产妇的体力。 此时,就需稳婆帮忙撑扶,因而稳婆必须下盘够稳。 古代稳婆多见之膀大腰圆,也是此原由,否则若同产妇一道摔个屁股墩,可就是一尸两命了。 富贵人家还会专为产妇准备个雕花楠木架子,缠以柔锦细缎,让产妇凭物站立,将双手置于架上借力,亦是防产妇因失力倒下。 况且,生产还极为耗时,若产妇出现倦怠需仰卧或坐立时,就将粗纸铺地,以枕安于腿中。 待到羊水涌潮,腰腹齐痛时,稳婆便知胎头已下坠,再扶起产妇使劲。 见婴孩头抵产门时,用药催之,大呼号子,即可娩出胎头。 这时稳婆更是半刻不敢放松,见胎儿双肩娩出后,要及时将胎儿接住并拉出,防胎头着地。 因而,站着生的危险系数大,对产妇和稳婆的体力消耗也很大。 莫婤这辈子暂且不论,就上辈子活了二十多年,托先进科技的福,自幼没干过什么体力活。 穿越后类似于力大无穷体质、金刚大力丸等金手指也是一个没有的。 现还只是跟莫母学了稳婆中最简单、使用频率最高的接生,本以为现代就是这个专业的她,完全能够胜任,谁知古代同现代生产方式差别竟如此之大。 现代虽然也有竖立生产,但这属于高阶助产方式“自由体位”中的一种,像莫婤这种刚上班的菜鸟,自是接触的不多。 “电视剧又误我啊!” 莫婤心中默默吐槽的同时,还有些庆幸。 幸而是穿成了稳婆的闺女,且她阿娘手艺颇为了得,能多教她些符合古代实际的接生方式。 但多跟着莫母接生几次后,她又觉这种方式很是浪费人力、物力,亦极不安全。 若稳婆被收买,想要害人岂不轻而易举? 暂且不说装作气力不够,没扶稳产妇,单是一个恍神,就可能使得胎头坠地,摔成个痴傻。 思来想去,还是得改变古代的生产方式。 她欲设计一个像现代那般专门供产妇生产使用的产床,既可以节省力气,还可保证孩子的安全。 念及此,莫婤乃于小院一隅取枯树枝,在泥地上涂画许久,删删减减,还是没有想好。 现代的产床,用的都是现代化的技术,在古代可难以找到替代之法。 何况,她又猛然想到,古代人亦是有智慧,那为何选择不够省力的竖式生产呢? 定还有她不知晓的由头。 第49章 正值莫婤犯难之际,莫母背着个大竹篓而归。 竹篓里头像是装了一个个小刺猬,待她走近些一瞧,竟是栗子。 “方才在东门桥下见着个小童,小小一个背着这般大的 背篓,我就都买了。” 莫母放了篓子,解释道。 现今日子不好过,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当年水祸的刺激,这几年杨广发疯似地开发各段运河,先后调发诸郡的男丁三百多万人。 年年劳民伤财,家中的壮丁死的死,伤的伤,长安城内多的是卖吃食的小童。 莫婤的酸奶捞早也不做了,当年那场洪水,蔺娘子在莫婤旁敲侧击后,便有警觉,凭着高府中人脉一直打探消息。 许是高夫人有意透露,他们竟轻易探得府中在囤粮,因而在雨水来临当日,当机立断带着牧场的汉子们和羊马群往山上迁。 相邻的牧场管事还笑话他们胆小如鼠,最终他们是唯一躲过那场浩劫的。 只是在山上困了月余,羊马或死或吃,莫婤的母羊早就不知是魂已归西,还是入了他们的喉咙。 高府中的主子又多了这般多,自是没羊奶再供莫婤小打小闹地做生意了。 因着闹了粮荒,长安城中的羊奶喊成了天价,莫婤也没处买价廉质高的羊奶。 况且酸奶捞这种稀奇玩意,在缺粮的年岁也少有人光顾,她就歇了做酸奶捞生意的心思。 幸而容焕阁的生意并没因着洪水萧条,反而随着众多富人商贾涌入长安,卖得更好了些。 现今走在东市问一问,谁不知道有家产后用品铺子,里头的小东家叫莫小娘子,还会做蟠游发糕。 更妙的是,里头还有课堂,欲有孕的,或已有身子的都会去听听;而生了的,亦要带着孩子去那亲子乐园玩上一玩的。 这样一来,莫婤自是赚得盆满钵满,别说给小院添置物件,若按照前些年的房价,她都能在平康坊买处小屋了。 莫母买回来的栗子约莫是新摘的,很是不好剥壳,莫婤只好用脚轻碾开,捡了里头的橡子。 地上的壳,她挑了些完整的,将尖端修剪圆润,看着像花瓣状,用锥子在顶端捶了个小孔,穿些银铃,做了个栗子风铃,挂在屋檐下。 品相不好的,放在瓦盆里,烧成了灰,封进个陶罐内,别小瞧这些灰,外敷能治好些疮疡肿毒。 一旁莫母正宰着乌鸡,欲炖锅栗子乌鸡汤。 将乌鸡剁成小坨,焯水后倒入砂锅中,加够量的水。 栗子橡子去皮后,同鸡块一道炖,炖烂后,再添些葱、姜、酱油,起锅前再加些粗砂糖提味,能鲜掉舌头。 莫婤则在一旁生了个铜火盆,还用了无烟炭,丢进一把栗子,烤栗子吃。 这般多的栗子,一两顿是嚼不完的。 她捡了几竹篮,挂在风铃边,待吹几日,就成了“风栗子”。 风栗子虽瞧着皱巴巴、软趴趴的,但里头的肉又甜又细腻,吃上几颗,满嘴的香甜。 瞧着还剩了小半背篓的栗子,莫婤干脆在小院的墙角挑了个口小、短颈、溜肩、大肚儿的四系罐。 先往里头倒了层炒焦的细米铺上,再挑些品相好的栗子挤在炒米里,再盖上一层厚炒米,再挤一层栗子,就这般将罐填满。 多蒙上几层厚布,用粗麻绳捆上,上头还压了个吻合的小漆盘。 这般不仅能多存些时日,再吃时炒米有栗子的甜津津,栗子有炒米的清香,想想就美。 “单大人怎说?” 见母亲守着汤锅发呆,莫婤皱着眉头问道。 去岁,莫母和单大人便在谈婚论嫁了,本想等着单大人那在榆林监工的胞弟归来后再办,谁成想,传来的又是身死的噩耗。 大业三年和四年,杨广下令在榆林以东修长城,两次调发丁男一百二十万,役死者过半1,就连监工的单大人之弟亦未能幸免。 在大隋,兄弟作为“五服”中的第二服“齐衰”,丧期为一年2。 因着单大人要给胞弟守孝,同莫母的婚事就耽搁了下来。 “说是过了这个冬日,孝期一满就要办。” 莫母拍了拍裙尾,又往灶台头添了些柴火。 “那不挺好的,阿娘怎的不算高兴?” 搬了火炉子点上,镶了小铜锅,莫婤剥了一小钵栗子肉,捣碎后边炒着栗子酱,边问道。 第62章 “只是因着他弟的事,想起了你爹和你哥。” “不止吧?” “他弟妹还未发作。” 单大人胞弟死讯传来时,被一道接信儿的弟妹杜娘子听个正着,杜娘子受不住一下就晕了过去。 找来莫母一瞧,竟有了身子,依着杜娘子给出的月信,推出了临盆的日子,现今竟已超了十余日。 “还未生?算着时日,都有十月余了吧?” 虽古话说是怀胎十月,但实际上这里的月是按照28日来算的,就是比正常的十月要少。 而在现代医学里,37到42周就是足月了,超过42周就叫过期产了3。 过期产很是危险,胎盘可能会逐渐老化,向胎儿输送的氧气和营养会减少。 除此之外,羊水亦会减少,可能会使得胎儿肢体与羊膜相连,造成胎儿肢体断离;更会增加脐带受压的几率。 这些因素的影响下,会出现胎儿窘迫,若未及时处理,将会导致胎儿脑损伤甚至死亡。 莫婤亦是担忧起来,锅也顾不上管了,在心中又算了一遍日头。 “在府中听着些闲言碎语,扰了心神罢了。” 莫母平静地说,还帮着莫婤翻了翻炒栗子碎,怕她糊锅。 “说了何事?有人疑您算错时辰了?” 她听着很是不忿,跟阿娘接生这几年,见得多了大户人家疑她,虽她都用手艺打了他们的脸,但每每闻及还是愤怒。 “说这遗腹子,不是遗腹子。” 差些被这话绕晕,醒悟过来后深觉有瓜,莫婤来了精神,三两下将栗子酱装进琉璃罐头里头,欲认真吃瓜。 “是有那爱嚼舌根的,说杜娘子偷人?” 她按着大户人家惯常会传的言子,开始推测。 莫母点了点头,有些犹疑。 莫婤却在心中翻了个白眼,劝自己不要动气,不过是些没见识之人,“过期产”自古有之。 她正念着如何催催产,莫母复而又言: “说是单大人的。” 手中的琉璃罐子被吓掉,还是莫母眼疾手快帮她捞了起来。 “不至于吧?” 她脑海飞速运转,疯狂回忆着同单大人相处的点点滴滴,瞧着不像是这般渣男啊! “我也是不信的,但听着心烦。” 莫母用手中的铁勺,刮得铜锅叮铃哐啷地响。 为移开阿娘的注意力,她又把方才的疑惑拿出来问。 “阿娘,我瞧着众娘子都站着生,为何不躺着生?” 听着闺女的疑惑,莫母手了折磨铜锅的手,娓娓道: “再往前,亦有卧生的,只是用劲不佳。更怪的是,生后多高热不退,到头来难逃一死。 因着立生如常,而卧生死者数人,大伙儿鲜少敢让她们躺着生了。” 莫母不知原由,莫婤却在心中又骂了一遍该死的感染。 卧生自会接触被褥床铺等,古代是没法子将这些物件彻底消毒,稳婆更是没有消毒的意识。 寻常人家,若出现产后高热也请不了名医救治,拖成严重感染,在这没有抗生素的年岁里,也就只有一死了。 这般,就算她设计出产床,也没法做到彻底消毒,亦没有市场,还是先将酒精倒腾出来吧。 盘算着蒸馏出酒精要用的物件,饭后莫婤来了高夫人院子。 “婤婤,近来有见过无忌吗?” 高夫人正手捧着封信,见着她便忧心忡忡地问道。 莫婤摇摇头,自她同莫母学接生后,就没法子固定在王娘子处上学了,她皆是挑平日间空闲时去,常常与长孙无忌错过,只是最近频次更高了些。 “他阿耶似病得更重了些,应是在侍疾。” 听罢,莫婤恍然,竟不知不觉来到了大业五年,这一年长孙晟将会仙逝,只是不知在何日。 心头一紧,长孙晟死后,长孙无忌同其母妹,将会被同父异母的兄长,长孙安业赶还舅家,也就是高家。 她怎么把这般大的事忘了,不行,她得想个法子提醒阿兄才是! 向高夫人求了做酒精会用到的物件后,匆忙告辞。 因着心急,只顾往前走,她不慎撞到了从角门溜回来的高府庶子高士宁。 高士宁抬头见是莫婤,先是浑身一抖,低头连声道歉,却不逃开。 莫婤也不知他怎的,自那年从破庙回来后,高士宁每每见着她就是这副“小白花”的样子,但她还总是能碰上他。 想不通,她亦懒得理这怂货,提了裙就欲出门。 “你还是带个帷帽啊。” 高士宁见着莫婤大摇大摆地就要出门,忙劝道。 随着当年水祸众多难民的涌入,以及各地农民起义的矛头初现,连长安城内都乱了些。 烧杀掳掠时有发生,官府不仅无能,有的甚同地痞流氓沆瀣一气,鱼肉百姓。 连背靠高府的容焕阁,都时不时要交上一笔保护费,吴娘子们的日常工作更是从抓贼,已升级至保命了。 因而莫婤这几年,很是在武艺上下了些功夫,想着就算跑不掉,也要给她掏曼陀罗子粉的机会。 帷帽就是在这样的大隋下开始流行的,它在帽檐四周缀又一圈垂纱,长短不一,但足以遮挡脸部,又比幂篱更方便。 莫婤现今长开了些,桃心面,腮拧新荔,颊腻鹅脂,眼型圆圆如荔枝,水滴鼻下花瓣唇,小巧艳丽,很是招人。 虽不言倾国倾城,亦是一美人。 听罢,也不知他为何这般好意,只掏了块麻布做面纱,将脸一裹就要出去。 还未跨出门槛,又被高士宁拉胳膊: “你……你去哪儿” 甩开他的手,横了他一眼,向他比了比拳头,见他又被吓成个鹌鹑样,方甩上了门,离开了。 第50章 未行至右骁卫将军府,远远就瞧见将军府来来往往许多人,应是来探望长孙晟的同僚下属们。 快步上前,欲劳烦门卫通传。 谁知见惯了锦衣华服的门卫,哪儿瞧得上莫婤这麻布遮面的姑娘,也不管她手中亮出的长孙氏族徽,径直赶了她,还是帮着送客的幞头管事认出了她。 “莫小娘子,怎的来了?” “我来找师兄,能烦请您帮着通传吗。” 听罢,幞头管事却踌躇着,很是为难。 这几年,他没少沾着长孙无忌的光,吃些莫婤做的美食,自是该帮她的,却还是吞吞吐吐拒绝道: “主子在老爷房中侍疾,他兄长们皆盯着他,出不来啊!” “已是这般严重了?” 莫婤听着心头发凉,长孙无忌连出门都难,就算将消息递给了他,他又要怎么筹划呢? 但现下管不了这么多了,除了提醒他早做打算外,若是她能同长孙无忌见上一面自是最好的。 想罢,莫婤拉着幞头管事去了街旁的算卦铺子,赁了笔墨纸砚,写了首狗屁不通的诗,让他帮忙带给长孙无忌。 这诗里头是他们才能看懂的加密语,这还是她和李世民想出来的法子。 别看李世民小小年纪,对军中之事却是颇为了解。 自容焕阁后院建了亲子乐园,还弄了个大大的沙坑后,每到容焕阁打烊,她需要清点盘账的日子,李世民就会拉着长孙无忌将沙坑当战场,在里头行军布阵。 谁能拼得过天策上将啊! 无忌虽大李二郎好几岁,仍对弈不了太久,就败下阵来。 李二郎还是招猫逗狗的年纪,也是欠得慌,时不时还要调侃无忌确实武学天赋一般,恼得无忌时常撂挑子,只好将她拉去凑数。 她本是算账累了,想歇会,现今却还要换种方式费脑子,烦闷之下就起了逗弄他的心思。 借着她不懂排兵布阵的由头,一通乱来,直把李世民逼得手足无措,眼瞧着就要自闭了。 脸上方扬起得逞的笑,谁知这一顿操作反而让李二郎燃了起来,死活缠着她,非要将她教会。 为了转移他心神,莫婤就拉着他们琢磨了一套他们三人的独家密语。 但顺完密语后,又被李二郎以要熟练掌握为由,逼着她又陪他玩了一个时辰。 后来,她实在受不住了,举起巴掌,欲又要抽他后脑勺了,他才放过她,却又哄着一旁看戏的长孙无忌上场。 没曾想,这般快,这密语就被用上了。 幞头管事见此,自不好三番两次地推脱,挠挠头,将信好好藏进了衣袖内,闪身回了右骁卫将军府。 直到望不见他背影了,莫婤方忧心忡忡地回了容焕阁。 现今的容焕阁,可是大变样了。 前头并入了当初的武器铺子,地盘翻了一倍不止,门脸更是气派。 阁门朱漆髹饰,其色殷红,高大沉厚,扉上嵌有金兽门环。 绕过琳琅满目的产后用品架,穿过四五道珠帘,就入了后院。 后院连通了马行,成了个亲子乐园。 第63章 入园是一道蜿蜒的青石板径,两畔垂柳细长,如同金线。 金线后是大片大片开阔芳甸,草色葱茏,仿若翠玉织就的锦衾,平平整整。 其间,除了散落的跷跷板、滑滑梯、秋千,还错落放着形态各异的梭门,孩童们跳跃穿梭而过,仿佛踏过任意门,更得乐趣。 莫婤还大手笔地同高府木匠们,造了个旋转木马,倒腾出个迷宫,更是将小孩哥、小妹崽们迷得进来了就不愿再离去。 院子中的屋舍,莫婤改了几个作大讲堂,用于宣讲生育哺育知识;裁了些小教室,则多用于贵宾授课或私密咨询。 除了原本供孕妇哺乳的母婴室,又多了为其提供休息和社交的休闲室,还配了舒适的沙发和茶点。 茶点,除了专门请的厨娘,更多是来自营养教学厨房。 营养教学食堂,教学的对象是孕妈妈和准孕妈妈,在保证茶点供给的同时,更重要是教会她们如何搭配营养均衡的餐食。 这个营养教学厨房,最是受大户人家的夫人欢迎。 她们平日在府中,极少接触厨房,现今同大家一起玩闹,很是有趣,最让她们满意的,是她们能通过这个留心自己孕期的膳食。 莫婤曾将高夫人临盆时的危急之事改编后,讲给了她们,她们听后皆若有所思。 过了约莫半月,莫婤竟还得了四五位夫人的反馈,说是因着她的提醒,捉出了些心思蔫坏之人。 口口相传间,众夫人对她更信赖了,甚至将她的话奉为金科玉律,让她更觉身上责任重大。 见大伙儿这般支持她,莫婤还欲开运动室和实操室。 只是现今未找到合适的舞娘,能教授瑜伽、孕妇操;而用于模拟分娩和婴儿护理的模具也还未制作完成。 因着这般多的功能区,在全部修缮完工后,莫婤让大伙儿免费试用了三日。 有选了几样的,有办了通票的;有买了次卡的,有包了全年的。 甚至有几户家大业大,孩子多的,还买了好几年的。 今个是莫婤每三日一次的营养教学厨房课,同她搭档的是春桃。 因着容焕阁扩大了许多,当年趁着水祸,长安城丫鬟小厮皆要价低,莫婤同赵妈妈去“人才市场”,大隋叫“人市”的地方,招了不少帮手。 挤过东市人群的摩肩接踵,闯离朱雀大街的酒肆茶馆。 穿过蜘蛛网般的市井小巷,赵妈妈领着她,终于敲开了城西处一破屋子的 重门。 重门上挂着个朽木雕的烂木牌,上头刻着“万象仁世”。 此处偏僻隐晦,还临着城门,幸而有干了几十年采买的赵妈妈领着,否则莫婤只能在长安城内抓瞎,根本找不着“人市”入口。 赵妈妈握紧她的手,拿出高府对牌,挂在腰间醒目处后,方拉她入内。 一进屋,光线略暗,只有几缕天光从顶上狭长的窗挤入。 待莫婤细细打量,才觉别有洞天。 门脸很小,大堂却分外开阔,甚至一眼望不见头。 门外分明寂寥无人,内里却是人声鼎沸。 有讨账房先生的,有找镖师的,有赁修胡子的,有雇梳头婆子的…… 登上凳子,缠绵婉转哼唱着的,是卖艺的伶人;跪下双膝,身前躺了个盖白布的人的,是卖身葬父的孤女。 最多的,是因水祸逃来长安的难民,有手艺的卖手艺,有相貌的做丫鬟,有气力的当搬工…… 除了买丫鬟寻小厮的散户们,挑了些奴仆;更多的是牙婆四处流窜着,欲将容貌手艺好的买了,当个二道贩子再卖给大户人家,多赚些铜钿。 四周,姿态万千的人形多枝灯架上,星星点点的麻油灯亮着,照得堂中人容貌皆顺眼了些,这也是人市里提价的小心机了。 赵妈妈同她商量着,招了些面容姣好的、口条顺、心性瞧着不错的。 莫婤一面监工修缮容焕阁,一面同秋曜坊众人将这些人才都培养得老练些,能独自上工方作罢。 新人上岗,容焕阁的老员工们自该升职加薪。 春桃最是上进,成了小组长还央着莫婤,要跟她学手艺。 她自是支持,只是见春桃拼命攒银子,还是有些猜测。 种种推断,皆在她领着秦娘子,帮中风的高母施针,听喜郝吐槽时,得到了验证。 春桃一家子懒货,当值少,工钱低,家中还无存粮。 在水灾后,高府给的那些口粮也不省着嚼,咽没了嚷着肚儿饿,也没银钱买,回回都向春桃讨,烦得她再没回过高府。 知喜郝同春桃关系好,他们先堵着喜郝闹了几番,被高母院的丫鬟婆子打骂出去。 没法子,她老子娘甚至在容焕阁闹了几场,被吴娘子架出去后,还在外头守春桃。 春桃恼得日日宿在母婴室的沙发上,就是不露面,终是将她熬走。 这般之后,春桃越发上进,成了容焕阁的金牌销售,若没了这个扯后腿的家,她还能过得更舒心自在。 现今她还欲同莫婤发展副业,攒了银子就去他们面前耍着玩,气死他们。 有小东家和高夫人撑腰,量他们也拿她无法子。 除了春桃,其余人亦是争气,紫烟同医女们学了些手艺,晴姐儿还负责起了容焕阁节日同各位大客户的回礼。 各个都是人才,莫婤着急培育其余人,也是想着日后开接生馆将她们都带走。 她可是小东家,自己撬自己的人,应不算挖墙角吧? 方下了课,就被晴姐儿拉着,琢磨重阳给大客户们的回礼。 大隋时,人们在重阳这日要登高“避灾”,插驱虫祛湿、逐风邪的茱萸,簪象征福寿安康的菊花。 此时正值菊花怒放之际,菊花在古人心中有着极高的地位。 君子之德是它,隐士化身是它,龟鹤遐龄亦是它。 从《诗经》到唐诗宋词,菊花频繁被提及,或是抒发情感,或是隐晦思想,或是表达抱负。 容焕阁也沾着菊花的光,推出了众多与菊相联的产品,菊花酒、菊型胸托、菊花样式收腹带、菊花香膏、菊花面膜…… 多是皆买了,还要了好几套的人家,莫婤就想着趁重阳节送回礼——重阳花糕。 红绿果脯切成丝,赤豆、糖、豆油煮成干豆沙,备用。 糯米粉同粳米粉混合,分成两份,一份添上红糖,拌成糊状;一份倒了白糖,搅成稀浆。 取糕屉,铺上湿布,先铺平白稀浆,再撒上赤豆沙。 放大火上蒸,中途在半熟的糕上,均匀地浇上红糖糊糊,并撒上红绿果脯丝。 糕体完全蒸熟后,熄火就得了一层重阳花糕。 莫婤讲究地做成了九层,像座宝塔,上头插了五色旗,还用白萝卜雕了两只小羊镶上,符合重阳(羊)之义。 这边莫婤正同晴姐儿研究着重阳花糕,那边幞头管事终于逮着机会,将信塞给了长孙无忌。 还未来得及多交代两句,就被出恭回来的长孙安业赶走。 见三哥(长孙安业)要来抢他手中的信,长孙无忌闪身躲过后,飞速打开。 只扫到一眼,就被方才还在长孙晟床前哭孝的二哥(长孙恒安)从身后抱住,长孙安业趁机将信抢了去。 “让我瞧瞧是你哪个小情人写的,这般不孝,阿耶都病重了还有心思谈情说爱!” 长孙安业见长孙晟眼皮子下的眼珠转了转,边装作愤怒地出声污蔑,边目不转睛地审视着诗。 只是此诗,用词颇为粗糙,连他都觉不堪入目。 “瞧着字不错,诗却作得胸无点墨,你就怜这般的?” 又将莫婤的诗贬了一通,还要传给他二哥瞧。 “三哥若看不上,还我便是。” 长孙无忌见状,伸手就要抢,长孙安业径直一把扔进了火盆里,得意洋洋地瞧着他。 “你——” 见他这般贱样,长孙无忌握紧了拳。 “都安静些,守着父亲!” 长孙恒安正欲接诗,就被长孙安业甩进了火盆,摊着的手都还未来得及收,见长孙无忌似要发火,忙端出一幅正义样,拉偏架。 长孙无忌只能低头,跪在阿耶身旁,瞧着脸色极差。 其实,他也是演的,现今他正淡定地在颅内拼凑莫婤在信上留下的信息。 毕竟他过目不忘,只需一眼,就能将整首诗背下来。 方才那般作态,也是怕长孙安业拿莫婤的信做筏子,若厚颜无耻地藏了她的墨宝,更不利于她的名声,才激他将其毁掉。 而待莫婤研究完重阳花糕,回到高府时,已是黄昏后。 这几日,为等单大人弟妹杜娘子的发作,莫母特地推了别府的邀约。 谁知杜娘子迟迟不发动,莫母虽安慰自己,就当放个小假了,但心一直悬着。 将屋中的箱笼都归置了一遍,犄角旮旯擦得一尘不染,又拿出酸米浆,做了钵米线。 第64章 莫婤忍着牙酸,吃了一整碗不知倒了多少米醋的酸汤米线后,一面觉着灵魂都要升天,一面悔恨路过孙二嫂铺子时,没顺两碗撺肉羹回来。 瞧着今晚因是又接生不成了,同莫母交代去向后,出了门。 跟着巡逻的官兵,行至右骁卫将军府,却没瞧见长孙无忌的身影。 第51章 “布谷——布谷——” 莫婤躲在右骁卫将军府围墙外的角落,仿了大杜鹃,就是布谷鸟的啼叫声。 因迟迟不见长孙无忌的身影,她更心急了些,声唤得更大,幸而仿得像,未被人识破,庞大娘教她的口技很是实用,她甚至会冒男声。 “这些个畜生,叫着真是烦人!” 将军府巡逻的家丁厌了,忍不住骂,还找来叉棍,捅着她头顶的枝丫,扑了她满头的灰。 骤然,她觉着身后有人悄无声息地靠近。 拉出袖口缝着的内胆,里头装满了曼陀罗子粉,她猛然转身。 李世民正一脸疑惑地瞧她。 “你属猫的?走路不出声?”松了口气,莫婤忍不住发火。 “没人属猫,我属马,马蹄哒哒哒,有声。” 李世民回答得一本正经,她被一口噎住,也没时间发火了,忙问: “你怎来了?” “阿耶见长孙大人时,无忌托我阿耶帮着,带了封信给我。” “对啊,我该找夫人的。”莫婤暗骂自己脑子断了根弦。 “女眷进不去,你得找高大人。” 想 着日日应酬,见不着面的高士廉,她又安慰自己,还在她的法子更快些。 想罢,不再同李二郎胡侃了,她拽了他的领子,同他一道贴在将军府的围墙上。 于是,长孙无忌从院门走出来时,就瞧见着两个张牙舞爪的壁虎。 “君等何为?” “你怎出得这般容易?” 莫婤震惊,这哥不是被限制人身自由了? “出恭。” “没人跟着?” 见她一脸不可置信,无忌觉着很是逗趣: “不过是侍疾,虽不能会友,但又不是看犯人。” 见他来去还算自如,心头宽展了些,念着出恭也拖不了太久,她遂出言提醒道: “阿兄,你兄长们有无欲驱逐尔等之意?” 据史料记载,长孙无忌同他母妹,在长孙晟死后被其兄长孙安业无情地赶出了长孙家。 听罢,无忌不动泰山的脸上,有了一丝裂痕。李世民见了无忌的反应,眸色更深了些,里头看不清是探究,还是愤怒。 见小伙伴们皆变了脸色,莫婤心头直打鼓:是她提示太明显?还是已有了些苗头? “舅母同你说的吧,我那些兄长贪财慕权,早恶之我们母子三人。” 无忌只一瞬就恢复了淡然,冷静地估算着这种可能性。 若阿耶去世,家中掌权的便是二哥、三哥。二哥偏颇,三哥放肆,若想他们这一脉独霸家产也不无可能啊! 这种情况即使在礼崩乐坏的大隋,亦并不常见,因而无忌并未防备。 经莫婤这一提醒,他方觉得,无论是否发生也应早做打算。 “我已知晓了,烦世民将婤婤送回高府,明日亥时,再陪她来寻我一趟罢。” “我就是起镖师之效用?”李二郎忍不住吐槽,却还是仗义地应下。 毕竟这般晚,莫婤独行在大隋巷弄间,是极危险的。 这不,方行至半路,他们就被抢劫的蒙面人堵在了街口。 “呦,今个走运,两头小肥羊!” “别废话,先抢,再杀人灭口!” “冲啊——” 四人提着刀,朝着他们扑过来。 见状,李世民不慌不忙地取下背着的弓箭,从箭箙中抽出两只羽箭,双箭齐发,将四人射了个对穿。 莫婤早在贼人放狠话时,就退后几步,将舞台让给了李世民,连曼陀罗子粉都懒得摸了。 见贼人被李世民轻而易举射中,虽早有预料,但仍觉惊叹。 正了正方才无半点晃动的金缕幞头,李世民抽了羽箭,领着莫婤快步绕过。 无惊无险回了高府,一进屋就被挎了接产箱的莫母提溜着,上了出行的马车。 马车头挂着个“单”字,除了驾马的车夫,还有四位护卫陪同。 “阿娘,杜娘子发动了?” 莫母点点头,扔了本接产书给她温习。 下了马车,同莫母疾行至产房偏院,将门起开个缝,挤了进去。 绕过织锦挂屏,躬身穿纱帘,就见着杜娘子松了紧抓的床架子,又滚到斗柜上蹭着。 杜娘子见了她们,在大丫鬟玉娥地搀扶下,跌跌撞撞过来喊道: “顺娘,我肚子好痛!” “约莫几刻钟疼一下。”莫母忙上前,揽着她急急询问。 “每刻都疼得想死,还见着我太奶了!” “没见着夫君?”莫婤没忍住嘴贱,被莫母拧了也不敢动。 “见着了,鼻青脸肿的丑死了,滚一边去。”说着还挥起了手,直呼晦气。 莫婤这般问,也是为了确定杜娘子是否疼得出现了癔症。 见杜娘子如此回答,她忙踮脚取了多宝阁中的铁观音像。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多有得罪,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面念念有词,一面将铁观音丢进了火盆。 嫌火不够旺,她又问玉娥要了炭盒,翻找起来,竟在里头觅到除“乌薪”外,更好烧的石精炭。 乌薪是优质硬木烧成的,烟少升热快,高门大户多用此炭;而石精炭,就是精煤,杂质少,火焰明亮,烧得比乌薪还猛。 一样挑了些,皆掷进火盆中,火燃得更盛,直将铁观音烤得通红。 让丫鬟将早就准备好的醋盎,就是醋盆子端来,她用火钳将铁观音麻利夹进醋盎里,端着嗞啦冒气的醋盎到了杜娘子鼻前。 一股股烟,混着剧烈地醋酸气,直冲杜娘子的鼻,杜娘子被熏得一激灵,逐渐清醒过来。 “行了,要熏晕了!” 见杜娘子中气十足地抵制,莫婤方移开了醋盎。 “哎呦,有东西出来了!” 还未等她歇口气,杜娘子又开始嚎。 她忙上前,捞起杜娘子的裙,大腿上正缓缓流下股鲜血。 “阿娘,见红了。” 说罢,她喊了丫鬟打热水,帮着将先前便备好的产架搬了进来;而莫母正同大丫鬟一道,扶着杜娘子在屋内打圈。 “顺娘,不行了,好痛,让我生啊!” 杜娘子走了两步,说罢,就要蹲下使劲。 瞧她这熟练的动作,莫婤警惕起来,难道是宫口就开全了?就算是经产妇,也是急产了。 急产很是危险,轻易就会造成会阴或宫颈撕裂,在古代可是要死人的。 莫母翻了个白眼,一把将她捞了起来,骂道: “胞宫口未开,我替你生啊?瞎用什么劲,真当拉矢1啊?” 说罢,还意味深长地瞧了莫婤一眼。 她心虚了下,又在心中理直气壮地呐喊:劲使得是不对,但万一又是古代“特产”呢?这不能怪她啊! 许是被莫母骂醒,杜娘子不再乱用力,跟着莫母的步子晃,莫婤还跟在她们身后,教她用“嘻嘻轻浅呼吸法”。 用嘴吸入一小口空气,保持轻浅呼吸,让吸入和吐出的气量相同。见杜娘子掌握后,又教她生产时该怎么呼吸,来配合用力。 烛火在灯盏里摇曳,灯芯贪婪地吸吮胡麻油,正大口吞噬着生命的点滴。 莫婤再次探手查宫口后,示意莫母近乎开全了。 “这次你来。” 见方才莫婤表现得这般老道,杜娘子瞧着状态也高,莫母让她主导接生。 扶着杜娘子攥紧楠木架子,莫婤蹲下身喊号子;莫母则帮扶着杜娘子上半身,以防她没力气跌倒。 “深吸口气,憋住,用力往下拉,就跟拉屎一样!” “方才不说,不是拉矢吗?” 杜娘子本就烦躁,闻及,火一下就上来了,莫母帮她接生时可没说过这般话。 其实是莫母当时同她不熟,想着做生意还是文雅些好,谁知她闺女分明是高夫人当小小姐一般养大的,怎这般粗鲁。 难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思及此,一心要让莫婤嫁个好人家的莫母,又焦心了两分。 万般念头闪过,手还不能闲着,莫母索性用指将杜娘子嘴捏上,边逼她用力,边警告: “闭嘴,别散了气!” “很好,再来——” 当杜娘子觉矢似被拉出来时,莫婤换了指令: “见到头了,吹起,像吹蜡烛一样。” “呼——呼——” 还没搞明白自己是不是真拉了,这般不雅,听她换了号子,忙跟着指挥哈气。 待胎儿成功娩出后,莫婤在火上反复撺几道,直将剪子烧红后,用其断脐,将婴儿给了举着包被的小丫鬟。 第65章 转动脐带,将胎盘旋了出来,她先快速检查了一遍,后用手在杜娘子腹部为她按摩子宫,助其收缩。 “玉娥姐,药端来!”一面喊着大丫鬟喂药,一面手不停歇。 她总有些不好的预感,在现代刚刚工作的她,也曾接生过一台过期产。 产妇生时明明很顺利,胎盘也是完整的,并未遗留在腹中,只是比一般胎盘稍大些,但当时她就觉不对,径直喊人推来了产后出血时用的急救车。 车方到,产妇身下就开始涌出鲜血,向泼水一般,连止血水囊也塞不进去,置入就被血冲出来。 幸而抢救及时,且有血袋供应,方逃过一劫。 脑海中还有片段在闪,她心头愈感不妙,又喊玉娥去催“加参生化止崩汤”。 人参二三钱,当归身四钱,川芎二钱,炒黑的干姜、炙草各四分;炒黑的荆芥穗、白芷各五分,去皮尖尖的桃仁十粒。 这般就得了 此汤,用于产后鲜血崩。她先前还特地叮嘱煎药时,再往里头搁两个大枣。 听罢莫婤的催促,玉娥喊了脚程快的婆子,帮着将药提来,哄着狂冒虚汗、喘息不止的杜娘子,将其咽下。 此时,她身下已开始渗血,莫婤按摩的手都有些抖: “阿娘,换你来按,我力不够了!” 喊了莫母换她,莫婤又蹲下身去继续查看,阴丨道同宫颈皆无撕裂。 没找出原由,莫婤烫了手,哆哆嗦嗦往里探,摸到了子宫下段。可千万不要是子宫下段收缩乏力啊,毕竟她现代那台大出血就是此原由。 仔细摸了摸,子宫颈收缩还算有力,她朝里钻了钻,终是将堵在宫口阻挡收缩的血块扣了出来。 又同杜娘子灌了一碗止崩汤,血渐渐缓了下来。 等待血止的时刻,明明只有数十瞬,莫婤却觉度日如年。 结束后,她也顾不上脏污,累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帮熟人挑大梁接生,她心头颇为紧张的。 这大隋可没有急救药品、没有血浆,连刀子亦不敢轻易动,全靠稳婆一身本事啊! 拍拍屁股起身时,头晕眼花,差些撞到玉娥,还是一旁的小丫鬟眼疾手快将她扶住。 第52章 被小丫鬟扶着坐到了一旁的绣桌上,莫婤倒了杯冷茶吞了,喘喘气后,见莫母正同杜娘子交代着后续,她便顾自收拾起接生箱笼。 梨花木的箱笼,镶着青铜包角,上头的铜扣还点缀着绿松石与红珊瑚。 在大户人家接生,莫母自不能再挎个破草笼。 掀开雕着鹤、鹿的盖子,里头淡淡的草药香,混着古木香飘来。 上层除了莫母手中的剪子,还有被稳婆们称为“催生三宝”的镰刀、擀面杖和头发。 镰刀是剪子的备用之物,擀面杖是胎儿难产时滚肚儿的,起初让莫婤最震惊的是头发。 产妇尝发,发丝挠喉,似藕断丝连,能激其呕吐,增加腹压以促使胎儿出生。 大隋比之五代,义髻更为盛行,就是假发包,东市头饰铺子里,皆有义髻、义发卖。 《孝经》曾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古人轻易不会剪发,那这些铺子里头的假发从何而来? 有一种刑法“髡刑”,将罪犯的头发剃掉,以示其低贱和受罚的身份;或是盗了死人的尸首,扒了他的发;或是同义庄管事串通,剃了他的发。 这般得来的头发,难以彻底清洁,若入产妇口,莫母是断不安心的。 从北朝到隋唐,“剪头胡雏”的文物图屡屡出现,莫母亦能找到还未汉化的胡人剪下的头发,但他们的头发色黄欠美,还多有自然卷,莫母怕用了引得大户人家夫人们不满。 因而,莫母多是向出家之人沽发,反正他们要剃掉三千烦恼丝,也愿意同莫母结个善缘。 莫婤瞧着心头却是发麻,忙端开上层,起出下层。 下层则放着满满当当的药材,还有煎药炉、铫子、滤药帛。 她点了点剩下的,在心中琢磨着回去后应填补多少。 右骁卫将军府 知无忌找了信任的人,长孙高氏打开个鎏金鸟纹银盒,同儿女数了里头的地契、房契,又背了几遍嫁妆单子,就给了无忌让他托人带出去藏了。 长孙高氏嫁给长孙晟当续弦时,长孙行布已年岁不浅。 长孙行布娶妻后,她这个后娘懒得讨前头娘子生的嫡长子的嫌,径直将管家权交到了大儿媳手中。 长孙行布活着的那几年,他娘子就算为了面子过得去,也将她这婆母供得高高的,虽存不下什么银钱,但够他们母子三人过活了。 但自长孙行布去世,大儿媳约莫是怕今后的日子不好过,将银钱卡得更紧了。 长孙晟生病后,还多次以公公看病花费颇多为借口,克扣他们母子三人的月钱。 只是她一个长辈,自不好同晚辈计较,且她嫁妆颇丰,原也不在乎这些。 昨日经莫婤提醒后,长孙无忌就支使妹妹观音婢带着几个丫鬟,去母亲的小库房取些金贵的物件。 谁知,抬进屋不过一刻钟,长孙安业的夫人齐娘子,就带着几个孔武有力的婆子,进了高氏的屋中。 “没听说婆母屋中摔了瓶,怎的取了好些出来?” “暂且不说我的嫁妆随我处置,你是怎得的消息?” 长孙高氏面色如常,抿了口茶,骤然厉声问道。 “方才路过瞧见的。 我是关怀小婆,怕没眼水的惹了您生怒,砸了物件,小婆何必疑我!” 齐娘子见唬不住高氏,只得换了套缓和的说辞,心中却是咒骂不断: 死老太婆,等老头死了,非要赶你出去不可,到时你的嫁妆首饰都是我的! 长孙高氏见她一口一个小婆,趾高气扬的样子,又给自己添了杯茶,直往她脸上招呼。 扬着下巴,斜着眼的齐娘子被泼个正着,气不过,也装不下去了,喊了身后的婆子就要打上来。 “你公公还没死呢,我看你敢?” 长孙高氏说罢,迅而扭身,抽了身旁的仪剑,虽是装饰剑,但可开了刃,径直抵上了齐娘子的脖。 齐娘子身后的婆子本欲上前阻挡,但她们一动,长孙高氏的剑更用力,瞬间将齐娘子的脖勒出条血痕。 “啊啊啊,别动——”齐娘子痛得直叫唤,不让婆子们再动作。 见长孙高氏胆儿这般大,被架着刀的齐娘子吓得脸儿惨白,乖乖认错告辞。 送走不速之客,高氏心下怒火难当,自她阿耶去世后,他们母子被长孙一族屡屡看轻,幸得长孙晟庇护,只是现今,他也要去了。 前些年,洮州遇吐谷浑来犯,高老爷因患病不能迎战,于是贼人大肆抢掠洮州后离去,御史台上奏他损失百姓人口,又说他接受羌人馈赠。 因着家中还有羌人姬妾,如姚小婆等,高老爷百口莫辩,免官后一蹶不振遂卒。 高大人虽未受牵连,但他官位本就不高,难以撑起门楣,现为前途他只能日日应酬,连时常出入高夫人院中的莫婤都难以见上他一面。 幸而高夫人颇有经商才能,手中铺子颇有赚头,养活了一大家子。 虽也有外室、姬妾在高老爷去世后自请离去,但高夫人从未像别的落没人户,卖妾散奴。 只是随着高府政治地位的坠落,让在长孙家的高氏母子三人,在长孙晟病重后,连嫁妆都要守不住了。 得亏是后母,她与儿媳接触不多,除了日常戴的首饰和房中的装饰她们眼熟些外,嫁妆皆被她锁在小库房。 钥匙更是亲自保管,连贴身丫鬟也未曾进去过,所用之物除了自己取,就是派观音婢去取。 观音婢自知母亲的心思,每每让丫鬟在外等候。 只是就算这般,见今日这架势,小库房外定有长孙安业等人的眼线,要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嫁妆换出来呢? 虽地契、房契才是大头,但高氏亦不甘心将这些留给长孙府的饿狼们。 这边长孙高氏母子三人皆辗转反侧不得眠,那边莫婤亦收拾完箱笼,在杜娘子偏房歇下了。 这一觉,直睡到午后,醒来时,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莫母先醒 了,找丫鬟要了块磨刀石,正润着镰刀和剪子。 见她醒了,便打开了绣桌上的螺钿漆盖食盒,试了试温,喊了莫婤来吃。 里头除了几道豚肉、时蔬外,还有碟儿糯米凉糕,竟配上了罐爽口的香糟蟹。 糯米凉糕不难,就是得多费些功夫。 搅成糊糊的糯米粉,要没有一点干粉粒,才会细腻。 蒸糯米团,更是吃火候和时候,稍不注意蒸过了头,黏牙不说,还腻得慌。 最麻烦的,是这道蜜糟蟹。 杨广是个好吃的主儿,尤其嗜蟹,苏州一带产的蜜蟹、糖蟹、糟蟹颇负盛名,甚至被杨广点成了贡品,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有言:“大业中,吴郡贡蜜蟹二千头,蜜拥剑四瓮。” 第66章 而据陶谷的《清异录》记载,杨广收取贡来的蜜蟹后,将蟹壳揩擦干净,“以金缕龙凤花云贴其上”,时人称之为“缕金龙凤蟹”。 因着杜娘子娘家临苏州,对做蜜糟蟹很有心得,亦是喜爱,就算今岁有孕不能食也忍不住做了几罐。 要想做好蜜糟蟹,先得挑雌蟹四五只。 而要想选到肉质饱满、蟹黄丰富的雌蟹,最是难。 买蟹铺子自不能让你逐一择,那就得瞧青背、白肚、利爪、金须,手脚长还有大力,蟹肺米白的。 再给它们翻个身,脐是圆的,便是母蟹,手再使劲按下肚脐,若捏不动,这只蟹就足够肥了。 选好蟹还不算完,洗蟹也是个技术活。 要将蟹放水中吐一阵子的沙,再用猪鬃刷洗其蟹壳、蟹脚。 洗净蒸熟后,熄灭火还得闷一刻钟,再夹进密封罐子里头。 取一个双耳小铜锅,添些山泉水、冰糖、盐和花椒,大火煮开后,继续沸个一盏茶的功夫,让花椒的香味散出些。 糟卤倒入花椒糖水,再加些黄酒和高粱酒,冷却后倒入密封罐子,放入冰窖中冷藏一整日才够味。 蟹本就性寒,杜娘子自是吃不得了,但拿来招待莫家母女,却是极有面儿的。 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 莫母箍着莫婤,只许她吃两个,怕她夜间闹肚儿。 想着晚上还有大事,再馋,莫婤亦不敢多撮。 吃饱歇足后,杜娘子见她这般喜爱,又让玉娥多给了她们几罐当红封。 路过秋曜坊时,莫婤同坊中众女子也送了两罐。 今个是毕医女守家,领着轮休的紫烟认药材,身后还跟了一溜学童。 当年水祸,人市里什么职业都有,唯独医者紧缺,也有那药婆凑上来自荐,但赵妈妈瞧着她提溜乱转的眼仁,直捏莫婤。 莫婤一眼就望见了药婆口中的黑牙,再往下扫,黑黝黝的手上,十个指甲缝全是脏污,惊得她直发愣。 这真的是懂医理的药婆? 被赵妈妈捏了方回过神来,拉着她直往外窜,找了近半个时辰,也未觅得医女只好作罢。 倒是挑了些记忆、眼力不错的小童,当药童。 拉了个木几,拿出孙思邈给她的医书,伴着毕医女温婉的讲解声,看入了迷。 “咚咚咚——” 坊门忽而被敲响,一瞧竟是许久不见的崔姐儿。 崔姐儿去岁就嫁人了,嫁得是一酒楼的账房先生,日子平平淡淡,却和和美美。 因着他夫君的关系,崔姐儿也在酒楼找了份端茶倒水的短工,辞去了帮秋塘坊众女子缝补的零活,就见得少了。 见她有些害羞,莫婤主动迎上前去。 “崔姐姐怎有空来?” “请你们吃喜饼。” 崔姐儿红着脸,塞了包桑皮纸裹着的饼,纸上头还用朱砂印了个“囍”。 “是有了?!” 莫婤接过,往下一扫,裙儿罩着,瞧不出了所以然。 崔姐儿点头道:“过了三月,马上就通知你们了!” 月份小,她阿娘怕她怀不稳,不让她往外说,现今是无论如何也要来感谢秋曜坊众女子的。 当年用了她们的香皂,她母亲的女子病好了不少,谁曾想没多久,她竟也染上了此怪病,手足无措只好求助秋曜坊的医女们。 正值灾年,她根本没钱付诊费和药费,秋曜坊众人却还是一直帮她治,直至她痊愈。 痊愈后,听从莫婤的用深井水煮内裈,再过一遍醋,这病再未复发过。 其实,崔姐儿平日就爱干净,是用了水灾后的脏水才染了病,虽当年的水灾未引发大疫,但莫婤囤的药却处处派上用场。 风寒发热要用,口足生疮要用,上吐下泻要用……最后,连治痔疮的药都没了。 她更是趁此,将孙思邈给她的医书掰碎了读,而他这便宜师父只来瞧过她三次。 一次是她回府,高热不下时;一次是她在难民堆救人,被传染后;一次是她背完书,准备用其当引火纸前。 孙真人每次都神出鬼没,让她很难不怀疑他在监视她,但她也问心无愧,便随他去了,就当多了层保障。 瞧着时辰,崔姐儿在晚膳前告辞了。 莫婤是同她一道走的,她回屋陪着莫母用膳后,换了套黑不溜秋不打眼的衣裳,同院外的李世民会合。 还未行至,远远瞧见长孙无忌正巧亦跨出了院门。 还未等他们猫过去,长孙无忌身后出现了个人影,他们放缓步子悄悄靠近。 李世民在她耳旁轻叹:“长孙安业——” 第53章 长孙安业方侍疾完,正喊了烧刀子酒,要解解酒瘾。 这可是大嫂去岁初春,专待山雪融化后,去渭水头头取的仙人遗泽酿成的。 酿时还邀了他去瞧,那母乙饕餮纹铜爵里头还留下道粉儿的涟漪,大嫂说是叫“一梭水”。 烧刀子酒埋在莲池窖里藏了整年,他喝着最是够劲,前搁才又去大嫂处求了坛。 其实,是因烧刀子酒,性烈,还用上了蒸馏手法,很是醇厚,莫婤向高夫人求的蒸馏器具就是从做烧刀子酒的老翁手头买的。 唤人洗了个五色缠丝的玛瑙杯,拧开镶金的牛形兽首嘴处的塞子,仰头,一美妾倒酒,他畅快地喝。 刚尝到味,齐娘子就使了婆子来唤他。 今个傍晚,齐娘子吃了亏,自是不服,用纱布裹了脖,就去了大嫂院中。 齐娘子来到大嫂堇娘子屋里时,她正穿了身蚌肉白对襟襦裙,盘腿坐在静室,手串檀木珠子礼佛。 跪在佛像旁的大丫鬟在帮着烧佛经,把经文一张张丢进火盆子,还拿了面团扇吹烟。 堇娘子自长孙行布去了后,就给自己的屋子封上了大窗,说是寡妇守节,整得这屋子青霄白日,也阴沉沉的。 黯便罢了,她日日礼佛,烧香燃纸,烟雾缭绕,把屋子熏黑不说,还直呛人,齐娘子每次来都是含着片薄荷,就怕自己晕过去。 只这般清醒,又将她这被佛像包围的静室瞧得一清二楚,或低眉善目,或笑口常开,或怒目金刚……她心可不澄澈,每每瞧着都有些心虚。 “好嫂子,你瞧瞧我这脖儿,小婆也太狠辣了些。” 揭开脖儿上缠的布,就觉似有烟灰沾上,痒得慌,齐娘子又围上了。 堇娘子瞥了眼,又阖上眸,念叨着佛经不回话。 “好嫂子,你同二哥说道说道,让他给他们个教训?” “你怎不同安业说,让他替你出头?” 听她死命撺掇自己,堇娘子才不愿当这出头鸟,开口推脱。 “我们安业哪比得过二哥气势,二哥最是听你的,说两句还不简单?” 齐娘子可不愿意在这个紧要关头,给他官人找麻烦,虽他们一心是要赶长孙无忌母子三人出府,但若能让长孙恒安率先发难,他们再坐收渔翁之利,岂不更美。 听她这般捧自己,堇娘子心中自是得意,想官人去后,她日日哄着小叔子们,终是见了成效。 前个,纨绔的长孙安业乖乖来求酒;不着后院的长孙恒安,日日来陪她念一段经。 佛前自是规矩,但她心中却一直琢磨着转房婚,长孙家有鲜卑族的血统,习俗与乌桓同俗,“妻后母,报寡嫂”。 她日子过得寂寞,还时常 恐慌被长孙一族赶出府去,每每回娘家,阿娘也是让她早日连上长孙家的其他兄弟,她心思日渐起。 长孙无忌年岁最轻,但却油盐不进,她亦瞧不上;长孙安业好哄,确是个喜新厌旧的花心鬼,不可靠;最好的是日后掌权长孙府的长孙恒安,憨厚老实,还孔武有力。 心头这般想,但因着长孙行布才走不久,公爹也不是个好说话的,她一直只敢淡淡地暗中接近他们兄弟,不敢越雷池一步。 “我一寡嫂可掺和不了小婆的事。” 虽被齐娘子夸得心头舒坦,但她还没昏了头,想支她去以身试崖,断是不能。 见她端着个冰清玉洁、不问世事的样子,齐娘子心头翻了无数个白眼,她日日勾搭小叔子,真当府中无人知? 她官人素来花心,也轮不着她做主,但二哥在二嫂眼中可最是模范夫君的。 齐娘子才不同二嫂点破大嫂的心思,她还想看总在她面前炫耀幸福美满的二嫂的戏呢。 折腾了大半日,也没出着气,夜间换药时,伤口还发脓了,可把齐娘子吓得够呛,使人去叫长孙安业。 长孙安业本不耐烦去,但听着似有隐情,还是怒冲冲地行至齐娘子房中。 “官人,快来瞧瞧奴家!” 一进屋,齐娘子嗲嗲地唤他,歇了他三分气。 走进,瞧见她楚楚可怜的神情,心头散了火,缓缓取下纱巾,被她这流黄脓的刀口吓了一跳。 “怎得弄成这般?” 第67章 见官人这般关心,齐娘子更觉委屈,哭哭啼啼将在长孙高氏处受的辱,添油加醋地抱怨一通。 瞧着娇妻小意婉转的样儿,长孙安业心直痒痒,耐着性子听下去,却愈发觉着不对劲。 这时脑子突然灵光的长孙恒安,顾不上安慰娇妻,匆匆回了前院,见一向守在长孙晟病床前,直到亥时方离的长孙无忌果真不见了。 “二哥,那小兔崽子呢?” “出恭。” 听了二哥的回答,长孙恒安自是不信,疾行至院门处,果然逮到了长孙无忌。 为了堵他个现行,他放轻脚步缓缓跟着。 就算长孙恒安躲得再好,也逃不过李世民的敏锐和鹰眼。 在望见长孙无忌的同时,他便认出了跟踪其后的长孙安业,瞬时拉着莫婤退后几步,躲在了拐角处。 “世民——” 本是躲得好好的,突然被长孙无忌一叫,他只得现身。 莫婤则还贴墙藏着,一动不动。 长孙无忌正欲将手中的鎏金鸟纹银盒递给李世民,就被身后跟踪他的长孙安业快步上前拦下,要一把强抢过去。 谁知李世民死死拽着,长孙安业竟扯不动,用上了双手,也不抵用,脸都憋得通红。 “你这吃里扒外的小兔崽子,还不帮忙!” 见长孙无忌在一旁看戏,长孙安业气得咬牙切齿地骂,一散气更拼不过了,觉着手筋都要被拉伤了。 “来人啊!” 知自个是夺不过了,长孙安业高声嚷道,喊高府中的护卫出来帮忙。 无忌只能对李世民微微摇头,世民忽而松手,让边使劲拖着,边叫人的长孙安业,一时不查,狠狠摔了个屁股墩。 待他一瘸一拐站起来时,右骁卫将军府中的护卫们,正举着火把前来支援,堇娘子、长孙恒安同他娘子、齐娘子皆到了。 这般大的动静,将军府中看热闹的丫鬟婆子愈来愈多,在院门后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蹲下,瞧不见了。” “挤什么挤!” “别踩我脚!” 大家很有吃瓜的自觉,前头排的或蹲或坐;后头排的或垫脚,或上树。 兄弟阋墙、同室操戈的戏码,总能点燃大伙儿的吃瓜热情。 看撑腰见证的人皆到齐了,长孙安业将银盒顺手给了他夫人齐娘子,开始对长孙无忌发难: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小二,去叫族长;小三,喊人绑了这个家贼!” 这边众人围了长孙无忌,正唱着大戏;那边应酬完的高大人,醉醺醺回了高府。 “夫人——” 高士廉步都迈不稳,进了高府就直唤高夫人,犟得本想扶他回前院歇息的小厮,只能大半夜去打扰高夫人。 高夫人院里早熄了灯,值夜的袖莲听见响动,忙从碧纱橱后的矮榻上起身。 “应是官人回来了,扶我起来瞧瞧罢。” 袖莲方欲裹了衣出门瞧,高夫人就在里屋唤人。 这些日子三天两头就要来这一出,高夫人都习惯了,想着官人心头难受也就忍了下来。 点了灯,也懒得打扮,高夫人素着脸,披了件荔肉白的长衫,迎了出去。 高大人正躬在墙根处吐,见着夫人,扶着的小厮忙掏出块汗巾,帮高大人抹了嘴。 而挣扎扭头的高大人,瞧见夫人,竟直扑了过来,抱着她哽咽。 他在官场举步维艰,那些请他吃酒的同僚,每每要他付银钱不说,还将他当戏子耍。 他伏低做小、忍气吞声不过是想求个再好些的官职,早日撑起门楣,却被众人戏谑。 还有那丧良心的,吃了他的酒,上值却给他使绊子,幸而上司念着他救他妻儿的恩,多敷衍了过去,但这般总不是办法,若再被御史台谏了,他恐会丢了官。 愈想愈憋气,酒意上头,急得差些哭出来,埋头躲在高夫人脖颈处,缓气。 “呕——” 情绪上来了,胃中翻江倒海,他又狠狠呕了一通,瞧着清醒些,高夫人唤杏雏去小厨房搬了一瓦罐米线。 这还是因着莫婤跟着莫母学接生后,事多,没法子随叫随到,特地为给高夫人日常换口味备的。 专买的荆州产的绿壳蛋鸡,黑肉、黑鸡架吊成的高汤,倒进瓦罐里。 这瓦罐更是此菜的灵魂,入口的吃食自不能有金属异味,要选那秉阴阳之性的土陶。 莫婤专程挑了钦州坭兴陶,紫红陶土烧成的瓦罐美观实用,还含众多矿物质。 米线要提前泡软,松茸切片,韭菜花拧成段,再配上小羊羔胸脯最嫩的那块肉,搁上些胡椒、丁香、清酱、绵盐等,放上灶台焖。 火候最难掌握,不能太旺,煮烂米线,又不能太微,让米线夹生。 连常常熬药,对添火颇有心得的她都失手了两罐。 做好的瓦罐米线封上盖子,再捆几层棉布,糊上些泥浆,丢在冰窖里头,想吃时只需取出一罐烧滚了,就可食用。 盖子一揭,汤香扑鼻,吸口细粉,味鲜又有嚼劲,米线不会像面般发坨,还因煨汁整日更是入味。 高大人狼吞虎咽,汤都喝尽了,发了汗,散了酒气,瞧着清醒了过来,又望着那油灯琢磨起他的前途来。 净了手的高夫人,润了些菊花香膏,同高大人闲聊,拉回些他的心神。 待他心绪好了些,方才将莫婤傍晚同她说的话,向官人透了些口风。 “我瞧妹夫的身子,应撑不了多久了。” “为何?” 高大人心头一跳,因着杨广忌讳,文官武官自要避嫌,他们两家除了年节少有走动。 当初高老爷子骤然离世,他也去求过长孙晟,想让他帮着走关系,谋个更好的官,奈何长孙晟文官人脉少,平日还缺乏热络,皆不够仗义,怕受牵连。 此事后不知怎的,还被长孙一族的长辈知晓了,他们亦怕被高府连累,也不找长孙晟说道,偏将高士廉辱了一通。 从此,他就当没了这门亲戚,年节回个礼,问候一下外甥妹妹便作罢。 他的官职不够格上朝,只听夫人说长孙晟病得不轻,外甥、外甥女和妹妹皆无法回门,本以为是长孙族箍着他们的托词,竟不知是真的。 “官人上些心罢,我早同你说过妹妹日子不好过,瞧长孙族这般作态,不会将他们逐出长孙府吧?” “不能罢?” 高士廉犹豫着回答,心头浮上的却是长孙族族长傲慢的口吻和不屑的神情。 当日在茶馆,他辱了他一顿,还嫌他晦气,将他撵出了隔间,难保对他妹妹没起这等子心。 一面想着,一面翻身就要爬起来,连夜去敲那右骁卫将军府的门,问个清楚。 “官人何去?” “我去同他们说道说道,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 “然后又被赶出来?” 高大人一下被臊红了脸,喃喃反驳不出口。 “长孙家重族法,官场还颇有人脉,就算上达天听,也有的是人帮,我们怎么争? 一旦被赶,别说分外甥些家产,就是妹妹的嫁妆也保不住。 若是他们贱皮子的要让妹妹陪活葬,岂不还害妹妹丢了性命? 官人冷静些,我们从长计议罢!” 高夫人苦口婆心,心头亦是煎熬,高府瞧着花团锦簇,却皆是她用银子堆出来的罢,朝廷上没了位置,最是被人瞧不起。 幸而容焕阁开得不错,赚利颇丰的同时,因着莫婤等人广结善缘,他们在 高门大户中还存了些敬重,否则只会更加艰难。 高夫人拉回了高士廉,熄了他的心思,同他一道歇下了,她却不知,连有长孙一族血脉的她外甥——长孙无忌,都被堵在了右骁卫将军院门外。 右骁卫将军府,院门外。 听了长孙安业的吩咐,小二脚程快,拉了匹快马,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去接族长去了。 小三为了挣表现,也忙招呼了人手去找绳索,要捆了长孙无忌。 备好人手,拉好麻绳,他们将长孙无忌团团围住,却见他平淡无波地瞧着他们,也不反抗,他们一时竟畏手畏脚,不敢下手了。 这可是主子啊,长孙老爷还没死,他还有一贴身护卫在外围瞧着呢。 念及此,众人更有所顾忌,一时就这般僵持了下来。 使唤不动家丁,长孙安业怒火顿生,环顾四周,见看戏的人这般多,顾着面子,也想将自己立得更伟光正些,便忍了下来,开始诉说他们对长孙无忌多好,长孙无忌如何跋扈无礼,足足絮絮叨叨了好几刻钟。 长孙无忌也不回嘴,就悠闲站着,时不时还蔑他几眼,不将他当回事。 见他这般作态,本口都说干欲作罢的长孙安业,又来了火气,继续斥骂。 吼得嗓子都哑了,他就下死命令,定要家丁绑了长孙无忌,还对着不肯动手的家丁拳打脚踢撒气,欲赶他们上前。 第68章 见状,勒着绳子的家丁更是噤若寒蝉,不肯上前半步,你长孙安业都只敢对他们发火,不冲着这长孙无忌动手,定是还有顾虑。 本在一旁闷不吭声的长孙恒安,忙上前将这个怒发冲冠就没了脑子的弟弟拉回来。 “三弟妹,烦请你将盒子里的东西点点,看有少了些什么没。” 长孙恒安开口,就是一幅长孙无忌偷了府中东西的口吻,要齐娘子当众开盖,坐实长孙无忌家贼的罪名。 听兄长这般安排,长孙安业清醒过来,回忆起今个的目的,配合着攻击长孙无忌偷家。 银盒里头厚厚的一沓,齐娘子一面点着,一面嫉妒不堪。 她当初嫁人,也算是高嫁,家中为了撑面子,瞧着亦是十里红妆,但内里都是些不值钱的笨重货,哪像长孙高氏这般多的银票。 这银票下头,就是厚厚的一摞地契、房契—— 不对,为何是佛经! 齐娘子心下一紧,忙戳了戳哑着个公鸭嗓,还侃侃而谈的长孙安业。 长孙安业忙着帮兄长打配合,见妻子这般还以为她等不及要收了钱财。 正发挥在兴头上的长孙安业,理也不理,扬出了最终目的: “阿耶还在,你就这般不孝,今日我定要将你逐出家门!” “族长来了——” 小二脚程快,不过小半个时辰,就赶着马车将族长架来了。 “兄长不若仔细审审?” 见族长到了,一直默不作声的长孙无忌,方开口道。 “人赃并获,你还能狡辩不成!” 长孙安业边说,边接过齐娘子快举到他眼睛里的单子。 妇人就是没见识,就这点票子就能让她激动成这样! 心中自鸣得意,还忍不住鄙夷他夫人的长孙安业接过单子一瞧,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翻看的动作愈来愈快,为何只有面上几张是一张小额银票,余下的竟皆是佛经。 “阿耶病重,我床前侍疾不愿离开半步,欲托付好友将佛经供于庙中为父亲祈福。 这些银票是为“福田捐赠”,虽不多,但皆是我一分一文攒下的,不曾想竟遭兄长如此污蔑!” 长孙无忌语调越发高昂,声情并茂,调理清晰,让周围啊看戏的人明明白白听清了始末。 在众多火把的簇拥下,将他通红的眼和受辱的面容照得分外惹眼,让前来主持公道的族长都有些脸红。 “无忌别气,你三哥也是怕你被骗,心急了些!” 长孙恒安见势态不妙,忙出声偏帮,欲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罢了罢了,别伤了兄弟间的和气。” 族长亦出声维护,虽觉丢脸,但仍是不想管这摊子闲事。 长孙无忌因着也欲邀来族长,才纵容长孙安业将此事闹得这般大,经此一役,他是看清了长孙一族中长辈的态度,对莫婤的预判更肯定了些。 “算了可以,二哥和三哥要给阿耶捐更多的富泽!” 然就算孤立无援,长孙无忌亦不肯轻易罢休,定要让他们也脱层皮。 见二人踌躇,他大声喊: “你们这般不孝?连我这没俸禄的白身都要为阿耶祈福,你们竟无半点触动?” 此话一出,周围看戏的一片哗然,甚至有长孙府中的老管事出言质问,族长的眼神亦越发不妙。 长孙恒安同长孙安业只能咬牙应下,长孙无忌还不肯罢休,非要他们当场给了族长。 见他这般得寸进尺,兄弟二人面色不善,但瞥见抱剑观战的长孙晟贴身护卫,还是乖乖让夫人回房取了几万两银票给了出去。 虽今日这初闹剧定会被贴身护卫传给阿耶,但他们出了这般多的钱表了孝心,阿耶精力这般差,话都说不了两句,应是不会多作为难的。 而此时,原本躲在墙角的莫婤,早已绕过众人,行至后院角门。 正欲翻墙而入,就见角门处坐着个小女童,抱着几个“水木偶”。 女童约莫七八岁,鹅蛋脸面,颊粉如桃瓣,水滴鼻,柳叶眉,眼若水杏,清眸流转间顾盼神飞。 穿了身不惹眼的佛头青襦裙,窄臂宽袖外,还披了件宝蓝的小袖衣。 而她怀中的水木偶皆有两尺余,身穿绮罗,饰以金翠,面部表情都画的活灵活现。 木偶在古代被称为傀儡,又叫魁儡子、窟儡子。 <a href=https:///tags_nan/sanguo.html target=_blank >三国时代,马钧利用水的流力,制造出了一些能击鼓、吹箫、跳丸、掷剑、倒立的木人,就是水木偶,而这些水木偶排出的戏,就叫“水转百戏”的木偶表演。 《隋书》曾言:“帝犹恨不能夜召,于是命匠刻木偶人,施机关,能坐起拜伏,以像于抃。” 因着杨广的喜爱,木偶多了关节活动,还出现了用机关木人表演各个历史片段,规模十分宏大的“水饰”表演。 据《大业拾遗》记载:“隋炀帝以三月上巳会群臣于曲水,以观水饰。”工匠门为杨广设计了七十二种水木偶表演节目,包括洛图河书、大禹治水、武王渡孟津等历史故事。 水木偶自在大隋流行开来,多为高门大户的公子小姐们爱不释手。 女童见着莫婤,不再倒腾手中的水木偶,反而上前寻问: “是莫姐姐吗?” 莫婤忙点头,还拿出来长孙无忌给她的长孙氏族徽。 “我哥哥是长孙无忌,莫姐姐可同兄长一般唤我观音婢。” 简单介绍了自己,互通身份后,观音婢就将水木偶塞进了莫婤怀中。 这水木偶并不是普通的木偶,它是空心的机关木偶,里头塞满了长孙高氏的银票、地契和房契等物。 长孙高氏怕这些东西太过打眼,早想了法子藏进了水木偶体内,让观音婢自个儿带出来,就算撞见人也不怕。 而见观音婢这般重视此木偶,莫婤也已猜了个七七八八,一面机械地抱紧,一面在心中发出了尖叫—— 观音婢! 未来的大唐皇后! 李世民你跟你老婆错过了! “姐姐,你还有法子搬些娘亲的嫁妆出去吗?” 观音婢却是没管这个姐姐怎么呆头呆脑地,径直问道。 今日半夜前院院门口这出闹剧,是长孙高氏母子三人谨慎筹划得来的。 长孙无忌让观音婢去库房拿东西,一是为确认是否有人行监视之实;二是为让背后不轨之人有所行动,他们好行调虎离山之举。 果然,不一会齐娘子就现了行,想着长孙安业那个榆木脑袋,长孙高氏还故意惹怒齐娘子,狠狠闹了一出,就为让他有所察觉。 若他直到长孙无忌同莫婤等人见了面都未曾醒悟,长孙无忌今个就只能将银票、地契等单子交给莫婤了。 幸而他今日还算机敏,终是在最后关头明白过来,让长孙无忌有机会将事情闹大,探明族中长辈们心思的同时,还将府中大多数人,尤其是能做主之人,引去看戏,方便莫婤想法子运出嫁妆。 为多拖延些时候,他一直忍着长孙安业的污蔑,直到族长来了方才缓缓开口表演。 这般好的机会,同长孙无忌颇有默契的莫婤,自不会错过。 早在见到长孙安业的那刻,她就猜到了他的意图,李世民亦然,所以才陪着长孙无忌拖延时间,明明一把就能将长孙安业拽翻,却还装作势均力敌同他拉扯了一番。 趁着众人目光皆汇聚在他们二人身上,莫婤顺利地摸到了后院,与观音婢会合。 观音婢见莫婤点点头,知她定有安排,方开了身后的角门,往里探了探,见院中无人,忙领了莫婤入内。 七拐八弯,她们入了长孙高氏的院子。 长孙高氏早在一个时辰前就到了她该歇息的点,院中的丫鬟婆子都下值了,守夜的大丫鬟见有热闹瞧,也跑了去,院中空无一人。 见此,莫婤吹了声口哨,一头白狼从院外窜上了院墙,同时院外传来轻微的马蹄声和车轮压辙声。 当初的小狼崽,早长成了威武的白狼,平日里皆收着牙,一幅大狗般温和模样,让人真它是宠物。 但只要莫婤遇到危险,隐没在黑暗中的它就会突然出现,将其撕个稀碎。 “大白,闻闻还有人没。” 让白狼绕着院子走了一圈,竟还真找出个躲在暗处监视的婆子。 这婆子原也是要去前院看戏的,但因着脚程慢,到时已挤不进去了。 她人又矮,垫脚也瞧不着;身子胖,爬树也不成,只好悻悻地回来了。 正躲在门旁的倒座房,舔蜜水,就见三更半夜不睡觉的观音婢,抱着几个水木偶出了院子。 这小娘子夜间总是精神好,就爱同这些个水木偶玩过家家,婆子觉得怪异,更不敢跟上去了。 她瞧着这些像极了人的玩意很是慎人,觉得邪性,小孩子魂火不稳,她就怕什么孤魂野鬼上了她的身,若她跟着再盯上她…… 第69章 心头打了个寒战,将倒座房的门死死锁上,窗亦关得紧紧的,因而观音婢带人回来时,她没瞧见。 现今听着院中似有人在对话,想着长孙安业许下的监视重金,方哆哆嗦嗦地将窗推开个缝查看。 谁知,竟和白狼张着的血盆大口来了个贴脸杀,两眼一翻,被吓晕了过去。 大白将其拖了出来,莫婤将昏睡不醒的她绑了,蒙了眼,塞了块厚汗巾在嘴里,同时大白又转悠巡视了两圈。 “莫姐姐,没人了吧?” 见大白停下乖乖坐到莫婤身旁后,观音婢边新奇地瞅大白,边问。 莫婤点头,观音婢遂用身上藏着的钥匙,打开了小库房的门。 装睡的长孙高氏早在丫鬟离去后,就进了小库房,正在里头归拢嫁妆。 布匹被褥数箱,陶瓷器具数箱,金银首饰数箱,轻便的、笨重的,分门别类的放着。 见状,莫婤让大白守门,又喊了院墙外的吴娘子和其余武娘们入内,帮着将长孙高氏的嫁妆运出去。 今个午后,她去秋曜坊不仅是同众女子送糖糟蟹,更是找吴娘子等人做帮手。 知长孙无忌定有所安排,她自也要做好接应。 武娘们这些年很得了些历练。 帮着容焕阁搬货物,同秋曜坊众女子抓毛贼,还陪着莫婤闯过难民堆,看着不显眼,皆是孔武有力,一人一手就能抬一箱翻过围墙。 长孙高氏当年嫁进来时,正是高府风光的年岁,因着女儿去做续弦,高老爷子心头很是过意不去,又给她多添了些嫁妆傍身。 十里红妆虽已用了这些年,仍是不少,莫婤已喊了四两马车,但定是装不完的。 她问了长孙高氏房契中最近的一处闲置隐蔽的院落,从木偶中翻出了钥匙,装完一车,装下一车时,就让一位武娘跟车,将东西先运回去,卸货后再来装。 为了节省时间,还派出了她的汗血宝马。 小马驹已长成了高头大马,通体乳白,没有一丝杂色,身姿矫健优雅,就算拉着一车的货物亦轻盈迅速。 它极通人性,知莫婤等人的处境,运送时除了轻微的车辙声,竟无几近听不见马蹄声。 因时间空间皆有限,莫婤同武娘们挑着轻便又贵重的箱笼搬,直到大白奔回来报信时,库房中还剩了些木材、被褥等大件的什物。 也顾不上可惜了,众人翻身出了院子,扬长而去。 将马车中的货物卸下,皆锁在长孙高氏陪嫁的屋子里后,方回了高府。 高府内,莫母正焦急地等着莫婤,见她平安归来方松了口气,要给她下了碗蟹黄面压压惊。 白日午后,莫婤去秋曜坊求助时,莫母莫母穿过交错的小巷,在李家河鲜铺挑了挑,又通过喜鹊桥,穿过桃李坝,到了曲水池。 因见闺女爱极了嗦蟹,莫母欲买些在家中备着。 曲水池上,飘着一条条渔船,边上堆满了卖河鲜的小摊,叫卖的有头发花白的老翁,包着头巾的渔娘,穿着开裆裤的小童。 秋风一起,菊黄蟹肥。 现今正是吃蟹的好时候,各个摊位上皆摆满了蟹。 也不单是曲水池捞上来的,各处来长安卖蟹的皆汇聚于此。 除了苏州颇负盛名的蟹,有阳澄湖的大闸蟹,有吴江汾湖的紫须蟹,有青州的五味蟹…… 莫母挑挑选选,选花了眼,不知不觉竟买了一背篓,趁莫婤出门时,皆洗了出来。 见她回来了,忙将螃蟹面朝上,贴上葱、姜、紫苏等,上铁锅大火蒸。 一刻钟后,蒸锅蟹从青背成了红壳,见熟透了,莫母用牙箸夹了出来,欲剔出蟹黄、蟹肉备用。 剥蟹肉是最费神的,要先把脚掰了,打开蟹壳去除蟹嘴、胃、心、腮,再用蟹墩子将黄哄出来。 莫婤手脚快,帮着莫母,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剥出整碗。 燃了火炉子,将蟹壳扔进锅炒出蟹油,再倒入蟹黄和蟹肉快速煸炒,淀粉勾芡,添上些绵盐和清酱,就得了正宗的蟹黄浇头。 煮一锅龙须面,还要过道凉水使其更爽滑些,再淋上浇头。 蟹黄的鲜带着丝丝甘甜,面滑而不腻,每丝都吸饱了蟹黄酱汁,回味无穷,莫婤梦中都念叨着,明个还要吃。 而在右骁卫将军府瞧了一晚上戏的李世民,回到家中时,撞见了李渊。 “阿耶怎还未歇息。” “等你啊,小混蛋,说说今个又去哪疯了。” 昨日他是知他去了右骁卫将军府,总不能今个又去。 “右骁卫将军府。” “你个臭小子,还真去了!” 李渊抽出身后的藤条,就要揍他。 “男女大防你懂不懂,虽你们有婚约,也不能见得这般频繁,你对得起人家女娃的名声吗?!” 李世民灵活闪躲,李渊一时也打不中。 “阿耶,你在说甚?我同谁有婚约?” “你个臭小子,还装傻!” “何时装傻了,谁啊!” “不就是长孙家的小女儿,你不是去瞧她的?” “阿耶可冤枉我了,我可没见着长孙家的小女儿,她是我新嫂子?” 听他说得这般荒谬,李渊抄起藤条又想揍他。但见他是真不知,松了口气的李渊方将始末道来。 因着是长孙家最小的女儿,很是得长孙晟宠爱,长孙家族亦非常上心,她伯父长孙炽更是早早就开始帮她物色如意郎君。 一次宴会上,长孙炽目睹了李渊妻子窦氏的智慧大气,认为她这般的女子定会教出出色的子女。 婆母开明,夫君出众,定是门好亲事,长孙炽遂极力促成了此事,定下来李世民同观音婢的婚约。 李世民挠挠头,一时有些不好意思,他还是个毛孩子呢,怎么就有婚约了啊。 等等,长孙府的小女儿,不会就是辅机的妹妹吧?那他岂不是得叫他大舅哥? 本还有些害羞,念及此,突然就有些憋闷了。 李世民的难受也不过瞬余,转眼就抛之脑后睡得香甜,莫婤亦一夜无梦,早起还迷糊着,就被高夫人唤了去。 “夫人,怎的了?” 揉揉眼,莫婤不自觉同高夫人撒娇道。 高夫人净了手,取了些真珠粉,搁进浅盏里,再唤杏雏在小厨房拿了小罐野蜂蜜,添在真珠粉里头,做成碗真珠粉糊糊。 让袖莲帮忙按着莫婤,亲自给她做起面膜来。 “你瞧瞧,都起皮了!大姑娘了,也不多注意些,我看你将你容焕阁有身子的人都管得好,自个儿偏不修边幅。” 高夫人愈说愈来气,从小就箍着她穿衣打扮,现今衣裳是会搭了,就是不上心;发髻是不肯梳的,日日挽个马尾,不伦不类;这些也就罢了,脸也不肯润,问起就说忙忘了。 “我看你到底有多忙,比我忙?” 帮着她敷完脸,使劲抽了下她的肉屁股,威胁道: “日后再让我瞧见你这蓬头垢面的,就别同你娘学接生了。” 见她眼泪汪汪地瞧着自己,高夫人也不心软,都不知被她这幅模样骗了多少回了,她都懒得心疼了。 狼来了的故事,还是报应在了莫婤身上,她只好乖乖应下。 其实不是她不爱打扮,但是真的麻烦,她这手一到这些用处,突然就不巧了。 发愁之余,心头还忍不住感叹,原来天下威胁孩子的家长都是一套说辞。 在现代,小时她不愿去跳舞时,小姑就威胁她,若是不去跳舞,就别去画画了,最后她只好两个都坚持了下来。 又同高夫人胡侃了一会,夫人方说起她同高大人昨夜商量的结果。 “待长孙晟一去,守完孝,官人就将妹妹接回来,定不让人扫地出门这般没尊严。” 听罢,莫婤很是赞同地点头,心中的算盘又响了一番,方踌躇地说: “恐怕来不及啊。” 她虽不知长孙晟具体在今岁哪一日死的,但据史料记载,他一死长孙皇后同她母、兄就被赶了出来,可没留时间给他们守孝啊。 思及此莫婤在心中直骂畜生长孙安业,若人死能复生,他爹定能被他给气活了。 而听莫婤这般说的高夫人,以为是长孙无忌给她的消息,当即更重视了两分。 “那就过了头七就接回来,我高府还养得起他们母子三人。” 高夫人说话很是硬气,长孙无忌的前途,她没法保证,毕竟他舅高士廉都还在宦海挣扎呢,但让他们母子三人吃饱喝足是没问题的。 “府中还住得下吗?” 莫婤心中直夸夫人霸气,但又估摸起高府现今的地盘。 高府的宅子,是祖上就传下来的,很是宽大,但因着东跨院塞满了妾室、小婆,自不好让观音婢同她们住一处。 高夫人听罢,亦在心头盘算起来,长孙无忌可同他舅住前院,她此处原是能住下小姑子和外甥女,但就日日在同个屋檐下相处,再起了矛盾。 第70章 原也可住在高母处,但高母如今中风,她亲侄女庄姨娘都不肯踏进院子半步,若她贸然将小姑子安排进去,也不知她会不会心头不爽利啊。 念及此,高夫人心中亦有几番踌躇,只好先将两处的院子都收拾了出来。 第54章 同高夫人絮叨后,莫婤回了容焕阁。 晴姐儿正瞧着做重阳糕的模具,见她来了,忙让她赏花样子。 这些花样子是高府木匠们按着莫婤的描述做成的,或宝塔状、或仙桃形、或菊花样,或栗子式…… 莫婤领着厨娘们,热火朝天忙活了整日,待她们皆熟练后,又如火如荼忙了三日,终是将贵客们的重阳糕在重阳节前一批批地送了出去。 自是消费额度最高的,在最前头,但就算这般,至少也要做上大半日才能将同批次的送出去。 莫婤见天儿还热气腾腾,就想了个法子,做了冰皮重阳糕。 将糯米粉、粘米粉和绵砂糖混匀,再多过两遍筛,去除颗粒和气泡后,倒上铁盘,铺得又薄又平,再放入蒸屉。 蒸好的皮儿晶莹剔透,光滑又有弹性,用它包了重阳糕,再存进冰窖里头。 送出去烈日一烘,带出些水珠,更耀得皮子惹眼,亦不至于冰到掉牙。 容焕阁的顾客们爱极了,纷纷送来回礼不说,还皆又多续了费。 本以为只是多赚了点银子,谁承想第二日莫婤在容焕阁转悠时,又被人逮住叫“小神仙”。 这妇人穿得很是讲究体面,一袭桂子绿琵琶襟襦裙,头上顶了个闹娥珠花树头钗,两侧插了几对玉钗,拉着莫婤嚷着嚷着,竟要跪下来。 “使不得,使不得——” 莫婤忙退开半步,躲了女子的跪,将她扶了起来,问明原由。 妇人姓若,昨个她领着三岁小童出门游湖,正巧碰上了容焕阁送重阳糕来,想着娃玩累了,有吃食裹腹,她就带上了。 谁知,秋老虎竟这般厉害,晒得小童红透了颊,瞧着神情都有些恍惚了。 她忙扶他去了凉亭,吃了几块重阳糕竟就缓了过来。 虽觉神奇,但本就知容焕阁的吃食了不得,也未在意,哪成想,身旁没有重阳糕吃的小童,竟突然倒地,浑身抽搐起来。 双眼上翻,牙关紧闭,口吐白沫,像是发起了“羊癫疯”。 她一妇人,吓得抱着小童就跑了,回到府中更觉后怕,今日急急来感谢。 “应是中暍(中暑),若娘子之后有可有请郎中?” 莫婤断不敢言是她的神通,本就是冰凉之物解暑,她可不能招摇撞骗。 而那抽搐的孩童应也是中暑得了热射病,体温达40c以上,出现了肌肉痉挛和抽搐的症状。 若娘子自是回府就请了郎中,郎中亦是这般说,但她信命,莫小娘子能三番五次直接或间接救人,定是身负大气运的。 送走若娘子,见容焕阁凑热闹的人,皆看福娃一般瞧她,眼见着就要上手摸了接福气了,她忙翻身上了“胭脂雪”的背跑了。 小马驹长成了大马驹,给自己挑了个胭脂雪的名字。 当初选名字时,她可是接连取了“雪璃”、“桃夭”、“玉影”…… 小马驹皆摇头,莫婤无奈了,想着它又白又能变粉,就叫了声——胭脂雪。 随口一喊,不料小马儿真应了。 这可让莫婤愁了几个时辰,毕竟她的马儿可是个公马,不会是有性别认知障碍吧? 莫母不懂什么是性别认知障碍,听莫婤解释完只觉着她有病,畜生哪分得清公母,倒是高夫人听罢觉她纯真,还问了小狼崽的名字。 她本来给它取了个怀旧的名——小灰灰。 谁知它长大后,一身皮毛炫白,小灰灰是喊不出口了,就叫了大白。 骑着胭脂雪到了王娘子处,王娘子除了她这一个小弟子,还多了个弟子——蔷姐儿。 当年那场大难,莫婤回了长安就高烧数日,醒来时听高夫人说蔷姐儿整日不说话。 连姚小婆这般泼辣的人,也只能守着蔷姐儿哭。 谁知,莫婤见着蔷姐儿后,她突然抱着莫婤痛哭了一场,之后就成了莫婤的小尾巴。 莫婤本想着让她同她一道学接生,谁知她一出院门就发抖。 但也不能终日不见人,莫婤就领着她来了王娘子处。 王通当年红极一时后,没多久就又受了贬,宦海浮沉沉沉之下,万般灰心干脆辞了官,四处云游教书,连长孙无忌这个徒儿与他都仅凭书写往来。 嫁了人的王娘子,虽仍定居长安,但书肆就门可罗雀了,因着挡了面脸,连买书的都几日方有一人,这般频率正适合蔷姐儿做康复训练。 蔷姐儿还算聪明有悟性,王娘子考验了她一番,就收作了弟子。 或是因着王娘子日日开解, 或是在书中寻得了安宁,或是时间尘封了记忆,蔷姐儿现今瞧着已然恢复,莫婤又邀了她。 “蔷姐儿,要不同我一道学接生?接触的多为女子。” 见蔷姐儿踌躇,莫婤想着现今稳婆的名声,亦不好意思了两分: “若绝不喜,径直拒绝即可。” 蔷姐儿摇摇头,还是咬牙问道: “要束脩吗?” 她娘花销本就大手大脚,从破庙回来后,更是好上了藏香,香料皆是颇贵的,她那点小妾的月供,哪儿经得住买,还要留出女儿上学的钱。 蔷姐儿亦想学接生,但明白阿娘心头的苦,不想她这点喜好都被耽搁,更不愿自己成为她的负担,就想着再找份挣钱的活计,补贴家用。 “你早说啊!” 得知原由的莫婤,也怪自己未曾发现蔷姐儿真实的需求,忙许诺了秋曜坊中做学徒同等的工钱。 “待日后我开了接生馆,你能独立接生,这钱自要再提上一提的。” 莫婤算了算手头的银钱,已在为接生馆培育储备人才了。 她又盘算着,问问春桃、紫烟、晴姐儿等人的想法,若她们皆有意,就都一道培训起来。 让蔷姐儿坐她的马,同她一道回了高府,方下马,就又被莫母拉着,风风火火地往外跑。 “阿娘,我找了个帮手。” 莫婤正想带着蔷姐儿见见世面,见此,忙同莫母说道。 莫母早知她的心思,瞧了眼紧张望向她的蔷姐儿,遂点头应下。 唤了个丫鬟帮着同姚小婆带话,莫婤拉着蔷姐儿,跟着莫母上了马车。 右骁卫将军府 约莫是贴身护卫将当晚的情形,一五一十汇报给了长孙晟。 长孙晟本就精神头短,近来清醒的时刻更少了。 只要一清醒,就对着长孙恒安和长孙安业吹鼻子瞪眼,药也不要他们喂。 他们自知被长孙无忌摆了一道,将他盯得更紧了,出恭要轮流陪着他,连他夜休都好喊人守在他门前。 瞧着他们眼中日渐露出的凶光,长孙无忌很是担忧。 一日他竟还发现长孙安业鬼鬼祟祟朝阿耶的药碗中洒了些什么,不过阿耶又推了他的药,他要强灌就被阿耶的贴身护卫扔了出去。 长孙无忌自此愈发警惕,三天两头就要托人请不同的郎中来瞧。 右骁卫将军府这般频繁地请郎中,自是引起了圣上的注意。 派来太医都瞧了好几回,皆是连连摇头,也劝说不必再多用药了,现今只能靠百年老参吊着命了。 听及此,大嫂堇娘子竟提出个荒谬的主意—— 娶妻冲喜。 府中二哥、三哥皆成亲,自只有长孙无忌能担起此“重任”。 他自是不愿,但一推脱,他们就拿孝道压他,还未等他想出法子脱困,二哥和三哥先起了分歧。 长孙恒安想着找个小户人家的女子,嫁了长孙无忌后,给他们些银子打发了,名正言顺地将他们这支分出去单过。 但早早盯上长孙高氏嫁妆的长孙恒安自是不同意,这样一来不仅留不下长孙高氏的嫁妆,还要损失他们的银钱,连聘礼都要从公中账户出。 二人争执不休,一时僵持了下来。 大嫂见他们兄弟闹不和,很是不忍,遂提出,要不她就做出些牺牲,转房婚嫁给长孙恒安,就当给公爹冲喜了。 齐娘子没曾想,她竟能将自个的私心美化成这样提出来,心中惊叹不已。 而本在同长孙恒安顺气、劝说长孙安业的二嫂柯娘子听罢,却是炸了,冲上去就要撕烂她的脸,却被长孙恒安撴了回来。 “大嫂不过好心,你何至于这幅样子。” 见她这般激动,本也惊讶的长孙恒安,忍不住替长嫂说话。 这段时日,他陪着长嫂礼佛,内心平静了很多,释怀了父亲的偏心,释怀了同仁的鄙夷,释怀了自己天资的不足。 每每瞧着长嫂和煦的脸,他都无比满足,他自个知道,长嫂没勾引过他,但他未必没起过心思。 第71章 这边,堇娘子见柯娘子这般污蔑她,也忍不住流泪,但只是默默地不出声,更惹得众人怜爱,连还同大哥闹不愉快的长孙安业都帮着大嫂说了一通。 齐娘子心头已将长孙安业拧得浑身乌青,骂得狗血淋头,面上却同她一道劝着二嫂。 长孙无忌冷眼旁观这场闹剧,冷哼一声回了长孙晟的病床前。 “阿耶,你真的不知吗?” 他看了眼长孙晟日渐消瘦的脸庞,低头喃喃,他这般处境,他阿耶如此洞察一切的人,竟会毫无所觉? 在他心目中,阿耶是无所不能的人,就算现今躺在病床上,他也不信他就“瞎了眼,聋了耳”。 “好小子,终是忍不住了吧。” 原本沉寂的长孙晟,忽而回了长孙无忌的话。 他猛然抬头,阿耶仍闭着眼,呼吸平稳,只还未闭合的嘴,透露着方才是他回答的。 “就算阿耶现能帮你们,但将来的日子还长啊,长孙一族,皆不是仁善之人啊。” 长孙晟有气无力地说着,这段时日,他半夜都会清醒一阵子,听着贴身护卫的禀告心头亦是焦急无比。 若他小儿自个不能立起来,他就算能帮他一时,也护不了他一世啊。 之前闹出那般阵仗,总算让他安心了些。 还是嫩了点啊,就算吸引了府中众人,但长安城人来人往,夜半就能确保一个过路人都没有? 若遇上那贪财鬼,定会想法子弄清始末,狠狠讹他一笔,若敲诈不成,亦会告密长孙家,让他们功亏一篑。 不过那头白狼,到是让他有些吃惊,他派出去帮他们守着街口的人,都是精锐,离他们这般远竟还能被它察觉。 但畜生不同人,他见他们没有威胁便未将他们捉出来,但多的是事后牟利之人啊。 其实并不是如此,是这些侍卫身上都有同长孙无忌相似的气味,见他们帮着赶路人,白狼发现不是敌人,才未行动。 若是大白能说话,他们早就在莫婤面前掉马了。 “你附耳过来——” 长孙晟动了动指,让长孙无忌凑近了听。 第55章 长孙无忌跪在阿耶榻前附耳细听时,前院的闹剧终是散了场。 柯娘子自进了二房的院儿就开始啕,奔过八字照壁,顺着回廊撞开正屋门,甩了隔帘,扑倒在楠木罗汉床上。 长孙恒安一路追过来,进了里屋却又成了个哑巴,只坐在胡床上喝冷茶,鼓着个牛鼻子,大喘气。 “你们早勾搭上了吧?” 哭厌了的柯二嫂,撑起身子质问,见他将头摇成条饿犬状,更是怒极,抽了榻间的衾被、褥子往他身上抛。 见皆被他挥开,又举了床头的玉枕,直朝他脸上砸。 长孙恒安前额被砸中,滚落时还撞到了鼻梁,疼得他忍不住抽气。 “泼妇,无理取闹!” 捂着鼓包的额头,他扔下句话,出了正屋。 “哎呦,老爷!” 方行至院外,就被一提着脏衣篓的婆子撞见,这婆子当场就嚷了起来,原是长孙恒安被砸出了鼻血,正往外冒。 悄悄跟着官人的柯二嫂有些心疼了,正欲上前,却见长孙恒安步子一转,去了大嫂堇娘子的院子,气得她将手中的绣帕都扯烂了,回卧房,收拾了包袱就要回娘家。 而流了一下巴血的长孙恒安,进了堇娘子院后,还将在倒座房值夜的丫鬟吓得够呛。 “啊——” 随着尖叫声起,堇娘子院中顿时人仰马翻,正擦着菊花香露的堇娘子,披了个湖绿游鳞长袍就出了正屋。 “哎呦,恒安怎弄成这般。” 裹紧袍子,引他入正厅,抽了条叠成海棠的光面樱草色圆巾,细细帮他抹了血迹。 长孙恒安心头触动不已,正欲牵起长嫂的手,堇娘子已先一步退开,给拧了湿帕子的丫鬟腾位,让她帮他敷鼻止血。 待他血止住,堇娘子从他口中得知了原由后,邀他进了静室,命他念了整晚的经文。 每当他要睡过去时,堇娘子的大丫鬟便会轻轻将他唤醒,在他耳畔提起病重的阿耶、挣扎的长嫂、狼狈的妻子。 值夜的丫鬟都换了好几轮,堇娘子亦早已入了梦乡,只有长孙恒安还在不断被叫醒忏 悔: “我佛慈悲,我是为阿耶安康,才让大嫂被逼嫁我冲喜,我有罪——我佛慈悲……” 而莫婤一行人,驱车入了拱辰胡同,在一处朱红大门前停下,门两旁还蹲着两头石狮子。 大门处早有管事等着,花白的发盘成了利落的单髻,穿着靛青的对襟长衫,领着莫母等人从侧门进了正房夫人的院子。 今个她们帮着接生的,是从七品京兆主簿的夫人。 京兆主簿的夫人舒娘子,竟是容焕阁的熟客,见着莫婤惊喜万分。 “莫小东家,您还会接生?” 听她这般称呼,莫婤只好装作矜持地颔首,心头却在懊悔,又没听夫人的敷个脸,也不知她面色好不好,幸而穿戴还算规整。 见到“小神仙”,舒娘子拉着她的手就不肯丢了,定要她亲自帮她接生。 本就有心要教蔷姐儿接生,遂欣然应下,由莫婤主导接生,莫母从旁为蔷姐儿讲解细节之处。 扶着舒娘子倚靠在胡床上,莫婤先将手放于双乳下,靠近胸骨的位置,边判断腹中胎儿情况,边问道: “最末次月事,是何时来的?” 舒娘子正拧眉回忆着,她身旁的大丫鬟帮着答了出来。 莫婤快速心算出孕周,与手下宫底的高度对比了一番,胎儿大小确是与孕周相符的。 继而她将双手指腹相对,交替轻推,摸到了胎儿柔软、宽而且形态不规则的臀部。 挪开双手,将手放到舒娘子腹部左右两侧,轻轻深按,在右侧触摸到了饱满而平坦的胎背。 将右手放到小腹最下、靠近两腿间的位置往上,拇指与其他四指分开掐住,进一步确定了胎儿处于头位,还左右摆了摆,却是推不动了,胎头已然衔接。 舒娘子见莫婤抚弄得这般细致,恐胎儿有异,眼见着紧张起来。 “别怕,放松,胎位是正的。” 摸着手下的皮都绷紧了,莫婤一面出言安慰,一面加快了手下的动作。 “稍有不适,忍耐些。” 说罢,也不待舒娘子多想,左右两手分别沿着骨盆口往下深按,确定已完全入盆。 在一旁盯着的蔷姐儿,就算有莫母的讲解,也看得眼花缭乱,只能先死命记下步骤。 用“四步触诊法”先确定了胎位正、入盆好,莫婤松了一口气,陪着舒娘子走动、锻炼呼吸。 舒娘子有身子前就是容焕阁的忠实主顾,有身子后更是节节课不落,莫婤教的配合呼吸等法子,她皆能理解掌握。 因是头胎,舒娘子个儿也不高,骨盆条件不算好,但在莫婤手下却生得异常顺利。 耗费的时辰短不说,七斤半的胖小子,也未将她阴丨道撕裂,只有轻微擦伤,舒娘子很是感激。 因平素惯在容焕阁上课,她也懂了些女子有孕需注意之事,但总是管不住自个儿的嘴。 每到半夜里就要闹醒她官人,让他帮着叫吃食,或汤饼,或蛋羹,或菜粥……反正口中是不能闲。 同她一道有身子的娘子们,肚儿都比她小一圈,容焕阁的医女们亦劝她不能再这般吃了。 后两月,她已克制了许多,但找了四五个稳婆,皆说不好生,受些痛苦也就罢了,最怕生不下来丢了性命。 官人怜她,不愿她涉险,问遍同僚找“圣手”,终是求得了莫娘子,谁知还能遇上“小神仙”帮她接生。 因着对莫婤万分信任,她极为配合。 特别是在胎头娩出的关键时刻,若没配合好,可能会导致会丨阴撕裂严重,引发产后感染,走向死亡。 幸而她听话且坚韧,莫婤让用力她才用力,让她卸力,她忍着剧痛也努力松气,才得到这般好结果。 舒娘子自不管这些说辞,只认是“小神仙”的功劳,心头愈发崇拜的同时,让大丫鬟给莫婤等人的红封又厚了一层,早食还送来了碎金饭和鲈鱼脍。 所谓碎金饭,就是将饭炒得颗粒分明,皆包蛋黄,色似油炸,油光闪烁。 这道菜是隋朝越国公杨素发明的,是扬州炒饭的鼻祖了。 而鲈鱼脍,做法就更讲究了。 需要在九月霜下之时,收三尺以下的鲈鱼做成干脍,浸渍后布裹沥水,散置盘内,取香柔花叶相间细切,和脍调匀1。 霜后鲈鱼,肉白如雪,不腥,配上油香蛋鲜的碎金饭,更是下肚儿。 不知不觉间,三人竟干完了整整一脸钵的饭,走时皆扶着后腰,像极了还未生子时的舒娘子。 因着太撑了,坐在马车上胃顶得慌,见离高府不远了,莫婤三人便下马车步行而归,就当消食了。 第72章 桂花巷子两侧的丹桂,任秋风一吹,阵阵飘香。 临着重阳,坊市间热闹非凡。 有妇人领着女童,发簪姚黄,手捧簸箕,卖桂花糕、菊花露。 茶馆里,说评书的时不时尝口菊花饮子润喉,引得听客纷纷效仿。 最有心机的要数两侧的酒坊,竟专门画了幌子叫卖茱萸酒,饕餮们偿偿这家酒辣,吃吃那家酒香,瞧着都要品窜味了。 街头巷尾,随处可见挂着茱萸枝的人家,祈求安康。 莫婤正同蔷姐儿东瞅瞅,西望望,前头竟敲锣打鼓似有人迎亲。 未曾见过古代婚礼,莫婤忙挤进去想长长见识,就是凑热闹,却不小心又听了一耳朵的瓜。 “怎又是去这家下聘?” “只是下聘?这般阵仗,我还以为迎亲。” “我听闻是冲喜,要办得热热闹闹的。” “那我知得更多些,是转房婚!” 前头两个瞧着面容英俊的郎君,竟亦爱八卦,消息还这般灵通,她忍不住开口打听: “公子,你们打的何暗语?究竟是谁家啊?” 他们同时回头,瞧见的竟是一貌美的小娘子。 长得白净些的郎君,一袭松青长衫,戴着顶银丝祥云幞头,方才听声儿还算跳脱,现下竟是俯首羞红了脸。 敛下眸子,他不敢盯着莫婤脸瞧,吞吞吐吐答不出话。 穿着玄袍的郎君,瞧着更成熟些,先朝莫婤行了个拱手礼,后讳莫如深地抱歉道: “小娘子,嚼舌本就是我等失礼,断不能言明是何许人家。” 说罢向前昂了昂首,顺着他的目光,莫婤瞧见聘礼箱子上,贴着大大的“右骁卫将军府”的字样,上头还雕了长孙族的族徽。 心头骤然一紧,又想到方才他们说的是“转房婚”,忙问道: “何为转房婚?” “种类繁杂,此户应是兄娶寡嫂。” 青衫郎君缓了过来,见莫婤这般急切,亦上前解释道。 “二位可知,是行几的欲娶寡嫂?” 算了算长孙无忌的年岁,本是轮不着他娶的,但莫婤仍不放心,若他们想随便指一门亲事困死阿兄该如何是好! 知两位郎君为难,她亦未言其姓氏,只侧面打探排行。 “行二,他们寡嫂不小了。” 见她这般和善,玄袍郎君去了些戒心,直言道。 听罢,莫婤放下心来,又同他们寒暄一番,得知其名。 青衫是刘郎,刘景行;玄衣是韦郎,韦师实。 同两位慷慨分享消息的郎君道谢后,她拉着早在她同他们打听时就藏到她身后的蔷姐儿,退出了人潮,同莫母一道回了高府。 “景行别瞧了,都走远了。” 韦师实见他望着莫婤远去的背影愣神,万般呼唤也不应声,只好挡在他面前。 挡前,韦师实亦又看了眼,方才躲在莫小娘子身后,未曾露面的女子。 回过神的 刘景行亦觉自个儿孟浪了些,不再同韦郎胡侃,赌气地推了他一把,同他一道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 高府内,高夫人听闻莫婤回来了,忙喊人将她领了过来,让她帮着瞧瞧重阳的席面。 高大人在官场屡屡碰壁,伏低做小亦不抵用,瞧着是要熬不住了。 见此,高夫人提议趁着重阳办几桌酒宴,将他的同僚上司皆请来,走礼省事,更是为了重金打点。 请帖是以绫绢为材,四周以金线细细勾出云纹,连绵起伏若祥瑞缭绕。 云纹间,还用银线绣了麒麟点缀,金银交错,熠熠生辉。 内里是高大人亲自撰写,亦是高大人亲自去邀的。 他这般重视,高夫人自不能拖他后腿,抓来莫婤帮着想方子,定要将席面办得风风光光。 糟蟹、糖蟹自不能少,菊瓣玉糕、香翠鹑羹、葵花斩肉、贴乳花面夹…… “夫人不好了,大人锁了书斋,正在里头砸物件呢!” 正商量得起劲,前院的大丫鬟紫霞慌慌忙忙跑来后院,向高夫人求助。 闻言,高夫人也顾不上拟馔单了,让莫婤先回屋歇息,她快步去了前院。 “官人,开门!” 重重拍了高士廉斋室的外门,里头不光无人应,还又响起了一阵杯碟破碎的动静。 高夫人听得直皱眉,喊了两三个家丁,一道砸开了门。 屋内碎了一地的茶盏、笔洗,连桌上的镇石都摔断成了两半。 “果真该听婤婤的,就不能让你们用这书桌。” 见高大人垂头丧气地蹲在矮榻上,高夫人故作轻松地侃道, “呦,还知道挑便宜的砸。” 书桌上的白釉辟雍砚台,几案上的琉璃盏,多宝阁上的浅浮雕梅花玉瓶等皆完好无损,高夫人又好气又好笑。 将高大人拉到内间,取了他的双层纱幞头,解了他箍得紧紧勒出小肚腩的腰带,还松了松领子,问道: “是他们又辱你了?” 高大人摇首,似想到了什么,脸骤然涨得通红,额头和脖颈的青筋暴起,愤恨道: “这回夫人可将这帮无耻小人,高看了!” 第56章 大业五年三月,杨广率领浩浩荡荡的文武百官、妃嫔侍从,自东都洛阳启程,过长安,穿扶风,越陇西,渡黄河,入西平,至张掖1。 打杨广西巡起,洛阳同长安内,留守的有品级的官员们,就需时常举办各种宴会,来维持和展示大隋的繁荣与稳定。 临近重阳,官员们除了有赴不完的宴,还要陪着亲友登高,忙得脚不沾地。 高士廉先是去了上司府邸送请帖,不出所料,没见上人。 不过上司府中的大管事好歹客客气气将他迎进去,再斯抬斯敬地将他送出来,反倒是后头的同僚家奴多不会来事。 终是遇见个得闲的同僚,见他送请帖,还将他邀进府中一道吃酒。 两壶酒下肚,这同僚就向他打探起消息来。 “说道说道,你那妹夫是怎想的?让儿娶寡嫂冲喜?” 听罢高士廉瞬时蒙了,他可未曾闻及此事。 见他一无所知,同僚知他与这门亲戚关系浅,肉眼可见的冷淡便罢,还出言讽刺: “这等子蛮夷,就是荤素不忌。” 在五胡乱华时期,鲜卑等游牧民族,皆被中原汉族政权冠以“曼”、“夷”等带有贬义的称号,甚至延续到大隋2。 而转房婚这一习俗在游牧民族中常见,在汉族中,却随着儒家文化的兴起,特别是在汉代以后,儒家伦理逐渐成为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因其与儒家倡导的伦理纲常相悖,被视为乱丨伦的一种,甚至被立法禁止。 但大隋统治者杨广,在其父隋文帝去世当日就收了继母宣华夫人,朝中的汉族官员们,内里虽不齿,面上却要端着圣上仁慈的态度。 现今对着同为汉族,且与有鲜卑血统的长孙族关系一般的高士廉,这同僚竟百无禁忌,开起不合时宜的玩笑: “长孙晟瞧着活不久了,你胞妹若成了寡母,定会被前头娘子生的那几房继子疯抢!” 高老爷原是北齐高祖高欢的从父弟,清河王高岳之子,拥有北齐王室的血统。 长孙高氏年轻时,高老爷还是北齐乐安王,她因着家世出众,才情了得,容貌昳丽,受到青州无数血气方刚的男儿追捧。 北齐灭亡后,高老爷降了隋朝,举族搬入长安,高氏又引得长安城凤雏麟子青睐。 但最终高老爷却为找个有力的亲家,将她嫁给了在隋地位声望颇高的长孙晟,做填房。 当时得知此消息的长安城才子们,心碎的琉璃渣铺满了朱雀大街。 同僚没少听他老爷子忆往昔,此时竟拿这事嘲讽高士廉。 几年的官场磋磨,本已磨平了高士廉清高的棱角,现听同僚如此侮辱胞妹,还是破了功。 往那同僚脸上泼了酒,摔了杯盏,奔回高府后,高士廉还忍不住大动肝火。 “妹夫一去,就将妹妹接回来罢。” 高夫人听完官人的控诉,亦是怒意丛生,但心头却敲响了警钟。 右骁卫将军府那些个继子,瞧着皆不足信,那长孙安业更是色胆包天,若无长孙晟压着,恐生歹心。 高士廉听罢亦颔首赞同,他不会将胞妹多留在右骁卫将军府,成为别人口中的谈资和笑柄。 这边高夫人同高士廉达成了一致,那边闲不下来的莫婤,又是去了容焕阁。 将日后欲开接生馆之事,同众女子说了说,春桃头一个应了下来,紫烟紧随其后,晴姐儿则需回府同赵妈妈商量。 见她们这般支持,人才储备自愈早愈好,但哪有这般多的接生实战,让新手们练手啊? 可都是人命啊! 思及此,莫婤便想到了前些日子,为容焕阁实操室定制的,模拟分娩的模具。 可在实操前,先教会她们理论,再进行模拟演练,熟练后才上实战。 第73章 想罢,莫婤专程找到了高府木匠宿工,询问制作模具的进度。 “宿工,模具做成了吗?” “小东家,您瞧瞧,这婴儿模具,是仿着我那才出生三日的侄儿做的。” 莫婤一瞧,果真不错,连婴儿未闭合的前囟门都做出来了。 婴儿的前囟门位于顶部中央,呈菱形,刚出生时还未闭合,随着其生长发育,一般在一年到一年半左右完全闭合。 “我可是仔仔细细瞧了,摸了,这处是真有!” 见莫婤一直盯着前囟门,宿工忙解释道。 “你摸时净手了吗?” 听罢,她方还十分满意,现下又紧张起来。 婴儿未闭合的前囟是可以轻微触摸,但手必须是清洁的。 否则手上的病菌,会通过囟门处未闭合的部位,若感染了婴儿脑部,可能导致脑膜炎、脑疝等严重后果。 “那是自然,不然我能抱到娃?我嫂子定砍死我。” 说罢,宿工还心有余悸地打了个寒战。 当日他琢磨得入了迷,只情不自禁地点了一下小侄儿此处,就被她嫂子追着打,他拼命解释他净了手也不抵用。 念及此,宿工害羞地将骨盆的模具拿了出来。 莫婤一瞧,顿感眼前一黑。 “这真没招了,我还没娶亲了,总不能去摸我嫂子的吧,我摸着自己的做了一个。” 宿工挠挠头,细蚊子般的声音儿,在莫婤听来却是震耳欲聋。 “用的你自己了?老天爷,我不是画了草图?” “你那草图也太草了,还不准,做出来的皆连不上!” 听罢,宿工更委屈了,他真的是仔仔细细研究了那些图,无论如何天马行空,亦想不出其构造。 拿起木几上的图纸,莫婤也对自己产生了几分怀疑,难道真是她太久没画,有误? 为做出模拟分娩必不可少的骨盆模具,莫婤百般央求莫母。 莫母抵不住闺女的痴缠,便同她一道回了趟西城丰邑坊,还拉上了高府宿工,找南街义庄的庄管事行了个方便。 庄管事靠着钱老爷的人脉,又在其他坊市开起了庄氏义庄连锁店,从他手上过的尸体,没有八万亦有八千。 做善事的同时,还能财源广进,因而他很是感念让他发家的莫氏母子。 听闻莫婤要用无人认领的死尸,都未曾多问,直放下话来——欲得几何,则有几何。 毕竟这大隋,在长安城外晃上一圈,就能拉回一车死尸。 莫婤在现代虽是学医的,但解剖真是法医的活,她连解剖刀都不知如何使,还好有莫母。 作为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稳婆,莫母会解剖,还尤擅妇女解剖。 在现代,除了大学见了不少“大体老师”,她还在医院跟了不少手术,瞧着莫母解剖视觉上还算接受良好。 只是其他五感,就不太美妙了。 从福尔马林泡过的冰凉触感,变成了新鲜出炉的软腻。 屋子里弥漫着腐败的恶臭,不时还有血泡挤出皮肤的破裂声,她咬紧牙关,紧闭双唇,就怕尝到点尸味。 她都这般难受,就更别说头次见这架势的宿工了。 宿工一进义庄,瞧见尸体,先是吓得瑟瑟发抖;待莫母为其解衣时,他扭过红温的脸,不敢看。 莫母待义庄僧人超度后,她方动刀。 忽闻一阵浓烈的酸臭,莫母扭头一瞧,宿工已在身侧吐得不成人样了。 为让骨盆模具做得更逼真,高矮胖瘦的骨盆莫母皆剖了。 莫婤亦是从各个角度画,还拽着宿工将每幅图对应哪个部位,弄得清晰明了。 这点工作量放现代,莫婤最多一日就能完工,而此次他们却在义庄整整耗了三日,至少一半的时候,是在照顾狂吐不止的宿工。 宿工这幅霜打模样,自是没了胃口,别说吃肉,就是瞧见赤色的,他都直干哕。 但要做工,咽不下吃食自是不行的,她便想到了开胃爽口的冷淘,就是凉面。 大隋是没有冷淘这一说的,它始于唐朝,唐制规定,夏日朝会燕飨,就有此味。 唐冷淘中,最出名又是“槐叶冷淘”。 《唐六典》曾言“太官令夏供槐叶冷淘。凡朝会燕飨,九品以上并供其善。”唐杜甫甚至专为其做了首诗:“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新面来近市,汁滓宛相俱。” 而在义庄院中,最不缺的就是槐树。 背个小竹篓,莫婤爬上曲梯子,采了些肥厚又嫩的槐叶。 以青石为砧,飞镖为刃,将槐叶剁碎。 莫母还向着邻户借了个石臼,用石杵捣出槐叶碎的汁水,用其和面。 一旁凑热闹的庄管事夫人亦擅厨艺,瞧着心痒痒,见她举着飞镖欲削面,痛心疾首。 阻了她,庄夫人从庄管事的珍宝库里头,翻出把吴刀,还拿了瓶洛酒。 切以吴刀,淘以洛酒,面细如丝,滑嫩筋道。 煮熟后,还放在义庄中的深井里头镇了整日。 捞起就得了冷淘,用沸油浇拌,添以清醋、丁香、胡荽、蒜泥等调料。 莫婤还摸了把茱萸果榨里头,又酸又辣,爽滑劲道,终是让宿工有了胃口,莫母和庄管事两口子亦赞不绝口。 适应好的宿工,在义庄开启了事业狂模式,对着莫婤的图和实物琢磨其细节之处,想着如何用榫卯结构将其连接。 而趁他奋发图强的间隙,莫氏母女还回了趟莫家小院。 “快马轻车,莫氏收生。” 呢喃着,莫母取下了院门上挂着的莫氏收生的招牌,上头竟出奇的没多少灰。 见状,莫婤忙从包袱中翻出钥匙开门,拉着止不住手颤的莫母进了莫家小院。 东南角的枣树,早已枯死,只剩下个干枝丫。 院子中央的石桌上,未遮盖子的水井里,皆落满了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残叶。 墙角的梅枝似也知晓了此处的冷清,不再伸向这头。 屋里皆布满灰尘,也未曾有人打扫过的痕迹。 “咚咚咚——” 忽而,响起了敲门声,打破了相对无言的母女俩。 莫婤忙跑去开门,竟是大着肚子的春老鸨。 “哼,死鬼!你们竟还知回来。” 春老鸨一幅负心汉地眼神瞧着她们,说罢竟摸出条方巾嘤嘤哭起来,活像是被她们搞大的肚子,他们还抛妻弃子。 “打扰了,打扰了。” 一斯文书生模样的男子从春老鸨身后探出头来,不好意思地解释: “她自有了身子,情绪起伏颇大,时哭时笑。 但是真念着你们,时常拉了我来帮你们擦这招牌。” 说罢就往那门上指,却没瞧见那木牍。 听罢,莫母捏紧了手中的木牍,失落怅然骤起,现也只好收了心绪强笑道: “是念着让我帮你接生罢? 不是万花丛中过?现怎愿吊死在一颗歪脖子树上了?” “顺娘!胡生才不是歪脖子树呢!我可生过一胎了。 且不止我,街坊邻里经你这儿,瞧不过眼,皆会帮你擦擦的。” 莫母的手艺当年就颇得赞誉,受过她恩惠的人户不少,自不愿瞧着她的招牌蒙尘。 听罢,莫母终是死了心,却又觉欣慰。 而莫婤却进了兄长的屋,瞧着那没了席镇的破草席发愣。 那破席的席镇是镶嵌了贝壳的彩陶,做成的长寿龟样式,她很是喜爱,因而印象深刻,若不是太重不好搬,当年她定是要带走的。 难道,家中进了贼? 念着不知死没死的王二麻子,莫婤心头发紧,同莫母商量后不欲多留,午后便想去接了宿工,一道回高府。 “顺娘——顺娘——” 刚收好包袱,正欲离去,外头就响起了胡生急切拍门的声儿。 原是春老鸨见了她们太过激动,在屋里头又唱又跳,直将自个儿搞到破水了。 “还说不是等我接生!” 莫母扔了身上的包袱,挎上接产箱,拉着莫婤就跑,连门都忘了锁。 第57章 春老鸨还住在巷子口,胡生瞧着似是入赘。 同莫母一道奔进春老鸨的院子,莫婤却发现与原先大相径庭。 春老鸨最爱在自家庭院种花,粉的桃花、黄的雏菊、白的杏花、红的牡丹,甚至用瓦缸养了碗莲。 平日间,还会自个插花,牡丹盘花、桃枝瓶花、碗莲缸花、雏菊盆花……放与屋内,姹紫嫣红,芬芳扑鼻。 现今院子中,花圃竟皆刨了种菜,只墙角栽了几窝翠竹,还算雅致。 屋内更没了花的踪影,处处透着清贫。 也没心思再琢磨这些变化,春老鸨此胎竟是急产。 急产就是从有产痛到完成分娩,总时间少于一个半时辰。 而春老鸨破水后,方才痛了大半个时辰,宫口就开全了,胎头下降得也很快。 第74章 莫婤蹲在她身下,正评估着胎头娩出速度,扶着春老鸨的莫母就发出一声怒吼。 “放松,让你放松!” 春老鸨竟不顾莫母的指挥号子,胡乱用了一通力,恼得莫母直拍她。 因着用力不对,既耗费了大力,还让原本应显露的胎头,迟迟不见踪影。 “你走开,胡郎!我要郎君!” 几番折腾之下,春老鸨疼得都认不出莫母了,竟同她推攘起来,一个劲叫着胡生。 而蹲在她下头的莫婤,也只能跟着她胡乱扭动的身子,寸步间挪动着观察胎头,很是艰难。 见莫母还在拼命控制春老鸨,莫婤干脆一把子起身,咚咚咚跑至庭院,扯了把韭菜,又将胡生拽了进来。 将韭菜连着根捅进春老鸨的鼻孔,韭菜的辛辣瞬时将头脑失智的她冲醒了。 “快,同她说说话!” 拉过胡生,让他帮着叫住春老鸨,莫婤又蹲下身,只见已能瞧见胎头尖尖了。 烫手泡过白醋后,莫婤开始控制胎头。 “吹气——吹气!” “老鸨子快吹气!” 本以为叫胡生进来,能让春老鸨更听话些,谁知她拉着胡生的手似得到了力量,愈发用力。 胎头出得太快,定会撕裂会 阴的,严重的甚至从会阴处撕裂至肛周。 若到达四度撕裂伤,就是将肛丨门、直肠和阴丨道等完全贯通,会导致盆底损伤、大小便失禁、疼痛及性功能障碍等并发症。 但在古代,甚至都等不到这些并发症发作,三天的感染高热就足以要了她的命。 想到此,莫婤都不禁打了个寒战,忙扯开胡生,让他蹲下当个支撑,右手肘抵在他背上,右手拇指同其余四指分开,利用手掌大鱼际抵住会阴。 这就是接生中俗称的“保会阴”,既能防止会阴撕裂,又不会阻止胎儿娩出。 “吹!快吹!” 春老鸨还是不听指挥,让她放松她用力,让她用力她挣扎,莫母终是忍不住,甩了春老鸨一巴掌,卸了她的力。 伴着莫母同莫婤的河东狮吼,春老鸨终于将小闺女生了下来。 幸而孩子不大,会阴虽撕破得乱七八糟,但只瞧着可怖,其实伤口并不深。 莫婤翻出才研制成的酒精,将丝线和银针泡在里头消了毒,方勾着给她缝伤口。 “你这手法不错啊。” 撑着春老鸨的莫母,伸着头瞧莫婤为她阴丨道绣花,不由赞叹。 但听到阿娘这般说的莫婤,却是不由手上一顿,心头未升起半分得意,累得浑身是汗的身子,竟觉出一丝凉。 心头正琢磨着说辞,谁知,莫母话锋一转,念叨道: “绣胸托还是有好处的。” 听阿娘全自动为她找了理由,莫婤松了口气,见恢复些力气的春老鸨似有挣扎的迹象,忙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收了尾。 安置好春老鸨后,已至黄昏,胡生为表感谢,亲自将她们送了回去。 “我明明记得出来时,没锁门啊?” 莫母瞧着门上落得好好的锁有些发愁,她们出来得着急,可没带钥匙啊。 听罢,身后的胡生害羞地挠挠头,不好意思道: “是我。” 原是当时胡生落在她们身后,见未锁门,就好心帮她们锁了。 没有法子,莫婤只好爬上围墙,从墙角翻了进去,还踩到一块松动的砖石,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莫家小院仍是她们出门时的样子,连随意一扔的包袱都在原位。 转悠了一圈,确定里头没有贼人,莫婤才给莫母开了门,母女俩又在莫家小院多待了些时日。 因着给春老鸨缝了线,这些时日除了是为了等着给春老鸨拆线外,莫母还同她熬了几日的消炎草药。 而等她度过产后危险的空闲,她们还被春老鸨逼着,吃了他们两口子的爱情瓜。 春老鸨,原名春婉兮,取自《诗经》中“有美一人,清扬婉兮”,这般雅致的名字,自昭显出她不算平凡的家世。 她是大隋一秀才公的独女。 开皇七年,隋文帝正式设立分科考试制度,取代九品中正制,自此选官不问门第1。 科举制度初期设诸州岁贡,规定各州每年向中央选送三人,参加秀才与明经科的考试。 大隋因是才设立秀才科,其选拔标准非常之高,考上秀才的人数非常少,而春老爷就是其中之一。 春家本以为走上了前途光明的康庄大道,谁知一场大火将本就不富裕的春家烧得家徒四壁。 春老爷为了继续他的锦绣前程,竟将还未及笄的兮姐儿送至妓院。 自幼听父亲念叨之乎者也的兮姐儿,胆子小,更是不知此处为何地。 但她还算聪慧,闻着屋内熏得人作呕的浓香,花枝招展、香肩半露,一开口就是绵绵多情的年轻娘子,就猜到知此地的腌臜。 为了逃离此地,她想了无数的法子,最终却都被捉了回来。 因着是用重金将她买来的,顾着她的皮相和身子骨,他们也不打她,就将她关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整日整日饿她。 三日后,她挨不住妥协了。 但兮姐儿并未自暴自弃,她靠着自己的美貌和机智往上爬,从胆小如鼠逐渐变得泼辣干练,不过双十年华就将这家妓院盘了下来,成了妓院的春老鸨。 这家开在西市的妓院,也正式改名为春红院。 妓院这一场所最早可追溯回春秋时期,最初叫“女闾”,当时的齐国宰相管仲设立了国营妓院,收取税金2。 到了大隋,随着杨广上位,设立教坊,广纳歌舞艺人,纵情声色,妓院也得到了空前的发展。 春老鸨的春红院,亦是日进斗金。 一日,她从西市回延寿坊时,竟被采花贼盯上,是胡生叫来了官兵,捉住了贼人,将她救下。 为表感谢,她与胡生相约过几次,不由被他的才华所吸引。 胡生只是一农户人家,却颇有文采和抱负,令她心折。 不久他们便成亲了,还生下来一个乖巧的女儿,自此她便安下心来,要同胡生好好过日子。 为此,她卖掉了春红院,安心在家相夫教子,日子很是快活。 “那应该卖了不少银钱,你怎还过得如此清贫?” 瞧着春老鸨一脸痴迷的模样,莫婤忍不住开口。 “那些银钱都是要留给郎君读书的,怎可挥霍。” 春老鸨理所应当地答,面上满是骄傲。 “那钱呢?” 莫婤仍觉不妥,忍不住追问。 “自是给郎君了,他才知如何将钱花在刀刃上!他买书、打点人脉皆要不少银子呢!” “他这般跟你说的?” “你管这般多干嘛?你不会也心悦胡生了吧?” “我图他年龄大?” 听着这恋爱脑发言,莫婤顿觉火气上涌,起身就想扇醒她,还是被莫母扽了回去。 莫母摸了摸她背顺毛,方缓缓开口: “你前头那个闺女呢?” 照顾春老鸨这几日,她们一次也没见过她前头的孩子,按照年岁算,那孩子不过一两岁,正是要人守着的时候。 “送回乡下了,自有嫂子婆母照顾,郎君可不愿我这般操劳。” 说罢,春老鸨又得意地扬起下巴,炫耀地瞧着莫婤,看样子还是在忌惮她要抢他郎君。 “你简直被下了蛊!” 春老鸨此前虽对莫母不算友好,但人瞧着也是精明的。 何况在妓院活过这么些年岁,对男人不应瞧得透透的? 莫婤愈想愈觉不解,也愈发生气,将怀中装着酒精的羊皮囊扔到春老鸨怀中,拉着莫母回了莫家小院。 本欲拆线那日再来,却仍放心不下春老鸨的伤口,毕竟这是她第一次在古代,动针线缝会阴啊。 之后,还是日日去巷子口,春老鸨处,观察伤口恢复情况。 拆线那日,更是起了个大早。 一进屋,春老鸨便朝着领她们进来的胡生撒娇发腻。 足足小半刻钟,才瞧见站在胡生身后的她们。 见了她们竟还发脾气,不肯再让胡生亲自招待她们,掀开被褥就要亲自下地作陪。 她这般不识好歹,莫婤也不再同她客气,将胡生赶了出去,喊莫母按住她,慢条斯理地帮她拆线。 “别动啊,再动要留疤的。” “不怕留疤,你就拉我。” “快不了,快了要留疤的。” 她三句不离留疤,直将春老鸨吓得乖乖听话,钝痛折磨下终是拆完了线,春老鸨自己还翻看了几遍,仍觉不满。 “若留疤了,胡生会不会不要我了——不不不,他不会嫌我的。” 见她只顾着自我说服,莫母不欲与她多作纠缠,忙将她思绪拉了回来辞别: “我们此行不便耽搁太久,这便走了。” 第75章 他们此行只预备了三五日的假,现今却是多耽搁了这般多的时日。 昨日高夫人还派了张妈妈,领着一队护卫来寻他们,就怕他们又遇上类似于王二或破庙那般的贼人。 现已给春老鸨拆了线,她也未曾出现并发症,他们自要尽早赶回去。 听张妈妈说,高府里头求莫小娘子帮着接生的人,都来了十几波了。 前些时日莫婤帮京兆主簿的舒娘子接生,不仅让舒娘子认出了她,因她还为难生的舒娘子接生得这般顺利,舒娘 子自忍不住为她做宣传。 一时莫婤名声大噪,容焕阁“小神仙”——莫小娘子还颇善接生之事,一举传遍了妇人圈。 但凡家中有即将临盆的妇人的人户,皆欲求得莫小娘子帮其接生。 思及此,莫婤更急着回去了,这般多台的接生等着她,都够她轮流带着春桃他们去长见识了。 而听莫母这般告辞的春老鸨,却立即束住莫母的手道: “再多留一段时日吧,帮我祛祛疤,我再多添五两银子!” 见出了这般大价钱,莫母仍不为所动,春老鸨揣测道: “你定是还担心王二?” 第58章 “不用怕,他早死了。” 春老鸨死死抓着莫母的手不放,嘴中却满不在乎地说道。 自莫家母女搬走后,王二日日同他哥王大,闹得鸡飞狗跳。 今日绞了他嫂子新给他兄做的胡袍,明日砸了侄儿侄女新得的玩物,惹他们大哭后,他只顾放声嘲笑。 王大气不过,但每当举起棍棒要教训他时,他就躲到王父王母身后,让王大没了法子。 一日,王大趁王父王母出门赶集时,将床上睡懒觉的王二捆了,送去服了徭役。 只是没成想,王二这般不中用,竟没挨过半月就死了。 因着王二的死,王家父母以泪洗面,成日埋怨王大,惹得王大带着妻儿躲到了他当役头之地。 去岁,官府传来王大当役头被造反的役民围攻,死无全尸的消息。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王家父母领了抚恤金,却还托人带着他们去王大当役头之处找儿媳和孙子。 最终,仍是他们老两口独自回来的。 因他们口风紧,大家不知是王大的妻儿一道没了,还是失踪了,还是不愿同老两口回来。 随着王大一家威慑的消失,街坊邻里越发想念接生实惠又安全的莫母,擦门外的招牌都更勤了两分。 听着春老鸨的描述,莫家母女心头再无半点波澜,那些往事早已困不住他们,就算现今王二没死,她们也断不会再怕了。 吃完陈年旧事后续瓜,莫母抽掉春老鸨的手,同莫婤一道跨出里屋,差些同捧着书卷,颔首奉读的胡生撞个正着。 匆匆道歉后,他们回了莫家小院,见张妈妈等人已等在院门外,莫婤忙拎了包袱欲同她们一道回府,却被莫母拦了下来。 莫母从衣袖中抽出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 “救我女儿。” “春老鸨的?” 见着这明显仓促偷摸下写出的字痕,莫婤心头一震,这分明是求救信! 难怪春老鸨不愿让莫母走,难怪春老鸨方才一直抓着莫母。 她仔细回忆了一番,接生时,胡生应是一直贴在房门外,在她突然出屋拔韭菜时,方躲不及,才会被她一爪子揪了进来,不过也算合了他的意。 而她们照顾春老鸨这几日,几乎难有同春老鸨独处的时候,多是胡生在一旁周到伺候,春老鸨则负责甜蜜撒娇。 本以为是专门秀恩爱给她看,心头不知骂了多少遍春老鸨恋爱脑,现今却觉细思极恐,胡生应是一直在监视她们和春老鸨。 “阿娘,这不只说的一个女儿吧?” 原来春老鸨不是在同她们炫耀美满生活,而是在向他们透露更多求救信息。 思及此,莫婤不禁有些后悔,她那些清醒发言不会让偷听的胡生起了警惕之心吧。 莫母亦想到了此处,忙问了张妈妈,让其托高府擅跟踪的护卫去盯着胡生。 此事未解决,定是走不了了,莫母只好替张妈妈又续了厢房费,烦她再多等她们些时日。 张妈妈自是一口应下,她本就是高夫人派来陪同保护莫家母女的,自要等着她们一道回高府。 而莫婤在心头直呼:夫人远见! 夜半三更,胡生趁着春老鸨熟睡,抱着才出生的婴儿,出了巷子。 在他屋子四周监视的高府护卫,悄然跟了上去。 得到报信的莫婤,忙喊上莫母,又叫了几个护卫陪同,去到了巷子口。 翻进春老鸨的院子,摸入她的房内,爬上她的床,欲将她叫醒。 “你们终于来了。” 忽而,床角传来叹息声,惊得莫婤一颤。 莫母摸到木几上的油灯,点了火,照亮了春老鸨红着眼眶的脸。 “他又把我的女儿带走了——又带走了。” 春老鸨低声嘶吼,青白的眼仁里,布满了怒气上涌的血丝。 对着身旁的棉枕拳打脚踢一番,春老鸨方平息下来,同莫氏母女说起始末。 当日胡生万分巧合的英雄救美,春老鸨自所有怀疑。 但当时她的春红院因经营甚好,所赚不菲,又无有力靠山,招来多方觊觎。 甚至还有一贪财好色、貌丑如蛤的小吏,日日缠着她,欲收了她做外室,享用美色的同时,好霸占她的财产。 而与这奸人相比,自是腹中有些才华,行事周到妥帖,相貌白净的胡生更拨她心弦。 两厢对比,万般焦急之下,她走了一步错棋——嫁与胡生为妻。 她知胡生心思不纯,但他出生微末,身板纤细,不过是求财想要考取功名,她只需月月出些银钱,就能将其捏得死死的。 成亲的头年,胡生对她百依百顺,日子过得安稳富足,除了只有一个男人顽有些腻外,也无其他不好。 谁知,意外却发生了,她怀孕了。 前些年头在妓院里,老鸨妈妈为了将来在贵人给她们赎身时,能将她们卖个好价钱,是未曾用那等绝育方子的,但平素亦使了不少手段让她们避子。 每位正式接客的姑娘,都要吃柿子蒂。 这个不是普通的柿子蒂,是需用瓦片烤干后,再用开水冲冷服用,每次服用七个,连续服用七天,就可保一年不孕,但在这一年中都不能再吃柿子。 若在这一年中,想要有身子,只需再吃七个柿子蒂即可恢复。 但因着这法子简单,时常有接客的姑娘不知是没吃足,还是想先有了身子脱离妓院,竟莫名其妙有孕。 几次三番有身子,又未真正脱离出去,就会惹恼老鸨妈妈,一碗剂量足的红花下去,不仅让其没了身子,日后更是再也无法有孕了。 只这般也让妓院算是损失了一笔收入,老鸨妈妈又想了别的法子,根据她们的月事,算好日子让她们歇业不接客。 双管齐下让在妓院里头奋斗了好些年头的兮姐儿,只小产过一次。 当兮姐儿成了春老鸨,自得到了这些法子,她为了不给自己留下软肋,分明严格按照这些法子做了,却不知为何还是有了身子。 说到这儿,春老鸨满脸不解,而莫婤却在心中感叹: 偏方不可信,而“安全期”真的不是一定安全啊! 老鸨妈妈根据月事算的日子,在现代又叫安全期,即为女性月经周期中不易有孕的阶段,也称非排卵期。 通常排卵发生在月经周期中间阶段,即下次月经来潮前的十四天左右。 避开排卵日前后几天,一般认为是排卵日的前5天和后4天,即为非排卵期(安全期)。 在此期间,女性雌孕激素水平低且平稳,不利于男性送入女体内的精子与卵子结合有孕,但也不是绝对安全,仍有可能发生意外怀孕的情况。 而本就处于霉运中的春老鸨,显然就碰上了这种意外。 春老鸨原打算偷偷将其打掉,但正欲喝药时,却似觉腹中胎儿在内跳动,终是不忍心,将她生了下来,而这成了她口中走错的第二步棋。 因她怀孕,春红院被更多人盯上了,几家你来我往,争斗不休,那些明晃晃的谋划,瞧着已将春红院视作盘中餐,眼见着就要按耐不住,欲对她出手了。 无法,一出了月子,她日日早出晚归,就为找了个出价公道、有些权势、为商还算正派的下家,将春红院和春红院的姑娘们,卖个好去处。 当她终于处理完一切,安心回归家庭时,却被胡生告知,因他照顾不好女儿,将其送到了乡下婆母嫂子处。 春老鸨只在同胡生成亲时,见过他乡下的父母兄嫂。 脑海中对父兄的印象,只剩当着她面随地吐唾沫和大小便,吓得她急急避开。 而他母嫂,春老鸨甚至连她们脸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她们一直颔首的后老勺和躬着不敢挺直的背。 第76章 思及此,春老鸨恐他们将女儿带坏,自是不肯,怒火中烧命令胡生将闺女接回来,胡生却不为所动。 待她撒了一通气后,余光瞥见胡生眼中的凶光,更觉心头发凉,只好能屈能伸地小意哄了他。 夜半,待他熟睡后,春老鸨轻手轻脚地爬了起来。 “你去何处?” 她方出了屋子,欲去报官,胡生便出现在她身后,将她抓了回来。 扭打之下,春老鸨竟发现,还算身强力壮的她,撼动不了胡生半分。 “我在村中,最擅长捆猪来杀。” 胡生将她死死抱住,在她耳后阴森森地说着。 在妓院沉浮这些年,春老鸨最擅长的就是虚与委蛇,为了女儿同自己的安危,她只能小意哄了胡生,暂时将他安抚下来。 自此,春老鸨为麻痹胡生,日日装作乖巧恋爱脑的模样,蛰伏了下来,等待时机欲一举将其搬倒。 谁知,机会没等来,她竟又有了身子。 想到乡下受苦的女儿,春老鸨是断不愿再生了,但一直未真正对她放心的胡生更警惕了,除了每日进口的什物皆由他把控外,还一刻不离地跟着她。 本在孕中脾气就不受控制的她,被逼得情绪更差,几欲崩溃,甚至生了在巷弄间随意拉个人求救的念头。 但她因自小被卖到妓院,对有着自由身的街坊邻里皆嫉妒,日日尖酸刻薄,将他们得罪了个遍。 再加上胡生逢人便说她有了身子后,多想多思,最爱使小性子,惹得众人皆绕着她走,就算她成日从巷子口走到街尾,也难见上一人。 就算有人,亦是瞧见她便跑,或是她被胡生死死拉住。 眼见着,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胡生稳婆都叫来了几波,她心头愈发着急。 一旦孩子生下,她的软肋又多了一根。 总算是天无绝人之路,她竟等来了从高府回来的莫家母女。 因着胡生是这个巷子的外来人,自不知莫家母女靠上了当官的高府。 而巷子中的大伙儿,自吃过媒婆郑大娘家那上门妹夫的瓜后,断不敢再同这些入赘之人多聊的,就怕被扣上断袖等荒谬的名头,也未曾让胡生得知此等消息。 春老鸨只同他说了,莫家母女是被王二逼走的,王二死了,王家落没后,她们方敢回,这才让胡生放松警惕,在她突然临盆之际,去求了莫母接生。 而春老鸨知道,前来接生的莫家母女,就是她等来的机会。 第59章 这头莫家母女陪着春老鸨,半步不敢离,那边高府护卫一路尾随着鬼鬼祟祟的胡生。 绕过井台,穿过橘河桥,又七拐八弯过了几条街,他终进了巷角一处破院。 “大郎,怎今日回来了?” 正在院中倒恭桶的胡母,见胡生抱着小女回来,很是不解。 “娘,快找户人家,将这两赔钱货卖了。” 胡生被恭桶熏得连躲几步,却不忘将怀中的婴儿塞进胡母的臂弯。 胡母忙扔了手中的桶,将婴儿抱稳,听罢很是不舍道: “大姐儿都养了一两年了,怎突然要卖。何况这城里风声紧,哪还有人户要买闺女的。” “她娘不安生,我也不会让她好过,也别挑正经人家,明个我找刘赖子喊人伢子来。” 胡生咬牙切齿道, “卖了她女儿,我还要把她也卖回勾栏,虽是生过的老鸨子了,但她那幅皮相应能值几个钱。 就是不知她那卖妓院的钱藏哪儿去了,我可不信她只卖了一百两!” 当日春红院匆匆贱卖,胡生这几年断断续续哄到手的只有一百两,他用其买了这套小破院,就花了精光。 不过这破院才买不过半年,竟涨了不少,他也算赚了。 心头愈发满意的同时,对长安城中商铺的卖价亦有了几分了解,因而对春老鸨的说辞起了疑。 本欲捏着两赔钱货,再试探试探春老鸨,从她手中多扣些出来,谁成想竟来了两个多管闲事的。 胡生心头愈发后悔,不都说她们要价低? 瞧着老鸨子这般挂念她们,应是关系不错,他可是打了不出钱的念头。 美人面薄,哪成想这两母女瞧着美,脸皮却这般厚,不仅要红封,还比他问过的最贵的稳婆都高三层。 最混账的是——半分也不肯少。 该死的老鸨子还说钱全给了他!放她娘的屁! 思及此,胡生眼中溢满凶光,若是能绑了她们也卖去妓院,岂不是又能多赚几笔。 这母女俩势单力薄,定好收拾! 胡生在心头盘算着,很是迫不及待,翌日一早就找了人拐子,欲先将两个小女卖出去,再带他们去捆了老鸨子和莫家母女。 而守在胡家院子的高府护卫,自是将此番阴谋探得一清二楚。 待胡生喊来人拐子看货时,就报了官,将正在行“人口拐卖”之举的胡生一家抓了个正着。 自前些年,轰动长安城的破庙人贩子作奸案被告破,唐国公府连同右骁卫将军府,联名上告,因还牵扯朝廷官员的家眷,影响恶劣,让杨广大怒。 在杨广眼中,侵犯朝廷官员及其家眷,无疑是在打他的脸。 且他的雄图霸业本就需人丁,现竟被人贩子迫害,不知让他少了多少劳动力,因而下旨严办此类事件。 至此,胡生一家流放岭南,再无音讯。 而摆脱了胡生的春老鸨,带着取名为春凤的大姐儿和春蝶的二姐儿,欲离开此伤心地。 “兮娘,想好如何过活了吗?” 莫母见她后头背着凤姐儿,前头抱着蝶姐儿,双臂挎着大包小包,很是不忍,遂出言询问。 “呵——我有钱有手段,何处不好过活?” 春老鸨,也就是兮娘子洒脱一笑,很是松快。 胡家被流放后,作为苦主的她拿回了胡生买的那处院子,竟卖得一百二十两。 之前卖春红院的钱,除了留着稳住胡生的两百两,剩下的皆被她换成了房契、地契,现今翻了一倍不止。 全部身家加起来,都够她再干回妓院老鸨的生意了。 但现今的她已懂得怀璧其罪的道理,要干什么营生,还得从长计议。 “不若你先同我们回东城罢,一道也能安全些。”莫婤提议道。 经此一役,她很是欣赏兮娘子,心头隐隐有个念头,但还是等她再调查一番,确定兮娘子底色为善,方能实施。 而听她这般说的兮娘子,见着各个威风凛凛的护卫,为求安全,自无不应。 方行至平康坊坊门处,她们就被等在坊门口的春桃堵了个正着。 春桃没作任何解释,直拉了她,就上了开往东市容焕阁的马车。 “果真是比我忙啊!” 莫母掀开高府马车帘,目送女儿上车远去,欣慰地笑着摇摇头。 “我何时才能,再这般风风火火的啊!” 包着头巾,裹得只露出双眼的兮娘子瞧着远去的莫婤,心生羡慕。 莫母听罢,忙放下车帘子,正色道: “你还是先养好月子罢,若是留下一身毛病,还风火得上?只能日日避风烤火了。” 听罢,兮娘子没忍住瞪了莫母一眼,但知她是为她好,心头乖乖记下。 而春桃这般着急,是因容焕阁前些日子有贵客到访,寻莫小东家。 知她不在,这几日又派人来了好几回,问其何时能归。 今日竟比她们还早知道莫婤返程的消息,而一直未露面的大主顾,现已亲身等在容焕阁内。 “你都没见上,就知是大主顾?” 见春桃这般紧张,莫婤有心让她放松些,扯了个由头逗她。 “小东家是埋汰我呢?干了这么些年,我还能没这眼力见?” 春桃听着她的调侃,反而更焦急了些, “小东家快别说笑了,真是天大的主顾!” “那别卖关子了,到底是谁啊?” 见春桃这般严肃,她只好端起重视的架子。 “是南阳公主!” 莫婤一下将眼睛瞪得滚圆,没想到她这座小庙,竟真招来座菩萨。 在现代河北苍岩山福庆寺,有一座南阳公主祠,内有南阳公主的塑像。 而这位削发为尼,被光绪皇帝敕封为“慈佑菩萨”的南阳公主,是杨广的嫡长女。 杨广最是疼爱这个女儿,连出巡都要带上的。 她姿容俱美,言行有节,《隋书》曾评价其:“美风仪,有志节,造次必以礼。” “南阳公主是大着肚子来的?” 莫婤掐指一算,猜到了南阳公主此行来意。 南阳公主在开皇十九年(599)嫁给了宇文士及,现今应是怀长子宇文禅师的时候。 “小东家,你怎知的!” 春桃听罢,心头一惊,不愧是大伙儿口中的“活神仙”,真是神机妙算啊! 第77章 “这般急,她临盆了?” 装作没看到春桃崇拜却又疑惑的眼神,她自顾自问,不动声色地移开了此话头。 “约莫还有几日。” 春桃摇摇头,方才让容焕阁上值的医女瞧过了,还没到时候呢。 “有人招待着?”听罢,她愈发淡定。 “公主对咱们容焕阁可有兴致了,掌柜们和晴姐儿正领着她四处瞧。 我出来时,公主还预备上教学营养课呢?” 春桃眉飞色舞道,兴奋得小脸红扑扑的。 “那急甚?自是要让公主先逐一体验一番,若能买上年卡通票,才算真的大主顾! 有了公主牵头,咱们店生意还能更上一层楼!” 掏出条圆巾,给春桃擦了擦额间的汗,拉她安稳坐下,揉碎了同她说,还让车夫慢些驾马。 其实,她另有深意。 若能让南阳公主成为她们的忠实主顾,容焕阁岂不又多了重依仗! 春老鸨的事给她提了个醒,长安城内,东贵西富。 西市多为有钱的商贾,春老鸨都被逼如此,而在权贵聚集地的东市,这种事定不会少。 这几年靠着高老爷的余威和妇人间的威望,容焕阁开得还算安稳,但人走茶凉,她还是要早做打算。 念着要同公主见面,她自要好生规整一番。 随即从包袱中翻出了,雁纹玉背篦梳和葵花带柄形铜镜,笨手笨脚地欲梳个规整的单髻。 春桃看不过眼,夺了她的篦梳,让她只捧着铜镜,帮她梳。 可惜马车晃晃悠悠,春桃在高母处当丫鬟时,高母的发自有大丫鬟梳,她帮自个梳还成,同莫婤梳着却怎也觉着别扭。 眼见着马车奔进了东市,自不能这般乱散着发见公主的。 春桃遂让车夫拐进了东市的篦箕巷,撩起车帘,找了个幌子上写着“常州第一篦梳”的篦梳作坊,赁了个篦梳匠,也叫梳头娘姨。 “扬州胭脂,苏州花,常州梳篦第一家。” 春桃念念有词,瞧着收拾好梳具上马车的梳头娘姨,很是激动。 梳头姨娘,知氏,将长发收拢为一股,绕出一个向额顶倾覆的扁圆髻,再从髻下将这股长发继续绕额平盘,几卷几收,得了个灵动如初生的翻荷髻。 翻荷髻最是难盘,极考验梳头娘姨的手艺,因而春桃专挑了盘着此髻的知娘子。 因着莫婤多是扎个方便省事的马尾,发还算顺直,知娘子三两下通顺了发,给她编髻。 按着她桃形脸,将发分成了几股,逐一盘绕成环状发髻,又从莫婤开着的妆匣中,挑了些小巧精致的发簪、钿花固定。 不过小半刻钟,就编得了繁复大气的多鬟髻。 幸而,容焕阁还备了莫婤撑场面用的衣裙。 在知娘子镶珠收尾时,马车也到了容焕阁不远处。 叫停马车,春桃快步绕至容焕阁侧门,偷溜进去,卷了套枣红银白锦霞复襦出来,让莫婤在马车上换了。 拾掇一番后,她长开的美貌愈发惹眼,瞧得知娘子手痒痒。 终是没忍住,知娘子又翻出珍藏的榴子红唇脂,薄点在她的唇上,瞬时人愈发有气质。 同知娘子道谢,并付了铜钿后,莫婤方同春桃一道从正门入了容焕阁。 进了“牡丹”贵宾室,莫婤就见着了一挺着大肚,身着华丽的美妇。 美妇身后围着一圈丫鬟嬷嬷,还有那带刀的女护卫们。 这般阵仗,让莫婤心头一跳,面上却是端得淡然自若,还熟练地按着晚娘教的礼数,有条不紊地行礼。 而同她一道进来的春桃亦是机灵,学着莫婤的样子一道向公主行礼,未出半分差错。 公主身后的婆子见状,暗中点了点头。 她是南阳的奶嬷嬷,本来南阳欲找民间婆子接生她就不赞同,得知还是个年岁尚浅的小娘子,更觉不妥。 但瞧着她这稳重的模样,也不愿再为难,只念着回府再劝劝南阳。 不过这容焕阁是办得不错,公主大气,开口就要了十年的通票,她是舍不得的,只给媳妇和闺女们买了通票年卡。 “你就是莫小娘子?” 南阳公主温声问道,见她颔首应后,径直上前,拉她坐到自己身旁,同她聊起了生育之理。 一聊之下,莫婤竟觉与南阳颇为投缘,不知不觉便聊到了日暮。 送走南阳公主后,整日的奔波同紧张后的疲惫感,一道涌上心头,莫婤在贵宾室的胡床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恍惚间,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做梦,只是动不了手脚,亦醒不过来。 梦中的少年,披麻戴孝跪在棺椁旁,脚旁的烧纸钱的火盆噼里啪啦地燃着,周围是更大的谩骂声。 不知怎的,灵堂的众人忽而动起手来,拿着棍棒、毛鞭赶着少年和他的寡母、妹妹。 莫婤就站在灵堂外,拼命挣扎,身子却迈不过那扇大开的堂门,嘴张张合合却发不出声。 她,毫无办法。 少年护着寡母幼妹往门外退,似察觉到了她,抬首冲她一笑,却又被身后的人踹倒在地。 莫婤眼睁睁瞧着他们挨打,只能在无声哭泣中醒来,泪流满面。 来不及擦掉泪痕,她翻上胭脂雪的马背,疾行回高府。 她要去找夫人,她要去求夫人,她无论如何也要拉着夫人去右骁卫将军府里瞧瞧…… 第60章 梦中激出一身的汗,秋夜晚风凄凄,将她吹得心直发凉。 已至戌时末,高府四处皆熄了灯。 莫婤疾行至高夫人院外,守门的丫鬟端了个小墩,正坐在院门处撑头打瞌睡。 见莫婤来了,只瞧了一眼,又自顾作小鸡啄米状。 院中值夜的皆未歇息,小厨房的灶房丫头还添火,温着灶头上的水。 而夫人正屋外,今个值夜的是忆梅。 “梅姐姐,能帮我唤声夫人吗?” 她上前,拉着忆梅的手,极力平复奔后的喘息,在忆梅耳畔轻声询问。 见她神情急迫,冷夜里额角竟布满细汗,忆梅拉她进了小间,让她先梳洗一番,还找出自个的衣裙给她换上。 莫婤心头急得不行,一面快速地收拾着,一面央道: “梅姐姐,我自个来,烦您先帮我问问吧。” “可——大人亦在房中,已同夫人歇息了。” 忆梅放下手中的帕子,转悠两圈,方犹疑道。 听闻高大人竟也在,莫婤心头更急迫了些,有高士廉领着,他们去右骁卫将军府,岂不更方便。 思及此,见忆梅不愿去请,她拧身就要自个去求,却被忆梅扽了回来。 “也是大姑娘了,怎半分不懂。” 忆梅束着她,不让她 去,言语间的顾忌也让她醒悟过来,侧耳细听,果闻及细碎呻吟。 这时怎好去打扰,但她心中却似有千万只蚂蚁在爬,急得团团转,只好不断祈祷: 梦都是反的,定是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静不下来,她又在小间晃了一盏茶的功夫,终是忍不住询问: “还要多久。” “这我哪儿知!”忆梅绯红着脸,横了一眼莫婤道,“到底出何事了,这般急。” 莫婤喃喃说不出,她亦知为一梦境来这般打扰,却也有些荒谬,不过是仗着夫人疼她。 想到这儿,她冷静了些,在心头琢磨着之后的说辞。 右骁卫将军府,二房 前脚敲锣打鼓送完聘礼,后脚长孙恒安就迫不及待办了喜宴,因是为了冲喜,这转房婚闹得轰轰烈烈,连西巡回长安的杨广都听说了。 几日热闹后,寡嫂堇娘子就成了二房长孙恒安屋头的娘子,而真正的二嫂柯娘子,竟在娘家一住就是半月,不肯回。 长孙恒安欲以不孝之由,将其休弃,却被堇娘子劝住: “我这边方冲了喜,你就讨晦气?” 却也怪道,自堇娘子冲喜后,老爷子竟真好了些,每日醒的时刻更多不说,还有精力见见旧部,也能为他在军中多铺些路。 想着今后升迁应能容易些,长孙恒安愈发得意,瞧见堇娘子正娇嗔地恨着他,心头直痒痒,拉她上了榻。 “大人——大人,老爷不好了!” 正兴致高涨,忽闻外头一阵哭天喊地的高呼,直将他吓萎了。 裹了外袍,长孙恒安怒气冲冲踹了一脚跪着的家丁,朝长孙晟院中赶。 一路上还遇上了长孙安业,他竟还喝得醉醺醺,正被三弟妹齐娘子搀着往前倒。 上前,先给了这不成器的弟弟一脚,直将他踹了狗吃屎,还连带着拽倒了扶他的齐娘子。 见他疼得龇牙咧嘴,酒应是醒了几分,才将他架起,奔至长孙晟院外。 进了长孙晟里屋,只见长孙无忌正跪在长孙晟榻边,而榻头围满了大夫。 醒过来的长孙安业,摆着身子,大步上前,一把拎起长孙无忌,死死拽住他的前襟。 第78章 “你个不孝子,定是你把阿耶气得发了病。” 长孙无忌被喷了一脸酒气,拉着脸,冷眼瞧着他们又欲给他安上些什么罪名。 见他总是一幅不屑的神情,激得长孙安业朝他脸上挥拳头。 自是不能即将被赶出府还要挨打的,长孙无忌一掌包住他的拳头,揍了回去。 醉鬼毫无反抗之力,瞬时就被长孙无忌狠狠揍了几拳。 待长孙恒安反应过来时,长孙安业已被他按在地上,打得鼻青脸肿。 “成什么样子!”端起兄长的威严,将二人扯开道,“辅机怎这般不孝,在阿耶榻前就要动手。” “二哥先将裤头提好,再来说我罢。” 长孙无忌懒得再同他们装,鄙夷地扫了他一眼,直言不讳道。 “你——你——” 长孙恒安从未听他说过这般粗鄙之言,震惊之余被臊得火冒三丈,本就被吓软的下身,又火辣辣地疼起来。 跟在他们后头的齐娘子,回头望了一眼方才赶到的堇娘子。 堇娘子同长孙恒安不同,她穿戴整齐,甚至还专挑了素净的短襦,头上未簪金戴艳,只插了几根瞧着水头不错的翡翠和白玉钗子。 见此,齐娘子忙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墙角,不着痕迹地蜕掉手腕上的金镯子,捏下赤玉耳珰,将发上鲜艳的头饰皆拿下藏进了荷包里。 幸而,今日穿的是银鱼白的暗纹襦,还算合适。 连齐娘子都这般注重,长孙恒安自也觉出不妥,只能忍着剧痛,又将衣袍系紧了些,不敢再招惹长孙无忌,就怕他又说出什么惊人的话。 见一个被他揍得说不了话,一个被他噎得说不出话,长孙无忌又跪回阿耶的榻边,拧了热帕子给阿耶擦手擦脸。 榻头的几位大夫交头接耳一番,也不知哪位是主事人,只好对着身旁的大管事道: “早些准备后事罢,熬不过明日了。” 正帮阿耶擦手的长孙无忌,瞬时手上一紧,觉着心头喘不过气来。 而端着热水盆入内的长孙高氏,手中的盆打翻在地,铺了满地的水。 “王管事……请族长,其余人……出去,无忌和夫人……留下。” 长孙晟早在长孙安业污蔑长孙无忌时便醒了,只是无力再管这两个混账,就等着小儿去收拾他们,若打不过,左右还有他的贴身护卫。 只是,现知自己时日不多,总要交代后事了。 “阿耶,我们——” 见状,长孙恒安亦明白过来,心头慌了神,上前一步,欲辩驳些什么。 长孙晟紧闭的双眸,忽而睁开,目光锐利,刺得他住了嘴,乖乖退下。 待众人离去,长孙无忌跪着爬到长孙晟的榻头,瞧着他。 方才的一番动作,似耗尽了长孙晟最后的精力,他脸开始泛灰,眼皮无力往下坠,却还艰难地睁开。 他望着小儿,混浊的眼中再无厉色,却盛满了愧疚,双唇惨白见不到一丝血色,一张一合,气若游丝。 长孙无忌忙将耳朵贴到阿耶嘴边,只听他断断续续道: “辅机……阿耶……阿耶护不住你们了。” 瞬时,长孙无忌红了眼,死死抓紧阿耶的手。 阿耶的手,干枯得只剩下冰凉的骨头,他双手不停搓着,却怎么也捂不热。 “辅机……阿耶错了……阿耶有悔……” 他拼命摇头,阿耶在他心中是大英雄,怎能这般抱着内疚离去,不得安宁。 泪不受控制的顺着山根滚落,他哑着嗓子,努力按下哭意: “阿耶已为我们做了这般多,是我无用——” 长孙晟眼角飞速划过一行浊泪,叹口气,对着门旁的长孙高氏微微抬了抬手: “玉娘——” 呆滞在门旁的长孙高氏,这才如梦初醒,扑到长孙晟床前,哽咽着说不出话。 “玉娘……当年泛舟湖上,是我不该……” 长孙晟颤颤巍巍抬起手,想帮夫人拭泪,却只半路接到几滴泪珠子,便无力落下。 长孙高氏忙牵了他的手,抵到脸颊上: “何故说这种话,嫁便嫁了……你不说要护我到白头,可不能食言……” 闻言,长孙晟的眼前如走马灯,闪过当年种种。 那一年,盛夏,他与同僚一道出游。 途径一翠湖,见有小娘子泛舟湖上,嬉笑打闹好不快活,一时被迷了心,就在远处望着。 忽而,湖边浣衣的小童,为抓一件飘远的衣裳,而跌入湖中,引得众女子惊呼不已。 只见一身着赤色襦裙的小娘子去了半臂,跳入湖中,如红鲤戏水,游进了长孙晟心头。 不知不觉间,他已行至湖畔,帮着小娘子将小童救了上来。 小娘子对他道谢,夏花般灿烂的笑颜,终是让他没忍住,冒昧问了她的姓名,原来她是高家玉娘。 本以为是一场美妙的邂逅,谁知却是孽缘的开始。 当日在场之人不少,本是行善举,最后不知怎传出长孙晟同高氏玉娘私相授受。 长孙晟本就心慕玉娘,亦不愿世人诋毁于她,便郑重向高府提了亲,高老爷欣然应允。 那个盛夏,暴雨又急又猛,大雨滂沱中,穿着赤裙的女子浑身湿透,从巷口冲了出来,冒雨挡在了他的马前,求他取消婚约,却被高府护卫拼命拉了回去。 “求求你——求你取消婚约——” 她被人箍着往前推,却一直回头朝他喊着,凄厉地哀求一声声砸穿了他的心。 他万分不解,高老爷分明应得这般爽快,他以为她是愿意的。 百般打听之下,竟得知,原来她早有心上人,因着家世官职不显,高老爷不同意。 但她一直在等他。 “就算我取消婚约,你也难嫁他。” 心有不忍,亦不愿放弃,找了 个机会拜访高府,长孙晟同玉娘表明心意, “玉娘,我心悦你。待你等累了,若仍未等到他升上官,就回头看看我罢,我定还在等你,我定会护你到白头。” 他取消了婚期,却保留着婚约,一等就是三年,终是等到她答应嫁给他。 掀开盖头的那一瞬,是他这辈子最喜悦的时刻,前头的娘子是家中定的,现在他却是娶到了心上人。 但当他凝眸看去时,玉娘却是泪流满面。 原来,她还是不愿。 “玉娘……你今后多穿赤裙……好看……” 长孙晟眷恋地盯着她,她还是这般美,这般让他心折,只是自嫁他后,她再也不愿穿赤色衣裙了,他不知她是怕睹物思人,还是一直怨他。 不过也该怨他的,若不是小儿发现了两兄弟的心思,他还以为自己真能护住她一辈子。 枉费他玩弄了一世人心,到头来却看不透亲儿的狼心狗肺,真是可笑。 “我……” “老爷,族长到了——” 门外响起了王管事的敲门,玉娘的话也被打断。 长孙晟觉自己精神头愈发差了,忙让其将族长同余下人一道唤了进来,安排生后事。 用衣袖抹了泪,长孙高氏同长孙无忌一道退到角落,拾掇好衣裳,等着众人入内。 “我死后,一切从简……送回故里,同你母合葬便可。”长孙晟对着长孙安业交代道,“好生孝敬……你继母,否则待我夜半……敲你床。” 威胁完长孙安业,长孙晟最后看了一眼高氏立着的角落—— 玉娘,让我再望了望你罢,当日我在湖畔望见你的那一眼,终究是错的,就让我再错最后一次罢,死后你定不愿同我再共枕,我就不再打扰了。 想罢,长孙晟疲惫地闭上了眼。 他这一辈子自认英勇无比,上阵杀敌从未胆怯,功过自有后人评述,但却一次也不敢同玉娘谈及当年,装聋作哑偷来的日子,他也满足了…… …… 大业五年,右骁卫将军长孙晟去世,炀帝深表悼惜,赐赠甚厚,唐贞观年后,李世民追赠司空、上柱国、齐国公,谥曰献,后世亦称其为“齐献王”1。 第61章 长孙晟一去,右骁卫将军府大门,连夜挂起“奠”字白灯笼。 正堂四周悬着白色布幔,被布置成了灵堂,中央放着一口楠木棺椁,里头是永辞于世的长孙晟。 棺椁前方,置有供桌,供桌前的蒲团上,长孙无忌同其母妹,正烧着纸钱。 “就是你们气死阿耶的,你们滚出长孙家。” 一道跪着的长孙安业突然发难,矛头直指长孙无忌。 “三哥先将身上的酒气去干净,阿耶最厌你饮酒,若因动气而去,也定是你造的孽。” 长孙无忌开口点出长孙安业在侍疾时,频频饮酒之事,断不肯认下这般栽赃陷害。 “阿耶尸骨未寒,你就这般污蔑兄长。” 长孙恒安争当偏耳聋子,势要同长孙安业一道赶他们出长孙家。 第79章 “你忘了阿耶方才的告诫?” 见二人这般心急,长孙无忌知长孙安业最怕鬼神之说,专搬出阿耶临终所言。 听罢,长孙安业果被渗住,怔怔不敢多言,倒是长孙恒安对鬼神不敏道: “阿耶是老糊涂了,不辨忠奸!” “阿耶未对你言,你不会是想害了三哥,独吞家产吧?” 长孙无忌狐疑道,而方才粗梗着脖子,憋红脸,却说不出半个字的长孙安业,猛然扭头死盯着长孙恒安。 “三弟,离间之计,你别上当。” 见他轻易就被挑拨了,长孙恒安怕长孙无忌再将他也绕进去,忙喊上家丁护卫动手。 长孙晟已故,长孙家今后谁做主,家丁护卫们还是看得清的,且长孙安业早对他们有所许诺,众人纷纷响应,即刻找起了棍棒、鞭子,就要将长孙无忌母子三人打出去。 长孙族长老神在在,视而不见,其余族人或看戏,或快步离去。 亦有同长孙无忌关系好的同辈,看不过去,欲上前劝说阻拦,却被家中长辈制止。 见状,长孙无忌径直拔出佩剑,护着母妹往外退。 看他们欲离,众人蜂拥上来,欲啖他们的肉。 长孙无忌手起刀落,利落地将冲在最前头的人划倒一片,后头却是前赴后继地涌来。 “谁能逮了他们,高氏嫁妆分他一成!”长孙安业扬声道,“再安排其进禁卫军!” 听此承诺,家丁护卫个个双眸尽赤,如饿狼扑食,已是失了智。 瞧着众人的狰狞之色,长孙无忌无分毫怯意,狭长丹凤微虚,却掩不住眸里炯炯似星。 白袍随秋风翻飞,肃杀猎猎,手中利剑寒光凛冽,皆带起血花飞溅。 此番激烈,高母亦巾帼不让须眉,抽出腰间的马鞭,鞭笞欲近身无忌之人。 观音婢还趁乱捡了根长棍防身,不拖母兄后腿。 一路退至前院,将脱困,谁知,门外又涌入些家丁护卫,堵了门,将他们团团围住。 “本打你们一顿,赶出去便罢了,现今我改主意了。”长孙安业小人得志道,“长孙无忌,留下一条腿,你母和你妹刮花脸就可。” 说罢,就招呼着众人捆人。 “砰——” 没了退路,双拳难敌四手,眼见着长孙无忌三人就要被捉住了。 忽而近身之人被踢飞,原是长孙晟生前的贴身护卫们,不知何时入包围圈,护住了母子三人。 他们本应在长孙晟去后便离开,却受其临终嘱托,护送他们母子三人至舅高士廉家。 有了他们的相助,母子三人终是破出了将军府大门,而此时,莫婤也领着高大人和高夫人匆匆赶到了。 “阿兄,没事罢!” 莫婤见长孙无忌果真被赶了出来,怒火中烧,想着梦中他还被狠狠踹了一脚,忙上前拉着他前后左右翻看。 “阿婤,我手疼。” 长孙无忌面上端着淡然,口中吐出的话却不是这个意思。 见她迟迟找不到伤痕,甚至还将方才被打中的手,伸到了莫婤面前,让她心疼。 她一瞧,手腕处果然红了一大片,更是生怒,吹了口哨,拿着飞镖,冲了进去,长孙无忌在后头拉也拉不住,忙跟着入内。 “狼——有狼——” “啊——好痛!” “我的手,我的手!” 右骁卫将军府前院,忽而响起一声声惊呼和惨叫声。 莫婤坐于大白背上,穿梭在众人间,将拿棍棒鞭子的人的手腕,用飞镖狠狠划了;又唤着大白扑到长孙安业面前咬他,将他吓得屁滚尿流,手脚并用往角落爬。 依着门柱的长孙无忌,手抱佩剑,淡笑着看莫婤帮他出头,心头终是舒爽了些。 而冲在最前面的长孙恒安,见到他这般悠闲,火冒三丈,欲上前同他拼命,只见无忌扬了扬下颌,长孙恒安扭头便瞧见大白狼口下的长孙安业。 也顾不上理这软饭男,长孙恒安忙冲上去,欲捉狼救下三弟,却又被长孙晟的贴身护卫挡住。 “你不是我阿耶的护卫吗?怎么不帮我们!” 护卫没回答,仍死死挡住他,直至莫婤出了恶气,回了长孙无忌身旁后,方让开。 这时,跟在莫婤身后的高大人和高夫人方姗姗来迟,同行的还有御史大夫裴大人和高府护卫们。 因今晚事发突然,长孙一族还未来得及走关系,打点御史台,长孙无忌虽出自继室,但仍是嫡子,若被御史台当朝上谏,杨广顾着面子也会让他们吃些挂落。 而裴大人是高老爷生前的旧友,其次子裴爽还是长孙晟手下的旧部。 因长孙晟救过裴爽的命,他临终前见裴爽时,曾请其对长孙无忌照顾两分,裴爽自无不应,甚至告知了家父。 没成想,长孙晟果真料事如神,这般快就需他们出马了。 裴大人自是帮着长孙无忌,逼长孙家分了本该归于他的家产,又见证他同长孙家断了亲,自此无论贫穷富贵、功名利禄,皆与其无关。 谢过裴大人,高大人亲自领着长孙无忌将其送回裴府,莫婤等人则上了回高府的马车。 马车上,众人相顾无言,长孙高氏掀起帘子,望着逐渐远去的右骁卫将军府愣神。 观音婢通红着眼,却坐得规规矩矩,不敢发出一丝哭声,惹得莫婤心疼不已。 观音婢才八岁,就 要直面阿耶的离世和族人的放弃,作为长孙家曾经万般宠爱的小小姐,落差如同天堑。 思及此,她起身坐到小观音婢身旁,揽住她。 观音婢如同小兽受惊般轻微一颤,扭头见是莫婤,带着哭腔糯声道: “你是莫姐姐?” 莫婤点点头,用手捂住她的眼,在她耳畔轻声说道: “是的。小观音婢,想哭就哭罢,我帮你挡着,没人瞧见。” 观音婢摇摇头,将莫婤手拉下,小脑袋凑到她耳边,亦低声说道: “我不能哭,阿娘已经很难过了,我哭,她会更难过的。” 听罢,莫婤心头一紧,瞬时酸涩冲上鼻尖,几欲落泪。 “那便睡会吧,累了一宿了。” 她将观音婢搂在怀中,让她小脸贴着自己,微微晃动着哄她睡觉。 观音婢困极了,几瞬便睡着了。 忽而,莫婤觉胸口一凉,低头发现前襟湿了一块,原是观音婢在梦中低声哭泣。 这一觉,观音婢睡得很沉,直至马车抵达高府,她仍未醒。 长孙高氏抱她下马车,她的手却垂下来紧紧抓着莫婤的衣袖,不肯放。 很是心疼女儿,长孙高氏不愿将其叫醒,只好央莫婤陪观音婢一晚。 莫婤瞧着观音婢布满泪痕的小脸,亦是不放心,遂同意了。 进了高夫人院中,早就为她们收拾妥当的屋子,莫婤让小丫鬟们在架子床上,再多铺了几层松松软软的褥子。 长孙高氏轻放观音婢于厚褥上,将其托付给了莫婤: “小婤,今日有劳了,我心头不爽利,在此只会搅了你们歇息,烦请你陪观音婢睡一晚。” 见她颔首,长孙高氏退了出去,在侧房歇下了。 单手点燃榻头漆木柜上的沉香,吹灭油灯,她拥着观音婢沉沉睡去。 “啊——” 耳畔忽而响起一声尖叫,将睡梦中的莫婤吵醒。 她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观音婢,出现了“夜惊症”。 因孩童神经、大脑发育尚未健全,受多种因素影响,在睡梦中突然尖叫或哭喊,表情惊恐,而被称为“夜惊症”。 其中,家庭变故便是重要因素之一。 在马车上,她察觉观音婢在梦中哭泣时,便猜到了这种可能,因而一口应下陪同其入眠。 这般惊叫,自是惊醒了院中众人,值夜的丫鬟婆子纷纷起身,点亮了灯。 “明桃,帮着把近处几盏灯灭了。” 莫婤抱着不停哭喊的观音婢,用手轻抚她背,见明桃凑近床头欲点灯,忙出言阻止。 明桃知莫婤本事,且她这些年颇得夫人看重,都快成夫人院中半个小姐了,听她如此嘱咐,自无不应,还扭身拉了不远处的明柳,一道吹灭了附近的油灯。 高夫人和长孙高氏亦闻声赶来,见她正牛头不对马嘴地回应着紧闭双眼的观音婢,心头很是疑惑。 受不住女儿哭,长孙高氏上前,欲将观音婢叫醒,莫婤忙冲其摇头。 见状,高夫人拉着长孙高氏,轻言她的能耐,将长孙高氏哄了出去,她方松了口气。 “夜惊症”发作通常会持续约莫一个时辰,难以唤醒,如若强行唤醒,则会出现意识和定向障碍。 若醒来的观音婢将茅房认作卧房,将阿娘人成阿耶,大概就是出现了定向障碍,这在古代可是没法治的。 怕观音婢发作时间长,她治不住她,便又唤丫鬟们包了床角、桌角等锐利之处。 第80章 因着床铺松软,四周黑静,莫婤安抚得当,不过小半个时辰,观音婢就安静了下来。 莫婤同明桃帮她换了汗湿透的小衣,终是睡了个安稳觉。 这一觉,睡到了翌日午后。 睁眼瞧着怀中的观音婢,紧阖双眼,但眼仁却没藏住动了动。 “我瞧瞧那个大可爱,在装睡啊。” 莫婤挠着观音婢的痒痒,将她揭穿,观音婢笑得在床上滚来滚去,躲她的魔爪。 “莫姐姐饶了我,呵呵呵——” 见莫婤爱逗弄她,观音婢干脆扑上来,往她怀里躲,还抬脸娇憨的笑,直冲她撒娇。 觉心口被击中,她哪儿还下得去手,只好揽住观音婢,理顺她方才躲猫猫时弄毛躁的头发。 “咕咕咕——” 怀中传出一阵小肚儿唤饿声,观音婢羞红了脸,又往莫婤身后藏,见她这般害羞,也不再逗她了,让明桃带她梳洗,莫婤欲出门。 “咚咚咚——” 观音婢赤脚跑下来,拉着莫婤的衣角,问道: “莫姐姐,去哪儿。” “去给你做好吃的。” 见她水汪汪的眼睛望着自己,莫婤蹲下身来,回道。 “不会像阿耶一样,去了就不回来吧。” 观音婢低下头,轻声呢喃,眼泪滴到了赤脚上。 “哎呦,我的小祖宗,别哭,一会我带着你去做。” 莫婤哪听得这般话,抬起她的头,帮她擦掉泪,让明桃帮她盘头发。 多亏明桃手巧,不多时就编出个双丫髻,铜镜里映出个芙蓉美人。 这间房中,高夫人早已备好了符合观音婢身量的裙装,还专有一格放了素色衣裙,连梳妆台的妆匣上,都专有适合孝期佩戴的首饰。 念着今日定是要去见高母的,莫婤同观音婢说明原由后,在其双丫髻上,一侧簪了几朵素玉花,一侧插了对扁平玉钗,再换上身象牙白襦裙。 让脚程快的明柳回后罩楼,帮她亦拿了身素色衣裙换上后,便领着观音婢去高夫人院中的小厨房觅食。 她们还不知道,今晨一大早,唐国公夫人就带着其子李世民,前来高府做客。 说起了,李世民同观音婢的婚约。 第62章 长街上,秋风瑟瑟而过,巷子口的老槐树,叶已泛黄。 唐国公府的马车,绕过老槐树,正欲前行,却瞧见前头排起了长队。 往来车马,皆以素色布帛,从车头层层包到了车尾,只露出车辕等必要之物。 约莫过了大半刻钟,唐国公府的马车终得以停至右骁卫将军府门口。 今晨天方明,右骁卫将军府报丧之人,头戴白孝帽,敲响了唐国公府的大门。 作为姻亲,因唐国公李渊远任荥阳、娄烦二郡太守,还带走了长子李建成从旁协助,唐国公夫人窦氏便亲自带着次子李世民,前往吊唁。 大堂内,僧人着法衣,持法器,口中念着经文,长孙安业领着男丁披麻戴孝哭丧,只少了长孙无忌。 见此,李世民眸光一闪,趁无人留意,独自溜到了长孙无忌的院中,未找见人,却撞上了幞头管事。 逼着幞头管事送他去了长孙高氏的院子,院中长孙安业的夫人齐娘子,不守在灵堂,却找来了金铰匠欲撬开长孙高氏私库的门。 “夫人,这锁恐一时难开啊。” 金铰婆子用唾沫润了兽牙起子,捯饬锁头。 “呸,贱人,分了这么些家产给他们,还不乖乖将钥匙交出来。” 齐娘子命丫鬟搬出了高夫人屋中的紫檀双面胡床,美滋滋瘫在上头,嘴里还嚼着烧火栗子,吐了一地壳,吧唧着嘴,骂骂咧咧道, “高府人怎来得这般快,府中定有奸细。” “夫人别气,那些皆是公家出,这嫁妆到手了,就是您的私房了。” 一梳着双髻的圆脸丫鬟,跪着帮齐娘子捶腿,轻声应和道。 而一墙之外的李二郎,得了长孙无忌的去处就回了前院,与母亲一道吊唁后,同随行小厮耳语几句,离开了右骁 卫将军府。 与此同时,齐娘子终是等得不耐烦,也懒得心疼这鎏金刻花锁了,直让几个壮硕的婆子撞开了门。 “来人啊,闹贼了——” 院外忽而响起高呼,直嚷出了齐娘子的心声,在她幻想中被十里红妆填得满满当当的库房,竟只剩些不值钱的烂木架子。 “有贼啊——” 齐娘子气得龇牙咧嘴,没忍住顺着院外的诱导声,亦喊了起来。 “快来人,抓贼啊——” “闹贼了,府中闹贼了——” 见主子都这般吼,丫鬟婆子们纷纷响应,一时间,将军府后院声震屋瓦,响彻云霄。 “嚷什么嚷,定是你贼喊捉贼!” 同娘家一道回来的柯二嫂心头不痛快,正在院子里寻些花草发闲气,听着齐娘子的高呼,忙领了附近跃跃欲试想一探究竟的人,来凑热闹。 她觉着齐娘子这猪脑子,是偷不出亦吞不下这些嫁妆的,但她既已下定决心和离,就定要将长孙家名声搞臭,才能得更多好处。 本就怒火沸腾的齐娘子,哪受得住柯二嫂的污蔑,当即就闹得更凶了,叉腰与其对骂。 周围看戏的人,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议论声愈来愈大。 堇娘子本在前厅迎客,正显示她转房婚嫁给二房后,仍是这府中的女主人时,就听闻府中耳目匆匆送来这消息,忙应声赶来。 “三弟妹何故这般心急,快别嚷了,自个将物件还回来,都是公家的。” 见齐娘子破口大骂,堇娘子忙上前劝道。 堇娘子心头有成算,嫁妆定是被长孙高氏,不知用何法子运走了,但若找她赔偿,她定反咬一口,只能先吃下这哑巴亏,保全长孙家的颜面,再看能不能从三房手中扣出些私房。 见两个敌对的嫂子竟联合起来治她,齐娘子当即反应过来——定是她们二房提前吞了嫁妆,合起伙来诬陷她。 瞬时,气得暴跳如雷,声嘶力竭地抖漏长孙家的腌臜,闹腾得愈发凶狠。 堇娘子忙唤了家丁欲捂齐娘子的嘴,齐娘子发了狂,直接扑上来同她撕打,身后虎背熊腰的婆子们,亦将胳膊抡得虎虎生风。 “打啊,抓她头发!” “你忍得了她扇你?” “咬啊,抓她胸!” 站在高处看好戏的柯娘子,死命撺掇着,拉着爱嚼舌根的娘子们呐喊助威。 须臾间,右骁卫将军府后院,乱作一团。 而李二郎在同母亲回唐国公府的路上,便对其道出心头猜测。 闻言,唐国公夫人窦氏,当机立断让马夫掉头,领着李二郎行至高府。 高府大门两侧,素色帷幔从门楣垂落,朱红门扉亦被白帛覆盖。 门童见挂着“唐”旌旗的四头马车停在门前,忙告了高夫人,高夫人亲自将他们迎了进去,心头却忍不住为观音婢焦急—— 退亲的来了。 这边高夫人强颜欢笑着,邀窦氏进了大堂,那边观音婢正快活地同莫婤做美食。 昨夜,观音婢“夜惊症”平复后,莫婤特地为其把了脉,未见明显异常。 历史上,在突厥侵犯唐边境的危急情况下,李世民继位方才十三日,仍执意隆重册封的长孙皇后,在他万般宠爱呵护下,却也只活到了三十六岁1。 李世民下诏,修复天下名胜古寺三百九十二座为皇后祈福2,却仍没留住他挚爱的妻子,但至此他再未立过皇后,他挑选的大唐继承人,皆必须为她所出。 现世对她的早逝有诸多猜测,但提及最多的,还是气疾和生育。 生育之事,现今防备为时过早,莫婤暗自在心头发誓,有她在,断不会让观音婢因此事而亡。 而气疾,却是能在幼年窥见端倪。 “观音婢,春日里有没有觉得喘不上气,胸口闷闷的?” 她牵着观音婢,一面缓步朝小厨房去,一面开口询问。 “莫姐姐是如何得知的,娘亲兄长我皆未说过!” 观音婢惊讶地半张小嘴,杏眼如小鹿,瞪得滚圆。 “我就是知道。” 莫婤笑着同她打哑谜,心头却是一紧,约莫是哮喘,但还需发病时把脉,方能确诊。 “观音婢有不舒服定要同我说,反正我能猜到,但猜着累的。” 莫婤歪下身子,将脑袋靠在观音婢颈弯,故作虚弱,发丝挠着她的脖,逗得她咯咯直笑。 “为了莫姐姐少累些,我应下啦。” 小大人似的拍拍莫婤的发,观音婢欣然应下。 行至小厨房,念着要帮观音婢调理身子,又瞧见祝娘子还藏了盒莲子,心头有了想法。 “莫小娘子,瞧甚?” 祝大娘见莫婤直往她橱柜里探,忙挡在她身前,嬉皮笑脸地问道。 “祝大娘,心虚什么?” 第81章 似笑非笑地盯着祝大娘,瞧她这紧张模样,定是私自昧下的了。 采莲子多在七八月,莲花盛开之际,摘一捧莲蓬,用剪子沿纹路剪开,取出莲子后,将莲子肉从厚厚的壳中挖出,就得了滚圆的莲仁。 深秋莲子难得,祝大娘应是挪了小厨房,做吃食用的,晒干的莲子。 “愈大愈难缠,心眼子随着年岁翻了翻,表小姐可不能学了去。” 见已被她猜中,祝大娘开了柜,将藏莲子的食蛊塞到她手上,急切道, “拿走,拿走,今个又做什么好吃的?” 小厨房中众人闻言,皆是低头憋笑,也只有莫小娘子能治住祝大娘。 祝大娘爱偷嘴抠门也就罢了,就好当着莫小娘子的面挪小厨房的食材,每每被抓住还要向莫小娘子讨,她们都疑她是故意的。 因着也没真偷拿,莫小娘子懒得同她计较,心情好就做些美食打发了她,但若是当月撞见得多了,就会罚她月钱。 “会分你一口的,先把这莲子洗了。” 将莲子盒塞回祝大娘怀中,唤明柳向赵妈妈要了些茯苓。 茯苓有利水渗湿,健脾之效,能治心神不安、惊悸失眠等3,尤是观音婢昨夜发作了“夜惊症”,更为适用。 念其还在孝期,她特意选了粳米作主料,将研磨成粉的茯苓加入后,又倒了莲子、黑枣、黑枸杞进去,还添了勺蔗糖。 祝大娘眼力不错,颇为识货,欲藏的莲子竟是建莲子。 建莲子个个圆润洁白,色如凝脂,炖入茯苓粳米粥中,稍炖即熟,久煮不散,如真珠浮海。 炖好后,先送出些至高母、高夫人和长孙高氏处,又盛了钵用冷水镇着,剩的便让厨房众人分了。 祝大娘这些年回回吃滚食,没将她嘴烫烂,反倒是练得越发厚皮耐烫,大快朵颐,倏忽间就将自己那碗一扫而光,又去围着倪大娘。 这般,莫婤是不行的,观音婢的脾胃更不适宜吃烫食,待莲子茯苓粥镇得温温的,她们方一道用了膳。 莲子粥的香甜绵密,混着茯苓的清香,让观音婢吃得整个人都暖了起来,身子也越发松快。 “夫人,莫小娘子送了粥来。” 正在大堂迎客的高夫人,想着能拖一会是一会,还邀了窦氏和李世民一道品尝。 “不值两个银子,胜在味道好,出自婤婤之手,还有调理之效呢!” 想着莫婤的本事,高夫人忍不住炫耀,本是为拖延时间,现下是真心盼他们试试。 “早便听过莫小神仙的神通,自是要尝尝的。” 窦氏闻言亦极感兴趣,她最初是从世民口中听过莫婤,只现今孩子们皆大了,自要避嫌,谁知这莫小娘子竟在长安城闯出了名号,连她都在容焕阁办了年卡,只是难凑巧同其遇上。 不久前,还听闻她又擅接生,日后若儿媳有孕,定要请了她来。 一面在心头暗暗盘算,一面细细品尝,软糯香甜,唇齿留香,令人欲罢不能,最妙的是心头的烦躁渐渐平复。 方才被世民告知,长孙家竟做出将 孤儿寡母赶出府的荒唐事,怒火难当,半刻也等不及就来了高府。 如今心头终是舒坦了些,窦氏稳了稳心神,请高夫人派人将李世民送至长孙无忌处顽后,同高夫人聊起此事: “多有冒昧,听闻现今长孙夫人回了高府?” “确是如此,遇这番变故,还是离了那伤心地罢。” 用了茯苓莲子粥的高夫人,亦平和了许多,颔首回道。 她并未言及长孙家的无情无义,长安城中有心的人家一打听便能得知内情,无需她画蛇添足地卖惨。 见此,窦氏暗自点头,高夫人是个心有定见的,观音婢在高府养不歪了,只是没了阿耶…… “那这婚事——”见窦氏陷入沉思,高夫人只好主动问道。 听罢,窦氏歉意道:“婚事自是不变的,也怪我方才未直言,竟让您忧心。” 抿出高夫人言下之意,窦氏忙解释道,她自不是那般目光短浅的人,只是高府式微,无父之女,还是要早些嫁人得夫家庇护才好啊。 这般想着,亦将此念头同高夫人说了,高夫人自无不赞同,迟则生变,这般好的婚事,早些落定才稳当。 让丫鬟将长孙高氏接来,三人一道商量起观音婢同李世民的婚事,皆是聪慧睿达的女子,相谈甚欢,心照不宣。 还算矜持地将窦氏送出府,高夫人和长孙高氏心头皆松了口气。 有唐国公府的庇护,观音婢后头的日子应会好过些罢? 陈国公府 南阳公主肚子愈发大了,自听了容焕阁课,每日都要在这小花园走上一走,望生产时能顺利些。 但这小花园不算平坦,幸而夫君宇文士及,时常陪伴左右,护她周全。 “官人,我想请莫小娘子来接生。” 前些时日,她同莫小娘子见面时,本已约好了日子,只奶娘不赞同也就罢了,还告知了她母后萧皇后。 “我自是支持夫人的,只是不知母后……”宇文士及犹疑道。 “阿娘本欲唤我商议,谁知又有事耽搁了。”南阳公主闷闷不乐。 她阿娘这一生,很是辛苦。 虽贵为西梁孝明帝萧岿之女,其母还是张皇后,却因生于二月,被江南风俗认为不吉,一生下就被送至叔父处收养。 然叔父夫妇收养不足一年,便双双去世,她更被冠上不祥的名头,辗转由穷困潦倒的舅父寄养4。 舅父家境贫寒,阿娘贵为张皇后之女却需日日劳作,冬日间彻骨寒凉的井水,让浣衣的她双手冻满了疮,也不能停。 童年命运多舛,但在嫁给她阿耶后,似迎来了转机,为阿耶诞育了三子一女,还为他夺嫡立下了汗马功劳4,阿耶同阿娘琴瑟和鸣,恩爱非常。 本以为阿娘终得善日,但自阿耶登上帝位,不过短短五载,却已物是人非。 阿耶喜好歌舞升平,眷恋莺莺燕燕,甚至将扶持他登上帝位的阿娘抛之脑后,阿娘劝谏无果,正焦头烂额。 最让南阳心惊肉跳的是—— 她竟屡屡在母后后宫,瞧见大伯哥宇文化及不敬的身影。 第63章 “弟妹又同士及说甚呢?真是恩爱殊甚。” 南阳公主忽觉耳垂的软肉,被人吹了口热气,瞬时激得她心肝儿都颤了颤。 忙扭头瞧去,那人竟是宇文化及! 且宇文化及就贴在她身侧,她差些蹭上他的面颊,惊得她连连后退,避开了。 “啊——” 深秋露重,青石路滑,南阳忽觉脚底一溜,笨重的身子竟直直往后坠。 “夫人——” 立于身侧的宇文士及,忙一个健步跨于南阳身后,将他夫人抵住,欲阻其后倒,却是被兄长宇文化及截了胡。 让南阳受惊的罪魁祸首宇文化及,原本正揽着小妾,谁知,竟未卜先知般,在南阳往后仰倒的同时,一把捞起了她的腰,将她紧紧箍在怀中。 “嘶!” 小妾本靠在宇文化及胸膛,忽而被抛在地上,疼得她龇牙咧嘴,低着头,忍不住狠狠翻了他个白眼。 而瞧见这一幕的宇文士及,愕然而立,呆若木鸡。 “放肆!” 回过神的南阳,也顾不上心惊肉跳了,屈膝狠狠撞了宇文化及的下三路。 宇文化及痛得瞬时将她放开,弓腰捂住了裆。 南阳痛击他后放下的凤履,又死命踩上了他的脚,待其抬首,怒目而视时,狠狠呼了他一巴掌,直将他扇出了鼻血。 “若复有此,捅你下头的,就是刀了。” 撂下狠话,南阳昂首阔步,拉着瞠目结舌的夫君宇文士及走了。 “胆小如鼠,怕甚?” “有我罩着,兄长也揍得!” “硬气些,唯唯诺诺像什么样子!” 一边走,南阳一边数落丈夫,愈说愈气不过,直拧他这窝囊废的耳朵。 而他们身后,望着他们远去的宇文化及,舔了舔流至唇上的鼻血,笑得狞恶,还一爪拉起小妾咬了上去。 回了房,南阳想到方才之事,心头很是不爽利,看甚皆不顺眼的。 摔了多宝阁上的青瓷盘口瓶、白釉鸡首壶、秘色唾罐……还不解气,转身将绣桌上的印花盘、高足杯、葵边碗等,扫落一地。 这头南阳公主正大发雷霆,那头她表弟的李世民,亦是大动肝火。 “他们就这般急,连长孙将军头七都等不过?” 忍了一路的李世民,对着好友长孙无忌,终是憋不住了,愤而大骂, “这帮混账玩意,迟早让他们还回来。” 听着好友为他鸣不平,长孙无忌淡然了许多,甚至提壶斟了盏金浦菊茶,给李二郎下火。 见长孙无忌应是不再难受,李二郎歇了火,本欲安慰好友,谁知没忍住与好友同仇敌忾,将自己点着,火出了满身汗。 第82章 痛快饮了茶,顿觉人神清气爽,李二郎忙又给自己多添了杯。 “辅机,这茶是阿婤给你的罢?” 散了气的李二郎,老神在在地倚在胡床上,手撑着方桌审问小伙伴为何吃独食。 谁知,长孙无忌竟斜了他一眼,就不吭声了。 “别同阿婤学着装傻,分我一包。” 李二郎才懒得同他装,径直开口讨要。 长孙无忌亦是坦然,朗声道: “不给。” 这金蒲菊茶,是由俗称“下火三剑客”的蒲公英、忍冬(金银花),搭配胎菊制成的。 是莫婤走了几条街,方从药婆手中,买到了新鲜出土的野生蒲公英,还需将根叶分离,才能彻底洗净,否则做出的茶会带有泥沙的滋味,很是刮舌。 忍冬,也是专挑的,沂州琅邪郡颛臾县产的大毛花忍冬,配上杭白胎菊,爽口又下火。 这般难得的药茶,本就不多,长孙无忌甚至贴身带着,若非昨日真动了气,是断舍不得泡的。 “所以,是昨夜的茶?” 李二郎瞬时就抓住了重点,竟给他喝剩茶。 “爱喝不喝。” 长孙无忌,抬手就要夺了他手中的茶盏,他都舍不得咽,小半壶茶品到现在,被他这般牛饮,正心痛呢! “玩笑,玩笑!” 闪身躲过长孙无忌的手,李世民饮后,手眼不停地抢着倒。 长孙无忌原本漫不经心的表情,顷刻便绷不住了,骤然起身,上前护茶,同李二郎争得不可开交。 顽累了,茶也喝饱了,二人勾肩搭背躺在胡床上。 “辅机,今后如何打算?” 忍不住为好友操心,李二郎出言询问。 长孙无忌摇首,心下却有了参军的念头。 阿耶临终前,将他在军中的人脉皆交与了他,他虽擅文却非不能武,若参军继承父亲遗志也未尝不可,且瞧着现今天下也不太平,专精文治,救不了大隋啊! 只是,有阿耶遗风在 前,他难以望其项背,终有遗憾。 “你阿耶,给你留了人手罢?” 见他沉思,李二郎径直道出自己所觉全部,他们相交光明磊落,他断不会瞒下自己所知,在其无防备时摆他一道的。 当日,他同长孙无忌一道,被堵在右骁卫将军府大门外,闹剧散场离去时,他就发现了隐在巷子口,帮长孙无忌把风的长孙晟的贴身护卫。 猜到了莫婤等人的计划,又确保他们无甚危险,他方回了唐国公府,因而晚了些,还被阿耶逮了个正着。 思及此,李二郎忽觉有些脸热,他想到了同他有婚约的观音婢。 虽未对阿耶撒谎,但当时躲在院外护着莫婤等人时,他亦瞥见了观音婢。 本以为是平常的回眸,但当阿耶提起她时,他方觉自己竟只一眼,就将她的面容印在了心上,至今仍记忆犹新。 长孙无忌却是未察觉李二郎的少年心事,只对他道出心中迷惘。 “这有甚,我们一道参军,默契无双,定能打遍天下无敌手,迟早赶超长孙将军!” 听罢,李二郎忙按下心尖荡漾,先将未来大舅子哄好了再说。 “瞎胡扯,等你毛长齐再说罢。” 长孙无忌瞧着李二郎稚气尚存的脸庞,很是无语。 “你说得什么话!” 倍感冒犯,李二郎起身,跳到长孙无忌的背上,同他打闹。 二人正闹得厉害,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哥哥,开门!” 屋外,观音婢拉着莫婤,给长孙无忌送来了莲子茯苓粥。 正顽得龇牙咧嘴的李二郎,瞬时翻身坐正,双手迅速理平外袍,束紧方才打闹时弄松垮的玉腰,还对着茶盏照了照,觉得满意后,方正襟危坐。 他这般反常,长孙无忌竟未曾发现,因他亦忙着正衣冠,甚至翻出了面铜镜,理顺了扯乱的发,恢复了端庄贵气的模样。 输了——输了—— 李二郎在心头大喊,又将银丝镶玉幞头重戴了遍,力求完美。 待二人臭美完,开门时,只剩下端着食盘的丫鬟。 扔下望穿秋水的长孙无忌和李世民,莫婤带着观音婢去秋曜坊散心。 一进秋曜坊,观音婢就被还是团子的蝶姐儿吸引,跟在兮娘子身后,扶着凤姐儿,成了兮娘子的小尾巴,逗得她径直将幼崽放到婴儿车上。 看崽心切,观音婢甚至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用婴儿车,将凤姐儿塞回兮娘子怀中,她美滋滋地推着蝶姐儿在秋曜坊的院子里,逛圈。 见观音婢找到了乐趣,莫婤方同兮娘子谈起了正事。 前个一回高府,莫婤便托秋塘姐姐找人,打听了兮娘子的底细。 因着兮娘子在西市开门做生意,她的生平一探便得,除此外,秋塘还查出些别的。 当年,兮姐儿当上春老鸨后,从未强迫过女子接客,春红院中的妓女多是自卖自身,找到心上人后,春老鸨亦未多作为难。 若遇上那负心人,被抛弃后,回来求春老鸨收留时,春老鸨嘴虽毒,心却是最软的,除了重新接纳外,还会帮其出头。 因着春老鸨心好,春红院的姑娘们多是自愿想得通的,生意也就越发好,财源滚滚,方招致窥觊。 卖掉春红院时,春老鸨也是念着姑娘们,而未选那出价最高的,很是重情义。 “兮娘子,你还欲开店吗?”莫婤问道。 兮娘子正笑意盈盈地望着推车的观音婢,闻言洒脱摇头道: “我那些买的屋子都赁了出去,钱很是足够我们母子三人过活了。 我也想通了,这世道不太平,我们这些没背景的,将营生做红火了,也是种罪过。” 听罢,莫婤心头羡慕不已,兮娘子在风华正茂的年纪,就已过上了自己现代梦想中的生活——收租。 擦掉羡慕的泪水,她同兮娘子建议道: “不若找份安然又松快的营生,今后的岁月这般长,总要找些活碌打发时间。” 古代无网,不能畅游虚无,大隋不稳,不能游历山川,总要给这漫长的岁月找些盼头的。 见兮娘子若有所思,她趁热打铁: “我欲开个接生馆,你若愿意,来当个掌柜?” 在西市能将妓院开得这般红火,兮娘子定有不凡的经营手段,她求贤若渴,真诚地望着兮娘子。 “容我考虑一阵罢!” 兮娘子已然心动,但才脱困,心头仍未安定,便未一口应下。 “不急,你慢慢考虑!” 莫婤瞧她神色,便已放心下来,况她的接生馆还未选址,自是还有时间让其细细琢磨。 不知不觉中,竟已至黄昏。 容焕阁众女子下值回来,秋曜坊更热闹了。 面生的观音婢,凭着精致可爱的小脸,成功控住了,在莫婤带领下,逐渐变成颜控的众女子,被大伙儿团团围住,成了香饽饽。 莫婤好不容易突破重围,抢回了观音婢,一出秋曜坊的门,就遇上了来接她们回高府的长孙无忌。 顽了一下午,观音婢揉了揉眼,有些困倦了。 长孙无忌将她背在身后,牵着莫婤,缓缓往高府归去,一路上小声同莫婤交流着今日发生的趣事,言笑晏晏。 “哥哥,我从未见你话这般多。” 观音婢人小鬼大,早瞧出哥哥的心思,本欲装睡,让他同莫姐姐能多些独处的时候,谁知,还发现了兄长话唠这面。 以前的兄长,博学寡言,惜字如金,与在莫姐姐面前的他大相径庭。 兄长高深莫测的形象,在她心中瞬时坍塌,她终是没忍住,在其耳畔小声吐槽。 牵着莫婤的长孙无忌,手一僵,随即又放松下来,若无其事地睨了观音婢一眼,直将她横得阖紧了双眼,还不忘接莫婤的话茬。 正享受着,同心上人无话不谈的美妙时光,街头一辆发疯的马车,径直向他们飞驰而来。 “快让开——快让开——” 车夫控不住疯马,拼命朝着莫婤等人吼叫,但这巷子又长又窄,莫婤等人竟一时无处躲开。 瞬息间,马车风驰电掣,到了莫婤等人跟前,眼见着就要将她们撞翻在地。 长孙无忌瞧准时机,飞身上马,死死拉住缰绳,拔出佩剑,一刀终是让马静了下来。 抵住马车,缓缓放稳后,忙扶起欲磕头向他道谢的马夫。 谁知,马夫却执意跪了下去,还“嘭嘭”对着他们磕头,口中哀嚎道: “求求你们,救救我家夫人!” 听罢,莫婤忙上前掀开车帘,一大肚儿妇人正大汗淋漓倚于车厢内,脚下是一大滩血,在不断往外蔓延。 第64章 “别进来。” 呵住欲同她一道上来的长孙无忌,莫婤撩起大肚儿妇人的织金锦裙摆,叉开她的双膝,细细查看。 耻毛上是黏有血丝,下潺潺而出的水却无色亦无味,这般看来,涌出的应是羊水,就算见红,也不至于浸出如此大滩血色啊? 第83章 心下疑惑,她捻了捻联珠兽纹氍毹,就是地毯上,还未完全吸干的红渍,仍觉不是血。 而被莫婤制止入内的长孙无忌,放下背上装睡的观音婢,扭头细细盘问起车夫来。 为求得他们的鼎力相助,车夫自知无不言,将他们为何落得如此地步,道了个清清楚楚。 他家夫人今日回门,因不舍许久未见的亲人,一时情切,延了时辰,不慎拖到了黄昏后。 这般日头了,晚食自就在娘家,用了鹅鸭炙、生羊脍、水荷虾儿、火腿羹……皆是她爱食的,就没忍住多尝了些,瞧着时候更晚了,忙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因着心急,虽觉肚儿坠坠不舒坦,却只以为是吃多了,并未在意。 谁知,方行了小半个时辰,肚儿就疼了起来,还愈演愈烈,还是随行的大丫鬟,因见过府中大夫人生产,猜到是发作了。 这可不得了,他们驾马疾驰欲回已备好稳婆 的夫家,但这懒马只是被多抽了几鞭子,就发了狂,直直撞上了莫婤等人。 此时,马也没了,稳婆亦无,他一男子只好求助莫婤等人。 “大人行行好,忙我家夫人找个稳婆罢!” 马夫对着长孙无忌不停磕头,涕泗横流。 长孙无忌眯着凤眼,平静地盯着他,眸中深不见底,面上无半分动容之色。 见兄长又端起来了,观音婢只好当个话事人。 “你家夫人是哪家的?我们遣人去请。” 观音婢虽曾听兄长提过莫姐姐擅接生,但这般危急,她不知莫姐姐是否有把握,是断不会随意开口的。 何况,这瞧着也不像平常人家,接生顺利也就罢了,若不顺利,岂不是害了莫姐姐被赖上。 既然夫家备了稳婆,还是抓紧告知,派他们的稳婆来接手为好。 这般处理自是最妥当的,连长孙无忌都瞧着胞妹欣慰颔首,但原本喋喋不休的车夫,却骤然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夫家……离得远,求小娘子……另请个稳婆罢!” “那就先请娘家来,这般大事,总要有至亲在身旁的!” 见这车夫顾左右而言他,观音婢更觉不妥,坚持道。 “娘家……也远!” “那到底是哪家?” 观音婢都被惹出了火,声量高了些,继续追问,车夫似被骇住,不答话只顾着朝他们磕头,观音婢只好连连避开。 “你不说,我们就走了!” 她躲哪儿,这车夫就朝哪儿磕头,观音婢也懒得理了,丢下这话往马车走去。 迈开小短腿,她双臂按在车延上借力,一腿搭上了车架,往上翻着,欲爬上马车,叫走莫婤。 忽而,未抬起的另一条腿,被人猛得往后扯,她的双臂骤然悬空,被拖拽了出去,眼瞧着头将撞上车延,上身子就要扑到地上。 一直留心着车夫动作的长孙无忌,在他扑上来的同时,疾行至观音婢身旁,一把将她举了起来,狠狠地朝车夫的踹去。 “啊——” 车夫捧着胸口,仰倒在地,哀嚎连连。 长孙无忌持剑上前,抵住他的脖颈,逼问道: “若再有半句虚言,你们的命皆便舍了罢。” 说罢,颈上的剑刃又深了两分,割破皮肉,抵出了血,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淌。 “大人——不要!” 原守在夫人身侧的贴身丫鬟,听见外头的惨叫声,亦是坐不住了,忙爬了出来劝架。 “阿大,都这时候了,嘴严重要还是命重要啊!” 这大丫鬟哭着骂了车夫一句,同长孙无忌和观音婢道出了始末。 原是近岁,她家夫人的夫家同娘家运势,突然变得奇差无比,两家人寻因未果,便疑上了夫人肚子中的婴孩。 夫人自是不信的,两家便请来高僧演算,竟真推出,她怀的是祸害两家的妖孽,甚至还会为他们家招来大劫。 此话一出,就被夫人腹中妖孽察觉,妖孽怨念大,甚至伤了做法的高僧,但高僧亦求得了破解之法: 只要在这婴孩出生的一刻钟内,将其摁死在虎子,就是尿桶里,就能扭转他们两家的大劫。 她家夫人自是不愿,日日以泪洗面,算着还能同腹中孩儿一道活过多久。 随着临盆时日愈近,她对腹中孩子的感受就愈强,她终是鼓足勇气,欲要反抗两家,偷偷将孩子生下。 今日本是借着回娘家,欲找稳婆,谁知她母亲劝了一日,直拖到了黄昏后。 或是心头焦急,她竟觉肚儿不适,心中愈觉不妙,瞧着凶神恶煞的至亲,她也不敢声张,慌称婆母让她今日定要回府,实则是孤生出来找稳婆。 谁知稳婆还未觅得,就见了红,而闻找血腥味的马,还发了狂,这才撞上了莫婤等人。 听及此,观音婢已是感动得眼泪汪汪,带着哭腔问: “哪家这般惨无人道!说了我们定帮你们瞒着,万一不慎说漏嘴就不妙了。” “是韦家——” 在丫鬟下马解释时,莫婤从腰间摸了酒精润手,探明了宫口情况。 宫口未开全,约莫开了七八指,但羊水已破,身下这滩血水果是羊水,或是混了见红的血,在黄昏下显得颜色红了些? 不是大出血,产妇情况也还是平稳,见长孙无忌同观音婢审完了,她忙向他们求助: “阿兄,帮我回秋曜坊叫个医女,再喊上春桃,她们知要带上何物。” 闻言,长孙无忌却是不放心,留在此地的皆为女子,甚至还有个要产子的,而唯一的男丁车夫,已被他踹倒在地,瞧着是无反抗之力了。 因着血腥味太重,莫婤也不敢唤来大白,怕他顶不住诱惑。 “没事,若有危险,大白就顶得住了。” 莫婤知他犹豫什么,忙劝道,长孙无忌只好闪身离去,只走前又深深瞧了一眼,倒地不起的车夫和车夫旁垂泪的大丫鬟。 “观音婢,你过来。” 莫婤从马车中探出头来,给了观音婢一个香囊,对她耳语几句后,又弯腰进了马车中,守着妇人。 观音婢欣喜地把玩着香囊,乖乖等着,不吵不闹。 “啊——” 忽而,不知何时行至观音婢身旁的大丫鬟,被远处飞来的细石打中手腕,手中的银簪落到了地上。 “观音婢,没事吧!” 李世民从远处飞奔而至,身后还跟着唐国公府的马车。 “你是?” 观音婢暗中松了口气,却仍戒备地捏紧了手中的匕首和香囊。 “我是李家二郎,你可唤我二哥哥!” 李世民正忙着孔雀开屏,忽而被娘亲从身后扇了一后脑勺。 将他挡在身后,窦氏上前仔仔细细瞧了瞧观音婢,见她未受伤,方恨恨地瞧着被家丁拿刀架住的女子。 “我是猪油蒙了心,夫人是无辜的,你们定要救救夫人。” 大丫鬟见事情败露,嘭地跪下身来,高声恳求道, “我是怕你们说出去,夫人和小公子皆活不成了,我只是想用这小女童求你们,断未想过要她的命!” 而方才还倒地不起的车夫,亦爬了过来,同丫鬟一道哀求: “她是护主心切,求夫人不要同她计较!” 窦夫人不吃他们这一套,冷冷地瞧他们还能耍出什么把戏。 “别再骗人了,你们根本不是韦家人。” 观音婢亦懒得同他们装了,连她都瞧出来了,更别提兄长同莫姐姐了。 方才兄长给了她匕首,莫姐姐给了她曼陀罗粉,他们还算不错,皆未小瞧她,她虽未来得及大展身手,但她可不会输给,这瞧着就细皮嫩肉、养尊处优的小丫鬟。 听罢,知有内情,李世民命人将他们绑了,在此处等着长孙无忌带人来,不管真相如何,还是先救命罢。 而马车上的莫婤,自不能干等着,摇醒妇人欲问病史。 妇人却疼得满头大汗,只虚着眼,瞧着像是意识模糊。 手边没有清神醒脑的东西,万般无奈,谨慎评估后,莫婤只好掐夫人的人中。 人中位于上唇上方正中的凹痕处,具有醒神开窍、镇静安神之效用,但其不适用于癫痫、子痫等发作的患者1。 不知产妇有无妊娠期并发症,她一般不会使用此法。 因为若产妇有妊娠期高血压,严重时会伴有子痫,此法有可能会诱导子痫发作,威胁产妇及胎儿生命。 子痫发作时,产妇会瞳孔放大、肌肉颤动,甚至强烈抽搐,抽搐时呼吸暂停、脸色青紫2。 幸而,该夫人未出现此等症状,哼哼几声,人逐渐清醒过来。 一面指导其呼吸,莫婤一面开始接生前的例行询问。 但妇人却只回应她的指导,对于之前有未小产、有未生过、最后一次月事是何时来的……这些常规的问题,如却不愿吐露只字片语,她疼时叫得也凶,瞧着也不像哑巴啊! 第84章 见问不出来,莫婤只好回忆着方才 摸宫口的手感,妇人的宫颈口边缘光滑整齐,接近圆形,应是初产妇。 经产妇因为已有过生孩子的经历,宫颈口边缘相对会更不规则,还会形成一字形横裂。 又用四部触诊法摸了一圈,确定了妇人胎位正,是足月,此时方闲了下来,她才有机会环顾四周。 这辆马车外头瞧着不显,里头装潢得却是富丽堂皇。 车厢顶部四角悬着灯笼,豆杏色的单罗纱灯罩,照得亮堂堂的。 车厢内壁以梓木围成,上头有剑戟状镂空,四周两指宽的红绸,将流苏妆花缎幕帘束在侧边。 她将其都散开,帘上还绘有威风凛凛的虎头纹,虎头上的眼甚至用了黑曜石镶嵌。 铺开幕帘,是为遮住外头打量目光,同时亦更能保暖。 灭了矮榻的几案上的铜炉,点了更小的手炉给妇人取暖后,她低头弓腰在车厢内踱步。 终是在一处未被血水、羊水淌到的角落,找到了抽绳。 缓缓拉动,车厢底部出现了一格格储物间。 古代马车,车厢底部的四面,会有粗大结实的木框,被称为轸,而在轸之间,会架设木梁,被称为“桄”3。 大户人家会在桄上铺层木板,这层木板被称为“阴板”,不仅加固了车厢,更能以阴板为底,在轸和桄之间,形成一个个储物格,存放物品。 莫婤挨个翻了翻,最外围的是一些火折子和几个羊皮囊,小些的囊内是灯油,大些的囊做成了温碗的结构,里头装的滚水。 在车厢内的木几上,捡了个茶盏,她从羊皮囊中倒出些,水皆有些凉了。 水囊旁的格子里还装了些吃食,除了甜嘴的枣泥糕、糖蒸酥、七巧点心,甚至搜到包红糖粉。 往里,大格子内,塞了些厚衣裳,最上层是丝锦袍子,下头竟还有羔裘狐皮。 莫婤眸中利光一闪,忍不住嗤笑出声,继续往深处摸索,抱出个莲纹漆木妆匣。 妆匣是夹纻胎,盒体呈桃形,子母口,平底,比莫婤脸盘还大,她得双手环抱。 盒内外均髹黑漆地,盒身由两周髹红漆圈带分上、下两区,上区是些錾花鎏金、琉璃玛瑙、翡翠珠玉……下区放着把银剪子和系着红绳的单股青丝。 拿出剪子和青丝备用,莫婤掂了掂妆匣,仍觉手感不对,沿着下层内壁敲了敲,起出个暗格。 “啊,好痛,姑娘救救我!” 原本痛得倚靠在矮榻上,翻身都难的妇人,忽而尖声求助,伸长手,欲拉莫婤给她瞧瞧。 抬眸望了一眼,莫婤躲开她的手,将暗格中的玉牌扣了出来,上头雕着“周”。 第65章 “啊——” 妇人厉声呵斥,挥着手,努力起身,欲阻她详观。 瞧她这幅模样,莫婤愈发怀疑,闪身至妇人最远处的角落,照着顶上的纱灯罩,凝神细究。 玉牌宛如凝翠之璧,温润而泽。 正面之纹,以旗面刻了“周”的旌旗图案为中心,双虎踞于两侧,怒目而对,目光如炬,左虎前爪微抬,似欲扑跃,右虎后足微蹲,蓄势待发。 背后则雕满了小字,她正审读开头,妇人的痛呼声,骤而转为惊恐地疾呼: “我要如厕——” 她扭头,见着妇人脸上惊慌失措,甚至欲翻身找虎子。 见此,莫婤只好先将玉牌收入怀中,上前安抚,同时又探了探其宫口,果已近乎开全。 让这妇人跪趴在车厢内,双腿叉开,身子前倾,手肘抵在矮榻上,双手抓紧榻后的轼,轼就是车厢壁上的横木,再往下用力。 马车上因其高度有限,莫婤用了让妇人跪着生的姿势——跪式生产,其亦是竖式生产的一种,能利用重力辅助生产的同时,亦不容易发生感染,只很是累膝盖。 见胎头还没这般快娩出,为防止妇人因磕破膝盖而跪不住,莫婤翻了翻另一侧的矮榻。 大隋马车上的矮榻,是用皮条等编织成的网,直接绷在轸上,类似现代的绷床,能固定不动,还有弹性,可缓马车的震动,上头再铺些垫子、褥子等,更是舒适。 拿起绷网上的垫子,是以锦缎为面,内填江南丝棉,还夹杂了北地羊毛,最是软和,她将其塞到妇人的膝下。 一膝一个,不仅轻松了膝盖骨,还抬高了胎儿下落的间距,更降低了胎头撞地的可能。 “又来了,又来了——” 妇人用了一阵力,歇了半刻,此时又痛呼起来。 莫婤忙跪到她身后,手摸上妇人的肚儿,肚皮正逐渐发紧。 “快,用力——” 催了妇人用力,待她肚儿上的皮松后,才让她歇息,此时莫婤却不得闲,还在心头默默数着秒。 临产,也就是临盆,最重要的象征就是,规律且逐渐增强的子宫收缩(宫缩)。 宫口还未开全时,莫婤就察觉妇人已有宫缩,但不规律,间隔时间长,持续时间短,明显是一个假临产。 现今却很是规律,间隔约莫五六分钟,持续时间大三十秒以上,应是真性临产。 而当真性临产时,在宫缩来临之际,妇人就会感到便意加剧,肚皮发紧,此时用力最是有效。 拨开会阴,已是能见到点点胎发了,妇人却似要撑不住了。 她身子微微晃动,臀无力地坐到了脚跟上,背绷得笔直,额头却埋在矮榻上,呜呜痛哭起来。 不管是因何而泣,莫婤心头听着皆不是滋味,况且这般嚎啕亦导致妇人过度换气,进而引起子宫收缩不协调,增加生产难度和风险。 “娘子,知你甚难,再撑撑罢!” 抚摸着她的背,温声劝道,见其不听,莫婤只好屈起手掌,握成杯状,用重复呼吸法,避免其过度换气。 重复呼吸法,就是减少二氧化碳的呼出和丧失,使吸入气体中二氧化碳提高而减轻症状。 在现代用纸袋更好,有口罩也行,现今也只能靠她的手了。 妇人还算坚强,莫婤控制其呼气后几瞬,她的哭泣便缓了下来。 见状,莫婤忙用剪子,划了道幕帘内侧的薄纱,做了纱罩,帮其调整呼吸。 而方才一直蹲在妇人身下,不断低头瞧分娩进程,还要辅助其呼吸,把她累得够呛。 此时用面纱围了口鼻,将莫婤解脱了出来,只是还不得歇,见妇人体力消耗这般大,她欲将方才翻出来的糕点喂给妇人嚼。 猛地起身,忽觉眼前一黑,一阵眩晕袭来,她忙死死拉住身侧的幕帘,这是直立性低血压犯了。 待眩晕过去后,她开始往身后摸索,方才虽抓着了幕帘,却仍是没站稳,撞到了幕帘后的车壁时,她觉背部被一环形硬物硌到了。 掀开幕帘,其后竟还有一小抽屉,拽着抽屉上的铜绿扣将其打开,里头是些小罐,约莫两指宽,罐直口,圆唇短颈,鼓着个大肚儿。 扣开盖子,里头俱是颜料,花青、石绿、藤黄、胭脂、丹……很是齐全,大多用到了短颈处,应是一直有填补,唯独胭脂和丹(朱砂)只剩下薄薄一层。 “真是有意思啊!” 摇摇头,莫婤扬起笑,走到几案旁,将早先翻出的红糖粉,兑了温碗里头的凉水,又揭开枣糕皮,让妇人就着红糖水咽枣糕裹腹。 哭亦哭了,吃亦吃了,妇人心情舒缓了些,也更有了力,配合着莫婤继续往下使劲。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胎头正往外冒着尖,长孙无忌驾着马车行至临街。 怕此马见着死马或闻见血腥味,再惊了它,长孙无忌将马车停在了拐角处,领着提药箱的秦娘子和春桃,行至莫婤等人处。 高府的马车亦停在远些的位置,唐国公府的大管事正审问着,绑在马车轮上的丫鬟和车夫。 观音婢正落落大方地同窦夫人唠家常,李世民在她们身后,津津有味地听着,见长孙无忌回了,方起身去瞧那倒地的疯马。 秦娘子和春桃弓腰进了妇人的马车,长孙无忌则走到李世民身侧。 “辅机,你发现 没?” 李二郎阖上马儿鼓着的双眸,边拉着他往马尾处去,边问道。 “猜到了。” 先前长孙无忌翻身驭马时,就觉马背上湿漉漉。 现已是深秋,日没色暝,凉意森森,就算马拉车疾行,也出不了这般多的汗,在观其夹着的马尾,他便有所猜测。 行至马尾处,李二郎掀开长尾鬃毛,其遮盖住的臀下,有四五个深见骨肉的血洞,血洞上的血渍已干涸,因是匹黑马,一眼扫过甚难察觉。 见其大小,同方才丫鬟手中的簪子差不多大,李二郎冲过去,恨了眼丫鬟,又开始揍丫鬟身旁的车夫。 “公子,公子饶命——” 车夫哭天喊地,丫鬟也欲上前攀扯李二郎: “公子,别打了,皆是我的错!” 第85章 “你应庆幸,我不愿与女子动手。” 李二郎闪身躲开她,手上却不停,大管事忙让家丁将她又捆紧了些,还给李二郎递上块汗巾,李二郎用臭帕子堵了马夫的嘴,继续揍。 “出了何事?” 追着李二郎过来的长孙无忌觉出不对,出言询问。 “你也太过粗心,方才观音婢——” 李二郎正火着,听无忌这般问,忍不住抱怨,话还未说完,扭头瞧见大舅子的神色,瞬时住了嘴。 “李家世民,你唤我妹妹甚?” 紧了紧有些发痒的手,长孙无忌眯着眼,神色不善地瞧着他,活将他当成了登徒子。 “君之妹即吾之妹,妹方才险些被这二人伙同,用这簪子捅了!” 踢了踢脚下的破簪子,听辅机这般唤他,李二郎忙严肃道。 见辅机审视的目光转向了那两人,李二郎方暗自松了口气,好险,差些就暴露了。 长孙无忌知他是转移话题,但念其不愿说,便顺了他的意,总有他吐露之日。 “观音婢总要学会自保的。” 瞧见二人心虚的表情和灰朴朴银簪,长孙无忌稍在心头转了一圈,便知出了何事。 阿耶虽自小最是疼爱妹妹,但该教的却一个不落,因妹妹是女子,怕她受欺负,教她得还更早些。 李世民亦想到了这层,不过他是关心则乱,才懒得同辅机这榆木疙瘩解释,何况现在时机不对,还得等他再厉害些。 而马车上,秦娘子一到,便为妇人把了脉。 见情况尚可就将“战场”让给了莫婤和春桃,自个拿了个火折子,抱着案几上的香炉,下了马车,寻了个避风处,在香炉里生旺了火,烤银剪子。 待剪子烤得发红返回马车时,妇人正到了胎头娩出的关键时刻。 见状,秦娘子忙在马车顶找了个挂钩,将银剪子悬挂后,又取出药箱中的白醋倒入药碗,泡了股结扎脐带的丝线。 莫婤则趴在妇人身下,一面控制胎头娩出速度,一面教导同她一道趴着的春桃。 随着胎头顶娩出后,胎儿的额、鼻、口、颊也依次挤了出来,莫婤并未急着娩出胎肩,而是嘱妇人放松。 在她放松后,原本昂首而出的胎头,缓缓自行转侧,待下一阵宫缩时,莫婤托住侧着的胎头,一面喊妇人接着用力,一面变换动作。 先娩出前肩,再娩出后肩,胎儿整个身子,慢慢地皆出来了。 让春桃抓着靠近妇人处的脐带,莫婤伸手取下悬挂在车厢顶的银剪子,又让秦娘子帮着润了遍酒精后,方剪断了胎儿的脐带。 为防止其垂落或晃动而受污染,引发胎儿感染,她飞速打了个活结,方交到了秦娘子手上。 秦娘子早听莫婤嘱咐,在一旁的矮榻上铺好了干净的包被,甚至还用醋熏了几遍,此时将胎儿置于其上,从醋碗中挑出丝线,结扎了脐带。 而莫婤正握着春桃的手,教她如何帮妇人娩出胎盘。 旋动脐带,打着圈将胎盘拉出,又检查了宫颈和会阴,均无裂伤,只有轻微擦伤后,莫婤方松了口气。 而卸下胎儿的妇人,在她们收拾药箱时,就昏睡了过去。 日头愈发暗了,莫婤同秦娘子和春桃将妇人裹好,抬到了长孙无忌拉来的马车上,回了秋曜坊。 而李二郎和窦夫人,亦押着丫鬟和马夫跟了过来。 这两仆从倒是忠心耿耿,知他们定不能要了他们的命,便什么也不肯说,只咬死是韦家人,直到莫婤拿出了玉牌。 见他俩神色骤变,众人皆明了,这玉牌上的“周”应是他们主家了。 拉着长孙无忌和李世民,他们三一道细究起玉牌后的小字。 “记录应是乡亲们,听鼓吹乐时的反应。”莫婤细读后,不确定道。 而左右转头看了看两位小伙伴,一位恍然大悟,一位意味深长。 “快说,快说——” 见他们皆已猜到,莫婤忙催促道,李二郎便径直道出他的猜测。 鼓吹,在古代主要是用鼓、钲、箫、笳等合奏的仪仗队1。 汉代列于殿庭的乐队,宴群臣及君上餐食时所用;大驾出游,有黄门前后部鼓吹,则用于仪仗之间。 在大隋,隋文帝曾用鼓吹一部,赏赐有功之臣,而在这些被赏赐的有功之臣中,恰巧有一位姓周的大将军——周法尚。 隋开皇五年,隋文帝至洛阳,赐与周法尚,金钿酒钟一双,彩五百段,良马十五匹,奴婢三百口,鼓吹一部2。 而周法尚推辞不肯接受,隋文帝劝说是特给鼓吹,让乡亲们皆知文帝对其的宠爱。 作为唐国公李渊的儿子,李世民对这些典故,自是记得一清二楚,瞬时便猜到了。 而作为同为大将军的长孙晟的儿子,长孙无忌也是知道的,听李世民讲完后,颔首赞同,却是意有所指道: “周家五郎,去岁成亲。” 正当莫婤以为破案了,欲遣人将其送回周将军府邸时,就被长孙无忌拉住了,其复言: “未曾闻其妻有孕。” 窦夫人也面色莫名,出声道: “吾亦未尝闻及,周家有妊身者。” 第66章 “重阳登龙首山时,在古观音禅寺碰上了周夫人,说是近岁府中皆无所出,特来拜拜送子观音。” 见众人望向自己,窦夫人解释道, “何况周夫人小儿,月初成婚,当日吃酒,他那几个嫂嫂帮着迎客,皆同我打过照面,俱不是这面相啊?” 听窦夫人这般说道,莫婤自不好贸贸然找上门去,若闹出乌龙,岂不是要被打出来。 一时想不出法子,甩掉这包袱,莫婤只好将母子俩安置在秋曜坊客房,丫鬟车夫则关进了柴房。 送走窦夫人和李二郎后,莫婤孤身进了安置妇人的客房。 瞧见榻上妇人不自觉颤动的睫毛,她知其已醒,直言:“周夫人,别装睡了。” “我不是什么周夫人。”榻上的女子骤然睁开眼,死死盯着她。 “无论你是谁家夫人,皆与我无关,你算计我的事加上红封,共五十两,给了银钿走人罢。” 莫婤不愿再同她纠缠,阿娘早教过她,为大户人家接生定要少些好奇,若不是欲弄清这女子为何要算计于她,她早装聋作哑了。 思及此,她起身,欲离去。 “莫小娘子——”忽而,女子扑了过来,拽住莫婤的手,双膝重声落地,跪到了她身前,“莫小娘子,求求你帮帮我罢!” “你果然是冲我来的。”莫婤嗤笑一声,躲开她的跪,转身坐于胡床上问道,“要我如何相帮。” 女子期期艾艾半晌,见她神色逐渐不耐,终是一咬牙道: “帮我将宫胞修复至生子前的模样。” “我做不到。” 扔下这句话,莫婤骤然起身,这瓜她不可能再吃了,听着怎么都像毒瓜,她的两条金大腿还未飞升,现可保不住她! “你若走,我就死给你看。” 女子猛然从怀中掏出把匕首,抵着自己的脖儿威胁她。 “随你。” 莫婤满不在乎道,早在几年前,她的心肠就硬了,这般若能要挟到她,她这些年白修炼了! 思及此,脚底抹油,溜得更快了,她正欲开门,身后的女子忽而大笑道: “我若死了,周家不会放过你的,你以为你躲得过? 我早同留在周府的心腹说了,若我三日内未归,就让她带着周家来找你,要我的尸首。 到时整个长安城皆知你是刽子手,你的容焕阁,甚至庇护你的高府,都会因你而毁于一旦。 哈哈哈哈——” 豁然转身,莫婤原本平静无波的眼中,泛出些愠色。 女子牵起裙摆,并膝,端身坐于榻延上, 笑意盈盈地瞧着她,嗔道: “哟,生怒了?我也是个苦命人,小神仙也渡渡我罢。” 见她不置可否,女子笑容一敛,摸出条绉纱手巾,边用其抵着眸子垂泪,边同莫婤道出她的身世。 女子姓郑,是家中三姐儿,因自幼阿娘早逝,阿耶不重视,而备受忽略。 春令的春衣,她是最后一个量的;夏日的冰碗,剩给她的全是碎渣;秋湖的螃蟹,她只能吃最细最小的公蟹;冬夜的炭盆,她的竟还有烟…… 郑家自来同周家有婚约,只未指定到哪个姑娘身上,因着前头还有大姐和二姐,这般被冷落长大的郑三娘,从未奢望过这桩婚事,会落在她身上。 眼见着到了成亲的年纪,府中在同周家商议大姐儿的婚事,在为二姐比武招亲,她的终身大事却无人提及。 她心头颇为焦急,日日以泪洗面,自怨自艾。 而来长安谋求官职,暂居郑家的四表哥,温然雅逸,彬蔚有礼,若暖阳,烘暖了她的阴冷岁华,使之昭明。 但她自小怯懦,只敢悄悄地望着表哥同姊妹们逗趣,不敢主动上前,与之语一言。 第86章 去载,亦此般秋日之时,郑家为贺表哥擢得官职,设秋蟹宴贺之。 府内诸人,饮乎黄酒,品之蟹黄,赏于菊花。 唯有她,盘中仍是无膏无黄的细蟹,而本是宴会主者的四表哥,竟能谨心品出家中对她的漠视。 表哥将自己碟中的蟹黄分给了她,邀她品酒,给她颂诗,为她簪花,甚至夸她人比菊美。 情之所起,他们未能守礼之节,遂共赴巫山之会。 本以为,她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谁知醒来后,却得到表哥远赴岭南上任的消息。 “他抛下了我——他抛下了我——” 郑三娘双手紧紧攥着榻上的褥子,双眸似滴出了血,恨恨地望向莫婤,似透过她,在质问那负心之人。 莫婤仍神色平静地同她对视,无嘲笑亦无怜悯,直直盯着她,让她从自己的幻念中醒了过来,继续道。 表哥走后,她的月事便不来了。 她泡冷泉、跑快马,百般折腾,身下却迟迟不见红,找不到红花等物咽,更不敢请大夫。 她苦苦瞒着,每月都找些鲜红之物,伪装月事,还被浣衣的婆子骂小娼妇,这般不知羞。 然,更让她绝望的,还在后头。 她的大姐不知为何没能同周府结亲,这香饽饽般的婚事,最终竟稀里糊涂落到了她身上。 但随着婚期日渐逼近,这个孩子仍在她腹中,坚强地活着,吸食她的血肉和灵魂。 说道此处,她骤然薅过床上的婴孩,在他耳旁大吼: “你个孽种,你怎么不去死,去死啊——” 一面尖声斥骂,郑三娘一面剧烈摇首,环顾四周。 “刀呢,我的刀呢——剪子,我要剪子。” 她霍然起身,举着孩子在房中暴走,疾行了几圈,仍未翻到利器,又倒在榻上,抱紧孩子痛哭, “是阿娘没用,是阿娘照顾不好你。” 见她这般样子,莫婤将身下的胡床,往角落挪了挪,躲得更远了些。 约莫又疯了大半刻钟,她终是又想起了莫婤,止住泪,放下孩子,理了理裙摆,又笑着规矩坐起身,讲起了后续。 她无孕吐,亦极少出门,长裙一裹,血裤一装,无人察觉。 就这般,她怀着八个月份大的身子,嫁去了周家。 “呵呵呵——周家那帮子蠢货,竟无人识我怀了身子,枉我心惊胆战多日。” 郑三娘得意洋洋道,还显摆地斜睨着莫婤。 莫婤平静的表情,终是有了变化,双眸瞪圆,嘴微张,作惊讶状。 不过,只是见郑三娘这般在意她的反应,怕其情绪再次崩溃,而故作震惊。 这种事,在衣着简便的现代,她都听说过,更何况日日宽松裙装的大隋了。 郑三娘脸上的笑,果然更艳了些,还满意地扬起了下颚,炫耀着。 成亲当日,夫君如她所料,喝得醉醺醺的,她又早预备好了迷药,下在了他们对饮的合欢酒中,成功蒙混过关。 之后的几日,她以洞房花烛夜被弄得太痛了,拒绝夫君的亲近。 他夫君亦以为是自己太粗鲁了,很是心疼她,乖乖配合不碰她,还对她无微不至,除了敬公婆茶,她甚至都不用下床,自是更无人觉出她的异样。 杨广西巡结束后,因此行将领伤亡惨重,她夫君被调至边疆驻守。 夫君心疼她,不愿她一道去受苦,将她留在了长安,方给了她喘息的机会。 算着临盆的日子不远了,她装作思念娘家,回了郑家,实则是为了暗中寻得手艺高超的稳婆。 稍加打探,她便听闻了“小神仙”莫小娘子极擅接生,甚至能将女子裂开的私丨处缝得完好如初。 她就想到了让莫小娘子给她接生,帮其恢复至未曾生产过的样子。 昨日晚膳后,她便觉应是发作了,幸而她早便在高府外雇了眼线,得知了莫小娘子的行踪后,忙让车夫拉她来找莫婤。 为了让此举显得偶然,他们提前踩好了点,生生忍着痛,待莫婤出来后,让车夫在马上多插了几下簪子,惊了马,直直朝莫婤等人撞过来,好名正言顺让她帮忙接生。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她甚至用胭脂和丹布置出大滩血迹的模样,让“小神仙”不忍拒绝。 莫小娘子果然中计,尽心尽力为她接生,只是他们欲抓她亲近之人,威胁其帮她修复之谋,却失败了。 “所以,你是周家小儿,才过门的妻子?” 见其点头,莫婤心下暗道:难怪窦夫人未曾见过她,原是新妇。 “莫小娘子,求求你帮帮我罢!” 郑三娘起身,蹲在莫婤身前哀求着,很是凄凉。 “你的会阴并未撕裂,无需缝补,更不会被识破的。” 以为她不知自己私丨处情况,莫婤遂解释道。 “不,他们说生过的和未生过的,胞宫口是不一样的。” 她忽而激动起来,左手拽着莫婤的前襟,右手将藏于衣袖的匕首,又抵到了自己脖颈处,威胁道, “帮不帮?你想尝尝身败名裂的滋味?” 见她情绪起伏这般大,时而低落沮丧,时而暴躁易怒,甚至出现了自毁和伤害婴儿倾向,莫婤猜她应是有了产后抑郁症的倾向。 “好,我答应你。 来,深呼吸——放松——” 莫婤应了下来,指导着她呼吸,劝慰她放松。 因莫婤帮她顺利产子,她心中本就对其极为信任,只用了小半刻钟,她就再次平静了下来,又开始拉着莫婤的手垂泪。 一面流泪不止,一面喃喃道:“你一定要帮我,求你帮我。” “好,我帮你。” 见莫婤再次恳切应下,郑三娘方真正的平复下来,乖乖躺着,待莫婤帮她修补。 唤来秦娘子和春桃,莫婤轻声对着郑三娘道: “我让秦医女为你施针,一会修补时能少受些疼!” 待 郑三娘阖上眼,她同秦娘子耳语一番后,秦娘子遂为其施针,主攻百会穴、内关穴、足三里穴、太冲穴等。 这些穴位具有醒神开窍、宁心安神、补益脾胃、疏肝解郁等功效,能够调节脑神经,缓解抑郁症状。 随着施针,郑三娘逐渐放松,朦朦胧胧间,竟还不忘催促莫婤给她修补。 拗不过郑三娘,莫婤只好领着春桃仔仔细细净了手。 让其叉开,她翻动着会阴,装作为其缝补,其实只是在检查先前擦伤处。 不是莫婤言而无信,是真的无法将经产妇的“一字型”宫颈,修复成初产妇的圆形宫颈。 况且,连与其同房之人都不能察觉二者差别,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不知她听信了何人所言,竟这般荒谬。 擦伤处愈合得很好,定不会留下痕迹,怕检查时间过短,引起郑三娘的怀疑,她便拉着春桃认起生理结构来。 隆起处为阴丨阜,上头附着耻毛,接生时,若时限充足,可刮去。 刮耻毛又叫备皮,对于初学者而言,便于其观察分娩情况,且能减少感染的风险。 在现代前些年仍要求备皮,但到莫婤穿越那年,已是只需刮,可能侧切部位的耻毛即可。 耻毛下头,一对纵行隆起的皮肤褶皱为大…… 一面同春桃耳语讲解,莫婤一面关注着郑三娘的神态,直至她沉沉睡去,方止了动作。 待秦娘子收了针,莫婤额间都出了层细细密密的汗。 方行至门外,长孙无忌便快步上前,将其扶住。 她瞬时放松下来,整个人摊在阿兄身上,这是她第一次独自面对,拿着刀咆哮的产后抑郁症患者,虽身负武艺,仍心尖发颤。 而在身后支撑着莫婤的长孙无忌,眸色逐渐转深,握成拳的手臂,青筋暴起。 虽知阿婤定能处理,但他仍不放心守在门口,几欲闯入,他可不是正人君子,自将女子所言听了个分明。 想着女子所言,长孙无忌召来了阿耶留给他的暗哨。 第67章 见戌时将过,莫婤忙锁了郑三娘的门,同长孙无忌和观音婢,回了高府。 “莫姐姐,今夜也要与我同睡。” 观音婢拉着莫婤的手就不肯放,将她往自个房中引。 想到今日出了这么一桩事,莫婤遂应了下来。 而欲回前院的长孙无忌,瞧着妹妹依偎在莫婤身侧,紧紧抱着她的胳膊,还能与她共枕,不由眯起了眼,面色不善。 闷闷回了前院,屋中小丫鬟早探得他回府的消息,已点上了灯,还燃起了窑绿釉狻猊熏炉,正飘出缕缕安神香。 谢过后,长孙无忌独坐于胡床上,望着三足长柱青瓷灯,厘清心头万绪时,观音婢正央着莫婤加餐。 因未来得及赶回高府,又错过了秋曜坊众女子晚膳时辰,他们便只垫巴了碗素面,此时见屋中曲足香案上,还温着素锅子,就忍不住了。 第87章 “小娘子和表小姐皆尝尝罢,夫人特地遣人去木塔寺求的素斋。” 明柳亦在一旁帮腔,明桃狠狠掐了下,方住了嘴。 “小馋猫!” 点了点观音婢红扑扑的小脸,不忍拒绝,莫婤同她一道盘腿坐于香案前的蒲团上。 香案中央,是一口染炉,底座成盘状,用于承接炭灰,炉体内正烧着乌薪炭,温着敞口钵内的素斋。 敞口钵是个子母口,揭开子盖,黄澄澄的羹,鲜甜中混着米香飘了出来。 莫婤定眼一瞧,这不是她在现代素宴馆吃过的道教名菜——何仙姑抛绣球。 小米、野米,混合着秋日的栗子碎,一道熬出黏稠的粥,因其在粥吐泡泡时,将状若绣球花的菌朵撕碎,作点睛之笔,而得名。 绣球花又名八仙花,相传,是当年八仙过海前,在八仙桌野餐时,何仙姑见此地山是山清水秀、风光如画的宝地,便洒下仙花种子,锦上添花。 但据莫婤所知,木塔寺不是隋文帝为独孤皇后立的佛寺? 果然,你们佛道不分家? 心下好奇,正念着来日要去这离谱的佛寺瞧瞧,就见观音婢将盛给她的整碗粥喝个精光不说,还要偷偷添碗。 “可不能再吃了,夜半睡不着,我可不陪你闹。” 捏住她贪吃的嘴,哄了她洗漱后,莫婤同她一道歇下。 翌日天方蒙蒙亮,莫婤就被一阵喧闹声吵醒。 见日头还早,她本不欲起,谁知,睁了眼竟就睡不着了,想着还在秋曜坊关着的郑三娘,品着昨夜她那半真半假的话,心头更是烦躁,怕翻来覆去再闹醒了观音婢,遂轻手轻脚先起身。 织锦挂屏上,早晾好了她的干净衣裳,银边窄袖对襟白襦,配墨绿齐腰长裙,竟是颇为隆重的素服。 利落换上,莫婤行至外间,抽了条同色墨绿发带,将及腰青丝,捆了个高马尾。 “哎呦,姑娘今个可不能这般随意!” 正端着盥盆喜气洋洋入内的明桃见状,忙将她按坐在胡床上,翻出面铜镜让她举着,一面给她编发,一面道: “咱们大人,升官了!” 今晨,天还未明,东都洛阳快马加鞭,送来了杨广的旨意。 原是昨个早朝,御史台率先上书,参了长孙家一本,其后长孙家政敌,以及临终前见过长孙晟之人,纷纷站出指责长孙家的凉薄。 “对族中至亲都这般不慈,如何能对大隋尽忠!” 杨广本就因大隋失了一员大将而不虞,听闻其家族竟做出将其嫡子赶出的荒唐事,越发恼怒,此时再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只见变了脸色。 “皇上明鉴,族中之事俱由族中长辈做主,臣等皆不知,此是臣之失。微臣知罪,祈陛下怜臣愚钝,赦臣之罪!” 官至正三品户部尚书的长孙炽,闻言忙扑通跪地,爬出列请罪,心中甚觉冤得慌。 他与其弟长孙晟早各自开府,是嫡亲侄儿同族长将他们赶了出去,他怎好插手。 况他久居东都,长安给他传消息时大局已定,他心知不妙,却也无力回天,只是未曾料到御史台动作这般快。 装作诚惶诚恐,不停磕头谢罪的长孙炽,颔首眯起眸子,这速度倒是值得他细品,他那死了的胞弟真是朝中威望这般高,引众家瞩目其府动向,还是另有后手? 未待他品完,朝中又有人向杨广进言,长孙晟被赶出府的嫡子,已被接回舅家悉心抚养。 待杨广得知其舅家是高家时,念着高老爷旧情,下旨给高士廉升了官,调至太常寺,任治礼郎,负责朝会赞礼仪和斋祀中的九宾之礼。 方才将莫婤吵醒的,就是高大人、高夫人及高府其余迎旨之人高昂的谢恩声。 “夫人接了旨,就说要摆桌素宴,一家人吃个团圆饭。” 明桃乐呵呵报信,手眼不停,话方落,就帮莫婤盘了个庄重些的单髻,瞧着太素,还欲掐了插瓶的白菊给她簪上点缀。 “好妹子,就别霍霍这花了。” 可不想戴白菊的莫婤,一把按下明桃蠢蠢欲动地手,从荷包中翻出一对翡翠短钗簪于单侧,另一边则点缀了些白玉扣。 见明桃还是摇首,仍说单调,想了想,她又将雁纹玉背梳篦插在了发髻中央。 篦梳,又称栉,汉代许慎《说文解字》有云:“栉,梳篦之总名也。” 其在莫婤手中虽多是作梳头,但在古代却是与簪、髻、钗、步摇等并称八大发饰之一,尤其在隋唐时,梳篦花色繁多,不胜枚举。 而这雁纹玉背梳篦在她头上作主饰,终是让审美颇高的明桃,颔首放过。 “莫姐姐——” 正松了口气,里间就传来了观音婢的撒娇声,疾行入内,小团子就扑到了她怀里。 “整夜不见,甚是想念!” 揉着眼,观音婢一本正经地说,声儿还带着初醒的糯糯腔, “莫姐姐,夜中梦里有没有我呀……” “当然……” 莫婤心都被萌化了,软了嗓子,正欲回应,就被叩门声打断。 “莫姑娘、表小姐,表少爷正等在前厅等你们,应是有要紧之事!” 两人的互诉衷肠被打断,见长孙无忌着急,她只好帮着观音婢快速收拾妥当,去了前厅。 一迈进厅堂,长孙无忌便递给了她一封信,看完后,莫婤拉着二人匆匆往秋曜坊赶。 此信,是暗哨在三更天时送回的。 郑三娘,竟是出自荥阳郑氏,是在北魏隋唐时期,与博陵崔氏、陇西李氏、赵郡李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太原王氏并称为五姓七家1的郑氏。 荥阳郑氏在历史上名人辈出,仕宦不绝,被称为“天下郑氏出荥阳”2,是当时中原顶级名门望族之一。 隋文帝时期,郑译因助其建立隋朝,被封为沛国公,他们这一支便搬至长安定居,同周家的婚约也是那时定下的。 而自诉小可怜的郑三娘,前头是有两个姐姐,但俱是庶出,虽未明言,但这桩婚事,定是会落到作 为嫡长女的她头上。 因着郑三娘生母早逝,其样貌还颇肖其母,引得她阿耶不敢多见她,但灵犀宝镯、金镂雀环、绛珠翠冠等,却多是整箱整箱搬进她的院中。 只要她想要的物件,第二日定会出现在她手中,这般锦衣玉食、花团锦簇地长大,甚至养成了她争强好胜的性子,也越发看不上同周府的亲事。 她自诩北方士族之后,怎可嫁与武将出身的周家,成为一匹夫之妻,愈发想不通,但随着她家这支的没落,这竟是她能勾到的最好的亲事,为了维护在姐妹前的脸面,她便忍了下来。 不久,同为士族之后的太原王家欲出仕,暂居于姻亲郑家府中,欲在长安谋得官职。 而王家表哥相貌堂堂、风度翩翩,一来就吸引了府中众女子的青睐,更因其才华横溢,连郑老爷都夸赞不已,最好的婚事,也一下从武将之妻转为了未来重臣之妻。 本就被王家表哥吸引的郑三娘见此,心中愈发不满,而周府在办完五郎的婚事,只剩下小儿一人时,念及与郑家的婚约,特来询问。 郑家自不愿作言而无信之人,何况一旦毁约,还会得罪拥有兵权又颇受器重的大将军府。但原本默认嫁去周府的郑三娘,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接下这桩婚事,闹得郑家鸡犬不宁。 最终,这桩亲事只好由长姐接下。 因着长姐年岁不小了,郑家便同周府商议早日完婚,周家才替周五郎办完亲,最快也只能将小儿的婚事定在来年。 扔了周家亲事,郑三娘自要抓住同王家表哥的亲事。 王家表哥软心肠,最是怜爱弱者,她遣散了院中大多数丫鬟,便装作在家中不受宠,被忽视,日日出现在他能察觉的角落,唯唯诺诺引他注意。 果然,王家表哥上钩了。 他们郎情妾意,缠缠绵绵,她从王家表哥处得到了从未享受过的爱怜,甚至与他私定了终身。 但最终,王家表哥竟只谋到了一个芝麻官,还要远赴危险重重的岭南上任。 巨大的落差让郑三娘瞬时崩溃,她不顾表哥的苦苦哀求,与他断交,抢回了周家的亲事,前不久代替大姐嫁回了周家。 这番胡闹,郑老爷也是应了下来,还前前后后帮她扫尾。 此举,更引得填房和大姐的姨娘的不满,两人联手欲将消息透露给周家,却被郑老夫人拦下,只是在二人的手笔下,这消息却是在郑家丫鬟婆子间传开了,便让暗哨轻易打探了出来。 “既是她自己舍下的,那她为何这般哀恸欲绝?” 坐上去秋曜坊的马车,观音婢忍不住发问,昨个她被秋曜坊众女子拉得远远的,还能听见郑三娘的痛哭。 “一面是欲麻痹我。”当时莫婤只当她犯病了,并未感化,现亦是平静道,“不过,更多是因王家表哥走时,娶走了她大姐。” 第88章 观音婢皱着眉,她不懂男女之情,自领悟不出其中曲折。 “哎呦,成个小老太了!” 想着日后成了皇后的观音婢,莫婤心下忽而有些难过,蹲在她身下,展开她的眉,调笑着转移话题。 忽而头上一暖,抬眼,长孙无忌正望着她,眼中溢满温柔,嘴角还勾出笑意。 她心头一怔。 …… “吁——” 下了马,他们三人快步进了秋曜坊,坊中众女子俱已上值,连兮娘子都带着凤姐儿和蝶姐儿去了容焕阁,近来她们迷上了亲子乐园。 屋内静悄悄的,莫婤摸出怀中的钥匙,捯饬开了客房门。 房中已空无一人,榻上的燕尾翘头案上,只余下个无花纹的素布荷包,她点了点,里头存了银钿百两。 环顾四周,直棂窗被砸开,莫婤将倒在窗户下的腰鼓形圆墩扶正,墩面也已撞得破破烂烂。 骤然想到甚,莫婤忙从窗户翻出去,行至柴房。 柴房门仍锁着,摸了藏在墙洞的钥匙,里头躺着的丫鬟车夫七窍流血,竟是死了。 “官府办案,快开门——” 第68章 侧门被拍响,面生的车夫驾着周少夫人的马车,回了周府。 昨夜,这马车被李二郎喊了家丁,送回了秋曜坊,吴娘子将其搁置在后院。 今晨,待众女子出门后,郑三娘让巷尾的乞儿,帮着去马行赁了个马夫,买了匹能拉车的黑马,套上缰绳往周府赶。 回府的路上,她先从阴板里翻了套叠锦双蝶复襦换上,再随意找了条回纹披帛胡乱裹了婴儿,又让车夫特地绕了趟东市,新买了忍冬缠枝羊毛毯铺了,还顺路又赁了个跑腿的,报了官。 下了车,将婴儿随手扔给前来迎接的大丫鬟,她领着前来迎接的一众婆子丫鬟,去了周夫人院子。 周夫人正在小佛堂,抄着之后要送去寺庙供奉的佛经。 也不知是不是他们周家,造了太多杀孽,这般多儿媳妾室,怎就无一人有孕,心头正焦急着,就听来人禀报周少夫人求见。 对于这个儿媳,周夫人很是不喜,他们郑家自以为瞒得好,却不知他们早得了风声。 郑三娘瞧不上他们武将,却又舍不下荣华富贵,闹来闹去,还是嫁到了他们府上,若不是顾着老太爷的面子,她是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她来祸害她家小儿的。 因着心生不满,连喝公婆茶时,都没正眼瞧她,约莫她也感受到了,只规矩缩在院中,未曾上蹿下跳给她添堵。 只是方嫁来月余,就时不时就要回娘家,一待就是三两日,活像在他们府中受了多大的委屈。 愈想愈气,周夫人盘着佛珠,让郑三娘在院中足足站了半个时辰,方见了她。 “面色怎这般差,还不快扶夫人坐下。” 郑三娘一进门,周夫人就被她毫无血色的脸吓了一跳,忙赐座,还让人送来碗金丝燕窝。 再厌烦这儿媳妇,现小儿在边疆,她也得好生养着她,断不能让小儿觉得薄待了他夫人,离间了他们母子的心。 思及此,周夫人愈加和善,对这郑三娘关怀备至: “三娘这是怎的了?舟车劳顿就不必大清早来请安了!” “礼不可废,自是要一回府就来同阿娘报平安的。” 郑三娘面上感念不已道,心头却将周夫人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她方生产完,这死老太婆就让她等在院中,冷风刮得她浑身皮肉连着骨头剧痛,下身恶露还流不歇,若不是丫鬟扶着,她定是站不住了。 想罢,郑三娘心中愈发恨了,面上却是扬起了更灿烂的笑靥,一幅恭敬孝顺、清丽可人的模样,很是让人动容。 但周夫人横竖瞧着,仍觉不得劲,只好心头暗骂自己门缝看人,还反思不能将人一眼定终生的。 这般想着,面上就带出几分愧色,见状,郑三娘趁机道: “婆母前几日不是说家中少添丁,昨个儿我在娘家,听上门讲法的大师言‘抱子得子’。 今日回府,我竟正巧在路上捡了个没人要的婴孩,就抱了回来,当个养子,婆母快让嫂嫂们来抱抱,定有效用。” 随着杨广“雄图霸业”的铺开,百姓日子愈发艰难,卖儿卖女盛行,因着女娃用处多,还行销些,男娃反倒不好卖,若实在无人接手,丢弃也是常有的。 听罢,周夫人亦是双眸放光,她也听过此说法,前些日子这般焦急竟也未想到,他们家大业大,自也多养得起孩子,还能 当做好事积德了。 连连夸赞郑三娘智慧,还掏出自个压箱底的金镶宝珠头面,赏了她一套后,召来了府中其他儿媳。 同妯娌们其乐融融,一回院子,郑三娘就累瘫在榻上。 身下恶露腥臭熏人,还流了她满腿,喊来丫鬟伺候她换了月事带,朦胧睡意间,她心头还得意不已。 没成想莫小娘子这般心软,她不过装装可怜、发发疯就帮她修补好了,果然是小神仙啊。 这下无人能瞧出她产过子,再不怕莫小娘子说出去,她没证据,若敢告发,就是污蔑朝廷命官的夫人,罪加一等,就是不知她喜不喜欢自己送的厚礼啊! 想到这儿,连睡梦中,都笑出了声。 这边郑三娘做着美梦,那边听官差重重拍着秋曜坊的门,长孙无忌支了观音婢去开。 “哥哥,你们找谁啊?” 开了门,观音婢扑闪着杏眸,问来人。 而官差们见是一方及他们腰的娇憨小女童,勉强收起凶神恶煞的嘴脸,问道: “小丫头,你大人在吗?” 观音婢神色低落地摇摇头,仰面道: “他们都上值挣钱去了,只我一个人没用。” 说完,又拍了拍自己的小脑袋,似忽而想到何事,急急道: “对了,姐姐们还让我不要同外人开门,带刀哥哥,你们可不能出卖我!” “我们定不说!” 官差们连连承诺,见小女童这般稚嫩,招呼着同僚就欲收队,只官差头头仍若有所思。 “老大,走啊,就着小女娃独自在家,能出什么命案? 那分明是个跑腿的,支支吾吾说不清,我瞧着就是坏人名声的!” 一圆脸官差愤愤不平道。 想当年他费尽千辛万苦成为捕快,本以为能捉盗匪、破奇案,谁知天天竟是些鸡毛蒜皮、扯头花的小事。 有人报案家中丢了钱财,待他们匆忙赶到一问,不过就是墙角的葱被隔壁邻居扯了两根;有人报案家中出了命案,待他们火速抵达一瞧,不过是有人朝他们院中扔了死耗子。 还有那说家中有通奸的,他们欲抓个现行,其实是想吃一线瓜,快马加鞭赶至,还专备好了吃瓜专用草纸,结果是家中的母狗,不知怀了哪条街野狗的种。 日日这般折腾,好奇心都被磨平了,也不怪他们出队速度越发慢,现今瞧着独自守家的小女娃,他都懒得进去转了。 “小姑娘,我们能进去瞧瞧吗?” 还是官差头头心思密,蹲下身子,肃着脸,对着观音婢正色询问。 “我……我能说不行吗?”观音婢瞬时被吓红了眼,包着眼泪道,“你们不会是……假官差,要……偷我家东西吧?” “嘿,你这小女娃不错,很有警觉!”圆脸官差见她这般可爱,起了逗弄之心道,“我们不仅要偷你家东西,还要把你卖了!” “哇——呜呜呜——” 观音婢骤然被吓哭,喊叫声响彻云霄,直将圆脸官差惊在原地,这小女娃哭声怎比他那大胖侄儿还亮! “阿酣,瞧你惹出的祸!” 圆脸官差阿酣旁的方脸官差阿铮,最是见不得孩子哭,连连埋怨,一把抱起观音婢熟练地哄起来。 “你放开我,你们真的是人贩子啊——呜呜呜——” 本以为能哄好小女娃,谁知此举更是加剧了她误会,哭闹不休,对着他拳打脚踢,瞧着瘦瘦小小的拳头,却颇有劲,打得他龇牙咧嘴,竟要抱不住。 这般闹腾,巷子外的过路人皆探头进来查看,还有那正义之士欲上前相帮。 “官府办案——” 见凑过来的人愈来愈多,官差头头忙亮了令牌,告知身份。 “官差就能扰民了?就能私闯民宅了?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天理了?我倒是要去府衙问问!” 去巷子口打水的陆嫂子正巧回来,见这般阵仗一下子就火了。 这些年,这官差是越发蛮横了,不将他们百姓当人,人是说抓就抓,家是说搜就搜。 前些日子查人口,还将她一岁小儿都算了进去,说是到了年纪就要去服徭役,前头公公服徭役没了,她相公服徭役断了条手,现今又绑了她大儿子去。 大业五年,杨广采纳了当时还是民部侍郎的裴大人的提议,再度进行“大索貌阅”1,这是大隋整顿户籍、检括逃避赋役户口的重要措施。 第89章 此举又括出壮丁二十四万三千人,人口六十四万余,却使得百姓的日子更加难过。 陆嫂子此话一出,群情激奋,众人纷纷高呼声讨,将官差们团团围住。 尖脸官差阿冲正欲拔刀,就被阿酣按了回去,又被官差头头抽了一后老勺: “你小子,不想干了!” 僵持不下间,帮娘子买羊肚儿的郭大也回来了,凑了一耳朵热闹道: “大爷们,你们也是来秋曜坊寻欢的?里头的姑娘不做皮肉生意的!” 出来迎儿子的郭老太亦帮腔道: “都是些女子的住处,大人怎好进去的?” 此时,街坊邻里闻声,皆开了院门,行至屋外,出言相劝,这些年他们没少陈秋曜坊众女子的情,怎能让她们不在时,被搜了家。 听闻这家皆是女子,官差们已萌生退意,婆娘最是较真难缠,他们又没有搜查文书,众目睽睽之下,可不能硬闯。 思及此,官差头头招呼手下,收队走人了。 不过半刻钟,人群皆散去,巷弄间各家各户闭了门,翠帷廊内重新恢复了静悄悄的模样。 此时,绕路返回的官差们,你踩我,我抱你,翻进了秋曜坊。 观音婢正坐在墙根处的月牙凳上,呼呼大睡。 众官差们趁机轻手轻脚,将秋曜坊内转悠了个遍。 坝子中晒着的衣裳,俱为女子的;后院还有摘下来泡着的红蓝花,应是欲做胭脂水粉;连柴房地上的炭灰,都是女子贯爱用的银丝炭。 房间皆未上锁,柜子箱笼他们一个个仔细翻看了,俱未有死尸,就是客房不知为何没安上窗棂,只挂了道浮光锦帘子,日头一照,光彩摇动,还煞是好看。 阿酣在心头盘算,回家要给他嫂子也弄一匹这般布置,定是女子近来时新的花样。 未发现异常,官差们长吁短叹回了府衙,方歇了口气,就被常驻长安城的监察御史抓了,要革他们的职。 大隋时有明文规定,就算是官差也不能随意闯入百姓家中,一旦被百姓申奏,轻者革职,重者流放2。 想到方才凑热闹的,他们竟皆不记得脸,不知被何人告发,只能将这笔账算在报案之人身上。 阿冲家娘子最是泼辣,知他没了公职,收拾了包袱,拉上小儿就回了娘家,要同他和离,阿冲怒红着眼找到了递话的人,要报仇。 “冤有头,债有主,大人何必找我麻烦!” 见此,递话的言贩子忙先将自己择出来,又劝慰道, “还是算了罢,那托我递话之人,可大有来头!” 言贩子做这一行久了,自知其中凶险,早赁了盯梢的,跟着雇他那辆马车,看着它进了周府。 随后,他稍加打探就得知,是归宁的周少夫人回了夫家。 “你说不说,不说我先宰了你,找个荒郊野外扔了没人会发现!” 阿冲现今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定要找出罪魁祸首,言贩子无法,只好在他手心写下“周少夫人”。 第69章 而从秋曜坊消失的莫婤,又出现在高府院外。 起开角门,后罩楼东南侧,有一道爬满地锦的小门。 入秋后,地锦就是爬山虎,叶转红后,将黑不溜秋的乌木门挂得红彤彤的,甚是喜庆。 穿过乌中透红的木门,就是莫家小院,莫母正侍弄着院中的花草。 长边围墙是药圃,莫婤二月初便在篱落、墙缝间洒了一圈黄葵种子,黄葵就是秋葵,现今竟还在开花,花瓣大、花浅黄,瓣有细脉,能治产后乳汁稀少,月经不畅1。 药圃中央是随着佛教传入中国的波罗奢花,就是鸡冠花,大隋也叫鸡冠子,比莫婤人还高,花大如扫地笤帚,当初搬回来时,费了她牛鼻子的劲。 鸡冠子能止肠风泻血,更能用于妇人血崩、白带异常等2。 除了鸡冠子,还有各种用于妇人的草药,益母草、川穹、艾草、芣苢……另还养了些常用和稀罕的草药。 西面的苗圃,栽的是莫婤的宝贝调料,葱姜蒜、芫荽、胡椒、茱萸等, 甚至还在墙角种了颗花椒树。 东面则是些染料,红蓝花、凤仙、茜草……莫母瞧了眼回来的莫婤,仍捧着个簸箕,在凤仙丛,摘凤仙花。 凤仙捣烂,少入矾,铺于在指甲盖上,再用凤仙叶裹上一宿,就能得个红甲,但莫婤和莫母却多是用来止妇人们产后恶露不净的3。 将身后的木牛流马推了进来,莫婤锁上门,帮着莫母采尽怒放的凤仙,没了花的杆她还割了洗净,泡进了臭坛腌渍。 别瞧这坛子臭,吃着最是香了。 待莫母忙空了,莫婤方将她拉至木牛流马旁,掀开了布盖头,里头赫然是两具人尸。 “咚咚咚——” “来了——” 院门被敲响,莫母眼疾手快合上粗麻布,将木牛流马推至墙角,还抱了捆稻草盖上,莫婤则晃晃悠悠,摇着去开门。 门外是领着观音婢的长孙无忌,一手还拎着两个食盒。 “办妥了?” 莫婤侧身让他们进来,轻声询问。 长孙无忌颔首,把食盒塞给观音婢,推了她往前走,自己则停在门边,等锁门的莫婤。 观音婢叹了口气,小大人般摇摇头,与莫母打招呼后,同她一道将食盒铺满石桌。 这是他们在巷弄间的食肆买的,蔡掌柜酒楼的茄汁茭白、杨花泛汤糁饼,柔娘子铺中的芋煨白菜、糟黄芽,主食是安胖子家的杂鲜羹。 怕害了胃口,莫婤待众人皆吃得肚儿圆后,方对莫母说道: “阿娘,你瞧瞧,他们是因何而死。” 听罢,莫母先是一愣,见长孙无忌同观音婢皆面色如常,方回神颔首。 莫婤将粗麻布铺到院中空地上,长孙无忌搬出尸体摊平在其上,莫母则进屋翻箱倒柜了一番,找出个满是灰的皮褡裢。 在小院墙角的水缸打了瓢水,莫母将皮褡裢里头的工具都抖出来,洗净后,还泡上了白醋。 备好工具后,莫母从头到脚验了尸,当银针从肝区拔出变黑时,果如莫婤所料,是中毒身亡,还是中了古毒——人言。 人言可畏,最早出自《诗经》:“人之多言,亦可畏也。”而有味剧毒,“惟出信州,故人呼为信石;又隐‘信’字而称‘人言’3。” 它还有个更为人熟知的名字——砒霜。 其无臭、无味,验尸时难以发现,幸而古代提炼技术落后,砒霜中少量的硫和硫化物未被剔除,硫与银器接触后,银器表面就会生成黑色的“硫化银”。 而现代提炼得非常纯净的砒霜,是无法用银针等法验出的。 从怀中翻出桑皮纸裹了几层的糖蒸酥碎末,莫婤用银针又探了探,也是变黑了。 “心真狠啊!” 想着两人忠心为主的样子,莫婤不禁感叹。 “自不是人人都同阿婤一般,菩萨心肠的。” 长孙无忌拉着莫婤净了手,甚怕她沾染上一点毒碎末。 听罢,莫婤面上乖乖依着他,其实是心神早就不在这头了。 她正绞尽脑汁回想,仍能记起每次她下狠手时,他皆在场,不由心头发问: 我菩萨心肠? 而一旁听了兄长所言的观音婢,颇觉牙酸,口中不停斯哈着气,活像嚼到了酸果子。 唯独专心验尸的莫母没甚反应,他们一道长大,向来这般亲近,她都习惯了,有甚好大惊小怪的。 只时常觉着长孙无忌太过溺爱,被她闺女哄得失了智。 验完尸,莫母便开始审问他们,得知原由后,三人面面相觑。 “要不我们去告发她?” 观音婢戳戳哑巴兄长,瞧瞧神游的莫姐姐,又望向拧着眉的莫母道, “带上个郎中,应能摸出脉象之差?” 听罢,莫母摇首道: “虽于平常脉有异,但别的病症亦能致此脉象,不够确凿,不过我们稳婆是有法子验明的,婤婤亦知,只是……” 见莫母迟疑,回神的莫婤接过话头: “只是我们这一行,断不能让自个,搅入高门大户的阴私中,况传人私事,亦会坏了口碑。” 在现代,不论同患者有何仇怨,都绝不能暴露其隐私,虽古代无此说法,但莫婤却不想因她打破自己的原则,她不配。 况且,多的是法子治她。 而在身旁侧耳倾听的长孙无忌,心头颇为遗憾,他就说阿婤最是菩萨心肠…… 还未等他想完,莫婤就靠了过来,同他耳语,他只觉热气上涌,耳尖发烫。 逼着自己抛掉杂念,仔细听着,颔首赞同。 周府 舒坦躺了整个晌午的郑三娘,或是因睡得太久,人有些晕沉沉的,晚膳甚至唤了贴身丫鬟兰芷将燕尾翘头案,搬到了榻上。 方提了玉箸就觉重得慌,将其扔到芷兰身上,冲她发脾气: 第90章 “没眼力见的,瞧主子这般累,也不知换个轻省的。” 芷兰慌忙跪下,连连磕了几个响头后,起身弓着腰,换了双空心的银箸。 “小姐,您这般累,不若让我服侍您用膳?” 见郑三娘虚握着银箸,芷兰低声询问,唯恐高些音量再惊怒她。 “我自个来,你是怕别人瞧不出?” 恨了芷兰一眼,不肯让她喂,郑三娘摆开架势,瞧着曲案上的菜品。 作为郑三娘的心腹,芷兰自知始末,还专去容焕阁买了月子餐,银杏炖鹧鸪、芙蓉蒸蛋、醪糟鸡子、紫糯红枣羹…… 郑三娘顿时胃口大开,正欲尝醪糟鸡子时,却无论如何也捞不起来。 手一滑,银箸落入醪糟汤里,溅了她一脸,又从汤碗中翻了出来,滚落曲案,陷进了被子里。 “啊——” 她本就心头烦躁不已,怒吼一声,掀翻了桌子,直往榻旁伺候的芷兰身上砸。 芷兰不敢躲,任菜汤泼了一身,幸而天凉,菜肴冷得快,温温地未将她烫伤,只是却被碎了一地碗碟,扎破了膝盖。 发了一通火,郑三娘心头舒爽了些,仰躺在软和的羊绒胡床上,嘴收拾污榻的小丫鬟,还指使芷兰再去给她买一份不重样的。 还跪着的芷兰,忙爬起身,衣裙都来不及换,一路狂奔,终是在容焕阁打烊前,又买了一份回来。 这次,她千哄万哄,终是亲手将菜肴喂进了郑三娘的肚儿。 用过晚膳,方才还发了这般大的脾气,郑三娘更没精神了,匆匆洗漱后就又歇下了。 半梦半醒间,她忽觉喘不上气,身子很重,浑身冰凉,汗毛直立,无论怎么挣扎也动不了。 朦朦胧胧睁开眼,对着她脸的,是一张七窍流血的鬼脸,眼鼓得巨大,直勾勾地看着她。 “啊——” 郑三娘尖叫着想要爬起来,却怎么也动不了,她竟被这恶鬼死死抱住,扭头身旁还有个男鬼,青黑肿胀的脸,抵在她的脖颈处。 “啊——救命——” 凄声厉喊着,惊动了外头用膳的丫鬟们。 本应有人守着郑三娘,只是晚膳她闹那一通,害得丫鬟们皆未用膳,肚子饿得咕咕叫,见她睡得这般死,方躲在下人房嚼些冷馒头。 芷兰站在最外头,就是防着郑三娘忽然叫人,她贯是忠心,只是受了伤又跑了几条街,还一直饿着肚子,终是忍不住也来垫巴两口,缓缓神。 现今听着郑三娘的叫声,她扔了馒头,撒丫子就跑。 进了屋子,奔至榻前,她亦被两具人尸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连连往后挪,撞上灯脚,打翻了灯架,热油泼了她一身,方烫得她回过神来。 听着外头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她一把锁了里屋的门,冲到榻前, 捂住了郑三娘的嘴。 “小姐,小姐别叫了,招来人就瞒不住了!” 焦急地同郑三娘说,一扭头瞧见死尸,吓得一哆嗦,待细细辨认后,心头发凉,惊出了一身冷汗。 “芷兰姐姐,夫人怎么了?” 门外,小丫鬟正拍着门,欲唤来身强力壮的婆子撞开门,冲进来。 “无甚,夫人做噩梦了,不想见人,你们先退下罢。” 扬声回道,芷兰松开手,朝郑三娘使眼色。 “滚——别进来!” 郑三娘已缓了过来,亦认出来这两具死尸,忙厉声呵退门外的丫鬟婆子。 夜半,遣散了院中值夜的下人,她只留了芷兰和两个陪房妈妈,在院子里挖了个大坑,将两具尸体都埋了进去。 仅凭她们几个弱女子,是运不出这尸体的,若藏在屋子里,不过三五日就会发臭,定会被人察觉,到时更是有嘴说不清了。 何况,郑三娘心头发虚,本就是她干的,只是没能栽赃到莫小娘子头上,现今再攀扯她,却又是没证据了。 “都是些窝囊废。” 她都算计好了,即使不能将莫婤当场抓获,单在她院里发现尸体这点,就够她脱层皮的,没成想官差这般不顶用。 心头恨恨骂着,见终是将尸体埋好了,她方松了一口气。 心气儿一卸,她顿觉浑身酸痛难忍,连打了几个喷嚏,又感腰痛欲断,直不起身,却还嫌弃芷兰等人一身脏污,不让她们扶,自个裹了狐裘,跌跌撞撞上榻,躺进了被窝。 天已泛起鱼肚白,她困极了,却不停做梦。 一个梦连着一个梦,交替出现着两张乌黑流血的脸,她觉头痛欲裂,浑身像被捆在炼狱之中,孽火猛烈灼烧。 “滚开——不要缠着我,你们走——痛,好痛——好烫!” 梦中,郑三娘痛苦哀求着;梦外,彻夜未眠的芷兰,坐在门槛上,不过打了个小盹儿,再睁眼竟已是日上三竿。 见郑三娘仍未起身,便进屋查看。 谁知,郑三娘竟大赤赤的敞开被衾躺着,她忙上前帮其盖被,却发觉其浑身滚烫,还颤抖不歇。 “不好,夫人高热了——” 这头芷兰急得团团转,那头莫婤睡了个好觉,方起身,就得知了个好消息。 第70章 此好消息,是高府宿工送来的。 今个莫婤起了个大早,念着开接生馆大计,欲同莫母去“人市”招兵买马,只还未出门就被高府宿工堵了个正着。 宿工进了莫家小院,放下胸前抱着的草篓,又脱下身后的背篓,喜滋滋地揭开了它们上头的竹编。 里头赫然是形态各异、大小不一的骨盆。 骨盆据形态,大致分为四种,男型、女型、扁平型、类人猿型1。 女型是女性正常骨盆,入口呈横椭圆形,最适宜分娩。 偏平型和类人猿型,生产时都有各自的艰难之处,但仍能克服。 唯独男型骨盆,入口呈三角漏斗型,因同大多男性骨盆类似而得名,而这种形态,往往会导致难产。 更麻烦的是,真实接生中,妇人们的骨盆多为混合型,且还会因平日的坐姿、站姿甚至行走姿势,改变其骨盆形态。 尤其是丫鬟婆子们,整日弓腰驼背、下跪磕头,时日久了,胸、腰椎就形成了后凸的畸形,使得下部脊柱要前凸来与之匹配,骨盆倾斜度就会减小。 若再添上那胖子身量的,重压之下,甚至会畸形成男型漏斗状骨盆,导致难产。 这般复杂却又重要的骨盆结构,自是不能让学接生的姑娘们,只练最基础的单个型,否则真接生时,绝对傻眼。 为让姑娘们练得更到位,莫婤让宿工做几套单个型后,再做了些可拆分组合成混合型的骨盆模具。 这草笼中就是三套单个的,背篓里则推了各式各样可组合的模块。 “莫姑娘,这得加工钱了!”宿工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道。 因着他自个也觉得新奇,但更是为了早日完工,回了高府,他就将自己关在木作坊,没日没夜地琢磨,膳食皆由胞妹送来,连油灯都烧黑了好几盏。 多要的工钱,也是为了还嫂子的灯油钱。 莫婤仔细瞧了瞧,还拉着莫母试了试,颇为惊喜,爽快地同宿工结了工钱,还又给了一贯铜钿做赶工费。 莫婤抱着草笼,莫母背着竹篓,二人欲先回容焕阁放模具,只方出了下人院,又碰上了来寻她的长孙无忌。 见她捧着个大笼子,长孙无忌快步上前先接了过去,才又看向了她身旁的莫母。 同莫母问安后,长孙无忌主动背起竹篓,拎着草笼,同她们一道坐上了,去往容焕阁的马车。 “如何?” 马车上,莫母忍不住询问,长孙无忌见莫婤颔首,方说起昨夜的后续。 昨夜,将两具人尸还回周府后,长孙无忌就派暗哨一直守在周府外。 “果如阿婤所筹,阿冲应是目睹了她们埋尸的全程。” 长孙无忌称赞道,引得阿婤对他甜笑。 其实,莫婤是在假笑,阿兄明明也算到了,非要给她戴高帽,这般下去,日后会不会变笨啊。 愈想愈焦心,假笑中也带上了丝苦意,惹得长孙无忌连连侧目,终是忍不住又开了口: “郑三娘今晨高热,丫鬟瞒不下去,报了周夫人,周夫人特为其请了擅妊妇病的郎中。” 听罢,莫婤意味深长地盯着他,只见他面色平静,与她对视的眸色亦是坦然,细探其中,竟还品出脉脉温情。 甩了甩头,她不欲再多言。 她知阿兄品性,已猜到了其中曲直,只是为了维护阿兄在阿娘心中的正直,还是不戳穿他了。 将她们送至容焕阁,因里头多为女子,长孙无忌还未娶妻,自不好一道进去的,遂告辞了。 容焕阁内早备好了接生护婴的实操室,还是间套房。 大些的外间放接生模具,小些的里间则存护婴的模具。 安置好后,召来春桃、紫烟和晴姐,甚至还派人去王娘子处,接来了蔷姐儿,托莫母在实操室培训她们后,莫婤在容焕阁找起闲置的屋子来。 第91章 她本欲另找间铺子开接生馆,还是兮娘子问她是欲做行商,还是坐商,方点醒了她。 按最初的设想,她自是想做坐商的,让产妇们皆来她的接生馆生产,但这般还是大胆超前了些,恐无法被妇人及其家眷接受。 她便决定采取迂回战术,先依靠容焕阁,以行商的形式将接生馆立起来,待接生馆红火到一接难求时,再试着打破陈规。 踏上容焕阁后院的青石板径,沿着亲子乐园的金线垂柳一路向前,径直走到了背街。 背街也是有门脸的,只是容焕阁的大门开在前街,这侧,除西南角开了个后门外,其余的屋子只存了些备用杂物,门脸自也就皆封上了。 临背街的这排屋子,共五间,她打算皆收拾出来。 离后院门最近的屋子做接客用,旁侧就是讨论产情的房间,留一个值夜休息的卧房,余下两个则布置成备用的产房。 规划好后,莫婤画了图纸,交给赵妈妈后,还请赵妈妈领着她和正巧培训结束的莫母,一道去“万象仁世”。 赵妈妈一口应下,还带上了同莫母一道下课的晴姐儿。 “万象仁世”的招牌,仍刻在烂木头上,只是重门开合得更艰难了些,门把手还被摸得泛着精光。 她们一行人方入内,便觉沸反盈天,比从前更热闹了不少。 除了赁奴仆找活碌的,最多的竟是卖儿卖女的。 忽而,莫婤瞧见远处搭了个圆木台子,台子以四根粗木柱子支撑,两两柱子间拉着缰绳。 缰绳上头挂了些长短不一的挑红,挑红间还吊着竹弓箭、干桃枝、铜五铢…… 一大肚儿妇人正站在上头,卖力吆喝着,四面围满了人。 这般架势,让莫婤一行人好奇不已,快步上前凑热闹。 “大爷,这是怎的了?” 莫婤仗着几分武艺,挤进了前列,同身旁站得稳稳的,一看就是最先吃瓜的老 太爷,打听原由。 老太爷头戴小冠,外头还套了个漆纱笼冠,一身黑褐圆领袍衫,脚蹬乌皮六合靴。 听了莫婤问话,他抚着长至脖颈的白须,一脸唏嘘道: “这妇人,正邀人瞧她肚子的品相了!” “还专搭个台榭瞧男女?” 莫婤很是震惊,人市的买卖还是太全面了,连断胎儿的性别,都搞得这般轰轰烈烈。 不过,此陋习自古有之,且盛行不衰。 早在《诗经》中即有身怀六甲之妇梦见熊生男,梦见蛇生女的记载:“维熊维罴,男子之祥;维虺维蛇,女子之祥。” 大隋民间更是有“男抱母,女背母”的说法。 若孕妇肚儿向前突,似抱龟甲则怀男;若腹部两侧较看,像肚儿背着何物,则是怀女。 “辨男女随便拉个稳婆就能瞧了,何须如此!” 老大爷见她想得这般浅显,忍不住鄙夷道。 听罢,她却是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她就是稳婆,可看不出胎儿性别,稳婆这行业,就是被那些胡扯之人搞臭的。 思及此,还有些愤愤不平,老大爷见她不服气,复而解释道: “是断她怀的孩子,是龙或是蛇!” “这如何能瞧得出!” 这般离谱的说法,莫婤闻所未闻,差些惊掉她的下巴。 老太爷亦摇首道:“多半是欲提前定个好价钱,使出的招数,也真有人信!” 说罢,他扬了扬眉,示意莫婤往远处瞧,最前头的台榭下,还立了三个女子,穿着迥异。 其一是着海清僧袍,剃了光头的尼姑,盘着佛珠,朗声对台上的妇人道: “此为武将种!” 台下众人一片哗然,纷纷交头接耳,不多时,竟真有身着华服之人开始竞价,价格从五两飙升至五十三两,翻了十倍不止。 妇人满意地下了台榭,还到手了十两银子的订金。 紧接着另一大肚儿妇人,三两步跨了上去,自诉是温娘子,绕着台榭延,走了一圈后,方立于台榭中央等候。 此时,莫婤方注意到,台榭东侧竟排着长队,挤了一溜儿的大肚儿妇人。 “这是文昌星转世!” 还未等她细细打量妇人们,尼姑旁留着花白道姑头的婆子,扬了扬拂尘,言辞凿凿道。 此话一出,开价之声骤然爆发,且愈喊激烈。 随着杨广增设进士科,不用征战沙场,不用出身门阀大族,就有为官的机会,引得百姓狂热追捧。 尤其是商贾巨富,都盼着供出个朝廷命官,改换门庭。 这还未出世的胎儿,身价从十两银子开始疯涨,冲破百两大关,最终以百五十两的高价,被一年过半百的老爷买下。 这老爷长得颇为富态,腆着个大肚儿,身着宝蓝蚕丝大褶衣,腰束蹀躞带,上头挂了一水儿的环,悬着玉石珠宝,瞧着家底甚厚。 见前头娘子卖出这般高价,后头的娘子提着裙摆,迫不及待地奔了上来,站稳报了姓龚后,扬起下巴等着断命。 道姑从宽袖中取出只三清铃,摇晃一阵后,摇首可惜道: “是条阉人命。” 此话一出,方才沸天震地的众人,像被泼了盆冷水,瞬时静了下来,台下鸦雀无声。 “不可能——定是你算错了!” 被道姑的话慎住,方才回过神来的妇人,厉声反驳,又楚楚可怜地望向尼姑。 见状,尼姑即刻敲起了木鱼,念了小半刻钟的经,方道: “确是阉人命。” “不,定是你们算错了!” 妇人捧着肚子,冲了下来,一把跪在她们身前,求她们改判词。 “施主,节哀。” 尼姑叹口气,劝慰道;道姑斜眼瞧着,冷哼一声,躲开了她。 而莫婤却注意到了站在二人身旁,捧着九宫八卦,一直未说话的掛姑。 掛姑瞧着约莫二八年华,着鸦青琵琶襟,套了条黛青长裙,半翻髻间插了对墨玉钗,肉肉的耳垂上,还坠了幅翠亮耳铛。 她细细辨认,竟觉像是绿水晶。 因着年岁不显,龚娘子方才并未将她放在眼里,此时走投无路,也对着她磕起头来,求她帮着算一次。 掛姑微微侧身,伸出右手中间三指,阖上眼,左手将牛角状的荆竹头掛,在三指间游走。 不过几息,她便睁了眼,对着妇人摇头,不肯多言。 “定是算不出,你是假掛姑!” 眼瞧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作为,妇人开始咒骂,还要扑上来同掛姑撕扯。 见她这般固执,掛姑淡淡开口: “此后,阉人命。” “不对,你是骗子,你们皆是骗子!骗人钱财,害人性命!” 妇人崩溃大哭,对着三姑拳打脚踢。 这般高声嚷嚷着质疑,自是让方才花了大价钱的主顾们,心生怀疑,富态老爷更是眯着眼,死死盯着温娘子肚子里的“文昌星”。 见状,温娘子站不住了,快步上前,一手捂了龚娘子的嘴,一手欲阻了她扑打的举动。 正在气头上的龚娘子,哪受得了这般钳制,瞧着虽比温娘子小一圈,却是三两下挣脱了她的束缚,还将她按倒在地。 第71章 “啊——我的肚子!” 肚儿着地的温娘子瞬时痛呼起来,紧紧扯住起身欲继续扑打她的龚娘子。 瞬时,二人摔作一团,痛呼声骤然大作,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见要出人命了,尼姑抛了木鱼溜得飞快,道姑更年迈些,只能用拂尘糊了挡路之人的眼,挤了出去。 独掛姑停在原地,似是没见过这般场面,被吓得没了动作。 莫婤忙唤赵妈妈等人,将边哀叫边干仗的二人撕扯开。 围观群众多作鸟兽散,或抱头鼠窜,或疾行离去,或一步三回头,却还有那胆大的,想围上前来瞧瞧后续…… 环顾四周,竟只有台榭上空旷安全些。 见状,她同莫母一道搬起龚娘子,喊了赵妈妈和晴姐儿搬温娘子,将二人挪上了台榭,一西一东,隔开一丈远。 莫母先去瞧肚儿着地的温娘子,她则留在此处守着撒泼的龚娘子。 龚娘子口中连连哀叫,却还咒骂不休。 躺在地上,双手捶着身下的木板,两腿飞速抬起、落下,交替拍打着,活像被按在砧板上待宰的鱼,死命扑腾着鱼尾。 她这幅做派,莫婤自是无法近身查探,但见她如此有精神,应是情况尚可。 但莫母那边,就危急得多了。 方才,赵妈妈抬温娘子的腰和臀,晴姐儿护她的背和腰,将她置于台榭上,赵妈妈腾出托其臀的手,上头竟有血迹。 莫母正巧撞见,上前只微微撩开温娘子的裙摆,就瞧见了往下淌的血。 一直留心阿娘那边情况的莫婤,自也望见了,扭头还发现了掛姑。 掛姑方才一直停在台榭下,未曾离去,此时竟跟着她们上来了,还就立于莫婤身后。 第92章 见只有她一个闲人,莫婤将她拉来,请她帮忙看着龚娘子,别让其滚下台子去,随即自个起身,行至台榭边缘,举目远眺。 因突如其来的事故,怕惹上一身腥,万象仁世中骤然少了一半人。 在她们将两位娘子搬上台榭后,连欲留下吃瓜的人,都三三两两散去,此时,只剩雇了摊位,展示手艺谋营生的人,还在苦苦坚持。 不远处的西北角,擅女红的绣娘们,卖力地演绎着平挺手艺,极力挽留欲离去的主顾。 两个梳翻荷髻的娘子,对持帛头,将帛拉挺;中间梳坐愁髻的娘子,左手拉住幅边,右手持火斗熨烫;对面还立着一个梳单髻的娘子,扯直了另一幅边。 她们身后支了个木架子,搭满了已平挺好的半臂锦、披帛纱、长衫麻等。 见此,莫婤拉了守在温娘子旁、急得团团转的赵妈妈一道,跳下台榭,疾行至西北角,塞了把铜钿给绣娘们。 “姐姐们,快来帮帮忙,再借用此物一阵儿,之后定有重谢!” 说罢,莫婤同赵妈妈迅速把住绣娘们身后的绣架,连着上头挂满的衣裳,一起推走。 一面推,一面招呼着绣娘 们去台榭帮忙。 “诶——哎呀!” 绣娘们的手皆被器具占着,一时没忙得过来,待她们安置好手中的物件,欲阻止时,莫婤同赵妈妈已窜出半丈远。 想着她们方才的承诺,忙活了整日也没找到营生的绣娘们,半信半疑间,飞快收拾好绣篓,跟了上来。 推着绣架到台榭旁,挑了挑上头的衣裳,教赵妈妈和绣娘们,把透气过光的长衫麻展开,将袖子,同台榭四条柱子间拉绳上的挑红,系在一起,遮住台榭内的景象,挡住台榭外探究的目光。 待她们熟练后,莫婤又跑到做醋翁的摊子,讨了罐清醋并几个粗碗,奔了回来。 醋倒在粗碗里,拉了个手边的绣娘,央她将绣笼里的细丝线和银剪子翻出来,泡了进去,备用。 台榭已围得只剩约一扇门大的空余,从此处看出去,她竟还瞧见了缕缕青烟。 起身钻了出去,竟见一丈远的墙边,还架了口大铁锅,包着花青头巾、膀大腰圆的灶房娘子,欲露一手好厨艺,煮镈饦。 莫婤奔了过去,抱住她揉面的粗膀子,往她前襟塞了把铜钿,央她帮忙。 “这桶是干净的吗?” 灶房娘子方满脸疑惑地应下,莫婤就指着她脚边的深木桶问到。 “自是干净的,我用这些桶提的水,是专拿来煮镈饦的深井水,进口的吃食可马虎不得!” 灶房娘子见她这般问,也顾不得多想了,自豪道。 听罢,莫婤忙将大铁锅里吹着大泡泡的沸水,舀进桶里,自个提了两桶,再唤灶房娘子提了两桶,领着她侧身挤入,已被赵妈妈和绣娘们围好的台榭。 方入内,便觉里头黑了不少,毕竟“人市”内除了顶侧狭长的天窗,就靠四周贴墙放置的人形多枝灯架,提供光亮了。 思及此,她又跑了几趟,去墙边搬了些人形多枝灯架回来。 因麻布罩着,多枝灯架一照,台榭内竟比外头还亮堂不少。 终是做好了接生前的准备工作,莫婤累得大喘气,一屁股坐到守着龚娘子的掛姑旁,抻起衣袖,擦了擦布满细汗的额。 “这般累,可不能瞬时就坐下!” 臀方及地,就被掛姑扶了起来,虽知此道理,但莫婤疲得只想坐下,掛姑却定要搀着她,绕龚娘子打圈。 “嗯——” 忽而,东面传来温娘子松快的轻呼声,莫婤猜她是破水了。 破水时,宫缩常暂时停止,产妇会略感舒适,不过,随后就会重现更强的宫缩,疼痛也会愈烈。 “开全了——” 果然,不多时,温娘子开始规律得疼起来,莫母将她扶起,让其抱着台榭旁的柱子,扎了个大马步,预备生产。 怕她疼得站不住,莫母又唤了赵妈妈,帮忙提溜着她抱住圆柱的大手臂,若她往下滑,就将她拉起来。 “还能成吗?” 莫母拍拍温娘子的脸,见她还算清醒配合,忙又教了她使劲的法子,喊起接生号子来。 一面喊,一面蹲在她身下,看着胎头娩出的进程,待一切走上正轨,便细细教导起身旁的晴姐儿。 有这般近距离观摩接生的机会,晴姐儿自是珍惜,顾不上怕脏污血腥,只直勾勾盯着,唯恐错过细节。 而本来状况不错,预计生产顺畅的龚娘子,却给莫婤出了大难题。 原本听到声响,莫婤就要过去帮莫母的忙,可迈了两步,龚娘子的哀嚎声就变了调,她只好留下给龚娘子探宫口。 方触及其裙摆,龚娘子就在地上扭动着,撒泼打滚,无论如何也不肯让她碰。 无法,只好请膘肥体壮的灶房娘子,将龚娘子上半身和双臂钳住;再劳烦绣娘们两两抱住她的一条腿,将她双腿叉开。 见她勉强被制住,莫婤忙烫了手,掀开裙儿往里摸着,一面摸,还一面安抚着: “娘子松快些,不用怕,我定能帮你顺利产子!” 听罢,龚娘子却挣扎得更凶猛了些,虽上臂被死死摁住,但手腕竟还挥舞不休,手呈鸡爪状,要挠抱着她腿的绣娘们。 “娘子,我们是在救你,你静肃些!” 声量不由高了些,她手却仍轻柔地划拉着胞宫口。 宫口开了七八指,因着胎膜未破,她还能摸到位于胎头前方,滑腻还有弹性的胎膜。 胎膜多在宫口开全时自然破裂,若宫口开全后仍未破,会影响胎头下降,需进行人工破膜。 这般想着,继续往里探,欲摸清胎头及其囟门,好确定胎方位时,手下的龚娘子却猛地抖动腰肢,想将她的手晃开。 怕不慎戳破胎膜,造成胎膜早破,引发感染,她缩回了手。 “龚婆子,你不要命了?这般闹下去,会一尸两命的!” 见她这般不识好歹,莫婤加重语气警告道。 看龚娘子翻着白眼,又取了块纱,用醋润湿后,按上了她的脸。 “咳咳咳——阿嚏——” 浓烈的酸臭味,让龚娘子猛咳了几下,还打了个喷嚏,瞧着人却是清醒了些。 “你听我说……” 没等莫婤将话说出,清醒的龚娘子又挣扎起来,因头脑清晰了些,还明明白白吼出了她的诉求。 “放开我,我不生——这是条阉人命,丢人现眼,我不生——” “就算你不生,他还能留在你肚儿里一辈子?你也会没命的!” 莫婤听罢,顿时火冒三丈,真当自己怀的哪吒啊,还能一直怀下去不成? 可固执的龚娘子哪里听得进去劝,只不停撒泼放刁,将束着她上半身的灶房娘子累得够呛,一个不留神,就让她的双臂挣脱了出去。 她那留着长黑指甲的鸡爪手,直朝莫婤脸上挠。 莫婤忙侧开头,欲躲过去,此时,立在她身旁不言语的掛姑,忽而动了。 她径直上前来,一手一边,钳住龚娘子的手腕后,猛得转了几圈,向后一翻,利落地卸掉了龚娘子的双臂。 “咔嚓——” “啊——” 莫婤清晰地听到,骨头错位的响动,随即龚娘子的惨叫声响起。 只嚷了几瞬,龚娘子发觉自己剧痛的手,竟还不能动了,惊恐地瞧着掛姑。 掛姑面色仍平静无波,只淡漠地回视着她,像是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龚娘子浑身一抖,终是消停了下来。 莫婤见掛姑先她一步将其制服,心下缓了口气,却又发起愁来。 她这般不配合,逼得她们废了她双臂,站着生定是不成了。 “姐姐,帮我看着她!” 起身求了掛姑,见她微微颔首后,莫婤掀开帘子一角,钻了出去,站在台榭最边上,继续瞭望。 东南角,之前同她八卦的白须大爷,正坐在一绳床上。 绳床源于佛教,是一种高型坐具,外形形似现在的扶手椅,座面宽大,可供人盘膝而坐。 白须大爷正双手把着两侧的扶手,盘腿仰面倚在靠背上,他身前正站着个缠须匠。 大隋男子讲究蓄留胡须,还讲究胡须的修饰,精心保养,其妆饰手段之精细,比同期妇女妆饰发髻,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的把胡须编成辫子,垂在下颌正中的;有的把胡须捆成两股,分于两旁的;还有把胡须从嘴唇两端上翘,作成菱角式的…… 最普通的,竟是没做缠绕,整整齐齐梳在下头的。 方才见大爷穿着时髦,却未做胡须缠绕,莫婤还以为终是碰上个同她审美相近的,原来却是专门来赁手艺好的缠须匠的。 心下遗憾,又 一知己离她远去,就是不知以后老些的阿兄,会不会留啊! 俗话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作为股肱之臣的阿兄,日后大概率也是会留的,想想那样的场景,她就觉接受不了。 第93章 “不管阿兄了,反正日后我娶个夫君,定是不能留长须的!” 心下暗暗发誓,瞧着长须大爷,悠闲瘫在绳床上,仰着下巴缠须,神情颇为享受,莫婤朝他奔了过去。 第72章 “嘿嘿嘿——你怎的?!” 长须大爷正仰面享受着,就被朝他奔来的莫婤猛地拉起,胡子还在缠须匠手中,他一偏头,缠须匠牵着胡子跟着转,像是溜犬不成,反被溜。 莫婤未答,先左右望了望,瞧见缠须匠黑漆方案上,竟还放了个护须锦囊。 大隋的男儿们,是真爱惜他们的胡子,每次入眠前或方做完缠须后,都会用胡须锦囊将胡子包住,防其断裂。 叹口气,甩了甩头,心头吐槽真是些精致boy,面上却对着长须大爷恭恭敬敬拱手道: “老爷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说罢,眼疾手快地往护须锦囊中,塞了些铜钿,抽了长须大爷身下的绳床,往台榭推。 听她这般说,老爷子吃瓜心起,拍松了缠须匠提溜着他胡子的手,捞起护须锦囊,就追了过去。 “诶——我的绳床,我的锦囊,我的铜钿!” 缠须匠看完热闹,方反应过来,他们带走的竟皆是他的东西,忙也跟了过来。 “老爷子,俱是我的……” 怕得罪主顾,缠须匠跟在大爷身后,唯唯诺诺求他归还自己的器具,可话还未说完,就又被大爷打断。 “瞧瞧这小娘子,要耍何神通!” 大爷拽下他的头,同他偷摸耳语,身子却是大摇大摆跟在莫婤身后。 为着器具和营生,缠须匠只好委委屈屈跟着,不敢再多言,心头却直骂:难怪说欠钱的是大爷,拿我的东西箍着我陪你看戏! 低头跟在大爷身后,心中正愤愤想着,咚地撞上了他的背。 “哎呦——” 大爷差些被顶出去,缠须匠忙将他扽了回来,不等他兴师问罪,先出言责问: “老爷子怎忽地停下来?” “是我想停?分明是她不让进!” 缠绕匠抬头望去,莫婤正站在台榭边挡着,不让他们上去。 大爷皱着脸瞧着她,一幅委屈样,凭啥不让他进,他可是…… 还未等他碎碎念完,抱着双臂的莫婤,神色不善地瞧着他们道: “妇人生产,你们进去干甚?欲当登徒子?” “要到我们的物件就翻脸,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大爷摸摸鼻子,忍住尴尬,强装镇定,虽不再往里头去,嘴上却不肯认输,亦不离去,偏要拉着缠绕匠等在外头。 时间紧迫,莫婤见他不再往里头窜,也懒得赶他,拖着绳床入内。 唤掛姑一道抬着龚娘子起来,掰开她的双膝,双腿置于绳床两侧,面朝绳床靠背,将其趴坐在绳床上,肚子正巧能从靠背的空隙顶出来。 让灶台娘子把住龚娘子上半身,莫婤蹲下身,把头塞进绳床下,掏出袖中的匕首,在绳床的绳面上比划着。 龚娘子只觉屁股下一阵冰凉,还有些尖锐硬物的划拨感。 “你……在干甚?” 被掛姑淡漠盯着的龚娘子,僵着身子不敢动,哆哆嗦嗦问道。 莫婤懒得答,比划完后,让灶房大娘帮着将龚娘子拎起来,她按着方才比划的大小,在绳床的绳面掏了个洞。 将龚娘子又按回绳床上,莫婤再探头检查了一番,大小正巧合适,遂拉起龚娘子,让她蹬掉里裤。 “我……我不生。” 龚娘子颤颤巍巍说道,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自己脱,还是我帮你割了?” 莫婤在她腿上比划着飞镖,吓唬她。 听罢,龚娘子瞬时双腿剧烈磨蹭,几下就将里裤褪了下来。 瞧她终是乖乖配合,莫婤缓下脸色,散开她的裙,让她光着腿,趴坐回绳床上,将会阴处对准绳床划破的洞的中央,温声细语教其待会儿如何使劲。 见她变脸这般快,龚娘子愈发乖了,就怕她前一秒还笑着,后一秒就要了自己的命。 而此番折腾,是因龚娘子双臂无法抱着柱子直立生产,而台榭不算干净,连最基础的草木灰也无,怕发生感染,莫婤便想到让其用坐式生产。 坐式生产亦是竖式生产的一种,在现代虽属于高阶的自由体位生产,但在古代并不算稀罕,《诸病源候论》中就有产妇坐着生的记载。 安置妥当龚娘子后,莫婤就去准备接生的物件。 “啵——” 在一旁席地而坐、盘腿闭目养神的掛姑,忽而耳朵动了动,听见了声极轻微地响动,睁开眼,便瞧见被灶房娘子箍住的龚娘子,身下如泼了盆水。 盘腿而起,掛姑唤来正烫手的莫婤,她蹲下一摸,已是破水,宫口也开全了。 见状,莫婤扯了麻布,跪坐于龚娘子身侧,唤灶房娘子扶抱其肋腰,持捉之勿使倾斜,她则埋头控制胎头下降速度,帮助胎儿顺利出生。 “哇——哇——” 不多时,东西两头皆响起了小儿的哭声,龚娘子是经产妇,温娘子是初产妇,两人虽未一道发作,却同时产子。 莫婤向绣娘们讨了个吉利,要了些五彩线,五指翻飞间,给两小娃编了根手绳,瞧着有些单调,还取了发间簪着的步摇,扯下步摇上坠着的小铃,串了上去,分别系到了他们肉肉的手腕上。 待用桶里已是温热的水,洗掉婴儿身上的血块后,她又向绣娘们买了条平挺过的荔色长帛,长约一丈,宽约三尺,用银剪子将其裁成两张方巾,裹紧他们,当包被用。 温娘子身上还有方才富态老爷给的订金,先付了莫母等人五两银子的红封,又掏出吊铜钿,向绣娘讨了身干净衣裙换上。 龚娘子则穿回了里裤,仍着脏裙趴在椅背上装死。 “小娘子,好了没?” 外头忽而响起了长须大爷的催促声,莫婤忙拉下卷起的窄袖,见两个妇人皆穿戴整齐,方撩起帘子,钻了出去,出言询问道: “差不离了,大爷怎的了?” 此时,老爷子已用锦囊包了胡子,正歪在缠须匠身上,听了莫婤的问话,向着台榭对门招了招手,一个官员打扮的人,领着两个小厮疾行而至。 “程大人?” 莫婤迟疑着认出了领头之人,他竟是当年秋曜坊被郭婆子讹时,前来查案的市丞程大人。 “市令大人。” 程大人先对着老爷子拱了拱手,听莫婤这般唤他,又扭头细细打量,方惊讶地回道: “莫小娘子!经久不见,都差些未认出!” 说罢,捋了捋自己编成短辫的胡须,感叹岁月易逝人易老,姑娘长美他变废。 “大人怎在这儿?” 莫婤打断他的伤春悲秋,径直询问道,程大人又故作谦虚讲了他现今的官职。 原来此间隐蔽的人市,竟是大隋官方开办的,光在东城就有十来家,但因涉及“人才交易”,每家人市皆需常驻一名市令和市丞。 程大人原本只是平康坊一小小市丞,这些年升了官,成了东城最大的人市的市丞,协助这老大爷,应叫市令任大人,监管人市中各项交易。 “我听嫂子说,小娘子现今可出名得很,求您接生都难,更别说我还时常念着您的酸奶捞。” 程大人挠挠头,为着自己竟还惦记着一口吃食,有些羞愧,却又真馋得厉害。 这年头,做酸奶捞的越来越多,但他们这些老饕餮们,都只认莫小娘子家的酸奶捞是正宗货。 后来,知容焕阁也有莫小娘子做的吃食,他们若想得厉害,就会托家中嫂子或妹子,去容焕阁买几份,就算多是对女子有好处的吃食,也未曾说过男子就不能食了啊。 只是,买过这般多回,仍极少能买到莫小娘子亲手做的,真真是一糕难求。 当然,这般猥琐之举,他是无脸说的,只旁敲侧击地让莫小娘子在容焕阁多下厨,造福大家。 “去去去,小娘子忙着接生呢,哪来的闲空。” 赶开霸占莫婤身前位不走的市丞,市令任大人从缠须匠身上起来,端正竖立,问起里头的情况。 “两位夫人皆顺利产子,只是耗费了大力气,恐需亲眷来接,或遣人送回去。” 见老爷子严肃起来,莫婤亦正色说道。 “后续就交给我们罢,今日劳烦姑娘了。” 任大人对莫婤道谢后,同程大人身后的小厮道, “你们老爷让来抱养的文昌星就在里头,只是总得等我们小娘子收拾妥当,方能进。” 原来程大人身后的小厮,竟是方才那富贵老爷派来的。 隋朝是不能买卖人口的,就算亲属也不行,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他们就钻了抱养的空子,不仅手续齐全,连出的银子,都美其名曰 是给产妇调养身子的。 在人市里头,若有强买强卖的,或坑蒙拐骗的,任大人俱严惩不贷,但若两方皆为自愿,他多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第94章 何况,他还收了富人们不少供奉,否着这断命抱养的戏台子可搭不起来。 任大人自觉自个在行善事,毕竟这些婴孩在自家吃不饱穿不暖,在富贵人家可皆养得细皮嫩肉的。 而这头小厮的话音刚落,莫婤身后的帘子就被掀了起,龚娘子竟抱着孩子,自行挪了出来,还欲抓了莫婤过来,当个支撑拐杖。 一听见其声,莫婤就猜到是方复原了手,就不安分的出来了,忙闪开,躲过了龚娘子的魔掌。 见一击未中,甩了甩还有些别劲的手,龚娘子又去捞瞧着就俊俏的程大人,程大人还未娶亲,见了裙尾上还染着血的妇人,又害羞又惊恐,慌忙退后错开。 见各个藏得飞快,龚娘子干脆一个健步上前,腰一软,倒在了任大人身上,任大人闻着腥臭味,心头直打摆,但怕摔着妇人,却是一动不敢动,直唤小厮将她拉开。 两个小厮对视一眼,赔笑着不动,只直勾勾盯着妇人怀中的婴儿。 龚娘子将怀中的婴儿塞到他们手上,身子还靠着任大人,面向小厮摊开了手道: “将余的钱结了罢,温妹妹没力气,让我帮她把孩子带出来,换钱进去。” 听罢,其中一小厮忙取了钱袋,龚娘子正要接过,却被她身后托着她的任大人,一把抢过。 “钱财之物,还是待会儿由我转交罢,免得日后你们再来我处闹!” “你污蔑人!” 龚娘子见任大人信不过她,骤然起身,不肯再让他占便宜,装模作样抹了抹泪,转身就欲离去。 “龚娘子,你孩子不要了?” 方迈出一步,她就被攥住了手腕,怎也挣脱不开,一抬眼,就望见刚刚还躲得老远的莫婤,抓着她冷飕飕地问。 “又不是我愿生的,自是谁接生的谁养喽。” 龚娘子说得理所当然,但见众人皆神色不善地望着她,她还是磨磨蹭蹭进了台榭,抱着孩子走了。 只是没走两步,又被莫婤扯住。 “小娘子,你还欲何为?” 三番两次被扽回来,龚娘子也来了火气,本就疲得厉害,还被拽了拽去地折磨,顾不上心头的忌惮,怒斥道。 莫婤忽而对她嫣然一笑,摊开手道: “红封还没给呢?” 第73章 见她这般,龚娘子恨得牙痒痒,却还是褪下手上的银圈子,给了莫婤,趁她掂量时,一溜烟跑了。 “怎这般痛快?” 任大人惊奇地问,他可瞧见过方才她闹腾的场景,怎会给得如此轻省。 “假的,值不了几个铜钿。” 莫婤抛了抛银圈,瞧着半指宽,不过是空心的铁圈,镀了层银色罢了,还值不了半吊钱。 “那小娘子岂不是亏大了!” 程大人愤愤地说,他可听嫂子说了,现请莫小娘子接生的人家,排成长队,出价也是皆是往高了喊,就怕给少了显得心不诚。 依他看,不过是怕丢了自家面子,但也不能一个假破圈子就糊弄过了啊。 说罢,扭头便要追出去,将她抓回来。 “抓她回来作甚?她也没钱付的。” 阻了程大人,莫婤无所谓道,方才钳制她时,有意无意间,浑身上下都被她们摸了个遍,除了这镀银的圈子,再无其他,追回来也讨不回钱的。 任大人也摇摇头,来“人市”谋营生做生意的人,底细皆被他查了个底掉,这妇人一家子的铁公鸡,怕遇上假“三姑”被骗,身上定不会带半个子儿的。 叹了口气,莫婤回了台榭,将方才接生用的物件都归拢了,借的东西皆还了,忙完后,饿得肚儿咕咕响。 灶房娘子霍大娘见状,忙招呼众人去她租赁的摊位,欲做镈饦给大家填肚儿。 霍大娘自也不是菩萨心肠犯了,是方才听莫婤同赵妈妈提起要雇她,去给她们那劳什子接生馆当厨娘,现今才欲表现一番。 莫婤确是起了这个心思,容焕阁前院上工的人一大摊,还要忙活月子餐,连教学营养课的成品都算上了,才方方忙得过来。 若之后再负责接生馆的吃食,可怎得了,定是要新招人手的。 不过还未尝过霍大娘的手艺,莫婤自不能即刻定下,前期都是做给兮娘子等在接生馆坐馆的人吃的,难吃了可怎咽得下。 吃不饱,心情就不好,她还打算做优质服务,第一条就是态度要好。 见霍大娘这般有眼力见,她自是要给机会的,便喊了众绣娘一道,坐到了厨娘摊子旁的月牙长凳上,过去时还拽上了身旁的掛姑。 掛姑愣了愣,乖乖跟着莫婤,坐到了她身旁。 “姑娘,你想绣何物?” 方坐下,绣娘们也迫不及待地问,还瞥了眼正在烧水的霍大娘。 这憨大娘都晓得露一手,她们自然也要主动些。 再雇绣娘也是莫婤早就打算好的。 容焕阁生意愈发红火,晚娘都雇了好几批人了,秋曜坊早已塞不下,莫婤就求了高夫人,在高府的大绣坊里专给她们开了几间屋子,秋曜坊内就给晚娘她们几个元老,也是研发团队用。 只这般,容焕阁还开启了限购,虽是莫婤有意的限量版+饥饿营销,但也未尝不是想减轻绣娘们的负担,自然不能又将接生馆的绣活扔给她们。 一面想着,她一面回答了绣娘们的疑问,她欲做接生用的铺巾和接生衣。 铺巾,能减少婴儿在出生过程中与母体接触,感染污染物的风险,还能帮助她们看到更清晰准确的接生区域。 而接生衣就相当于防护服,到时她还要让绣娘们加上面纱和帽子,这般就能使姑娘们免受血液和羊水的污染了。 将她的想法都同绣娘们唠了唠,她们皆若有所思,梳着翻荷髻头的贺绣娘甚至翻出绣帕,穿了针线,打起草稿来。 正当莫婤满意地瞧着她们时,身旁的掛姑,纪盏,拉了拉她的袖子问道: “那我做甚?” 既然将她也带过来了,定也是需要她帮忙的,她瞧这小娘子顺眼,就勉为其难的加入好了。 纪盏面上话不多,内心弹幕却是密密麻麻。 听罢,莫婤愣了愣,随即托起下巴,水灵灵地望着她,一本正经道。 “纪姐姐,就当个吉祥物好不好?” 听罢,心中自我攻略成功的纪盏,装作平静的面色,有一瞬的崩坏,不可置信地喃喃重复道: “吉祥物。” “噗嗤——” 见纪姐姐瞳孔地震,她没忍不住,破了功道,笑道: “是请纪姐姐去算卦的!” 大隋人家,尤其是高门大户,最好生辰八字,若时辰不吉利,他们真做得出不让产妇生产的蠢事,今个看着纪姐姐她方想起这一茬,为了融入时代(蒙混过关),她决定也信奉(佯装)一把。 “我说不出谎的。” 纪盏有些犹豫,不敢轻易应下。 “纪姐姐不用说谎的,会忽悠就行……” 莫婤拉着纪盏耳语道,两个貌美女子低语着,瞧着是一幅美好的画卷,内容全是如何“坑蒙拐骗”。 “姑娘们,用膳了——” 随着霍大娘的高呼,众女子抬着月牙凳,围坐在锅前,莫婤则跑回台榭,唤了莫母和晴姐儿,她们还在台榭处,将温娘子当模具复盘方才的接生过程。 馎饦瞧着像是面片汤,霍大娘煮的是一锅花花绿绿的羊肉面片汤。 羊肉,选的是从腰子到分水骨之间的肉,呈小长条圆形,一头稍细,是羊身上最嫩的肉。 霍大娘将其片得薄如蝉翼,竟还敢下热油锅焖,放上些八角、丁香,炖啊炖,羊肉变色后再添些清酱,再加三碗水。 待水沸后,霍大娘一手拿着面团,一手抹上油,揪馎饦,随手扯出的馎饦竟是一般大,在羊亮黄的汤汁中翻滚。 当所有馎饦皆变得晶莹剔透时,霍大娘撤了火,撒了把翠绿的蒜苗和芫荽,让众人尝尝味道。 莫婤细细品着,羊肉虽薄却没炖烂,整片放入口中,不腥不膻,肉质细嫩,混着面片的劲道爽滑,让人胃口大开。 几大口下肚,她又喝了口汤,汤汁醇厚浓香,还带着丝丝辣,将腥味压得死死的,只能品尝其中的鲜,砸砸舌还能回味出甘甜。 吃了满满一斗碗,又再添了半碗汤,锅中竟只余下三两片子姜,整锅都被她们吃完了,瘫在莫母身上,摸着滚圆的小肚儿,莫婤吃懵了。 见大家这般捧场,霍大娘很是满意,随即又掀开了一旁还冒着烟的蒸笼。 要展示手艺,自不能一锅馎饦就将小娘子打发了,小娘子出身富贵人家,自要露出真本事,才能站稳脚跟! 想罢,霍大娘端出了她的杀手锏——蟹黄饆饠。 挑最肥的母蟹,剔蟹黄蟹肉填入壳内,淋上五味粉。 五味不过是乌梅、甘草、茶叶、胡椒、盐混合磨成的粉,其他四味皆易得,唯独乌梅是霍大娘的家传秘方。 第95章 乌梅要选用六月初头一茬的天山青梅,入灶台上熏至表皮微褶,烟香足,方放上土炕,文火慢烤,且每两刻钟就需翻动一圈梅子。 烘烤好后,还要用深泉水泡至膨胀,洗净晒干,方能用瓮封口贮存。 不仅此青梅难得,还最是考验耐心和细心,若让梅子脱皮粘黏,这一茬算是废了。 将五味粉同蟹黄蟹肉拌匀后,盖回蟹壳压实,在蟹壳表面裹上层薄薄的面粉,凝成水油皮,在刷上金黄的鸡子,撒上把芝麻碎,放入蒸笼。 此时,端到莫婤等人面前的蟹黄饆饠,外表金黄酥脆,用银勺轻轻一瓦,还能听到酥脆掉渣声,里头的蟹黄蟹肉更是鲜美异常,还添了五味的丰满。 莫婤没忍住吃完了整个,见脸盆大的盘子中竟眨眼就没剩几个蟹饆饠了,忙给出去办事的赵妈妈藏了两个。 接生前,莫婤托做醋翁家的小童,同高府送了信,正巧长孙无忌得闲,就领着高府护卫,欲来“人市”寻他们。 赵妈妈出来时,正碰上长孙无忌从巷子口拐进来,忙拽了他,招呼着高府其他护卫,一面偷偷跟上前头的龚娘子,一面同他们道明了始末。 两个孩子出生后,虽说是裹了一样的包被,但一个放在几案东面,一个放在西面,龚娘子因着是经产妇,生产后竟是能起能走。 也箍着她顺利产子,见她欲靠着手使不上劲赖上她们,纪盏便将她的手接了回来。 只刚接回来就不安分,趁着她们忙于收拾物件时,悄然调换了两个婴孩。 幸而,莫婤出去前,就有心留了一手。 劳烦纪盏盯着龚娘子,告知了她两个孩童手腕彩绳的不同,一个是平安结,一个是如意结。 纪盏的耳似乎格外聪,虽也手眼不停地帮着忙,但却能闻及细微的铃铛响,瞬时就察觉到龚娘子的动作,将他们又换了回来。 因着心虚,龚娘子溜得飞快,莫婤便遣了赵妈妈跟出来,看能不能随着她,寻到她家,再喊上高府护卫,将红封讨回来。 说明白了始末,长孙无忌颔首,护着赵妈妈追在龚娘子身后。 谁知,龚娘子七拐八绕,竟没有归家,反而进了一处酒楼。 酒楼内,人声鼎沸,笑语喧哗,或举杯畅饮,或击节赞叹,龚娘子却躲着人群,窜入了大堂角落的侧门。 侧门没临着外街,是包在酒楼后院的,他们跟着龚娘子,竟是畅通无阻就行至后院深处。 奇怪的是,酒楼后院多为不接待客人的后厨,这间酒楼却不然,来来往往不少人,有俊俏公子哥,有魁梧大汉,有缠须官人…… 无忌冷眼瞧着,眸中忽明忽暗,很是不耐。 混在往来之人中,他们一行五人陆续穿过几座木桥,酒楼里头竟还有一座酒楼。 明明未到元宵佳节,这酒楼门脸却挂着花灯,烛火摇曳间,长孙无忌等人看清了这酒楼另铸的牌匾,上头写着——阆珺馆。 抓了把院中的土,长孙无忌三两下将脸摸得黝黑,瞧得同行的高府护卫一愣愣的。 有两人仿着他这般做了,有一白脸护卫闻着土腥味下不去手,只方进了阆珺馆,他便后悔了,他被几个花枝招展的郎君团团围住。 为了不暴露,自是没人救他,长孙无忌更是目不斜视,只顾拉着赵妈妈紧跟龚娘子。 龚娘子敲开了一处屋子,长孙无忌同赵妈妈躲进了相邻的房间。 这房间内似有猫叫,还混着猫尿的腥臭,长孙无忌用袖捂了鼻,贴在临隔壁屋的门处,侧耳听着。 不过听了三两句,他便猜出始末,拉着赵妈妈飞速离去。 “公子,别走啊——” 方从榻上起身的郎君,见着他们的背影忙招呼到,又被身后之人抱上了榻。 也不知龚娘子如何探得,此处为太监们出宫,最喜光顾之地,竟还真让她在里头寻到了个肯出钱的大太监,赚了五十两,鬼鬼祟祟地走出了阆珺馆。 只过了几条街,行至一处窄巷时,就被高府护卫和赵妈妈堵住。 报了接生的物价,赵妈妈勉为其难收下了她五十两的红封,还补了她半吊手镯钱。 怕换孩子的事情败露,而被富贵老爷报复,龚娘子不住磕头求饶,赵妈妈未再同给她掰扯,只离去前留下一句叹息: “你肚儿里的孩子,果真成了阉人命。” 而守了阆珺馆一宿的长孙无忌,终是在破晓之际,等到了抱着婴孩出来的大太监。 第74章 “阿娘,我回来了。” 大太监抱着婴孩,进了处窄巷,对着巷子口打水的老妇人喊道。 老妇人鬓角斑白,发丝却整齐盘起,堆成平顶式,插了支如意形银钗,瞧着很是和蔼。 “这是谁家孩子?” 见大儿回来了,一手抱着婴孩,一手还抢过她手上的水桶,老妇人忙乐呵将酣睡的小娃接过,抱入怀中,轻声问道。 “日后就是我们家孩子了!” 瞧着娘亲小心翼翼抱着婴孩轻晃,很是疼爱的模样,大太监眼中落下愧疚。 “又在瞎想甚?你是家中大功臣,不然你弟妹早饿死了,现这般习性也不是你愿意的,我们知你心头苦,这孩子我们定帮你好生养着,日后有个人养老送终。” 老妇人温声细语地说着,语气却格外坚定,还腾出手拍了拍大太监的背,揽着他往院子深处走去。 尾随大太监的长孙无忌,待他们进屋后,方跟了过来,翻进院子中。 老妇人正生火欲熬米汤,还给了大太监一吊钱,让他去买罐羊奶回来。 “阿娘,我还有些银子的。”大太监将阿娘的钱推了回去,闷声道。 “月月都往家中寄钱,还要去那些地方奉承老太监,今个又带回这般乖的娃,你还剩几个子?宫中处处要走 人情,你留着罢!” 老妇人心疼地摸了摸大太监窄小的肩,攘了他出去,待听着他的关门声,方坐在灶台的交杌上,抹了抹泪。 听罢他们的对话,长孙无忌翻出来小院,又找通事舍人打听了一番。 大太监一家,是开皇十四年,关中闹旱灾时,举家逃荒来长安城。 途中,他的阿耶为了帮他们抢食而亡,只剩寡母领着六岁的他、二岁的弟弟和刚出生的胞妹磕磕绊绊到了长安。 但满眼富贵的长安城,无他们孤儿寡母的落脚之地,他们只好暂居在破庙,日日被其余难民乞儿们奚落欺辱。 正巧,为解决长安城涌入的诸多难民,隋文帝大开宫门,广招丫鬟太监,他便瞒着寡母报了名,只身投入水深火热中,用俸禄给寡母和弟妹赁了处宅子。 这些年,他走得如履薄冰,却终是闯出了名堂,成了宫中负责采买的大太监,还时不时就能出宫探亲。 采买油水多,他甚至将这处小院给老母买了下来,但他捞钱却很有分寸,还颇懂人情世故,日日小意捧着提拔他的老太监,就怕一不小心就怕丢了性命,无法供养老母和弟妹。 打听到这些,长孙无忌沉思半晌,回了高府。 高府,高夫人的小厨房内,莫婤正同观音婢做甜嘴小吃——透花糍。 昨夜同众娘子约定好上工的时日,莫婤便同莫母回了高府。 方回府,就听明桃说观音婢甚是想念她,已是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知其夸张,不过是想哄她过去瞧瞧,但莫婤仍是心头一软,同莫母说过后,行至观音婢房中。 观音婢听着她进屋的声,哒哒哒地跑了过来,要往她怀里扑,却被她抵住额头,在两尺外再难前进半寸。 “莫姐姐——你不想我?” “别撒娇,我身上脏得慌。” 让观音婢坐回镂金暗花胡床上,她在一旁的红木漆雕花矮柜中,翻出套干净的里衣换上。 自在观音婢屋内睡过两晚后,她便在此处备了些常用的衣物首饰,一面更衣梳洗,一面问观音婢: “晚膳吃了甚?” 观音婢扳起手指数了数道: “吃了两个素包子,三个核桃小酥,一碗粳米羹。” “这叫茶饭不思?” 听罢,莫婤忍不住逗她,见她半张小嘴,一幅被戳穿的愣神模样,不由笑弯了腰,逗小孩可太有意思了。 “莫姐姐笑话我,我就是又饿了……” 观音婢鼓着包子脸,糯糯地说,很是委屈。 “今夜可不能再吃了,不过我们能先预备明日一早的吃食。” 她领着观音婢行至小厨房,预备找些食材先备上,让她好望梅止渴。 瞧着观音婢不算红润的脸色,莫婤在镶着松绿石的高脚豆里,挖了勺红小豆泡上,红小豆补气血,很是适合观音婢。 想罢,她又从米瓮里,舀了勺糯米倒入斗钵中,添了刚刚没过糯米的水量。 现今,泡了整宿的红小豆大火煮开后,转文火慢炖,起锅前的一刻钟再添些糖霜,再用勺子将豆子碾碎搅匀,待汤汁收干后出锅晾凉。 第96章 唤倪大娘领着观音婢,用滤网滤去红豆皮,只留细腻豆沙,即为灵沙臛。 她又拉上祝大娘,则将泡了一宿,泡得晶莹的糯米,上蒸笼,蒸至透明后,趁热入石臼舂捣,捣至糯米团细腻粘密后,方取了出来。 揪下大小合适的糯米团,用擀面杖压成极薄的薄片,包入塑成花形的灵沙臛,再蒸上半刻钟,透花糍即成。 透花糍虽是大隋小吃,但有些像她前世吃的雪媚娘,色泽雪白,只皮儿更糯更透,能透出里头莫婤和观音婢塑的花儿馅。 围着蒸笼,转动食盘挨个瞧,有怒放海棠、低垂睡莲、卷舒雏菊、摇曳红梅……各式各样,惟妙惟肖,皆熟透了。 “俩个小馋猫。” 莫婤同观音婢正望着透花糍流口水,就被归府的长孙无忌逮个正着。 抬头见着是他,想着早间赵妈妈同她八卦的后续,莫婤忙上前问道: “阿兄,如何?” “是处好人家。” 回忆着老妇人用汤勺,一点点喂着小儿舔米汤的场景,长孙无忌笃定说道, “之后我会派人留心的,你且安心罢。” 听罢,知他识人最准,遂方放下心来,而长孙无忌见她紧紧拽着自己的袖口,手指微动,自然将她的手包住。 “怎这般凉?” 他眉头皱起,将莫婤领到灶台前烤火。 “怎~这般凉~” 在一旁的观音婢,忍不住低声学着兄长的语气,自个将自个逗乐,正捂着嘴偷笑。 “观音婢,没大没小笑甚?也过来暖着!” 还没等她笑完,她的后脖颈就被兄长揪住,不客气地拎着她,按到莫婤身旁,暖身子。 “哥哥,我正冒着汗呢!” 观音婢擦了擦额间的细汗,摊开手给兄长瞧,见他终是不再束着她,就起身从他身旁绕开,端来透花糍,三人一道尝着味。 一口咬上,外皮软糯香甜又嚼劲,还不粘牙;内里,细密滑腻的灵沙臛在口中爆开,稠稠沙沙,唇齿留香。 做得这般成功,莫婤给府中长辈皆送了份,又加入了容焕阁的食谱中,只方给高夫人送去,高夫人就派人将他们三人皆叫去,让他们同她一道去禅定寺礼佛。 禅定寺就在长安城内,虽往来车程不过大半个时辰,但高夫人言明会小住两日,莫婤便收拾了三两套换洗衣物。 又同赵妈妈交代了接生馆的布置,还派人给兮娘子和纪盏带了口信,让她们帮着把把关。 安排好后,她跟着大伙儿一道出了高府。 只当她瞧见高府外,唐国公的马车正等在侧门处,李二郎更是坐在匹高头骏马上,目光灼灼瞧着高府牌匾时,心下了然。 这哪里是礼佛,约莫是给未来小两口培养感情罢。 思及此,她意味深长地瞧了眼长孙无忌,翻身上了胭脂雪的马背,长孙无忌亦有所觉,眉目不善地瞥了眼装傻发愣的李二郎,追着莫婤去了。 “阿婤,辅机,稳重些!” 见两个小伙伴撒丫子往前窜,李二郎忙驾马上前,同他们并肩。 “你怎在此处?”长孙无忌眸子微眯,盯着赶上来的李二郎,咬紧后槽牙道。 “这不是想你们了,得知你们要出去顽,我可不得快马加鞭赶来!” 方呵慢马,听他这般问,李二郎忙端出甚是想念的姿态,镇定答道。 “说实话。”存心想看李二郎的笑话,莫婤也出言戏谑。 “怎不是实话了?!” 李二郎咋呼起来,虽他是有别的打算,但想念他们也是真的,心下委屈,李二郎是当场就要发的性子,便想学着莫婤抽他一般,抽长孙无忌的后老勺。 见李二郎骑着马还不安分,长孙无忌歪头躲开,拧着马走到了莫婤另一侧,又似受到启发,虚了虚眸,欲拉起莫婤未牵缰绳的手。 方探过来,还未搭上,莫婤瞧他这般莫名其妙,就忍不住一直看着他,瞧他要做甚。 长孙无忌手一僵,手风一拐,只理了理她被风吹至身前的乱发,镇定地收回了手,蜷起掌咳了两声,装作若无其事。 “噗嗤——” 李二郎瞧他面色严肃,动作微怂,耳垂还臊得绯红,忍不住笑出来声,瞬时便猜出了他的心思,在他眯眼刺过来时,眼珠子 一转,就搭上了莫婤的肩。 正佯装着哥俩好的同莫婤唠嗑,他的手膀子就被长孙无忌用力扯了下来,还趁机狠狠掐了一把。 “嘶——” 李二郎来了兴致,非要将手再抬到莫婤肩上,却又被长孙无忌护着莫婤的手挡住。 “你作甚?” “你又想作甚?” “辅机不是最能猜到我的心思?” “所以不让……” 两人隔着莫婤拌嘴,还单手在她身后比划起来,却是“贴心”地注意着不伤及她。 拍拍胭脂雪的脖儿,马儿与她心灵相通,只快了身侧两马半步,既能继续吃瓜,又给他们腾了更大的battle舞台。 瞧着一个未来的大唐皇帝,一个未来的股肱之臣,这般小学鸡的互啄,莫婤只恨自己没有录像机,不能给他们做回忆录。 若能在李世民的登基大典上放给他瞧,定很有趣,一面天马行空地想着,一面侧耳细听着。 两人的争斗也到了白热化,长孙无忌武力不及李二郎,单手已被他钳制住,李二郎正得意洋洋念叨他该多练武艺。 见状,莫婤笑眯眯地瞧了李二郎一眼,扬声道:“观音婢,想不想骑马?” 李二郎骤然放开制住长孙无忌的手,三两下扯顺衣袖,正了正幞头檐,端得风度翩翩、温文尔雅。 慢条斯理挺着阔袖的长孙无忌,动作一顿,亦是猜出了李二郎的心思,瞧他的目光越发锐利。 待她抱着观音婢上马,李二郎就不胡侃了,乖乖跟在莫婤身旁,不时故作随意的瞥着她身前的观音婢,一幅皎月清风的做派。 “呲——” 长孙无忌嗤笑一声,不再多言,李二郎最会打蛇随棍上,他可不会给他机会。 两人各怀“鬼胎”,两人享受风光,两辆马车紧随其后,摇摇晃晃,打打闹闹,他们终是到了禅定寺。 因着莫婤等人行在前头,迎上来的是两个面轻和尚。 高些的黄薄眉三白眼,瘪着张弯弓唇,像打翻的小舟,瞧着不好相与;矮些的则腆着个圆肚,咧着四方唇,笑得像个弥勒佛。 高个和尚立于他们马前,两手接过他们的缰绳,邀他们下马,莫婤方抱着观音婢落地,笑得和蔼的矮和尚,就上下打量着她们,尤其是莫婤。 他目光扫过莫婤半旧的小口马裤,翻领的小袖外袍,用布带吊起的马尾,又探头欲审视她的双肩褡裢。 第75章 从马背上取下个幂罗给观音婢罩上,莫婤挺直腰背,下颌微扬,气定神闲地任他打量。 长孙无忌不动声色地将矮和尚猥琐的目光挡了去,一向泰然自若的脸上,带出几分阴沉。 见这华服公子哥这般护着他家下人,矮和尚猜又是通房婢之流,脸上的笑淡了几分,眼中露出鄙夷,还下流地在莫婤面上转了一圈,方拧了头。 “跟我走吧。” 背朝他们,正欲带路入寺,就被身后的李二郎单手拎了起来。 “我给你倒倒脑子里的粪水!” 说罢,李二郎一手抓矮和尚的前襟,一手并握他脚腕绑腿处,双手交替颠倒,将其倒立,狠狠晃着。 “公子,这可使不得!” 方才还端得高深莫测、与世无争的高个和尚,忙上前劝阻,却又被长孙无忌堵住。 无忌眸中的光,忽明忽暗,分明将此二人的这番作为记在了心头。 若说李二郎是有仇当场就报的性子,那长孙无忌便是暗处的毒蛇,只要惹了他与心爱之人,就要日日提心吊胆、小心提防,冷不丁就会被他反复折磨,直至怒火平息。 “来人啊——有人闹事——” 高个和尚正放声嚷着,先前缀在后头的两辆马车也已抵达。 窦夫人瞧着眼前的场景,又等了会儿,待矮胖和尚已翻起白眼,寺中出来了一溜和尚,方下车,装作怒气颇盛地对着李二郎骂道: “世民,怎能同大师父这般玩闹。” “是世民顽劣了。” 李世民乖乖应下阿娘责问,将矮和尚放正立直,松了手。 见这身着锦衣、头戴珠玉的夫人一句话,就将他此番作为定了性,高个和尚气得牙痒痒,却不知如何反击,只能冲上前,扶着他那头晕目眩,瞧着就要倒地的师弟。 周围的小和尚也有机灵的,忙跑回寺中,喊了主持来。 “阿弥陀佛,是老衲招待不周。” 主持一手摸着长白须,一手盘着佛珠,缓步而至,口微张,声却洪,行至窦夫人跟前,躬身行合掌礼。 唐国公府的面,自是大的,非年非节,寺中香客不多,他得了信本欲亲自接待,谁知被寺中俗事绊住,还好有小和尚报信。 第97章 “主持还得多调教一二,这六根尚未清净之人,还是别出来接触凡俗的好。” 见主持还算知理,想着禅定寺的盛名,窦夫人提醒道。 “师弟入我门不过月余,何必如此苛责。”高个和尚红了眼,替矮和尚抱不平道。 “悟虚,住嘴!” 主持身旁的大和尚上前一步,呵住高个和尚,主持则摇了摇头,不再多言,转身领着众人入内,心头确很是后悔。 他就不该松口,让师弟将他俗世的孙儿弄进来,说这小娃娃一心向佛,现今看来,多半是为了躲避徭役。 今日只是狗眼看人低就惹了唐国公府,来日若再出格些,岂不是闹得他这寺庙鸡飞狗跳? 主持愈发悔恨,心头波涛汹涌,盘算着如何将这弟子打发了,面上还要慈眉善目地将莫婤等人,带至厢房安顿。 因她们人多,专分了个单独的小院给女眷们,男客则住于前院的厢房。 天色尚早且长辈俱在,长孙无忌同李二郎便跟着在小院中落脚歇息。 小院正房三间,带两个耳房,东西厢房各一间,还有个小灶房。 院子中央,立着棵两人方能环抱的菩提树,菩提叶已染至金黄,随着瑟瑟秋风,时不时摇曳下三两片,飘落到树下镶着的青石板上。 青石板面上铺了张竹席,席间几个蒲团错落摆放,还有一四方几案上,摆了几个粗碗和一个双耳陶缶。 陶缶是个小口,短直径,折肩,鼓腹下内收,莫婤摸出包炒得深褐卷曲的茶叶,洒在里头,找小和尚要了沸水泡茶。 接着又去灶房逛了一圈,果然在墙角处找到堆柴火和稻草,便又生了火,将泡开茶叶的陶缶抱了进来,放在灶上煮。 她还在厢房中寻得个取暖的踢脚火盆,放在菩提树下,让长孙无忌往上套了个铁架子,挑了个大小合适且耐火烤的铜锅,架在了上头。 将温碗里的羊奶倒进了铜锅内,再从灶房抱出些短柴,点了火,煮羊奶。 让观音婢同李二郎不时搅搅锅,以防奶烧焦,她又去看着灶台上的茶。 待茶汤色深,茶香浓郁时,正欲裹了湿布抱起,就被身后的长孙无忌抢先一步。 无忌用湿布围了小短口,一手提着陶缶,一手护住莫婤往外走。 方行至,便见烧着的羊奶也吐泡泡了,忙将茶慢慢倒入其中,不停搅拌。 此时,窦夫人、高夫人和长孙高氏已往几案上摆了一盘芝麻胡饼,一篓贴乳花面夹、一碟佛手酥和一钵穿着糖霜的柿饼。 柿饼具有清热润肺、生津止渴、健脾化痰的功效,是莫婤专给观音婢带的。 别瞧这小小一钵,她却是费了大功夫。 柿子要挑曹州镜面柿,光滑如镜,色泽鲜艳,口感细腻甜蜜。 削去熟透的柿子外皮,日山夜露,经三旬,方能放入席圈内,再晾月余,直至面上析出糖霜,才得一篓柿饼。 让众人坐上蒲团,长孙无忌卷了袖,在小和尚提来的水桶里,仔细将粗碗洗净,才用它盛了奶茶,一人摆上一碗。 大伙儿围着几案坐着,三位夫人唠着长安城中贵妇圈的八卦,忽而窦夫人压低声儿道: “周府小儿那夫人,竟是怪异非凡。” 莫婤正摸出条五彩绳,欲教观音婢翻花绳,听及此,忙竖起耳。 “有何不妥?”高夫人咽了口中的佛手酥,一面捡落在裙儿上的酥脆,一面漫不经心地问道。 “与人通奸。” “咳咳咳——”正小口品着奶茶的长孙高氏,一个震惊将自个儿呛到,见众人皆望向自己,忙舒了口气,示意窦夫人继续讲。 “烧得迷迷糊糊,还嚷着奸夫的名字,周夫人后又在她屋中搜出了写与奸夫的信件。” 窦夫人愈讲火气愈大道, “郎中还说她似有过孕,她陪房忙将她唤醒,她开口就说是周夫人罚她在院中站了许久,害她早产,害周六 郎没了长子,现又污蔑她通奸。还威胁周夫人,要修书给周六郎诉苦呢!” 见大伙儿皆震惊不已,窦夫人又道: “都把下颌收收,还有更吓人的。她还烧着,大理寺就找上了门,虽是被周夫人挡了回去,但周夫人随即派人循着大理寺给的线索,在她院里挖出两俱人尸!” “嘶——” 两位夫人皆倒吸了口凉气,窦夫人亦吃了口甜柿饼,压压惊。 “窦娘怎得知的?”高夫人不由问道,这般劲爆的消息,应是捂得严严实实才对。 “周夫人欲大义灭亲,当日就把烧得糊涂的郑三娘,送进了大理寺关着。”窦夫人冷笑道,“进了大理寺,还能再瞒住?” “不过,关不了多久罢?”高夫人脑中一转,就猜出了后续,“是想以此名正言顺休了她?” “自然,毕竟死的那两人皆是签了死契的下人,周家、郑家在朝中又不是无人,运作两下就出来了。只是周家想找个伟光正的由头,休了她,再给自己挣回一波面儿罢了。” 窦夫人理性分析道,随即又摇摇头, “可怜见儿的,进了那大牢,不死也得脱层皮。听说周家小儿已告假,正往长安赶,也不知是要同他娘闹,救他夫人出来,还是听他娘的,休了他夫人?” 听罢,三位夫人身旁的莫婤和观音婢却是对视一眼,皆觉不妙,这郑三娘又疯又狠,若是要攀扯他们下水…… 莫婤则将观音婢搂进怀中,抱着自己的金大腿,心中安稳了许多。 虽手中还捏有郑三娘的把柄,但她还是在心中复盘当日种种细节,欲找个法子将她彻底解决。 而听着郑三娘被关进大牢的长孙无忌,嘴角微勾,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瞧着两个小伙伴打着哑谜,一个好兄弟顾自冷笑,李二郎深觉不爽,抽了长孙无忌手中装模作样的书卷,押着他回了前院审问。 “说说罢,怎么回事?” 回到前院的李二郎,勒住长孙无忌的脖子,威胁他说实话。 伸手挠了李二郎的痒痒,让他放开自己后,长孙无忌理了理衣襟,道出了始末。 “不够兄弟,这都不叫上我!” 听罢,李二郎瞪了长孙无忌一眼,深觉未曾加入是一大憾事。 “是何好事?为何要叫上你?” 取了幞头,听他这般遗憾,长孙无忌深觉他脑子不清楚,搞不明白状况,他还想在阿婤面前多表现,告诉他,岂不是多一人分功劳? 想罢,他气定神闲地打了盆热水,欲洗漱。 “好兄弟,自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李二郎拍拍胸脯,很是义气地夸下海口,“放心,到小爷出马的时候了,我主动请缨,给你们收尾!” “别乱来,同阿婤商量再说。”长孙无忌见阻不了他帮忙,又怕他冲动,忙劝道。 “知道,定会先同阿婤和观音婢商量的,我可是有勇有谋,你这般小看我,道歉!”抢了长孙无忌手上的面巾,洗了把脸,佯装生气道。 “关心则乱。” 长孙无忌重新给自己换了盆洗脸水,见只四个字就能将李世民哄好,就又同他算起账来, “我和阿婤同你商量即可,扯上我妹妹干甚?” 李世民翻身上榻,不再言语,心中却是吐槽: 我同阿婤商量,你还要看着,再告诉你我对观音婢的心思,你岂不是面都不让为我俩见了! …… 主持盘腿坐于蒲团上,身旁站着两名大弟子,身前跪着高个和尚与矮和尚。 “今日你们知错了吗?” 念了半日佛,让二人跪在殿外反省了半晌,主持方唤了他们入禅房。 “弟子知错。” 矮和尚潜心忏悔,若他知道是唐国公府的亲眷,定是不会得罪的! 思及此,他心头仍有几分愤恨,不过是个下人,定是使了见不得人的媚术,才让唐国公府二公子替她出头! 主持身后的大弟子,从高处看去,自是将他的面色瞧得一清二楚,见他又想歪了,忍不住道: “那可是莫小娘子,就是长安城中有名的容焕阁那位!” “那就不是唐国公府丫鬟,那李公子这般替她出头,定是狐媚货色!” 矮和尚是听说过莫小娘子的,但他又不怀孕,自对这小妮子没甚好感,出言揣测道。 “生境!”主持不由提高声量,怒斥道,“谨言慎行!” “师父何必这般动气,不过是下等经商的女子。抛头露面有辱斯文不说,还专做此等污秽生意,让她入内都辱了我等佛门清净之地,断不值师父惩戒小师弟的!” 高个和尚得知莫婤的来历后,更是不屑,这般腌臜之人,就该赶出寺! “简直无理!” 听他这般放肆,大和尚忍不住训斥, “莫小娘子虽为商贾,却实实在在做了益于妇孺之事。更何况,你若真这般清高,商贾来捐钱,你别收啊,皆是脏钱!” 第98章 “师兄已是被迷晕了头!”矮和尚摇摇头,痛心疾首道。 高个和尚亦是火冒三丈:“此岂同焉,商贾捐钱,就是为洗净他们的龌龊,求得佛祖宽恕。而这小娘子又没捐!” “好了,住嘴!” 见两人牙尖嘴利、冥顽不灵,主持将他们赶了出去。 被撵出去的二人,心头郁气难消,各自回了房。 第76章 高个和尚摔了房门,不许任何人打扰,在屋中翻箱倒柜闹腾着。 瞧着像疯狗般发狂的师兄,矮和尚讪笑一声,回了自个儿屋。 寺庙中,僧人们的寮舍皆大同小异,最深处贴墙安了张禅床,中央放着个矮几并三两蒲团,另有一挂袈裟钵盂的衣钵柜,和几盏照明的油灯。 高僧多还有经柜,面上雕着“法丨轮、宝伞、吉祥结、右旋螺、莲花、宝瓶、金鱼、宝盖1”这佛教八宝,里头放着经书,是专用来保护佛经不受损坏的。 若遇上那虔诚讲究又有闲钱的僧人,也会设个小佛龛,摆放些瓜果、香糕等贡品,再安上香炉。 矮和尚生境,就是这般的人。 他进屋后,径直行至佛龛旁,立于镂空的叶纹铜香炉前,捏着蒜头钮,揭开了子母口盖,往里头添了旃檀香燃上。 瞧着缕缕香烟飘出后,又摸到经柜深处,从暗格中取出个羊皮囊,痛饮几口烈酒,欲借酒消愁。 只是被主持罚了大半日,粒米未进,酒又喝得猛了些,很快便醉了,恍恍惚惚间睡去,竟梦见一丰腴少妇。 少妇云鬓上,簪着金步摇,香腮含笑,额贴花钿,扭着水蛇腰,向他款款而来。 单罗纱下香肌玉体,丰韵摄他心魂。 梦中,他们颠鸾倒凤,好不快活…… 而深觉失礼的主持,派大和尚亲自去后厨,要了桌招待贵客的素斋,送来了莫婤等人的小院。 一道素佛跳墙,用上等无烟炭煨了三个时辰;一道罗汉斋,三菇、六耳、九笋全齐了; 草堂八素一钵,里头还搁了油炸呈桔红的板栗;炸斋菜一碟,裹了糯米粘米发酵糊糊,又用文火炸至金黄酥脆…… 最让莫婤口齿生津的,还要数那道素烧鹅。 听大和尚介绍,是挑的宣州南陵的圆白糯米,还用山泉水浸了一个时辰,再放入蒸笼,又蒸了半个时辰。 蒸好的糯米饭,要拌上红枣、金钱饼、冬瓜糖、白芝麻、香油等,再细致铺在薄如蝉翼的豆腐皮上。 铺满的豆皮,要刷上禅定寺特制的酱汁,一张张叠在一起,卷成长条,置油锅炸熟。 炸熟后切成小块装盘,色泽鲜亮,莫婤给观音婢搛了个,一道瞧了瞧,确是形似烧鹅。 观音婢吃得津津有味,她也夹了个放入口中。 外层酥脆又弹韧,还带着轻微豆香的豆皮,内里最先滴落舌尖的,是浓稠的酱汁,鲜香带甜,绵软浓郁,瞬间打开味蕾。 塞得满满一嘴的糯米馅,饱满软糯,吃得莫婤很是满足,碳水的幸福又一次将她淹没。 大夹吃菜,大口咽饭,再配上先前做的奶茶,众人吃得眼都眯成了缝,还时不时轻轻顺着自己胀鼓鼓的肚儿,希望能再胀下些。 见大伙儿这般,恐夜间不消食闹觉,莫婤便拉着她们在小院里摇,打圈转悠,远处瞧着颇为诡异,直到晃舒坦了,方放众人上榻歇息,皆睡了个好觉。 早上竟睡到了自然醒,一睁眼,才发觉院中无人。 施施然起身,念及昨日被人轻视,想到高夫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莫婤还是好生拾掇了一番。 换上了藕荷弹墨对襟襦,一袭湖蓝游鳞暗花裙,拉至齐胸;长发盘成单髻,插了对玲珑点翠银钗,簪了些溜银喜鹊珠花。 照了照铜镜,臭美一番后,出门寻人。 方出了院子,就碰见昨日给他们院提水的小和尚,莫婤忙上前询问:“小师傅,可知院中其余娘子,去了何处?” “正于天王殿祭拜,特请我于此处等您。”小师傅行了个合手礼,不急不缓地回后,引着莫婤往天王殿行去。 一路上,二人无甚话讲,似觉颇为安静,小和尚磕磕绊绊开口打破沉默:“听闻,小娘子师父属道?” “何处听闻?”莫婤和善地笑着,却觉得尴尬。 在佛门说道家是怎一回事,她虽然是拜了个信道的师傅,但她不信道啊,喂!她那便宜师父,只有在这些让她发窘的情况下,才会被提及! “听院中夫人说的,因此她们才未曾唤醒你,让我在此等候。”怕莫婤误会,小和尚慌忙解释,“听说您还颇善医术,都是同那位道长习得的罢,我们庙中亦有帮人瞧病之处,小娘子若有兴致可去看看。” 瞧着小和尚愈说愈骄傲的神情,她终是恍然大悟,难怪非要提这尬得要死的话题,原是想引她去膜拜这寺庙中的“医院”。 随着隋朝太医署2的建立,长安城中多家寺庙都紧跟帝志,开办了用以收容病人的场所,如悲田院、疠人坊、济病坊3等,这也是医院的雏形。 只是不知这间寺庙的“医院”是悲田院、济病坊,还是疠人坊。悲田院和济病坊无甚特殊,但疠人坊内一般收容的,皆是得了麻风病的善男信女们。 麻风病潜伏时间长,短则几个月,长可达十年。 一旦发病,轻者可有皮肤斑块、丘疹等,还会出现蚁走感、蚁行感、四肢麻木等;严重时,会出现毛发脱落、耳垂肿大、双唇肥厚,形如狮面,甚至四肢畸形。 在现代,婴孩一出生,就会接种卡介苗,能有效预防此病;可在古代,这又是种绝症。 思及此,想到自己的大神师傅,她觉得自己还应再多做些…… “若有空余,我定去瞧瞧!”轻声应下,她暗自下定决心。 小和尚亦觉虚荣心得到了满足,步伐都轻快了些,三步并两步,将她带至天王庙。 “阿婤!” 长孙无忌自一早未见着莫婤就心不在焉的,此时竟能一眼就将她望见,忙招呼她过来,见她还穿得这般束缚,心头又给那两人记了一笔。 “阿婤,怎这般能睡,像是……”李二郎也跟着观音婢回头,见着飘过来的莫婤,习惯性地打趣道。 只后半句还未说出口,三人皆一脸警告地瞧着他。 莫婤是起晚了有些臊得慌,观音婢是听不得有人说她莫姐姐,长孙无忌是这般久没见到阿婤本就烦。 “像是睡莲,红粉伊人枕波眠。” 见小伙伴们面色皆不算美妙,高情商李二郎忙拐了个弯,圆了回来,抹了抹额间不存在的虚汗,心头亦给那两人记了一笔—— 都怪他们,害得他连顽笑也得开谨慎些。 “走罢,出去转转。” 上完香的三位夫人,见人皆到齐了,便请了大和尚领路,带他们在寺中游观一番。 这大和尚是主持身侧的第一大弟子觉尘,因昨日帮莫婤说话,听着对他们颇有好感,主持特地遣了他来接待,就怕又安排上那不长眼的,坏了他们定禅寺的名声。 因着窦夫人对罗汉堂颇感兴趣,觉尘便带着他们一路向里往罗汉堂去,正巧路经禅房,听见里头吵闹不休。 “何人在此喧哗?” 身为大弟子,觉尘自应端出师兄的架子,维护寺庙的安静祥和,只好驻足询问。 正巧一小和尚掩面跑了出来,被觉尘一把拉住询问。 “师兄……师兄这……” 小和尚放下宽袖,瞧见是觉尘,竟更显得慌乱,绯红着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觉尘眉头骤然紧锁,深觉不妙,快步入内。 莫婤一行人自也好奇,禅房为修禅之人居住之所,其中的“禅”更取静思之意,怎会这般喧闹,想罢,众人亦寸步不离地跟了进去。 方迈过院门,就瞧见一间禅房外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不止是光着头、烫了戒疤的和尚,还有穿金戴银的香客,甚至还有被大人抱在怀中的孩童,皆伸长了脖子往里瞧。 觉尘悄然行至包围圈,手轻轻搭在最外围的小和尚身上,低声询问道: “有何这般好看,让我也看看罢!” “你刚来罢,我同你说……” 小和尚语气兴奋,扭头,正欲与同好八卦,一瞧是大师兄,瞬时没了声,还是他身旁瞧着大些的和尚反应快,高声呼喊道: “大师兄来了——” 顷刻间,凑热闹的人头齐刷刷地转了过来,又像训练过千百次一般,一溜儿往旁撤,让出条道来。 莫婤一行人蹭着觉尘的“特权”,紧跟他的脚步,也进了内圈。 刚跨过门槛,就看见一约莫双十年岁的妇人,正坐在禅房中央,双手后撑,挺着肚儿,嚎啕大哭,瞧着已是崩溃了。 因她情绪颇为激烈,又怀着身子,门里门外站了这般多人,竟无人敢上前劝导。 在妇人正前方的禅床上,还有一长发美妇,乌发披在鹤背上,鬓边几缕青丝,轻垂至白皙圆润的肩头,露在外头的玉臂将禅褥拉至胸前,正低声啜泣着。 第99章 床旁还有一矮胖僧人,浑身冒着酒气,正背对着众人,手忙脚乱地穿着衣服。 或因身形太过肥圆,或因宿酒未完全醒,这里裤竟怎也提不上,屁股还露了大半边在外头,白白嫩嫩的,像那凝着乳白油膏的猪脑花。 慢莫婤一步的长孙无忌也瞧见了这一幕,忙上前,手遮于她的右脸侧,挡住她往赤裸僧人处瞥的目光,还附于她耳旁,低语道: “阿婤,别看了,这肥臀脂腻的,污了你的眼!” 从未听过阿兄用这般粗俗刻薄的形容,她有一瞬愣神,忽而又被长孙无忌揪了揪耳垂。 “阿婤,不许回想!” “我想你个大头鬼,又不是没见过!” 莫婤颇觉无语,她明明是被他搞得走神,他还怪上她了,倒反天罡! “你在何处见过。” 长孙无忌是会抓重点的,听罢,声音更冷了两分,心头直冒酸气。 “自是在……” 瞧着阿兄面色冷峻,她忽而觉得有些心虚,但学医的谁没见过?没想到又不暴露前世经历,又圆得过去的说辞,莫婤脸一鼓道, “你凶我——” “我怎会凶你……只是有些忌妒了。” 长孙无忌柔情似水地望了她一眼,随即垂下眼帘,神情很是落寞,看得她骤然有些心疼,正欲哄他,迈着小短腿的观音婢终是赶到了。 “对,你凶莫姐姐——” 观音婢也来不及四处张望,听着莫姐姐的控诉,忙上前声援。 见小团子竟也挤进来了,莫婤忙一把抱住她,将她的头按在胸前。 “莫姐姐不必如此感动,这是观音婢应该的~” 观音婢红扑了小脸,乖乖埋在莫婤怀里,糯糯地说,坚决同她统一战线。 而只是为了不祸害她眼睛的莫婤,被萌得狠狠搓了把她毛茸茸的脑袋。 见阿婤的心神全被妹妹占去,本都准备好享受呵护的长孙无忌,收起受气包的模样,危险地 眯起了眼。 “哼——” 没能帮观音婢捂眼的李二郎,正遗憾着,转眼瞧见装可怜不成的辅机兄,竟连自个妹妹都嫉妒,冷哼一声,对其“语重心长”道: “辅机啊,若是你不勤练武,日后你那身貌还不如他呢!阿婤更瞧~不~上~了~” 莫婤听罢,在心中暗自点头,难怪你是千古一帝呢,这般料事如神,历史上,长孙无忌可不就是发福了,想罢,亦是一脸忧愁地望着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面上恨了李二郎一眼,心头却不由琢磨起来。 李二郎虽是激他陪他练武,但他的话也不无道理,阿婤自来颜控,若他真身形走样…… “要不,你们先理理我,再聊?” 坐在地上的妇人听他们愈聊愈远,忍不住出声打断,她屁股都坐得冰凉了,可不能再等下去了。 第77章 莫婤等人正欲询问,终是穿好衣裳的矮胖和尚,愤而转身,对着妇人怒骂道: “谁会理你这个泼妇!” “你这丧良心的负心汉,没天理了!” 原本听着莫婤等人的胡侃,心绪平复些的妇人,听罢又是哭天喊地起来。 莫婤怒目瞧去,竟是昨日对她不敬的矮胖和尚。 “疯婆子,谁放你进来的,滚出去,滚啊——” 矮胖和尚厉声怒斥,阴沉着鼠眼,恶狠狠地瞧着大肚儿妇人,还时不时往榻上的美妇瞥去。 “啜啜啜——” 美妇似察觉到矮胖和尚的在意,呜咽地越发可人怜,抽得圆润白皙的双肩耸动,如枝头随风颤落的霜雪。 矮胖和尚被勾得心痒痒,三两步欲上前去哄,被大和尚觉尘一手扯了回来。 觉尘手如铁钳般,死死抓着矮胖和尚的胳膊,指节因大力而凸起,手背更是青筋暴起,一下便将他捏得哀嚎不止。 他咬牙切齿道:“生境,你简直荒唐!随我去见师父。” 说罢,就押着矮胖和尚往门边去。 坐在地上的妇人反应敏锐,两掌猛地一撑,摇晃着倏然起身,一个箭步堵在门前,口中叫嚷道: “不准走,必须给个说法!” “呜——郎君,你走了妾身怎办啊!”而榻上的美妇亦嘤嘤哭着撒娇道。 “将两个女子就这般丢下,却是不妥罢?”见状,莫婤皱着眉,不赞同道,“她们皆是苦主,怎不护护她们?” “她个悍妇,算哪门子苦主,瞧着就令人作呕!” 被箍着的矮胖和尚恨着妇人,面目狰狞,张牙舞爪地挣扎着,似要扑上去,将妇人的肉撕咬烂,方能解心头之恨。 瞧他这般作态,大肚儿妇人通红着双眼,泪不住地往下淌,身子剧烈抖动,瞧着竟是要站不住了。 莫婤忙上前,一手捞起大肚妇人的胳膊将其扶住,一手狠狠朝矮胖和尚扇去。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矮胖和尚被掴偏了的脸上,骤然浮肿起一个手掌印,鼻和嘴角都开始渗血。 长孙无忌快步上前,拿出方巾帮莫婤擦手,口中念念有词: “别把这脏东西打爽了!” “有道理,我帮你代劳!” 李二郎听了,亦是煞有介事地颔首道,说罢,就对着矮胖和尚的宽脸左右开弓。 而被莫婤点醒,本就有些羞愧的觉尘,也不阻拦,甚至还帮李二郎缚着矮胖和尚的双臂,用眼神召来个小和尚,让他去请主持过来。 “大伙儿皆散了罢!” 念着两位妇人的颜面,莫婤劝着门外看热闹的人,却又被大肚儿妇人拦住。 “我要让大伙儿都瞧瞧这狼心狗肺之人。”大肚妇人哭着求道。 见大肚妇人这般痛彻心扉,她又为难地朝榻上还露着肩的美妇望去。 美妇竟瞬时就猜到了她心中所想,柔柔开口:“我也想让大伙瞧瞧,我才是郎君的心上人。” 莫婤:……行吧,尊重,不祝福。 不多时,主持杵着锡杖,健步如飞赶到,一面大喘气,一面悔恨不已,他就知道早晚得出事,没曾想,早竟是这般早! 同主持一道赶到的,还有主持的师弟慧忠,亦是矮胖和尚的祖父。 出了这般大的事,自是瞒不过他的,主持想要将他的孙儿赶走,就得让他好生瞧瞧,他的好大孙惹出的滔天祸事。 “你是谁家的娘子,如何进来的,这般不守妇道!”慧忠大师一进屋,只瞥了眼鼻青脸肿的矮胖和尚,就向榻上的美妇发难。 被呵斥的美妇,先愣了一瞬,紧接着哭得更凶了,更是被激出了三分烈性,高声反驳道: “大师好没道理,分明是郎君强要了我的身子,还来质问我,真正是蛇鼠一窝!” 听罢,众人一片哗然,交头接耳,议论不休。 “佛祖在上,竟是用强的!” “佛门清净之地,竟有这般无耻之徒!” “真是龌龊,酒肉和尚就算了,还毁人清白!” 眼见着局势越发不可控,慧忠冲到门边,欲锁了门。 “怎么,要捂嘴包庇?” 本只是八卦的路人们,见此,也来了火气,抵着门,不让他关。 见群情激奋,慧忠转了态度,对着畏畏缩缩的矮胖和尚又是一顿拳打脚踢,口中朗声骂道: “让你六根不净,就算才出家,还未戒掉陋习,也不能把小妾带来!” 他猜这美妇是贪图妾室的位置,便转了口风,欲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过是多收个小妾给他孙,虽来路不正,但瞧着长得也还过得去。 “我才不是她的小妾,他今日强了我,就要名正言顺娶我做正房娘子!” 听着慧忠的话,美妇并不罢休,径直将她的目的嚷嚷了出来,也顺带着戳穿了他们的说辞。 见圆不回来,慧忠拼命朝矮胖和尚使眼色,恨铁不成钢道:“你怎会用强,定是她污蔑的!” 矮胖和尚却是心虚地移开眼,他昨夜醉得厉害,现今根本记不起细节,只隐约记得身下之人是动得厉害,但也让他更兴奋了些…… 还未回味完,又被祖父狠狠揍了一拳,方反应过来,吞吞吐吐否认,却是再无人相信。 “我要同你和离!” 看着男人这番作态,泪流满面地大肚妇人,一手捧着肚儿,一手捏着帕子,捂住胸口,悲痛欲绝道,活像挖了她心头肉。 “柔娘,何必闹到这步田地!”慧忠见传宗接代的孙媳要没了,忙劝道。 矮胖和尚却是高声怒骂道:“离,老子早就腻了你这人老珠黄的烂货,日日对着你这张衰脸,真晦气,若不是我出了家,早就休了你!” “呸,你个脑满肠肥、蠢钝如猪的脓包,是老娘休了你,家产得分我一半,我肚儿里的娃也与你家再无瓜葛,不然我就去告你通奸,这么多人看着,你别想抵赖!” 妇人一抹泪,也不哭了,反唇相讥,其中的威胁之意,将爷孙二人吓变了脸色,皆阴狠地瞧着她。 第100章 大隋对通奸处罚尤为严厉,一套杖刑下去,能要了矮胖和尚大半条命,再加上触犯佛门戒律的处罚,又能去了余下的小半条命,哪还有得活。 “对,现在就离,家产不过些地契房契,现在就分!”热心的香客们也纷纷声援。 因着上香的多是女香客,其中正房娘子又占大头,皆同情大肚儿妇人的遭遇,有的甚至想到了自家的负心汉,情绪瞧着竟比大肚儿妇人还差上两分。 又因定禅寺出名,来此地的多为有权有势的富贵人 家,有一户夫人甚至喊来了民部官员督办。 慧忠无法,只能眼睁睁看着矮胖和尚,同他的俗世夫人签了和离书,又分给了她良田十数亩、两进宅院三套、闹市旺铺一间,还归还了全部嫁妆,顿时心痛不已。 爷孙俩正肉痛着,主持也抓住了机会,借着有官员在此,向众人公布道: “你们且还俗罢,我这禅定寺容不下你们!” 说罢,就叫了众弟子,按照寺中戒律,将他们一人鞭笞二十后,丢了出去,一时禅院中掌声雷动,众人皆舒心了些。 见恶人已受了罚,还被赶了出去,夫人们也怕议论声再戳了大肚儿妇人的心,便三两成群散去,只不知是各自回了房,还是聚在一起臭骂这腌臜和尚。 只长孙无忌同窦夫人等人仍候在禅房外,等着里头正给两位妇人把脉的莫婤。 因着美妇还要起身穿衣,莫婤便先给大肚儿妇人把了脉。 问了她最后一次月事,又用四步触诊摸了摸她的大肚儿,方心有余悸道: “都快临盆了,断不能再同今日一般虎了,若有半点差错,一尸两命可就得不偿失了!” 见她说得这般严重,带着几分意味深长,更带着深切的关怀,大肚儿妇人愣了愣,随即苦笑道: “多谢小娘子了,我也是没招了,他都来当和尚了,竟还有机会胡作非为,公公婆婆让我守活寡不说,还把我当生子工具,我受够了!” 说着,似想到了什么,她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惨白的唇大张,喉咙不断发出“呃……呃……”的作呕声。 莫婤忙将不远处的火盆用脚勾了过来,一面轻拍着大肚妇人的背,一面哄道: “我不会问的,都过去了,别想了……” 话还未说完,手边竟递来一盏茶,方才还在穿衣的美妇,竟只着中衣,甚至赤着脚,跑去几案上给大肚儿妇人倒了水。 见莫婤若有所思地瞧着她,美妇展颜一笑,将茶盏中温热的水,小心翼翼地喂给了大肚儿妇人,还帮她顺了顺气,待她缓过来后,方回来榻边继续更衣。 收回目光,莫婤继续给大肚儿妇人把脉,摸着还算强劲有力的脉搏松了口气,念及即将开张的接生馆,想着也是桩生意,开口道: “我是容焕阁的莫小娘子,若生产时有需要,可来容焕阁报我的名号,容焕阁近来在筹划接生馆,到时我定先给你安排个手艺好的稳婆!” “原是莫小神仙,我还在您阁中买过胸托!”收拾妥当的美妇亦听到了她的话,惊喜道,“柔娘就快生了,不知您的接生馆何时能开张,我们定捧场,望您多关照。” “就这几天了,能赶上,稳婆是早就备好了的,只要发动就来容焕阁,也能寻到稳婆的!” 听着美妇对大肚儿妇人亲切的称呼,莫婤眸光一闪,也未再追究,只言商不谈情。 “娘子不惊讶,却也似不好奇?”美妇冷不丁转了话题,意有所指地问。 “我只替人接生,断案是大理寺的活儿。” 莫婤淡淡道,脸色未变分毫,方才她那套言行举止不就是钓她上钩,何况她更衣时也未避着她,玉肌如雪,想不注意都难。 但经历过郑三娘的事,她心如止水,对甚都不想好奇了,懒得多问,自爆的更不愿听。 思及此,莫婤起身告辞,同等着她的长孙无忌等人一道回了小院,而禅房中的两位妇人也先后离去。 先一步离开的,是行动更自如的美妇,她迈着莲步往山门走去。 寺庙的山门就是外门,一般由三扇门组成,中间的门称为空门,两侧分别称为无相门和无作门,合称“三解脱门”。 而方才被主持扫地出门的矮胖和尚,赁了小厮,抬走了被鞭得昏死过去的祖父,独自等在三解脱门外。 第78章 还未行至山门,美妇就瞧见了守在山门外的和尚。 “郎君——” 美妇甜甜地唤道,提着裙摆奔了过去,扑进了矮胖和尚的怀里。 “嘶——啊——” 矮胖和尚方受了鞭笞,现今美妇生猛地扑上来,身子的重量皆狠狠压在他伤口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心中暗恨: 该死的大和尚觉尘,竟不念着先前的师兄情谊,对他下这般重的手,还专挑他肉薄骨头凸的前胸抽。 “郎君——妾身可好找!” 似未察觉矮胖和尚,因皮开肉绽的剧痛,而绷紧的身子,美妇还死命往他怀里钻,握起的纤拳,一下下重重地往他胸膛上砸。 “你方才抛下我,就这般离去,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愈说愈伤心,方才的笑颜,转为我见犹怜的娇嗔。 佳人嗔怒,“轻挥”粉拳,矮胖和尚就算疼得几欲昏厥,也只能忍着,还要花言巧语地哄: “我这不是专程候着娘子,没了那碍事的,我定会娶你当正房娘子!” 两人郎情妾意,正互诉衷肠时,落后美妇几步的大肚儿妇人,瞧准时机,轻手轻脚绕过他们,平安出了山门。 寺庙山门外,石阶蜿蜒,两旁古木参天,枝叶层层叠叠,秋风轻拂,金黄与火红的落叶翩跹,铺成血色小径。 柔娘稳步走在小径上,呼吸间,皆是自由的芬芳,挺着大肚儿,一手撑着腰,一手摸着前襟里分得的家产,更觉今后的日子终是有了盼头。 小径不宽,仅能容两队车马汇聚错开,方行过一处拐角,竟差些与两个小厮抬着上山的腰舆撞上。 腰舆是隋唐时兴起的,无非是一块稍呈长方形的木板,四周各多出一点作把手。 小厮们用襟带系于两杠头,挂在肩上,双手下垂,提杠至腰间而行,乘者盘坐其上,类似与现代的担架。 款式颇多,金铜装饰的,镶嵌珠宝的,裹着丝绸绢帛的,画着漆画纹的……只这腰舆榆木做成的粗木架子,坑坑洼洼,还生着榆木疙瘩。 上头乘的人也未盘膝而坐,而是歪在上头,时不时发出几声呻吟。 走头的小厮见差些撞到有身子的妇人,忙连声赔罪,待柔娘凝眸看清腰舆上之人时,方才的轻松惬意俱被毁得干净。 腰舆上,竟是去而又返的慧忠,现应叫沈老爷。 沈老爷先前受不住鞭笞之刑,昏死了过去,迷迷糊糊间,竟觉置身于惊涛骇浪的扁舟中,颠簸浪荡。 鞭笞的伤口本就如万刀刮骨般疼,再加上被搅得天翻地覆的五脏六腑,他终是被折磨醒了。 侧身一顿狂吐后,发现自个竟被他那不孝孙生境,随意赁了架粗陋的腰舆,遣下了山,生境却不见了踪影。 怕那猪脑子再惹出祸端,沈老爷忙又加了半吊铜钿,让小厮将他抬了回来,正巧遇上了下山的柔娘。 柔娘不欲同他多纠缠,见他半阖着眼,未瞧见她,侧身让路,悄然往前走。 大肚儿正要掠过沈老爷歪着的头时,沈老爷却似有所感地睁大了豆眼,将她瞧了个清楚。 “柔娘——” 一幅虚弱至极的模样,轻声喊她,手却颇有狠劲,死死攥着她扶肚子的手,不让她离去。 “放手!你作甚?” 柔娘用力欲甩开他的钳制,却始终无法挣脱,扶着腰的手往上,一爪扯下发髻里插着的簪子,狠狠朝他手上栽去,戳出了个血洞。 “啊——啊啊啊——” 沈老爷哀嚎起来,松了手,却指挥着两个小厮,将腰舆横放,挡在了她面前,不放行。 “将方才分得的家产还回来!”沈老爷边取下腰间的僧带,裹冒血的手,边厚颜无耻道。 “这是我应得的,就算现今给你,我去报官也能要回来!”柔娘并未被他唬住,铿锵有力地回道。 “桀桀桀——”沈老爷狂笑不止道,“我们可是分予了你的,大伙儿皆瞧见了,是你肆意挥霍没了,又来讹我们,到时我定送你去吃牢饭!” 听罢,柔娘抬眼,朝提着腰舆的两位小厮看去:若是他们能帮忙作证…… 一团脸小厮,心虚地垂下眼帘;一猴面小厮,事不关己地移开目光。 见此,柔娘又提起裙摆,扶着肚儿,艰难地跨过腰舆,尝试离去,不愿妥协。 “抓了她,我再给你们一人十两银子!” 沈老爷话音刚落,方才还置身事外的猴面小厮,忙丢了腰舆,上前将柔娘箍住。 而一侧高一侧低的腰舆,却是将气势汹汹歪斜在上头的沈老爷,重重滑到地上,摔了一屁股的土腥。 第101章 “你怎不去?” 疼得面目狰狞的沈老爷,却是将罪过皆怪在了,低着头不动弹的圆脸小厮身上。 四人正纠葛着,矮胖和尚,也就是沈生境,揽着美妇亦撞上了他们。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沈生境像一头疯牛,鼓着猩红的眼冲了上来,美妇人是拉也拉不住,将方才一路上为拖延时间采的雏菊,丢了他一头,也只多阻了他几瞬。 顷刻间,方才还被猴面小厮押着的柔娘,竟被沈生境一把扯了出来,按在了地上。 “你这疯婆子,吃我的用我的,竟还敢要钱,都给我吐出来!”沈生境边吼,边往柔娘怀里掏,全然不顾她大着的肚儿。 柔娘一手护着肚子,一手也与他撕巴起来,攥着银簪的手,将沈生境身上戳出数个血洞。 二人身旁的猴面小厮,忙上前,欲再帮着沈生境束住柔娘。 见状,还抬着腰舆的圆脸小厮终是看不过去,也丢了腰舆,上前抱住猴面小厮,不让他助纣为虐。 而落下的腰舆,又狠狠砸到沈老爷的身上,沈老爷痛呼着往外爬,却被赶来支援的美妇,狠狠踩了爬行的手,听着骨头碎裂声,手指不知断了几根。 美妇人上前,瞧着是在拉柔娘,却一爪直往沈生境眼仁插,一爪拼命朝他皮开肉绽的伤口挖。 这般紧急,两个妇人却不动声色配合默契,当再有香客路过时,就只瞧见一大肚儿妇人坐在一胖子和尚身上,一拳拳揍着不知死活的他。 身旁有个美妇哭泣不止,却是死死将矮胖和尚的头,按在了土里,也不知有没有憋死他。 猴面小厮见势不妙,早顺从圆脸小厮的劝阻,二人抬着快散架的腰舆,悄悄溜走了,只留断了手的沈老爷趴在泥里,动弹不得。 “娘子,需帮你报官吗?” 正巧一见证过寺中闹剧的香客夫人路过,竟是不管胖和尚的惨状,反而柔声问向发狂的大肚妇人。 柔娘颔首应下,夫人陪着她等来了官差,同官差润色一番,再不经意间露出了腰间,左右武卫府的对牌,将爷孙俩送入了牢房。 “郎君,快将家私给我,我去走关系,救你们出来,若不然进了牢,被搜刮出来,皆便宜了贪官!” 见沈氏爷孙要被押走,美妇忙扑进沈生境怀里,嘴贴到他耳畔,装作依依不舍,实则是在为其出谋划策。 沈生境被打得半死,还翻着白眼,听罢,正欲颔首应下,就被美妇掏了前襟。 搜走家产不说,连金宝袋里的碎银子,腰间皮鞓带上缀着的玉方、金花、翡翠玉佩,甚至是指上穿着的白玉扳指,皆被撸了个干净。 当官差拖走他时,他眼泪汪汪地瞧着美妇,见她胸脯更鼓几分,藏满了钱财,放下心来: 娘子定会来救为夫的! 待二人被拖远,美妇同左右武卫府夫人,扶着柔娘,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禅定走。 * 禅定寺,悲田院内 莫婤几个小辈,正瞧着跪了一地,表情虔诚的信徒们,瞠目结舌。 信徒们,或头昏脑涨,或皮肤瘙痒红肿,或面色蜡黄发黑,或缺胳膊断腿……瞧着皆是有病之人,却是跪得笔直,目光痴痴皆望着最前方。 最前方是一高僧,立于无量寿智如来佛像下的,双眉剑扫,两眼横波,腰挎戒刀,足穿芒履,身披七幅布偏衫,口中念念有词,双手虚虚实实晃荡着,手下是一株长得茂盛的草。 莫婤定眼瞧去,草外形茎直立,顶部多分枝,植株光滑无毛,通体翠绿,带着白粉霜,应是株品相不错的菘蓝。 它在现代被人熟知的是根,也叫板蓝根。 “小哥,这是干甚?”她挑了个离她最近,瞧着神情正常几分的信徒,轻声询问。 “这是在求药!”小哥梗直着身子未动弹,却低声答道,“待大师将手中治百病的草药摘下后,会熬成百病皆除汤,一人赐一碗。” 莫婤:菘蓝什么时候能……治百病了? 心头震惊不已,脑海中将自己看过的,古往今来的药典,回忆了个遍,还未能说服自己,就被身旁的阿婆猛地拽了下。 “小娘子,今个是碰上了,快也跪下虔诚些,若能讨到一碗就是你的福运了!”阿婆笑眯眯道,一幅她捡了个大便宜的模样。 莫婤连连摆手,露出个遗憾的表情,鬼祟道: “不了,不了——我信道。” 阿婆面色骤变,一幅“我懂,我懂”的神情,伸长脖子同她耳语道: “你定是灵虚观遣来打探消息的罢,听说你们道观也办了个济病坊,下回我再有病就去你那儿找你,你可得给我便宜些!” “我不是灵虚观的……”见阿婆竟还攀上了关系,她正欲解释,又被阿婆打断。 “你们那儿收铜钿几许?”阿婆轻声细语道。 “他们这儿收几何啊?”她亦压低声儿反问道。 阿婆似笑非笑地对着她抛了个眼色,竖起了一根手指。 “一个铜板?” “一石五谷。” 她瞬时瞪圆了眼问道:“这般贵,何不请个郎中?” “郎中胡乱抬价且哪有高僧灵验!你是出身道观的女冠,怎未参透求人不如求神的道理?” 阿婆拉着她语重心长说,竟觉她是道性不佳,还欲安她的道心。 见她若有所思(其实是惊呆了),阿婆又于她耳畔问:“我若多带个熟客去,价可否廉些?” 说罢,又左右打量戒备了一番,生怕被人将此砍价秘诀听了去。 这……这是古代版传销+杀熟?! 见阿婆不知怎被洗的脑,莫婤忙好言相劝,欲将她的扳回来,好说歹说,阿婆却是白了她一眼,丢下了句: “真抠,难怪你们没信徒去!” 将她刺了句,就扭回了头,不再理会她了。 瞬时,莫婤觉自己面上的表情似乎都裂开了,三个小伙伴忙上前安抚她,拉手的拉手,摸头的摸头,揽背的揽背。 她捏紧观音婢的手,拿下头上李二郎的掌,倚在了长孙无忌的肩上,又想到了前世她那冥顽不灵,买保健品被骗了几大千的奶奶,哽得要站不住了。 一面气愤,一面又有些摆烂,她就是不走了,定要瞧瞧这些“高僧”是怎么玩转“传销”的! 或是因开头太过离谱,之后僧人们再让大伙儿跟念经文、焚艾香、洒净水,她竟皆觉有理。 正想着,就见他们又进行到了下一项。 他们叫了最前排面色潮红、眼露狂热的信徒,穿过素缕帷,坐于薄翼帘前。 待坐定后,身后方显现了一高僧的影子,高僧隔着轻烟幕,为其推拿,同时也是向其他信徒展示技法。 见此,莫婤甚至都觉高僧不愧是高僧,竟连按跷也会,简直是在华佗了! 深觉自己不对劲,她忙从香囊中翻出片薄荷嚼,同长孙无忌等人分了些,环顾四周,瞧着门窗皆闭,屋子里还熏了香,又取了艾叶让小伙伴们醒鼻。 待脑子再清醒了两分时,便见方才坐于纱帘内的信徒,已将帘幕掀起了个小角,躬身钻了出来,边回蒲团上坐定,边高声呼喊道: “见到真佛了——” 待他嚷完,台下众生纷纷呼应,同他一道高喊,而同时引导的僧人,又领了另一少妇入内。 少妇似乎病得更重些,除了推拿,高僧竟还摸出把细长之物,瞧着起落的手势,应是在为其施针。 莫婤不错眼地看着,银针从少妇的肩颈延展到锁子骨。 因她也未给少妇诊脉,不知她到底患了何病,但瞧着这僧人慢条斯理却针针入肉的动作,竟觉其手法颇为专业,且每针皆是扎中了穴位的! 这是有真本事的? 第79章 “阿婤,如何?” 长孙无忌见她面露惊讶,同她耳语道。 莫婤左右瞧了瞧,见信徒们皆目光炯炯地凝视着纱帘内,便同小伙伴们小声嘀咕起高僧所刺的穴位,所用的手法。 正分析得头头是道,就闻身旁传来一声短促地惊呼。 他们抬眼瞧去,帷幕里的少妇低垂着天鹅颈,身后的高僧正俯首,亲 吻着妇人颈子后的凸起。 方才惊呼的老妪皱着眉,恶狠狠盯着纱幔后的僧人和少妇,被身旁的大娘扯了下,脸上却是浮现出古怪的笑,恶意从根根皱纹中溢出来,很是渗人。 大娘却似没瞧见,手还攀着老妪,遗憾道:“真是可惜,大师就赐吻三人,怎这般早就去了一个。” “这小娘子不在家相夫教子,出来同我们争,也是无礼。”老妪收回目光,敛了笑,“哪个好人家的媳妇会伤在那处,真是腌臜!” “大师真是仁慈,这般货色还用赐吻相救!”大娘亦是愤愤不平,她膝盖都疼了一旬了,好不容易等来了大师赐吻的日子,却被这年轻少妇抢了先。 站在她们身后,听着此番对话的莫婤,心头冲她们狠狠翻了个白眼,也醒悟了过来,方才她的结论下得还是太早、太草率。 第102章 是有真本事,但也有假本事,高超的唬人技巧,总得真假参半,才更能让人信服。 况且,相传古代是有和尚通过亲吻病人或其患处,来治疗其疾病的,只是猛然见着“现场版”仍觉炸裂。 而当她看清高僧吻的是妇人的富贵包后,不禁在心头疾呼:这吻难不成是铁锤?一锤下去,多年的富贵包就能没了? 这般还不算完,紧接着又上去一小郎君,坐定后,犹犹豫豫地卷起裤腿,露出了被疯狗咬伤的小腿。 高僧看了几瞬后,从他身后行至身前,单膝跪地,将他受伤的小腿,放于他另一未落地的膝盖上,亦是“佛光普照”地吻了下去。 莫婤瞧见周围信徒的眸子皆亮了起来,表情更狂热了几分,连方才面色还算正常的小哥,都露出向往之色。 冷不丁打了个哆嗦,搓掉衣袖下的鸡皮疙瘩,她拉上长孙无忌的手,又对观音婢和李二郎使了个眼色,四人默契地往后退。 轻轻起开门闩,他们蹑手蹑脚出了门,绕开了门外打鼾的小和尚,穿过晒着草药的坝子,逃似的出了悲田院。 只是他们没瞧见,风从门缝间吹入,将轻薄纱帘卷起一个角,露出了半跪着的高僧,清晰的面庞。 而疾行回院的途中,莫婤还不忘同他们科普。 求他们别搞那些自诩深情的戏码,若被毒蛇或被疯狗咬了,立刻找郎中,不然就等死,用嘴吸只能多搭上一条人命。 当然,想殉情除外。 见他们三人皆若有所思,莫婤方松了口气,回了院子,从灶台的燃灰里刨出了几个芋头。 这是今早她出门时,见温着洗漱水的灶台,柴还未燃尽,便在带火星的炭灰里,埋了几个。 这芋头还是高夫人娘家送来的,吴郡特有的红香芋,形椭圆,外披赤色鳞毛,下着褐薄皮,皮上轮纹稀疏均匀,顶芽长,呈樱粉。 红香芋个头小,一个不过半掌大,此时被烤熟,外皮焦黑,她稍用三分力便将其掰开了,里头却是奶白,阵阵香甜扑出,舔一口,软糯入舌。 她同观音婢分着吃了个,长孙无忌同李二郎各尝了一个,念着还在歇息的夫人们,余下的烤芋头她便想到了道名菜——拔丝芋头。 拔丝芋头是安徽的一道传统名菜,属于徽菜系,最早的兴起可追溯到清朝,当时温州地区常常遭受洪涝,食物匮乏,百姓只能将用过的糖浆重新煮热,浸泡芋头来吃。 后来,人们又想出将糖浆倒于芋头上,并用筷子拔起的法子,由此便有了拔丝芋头这道美食。 让长孙无忌将烤芋头滚刀成块,莫婤将其下热油锅烧至焦黄后,盛出。 再往油锅中倒入蔗糖,小火慢炒,直至糖融化,又从淡黄泡沫炒至泡沫消失,糖浆由稠变稀,色泽也由淡黄演变为深黄。 其间,最艰难地是需不停搅动熬糖锅,以防炒焦或是糊锅,幸而臂力大的李二郎主动接过了此活。 待糖浆炒好后,将方才炸好的芋头放入锅中,快速翻炒,使糖浆均匀裹在芋头表面即可出锅。 拔丝芋头金黄焦香,伴着一层细密的糖拉丝,拔出的长丝层层环绕,丝丝入扣,很是晶莹剔透。 装入抹过油的碟子,穿戴整齐的夫人们早已被香甜气引了过来,此时正围在灶房外,不错眼地看着。 她忙盛了过去,还捎带了碗凉白开,蘸上些凉白,也不烫了,夫人们一口咬下,外头酥香脆甜,内里柔嫩绵密,很是过瘾。 一盘不过六七块,夫人们吃了,竟挽起袖子,欲自个儿动手。 不曾想瞧着简单,自己做时却是手忙脚乱。 这头芋头皮还未刮好,那头油锅已是烟雾缭绕,只好又将赶出去的小辈们叫了回来。 小小的灶房竟是要挤不下,李二郎忙着搅糖,观音婢花着个小脸烧火,莫婤找了块薄丝包着削芋头皮,长孙无忌剁着花刀…… 众人正忙得热火朝天,小院门却被敲响了。 丢了包手的纱绢,抖落腿间兜着的芋头皮,莫婤跑去开门。 门一打开,竟是晌午就离去的美妇。 “莫小娘子,柔娘发动了!” 美妇人惨白着脸,眼中泪花闪动,拽着她便欲飞奔。 “等等——” 莫婤冷静抽身,奔回了正屋,取出了她置于柜顶的褡裢。 前几次的经历,已让她怀疑自己是旺生的运道,此次出门特地将接产工具带上,没成想,果真还是用上了。 不过,终是不用就地取材,她心头踏实了些许。 “我帮忙接生去了——”边疾行出屋,边扭头朝着灶房喊,拽上门外急得直转悠的美妇,奔至禅房。 此间禅房,竟就是矮胖和尚修道的禅房,因着扫地僧人晚间方出动,现今这屋中还是矮胖和尚被赶走前的模样。 柔娘正大汗淋漓坐于榻边,一手撑着床,一手扶着腰,双腿叉开,腿间兜着的裙儿被染成了深色,脚下却不见羊水和血污。 莫婤三步并两步跑了过去,见她面色苍白,眉头紧锁,颤抖的唇下牙关紧闭,忙询问了常规问题,让美妇关了门,掀起了她腿间的裙摆。 长到拖地的襦裙里头,未着裈,连类似开裆裤的袴也无,但更让莫婤在意的,是她两腿丨间的粉白带子。 “快——让小和尚们帮忙烧些沸水,再搬个几案来,快——” 莫婤的心狠狠颤动起来,一面吼,一面扶着半坐着的柔娘完全躺下。 待其躺平后,驰于屋子中央,扫落几案上无关之物,双手并用大劲,把其推了过来,将柔娘吊着的双腿置于其上。 但这几案竟比床榻矮上几分,环顾四周,莫婤瞧见了经柜里,厚得似砖头的经书,忙将其皆取了出来。 “佛祖在上,人命关天,委屈了,委屈了!” 口中唯唯诺诺向佛祖道歉,手下却是利落地将经文搬出,皆塞到了几案下,垫高了案面。 此时,娇小的美妇竟一人扛着个几案回来了,莫婤从上到下扫视了柔娘一遍,又回忆了方才拖她上榻的手感,根据她的身量和重量,调整了两个几案的位置。 两个几案隔开约莫两尺,让柔娘一脚踩上一个几案,两腿间约莫成110度,摆出个截石位。 边从随身携带的褡裢中飞速往外掏着产具,边问道:“热水何时能至,再问问小和尚能不能找些酒——不对,醋,再要些醋来!” 她自是随身携带了酒精的,但酒精难得,她也只备了小小一瓶,大头就只能用膳房的酒、醋,又想到在寺庙,能用之物就又少了种。 脑中急速运转,手动得更快,仔细迅速地用酒精将双手,里里外外,指缝指尖,接消毒了个遍。 正忙活着,眼前忽而出现了个羊皮囊,美妇竟轻车熟路地从经柜的暗格中,扣出壶矮胖和尚藏的酒,闻着度数还不低。 她忙指挥着美妇再寻个干净些的盆,将酒倒入其中,而她消完毒的手,也摸上了柔娘腿间的粉白带子。 温热软绵的触感,却是让她心头一凉,果然是脐带脱垂了,还是完全性脐带脱垂。 脐带脱垂分为多种,但脐带掉 出宫颈口外,甚至掉出阴丨道口,露于体外,是其中最严重的一种。 “她何时破水的?”莫婤边继续往里探宫口,边问美妇。 “破水是何?但方才上山的路上,她似……尿崩了!”美妇应是未生产过,听不太懂,却将之前的异样一一道出。 “那就是破水,我没敢告诉她们。”柔娘虚弱地说,对着美妇露出个歉意的笑。 她是知自己破水了,才更急着回寺庙,断不能生在荒郊野岭的,但也不愿说出来让柔娘和官人娘子跟着干着急。 莫婤心头窜起阵火,但瞧着她们一个虚弱不已,一个自责不休,终是压着怒火道, “美娘听闻过我,更听闻过容焕阁,你们就没说去容焕阁上几堂课?!” 发生脐带脱垂的原因很多,如胎位不正、头盆不称1、早产、多胎妊娠等,但柔娘多半是因破膜后,大量羊水涌出,却还坚持爬山,重力吸引下,才导致脐带脱出得这般严重。 脐带脱垂危险万分,若还出现脐带受压,导致脐带血循环受阻,只需七分钟,就能要了她腹中孩子的命! 这般紧急的情况,容焕阁的课上皆讲过,遇到了该如何处理,她们是一点不听啊! 走了这般久的山路,体力耗尽,现今又遇上脐带脱垂,只能让柔娘躺着生,她还推了两个几案支撑她的腿。 既能减少其与矮胖和尚的床榻接触的面积,降低感染的风险;也是大致摆出了截石位,方便生产。 但仍是颇为凶险啊! “我生不出……不敢去听。”美妇手足无措立于榻旁,低下头,哑着嗓子道。 柔娘冰凉的手,握住了美妇急出汗的柔夷,对着莫婤歉意道:“是我自个儿疏忽,怪不上她的。” 第103章 “才不是,分明是他们都不让你出门!”美妇愤恨地说,抬起的脸上,眼眶猩红,泪滚了满面。 听她们这般说,二人下山前的对话在莫婤脑海中掠过,隐约猜到了内情,骤然,无尽的悲凉与力不从心,朝她倾泻而来,她如汹涌海浪中的孤舟,几欲覆灭。 “你看,你还是救不了她们?”心头的小恶魔挤了出来,怂恿嘲笑她,“去把怀孕的娘子都抢出来?桀桀桀——” “不,至少你还有挽回的机会,你如今不是在救她?”胸口的小天使飞了出来,一脚踹开恶魔,趴在她耳畔碎碎念,“别放弃,别放弃啊!” “对,至少对她,我还有机会!” 摸到柔娘开全的宫口,莫婤心下一定,她必能让他们母子皆安的! 虽然,她只剩一刻钟了。 第80章 莫婤抬高肘部,消毒完的双手置于胸前,目光灼灼地看着柔娘,眼中满是坚定: “柔娘,我有法子,你定要配合我!” 柔娘愣愣颔首,却又苦笑道: “我没甚力气了!” “不怕,我们先试试!” 莫婤边教柔娘肚儿痛时,用力的法子;边指挥美妇,将她腰间挂着的荷包取下,拿出里头的红糖,掰了块让柔娘含着。 瞧着这般关怀她的美妇和莫婤,柔娘口中吮着甜津津的糖,蜜却溢满了心田,她仔细听着,将莫婤的话,字字句句皆刻进脑海。 按着莫婤所教,她扯了禅枕,垫高头;蹬掉鞋袜,有些许汗的两脚,湿漉漉却更扎实地分而踩在几案上;曲着的双腿,尽力向两侧打开;手往前伸,抓住榻边缘,臀往前坐至榻沿。 “好,用力!” 当宫缩骤然来临,莫婤一声令下,她叉开的两脚,立即同莫婤教的那般,后跟垂直向下用力,双手紧紧拉着榻沿,借力。 同时,深吸口气,憋住后使长劲往下推。 她虚弱苍白的面色,瞬时血气上涌,憋得通红,直到再也屏不住,马上又换下一口气,继续用力,周而复始,直至肚儿不疼了,才停下片刻。 每次用劲她皆全力以赴,努力配合莫婤,用力效果很是喜人。 不过用了三两次,便已见胎头尖尖,会阴体也愈变愈薄,甚至能看见里头网状的红丝和青紫的脉络。 只是时间又过去了五分钟。 “很好!再来!” “太厉害了!再来!” “快了,快了!坚持!” 随着莫婤一声声鼓劲,胎头已露出了半个拳头的大小,估摸着时间,应才过去一分钟。 见此,连未曾生育过的美妇都面露喜色,喜滋滋地将泡好产具的酒盆,放于莫婤手边,又将门开了个小缝,出去接了和尚送进来的热水和醋,甚至还有一小坛黄酒。 这是重阳前,寺庙为迎接大批香客,做雄黄酒剩的。 寺庙做雄黄酒的酒,用的是黄酒。 将雄黄粉洒入坛黄酒中,密封后存放至厨房阴凉的地窖中,从初一发酵至初五,初六清晨便开封洒于寺庙各处,驱蚊除虫,还能赶蛇。 而做雄黄酒剩下的一小坛黄酒,便被人遗忘在地窖角落,无人收拾,幸而这帮忙的小和尚聪慧好记性,竟能想起此物。 “呼……我没力气了……” 正当一切向好时,柔娘忽而泄了气,话音未落,通红的脸瞬时垮成惨白,两眼一翻,竟是晕了过去。 莫婤心头泛凉,口中镇定喊道: “美娘,快掐柔娘鼻子下凹的位置!” 听罢,美妇忙放了手中的盆,冲了过来,知情况危急,也是狠了狠心,用染着凤仙红的大指甲尖,深深掐了下去。 须臾,柔娘便悠悠转醒。 见此,莫婤又让美妇去将她先前摆出来的还神散,就着方才和尚送来的黄酒,喂给柔娘。 一剂还魂散,生芪、潞参、归身五钱,熟地炭、姜炭各五分,茯神一钱半1,磨成细密的粉,童子尿或黄酒送服。 能救妇女生产时血晕、不省人事、气血两虚。 同时,莫婤取出酒盆中泡着的锋利银剪子,将其刃口用酒精仔细消毒后,左手中、食指伸入阴丨道内,两指稍分开,撑起左侧阴丨道壁的同时,叉开条缝。 而右手则持银剪子,横向伸入左手两指分开的缝,让剪子横贴着会阴内外壁,但刃口却与会阴皮肤保持垂直,预备着。 此时已到了宫缩最频繁的阶段,约莫一分钟,宫缩再次来临时,咽下还魂散的柔娘,瞧着又有了两分力气,她忙对其喊道: “柔娘,再用力!” 伴着她的鼓气,柔娘的贝齿死死咬住下唇,下意识又使出了全力。 而在柔娘用力时,其会阴处的皮肤亦是迅而绷得紧紧的。 莫婤坚定而冷静地凝视着,迅速找准时机,将原本横贴于会阴壁的银剪子,别成约莫四十五度角,利落地剪了下去。 角度精准无误,切口大小恰到好处,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犹豫与拖沓,手起剪落间,柔娘甚至未感觉到疼痛。 而当皮肉被剪的刺痛缓慢袭来时,也让后知后觉的柔娘彻底清醒过来,又嚼了块美妇喂过来的红糖,继续往下用力。 此时,时间只剩下三分钟了。 “快,哈气——哈气——” 因着做了侧切处理,柔娘又用了两次力,胎头便轻松地被送了出来。 莫婤一面嘱咐柔娘放松哈气,一面加快控制胎头娩出速度,在最后一分钟时,成功将胎儿接了出来。 只是,婴孩或是因在宫内缺氧,面色稍显灰暗,还一声不哭。 她忙掰开其小嘴,将里头的羊水血污扣了出来,竖倒抱,狠狠拍着他的脚心和背部。 “哇……哇哇……哇哇哇——” 婴孩终于哭了出来,待声儿由虚弱的猫叫,高昂至小狼崽的嗥叫时,莫婤终是松了口气。 脐带脱垂在越短的时间内生产,婴孩的预后越好,而最佳的胎儿分娩间隔时间,是脐带脱垂的二十分钟内。 据柔娘的描述,她是方才坐下时,才觉下头有物脱出的,莫婤推测是因坐下时腹压增加,将脐带挤了出来。 除去她疾行而至的时间,就约莫只剩一刻钟了。 而此时,门外忽而掌声雷动,还伴着欢呼雀跃声,穿过纱窗门扉,皆跃了进来。 不知何时,禅房外又围满了凑热闹的香客。 只是香客们颇有分寸,虽站满了禅院,却皆自觉留出禅房门前三尺,耐心等着,不曾高声喧闹,更未私自探头往里瞧。 连后来再送来的热水,都是左右武卫府夫人,提前放于房门口的。 听见孩童健壮的啼哭声,他们方为其喝彩。 “请了谁家稳婆,这般厉害?” 头梳环髻、戴宝 冠的鲍夫人问向身旁之人,方才听着里头的动静这般惊险,屏息以待,不敢多言半句,此刻才有心思八卦。 而被问到的,是璎珞帔巾绕身的英娘,她思索片刻,方惊喜地同鲍夫人分享: “我听那美妇唤她莫小娘子,啊——就是容焕阁的那个小神仙!” 两女子身前,着长襦垂谶漓的陈大娘,亦扭过头来,兴奋地同她们讨论: “不愧是小神仙,临危受命都这般稳妥!真厉害啊!” “是啊,听容焕阁的铺娘说,小神仙的接生馆就要开了!” 英娘眉飞色舞道,眸子亮晶晶,写满了敬佩与向往。 鲍夫人和陈大娘听完,亦是皆喜出望外,这都是她们妇孺的福音啊,她们定要回府同亲友说道说道! 同她们三人般聚在一道讨论的夫人娘子还有许多,接生馆即将开张的消息,也像是长了对翅膀,飞遍了整个寺庙,香客们皆知了。 有对莫婤深信不疑的,自也有半信半疑的,甚有丁点儿不信的,但皆在心中对此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都欲探探她的虚实。 这些,还忙着处理生产后续的莫婤,自是不知的,而小院中高夫人等人,却是听到了风声,忙一道赶来,派个小又灵巧的观音婢,挤了进去。 “莫姐姐,有甚能帮上忙的?”观音婢轻轻敲响禅门问道。 此时,莫婤怕柔娘出现产后血崩,正从褡裢中翻出包莲壳散。 烧成灰的棕皮、莲房各半两,再拌入碾成粉的炒香附子三两2,就得了一包莲壳散。 莲房和香附子皆易得,独棕皮费事,只能在九十月份采收,还仅割取棕榈叶柄下延部分及鞘片,除去纤维状的棕毛,晒干才可得到棕皮。 而棕皮烧灰更是耗时,需先将其切成斜块,置锅内用武火炒至外呈炭黑色,内呈焦黑色为度,喷淋清水适量,灭尽火星,取出,晾一宿,待干后再捣成灰。 虽麻烦了些,但配上莲房和香附子,止血效果却是顶好,方才还往外滚的鲜血,渐渐变少稀薄。 正欣慰着,听着观音婢的问话,忙从褡裢中取出忍冬、连翘等能防伤口感染的中药材,让她叫上人去悲田院,找个会熬药的和尚,最好能再同他们买些菘蓝添上,一道熬。 第104章 观音婢默默记下,拉着兄长和李二郎行至悲田院。 悲田院中,之前赐吻的屋子,门大敞着,里头烛火皆灭,香炉全熄,不见半个人影,应已是散场了,他们只好绕道后院,看能不能找到个小和尚帮忙。 “真是恶心!” 方行至拐角处,他们便听不远处传一怒骂的男声,三人默契地住了脚。 “师兄低声些,生境师弟方被赶出寺,若你再出些差错,恐落得同他一般的下场。”另一尖细男声劝道。 “皆是些愚民,我不过轻轻一吻,他们便自动献上钱财,主持才舍不得赶我走呢!” 男声并不在意,反而扬声笑骂嘲讽道。 长孙无忌眸光一闪,同勾起笑的李二郎对视一眼,皆明白了对方眼中之意,他们已是猜出男声是何人。 观音婢则微微探出头,见到了水井旁不停用水洗嘴皮子的和尚,凝眸瞧清他脸后,确认了心中想法——果真是同那矮胖和尚一丘之貉的高个和尚,悟虚。 而禅房内,莫婤同观音婢交代后,关上了门,仔细探查起柔娘的宫颈及阴丨道内壁。 方才同时间赛跑,分娩得快了些,虽然她已做了侧切处理,避免了会阴裂得稀巴烂,但仍担忧里头出现宫颈裂伤。 果然,宫颈九点钟方向,有一道细细的裂伤,幸而伤口不深,只是仍在渗血。 见状,莫婤便又从褡裢中,取出包纱布块。 纱布块是她特制的,一角还缝了条长细带子,高温消过毒,又用酒精浸泡过。 她将纱布体卷了起来,塞入宫颈裂伤处,压迫止血,而将其一角的长尾留在阴丨道外,方便之后取出。 搬了个交杌,坐于榻沿边,将浸泡在醋里的丝线取了出来,以左手中指、食指撑开阴丨道壁,暴露整个侧切切口,细致地缝了起来。 这同缝衣裳可差远了,并不是指拿银针,而是手持钳子,钳夹弯针,从切口顶端上半厘米处开始,间断缝合至阴丨道口,还需对齐处丨女丨膜,更是不能留有死腔。 丝线牵拉间,钝痛愈发明显,柔娘虽一声不吭,但手下不停颤抖的皮肉,却让莫婤有些犹豫和不忍。 “同我说说让你喜悦之事罢?” 莫婤轻启朱唇安抚,其声婉兮,似春风轻拂愁云,欲移妇人集于身下之心神,转至乐事。 “我最心悦之事……就是将那鸡鸣狗盗之徒,送去吃牢饭!” 柔娘虚弱的声儿,染上恨意,更多的却是畅快,坐于她身旁的美妇紧紧握着她的手,亦是舒爽一笑道: “我最畅快的,却是在昨夜!” 第81章 二人相视而笑,缓缓讲起她们的初识。 春夜寂寂,永安渠,鹊缘桥静横卧于其上,恰值午夜时分,有二女邂逅于此。 其一为妇者,身披丧服,面若枯槁,眼神空洞中却带着决绝。 她步伐决然,径直往桥之高处行去,愈行愈快,仿佛那桥身是她通往解脱的最后通道。 待她行至桥顶,却见另一少妇。 着红绡翠裙,盘着坐愁髻,上簪珠翠,但衣裙散乱,裙摆沾满灰尘,发松垮,上头的珠玉翠环叮叮当当,似要往下坠。 她面容狼狈,正抱着桥柱呕吐不止,秽物狼藉。 “有了身子,就别来此地,让开些,挡着我找夫君了。” 丧服妇人眸中精光一闪,猜到了原由,冷漠道,心中无半分同情,甚至生了妒火。 她同夫君成亲十余载,直至他死时都未给他生下一儿半女,夫君在时护她怜她,夫君一去,婆母日日骂她是不下蛋的母鸡,还克死了她儿子。 于是,夫君头七一过,她便被赶了出来。 娘家不肯收留她这被休弃之人,她亦不愿再活在这个寒凉彻骨的人世,但是怎就连去死都要被人挡了路。 “娘子且等等我,待我吐舒服了就往下跳了,自是挡不了你。” 少妇又呕了两声,柔柔回道,话语中却亦是充斥着坚定的死志。 反正横竖都要死了,没曾想黄泉路上竟能多个人作伴,丧服妇人也不急着死了,问起了少妇为何寻死。 听她不阻拦,反而好奇,少妇方正眼瞧她,见她穿着丧服,听她解释,她竟也是想死了的,可却是为了去地底下找她夫君。 “世间真有好男儿?值得你自戕去阴曹地府找他?”少妇愣愣的问,眼中充斥着怀疑和嘲讽。 “所以你的夫君待你刻薄?”丧衣妇人不答,反问道。 “他若死了,我就不用死了。”少妇颔首,平静地讲述了她这凄苦的前半生。 她本是富商之女,因家道中落寄居于舅舅家中,待她及笄后,在舅母的撮合下,她嫁与了大腹便便的表兄。 起初她是拒绝的,表兄瞧着脑满肠肥,还时不时用下流的眼神扫她,她不愿,但伯母说她一孤女,别妄想能攀上什么好人家,能嫁给表哥做正房娘子,已是天大的福分。 不止伯娘,家中的亲戚叔婶皆这般说,她只好松口。 毕竟,若她不应下,伯母还说要赶她出去,说她也算长得能看,流落街头定会被卖入勾栏,千人骑万人跨,她吓得整夜不敢睡,起了个大早,同意了这门婚事。 只是不曾想,成亲前,她还能出门游玩,成亲后,她竟不能迈出二道门半步。 伯母变成婆母,对她更为苛刻,整日督促她同表哥生子,她竟是成了沈家传宗接代的工具,日复一日,不得解脱。 不过双十年华,成亲方五载,她竟怀过七胎,但真正生下来的只有三胎。 大儿早夭,死于癫症发作;次女常唤心口疼,未活过孩提;幼子痴傻长到岁余,就被她那吃了酒的夫君,活活掐死。 她悲 痛欲绝,今日夜里趁着全家访友未归,叠起高脚凳,摇摇晃晃翻出了院墙。 举目无亲,身无分文,还发现自己竟又怀了身孕,她只想到了寻死这一条路,便来了此桥。 这桥,她小时跟着已故的父母来过,他们说这是他们的定情桥,她想从这桥上赴黄泉,是不是还有找到爹娘的机会。 “但我这般懦弱,其实无颜面对爹娘,只是现今除了死,我找不到别的解脱法子。” “别死了,我帮你。” 丧服妇人听完,咬牙切齿道,也不想死了,扶起少妇,敲响了当铺的门。 “大半宿的,打烊了!” 店小二很是不满,但屋外敲门声不停,只好开门,见是两个妇人,一个红衣,一个白衫,吓得他哆哆嗦嗦多给出二两银子。 将发髻上的首饰皆换成了银钿,租了间破屋子,开启了她们的复仇计划。 清晨,少妇买了身麻衣,一身婆子打扮等在角门处,同采买的奴仆一道混进了沈府,飞奔回自个院子,换回常服,装作熟睡。 此后,一有机会,她便搜罗府中不起眼的值钱物件,每月初四,夜深人静时,就用麻绳吊着扔出后院,丧服妇人则在外接应,卖去城中当铺。 她们就这般养精蓄锐,等待时机。 年初,杨广“大索貌阅”时,她们便知机会来了。 大索貌阅虽只是检查人口,按人查对户口上登记的年龄和本人体貌是否相符,但更是为了防止逃避赋役等情况。 而为了躲徭役,沈父安排沈生境躲去乡下,少妇忙几下他躲藏之处,初四夜里告知了丧服妇人。 丧服妇人趁机告发了沈生境,却因着乡亲庇护,官府抓人时,被他逃脱了。 但官府的人日日守在沈府,沈父只好求了他祖父,将他送去当了和尚,方打发走了驻守的官差。 虽未能让他去守徭役之苦,但他遁入空门,也算让少妇终是松快了些。 少妇便是柔娘,柔中却带刚,而丧服妇人就是美妇,她叫昕娘,“昕”取自黎明破晓之意。 对柔娘而言,昕娘就是她走过漫漫长夜,终于等来的那缕曙光。 莫婤听得酸涩不已,心尖发颤,手却端得稳稳的,这般坚强的娘子们,可不能在她手下再多受半点罪。 打了个结,将线尾剪掉,又用酒精将切口处和针眼处,仔细消了毒,还洒上了消炎的黄连粉。 思索着方才二人的回忆,她将包好的婴孩抱了过来。 近亲结婚的坏处,在高府庄姨娘身上还未显现,在柔娘的子女中,却是一一应验,长子患有癫痫,次女应是有先天性心脏病,小儿则是智力低下。 其余小产、流产多半也是因近亲结婚,导致了胚胎染色体异常,进而引发的。 思及此,她仔细检查了婴孩面部,无唇腭裂,无痴傻面容,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他瞬时睁开了圆溜溜的眼望着她,应是未有耳疾。 上天似乎终于眷顾了柔娘,只期望这个孩子日后也能康健。 “幸好你不像你爹,是个眯眯鼠目!” 瞧他可可爱爱地望着她,露出个甜笑,莫婤觉心都要酥了,但还忍不住吐槽他那垃圾父亲。 第105章 骤而,莫婤又想到了一事,浑身瞬时冒起了鸡皮疙瘩。 她记得——郑三娘产下的婴孩,在她发疯尖叫时,竟半声未吭…… “莫小娘子?” 见莫婤忽而变了脸色,昕娘以为她想到了昨夜不合理之处,误会了,忙开口解释。 她们以为沈生境被送入空门,就能过几年安稳日子,谁曾想,仗着祖父是主持师弟,他竟还不老实,时不时就要偷溜回沈府,同柔娘亲香。 柔娘大着个肚儿还要与他周旋,苦不堪言,就同昕娘商议如何能一劳永逸。 昕娘装作香客,在寺庙住了半旬,日日踩点,发现了寺中往来多为官人娘子或富贵人家,从她们的闲聊中,听了满耳朵的家长里短,却是抿出了她能利用的消息 ——她们对妾室和通房怒意和恨意颇深。 而观察沈生境也成了她的日常,知道了他爱焚香,藏了酒,好色无比,瞧见上香的美妇就走不动道,若不是被他师兄拉着,定早就发生**之事了。 收集好消息后,她便买了能让人失智的催情香,掺到了他的旃檀香里。 她早已观察到旃檀香味浓,足以遮盖催情香的甜腥,再加上烈酒的推动,沈生境果然上钩了。 他颠鸾倒凤间,未无半分察觉,他身下其实是一头白白胖胖的死猪。 “噗嗤——哈哈哈——” 说到此,昕娘不禁乐呵出声,柔娘眸子亦盛满笑意,目光如水的望着喜笑颜开的昕娘。 笑着将婴孩放回柔娘怀中,莫婤起身,想着昕娘行了个拱手礼道: “娘子英勇,莫婤叹服啊!” “好说,好说。” 昕娘忙起身扶起她,亦对她回了个礼道, “多谢小娘子救了柔娘,日后若有用得上之处,任君差遣!” 说罢,拿出方才准备好的布袋,塞了过来,莫婤一掂量,银子形状,约莫有百两重。 “不用这般多的!” 如同烫手山芋,莫婤忙将其丢回了昕娘怀中。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她平日接生多是收二十两,遇上棘手的,则涨到三十两;撞上心思不正的,如龚娘子之流,五十两她也吃得下;若碰上心肠歹毒的,如郑三娘之辈,百两她也不觉得多。 今日接生她只收三十两,且她们两个女子,日后需花钱打点之处颇多,自是不能占她们便宜的。 “娘子放心手下罢,沈府的祖上传下来的宝贝多,我们早存了不少银钱!”见莫婤不肯收,昕娘忙劝道。 她还没说的是,除了柔娘分到的家产,她还哄过来了沈家另一半家产,待风头过了,她就找个二道贩子,将这些都出手了,带着钱和柔娘,重新过活! 见她这般坚决,莫婤只好提出各退一步,最终收了她们五十两银钿。 “哒哒哒——” 房门再次被敲响,观音婢正用湿帕子裹着药炉的双耳,端来了熬好的汤药。 莫婤忙接了过来,瞧着她花着张小脸,不由问道: “怎搞得这般可怜?” “你瞧他们。” 空了手的观音婢往后一指,乐呵呵道。 莫婤探出脑袋一瞧:好家伙,何处来的两个煤炭,还是个会走的巨无霸煤。 “怎弄得这般埋汰?” 回应他的是两个圆圆的后老勺,两个好兄弟默契地同时转身,还差点撞上,若黑乎乎的脸上再叮着个大包,就更滑稽了些。 “怎不洗洗再来?” 莫婤将药炉放了进去,晾了一碗,同昕娘交代后,搬出屋中剩的热水,翻出手帕,在水中润湿,帮观音婢擦小脸。 只不知何时,两人又转了过来,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像两只求关注的大狗狗,她便从观音婢袖中多翻出张帕子,润湿后塞进了她手中。 “哥哥我来帮你!” 观音婢秒懂,向长孙无忌走去。 本想培养观音婢同李世民的青梅竹马情的莫婤,此时也只能无奈地朝李二郎耸了耸肩,成功瞧见他的小黑脸垮了下来。 “哥哥?” 而正走到长孙无忌面前的观音婢,被他一掌挡住,疑惑的问道,忽而眼珠一转,冲他做了个鬼脸道, “哦~哥哥定是想自己擦!” 听及此,莫婤将目光转到长孙无忌的脸 上,从他黝黑的脸上,竟能辨出几分委屈。 “要不——” 见长孙无忌眸子亮了起来,她勾出笑颜道, “要不你们回小院再洗?” 第82章 回了小院,收拾规整,四人盘腿围坐于菩提树下,李二郎说了他们的发现。 高个和尚悟虚打发走小和尚后,从悲田院后门窜了出去,绕过长廊,穿过树冠蔽日的参天古柏,行至一处崖壁。 崖壁上悬着些枯草,他撩开一处,闪身钻进了窄缝。 让观音婢回小院,找夫人们安排熬药,长孙无忌同李二郎就守在山崖,约莫躲了一刻钟,才见悟虚和尚出来。 待他走远后,他们也入内,欲一探究竟。 打燃火折子,借着微光,缝口崖壁上蛛网密布,空中还弥漫着烟灰。 约莫走了二十米,终是挤过了仅容人侧身通过的狭缝,前头出现了一半人高的矮洞。 正当他们要进去时,里头传来一阵轰鸣,无数的灰烬朝他们扑来,巨大的冲劲让两个习武少年都退后了四五步。 听着里头似还有脚步声传来,他们只好匆匆离去。 不知那烟尘是何物,将他们扑得漆黑,观音婢则是因着熬药不熟练,而成的小花猫。 瞧他们二人颇有兴致的神情,莫婤猜到他们心中所谋,转而说起柔娘的故事。 隐去不可说之处,见三人皆若有所思,莫婤心头油然而生一股欣慰,果然,三观要从少年时期开始培养啊。 “阿婤?”李二郎见莫婤一直盯着他,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虚地瞧了眼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仍面无表情,只身侧的温度更冰凉了两分。 “胡想甚呢?”瞪了眼一脸古怪的李二郎,莫婤拉着脸说,“你从中感悟了何?” “阿婤,你怎么成老夫子了?”原是想考他,李二郎松了口气,背也挺得更直溜了些,瞥了眼回暖的长孙无忌,说起自己的理解…… 翌日,同柔娘约好在容焕阁拆线的日子后,柔娘提着桑皮纸包的草药,先一步辞别。 瞧着她和昕娘子相携而去的背影,莫婤默默祈祷:愿她们往后,平安遂顺,无恙亦无忧。 “婤婤,我们也启程罢!” 应下高夫人的招呼,莫婤快步上马,行至高府已是午时。 她辞别高夫人,迫不及待挎着褡裢,回了莫家小院。 莫母今日未外出接生,正扫着院子,忽而在火灶旁,发现个盖着粗布的满月形簸箕,正掀开来,就听见了莫婤开锁的声儿。 “阿娘,我回来了!” 一进门,见阿娘在家,她忙腻了过去。 母女两先是亲香了一番,接着她的耳朵就被莫母揪了起来。 “你怎这般糟践东西?” 莫母指着敞开粗布的簸箕,颇有几分兴师问罪的架势。 顺着莫母的指瞧去,只见灶台角放着个圆簸箕,足有一人环抱般大,掀开的布下,整整齐齐码着一个个白乎乎的小方墩。 小方墩上还粘有寸许白茸,细细辨认,竟是长了毛的霉豆腐。 风一吹,随风摇曳的短毛上,还吐出淡淡的酸臭味,莫母忙将院门开了条缝,散散味。 “我从燕姐儿处拿的。” 见莫母这般动气,她忙解释道。 当初跟着冯婆子,因酸米浆挨打的细娘,燕姐儿,现今已成了冯婆子的第一爱徒。 不过是一盘长了毛的豆腐,见她想要,燕姐儿都不惜得收她的铜钿,直给了她。 燕姐儿也是个奇人,前些年容焕阁扩张时,莫婤便去找过她,问她愿不愿意换份工。 但当时已是九岁大娃,却还穿着开裆裤,上头只裹了个薄短裙,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的燕姐儿,却是笑着拒绝了。 没多久,大厨房便传出了冯婆子中风的消息。 因着大厨房油水丰,多的是想撬冯婆子位置的,几个厨娘甚至因此分成了几派,连燕姐儿这自来不受宠的细娘,都争相拉拢。 燕姐儿却以德报怨,哭着来求莫婤救冯婆子,莫婤便叫上为高母施针的秦娘子,也同冯婆子治了几回。 幸而,冯婆子年纪还算轻,约莫是夜里吹多了冷风,除了脸歪了,也就右半只手使不上劲。 怕真丢了肥差,在还未康复的日子里,冯婆子就用不熟练的左手,做些简单别致的吃食奉上。 只这般做不了大菜,手下的学徒都被其他虎视眈眈的厨娘要走了,独燕姐儿为她忙前忙后,拒了别的厨娘的拉拢,还要忍受刻薄婆子的酸话和刁难。 燕姐儿不声不响老实做事,都被害了病,闲得慌的冯婆子瞧进了眼里,考察了一段时日后,恢复过来的冯婆子便慢慢开始教她真本事。 第106章 或是因差些丢了这份活计,冯婆子不再懒散,逢年过节就献上几道大菜,让席面好看不少,连在高夫人处都挂了名。 作为她的爱徒,燕姐儿自然也就水涨船高,混得风生水起。 听说前个还认了冯婆子当干娘,跟她那家子虐待她的懒货断了亲,穿上了新襦裙,盘得繁复的双丫髻上,还簪了对银枝花钿,终是苦尽甘来。 听了莫婤的解释,莫母便懂了,她闺女要来此物,定又开始折腾新鲜玩意了。 冲阿娘得意洋洋地皱了皱鼻,莫婤洗了个竹刮板。 因这毛豆腐一个挤着一个,短绒都连到了一起,她便用竹刮板,只横竖几下就将它们完好无损地分了开。 用长筷子留出一钵,其余每块豆腐墩改几刀,切成半指厚、三指宽的豆腐块,摊在圆簸箕上,足足又铺一层。 在水槽下冲干净菌丝,放进盐水盥中再泡了大半刻钟。 此时,莫母将早膳送来的稠粥,添了半钵水,又熬上了。 待毛豆腐酸臭味泡去不少,连收着肚儿屏气的莫母,都放松了些,莫婤方用簸箕给豆腐块沥了水。 让阿娘帮忙烧旺火炉子,放上铁盘烤烫,她抱出个用泥糊了口的釉陶罐,费大劲起开盖子,舀了勺珍藏的芸薹油,就是菜籽油。 白瓷汤匙中,琥珀色的油,金黄透明,是她专求了高夫人,从庄子上给她捎的芸薹籽。 满满一整篓,在酉娘子榨油坊,蒸炒后,裹成饼状,相互紧挨着放入榨油的木槽内,用紡程压实后插入长楔,击打长楔整日,才压得的这小坛子油,她平日间用得很是节省。 用鬃毛刷将菜籽油刷开,约莫烧至七成熟时,将毛豆腐挨着铺上去。 “呦,莫大神仙是吃不起饭了,竟还烤这长毛的豆腐。” 楼上封了窗的马婆子,不知何时将窗撕开条缝,见她竟吃这贱食,乐呵出声,嘲讽道。 只话音刚落,莫母又将火烧得旺了些。 “呕——” 臭气最爱往天上窜,油锅旁还是一股子酸香,飘到马婆子处,就成了老妪陈年没洗的裹脚布,酸臭盖脸,熏得她赶忙关了窗,还躲出了门去。 待豆腐煎至略焦时,莫婤又翻了面,往那虎皮条状花纹上,洒些胡椒粉,还烤了一小把茱萸果子。 瞧着茱萸和豆腐皮儿起了皱,再添上些盐、芝麻、葱末,就齐活了。 表皮焦黄酥脆,内里软滑鲜嫩,咬开个口子,里头竟还爆浆,满口的豆香,再烫莫婤也舍不得吐出来。 “正吃着呢?” 赵妈妈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来,笑道, “我可是专程来蹭小娘子的午膳的,差事我可给你办妥当了!” 说 罢,赵妈妈从怀中掏出张楮皮纸,赫然是接生馆的图纸。 瞧见此,莫婤怎好意思只招待赵妈妈吃豆腐,忙搭了梯子,在屋檐下取了刀五花咸肉,就着豆腐油,烤猪五花。 莫母也从苗圃里,摘了几棵莴苣洗净后,教赵妈妈新鲜吃法。 本就吃得半饱的莫婤,莴苣包着三两块肉,中间还夹着爆浆豆腐,再挤进去几颗茱萸,一个就能塞得她嘴满满的。 配上碗绵密白粥,不过一刻钟,她就吃得直打嗝。 吃完想着接生馆,哪儿还坐得住,浑身刺挠又不好催促赵妈妈,便搬出了个白酒罐子。 倒了大半碗酒,将方才留的毛豆腐,在里头滚上一圈,再裹上一层盐,包上一层花椒面,就得了豆腐乳。 待她将所有豆腐乳,分而装入两子母盖的陶罐,密封上后,赵妈妈吃得扶着腰站了起来。 给了赵妈妈一罐,拉上莫母,同赵妈妈一道去了容焕阁背街。 赵妈妈拿出钥匙,开了背街侧,现属于接生馆的大门,青铜门环铸成麒麟状,还绑着红挑。 往里走,接客的屋子入门处,立了个绣屏。 立屏东侧绣着一盘发娘子,坐于蒲团上,身前是药炉,手边是接产箱,赫然是稳婆;西侧则绣着个大肚妇人,正在丫鬟的搀扶,款款而来。 绕过绣屏,正前方挂着张大毛毡板,上头错落钉着些铁钉,挂了木牌。 待接生馆营业后,她会在木牌上写稳娘们的名儿,旁再贴张时刻表,前来求稳婆的人户一眼就能瞧得明了。 毛毡板前是个类似收银台的钱柜,今后就由兮娘子坐镇,负责同来客,定稳婆,收订金。 这可不是件容易事,遇上那胡搅蛮缠的,还得靠兮娘子的手腕成事,但莫婤默默决定再帮她配上两个健壮的婆子,让吴娘子的护卫队也时不时来晃悠几趟。 在她的接生馆,和气生财,不惹事但也绝不怕事! 钱柜侧的东角,布置成了玄观,顶上悬着个大罗盘,下头矮几上放了些龟壳、铜钱、卦签……是给纪盏预备的。 剩余的空间,还隔了些挂帷幔珠帘的小间,里头布置成茶室,是稳娘们向妇人们了解其怀胎情况的地方,甚至月份大了,还能在这儿帮着,摸摸胎位是否正,有未入盆等。 旁侧讨论产情的屋子,放了张大长桌,最上头也挂了张毛毡板,钉着几排铁钉,之后会挂上妇人们的生产信息。 若碰上产情复杂的,如多胎、巨大儿、胎位不正等,大伙儿还要集中讨论,选出套最稳妥的方案。 休息间,除了安上胡床改成的松软沙发,莫婤还特地找宿工定制了四张高低床,方便稳娘们歇息。 其余的两间备用产房也收拾了出来,里头已放了产妇竖式生产需拉的架子,莫婤又定了坐式分娩的产凳和卧式分娩的产床。 听说宿工木坊的门,自她同他交代后,再未开过。 这头,莫婤喜滋滋瞧着自己的“江山”;那头,长孙无忌寻她无果,竟撞上了高士廉的庶弟,高士宁。 高士宁比长孙无忌大不了两岁,但因着和高士廉同辈,就摆出长辈的架势,斜眼瞧着长孙无忌,趾高气扬道: “你来此处作甚?” 长孙无忌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从他身旁略过,并未作答,只思索着莫婤常去之处,欲寻她。 见一借住的小辈敢这般无视他,高士宁怒斥: “真是无礼,这般不敬长辈,难怪成了丧家之犬!” 听罢,长孙无忌顿住脚步,缓缓转身,狭长的双眸眯起,虚看向他。 “看甚,回话,你来此处做何?” 高士宁一手背于身后,一手摸着彰显男子气概的胡子,摆出上位者的架势问道,可惜他下巴只长出了些胡茬,摸着短绒甚是逗趣。 “你有闻及疯犬在啸吗?” 长孙无忌骤然出声,见他竟真的侧耳细听,只好将话说得更直白了些, “原是你这条疯犬在嗥。” “你——” 高士宁终是听懂了,瞬时涨红了脸,指着长孙无忌说不出话来。 见他战斗力这般弱,长孙无忌懒得再理,只心头默默给这人记上了一笔。 “你是来找婤婤的?” 见他阔步流星离去,高士宁忙嚷嚷道, “你这死了爹的孤子,不准缠着婤婤!” “你爹还活着?” 第83章 长孙无忌说完,高士宁愣了一瞬,想到高老爷也没了,他竟将自个儿也框了进去,愈发觉下不来台。 见他一幅不动如山的模样,更觉可气,遂怒不可遏地冲了过来。 这几年他苦练武艺,虽还不能击败壮汉,但撂倒他这纤细外侄岂不轻而易举的事? 不怪高士宁这般想,因回了高府,还在孝期的长孙无忌又换回了“斩衰”。 斩衰是用最粗的生麻制成的丧服,因不缝边,断处外露,如刀割斧斩,而得名。 上衣为“衰”,下裳有前三幅,后四幅,每幅又作三辄,快步疾行间,裳段翻飞,煞是风流倜傥。 斩衰还有两条苴绖,一为腰绖,用作腰带,勒出了长孙无忌少年人的腰线;一为首绖,用以围发固冠,如发带,甚还有绳缨垂下,更衬得他面容英俊潇洒。 瞧着愈发眼热,高士宁使出全力,掌风狠狠扫过,扇起他额前两丝落发。 “让我掴肿你的脸,日日仗着男色引诱婤婤,不知廉耻!” 高士宁边抡起胳膊,边怒斥道。 他早瞧这小辈不顺眼,戴孝之身却将斩衰都穿得花枝招展,连额间两缕青丝也暗藏心机,果如姚小娘说的—— 要想俏,一身孝? 他不信,待他打烂他的脸,他还能俏,还能笑? 想着心头就美,眼见着就要扇上了,手却停在了长孙无忌脸庞半寸之外。 扭头一瞧,他竟被这小辈擒住了手腕,怎也挣脱不开,还愈箍愈紧,碾得他皮肉痛极了。 龇牙咧嘴间,欲抬起另一只手,趁其不备偷袭,却被他狠狠拧了几转,反手压在了背后。 “啊——好痛,要断了,快放开!” 一手腕子似要被捏碎的钻心刺痛,一臂骨肉若要被扯断的撕心裂肺疼。 第107章 高士宁再也装不了大爷,涕泗横流,几欲跪地求饶,却被长孙无忌提溜着,连双膝往下落都会拽得更疼。 “别打阿婤的主意。” 长孙无忌冷漠的说,眼底似有无尽的冰霜。 高士宁扭开脸,不敢直视他的眼,嘴硬道: “你在说甚?你劝劝你自个儿罢!” “嗯?” 长孙无忌加了手上的劲,不容许他装傻充愣。 “啊啊啊——” 高士宁又哭天喊地,见长孙无忌面上不动于衷,手还越发用力,只好委屈应下。 看着他飘然远去的背影,高士宁心头愤恨不已,这小子在婤婤前装得温和守礼,在他面前便这般嚣张狂妄。 小小年纪竟有两幅面孔,他定要在婤婤面前揭穿他。 这头高士宁拖着两条痛得似要废了的双臂,去了东跨院;那头莫婤已集结了众人,将接生馆打扫干净后,预备三日后开张! 这三日,莫婤也不得闲,她专去宣阳坊朱雀大街的百年老子号里,花大价钱定了块紫檀木牌匾。 紫檀牌匾要以石榴纹为底,寓意人丁兴旺,四角还传神地画着四种形态的麒麟,一麟吐玉书,一麟踩祥云,一麟牵童子,一鳞驮送子娘娘。 因着莫婤出价实诚,又不要上漆,又不用雕字,还自画了麒麟,他们只需沿着轮廓刻出即可,只用了两日就做成了。 待长孙无忌陪着莫婤验货后,他自觉当起了搬运工,帮她运回了接生馆。 接生馆里,莫母带着稳娘们,正试用着备用产房。 兮娘子在钱柜右侧立了个辟邪挡煞、招财进宝的貔貅,足有一尺高。 左侧摆了个脸盘子大的金元宝,金元宝上还垒满了铜钱,铜钱堆里蹲着只口大张的金蟾蜍,既旺财,又寓意多子多福。 见兮娘子还不住往上头添着笔墨纸砚、算盘、账册……莫婤朝她竖了大拇指,又嘱咐赵妈妈定要将这些物件的钱算给她。 断没有工钱还未到手,先贴补铺子的道理。 纪盏正拨弄着她的新龟甲,听闻莫婤过来了,扬起的脸上,虽无欣喜之态,但瞬时亮起的双眸,任谁都能瞧出她的喜悦。 “天启吉光,紫微星照,龙腾四海,鸿图大展。” 手中开了龟甲,纪盏却看也不看,直直望着莫婤说道。 骤然,莫婤似觉她纯墨之眸中,有罗盘在转,定睛一 看,原是头顶的罗盘,映入了她眼。 “承您吉言!” 笑着应下,莫婤又转悠了两圈,终是等到长孙无忌带着李二郎来了。 引二人坐于东南角的茶室,几案上摆了整套茶具,茶具旁还立着个九方格多宝屉柜,里头满是孕妇能用的红枣茶、桂圆茶、枸杞茶、菊花茶…… 从腰间取下个小匙,插入多宝屉柜底座,弹出个暗格,莫婤取出暗格中的茶饼。 这可是顾渚山的紫笋茶团成的饼,一两就要半吊铜钿。 见此,长孙无忌将靠墙放置的,鎏金托盘五足铜炉,挪了过来,点上托盘里的银丝无烟炭,用耳匙大的细柄火钳拨旺火,让莫婤烤茶饼,又朝铜炉内添了些水。 茶饼烤热后,她用茶具中的曲柄锯子,割下一角,放入茶碾中,边推茶碾,边抽空瞥了李二郎一眼。 李二郎心领神会,作势要接过她手中的力气活。 “噗嗤——又作甚怪,这不费劲的。”莫婤笑出了声,连连婉拒。 又觉脸庞有眼风扫过,李二郎正色道:“阿婤这般客气,是有事需我相助?” 李二郎说得很是委婉,换平常他早直言不讳了,现却敏锐的觉得自己还是严肃些安全。 她却是不答,将锯下的松散茶块,几下碾成了碎末,用长柄浅匙,也叫“则”,舀起茶粉,添入五足铜炉内,沸水中,方不紧不慢地回道: “欲君相援,给我这新开的接生馆题匾。” 话音方落下,李二郎当即应下,僵直的背都松了松,心中秤砣落地。 阿婤平日甚少这般郑重,他还以为是要他帮着杀人放火,倒不是怕应,阿婤定是有她的理由,而是怕真有人欺负了她,他们竟没保护到。 自责的同时,他也是纠结宽慰之词,尤其是在辅机身旁,如何说得既有分寸又体贴。 现今得知是这小事,终是舒了口气,瞥见长孙无忌也不再斜眼瞧他,只专注地扒拉着炭,李二郎更是松快。 思及此,连这名茶都等不及喝了,起身就要题字。 “这可是千古一帝题的字,能吹上千年,怎是小事了!” 莫婤心头默默感叹,要不是为了表示对他墨宝的重视和尊重,她用得着摆这么大的架势嘛。 李二郎向来断而敢行,她按不住他,也就随他去了,反正牌匾就立在接客室大门旁倚着,他进来时定也瞧见了。 “阿兄,可要好生尝尝我煮的茶。” 朝长孙无忌展颜后,又伸手牵起他心不在焉拨弄炭火的手,晃了晃。 长孙无忌抬眼望她,瞧见他眼底落寞顷刻消散,莫婤紧着的心方松快了些,刚才他颔首失落的样子,让她心头涩涩的。 就这般对视着,周围的喧闹声儿渐渐远去。 只余升起的淡淡茶烟,掩盖了他眼底的情思,遮住了她初生的悸动。 “阿婤,要写甚?” 李二郎爽朗的少年音穿过珠帘,透了进来,打断了二人间的古怪气氛。 不自觉躲了下长孙无忌的眸,她转而拾起棕刷,边扫茶汤上浮着的茶沫,边回道: “就写——毓麟居” “毓”取孕育、生育之意,而“麟”则寓意吉祥美好,她希望她们接生的婴孩,皆如麒麟般祥瑞康健。 笔锋蘸墨,腕若游龙。 行云流水间,落字如星落棋盘,添上金箔粉,紫黑底,灿金字,铁画银钩的行书,还带着股磅礴霸气。 李世民的书法深受王羲之影响,独尊其为正宗。 幸而莫婤和长孙无忌也喜王羲之,不然以李世民对“偶像”的崇拜程度,定会日日同他们掰扯,毕竟他还亲自撰写了《晋书王羲之传赞》。 而立志向王羲之靠拢的李世民,也被誉为了“书圣”之一。 他称帝时,书法造诣已达炉火纯青之境,帝皇之中鲜有能及者,而现今少年时,虽仍有几分稚气,却更显得朝气蓬勃。 “阿婤,预备怎谢我?”见莫婤很是满意着牌匾,李二郎趁机问道。 “不是亲手给你点了茶,用些罢!” 她用鎏金飞鸿银匙,在几案上,立着的摩羯纹蕾钮三足架银盐台里,舀了小半勺盐,加入提鲜后,一人掺了盏。 “不够,请客!要你亲手做的吃食!” 见两个小伙伴似心情不错,李二郎大胆提议。 瞧着定会水涨船高的牌匾,莫婤欣然应下,金大腿主动约饭,还能不答应? 见已至黄昏,同毓麟居的众人在对街酒楼定了桌席面,莫婤同沉迷教学的莫母辞别后,便招呼着他们往高府走去。 而在东跨院又碰了一鼻子灰的高士宁,亦垂头丧气往前院走。 那日在长孙无忌处受辱,他便去了东跨院姚小娘处,寻求安慰。 是的,前几年莫婤在东跨院,发现的那对**焚身的野鸳鸯,就是高士宁和姚小婆。 只是这几年,姚小娘三番两次拒绝他的亲近。 老爷子在时,他安慰自己,她定是怕老爷子识破;老爷子走后,他竟发现她馋时,宁愿赁面首,也懒得找他。 他正值壮年,哪受得了这般屈辱,更忍不住欲念,见过姚小娘发狂,他也不敢动粗,只能低声下气地问她。 瞧他那副样子,姚小娘竟来了兴致,拉着他快活了整夜,但只要他动了强硬些的念头,就会被姚小娘踹下床。 待她脚趾湿润蜷缩,方放他上来。 渐渐地,他摸准了她的喜好,榻上温驯但放浪,榻下恭顺还正经,每月也能得她三五次青睐。 本来双臂疼得厉害,他没想着同姚小娘亲热,只想去找回些男人的自信,却被姚小娘拐上了榻。 姚小娘见他两手皆使不上劲,竟更兴奋了些,拉着他赏沾露海棠,牵开海棠白湛花苞,里头是粉嫩的花心。 他被跪压在海棠花心上,品花露。 花苞厚软,花露甜润,又焖又腻,害得他差些背了气。 那滋味,赛过活神仙,他愈发不满长孙无忌对他的下这般重的手,让他不能双手捧露。 “我怎打婤婤主意了?说得我不安好心,我分明真心想娶她,还是娶她当正房娘子呢!” 嘴上还沾着花水,如露珠般,晶莹剔透,他想起方才长孙无忌平静地面孔,就想将其打破,不小心秃噜出了真心话。 “啊——” 正回味着口中的甘甜,就被姚小娘一脚踹开,还撞上了桌角。 “你又发什么疯——” 本就郁气难消,不自觉带出两份对长孙无忌的态度,抬头望见姚小娘厌恶的神情,如一盆凉水从发冠倒下,泼了他个透心凉。 第108章 他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忙找补道: “小娘,别吃醋了,就算娶了她做正房,你也是让我最舒坦的人。” 因着手用不上力,爬起来的途中,又跌了两脚,若平常他这般狼狈,姚小娘定是爱极了他,今日却是一动不动。 甚至不待起身的他站稳,就将他攘了出去。 “拈酸吃醋的女人,真是失智!” 摇摇头,颇觉有些甜蜜的负担,扰得他烦恼不已,只好日日来哄。 这都哄了两日了,竟还未消气,高士宁心头愈发苦恼,眼珠子一转,想着了办法。 第84章 “小娘,你别急,听说我那毛没长齐的侄子,他二哥就娶了转房婚,我去求我兄长!” 被关在门外的高士宁,贴着姚小娘的门帘,道出自个儿的法子, “我先抬了你做偏房娘子,过几年娶了阿婤,你就是先进门的姨娘,资历老,有手腕有人脉,定能压住她!” 高士为哄姚小娘,疯狂画饼,其实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想着现今姚小娘风韵犹存,床上花样把式还多,常让他欲罢不能,他就先享受几年半老徐娘的风骚。 待腻歪了,再娶个小娘子进门,定是娇羞生涩,到时自个亲自调教,又是一番性趣,岂不是美哉! 愈想愈 觉心潮澎湃,姚小娘格子门的桐油香皮纸上,都被他流的哈喇子印透了。 “嘭——” 姚小娘骤然开了门,高士宁一个前俯,直往她露着半个玉白的怀里扑,却被她转身躲开。 身子往下倒了大半,足尖还遭门槛抵住,想凭腰力荡起身,腰又酸得厉害,最终他抽抽了两下,摔了个倒栽葱。 而躲开的姚小婆,立于金漆点翠空心屏前,上头挂满了她褪下的衣物,赤黄衫子、靛蓝披帛、青秋间襦、浅绿荷叶胸托…… 她专挑了条带钩的三角花皮革束腰,见高士宁爬了起来,便挥着皮革腰带朝他抽了过去。 骤然,将他手背,抽出条血肿。 见这架势,他像条落荒而逃的夹尾犬,拧身跑出了屋,见她没追出来,方垂头丧气回了前院。 前院,他那几些庶兄们,也没差事,日日闲在府中,连赌六博都没银钿,只能仗着身份,在大厨房强要几只威风凛凛的雄鸡,比斗鸡。 为着能抢到威武的雄鸡,三更将通房丫鬟赶下床后,就去大厨房守着采买归来的管事,挑了鸡再补眠,午后斗鸡至日落。 高老爷在世时,他们还装装样子,翻翻书,高老爷去了,高士廉一发怒,他们就躲去庶母处,还有那等子不要脸的,倒过来怪是高士廉无用,扛不起门楣不说,也为他们安排不了差事。 现今还是个治礼郎的高士廉,气红了眼,也无法反驳,便是关在书房发奋,对这些懒货眼不见为净。 高夫人也瞧着厌烦,直放下话来,只养未及冠的,及冠后连在府中用膳,也是要交膳食费的,奈何生下他们的姨娘前些年都还算得宠,攒下不少身家,他们多得是有恃无恐的。 自也有上进的,也是日日泡在族学,存在感甚低。 今日约莫也是倒楣,高士宁一进院门,就被斗鸡乱飞的毛吹了一脸,不停咳嗽打嚏,逼出了泪,糊了眼,没往里走两步就踩上了鸡粪。 这些皆是大厨房专挑的肥鸡,毛光水滑的,一看就吃得上乘,鸡粪都滑腻腻、黏糊糊的,踩上捻开,臭气冲鼻。 高士宁正翻着白眼打哕,一头鸡飞上了他的头顶,尖爪扣着他的头皮,在上头拉了。 “啊——” 前院,回荡这高士宁的怒吼,莫婤等人正慢悠悠地往高府走。 穿过三春柳巷子,折下几枝红柳稍粗些的杆子,行至韦曲,又在清明渠的鸿桥下,找了个鱼肆,挑了两条肥美的鲩鱼,用草绳穿腮而过,提着回了莫家小院。 派人去喊了观音婢,莫婤招呼着二人卷起衣袖。 “我们不是做客的,怎还要干活!”李二郎喃喃道,“算了,美食当前,忍一忍!” 说罢,他利落地取下幞头,挂在屋檐下的铁钉上,提了把锋利的环刀,给鱼开膛破肚。 而此时,长孙无忌顺着莫婤的嘱咐,挪开了灶洞上的铁锅,烧旺了火。 待李二郎扣了鱼肚儿,刮了鱼鳞后,莫婤在鱼背脊肉厚处,划了些浅刀,将红柳枝从鱼唇穿入,沿脊骨穿至尾部。 穿好的鱼,放于长孙无忌烧旺的灶洞上烤,中途还需时不时翻动两下,以防糊鱼。 烤鱼约莫要小半个时辰,她又在干柴堆后藏着的菜篓子里,翻出些小菜,打理干净后,芋头剁成坨,莲藕切成片,竹笋只掰尖尖,昆仑紫瓜,就是茄子,撕成条。 李二郎正洗着她从院子菜圃里扯的葱姜蒜、芫荽和秋葵,她又在灶台旁端出个豁口瓦罐,在里头掐了把豆芽,将其同口蘑、蕨菜一道,放他洗菜舆中。 拉着长孙无忌搬出火炉子,在上头烧了锅水,难熟的菜先煮一锅。 菜的煮上,才过了约莫两刻钟,三人便守着锅子,闲聊起来。 “阿婤,你知我们在寺庙崖缝里发现了甚?”李世民故意压低声儿,营造出一股子离奇的氛围。 “发现了地道?”莫婤随口一猜,却见两人同时扭头望向了她。 见他们这般神情,知自己猜中了,她严肃了两分,问道:“里头发现了甚?” “奇怪的是,只是条通往山脚的地道。”李二郎皱眉回忆道,“地道里有些碎石,碎石上像是铺了层炭灰,几步就有个大坑,崖壁还有些裂缝。” 看她一脸沉思,长孙无忌补充道:“里头还有股焦糊味和刺鼻的臭鸡子味,似乎还有淡淡的……咸味和涩味。” 听罢,她心头一凛,快步进了屋,起开个方角柜,搬出一小蛊陶罐。 陶罐是子母口,口沿和盖子的缝隙处,浇灌了融化的蜂蜡,冷却后将其封得死死的,还是托李二郎拧开的。 里头铺了层芦苇叶,厚厚密密的叶子中间是堆草木灰,她将草木灰剥开,里头是块暗黄晶体。 她掰下个小角,找了个葵口白瓷碟,点燃了暗黄晶体,瞬时冒起淡蓝火焰,飘出缕烟。 “就是这个臭味!” 李二郎捏起鼻,低呼出声,长孙无忌也朝她点了点头。 骤然,她浑身起了层寒栗,这可是硫磺啊。 见过她那便宜师父,手掷一物,将山贼炸得皮开肉绽,知他定备有硫磺,便向他讨了些。 虽然硫磺多是作为火药的原料被人熟知,但它亦有极大的药用价值,能治疗疥疮、鲜等皮肤病。 皮肤病多易传染,碰触肌肤,同床共枕,甚至同坐一处椅凳都有可能染上,孩童也极易被奶娘、奴仆们惹上,因而莫婤特意要来备用。 不成想,先前在“人市”中招揽了不少人才,一人在夜寐,正抱衾呼呼大睡时,忽觉一阵奇痒袭来。 钻心的痒从指缝爬过肘窝,抵至腋下亦未停下,爬满玉房延至臀部、阴丨部。最终除头面,竟是无一处幸免,痒得她通宵达旦,痛苦非常。 以为是长了虱子,她烧了穿来的那身衣裳,甚至剃了发,亦不见效,原本被挠出的淡红丘疹,渐渐变成了水泡,如粟粒至绿豆大,吓得她忙向秋曜坊的医女求助。 正巧莫婤也在,听罢让其手掌朝上摊开,张开五指,在指间瞧见了卷曲的浅黑线纹,猜她大概率是患了疥疮,这些黑线就是疥疮的显著病征,名为“隧道”。 银针穿烛而过后,刺破水泡,莫婤从中挤出了浅黄色虫点。 明了是何病,莫婤便用硫磺为主药,配以白椒、樟冰、槟榔、生明矾,兑入猪油中,制成了硫磺软膏,搽抹后,不过三日便痊愈了,那人还帮着众女子在屋中熏硫磺消毒杀虫。 这般大的阵仗,讨来的硫磺就用了那一次,便只余下了婴儿拳头般大,莫婤小心置于陶罐中,密封保存着。 今日重见天日,竟是帮他们辨明了这桩大事! 扯着便宜师傅的大旗,她同两人讲明了硫磺的用处和威力,暗示他们地道中可能存在过的东西,见他们目光沉沉,应是有了成算,遂放下心来。 一个天策上将,一个股肱之臣,还搞不定这? 历史上,大隋是未出现过火药的;只是不知隋末烽烟起时,史料未曾记录之地,有无火药的痕迹。 但李世民是不会败的。 在二人思索之际,鱼也滋滋冒着油,已是烤好了。 “先用膳!天大地大,用膳最大!” 让他们回神,指挥着李二郎移开铜锅,唤长孙无忌在火炉子上安上铁盘,她抱出罐凝成白膏的猪油,刷在滚烫的烤盘上,瞬时冒起阵乳香。 抽掉红柳枝,将烤鱼放在吐着小泡泡的猪油中,铺上些方才煮得八九分熟的芋头坨、莲藕片等,再淋上小半碗盐水,焖煮半盏茶的功夫。 同时,她又在灶台下,掏出个绿釉四足方形铜炉,从灶洞中夹了些炭置于铜炉肚儿,将烤盘移了过来。 第109章 “莫姐姐!” 观音婢挎着个小提篮敲开了门,展开了里头粗布包着的嫩豆腐,这是莫婤嘱她,去豆腐西施付娘子处,要来的。 烤鱼怎能少了豆腐!豆腐鱼,最是鲜香! 将豆腐横竖几刀,砍在了烤鱼边上用炭火煮着,外头再围一圈口蘑。 口蘑烫软了口沿,口朝上能烤出些蘑油,盛在小伞里头,一吸就滑进了口,鲜美甘甜从 舌尖直蔓延到舌根。 再撒上葱段、芫荽、花椒、茱萸等辅料,莫婤招呼众人围坐在石桌上,她顺手抽出个铁勺,瓦了勺猪油融沸后,淋在了作料上头。 嗅觉被香气霸道的占满,只闻得到烤鱼的香,瞧着也是红红绿绿,令他们垂涎欲滴,纷纷动筷。 红柳烤鱼与其他烤鱼最大不同,便在于红柳分泌的汁液,与细嫩的鱼肉完美融合,使鱼肉更鲜,再配上火烤的焦脆,细呡还带着丝丝回甘和麻辣,吃得他们满嘴生香。 两条三四斤的肥鱼,被他们吃得一干二净,连鱼头的脑髓都被李二郎同观音婢,一人一条吸了精光,鲜而不腥,美得李二郎逗长孙无忌也吮两口。 “试试!试试罢!” 李二阿拎着鱼头直往长孙无忌嘴上贴,惹得他后仰躲开后,将圆凳移到了莫婤身后。 “好了,是未吃饱?” 知李二郎胃口大,怕他不够吃,莫婤拉着长孙无忌就着煮菜的锅子,搬上火炉子,又下了把韭菜叶宽的粗面。 煮熟后,过道凉水让面更劲道,她拌进烤盘里,裹上烤鱼剩得汤汁,美味无比,吃得李二郎头也不抬。 酒足饭饱后,四人抬出张胡床,坐于其上,望着天边姹紫嫣红的晚霞。 “婤婤,明日开张,预备如何宣传?” 李二郎疑惑问道,他是听闻过容焕阁当年开业办得如何红火,莫婤最在意的接生馆,反而不见她宣扬。 “不了,我欲开得敛抑些!” 莫婤笑着摇摇头,同他们解释道。 容焕阁是她立稳脚跟,打响名号的第一步,现今长安城内,谁还不知莫小娘子,她接生馆自不会没生意,何况学徒还未出师,他们也接不下这般大的生产量。 听罢,三人皆赞同的颔首,李二郎又在心头给莫婤加上了道光环: 阿婤做事有分寸,讲策略,全力以赴却不好高骛远,他的挚友果真棒极了,他真有眼光! 长孙无忌却是温柔的看着莫婤,瞧着她说起喜爱之事,双眼放光、神采奕奕的模样,心头也为她开心。 他自不用给她加光环,在他心里,她已是光芒万丈! * 红绸一拉,金银箔一撒,两串鞭炮响尽,“毓麟居”接生馆开业啦! 开业第三日,毓麟居大门外的街上,竟堵满了人。 第85章 远远望去,都分不清每个人的轮廓,只见密密麻麻的人头,如颗颗密布的棋子。 酒香不怕巷子深,但这“香味”也传得太快了些,莫婤愈发觉得古怪,忙快步上前。 霜降已至,虽已是卯时末,但仍不见天明,只有两旁的乌桕疙瘩上,还有凝成霜的寒露,连艳丽的红叶也不见了踪影。 昨日不是还有一树的叶子? 心中正疑惑着,就瞧见人群外围,伸长脖子的兮娘子。 “兮掌柜,这是出了何事?”见兮娘子都有空闲在街上凑热闹,莫婤知这些人定不是为毓麟居来的,忙问道。 “东家没瞧见?” 兮娘子拧眉,抬手指向前头,莫婤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仔细辨认,方辨得浓得与天幕一般的烟尘。 “这对街起火了,毕医女和秦医女已……” 不等兮娘子说完,莫婤已然挤了进去,只见此间房屋被烧得最是厉害,牌匾已是漆黑,只能依稀识得上写着“佟氏伞铺”。 里头火虽已灭,却还不断冒着烟,外头几个小娘子扶着一老太,不停咳嗽着,应是狠呛了几口烟。 席地而坐的男儿们就惨了些,身上的衣裳被烧了大半,赤裸的手膀和大腿上,红斑点点,严重些的还布满了细密的水泡,瞧着已达ii度烧伤。 烧伤自是有分度的,最轻的只会在皮肤上出现些红点,在巷子口的深井里,打盆凉水泡上,直至觉不出痛,就算处理好了,若没烧到家徒四壁再找碟乌麻油抹上,断不会留疤。 但若起了水泡,就更严重了些,除了浸凉水,最好是将水泡轻轻刺破,放出脓水但要留住那层薄皮,再抹上烧伤膏,用干净的纱布盖上。 最严重的反而既不红,又没水泡,只是白或焦黄,甚至还发黑的,这就已是炭化,达到了iii度烧伤。 iii度烧伤在现代都到了植皮的地步,古代也只有用些地榆、大黄、寒石水敷上,再服用些清热解毒、凉血活血的中药,能不能熬过,只能看个人的命了。 幸而外头能瞧见的伤者们皆没这般严重,毕医女忙着包扎,秦医女正在施针,除了她们竟还有两名太医署的医正前来襄助。 见状,莫婤正欲去帮秦娘子挑水泡,就见一青衫公子和一玄衣公子扶着一大肚儿妇人从滚滚浓烟中,冲了出来。 这两位公子竟同莫婤还有一面之缘,是前不久,长孙无忌二哥娶寡嫂时,同她分享瓜的刘郎刘景行和韦郎韦师时,也是他们派人请来了休沐的医正。 “莫姑娘!” 刘郎白净的脸通红,却忍着害羞,主动上前同莫婤打招呼。 见他魂儿都被勾走了,韦郎摇摇头,独自搀着大肚妇人,往一旁站着的老太走去。 “怎出的这桩事?”猜他们定知晓些内情,莫婤忙向他八卦起来。 刘郎骤然记起了他们的初遇,也不装风清朗月,径直同她说起前因后果。 此街上的铺子皆是前铺后院格局,为着能早些开门做生意,多是一家人挤在后院。 起火中心是家卖早点的铺子,为了抢占生意,便让幺儿先帮着热蒸玉尖面的灶头。 谁知,这幺儿胆儿忒大,竟不守着火,见家人皆没起,心中不平,也去补眠,为了火能一直烧着不熄,往里头添了不少柴,火舌溅出,点着了一旁垒着的柴堆。 柴堆靠着隔壁伞铺的窗,烧着了窗纸,连上了两个铺面间的竹篱木壁,将伞铺烧得尽净不说,在伞铺一堆堆竹骨和一桶桶桐油的助攻下,竟连着烧了五六间商铺,蔓延至巷子口,方被人发觉。 众人从寅时救火,直至卯时末才将火彻底熄灭。 幸而隔着个院子,后院多是石头砖块砌成的,起火的时辰早,前头的铺子都没人,没有伤亡的。 而遭烧伤的大伙儿,多是心急或求救跑出来时,被火刮着的。 伞铺也是闯火海出来救援的男丁们,被烧伤得重了些,妇孺皆是灭火后出来的,只是烟尘久久不散,原是预备着待烟小些,再让有身子的妇人出来,现今却是等不及了,只好求了救火的他们。 待刘郎解释完后,送完大肚妇人的韦郎也折了回来,却莫名问起了蔷姐儿。 “你怎识得蔷姐儿的?” 莫婤不答,一脸警惕的问道,要知蔷姐儿最怕见生人,近来同莫婤外出接生好了许多,但见着男子,还是不自觉发颤。 “在王娘子的书肆见过几次。”韦郎冷硬的面容似想到了何,忽而温和了下来,连眉目间都染上了笑意。 瞧他这般神色,莫婤扬了扬眉,正要回答,一旁忽然传来阵喧闹声,他们扭头望去,竟是老太将大肚儿妇人推倒在地。 “你这扫把星,怀的也是个孽种,若不是你推说肚儿不舒坦,躲懒不肯早起制伞,怎会害得我们铺子被烧得精光?要我说,就该把你烧死!” 老太推倒她还不肯罢休,弓着身子,黝黑的长指甲,狠狠戳着大肚儿妇人的脑门骂道。 “你怎不让弟妹她们制伞,光指着我?是我放火烧的铺子?你这刁婆子,好没道理!” 妇人懵了半晌,回过神后,一面躲着老太脏兮兮的手,一面反驳道。 没想到死里逃生,迎接她的竟是谩骂,未设防被推倒,她顺着力尽量保全自己和孩子,却仍觉腹中阵阵抽疼。 一想到腹中孩儿可能出事,无尽的怒火冲上心头,平日的温顺如同伞铺一般,被烧得一干二净,她头一次牙尖嘴利地同婆母叫板。 此前在家中,她是长媳,要伺候婆母,照顾弟妹,连同妯娌都要礼让三分,谁知怀孕后,不过的贪睡了两刻,竟给她扣下这般大一口锅,她断是不能认下的,也不能让她的孩子还未出生就背上孽种的骂名! “你还敢顶嘴!”老太约莫是在家一言堂惯了,被这般驳面子,暴跳如雷,提起小脚就想踹她。 “嫂嫂!” 坐在地上,正包好手臂的少年,速而起身,一个健步上前,挡在大肚儿妇人身前,生生受了老太一脚,欲将妇人扶起时,却又被老太一把拉住。 “七郎,有未踹伤?你这是在剜我的心肝啊,别碰这灾星,你看吃亏了罢!” 第110章 “娘,你在胡说些甚!不去找那早点铺的当家赔钱,倒是胡乱冤枉嫂嫂!” 少年被炭熏黑了脸,眸子却是熠熠发亮,替嫂子叫屈的同时,还不忘点明罪魁祸首。 果然,老太的心神瞬时就被能要回多少赔偿占据,支使了扶着她,正瘪嘴的佟二嫂去问。 “娘,我一妇道人家,怎好去要银子的?”佟二嫂亦是不依,同老太讨价还价。 老太见她也不听话,哪肯罢休,抓着她一面数落,一面气势汹汹地朝那早点铺子的当家走去。 扶着老太的另一妇人,佟三嫂悄然脱了手,唤上她犹犹豫豫的大女儿,帮着佟七郎将佟大嫂扶了起来。 “嫂嫂,你怎了?” 骤然传来少年的惊叫,围观的人也嚷了起来。 莫婤忙上前去,只见妇人满脸汗,捧着肚儿,闭着眼,似摇摇欲坠。 “我肚儿好疼!一阵阵疼!又来了!”妇人虚弱道,直往后头倒,佟七郎和佟三嫂忙垫在她身后,急出了泪花。 “医正救救我嫂子!”佟七郎想起方才为他包扎的医正,拧头求道。 医正易太医正收拾着药箱,听罢为难地抚着胡子,他只擅长外科,内科一知半解,妇儿之道更是半点不懂啊。 此时,莫婤已绕过少年,摸上了妇人的肚儿,数着秒速,这妇人竟已有了规律宫缩。 “你谁啊?懂吗就乱摸!” 佟三嫂见莫婤神情认真,便未出声打扰,只她大女儿见同她差不多的小娘子,竟能将她娘唬住,不满道。 “她可是莫小娘子,她不懂你懂?” 莫婤还未回话,倒是围观的妇人一口帮她顶了回去,见这佟家小娘子一脸不服气,还拉了碍事的她到一旁,宣扬莫婤的事迹。 “嗤——这有甚了不起的!干脏活的稳婆罢了!” “你娘生你时,没唤稳婆?小娘子家的,言语可不能这般刻薄!” “你胡咧,她就是……” 两人争论不休,莫婤却是顾不上了,唤了佟七郎和佟三嫂扶着佟大嫂,她领着他们往毓麟居缓步走去。 佟三嫂知女儿被婆母养歪了,听着很是上火,但看着大嫂面色惨白,招呼了声佟姐儿,就跟着莫婤去了。 此时,围观众人竟不用莫婤招呼,自觉让开条直通毓麟居大门的路。 兮掌柜早开了门,见莫婤扶着大肚儿妇人走来,忙唤了身旁的晴姐儿去备接生的东西,自己候在大门口。 莫婤正要迈过门槛,回头一瞧,佟大嫂身后竟跟着一溜儿人。 “大伙儿要不先散了?” 莫婤试探性地问道,瞧着皆认识她,还为她说话,本着都是潜在客户的原则,她也不好得罪,况且人都爱凑热闹,只要不碍事,也算不得什么。 “您忙您的,我们找兮掌柜!” 最前头一戴着流苏石榴耳珰的夫人,爽朗回道,她身后的妇人婆子甚至郎君纷纷点头,冲着莫婤露着慈蔼的笑,瞧得她打了个哆嗦。 因着时间紧迫,让佟家人等在门外后,莫婤拉着晴姐儿和紫烟进了备用产房。 念着大肚儿妇人受了惊吓,又未进食,便用上了新安的产床。 产床半人长,晴姐儿指导佟娘子臀坐于最边缘,躺下后,两腿岔开放于腿板上,摆出个截石位。 屋角放着个炭盆,盆上放了双层铁架,下层是冒着烟的醋钵,醋钵上一层是个编笼,紫烟仔细净手后,从里头拿出沓吸水透气好的棉布,赫然是两件长袖袍子的模样。 这也不是普通的袍子,而是莫婤指导绣娘们做出的古代无菌衣,穿这玩意可是有大讲究。 莫婤净手后,需双手提起领子两端,多走两步,寻一空旷之处,双手远离前胸,认清袍子两面后抖开,反面朝向自己,身前是一片式,后头才是袍子两边,还垂着两条带子。 将袍子向空中轻抛,她双臂顺势插入袖内,略向前伸。 紧接着,紫烟快步上前,在身后协助拉开衣领两角,并握着衣带最尾端帮着系好,将里头的衣服完完全全包住,瞧不见一点。 这可不是莫婤架势大,背后就算是污染区了,她是可不能自个儿往后摸的。 此时,蔷姐儿也进来了,端着碗红糖鸡子羹,扶佟娘子用下后,推来个装了轮子的方形木桌子,用酒精消毒手后,也在方才的编笼里取出块布单子铺上。 铺了单子的木桌上,东侧再放了沓布单子;西侧则摆上了从酒盘子里捞出产具。 待莫婤和晴姐儿穿好袍子清点产具时,紫烟用凉白开冲洗佟娘子会阴处,还用刮刀剃了可能会侧切部位的毛。 待紫烟忙完后,蔷姐儿从木桌上一条条取单子,先是在妇人臀下铺了张,双腿伸入腿套单子,再铺了张在会阴上,不过这张中间有个洞,正好露出会阴,方便接生。 四人在产房井井有条地忙活着,外头的兮掌柜却被众人团团围住。 “我夫人说了,要这日!” “管你谁说,我儿媳就要这日!” “让让,让让,哎呦,我弟妹也要这日!” 众人七嘴八舌,争论不休,眼瞧着竟是要打起来了! 第86章 前头闹得沸反盈天,后头人潮涌动,如蜂攒蚁聚,挤满了毓麟居的大堂。 有那长袖善舞的簪花妇人,同身旁插花鸟头钗的美妇,叙话家常后,知对方也是来求稳娘的,方才的清风高谊,在转首后,便成了忌惮。 两人皆在心中默念:可不能让她抢了我相中的时辰! 原来,这些人就是冲着毓麟居来的,他们或是容焕阁的熟客;或是寺庙香客,慕名而来;更离奇的是人市的市令和市丞,竟也帮莫婤猛猛宣传了一波。 因不知她何日开张、何时开门迎客,探得消息后,他们五更天就寻来。 远远望着这条巷子,本以为是乌叶赤红如火,随风摇曳,正感叹喜庆;谁知,走近一瞧,竟是火烧连铺,趁风涨势,真正意义上的风风火火。 若不是他们恰巧齐聚于此,大伙儿一道帮着灭火;若不是除了巷子口的深井,不远处就是龙首渠,这条街定是要被烧穿,成一片汪洋火海。 此时,几人已争得面红脖子粗,喊哑了嗓子,或撸袖子,或找趁手器具,欲大干一场。 见状,钱柜东角的纪盏瞧了他们的面相,烧起龟甲,方才悠闲坐于钱柜后,老神在在摇团扇的兮掌柜,不得不出来主持大局。 她婀娜多姿行于众人中央,朗声问:“诸夫人郎君,君等怎知产者临盆之期?” “吾家已为弟妹延请了高……嘶!” 戴着翘脚幞头的郎君,自傲答道,只话还没说完,就被他夫人狠狠踩了一脚,还捂了他的嘴。 “他说笑的,我们不知!” 他夫人发戴碧罗芙蓉冠,额点花钿,恨了他一眼后,将他拽于身后,八面玲珑地赔笑道。 见这娘子如此,被问的众人恍然大悟,纷纷推说不知。他们或是听从长辈吩咐,或自请了高僧,但既然来了毓麟居求小神仙,这些前情说出来,定有不信之嫌,若惹得小神仙不喜,拒了他们的请求,回去可如何交差啊! 这般想着,心头愈发紧张,见兮掌柜还笑得意味深长地环视他们,忙或颔首,或仰面,或偏头,或垂眸,皆心虚地躲开了她的目光。 见此,兮娘子心中有了成算。 “无妨,无妨!” 有了他们的把柄,兮掌柜底气更足了些,拿出账本道: “东家说了,君等须预定时辰,携产妇亲至,我们这儿有稳娘,能勘察胎位,估临盆之日。若有看重吉时者,连掛姑都同君等备妥。” 见后头,还有大肚儿妇人伸长脖子望,兮掌柜又补充道: “若有怀着身子亲至的娘子,其后我将安排稳娘,引君等往茶室诊视,先定下。” 话音方落,几家欢呼,几家愁,几家还在捶胸顿足。 自也有觉毓麟居架势大的,但兮掌柜不松口,只端出幅和善样,完全不惧客源流失。 她知莫婤之谋,待客流量更大些,家家户户去接生可来不及,也不安全,这番也是为日后打基础;更何况这些流失的客源终 会回来。 挨着为他们约了时辰,让春桃领着大肚儿娘子诊视,听外头竟又传出阵喧闹,兮掌柜只好叫上婆子,又赶了出去,连纪盏也起身跟了出来,活动筋骨。 “我去问问那妖妇,是怎蛊惑我儿的!” 这喧闹是从产房门外传来的,佟老太正伸直手往里扑,欲闯入,幸而佟七郎在后头紧紧箍着她的腰,她身前也还挡着个壮汉。 壮汉便是佟娘子的郎君,前些日子去走商卖伞,方才赶回来,就瞧见大火燎过,只剩残垣断壁的前巷,瞬时红了眼,正悲痛欲绝,就被佟姐儿瞧见。 佟姐儿还被先前的妇人扯着说教,妇人身经百战、巧舌如簧,她被训得苦哈哈,告饶也不抵用,只好偏头装鹌鹑,瞧见大伯,终是找着了借口脱身,赶忙引他入了毓麟居。 第111章 见兄长回来,耳被老母唠出茧子的七郎,忙同他讲明了前因后果,当听到怀胎九月的夫人被老母推倒在地时,九尺的大汉骤然落下泪来。 “娘,既然你这般看不惯惠娘,我们就分开来过活!”汉子哽咽着开口,斩钉截铁道。 惠娘本是卖伞翁的女儿,得伞翁亲传,长得也貌美,若不是同他自小一道长大,信得过他的为人,怎会嫁给他这个憨大汉。 老母瞧不上她无娘教养,又眼馋她的手艺和嫁妆,他百般哀求后,虽终是首肯了他娶她,但为平心头的怒火,老母日日盯着惠娘做伞,一刻不得闲。 他在家时,还能多护着她些,但也因这般,他离家时,老母就更苛待惠娘。 惠娘亦知婆母心头的恨,也都忍着,哪成想一步的退让,换来的是日益得寸进尺。 听大儿撂下这般狠话,佟老太火冒三丈,对着过鬼门关的惠娘喊打喊杀,还要冲进去,却被两儿合力拦住。 见两儿这般向着外人,佟老太直往他们脸上挠。 正看戏的兮掌柜,忽而听见火灼声,紧接着被纪盏拉着退了几步,此时,她方才让开处,不知从何地横冲直撞出只老鸹,就是乌鸦。 它跌跌撞撞绕飞了一圈,最后竟一头撞进了佟老太,因咒骂而大张着的口中。 “哕——哕——” 佟老太被噎得直翻白眼,更觉恶心至极,拼命将乌鸦往外呕。 “佟夫人,这吉物可不能往外吐!” 虽看不惯这老虔婆,兮掌柜还是“好意”提醒道。 唐以前,乌鸦都是吉祥的象征;在《本草纲目》中还有乌鸦反哺的记载,因而它也被认为是知恩图报和慈孝的代表。 甚至有将乌鸦与太阳联系者,它便同帝王有了缘分,唐初人杨师道《咏弓》诗就说:“乌飞随帝辇。” 而在纪盏处,乌鸦被她作占卜之用。 遭扁毛畜牲堵了嘴,佟老太哪还听得进去,顾自与鸦搏斗着,终将它吐了出来,只满嘴都被啄烂了,正淌着血,嘴边还黏上了畜生毛。 不过,她亦是凶悍,跌落地上的鸦,颈部的毛竟被她啃秃了。 见老母似消停来,佟大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产房佟娘子一声惨叫,他心疼不已,佟老太这虔婆却又被激怒了。 “听你男人回来,就装模作样嚷嚷,我要让他休了你这祸水!” 佟老太又欲撞门,佟大终是忍不住,一个马步,将老母举了起来,搬出了毓麟居。 外头的喧闹,丝毫未影响产房内的稳娘们。 因着佟娘子听指挥、懂配合,胎儿也不大,莫婤便将此次主导接生的位置,让给了晴姐儿。 晴姐儿初次接生,举手投足间却是有条不紊,面色沉着,指令清晰有力,若不是瞧见她剪脐带时微颤的手,莫婤真以为她无半分的紧张。 接生过程很顺利,在阴丨道里塞上两块有尾纱后,她们撤了木桌。 产床尾翻上来,是个套了垫子的长板,将佟娘子叉开举着的腿,合并放在上头,腿托也往两侧掰,转至臀两边支棱着。 此时,佟娘子还不能下地,产后要观察个把时辰方能离去,此间稳娘需规律按压宫底,促进子宫收缩,并严密观察产妇的出血情况,以防产后出血。 按压宫底,又是门学问。 让平卧的佟娘子,屈起双腿,浑身放松,莫婤逐一拉着蔷姐儿等人的手,找佟娘子的宫底。 才生产完的产妇,子宫会变得硬硬的,在松软的小腹上,稍用些力就能摸到,而子宫形态,似倒梨形,因此硬块靠头侧的最上层才是宫底。 掌着晴姐儿的手,拇指贴于宫底的小腹上,待佟娘子吸气后,嘱她慢慢吐气。 此时,莫婤带着晴姐儿的其余四指,贴着子宫底,四指往下切的同时,往子宫体按,挤出了宫腔内的积血,量也不大。 未出现产后出血,子宫收缩也好,待佟大孤身回来后,趴在惠娘肩头,抱着肉嘟嘟的闺女,笑咧了嘴。 赁了架铺厚褥的腰舆,他将观察后的惠娘抱了上去,安置妥当后,忙转身,从钱袋中取出银子,付了红封,喊上弟弟弟媳,一家人喜笑颜开地离去。 “东家,蔷姐儿,有人找!” 莫婤等人接生完后,正于休憩间褪下湿透的短襦,就听跑腿的丫鬟吉雀在门外喊道。 “就来——” 莫婤一面高声应下,一面利落地换了身菊纹短襦,又套上了没润的茜色长裙。 扭过头,却见蔷姐儿选了身琵琶襟上襦,还拿出了柜中最惹眼的百褶如意裙,细致地展开裙摆端坐于月牙凳上。 打开妆匣,她甚至照着铜镜,提起青雀头黛笔,揭开个檀蝶鎏金盒,蘸上些盒中央盛着的,约指甲盖大的螺子黛,欲描眉。 古代画眉,可是从娃娃抓起,李商隐写的《无题》就曾这般描绘:“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 因而蔷姐儿画眉不稀奇,稀奇的是这盒螺子黛,据《隋遗录》记载,“司官吏日给螺子黛五斛……出波斯国,每颗值十金”。 蔷姐儿这一小点,约莫要数十两银子,钱算不上紧要,最难得的是购买渠道,连高夫人都无处觅得。 “蔷姐儿,这是从何处购得的,色真正!”莫婤立于她身后,蹭着铜镜盘发,故作漫不经心地顺势问道。 蔷姐儿描眉的手一顿,莫婤见她耳根泛上淡淡红晕,听她细声道:“我不知,托好友买的。” “你竟还有我不知的密友?” 莫婤故作吃醋,心头已是了然,怕蔷姐儿尴尬,调侃后,便欲移开话头,蔷姐儿却拧过头来,脸上飘着红霞,主动道出此物的来历。 前些时日,王娘子书肆来了个英俊威武的玄衣公子,或是喜这书肆安静,竟成了常客,王娘子观察几日后,见他品性上乘,便撺掇着怕生的蔷姐儿去招呼,欲锻炼她。 蔷姐儿想着日后待人接客,总不能一直躲在莫婤身后,遂存了逼自己的念头,应下了。 忍着心头的恶心,她哆哆嗦嗦走向他,惨白着脸帮着添茶,因着手也颤抖不已,竟让茶水乱溅烫伤了他的手。 “同我要烫伤膏,就是为了他?”莫婤忍不住出言八卦。 “多亏给了他,今日他还用来救人了,都用没了!”蔷姐儿颔首,欣喜又苦恼道,方才进来就遇上了他,因急着进产房帮忙,他们只交谈了两句,但当他自然地同她抱怨时,仍是让她欢喜不已。 从回忆中恍然,见莫婤似笑 非笑地望着她,她脸更红了,却坚持继续讲。 烫了人,她愈发害怕,死死阖上眼,绷紧身子,等着斥责,甚至是拳头相向。但玄衣公子瞧着冷峻,却柔着双眸望向她,温和接过她手中的茶壶,反而涮了个空茶盏,给她倒了茶,帮她平复心神。 他们就这般结识了,之后的日子,玄衣公子每每来时,便在他捧卷的几案旁,放上盏茶,也不故意叫她。 她知他是给她沏的,他不逼她,默默相守的态度,让她放松了很多,起初只敢在他身旁坐上一刻钟,现已能陪他度过大半日。 这螺子黛是他帮他妹妹买的,他妹妹不喜这色,他便转送给了她,她自是不肯白收,幸而近来接生尚有余钱,便咬咬牙问了价儿。 听闻竟要半吊钱,她既松了口气,又有些心疼,但见他黑眸中映出寡淡的自己,还是没忍住购下了。 听罢,莫婤心中的猜想得到了应证,那玄衣男子定是韦师时。 “诡计多端的男人!” 心头暗叹,见蔷姐儿竟还重视地盘了个多环髻,簪上了镂金棂花,莫婤随意插了两根卷须珠钗,拉着她出了毓麟居。 她们分明是一道出来的,却见韦师时的目光,从始至终只望向蔷姐儿,莫婤哪还有不懂的,拉走与她一样是电灯泡的刘景行,同他一道立于墙角吃瓜。 “韦公子还有妹妹?”不动声色地往蔷姐儿处瞥,她嘴中八卦得很自然。 “他哪儿有妹妹,他们一家子带把儿的,连胞姐都无。”刘景行也是个好吃瓜的主,一时看入了神,顺嘴秃噜了出来。 方说完便暗自懊恼,说实话是对的,兄弟就是用来两肋插刀的,只是他不该说得如此粗俗,什么就带把儿的啊! 龌龊! 见莫婤脸色未变,他方松了口气,一拍脑袋,暗自埋怨自己,光惦记兄弟的大事,怎把自个儿的姻缘忘了。 想到这儿,忍着脸上的热意,他僵着身子,轻轻扯了扯莫婤的衣袖。 莫婤看戏正兴奋得紧,灿笑着回首。 二人因低声吃瓜,头靠得近,她如夏花般璀璨的笑靥,骤然撞进刘景行的心口,原本脱兔般乱跳的心,轰鸣响彻耳畔。 “哥哥,怎么不走了?” 观音婢见前头的兄长忽而驻足,追上两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第87章 “哇——哎——” 第112章 观音婢忍不住低呼,本是惊叹,见兄长冷着脸望过来,忙装模作样地转成了唉声叹气,还又踮起脚,偷摸探出小脑袋,再往巷子里瞧。 一手捂了妹妹的眼,长孙无忌将手中的食盒,塞到了她的怀中,侧身倚在了外墙上。从这个角度,他只需微抬首,就能瞧见不远处的两人,那两人却是看不见他的。 “哥哥,此番非君子所为!” 观音婢探回身,一手抱稳食盒,一手扯下长孙无忌的手,见他这欲听墙角的架势,不赞同地摇首,语重心长道, “哥哥,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上前去加入他们啊!” “我非君子。”长孙无忌垂下眼帘,理了理衣袖,轻描淡写道,“你先去,我后至。” 观音婢猛地摇头,退后两步,立于他身侧,同他一道听墙角。 而笑着回头的莫婤,见刘景行傻愣愣地望着她,退开些,在他眼前晃了晃。 瞧着眸中明媚的脸,逐渐远去,眼前还忽闪忽闪阻他视线,刘景行心头怅然若失,竟不自觉抬起手,欲拿开眼前的手,只抬到一半便醒悟过来,忙收手摸了摸后脑勺。 “韦公子,喜读书?” 见刘景行回过神来,莫婤忍不住继续吃瓜。 “他一习武之人,最是坐不住,不过,听闻近来是多看了两本,连他阿耶阿娘都欣慰不少。” 见莫婤有兴趣,他正想同她多聊几句,舒缓紧张,好道出心头念想,便欣然答道。 但这不能夸得太过,给自己增加情敌;也不能贬得太厉害,伤兄弟面子,给他的追妻之路,添阻碍。 正当刘景行暗自苦恼时,韦师时已在莫婤心头坐稳了“诡计多端的男人”这个宝座。 而墙后的长孙无忌见莫婤退开,勾了勾唇,见刘行景抬手,又蹙了蹙眉,还直起身,脚都迈出了半步,瞧他收手,暗自冷笑后,又倚了回去。 见兄长面上端着平淡无波,身子却诚实地起起靠靠,观音婢真情实感地叹了口气。 同莫婤多聊了两句,见门前的蔷姐儿和韦师时似在告别,刘景行忙从怀中,掏出个螺钿檀香盒,起开盖子,里头盛的是胭脂。 “我阿娘说这色太艳,我也没姊妹,便送予你,望莫姑娘毋嫌而纳之。”刘景行忍住害羞,一本正经道。 “你也没姊妹?”莫婤不禁疑惑出声,见他脸红透了,还浮上两分难堪,她愣了愣又道,“也可,只是我要付银子的。” 听罢,刘景行将胭脂盒塞进她手心,暗自松了口气。韦兄说蔷姐儿也给了铜钿的,他便利落地报出半吊钱的价,正在手背上试胭脂的莫婤,手一顿,心头很是无奈。 这兄弟俩,要不要追人都用一个套路啊。 她可不是蔷姐儿,蔷姐儿长在洮州,虽姚小娘还算得宠,但也没听过长安城中的稀罕物,她却是在高府还得势时,就被高夫人当干女儿养大,这些玩意就算没用过,还能没听过? 何况,这种胭脂,她还真在高夫人妆匣中见过,瞧了色泽,方才又试了质地,她更是肯定,这分明是久负盛名的紫花苏木胭脂,也称“寿胭脂”。 自古胭脂就颇受女子喜爱,《隋朝食货志》中就有记载,隋朝女子好在嘴唇和脸颊上涂抹胭脂。 而诗词中关于胭脂的记载也颇多,如唐代元稹在《离思五首》中就有写道:“须臾日射胭脂颊,一朵红苏旋欲融。” 胭脂中,紫花苏木胭脂又极为难得,需从千里迢迢的昆州,运来紫花苏木树,取嫩根皮,切成薄片,煮于沸水,提出纯天然的胭脂。 又因其颜色鲜亮且不易褪色,而得名“寿胭脂”,虽不至于螺子黛那般天价,但一盒也要六七两银。 “你若不收,就是不以我为友,同我见外!” 数了七两银子装入个素荷包,莫婤递给他,见他呐呐不愿收,遂出言威胁。 至此,刘景行也只好收下。 “哥哥,你未赠过莫姐姐物件?” 一旁看着的观音婢,见莫婤收下物件,还回了礼,也是歇了看戏的心,替兄长着急。 听罢,正按着眉心的长孙无忌仔细想了想,除了笔墨纸砚、吃喝玩乐的小玩意、生辰礼、长孙族族徽外,他竟没给过阿婤别的。 “哥哥,你糊涂啊!”观音婢恨铁不成钢,低声数落道。 知自己理亏,任妹妹数落后,见莫婤同刘景行已交谈完,长孙无忌方拎着观音婢走了出来。他可不会贸然出来,打断二人,让阿婤难做。 “阿兄!” 莫婤抬眼便瞧见长孙无忌,笑着唤道,还不自觉上前两步。 见此,长孙无忌周身隐隐没藏住的郁气骤然消散,毕竟无论如何说服自己大度,心头的酸涩难忍是他难以忽视,也不愿忽视的存在。 他一面想着,一面大步迎上前来,轻拂她额间遮眼的碎发。 刘景行在一旁瞧着,瞪圆了眼,气鼓鼓地望向长孙无忌这登徒子,又看向没甚大反应的莫婤,也只好憋气,装作平常。 他可不能点醒莫姑娘,给自个儿再添一情敌! “辅机兄?” 韦师时辞别蔷姐儿,瞧见长孙无忌,不确定道。 他阿耶与长孙晟同为大将军,两府也有些往来,他与长孙无忌也是认识的,只长孙将军近岁缠绵病榻,长孙无忌甚少同他们走动,少年一岁一个样儿,他险些认不出。 同韦师时颔首后,长孙无忌也未多寒暄,莫婤知阿兄素来不爱说废话,只有忽悠人时,话最多,便同二人告别后,拉着长孙无忌和观音婢进了毓麟居。 “专请了你们来,今日可要多用些!” 莫婤笑着领他们入了大堂,坐于茶室内,此时,厨房飘出的阵阵香,竟传了这般远,甚至透过纱幔,穿了进来。 同他们一道进来的蔷姐儿也嗅见了,勾得她肚儿咕咕直叫。 蔷姐儿平日也不缺佳肴,今日约莫是累狠了,见自个儿的馋虫被他们听见了,羞红了脸,庆幸方才在外头没嗅见,不然就在韦郎面前丢脸了。 这香是霍大娘在熬鸭汤、卤鸭杂。 前些日子,莫婤特教了她做了粉丝,欲给毓麟居众娘子做——鸭血粉丝汤。 南京自古喜食鸭馔,盛行以鸭制肴,更是有着“金陵鸭肴甲天下”的美誉,而鸭血粉丝汤就是其中颇负盛名的一道,因而也被归为苏菜、金陵小吃。 从农户手中,买只老肥鸭,拔毛剖净内脏后,用山泉水加老姜片,放入上乘的紫砂砂锅,大火煮开,转文火慢炖。 至鸭脂黄亮,肉酥烂鲜醇厚后,才算煲好了。 同时,霍大娘还按照莫婤的法子,放些粗面粉洗鸭杂,从血色脏污洗至白嫩透明后,方另起一锅焯水,放两个莫婤用纱网缝的卤料包,再卤上大半个时辰。 八角混着茴香,桂皮的甘甜香同老鸭汤的醇香缠绵,飘出这般浓烈诱人的香。 见众娘子都得闲了,让长孙无忌等她,身后跟着观音婢,她们一道进了厨房。 舀了勺老鸭汤吹凉,给观音婢尝了尝咸淡,只见她双眸发亮,赞美之词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直将莫婤夸得心火怒放。 被萌得心软软的莫婤,猛亲了口她嫩乎乎的小脸,先给她留出钵老鸭汤。 小团子真是太可爱了,最会给情绪价值了,不枉她做老鸭汤就想起了她。 老鸭汤除了味鲜,还有养胃生津、止咳润肺的功效,有利于观音婢养身子,因而一做需要用到老鸭汤的鸭血粉丝汤,莫婤便将她叫来了。 想到三十六岁就香消玉殒的观音婢,苦涩又漫上莫婤心头,抱紧她软糯的小身子,莫婤深吸了奶香,压下不适。 而此番亲热场景,又被坐不住寻过来的长孙无忌瞧见,长孙无忌心头梗了梗,先是情敌,后是妹妹,他是不是也该做些什么。 观音婢忽觉颈后一凉,猜到定是兄长那醋坛子,骤然将莫姐姐又抱紧了些。 “观音婢,站直溜了,阿耶是这般教你的?” 将观音婢拎到灶火下,长孙无忌坐在她身旁,帮莫婤烧火的同时,亦是守住这小色女。 见他们兄友妹恭的模样,莫婤笑着调了碗淡盐水,泡上鸭血。 鸭血粉丝汤精髓就在鸭血,而处理鸭血最是紧要,是去腥和防黏锅。 待二人烧沸水后,鸭血也醒好了,放入滚水中只能煮三五分钟,待颜色变艳、血软时,就要立马捞起,不然就煮老了,失了口感和弹性。 在老鸭汤中,倒入卤鸭杂、鸭血和烫好的粉丝,再搁些芫荽、姜蓉、葱花即可出锅。 先给肚儿响的蔷姐儿来了一碗,顾不上害羞,蔷姐儿挑起粉丝,猛吹几口凉气,滑溜地将晶莹剔透的粉丝吸了进去,鲜香直冲她天灵盖,眯起眼,满脸幸福。 见状,众人也顾不上客气,大快朵颐,独霍大娘仔细品味其中精髓,东家不仅有接生的好本事,竟还懂用这些贱货做出珍馐之味,而她定要多偷师,在毓麟居站稳脚跟! 第113章 心头默默想着,口中细细品味,待她喝完鲜美的汤,欲再来一碗时,锅已空,不免捶胸顿足。 这边,毓麟居,众人欢聚一堂、其乐融融;那边,高府中,却是人仰马翻。 高士宁这混不吝的,竟真找到高士廉,要行转房婚,娶姚小娘做偏房。 作为深受儒家文化熏陶的汉族人高士廉,其胞妹长孙高氏,又被下流同僚那般调侃过,高士廉怎会允许高府有转房婚。 二人争论不休,屋中甚至传出杯盏落地破碎声,大丫鬟紫霞听罢也是待不住了,忙请来了高夫人来。 屋中,高士廉气得面红耳赤,抖着被割破冒血的食指,指着高士宁鼻尖怒骂,见着夫人如同见着救星,直言道: “府中嫁娶皆归夫人管,连我都说不上话,更别说你这混账了!” 见官人又将她推了出去,念着他这些年已改好了许多,少有和稀泥、装聋作哑的时候,高夫人便欲帮他挡这一次。 闻及高士宁的请求后,高夫人眸光一闪。 这些年姚小娘是何做派,已将高府牢牢握在手中的高夫人,自是一清二楚,思及她染上瘾的原由,高夫人也不忍苛责。 不过是多招几个面首,反正高老爷子死了,活人何必被死者束缚。 因此高夫人不仅没管,还顺带帮着扫尾,姚小娘约莫也察觉到了,更是也知趣,每次小心谨慎,从未给她惹出过事,还投桃报李,对她多有维护。 知姚小娘定不会为了一颗歪脖子烂疙瘩树,放弃整片森林,高夫人暗自笑高士宁自作多情。 只是,下一瞬,她便笑不出来。 高士宁竟还扬言,要娶莫婤当正房娘子,让她帮着张罗先定亲。 第88章 “痴人说梦!” 听罢,高夫人双臂环胸,面若冰霜地瞧着他,冷冷道。 高士宁是何品性,帮着姚小娘扫尾的高夫人瞧得一清二楚,贪色好淫,好逸恶劳,断不是良人,莫婤是她放于心尖的小辈,怎会推其入火坑。 着翻领胡服、系金蹀躞带的高士宁,却是叹气摇首,深觉兄长两口子迂腐,复而劝说道: “有甚不可,小娘同我情投意合,婤婤更是对我芳心暗许,皆是美好的人儿,嫂子何必说她们痴,太刻薄了些。” 说罢,还嗔怪了高夫人一眼,直将高夫人瞧得犯恶心。 一旁收拾碎渣的紫霞,手也是微顿,不留痕迹地用余光瞥高士宁。 哪知高士宁对女子的目光甚是敏锐,瞬时察觉,深感自个儿魅力大,昂首挺胸,自觉以器宇轩昂之姿,含情脉脉地望了紫霞一眼。 见他当着她面就这幅做派,还污蔑莫婤,高夫人愈觉怒火中烧,夺了紫霞手中扫帚,径朝高士宁挥去,边打边骂道: “我说的痴人,是你这妄想的登徒子,好没自知之明的牲口!” “哎呦——嫂子怎这般粗鲁!” 高士宁一面熟练地躲,一面高声嚷嚷,还拼命朝高士廉使眼色。 早瞧不惯这庶弟的高士廉,见夫人为自己出头,心头美滋滋,装睁眼瞎,优哉游哉地坐于胡床上。 提着扫帚气喘吁吁的高夫人,没打中高士宁几下,反把自身累得够呛,瞧着坐于胡床上看戏的高士廉更加不满。 忽而,瞥见身侧的多宝柜,在她顺手的位置,正放着套蟠螭纹玉剑饰。 剑饰是剑柄与剑鞘上镶嵌的饰物,饰玉的剑被称为玉具剑,在<a href=https:///tags_nan/xihan.html target=_blank >西汉时始有专名。《汉书匈奴传下》:“赐以……玉具剑。” 而一柄完整的玉具剑,又是由剑首、剑格、剑璏、剑珌,四个玉饰物组成,高士廉收藏的这套,就是完整的。 但此时她哪有心思欣赏,伸手一捞,将其握于掌中,瞧准时机,大力一掷,狠狠砸中了高士宁的脸。 “啊——” “哎呀——” 兄弟俩同叫了起来,高士宁鼻血直流,嘴肿若红肠,舔了舔冒血的门齿,竟觉其有几分松动;高士廉则猛然起身上前,捡起他的玉剑碎片,心疼不已,这可是他闯了几条巷子,才淘到的宝贝啊! “夫人,夫人——不可,不可——” 高夫人见高士宁疼得闭了眼,趁机在多宝阁上,又掏了件更重的菱纹琉璃管砸去,动作麻利,比高士廉起身阻拦之姿迅猛了两分。 高士宁头又被砸破,终是受不住,落荒而逃;高夫人则坐于胡床上,喝着紫霞倒的冷茶,舒了口气;高士廉却是亲自捡着珍宝碎片,痛心疾首。 “转房婚不能应,不过娶莫婤,夫人却应 帮其促成。” 高士宁坐于书桌前,一面粘碎片,一面嘱咐高夫人, “你那小食客亦至定亲之龄,成一家人则更易掌控。嫁与士宁为正房娘子,虽略显勉强,然且教那混账略吃几分亏罢。” “不愧是兄弟俩,一般龌龊!还用着我婤婤的物件,就要打她的主意!” 说罢,高夫人一手打翻高士廉方拼好的碎片,将他从书桌前推搡开,横眉立目。 “夫人此话怎讲!” 心血再被次弄碎,还遭挤走的高士廉正要发火,抬眼见夫人一脸怒容,气势弱了两分,呐呐问道。 “官人既说府中嫁娶之事,皆归我管,你就歇了这份心思,婤婤是不会嫁你那些个窝囊废庶弟的。” 都是一丘之貉,有甚好解释的,高夫人撂下此言,也懒得理高士廉铁青的面色,快步走了出去。 官人既开口嫁娶之事推与她,她自要坐实了,何况现今她养家,也不怕与他争! 心下这般想着,但仍是怒火难消,只堪堪迈出正屋门槛,便觉一阵眩晕,眼前发黑。 “夫人——快来人——” 正等在门外的秋塘,反应机敏,一把将扶着门槛往下滑的高夫人捞起,口中高喊道。 高府中的闹腾,莫婤一概不知,用过午膳,送走长孙无忌和观音婢后,稍作小憩,她便领着春桃、晴姐儿、蔷姐儿外出接生,留紫烟在毓麟居看诊。 牵出印着毓麟居大字的马车,字旁还绘有个大肚儿妇人的侧身轮廓,是莫婤专为毓麟居设计的图徽。 众人帮着将接生产具搬进了车厢,掀起阴板,小件器具置于储物格内,接产桌等大件则折叠靠于车厢壁,待娘子们于矮榻上稳坐后,马车晃晃悠悠出发了。 先去了京兆尹府邸,为其弟媳昭娘子瞧宫口。 昭娘子是初产妇,宫口将将开了一指尖,留下春桃,莫婤同晴姐儿、蔷姐儿去了工部尚书宇文恺处。 宇文大人的次孙媳妇恭娘子,亦是初产妇,宫口开了约莫三指,摸了摸肚儿发硬的间隔,估摸至少也要等上两个时辰,留下晴姐儿,她又领着蔷姐儿去了治书寺御史府邸。 治书寺柳御史的夫人施娘子,是个经产妇,一探宫口,近开全,莫婤忙唤丫鬟跟着蔷姐儿搬产具,她则净手,检查产道。 产道分为骨产道和软产道。 评估骨产道,主要是摸产妇的骨盆,施娘子个儿不高,臀却是滚圆丰腴,形似满月,骨盆条件很是不错,她心稍安,又检查起软产道。 软产道却是复杂些,包括了子宫、宫颈、阴丨道及盆底软组织。 她一一摸着,忽而指尖一顿。 指腹下是施娘子的阴丨道内壁,她触及了一略粗糙处,皱起眉,在这处反复流连,仍觉其弹性比之周围略差,摩着也更紧实。 思索片刻,她开口问道:“娘子平日同房,有无疼得厉害?” 施娘子骤然臊红了脸,喃喃道不明,倒是她身旁的婆子荤素不忌,脱口而出: “是疼得厉害,嚷得如待宰母猪似的,我教她婉转些,效仿猫唤春。你瞧,这不勾得官人再留下种来!” “刘妈妈!” 施娘子高声制止,手还捂住了她的嘴。 刘妈妈是她陪房,最懂房中之术,瞧着口无遮拦,其实最有眼力见,见她这般一个劲秃噜大实话,施娘子忍住羞涩道: “官人每每闯进来时,都有处疼得厉害,但忍过那处,再淌出些蜜来,就能得趣儿。” “是这处吗?” 问的同时,莫婤指尖稍用力按了按粗糙处,还揉及内里稍硬的质地。 要知道阴丨道内壁多由黏膜组成,应是舌舔上唇内侧的触感,怎会有硬块。 “啊~” 施娘子婉转低呼,连脖颈都浮起红霞,颔首附和。 心头升起不妙,莫婤琢磨着方才施娘子的回话,又问道: “蜜中是否带红?” 似没想到她会问得这般细,施娘子面若熟透的蜜桃儿,羞答答地垂下眼帘,不肯再答。 这闺中秘事怎好同外人说道的,官人调谑她都娩过麟儿了,还宛若处丨子,紧得厉害,稍用些力,竟有落红,最是提性…… 见她又没了声,一旁的刘妈妈干着急,使劲拽了拽她,这可是接生圣手莫姑娘的问话,自有她的道理,小姐怎这般扭捏! 第114章 正帮着蔷姐儿摆产具的大丫鬟杜鹃,手中不得闲,还竖耳听着,见屋中除了他们五人,再无其他嚼舌的丫鬟婆子,没忍住抱怨: “小姐,有甚为难的,大人也不说怜惜些,我收拾褥子十有八九都染点红,气得我手颤,就夫人忍得下,若不是有了身子……” “杜鹃!” 施娘子骤然抬首,绯红的脸上敛了羞意,带出几分怒。 “从何时有落红的?”见施娘子似有了火气,莫婤只好道出实情,“娘子产道有异,我须问清楚些,见谅。” 此言一出,施娘子果然绷紧了身子,丫鬟婆子也面露焦急,莫婤暗自叹气,方才不愿说,就是怕产妇恐惧益甚,可终是没瞒住。 “自……自……”施娘子死命回忆,却似被人抹了记忆,怎也想不起。 “不就是头次如杀猪叫的日子?”刘妈妈一拍脑门,反应过来,慌忙道,“就是诞下大公子后,头次同房!” 听罢,莫婤心下了然。 她指尖下这处粗糙,定是软产道异常中的,阴丨道瘢痕,多是由上次生产撕裂留下的。 这种瘢痕会导致阴丨道变得狭窄,同房时,男子会觉紧致,女子却多感剧痛出血,也是施娘子能忍,遇上个痛感再敏锐些的,甚至会在同房时引发抽搐。 “我家小姐还有救吗?”见莫婤一脸严肃,杜鹃哭着问。 刘妈妈亦是满脸自责,也是她粗心大意,生了娃同房哪还有这般痛的,她只道是小两口的乐趣,还自诩懂行的教小姐,真真是害了她啊! 指尖贴着阴丨道内壁,莫婤又按了按,划拉其边缘后,从瘢痕沿慢慢往后摸,将手撤了出来,往蔷姐儿处走去。 见她收了手,转身就走,主仆三人心更凉了,若是莫小神仙都救不了,她们该去找谁啊! 绝望瞬时冲翻天灵盖,刘妈妈挽起袖子,猩红着眼转身,就要去找柳御史算账,却被颇为了解她的施娘子一把拉住。 “小姐别怕,都是老奴的错,我去宰了那畜生,再自戕,黄泉路上,我们还做主仆。”刘妈妈抱着施娘子拉她的手,痛哭流涕道。 “妈妈可不能这般,若我死了,你定要好生抚养大哥儿成人!” 施娘子流泪满面,却死死拽住刘妈妈,喊来杜鹃,同她一道劝。 待莫婤在蔷姐儿的帮助下,找了处空地,换好接产服回来时,就瞧见了抱头痛哭的三人。 “我方才没说能救?” 提高声量,莫婤又问了遍,痛哭的三人终是听见了,忙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方才她撤手那般慢,就是为衡量瘢痕的位置。 若位置高,在现代只需转剖宫产即可,但于古代只能**分娩的情况下,就有子宫破裂、产中出血、胎儿窘迫等多重风险。 幸而,施娘子瘢痕的位置靠下,她通过会阴侧切,应该是能有效降低这些风险。 只是侧切、缝合、观察一套下来,竟用去了两个时辰有余,留下蔷姐儿收尾,莫婤急急忙忙回了工部尚书府恭娘子处。 一进偏房产室,恭娘子抓着生产架子,满头大汗,晴姐儿正蹲在她两腿下控制胎头。 见晴姐儿拧头瞧见了她,颔首示意其继续后,她净手守在一旁,帮晴姐儿托底。 先前顺利接生给了晴姐儿莫大的信心,现今见莫婤回来了,更是不怕了,号子都喊得有力了些,终是将这七斤的大胖小子接了出来。 “娘子日后孕期断不能贪嘴了!”莫婤一面缝着轻度裂伤的会阴,一面劝道。 亏得恭娘子个儿高,晴姐儿控制胎头速度得当,若换上施娘子的身量, 再滚圆的臀都生不下。 瞧身下的伤,被莫小娘子精湛手艺,缝得细如丝,几乎瞧不见,恭娘子亦是心有余悸。 容焕阁的医女早说她难生,让她定要去找莫家母女,幸好莫小娘子的毓麟居开业了,不然她去何处找这神出鬼没的母女俩啊! 若不是莫小娘子手艺了得,她这**岂不丑陋无比,听阿姆说,若是补得不好,还会漏尿啊! 想着,恭娘子打了个寒战。 这头,莫婤忙得脚不沾地;那头,从前院逃出来的高士宁,撞上了回府的长孙无忌,洋洋得意道: “我已请嫂子定下了我与婤婤的亲事,你莫要再叨扰我夫人!” 第89章 听罢,长孙无忌瞳孔猛颤,骤然握紧了拳,颈侧青筋暴起,寒眸扫过高士宁的惨状,脸上勾起讽笑,如恶魔低语道: “你也配?舅母就算眼瞎了,也不会瞧上你。” “我如何配不上?我可是高府正经主子!” 高士宁见长孙无忌有了火气,愈发得意。 他虽与长孙无忌接触甚少,但他们庶兄间没少讨论,说这崽子明明是个小辈,却装得朗月清风,不同他们斗鸡也就罢了,还时常不在府中,神神秘秘也不知在干甚。 自从撞见过几次他同莫婤一道,高士宁就认定他日日缠着莫婤,上回耍嘴皮子没赢,比武也败,他回去想了几宿,现今能激怒长孙无忌,他也算扳回一城了! “躲在供台下,当缩头乌龟的正经主子?” 长孙无忌头一次见高士宁,是其从破庙供台下爬出来时,因而他最是厌恶其软弱无能, “人模狗样,狼心狗肺,却仍比不过畜生,连畜生都知护短,你这正经主子只会跪地求饶,痛哭流涕,浑身尿腥。” “你……你……” 可怖的回忆又铺天盖地涌来,高士宁竟觉真有几分尿意憋不住了,不甘心再次落败,回骂道, “不愧是被赶回府的外嫁女生下的魔胎,你兄长只想杀了你,而我却有兄长嫂子替我张罗婚事。任你如何奚落,我都是婤婤的夫君!” “哈哈哈——” 似乎想到了日后莫婤为他出头的场面,他大笑不止。 破庙中莫婤的飒爽英姿,日夜在他梦中回荡,她是他的救赎,他定要娶到她。 “嘭——” 长孙无忌阔步上前,拽起高士宁的前襟,一拳拳揍上去,将他松动的门齿彻底打掉仍不停歇,直至他失去意识,被小厮抬回了房。 甩了甩用力过猛的手,长孙无忌转身去了高夫人院中,却得知舅母晕倒方醒的消息,自不好再提及此事,陪舅母坐了一阵后,回了前院。 此时,秋塘请的郎中还没到,反是莫母先一步回了高府,赶了过来。 净手后,莫母轻搭于高夫人腕间,应指圆滑有力,如珠走盘替替然,竟是滑脉。 见高夫人一脸期待地望向她,莫母含笑颔首,又略带几分责备道: “夫人有了身子也不同我们说,今日这般急火攻心,可是凶险!” “我也是方醒来,忆起月事延期,才有了此猜测。” 高夫人喜弯了眸,又想到让她昏倒之因,敛了笑,同莫母说了起来,这一谈,竟到了黄昏。 而同恭娘子接生后,莫婤又马不停蹄赶往京兆尹府邸,帮着春桃为昭娘平安产下麟儿,酉时末,方回了高府。 一进府,就闻及高夫人无故晕倒,忙行至夫人院中,见阿娘也在,先松了口气,瞧她们二人皆神情严肃,心又提了起来。 “阿姆,是出了何事。”她犹豫着问,害怕听到噩耗。 “好事,我又怀上了!”见莫婤红了眼,知她想歪了,高夫人急忙解释,微微起身,将她拉到床旁坐下。 “那您和阿娘为何是这幅模样?”莫婤深缓了口气,疑惑道。 高夫人同莫母对望一眼,知莫婤性子,皆觉应让她知晓,便同她道出始末。 听罢,莫婤羽扇般的睫,半遮星眸,暗自嗤笑:看来高士宁是活腻了…… 见她面色有异,高夫人直言:“婤婤想做何,便去做,我同你托底!” 得夫人许诺,心头暖和,她笑着应下,同莫母回了莫家小院。 “阿娘,今日商议得如何?”莫婤一面换下湿透的襦裙,一面问道。 今夜毓麟居是莫母上值,白日便能休沐,她去了单大人府邸,同他商量开春的婚事。 “其余皆顺利,只是他弟媳执意与我们分府过活。”莫母低声叹道。 自生下遗腹子,单大人的弟媳杜娘子方出了月子,就闻及府中关于她和单大人的流言,竟染上了产后抑郁。 待莫母发现了告知莫婤时,已是她用刀抹了单大人的手腕,幸而割腕及时处理也不会没了性命,但怕再发疯伤人,她自请关入一偏院。 莫婤跟着莫母,去送过几次药,那时她情绪已平和许多,但仍不肯搬出来,连遗腹子也不愿见。 她住的偏院,只有约莫半丈宽的天井,从门缝望入,莫婤只能瞧见墙角一处杏花树,已是开败,飘落了一地的残花枯叶。 现今,莫母同单大人成婚在即,杜娘子怕莫母心头芥蒂,便主动提出分府,但她一寡妇,带着个孤子,搬去何处皆危险,单大人自是不愿。 第115章 但杜娘子心意已决,直言单大人若不肯,她就绞了头发当姑子去,弄得单大人和莫母皆没了法子。 暗叹一声,收拾妥当的莫母去了毓麟居值夜,莫婤则坐于胡床上,翻出个陶土钵,在里头点了乌薪炭,其上架个井格铁网,烤起了年糕。 “古巷道里鸣鹤情,马头墙下年糕香。”烤年糕是山城的地道风味,尤其在夜市烧烤摊上,远远就能闻到烤年糕的香。 捶打成手掌般大的薄年糕,取一张放于铁网,瞧着它慢慢变鼓,像是吹了气。 用筷头将其敲扁,她翻出猪油罐子,取个鬃毛刷,在白腻的猪油膏上,捯饬几圈,让刷鬃裹上些油脂,再悬于薄年糕上。 年糕升腾起的热气,将鬃毛上的膏脂熏化后,往下滴的油就落在了年糕上,用鬃毛刷扫匀,糯米香中炸开股股肉香。 当拍扁的薄年糕上,烤起小泡,卷起焦黄边边,再翻个面,继续烤。 两面皆鼓泡后,洒上些胡椒粉、花椒粉和盐,滴上清酱,用油亮亮的鬃毛刷,将佐料刷满整张年糕。 搬出床下的泡菜坛子,净手后,抓出条酸萝卜,切成碎末,同葱花一道洒上去,原本诱人的肉米香,带上酸香和葱香,香气更霸道了些。 一张薄年糕对折成两层,一口咬下又酥又糯,连外头觅食的大白都招了回来。 大白回来前,也不知去了何处洗澡,身上竟还有容焕阁姚黄香皂的气味。 “你是不是在别处有家了?” 莫婤一幅遇上负心汉的神情,戏瘾大发,惹得大白泪汪汪地用胖乎乎的脑袋蹭她。 “好了,好了!撒娇怪!” 大白长长的软毛扫过莫婤的脖颈,本就是同它玩笑,此时更是憋不住乐,狠狠揉了几把它的软毛头,整个身子倚进了大白肉乎乎的肚儿,浑身陷入温暖中,似靠上了暖和的懒人沙发。 一人一狼,分完了三大块年糕,吃了个肚儿圆,睡得最是香甜。 秋风拂过,吹散了入夜前的喧嚣,却让清冷的红叶摇曳,给这平 静的夜更添些孤寂。 有宵小从围墙翻入莫家小院,小院直通莫婤小间的木门竟被其撬开。 奸人蹑手蹑脚至莫婤床头,俯下身,见她未醒,欲低首亲香。 嘴正往她白嫩的小脸贴,莫婤忽而暴起,匕首直攻其下三路,同时,拿着飞镖的手往贼人眼仁刺去。 贼人忙躲开飞镖,还从怀中掏出把粉末洒向她。 因着这幅动作,擅躲避的贼人,眼尾处被狠狠划拉下一道口子,下身更是只来得及避开**,刀深深扎入了大腿。 “啊——你怎还有力气!” 惨叫的贼人瘸着腿怒吼道,莫婤瞧清了他的脸,果然是高士宁。 自觉身上开始发软,莫婤拉开衣柜,里头赫然是一头大白狼。 先前,见大白吃饱了也未离去,莫婤知喜在夜间活动的大白,要留下陪她夜眠,兴奋地抓着它毛茸茸的前爪子入睡。 谁知,睡到午夜,大白忽而用嘴,顶了顶莫婤牵着它的手。 “大白,你要去上厕所?” 她睡眼蒙眬,自觉松开了它,手正往床上收,却又被大白衔住。 骤然,她睁开了眼。 大白最是心疼她,哪会闹她觉,侧耳细听,闻及贼人踉跄落地声,便让大白藏进了衣柜,她倒是要瞧瞧,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轻薄于她! 此时,莫婤一开柜门,乖乖藏在里头的大白,骤然化身疾影,一跃而出,将高士宁扑倒,在他臀上咬下块肉来。 回头见莫婤嫌恶地皱起眉,大白叼着他,欲奔出去。 “大白,别吃它,脏了你的牙,我可懒得刷!”见大白提溜着眼珠子,她又道,“别轻易弄死了,那可太便宜他了,我要给他备份大礼。” 大白摇摇尾巴,跃出了院子;院外,长孙无忌正等着它。 见它衔着高士宁出来了,示意其跟上,他行至一处破院,开了院门,让大白将其扔了进去,一番鞭笞后,潇洒离去。 他走后不久,不知从何处窜出只发情的恶犬…… 翌日一早,莫婤行至东跨院,敲响了姚小娘的门。 “莫姑娘怎来了,试试我新调的香!”姚小娘见莫婤来了,喜笑颜开,拿最好的香招待她。 毕竟,从前她救了她们暂且不说,就是近来教蔷姐儿接生,赚银钿,也让她多了闲钱买香。调着香,她心头很是宁静,连那股子痒得挠心肝的瘾,都去了不少。 何况,来她此处的小辈,最喜嗅她的香,昨日观音婢来拜访时,就流连忘返,像是掉进米翁的小乖鼠。 只是,她最后竟向她要了份发情香,也不知用在了谁身上…… “小娘,今日前来是有事相问。”莫婤嗅了嗅香,直言道。 眸光一闪,闻及莫婤的话,姚小娘意味深长地瞧了她一眼,进了里间,在妆匣最下层,翻出个信封,递给了莫婤。 “早给你预备好了,我可不信你就这般放过他。” 自那日高士宁秃噜漏了嘴,姚小娘就让蔷姐儿透了口风给莫婤,还将高士宁的把柄整理成信,就算莫婤不来,今日她也是要给其送去的。 高士宁最是荒唐,约莫是在姚小娘和莫婤处总受钳制,竟还另找了个愿伏小做低的寡妇,大展雄威。 寡妇姓殷,跟他厮混了大半年,早想同他成亲,只高士宁自持身份,从未答应;近来,殷寡妇的五个弟弟又似有察觉,高士宁就去得更少了些。 一月后,高士宁成功迎娶了殷寡妇,分出高府单过。 因在殷寡妇的榻上,被她弟弟们抓个正着时,还似发情的瘟犬,拉也拉不开,他姨娘嫌他丢人,更不想用自己的体己补贴他,不肯同他出府过活,只当没了他这儿子。 他无官职、无家产,只好入赘殷寡妇家,搬进了醉孚巷。 从此,每个路过醉孚巷的人,都能听到寡妇的咒骂声,壮汉的捶打声,男人的求饶声。 而长孙无忌,在同高夫人交谈后,思忖了月余,与莫婤辞别。 第90章 春日有迟,春景尚熙,唯东风者,岁岁送花信,携果香。 晨曦初露,莫婤爬上后罩楼的屋檐,举目远眺,平康坊内,一聘礼之伍迤逦而东。 最前头是鼓吹仪仗队,壮汉露着粗膀子,腰系红绸,头戴花冠,唢呐声响,锣鼓喧天。 他们身后,马车印出深辙,仆从成群,或被扁担压弯腰,或抬着腰舆涨红脸,再往后是驮着绫罗绸缎的高头大马,系着红铃的肥硕牛羊。 见那队伍愈发近了,莫婤翻身跳下来,扫了小院中飘落的迎春花瓣,拧开滴灌竹筒,摘了捧开繁的垂丝海棠,插于床头琉璃瓶中,换上高夫人送来的吉服,去前院帮着迎客。 莫母出嫁时,她就练过无数次,现今做起来还算趁手,不过是谁家贺了何礼,这户来了几口。 一一登记在册,还顺势多瞧了几眼唐国公府下的重聘,一箱箱、一匣匣的珍宝列于前,最让她眼馋的还是瓜果。 巫山朱橘、并州大黄梨、肥城佛桃、冀州蜜李……她瞄见含桃,就是樱桃,移不开眼。 胞衣若红缯,瓤肉粉白,颗颗似珠,想来应是甜润香口。 “阿婤,敛涎!” 开口的少年郎,威仪秀异,朗目疏眉,能洞察世间万物的眸子,却偏生来看穿莫婤。 “李二,别逼我在你最欢乐之际,扇你!”她摸了摸唇,露出个和善的笑,口中威胁之意却是颇浓。 顿觉后脑勺抽疼了两下,李二郎正要同她掰扯,就被窦夫人拉着见高府亲眷,莫婤见他瞬时端得如圭如璋,翻了个白眼,又盯着樱桃。 见她这幅模样,路过的高夫人哪还舍得压榨馋猫,每种捡了些,让她陪观音婢顽去。 听罢,莫婤却有些脸红,已是十六岁的年纪,竟还被夫人当个小孩,捧着盛瓜果的编笼,她躲去了观音婢处。 院中,观音婢正逗弄着纳采那日,李二郎送来的大雁,也不知他怎驯的,这大雁竟同他本人一般,最是黏着观音婢。 观音婢也舍得,平日间,羊馐豚彘、果蓏翠菘没少投喂,直将英俊威武的大雁,喂成了个胖墩模样。 她都怀疑,不拴着它,它也不飞,是因实在飞不动了,这般肥美,也不知炖成大雁汤,是个什么神仙滋味。 或是察觉她眼露凶光,大雁直往墙角缩,见莫姐姐又盯上了大雁,观音婢忙拉着她进了里屋。 方盘腿坐于胡床上,观音婢就手托下巴,叹了口气,瞧着有些闷闷不乐。 “莫姐姐,你怎不问我?” 见莫婤一门心思挑着樱桃吃,观音婢本就气得红扑扑的小脸,皱成肉包子。 “反悔了?” 莫婤慢条斯理咽下樱桃,开始拖李二郎后腿。 自长孙高氏松口,去岁末李二郎就急吼吼地走完纳采、问名、纳吉,现都到了纳征的步骤,眼见着六礼走了半数,观音婢从起初的害羞,变为情投意合的欢喜,现今终是来到了恐婚阶段。 第116章 每日她两眼一睁,就是吃小两口的瓜,今者,李二郎为观音婢书就情诗几何厚;明日,复赠观音婢亲镌玉章几枚,后日…… 前线磕糖还不作数,若小两口闹别扭,她还得当传声筒,今日这固定环节又来了。 “反悔是不能了,只是要搬离高府了!” 观音婢环顾四周,更觉难过,墙上挂着她同莫姐姐的墨宝,漆木架子上有莫姐姐给她捏的泥人,连屏风上都挂着莫姐姐给她做的花灯。 物件能带,莫姐姐却带不去,她还要独自面对生人。 “莫姐姐,我舍不得你,我怕!”观音婢扑到莫婤怀里,像小时那般撒娇。 可不还是小孩,虽将大婚,但她堪堪十三岁。虽与李世民青梅竹马、两小无嫌,然其将独对唐国公府阖府之人,有惧意亦为常情。 “放心,我去当你食客!”莫婤揉揉她的小脑袋,笑道。 高夫人早已同她商量了此事,她及笄后,食客契约仍签在高府,现今转到观音婢身上,成了其嫁去唐国公府的陪房,让观音婢多些面儿。 毕竟,现今长安城中,谁人不知莫东家的名号。若说容焕阁,高夫人还占着些股,分去三层利,毓麟居却全是莫婤的私产。 以她现今的身家,早可开府单过,莫母嫁人时,就反复劝她搬去单府,但想到带发修行的杜娘子,她却觉高府更自在。 热闹,有人气儿,还不敢多嘴她,若方去单府就将丫鬟婆子整治一番,也是让莫母难做。 现今,作为食客,成为观音婢的陪房,不过是个名号,签的仍是活契,日常她只需忙于毓麟居和容焕阁,却能抱上大唐皇后的大腿。 就像眼见一家公司要上市,她居然技术入股了,岂不美哉! 何况,莫婤尤为关心观音婢的身子,思及日后她一胎胎地生,就觉脑门嗡嗡,让其在唐国公府给她留出间屋子,好常去帮她调养。 将前提同观音婢讲明,观音婢欣喜应下。 “我还以为,莫姐姐要留在高府等哥哥。”或是得意忘了形,观音婢竟脱口而出。 莫婤正垂眸挑着蜜李,听罢,手不着痕迹地顿了半晌,捡了个稍青的李子送入口中,这种应是要脆些,她爱吃脆口。 谁知,蜜李竟名不副实,涩味瞬时梗在心头,冲得鼻酸,她断不会委屈自己,径直掏出张方巾,吐了李,边扭头往熏笼里掷,边漫不经心地回 道: “小娃娃胡说甚?那是你哥哥,你都不等,我等甚?” 观音婢瞧她装得若无其事,暗自撇嘴,她这幅模样同她兄长口是心非时,一个样。 当年,她兄长分明在意得要死,宁愿听墙角,也不愿莫姐姐为难,谁成想,却反倒让莫姐姐为难了这么多年。 “这几年,求娶姐姐的这般多,姐姐再为难都拒了,现今却是别再等了,挑个瞧得顺眼的,先试试罢。” 观音婢老气横秋地劝道, “都说外甥肖舅,你瞧我舅努力这么久,仍是个治礼郎,哥哥也走了近四载,还没混出名堂,莫姐姐另挑个好的罢!” 说罢,观音婢恨铁不成钢地摇首。 虽是她亲哥,但莫姐姐也是她最爱的姐姐,陪她的日子,给她的关怀,可比那不知离了几千丈远的兄长多多了,她可不能让莫姐姐白等。 “我何时为难?不过,你且小声些,让你老舅听见,岂不寒了心,到时找阿姆哭诉,我才真为难!” 莫婤笑弯了眼,里头繁星点点,要是观音婢知她舅舅不久后还会被贬,可就不会说得这般轻巧了。 “莫姐姐,我同你说认真的,你就只顾着笑!” 观音婢有些干着急,她说得可是真心话,偏莫姐姐半点不放在心上,再耽误两年就成老姑娘了。 “说了你瞎想,我还怎认真?”弹了观音婢一脑嘣,她回道,“我是不想成亲,可不是为了等谁,赚银子不香吗?” 话是这般说,莫婤心头也真是这般想的,她还未满十八,且不着急呢,但是毓麟居的差事,却是桩桩件件紧急。 当年,高夫人有孕后,翌日午后,她的毓麟居也迎来了个孕妇,竟是月余未见的南阳公主。 一旁的春桃见着南阳的模样,没忍住惊呼出了声。 原本光彩照人的饱满鹅蛋脸,已瘦成尖下巴,眼眶深陷泛着乌青,脸上的皮儿皱皱巴巴,仿佛老了十岁。 更可怖的是她高耸的肚儿,分明穿着宽大的衣衫,肚儿却挺出座小山,压在她薄成纸片的身上,摇摇欲坠。 见此,莫婤边扶她进产房,边询问,竟有四十二周有余。太医皆言,怀的愈久愈好,南阳却是经受不住了,径直来求莫婤。 本以为是过期产,莫婤四步触诊时,却觉出不对。 “公主两次月事,多是间隔多久?”摸着子宫的位置,她轻声问道。 “一般间隔月余。”南阳完全躺不下,撑着产床,喘着粗气回道。 见莫婤皱起了眉,奶嬷嬷连忙补充:“有时一月多上几日,有时却要一月半。” “你们有无同太医说过?”心头有了猜测,莫婤追问道。 奶嬷嬷心头一惊,死命回忆:“应是说了,太医测了公主肚儿的大小,也是相合的。” 听及此,再触诊到子宫明显的液体震荡感,莫婤哪还有不明白的。 南阳公主月经周期不规律且长,让医者推算错了生产期限,再加上慢性羊水过多,腹部膨胀明显,超余原本的孕周大小,导致一错再错。 慢性羊水过多,是孕晚期逐渐出现的,听着普通,却能引发胎盘早剥、产后出血、宫缩乏力等多种严重后果,一旦发现,必须立即处理。 幸而,无论哪个月经周期,南阳现今都是足月了。 让春桃同蔷姐儿将产房多消毒几遍后,几碗催产药下去,南阳开始出现宫缩。 使南阳处于截石位,半卧于产床上,待宫缩间歇期时,她左手中指和食指伸入阴丨道,右手抽出根细长针,在左手的引导下,缓缓刺入胎膜,行人工破膜术,放羊水。 羊水顺着她的左手往下淌,还算澄澈,见南阳表情也松快两分,她缓缓将破口撕大了些。又停留了半盏茶的功夫,待指尖感受到入盆的胎头后,方撤了出来。 再灌下碗催产药,两个时辰后,终是顺利将胎儿接了下来。 抱着孩子出门一瞧,毓麟居的院子里站满了人,除了宇文府的,竟连萧皇后都派了女史来。 但她急着去观察产妇,将婴孩报给奶嬷嬷,嘱兮娘子招待来客、纪盏盯着婴孩后,朝众人欠身,回了产房。 谁知,她这般一心为着公主、做事干脆利落的模样,得了女史赏识。 次日,萧皇后赐下了赏,毓麟居彻底在长安城打响了名号,预约的产妇从年末排到了第二年中,连在备用产房生的都多了不少。 这些年,她忙着接生,忙着培养人手,哪有空理那些个情情爱爱,观音婢所言更是无稽之谈。 “没等,你就找个如意郎君啊!”观音婢显然不信,定要让她面对真实的内心。 “我真忙啊,要让更多产妇来毓麟居生产,还预备开分店呢,你别动摇军心啊!”怒嗔了观音婢一眼,她笑骂道。 见她又推说忙,观音婢苦口婆心地劝,“莫姐姐,活到死也忙不完的!你不说要享受生活吗?” 莫婤心头骤然一怔,想起了上辈子她的死因,不禁有些战栗。 这份战栗,在她回屋后,仍觉心有余悸,干脆泡了个热水浴,舒舒服服睡了个午觉。 屋外落花滴水,日暖杜鹃声碎。 隔着番马小屏风,能瞧见暖阳在莫婤脸上,印下垂丝海棠的影,似在遮掩她眉间拧起的轻褶。 梦中,还是那一年的秋日。 斜阳下,枫叶翻飞,似红绸漫天,让她看不透身前人眼底的深邃。 “我欲去游学……” “愿君无虞,前程似锦。” …… 醒来,绣枕竟被沾湿了,若点点繁星,约莫是晒出了汗。 第91章 当初,不算不辞而别,莫婤其实很少梦见长孙无忌,她只在很累时,方能记起从前还有那么个人,能接住她所有情绪。 因回忆得少,她连他离去时的场景也快忘了,只记得那年秋夜,院中倚槛的菊花,蒙上层愁惨的烟,墙角玲草沾露,似默默泣饮。 辗转反侧整夜,来日她还是没为他送行,只独翻上后罩楼,望断出城的青石路。 高山连绵,碧水无尽,他们渐行渐远,渐无书信。 知古代车马皆慢,书信易毁;知他满心抱负,前程似锦。 但她唯独不知该怪谁,索性不愿再想起他,只独爱攀高楼,眺望远处发呆,今日约莫是观音婢提及,她方有了此梦。 回想梦中场景,思及观音婢的怀疑,她嗤笑一声,约莫是春日多情思,将她扰得昏了头,既然这般,她便将春打了、咬了罢。 第117章 打春的风俗,最早源于“周公始制立春土牛”,立春之日要将皇宫门前立的泥塑春牛打碎,谓之“打春”。 咬春则起源于唐朝,春回大地之际,吃春饼、春卷、五辛盘等,视为咬春。 她用瓤勺舀了水洗净簸箕,端着在墙角的香椿树上,狠狠将鲜嫩的椿芽头掐尽,似在掐掉她的情思。 掐下的椿芽分两三枝掰开后,提起火炉子上煮开的水,烫掉椿芽的酸涩。 在柴堆旁的鸡圈里,摸两个温热的鸡子,从橱柜里抱出个大肚陶瓮,舀勺面粉,打入鸡子。 一面慢慢将其搅成糊糊,她一面盘算着手中能动的银钱。 留出在长安城买套小院的钱,再刨去容焕阁和毓麟居的流动资金,余下的钱,却是足够她盘下毓麟居对面的商铺。 那年大火后,对街被烧毁 的铺子皆是官府守着重建的,用的都是石砖,就是怕再起了火,波及萧皇后都赏赐过的毓麟居。 只是这般,造价自就贵了,无人买不说,连租赁都费劲,倒是方便了莫婤,能找任大人和程大人帮帮忙。 任大人已不管人市,高升成了东市市令,她便想着让任大人打声招呼,该交的辛苦费,她自不会少,就是手续得办快些。 再请升为人市市令的程大人多留意,能物色到手艺好的医女、稳婆最是紧要。 将心头的筹划一一理顺,甩了甩酸涩的手,终是将面糊糊搅和好了。 这面糊最是麻烦,轻了搅不匀,重了出面筋,怕影响酥脆口感,只能耐着性质磨,慢慢搅拌。 此时,灶台上的大铁锅中,油已沸,她将大叶椿芽掰掉扎嘴的梗,在面糊里一捞,竟挂上了匀称的糊糊。 一条条分开放入锅中,炸至金黄,就得了形似小鱼的香椿鱼儿。 竹编漏勺在油锅中,划上一圈,将椿芽鱼儿捞出沥油后,再撒上些椒盐,一口一个,外酥里嫩,油香四溢。 嫩滑的椿芽裹着清甜,似咬到满口春意盎然。 舔了舔椒麻的手指,她将余下的椿芽放进提盒,提着行至清水巷子,挑了篓活蹦乱跳的黄鳝,去了莫母处。 年纪愈大,胆子愈小,从前杀鸡刮鱼不在话下,现今瞧着钻来钻去、游动自如的黄鳝,浑身起鸡皮疙瘩。 长孙无忌走后,这些活她都丢给李二郎,现今确不好再同他独处。 ……长孙无忌 稀罕事,这已是她今日第二次想起他了,心下不爽得紧,快步行至单大人府邸。 莫母竟在正堂接待来客,守在屋外的大丫鬟春水见她来了,忙一把接过她手中的提盒和草笼,拉她去了墙角耳语: “姑娘快去拾掇番罢,又来了个狗眼看人低的。” 说罢,春水瘪了瘪嘴,示意莫婤朝里看,原来春水还挑了个好墙角,就在来客的对角,她隔着碧蝉薄纱窗,将他们瞧了个清楚。 老妇人梳着坐愁髻,斜插了只赤金松鹤长簪,穿着洗得发白的碧霞云锦襦裙,牵着个约莫同她一般大的少女,少女头戴鎏金喜鹊珠花,环了个赤金盘螭璎珞圈。 瞧着穿着打扮,也不算富丽堂皇,只两母女都高高昂着下巴,若不是莫母高她们大半头,定只能瞧见她们黑压压的鼻孔。 “是何来头?”低头理了理琵琶襟,将鬓角垂下的几缕青丝别到耳后,莫婤轻声问道。 “说是单大人的远方姨母和表妹,她儿被举荐来长安城当佐吏。” 这可不是春水偷听来的,这老妇人高声炫耀,嚷得院中伺候的丫鬟婆子皆听见了。 莫婤听罢,点点头,佐吏约莫是个九品官,瞧她女儿的年纪,他儿子年岁应也不大,这个品阶,也算不错了,长孙无忌现今还是白身呢。 “怎回事!”骂了自己一句,捶了大腿,她提步跨了进去。 “诶——姑娘!” 春水一个晃神,见她进去了,忙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了其他躲着那两母女的小丫鬟,也进去瞧热闹。 因着莫婤今日帮高夫人迎客,午间小憩时,虽拿掉了些头面,但本着少给浣衣娘子添活计的念头,她仍穿着迎客时的吉服,瞧着颇为唬人,自觉用不着再梳妆打扮,她便阔步进来了。 阴家母女俩虽将头扬得高高的,但对她还算客气,随着话题的深入,竟还同她做起媒来,这可让方才懒得理她们的莫母来了兴致。 “你儿多大了?” 莫母在心头盘算了一番,若是方及冠,同她女儿倒是相配。 “与我儿有甚关系?” 阴姨母见莫母想歪了,语气中不自觉带出几分瞧不上, “说的是我儿一手下,也勉强是个官人老爷,三十有余,刚死了夫人,正要求娶填房。你女儿颜色还算瞧得过眼,我帮你引荐一番,小娘子再放低些身段,搏一把,也是有希望的。” 说完,见莫母没反应,又道:“反正你也是填房,多教你女儿使些手段,约莫能成……” 话还没说完,就被回过神的莫母泼了一脸的热茶。 “咳咳咳——” 妇人正张嘴叭叭,被泼得死命呛咳起来,脸也被烫得通红。 她身旁的少女手忙脚乱地起身,一面帮她拍背,一面给她擦脸,被茶叶糊得睁不开眼的殷姨母,摸索着扣下紧黏在眼皮子上的茶叶。 趁着她们手头正忙,莫母还顺势将茶盏也砸在了她们身上。 “啊——啊——” 尖叫怒吼声骤然响起,莫母却提高声量,将其压了下去,扭头道: “春水,送客!” 一旁的春水也是个机灵的,见她们反应过来,欲找莫母干仗,忙喊了几个婆子,将她们架了出去。 “真是泼妇,我定要去问问小单,就是这般对姨母的?” 阴姨母被拖出去时,大声嚷道,方骂了几声,就被身旁的婆子捂了嘴。 而莫婤帮莫母顺着气,也有几分担忧,好歹也算个亲戚,得罪太死,岂不伤了单大人的面子。 “他若不分事理,和离就是!”察觉到女儿的心思,莫母直言道,半点不怕。 待母女俩都冷静下来,莫母方拉着她语重心长地问: “婤婤,到底要挑个何样的,习武的你瞧不上,喜文的你也不瞧,再挑真成老姑娘了!” “阿娘,我都不知他们内里是怎样的,如何看得上!” 莫婤很是无奈,难道是观音婢成亲的缘故,怎所有人都在催促她的婚事。 她也不是不愿成亲,毕竟现代没谈过恋爱,甚至没有温暖的家,她对美好爱情和稳定的婚姻,皆有向往,但一想到古代盲婚哑嫁就直哆嗦。 习武的,她怕遇上家暴;喜文的,她怕冷暴力,思来想去,就耽搁下了……断不是在等谁! “那就找个知根知底的!” 莫母一锤定音,扒拉着认识的人选,要她挨个去挑,这同相亲有何两样,吓得莫婤也不同莫母吃春了,直躲回了高府。 方进府,又被高夫人请了过去,莫婤战战兢兢坐下,就怕阿姆也是来催婚的。 幸而,高夫人只递过来了张陪嫁单子。 “我拿了容焕阁一层利给观音婢做陪嫁,需得让莫东家知晓!”瞧着她坐立不安的模样,高夫人顽笑道。 “夫人自个儿的东西,自己做主罢,别来臊我了!” 知阿姆在逗她,她也松快了些,正欲八卦观音婢的陪嫁,高夫人忽而让袖莲带进来了三个丫鬟。 在古代,高门大户小姐出嫁时,陪房往往是衡量其娘家实力的存在,高夫人自给观音婢准备了不少,连莫婤这种挂名的都算了进去,而贴身的陪嫁丫鬟,就是这三个。 明桃、明柳倒是老熟人,自观音婢入高府便伺候在其身旁。莫婤也知道,明桃胆大心细,手还巧;明柳敦厚老实,最衷心。 独这高夫人唤明媚的丫鬟,她没见过。 明媚不过方及笄,稚气尚存,美人胚子的模样却是藏不住,面若春桃拂脸,眼波流转间,柳乍含烟媚,瞧得莫婤心头一跳。 “夫人这是何意?”手心发凉,幸而她唇齿还算争气,问出了口。 高夫人怪嗔她一眼道:“我还不知你心头所想,我自不愿观音婢用上,但若不得不用时,也要用我们自个儿的人。” 说罢,高夫人垂下眼帘,心头亦升起几分酸楚。 当初她嫁给高士廉时,瞧他霁风朗月,对她呵护备至,也小女儿做派,以为他们会一生一世一双人。 后来才知,那些不过是话本中唬人的情节,甚至那种话本都多为女子所撰。 她拒绝了母亲给她准备的丫鬟,却让张姨娘得逞,心头万般劝说自己不怨,她也是苦命的女子,却没忍住冷落了高士廉月余。 谁知,高士廉转头就抬回了金姨娘,她方知,她的难过除了伤己,竟没有撼动他分毫,甚至给了他纳妾的借口。 前些年,她早料到是家底颇丰的金姨娘,才有足够的银钱买通这么多 第118章 稳婆害她,却足足埋伏了几年,就是为抓她现行,让她绝无翻盘的可能。 清理掉府中毒瘤,高府被她牢牢掌握手中,看着姨娘们为夺高士廉宠爱,斗得笑话频出,她亦捧腹大笑,笑着笑着却是泪流满面。 是否,当年在母亲和夫君眼中,她也是这般可笑。 养育观音婢这么些年,她早将其当做女儿,因而,也像当初她母亲为她好一般,帮其准备了貌美的陪嫁丫鬟。 她不希望观音婢用上,但高夫人知道,世间男儿多薄幸,观音婢总会用上。 而莫婤也知道,观音婢是会用上的,不是因她夫君薄幸,而是因她夫君是“圣君明主”,而是因她要“母仪天下”。 两人相顾无言,足足沉默了半盏茶的功夫,明媚有些无措地偷瞄她们,明桃眼珠微转猜到大概,明柳低头露出几分难过。 “好了,可不是白给你八卦的,你要瞧出些名堂来!” 倒春寒名不虚传,高夫人从忆梅手中拿过鎏金博山形手炉,塞进莫婤的手心,见她缓过心神,又同她耳语道, “快瞧瞧,好不好生养!” 第92章 “这怎瞧啊?”莫婤表情有一瞬裂开,移开眼,不敢同高夫人对视。 “别同我打哈哈,你能不知道?”高夫人同莫婤耳语,“我专从吕婆子手中买了批江南娘子,这是样貌身材最拔尖的,若不好生养,我再换一个!” 听罢,莫婤只好先量了明媚的骨盆、胸围,问了初癸和平素的月事1,正要让其退下,却发现高夫人早屏退了其余人,正目光灼灼地瞧着她。 “阿姆,这是要作何?”她说着声儿都有些颤了。 高夫人却指了胡床,让明媚仰躺上去,当明媚褪下襦裙里的亵裤,双腿叉开搭于两侧扶手时,高夫人拉着莫婤去了一旁的盥洗盆净手。 这般架势她哪还有不懂的,一面在滚水中搓手,一面挣扎道:“不……不必了罢?” “怎不必,我从吕牙婆手中买来时,可不会验身,这要陪嫁去别处,自不能让人抓住把柄的!”高夫人瞪了她一眼,见她磨磨蹭蹭地净手,又催促了几声。 她正仔细洗着指甲缝,听罢回嘴道:“那平日骑多了马,也会破的,说不定我就破了!” 那膜可不是真正的一层膜,只不过是阴丨道口一圈薄黏膜褶皱,色泽呈淡红,表面光滑,形态也不一,有伞状、唇形、筛状、半月形……有的形状在骑车、跳高、跳远等运动中极易破损,像她这般爱骑马,自也有可能。 “可不能这般口无遮拦!”高夫人正推着莫婤往前走,听罢狠狠拍了掌她的屁股,又道:“少忽悠我,那种情况少,就算有也是不同的,你还能辨不出?” 莫婤心头震惊,被怼得哑口无言,高夫人竟连这也知晓!运动破裂自是同性丨交破裂有区别,性丨交破裂多发生在那圈膜的两侧,且多可容二指。 被高夫人紧盯着,连明媚也一脸恳求地催促,见躲不掉,她只好硬着头皮摸了进去。 虽然平日没少摸妇人的宫口,但指腹上温暖微润的触感,还是让她冒了一身鸡皮疙瘩,且定要小心往里探,若下手重了导致其损伤,在这封建的古代,她罪过可就大了。 随着半个指节的深入,她摸到了一窄膜,膜两侧各有一个孔洞,厚薄不一,应是中隔形,顿时松了口气,这种形一旦破裂,出血最为明显,断不会被记录的刁婆子污蔑。 正净了手,擦着冷汗,高夫人又语出惊人:“这就行了,不用赤身再摸摸乳?” 莫婤吓得连连摆手,起身就要躲出去,却被高夫人扯了回来,让明媚退下后,又从绣枕下摸出本泛黄卷边的画册。 “同我对对,是不是这些姿势更易受孕!” 心头升起股不妙,她还是硬着头皮瞧去,微黄的楮皮纸上,几笔便生动地勾勒出两个小人,或交叠站于窗边,或手撑着胡床前后跪趴在地上,或相拥抱坐于蒲团上…… “这……这……” 莫婤颤颤巍巍指着书卷,话终于说不明了,高夫人却不肯放过她,还托着她摇摇晃晃的手,一面翻动画册,一面让她指明哪些是易孕体位。 指完后,她的脸已然红透,在现代她虽博览群书,却无实战经验,空有理论知识,却无人验证,这般还要当着长辈的面指认,可是羞耻万分。 “我果真只错了两三个,怎侧着也易孕?怎后头也能怀!”高夫人感叹连连,甚至起了实践的念头。 一扭头,瞧见她臊得比那赤海棠还艳的脸,直摇头:“这般害羞可怎得了,且不说都是成婚的年纪,就是那些夫人们没问过你?” “阿姆,我的主顾都是怀上的!”她愤愤道,她主顾的嫂子弟媳或有跃跃欲试的,但见她端得冰壶秋月的模样,都未实践,今日竟被高夫人开了头。 见高夫人还欲笑话她,她转身就往外逃,方行至门槛发现自己手中竟握着画册,身后还传来高夫人悠悠然的声儿:“你负责教导观音婢啊……” 背脊一僵,她贴着墙根同手同脚往外迈,方出了院门,就听见观音婢的喊声,瞬时溜得更快了,如脱兔般蹦回了莫家小院。 正苦心专研着,绞尽脑汁欲用最朴实的语言,舍去羞耻心教观音婢,房门又被敲响。 “稍等,就来!” 慌慌张张藏好画册,莫婤开了门,竟是门卫的小丫鬟,说是太学博士府刘公子有要事相商,她便洗了把冷水脸,平复半刻方出了门。 门外,刘景行一脸喜色,见着她忙向她报喜道:“韦兄终是得了长辈首肯,能娶蔷姐儿了!” 这可真是件喜事,蔷姐儿及笄时,韦师时便向双亲提出要向高府下聘,迎娶蔷姐儿。 只是当年人贩子之事也算闹得沸沸扬扬,韦父武将不拘小节,未多置喙,韦母巾帼不让须眉,也只犹豫了一宿,第二日亲自来毓麟居见过蔷姐儿后,便也应下,却独卡在了韦师时祖母处。 老人家本就不喜毓麟居的稳娘总撺掇妇人在外生产,见蔷姐儿也是毓麟居抛头露面的稳娘愈发不喜,再听身旁的大丫鬟说了当年之事,更是抵触万分。 但幸而韦师时有主见,意志坚定,他劝了韦祖母两年,连通房丫鬟也不愿幸,惹得着急抱孙的韦祖母最终妥协。 很是替蔷姐儿开心,她抬眼就撞进了刘景行望着她的眸,他眼底正情动翻涌,烫得她瞬时垂下眼帘,扇睫下的黑珠却又瞥见他的手,正小心翼翼往她衣角靠。 修长白皙的手指,一伸半卷几番犹豫,终是拽上了她垂下的袖边。 “阿婤,你能嫁与我吗?” 她正欲扯出袖口,刘景行骤然发问,声儿却百般柔和,唯恐吓跑了她。 听罢,她捏着袖高处的手一顿,正欲出言拒绝,就瞧见他抓着她袖角的手微微颤抖,只好婉言:“你我门第相去甚远,我一介商女如何配得上。” “如何配不上!阿婤为妇孺做了这般多的事,菩萨心肠为整个长安城称道,我不过一文弱书生,是我不足多矣!且韦兄都能克服门第之见,在阿婤心中我难道差他甚远,连心爱之人也护不住?”刘景行激动了两分,隔着袖握住了莫婤的手腕。 但这 腕上束缚也很轻,唯恐冒犯她,她只须稍一拧动就能挣开,见他涨红了脸,眼中除了深情,更多的是真诚与坚定,莫婤忽而升起几分触动,脑海中骤然浮现了莫母的话。 这不就是个知根知底的。 回忆这些年同刘景行的相处,起初刘郎同她交谈总是脸红,还有些结巴,相熟后竟成了个话痨,不仅能同她一起八卦,若她心情不畅时,还会找有趣的新鲜瓜逗她。 何况,他们从未有过争执,若意见相左时,刘郎也只表明自己的看法,却不强求她认同,在大男子盛行的古代,算是很不错了。 最重要的是,他还打不过她。 心中已有几分动摇,但念着文人对商贾的瞧不上,想着太学博士府的家风,她试探着问道:“你双亲定不会应下的。” “我能说服双亲,只等阿婤首肯,我便去高府下聘!” 似察觉到她的松动,刘景行语气更欢快了两分,像一只望见骨头的大狗狗,水汪汪地盯着她,直将她看得受不住。 “我再考虑几日。”说罢,挣脱开刘景行握着她的手,提着裙摆翻身上马,去了毓麟居。 毓麟居中人来人往,方一入内,她就被晴姐儿拉去了产房。 外间生产的妇人会阴处正不停淌着血,紫烟找准出血点,几道利落的八字缝合下去,血几近止住,她暗自点了点头,正欲出言夸赞就被晴姐儿拽进了里间。 里间春桃正转着脐带,产妇却怎也娩不出胎盘。 “有多久了?”一面问向身旁的晴姐儿,一面让学徒月娘帮她换上了接产服。 “一刻钟是有了。”晴姐儿拧眉答道,手中忙将药壶中温着的催产药,倒了一碗备着。 第119章 见她来了,春桃神情微松,又尝试了一盏茶的功夫,见不仅胎盘未娩出,连妇人身下血流都快了两分,只好冲莫婤点了点头。 莫婤净手后,双手在产妇的腹部摸到了宫底,同时,春桃手指并拢成圆锥形,沿着脐带伸入胞宫内,摸到了胎盘。 两人对视一眼后,莫婤开始用力往下压子宫底,春桃则掌面朝向胎盘母体面,手指并拢,从胎盘边缘开始缓慢将胎盘剥离了胞宫。 徒手剥离胎盘2成功的那一瞬,晴姐儿立即将手中的催产药喂给了产妇,终是没出现产后大出血。 在众人崇拜的目光中,她领着两位稳娘飘然离去,连脱下的接产服掷于脏衣篓中,都带出几分潇洒。 “莫东家!” 产房外,兮掌柜忙着招呼来客,新聘的辛掌柜正等在门口,抱着挪檀皮宣纸,这是稳娘们今日的飞页,平素她们接产的日程排得满满当当,但总有些高危紧急的接产需插队,就得靠掌柜们帮着调节,安抚顾客。 莫婤冲她颔首后,抬手摘下接产时包发用的靛青帽,红绳绑着的马尾瞬时垂落,双手扯紧些后,她接过了辛掌柜手中飞页,同印在脑海中的日程表对了对。 今日除了要去往秘书监府邸为其夫人接生外,还要去一趟内史侍郎处,再加上飞页添的毓麟居产房的两台接产;明日,要去工部尚书处…… 如观音婢说所,忙是忙不完的,待莫婤挎着接产箱,湿着襦裙,从散骑常侍府邸出来时,见着明晃晃的日头,方记起今日休沐,不仅今日,往后三日她俱未安排接产,只因后日便是观音婢大婚之日。 忽而,她面色一僵,高夫人交给她的画册,还被她供在高台上,别说教给观音婢,就是她自个儿也未琢磨得透彻…… 急急忙忙回府,将画册一卷,奔于观音婢处,推门而入却是瞧见了许久未见的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身量应是高了不少,虽垂足坐于圆凳上,却只比身前站着的观音婢矮半头,他正眉眼温柔地看着观音婢,见房门被骤然推开,丹凤中闪过一道寒光,抬眼望了过来。 应是昨晚整夜接生,让莫婤手没了劲,画册卷从指缝间滑下,轻飘飘地落于地上。 此时长孙无忌已敛了眸中冷意,不过寥寥几步,便悄然行至莫婤身旁,正屈膝为她捡落下的画册。 团成卷的画册,此时已尽数展平,长孙无忌欲将其卷上,便瞧见了上头的画,手猛然顿住,同时,头上还响起了莫婤清冷的声儿: “长孙公子,扰君同令妹叙旧,是莫婤之过,告辞。” 第93章 长孙无忌骤然抬头,玉容被莫婤翻飞的裙摆扫过,却是眸也不敢阖,伸手去捞裙尾,只堪堪抓住裙边,眼睁睁见布料从指缝间滑走,他愈想抓紧却愈发抓不住。 “阿婤!” 长孙无忌猛然起身,追了出去,却听半丈远的她冷淡开口:“长孙公子应唤我莫姑娘,免得惹人误会。” “谁会误会?”长孙无忌固执追问,清贵自持早已抛之脑后。 “这同公子无关,恕婤难告知。” 说罢,她不再同他纠缠快步离去,独留长孙无忌在院中如雕塑般,足足立了两刻。 春风多情,助桃红翩跹,盖了长孙无忌落红满身,却掩不住他颔首垂眸中的落寞,自嘲一笑,他回了观音婢处。 “哥哥,你有未同莫姐姐和好!” 见兄长去了这般久,观音婢笑得像只偷腥的小猫崽,从胡床上翻然起身,咚咚咚跑到长孙无忌面前,拉着他问道。 待触及他冰凉的手,再望见他死水般的眼波,观音婢瞬时明白过来,扯出个难看的笑,连眼眶都有些红: “没事的,刘府还未下聘,哥哥还有机会的!” 听罢,长孙无忌握成拳的手背,青筋暴起,空洞无物的眼中带出几分慌乱,他喑哑着嗓子,一字一句问道: “哪个刘府,何时下聘,阿婤……莫姑娘答应了?” 观音婢苦笑颔首,遗憾道:“阿兄你也识得,太学博士刘大人的爱子刘景行……” 而回了莫家小院的莫婤,将莲瓣纹青瓷碗中凉透的羊奶一饮而尽,想起方才社死的场面仍觉脸上热得慌,但只要她端得够冷漠,就没人能品出她的尴尬! 自觉圆得颇好,她深吸口气扇了扇脸上的滚烫,又想起落在观音婢屋中的画册,心头猛颤,托小丫鬟打听了观音婢处的动向,待长孙无忌离去后,方鬼鬼祟祟背着个盖了麻布的草篓,去了观音婢房中。 观音婢最喜书籍图传,大婚当前仍手不释卷,见着她时,红扑扑的小脸绽开甜甜的笑,惹得她心情大好,忙也回了个大大的笑,视线自然落于观音婢捧着的书上。 顿时,笑容一僵,这书正是她方才落下的画册,长孙无忌那混不吝的竟未收缴,任他胞妹翻看! “莫姐姐,他们在干甚?”观音婢的目光回到书上,指着画册上的小人疑惑道。 本着性教育,要从未来皇后抓起,莫婤收了只图爽快的画册,从草篓中拿出了给稳娘们上课用的接产模具,指着模具讲了起来: “此为大阴丨唇,若被郎君咬伤会引发何种危险?” “会……会如何?” 未曾想莫姐姐这般直接明了,观音婢脸红得能冒烟了,但知她不会害她,还是乖乖配合问道。 “此处血气丰裕,若被咬破会形成血瘀肿,疼痛难忍,重者可致出小恭困难,断不能由他胡来,伤了自个儿!” 见观音婢颔首记下其重要性,又指着一圆柱状的小器官道: “此为最敏感部位,若与郎君同房时,难以忍受,可多善待此处。” …… 莫婤说得严肃认真,其实每吐出一个字,内心都有一块地方在崩塌。 边唾弃自己不够专业,边安慰自己是同观音婢太过熟悉,但她有计划将此纳入她的伟业,自不能熟人就不教了,为了克服尴尬,她还想到一人。 转眼间,就到了观音婢大婚的日子。 唐国公府办得甚是隆重,府邸内外张灯结彩,红绸飘飞,人人俱是喜气洋洋。 迎亲的队伍卯时正就已出发,大锣大鼓,浩浩荡荡,牵着红绸彩旗,抬着花轿,到了高府。 告别强忍泪水的母舅,长孙无忌稳稳当当背着观音婢上了轿,莫婤早已候在上头,掀起红绸轿帘,从他手中接过观音婢时,触及他冰凉的手背,激得她一哆嗦,猝然收回了手。 他却追了过来,微冒冷汗的手心,轻握着她的柔夷,望向她的眼神带着淡淡的不舍和忧伤,瞧得莫婤心头发酸,也就未挣脱开。 见状,长孙无忌又停了半晌,方将观音婢的小手放入她的手心道:“莫姑娘,舍妹就拜托你了。” “她也是我养大的妹妹,自不必长孙公子多舌。”此情此景,莫婤原有些心软,听罢却甚觉刺耳,忍不住讽了回 去。 长孙无忌轻捏着她的手,骤然握紧,艰涩道:“我也是你阿兄……” “长孙公子,吉时已到。”出言打断他的话,她牵着尖着耳朵听好戏的观音婢进了花轿。 花轿甚是宽敞,里头除了服侍的明媚,竟还坐了个胖娃娃。 肉嘟嘟的脸上打了两团红彤彤的腮,眉心还点了颗红痣,瞧着就喜庆,也不知怎教的,很是乖巧,手捧个红桃不哭不闹,是专用来压轿的“压轿孩”。 伴着鼓乐,逗着娃,行至唐国公府,莫婤搀着脚不能沾地的观音婢踩芦席、踏毛毡,走完拜堂等流程后,陪着观音婢回了她与李二郎的吉房。 房中,除了窦夫人备的两个大丫鬟,观音婢赐名为明溪和明陌外,明桃、明柳也候在里头。 她们早几日便来了,提前在唐国公府摸了个底,将府中主子、布局、规矩等都理络顺溜了,此时正服侍着观音婢用膳。 观音婢却没胃口,只堪堪用了两口如意糕,就不肯再咽那莲子杂彩羹了,瞧得一旁的明柳干着急。 正理着喜帕的明媚,也不知出身江南何处,竟懂得颇多,亦出言劝道:“姑娘多少还是用些,今晚可有更折腾的,最是累人了!” 听罢,观音婢骤然想起莫姐姐教她的,微红了脸,逼着自己又嚼了块凤梨酥,却险些吐了出来。 “都改改口,姑娘就别叫了。” 见陪嫁丫鬟们竟当着明溪、明陌还这般松散,莫婤忍不住敲打,从怀中摸出开胃的山楂片喂给观音婢后,又让其嗅了嗅橘子皮。 寅时起身,轿子晃晃悠悠走了一路,连她都晕得慌,观音婢还要着三斤重的吉服,顶着两斤重的闹蛾金花枝树冠,端坐得连脖也不敢拧,路上还被鞭炮车马的烟尘熏着,想有胃口都难。 此时,清了清鼻腔、咽喉,终是让她有了胃口,吃了个七八分饱。 听见敲门声,明媚忙给观音婢盖了喜帕,让其坐于东侧,进屋的李二郎则坐于西,交杯饮下合欢酒谓之“合卺”后,李二郎挑起了盖头。 第120章 待莫婤抱着她的鸳鸯纹漆盒回来时,就见着规矩坐于床沿的小两口,红着脸却紧拉着小手。 “你怎不去迎酒?” 见二人这般拘束,莫婤只好开口打岔道。 “我装受不住醉酒了,躲回来陪观音婢。”李二郎似还在神游,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她听罢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这一身牛劲,你装受不住回来得早,夜半真受不住的就该是观音婢了。 “咳咳咳——” 思及此,她暗自摇头,清了清嗓子,将害羞的两位心神皆吸引了过来,打开了鸳鸯纹漆盒。 见阿婤竟还单独送了新婚礼,李二郎甚是欣慰,伸手捞了出来,兴致勃勃一瞧,他能拉动五石强弓“惊雁”,能使其射出五百步远距的手,竟瞬时没了力,差些摔了这礼物。 “阿婤……这是甚啊?” 一向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李二郎,结结巴巴地问道,眼瞧着心态不稳了。 “模具而已。放心,我托人加急新做的。”怕李二郎嫌弃,她还追加了句,却见李二郎拎着模具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 “阿婤,你有没有点姑娘家的自觉!”李二郎本就红的脸,已成了酱色,痛心疾首点着莫婤,差些被气得憋过去。 他是真将莫婤当妹妹,见她这般荤素不忌,气极怄极,愁得觉自个儿老了十岁。 “龌龊,是给你上课用的!”她端出教书先生的架势,甚至还从袖中掏出两份讲义,递给李二郎和观音婢一人一份。 “观音婢先别看!”说着李二郎就要去捂观音婢的眼,观音婢却是拉下他的手,冲他娇嗔一笑,甜甜道:“我早看过啦!” 说罢,观音婢还煞有介事地让李二郎听莫姐姐的话,好生学。 “可不能当老古板,学好了对你们皆有益,若日后能推广,更是万民之福!”见李二郎这般排斥,她有些发愁,若不能说服李二郎,日后推行可是难了。 “我龌龊?我老古板?”李二郎素来自诩革新,如何能受得住她这般质疑,见爱妻都不赞同地望向他,便拿起讲义逐字逐句地看了起来,配合着生动形象的模具,竟真将其中道义看了进去。 阿耶只给了他小人图,却未教过他如何入,怎能不伤着观音婢,如何让他们更融洽,出现了危急状况如何处置…… 待熟记于心,瞧着一脸本该如此的莫婤,李二郎仍觉天旋地转,借由到了歇息的吉时,好声好气(咬牙切齿)将她请了出去。 莫婤早就想走了,见状溜得更快,只是方跨出门又将推她的李二郎拽住道:“记住我方才所言,别留在体内啊!观音婢现今可受不住孕,若她有个三长两短,够你痛哭个三天三夜的!” “莫!婤!” 李二郎顿觉气血翻腾,直想揍这倒霉妹子,见着过来接人的长孙无忌,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把将莫婤推进了他怀中,嘭地关了门。 让辅机去承受这荒唐大胆的妹子罢,他是招架不住了。 “不识好人心!”她瘪了瘪嘴道,装作若无其事地从长孙无忌怀中起身。 “世民只是嘴硬,他会记下的。”长孙无忌扶她站稳,目光柔和地望向她,温柔道。 莫婤颔首,她当然是知道李世民会接受才教的,此番除了真为小两口好外,亦是她给自己留的后手,希望在他成帝的日子里,忆起今日美好之际,也能记得她的丁点功劳和拉满的性缩力。 忽然,她站稳的身子竟一哆嗦,晃了晃问道:“你……你听见了多少?” “从头到尾。” 李二郎是长孙无忌掩护着回来的,知莫婤在里头,他便没忍住隔着纱窗等,也是他墙角挑得好,竟也上了堂生动的课,只是遗憾没有讲义,不够形象。 念及昨日向高夫人讨要的画册,他于莫婤耳畔轻声道: “阿婤若喜画册姿势,我定细细钻研。” 第94章 院中八角鸳鸯宫灯渐熄,独莫婤和长孙无忌头顶的红灯笼还摇曳着微光。 长孙无忌说罢便退开半步,在烛光下,公子光风霁月,瞧不出半分方才于莫婤耳畔的孟浪。 晚风徐徐,吹起他垂于两侧若乌墨洒就的鬓发,晕开抹玄色诗笺,借着烛火清辉,她将他红透的耳垂瞧得分明。 原来……不过是故作镇定。 缓缓抬起的手柔若无骨,她将他扬起的几丝发尾捉住,慢条斯理往上卷,随着指尖上裹,引得长孙无忌的玉面更近了几分。 头微微错开,颤动的双睫如两片轻轻振翅的蝶翼,刮下他侧脸的战栗,几欲贴上他耳垂的唇若即若离,吐出春水般柔情的话: “公子只管钻研,婤是爱极,可惜与君用不上。” 搭上他胸膛的手,趁其愣神,将之猛然推开,长孙无忌竟踉跄着退后了两步,匆忙抬首却已不见她的踪影。 莫婤绕向屋后,从侧门溜去了小两口在唐国公府邸留给她的院子。 唐国公府规模颇大,有中东西三路,每路均是五进院落,后头还有家庙和马号,连她的胭脂雪都有了单间。 府中已成亲的只有李世民和其长兄李建成,李建成夫妇独占东路,李世民同观音婢则居西路,其余弟妹同唐国公夫妇住于中路。 因另无成亲弟兄,李二郎亦还未有通房侍妾,西路空了颇多院子,小两口就不愿莫婤去住,那高三层还挤了密密麻麻三列的后罩楼,在正屋后给她留了处小院。 说是小,里头却有十余间屋子,她只开了正屋三间,倒将屋舍前后苗圃垦了个干净,欲前头栽花草香料,后头培药材。 院中还有一门通街,是小两口考虑她日常上工专开的。 心头暖意颇浓,掀起黑漆钿螺架子床上,倒挂着的秋香色牙子,枕上赤金钱蟒引枕,搭着樱草薄被,睡到寅时就起了身。 知她今日要早起,长孙无忌还在梦中缠了她整宿,真 是混账,边骂边行至小两口院中,就瞧见同她一般黝黑眼眶的李二郎。 见阿婤皱起眉,李二郎心头直叫屈,昨日他怕伤着观音婢,光她说的前戏就用去半个时辰,总共只要了一回,夜半偷摸冲了三道凉,只这些怎好道明。 “昨夜亥时正屋就要了水。” 追出来的明媚倒是心明,见姑爷为难,垂首给他挂玉,还不忘插嘴帮着解释,忙活完抬眼就见莫婤直勾勾盯着她,又匆匆颔首低眉。 “记住你的身份。”李二郎撂下句话,三两步追上转身往里去的莫婤,愈觉百口莫辩,他只好道:“戌时末就已……” 话还未说完,就瞧莫婤神色有异,她离去时已是戌时,小两口应是没多胡来,除非李二郎有早……泄。 “莫婤,你龌龊。” 见她这般,李二郎哪有不懂的,将话奉还,铁青的脸飘着红,眼见就要发飙。 “可不能讳疾忌医啊!” 说罢,她脚底抹油进了屋,屋中观音婢正梳妆,手中还捧着书却半晌未翻动,面上还不自觉带着些紧张。 她正欲上前开解,身后的李二郎先一步绕过她,接过明桃手中的螺子黛,边为观音婢描眉,边道出兄弟姊妹的童年趣事。 如他长兄李建成八岁被假乞丐骗,遭唐国公两口子混合双打;如弟李元吉五岁逞强拉惊雁,差些射穿自个儿的脚;如他胞妹李秀宁1七岁扮做男童,溜出府指挥一队童子军与人干仗…… 稀疏平常的小事,李二郎却讲得惟妙惟肖,观音婢被逗乐的同时,瞬时便领悟了趣事中的暗喻。 小两口情不自禁望向彼此,为此番心有灵犀,喜悦不已,莫婤瞧着铜镜中印出的两张甜蜜笑颜,不自觉露出姨母般和蔼的笑。 送走相携而去的小两口,莫婤的假期也已结束,驾着胭脂雪,喜气洋洋回了毓麟居。 进了院子,方接过辛掌柜给的飞页,就被兮掌柜神神秘秘拉去了她办公之所。 兮掌柜已是总掌柜,来往稳娘学徒们都得尊称一声兮总,早已将钱柜的宝座让给了新掌柜,在院中另辟了个小间做办公室,处理复杂紧要之事。 “何事让兮总这般在意?”她笑着调侃,怕待会儿体力不够还捞起碟中的胡饼咬了口。 “隔着条街,也开了家接生馆,叫育灵居!”兮掌柜眉头微拧道。 “呦,名儿取得真像。不过,前两年不就有效仿者?” 接生馆因需过硬的技术、人脉和资金,模仿者出现得已算晚,从前兮掌柜多一笑了之,这回因着名像就这般重视? “仿了我们的布局不说,连接产模式都学了去,定是有内鬼!”兮掌柜嗔怒道,“里头还专聘老稳婆,瞧着更让人信赖,还打出接生圣手的名号!” “是我们的名头还不够响?”她笑着嚣张反问道,虽是玩笑,却显出十足的自信。 不是莫婤夜郎自大,毓麟居的成名固然有萧皇后和南阳公主的加持,但这泼天富贵却是靠毓麟居上下齐心协力,一步一个脚印,稳稳当当接下的。 第121章 若这般轻易就失了竞争力,她们也该整改了。 听罢,兮掌柜只好暂时压下心头的担忧,待月末统总量时,方能见分晓,思及此又转头同莫婤说起对接的铺子。 对面铺子已盘下,她已安排了采买管事置办物件,还托了宿工做产床产具。两人正商量着之后规划,忽而紫烟急急敲响了门。 “东家,有急产!” 听罢,莫婤拉开门跟着她跑了,毓麟居中每日都有留守的稳娘,这般急唤她,定是有她们拿不稳的难产。 一路疾行,绕过院子中央丢着的沾满血的腰舆,跨过产房外如柱落下的血迹,产房内大肚儿妇人正仰躺哀嚎着,蔷姐儿用纱布按着会阴,身旁铁碗中已盛了三四块湿透的血纱布。 紫烟一面帮莫婤穿衣,一面叙述着产情。 产妇此前竟是在方才兮掌柜提及的育灵居接生的,因胎头久娩不出,她们便同毓麟居一般行了会阴侧切,却仍接不下,只好派人送来毓麟居。 她们怕担责,路上竟无稳婆陪同止血,就这般让产妇淌着血来,幸而离得近,否则产妇哪还有命活。 “真是庸婆子!”蔷姐儿的学徒薇姐儿,边喂产妇升血汤,边愤愤道。 止住血的蔷姐儿又等了几阵宫缩,待产妇用劲后,见胎头仍未娩出,她回头同莫婤严肃道:“东家,等不了了。” 莫婤上前一瞧,流出的羊水已带上了黄绿絮状物,应是胎儿在宫内发生了缺氧。 朝蔷姐儿颔首后,蔷姐儿从接产桌上拿起了个钳子。 这钳子开口柄比普通钳子大多了,足有成人手掌宽,形似叶片,两张叶片向内弓,中间还有一宽孔,此为产钳。 待莫婤用油润滑产钳叶片后,蔷姐儿右手伸入阴丨道内固定胎头,左手如执笔般拿着左钳叶,叶片凹面朝胎头放入后,再同法放置右叶。 这一步最是艰难,若产钳放置不当,会导致胎儿毁容,重者甚至会伤及面神经;还会导致产妇产道损伤,引发产后出血等。 放好后,莫婤伸手入内帮着检查贴合,及有无夹住脐带,再点头让蔷姐儿合拢产钳,往外牵引。 牵引时也需均匀用力,不能左右摇晃,最是考验稳娘的臂力。 蔷姐儿本有些瘦弱,为了自己的事业能更进一步,她常常让郎君韦师时帮她练膀子,此时手下胎头虽沉,她却能端得四平八稳。 待她慢慢拉出胎头,之后的产程皆顺利,但三日后这妇人谦娘子不好生坐月子,却带着另一妇人闰娘子,在毓麟居找到了要下工的莫婤。 闰娘子一见着她,就将她往角落拽,惊得兮娘子急急挡在前头,好言好语将她们劝进了里间。 方坐于胡床上,闰娘子便大哭不已,连陪她来的谦娘子也暗自垂泪。 “出了何事?”莫婤皱眉问道,心中有了猜想。 闰娘子骤然起身,掀起裙摆提至胯上,露出了裸露的下身,吓得正添茶的丫鬟打翻了杯盏。 “变态啊!” 花容失色的丫鬟心下暗自嘀咕,飞速收拾了几案,头也不回地往外跑,在青楼见过大世面的兮娘子顾自净了手,还帮着扒拉开耻毛。 耻毛下,会阴左右两侧竟分别有长约一寸的疤,扭曲似蜈蚣,很是可怖。 “侧切所致?你是想修复这疤?”兮娘子当了这般久的掌柜,自也了解一二,遂猜测道。 闰娘子却是摇首,哭得更惨烈了几分:“疤丑都成了小事,我竟吐不出蜜了!” 月余前,闰娘子也是在育灵居诞下一女,稳婆说胎儿头大,左右各剪了她一刀,顺利接产后,因这足足收了他们五十两,要知毓麟居普通级别的普通稳娘接生才五两。 花了全家大半年的开销,家中本就不满,谁知前几日与郎君同房,她竟吐不出半点蜜水,洞道又涩又硬,稍一入内就疼痛难忍。 试了几日仍是如此,昨夜她郎君终是忍不住,使了大力闯入,疼得她直将其踢下了床。 这般大的动静将家中众人都招来了,婆母心疼小儿胡乱掺和,定要让其休了这败家娘们,还是方产子的妯娌谦娘子想着给她接生的毓麟居,打探到了莫东家的名号,拉着她找来。 听及此,莫婤暗自摇头,应是育灵居稳婆手艺不精,剪断了闰娘子的前庭大腺腺管。其实她在看到谦娘子的侧切伤口时,便觉位置有异,特让蔷姐儿检查了一番,离前庭大腺竟只差了半厘米。 前庭大腺在两侧大阴丨唇后,左右各一,如黄豆大小,里头有约莫一到两厘米长的腺管。 在性丨兴奋时,腺管口吐出黏液,润滑洞道,若其受损就会如闰娘子般,在同房时干涩疼痛。 毓麟居的稳娘有一定解剖基础,断不会犯这种错误,其他接生馆不知有无培训,但这般随意侧切的例子还是让她心惊。 前庭大腺受损还易导致囊肿,引发感染,幸而闰娘子情况尚可,但无蜜之事,莫婤现今处理不了,只能让她隔三日 再来。 今个儿是观音婢归宁的日子,她累了整日,心头还颇为沉重,让胭脂雪自个儿往高府去后,抱着它的脖子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间忽觉有人将她抱下了马,她睡眼惺忪,呢喃道:“阿兄……” 抱着她的手臂猛得僵住,莫婤骤然睁开了半阖的眸。 第95章 “有劳长孙公子,放我下来罢。” 抬手揉了揉眼,遮住嘴打了个哈欠,莫婤懒洋洋道。 表情端得冷淡,但她却觉脸上似有热意升腾,耳根更烧得慌,怕被长孙无忌看透,她又抬手理了理鬓角,试图遮住耳。 可惜今日扎的马尾,她干脆手往后挪了半寸,利落扯了发带,赤色绸条扬起,长发散落如瀑,与风共舞。 几缕发丝擦过他的玉面,方才因她那声阿兄凝滞的手,抱得越发紧,低头附于她耳畔,自己的耳亦误贴上了她的唇。 耳本就敏感,沉吟半晌,他忍住浑身战栗,喉结滚动道: “阿兄在……阿婤,你为何心藏麋鹿乱跳?” 耳垂发麻,莫婤抬手推开他些,隔着层层华服贴于他胸膛的手,顿觉若重锤击鼓,一下下撞着她手心,不禁回嘴道: “约莫是公子自个儿的心动罢。” “它对着阿婤,自来这般。” 长孙无忌直起身,习以为常道,本欲抱她至角门处,却觉拐角有脚步声传来,余光瞥见胭脂雪动了动耳,踢了踢马蹄,遂将她放了下来。 低头理了理衣裙,她又抽了条墨绿发带绑上,瞧了瞧西垂的日头,提起裙摆穿过雕花月洞门,步入宽敞的前厅。 因观音婢归宁,前厅早布置成了鸳鸯厅的架势,一进门,见北厅换上了《游春图》,她欣赏了两眼江南二月桃杏争艳、人春游的景色后,抬步绕过绣着《弥勒经变婚嫁图》的折屏,行至南厅。 南厅女眷们均已入座,因着高母中风,上首坐的高夫人,身旁是长孙高氏,观音婢则挨着长孙高氏,还在下手空出个位。 “莫姐姐,快来!”见着她,观音婢眸光一亮,招呼着莫婤坐于她身旁的空位。 笑着颔首,她抬脚行至,还未落座,便听高夫人另一侧的庄姨娘阴阳怪气同观音婢道: “表小姐也嫁人了,尊卑礼数可要记清了,免得人家说我们高府没教养。” 原本言笑晏晏的厅堂瞬时安静下来,众人都呡出她在指桑骂槐,或满脸赞同,或愤愤不平,或看好戏。 观音婢漠然地瞥了她一眼,拧头帮莫婤拉开月牙凳,便于她落座;莫婤更是神色未变,连眼风都未扫一下庄姨娘,顾自捋顺裙摆坐了上去。 庄姨娘见被两个小辈无视,愈发来劲,自从她姨母中风后,她在这高府是愈发没有威严,今日定要煞煞她们的风头。 “真是没脸没……” “今个儿你服侍我用膳,杏雏撤了庄姨娘的坐儿。” 庄姨娘话还未说完,就被高夫人截断,见她还欲争辩又言, “尊卑礼数没忘罢?不服侍就滚出高府罢,我说话向来作数。” 庄姨娘骤然哑了声,像个鹌鹑般乖乖布菜奉茶,她没了高母做靠山,表哥也不会帮她求情,就算帮了也是不顶用的,现在高府是高夫人的一言堂。 见庄姨娘碰了个硬钉子,大伙儿都安生用膳,头菜是道开胃的火腿酸笋汤,配上吸满鸡汁的鱼翅,腌入味的酒糟鸭,烧焦炸香的茄鲞,炖烂的羊蝎子…… 夫人们用了两盅剑南烧春酒,北厅的男子们则吃得更纯的烧刀子酒。 酒过三旬,当高士廉的庶弟高士安拿出虎骨酒时,场子骤然热起来,与李二郎同岁却还未娶妻的庶兄们,说起了和小妾通房的那档子事,开口就是要教导李二郎。 李二郎一直同长孙无忌哥俩好的窝在角落装透明,如今躲不过被点了名,也懒得附和。 不是他傲慢,他方才也抱着学习的态度听了两耳朵,却比不上阿婤讲的半分,屁话连篇到他忍住没揍人,都是怕伤了观音婢面子。 第122章 北厅聊得火热,南厅自也听见了,夫人姨娘们成亲多年,这几句荤话根本算不上甚,独观音婢在桌下紧紧攥着莫婤的手。 方才莫婤箍着观音婢不饮酒,现今却是后悔极了,看着她咬着唇白了脸,心疼不已,说不定吃醉了就听不着、记不住了,但转念又想到李二郎已十六,观音婢要面对的残酷也不远了。 “表公子也该成亲了罢?”原本尖着耳朵听北厅动静的刘姨娘,忽然冲长孙高氏道,拉回了莫婤的心神。 长孙高氏呡了口春酒道:“不急,他什功绩也无,也没姐儿瞧得上他。” “先成家后立业,都及冠了,也是该考虑了!”刘姨娘一向温吞,不知今个怎这般热络,甚至未听出长孙高氏只谦虚之言,竟煞有介事道,“我一远房侄女,父亲是秀才,都是亲戚就让她吃些亏罢。” 听罢,长孙高氏冷哼一声,不再回话,刘姨娘却是追着问,张姨娘见气氛尴尬得紧,忙出来打圆场: “表公子自有打算,你这姨娘别掺和,玉娘却是该考虑给他纳几门偏房收收心。” 此话一出,连高夫人身后的庄姨娘都连声附和,高夫人不动声色瞧了眼莫婤。 莫婤原本是哄心绪不佳的观音婢喝汤,现今提着勺子却是要观音婢自个儿勾着脑袋去喝,观音婢也真就惯着她莫姐姐,再费劲勾也不闹她。 这六神也不知溜去何处了,高夫人摇摇头,心中暗叹:当年她是不是做错了。 正在莫婤愣神之际,长孙无忌不知何时换到了她身后的位置,隔着屏风抵了抵她的背,见她挺直背躲开,又将手探过折屏缝隙,轻扯她的衣袖,似在讨饶。 回过神来,她手微动附上他的手背,手心的滚烫激得他手微缩,下一刻却又追了上来。 她淡淡勾起嘴角,拇指与食指骤然并拢,将他拧得沉吟一声,方觉心头火气散了些。 暗中关注莫婤的高夫人自也瞧见了,松了口气,见似有人往莫婤处望,便以天色不早为由头,做主散了场。 踱步离去的张姨娘行至后院,途径高夫人院时,恍惚间,竟瞧见观音婢从前住的屋外有一匹大马,高约两丈,鞍勒俱在。 瞬时,张姨娘心头惊惧不已,还觉尿意颇浓,让丫鬟搀着夹腿跑了,翌日酒醒,就急匆匆告知了高士廉。 高士廉近来官途不畅,求神拜佛多了也信奉此道,忙请了高人占卜,显示竟是遇坤之泰,还言“龙为乾之卦,马为坤之象,此女贵不可言1。” 听罢,他半刻也等不及,匆匆驱马赶往唐国公府邸。 唐国公府中,观音婢和李二郎正坐于后花园的凉亭处,同莫婤一道赏春花。 春来无事,只为花忙。 观音婢是忙着品花,李二郎忙着为她簪花。 少年并不知何种花最美,只挑最繁最艳的簪与小妻子发间,端详仍觉比不过妻子娇容;少女被盯得羞红了脸,扇睫微微颤动,抬起水汪汪的眼同夫君对望。 风送花香,眉目传情,无声间,竟已将爱意说尽。 这时的李世民就知道,他会爱观音婢很久很久,春会过,花会凋,但他总会陪她等待下一回春暖花开。 而观音婢一直都是这般想的,他们从来都心有灵犀。 这头情意浓浓,那头莫婤却是眼忙手乱。 眼睛忙着磕cp,手还要不停捯饬花露。容焕阁的香皂、药酒、祛疤膏油等都趁着花期,换上了新品,她念着闰娘子的事,欲给容焕阁添个新种类——阴丨道润滑剂。 割一捧新鲜芦荟,洗净去皮,提出透明的芦荟胶,于水混合后添上花露,倒入小盅内密封保存,就能得诸般香味的润滑剂。 用芦荟为原料,价格低廉,还亦得,不仅可缓解闰娘子的阴丨道干涩,还能抑制病菌。 要知道古代可没有包丨皮手术,男子沐浴极少有剥开来洗的,不检点自身却多累及女子受罪。 在毓麟居见得多了,心凉更心惊,因而给稳娘们培训时,她反复提及接产时的职业暴露3,毕竟性病多是会传染的,染上就是终生难愈。 恍神之际,观音婢好奇地探过头来,她便附耳告知其妙处,也不只是闰娘子那般才能用,遇上那猴急的,或是为闺房之乐助兴,皆可使,她每种香型都送了观音婢一蛊。 此时,李二郎万分懊恼自己耳尖,连她们姊妹间的耳语都听得这般清楚,心头惭愧,手却不忘稳稳将小盅接过,还在筹谋今夜同观音婢先试何种香。 心头甚美,连小厮同他言及高士廉来了府邸,他也未在意,晚间就被阿耶召至书房,让其同他一道应杨帝旨意,征讨高句丽。 正月杨广便已开始征天 下兵,募民为骁果,集于涿郡2,李渊现欲赴怀远镇督运粮草,李世民与他同行。 临行前,李世民兴奋异常,英姿勃发,目光锐利,走若龙行虎步,潇洒肆意。 他揽着观音婢,眼中熊熊烈焰燃烧,升腾着无畏的勇气;低眸看向怀中妻子,却是无限柔情中荡漾着离愁别绪: “观音婢,此为吾心之所向!只是大婚不久,就要……” 李二郎话还未说完,就被观音婢玉指抵了唇,她直起身,一改在莫婤面前撒娇卖憨的模样,严肃而认真道: “君与我之间不必言此,你心中抱负,我知亦拥护,我们心意相通。” 立于他们身后的莫婤,看着笔挺如松柏的观音婢,从容不迫,恢弘豁达,似望见了来日大唐皇后的风采,她温和端庄却坚韧刚强。 吾家有女初养成啊! 心头正感叹着,莫婤忽而眉心猛跳,开口道:“世民,还有谁与你同去?” “阿耶阿娘啊。” 李二郎听平素冷静的阿婤,竟有些尾音发颤,爽朗一笑道, “阿婤放心,到时我当上大将军,再给观音婢挣个诰命回来,我们做你的靠山,定比舅父可靠!” “窦夫人也要去?”见李世民点头,她又追问道:“窦夫人能不去吗?” “阿婤,你怎么了?阿娘早就定好要去的,我改变不了阿耶的决定。” 李二郎没介意阿婤的无厘头,反而帮着想法子。 但盘算了一圈,却毫无办法,除了撼动不了他阿耶外,他阿娘定也想去陪着阿耶,若不是他年少无话语权,他定也要带观音婢去见见世面! 莫婤听罢,失魂落魄地飞奔回小院,翻箱倒柜,搜罗了整整一箱药材给李二郎,交代了品类用法,反复叮嘱,定要他带上。 路途遥远,这些带着颇为费劲,但见挚友这般担忧,李二郎仍是欣然收下。 望着春衫少年郎,意气风发,笑对人生风华,不知何为忧愁的模样,莫婤心中酸涩难忍,只能躲回小院,她在害怕。 第96章 心绪难平,莫婤觉屋中压抑,吭哧吭哧搬了张胡床于院中,安了个小几,摆上一盘花折鹅糕。 大隋《食经》中,花折鹅糕就有收录在册1,米糕中裹上鲜嫩鹅肉碎,外头反复折成层层叠叠的花状,在吃花的春日尤为衬景。 可惜院中坑坑坎坎,因她甚忙尚未种花,心头遗憾得愈发难受,挖出墙角方埋下了的桃花酿,斟在琉璃葫芦盏中,照着月色瞧西洋景。 忽而有石子落于院中,她扬声问:“谁啊?” “我。”长孙无忌翻上围墙,坐于墙头道,“知你心头不舒坦,来陪你。” 骤然,莫婤鼻尖发酸,前几年每每心烦意乱之际,她总会忆起那个带她看花灯、吃糖人、猜灯谜的少年,那个同她说他皆心悦的少年。 她身边来往很多人,却全都不是他。 小时万般亲近,长大却愈走愈远,难怪都说有的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如莫母,如高夫人,亦如他……她便逼着自己不再想他。 或是酒扰心魂,许久不曾哭的她,忽就落下泪来。 “阿婤。” 长孙无忌失了冷静,翻身入内,踉跄着奔至她身前,单膝跪于她脚边,手微颤着捧上她的面。 “婤婤怎么哭了,婤婤不哭。”他轻声哄道,万般柔情朝莫婤涌来。 抓过他的手,狠狠咬在手背,她边对他拳打脚踢,边控诉道:“你为何这般久才回来,你为何不给我写信,你为何……丢下我一个人。”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他连声道歉,任她打骂,待她打累后方轻揽她入怀,像对待失而复得的珍宝,唯恐重了半分。 前襟沾湿一片是在剜他心,他自来会忽悠人,但在她面前却说不出半句虚言。 待她平复下来,长孙无忌边拍她的背轻哄着,边悄悄问道:“所以婤婤能告诉阿兄,怎么了?” 长孙无忌向来懂她,李世民出征她固然担忧烦闷,但绝不会这般伤神。 正在他衣襟上擦着眼泪鼻涕的莫婤,身子微僵,从他怀中起开,垂眸缓缓道:“我怕窦夫人回不来了。 说罢,抬眼见长孙无忌意味深长地望着她,她又出言解释道:“夫人都快知天命的年纪,何苦去冒这个险,我……” 第123章 长孙无忌捧上她的脸,指腹轻按她的唇,阻了她说话道:“不必多言,唐国公邀了我同去,我帮你看着窦夫人。” “你……你又是来道别的!”莫婤哪还听得进后头的话,猛然起身,拿起院中扫帚就朝长孙无忌扫去。 长孙无忌不躲不跑,始终温柔地看着她,直盯得她下不去手,丢了扫帚仰躺于胡床上,一杯接着一杯,痛饮桃花酿。 “只是陪世民去,我总会回到你身边的。有了功名才好风光娶你。”他也不阻莫婤吃酒,还接过她手中的酒盅帮着斟。 “你会有的,但我可没答应嫁你……不,我们还未和好!”莫婤眸子逐渐迷离,她觉得自己醉了,那喝醉的人就是不讲理的,她才不要这般轻易原谅他。 迷迷糊糊间,她似听到长孙无忌在她耳畔道:“无妨,这次换我等你,多久都甘愿。” 晨起揉额角,昨夕幕幕如转影骑灯般,在脑中放映,她恨自己没能喝断片,正欲掀起床牙子,便触及引枕旁一缠枝菊纹漆木盒。 心头微动,缓缓打开,里头是厚厚一沓笺,笺封或画淡菊、或点红梅、或描墨竹、或绘青松,笺头俱为:“婤婤,亲启。” 日头不早了,她无暇细看,慎重藏于引枕下,匆匆洗漱更衣后,往院外奔。 方至院门,她骤然回首,院中原本坑洼的苗圃,一夜间竟全被填满。 中圃繁花似锦,大簇大簇芍药争奇斗艳,让她想到那句“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2。” 两侧则是她离不开的香料,带露芫荽,沾雾紫苏,茴香繁茂,芥子吐芽…… “成我肚子里的蛔虫了?”她故作轻松却不敢再多看一眼,唯恐再心软两分。 不自觉扬起笑,骑上胭脂雪,哼着小调,上工去。 忙冗之际,光阴难有定数,她连二人何日远征都不知,只是猛然见着清瘦许多的观音婢,问及其离去之日,算来竟已过月余。 “小祖宗,身子不要啦?”瞧观音婢颇有茶饭不思的架势,她恨铁不成钢地数落道。 “莫姐姐,命不要啦?”观音婢亦怒声质问,满 腹怨言:“莫姐姐忙得不见人影,窄袖都空了半寸!” “我这是结实了。” 她断不肯认下是劳累所致,只再不承认,也被观音婢逼着顿顿同她一道用膳,自然她也给观音婢规划了新食谱,务必将她身子再养好些。 许是她的功劳,今岁春观音婢竟未犯哮喘咳疾,让她心头安定了些,应是能改变的罢? 在观音婢紧盯下,用了整碗江米鸭丝羹的莫婤,一面安慰自己,一面扶腰进了毓麟居,正欲打饱呃就被前头的一声怒吼噎了回去。 垫脚昂首望去,前头竟冲出一大肚儿妇人,叉开腿像螃蟹般左右摇晃着,飞速朝她奔来,后头还追着一群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皆有,最前头追着的赫然是两个稳娘。 面生些的是新聘稳娘阿惠,老面孔则是已为高阶稳娘的春桃。 对街铺子俱布置妥当,毓麟居的摊子又扩了两倍余,虽有人市程大人帮忙留意,但通过她考验留下的稳娘,却仅有五人。 自是不够的,毓麟居只好贴出招聘告示,诚邀有志之士加入。 幸而毓麟居还算颇负盛名,应聘者竟有近百人,髻插双银挖耳的稳婆,着洋缎襦裙的医女,簪花戴玉的小娘子……有技艺高超的,自也有尚未接生过的。 思及日后开分铺亦需人手,断不能让毓麟居呈青黄不接的局面,她便实行了分层制。 初入此道者为学徒,仅通寻常接生者为初阶;若能掌握侧切、缝合等技能,晋为中阶;能应对诸般难产者,为高阶。 每旬设一晋升考试,考技艺的同时,亦是给稳娘们擢升之途。 此时竟有高阶稳娘在场,阿惠也是方升为中阶的稳娘,惊动两大骨干追这人,莫婤蛾眉微蹙等在原地,待产妇行至时,一把将她拦住问道:“出了何事?” 妇人愤怒得只会嗷嗷乱吼,还是追上来的阿惠气喘吁吁道:“姜娘子肩难产了,死活不愿侧切,趁我们不备竟翻下产床冲了出来!” 正说着,姜娘子的郎君也赶至了,应是认识莫婤,边擦汗边恭敬地唤她莫东家,她颔首回应后,忙让其抱着姜娘子回了产房。 姜娘子也是怪道,见了莫婤就成了鹌鹑,乖乖叉开腿躺于产床上。 “欺软怕硬的势利眼!” 眼疾手快备着产具的阿惠心头气不过,没忍住嘀咕了句,还被卷起姜娘子裙的春桃瞪了眼。 待莫婤净手后,上前一瞧,胎头竟已露了大半在外头,肥嘟嘟的脸憋得青紫,半晌竟还往产妇阴丨道里缩,已是肩难产3明显的特征——龟缩征4。 朝两位骨干稳娘颔首示意后,阿惠利落地行了会阴侧切,站于产妇会阴处,握住胎头。 春桃则将食指和中指伸入阴丨道内,摸到胎儿肩后,向侧上缓缓用力旋转,同时阿惠帮着朝同一方向转动胎头。 反复几次,已转过大半,但因方才的耽误,胎儿面色竟有发黑之势。 莫婤忙上前在姜娘子肚皮上摸到胎儿前肩的部位,往其后方施压,帮着春桃一道推,终将胎儿顺利转了过来。 平安接生后,一出产房,姜娘子的婆母郎君就拉着莫婤一把鼻涕一把泪,直呼活神仙,她将功劳都推给春桃和阿惠后,径直躲去了兮掌柜的小间。 “哟,莫神仙辛苦了!”兮掌柜边调侃,边摆出为她捏肩捶背的架势。 莫婤敷衍笑了笑,沉吟片刻道:“兮总,你有无觉得不对劲?” 兮掌柜笑容一顿,眉头紧锁道:“原以为是我妄思乱想,连你也觉不对,那定是出乱子!” 莫婤在长安城疑云顿生,长孙无忌也在涿郡再受打击。 怀远镇处于大隋极东之地,除了是大隋军队存粮、输粮的节点城镇外,还是大隋面朝高句丽边境的要冲前沿。 李渊在此地不仅要确保粮草及时运输,还兼任了当地的军事防御和管理。 长孙无忌同李世民均是头回随军,在输送粮草时,他尚能献良计,一旦涉及军事部署,他便远逊于小他五岁的李世民。 天赋,远不是五年游学能弥补的。 长孙无忌搭上冰凉的瞭望塔,望着远方的明月,双眸似有千思万绪在流转,却又仿若空无一物。 “辅机!” 缓过兴奋的李二郎骤然未见挚友,一路问着寻了过来,却是欲言又止。他不知如何安慰挚友,无论说何话都像在炫耀,向来果敢的李二郎,头回犹豫不决。 “无妨,我早已习惯。” 其实,长孙无忌并不在意,他幼年便知这一残酷的真相,因而筹谋以文入官。 只是在漫漫游学途中,他目睹了战火如瘟疫般蔓延至大隋的每一寸疆土,烽烟四起,遮天蔽日,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和无尽哭嚎。 他知道了,擅文救不了大隋了,何况在昏庸杨帝的统治下,被赶出长孙家的他,更是无法通过文之一途夺得功名。 那还有何法子呢,他还能怎样为他深爱的姑娘夺得诰命,护她此生无忧呢。 舅母的话不停在脑海中盘旋,缠了他整整四年。 他丢了家世,无武学天赋,甚至没有万贯家财,她身边这般多优秀的男儿,她拥有无尽的聪慧和机敏,他如何配得上她,又如何护得住她。 愈往边远游学,愈发绝望,日日同她画笺写书成了他唯一救赎,却慢慢地再也不敢寄了,但他不想放弃,他已经失去太多东西,他不想再失去她。 绝望如同潮水将他淹没,他挣扎着浮起,每一次呼吸都在全力寻找希望。 终于,在一次次逃离农户起义中,他找到了法子。 既然救不了大隋,那就不救了;虽然没有武学天赋,但他能有从龙之功。 找到了法子,他迫不及待回了长安,我心爱的姑娘,只要我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我都会为你拼尽全力,我都不会将你拱手让人。 见挚友还在神游,李世民摸着后老勺劝道:“你可不能再走了,这些年我这后老勺都要被阿婤拍平了,我还不敢还手惹她!” 长孙无忌轻抚上手腕紧缠的赤色发带,温声道:“不走了,我离不开她的。” 何况,三吴苦役者已欲起义,他断定大隋将二世而亡,他等之机已近在咫尺。 第97章 “离不开还不求娶?不懂你们,就是磨蹭!”李世民被长孙无忌酸得牙疼,一脸嫌弃。 长孙无忌懒得同他争辩,转而问道:“窦夫人身子如何?” 谈及此,李二郎亦是满脸愁容,他们行至半道遇上劫官粮的山匪,若不是辅机时刻念着阿婤给他的药,他定已将其遗失。 现今他阿娘病了多日,若无阿婤的药,定已病入膏肓,也不知能否撑到回长安救治啊。 只是,阿婤准备这般多的药材,是太过担心他们,还是…… 第124章 脑中胡乱想着,李二郎深觉有何呼之欲出,他身旁的长孙无忌却忽而眯起凤眸,将他往后拽了几步,躲于瞭望塔柱后。 “怎了?”李二郎骤然回神,他自是万般信任辅机的,立即藏好身子问道。 “你瞧,那处是否有人?”长孙无忌下颌微扬,示意李世民朝远处望去。 李世民鹰眼扫过,回首与长孙无忌对视一眼,两人若夜枭,矫若游龙,身轻步疾间悄然离去,行至李渊帐中,无人知晓,唯留幽夜寂然。 征讨高句丽的辽东之役,李渊于怀远镇督运粮草时,知杨玄感纵兄弟逃还,密表闻奏,杨帝始知杨玄感起逆,遂领隋大军,班师回朝。 随着杨广撤军,李渊亦带着众人,返还长安。 长安城内,兮掌柜调查了大半月,终是再次将莫婤拉至办公之所,眉头紧锁道:“产妇中有谣言在传!” 那日两人皆有怀疑,随后兮掌柜便召集毓麟居众稳娘,详细询问了她们的接产情况。 稳娘们思腹半晌,皆未觉出怪异之处,唯一方升上高阶的稳娘慈姑,犹豫着道出自己所觉。 慈姑原是尼姑庵请的药姑,因尼姑庵经营不善,她便被遣散了,正逢毓麟居招聘,向来还要肩负帮街坊邻里接生的慈姑顺利成了初阶稳娘。 此时,她方知毓麟居中,竟有这般多与众不同又切实有效的接产之术,她如干涸的鱼骤然掉入大江中,日夜疯狂汲取技艺,终在前两日的升阶考试中,晋至高阶。 但升高阶前几日,她遇见了件怪事。 她一预约产妇居娘子,在临产前被她评估为“巨大儿”,为顺利生产,她们早已说好要行会阴侧切,可待她预备动刀时,居娘子却骤然反悔。 抵死不从,如陷入陷阱的野兽,双脚不停地蹬踹,将慈姑狠狠踢了几脚,万般危急下,慈姑只能忍着剧痛反复保证不侧切,她方平静下来。 最终,婴孩虽平安诞下,但居娘子的会阴撕裂竟达ii度,只差分毫就成了iii度。 她早前学过,会阴撕裂iii度就会累及后窍,莫东家说叫肛丨门的地方,同房生疼、屎尿失禁是小,还会导致直肠脱垂等,需惊动莫东家亲自出马修补。 她吓出一身冷汗,忍着战栗将撕裂得稀巴烂的会阴细细补好,足足缝了大半个时辰。这几日也提心吊胆,就怕居娘子感染高热,幸而昨日家访,伤口恢复得还算上佳。 近来这事始终梗在她心头,连升上高阶的喜悦都淡了两分,今日兮掌柜询问她便想到此。 慈姑说完后,众稳娘朝着此线索回忆,竟惊觉她们近来皆遇上过两三例,抗拒会阴侧切的产妇,只是平素也有为争郎君宠爱,将生死置之度外,不愿会阴侧切留疤者,才让她们没多在意。 听稳娘们这般道,兮掌柜肯定了她同莫婤的猜想,便上门拜访了先前肩难产,现已平安离开毓麟居的姜娘子。 起初姜家人笑脸相迎,其后却是闭门不见,待被兮掌柜连同毓麟居辛、伍、潘、蔡等多位掌柜轮番蹲守了三轮,他们终是百般推说也是道听途说后,言明了他们所知。 此事,还要从阴丨道润滑剂在容焕阁售卖说起。 容焕阁每季新品上架皆会引来诸多夫人娘子的追捧,连阴丨道润滑剂也不例外。只是不知从何时起竟传出荒唐言,说是毓麟居有稳娘伙同容焕阁铺娘,借会阴侧切之便,故意割坏产妇阴丨道,以增加铺娘销售额。 此消息一出,在产妇间悄然流传开来,信与不信掺半,半信半疑者居多。 但就算是笃信的产妇,也未找出是哪位稳娘这般歹毒,她们不舍毓麟居稳娘的高超手艺,万般纠结后仍选了毓麟居,却是谈侧切即色变。 听罢,莫婤冷笑两声,让兮掌柜召集所有掌柜,今日闭馆后商议此事。 残阳如血,余晖透过碧罗窗纱,洒在众人身上,莫婤同毓麟居众掌柜们坐于雕花腰门凳上,围着漆木壶门几案,相对无言。 现今的稳娘们,皆是她们看着选拔出来的,如自己孩子般,得知此消息后,她们左思右想难消解,现今东家问起来,她们也说不出怀疑之人。 “别这般沉重,只论想法,不提名。”莫婤呡了口紫苏饮子问道。 这紫苏饮子还是用长孙无忌给她栽的紫苏叶做成的。 掐一把新鲜紫苏洗净晾干后,她又添了些陈皮、五味子、桑白等药材,一道放入青瓷提梁倒灌壶中煮。 煮熟后就得了梦幻般淡粉琥珀色的紫苏饮子,晶莹透亮,带着柑橘香,飘出丝丝辛香,对脾肺虚寒、咳嗽痰多者极好。 是给观音婢做新食谱时想到的饮子方,按着观音婢喜甜的口味,还多添了些窑制糖霜,也不知口味各异的掌柜们吃得惯否。 兮掌柜心头苦,像猪八戒吃人参果般,猛咽了两口,还不待莫婤心疼,便苦涩道:“此前我说有内鬼不过是气话,哪成想……” “或许只是她们异想了,乱传的呢?”蔡掌柜见兮总苦涩得断了声,接过话头道。 “对,定是谣传的,说不准就是那些个眼红我们生意的!”辛掌柜脱口而出。 说罢,却见众掌柜皆若有所思的瞧着她,不禁捋了捋耳边鬓发,疑惑地瞪了回去。收回视线的掌柜们,或抚手、或扶额、或垂眸、或颔首,陷入了沉思。 见状,早有了想法的莫婤暗自点头,她此番集思广益之余,也是为瞧众掌柜的态度和敏锐度,还算不错! 心头甚美,莫婤牵着胭脂雪,踏着红轮西沉往唐国公府行去,方行至侧门,就闻拐角大门有人正敲着门。 她侧耳听了半晌,眉心蹙了蹙,边提步转过去,边碎碎念:“近来怪事真多,哪户来客这般不讲究,用云板叩门还连拍二三……四……” 忽而顿住,她脊背冒起阵刺骨的寒凉,慢慢挪着似有千斤重的步子,终于过了拐角,入目是搭了云梯,正欲挂白色布幔和奠字白灯笼的家丁。 莫婤瞳孔猛缩,瞬时飞奔过去,抢过家丁手中的白色布幔,颤抖着问道:“谁……谁让你们挂的!府中俱安,你们……不准挂!” 家丁抬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任由她失魂落魄地抱着白幔,忽而有人冲过来在她怀中拖抢,她本就浑身失了力气,眼见着站不稳了,稍不慎就被推到在地。 “婤婤!” “莫姐姐!” “阿婤!” 梨花落尽春又了,李二郎就是在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中,扶着棺椁回了长安。 方行至唐国公府门前,就见阿婤跌坐在地,身旁立着个约莫八九岁的女童,梳双环望仙髻,簪素花短玉钗,神色哀伤中带着错愕。 李二郎猩红着眼怒视女童,他身旁的长孙无忌早已步履如飞,疾行至莫婤身旁将她扶起,听报丧音赶出来的观音婢,亦提裙跑了过来。 “不关我的事,她自己摔的!”女童红着的眼,唰地落下泪来,手足无措地冲瞪她的李二郎解释,“世民哥哥,我没推她!我也推不动啊!” 女童万般委屈,扭头扑到追来的妇人身上,妇人亦一脸不善地瞧着他们,望见李二郎身后的棺椁忍了忍怒。 莫婤却是顾不得这些,靠着长孙无忌借了些力,蹒跚着行至棺椁前,摸着冰凉的灵柩,似喃喃自语道:“不……不是窦夫人……不是……” 她缓缓转身,无助地望着长孙无忌,双手紧握着他的手,似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问道:“阿兄,不是窦夫人罢?” 长孙无忌见婤婤这般,嗓子似被冰紧紧封住,说不出半句话来。 “阿婤,是阿娘。” 蓦地,莫婤脑中一片空白,恍惚间觉脸上冰凉,抬手捧腮,泪已流了满面,她将头埋入长孙无忌怀中不肯抬起,躲着不敢看李二郎。 长孙无忌顺着她的背,连哄也不会了;李二郎更是无法,只能搭上她的肩,陪她一道哭,见着奔过来的观音婢,便撒手黏着妻子哀号。 待李渊处理完公务追上来时,就见着抱头痛哭的三人。长孙无忌只顾着哄莫婤,时不时看顾两眼观音婢,也是分了道眼光给李二郎,见他没被眼泪呛死,便不再理他。 一时,心情阴郁不堪的李渊,顿觉啼笑皆非,拉开李世民,拍了拍观音婢,他摸着莫婤的头温声道:“不哭了好孩子,因着你的药,夫人走得还算从容。” 怀远镇地处偏远,虽是军事重地,粮草满仓,但却无医术高超的郎中,药材更是稀落,品种寥寥。 军中虽有军医,却只会疗愈刀剑伤,多备金疮药,连士兵染了风寒,都只是一碗浓姜汤和寡淡的汤药打发。 他夫人每日头痛欲裂,胸疼如刀绞,也只有莫婤的药能让她好上两分,都怪他,这般多药都用尽了,他也没能带她回长安。 往日夫人的劝谏如警钟般,一声声在他脑海中敲响,看来他的良驹是该挑个好时机,献给杨帝了。 而遭阿耶提醒的李二郎亦是一把擦了泪,拍着莫婤的肩道:“阿婤,别哭了!多亏你的药,我才能多侍奉阿娘数日!阿娘这病拖延了月余,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第125章 “现今是何月啊?”莫婤 顺着问道,一时记不清岁月。 长孙无忌伸手,接住了巷子口被风吹落,翩跹而来的繁花,他捧道莫婤眼前道:“阿婤你瞧,石榴花落,已是七月上。”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 捻起凋落的石榴花,莫婤又哭又笑,历史上的窦夫人死于五月,那这算是改变吗? 满腹疑问无从解,她跟着众人将窦夫人的棺椁往唐国公府里送,路过女童和那夫人时,不经意间闻及同她们寒暄的李渊,唤其阴夫人。 莫婤步履微滞,余光始终瞥着女童,似要将她印入脑海,毕竟阴这个姓可不多见…… 第98章 莫婤以为她瞄得隐晦,但自是瞒不过从始至终一门心思皆放于她身上的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只淡淡扫了女童一眼,记下她的相貌后,就不再关注了,毕竟于他而言,除了莫婤,其余多是无关紧要之人 只是这道眼风,惊动了敏锐的李世民。 李二郎亦朝女童望去,方注意到女童身着素裙、髻簪白花,一幅吊丧的打扮,心下稍有愧疚,触及她委屈娇憨的眸子,不由想到观音婢为她阿耶守孝的那些年,也多是这幅打扮。 忽而,眼前一暗,原本因步子稍顿而落后他们的莫婤,快步上前牵起观音婢时,不慎将他的视线挡了个严实,但他也不在意,见阿婤终是不再哭了还暗自松了口气。 他也还想哭,断不能让阿婤再来招他,他可忍不住! 暗自的李二郎有些失神,观音婢拉着他的手松了松,渐渐垂下眼帘,而被挡住的女童正恶狠狠地盯着碍事的莫婤。 “不过还是个小丫头片子,不值得我动气!” 莫婤一面在心头劝慰自己,一面还是恨了回去,正欲再耍狠就觉身后有声气笑,拧头瞧去,长孙无忌正勾着唇。 头微僵而后一顿一顿往前转,她深觉丢人,竟被发现同一幼女置气,长孙无忌却是俯身轻声道: “好可爱。” “……” “肉麻!!!” 莫婤骤然被激起一身鸡皮疙瘩,阔步躲进了唐国公府邸。 大堂被布置成灵堂,连超度的僧人都已到场,因方才的打岔,她情绪好了不少,帮着操持窦夫人的丧葬。 翌日,在招待前来吊唁的宾客时,莫婤遇上了一个许久未见之人——刘景行。 刘郎消瘦了许多,一身素缟尽显空荡,木着眼,僵直着身子,宛若行尸走肉。他身旁站着一貌美小娘子,素襦都穿出书香气质,他们身后还寸步不离地跟着几名虎背熊腰的壮汉。 莫婤看向他们时,美娘也瞧见了她,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后,抬手挽上了刘郎的臂弯,刘郎空洞的眸光聚焦,拧头看向美娘,又顺着她的目光望见了莫婤。 瞬时,他灰暗的眸亮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她,不舍移开半分。 隔着攒动的人头,她只好冲他客套一笑,他却回了个同屋外日头般烈的笑,在素净清冷的缟服衬托下闪得她眼疼。 忽而,她也被阻了视线,抬首长孙无忌仍一脸平静,但她却从他冷淡的丹凤中,品出了委屈与慌乱。 正觉是她的臆想,就听长孙无忌垂着眸子无措道: “婤婤,看我,我更好看些。” 翻了个白眼,见高夫人来了,她忙迎了上去,身后长孙无忌亦步亦趋跟着,还是同来的长孙高氏瞧不过眼,将他拉至一旁谈事,高夫人亦给莫婤带来了高府巨变的消息。 杨广班师回朝后,穷治杨玄感党羽,与其共谋反叛的斛斯政事败后逃往高句丽,而与斛斯政交好的高士廉亦受贬为朱鸢县主簿。 莫婤早便知此事,为不被高夫人瞧出,只好装作惊讶,接下来的事却让她瞠目结舌。 “他竟想卖了高家老宅。”高夫人嗤笑一声道,“说是给我和玉娘一人换套小些的院落独居,还说我在长安照顾中风的寡母劳累,让偏房皆同他一道去朱鸢县吃苦。” “哈哈哈——”说着说着,高夫人还笑出些泪来。 莫婤忙掏出白绡,给高夫人拭泪,心头颇不是滋味。这些年,高大人分明对高夫人千依百顺,她以为他…… “我这是高兴的!”高夫人笑道,“他许是真这般想的,带走偏房他快活,我也轻松些,不过她们可不愿去!” 高夫人一脸瞧好戏的模样,同莫婤八卦。 高母中风后,从未踏进过其院子半步的庄姨娘,日日天不见亮就去高母屋中伺候,也不嫌老太屎尿腌臜了,主动同她翻身擦背,定要留下来服侍她。 一向生龙活虎的张姨娘,说是上次见了高头大马受不住贵气,躲在房中不肯出,见着生人就装疯卖傻,这般也是去不了了。 最离谱的要数刘姨娘,竟被丫鬟砸了腿,恰逢天热,高夫人掀开纱布罩瞧过,里头已流脓溃烂,连下地都难。 全是狠人啊,莫婤心头感慨不已,不由问起高夫人日后如何打算。 “卖便卖,正好打发了他那些烂庶兄。”高夫忽而又道,“婤婤,容焕阁我分了一成给观音婢作嫁妆,剩下的两成,我留一成养老,另一成便留给你作嫁妆罢!” 莫婤惊得连连摆手,拒绝道:“阿姆,这可使不得,你还有小公子要养呢!” “嗤——”高夫人冷笑一声道,“高府还有些老本,他们高家的儿子,自要用高家的东西养,再别来惦记我的东西了。我帮他养了这些年家,已是仁至义尽。我也没几年活头了,留着也不知最后便宜了谁!” “阿姆胡说甚!”本就满目素缟,高夫人还说得这般不吉利,莫婤心头难受,又见她被伤透了心,心意已决的模样,只好暂且应下。 待送走高夫人,已至午后,院无风,柳丝垂,蝉鸣声声惹人累。 连着几日守夜,白日若毓麟居有棘手之事她还要赶往处理,此时得知高夫人的打算,她愈感疲惫,找了个院墙角落靠着低头缓神,夏日烈焰却不放过她,将她晒出了汗。 正摸着袖兜里的生绡白团扇,就觉头上传来阵阵清凉,身前有影子映上了她的裙尾,她抬眸望去,竟是晒红了脸的刘景行,正用宽大的衣袖帮她扇风。 见她望过来,刘郎欣喜了一瞬,眼中又饱含愧疚道:“阿婤,我没能说服双亲。” 莫婤久不见他,早已猜到这结果,不在意地淡笑颔首,正欲离去,手腕却被刘郎紧紧握住。 不自觉蹙紧眉,抬眼询问,刘郎脸愈发红甚至烫到了脖颈,他鼓起勇气道:“阿婤,我们私奔罢。” 骤然,无尽的荒谬之感从莫婤心底升起,他怎这般天真,烽火连天的乱世,他一文弱书生,她一如花女子,私奔去哪儿? 何况她也算事业有成,他是怎觉她会抛下一切,只为同他双宿双飞?她有这般像恋爱脑? 想不通,莫婤甚至染上了几分怒气,冷声道:“公子定要断了这念头,我从未答应嫁你,连心悦也无。” 听罢,刘郎怔怔然脱了手,削瘦的身子摇摇欲坠,眼见着就要往她身上倒,她忙一个侧身躲过,转去了屋内,身后有重物坠地和忍痛声,她步子愈发快了。 决绝离去的她,没有瞧见刘景行被人堵了嘴,揍翻在地。 方进了门槛,又被先前跟在刘景行身旁的美娘拦住。 美娘端得温婉大气,理所当然道:“郎君既看得上你,你也别当外室了,毁了我们太学博士府色声誉,我请公婆赏你个贱妾的名分,良妾你就不要想了,商贾女子可够不上。” “我何时成他外室了?”莫婤眉心紧皱问道。 “若我们不答应,不是迟早的事?”美娘一脸看透她的模样。 “你把他当宝,我瞧他却是烂泥一滩,你挺可笑。” 莫婤气极反笑,一面讽了回去,一面掏出毓麟居的名帖,插进她齐胸襦裙的绦带间道, “祝你们早生贵子,能生不能生,都能来照顾我毓麟居的生意!” 一个合格的东家,就是要将铺子的名帖随身携带!这不就用上了! “你……你有辱斯文!”瞧着将生子挂于嘴边的莫婤,美娘臊红了脸,险些被气出泪来。 见状,莫婤笑得更甜了,还掏出本“秘籍”送予她,瞧她捧着画册手激动地似羊癫疯发作,不禁感叹自己真真良善,竟这般以德报怨! 以德报怨的莫婤很快就迎来了福报,毓麟居掌柜们终于查到了谣言源头。 在莫婤的提示下,兮掌柜同毓麟居其他掌柜,联合容焕阁的叶掌柜和樊掌柜,调查了所有购买阴丨道润滑剂的顾客,竟发现用于闺房之乐的和产后女子用的各占了一半。 产后女子里头,因会阴侧切后出不了蜜而购买的,竟皆 是在育灵居生产的。 随后,掌柜们又逐一拜访了近来抵触侧切但已顺利生产的产妇们,顺藤摸瓜,竟查明是闰娘子的婆母传出的。 第126章 听罢,莫婤便带着兮掌柜和吴娘子去了闰家。 开门的正是闰婆子,见着她们许是心虚,竟猛地就要将门关拢来,被吴娘子一掌抵住。 她们沿着缝隙挤进去,径直找到了闰娘子,闰娘子听完火冒三丈,疯狂逼问闰婆子,但这老妪俱不认账。 莫婤冷眼旁观,确定不是两人做戏后,方开口:“闰老娘,你若不老实告知,我们就报官搜你屋,总能找出些能让你吃牢饭的东西。” “你少讹人,官差才不能胡乱搜我们屋!”闰婆子竟有几分见识,眼珠提溜转道,“若你们再给我五十两,我就帮你们想想是谁做的。” “搜户令加急,一日就能下来,我们就在你屋里陪你多唠唠。”说罢,莫婤冲吴娘子颔首,让其报了官。 闰婆子显然不信,有恃无恐地等在屋中,待任大人带着官差上门,从她那穿得臭气熏天的破布鞋中搜出欠条时,她方痛哭流涕、苦苦求饶,道出了来龙去脉。 原来,她本就不喜闰娘子这三年不下蛋,一下蛋还是个赔钱货的媳妇,眼见生产花费了这般多,她更是不满意。 原以为能逼小儿休了她,谁知毓麟居竟帮她找着了法子,却仍是个烧钱的法子。 在她愈发不满时,育灵居的人找到了她,说她若是能将此事宣扬出去,就将之前收的五十两还与她,她可是机灵,怕她们骗她,收了五两的订金后,还让他们写了欠条。 其实欠条上只有闰婆子和育灵居一婆子的名字,但闰婆子经不住吓,皆吐露了出来。 待闰家兄弟下工回来时,正遇上被官差押走的老母,从闰娘子处得知始末后,本就对育灵居颇多怨言的他们,喊上弟兄们在育灵居大闹了一场。 育灵居掌柜方欲报官,官差便已至,却是来查封他们的。 查封时,毓麟居众人以彼之道还之比身,他们也宣传了一番,大伙儿皆知此接生馆是因迫害产妇而被查封的。 趁此机会,毓麟居众人铺开女性会阴清洁,及性教育相关知识的宣传,除了产妇和妇人,还鼓励未婚嫁小娘子皆来学。 正当大伙儿学得如火如荼时,一位妇人期期艾艾地找到了莫婤。 第99章 此人虽梳着妇人髻,问来却与莫婤同岁,名唤庄静姝,夫家姓张。 身家应是不错,髻上簪着诸多珠花翡玉,上穿半臂夏衫,下着彩晕锦蕊蝶十二破裙。 十二破裙并不破烂,反是隋朝宫人流行出的仙裙,有着宽大的下摆,行走间飘飘欲仙,莫婤还闻及庄静姝裙下有铃铛响动,听其清脆声,她猜是金铃臂钏。 瞧着她颇有眼缘,又见其赤红着面似有口难言,莫婤便领着她进了东南角的茶室,取出紫笋茶饼正点火烤着,抬眼却见庄静姝仍立在绸幔珠帘前。 “姝娘快坐!”一面煮茶,一面招呼她落坐。 姝娘面露迟疑,轻移莲步跪坐于蒲团上,莫婤骤而又闻及一阵金玲响动,不经意间却瞥见姝娘的脸更红了些。 见其这般局促,她便未着急开口,待用了整锅茶,出了三回恭后,姝娘方呷了几口茶,终是咬了咬朱唇问道: “莫东家,女子那孔洞里,除了男子那物外,还能不能入别的?” 推茶碾的手一顿,莫婤努力克制蠢蠢欲动想要八卦的心,缓言道: “要看何物,合适的物件妥善处置后也能入。” 姝娘螓首轻转,美目流盼,扫过垂得严严实实的绸帐,本是坐在脚跟上,慢挪坐至蒲团上,斜着腿跪坐着,拉着莫婤的手。 难怪是仙裙,连大摆边缝的丝绸料子都顺滑,姝娘紧拽她从韈掠过,翻动蔽膝,韈和蔽膝俱是隋唐特有的布帛。 日头太晒,蔽膝被烤得滚烫,她触及温润硬物,手被烈日烤烫地瞬时躲开了。 许是受了惊吓,往内一抵,姝娘轻呼出声儿,莫婤猛地坐正,连连颔首道: “这应是能的,只是要用沸水多煮些时辰。” “都不用瞧瞧是何物?”姝娘疑惑地问道,心头仍有些不放心。 抱着学习态度,莫婤诚恳应下,姝娘便去了半臂夏衫,隋唐时短襦外,有时会加穿半臂,双臂果然箍着金铃臂钏,只上头还各拴着两条布带连着物件。 随着双臂抬起,金铃摇晃响动间,上头系着的带子也不断被扯动,姝娘抱臂将系在臂钏上的带头解下,布带扯着往里狠狠捣了几下,她忙加快了动作垂了手。 几声压抑后,终是将其抽了出来,约莫六寸长,底部绑着布带,顶部呈锥形,竟还带着红丝。 隧道前后壁虽然长短不一,但前壁至多长三寸,后壁至多长四寸,虽在车马行过时会往里扩张,称为“开蓬”,但至多延长不到一寸。 而姝娘却是无故就用长六寸的玉髓,已是将赤珠口捣伤,才导致其珠表面的赤红染上前端。 见状,她忙领着姝娘进了产房,姝娘竟用的她新研发上架容焕阁的芦荟露,大概买的桃子味或是本身的蜜就是这个甜味,用长约二寸前端形似凫喙的钳子就着滑腻轻轻入内。 待形似凫喙的头完全被裹住后,持凫喙钳柄的手稍用些力缓缓合拢,窥开瞧见了赤珠表面正溢着赤色。 未临产妇女赤珠口是牢牢闭合的,若长时间受硬物刺激,将引发炎症,炎症恶化后甚至会导致癌症3,将此危害严肃告知姝娘后,反复警告其慎用这般长的。 姝娘自是恳切应下,心有余悸道:“我郎君今夜归家,他那物就这般长,每回刺得我钻心的疼,便想提前适应一番。幸而晌午便闻及此事,至此只戴了半日,否则今夜我更难熬了!” 此话一出,却是轮到未经历过此事的莫婤红透了脸,心头更是疑惑不已,前世的医学经验告诉她,男子平均长度不过11-13厘米,难道古代男子更天赋异禀些? “姑娘没见过?”见她拿着玉杵愣神,姝娘脱口而出,竟有些惊讶。 “我还未成亲。”她装得平静,似漫不经心地说道。 “未成亲也多的是器物舒爽!”同她更熟络了几分,姝娘愈发放得开,瞧她似真不知其中乐趣又复言,“这条街巷子口就有两家隐香斋,莫东家定要去逛逛!” “不是卖香的?” 莫婤皱眉问道,见姝娘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心头醒悟过来,香约莫也是卖的,只定还有其他玩意,又联想到爱逛香铺子的姚小娘,她顿觉自己已然猜到其中辛秘。 见她领悟,姝娘又言及自己最爱去的几家隐香斋、绮梦轩、幽兰馆……竟是连养生堂也有卖,莫婤听得呆若木鸡,喃喃问道:“怎这般多?” “古有云,食色性也。” 姝娘应是出生于世家大族,饱读诗书外还学史,见她感兴趣,竟拉着她讲起了此道历史。 早在东汉时期,就有皇帝亲自主持的讨论男女之事的宴会,宴会上还言及了工具的开发和使用,现又因杨广颇爱此道,民间研究售卖此类玩物者不计其数。 听罢,莫婤却注意到其中之意,这些“宴会”,多只是为了快活,对其原理及使用不当的危害却是甚少关注。 暗叹了口气,她心中自观音婢同房日起,就隐隐升起的疑惑终得解。 难怪李二郎害羞后很快便接受了,难怪毓麟居的性教育铺开得这般容易,原是自古有之,只是她更强调其对女子的利弊,也不知是否会触怒某些人啊…… 按下心头的微妙,收了姝娘半吊铜钿送走她后,车至右仆射府邸接生完,又驱马回毓麟居接产了三台,忙完正于休憩室换着襦裙,蔷姐儿和紫烟也推门而入。 见着莫婤,二人不自觉同她八卦。 此前莫婤忙着接生,不知巷 子口那家隐香斋竟也送来了一大肚儿妇人,正是蔷姐儿接手的。 一听这铺子名,方才得知里头还做其他生意的莫婤,瞬时领悟过来,新奇地问道: “出了何事?” 蔷姐儿倒是淡定,正坐于铜镜前轻扫淡掉的蛾眉,正欲回答又被身旁的紫烟打断。 紫烟经历过高大人和茵儿姐姐之事,对此道嗤之以鼻却极敏锐,竟也知里头有何营生,不满道: “怎有了身子还去?” “就是有了才更想去!”莫婤边用梳篦顺着发,边顺嘴应道。 怀孕后,因雌激素升高其欲会高涨,尤其在孕中期适应怀孕状态后,对此事将更乐忠。临近分娩时虽因孕激素上升,欲会稍回落,但又在身体为分娩和哺乳做准备等因素下,欲需求仍在增加。 见莫婤这未经人事的都知晓了那隐香斋作何勾当,蔷姐儿说起来更平静了些,随口就扔下道惊雷: “胞宫口卡了缅铃。” 一时,屋中鸦雀无声。 “呦,我当你们有见识,原是半吊子水!”见她们皆震惊又疑惑地望着她,哑口无言,蔷姐儿梗了半晌,出言调侃道,“亏得是我去的,不然你们可知那玩意如何取?” 第127章 她们几人中,唯蔷姐儿嫁了人,紫烟抵触,晴姐儿挑剔,春桃铁血事业脑,莫婤更是嘴上说着想,其实根本不放心上,皆不知此道。 见二人好奇地紧,蔷姐儿只好主动讲解。 缅铃大小犹如李子,用时最好先拿到小豆子上碾个几遭,再顺着已湿润的口欺进去。 除了会滚动外,甚至还能震颤,激起阵阵酥麻心痒,待脚猛地一蹬后就解了欲。 因方便还安全,颇得孕期女子青睐,只是这妇人运气不佳,约莫是用时激素分泌得多了,竟催开了宫口,又因是经产妇骤然就开了三四指,往里滚动缅铃径直卡在了口上。 这下可不得了了,缅铃不停震颤直将产妇激得惊叫连连,舒爽中带着酥麻酸痒,更多的是道不明的剧痛。 隐香斋掌柜将铺子开在毓麟居附近,就是图此街妇人多,无论是小娘子还是美妇人,甚至连大肚妇人,皆能照顾他生意。此时,见她神情不似寻常,立即想到毓麟居将她送了来。 幸而离得近,经产妇产程快且有此物刺激,不到半个时辰,她就顺利诞下了个乖巧的闺女。 听及此,莫婤同紫烟皆皱紧了眉。 “蔷姐儿,有无多灌洗几次?再多开几日的汤药,别生了感染!” 莫婤不知隐香斋那物件干净否,就怕引发宫腔感染,只能细细叮嘱蔷姐儿道,心头却有隐忧——若另有患传染病的人用过又未清理干净,此产妇就有被其传染的概率! 思及此,莫婤心头渐渐起了个念头。 除了同妇人们科普宣传,她还欲召集长安城内新兴的接生馆以及还算正派的用品铺子。大家共同商讨学习,除了能促进长安城接生产业的发展,还有利于产妇身心健康和家庭性安全。 她不是正统的商人,出发点自来都是为着妇孺的安康,现今无金钱压力,眼见着金大腿们即将起飞,她深觉自己的格局也应更大些。 一家独大不算大,百花齐放才是真! 正想得入迷,忽而响起了丫鬟的通报声:“东家,有人找!” 利落盘了个单髻,簪些小巧精致的掐丝戏珠花钿,戴上对金珠串灯笼耳珰,疾步行至大堂,掀起珠帘入了东南角茶室。 里头无人,只有一小娘子立于蒲团旁,梳着双丫髻,捧着个三层的描金并蒂莲纹漆木盒。 见着她便将盒子塞进来她手中,轻声细语道:“我家夫人说多亏了莫东家,半吊铜钿断是不够的,盒中俱是用上好材质新制的,知东家对其所知甚少,夫人特地挑了合适的送来,聊表谢意。” 听罢,莫婤顿觉是个烫手山芋,正欲塞回丫鬟手中,丫鬟却将手背于身后,左顾右盼一番又凑于她耳畔低声道:“莫东家耍耍,若再有不合适的,下回上课定要告知我们夫人。” 说及此,犹豫片刻又道:“夫人还欲同您探讨玩法,还请莫东家多琢磨费心。” “你夫人忘了我还未成亲?”莫婤觉喉咙发干,声儿有些晦涩。 丫鬟满脸对了对了的神情道:“夫人多捡的待字闺中时识得,现今用着也颇得趣的,东家此时正需要!” 说罢,丫鬟顾自跑开,心头回忆着自家夫人交代的话,对夫人的预判佩服不已,夫人是怎知莫东家如何拒绝的? 回府复命时,丫鬟顺带问出疑惑,姝娘觉她与莫婤颇为默契,而因腿软只能驾着胭脂雪回高府的莫婤深觉,这种默契不要也罢! 因高士廉要卖掉高府,莫家小院自也留不下了,幸而唐国公府的小院她已收拾规整,只需将物件皆搬去即可。 只是当莫婤捧着烫手山芋盒行至角门,见着等在门外的长孙无忌时,深觉流年不利。 第100章 怀中抱着的三层漆木盒是没地儿藏,反正子母口盖严实,他也瞧不出! 说服自己的莫婤,一手抱漆木盒,一手拉缰绳,镇定地翻身下马,只落地时腿一软,径直就要往青石板地上跪去。 长孙无忌衣袂飘动间,已扯住她抱漆木盒的上臂,将她捞了起来,但她臂弯中的盒子却是滑坐到了地上。 重重落地一震,子盖竟欲从母口中跳出,莫婤被扶着的手忙按住漆木盖,另一手松了缰绳就拧身过来,捂住了长孙无忌的眸。 抬首间朱唇掠过他的唇,竟不慎贴上了他的面颊。 颊上温热松软的触感,让长孙无忌心肉猛地一颤,抬着她上臂的长指,骨节分明却似被卸了劲,不自觉松了两分。 而唇上一片冰凉的莫婤被激得腿愈发软,更往地上叩。 须臾间,朱唇若即若离滑至他唇角,修长有力的玉骨愈发散劲,他忍着战栗伸臂搂上她的腰,欲将她抱起,却让脸上的唇抵得更紧了两分。 紧贴间,两人呼吸温热,麻过耳垂,长孙无忌垂下羽睫,瞧见了她抿嘴的脸颊上,酒窝正中愈发明显的小痣。 瞧得心痒难耐,唇贴上了小痣,莫婤紧闭双眸,密睫狠狠颤动,忽觉小痣湿热,激得她战栗不堪,推开他提裙跑进了高府。 方奔至莫家小院,想起落下的并蒂莲纹漆木盒,脚下微滞,余光瞟见紧跟上来的长孙无忌,正规矩地端着三层描金盒,心头松了松,开门进了院子。 今儿是个大工程,诸如雕漆螺钿箱柜、三牙素绛红八仙桌、楠木罗汉床等大件家具,自不必带着,但光是墙角的泡菜坛子、橱柜里装炒麦茶的瓦罐、床底的草木灰裹咸肉坛……足足装了整箱。 夏日白昼长,待蝉鸣渐歇,竹影横斜,忙着收拾衣物首饰的莫婤,竟惊觉已至戌时正。 屋檐下风铃晃动,两截腊肠肥瘦相间地吊在上头,扭头见装米面麦粟等重物的长孙无忌,竟欲将她回屋后泡上的糯米捞起,忙将他赶去砍几根竹子,再抱捧荷叶回来。 翻了草篓里余下的菜,她正洗着萝卜、香菇、豌豆就听院门被敲响了。 “没锁,你自个儿进啊!” 猜他许是搬着竹不方便开门,忙在敝膝上擦了手正欲跑过去,推门而入的却是郑妈妈。 “妈妈今儿怎有空?” 高夫人已是找了两套离唐国公府近的院落,她与长孙高氏各一套,搬府事多,作为高夫人心腹的郑妈妈自也忙得脚不沾地,怎会忽而来了她处。 见她疑惑地望过来,郑妈妈沉吟片刻道:“今日刘太学博士府许是以为你为高府家奴,派了管事来,开口便是要同夫人商议纳你为刘公子小妾,夫人觉太糟践你,将他们轰出去,你别怪她,她一心将你当作……” “妈妈,怎说这外道话,您看着我长大还不知我?谁愿意去做那小妾,我也不愿!”没等郑妈妈说完,莫婤急急阻断了她的话,心头愈发恼怒。 此前,她分明已明确拒绝,这刘景行好不知趣! 见她这般,郑妈妈松了口气,夫人连自己的养老钱都要舍出一份给婤婤,断不能让两人生分了,她便想着先来调节一番。 客气地送走郑妈妈,还分了她一罐糖渍梅子,莫婤取下腊肉,砰砰剁肉泄愤。 “别弄伤了手!” 背着捆竹子回来的长孙无忌,一手握着莲蓬,一手竟抱着捧娇艳欲滴的莲花,见状放下莲蓬夺过她手中的刀问道: “怎了?” 天下乌鸦一般黑,还有甚好说的! 莫婤不答话,恨了他一眼,瞧见他捧着的莲花,面色好了两分,找了个白瓷大肚短缸,将莲花修了修错落插里 头。 被婤婤用眼神骂了的长孙无忌也不气,反是小心翼翼地跟着她,时不时还委屈地瞧她两眼。 莫婤被瞧得发毛,也觉有几分理亏,便指了几段竹节,又递了把长柄鬃毛刷,发配他去水槽里劈洗竹筒,还叮嘱要控制力道,断不能将内层竹膜也刷掉,失了竹的清香。 舀了大勺猪油膏脂,将腊肉丁丢入油锅,又快刀切了萝卜香菇,再添了勺豌豆,炒香后搁上盐和清酱,同糯米混匀确保每粒都沾上。 待竹筒洗净后,她又在内里涂了层温油,将混好料的糯米塞入筒中。 洗了莲蓬扯了些甘草,在竹筒口用干草捆上莲蓬封口后,丢入蒸笼中半个时辰就飘出阵阵香,竹香混着肉米香在鼻尖萦绕。 用木锤轻轻捶打竹节,便能将竹筒掰开,分离出夹着腊肠的软糯米粒,竟在嗞啦冒油,米饭粒粒分明也冒着油亮。 同长孙无忌一道搬出地窖中冬日雪泡的梅花酒,一嘴流油肉饭,一口梅花酒,吃得酣畅。 酒足饭饱后,又说起晚间郑妈妈前来之事。 “我是不愿做妾的!”莫婤嗤笑一声道,“不光如此,若我以后的夫君敢纳妾,我就阉了他!” 她说得可怖,长孙无忌却觉她气呼呼的模样很是可爱,瞧她颦额冒了些汗,径直用宽袖帮她拭去后,捡了面莲蓬给她扇风。 “好,我记下了。” 耳畔传来他笃定的回答,她骤然拧头,见他宠溺地看着她,连眼角都染上了笑意,莲蓬送来丝丝凉意,让她躁动整夜的心忽而平静下来。 第128章 两人对酌,一杯复一杯,她歪着脑袋倚靠于胡床上,朦朦胧胧望着月下俊得发光的玉面郎君,娇艳欲滴的红唇似熟透的樱桃嘟嘟囔囔道: “我双十才愿嫁人……你若忍不住……” “婤婤难不成醉了?” 长孙无忌蹲到她跟前,手捧着她红润微熏的脸,软糯温热的触感贴在掌心,几欲将他融化,喉结滚动间,他轻声问道。 见莫婤颔首,他便抱起她送至罗汉床上,一面为其盖被,一面道:“我外取自是方便,恐婤婤难耐,器具虽好确是冰冷,但忌愿代劳。” 只是有些困而佯醉的莫婤,此时心尖猛颤,他定是知道盒子里是何物了!怎就冰凉了,里头有暖玉,还有能灌热水的物件! 只是这些她自不敢说出口的,乖乖阖紧眼假寐,密睫微颤间,长孙无忌在她耳畔溢出声轻笑,脸颊小痣微微一热,长孙无忌起身翩然离去。 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幸而今日休沐,但休沐的时间更是溜得飞快,在长孙无忌帮衬下,她搬完屋子竟都已至申时,被观音婢邀着用了晚膳后,李二郎又将她拉走。 李二郎少见地有些扭捏,环顾四周后低声问道:“除去泄于体外,阿婤尚有别法否?” 窦夫人已是过了二七,小两口多少是能有房事的,只是不能有孕,她此前试过自制避孕套,却不曾推行。 毕竟,杨广大兴徭役,修建行宫运河,屡屡发兵辽东,三征高句丽,百万雄师均需人口堆成,她若宣扬避孕之法,无异于刀尖舔血,定会引起杨帝眼风。 她只好按下不表,暗中研究。 现今李二郎问道,她便领着他去了她在唐国公府的小院,抱给他了整整一箩筐。 里头的套子多是鱼肠、羊肠和猪肠做成的,大小不一、厚薄各异,她还用酸得掉牙的柑橘进行了清洗和浸泡。 男子元阳多是在碱性环境下才能正常游动和存活,为增加避孕套效果,她便营造了一个酸性环境,还嘱咐其使用时用酸水泡发。 李二郎仔细听着,一一牢记心头,只是诸般套子还未逐一试过,他便被派去了云定兴将军手下,营救被围困于雁门的杨广。 杨广避暑汾阳宫,北面就是突厥,仍觉国富兵强的他依例北巡长城,然后迎面就撞上了洋洋洒洒的突厥兵,无边无际的兵马,将整个雁门郡围得严严实实。 长达三十三日的围困,雁门郡四十一城,突厥军已连破三十九城,只剩下雁门和崞县。 突厥军破城后,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而应庇护百姓的杨广,竟因退无可退而痛哭流涕,史称:目尽肿。 年仅十六岁的李世民如一道利刃,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鬼神莫测地用疑兵之计吓走突厥军,救下了杨广。 边关朔风吹来,牛羊马粪的气息中更多是硝烟血腥味,宛如刮骨弯刀,众人皆在祝贺李家好儿郎救驾有功,独李世民瞧着漫天的黄沙、遍野的尸骨,记下了这份血债。 狗天子的哭嚎和称赞都算不了什么,唯万千百姓的命来日他定要向突厥讨回来。 李二郎在外征战沙场、扬名万里,观音婢亦独自肩负起了唐国公府的重担,莫婤更是为着长安城内接生馆的交流研讨会忙得席不暇暖。 方回了唐国公府,她就听闻有人在挑拨离间。 观音婢端坐于镶金丝昙花小榻上,捧着账本,手边的铁梨象纹翘头案上,放着个金帽雕花算盘,正随意拨弄着。 她身旁立着贴身丫鬟明陌,正叽叽喳喳道:“姑爷走前,我见他拉着莫姑娘也不知说了甚,还去了她小院!” 听罢,莫婤脚步一顿,而后径直推门而入。 “你这般好奇得紧,不若直接来问我?”捏了捏观音婢日益成熟的面颊,她漫不经心地回道。 此番话一出,明陌瘪了瘪嘴不再多言,只瞧那神情分明未将她放在眼里。 观音婢嫁来唐国公府后,除了前头几月她多陪伴了些时日,后来因忙于毓麟居和容焕阁,她只用膳时回来晃荡一遭,自然同唐国公府出生的明陌、明溪接触得便少了,竟不知她们在后头这般编排她。 而莫婤更不知的是,唐国公府丫鬟婆子平素俱少见她,见着她时她多在观音婢和李世民身旁,举止亲密,府中早有她是观音婢预备的滕妾的说法,只是大伙儿多暗中嚼舌,未撕扯到明面上。 现今明陌这幅做派,让近来忙于理顺家事的观音婢,心头升起了警惕。 因她要管理这硕大的唐国公府,自然就对是家生子的明陌、明溪更看重了两分,谁知竟将她们的心养大了。 思及此,观音婢拿下脸上莫姐姐的手,紧紧握着似在汲取无限力量,她肃起小脸,声音饱含威严道: “明陌,于院中跪满两个时辰方歇。” 骄阳似火,热浪翻滚,明陌跪于院中连遮阳的树荫都无,大颗大颗汗珠滚落,背上的夏襦早已湿透,烦躁 不已间,心头满是怨恨。 忽而,头顶照下一片阴凉,缓缓抬首,明媚正举着顶重莲花纹宝盖,朱唇轻齿道: “早同你说过别去招惹她,你能争得过?” 第101章 明媚较之初入高府,已是脱了稚气,面容愈发娇艳,同着葱绿小袖衫她就多些道不明的韵味,拉至胸上的弹墨高腰长裙还勒出了曲线。 华盖的阴影罩于明媚的桃面上,瞧得明陌直恍神。 明媚因长得好、会来事,院中丫鬟皆当她为知心姐姐,明陌自也同大流,平素夜间没少与她亲热。 此时,她阖了阖眼,藏住里头的怨愤,忽而道:“我也不是要争甚,夫人不就需要用我来立威?” 正欲多关怀几句的明媚,没曾想明陌竟看得这般明了,瞬时有些语塞,又听明陌复言:“何况,姐姐不应感谢我,我今日所言,不就是你日夜在我耳旁念叨的?” 听罢,明媚面色变了变,眼含秋水不著痕迹地扫过庭院,顾自收了华盖拧身离去,撩起珠帘进了正屋,莫婤正同观音婢吃着红糖糯米凉糕。 四四方方的糯米块,封存在浮着冰的凉水中,柔软的糯米皮肉,绵密滑腻,就着红糖,观音婢吃了整碗还不肯歇嘴。 “今月来癸水,可别缠着我帮你揉肚儿!” 点了点她的鼻尖,莫婤没好气儿地说,方进来的明媚搁了华盖接嘴道: “听外头的百姓传,是姑爷救出了天子,已班师回朝,今月定赶得上帮夫人暖肚儿!” 明媚拿着华盖出去,不知何故竟晒着烈日回来,面上布满红晕,出口的话分明艳羡观音婢同李二郎情意深重,语气中却被她觉出丝崇拜。 莫婤意味深长地瞥了观音婢一眼,观音婢冲她皱了皱鼻子,拧头问明媚:“不是让你同明陌送华盖,怎的?她还不知悔改?” “她说是不敢用夫人的华盖,我觉有理便回来了。”明媚垂眸恭敬地答道,又帮着明陌同莫婤致歉,只方说了两句,外头便传来惊呼,观音婢也弃了庄重,拽起莫婤就往屋外奔去。 李二郎亦是魂牵梦萦他的小妻子,连明光铠都来不及脱,径直来寻她。 铠甲胸前左右两片铁板打磨得锃亮,瞧着坚硬无比,见观音婢直直撞过来,他忙抽了系带将护甲揭开,紧紧将扑进怀中的妻子抱住。 烈日当空,二人贴得这般紧,似丝毫觉不出热。 莫婤默默回了正屋,拎着明媚搁置的华盖出来时,小两口竟还不撒手,深觉方才的凉糕甜得有些腻人,她将华盖支在两人顶上后,顾自躲到了树荫下。 约莫过了半刻钟,两人终是稍解相思之苦,李二郎一手举华盖,一手紧握观音婢,朝着莫婤走来。 原只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现今有了几分天策上将的影子,如开锋的利刃,满是锋锐之气,赤日炎炎,耀得让莫婤看不清他的面庞,只瞧见他灼灼生辉的眸光和浑身的气势。 原来,千古一帝年轻时是这幅模样,她心头感慨,笑望着向她走来的两人,佳偶如玉,相映成辉,只是半道上就被跪着的明陌挡了路。 明陌身旁盈盈立着明媚,正欲向李二郎解释,触及他眼中的冷光与杀气,温情莞尔的笑瞬时僵住,背脊寒毛竖起,说辞骤然忘之脑后。 “阿婤,你倒是迎两步啊!” 李二郎未过问,径直绕过她们,见莫婤只顾纳凉不上前迎接他,有些不满道。 “华盖谁给你们送的?” 笑着反问,她探头瞧了瞧李二郎身后,轻声问道:“辅机怎未同你一道回来?” 长孙无忌原是不曾参加雁门关围救的,但因长孙晟死前将密握的军中人脉给了他,他在长安无事,莫婤也忙于毓麟居,他便去了军中积累经验,更多是为经营阿耶留下的人脉。 军中汉子最重情义,虽亦有人走茶凉之辈,但大多对长孙无忌颇为照顾,他虽未如李世民一般扬名,却凭借各将领的只言片语,悄然间竟已对大隋局势了如指掌。 第129章 “怎未归,说是府中女眷多,他不便入内。” 说及此,李二郎还觉怪道,他这西路除了观音婢就是莫婤,并无其他女眷啊? 长孙无忌却是自知莫婤想法起,便严于律己。不是他自慕,平日间多有给他下套者,只他对除婤婤外之人皆无感,又不重欲,自然洁身自好到如今。 现知婤婤心思,他更要保护好自己,若没了清白,他找谁算账都无用! “算他识相!” 暗自嘀咕了句,莫婤心下满意,笑着挽上观音婢,正欲同他们一道进屋,李世民方记起屋外之人,忙挠挠头朗声道: “秀英,进来罢。” 他话一出口,莫婤手上搭着的肌肉猛缩,抬首见观音婢虽仍端着笑,眼底却泛着水光。叹了口气,她还未想到安慰之词,就见门外迈进来一大肚儿妇人。 莫婤顿觉天旋地转,指着李二郎的鼻子就要开骂,他老子娘三年孝期未过,他竟敢搞出人命来。 手还未抬起就被观音婢按下,她开口道:“夫君怎不早些带回府,我好预备产房,现今日辰紧,恐难周全。” 见观音婢松了牵着他的手,李二郎心中莫名有些不舒坦,立即又道:“哪用劳烦夫人,让她去阿婤处产子便好。” 这混不吝的,莫婤左顾右盼没找到趁手的工具,踮起脚一掌冲着李二郎后老勺拍去,却被他利落躲开。 “阿婤!”李二郎避开仍觉羞恼,忍了忍气解释道,“你舍得劳累观音婢?何况去你处生,她夫君婆母皆能来瞧,在我们府邸生麻烦得紧!” 名叫秀英的大肚儿妇人,是李世民在云定兴军中结识的同袍的夫人,因常年在边关,回长安后,一时找不着好住处,自然也无法拾掇产房。 李二郎便想到阿婤日日在他耳旁,念叨毓麟居,念叨人脉客源,就将她待带了回来,哪成想阿婤不感谢他,反倒想揍他! 见他面露不善,莫婤忙奔回小院,将近来研究的避孕套皆塞给他,带着秀英出了唐国公府,招呼上她的夫君婆母一道去了毓麟居。 毓麟居大堂人来人往,她带着秀英一家子行至钱柜前。 今日是伍掌柜在此处当值,她身后的毛毡墙上各级别的稳娘皆有,秀英一家算了手上的银钱,挑了中阶稳娘连心。 将他们交到连心手上后,莫婤进了兮掌柜的小间,同兮总掌柜继续商讨交流研讨会之事。 这段时日,她们跑遍长安城,筛选出将邀请的接生馆和用品铺子,莫婤在辛劳的同时也是大开眼界。 此前姝娘给她的器具,除了明显的棍棒珠铃,其余千奇百怪的样式她皆弄不懂,现今她不仅另长了见识,还知如何使了! 定下要邀请的人后,她们又挑选了会场。 酒楼多喧哗,茶馆易聚众,船舫摇摇晃晃,湖心亭小了坐不下……转悠了一圈,最终还是决定肥水不流外人田,选在了容焕阁的亲子乐园。 她已同容焕阁的掌柜们定了日子,适时将亲子乐园包场三日。 除了各接生馆和用品铺子的受邀人员外,还会给容焕阁留出门票,若容焕阁的贵宾有意参加,也可买票前往。 一切安排妥当,现今只待拟请柬、邀来客了。 这请柬也颇为讲究,有单纸撰写为单帖,折叠成双称双贴,官场要用大红销金纸,她们寻常商户用红纸即可。 放过难分身的观音婢,她拉着赋闲在家的李二郎和长孙无忌在兮掌柜小间里写请柬。 请柬内容包括上下部,他们写上部撰明受邀人、时间、地点、主旨等;她只负责下部,提笔落下毓麟居和她的名号。 李二郎爱书法,长孙无忌宠莫婤,两人皆无异议,兮掌柜送糕点茶水进来时,见着悠闲的莫婤,直呼难怪她是东家呢,就是会识人用人! 待两个追求完美到极致的人,写废一沓红纸,撰好请柬时,已过去了五朝。 见日头还早,便欲待二人歇息好后,再让他们陪她去送,为感谢犒劳两人,她还亲手泡了梅酱吃水饮。 六月挑了黄熟梅,煮烂去核,同晒干的紫苏、姜丝、甘草等,混合捣匀,日中大晒,待泽呈红黑再封入琉璃罐中。 念着两人的口味,她冲泡时还加了白逗仁、檀香些少,用饴糖调匀后,三人正惬意喝着,忽而稳娘连心敲门进来了。 见着两英俊男子,先是脸微红,又立即镇定下来,同倚靠胡床上的莫婤耳语。 听罢,莫婤古怪地瞧了李二郎一眼,快步行至产房。 产房外欢声笑语、喜气洋洋,躲开些拥挤的人潮,她从毓麟居内部人员方知的,稳娘专用通道入内。 同连心搭档的学徒香云,正帮秀英压着宫底,瞧了眼出血量不多后,她跟着连心绕到了产床旁的婴儿床前。 婴孩乖乖酣睡于上,啃着小胖手,垂着涎,裹得严实的包被不知怎得豁开个口子,露出他微卷的胎发。 莫婤晃了晃他肥嘟嘟的小脸蛋,见肉抖动就又捏了捏,一套掏掏扰扰下来,终是将睡得香甜的娃闹醒,哇哇大哭起来。 哭累了,紧阖的双眸微微睁开条缝,里头蓝光一闪而过。 “宝贝,看看姐姐!” 莫婤取下腰间挂着的赤玉,在婴孩眼前晃了晃,他睁开眼追了过来。 才出生的婴孩,视觉系统还未完全发育成熟,要黑白强烈的对比和颜色鲜艳的赤红,才能吸引他们的注意。 此时,莫婤方看清了婴孩的眸子,眼仁竟是湛蓝的。 “东家!你瞧这……”收拾完布帛过来的香云亦瞧见了,声儿有些发颤。 “慌甚!“连心瞪了香云一眼,点亮盏豆状白瓷灯,端至婴孩脸旁后,冲莫婤颔首示意。 白瓷灯通体白玉般的色泽,映出白釉色莹润光,莫婤拇指和食指轻轻掰开婴孩的眼睑,在白光下仔细观察着。 瞳孔是均匀的蓝色,并不是脉络透出的青蓝,巩膜未发红,血管也未扩张,并不似病理性的发蓝。 正当莫婤沉思时,突然传来重重的拍门声,震耳欲聋,整个房屋都似在随之颤动。 连心疾行至门前,运气大吼道:“正行常例检校,再稍等片刻!” “怎这般久!是不是出了何事!”秀英的夫君吕二郎听罢急急问道,拍门的力道愈发大了,秀英的婆母亦忍不住哀求道:“娘子们不若先将我孙子抱出来,老朽盼了五六年,先让我见见罢!” 听罢,连心回头为难地看着莫婤,莫婤轻柔地抱起襁褓中的婴孩,行至产床旁,让香云叫醒累得昏睡过去的秀英,轻声问道: “你先瞧瞧他眼仁,我能抱出去见他阿耶吗?” 第102章 听罢,秀英疑惑抬眼,入目竟是双水灵灵的宝蓝眼仁,她虚弱的脸上骤然带出惊惧,怔怔地望着婴孩。 见她这般,一旁的连心出口问道:“你夫君祖上有无蓝瞳者?” “我不知。”秀英面色惨白,颤抖着说。 “你祖上有无蓝瞳者?”香云有样学样,亦追问道。 秀英不答,只颤抖着手抚上婴孩的眼睑,婴孩似能感受到母亲的无措,竟展开甜甜的笑仿佛在安慰她,秀英眼角不停滑下泪珠,又似想到何,哽咽问道: “莫姑娘,定有别的原因,自古不就有重瞳、异瞳者?” 秀英说得不错,据史书记载,文祖仓颉就有双瞳四眼,五帝中的虞舜双眼均是双瞳仁。 莫婤定定地看着她,半晌缓缓道:“是有异变会出现此先天之征……” 话还未完,见她骤然松了口气,莫婤便不再多言,异变名为“瓦登伯革氏综合征”1,是由特定的基因突变导致的,极为罕见。 但其多有特定的面部特征,如宽眼距、宽鼻梁、宽下巴等,甚至还伴有出生时就存在的听力障碍。 她方才便想到了这种疾病,尤其仔细检查了这些方面,都无明显异常…… “莫姑娘,让他们进来罢!”秀英双手捂脸拭去泪水后,扬起笑同她说道。 见她颔首,连心迟疑地开了门,吕二郎和吕大娘喜气洋洋地挤了进来,莫婤离去时正听见秀英同吕二郎说,他们的孩子将来定有大造化。 回小间后,将此事原原本本说与长孙无忌和李二郎,两人瞬时悟出莫婤的猜测。 李二郎眼冒火光拳头紧攥,正欲去瞅瞅,回首却见身后空无一人。 几步之遥的胡床上,长孙无忌牵着莫婤落座后,正用热巾轻拭她脸上的汗珠,见李二郎停下,还让其打碗凉饮来。 添了梅子酱,见她喝得舒爽,长孙无忌凤眸微眯道:“前不久,鱼俱罗2将军因重瞳被传有帝王之像,已遭杨帝斩首,家人流放,密友贬谪。” “辅机放心,我的密友自来只有你们二人。”知他何意,李二郎拍着胸脯答道,心头打定主意稍作提醒后,就不再与此同袍深交。 * 秋雁掠长空,毓麟居的交流会,在丹桂飘香中,拉开帷幕。 第130章 当日毓麟居和容焕阁皆不对外营业,各个门都有掌柜和吴娘子手下的武娘们协同验收请柬。 长孙无忌和李世民的字迹皆难模仿,莫婤还印上了毓麟居和容焕阁特有的章,就这般还抓出来几个欲蒙混入内捣乱的婆子。 每个接生馆至少都派了三人前来,除了带队的掌柜,就是背着接产箱的稳娘;用品铺子来的人少些,多为两人结伴。 唯“悦情堂”的堂主渠娘子是孤身前来,只还背着个大包袱,让兮掌柜怀疑她将铺子里的物件都搬来了。 渠娘子被引着跨过门槛,沿着甬道穿过一雕花木门,掀起几道珠帘踏上青石路,绕过千姿百态的假山,过了任意门就到了亲子乐园。 乐园草坪的正中央,搭了个三寸高的圆台,渠娘子正落座于立着“悦情堂”牌子的猩红锦鲤纹毯上,就听闻身旁嚼着瓜果点心的“奇缘坊”两位掌柜在闲聊。 “这办得气派,就是这台子不平整。” “你懂甚,让你平日间多去听听小曲儿,专是这般营造传声的!瞧见那些个瓦罐没,也是此用处!” 听罢,渠娘子亦昂首望去,果见圆台外围着一圈大肚儿矮缸,待莫东家上台致辞时,丫鬟们还搬来些红酸木斗拱屏风,声儿骤然又大了些。 只大伙儿都没心神留意这些,已被莫东家说得心潮澎湃、斗志昂扬。稳娘们不断在脑中演练着拿得出手的技艺;铺子管事们则在包袱箱笼中翻找着新奇物件。 待莫婤下台后,紧接着就是毓麟居稳娘们排的戏,一幕幕惊险荒诞的接生场景被编排进去,最后再反转为合理的接生手法,瞧得台下“见多识广”的稳婆们有些脸热。 前来凑热闹的容焕阁贵宾们,也收起了看戏的态度,将里头的隐喻细细品味,有的夫人娘子更是瞬时变了脸色。 见众人心神俱被吸引,毓麟居的稳娘们便开始分享接产经验,一番抛砖引玉后,各接生馆皆上来了展示的稳婆。 渠娘子的分享最是壮观,丫鬟搬上来的六尺长几案被摆得满满当当,光用途用法就足足讲了两刻钟。 莫婤坐在前头,一面脸红,一面认真琢磨优劣,这能扩张,这能润滑,这太硬了,这太长了…… 原本她还担心众人意兴阑珊,谁知第二日换了批更郑重的人不说,人数还翻了一倍,亲子乐园的草坪上,她们甚至搭起了阶梯坐位,方能让所有人落座。 从清晨至日央,第三日甚至被迫拖至日暮西垂,落下帷幕时,连南阳公主和萧皇后都派了人来。 待众人恭恭敬敬送走女史们后,恋恋不舍还未离去的掌柜稳娘们,将莫婤围得水泄不通,皆在问何时再办。 毕竟,现今有手艺技巧的能者都藏着掖着,向毓麟居这般大方分享的,微乎其微。 念着多培育些接生圣手、育婴医士,莫婤便承诺可让众接生 馆,每馆派两、三名稳娘来毓麟居学习月余。 一时间,毓麟居的声誉达到鼎盛。 来往者络绎不绝,有大着肚子的妇人,有求请稳娘的郎君,有交流学习的稳娘。 或戴进贤冠,或着紫云袍,或簪多花钗,或穿翟鸟衣3……不知何时起,连大街小巷的孩童都唱着: “毓麟居内有仙助,巧手迎儿喜乐浮。家族昌盛福满堂,人心向背馆中藏。” 在丰收的秋日,毓麟居众人们眉飞色舞、喜笑颜开,为着更好地招待往来宾客,莫婤宣布毓麟居需扩馆修葺半月。 此后,毓麟居却是再未开业,连容焕阁也贴出了商铺已转让的告示。 大业末,唐国公李渊迁右骁卫将军,诏以其为太原留守,次子李世民随其赴任,而莫婤也带着愿意追随她的稳娘掌柜们,悄然藏匿于他们去往太原的平乘船。 此船还是杨广赏给李渊赴任的船,虽不及龙舟体势高大,却也有三层,高二十九尺,长二百尺,约莫百来间房。 饰以丹粉,装以金碧珠翠,雕镂绮丽,让李渊直呼他那匹进献的良驹,算是回本了。 秋风萧瑟,江水东流,莫婤身着鸦青单襦立于甲板上,眺望着远去的长安。 恍惚间,身上回暖,红羽缂丝鹤氅被披在她的肩头,耳畔传来清浅的呼吸声,她回首就贴上了长孙无忌温热的唇。 听着耳旁骤然乱掉的呼吸,她微顿后抵上了他的山根,在上头轻轻蹭着,玉骨撑起的鼻棱硌得她心颤,她却乐此不疲。 直至握着她肩头的掌心滚烫,她方止了动作,却又往后靠了靠,躲进了他的怀中。 长孙无忌身子绷紧一瞬后,卸掉了力,随即调整姿势让她靠得更舒坦,将她披垂着的鹤氅,从腰间交叠裹紧后抱住。 似被这温暖融化,她的眼睫如蝶翼般轻颤几下后阖上,呼吸逐渐变得平稳,长孙无忌微微抬手,抹平她梦中都微颦的眉心。 待莫婤再睁眼时,身旁站着同款姿势的李二郎和观音婢。 见她醒了,李二郎愧疚地望着她道:“阿婤,都怪我。” 在毓麟居举办交流会前,长安城就悄然传出吕家赤子,有西楚霸王之像,待之后毓麟居声望昌盛之际,他们甚欲借其名望,将此事传得更玄乎几分。 只此举方欲施行,就被时刻留意长安城动向的长孙无忌发现按下后,告知了李世民和莫婤。 李世民将吕二郎揍得下不来床后,同长孙无忌和莫婤一道忙前忙后将毓麟居摘了出来,但瞧着烈火烹油之势的毓麟居,莫婤思腹再三还是暂时闭了馆,欲先歇歇大伙儿的热情。 谁知,方歇业了三日,她就接到了南阳公主的传信,说是毓麟居竟已引起了朝堂官员的关注。 长孙无忌也从御史台裴大人处打听到竟已有了弹劾毓麟居的奏折,言其笼络人心,结党营私,恐有造反之嫌。 虽已托裴大人压下,却是压不了太久,幸而毓麟居已闭业,幸而杨广在东都洛阳,才未有官员面谏杨帝。 听及此,莫婤果断整合稳娘掌柜,将容焕阁挂牌避嫌后,托付给了周妈妈,同李世民和观音婢远赴太原。 大隋将倾在即,长安城也逃不过被战火席卷,唯有与李世民同进退,才能稍避开。 只是,她百般哀求,莫母也不愿同她一道离开长安,单大人也不愿加入李渊将军麾下,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历史正轨上。 思绪回拢,压下心头隐忧,莫婤淡笑着摇了摇头道: “早有预兆,不必自责。何况,我们只是蛰伏,来日我必能将接生馆开遍天下!” 向着三人伸拳,他们击拳立誓。 在太原留守之际,观音婢无婆婆教诲,亦无妯娌相助,幸而还有莫婤陪在她身旁。 观音婢在施粥,她就带着稳娘们四处接生;观音婢在太原近畔出资修建玄中寺,她就派了队稳娘驻扎看诊。 暮鼓催残阳,晨钟醒绮梦,她与观音婢常立于寺中,聆听古铜大钟撞出悠扬深邃之音。 钟声袅袅,穿过斑驳的庙宇,越过漫天的火光,飘荡在李渊和李世民誓死守卫的太原上空,也将李唐家的声望、长孙氏的仁德和稳娘们的技艺,深深扎根于太原郡百姓心中。 至此,观音婢深得李渊的信任与支持,而得李渊看重的还有莫婤。 大业十三年,天下反隋势力纷纷蜂拥而起,群雄纷争。农历七月,李渊率军三万誓师,以“废昏立明,拥立代王,匡复隋室4”的名义正式挥师南下。 所到之处,战火纷飞,伤员不断,莫婤只好带着她的人手,四处奔波,日夜救治。此间她还不忘日日同莫母去信,只是不知有几封能到她手中。 在莫婤几近绝望之际,单雄信竟带着莫母投靠了唐军,她心中大石终是落地。有了莫母的加入,她如虎添翼,在减轻唐兵和百姓伤亡的同时,也让李唐家更加民心所向。 这些李渊自然看在了眼里,而同他一道征战沙场的李世民更是记在了心里。 同年农历十一月初九,唐兵攻入长安。 红日西垂,残霞似火,城墙上的“李”字大旗在风中烈烈作响。 一匹炫白骏马疾驰而来,驾马的女子红裙猎猎,墨发飘舞,夺目而张扬。 第103章 李渊带领唐军早在十日前便攻下长安,连高夫人等女眷都在三日前抵达,莫婤因帮一将领的夫人接生,而耽误了些时日。 此时,长安城城墙上,已不见箭矢、弯刀,城门也被重新加固过,两侧的士兵们列队站立,身着铠甲,手持长矛,神情肃穆却充满朝气。 莫婤如小时般,抱着马儿的长脖蹭了蹭道:“胭脂雪,累了吗,慢些吧。” 马儿扭头贴了贴她,马蹄慢了些,方欲行过城门,便被一守门的士兵拦住。 “下马迎检!” 拦住莫婤的是一娃娃脸的小兵,约莫十六七岁,眼中神采奕奕,精神抖擞。 莫婤正欲下马,小兵就被身旁的方脸士兵拉住道:“你没瞅见姑娘一人啊,又无包袱,下马谁检?” 第131章 此话有理,莫婤的行李大头扔给了长孙无忌和观音婢,连接产箱也留给了陪将领夫人缓缓归来的香云,浑身上下只着了衣裙。 “冬日衣裙最能藏物,我娘能在里头藏十斤粮呢!”小兵瞅了莫婤一眼,有些害羞,挠了挠头道,“劳烦姑娘稍等,我们找个娘子来帮忙!” 说罢,环顾四周瞧见一婆子,欲跑过去,巡视的统领正巧路过,问道:“出了何事?” “统领!” 小兵忙恭敬地同其行礼,弯下身时,统领就瞧见了他身后的莫婤。 “莫君!您回来了!快请入内!” 统领惊喜万分地将她迎了进去,怕她找不见宫门还欲为她领路,只是她想先回趟容焕阁便拒绝了。 待她骑着胭脂雪走后,身后的小兵方同方脸士兵窃窃私语:“方才那是谁啊,连统领都这般谄媚!” “什么谄媚,那是尊重!是恭敬!是敬仰!那可是莫君,你连莫君都不知?”方脸士兵骤然激动起来。 小兵莫名地瞧了他一眼道:“你不也没认出来吗?” “我没见过,但军中谁人不知莫君啊!她救了无数将士和百姓的命,连统领夫人难产都是她救回来的!”方脸士兵愈发激奋,红脸赤颈道,口水喷了小兵一脸。 小兵默默侧头躲开,继续问道:“为何不叫莫姑娘,反直呼姑娘名讳?” “莫君名唤婤,这已是军中将士们对她的尊称了。”说及此,方脸士兵方记起小兵是他们攻入长安后入编的,便又多讲了些莫婤的事迹。 小兵听着莫婤如何挽救惊险的产妇,如何处理危重的刀剑伤,想着方才她如神女般的面容,骤然加入了方脸士兵们迷弟的队伍。 而行至容焕阁的莫婤,也被容焕阁的迷妹们团团围住。 去岁,她虽走得悄无声息,但长安城却处处留下了关于她的传说,稳婆界更是将她的话奉为金科玉律,时不时就要来容焕阁询问她的消息。 容焕阁的铺娘们都换了几轮,最后反是来打听莫东家的稳娘,同她们介绍莫婤,她们日日都要听上好几遍莫东家大公无私、高风亮节的功绩,心中早升起了无限崇敬与憧憬。 现今见到莫婤,身着红裙,容貌昳丽,周身气质浑然天成,如虹气势中却带着淡然与洒脱,一笑颊边痣陷入酒窝,也落进了她们心中。 “阿婤!” 身后突然传来声呼唤,莫婤回头,姝娘一头撞进了她的怀中。 这一年,她们虽不在一处,却时常书信往来,待交情深厚后,她方知其夫君竟是张公瑾,亦是后来唐朝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 得知此事后,莫婤同姝娘道明现今局势,从中牵 线,让长孙无忌去忽悠张公瑾,成功让其提前几年便暗中成为了李世民的幕僚。 “我真羡慕长孙公子啊!”姝娘从莫婤的怀中抬起头来,幽幽说道。莫婤垂眸疑惑地顺着她的目光,瞧见了自己日渐发育丰满的……胸。 “庄静姝!”耳根骤然烧了起来,她咬牙切齿道。 这鬼女人,她方到就给她灌输这些,记起她们的相识,莫婤愈发觉交友不慎。 这些年,她没少给她寄“珍品”,起初长孙无忌还能装不知道,回数多了却是吃醋得紧,思及此,莫婤骤然忆起前月最后一次收到姝娘物件时的场景。 当日,长孙无忌驰骋沙场半月,终是下了前线,梳洗清爽便来寻她,她正在营帐里洗着持针器。 持针器是现代用于夹持和操纵缝合针的外科手术器械,尖端长而细,钳口还有防滑的锯齿状,能牢牢抓住缝合针。 早在毓麟居会阴、宫颈等缝合时,莫婤便将其研制了出来,此时用来缝合将士们的伤口又快又精准。 长孙无忌见后,自然而然接过她手中的活碌,她陪他闲聊时,顺嘴提及了姝娘又寄来的物件,长孙无忌瞬时警惕起来,盯着她拆了包裹。 幸而,包裹里只有一个瘦窄的羊皮囊,莫婤搪塞是暖手用的,谁知他怕她手凉,转头就帮她灌满了水。 水一充盈,这器具的形状便显了出来,不仅有五六寸长,上头竟还有龟棱,通体刻了螺纹,让自来处变不惊的长孙无忌,瞬时气抖了手。 深吸口气,他抽出了她搭于屏风上的小衣,慢条斯理地擦净手后,一手握住她的腰,一手护住她的头,将她抵在屏风上,唇俯于她耳畔,轻声问道: “婤宝,有没有用过?” 这称呼,还是莫婤喊观音婢“音宝”时,被他听了去,理解其为珍宝之意后,若只有他们两人,他便这般唤她,还让她唤他忌。 听着这话,她本就红透的脸,愈发烫了,勉强稳住心神道: “没用过,也没见过,忌不要让我失望才好。” 握着她腰的手,猛地收紧,护住她头的手缓缓落下,指尖顺着她的脖颈若有若无擦过,激起她阵阵战栗。 “若同此物比,应是不会让婤宝怅然的。” 说罢,他将她垂着的手握住,搭上自己的脖颈后,压着她,吻上了她的颊边痣。 起初,温热的唇瓣只是轻轻贴着,浅吻几下后,唇齿微张,舌尖轻点,莫婤瞬时一抖,耳旁传来了他的轻笑。 轻笑后,却没放过她,舌尖反复勾挑舔吻着小痣,直将莫婤逗弄得浑身战栗,纤足欲合璧,却被他膝盖抵住。 “想何事呢?羞得这般甜蜜?”姝娘在她眼前晃了晃手,调侃道。 “你龌龊!”莫婤瞪了她一眼后,翻身上马,飞奔而逃,独留姝娘在原地叫屈不已。 逃走的莫婤绕了个圈,行至毓麟居门前。 毓麟居的牌匾,早在她抵达太原后,便寄信托周妈妈藏了起来,那可是千古一帝李世民的墨宝,若在战火中毁坏,她定会痛心疾首。 扯下胸口挂着的荷包,里头是把铜匙,一瞧就是时常在手中把玩,通体透亮。 启开毓麟居的大门,里头的屋舍,周妈妈不时便派人来打扫一番,除少了些人气外,连发霉之处也无。 莫婤领着同她一道回长安的稳娘掌柜们,将毓麟居收拾妥当后,再次贴出了招聘公告。 只是,方贴了三日,兮掌柜便急急忙忙将告示揭了,来应征之人竟已达二百人,除了婆子、妇人、小娘子外,竟还有玉面小郎君。 “堇安,年十九,有接产经验。” 随着辛掌柜朗声报名,众人方注意到始终静静立于屋角,却一直未被人察觉的玉面小郎君,堇安。 他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黛色袍衫,面容清瘦,唇红齿白。 见众人皆望向他,他神色未变,从容不迫地行至莫婤跟前,莫婤抬眸就注意到他交叠于身前的双手,指甲修剪得异常干净整齐。 “东家,这?”辛掌柜拿着名册迟疑道。 “问吧!”莫婤同辛掌柜摇首后,对兮掌柜道。 兮掌柜遂照着文书,逐一念出考题,堇安均对答如流,只是少年回应的声儿并不沉稳,柔柔细细还带着丝颤抖。 待文试后,伍掌柜领着他进了实操室,堇安虽对侧切、缝合、器具助产等一窍不通,但考验其顺产技能时,却做得行云流水,连窗外偷瞄的莫婤都频频点头称赞。 果然,最终评审的蔷姐儿、晴姐儿、春桃、紫烟……一共八个高阶稳娘,都给了他上等,他已然达到了初阶接产者的标准。 见此,莫婤和兮掌柜一道将他请进了小间。 私下里,堇安便坦言了自己的身份。他是长安城破时,逃出宫的小太监,在宫中认了个好干爹,求妇科圣手御医教了他几招。 因着杨广后宫佳丽三千,多得是小宫女、小答应承了几次宠就有孕的,杨广不管她们,她们也无银钱请太医,便多是找有经验的老宫女,或是他们这种太监。 毕竟,阉人罢,连杨广都不在乎,生死攸关之际她们也在乎不上了。而手艺好、价格厚道的堇安就成了她们的首选,这才练就了他这身本事。 听罢,莫婤心头暗骂:隋炀帝,你瞧瞧你造的孽啊!比护城河都深! 骂后,她却是犯难了,她是极想留下堇安的,现代产房中也不乏男助产士。 虽说医者眼中患者无性别,只是在现代尚且做不到全然不介意,更不要说在刚建立的大唐了,此番言论多少有些虚妄了。 没想着法子,她同堇安商议后,先将他留了下来,暂且做些文书工作,接产之道此后再从长计议。 回长安的日子,碌碌无暇,忙着重新召集人手,忙着重建毓麟居,待小雨淅淅沥沥落于窗棂上,巷子口的乌桕冒满了新芽,莫婤方惊觉又是一年春了。 春日五月,李渊登上帝位,改国号唐,建元武德,定都长安。 不久后,封李建成为皇太子,李世民为秦王,长孙氏为秦王妃。 然受封秦王的李世民,并未出宫建府,反而带着观音婢,邀上莫婤,正式搬进了位于太极宫内西侧的承乾宫。 第132章 这下却让莫婤很是为难,毓麟居方重新开业,一切还未走上正轨,她仍需时常外出办工,在宫中极为不便。 但观音婢即将有孕,此刻独自开府,她不舍的同时更是担忧。 谁知,她还未将此犹豫言明,李二郎便径直摸出块腰牌道:“我正欲同父皇说,父皇却是先想到了,阿婤的事业颇善,我们皆支持的!” 李世民未说出口的是,父皇本欲将莫婤指与他为侧妃,他早知阿婤和辅机情投意合,他是他们的至交好友,不愿也不能横刀夺爱,遂决然拒绝了。 只是,执意推托后,他却也不好再向父皇,为阿婤索要女官之位了。 此时,李世民骤然升起挫败,他想,总有一日他所愿皆能成真。 第104章 承乾殿位于皇宫的西南角,莫婤出行还算方便,还未入承乾殿内,她便被朱红大门上镶嵌的金门钉吸引。 “莫姐姐,你看甚呢?”见她停住不走,拉着她的观音婢疑惑问道。 “你说这是纯金的,还是刷的金粉啊?” 她附于观音婢耳旁问道,却闻及身后一阵爽朗的笑声,拧头看去,果是李世民这鬼见愁的在笑话她。 “你是笑我财迷?”莫婤骤然眯起了眼,一脸不善地瞧着他。 眼见她要发飙,李世民连连摇首,头都甩成了个拨浪鼓,还抱着观音婢装晕。待她缓了脸色作牙酸样,方揽着观音婢,推她去承乾殿后殿挑屋子。 他知阿婤不是抠门,她这些年虽赚了不少,但她总念着要修缮扩张毓麟居,要多开几家接生馆,连属于自己的小院都没买。 之前毓麟居办交流分享会时,花钱如流水,她连眼都没眨,轮到自己却是连饰品铺子都不去逛,她总说钱要花在刀刃上 ,却让他们这些挚友很是心疼。 他同观音婢还知她,性喜热闹又不舍他们,故而定要邀她一道住,反正此殿诸事皆由他们做主,无人胆敢妄置异议。 原本莫婤以为宫内住房紧张,她能独住一间屋舍便是不错了,谁知这承乾殿竟颇大,后殿有的是院落。 种满桃花的碧桃坞,竹林环绕的翠竹轩,香飘十里的桂芝苑,七彩琉璃拼成的琉璃轩…… 小两口领着她东瞧瞧,西望望,直将她挑花了眼。 “你们都住哪儿啊?” 莫婤拧头问道,想着先前唐国公府流传的谣言,她要挑离观音婢最近,离李世民最远的院落! “住正殿啊。” 李二郎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似不知她怎会提出这般无用的问题。 “观音婢呢?”不理李二郎的怪样,她冲着观音婢问道。 “她自是与我同住啊!” 不等观音婢出声,李二郎抢答道,语气中还有些震惊她竟让他们分房睡,观音婢也肯定地颔首,疑惑地瞧着莫姐姐。 “阿婤,这些年,你说的那什子……避孕,我可执行的很好,你不能撺掇观音婢同我……” 李二郎话痨的一面又开始发功,莫婤双手捂耳往前走,心头也颇感意外。 大户人家的郎君多是有自己的寝殿,在唐国公府中,李二郎虽一直与观音婢同住,但她只当他们新婚燕尔腻歪得紧,谁知现今他已成了秦王,仍是如此。 果然,青梅竹马,少年夫妻就是好磕! 大呼磕到了的莫婤,挑了处淡雅别致的院落——蔷韵庐。 穿过道爬满蔷薇花的月洞门,就是方不大的庭院。 青灰鹅卵石铺地,一汪清泉自假山石间潺潺流下,汇成小池,池边有座亭榭,还摆了套红木桌椅。 后头是一排厢房,间间玲珑小巧,装潢得也不富丽堂皇,不会过于逾矩。 将存在观音婢处的物件在小院中归置好后,她揣上腰牌去了宫门处。 “莫君!” 宫门处的禁军统领,一见她便兴奋地喊道,黝黑沉稳的脸上,泛起红晕,俨然成了个毛头小子样。 “你是?” 她定睛瞧去,觉得颇为眼熟,但近来她救治的人愈发多了,再加上七月起义日晒猛烈,这些将士们竟一个冬都还未白回来,她属实分不清了。 “莫君,我就是那个,被以为是女扮男装还涨奶了的那个!” 他方说完,莫婤瞬时想了起来,去岁攻打霍邑时,他是被两个小兵抬回营帐的。 小兵们将他放于她备好的担架上,一个指着他紫红的嘴唇哭,另一个指着他胀得鼓鼓的胸叫。 他们以为是哪家巾帼不让须眉的夫人,男扮女装上战场,因激战不愿下场,竟让奶胀得这般鼓。 见状,莫婤忙手诊脉,眼盯胸。 脉搏细弱,吸气时胸廓向内凹,呼气时反而向外突出,再摸着他胸上塌陷处,应是肋骨骨折引起了气胸。 “唇紫红是因喘不上气,胸胀大是因里头装了气!” 她一面快速解释,一面让羞红了脸的小兵们,将其拉至半坐后扶稳。 待她手持长针穿刺放气后,同小兵们一道紧拉包扎的绷带。 这步最是关键,若穿刺口封闭不严,将会导致空气进入胸腔,再次引发气。 紧急处理好后,转至后方她们成立的医馆继续医治,现今看来恢复得还算不错。 只是,他这一嚷嚷,莫婤是想起来了,但见着莫君激动地围过来的将士们,也将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此时,或张大了嘴,或鼓出了牛眼,或皱起了川子眉……皆作震惊状,放过了莫婤,反是把他团团围住,有的还伸手摸上了他的胸膛,定要让他将细节道明白。 骤然脱身的莫婤,笑着摇了摇头,靠着宫门,等到了驾车前来的长孙无忌。 因长孙无忌不能随意出入宫门,便只能将她的物件分门别类规整好后,送了来。 解下车身后拖着的长板车,他将物件皆腾上板车后,摸着她的头心疼道:“要劳烦婤宝自己推进去喽!” “矫情!我气力大着呢!可别小瞧我!”莫婤冲他吐舌后,转身就欲走,手却被他紧紧拉住。 拧头瞧见端得清冽,手心却滚烫的男人,她红着脸,声儿有些颤道:“光天化日之下,你别乱来啊!” 长孙无忌耐人寻味地瞧了她一眼,低头给她戴上了木锦裘尉,就是棉布手套。 这下,知是自己想多了的莫婤,连脖根儿都红透了,转身偷溜时,长孙无忌还拉住她轻声道: “让婤宝怅然了,成亲后,我定多寻天光亮之时乱来。” 听罢,她身形一顿,而后差些将板车轮推出火光,身后原本欲帮她的将士竟都没能追上。 行至承乾殿侧门外,怕被小两口调侃,她便站在门槛外,欲等面上的赤红下去后再入内,却被承乾殿的宫女、嬷嬷们发现。 因李世民颇为得宠,受封秦王后,李渊大手一挥给承乾殿分了颇多宫人。 此时,见莫婤似被累着了,她们虽还不知莫婤身份,但瞧着秦王和王妃皆对她颇善,争相上前帮忙,想着日后飞黄腾达的机会,说不准就是靠着今日的善举。 忽而,跟在宫人身后的莫婤觉后颈发凉,扭头望去,一小宫女正狠毒地盯着她,待她细细打量后,发现竟是个老熟人,就是窦夫人去世时怨恨她的女童。 当年,因着心头有疑惑,她便派人去打听了,她确是阴世师将军的女儿,现今出现在宫中成了宫婢,那大概率也就是未来的阴妃了。 “你不想活了!死盯着干甚?” 阴氏身旁的老嬷嬷拉了她一把,吓得她蓦地低下了头,肩头还微微抖动,似在垂泪,莫婤只淡漠地移开眼,心中升不起半点怜惜。 待她走远后,阴氏方抬起了无半点泪光的眸子,拍掉老嬷嬷护着她的手道:“同是奴才,嬷嬷何必惊慌!” “姑娘,奴才也分三六九等的。你现可不再是将军家小姐了,断不能再这般张牙舞爪,警醒些罢!”嬷嬷苦口婆心劝道,见她顾自出神,说完就摇着头走了。 待四下无人后,愣在原地的阴氏,原本阴冷淡漠的眼渐渐红了。 是啊,我已经不再是将军小姐了,我的阿耶在贼军攻破长安时,就被砍下了头颅,我没入掖庭,却日夜思念着那个让我家破人亡的仇人之子。 是我不孝,但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我自小就喜欢世民哥哥,既然阿耶阿娘不能帮我嫁给他,我就自己去争去抢,至少要将那个女人踩在脚下。 阴氏狠狠地擦掉泪,心头暗暗发誓,今日的屈辱,来日定要其百倍偿还!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宫苑内灯火辉煌,李渊于太极殿宴请百官。 金碧辉煌的殿堂内,珍馐美味铺满宴席,玉液琼浆香气四溢。 李渊端坐于主位,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齐王李元吉等皇子依次而坐。 瞧着英姿飒爽、气宇轩昂的儿子们,瞧着身着各色官府、言笑晏晏的群臣,李渊愈发满意。 觥筹交错,丝竹声声,酒过三巡后,一队身姿曼妙的美娇娘徐徐走来。 第133章 她们面上挂着各色薄纱,或鹅黄、或桃夭、或齐紫……手腕、脚腕上却栓着银镣铐,上头还缀着些金铃,一步一响,勾人心痒。 随着她们的走近,大殿内似有暗香浮动,原本热烈的气氛瞬间凝固,众人的目光中流露出好奇、兴致甚至是期待。 裴寂眸光一闪,想到了当初李世民私下找他,商讨说服李渊起兵造反时,他就用了美人计。 他在晋阳宫选了些美人陪酒李渊,待他醉酒睡了她们后,方告知他上的是宫女,犯了欺君罔上之罪,以此逼他谋反。 现今他们成功了,李渊也是能正大光明享用这些女子了。 只是当她们摘掉面纱后,他方惊觉竟俱是杨广之女,瞬时 猜到了李渊的意图。 他们再如何打出清君侧的旗号,在长安普通百姓和隋官旧部的心中,他们仍是起兵造反的逆贼,李渊应是想用怀柔政策,展示他与杨广的不同,展示他的仁慈。 “此为隋炀帝之遗孀,望尔等善待!” 果如他所料,李渊意味深长地对着众皇子道,欲给前朝公主郡主们赐婚为亲王姬妾。 说罢,甚至解了她们的镣铐,让其自行挑选。 许是在掖庭受尽苦楚,为着生存,她们皆放下了作为公主郡主的骄傲,仔细考量争取着。 身着褚红长袍的李建成身旁,围着最多美娇娘,或揉肩捶背,或喂食倒酒,甚至有那胆大的直往他怀中钻。 李建成本就温和仁厚,优柔寡断,见美娇娘们这般花容月貌又心悦他,亡了国无处去甚是可怜,便咬咬牙皆收下了,抬首见父皇眼露满意,暗自欣喜。 一旁身材魁梧,留着络腮胡的李元吉,见此,粗犷大笑两声后,捞过身旁的美妇,将她揉捏得娇喘连连。 一个温柔似水,一个热情似火,都吸引着美娇娘们投奔。 唯李世民冷冷清清地坐着,虽黑色劲装衬得他尤为英俊,但扫过她们的眉眼却深邃锐利,直让她们后脊发凉。 杨琼就是在他这样的目光中,被其吸引得无法自拔,她忍住浑身的战栗,缓步走了过去,坐于他身旁,斟满酒后,努力克制住手抖送至他唇边。 “你怕我?那为何还来?”李世民冷淡问道,抬手接过酒盏,仰首饮尽。 “不是怕,是敬慕。秦王威名,早有耳闻,妾心悦甚!” 第105章 太极殿歌舞升平,承乾殿内,搬了新家的莫婤也邀上观音婢,在蔷韵庐吃火锅。 托小太监们挪走亭榭的红木桌,又搬来两张胡床相对放置,中间安上个铜锅小火炉,一旁是被菜品占得满满当当的四方几案。 她要做的是地道的牛油火锅。 牛肥膘难得,幸而皇宫想要甚都有来路,她给了太监小平子一包碎银子,除了熬成牛油的牛板油,鸭鹅肠、猪黄喉、羊毛肚、鸡胗鸡脚……他皆找了来。 因多是禽下货,最后竟还剩了几颗碎银,她便赏给了小平子,做跑腿费。 让观音婢坐于上风口,帮她烧旺火炉,她将满满一钵牛油倒入热锅中。 生姜拍破,大蒜去皮,葱切段后,皆倒入烧得冒泡的油中。 爆香后添入花椒、豆豉、八角、糖霜等辅料,因没有干辣椒,她只好加了成倍的干茱萸。 瞬时霸道的香味铺散开来,观音婢一面打喷嚏,一面还想凑近了闻,被手持铁铲炒得火热的莫婤掀开。 待辅料炸至焦黄后沥出,倒点白酒,将铜锅加满清水就得了牛油火锅的原汤。 等锅开时,莫婤还给观音婢调了正宗的蘸料,除了香油蒜泥,再无其他茬味的调料。 涮时也有讲究,鸭鹅肠一卷就是烫熟了,毛肚数十至十五下就要捞起,这些美食都讲究鲜嫩,多一时半刻就老得嚼不动了。 麻辣最是开胃,观音婢本欲留些给李世民醒酒,最后却是丁点菜也未剩下。 涮火锅要自个儿动手吃着才舒坦,观音婢早放了身旁的宫女太监去用晚膳,此时四下无人,她便开口问道:“莫姐姐,你觉着明媚如何?” “怎有此问?我自来不喜她,你是知的。”莫婤直言不讳道。 观音婢起身挤上她的胡床,如小时般窝进她怀里,闷闷道:“今晨起身后,李嬷嬷同我说,要大度些,多给世民纳几房妾,好开枝散叶。” 李嬷嬷是分来承乾殿的教引嬷嬷,还有一何嬷嬷。循着旧例,又给秦王妃配了两个大太监,四个一等宫女,其余宫人若干。 一等宫女观音婢选了明桃和明溪,明柳和明陌已嫁人,另挑了两个宫中的老人,赐名为明荷、明湖,大太监唤小福子和小康子。 因方分来承乾殿,李嬷嬷还未摸清主子们的脾性,这番话才被拖到现今,她已是只挑了紧要的说,不然早提议小两口分房而居了。 “人上了年纪,心思是多些。”莫婤喉咙有些干涩道,“那你如何想的。” “她说得有理,可是莫姐姐,我心头怎要喘不上气了。” 说完,观音婢头埋得更紧了,半晌将唇附于她耳旁轻声道, “但我不能再任性了,现今阿耶成了圣上,纳妾不仅能为世民繁衍子嗣,还能帮着拉拢朝臣。” 观音婢顿了顿,又道:“午后逛御花园时,我遇见大嫂、弟妹,亦在说又纳妾了,她们拈酸吃醋嚷得声高,我仔细听了听,俱是重臣之女!” “那怎不选个官家贵女?”莫婤摸着她的头迟疑道。 “世民从未纳妾,自不能一来就找朝廷命官之女,那岂不是司马昭之心?” 观音婢抬起了头,眼眶红红,努力克制住哽咽,厘清思绪道, “明媚既有这心思,我也懒得再祸害他人了。” “怎是祸害,有的是争抢之人!”莫婤摸着她红似兔眼的眸子,心疼道。 “世民心定全在我处,她们求而不得,不是被活活耽误?”观音婢毋庸置疑道,眼中的自信与信赖,终是让莫婤心头的酸涩缓了三分。 是啊,无论是正史还是野史,他们俱恩爱非常,她应该对他们再多些信心,更不能用现代的眼光去苛求古代的帝后。 见她心绪不安,观音婢强笑着调侃:“何况有莫姐姐同我撑腰,若他惹我不舒坦,莫姐姐就抽他!” “促狭鬼!” 她捏了捏观音婢的鼻尖也展出个笑。罢了罢了,她早知定有那日,就别再愁眉不展给观音婢多添烦恼了。 想罢,她咚咚咚地跑进房内,抱出套笔墨纸砚和琉璃瓶,放于挪至台榭角落的红木桌上。 一面提笔在纸上写着,一面同观音婢道:“这叫忘忧瓶,我们将烦丝写下塞入瓶中,再丢进水池里,这烦丝就被舍去了!” 这法子新鲜,观音婢欣然应下,竟是一连写了三个瓶子,塞紧木栓封口后,丢入池中。 她也不甘示弱,只是正写着第五个瓶子,便闻及院外传来小福子的通传声,李二郎随即快步迈了进来。 观音婢镇定地将空瓶收拢,侧头轻声同她说道:“莫姐姐,这是我们的小秘密。” 说罢,冲她眨了眨眼,方迎上前去,扑入李二郎怀中,却又即刻捏着鼻子弹出来,一面往回跑,一面高呼道:“好臭!好臭!” “好呀,观音婢,你敢嫌弃夫君!”见妻子这般,李二郎早不见宴会上的疏离沉稳,追着熏她,陪她逗乐。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唯墙韵庐还回荡着欢声笑语。 莫婤烧热铜锅,就着牛油火锅汤底,给直喊饿的李二郎下了钵鲜肉馄饨,兑了碗解酒蜂蜜茶。 待送走他们后,带着笑沉沉睡去,翌日大清早就拿上腰牌出了宫门。 宫门外,长孙无忌竟这般早就等在此处,扶她上马后,拉着胭脂雪送她去了毓麟居。 毓麟居竟比去岁更繁忙了些,眼见着毓麟居的地盘就不够使了,她趁着唐初百废待兴,早已在附近的坊市物色了许多铺子,应是能以合算的价格将其都买下来。 将盘铺子的活分给口才伶俐又经验老道的兮掌柜,还让她带一带做文书工作的堇安后,莫婤接过了辛掌柜手中的飞页。 她追随李家父子,地位也水涨船高,寻常接生无论多大的官,都放手给铺中稳娘应对,也没人敢仗势欺她,毕竟如今谁能大过她背后的势。 秦王和王妃两口子若还不够看,圣上也是能来撑一撑腰的。 现今她的工作多是危重症产妇的救治,以及其他接生馆来毓麟居进修的稳娘的带教工作。 今儿个是堂实践课,征得生产的妇人和其亲属同意后,莫婤领着三个进修的稳娘入了产房,帮其接生的是中阶稳娘慧珍,她的搭档则是学徒阿芳。 重新开店前,莫婤便召集众人,共同反思了毓麟居此前出现的种种问题及谣言,现今已形成了一套正统的模式。 每场接生均由两人搭配,品阶高的主导接生,品阶低的辅助及护理婴儿,每道门皆由武娘们严格把守。 第134章 此产妇怀着双胎,先前也欲在离家近的接生馆生产,但眼见着肚子比寻常双胎产妇大了不少,那接生馆还算正派,不敢胡乱祸害人命,就让他们来了毓麟居。 大堂稳娘初诊估计生产风险颇大,建议他们选择高阶稳娘,但他们半道过来,怕毓麟居讹他们,仍选了便宜些的中阶稳娘。 也 因此,莫婤便想领着进修稳娘观摩的同时,也是保护自家稳娘,为其托托底。 起初接产一切顺利,只是待盘娩出后,产妇骤然出血不止。 “启动大出血救急模式。” 稳娘慧珍一面镇定地与学徒阿芳说道,一面仔细寻找着出血点。 阿芳忙将大出血抢救车推至慧珍身旁,抢救车是木质屉式的,还带滑轮,足足有七层,每层均放置了抢救的汤药和工具。 她一手递器具,一手摇响了头上挂着的羊角铜纽钟。 铜钟响,难产抢! 须臾间,机动上值的高阶稳娘慈姑已至,一面冲莫婤颔首,一面在阿芳的帮助下迅速穿好接产服。 一套流程下来,有条不紊而又迅速地帮产妇止住了血,救了她的命,也将进修的稳娘们瞧得一愣一愣的。 瞠目结舌间,或目不转睛地记入脑海,或翻出纸笔疯狂书写,或手脚小幅动着似在演练。 待莫婤送她们走时,每人皆用敬仰的目光瞧着她,直将她瞧得脸热,忙借口大堂有人寻她,躲了进去。 只方进了大堂,就被春桃拉住,查看了一个奇怪的产妇。 据产妇描述,她怀胎竟已有十二月,却是一直未发动,春桃用四步触诊仔细摸了她的肚儿,未曾摸到胎动怀疑是死胎,但仍觉怪异,遂找来了莫婤。 莫婤仔细检查后,让产妇先回了家,思腹着往毓麟居门外走去,不知不觉间竟撞了人。 一撞上,那人竟还将她搂住,抬首,果然是长孙无忌。 “阿忌,背我。” 不顾胭脂雪想抵她上马,她环上了长孙无忌的脖颈。 长孙无忌不动声色地挡掉马儿,撩起袍尾蹲在了她身下,待她趴好后,方双手托着她稳稳当当朝宫门走去。 胭脂雪在原地踢了踢马蹄,鼻吹出口热气,跟在后头。 “婤宝太累了,或是心头不爽利?还是二者皆有?”长孙无忌轻声询问着。 “二者皆有。”莫婤贴住他的脸,亲昵地蹭了蹭道,“遇上了个棘手的事,不过我能解决。心烦之事是观音婢欲给世民纳妾。” 听罢,长孙无忌脚步微滞,而后坚定道:“他们皆这般想,也只能随他们去了,反正我是不愿纳妾的。” 他本就想同婤婤时刻在一起,但婤婤忙于事业,他亦成了李世民的幕僚,相处时间本就短暂,若再插个人在他们之间,他会疯的。 “你若纳妾,我就不嫁了,嫁了也能休了你!”在他脸侧轻咬了口,嘴唇又贴了贴道,“但我信你的。” 长孙无忌托着她的手紧了紧,轻笑出声道:“放心。” 累极的莫婤,半晌就在长孙无忌温暖宽阔的背上昏昏欲睡,恍惚间疑惑他为何说“随他们”。 进了蔷韵庐,她竟见观音婢坐于亭榭里,双手托着腮发呆,一旁的明桃、明溪压着怒,明荷、明湖眼露担忧,明媚远远站着面露哀愁。 “这是怎了?”莫婤快步上前问道。 明桃似见着撑腰之人,一水的话冒了出来: “圣上已下旨,将隋炀帝之女杨琼嫁与姑爷……王爷为贵妾,前殿传来消息,王爷已接下旨意,今夜杨姨娘就要入府了!王爷还指了碧桃坞给她,宫人们都说是因杨姨娘什子……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胡说甚呢!”她厉声呵斥道,院中宫人们皆望了过来。 她却不理,顾自快步上前,拉着观音婢喃喃道:“怎这般快,此前未曾听……” 观音婢回过神淡笑着同她对视,未等她说完便道: “莫姐姐,今晚我想同你一道睡。” 第106章 黄昏时,一架漆画镂金檐子1抬进了承乾殿。 檐子上罩着个绣了鸳鸯戏水图的华盖,垂下的淡粉薄纱,映出里头身着桃粉嫁衣的女子。 前头领路的是伺候李世民的小太监,两侧是落后两步的宫女,手上还提着金丝祥云纹灯笼。 一行人,顺着青石小径往前走,沿途的宫女太监皆跪地俯首,待穿过几个庭院,翻过数座小桥,终是停在了一处院落前。 当着桃红嫁衣的女子,撩起如烟轻纱下了檐子,门前接应的宫女嬷嬷,吸气惊呼声此起彼伏。 女子柳眉若春山含黛,眉尾微勾下,一双眸子流转间荡漾起秋水,微张的**如蜜桃般红润饱满,引诱人想一尝其口脂的香甜。 扫过众人惊艳的目光,杨氏甚是怀念,提着裙摆正欲跨过门槛,身后却忽然传来声细尖声。 “小主,且慢!” 杨氏轻蹙眉心又极快松开,带笑回首便见领着两个老嬷嬷的大太监。进府前她早托人打听过承乾殿的主子奴才,现今喊住她的应是服侍秦王的大太监李安福。 杨氏眸光一闪,微微福身道:“公公,是王爷另有吩咐?” “无大事,只让我同小主换个住处。”李安福侧身躲开,垂首恭敬道。 说罢,行了个大礼顾自转身朝前走,余光瞄见缓步跟上来的人,心头松了口气,将人领至翠竹轩,收了包碎银,回了前殿复命。 “没闹罢?”李世民立于殿前,一面投壶,一面漫不经心地问道。 李安福趋步递上碎银素荷包,谨小慎微道:“未曾。” “还算识趣,给你就收下。那些宫人都处理了?”李世民颔首后,眸色微冷道,“传话下去,但凡伤及王妃丁点颜面者,绞了舌头送回掖庭罢,孤此处容不下她们!” 听罢,李安福诚惶诚恐地应下,心头更是咋舌。 不过是偶闻及宫人嚼舌两句,王爷罚了她们还不算完,掐着杨小主到住处的点,临了才让他截人换了院子,存心要拿她做筏子,给王妃立威。 这秦王府的姬妾,今后的日子可难过了。 贵妾进府之事,整个承乾殿的宫女太监们皆默默关注着,尤其这小主还是曾经贵不可言的公主,因而被换了住处的消息不过一炷香便传遍了承乾殿。 传到蔷韵庐时,观音婢正脱了鞋袜,同莫婤在池子里踩水。 这水池是个子母池,小池里莫婤养了些色彩鲜艳的锦鲤,在唐朝时因“鲤”与“李”谐音,被视为王室圣物,她却是念着福运,更多养了些。 大池里除了鹅卵石和琉璃瓶,她还费尽千辛万苦找了些星子鱼来养。 星子鱼也叫亲亲鱼,通体银白,有啄食老化皮 质,促进新陈代谢等多重功效2,因而方养活,她就拉观音婢来做足底按摩。 “莫姐姐,好痒,好痒!” 观音婢涂着凤仙花汁的脚趾微微蜷缩,被咬得咯咯直笑,拽着莫婤前俯后仰。 骤然,见着从院外疾行入内的明湖,瞬时敛了笑,冷淡问道: “入府了?” “是的,但住的不是坞桃坊,正要入院被李安福截去了翠竹轩。”明湖口齿清晰地回禀,将紧要处点明后又道,“杨小主欲去正殿同您请安。” “嗤——说我乏了,不见客,明个白日再来罢。”观音婢颇觉腻歪,连借口都寻得敷衍。 同明湖一道来的李嬷嬷瞧不过眼,规劝道:“王妃多少给她两分薄面罢,毕竟是圣上赐的。” “那便说——怜惜她日暮还要辛劳,明日睡舒坦了再来请。”观音婢双手叠于腹前,上身端着王妃的仪态,朝李嬷嬷露出个庄重的假笑,改口道。 说罢,见李嬷嬷仍唬着脸不赞同,观音婢隐晦道:“旧主难忘,承乾殿都有宫人同她透露口风!” “我知王妃恼她欲借向您请安,打探您与王爷起居,不若您就与王爷分殿罢,总有那一日的,现今王妃主动提出心头舒坦些,还能显出您的大度。” 李嬷嬷听出了言外之意,却没住嘴,反而顺势劝道,垂眸见她赤足立于池中,又朝她身旁的莫婤道: “莫姑娘别总领着王妃胡顽,这凉水可不利于诞下子嗣。” “嬷嬷僭越了!” 没等莫婤解释,观音婢骤然冷了声,小小的身子站在池里,虽矮上李嬷嬷一大截,李嬷嬷却觉其周身威严如猛虎般朝她扑来,将她慎出浑身战栗。 扑通一声,她跪地磕头认错,观音婢只淡淡瞥了她一眼,不留情面道:“嬷嬷自个儿去领罚,别让我再听见你提这事和置喙莫姐姐。” 让明湖监督李嬷嬷受罚,明荷亦提着晚膳过来了。 观音婢苦夏,莫婤特意嘱咐其要了些爽口的菜式,见还有钵冷淘,便翻出藏橱柜里的陈醋拌上,又在院子的苗圃里扯了把茱萸碾碎,将汁水捣里头。 酸酸辣辣,观音婢终是有了胃口,竟一人吃了整钵,连配菜都多用了些。 第135章 月明星稀,鸟鹊啼鸣。 观音婢从朱漆描金莲纹架格上,抽出本莫婤的医书细细读着。 端坐在紫檀鹤松纹翘头案前的莫婤,琢磨出毓麟居那妇人的怪异之因后,给她那神出鬼没的便宜师傅写了封信。 信中详细描述了妇人的病征,她的猜测以及她的需求,封好信封,抬眼就见观音婢疲倦地揉着眼。 “再别费眼了!” 拿下她的手,吹灭嵌玉石面香几上的烛台,拉着她洗漱后,两人卧在了铺着剑南桃笙凉簟的八宝架子床上。 莫婤摇着蒲团,观音婢枕着冰枕,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 “莫姐姐,今日是哥哥送你回来的?”观音婢凑过来接凉风,柔声问道,“你究竟何时成为我嫂嫂啊?” “你兄长都不急,你倒是催我了,不愿我在宫里陪你了?”她一面将扇面朝观音婢挪了挪,一面大方回侃道。 “他可急了,不信你瞧不出!”观音婢翻了个白眼,扯着衣襟敞风道,“不过莫姐姐还是再陪我久一些罢,再心疼心疼我,为我撑一撑腰罢!” “现今都是你们同我撑腰,方才观音婢真威武!”夸后见观音婢仍紧紧盯着她,似要她许诺,她便又道,“放心,起码要待你平安生完头胎后。” “那我要让娃娃缠着莫姐姐,酸死哥哥!”观音婢皱起鼻子,忽而又改口道,“还是丢给奶娘罢,你同哥哥定要好好在一起。” 说罢,观音婢的声儿渐渐低了下来,瞧着床尾的金银平脱四方柜,神色有些落寞道:“莫姐姐,到时辰了罢?” 追着她的眸光,莫婤望见了柜子上的梅花形黄铜盘子,盘香烧了大半,落下的金属小球叮当作响。 是座香篆钟,已报出了亥时。 知了她何意,莫婤有些哑然,观音婢却顾自说着:“莫姐姐,其实我昨夜就知晓了,他困极了还撑着同我道明,我自是赞同的,你瞧,我同他向来心有灵犀,连这些事也是。” “你兄长也知?”忽而,莫婤记起了长孙无忌同她说的“随他们”,醒悟过来。 观音婢确切地颔首道:“现今朝堂上隋朝旧部仍有戒心,圣上也欲借联姻安抚他们,同我猜的一般,我果然聪慧……可是我宁愿不要这份聪慧。也不知他们今晚……” “呕——呕——” 控制不住胡思乱想,观音婢骤然有些犯恶心,趴在床沿干呕起来。 门外听着响动的明溪,推门奔了进来,见此就要报给李世民,却被观音婢按下。 “不过是胃凉泛酸,不值当兴师动众,让人觉我容不下人,还使这般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若传到父皇耳中,我这秦王妃也太给王爷丢份儿了!” 观音婢接过明溪手中的帕子,一面擦着嘴角,一面安慰道, “何况,有莫姐姐在这儿,出不了事的。” 明溪瞧着还有几分担忧,观音婢便不让她守夜了,让莫婤给了她一瓶药膏,去瞧了被杖责的李嬷嬷后,就回屋歇着。 拗不过主子,明溪只好应下,只方推开李嬷嬷的门,竟见大伙儿都聚在里头。 “主子又不让人陪着了?”明桃跟着观音婢和莫婤最久,知二人多的是悄悄话要说,见明溪前来也不意外。 朝明桃颔首后,明溪掏出药膏同李嬷嬷上药,一旁的明媚矫揉造作道:“竟伤得这般重,嬷嬷日后可再别乱说话了。” 明桃朝她翻了个白眼解释道:“主子心头不爽利,连莫姑娘也是,我不过多说了两句都受了呵斥,嬷嬷何必去碰硬钉子。” 明媚心头本就郁闷,此时又被明桃拂了面子,也懒得装了,卷着垂下的发尾,意有所指道:“王爷纳了人,莫姑娘心头也苦!” “嗤,你以为我们是明陌那大蠢货?别说你看不明,王爷和莫姑娘皆没那心思!我虽不明白莫姑娘为何发火,却也不会任你挑拨!”明桃横眉立眼道。 话音刚落,明溪便亲昵地弹了下她的脑门,接过话头道:“让你平日多同小姐看书,你传的那句诗,分明是暗喻新嫁妇的,她一妾室也配?莫姑娘没骂你已是忍着了!” 说时,她连半个眼风都未给明媚,瞧着是为明桃解惑,实际上是说给众人听。 明桃说完,明荷与明湖对视一眼,心头均有了计较,何嬷嬷开口问道:“莫姑娘到底是何来头?” “不过是王妃的陪嫁,仗着同王爷王妃一道长大,架子颇大。不过王爷王妃也由着她,你们不想被罚就对她客气些,两人跟护犊子似的!” 此时,倒是方才阴阳怪气的明媚,心有余悸地愤愤道,脑海中闪过当年的那件事。 当年,明陌就因对莫姑娘不敬,被夫人罚跪,夫人让她送华盖时,她们皆以为是为立威,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谁知明陌却连着被罚跪了整整七日。 每日莫姑娘一出门办事,明陌就在院中跪着,直至莫姑娘回府,夫人才让人将她拖回去。 明陌同夫人百般求饶也不抵用,最后找到莫姑娘磕头道歉后,方没再受罚。 原以为此事已了,姑爷却在得知此事后,径直将其一家都逐出了唐国公府。 连她也受到了警告,她百般辩解虽是勉强留下,但自那以后姑爷便对她不假辞色,否则凭着她的聪慧美貌,今日成为贵妾的应是她,哪儿轮得到个前朝余孽抢了先。 心头愈发不舒坦,明媚咬牙切齿地想着,连面容也有些扭曲,众人瞧见后,对她更疏远了两分。 翌日,李世民方下朝回了承乾殿,就被杨氏的贴身宫女冒死拦住。 第107章 “王爷,求您怜惜我们小主,小主昨夜这般辛劳也不敢忘了规矩,今儿天青光就去同王妃请安,谁知现已在院中罚站了两个时辰!” 宫女嘭地跪下,一面痛哭道,一面不停地磕头,额心都砸出了血,在擦得透亮的青石板面上尤为明显。 蓦地,她觉露出的后脖颈一阵寒凉,不自觉抬首又猛地俯下,只一眼就让她周身如至冰窟,连灵魂都在发颤。 再抬首,身前已空无一人,李世民应是早便绕开了她,现今连往何处去的背影,她都瞧不见了。 “哎呀!小主!” 宫女一手用帕子捂着额上的伤,一手扶着宫墙往后殿跑去。 而此时,观音婢因昨夜难受,莫婤特地给她熬了安神汤,一觉醒来已是晨时末,日头瞧着都有些烈了。 明荷送来的膳食早便凉了,见观音婢醒来,莫婤同她煮了碗酸辣粉,端到敞风的亭榭吃,四周还给她放上了冰碗。 豌豆粉做出的粉丝,柔却有劲道,泡在麻辣酸汤里,吸 上一夹软还入味,观音婢正吃得头也不抬,明湖就快步迈进了蔷韵庐。 方至亭榭,就被莫婤一个眼神呵住,乖乖立于她们身后一言不发,待观音婢用完早膳,看向她时,她方趋步回禀道: “杨小主已在正院等候多时,主子这……” “不是让她睡舒坦再起?我说的皆是真话,可没有故意刁难的意思。”观音婢眉心微蹙道。 “是啊,院中宫人皆这般劝,杨小主或是谨慎,始终不肯走。” 明湖头愈发低垂了两分,心中也有些恼怒,她们好言相劝,这杨氏就是不听,若出了何事,定会连累她们受罚。 听及此,观音婢忽而扬起抹意味深长地笑,同莫婤乐呵说道:“谢莫姐姐珍馐,我邀你去瞧场好戏。” 让明湖回正院取来身庄重的裙装,莫婤也换上了彩绣团花天香绢襦裙,收拾得明艳动人的两人,不急不缓朝正院走去。 方行至院中,就见杨氏正紧紧拉着李世民的宽袖,温柔小意地说着甚,脸颊绯红,弱柳扶风,惹人怜惜。 莫婤不自觉朝观音婢瞥去,却见她很是淡定,面色未变,连呼吸都未乱上半分。 待她再转眼瞧去,杨氏不知何时已被李世民拂到地上,他正阔步朝她们走来。 几步行至观音婢跟前,他拉着观音婢哪还有半分冷淡模样,絮絮叨叨念叨着: “定是阿婤又把你拐走了,我好想见你,你都不在殿中。” 背锅的莫婤,毫不掩饰地冲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正欲退后两步,给两人留出些互诉衷肠的空间,就见笑得甜甜的观音婢骤然倒在了李世民怀中。 “观音婢!观音婢!” “阿婤——阿婤——” 向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李世民,瞬时失了冷静,抬头冲莫婤疾呼,眼眶已是通红。 “别慌!你先抱她入殿!明荷,多去取几盆冰来!明桃,快去叫御医!” 莫婤一手掐上观音婢的人中,一手把着脉,口中有条不紊地吩咐道。 关心则乱的李世民也恢复了镇定,让脚程快的太监小安子替明桃去请御医,抱着观音婢冲进了殿,慌乱中踩到倒地不起的杨氏的裙摆,还嫌碍事地一脚踢了开。 杨氏见精心打扮的裙装,大摆上沾满了灰尘与脚印,忽而落下泪来,想到了当日她向秦王诉说爱意时,他的回答。 第136章 “若你执意要选我,日后该有的荣华富贵我自不会少你,只一点,你别期望得到我的心,更别碍我王妃的眼。” 她恭顺应下,心头却不当回事,男人多是由欲生爱,待她将他伺候舒坦了,还怕吹不了枕边风,抢不过他的心? 自幼在宫中,见过杨广妃嫔们众多争宠手段的她,自认不会输给嫁于秦王后,连婆母磋磨都未受过的菟丝花。 只是,今日桩桩件件让她心寒。 本以为他就是座岿然不动的冰山,但却在见着王妃时骤然融化成暖流,此时,瞧着这般慌乱无措的李世民,她不禁问自己: 我真的能抢过丝毫他的心吗? 杨氏在外头心灰意冷,殿内众人在莫婤的指挥下慌而不乱。 将观音婢平卧放于冰绡玉簟上,为她脱去缠枝牡丹花纹披帛,扯开宝相花绣金交领襦衫。 见明桃已打来盆凉水,忙分了把蒲团与李世民,让其为观音婢扇风,她则浸湿藕荷色绸绣寿纹手帕,反复擦拭观音婢露出的脖颈。 此时,明荷带着几个宫人端着冰钵赶至,让明溪多找了几条手帕,裹于冰砖外,她将其塞于观音婢的脖颈、腋下,连两腿与腹部的沟壑处也压了两块。 待她翻出承露囊中的银针,反复火炙消毒,在其十指尖端十宣穴扎针放血时,太医终是匆匆赶到,同行而来的竟还有李渊。 “哎呦,姑娘可不能胡来!” 远远瞧见施针的莫婤,太医一个健步就要上前来阻止,只方迈了几步就被身后的李渊拎起,李世民亦眼露凶光地望着他。 太医骤然被扣在原地,只能愁眉不展地瞧瞧李世民又望望李渊,活脱脱的幽怨模样,两父子却是视而不见,只紧紧盯着观音婢和莫婤。 一个面露焦急,一个眼含担忧,不过等了须臾却觉度日如年。 待观音婢悠悠转醒,莫婤收针后,李渊方松开太医,让其为观音婢诊脉,而他和李世民则逮着给太医腾位的莫婤,异口同声地问道: “小婤(阿婤),观音婢如何?” “回禀圣上、王爷,是因有孕畏热,中遏了。” 见两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莫婤努力从脑海中翻出早年晚娘所教的仪态,恭敬回复道。 “中遏!有孕?!” 一声惊呼,宛如一道惊雷,瞬时在屋内炸响,打破了原本凝重的氛围。 “哈哈哈——好!好!好!” 几乎在同一刹那,李渊的开怀大笑如洪钟般回荡开来,满是难以抑制的激动与欣慰。 要知道,此为他儿的嫡长子,亦是出自他最看重的儿媳,如此天大的喜讯,叫他怎能不心潮澎湃? 此刻,反应过来的李世民虽也欣喜若狂,但眼圈却更红了,他哽咽着,急切又轻柔地回到妻子身旁,缓缓俯身,无比温柔又心疼地吻了吻她被汗沾湿、略显凌乱的发。 待诊脉的太医,查验与莫婤相同后,龙颜大悦的李渊当即下令让内务府准备上等的补品与药材送来,黄金杂彩也是一车车拉进了承乾殿。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锦帐罗纱上,莫婤正喂观音婢喝着安胎药,李渊封赏她的圣旨也到了。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有女莫婤,医道通神,超凡入圣。往昔从朕征伐之际,拯将士于濒死;今复诊秦王妃有娠,厥功至伟。朕特敕封其为正八品掌药。钦此。” * 莫婤虽受封为正八品掌药,但宫中其实已有两位掌药,李渊只是想敕封莫婤,随意指了个品阶职务。 毕竟,儿子不愿纳,莫婤亦心有所属,他诚心赏赐自不能反让其生怨,便给了个低位女官当当,日常也不箍着她在宫中当值,只需在妃嫔有孕时出出力。 宫内各处领悟圣意后,对这位让皇上破例的女官更好奇了,只是她连尚药局都是偶去打个照面,宫中识得她的人少之又少,显得她愈发神秘。 而当李世民偷偷将紧阖的窗推开一条缝,透过天香纱帐,瞧见里头的莫婤和观音婢时,他亦觉莫婤确是太玄秘了些。 只见屋中的螺腿细花几、云纹宫凳、青鸾曲足香案……皆被挪至墙角,空着的地面铺了张大大的金丝锦织珊瑚毯。 厚毯上,观音婢上身只着了牡丹样胸托,下套枣红胡服裤,四肢着地跪趴在地上,莫婤手中则拿着根细长棍。 随着她的棍子在观音婢的腰上起起落落,观音婢的背也跟着一起一伏。 吸气时,她的背下沉,头高抬看着屋顶,似田中努力耕作的牛;呼气时,她的背拱起,下巴贴着胸托,像只发怒欲进攻的猫崽。 现已有孕三月的观音婢,肚子并不明显,但胸似乎大了几分,伸展收缩间看得李世民脸热,忽觉一股暖流从鼻尖留下,他伸手一摸,鼻竟出血了。 “定是暑气太重,要去辅机处扣些阿婤做得凉茶!” 李世民喃喃自语道,见莫婤的目光似要扫过来了,忙阖紧了窗缝,躲了出去。 莫婤还不知她被人扣上了奇怪的帽子,但此时她却是在毓麟居的茶室中,接见真正古怪的妇人纪娘子。 离上回见她已是过了一月,她竟仍是大着个肚儿,只是面色更苍白了许多,眼底全是血丝,黝黑着眼眶,齿间不停啃着指尖,瞧着愈发焦虑。 “莫东家,我的孩子为何还生不下来,每晚疼得我死去活来,连小解也疼!”纪娘子双**入发间,死命扣着头皮问道。 莫婤柔声道:“我先前已同你说过了,你腹中并无胎儿。” “不,不可能,我这般大的肚里怎会没有胎儿!”纪娘子尖叫质问道,将茶室外她的郎君也招了来。 她郎君顾 着莫婤的威名,不敢多言,只行至莫婤面前时嘀咕了句:“徒有其名,庸稳娘!” “若她腹中疼得厉害,定要回来找我,适时你就知我是不是庸稳娘了!” 莫婤毫不在意,她也没太大把握能救纪娘子的性命,但若真到了无法可解的地步,她仍愿意试一试。 这般打算着,莫婤将医书模具盯得越发勤了,连同便宜师傅的信都从一旬一封,变成了三日一封。 她还在毓麟居发了告示,诚邀能工巧匠共讨奇门,连皇宫巧匠都被她拜访了个遍,终是改造了蒸馏装置,提高了酒精的产量和纯度。 此间,观音婢肚子渐渐显怀了,莫婤同她单独待在屋中的时辰便愈发长。 李世民瞧着妻子的动作愈来愈多,愈来愈古怪,终是忍不住在一日同长孙无忌议事后,向他告了莫婤一状。 言其举止怪异,同女子亲密不已。 待莫婤隔日出宫门时,本以为长孙无忌是抱她上马,谁知竟抱着她几步跨入了一院落。 之前她疯狂在长安买铺子时,每买一处,长孙无忌便也在附近买座院落,还将屋舍皆拾掇了出来,把钥匙给了她,说她要是上值疲倦,便可入屋解乏。 因而他在宫门外有院子,她并不惊讶,只是有些疑惑道:“阿忌,怎了?” “王爷言你举止怪异,让我瞧瞧是何种古怪法?”长孙无忌边说着,边快步抱着她进了里屋。 将她放在嵌金丝昙花小榻上后,抽出了一条浮雕白玉戒尺。 第108章 跪坐于小榻上,莫婤睁着水汪汪的双眸,无辜地看向他,乖巧问道: “夫子为何抽出戒尺。” 长孙无忌轻持戒尺的手,猛然握紧,手背上根根分明的青筋瞬时暴起,他压抑情欲,哑声儿问道: “谁教婤宝的?” “夫子不要生气,婤宝没有偷瞄话本。” 轻抿朱唇,她娇声道。 说完,头微微垂下,眼睑却往上挑,望向他的眸中,似盛着春日初绽的花苞,羞羞答答却娇艳欲滴。 深吸口气,长孙无忌抬手从背后的蝙蝠纹书架上,随意抽出个钿青牙轴,身子未移,头未转,凤眸仍紧紧盯着她。 莫婤似瞧见了他眼底翻起的阵阵波涛,凶猛澎湃,荡得她心尖阵阵酥麻。 瞧着卷轴有些眼熟,她心头亦痒得难受,朱唇微张催促道: “夫子,今日教授何?” 喉结轻滚,长孙无忌缓步走来,像瞄准猎物的野兽,每一步都踩在了她的灵魂上,让她浑身都颤抖起来。 行至小榻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拿着卷轴的手轻抬,修长的玉骨一挑,卷轴上的丝带飘然落下,卷轴蓦地在她面前展开。 里头是一幅幅生动的小画,她不知他何时同高夫人讨的,里头有如兔互吮舐毫毛,有若鱼交时鳞相接,有似鹤交颈相拥…… 长孙无忌紧捏戒尺,指着一伏卧直屈、另一伏其后的小画道: “今日由学生同夫子我演示,如何做这蝉附状。” 听罢,她竟乖乖点头,将双手往前撑于榻上,塌腰提尾骨,微抬下巴仰望着他。 骤然,长孙无忌觉自己心头的弦瞬间断裂。 他用戒尺挑起她的下巴,直勾勾地望着她眼底的水光,又移至她微张的朱唇,里头卧着条玫红的小舌。 第137章 …… 待抱着腿软的莫婤坐上马时,原本方泛白的天,已是青光亮。 同长孙无忌告别后,她缓步迈进了毓麟居,今个儿无事,只晌午有一趟带教课,否则她也不会这般挑逗他,由着他胡来。 卷了卷舌,舌根还在微微发麻,扰得她心神不定。 忽而耳畔响起了尖锐的铜铃声,莫婤骤然回神,循着声儿奔至产房。 今日机动的高阶稳娘玉梅早已到位,正一手放于产妇肚脐下方、耻毛上方的正中位置,另一只手伸入洞道拨弄着。 在遮挡门的花鸟十二扇围屏前,还站在三个观摩学习的稳娘。 最前头的团脸小娘子胆最大,见莫婤入内,绽出一对梨涡,笑眯眯问道:“莫东家,我是月满阁接生馆的稳娘灵芸。” 待她说完,朝身后两人颔首后,她们方羞着脸自我介绍,一来自喜缘坊袁娘子,一来自祥瑞馆睿姐儿。 听完她们的介绍,莫婤方明白为何三人中隐隐以芸娘为首。 长安城内除了毓麟居一家独大外,已然呈现出莫婤想要的百花齐放的架势。 其中最负盛名的要数太和堂、桃李居和满月阁。 这三家派来毓麟居交流学习的稳娘也是最优质的,每每在毓麟居的出居考试中,能过中阶稳娘考核的人数最多。 见她淡笑着同她们颔首,三人胆子更大了些,围到她身旁,询问是何造成的出血不止。 余光瞥见玉梅放于产妇肚儿上的手,开始往下压,她柔声道:“是出现了子宫内翻。” 子宫内翻就犹如剥香蕉皮,蕉柄往上顶,黄皮垂下朝内裹,白瓤翻于外,外翻的子宫内膜若未及时回纳,必定威胁产妇生命。 “那怎会出现此等情况!” 听闻这般凶险,睿姐儿惊呼道,直愣愣地看着产妇痛苦的模样,脸色惨白。 说罢,一旁帮产妇擦汗的学徒莺儿愤愤道:“都怪那些个庸医和黑心接生馆!” “莺儿,慎言!” 中阶稳娘杏珠原是专心致志瞧着玉梅的手法,听见莺儿的话,忙出言制止,但拧头还是瞧见了东家探究的目光,只好一五一十道出了起因。 产妇觉有孕后,郎中摸着猛跳如流水声的脉搏,断定其怀的是双子。 因双子在古代多被视为不祥,不愿意接受的妇人,又找到他们坊颇有声望的接生馆,待其触诊后亦摸出是双胎。 接受现实的产妇,为让腹中双子皆长得好,便严格听从接生馆稳娘的建议用膳,谁知昨夜在其接生馆怎也产不下子。 足足疼了一宿后,还是她郎君上司的夫人支招,雇了辆马车将她送至了毓麟居。 毓麟居稳娘一摸,分明是单胎。因孕期吃得颇多,已成了巨大儿,只好分给中阶稳娘玉梅接生。 被巨大儿撑得过度膨胀的子宫本就脆弱,经过这番耽误和折腾,在玉梅方缝好侧切伤口,就出现了子宫内翻。 “这都能颇有名气,简直谋财害命!”听罢,芸娘亦是义愤填膺地问道,“究竟是哪一家,让我们也警醒些!” 杏珠望向莫婤,见她颔首,犹豫片刻道:“是福泽斋。” 说罢,进修的稳娘们皆惊呼起来。 “看来是很有名?”见她们似都知晓那接生馆,莫婤愈发疑惑。 “自然,我们坊市他家稳娘最多,客源亦最广!”与福泽斋同属一坊的袁娘子,自觉颇为了解,也大胆了些,朗声说道。 倒是一旁的芸娘,瞧见莫婤的模样,迟疑半晌,还是咬咬牙点明:“莫东家,她们不是一直打出毓麟居亲传的名号,您竟不识得。” 听罢,莫婤骤然冷了脸,望向杏珠和抢救完的玉梅,见两人皆朝她微微颔首,径直转身,去了兮掌柜处。 兮掌柜已从小间,搬至了大屋子,还让莫婤给她提了个“兮厅”的牌匾挂门上。 里头的装潢也更大气了些,原有的酸枝木四方凳,一溜儿换成了黄花梨透雕胡床,甚至还摆上了鸾纹贵妃榻。 将严肃地莫婤按于贵妃榻上,兮掌柜端来盏冰镇酸梅汤,一面给她插上银勺,一面调侃道:“出何事了,竟惊动了东家?” “城中,有人打着我们亲传的旗号招摇撞骗!”她舔了勺冰不满道,“我竟这般久也未察觉,兮总也不知?” “怎不知?不过这长安城打我们旗号的,起码有十来家。”兮掌柜原还有些紧张,听闻是这事遂淡定道。 “怎会这般?”莫婤眉心微蹙,很是不解。 “您名头大,毓麟居就是金字招牌!”兮总顺了顺她的毛道,“昔日我等骤离,众接生馆为纪念君,皆以参与过交流会为荣,且号为君徒。君不在长安,无人驳之,久则将接生馆亦传为毓麟居亲传。” “我的亲传这般容易?”莫婤嗤笑两声道,“此前有人骂我徒有其表,我不以为意。现今竟让所谓的亲传打了脸,当真可笑!不过面子是小,谋害妇孺性命是大!” 想着近日从其他接生馆转来毓麟居的急产,愈发多也愈发棘手,兮掌柜亦觉此事已到了非整治不可的地步。 但她一念起长安城大大小小的接生馆就头疼,要知她连稳娘们的进修名单都筛了不下十遍,刷掉了大半,每月仍有这般多。 琢磨了半晌,她满脸痛苦道:“此事我们管不过来,也无权管啊!” “怎管不了?”莫婤骤然起身,理了理裙摆,凛然道:“既言是我之亲传,我之考验岂有不接之理!” 七日后,莫婤同观音婢请平安脉时,太医署令和李渊皆在旁侧。 待署令复诊时,她回蔷韵庐慎重地换上了掌药的朝服,立于后殿中央,静候李渊。 她现已是五尺七的身量,一袭深青松纹长袍,腰间束以鍮石带,带扣镶嵌八宝,衬得她愈发挺拔庄严。 微微昂起的头上,戴顶女官的梁冠,珠玉点缀间,冠带轻垂,显出她的巾帼威仪。 李渊一出来,便瞧见了打扮得这般郑重莫婤。 不禁想起当年在太原捆个马尾四处奔忙,为唐军奠定声望的她;在战场上灰头土脸盘发于顶,同阎王抢将士性命的她。 一时心头感慨万千:他看着成长的小辈,终是展露出万夫莫开的气势。 “小婤,是有何事求皇伯伯吗?” 万般滋味涌上心头,他自是不愿端出皇帝的威严,将小辈们吓得皆不敢同他亲近,近而随和地问道。 见李渊对她态度仍如昔日,莫婤先松了口气,而后恳切道: “皇伯伯,我能不能同您求个恩典,接手监管长安城中大小接生馆,规范其接产行为!” 听着莫婤亲切地称他伯伯,李渊更觉怅然,连他的儿子们,都许久未曾亲昵地唤他阿耶了。 压下高处不胜寒之感,他狐疑道:“小婤为何有这般念头,是出了何事?” 见李渊这般问,莫婤当即将所知之事完完整整道出,也存了几分装可怜的心思。 李渊一听便觉是妇孺商贾之事,半点不过心,当闻及恐伤大唐人口时,还算稍留意了两分,但更多心神却是放在她被人毁了名声上。 心中虽已欲帮她撑腰,但念及她为女子,恐精力不充沛,遂担忧道:“这般大的摊子,将耗费诸多心力,小婤能吃得消吗!” “皇伯伯放心,我不过是监管大方向,无伤大雅的细枝末节就随他们去罢!” 瞧李渊多半是能应下,她松快了许多,便又带出了两分随性洒脱,更勾起了李渊一直对她的好印象。 “好!” 莫婤跟着他们这些大老爷们东奔西跑,虽未征战沙场,却救了无数帮他打天下之人,也算是开国功臣。 前阵子只顾同他那犟得跟头牛似的儿子赌气,连黄金彩缎都未赏她,本就说不过去。 后来,记着她身为女子却不愿困于宫围,虽补封了个虚职,但仍觉不够。 现今,她既有这般志向又求到他面前,不过是将虚职变实,只涉及妇孺商贾之事,未分其他人的权,那他这做皇伯伯的自要满足。 思腹半晌后,他同莫婤道:“接生馆本为你首创。朕久未能觅得相宜之封赏予君,常愧疚于心。今你能自寻得抱负,甚善!” 说罢,他同身旁的大太监道:“传朕旨意,自即日起,天下诸般接生馆舍,咸归莫婤统摄,特设嗣昌局,改封其为嗣昌局掌嗣。” 不只是长安城的接生馆,而是大唐的接生馆;不是归女官莫婤所辖,而是归莫婤统监! 听懂李渊的言外之意,莫婤叩拜谢恩道:“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月后,长安城诸般接生馆,皆收到了官府的官方告牒,从今往后他们将全权受新设机构“嗣昌局”统监。 嗣昌局每年将举办接生馆的定品校验,以毓麟居为超品的标准,依次定出超、高、中、低、末五品,未通过定品校验的接生馆将一律不允营生。 第138章 首次定品校验,将在来年立春之日正式启动,望各接生馆做好迎检准备。 第109章 整宿的雨声将凉爽吹入梦中,北海池万般荷叶上残留的雨珠,送来了秋意。 “姐姐,我们快去。” 稚气未消的宫女,一手拉着身后懒洋洋的女史,一手提着茜色襦裙大摆,匆匆往月华门去。 沿着千步廊,穿过望云亭,跨过道五寸红木门槛,终是行至承香殿前院,院中整齐地站满了人,却鸦默雀静。 两人快步行至最近的队伍末尾,正欲向身旁人打探,那人微微拧头将食指放于唇上轻嘘。 只一个动作却让小宫女无声“哇”大了嘴,回头冲女史挤眉弄眼。 瞧着妹妹红扑着小脸,楚鸾镜抬眼望去,那人穿着身姚黄宫装,肤白胜雪,鹅脸柳眉,唇夺夏樱。 定定看了半晌,她方收回视线同妹妹轻声道:“瞧这宫装应是尚仪局司赞司女史,你可规矩些!” 一听是专司礼仪的女史,小宫女忙端正站着不再作怪。 今日是嗣昌局选女官的日子,嗣昌局虽是新设,头头还只是个正八品女官,但她们皆知莫司嗣能上达天听,颇得圣上看重,日后定不止于八品。 更何况,在嗣昌局办公,日常竟能自由出入宫闱,同后宫中受制于妃嫔的普通女官不同,圣上还大方地赏了离玄武门最近的承香殿,改为嗣昌局办公之所,更引得众人向往。 因而,但凡有志向的宫女、女史们,皆来应征。 等了约莫大半个时辰,正殿的门开了又闭,前头终只剩一排人了,小宫女忙理了理裙衫,将披帛挂好,还扶了扶银簪。 与她同入的共八人,听嬷嬷宣读名单时,她紧紧捏着姐姐的手,而楚鸾镜则是记下了那司赞司女史的名,卢晓妆。 又淘汰一批女史,莫婤按了按眉心,愁眉不展地托着下巴。 “莫姐姐别急,还有半数未见,定能选到心怡的。” 观音婢躲在屏风后吃果子,透过纱帘瞧见莫婤的模样,没忍住出言安慰,余光瞥见何嬷嬷领着下一批宫人入内,忙咽了果子,捧着大肚儿,朝里头多藏了藏。 今儿嗣昌局选人,后宫中人早接到旨意,手下女史宫女有意者皆可前来应征,不得阻拦,若被选上了还要当即放人。 此等采选,本应由六局主持,莫婤因得圣上特设,还不受制于六局,自引来她们的不满。 她们虽和颜悦色应下放人的旨意,扭头却是撂下承办的挑子,甚至商议若莫婤来求,定要互相推诿一番,狠下她的面子。 谁知,自筹备到举办,莫婤竟未踏进六局半步。 还是没瞧得上这批,莫婤叹 口气转到屏风后,抢了观音婢手上的果子。 “莫姐姐!你连小宝的果子都抢?”观音婢睁大水灵灵的杏眸,委屈地说道。 莫婤从果盘中,捡了个红鹅梨塞进她手心,絮叨道:“柿子是高糖水果,你要吃低糖的!又忘了,那我再同你讲一遍……” 话还未完,观音婢忙捂住了她的嘴,转移话题道: “六局真是好大的架子,今日主事竟一人未至,以为姐姐办不起来?嗤,有钱能使鬼推磨,就算无我帮衬,姐姐也不会求她们去。” “不来最好,我又不管后宫诸事,日后同她们也无交集,懒得应付人情。” 莫婤吸了口甜柿,心头愈发庆幸,在现代没少看宫斗剧,她对六局自来敬而远之。 忽而,见观音婢又去掰石榴,她立马回神垮下脸,观音婢忙缩回手,一面将她往外推,一面道: “瞧着喜庆,我看看,我知是高糖的,不会吃的!我要避嫌,你快出去!” 莫婤正欲再警告两句,听闻推门声,只好又端出肃穆样。 待宫人们站定抬首后,她瞧见打头的宫人便缓了面色,这是她今儿见到的最美面孔,询问完诸般问题后更觉满意,不由出言称展道: “答得不错,这名儿也好,不过人比妆艳!” 卢晓妆听罢,心头却咯噔一下,此前因主事们见她这幅皮囊皆断定她不安分,尽管她才优干济、勤勤恳恳多年,却仍还是个小女史,难道今日也这般? 心头愈发难过,甚至想找把剪子划烂脸,就听闻莫婤郑重道: “此为接产书,加入嗣昌局自不能对接产一窍不通的,回去细细琢磨,半月后再来此处考核。” 骤然抬首,见莫司嗣欣赏地看着她,卢晓妆不禁有些热泪盈眶,行大礼后恭敬往外退。 宫人们皆羡慕地望着她离去,更不敢接在她后头,独楚鸾镜稳了稳心神,淡定自若上前。 见她如此,莫婤心下称意,但还是公正地换了套问题。 她回答得温和有力,甚能引经据典,莫婤遂也将她定了下来,方知她是负责管理宫中书籍、文献的司籍司女史。 连着定下两人后,她又挑了十来人,半月后考核通过的竟只有四人,除了二人外,还有女医王清歌和司计司女史崔兰亭。 四人跟着莫婤当值后,竟不是筹备长安城中接生馆的定品校验的盛事,而是同毓麟居的进修稳娘们一道,连着观摩学习了月余的接生。 当她们自觉对接产之术还算了解后,莫婤又用一场别开生面的技法,让她们看得连灵魂都为之发颤。 秋雨疾落,闪电划出白光,雷鸣阵阵紧随其后。 就是在这般阴霾的大雨天,马蹄哒哒,有人重重叩响了毓麟居的大门。 “莫东家——求您救救我夫人——求莫东家——” 一声声撕心裂肺,吓得毓麟居迎客的丫鬟,忙举着油纸伞冲了出来。 四周已围拢了披着蓑衣、带斗笠的行人,连路过的马车都停下来撩起车帘看,两侧商铺楼阁或大开铺门、或半推开窗。 见此,丫鬟忙喊来小厮帮着,连人带车拉进了毓麟居,行至遮雨棚,招呼上担架,将马车中奄奄一息的妇人送进了急产产房。 此间方送走一位产妇的莫婤,正同四人复盘,身旁还凑来两个进修稳娘,皆尖着耳朵听,扭头就见妇人被抬到了产床上。 莫婤定睛望去,竟是诡异妇人纪娘子。 面色骤然严肃,她拧头同众人道:“琼芳、阿惠,你们领着她们去小产房,用足量的酒精将其消毒后,再熏上醋!” 说罢,让慧珍在此处守着纪娘子,她去大堂同其郎君面谈。 她方露面,纪娘子的郎君就冲了过来,跪在莫婤脚下磕头哀求道: “莫东家,求你救她,她好痛!她好痛!她求我杀了她,我下不去手!求您救救她!” “我不能确保能救活的。”莫婤怜悯地瞧着他,已长得这般大,她也无全然把握。 “莫东家,只要您出手,是死是活我们都认了!”知道自己娘子再等不住了,他连声应下。 眸光一闪,让兮掌柜同他签署了免责书后,她换好接产服进了小产房。 小产房还飘散着酒精和陈醋的气味,里头众人皆听莫婤地吩咐换了消毒的衣物,将头发包起后,方入内。 产床上的纪娘子也被扒光了衣服,现已在曼陀罗子粉的麻醉下昏睡了过去。 多亏此前莫婤和她那便宜师父,将曼陀罗子粉的功效改得更猛了些,怕纪娘子中途被疼醒乱动,莫婤还让紫烟将其浑身都抹上。 蔷姐儿和慈姑正在一旁摆着器具,她们心头疑惑不已,东家让她们摆的少有接产器具,多是镊子、钳制、剪子,竟还摆了一排各式刃口的柳叶刀。 “不用抬上腿托,就这般平躺着。” 莫婤叫住紫烟后,指挥着她同春桃一道用酒精给产妇腹部消毒,整整消了三遍后,让她们将原本铺于产妇会阴处的洞巾,平放于产妇身上,露出消好毒的腹部。 “开始罢!” 话音方落,莫婤已拿起慈姑递来的柳叶刀,朝着产妇下腹部落刃,一层层迅速而稳健的剥开,身旁的晴姐儿高举水壶,细长的水倒出帮着冲刷视野。 楚鸾镜和崔兰亭立于远处,虽面色惨白仍细细看着,卢晓妆和王清歌躲在她们身后,忍住恶心,趴在她们的肩头,探出脑袋紧盯着。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莫婤便从其腹中剥出了一大坨血肉,搁入早就备好的铁钵中,在其血淋淋的腹中飞快探查、止血后,双手翻飞缝好了切口。 正当众人松口气时,拿着长钳翻动铁钵的春桃,骤然惊呼起来,将众人的视线皆吸引了过去。 只见她撕开了那坨血糊糊的肉囊,入目就是只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珠子,里头眼白、眼仁分明。 “啊——” 春桃猛地退后两步,摔在了地上。 蔷姐儿将她扶起时,缝合完毕的莫婤捡起长钳继续翻动着,从里头夹出了一卷卷黑发、零星的小骨块、鼓着腺体的皮肤,甚至翻出了几颗像人牙的硬物。 “呕——” 王清歌终是抱着一旁的痰盂吐了起来,卢晓妆边为她拍背,边抵着前头腿软的楚鸾镜和崔兰亭,口中还在疯狂咽酸水。 第139章 她们已算冷静,身后进修的两位稳娘已高声嚷道:“怪物——怪物啊——” 叫着就要冲出去,被慈姑一个健步,如同老鹰捉小鸡般一手一个,抓了回来。 莫婤冷冷望着她们道:“不认识,嘴就闭严些,若因尔等胡言乱语,让这妇人受了流言蜚语的苦楚,我定严惩。” 说罢,见两个稳娘作鹌鹑状,她方扭头冲春桃提问:“这竟让你如此惊慌?那你来讲讲这是何?” 自遇见怪异妇人后,莫婤便教授了高阶稳娘如何配合开腹手术,自然也将畸胎瘤同她们科普了一番,没成想真正见着却忘到了九霄云外。 见东家隐隐有发火的迹象,春桃有些面热,暗骂了自己两句后,将其原理娓娓道来。 不过就是一种肿瘤,因源于生殖细胞,良性的便多会分化出明显的人体组织,如牙齿、脂肪、毛发等。 听着春桃的讲解,屋中凝固的氛围舒缓了不少,见纪娘子悠悠转醒,莫婤指定慈姑追踪后续,定要防治感染后,带着众人离开了。 三日后,纪娘子成功渡过危险期,七日后,她已能下地行走。 此时,他们一家子正敲锣打鼓来毓麟居感谢莫婤,甚至在毓麟居的巷子口立了块颂德碑,此巷子也被改名为婤巷。 长安城内,爱闲聊的妇孺们,本就关注同莫东家,此事这般声势浩大,立碑后不过半日就传遍了全长安。 傍晚,连来接莫婤的长孙无忌都知晓了,一幅与荣有焉的模样,趁抱她上马四下无人时,还偷亲了她一口。 回承乾殿,陪观音婢用膳时,小两口竟不知从何处也得知了这般消息,逗得 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她不知道的是,不过第二日,御史台裴大人处,就收到了弹劾她的奏章。 第110章 奏章言,莫婤本就不是后宫宫人,提为女官已是破例,现不规矩待于后宫,竟干预宫外之事,有女子参政之嫌。望陛下革去她的职位,流放边境。 裴寂同李渊打天下,与在军中名声颇响的莫君自也相识,更知莫婤在李家父子心中的地位,抚着长须嗤笑一声道: “这必死的出头鸟,谁当都轮不到我!” 感叹后,他便将此类奏章按下不表,堆在墙角生灰,谁知三日后竟有富商,托他亲友引荐,拿着黄金万两求到了他处,定要他将此类奏章呈上。 “这是为何?” 裴寂摸着金元宝,心头意动不止,他又想赌六博了,苦于没闲钱。 “这女子经营的接生馆抢了我们大半生意也就罢了,现竟还要给城中接生馆定品,不过就不让营生,也不肯接受我们的供奉!现有人同她立碑改巷名,不就是有蛊惑民心参政之嫌?” 这富商手中有接生馆的产业,也不知其有何不可告人之处,自从嗣昌局的官牒颁布后,他们一直在想辙,找了莫婤不下十次,每次皆被回绝。 秦王他们攀不上,找遍关系终是搭上了裴寂的边,探得他爱赌博,便凑了这般多黄金。 立碑自与参政沾不上边,但原本还在犹豫的裴寂听了他所言,眼珠一转,同他耳语了一番。 此时,承乾殿后殿,正传出阵阵“嗯~啊~”的娇呼声。 外头守殿门的宫人都红了脸,抬首见阴沉着眸子的李世民,又忙将头垂下,一面吓得发颤,一面拼命憋住笑。 “阿婤,你又胡乱教观音婢干甚!” 这般多宫人盯着,李世民不好偷窥,听了半晌,听得脸愈发黑了,一把推开屋门,边吼,边奔了进来。 里间的东西仍堆在墙角,地毯却换上了更厚实的妆花缎牡丹纹长毛毯。 观音婢正光着腿坐在上头,背抵着金丝楠木架子床,床沿挂着的玫瑰鲛绡宝罗帐垂在她脸上,却比不上她红面的半分艳丽。 瞧着她娇艳的模样,李世民愈发咬牙切齿,这坏阿婤到底在干甚! 跪坐于观音婢脚头的莫婤,懒得理身后之人,手一用劲,观音婢又叫了出来。 “啊~” 李世民冲过来一瞧,她正捏着观音婢的小腿,观音婢竟已出现了轻微的双小腿水肿。 见身旁的人不吭声,莫婤抬眸望去,哭包二凤果然又红了眼。 观音婢微微撑起身,捧着李世民的脸道:“别担心,只是一点点肿,有莫姐姐在呢!” “她在有何用,她又不能替你肿!”李世民捏着脸上的柔夷,瞧着妻子善解人意的模样,愈发心疼。 “诶,别不起良心啊,没我你知晓如何按吗?”眼见李世民有发大水的趋势,她故作生气地调侃道。 听罢,他果收了泪,一脸要学地望向她,她忙给他腾了位儿。 一面教他如何按摩,一面同他洗脑:“现只是微肿,之后还会肿到会阴,小解也会越频繁,生产时更是疼痛无比,等这胎生完能别生了不?要生也得等个三五年!” “莫姐姐,你别吓他!”观音婢见李世民脸都白了,忙阻止道。 “我是不是吓你,你自己知晓。”莫婤没有放过他,继续加码,“那痛可比你在战场上受了刀剑伤,还痛上百倍!” 听罢,李世民连唇都无了血色,捏着观音婢的手微微颤抖。 “为了小宝我能忍。”观音婢坚强道,一手反握住他的手止颤,一手去扯莫姐姐。 莫婤却没停,说得愈发恐怖:“你瞧,她只能忍。你近来出征愈发频繁,一去就是二三月,宫中无人镇着,已有嫡子的秦王妃若再有孕,难保那人的手不往承乾殿伸……” 她说的自然是实话,现今李世民同李渊的关系尚好,还能得他庇护,但只短短几年,父子俩的关系便会恶化,李建成对他的忌惮也会与日倍增。 恐隔墙有耳,她不曾将话说完,但未尽之言却是让李世民脑补出一脑门的冷汗,夜间抱着观音婢怎也睡不着。 “好疼——好疼——” 忽而,观音婢被一阵钻心的疼惊醒,抱着小腿痛呼不止,李世民迅速反应,按照白日莫婤说的,帮她掰起脚心用力抵住,解了她的小腿的痉挛。 帮妻子擦掉眼泪,一面轻拍哄她入睡,一面暗自下定决心,这胎生了定要再避孕,轻易不能让观音婢又有了。 若他真能抵达至高位,他们再有个儿子备用就成,毕竟他打下来的江山可不能便宜他人。 心中一遍遍复盘莫婤的话,忽而,李世民心下猛滞,浑身僵直了半晌,随即强迫自己陷入了梦乡。 小两口睡得早,却不知离开后殿的莫婤,在太阳方沉时,就拿了腰牌偷溜出去,同长孙无忌幽会。 湖面荷花凋落,一竹间嵌箬叶、顶上刷桐油的乌篷船,正悠然荡漾于湖中。 船头长孙无忌随意的划着船,莫婤坐于一旁,架个火炉正蒸着大闸蟹。 “这月好亮,都瞧不见星星了。”她时不时望天,遗憾道。 “来日,我们去登高,定能瞧见。”长孙无忌轻哄,绝不让她的话落地。 待行至湖心,他放好船桨,拉着她进了蓬中。 蓬中更暖和些,莫婤仍觉不够,待长孙无忌坐稳后,侧身坐上他的腿,窝进他怀中。 长孙无忌只愣着几瞬,便将她环住,抱得更紧了些,让她愈发暖和,心头也倍感踏实。 “婤宝近来有无烦心事?”没忍住贴了贴她的小脸,柔声问道。 “并无,只是太忙,每日同你一起的时间,愈发少了。”头微转,她的朱唇若隐若离贴着他的唇,缓声道。 凤眸幽深半晌,双唇开合间,擒住她的唇瓣舔咬两下,哑声道:“若婤宝嫁与我,那每夜都能共度了。” “你忍不住喽?”轻笑问完,她还伸出舌尖在他唇缝间勾了两下。 甜香滑过,又嫩又软,激得他心痒不止,身下似火烧般,不由将她箍得更紧了两分。 起身离开了他的唇,她换了姿势,跨坐于他腿上,双手搂上他的脖,身子紧贴着他,附于他耳畔问道。 “夫君,你是抵到我了?” 胸膛上的滚圆柔软,耳畔热气萦绕,麻得他脑子空白一片,几瞬后方滚动喉结问道: “你叫我什么?” “辅机啊。” 她狡黠一笑,酒窝上的小痣若隐若现。 “小狐狸。” 握着她的腰,让他们两人贴得更紧些,一手掌着她的头吻了上去。 先是唇舌纠缠,待她喘不过气后,方退了出来,她竟伸舌欲追,他猛地含住了她露出的舌尖。 …… 轻吻了下莫婤的脸,长孙无忌去了船头,边吹冷风,边挑着蒸好的蟹剥。 待蟹皆剥好后,他也冷静了下来,端着清酱碗,搂着她,喂她吃蟹黄。 “好痒!”心头不得劲,她朝他怒目娇嗔道。 “别来招我啊,不嫁就不行。” 长孙无忌端出一幅正气凛然的模样,莫婤不禁在心头翻了个白眼,方才差些将她亲断气的人也不知是谁。 第140章 用完蟹后,天色已晚,长孙无忌将她安置在早便为她布置好的屋中,怕她认床,还待她睡着后,方退了出来。 秋夜冷得厉害,他仍冲了两刻钟的凉,方歇了火气,想着莫婤双十将至,他阖眼规划着,三更方睡着。 三日后,朝堂上竟有官员上奏,弹劾莫婤以女子之身为官,不成体统。 方班师回朝的平阳公主,面色一冷道:“我也是女子,不若我将这军功给你,你带兵打仗去?” “公主哪能与贱民相提并论。” 监察御史谄笑着同平阳公主道,方说完便见她锐利的目光刺过来,忙掏出条汗巾,颔首擦着额前冷汗,其实正暗中往裴寂处瞄。 听闻他称莫婤为贱民,李世民已然握紧了拳,上头的李渊眸光亦是幽深了一瞬,却不动声色地看了李世民一眼,止住了他想为莫婤出头的动作。 “贱民?莫君救众将士性命时,你还在炀狗面前卑躬屈膝呢!” 受过莫婤救治的李靖火冒三丈,出言就戳这监察御史的肺管子。 但这监察御史显然最懂文字狱,抓住李靖言语中的漏洞嚷嚷道:“你瞧不上前朝旧部!” “有能者我自敬仰,如萧大人之流,你等佞臣不配!” 号称智勇双全的李靖,自不会犯这种错误,近来皇上的种种动作,分明要清算这些喜进谗言的前朝余孽,他帮着添火的同 时还能帮莫君,何乐而不为。 监察御史气得脸都红了,余光瞥见裴寂摇首,便悄然退下,另一监察御史又上前道: “莫婤以女官之位参与宫外事宜本就不妥,况她身为官员却行商贾之举,已是触犯我朝律令!” 听罢,朝堂一片哗然,众人皆窃窃私语。 李世民正欲开口揽下,就听上头的李渊道: “此等产业本就为莫婤首创,封她为官当日她便欲将其献给朝廷,我念及她的开国功勋只给了这般低的官位,愧疚不已,便将其当做产业赏给了她,未曾想竟引来尔等这般胡乱攀咬!” 李渊骤然提高声量,带上了似真似假的怒火。 “吾皇息怒!” 众官员皆跪地高呼,李渊的目光缓缓扫过御史台众官员,在裴寂低垂的头顶上停留半刻继续道: “既然尔等觉后宫女官不应管宫外之事,那此后莫婤便为朝廷命官,升至正七品,与尔等同享俸禄。” “皇上三思!女子不可参政啊!”裴寂终是没忍住,起身高声谏言道。 “尔等不俱言其为商贾之事,她虽与尔等同属朝廷命官,却无需上朝,何来参政一说?” 李渊语气平和地反问道,眼锋直直射向裴寂,裴寂觉他所为之事似被看透,连连告罪不敢再多言。 因顾念旧情,李渊放了裴寂一马,李世民却深深记在了心头,待他……这些才不配位者,他定要罢免了他们。 裴寂能躲过,但其他人就没这般走运了,方下了朝,贬谪的圣旨便紧随而至,牵头的监察御史甚至被抄家问斩。 李渊早已派人将他查了个底掉,现今抓住契机,列举出诸般能判其死刑的罪名,数罪并罚便得了这般下场。 至此,朝堂掀起了一阵整饬吏治之风,先前被李渊暗中调查的官员,但凡有违矩者皆被清算,或贬或免,一时间官员们人人自危。 虽他们皆知,莫婤不过是皇上整肃朝纲的引子,但至此也无人敢再去触李渊的霉头,复提莫婤不能为官之事了。 朝堂风云变幻,在承香殿勤勤恳恳忙碌的莫婤,只管高高兴兴接旨谢恩。 压下喜悦,正同四位女史研究着各坊呈上来的接生馆名单,六局尚书忽而前来拜访。 第111章 飒飒秋风轻拂,银杏叶如金黄的蝶翼纷纷飘落。 六局尚书一行人,跨过红木门槛,秋声盈袖,衣袂飘飘。 她们身后跟着众多女史,身着各司彩服,浩浩荡荡,足足站满了承香殿前院。 小宫女们早已通传,现今立于殿门外相迎的是出身司赞司的女史,卢晓妆。 “晓妆,莫大人有空见我等吗?”卢晓妆的前主事尚仪局尚书,堆出一脸的笑问道。 莫婤现以女子之身,成了朝堂命官,虽品阶没她们高,权利却大得多,她们亦得尊称一声莫大人。 见从前污蔑她狐媚子的人这般低声下气,晓妆心头很是痛快,面上却端得疏离平静道:“尚书们同我来。” 殿中,莫婤正同崔兰亭数着每坊的接生馆数目,王清歌和楚鸾镜则同步核验着,她只淡淡扫了一眼来人,便不再理会。 将她们晾了两刻钟,方随意问道:“不知各位前来有何要事?” 尚书们不愧是在宫中磨炼了这般久,她分明瞧见她们胸廓剧烈起伏,显然气得不轻,此时却仍笑得如沐春风。 待她们道出来意后,莫婤懂了,原是来示好的。 见她点头接受,六局尚书们便将自己局的女史们叫了进来。 尚食局摆着瓜果点心,尚寝局装点盆栽陈设;尚宫局给了承香殿所有屋子的备用钥匙,尚正局同她们科普了宫内的规章制度。 尚功局忙着为她们量体裁衣,承诺三日内定能赶出冬装;尚服局捧着沓宣纸,设计独属于嗣昌局宫装的纹饰…… 这般规整下来,嗣昌局终摆脱了草台班子的影子。 同尚宫局尚书商议,来年春日再多招些人手后,让人送她们出殿,还没歇口气,太医署令也前来拜访。 “恭喜莫大人!”太医署令孙大人比升阶后的莫婤低上半品,恭敬道。 瞧着白发苍苍的老人,莫婤自不会拿乔,同他客套几番后,孙大人竟送了人参作为贺礼。 她抬眸就瞧见了人参上的圆芦,还有四五个芦碗1,参须粗,多珍珠点,定是数十年的老参。 “这可使不得!”人参本就千金难求,更别说老参,莫婤连连推脱。 孙大人有些惊诧她这般识货,回神后恳求道:“听闻莫大人有纯度颇高的烈酒,我欲求得货源。” 听罢,莫婤却是一拍脑门,她竟忘了将酒精推广开来。 将酒精的制作工艺写了份给太医后,她誊抄了份拿着匆匆行至太极殿。 “小婤不是已谢过恩了,怎还亲自跑一趟?”李渊让大太监收了奏折,和颜悦色地问道。 “皇伯伯给了这般大的恩典,婤是要亲自来的。”莫婤小嘴自来甜,顺坡下驴道,“我还要同您献上个宝物!” “何物?” 莫婤忙让大太监将其呈了上去,仔细同他讲明了酒精的妙用,李渊半信半疑,只念着莫婤是救下过很多伤势颇重的将士,便下令让人制作后送往军营军医处。 “若真有你说得这般奇效,此后必有重赏!” 莫婤喜滋滋地应下,回承香殿继续办公。 不知不觉间,忙到日暮西垂时,她们终将长安城内东西两市、一百零八坊的接生馆名单整理完毕。 将这长长的单子,从头至尾又反复数了两遍后,莫婤冷下了脸。 这名单,分明比兮掌柜给她的,求毓麟居接收进修稳娘的接生馆名单,少了半数。 “明日晨时正,穿得朴素些,我们出宫办差!”思索片刻,同四位女史说完明日的行程后,快步行至宫门处。 一出了宫门,就见长孙无忌倚在宫墙外,闭目养神。 她轻手轻脚走过去,正欲在他面颊上偷香,就被他一把搂住,颔首印上了她的唇。 怕有人经过,他只紧紧贴了几下,便放开她道:“婤宝今日遇上难事了?” 现因莫婤时不时要留在宫中办公,他不能接送她上值的日子,他们便约酉时在宫门相见。 今日莫婤足足晚了一个时辰,长孙无忌瞧着是靠墙闭目养神,实则是眼中焦急担忧得带出了几分凶光,惹得巡逻的士兵频频查探。 但他常等在此处,相约之人还是士兵们心目中的神女,他们想不认识都难,便未曾驱赶他,只是见神女这般久没来,他们也存了看其笑话的心思。 “是有件麻烦事,阿忌明日能整日陪我一道吗?”她娇声问道,拉着他的双手还晃了晃。 “自然!”原来不过等了一个时辰,就有天大的补偿,长孙无忌心头惊喜万分,一口应下。 待送莫婤入宫门后,他便托士兵通传后,进了承乾殿前院。 “辅机怎这般晚寻我?”李世民揉了揉额角,端坐于正殿上,心头有些烦闷。 他方从陇西归来,薛举、薛仁杲父子便在西面不断对关中发起进攻,现已近浅水原,用不了多久他定要再次出征。 但现今观音婢的肚子愈发大了,连陪她散步他都心惊胆战,若上了前线,归期不定,他心头着实挂念。 长孙无忌知好友的苦恼,瞧他胞妹有身子后这般辛苦,他本就怕小娃同他争婤婤,现今是更不想她受这份罪了。 虽心里感同身受,嘴上却没委婉些:“明日我与婤婤有约,同你告假。” 第141章 “我若不批呢?”想着他要同妻子分离,至交却能抱得美人归,李世民有些愤愤。 “你不批,我就同观音婢告状。”长孙无忌上前,安慰地拍了拍好友的肩道,“你知她多想婤婤做她嫂嫂的。” 见李世民一脸牙酸的妥协,长孙无忌忽而道:“裴寂心有奸邪,你多注意些, 那富商也不对劲,明日我找机会去探探。” 听罢,李世民骤然正色道:“善!” 送走长孙无忌,李世民思索着往后殿走,一进屋便揉眼道:“是我公文看多了?竟出现了重影!” 喃喃自语后,定睛望去,屋中仍有两大肚儿妇人,除了观音婢,另一人竟是莫婤。 “阿婤你……你何时有的……辅机知吗?” 想着好友方才的喜形于色,李世民都惊出了些冷汗,若两人闹掰了,他要站在哪一边啊! 心头正纠结着,见妻子在一旁捂嘴笑,骂了胡思乱想的自己两句,无奈道,“阿婤,你又预备干甚?” “瞧瞧我学得像不像!”莫婤扶着腰挺着肚儿多走了两步,学得十分真切,李世民没忍住在她的大肚儿上拍了拍,全是棉絮。 “你多冒昧啊!”瞪了他一眼,她又让观音婢帮她瞧。 李世民咳了咳道:“看着真,一摸就露馅!” 知他说得有理,翌日她先回了趟毓麟居,拿了接产模具猪肉仿真肚儿捆上,又同兮掌柜讨了份进修名单,回了宫门处。 众人皆穿得灰扑扑的,催兰亭装成个驼背,王清歌脸涂得蜡黄,楚鸾镜黏了颗大痣,卢晓妆点了满脸的麻子。 给了她们猪肚儿,让她们两两一组,分头调查长安城中的接生馆,为保她们的安全,还托长孙无忌安排了暗卫。 连着走访了七八家未上报的接生馆,有地盘小、稳婆少,小作坊式的;有跳大神、请神婆,装神弄鬼式的;有喊高价、扯大旗,装腔作势式的…… 皆是不符合定品标准的。 当行至一处面脸气派、瞧着井然有序的接生馆时,莫婤忍不住疑惑,这家为何也未上报呢? 同长孙无忌装作夫妻进了接生馆,在掌柜的身后挑了个中阶稳娘,见连模式都同毓麟居颇为相似,应是她的“亲传”,她不禁愈发狐疑,装作不信任地问掌柜: “听说官府颁布了个什……告牒,要给接生馆定品,你们是几品啊?” 掌柜漫不经心拨弄算盘的红指套微顿,抬首见妇人面黝黑,脸颊打了两坨红艳艳的腮红,插着满头金饰,一瞧就是骤然暴富的土商贾,便不急不缓道: “您消息有误,明年春日方评级呢,听说是个女官张罗的,我们都懒得搭理,不信长安城这般多接生馆,她还能都封了不成?” 见她说得有恃无恐,莫婤心头顿时火冒三丈,转念又想到他们若鼓动民众联合抵抗,她恐真不好取缔! 沉浸在想辙子中,由着长孙无忌拉着她往下一家接生馆走去。 下一家接生馆除了价高得吓人、掌柜们甚会忽悠外,也无其他异常,正当莫婤同长孙无忌欲离去时,忽而听到了身后这样一段对话。 “姐,这接生馆真这般好,我再带一个人来生,还能退些银两给我?” “自然,你带来的人越多,退的钱就越多!” 莫婤心头一梗,这又同现代的传销有何区别,待定品后她定要全长安统一物价!沉思中,她没看到身旁扶着她的长孙无忌,眸光幽深了一瞬。 三日后,此接生馆就被唐军悄无声息地查封了。 它就是买通裴寂的富商的产业。 起初长孙无忌也以为富商是求财,但当听到两妇人的对话后,他心中飞速算了笔账,发现这敛财速度相当惊人,那这些钱用去哪儿了呢? 只是吃喝玩乐,享受荣华富贵? 极其敏锐的长孙无忌派他同李世民的暗卫们,轮流死盯了富商和接生馆几日,终发现他们在私募军队,意在长安城中造反,动荡大唐根基。 这般“豪情壮志”,除了接生馆外,还有药铺、食肆、酒坊、赌场等多家产业,均是这般经营模式。 死坑一个人后,同他说多带些人来就能回本,以此疯狂积累财富供给军队。 在李渊的授意下,他们暗中查封了他们所有的产业,控制了贼军,而李渊也对莫婤的事业更支持了些,还在心底又给她记上了一功。 毕竟,若不是莫婤起了监管接生馆的心思,他们恐到长安内乱时,都不知如何发生的此事。 因此事涉及朝政,李世民怕同莫婤讲了又被御史台抓住小辫子,便只同她说了个大概。 但莫婤根本没空细究,她正同四位女史们一道写剧本。 她已经想到办法了,既然他们那些谋求暴利的都能利用民心,那她们这种为民生谋福利的,岂不是更能得到老百姓的拥护? 在正式定品前,她便将因胡乱选择接生馆而身亡的案例,编成故事和表演。 故事传与长安城名嘴,就是说书先生;表演则由尚仪局举办,她还特地向李渊求了恩典,让宫人们在长安城四处巡演。 因着是宫廷女史表演,场场座无虚席,潜移默化间,百姓们将要去正规接生馆生产印入了脑海。 现今每去一家接生馆,就会问其有没有定品。因着定品还未开始,众接生馆只好拿出上报官牒,才能取得信服。 一时间,各坊接生馆的上报名单激增。 武德二年,元月,嗣昌局宣布将于三月初向长安城百姓,公布所有上报的接生馆名单。 上报者,若未通过定品,可整改后再次审核,直至通过;但未在名单上者,在定品校验前就将一律被查封。 第112章 颁布公告后,莫婤便找到了工部,定做了批长一尺、宽半尺的牌匾,牌匾的材质不是普通的木材,而是整块纯铁。 铁匾上刻了品阶和嗣昌局颁布文书,又雕印了嗣昌局的章。 大唐时期,完成了中国印史上又一次制度转变,行政系统的官署公印替代了先前的官职印。 因而嗣昌局的章的正式使用,是代表着为妇孺发声的中央机构实权的建立,独立于太医署,专属妇女儿童的,类似于现代的妇幼保健院。 待接生馆通过校验后,她便会依着品阶,将此铁匾颁发给他们,悬挂于馆门上,让前去生产的产妇安心。 毕竟,唐朝时期虽冶金技术得到了长足的发达,但其核心技术仍掌握官府手中,应是不会出现仿制的。 待忙活完铁匾之事,她又同嗣昌局女史们一道挑选新人。 这般大的摊子,她们五人自是忙不过来,莫婤给了她们权限,让她们每人挑两人作为手下,三人一组平摊嗣昌局事宜。 暮春三月,花谢了又开。 日头渐长,到了酉时正,各坊市坊门已关,家家户户相继亮起了灯。 一魁梧将领,面容坚毅,眉宇间透出不容置疑地霸气,却恭敬抱拳冲最前头的女子道: “大人,我等已整装完毕!” 听罢,莫婤转过身来,只见将士们列队整齐,头戴兜鍪盔,身着鱼鳞甲,手持长枪,站立如松,目光如炬,皆气势如虹地望着她。 “此次行动,务必查封未在名单上的所有接生馆,保妇孺安稳,维长安秩序!出发!” 随着她掷地有声的高呼,众将士望着身着官服、英姿飒爽的莫婤,齐声应和,声音震天。 待崔兰亭同每位将士分发了所负责的区域和名单后,众将士随即四散开来。 “停——” 莫婤一声令下,与她同队的将士们迅速包围了这间破败的院落。 轻掖官服大袖,她抬手叩响了此间接生馆的大门。 “谁啊?” “大娘……我要生了……快开门……” 口中痛苦不堪地呻吟,她面色却平静如常,双眸冷淡深邃,透出掌握全局的沉稳。 里头的婆子匆匆开了门,探头的瞬间,莫婤微微招手,一队人马从暗处窜出,将婆子扣押。 “你们干……嗯……嗯嗯……” 婆子被捂住了嘴,她轻步入内,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和恶臭,一老妪正颤颤巍巍走出,手中握着血布,除了血还有一块块油污和黑斑。 “你们是何人!竟敢擅自搜查商铺! “老妪尖声叫起来。 莫婤扫视着四周脏乱的陈设,心头愈发愤怒,迅速抽出袖中的查封公文,抵于老妪眼前道: “嗣昌局查封未上报接生馆,尔等草菅人命,罪该万死!” 老妪骤然跌坐到地上,她转身对将士们下令: “查封此间接生馆,上值人员全部带走审问,同时将妇人迅速送于坊内正规接生馆!” 随着她一条条指令发布,将士们迅速行动起来,不过半刻便同她一道疾行至下一处。 除了她,崔兰亭等四人分别带领的队伍,均行事周到果决,各坊已上报的接生馆亦有条不紊地接收着送来的大肚儿妇人。 第142章 不过一夜间,长安城内未上报的接生馆,纷纷被查封,里头被胡乱接产的妇人也得到了最好的救治。 翌日得知此事的百姓们,拍手称快,昨夜顺利产子的妇人及其亲眷们,更是行至朱雀大街,朝着皇城叩拜高呼: “莫大人,庇护妇孺,功德无量!” 而皇宫内,太极殿上,李渊手持奏章,抚着胡须大笑道:“好好好!未曾辜负朕的期望!” 见皇上龙颜大悦,李靖上前道:“莫大人此举,救了无数妇孺,实为我大唐之幸啊!” 户部尚书的萧瑀萧大人亦出列称赞道:“莫大人连夜将接生馆所抄得的银钱,送与户部充盈国库,现今又够我军多筹备一批粮草了!” 一旁垂首装鹌鹑的裴寂,在心头默默愤恨道:不过是抄了些接生馆,还够买粮草了?这萧瑀定是怕清算隋朝旧部到他头上,正拍圣上马屁呢! 忽而,他眼珠一转亦高喊道:“莫大人不愧是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 “既然连瞧不上莫大人的裴大人都这般说,那圣上定要对莫大人多加褒奖!”平阳公主瞧着裴寂谄媚样,眉尾微挑道。 见他要反驳,又打断他同李渊道:“何况先前莫大人献上的……酒精,在军中颇为神效,用后将士们的伤口多无化脓之状,亦是该赏!” 此言一出,朝堂上的将军们纷纷出言附和,甚至有的将领还面露不善地盯着欲找茬的裴寂,裴寂忙又缩起脖子装老龟。 “众爱卿同朕一般,眼明心亮,甚善!”李渊大笑道,“先将莫卿功绩记下,年末再一道封赏罢!” 说罢,念及方才萧瑀所道粮草之事,面色骤变,拿起份奏章粗略翻看后,掷到了地上,压着怒火道: “刘武周竟已攻陷太原,现已派宋金刚继续南进,气焰嚣张,尔等谁敢迎战?!” 武德二年,历史上著名的柏壁之战揭开序幕,在易州起义失败的宋金刚归顺刘武周后,建议其“入图晋阳,南向以争天下1”,遂三月时,刘武周便在突厥兵的支持下挥师南下。 此时,李渊话音方落,朝堂之上,请战声此起彼伏。 “臣敢!” “末将愿战!” “儿臣请命前往!” 年轻的将领们摩拳擦掌,长须的将军们亦目光坚毅,平阳公主、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等纷纷站了出来。 目光扫过热血沸腾地众人,李渊终是将重任交给了与他同在太原多年,对太原了如指掌、声望颇高的秦王李世民。 这头,方下朝的李世民被祝贺的大臣们围得水泄不通;那头,忙活了整夜的莫婤正睡得香甜,就被长孙无忌抱下了马车。 “婤宝,醒醒,到宫门了!”长孙无忌捧着她的小脸唤她,见她用手捂了耳,他便作势要回马车上道,“你若不愿醒,便去我处歇息。” 他这般说完,莫婤的眼睫终是颤了颤,拉过他的手,在他手心蹭了蹭道:“不行的,观音婢临盆就在这两日了,不守着我不放心!” 说罢,又搂住长孙无忌的脖,在他脸上蹭了蹭,方欲睁开眼,就被他捉住亲了两口,红着脸回了承乾殿。 梳洗完正欲睡下,便听闻蔷韵庐外一阵喧哗,声还愈来愈大,吵得她只好起身查探。 行至月亮门,门外的争吵也愈发清晰。 “我要住此处,让里头的人将院子给我让出来!”听这声儿应是一妙龄女子,只是语气着实傲慢了些。 “自古都是先来后到,小主还是另择他处罢!”大太监恭敬回道,不为所动。 “她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你可想清楚了,当心我在王爷面前告你一状!”女子愈发气愤,伸手就拍起门来。 莫婤猛地将门打开,女子险些跌倒在地,幸而被身旁的丫鬟拉住。 待她抬首后,莫婤方看清了她的长相,竟是个老熟人阴氏。 “李公公,出了何事?”见阴氏得意洋洋地望着她,她拧头问向李德福。 李德福颔首低眉道:“回莫大人,这是前几日府中新晋的姨娘,正挑住处,看中了您处。” “李二郎准许了?”见阴氏还是与历史一般,当上了李世民的妾室,她心头很是不畅快,一不留神竟同从前那般喊李世民。 李公公还未回话,阴氏抢先道:“自然,世民哥哥的乳名也是你这贱婢能叫的?没名没分的贱皮子,脸皮也太厚了些,霸占着秦王府的院子干甚,快给我腾位!” 说罢,就招呼身旁的丫鬟上前来,欲将莫婤拉出小院。 “小主,可使不得!王爷知道了定会发怒的!”李公公挡在莫婤面前,若同老鹰护小鸡般,心头暗骂不已:这脑子不清醒的蠢货,你要死别连带着我啊! “王爷怎会为一个贱婢发怒,李公公你快让开,你竟敢阻拦主子?!” 阴氏让丫鬟抱住李公公的大腿,她则朝莫婤的脸抓了上来。 “啊——” 还未挠上,她骤然痛呼起来,原来是莫婤一手卸掉了她的胳膊,将她耸出了门,重重摔在了地上。 “你藐视朝廷命官,李公公叫人杖责十!” 见阴氏一时爬不起来,莫婤甚至搬出了张月牙凳坐着,等李公公行刑。 李公公擦了擦脑门的汗,一面安排人手准备杖棍,一面派小太监飞速去了趟后殿。 “公公,王妃说杖责二十,禁足三月!”小太监悄声耳语道。 李公公让其退下,假笑着让人行刑。 “你们不能这般,王爷!我要见王爷!之后我定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阴氏疯狂挣扎着,嘴上不停地咒骂,李公公见状忙让小太监脱了鞋袜,塞进了她的嘴里。 跑腿太监的脚最是汗臭,这袜也不知道穿了多久,还带着酸臭和霉点,阴氏翻着白眼,几欲晕死过去,又被狠打的棍棒活活疼醒。 待打完十下后,莫婤便回了里屋歇息,李公公让婆子抬着阴氏去了偏远处,再补上了另外那十杖。 毕竟他们擅自请示秦王妃的举动,是断不敢让莫大人知晓的,她自来紧张王妃,若因这点小事打扰王妃安静养胎,他们定会被责怪的。 此时,终是能美美睡下的莫婤,脑方沾上枕头,便进入了梦乡,再醒来时已是到了陪观音婢用晚膳的时辰。 方入了后殿,便见观音婢的眼红红的。 “这是怎的呢?” 因着清晨之事,莫婤醒来就带上了火气,见观音婢这般,环顾四周没找到鸡毛掸子,最终拿起了给观音婢捶腰的竹捶。 翻过面壁思过的李世民,正欲捶他,就见他的眼眶更红些。 “阿婤!我又要出征!不能陪观音婢生产了!”李世民哽咽着,神色落寞道。 征战沙场、保家卫国自来是他的夙愿,但妻子即将临盆他无法陪在身旁,亦是愧疚不已。 观音婢心头也有气,但遗憾过后还是捧着肚子,行至李世民跟前,笑着对他道:“夫君放心去,我和孩子会在家中好生等你的!” 话音刚落,她便惊呼了一声。 “观音婢!怎了!” 李世民忙扶她坐下问道,莫婤也卷起她的衣袖诊脉。 “无事,孩子踢我了!他也支持阿耶上阵杀敌,佑我大唐!” 观音婢笑着安抚李世民,莫婤却是颤抖着双手卷起了她的裤腿。 一股鲜血正沿着白皙的腿,缓缓往下流。 第113章 “明桃、明湖,快抬王妃去偏殿。” 莫婤骤然高呼道,声量放得颇大,似只有这般才能压住嗓音中的颤抖。 偏殿早已布置成了产房,估摸着观音婢这两日发动,莫婤还特嘱宫人们每日早晚用醋熏两回。 将观音婢放于产床上,莫婤深吸了几口气,想让自己冷静些,不过方见红,观音婢是头胎定还要多熬一会,她这般紧张可不成。 心头是这般想,手却止不住颤,她双手互打手背,拍得通红方止了颤。 “大人,水来了。” 明荷端着盆热水入内,身后跟着一溜端盥洗盆的小宫女。 “现今要不了这般多,留下三盆,其余的撤了。”停顿片刻,她又补充道,“但灶火上的水不能冷,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 叮嘱完后,她双手直愣愣地往冒着烟的滚水里伸,一 旁的明溪眼疾手快地提起茶壶,将里头的凉水兑了进去。 待将双手洗得快脱皮时,她方让明桃递了酒精,仔仔细细消毒后,探查了观音婢的宫口,摸了胎位。 宫口才刚容得下一个指尖,胎位也是正的! “莫姐姐,羞羞!”观音婢用手指滑着脸颊,笑她这般不冷静。 见其疼得满头汗还要反过来安慰她,莫婤眼眶都有些红了,咽下心头酸涩,拧了毛巾,擦着她额间的细汗问道: “很疼罢,但我们还是要起来走一走的,这才生得快。” “我听莫姐姐的!” 第143章 观音婢乖乖点头,惨白着一张脸,手却搭上她的肩头,跟着她在房中打转。 方行至烧蓝点花鸟纹插屏前,就听闻外间一阵喧闹。 “嘭——” 外间的房门被蓦地打开,随即又关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李世民被李嬷嬷拦在了屏风外。 “你让开!”李世民眉头紧锁,目光不善地看向李嬷嬷。 李嬷嬷直直地立在他面前,半步不挪,只躬身道:“产房污秽,请王爷出去等。” 听罢,李世民勃然大怒,薅开李嬷嬷就要往里入,口中怒斥道:“王妃在里头产子,你说污秽,简直可恨!” 李嬷嬷忙跪下磕头,手却死死抱着李世民的大腿,就是不让他进,后头追过来的何嬷嬷也劝道:“王爷不若同圣上请旨,多招几个太医来。” “有阿婤在,少来些无关紧要的人掺和!” 李世民自上次经莫婤提醒后,便尤其重视观音婢和其腹中胎儿的安全,将王府上下筛了数遍,果发现几个探子。 抓出大哥李建成的,赶走其弟李元吉的,甚至连李渊在秦王府安插的心腹也被他找了出来,但对于皇上的人,他自然只能按下不表,但对曾经无比信任尊敬的阿耶也升起了几分戒备。 “你想他进来吗?其实没甚忌讳的!”莫婤附于观音婢耳畔轻声问道。 观音婢扭头,瞧了瞧梳妆台上的四鸾衔绶金银平脱镜里,那张发髻凌乱、面色惨白的脸,苦笑着冲她摇头。 于是,当李世民欲踹开李嬷嬷进来时,便听闻里头的莫婤清了清嗓子。 “王爷还是派人去求求皇上,宫门已关,看能不能求个恩典,派人去毓麟居接几名高阶稳娘来。” “阿婤……是观音婢不好……呸呸呸!”李世民断断续续道,声儿已染上了几分哭意。 “别瞎想,接生本就至少要两个稳娘搭档,你想累死我啊!”她装出埋怨的语气解释道,终是将他劝走。 毕竟在现代时,也是有男子因见了妻子生产时的惨状后,留下严重心理阴影的。 为着他的心理健康,见观音婢也不愿意他瞧见自己狼狈的模样,她便没有强求其入内陪产。 再让他去请稳娘回来,则是她怕自己感情用事,失了最果决的判断,但凡观音婢在她手上有半点意外,她都承受不起的。 只是李世民在离去时,还带走了李嬷嬷,让她去佛堂为王妃祈福,不要在此地碍事。 待喧闹散去,莫婤方搀着观音婢安静转了两圈,李世民竟又风风火火地回来了。 见何嬷嬷还跪在屏风口把门,他也不往里头冲了,搬了个蒲团盘腿坐到屏风前,谁哄也不走。 只在蔷姐儿和慈姑进来时,起身让了让位,正巧明荷提着食盒进来,他还一把抢过,摸了摸滚烫的粥,帮着吹凉。 一面给粥降温,一面朝里头的观音婢嘘寒问暖。 直将观音婢问恼了,拽着莫婤行至屏风前,隔着屏风踹了他一脚道: “你不安生就去佛堂诵经去!” “我不走!” 李世民护着粥,悻悻然地高喊道,声中夹上了委屈。 不过片刻,又满血**:“观音婢,快喝粥!” 将粥递给跪在他身旁的何嬷嬷,让其送进去,透过屏风瞧见莫婤一勺一勺喂着观音婢,终是忍下了絮叨。 此时,李渊和太医们也赶到了。 李渊得知李世民在里头,吼了这倔马几声,见叫不出他,便随他去了。 毕竟,他自个儿都急得坐不住,在屋中转悠了几圈,待太监将他的奏章送来,读着里头愈发吃紧的战事,以毒攻毒下,才冷静了几分。 见皇上顾自批奏折,默默跪在一旁的小太医轻声问道:“师父,我们怎不入内?” 小太医说的入内自不是进产房里间,而是在外间提供些催产止痛的方子。 “我们不请自来,皇上和王爷都没开口,怎去?”他师父瞥了眼皇上,低声回道。 “主动请缨啊!自是王妃的性命重要!”小太医愤愤不平道,甚有几分指责他师父医德的架势。 他师父心头虽对弟子的觉悟很满意,面上仍是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还是最前头的太医署令回过头道:“安生待着罢,有莫大人在,我们多半无用。” 听罢,小太医更好奇了,还要仔细询问署令,就被他师父拉到了最后头,向他说道莫婤的厉害之处。 正听得两眼放光,他们竟突然被叫了进去。 里间,秦王妃正跟着莫婤的口号用劲;外间,秦王被一堆太医围着,或扇风,或擦汗,或施针…… 小太医甚至瞧着他的人中蠢蠢欲动,欲上手掐,被秦王一个锐利的眼锋吓得僵在原地。心头寒意阵阵,他不禁暗腹道: 老虎病了也仍是老虎! 晨曦微露时,产房内终是响起了婴儿的哭声。 李渊听着这健壮的哭声,龙心大悦,看着四周恢宏的宫殿,念及宫殿名的好名儿,当即给秦王嫡长子赐名为——李承乾。 宫女嬷嬷,甚至赶来的后妃们,喜气洋洋地跪了一地,乌泱泱地恭喜皇上喜得孙儿。 产房内,方哄着观音婢闭眼歇息的莫婤,又行至婴儿床前,仔仔细细检查着胎儿。 一路从脸摸到了脚,当第三遍摸完他的双腿骨后,心头缓缓松了一口气,至少在刚出生时,李承乾是未有腿疾的。 对于李承乾的腿疾,后世也是众说纷纭。 有说他是因其母长孙皇后去世,悲伤过度而坠马导致的;也有人说他是天残,李世民为争夺皇位故意隐瞒李渊;但更多的推测是他在青年时患上了糖尿病。 据史料记载,李承乾在贞观五年和贞观七年生过两次大病,这同青少年糖尿病的发病特点相吻合,而此病恶化后的典型症状就是糖尿病足。 糖尿病足发病快,甚至会从脚趾烂到脚踝,在古代是治不了的,这约莫是导致李承乾残疾的根本原因。 看着婴儿床上,冲她甜甜笑着的小团子,莫婤心软成一片,同时也有些发愁。 观音婢极嗜甜,李世民爱吃大油大肉,李唐家更是有“三高”的家族遗传史,小包子可不能由着他们娇生惯养! 暗暗下定决心,莫婤抱着软乎乎、笑得同福娃的小团子,缓步往外走。 方绕过屏风,就见原本还被观音婢的痛呼声吓得全身无力的李世民,骤然站起身,急急奔过来问道:“阿婤,观音婢如何了!我能进入了吗?” “方睡着,让她再歇会,先同你儿子顽!”说罢,便将小团子塞进了他的臂弯。 李世民手忙脚乱地抱着,疯狂回忆着此前阿婤教他的抱法,动作生疏,姿势却还算正确。 只是从莫姨姨温暖舒适的怀中,转到个硬邦邦冷冰冰的臂上,小团子脾气再好也忍不住瘪起嘴想哭。 莫婤忙从早为他预备的玩具箱中,拿出个拨浪鼓,转动出啵啵啵的敲击声,瞬时便吸引了他的注意,让其止了哭。 见李世民抱得愈发熟练,小团子又重新展露出甜甜的笑,她便又回了产房,不眨眼地守着观音婢,待她完全脱离危险后,方提步往外走去。 许是心头大石落地,她觉身子都有些飘飘然了,无数的后怕瞧着她心防薄弱,瞬时涌上心头,将她冲得喘不 上气。 观音婢对她而言,可不只是个产妇,更是她一手养大的妹妹,她的至亲之人,尽管一切顺利,但只要想到她有可能死在她手中,她就心神欲裂。 “可不能让观音婢一胎胎连着生,不然多半是我先崩溃!” 她心头闷闷想着,只觉眼皮很重,身子不受控地往下沉。 “阿婤——” 不远处传来李世民地惊呼,恍惚间,她觉自己倒在了一个熟悉温暖的怀抱中,口中不自觉喃喃道: “阿忌……” 莫婤是被长孙无忌抱回偏殿的,作为秦王妃的亲兄,李渊特批他前来探望,方入内便见莫婤软了身子往下倒。 一旁立着的李世民正抱着孩子哄,还要腾出只手拎着她的领子。 见状,长孙无忌忙上前将她抱入怀中,扫过李世民的凤眸里,闪着寒光。 “不小心的,死不了的!”李世民摸摸鼻子尴尬道,亲自带他去了偏殿。 只是男子不能在后殿多待,等劳累过度的莫婤转醒后,他温柔地亲了亲她的鬓发,为她搭好被子,便出宫去了。 他脑海中一遍遍回放着莫婤倒下的场景,心头愈发焦躁起来,就差扳起指头数日子了。 三日后,李世民奔赴太原,开启了为他登帝之路奠基的“柏壁之战”。 七日后,莫婤因前传酒精于军中,减少将士伤亡;后查封不正规接生馆,救妇孺无数;现助秦王妃平安诞子,于皇嗣有大功,特擢升为正六品官员。 只是这回,莫婤无空闲亲自去太极殿谢恩了,再过一旬便是长安城内接生馆的定品盛事,她连同嗣昌局的众女史们,已是忙得脚不沾地。 第144章 这日正整理着校验项目,忽而有玄武门将士前来通传,说是城门外竟集结了一大批人,俱言是长安城中接生馆的东家们,求莫大人出宫一见。 第114章 “大人,看来接生馆的东家们皆是有智者啊。”楚鸾镜翻阅书目的手一顿,淡笑道。 莫婤亦笑着颔首道:“同我一道去见一见罢,商人多精明,你们眸子放亮些,日后若被忽悠着干出些丧良心的事,我定严惩不贷!” 说罢,她虽只是淡淡扫过众人的脸,眸子里的寒光却让她们浑身战栗。 不敢同其对视,皆垂首道:“属下不敢!” 顺带敲打了众女官一番后,莫婤转身领着她们往宫门去。 最后头的小女史,拐了拐身旁的女史道:“原来笑着也能这般威严!” 身旁的宫女自明白她是何意,宫中也不乏笑面虎的主事,但莫大人同她们皆不同。 她的笑是真的,眼中的严厉更直接真切,她将自己的底线摆得明明白白,一旦触犯就算她笑得再温和,也会按规定严惩,绝不姑息。 “莫君!” 方行至玄武门,将士们便齐声恭敬地喊道。 他们本就把莫婤当神女,上回同她一道查封接生馆再次巩固了这念头,对她更敬仰了。迷信的将士甚至不拜神佛,只日日在心中虔诚祷告,求莫婤佑产子平安。 同他们含笑打招呼后,她方出宫门便被东家们团团围住。 “大家别急,挨个儿说!” 卢晓妆挡在莫婤身前高喊,崔兰亭、王清歌、楚鸾镜亦上前,将冲动的东家们隔开。 待城门的将士们虎视眈眈地望过来,欲上前支援时,东家们瞬时冷静下来,立于最前头、身着间色襦裙的美妇朗声道: “莫大人,我是太和堂的东家,这定品校验是个何规章我们一概不知,烦请您指点一番。” 她话音刚落,身旁满月脸、簪宝钿的东家便接话道: “你这要求颇高,莫大人,我是满月阁东家,也不劳您点明,只需给我们讲讲具体的定品标准即可!” 见两人双簧唱得起劲,莫婤只轻描淡写颔首表赞成后,威仪棣棣地道: “明日申时将颁布文书,阐述具体校验标准,宣读的女史还会逐条为尔等解答,望悉知。” 翌日,当瞧见宣读女史展开比画卷还长的文书时,众接生馆东家皆觉眼前一黑。双手掰开眼皮,强忍着绝望,仔细看的同时尖着耳听。 第一条便是接生馆的规模,明确指出每个品阶至少需要的占地面积、产床数量、布局规范等。 单这一条,就让几家欢喜几家愁。 地盘不够的忙着扩租,产床缺少的急着添置,布局不合理的忙着挪位。而发现自家接生馆均符合要求的也不少,喜滋滋地继续往下看。 紧接着又有一批东家变了脸色。 第二条竟是接生馆的安全规范,主要针对火情防范和污水排放。 古言:“建业千日功,火烧当日穷。”我国历朝历代对火政都极为重视,大唐就建有“武侯铺”。 “武侯铺”分布在各个城市和坊市,受左右金吾下属的左右翊府领导,在全城形成了一个治安消防网络系统,里头还备了储水大皮袋、溅筒喷水器1等灭火工具。 而接生馆中多是行动不便的产妇和襁褓中的婴儿,如何避免发生火灾,若不幸发生后如何平安撤离,就显得更为重要! 文书言,三日后,武侯铺将派专人进行检查和指导,未通过的接生馆须及时整改,在定品校验前一日会复核,若仍未通过,也将失去本次定品资格。 检查内容是莫婤同左右翊府商议后,与武侯铺联合制定的。 除了检查屋舍本身的防火效果外,接生馆还需提供大火发生时,紧急疏散大肚儿妇人和迅速灭火的预案。 污水排放方面,早在隋文帝时期,长安城就在设计天才宇文凯的改造下,将主要街道的两侧都设计了宽两米以上的排水沟,朱雀大街两侧的甚至可达三米以上。 只是唐初建,无明文法规严惩,长安城的居民们仍我行我素,随意排放污水,因而莫婤着重提出了此条,毕竟血污等能传播传染病的污水,杀伤力极大! 听着女史的解释,一东家期期艾艾道:“莫大人日后如何知我们未将污水排入水沟?” 扫过东家们各异的面色,见仍有抱侥幸心思之人,女史遗憾道:“每日将有监察人员不定时巡查,一旦发现违规者,将立即停业整改。” 听闻又要歇业,想着莫大人雷厉风行、果决狠辣的模样,众人心头皆戚戚然。 第三条则是人员资质,就是稳娘们接生的专业技术。 本次将会在校验当日同步对接生馆的众稳娘评级,每一品级的接生馆,对所需高、中、低阶稳娘的人数,均有明确的标注。 此后,稳娘的定阶均由嗣昌局举行,每季一次,通过后稳娘们将拥有嗣昌局统一颁布的品阶文书,可用于大唐所有接生馆。 莫婤此举是为提高大唐稳娘的接产水平,自不是为了给毓麟居搞垄断,因而还让女史们印发了她联合莫母、毓麟居众高阶稳娘一道整理的助产技术书籍。 虽然接生馆多少都有在毓麟居进修过的稳娘,但莫婤还是承诺从明日起,将会依照接生馆上报名单的顺序,派出毓麟居高阶稳娘进行现场指导。 因而这条女史们方解读完,就被接生馆的东家们热情 打断,七嘴八舌地寻问他们接生馆排第几。 “大伙儿稍安勿躁,之后我等会将次序贴于高墙,尔等可自行查看!” 女史高呼后,眼瞧着快控制不住众人,忙飞速宣读了最后一条。 最后一条主要是文书工作,众接生馆需在嗣昌局颁布的接生馆规章制度的基础上,制定出更严苛的本接生馆规章制度。 还要言明日后的发展规划和对本接生馆稳娘的培训计划,如预计几年内将接生馆升品,为了升品将做出哪些努力,接生馆的稳娘如何培养升阶等。 条条目目下来,如给接生馆东家们泼了头冷水,他们终是止住了窃窃私语,皆沉思起来。 此时他们更真切地体会到,莫大人是实实在在为妇孺们做长远打算,若他们只想赚快钱谋暴利,此道恐不适合他们。 “大人,这般是否会打击商贾们开设接生馆的热情?” 立在高楼上的卢晓妆,蹙眉看着楼下听完文书神态各异的东家们,担忧地问向身旁的莫婤。 见大人淡笑不语,另一侧的崔兰亭轻声回道:“商人多逐利,只要有利可图,自趋之若鹜。” 崔兰亭身后的王清歌亦颔首道:“现长安已定,百姓们安居乐业,日后有孕者只会愈来愈多,这就是大人说的……朝阳产业,他们定不会轻易放弃的!” “何况我们不曾多收税钱,只是让他们多花些心思,当一门长久的营生来做,他们自有赚头!”楚鸾镜接过话头道。 听罢,见莫婤颔首,卢晓妆也放心下来,在脑海中构想出今后长安城中接生馆的场景,不由绽开甜甜的笑。 虽说颁布解读文书的女史们,皆是莫婤亲自培训的,但怕她们涉世未深被人拿捏,她还是领着崔兰亭等人一路暗中相护。 待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时,才往宫门归去,竟见长孙无忌从里头出来。 卢晓妆等人,跟着莫大人的时间也不短了,自识得这神姿高彻如瑶林玉树的男子,纷纷偷笑着先行一步,将驻足的莫婤剩在原地。 “阿忌,是来瞧观音婢的?”莫婤疑惑道,但若是探望观音婢怎会留到这般晚,若不是,那李世民已出征,他又如何能入宫。 长孙无忌凤眸一扫,拉着莫婤行至角落道:“秦王已回宫。” “这般快就胜了!”莫婤低呼道,心中震撼不已。 不愧是天策上将,柏壁之战可是被后世评为——李世民让李渊失去对唐军主导权的一战,他竟只花了不到一旬?! 惊讶地望向长孙无忌,却见他眼中有冷光闪过,他嗤笑一声道:“还未行至太原,半道上就被召回来了。” “怎会这般?”她骤然皱起眉问道,脑海中拼命回忆历史上的柏壁之战,却怎也记不起此战的详情。 “齐王李元吉在并州。”长孙无忌想着方才同李世民的对话,颇觉好笑。 多半是裴寂同李渊进了谗言,挑起他对李世民的警惕,但竟让他转而将宝压在了只顾于并州游猎的李元吉身上。 据他留在太原的探子传回的消息,对于攻入太原的刘武周,李元吉已近无抵抗之力。 承乾殿,后殿。 李世民一手抱着李承乾,一手摇着拨浪鼓,瞧着是在逗弄小儿,朦胧的双眸却透出他早已神游九霄。 方洗漱完的观音婢,绕过屏风就瞧见这一幕,上前摸着李世民日渐锋利的面庞道: “别想了,皇命难违。” 第145章 “可是,他是我阿耶。” 李世民将小团子放回婴儿床上,将头埋进观音婢的怀里,少见有些脆弱和迷茫。 观音婢紧紧地抱着他,轻抚着他的发心疼不已。 她的夫君在外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在内是自信英朗的艳阳,如今却若断了臂的烈鹰,只能在巢中虚弱地舔舐着他痛入骨髓的伤口。 “我们是至亲父子!” 没听到她的回答,李世民又念叨了遍,满含委屈和无助。 鼻尖骤然冲上酸涩,观音婢红了眼眶,将脸抵在他的发上,小两口相互依偎取暖,半晌方听她回道: “可你们也是……至疏君臣。” 觉怀中的身子猛然僵住,观音婢微微直起身,摸着李世民铁骨铮铮的背脊道: “世民,你的阿耶也是太子和齐王的阿耶,你无甚特殊。更何况,比起当一个好阿耶,他应更想当一个帝位不受威胁的安稳皇帝。” “我不是威胁!”李世民骤然抬首,眼中猩红一片。 观音婢颤抖着手摸上他的眼帘,心痛欲焚,却仍一字一句残忍道:“你是。而且在他眼中,你是最大的威胁。” 妻子的当头棒喝,戳破了李世民仅存的妄想。是啊,他早便知父慈子孝、共享天伦是他的妄想。 早在他阿耶登上皇位的那天,望向他忽明忽暗的眼神中,他便敏锐地察觉到了改变,或许这个改变在他一路攻入长安、势如破竹间就已埋下。 他一直装作不曾察觉,渐渐地似将彼此都骗了过去。 直至今日跪在大殿上,如条丧家之犬般问阿耶为何让他回来时,他方惊觉,原来深陷虚境的只有他,他陪着他演,就是为了养废他的翅膀,将他困死在无形的笼中。 他怔怔地望着妻子,瞧见她担忧心痛的神情,努力扬起嘴角想露出个安慰的笑。 只是唇稍弯,蒙尘的双眸中骤然落下两行清泪。 第115章 残月疲倦,寂寂冷辉无力地洒在青石台阶上,天似有泛白的迹象。 醒来便睡不着的李世民怕闹醒观音婢,顾自起身行至院外,独坐于门槛上。 正垂眸放空,就见眼前忽现双宝相花纹云头履,欲抬首就觉头被轻轻拍了下。 “阿婤,我都这般难过了,你还不放过我后勺!”李世民愤愤道,看似抱怨,实则是想借调侃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些。 莫婤提起裙摆,坐于李世民身旁,淡淡道:“受打击了?” “没有。”李世民抿了抿唇嘴硬道,“不过是错过次军功,有何打击的?” “那对你阿耶呢?”她轻轻丢下一句,就将他的假面撕碎。 李世民骤然抬首,静静看着莫婤道:“阿婤,你是怎看出来的?” “嗤,当年在军中给将士们救治就瞧出来了。”她冷笑一声道,“李二郎用兵如神,将士们皆叹服,更愿追随。” “原来早有预兆,是我大意……”李世民喃喃自语道,有些出神。 “你察觉了,就不打了?”她直直盯着李世民的双眸,似要看穿他的心。 “哈哈哈——” 李世民忽而起身,一面推开院门里走,一面放声大笑,方迈过门槛便停下,悠悠问身后的莫婤: “阿婤,我应受他忌惮吗?” 蓦地,似有风拂过,吹乱莫婤的发丝,也将她背脊吹得微寒。 垂于裙缝的双手微微蜷缩,她沉默半晌,声音似从遥远处飘来: “合该如此。” 身后传来关门声,李世民已不见了身影,她自顾起身往蔷韵庐走去,口中还哼着小调: “太阳出来罗嘿,喜洋洋哦,朗罗——挑起扁担朗朗扯,光扯,上山岗吆朗罗。” 打更的公公抬头望了望天,莫名其妙地瞧了她一眼,心头想着:这调子还挺好听,只是未曾听过。 听着阿婤远去的脚步声,李世民背紧紧贴着院门,伸手抱住了不知在门后站了多久的观音婢心疼道:“坐月子呢,怎能往外跑,小心阿婤骂你!” “我戴了帽、披了狐裘,还抱了个莫姐姐做的汤婆子,可不像你穿着身单衣就跑出来!”乖乖贴着他的胸膛,观音婢皱了皱鼻撒娇道。 小两口静静抱了半晌,观音婢方轻声道:“世民,她是我的莫姐姐。” “自然,她也是我的阿婤。”李世民平静道,说完便揽着观音婢回了房。 李渊特批他修整几日,不用去上朝,他正好再陪观音婢舒舒服服睡个回笼 觉;而今日休沐的莫婤,亦睡到巳时方进了观音婢的房中。 正俯身钻过珠帘,抬首就见她笑得一脸慈祥地望着她。 抖落身上的鸡皮疙瘩,莫婤抬手捏住观音婢肉乎乎的脸,微微往两边扯着问道:“做了母亲,就会变得这般慈眉善目?” 拍掉她的手,观音婢嗔怪了她一眼,悄咪咪问道:“你今晨方回?” 莫婤面色微僵,熟练地从婴儿床上抱起小团子,捏捏他的脸又握握他的小脚丫,他似还记得莫姨姨怀中的舒适,直往她怀里钻,还冲她甜笑。 正用手逗着他的唇角,观音婢又道:“嫂嫂,你又同哥哥私会去了?” “什么私会,是正经约会!我还不是你嫂嫂!” 莫婤霎时觉耳根泛起热意,将小团子塞进观音婢怀中,一面同手同脚往外走,一面提醒道:“你的小宝饿了,你快喂她罢。” 见她越走越快,观音婢忍不住道:“未来嫂嫂,别被塞了小人啊!” “观音婢!我们是正经人!”莫婤骤然停住脚步,转身纠正道。 只是观音婢不再搭理她,抱着小团子道:“小宝,你莫姨姨害羞了,连阿娘顽笑也听不出,太慌张了罢。” 知她是说给自己听的,莫婤脸被气得绯红,奔至宫门,冲着等在门外的长孙无忌拳打脚踢。 享受了一顿香拳玉足后,他将面若娇花红彤彤的她抱进了小院,任她出气。 只是莫婤也不知道,她是何时跨坐到了他腿上,双手按着他的胸膛,将他抵在椅背上,与他亲密。 待意乱情迷的她,回过神欲起身时,又被他翻到身下贴住。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长孙无忌疾行去冲凉,中途还烧了锅水让莫婤沐浴。 平静下来后,两人依偎着各看各的书,互不打扰,温馨与恬淡的氛围在书斋萦绕,只觉方过了须臾,再抬首竟已近黄昏。 “婤宝今日在这里歇息吗?”长孙无忌贴着她的唇问,不想她离开。 莫婤犹豫了一瞬,想到明日事颇多,想着观音婢的调侃,便还是捧着长孙无忌的脸,狠狠在他嘴上亲了一口后起身道:“送我回去罢。” 虽遗憾,但怕她认床休息不好,再耽误了她的活计,让她更累,长孙无忌还是将她送回了宫。 翌日,睡舒坦的莫婤起了个大早,同自己做了碗小面,美美吃后,挑了身艳丽的衣裙,行至承香殿上工。 三月的春剪,修出了树草的嫩芽,日光透过晨雾,洒落长安城的大街小巷。 “来了,来了,快快快!” 一发上簪着朵海棠的小娘子,边高声嚷着,边提着鸟穿花枝纹长裙,疾步如飞地跑过来。 听闻她的声儿后,正门上贴着麒麟送子图的铺子,骤然将门大开,里头鱼贯出众多同这簪花小娘子穿着相同衣裳的女子。 互相理了理裙装,双手轻轻交叠于身前,微微颔首,整整齐齐立于大门两旁,最里侧还站了两个端托盘的娘子。 插着蜂蝶缠枝花钗的娘子,手捧五福临门盒,里头摞着瓜果糕点;梳着利落半翻髻的娘子,臂托着云纹漆底平盘,上头放着茶盏。 梳着半翻髻的娘子身旁还有一提着滚烫茶壶的妇人,时不时探出头往外看,见到人影后,忙将茶盏都添上茶。 太和堂的贺东家,早带着几名高阶稳娘,等在了巷子口。 今日是长安城中众接生馆的定品校验盛事,嗣昌局将会按照最后理出的名单挨个考评。 为显重视,莫婤还特意换上了尚功局为她赶制出的官服。 现今的六品官服还是黄色双钏绫,腰束银带,将她原本柔和的脸衬得愈发威严,瞧得等候的贺东家双眸发亮,举高手招呼道: “莫大人,这边!” 冲她颔首后,莫婤加快步子,让她领着行至太和堂。 方瞧见一水儿如花似玉的稳娘,就见她们盈盈行礼,齐声道: “莫大人,万福!” 莫婤也未拿乔,领着女史们回了半礼后,就见端着托盘的两稳娘快步上前。 “莫大人,走了这般久定渴了,吃点瓜果,喝点茶水,解解热!” 说罢,贺东家还冲着她摇了摇手中的缎绣孔雀纹团扇。 “我们坐马车来的。” 她淡淡道,见贺东家扇风的动作一僵,才缓缓朝女史们颔首,待众人矜持的或捡李子、或拈樱桃、或揭茶盖,她自个儿也端起杯茶抿了口,方入内。 第146章 其实里头早已收拾妥当,产房独立宽敞,采光极佳,通风也好;大堂内,稳娘们的品阶姓名挂得整整齐齐,一目了然;接生的产具皆用酒精和醋仔仔细细清洗消毒锅,味儿还未散…… 众女史们分散开来,拿着手中的评分表,挨个打着各自负责的区域。 莫婤则唤来从毓麟居随机抽调的十名高阶稳娘,开始考核太和堂稳娘们的接产技术。 太和堂本就是长安城中声望颇高的接生馆,去毓麟居交流学习的稳娘也多,她们显然未私藏,都交给了太和堂其他稳娘,因而稳娘们大多都考过了她们报名的品阶。 但由于稳娘人数众多,十一台同时进行,竟也足足考了两个时辰。 期间,更是将贺东家惊得满头汗,只因女史们见时间充裕,竟将太和堂里里外外、反反复复查了个底透。 幸而,她拉着稳娘和丫鬟婆子们,将每条缝隙都规整得干净利落,终是只被提点了两三个小问题后,就顺利地将莫婤等人送走了。 但与她隔着两条街的婉育轩,就没这么顺利了。 婉育轩规模比太和堂小,只花了半个时辰,莫婤等人就将稳娘们考核完毕,但通过评级却只有半数。 更要命的是,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竟还能让女史们发现泡产具的酒精中有发丝、墙角青砖上有未擦净的血迹、接生记录不完整…… 当将她们送出门时,婉育轩的余东家愁眉不展,顿觉天都要塌了,不知会掉到何等品阶,但也不气馁,暗暗发誓来年定要升品,一雪前耻! 随着女史们愈发熟练,莫婤从毓麟居抽调的人手越发多,时辰被她们越缩越紧,只这般昼伏夜出,也花费了她们大半个月。 直至四月中旬,嗣昌局终将长安城中接生馆的定品名单,张贴了出来。 东城,除了有超品毓麟居,高品太和堂、桃李居、满月阁等颇有声望的接生馆外,竟还有后起之秀祥鹤馆也被评为了高品,其余中、低、末品接生馆若干。 西城,接生馆规模大的竟更多,只是多未达到高品,仅有弥生堂、坤元居、泰和舍三家高品。 放榜那日,公告墙前人山人海,除了接生馆的东家、稳娘们,老百姓也争先恐后上前。 识字的竟还自备了纸笔,疯狂誊抄;大多是不识字的百姓,有询问身旁识字之人的,有死记名字样子的,有照着样鬼画符的…… 一时间除了超品毓麟居人满为患外,高品、中品的接生馆均应接不暇。 但随着嗣昌局宣传的铺开,大家皆知除了难产,普通顺产就找近处正规接生馆即可,省钱又省力。 毕竟根据嗣昌局的规定,品级越高的接生馆,红封在一定程度内能上浮的就越多,多数人家还是舍不得白白多花几月的生计。 让莫婤更惊喜的是,随着定品校验的结束,接生馆这一产业,终成朝阳产业,上至老妇人,下至小娘子,甚至连不管俗事的大男子,竟都愿意选择让亲眷去看正规的接生馆。 这也让妇人们更多选择在干净整洁的接生馆产房生产,而不是随便请个稳婆在家胡乱生。 同玄武门禁军头头打过招呼后,莫婤登上了玄武门的城墙,站在高处,俯瞰整个长安,对照着手中长安城内接生馆的分布图,她顿觉豪情万丈: 这只是长安城,日后我定要将接生馆开遍大唐的每一座城池! 心头正美着,忽见远出升起阵狼烟,待她揉了揉因忙碌熬红的眼,再定睛望去时,只有万里晴空和天上排排翱翔的大雁。 “是我花了眼?” 心头忽而涌起阵不安,仔细回忆方才发现狼烟的方向记下后,缓步下了高墙。 第116章 第1 16章 “莫大人,今日出宫吗?”玄武门的禁军头头,瞧着她扶着墙下来,关切问道。 “不了,今个儿事忙,明日休沐再出!” 莫婤勉强笑着回答,压下如雷般剧烈跳动的心,打定主意明日同长孙无忌相约时,找个机会去那方位瞧瞧。 回了承香殿,八宝捻金丝圈椅都还未坐热乎,太医署令孙大人便提着个药箱,前来拜访。 因着之前莫婤献出的酒精方子十分好用,不仅能用于刀剑伤口,连退热也有奇效,他们已按她的提点,用其为小皇子皇孙们降了几回热,太医们的脑袋都连带着少掉了几回。 说罢,孙暑令眼睛都笑得眯成了条缝,这宫中的幼儿养得精贵,最扛不住病,小小的风寒就能让他们没日没夜的忙活上几日,最后多半还保不住,头发都愁白了。 “其实用冰效果也好,比酒精易得多了!”莫婤捂嘴笑着同孙暑令道。 “娘娘们眼珠子般盯着,心疼得紧,用冰别说不慎冻伤,就是红了丁点都会被打板子的!”孙暑令一脸心有余悸道,显然此等情况时常发生。 提到此话题,孙暑令忽而面露犹豫,沉吟半晌方附于莫婤耳畔,扔下一道惊雷:“秦王处杨小主已有三月身孕。” 握着茶盏的手骤然收紧,她轻声问道:“何时发现的?” 孙暑令摇摇头道:“杨小主应是早有预料,只是昨个儿才托她在宫中残留的人脉请了个信得过的太医看诊,那太医是我徒弟。” 见她面色变了变,瞧着他的眼神有些为难,孙暑令叹息道:“大人不必觉欠我人情,我那孽徒同我一道出来,现应已去见秦王了。” 听罢,莫婤怔了半晌,骤然起身同孙暑令道谢后,面容冰冷地疾行至承乾殿前院。 “快,你先进去通传一声。” 守在承乾殿书房外的李德福眼尖,远远就瞧见向来闲庭信步的莫婤风风火火走来,顿感不妙,一面吩咐身旁的小太监,一面脸笑成朵菊花迎了上去。 “莫大人今儿怎有空来此处寻王爷?”李德福笑容满面地试探道。 “允太医到了吗?”她冷淡地问道。 “到了,不过王爷在同长孙公子等谈事,还未有空见他。”听她这般道,李德福微微松了口气,但又即刻提起,“莫大人找太医,是王妃或小皇孙出了何事?” “他们好得很。”她蓦地高声道,随即冷笑一声,“你不是派人通传去了,怎还未回来?不让进我亲自喊了!” “大人稍等!稍等!” 从未见她发这般大的脾气,李德福顿时冒了一脑门的汗,余光瞥见那小太监竟吓得不敢过来,让他独自承受怒火,不禁火冒三丈,几步过去将他一脚踹了出来。 小太监跪趴在地上,抖抖嗖嗖道:“王爷让您进去。” “那你怕甚?!”莫婤还未开口,倒是李德福先受不了了,觉一口老血上不来,翻着白眼要往下躺。 “别逗趣了,没心情!”如何瞧不出他是在插科打诨,她径直推开他,入了书房。 书房中,李世民坐于紫檀云龙纹书桌前,屋子两侧放着四张红漆描金交椅,除了长孙无忌,竟还坐了两男子。 见莫婤进来了,李世民起身向她介绍二人道:“阿婤,这是房玄龄和杜如晦。” 换做平日,见着“房谋杜断”,她少不得惊叹一番,现今却是扬不出半个笑,朝两人微微颔首后,顾自坐到了最角落的交椅上。 瞧着阿婤的面色,李世民莫名地拧头望向长孙无忌,用眼神询问道:你惹她了? 长孙无忌轻扯嘴角,似扬出了个嘲讽的笑,朝李世民摇了摇头又朝他扬了扬下巴。 顿时,李世民瞪大了眼,皱眉拼命回忆着他何时惹了阿婤。没想出个所以然,他怂怂地问:“阿婤,出了何事,怎劳您亲自来了?” 一旁的房、杜二人眼明心亮,现瞧见他俩的眼神官司,现见李世民这般同这女子说话,心头诧异不已。 他们成为秦王的幕僚以来,除秦王妃以外,再未见过秦王的其他姬妾,连他们这不关心后院的男子都知,王爷王妃伉俪情深,现竟还冒出个能让王爷服软之人。 莫婤面无表情淡淡道:“允大人有要事禀告,你空了就见见。” 听她这般说,李世民更迷糊了,若是观音婢和小宝出了事,阿婤定不会这般冷淡,但若不是,又怎会有太医突然来找他。 心头疑惑,他忙将允太医叫了进来,见这般多的人,允太医骤然软了腿,跪趴在地上道:“是王爷后院之事,恐不便外人知晓。” 早已成婚有子的房玄龄立即反应过来,抚着长须高深莫测道:“秦王的后院,也关乎皇嗣社稷,自不能等同于寻常人。” 一旁的杜如晦听罢,也煞有介事地颔首赞同。 李世民自来敏锐,心头已有猜测,压抑着怒火道:“说罢。” 允太医深觉气氛不对,将头死死埋在地上哆嗦道:“前朝公主杨小主已有了三月身孕。” “滚出去!” 话音方落,李世民骤然站起身,将允太医轰了出去。 “王爷息怒,此为好事啊!”瞧不明白原由的杜如晦,壮着胆子劝道。 第147章 房玄龄亦出言道:“这般大的喜事,定能让圣上多开心几分,说不准就能解了王爷您的困局!” 他说得隐晦,但联想近日李世民同李渊关系有恶化趋势,莫婤瞬时便猜到了他是何意。 杨氏有了身子,不仅能让想抱孙的李渊龙颜大悦,还能表示出秦王谨遵圣旨善待了她,若操作得当还能给他套上个沉迷美色的壳,进一步削弱李渊对他的怀疑。 “啪——啪啪啪——” 莫婤骤然拍起手来,朗声道:“好计谋!” 还未等房、杜惊讶此女子的聪慧,李世民便急急解释道:“阿婤,我可没想用这个法子,你给我的东西,我都用了的!” 李世民很是委屈,他向来想的都是如何多夺军功,让唐军无他不行,让阿耶真正将他看进眼中,没想装作废物般韬光养晦。 但阿耶塞指的人,他若不幸,不仅会让观音婢难做,更会让阿耶觉他冥顽不灵,甚至敢抗旨,到时整个秦王府包括阿婤都将因自己而丧命! 回想到上回在太极殿阿耶的敲打,他怒不可遏后,就是更深切的疲惫。 而见李世民气红了眼的莫婤,忽而倍感无力。 她这又是在做什么呢?这些不是她一直都知晓的吗?日后还会有阴妃、韦妃、燕德妃……为他诞下子嗣,难道每回她都要因心疼观音婢而大闹一场? 这不仅是消耗他们的情分,也会无形间消磨他与观音婢的情谊。 深深叹了口气,莫婤冲秦王行了个大礼道: “是婤僭越了,但仍请王爷恕罪,婤恐无法为别的小主接生,若她们信得过婤就去毓麟居请高阶稳娘,若信不过想来宫中也有接生圣手。” 说罢,莫婤将头紧紧抵于手背上,未听见秦王应下,她便不抬首。 “你们先出去,辅机留下。” 让房、杜两人离去后,李世民行至莫婤身前,盘腿席地而坐,从下仰面,眼红红地望着她道: “阿婤要同我生分了?阿婤是不愿把我当至交了?我怎会强求你去同她们接生!你是低看了我们的情谊,还是低看了我?” 李世民接连发问,声声带着哽咽的控诉,让莫婤难受无比。 泪眼毫无预兆的从眼眶滑落,大朵大朵溅到地上,见她哭了,李世民也忍不住了,唰得落下泪来。 一旁的长孙无忌掏了张手帕捂了李世民的嘴,将莫婤抱在怀中哄着。 察觉到让她心安的气息,莫婤直往长孙无忌怀里钻,哭了约莫半刻钟,终是平复下来,起身拿起高阁上的鸡毛掸子就追着李世民打,边打边骂道: “你个糊涂虫,怎让人算计的?” “你心眼子都用在前朝了?真当你那些姬妾都是笨蛋美人?” “你自己同观音婢交代去,老娘不帮你说半句!” 李世民一面跑,一面躲,还要不留痕迹地让阿婤打到两下出气。 长孙无忌则跟在他们后面,帮他们捡起掉落的书本、扶正摇摇欲坠的摆件、搬开在地上打滚的圆凳…… 待两人打累了,长孙无忌更是自来熟地让太监打来盆水,给莫婤洗手洗脸,而她也乖乖地仰面伸手。 李世民在一旁喝着凉茶解热,瞧见这一幕牙酸不已,盯了一会儿,他忽而郑重道: “阿婤放心,一切都只会是我和观音婢的孩子的。” 莫婤的眼睫颤了颤,她知他说的都是真话,就算在没有她的历史上,李世民这么多儿子,却仍只愿从长孙皇后所出之子中选继承人。 最终挑到稚子李治时,虽觉他太过软弱和优柔寡断,却也不愿将江山交与其他妃嫔诞下的子嗣,反而是千辛万苦为李治铺路。 先是拖着年迈的身躯讨伐高句丽,为他扫除威胁;后又托孤长孙无忌、褚遂良、李世勣,他们分别代表关陇士族、南方士族和庶族势力,共同辅佐李治,确保他坐稳皇位。 只是这般也让…… 哎,罢了,也不知她能不能活到那时候,也不知有她在的这个世界,大唐还是不是由李治接棒。 若那时她还在,若还是李治继承皇位,她定要拉着长孙无忌躲得远远的,毕竟李治登基后,长孙无忌也离死不远了,她就算老了也不想当寡妇。 儿孙自有儿孙福,大唐也有它自己的路要走。 忽而天马行空,莫婤有些发笑自己想得太多,不由出言调侃道:“先有了再说罢!不然继承甚?你爱哭的性子?” “阿婤!你好生无礼!”李世民气急败坏跳脚。 莫婤飞速起身,同他做了个鬼脸,便如阵风般离开了。 瞧阿婤走远后,李世民方开口道:“辅机,你们定要同阿婤所愿那般,一世一双人,白首不相离。我同观音婢甚艳羡矣,我们会帮你们守约的。” 立于他身前的长孙无忌缓缓回首,瞧见李世民脸上仍扬着爽朗的笑,只是眼中盛满了落寞和遗憾…… 翌日清晨,莫婤照例先去了观音婢房中,逗弄着穿着兜肚、吐泡泡的小团子。 捏着他肉乎乎似竹节的小胖臂,觉手感颇好,竟舍不得松手。 一旁的观音婢边看书边偷瞄,瞧着各说各话还能聊得投机的俩人,不时捂着嘴偷笑。 忽而,李嬷嬷入内恭敬道:“王妃,杨小主的赏赐已备好。” 莫婤骤然回首,见观音婢仍端着笑,面上挑不出一丝错处,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前不久她还趴在自己怀中掉珍珠,先已能独自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大喜讯”。 瞧王妃似不在意,李嬷嬷犹豫半晌,带出些轻微的嘲讽道: “杨小主想求个恩典,搬出翠竹轩,说是与她同住的阴小主日日鬼哭狼嚎,她还怕其解禁后冲撞到她肚子里的皇孙。” 第117章 自李世民得知阴氏冒犯了莫婤,还惹得观音婢亲自处罚,他便下令日后再有姬妾,径直塞到翠竹轩便是。 翠竹轩本就不宽敞,住得近难免有龃龉,她们时不时就要撕巴上一场,起初只是小打小闹,近来许是日子无聊又或是隔阂愈深,竟百般手段都用上了。 观音婢怕她们将花招使到自己和孩子身上,半刻也没放松对翠竹轩的把控,因而她其实早有猜测,做足了心理准备,待被坐实后,反而松了口气。 现今听杨氏这般急切地求赏,也不生气,反而勾起抹淡笑,吩咐李嬷嬷: “你去同她说道说道,如今皇嗣未稳也不好挪地儿,就让阴氏搬出去罢。” 李嬷嬷恭敬地应下,不敢擅作主张,便又垂眸复问:“搬去何地?” “就搬去萱草芳罢。”观音婢随口道,“那地儿比翠竹轩小,让阴氏越不过她,也算给了恩典了。” 颔首应下,李嬷嬷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门,莫婤一手抱起小承乾,一手捏了捏观音婢的鼻尖道:“促狭鬼!” 萱草芳地盘儿虽小,布置得却比素寥寡淡的翠竹轩舒坦多了,只是同它一样偏。 “嗯哦——” 她话音刚落,臂弯里的小承乾竟也点了点头,似在赞同她的话,见她和娘亲都望过来,还抬头一口亲上了她的脸,涂了她一脸的口水。 “哈哈哈——小宝也同娘亲一般,最喜欢莫姨姨!”观音婢朗声笑道,心头压抑的郁郁总算纾解了两分。 笑过后,她揽上莫婤的胳膊,在她脸的另一侧也亲了口,撒娇道:“我就知道,莫姐姐总会为我撑腰的。” 知观音婢定是晓得了昨日她对李世民教训,瞧着其满足的模样,酸涩又漫上她的鼻尖,她咽了咽喉中涩意,尽量轻快道:“自然!” 观音婢向来敏锐,转移话题又说起萱草芳:“那地离蔷韵庐颇远,我可不想她再碍着姐姐的眼!” 莫婤心下一暖,观音婢则沉思半晌道:“先磨磨她们的性子,若还拧得过来,日后也分些杂活去管,多少能打发时间,我也更松快些。” “知你心善,但要放权可不能让她们威胁到你!”她蹙眉担忧道。 打发时间很多方式,但若让她们分管秦王府之事,她怕观音婢的威严受到挑战,更怕她们借手中的权势做局害观音婢和小承乾。 瞧莫婤还把她当天真无邪的孩童宠,观音婢周身都染上温柔,拉着她的双手还像小时般晃悠着道: “我有分寸的,我在练制衡之道,莫姐姐只管瞧着成效罢!别说她们了!你也看看我和小宝一大一小两个可爱罢!” 说完就仰面让莫婤帮她找找有没有妊娠斑。 脸光滑白皙得像剥了壳的鸡子,莫婤嗔了她一眼,将小承乾放回婴儿床,又拉她到了床上。 放下了床牙子,挡住小承乾转头探寻的目光,解下她的收腹带,拿出朱雀祛纹膏,擦她肚儿上也不算明显的妊娠纹。 待领着她练完整套孕后瑜伽,又守着她做了两套修复盆底肌的凯格尔运动后,瞧着同长孙无忌相约的时刻到了,便回蔷韵庐换了身利落的翻领胡服,去了宫门处。 第148章 “阿忌,你要带我去哪儿?” 长孙无忌在马车上就用黑绸带蒙上了她的眼,待马车停后,更是径直抱着她下了车。 扶着她慢慢朝前走,约莫行了三分钟,终是解下了她眼前的黑绸。 入目是镶嵌着铜制兽首的朱红大门,门前还蹲着对威武的石狮子,门楣上高悬着块牌匾,上头的字恢弘大气写着“莫府”。 “阿忌!” 莫婤骤然转身,懵懵地望着长孙无忌,只见他勾起唇角,凤眸中似闪烁着无数星辰般璀璨,却又如艳阳般炙热。 他未说话,只是安静又真挚地望着她,将手中的铜匙塞进她的手心,握着她的手将钥匙插入铜锁中,交叠的双手一道开启了朱红大门。 里头是个五进院落,他引着她往里走,边逛院子边道: “本想布置好再带你来,但终究是你的院子,自要你觉喜欢舒适,便先带你瞧瞧,想怎布置都同我说,我去办就好。” “怎是我的院子?”她想着院门上的“莫府”二字亦觉奇怪,遂直言道,“不是婚房?” 长孙无忌骤然幽深了凤眸,随即又按下心头的汹涌,从怀中掏出房契,哑声道:“属的你的名,自是你的!” 定睛望去,上头果填的她的名,连长孙无忌自己的名也无。 见她面露迟疑,他轻轻上前将她拥入怀中,头埋在她脖颈处,唇贴着她脉搏道: “夫人就当我是入赘的罢,这姓氏比不上你半分,我只愿永远是莫婤的夫君。” 唇下的脉搏跳得愈发猛烈,他觉自己乱跳的心也渐渐与其同频,脑海中走马 灯般闪过这些年的一幕幕,最终定格在她将他从长孙府救出来的那夜 ——灵堂前,万籁俱寂,唯有他心动如雷。 两人相拥半晌后,一道逛院子,长孙无忌知晓她的喜好,专挑了带大园子的院落。 她在里头规划着,这边培育草药,这边种香料,那面搭爬藤架,那面栽瓜果蔬菜。而跟在她后头的长孙无忌,满脸宠溺地笑望着她,仔细听着。 仗着记性好,擅丹青,他甚至翻出执笔画着,时不时同莫婤商量两句,二人勾勒得不亦乐乎。 待逛完后,出了院门发现这院子竟在永兴坊。 永兴坊内多名宅,又因离皇城近,价格定不便宜,只她还未开口,长孙无忌便道: “婤宝放心,攒了这么多年的聘礼,一座宅子可算不了甚。成亲后我上交了身家和俸禄,夫人可不能嫌弃我是个吃软饭的!” “胡说甚!”她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转而想起永兴坊还住了一位名人,大唐未来的第一谏臣——魏征。 不过现今的魏征依附于太子李建成,日日劝说太子要尽早除掉秦王李世民呢! 思及此,她露出个狡黠的笑。 据说魏征与他的妻子裴氏亦是恩爱非常,日后若有机会,她定要拉着长孙无忌去“讨教”一番“夫妻相处”之道。 瞧了瞧日头,竟已至申时,她忙拉着长孙无忌上了马,往安兴坊去。 昨夜她已回忆着仔细比对过狼烟的位置,约莫就是兴庆宫附近,而兴庆宫周边只有胜业坊、永嘉坊和安兴坊。 安兴坊1与永兴坊相邻,她便欲先去瞧瞧。 此坊内多寺庙和乐官院等,之前高夫人每年都会叫他们一道去里头的定禅寺上香,只是后来远迁太原又搬入了皇宫中,便再未去过。 忍不住感叹两句世事无常,一路走走停停越走越偏,忽而前头传来阵尖叫。 “啊——救命啊——” 女子的哀鸣,如杜鹃啼血般凄凉,惊得四周的人都朝着声源处奔过去,她也拉着长孙无忌往前跑。 片刻就瞧见了向他们飞奔而来的女子。 女子身着飘逸的梅纹襦裙,丝滑轻薄的雪白料子上,却满是泥浆,裙摆应是被荆棘划破,挂着些杂草,随着她慌乱的脚步在风中狂舞。 奔跑间,隐约瞧见裙身被撕出了好几个大洞,露出白如凝脂的肌肤,上头泛着点点红青紫。 而上身的交领也崩得愈发大,脖颈处有一圈乌青,离得远莫婤也没辨得是掐的还是勒的。 许是见着周围人多,女子终是没了力气,扑通跪在地上,含泪的美眸扫过众人,最后定定望着莫婤和长孙无忌磕头道: “求求你们救救我,帮我报官——” 她一面哀求,一面慌张地颤抖着转头张望,及腰的青丝凌乱地披散着,如牡丹般娇艳的面容苍白如纸,却带着点点红晕,豆大的泪珠与汗珠齐下。 “啊啊啊——他来了!”忽而女子惊叫起来,虚弱地往他们处伸手求救。 听了她的叫嚷,周围的人皆抬头望去,只见一身着玄衣、戴着幂篱的男子突然出现在远处。 似瞧见这般多人,男子拧身便跑,莫婤抬脚便追,长孙无忌亦提步跟上去,却被这女子死死拽住袍尾。 “公子别走,我害怕,求公子怜惜!” 女子梨花带泪地仰望着他,满脸脆弱与依恋,天鹅般的脖颈连着白皙胜雪的胸脯,上头被染上点点红痕,似雪山上盛放的红梅,更让人心痒难耐。 只是她话音未落,长孙无忌已飞速掏了匕首,瞬时割掉了她抓着的那截袍子,追着莫婤翩然而去。 身后女子的乌咽声,如泣如诉,却未唤回他一次回首。 围观的人,有上了年纪的老妇,有掉了牙的老爷,有年轻的郎君,有强壮的汉子……自然也有地痞流氓。 见她这般娇艳又轻浮,他们有些蠢蠢欲动,欲上前疼惜就被巡逻的将士拦住。 一蛋脸小兵正要上前寻问,就被一容长脸妇人拉住。 “阿嫂,我是好兵!我总得问问她出了何事?!”知妇人怕他图谋不轨,他正了正身上的皮甲,无奈解释道。 妇人却仍紧紧箍着他,眼也不眨,直勾勾盯着女子,半晌方道:“先别过去,你瞧瞧她的前襟处。” 小兵顿时红了脸,他方才瞄了一眼,女子交领大开,红梅怒放的胸脯上,两玉峰呼之欲出间,还有条神秘的深沟,勾得他不敢再瞥第二眼,怕丢了魂。 “没出息的东西,让你瞧就瞧!”大娘拧着小兵的耳,非逼着他看,待他定睛瞧过去,才犹疑道:“你瞧那像不像花柳病2。” 小兵顿时吓得连连后退,喘了几口大气,死死盯了片刻还是辨不出,咬咬牙快步走到拦着流氓的头头面前,耳语了几番。 头头骤然拧头,锋利地眼神从女子的胸脯滑到娇媚的脸上,再扫过破洞里露出的肌肤,落在柔若无骨的四肢上,皆有红梅点点。 他拉着小兵猛地后退数步,却得出了与妇人不同的结论:“因是疠风3,快去上报4坊正大人!” 小兵听后瞳孔猛缩,疾风般冲了出去,士兵头头则带着剩余的士兵疏散了百姓,隔了几米远远地将女子团团围住,还抽出了身上的汗巾围了鼻唇。 幸而,女子只呆呆坐在原地,时不时滑落几行清泪,虽未开口讲明原由,但也不曾乱跑乱撞,给士兵们的添麻烦。 而莫婤同长孙无忌一路追着玄衣人,竟到了一处山脚。 玄衣人显然对此山颇熟,三绕两拐就将他们甩掉了,待长孙无忌同莫婤擦了汗,两人抬头细细寻找时,才觉此山颇为熟悉。 他们骤然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禅定山!” 第118章 曾经热闹非凡的禅定山,如今杂草丛生,荆棘遍野。 足足半人高的荒草,茎秆粗壮扭曲,像张牙舞爪的恶鬼纠缠、簇拥在一起,织成密不透风的草海,连上山的小路也瞧不见了。 莫婤正欲拨开枯草,长孙无忌便往她手心塞了根木棍,上头的利刺、木屑已被他掰干净,他自己也随意捡了根,两人用棍子薅开野草,找当年的密道入口。 就算长孙无忌记忆惊人,这周遭全被杂草覆盖,他们也寻了两刻钟方找到了洞口。 可惜的是,巨石横亘洞口,石缝间、边角处茸茸苔藓细细密密粘附着,想来封洞的时日应是不短了。 单他们两人是推不开这滑不留手的巨石的,便又绕了几圈,仔细寻觅了大半个时辰,仍未找到新的密道入口。 两人商量后,长孙无忌留守在此处,以防贼人畏罪潜逃,莫婤则疾行去安兴坊的武侯铺报案。 “来者何人?” 方行至路口,隔着两三米远,疾行的莫婤就被人喝住。 瞧他们身披皮甲,一幅士兵打扮,她也未放松警惕,握着飞镖缓缓靠近。 约莫隔了大半米,便瞧见那士兵竟还蒙了面,愈发疑惑,但还是从袖口掏出个鱼袋,拎出里头装的铜鱼符。 鱼符呈鲤鱼状,为左右两半,官员随身携带右半符,是身份的象征;左半符则存于朝廷,用于核验。 站在最前头的士兵应是认识莫婤,未曾接过鱼符,也未凑近看,反是掏出自个儿的鱼符道: 第149章 “莫君,先前可否见过一白衣女子?” 听他这般唤她,莫婤心头一松,品出他话中之意时,心又狠狠一沉,重重点了点头。 见状,官差唯一露在外头的双眼蓦地通红,他哑着嗓子道:“那女子多半是染上了疠风,今日同她相遇之人,皆要暂收于疠人坊。莫君,您多保重!” 说罢,他便唤了个戴幂罗的士兵为她领路,自个儿背过身蹲在一旁抹泪。 毕竟,疠人坊好进不好出,丧命者十之八九,就算侥幸被救活,再出来也要等上两三年了。 “放心,你都知我是莫君了,我会没事的!” 莫婤还算淡定,瞧着为她担忧的士兵,不禁想到在军营累得晕过去那回,一醒来,床边围满了养伤或休整的士兵们。 他们也是这般红了鼻头、红了眼,有的甚至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方走了两步,为她领路的士兵也呜咽着愤恨道:“那害人精,不好生在山上的疠人坊待着,偏生跑出来祸害人,连莫君都要关进去了!” 本欲安慰他,忽而抓住了他话中的重点,忙追问: “她是从山上疠人坊跑出来的? 何山? 是禅定山? 禅定山何时有了疠人坊?” 若她记得没错的话,禅定山里只有禅定寺,而早些年禅定寺分明建的是收容普通病患的悲田院。 见莫君问话,小兵努力咽下哽咽回忆道: “约莫两年前收容了一疠风女子后,就成了疠人坊。大半年前,禅定山因经营不善闭寺,疠人坊也就跟着谢绝收容了,未曾想这般久里头竟还有活着的疠人。” 听罢,她更觉怪异,闭寺后无收入来源,他们是如何养得起疠人坊中的病患的,而且她分明瞧见女子脖颈有伤,若只是普通的疠人坊怎会伤害病患? 边同领路兵保持一米以上的距离,边仔细叮嘱着: “我还有一同伴还在禅定山脚,此山有异,尔等定要速速排查,排查时更要做好防范。前些时日推广的酒精,防疫效果比醋好得多,尔等定要上报。若有机会再让秦王联系我师父,他对麻风病的防治颇有研究!” 一一嘱咐后,他们也到了疠人坊。 同士兵们道别后,她进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不大,约莫十来平,靠墙是一张木床,铺着干净的粗布被褥。 床旁有一梓木斗柜,她翻了翻里头竟有两身粗布襦裙;角落还有个竹编屏风,屏风后是个方盥洗盆的木架,木架旁还有个带盖的恭桶。 拉了拉门前悬挂的风铃,要了几桶热水,洗净双手脱去外衫后,掏出随身携带的羊皮囊,里头装的是酒精。 用其将要歇息的床消毒后,她便躺于床上闭目养神,脑海中不断回放着遇见那女子的场景。 夜风轻拂,明月当窗。 月光透过粗木窗格,爬上了莫婤平静的脸。 忽而,她蹙起眉,骤然睁开眼,跑到门前一手快速扯铃,一手疯狂拍打着。 “闹什么闹,还让不让人歇息了!” “哪个疯婆子又想出去了?!” “住手!吵死了!” 同院屋舍中纷纷传来咒骂声,她却未停手,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她手都拍得通红也无人前来。 见此,她便又抄起木架上的盥洗盆凶猛地砸着门。 “咚——咚咚——咚咚咚——” 这声响更大了,闹得整个疠人坊都亮起了灯,须臾间便有医女一手提灯笼,一手持棍棒赶到。 “嘭——” 医女从门外一棍重重地敲在门上,止住莫婤的闹腾,阴阳怪气地埋怨道: “莫大人,我知您住不惯我们这破屋,但白日我们还得照料病人,让我们歇息下罢!您不是向来宣扬最关怀妇孺吗?怎轮到自个儿被关就原形毕露了?” 说完,医女还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不过是以稳娘入官的狐媚子,进了这疠人坊还要耍官威,能不能出去尚不知,就算福大命大能出去,只要让其烂花了脸,她就不信她还能做官! 莫婤一听便知她是何意,却无暇在意她的无礼,只朗声问道:“今日收容的那个白衣女子,也在我们这间疠人坊吗?” “呦,您还同她认识啊,果真都是不安分的!” 说起那人,医女更是来了火气,这一个两个都是只会在男人面前装乖勾引的下贱货。 被官兵领来时人畜无害,官兵一走她就掀柜子砸碗盆,闹得天翻地覆就是不让她们靠近。 她们远远瞧见她那一身的皮疹,知她这疠风来势汹汹本就害怕,见她这般疯癫,来一个撕巴一个,更是无人敢上前。 最后,她们宁愿被罚半月的俸禄,也不愿为其医治,只能明日待坊主从别处抽调些孔武有力的医婆来。 思及此,她正欲狠骂两句,就听莫婤又吼道: “你快上报,那不是疠风,是天花!” 骤然,医女手中提着的灯笼瞬时落地,松了的棍棒更是猛地砸到了她脚上。 脚趾传来钻心的疼痛,她脸色惨白着回神,连滚带爬地冲到了白衣女子住的屋舍,想确认莫婤是在胡说。 方要开锁,又想起白日女子疯魔的模样,踌躇半晌也只敢通过窗户往里望。 屋内灯已熄,借着月光她只能隐约瞧见床上空无一人。 环顾四周,她取下院角的宫灯正往里照着,骤然一张凹凸不平地可怖鬼脸,同她脸贴脸。 那脸布满了密密麻麻蚕豆般大的脓包,里头黄水翻滚,像极了癞蛤蟆背上欲喷的鼓包,还往外渗着淡黄的黏液。 “啊——呕——” 医女被吓得跌倒在地,一面干哕,一面蹬脚拼命往后退,浑身冰凉,不停颤抖着。 “哈哈哈——” 瞧见医女被她吓着的狼狈样,白衣女子肿胀外翻的唇未动,嗓音发出尖锐地大笑。 待脸上脓液流得愈发多,她方停了笑道,“看来是被发现了呢,不过你应不想如我一般被关进来,等着自生自灭罢!” “就算……我不说,我们也……也会死的!”医女强忍着战栗道。 “是啊,反正都要死,你是想无尊严无自由的死?” 女子的声儿如同来自深渊的魅魔,在医女耳边循循善诱, “不说出去,你还有机会安顿家人,若说出去,你一家老小都要被抓进来,到时没病都得染上病喽。何况,你不是嫉妒那人,嫉妒得发疯吗?拉上她一起死罢!” 医女听得逐渐发蒙,脑海中只剩这人的话,她喃喃道:“不要抓我家人!我没病!对!要拉她一起死!” “呵呵呵——”耳畔传来女子的娇笑,她听见她悠悠地问: “好姑娘,你会帮我瞒住的罢……” 承乾殿,后殿。 小承乾不知怎的,晚间忽而哭闹起来,谁哄也不停。 而观音婢一手抱着抽泣不歇的小承乾,一手摸着傍晚就开始乱跳的右眼,也是幅心神不宁的模样。 忽而,她莫名开口问道:“明溪,莫姐姐回来了吗?” “未曾,莫大人近来虽时常留宿宫外,但每次都有派人知会我或明桃一声。” 明溪正倒着热水,说罢亦是手微顿,不知为何心头升起一股凉意。 观音婢顿觉右眼跳得愈发厉害,连心都开始发慌,她扶着床架子缓缓坐稳,镇定道: “明桃你去玄武门瞧瞧,那儿的禁军都认识莫姐姐,若有事定能通融一二。明湖,你去找王爷,让他尽快过来。” 此时,明桃、明湖也觉出不对,应下后即刻往外飞奔。 不过半刻钟,明桃带回封信,明湖领回了李世民。 将小承乾一把塞进李世民的怀中,观音婢顾自打开信件查阅起来,一看却是霎时变了脸色。 瞧着妻子颤抖不已的双手,李世民忙把忽然不哭了的小承乾放回婴儿床,接过了信。 看后,顿时勃然大怒。 今日酉时,兴庆坊发生了起波及朝廷命官的疠风事件,武侯铺迅速层层上报后,又将莫大人的怀疑一道报给了礼部尚书李纲。 李纲除是礼部尚书外,还是太子詹事,忙将此事告于太子李建成。 太子询问过安兴坊坊正,得知那女子尚未确诊后,犹豫再三,竟未即刻上报李渊,只是派了队人马围住了禅定山,欲明日早朝再提及此事。 而因莫婤在军中的人气,领着莫婤去疠人坊的士兵,回去就将此事告知了同袍们。 薄暮冥冥时,神女莫君被关疠人坊之事,便传遍了长安城军中,连宫中的禁军也知晓了。 玄武门禁军们见秦王妃竟派人询问有无见过莫大人,方知他们还被瞒在鼓里,忙整理了前因后,让明桃带了回来。 “不行,此等大事怎能待明日!” 李世民一掌将信件拍到桌上,火急火燎出了门。 而观音婢也是只披了件 外袍,就奔去书房按着莫姐姐此前给她的地址,同孙思邈写信,当晚便快马加鞭地寄出去。 第150章 行至太极殿的李世民,正巧撞上要去尹德妃宫中就寝的李渊,将他堵了个正着。 “你这混小子,日日一身牛劲,今儿又是怎了?” 念及爱妾尹德妃,李渊顿觉兴致被扰,肃起脸不满道,李世民忙将此事告与皇上。 约莫半刻钟后,礼部尚书李纲、太子李建成,连夜被召入太极殿。 第119章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梆子敲击铜锣,打更声响,竟已至三更天。疠人坊内,众人亦陷入沉睡,挂着铜锁的木门闭得严严实实。 忽而一木门的锁头被缓缓打开。 “吱——” 轻轻一推再使劲,这门竟怎也推不开。 疠人坊每间房门,向来只能从外侧反锁,就怕遇上受不住痛苦的病人在里头自戕。 但这扇门却着实奇怪,此路不通,她们又绕去了一旁的窗牖,不仅推不开,戳破格子棂窗的桑皮纸,里头竟还严严实实封了层木板。 知里头人有了防备,两人只能锁好门,无功而返,欲明日再筹谋,毕竟她还能不进食? 鬼魅一笑,两人飘然离去。 原本静静躺于床榻上的莫婤,缓缓睁开眼,眉头紧锁,瞧着四周黑漆漆的一片,连月光也透不进来,又暗暗松了口气。 此前,医女慌张离去后,她便取下脖颈上的金项圈,串进了两个门环里锁上,又在窗首里也横插了根长钗。 将斗柜中的襦裙撕成长条,仔细封死屋中的缝隙后,又拆了柜子的木板钉在窗上。 这些年的经历教会了她在危难之际,人心是最禁不住考验的东西。 方才,她侧耳细听,已是辨出了两个人的脚步声,更何况三更声响,离她让医女去上报已过了两个时辰,既然还坊中还未有动静,便是她没报了。 抬手摸了摸额头,她未起高热,身上也无其他不适,应未被感染,但在等待上报和等来救援前,她必须得保全自己。 此时,太极宫内,灯火摇曳,影子在朱红的宫墙上晃荡,似有不祥的预兆。 大殿上,李渊身着明黄龙袍,高坐于龙椅之上,面色阴沉地俯瞰着殿中央跪着的几人。 最前头是他引以为傲的太子,虽受急召而来,只着常服却英俊挺拔、意气风发,曾经那个一心依靠他的儿子,如今似乎也让他捉摸不透了。 心头顿升英雄迟暮之感,晾了太子半晌,方开口道: “太子,长安城内出现疠风,你为何知情不报!” 李建成心中一惊,抬首时却是眉头紧锁,不赞成道:“只是些许病症,何故让父皇操劳?我已派人将所涉之人皆送至疠人坊,断不会引发此病蔓延。” 见他未知错于何处,李渊沉声问道:“有无确诊?” “据疠人坊医女说,那女子拒不配合,恐要明日再想法子。”不知父皇为何有此发问,李建成一五一十答道。 李渊骤然起身,将医书砸于李建成头上骂道:“未曾确诊,你为何将他们关进去?是怕他们没染上?里头有你政敌?” “父皇怎这般想儿臣?”李建成瞬时红了眼,委屈道,“这般危急之事,儿臣只想好生把控,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听着这说辞,李渊眸光忽明忽暗。 跪在他身旁的李世民握紧拳头,青筋暴起,咬紧后槽牙挑明:“所以你是知危急,却不上报?” 李建成似这才想起他,作恍然大悟状,一脸暧昧道:“原是二弟急了,心头宝被关也难怪!” “作为太子却非议朝廷命官,仁否?善否?”李世民半点不惧,开口就怼他,“无远见也就罢了,连近忧也无?” “李世民,你放肆!”见他这般奚落自己,李建成涨红了脸,怒目而视。 而听闻这话的礼部尚书李纲,忙帮着解释:“容臣回禀,我等已按莫大人吩咐用酒精防治,只是不知她师从谁,无法寻觅。另已派人围了定禅山,就算此山有异,应也无大患!” “报——” 话音刚落,大殿外竟响起了急报。 右武侯大将军安兴贵身着细鳞甲,阔步入内急急回禀道: “启禀圣上,半刻钟前,定禅山脚忽现众多美艳女子,举止轻浮、穿着袒露、神色惑人,众将士拼命抵挡……仍有数人逃散在外。” 说完,安兴贵顿觉脸上无光,颔首不敢多言。 李渊则是淡淡瞥了礼部尚书一眼,通晓圣意的李纲起了满脑门的汗,正用衣袖拭面,欲用宽大的袖摆挡住红透的老脸。 听完的李世民却是心头一跳,追问道:“有无仔细查看那些女子!” “众将士自不会违反军纪!”安兴贵鼓着牛眼,肃着脸不悦道。 “那就是没有?若我没记错,定禅山在安兴坊!”李世民厉斥道,“尔等无半点警醒?!” “需何警醒,皆是手无寸铁之力的弱女子,我等怎能肆意欺辱!” 安兴贵本就觉丢脸,现今还被个毛头小子责怪更觉耻辱,心头骂道:不就是带兵打过几回胜仗,竟这般狂妄,老子征战沙场时,你还在舔尿片子呢! “二弟何必这般急色,不过是逃了几个弱女子,抓回来便是!”李建成见他竟和老将硬刚,心头一喜,欲趁机拉拢。 一旁擦汗的李纲动作猛然顿住,头狠狠磕在大殿上,哆嗦道:“傍晚的疠风女子便是现身于定禅山不远处,那山上从前似有个疠人坊。” 李渊骤然起身,一时间,太极殿上,鸦雀无声,众人被汗浸湿的衣衫透出阵阵透心的寒凉。 半刻钟后,长安城全城戒严,巡逻士兵皆蒙面,腰间除了挂鱼袋,还有个装酒精的羊皮囊。 翌日,东方泛白,晨鼓骤响。 上工的、经商的、求学的……都聚在坊门口等着开门放行。片刻后,晨鼓已绝,安兴坊四面坊门仍旧紧闭。 “别耽误老娘生意,快放行!” “张二娃,又睡过头了?快开门!” “二哥哥,狗蛋上学要迟了!” 坊门口喧哗不已,足足闹了半盏茶的功夫,一蒙面皮甲士兵才立于坊门的楼阁上,朝下头的众人喊道: “大伙儿稍安勿躁,昨夜有女贼流窜入安兴坊,请大伙儿即刻归家,紧闭门窗,不得收留陌生女子!我等已着手排查,抓出贼人后,自会开启坊门!” 听罢,坊门口的众人皆变了脸色,疾行的疾行,收摊的收摊,连营生的商铺都瞬时关了门窗,毕竟经历过大隋的“演练”,百姓们避祸最是拿手。 因而,他们皆没有瞧见,卯时有一行人裹得严严实实,头戴幂罗,从坊门侧门入内,飞速行至莫婤所在的疠人坊。 “坊主,宫里来人了!” 通传的小丫鬟一路惊呼,老远便听见的黎坊主,忙罩上幂篱,迎了出来。 此行十来人,除了宫中派出的四名太医外,其余皆是有品阶的将士。 见这般隆重,黎坊主心头猛跳,忙使出浑身解数拉关系,几番寒暄见众人面露不耐后,方领着他们行至一院落,戴上致密的棉手套,用铜匙起开了门。 轻轻一推,里头竟是已空无一人。 黎坊主大惊失色,阔步入内,查看了能藏人的斗柜和床底,仍未见人影。 领头的宁太医眉头紧锁,身后他的徒弟涂太医忍不住问道:“你确定昨日那白衣女子是住的这间?钥匙除了你还有谁有?” “定是这间,你瞧这门框昨日还被她砸凹一块!这屋子的钥匙除了我,还有一把是放于药室共用的……难道是……” “断案之事交给您等,我们先去瞧瞧长孙大人和莫大人!” 宁太医同身旁的魁梧男子说罢,便让坊主留在此处配合调查,点了两医女领路,他们一队两名太医四位将士,分两路探望长孙无忌和莫婤。 当他们踏入莫婤所在小院时,却被一医女拦住。 “小蝉,你带了何人来?”女子眼含凶光, 威严道。 “是坊主让我带来的宫中贵人,小杜姐你……”小蝉因是怕极了她,低垂着头唯唯诺诺。 话还未说完,就被杜医女打断:“男女授受不亲,我这院里都是女疠,怎能让你们几个大男人入内!” 见她双手插着腰,一幅小鸡护崽的娇俏模样,涂太医忍不住哄道:“杜医女,我等只是把脉,断不会做别的,你可守在身侧!” 听罢,杜医女满意地颔首,领着他们入内。 开了锁,门却推不开,杜医女温声道:“莫大人,宫中来人了,请您开门见一见!” “让这女子去院外等,我同你们有要事相商!”莫婤淡漠道。 “那可不行,莫大人,女子得自爱,不能寡女孤男……们共处一室!”杜娘子耐着性子劝道,很是为难,水灵的双眸楚楚可怜地瞧着涂太医。 “莫大人,杜医女是好心,她也是医者有何不能听的!”涂太医忙帮着劝道。 第151章 “哦,原是姓杜!”莫婤悠悠道,骤然扔下道惊雷,“昨日那白衣女子染上的是天花,她与其有接触。” “咚——” 涂太医的药箱瞬时落地,众人皆惊恐万分。 见状,杜医女忙带着哭腔劝道:“莫大人,昨日便同您说了,是您高热引发的臆想,今日怎还不消停,官人们定已瞧过那女子,您别胡思乱想了!” 听罢,涂太医松了口气,躬身捡起药箱正欲哄委屈落泪的医女,却见宁太医扭头同将士们严肃道:“劳烦将军先将此事急报,我等随后便归!” 领头的将士颔首往外奔,余光瞥见那医女扑过来,忙闪身躲过。 杜医女扑空后抽泣道:“你们怎能听信她的无根之话?” “莫君,自不会信口雌黄!”将领蔑视地瞧了她一眼道。 听罢,知扭转不了局面,杜医女恶毒地望向莫婤的门,正欲揭开身上的罩子,就被将士们甩来的长鞭打晕。 长鞭尖还有个圈,正好能将女子的腰紧紧箍住,他们远远拉着她,将其丢入了间空房锁上。 见威胁已除,莫婤方开了门。 其实,这女子昨日才接触到天花患者,就算染上也在潜伏期,通常不具有传染性,但莫婤就怕她携带了那女子的贴身物件,只需藏于她房中,便能让她染上。 “宁太医!” 莫婤客气地将他们迎了进来,让宁太医为她把了脉。 “莫大人放心,您身子康健得很!”宁太医抚着长须欣慰道。 之后,便问起莫婤的发现、推断以及后续的处理,连心高气傲的涂太医都连连点头,甚至翻出了小本本记。 整整聊了半个时辰后,宁太医又单独同她呆了半刻钟,方领着众人离去。 而没有这些波澜的长孙无忌,早已跟着另一队太医行至坊门口,正要过坊门,他忽而停了步子。 “长孙大人,怎不走了?”一旁的将士不解道。 “莫大人走了吗?”长孙无忌望着安兴坊空无一人的街道,平静地问。 “应是走了,那疠人坊是尼姑庵改的,女子都住庵里,男子住得却偏远多了!”将士挠挠头害羞道,“我出恭时,远远瞧见了莫君那队将士策马的背影。” 听罢,长孙无忌颔首,见坊门侧门已开,便同众人一道离去。 第120章 “报——” 今日因调遣太医、将领之事,早朝卯时方开始,大臣们听着鸿胪寺官员的唱名,正昏昏欲睡,便又来了急报。 李世民心头一沉,望向上首的李渊,果见他亦是面色晦暗。 左武侯将军安修仁手持飞递道:“启禀皇上,太医至疠人坊时,昨日那白衣女子已无故失踪,莫大人上报其应是染上了——天花!” 李世民猛地转头望向安将军,朝堂上更是沸腾一片。 蓦地起身的李渊,忽觉头晕目眩,在内侍的搀扶下方缓缓坐稳。 “望圣上保重龙体啊!” 向来看李渊脸色行事的裴寂,第一时间察觉,忙“情真意切”地高呼道,紧接着众臣也回过神来跟应。 待李渊狠喘了几口气平复后,裴寂向安将军询问道:“莫大人是已接触了天花者?” 将飞递传与殿中监,安将军惜字如金:“未曾。” “那如何能听信她一家之言!”裴寂瞬时红了眼眶,涕泗横流道,“还将此等言论报予圣上,危言耸听,惊扰龙体,你该当何罪?!” 安将军既无慌张也不解释,肃着脸,面无表情地盯着裴寂。 见状,送完飞递的殿中监哽咽道:“安将军已让太医署多名太医,共同诊治了昨日抓获的女子,她们中便有染上天花者……” 倏然间,方才喧哗后便仍窃窃私语不断的朝堂,如死一般寂静。 李渊以手抚额,沉吟半晌后道: “即日起,禅定山和那女子所在疠人坊方圆一里划为病坊1,安兴坊坊门暂封,只进不出。安兴坊内武侯铺有序排查坊内百姓,若有天花及其预兆者,皆送于疫区。 司农寺严密监控坊中粮食的供给。太医署组建人手前往支援,坊中医馆药铺皆由朝廷统一接管,供给人手和所需药材。” 听罢,回过神的裴寂忙谏言道:“不知莫大人是否已归,她这般了解此病症,圣上何不让她前往病坊救治,定能大放异彩、造福万民啊!” “你个老……”李靖正要开骂就被身旁的官员捂住嘴,同他使了个眼神。 李靖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秦王正垂着头,脖颈处根根青筋暴起,下额似有水珠滚落,但他却始终一言不发。 只闻龙椅上的李渊威严又残酷地道:“裴卿所言极是。传朕旨意,太医署所派医者随莫婤死守病坊,皆听从其号令,天花不止便不出。” 李世民骤然抬首,眼中猩红一片,李渊的目光将要扫过,他方阖眼颔首,掩盖住眸中的凶光和脸上微微泄出的几丝怨恨。 承乾殿后殿,观音婢又同孙思邈寄去一封信后,拿起桌上的绣篓,继续同小承乾缝云肩。 这宫绣虽说师从晚娘,却多是莫姐姐指导她练的,她不过花了三五年就绣得同莫姐姐一般好,她本欲藏拙,没成想莫姐姐却同她说—— 有些拙是不必藏的,当你到达了他们望尘莫及的高度,无人再能嫉妒,只有敬仰! 小时她将信将疑,现今她却在慢慢领会。 每每想起亦母亦姐的莫婤,她便像周身沐浴在春日中般温暖,今日却忽觉一阵心悸,指尖不慎被针刺破,在雪白的布上染出点点红梅。 十指连心,痛得惊人。 婴儿床上的小承乾似能感受到母亲的疼痛,也突然哭闹起来。 方下朝的李世民闻及孩子的哭声忙快步入内,见妻子手被刺破了还愣愣发神,心疼地将她的指尖塞入唇中止血。 “怎这般不小心?”见血止住了,他亲了亲她手心,将脸蹭了进去。 “世民,父皇下旨了?”观音婢抚着李世民微微泛红的眼角,莫名来了一句。 没头没尾,李世民却听懂了,他握着妻子的手猛地僵住,沉吟半晌,方冷笑一声道:“何止下旨,要阿婤在里头不死不休呢!” “什么!” 观音婢猛地起身,随即浑身颤抖起来,眼中蓄满了泪,似不敢相信曾经那么慈爱的阿耶,视莫姐姐为亲小辈的阿耶,竟会这般残忍。 闭了闭眼,咽下苦涩的泪水也藏起眼中翻腾的怨恨。 下朝后,李世民百般求见李渊未果,已是打了套拳,废了数十个木桩,方敢回来同观音婢说道此事。 此时,见妻子这般难受,他仍是没忍住红了眼眶,上前紧紧抱她,边摸着她的背安抚,边说出自己的猜测:“他应是早有此打算……” 送走他们,莫婤抱着药箱孤零零地坐在床上发呆,脑海中一遍遍回荡着宁太医的话: “圣上要你留下防疫,无旨不得出。原本援助者们很快就能到,谁知病症竟从疠风变为天花,愈发危险,恐须 重组人手,期间还望莫大人顾自珍重!” 抓着药箱四角,她指尖逐渐泛白,良久,不禁嗤笑一声,颇觉好笑。 虽然她没有为天下苍生奉献一切的超凡觉悟,但她仍是会留下致病救人的,这是作为一个医者的本能,更何况她还有解决之法。 只是李渊玩这一出强制,却是让人恶心又心寒。 扔开药箱,她盘腿坐于床上一面打坐,一面念叨:“不要生气,反正老娘死不了!不要生气,日后待他被软禁,老娘天天去气他!” 畅享了众多李渊晚年凄凉的场景,她心头的气儿终于顺了,手托着下巴自说自话: “阿忌应是能平安出去罢?他出去了可不要太担心我啊!不,他必须得担心的茶饭不思地想我才行!” “咯咯咯——”被自己逗笑,笑声将空旷的房间衬得又多了两分人气。 忽而,房门被敲响。 宁太医走时,将此门的锁和钥匙都给了莫婤,还叮嘱了坊主不得限制的她自由,只是现今这般危险,未等到其他医者和药材前,她才不会傻傻地出去。 这般想着,她愈发警惕,提高声量问道:“谁啊?” “姑娘,是我啊——” 门外传来鬼魅般的声儿,只见一道人影紧紧贴在莫婤的门上,正努力掰开门缝往里瞧,却只能看见塞得紧实的粗布。 “姑娘,你给奴家开门啊!”黑影又飘到窗前惺惺媚态道。 见莫婤还是不理她,她又突然凄厉地威胁道:“你若不开门,我就去将这疠人坊所有人都染上!” “那你去罢。”莫婤不为所动仍是淡淡道。 “你还是这般心狠!”女子似受了刺激,一面尖叫,一面疯狂地拍打门窗,除了莫婤的,她还去拍其他疠人的门窗。 只是黎坊主早便告知了众人有一在逃天花者,锁了疠人们的门,将两串钥匙随身携带,还嘱她们不要开窗。 第152章 因而疠人们只是在屋中同这疯婆子对骂,谁也未靠近门窗。 听了整出交响乐,莫婤终是觉有些太吵了,勉强提起些兴致问道:“我们无冤无仇,你怎这般恨我?” “无冤无仇?哈哈哈——” 女子放声大笑,笑得眼角都挤出了泪花,脸上的脓水越来越多,如大汗淋漓,似泪如雨下。 笑了整整半分钟,她的声如同来自十八层地狱,恶狠狠道:“我这凄苦的一生,都是拜你莫婤所赐!” “呦,还知道我名啊,看来是老熟人!”莫婤又倒出些酒精,在空中洒了洒,脑海中回忆着她脸还未烂时的模样,却仍想不起半分。 她诚恳道:“真不记得了,可能你微不足道罢!” “啊啊啊——”女子叫声越发凄厉,应是被气得不轻。 莫婤紧紧捂着耳朵,勉强听见她还喊了个“逃”。 忽而,原本贴在门上、张牙舞爪的人影,竟缓缓滑了下去。 门外突然响起道男声:“没事罢?” 莫婤的心骤然紧缩,她高喊道:“阿忌,你离她远点!快!” “安心,用的长棍。” 长孙无忌折返后,先同黎坊主打听了莫婤所在院落,再从她处获得了些消息,包裹严实后,方行至院外,闻及一女子尖声吼叫,便有所猜测。 在园中砍了根长竹,一棒子狠狠敲晕她,再死命一戳,现她已滚到了院角。 “婤宝,我们先走,此处已不安全了!” 听长孙无忌这般道,莫婤迅速收拾好东西,同他一道出了院子。 通知了黎坊主这人的行踪后,他领着她三拐两绕,行至一处无人小院,锁了门。 小院不过三间房,一间正厅、一间卧房、一间灶房,正厅只有一张桌子并几把椅子,卧房倒是铺了干净的被褥,灶房里头竟还备好了热水。 见她面露疑惑,长孙无忌幂篱下的眼弯了弯道: “黎坊主预备的,她这疠人坊日后都靠你,还不能分你间暂住的小院?我是靠着婤宝才有地儿住的!婚还未成,软饭先吃上了!” “噗嗤——胡说甚呢!” 莫婤一直紧皱的眉终舒展开来,眼中笑意似要溢出,徐徐热着他的心。 心痒难耐,只好一面将她推入灶房,一面道:“里头柜子里有洗漱的什物,脱了的脏衣裳扔出来,且待我同你拿干净的!” 待莫婤开始泡澡后,他在灶头用柴引了把火,将外衣都拿到院外烧烬后,方回了小院将自个儿也仔细洗净。 小院子无人,他便赤着身子入卧房拿了身干净的衣服换上,又从中挑了身襦裙。 “藏好,我进来了。”低喊道,闻及她的应下后,他方缓步入内。 莫婤的整个身子躲在木盆里,只露出个湿漉漉的脑袋,他闭眼又走了几步,估摸着将衣服放到了她能勾到的位置,便转身离去。 “胆小鬼!”同长孙无忌一起后,她满满安心,甚还有心思开他玩笑。 “现别招我啊!”淡淡警告后,长孙无忌出了灶房。 待两人收拾妥当,便进了里间。 方一入内,莫婤便扑到了他的怀中,自被迫留下后压抑地情绪终能释放,她带着哭腔问:“你怎未走?” “你在这里,我走去哪里?”长孙无忌温柔道。 一把将她抱起坐于床沿,低头把面颊同她的紧紧贴在一起。 方才正欲出坊门,瞧见坊门外人来人往却没见莫婤的身影,他便觉不对劲,让太医帮着在坊外买了几身衣裳和幂篱,又将其的药箱讨要了过来后,坚决放弃了出坊的机会。 折回疠人坊,莫婤果未离开,坊中竟还出现了天花! 他心头无比庆幸,若他离去,将她一人留在这里,他会恨死自己的。 “你要留下,怎不同我说。”亲了亲她的唇,他怜惜地问道。 “我本想回去准备一番再来的,是被迫留下的!”她气鼓鼓同长孙无忌告状,“李渊那个糟老头,她竟下旨让我留在此处,非旨不能出!” 长孙无忌双眸原本带着笑意,如春日暖阳般温和,瞬时似万里冰封。 第121章 后怕涌上心头,长孙无忌紧紧抱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宝贝,似要将她糅进身体里。 而被牢牢锁着的莫婤也觉无比心安,乖乖地将身子又软了几分,还配合地往里钻了钻。 两人相拥良久,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已静止,唯有彼此猛烈的心跳声和愈发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不知过了许久,她抬起头,双颊若娇花般粉嫩,羽睫上还挂着几滴晶莹剔透的泪珠。 他低头轻轻帮她舔掉,瞧着眼睫如羽蝶颤动翅膀,不禁溢出几声低沉地笑,无比怜惜地道: “我来陪你,不怕了。” “嗯!” 重重颔首,她承认了自己的软弱,在他面前她向来坦然。她不是怕天花,更不是怕那疯婆娘,却最是害怕孤独。 平复半晌后,他们便收拾起带来的东西。 接过他递来的包裹,打开一瞧,莫婤惊 讶道:“怎这般多?!” 里头除了三五身男子衣袍外,其余竟皆是女子的襦裙,约莫十来件,还都是时新的款式。 “托太医让成衣铺的掌柜挑的,要的小娘子们最喜欢的款式。”他漫不经心道,双眸宠溺地瞧着她对着铜镜,比划襦裙是否合身。 其实,是他不愿让别的男子帮她挑选衣裙,便将尺码和要求都写在了字条上,请出坊的太医找了家最近的成衣铺子,让掌柜迅速备齐后塞了进来。 买得匆忙,幸而看起来她还算喜欢。 暗自舒了口气,他又陪着她整理起太医们留下的药箱。 孙太医的药箱中,除了有一大坛酒精外,其余多为治疗疠风的药材,如大风子、苦参、黄芪、连翘等。 还好黄芪和连翘具有清热解毒的功效,对天花同样有效。 宁太医的药箱与孙太医大致相同,但她在里头发现了个羊皮褡裢,里头竟是成套的柳叶刀、镊子、平刃刀、牛角柄银圆针……还找到捆不小的桑皮线。 此线是用桑树的根皮制成,具有清热解毒、促进伤口愈合的作用。最大的优点是无需拆线,会随着伤口的愈合而融合在肉中,稳娘们用来缝宫颈的就多是它。 而长孙无忌带回来的医药箱就更杂了些,她竟惊喜地翻找到了能提高免疫力的忍冬(金银花)和菘蓝根(板蓝根)。 用灶房中的大铁锅,各熬了一大锅后,两人正喝着,院门就被敲响了。 长孙无忌蒙了面,套了件新幂篱,行至院门前问道:“谁?” “公子,坊主让我们来同你们送吃食的!”门外传来一小医女清亮的声儿,“坊主说,你们应是自个儿做更放心,送的便是生食!” 探出头的莫婤也听见了,忙罩上幂篱跑来问道:“坊中的粮食还够吗?黎坊主若有人脉定要多囤些!” “娘子放心,才收了轮宿麦,都堆在粮仓还未来得及卖呢!”小医女兴奋地回道,“坊中众人吃的果蔬皆是我们自个儿田里种的,还养了群下鸡子的老母鸡呢!” 听罢,莫婤松了口气,古代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竟在这时展现出了它的优势。 让小医女把粮食放门外后离远些,他们将门开了个小缝把草篓拖进了院中,莫婤又将方才拾掇好的忍冬和菘蓝根分了一半,用草绳捆着塞了出去,还搭上了包银钿。 “这是报酬,定要让坊主收下。”关了门,她朗声道,“这两种药材熬出的汤药,喝了能防天花,若坊主有人脉定要多收些!” 送走小医女后,他们点了点食材。 约莫十斤重的面粉,应是新一茬宿麦,就是冬小麦,新鲜磨成的,微微泛黄,还带着些麦子的清香。 各种叶子菜一大捆,三根莲藕,两条茄子,竟还有一小筐热腾腾的鸡子。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啊!”感叹两句后,她捡了两个鸡子,抓了把菠菜往灶房走去。 而长孙无忌笑着摇了摇头,按她的习惯,连草篓带菜皆消毒后,搬进了屋中。 他就说婤婤最是心善。她是宫中来的贵人,黎坊主也有求于她,在粮食还算充裕的情况下,自要奉她为上宾。更何况她也还了银钱和更为珍贵的药材。 思及此,长孙无忌总觉事态有些不妙,看来他早做打算啊…… 晌午已至,长孙无忌揉面,莫婤洗菜煎鸡子,两人一道做了碗香喷喷的菠菜鸡蛋面。 饭后歇了半个时辰,她终是心急了起来,绕着屋子转悠。 “这般久了,朝中怎还未派人来?” 拉她坐于床上,长孙无忌道:“朝中定须备齐防疾之物,耽误了些时辰,你先睡个午觉存些气力,醒来时他们说不定就到了!” 听他这般说,她顿感困意袭来,昨夜几乎整宿没敢熟睡,现今他一劝就打个哈欠了。 第153章 “你不歇会儿吗?”瞬时眼皮就睁不开了,她躺上床迷迷糊糊地问道。 “我看着你睡。”他轻轻拍着她,哄她入睡。 西沉的红日,将天边晕染得一片瑰丽,其间夹杂着似有似无的血色。 余晖透过破子窗棂,丝丝缕缕地洒进屋内,床上的女子轻颤,缓缓睁开了双眸。 “阿忌——” 听见喊声,长孙无忌忙疾行而来,绕过屏风,拉了下屏风前垂着的麻绳。 这是莫婤想的法子,麻绳固定在屏风上,一端供人扯,另一端则坠个束颈鼓腹小瓦罐。 轻轻一拉,罐口微微倾斜倒出些酒精,既方便净手,又能放于固定位置公用。 净手后,行至床旁,方坐下来,她便像个树懒般抱了上来。 “呵呵——想我了?”轻拂着她的发,他柔声问道。 “梦中都是你,好开心啊!”她还未完全醒,糯糯地撒娇道,“你去何处了。” “去外头逛了逛,找二道贩买了些米面生肉,你说有用的那几种药材也收了些。”他话音刚落,莫婤骤然清醒,急急问道:“坊中疫症呢?” 捧着她红扑扑的小脸亲了口,他瞧着她忽而亮起的双眼,忍下心头的怒意,温声道: “武侯铺正挨家挨户缉拿疑犯,但至今只抓获了三人,皆是浑身脓疮,已在押来的路上;他们还遵圣上旨意,把控了坊中所有医馆药坊,就等太医来配合救治。” 听罢,她翻身而起,一面迅速穿着衫裙,一面问道:“那太医呢?已到安兴坊了?” 长孙无忌却是迟迟未答,莫婤拧头欲催促他,却见他向来平静无波的眼中,溢满了心疼。 盘发的动作止住,她缓缓道:“说罢,我都能接受。” 思及方才收到的暗报,他冷笑一声道: “原太医署已筹备好人手,正欲出发,尹德妃忽而晕倒于宫中,经太医整治已有三月身孕,此前平安脉竟未发现,尹德妃觉太医署同人勾结,欲谋害皇嗣,哀求圣上彻查。” “就因这,太医就出不来了?”莫婤顿觉荒谬,安兴坊这么多条人命竟抵不过尹德妃莫须有的怀疑? “自不会,李渊还未昏庸至此,他怒斥了尹德妃。”长孙无忌话锋一转道,“只是太医们还未踏出宫门,张婕妤又觉腹中胎儿不适,还见了红。” “所以太医署又折返了?”她愣愣地问。 长孙无忌颔首道:“裴寂大人言,定是上天警示,今日太医不宜出宫,否则恐不利于皇嗣,于万民亦有血光之灾。圣上召了太史令,观天象、卜吉凶,其言太医们应七日后出宫。” “什么?”她顿觉心头似被火焚烧,怒气直冲脑仁,按了按疯狂跳动的太阳穴道,“坊中百姓可等不了这么久了!” “婤婤想做甚便去罢。”长孙无忌拿过她手中的梳篦,将她垂落腰间的长发盘起道,“纵碧落黄泉,吾亦相伴君侧!” 霞光渐散,天色转暗,安兴坊中,家家户户都点起了灯。 巷弄间,一铺子虽门窗紧闭,但门缝和窗棂格子的桑皮纸透出些微光,昭告着里头仍有人。 忽而,这铺子的大门被敲响。 “谁啊?今日不营生!” 铺中清点药材的老掌柜疑惑地挠了挠头,又无奈地瞧了眼坐于交椅上的官爷,高声答道。 外头分明是一女声,她却自述道:“下官乃嗣昌局官员莫婤,有要事相商!” 听罢,掌柜骤然软了腿,抖抖嗖嗖道:“你……你别骗人,你定是染上天花的妖女,哄我同你开门的!今日你可是啃到硬骨头了……” 掌柜正威胁着,一旁坐着的金吾卫将士却蓦地起身,快步行至门前,开了门。 “毛头小子就是心急,你……” 老掌柜正欲劝阻,就见那金吾卫同那包裹严实的女子恭敬行礼,高昂道: “莫君,末将听候差遣!” 此间药房不大,因而只有他一人留守,没成想竟得见军中神女,他自兴奋不已,回去又能与同袍吹嘘颇久了! “现坊中疫症横行,我须些防治的药,若这铺中还有坐诊的医者,我也需他来帮忙……”见他识得自己,莫婤忙将她所须一一道来。 金吾卫听不懂,但他一口应下。 自不是他因着崇拜胡来,而是他们所有武侯铺皆得了圣旨,配合太医们救治天花,还让太医们归莫君统领。 虽现今太医们未至,但若是让他们配合莫君,金吾卫中定无人不应! 只是他应下后,却对这铺中药材一窍不通,只好拉过一旁躲清闲的掌柜。 掌柜见是一女官,心中本怀疑、轻视,但被这金吾卫死盯着,他只能装出恭顺的样子,几番交谈后,却被其折服。 只因她用药、医理等比他深厚颇多。 更妙的是她给出的方子,他虽未曾听闻,但只需稍一琢磨其所用药、配比,就觉精准无比。 心头叹服,对其所嘱之事自是细细记下,还承诺明日一早定叫上铺中所有医 者于疠人坊救疫。 “莫君,明日见!” 临走前,见官兵精神抖擞地喊道,莫婤颇觉亲切,笑弯了眼却不忘告诫: “我包得这般严实,怎认得出的?这老者可没说错,若有人仿我名儿,你们也乖乖束手就擒?” 听罢,官差心中一凛,牢记后,欲传与同袍。 孺子可教地颔首,她取出鱼袋中的鱼符,同他仔细验证后,方同长孙无忌往下一家医馆走去。 兴安坊虽不大,但坊中药铺和医馆也不少,幸而黎坊主赞助了辆马车,幸而第一间铺子的金吾卫,给了他们武侯铺管控的铺子的位置。 将士们皆颇为配合,有他们作保,在三更天时,她便将坊中所有药铺、医馆召集了起来。 而此时,太极殿中,华烛熠熠,金砖铺地。 独李世民一人跪于大殿中央。 第122章 “王爷您走罢,皇上早已去了张婕妤宫中啊!”守了李世民半宿的大太监终是不忍,上前劝道。 自太医被召回后,得到消息的秦王便在太极殿中一跪不起,李渊不见,他们也请不走。 夜已深,若他再这样跪下去,膝盖恐就废了啊。 “大大,我等父皇回来。” 李世民仍固执地跪在原地,免冠跣足,身着素服,平日里锐利如鹰隼的眼熬得通红,直直凝视着高台上那龙椅。 这皇位到底有何魔力,让人面目全非,让父子嫌隙手足相残,让赤子之心备受猜忌。 他要怎么做才能保全自己和身边的人,是也要坐上那个位置吗…… 李渊的步辇正绕过太极殿,见殿中还燃着灯,皱眉问道:“那逆子还不肯走?” “王爷等着见您一面。”大太监低眉顺眼恭敬道。 “倔马!” 叹了口气,李渊缓步进了大殿发问:“你真未猜到朕为何要这般做?” 威严的声儿从身后传来,李世民身形未动,仍跪得笔直道:“儿臣不敢揣度圣意,但求圣上派太医增援安兴坊。” 他已猜到多半是因阿婤升擢过快,原本未将她放进眼中的某些官员,现已起了深深的忌惮。 尤其是她还出自秦王府,在妇孺中有这般高的声望,不就是为他秦王府俘获人心吗?这更让他的政敌们如鲠在喉。 但阿婤并不是仰仗着他们父子的偏帮,而是凭借自己的真才实学升迁,现今反倒要受他拖累。 “此举,是她破局之关键,若她能凭己身救万民于水火,日后谁还敢置喙她为何官途顺遂?”李渊恨铁不成钢道,“成大事者,不可只顾眼前安稳,要为计之深远,这不是你当日讽你兄长的?” “父皇既已下旨让阿婤主导,为何还放任太医被阻于宫中?!” 这些道理他自懂,但李渊分明故意选了最险的一步棋。 “这是朕之过吗?朕何尝不是为她组建了最好的人手,但天降警示朕不得不防!休得再大逆不道,退下!” 本就因此事不快的李渊,勃然大怒道。 这些君君臣臣互相勾结的勾当,真以为他老糊涂了看不穿?若不是顾念旧情,若不是想看看还有什牛鬼蛇神跳出来,好一并厘清,他何至于被亲子质问! 心头不爽,正欲狠狠踹李世民一脚,他竟敢躲开,稳稳起了身后,装模作样地恭敬告退。 方出了殿门,就原形毕露,远远飘来句反问:“阿耶,她不是您最疼爱的小辈吗?您真忍心将她置于险境吗?” “哎——” 一声叹息后,李渊坐于龙椅之上,回想着那声阿耶不禁泪如雨下,昔日小婤的亲切之语还回荡在耳畔——难道,他真的做错了吗? 疠人坊内,一偏僻的屋舍外竟挂了三把锁。 此时,忽而响起了捯饬锁头的动静,屋里奄奄一息的女子骤然有了力气,拖着身子爬到门处,将流脓的脸紧紧抵至门缝处。 第154章 “哒哒哒——” 三道门锁俱被解开,门被缓缓推开,她拼命仰头,脓疮遍布的脸上扬起个得逞的笑,本就肿胀不堪的眼已乐成了条缝。 救她的人终于来了。 “啊——” 还未来得及定睛细看,她高昂着的头就被猛地压下,脸上本就皮都撑得透明的脓疮,又一个个破开,疼得她哀嚎不止,顿觉眼鼻口都被恶臭的脓水糊住。 身上也传来几声哀嚎,听着愈发熟悉,她用尽全身力推开身上的人,掀起破烂的裙擦了眼缝的脓水,仔细一瞧,不由冷笑两声道: “你们怎也被抓来了?” 被推开的三人互相搀扶着坐了起来,见着是她,竟二话不说皆扑上前来同她撕打。 一人抱她的腰,一人捆她的手,一人左右开弓扇她巴掌,边扇还边咒骂:“若不是你逃跑,坏了门主的大计,我等也不至于被扔下山做饵……” “念奴!” 扇巴掌的女子还未骂完,就被另一女子呵斥住,三人不再咒骂,只是安静地换着法子折磨白衣女子。 一直藏在窗后窃听的金吾卫飘然离去,将她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与武侯铺。左武侯将军安修仁飞递入宫中时,正巧遇上了从太极殿出来的李世民…… 而召集完医者后的莫婤和长孙无忌,并未回疠人坊,而是按金吾卫们所知讯息,全坊找饲养奶牛的人家。 但安兴坊中,只有几户人家零星散养着奶牛,翻找完最后也是唯一一家胡人开的奶牛坊后,莫婤情绪逐渐低落下来。 压着心头的焦躁,她还是打起精神同胡女道谢,念着耽误了胡女歇息,遂用双倍的价钱买了头母牛。 将母牛拴在院中,她心烦得睡不着,念及从前在牧场学的挤羊奶的手艺,摸着母牛胀鼓鼓的乳,便找了个干净的桶挤牛乳。 于是,长孙无忌洗漱完出来后,就见着她披散着湿发,抱着小半桶牛乳发愣。 “别着急,天亮后我去趟武侯铺。” 摸了摸她的头,行至她身后帮她绞发,甚至还找准了她头上的穴位帮她按着,缓解疲劳。 “你怎会的啊?” “过目不忘。” “哇,阿忌好厉害啊,最喜欢你了!” 阖上眸享受着他的侍弄,她挤牛乳发泄一通后仍有些浮动的心,渐渐安定下来,开始同长孙无忌胡侃,指着怀中的牛乳道, “阿忌,我亲手挤的,好香,好想喝啊!” 瞧她馋这口鲜乳,本已洗漱规整的他,却还是撩起衣袍,生火给她熬牛乳喝,还变戏法般地从午后买的粮中翻出块圆茶饼,掰了个边给牛乳提味去腥。 火光映照着他的脸,将他原本就神朗无比的面庞衬得更英俊了几分,她直勾勾地盯着,听闻锅中牛乳冒泡泡了,才转过头去咽口水。 见她被牛乳吸引走了视线,他心头升起股失落,随即平静地问道:“这般喜欢牛乳啊?不过奶牛也能染上天花?” 因奶牛坊的牛不少,他们分头行动时,莫婤便同他们描述了要找皮上有红点或是起了水泡的牛。 长孙无忌稍一过心便有了猜测,怕引胡女恐慌坏婤婤的事,便一直未问,现正好能用来引 回她的心神。 “不是天花,是牛痘!”她回眸答道,注意力果又移回了他的身上。 心下满意,长孙无忌瞧着她眼中闪动着零星的火光,明艳动人又自信张扬,觉着奶香竟有几分醉人。 闭了闭眼,咽了咽喉,牵着她坐于自己腿上,让她半干的发再用火烘一烘,他按下心痒仔细听她讲: “我师父早著有防治天花的人痘法,就是用针在康健的人身上扎出个细孔后,取天花者的脓液涂于伤口处1。这法子虽有效,但还是太烈,不乏有全身出花而死者。” 她一面回忆孙思邈给她的医书,一面还要现编说辞,脑子转得飞快。 “不急,慢慢说。” 摸了摸她已被火烤干的发,让她靠在自己的胸膛,一手轻拍哄着她,一手蒙上了她的双眸。 “怎么了?”眼睫扫过滚烫的掌心,她不禁疑惑道。 “火光太亮,你边讲也边歇会儿罢!”长孙无忌忍着笑意道。 除了这些原因,他还为帮她藏起泄密的瞳。毕竟,她转悠的眼珠好像在同他说着——让我想想用何说辞才能圆过去。 而在他面前从不设防的莫婤,果然未曾察觉半点不对,继续讲着: “此前我见过头牛也长了痘疮,竟同天花时的人痘一模一样,但它却只萎靡了几日便又生机勃勃了,我猜,它身上的痘烈性定更弱……” 说着说着,她的声调渐渐低了下来。 待她熟睡后,长孙无忌将她轻轻放回了床上,留了些火仍温着灶上的牛奶,按着她的描述,将患牛痘的牛的特征皆写了下来,甚至画了幅形象的画。 黑白花片的奶牛,眼鼓得巨大,四只粗壮的罗圈腿中夹着连绵的乳,尖尖布满了红丘或卵圆的水泡;而公牛则多是密布在牛睾上。 月光隐没,初阳穿云破雾,透过繁枝茂叶,在小院中洒下斑驳光影。 “婤宝,药箱!” 拉住喝了牛乳急急往外冲的莫婤,将她昨夜整理好的药箱挎于她肩上,见她乖乖望着他看迷糊了,不禁轻笑一声。 “我走了!” 心头感叹了句美色误事,她拥上长孙无忌的脖,亲了他一口后,盖上幂篱便奔去了前院。 前院已站满了人,多数都背着药箱,让莫婤更惊讶的是,里头竟还有提着接产箱的稳娘。 见她来了,最先围上来的是昨夜她都未曾见过的稳娘们。 “莫大人,我们可是你带出来的娘子军,怎能少了我们!”前头一罩着幂篱的娇小娘子朗声道。 她身旁一裹着接产服的妇人亦高声应和:“若说照料病患、防范疫症,我们定不会比他们差!” “我们可不差,莫大人让我们也来!” “莫大人别担心,我们能行!” “我们定能做的更好!” 话音刚落,四面八方的稳娘们纷纷应和,其中的坚定之意、蓬勃气势,若排山倒海般压过院中,原本窃窃私语的医者们,皆停下,目光灼灼地看着出声的稳娘们。 稳娘们经过嗣昌局严苛的定品校验,早已将消毒防护等意识深入骨髓,自比普通医者好上千万倍。 只是她们皆为女子,在古代本就要承担照顾一家老小的重任,还要肩负接生的辛劳,她实在不忍再让她们抱着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决心加入。 因此,今晨回疠人坊时,她在一中品接生馆门前犹豫了许久。 她想为她们争取证明自己的机会,却又怕这对她们而言更多是一种负担。 最终,她仍是没敢去敲开她们的门,她深知自己现今在接生馆中的声望,只要她开口定是一呼百应,她却不想让她们盲目追随,到头来怨人怨己。 没成想,她们竟自发而来,抱着我必定能行的决心,带给了她莫大的支持与鼓励。 骤然,莫婤心头升起豪情万丈:你看!谁说女子不如男! 有了稳娘们的加入,莫婤自是轻松许多,带着医者们培训如何防护时,也能让稳娘们帮着纠正。 培训时用的护具,是稳娘们提供的接产服,自是比幂篱防护效果更好,让她不禁眼前一亮。 见大伙儿基本掌握了防护手法和要点,她将众人分组,让一名稳娘领着三名医者一道练熟,自己则赶着马车风风火火出了疬人坊。 而莫婤不知道的是,此时,毓麟居的稳娘们也在观音婢的带领下,开启了属于她们的战场。 第123章 天方既白,一辆马车便停在了宫门前,上头下来一行女子。 她们皆身着鸡心孔雀罗衫,外套藕丝长裙,青丝利落盘起,只簪了金鹊银鹅各一丛。 “来者何人?” 兢兢业业守了一宿,熬红了双眼的将士们,努力打起精神问道。 “我等应秦王妃所召前来。” 最前头的女子颔首恭敬道,话音刚落便见秦王妃的女史明桃,提着裙尾快步赶来。 “有劳!” 明桃掏出秦王妃的令牌,同众将士道谢后,带着这一队女子进了宫门。 整队人有五,皆是毓麟居的高阶稳娘,明桃边领着她们阔步往前,边快速地讲着: “嗣昌局的女官昨日通知你们时,应已同你们讲过张婕妤的产情,我再同你们说说宫中情形。 昨日午后,圣上之妃张婕妤忽见红,此后便一直喊肚痛,太医们轮番诊治,稳婆都换了好几茬,却仍未查明原因。 圣上安抚其至三更,天还未亮她便又嚷起来,这般下去太医定是出不了宫的……” 听明桃这般讲,稳娘们皆眉头紧皱,虽长安已封锁了安兴坊出现天花的讯息,但同毓麟居和容焕阁交好的高官重臣颇多,掌柜们早便得了他们夫人的暗示。 第155章 而她们昨日傍晚更是从嗣昌局卢晓妆女官处,得知东家竟被困其中的消息,早已急得团团转,却未曾想东家已到了孤立无援的地步。 心头愈发焦躁,她们的步子也迈得愈发大,行至张婕妤宫中,众稳娘便四散开来,紫烟诊脉、蔷姐儿摸肚儿、慈姑备药、玉梅和阿惠搜整偏殿。 “你们干甚!放肆!” 张婕妤何曾见过这架势,尖叫着不让人碰,殿中的贴身宫女和老嬷嬷们,欲上前撕开稳娘们,却被观音婢带的手下似老鹰捉小鸡般,一手一个死死拽住。 昨日观音婢虽已同嗣昌局女官们商议后,让她们通知了毓麟居稳娘们,但她还未找到机会说服李渊,谁知三更天张婕妤又闹了起来。 她趁机将此事说予李渊,李渊向来满意她这个儿媳,也知莫婤一手培养的稳娘们的本事,见她这般孝道,自一口应下。 而观音婢更知张婕妤不会乖乖配合,专挑李渊上朝后,带着膀大腰圆的嬷嬷和习武的女史前来。 此时,瞧着乱成一片的偏殿,她威严地高声道: “娘娘痛成这般,尔等不劝导其配合稳娘诊治,反纵容怂恿,是何居心?皇嗣但凡稍有闪失,尔等必诛九族!”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威仪堂堂、不怒自威,殿中骤然安静,挣扎的宫女嬷嬷们软了身子,连一直嘶喊的张婕妤也哑了几瞬。 忽而记起她是宫妃,怎能被一小辈唬住,正欲张嘴嚷嚷,紫烟上前银针一闪,便让她彻底哑火。 紧接着,紫烟的手搭上了张婕妤的脉,蔷姐儿也趁机用四步触诊摸了她的肚儿。 这一诊一摸,哪还有不清楚的,虽隐隐有假性宫缩,但她表现得这般疼,八成是装的,两成是腹中孩儿真有异。 太医稳婆们不敢实言更不敢下猛药,毓麟居的稳娘们却是半点不怵,摸着胎头已入盆,算了日子,怕真是那少见的两成,便几碗催产药灌下去,假宫缩成了真阵痛。 “开台!” 随着蔷姐儿一声令下,稳娘们配合默契、动作迅速,开始接生。 此时,莫婤正赶着马车穿梭在安兴坊的街巷。 无论是宽阔的街道,亦或是羊肠小巷,皆空空荡荡,独街巷尽头的井口石栏上,爬满了翠绿的青苔。 从武侯铺出来后,她又赶着车敲响了记忆中,安兴坊内唯一一间高品接生馆祥鹤馆的门。 幸而,经过嗣昌局定品校验后,接生馆皆严格遵守其颁布的规定,即使在兴安坊医药界已流传出天花的消息,即使多数稳娘已前去疠人坊支援,接生馆中仍有稳娘留守。: 待她表明身份后,开门的稳娘立即按她的请求,领她到了接生馆的东家申娘子的府邸。 “莫大人,您怎来了?”申东家见她戴着幂篱,心头一紧,试探地问道,“大人,果是天花?” 她沉重地颔首,申东家连连退后数步,绊上桌椅腿差些摔倒,回过神后更是转身一溜烟跑了。 “诶——” 话刚出口,就见东家朝她挥了挥手,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被独留在待客室,见东家闻天花变色,她只能深深叹了口气。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接生馆的东家们更 是重利的商人,能默许稳娘们援助已是无私,她确是不能再强求其他了啊。 虽早有料到,但见申东家都不肯与她谈一谈,她心头还是颇为丧气,平复半刻后,方起身欲去下一家。 正跨过待客室的门槛,就见申东家戴着幂篱重新进了院子,瞧见她后还远远俯首,朝她行了个大礼。 “申老板,不必如此!”她很是无奈道。 虽有官威在身,但她断不是公报私仇、仗势欺人之人,她能理解东家的顾虑,日后也不会因此事为难她。 “莫大人,我等人微言轻、势单力薄。” 申东家不起身,只高声道, “但藐小粗贱的我们却受您庇护良多,只要您有言,我等必定力相助。何况在此等生死存亡之际,我等定会与您、与兴安坊共存亡!” 莫婤心似战鼓,被这字字句句狠狠擂着,每一滴血都像被点燃的烈酒,顺着奔腾的血脉汇入心脏,发出似崔征的号角。 望着远方那道渺小的身影,莫婤似看到了她身后磅礴的灵魂,她深深躬身道: “虽千万难矣,但天花必为尔等之勇毅所败!此乃定数,无可改矣!” 待莫婤离去后,申东家按着同她商议的,拿着她盖了嗣昌局官印和她私印的帖文1,领着家丁们,挨个敲响了兴安坊中接生馆东家们的府门。 而拉着一马车的防护用具回到疠人坊的莫婤,见疠人坊门外竟停了七八辆马车,忙欣喜地奔了进去,果见前院堆满了药材筐篓。 “莫大人,您要的药材,我们皆送来了!”昨夜有过一面之缘的药坊掌柜们,皆殷切地迎了上来。 郑重同他们道谢后,让大伙儿帮着将她马车上的什物搬下来,除了接产服,还有口罩、帽子、手套、长靴等,看得众人连连称奇。 这时莫婤愈发庆幸,幸而在嗣昌局定品校验后,她立即统一了接生馆的用品规范。 接生时,稳娘定要身着接产服,头必罩帽子,还要完全裹住头发,手戴用猪膀胱特质的手套,脚蹬皮革防水靴。 因而,在祥鹤馆中方能存有这般多可用于防护的用具。 将药材和防护用具分给每一组防疫小队后,长孙无忌也领着一批金吾卫回来了。 见状,她忙招呼众人忙活起来。 疠人坊的屋舍有限,定不够日后出花的病患们,她便让长孙无忌同金吾卫们,在宽阔的院子中搭简易的棚子。 棚子只需个木架,顶上覆盖稻草和草席,四面挂上透风的帘子即可,既能遮阳避雨,多容纳病患;又能通风,减少病毒在空气中的传播。 医者和稳娘们熟络了分得的防护用品和药材后,便手脚不停地按着她给出的方子,研制起治疗天花的汤药。 疠人坊中所有灶台皆被医者们征用,他们甚至找砖块在空地上搭起简易灶。 一锅锅小柴胡汤、麦门冬汤、葛根汤、白虎汤、六君子汤、生地黄汤2烟雾缭缭地飘荡在疠人坊上空。 稳娘们除了为大伙儿解释防护用具用法,还要帮着碾磨药材、搓丸裹蜜、蒸膏煎药…… 疠人坊众人忙得热火朝天,朝堂上也吵得不可开交。 “皇上,若再不派人增援,恐会失了民心啊!”太子詹事李纲率先高声谏言道。 裴寂老神在在地看了太子一眼,果见他面色晦暗,便悠悠道:“天花初现时,李詹事不急报,现今却要圣上触犯天道警示援助,也不知是何居心。” 听罢,太子李建成骤然跪下请罪:“皆是因孩儿未重视,才闹到这般地步,还望父皇降罪!” “皇兄也是怕惊扰父皇圣体,还望父皇恕罪!”齐王李元吉见兄长这般自责,忙跳出来帮着求情,还恨了秦王李世民一眼。 李世民站得笔直,待李渊意味深长地看过来后,方缓缓求情道: “大错已铸成,现今追究于事无补,求父皇早做决断,派人救疫,我大唐不能如隋般视万民之命为无物!” 此言一出,众大臣连连附和。 经历过隋朝暴政的户部尚书萧瑀,更是声泪俱下:“长安城中百姓方安居乐业,对大唐初萌信赖,可受不住半点怀疑啊!” “萧大人说得对,如今刘武周南下威胁我大唐江山,河北窦建德割据称夏王,还要勾结在洛阳称郑帝的王世充,联合对抗我军,京师现不能出现内乱啊!” 纳言刘文静高声道,想着现今大唐的局势,颇觉痛心疾首。 裴寂仍固执道:“俱是皇上的手下败将,收服他们指日可待,上天的警示才最为重要,臣听闻张婕妤腹痛不止,定是尔等激怒了上天!” “裴大人是如何得知此消息?您不常说后宫不得干政?”李靖心头恼怒,真当众臣瞧不出他的把戏? 太子李建成却是犹犹豫豫道:“皇嗣关乎国祚,自是关乎朝政的,若威胁母妃腹中皇嗣,那增援之事须……” “报——” 他话还未说完便有大太监送来急报。 “哈哈哈——好! 众卿不必再争论了,张婕妤已平安诞下麟儿,嗣昌局功不可没,莫大人的毓麟居更居功甚伟。 传朕旨意,太医署立即整装出发,不得再耽误,若再有羁绊之人,一律处斩。” 龙颜大悦后,李渊警告的目光锐利地一一扫过众大臣,惹得心虚的人皆紧紧地低下了头。 裴寂却是不怕,他深觉自己一心为了圣上,便坚持道:“皇上,上天……” “好了,朕知裴卿您忠心耿耿!”他话还未说完便被李渊打断,李渊沉声道,“待太医出宫后,我会下罪己诏3!” 此话一出,再无人敢有异议,裴寂更是泣不成声地高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156章 见心术不正之人皆老实后,李渊复言: “莫卿还须一类奶牛。 传朕旨意:无论官宦庶民、商旅僧道,凡发现此牛踪迹或能活献者,一经莫卿验实,必有重赏。各地官员将领务必全力配合寻找,不得推诿,朕皆将论功行赏!” 诏令一处,全宫皆动了起来。 太医署令早在毓麟居稳娘们入宫时,就得到了嗣昌局崔兰亭崔女官的暗信,早早便收拾妥当。前脚刚接旨,后脚就领着众太医,浩浩荡荡却悄无声息地出了宫门。 “怎只有你来的?” 李渊方下朝,尹德妃又因害喜不止召了太医,产科圣手须臾便至,其余太医却不见踪影。 要知她们高位的妃嫔召太医,都讲究一个排面,内科、外科、产科、妇科等皆要出一太医前来,才能体现出她圣眷正浓! “多去增援安兴坊了,剩下的去其他娘娘宫中请平安脉了。”产科圣手一板一眼地答道,却将尹德妃气个半死。 她本就是恐朝堂上有变数,才掐着皇上下朝的点,大闹了一场,兴师动众地叫来太医,却仍未赶得及。 “张婕妤腹还疼着,他们怎敢出宫的?若皇嗣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定会掉脑袋的!”尹德妃关怀地说道,神态话语却像毒蛇吐信子。 这太医似没听懂,憨着一张脸疑惑问道:“娘娘未曾得到消息?张婕妤生了啊,生了个大胖小子,肚儿自就不疼了啊!” “什么!” 尹德妃骤然起身,脸蓦地阴沉下来,心中咒骂不停,这贱人不同她通消息便罢了,竟还比她先诞下男婴!岂有此理!她诅咒这孩子活不长! 其实不怪张婕妤,有观音婢守着,婴儿一出生,她便让人喊叫掩盖了婴儿的哭声,悄悄报于皇上,连张婕妤宫中外头伺候的宫女太监都不知,如何能将这消息传与她。 宫中的官司,莫婤自是不知的,她同疠人坊的众人一道忙碌着,不过一个上午,就建好了两个院子,所有汤药也均备齐了。 见此,她便同武侯铺的金吾卫们通了气儿。 午后,安兴坊空无一人的街巷间,忽而出现了一队队包裹严实的将士,他们敲锣打鼓、挨家挨户地检查通知着。 不过半个时辰,疠人坊中竟送来了数十名高热者,多数还是孩童,其中甚至有一刚满月的婴儿。 第124章 “香姐儿,你尚年少,安能照料婴孩,我们将他交予别的队伍……” 接手婴孩的是一年轻的医者小队,领头的稳娘不过十六七岁,瞧着应还未生养过,与她同队的小郎君便红着脸提议道。 话还未说完,就见香姐儿熟练地抱过婴孩,轻易便将襁褓中嘤嘤低泣的婴孩哄得歇了闹腾。 “我们稳娘,无论有未生养过,都是会护婴的!” 谢过郎君的好意,香姐儿扬起笑看向小队的医者们,眼中闪动着骄傲与自豪,几欲亮晃他们的眼。 而立于她身侧的小郎君不动声色地退后两步,怕她听见自己如雷般响动的心跳。 “先将已开始出花的抬到最右侧那排棚屋,按照一家一户分开安置,避免交叉感染!” 除 了香姐儿,其余稳娘们也在莫婤的号令下,领着医者小队们将送入的一批批患者们抬进了隔离棚中安置妥当。 无论是嚎啕大哭的孩童,或是垂泪不止的妇人,甚至是怒火冲天的汉子,稳娘们只用三五句便能将他们安抚下来,让其配合治疗。 除此之外,她们上药、把脉、退热皆是一把好手,将轻视她们的医者们瞧得一愣一愣的,迅速放下成见,乖乖听从其指挥。 “晖哥,你们队还收得下人吗?” 远远望见飘扬疾行而来的红旗,是她让金吾卫们插于马车上方便辨认的旗帜,约莫又有一批病患即将送到,莫婤忙同各小队协调起来。 “稍等,我去问问晓梦妹子!” 说罢,晖哥便如风一般前去问询,莫婤却是淡笑着怔了一瞬,连晖哥这般大男子主义之人都懂得听从稳娘的部署调配,实属不易啊! 此后,忙碌之余,她还留了个眼风。 竟惊喜地发现潜移默化中,每个小队都已彻底变成以稳娘为首。 送来的患者们,更是无论男女老少,皆对她们崇敬有加,不会因为她们是女子而心存偏见,更不会因为她们是稳娘而鄙夷。 随着病患地激增,从祥鹤馆带回的防护用具消耗得极快。 幸而兴安坊中多数接生馆的东家们颇为大义,申东家未多费口舌便为疠人坊筹到了一车车防护用物,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莫大人,太医们来了!” 晌午方过,宫中增援的太医们终于拉着治疗天花的药材赶到了。 黎坊主忙领着他们进了莫婤所在的小院,兴奋地朝正同医者们讨论用药方案的莫婤喊道。 院中医者、稳娘和患者们自也听见了,多数只瞧了一眼便不再关注,有的甚至头也未抬,只顾忙活自己手上的事。 见直面这般凶险的瘟疫,未曾经过正统培训的民间医者、稳娘们竟也能被锻炼得临危不惧、有条不紊,太医署令孙大人心中不禁感叹:不愧是莫大人啊! 立于孙大人身侧,与他同行而来的宁太医瞧见这一幕也暗自颔首,隐隐明白了皇上定要将莫大人留在安兴坊主持防治瘟疫的用意。 但他的徒弟涂太医,却觉是大伙儿不将他们当回事,心头不满又委屈地嘀咕道:“也不知速速前来迎接!” 声儿虽小,但就站于他前方的宁太医听得清清楚楚,转身便是一脚,狠狠踹了上去。 “啊——” 正抱着脚叫唤,他又被走过来的莫婤淡漠地瞥了一眼,吓得他浑身一激灵,迷迷糊糊跟着其他太医一道出了院子。 待他回过神来时,已立在了疠人坊的花园中。 “这是要干甚?”他杵了杵身旁的夏太医低声问道,“还要来个下马威?” 夏太医朝他翻了个白眼,拧头目光灼灼地瞧着莫婤,满脸崇敬。 见他这幅模样,涂太医哪还有不懂的,暗叹自己倒霉,一问就又问上了个莫婤的小迷弟。 倒是他另一侧的简太医同他低声道:“说是要做什岗前培训?我们还需被她一稳婆训?!” 听着两人的交谈,涂太医前头的沃太医回头道: “别胡说,人家可不是当年的稳婆了,都是六品官员了,自要耍官威啊,谁让我们不是女儿身,不能勾得皇上秦王皆为我们保官!” 他们许是说出了一部分太医的心声,而莫婤瞧着他们或信赖、或疑惑、或轻蔑、或轻浮的目光,心头颇觉腻歪,也懒得同他们多寒暄,径直讲起防治之法。 莫婤的官阶立在那儿,还有太医署令孙大人压着,太医们明面上皆动了起来,只是动作颇为敷衍。 穿接产服时,双手不提领子反四处摸;戴无菌帽时,额前还垂下几缕鬓发;裤腿也不塞入高靴内……种种搪塞,瞧得她火冒三丈。 “每人必须通过考核,若练不过者,不必前去害人害己!” 她压着怒火朗声道,冷冷的目光扫过太医们满不在乎的脸,又言, “连这般简单的考核都不过者,我会同署令商议免去你们的太医之位。回长安后,我也会报于陛下,论功行赏之余,定也会论过行罚!” 太医署令孙大人本就对莫婤颇为推崇,见大难当前太医们还这幅做派,颇觉面上无光,听她这般说,自是连连颔首称赞。 闻及要丢官还要受罚,敷衍的太医们终于正色起来,开始一板一眼地学。 “再来一遍。” 当莫婤吐出第十次再来一遍时,沃太医终于忍不住怒火,冲上前欲同她掰扯,方扬臂,反手就被莫婤掀翻在地,狠狠揍服之后,让人架着他继续练。 沃太医一面涕泗横流,一面忍痛颤抖着穿接产服,莫婤还捡了根长棍,但凡他有错处便狠狠抽下去。 “啊——嘶——哦——” 众太医听着沃太医的哀嚎,心头更怵了,打也打不过,跑又跑不掉,他们只能拼命练,就怕一不留神棍子就落到自己身上。 待又练了八遍,沃太医终于过关,此时院中也只剩下他一人了。 将他安排至一颇为强势的稳娘队中,同她耳语几番后,莫婤便不再管他,只偶尔闻及都不用领头的稳娘出手,他就被队中的其他医者们挤兑得如同只鹌鹑。 七月暑气渐盛,吾卫们每日提着混上醋的井水洒遍大街小巷,但送入疠人坊的天花者仍与日俱增。 方加入小队的太医们,经受过稳娘和其他医者们的锤炼,刚融入其中就要接受愈发严重的病患。 他们或昏迷不醒,或皮肤滚烫、布满疮痘,或浑身溃烂、流脓不止……脓血顺着肢体流淌,浸湿了身下单薄透气的草席。 医者小队们前一刻还帮他们上完药,后一刻他们便没了脉搏。 第157章 按着莫婤所教,他们拼命按压着断气之人的胸骨1,虽已抢救回十之八九,但更多的老人却是在夜里悄无声息的离世。 太医们皆是有真材实料之人,瞧见一具具因不敌天花而逝去的尸首,心中尚未泯灭的良知日夜被鞭笞着,渐渐也就放下自傲与守旧,同大伙儿一道竭尽全力救治。 终于在众人的不懈努力下,出现了几例痊愈者。 但痊愈后,他们也未离去,反而投身于救疫队伍中,因染过天花通常便不会再感染,他们还自发去做那些最易感染的活,如煮洗接产服,如搬运死者尸体。 太医们和痊愈者们的加入,虽减轻了莫婤等人的压力,却让坊中的粮食和防护用具消耗得愈发快了。 “黎坊主,粮食还够多久?”瞧着大锅中热腾腾的米粥,莫婤有些发愁。 她不是五谷不分之人,在太原时更是没少见观音婢施粥,这粥瞧着清汤寡水,其实所须的米粟也不少。 “无妨,昨夜长孙大人又拉回来几车,很是够的!” 黎坊主笑弯了眼道, “也不知长孙大人如何同粮肆东家们商讨的,他们最是铁公鸡一毛不拔,前些时日我拿着银钱去买,还报出了您的威名也无用!” 一旁送完病患正欲离去的金吾卫正巧听见,也敬佩地接话道: “我们武侯 铺头头去都无法,强硬些他们还说我们是官欺民,是仗势欺人!长孙大人却不过半刻钟就能化到车粮食!” 听罢,莫婤颇为矜持地颔首,身后无形的尾巴却是早就翘得老高,心头暗自骄傲:我男人当然是最厉害的! 自豪之余,便是满满的心疼。 她在院中忙得脚不沾地,长孙无忌却是更甚。 上午要领着金吾卫搭建临时棚,下午要同他们一道巡逻安兴坊,晚间还要挨家挨户地敲响粮铺的门,与他们拉扯化粮。 每日她回屋歇息皆见不着他,今晨半梦半醒间她方觉有人将她揽入怀中,吻了吻她的额头。 待她仰面找到他的唇,同他湿吻许久后,微微睁眼便瞧见了他愈发削瘦凛厉的脸庞,再望向窗外,天已然泛白。 晨起,身旁早已没了他的身影,摸着冰凉的竹席,知他应是早便起了身,灶台上还温着牛乳,连桌子都还微微泛着酒精擦拭过的气味。 愈想心头愈是酸得厉害,抬眼却见心上人阔步进了院子。 “阿忌,你怎有空回来!” 莫婤忙迎上去,念着自己身上不知有多少天花患者的脓液,便又急急停在一米外。 只见长孙无忌竟亦退后了几步,平静无波的眸中泛起点点怒意:“婤婤,定禅山又出现了批天花女子。” 她面色骤然一冷道:“都抓到了?” 长孙无忌颔首,停顿片刻道:“不知山上是否还有,将士们的防护用具恐也要换新的了。” “无妨!”莫婤一口应下,随即清点了一批防护用具让长孙无忌送去。 待他走远,同她一道清点的晓梦方发愁道:“莫大人,安兴坊所有接生馆存余的防护用具皆已送来,这些恐只能支撑三日了!” 天花病毒在沸水中不能存活,她们虽已反复利用接产服等防护用具,但当用具反复煮洗或有破损后,却是不能再用。 “我让金吾卫递封飞递……” “快拉进来!” 话还未说完,便见黎坊主拉着一辆板车进来了,板车上垒满了大箱子,用麻绳高高捆紧固定在车上。 “莫大人,您真是好官啊!”黎坊主笑逐颜开道,“这些竟是全长安城众接生馆,自发请命捐赠的防护用物,嗣昌局统计后送了来,这还只是第一批!” 因长安城中接生馆们的大公无私,李渊龙颜大悦,大手一挥批了莫婤在找申东家前,就托武侯铺递上去的飞递,来年所有的接生馆减税三成。 此诏一出,长安城中的商户纷纷动了起来,有药的捐药,有粮的捐粮,物资源源不断送入安兴坊,整整持续了半月。 因而,虽坊中起高热者愈发多,但莫婤等人还算游刃有余,只是回小院歇息得愈发少了。 “婤宝,要保重身子啊!” 长孙无忌一如往常般温柔地朝她笑着,只是凤眸中带着淡淡的担忧与哀伤,微风拂过,他的身影竟渐渐消散在她眼前。 “阿忌!”她骤然惊醒,喃喃安慰自己道,“别怕,我只是在做梦。” 翻然起身,疾行至灶台,瞧见冷锅冷灶上再无温热的牛乳,心头却是升起股不妙。 换上干净的接产服,罩上幂篱,她一路往小院奔去,远远就瞧见院中又抬出具尸体。 忽而,一阵风吹过,轻卷起担架上的白布,露出白布下的一角,赫然是金吾卫的铠甲,而长孙无忌近来也是这般穿着。 “莫婤,冷静!” 她深深吸了口气,戴上手套,从头处轻轻揭开白布,露出张满是溃烂脓疮的脸,肿胀的眼周,依稀能分辨出杏眸的轮廓。 心头一松却又涌上难受,她低声问道:“这将士怎会染上的?你们身子这般康健,多是能扛过的啊!” 一旁护送的将士早已泪流满面,他哽咽道: “都怪定禅山那些妖女,前几批皆是些弱女子,最近这批却好似会武,我们一心想救她们,她们却趁我们不备划伤了我们,刀刃上更是抹了脓液!” “什么!”她骤然皱起了眉,急急问道,“怎不早说?” “我们起初皆不知,因整日套着这衣服,日晒雨淋的,身上早便起了红疹,待变为脓痘时方惊觉染上了天花,却不知从何染上,还是长孙大人猜到的!” 将士哭得愈发委屈和悲痛,他想不明白,为何老天无眼,为何好人没好报,他们日日奔波劳碌,却还要被奸人所害。 战友们起了高热,却只敢自行找个稳娘,悄悄关入疠人坊,连父母妻儿都不敢告知。 而听这将士提到长孙无忌,霎那间,莫婤顿觉天竟变得灰暗一片,慌乱无措恐惧窒息诸般情绪朝她涌来,她听见自己颤抖着问: “那你们长孙大人呢?” 将士唯一露在外头盛满悲伤的双眼,忽而带上了几分怜悯,他低下头,哑着嗓子轻声道: “长孙大人,高热不退,已自行关入坊中。” 第125章 莫婤顿觉天旋地转,顾不得晕眩,她奔入院中,寻着每队负责的稳娘,挨个儿问过去。 终是在一闪躲的目光中,逼问出了长孙无忌所在屋舍。 “大人,您便让我进去服侍您用药罢!” 一医女端着托盘立于屋舍门前劝道,声儿中满是心疼与惋惜,扭头瞧见莫婤,神色僵了一瞬,正欲同她行礼,便闻及屋内传来阵响动。 须臾间,屋门开启,医女面上一喜想入内,一个空木碗准确无误地掷于其托盘上,嘭得一声,门又关得严严实实。 里头传来道疏离淡漠地回复:“不用。” 领着莫婤前来的稳娘宁樱,慌忙上前将医女铃兰拉走,只迈了几步,铃兰便紧紧扒着廊柱不肯离去。 莫婤听见他声儿中的虚弱无力,心头酸涩无比,她轻拍着门,像往常他哄她般轻哄:“阿忌,婤婤在这儿,你开门好不好!” “不好!我不想你瞧见我日后丑陋的模样。” 长孙无忌坚定地回道,语气却似落于心尖的羽毛温柔细腻,还反过来哄她, “婤婤,日后定要保重身子。早膳不能省,当心胃疼;夜间多歇会儿,要乖乖睡觉。婚房里有我全部身家,出去后你记得……” “我不听,我要你好好的!” 听着他似交代遗言般,万般恐惧在心头翻滚,不知不觉间已是泪眼婆娑,她呜咽道, “我不要,你丢下我四年,四年后你若再离开我,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来生也不要同你相见!” 他扶着桌角几欲站不住,听着她的哭声,觉自己的心被狠狠撕扯,喉咙都似涌上铁锈,却还温声道: “现今我不能哄你,你乖乖不哭了。我答应你,一定努力撑过此关。” 宁樱听着也红了眼眶,想着方才长孙无忌出言拒绝时,铃兰竟扬起了笑,不自觉朝她看去。 果见她脸上满是嫉妒与愤恨,不由狠狠拧上她大臂的软肉。 “啊——你干甚?”铃兰痛得惊呼,愤恨地瞪着宁樱。 宁樱也冷下脸道:“你又在干甚?要点脸。” 此时,已起身的莫婤也瞧见了两人,自然也望见了铃兰面上的嫉恨。 心头本就万般难过,她没收住眼中的威严,凌厉地刺向铃兰道:“若是不安分,就滚出去,我会同黎坊主说的。” 铃兰恭顺地低下头,藏起眼中溢满的怨恨。 “莫大人在这儿吗!” 方提及黎坊主,她就喜气洋洋地奔了进来,带给来个天大的好消息。 时隔月余,举国之力寻找的奶牛,终于被一边疆将领从胡人手中缴获,一路飞递入长安,短短两日便到了安兴坊,现就在疠人坊外等着莫婤验收。 第158章 听罢,她猛然转身,兴奋地拍着长孙无忌的门道:“阿忌,你听到没,你有救了,你定要撑住,再等等婤婤!” 里头传来声轻笑,他宠溺地回道:“好!别急,我会等你的!” 欢快地同他告别,春风满面地出了院门,方踏出门槛,脸便又暗淡下来。 “怎么了?不是有法子救长孙大人了吗?”黎坊主瞧着她低落的神色,不解地问道。 她只是摇摇头,挤出个笑后,便俯下身仔细查看起这头奶牛来。 是头母牛,双乳上赤红的丘疹已成了豌豆大小的卵圆水疱,疱上有一凹窝,内里荡漾着透明的液体。 赫然是染上牛痘病毒,现已开始出痘的奶牛。 谢过送牛来的金吾卫和黎坊主后,她将牛牵回了自己院中。 关上院门,四下无人时,她终于绷不住了,双膝一软,紧贴着院门的身子缓缓滑落,木然地跌坐在地上,眼泪无声无息从脸上滚落,眸中死寂一片。 没用的……没用的…… 就算有了牛痘脓液,做出的疫苗也是用于预防天花的。若不幸染上,还是只能靠他们自己的意志熬过来。她那般说,不过是为让她的阿忌再坚强些。 那具金吾卫尸首的冰冷模样,在她脑海中不停回放,她骤然觉得浑身发冷,止不住地寒颤。 “不能再想了,莫婤!” 她喃喃自语道,拼命爬起来,跌跌撞撞翻找出药箱中的银针,红着双眼,全神贯注地采集起奶牛双峰尖尖的脓液。 采集完后,她带着琉璃瓶中的脓液,驱车行至武侯铺,递了封飞递,又到了胡女的奶牛坊。 向她买了两头小奶牛犊1,还同胡女商量,日后恐会将她坊中的奶牛皆买了去,但定是会付钱的,只是望她多留些给她。 商议后,她便赶着两头小牛犊回了疠人坊。 另找了个荒废的马棚,把新买的小牛犊关了进去,在它们身上割了道小口子,将牛痘脓液倒在其伤口上。 牛痘病毒的毒性本就低,但考虑到安兴坊中还有更弱小的婴幼儿,她便还是将牛痘病毒做了减毒处理。 在疫苗的制备中,最常用的是减毒和灭活2两种方法,灭活在古代难做到,但减毒中的体外连续传代培养3,却仍是能实现的。 三日后,两头小牛犊的身上也出现了水疱,她在它们身上采集完脓液后,又如法炮制到后两头小牛犊身上。 十日后,她拿着传了几代又经清水稀释过的牛痘脓液,召集了疠人坊中所有医者和稳娘们。 “您说这能防预天花?”立于医者小队最前头的稳娘晓梦,听罢惊呼道。 随即就被她侧后方的沃太医戏谑:“头发长,见识……短……” 他话还未说完,立在他身旁的晖哥便狠狠扇了他一巴掌,他忽觉鼻尖一股暖流正往下滑,忙闭紧嘴,屏住呼吸。 晓梦无所谓地翻了个白眼,小声询问着她身旁的小夏太医。 憋了许久的宁太医委婉劝道:“我们知莫大人救人心切,但用天花痘液防治之法,早便有之,可其效果想必众医者皆心知肚明。” 此话一出,上了年纪的医者们皆颔首赞同,年轻的医者们也同稳娘们交头接耳……连莫婤的迷弟小夏太医都眉头微蹙,面露不赞同。 这些时日莫婤在疠人坊已立起了绝对的权威,她说要做的事无一反对,如建临时棚、物资分配、粮食供给等,但现今见他们并未盲从,她更放心了些。 看来就算她不在,大伙儿也能按照病患至上的宗旨始终如一地践行下去。 “咳咳咳——”轻咳几声,将众人的注意拉回后,她正色道:“这自不是出自天花患者,而是取自奶牛。” 话音刚落,院中一片哗然。 “奶牛也会染上太花?” “这……这简直荒谬啊!” “莫大人难道是……失了智?” 种种质疑声铺天盖地涌来,还是太医署令孙大人更为镇定,他出声问道:“莫大人这般肯切,定有依据罢?” “幼时同恩师行医,在一胡商家中借住时,见过一八岁男童的阿姆给奶牛挤牛乳,那是乳上便有水疱。不久后,我再途径那村子,竟因天花灭了村,只有男童和他阿姆活了下来。男童同我说,他们是被那牛传上了疱疹,但几日就康健了,之后天花肆虐时竟只出了些红疹。4” “莫大人只拎个故事,那就是场豪赌了?”简太医满脸不信道,“难道您让这般多人,赔上性命完成您的赌局?” 院中瞬时安静下来,众人皆望向中央,挺得笔直的莫婤。 她看着他们灼灼的目光,只不在意地笑笑道: “我只是告知各位一声罢,这场赌局,我赢定了。” 话落,她骤然提起匕首,在手背划了一刀,转眼间,琉璃瓶中的液体被倾倒在伤口上。 “莫大人!” “莫大人,不可!” “莫大人,您别莽撞!” 众人反应过来后慌忙劝阻,香姐儿更是上前一把挥掉她手中的琉璃瓶。 长颈细口琉璃瓶,猛地摔落在地,发出咔嚓地碎裂声,在艳阳下闪耀着斑斓色彩,碎片里却是一滴脓液也未余下。 “莫大人,您何至于此!”铃兰一面垂泪,一面惋惜道,“若您出了事,我们怎么办?安兴坊中的百姓又要怎么办?!” “这说的何话?我们是担心莫大人,可不是有旁的心思!”宁樱反唇相讥道。 院中众人纷纷应和,莫婤的目光也直直射向她,她忙连连向大伙儿道歉,躲闪着垂头拭泪。 此时,莫婤方移开视线,环顾着院中众人。 他们或泪眼婆娑,或面露哀伤,或愁眉不展……连涂太医都红着眼眶,双唇不停颤动,却说不出半句话。 “好了,我都说这是场必胜的赌局了!” 瞧着众人依恋的目光,她洒脱一笑,朗声道, “疠人坊现已走上正轨,有我无我,尔等都只需如往常般即可,就当我偷个懒,让我歇歇罢。” 说罢,她停顿了半晌,左手紧握右手拇指,右手掩其胸5,躬身朝众人行了个大礼道: “今后几日,疠人坊中病患,就有劳各位了。” 隔着几丈远,同黎坊主交接完坊中诸项事宜后,她自请关入了小院。 傍晚,便发起低烧,身上也开始发小疹子。 孙太医仔细询问着她的症状,宁太医一面记录,一面遗憾摇头,这些赫然已是天花的早期体征了。 是夜,坊中虽仍是一片宁静,但众人却似笼罩在层层阴霾中,无法自拔。 连得知此事的百姓也拖着疲惫无力的病躯,挣扎着起身,望向天边的明月,跪下身匍匐着哀求上苍保佑。 只是,无论何般挣扎,天总会亮,明日总会来临。 晨曦初露,旭日东升,稳娘宁樱端着托盘欲同莫婤上药,方掀开她的薄衫,手中托盘骤然落地。 “孙太医——孙太医——” 她来不及收拾散落的物件,拔腿就奔至孙太医屋中,拉着他疾行回莫婤的小院。 正巧瞧见这一幕的医者、稳娘们,皆慌忙跟了上来,须臾间,莫婤小院外围了一堆人。 “老宁,快来!” 孙太医把脉后,兴奋地将宁太医唤入内,紧接着夏、涂、简等多名太医轮番诊治,之后晓梦、香姐儿等稳娘接二连三地撩开莫婤的袖口、前襟、裙摆。 “好了!” 眼见着浑身都要被她们瞧光了,莫婤红着脸拒绝,稳娘们却只顾着跑出去高声报喜: “都没了!红疹都没了!” 三更天时,莫婤便已退了烧,现今更是连红疹都无,类似天花的症状纷纷消退,脉象更是平稳康健。 “太好了——太好了——” 众人的欢呼雀跃声儿,从莫婤的小院飘到了各个病患的院中,她痊愈的消息更是不胫而走。 一时间,疠人坊中响起阵阵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只是还未等大伙儿兴奋多久,莫婤便不顾阻拦,无任何防护地进了长孙无忌的屋中。 第126章 屋外那般大的声儿,长孙无忌竟未曾醒来,静静地躺在那儿,似只余下具永久沉睡的躯壳。 心头阵阵绞痛,双腿发软,她不得不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向床边,伸手颤抖着探了探他的鼻息,方踉跄着跪倒在他的床畔。 “阿忌,婤婤来了,你醒来看一看我,好不好!”她哽咽着哀求,床上的人仍双眸紧闭,连剑眉也锁在一起,似承受着莫大的痛苦。 汗珠不断从他额间冒出,又顺着面颊歪歪扭扭地滑落,紧抿的双唇,血色全无。 她想为他擦擦汗、摸摸他的脸也无从下手,面上皆是流脓的溃烂。 自幼与他相识、相知,年少与他相恋、相爱,就算他游学的那四年,她同他赌气却仍笃定他会回来,可现在—— 她好怕。 第159章 她不曾记得历史上的长孙无忌有染上过天花,若不是她身陷安兴坊,他也不会执意留下;若不是她总记挂定禅山,他也不会日日去巡察……都怪她。 大唐的天下苍生,与她有何干,她不过是异世的一缕幽魂,为何要将大唐百姓的生死寄予在她的身上。 一股从未有过的怨恨涌上心头,李渊那道圣旨的字字句句,如同来自地狱的低语,萦 绕在她耳畔。 “怎在我梦中,你都在哭啊……” 耳畔传来声悠长的叹息,她抬首就被长孙无忌捧住了面颊。 他掌心仍是滚烫,无力的指尖拼命伸展,只为用唯一完好的指腹,轻轻为她擦拭眼角不停滚落的泪珠。 喉咙长满了脓疱,明知是梦,他却仍嘶哑着嗓子温声哄着: “乖,不哭了,我会好起来的,我还未娶你……我好想娶你,可却不敢许诺,若我没熬过去,岂不是多一人遗憾……若我去了,你就把我烧了,骨灰洒在我们的婚房,然后,你就把我忘在那里罢……梦醒我就不愿同你说了,我不想你忘了我。” “不会的,不会的,你会好起来的。” 她早已泪流满面,却不敢紧抱住他,怕碰到他身上的伤,只能俯身轻轻贴着他的胸膛。 他怀中好热、心跳好快,听着他有力的脉搏,她方能平复下翻涌的痛恨与悲伤。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留下只字片语,长孙无忌又沉沉睡去。 夜半,他结痂的脓疮开始脱疤,如蚁咬般奇痒无比,他原本平静的躯体猛地挣扎扭动起来,手挪动着往脸上挠去。 “阿忌,乖,不能挠!” 跪在床畔为他上药,束着他的手轻声哄着,似认出了她的声儿也,躁动不安的他竟瞬时平静下来。 捡了几枚他掉落的痂,磨碎后,洒在了她手背未痊愈的伤口上。 东方既白,屋中响起了敲门声。 “莫大人,您如何?”孙太医隔着门板问道。 “无碍,未起疹子,连高热也无。”回话后,她净手消毒,将前臂伸于门外,让孙太医把脉。 孙太医诊脉后激动万分:“神迹啊!莫大人,您出来罢,这法子成了!” 瞧着兴奋得老泪纵横的孙太医,她终是弯出个淡淡的笑,回头望了望床上躺着的长孙无忌,落寞道: “不了,我想在里头陪陪他。这是如何制备预防天花药剂的方子,先在疠人坊中推行罢,大伙儿这般齐心,想来应是无阻碍的,也就用不上我了。” 孙太医敛了笑,想着屋中病情凶险的长孙无忌,瞧着连笑都染上哀伤的莫婤,硬声道: “莫大人放心,拼了我这把老骨头,我也会将此药剂推行下去。” 此时,朝堂之上,众臣缄默不言。 李渊将飞递重重掷于地上,怒斥道:“莫卿已研制出防疫药剂,尔等怎无动于衷!” 大臣们俯首匍匐,不敢多言半句,只裴寂轻声嘟囔道:“谁知有无效用!” 他声儿低,但在寂静的朝堂上尤为响亮,见秦王李世民目光如剑般刺过来,连李渊也面露不善,忙辩解: “皇上息怒,口说无凭,不若找几个死刑犯先试药,若确如莫大人所言般有奇效,再于安兴坊中施行。” 此话一处,朝堂上赞同附和声雷动。 毕竟这法子听着确是不错,既能试出药剂的效用,又能避免无辜人丧命,两全其美! 裴寂也觉自己颇为聪慧,这般又能多拖些时日,好想法子耗死她。 正当他得意之际,李渊冷哼道:“一群贪生怕死之辈,莫卿早以身试药,还需尔等怀疑?!” 其实,裴寂的提议莫婤早便想过,但因李渊登基时大赦天下,现今牢中的死刑犯少之又少。 再者,用死刑犯验证,单请示、公告、挑选犯人等流程,来回倒腾就须数日,安兴坊中的百姓可等不起了。 更何况,其中步骤也定是暗藏猫腻,若侥幸躲过,就算防治药剂起效了,朝中也会有质疑声,远没有她以已试药来得震慑。 果然,李渊话音刚落,大臣们面面相觑,倒吸了几口凉气后,纷纷惊呼起来。 “哈哈哈——尔等自愧不如了罢!” 李渊亦起身笑骂道, “枉爱卿们自诩顶天立地大丈夫,竟被瞧不起的小女子比了下去,是何等滋味?众卿不应迂腐,只要能为我朝效力,无论男女老少,朕皆敢用!” “皇上英明!” 大臣们跪地高呼,心头敬佩之余也胆寒不已,对自己都这般心狠手辣的女子,还擅医会药,定不能轻易招惹,否则恐见了阎王,才知自己是如何没命的。 见众臣皆叹服,李渊遂抛出莫婤所须:“不过制备此药须奶牛数头,幸而安兴坊有一奶牛坊,萧爱卿拨些银子予莫卿罢。” 大臣们心有顾忌,皆未出言反对,萧瑀盘算着国库存银,正欲应下,齐王李元吉却出言阻拦: “父皇不可,现战事吃紧,国库空虚,断不可再动用银饷了!” “那是尔等废物。” 李世民身子挺拔,犹如苍松傲立,眉心微蹙带着凌厉的气势道, “让你守太原,你只顾游猎,日日鞭笞百姓,还将与尔有私怨的将领推出城门,却只给兵一百,致使其当场倒戈,你还有脸带着妻妾家小逃回长安?你不败,谁败?” 这场战事,本是李世民主动请缨,谁知被李元吉半路截胡,虽知是父皇对他日益忌惮,但何尝不是李元吉及太子一党从中挑拨。 朝堂上众大臣将头埋得更低了,李元吉暴跳如雷道:“你有何资格……” 话方出口,就被李渊打断,他怒斥:“他是你兄长!本就是你之失,还容不得半句诘问?萧卿也不必动用国库了,这银钱就由齐王府出!” 李世民眸光一闪,下了朝就押着李元吉将一箱箱白银搬上了送往安兴坊的马车,回承乾殿后,又抱着捧卷的观音婢,闷闷不吭声了。 “谁惹我们王爷不快了?” 放下书卷,捏着他肉肉的耳垂,观音婢轻柔地问道。 抓过她逗弄的手,轻咬了一口,听她故作疼地娇呼一声,方吐出口浊气道: “四弟丢了太原,我当众讥讽,父皇竟仍强撑着轻拿轻放,还用阿婤作筏子,当真可笑!” “世民,无妨。”观音婢握着他的手,坚定道,“躲在爹娘羽翼下的燕雀,是不会飞的。而我的世民,注定是苍穹中最烈的雄鹰!” 望着妻子眼中炙热的光,李世民眼圈微微泛红,他硬声道:“定不负卿言!” 伴着午日的艳阳,马蹄哒哒,车轮辙辙,银两终是到了疠人坊。 因莫婤早与胡女有约定,黎坊主领着孙大人轻易便买到了足量的奶牛,如法炮制出一批批防疫药剂。 “大人,还是我先来罢!”见孙太医欲身先士卒,涂太医压着心中的恐惧,抖抖嗖嗖道。 “我已黄土埋半身,还有何惧?”孙大人开怀大笑道,“放心,你也跑不!” 听罢,涂太医更觉腿软,围过来的稳娘们面露鄙夷,也不多废话,如莫大人般提起匕首划出道细口试药后,便自请关入屋中。 当孙太医和稳娘们去掉防护,仍安然无恙地从天花患者的屋中出来时,疠人坊恭贺欢呼声轰然腾起。 轮到第二批太医们时,稳娘们怕莫婤的心血白费,还出言激将:“尔等不会被我等女子比下去罢?” 此言一出,就算心头仍有疑虑者,也是眼睛一闭手一伸就用了药。 此时,连武侯铺的金吾卫们也 得了消息,纷纷自告奋勇。 短短三日,所有稳娘、医者和将士们皆用了预防天花的药剂,反应最严重者也不过是浑身起了几日的红疹。 “莫大人,疠人坊中、武侯铺中均已推行完毕,尔后恐需您主持大局啊!”黎坊主轻敲着门劝道。 屋内,长孙无忌的脸已恢复了光滑平整,新长出的肌肤瞧着比从前更白,棱角分明的面庞也愈发英俊。 只是,莫婤摸着他耳后留下的疤,心头仍有股无名火在烧。 在他脸上印下几道唇脂,方轻移莲步,开了屋门,柔声问道:“出了何事?” 语调如沐春风,黎坊主却起了身鸡皮疙瘩,压下心尖战栗,回禀道: “安兴坊中百姓大多配合,只一些顽固婆子、地痞无赖嚷着若出了事,定要官府赔偿。” “我们是在同他们商量吗?”她勾出抹笑,和善地反问。 见黎坊主猛地摇头,她收了眼中的戾气出了屋子,雷厉风行地召集了疠人坊和武侯铺全员,一条条指令从她口中发出。 此防治天花药剂取名为花苗。 即日起,疠人坊中所有稳娘返回各自所在接生馆,培训馆中众稳娘,并按照接产时的无菌要求,为妇孺接种花苗。 疠人坊留守的医者们,除了完成天花患者的救治,还要肩负安兴坊中男子花苗的接种。 第160章 武侯铺金吾卫们,挨家挨户搜查,确保每户每人均接种花苗,并与户籍一道登记在册。 百般不愿者,签下生死状,禁止发放过所1,永世不得离开安兴坊。 随着莫婤指令的下达,安兴坊中掀起了花苗接种之风。 担忧稳娘们把握不好婴儿接种的力度,她只好奔波于安兴坊中的接生馆,挨个指点,如柳叶刀要选何种型号、刀口要细要浅、如何观察婴儿接种的不良反应等等。 当她拖着疲惫的身子,方迈过长孙无忌所在院落的门槛时,就听见了医女的惊呼声。 “长孙公子,您终于醒了!”医女喜极而泣道,“您吓死铃兰了,铃兰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能陪着您醒来,铃兰就满足了。” 长孙无忌躲开铃兰的搀扶,半坐起来,双眼淡漠地刺向她道:“若有癫狂就去治。”2 “噗嗤——”方行至门前的莫婤正巧听见,没忍住笑。 探头望见他冰冷的目光骤然变得柔和,鼻头一酸,奔入内,扑进了他怀中。 第127章 长孙无忌紧紧抱着她,温声道: “吓着了罢?” “嗯!” 莫婤仰头望向他,重重颔首,羽睫上挂了几颗晶莹剔透的泪珠。 抬手轻触睫稍,泪珠滑落到他指尖,他心头翻涌起无尽怜惜,额头同她的眉心轻抵,只能不住道歉:“对不起……对……” 用朱唇堵上了他,探出软糯的舌尖勾得他呼吸瞬时乱了,手将她抱得更紧些,唇齿交缠间,两人愈发缠绵。 忽觉一道炙热的目光紧盯着他们,他掀起薄衾挡住怀中娇艳欲滴的莫婤,腻得出水的眸光骤然变得凶狠慎人,径直射向床畔。 铃兰早在莫婤出声时便起了身,只是未离去,此时正杵在床旁看得目瞪口呆。 她瞧莫大人的行事作风颇为强势,长孙公子定是俱内才百般拒绝她,但哪有男人不偷腥的,滴水都能穿石,只要她小意撩拨,定能勾到他。 未曾想,竟见到这样的莫大人,遇上对手…… “滚——” 还未想完,长孙无忌寒彻骨髓的声儿在她耳边炸响,将她激得猛地一抖。 她不由楚楚可怜地望向他,却见那双令她心折的凤眸中,盛满了滔天的怒意,凶猛地扑上来,似勒住她脖颈的白绫。 她若濒死的鱼儿,一面大口喘息,一面疯逃出了屋。 赶走碍事之人,长孙无忌搂着她卧入床榻,她缩在他怀中,同他分享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我病后,那定禅山还有无突现的女子?”爱人在怀,难免有些心猿意马,为压下心头躁动,他徐徐开口问道。 “未曾。”她轻拧眉头答道,想着多年前发现的硫磺,忧心忡忡道,“此山必有大患!” 他亦赞同地颔首,当年他们监视了那条密道许久,始终未发现端倪,后随李渊去了太原,便撤回了那处的人手,现今看来漏掉了条大鱼。 “那女子还是不肯吐露半句?”他凤眸微眯,神色变幻莫测地问道。 是夜,从关押美娇娘的屋中,走出位丰神俊朗的郎君,他神色淡漠未沾尘埃,身后却传出女子的怒吼声。 “阿忌,忽悠……问出来了?”莫婤迎上前去问道。 他周身的冷峻骤然柔和,勾起宠溺的笑,轻捏她的鼻尖道:“那女子你应认识,她原是高家家奴,姓陶。” 听他这般说道,莫婤终于从记忆的犄角旮旯,扒拉出那对非要拜师的极品母女——陶氏母女。这同她一般大的白衣女子,应是长大的陶小娘子。 “她不是被送到庄子上了?”她拧眉问道。 “原本是,后来她痴恋一玉面书生,与其私奔,就进了贼窝。” 长孙无忌向来对别人的遭遇无甚兴致,自幼被赶出家门,生性淡漠,唯一热烈的情感只给了莫婤,对他人不会惋惜更无同情。 因而只漫不经心地简述,甚至还有心神筹划如何攻下禅定山。 熟透的梅子掉落满地,墙下竹笋已然成林,恍惚间,盛夏悄然流逝,竟走到了金秋九月。 安兴坊中,男女老少的左臂皆绽开朵米粒大小的花儿,是接种花苗印下的痕迹。 而在众人皆接种的半月后,坊中终是再未有过新出花者。 “咚——咚咚——” 嘈嘈晨鼓尽,安兴坊四面坊门缓缓转动,封锁了整整三月的坊门终是开启。 百姓们围于坊门处,欢呼声此起彼伏,直冲云霄。 忽而,一匹泛粉的白马疾行而来,身后追着匹黑马。 黑马背上骑着个身着铠甲、威武英俊的将士,他一手御马,一手高举明黄帛书,口中高呼着: “圣旨道——” 此声甚至压过了坊中百姓们的欢呼声儿,大伙儿或追着将士、或奔走相告、或等在他们推断的目的地。 而黑马足足绕着安兴坊跑了三圈,吊足了众人胃口,方停在了疠人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有女莫婤,于瘟疫猖獗之时,深入疫区,终研抗疫良方,拯救万名于水火,其功甚大,朕倍感欣慰,特擢升正五品,钦此!” “臣领旨,谢主隆恩。” 接下圣旨,莫婤很是疑惑,虽早已料到会升官,但出自秦王府的她,在李渊对李世民忌惮愈深时,怎会连跳两级? 正琢磨着,她竟被赶来道喜的稳娘们抬起抛向空中,外围里三层外三层堵满了恭贺的百姓。 当她头晕目眩落地时,还是胭脂雪不耐烦地吹了吹鼻,将众人抵开,她忙挤过缝隙,翻身上了马。 “胭脂雪,禅定山!” 待她坐稳后,胭脂雪如离弦的利箭般冲了出去,甩掉了众人蠢蠢欲动的手。 禅定山脚,她方与长孙无忌的玉骨十指相扣,就见远方晃晃悠悠行来辆金车玉辇。 马车行至他们跟前跳下几名男子,领头的是此时万万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人。 “世民,你怎来了?”冲着房、杜两人颔首后,她蹙眉望向李世民。 李世民一身戎装,皁衣玄甲泛着烁烁寒光,面容沉寂,双眸布满血丝。 凌厉杀气笼罩着他的眉眼,在看向她的同时藏起了凶煞,只是她已有所察觉,径直问道:“世民,是宫中出事了?” “无事,我等来相助,阿婤不喜?”他如往常般朗笑着与她胡侃,只是周身萦绕着无尽的疲惫和悲切。 她眉头锁得愈发紧,回首望了望眸色渐深的长孙无忌。 “现今九月。” 没头没尾留下个月份,长孙无忌揽过李世民,唤上房、杜二人去瞧围剿定禅山的布阵图。 独留莫婤在原 地思绪翻滚,渐渐地,她脸上浮现的神态,完全掩不住心头掀起的惊涛骇浪。 午时三刻,她应李世民所求,在营帐中为他接种花苗。 在其袒露的左臂上,用薄片柳叶刀轻轻划下道细口,接过长孙无忌手中的花苗液淋了上去。 正收拾着刀具,便闻及帐外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王爷!您真让……” 杜如晦拉着胡子一大把的房玄龄急急闯入帐中,瞧着一旁冷着脸的长孙无忌和淡定自若的莫婤,颇为咋舌。 “这就成了?” 他呢喃道,一向风流自命的脸上绷不住惊诧。王爷就真轻易地将性命交予一女子手中? 身后的房玄龄理着被风刮乱的胡子,眸光微动,忽朝莫婤拱手道:“有劳莫大人也为玄龄种下花苗。” 猛地扭头,他觉好友也失了智,只是瞧见其意味深长的神情,想着第一次与莫婤相遇的情形,忙恳切道:“我也劳烦莫大人了!” 午后,房、杜两人上臂起了些红疹,李世民只在刀口处冒了个红痘,傍晚三人便已是生龙活虎了。 夜半三更,禅定山脚,堵在密道口的巨石被悄然挪开。 唐军们正欲跟随秦王入内,就见密道内竟杀出批训练有素的蒙面艳女,斩落她们的头颅,面纱下是一张张溃烂流脓的脸。 将士们皆接种了花苗,自是不惧,未曾想女子身后接踵而至的是一批批装备精良的死士。 他们右手或手持弯刀、或举着长枪、或挥起利剑…… 立于后方战车顶的莫婤,却是眼尖地瞧见了他们左手紧握,指缝中透出些黝黑粉末。 “世民,防御!” 她高声疾呼,李世民振臂一挥,众将士在死士抛洒粉末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连后退,手中燕尾盾牌连成一片。 “嘭——彭彭——” 爆破声接二连三响起,在泛着银光的盾牌上,留下道道黑痕。 “冲啊——” 声若洪钟,响彻云霄,将士们齐声响应,吼声震天,士气高昂。 杀手锏被轻而易举地破掉,李世民领着将士们迅猛反攻。 他一马当先闯入阵中,身姿矫健,手中长枪似龙,左突右刺,枪锋所指之处,敌人纷纷落马,每次出手都带着雷霆万钧之力。 第161章 将士们紧随其后,气势如虹,以一当十,锐不可当,喊杀声、兵器碰撞声震耳欲聋。 洞口这片,李世民同众将士已杀红了眼;沉静埋伏的长孙无忌也带着精锐小队,成功堵住,欲用调虎离山之计,从另一密道叛逃的反贼头目。 早在天花女子无任何预兆忽现于山脚时,长孙无忌就料定还有密道。 沿着她们留下的痕迹排查出洞口位置,又在陶小娘的口中诈出洞口不寻常后,他终是在一巨石后摸到了开启洞口的机关。 他已悄然入内过,虽闻及远处的脚步声未曾深入,但已从密道连通的庙宇的布置中,推出了此反贼的来头。 脑海中掠过无数古籍文字,他从中拎出来一段旧事。 隋文帝杨坚在位时,为纪念其后独孤伽罗,在永阳坊修建了占据整个东半坊的寺庙,该寺庙最初就起名为“禅定寺”。 后因寺内建有一为人称道的七层木塔,在百姓间“木塔寺”的名儿就广为流传。 随着李渊反隋,定都长安,武德元年改木塔寺为“大庄严寺”,禅定寺的名称就彻底被众人淹没遗忘。 此时,再回顾这以禅定寺为名的庙宇,其建立者定是隋朝的忠实拥立者,也不难猜出反贼头目。 或为一心复隋的隋朝追随者,或是收编建立者的隋朝旧部。 将反贼一网打尽后,李世民等人也结束了战局,他们一道沿着荒草茂密的山路找到了破败的寺庙,围剿了里头的余孽。长孙无忌还在暗格中搜出了火药的制作方子。 “威力这般小,有何惧?”杜如晦想到只伤了盾牌外壳的火药,有些轻视。 房玄龄瞧见莫婤重视的神色,不动声色地朝他摇了摇头。 果然,李世民也颇有兴趣,拉着长孙无忌反复研究,还断言:“此物若好生研制,定有大用!” 说罢,朝莫婤瞧去,见她肯定地颔首,心头更重视了两分。 此时,天将明,莫婤同李世民一道回了宫中,行至太极殿求见李渊。 “尔等做得甚好!”李渊身着明黄常服,瞧着两个立下大功的臣子颇为开怀。 两人谢恩后,莫婤望着心绪尚佳的李渊,轻柔却坚定道:“臣望陛下能在长安城,甚至是我大唐境内,推行花苗。” 此话一出,李渊静静地盯着她,眼中无尽的威压向她涌来,他沉声道:“莫婤,你已官至正五品。” 李渊着重强调了正,她坦然迎上他审视的目光,盈盈拜下,背脊却仍挺得笔直,若青松立雪。 “婤无半点私心,只望我大唐百姓不再受天花所害,望陛下明鉴。” 她无丝毫畏惧道,字字句句铿锵有力却又沉稳平和。 李世民色淡如水地望了李渊一眼,装作没瞧见其轻瞥他的眼风,只微微敛眸,掩起了眼中的讥讽。 第128章 李世民心头暗道可笑,阿婤这般大的功劳难道还当不起正五品? 何况,他分明将此当做安抚他的甜枣。 死死压下喉咙涌上的甜腥,他撩起衣袍,跪在莫婤身侧,像往日般同李渊道:“父皇,此事有利于民,儿臣也觉应推行。” 李渊沉吟片刻只淡淡道:“容朕再想想。” 走出太极殿,李世民方放任心头滔天的怒火翻滚,熊熊怒焰中映出了刘文静含笑的面容。 “世民,敛容!” 见他青筋暴起、面容愠怒,莫婤沉声道,挡住宫人们探究的目光,同他快步回了承乾殿。 承乾殿中,见她肃着脸进屋,身后跟着颔首的李世民,观音婢忙屏退旁人,阖上了门。 再无外人,李世民终于抬首,布满血丝的眼中已是猩红一片。 观音婢的心细细密密地疼了起来,拉着他在榻上坐下,安抚道:“刘大人九泉之下,定不愿你这般。” 背对着小两口逗弄小承乾的莫婤,背脊一僵。果然,八月已过,刘文静被斩了啊。 “裴寂,无耻小人!”他咬牙切齿道,将头死死埋入妻子怀中,掩住自己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容。 他与刘文静的初识是在牢中,他为他分析天下局势,让李唐得以在最好的时机起兵;他舌战群儒,联络突厥为援,避免了唐军多线作战;他陪着他们父子征战沙场,为大唐夺下寸寸疆土。 开国功勋可谓卓伟。 然而,只因与他父皇的宠臣裴寂不和,只因发酒疯咒骂了他几句,竟被冠上了谋反的罪名,处以极刑。 父皇亲手赐予刘文静的“恕二死1”竟无半点用处,皇帝高高在上的金口玉言也能朝令夕改。 可笑,当真可笑啊! 他永远忘不了自己匍匐在太极殿,苦苦向父皇哀求,饶他一次。短短一年,他竟已像条丧犬般跪求了自己至亲的阿耶三次。 最终,他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刘文静被押上了刑场。 烈酒一喷,屠刀一挥,须臾间,他的好友已是人首分离。身子被紧紧按在砧板上,断首却已飞几丈远,直直落在他的眼前。 握紧的拳头指节泛白,手背青筋暴起,他抬头望向阿婤直挺的背脊,迷茫又无助地问道: “阿婤,我到底该如何才能护住你们。” 莫婤的身子越发僵直,她久久地沉默。 史书仿佛在眼前徐徐展开,几行单薄的文字,却让身处局中的她如坠冰窟,刺骨的寒意无孔不入将她围剿,冻住了她四肢,也冰封了她的喉舌。 往后数年,李建成陷入谋反仍能脱身,李元吉荒淫无度仍被包庇。 而李世民呢? 他身边的房、杜二人被调离秦王府,无皇诏不得入内;尉迟恭被李建成、李元吉收买不成,又惨遭刺杀;连他 自己,也被亲兄弟端上了毒酒。 世民啊,你谁也护不住。 眼眶盛满了泪,她努力克制住哽咽,良久终是憋出一个字:“忍。” “若忍不住呢?”李世民喃喃问道。 他性子爽朗率直,为不给挚爱挚友招来杀身之祸,只能死死将怨恨藏住,却已让他精疲力尽。 “出征伐罢,战场上的功勋,会成为你的护身符的……”她哑着嗓子道,只是他们都知道,她还有半句未曾说完的话——也会成为你的催命符。 “他是不会让我出征的。”想着半路被召回的屈辱,他不确定道。 “会的,很快了。”她缓缓勾出个冰冷的笑:“有人会成为你的垫脚石的。” 翌日早朝,李渊竟将莫婤推行花苗的提议,公之于众臣商讨。 众臣听罢,虽心存疑虑,但因对莫婤忌惮颇深,便不愿当那出头鸟,只低头不语。 唯方排除掉异己的裴寂气势膨胀,高呼道:“现今安兴坊天花已灭,何故逼着天下人一道犯险?” “天花并未断绝,染上此疫,花苗就无用了,何不防患于未然?”李纲觉莫婤提议颇善,低声反驳。 昨日,随着莫婤入宫一道被呈递上的还有安兴坊的死亡人户,虽远低于每年瘟疫爆发的致死量,但仍让大臣们触目惊心。 萧瑀亦出列道:“皇上,现今大唐境内人丁甚少,可再经不起一场瘟疫了。” 众大臣频频颔首赞同,独裴寂冷笑道:“那谁作第一个接种花苗者?” 朝堂之上,瞬时,鸦雀无声。 安兴坊中百姓,是被逼到无路可走的绝境,方能舍下一身剐,但享受着荣华富贵、功名利禄的皇子大臣们,谁真能有不畏生死的气概? 他料定朝中无人敢率先试用! 忽而,死寂的朝堂上,响起了李靖的嗤笑声:“嗤——有何惧?我愿做那第一人!安兴坊中这般多百姓都无碍,裴大人何必危言耸听!” 裴寂怒目而视,鼻孔大开似要喷火。这半路杀出的匹夫,三言两语间竟将了他一军! 思及此,他灵机一动道:“我等自是信得过莫大人,可天下百姓信吗?就算你用了,仍不足以服众!” 他边说,边将目光扫过太子、秦王、晋王……最终看向了李渊。 见李渊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眼风无意间扫过李世民,他便懂了圣意,转身只直勾勾盯着秦王。 若能让李世民用此药,他再找到机会做些手脚,定能…… 他的目光过于灼灼,朝中大臣皆已明了其言外之意,他心头盘算着浸了毒的计谋,口中正欲出言将李世民拉下水,李世民骤然大笑。 “哈哈哈——” 笑声爽朗开怀,绕梁三转,直将裴寂笑得寒毛直立。 “嘶嚓——” 笑舒畅的李世民面朝众大臣,猛地将袖子撕掉,露出了健硕的臂膀。 赤裸的左臂上,赫然有道接种花苗留下的痘痕,如花般绽放,中央竟有点妖冶的赤红。 “裴大人今日之恩,本王谨记。”李世民柔声道谢,却让裴寂觉脖颈发凉。 言毕,李世民直直跪于大殿上,静静地看着高台龙椅之上的李渊。他笃定李渊会应下,毕竟才砍了刘文静,无论是出于虚伪的愧疚,还是束缚他的安抚,他都要装装样子的。 第162章 何况,这本就是有利于民之事。 瞧着二子臂膀上的痘印,李渊冷硬的心猛地颤了颤,他长叹一声道:“罢了,传朕旨意,就由莫卿全权推行罢,退朝。” 看着李渊离去的背影,苍老中带着几分颓然,只是李世民心中再已升不起半分心疼。 果然,方退朝,李渊就下旨派裴寂去抵于刘武周。 他的父皇宁愿信赖一个外臣,都不愿他的至亲之子争得半点军功,大唐的疆土远没有他的皇位重要! 只是,李世民此刻却是扬起了真正的笑,他知道,阿婤说的垫脚石来了。 裴寂带兵打仗的三脚猫功夫,李渊被其花言巧语蒙蔽了双眼,但他却是再清楚不过。 此战必败。 承香殿外,莫婤接旨谢恩后,领着女官、女史们忙活开了。 翌日,长安城内诸般有品阶的接生馆,皆得嗣昌局之告牒,命其三日内上报馆中愿意学习接种花苗技法的稳娘名单,嗣昌局将派专人指导授课。 只是,在习得此法之前,必先接种花苗。 此消息一出,长安城中的接生馆又热闹起来,稳娘们争先恐后报名,送入庄兰亭手中的稳娘名单,都能装订成本书了。 “高品月满阁,高阶稳娘,灵芸。” “中品祥瑞馆,中阶稳娘,襄睿。” “低品喜缘坊,高阶稳娘,袁巽。” “……” 庄兰亭唱着名,卢晓妆和楚鸾镜奋笔疾书,莫婤则拉着王清歌核实花苗液数,太医署署令孙大人前来拜访。 “孙大人,出了何事?”莫婤瞧着愁眉不展的孙署令好奇地问道。 “莫大人,您是如何做到的,太医署现今报名的医者寥寥无几啊!”孙太医焦心地道,摸着掉了不少的胡须更心痛了。 虽然朝中大臣颇多质疑,但从安兴坊活着出来的莫婤和太医们皆知,这是一份天大的功绩。 因太医署在花苗的制作与推广上也出了颇多力,她自不能厚颜无耻地让嗣昌局独占这份功劳,便带上了太医署。 怕被人动了手脚,两司专赁了长安城中最大的奶牛坊,经过层层排查,抽调出最可信的人手,封闭式制作花苗。 幸而裴寂被派去征伐刘武周,他的爪牙们忙着出谋划策,又有秦王的震慑,他们无暇也无胆来招惹嗣昌局和太医署。 太子李建成不会对有利于民之事出手,齐王李元吉根本未将莫婤这一女子的功绩放在眼中,两司得以顺利制作出首批足量的花苗。 两司还约定,由太医署负责长安城中男子的接种,嗣昌局则主导长安城中妇孺的接种。 只是嗣昌局这边培训稳娘,宣传接种,日日搞得风风火火;太医署那头招安医者,教导技法,日日吆喝断了嗓子都无人问津。 孙大人无法,只能厚着老脸来寻她,求破局之法,她却知是太医们脱离百姓的弊端开始显现。 稳娘们无所顾忌是因她一手创办接生馆,无半点私藏地教导她们接生技法,她们足够信任她。但寻常医者们,显然对太医署没有这般信任。 “其实,不难。”心头百转千回,她口中却径直建言道,“太医署只须招安一批医馆归于尔等名下,日常也无须耗心神打理,只时不时传授些宫中独技,就会让他们心悦诚服。” “这如何行?”孙署令下意识拒绝道,“宫中技法断不能外传!” “太医署独技皆是治病救人之用,为何不能?”她冷冷的反问,肃着脸压抑心头的不悦。 她当然知为何不能,人命被分为三六九等,自诩高贵于民间医者的太医们,他们的技法自然也只用来救上等人。 但她偏要打破这个无形的规则。 她继续循循善诱道:“若不这般,尔等如何能劝说民间医者们加入,若你们无法,就不能怪嗣昌局独吞此功了。” 见孙署令面露挣扎,她又加码道:“花苗制法我也未私藏,若诸位医者都若太医署一般,医道危矣。” 骤然,孙署令似被天雷击中,愣了半晌,方颤抖着回道:“我同其余太医们商量商量!” 说完便似身后有恶鬼在追般,拔腿跑了。 三日后,太医署召天下医者传授接种花苗之法,还许诺学成并配合官府实施者,太医署将再另教予他们三门宫中太医独技。 “也算有进步罢。”她在心头暗叹,毕竟破除守旧非一朝一夕之功,也只能慢慢来了。 正当长安城中,花苗的接种开展得如火如荼时,裴寂带着残兵败将,屁滚尿流地逃回了长安。 第129章 刘武周击溃裴寂,只用了一个昼夜。 他从晋州胆丧魂惊逃回长安时,骑着一匹瘦骨嶙峋的瘸腿棕马。 身形佝偻,面容憔悴,方领着残部灰溜溜潜入坊门,就被坊中张灯结彩的场景慎住。 街巷两旁挂着红艳艳的灯笼,像一串串熟透的柿子,彩绸从街边阁楼垂下,随风飘舞,好似天边五彩的云霞落入人间。 “何处来的乞丐帮子?真会挑时辰!” 为掩人耳目、逃得迅速,裴寂同残兵们皆脱了显眼厚重的盔甲,一路狂风怒号、沙尘漫天,衣衫褴褛、灰头土脸与乞丐无两样。 酒肆老板娘唾了他们一口,想着大好的日子,又挤出个笑脸,塞了把金花五色绫纸包着的糖酪,让穿得红彤彤的酒肆伙计将他们掩了去。 裴寂倍感屈辱,却听身旁捧着糖抹泪的小将,同老板娘道谢后问道:“今儿是什日子,这般热闹?” “过几日更热闹!”老板娘喜滋滋道,“今儿还只是长孙大 人同莫大人纳征,之后大婚更喜庆呢!” “莫大人?是莫君?!”小将眸中神色骤亮,不顾裴寂愤恨的目光,哀求老板娘多说些。 老板娘摇摇头道:“没听过莫君,是嗣昌局主持接种花苗的莫婤,莫大人!” 莫婤在长安城中妇孺间颇负盛名,花苗推行后,就成了家喻户晓的莫大人,因而她与长孙无忌的婚事,从他纳采送雁之日起就备受关注。 得知长孙无忌今日纳征,百姓们天不见亮就自发挂起红灯笼、高悬五彩绸、门贴双喜字…… 食铺酒肆更是煮了红鸡子,用金箔纸裹了喜糖,还悄悄往莫府门前撒了五谷杂粮、红枣、花生等。 是的,不要怀疑长安城百姓的八卦能力,他们连莫婤同长孙无忌成亲后的住所都打探了出来。 “长孙大人点骨气都无!”一尖嘴猴腮的歪嘴男,望着门上莫府的牌匾,酸溜溜地道。 话音方落,就被身旁的女子狠狠拧住了耳朵,拳拳到肉,揍得他哭爹喊娘。 “你懂个屁!这是爱慕!这是尊重!” “不就是妻管严吗。” “你还敢顶嘴!” “啊~” 两人的争执莫婤和长孙无忌无从得知的,未来小两口正在害相思病。 将门开了个缝,莫婤探出小脑袋正惊讶于百姓们的大手笔,就被莫母塞了回去敲打: “你可老实些,别想趁着他来下聘,偷溜出去见他!” “我们许久未见,我想他了!”她水汪汪的双眸可怜兮兮地望着莫母,义正言辞地道。 莫母翻了个白眼道:“就一旬未见,我不信能想死你?”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 单大人见母女俩又拌起嘴来,忙上前劝架,心头却是对她们的语出惊人颇为无奈。 莫母撇开他,点了点她的眉心,学着大户人家夫人的口吻,语重心长地道:“未出阁的小娘子,矜持些才招人喜欢!” “我怎样他都爱慕的!”颇为硬气地回嘴,单大人又想叹气,却见莫母很是赞同的颔首。 只是莫母虽附和,面上却还是箍着她,听外头敲锣打鼓、唢呐声声,她只能托着脑袋叹气,遗憾不能去凑自己的热闹。 前些时日,从安兴坊出来后,她忙着铺开长安城中花苗的接种,长孙无忌也忙得脚不沾地,还日日同她汇报行踪。 今儿个画好的家具样式,要让她过目;明儿个院中栽何种果树,要她定夺;连卧榻的板材都带回了小样,供她挑选。 这是两人日后的小家,她也颇为重视,不需她出力,只是挑挑款式材料,断不会不耐烦,就是有些选择恐惧症了。 “你有什要求?”瞧着都颇好的床板材,她纠结地问他。 他不仔细琢磨板材,反定定看了她半晌道:“无甚别的,但要结实。” 想着中年发福的长孙无忌,她煞有介事地颔首,口中还安慰道:“成亲后我会督促你锻炼,不会重得将床板压垮的!” “若不结实,如何锻炼?”他眸子幽深,里头透出些让她心悸的光,意味深长地道。 “锻炼又不在床……上。”话说到一半便琢磨出深意,她耳根泛起热意,瞬时就红了。 淡定自若地抬手,他用修长的玉骨逗弄着她肉肉的耳垂,或挑或捻,还顺着耳廓轻抚。 第163章 她的耳儿一向敏感,在他指尖愈发滚烫,身子却是在他指腹触及耳垂时就开始战栗,现今还勾出阵阵湿意。 “阿忌,好痒。”她低低地声讨,头却未曾挪动半分。 见她垂眸轻唤,他轻笑两声,俯身在她耳畔道:“好乖。” 升腾的热气让她心头酥麻一片,忽而,耳垂被一阵湿热包裹…… 仅是回忆她就又红了脸,揉了揉滚烫的双颊,捡起石桌上的绣篓,里头是她做了一半的寝衣。 寝衣的布料还是庄静姝鬼鬼祟祟送来的,薄如蝉翼,轻若鸿毛,起初她只当是飘逸的披帛,直到庄静姝掏出了制作图纸。 “是套在胸托外的罢。”她努力装作老练地道。 “古板!”姝姐儿瞥了她一眼,展开薄纱盖于手背上道,“这般贴身穿。” “那怎遮得住?”她低声惊呼道。 素蝉纱遮不住冰肌雪肤,反将凝脂衬得朦胧又勾人,若还点缀上朱峰尖尖和……太过迷乱。 “嗤,小娃娃作态!想来我送你的物件,你是一个都没用!”姝姐儿点着她的鼻尖,恨铁不成钢道,“当心成亲那晚遭罪!” “不会。”她狡黠一笑道,“我都转送给阿忌了,他会替我好生琢磨的。” 话音刚落,成功见姝姐儿脸上胸有成竹、好为人师的表情震裂。 回过神讪笑几声,她犹豫片刻,还是在蝉衣关键处绣了红莲。 两朵怒放,娇艳欲滴;一朵含苞,羞羞答答。 晚娘教她的手艺还在,几针就勾勒出传神的轮廓,只是绣得慢,幸而连莫母都未要求她绣陪嫁,长孙高氏更是送来了许多精美考究的绣品。 莫婤的嫁妆在莫母为她铺房时,便应她的要求先送了批去。 毕竟,除了莫母给的陪嫁外,高夫人也给她存了好些年的陪嫁。 李世民和观音婢更是一有闲暇就在私库中捣腾,每日都有几大箱添妆送入单府,还不容她拒绝。 她一提及不要,观音婢就抱着小承乾同她唱苦肉计,下朝回来的李世民都不用酝酿,骤然就能红了眼。 连李渊得知她要成亲,都添了好几车嫁妆,俱是皇家的精贵玩意,这回她不推诿,只是谢恩时,被迫听他讲了一大通相夫教子的纲理伦常。 十里红妆固然好,但她的嫁妆着实太惹眼了,怕招来横祸,她便分批先送些去莫府。 李渊早早给她批了婚假,她忙起来同长孙无忌也时常三五日见不上,现今日日空闲,又听丫鬟婆子提及她的婚事,姑爷如何如何,对长孙无忌愈发思念。 今日本想趁机见一见,谁知还是被抓了回来。 扔了手中的绣篓,正坐于庭院中惆怅,忽而闻及几声鹦鹉语。 抬首望去,竟有一只纸鸢翻过西墙,翩跹而来。 纸鸢尾坠着数条五色长带,垂落到她的手边。她只轻轻一扯,那头放线的人就卸了力,任由纸鸢被她收缴。 长带竟是信纸,或赤或粉,或鹅黄或霁蓝,约莫三尺长,以行写诗,诉说着思念。 拿起纸鸢,双翅和剪尾上绘着朵朵海棠,正中画的是他们在月下说开那日的场景,她醉倚在胡床上,他单膝跪于她身旁。 指腹轻点着画上长孙无忌的脸,她又闻及鹦鹉声。 再度抬首,灵风携无数纸鸢,似翩翩仙客,自邈远苍穹迤逦而来,于庭院上空渐次停驻。 须臾间,竟聚成一片浩瀚鸢海。 金乌洒下熠熠光辉,穿透鸢海间隙,于庭中交织成丝丝缕缕的金幕,若天女散落的仙绦,分割出无数梦幻片段。 她步履轻盈,翩翩而行于间,一一打量。 蝶翼流转生辉,恰似庄周梦蝶,绘着他们在书肆的初见;鱼尾摇曳生姿,似扶摇直上的北冥鲲鹏,画着她身着官服,跨过宫门奔向他。 九天玄鸟,舒展华羽,高贵祥瑞,勾描着她审核校验接生馆的场景;麒麟昂首挺胸,吉兆威严,临绘出她在安兴坊指挥防疫的风姿。 …… “大哥哥,好多纸鸢,你手上这只能给我吗?” 院外忽而响起童稚声,打断了她的思绪,眸中波光潋滟,似有盈盈秋水在浮动。 片刻,娃娃竟高声喜庆地祝贺道:“祝大哥哥和大姐姐,往后余生,平安喜乐,恩爱绵延!” “噗嗤——”她破涕而笑,一幅美得惊人的仕女图上,又添了楚楚动人的韵致。 笑过后,她小声嘟囔着,“又是怎么忽悠小孩子说的,真把纸鸢送……” 话音未落,一只画满了她小相的纸鸢越过无数纸鸢,在她眼前停留少顷,又直直落下。 上头的小相,栩栩如生,婀娜多姿,或颔首浅笑,酒窝中小痣忽隐忽现;或双眸含情,顾盼神飞间流露出温婉从容;或嘴角微勾,端庄威严,仪态万 千…… “我哪有这般好看。” 她轻笑间,忙伸手将其捞起,取下上头坠着的锦盒,里头赫然是一枚白玉戒指。 冬暖夏凉的和田玉,通体纯净无暇,细细一圈是用麒麟纹勾勒而成,里头还刻着个“忌”字。 止住微颤的手,她小心将戒指拿起,戴在无名指上正巧合适。 她同他说过她家乡的传统,不及他们繁复,但有能戴在无名指的对戒。 话中漏洞百出,因而她说得颇为随意,他也没追问,未曾想他字字句句都记住了。 “婤婤。”外头传来长孙无忌清朗的声儿,“向莫母求娶你那日,就想给你……皆怪我手笨。” “你自己做的?”摸着戒指中熟悉的笔锋,她求证道。 “送与夫人定情之物,怎可假手于人!”他淡淡地道,心中却颇为在意。 从选玉石、打磨成戒、雕割兽纹、镌刻名字皆是他一人完成。 只是他手够不灵光,废了数枚终做出这对臻于完美的,却错过了亲手给她戴上的机会,又迫不及待想送她。 “无妨,成亲之日,你再给我戴。”听出他话语中的低落,她得到了圆满的求娶,自不会让他心存遗憾。 “好,你先把玩着。”他低低笑着,回话轻快了两分,还带着些炫耀。 “你是让我睹物思人啊。” 坐到高脚石凳上,晃着腿,同他玩笑道, “阿忌怎画我的小相,该画自己的,好解我相思之苦啊!” 第130章 “想你时,便只记得画你的了。” 长孙无忌低低地回道,莫婤却听到了自己如雷轰鸣般跳动的心。 脑子一片空白,未等她想到回话,他又道:“不过,我也不愿画自己,婤婤只能想我,不能想那画上之人。” “怎么连自己的醋都吃啊!”莫婤嘀咕道,“那你画了这么多我,也是在想那画上女子,我吃味了!” “不是的,我是想着你临摹下的,未见你时,我心头反复想你数回,都是不够。” 长孙无忌肃声同她解释,她却身子似火烧般,脸连着脖梗皆红透了。 “阿嚏——” 忽而,院外响起了道震耳欲聋地打喷嚏声儿,停滞在空中的纸鸢都似震了震。 “长孙大人,无意打扰,但您还需多久啊?” 站在长孙无忌身旁的,是个腆着大肚儿的敦厚汉子,一手拿着三五个纸鸢线轴,一手五指不停翻飞扯着线,将纸鸢牢牢控制在小院上空。 而绕着莫婤所居院落外墙转一周,就能瞧见八九个同他一般动作的壮汉。 每位壮汉身后都站着几位妇人,手拿芭蕉大扇,正徐徐扇着风,吹纸鸢的同时也将大汉们吹了个痛快。 “胡大,是你身子虚!”叉着腰摇扇的吉娘子听得正起劲,见他打断还催长孙大人,很是不满道。 被吉娘子扇风的汉子听罢却是挺起了胸膛,自豪地想:那我的身子定是不错了! 知外头还有旁人,莫婤忙找了把银剪子,飞速将纸鸢都剪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堆于石桌上,欲拾掇完后搬个结实的木箱,将纸鸢都好生装起来。 “抱歉。” 让众人多辛劳了些时辰的长孙无忌,朝他们恳切赔礼,又多给了些银钿。也是怪他只要有婤婤在,就想不起也顾及不到旁人。 见他道歉时都泄出些藏不住的甜蜜,汉子们牙酸,妇人们一脸姨母笑。 而当长孙无忌转身欲收拾物件时,就瞧见一丈远外围满了人,妇人抱着小屁孩,汉子高举小娃娃,玉面郎君红了脸,娇俏娘子亮起眼。 数十只纸鸢聚成的鸢海甚是壮观,本就对他们颇为关注的百姓,早便围拢了过来。 因莫婤的好名声,他们对郎情妾意的小两口颇为宽容,无人阴阳怪气,皆是带着祝贺地凑热闹。 须臾间,已是人山人海,见证着这场盛大的告白。 “长孙大人,你定要好生待我们莫大人,不然我们不会饶了你的!” “对,你们要好好的!” “你若待莫大人不好,我们可要打上门来的!” 第164章 最前头膀大腰圆的妇人抹着泪高呼,后头的娘子、婆子纷纷应和,连汉子、郎君们都趁机起哄。 院内,听着外头响彻云霄的喧嚣,莫婤拿起方剪下的纸鸢挡住了害羞的脸;院外,长孙无忌煞有介事地频频颔首,还冲众人郑重行礼。 大伙儿七嘴八舌后,忽而停了几瞬,又齐声高呼道:“祝长孙大人和莫大人,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说罢,众人酣笑着散去,继续忙活开来,或散喜糖、或撒花生、或吹金箔、或鸣唢呐…… 待莫婤剪完纸鸢后,莫母从一颗垂着红彤彤大柿子的树下走了出来,手上还拿着根擀面杖。 长孙无忌颇为淡定,恭敬同她行礼,收拾完物件还温柔地同莫婤道别后,方在她虎视眈眈的目光中离去。 只是,回了他住所,瞧着李世民送来的箱子,他端得冷淡的面容就被打破,额角青筋直跳。 李世民一直牢记大婚当日阿婤对他与观音婢的倾囊相助,但现今他与阿婤都大了,他也自觉没她脸皮厚,不愿(不敢)回敬,就日日往辅机处送他淘到的书画。 自然不是正经书画,书中皆是淫词艳曲,画里俱绘云雨巫山。 许是知他今日下聘,他还亲自送来,苦口婆心地同长孙无忌致歉: “我这妹子,平日荤素不忌、大大咧咧,恐不知情趣,周公之礼还望辅机多学习一二,多海涵她。” 听罢,长孙无忌强装淡漠的脸,彻底冷了。婤婤的好,他知道个……屁。但他也不可能同他说。 压着心头的怒火,见李世民又往院中转悠,怕他语出惊人,就缓步跟了上去。 而李世民瞧着他院中忙活之人俱是小厮婆子,欣慰其守节之余,又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建言: “你无实操,要不去也毓麟居找份模具练练?” “李二郎,慎言!” 自李世民被封为秦王后,他向来有分寸,明面上从来都是叫王爷,私下顶多唤两句世民,绝不会喊其乳名,现今却是脱口而出,没忍住。 “我也是为你们好……” 听他这般唤,李世民也多了几分稚气,嘟嘟囔囔道,见他眸色渐深,方闭了嘴。 送走他后,长孙无忌吐了口浊气将箱子皆搬进屋中,随手翻了翻,里头的人形皆不入眼,唯一的用处是多了些从前那本画册没有的姿势。 只是方看了几页,他便阖上眼按了按眉心。 画上的人只有轮廓无眉眼,他脑海中浮现的俱是昨夜梦中的婤婤,梦里他与她…… 海棠在指尖绽放,吐露点点湿腻的花蜜,拨开些粉瓣,揉捻着红蕊,探入…… 骤然,心头似有万只蚁细密爬过,浑身燥痒。 将画册反盖在桌上,提起一旁的茶壶,连饮几盏凉茶,起身平复时将窗纱帐子拉开了些。 白日的青光透过窗棂上的千层纸,照得屋子亮堂堂,驱散了他夜半黑天才应有的荒念。 而出了院子的李世民并未回宫,他一面逛着街巷体恤民情,一面等同他一道出宫的观音婢。 观音婢已是接上了莫母和莫婤,领着众多宫女嬷嬷,一道车至莫府,为莫婤铺房1。 成亲前,女家派人布置婚房者唤铺母,须是福禄双全之人,观音婢早同莫婤自荐,她自是欣然应下,这可是未来大唐皇后的福禄! 观音婢指挥着众人有条不紊地布置,浑然天成的威仪顷刻流露。 忙活了整整一下午,观音婢方觉收拾得还算像样,她忙递上盏热牛乳道:“娘娘辛苦了!” “起身侍候罢,小婤子。”观音婢下巴一扬,伸出了手。 “诺!”她配合道,说罢就将观音婢按在了交椅上。 见其坐着小口喝牛乳,手还捧着瓷碗热乎,她望了望屋外的天色问道:“近来转凉,草果皆熟,多灰烬粉尘,可有不适?” “莫姐姐放心,一切都好,宫中这般多太医, 请着平安脉呢。“观音婢微顿,放下碗转头笑看着她道,双手还拉着她撒娇。 握上观音婢的手腕,指腹微动诊脉后,她点了点观音婢的鼻尖道:“有未避孕呢?” “莫姐姐探不出?”观音婢好笑地说,“世民日日要得这般凶,若未避孕早怀上了!” “你知道就好。”她正色道,“产子未至一载,就算怀上也是不能要……” 观音婢忙捂上她的嘴,见屋中宫人嬷嬷早有眼力见的退下,方软了身子靠在她肩头道:“我知莫姐姐为我好,但世民现今的处境,我不知除了生养还能为他做甚。” “观音婢,别急!”她轻拂其发顶道,“皇上现今对世民这般忌惮,除他本事不凡外,还多有奸人挑拨。朝堂上的明枪,他晓得躲;后宫的暗箭,却须你去。” 观音婢沉吟片刻道:“姐姐说的是尹德妃和张婕妤?” “你已察觉?”她有些惊讶,两宠妃对李世民的不满竟在武德初年就现端倪? 见莫婤说的确是她们,观音婢便将她围困安兴坊时,两妃的所作所为告知。 莫婤这才发现,原来是她这只蝴蝶,让两人这般早就暴露在李世民和观音婢的警惕之下。 而得了准信的观音婢,也不纠结在生养上了,反同她说起同房之事:“从前是莫姐姐教我,现今我也有些经验交予你的。” “不用了,我这方面学问颇丰,只是未曾躬行。”她断然拒绝,已被姝娘笑话过一回,断不能再在妹子面前丢脸。 思及此,她又同观音婢唠叨道:“套子别一只用整宿,你们一夜有几回?可要多换几只,不能嫌麻烦,由着世民胡来……” “莫姐姐,别念了!” 观音婢捂住双耳,瞧着天色也不早了,逃似地出了莫府,同李世民一道回了宫中。 共享敦伦之乐后,两人相拥于榻上,谈及了今日与莫婤的讨论,低声商量如何在现今朝中、后宫的局势下,多收集些情报。 是夜,同莫母回了单府的莫婤,躺在不熟悉的床上辗转反侧。 金炉香燃烬,正欲起身点上催眠香,就见莫母抱着她的香枕被衾搬了过来。 同她一道躺着,莫母少见的有些沉默。她托起脑袋一瞧,莫母竟在静静地流泪。 “阿娘!”她窝进莫母的怀里娇声道,“我嫁的是好人家,你放心罢。” “放心,放心!”莫母一把擦了泪,搂紧她道,“阿娘还是满意的,你嫁过去不用伺候公婆,也没妯娌弟妹,只管由着自己舒坦了来,他惯了你这么些年,是他该受的!” “……阿娘,我从不无理取闹。” 她颇觉委屈,阿娘将她活生生说成了个娇小姐,她分明肩能抗手能提,万事不求人,妥妥顶天立地大女子。 “阿娘知晓,我家婤婤秀外慧中、胸怀大志,是女中英豪!”莫母自豪道。 她被夸得面红耳赤,往莫母怀中钻了钻,将脖子缩在被衾中,藏起红透的脖梗。 摸了摸她有些烫的臂膀,莫母拿起床头的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平复了许久,方哑着嗓子道: “但是婤婤,阿娘想说,这些年辛苦你了。” 骤然,多年残存的疲惫委屈,甚至短暂的孤寂皆涌上心头,她觉鼻尖一阵酸楚,努力稳着声儿道:“怎这般说,是阿娘更辛苦。” “有婤婤在,阿娘不苦。”莫母柔声道,轻拍着她,哄她入睡。 梧桐树缝外的月,依旧明亮,月光透过窗棂,斑驳地铺满床榻,映在莫婤昳丽的容颜上。 看着熟睡的闺女,往事一桩桩如走马灯般,在莫母眼前放映。 赶跑王麻子护住她、说服高夫人开容焕阁又建接生馆、遍体鳞伤却坚韧不屈、日日寄信担忧她的安危、家财颇丰仍心系百姓…… “婤婤,真的辛苦你了。初见小小一个,现今都到了嫁人的年纪了。”她轻声道,唯恐惊醒美梦中的闺女。 伸手放下秋香色的蟒纹床牙子,遮住明晃晃的月光,她未瞧见沉睡的闺女,羽睫若蝶翼轻颤。 第131章 单府的黄叶,落了一宿,翩跹满庭院。 日头微微青光,云天灰穹,秋色如波,弥漫着略带寒意的秋烟。 羽睫轻颤,双眸半眯,莫婤瞧了眼床厢里的梅花黄铜盘香篆钟,正欲起身就闻门扉被人敲响。 “大人,起了吗?”伺候莫母的大丫鬟翠烟,正捏着嗓子朝门里轻唤。 清了清喉咙,她坐起身朗声道:“起了,请进。” 翠烟也不再蹑手蹑脚,提着食盒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一水儿的小丫鬟。 见她正挂秋香床牙子,翠烟朝小丫鬟们眉头微挑,只半个眼色,小丫鬟们就纷纷迎上前来将她围住。 一满月脸的小丫鬟眼疾手快,捞起她挂于点翠花鸟屏上的复襦,侍候她更衣。 “我自己来罢!”见小丫鬟躬身给她穿鞋,她忙蹲下身,正欲提起脚后跟,就被身旁两个丫鬟架起。 第165章 “大人,让奴婢们来!” 离得近的丫鬟一面箍着她,一面帮着理顺丝绦、裙摆、宽袖。 慢了几步的小丫鬟们,或行至梳妆台,帮她配今日穿戴的首饰;或奔至屋外,片刻就托着各色盥洗用具回了屋…… 翠烟则另唤来两个丫鬟,同她一道,把食盒中的早膳一一往填漆戗金圆桌上摆,嘴中还同莫婤念叨着: “汤圆是夫人早起亲手包的,说是团团圆圆、和和美美,小姐要多用些;醋青瓜是夫人领着我们才腌的,定是爽口;腊肠也是夫人念着小姐爱吃,专剁豚肉灌的,还是烟熏口……” 莫婤坐于烧蓝点翠铜镜前,被身后的丫鬟哄着盘繁复的漆鬟髻,听着这话,眸中的水光又荡了荡,深吸两口气方平复下来。 待她小口慢嚼、细细尝完碗中芝麻冰糖馅的包心汤圆后,莫母竟携高夫人款款而来。 “阿娘,阿姆,你们怎一道来了?” 她惊喜万分地邀她们坐下,翠烟忙唤小丫鬟们手脚麻利地收了席面,还颇有 眼色地端了些椰枣、扁桃仁、阿月浑子等硬果子后,领着小丫鬟们退下了。 门扉被阖上后,莫母开口道:“今早服侍你的小丫鬟,有瞧得上眼的没?” “阿娘做主就好。”她恍惚了一瞬,方轻声答道,她就说怎这般殷勤,原是为得她青眼。 “用来伺候你的人,自是得挑你用得顺手的才好!”莫母瞪了她一眼道。 高夫人和莫母早就张罗着为她准备陪房。 家里家外一把好手的管事婆子、烤蒸炖腌样样精通的厨娘、缝衣绣花的针线丫头、手上有些功夫的武娘…… 她却兴致缺缺,一是她不习惯用贴身丫鬟,二则成亲后也只她与长孙无忌两人,确是用不上这般多人手。 “我瞧着她们个个聪明伶俐,选谁都成!”挑了颗椰枣尝了尝,甜得她发腻,匆匆敷衍地应下后,又咽了口清茶。 莫母火气有些上来了,正欲开骂就被高夫人扯住。 “那就都归入你陪房。”高夫人知怎么治她,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一口就将她噎住。 见她还要回绝又正色道:“里头有两个长得明艳、好生养的,你自己掌掌眼,若品性过得去,日后也好赏做偏房。” “我不要。”她搁下手中的茶盏,蹙眉道。 “怎愈大愈稚气了?” 高夫人将她置于桌沿的茶盏往内挪了些,柔声劝道, “当年给观音婢预备的不也用上了?男人半点忍不住,与其让他瞒着偷腥,气坏自个儿身子,不如大方些,主动同他纳妾,他还能更敬重你两分。” 因杨氏有孕,阴氏又惹了李世民不悦,观音婢在坐月子不方便时就将明媚抬成了小妾,也算是圆了她的念想,明媚也由此对观音婢万般感恩戴德、言听计从。 思及此,莫婤心头涌上不喜,小两口的家事,她自不便插手,但她断然是不会有这般“觉悟”的! 见她面露不赞同之色,莫母叹了口气帮腔道: “我知你们感情深厚,但瞧着秦王是个有能耐的,辅机日后官位升上去了,不娶几房小妾,岂不被人耻笑?若他惧内的由头传扬开,对你的名声也不好。” 这些道理都是莫母成了官夫人后,多年打磨悟出来的。 她虽是个填房,但也是正头娘子,日日帮着打点人情世故,见多了里头的门道,不知被人奚落笑话过多少回,才有此感。 “我也是做官的,日后我的品阶也能升上去,凭甚他能多娶?” 她肃起脸道, “若他纳一个偏房,我就找两个面首,他辜负我在先,我多要一个也算扯平了。” 听了她这番话,高夫人和莫母面露惊恐,一人起身直直望向门扉,一人冲上来捂她的嘴。 拉下莫母捂嘴的手,她又正色强调道: “我没说笑,若他管不住自己,或是我休了他,或是我们各玩各的,总归我不能同人共享一个男人!” 见她这般严肃认真,高夫人和莫母扶着漆木方几缓缓坐下,面面相觑半晌后,竟觉她说得有理。 “好!有志气!”高夫人想通后朗声应和道。 莫母也是一拍桌子赞同:“不错,我闺女也能成大官,谁怕谁!” 说罢,两人速速起身离去,张罗着给莫婤多带几房管事婆子,顶陪嫁丫鬟的缺,贴身伺候莫婤的大丫鬟也只挑了四个,皆是颜色清淡、没那档子污七糟八心思的。 念着是秋日里同她们相识结缘,莫婤给她们取名为秋桂、秋菊、秋芙、秋蓉。 此时,太极殿上,李渊骤然起身,将太原飞递入京的折报狠狠掷于众臣面前。 “皇上息怒!” 大臣们瞬时颔首匍匐,齐声劝慰,但大多贤良方正之臣心头都对裴寂有了蔑视和不满。 裴寂领兵出征,威风凛凛,方到就在河东一溃千里,连大本营晋阳就丢了,大臣们早就得了信,飞递入长安的折报1却是今日方传到李渊的手中。 现今整个河东地区几乎全部沦陷,众臣震骇,正心痛于李渊被蒙蔽,就见其怒斥道: “皆怪刘武周等人不讲武德,不敢正面迎战,却于后方断我军水源,待裴卿无水搬营时趁乱袭击,致使我军伤亡惨重,何等阴险狡诈!2” “确是如此,父皇明鉴!” 也折在刘武周手中的齐王李元吉忙出声附和。 而他身后的李靖拼命咬住牙,既要憋住被其愚蠢逗出的笑,还要忍下对裴寂战败的怒火。 大殿之上,除了两父子一唱一和的开脱和偏袒声外,再无其他。只是,众大臣虽不言语,但心头却是对李渊的偏颇很是失望。 李渊显然未曾察觉众臣的想法,拿起桌案上的山河图,悲痛道:“宜弃河东之地,谨守关西而已3。” 话音刚落,朝堂之上,一片哗然。 “皇上,三思啊!” “为之晚矣,不若及时止损!” “皇上,万万不可啊!” “有何不可,我等已无力回天。” 硕大的太极殿上,支持声、反对声骤然升腾,众臣争得面红耳赤,感性些的臣子更是悲痛欲绝、涕泗横流。 忍住心头滔天怒火,李世民上表劝阻道: “太原王业所基,国之根本,河东殷实,京邑所资。若举而弃之,臣窃愤恨。愿假精兵三万,必能平殄武周,克复汾、晋!4” 李世民的豪言壮志振聋发聩,若当头棒喝,止住了朝堂上众臣的喧嚣,也让李渊心头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静默许久,方缓缓道:“让朕想想。” 这时的李渊未曾想到,他不过是犹豫的考量,竟让他在之后的军事问题上,几乎失去了全部的话语权。 他更未曾想到,也因此举,让绝大多数地方势力对他大失所望,而转投效了此后带领他们所向披靡的秦王李世民。 然而,此时立在朝堂上,挺拔如利刃的李世民,显然已有预料。 他知道,真正属于他的机会、属于他的战场,终于来了。 退朝后,李渊脱下湿透的龙袍,正欲松口气,就又得到了宫外传来的消息,裴寂竟已率领残兵偷偷逃回了长安,正徘徊在城中不敢见他。 而在院中又练完一套拳法的李世民心情颇好。 毕竟,昨日只是在长安城中闲逛,都能撞上乞丐般的裴寂。 他命人秘密将此消息递了上去,不知父皇是否欣喜。他只知道,他成功领命出征的胜算又大了几分。 宫外,翻来覆去琢磨了整宿的长孙无忌,得知秦王下朝后,便递信入了承乾殿。 “辅机,你这般耳聪目明?这就得了我请旨出征的信了?”李世民擦了脖颈上的汗快意道。 长孙无忌眸光一闪,并未认下,毕竟他此番前来确不是为此事,他是来向其讨要了他同观音婢成亲那日,莫婤给他们的讲义。 “这你可有福了!” 李世民兴奋地领着他进了自己的书房,用把铜匙开了桃木多宝阁密锁柜,东摸西扭,几番倒腾弹出个暗格。 暗格里头,是本保存得颇为精细的书册。 长孙无忌一手小心托着,一手轻轻翻阅,竟见里头还用朱砂做了批注。 “这批注是……”长孙无忌迟疑道,觉手中的讲义颇为烫手。 “我的经验之批啊!便宜大舅子你了!”李世民一脸惋惜道,他都无誊抄,这可是孤本。 “打扰了,不用了。” 长孙无忌将讲义塞回他手中就要离去,心头颇为恼怒自己怎就听信了他的话,他可对妹妹、妹夫的性之事无半点兴致! 李世民瞬时就瞧出了长孙无忌心头的别扭,知他是个纯情童子,想着自己也对这讲义颇为舍不得,便可惜道: “那你是领会不到我的独门之解了,且等着罢。” 说完,他大笔一挥,开始誊抄。 因他对其中内容琢磨了数遍,下笔如有神,几十页的讲义,只花了大半个时辰就一字不落地抄出份无注解版。 第166章 同他恳切道谢后,长孙无忌正欲离去,又被他拉住。 李世民偷偷摸摸搬开紫檀束腰高花几,掏出个黄花梨嵌百宝婴戏图皮箱,翻出压箱底儿的模具,强烈推荐给长孙无忌。 “你无通房,有模具对照方能掌握其奥义!” 长孙无忌瞧着边角开线、面皮破烂的模具静默了半晌,忍了又忍,还是开口道: “世民,若有怪癖不便同观音婢和婤婤道之,可同我说,大舅哥别的法子没有,帮你买几个磨具还是行的。” “龌龊!”李世民跳脚道,“我只在方成亲时用过,这是放久了所致的,我成亲数载还用得上这?是你这童男不懂!” “你急了。” 长孙无忌淡淡一句,激得李世民眼都红了,也不愿再同他多说,将讲义丢给他后,径直将他赶出了宫。 出了宫的长孙无忌,迟疑半晌,还是车至毓麟居,敲响了兮掌柜办公之所的门。 “呦,长孙大人怎得空来?” 开了房门,兮掌柜喜气洋洋地将他迎了进来,倒了盏茶递与他后问道。 长孙无忌肃着脸颔首,抿了口热茶,心头还在天人交战,就听闻兮掌柜颇为犹豫地轻声猜测道: “难道是……莫大人有了?” “咳咳咳——” 长孙无忌猛得咳嗽起来,吓得兮掌柜更慌了,一面抽出条手帕,一面颤抖着道: “不对,都来找我了,难道是要生了?!” 原本只是呛到的长孙无忌,骤然觉得要喘不上气儿了,咳得震天动地,半晌平复下来后直言道: “是秦王想要几个你们接生练习用的模具,又拉不下脸面,方命我前来。” “什么?!”兮掌柜高呼,心头颇为震撼,未曾想秦王竟有这般癖好。 见兮掌柜反应这般大,顾念着妹夫的名声,他还是帮着解释道:“只是练习用,他怕敦伦时让女子不适。” 听他这一番解释,兮掌柜更震惊了,她若是记得没错,秦王成亲已有五六载,这般久竟还 不能掌握其中秘诀,是他太愚钝还是……不行? 兮掌柜想着自己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遂压住惊讶又问道:“是要多个?” 长孙无忌颇为沉重地颔首,兮掌柜瞧他的眼神也不对劲起来,片刻面色便有些不好了。 她起身出门同伍掌柜道:“秦王要几个接产模具,你速速去仓库找几个新的送来!” 说罢,她心头却是惋惜道:秦王最多要一两个,几个中定有一个是长孙大人想要的,我是帮他瞒住呢?还是找个机会告诉婤婤——她男人不行呢? 顶着兮掌柜质疑的目光,长孙无忌匆匆回了住所,每日忙着筹备婚事之余,还要压着欲念对照讲义琢磨这些玩意,倍感煎熬。 日日数着时刻,度日如年。 第132章 终于,到了大婚前夜。 “大人,且开门罢!”身着藕荷对襟襦裙的丫鬟,端着盥洗盆,恭声往门内唤。 她身后还跟着三个同她一般打扮的丫鬟,一手提着盛满水的木桶,一手抱着个竹簸箕。 屋中,莫婤坐在正对门的月牙凳上,瞧着门扉上映出的身影,叹了口气又揉了把脸道:“秋桂,你们把东西放下,等会儿我自个儿来!” 莫母给她挑的四个贴身丫鬟,样样都好,就是太妥帖了些,她舔舔嘴就奉上一盏茶,她动动脖儿就帮她卸掉一头珠钗……最让她脑门疼的,是热衷于给她搓澡。 现代为南方人,在古代也不喜人服侍,连连拒绝了数日,今日恐是躲不掉了。 果然,门外传来了秋桂誓不罢休的声儿:“姑娘,全福娘子等着了,我们同你沐浴更周全些!” 算了,最后一晚上了。 她暗暗劝自己,明日大婚之夜,今日定要洗……鼓气后,又深叹了口气,方起身开了门。 四人瞬时围了上来,秋桂、秋菊帮着通发、更衣;秋芙、秋蓉合力搬出个半人高的樟木浴桶,注满热水后将簸箕中的菊瓣、艾叶、薄荷等倒了进去。 她伸脖一瞧,秋芙竟还往里丢了大枣、栗子等,秋蓉更是抱出两个小盅,往浴桶里添盐和米酒。 忍着羞涩入了桶内,方欲遮住双峰就被秋菊握住了手浇水,秋桂和秋芙润着青丝,秋蓉往浴桶深处探,摸上了她的腿。 “大人,肤又白又嫩,像刚出水豆腐,还不下泥。” “大人,莲房好生圆挺,姑爷一手能包住半个吗?” “大人,这腿……” “停——” 怎这般荤素不忌! 脸上热气升腾,她心头亦是羞涩不已,伸手遮住前胸,觉自己像待宰羔羊,她们一面洗还一面说这羊肉质好、骨骼清奇。 额角抽搐着忍下后,这场“酷刑”竟持续了半个时辰。 待丫鬟们将她裹成粽子抬上床时,她已面露麻木之态,紧紧阖着眼,心头发誓定是最后一回! 四人轮番绞干长发后,莫母领着全福娘子入内,秋芙牵着她坐于铜镜前,秋蓉开了个南瓜形鎏金宝相花梳妆匣。 全福娘子从中挑了个犀角梳篦,先用篦通了通头,瞧着乌黑油亮的发,密齿中也无半点发屑,暗自惊叹。 她多同富贵人家梳头,除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像莫大人这般整日风里来雨里去,接产时半日半日包着发的,竟还能养出这一头亮发,却是让人羡慕。 莫婤年幼时许是因体弱,还有些干枯毛躁的黄,因她现代头发黑得染不上色,原以为这世也能享受一头自然黄。谁知愈大,发愈黑,现今已同现代时别无二致。 通发后,全福娘子用梳篦从莲瓣白瓷浮雕盒中挑了些兰草香泽膏,口中念念有词道: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 莫母立在一旁,瞧着对镜顺发的闺女,鼻头发酸,心里更是紧得慌。 铜镜中也映出莫母紧紧绞着红帕的双手,她伸手掰开莫母拧得泛白的指,轻唤道:“阿娘……” 本欲小意撒娇,让莫母松快些,谁知一出口竟是哭腔。莫母瞬时收了泪,脸色一肃道:“梳头可哭不得!忍住些!” 说罢,却见她眼眶愈发红,莫母转身出了房门,过了半晌方拎着个鸳鸯鎏金提盒入内。 先将最上头的羊皮卷递给了她,她展开一瞧又瞬时阖上,这回泪是全吓没了。 立在她身后的全福娘子自也刮了一眼,手微顿没忍住出声道:“夫人给莫大人这份也太简单了些,想我当全福娘子这些年,见过上百份,这些姿势不得趣儿又不利于生养!” 见全福娘子都这般说,莫母忙掏出下头几份,待其赞同颔首后都丢入她怀中,让她晚上定多学学。 “阿娘……我……”颇觉怀中之物烫手,她臊红了脸娇唤道。 “别叫娘,明夜娘可帮不上你!”莫母压着她的手道,“一个毛头小子,一个黄花大闺女,若是弄撕裂了,我瞧你好不好意思去毓麟居缝!到时又唤娘?还是自个儿缝?” “娘!” 她惊呼出声,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那场景,浑身一颤,顾不上全福娘子和丫鬟们的偷笑,郑重颔首,决定晚上多瞧两眼。 待送走全福娘子后,莫婤早早就寝,却是月上中天方入睡。 好学生长孙无忌今夜再未碰那些教具,暮色四合就上床养精蓄锐,谁知将年少时悲伤之事通通想了一遍,仍压不下心头喜悦,只好起身又琢磨了几首催妆诗。 手稳当执笔,其颜沉静,然心头似万马奔腾般,愈写愈欢忭,忙丢了笔又练了几套剑,终得入眠。 天色未明,府中却是灯火通明。 虽早已布置妥当,丫鬟小厮们仍反复核验,连长孙高氏也起了个大早。 见石臼中已填满三升粟,她又领着虎背腰圆的婆子,搬出金红喜席覆于院中井口处,称了三斤枲塞入窗缝,又翻上屋檐放了三只箭1。 正忙得热火朝天,就见从朱鸢县赶回来的高士廉,也早早就来帮忙。 “你嫂子……” “去我儿媳处了罢,嫂子早同我说了,她是要作娘家人的。” “你比你儿还猴急!” “他瞧着不显,心头比我急多了!” 长孙高氏掩不住喜庆,笑着将不明所以的兄长领去了长孙无忌处。方进院,就见派来伺候更衣的丫鬟们,皆围在外头。 大丫鬟云禧见着她,忙奔过来道:“公子不要人贴身伺候。” “这混小子,大婚之日害羞!”高士廉笑骂道,正欲领着丫鬟闯入,却被长孙高氏拦住。 “他平日冷淡,却最重视这桩婚事,且随他!”长孙高氏心头明了她儿什念头,须臾间,长孙无忌就衣冠整齐开了门。 一袭红绯长袍,腰上束的蹀躞其云纹下竟缠着鸳鸯藤,上头除挂“蹀躞七事”外,还坠着晶莹流苏、孔雀香囊、合欢花玉佩…… 他似还抹了香膏,身上带着股青松的清香,细品之下还有道勾人的幽兰味。 第167章 丰神俊朗,如瑶林玉树,眉目舒朗,仪质瑰伟。 “孔雀开屏啊!”长孙高氏琢磨了他这一身后,低低笑了声。 高士廉听后恍然大悟,看了眼其腰间的孔雀纹香囊,拍着长孙无忌的肩道:“你小子胆识谋略兼备,会把握时机,日后定前程似锦!” 李渊求娶窦氏时,雀屏中选2,广为流传,长孙无忌追圣人之风,这般上道,定能得其赏识。 瞧舅舅这眼风言语,长孙无忌瞬时明了,眉头微蹙。他虽攻于心计,却不会用分毫在婤婤身上,他选这孔雀香囊也是因孔雀首白,取白头偕老之意。 知兄长想左了,长孙高氏狠狠瞪了他一眼,面上还端着笑,手中紧紧拽住欲反身回屋的长孙无忌,弯着唇用喉咙低声模糊道: “你要作甚,这般多人瞧着,换了若传到圣上耳中……” “娘亲放心,自不会!”他低声应道转身回屋。 长孙无忌自来有主见,虽心头稍有不悦,但他本就看中其寓意,怎会因外力更换,他进屋是将放于引枕旁的空锦盒揣上。 转了转手上唯一戴着的配饰— —无名指根的白玉戒指。他心头暗暗想,礼毕,定要将戒指放回盒中,让婤婤……夫人再同他戴一回! 原本还有祭祖这一遭,长孙无忌只给长孙晟上了炷香就翻身上了马。 高士廉和长孙高氏招呼着往来亲朋好友,一路敲锣打鼓,绕城转悠了几周,同百姓共庆喜悦后,方往单府行来。 单府中,亦是热闹非凡。 自莫婤在长安城中扬名后,与单大人沾亲带故者,再无人瞧不上莫母,时常走动之余,也熟悉了两分。平日笑脸相迎,莫婤大婚莫母自不会同她们客气,早早就通知了来帮忙。 除了单家亲友,高夫人也天不见亮就来了,现今正迎着蔷姐儿一家子。 毓麟居的稳娘们,除了留守的,其余皆来了,同莫母恭贺后也歇不住,帮着迎其他接生馆的东家、掌柜们。 在莫婤大婚的消息传开后,接生馆的东家们日日同嗣昌局去函,宫外嗣昌局临时办公处的鼓都快被敲烂了,就为求得莫婤大婚的请柬。 本就是件喜庆的事,莫婤便每家接生馆都发了封请柬,光前来道喜的东家、掌柜们就有六七十人,还有那离得远托人带了随礼来的。 嗣昌局的女官帮着掌眼,太过贵重的就退回去,只留下些吉利喜庆的。 瞧着日头差不离了,莫母忙唤来几房陪嫁婆子,拉着女官们道: “齐大家的,你去瞧瞧午膳备得如何,可不能让来客们饿着肚子等!谢二姐,你们房人力气大,带着庄大人她们几个有文采的,再请些学识丰的郎君帮衬着,去外头堵新郎官!陶三娘,卢大人和楚大人说要去瞧婤婤,你领着她们同去……” 待莫母安排妥当后,陪房们四散开来,两路身着枣红袄裙的婆子,捎上些热气腾腾的盥洗盆,轻轻敲响了莫婤的房门。 半晌,门扉从里头推开道缝,钻出来个身着茜色复襦、梳单丫髻的侍女。 她瞧了瞧院中的日晷,见已是晨时,便将食指抵于唇上同她们嘘了半声后,领着她们进了屋。 “大人,该起了。”秋菊转过扇金漆点翠屏,卷起嫣红床牙子,轻声唤道。 待莫婤半睁开眼起身时,秋桂已招呼着众人,用火斗熨好了婚服、摆好了盥洗用具。 昨夜阖眼本就迟,梦中还全是那玩意,时而颠鸾倒凤,时而鱼水相融,累了她整宿,一向不赖床的她,竟少见有些睁不开眼。 秋芙等人很是妥帖,轻柔伺候梳洗,她的眼更睁不开了。 楚鸾镜适时递来一杯蒙顶石花3,是今岁新采的茶,苦涩瞬时冲上天灵盖,她正拧眉缓着神,全福娘子咬着丝线,双手翻飞着绞上了她的脸。 又苦又疼,这下莫婤是彻底醒了,配合着三两下穿好了婚服。 大唐时,女子大婚需着绿。 喜绿的莫婤特意挑了身青绿大袖连裳,恰似春芽初绽的鲜嫩,再配上飘逸灵动的青翠披帛,宛若春日林稍跃动的精灵。 规矩坐于铜镜前,秋蓉逐一打开了花口漆盖粉盒、银平脱蚌黛盒、黑釉口脂瓷盒、瓜棱影青瓷胭脂盒……卢晓妆帮着“常州第一梳”知娘子同她上妆、盘发。 正梗着脖子戴金冠花钗,方出去打探消息的秋菊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长孙……姑爷到府门外了!” 第133章 “这才巳时,怎这般早?” 秋芙纳闷道,理络珠串钗环的手,翻飞得愈发快了。 正转着白玉戒指耍的莫婤,陡然一僵,上了层薄胭脂的脸愈发红,眸中波光滟潋,似花娇玉润,一捻春期近。 瞧上值时清曹峻府的莫大人这般,正同丫鬟们讲婚嫁礼制的卢晓妆,逗乐地撞了楚鸾镜一下。 楚鸾镜正忙着整理记录婚宴流程,只回了个“快轮到你了”的眼色,卢晓妆想着那人英俊的脸,顿觉热汗涔涔,随即安分了下来。 外间摆膳的谢三娘,拉住朝里奔的秋菊乐呵道:“急甚?哪得如此易入!再去探!” 大唐女子家的一扇门,于新郎官而言却是难关重重的万道山,断不会轻易闯过的。 只是谢三娘话音刚落,屋门又被敲响,众人屏气翘首以待,莫婤握着玉戒紧紧盯着铜镜,里头映出的人影却是观音婢。 宫婢撩起珠帘,观音婢探头入内,让明湖等人帮着忙活后,上前挽着她的手道:“莫姐姐别急,世民堵着门呢,哪能让他这般轻巧将你娶了去!” “噗嗤——” 知娘子应她要求,上了恰到好处的淡妆。但她展颜时,多媚生轻笑,酒窝里的小痣,若颤动羽翼的斐蝶。 观音婢有些看呆了,却听她调侃道:“世民那一身牛劲,可别给我夫君打坏了。” “莫姐姐!矜持!” 观音婢回过神来,装作气鼓鼓地道,心头竟真涌起几分对兄长的担忧:世民应有分寸罢? 此时,屋外迎接长孙无忌的阵仗颇大。 除了提早等在门前的单家人、莫婤的陪房亲友等,还有那凑热闹的百姓们,手中或握擀面杖、或持舂米杵、或扬竹节棒…… 皆虎视眈眈地望着翻下马背的长孙无忌。 大唐女婿拜阁门接新娘时,女家亲宾毕集,拿着棍杖打婿为戏乐,是为“下婿”,有几分给新郎官“下马威”的意思。 只是瞧着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的长孙无忌,小娘子们羞红了脸连连往后退,手中棍棒落了一地;婆子妇人们争气些,高高扬起了棍杖,最终却也只轻轻落于其宽肩窄腰上,眼神躲闪。 郎君们嫉妒红了眼,捡起棍杖就要上手,长孙无忌只冷冷清清的一个眼神,就将其震慑住。 莫母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众人一眼,领着单大人狠狠捶了他几下。 陪同长孙无忌前来的杜如晦,瞧辅机这般争气正乐呵,就扫见身后停下的马车,忙高嚷道:“辅机今日迎娇娘,杜某恭临贺喜忙。画阁佳人妆未就,且催莲步出西厢。” 因作得急,这催妆诗确是文采平平,话音刚落就被崔兰亭拱了回来。 见一女子打头,方才就觉丢面的郎君们瞬时回过神来,忙铆足了劲接,一人一首,怼得杜如晦以袖遮面,径直往长孙无忌身后躲。 房玄龄年岁长、底蕴足,更靠得住些,不慌不忙间竟将他们皆顶了回去,却把方赶到、最为棘手的李世民,留给了长孙无忌。 错过了最期待的“下婿”关卡,李世民正窝火着,也就不留手了,从五言绝句到七言律诗,从僻典冷故到神谭幽录。 可惜,两人皆颇为了解对方,古籍妙典互相分享,神话怪谈也多有讨论,因而对得有来有回,一时间竟僵持住了。 莫母满意地颔首,拉着长孙高氏刚回府中,就被做客的小娘子们求着要看新娘嫁衣,帮不上忙的姑婆姨母们也露出好奇之色,皆朝莫母瞧去。 这又是一传统,莫母也不好拒绝,念着闺女应是画好妆了,就领着她们入了院。 进屋时,莫婤已手持团扇遮面,悬足坐于榻上。 象牙扇柄缠着金丝,扇面绣着屏开金孔雀,孔雀眼是圆润无瑕的东珠,怒绽的孔雀屏是翡翠碧玉镶成的。 “新娘害羞了!”容长脸的姨母调侃道,只一个劲儿地盯着她金银丝绣成的嫁衣。 小山眉的小娘子起哄道:“好姐姐,这般美让我们瞧瞧罢!” “浅薄!”瓜子脸的娘子拧眉轻呵,抽出袖中的掌书,缓缓翻阅。 “装模作样。”小娘子皱了皱眉,不甘示弱地低声回嘴。 忽而,屋门响动,打探的秋菊带回了长孙无忌的催妆诗,众人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厉害非凡,连连夸莫母找了个好女婿。 瓜子脸的娘子手中的书页再未翻动,只尖耳记着诗,脸还有些红扑扑的。 微微挪开扇面,莫婤将众人的神态尽收眼底,心头颇为骄傲:哼!羡慕嫉妒也不抵用,我的! 第168章 屋中干龙眼嚼了整篓,鲜莲子剥了半钵,在众人灼灼与纷纷议论之下,秋桂帮她举着扇面,她又咽下碗顶饱的核桃花生馅的糯米浮元子,房门终于被人敲响。 “来了,新郎官来了!” 坐外间的单姑婆瞧着门上映出一道气宇轩昂的身影,忙高声嚷,正欲起身迎门,翠烟一个箭步上前,恭敬地将外头的人请了进来。 “姑爷,这般高大威猛……” 单姑婆话说了一半,就被翠烟捂了嘴,莫母和高夫人朝来人躬腰行礼,被其躲开半身后扶了起来。 “有劳王爷了。” 莫母低声道,两行清泪不自觉往下流,养了多年的闺女终归是要嫁作他人妇了。 李世民忙不迭地抽出手帕,塞入莫母手中,也红了眼道:“伯母是瞧着我长大,我就是阿婤的兄长,不必外道!” 说罢,他不顾屋中或倾慕、或疑惑、或惊叹、或揣测的目光,径直入了里间。 抱了抱迎上前来的观音婢,擦掉她落下的珍珠,轻柔哄了几句后,行至床旁,蹲下身,略带沙哑道: “阿姊,我来送你出嫁。” 忍下心头的涩意,她努力稳着颤抖的声儿道:“又装何怪,你分明比我老。” “阿婤不是一直想当姐姐,大喜的日子,定是要让你如愿的。” 李世民回首朗笑,深邃的眉眼却透出庄严肃穆,通红的眼眶盛满了祝愿与爱护。 新嫁妇从娘家到婆家,脚不能沾地,而莫婤兄长已故又无叔舅,由谁送嫁就成了难题。 一直以为是单大人,毕竟也算她名义上的父亲,但即使这般,在大唐由父亲背着送嫁也是有失身份的。 她未曾在意,长孙无忌却早在纳采日就同观音婢和李世民提及此事,小两口也正有此意,不谋而合后,于下聘当日同莫母定下了此事。 “莫姐姐可哭不得,妆掉就成大花猫了!” 观音婢指裹红娟,抵于她眼睑下接泪,自己哭成个泪人,蹲着的李世民忙抬手帮妻子擦泪。 “呵呵——”瞧他们这别扭的姿势,她终于笑了出来。 见她收了泪,手持粉黛的知娘子连忙扑上来帮她补妆,李世民又蹲了半刻,方稳稳当当背着她出了单府。 将她交于辅机后,他还当着辅机的面同阿婤道:“愿岁并谢,与友长兮,比情长!” 暗搓搓地挑衅是为报方才的仇,因急着见阿婤,辅机只同他对了百八十首催妆诗就不耐烦了,一连出了几首颇难的,险些让他下不来台,要不是怕阿婤等急了,他定不会轻易认输! “稚气!”斜了李世民一眼,长孙无忌淡淡道。 他好友自知有出征的机会后,绷着的情绪显然放松了许多,又是一股子意气风发的劲头,时常让稳重的他颇觉苦恼。 翻身上马,绕着婤婤的轿子转悠了三圈,方唤上迎亲队返程,但他悬着的心并未放下。 果然,又迎来了“障车”。 起初,只是莫母领着亲友挤在路中,挡住婚车不让过,长孙无忌掏出早就预备好的瑞锦喜囊,给出整盒就过了关。 没走两步又被沿途百姓拦了路,他镇定地发着红封,长孙高氏眉开眼笑地撒喜糖,连家丁们都摸出些红枣、栗子等彩果,散与大伙儿。 高士廉也笑吟吟地帮着发,愈摸愈觉不对劲,偷偷启开个红封,里头竟是铜鎏金钱币。 悄悄拉过胞妹,高士廉小声呵斥:“你们疯了!” 大唐时期对铸币管控极其严苛,须经朝廷批准,由少监府统一铸造,且不说这样的铜鎏金币价儿远贵于铜币,单说私自铸造它就不合法! “圣上特批的,别嚷!”长孙高氏眉飞色舞地同兄长解释道,口言低调,声儿却不低。 自花苗在全长安铺开,莫婤声望日渐高涨,连带着李渊都时常被百姓歌颂,眼瞅着不给她升官确说不过去,但她方连跃两级,再擢暂不说百官们嫉恨,单他自身也对其心存忌惮。 幸而她要成亲了,他为其洗脑一通归返于家室的妙处后,赶忙送了几车添妆,还主动提出帮其铸象征吉祥如意的铜鎏金钱币。 瞧着李渊对她幽深的目光终于平和了两分,莫婤心头暗道这般也好,他们还需蛰伏。 “那你们是散财童子啊!”高士廉与荣有焉了片刻,就又心疼道。 “长安城中百姓们没少出力!”长孙高氏一面说,一面抬手朝街巷、阁楼、亭榭指了一圈。 “这不是你等布置的?”高士廉疑惑地问,却见妹妹白了他一眼道:“都是百姓们自发的,花销不比你这些铜鎏金币价廉!” 听罢,高士廉愈发惊叹,时不时瞅长孙无忌也就罢了,还频频回首望向轿内。长孙无忌不动声色地驭马挡住了他的目光。 闯过重重关,终于回了府邸。 “婤婤,到了。” 抱出莫婤,她一手搂紧了他的脖儿,歪头靠在他宽阔的肩膀,另一手用团扇遮面,挡得严严实实,四周俱是百姓们起哄的高嚷声。 “呦,新郎官抱得这般紧,舍不得放了!” “都是繁文缛节,别管了,直接闹洞房!” “夫人遮得这般牢,新郎官还是神魂颠倒了!” 凑热闹的百姓们皆识得他们,假意开些善意的玩笑,长孙无忌坦然认下,仍立如芝兰玉树。 “呵——” 低首瞧着她红透的耳根,他骤然一笑,若朗月入怀,洒下清光熠熠,起哄的百姓瞬时静了下来,只顾欣赏这对般配的新人。 “大哥哥笑了!笑得真好看!” 寂静中,忽而响起道童稚声,她好奇地将团扇起开个缝偷瞄,蓦地对上他的眸。 凤眼轻挑,笑意盈盈间情意似疯涨的鸳鸯藤,缠得她呼吸滞了半晌,回神微微喘息着挡住他灼人的视线。 他又轻笑了两声,见铺四方金毡席的丫鬟们已行至远处,他方放她于毡毯上。 他执笏板,她持团扇,他顾着她步子的速,徐徐往前走。 “约莫再行三步,抬脚。” 隔着团扇看不清去路,但耳畔一直萦绕着阿忌的声儿,她怦怦跳动不安的心,在每一步踏实的前行中,渐渐安定下来。 稳当跨过寓意平安的马鞍,他们一道入了大堂中央用青幔搭成的青庐,行拜堂礼。 青庐对拜毕,同食一牲肉,破葫芦为之二,以线连柄短,她与他各执一半,同饮合欢酒。 各剪一缕发,绾结成合髻。 瞧他们青丝缠绕,酥麻骤然蔓上她的心头。古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剪下的这缕发,何尝不是意味着—— 从今往后,君躯有吾迹,吾体含君痕。 待长孙无忌颂完却扇诗后,在万众瞩目中,她缓缓挪开了扇面。 神仪妩媚,举止详妍。 “哇——” 骤然,大堂中听取哇声一片,一浪高过一浪,波涛汹涌、此起彼伏。 前头的人只管惊叹,后头的人伸长脖儿瞧,嘴中也附和着。 惊羡后,就是不绝于耳的赞美之词,莫婤半垂眉眼,分明已 卸妆,眉际沁出翠黛,双颊羞得绯红,生出娇艳桃花,朵朵绕上他心尖。 “婤婤,举首视吾。”他轻缓地哄道,声儿却染上些喑哑。 骤然抬首,瞧着他眼底映出她的面容,又被他温柔如水的目光包裹,一时间,喧嚣似离他们远去。 两人久久对视着,万般柔情在庐中弥漫,帐外的呶呶哓哓停了几瞬后,忽而齐声响起:“观花烛!观花烛!观花烛!” “何意?”回过神的莫婤,躲闪开他灼热的视线,荡着水光的眸子灵动地欲往外头瞧。 长孙无忌凤眸仍黏着她不放,见她偏头忙将双手轻轻捧上她的面道:“是谓——弄新妇。” 不就是闹洞房! 脑海中转了个急弯,她红透的脸似烧得冒起了烟。长孙无忌似还嫌不够,附于她耳畔轻声道:“夫人别害羞,今夜同房亦在此处。” 骤然,莫婤猛地抬首,心头只有一个念头: 你们大唐挺会玩啊!难怪被称天朝,极乐世界?! 第134章 见莫婤诧异,长孙无忌偏头示意,她顺着他的目光徐徐望后看。 青庐搭得颇大,凝眸穿过瀑布般的彩绸,略过五谷杂粮的彩绘斗,绕过朵朵莲绽的多枝烛台,深处竟立着扇百宝婴戏图座屏。 透过朦胧的纱幕,在明亮烛火的映照下,她隐约瞧见了张床榻。 骤然,惊得她朱唇乍启,檀口微张。 只是未待她多思多讶,已有那大胆的娘子们,撩起层层青帐,鱼贯而入青庐内。 “哟,新郎官这幅身子骨瞧着没二两肉!”一头戴芙蓉珠花的娘子,摇着手中的桃粉绣帕,目不转睛地盯着长孙无忌道。 见长孙无忌未给她半个眼风,面容波澜不惊,她便壮着胆子边朝他胸膛探,边嚷嚷道:“快让婶婶摸摸,先帮新娘验验物!” 第169章 长孙无忌闪身躲开,芙蓉婶娘见一击不中,双手捞鱼式地扑了上去。 眼见着要被扑个满怀,他了无遽容,掐着点绕着七弦琴转身,芙蓉婶娘未刹住,一个大酿跄几欲趴倒在地,幸而被身旁簪着梳篦的娘子捞起。 “你顽不起!” 芙蓉婶娘一手撑丰腰,一手指着长孙无忌,拖着梳篦娘子急急行了几步,还欲调戏新郎官。 莫婤忽而落落大方地起身,却是直直挡在长孙无忌身前。 只见她随手扯下悬吊在青庐顶的柳枝艾叶束,似在扫晦气般,点着芙蓉婶娘,笑吟吟道:“婶娘别趁机揩油,我最是善妒了!” “哪有女子自言善妒的!”梳篦娘子嘀咕道,手忙将芙蓉婶娘拉了回来,低声劝着,“别过火,当心顺娘打上你家门去!” “我这般就过了?外头的小郎君们可等着弄新妇,我看他们怎受得了!” 芙蓉婶娘撂下句狠话,愤愤出了帐,朝着外头的郎君们吼道:“别怂啊!不是猴急弄新妇吗?” 底下的郎君们却是双颊绯红、连连摆首,颤抖着抬手指了指她身旁。 芙蓉婶娘缓缓回头,一凶狠无比的鬼面猛地闯入视线,吓得她一屁股狠狠坐到了地上。 徐徐放下面具,是李世民扯了青庐上辟邪的面具顽,他手上还拎着个半人高的酒坛,手一挥,身后的男子忙上前将芙蓉婶娘扶起,轮番同她敬酒。 原是李世民在她们入内后,就已领着军中将士们把持了青庐四周。若想观花烛者,或灌醉他们、或对诗胜过他们。郎君们喝得头昏脑涨,文武皆比不过,只好乖乖留在原地。 青庐中,长孙无忌微微俯身,将头埋于莫婤颈侧,手环抱上她的腰,温声道:“放心,他们进不来了。” 她原是有些焦心的,毕竟弄新妇时膈应人的花样,她早有耳闻。此刻,瞬时放下了粼粼荡起的忧波,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 未离开的娘子们捂着嘴,善意地轻笑出声,边搓皮儿上的鸡皮疙瘩,边不错眼地瞧两人腻歪,偶儿还唤出些兴奋地低呼。 待莫婤终于顶不住她们焦灼的目光,同长孙无忌分开些后,他牵着她,在众人的簇拥下,绕过屏风,卷起珠帘,就瞧见了铺着猩红鸳鸯喜衾的弦丝雕花架子床。 待他们端坐于床沿后,戴碧罗芙蓉冠的小娘子移至床旁,轻轻奏起了甬钟,身后的娘子们陡然跟上,或吹排箫、或管筚篥、或扬笛、或弹琵琶…… 清脆恢弘的乐曲,瞬时响彻大堂。 莫母、高夫人、长孙高氏、崔兰亭等女官、春桃等稳娘、贺东家等接生馆东家……皆从四面涌入庐内。一手捧花开并蒂匣,里头盛满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一手攥钱串,十枚用彩条缚条的五铢钱,刻有“长命富贵”。 伴着神圣庄重的曲调,众娘子口中朗颂着福禄话,将匣子中的彩果金钱一把把往床帐中撒。 撒帐毕,礼成! 另一处开阔的庭院,连着几间宽敞的厅堂,皆摆上了酒宴,长孙高氏招呼着众人入座。长孙无忌嘱管事送来热乎的膳食后,先去了前厅迎客。 青庐中,喧嚣散去、宾客退场,莫婤终舒了口气,放松下来后浑身都泛着酸懒劲。 头上琳琅满目,除了花钗五树、施两博鬓外,珠围翠绕,压得脖儿动弹不得,只能扭扭酸涩的脚踝。 为让嫁衣不拖地脏污,莫母特地给她备的丛头履,履头镶金叶,鞋面金银丝线穿插着松绿石、南海珠。 虽总共没走几步,她却仍觉提脚就有千金重,配饰摇曳间还碰出叮呤咣啷的声响。 环顾四周,正欲起身,摆膳的秋蓉忽而扭头,行至朱漆闷户橱中,翻出个攒金丝海兽葡萄纹匣子,从中取出双轻便的线鞋,帮她换鞋后扶至梳妆台。 照着鹊绕花枝镜,秋蓉为她拆发,秋芙同她松快肩颈,摆完膳的秋菊正往浴桶里添水,秋桂翻箱倒柜挑寝衣。 莫婤瞧着镜中双颊飞红的人儿,咬了咬唇道:“还是将我那素寝衣备上罢。” “好的,夫人!”秋桂笑着扬声儿应道,将早就找出来的蝉素纱衣挂于屏风上。 强作镇定地用至八分饱后,百无聊赖间竟见庐中有个竖立蝴蝶形玉架,上部两个叉开的半圆莲花翅上放着几本书。 随手翻了两页,似被火烫般猛地收回手,脑海中又浮现起昨夜学习的画面。 “秋菊,水好了吗?”觉心头潮润,她克制地轻唤道。 待身子泡入浴桶中,方藏起荡漾的情丝,只是在迷乱的芬芳和热气中,皓若凝脂的雪肌艳若红霞。 “夫人,是只着纱衣?”秋芙取下屏风上的薄纱,遮住通红的面,悄声问道。 摇了摇头,她低声道:“你们姑爷的袍子,这处有无?” 秋芙怔了半晌,忙唤来庐外候着的婆子,竟真在一漆木柜中翻着几身长孙无忌宽大的素袍。 踌躇半晌,她还是只穿了他的玄色素袍。 酒过三巡,长孙无忌拉着李世民当掩护,躲过众人的围堵,回了青庐。 庐外候着的婆子们,皆神色暧昧、满脸荡漾地瞅着他,他给出几包喜钱打发她们去更远处的屋外候着,离去时她们还一步三回头,似遗憾未能听着墙角。 走在一处的婆子们交头接耳地嘟囔着,他隐约听见些“多烧几锅水”、“定得熬整宿”、“受不住”…… 待她们阖上屋门后,他又定神片刻,在脑海中过了遍讲义模具,方掀开了青帐。 庐内只余寂静,衬得屏风后的水声和交谈声,尤为清晰。 一步步走近,他听见了沐浴起身时滑落的潺缓水声,一池春水被搅动;听见了衣声窸窣,轻摩擦肌肤,似春蚕食叶般,轻咬着他心口。 眸色渐深,他隐忍地倚在屏风上,不敢再多踏足半步,只抬眼就见一截雪臂,半卷珠帘,从里头探出道娉婷倩影。 竟还穿着他的玄衣。 宽大的长袍,在她身上松垮地晃动,随意披散在肩头的青丝,带着些许湿意,几缕顺着阔领没入,微微俯身出帘时,窥见了滚圆高挺雪峰上的黑绸。 “轰——” 心头 一堵名为自持的城墙轰然倒塌,只余滚烫的废墟,燃烧着燎燎大火。 喉结滚动,他紧紧盯着她盛满春水的眸。 “换好水,就出去罢,走远些。”吩咐完身后的丫鬟,她静静地看着他。 许是多吃了两杯酒,冷白的面染上些粉,原本的清冷骤然褪去,淡淡的松芳飘出丝丝蛊人的幽兰暗香。 看向她的眼神有几分迷离,细看却能瞧见里头藏着头凶猛摄人的欲兽。 “吃醉了?”她走近他,轻声问道。 “不曾。”他淡淡地回道,声儿却是沙哑惑人,勾得她原本燥痒的心,更酥麻了。 “呵呵。”轻笑两声,贴近他些,附于他耳畔道,“男妖精。” 手指攀上他的胸膛,从胸口滑至腰间,蹀躞滑落,外袍中衣散了一地。 丫鬟们早已备了水退下,还贴心地将屏风外的烛火吹灭,只余床头几架多枝灯束摇曳,她清晰地见到了一具匀称修长的身骨,腰薄劲窄,肌肉轻覆,腰线延着腹肌的轮廓。 手缓缓下滑,又被他轻轻捉住。 “别顽了。”他喑哑着声儿警告,她嫣然一笑道:“夫君,想了?” 话音刚落,他响起一声低吟,劲瘦的小腹蓦地绷紧。 她早已挣脱开他半握的掌,手心滚烫。 微微支起身,她正欲仔细琢磨,眼就被他捂住,她坚定地挪开他的手,听见他猛然急促的呼吸,心头更潮了。 竟比姝娘给她的还……莫婤心头暗自庆幸,幸好昨夜学了书画,应该……得下罢? “我不会了。”手心愈发灼热,她无辜地看着他,干脆摆烂。 五指无章法的胡乱翻飞,他压下喉间溢出的低沉声,却藏不住额间暴起的青筋。 半个时辰后,他咽下口中的芬芳,微微抿唇,察觉到唇瓣的潮意后,舌尖轻扫掉其上残留的甜。 莫婤早已软在贵妃榻上,他抱起她洗掉柔荑上的黏腻。 忍了半晌,还是俯身,抿掉了她唇角的浊,怜惜地撩开她又湿透的鬓发。 抬手扯一薄衾覆住点漆凝脂,遮不住她的颤。 “缓缓。” 轻笑一声,他独自沐浴后,帮她换下褴褛湿透的玄衣。 无力地倚靠在他胸膛,许是他沐浴后的水汽,她觉坤户罩布又潮了一片。 半眯着眸子,忽而猛地睁大。他同她换上的,竟是此前挂于屏风上的蝉裙。 片刻后,屋中响起声低泣,帐中鸳鸯绣裀上点点红梅绽放,半晌,哭调转为甜腻的轻唤。 青庐中的烛亮了整夜,终于天边泛起鱼肚白之际燃烬。 卯时刚过,大臣们正立于朝堂上,听着通事舍人的唱名,麻木地跟着挪动。 谁升擢,谁往前;谁受贬,谁往后。 第170章 瞧着胡子掉了大半、脸晒得黝黑的裴寂,仍立在最前头,众大臣半垂下头,深觉无力,不由更困了。 这早朝是越上越没劲,刘武周在太原耀武扬威,他们在长安暮气沉沉。 望向又出列请兵的李世民,他们觉得敬佩又心酸。 敬佩的是少年人的一腔热血,心酸的是其被搁置的结局。 果然,李渊又道:“容朕再……多调配些粮草予你。” 骤然,原本昏昏欲睡的众大臣瞬时惊醒,目光灼灼地看向这对父子。 裴寂更是猛地抬首,望着上头妥协的李渊,长大了嘴正欲劝阻,想到自己的狼狈,嗓子发不出半点声响,只好作罢。 武德二年,十一月,李世民领三万精兵,攻打刘武周,收复汾、晋,唐高祖驾临华阴,至长春宫为秦王送行。 同行的除了秦王府幕僚,房、杜两人和长孙无忌,还有嗣昌局主事——莫婤。 第135章 婚假还未休完,听闻李世民领兵出征,莫婤便求见了李渊。 李渊闻及她请旨随李世民外派后,心头乐开了花儿。现今莫婤在长安城百姓中,官威甚笃,若骤然贬谪,恐引起民愤,但其同秦王府沆瀣一气,始终是他心头的一根刺。 待她久离长安,京中能人辈出,过个几载,谁还记得她这一小小女官,适时再行打压,方为上计。 脑中已是百转千回,面上还装模作样地劝道:“夫者倡,妇者随,自先秦就谓天下之理。然朕为卿之父辈,恐其黏夫过甚,遭夫厌弃!” “新婚燕尔,臣城难割舍,望皇伯父成全!”她面露哀愁,一幅恋爱脑的模样,眼中满是眷恋与不舍。 在她澄澈哀求的眸中,他似瞧见当年求娶窦氏的场景,他们也曾恩爱两不离,现今却天人永隔。 “战场上,刀剑无眼,朕深知尔等的担忧。”他徐徐叹了口气道,“然你官至五品,断不能再于军营中当个驱驰医女,现今看来接生馆颇有效用,你便奉御在收复之地设嗣昌局的分局罢!” 说完,李渊眉头轻拧,瞬时又消失无痕。 此前召回裴卿后,无意从他口中得知,连军中追随裴卿的小兵都知晓且崇敬“莫君”。 莫婤大婚之日,他同尹爱妃于含元殿俯瞰长安城时,巡逻的士兵竟也在身上悬着题有“白头偕老”“琴瑟和鸣”“相濡以沫”等的字样的红绸。 他虽觉女子不足为惧,但也不得不防。 外派虽能减轻其在京师声望,却不能让其再于军中备受推崇。她随他打江山时,在军中留下的盛名仍在,断不能再给她深耕的机会。 只此一来,外派又师出无名。 幸而,她还有官职在身,设立嗣昌局分局也是其职责所在,此举虽也能让她收服部分人心,但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且战火纷飞、胜败难测,若想成就长安这般势头,想要一年半载成事,可谓天方夜谭。 况女子一旦心陷情爱,俱是多愁善感,还不能同其上战场,更会日日担忧夫君安危,想要做出番事业更是难上加难! 李渊暗暗想着,愈发觉自己的法子妙。 瞧高高在上之人,轻易就给出了她于地方设立嗣昌局分局之权,她眸光一闪,颔首谢恩,藏住微微扬起的唇。 一切都在她和他们的计划之中。 长安城中,接生馆兴盛之局已定,但随着李世民擐甲挥戈、冲锋陷阵,大唐将有气吞天下之势,万里山河皆将纳入大唐版图。 嗣昌局的设立、接生馆的开建,自也不能只困于长安一隅;她的助产之术,定将随唐军铁骑踏遍九州! 然,她如何平安出京,还配有设立嗣昌局、筹建接生馆的权力,就成了她与李世民、观音婢、长孙无忌等人商讨的焦点,集众人之慧,他们仍决定兵行险招。 大婚,她与长孙无忌心向往之,然长安万民同庆,也是计划的第一步。 得民心者,得天下。 长安城百姓的配合,让开头这最为关键的一环竟完成得不费吹灰之力。 此后,留意裴寂行踪,让李渊及其亲信失臣心,挑动尹德妃作梗……环环相扣,终得善果。 风从北向南,刮过晋中汾河。乱草丛生,枯枝摇动,滚滚 不断天南流。 宋金刚领着三军上下,占据河东大部,多少有些膨胀之际,前方探子来报。 “报——唐军来援!” “何人挂帅?” 宋金刚漫不经心地问道,一个都欲放弃发家大本营的皇帝老儿,又把哪个时乖命蹇之人,塞来让他戏耍? “秦王李世民。” 探子话音方落,宋金刚便嗤笑出声,果然,又是个贪生怕死、养尊处优的公子哥。 同在帐中的尉迟恭,却蹙眉肃然道: “李世民十六岁就敢闯雁门、救炀帝,此后更是破薛举、平陇西。断不是李元吉、裴寂等酒囊饭袋可比的,我等该小心应对!” 见自家大将这般重视,宋金刚酣笑地拍拍他的肩劝慰道: “兵书背得熟罢了,雁门救驾所用疑兵之计,不就与武侯的空城计同宗同源?皆是制造假象迷惑于人。然,小聪明在绝对的兵力面前不值一提!” 李世民雁门首秀时,尉迟恭还在犄角旮旯打铁,他晓得勋贵惯爱贪天之功,思及自己不如宋金刚知内情,他半信半疑道:“那浅水原之战呢?” 宋金刚笑咧得更大了,胸有成竹道: “首战不是败了?说是重病,皆知是挽颜之词。第二场更是拖到薛军兵疲粮少之际才得以剿灭,运佳罢了!” “原来如此。”尉迟恭缓缓道,心中仍有几分迟疑。 见状,宋金刚鼓舞道:“何足畏惧?待杀穿李世民攻下河西,日后你就是开国元勋!” 宋金刚此话,只对了半句。 多年之后,尉迟恭确是成了开国元勋;然不足半年,他就被李世民杀穿了。 沉寂了一载的柏壁,在李世民抵达后的第五月,开始沸腾。 他拎着刀、骑着马,一昼夜行二百里,不食二日,不解三甲,追着宋金刚的兵马连打了数十战,数十战皆胜,俘虏斩杀数万敌军,一举收复河东、太原、山西一带。 打得一向勇猛无畏的尉迟恭心灰意冷,日日反省:凭甚他能断我粮,而我一分兵必会遭他预判伏击? 尉迟恭不懂,但他听劝。 当李道宗和宇文士及在李世民的委任下,进城劝降他时,他回想逃亡突厥的刘武周、中途被突厥斩腰而亡的宋金刚,再想到智勇双全的李世民,他最终献城投降了。 当二人领着他行至李世民帐中,他瞧着朗目疏眉、笑意盈盈的李世民,心头却是一凛。 他敏锐地看透了李世民笑眯的眼中,闪过的寒光与神勇。 正紧张着,转首瞅见帐中除了将领,还有些文弱书生,正欲松口气,扭头竟见一婀娜美人。 瞬时,他眉目紧锁,忽视身侧一玉面郎君刺来的冷光,死死盯着这女子,几乎是怒目而视。 他的不满众人皆瞧见了,须臾间,帐中鸦雀无声。 杜如晦杵了杵捧卷的房玄龄,一幅看好戏的模样。房玄龄回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杜如晦忽而想起当初的自己,忙正襟危坐。 最终,还是李世民出言打破了这场静默。 他欣赏尉迟恭的勇猛,径直任命其为右一府统军,让他继续统领旧部八千人,与诸营相参1。 见李世民这般信任自己,尉迟恭忍了数息,终是委婉道:“王爷,军营重地携姬妾行欢,恐不妥。” “哈哈哈——” 李世民骤然朗笑,拧头朝那女子挑眉道,“阿婤,被轻视了呢!” 莫婤瞥了眼面色如常的长孙无忌,拉过他握紧成拳、青筋暴起的手安抚,白了眼挑事的李世民,认真解释道: “不是他的姬妾。” “哦,是他的。” 尉迟恭明白过来,顺嘴回道,只是话音刚落就反应了过来,额角猛地抽搐两下。他竟被这女子带歪了,他的重点是这吗?! 这名叫阿婤的女子还固执地回道:“不是姬妾,是妻子!” 深吸一口气,他咬牙切齿道:“无论谁的妻妾,皆不能进!” “哈哈哈——阿婤,你别逗他了!”李世民拍着长孙无忌的肩大笑,被他冷冷看着又讪讪地收回手,摸了摸鼻道,“你瞪我也没用,此语非吾所言!” 瞧尉迟恭黝黑的脸愈发红了,眼都染上了怒气,莫婤轻叹了一声,徐徐起身。行至他身侧忽而出手,尉迟恭反应敏捷,闪身躲开。 “别动。”她淡淡道,双眼无悲无喜地看着他。 蓦地,尉迟恭似瞧见了坐于大悲殿上,普度众生的观音菩萨,一时未再动弹。 “又装起来了。” 李世民轻声点破,见她余光扫了扫他的后老勺,乖顺地闭上了嘴。 她握上尉迟恭的小臂,一抽一扯,错位的手臂骤然归为。 第171章 “原是军医。”回过神的尉迟恭呢喃道,仍未将她放进眼里。 “不是军医。”她再次否认后转言道,“听闻将军献城而降,城中百姓可否抵触唐军?” 见帐中众人皆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任凭这女子发问,他迟疑半晌仍照实道:“城中百姓已被围困多时,见唐军入城后,未滥杀无辜,皆算平和。” 莫婤面露感激地颔首,起身朝众人道: “尽快入城罢。” 说完,她拉着长孙无忌正欲出帐,就闻杜如晦贱兮兮道:“莫君,不同他种上花苗?他方同突厥合作,你不说异邦人最易染上天花?” 此言不假,天花最早是于东汉传入中原,据史书推测,应是由东汉伏波将军马援平定交趾叛乱后,通过战俘带回中原的2。 但突厥主要在漠北一带活动,交趾却是在南方。 “何为花苗?娘们兮兮的,我不种!”尉迟恭听后严词拒绝道。 “无妨。” 懒得同他计较,莫婤悠悠出了帐,她预备的花苗本就不多,自是少一人用就能多余下一只,她欲在城中开接生馆,这减毒数回、副反应极小的花苗本就是给婴孩们准备的。 尉迟恭五大三粗的,给他用可浪费了! 见这女子轻易就走了,尉迟恭似一拳打在棉花上,心头有些闷闷的,李世民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追着莫婤去了。 “不识好歹,莫君的花苗不知多珍贵!”待领头的几人走后,屈突通上前讥讽道。 他身后的殷开山也狐疑地看着他,质问道:“你不会是假降罢?甚都不愿,是怕我等害你?” “一派胡言!”他虎着双眼愤怒道,忽而又问,“所以,她到底是叫阿婤还是莫君?” 两人被这人的反射弧气得仰倒,抱着头盔疾行而出,身后还传来尉迟恭不明所以地疑惑声。 翌日,天方明,唐军大部入城驻扎。 李世民同尉迟恭完备着城中军事部署,加固城防,恢复治安;长孙无忌同房、杜二人,忙着上报朝廷,设立州县,任命新官。 莫婤则领着嗣昌局女官们,清查人口,登记户籍。除了女官们,同她一道前来的,还有十余名来自不同接生馆的稳娘。 稳娘们更忙碌,白日找铺面、了解城中生养风俗,晚间同莫婤一道商议第一家接生馆落座何方、怎筹备人手、如何宣传等。 三日后,莫婤正登记一家人户籍时,一方出生的婴儿碰巧尿湿了包被。抱着他的婆母忙将其置于炕上,飞速换了襁褓,正欲裹上时,却被莫婤紧紧拽住了手。 定睛看清婴儿断脐处后,莫婤面色骤变,勃然大怒。 第136章 莫婤骤变的脸色,吸引了不远处的卢晓妆,她也好奇地探头看去。 “呕——”卢晓妆瞬时干呕起来,忙推开众人,往门外跑去。 离得近的女官们也瞧见了,面色俱现怪异,或被吓得惨白、或怒得通红、或恶心得发青、或闪着忽明忽暗不可置信的色…… 婴孩刚出生不久,断脐处应尚未愈合,此时竟被塞满了大粪。 深褐稠密的粪,约莫拇指头大小,严丝合缝地堵在脐孔,隐隐能瞧见黑粪中夹杂着些血丝和青绿,徐徐飘出缕缕令人作呕的屎臭。 莫婤凝眸观察着,粪球成椭圆的蛋状,她用手扇了扇其味,臭中裹着股青草的腥味,大拇指和食指掀起个边,捻了捻半干燥的粪,质地细密却硬。 种种性状在脑海中过了一遭,回忆此前读过的《太原史话》,她已有了猜测,只是未曾想到身临其境竟是这般震撼。 而被她箍着的婴孩婆母史氏,先是满脸古怪地瞅了她一眼,紧接着目光扫过众女官,口中疑惑地秃噜道: “不说是京师来的大官儿,怎在肚脐塞羊粪这般寻常的法子,都未曾见过?” “寻常?!” 方吐尽回屋的卢晓妆,正颔首压抑着喉咙的酸水,听着史婆子的话,不由惊叫起来。 王清歌上前轻拍她的背,徐徐解释道:“医书有言,羊粪颇多效用。于小儿而言,用其能止泻痢、肠鸣惊痫等。” “对对对!老娘婆就是这般说的!娘子好学问!”史婆子喜不迭地回道,见终有见识广的娘子知晓,笑 意还未来得及从脸上的深壑中爬出,下一瞬就惊变了脸。 只见这名有才学的娘子,一面启开肩头上挎着的提梁银丝编箱笼,一面看向押着她的这名女子。 “清理罢。” 那女子轻飘飘三字之辞,就让有学识娘子迅速捣腾起箱笼来。 箱笼很不寻常,学识娘子两手一抬,小小的箱笼骤然升成三层,竟是折叠式,每层还皆分成了百眼格。 学识娘子从最顶层拿出个琉璃瓶,又在最下层翻出双套子戴于手上,紧接着还从葫芦袋中取出把顶上裹着木棉的细棒。 瞧着这些稀罕玩意她愈觉惊奇,忽而,学识娘子竟朝她孙儿走去。 “大人使不得!老娘婆说要敷上七日的!”史婆子高唤了起来,原是王清歌在莫婤的示意下,用酒精棉签清理掉了婴孩肚脐上的羊粪。 “娘,出了何事?” “老婆子怎了?” “婆婆,娃怎了?” 屋中正被问话的史家人,皆伸长脖子往史婆子处瞅,边急急地问,边薅开挡住视线的女官们奔了过来。 突破众女官、将士们的包围圈,炕旁的场景让他们目眦尽裂,正欲挥拳干仗,就被领头的女官呵斥住。 “荒谬!”莫婤冷冷扫过众人,厉声怒骂道。 一身浅绯色官袍,正气凛然,腰间束着金玉带上,挂有放着符牌的银鱼袋,青丝高盘成利落的半翻髻,只罩了顶象征身份的轻金鸾鹤冠。 眉眼如画,面容却庄严肃穆,威仪凛冽,薄唇紧抿,语气不容置疑道: “羊粪虽有妙用,然使前皆需煎煮炙烤,断无新鲜涂抹的,多会引发高热感染,日后婴孩肚中还会钻满三尸九虫!” “高热?” “三尸九虫?!” 怒气冲天的史家人,先是被她的威严吓得浑身一颤,紧接着明了话中之意后,轰然高嚷了几声就呐呐不敢言。 “这不可能……不可能!”反应过来的史婆子连连嚷嚷道,软了身子坐于地上,朝着身旁的莫婤拳打脚踢。 莫婤一个反手,将史婆子双手束于背后,肚儿抵在炕边。一手捆着史婆子双手,一手把她的头狠狠按近婴孩的肚脐。 “你自己瞧!”声儿分明夹着滔天的怒火,却让史婆子如临万里冰封的北地,寒彻骨髓。 被震慑住的史婆子,抖抖嗖嗖定睛看着肚脐,溃烂流脓的脐孔中,有些白线在蠕动。 “呕——” 骤然,她想道了茅坑里在粪上蠕动的蛆,不住反胃,酸水股股涌上喉咙。 孩子他母舂娘子还躺在炕的另一头,见状忙爬了过来,凑近一瞧,瞬时扯掉炕旁史婆子包发的巾布,拽着她的头发同她撕打起来。 “舂娘!你干甚?” “住手,别打了!” “不孝啊!不孝啊!” 史家人上前拉架,舂娘揍得更狠了,口中怒叫道:“让你别听那虔婆的!都是你害了我孩子!” 分明刚生产的女子,竟几人都拉不开,她似有无穷的力量同伤害她孩子之人拼命。 “邻里皆是这般的!”史婆子鼻被揍出了血,哀嚎着往她儿子身后躲,却还碎嘴反驳。 舂娘泪如雨下,她不再同史婆子争辩,拧上史大郎的耳,让他仔细瞧瞧孩子的肚脐,泣不成声地朝着莫婤问道:“官人……官人可有……法子……” 看清线虫的史大郎和史公公也跪下身哀求道:“大人,我等蠢笨,您定要救救我儿(孙)啊!” 重重叹了口气后,莫婤同王清歌一道翻找着肚脐处,倒上酒精麻痹线虫顺道消毒后,再用尖嘴细镊子将能瞧见的线虫都挑了出来。 但定有线虫已通过未长合的脐孔钻入婴孩腹内,若等七日再取下羊粪,干硬的羊粪早已不适合线虫生长,定是再也瞧不见它的影子,若有b超就能在婴孩肚脐周围照见,密密麻麻盘成线团的长虫。 思及此,她又从药箱中翻出些使君子、苦楝皮芜荑等驱虫药材,借了史家大锅煎炒,用石碾研磨成粉后,兑水让婴孩服下。 忙活之余,她们还细细询问了史婆子,得知老娘婆就是稳娘,史婆子是听其吩咐行事,周围的人户有了娃皆是这般。 “你等这般听话,未曾揭开瞧过?”卢晓妆震惊地问道。 “臭得慌,谁无事掀这玩意。何况虫这般小,谁能瞧见?隔壁的王大姐、对街的席小妹,她们家中也才生了娃,亦未提起过此事有何不妥!” 史婆子肿着脸哭诉道, “平日我眼前总有蚊虫飞,就算瞧见了,无人提醒,我也是不当回事的!” “哦,应该是得飞蚊症了。”莫婤心中暗暗想着,又听王清歌问道:“这般胡来,婴孩就未无故高热或病危的?” 第172章 “婴孩最娇气了,立不住不是常有之事?”史婆子振振有词,见媳妇眼露凶光,忙低眉顺眼装鹌鹑。 听罢,莫婤眉头紧锁,打响设嗣昌局分局名声,开接生馆,果然迫在眉睫啊! “娃排出的粪中若有这样的虫,应就是药起效了,你等需细细留意至粪中再无此虫……” 暂时按下忧心,同他们细细交代后,莫婤见女官们已登记好此家户籍,便告辞去往下一条街。 此后,她尤其留意门上挂谷草的人户。依晋汾两地风俗,生女挂无根谷草,生子挂有根谷草束。 书香门第产子后,还会将带根的谷草束分作十把,用泥塑形扎成窗户,再于窗格正中钉上瓷碗、木杓各一个,竹筷一双,挂于门上,取“十年寒窗,步入仕途”之意。 “咚咚咚——” 莫婤一行人又扣响了一扇半掩的柴扉,小厮正领着他们入院,她就瞧见灶台旁一约莫五六岁大的男童,正对着药炉子撒尿。 停下步子,她低声问道:“这是在干甚?” “哎呦,失敬失敬!”小厮忙挡住女官们的视线,满脸愧色道,“大人们来得突然,更未曾想这般多女子……给这药添引子呢,童子尿大人们听说过罢?” 又是一家不经消毒杀菌肆意妄为的,她已觉麻木了,三两下制止讲明原由后,在这家人半信半疑的目光中又拈出一堆线虫。 这家人除了在婴孩的脐上塞了羊粪,连妇人脐上也填满了,美其名曰——舒缓产后腹痛。 “官人你别不信,方生完时痛得我死去活来,这才过了三五日,竟愈发不疼了。” 此话一出,女官们皆沉默了。 嗣昌局的女官们就算不是稳娘出身,也看过莫婤撰写的助产书,更在毓麟居见习、学习过数月,皆知此不过是到了宫缩痛平息的时日了。 “愁人啊!” 夜半,她同长孙无忌一道沐浴后,懒洋洋地窝进他怀中,边想法子,边以他腹为纸理络思绪。 见她郁闷,他忙柔声安慰道:“是你将长安生养之事治理得颇善,方觉不适,此前京师不知何为消毒无菌时,不也这幅做派?更别说此等偏远之地了。” 心头的阴云散了些,她摸着他精瘦的腰身,上头附着的肌肉线条流畅,紧实得有些咯手。 食指在上头点点圈圈,忽觉指尖有些水汽,纹理分明的腹肌上竟蒙了层细汗。 须臾间,天旋地转,她被压在他的身下。 “夫人可否满意?”他喑哑着嗓子道,“有未想到对策?可须为夫身体力帮忙?” 原还偷偷笑得狡黠的莫婤,忽而双颊绯红凝露,檀口微张娇嗔道:“自是想到了。” “那方才,夫人就是装着顽?”他轻柔地问道,就见被识破的人儿青丝拂拂,敛下羞眸,桃腮熟透了。 “不不不,方方想到的!”她连连否认,努力藏住潮意。 “小骗子。”他轻笑两声,未同她计较,掐着初夏熟透的桃尖,缓缓低头,啮住夏日红艳诱人的樱桃。 翌日,莫婤又同女官们忙碌了整日,临近傍晚方回了嗣昌局在城中的办事处——嗣昌局分署。 稳娘们早已等在署内,见着她忙将城中商铺分布图翻了出来,上头标明了她们觉着不错的铺子。 因晋、汾多风沙,她率先考虑城中心的铺子,选了间临近汾河穿过城中的支流、靠近嗣昌局分署、车马皆通的便捷之地。 正同稳娘们敲定细节,嗣昌局分署外的大鼓,竟被鸣响。 众人骤然起身跑了出去,领头的莫婤刚踏出署门,就被百姓们团团围住。 “大人救命!” “大人救救我家孩儿罢!” “大人行行好!” 原是昨日莫婤给药的那些人户,皆于今晨开始出恭,因她特意嘱咐,大伙儿翻找了大半个白日的粪桶。婴孩们俱排出了长虫和虫卵,用药的妇人们更严重些,多是几寸长的虫丝。 最让百姓们恐惧是,黄昏后一妇人竟排出十尺长虫。 这消息瞬时长出了羽翼,传遍大街小巷,百姓们皆坐不住了,四处打听女官大人们的办公之所。 “尔等俱安!” 莫婤高声喊道,原本喧闹的人群蓦地安静下来,大伙儿皆哀求地望着她。 第137章 四月的汾州,黄沙漫天。 风糊得百姓们眼眶通红,却仍固执的目不转睛地看着莫婤。 她环顾四周,掷地有声地道:“家中方产子敷过羊粪的,明日携子于我署领药,其余人容我等备药三日,定帮大伙儿排虫!” 听罢,百姓们面面相觑,他们方归顺唐军,此前长期遭乱军欺压,虽再生不起反抗之心,却也难对其燃起信心。 事关生死,他们方走出院门,望上天垂怜派来救苦救难的菩萨,可惜仍只得个虚无缥缈的承诺。 署门前守卫森严,各个威猛士兵手持锋利长枪,目光如炬地戒备着,他们眼中的光渐渐熄灭,垂头丧气地缓缓离去。 “明日,你们定要来啊!” 卢晓妆见众人不信,忙高声恳切道。有孩童和妇人回头望着她苦笑,却被婆母、夫君拽走,未留下只字片语。 翌日,天已青光亮,署中果然只零星来了十几户人家,犹犹豫豫给出五枚铜钿后,徘徊许久方用了药,还走得悄无声息似在做贼。 女官们备药忙了整宿,还专门留出今日的空闲,如今却只能撑着脑袋、打着哈欠,百无聊赖。 “有人吗?” 忽而,一道童稚声响起,女官们皆望过去。 一约莫六七岁的小郎君,小心翼翼地背着一婴孩。他衣衫洗得发白但干干净净,背上捆着的襁褓却是灰扑扑的,还能瞧见油渍。 “能给我阿妹一幅药吗?她不哭不闹很乖的。” 小郎君抿着唇、红着眼道,搜摸了半天,终从内包中取出两枚藏得严实的铜板,咬咬牙又解下脖子上的长命锁道, “这些够吗?若不够,我同你们跑腿还上!” 众女官瞬时觉心头发酸,望向上首的莫婤。 莫婤起身行至小郎君身旁,只收了他手心的两个铜板,柔声道:“这些就够了。” 帮着小郎君解下背女婴的结,王清歌方揭开襁褓,骤然发出声惊呼:“啊——” 女婴肚脐处的羊粪已被强行扣下,除未清理干净的羊粪外,还有指甲挖破的血痕和线虫残留的断段。线虫未被完全取出,就算残留一丝,也仍会存活生长。 “畜生!枉为亲人!”王清歌少见地带着哭腔道。 莫婤眉头紧锁,摸了摸女婴的额间、腋下,滚烫无比,又拍了拍其脚心,只能闻丝丝猫叫般的轻哭。 “快!病危了!” 把脉片刻后,她高声疾呼,抱着婴孩快步入内,懂医术的女官们迅速跟上前来,或配药、或碾药、或燃炉……有条不紊,配合默契。 卢晓妆拉着小郎君去冰窖取冰、去药房买药、去井口取水……小郎君颇为听话懂事,将她交代的事办得稳妥又周到。 待两人备好屋内要用的物件后,他方颤抖着攥紧她的衣角问:“我妹妹,是病重了吗?” 踌躇半晌,卢晓妆还是诚实颔首,眼泪瞬时从小郎君眼角落下,又被他猛地擦掉:“我不能哭!妹妹一定没事的!娘还等着我们呢!” “还要冰!” 屋内又传来道指挥声,小郎君骤然起身,飞速跑到冰窖,提着桶冰又冲了回来。 待众女官忙到日上中天时,终是将女童救了回来,同她饮下驱虫药后,方将其还给了小郎君。 “我能带着妹妹在这里住两日吗?” 小郎君犹豫许久,挂着泪的脸羞红,惭愧地问道。女官大人们救了他妹妹,他却还厚颜无耻地让她们收留两日。 轻抚上小郎君的头,莫婤蹲下身问道:“不回家,父母会担心的。” 他眼露挣扎随即道:“我不回去,他们只是担心;我若回去,妹妹就没命了!” 小郎君名唤阿贵,家住两条街外的九巷,昨日他是同爹娘一道来的嗣昌局求药的,回家后正兴高采烈地逗弄着朝他甜笑的妹妹,就闻爹娘在外间吵得不可开交,他轻轻将房门推开条缝听着。 “谁知她是不是骗子!” “不是问了史大娘?我们得早些去,万一没药了!” “不去,这些贼人定是想将我们的钱哄了去。” “你丧良心,这可是你闺女。” “果真是赔钱货,你以为钱是大风刮来的?” 最终祖父同邻里商量后一道拍板,不去嗣昌局当冤大头,祖母同父亲硬扣出了妹妹肚脐中的羊粪,还找了个拈猪毛的木夹扯线虫。 娘亲拼命阻止,却被打倒在地;他上前阻拦,却被祖母紧紧抱去一旁。 瞧着朝他笑的妹妹渐渐从嚎啕大哭到嘤嘤低泣,晨时更没了声响,他翻出藏在鼠洞的铜钱,趁着祖母、父亲上工、祖母出屋买菜时,背着妹妹跑出来求药。 第173章 听完,空旷的嗣昌局内,抽泣哽咽声尤为清晰。 咽下喉中酸涩,她拍着他的肩膀鼓励道:“小男子汉,你好厉害!能不能带姨姨去救其他弟弟妹妹?” “当然,是姐姐!”阿贵骤然亮起眼道,“小石头也想,但是他没钱!阿松也要来的,出门时被发现了!” 他声儿渐渐低了下来:“只有我一个人成功了。” 听及此,她片刻都等不了了,今日只来了十余户,她原是不急,欲等这些人排虫成功后,再给城中百姓带去连锁效应。 她深知百姓们还不信任他们,也怕将其逼紧了适得其反,未曾想竟还有这般残忍的做法。 让女官们准备药箱、药粉,她先去一旁的县衙找了趟长孙无忌,正巧李世民和尉迟恭也巡防回来了。 她便径直同李世民道:“王爷,城中百姓尤其是婴孩,多身染三尸九虫还不肯医治,我须一小队将士陪同,强势些了。” “好,你放手去做。”李世民亦正色道,说罢又叨叨,“阿婤怎唤我王爷,好不习惯。” “迟早要改口的。”她淡笑道,“可不能再落人口实了。” 说罢,她轻轻扫了一眼尉迟恭。 须臾间,尉迟恭就见秦王看他的目光不善起来,顿时敏锐道:“王爷,让我陪莫君一道去,我定鼎力相助!” 尉迟恭性格火爆自傲,但还是很有眼力见的,这些日子跟着秦王部署军防,对其佩服之余,也常听见将士们莫君长、莫君短的念叨,连手上开了道口子都遗憾不能找莫君包扎了。 他对这些矫情做派很看不上,却也感受到了众将士对莫婤的崇敬和爱护,因而没少旁敲侧击地打听她的事,现今已是后悔没种花苗了。 思及此,尉迟恭耿直道:“莫君,我也在这城中待了许久,能否同我也来上一份驱虫药?末将感激不已!” “嘿,你这小老儿!”杜如晦瞬时惊叫出声,他原就有这般打算,竟被这武夫抢了先。暗自懊恼,他亦飞快道:“莫君,我们交情 更深,你让我先试试呗!” “嘿,你懂不懂先来后到?!”尉迟恭爆脾气上来了,撸起袖子同杜如晦掰扯,杜如晦出言挑衅,还拉过房玄龄帮腔。 长孙无忌冷着张脸,眸色幽深,藏起里头想要忽悠惩治几人的欲望,见秦叔宝带着将士昂首阔步而来,便拉着莫婤朝他行去。 吵吵的两人瞬时歇战,尉迟恭忙追了过去,跟上了莫婤的队伍。 待他们走远后,李世民方扭头同殷开山和屈突通道:“他原是不知阿婤,现今这般诚恳用药,尔等该放下心中猜忌才是。” “那是莫君的药本就好!”屈突通嘴硬道,殷开山亦是颔首赞同。 李世民无奈地摆摆手,拉着长孙无忌语重心长道:“辅机,你忍忍啊,别再添乱了。” “王爷说甚?我不懂。是你也想要份驱虫药?”长孙无忌张口就忽悠,李世民忙捂着他嘴道:“别转移话题,我还不知你?收收神通罢!” 瞧了眼冲着尉迟恭离去的背影挥拳的杜如晦,他不由叹气,身边俱是能人猛将,怎聚到一起情智还不足三岁? 这头的“勾心斗角”莫婤自是不知,她已在阿贵的带领下行至九巷。 阿贵立于九巷口一声高呼,几息间就窜出群孩子帮,有他们领着莫婤等人,有尉迟恭带将士们震慑百姓,不过半日就清掉了九巷内所有婴孩肚脐的羊粪,还让他们皆服下了驱虫药。 百姓们原愤恨不止,听闻只须五枚铜钿,讲理的人家咬咬牙也就给了,但多是分文不肯出的人户,莫婤只让卢晓妆记下,就领着众人离去,也未多为难。 而当她牵着阿贵行至他家,正同他娘瞧着胸口的踢伤时,他爹竟举着刀闯了进来。 尉迟恭正欲上前阻拦,就见莫婤翻身一脚,将他踹出半里地,走上前踩着他的手腕,碾掉他手中的菜刀道: “袭击朝廷命官?带回衙门!” 话音刚落,阿贵的祖父、祖母就跪下朝莫婤磕头,一面哭,一面同炕上的阿贵娘道:“孩儿她娘,你男人都要下大狱了,你快求求情啊!” “活该。” 阿贵他娘嘶哑着嗓子道,昨夜听了女儿整宿的哭声,她疼痛难忍的伤愈发痛彻心扉,若不是起不来身,她定找把剪子绞了这一家子的畜生。 “啊——你个贼婆娘,我要休了你!啊——”手上的力道陡然加重,阿贵爹惨叫一声还不忘威胁阿贵娘,双眼布满血丝似要砍了他们。 “呸,老娘早就不想同你过了!”阿贵娘捂着胸口恨恨道,这些年为了孩子她一忍再忍,现今差点失去闺女,她定不能再窝囊下去。 “那你今儿就滚出去!”阿贵祖母陡然起身,朝了炕上扑来,此时就要将她扫地出门。 “走就走,我睡大街也不再住你们这魔窟!”说罢,阿贵娘就在阿贵的搀扶下,挣扎着起身。 莫婤忙叫来个担架,将她抬了上去,派了两人先护送阿贵和他娘回嗣昌局暂时安顿,阿贵爹则是在阿贵祖父祖母的哭天喊地中,被送入了牢房。 回县衙的路上,尉迟恭想着今日莫婤的手段,心头还有些发颤,她手上功夫稳准狠,同讲理之人恩威并施,还能将胡搅蛮缠者骂得下不来台,他暗自庆幸道: 瞧莫婤对我这态度,应是不记仇之人,不然就凭我当初军营那番大不敬之言,日后定有我好受的! 感叹之余,他忍不住问道:“莫君,军中粮响不丰,恐无余钱买药材,这般多人赖账,未回本还怎接着买药材?” 听罢,莫婤扬起道浅笑,她很想说老娘多的是钱,但这话听着刺耳且离谱,想着日后也是同僚,她还是细细同他讲了自己的计划。 翌日药起效后,经过整日的发酵,第二日,嗣昌局署门口,排起了长队,排队之人手中皆抱着婴孩,俱是为其求药之人。 第138章 晨鸡初叫,嗣昌局就开了署门,长长的队伍终是缓慢地挪动起来。 列于队伍中尾部的百姓,伸长脖往前望,心急如焚地嘀咕:“怎这般慢?” “哎呦,门前那阵仗颇大!这药定是神药!”方于前头打探的汉子,溜达回来同众人绘声绘色地讲着,传得神乎其神。 百姓们疑信参半,待能望见队首时,方觉汉子说的话不假。 只见嗣昌局署门外,横放了个长约六尺的云纹四角漆绘几,威严高贵之气扑面而来。 漆几后坐着三名女官,她们按莫婤的嘱咐,一人登记领药者户籍,两人轮番在其姓名旁配上简略的速画像,桌旁还立着几名身着山文甲的将士,手持长枪,威风凛凛。 “何故如此?”有些百姓很是不解,暗自交头接耳。 忽而,见署门外一方脸将士,客客气气地请走了户人家,那老妪正欲倒地撒泼,就被他拎起往外走,声如铜钟般警告众人道: “先供给婴孩,不得重复领药!” 将士边走边吼,足足复述了六遍,方才质疑的百姓们瞬时气红了脸,心头暗自庆幸:幸好官人们有远见,若真让人重复领了去,轮到他们家娃定就无了! 这般想着,众人瞧那户人家的眼神愈发不善,正巧有一郎君在同婴孩嘘尿,当即直直滋在了那户人家的脸上、发上。 列队的百姓们受其启发,纷纷掏出婴孩方换下的尿布,扔了过去。 “呕——” 那户人家一溜烟跑了,同他们有着一般打算的人户,也蒙上脸跑了。 “大人,果真有冒领的!” 莫婤方巡视至署门口,就被女官们仰慕地望着,将士们更是连连夸赞莫君神机妙算。她心头颇美,面上还要端出稳重的模样,帮着署门的女官们裁剪红绸。 红绸一寸长,半指宽,百姓们通过核实验证后,将这红绸系于婴孩细细的手腕上,方能以此为凭证通行,进入嗣昌局分署内。 迈过嗣昌局的门槛,沿途有女官指引抱着婴孩的百姓们进入嗣昌局大殿,殿中央有一鱼子纹鎏金司马秤,上头还垫了层柔软的木棉布。 在为婴孩们称重量时,莫婤还早早安排了稳娘,帮着丈量身形、检查骨骼关节等,评估婴儿的生长发育情况等。 稳娘们将检查结果记录于藤纸上,给与婴孩父母时,还会附赠一块半个巴掌大的木牌,此为婴孩下一遭体格检查的公费劵1。 “大人,这上头写的甚啊?” 一不识字的妇人,先是被木牌细致的做工和精美的雕花吸引,在婴儿指着上头鲜艳的色彩咿呀叫唤时,她方瞧见了其上大气磅礴的字体。 “这是下回公费检查的铺名和地址!”稳娘喜气洋洋地回答。 约定同婴孩们做检查的铺子,就是嗣昌局和众稳娘们联合开办的接生馆,名谓“大唐嗣昌妇孺堂”,位于汾河边上最繁华的商埠街。 说是联合,其实嗣昌局就只出了个官营的名头,本钱皆是由前来驻扎的稳娘们在长安城中所属的接生馆的东家们出的。 第174章 原按大唐官营铺子的规定,本钱皆应由官府出,每岁每旬还须发放伙计们的俸禄,营生所得钱财直接归入户部。 谁知李渊竟同她哭穷,半点银钱也不肯拨于她,打着空手套白狼的算计,莫婤索性径直向其求了“大唐嗣昌妇孺堂”十年自主营生权,即同其他商户上缴相同的税,自负盈亏十年。 否则,她就让长安城的东家们,自行在此处开建接生馆,绝不领着嗣昌局掺和。 自因天花而免除了长安城中一些接生馆的商税后,李渊便有留心过接生馆每月上缴的税额,以此推出了接生馆盈利颇丰,现今连当时免税的决定都有些懊悔,更别说放弃官营接生馆的机会。 听莫婤一言不合就要撂挑子,他更是心烦了。 虽然他大可以免了莫婤嗣昌局主事的官职,但无她号令,朝中无人懂接生和如何经营接生馆,更不愿去统领一群女官,嗣昌局定将一盘散沙,再无半点作为。 犹豫再三,想着介休地势偏远,前些年生定不能盈利,他心头已然动摇,却仍不愿轻易同意她的提案。 两人讨价还价好一番拉扯,终是约定下了“大唐嗣昌妇孺堂”七年的自主经营权。 摸着长须的李渊深感自己占了利,莫婤却是暗笑道:七年后,你这糟老头子还管得了我? 然,介休确是名不见经传,长安城中的东家们虽信任她,但给出的本钱却也不多,她便暗中出钱占了六成利。 先前登记户籍时,她就知自己日后定能赚翻! 介休城,汾河穿城而过,水运发达,位于太原、河东、西河三郡交叉地带,虽瞧着不显,其实经济颇为兴旺,再加上介休早在北魏时期就开始烧造琉璃,城中百姓更是富有。 而她出资之事除了长孙无忌谁也不知,连其他东家都只以为是她拉来了富商大贾。 真可谓,闷声发大财! “公费?不要钱?!”听完稳娘的话,妇人骤然惊叫起来。她家开着琉璃铺子, 钱财自是有一些,但再有钱也不会真的嫌钱多,能省定是要省的。 “真是越有钱越抠门!”她身旁的婆子同她熟识,翻了个白眼低声嘀咕着,一面哄着怀中的婴孩,一面悄然靠讲解的稳娘更近了。 妇人附近及身后的百姓们皆尖着耳听,还谨慎地将此物贴身存放,毕竟木牌上头可没署名,若是被谁偷摸了去,他们可是欲哭无泪了。 称完秤,领完劵,集齐约莫十来人,就有一女官领着他们出了大殿。 绕过正院,穿过回廊,同其他女官领着的十余人交错分别后,他们行至另一处大堂,堂外亦有士兵把守,方进屋,映入眼帘的是一整面墙的百眼柜。 莫婤已是巡视到此处,见众人瞠目结舌,面带笑意道:“尔等将手中藤纸逐一递上来罢!” 将他们手中藤纸标号后,给与配药的王清歌,王清歌裙摆回旋,转成朵不停含苞又怒放的春花。 “半方寸匕” “三刀圭” “两珠” 莫婤按照藤纸上标注的婴孩的重量,飞速计算着驱虫药的剂量。 一旁拨算盘的女官也没歇着,五指翻飞帮着核算,震惊地发现莫大人竟未算错一例,闭上惊呆的大口,她丢了手中算盘,帮着熬药的女官多烧起了几口三足双耳小药炉。 熬好的药,直接放上托盘,传送于胡床上盘腿坐着的稳娘手中,稳娘轻动银匙,待药微凉后,方同身前的妇人道:“将婴孩给我罢。” 妇人愣了愣,见女官笑得妥帖,犹豫着还是将襁褓给了出去。而原本有些焦躁不安的婴孩,在稳娘怀中竟瞬时安静了下来。 稳娘哼起小调,轻哄着将药一滴不落地喂了进去,瞧着繁复,喂一个婴孩,却也只花了约莫两分钟。 “为何这般麻烦?”熬药的小女史见莫婤笑得和善,壮着胆子问莫主事。 瞧着她纯真童稚的眼,莫婤低声解释道:“药的剂量皆是按婴孩的体重来的,抱着婴孩前来领药的有妇人、有婆母甚至有男子,并不是人人都喂过婴儿,别说一滴不洒地将药全喂进去,就是婴儿的平安他们都保证不了。若将婴孩喂断了气儿,还要我们急救。” 其实,还有个原因莫婤没说,若碰上那只顾自己,不顾婴孩死活的自私鬼,保不齐就私吞了属于婴儿的药。 毕竟,成人的药她虽保证之后有,但不是所有人都信的。 “那为何不让他们带回去,让孩儿娘喂?”小女史竟十分敏锐,一问就问到了关键。 不让他们带回去,也是有此防备,毕竟家中变数更大,不止成人,还有其他孩童。 现今百姓们讲究多子多福,家中多是生养了三五个孩子的,大些的孩子身子更健壮,多是能立住的,不像方出生的婴孩,丁点寄生虫感染就能要了他们的命。 这些莫婤并未同小女史说,她只是笑着敲了敲她的额头道:“自个儿想罢!” 说罢,她行至此间堂屋的大门处。 屋门开了个缝,她推开门,外头摆了几张直腿方凳,一戴着对月牙金钿的女官坐在最里侧的凳上,正把玩着手中的印章。 “大人,里头好了吗?”见她出来了,女官忙起身行礼后问道。 “还差两。”她笑弯了眼道,“瑛娘,分我一个,我来帮你们。” 听罢,瑛娘子忙从坠着的串珠绣迎春的布袋中,取出枚同她手中把玩的一样的印章。 待众人列队欲出时,王清歌也先一步出来了,同莫婤、瑛娘子一道在用了药的婴孩手臂印了红章。 “此章七日后消退,尔等不必担忧。”她同众人解释后,领着他们从后门出了嗣昌局。 目送他们离去后,她又马不停蹄地行至其他屋子巡逻。 毕竟,为提高效率,她同女官们一口气准备了五间大屋子,幸而有稳娘们来帮忙,否则可忙不过来啊! 脚不沾地又忙活了三日,终是让前来嗣昌局求药的婴孩,皆用上了驱虫药。 众女官正瘫在胡床上歇息,就见帮着忙了几日的阿贵犹犹豫豫地上前,拉着莫婤的衣角道:“姐姐,许是我错过了,但我真未瞧见我七姑,七姑与我娘同日生的娃,就住在城东的十里巷。” “放心。”早预料到的莫婤,轻轻抚着阿贵圆溜溜的小脑袋,又让众人歇了两刻,就领着女官们出了门。 这几日她主持驱虫事宜,户籍登记等事就托与了巡防完备的李世民和尉迟恭等人。他们五大三粗的老爷们,虽没有女官们温柔细心、进退有度,但效率还是颇为不错的。 她按着将士们登记的户籍,由阿贵的孩子帮补充,逐一找出未服用驱虫药的婴孩。 先集中解决大部分,再扫荡零散户,是她提升效率的策略。 这般一来,遇上家境确实艰难的,她也好悄悄补贴;若遇上蛮不讲理的,更方便她将其治得服服帖帖的。 只是此间,竟出了件让她愤怒万分的事。 途经一偏窄巷道时,她听闻一院落里有婴孩的哭声,虽很细微,但她接生这般多年,自是一耳儿就听出来了。 然,仔细核验数遍户籍,此户分明未曾有婴孩登记在册。 思及此,她忙唤上女官将士们疾行而入,原是此家怀胎八月的娘子忽而早产。 她奔进屋时,正听着那稳婆说:“七活八不活,娘子别白费力气了。” 远远望去,那婆子竟将婴孩塞进了恭桶内。 第139章 “你作甚?!” 女官瑛娘一声怒吼,稳婆浑身猛地一颤,不自觉松了手,婴孩彻底掉进了恭桶。 莫婤疾驰而至,抓住婴孩倒立的腿将他捞起,掀着裙尾擦拭了他进水的口鼻。只是,婴孩面色已是铁青中泛着紫绀,分明是溺水缺氧了。 将婴孩平放于炕上,用劲捏住他肉嘟嘟的双颊,紧闭的小嘴张开个口,她忙顺着口子掰开婴孩的嘴,清理出口腔中堵着的粪水。 飞速解开襁褓,原本应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胸廓,再无波动。同时,搭在其脖颈的指腹,也几乎摸不见脉搏。 “快开接产箱,预备抢救!” 一面吼着,一面双手环抱婴孩的胸廓,两大拇指端压胸骨,做着新生儿的心肺复苏。 规律按压了五回,婴孩口中吐了三波水,面色虽已渐渐恢复,却仍泛着缺氧的青。 王清歌对着婴孩的嘴吹了几口,仍不抵用,她只好让王清歌接替她按压后,从开启的备用接产箱中翻出把竹管。 挑了根最细的,将消毒过的竹管又用酒精杀菌后,插入了婴孩的口中辅助呼吸。 让瑛娘帮着扶竹管,她拉开褡裢,取出银针,快准狠地扎上了婴儿的会阴穴。 “噗嗤——” 闷声响起,婴孩排出滩墨绿胎粪,耷拉着的双腿也轻微的晃荡起来,插管的口中发出些咿呀。 婴孩终于醒了! 擦了擦额角的汗,她暗自松了口气,又等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待婴孩彻底缓过来后,她方有心思管那险些让婴孩丧命的稳婆。 第175章 稳婆面色惨白,双臂被将士们扣押在其身后,双膝跪地深埋着头,身子不停颤动。 扯着稳婆髻上红艳艳的牡丹,让其仰面,贴近她的脸厉声质问道:“分明是活胎,为何不救?!” “大人……明鉴,现今是活的,过几日许就没命了,就算侥幸活下来,也是体弱多病。一个窝囊废,活着有何用?”稳婆起初还有些战战兢兢,愈说竟愈觉自个儿有理,声量放得大了些。 只是话音刚落,从天而降个瓦罐,将她砸得头破血流。方才还虚弱不堪的产妇,竟能将瓦翁掷出半丈远,还正正好砸中稳婆。 瞧这婆子振振有词的模样,莫婤猜她手中定还有其他方出生婴孩的亡魂,嘱将士们将其押入大牢,严加审问。 此后,她亲自将妇人和婴孩送于大唐嗣昌妇孺堂,由稳娘们悉心照料,自己则领着女官们继续投身于驱虫大业。 然,此事始终是梗在她心头的一根刺。 半旬后,城中婴孩用药完毕,她于太原定购的药材也到了。 召集全城人,分发驱虫药,若此前未补上婴孩药钱的人户就不能购买。这般一来,钱竟追回大半。 嗣昌局的门口又排起了长队。 这回百姓们的脸上再不见踌躇质疑,皆是笑逐颜开,似瞧见了明媚的朝阳,感受到了新生的希望。 莫婤立于嗣昌局分署的牌匾下,望着逶迤向前的队伍,也露出了灿烂的笑,她知道她在介休城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成功了! “大人之恩,无以为报,愿您洪福齐天、福寿安康!” 原本跟着队伍前行领药的百姓们,忽而齐齐跪了下来,朝着莫婤叩拜。 她何曾直面过这般场景,面颊绯红,忙同女官们分散开来,一面躲闪,一面侧身将百姓们都拉了起来。 翌日,全城茅房告急。 憋红脸的小娘子,提个脚盆躲于纱帘后酣畅;肚儿绞痛得面色暗淡的婆子们,夹着长裙,躲去郊外田间的高苗后淋漓。 男子们更豪放些,三两个脱了裤头,挤在一个茅坑,鼻孔堵上枣核,眼睛还不忘攀比谁的“虫”长。 更有甚者,当街行出恭之举。 此时,尉迟恭正巧领着士兵们巡逻。介休城由唐军接手,自要遵照大唐的规矩。城中除设立了武侯铺,任命了金吾卫,还于每条街巷选出了左右街使。 作为总巡使的尉迟恭,方行至一处巷口,映入眼帘的不是百姓们走家串户的其乐融融,而是一白花花的肥肉臀,还噼里啪啦放着臭屁。 眼见着就要一泻千里,他忙捂着鼻子欲躲远些,却见身后的将士们竟一窝蜂地冲上前去,将那男子团团围住。 “啧,这什癖好?”向来勇猛无畏的尉迟恭,虎躯一震,不可置信地瞧着将士们。 只见将士们配合默契,两名将士把男子拉起身,一名将士帮男子提裤头,其余将士环顾四周,找来些稻草、破布、烂柑橘往他**里塞。 男子只觉臀肉冰凉一片,微微酸涩感,将他的便意堵住了大半。 “官爷!”他回过神来后,脸吓得灰青,抖抖嗖嗖地道,“小人是有两分姿色,但望官爷们高抬贵手,且容小人通畅后,再同官爷们行欢愉之事。” “呸!” 将士们齐齐唾了他一口,怒目而视。他们虽听不懂他话中之意,却仍固执道:“无论行何欢愉之事,都不能当街喷粪!” “咳咳咳——” 众将士口出狂言,尉迟恭猛地被呛住咳嗽数声,然他的下属竟无一人在意他,只目不转睛的守着此男子,就怕他趁着他们不注意随地大便。 听将士们扯着男子的耳朵,嘀嘀咕咕教训着,尉迟恭心头好奇得如猫挠痒般。 他拉来最外围的小兵低声问道:“虽说有辱……斯文,然他都快拉**里了,就放他痛快罢。” 一向谨遵军令的小兵,却是连连摇首拒绝:“万万不可,莫君早就说过了!” 此时,尉迟恭双目瞪得似铜铃,他呐呐道:“原来不是你等有怪癖,是……莫君真乃奇女子,长孙大人也是辛苦了。” 小兵狐疑地瞧了他一眼道:“长孙大人何尝辛苦?能娶到莫君,我等皆羡慕。莫君自是奇女子,早就同我等说过当街大小便的危害,这城中百姓粪中还藏有三尸九虫,更不能让他们肆意妄为!” 尉迟恭骤然醒悟,收起胡思乱想追问道:“有何危害?” 见他当真不知,小兵自豪地同他科普了从莫君处听到的新鲜词,再细细同他解释了其会传播疾患、污秽天地、影响城容等。 尉迟恭听得入了迷,更领悟了其中的危害,此后领着将士们巡逻时,也将这些祸害告知了欲当街行不雅之事的百姓们。 除了尉迟恭,往返于各家各户记录药效的莫婤,自也察觉到了此现象,瞧着时不时在半空聚集成群的蚊蝇,不禁眉头紧锁。 三日后,嗣昌局向全城百姓发函,由左右街使通知到户。 嗣昌局分时段接待了全城百姓,向其讲述了三尸九虫的由来、正确的生养方式、为何不能当街大小便等知识。 因时长有限,百姓们能明白十之一二,就已是最好的结果了。然莫婤还是要这般做,不仅是展现嗣昌局更是唐军对百姓们的重视,还树立了嗣昌局的威望。 待众人离去后,莫婤又同其他女官一道,反复将这些知识交予了左右街使,让其每三日召集民众讲解一遭。 讲义自不是深奥的术语,皆为颇具趣味的实例,有些甚至收录于此次驱虫。 有惊恐的,如蛔虫四处游走,钻入一男子脑髓中;有发笑的,如一妇人夜半觉**瘙痒难忍,一挖竟扣出了寸白虫头…… 配上讲述者惟妙惟肖的神态动作,更是引人入胜、发人深省。 黄昏后,用过晚膳无其他娱乐活动的百姓们,纷纷自发端着小杌排排坐于巷口,等着学习新知。 此后,就算这日无左右街使讲述故事,他们也会互相讨论得来的消息,谁家又拉出三尺的长虫,谁家又被稳婆忽悠着胡乱用药。 是的,介休城中百姓们愈发不信任老娘婆。 听闻嗣昌局还开了家什官营的接生馆,专为妇人接生,介休城中多数大肚儿妇人都会选择照着木牌上的地址,寻去大唐嗣昌妇孺院。 大唐嗣昌妇孺院中的稳娘们,不仅领着他们瞧了院中环境、接生场所、购置流程等,还模拟了几遍接生实景,将前来的百姓们瞧得一愣一愣的,当即选定了合适价位的稳娘。 归家后,他们立即就将此事分享给了相熟的邻里;黄昏后听完精彩的故事,见大伙儿都赞扬着嗣昌局,他们更是将此事骄傲地宣扬开来。 邻里们听后心也痒痒,不能日日叩谢嗣昌局女官们的大恩大德,他们便纷纷去大唐嗣昌妇孺院一探究竟。 一时间,大唐嗣昌妇孺院门庭若巿,而于此处产子更成了风尚。 “这般下去,可怎得了!” 城中老娘婆们皆熟识,日常接产手段虽藏着掖着绝活,但约定俗成的塞羊粪、喂童子尿、树下埋胎盘等,皆是相同的。 此时,她们聚于一处,愁眉不展地想着对策。 “一个小女娃娃,我们还怕她不成!”梳着倭堕髻的婆子愤恨道,“毛都没长齐,手上定无半点功夫,还敢诋毁我等。” 拂云眉的稳娘蹙眉道:“然我等塞的羊粪中确有虫,此事众娘子何解?” “定是她们栽赃陷害!”着葡萄纹复襦的稳娘竖眉冷哼道,“不知天高地厚,我等定要给她教训。” 插着金步摇的稳娘缓缓道:“民不与官斗,淮娘子还关在大牢呢,我等有何法子整治她?” 未等众老娘婆想出对策,一贴着迎春花子的稳娘急急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快……快去看……看公示墙。” 见大伙儿皆疑惑地瞧着她,她解释不清忙领着众人行至巷口。 巷口处的东墙一人高的位置,钉着块结实的木板,上面写着公示栏。此亦是莫婤让唐军们钉的,每条巷子口皆有,先前是用其来告知服用驱虫药诸般注意事项。 现今,公示栏前围满了人,稳婆们正欲跻身于前列。 忽而听闻一声——“老娘婆来了!” 百姓们纷纷让开条道,见大伙儿仍如往常般看重她们,她们瞬时昂首挺胸,在他们灼灼的目光中行至公示栏前。 须臾间,识字的老娘婆面色骤变。 “怎……怎了?”在不识字的老娘婆的询问声中,她们将公示栏上的信息逐字逐句说明。 嗣昌局颁布牒告: 此后,介休城中所有稳婆必须于嗣昌局接生通过考核,领取到嗣昌局发放的官方文书,名为产牒之物,方能行接生之举。 否则必遭抓捕,抓捕后将按其严重程度给予笞刑、杖刑、徒刑、流刑和死刑,欢迎城中百姓检举,检举成功者将有重赏。 第176章 另,此前抓获的稳婆,将处以鞭笞三十、流放千里之刑,望介休城中其余稳婆引以为戒。 第140章 公示栏的木匾下,贴着薄薄三尺桑皮纸。 白纸黑字,短短几行,就决定了介休成中老娘婆日后的前途命运。 “荒谬!”梳着倭堕髻的多婆子,忽而怒吼道。 她原是坠于其余老娘婆后头,不屑看这公告,现今猛地推开身前人,冲至公告栏前,一把扯下告牒将其撕得粉碎。 碎纸如寒雪般散落,她高呼道:“我等绝不会屈服于贼军淫威,大家别忘了是谁害得我等家破人亡!” 说完,多婆子面上悲痛欲绝,通红的双眼缓缓合拢,两行清泪滑落。耳畔传来风的低泣,四周鸦雀无声似在赞同她的话语。 紧闭双目挤眼泪的多婆子心头一喜,这是她方才灵机一动想出的法子——勾起众人城破家亡的悲愤,煽动他们一道抵触唐治,就算嗣昌局要抓捕她们,若无百姓检举,定是白费工夫。 狡兔还有三窟,更别说她们这些日日走街串巷的老娘婆了。 暗自得意,眼泪却流得愈多,涕泗横流间,忽而被身旁贴迎春花子的巧娘子狠狠掐了一手。 “嘶——”她痛得惊呼,朝巧娘子怒目而视,却见她面颊通红地往拂云眉的韵三娘身后躲。 “你这小妮子,活腻了?!”多婆子泪如泉涌,口中却是咒骂着就要来捉巧娘子。韵三娘张开双手护住巧娘子,头环顾四周后朝多婆子使眼色。 多婆子这才往周遭瞧去,就见百姓们皆吊着眼看她,面露耻笑,活将她当成了丑角。 一时间,多婆子泪不再流了,面色尴尬,强撑着痛心疾首地劝道:“小恩小惠就将尔等驯服了?你们的骨气呢?咱要同心协力共获安乐!” 百姓们仍瞧西洋景般望着她不言语,只抱着阿娘大腿的垂髫小儿,咬着豁风的门牙疑惑道:“可是士兵哥哥们没让我们家亡啊?官人姐姐们还帮二狗子除了虫虫!” 他摸了摸肚子,心有余悸地回忆着排出的长虫,阿爹同他量了,足有半尺长! 其实,也是多婆子未找准时机,若早半月说这番话,恐怕还有百姓应和,现今大伙儿受唐军和嗣昌局诸般恩惠,信任已然建立,自不可能再相信愈发怀疑之人的话。 “那淮娘子何罪之有?!”见煽动不了众人,多婆子转而言之,“周大勇,你可不能不起良心,你家婆娘就是淮娘子给接生的,可费了淮娘子一整宿的力气!” 周大勇憨厚老实地点头直白道:“可我婆娘下身裂了条大口子,足足养了大半年,如今还时常漏尿呢!” “你娘子个头小,孩子能生下都不错了,半点不懂还狼心狗肺的东西!”多婆子指着周大勇咒骂道。 周大勇身旁的寡母听后,忍不住径直扑上前同多婆子撕打,一面打一面口齿清晰道:“还有脸说,我儿媳个头虽小,但臀大啊!就是好生养的!昨在接生馆又生下个大胖小子,半点伤未留,我还未找你们这些焉坏的婆子算账呢!” 愈说愈气,她抓着多婆子的头发撕扯,多婆子也有一把子力气,死死箍着她,欲将她勒断气。 两人正打得不可开交,左右街使忽至。 拉开两婆子后,将多婆子撕掉的告牒重贴了一份,罚了其半吊铜钿。 瞧着手持弯刀的左右街使,多婆子正欲夹着接产包灰溜溜逃走,缩着的脖儿前突然抵上把锋刃,寒光一闪而过,惊得她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到了臭水沟上。 “官……官人,这是何……何意?”她颤颤巍巍道。 “鼓噪生事,意图谋反,依唐律当斩!押回去!”左右街使正气凛然道,肃着谋扫了周围的老娘婆一眼,方昂首阔步离去。 无人言语的巷口,回荡着多婆子一声声的求饶和诅咒,待再听不见声儿了,百姓们方渐渐议论开来,朝着其余老娘婆指指点点。 老娘婆们或以袖遮面,或弄扇挡脸,或双手捂颊,快步离去。 翌日,公告栏前又围满了人。 这回老娘婆们自发汇聚于巷口,瞧着新张贴的桑皮纸,心似揣了泼猴般狂跳。 “又出了甚幺蛾子?”仍着葡萄纹复襦的陶老娘婆拧眉轻声道,正巧被外围的垂髫小儿听见。 “老娘婆来了——” 小儿一声高呼,众人皆回头望向她们,仍如昨日般让出条道,只是眼中忽明忽暗,瞧得她们心里发毛。 缓缓踱步至公告栏前,瞧见立于栏下的女子,正欲使唤其让开,就闻身旁的巧娘低呼道:“莫大人!” 女官大人怎会亲至? 老娘婆们心头不约而同地想着,眉心已是猛跳,强撑着读完公告栏上的文字后,浑身如坠冰窟,阴暗寒冷又令人窒息。 上头细述了淮娘子和多婆子的罪行,如溺死数名活婴,或为女婴,或为童子胎1;如强行于产妇肚中拉出婴孩,致使一尸两命;如将难产妇人至于牛背,颠簸失血过多而亡后,破腹取活婴。 “最残忍的是,你们竟还施以幽闭!”莫婤厉声道,望向众娘婆的目光含刀,似欲将她们千刀万剐。 “莫大人,何为幽闭?”最前头的郎君朝着她恭敬行礼后,疑惑地问道。 他身旁的垂髫小儿,见女官大人美得似神女,亮着眸子扑上前来抱着她的大腿,也疑惑地望着她。 踌躇半晌,她犹决使百姓益明两老娘婆深重的罪孽,遂微俯身紧捂住孩童的耳,朝众人肃声解释:“幽闭即为用木槌猛击妇人胸腹,直至一物坠而掩其妇人幽户,使其绝育2。” “荒……唐,怎会落下一物就怀不上了呢?”巧娘面色惨白着问道,她接触稳婆之道两余载,从未闻及此道。 “此物大伙儿可能耳生,但尔等定是知晓。”莫婤心头也升起阵寒战,她平复后缓缓道,“是胞宫。” “啊——” 人群中生养过知晓其意的妇人瞬时惊骇道,竟浑身颤抖起来;老娘婆们更是骤然变了脸色,或站不直身子,摇摇欲坠;或软了双腿,跪地不起;或眼露迷茫,脸上却布满泪痕…… “是何?” 不明所以的百姓们交头接耳,郎君们抱着哆嗦不止的娘子安抚的同时,侧耳听其讲述。 “畜生!” 忽而,一瞧着斯文的玉面郎君,竟搬了巷子口硕大的井石,高高举起欲砸向老娘婆们,却被早留心众人动向的莫婤阻止。 待她夺下其手中巨石后,玉面郎君彦郎竟猛地躬腰,捂着下身痛哭不已。 在听闻老娘婆收取高额钱财,帮买主向无辜女子施以幽闭后,彦郎也浑身冒起了冷汗。他逐字逐句往后读,果瞧见了老娘婆也会收受贿赂,对男子施以过椓刑3。 其中,龚四娘家赫然在列。 彦郎是龚四娘的姐夫,半载有余前,他帮邻里王寡妇修缮了回破烂的屋顶,傍晚小姨子笑容满面地接他回屋。 用过晚膳后,念他辛劳还为他煮了碗安神茶,他痛饮后竟即刻有了困意,醒来后却觉下身似被棍棒猛槌过般疼痛不已。 以为是翻屋檐时拉伤了胯,他面皮薄不好意思找郎君瞧,便独自养了月余,待疼痛散去后仍于往常便忙于生计,然心头仍有疑虑。 前不久,因丧妻已满三年,丈母劝说他再娶还同他介绍了一门亲事,那女子是逃乱来的介休成,双亲皆亡,只想找个可靠的人家嫁了。 同其相处过几回,他渐生怜惜,遂应下了这门亲事,只是洞房花烛夜时,方觉自个儿不行了。 前些时日他也有过疑惑,毕竟正值壮年,然他信奉荀子的性恶论“淫丨乱生而礼义文理亡”4,便将隐忧藏于心底,现今再寻郎中却已是早错过了救治良机。 此时,他方回忆起那日的不对劲,然仍不愿相信是受亲人所害,今日的告示却狠狠扇了他一耳光…… 愈说愈气,彦郎转身便要投井,却被左右街使死死拽住。 他抬眼瞧着众人怜悯的目光,更觉悲凄,忽而望见神女般的莫大人,忙爬至她脚边哀求道:“大人,您可 有法子?我方成亲,如何对得起人姑娘啊!待我俩半白,我子女可依,该如何是好啊!” “万望见谅,我亦无计可施。”望着面前痛哭流涕的男子,她眸光一闪只遗憾道。 “连莫大人都无法子了,太可怖了!” “真是作孽,我记得他们家单传罢?” “天呐,他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啊?” 百姓们一片哗然,瞧着众老娘婆的目光愈发不善,不知是谁起的头,竟朝她们扔起了烂柑子,随后烂菜叶子、屎尿片子、臭鸡子等纷纷砸来。 “大家且慢,别伤及无辜!”莫婤高声道,“这些皆是抓捕的那两稳婆的罪行!” “蛇鼠一窝!”百姓们愤慨道,“否则她们为何不愿去莫大人拿那什产牒,分明是心虚!大伙儿说对不对!” “对!她们就是心虚,经不起查!”百姓们振臂高呼道,横眉怒目地瞧着老娘婆们。 第177章 “不是,我们没有,大伙儿别激动!”巧娘子苍白无力的解释,韵三娘也眼泛泪光。众娘婆深知她们成了过街老鼠,只能无助地望着唯一能帮助她们的人——莫婤。 莫婤深叹口气后,挡与众娘婆身前,朝着百姓们行礼后正色道:“再给她们些时日罢,嗣昌局的产牒本就不易得,大伙儿应是见过接生馆中稳娘们出神入化的技艺了,她们只有练至最低等水准方能得产牒的!” 见莫大人这般郑重,百姓们终是忍下激愤,迟疑地瞧着莫婤。 见状,她又庄严地承诺:“尔等放心,授予产牒前,我等必查明此稳婆先前营生,绝不放过谋财害命者!” 知莫大人一言九鼎,连全城这般多的人的驱虫药也能兑现,只是几个无权无势的老娘婆,定能差得一清二楚。 思腹再三,众人放下心中怀疑,缓缓离去。 待人潮散去,趴着如一滩死水的彦郎尤为惹眼,他身旁还跪着一哭泣不止的妇人。 莫婤行至他们跟前,竟听两人在商议殉情之事。 “万不可冲动啊!”她很不理解,蹙眉劝道,“日后抱养被弃婴孩应也是一样的啊?” “大人您不懂,若含辛茹苦养大,他得知自个儿的身世,定会去寻他亲生父母的,我等承受不起啊!” 她眉头紧锁,前世这样的新闻她也听了不少,知两人的担忧有道理。 其实,若只是想要一个属于他们俩的孩子,她还是有办法的。 桃娘从她的惋惜中听出来异样,猛地抱着她脚踝哀求道:“莫大人,您定有法子,求你救救我们一家子罢。” 第141章 莫婤将法子的缺陷告予他们,嘱其慎重考虑后,穿过汾河上的双曲飞虹桥,行至商埠街,在大唐嗣昌妇孺院呆了整日。 介休城中,云彩凝滞大半日,终是在黄昏时飘起了纤纤细雨。 沿着回廊往院门走,出身太和堂的高阶稳娘苗安,落后莫婤半步,拍着胸脯承诺道:“大人放心,我等定会好生教导城中稳婆!” “严苛些,定要改掉其接产恶习。”她拧眉强调道。 介休城中的老娘婆,多是以多婆子等老稳婆为尊,聚成一派,但也另有单干的散户稳婆。昨日嗣昌局告牒发布后,无依无靠的散户们就投靠了嗣昌局。 查验其身家清白后,莫婤领着她们来妇孺院考核了一番,其手上功夫不深,小毛病更多,看得女官和妇孺院的稳娘们频频蹙眉。 见苗安也苦起了脸,她安慰道:“若改不过来,只任个低阶稳娘就够她们糊口了,方才说的培养年轻稳娘之事,尔等也不用发愁,嗣昌局会挑些资质好的送来。” “莫大人的眼光,定是比我等好!”闻及她会把关,苗安喜气洋洋道,恭敬地将莫婤等人送至院外。 迈出院门,就遇烟雨朦胧的街巷。 同行的女官们瞧着绵绵不绝的雨犯了难,另一高阶稳娘素悦,拿起倚在门旁的长竿,从檐廊顶取下几把伞。 众人顺着撑高的竹竿望去,檐廊顶竟铺满了绽放的油纸伞,花攒锦聚,千姿百态。 “油纸——有子!这寓意好、法子妙!”卢晓妆连连赞叹,苗安却抱歉道:“马车还未添置充裕,皆派出去接生了。” 只是微末小事,莫婤自不在意,正欲撑伞离去,就见一辆马车绕过摊贩,徐徐停在妇孺院门前。 一翩翩君子躬身从车上下来,撑开绘着海棠春睡图的油纸伞,温润如玉地望了过来。 “阿忌!” 众人瞧着向来面色平淡的莫大人,忽而神采飞扬,一向从容的她竟提起裙摆,小跑至男子身前,挽上他的臂弯。 “你专程来接我的?”她笑意盈盈地问,水含秋波的眸子,瞧得长孙无忌的心愈发柔软。 用手背轻触她稍显冰凉的脸,边展开臂弯上挂着的外衫同她披上,边温声答道:“天色欠佳,确认你来了此处,自要接你回家的。” 为她系好脖颈处的细带,见她仍灵动悄媚地望着他,眸中情意萦绕,长孙无忌溢满柔光的双眸微弯,唇畔勾起抹暖阳般的笑,面上清冷骤散。 俯身在她微颤的羽睫上,轻轻落下个一吻,带着无限的宠爱与怜惜。 倏然,身后传来一片抽吸声。 莫婤飞红着双颊回头望去,与她同行的女官和稳娘们,皆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檀口半张,惊叹连连。 “两位大人好生恩爱!”苗安感叹声最大,其余稳娘们也扬声附和,眸中皆闪动着向往与艳羡。 女官们见得多些,更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 “日日目睹神仙眷侣,我如何嫁得出去啊!” “挑男人的眼光拔高了,我却无莫大人万分之一的能力!” “我已能想象他们的孩子有多幸福了!” 见女官们无师自通地磕起了cp,她心头微囧,又听见众人有催生的趋势,立即止住他们的话头道:“走吗?我们捎你们一程。” “走,你快点,跑起来,别磨蹭!”女官们怕错失近距离磕糖的机会,忙你推我、我攘你,疾行而至上了马车。 待将她们送回府邸后,莫婤规矩坐着的身子一软,瘫倒在长孙无忌怀中,娇俏假哭道:“阿忌,算计人好难!” 淡笑着轻抚她的长孙无忌,手微顿后愈发柔缓,轻怜重惜道:“那日后就我来罢。” “不,我总得适应的。”莫婤喃喃道,今晨的一幕幕仍在她脑中回闪。 虽已公示了老娘婆们的恶行,但要让百姓们将胡乱生产的危害铭刻于心,还要让老娘婆们深觉孤立无援只能依附嗣昌局,仍颇为艰难。 她在同散户稳娘们了解了城中老娘婆们的关系网后,便找到老娘婆领头几人的街巷。 揭露老婆娘罪行时,她在围观的百姓中安插了自己的人,适时发问,及时向不懂的百姓解答,再起哄讨伐老娘婆们,最终击溃了其心理防线。 其余公告栏前,她虽未亲至,但也安排了女官讲解和围观起哄的演员。 百姓们对老娘婆的痛恨,已然达至顶峰。 手中有案底的,回屋匆匆收拾包裹,被唐军捉个正着;自觉清白的,领着相熟的稳婆们纷纷投靠了嗣昌局。 大半日的功夫,已收编了介休城中五成的老娘婆,在百姓们虎视眈眈的监督仇视下,不足三日,定能将城中老旧的接生模式毁干净。 长孙无忌瞧着怀中扑红的小脸,染上几分犹疑,他敛眸受挫道:“夫人不愿为夫代劳,是不悦工于心计的我吗?” “怎会?!”她手足无措地哄着垂首忧愁的他,半晌觉其胸口微颤,探头果见他在憋笑,方醒悟自己上当受骗了。 眼珠一转,贴于他耳畔,吐出朵朵幽兰:“我是觉自己算计人一股奸人样,不像夫君,连忽悠人都让我为之神魂颠倒、倾心不已。” 虽有调侃之意,但确也是她的心里话。 瞧见他耳根通红,握着她腰的手猛然收紧,她方满意地抽身。 长孙无忌倒是从善如流地放开她,只是下马车就将她抱进了卧房,箍在床榻、 窗前、高足椅上,夜深星沉时方熄了灯。 翌日,嗣昌局迎来了众多应征考核的老娘婆。 录下她们的户籍画像,派将士们调查后,嗣昌局只留了几名登记她们名册的女官,其余的皆分散于百姓家中挑选豆蔻之龄的女子。 雀跃出发的女官们,日暮西垂方满脸颓然而归。将手中的名册递于莫婤,众女官絮絮聒聒地讨论起来。 “我们家小娘子要备嫁,可没空干婆子做的腌臜活!”瑛娘双手插腰、腆出大肚,惟妙惟肖地学着一商贾管事的嘴脸。 忽而面容一变,又露出我见犹怜的柔弱样儿道:“女官姐姐,只有嫁不到好人家的女子才去学这粗鄙之活。” “你这算好的了!”卢晓妆惊叫道,“我都被当做青楼老鸨了!” 卢晓妆容貌昳丽,因出身司赞,礼仪更是绝艳,要挑选的又是花样年华的女子,竟被当作了青楼院主。寻常百姓不识官符,若不是有将士陪同,莫婤恐要抬上担架去接人了。 大堂中仿佛开启了比惨大会,待莫婤整理完名册后,瞧着三尺长的名单,深觉女官们有些膨胀了。 “已有这般多了?怎还不满足?” 未参与的王清歌却懂众人的心态,捂嘴笑道:“在长安,毓麟居收学徒,只半日就涌来数百人,如今大伙儿落差自然大。” 女官们纷纷颔首,瑛娘子更是愤愤:“嗣昌局选人,我等都争先恐后。寻常女子能学到在京师都珍贵至极的本事,竟还推三阻四!” 瞧着众女官忿忿不平,莫婤只老神在在地挑着考题,待众人散了气儿,方出言劝慰道:“贵精不在多,待这批稳娘出师后,尔等还怕妇孺院无生源?” 这批稳娘的培训,是要收束脩的,虽然不多,但课程将会持续两年。 第178章 除了同稳娘们学习接产技艺外,还要与女官们学习礼仪修养,她甚至求王娘子找来了女夫子,琴棋书画、四书五经皆有涉猎。 每月每科均有考核,两年后有最终考核,只有通过者方能出师为稳娘,全优者她甚至会推选其为女官。虽说嗣昌局的官员任用归吏部调配,但他们去何处找女官啊,多是由莫婤推举。 此番培养,相当于女子书院,这也是莫婤尝试在大唐推广女子教育的第一步。 各中深意,自不能一一同女官们讲明,但女官们暗自沉思后,第二日又风风火火地出了门。她则安心留在嗣昌局,领着王清歌整理讲义和考题,寻人印制。 三日后,登记的小娘子们均得到了一份珍贵的讲义。 讲义由数百张罗纹纸,装订成册,因其质地细薄柔软,韧性强,叠在一起竟不足一指厚。 纸上有天然明显的横纹,若丝织罗绸,尽显高贵雅致,其上排列着清晰整齐的文字,文字旁还绘有示意图。 小娘子们爱不释手,只交了半吊钱束脩的父母亦觉赚翻了,迫不及待同邻里炫耀,定要打他们此前奚落的嘴脸。 晚膳后的巷子口,众人的话题已从三尸九虫、老娘婆的骇人罪行,换到了嗣昌局学徒的招收。 “我信得牢莫大人,你瞧我闺女的书,纸张字迹无一不好,明日还要去官人处上学!”戴着铜耳珰的彤娘子欢腾道,高高扬起手中的书,月下的讲义泛着盈盈光辉如同天书。 众人看呆了,纷纷伸手欲触碰却被妇人狠狠拍掉,还将书藏进了她怀中。大伙儿怅然若失,唯有那金钗少女撒娇央求着再看两眼。 “我们也信莫大人!”髻上斜插银钗的彩娘子摸了摸肚子,回过神后不满地撇嘴道。见周围人赞同,她就又辩解道,“要收束脩的,每年一回,还要交两年,囊中羞涩啊!” “一回半吊钱,你家卖个琉璃瓶就有了,手头实在没钱,将你头上这支银钗当了也全够了,喊甚穷?”彤娘子不客气道,定是舍不得同姐儿开销,她家小儿可还没开始换牙就找了教书先生! 彩娘子瞬时红了脸,径直取下银钗,一面往家逃,一面挽尊道:“是她定了亲不想干脏活,明儿我就押她去报名!” 巷子口的百姓们瞧着彩娘子的狼狈样,忍不住发笑,心头却也盘算着明儿一早去同闺女(孙女)报名。 翌日,嗣昌局方开署就涌来了众多百姓,却被告知人员已招收满,下一批学徒接收竟要等至明年五月,大伙儿听后愈发捶胸顿足。 离去时,女官们领着他们从后门出,路过了一处富丽堂皇的厅堂。 透过晶莹剔透的琉璃窗,他们瞧见了一张张约莫三尺宽的书桌,桌前坐着一个个身着景泰蓝罗裙的小娘子。 她们手中捧着讲义,桌上摆着印有嗣昌局印章的笔墨纸砚,正全神贯注地瞧着高台上的女夫子。 窗外的小娘子们面露向往,她们的父母们更是懊悔。 念着小娘子们的基础水平参差,莫婤分了高中低三班教授,分别对应高中低阶稳娘。半月后有模拟考,只有通过初始考核者,方能正式成为学徒。 这消息不知怎传了出去,月末考核之事,竟成了全城关注的焦点。 第142章 昭昭万里银河,坠落西南,鸡鸣伴着谯楼钟声,迎来东方既白。 嗣昌局署门外早已人头攒动,只是众人皆静默等候,气氛迫急如拉满的弓弦。 待谯楼钟声绝,万众瞩目下,嗣昌局的署门缓缓开启。 莫婤着浅绯色官服,领众女官迈出门槛,峨冠博带,仪态万方,如夏日艳阳般绚目,百姓们怔怔望着竟一时忘记了紧张。 鹄白名册渐渐展开,莫婤朱唇微启,庄严肃穆的声儿响亮悠长。 “高阶班,景雯” “高阶班,慧君” …… “中阶班,红玉” …… “低阶班,梨花” …… 百姓们大气儿不敢喘,生怕惊扰了莫大人,更怕听漏了自家闺女的名儿。 待她宣读 完毕后,众人方发出来欢呼雀跃声,将名册贴于署门外的公示栏上,无论何时去瞧都围满了人。 其实,这批小娘子家中皆是顶着万般压力支持她们上学的,之后更是受到了全城百姓的瞩目。她们也知这局势,原就听话懂事,后更是勤奋好学。 因此,莫婤未刷掉一人,只是根据其接受知识的能力,调整了班阶,在嗣昌局后专赁了套三进院落做书院。 前院,五间正屋做课室,东厢房为接产实操室,西厢房为琴棋书画室,前院的院子兼备舞蹈、仪态训练场。 中厅是用膳休闲之处,她雇了厨娘,还拟定了适宜小娘子们生长的营养餐谱。 后院改造成了寝室,摆着双层高低床,除了住读的小娘子们,还住着外聘的夫子。 于后罩楼中留出了婆子丫鬟们的居所后,剩余的屋舍,莫婤更是大手笔的打通改造成了藏书阁,小娘子们可凭刻有其身份的铜符借阅。 阁中藏书颇丰,印了稳娘们带来的接生类书籍数本。为开拓她们的眼界,她写信同王娘子寄来了几大箱,又搜罗了城中书肆,还押着过目不忘的长孙无忌誊写了数本,直至藏书阁不再过于空旷,方罢休。 这般大的阵仗,连去往太原的李世民也知晓了,竟也于书院开学前日送来了整车书籍。让莫婤更惊喜的是他亲笔题的牌匾——兰台书院。 兰台本为汉代宫内藏图书之处,以御史中丞掌之,后世更是称御史台为兰台,莫婤为书院取此名,除了象征着知识与文化的汇聚,更暗含了对女子平权的追求。 其中深意,莫婤不知李世民有无看出,但他总归帮她提了匾,日后这可都是女子书院的护身符啊。 小娘子们正式入学那日,东方破晓之际,莫婤就领着身着景泰蓝院服的她们,立于书院门前,书院半丈远外围满了人山人海的百姓。 女官、稳娘、夫子们搬出来自己擅长的乐器,待太阳升起时,一同奏响了《秦王破阵曲》。 此曲是李世民击败刘武周后,将士们以旧曲填新词所作。她用此曲除了是对李世民赠匾的感恩外,更欲鼓舞小娘子们巾帼不让须眉,蓬勃发展,奋发图强! 牌匾同艳阳一道冉冉升起,在小娘子们期翼的目光中,她似隐约瞧见了大唐女子未来浩瀚的蓝图。 此后,汾州以介休为中心,辐射了周边城池。遇上疑难杂症的生产,皆送于介休城中的大唐嗣昌妇孺院,每岁更是有成百上千求学的小娘子,跋山涉水,只为考入兰台书院。 嗣昌局驻守该地分署的女官们,在莫婤的授意下逐步向周边城池铺开,短短几年间,汾州各城皆有嗣昌局分署,除修建了妇孺院外,被嗣昌局授予了品阶的接生馆逐渐林立。 此为后话,莫婤此刻正逛着兰台书院。 课室里,书声朗朗,抑扬顿挫;实操室中,心无旁骛,精益求精。 忽而,女官瑛娘匆匆而至。 “我已将介休城嗣昌局分署的诸般事宜托付与你,日后你去找谁帮忙?”莫婤见她步履匆忙,出言提醒。 瑛娘脸色缓了下来,却仍拉着她耳语。 彦郎与桃娘子时隔半月仍是找来了,见着她后,径直跪于她身前,百般哀求她施以援手。 莫婤独留桃娘子劝说了足足两个时辰,桃娘子方缓缓卷起了裙摆,拉着她的手往里头探。 “不用了,你直接同我说!”她猛地抽回了手,心头有些恼怒,你们这些生猛娘子,上回就这般孟浪,如今又来! 因有求于她,桃娘子拼命忍下羞涩,轻声哀叹道:“我是石芯子。” 在古代,石芯子又称为石女,是指女性生殖系统存在先天性发育异常的情况,其中又分为真石女和假石女2。 她猛然蹙紧了眉,带着他们两口子去了妇孺院,送桃娘子进了产房,观察其玉户向外膨隆,呈紫蓝色,无开口,果然是石女。 她戴上手套,从后入,指扪到了阴丨道内有球状包块,向直肠前壁突出1。 消毒了银针,刺入膨隆处,再取出时就见到了褐色黏液,应是陈旧性的血液1。 经过以上两个操作,即肛丨门指检和会阴穿刺,能判断其为假石女。 她舒了口气,正欲收起包布,桃娘子泪流满面的哀求:“莫大人,您定有法子的!” 沉吟半晌,莫婤让素悦同两人签订了免责书,方为桃娘子进行了处丨女丨膜切开术3。 半月后,彦郎成了第一个进入产房的男子。 苗安与素悦为助手,产房中另有五六个观摩的稳娘,彦郎羞红的脸,素悦将半张素帕贴上他面,他就没了意识。 莫婤唤苗安一道铺设了洞巾,留出了彦郎的肾囊后,用柳叶刀划破囊皮,暴露睾丨丸后,再划开睾丨丸白膜,用尖细的镊子逐层翻找,从中抽出了精丝,现代称为生精小管,放入温水琉璃细管里4。 第179章 烧开后的温水,她特意控制在了无限接近人体的温度,能最大限度保留精丝的活性。 将还在昏睡的彦郎抬出去后,又飞快送进来了桃娘子。 她挑了根细长的芦苇管,穿过桃娘子此前切开的膜,顺着阴丨道,抵进宫丨颈丨口内,再将混有精丝的温水灌入了子宫,这法子就成了。 现代它有个正式的名字——人工授精5。只是现代尚且不能保证成功率,在环境如此艰难的古代,她也只有一成把握。 这些早先就同他们两口子说明了,讲完诸般注意适宜后,莫婤目送两人相携远去。 “夫人,走了。” 长孙无忌驾车停于莫婤跟前,她按下心头隐忧钻入了马车中。介休城中一切已走上正轨,她安排好驻扎人员后,便同长孙无忌赶往太原。 李世民欲班师回朝,先回了趟唐军大本营——太原。 任命李世勣为并州大都督,长期镇守太原后,还加固了太原及其周边的兵防,就等着莫婤和长孙无忌前来,帮着选贤举能,完善地方治理。 “世民在太原确是太有威望了些。”莫婤瞧着城中将士和百姓们的神情悠悠道,长孙无忌轻声帮着补齐了下一句:“难怪遭……忌惮。” 两人相视苦笑,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方过了城门,将士检查了她的鱼符后,惊呼道:“您是莫大人?!” 挎着菜篓子的妇人正巧听见,忙上前来扒着将士细细打量符文,待长孙无忌面色愈发不善时,她竟又高呼道,“是莫大人!莫大人回来了!” 声如洪钟,足足嚷了三遍。 瞬时,喧闹的街巷猛然一静,随即周遭的妇孺竟皆涌了过来,顷刻间就将莫婤湮灭。 待李世民救出他们时,长孙无忌已是衣冠不整,脖上还有几道抓痕,反观莫婤衣裳楚楚,只是脸上、衫裙处、双手皆多了些红艳艳的唇脂印。 “噗嗤——”李世民忍了半晌,终是放声大笑,尉迟恭更是笑声如钟般响,掩盖了房杜两人的偷笑。 长孙无忌淡然的脸再稳不住,愈发黑了两分,手中轻柔地帮她擦着痕迹,心头嫉妒得直冒黑烟。 “这是怎一回事啊?”她正色朝众人问道,绷起脸企图掩盖羞涩。 “还不是你的情债!”杜如晦调侃道,见长孙无忌眯起眼刺了过来,急急解释,“太原百姓们自觉欠你的人情债!” 太原是李唐起兵的主阵地,更是莫婤与观音婢的人心所向之所,她们的贤德早就深深扎根于太原百姓心中。 前些年,莫婤随唐军出征,减少了战士伤亡的消息频频传回太原,城中百姓敬佩不已,而莫婤留在城中的稳娘们也争气,逐渐追随莫婤意志,开起了接生馆,打响了稳娘们的名号。 她们牢记受道于莫婤,将此番功绩全归于她,莫大人送子的名号,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刘武周攻陷太原时,稳娘们领着产妇们,躲于观音婢和莫婤出资修建的玄中寺的地窖中,躲过了战火的惊骇和屠戮,顺利保下了腹中胎儿。 前不久,莫婤派人于太原求药,太原百姓们自豪崇敬之情油然而生,随之而来的就是日日期盼她归来。 “所以今日就热情了些。”李世民朗笑道,欣赏了一番两人的狼狈。 因太原百姓和稳娘们的配合,莫婤很快就在城中设立起了嗣昌局分署,大唐嗣昌妇孺院更是方建成就门庭若市。 不过月余,她还在太原开办起了兰台书院,第一年就招收了三百女学生。 之后大半年她频繁奔波于汾、并两地,不断扩张着她的事业版面。 与此同时,长孙无忌跟随李世民,于武德三年七月应征讨伐王世充,挥师旧都洛阳。 李世民领着一千人的玄甲兵所向披靡,俘虏歼灭敌军六千余。而王世充逃窜回洛阳后,缩头乌龟般躲于城中,只敢时不时偷偷出兵试探,皆被斩于马下,有去无回。 河北窦建德见盟友被困,深感唇亡齿寒,率十万大军前来援助,开启了著名的虎牢关之战,造就了李世民三千破十万的神话。 捷报飞递回长安,李世民的英勇如道惊雷,在大唐苍穹轰鸣。待一统江山的喜悦退却后,涌上李渊心头的竟是毛骨悚然。 他知道,他这儿子是不能再屈辱打压了,若他起兵造反,他绝无还手之力。 武德四年,七月,李世民彻底收复洛阳后,莫婤亦随至洛阳。 “白玉谁家郎,回车渡天津。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6” 她口中念念有词,脑海中幻想着洛阳城的美景,繁花娇娥俏郎君,车方入城就迫不及待地卷起车帘,欲一睹洛阳富庶。 然,入目的竟皆是荒凉破败、残垣断壁的屋舍;面肿身臃、脚步虚浮的百姓。 城中死寂一片,忽而传来道骇人听闻的惊叫: “鬼……鬼胎又来了!” 第143章 “鬼……鬼胎?” 驾马的车夫听后,抖抖嗖嗖地重复道,欲 驭马疾行离去。忽而,肩头如坠千斤,他额间瞬时冒起冷汗,身后还有丝丝寒意袭来。 “小哥,跟上去。” 耳畔传来道女声,他浑身一哆嗦,跳下马车滚了两圈,似被恶鬼追般逃走了。与他一道逃窜的还有街上零星的百姓。 须臾间,烈日炎炎的街巷,空无一人。只余道路两旁冒烟的尸首,环绕着成团嗡嗡的蚊蝇。 分明是草木繁茂的夏日,城中不见半点绿意,光秃秃的树丫上,立满了食腐肉的乌鸦,发出刺耳的嘶鸣,不时俯冲叼起块森森白骨的烂胳膊腿。 “诶——” 钻出车帘辨声的卢晓妆,正摇着团扇从后帮满头大汗的车夫解暑,却见人突然就跑没影了。 莫婤也探出头环顾四周,她知李世民攻入城后,为防抢劫和混乱,是派了小队把守街巷和商铺的。只是,商铺的格子门闭得严严实实,她便唤卢晓妆车至传出鬼叫的巷子口,终得见一小兵。 “莫君!” 肃脸驻守的小兵,瞧见她后骤然绽开笑,干涸的唇皲裂出丝丝血痕。 她忙掏出壶凉茶塞于他怀中,向其打听人户后,她们车至一四进大宅院前。 布满灰尘的牌匾垮了一半,斜吊在门脸上。朱门大敞,里头鱼贯而出些鸠形皓面的丫鬟和臃肿如泥的小厮。 他们皆步履匆匆还背着包袱,瞧见辆女子驭车,鼓如巨人的小厮们还欲来抢,莫婤抽出条长鞭,灵蛇般朝他们挥去,竟轻松将他们掀翻在地。 “这般弱?”卢晓妆震惊地喃喃道。 卷起车帘的王清歌,望着如球般滚至车下的小厮,观察半晌后皱眉道:“脾胃虚耗,气血匮乏,水湿内停,泛滥肌肤,是谓水气。” 卢晓妆似懂非懂,莫婤却是肯定颔首,嘱其车入院中,迎面撞上个老妇人。 “尔等何人?有鬼胎,他们都跑了,你们怎还敢来?” “我们大人专治鬼胎!”卢晓妆微微昂头,端出幅神气模样,王清歌亦举出她们的官符。 看清符文,老妇人喜极而泣,跪倒在莫婤身前,拼命朝她磕头,三两下就乌青一片,口中哭嚎道:“是嗣昌局!是莫大人!我家儿媳有救了!” 老妇人是此间院落的主子,来老夫人,她的儿媳名唤癸娘子。 “你识得我们?”卢晓妆和王清歌一人一边扶起她问道。 “如何不知!城中开接生馆的东家们,多是来自长安。可惜我儿媳有孕时,他们早已不在了,连儿媳怀的是鬼胎也是如今才知!” 此前,大唐虽还未收复洛阳城,但并未中断两地的商贸往来。 在嗣昌局为长安城的接生馆定品阶后,莫婤身陷安兴坊,毓麟居出钱出力,还要统领长安城新诞婴孩接种花苗事宜。 而趁他们无暇之余,财力雄厚的接生馆如弥生堂、坤元居、泰和舍、桃李居等,早已悄然将分馆铺至洛阳城。更因此地无嗣昌局的约束,那些在长安城中够不上品阶的接生馆,也纷纷迁至繁华的旧都。 因有长安的先例在,洛阳城中有权势的人户,皆知接生馆的善处,趋之若鹜。短短两年,洛阳城中的接生馆鳞次栉比,风头逐渐盖过了传统稳婆。 然,不久前战火纷飞,提早得到消息的商贾早弃城逃回长安,余下不成气候的接生馆也闭馆歇业。 “怎这般不厚道!”卢晓妆有些愤愤道。 莫婤却是淡然,这些消息她早便知晓,只是她身为大唐命官,毓麟居属于她的私产,谁都能来洛阳建分馆,唯独她不能。 王清歌听完赞同颔首道:“背着我们偷建分馆也就罢了,大难来时竟放弃了城中妇孺!” “未至绝境,为何要肩负全城重担?”面色平静的她忽而冷淡道,当初长孙无忌险些丧命的窒息感又漫上喉咙,心头的恨意似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见她面色难看,来夫人温和的握上她冰凉的手,颤颤巍巍道:“不……不怪他们,城中无粮,我等若有法子也早跑了。” 第180章 洛阳城坚固,李世民围攻十余日未果,又与增援的窦建德激战。最终收复洛阳城时,城中百姓已被困了大半载。 此间,王世充牢牢把持城中粮仓供给军队,洛阳城粮价疯涨,一匹绢才值三升粟,十匹布方能换一升盐,服饰珍玩,贱如土芥1。 粮所剩无几,百姓们就嚼树叶草根,吃光草叶后,只能将泥土放入瓦瓮中,水淘砂石取上层浮泥,掺着米糠发做饼充饥,甚至出现了“人相食”1。 莫婤想着先前那些软脚肥身的家丁,有了答案,应是吃多了泥饼,患上了营养不良性水肿2。 “你们如何得知是鬼胎的?”卢晓妆继续发问,她没见过鬼胎但觉莫大人定知,方才便胸有成竹地扯了谎。 来夫人讳莫如深,只是领着她们的步子更快了些。 行至布置成产房的偏殿,莫婤见着了一大肚来夫人,瘦骨嶙峋的脸上,镶嵌着双大大的眼睛,突出的眼仁黝黑,虽闪着善意,却仍将卢晓妆吓得低呼一声。 “许是瘿病3?”王清歌扶住卢晓妆,同莫婤轻声道,见她颔首,卢晓妆努力平复心绪猜测道:“难道又是畸胎瘤?” 话音刚落,来夫人端来个马子4,卢晓妆捏着鼻子探头一瞧,溢出声惊呼后干呕不止。 只见马子中,血淋淋地漂着个东西,水波一荡,上头挤得密密麻麻的水泡愈发晶莹透亮。 莫婤淡定地从身旁的白瓷长颈瓶中抽出根孔雀翎,仔细地在血块水泡间拨弄。 端着马子的来夫人,面色惨白地缓缓道:“鬼胎头回出现时,城中接生馆还未关完,有一高阶稳娘说若女子腹大如孕,血崩下血泡,内有物如虾蟆籽或鱼籽,定是鬼胎了!都是我等族中作的孽,定是冤魂来索命了!” “娘!”卧榻上的 癸娘子哀鸣道,来夫人身形颤抖着继续道:“我等不过是来家旁支,自来安安分分,定是主支犯了恶业杀生,方牵连我等!” 眼见来夫人要魔怔了,莫婤忙出言劝慰道:“夫人别想左了,应是缺粮造成了。” “真的?当真如此?”来夫人对莫婤的神通早有耳闻,心中松动了几分却仍不停向其确认。 莫婤颔首道:“鬼胎多难听,瞧它状似葡萄,不如就叫葡萄胎罢。” 葡萄胎是一种妊娠相关异常情况,属于妊娠滋养细胞疾病。 因妊娠后胎盘绒毛滋养细胞异常增生、间质水肿,形成大小不一的水泡,水泡间借蒂相连成串,形如葡萄而得名。 引发葡萄胎的原因很多,营养不良就是其中重要的影响因素,尤其是缺乏维生素a和叶酸5。 正用帕子捂着唇的卢晓妆,脑海中浮现水泡成串吊在树上,瞬时又泛上股酸意,暗暗发誓再也不吃葡萄了。 “不是鬼胎,那我孙……”来夫人心头升起妄念,紧拽着她询问道。她却是缓缓摇头:“葡萄胎中无胎儿心智脉搏。” “那……那如何能让它出来!”来夫人想着城中血崩而亡的女子们,瞬时软了腿,跌坐到她脚边泪流不止。 “夫人放心,我有法子的。”她蹲下身,掏出条手帕为其拭去泪水,回头朝卢晓妆道:“你去车上将接产箱和包被送来。” 待卢晓妆奔出去后,她唤上王清歌搬了两个及腰高的四角花几,铺上厚褥子,让癸娘子横卧于榻上,双腿分而高抬放于花几上,摆出截石位。 来府家丁遣散了一批又逃了一批,只剩两个面黄肌瘦的小丫鬟,来夫人只好亲自领着她们去了灶房烧水。 莫婤正用三指扩张着阴丨道,卢晓妆提接产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两名抱着布单的娘子。 “你们怎来了!”莫婤一面惊喜地望着来人道,一面飞速接过布单为癸娘子铺巾。 春桃帮她铺,紫烟拿出凫嘴钳润滑,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回应道。 “大人有召,我等可是连夜出发!” “在府衙处等你几日了,长孙大人日日去城门当望妻石!” “他今日被秦王拉去商议大计,得了你的消息就唤了我们一道来!” 同她一道的女官和稳娘们,皆分驻各城嗣昌局和妇孺院,她出发前同留守京师的崔兰亭和楚鸾镜去了信,让她们再召些自愿出京的女官稳娘前来支援,谁知春桃和紫烟竟也报名了。 “阿忌也来了?” 妥善安置好凫嘴钳后,她边喂癸娘子服下“桂枝茯苓丸6”,边轻声问道。 见两人憋笑点头,她赌气般转身躲开她们的视线,在接产箱中找出个银匙消毒后,王清歌已喂癸娘子喝下了引产汤。 城中女子丧命于鬼胎,一是因无法辨别其为鬼胎,二是辨别后狠不下心堕胎。 而葡萄胎若不及时处理,常见为血崩而亡,更罕见的会发生恶变,转移至母体的肺脑肝等部位,备受折磨如厉鬼附身,最终也难逃一死。 因而,城中人人谈及色变,再加上阴魂厉鬼的谣传,更是唯恐避之不及。 待癸娘子流下大部分组织后,她再用长柄银匙轻轻刮宫底及双脚7,将其彻底清理干净,以防残留宫内引发感染。 从来夫人手中接过热水,将其会阴冲洗干净后,仔细交代了诸多注意事宜,正要带着稳娘和女官们告辞离去,来夫人就朝她怀中塞了许多金银首饰。 “莫大人快收下,这些死物比不上我儿媳的命,连半袋粮食也换不来!” 瞧着来夫人千恩万谢的模样,她迟疑半晌还是收下了。 出了来府,扑进长孙无忌怀中,同他耳语一番后,他派人悄悄同来夫人送了袋粳米。 三日后,李世民同长孙无忌处理叛军、厘清牢狱中的冤案。 同时,他还命房玄龄进入洛阳城中的中书、门下省,收集隋朝遗留的图籍典制和诏书文书。命窦轨封存了城内的仓库和金库,没收金钱布帛。 钱财除了赏予有功的将士外,还买了大批粮食分发与城中百姓。 莫婤对照房玄龄找出的户典,携众女官重新登记洛阳城中百姓的户籍,原本三万多户的洛阳城,竟只余下三千户8。 在重登户籍时,若遇上大肚妇人,她还会亲自把脉,诊出数滑者就会为其服上一碗温和的活血化瘀药,如四物汤9,待排出葡萄状血物,确诊其为葡萄胎后便会为其堕胎。 一时间,洛阳城中妇孺对莫婤闻风丧胆,而此份畏惧一直持续到了十月。 第144章 武德四年,十月。 一举平定了中原的李世民,赫赫战功加身无人能及。李渊深感旧有官阶不配其盖世功勋,遂另发徽号,封其为 ——天策上将 位列王公之上,增邑两万户,赐金车一辆,王公之衮衣和冠冕一套,玉璧一双,黄金六十斤,前后部鼓吹及九部之乐,仪仗四十人1。 “古往今来,唯二弟一人矣。”册封大典后,李建成温文儒雅地祝贺道,眼底却写满了忌惮。 李世民装没瞧见他的嫉妒,朗笑着回道:“皆归功于太子和齐王。” 此话让李建成再绷不住,拂袖而去。他知其是笑他武学不精,笑三弟丢了太原,怒发冲冠之余只能劝慰自己: “三弟败落只因年幼,日后定能为大唐开疆拓土;我是太子只需坐守江山,自有武夫为我征扩疆域。” 瞧着面红耳赤远去的太子,李世民心头畅快了些,敷衍完恭贺的大臣后回了承乾殿。 莫婤正同观音婢一道铺着从汾州带回来特产,龙须席,以龙须草编织而成,质地柔软舒适,颇为珍贵。 早得了前朝消息的二人,恭贺之词还未说出口,就见李世民眼底猩红一片。 “王爷怎同小时一般,喜悦就哭鼻子?”观音婢一面调侃,一面屏退宫人。莫婤端着笑,送宫人出屋后关紧了门。 屋中再无旁人,李世民方徐徐开口道:“可怜大哥看不穿,不过又是招制衡,对我亦谓招安?” 天策上将是武官中最高的官职,听着威风八面却又低于文官之首的三师2。美其名曰李渊特设,不过是他不愿授予他更高的三师,妄用神圣的名号安抚他的法子。 这一招可谓是另辟蹊径,既能哄得他衷心为大唐卖命,缓和他对太子的敌意,使制衡之策起效;又能抚慰崇敬他的将士、百姓,俘获人心。 时至今日,莫婤听他这般道,望着挺拔如松的他,双眸红透,额间青筋暴起,方知众人津津乐道的头衔,竟让他这般意难平。 深喘几息,他平复半晌后道:“至此而止了吗?” “自不会!”观音婢紧握他双手坚定道,“放手去搏,刀山火海我皆陪你闯!” 往后数年里,李世民明面上醉心文学,开设文学馆,罗致四方文士,每日引荐,分番直宿3。 实则是组建了自己的文官队伍,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虞世南等十八人以本官兼任文学馆学士,号称十八学士3。 暗中,李世民更是将天策上将这一名号用到淋漓尽致,笼络了军中统帅将领,将大唐兵权彻底收入囊中。 第181章 而此时,李渊虽觉用计颇妙,然仍恐李世民识破后心生怒意,遂在不久后的官员考核中,擢另一特设官职——嗣昌局主事,莫婤,为正四品官员。 消息传回洛阳时,方松快了几日的洛阳城妇孺又紧张了起来,有的甚至躲进了尼姑庵,却仍逃不过唐军的搜捕。 然,人力亦有不足之时。 明了自身是葡萄胎,还心存侥幸万般躲藏者,因未被及时搜捕到,或骤然血崩、或窒息而亡、或头疼欲裂撞了墙5…… 当藏匿的妇人接二连三丧命时,长城产妇对莫婤的恐惧已达至峰值,却再也不敢忤逆她,乖乖喝下了堕胎药。 莫婤自知她们的畏惧,然城中只余三千户人,而葡萄胎若不及时处理定会危急生命,她没有时间采取怀柔政策了。 待用铁血手腕清除了城中葡萄胎后,趁着余威设立嗣昌局分署,大刀阔斧整治城中手脚不干净的稳婆,妇孺院和兰台书院更是十日就拔地而起。 城中接生馆渐渐回归营业,自诩拥护嗣昌局,恭维莫婤官至四品,期望能寻一靠山。谁知,这一拉关系的念头很快就破灭了。 武德五年,春。 长安城中嗣昌局总署,一年一度的定品校验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中,因莫婤携崔、楚两女官远赴洛阳,此盛会由驻守京师,擢升至六品的王、卢主持。 汾、并两地,因多城嗣昌局分署已建立完备,遂紧随总署推进了定品校验的盛事。 “此事东家知否?”洛阳城一接生馆,掌柜倚在钱柜旁低声同东家嘀咕。 东家颔首后,环顾四周:“放心,这把火,定烧不到我们洛阳来!” “为何?”掌柜疑惑道,她可听说莫大人前几月清查城中稳娘(婆)时,对她们的接生技艺很是质疑。 “你瞧这冷冷清清的接生馆,再瞧那空荡荡的大街,还有几户有产母?”东家狠敲了掌柜一脑嘣,声儿又压低了两分,“前些时日是多,怀着鬼胎我们也能赚她们的钱啊!谁知皆被莫大人清理了!” 听完,掌柜恍然大悟,而城中同他们一般想法的人比比皆是。 然,三日后,众接生馆就接到了嗣昌局驻洛阳城分署发来的告牒: 接总署通知,洛阳城中诸般接生馆,皆须参与嗣昌局此岁的定品校验,体谅城中诸馆无校验阅历,特将考核日宽限至上元日,望城中各馆踊跃迎检,未通过者将依惯例查封。 此消息一出,全城接生馆一片哗然。 “上元节离立春也就十来日,也谓之宽限?也称之体谅?” “你竟还有心思算日子,赶紧去信京师,讨讨经验罢!” “只有我在心痛吗?别人看花灯赏百戏,我备战迎检!悲乎哀哉!” 无论众人多么手足无措,洛阳城中的定品校验仍如期举行,共选出两家高品、三家中品、五家低品、八家末品。 选定后,莫婤领着分署联合妇孺院,趁着接生馆淡季,对十八家接生馆分别进行了为期三十日的集训,将勉强达标的接生馆水平均提升至合规。 而洛阳城中百姓,在经过一载有余的休养生息,几乎家家户户都传来了有孕的好消息。 因李唐委任了能官治理,洛阳城中元气已然恢复半数,百姓们未再缺粮少食,稳娘们还在莫婤的授意下,日日宣传时蔬、肝脏等物的好处。 菠菜、绿豆芽、香菜等都富含叶酸,肝脏则富含维生素a,皆是葡萄胎的天然克星。 在众人的共同努力下,城中此批怀孕的娘子,再无一人被诊为葡萄胎,人口增长比之往年更是翻了数倍,妇孺们也终对莫婤逐渐改观。 此时,南方也传来了好消息。 李靖和李孝恭率军征讨江南地区的最大的割据势力辅公祏,在博望山、青林山等地大败宋军后,攻入丹阳,辅公祏弃城东逃,最终被俘杀。 至此,江南地区亦囊括入大唐版图,来年三月待洛阳事宜俱走上正轨后,莫婤请旨下江南。 阳春三月,辞别通济渠边十里相送的妇孺们,莫婤同长孙无忌、女官和稳娘们,一道坐上了从洛阳至扬州的官船。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她拉着长孙无忌立于船头,瞧着同她们一道顺流而下的艘艘帆船,抬首接住了春风吹落后,翩跹至河中央的桃花。 “好诗!好诗!”一书生打扮的男子出言夸赞道,手中还扶着个大肚儿妇人。 朝两人淡笑颔首,她正将手中的桃瓣塞入荷包中,就觉腰被身旁人揽住。 “醋坛子。” 呷了他一眼,瞧见他瞳色愈深,她勾着的唇角扬高了些,拉着他正欲回屋,就闻那男子问道:“敢问娘子,此诗为何人所作,许某心仪神往!” 话音刚落,腰间的手微微收紧,许郎则被他娘子猛捶了一下,拧着耳朵教训道:“属实冒犯,就不能是人娘子自个儿作的?!” 听及此,正摩挲着长孙无忌下颌安抚的莫婤,指微顿,心头愈发尴尬,懊恼自己在他身旁愈发放肆,以他人诗、抒己情,还念叨出来被旁人听了去。 转念想到李太白还未出生,又理直气壮道:“无妨,确不是我。是青莲居士,李太白所作。” “好一个青莲居士,敢问他年方几何?家住何处?师承何人……”许郎激动起来,喋喋不休地问。 莫婤呆了半晌,觉有唾沫星子飞来时,忙躲在长孙无忌身后,一面挡脸,一面推着他飞快地跑了。 “诶,小娘子,你别走啊……夫人,你拽我作何……我听话!”身后传来男子的认错求饶声,莫婤笑眯眯地轻拽了下长孙无忌的耳垂。 瞧着他泛红的耳根,她心头的尴尬骤散,只是回屋就轮到她身染红霞,耳根、脖颈、琵琶骨、玉峰……连脚踝都印着红痕。 再醒来时,已是余霞成绮。 侍弄她梳洗时,他又要了回水,水光涌动,脆响奏起,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他们方收拾妥当,一道用了晚膳。 忽而,舱室门被敲响。 “莫大人,船上有产妇发动了!”船娘虽嚷得高声,但心头并不恐慌。 莫大人的威名她早有耳闻,更何况这艘船上,有这般多怀有身子的官家娘子,均是因她们特意打听了莫大人赴任之日,专挑了日子与她同乘。 众娘子的小心思,莫婤早就得了消息,不过这船一坐就是月余,多几台接生,兴许时间还能过得更快些。 谁知,这第一台来得这般快。 “别等我,早些歇息!” 嘱咐完长孙无忌后,在他心疼的目光中,她飞速用完膳,拎着接产箱,招呼上稳娘,行至船舱上的产房。 船老大颇有头脑,在得知她要坐这班船,同行的大肚儿妇人繁多后,他竟打着公家的名号,拾掇出间空屋,摆上莲子、贴上催生符,摇身一变成了产房,使一次还要收半吊钱。 待她匆匆进了产房,发动的娘子早已躺在榻上,竟是早先在船头遇上的许家夫人。 许夫人也认出了她,面色肉眼可见的松泛了些,莫婤也未曾让她失望,带着高阶稳娘灵芸,于皓月高挂时,顺利接生出了一七斤男婴。 正收拾接产箱欲离去时,就见许夫人扶着榻延坐起,顿了几息后竟晃晃悠悠起身。 “你要干甚?”灵芸忙丢了手中单布,冲过去扶住她,想将她按回床上,却见她拼命摇头,挣扎着往屋外走。 莫婤忙同灵芸一道,按她的意思将其扶至屋门前。 打开房门,她们瞧见他丈夫微微松了口气,下一瞬却见许夫人将许郎扯入了产房内。 “产房污秽……”灵芸话还未说完,就被莫婤恨了一眼,方觉自个儿说错了话,颔首反思自己何时也变得守旧。 “啊——” 蓦地,闻及一声惨烈痛呼,她忙抬起头,就见许郎竟躺上了产床,面露痛苦,不停呻吟。 第145章 客运船的舱室颇为讲究,榻旁设一窗,四壁施以多枝灯架,挂满了红柿子般的小灯笼,照得布置成产房的隔间亮堂堂的。 单翘头矮榻改造成的产床,钉着两个腿架,铺着雪青茵褥,褥尾侵染的大团血污尤为明显。 许郎身着莹白长袍,直挺挺躺上去,痛苦呻吟,许娘子立于榻尾,帮他抬起双腿,叉开置于腿架上。 月光斜斜印着许郎的面颊,冷辉与烛光相继闪烁,将许郎扭曲的面容照得愈发清晰,额角仿佛还缀着豆大的汗珠。 “这是……怎了?” 灵芸慌忙奔至榻前,焦急地问道。莫婤眉头微蹙,蹲至其身旁悉心诊脉,然过了数息仍未诊出异常。 许郎叫声愈发怪异,起初还有些郎君的清亮,如今只剩尖细高亢。许夫人举止亦是诡谲,展开了灵芸揉成团的单布,覆于许郎身,全然不顾上头的血块和羊水。 原立于榻前的灵芸,连连后退数步,躲于莫婤身后道:“大……大人,他们不会是鬼上身……啊——” 第182章 话音未落,许夫人竟扑了过来,抱着莫婤的腰哭诉道:“娘子,他疼得这般厉害,定是发动了,何时能生啊?” 莫婤微微低头,就瞧着许夫人近在咫尺的脸。 许是因方生产完,面无血色,月凉如水的映照下,愈发惨白,面颊贴着几缕被汗浸湿的青丝,活脱脱似溺水而亡,从河道爬上船的水鬼。 船舱内摇摇晃晃,莫婤惊出一身冷汗,摸着指下跳动有力的脉搏,努力镇定道:“快了。” “快……快甚了?”灵芸头抵在莫婤后背,抖抖嗖嗖地低声问道。 她还未回答,许夫人似有千里耳,一面拉着她往榻尾走,一面抢答道:“定是快生了!您快接生啊!” 没了她支撑遮挡的灵芸,听了这话顿时软了腿,一屁股跌坐到船板上。 “滚出去,换人来!”莫婤横眉立眼朝着灵芸厉斥,又拧头同许夫人道:“这稳娘不经事,换个沉稳些的来。” 许夫人连连点头,嫌弃地瞥了灵芸一眼。灵芸忙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出了船舱。 此间就剩莫婤一人同这古怪夫妻俩,她反倒淡然起来,有条不紊地将方才归拢好的接产箱摆开,心头想着: 要不就是疯婆子,刺激不得;要不就是鬼上身,我可是跨时代上人身的鬼,谁怕谁? 方出了船舱的灵芸,拐角就撞上了前来寻莫婤的长孙无忌,他身旁还有一领着他前来的船娘。 灵芸一面拉着两人快步往回冲,一面解释道:“有鬼上身产妇,快救莫大人!” “糟了!”船娘面色骤变,不由加快了步子。 “这船上果真有鬼?”灵芸见了船娘的面色,抖得更厉害了。 忽觉耳畔有风掠过,她拧头一瞧,长孙无忌挣脱开了她,疾步闪进了船舱。 跨过门槛,他慌忙环顾四周,松了口气。莫婤正于许郎高抬起脚侧的墙角,将许夫人五花大绑,口中还塞着白布单。 他手中忽而出现了一把小匕首,他倒要瞧瞧这厉鬼有没有鲜血。 “住手!”紧随而至的船娘冲了进来,挡在许夫人身前高声道,“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哎呦,娘子!”正沉浸的许郎终觉不对,微微坐起身一瞧,亦奔了过来。 船娘一面抽掉许夫人口中堵着的布单,一面解释道:“是在演产翁1!” “呸呸呸,娘子好生无理,怎径直将我绑了?不知产翁?”许夫人唾了口嘴中的血腥味,面露不满地道。 话音方落,船娘忙斥责:“你才无理,莫大人出生京师,前任旧都,怎知此习俗?!四品大官亲自同你接生,只收十两银子,你千恩万谢也不为过!” 许夫人是个没吃过苦的官人小姐,郎君虽还未获取功名却是文采不凡,对她亦是言听计从,因而她开口就要找船舱中最好的稳婆。 也是她运道好,不识莫婤却误打误撞与她同乘,船娘听了她的要求,心存侥幸地问了莫婤一遭,只期她安排个资历深厚的稳娘,谁知竟是亲自上阵。 然,她离家多年,一时忘了与她是老乡的许夫人,竟还保留着僚人的习俗。 “我瞧她这般淡定,原以为她见多识广或是你同她讲过……四……四品?”许夫人解释之词骤断,提高声量惊诧道,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拧头瞧见身旁的红漆木方几,忙从方几上的菱花口盘中,抓了一大把莲子,往莫婤怀里塞,念念有词道:“大人莫怪罪,来沾沾喜气!” “不不不……” “要的,要的……” 莫婤连连拒绝,许夫人更惶恐了,两人推来攘去,莲子落了一地。 “哎呦!” 许郎不慎踩到滚远的莲子,滑倒在地,许夫人拧身去扶,长孙无忌不动声色地收回踢莲子的脚,将莫婤拉至身后护住。 见两人消停,灵芸方好奇地问道:“何为产翁?” 船娘一面帮着许夫人扶许郎上产榻,一面解释道:“南方有僚妇,生子便起,其夫卧床褥,饮食皆如乳妇,即为产翁1。” 言毕之际,产榻上又传来了许郎如泣如诉地哀鸣,演得颇为逼真。 莫婤瞬时对两口子的演技和信念感,心生敬畏。 许夫人回头望向她,楚楚可怜道:“莫大人,瞧着相识一场,烦请您帮我圆了这风俗,我再加二十……不,五十两!” “谈钱多俗气!”船娘朝着她龇牙咧嘴,转头却笑得似朵花道,“要不,六十两?” “为何一定要圆这怪俗?”灵芸忍住心动问道。 见莫婤亦面露疑惑,许夫人瞥了长孙无忌一眼,拉着她语重心长地耳语:“此等御夫之术你也应学学,孩子虽是我等女子生的,但男子想当个甩手掌柜可不成,定要让他们身临其境遭受几番折磨,方能领悟我等丁点艰辛,日后对娃也能亲近些,就算是装,也要装好才算完!” 凑过头来的灵芸,听后若有所思。莫婤则想到了现代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分娩镇痛体验”。 “装怎能记得长久?”她同许娘子正色道,从接产箱中取出把银针,揭开灯笼罩,火燎至通红后,快准狠地扎入了许郎皮肉中。 “分娩镇痛体验”通常用的电刺激设备,模拟分娩时子宫收缩的疼痛,让男子感受从轻微到剧烈的疼痛变化。 古代自没这般设备,她干脆挑了些穴位,让疼痛一步到位。施针方毕,许郎的哀鸣痛呼声,果然更真切了些。 许夫人欲言又止,她徐徐解释道:“放心,皆是穴位,定无事,于身子有益,痛还持久!” 许夫人摇摇头道,“我原想说,伤了身无妨,我等生育就没亏了身子?” 她深觉有理,手中莲子不慎滑落,掉至许郎身,一颗银针微不可察地晃了晃。 此后,许郎无故虚弱了十余日,因装作产妇坐月子,无人信他。 而这段日子里,莫婤方知为何许夫人说的是“几番折磨”。 除了学她分娩外,许夫人还押着虚弱的许郎,给婴孩喂奶。男子何尝有奶,然她定要婴孩含上他的乳,反复吸吮直至破了皮,方放过他。 此艘船因俱为官人,还多产妇,船老大备足了食材,开船前还专去妇孺院走了一遭,运回来整车菠菜。 许夫人日日买最上等的餐食,还赁了船上的行灶。 她细嚼慢咽地品尝着船上厨子的手艺,榻上的许郎闻着令人垂涎欲滴菜香,努力吞咽着比脸盘子大的斗碗里清淡生腥的鲫鱼汤。若不慎呕出来了,许夫人担心他气血不足,还会端上盘五分熟的猪肝。 待她们下船时,许郎深感夫人生产的艰辛,断然拒绝了其母三年抱俩的要求。 许家两口子,感念莫婤帮其顺利生产,邀请其于府中相聚。 许夫人知她此行的目的,特为她引荐了扬州“刘雷陈榖鲁”五大名门望姓的夫人;许郎则带着长孙无忌,款待了名声远扬的江南才子。 恐接生馆在女子相对更害羞的南方受阻,扬州的妇孺院建好后,她亲邀五姓夫人前来参观。 早打听了莫婤的夫人们,对接生馆也颇为好奇,想着给她做脸,皆欣然前往。新奇的模式,宽敞明亮的产房,神采奕奕的稳娘们,无一不让她们心驰神往。 “大人放心,此接生馆在扬州必红火!”雷夫人温温柔柔道,语气满是肯定。 见她疑惑,夫人们相视一笑,领着她绕过大明寺,越过九曲桥,行至罗城边缘,得见一片郊野。 远望郊野,土坡如波浪般连成一线,待她走近些方瞧见土坡前的墓碑。 原是座坟场。 夫人们并未入内,而唤她进了坟场前一间草棚3。 撩起挂着海马4的门帘,草棚中刺鼻的醋酸飘了出来,躬身入内得见草棚内的全貌。 草棚封得严实,唯棚顶有一圈两尺宽的窗,房梁挂着红灯笼,四壁镶嵌着火把,墙角立着烛台。 往下是一间间用木板隔断的小间,小间外黑影闪过,是念咒的巫师;小间里头铺着稻草、麦秸编成的褥子,褥子上躺着的俱是大肚妇人。 稳婆忙碌地穿梭其间,若谁临盆了,就从外头灶台上的铁锅里铲一桶碎石,搬进小间泼上醋,待酸气弥散后,扶起产妇抓着房梁上垂落的两根麻绳,开始生产。 因到任时间短,忙着设立嗣昌局分署、开建接生馆和兰台书院,她虽对江南“寄产”3之事有所耳闻,却未曾亲眼目睹,乍见实属惊心。 “江淮南好鬼,多邪俗,病即祀之,无医人4。” 此种“信巫不信医”的习俗,让他们深信,产妇分娩时的“不洁”之气,将冲撞家中神灵,须在室外搭建临时棚子分娩,并在月满之日请巫师进行“净屋”仪式,以消除“血光之灾”。 若遇上“虔诚”的人家,产妇甚至需要于草棚中待至满月,方能归家。 而同样是在家外生产,接生馆明显优于临时草棚。又因信巫之念于此地根深蒂固,莫婤遂决定采取“随方训诱”5的法子,传飞书回京师,向毓麟居借调了纪盏。 第183章 谁知,纪盏竟出身江南。 武德九年,五月。 唐高祖李渊复统全国人口约200余万户,竟比之武德七年少近二十余万户6。 凭借武德七年嗣昌局所设地区,新诞婴孩数目及活产数目猛增之功绩,坐稳正四品官职的莫婤,被从江南急召回京。 方入皇城,御史就传来了李渊亲诏,贬其为末九品女官,困居后宫,负责宫廷内的清扫工作和夜间巡视。 第146章 正文完 五月榴花红似火,偏生遇上阵阵冷雨,浇打得花端七零八落。 手展皇诏的御史立于承天门前,一旁佝偻着个大太监,头似要低进尘里去,手却高举为其撑着伞。 雨滴沿着扇面滑落成珠帘,模糊了御史的脸,空留宣读诏书时冰冷的语调,回荡于宫巷间。 莫婤立得笔挺,面色 从容,不见半分颓然。 卢晓妆最先沉不住气,哑着声儿恳求道:“容我家大人见见皇上,无故连贬数级属实……” “放肆。”她话还未说完,却遭弓腰驼背的太监打断,他声又细又尖,狠厉地讽刺道:“我大唐无故就少了二十余万户?” “年年征战,若不是以新生的婴孩凑数,人口至少还要再减上一成!”崔兰亭回嘴道,断不肯认下诛心的污蔑。 这不过是李渊为贬谪莫婤,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朝中众臣皆知真相为何。 不止莫婤,今岁秦王府的幕僚们,贬的贬、杀的杀,房、杜二人皆被外调。 前不久,也是这样一个雨天,尉迟恭惨遭陷害下狱,差些走上刘文静的老路,李世民直直往承天门前一跪就是整个昼夜,来往的宫人、巡逻的禁军、觐见的大臣,皆瞧见了在雨里痛哭哀求的李世民。 于是,尉迟恭被放了出来,现今又轮到莫婤了。 “笑话,那些婴孩都是从莫大人腹中爬出来的不成?怎要归功于您?”老太监下流的目光舔上卢晓妆昳丽的面,又**着挪向莫婤,却被御史挡住。 楚鸾镜上前半步恭敬地问道:“敢问大人,莫大人已嫁做人妇,留于后宫任职还不得出宫,于情于理皆不合啊!” “嗤——这天下都是圣上的,要你等如何就如何!”老太监阴恻恻地道,众女官怒目而视,却见御史抿唇颔首。 她们终是死了心,面色颓然,莫婤安抚好她们后,方冷然道:“臣领旨。” 莫婤遭贬、困居后宫的消息,只半盏茶的功夫就递到了秦王府。秦王府也早在武德五年,就搬离了承乾殿。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李渊册封李世民为天策上将后,日日夜不能寐,就怕不远处的儿子,哪日心血来潮,一刀子结束了他的皇帝命。 因而,在武德五年就下旨,让其搬去了长安城外的弘义宫。 弘义宫中,李世民正直直盯着长孙无忌同尉迟恭上药,眼有些红。 尉迟恭大大咧咧地笑道:“王爷放心,我皮糙肉厚,不过是几道血鞭子,几块铁烫疤,还奈何不了我……啊——” 话还未说完,他痛呼一声,扭头瞪着长孙无忌。 “男子汉大丈夫,这丁点疼都受不住?若不是你背上不长眼,谁愿帮你涂?”长孙无忌冷冷地瞥着他,语气不善道。 “我忍,我忍!”尉迟恭委委屈屈趴回榻板上,小声嘀咕道,“谁背上会长眼?今儿这人脾性怎这般爆?” 原还有些悲愤的李世民也被两人逗乐,他笑眯眯地瞅着长孙无忌不露声色的动作。他就知辅机是个记仇的,还念着当初尉迟恭看不上阿婤的旧事,专挑疼的外伤膏同他上药。 “辅机,大气些!”李世民出言劝慰,却听长孙无忌一反常态地道:“我心眼比针小。” 李世民被怼得一愣,长孙无忌亦觉所言不妥,按了按眉心道:“王爷恕罪,是我冒犯了,心头总觉不安。” 听罢,李世民倏而升起不好的预感。 果,片刻后,暗卫入内告知了此事。 “欺人太甚!”李世民猛地起身,几案上的玉盏碎了一地,似在诉说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尉迟恭翻身而起,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嚷嚷道:“莫君细皮嫩肉的,怎经得起半分折磨……” 语调愈来愈低,他瞧见了额间、脖颈、手臂皆暴起青筋的长孙无忌。 尉迟恭很是惊诧,毕竟他同其共事以来,若他是脾气火爆的头名,那长孙无忌定是平淡如水的代表,极少见他情绪这般外露。 “王爷。”长孙无忌阖上眼,敛下眸中的激愤与野心,轻唤李世民。李世民只想了几息便道:“已迫在眉睫,我等不容有失。” 翌日,长孙无忌孤身一人,骗过弘义宫外皇上、太子、齐王的耳目,悄然去寻房玄龄和杜如晦。 此时,莫婤正在收拾上任的包袱,她须从承香殿搬至掖庭,日常用具和衣裳皆要备齐,尚且不知九品女官是几人一间屋子,然,环境定是艰苦的。 “我劝娘子不要多带好物。”领她上值的老嬷嬷插着腰、斜吊着双眼,讽笑道,“当心被人当大肥羊宰了不说,还要生啖你的血肉,再吸尽你的骨髓。” “嬷嬷何故说得这般渗人!”卢晓妆不满道,她早就打听到这老嬷嬷姓桂,是尹德妃的人,专来吓唬她家大人的。 桂嬷嬷了然一笑,摇摇头,背着手去了屋外等。 见碍事之人出去了,女官们纷纷围上前来,摘下自个儿值钱的物件就往莫婤身上套,待她脖上挂满项圈,手腕圈满镯子,头上堆满珠翠钗环,怀中、袖中塞满了钱袋子,方罢休。 “我这般出去,都不用她们宰了,御史台就该派人抓我下大狱了。”莫婤一面笑着调侃,一面将身上的首饰都褪了下来。 瞧着一个个苦着脸、双眼通红,她只能小意哄道:“用不着多久,我定回来同大伙儿团聚!” “你骗人!” 八品女官闫姐儿哭着大声反驳道,她的哭声似开启瀑布的闸门,骤然,众女官哭成一片。 待将她们一一哄好后,天色已晚,桂嬷嬷竟安分等在屋外也不催,莫婤心觉不妙,忙找了块灰扑扑的素布包上些衣裳,同桂嬷嬷一道行至掖庭。 掖庭中,已是到了用膳的时辰。 宫门口一字排开八九个大木桶,莫婤探头瞧了瞧,或是黏糊糊似鼻涕的稠羹、或是清汤寡水上飘着层馊油、或是软塌塌泡烂的粟米、或是坑坑洼洼似被蛆钻过的肉墩…… 宫人们手捧斗大如脸盆的碗,满脸麻木地拥挤着。打饭的嬷嬷一勺下去,舀起小半勺,再猛力抖落几下,方倒入宫人们的碗中。 幸而,盛“猪食”的桶够多,宫人们走到头,斗碗也就填满了大半。 “底层宫人实属不易啊。”莫婤叹了口气,不禁想到方入高府,第一次放饭的场景。 一相比较,她更觉高夫人心慈,幸而,她一来就遇到了阿娘和阿姆,在这个吃人的时代护她良多,否则就算她再有本事,也早化作一架枯骨,尘归尘、土归土了。 缓缓舒了口气,嘴角扬起抹淡淡的笑。 “嗤——你竟还笑得出。”桂嬷嬷嗤笑道,“今个儿你未上值,这些晚膳你可吃不上了!” “我也是用这些?”莫婤心头震动,她喃喃道,“芝麻官,不也是个官吗?” “那是男子,后宫连洗马子的粪水婢女,都是末九品!”桂嬷嬷狞笑道,将一旁枝丫上沾着屎尿的扫帚塞进了她怀中又道:“今夜你负责扫茅坑,没扫完不能歇息!” 说完,昂首领着她进了她的院子。 “嘭——”院门被狠狠关上,院中围成团的宫人们瞬时望了过来。 她凝眸瞧去,发现她们嘴上覆着层稀稀拉拉的浆水, 原来方才那一钵饭竟是整院人的,她们正抢着晚膳。 瞥了她一眼后,众人继续狼吞虎咽,待碗壁都被舔了个干净,她们方走上前来,一人把着门,其余人满脸阴郁地将她围住。 “有甚好物?交出来!”众宫人扯着乌鸦般嘶哑的嗓子厉吼着,在四角宫灯的映照下,面容扭曲,口大张着露出了里头腥黄黝黑的排排牙齿。 她们一把抢过莫婤的包袱,还欲将她身上的衣裙扒个干净,翻翻里头有无藏着的金银首饰。 “啊——哦——额——” 几声哀鸣后,宫人们倒了一地,莫婤从腰间抽出长鞭将她们笞出条条血痕方罢休。 许是被她震慑住,与她同屋的五个宫人,竟自发搬去了别的屋子,她放好包袱在上头竖了些银针,方锁了柜,摸出包粉末洒在了把手上。 待莫婤扫完茅房回屋时,却觉屋中有人影,一进门就见到了昨日那个猥琐的老太监。 “美人,我不嫌你嫁过人!”老太监说着就要扑过来,忽而头痛欲裂跌倒在地,再也没能爬起来。 三日后的清晨,掖庭的一口水井散发着腐烂的臭味,正扫宫道的莫婤,迎面遇上了尹德妃和张婕妤。 第184章 她们竟识得莫婤,正欲出口奚落,就闻莫婤低声道: “皇上正同万贵妃泛舟海池。” “那个狐媚子!” 两人咬牙切齿,转身就奔向海池,果见一道明黄身影,然未见万贵妃。 “许是出恭?”张婕妤小声同尹德妃嘀咕。尹德妃见四周无万贵妃的宫人,不著痕迹地白了张婕妤一眼,方姐妹情深道:“今日皇上生辰,她定会打听了,寻来!” “那怎办?” 张婕妤瞬时有些着急,脑海中一闪而过莫婤的话,尹德妃却已当机立断找人抬来了架小舟。 两人一左一右小意哄着李渊,李渊开怀大笑着同她们上了一叶扁舟,摇曳晃荡至湖心。 而目送两妃远去的莫婤,已奔至了玄武门。 玄武门的将士们早不满李渊对天策上将的打压,得知奉为神女的莫君竟被贬若尘埃后,更是愤恨。莫婤只稍加游说,他们就全倒向了秦王府。 此时,他们一道悄然推开了玄武门,迎入了黑甲的将士们。 而欲于今日斩首李世民的太子和齐王,正领着数千兵马过了玄武门,逼近临湖殿时深感不妙,他们竟未见平日巡逻驻守的禁军。 “快走,此事须从长计议!”李建成掉转马头就要逃,张瑾公早已关上了玄武门,莫婤更是从玄武门统领处要了锁,将其封得严严实实。 “他们不足八百兵,定不是我等对手!”李建成见逃不掉,忙鼓舞士气欲凶猛反扑。 李世民一箭射下了李建成的头,尉迟恭领着队人马死死围住海池,胜局已定。 武德九年,八月,唐高祖李渊退位,移居弘义宫。李世民登基为帝,史称唐太宗,年号贞观,贞观之治至此拉开华丽的篇章。 往后,有一官员以女子之身,活跃于贞观之治中,受万民敬仰爱戴、百官尊重钦慕,她便是同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同日册封的女子——莫婤。 册封之日,官复原职的她,擢升为正三品官职。 然,她的升迁之路,仍在继续……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