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同人] 安乐公主》 第1章 [bg同人] 《(历史同人)[大唐]安乐公主》作者:星辉映川【完结+番外】 文案: 破碎的爹,强势的妈,年幼的兄姐,还有出生在流放途中的她。 李裹儿生有宿慧,但不灵光,然而她发誓,艰难困苦不用怕,凭借自己“卓越”的见识,一定能将全家捞回去哒。 发愤途中惊闻老爹是废帝,李裹儿直接倒地等死,自古以来废帝哪有好下场? 几年后,忽传她奶奶称帝了,李裹儿惊坐起,等等,亲奶奶姓什么? 呜呜,她错了,她一家还能回去! 而她就是那个差点当上皇太女的安乐公主,政变被杀的安乐公主! 今等死是死,举大计亦死,同样是死,当然是要以公主之身勇登帝位,虽死无憾。 每次觐见女帝奶奶时,李裹儿都在心里默念:皇帝奶奶,请保佑我登上皇位。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历史衍生 励志 爽文 主角:李裹儿、武崇训▎ 配角:李显、武则天、韦淇、李重润、李隆基、太平公主、武三思 其它:大唐、武周、安乐公主、皇太女 一句话简介:父皇,请传位于我,不然就抢了 立意:奋斗的人生是幸福的人生 第1章 安乐公主 无他,唯遗传尔。 万岁登封元年。 春日,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房州寓所花园的蔷薇花架下,李裹儿与李重润正对坐打双陆,兄妹宛若玉人一般,朗然照人。 “你该叫我二兄。”李重润面露无奈,再次纠正道。 “好的,阿兄。”李裹儿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丝毫没放在心上。 细看来,两人都有一双眼梢上挑的眼睛,不过兄长眼里盛满的是温润平和,而妹妹则是躁动、执拗以及连玉禁步金步摇都压不住的生机勃勃。 假若兄长是春风,那她就是满架怒放的蔷薇花。 李重润语重心长道:“他是我们的大兄。”他指的是庐陵王庶长子李重福,与这对兄妹并非一母同胞。 李裹儿岔开话题,道:“四姐姐的婚事定了。” 李重润颇为困扰:“我还以为是大姐姐。” 庐陵王流放房州,早被神都遗忘,更不用说他的子女了。 长女纨纨十九,二女舜华三女静淑均十八,长子重福十七,双生次子重润和四女瑶琳十五,五女景兰十四,六女仙蕙十三,七女裹儿十二,若在寻常百姓家早就成亲的成亲,议亲的议亲。 早些年,庐陵王李显向神都递过奏疏,请求圣神皇帝为子女赐婚,然而局势波谲云诡,李唐皇室陆续被屠戮,几乎一空,李显吓破了胆子,不敢再催,以至于子女婚事蹉跎。 裹儿听了重润的话,冷笑一声:“阿娘偏心咱们,你心里却一视同仁。” 庐陵王王妃韦淇育有一子四女,重润、瑶琳、景兰、仙蕙和裹儿。她素日虽一视同仁,但若遇事,必定先考虑自己的子女。 李显前途未卜,且偏居房州,哪里能为女儿寻得佳婿?恰好当年他被废除皇位,随他流放的有一位男童韦鐬,十多年过去,已长成十八九岁的翩翩公子。 韦鐬因隔房姑母韦淇封后,小小年纪就成了奉议郎,事太子重润,也因皇帝被废,与其一起流放。 韦淇能为女儿找到的好儿郎,也只有韦鐬了,知根知底,且又是京兆韦氏子弟,面子和里子都光鲜,早就暗暗盘算留给嫡亲的大女儿瑶琳了。 韦鐬是重润的伴读,亲上加亲,自然是好,可是他还有个未议亲的十九岁大姐啊。 “罢了。”重润道。 裹儿不明白重润的脑回路,对,就是脑回路,她脑子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姑且称为“知识”,年纪越大,解封的内容就越多。 比如早几年的圣母神皇会称帝,比如再过两年他们一家会回神都,而阿耶将重登帝位。 裹儿不满阿兄的回答,道:“你和孝敬皇帝一样,惯拿阿娘的偏爱,给自己铺路邀名。” 当年重润大伯李弘将被圣神皇帝打入掖庭的异母公主姐姐未嫁一事,上报先帝,赢得友悌仁爱的好名声。 重润单手扶额:“我又没反对四姐姐的婚事。” 裹儿冷哼一声:“若是你能做了主,你将韦鐬许配给谁?” “不是许配,唉……”重润颇有些无力地纠正道。 裹儿穷追不舍,誓必要重润说出答案。重润被扰得不胜其烦,只得想了想,道:“长幼有序……” 话音未落,棋盘上就被幼妹狠狠打落了几个锤。 裹儿将一腔的气闷和不平都发泄在棋盘上,骰子掷得格外好,一路势如破竹,道:“阿耶就不会这样。房州雨水多,可再多的雨水也不能全进了脑子,阿娘待我们好,老四敬你尊你,莫要为了旁人,委屈了自己人。” 重润输了,一边收拾棋盘,一边笑道:“委屈谁,也不能委屈你。” “我知道。我明白。” “既然明白,就不要有恃无恐啊,阿兄。再说,大姐说不定有别的造化。”阿耶登基,大姐就是公主,想要什么漂亮giegie没有。 重下一局,兄妹二人又和好了。满院的兄弟姊妹中,两人最能说上话,裹儿她小时仿佛被什么驱使,一定要事事学阿兄。 阿兄进学,她跟在他屁股后面;阿兄写大字,她不认字,急得哇哇大哭,最后还是重润握着她的手描了两张。因而兄妹感情十分要好。 阳光照在两人的肩上,花架上开满了雪白、粉红、鹅黄、嫣红的花儿,累累串串,如梦似幻。 正院里,韦淇正在和大丫鬟素娥为瑶琳准备嫁妆。忙活半日,只找出了些压箱底的绸缎和几箱金玉家伙。 他们一家先贬均州,再贬房州,已逾十载,金银细软早已丢的丢、抛的抛、花的花,只剩些这么些个了。 素娥笑说:“韦郎君是王爷王妃养大的,早当做亲子一般,这一嫁一娶,不过是定了名分,仍旧是一家人一起生活,不必在意繁文缛节。” 韦淇又看了眼财货,叹了口气,道:“也罢,省了一应虚礼。不过,两小儿成家,也该给他们分些东西。” 五指头有长短,手心肉厚手背肉薄。 韦淇取了六分之一的财物给四娘瑶琳做嫁妆。男儿有朝廷的俸禄,钱财没他们的份,非己出的小娘子分的钱财是亲生闺女的一半。 圣神皇帝年纪大了,政局更加复杂,恰好老四到了年纪,早日出嫁,她也安心。 素娥悄声道:“七娘只怕不想这么急,咱们……” 韦淇眉毛一挑,道:“她懂什么,不许乱说。”素娥连忙应了。 想起小女儿,韦淇的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 她们一家最后会回神都,重登至尊。 裹儿生有宿慧,神异非常。九年前,圣神皇帝大肆屠戮宗室,显和她战战兢兢,背地里哭天抹泪,日夜煎熬,生不如死。 深夜哭声惊醒了三岁的裹儿,她爬起来,白嫩嫩的小手给父母擦泪,并小大人似的道:“阿耶不怕,奶奶要当皇帝,这是在清理宗室,和咱们没关。阿耶以后会再当皇帝,不怕!” 此话几乎让夫妻惊得魂飞魄散,顾不得伤心,死命叮嘱裹儿不要再说胡话,裹儿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 没想到第一件事竟然应验了,那第二件…… 这几年,李显和韦淇心里痒得直挠,然而不敢再问,恐泄了天机,又觉得在梦中,不大可信。 想到这里,韦淇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自言自语道:“裹儿是有造化的。”裹儿是上天给他们的恩赐。 若将来真有了造化,那四娘出降韦鐬仍不失一桩好姻缘,韦淇心中如是想到,将来四娘缺的定要补上。 至于其他七人,若有了造化,既是她们的造化,也是他们夫妻的造化。 韦淇想着,心中不免仁慈起来,半响,下了决心道:“官中的钱财分成八份,我的嫁妆按刚才说的分。再拿几个差不多的钗环,送到娘子们那里。先找出来让我过目。四娘的婚事就说是当年指腹为婚,旁的不用多说。” 素娥虽然惊讶,但韦淇是主母,忙抛了手头的活,去找钗环来。韦淇过完目,吩咐素娥按着长幼顺序送去。 素娥一路穿花度柳,房州寓所虽旧,但经韦淇打理,处处生机勃勃,垂柳摇曳,百花烂漫,莺歌燕舞。 来到大娘纨纨的小院,见二娘舜华也在,两姊妹正说话,看见素娥,手忙脚乱地起身,叫着素娥姐姐。 素娥当没看见大娘纨纨哭过通红的眼睛,笑说:“王妃整理嫁妆,翻出些早年戴过的珠钗,说白放着怪可惜,不如拿出来给娘子们戴。” 素娥接过小丫鬟手中的漆盒递给纨纨,纨纨打开一看,四支水精钗如脉脉秋水之色,明澈柔和,先道了谢,再问:“单我一人有,还是别的姊妹都有?” 素娥笑说:“娘子们都有。二娘也在这里,省得我再跑一趟。”说着又将二娘的漆盒送上。 第2章 舜华以为王妃单送大姐,没想到自己也有,打开一看是两支花树金钗,钗首是一片薄金片,如剪纸般镂刻缠枝卷草纹,上面一只凤凰口衔绶带振翅欲飞,下面缀着一只小巧的金鱼坠,华美繁丽。 舜华爱不释手,道谢道:“这样好的花树钗,难得一见。大姐那两对水精钗的成色也是难寻。” 素娥笑说:“王妃说,水精钗四支并用才好看,因而都给大娘。还说了,让二娘几位娘子不要多心,以后你们用得上的好东西也都留给你们。” 舜华喜好华美,更爱这对花树钗,闻言笑回:“我们姊妹们记住了。” 纨纨笑着推了舜华:“素娥姐姐,你快打舜华一下,让她醒醒神,天天不替母妃分忧,还要骗母妃的好东西。” 素娥笑道:“我可不禁不住大娘和二娘取笑。”素娥还有几处要送,又说笑两句才走了。 一路而去只没找见裹儿,她问了婢女,去了花园,远远望见蔷薇花架下,七娘和二郎仿佛在下棋,便笑着走来说:“七娘在这里,叫我好找。” 裹儿回头笑说:“找我做什么?”素娥送上漆盒,笑说:“王妃让我把这个送给七娘。” 裹儿命人收了,重润好奇地接过来,打开一看,笑道:“是个好东西,阿娘就是偏疼你。” 漆盒中是一对金镶玉蝴蝶式样步摇,蝶翅镂刻如花树,中间嵌着白玉,下面缀金缀玉缀珠,纤巧细丽离披纷垂。 裹儿道:“这偏疼给你要不要?”裹儿越大越明白,父母的这份宠溺偏疼是有代价的。 重润将步摇递给裹儿的丫头彩月,笑说:“你刚才还说我被偏爱有恃无恐,你瞧瞧你的样子,可不是有恃无恐?” 裹儿听了一怔,脸上没有被戳破的羞恼,反而是恍然大悟,既而笑起来:“你说的也是。” 重润挥手让素娥回去,对裹儿笑说:“太要强了,不是好事。你总是一副这世界欠你几亿钱的样子,不好,乐天知命才能长久。” 裹儿抬头仰望碧空,坚持道:“错的不是我,而是整个世界。” 重润沉默,良久叹道:“中二的小女孩啊。”重润与裹儿相处久了,也学了几个不知来头的词。 裹儿意味深长地摇头叹道:“知我心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 重润心中恍然,对照着妹妹,将中二这词理解得更透彻了。 至于裹儿哪来的那么多新造词,他一点也不奇怪,毕竟神都御座上的那位不仅能新造词,还会造新字。 比如什么吏户礼兵刑工,改为天地春夏秋冬,什么中书门下改为凤阁鸾台,什么日月凌空为瞾…… 无他,唯遗传尔。 第2章 申饬 不过,好在有个好开头 全家之中,唯裹儿这点最像如今的圣神皇帝。 裹儿听了,郁闷道:“这点子像算什么。”她被人说像圣神皇帝那样吞天沃日的气概才好呢。 重润温和地笑笑,又问:“你课业写完了?”裹儿与重润一起进学,上同样的课,做同样的课业。 裹儿道:“昨晚就写完了,准备回去再改改。”重润听了感到紧迫,立刻抛了骰子,起身说:“我得回去做课业了。” 裹儿:“……去吧。我去校场骑马。” 重润叮嘱:“仔细别吹了风。”裹儿边走边嘟囔道:“婆婆妈妈。” 重润回去后,将课业写完,他本来准备晚上写的,可谁让自己妹妹写完了?当兄长的总不能落下妹妹太多。 写完课业,他去探望感染风寒的五娘景兰,只见景兰正拿着金梳篦玩,便问:“这也是阿娘送来的?” 景兰倚着枕头点头,又悄悄说:“我听说,府库里的钱财,阿娘没给你留。” 重润刚回院里,早有人告诉他这事,听到这话并不惊讶,反而有些了然,原来七娘在意的是这事啊。 他们兄弟虽无钱财继承,但作为皇室后裔,却有爵位,不出意外,作为嫡长子的他循例封为国公,其他子嗣封为次一等的郡公。 然而次一等的国公和郡公却是异性臣僚难以企及的高山。县主虽也荣耀,但只是命妇头衔而已。 “这不是什么大事,你专心养病要紧。”想毕,重润笑着安慰景兰道。 景兰原为同胞兄长打抱不平,但见兄长不在意,姊妹们相处得又好,她也淡了心思。说了一会子话,就浑身懒懒的,重润见状告辞离开,又去看完犯了杏斑癣几日不曾出门的六娘仙蕙,才回到院里歇下。 李显和韦淇抱有某种隐秘的心思,也不讲什么皇家体面,春日定了亲,立秋就在寓所办了一场简易的喜事,只请自家人热闹。 庐陵王家的四娘,王妃韦淇的长女,瑶琳,嫁给了京兆韦氏的韦鐬。李显命人在寓所收拾出一个院子,作为小夫妻的婚房,权当做上门女婿养。 热闹散去,喝得微醺的李显挥退众人,坐在窗下看着外面出神,一面畅想重登帝位给女儿披上荣耀,一面又不断自我怀疑,战战兢兢,想着被遗忘也不错。 韦淇端着一碗醒酒汤过来,坐在李显身边,笑说:“你舍不得女儿了?” 李显笑说:“鐬儿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即便……我也会同意的。” 韦淇也看向窗外,那轮圆月和神都的月亮一样明亮洁净,如同在清风中洗过一样。 武周圣神皇帝武曌虽然高居明堂,但房州发生的一举一动都在掌控之中。 她已经七十三岁,头发花白,虽精神尚在,但不及当年,确认继承人迫在眉睫。当然不是她迫在眉睫,武曌觉得自己还能再活二十年。 武曌半躺在榻上,面若莲花的少年跪着给她捶腿,远处隐隐有丝竹之声传来,袅袅扬扬。 突然一个老嬷嬷进来,武曌睁开眼睛,挥手让人退下,殿内只剩下三人,上官婉儿下首侍立。 上官婉儿接过呈报送到武曌手里,武曌看了眼,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他也算有点血性。” 上官婉儿没有附和,这本不是她能附和的话。 武曌直到现在还活着的子女只有李显、李旦和太平。二子唯唯诺诺,看着就令人生气,唯有太平让武曌聊以□□,终于有人像她了。 李显流放房州后,不敢多行一步路,多说一句话,便是儿女的婚事,提了一次留中后没敢再提。儿女的婚事自然无从谈起。 武曌还以为三儿子能憋一辈子呢,没想到竟然悄不声地把四女儿嫁人了,不愧是那人的儿子,至少在疼女儿这方面像她。 武曌想了想,道:“婉儿,拟一封发往房州的诏书。”上官婉儿没听到后续,便明白这只是一份普通的申饬诏书。 神皇对亲子比旁人多了一分耐心,但这里面又夹杂着漫不经心的冷酷。 武曌期望看到李显这个懦弱的孩子顶撞自己,展示他的勇气和血性,但若他真顶撞自己,只怕会被她冷酷无情地打压,甚至可能有生命之危。 上官婉儿草拟完诏书,送与武曌过目。武曌扫了一眼,命使者快马加鞭送到房州。 上官婉儿笑说:“我听闻庐陵王有一女名唤裹儿,姝秀辩敏,爱逾诸子女,不知是如何的钟灵毓秀?” 话刚出口,上官婉儿就自悔失言,庐陵王岂是她能置喙的?忙描补一句:“圣人是仙人之姿,小县主遗传一二分圣人风姿,便是秀美绝伦。” 武曌闻言笑起来,摇头道:“我老了,哪里有小娘子鲜妍可爱?” 上官婉儿道:“圣人胸有大丘壑,气能吞山河,全天下的男人加一起也比不圣人。” 武曌谦虚笑道:“人老了,不服老不行。”上官婉儿的锦心绣口不仅写文章好使,说起话来也好听,几句话就把圣人哄开心了。 上官婉儿在心中狠狠告诫自己,不要得意忘形,掺和到储位之争中。若不小心搅进去,只怕就是一个死字。 天使携带诏书出了城门,临黑在驿站歇下,突然有一华衣老仆执壶要为天使斟酒,殷勤备至,临行之前又留下金银作为诸人行资,众人欣然受之,不以为奇。 新来的侍卫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胆战心惊,圣人年老体衰,储位之争谁沾谁死。离开前,家人谆谆叮嘱只做自己分内的事情,不可节外生枝。 俗话说,吃人手软,拿人手短。这又吃又拿,新侍卫看着分给自己的一块银子,愁容满面,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他的上司见了,趁机悄悄拉他出来,说:“你那个鬼样子做什么,惹怒了天使,有你好看,有了银子还不成?” 新侍卫小心翼翼问:“这……这我们……” 上司啧啧叹了一声,心道,新人就是老鼠胆子,省得他惊动旁人带累自己,便提点了一句:“到了房州,咱们是天使,自然要有天使的威严。” 说着,上司便挺胸叠肚,鼻子里哼出气,神气极了,然后对新侍卫示意,这就是天使的威严。 新侍卫忙道谢,上司打了个哈欠,揉着腰道:“赶紧睡觉,明日一大早就要出发,咱们只奉皇命。”新侍卫忙也睡觉去了。 第3章 一行人十多日后来到房州,刚下马,就有门房屁滚尿流地去通禀。 李显百无聊赖,正拿着一卷书打发时间,忽见管事匆匆赶来,脸上苍白,顾不得禀告,进了正厅,气喘吁吁道:“神都来天使了!” “啪”一声,书卷落到地上,咕咕噜噜滚开。李显面色几乎未变,但内心早被突如起来的恐惧吞噬,浑身颤抖,四肢发软,脊背一阵凉一阵热,头上仿佛悬着断头刀。 是母后因为四娘的婚事,觉得他不听话,派人要来杀他吗? 一定是这样的,贤兄长不听话被杀了,今日要轮到他了吗? 高祖的子嗣被杀了,太宗的子嗣被杀了,异母兄弟被杀了,同母兄弟被逼自杀,杀得满天血红,今日要轮到他了吗? 李显浑身颤抖,嘴唇苍白,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跌跌撞撞扶着榻爬下来,翻箱倒柜地去找那条早已备好上吊用的白绫。 待韦淇进来时,就看到满面泪痕的丈夫,颤抖着要投缳,忙一把抱住他,叫道:“显,你这是做什么?” 李显闻言,如得了主心骨一般,顿时哭出来,语无伦次道:“母后……母后……我违背了母后……母后她……” 韦淇紧紧握住李显的手,定定地盯着李显的眼睛,不容置疑道:“圣人慈母心肠,怎么会因为小过处罚王爷?王爷不想着自己,也要想着我们,想着裹儿吧。” 韦淇在“裹儿”两个字上,加重了声音。李显被手上的疼痛惊醒,脑海中浮现裹儿的神异,茫然无措地对上韦淇坚毅的眸子,喃喃道:“裹儿……裹儿……” “对,裹儿。为了裹儿,为了几个孩子,王爷要打起精神。来人,打水来。”韦淇扶着李显坐下,李显慢慢平复下来。 丫鬟们端着铜盆、巾帕、漱盂进来,韦淇伺候李显净面更衣,二人才一起往前院走。 路上,李显不时看向韦淇,道:“裹儿……” 韦淇道:“为了裹儿,为了孩子们,王爷要打起精神。” 两人不住地重复上面的对话,不了解的人还以为庐陵王对女儿爱若珍宝,实际上李显确实对女儿爱若珍宝,但更多的是夫妻二人心照不宣的对话。 李显:裹儿的预言是真的吗? 韦淇:是真的,我们重回京师,你将再次君临天下,所以不要怕。 韦淇心里从不认为李显懦弱,圣人之淫威,世上能有几人不怕?她也怕的。 她的父母兄弟都因圣人而死,但她却对圣人不敢有一丝怨恨。而且照圣人清扫宗室的惯例,只杀王公,不牵连妃妾子女。 全家之中,唯有显才真正面临死亡的威胁。 二人来到前厅,只见全家都到了,管事摆好了香案,天使正拿着一卷圣旨候着。 裹儿觑见阿耶的神色,便明白刚才发生的事情,忙跑到他身边扶着他的手臂,笑说:“圣人必是想阿耶了。” 李显的长子李重福听到这话,低头翻了个白眼,暗暗接道,圣人想要阿耶死呢。 李显看着女儿灿烂的笑容,转头勉强对天使笑道:“儿子不能尽孝圣人膝下,又劳圣人挂念,诚惶诚恐。” 天使面容冷酷,气势逼人,语气冷淡道:“庐陵王接旨。” 李显忙携妻儿跪下,天使见怪不怪地看着庐陵王嫡长子李重润以及名唤裹儿的幼女跪在一众兄弟姊妹面前,位居庐陵王夫妇之后。李重润没有跪错。 这种异常早就报到宫中,只不过无人在意。裹儿的姊妹们不仅不在意,反而巴不得将自己藏起来,嘴里祈祷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圣旨言辞流丽华美,但却让李显冷汗淋漓,一字一句都是对他的敲打,似乎要将庐陵王逼在墙角的方寸之地,欲移一步而不能。 李显这些年确实一动不敢动,然而日晷在走,子女要长大。 天使宣完圣旨,李显仍旧趴着,浑身发软,那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疲惫所致。韦淇碰了碰李显,小声提醒道:“王爷,快接旨好生贡上,再仔细聆听圣人教诲。” “儿臣接旨。”李显双手抬起,朝上的手心汗津津的,夹杂着掐出来的通红月牙印。 天使双手奉上圣旨,李显在妻子和裹儿的搀扶下站起来,又将圣旨递给重润,道:“好生贡上。来人,请天使去歇息。” 天使淡淡道:“有劳。”说着,便随人去休息。待人一走,李显的双腿一软就是一个趔趄,韦淇忙扶他就近在台阶上坐着。 他拿着帕子,不断擦汗,嘴里不住道:“圣人皇恩浩荡,皇恩浩荡……” 韦淇扫了一眼,对一众子女道:“都散了吧。”纨纨带着姊妹们走了,重润带着兄弟去放置圣旨,只有裹儿留在跟前。 半天,李显起身,被妻女一左一右扶着,道:“咱们回院里。”路上,他低声对韦淇道:“那事算是过去了吧。” 韦淇点头,又听李显自言自语:“过一两年,我再给纨纨她们找好儿郎。” 男儿可以等,也可以取宫人为妾室。 但女儿们等不得,也不能胡乱嫁了,故而女儿们的婚事对于流放软禁的李显而言,千难万难。 不过,好在有个好开头。 第3章 悲伤而又困惑 姊妹欢闹的场景仿佛就在…… 天使歇息了一会儿,便带侍卫们离开。他回想起庐陵王接圣旨的模样,恍然有一骑便可立天子的豪气。 正想着,突然圣人威严的面容,如同阳光一样直喇喇刺进来,照见那颗躁动不安的心,顿时一切都暴露在阳光下,无所隐藏。 天使禁不住脊背一寒,赶紧收起这大逆不道的心思。圣人虽老,但威严不减。 天使去后,李显浑身一轻,心情好上许多,寓所内也多了欢声笑语。 这天,房州昨晚刮了一夜的北风,早上推窗远望,白茫茫的一片,空中飘着鹅毛似的雪,这座收容流放皇室的宫殿仿佛披上了一件亮晶晶的新装。 裹儿刚吃完饭,就有四姐瑶琳的大丫鬟紫月过来笑说:“四娘说了,请七娘务必过去,姊妹们一起赏白雪红梅。四娘还说了,若是七娘不来,就是绑也把你绑去。” 裹儿今日要进学读书,她可是嘴上说学着玩玩,实际上夜里点灯看书的人呢。 闻言,她便笑道:“四姐必定闹着姐妹们逃学了。我不敢跟着她们闹。”瑶琳即便出阁了,也跟着姐妹们一起学习,打发时间。 教导瑶琳姊妹的夫子是李显封王时的王府文学张夫子,姐妹们只跟着他认字作诗,打发时间,因而李显和韦淇都没有严格要求她们。 唯有裹儿不同。她幼时哭闹要跟兄长一起读书,李显心立刻软了,但韦淇依旧心硬如铁,和裹儿做了约定,才同意她与重润一起读书。 约定若裹儿执意要和兄长一起读书,就不许喊累,更不许半途而废。韦淇没想到的是,裹儿一直坚持到了今天。 坚持成了习惯,习惯难改,她又好强,不肯落人后面,想了想,就拒绝了。 “哈哈,我就说七娘拿大,紫月请不来她,四娘你这下子信了。”二娘舜华与四娘瑶琳隔着窗户听到这话,一起笑着走进来,一左一右要强拉她走。 裹儿笑说:“别闹,二姐四姐,阿娘知道这事,只怕要打我呢。” 四娘瑶琳道:“我不管。姊妹们都在,就差你一个。这是我出阁后第一次办宴会,你若不来,我就不走了。不走了。” 裹儿正左右为难,忽见前院的小丫鬟过来说:“韦长史昨晚着凉,说今日放假。” 瑶琳一听,连忙笑说:“七娘,你这下子找不到借口了吧。还不赶紧走?” 裹儿见盛情难却,今日又不用上学,便笑说:“你们一早急吼吼来做什么,我还没用饭呢。” 舜华笑道:“不早点来,怎么抓的到你?” “好好好,我去就成。”说着,裹儿看向小丫鬟说:“舅舅可看了大夫?可曾吃药?” 韦长史是韦淇的堂兄韦洽,也是裹儿等人的堂舅。韦淇亲兄弟皆亡,韦洽兄弟成了韦淇最亲近的娘家人。 小丫鬟笑回:“看了大夫,说不打紧,已经吃了药,来时舅老爷说不用挂念他,也不用去看,省得过了病气。” 裹儿听了,命丫鬟彩月代自己去探望。“二姐四姐,你们在这里一起用饭吧。”裹儿道。 瑶琳道:“我们回去吃。你吃完饭赶紧来春晖堂,千万千万。”说完,便和二娘舜华一起急匆匆走了。 裹儿用了饭,换了件大红缎子面狐狸毛里的鹤氅,戴着昭君套,围着风领,刚出了院门,冷风夹杂着大雪往脸上吹,让人头脑为之一清。 裹儿改了方向,去了重润的院子,叫上他一起去。一进院子,只见重润聚精会神地蹲在雪人面前,裹儿脸上一笑,朝众人打了手势,猫着腰,抓了一大把雪团成团,蹑手蹑脚走到重润侧面,笑嘻嘻朝他砸去。 重润被砸个正着,抖了抖头上的雪,站起来招呼她过来看雪人。裹儿走到正面一看,原来是个抽象的人儿,便笑他说:“你把人的神堆出来了。” 第4章 重润请裹儿进屋,又让人上了热茶,说:“堆着玩。大冷的天儿,连舅父都冻病了,你怎么不在屋里呆着?” 裹儿捧着茶,笑说:“四姐她们要赏雪,咱们一起去。” 重润正好无事,换了衣裳,就和裹儿一处来到春晖堂。 春晖堂是面阔五间的大屋子,四娘瑶琳昨晚见天阴得厉害要下雪,就提前吩咐仆妇将春晖堂收拾出来。 裹儿和重润踩着雪,刚进院子就听到银铃般的笑声。只见桌案和榻都拼起来,大娘纨纨、二娘舜华、三娘静淑、四娘瑶琳、五娘景兰、六娘仙蕙和八娘季姜都在上面挨着坐。 西厢有丫鬟烤肉烫酒煮茶,东厢设有投壶用的壶矢、笔墨纸砚以及琴瑟琵琶之类。 一见重润进来,惟有瑶琳、景兰、仙蕙和季姜站了起来。瑶琳笑说:“我今日运气好,不仅请了一尊小佛,也请了一尊大佛来。” 重润笑说:“裹儿说你们这儿有趣,我就来凑个热闹,不知你们欢迎不欢迎。” 仙蕙笑道:“往日请你,也请不来。快坐下。来人,快上热茶”瑶琳等人要让位置,重润忙道:“让人搬一张小榻到东首,我就坐那儿。” 彩月和紫月搬来榻,铺上芙蓉褥,又搬了一尊熏笼让重润倚着。裹儿挨着仙蕙坐下,六七岁的季姜被大姐和二姐照看着。 众人坐下吃茶闲话。瑶琳笑说:“你们快别说,咱们先去投壶,投得不好,就发配去烤肉如何?” 裹儿闻言面露嫌弃之色,说:“你们谁会烤肉?我怕吃坏肚子。”众人听了,都笑起来。 舜华出主意:“罚她自己烤的自己吃。吃坏了肚子,就怨不得旁人了。” 重润道:“大冷天吃坏了肚子,你们不要命了。”说着,重润解下腰间的玉佩,道:“这块玉佩是彩头,谁投得好,就是谁的。” 瑶琳道:“谁不知道阿兄投壶投得好?这玉佩让我们看了一眼,又系回你腰上了。” 裹儿起哄道:“不如让阿兄背过身投。”众人都笑说:“这个好。” 重润好脾气地应了,又道:“裹儿不比我差,我若背身投了,这块玉佩又是毫无悬念。” 瑶琳笑着推裹儿,道:“这个也不能饶了,就让……就让七娘也背过身去投。” 裹儿嚷着不公平,不过众姊妹一致赞同。众人下了榻,按着长幼顺序投壶,彩月和紫月计数。 果然,背身投壶的重润和裹儿的成绩只比七岁的八娘季姜略好些。瑶琳赢得了头彩,拿了玉佩挂在腰间。众人都打趣她,得了个好夫婿,连投壶也精进了,羞得瑶琳满面通红。 众人玩得兴起,纨纨从发髻上取了一对金花树钗,作了彩头。热热闹闹玩了几轮后,彩月进来道:“肉烤好了。” 裹儿问:“什么肉?”彩月回:“羊羔肉和鹿肉。鲜嫩的肉切了用香料、黄酒和盐腌了,拿签子串好,放炉火上慢慢烤。” 裹儿等人早闻到烤肉和馥郁肉汁浓烈的香气,听见好了,又是羊肉和鹿肉,便一群人围着火炉坐定,吃起烤肉。 “这……这上面刷了一层蜂蜜?”裹儿惊喜道。其他人听了,也纷纷要蜜炙的羊肉鹿肉来吃。 裹儿见众人吃得开心,道:“怪不得咱们叫大……大家弄这个酱来吃,果然好吃。” 众人只当她嘴瓢说了一句废话,嘲笑她吞咽干净再说话,免得大舌头,只有重润看了她一眼。 裹儿心有余悸,朝重润勉强一笑,重润意会。裹儿幼时曾信誓旦旦与重润说,因为高祖和太宗皇帝爱吃糖,所以国号才为唐。 然而现在作为李唐子孙,连一个唐字都不敢说。传言三年前,皇嗣八叔的王妃和窦孺人就不明不白地被圣人杀了。 若是她们不小心说错话,圣人不会和孩子计较,只怕要带累父母。裹儿后面索性不说话,埋头吃起来。 韦淇昨晚被瑶琳讨了新鲜的羊羔肉和鹿肉,说是要下雪天吃烤肉,无奈被女儿痴缠,只好应了。白天一直想着这事,怕她们年轻,吃坏了肚子,放心不下就冒雪赶来。 众人忙站起来,仙蕙和裹儿要拉着韦淇坐下一同吃。 韦淇笑说:“我不爱吃这个,你们姊妹脾胃弱,吃多了不消化,不许多吃。”她扫了一眼,见都是厨娘烤的,这才放了心。 仙蕙说:“我们才开始吃没多久,阿娘就来了。还正想着让人烤些给阿耶阿娘送去。” 韦淇道:“外面还下着雪,一路送过去都凉了。现吃现烤正好,厨上已经做了这两道菜,不必送过去。” 韦淇说完,又对重润笑道:“你倒是难得来和姊妹吃饭。正好,待会吃饭,你监督她们多吃些热羹汤。再者,这个烤肉不许她们多吃。” “是,阿娘。”重润笑回。韦淇突然而来,又突然而去。重润果然言出必行,众姊妹只好烤其他的,边吃边玩。 吃毕,洗漱了一回,众人坐回榻上,说话的说话,下棋的下棋,猜拳的猜拳。 直到一起吃过午饭,姊妹们才散了,外面的雪也晴了。仆妇们扫出一条道来,裹儿边走边想,这样的日子其实也不错。 雪化了,春天来了。 四娘瑶琳在桃花盛开时传出了好消息。 然而,好消息变成了坏消息,瑶琳留下一个孱弱的男婴,离开了几乎禁锢她一生的寓所。 这是裹儿第一次面对死亡。姊妹欢闹的场景仿佛就在昨日,怎么人就没了? 她悲伤而又困惑。 第4章 回神都 圣人,她老了啊! 当夜,裹儿做了一个梦,许是噩梦,醒来枕头湿透了。 远在万里之外的武曌也做了梦,梦见一只鹦鹉双翼皆折,不能复飞,找来爱卿狄仁杰解梦。 狄仁杰微一思索,便缓缓道:“鹦鹉者,武也,喻指陛下,双翼为二子,若能起复二子,便能翱翔九天。” 武曌心里想:“这个狄怀英找他解个梦,什么都能扯到二子上,可恶至极。”因而心中不悦,搪塞立太子乃是家事。 狄仁杰早已达到智慧圆融的境界,知圣人连自己都没觉察到她已经倾向于李氏二王,便绞尽脑汁劝说,以动摇圣人传承武周的执念。 又一年燕子归来,春风吹淡了笼罩在寓所的愁云,柳丝低垂,桃花盛开。 李显和韦淇自打过了年,就坐立不安,满腹心事,重润等人问过,但都被二人搪塞过去。唯有裹儿知道缘由。 夫妇日夜煎熬,翘首以盼,前院一丁点的动静都能使二人惊起。夜里,李显和韦淇就着惨淡的光,以目示意,互相鼓励。 虽然不知确切时间,但是时间也该差不多了。 圣人,她老了啊! 不仅群臣这么认为,连李显韦淇也这么认为,是时候定立太子,以安天下了。 果然,没过几日,数十骑在凌晨叩响寓所的大门。门房一边迎人进去,一边派人去叫王爷王妃。 李显和韦淇被惊醒,忙洗漱更衣。李显颤抖着身子,又是恐惧,又是期待,又是喜悦,惨白的脸扭曲起来。 韦淇定神,炽烈的目光如灼灼燃烧的火焰,激发了李显罕见的斗志。 “叫裹儿了吗?”韦淇说这话时,不错眼地注视着李显。“裹儿”在夫妇二人口中,不仅指的是疼爱的女儿,还成了帝位的暗语。 “已经派人去叫了,二郎和其他人那里也都派了人。”素娥忙答道。 不多时,夫妇二人就焕然一新,李显紧紧攥着韦淇的手,道:“裹儿该醒了。”韦淇点点头:“咱们去前厅就能见到她了。” 听这话,不知道的还以为“裹儿”是二人的祖宗呢。 李显和韦淇胆战心惊而又满怀期待地一脚深一脚浅来到前厅,孩子们早已到了。 那天使双手捧着一封信,正色道:“圣人手谕,庐陵王接旨。” 李显一愣,手忙脚乱地接了信,道:“儿臣叩谢皇恩。”谢恩完,李显起身颤抖着双手拆开信,那信也跟着抖动得不成样子。 信上的内容简短,大意是庐陵王并其妃、诸子即刻回京。李显仿佛不认字般,看了一遍又一遍,眼泪横流。 韦淇见李显没有反应,也不说话,便凑近看信,虽然早有预见,但看到白纸黑字,依然激动无比。 “圣人……圣人……”韦淇的嘴唇颤抖,脸上似哭似笑。 天使职方员外郎徐彦伯行礼道:“王爷、王妃,圣人命令即刻出发,事情紧急,请二位见谅。” 这话让李显从虚幻中惊醒,踏在实实在在的土地上。他问:“圣人真要我等回京?” 徐彦伯回道:“卑职不敢假传圣命。” 李显顿时大哭起来,他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这一天。重回神都是他在日夜煎熬中的支撑。 这一天终于来了! 韦淇一摸眼周,也满是泪水,她道:“请天使稍等,我命人收拾了东西即刻出发。” 徐彦伯说:“王妃请便。圣人命我等秘密接王爷入京,一应从简,请王妃体谅。” 第5章 韦淇回头看向李显,李显回神说:“儿臣谨遵圣命。” 上至纨纨,下到四岁的四郎李重茂都震惊至极,连裹儿也不除外。不同别人心中的忧喜交俱,裹儿则是纯粹的欢喜。 今日是他们一家的起点,重登至高之位的起始。李显请徐彦伯并侍卫宫人别处休息,只有一太监笑盈盈留下。 “王爷与圣人母子团聚,可喜可贺。”那太监道。 李显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才喜道:“王公公。”这王公公是圣人跟前伺候的。 王公公满脸堆笑道:“王爷一别多年,竟然还认得奴婢?” 李显道:“我多年未曾向母后尽孝,王公公侍奉圣人,劳苦功高,我怎么不认得?” 王公公眼睛笑得眯起来,突然一拍额头,告罪道:“瞧奴婢这个脑子,见了王爷心里头高兴,竟然把正事忘了。一应东西都已备好,王爷王妃只备些换洗的衣裳,其他的一概不用,伺候的人也都准备好了。” 韦淇了然,带着子女离开收拾东西,留李显与王公公在前厅寒暄叙话。 路上,重润欲言又止:“阿娘,我们……” 韦淇转头目光扫过裹儿,看着重润道:“圣人英明,命我们回去,咱们就回去,不要多作猜度。还有,你们兄妹务必谨言慎行,散了吧。每人只许带随身衣物,两刻钟后都到正院里来。其他的,日后再说。” 裹儿突然问:“阿娘,彩月她们怎么办?” 韦淇回道:“你们兄妹的丫鬟仆从都是极忠心又伶俐的,我们在神都安顿下来,就接他们回神都。” 说罢,韦淇带人离开。裹儿急匆匆往院里走,纨纨拉住她,叮嘱道:“裹儿,别忘了带些细软。” 裹儿道谢,回到院中让彩月赶忙收拾衣物,又告知王妃对众人的安置办法。 彩月听了,心中大定,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叮嘱道:“从房州到神都,千里之遥,七娘务必保重。神都不比房州,七娘多加小心……” 裹儿细细听她絮叨叮嘱,看见榻上多了两个大包袱,心中怅然,就像一棵拔根移栽他乡的小杨树苗。 “我们离开后,你替我看好院子,等我派人来接你。还有,你代我多去探望小郎君。”裹儿道。 他们走脱了禁锢,但四姐瑶琳却看不到这一天了。 彩月神情也低落下来,哽咽道:“是。” 两刻钟后,韦淇领着儿女来到前厅,连饭还未吃,一家十数口在天未亮就出发了。 李显、韦淇和裹儿坐在一辆马车里。裹儿是第一次出寓所,头顶的天不再是方寸之间,脚下的地不再是腾挪几步就看见高墙,新奇而又兴奋。 看山,青山妩媚;看水,春水脉脉;看云,白云悠悠;看岚,山岚轻妙。 韦淇笑说:“快放下帘子。” 裹儿知道轻重,坐回来,亮晶晶的眼睛看着爹娘,问:“阿耶,阿娘,神都有多大?有多繁华?东西两市热闹吗?” 李显听了心中一酸,诸子女中,他最对不住的就是裹儿,生在流放途中,在凄凉之地,度过少年时光。 当初他的妹妹太平公主是如何得千娇百宠,娇生惯养?那才是天家贵女,然而他的女儿这些年过得就像贫民丫头一般。 他强忍着内心的酸涩,一一耐心回答:“神都很大,比房州要大得很,长安市货的地方是东西两市,神都最热闹的市是南市,客商云集,举袂成荫,挥汗成雨。” 裹儿心生好奇:“那我要去看看。” 韦淇道:“那里可不是你去的地方。人多腌臜,也有拐子。” 裹儿将期盼的目光看向李显,李显笑道:“裹儿想去,就让她去,多派些人就是。” 裹儿脸上露出得意之色,拉着李显的手笑说:“我要去看,我还没见过那么多的人呢。” 李显闻言,更是愧疚,不住道:“好好好,裹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韦淇埋怨李显说:“她这样的性子,多是你惯的。”裹儿挽着李显的胳膊,得意地瞅着韦淇笑,看得韦淇直摇头叹息。 马车晃晃悠悠,不知走了多久,才停下来,外面有宫人禀告:“前面有家农舍,已经打扫干净,请贵人们去更衣歇息。” 李显等人早已坐得腰酸背痛,闻言就下了车,反观裹儿精神奕奕,四处张望。 “阿耶,我们出房州了?”裹儿问。 李显也不知道是哪里,便问伺候的宫人,那人笑道:“咱们出发得早,天亮时就过了房州。” 裹儿点头,扶着韦淇进屋更衣洗漱用饭。 诸事毕,裹儿见外面春光明媚,景色正好,便对韦淇道:“阿娘,我想骑马。” 韦淇摇头道:“不行。咱们赶得急,路又不好,省得跌了腿,成了瘸子。” 裹儿见母亲不允,哼了一声,去求李显。李显犹豫,劝道:“此次是秘密进京,还是不要多生事端为妙。” 裹儿不依,道:“这一去,不知多早晚才能出来。再说,我的骑术并不比旁人差,每日都骑上一个半个时辰的。阿耶,你就允了吧。” 李显被缠得没办法,向韦淇求救,韦淇假装看不见。正好徐彦伯带人过来问安,裹儿朝李显使眼色。 李显只好指着裹儿对徐彦伯,道:“我这个祸根孽胎,平日偏宠过了,比别的姊妹更加胡闹。她自幼在房州没出去过,想要在外面骑马。徐公可否行个方便,让这丫头知道行路的艰难。” 徐彦伯忙道:“卑职不敢。只是……” 他犹豫起来,斟酌道:“外面风吹日晒,骑马又累又苦又腌臜,小县主是金贵的人儿,在马车中岂不更好?再者,圣命命卑职倍道兼程。卑职一怕怠慢了小县主,二怕误了赶路。” 李显觉得有理,回头对裹儿道:“徐公说得有理,不许胡闹了。” 裹儿指着徐彦伯身后的宫女,道:“她能骑得,我就骑不得?况且我在家常骑马,每日不曾落下。” 徐彦伯正为难,只见韦淇笑着对徐彦伯道:“让你见笑了。依我看,不如这样,你让她骑上半天,若是赶得上,就让她骑,若是她赶不上或者叫苦吵闹,只管回王爷和我。” 裹儿附和道:“是嘛,我还不曾做什么,就断定我不能吃苦劳累。徐公,我知道轻重,若是我误了行程,你骂我罚我,我自己领就是,不耽误你。” 见小县主话说到这里,徐彦伯不得不应了。又命宫女拿来一套骑装与小县主换上。 这次护送庐陵王回宫,乃是秘密行事,朝中大臣无一知晓。李显一家实则以宫人的名义回府。 裹儿一边换衣服,一边问那拿衣服的宫女:“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人笑回:“我叫朵儿。” 裹儿笑说:“你这个名字听着倒像是我的姐姐。” 韦淇在一边,笑道:“又胡闹了,你的名字又不是开花结果的果。朵儿,你多大了?来宫里几年了?” 朵儿回道:“我今年十七,八岁入的宫。” 韦淇闻言叹道:“可怜见的。裹儿劳你照看,她若误了正事,只管来回,我必不饶她。” “是。”朵儿应了一声。 裹儿换上宫女的骑装,得意地从众兄弟姊妹面前路过,然后跟着朵儿一起骑马赶路。 第5章 公主请下马 公主请下马 凌晨出行,诸兄弟姊妹有两眼挂青黑的,有闭眼打瞌睡的,有神情倦怠的,有精神萎靡的,唯有裹儿仿佛有使不完的精力。 裹儿上了马,朵儿骑在旁边将她护着,一路往前走。走了半下午,朵儿仍不见小县主叫哭喊累,心中纳罕,虽是官道,但这路不平坦,人马车过,扬尘飞荡,弄得人灰头土脸,然而这小县主却如没事的人一般。 马车里的李显担忧不已,掀车帘望去,只见前头骑兵整整齐齐的,分不清哪个是女儿。 “都怪你,裹儿一向好强,便是累了,也不会说的。”李显道。 韦淇笑说:“她脾气倔。显,你劝不了她,还说我呢。放心,她的骑术比一般的男子都强。” 话虽这么说,韦淇和李显都一直提着心,直到晚间在驿站住宿,裹儿还在马上没下来,说要再溜达一会儿。 韦淇正要说她,李重润笑道:“你们进屋里,我去接她。”李显韦淇等人进了屋。 李重润走到裹儿面前,笑对她说:“公主,请下马。” “公主”二字轻得就像春风一样,但依然被裹儿灵敏的耳朵捕捉到了。 裹儿震惊地看向重润,重润恍若无事人去牵缰绳,她电光火石间明白阿兄猜到这次回京的意义。 凌晨圣旨急诏回京,重润震惊过后,一路上左思右想,又见天使对自家尊重异常,猛然间明白了缘由。 这十多年间,为着立储,拥李派和拥武派斗得你死我活,拥李派以当今的皇嗣为首,拥武派自然以武氏兄弟为首,仇恨不能解。 圣人又落入了当年太宗皇帝立储的困境,立皇嗣李旦,则武氏不能活,立武氏,则李氏不能存。 第6章 所以圣人选中了远离纷争的阿耶,他与皇嗣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与武氏仇怨不深。 “快下马去歇息。” 这话惊醒了裹儿,她慢腾腾道:“腿疼腰酸,一动就疼。你不许叫别人来看我笑话。” 说完,她又意味深长地看着重润,笑了一下。重润摇头,示意她不要再提那事,又催她下马,走过来双手护着,道:“慢点下,不用怕。” 裹儿笑着冷哼一声,才将腿慢慢搬过来,下来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好有重润扶着。 “你这是何苦?明天不许再骑马。”重润扶着她进屋。 瞧见人来,裹儿忙装作正常,待人走过了,才道:“不行,我若是明日不骑了,别人定会笑话我。不行。” 重润跌足叹道:“你呀……”裹儿笑起来,回了屋。因人数多,裹儿与六娘仙蕙合住一间。 仙蕙也学过骑马,看裹儿走路的姿势便知道她今日骑马伤了大腿肉,送走重润后,笑她道:“明日可还要逞强?” “要。”裹儿龇牙咧嘴坐在榻上。 仙蕙道:“真是没罪找罪,没苦硬吃。” 姊妹正说着,忽然朵儿带着宫女提热水进来,裹儿忙正襟危坐。 只听她道:“驿站简陋,只备了些热水来,请两位娘子略作盥洗。奴婢会些推拿按摩,六娘子和七娘子若是不嫌弃,就让奴婢试试,缓解疲乏。” 仙蕙道:“好,车厢又闷又狭,我正好洗洗,也松散松散。” 裹儿初学骑射时,就被师傅教导过如何护着自身,也答应了。若是再不按按,只怕明日要爬不起来呢。 于是姊妹在宫女的服侍下盥洗更衣,朵儿给两姊妹推拿一把。过了半响,又有人送上饭菜说:“王妃说了,娘子们都累了,不用过来,在各自房中早些休息,明儿一大早要赶路。” 吃罢饭,姊妹便睡了。次日东方泛白,就有人叫她们,洗漱完,略吃了粥菜,便要启程。 韦淇招手让裹儿过来,笑说:“身上累不累,疼不疼?昨儿过足了瘾,今儿该跟我们坐车了。” 裹儿昨晚睡足了觉,且朵儿按得好,身上并不疲乏,只是大腿略有不适,但这是骑马的常事,且又上了朵儿带的药,便说:“万事开头难,我已开了头,中途而废岂非不美?再者,外面天高地阔,比车内强多了。” 李显见她坚持,只好叮嘱:“累了就过来坐车,不要逞强。”裹儿笑着应了。 一行在十多天后,终于踏入了神都。裹儿远远看见一座高耸入云的建筑,那建筑上立着展翅欲飞的凤凰,心中震撼不已。 “那是什么?”裹儿问道。 朵儿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脸上顿时露出得意的神色,道:“那是明堂,又号通天宫,高三百尺。” 裹儿赞道:“如此壮美的宫殿,亘古未闻,盛矣美矣。” 离城门还有二里路时,朵儿对裹儿道:“小娘子去里面歇歇,进了城人多,怕冲撞娘子。” 朵儿本以为还要劝几次呢,没想到裹儿一听这话,就应了,立刻下马上车。 裹儿进来,韦淇忙将她搂在怀里,道:“热不热?瞧你这一头汗。” 裹儿道:“阿娘,咱们回来了。” 韦淇忍不住笑起来,和满脸激动的李显对视一眼,点头叹道:“我们回来了啊!显,这次回来必要诚心诚意,孝敬圣人。” 李显重重点头道:“极是。”夫妻二人曾在枕边衾内多次商议过,得出的结论无一不是“圣人天威,小心奉承”为上。 马车如往常一样从北门进了皇宫,武承嗣等人得到消息,以为是申饬庐陵王的宫人从房州回来,任谁也没猜到马车里竟然坐着的是庐陵王。 李显看着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皇宫,浑身激动,靠着韦淇的搀扶才能站稳走路,在宫人的引导下进了一处偏僻的院子修养。 李显对引路的太监道:“我多年不曾尽孝膝前,且日夜思念圣人,不知什么时候能见圣人天颜?” 那太监道:“圣人只命我请王爷住下养病,其他的不曾说。” “哦哦哦”李显连连点头,对太监说:“待圣人问起,只说我与儿女日夜思盼天颜。”那太监应了。 李显和韦淇等人进了屋,宫人鱼贯而入过来觐见。见过之后,李显让儿子们住在前边东西配殿,女儿们住在后院,叮嘱道:“宫里不比房州,你们务必要谨言慎行。” “是。”众人都应了。李显挥手让人下去。 纨纨等人来到后殿,分了屋舍。她带着八娘季姜与五娘景兰住在后院正殿,六娘仙蕙与裹儿住在东配殿,二娘舜华和三娘静淑住在西配殿。 一家子心不在焉地吃了晚饭,翘首期盼半天,直到夜深了,韦淇才打发儿女去休息。 裹儿在床上迷迷蒙蒙正要睡去,恍惚感到帐子被掀开,又被推了推。原来是六娘仙蕙睡不着,抱着枕头过来找裹儿。 “六姐,你干嘛啊?”裹儿眯着眼睛嘟囔了一句。 仙蕙又推了推她,小声道:“醒醒,我睡不着,找你说会儿话。” 裹儿这才睁开眼睛,往里面一滚留出位置,仙蕙放好枕头,躺下来,转身对裹儿道:“人家心里抓挠得慌,你也睡不着,陪我说说话。” 裹儿被吵得清醒了:“……我不是睡不着,是正睡着被你吵醒了。” 仙蕙悄声道:“咱们回来是不是……” 裹儿诧异地看着仙蕙,原来六娘竟然也明白了缘由。 仙蕙见她看过来,羞红了脸道:“是不是回来相看的?” “……”裹儿一口气噎在心里,没好气道:“你说是就是吧。” 仙蕙面带憧憬和庆幸:“真好,我可不想做二十多岁的老姑娘。哎,裹儿,你说我会嫁到哪家?关陇世家,关中世家,山东士族,还是南方世家?” 这话如一道闪电劈开了裹儿眼前的黑暗,脑子顿时清明起来。她转过身,与仙蕙对视,问:“外间的人呢?” 仙蕙笑了一声:“我打发她们去我那睡了,才来与你说体己话。” 裹儿耳语道:“咱们可能要与武氏结亲。”阿耶重登储位的惊喜过后,裹儿刚才猛然回神,李武共存没有比联姻更快更有效的方式了。 仙蕙立马要惊坐起,裹儿忙压住她嘘声。仙蕙犹犹豫豫,悄声对裹儿道:“他家……”说着就摇头。 裹儿安慰道:“未必是你,咱们姊妹七人……大姐和我可能性最大。” 仙蕙问:“为什么?前头还有三个姐姐呢。” 裹儿此刻心里如明镜一般,道:“除了大姐,她们分量不够。”武氏诸人也不是傻子,大姐纨纨是长女,阿耶也看重她,自然也能答应。 武氏在朝中经营多年,姻亲故吏遍布朝野,根深蒂固,无奈从储位争夺中败退下来,要让他们甘心为阿耶所用,他家必须付出足够的利益以及筹码。 仙蕙听了这话,想了半响,才哼了一声,道:“瞧你那轻狂样,阿耶难道只疼你,不疼我和五姐?” 说着就伸手掐裹儿略带婴儿肥的脸,低声道:“你小孩子一样,要嫁也是我先嫁,玩你的娃娃去。” 裹儿愣了一下,仙蕙转头盯着帐子,道:“裹儿,我有些怕了。” 裹儿疑惑:“你怕什么?”这里不好呢?高床软枕,锦衣玉食,楼阁亭台,衣食住行无一不精,无一不好。即便只住了半天,裹儿就喜欢上这里。 仙蕙道:“算了算了,你不懂,睡觉睡觉。” 裹儿郁闷的“哦”了一声,半睡半醒间,恍惚听到仙蕙说了什么武家李家的。 第6章 面圣 你哭,难道是受了什么委屈?…… 武曌虽然早有决断,但真到了这一日,却是心中连连叹气。 她的大周难道只有她一个皇帝吗?武曌清楚地明白,只要李氏子登上皇位,这天地便顷刻间变换。 “他怎么样?”武曌突然发问。 上官婉儿回道:“王爷昨天下午到了皇宫,久等不见圣人召唤,便睡下了。刚才宫人传信,说几位县主商量着要打捶丸。” 武曌听了,思索道:“显儿有七八个闺女吧。” 上官婉儿笑回道:“圣人好记性,王爷有八女,除了早夭的四娘,还有七个小娘子养在膝下。” 提到早夭,武曌想起早逝的女儿,不由得叹道,人果然老了,竟然念起旧来。“罢了,晚上叫他们过来吧。” “是。”上官婉儿道。 不多时,就有宫人将消息告知李显。李显听了欣喜激动难以言表,送走宫人后,将儿女叫到跟前,一一告知觐见的忌讳。 他的这些子女或离神都太久或生在流放途中,哪里会什么规矩,知道什么忌讳? 众人如煎熬般等到夕阳落下,李显不住地探头张望,其他人也都是异常紧张。 已到了掌灯时分,外面依然没有动静,李显和韦淇等人皆盛妆等候,殿内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第7章 李显不住地擦额头的汗水,突然窗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他猛地站起来。 原来是宫人提着饭盒进来,李显等得心焦,不耐烦挥手道:“去去去,没心情吃。” 然而一边几个小的却巴巴地看着咽口水,韦淇瞥见了,道:“放下吧,这个时候圣人怕吃过了,王爷心急拜见圣人,也多少用些。” 说着,她就让宫人摆饭。子女觑着李显的神色,草草吃了几口,搪塞肚子。 直到戌末亥初,才有宫人过来请李显等人觐见圣人。等了一天的李显一家随宫人来到集仙殿。 宫人在前头打着灯笼,裹儿在后面跟着。整个紫微城此刻就像打盹的巨兽,些微的虫鸣声点缀着浓浓的夜色。 突然一座灯光璀璨的建筑出现在眼前,宫人止步,裹儿等人也跟着停下来。直到里面出来人请,李显一家才敢进去,裹儿的心跳得极快,烛光映照在眼中散发着星子般的光辉。 “儿臣/儿妃/孙儿参见圣神皇帝陛下,陛下长乐无极。” 裹儿比着礼仪跪下,但她忍不住偷偷抬头去看那位神奇的帝王。只瞧了一眼,也没瞧清,只见一片明黄,她便赶紧垂下头,心扑通扑通地跳。 “起来吧。”上面的声音不辨喜怒。 李显胆战心惊起身抬头,只见母亲从御座上下来,下来的每一步都如擂鼓般在耳边轰鸣。 武曌第一眼似乎没认出自己的儿子,身形畏缩,鬓间多了几抹霜色,脸色发黄,年少的意气这些年在房州似乎都被磨灭了。 “你这些年可还好?”武曌叹了一口气问道。 李显闻言,不知触动了什么,顿时泪水淌下来,连声道:“好好好……” 武曌看着儿子拿袖子擦眼泪的窝囊样,眉头微微皱起。虽然她对这个儿子有几分耐心和一丁点的慈爱,但若让她去安慰李显,又会生出不快来。 “你哭,难道是受了什么委屈?”武曌反问。 李显忙道:“没有没有,儿子只是想念母亲了,久别重逢,故而喜极而泣。” 武曌嗯了一声,回到御座上坐下,道:“赐座。”宫人们铺下芙蓉簟,李显等人坐下。 武曌的目光略过流泪的李显,看向李显的子女,道:“哪个是重润?” 重润忙出列,跪在地上,道:“孙儿重润拜见圣人。”武曌见李重润丰神俊朗,有几分先帝的风采,暗自点头,说:“不必多礼。多大了?读过什么书?” 重润恭敬回道:“回圣人,孙儿今年十七。《孝经》《周礼》《诗经》《周易》《春秋》《论语》《尔雅》粗粗读过,有时也读子书,史书读得少。” 武曌闻言蹙眉:“太宗皇帝曾言:以史为鉴,可知兴替。子书就罢了,史书要多读。” “是,圣人。”重润回道。 武曌又道:“哪个是纨纨?”纨纨是李显的第一个孩子,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得过李显的宠爱,当年经常带到宫中拜见先帝与圣人。 纨纨出来,盈盈一拜,笑说:“孙女拜见圣人,圣人万福金安。” 武曌见纨纨出落地标致,又温雅可爱,笑说:“你多大了,可曾许了人家?” 纨纨羞红脸回道:“我今年二十一,不曾……不曾……” 武曌脸色乍变斥责道:“韦妃,你怎么当得母妃?” 韦淇忙出来告罪,道:“儿妃知罪,请圣人责罚。纨纨这孩子自幼体弱,王爷又怜她,故而多留了几年。儿妃还想求圣人一事,儿妃与王爷年轻不当事,儿女大事还望圣人做主。” 武曌道:“俗语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当父母的也要上心。” 韦淇道:“儿妃谨遵圣人教诲。只是……儿妃鲁钝,圣人英明烛照,您看重的人自然是极好的,儿妃与王爷求圣人千万答应了。” 武曌叹道:“罢了,既然你这么诚心求,朕还能说什么。朕帮你略看看,儿女大事还需你们当父母的上心。” 韦淇面露喜色,与李显一起谢恩道:“谢圣神皇帝隆恩。” 众人回到原位,武曌又问:“哪个是裹儿?” 裹儿起身,跪下见礼,脸上又是喜色又是得意,这让武曌生出好奇,问:“你胆子最大,从房州一路骑马来神都,刚才又偷偷抬头看朕。你心里乐什么?” 裹儿回道:“我见了圣人,自然高兴。” 武曌问:“见了朕,为何高兴?” 裹儿笑回:“既见圣人,云胡不喜?”这个圣人不仅指的是皇帝的尊称,更是字面上的意思。 武曌听了大笑起来,众人也跟着笑。武曌对李显笑道:“你们兄弟笨嘴拙舌,不想你竟然生出个伶俐标致的丫头来,怪不得你偏疼她。” 李显见母亲露出笑脸,忙陪笑说:“她年龄小性子野,圣人可不许夸她,省得更淘了。” 武曌道:“女儿家不许养得缩手缩脚,见不得人似的,裹儿这样就很好。你阿耶回京养病,你们姊妹在跟前伺候尽孝心,待他好了,你们随意出去玩。” “是。”众人齐声道。 武曌乏了,挥手道:“天晚了,你们也回去吧。” 李显等人告辞出了迎仙宫,陡然感到一阵轻松。回到院中,李显再三叮嘱子女,不许他们外出。又连连叮嘱重润多读些史书,然后赞了裹儿一通话。 仙蕙与裹儿回到后院的东配殿。仙蕙今日又带着枕头过来找裹儿,她悄悄说:“阿娘说那个话,意思是……唉,生在皇室,身不由己。” 裹儿揶揄道:“你难道还想找个儿郎私奔去不成?” 仙蕙连连摇头:“我可不是傻子,日子刚好过些。再说了,咱们在房州就听说太平姑姑府里养了不少俊秀少年郎……”说着脸便羞红了。 裹儿闻言笑着推仙蕙,仙蕙自己笑起来,两人打闹了一阵。仙蕙悄悄道:“其实,我也想好了,嫁给武家没什么不好的,只要爹娘好,我们都会好好的。” 裹儿担忧叫了一声:“六姐。” 仙蕙继续道:“要是武家的儿郎不好看,我可是不嫁的。” 这次面圣之后的几天,全家就一直呆在院里不能出去,直到一天有宫人把李显叫走。 半天之后,李显回来,脸上全是喜色,激动地抓着韦淇的胳膊,道:“圣人要封我做皇储了。” 尘埃落定。 韦淇欣喜若狂,福身恭贺了几次,又问:“今天发生了什么?” 李显便将他藏在屏风后面,听着大臣据理力争要立李氏为储,然后圣人听从,把他喊出来。说话间,他眉飞色舞,意气风发。 韦淇拉着他坐下,细问:“殿中都是哪些忠臣力争?” 李显回道:“有纳言娄师德娄公,同凤阁鸾台平章事狄仁杰狄公,天官侍郎吉顼吉公等等,其他诸公也都拥护。” 韦淇笑赞道:“真乃忠臣。” 李显顿了一下,又道:“还有两人功劳算是大的。” “谁?”韦淇问。 李显道:“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张氏兄弟是武曌的男宠,天下无人不知,因而李显不知要如何面对二人。 韦淇沉默半响,笑道:“王爷能回来,全赖诸公忠心扶持,咱们不要辜负他们一片赤胆忠心。” 李显如今在朝中无甚根基,便是对张氏兄弟再有不满,也得念及他们的护持之功。 二人正说着,就听到窗外说:“阿耶,有了好事,怎么不叫我们。” 原来裹儿和仙蕙听到李显回来,就过来探看,走到窗下听了爹娘的对话,便扬声笑道。 姊妹进来,福礼道贺:“恭喜阿耶,贺喜阿耶。”李显和韦淇闻言笑起来,叫宫人上饮子。 裹儿捧着玉盏,见殿内没旁人,便问:“阿耶,圣人可说何时下圣旨?” 李显道:“只过了明路,圣旨只怕也是最近的事情。” 仙蕙笑说:“朝野拥戴,阿耶得人心,且立储是大事,规矩多,礼仪繁重,有的忙呢。” 第7章 武承嗣 侄儿心里更加明白了,恳求姑母…… 李显在臣僚前过了明路,故而裹儿等姊妹也皆出得了庭院,可以到外面玩耍。 此时恰逢百花盛开,皇宫中姹紫嫣红。仙蕙与裹儿胆子都大,与韦淇说了一声就跑出来了。 二人来到一处花圃前,只见里面绽开了各色牡丹,有鹅黄、粉红、大红、葛紫之色,大若玉盘,鲜艳妩媚,甚为可爱。 裹儿折了一支鹅黄牡丹,命宫女簪在头上,正要问仙蕙好不好看,就听见有人喝道:“你们是谁?竟敢摘圣人的牡丹。” 裹儿转身望去,只见那是一位极俊美风流的男子,如明珠在侧,衬得身边的寺人如同泥土一般鄙陋难看。 “你是谁?”裹儿盯着那男子问,心里隐隐有了猜测。这人非寺人装扮,又生得俊美绝伦,且行走禁中,只怕是张氏兄弟之一。 那人未动,身边的寺人先呵斥道:“打嘴!这是张少卿。” 第8章 裹儿想了想,不理会寺人,仍盯着那人,笑说:“你莫非就是司卫少卿张易之张六郎?我听过你,阿耶说全赖你们兄弟忠心体国,在圣人面前进言,你们的护持之功,他心里念着呢。” 张易之闻言笑起来,这才行礼说道:“不知县主降临,多有得罪,失敬失敬。” 他声音清越,如同环佩相碰,令人耳目为之一清。那寺人见了,也赶忙跪下请罪。 裹儿笑说:“快起来,不知者无罪。我们姊妹并不知这是圣人心爱的花圃,见开得好,便想着簪花戴。还请张少卿替我们姊妹在圣人面前描补一二。” 张易之笑回:“两位县主是圣人爱孙,别说是一枝鲜花,就是一尊玉石花盆景也舍得给你们。县主若是不嫌弃,我命人剪下几枝送与县主姊妹,可好?” 裹儿朝仙蕙笑了一下,仙蕙亦笑道:“我也正想要一支粉色的来戴呢。如此,劳烦张少卿了。” 张易之点头微笑,卓越的风姿看得裹儿和仙蕙双颊飞红。正尴尬着,突然有宫人过来禀告说:“王妃叫县主回去。” 按理县主是亲王之女的称号,而庐陵王是次一等的郡王,裹儿等姊妹本不该称县主,但庐陵王身份特殊,又即将封储,虽裹儿等人无封,但宫里混称她们县主,以示尊重。 “我们告辞了。”裹儿和仙蕙行礼告辞,张易之还礼。待二人走后,张易之吩咐道:“拣好的剪下几枝送到庐陵王处。” 他离开时,脚步轻快,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果然没有白费功夫,当初吉顼劝他们要为长久计,迎复庐陵王和相王。 他与弟弟张昌宗并非没有犹豫,武氏兄弟侍他们恭谨,比眼睛长在脑门上的李氏子强多了,只不过李氏更得人心,且又是圣人亲子。哪有不疼儿子,偏疼侄子的道理? 二人因此多次劝圣人迎回庐陵王。这不庐陵王就念着他们的好,以后可以无忧矣。 仙蕙走远了,回视周围,见宫女在后面,便悄声说:“那张易之……”不过宠臣佞幸之流,何必对他如此客气? 裹儿伸手阻止她开口,耳语道:“阿娘身边的素娥姐姐,咱们都要敬几分,更何况是圣人宠臣?” 仙蕙微一思索,觉得颇有道理,点头道:“也是。” 姊妹二人回到院中,原来是圣人要设下家宴为李显接风洗尘。韦淇叫她们回来,是让她们好生盛扮。 “阿娘,家宴都有谁?”仙蕙问。 韦淇回道:“咱们一家、皇嗣一家、太平公主一家、魏王一家、梁王一家还有武家其他的郡王,粗粗数下来有一百多人呢。” 仙蕙倒吸一口气,道:“好多人啊。”韦淇点点头,接着道:“你们见到那么多人可不许露怯,若有什么不懂,就不说话只管笑就行,也别怕人。将来……” 韦淇笑着看了她们姐妹一眼,那笑带着得意和矜持。仙蕙会意,松了口气。裹儿则完全不在意这些有的没的,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见见在武周搅风弄雨的这些人呢。 正说着,突然有宫人捧着海棠式青玉盘来,里面盛着各色的折枝牡丹。那宫人道:“张少卿叫奴婢来给县主们送些牡丹花簪。” 韦淇正疑惑着,就听裹儿道:“我刚才与六姐去花园里折牡丹花戴,张少卿遇见了就吩咐人折了些送来。” 韦淇闻言笑起来,道:“你呀,就是淘气,看见好看的花就走不动路,亏得张少卿不计较。你一路辛苦,坐下喝杯茶。”最后一句对着那宫人说的。 那宫人笑道:“不了,宫里正忙,奴婢也要回去了。”韦淇道:“也罢,我不虚留你。素云,代我送送公公。” 素云意会,取了个上等封塞给了那宫人。宫人回去如何禀告王妃欣喜地接了花,不在话下。 待人走了,韦淇叮嘱女儿们说:“咱们多年未回京师,根基不稳,与人为善才好。” 裹儿和仙蕙点头。忽然一阵笑声传来,原来纨纨带着姊妹过来了。韦淇见了笑道:“你们来得正好,这里有新鲜花朵,正适合你们。” 纨纨等人笑说:“哪来的牡丹花,怎么开得这么大,颜色又这么好,这可比什么金钗花钿好看多了,家宴上我们就戴这个,母妃,你看好不好?” 韦淇连声笑道:“好好好。”纨纨取了一朵银红牡丹,花又香又艳,爱不释手,忙叫来宫人重新梳妆。 待姑娘们都装扮好,韦淇打量过去,只见一溜儿神仙似的人物,顿时得意不已。再细看,诸女中当数裹儿相貌最好,骄矜妍丽,见之令人欣喜。 李显带着儿子们也过来了,全家聚在正厅等着。李显当初被废,子女的封爵全都没了,如今只做寻常人家打扮。孩子们不懂,但李显懂得这些。 又过了两刻钟,有宫人过来请李显一家去赴家宴。裹儿跟在后面,一路往南走,过了几道门,突然一大石池映入眼帘,里面长着紫茎碧叶的草,亭亭玉立,煞是可人。 殿内已有了人,待李显进去时,殿内一静。忽然一男一女越众人而出,激动喊道:“三兄!” 李显闻声望去,却是一双弟妹,回忆起年少青春时光,又回想这十多年的心酸,顿时流下泪来,李旦和太平也跟着哭起来。 在场李氏诸人感同身受,无不心中酸涩落泪。 韦淇恐惹圣人不快,忙上前劝道:“王爷与皇嗣、公主兄妹重逢本是件高兴的事,但王爷身子不好,切忌大喜大悲,你便是再高兴,也得保重身子才对。” 李旦和太平忙擦泪,笑说:“一家子团聚的大好事,何必哭哭泣泣,做小儿女之态?三兄,身子可好?” 李显道:“比往日好些了。一别多年,弟弟和妹妹瞧着没变化,弟弟越发超逸,妹妹越发气度不凡了。” 兄妹三人久别重逢,欣喜若狂,而武氏则冷冷清清,诸武不断悄悄往这边偷瞧。 武三思搀着重病的兄长武承嗣,欲言又止,而武承嗣形容枯槁,病骨支离,双目无神,仿佛一夜之间被妖怪汲去精气神似的。 其实,现实也相差无几。 武承嗣这些年唯圣人之命是从,为她冲锋陷阵在所不惜,日间夜里不敢有一刻懈怠。 他争的就是武周传承的帝位,与皇嗣大臣斗得你死我活,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武承嗣心灰意冷,心血干耗,抑郁成疾,最近瞧着越发不好了。他最后借着发病的癔症疯狂了一把。 昨日求见圣人,他字字啼血道:“姑母,侄儿何曾做过对不起大周的事情?” 武曌似有回避道:“承嗣,你说这些做什么?” 武承嗣道:“姑母,侄儿为了武周,没有什么不能做不敢做的。姑母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侄儿都放在心里,夜里都不敢睡死,生怕误了姑母的事情。一件件,一桩桩,记不清也数不清。” 武曌叹道:“你的功劳,我记在心里。” 武承嗣哀求道:“侄儿求姑母不要立李家人为太子,否则大周江山将不复存在。” 武曌板起脸,道:“承嗣,你病糊涂了。” 武承嗣跪在地上道:“侄儿心里更加明白了,恳求姑母立我为太子。” 武曌面无表情道:“承嗣,你确实病糊涂了。来人,找太医给魏王好生治病。” 武承嗣绝望地笑道:“侄儿明白了,姑母嘴上说得再疼侄儿,也终比不过母子天伦。姑母,姑母,你难道想让大周江山一世而亡吗?” “住嘴!”武曌喝了一声,又缓了缓,叹气道:“承嗣,你怎么就不明白姑母的苦心呢?” 正说着,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端着羹汤过来,笑说:“圣人白日辛劳国事,夜又长,吃点燕窝粥。” 武曌见了笑起来,张氏兄弟一左一右将她扶了,就要回到内室,临走转头朝武承嗣道:“承嗣,你的好姑母都记着呢,回去好好吃药养病。” 说着,一行不理会武承嗣的哀求,回到了内室,将门一关。不多时,外面的声音也没了。武承嗣被宫人带了出去。 武三思见武承嗣神思不属,低声道:“兄长……咱们也过去吧。”武承嗣回过神,看了眼弟弟,点点头。 武三思扶武承嗣凑上前,满脸堆笑道:“庐陵王大喜,大喜啊!” 武三思先声夺人,引得众人看去。李旦和太平忙敛了神色,不见刚才的激动和欣喜。 李显一副温厚的模样,回道:“梁王。魏王怎么这么消瘦,看过太医了吗?” 武承嗣勉强笑回:“圣人派了太医,不妨事。恭贺王爷归来,母子团聚,兄弟兄妹重逢。” “同喜同喜。”李显笑着对武三思道:“梁王快扶魏王坐下,魏王的脸色瞧着不大好。” 武承嗣颤颤巍巍行礼道:“多谢王爷关怀。” 正说话间,忽听见有人通传:“圣人驾到!” 第8章 家宴 我是真想出去看看,没别的意思。…… 诸人忙正色肃衣,恭敬行礼道:“拜见圣神皇帝,圣人福寿无疆。” 第9章 殿上正中设有一榻,上面铺着雪白的狐狸皮褥,榻前设有高几,左右下首几榻一式排开。 武曌缓缓走到正中坐下,道:“自家人不必多礼。” 众人起身。大家捉摸不清圣人的心思,不知该如何落座,譬如郡王品阶低于皇嗣,但李显比李旦年长。 李氏已是如此麻烦,再加上武氏诸王,更难扯清,故而都站着谦让未动。前头的大人没动,小一辈更不敢动了。 李旦让道:“三兄,请上座。”他推着李显往左手第一个位置走去,李显忙推辞:“我乃郡王,还是四弟落座为好。” 太平瞅着两位兄长笑,武承嗣和武三思似乎为李家的兄弟情感动。武曌看他们兄弟谦让半天没落座,不耐烦地命宫人引导众人落座。 李显夫妇坐在左手第一,下面依次是武三思、太平公主夫妇,武攸宁等人,右手则依次是武承嗣、李旦、武懿宗等人。 小一辈们则按年龄辈分大小高低交错排好,在大人身后坐着。裹儿坐下来,眼睛注视着武曌,那日未曾细看,今日人多,圣人注意不到她,便看个痛快。 圣人的脸上不见一丝老态,肌肤在烛光下柔和红润,眼角虽有细纹,但不掩风姿,头发略带霜色,簪着珠翠,正中竟然是一朵盛开的姚黄牡丹。 裹儿不由得笑出来,下首的少年小声提醒道:“圣人在上,须谨言慎行为好。” 裹儿朝他颔首,笑道:“多谢提醒。我是庐陵王家的七娘裹儿,恕我初回神都不认得人,你是哪家的?” 少年笑回:“我是皇嗣家的三郎隆基。” “隆基,李隆基……”裹儿喃喃念着,不知为何脑海中出现一个“爬灰的老毕登”,又生出一股子厌恶之情。 她这脑子按韦淇的说法就是,天机不可泄露,恐有五弊三缺之灾,上天怜惜她,故而模糊了天机,但预见的都是未来发生的真事。 裹儿心中纳罕,这少年莫非将来谋反了不成?能让裹儿厌恶的,只怕是动摇她家的皇位这事。 “裹儿姐姐,我名字有什么不对吗?”李隆基见裹儿不出声便问道。 裹儿回过神,脸色未变,笑说:“你的名字与我家兄弟的名字不一样。”李隆基笑笑没有继续说话,裹儿也朝他颔首一笑。 转过脸,裹儿脸上的笑容就淡了,正对上一个腼腆的美少年。他的眼睛就像春水般温柔清澈,见裹儿转过头,脸上悄悄浮起了淡淡的红晕。 “你是谁,我怎么不认得你?”裹儿问。 少年对上裹儿灿烂的笑容,顿时结结巴巴道:“我……我是梁王家的二郎崇训……武崇训。” 裹儿“哦”了一声,笑起来说:“原来是武家表兄。” 武崇训怔愣一下,他注意到新来的妹妹,美得就像三月的春天,她那双星眸多么得灵动,笑起来酒窝就像荡漾的清泉。 “咳咳”旁边传来的轻咳声,拉回了裹儿的注意力,她转过头看向李隆基,只听他道:“宴会上不宜说话。” 裹儿颔首道:“多谢你的提醒。”说罢,又转过头对武崇训道:“你住在外面?改日我出宫,你给我做个向导可好?” “好、好……好。”武崇训不知为何激动道。 李隆基垂下眼眸,默默喝着羹汤,余光又瞥了眼这位与他同庚,从乡野来的“姐姐”,从来没经历过圣人统治下恐怖的“姐姐”,心里不由得嗤笑一声。 这份天真烂漫,这份不知尊卑,只怕在宫里没多久就要磨灭了。 若是裹儿知道李隆基这么想,肯定会大骂道,放你娘的屁,房州怎么没有经历过女帝的恐怖? 他阿耶是废帝,活得胆战心惊,每逢使节来,就要张罗上吊。皇嗣在神都好歹有忠臣舍命护持,但是房州寓所可什么也没有。 几位长辈都举杯,裹儿也跟着举杯,长篇大论终于过了,乐声响起,歌姬进来献舞。 悠扬的乐声,曼妙的舞姿,引得裹儿目不转睛。“这是绿腰舞。”武崇训低声道。 裹儿转头道:“跳得真好看,我从未见过跳得这么好看的舞。” 她们姊妹也曾跟着韦淇学过舞,但是韦淇事多心烦,教了一点半点就没再教过。 武崇训长在锦绣丛中,对音乐舞蹈颇有讲究,见新来的妹妹有兴趣,早就将什么规矩忌讳抛到脑后,兴致勃勃地卖弄起自己的博学来。 上过学的人都知道,大庭广众之下做小动作,高台上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武曌的宝座更比讲台高了不知多少阶,其他人都屏息凝神,唯有这两个小的交头接耳。武曌瞧了几次,依然如故。 上官婉儿在武曌身边侍立,见了,便笑道:“圣人,你瞧瞧裹儿小县主与梁王的崇训世子说得多开心,虽是第一次见面,难得脾气相投。” 武曌闻言笑道:“朕道是哪个?原来是这个皮猴。崇训是个老实的好孩子,可不许裹儿把他带坏了。” 上官婉儿笑回:“小县主天真烂漫,谁看着不喜欢?圣人嘴上这么说,心里指不定怎么疼她呢。” 武曌笑道:“叫她过来。”宫女应了一声下去了。 下首的李显李旦太平武家兄弟等人一直留意圣人的神色,她与婉儿说了几句话便眉笑眼开,不知为何。 裹儿正喝着茶,突然有宫女过来报说:“圣人叫小县主过去。” 裹儿愣了一下,立即起身,跟着宫女越过众人来到前面,这让李显和韦淇的心几乎提起来。 “过来!”武曌招手。裹儿犹豫地一下,踩着台阶上去,走到武曌面前,殿内落针可闻。乐声早停了,舞姬也悄悄下去了。 “你刚才和崇训说什么呢,好好的舞蹈不欣赏?”武曌故意板着脸问。 裹儿不知为何,旁人怕圣人,她却是不怕的。因而笑说:“武家阿兄知我新来,给我介绍神都风物。我心向神往,已经和他约定改日出宫,他给我做向导。” 话音刚落,李显起身陪笑说:“圣人,裹儿是小孩子不知事儿,崇训是梁王世子,怎么能陪你出去憨玩?” 武曌摆手道:“裹儿这样就很好。崇训你也过来。”武崇训忙起身来到阶下。 武曌继续说:“一家子骨肉血亲,理当守望相助。崇训,你在神都长大,裹儿出宫游玩,你好生照看。” 武崇训忙道:“遵命。” 武曌设家宴,可不是让子孙们来吃吃喝喝,那是为了弥补李武间隙,促成李武和睦相处。因此,她听到李显女儿与武三思的儿子约着出去玩,怎么能不高兴? “你们这些人都是我的至亲,更要好好相处,哪能连小孩子都不如?”武曌道。 李显等人齐声行礼道:“谨遵圣神皇帝皇命。”裹儿也跟着跪下。 武曌看着众人齐聚一团,和睦欢笑的样子,顿时满意不已。至于他们内心怎么想,她就管不到了,也不想管了。 武曌要强了一辈子,没想到临老选择继承人时,却是在瘸子里拔将军。这样的局面是她能为储君创造出来最好的局面。 家宴散了。裹儿刚要走,就被武崇训叫住:“你什么时候出宫?” 裹儿想了想,笑说:“当然是越快越好。”武崇训连忙应了:“好好好,我……明天……” 裹儿笑道:“我们姊妹都是新来,有爱热闹的,有爱清静的,有活泼的,有贞静的,单我一个出去玩,不好,还要问问她们要不要结伴一起去。 再者,千金之子不坐危堂,总得要安排些人手才好,若出了事反而不美。这一来二去,哪能明天就去的? 还有,我们姊妹只想去看看神都的热闹繁华,不想去什么大院园子之类。也不敢劳动长辈,我们小辈一起玩才更自在呢。” 裹儿说了一通,见武崇训只盯着她瞧,不知听没听清,还要说话,忽然仙蕙过来拉她要走:“你怎么还在这里?” 裹儿只得冲武崇训一笑,便跟着仙蕙走了,回到院中换了衣裳。李显单把裹儿叫到身前,叹道:“你忒大胆了些,亏圣人不计较。” 韦淇将裹儿拉到身边坐,笑劝道:“裹儿得了圣人称赞,是好事。圣人盼着亲朋和睦,裹儿与梁王世子交好,更是一件大好事。” 李显欲言又止,韦淇直盯着他看,眼里传达的意思,夫妻二人都明白。 虽然一家子回到神都,但未来仍然不乐观。圣人已老,李显也不是像太宗皇帝那样雄才大略的人,振臂一呼,应者云集。 李显半响垂下头,道:“裹儿年纪尚小,正该玩耍才是。这……”原该是他们做的 裹儿抬头仰望阿耶,道:“阿耶疼我,我也心疼阿耶。” 韦淇道:“别说孩子了,该玩就玩。说什么时候出宫了吗?” 裹儿摇头道:“他最近两三日会递帖子来。”韦淇点着她的额头道:“就你的主意多。” 裹儿捂着额头,道:“我是真想出去看看,没别的意思。” 第10章 李显和韦淇叹气摇头不语。裹儿说笑了一通,就被打发出来。仙蕙在廊檐下等候已久,见人出来,忙拉住她,说起一件要紧的事来。 第9章 眉目 那乡下来的小丫头都把他支使得团…… “你说的那事有眉目了。” 仙蕙笑嘻嘻地看着裹儿,倚在廊柱上,问:“你拿什么谢我?” 裹儿想了一下,哼一声,道:“又不是你做的,不过你先得了信儿,就过来换人情。” 仙蕙泄气道:“没趣。”说罢,又兴奋道:“你出去玩,带上我,好不好?” 裹儿摇头道:“你平日就懒得动,去做什么?” 仙蕙哼道:“你要不带大姐,要不带八娘,怎么就不带我呢?” 裹儿瞥了她一眼说:“既然知道,又何必和她们抢?” 仙蕙一边拉着裹儿往外走,一边道:“我想清楚了。” 裹儿停下脚步,转头看她,认真说:“你可是认真的?” 仙蕙笑回说:“我想得再清楚不过了。” 裹儿回:“你这样说,我就当你认真了。” 仙蕙露出微笑,嘴角漾着浅浅的梨涡。她刚才可看到了太平公主的气度和权势,并且深以为然。 正说着,忽然听到读书声。仙蕙扭头看裹儿朝传出读书声的方向努嘴,裹儿脸上一喜。 全家什么都没带就进了皇宫,李显、韦淇和儿子们因为避嫌,除非圣人有诏,否则绝不出门。连儿女们的学业都停了。 得了圣人的话,重润最近都抱着史书读,其他的兄弟姐妹也都跟着读。毕竟圣人都说了,要多读史书,以史为鉴。 不过,裹儿读了几日,始终觉得读得浅、典章制度地理沿革人物脉络事件由来只通了六窍,迫切需要老师带着学习。故而她找人问问宫中是否有老师教授学生。 这宫中当然有学堂,不仅有,而且师资力量也强。毕竟掖庭之中走出一个上官婉儿,下一个上官婉儿焉知不是她们?因而宫女们对学习之事十分努力刻苦。 裹儿和仙蕙随意挑了个人多的屋子,在窗外看了一眼,里面除了夫子身边的方寸之地,讲台过道窗台竟都挤满了人。 仙蕙低声说:“她们难道不当值?”宫女除了过分小的,不论长幼都要当值。 裹儿说:“怕是下了值。咱们去后门听听。”因听课的人多,殿内的长窗都大开。 裹儿拉着仙蕙就站在靠后的门边,静静听着。听了几句,才明白夫子讲的是秦李斯的《谏逐客疏》,正讲到裹儿的心坎上。 这夫子才学渊博,旁征博引,一篇“普普通通”(并不普通)的奏疏竟然让他讲到秦国的富强之路,其他六国的衰落,乃至天下一统。 裹儿听得心服口服,韦洽才学不错,但与他相比……裹儿不想拿两人相比。若是堂舅舅韦洽有才能,不会随他们一起流放的。 不知不觉,夜幕降临,等夫子宣布下课,裹儿才回过神来,转头见仙蕙也是一脸意犹未尽。 “常言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便是没有黄金屋,为着这些也要好好读。”仙蕙现在深愧以前读书少,不一会儿又理直气壮起来,肯定是以前的夫子水平差,讲课都讲不出韵味和趣味来。 “明儿,我也过来听。”仙蕙道。 一个路过的宫女插了一嘴道:“王夫子一旬才过来讲一次。你们是新来的,难道不知道这个?” 裹儿凑上去笑说:“对,我们才来。姐姐有课表,念在同窗之谊,借我一份呗。” 宫女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二人一眼,只见品貌不俗,头上簪着牡丹花,插着几支鎏金花树钗,身上是六七成新的衣服,微一思量,就笑说:“我这里有一份送与你就是。” 说着,就取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递给裹儿,裹儿笑着接了:“谢谢姐姐。” 宫女点头告别:“不用谢。” 裹儿展开纸张与仙蕙头对头看起来,那纸泛黄,上面按旬写了课名和地点,有几个专门圈起来,其中一个就是今日的这堂课。 看完,裹儿折起来放到袖中,一边往回走,一边说:“回去我抄录一份送你。”仙蕙想了想,拒绝了。 裹儿面露疑惑,只听仙蕙说:“咱家初来,宜静不宜动,再者学习不差这一时半刻。你去了,回来给我转述也是一样的。” 裹儿道:“圣人都说要多读书呢。” 仙蕙悄声说:“圣人都知道你淘气,我跟着去不好,不好。” 两人出了门,看见被打发此地等候的宫女,领着一起回了院子。两人从前院经过,被韦淇看到,骂了几句,她们手牵手嬉嬉笑笑回到东配殿。 两人睡下,和往常一样睡在一张床上,以便说悄悄话。仙蕙长吁短叹,耳语说:“明儿该下来了吧。” 光在大臣面前过明路,没有圣旨不算事啊!仙蕙知道便是爹娘没说,肚子里也是着急的。 裹儿躺在床上,睁眼望着床帐,仙蕙推了推她,道:“你也来说说。” 裹儿想了想,不知所谓地说了一句:“圣人福寿绵长。”希望圣人能活得久些,他阿耶所凭借的只有先帝临终钦命,但什么大义正朔都比不上禁军在手,来得踏实。 仙蕙听得一头雾水,但这是宫中,必要谨言慎行,故而回了句:“圣人定能长乐无极。”说吧,两姊妹就睡去了。 却说武承嗣出了宫刚上马车,就几乎栽倒,幸好有武三思扶着。他脸色蜡黄,唇无血色,捶着胸口,绝望道:“武周……武周完了……” 武三思默然不语,良久道:“阿兄慎言。” 武承嗣哼了一声,摆手叹息:“我不成了,你将来该怎么办?” 武三思回:“谁敢违背姑母?阿兄也得为延基他们想想。” 武承嗣捶胸道:“咳……左不过把这些年的情分换个公主嫁进来。”若将来世事变幻,至少能留武氏一条血脉。 武三思问:“阿兄中意哪个?” 武承嗣惨笑回:“储君贵女岂容我们挑挑拣拣?” 武三思皱眉思索:“我听闻庐陵王与王妃伉俪情深,必得嫡出郡主为媳才好。可惜啊,不得嫁女……嫁女只怕也不中用。” 说好点庐陵王和王妃伉俪情深,说不好听点庐陵王妃瞧着是能做庐陵王的主。 武承嗣缓了又缓,道:“罢,罢,罢,我死了,腿一蹬眼一闭,说不定是件好事。”眼不见武家家世败落亲族飘零这一堆的心酸事儿,可不是一件好事? 武三思劝慰:“阿兄,何必说这些不吉之言?”武承嗣闭目不语,武三思被武承嗣的言语触动,惶惑不安,也默然不语。 与阿兄分别,回到家中就看到武崇训期期艾艾上来,说要为小县主做向导游览神都的事情。 武三思的胳膊撑在小几上扶额,听了他这般说,叹气不已,只叹得武崇训心惊胆战。 不仅武曌感慨后继无人,武三思也感慨后继无人。他虽不是君子,但肚子里弯弯绕绕,把姑母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事情做得漂漂亮亮,又能屈能伸,不说是豪杰,怎么也算得上枭雄吧。 可恨生的儿子们要么是纨绔一事无成,要么就像崇训这样乖得像条小狗,连那乡下来的小丫头都把他支使得团团转。 武三思感到一阵无力,想发火又不知从何发起,罢了,罢了,连阿兄都争不到皇储之位,更何况是他? “你……”武三思才说了一字,就摆手道:“你回去吧,我来办。” 武崇训神色明显一松,抬脚走到院门口,又听长随喊道:“世子回来,王爷有请。” 武崇训折返回来,只听武三思吩咐了一声:“你拟个章程,明日一早给我。” “是,父亲。”武崇训道。武三思挥手让他离开。武崇训回到院内,绞尽脑汁拟游览神都章程。 家宴次日,皇嗣李旦依然在东宫软禁,李显依然没收到圣旨。 武三思踌躇半响,还是硬着头皮,将润色的章程托上官婉儿交给武曌。 武曌哪里耐烦看这些东西,便指了宫女,送到李显的院子。李显得了从圣人来的消息,总算松了一口气,圣人没有忘他,又按耐住躁动的心。 十多年就等了,这些天难道就等不得? 李显欢天喜地地叫来女儿,问她们谁要跟去。 与武家儿孙同游,这…… 纨纨等人犹豫起来,她们不知这次出游的目的,但隐约明白某些事情会因这次出游而改变。 “我要去。”裹儿越众而出。 韦淇没好气道:“你提的,当然你要去。”说罢,她的目光扫过纨纨、舜华和静淑三人。 纨纨对上韦淇的目光,站出来笑回:“母妃,我和七娘一起去。省得她玩开心了,就流连忘返。” 韦淇笑说:“好。” 仙蕙忽然出声说:“阿娘,我也要去。” 韦淇眉头微皱,说:“你和你妹妹一样贪玩,纨纨连一个都照看不来,还要照看第二个?” 第11章 舜华和静淑二人听了这话,心里明白这次出游肯定有猫腻,不然这样的好事,王妃怎么不让六娘去? 仙蕙笑盈盈挽上裹儿的手臂,说:“阿娘,我与裹儿一起去。” 裹儿也道:“阿娘,六姐想要去,你就允了她吧。” 李显的目光扫过三个女儿,沉默了一下,问:“这事的头是裹儿起的,她定要去的。你们两个确定要去?” “要去。”纨纨和仙蕙起身道。 裹儿回头看了眼仙蕙,仙蕙脸上的笑容一直都在,丝毫未变。 裹儿想了想,道:“大姐还要教季姜针线,且她又爱静,若是为了我,强求大姐去,我过意不去。” 纨纨愣了一下,李显看向韦淇,韦淇思索半响,叹道:“裹儿和仙蕙两个耐不住性子,留在家里也无益。我正好有事找纨纨你们几个。我们去后院说,那里清静。”说着,便带走了几个姑娘。 殿内只剩下李显、裹儿和仙蕙三人。李显叹气道:“仙蕙也非要去?” 仙蕙和裹儿对视一眼,笑着一左一右围着李显,齐声道:“打定主意了要去,阿耶你放心。” 李显看看左边的仙蕙,六女儿眼睛里的是了然,再看看右边的裹儿,小女儿眼里的是跃跃欲试。 他顿时心里软乎乎的,又愧恨不已。女儿们心里如明镜一般,却依然选择这么做。 然而武氏封王做宰,可天下人谁把他们当做皇族来看?多半是看作吕禄吕产之流,早晚都要覆灭。 第10章 东宫之位 这些大臣儿子侄子难道就不能…… 韦淇叫来宫人回去覆命:仙蕙和裹儿一起出宫游玩。 武曌听了一耳朵,不置可否,上官婉儿叫人回复梁王让世子明日过来接两位小县主。 武曌半歪在榻上,她最近两日精力不济,心中也不自在,立储君意味着她老了,要将皇位让给年轻人。但对于武曌这个一辈子将权力死死攥在手中的人,是何等的难? 这些大臣们、儿子们、侄子们难道就不能体谅体谅她吗? 武曌觉得自己病了,患了一种权力被冒犯就要发狂的病。 次日一早,仙蕙和裹儿满怀期待地起床洗漱吃过饭,就有宫女来报:“宫外备好了马车,请县主移步。” 韦淇放心不下,过来叮嘱几句,才放二人离开。 仙蕙和裹儿跟着宫女出了宫门,就见门口停着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并几辆青绸车,旁边候着婆子仆从,而武崇训和略大一点的青年立在一边,见人出来忙上前。 “裹儿妹妹,你来了。”武崇训笑道。 “你等多久了?这是我六姐仙蕙,和咱们一起出去玩,不知道方便不方便?”裹儿笑道。 “方便……方便,啊,这是魏王家的延基阿兄。”武崇训颇有些不好意思,这是阿耶昨晚临时决定添加的人选。 武家的年轻一代都是好相貌,武延基自然也不例外,身上有一股独属于年轻人的意气风发。 “延基见过两位县主。”武延基道。 仙蕙和裹儿连忙避开,回礼道:“延基阿兄见外了。今天在外,咱们只是兄妹,可没有什么郡王和县主。” 武崇训是高阳郡王,武延基是南阳郡王,即便仙蕙和裹儿封了县主,品级上还要低他们兄弟一品。 武延基从善如流,改口称六娘和七娘,并请二人上车,他与武崇训骑马在前面开路。 仙蕙和裹儿坐在车内,摇着团扇,外面的热闹喧嚣传入车内,那团扇慢慢停下来,不一会儿两人就凑在一起看外面的行人。 窗外大道通衢,行人车马络绎不绝。裹儿小声道:“回来时,没注意看,神都人多,香车宝马也多。” 仙蕙也感慨了一声,与裹儿一起坐回去了。仙蕙突然说:“裹儿,我明白了一件事。” 裹儿接道:“什么事?”仙蕙卖个关子:“回去再与你说。” 自从两个小女儿出门后,韦淇一直坐立不安,倒教李显劝慰起韦淇来:“刚过去一个时辰,连中午都不到,怎么会回来?” 韦淇闻言,瞪了李显一眼,坐回廊下。她心不在焉地扎着花,说:“两个小的比大的更懂得心疼爹娘。” 李显听了,连连点头。韦淇又突然嗤笑一声,说:“王爷心里和明镜似的,谁孝顺当然就疼谁,怪不得王爷诸子女中最疼裹儿仙蕙呢。” 夫妻说着话。直到夕阳西下时,仙蕙和裹儿才回来,身后的宫女捧着许多东西。 “阿娘,我们回来了。”人还未完全迈进院来,裹儿就嚷嚷道。 仙蕙也兴致勃勃道:“我们回来了。” 李显和韦淇忙下了台阶,韦淇更是把女儿上下仔细端详一遍,才松了一口气,问道:“你们都去哪里呢?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了。” 裹儿道:“阿娘,先别说这些,我和六姐给你们带了东西。来,这是阿娘,这是阿耶的,这是老大的,这是阿兄的……” 听到院中说笑,屋里的人都走出来了,仙蕙正巧将买的东西递给他们。 发完手信,宫女手里还剩下一个锦盒。仙蕙和裹儿对视一笑,说:“这是我们姐妹孝敬圣人的。” 女儿外出,不忘给自己带手信,这份孝心让李显心中熨帖。又听要送圣人礼物,李显心一抖,忙道:“什么东西?” 裹儿想了想,走过来在李显耳边说了一句。李显想了想,点头道:“那你们去吧。” “好。”姐妹应了一声,领着宫女来到集仙殿。 武曌这个时候已回到寝殿,听到通禀,又见身侧有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说笑取乐,就说:“东西收了,让她们回去早些休息。” 宫女退下后,又端着锦盒笑着进来,说:“两位县主去了香山寺,给圣人求了签,又请了护身符。” “香山寺?跑那么远,必定是骑马去的。拿来我看看。”武曌道。 张易之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的东西十分简陋,一支签和一枚护身符。 张昌宗取出签,笑着给武曌看:“圣人你瞧,这是一支福寿绵长的上上签。” 武曌接来看了一眼,就抛到锦盒里,摇头笑说:“她们姊妹被骗了,香山寺那群和尚最爱搞这些云里雾里的东西。” 张易之笑说:“圣人目光如炬,这签也是好兆头,难为两个小孩想着为圣人祈福求签。” 武曌挥手,让人把东西收起,点头赞道:“比他爹娘伶俐多了,不知像谁。” 张昌宗接道:“当然是像圣人,圣人天资粹美,县主像了圣人半分,便一辈子受用无穷。”张易之也围着武曌凑趣。 第二日是大朝会,然而武曌却称病缺席了,之后一连数日,连大臣都没召见。 臣僚心中惶惶,狄仁杰托着病体求见,依然被拒之门外。 这是什么样子? 百官之前拼死拼活前赴后继,终于劝动圣人将帝位传回李家了,武家那边也低头认了。大家心照不宣该下圣旨立太子了,圣上之前也允了,怎么圣旨还未下? 百官都怕迟则生变,好不容易达到这样近乎完美的局面,怎么能让它流散掉? 只是连狄仁杰都折戟沉沙,其他大臣更不敢戳老虎鼻子了。 吉顼倒是托人给张易之和张昌宗带话,请他们代为转圜,哪怕是让圣人见见狄仁杰也是好的。 张六郎打发走传话的人,问兄长:“阿兄,就差一句话的事,咱们要是办成了,不独满朝文武承咱们得情,连太子也承咱们的情。” 张易之顺手抓了引枕扔过去,骂道:“你脑子里装的是水,这话你也相信?” 张昌宗接过枕头笑嘻嘻凑过来,说:“我脑子笨,阿兄脑子聪明。我听你的。” 张易之招手,道:“咱们是圣人的人,之前说迎复二王不过是顺势而为。圣人心里不痛快,你有几条命去填?” 张昌宗坐下来,担忧道:“那咱们将来……” 张易之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打量六郎一眼,道:“你瞅瞅你那老鼠胆。”说着,抓起一壶酒就往嘴里灌,整个人透着一股颓靡。 张昌宗夺过酒壶,急道:“阿兄,我为咱俩想出路,你怎么一点都不上心。” 张易之哼了一声,弹了弹衣领上洒的酒水,直起身子说:“咱们受用一日是一日,想那么多小心长皱纹。” 张昌宗听了,忙掏出随身携带的靶镜,细细地瞧脸上是否真多了一条细纹。 张易之嗤笑一声,又抓过酒继续喝,张昌宗放好靶镜,见状,叹了一声,叫道:“阿兄……” 张易之只好放下酒壶,道:“这事咱们不用管,破局点不在我们。” “那在于谁?”张昌宗问。 …… “在于我。” 东宫,皇嗣李旦在殿内走来走去。朝堂的事情,他也听说了,群臣没有让圣人改变心意,尽快下了封太子的圣旨,武氏诸王也只装不知道。 李旦知道,倘若圣人表露出一点倾向武氏为继承人的念头,朝堂之中又是一场血雨腥风,残存的李氏诸子孙只怕也会波及,更不知有几人会失去性命。 第12章 先雍王李贤仅存的儿子李守礼,不解道:“立太子由圣人乾纲独断。四叔,这与你有什么相干?” 李显在偏僻的房州粗茶淡饭呆了十多年,李旦在东宫锦衣玉食战战兢兢住了十多年,不知这对难兄难弟哪个更惨些? 李旦问:“这是哪里?” “东宫。”长子李成器回道。 李旦点头道:“这就对了。” “阿耶……”侄子和儿子担忧地看着他。李旦笑了笑,说:“咱们也该出去了。” 他抬头看向天空,自从登基后,他再也没出去过。母亲防他防贼似的,但凡有谁来东宫,必要严加惩处。 这样的东宫谁爱住,谁住吧。李旦这些年看多了权势争夺,早就心灰意冷。 李成器对父亲的想法感同身受,道:“阿耶,确实咱们也该出去了。” 李隆基倒是心中有想法,他们一家也曾登临至尊,掌握过权势(武曌在,实际上并没有),谁又愿意成为旁支宗室? 只是父亲没有争夺之心,诸武又与他们关系不睦,便是想争,这时也不是好时机,只得从了阿耶的意思,又想起庐陵王当日的昏庸以及子女的愚蠢来,不免心中郁郁。 李旦打定主意后,写了一篇请立兄长为太子,自己请出东宫的奏疏,呈送武曌。 朝臣知道了,都赞皇嗣李旦有伯夷叔齐之德。李显闻言,也上书说:本是带罪之身,蒙圣人爱怜,回京养病,不敢再求其他,太子之位请圣人另选贤能。 臣僚百工又得了庐陵王的奏章,抚掌叹道,天家亦有真情在,圣人这下必定该允了。 武氏低头了,皇嗣谦让了,两拨人退出了太子争夺,庐陵王该重登皇储之位了吧。 然而,圣人的心意岂是凡人能猜度的? 第11章 狄公 圣人听得,她们听不得? 万事俱备,然而东风熄灭了。 李显嘴里不说,但是嘴角的燎泡出卖了他的心情。早知如此煎熬人心,还不如在房州来得自在? 一家子被困在院中,得不了自由,实在憋屈。李显心烦气躁,幸好有韦淇陪伴劝解。 好在圣人终于肯见狄仁杰了。 “朕看怀英面色不好,让太医给你看看,用什么药从宫里取就是。”武曌见狄仁杰面色憔悴,心中不忍,遂道。 “陛下,老臣今年六十有九,俗话说,人到七十古来稀,还不知能不能活到明年。老臣薄命一条,去也就去了,只怕我去后,没有人能给陛下说句实话。”狄仁杰苦口婆心道。 武曌面有薄怒,喝道:“难道除了你之外,满朝就没有一个忠心的大臣吗?” 狄仁杰道:“陛下,臣蒙陛下擢拔,至今高位。知遇之恩,铭感于心,唯有万死以报陛下。” 武曌意有所缓,冷哼:“你是大周的臣子,还是李唐的臣子?” 狄仁杰闻言笑起来:“臣是陛下的臣子。储位悬而未决,天长日久难免生变。” 武曌摆手道:“爱卿,你不用管这事,朕自有打算。” 狄仁杰欲言又止:“陛下三思,满朝文武并宗室翘首以盼立庐陵王为太子,且庐陵王忠厚仁孝,且当日陛下已经允了,圣人金口玉言,岂可反悔?” 武曌豁然起身,呵斥道:“狄仁杰,朕看你是不朕放在眼里!好、好、好,好一个李唐忠臣,你也学他们去哭昭陵。” 狄仁杰面无惧色,回了一句:“臣曾上书为砍昭陵柏树之人辩护,免其死罪,只怕太宗皇帝不认我。” 昭陵是太宗皇帝的陵墓,曾有人砍了陵前柏树,高宗盛怒要处死他们,多亏狄仁杰上书为其辩护。 武曌哑然失笑,又板起脸,冷声道:“昭陵去不得,那就哭乾陵?” 狄仁杰苦笑说:“先帝临终遗命,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取天后处分。臣只有也只能在陛下面前说几句实话了。” 这话触动武曌,使她想起当年高宗去世的场景,不由得叹息良久。那遗命前面几句是让皇太子,如今的庐陵王,在灵柩前即位。 武曌叹气:“怀英,你去吧。朕恕你御前失仪,言辞狂悖之罪。” 狄仁杰起身行礼说:“臣谢圣人隆恩。”说罢,便退下去。 武曌歪在榻上,上官婉儿从屏风后面转出,捧着一摞奏疏。 武曌摆摆手,婉儿将奏疏放在榻前的高几上。“婉儿,你说我老了吗?”武曌问。 上官婉儿笑回:“圣人精神矍铄,容颜未改,头发乌黑柔亮,怎么能说老了?” 武曌支着头,说:“狄仁杰六十九了,朕瞧着他比我年纪还大,其实啊,朕原比他大六岁。” 宫女进来奉茶,上官婉儿扶起武曌,说:“孝明皇后高寿,圣人也必定多福多寿。” 武曌接过茶,喝了两口,就放下来,道:“你是明白人,朝里的大臣吵来吵去,吵来吵去,生怕朕明日就死了。” 一听到“死”字,殿内伺候的宫女寺人立刻跪下来,吓得瑟瑟发抖。 武曌见了不耐烦,道:“起来。朕是老虎,难道吃了你们不成?一个个胆小如鼠,偏还要揣度上面人的意思,岂不知这样愚不可及?” 上官婉儿道:“世人多鲁钝,哪能明白圣人的良苦用心?” 武曌翻看奏疏,头也不抬说:“这狄怀英瞧着聪明,实际上是个蠢的。”声音里仿佛带着咬牙切齿的味道。 上官婉儿低头笑了一下,取了武曌批阅过的奏折告退往外走。 裹儿自己倒是不急,即便是阿耶当上太子,圣人的太子又岂是那么好当的? 纵观史书,哪个有才之君的手下没有折过太子? 重润在前院的东配殿读书,里面又有个三弟重俊,裹儿不便过去找他说话,兼之得了课程表,因而去蹭宫女的课了。 仙蕙本没去,但被裹儿死活拉去了。 裹儿道:“我一人上课,怪没意思的,你来也陪我。” 仙蕙敬谢不敏:“我脸皮薄,饶了我吧。再者,多事,我不去。” 去和宫女一起上课,是在说圣人没请夫子教导庐陵王诸子女吗?裹儿一人,可以说她年龄小,爱热闹,若加上自己,这味儿就变了。 仙蕙当然不会给家里惹麻烦。 裹儿笑了一下,便明白仙蕙的担忧所在,笑说:“圣人和才人都是从宫中学堂出来的,她们去得,咱们去不得?” 仙蕙闻言,眼睛微睁,呼出一口气,说:“好,我也去。” 裹儿这才高兴起来,拉着仙蕙,亲密说:“这才对嘛,若畏手畏脚,做这个怕那个,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仙蕙伸手点了裹儿的额头,气道:“就你理多。” 裹儿取出誊录好的课程表递给仙蕙,仙蕙道:“你敢情是早就准备好了。” “那是当然。” 仙蕙也不再考虑其他,和裹儿一起去了学堂,只不过课程多,两人拣了喜爱的听,大部分时间不在一处。 “脸皮薄”的仙蕙和宫女挤在一个教室里津津有味地听课,不是没有人背地嘀咕她自降身份。 然而,另一个教室的她妹妹裹儿小县主公然说:圣人听得,她们听不得? 牵扯到圣人,众人哪敢再言语。大部分人怕遭祸对她们姊妹敬而远之,但有几个倒是与这俩姐妹说笑如常。 …… “她真是这么说的?” 武曌的手臂撑在扶手上支着头,眼睛里满是兴味,说:“她竟然真这样说?” 武曌当年之所以读书,据传是因为失宠于太宗皇帝,求问得宠的徐才人,得了“以色侍人,色衰而爱迟,以才侍人才能长久”的箴言。这事传得宫内宫外朝堂乡野皆知。 武曌先为太宗皇帝才人,又成高宗皇后,违背世俗,故而无人敢提及当年的事情,哪怕沾点边也不会。 武曌会在意当年的那段经历吗?庸人推己及人,认为大约是在意的。而裹儿则不然,设身处地,她必定要叉腰狂笑,傲视天下凡俗。 上官婉儿听了,想了想笑说:“她有一点错了,我更受益于母亲。当年宫中教导宫女的夫子不过是几个腐儒,哪有现在这样人才济济?宫中上下皆托圣人洪福。” “多大了?瞧着年纪不大。”武曌突然又问。 上官婉儿说:“今年十四,春天三月的生日。” 武曌说:“十四岁啊,正是学习的好年纪。”她也是十四岁才开始立志于学。 “爱学习”的裹儿缩手缩脚与三人挤在一张小案上,左边是护她课表的叶儿,右边是送她入京的朵儿,再加上她这个裹儿。 “这是什么缘分啊?”裹儿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咱们是一棵树,叶儿、花儿、果儿?” 叶儿掩口而笑,解释道:“我全名叫万叶涛,大家嫌麻烦,就叫我叶儿。” 朵儿目不斜视,仔细听课,道:“县主,你压着我的裙子了。” 裹儿克制住腾挪的冲动,说:“再往外挪,叶儿的凭几就要挤飞了。还有,你的金钗戳着我的额头了。” 第13章 朵儿:“……我现在就取下来。”说着回手向头上拔了金钗,珍而重之放到笔盒上面,那是一支简单的凤凰于飞花树钗。 夫子讲得有趣,上课倒是不曾难捱。时光飞快,不留意已经一个时辰过去,夫子胳膊夹着书飘然而去。 “你知道吗?”叶儿神秘兮兮悄悄说。 裹儿疑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外面发生什么事?” 朵儿凑上来说:“北边的默啜可汗派使者求和亲呢?” “做梦!”裹儿道。 叶儿顿了一下,说:“这些人叛降无常,狼子野心,胃口大开,竟然还想要嫁女儿于天子,真是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他们怎么能想出这样异想天开的话来!”裹儿震惊了。 朵儿叹了一口气,道:“默啜可汗前些年屡次寇边,朝廷是遣兵派将打退了他们,可军饷粮草耗费巨大,只怕这次……”叶儿也跟着叹气。 裹儿的拳头握紧了,道:“夷狄狼子野心,畏威不畏德,此时应了,只怕将来还要生出祸患来。” 朵儿叹道:“可恨朝中无李公、苏公那样的良将。不止北边,东北也不太平,营州之乱虽平了,但后续摩擦不断。” 朵儿见裹儿听得认真,无奈苦笑:“我说这些做什么,平白扰县主烦心。” 裹儿闻言,忙央道:“好姐姐,你给我多说说。我们一家在房州,并不知这些事情,你给我讲讲。” 朵儿摇头道:“我不过是一知半解,你该找熟悉边务的人问去。” 裹儿道:“你说个名字,我找他去。” 朵儿想了半响,沉思道:“我知道有一人,不仅熟知北边和东北的边务,更难得是有着大智慧。” “那是谁?你快说。”裹儿催道。 叶儿想了想,与朵儿对视一眼,笑说:“我猜着了,不知是不是他。” “谁?你快说呀。” “同平章政事狄仁杰狄公。朵儿姐姐,你说是不是他?” 第12章 出宫 只怕狄公猜着你的身份了 “正是他。” 裹儿听了直泄气,道:“狄公是圣人的股肱之臣,我又岂能拿这事烦琐他?”叶儿和朵儿也跟着叹气。 这事过后没几日,朵儿突然命叶儿来叫她说“机会来了”。 裹儿满头雾水地来到一处无人的宫室,就见朵儿捧着一套女官的衣裳叫她赶紧换上。 “朵儿姐姐,这是怎么回事儿?”裹儿不解,一边换衣服,一边道。 朵儿说:“我见你自从那日后,就闷闷不乐。你不是想见狄公吗?正巧狄公病了,圣人派我去送药。你顶替叶儿,装扮成小女官,跟在我身边。” 裹儿一顿,垂头思索,若是无诏出宫,可是大罪,必定会连累爹娘?正欲推辞,突然灵光一闪,朵儿曾秘密护送阿耶入朝,定是圣人心腹,与武氏无干系。 这样一来,朵儿担着干系,圣人让自己随她出宫探望狄公,这莫不是的意思? 正想着,叶儿笑道:“你怕王爷王妃担心?县主可以先回去给他们说一声,免得担忧。” 裹儿闻言抬头一笑,下定主意道:“不用。朵儿姐姐已经给我担了不是,差使要紧,莫再误了。难为朵儿姐姐为我着想,我心里记着姐姐的好。” 嘴上这么说,裹儿心里却是一紧,若回去见了阿耶,就有了勾连外臣之嫌,只怕自己今日就出不去了。 朵儿闻言笑起来:“谁让你记这个?没得生分了,叶儿把官帽取来,小心给县主戴上。” 裹儿在叶儿和朵儿的帮助下,换了小女官的服饰,身上穿着圆领绿袍,头戴皂色软帽,一身灵秀之气。 叶儿叮嘱了几句,裹儿就跟在朵儿的后面出宫上马,直奔狄府去了。 狄仁杰春秋渐高,身体多病,这几日受了风寒,在家修养。朵儿一行到了狄府,管事一边忙遣人禀报主家,一边忙将人迎进来。 朵儿道:“圣人口谕,狄公病中,免行礼。”管事忙跪下,应了,又遣人去报。 “带我们去见狄公。”朵儿道。管事忙起身引着一行进了狄公院室。 狄仁杰正卧床修养,闻天使来,忙让侍从换衣,及见了天使,正要跪下,却被朵儿命人搀住。 “圣人口谕,狄公无须多礼。” 狄仁杰忙谢了恩,朵儿又道:“圣人有几句话叮嘱狄公。”说罢,又让跟随伺候的宫人下去,不过裹儿留了下来。 狄仁杰起身:“臣恭听圣训。” 朵儿道:“圣人口谕:朕听太医回来说,爱卿忧思过度,肝火郁结,又被风寒所袭,以致卧病。病去如抽丝,爱卿这几日在家好生修养,待病痊愈再上朝为朕分忧。” 狄仁杰待朵儿说完,谢了恩。朵儿笑说:“圣人担忧狄公身子,特命送来人参、鹿茸、燕窝、肉桂等物,让狄公问了太医斟酌着用,千万保重自身。” 狄仁杰又起身:“臣谢圣人隆恩。” 朵儿说罢,朝裹儿使了个眼色,轻快地笑道:“正事办完了。狄公,我有个小姐妹有事请教狄公。你们谈,我到外面喝茶。” 说着,便一径地走了,留下裹儿和狄仁杰面面相觑。狄仁杰最先反应过来,笑说:“小娘子有什么事情?” 裹儿忙搀狄仁杰坐下,斟了一杯水,羞赧之中夹杂些许激动,说:“我叫裹儿。前些日子听到默啜可汗遣使求亲,想了解北边的防务,又知你平过营州之乱。 朵儿姐姐说,朝中大臣若论熟知边务,没有人能比得上你。故而借着这个机会,想要向你请教一二。” 狄仁杰听了,面容和蔼和亲,点头道:“原来这样,司记谬赞。小娘子也姓武?” “朵儿姐姐姓武?哦,我姓李。”裹儿回道,心中念道,武朵儿。 狄仁杰颔首道:“李小娘子,北边和东北的防务说起来话长,你想问那些?” 裹儿对上狄仁杰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满是温和和欣慰,顿时明白了,他猜到了自己的身份。 她问:“我想问有很多的,只是时间来不及。狄公,能否给我讲讲如何防备突厥等叛乱部族以及如何治理边疆?” 狄仁杰说:“你知道朝廷对于边疆部族是什么态度?” 裹儿回:“太宗皇帝说过,降则抚之,叛则击之。自太宗朝到现在,大约如此。” 狄仁杰问:“李小娘子有什么高见?” 裹儿笑着摇头:“高见谈不上。太宗、高宗、圣人是何等的英明,却也一直延续这条政策,可见它必定有过人之处。” 狄仁杰闻言笑了,说:“老臣没什么良策,只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边疆部族治理,恩威并施才为上策,只是这需要很长的时间。” 裹儿若有所悟,问:“是需要从李氏到大野氏再到李氏那么长的时间吗?” 李氏出自陇西,李渊祖父、西魏八柱国之一的李虎曾改名大野虎,后来又改回李氏。 狄仁杰哑然失笑,没说话,裹儿眨巴眨巴眼睛,假装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狄仁杰道:“李小娘子潜心好学,然而我老病,并没什么可教的。之前营州平乱时,随意写了些东西,李小娘子若不嫌弃,送你看就是。” 裹儿闻言大喜,正要道谢,就见朵儿进来,笑说:“一盏茶的功夫也有了,咱们该回去了。” 狄仁杰道了一声稍等,颤颤巍巍取出一卷手书递给裹儿,道:“你回去找来历年的边防记录,多看看心里就明白了。” 裹儿接过来先道了谢,然后笑嘻嘻对朵儿说:“朵儿姐姐,你帮我收着,宫禁严格,我不敢带进去。” 朵儿一顿:“……”难道我就敢带进去? 这些日子狄仁杰受病痛折磨中,见到这样芝兰玉树的小辈,不由得心情舒畅,瞅着二人发笑。 朵儿虽如此想,但还是收下了这卷手书,告辞之后,一行人骑马往太初宫而去。 裹儿回到宫中,换回衣服继续上课,朵儿则去回禀圣人。直到掌灯十分,裹儿才回到院中。 她先去了正殿,只见母亲正在灯下做针线活,阿耶在看书,见她进来,都放下手中的活计。韦淇问:“吃过了吗?饿不饿?” 裹儿回:“吃过了。”一边说,一边坐在阿耶身边,凑过去看他看什么书。 李显笑了一下,将书移到裹儿眼前,问今日学了什么东西,裹儿先答了,然后故作神秘一笑,抱臂等父母来问。 韦淇见状好笑:“快说,又得了什么消息。” 裹儿瞥了四周见无人,才悄悄道:“我今儿出宫见了狄公。” 李显和韦淇都吃了一惊。韦淇忙收了惊讶,问:“你怎么出的宫?” 裹儿道:“我扮成宫女,和朵儿姐姐一起去狄府中送赏赐,见了狄公,问起边防要务,狄公……” “等等,”韦淇打断她,急道:“你扮成宫女出宫?你胆子太大了,越发无法无天,万一……” 第14章 裹儿眼睛盯着韦淇说:“朵儿姐姐同意了。朵儿姐姐曾经护送我们回京啊,阿娘,阿耶,你们再细想想。” 韦淇和李显会意,都笑道:“和她一起出去,确实不用担心。” 裹儿补充了一句:“朵儿姐姐姓武,这是狄公告诉我的。”李显和韦淇又被惊住,对视一眼,道:“原来是赐姓。” 李显又问:“你和狄公说上话了?” 裹儿便将与狄公谈话说与李显二人,韦淇听了道:“狄公是忠臣,不会外传出去,你以后可不许再乱说。” 李显说:“只怕狄公猜着你的身份了。对了,狄公的手书在哪里?” 裹儿郁闷道:“在朵儿姐姐手中。” 李显说:“要回来了,让阿耶看看。” 裹儿狐疑看了眼李显,面带防备说:“阿耶你看可以,我不会给你原件,顶多给你手抄一份。” 李显气笑了,拿书敲裹儿的头:“我的什么东西,你要我没给你的?”裹儿捂着头,眼泪汪汪,看得李显心软。 韦淇倒是在一旁沉思,想毕,看着打闹的丈夫和女儿,顿时笑起来。 狄公卧病之时仍然坚持劝说圣上立太子,圣上虽未下旨,但却让庐陵王的女儿去探望他,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圣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啊?韦淇捉摸不透。 裹儿又提了一句:“默啜可汗派遣使者来求亲。” 李显惊道:“和亲?谁去?” 裹儿摇头说:“是可汗的女儿嫁给天子。” 韦淇猛地转头看向李显,李显连连摇手道:“不会的,皇室没有这样的规矩。” “重润呢?”韦淇忧心忡忡。 李显又摆手:“不可能。” 韦淇见天长夜短,裹儿且忙碌了一天,便打发她回去睡觉。自己与李显悄悄商议起事情来。 裹儿回去看见仙蕙正在灯下做功课,转到里间换了家常衣裳拆了发髻,坐在她旁边,铺纸蘸墨。 仙蕙看了她一眼,说:“你今儿去哪儿了?” 裹儿如实回答:“我出宫了。你信吗?” 仙蕙嗤笑一声,满脸不信,继续写课业。学堂中有的老师不留课业,有的留,只要你写了交上去他就会点评,不写也行。裹儿和仙蕙都选择写课业。 朵儿自从那日回宫之后,裹儿再也没见到她,直到五日后,她顶着黑眼圈,晃晃悠悠走来,将一卷书放到裹儿的手中。 裹儿一喜,翻开之后,脸色猛变,一把抓住朵儿,急道:“这不是原稿!” 朵儿弯曲二指指向自己的眼睛,神情莫测。 裹儿吃了一惊,忙牢牢攥住她的手臂,不禁后悔说:“我只不过说了你一句话,你怎么就要自戳双目谢罪啊!” 朵儿脸上生出怒气来,气急道:“我让你看的是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第13章 女帝的宫女 这是宫中从未有过的盛事…… 朵儿那双含情目中布满了鲜红的血丝,眼窝深陷,眼周青黑,肌肤也不水灵了,整个人仿佛幽魂一般,飘飘荡荡。 裹儿讪讪放下手,顾左右而言他:“哈哈,今天真好。” 朵儿往身后一跌,坐在凉亭的榻板上,仰面往后一靠,双臂展开,有气无力道:“我抄了整整五个晚上啊。哦,原本被没收了。” 裹儿会意,又自知理亏,坐在她旁边,笑着推她道:“是我错怪你了,难为你能帮我抄下来。” 她说着,取下腰间的荷包,倒出盐渍梅干,拣了一大块塞到朵儿的嘴里,道:“好姐姐,吃了我的东西,可不许再生我的气了。” 朵儿睁开眼睛,夺过裹儿手里的梅干撂倒嘴里,嚼了几嚼就咽下了:“罢了,罢了。” 说罢,起身要走,裹儿问她做什么。朵儿回道:“最近事情多着呢。”她一阵风似的呼啸着刮走了。 裹儿展开那卷手稿,就坐在凉亭中看起来,不觉天气渐热,额头出了一层细汗。 等她回过神来,浑都是黏腻的汗水,只好卷起来,回院里再仔细看。 对了,她还要再给阿耶抄一份。朵儿姐姐用了五个晚上,她大概要用几天?不过抄书也好,狄公学问好文笔也好。 她刚回到殿里,宫女就叫裹儿去正殿。裹儿忙放下书,来到正殿,见韦淇拿着一套金色襦裙招她过来。 “阿娘,原来你这是给我做的啊。”裹儿又惊又喜,早先她看见阿娘做衣服,金黄璀璨,光彩耀目,还纳闷这么好看的衣服便宜了阿兄,没想到原来是个误会。 韦淇笑说:“快去试试。”裹儿转过屏风,来到内室,换了金色襦裙,衣料轻软顺滑,摸起来冰冰凉凉,正适合这个时节穿。 “阿娘真好。”裹儿提着裙摆在韦淇面前转了一圈后,又忙站到铜镜前打量,左右端详,心里美得不行。 “阿娘,我也要!”突然一个声音响起。 裹儿忙往边上一躲,对着刚进来的仙蕙得意地笑,火上浇油说:“六姐,这可是阿娘亲手做的。你也要,难道要累着阿娘不成?” 仙蕙抱臂,面露不屑地看着裹儿,打量一眼,睁眼说瞎话道:“你穿着不好看,金色的适合我。” 她说完,就去摇着韦淇的手臂撒娇:“阿娘,我和裹儿身形差不多,这个我也能穿,就给我吧,裹儿穿着一点都不好看。” 裹儿跑过来拉着韦淇的另一只胳膊,也撒娇说:“阿娘,不要理六姐,她都多大了,也不知谦让,真是羞死人了。” “你再说一遍?” “说就说,谁怕你不成?” 两姐妹你追我,我追你,绕着韦淇跑圈圈,看得韦淇眼睛疼了,喝道:“停下!” 两人见韦淇恼了忙停下,仙蕙小声抱怨说:“阿娘,光给裹儿做衣裳,不给我做。” 韦淇扶了扶额头,对宫女说:“去把我放在柜子里的七宝璎珞圈拿来。” 仙蕙闻言眼睛一亮,忙道:“阿娘最好了。”说完,就接过璎珞圈戴上,向裹儿炫耀起来。 裹儿道:“这有什么?我还有好几个金项圈呢。” 韦淇摆手,头疼道:“你们回去吵,让我清静一会儿。” 裹儿和仙蕙相视一笑,手牵手从后门跑了,回到东配殿。仙蕙迫不及待站在镜子前端详,璎珞圈上镶珠嵌玉,坠子则是一块硕大的鸽血红宝石。 “这是韦家的传家之宝,”仙蕙如数家珍道:“充了阿娘的陪嫁,我看上好久了。这样纯净的鸽血红只怕全天下也找不出几块来。” 裹儿道:“一块石头而已,又不如黄金能花能做首饰,颜色又好看。” 仙蕙与裹儿这样只爱金银铜臭的人说不到一起,略过这个话题,又凑上来悄声:“你说阿娘会给五姐什么好东西?” 裹儿翻了个白眼:“你得了喜欢的,还在意这个?”韦淇虽对三个女儿有所偏爱,但大体是一视同仁。 “你去把我的金项圈拿来,要那个嵌绿玉的。”裹儿低头看了自己的金色衣裳,对仙蕙道。 仙蕙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取了金项圈来。裹儿戴上了,又道:“你帮我个忙,替我抄本书。” 仙蕙坐下来,铺纸磨墨,叹气:“唉,早知不趁你的东风了,被你指挥做这个,做那个。让我看看,是什么,哎呀,这么多这么长,把手抄断了也抄不完。不行,我得找几个帮手来。” 说着,就出去叫来姐妹们,来到东配殿。裹儿与她们一一分配了,连声道谢。 纨纨拿了自己的份,笑说:“我若有事求六娘和七娘,六娘和七娘难道不帮我?自家姊妹之间不必客气。” 其他几人听了,暗觉有理。几案不够,众人命宫女从其他殿内抬过来。 众姊妹花了两天才将那卷书抄完,也知道这是狄公的行军笔记,心中好奇这笔记来源,只是不太方便问。 裹儿将抄完的书送了李显,李显心中欢喜,各送一套笔墨纸砚给女儿们。 他看过之后,便将这卷书给了李重润。李重润早就听说,本想等裹儿看完借裹儿的,没想到有这样的惊喜。 抄完书的次日,纨纨期期艾艾找上门,向裹儿讨主意:“七娘,你说我也跟着宫女上课读书好不好?” 裹儿还未说话,仙蕙就道:“当然好啦!大姐,我把课表给你抄一份。” 裹儿将纨纨按坐下来,笑道:“仙蕙说的是。” “只是……”纨纨欲言又止。她怕给父亲带来麻烦,她也知道如今正是紧要时机,若真因为她给父亲带来困扰,失了储君之位,只怕百死莫赎。 裹儿给她斟茶,问:“大姐你是真的想去读书学习?” 纨纨点头,无奈笑了一笑,道:“做针线也好,看书也罢,若是有人教导就更好了。” 裹儿闻言笑了,笑容中带着纨纨难以理解的洒脱,道:“那你怕什么?圣人是我们的祖母,总希望我们上进的。” 纨纨闻言一怔,良久道:“是我狭隘了。” 第15章 裹儿怕拍她的肩膀说:“心无挂碍地去学习,打发时间也好,学点东西也罢,学来的东西将来总会用到。” 纨纨被裹儿以长者的姿态教导,又好笑,又好气,说:“不知道还以为你是姐姐呢。” 仙蕙也附和道:“她仗着自己的心肝比别人多了一窍,前几日还使唤我来着。” 纨纨朝仙蕙使了个眼色,仙蕙会意,两人笑着抓住裹儿的胳膊挠她腋下。 裹儿动作灵敏,腰一猫,找个空隙逃出来,一径跑到外面去了。 “我出去了!”远远传来裹儿的笑声。 裹儿出了院门,在花园里闲逛起来,难得今日休沐,这两日连着上课抄书,着实把她的手累坏了。 凌晨下了一场雨,上午天气清爽,正适合游玩。她带着宫女,穿花度柳竟然来到一处马球场。 她爱玩这个,便进了马球场,趴在栏杆上饶有兴致地看起来,一只脚打着牌子,黑眸满是渴望。 这些宫女们分成红蓝两队,即便骑着温顺矮小的驴子,看起来也是英气逼人,令人心血沸腾。 忽然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官走来,懂读了裹儿杏眸里任何人看见了都能领会的邀请之意,便笑着主动上前拜见。 裹儿不认得这人,但认得她身上的绿官袍,笑回:“我被这笑声引来,这马球更把我吸引住了。她们打得真好。” 女官笑说:“不过闲暇时逗趣而已,县主可要下场?” 裹儿跃跃欲试,道:“这一局打完,我下去打。我们姐妹之前在房州常打马球,还是阿耶教我们呢。” 女官热情引着裹儿选了球杆和一头……驴,骑着在外面跑了一圈,就熟悉起来。马球激烈,神都贵妇多选择骑驴打球。 一局结束了,裹儿换下一人,与众人打得畅快淋漓。 女官在场外一边看,一边与身侧之人感慨:“之前武朵儿说庐陵王家的七娘是骑马回神都,我原先不信。” 另一人也是女官。她暗自点头,道:“雪涛,她马球打得好,何不请她加入马球社?” 李雪涛沉吟:“圣人那里……如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白如雪笑了一声:“若县主要加入,你能拒绝?你胆子这么小,刚才又为何试探县主的身手?你总是这样婆婆妈妈。不好不好。” 李雪涛坦然:“你都这样说了,我怎么还能反对?”她抬头看向场中意气风发的少女,若有所思。 圣人掌权,为宫女寺人延请大儒名师,若才学好,立刻提拔到身边参赞国事,这是宫中从未有过的盛事。 男帝将她们视作奴婢姬妾玩物之流,然而圣人这位女帝待她们不似奴婢反而像臣子。 这样的圣人怎能让她们不敬佩钦慕? 然而圣人老了…… 一旦圣人龙驭宾天,只怕宫中形容景况立刻回到从前,这让很多掌过实权的女官心中不甘。这一股不甘散落在各处,只等待有人将其凝结成绳。 既然有一个女帝,难道不能有第二个女帝? 虽然没有宣之于口,但李雪涛明白白如雪的意思。 第14章 和亲 突厥驸马来了! 李雪涛自言自语说:“那要看县主赏脸不赏脸了。” 裹儿当然求之不得,她看不到就罢了,看见了自然要加入。天天读书上课,骨头都酥软了。 这马球社乃是尚仪局李尚仪和尚宫局白尚宫牵头发起,六尚二十四司各组一支马球队,循环比赛,决出胜负,乃是宫女间的盛事。 “你们尚宫局有朵儿了,县主就归我们尚仪局了。” 就这样裹儿成了尚仪局下面司籍驴球队的队员,后来仙蕙知道也加入了一支球队。 裹儿打完马球回去更衣,正巧碰上了叶儿。叶儿悄悄对她道:“圣人答应默啜可汗的和亲请求了。” 裹儿如遭雷劈,浑身如泼了一盆冷水,暗道:朝中军务难道荒废至此? “不是王爷家的人,圣人命魏王二子淮阳郡王武延秀去突厥迎娶突厥公主。”叶儿道。 裹儿闻言一愣,没有武氏诸子活该如此的念头,反而心沉下去了。 如今是武周,武延秀去和亲,他的父亲武承嗣可是储君人选之一,武延秀实际上与李重福在名义上并无什么区别。 叶儿担忧看着陷入沉思的裹儿,小声唤道:“县主,县主!” 裹儿唉声叹气:“淮阳郡王是国朝的郡王,魏王的亲子啊。” …… “突厥驸马来了!” 武延基看到弟弟武延秀过来,笑着叫道。武延秀哼了一声,推开武延基,大步来到内室,跪在武承嗣的病榻前哭诉: “阿耶看重阿兄,我没意见,阿兄本是支撑门户的长子。可是武家这么多男儿,偏偏是我去娶什么突厥公主? 自古以来,哪有娶夷狄公主的王爷?我到外面,旁人都笑话我。阿耶,我不求你能像看重阿兄一样看重我,你也不能让我一辈子生活在嘲笑之中啊……要娶,别人去娶,我不娶。” 武承嗣沉疴难愈,自觉大限将至。他躺在床上,闻言气得捶床,咳嗽不已,武延基忙过来喂水抚背,臭骂武延秀:“你个畜生,怎么敢这么气阿耶?” 武延秀梗着脖子赌气说:“你得了乖,将来娶郡主公主,我呢?” “住……住嘴!你们兄弟存心要气死我吗?”武承嗣缓了又缓,才有力气喝骂道。 武延基和武延秀都慌得跪下来,武承嗣被气得心灰意懒,只是看到这两个一根筋的孽障,还是忍怒将道理掰碎了说:“自古外戚权臣之家,有几家能保全?我们家将来又不知什么下场? 我这一辈子吃过苦,享过福,也争过天下,我去了,没什么遗憾,但是你们呢?你们兄弟眼高手低,为将,打仗不成,读书,肚里没半点算计。你让我怎么能合上眼睛?” “儿子们错了,阿耶打我们骂我们都成,可不要再气着自己。”二人劝道。 武承嗣又缓了几口气,说:“过几日,我上奏圣人,为延基求娶庐陵王女,他是长子,将来继承魏王位。 庐陵王有七个女儿,难道都要嫁到武家来?想也是不可能的,咱家求娶一个,已是天幸。 延秀,你不要怪阿耶给你娶突厥公主。你仔细想想,若成了突厥驸马,你就是中原和突厥联系的纽带,任凭动荡,你就岿然不动,不说权势,至少是个富贵闲人。 这是我为你求的。你要是不愿意,我上奏皇帝换人,你叔父家也有几个适龄的堂兄弟,巴巴望着这个美事儿。” 武延秀听进心里,觉得十分有理,但又期期艾艾道:“若那突厥公主……” 武承嗣见状,摆手道:“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武延秀垂下头说:“我听阿耶的就是。” 武承嗣看着两子,道:“有你们二人在,我们一脉无忧矣。” 朝廷和魏王府送走武延秀等中原迎亲使团后,武承嗣果然挣扎着进宫,向武曌请求为世子延基赐婚。 武曌见武承嗣病骨支离,心中一酸道:“承嗣,何至于此?” 武承嗣脸上看不见一丝光泽,头发花白稀疏,强撑道:“姑母,侄儿以后不能为你分忧了。” 武曌心中不忍,走下来握住承嗣的手,她确实曾动过立武承嗣为储的念头,只可惜武家人都不中用,都不中用啊! “承嗣,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姑母等你痊愈上朝,为姑母分忧。”武曌劝慰道。 武承嗣回:“姑母,侄儿……怕再也不能成了,请姑母务必保重御体。侄儿,有一件事想求姑母,若姑母允了,哪怕是死也能闭上眼睛了。” “姑母都答应你。”武曌似有不忍。 武承嗣道:“世子延基未有佳妇,愿为庐陵王子婿,请姑母恩准。” 武曌叹气道:“我早有此意,何必再求?你且安心养病要紧。” 她说完,见武承嗣精力不济,若昏睡之状,忙让太医先来医治,再好生送归府上。 武承嗣走后,武曌挥退宫女,孤身坐在御座上,支颐沉思,半响,才道:“来人。” “圣人请吩咐。”女史上前道。 武曌道:“去叫庐陵王来。”女史领命退下。不一会儿,庐陵王就过来了,拜见之后,武曌说:“魏王病重,求娶你的女儿。你怎么看?” 庐陵王一愣,面色转喜,道:“好事啊,这是亲上加亲的好事,以后更是一家子了。” 武曌道:“五娘、六娘和裹儿是韦氏养的?” “是,”李显道:“五娘贞静,六娘活泼,七娘最是淘气。” 武曌拍板道:“六娘与魏王世子如何?” 李显听了,笑道:“圣人英明,我瞧着这两小儿也般配。”仙蕙回来了说过一嘴武延基,风姿俊秀,不像口蜜腹剑的小人。 武曌又道:“纨纨已经长大,你留来留去留成了仇。朕现给她指了一门婚事,嗣陈王武延晖,你觉得如何?” 第16章 李显微愣,随即道:“又是一件大好事,可谓是双喜临门。” 武曌见如此,才露出笑容,挥手让他离去。李显回到院中,坐下来,才发觉后背出了一层冷汗。他刚才是强撑着,才不显出怯色来。 韦淇端着茶水,担忧地看着他,没说什么,只待他平复下来。李显接过茶水,一饮而尽,道:“圣人给纨纨赐婚嗣陈王武延晖,仙蕙赐婚魏王世子武延基。” 虽早有预料,但事情落定,韦淇生出一股茫然和惶恐来。 “我们以后要对仙蕙,还有纨纨要好一些。”韦淇道,李显心中也下定了主意。 夫妻收拾好心情,命人叫纨纨和仙蕙过来,就听宫女回禀说:“大娘、六娘和七娘一大早就出门去宫中学堂了,晚上才能回来。” 韦淇笑道:“难得她们用心上进,不要叫她们。等她们回来了,你叫大娘和六娘过来一趟。” 裹儿被夹在叶儿和朵儿中间,三人共用一张小案,束手束脚,书卷半展,纸张折叠。 下了课,她卷起书卷出神,朵儿像往常一样立刻就走了,她还要当值。叶儿见裹儿发呆,便问:“你想什么?” 裹儿的眼睛没离开书卷,道:“我印象中书不该是这样。”她印象中的书该是什么样子呢? 裹儿绞尽脑汁,不自觉地将一页页笔记叠在一起,左手捏在边上,右手翻阅。若用针线将书缝住一边,岂不方便? 屋内的宫人都走了,叶儿看着她发痴,见她从荷包里取出印章和印泥,一边思索,一边在书卷上盖了一个又一个印。 “我明白了。”突然间,裹儿的眼睛猛然亮起来。 “你明白什么?”叶儿奇道。裹儿笑而不语,按捺住喜悦的心情,哼着调继续去上课。 白日间隙,她借了一本名家注释的《千字文》,又让人拿了一叠纸来。 晚间刚回到殿内,还未及见爹娘,就见仙蕙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裹儿奇道:“发生了什么好事?” 仙蕙迫不及待说:“今天魏王进宫请圣人为世子赐婚,圣人把阿耶叫去,为我和延基阿兄订下婚事。” 裹儿闻言笑起来:“恭喜恭喜。” 仙蕙一点都没扭捏害羞,不是武延基,还会是其他人,延基阿兄容貌出众,赏心悦目。 仙蕙心里还有更隐蔽的想法,待魏王一死,她想接手魏王麾下的势力,就像……就像太平姑姑那样。 “圣人将大姐赐婚给嗣陈王武延晖。”仙蕙补充了一句。 裹儿闻言笑道:“我要去给大姐贺喜。”仙蕙笑道:“你快去吧,姐妹们都贺完了,就差你了。” 说罢,裹儿便去了正殿,就听见里面一片笑声,进去一看,原来几个姐姐正围着大姐打趣,只见纨纨面上浮起红晕,又羞又急。 裹儿进来,只季姜站起来,纨纨等几人皆坐着。“大姐,恭喜!”裹儿笑道。 “快坐下,上茶。”纨纨问:“上学刚回来?用过饭了不成?课业写完了吗?” 裹儿坐在纨纨身侧,闻言笑起来:“大姐操心我做什么,该对大姐夫上心了。” 纨纨听了,伸手捏她的脸颊,恨恨道:“积些口德,将来你定亲了,我定要笑话你。” 裹儿忙救出自己的脸颊,笑嘻嘻道:“我上头有姐姐们顶着,待你们都出嫁了,再说我吧。” 二娘、三娘、五娘一听这话,按着裹儿挠她胁下,裹儿认了几千声错才饶了她。 姊妹说笑一会儿,裹儿便告辞回到屋里,取了《千字文》和白纸,要使唤她阿耶做事。 第15章 锥处囊中 夏风吹拂薄暮。 夏风吹拂薄暮。 “阿耶,我有个事情非你不可,你一定要帮我呀!”裹儿迈着轻快的步伐,打断了爹娘的谈话。 李显抬头招手叫裹儿在身侧坐了,问:“你拿的是什么东西?” 裹儿将书卷和纸张放到案上,韦淇见了笑说:“前儿你央着几个姊妹抄书,今儿你难道要你阿耶替你抄书?” 李显一面听妻女说话,一边打开书卷,竟然是一本《千字文》,问:“抄这个做什么?” 裹儿撒娇道:“阿耶,你别问,只按我说的来。” 说完,又笑道:“阿兄抄也可以,但他的字哪里比得上阿耶?阿耶,你千万帮我这个忙。” 武曌和高宗酷爱书法,更是其中高手,几个孩子耳濡目染书法自然不差。高宗陵前的述圣碑上的碑文正是李显丹书。 李显听了女儿这般说,笑着应了,道:“为什么抄这本蒙书?” 裹儿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因为它字数最少,我可不舍得阿耶累着。” 李显想了想,道:“你什么时候要?” 裹儿觍颜一笑,摇着李显的衣袖,眼巴巴地仰望着他。李显读懂了她的意思,一只手将书卷打开,估算道:“后日给你。” 裹儿面露喜色,摊开一张纸,对着李显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遍。李显说了一声:“这么麻烦。” 裹儿回了句:“好饭不怕晚,前头做得细,后头才更便捷。” “交给我了,后日你来拿。”李显道。 裹儿下了榻,像模像样地作揖说:“多谢阿耶。”说罢,朝母亲说了一声,便跑出去了。 李显思索着裹儿的要求,又将《千字文》看了一遍,心里有了计较,正要磨墨去写,被韦淇拦住。 “黑灯瞎火的容易看坏眼睛,夜又短了,明日再弄。”韦淇不容置疑道。 李显只得作罢,洗漱完上榻睡觉,躺在床上,脑子里还在想着女儿交代的事情。 次日,裹儿秘密托了球队中尚功局的人做雕版,可巧宫中本来就有做这个的。 上午,武曌下了两道圣旨,一道册封庐陵王长女纨纨为新都郡主,一道赐婚新都郡主和嗣陈王。 李显携家人接了,心中纳罕,怎么只有两道,该有四道啊。虽然百般疑惑,但着实不敢提出。 外头的人得知后议论纷纷。郡主乃是太子之女,圣人册封了郡主,怎么不册封太子?还是,圣人对庐陵王仍有不满? 武延基久等赐婚圣旨不至,心中忧虑,来找阿耶拿主意:“阿耶进宫为我求婚,怎么就成全了延晖阿兄和新都郡主?”武家权势煊赫,但多条退路,就是多条命。 武承嗣缓了几口气,说:“不……不必担忧,许是长幼有序。”他找了由头,安儿子的心。 他是快死之人,姑母不看功劳看苦劳,必要个郡主嫁到自家。 “是我多虑了,让阿耶忧心。”武延基暗恨自己沉不住气,又后悔打扰阿耶养病。 “你兄弟到哪儿了?”武承嗣突然问。 武延基回道:“估计还有一个月到突厥。”武延基不敢再打扰,回禀一声就离去,让武承嗣静养。 到了后日,李显将抄写好的稿子交给裹儿,裹儿一脸高兴地接过来。 她一开始没注意李显的强颜欢笑,说笑两句,就听出阿耶的心不在焉,略一想便知道阿耶在为仙蕙的婚事患得患失。 裹儿劝道:“阿耶疼大姐姐,多留她几年,轮到我们姊妹,就迫不及待地打发我们出去不成?” 这话一出口,韦淇立刻笑骂道:“你才多大,说起这个来?” 裹儿笑着顶嘴道:“无论多大,在阿耶阿娘膝下的日子是最快意畅快的!这就是俗语说的‘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 李显听了笑道:“再学这些粗话,赶明要条狗,放到你殿里去。” 裹儿哼了一声,道:“阿耶,要不是看在你帮我的份上,否则……哼哼……” 韦淇好笑道:“你否则什么,说出来我听听,最多不过不理你阿耶罢了。” 这话勾起了李显哄小女儿的记忆,那时裹儿身子矮矮的,脸蛋气鼓鼓的,叉着腰背着身,大声喊道:“再也不理阿耶了!” 不知小孩子哪来的气性,有一次竟然忍住了三天没和李显说话,即便李显搭了台阶,小丫头见了居然一脚踢飞。 裹儿也知母亲取笑自己,冷哼一声,跑了两步,又回来,原来忘了带李显抄写的手稿。 韦淇喊住她道:“这是你阿耶熬夜写的,先写了一遍,改了又改,再誊抄的。不许浪费你阿耶的心血。” 裹儿飞快地抬头看了眼阿耶,见他神色憔悴,垂下头道:“知道了。” 李显不在意道:“我闲来无事,抄本书打发打发时间,算什么心血。毁了,污了,再来找我。” 裹儿闻言朝李显笑了一下,转头对韦淇说:“阿耶才不像阿娘那么小气呢。” 说着,抱着稿子一径跑了,出了院门,裹儿找到尚功局的匠人,如此这般吩咐下去。 虽是保密,但六尚互通有无,早有人跑过去围观。刻印《千字文》竟然成了公开的秘密,除了李显一家,其他人都知道。 武曌听了一嘴,没在意,只当是小孩儿新奇爱淘气,怎么也没料到这件事竟然跑到了她的案头。 第17章 板板正正,规规矩矩。 这本奏疏就放到头一个,上面写着:“上圣神皇帝请校印九经疏。”奏疏后面还附了一本怪模怪样装订的《千字文》。 武曌面无表情,拿起奏疏,盯着上面的名字,说:“这真是庐陵王家小娘子写的奏疏?” 上官婉儿初看到这本奏疏,也极为震惊,但查了一番,确实如此。 她如实回道:“宫中学堂有夫子教导如何草拟奏疏敕诰表策,我查过小县主以往的课业,文风确实一致。小县主写完之后,虽然请了庐陵王润色,但大体未变。” 武曌奇了:“她怎么想起这个?” 上官婉儿笑回:“圣人虚怀纳谏,准宫中上书言事,言之有物者受上赏。婉儿想着,小县主住在宫中,学有所得,心有所思,不敢欺瞒圣人,便上了奏疏。” 武曌笑说:“宫中有这回事,朕记得有几本好奏疏,难道这丫头的奏疏也是好的?名字倒是唬人。” 说着就要打开,上官婉儿忽然上前,将那本书先呈到武曌眼前,笑道:“圣人先看这书这样装订可使得?” 上官婉儿向来知轻重,武曌便依言,看着婉儿翻页,薄薄的一册,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看完了。 书又合上,露出靛青色的封皮,书页用粗麻线缝得结结实实,不像折页装的书时间长了会掉胶散页。 武曌上书,自己又飞快翻了一遍,觉得倒是比卷轴装和折页装方便读。 “有几分巧思,只是粗陋了些。这字是庐陵王写的?”武曌问。 上官婉儿回说:“小县主说,阖家之中只有王爷的字最好,便央着王爷写了。王爷本不知情,后来看到奏疏才明白缘故。” 武曌听了这话,嗤道:“你去拿几本字帖给庐陵王。字如其人,他的字还是这么温软。” 她说完,就打开奏疏,看这个小丫头能说出什么话来。她本来是漫不经心,但越看越入神。 武曌放下奏疏,问:“婉儿你十几岁到我身边?” “十四。”上官婉儿回道。 武曌回忆起当年:“朕记得,朕当场出题,你挥笔立就,比老成的舍人做得文都好。” “圣人谬赞。” 武曌继续说:“现在你越发地老练,旁人都不及你得朕心。不说现在,就说你当年写的奏疏也比裹儿这本强十倍百倍。这孩子的辞章是朕见过最差的。” 上官婉儿见武曌面有愠色,却不害怕,仍笑道:“婉儿认为,文以载事。纵有屈原宋玉相如之才华,但无班定远贾长沙之卓识,终究于国于家无望。” 武曌闻此默然,这份奏疏最让她感到震惊的是写疏之人对于打压士族扶持庶族潜意识中的习以为常,而这是武曌自掌权以来持之以恒做的事情。 武曌放下奏疏,一步步下了台阶,走到宫殿门口,外面天高地阔,比其他美景更胜一筹。 十四岁正是锥立囊中的年纪。 十四岁的武媚娘因为训马的“高论”,被太宗认为果决狠辣,弃在一边。 十四岁的上官婉儿因为才华横溢,被武媚娘擢为掌制诰,参预政事。 十四岁的李裹儿将来又会是怎样呢? 武曌或许有点明白当年太宗听完自己训马后的心情,震惊中略带欣喜,又夹杂着惋惜。 武曌回头问:“这本奏疏谁看过了?” 上官婉儿回道:“县主写完后,请庐陵王润色,库狄女史看过觉得好,推荐给我,请我呈上来。除此,再无其他人看到。但县主印书的事情,阖宫上下大约都知道。” “你去……”武曌突然停住,叹了一声,笑道:“锥处囊中,其末立现。” 武曌刚生出要呵护这个小家伙的心情,但突然停住,原因就她刚才所说的: 锥处囊中,其末立现。 上官婉儿不见圣人说话,继续道:“臣得到奏疏后,问过匠人,他们回禀,十数人日可印数百册。这册书的抄写、核对、誊录,庐陵王用了一日夜。此法利国利民,臣以为当行天下,让天下士庶皆沐皇恩教化。” 武曌觉得可行,但开口要吩咐时,竟然迟疑起来。 第16章 银屏金雀 不知我者,谓我何所求 这事由谁来做?一般来说,谁提出,谁施行,更何况这是一件名传千古的美差? 裹儿年纪小,又是女子,调不动人力物力,照理自然是她的父亲顶上,但李显是武曌的儿子,呼声最大的储君候选人。 武曌拿李显溜了几次大臣宗室,但最终仍未册立太子,可见她的内心依然有些不愿。若将差使给出去,则显得武曌赏罚不明。 “叫狄怀英来。”武曌想毕,吩咐道。 宫人应了去请人。一盏茶后,狄仁杰来到殿中拜见。武曌挥手让人退下,笑问:“国老,近日身子可大好些?” 狄仁杰笑回:“臣年迈,一身的毛病,让圣人担忧了。这两日精神比前些天略强些。” 武曌说:“朕得了一份奏疏,无人可共欣赏,特请怀英一观。今日无君臣。唉,朕是孤家寡人,朝野也只有你呀,能和我说上一两句实话了。” 说着,武曌走下来,拿着奏疏和《千字文》递给狄仁杰。狄仁杰忙接过,看完奏疏,又匆匆翻阅了《千字文》,又回看了奏疏的落款,吃惊地盯着武曌看。 武曌见状,开怀大笑,说起当年在太宗皇帝面前训狮子骢的旧事来。说罢,她怀念道:“朕说这话时,也是十四岁。” 狄仁杰与武曌政见相同,故而才能君臣相得。他闻言沉默半响,震惊与惋惜交杂在一起难分难解。 他叹道:“君家芝兰玉树,生于庭阶。” 武曌脸上带着得意,儿子辈指望不上,但孙儿辈确实有几个优秀的。 狄仁杰又问:“臣……” 武曌打断他说:“我已说了,今日不论君臣尊卑。” 狄仁杰说:“我听闻庐陵王嫡子重润,先帝爱孙,丰神俊朗,孝顺友悌,不知何日能出阁一见?又有皇嗣三子,名唤隆基者,据传机敏果决,只是臣也未曾见过。” 武曌勃然变色:“你这个狄怀英,朕与你推心置腹说事,你倒议起储来。” 狄仁杰面无惧色:“圣人无私事。若是臣今日没看到这份奏疏,也不会想起圣人有几个好孙儿。” 武曌态度又冷又硬:“芝兰生于深林,非无人而不芳。” 狄仁杰回道:“芝兰初生,柔弱稚嫩,当以人望养之。” 武曌嗤笑一声:“朕难道不是芝兰?朕自打进宫起,就走的是一条有进无退的路,一步,一步,往前走,一直走到天下道路的尽头,每一步都充满了杀机,但是朕今天站在了这里。” 狄仁杰语气有所缓,道:“天下有几人能似圣人?” 武曌挥手道:“怀英再提立储之事,即刻打出宫殿。” 狄仁杰心中叹气,说:“小县主的建言很好,只不知圣人命谁去做此事?这两年国事艰难,刻印九经耗费只怕不少,需好好合计。” 这事又勾起武曌的纠结和立储的纷争,使她心中不快,又感到茫然。 道路的尽头,依然充满着杀机。 武曌明白狄仁杰的意思,她年事已高,早立了太子,早让太子参与朝政,政权就能平稳过渡,她也能平安到老,两相便宜。 然而狄仁杰不明白武曌的心事,狄仁杰老迈,但武曌自恃精力旺盛,不同一般人。还有,权力的漩涡中哪里有什么平安引退? 所谓的平安,不过是败者丧失自由,换来的囚笼。 她是通天宫上展翅飞翔的金凤,不是绣在银屏上的金丝雀。 武曌胸中郁气堆积,道:“国老病愈之后,比之前昏聩了。”狄仁杰恭敬领骂。 她出了一口浊气,心情平复下来,说:“校印九经之事,朕自有打算。” “圣人英明,老臣难及。”狄仁杰道。 不欢而散。 武曌目送狄仁杰背影远去,心中叹道:“不知我者,谓我何所求。” 武曌回到案上,拿起笔,蘸了朱砂,在李裹儿的奏疏上批了个“可”字。 武曌作为一个母亲,年少时吃了不少苦头,只希望女儿像公主那般无忧无虑地长大。 然而,当她发现人间还有另一重天,那里有人间难得的快活和肆意,回头想要告诉女儿,却发现已经晚了。 一步晚,步步晚;一步错,步步错。 这些暂且与裹儿无关,她有事正忙。印刷的第一本《千字文》呈给圣人后,裹儿又命匠人印了十多份。 当天就拿到了。她下学回来,跟着的小宫女捧着满怀的书,正一人发一本呢。 “不要嫌寒酸,这可是阿耶的楷书,日后可做传家宝呢。我在上面还刻了编号。”李裹儿大言不惭道。 李显和韦淇也各得了一本,笑说:“咱们也该留一本,裹儿说这金贵着呢。”兄弟姊妹都一起笑起来。 第18章 裹儿过了两日,接到了自己的奏疏,虽然圣人应允,但只是没有动静,圣人心思幽深,因而便没在意。 最近学堂来了个曾经做过主客郎中的人,学得几种蕃语,识得胡风异俗,裹儿最近这些日子正好奇这个呢。 不料一日,边地传来急报:突厥叛周攻打边境,囚禁淮阳郡王武延秀,右豹韬卫大将军阎知微降突厥! 朝野震惊,武曌大怒,一面调兵遣将抵御突厥,一面以阎知微卖国夷灭三族。 …… 官兵们凶神恶煞地冲进阎府,府中乱作一团,丫鬟小厮如麻雀似的到处乱钻,惊破了这座世家府邸。 阎知微是阎立德之孙,阎立本之侄孙,祖上尚过公主,出过王妃。武周革命,阎家与武家联姻,阎知微的儿子阎则先娶了武三思的女儿江陵县主,权势日炽。 当初默啜可汗求和亲,朝中吵成两派,张柬之等人认为夷狄不可信反对和亲,阎知微则相反。朝廷决定和亲后,便命阎知微与武延秀等人一起去虏庭求娶突厥公主。 突厥翻脸无情,囚禁武延秀,威逼使团。阎知微贪生怕生,背周降突厥,致使阎家大祸临门。 江陵县主骤得噩耗,顾不得其他,取了马出门求救。此时阎家各门已被严密把守。她报了名号,才被走脱,一骑飞驰娘家。 然而,武三思不在家中,到了兄长武承嗣府上商议事情。江陵县主几乎蓬头跣足又追到魏王府为夫家求情。 武家为了掌控兵权,一方面提拔自家子弟在军中担任要职,另一方面嫁女与禁军将尉或者将女婿提拔为禁军将尉。江陵县主的婚事也是如此。 因魏王梁王商议事情,江陵县主被拦到门外。屋内,武氏诸王皆嘿然不语。 武延秀不是李唐宗室子,默啜可汗故而不仅不允婚,反而叛周寇边。这个理由如同一个大巴掌甩到诸武的脸上。 这未必是突厥叛周的真正理由,但拿这个出来也表明了,任凭诸武封王作宰,连不懂礼仪教化的突厥都只认李氏子是天潢贵胄,不认武氏子为皇子皇孙。 武三思曾在武承嗣病重时,暗喜储位竞争又少一人,然而现实甩来的巴掌,让他前所未有地清醒,储位看似触手可及,实则无半点可能。 天下认武曌为皇帝,但不会认诸武为皇室宗亲。 这事给了武承嗣巨大的打击。庐陵王归来,武承嗣看到了自己的末路,现在他恍惚看见武家大厦倾覆满院赤血的末路。 他心中无比绝望,嘴唇颤颤,不成语句,黄泉路近。 武三思只当担忧延秀,劝说:“我大周兵强马壮,区区突厥不过土鸡瓦狗,大军若至,这些夷狄则即刻败走。延秀是大周郡王,默啜可汗是个老狐狸,不敢拿他如何。” 众人无可奈何地散了。武三思见到女儿,猛然想起阎家祸事,语气平淡说:“阎家不中用了。你既然回来了,就在家里好生呆着,风头过了,我给你另选佳婿。” 阎家不成了,武三思准备给女儿换门亲,为自己添加助力。 江陵县主回手向头上拔下簪子,指着自己的喉咙,神色凄惶,泪如雨下,跪地哀求:“求阿耶救救夫婿,他若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武三思不为所动,让侍女把女儿押回家中冷静几日。江陵县主抱着柱子不肯走,嚎啕大哭,哭得人凄然恻然。 旁边的叔伯兄弟看不过去,纷纷劝道:“阎家世代勋贵,子孙繁茂,姻亲遍布,阎知微卖国本就该死,但则先素日瞧着是个好的,又是武家的女婿。 我们此时若袖手旁观,一来显得武家不得圣心,二来只怕寒了亲戚们的心。不若求个情,将人保下来。” 武三思闻言思索,失了军中人心,只怕离死不远。 他想毕,神态立刻变了,跌足叹息:“我何尝不想保这个孩子?阎知微卖国伪称可汗,又在边关叫门,证据确凿,罪无可赦,而且圣人大怒,满堂诸公求情都没用。 唉,罢罢罢,我舍了这身官服、这条命,也要把这个可怜的孩子保下来。” 说罢,他改口让侍女将江陵县主送回家静待消息。武曌正值气头上,突厥叛周的理由不仅打在诸武脸上,更打在了武曌的脸上。 武三思当然不敢去求情,只悄悄让人留得女婿性命。至于阎家其他人嘛,生死各有命。 第17章 双陆 圣人能让我去边疆当个都护吗?…… 巍峨的宫墙将风起云涌挡在外面,宫内依然风平浪静。 但裹儿一连数日闷闷不乐,边事就这样血淋淋地冲到裹儿的眼里心里。战报上说,默啜可汗杀边民数千,掳掠妇孺而去。 她脑海中浮现一句话: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这日下学,天色尚早,她没有回到院中,坐在池边树下发了一会呆,难解心中郁气,撇了小宫女,登上石阶,蹲在凉亭脚下抠土。 可巧武曌近日政务繁重,也出来松散,一路而来。此时,落霞满天,红日将尽,便要登高赏落日。 她远远看见小宫女站在石阶下往上张望,到了跟前,便问:“你是哪宫的小宫女?” 小宫女战战兢兢答道:“奴婢主子是庐陵王家中七娘,她让奴婢在这儿等着,不要打扰她。” 张昌宗听了,笑说:“圣人,咱们悄悄上去,看看小县主做什么。” 武曌无事,便与张昌宗一起上了台阶,只见一个身着金黄襦裙的小娘子不顾形象地蹲在地上拨蚂蚁,顿时啼笑皆非。 她看得入神,听到笑声,才一脸茫然地抬头望着来人,显得呆呆傻傻。 武曌笑说:“赶紧起来,这像什么样子?”便是世家七八岁的孩子也做不出这样幼稚的事情来,她又好气,又好笑,真是在外面养野了性子。 裹儿回神忙起身拜见,道:“刚才正想事,没看到圣人过来。” 宫女们抱了席毯榻几来,铺设在亭中。武曌坐下,裹儿刚要过去,就见宫女端着铜盆过来,她窘迫一笑,停住脚步,忙洗干净手,才来亭中坐下。 “你会打双陆?”武曌问。 几案上正摆了一副双陆棋,裹儿笑说:“我在家中经常与阿耶玩。” 武曌示意她拿了骰子,让她先掷。“你刚才想什么?”武曌问。 裹儿一边走棋,一边回道:“我在想有什么法子能让边境安定?” 该武曌掷骰子走棋了,她讶了一声,问道:“想出来了吗?” 裹儿一心二用,说:“狄……”刚说一个字就意识到说错了,忙改口道:“第一步棋,圣人走得好。我看过后汉的羌族之乱,后汉君臣一直在剿抚之间摇摆,连年征战,府帑枯竭,边地血流成河。” 武曌说:“你说是剿好,还是抚好?” 裹儿回道:“剿抚并用最好,这也是大周对边疆部族的国策。” 武曌:“你又为何愁闷?” 裹儿回:“今日之华夏夷狄犹如战国之秦楚韩赵,我所忧心的事乃是自家人同室操戈。” 武曌:“你错了,秦楚韩赵同为炎黄子孙,与华夏夷狄截然不同。” 裹儿停下来,仔细思索,武曌在等她的答案。半响,裹儿道:“现今的独孤、窦氏、长孙、宇文等家,其先出自鲜卑,在汉魏之际被称为胡。 孔子作《春秋》,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1大周兵强马壮,国力强盛,如突厥契丹之族,若久沐皇恩教化,天长日久则为汉人。” 武曌听了,觉得这丫头的眼光看得远,起了兴趣,再问:“如何教化?” 裹儿的脑子突然被“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生态”几个词攻击了,她不知为何竟然明白这几个词的意思。 于是,裹儿顺着斟酌说:“教化从来没有一蹴而就,需要持之以恒多管齐下。比如现在在边疆设立都护府、羁縻州等治所,再如开边疆互市……” 只是她越说越泄气,越想越无话可提,实在想不出什么新意来,最后无可奈何叹道:“朝堂诸公才智过人,君主英明果断,萧规曹随便是,是我自视过高了。” 武曌见她长吁短叹,又想起她拨蚂蚁的情形,相差甚大,忍不住大笑起来。 裹儿垂头丧气,她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仔细一想,史书之上随便一个聪明人就能将她轻松碾压。 武曌不忍,道:“你能这样想,可见有自知之明,至少是个明白人。” 裹儿抬头,望着武曌问:“若有机会,圣人能让我去边疆当个都护吗?” 武曌闻言微愣,失笑道:“你可见过女子为将帅?” 裹儿立刻抬头挺胸,回道:“平阳昭公主镇守娘子关,高凉冼夫人功封中郎将。以前有女子为将帅,以后也会有女子为将帅。” 武曌摇头笑说:“你最近看了不少史书,可见是将我的话听进去了。但是将帅可不是玩蚂蚁的小孩子能当的?” 裹儿眉头皱起,不服气道:“钓鱼乞食的、织履卖肉贩枣儿的都能当为将作帅,我为什么不能?” 第19章 武曌大笑:“这是哪里的话?六郎,你知道她说的是谁?”最后一句,武曌对着给二人计算筹码的张昌宗道。 张昌宗略一沉吟,便道:“我知道了。淮阴侯韩信少年家贫,钓鱼为食,漂母看不过给他饭食。这织履卖肉贩枣儿,说得是刘备关羽张飞?” 裹儿点头道:“是了,张郎君好学识。”张昌宗闻言笑起来,摇头道:“县主谬赞了。” 武曌催促裹儿继续下棋,裹儿掷了一个好点子,打落武曌的棋,不过最后还是惜败。 武曌难得起了逗弄子孙,享受天伦之乐的念头,又开了一局。裹儿这局不再说话,全神贯注,不觉身子前倾,双手撑在几案上,眼睛紧盯棋盘,但还是输了。 她不服气,又开了一局,还是输。 裹儿郁闷不解道:“我和阿耶、阿兄打双陆,都是赢多输少,今日的运气怎么如此不好?” 张昌宗笑道:“我算了下,小县主投的点数不错,只是圣人的棋艺更高明罢了。” 裹儿:“……唉……技不如人,不能怨天尤人,只能甘愿认输。” 武曌抬眼道:“你既然认输了,彩头呢?” 裹儿想了想,解下金项圈递给张昌宗,又对武曌重复道:“愿赌服输。” 张昌宗拿起来给武曌细瞧,笑道:“这金项圈精致,坠子又是这么大一块极品金精,只怕要几百贯钱,小县主破费了。” 武曌颔首笑道:“既然你喜欢,就赏你了。裹儿,可有什么意见?” 裹儿从小长到大没摸过钱,对几百贯钱也没什么概念,便道:“圣人赢来的,自然就是圣人的了。圣人喜欢谁,就赏谁。” 一语说得武曌和张昌宗都笑起来。“县主大气。”张昌宗忍笑道。 忽见张易之抱着披风走来,给武曌披上系好,然而笑吟吟坐在她身侧,问道:“圣人好兴致,天都黑了还在这里,叫我好找。” 裹儿听了,猛然抬头,只见余晖落尽,夜色苍苍,因着亭内四周燃着蜡烛才不觉天暗。 武曌笑笑,张昌宗把新得的金项圈向张易之显摆:“刚才圣人与县主连下三局,连胜三局,赢了这副项圈,就赏了我。” 张易之听了,果然期待地看向武曌。 裹儿见状忙叫道:“不能再下了,我连输三局,明知赢不了,怎么还会往上撞?” 武曌又笑起来,眉头一挑,不经意道:“你心里是不是想着,我是皇帝富有天下,不会稀罕你一副金项圈,赢来之后还会还给你。” 寻常人家的祖母必定会这么做了,但武曌偏不。 裹儿道:“我是认真的,圣人也是认真的,所以我才不敢傻傻地继续下,否则就是一千副一万副金项圈也不够输啊。” 张易之转头向武曌看去,笑说:“圣人,这个不能骗了,只能换其他人了。” 武曌若有所思地看向裹儿,裹儿忙道:“阿娘等我回家吃饭,圣人,我先告辞了。” 说着就起身往外走,刚下了几个台阶,忙返身回来。她忘了行礼了。躬身屈膝间余光瞥见张昌宗依偎着圣人,仰面说笑,张易之斟酒侍奉。 三人听到声响,皆看过来,裹儿心中窘迫,讪讪一笑。“我忘了行礼,这就走,这就走。”裹儿边说,边抬脚悄悄往后退。 武曌眉头一挑,神色如常,衬得仿佛是裹儿做错了事,她慢悠悠接过张易之手中的金盏,道:“朕不是老虎,你退什么退?” 裹儿忙钉住脚步,笑说:“我怕扰了圣人的雅兴。” 武曌道:“朕有什么雅兴?”她的声音随和,但烛光映照的眼睛里却满是探究,几乎让裹儿无所遁形,更让她脊背一阵寒,一阵热。 裹儿向来思维敏捷,立即笑道:“银河耿耿,皓月澄澄,金风玉露相逢,此情此景,此景此人,胜却人间无数。” 武曌听了,觉得这话到有几分意思,就挥手放她离去。裹儿立刻飞快地噔噔噔下了台阶。 她转过假山,越走越快,那跟随的小宫女几乎跑起来,过了一道门,正撞上打着灯笼寻她的姑姑。 “王爷王妃正等着县主回去。”那姑姑道。裹儿道:“这就回。” 她进了院门,只见正殿廊下一人坐着,一人来回踱步,左右配殿也都灯火通明。 “小县主回来了!”门口的寺人喊道。 正殿廊下的人忙相扶着下了台阶,果然是李显和韦淇。 “裹儿,你去哪儿了?”韦淇的声音盛满了担忧。 这宫中虽富丽堂皇,但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怪兽,悄不声地人就没了,比如李显的前王妃,李旦的刘王妃和窦德妃。 李显夫妇怕这份厄运降到女儿的身上。 “阿娘,我饿了。”裹儿道。 “哦,来人,传饭。”韦淇忙道。三人进了内室,裹儿坐下来说:“我刚才和圣人打双陆。” 韦淇和李显吃了一惊,忙低声问她详情。 第18章 立太子 但这句话值得让朕改变主意 突厥窥探到大周在营州平乱时军事上的无能后,先挟平契丹之功,向朝廷要了粮食、绢帛、铁器等物无算,又讨了六胡州数千帐突厥降户,实力大增,继而明晃晃地剑指中原。 突厥所过,烧杀抢掠,无所不为,边地为之一空。 武曌发兵平叛的决心毋容置疑,但是朝野上下心中存在隐忧。 将帅无能,累死三军。营州之乱时,统帅武懿宗懦弱畏战,损兵折将,后来又杀良冒功,弄得河北道百姓民怨沸腾,人人不能自安,最后还是狄仁杰收拾了烂摊子。 武氏在河北道尽失人心。 如今突厥来袭,朝野唯恐再发生营州平叛那样的惨剧。只是去了武懿宗,又来个武重规。 监军使吉顼硬着头皮去募兵,应者寥寥,惨淡不已。吉顼明白缘故,上书武曌,趁机再次请求立庐陵王为太子,以安人心,并请庐陵王挂帅。 吉顼的奏疏上去,其他大臣也跟着纷纷上书。 徽猷殿中,宫人噤若寒蝉。 武曌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语气却很平和,说:“好啊,好啊,朕的儿子、朕的女儿、朕的股肱之臣都逼着朕立太子。若朕不立太子,这仗就不能打了?” 上官婉儿立在一旁不敢说话。武曌挥手将案上的奏疏扫落在地,宫人和上官婉儿都吓得跪下来,甚至不敢呼吸。 良久,上官婉儿才听到:“婉儿,拟旨,册封庐陵王为太子,命太子为河北道行军元帅,狄仁杰为河北道行军副元帅,太子遥领,狄仁杰知元帅事。” 上官婉儿心中一震,强行镇静,起身道:“婉儿遵命。”她提笔为自武周革命以来的储位之争画上了句号,又拉开大周与突厥之战胜利的曙光。 武曌再愤怒,也没有一意孤行,依然做出最适合的决策。 上官婉儿拟好圣旨后,请圣人过目。武曌拿着册封太子那份草诏,犹如万钧之重。 她千辛万苦建立的武周一世而亡了! 她历经千辛万苦,又回到了起点。 “拿走吧。”武曌微微闭上眼睛,心里都是茫然。 …… 自从得知朝臣再次发起拥立自己为太子的浪潮后,李显不是欣喜若狂,而是战战兢兢。 他在害怕。 这些年来,他养成了顺承母亲以自保的性格,若有人打着他的名头,行违背母亲之事,他是既怕且恨。 李显因身处宫中,连害怕也不能表露出来,幸好有韦淇寸步不离地陪伴左右。 这日,突然一个小寺人上门来,守门的寺人问他话也不答,直往正殿走,见了李显才笑说:“王爷大喜!奴婢给王爷贺喜,圣人立太子的圣旨到了相公们那里了。” 李显听了这话,吓得魂不附体,差点跌倒,手指颤颤巍巍指着小寺人,道:“休得胡言乱语,快打出去!你这贼子,竟敢害我!” 小寺人目瞪口呆,不知所措。韦淇扶住李显,声色俱厉道:“来人,将他拿下,送到掖庭!” 这小寺人才十三四岁,得了这个消息,便来讨个喜,他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几个健壮的寺人按住拖走。 “王爷饶命……”小寺人惊恐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韦淇扶李显坐下,担忧道:“王爷,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是好是歹,咱们认命就是。” 李显依然颤抖不已。忽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吓得李显浑身都软了,韦淇只好扬声问:“外面是谁?” “阿娘,是我们。”李重润闻言,领着兄弟在外面停住脚步。他们几人正在读书,听到动静,忙过来探问。 韦淇道:“没什么大事,不过是一寺人得了狂疾,胡言乱语罢了。你们回去好生读书。” 李重润顿了顿,回道:“既然无事,阿娘我们回去了。” 李重润领着兄弟回到殿内,思来想去,他仍然不放心,命人悄悄找裹儿回来。 不得不说,在众人眼中,裹儿是圣人最受宠的孙儿辈。 第20章 裹儿正在上课,一个小寺人在门外探头探脑,夫子警告地看了小寺人几眼,见他仍不离去,不悦道:“你们看看,他找的是谁,赶紧出去,不要耽误时间。” 一时间众人都朝门口看去,裹儿定睛一看,那不是阿兄身边的寺人?两人目光对视,小寺人的眼睛陡然亮起来。 裹儿却是心一沉,立刻起身向夫子告罪,出了学堂,急问:“发生了事情?” 他回道:“刚才院里来个小寺人,仿佛传什么话,王爷王妃大怒,喝令打出去,送到掖庭。” 裹儿一面匆匆赶路,一面想着到底是何事,让爹娘如此害怕。对,是害怕,而不是愤怒。 回到院中,裹儿直接进了正殿,李显又被惊了一下,见是幼女才缓下来,勉强笑道:“你怎么回来了?” “阿兄请我回来的。”裹儿问:“阿耶,发生什么事情了?” 李显看向韦淇,韦淇点头,悄悄将小寺人的传话给裹儿听了。裹儿垂下眼睛思索,韦淇只看到那鸦羽般的睫毛。 “阿耶阿娘做得对。”裹儿抬眸,眼睛闪烁着炽热的光芒。 这事终于有个结果了。 李显和韦淇以为裹儿交往的宫人多,或许也有人传了消息给她,因而转忧为喜,心中忍不住雀跃起来。 十多年的心酸苦楚,终于得了偿还。 约莫一个时辰后,同平章政事娄师德与狄仁杰捧圣旨而来,两个年迈老人此时的脚步如同青年人一样轻快矫健,嘴角挂着多年夙愿得以实现的笑容。 两人及后面的臣子,虽未说一句话,但都明白对方的心意。 “庐陵王接旨!”娄师德的声音中带着激动的颤音。 李显的神思忽远忽近,脑子乱纷纷的,如浮光掠影般闪现往昔的一幕幕,喜怒哀乐苦,在心头滚了几遍。 “……钦此。”娄师德宣完旨,看起来比李显还要激动,哽咽道:“太子殿下……” 一声“太子”叫得臣子们都红了眼睛,这让李显突然感到“太子”二字沉甸甸的重量。 第一次封太子,仅仅因为自己是天后所出,且所余二子自己居长,故而李显当时的心情是狂喜和庆幸。 然而这次,李显感到一股沉重得以至于他难以担得起的份量,这是朝臣用血争来的,是弟弟妹妹努力将他推上去的,是父皇的遗荫。 思及此处,李显肺腑酸柔,潸然泪下,声音沙哑:“儿……儿臣……领旨谢恩。” 娄师德和狄仁杰两个年迈老者,弯腰努力扶起李显,笑道:“恭贺太子。” “同喜同喜。”李显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韦淇等人不知为何也都眼泪簌簌地下落。 裹儿虽然知道封太子只是他们一家重回帝位的起点,但还是忍不住喜气洋洋,与姐妹们一起畅想未来。 然而东宫中的李旦一家正在收拾行李,准备离开这座住了十多年的宫殿。 不同于父亲李旦逃出生天的庆幸,李隆基竟然生出不舍来。这座代表储君的宫殿即将迎来他的主人,但却不是他。 他抚摸着朱红的柱子,上面的划痕记录着他的成长,最深的一道是他心中难以言明的伤痛,那次他失去了自己的阿娘。 可是,沦为旁支宗室,就是阿娘对他的期望吗?李隆基不知道,但他心中觉得不公。 宫墙之外,因册封了太子,又因攻打突厥的元帅是狄仁杰,不到几日,吉顼就募到了五万兵,群情振奋,士气高涨。 李显一家向圣人谢恩后,便被武曌打发到东宫居住。一家子出了殿,裹儿的脚步顿了一下,她想起一件事来。 太初宫包括东宫,但其实东宫被孤立在皇帝上朝起居的宫殿之外。 东宫之人想要觐见皇帝,最近的路就是顺着宫墙往北走,出了东宫的北门玄德门,折向西,从玄武门进宫庭。 裹儿若是出宫了,没有圣人诏令,绝不可能再进宫。她不想离开宫廷,不想课业上了一点就停下,不想离开马球队,更不想远离圣人。 裹儿鼓起勇气,回身折返,宫女不及禀告,就直接进去了,道:“孙儿想请圣人,允孙儿继续在宫中的学业。” 武曌听了,不置可否:“朕会为东宫择选文学之士,且宫中夫子是为宫女授课,你乃郡主,于理不合。” 裹儿心跳地极快,强行镇定,说:“文学之士教导的是太子皇孙,不会教导孙女。宫中夫子皆为饱学之士,圣人有云,有教无类,难道因为我不是宫女是郡主,就不许我学习吗?请圣人明鉴。” 武曌走下来,裹儿低垂的眼睛只看见明黄色绣龙纹的衣摆渐渐靠近了。她听到:“你为何而学?”声音平平淡淡,仿佛是聊家常般。 这个问题立刻让裹儿警觉起来,她有一种预感,若是回答不能使圣人满意,她将会毫不留情地被扫出宫。 裹儿的身体里涌出了勇气,迫使她抬头,直面主宰大周的女帝,只见圣人神情平淡,脸上不辨喜怒,但却让她惊悸惶恐。 圣人在等待,而此裹儿的脑子一片空白。 她听到一个声音,然后看到女帝惊了一下,继而肆意大笑。起初,她没听出那是自己的声音。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1 女帝绕着裹儿仔细端详,那双凤眼几乎将裹儿看透,良久,她道:“朕本来不会留你们在宫中,无论你的理由是什么。” 裹儿听了,惊喜盯着女帝,只见她颔首微笑:“但这句话值得让朕改变主意。” 第19章 凤凰女 野心永无止境 几个月过去了,但裹儿想起来那天的事情依然心有余悸。 自从新年家宴后,她有三个月未见爹娘兄弟姊妹了。明日,新都郡主纨纨出嫁,圣人允了她出宫的请求。 裹儿出了玄武门,骑着马往东慢慢地走,她多么希望这条路能更长些。 脚步踟蹰,不是近乡情怯,而是因为那日留下了隔阂。 那日,裹儿惊喜之后,后怕涌上来,强撑着辞了圣人,出来对上一脸担忧诧异的爹娘阿兄,她突然生出孤独和茫然。 她的耳边仿佛有人聒噪个不停,劝她丢掉害人害己的荒唐想法,乖乖地回到男人们千百年来为女子打造的笼子里。 那里面隔绝了风刀霜剑,也隔绝了财富权势,只有男人大发善心施舍的“无用之爱”。 只要她足够无害、温顺、乖巧,就能从千千万万的女子中争抢到这些零星的爱。 裹儿如同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脚步钉住,神思不属,最后还是阿兄上前,拉着她一起走了。 半日未过,宫中上下都知道裹儿说了什么话。 自豪、忧虑、惋惜、难过……诸多感情交织在一起,让李显不知该如何对待女儿。 这句话也让少年的裹儿,直面自己的野心。她也不知要如何面对阿耶和阿兄。 那日辞别之后,新年家宴,众人只匆匆见了一面,问了平安,叙了温寒,就离开了。 从玄武门到东门的玄德门,有二三里远,纵然走得再慢,也要到了。 “安乐郡主奉圣旨回东宫。”小寺人下了马,对守卫东宫的侍卫道。侍卫让行。 裹儿下了马,对侍卫微微颔首,进了东宫。李显封太子后,他的儿女循例要册封,只不过几个大点的女儿先册封了,儿子们则继续拖着。 二娘舜华册封为义安郡主,三娘静淑册封为新宁郡主。因李显爱重韦淇,特意选了嘉号册封韦淇所出的女儿。 故而早逝的四娘册封为永寿郡主、五娘景兰册封为长宁郡主,六娘仙蕙册封为永泰郡主,裹儿册封为安乐郡主,八娘季姜年幼未册封。 韦淇重新册封为太子妃后,就随李显居住在丽正殿。她正和女官复核明日嫁女流程,突然小宫女进来说:“安乐郡主来了。” 裹儿从外面进来,笑说:“阿娘万福。” 韦淇忙抛了手头的事情,将裹儿搂在怀里,喜道:“我就说你姐姐成亲,你怎么都要回来的,果然回来了。来人,上茶。” 说话间,韦淇将裹儿携到身边坐下,问起这些日子的饮食起居,得了回答,还犹自担忧道:“你这么小的年纪,一个人住在僻静的袭芳殿,我怎么能放心?” 李显一家从宫中搬走后,裹儿挪到了大内东北角的袭芳殿。那里长久闲置,一点人气也无,且宫中又无心腹,难怪韦淇放心不下。 裹儿笑回:“袭芳殿离东宫最近,难道不是好地方?” 韦淇听了,叹了一口气,转而说起纨纨的婚事:“阿弥陀佛,终于有个好结果了,再留下去,我就百口莫辩了。” 裹儿也道:“是啊,大姐夫终于守完了魏王的孝。”去年魏王薨逝,武延晖自然要为堂叔守孝。 提到魏王,裹儿想起一事,道:“六姐也要等武延基除了孝服,才能嫁过去。”圣人在武承嗣闭眼之前,终于下了赐婚圣旨,以慰其心。 第21章 韦淇道:“几个大的订了人家,你又在宫中。仙蕙在家多留两年,对我而言是意外之喜。” 李显的女儿除了年幼的季姜,其他几个按照习俗早就超过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李显一出宫便和韦淇及东宫僚属琢磨起这件事,为几个女儿找了女婿。 二娘定了闻喜裴氏裴巽。三娘定了琅琊王氏王同皎,和太子左庶子王方庆,同为东晋王导之后。五娘景兰定了圣人母族弘农杨氏的杨慎交。 “前些日子,奉宸令向我道喜,我才知道大兄要娶他的外甥女为妃。”裹儿道。 韦淇听了,朝南面努嘴:“这样一门好亲事,他瞧着是不乐意的样子。” 裹儿纳闷说:“亲事倒好,与阿耶有益,只是怎么想到的?” 韦淇说:“张……奉宸令的母家和韦家连了宗,正巧他们家嫁到杨家的娘子有个适龄的小娘子,人品相貌没得说。 杨家虽然落魄,但至少有个好姓,且这两年看着又要起来了。大郎娶杨小娘子,一点也不辱没他。” 母女正说着话,忽报太子过来了。韦淇冲裹儿一笑,起身道:“今儿事多,我不得闲,就先去了。你与你阿耶许久未见,他一直念叨着你呢。” 裹儿闻言,心中不自在,正要起身随韦淇离去,却被她按住肩膀,眨眼间李显就坐在韦淇刚才的位置上。 韦淇走了,殿内只剩下父女二人,李显一声不吭,殿内安静地透不过气来。 裹儿见状,心里的愧疚被不忿取代,就知道阿耶重男轻女,被女子掌权吓怕了,想着一个个女儿都贤良淑德才好呢。 裹儿越想越气,抬起下巴,抱着双臂,一脸挑衅,仿佛是李显真负了她似的。 最后还是李显先败下阵,主动问:“宫里可住得惯?” “住得惯。”裹儿回。 “宫人使得惯?”李显问。 “使得惯。”裹儿回。 “吃饭……” “吃得惯。”裹儿眉头皱起,不屑继续回答这等废话,哼了一声:“阿耶不必说什么废话。” 李显一顿,随后苦笑说:“我总是担忧你的。” 裹儿心中一动,“嗯”了一声。 又是一阵沉默。 李显张张嘴巴,还是笨拙道:“裹儿……裹儿,你们是我的孩子……我……我活一天,就护着你们一天。” 裹儿闻言震惊地盯着李显,只见敦厚的父亲脸上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他仿佛打开了话匣子,自顾自说:“我没有祖父和阿耶的本事,但会护着你们。只要我活一天,就护着你们娘母子一天。 当我听到我的女儿竟然说出那样一句振聋发聩的话来,我最先感到的是自豪。也许我事事不如太宗和先帝,但我的女儿比他们的都强!” 裹儿眼睛红了,看起来要哭了。 “阿耶……” 李显伸出手臂用力地拍着裹儿的肩膀,也红了眼睛说:“我儿生而不凡。你人聪明,比他们几个都知道轻重,眼明心明,从来不让我担心。你有什么主意,尽管去做。” 裹儿眼泪落下来,重重点头,说:“我明白。” 李显笑了一下,起身道:“去见见你阿兄,他还以为你和他闹别扭呢。” 裹儿拿帕子擦了眼泪,赌气说:“我哪里和他闹什么别扭了。” 李显起身,拉她起来,劝道:“又说气话了。你与重润比旁的兄弟姐妹更亲近,别为了莫须有的事情起了隔阂。” 裹儿不情不愿地起身,被李显推出后门,叮嘱道:“一直往北,承恩殿就是你兄长住的地方。” 裹儿只好一路往北,进了院门,踌躇不前,想要离开,然而里面已知,又见阿兄一脸笑容接了出来。 “裹儿来了,快进来。”李重润拉着妹子的手进了殿。裹儿只得随他去了。 两人在书房坐定,宫女奉上茶来便离去了。裹儿抬头,看见后墙上挂着自己与圣人说过的“横渠四句”(她知道叫个名字,却想不起是谁所言)。 重润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说:“圣人命大儒祝公为东宫侍读,我也跟着他学习。祝公学问淹博,连他听了这话都被震住了。” 裹儿端着茶,摇头道:“这不是我说的。” 重润笑起来,与她相对而坐,笑道:“连祝公那样的大儒都不知道这话的出处,这话自然是裹儿你说的。” 裹儿张了张嘴,转移话题说:“阿兄,你最近怎么样?” 重润说:“每日跟着夫子们读书,比自己一个人琢磨强。” 裹儿点头说:“确实是这个道理。” 重润将果碟往裹儿的方向推了推。大姐出嫁,小妹必定要回来,因而重润这两日备了裹儿爱吃的盐渍梅干。 裹儿垂头看见,拈一快在嘴里吃,酸酸甜甜。 重润见了,眉眼弯弯,又看了墙上的字,道:“裹儿在宫中或许不知道,外面的朝臣学子没一个不喜欢这话的。 他们听是妹妹所言,各个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这些人也真可笑,我家的凤凰女,岂是凡俗能及? 太穆皇后年幼就能劝谏周武帝以苍生为念,善待阿史那皇后,后又自恨不能救舅氏患。 平阳昭公主率兵起义,联络群雄,镇守要地,为李唐立下汗马功劳。 文德皇后勉慰诸将士,与太宗同生共死。当今的圣人更不用说,且说太平姑姑,那也是机智果决世间男儿难及。就是咱们阿娘的秉性,也比普通人坚韧聪慧。 我家妹妹身体里留着她们的血,说出那样的话,又有何稀奇?” 这一席话说得裹儿身心舒畅,便说:“你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重润见裹儿笑了,也跟着开心,吃了块盐渍梅干,笑道:“裹儿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裹儿抬头注视着阿兄,阿兄朝她眨眼一笑,凑近悄悄道:“外面有一些疯话胡话,裹儿不必放在心上。” 裹儿一脸傲娇回道:“我怕过什么,不过是流俗之言。阿兄,你要努力呀!” 重润伸手点了下裹儿的额头,道:“你可不要偷懒!我等你。” 裹儿一脸奇怪地看着重润,道:“你说错了,是我等你。” 重润闻言捶着桌子大笑,又连声叫好,笑得裹儿莫名其妙。 金玉在前。被女帝吓怕了的公卿百官不知道这位郡主的野心最终到哪里,是像权势滔天的太平公主那样,还是像九五之尊的圣人那样?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敢去想。 因为野心永无止境。 第20章 出嫁 咱们的孔圣人来了! 裹儿将一碟子的梅干吃完,才出了承恩殿。一到外面,就觉得天高云阔,目之所及纤毫毕现,心情也变得豁郎起来。 人呀,若是自省,就会发现自己多么浅薄、鄙陋和无知。裹儿作为武曌称帝的“受害者”,姑且称之为受害者,若非圣人废帝,她就不会在房州流离多年。 这十多年来,她潜意识里在心中竖起无形的蕃篱。 圣人废了阿耶,流放了他们一家,又对李唐宗室亮起屠刀大肆清洗,致使阿耶恐惧不安。 圣人之所以杀人,是因为她以女子之身称帝,招来朝臣宗室反对。因而,作为“受害者”的裹儿内心深处在不知不觉地反对圣人,反对女子称帝,乃至反对女子越界。 但同为女子,裹儿又不由得对圣人生出慕强的心思,想要追随她的脚步而去。 两种心思对立,故而让裹儿矛盾纠结,而认不清内心的她错误地将原因归咎到父亲和兄长身上。 裹儿与父兄交谈中,灵光一闪,念头通达。 哪里是女子称帝会杀人,分明是那些人抱残守缺泥古不化,自寻死路。平心而论,圣人之才干,远超阿耶和叔父。 裹儿一边迈着轻快的步伐,一边暗骂自己,该死该死,竟然这样鲁钝,连自己的心思都看不清。 如今蕃篱尽除,是另一番天地,裹儿的心更加坚定了。 一路来到纨纨的院子,还未进院,就听见里面的宫女喊道:“安乐郡主来了!” 她脸上露出笑容,迈了进去,就看见仙蕙和景兰接了出来。 “咱们的孔圣人来了!”仙蕙和五娘景兰一左一右抱住裹儿的胳膊,揶揄道。 裹儿啐道:“你们也来取笑我,别让我说出不好的来。”她说完,挑衅似的看着两位同袍姐姐意有所指。 仙蕙和景兰会意,脸上浮现淡淡的红晕。景兰笑骂:“谁敢惹你?口齿这么伶俐,也不知哪个妹夫能受得了你。” 仙蕙笑说:“你可错了,去年我们到魏王府吊唁,有人对六娘念念不忘呢。” 裹儿挣了挣胳膊,没挣出来,道:“你们想把我钉在这里啊,我来看大姐,不是看你们。” 仙蕙哼了一声,拉着裹儿进殿,只见姐妹们正从窗口往回坐。 舜华笑道:“你们吵得那么响,我想着出去劝架,大姐拦住我,说你们必然会和好。” 第22章 纨纨忙让裹儿坐下,又让宫女奉茶,说:“你终于来了。” 裹儿笑说:“我不仅来了,还给大姐带了贺礼。”说着,就让小宫女把锦盒捧上来,仙蕙接过,送到纨纨面前,打开一看,是一对内造金钗并一部名人字帖。 纨纨推辞不受:“你自己能有什么好东西,何苦弄这些来?” 裹儿刚封郡主不久,俸禄不多,宫中开销又大,哪里有多少钱财? 裹儿笑道:“这多少是我的心意,你不受,我反而不安了。”姊妹们也劝纨纨收下,纨纨只得收了。 她封郡主最早,出嫁由朝中置办嫁妆,现在是姊妹当中最有钱的那个。 姊妹们说了一会子话,就有司礼的女官领着宫女寺人过来了,纨纨并院里的宫女都不得闲。 裹儿见新娘子事多,自己几人不仅帮不上忙,还要宫女留意侍奉,便和仙蕙等人说:“咱们别在这里碍手碍脚,先去偏殿,等这里忙完再过来。” 纨纨忙回头笑说:“也好。”只有舜华留下照看,静淑及以下都去了偏殿。 晚上,诸事忙完,仙蕙本想拉着裹儿躺在一张榻上夜话,却被阿娘把裹儿抢了去。 韦淇一直担忧小女儿,今日她难得归家留宿,便拉她叮嘱些女孩家的事情。 烛光摇曳,韦淇站在裹儿身后给她拆发髻,感慨道:“我的裹儿长大了。以后来癸水,可不许吃冰凉、辛辣和油腻的东西。知道了吗?” 裹儿有气无力道:“知道了。” 韦淇又叮嘱:“你在宫中受了委屈,一定要说出来,你阿耶是太子,只要合情合理,没有人敢得罪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 “还有,宫人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凡事小心些,不要轻信他人,遇事要三思而后行。明白了吗?” “明白了。” 看着镜中的阿娘一直絮絮叨叨,裹儿忍不住地捂住耳朵说:“阿娘,耳朵要生茧子了。” 这话气得韦淇伸手打了她几下,裹儿呼疼不已。洗漱毕,母女二人躺在床上睡去。 裹儿迷迷糊糊间忽然被韦淇摇醒,努力睁开眼睛,道:“阿娘,又有什么事情?” 韦淇坐着,居高临下,紧紧盯着裹儿,一脸严肃说:“你坐起来。”说完,她起身下榻,点亮蜡烛。 外头守夜的宫女见灯亮了,小声问:“主子有什么吩咐?” 韦淇道:“你去厨房煮两盅红枣莲子羹端来。”宫女答应着去了。 韦淇将宫女打发走,才对裹儿道:“我给你说一件要紧的事情,你仔细听着。” “听着呢。”裹儿此时人已经清醒了。 韦淇悄声道:“张易之张昌宗是圣人的禁脔,你正值知慕少艾的年纪,他们又是撩拨人心的好手,你可不许被他们骗了,惹怒圣人,后果不堪设想。” 裹儿:“……”这就很离谱。 韦淇见她不回答,伸手拧她的耳朵,咬牙低声叮嘱:“他们都是狐狸精,你是做大事的人,不能沉迷于美色。” 裹儿:阿娘越说越离谱了。 “我不喜欢他们那样的。”裹儿道:“我喜欢乖一点的。” 韦淇听完不仅没有松一口气,反而将心提起来,牙齿咬得咯咯响:“你以为受圣人宠爱的他们不乖吗?” 裹儿:“……” 裹儿拉着韦淇的胳膊,笑道:“我知道,我明白,阿娘不用担心。” 烛光下,裹儿美得如皓月般熠熠生辉,眉宇之间的灵动让人惊叹造化的神奇。 然而裹儿并非完美无缺,“你方正的下巴若圆润些就更好了,”韦淇又说,“幸好脸颊线条柔和,中和了下巴的冷硬。” 裹儿不知为何话题跑到容貌上了,打了哈欠说:“阿娘睡吧,明儿你还要早起送大姐出嫁呢。” 韦淇躺下后重复了一句:“你是做大事的人,不许沉迷美色,不要被狐狸精骗了。” 裹儿哭笑不得,正巧宫女端来莲子羹,韦淇没喝,裹儿倒是喝了半碗。 裹儿重新洗漱才睡下,她竟然梦到自己被十几只雪白雪白的漂亮狐狸埋了,那毛绒绒的触感令人念念不忘。 等裹儿醒来时,韦淇早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廊上的灯笼照如白昼,院外乱哄哄地人来人往。 她洗漱更衣,又被宫女喊住吃了一碗粥:“娘娘说今儿忙起来不知能不能吃上饭,让郡主吃些粥垫垫肚子。” 裹儿到纨纨房时,除了小季姜,其他姐妹都到了。忙忙碌碌,热热闹闹,真是喝一口水的功夫也没有。 太子嫁女,嗣陈王娶妇,盛大无比。送纨纨出宫后,裹儿才得闲,匆匆吃了几口饭,辞别父母家人,又马不停蹄地回大内上课。 最近到了紧要关头,每年三月底,宫中举行考试选拔女史,侍奉圣人笔墨。 裹儿十分眼馋女史的位置。据说圣人做过太宗皇帝的侍女,侍奉左右,耳濡目染学会了帝王之道。还有传言说,圣人的帝王之道是在先帝身边学的。 总之,不管传言是真是假,裹儿希望自己能在圣人身边见识见识大小事情。 可是这考试十分难,有时一年不出一个呢。她的辞章虽有长进,但比上官婉儿之流有云泥之别,也幸好有了上官婉儿顶上草拟奏章的缺,宫中现在招的是擅长其他的女史。 裹儿苦于辞章,但算术、律令、书法、经文都不输旁人。 只是有宫女得知安乐郡主也要跟她们争夺女史之位,私下里加减些言语。 裹儿得知后,找到负责此事的库狄夫人,说:“圣人选材,不论出身,最是公正。宫女能参加,我也能参加。” 库狄夫人闻言失笑:“郡主与宫女竞争,难道不怕自己落了第?” 裹儿道:“考试又不止考文学,其他的我又不差。我有个主意,最是公平,到时圣人取何人不取何人,没有人会有异议。” 库狄夫人好奇问:“什么主意?” 裹儿笑回:“糊名与誊录。”她吐了这几个字后,就静静地等待库狄夫人回答。 库狄夫人略微思索就明白如何操作了,笑说:“这样一来就猜不到谁是谁了。只是小郡主你落了第,不许恼,也不许哭。” 裹儿灿然一笑:“我不会输给别人。” 库狄夫人揶揄:“辞章。” 裹儿闻言,立刻换上一脸要死要活的表情,苦恼道:“天下才共一石,我就是那自古及今共用一斗人中的之一啊。” 库狄夫人失笑,辞别路过裹儿时,伸手拍她的肩膀,赞道:“不愧是裹儿。”裹儿疑惑。 库狄夫人找个空子,将此事回了圣人,武曌自然应允。 几日后,一座僻静的宫殿收拾出来,设为考场,近二百个宫女参与女史选拔,裹儿也在其中,信心满满。 第21章 太迟了 母亲这条路,太累,太苦,太难…… 裹儿本就知道考核不易,只是没想到考核竟然这么严苛。 三个时辰内做完杂文、时务策、经义、帖经、律法、算术等试卷,一听就知道根本写不完。 试卷一齐发了下来,裹儿顾不得其他,先将杂文的试题记在心中,然后依次做算术、律法、帖经、经义、时务策等卷子。 终于在离考试结束还有半炷香时,将所有的试卷写完。裹儿飞快地检查了一遍,不知为何脑子里冒出两个字“高考”。 交了卷子,裹儿的肚子不争气地叫起来,正要离开,被一个宫女叫住,问她明算试卷的答案。裹儿的算术在诸宫女中一骑绝尘。 叶儿等几个相熟的宫女道:“咱们找个清净的地方,弄几个点心果碟,边吃边对答案。” 裹儿依了。众人找了一处无人的教室,将试题默下来,贴在墙上,或是三五成群,或是两两对坐,讨论起答案来。殿内时不时传出懊恼悔恨的声音。 五日后,关起来批阅试卷的学士和女史终于被放了出来,一起放出来的还有张贴在宫墙上的成绩单。 裹儿与一名叫湘灵的宫女并列第一,都得了五个甲等以及一个乙等。因圣人更重文采,裹儿屈居第二。 叶儿羡慕地看着裹儿,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有人出身好,学习更好。 “啊,为什么明算这么难,题量又那么大?”叶儿挽着裹儿的手臂哀嚎,她明算得了丙等。 实际上,明算这科,除了裹儿的甲等和湘灵的乙等,其他人都是丙丁二等。 “节哀。”裹儿的心提着,今年要是只招一个女史,她就没戏了。她羡慕地看向人称小上官婉儿的湘灵。 湘灵的才气如同山中的雾气,呼呼地上冒;而裹儿的才气就像村子里的炊烟,需要用心点着了,才能冒出头。 “郡主,卷子都要呈到圣人那里,等圣人看过了,定了人选,才会公布。”叶儿道。裹儿叹了口气,只好回去。 前五的试卷原卷出现在武曌的案头。待看到裹儿,武曌脸上不觉露出一丝笑容,对库狄夫人和上官婉儿说:“她的学问倒是全面扎实。” 第23章 上官婉儿笑回:“小郡主自幼接受与郡王一样的教育,回到宫中又勤学不辍,且她天资聪慧,自然比同龄人学问好。” 库狄夫人道:“圣人前些日子不是说缺个精通算术的女史吗?这不就来了。” 武曌翻完试卷,抬头道:“既然你们这么说了,就她们俩吧。” 圣人一语定下裹儿和湘灵的前程。待裹儿得知消息,欣喜若狂,同窗也过来恭贺。 当日女官通知二人,发了女史官服,次日就要……培训。国家大事,岂能一下子就让两个毫无经验的小儿上手? 裹儿今年十五,湘灵十七。库狄夫人领了裹儿,上官婉儿带走了湘灵。 库狄夫人将裹儿带到凤阁制敕甲字库中,只见一排排架子上摆满了制敕原件。 “郡主,大周朝政纷繁复杂,中央三省六部二十四司各行其是,奏画判押自有流程。你这些日子旁的不用学,先熟悉朝廷运行机制。” 库狄夫人说着顺手取了一卷制书,扫了一眼签子,是载初元年赦免前宰相苏良嗣之子死刑的敕书。她没打开,就递给裹儿,以此为例,头头是道说起大理寺审案到定罪服刑的流程。 裹儿一心二用,这一桩完了,库狄夫人又信手说起别的,旁征博引,如数家珍。裹儿见状,便知库狄夫人也有博闻强识,甚至过目不忘之才。 直到有宫人过来奉茶,库狄夫人问了时间,才知已经过了两个时辰,便向裹儿笑说:“瞧我,一说起来就忘了时辰,郡主莫要见怪。” 裹儿连连摇头:“夫人真心教我,我感激尚且来不及。还有,如今我跟着你学习,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夫人叫我郡主,我当不起,叫我裹儿就好。” 库狄夫人不答应:“郡主哪里的话,尊卑有别。” 裹儿回道:“你是圣人身边的老人,我是圣人的晚辈,你叫我郡主,别人该说我眼里没有长辈了。再者,我若是稀罕别人叫我郡主,就回东边了,何必过来当女史?” 库狄夫人想了一想,踌躇道:“虽如此,但毕竟……” 裹儿道:“不如这样,当值时,夫人称呼我职位。” 库狄夫人一听觉得有理,欣然应允:“李女史。” 这三个字一出,如同电流在裹儿的四肢百骸里窜过,酥酥麻麻,让她忍不住激动起来。 二人用饭毕,库狄夫人又亲带裹儿继续熟悉朝廷运行方式。一连数日皆如此,有时库狄夫人当值,或是李夫人,或是颜夫人,或是裴夫人,或是上官婉儿等办事老成的人带她。 裹儿以为这是正常的老人带新人。 一个月后,经库狄夫人考核合格,裹儿走马上任,而她的同期湘灵已经上了半个月的班。 “怪不得人家是第一,自己是第二呢。”裹儿无可奈何地承认了自己才学不如人。 裹儿学了一肚子的运行机制,刚在偏殿坐下,库狄夫人走过来:“上月所学的内容,你把它们都忘了才好。” 裹儿闻言睁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库狄夫人说:“前汉杜周有言: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著为律,后主所是疏为令。”1 裹儿垂下眼眸,心中了然,回道:“多谢夫人提点。”上月所学的运行机制约束的是大臣,而非圣人。圣人至高无上,能打破一切规则制度,而且言出法随。 库狄夫人满意地点头,看着整理奏本的裹儿欣慰不已。 武曌并没有因为裹儿的身份而优待她,三个月试用期过后,裹儿才到了圣人跟前,混了最下首一张几案。 然而,第一天当值就出现问题了。 这日,太平公主前来觐见,礼毕,余光瞥见朱红柱子下的女史十分眼熟。她在圣人前自在惯了,遂走到这女史面前。 “裹儿?”她拿不准,但这样的相貌,她只见过三兄家的小女裹儿。 裹儿抬头起身行礼,道:“公主万福。当值时,请公主称呼我的职务,李女史。” 太平公主大惊,蓦地转头看向母亲,一股子委屈涌上心头。她即刻转身,走了一半,猛地回头喝道:“我与母亲有要事商议,你们都退下。” 武曌闻言面色不变,裹儿猜不透她的心思,但见上官婉儿退下,她跟着退出去。 殿内无旁人,太平公主愤懑不平,走上前,万分委屈道:“母亲常说,诸子女中,我最像你,你也最疼我。现在看来,未必是真的,你有了新欢,就忘了女儿。” 武曌见她口不择言,又好气,又好笑,说:“这是怎么了?谁给你受委屈了?” 太平公主把头一梗,冷笑一声,拿手指着裹儿的位子,气道:“母亲,你公开让裹儿参预政事,我……我……却偷偷摸摸的……不许公卿百官知道,这是什么道理?” 武曌扶额,招手让她坐在身边,太平公主不情不愿坐下来,。 “宫中招女史,裹儿才学出众,雀屏中选,无人不服。朕不选她,何谈公正?”武曌解释说。 太平公主晃着武曌的衣袖,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母皇为何把儿臣生成女人?既然生成女人,又为何……” “又为何不给儿臣机会?”太平公主说出了心里话:“母皇陛下是女人,儿臣也是女人,母皇陛下能做的事,儿臣……也能做。儿臣兄妹五人,四人皆当过太子,独剩儿臣一人。” “母后何其不公?” 武曌闻言叹息良久,她抬头看向远方,面露怅然之色,良久,回头摸着太平公主的头,说:“你原有一个姐姐,她一生下来,粉妆玉琢,无人不爱。 然而,她夭折了,之后我就成了皇后,就想若苍天不弃,再给我一个女儿,我就宠她、爱她、怜她,让她成为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不要像我,兄妹相残,姊妹成仇,夫妻猜忌,母子离心。便是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样的伤心伤情,但是我走到这一步,退无可退,只能往前走。 平儿不同,你是天潢贵胄,不像母亲要什么就要拿命搏。你是母亲的贴心人,母亲也给你说掏心话,我不希望你像我这样。 我希望我的女儿快乐地活着,子孙绕膝,尽享天伦,不要像我日日战战兢兢,防这个防那个,食不甘味,寝不安席。” 武曌一手握住太平的手,一手抚摸着她的脸颊,注视着她的眼睛说:“平儿,你多像我啊,看着你,我仿佛就看见另外一个自己,多好啊。母亲这条路,太累,太苦,太难。” 太平公主默然不语,凑近靠在母后的肩头,无声安慰沉浸在悔愧中的母亲。 武曌像小时那样拍着她的后背,哼着小调,坚定而又缓慢说:“我要让我的平儿成为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我不在了,显儿会护着你。” 太平公主暗自愧恨不已,但向来出什么事都是别人的错,她从未道过歉,闻言不情不愿嘟囔道:“那裹儿呢?” 在太平看不见的地方,武曌闻言,眼睛瞬间亮起来,嘴里却冷淡道:“她不是我的女儿,我管不了那么多。” 武曌枯瘦的手抚摸着太平的后背,心沉下来:平儿,太迟了,阿娘明白地太晚了,你也错失过一次难得的机会。 太迟了。 第22章 把柄 钟无艳披上,立刻变身夏迎春…… 太平公主走后,裹儿和上官婉儿复又进来,坐下处理事务。裹儿案上是一摞批过的奏疏,要复核无误后下发鸾台。 人皆会出错。武曌秉性谨慎周全,从不认为自己是圣人,故而批过的一般奏本都要女史核验一遍才下发。 据库狄夫人说,这个职位是了解帝国日常运行和最新政策最快捷的地方,有心的话还能看到朝臣的政治态度(派系斗争)以及帝王执政方略(帝王心术)。 裹儿信了。 上午过去,吃罢饭,她在后殿榻上歇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被人叫起来到前殿,案头上已经堆满了奏本。她继续看,好在女史们是上六休一。 一日上午,武曌召见群臣,有大臣上本说:契丹以及奚族上贡马匹牛羊皮毛珍宝等方物,朝廷按例当赐契丹余部绢五万疋,奚族余部绢三万疋,伏惟圣人批准。 武曌听了,看向那大臣,问:“去年也是这样赏赐的?” 那大臣回道:“自契丹和奚族归附后,赏赐皆是如此。” 武曌听了,脸上不辨喜怒,目光略过这人,看向其他人,突然喝道:“蠢材!你这样办事,国库即便有金山银山也不够用。” 这大臣忙跪下来告罪不迭,额头冷汗直冒,诚惶诚恐,不知错在何处。 武曌见状越发不耐烦,问:“有卿家知朕为何不满吗?” 凤阁侍郎魏元忠出列,道:“启奏圣人,契丹和奚族乃反复小人,见斩啜势大,叛周奔胡。如今松漠都督府和饶乐都督府只有少部分契丹和奚族余部,二藩所余人少,故而不能照往年之例。” 武曌颔首,又问:“依魏卿之见,该如何赏赐?” 第24章 魏元忠想了想,道:“臣愚见,以往年二藩每人所得加两成,以示国朝隆恩,招降叛众。” 武曌听了,点头赞同:“魏卿所言极是。”说完,她看向跪地大臣,道:“你是主管此事之人,按魏卿的意见,当赏赐多少?” 那大臣抖着身子,说不出一句话来。 武曌见状,怒道:“松漠饶乐是大周抵御突厥的屏障,至关重要。你身为主官,又不是新上任的,连二藩所余几人都不知,朝廷要你何用?来人,剥去他的官服,贬为庶民。” 外头的兵士立刻进来,将瘫倒的这人架出去。殿内大臣噤若寒蝉,落针可闻。 武曌目光扫向众人,问:“有哪位卿家告诉我,归附大周的二藩所余多少人?” 主事官刚拉下去,其他大臣只知道大概,哪里清楚二藩人数这样的琐事。 武曌阴沉着脸,大臣垂头沉默,殿内安静地可怕。 突然殿内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挽救了众人。 “启奏圣人,契丹八部和奚族五部大部分叛周依附突厥,契丹仅余乙室活和乙室革等两部并零散族人,约一万三千一七十余口,奚族余部约六千一百五十余口。此乃狄公去岁年末上奏朝廷的户口,与今夏户口略有出入。” 裹儿说罢又坐下,身上一阵寒,一阵冷,激动之中又夹杂着兴奋。 她一直关注北疆边务,故而记住了这些。裹儿知道答案,但不知道该不该说,悄悄得了上官婉儿的首肯才出声。 武曌给了裹儿一个赞赏的眼神,转而对满朝大臣道:“朝中无小事,一事不知,何以克敌制胜,何以安邦定国? 诸卿不是出身名门,就是饱学之士,皆是朝中的股肱之臣,难道就不如朕身边的一个小小女史? 这次议事也就罢了,以后朕要问人口户籍军镇,难道你们要现查不成?你们都不是新入仕的官员,一问三不知,倒为难起朕来。” 这话说得群臣满面通红,汗颜告罪不已。 “着有司查实人口,按魏卿所言上奏本。”武曌放过此事,议起下一件事。 好在后面议事,没有再出现主管某司却对所司一无所知的人,群臣有惊无险地度过了今日的常朝。 回南衙的路上,有官员叹道:“不知狄公的病如何了?若他在朝,陛下未必有今日之怒。” 魏元忠眉头皱起道:“那官员也太不像话了,梁王举荐他做什么。” 身边人忙道:“魏相公慎言,慎言。” 魏元忠一甩袖子,怒道:“这是事实,我难道说错了什么。” 那人讪笑,转移话题说:“刚才的女史不知何人,竟然知道这样的细碎事。” 魏元忠默然,那人不知所措,旁边人忙悄悄告诉他:“那是东宫的安乐郡主。” 那人听了,一时愣住,不知要说什么。安乐郡主既是女子,又是太子的女儿。 她的参政让大臣难掩忧虑,生怕又是另一个女帝抑或是太平,但若参她反对她,又怕伤及东宫。 东宫如今这样的局面,是一众拥李派好不容易争取来的。 就这样吧。 魏元忠等人安慰自己,太子爱女在陛下身边侍奉,多少能保东宫平安。 裹儿正式当差后,每日都忙到精疲力尽,倒头就睡。武曌自那日后,常问她掌故旧例以备参谋决策。 这些有裹儿知道的,有她不知道的,她得过赞赏,也得过批评。 裹儿一面飞速地吸收籍账掌故,一面观摩圣人如何处理政事,日子过得十分充实。 不知不觉过了一年,又到了春回大地,桃李盛开的时节。 如今裹儿慢慢变得胸有成竹,不再是初当值的懵懵懂懂。这日恰逢休沐,她携了一卷书,来到一株桃花树下山石上坐着,倚着桃干,展开书卷,享受浮生半日闲。 裹儿连日看奏疏账籍,不免想换换内容,欲要寻书消遣。袭芳殿的小宫女便取了这本书送她打发时间,神神秘秘道,姐姐妹妹们都爱看。 书卷展开,开头写着“游仙窟”三个字,裹儿猜测这定是搜神一类的志怪书籍。 然而她越看越郁闷,原来这书不过是假托神仙的文人狎妓臆想之流,辞章有几分可取,但内容着实庸俗,还不如看奏疏。 突然卷上闪过花影,落了几瓣桃花。裹儿一抬头,只见张昌宗手里拿着一支浓艳的桃花,在她眼前晃着。 裹儿忙起身笑说:“张郎君哪里去?” 张昌宗笑回:“桃花开得正艳,我折几枝回去插瓶。小郡主看什么书,这么入神,我唤了几声都没反应。” 裹儿闻言,慌的藏之不迭,回道:“我自己写的文章,文笔鄙陋不敢入张郎君的眼。” 张昌宗笑吟吟伸出手,道:“小郡主,你瞧我是傻子吗?” 裹儿犹犹豫豫递过去,说:“张郎君是爽利人,你看了不碍什么事,只别告诉圣人。”说着,她的头垂下来。 张昌宗只看到裹儿如扇子般的睫羽。他一面接了,一面将桃花递给裹儿拿着,捧着书卷立在桃花树下看了。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张昌宗就看完了,然而他仍旧出神,心还留在姿容绝艳的十娘和五嫂身上。 裹儿笑说:“张郎君,你把这书还我,我要还旁人呢。” 张昌宗猛抬头,这一刻惊讶地意识到,当初趴在棋盘上打双陆的小女孩已经长大,成了全天下最具魅力的小娘子。 他第一次注意到,小郡主的杏眼多么清澈灵动,笑容多么甜美可人,身姿多么窈窕婀娜,就像盛开在春江月色下的白芙蓉。 还有那对酒窝,笑起来那么深,盛满了蜜糖,简直能将人溺毙在里面。 “不行。郡主何等尊贵,莫要被这秽书污了心志。这书交给我保管,你以后不许再看这等书,若是再让我知道,我就告诉圣人。”张昌宗卷起书笑道。 裹儿央求了几句,张昌宗笑着不允,她遂道:“你且好生收着,不要告诉圣人,否则一众都要罚。” 她口里说着,瞅张昌宗不备,一把夺过,又将桃花枝抛还,连退几步,笑道:“这不是好书,我怕连累你,拿回去烧了。” 说着不待张昌宗说话,就急急地跑了。回到殿中,她的心仍在扑通扑通的跳,庆幸不已。 好险,这要落在张昌宗手中,就成了自己的把柄。 她一回来,忙去了煮茶的偏殿,将这卷书放到炉中烧成灰才放心。 赔了小宫女几百钱,她叮嘱道:“你给她们说,这书移人心性,不是好书,趁早毁了丢开。若是圣人严查,就不好了。” 张昌宗握着桃花枝呆愣了一下,然后气笑了,不愧是聪明伶俐的小郡主。 想毕,他低头一看,只见桃枝上花瓣零落,不成体统,又折了几枝,唤宫人前来拿着。 他回到殿中,兴冲冲找到阿兄张易之,挥退众人,俯耳说:“阿兄,你说太初宫里,谁最美丽?” 张易之瞥了眼张昌宗,眼睛里都是鄙视,不屑于回答。张昌宗再三央告,张易之才回:“当然是圣人。” 那件令人目眩神迷的龙袍,钟无艳披上,立刻变身夏迎春。 张昌宗眉头一挑,悄悄道:“圣人垂垂老矣,若早六十年前,当不失为美人。” 张易之明白过来,往榻上一靠,笑问:“你看上哪个宫女了?不要命了。” 第23章 朝堂空 我瞧着不像陛下,倒像我。…… 张昌宗哼了一声,推了推张易之,笑说:“萤火之光哪比得上九天之月?” 张易之便笑道:“那你定是忘不了公主。”张昌宗先投在太平公主门下当男宠,然后被公主推荐给武曌,他为了争宠又举荐了其兄张易之。 张昌宗一双星眸闪闪发亮,灼灼的目光似乎穿透宫墙射向远方,道:“公主风韵犹存,但不及某人。” 张易之听了,猛地坐起来,抓起张昌宗的手,说:“你是看上了小郡主?” 张昌宗闻言激动道:“我是今天才发现小郡主如此迷人、纯洁、高贵、美艳。她不仅有着圣人的神秘,也有着公主的骄矜。我发现我喜欢上她了。” 张易之冷呵一声,说:“窈窕淑女,谁不喜欢?你不要招惹她。” “为什么?”张昌宗凑过来,好奇问。他自知脑子不如兄长聪明,故而对兄长言听计从。 张易之:“圣人早有意将她许给梁王世子。你想同时得罪李武两家和圣人,尽管去招惹,丢了性命,不要怪我没提醒你。” 张昌宗不服:“公主可以,为何小郡主不可以? 还有梁王世子嫩瓜秧子一个,知道怎么讨好女人?即便知道,瞧着也是个银样镴枪头。” 张易之听了,目瞪口呆,以手试弟弟的额头,道:“你莫不是疯了?咱们兄弟都是让女人为我们疯为我们狂,你怎么就疯了?” 张昌宗拂开阿兄的手,说:“去,我好着呢,说不定以后做个主人翁。” 第25章 张易之不置可否,继续躺在榻上,再次告诫道:“圣人看重她,你不要招惹。” “你说了两遍,可我还不明白你的意思。”张昌宗道。 张易之恨铁不成钢,掰碎了道理:“公主心智成熟,你与他有首尾,对公主而言就是风流韵事。 但小郡主年纪小,你要是移了她的性情,就是有八个头也不能平息圣人的愤怒。” 张昌宗吓了一跳,说:“这么严重?” “你可以试试。”张易之语气平淡,但张昌宗却听出满满的告诫来。 张昌宗叹了一口气,往榻上一靠,念着《关雎》。念了一半,一个打挺坐起来,他笑道:“现在留个好印象,以后总有机会的。” 张易之眉头一挑,不置可否。这祖孙三代瞧着都不容易掌控的,他就等着弟弟去撞南墙。 天地呀,究竟有多少精华,才陆续养出这样的女人来。 裹儿烧了《游仙窟》后,闲居无事,就约了人一起去打马球。次日,继续当值,自不细说。 此后,裹儿遇见过张昌宗多次,他的态度倒殷勤,不像外面传言的那样跋扈残忍。 不过裹儿明白,对上位者礼貌客气不算什么,但对下位者的态度却能看出人品。 时光流逝,裹儿现在历练得有模有样。 忽然一日,负责狄仁杰病情的太医过来说,国老沉疴难愈,恐有不虞。武曌当场愣住,心仿佛被钝刀子一下又一下地割着。 因狄仁杰近年身体不好,武曌免了他的行礼、夜班,又不许官员以琐事扰他,更派太医日日照看,但还是到了这个地步。 武曌回过神来,立刻吩咐出宫探望狄卿。裹儿伴在武曌左右。 虽未能对二人的君臣之情感同身受,但裹儿依然为这位拥护李唐老臣的即将离去而难过。 朝野皆知,狄仁杰是促使圣人下定决心,复立李氏的关键人物,而且他病重之际依然不忘李唐,屡次请求太子监国。 他对东宫恩重如山,是李显一家的恩人,如今却要离去,裹儿的心沉甸甸的。 秋日寂寥,碧云天,黄叶铺地,如今又添生死相隔的无限愁绪。 武曌念着狄仁杰,顾不得繁文缛节,出了宫一径来到狄仁杰病榻前,看着病骨支离的人,心中酸悲。 “国老,怎么到了如此地步?”武曌坐在榻前,握起狄仁杰青黑干枯的手,忍痛道。 狄仁杰睁开眼睛,看见武曌,笑了一下,神情坦然:“死生有命,圣人不必伤悲。我要走了……” 武曌道:“国老若是走了,朝堂就空了,朕为之奈何?”二人脾性相投,政见相同,他们之间的情谊早已超越了君臣二字。 在武曌眼里,狄仁杰知她、懂她。 狄仁杰不会将凡俗女性脖颈上的枷锁套在女帝身上,因为在成为皇帝一刻起,武曌就解除了加诸身上的世俗枷锁。其他人不同。 他会为武曌的未来考虑,虽有几分私心,但这且算是政见上的些微分歧,而非偏见。 如今这人就要去了,武曌心里仿佛空了一半。 狄仁杰听了,缓了缓,笑回:“陛下谬赞了,臣举荐的张柬之有宰相之才。” 到了这个时候,武曌见他仍在举荐人,心中五味杂陈:“好好好,朕记住了。怀英,倘若天地神祇怜惜你我,延你寿命,朕要你继续当我的宰相。” 狄仁杰缓缓摇头说:“陛下,生死有命,非人力能及。只有一件事,还望陛下准许。” 武曌忙道:“只要你好了,别说一件,就是十件百件,朕都答应。” 狄仁杰那双浑浊的眼睛转向武曌的方向,紧紧握住她的手,恳求道:“陛下春秋渐高,为国家苍生计,请让太子监国吧。” 武曌一愣,神色变了变,半响,轻轻斥道:“怀英,你病糊涂了。朕既立了太子,百年之后,自然传位于他。” 狄仁杰苦笑一下,转了转头,注视着裹儿的方向,颤道:“那是说为万世开太平的安乐郡主吗?” 武曌回头,裹儿发现她的眼圈泛红。她示意裹儿上来,裹儿走上前,跪坐在榻前,对着狄仁杰道:“裹儿拜谢狄公保育东宫之恩。” 狄仁杰笑起来,笑容夹杂着惋惜欣慰,伸手要去摸裹儿的额头。裹儿把脸凑近送到他手中,如实回说:“这话原不是我说的,但却是我所愿。” 那只手干瘪粗糙冰凉,但裹儿却感到了炽热。 狄仁杰目光殷切:“好孩子,以后不要忘了初心。” 武曌微微闭上眼睛,又睁开,道:“裹儿你带人出去吧。” 裹儿小心地站起来,将狄仁杰的手掖在被里。她答应着将人带出去了,室内只剩下武狄二人,静悄悄的。 狄仁杰感慨:“世间对陛下不公,苍天又何其厚待陛下。” 武曌笑骂他:“你不必苦心孤诣为太子操持,我心里都明白,但你也……也太迂腐了。他什么货色,你难道不知?揣着明白装糊涂,说的就是你。” 狄仁杰怔愣一下,摇头道:“我非为太子,而是为陛下。陛下,你难道要我剖腹挖心出来给你看吗?陛下,你就慢慢退了吧,臣怕啊……” 狄仁杰的眼泪淌了下来,追问:“难道陛下不怕吗?” 武曌闻言默然,半响,眼神坚定道:“朕不怕!朕一生都生活在阴谋中,安逸不适合我。” “陛下……陛下,何苦来哉?”狄仁杰不忍。以他的睿智,很早就能预见狮王年迈,众叛亲离乃至被逼下台的场景。 武曌道:“怀英勿复再言。” 她转移话题说:“你说裹儿像不像我?” 狄仁杰难得地开了一个玩笑:“我瞧着不像陛下,倒像我。陛下果决狠辣,而小郡主宽仁正直。” 武曌闻言,大笑起来,笑声冲淡了离别的不安和悲伤。 “你错了,她像我,我幼年也是如此。”武曌连连摇头笑道,眼睛里都是欣慰。 狄仁杰跟着笑,咳了几声,缓了又缓,笑回:“若人死后有知,臣就在地下好好看着。” 这话又拨动了武曌对死亡的不安,她道:“朕不如你,看不透啊。” 狄仁杰依然安慰她:“不,陛下你不需要看透这些,一直走下去就好。这天下没有人能拦住你,我也不能。” 武曌仍抱有希冀,照旧安慰他说:“不必说这些不吉之言,你比我小几岁,好好养病,以待来日。” 两人又互相劝慰勉励几句,武曌见他精力不济,似欲昏睡,只好离开。她明白,这或许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果然,晚上狄仁杰陷入昏迷,几日后离开人世。 朝堂空矣。 第24章 杨丽春 只有你我才是同一颗心,同一条…… 狄仁杰去了,朝堂公卿济济,但武曌一个人也不信任。 她失去了与这世俗的缓冲。 裹儿觉得狄公去后,圣人变了许多,说不上来。她下了值,出了徽猷殿,廊上挂着的灯笼在冬夜摇摇欲灭。 展眼望去,宫殿重重叠叠,汇成巨大的模糊黑影。她呵呵手,冷风往脖子里钻,下午阴得沉黑,此刻更是一点光亮也没有。 北风呼啸地吹着。 她回到殿中,洗漱更衣早早睡下。明日圣人允她出宫为阿耶庆寿。东宫寿诞,早就热闹了几日。 次日一早,裹儿醒来,清寒透幔,掀开帐子一看,天光大亮,忙起身唤人,宫女端着盥洗之物进来。 “这个时间了,怎么不早点叫醒我?”裹儿道。 小宫女笑回:“这离郡主叮嘱的时辰还差一刻钟呢,外面下了大雪,亮堂堂的照得我们也早醒了。” “我说呢,昨晚天阴得厉害。”裹儿揭开窗屉,往外一看,白雪压着红墙,好不赏心悦目。 吃过饭,裹儿吩咐说:“把那件翠云裘拿来。”丫鬟捧着一领斗篷过来,金翠辉煌,碧彩闪灼。 她又围上银鼠风领,戴着雪帽,蹬上皮靴,领着宫人就出殿门往东宫去了。 地上积雪没过脚踝,天空中大雪簌簌地落下来,不便骑马。大内与东宫挨着,袭芳殿又挨着玄武门。裹儿见路近,且不是娇惯的性子,弃了马车,走路过来。 一行来到东宫,她还未进丽正殿,就听到里面欢声笑语。 宫女们忙打帘子,裹儿刚迈进门槛,就见一个黄澄澄的柚子咕噜噜滚到脚边。 一个四五岁的男孩跟着柚子跑来,抬头望着裹儿,不知所措。仙蕙过来,俯身对男孩笑说:“快叫七姨,你七姨小时候抱过你呢。” 小男孩乖乖叫了一声“七姨”,裹儿哎了一声,捡起柚子放到他怀里,说:“这是吃的,不许弄脏了。你什么时候来的?住可习惯?” 这小男孩正是四娘瑶琳的儿子韦友谦。李显站稳脚跟后,就派人接他们回神都了。 小友谦抱着柚子回道:“前几天和阿耶一起来的,阿耶回去,我住下了,住得惯。” 第26章 仙蕙拍拍小友谦的头,让他去玩,然而目光灼灼地上来瞧裹儿身上的翠云裘,惊道:“这是什么料子,怎么这样鲜亮?” “翠云裘。”裹儿拉着仙蕙进了内室,里面温暖如春,只见李显和韦淇正坐在榻上打双陆。 榻前的鎏金大香炉里焚着百合香,季姜重茂重俊投壶耍,见她进来,都站好冲她笑。二娘舜华和三娘静淑都已嫁。 “阿耶阿娘万福。”她先行了一礼。宫女忙铺上红毡,裹儿跪下磕头,说:“女儿祝阿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李显忙笑说:“快起来。”仙蕙笑嘻嘻地扶起她。李显又让人取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给她,说:“旁人都有了,这是你的。” 裹儿接过,立刻挂在腰上。韦淇早就注意到裹儿身上的斗篷,瞧了一瞧,笑说:“哪里来的翠云裘?” 仙蕙奇道:“阿娘认识这个?” 韦淇的脸上浮现怀念之色,笑回:“这个叫翠云裘,是拿翠鸟的毛拈进去织成的,碧彩辉煌,十分难得。早前宫里得了一匹,赐给了太平公主。裹儿披上翠云裘,再配上这大雪,倒是好看。” 裹儿笑说:“这是圣人给我的。我心里想这太耗费人力物力,又要杀鸟取毛,觉得不妥。但圣人瞧着高兴,我没敢说。今日下雪珠,就穿来给阿耶阿娘看看。” 李显说:“早年先帝和圣人都说过,这翠云裘太过靡费,罢了地方供奉。但既然送来了,不用又太过可惜,圣人既然给了你,你就穿着。” 韦淇笑说:“里头暖和,显摆完就脱下吧,出了汗,再吹冷风,仔细得风寒。”就有宫女上来忙裹儿解下翠云裘。 裹儿站在李显身侧,扫了下棋盘,笑说:“阿耶要输了。” 李显笑说:“来人,搬个胡凳。你替我掷骰子。外面还下雪呢?冷不冷?” 裹儿坐下,回:“下着呢,一点也不冷。”她说完,转头看向季姜几人,道:“我要投壶,算我一个,到了叫我。” 仙蕙手里拿着箭矢,闻言转头笑道:“你就老老实实帮阿耶吧。” 裹儿一边掷骰子,一边回头说:“阿耶要输了,下一局我就来。” 韦淇笑李显说:“你请的外援不中用,心不在焉,你必定输了。” 李显见裹儿掷了两局,点数都不大好,伸手敲她的头,道:“专心些。” 裹儿笑了几声,往李显身侧挪了挪,为他参谋起来。小友谦跑过来,韦淇将他搂在怀里,也让他帮忙掷骰子。 玩了一会儿,彩月捧着热茶送来,裹儿接过笑说:“彩月姐姐。” 彩月当初被裹儿安排照看小外甥,如今跟着众人一道回来了。她放心不下小友谦,就跟去韦家照料了一段时日,安心之后才进了东宫。 彩月笑说:“七娘终于得闲过来了,太子妃让厨上做了你爱吃的煨鹿筋,前天就备上了。” 裹儿转头,对韦淇笑说:“那我有口福了。” 众人玩笑着,忽然殿外进来一位窈窕的年轻女子,只见她罩着大红羽纱的鹤氅,手里提着雪帽,未语已是三分笑,眉目秀逸,面若芙蓉。 裹儿等人起身,来人正是李显长子李重福的王妃杨丽春。 杨丽春拜了李显和韦淇二人,问:“难得七娘回来,一家子团圆,娘娘在哪里用饭?” 韦淇觑了眼窗外,道:“都快中午了,饭就摆在芍药厅里,那里地方大,又干净。” 杨丽春应了一声,吩咐下去,走到裹儿身边,笑说:“七娘,多早晚过来的?这次在家里住几天?” 裹儿回说:“大嫂,我才刚回来,宫里不得闲,下午就回去。你和大兄都好?” “都好着呢。你们继续玩,等饭摆好了,我再叫你们。”杨丽春和裹儿说了两句话,又匆匆回去。 外面的雪瞧着一时半刻停不下来。又过了半个时辰,杨丽春带着宫人过来请众人移步。李显韦淇等人坐了歩辇,打着伞,来到芍药厅用膳。 李重福和李重润两兄弟早已到了这里,见人过来,忙迎了上去,一左一右扶了李显,韦淇由杨丽春和裹儿扶着。 李显和韦淇上坐,众人依次坐定,案上摆着佳肴酒馔,案边高几上放着炉瓶三事。 李重福和杨丽春携手上前给李显韦淇磕头,笑说:“今日阖家团聚,关起门来自家人乐呵一回,我们给殿下祝寿,祝殿下长乐无极,万寿无疆。” 李显笑着招呼他们起身,说:“快起来,大郎媳妇这些日子帮着太子妃操持宴会,辛苦了。大郎,你要好生待你媳妇。” 李重福忙应了。韦淇笑说:“别讲这些虚礼,天冷,意思意思就罢了,孩子们都是孝顺的好孩子。” 李显忙道:“是了,是了。”于是,李重润领着弟弟、妹妹和外甥一起给二人拜寿。 杨丽春又要起身张罗,照顾妹妹外甥,韦淇笑说:“不用管他们,你吃你的,自家人热闹一下,不拘虚礼。” 鹿筋煨得烂烂的,入味得很,裹儿吃得头也不抬。宫中饭菜虽好,但这样废功夫的菜,她也不能随便要。 一家子吃罢饭,李显韦淇和裹儿回到丽正殿,其他人各回住处歇着。 杨丽春回到殿内,脱了斗篷,想起刚才看见安乐郡主身上那件金翠辉煌的氅衣,忍不住羡慕说:“早听说天家富贵,七娘身上那件斗篷,我竟不知是何物。” 李重福往榻上一靠,双腿叠在一起翘着,随口道:“你家不过是清寒薄宦之家,哪里见过什么好东西?” 杨丽春扭头冷笑一声,说:“郡王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我两位舅舅简在帝心,家中绫罗成堆,婢仆成群,父亲叔伯牧守一方,舅舅们列于朝堂。”杨丽春口中的舅舅就是张易之和张昌宗。 李重福听到杨丽春提到舅舅,嘴角一撇,面露不屑。 杨丽春摆手让人出去,立在屏风前嗤笑:“郡王好大的志气,只可惜不是娘娘养的,只能和我这样的贫民丫头凑在一起。” 李重福见杨丽春说这话时,面有薄怒,更添几分春色,心中欢喜,坐起来笑道:“瞧瞧你又是这个样子,我不过说了一句实话,你就用一堆的话堵我。这个家里,只有你我才是同一颗心,同一条命。” 杨丽春听完笑了,坐在他旁边,道:“大郎,刚才那话虽是实情,但却伤人。武家往前推几十年,还不如我们杨家呢?那些世家哪家不是从薄宦之家走过来的?” “再者,是殿下和娘娘央着吉相公提的亲,我舅舅再三推辞才允的,又不是巴巴地凑过来的。”杨丽春又补充了一句。 李重福被说得哑口无言,只好连连告罪。 杨丽春伸手戳着李重福的脑门,笑骂:“冤家,要不是我看上了你,谁愿意嫁过来?皇子皇孙虽富贵尊荣,但你瞧瞧他们各个战战兢兢,不如世家公子过得肆意畅快。” 李重福一直被人忽视,忽得了以他为天的王妃,如吃了酒一般志得意满,凡事有了商量的人,也开始为自己的小家打算起来。 第25章 上官婉儿 呸,你到我后边排队去! 裹儿直到宫门快要关闭才回到大内,换衣服时想起腰间的荷包,打开一看,里面装了一个蜜蜡黄芙蓉石小印并七八颗合浦珍珠。 她想了一下,叫来手巧的小宫女,吩咐说:“你给这几颗珠子打上好看的络子,我有用。” 小宫女忙用帕子接了,问:“郡主,用什么颜色的线?” 裹儿招手让宫女过来,俯耳说了几句,小宫女了然,托了珍珠退下。这是要送几位女史的,故而上了十二分的心思。 次日东方泛白,她穿戴完毕去当值,徽猷殿中却不见圣人,问了宫人,说是圣人还未过来。 不一会儿,“同年”湘灵穿了大毛的鹤氅过来了,见裹儿立在外面,说:“外面天寒地冻,怎么不进去?” 裹儿朝里面努嘴,说:“圣人还没来,我出来看看。你快进去喝杯热茶暖身子。” 积雪尚未融化,天地冻得结实,一片玲珑剔透。湘灵遂拉着裹儿一起进来,说:“外面冷,小心冻病了。” 一进殿内,甜滋滋的暖香扑面而来,湘灵斟了一杯热茶,捧着喝。 湘灵不爱说话,寒暄两句,殿内就安静下来。 裹儿拿起奏疏,翻开一看,惊讶了一声:“怎么还没批?昨天有要紧的事吗?” 湘灵放下茶盏,摇头说:“无甚要紧的事情。昨日天冷路滑,奉宸令和秘书监早早过来接陛下回去。” 裹儿听了,往窗外看天气,天地冷彻,红帐暖香,别说圣人这样的春秋,就是她也是强撑着才起床的。 裹儿于是收拾起奏疏,按照轻重缓急分类,一些问安等细微小事就自己批了,放到一边。湘灵喝毕茶,也开始着手处理。 正忙着,忽然听到外面一阵脚步声,徽猷殿顿时活过来。宫女过来偏殿沏茶端水,又有人叫女史送去奏疏。 第27章 湘灵和裹儿对视一眼,将整理好的奏疏抱起送到正殿,又在正殿坐下,备咨询以及处理手头的活计,忙忙碌碌,自是不提。 大雪化了三五天才化完,湿漉漉的神都重新变得干爽冷冽,只是圣人在集仙殿呆的时间变多。 裹儿等新进的女史在上官婉儿的带领下,第一次踏进集仙殿办公。上官婉儿吩咐完其他人,想了想,又特意把裹儿叫到僻静处。 她张了张嘴,似乎有难言之隐,但最后还是出声说:“张五郎和张六郎经常留宿集仙殿……” 裹儿愣了一下,笑说:“我听闻先帝有萧淑妃郑贵妃徐婕妤,又有刘郑杨等宫人。先帝是皇帝,圣人也是皇帝。先帝可,圣人有何不可?” 上官婉儿听了这话,不觉怔了,半响才回过神,心下对裹儿高看几眼,倒有几分公主的胸襟。 上官婉儿放心离去,裹儿如在徽猷殿般在集仙殿处理政务。她倒是发现,圣人对那两人宠得很,腊月里为他们陆续举办了几场宴会,煊赫热闹无比。 张氏兄弟蒙受皇恩,又大权在握,自然神气得很。可巧,近日武曌染了风寒,兄弟二人衣不解带殷勤侍奉,令她又是心疼,又是怜惜。 又一日,裹儿过来当值,只是一进院子,就发现气氛不对,宫人们噤若寒蝉。 早有偏殿的库狄夫人看见她,使眼色示意她悄悄过来。裹儿蹑手蹑脚进了偏殿,低声问:“出了什么事?” 库狄夫人神色不安,回说:“昨晚,婉儿惹怒陛下被关到掖庭狱去了。” 裹儿惊了一下,压低声音急问:“婉儿姑姑素来行事谨慎,怎么惹怒陛下了?” 库狄夫人耳语:“还不是那俩妖精闹的?张六郎勾得婉儿与他眉来眼去,被陛下撞个正着。陛下怒极,当场拿砚台砸了婉儿一头的血。唉……这该如何是好?” 裹儿听了这话,立刻要进正殿,就被库狄夫人拽住胳膊,急问:“你干什么去?” 裹儿:“当然是给婉儿姑姑求情去。” 库狄夫人闻言,更把人拽回来了,说:“你难道没听过天子之怒吗?” 裹儿闻言笑了,轻轻拂开库狄夫人的手,语气坚定:“若是别的事,我只怕还会犹豫,但现在是这点小事儿而已。掖庭缺衣少炭,她又受了伤,等不得了。” “再者,陛下是我嫡亲的祖母,便是怒了,也不过一顿揍。我不去,还能谁去?”裹儿自度,她身上叠了不少“甲”,比别人血厚,更应该她去求情才好。 奇怪,她怎么知道这样怪模怪样的话。裹儿不再乱想,朝库狄夫人一笑,捧了奏疏出了偏殿,往正殿去了。 裹儿进了正殿,只见武曌坐在御座上处理政务,平日在跟前奉承的张氏兄弟都不在。 裹儿先坐下来,预备瞅准机会求情。不料,刚坐定,就听圣人道:“你来了。” 裹儿忙起身说:“是,刚过来,圣人有何吩咐。” 武曌心烦意乱,掷了笔,抬头下看,摆手道:“坐下吧,整天拘谨地像个傻麻雀,一点天家郡主的样子也没有。” “果然圣人心情不好,前几天还夸她仪态好。”裹儿心里暗道,嘴上恭敬领了那话。 武曌又问:“最近读了什么书?” “在读前汉刘向的《说苑》,”裹儿忙加了一句:“有一节不大懂,圣人博古通今,还望给孙儿解惑。” 武曌:“说来听听。” 裹儿道:“《说苑》记载:楚庄王宴请群臣,日暮酒酣,风吹烛灭,有楚将趁机调戏楚庄王爱姬。爱姬不忿,折断那将领的冠璎,并央请楚王立刻掌灯,找出那个登徒子,狠狠处罚他。1 楚王听了,竟然命所有人折了冠璎,然而再点灯,以隐瞒楚将的恶行。三年后,晋楚相战,有一楚将备死效命,立下赫赫战功。 楚王要赏他高官厚禄,楚将推辞不就,说出自己就是三年前的登徒子,为报君王绝璎会上恩,愿携玉龙为君死。” 武曌听完,冷笑一声:“哦,原来是为婉儿说情来了。照你这么说,婉儿秽乱宫闱,朕不宽宥她,反倒是朕错了?” 裹儿回道:“宫规森严,上官才人确实违了宫规,但此一时彼一时。宫规是为了保证皇家血脉纯正……” 说到这里,裹儿瞧瞧瞥了一眼武曌,继续道:“即便上官才人有了孩子,也不会有人认为是圣人的。” 武曌听到这等荒诞无稽的话,竟然被逗笑了,忙敛了神色,心中稍缓,又听裹儿鬼鬼祟祟补充道: “若真有了孩子,圣人定是不认的,我来认。上官才人有宰相之才,才华横溢,聪颖机敏,又温柔体贴,生的孩子即便只得她一半的灵秀,也是难得的人才。” “呸,你到我后边排队去!” 不知殿外听了多少的太平公主,听到这话再也忍不住,掀起帘子,大步走进来,朝武曌行了一礼,立刻转头对裹儿道:“婉儿与我情同姊妹,要认孩子轮不到你这黄毛丫头来。” 武曌见了太平,抬眼问:“你也是为婉儿求情来的?” 太平公主径直坐下,举目望向武曌,说:“原本是的,但现在我要听裹儿如何说。” 太平公主转头看向裹儿,裹儿觑了武曌的神色,继续说:“圣人是女帝,但宫规仍是为男帝定下的宫规,可见是宫规不合时宜。 再者,圣人的臣子除了上官才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 独上官才人形单影只,一心为圣上效忠,至今已有二十余年,战战兢兢,不敢懈怠半分。 七情六欲本是人之常情,且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就像喝水吃饭一样的生理本能,岂能控制得住?圣人若是苛责,就是不通人情了。” 太平公主听了心有戚戚,赞道:“说得好。阿娘,我是女人,知道爱慕是控制不住的。你放了婉儿,我带她回公主府几天,保管她就忘了……咳咳……那个谁。” 武曌轻飘飘瞥了太平公主一眼,她立马住嘴了,连同裹儿也闭上嘴。 良久,武曌才道:“大周疆域不知是楚地几倍,朕之胸襟难道还比不上楚庄王吗? 来人,将婉儿放出来,命太医好生医治,再赐神都宅邸一座,允她出宫归家。” 武曌说完,太平公主和裹儿都面上一喜,不约而同道:“女儿(孙儿)代婉儿叩谢隆恩。” 说完,这两人飞快地扫了对方一眼,顿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你竟然和我抢婉儿? 太平公主和裹儿又不约而同冷哼一声,武曌见了笑起来:“别人都说,外甥似舅,侄女像姑,果然不假。” 太平公主陪母亲说了一会子话,就告辞离去。想必是去看上官婉儿去了。 武曌挥手让裹儿先去徽猷殿,召相公们商议要事。裹儿抱着奏疏,出了殿门,被冷风一吹,打了寒战,忙拢了拢鹤氅,往徽猷殿去了。 裹儿走后没多久,上官婉儿就过来谢恩。只见她额头包着白绫,绫上渗着血迹,穿了雪青小袄,素白裙子,脸色苍白,神情憔悴,摇摇欲坠,越发显得单柔纤弱。 武曌忙叫人拿她的织金孔雀羽妆花缎斗篷来给婉儿披上,怜惜道:“你这孩子受苦了。” 上官婉儿要跪下磕头谢恩,武曌又忙叫人扶起送到身边坐下。 上官婉儿心里愧悔,道:“婉儿鬼迷心窍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辜负圣人待我的心,百死莫赎,没想到圣人竟然赦免我,婉儿实在无颜再见圣人。” 上官婉儿说着,忍不住掩面哭起来。武曌伸手抚摸着婉儿的秀发,叹道:“这是朕的过错,耽误了婉儿的青春。” 上官婉儿忙道:“圣人,婉儿不嫁人,只愿一辈子跟着圣人。” 武曌微笑着摇头道:“你跟我二十年了,也该休息休息。” 上官婉儿听了这话,以为圣人要弃了她,脸立刻吓得煞白,又听圣人的下一句才放心。一惧一喜,如同死里逃生。 “太平诚心相邀,你过去住几日,养伤散闷,元旦前回来,宫中宴会要你操持。” 武曌说完,想了想又道:“遇见好的,嫁人未尝不可。” 第26章 宫规 易地而处,将心比心罢了…… 修订宫规一事落在裹儿的头上,武曌也想借这事试试裹儿的成色。 裹儿要来宫人的花名册,看下来后,震惊至极。她的心沉甸甸的,又向武曌请了三日的假,去了掖庭和上阳宫实地考察,并在宫女的宿舍住了一晚。 那一刻,裹儿深切地意识到唐律上的一句话:奴婢贱人,律比蓄产。 裹儿之前接触到的宫人大多花团锦簇朝气蓬勃,她们或是努力学习上进成为宫官,或是期望侍奉贵人。 然而,掖庭之中还有数千宫女终日从事洒扫、缝洗、纺织和膳食等繁琐枯燥的劳役,住的是低矮潮湿的屋子,吃的粗茶淡饭,出宫之日遥遥无期。 对,出宫之日遥遥无期。裹儿脑子里一直以为宫女二十五岁就能赐钱出宫,然而现实宫规并非如此。 第28章 如无意外情况,这些宫女就要在宫中劳役一辈子,等干不动了,或者病重了,才会被放出。 宫女多采选自良家,一入宫中,便与家人永别,再难相见。 裹儿心情沉重,她庆幸自己是皇家郡主,又叹息宫女的不幸。 裹儿将此事写成奏疏上呈圣人,言辞恳切,有近万言。 武曌拿起沉甸甸的奏疏,裹儿依旧跪在地上,神情凝重。她打开细看,看毕,那双漆黑的凤眸注视着裹儿,嘴角弯起,想欣慰地笑,又忍不住叹息。 裹儿丝毫不惧,坚持道:“请圣人准孙儿所奏。” 武曌的手指敲着桌案,半响,她道:“叫六宫尚书并相公们及有司下午过来商议此事。你起身吧。来人,这本奏疏给他们传看。” 裹儿面上一喜,圣人既然要人来商议,那就是对此事不反对,甚至是赞同的态度。 奏疏上的内容一下子传开了,宫中顿时沸腾起来。连中午裹儿去偏殿休息用饭时,就有小宫女悄悄问她:“郡主,你真的向圣人建言,让我们二十五岁出宫归家?” 一旁的库狄夫人听了,笑问:“怎么你不乐意?” “乐意!我想阿娘和阿耶,想吃阿娘做的索饼……”小宫女说着竟然流下泪水。 库狄夫人见状,心下恻然,叹道:“宫规自古如此,贸然要改,只怕不易。” 裹儿起身,掏出帕子递给小宫女擦泪,问:“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什么时候进的宫,进宫几年了?” 小宫女受宠若惊地接过帕子,慌忙回:“我叫莺儿,今年十六,圣历元年进宫,已经进宫两年了。” 裹儿笑对她承诺:“我一定会将这项制度推行下去。” 莺儿对上裹儿坚毅的神情,想到她的身份,然后笑着哭了,连连点头:“我信郡主。” 裹儿是圣人器重的孙辈,又是太子的爱女,当朝推行不了,太子登基后,必定会推行下去。 十年之内推行不了,二十年必成。莺儿心里算了算,那时爹娘尚在,自己也不算太老。 算毕,莺儿喜气盈盈地走了,库狄夫人笑说:“李女史心善。” 裹儿摇头却说:“易地而处,将心比心罢了。”库狄夫人听了这话,一时怔住了。 到了下午,朝臣并六宫尚书聚在徽猷殿,商议此事。但是众人的反应,却出乎裹儿的意料。 最坚定支持她的不是她一直认为的“忠直之人”,反而是武三思和吉顼,当然吉顼是个忠直的大臣。 武三思支持自己,只怕是因为李武两家心照不宣的事情:安乐郡主与梁王世子将会成亲。 反对者以宫女流动频繁不利于宫廷安定、频扰百姓、以及费用等理由相驳,总之是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维护“大多数”人的利益。 武三思和吉顼这对政治仇敌联手,以仁政、五行相和、圣人仁慈等理由驳斥对方。 又有中立者,对奏疏上的建言加减,欲寻求中庸之道。 武曌听完大臣的争吵,开口问:“裹儿,这是你所奏,还有什么要说的?” 裹儿拱手,目光扫过诸人,丝毫不惧,道:“我所言俱在奏疏之上。但我想问诸公几句话,你们都有母亲姊妹女儿孙女外孙,若她们终老于宫廷,你们也愿意吗?” 她说着,目光如电射向众人,继续道:“即使有人觍颜愿意,圣人也不会用这样不忠不孝不悌不慈的人! 天下万民皆是圣人的孩子,抚之、养之、教之、育之,令其安居乐业。今有白头宫女老死宫中,父母跟前不能尽孝,终生与天伦无缘,令人凄然恻然。圣明天子在上,我以为当绝此事。” 武曌听了这话,笑说:“朕若不行此事,在你的眼中就不是圣明天子了?” 裹儿回道:“圣人明鉴。” 武曌看向众人道:“诸公饱读史书,岂不闻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传朕命令,准奏此事,逾龄宫女,归家或嫁人,听凭意愿,不得阻拦。”说罢,命群臣和六宫尚书回去。 诸人散去,武曌命尚仪李雪涛和尚宫白如雪辅佐裹儿负责此事。裹儿退下后,武曌叹息了一声。 库狄夫人笑问:“圣人何故叹息?” 武曌回:“裹儿太过仁慈。”库狄夫人闻言怔住。 裹儿与白李二人回去路上,明显感到宫人的喜悦。不算行宫,太初宫就有宫女八千多名,其中超龄的宫女超过一半,放归更得谨慎从事。 裹儿与白李二人商议半天,决定先让宫女自愿报名出宫,综合入宫年限和年龄,优先安排入宫早年龄大的人出宫,并赐钱帛。 一直忙到年底,裹儿等人终于定了章程,愿意出宫者四千三百一十七人,分成六批,于明年陆续全部放归。 归家投亲者命各州府尹好生安置,无家可归又愿嫁人者命朝廷有司负责,有愿出家者安置在各寺院。行宫遵此例。以后此例成定制。 同时,两京明年三月采选一千名宫女入宫。 裹儿、上官婉儿、甚至武曌,都没想到修改宫规,竟然是这样的结果,与上官婉儿入狱之事毫不相关。 李显重登太子,更加谨慎,得知小女与朝臣争于徽猷殿,自豪过后,又担忧裹儿得罪人。 内廷牵动外朝,就他知道,宫中有不少妹妹的眼线。如今放了一半的宫人,只怕妹妹要生气了。 不过,这是好事。他几个月不见裹儿,就思念得很,更何况一辈子见不着女儿的人家? 虽然如此想,李显和韦淇依然忍不住为女儿担忧,想要带女儿回东宫住几天,只是年前后忙得很,圣人不允。 第27章 曲江池 你太不中用了,只这两句就才尽…… 直到过了新年人日,张昌宗才找到机会感谢裹儿。 上官婉儿下狱,张昌宗虽未处罚,但也被冷落一阵子,在张易之的斡旋下,又加上元旦,张昌宗才“复宠”。 裹儿刚从东宫过完节回来,路上恰巧遇到张昌宗。他忙迎上去,作揖道:“之前未有机会当面向郡主道谢。郡主受我一拜。” 裹儿不肯受礼,笑说:“秘书监这话,我听不懂,礼也不敢受。” 张昌宗追着裹儿又行礼,道:“年前,我做了一件错事,多亏小郡主求情。” 裹儿又避开,凑前一步,笑说:“我只给上官才人求了情,又没为你求情,你谢我做什么。” 她自己心下明白,圣人赦免上官婉儿,与她眉来眼去的张昌宗自然也不能处罚,估计圣人也不舍得处罚他。 张昌宗又作揖,笑说:“郡主的恩情,我记在心里,不敢忘记。” 裹儿扫了一眼张昌宗的神色,笑道:“你既然这么说了,我就记着了。” 裹儿笑靥如花,立在红梅树下,在张昌宗的眼里,美得像一场梦,不觉心酥神醉。 草活一秋,人活一世,若能得她芳心,便是死也甘心。张昌宗心道。 裹儿眨了一下眼睛,道:“秘书监,我有事先告辞了。”说完,她便带着宫女一面离去走着,一面垂眸不知想些什么。 新年改元大足,辞旧迎新。 仙蕙在今年二月出嫁,裹儿与武崇训的婚事也定了,但看样子圣人要多留她两年。 李武盟誓为一体,不得相残。她和仙蕙,还有纨纨的婚事都是这盟誓的一环。 裹儿不知嫁入武家后,还能不能像今日这样住在宫闱参谋国事。多想无益,眼前不过走一步看一步,而且为时还早。 仙蕙成亲那日,裹儿回去一趟,姊妹躺在一张床上,怅然许久,恨不得留住时间。 上巳节休沐,裹儿竟然得了假期,是上官婉儿排的值班表。 “我们在宫中出不去,你能出去,替我们看看曲江池的热闹也好,圣人那里有我去说。”上官婉儿说。 裹儿领了婉儿的好意,当天晚上就回了东宫,只是东宫里仙蕙已经出嫁,没有人与她秉烛夜谈了。 次日,仙蕙和武延基并带着武崇训忽然过来,要接裹儿去曲江池边踏青。 姐妹坐在马车里,裹儿瞅着仙蕙只笑,笑得仙蕙脸上浮现一层红晕,伸手要掐裹儿的脸。 “你就等着,外面那个瞧着是痴心不悔的人。”仙蕙又羞又气道。 裹儿得意说:“哪个人不喜欢我?” 仙蕙恨恨道:“同一个爹娘,也不知你是怎么长的?” 裹儿笑了一下,问道:“你和姐夫相处得怎么样?魏王府什么情况?” “延基十分敬我。”仙蕙突然凑近向裹儿耳语:“魏王门下都依附了梁王,家中钱财不少,为我所用的人却不多。我备了许多金珠,你带回宫中用。” 裹儿说:“魏王府情形在情理之中,不然圣人也不会再赐婚。金珠就算了,圣人常有赏赐,这些分给宫人也就罢了。若再从宫外拿钱,未免有邀买人心的嫌疑,只怕圣人不喜。” 仙蕙想了想,说:“罢了,你若是需要钱财,尽管给我说。别的没有,钱多的是。” 第29章 姐妹说着话一直到马车停下来,侍女禀道:“曲江池到了。” 侍女打起车帘,仙蕙出去,扶着武延基的手踩着脚凳下车。裹儿出去时,就见武崇训红着脸伸出手,裹儿笑了一下,扶着他的手,从马车上跳下来。 “小心!”武崇训忍不住惊呼道,引得前面的仙蕙和武延基回头看,他的脸更红了,垂着头,不敢看裹儿。 裹儿穿了绣兰花杏黄短襦,石榴红长裙,罩着红底印姚黄牡丹披风,愈发映得人鲜艳妩媚。武崇训甚至不敢看她。 一行来到挂着“兰汀”凉亭前,只见亭前种着几棵桃李,正值花开,缤纷如梦,一弯活水穿过凉亭。 四人进了凉亭,分次坐下。“这莫不是流觞曲水?”裹儿笑问。 仙蕙道:“正是。”说着,几人听到远处有丝竹之声传来,袅袅杨扬,曼妙动人。 裹儿问:“这是谁家在奏乐?”话音刚落,武崇训就命人去看。 不一会儿,侍女领着几个弹琴吹箫的乐人过来,报说:“太平公主在前面设宴,见了我,知道郎君和娘子都在此,就命他们过来为娘子和郎君解闷。” 仙蕙几人闻言,立刻起身,说:“长辈在此,我们怎能不去拜见?” 说罢,几人去了太平公主处,只见四周用围幕挡着,入口管事见几人过来,忙行礼,一面命人去通禀,一面亲自引着几人进去。 裹儿进去,放眼望去,桃花烂漫,绿柳垂金,青草如茵,每隔数步放着大香炉,焚着百合香,香雾氤氲,又有树上扎着绫纱花儿,侍女穿梭其中,正中央的大亭子中宾朋满座。 四人来到亭中,只见正中坐着一位仪态万千的美妇人,正是太平公主,神采飞扬,文采精华,世之罕见。 “拜见姑母(婶娘)。”裹儿等人行礼道。 太平公主满面笑容命他们起身,叫上前细看,又问裹儿怎么今日得闲了。几个小的都一一答了。 太平公主笑道:“延基你们两个随他们一起坐,仙蕙和裹儿伴我左右。”侍女忙在太平公主身侧设了一榻一几,延基和崇训二人也随人去了。 裹儿坐下来,看着众人三五成群在几案前提笔凝思,小声问:“姑母,他们在做什么?” 太平公主笑说:“他们在写咏桃花诗。若婉儿在就好了,有好诗,也有好裁判。你们要做吗?” 仙蕙忙道:“我不行。”说完,将目光投向裹儿,裹儿连摆手:“我那点本领,姑母还不知道?我那真是献丑。” 太平公主噗嗤一笑,道:“行吧,你们再等一炷香,看他们这些人做得如何?” 裹儿抬眼望去,只见诸人有的衣绫罗绸缎,有的是粗布褐衣,有的年少青葱,有的头发花白,不知太平公主从哪儿找的人。 这样想着,裹儿就问了。太平公主笑了一下,说:“他们去公主府行卷,我拣文采好的下了帖子邀请至曲江池作诗。” 裹儿心下明白,这些人估计是科举的举子,今年科考已过,进士科录取人数最多只有二十多名,今天来这里的大半是落第的举子。 但若得了太平公主的青眼,以后不愁前程。裹儿心中不禁羡慕起来,不知是羡慕太平公主掌控人事的权力,还是众人对太平公主的追捧。 一炷香尽了,侍女收完卷,呈给太平公主。太平公主看一张,抛一张,最后只留下一张。 裹儿心中好奇,早就起身立在太平身侧观看。太平公主将选中的诗递给她看,问:“你觉得如何?” 裹儿想了想,道:“当得第一,但不如上官才人多矣。” 太平公主听了,对比这些人与婉儿的才华,不觉意兴阑珊,赐了诸人绢帛,又送了“魁首”一套文房四宝,便宣布开席。 歌伎、舞伎和乐人鱼贯而入,歌声婉转、舞姿曼妙、乐声清扬,令人流连忘返。 裹儿忍不住念道:“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1 太平公主听见,抚掌叫好:“还有呢?这两句风雅新奇,比他们写得都好。” 裹儿指着脑袋,苦笑:“脑子里突然浮现的,剩下的就不知道了。” 太平公主没好气道:“你太不中用了,只这两句就才尽了。” 裹儿不以为意,笑说:“姑母,要有人联上好的,你千万记得要告诉我。” 太平公主答应了,亲自写了这两句,纷发下去,令人联上。裹儿和仙蕙吃了几杯酒,就起身告辞。太平公主的眼睛在四人身上扫来扫去,笑着放他们走了。 出了围帐,仙蕙拉着武延基要去看鱼,径直走了,只剩下武崇训和裹儿二人。 武崇训手足无措站在裹儿身边,问:“郡主,你想去什么地方?” 裹儿笑说:“不用这么紧张。堤岸上桃花柳绿,咱们就绕着走一走。” “好。”武崇训连声道。 两人走在桃花绿柳下面,武崇训找话说:“外面的人都说郡主宅心仁厚,是菩萨心肠。” 裹儿歪头看他,面色不解,武崇训忙又解释:“就是你上奏允宫女二十五岁出宫。” 裹儿笑起来:“这事啊,说起来还要感谢梁王鼎力支持。” 武崇训:“应该的,应该的。阿耶说了,郡主是自己人,不支持你支持谁?” 最后一句话刚出口,武崇训就觉说错了,怕裹儿害羞,忙改口又道:“李武同气连枝,郡主提的又是好事儿,怎么不支持?” 裹儿掩口笑起来:“我明白,你叫我裹儿吧。”她笑起来,笑容灵动,酒窝迷人,周身萦绕着甜美和优雅,看得武崇训不觉怔愣。 第28章 金镯 她亲生的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夕阳照进来,裹儿坐在窗前,微笑着转动手腕上的龙纹嵌宝石金镯,这是武崇训送给她的。 龙纹刚猛威严,以红宝石做眼睛,若仔细盯着,便有被金龙凝视的错觉。女子戴这镯子过于阳刚,但裹儿却十分喜欢。 想起武崇训期期艾艾颤抖着为她戴镯子的情形,裹儿就忍不住想笑。武三思这个老匹夫怎么就有个兔子般的儿子? 不过,裹儿喜欢这个长相俊俏又容易拿捏的未婚夫。转了会儿手镯,裹儿托腮望向窗外,不禁感慨又美貌又年轻真好啊! 武崇训摄于裹儿的魅力,他以为自己是情之所至,可他永远不会知道,那是裹儿故意这么做的。当然,张昌宗也是如此。 拥有权势的人无师自通地利用权势,而拥有美貌的人,也会自然而然地运用自己的美貌。 随着裹儿年龄渐大,她成为了皇宫最耀眼的明珠。 她比圣人比太平公主都要年轻美貌,这让她升起了虚荣心。 连张昌宗都快要臣服于她了! 裹儿揽镜自照,镜中美人嘴角抑不住上翘。她细细盯着,仿佛通过镜子,照见自己猎人般的本性。裹儿发现自己对于周边的猎物,会不由自主地狩猎和掠夺。 她突然叹一口,将镜匣关上,脑海中又双叒叕突然浮现一句话:高端的猎手总以猎物的形式出现。 美貌啊,宫中有名有姓的男男女女谁不曾拥有过? 六十年前,圣人艳冠宫廷;二十年前,太平公主和她阿娘韦淇也曾为群芳之冠。 除了这三人,宫里还出现过高阳公主、萧淑妃、韩国夫人武氏、魏国夫人贺兰氏、阿耶的赵王妃……各个姿色美艳,有的不缺家世。 然而,光有美貌,没有智慧和才干,说不定连命都保不住,更遑论走出自己的路,闯出一片天地。 圣人珠玉在前,裹儿一出生就拿了一把好牌,比当年的圣人强了不知多少倍,将来必定要超越圣人才好。 正想着,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裹儿回头望去,原来是韦淇过来了。 韦淇的眼睛被金芒璀璨的镯子闪了下,又见女儿神思不属,哑然失笑,但不知又想起什么,转头吩咐说:“来人,将尚功局送来那套镯子拿来。” 韦淇说完,坐在榻上,伸手点裹儿的额头,笑说:“你是郡主,一个镯子就能收买你?” 裹儿笑着将金镯褪下,推到韦淇面前,示意她细看。 韦淇看了一眼,眉头微皱,道:“崇训那小子也太没成算,这镯子不伦不类,女子戴着不好看,男子不会戴。” 裹儿闻言,笑说:“这或许是梁王送来的。” 闻听梁王,韦淇眉头微皱,道:“他呀,只会阿谀奉承。” 裹儿又重新戴上,点头赞同:“但我喜欢这个纹样。” 韦淇一顿,哼了一声。可巧宫女送来一个雕漆长匣,打开一看,是六只金手镯,镶宝嵌玉,金光璀璨,精巧华美。 裹儿一只只拿到腕上比划,笑问:“这都是给我的?” 韦淇摇着团扇,说:“你不要,我给你们姊妹送去。” “当然要!”裹儿选了一对,分别戴在腕上,然后合上匣子道:“阿娘留着自己戴。” 韦淇回推:“我们在东宫不用见人,戴这些做什么,你带走,自己戴也好,送人也罢。” 第30章 裹儿笑说:“这也太多了,我不缺这个。” 韦淇想了想,道:“我留两个,一个给季姜,一个给你大嫂子。” 说着随意拿了两只,命人去送,剩下的两个不肯再拿了,裹儿只好收了。 宫女捧着金镯送去杨丽春的宫殿,她见了甚为喜爱,直接戴在腕上,雪腕衬着金镯,越发显得莹润如玉。 然而,李重福晚上读书归来,却见殿内无一人伺候,一枚金镯被掷在地上,明晃晃地耀眼,杨丽春则面有怒色。 李重福面上堆笑问:“怎么了?” 他一边说,一边捡起金镯,说:“镯子暗了,炸一炸就是,何必生这么大气?” 说着就叫宫人进来伺候,杨丽春拦住了他,将太子妃如何分配镯子一事说了。 她一面委屈,一面生气,道:“娘娘心疼亲生的我懂的,可是郡王是东宫长子,然而殿下和娘娘的眼里哪有郡王?我就知道,她亲生的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李重福不在意地道:“这是她做出的事,习惯了。等将来,咱们搬出去,你想要什么金镯金项圈金戒指没有。” 杨丽春被逗笑了:“我不是那等眼皮子浅的人,可是娘娘处事太不公。” 李重福:“我那棉花耳朵阿耶和偏心眼娘娘一条藤,忍一忍,等出阁就好了,到时你想干就干什么。” 杨丽春冷笑一声,指着他的鼻子道:“你真是个没血性的汉子,一点也不上进,连你那妹子都不如。 外头议论纷纷,有人说你妹子要做太平公主第二,还有人说你妹子将来要做皇帝呢。” 李重福闻言笑起来:“不可能,有二郎在。二郎是东宫唯一的嫡子,又是先帝封的皇太孙,别说是七娘,就是我也憾不动他的地位。” 这话一出,李重福猛然抬头和杨丽春对视一眼,双双愣住,又若无其事地移开,叫人进殿奉茶。 一切如常。 杨丽春拿回金镯戴上,与腕上五舅舅送的羊脂白玉镯碰撞,发出悦耳的声音,她忍不住转动金玉镯子细听。 裹儿在东宫住了两天,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大内。次日当值,上官婉儿拉住她,笑问:“你在公主宴会上做的诗,真只有两句吗?” 裹儿听了,绞尽脑汁思考,迟疑道:“芙蓉……芙蓉帐暖度春宵?” 上官婉儿瞠目结舌,良久说:“你不用说了。” 裹儿反而追问起她,说:“你有什么好句接上?我是不成了,只能指望你了。” 上官婉儿摇头说:“我接了几句,但都不好。” 裹儿安慰她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上官婉儿听了,眼睛一亮,目光灼灼地盯着裹儿,然后泄气,摸摸她的头,叹道:“你去吧。” 裹儿一头雾水,去了偏殿,上官婉儿进了正殿,目不斜视地将门外的趣事向圣人说了。 张昌宗新作了一副画过来请圣人点评,武曌一边观画,一边道:“她的脑子时而灵光,时而不灵光,不用管她。” 张昌宗以拳掩口笑道:“小郡主聪明伶俐,又能为圣人分忧,怎么是不灵光的孩子?” 武曌笑说:“你不懂。”若仔细观察李裹儿,就会发现她不过是略聪明些的孩子,勉强能入武曌的眼罢了。 张昌宗不解,但没敢细究,又缠着武曌问他画的踏青图好不好? 武曌看也未细看,对着张昌宗说:“好,朕叫人裱上,挂在内室墙上。”张昌宗喜道:“果真如此?” 武曌:“朕还能骗你不成?” 上官婉儿听了,心道,六郎除了容貌和温柔小意,难道还有别的才华?她趁着间隙,偷偷瞥了一眼,嗯……这个…… 御前伺候的人,要管住嘴。 第29章 皇帝 当皇帝真好啊,还是个能终身奋斗…… 裹儿再一次在集仙殿前停住脚步,隔着窗子就听见张氏兄弟逗趣的欢笑声。 换季时,圣人染了风寒,不见大臣,只让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二人陪在身边解闷取乐。 她低头看向怀中的奏本,叹了一声,还是进去了。“圣人,这是昨天的奏本,有几本是圣人之前吩咐要紧盯的事儿。”裹儿笑道。 武曌正和张昌宗打双陆,张易之坐在武曌身侧为她参谋,听了眼皮也不抬道:“圣上身子不适,太医说不能劳心劳神,最好要静养,怎么还拿这些过来?” 张昌宗回头看了眼裹儿,笑说:“圣人今日兴致好,小郡主要不要一起来?” 裹儿一惊,忙道:“我下得不好,恐扰了圣人的兴。” 武曌摆手说:“奏本放下,你出去吧。” “是。”裹儿答应着放下奏本出去了。 待她回到偏殿,上官婉儿等人围上来,问:“如何了?” 裹儿摇头,上官婉儿转身回头望着案前的奏本发愁,道:“这是前几日送来的,圣人还未处理。”其他人闻言,一同叹息。 她们这些女史只有参谋之权,既无决策权,又无执政权。即便是被世人誉为“宰相”的上官婉儿,实际上不过是虚有其名。 正殿,张易之一边帮武曌下棋,一边笑说:“小郡主把圣人当铁打的不成?看她刚才的神色,想着让圣人带病批奏疏呢。” 张昌宗道:“阿兄,小郡主也是心忧国事。” 张易之听了,故意说:“国事再重要,能比得过圣人的身子?圣人之所以病这几日,就是因为之前点灯熬油地忙碌国事。今日刚好些,她又来了。” 武曌眉头微蹙,面有不耐之色,二人留意到,张易之忙住了口,而张昌宗看了眼棋盘,假装懊恼说:“我又输了,这不公平,你们两人,我只有一人。” 张易之端来一盅茶,递给武曌,笑说:“活该他输,天天吹嘘自己多厉害,这下子知道圣人的厉害了。” 张昌宗佯怒道:“阿兄说话太刻薄了,圣人你要替我说他。” 武曌接过茶,喝了一口,又递还张易之,对张昌宗招手说:“你来我这儿,咱们痛赢你阿兄几场。”张昌宗欢天喜地地和张易之换了位置。 裹儿打开一本奏疏,上面奏的是官员任命,她又合上,心中忍不住叹息,陛下最近给张氏兄弟的权柄未免太重了。 未来似乎又发生了变化,裹儿心中不免担忧起来。 历史上总会有君王年迈之后,变得昏庸,近小人远贤臣,难道陛下也会走上这样的老路?而君王昏聩,最先受到冲击的就是东宫。 裹儿想着又犹豫起来,这毕竟是圣人啊。 千百年来,唯一的女帝。她想,她应该对她怀有信任。 果然三日后,武曌身体康复,又如往常一样开始批阅奏本。上官婉儿和裹儿几人都松了一口气。 然而,张易之和张昌宗常劝圣人保重身体多休息,每日又强拉圣人散闷解忧。 饶是心硬如武曌也禁不住感慨:“我儿孙满堂,都不如你这孩子贴心。” 张易之笑回:“大周王朝十道三百六十州都在圣人的肩上扛着,一睁眼就是处理成千上万个的事,他们不心疼圣人,我们兄弟心疼。” 武曌听了,心中熨帖。时间不仅消磨了她的容颜,也消蚀了她的身体和意志。 武曌的身体极好,即便生育后,也不过两三天就能下床走动。然而,最近两年来,她感到了疲惫和力不从心。 原来,她也会老啊! 这就是怀英劝自己退一步的原因吗? 然而,她即便明白了,也不会退出宣政殿。她一辈子都在与人斗,与天斗,绝不会主动退出。只要她不想,总会有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 当皇帝真好啊,还是个能终身奋斗的职业! 武曌光这么想着,就感到很刺激!这份刺激带来的愉悦,是无上的,超越了世间任何事情。 与不同的人相斗,与大周帝国斗,与天斗,这份愉悦从来不会让武曌感到腻烦。 “李显太平李旦这些孩子,”武曌冷笑一声,心里道:“与自己相比差得很远,要想从自己手里夺权还早着呢。” 至于李裹儿,武曌更不放在心上,李显和她的阿兄李重润庇护着她,同样也压制着她。 夏去秋来,处在权力核心的裹儿眼睁睁看着一股新的势力异军突起,与东宫和武氏鼎足而立。 它就是以张氏兄弟为首的奉宸府。 与外人臆想中的女帝后宫不同,从里面出来的侍郎有的出身名门,有的才干卓越,有的文采风流,各个位居重要部门,且能入禁中参谋。 裹儿心里存着事,一面沉思,一面走,走到一处山石上便坐下托着腮颊出神。 桐影参差,菊花烂漫,兰草数丛。 张昌宗从别处过来,见裹儿在山石上坐着出神,便抬脚往这边走来,到跟前蹲下来笑问:“这天早晚怪冷的,你坐这里干什么?” 裹儿正思考,忽见是张昌宗,便道:“你做什么去?” 第31章 张昌宗起身,正要坐下,忽听裹儿拦了一声,只见她拿自己的帕子铺在山石上,方叫张昌宗坐了,笑说:“你这一身好衣裳,弄脏了,经水洗就不能再穿了。” 张昌宗穿的是一件集翠裘,用百鸟的羽毛拈了线织成的,流光溢彩,美丽不可方物。 张昌宗忙辞道:“使不得,使不得,怎敢污了郡主的帕子?” 裹儿拉张昌宗坐下,笑道:“脏了让她们洗了晾干就好,便是一百张一千张帕子也比上集翠裘珍贵难得。” 张昌宗只好坐了,问:“你刚才想什么?据说,文人每逢秋日就要长吁短叹,你难道也犯了这个病不成?” 裹儿噗嗤一笑:“不是哩,只是发怔而已。你用过饭了?对了,还要感谢你前些日子送的燕窝、阿胶、雪蛤等好东西。每日煮了一盅,叶儿都说我气色比之前好了。” 张昌宗听了,觑着眼往裹儿脸上瞧了一瞧,笑说:“果然比之前好多了,你们熬夜辛苦,以后每日吃一盅。圣人正是一直用这些,才保养地如此好。你也用,等你老了,也和圣人一样貌美。” 裹儿笑起来:“好好好,不说一样,将来能像圣人一半也是好的。”张昌宗跟着笑起来。 裹儿又笑说:“多谢你的好意,也借你吉言,只是没什么好报答你的。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论理……”说了半截忙又咽下。 张昌宗道:“你只管说,我不告诉旁人。” 裹儿说:“我说了你别生气。” 张昌宗道:“俗语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你只管说,我不生气。” 裹儿这才说了。 第30章 惊变(入v一更) 二郎有错,但错不至…… “我不用多说你也知道,最近有几本奏疏是参张家的……” 裹儿的话还未说完,张昌宗就浑身发热,面上火辣辣的,羞愧不已道:“我知道。我说过他们多次,只是他们不听。” 裹儿安抚道:“咱们认识这几年了,我难道不知你的品性?你常年在宫中鞭长莫及,他们阳奉阴违做出的事情与你无关。” 张昌宗这才好些,谢道:“多谢你提醒我,我回去狠狠说上他们,不要再做混账事了。” 裹儿点头笑说:“将来各人又各人的造化,不过尽你的心就是了。”张昌宗忙将这件事记在心里。 只听裹儿又悄悄低声说:“外头你的名声很不好听,说什么贪图富贵权势,丢了大丈夫的脸……” 张昌宗的脸瞬间煞白,慌乱无措地看向裹儿,又听她继续道:“这话说的好没道理,我听了气得倒仰,想要去理论,可是流俗之言本来就是人云亦云,你不理会就慢慢散了,你若理会了,反而传得更开了。 世上智者何其少?连我一开始就误会了你。冷眼留意这些年,发现你竟然是个不慕权势的实心眼真性情。” 张昌宗闻言,转忧为喜。裹儿又说:“远的且不说,就说你身上这件袍子,别人得了必定如珍似宝恨不得嚷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你得了就待它如粗布褐衣一般。 还有,旁的人得了圣人的喜欢,必定吆五喝六作威作福,但你仍是一心一意地侍奉圣人,为她解忧。千百个人中也不见你这样一个实心眼的真性情。” 张昌宗面上浮现淡淡的红晕,说:“你……我……我没有那么好。” 裹儿笑道:“好与不好,人心自有公论。上到圣人,下到宫女,哪个不说你与人为善,怜贫惜弱,处事周全?” 张昌宗越听越觉得小郡主知他,他不喜欢权势,进宫也是身不由己,也不爱打骂人,遂叹道:“我不过是凡夫俗子罢了,当不得小郡主如此赞赏。” 裹儿笑说:“太阳出来了,耀得眼睛疼,我回去了,你也回去吧。” 说着就起身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伸出手,笑道:“这里不背风,你早些回去,帕子还我。我不是悭吝的人,只是怕惹出风波来,带累你。” 这话让张昌宗想到去年上官婉儿入狱之事,脸色红了下,忙起身拿了帕子,又恐裹儿嫌帕子脏,想用自己的帕子包,又是牵扯不清,只为难地站在那里。 裹儿笑了一下,接过来,塞进袖子,道:“我走了。”张昌宗目送她离开,转过蔷薇花架人就不见了。 他回到殿中思来想去,小郡主是为他好才提醒他,不能辜负她的好意,遂来集仙殿说一声要回家,申饬那些得志便猖狂的张家族人。 路上恰巧碰到张易之,他问:“你行色匆匆,这早晚要去做什么?” 张昌宗拉阿兄到僻静处,隐瞒了裹儿对他的评价,将裹儿提醒他约束家人的事情说了:“阿兄,人家诚心诚意地来提醒,又是关乎咱们自身的好事,我要回家说上一说。” 张易之闻言嗤笑:“这算什么?就是人家告咱们谋反也不怕。那李裹儿一提,你就急巴巴地去做? 整个神都放眼看去,哪家高门不是这样?咱们也算好的,才兴旺了几年,不过是最近行事略微出格了些。 且不说魏王、梁王、公主府这些权贵高门,就是那几个世家哪家没不明不白死过人,哪家手上没沾过血?就说武懿宗,冷酷狠毒,死在他手上的人堆积如山。” 一通话说得张昌宗哑口无言,半响,他道:“总得约束一下,不要连累你我的名声。” 张易之笑了,眼睛里都是讥讽,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奇道:“你我还有名声?” 你我的名声早就烂透了,我愚蠢的弟弟啊! 张昌宗嘴唇动了动,想要反驳,但知道阿兄肯定不会听自己的,又听他说:“圣人心情不大好,你要去?” 张昌宗默然,转了脚步,遂跟着张易之一起回去了。 一路安静。 话说裹儿回到袭芳殿,将帕子递给小宫女,命她洗了晾干收好,便将其抛在脑后,坐在窗下翻看起书。 奉宸府的崛起,不仅威胁到东宫,也威胁到了女史们的地位。她们要如何呢? 无论是上官婉儿库狄夫人,还是小一辈的湘灵和裹儿,哪个都不是唯唯诺诺之人,都有自己的抱负,并且迫切想要将自己的抱负付诸实施。 圣人的精力就这么多,多偏向张氏兄弟一些,就少一些对她们女史的关注。 裹儿翻了几页,就满腹心事地卷起来,望向窗外。突然她灵光一闪,为什么要纠结这些呢? 这些或许对上官婉儿张易之等人至关重要,但对她却不甚重要。 她要学的是帝王心术,向圣人学习帝王心术! 裹儿想明白后,猛地站起来,豁然开朗,甚至想大喊大叫:她悟了。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裹儿突然念起来,簪着金芙蓉的头略歪,怀疑道:“这样的好诗,是我能写出来的吗?” 话音刚落,她就泄气了,趴在案上,深吸一口气,身子一滚,倒在榻上不起。 她转变念头后,突然发现又是另一重天地,反而得了不少趣味。这样的趣味或许只是圣人所得的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呢。 那如果要是当了皇帝,该多有意思啊!裹儿跃跃欲试,并且时刻准备着。 秋意渐浓,宫中的桂花开得正盛,若数开得正好的还是袭芳殿前山坡下的几株,飘得袭芳殿名如其实,满口清香。 这日不当值,裹儿难得来了兴趣,在桂花树下铺了红毡设了桌案,摆了茶果,要赏桂花喝茶,又叫了教坊司的人来吹拉弹唱。 正惬意着,忽见叶儿领着一个小宫女急匆匆跑过来,气喘吁吁,神色慌张。裹儿立刻站起来,急问:“怎么了?” 叶儿粗喘道:“圣人……圣人……邵王、永泰郡主和嗣魏王私议张氏兄弟,被奉宸令告到了圣人那里,圣人大怒,已经派人去东宫命太子自鞫。” “圣人大怒,大怒,大怒!”小宫女连说了三次,脸色苍白,浑身颤抖。 裹儿听了,头上如同炸了个焦雷般,脑海中猛地闪过一个预言:懿德太子和武延基被仗杀,永泰公主难产而死。 她浑身如同火烧一般,眼睛都赤红了,心如刀割。 去求陛下? 不,陛下现在大怒,且陛下是令太子自鞫。 阿耶啊阿耶! 裹儿意识到症结所在,抬头要谢,却见那小宫女是集仙殿的莺儿,心一沉,道:“你们跟我走!” 叶儿和莺儿催道:“郡主快去,郡主快去!” 裹儿深深看了眼二人,立刻转身往玄武门方向奔去。袭芳殿在大内的东北角,离玄武门很近,但裹儿此刻却嫌路远。 风在耳边呼啸,仿佛是木杖打在阿兄背上的声音,似乎也要将裹儿的心戳烂。 近了,然而裹儿被守门的侍卫拦住。侍卫见裹儿发钗摇落狂奔而来,自然格外紧张,于是将人拦下来。 裹儿勉强自己镇静下来,呵斥道:“让开,我回东宫有要紧的事情!” 侍卫迟疑道:“禁中重地,无论何人出宫要有令牌。” 第32章 裹儿冷笑:“什么令牌?我是武周的郡主,出宫探望自己的阿耶都不能吗?” 侍卫见状,早使眼色让人通禀去了,他们宁愿得罪郡主,也不敢拿家人性命开玩笑。 这时从城楼下来一位青年将领,裹儿定睛一看,原来是裴昭,他是武家的女婿,心中一松。 “姐夫,我歇午觉做了个噩梦,想去东宫看一眼才安心。”裹儿拍着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裴昭听了,沉默半响,语气迟缓但坚定道:“出宫要有腰牌,郡主无腰牌不能出宫。请郡主先回去通禀圣人,得了腰牌再来。” 裹儿心中着急,玄武门戒备森严,根本不可能硬闯出去,但要回去……还来得及吗? 正一筹莫展之际,忽见一个小寺人举着腰牌跑来:“小郡主,你的腰牌!” 裹儿心中震惊,面色不显,上前几步接了腰牌,笑道:“阿弥陀佛,难为她想得周全,圣人也体谅我的孝心。” 她目光一扫,心下一惊,这小寺人她曾在张昌宗身边见过。 裹儿面色未变,将腰牌在裴昭等人眼前样了样,笑道:“这下该让我出去了。”裴昭接过看了一眼,挥手示意通行。 裹儿大摇大摆出了玄武门,努力正常走了一段路,但离玄武门远一些,又立刻狂奔起来。 快些,再快些! 之前她一直嫌弃东宫离玄武门太近,没怎么走就到了,马儿跑不开,车子跑不快。 然而现在她恨不得一下子就到了东宫。 不知跑了多久,裹儿才跑到东宫的玄德门前,气喘吁吁,额头冒汗,不知热的,还是吓的。 又是一道关。 裹儿大怒,伸手挥开,怒斥道:“我是安乐郡主,这是我家,怎么不能回?” 裹儿说的是实话,那侍卫看清真是安乐郡主后,就没敢真拦,便这么让她闯进去了。 裹儿进了东宫,抓住一个宫人,急道:“邵王在哪里,快带我去!” 宫人吓了一跳,认清后,就急道:“七娘,出大事了,快随我去!” 裹儿跟在他身后跑,穿过重重障碍,前面的痛哭声、哀求声、呼痛声以及板子重重落下的声音传入耳中。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加速冲进人群,一眼就看见阿兄被人押在凳上杖打,月白色的袍子渗出斑斑血迹。裹儿顾不得其他,扑到他身上护着。 “啪”一声,行刑的人收不住势,板子重重打在裹儿的后背,将她打的一个趔趄,实实地倒在重润的身上。 “阿耶,你难道要打死阿兄不成?”裹儿抬头望向前方哭喊道。 丽正殿前,李显木木地立着,眼睛流着泪,韦淇瘫软在地抱在他的腿痛哭哀求。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裹儿身上,李显看到裹儿,更是心痛,愈发坚定了心中的念头。 舍一个,保住其他的孩子也好啊! “来人,将郡主拉开,继续行刑。”李显哽咽道。 裹儿死死地挡在李重润的身前,道:“不行,要打死阿兄,先打死我!阿耶,阿兄犯了什么大过,你要打死他啊?” “妹妹……妹妹……不要管我,这是……这是我应得的。”李重润脸色苍白,虚弱地笑道。 韦淇求不动李显,又见裹儿来,也扑过来拦着,声音凄厉,字字啼血:“殿下,我已经没了爹娘兄弟,若再没了二郎,我以后要怎么活啊?殿下,二郎有错,但错不至此啊?” 第31章 惊变(入v二更) 闹得天翻地覆,朝野…… 韦淇的父母兄弟都死绝了了,是受了她这位“皇后”的牵连而死,她都不知道当初是怎么度过那段黯淡无光的岁月。 走出痛苦后,她只想护着儿女周全,得知一家能重登帝位后,她将皇位作为对自己的补偿。 是,补偿。 是父母兄弟之死的补偿,是房州流放岁月的补偿,是对夭亡在房州四娘的补偿,是六娘七娘嫁入武氏的补偿。 皇位经手丈夫,再传给儿子。这是韦淇十多年的执念,她一直拿这个安慰自己,故而才能勇敢地活下去,走下去。 然而,今日发生的一切打碎了韦淇的希望,给她带来了绝望。 半个时辰前,天使携圣旨而至,称邵王私议圣人,令太子自鞫。 韦淇只觉一盆冷水从头泼到脚,她惊慌失措地看向李显,多么希望丈夫能为儿子说句话。 然而,她只看到一个悲哀绝望满脸流涕的丈夫,忽然她心中生出不妙来。 她理解李显,李显一直是胆小懦弱,疼爱孩子,体贴家人,然而他还有个致命的缺陷——武断冲动。 若非他武断冲动,当初就不会在朝堂之上说出“朕将天下传给韦玄贞又如何”? 想到此处,她用惊惶的目光哀求李显,只见李显的眼泪滴下来,熄灭了她的希望。李显面红气噎,道:“来人,拿嗣魏王和邵王来!” 韦淇出声向李显为儿子求情,李显不为所动。 重福、重茂、重俊、季姜等儿女也跪下求情,李显依然呆呆地站着,没有开口。 天使冷漠地立在一边,冷眼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韦淇痛彻心扉毒入骨髓,恨不得对张易之、张昌宗、李重福、杨丽春等人食其肉寝其皮。 然而,现在她什么也做不了。 韦淇绝望地瘫坐在地上,依然抱着李显的腿苦苦哀求。 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啊!韦淇恨不得以身代之,哪怕打死她也好啊,只要二郎能活下来! 可是,李显除了二郎,还有别的孩子,如果舍一人保全家,他会做的! 他会做的! 木杖重重地落下又抬起,勾溅起的是韦淇的五脏碎块,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突然一个尖利的声音叫回了韦淇的心神,那是裹儿。 裹儿回来了! “阿耶,要打死阿兄,先打死我。黄泉路上,我们兄妹不孤单,也全了这么多年兄妹未曾分离的情分!”裹儿以身牢牢挡着李重润,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李显。 李显顿足流泪,指着李重润,哽咽道:“你知道这个孽障做了什么吗?天啊,他……他……他怎么敢啊……怎么敢啊!孽障,孽障,你招祸要害死全家啊!” 李显难道不心痛吗?这是他的儿子,寄与厚望,倾注心血,引以为豪。 可是,他怎么就这么不谨慎啊!这么不谨慎啊! 李显身形晃了晃,被李重福扶住,劝道:“阿耶,莫要气病了身体。” 李显回头,赤红的眼睛狠狠剜了李重福一眼,吓得李重福浑身僵直,他从未见过父亲如此陌生冷漠甚至仇恨的目光。 李显狠狠甩开李重福的手,跌坐在地上,眼泪直流,捶地不已,仍然狠心道:“拉开郡主,给我继续打!” 裹儿哭喊道:“阿耶,这是我阿兄,我阿兄啊!” 这是手把手教她读书习字的阿兄,兄妹二人相处的时光比这世间任何人都长。 行刑的人犹疑不定,不敢再打安乐郡主,且她无错,还是太子爱女,圣人看重的孙女,武家之妇。 哭声震天,重茂等兄妹也趁势哭着哀求李显饶了二兄。李显一抹脸,手上全是水迹,狠声道:“拉开郡主,继续打!” 李重润回头虚弱地劝道:“裹儿,放手吧,以后要你照顾阿娘阿耶和姊妹了。” “裹儿放手吧!” 裹儿起身,挥袖揩去眼泪,目光坚毅,咬牙猛地上前几步,趁众人愣神之际,忽然抽出天使侍卫的刀,急回身大声道: “小受大走,难道邵王要置太子殿下于不仁不义不慈吗?重茂、重俊、季姜,带阿兄和姐夫走!” 裹儿喝斥完,又大喝道:“素云、素娥、彩月,你们难道死了,要让几岁的郡王郡主去背邵王和嗣魏王不成?” 重茂几人呆愣之后,立刻回神,急跑到李重润和武延基旁边,连拉带抱。重茂年长些,在素云素娥的帮助下背起李重润,彩月背起武延基,几人要走,但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 天使被这一连串的变故惊呆了,回神慌忙喊道:“慢着,你们难道要抗旨吗?” “唰”一声,一道银光搁在天使颈间,天使转头只见安乐郡主拿剑指着他,目光决绝。 “你……你……”天使又惊又怕,说不出话来。 裹儿转头喝道:“重茂季姜你们还不走?找太子府的重臣去评理,让他们从圣人书中找出什么是忠孝礼仪!走!” 那就闹大吧! 闹得天翻地覆,朝野皆知。 天使颤抖道:“不许去,圣人有命!安乐郡主,你想要谋反吗?”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惊惧,重茂等人更是一动不敢动!随天使而来的侍卫更是要拔剑出鞘,蓄势待发。 裹儿冷笑一声,眼泪淌过面颊,大声哭道:“你们当年就是这么枉顾圣人的爱子之心,逼死雍王伯父的吗? 雍王伯父啊,不想你去了十多年,还有人拿同样的套路,要逼死你的亲侄子,逼死你的亲侄女,逼死你的亲兄弟啊! 第33章 你在显福门在天有灵,怎么不降一道雷劈死这些佞臣小人啊!” 裹儿哭起了雍王,李显也跟着大哭起来,一时间东宫无人痛哭流泣。 天使忍不住退了一步,色厉内荏道:“你休得胡说,安乐郡主妖言惑众,违抗圣命,意图谋反,来人将她拿下!” 事情已经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天使明白自己无论如何得不了好,只要……只要……他的眼睛赤红起来。 侍卫蠢蠢欲动,裹儿冷笑一声:“我谋反?反你娘的头!我受圣人爱重,父亲是太子,未婚夫是梁王世子,谋谁的反,难道谋你的反不成? 好啊,打量我不知道你的好主意,先杀了我、邵王和太子,再去摆布陛下,好歹毒的心思!” 说着她转头看向重茂等人,双目如电,道:“重茂你们怎么还不走,难道是想让东宫的人死绝了不成?” 重茂浑身冒冷汗,又惧又怕,只听耳边李重润说:“三郎,去前朝找朝臣,找朝臣,不然东宫要完了!” “找朝臣,不然东宫就要完了!” “东宫要完了!” “完了!” 重茂脑海中回荡这几句话,四肢涌出勇气和力量来,朝东宫前院奔去。 二郎被打杀,重茂惧怕担忧之外,又生出隐秘的心思,若二郎没了,那他…… 可是七娘闹到现在的地步,一切都变了,都变了! 东宫要没了。 东宫没了,别说郡王,就是国公他也当不了,且看今日雍王伯父留下的子嗣下场就知道他的将来了! 一定保住东宫! 天使见重茂等人跑了,惊惶至极:“拦住他们!拦住他们!” 安乐郡主大喝道:“我看谁敢拦!这里是东宫,圣人立的武周太子之所,邵王尽孝道,不使太子陷于不义之地,谁敢污武周太子贤名!谁敢拦!” “反了,反了,安乐郡主违抗圣旨,意图谋反,来人……”天使的话还未说完,就感到颈间一疼,对上安乐郡主那双狠厉的眸子。 安乐郡主收回剑,缓缓跪下道:“孙女安乐郡主请天使宣圣旨。” 说完她抬头,冷冷地盯着天使,道:“若圣旨无要杀邵王安乐郡主之语,你就是假传圣旨!” 李显踉踉跄跄着爬起来,在裹儿身边跪下,道:“大周太子显请天使再宣圣旨!” “请天使再宣圣旨!”东宫诸人都跪下来,李重福愣了一下,只见周围除了天使以及随行护卫外,只有他和王妃站着,也慌忙跪下。 “阿耶,我……我……”裹儿满面泪流。 李显搂着她大哭道:“孽障啊,孽障啊,我怎么就摊上你们两个孽障啊?你阿兄那样,你又这样,你们岂不是要剜我的心,要我的命?” 韦淇爬过来,一家三口抱头痛哭。李显哭道:“你们去了,我还要这条命做什么,不如咱们都去了好。我早就是该死的人了!” 韦淇哭道:“这样也好,咱们一家黄泉路上有个照应,也不至于孤单!” “雍王伯父啊,你在巴州寓所路途遥远被小人所害,圣人在显福门为你举哀,侄女求你显灵,托梦给圣人,救救阿耶,不让圣人再失一子,再次罹受失子之痛啊!”裹儿一直哭雍王。 韦淇和李显听了也跟着哭雍王李贤,东宫诸人哭声震天。 天使退了几步,嘴里喃喃道:“反了,反了,这是反了……” 他看向随行的侍卫宫人们,他们都垂目不敢对视,他努力想扭转局面,但发现脑子里一片空白。 正呆愣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他转头看去,只见太子宾客梁王武三思、太子右卫率相王李旦、检校太子左庶子王方庆、太子司议郎元让等东宫僚属匆匆跑来。 相王李旦听到兄长侄女哭雍王,更是勾起痛心之处,也忍不住落泪哭起来。 早前,武三思得了侄子的求救信,一面急惶惶赶来东宫,一面暗命人去请相王和太平公主以及东宫僚属。 他在东宫僚属办公之所心急火燎地等待,等来了相王,只是两人谁都不敢硬闯东宫正门重光门。 两人焦急地走来走去,又等来了几个大臣,忽然听到几声喝斥:“小受大走,你们难道要置太子殿下于不仁不义不慈吗?” 武三思和李旦忙迎上去,只见重茂满脸泪背着邵王闯出重光门,埋头往前跑,后面跟着一行人。 “相王叔父,相王叔父,救命!”季姜看到相王,扑过来跪下哭求:“求相王叔父救救二兄,救救七姐,救救阿耶!” 李旦和武三思慌忙将重润和延基扶下来,只见二人后背血迹点点,脸色煞白,额头冷汗直冒,慌道:“这是怎么了?” 重茂后怕不已,不知不觉泪流满面,哽咽道:“天使要逼死二兄和姐夫,又诬陷七娘谋反!”季姜和重俊也大哭起来。 “怎么会这样?”李旦的身子晃了晃,脸色不见一点血色。 武三思见重茂季姜说不清事,又见李重润清醒,忙问:“东宫里什么情况了?” 李重润虚弱道:“去请圣人……请圣人……七娘和阿耶与天使……已成仇敌!” 武三思大惊,心思百转,忽听李旦喝道:“来人,去找太平公主,让她请圣人决断!豆卢公去请朝堂诸相公来!” 说罢,李旦一把抓住武三思,定定看着他,不容置疑道:“梁王,我们一起进东宫!剩下的人随我们进东宫!” 若是三兄再出事,这李唐皇室不知还要生出多少波折来? 第32章 惊变(入v三更) 罪该万死的人不是你…… 相王和武三思等人硬闯东宫,遥遥听见哭声震天,急匆匆赶到丽正殿前,见三兄尚在,顿时心一松,又闻他哭二兄。 这让李旦想起兄弟一起玩闹的年少岁月,又想起王妃和窦孺人死得不明不白,悲恸难以自抑,也跟着大哭起来。 李显见弟弟赶来悲声大哭,爬起来与李旦抱头痛哭,武三思等东宫僚属无人不悲泣。 天使身子摇晃,已知末路,但不知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步? 一切都是因为安乐郡主,都是因为她! 然而,现在说什么已经无济于事。他自知难逃一死,估计连家人也被牵连,内心无比悲凉愤恨。 “圣人有命,传太子、太子妃、邵王、继魏王、安乐郡主、相王、梁王、赵侍郎等诸人觐见!”来人正是上官婉儿。 她不着痕迹扫了一眼李裹儿,心中五味杂陈。这下,她彻底把圣人惹怒了!东宫翻了天,大内也几乎翻了天! 安乐郡主捅了大篓子! “谨遵圣人皇命。”诸人齐声道。 李裹儿看到来的是上官婉儿心中一松,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大半,阿兄的命保住了。 她正想着,却见李显抓住她的手,面上悔恨不已。李裹儿心下明白李显心中所忧,摇摇头,泪痕阑干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道:“阿耶,我们去求圣人做主。” 李显听了,眼泪簌簌地落下来,道:“来人,先为郡主梳洗。” 李裹儿闻言一愣,突然感到从后背和脚底传来的疼痛,原来她的鞋履罗袜不知什么时候跑掉了,脚上都是血迹和尘土,后背又实实在在挨了一杖。 刚才不觉得,现在精神一松,就立马感到了疼痛。上官婉儿见裹儿发髻散落,衣裳不整,心中不忍,道:“请安乐郡主稍梳洗一下,仪态不整见圣人是为不敬。” 两个小宫女赶忙上来,扶着安乐郡主去偏殿洗脸梳头。李显韦淇等人也忙起身擦脸整肃衣裳。 裹儿在偏殿穿上鞋子,洗了脸,挽了头发,就强撑着疼痛出来,随众人一起去大内面见圣上。韦淇紧紧扶着她。 出了重光门,与李重润武延基汇合。李重润和武延基被打了十几杖,后背及臀部挖心似的痛,一动更是难忍。 李显听到儿子吸气忍痛的声音,心下凄然,俯身弯腰道:“阿耶背你走。” 李重润一愣,爬上李显的背,叫了一声:“阿耶,对不起,我惹祸了。” 李重润的眼泪一滴滴落在李显的脖颈里,烫得李显几乎站不稳,李旦忙扶住他,喊了一声:“三兄。” 武三思见了,也弯腰背起武延基,落泪道:“当年你父亲将你托付给我,是我没教好你啊!” 武延基低声哽咽:“我给殿下和叔父惹祸了。” 武三思劝道:“别说了,好好给圣人认个错。”武三思被迫卷入此事后,心思又发生了变化。 救下侄子,救下儿媳同胞兄长,也是一件好事啊! 一行来到徽猷殿前,远远看见太平公主在殿外焦急地走来走去。她看清众人后,忙迎上来,一起迎上来的还有驸马武攸暨。 太平公主满腹心焦,她先进宫见了母亲,就见母亲脸色阴沉,吓得她大气不敢出,她从未见过母亲如此盛怒。 太平公主一言不敢发,眼见着一个个宫人过来对母亲耳语,而母亲的脸色越来越沉,越来越难看。即便是有人谋反,也不见母亲如此生气。 第34章 她不敢再呆在殿内,趁着有宫人进来禀告,蹑手蹑脚退了出去,在门外等候张望。 太平公主握着帕子走来走去,驸马武攸暨以目示意,太平公主摇摇头。 这事一看就是闹大了,该怎么收场啊? 太平公主只得了一言半语,心乱如麻,生怕又是一场关乎自家兄弟生死的大风波。 正来回踱步,忽见一行人过来。她忙跑过去,急问:“三兄,四兄……” 话还未说完,里面有女史出来道:“圣人宣太子、太子妃、相王、太平公主、驸马、梁王、邵王、继魏王、安乐郡主进殿,诸位相公和东宫属臣请回去当值。” 前相公豆卢钦望和才跟上来的现相公唐休璟对视一眼,立即拱手道:“老臣谨遵圣命。”说罢,二人各领大臣回去了。 李重润和武延基勉强站立,李显领着众人进了殿,头也不敢抬,跪在地上,口呼:“儿臣/孙儿参见圣人,圣人万福金安!” “朕安,朕有你们这群不孝子孙,安什么安?”话音未落,一个茶盏从上面掷下来,咕噜噜滚到李显前面,茶水茶叶洒在他袍子上。 李显等人忙叩头哭道:“圣人这么说,儿子们罪该万死!” 武曌冷哼一声,沿着台阶走下来,到李显跟前,道:“抬起头看着朕。” 李显双手颤抖,抬起头,只见他脸色苍白,瞳孔放大,显然已是恐惧至极,嘴里只会道:“儿臣该死,儿臣该死!” 武曌呵斥道:“你本来……你刚才在东宫不是很有骨气吗?说要死全家死在一起,你当朕是什么? 朕是不通人情的罗刹恶鬼?是杀子杀孙的毒妇?还是阎罗王?混账东西,猪油蒙了心,痰迷了心窍,你……你……你说他们是孽障,你难道就是好的,不是孽障?” 武曌移步到李旦面前,斥责道:“还有你,私闯东宫,煽动大臣,视大周律法于无物,相王你以为你是谁?还有你武三思,你也一样!” 李旦和武三思后背都出了一层冷汗,伏地请罪。 武曌走到李重润和武延基面前,明黄色龙袍刺入二人眼帘,他们明显瑟缩一下,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 武曌冷笑一声,骂道:“这就是朕的好孙儿好后辈!妄议宫闱,私议长辈,谁家的孙儿像这样?哪家的臣子像这样? 混账玩意还小受大走,忠孝二字你们都忘了,那些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武曌又是冷笑一声,说:“太子已经杖责了你,朕不会再处罚你们。来人,把他们送回各自的地方,闭门读书。没有朕的允许,不许出来。没有朕的允许,你们这些人谁也不许探望他们!再请太医给他们治伤。 朕岂是那冷心冷肺无情无义的长辈?朕尽了长辈的心,但你们心里可有忠孝二字?” 李重润和武延基伏地请罪:“孙儿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的人不是你们,是她!”武曌声色俱厉:“安乐郡主给朕滚出来!” 裹儿定了定心,起身跪在武曌身前,伏地沉默不语。 武曌冷笑连连:“他们这些人有罪,你的罪比他们加起来都大都重。你原比他们聪明,比他们伶俐,好一个安乐郡主! 偷拿腰牌、私闯玄武门玄德门、巧言令色、妄议圣旨、挑动君臣母子不和、威胁天使……一样样一条条哪个都能要了你的命。 呵,你厉害,厉害……” 武曌气得颤抖,指着她继续骂道:“你比他们混账一百倍,朕看重你,怜惜你,将你养在宫中,哪个孙儿都不及你受宠,可你怎么报答朕呢? 你会报答,真会报答啊……胡搅蛮缠,挑唆不和,朕当初看走了眼,看错了人,才觉得你乖巧伶俐,故而养在膝下。 朕要罚你,狠狠地罚你!” 裹儿伏地道:“孙儿自知罪孽深重,任凭圣人处罚,绝无怨言。” 武曌冷笑一声,转身回到宝座上,气不过,指着众人又骂了一通:“一个个蠢出天的混账东西,书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朕白养了你们这群玩意。” 众人头都低垂着,任打任骂。武曌看了直心梗,又骂了一句:“滚,你们这些混账给我滚出去。现在不走,难道还有我留你们吃饭?滚!” 李显等人迟疑了一下,都出去了,只有太平挂念母亲的身体,稍留一下,担忧道:“阿娘,气大伤身,仔细身体。” 武曌怒气未消,但对着女儿缓了语气,摆手道:“你也去吧。” “阿娘……”太平公主喊了一声,碰上母亲坚定的神色,只好悻悻离开。 出了宫门,她悄悄叮嘱上官婉儿和贴身宫女:“圣人有了春秋,禁不住大怒,你们务必上心。” 太平公主出了殿门,跟上兄长和驸马等人一起出了宫。 裹儿刚出殿门时,停下脚步,立在殿外候着,只见库狄夫人上前对她摇头道:“圣人说:叫安乐郡主回东宫,无诏不要再来大内。” 裹儿闻言嘴唇颤动,眼泪直流,无声哭起来。韦淇过来将她拉走,路上一阵沉默。 太平公主想要数落几句,只见李重润和武延基面无血色气息奄奄,裹儿则哭得伤心,也不好再说什么。 众人在宫门口分开,李显拱手向弟弟妹妹妹夫和梁王道谢,李旦握住他的手道:“我们兄弟何必如此?赶紧回去,给二郎看伤要紧。” 李旦说完,转头看向武三思,道:“延基是没爹的可怜孩子,你顺路送他回去,权当看在他死去的爹的面上。”武三思颔首,带着武延基而去。 太平公主和驸马武攸暨见状,也道:“我们也回去了,保重。” 李显和韦淇回道:“保重。” 李旦离开了,回头看了眼满面泪痕的李裹儿,叹息一声。 众人尘埃落定,但这个小丫头的命运呢? 李显回到宫中,因有圣命,立刻命人送李重润回寝殿治伤,又派得力仆从照看。 诸事忙完,李显瘫坐在榻上,浑身发软,提不起一丝力气。韦淇强忍着哭泣给女儿涂药。 儿子没事了,但她的裹儿要怎么办? 圣人说了要狠狠地处罚她,现在悬而未决,这又让韦淇和李显惶惶不可终日。 徽猷殿外,众女史宫人在外面噤若寒蝉地候着。 空旷的大殿内,圣人独自一人坐在宝座上,脸上没有一丝怒意,她的怒气早在骂人时就发泄出来了。 她欣慰地笑起来,那小无赖真混账啊,做出的混账事竟然让自己感到棘手。 武曌笑着突然感到一阵苍凉,心里叹道,无赖混账好啊,总比死了强。 第33章 余波 从今往后,我们父子之情绝矣 韦淇给女儿涂药,只见一道四指宽的僵痕青青紫紫,又听她忍痛“嗳哟”,顿时心如刀割。 涂药毕,她赶女儿回殿休息。裹儿忽然想起一事,将昨日如何出宫,如何得了张昌宗的腰牌,都说了。韦淇边听边点头,道:“我明白了。” 送走裹儿,韦淇想起几个孩子,越想越担忧。 裹儿只挨了一板子就禁不住,那挨了十几板子的二郎呢?会不会伤了骨头?要是骨头断了,二郎怎么办? 韦淇倚着门框张望,手里握着帕子,无声哭泣。不一会儿,素云过来报说:“太医说,二郎伤了筋骨,万幸没有大碍,只要修养百天以上即可痊愈。” 韦淇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不知念了几百声佛号,又叮嘱:“你和素娥伏侍好二郎,务必不要让他留下病根。” “是。”素云应了。 韦淇又道:“今日全赖你们忠心护主,但现在不好明着赏你们,你暗暗拿钱帛赏赐他们,再给他们换个轻松的活计。你、素娥和彩月,我另有重赏。”素云谢了几声,轻快地退下。 韦淇又念了几声佛,口呼:“苍天保佑。”幼女和二郎皆安,然而仙蕙和女婿的消息还未传来,不知是否皆安。 仙蕙如今怀胎七月,只怕受了大惊吓,千万不要出事才好。 忽然,有宫人过来报说:“继魏王府来人说,咱家六娘受惊早产诞下孩儿,只是刚出生就没了……” 韦淇身子晃了晃,追问:“那六娘……” 宫人回说:“太医说伤了身子,要好生修养两年。” 韦淇悲喜交惧,庆幸六娘死里逃生,念起佛号,又担忧道:“继魏王如何?他们夫妻都卧病,家里有何人做主?” 宫人回:“太医说,继魏王伤了筋骨,虽无大碍,但要修养两三个月。咱家大郡主和嗣陈王都搬到继魏王府住下,叫娘娘和殿下不要担心。二郡主三郡主也过去探望了,说宫外有她们姊妹在,也叫娘娘不要担心。” 韦淇连声说好,泣道:“我就说她们姐妹都是好的,两个小的也都是好的。” 韦淇命人赏了送信的人,吩咐说:“有事务必来报,不要隐瞒。” 诸人散去,殿内只剩下韦淇和李显二人。韦淇再也忍不住扑在榻上放声悲泣,捶床捣枕,咬牙切齿,李显坐着淌眼泪。 第35章 韦淇哭了一阵,猛地起身,眼睛肿得像核桃儿一般,捶着胸口,恨得咬牙切齿说:“我只剩下四个孩子,为这起子小人,三个孩子几乎没命,可怜六娘那未出世的孩儿…… 我自认问心无愧,该有的他都有,他恨我就罢了,可二郎六娘七娘有对不起他的地方吗? 他这么小就这么狠毒,使计要杀弟弟妹妹妹婿,将来可还了得?他眼里没有我们娘母子,难道眼里就有你?” 李显心中也大恨,道:“从今往后,我们父子之情绝矣。” 韦淇用帕子擦眼泪,抽噎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咱们东宫危如累卵,幸好有裹儿在圣上面前转圜,圣人向来金口玉言,说要狠狠罚裹儿,不知要……怎么罚她?” 韦淇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哭起来。她以为她的眼泪在爹娘兄弟身亡的那年哭尽了,只是没想到还有这般磨难等着她。 想到此处,韦淇对李重福恨得咬牙切齿,只是东宫现在情形不好,只得强忍住按下不提。 至于是不是李重福告的密,李显和韦淇查都没查就认定了他。他是长子,以为二郎没了,太孙太子之位就是他的,这就打错了主意。别说韦淇,就是李显也饶不了他。 “一朝见天日,誓不相禁忌。”李显心里道。 裹儿回到殿中歇下,背后有伤,沾不得水,挨不得床,只得或趴或侧胡乱睡了一夜。次日醒来,后背热辣辣地疼,穿衣服更如上刑一般。 她如此,那阿兄呢? 裹儿问了彩月,彩月知道他们兄妹情深,天未亮就去承恩殿探过一回,说了这事: “二郎昨儿半夜起了热,幸素云素娥姐姐彻夜照看,忙叫来太医,开了退烧药吃了,退热后就昏昏沉沉睡了。 我去时,素云姐姐才伏侍他吃了半碗汤,听见我来,说当兄长的让妹妹护着着实不该,让七娘多保重自身。” 裹儿忙道:“好,这就好,这就好。等晌午,你再去一趟,只悄悄找素云问问情况就回来,不必惊扰阿兄。” “我明白了。”彩月顿了一下,又道:“按理,七娘是主子,我不该说这话,只是昨天太凶险了,七娘……” 彩月说了半截就咽下后面的话。后面的话,说出来只怕有挑拨主子们的嫌疑。 裹儿握住她的手,感激道:“我岂不知你的好心?罢罢罢,我日后保重自身就是。” 彩月叹了一声,一边熨衣服,一边说:“幸好太子妃每季都给郡主做好衣裳收着,不然真要穿六娘的旧衣了。” 裹儿笑道:“穿什么都好,我现在才知道命最重要。” “是哩,七娘也明白这个理,以后可不要这么莽撞了。”彩月笑劝道。 裹儿忽然想起一事,打开妆奁,取了一对绞丝金镯,镯子上嵌着几颗翠玉珠子,金翠辉煌。她递给彩月,说:“昨儿你受惊了,拿着压惊。” 彩月噗嗤笑了,解了扣子,露出一个嵌翠玉金项圈来,说:“娘娘昨儿悄悄赏了这个并新做的一件大毛衣裳,还有绢帛和缗钱。” 裹儿闻言笑了,将两个金镯硬给彩月戴上,说:“我昨儿看得清楚,你是第一个动的。” 彩月褪了一只,说:“俗话说,不患寡而不患不均。七娘再添一个吧,给素云素娥姐姐。还有那几个宫人,也不要忘了。” 裹儿笑说:“我的东西,你知道在哪儿,凭你支用。”彩月叠好衣裳,道:“我做得不好,出了事可不许赖我。” 裹儿笑了一声:“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二人正说着,韦淇过来探望女儿。 裹儿刚才不觉背疼,但当母亲嘘寒问暖时,立刻疼得如针挑刀割一般,因怕母亲担忧,只说已经大好,不疼了。 韦淇悄悄和裹儿说了李重福的事情,裹儿也早知道他是得利者,且这事是张易之告密,又听说仙蕙九死一生,孩子也没了,恨得咬牙切齿。 “早晚要他……” 韦淇忙捂住裹儿的嘴,说:“你放心,为娘心里一笔一笔都记得清楚。” 说了一会子话,韦淇就离开了。又有重茂、重俊和季姜过来探望,裹儿忙叫人奉茶上果点,姊妹们说笑了一会子才走。 几人走后,又有杨丽春过来探望,裹儿冷哼一声说:“就说我刚睡下,让她回去吧。” 彩月遂出去说了这话,也不请杨丽春坐一回,又不奉茶,杨丽春讪讪地只好回去了。 裹儿坐在卧室,拿了一本书打发时间,忽然又有人进来说:“宫里将郡主的妆奁衣物都送来了。” 彩月忙出去接了这些东西来。裹儿突然想起一事,忙问:“送的人回去了没有?” 那人回:“正在偏殿吃茶。” 裹儿叫回彩月,匆匆道:“你给我准备三荷包金珠,并几个上等封。”彩月忙抛下手里的包裹去了内室。 裹儿来到偏殿,只见是一个不认识的寺人,寒暄了两句,便问:“宫里可发生了什么事儿?” 这寺人抿嘴一笑:“奴婢人微言轻,哪里知道这些,不过到有几个宫人受罚了,也不知何事。” “是哪几个?”裹儿追问。 这寺人想了一想:“圣人发作了一个叫莺儿的宫女和一个小寺人,各打了三十板子,撵出宫。万掌记不知为何也挨了板子,贬为宫女了。” 裹儿又问:“莺儿他们什么时候出的宫?从哪个门出的?” 彩月进来,塞给这寺人几个上登封,笑说:“我们郡主请公公喝茶。” 这寺人早听说安乐郡主手头散漫,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便笑回:“他们是从西北角的大门出去的,昨天刚撵出去。” 裹儿闻言懊恼悔恨不已,顿足道:“因我之故,使他们遭罪至此。” 说罢,她取了荷包,递给寺人道:“烦公公将荷包交给叶儿,就说是我连累了她。” 这寺人答应着接了。裹儿让宫人陪这寺人喝茶,自己则带着彩月匆匆出了宫殿,从马厩牵了马骑上,想要找莺儿和那个小寺人,却被东宫的执事太监高公公拦住。 高公公一把抱住裹儿的腿,道:“唉哟,我的小郡主啊,殿下和太子妃都说了,不让你出去。” 裹儿立在马上,急道:“我有急事。” 高公公坚定道:“天大的急事也不行,这是殿下的命令。小郡主,你有什么事情给奴婢说,奴婢给你想办法。” 裹儿便将莺儿等两人的事情说了,高公公听了,恍然大悟,随即道:“蛇有蛇道,鼠有鼠道。不是老奴吹牛,小郡主自己去,未必有奴婢派人去找妥当。郡主放心,他们是东宫的恩人,老奴保证把他们养好伤带到小郡主面前。” 听高公公如此说,裹儿迟疑道:“真的?” 高公公立刻松开裹儿,当面吩咐人去办这事,说将这两人安排到别院养伤。裹儿这才下了马。 第34章 郡主出嫁 她相信她会把日子过得很好,…… 半日后,高公公方过来回禀说:“两个人已经找到了,安置在别院,已请大夫看过,伤了皮肉,不打紧。”裹儿这才安心,又派人送绢帛钱财过去,命人好生抚慰。 却说昨日,武曌怒骂走了儿女孙辈,在殿内独处。左后都知圣人大怒,不敢走开,皆在殿前廊下暂候。 过了半日,不听圣人在里面叫人,贴身伺候的诸人心内焦急,胆大心实的透过门缝窗隙瞥去,见圣人仍然坐着,看不清面容,更添忧虑。 于是,众人商议后,派人去请张昌宗过来。张昌宗听闻惊变,早吓坏了,一面担忧阿兄受牵连被人记恨,一面担忧自己助人事发。 上官婉儿和近身侍奉的连娘再三劝了,他才勉强答应,端了海棠式红漆茶盘,里面放着一盅滚滚的羹汤。进了殿,抬头只见圣人端坐御座,眼神清明,心中喜上一分。 但又想起今日之事,张昌宗提心吊胆,面上堆笑说:“圣人该用些羹汤了。” 圣人的眼皮动了一下,张昌宗忙放下茶盘,疾走上了台阶,扶圣人进西暖阁坐到榻上,又忙端来羹汤来,陪笑说:“圣人可要现在就用?” 武曌点头,接来喝了,五脏六腑顿时暖洋洋的,张昌宗见状又是一喜,知圣人不怪罪他们兄弟,便笑道:“圣人再用些膳?” 武曌又点头,张昌宗忙叫道:“来人,传膳。”武曌伸手抚摸着张昌宗白皙如玉的脸颊,赞道:“六郎脸似莲花。” 张昌宗不敢动,任凭圣人抚摸,忽又听:“你果然是个实心眼的好孩子,也是个真性情的好孩子。” 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这是他与安乐郡主说的悄悄话,并无人看见,他没传出去,小郡主想必也不会乱说,圣人怎么就知道了? 是巧合,还是有意? 圣人见他这个鹌鹑样,顿时笑起来,道:“没你的事。你是好孩子,你比他们都好,都贴心。” 张昌宗勉强扯笑道:“圣人谬赞。” 连娘领着宫女,捧着盥洗之物,进来说:“圣人,已经摆好膳了。” 第36章 张昌宗忙起身伏侍圣人盥洗用膳,殷勤备至。趁着圣人歇午觉,他蹑手蹑脚从后门出去用饭,不想刚出门就被人一把攥住领口,正要呼救,抬头一看竟然是阿兄。 张易之冷冷扫他一眼,张昌宗立马合上嘴巴。张易之将这个蠢货拖到僻静处,咬牙问:“你为什么要帮李裹儿?” 张昌宗心虚起来,嚷道:“阿兄,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张易之凑上来,冷笑:“你不懂?你懂得很啊,两头下注都学会了。” 张昌宗仍是装傻陪笑,张易之气不打一处来,握拳作势要打,张昌宗忙告饶:“你打疼了我叫出来惊了圣人,你怎么回话?” 张易之听了,脸色的表情几乎扭曲了,松开手,气道:“蠢货!” 张昌宗忙整整衣裳,陪笑道:“我这也是为了阿兄好,你真杀了邵王,那我们和他们就是生死仇敌,只要圣人……我们都不得活。” 张昌宗一边说,一边做杀鸡抹脖子状。张易之气道:“我难道不知道这个道理?” 张昌宗一副看蠢货的眼睛盯张易之瞧,问:“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杀邵王?” 张易之一顿,深吸一口气,心道:“我哪里知道太子殿下是那个鬼样子啊?听说自鞫,心一硬就要杀自己儿子。”他只想一点一点废掉邵王的继承权,为平恩郡王的上位做准备。 张易之束手无策,瞥了一眼张昌宗,道:“蠢货,你难道有好办法?” 张昌宗得意一笑,伸手弹了弹衣裳,道:“我明白你的想法,但是现在已经不能如意了。邵王与咱们有仇,不如咱们换个人。” 张易之看了一眼张昌宗,心下会意,嗤笑:“她就能保全你我的性命?” 张昌宗笑道:“她比邵王强,比郡王有希望。” 张易之冷哼一声,不置可否,转身出了假山,垂头沉思,心下后悔,若是当初许婚给邵王,就不会出现如今的窘况了。 然而,他仔细一想,不说东宫不同意,即便是圣人也不会愿意看到这种情况的发生。 现在他们兄弟与东宫彻底交恶,又与武氏结仇,圣人春秋已高,不知还能活多久,将来这天下必定是东宫的,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裳。 他们即便现在手握权柄,煊赫飞扬,一呼百应,但终不是长久之计,然而张易之目前又无计可施。 东宫在侧,张易之如芒在背,如坐针毡,一想到将来更是惶惶不可终日,抬头四望,心生茫然,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到了这个地步。 武曌歇午觉醒来,连娘趁势禀告了安乐郡主如何出的宫。她听完便道:“将莺儿和那个小寺人打三十板子撵出宫,万叶涛打二十板子贬为宫女。” 连娘答应了出去,觑着圣人面色,见她并不十分恼怒,便斟酌着吩咐人面上做样子。故而莺儿三人虽然看着血肉淋淋,但并不要命。 晚间,武朵儿下值去探望,看见万叶涛趴在床上嗳哟声不断,又好气,又好笑,在榻边坐下,道:“你这是何苦?即便你不跑这一出子,她也有自己的造化。” 万叶涛转头仰面,认出武朵儿,忙道:“你看我做什么?又生出事端,快走吧。” 武朵儿叹了一声,起身倒了一盅茶,摸了一模,冰冰凉凉,叫来小宫女烧热水重新沏茶。 过了半日,小宫女提了一壶热茶过来,武朵儿接了,又褪了金戒指赏她,叮嘱说:“这几日照顾好你万姐姐,日后有你的好处。” 小宫女忙笑着应了,正要斟茶,被武朵儿打发出去。她斟了一杯,递给万叶涛。 “医士说怎么样?”武朵儿问。 万叶涛喝了茶,回道:“就这么养着。” 武朵儿叹了一声:“你呀……算了,需要什么叫那个小宫女去找我。” 万叶涛勉强笑说:“我不送了,慢走。”武朵儿出了低矮的厢房,呼出一口浊气,抬眼看向高大巍峨华美的宫殿,心中怅然,俄而又变得坚定起来。 又过了几日,李重润、武延基和仙蕙等三人的身体慢慢康复,但圣人说的对裹儿的处罚还没下来,许是忘记了,或者当日随口说说而已。 李显见状更是把女儿拘在东宫,不许她出去,省得碍了圣人的眼睛,再勾起前事。 一日,太史局算好了郡主成亲的日子送来,说圣人已准了,定在腊月十六。 这个消息惊得东宫鸡飞狗跳,韦淇和李显都想多留女儿到年后春天再成亲,但这婚期改不得。 裹儿回东宫后,猛地闲下来,无所事事,又被拘着不许出去,郁闷至极。 虽然如此,但裹儿不后悔救阿兄,至于别的什么,走一步算一步,日后说不定有别的机缘。 至于成亲……说不定又是另一重天地。别的不说,成了亲就能走出去做一番事业,她倒是喜欢得很。 进入腊日,天地肃杀,草木凋零,东宫中唯一的点缀便是挂在枝头喂鸟的金黄柿子,配着红墙,煞是好看。 不过,到了十六这日,东宫的树上粘着绸绫纸绢扎的花,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香雾缭绕,焕然一新,虽在寒冬,却如春日般热闹。 裹儿用羽扇挡面,坐在婚车中。外面天色渐晚,圆月刚刚升起,金黄明净,如同在寒泉中洗过一般。 地上的火把如同长龙一般,照得亮如白昼,裹儿透过车帘,就能看到那跃动的火焰。 与其他姊妹不同,裹儿出嫁是从东宫正门重光门出的,这是李显和韦淇执意要求这么做。 虽然女儿失宠于圣人,但太子夫妇要向世人表明,裹儿是他们最疼爱的女儿,任何人(除了圣人)都不能欺负她。 武三思当然明白这些,为了表示重视,自然是竭尽所有,举办了这场盛大的婚礼。 “梁王府前两年就开始修园子,假山流水,琪花瑶草,亭台楼台,应有尽有,美轮美奂,又在临坊的墙上开了大门,日后出入极为便利。” 这是仙蕙今日过来口中描述的将来的住处:“我前几日去看过,你这宅邸能与公主府媲美。” 裹儿想着,心下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逶迤的车队缓缓往前,四周鼓乐之声盈耳,清冽的冬夜也变得活泼热闹起来。 婚车停下来,司礼请郡主下车,裹儿用孔雀羽扇挡面,在众人的簇拥下,与武崇训一起缓缓往前走。 裹儿不知为何,心中起了阵阵涟漪,羽扇后面的嘴角一直噙着笑意,拿眼睛偷偷瞥了一眼武崇训。 只见武崇训比自己更紧张哩,同手同脚的笨拙样逗得裹儿忍不住笑出声。武崇训听到后,踉跄一下,仿佛就是那邯郸学步的古人,引得一众亲朋哄堂大笑。 拜了舅姑,进了庐帐,裹儿对上武崇训的眼睛,明白自己的人生将会进入另一个阶段。 她相信她会把日子过得很好,也过得很精彩。 第35章 幽州刺史(一) 出左卫中郎将武崇训为…… 烛光之下,裹儿美得熠熠生辉,犹如天空中的金月,甜美的笑容就像金月洒下的帝流浆。 武崇训不觉又看怔了,现在犹不相信这样的神妃仙子竟然真嫁给了他,直到裹儿将一个干果塞到他的嘴里才回神。 “枣子,早生贵子。”裹儿从榻上摸出一颗红枣,见他痴痴傻傻的样子,便起了作弄的心思。 武崇训吃了,从案上的瓷碟里拈了一颗桂圆,送到裹儿嘴边,笑说:“桂圆,大富大贵。” 裹儿听了,一下子就笑起来,眉眼弯弯,就着武崇训的手吃了,馥郁的果香让她的心情十分畅快。 武崇训跟着笑,心情莫名地好起来,便说:“我伏侍郡主更衣洗漱。” 裹儿眉头一挑,欠身凑近伏在武崇训的耳边,呵气如兰:“那我等着哦。”刹那间武崇训浑身火热,面上浮现红晕。 裹儿对于接下来的一切心知肚明,又暗暗含有期待。出闺前夜,且不说阿娘遮遮掩掩送来的避火图,就是几个姐姐混笑着说的话都让她明白成亲意味着什么。 几位姐妹中,大姐纨纨与姐夫武延晖相敬如宾,二娘舜华婚姻有些不顺,丈夫裴巽另有嬖宠,不过诸姐妹都劝她养几个可心的人儿解闷,暂且忍他以待来日。 三娘静淑嫁入琅琊王氏,五娘景兰嫁入弘农杨氏,倒也和睦。六娘仙蕙更与武延基是患难夫妻。裹儿出嫁时,李重润和武延基无诏令,因而都不得出。 按裹儿的说法,这两人被圈禁了。不过有命在,这比什么都强。 次日,裹儿睁眼醒来,转脸就看见武崇训支着头看她,笑着推了推说:“寒冬腊月,你难道不怕冷?快进来暖暖。” 武崇训被裹儿拉着躺下,轻寒浸透的手臂被抱在温暖柔软的怀中,他转过脸,笑得一脸幸福:“真好,这不是梦。” 裹儿轻笑一声:“傻子。” 武崇训盯着裹儿细瞧,昨晚烛下浓妆华美尊贵如九天仙子,今早脂粉皆无,黛眉红唇,更兼一双杏眼星灿月朗,光洁闪耀,顾盼神飞。 第37章 他又闻到作夜的那股幽香,凑近裹儿的颈部嗅了嗅,不觉心酥神醉,耳语道:“你这熏的什么香?怎么这么好闻?” 裹儿被弄得脖子痒,笑着推他说:“昨天忙得头晕,谁还有精力弄这个,许是衣服上沾染的,或者进了什么屋子。” 崇训笑道:“不像,我再闻闻。” “别闹,我瞧着似乎天亮了。”裹儿翻身搂着他的头,笑说:“快起来,我可不想被人说骄横。” 崇训只得作罢,又与裹儿耳语一句,气得裹儿伸手拧他。 外面侍奉的侍女捧着铜盆巾帕等盥洗之物进来,二人梳洗更衣毕,携手拜见舅姑。 武三思原配夫人早亡,姬妾甚多,育有五男六女,也算是枝繁叶茂,子孙满堂。 这日一早,他精神焕发,神采飞扬,儿子娶的不是太子爱女,而是至少延续三代的荣华富贵。这让武三思怎么不高兴? 儿孙媳妇并族中子侄妇人早已暂候,只等新人过来。仙蕙也过来凑热闹,端着热茶,时不时与相熟的妯娌姐妹私语。 正说着,就听一个侍女进来笑道:“新人来了。” 众人坐定,只见堂外进来一对壁人,男的姿仪俊逸,女的秀美绝伦,好一对金童玉女。 便是武三思也不得不承认,即便新妇没有郡主的身份,但这品貌也足与自己儿子相配。 “见过大人/阿耶。”夫妻俩一起行礼,只不过一跪一站,站着万福的是裹儿。 武三思见了,笑说:“不必多礼。郡主下降,是我们阖府的荣耀。府邸简陋,小儿鄙俗,望郡主莫要嫌弃。” 裹儿笑回:“我年幼德薄怎当得起大人如此爱重,惭愧至极。” 这时仙蕙过来拉着她笑说:“咱们是姐妹,如今又成了妯娌。我带你认其他人。” 裹儿低头装羞,随仙蕙见了婶娘嫂子大小姑子,又有年龄小的过来拜见她,真是红飞翠舞,玉动珠摇,十分热闹。 裹儿遍寻不见一人,悄悄问:“怎么不见姑母?” 仙蕙笑了一下,回说:“须你们夫妇上门拜见。” 裹儿想了一下,道:“理当如此。”太平公主位高权重,不受凡俗所羁,怎么会一大早就过来吃茶? 拜完诸亲眷,裹儿与崇训携手回到新房,耳鬓厮磨,柔情蜜意,自是不提。 裹儿成了亲,发现一大好处,那就是比之前多了不少自由。新婚临近年关,但府中事情全不用这对新人操持。 裹儿如久在樊笼中的鸟儿,一下子复返自然,快乐无比。 这日,她换了胡服,正要出门,被崇训叫住,问:“你要去哪里?怎么不叫我?” 裹儿转身笑回:“我去探望两个与我有恩的人,难道你也要去?” 崇训听了,一边叫人牵马,一边道:“既然与你有恩,自然也与我有恩,当然要去。” 裹儿笑着点头,将莺儿和小寺人的事情说了:“莺儿执意回家,但你看这天寒地冻的,怎么能赶路去并州?好劝歹劝,才让她改主意到来年开春再走。还有那个小寺人,我准备带他回府上。” 崇训听了,点头称是,横竖无要紧事,便与裹儿一起去了太子别院,并送了些肉禽蔬米绢帛过去。 小寺人名叫金刚奴,十七八岁,个头小,但眼睛一看就很机灵,听闻郡主要带他回府邸喜之不尽,继而期期艾艾想年后再去: “在别院几个月,我与莺儿相伴,早将她看作亲妹子,我也没别的家人了。我随郡主郡王去了,留她一人孤零零的,因而我想着陪她过了年再走,好歹兄妹一场。” 裹儿闻言笑说:“你既然有心,我不允未免不通人情,待过了元宵节,我命人接你。” 莺儿和金刚奴千恩万谢,裹儿又对莺儿道:“你明年就要回并州,年下神都十分热闹,你去逛逛,也不枉来这里一遭。” 莺儿笑着答应了,说:“我和阿兄也这么说。” 莺儿当日行事只凭一腔热情,不料有如此机缘,如今虽被撵出宫,但得了太子妃和两位郡主不少赏赐,如今又得小郡主亲自来看,面上光彩,更加神气。 裹儿与崇训辞别二人,顺便去裹儿期待已久的北市逛逛。北市中行走的都是商贾仆从和百姓,权贵很少去这里。不过裹儿想去,崇训自然跟从。 只是刚到市门口,裹儿就不得不停下脚步,只见里面摩肩接踵,举袂成云,吵吵嚷嚷,气味混杂。 崇训也被这里的热闹吓了一跳:“早听人说北市热闹,不料这么多人。郡主进去怕被挤着,不如我派人叫来市监,把这些人都赶出去。” 裹儿忙道:“罢了,罢了,是我考虑不周,咱们找个地方吃酒。” 一行改道去了一家名为杏花楼的酒楼,数尺长的青色酒幌在北风中吹得猎猎作响,上面书着“杏花美酒”四个大字。 裹儿与崇训上了二楼,推窗望去,只见外面宅第高起,行人络绎不绝,街巷上几个穿红着绿的小儿骑着竹马嬉闹玩乐。 二人对坐,崇训忙斟热茶递给裹儿暖手,笑问:“冷不冷?” 裹儿一手接了茶,一手递给崇训,说:“不冷,你摸摸。”崇训一把握住,温暖柔软。 裹儿笑着抽回手,捧着茶盅喝茶,闲聊:“你经常出来吗?” 崇训给自己倒了一盅茶,回说:“我们兄弟常约着出来打猎,不怎么在外面吃酒用饭,只去谁家的园子逛。” 两人说着话,酒楼管事送上饭菜酒水。裹儿和崇训挥退众人,亲昵地吃着滚热的饭菜。 饭毕,仆从撤走残席,换上果碟酒水。裹儿略喝了两杯,面带春色,捧着热饮子,问:“你什么时候当值?” 崇训笑回:“大约年后了。”裹儿叹了一口气,说:“我一下子闲下来有些不适应。” 说着,她忽然想起一事:“圣人为着那事说要狠狠罚我,现在没个声息,我心里七上八下。” 崇训不以为意说:“你出了宫,难道不是惩罚?” 裹儿一想,觉得有理,叹惋良久:“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进宫?” 她、阿兄、姐夫三人是彻底失宠于圣人,阿兄和姐夫圈禁,她算是被流放到宫外了吧。 崇训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以梁王府的权势和财力,难道有做不到的事情吗?”裹儿听完颔首,若有所思。 二人从酒楼回到家中,裹儿见树上绸绫堆的花儿栩栩如生,又思及奏疏中上奏冬日冻死人的惨事,心中一沉,命人取下收好。 她想起一事,忙命人去请仙蕙过来,商议在城外散钱施粥。仙蕙听了,立刻答应:“这一年府上多灾多难,做些善事积些阴德总是好的。” 姐妹二人遂拿钱在城外设了粥棚,预备一直开到过完正月。 热热闹闹的新年过去,裹儿正规划新的一年要做什么时,忽然一道圣旨从天而降,打乱了一切,仿佛又拉开了新的一幕。 圣旨上言:出左卫中郎将武崇训为幽州刺史,安乐郡主与之同行。 第36章 幽州刺史(二) 天地一片肃杀,北风猎…… 武曌立在殿门口,极目远眺,天地一片肃杀,北风猎猎,寒气凛凛。 上官婉儿抱着斗篷给圣人系上,劝道:“圣人外面风大,进殿吧。” 武曌一边走,一边道:“圣旨发下去了?你陪我走走。” “是。”上官婉儿答应了,扶着武曌的手,一步步下台阶,引着向洒满阳光的地方走去。 “看到你,朕想起年轻的时候,那时太宗皇帝驾崩,嫔妃无所出者到感业寺出家为尼。”武曌缓缓地说着,上官婉儿认真听。 “朕当时害怕极了,也不甘心,当尼姑与死了没有区别。朕那么年轻朝气,那么妩媚动人,那么聪慧能干就要死了,这是多么遗憾而不公的事情啊。 朕抓住了一根稻草,错一步便粉身碎骨。婉儿,你知道庙里怎么处理私通的人吗?” 武曌不待上官婉儿回答,继续说:“两个人按住女子的臂膀不使她动,另一人手执大棒狠狠打在这女子的肚子上,直到胎儿流出,女子呢就丢到柴房生死不问。” 上官婉儿听着就觉得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又听圣人笑了一下,怅然叹道:“高宗……高宗,朕至今看不懂他,罢了。婉儿,你说曾为先帝妃子又比皇帝年长的女人在后宫能走多远?” 上官婉儿回道:“若婉儿不识陛下,一定认为此人在后宫如烟花般绽开后便悄无声息。” 武曌笑起来:“对啊,王庶人当初也是这么想的。她以为朕很快色衰爱驰,尔后在掖庭孤独地死去。然而,朕不仅没死,还成了皇帝。” 上官婉儿笑说:“圣人天资粹美,睿识绝人,非常人能及。” 武曌摇头说:“不,你错了,朕走到今日靠的是运气。若先帝是太宗那般高才,朕就永埋掖庭。当年文德皇后之才干,未必不如朕。” 上官婉儿说:“婉儿明白了,又有些不明白。” 第38章 武瞾转头看向上官婉儿,笑叹说:“你呀,日子太顺了。” 当初武曌一把抓住高宗给予的机会,从此绝处逢生,开辟新天地。日后遇到的危机再凶险,也险不过在感业寺沉寂的日子,武曌一直这么认为。 裹儿能抓住这个机会吗? 武曌身处俗世,受礼法桎梏,又托礼法庇佑,几乎带着镣铐登上皇位。裹儿的未来会是如何呢? 武曌思绪发散,从嫔妃到皇帝的路,和从公主到皇帝的路,不知哪条更好走? 不过她已走通了从嫔妃到皇帝这条路,世人自然认为从公主到皇帝那条路更难些。 不过即便这样,武曌也没有给裹儿大开方便之门,只给了她一个机会。 武曌想着,心中哼了一声,当初从感应寺进宫,先帝也没有允诺她当皇后,是她一步步争取来的。 武曌走了一会儿,便觉得腿脚酸软,心下感慨,精力大不如从前,于是坐了歩辇回到集仙殿。 却说裹儿接了圣旨,继震惊之后是狂喜。她曾与圣人说过,若有机会想去边疆,没想到圣人心里竟然记得。 圣人给予的机会,她一定牢牢抓住,当好幽州刺史,不负陛下期望。至于圣旨说的崇训是幽州刺史,裹儿理所当然当没这回事儿。 不同于裹儿的惊喜,崇训、东宫和梁王则是惊大于喜。 幽州临近松漠都督府和饶乐都督府,契丹和奚族大部都已附从突厥,幽州实际上成为边境,这两年一直频遭契丹和突厥的侵扰。 出任幽州,无异于贬谪。东宫和武三思明白,这是陛下对裹儿的处罚。 裹儿听崇训这么说,噗嗤笑出声:“陛下人还怪好哩,让我成了亲,又在家过了年。” 崇训满腹的忧虑被裹儿的笑声冲淡了,没好气说:“罚我不要紧,可你是金枝玉叶,哪里能去那等苦寒之地?” 裹儿闻言又笑了:“我前十四年可是在房州度过的,区区幽州又算得什么。” 崇训一听,笑道:“是我多虑了。” 裹儿走近,簪着七凤挂珠钗的头略歪,笑中带了几分歉疚,道:“我连累了你,怪不怪我?” 崇训摇头,缓缓道:“与郡主患难与共,求之不得。我资质鲁钝,郡主若是不弃,愿委之以刺史之事。” 裹儿的野心没有遮拦,崇训清清楚楚,也愿意这么做,不独为家族利益,也为自己的心。这样天仙似的妻子,天天对着自己笑,将会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裹儿啐了一口,拉着崇训的手,说:“你不要躲闲,咱们夫妇心不往一处想,劲不往一处使,还有谁会帮助我们呢?” 崇训听了心中一暖,握住裹儿的手,道:“郡主不弃,我定当竭心尽力。咱们去幽州,很多东西要准备起来。哦,河间王伯父去过幽州,我去请教他。” 他说着就要走,裹儿拉住他的手,疑惑说:“你找河间王?”河间王武懿宗杀良冒功,大肆株连,弄得河北道天怒人怨。 他的经验有用吗?裹儿十分怀疑,并且怕他把崇训教坏了,她准备走东宫的路子找几个大臣询问幽州情况。 崇训见裹儿一脸不信任的表情也犹豫了,他分得清是非,于是与裹儿想到一处:“咱们明日去东宫拜见殿下和娘娘。” 不过,这日崇训没去找武懿宗,去寻父亲武三思了。他们小两口住在大园子里,说是合族而居,实则分居,只在园子北边有个门相同。 武三思比崇训等人更早知道圣旨,震惊过后,沉思半响,明白缘由,心中感慨和庆幸交织在一起,顿时又变得斗志昂扬。 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他见无事,便请了假,先回家中安抚诸人,生怕不省心的孩儿闹出什么事情来。崇训过来见他,武三思觑了他的神色,见他并无不满和委屈,反而有些跃跃欲试,沉默一瞬。 丫鬟进来奉茶,武三思挥手让人离开,只剩下父子二人。 “你去幽州的事情定了,圣旨并未说什么时候出发。府中有几个幕僚,随你们一起去,郡主说好就留下,郡主说不好就撵走,不必顾我的体面,要听她的。” 崇训小声嘀咕道:“难道在阿耶看来,我不如郡主?” 武三思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说:“圣人的女史不好当,她能当上女史,不是因为她是圣人的孙女,是因为她真真切切有实力。” 崇训应了一声,想道:“郡主在家想带什么东西,阿耶你要帮忙啊。” 武三思道:“这个自然,府库钱帛任你们夫妻支取。” 崇训惊了一下,笑说:“多谢阿耶。” 武三思起身,深吸一口气,道:“你回去吧,将郡主需要的清单带来,我来置办。” 裹儿听了崇训转述这话,心中欢喜,这就是她同意嫁入武氏的重要原因,梁王武三思会全力支持她争夺权势。武三思虽然是阿谀小人,但他并不吝啬。 裹儿与崇训对坐着,一人说,一人写,直到了掌灯时分。崇训放下笔念道:“高僧两人,和尚二十名,尼姑二十名,工匠……多多益善,织工若干、绣娘若干、大夫若干……” 他念了一遍,戏称:“这不是去任幽州刺史,倒像是去和亲。” 裹儿眼睛一亮,悄悄道:“把当年文成公主的嫁妆单子拿出来参考,你觉得如何?” 崇训说:“听你的。我不明白,带这些去做什么?” 裹儿招手,崇训凑过来,只听她道:“幽州苦寒之地,百姓贫苦,民风彪悍,做出成绩容易,也不容易。咱们两个初历地方,哪个不是两眼一抹黑?可我想着,咱们有这些能工巧匠打底,又有钱帛,只要用心实干就能做好。” 崇训迟疑说:“这不好吧。” 裹儿把身子一扭,柳眉一竖,道:“你怕花钱?” 崇训忙摇头不迭:“不是怕这个。” 裹儿道:“那你怕什么?横竖有我,幽州没资源,我们从神都调资源促进幽州发展。” 崇训心道,这资源实际上就是梁王府的钱帛,既然郡主要这么做,他必定要支持她。 裹儿仿佛看穿崇训的心事,又笑说:“岂能以一家供一州?建设幽州当然是要朝廷的支持。” 崇训抿嘴一笑:“是我想多了。” 夫妻俩又检查了一遍,崇训命人找府上的僚佐要文成公主出塞的嫁妆单子,裹儿收拾妥当,决定明日一早两人就去东宫。 次日,李显和韦淇见了裹儿,又是心疼又是愧疚。昨夜商量半响,但韦淇知道无济于事,他的夫君不会为了裹儿向圣人求情改任别处。 这份愧疚在看到小夫妻二人兴致勃勃地商量要带什么去幽州时,愈加深刻了。 韦淇心道:傻孩子哟! 裹儿问:“阿耶,东宫的属臣有去过幽州的吗?或者擅长处理边事的?” 李显怔愣之后,说出几个人名,裹儿心中记下来,准备明日就去一一拜访。 李显看见女儿眉宇间于跃动的生机和活力,突然感到自己的心其实已经苍老荒凉,又恍惚间看到年少时阿娘永不知疲倦的身影。 第37章 幽州(一) 裹儿和崇训辞别众人,前往…… 二月十六这日,裹儿和崇训辞别众人,带着幕僚、仆从、工匠、僧尼、绢帛、粮种、典籍等等前往幽州。 裹儿心中除了忐忑之外,更多的是满腹豪情壮志,她终于摆脱束缚走了出去,一展所愿,做出一番事业。 车声辚辚,裹儿穿了件石青圆领胡服,骑在马上往北而去,早春的寒风吹在脸上,带来春天湿润的气息。 官道旁边的小草刚冒了芽叶,匍匐在地上,偶然可见零星的几点米粒大的小花。两侧的田地里小麦青青,刚没过脚踝,偶然可见农夫在田间除草,村落隐藏在浓绿的林间。 裹儿一边走,一边和崇训说话:“我当年从南边到神都,看见田地里种的都是稻子,现在放眼望去都是小麦。” 崇训笑说:“我之前听说北方都是种植粟,现在都改成了麦,哦,索饼比粟米饭好吃。” 裹儿闻言笑起来,点头赞同,她也喜欢吃索饼和各色点心馒头。 从洛阳到幽州,路途平坦顺畅。裹儿所带东西多而杂,少不得行走缓慢,天黑时分就在驿舍住下。 夕阳西下,她远远看见驿舍门前候着的众人时,眉头紧蹙,心道,又来了。 她是太子之女,崇训是武三思的世子,二人虽被贬谪,但武三思大权在握,太子登基就是皇帝,他们夫妇自然是炙手可热。 若非二人贬谪,地方官员恐怕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见着二人,再者武三思也发文令沿路用心侍奉。 裹儿与崇训对视一眼,策马往前,靠近了一看,人群中竟然一位着绯色官袍的官员,他见了二人近来,忙陪笑上前欲要牵马。 金刚奴忙笑着拦住他,说:“使君使不得,使君是一方牧守,怎能做此事,交给小奴就好。” 第39章 裹儿和崇训下了马,这位相州刺史率一众官员跪下道:“相州刺史张波率属僚拜见高阳郡王,拜见安乐郡主。” 裹儿道:“起来吧,张使君来此地有何要事?” 相州刺史陪笑道:“小臣听闻郡主和郡王下降相州贱地,日夜翘首盼望,今日终于等来了两位贵人。驿舍已经备好薄酒,请郡主郡王赏光。” 裹儿笑说:“张使君亲迎,我与郡王愧不敢当。来时,父亲再三叮嘱我们夫妇,勿要惊扰州县。张使君的好意我们心领了,还请回去。不然,我们夫妇只能在外露宿了。” 相州刺史求救的目光看向高阳郡王,崇训亦道:“使君请回吧,我与郡主在其他州县也是如此。” 相州刺史见郡主郡王态度坚定,心中踌躇,与旁边的官员面面相觑。 忽见安阳县令笑说:“太子殿下爱民如子,乃是天下之福。如此使君你看,咱们……” 相州刺史忙道:“是我们考虑不周,这就弄走,只不过这些果蔬瓜菜不值钱,是百姓的心意,还望郡主郡王笑纳。” 裹儿摇头坚定道:“你们全部带走,一叶一草都不许留下。驿丞可在?” 驿丞战战兢兢出来,道:“卑职见过郡主郡王。” 裹儿道:从三品官什么待遇,你就按什么来。金刚奴,你跟着驿丞去备饭菜和草料,务必按规定来。 我是大周的郡主,祖母为皇帝,父亲为太子,我和郡王理当以身作则,为天下臣民表率。你说是不是张使君? 你们走吧,若尔等再擅离职守,逢迎上司,挪用钱帛,我与郡王定要参你们一本。这不是玩笑。” 相州刺史见安乐郡主声色俱厉,不似作伪,便知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去了,额头冒汗,连连称是,带着官员一溜烟地跑了。 裹儿和崇训来到驿舍卧室,叹道:“他们置办东西的钱都是从百姓身上搜刮来的。” 崇训指挥侍女放置妆奁铺盖,闻言回头道:“我给阿耶去信,别让他蝎蝎螫螫的。” 裹儿摆手道:“算了,真遇见不识相的,直接上本参奏。” 崇训笑了一下,左右细看,只见屋子狭小逼仄,远不能与神都的宅邸相比,心疼道:“郡主一路受委屈了。” 裹儿坐在榻上,看着崇训的眼睛,道:“是你受委屈了,若非因为我,你也不会去幽州。” 崇训凑近裹儿,伸手将她抱在怀里,笑说:“说什么外道话,咱们是夫妻,只要郡主记得我的好就行。” 裹儿握住崇训的手,放在胸口,说:“你我夫妻同心,将来白头偕老。” 崇训低头碰着裹儿的额头,低声说:“这是郡主说的,我记住了。”裹儿伸手搂着崇训的背,享受这片刻的静谧。 忽然门外有人报说:“请郡主郡王沐浴更衣。” 裹儿白日赶路,风尘仆仆,听见如此说,忙叫道:“进来吧。”崇训也被裹儿推去别处沐浴。 待二人更衣洗漱后,金刚奴率人送来饭菜,三菜一汤,一盘炙羊肉、一盘炖腊肉、一盘凉拌野菜,一碗火腿汤。 裹儿见了问:“哪来的羊肉野菜?” 他们路上带了米粮腊货糟货干菜,但并无鲜肉和菜蔬。金刚奴笑说:“咱们随行的人多,驿舍按制备的不够,奴婢拿缣帛买了些肉禽菜蔬。” 裹儿点头道:“不要压价。十文八文对我们可有可无,但对于升斗小民却能活命。” 金刚奴笑说:“郡主说的是,我心里有数。”金刚奴还要侍奉裹儿和崇训用饭,就被裹儿打发出去吃饭。 裹儿和崇训吃了饭,盥洗之后,就躺在榻上睡了。 次日一大早,一行又继续赶路,终于到了幽州。 幽州属于幽州都督府治下,下辖蓟、良乡、昌平、潞、渔阳、武隆、固安、玉田等县,户约五万,人口约十五万,地理位置险要。 如今的幽州都督是张仁愿,他是名将老臣,被圣人委以要事,率军抵御突厥。他还兼着并州大都督长史,加之常年巡视边防,故而不常驻幽州。 大周现在武将凋零,不复高宗时名将如云的场景,朝中大将唯有张仁愿、郭元振、薛讷(薛仁贵长子)、唐休璟等数人而已。 第38章 幽州(二) 只看出了一个姓武的混蛋来…… 张仁愿原本兼任幽州刺史,朝廷调令下来,他上看下看,只看出了一个姓武的混蛋来幽州捣乱,忍不住心生怒火。 他不愿逢迎武氏,常年在北疆任职,不过也意外躲过朝廷的争斗。 “幽州形胜之地,岂容儿戏?”张仁愿心中不满道:“武家诸子能做些什么?” 他的心腹劝道:“将军慎言。如今圣旨已下,我们如何应对?” 张仁愿说:“你告诉幽州司马,只要武家小子不动兵事,其他随他折腾?” 心腹追问:“要是动了呢?” 张仁愿回:“让他滚。” 心腹顿了一下,婉言劝谏说:“这次来的是高阳郡王,并未闻其恶形,而且他是太子的女婿,据说他的妻子安乐郡主深得殿下和圣人喜爱。” 张仁愿沉默了一下,他不怕得罪武氏,但得罪未来的受宠公主却没必要。 “让赵司马见机行事。哦,对了,幽州调来了一位新长史?”张仁愿问。 心腹笑说:“对,新来的长史叫宋庆礼,原贝州长史,他为政严格,铁面无私,官声甚好,擅长屯田抚民,是个能吏。” 张仁愿抚摸着胡须点头,但还是不无担忧,说:“当年武懿宗将河北道弄得民怨沸腾,但愿这个武家小子能少折腾些。” 心腹掌管南来北往的情况,了解些神都发生的大事,踌躇一下说:“武家小儿没有恶行,但是这安乐郡主有些不简单。” 说着他抬头盯着张仁愿,继续道:“这位在圣人身边担任了三年女史,只怕……” 心腹说了半截话又咽下去,顿了一顿,又接着道:“按理她比高阳郡王更有处理政务的经验。” 张仁愿叹一口气,半响道:“咱们远在边疆,只知行军打仗,保家卫国,其他的我们管不着,也不好管。”心腹也跟着叹气。 张仁愿正好要巡边,也想避开这二人,心里想着观察完二人的品性再做定夺。 裹儿的车队浩浩汤汤,随行者有数百人,一进幽州地界,幽州上下官僚都知道了。但因听说这两人不喜官员迎接,故而都在府衙等待。 这日,众人都齐聚在幽州府衙。昨晚驿兵传信说,使君已经到了驿舍,明日就要进城。 宋庆礼和赵铭司马坐在上首吃茶,录事、司仓、司士、司功、司法等官僚三两聚在一处,窃窃私语,不时向外面张望。 忽然一个小吏急匆匆跑进来说:“使君和郡主进城了,好多的人,好多辆车!” 赵铭忙道:“再探。”小吏行了一礼,又急匆匆跑出去了。 宋庆礼眉头微蹙和赵铭对视一眼,都清楚看到对方眼里的无奈和认命,幽州乃军事重地,怎么能作为贬谪之地呢? 幽州刺史是高阳郡王,其妻是安乐郡主,随行仆从及行李之多,可见是奢靡跋扈。 唉…… 过了一会儿,有小吏通禀使君还有二里到府衙,宋庆礼和赵铭忙起身率领大小官员在外面候着。 一阵车马的声音传来,宋庆礼抬头望去,只见两位衣着锦绣的男女骑在高头大马上,周围是护卫,身后跟着看不见头的车队。 夕阳斜斜地照在那对男女身上,仿佛给他们披了一层金光。宋庆礼眨了下眼睛,心道,果然是错觉。 裹儿转头,看见一轮红日缓缓落入群山的怀抱,那耀眼温暖的橘红染满了半边天。 “郡主。”崇训见裹儿的马稍缓,提醒道。 裹儿回头笑说:“你看,幽州的夕阳多美啊,不知幽州的日出又有多美?” 崇训笑说:“我陪郡主看日出。” “走。”裹儿对崇训说了一声。 裹儿和崇训走近之后,下了马,就听官员齐声行礼拜见使君和郡主。 裹儿说:“不必多礼。时间不早,你们回去吧,幽州长史和司马留下。” 宋庆礼心中纳罕,怎么是郡主说话,使君站在一边?众人依言散去,宋庆礼和赵铭留下,并做了介绍。 裹儿领着这两人进府衙,崇训跟着府衙后院的管事去安置人员和行囊。 宋庆礼见刺史没跟上来,停下脚步,面有疑惑。裹儿转身回头说:“宋长史,怎么不走?” 宋庆礼欲言又止:“使君他……” 裹儿笑说:“不用管他,我有要事吩咐你们。” 宋庆礼想了一下,决定跟上,郡主不仅是使君的妻子,更是大周的郡主,从一品,而他这个长史只是从五品上。 宋庆礼和赵铭跟着裹儿进了衙门后堂,裹儿坐在上首,笑说:“我与郡王年轻不知事,以后诸事全赖二位扶持。” 宋庆礼和赵铭忙说不敢当,又听安乐郡主继续道:“我与郡王在神都听过宋长史和赵司马,都说你们二位是持重的能臣。我与郡王若行事有差,二位尽管指出。” 第40章 二人又齐道不敢。裹儿笑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日子长了,你们二位就知道我和郡王是什么人了。对了,有件事要你们二位协助。” 宋庆礼和赵铭忙道:“郡主请讲。” 裹儿从袖中取出一本花名册递给宋庆礼,说:“刺史之责宣布德化,抚和齐人,劝课农桑,使百姓安居乐业。幽州地处北疆,又频遭战乱,诸事怕不齐备,我从神都带来些工匠农人僧尼典籍以及良种,具体内容都在册上写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二位都是干吏,其中的道理,我自不必多说。劳你们二位将他们妥善安置,三年后,匠人们都会返回神都。” 宋庆礼和赵铭凑在一起翻看,越看越心惊,里面工匠小吏各有所长,有擅制农具的,有擅长挖河渠的,有雕刻的,有擅长营造的,有种地的……还有两名高僧。 二人翻了一遍,心中早有主意去安排这些人,笑道:“请郡主放心。” 裹儿将此事吩咐了,暂没有别的事情,就回到后院,发现崇训已经将正院收拾出来。此时,暮色降临,屋内点了蜡烛,崇训正在灯下写什么。 裹儿走到崇训身后,看了一眼,原来他在给梁王写家书。崇训抬头,握住裹儿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笑说:“等我一会儿。” 裹儿在他身侧坐下,支着下巴看他,说:“你写完,替我执笔给阿耶写一封。” 崇训说:“笔迹不同,殿下看出来怎么办?” 裹儿笑说:“看出来就看出来,那是我们感情好。” “好,等我写完。吩咐完了?” “吩咐好了,看样子他们二人对咱们带来的人很是欢迎。” 崇训笑了一下:“这是自然,咱们挑的人都是能干聪明的。” 裹儿说:“明天见官员。幽州直临两蕃和突厥,为政更需谨慎,咱们先按兵不动,仍命宋庆礼和赵铭继续管事。过几日巡视属县,观风俗,问百姓,录囚徒,恤鳏寡,阅丁口。” 第39章 武隆(一) 郡主要账册就给她送去,不…… 次日,裹儿和崇训见过刺史府的僚佐,说了些长篇大论的套话,让他们将幽州近两年的户籍账册案卷等送到后衙,就让他们散了。 僚佐看见上首坐着安乐郡主和刺史,且安乐郡主坐在尊位,顿时欲言又止,郡主有品级但无权,只是长史和司马没有动,他们也就憋着了。 事了,赵司马和宋长史一起离去,后背仿佛被众人的目光灼烧似的,待回到值房,二人均长舒了一口气,不由得对视苦笑一声。 同僚们必定在私下里窃议他们的阿谀逢迎吧,但他们也束手无策。 赵司马苦中作乐,朝宋庆礼揶揄一笑:“上一届幽州长史虽无功,但也无过,尽忠职守而已。宋兄大名,某也有所耳闻,现在我知道宋兄为何调来了。” 宋庆礼三个月前到任,三个月后安乐郡主和高阳郡王来幽州上任。这明摆着是让宋庆礼辅佐“刺史”。 “只不知是梁王还是太子?”宋庆礼道。 赵司马笑起来:“宋兄又没给梁王送礼,他能知道你?多半是太子运筹,不想幽州再遭祸害。” 宋庆礼点头,说:“郡主要账册就给她送去,不值什么事情。幽州偏远,又要抵御两蕃,不折腾为上。” 说罢,他朝赵司马看了一眼,赵司马会意,也假装不知道“刺史”是谁,反正人家真刺史也乐意。 裹儿拿到账册后,就开始翻看。崇训见小吏仆从抱着一摞摞的账册过来,就忍不住拔腿回走。他压抑住这股冲动,进了屋,只见账册堆满了几案,连地上都堆了两堆。 “这……”崇训咂舌,问:“这能看完吗?” 裹儿忙中抬头,说:“你想看随便翻翻,不想看就去院里浇花,千万记得照料带来的那几盆牡丹。” 崇训权衡了一下,起身道:“我去了。姚黄只活了一盆,我要仔细盯着。”说着,便去了后院。 文书档案都是裹儿看惯的,中央和地方不过大同小异,裹儿很快就习惯了,一边翻看,一边心里盘算,时不时拿笔记一段夹在里面。 金刚奴送了几次茶,屡次催郡主起身走动休息。 他笑说:“我有个族人长得俊俏,聪明伶俐,调到圣人跟前伺候。他经常说圣人勤政,若是没有人提醒,只怕会不吃不喝批一天奏本。” 裹儿在院子散步,闻言摇头笑说:“圣人也是人,你那位同乡说得有些夸张,不过他是个忠心的。” 屋门口载着两株海棠,丛丛绿叶中藏着粉白色的花苞,院内四周种着苍翠的松柏,正中立着一块假山。 金刚奴笑回:“奴婢瞧着郡主看文书的样子有几分像圣人。” 春风吹到脸上,温柔至极,裹儿的脸上不由得露出微笑,说:“我不及圣人百分之一。” 散了不到一刻钟,裹儿又回到屋内,继续处理账册。中间,崇训过来一次,见她看得认真,不忍打扰,就自己用了饭。 直到掌灯时分,崇训还不见裹儿回来,便打灯笼过来找人,惊讶地发现裹儿已经看完了一小半。 “郡主,该歇息了。”崇训道。 裹儿头也不抬说:“户口和租赋的册子,只差一个县,你不用等我,先去睡觉。” 崇训想劝几句,但怎么也说不出口,于是轻手轻脚坐下等待裹儿。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崇训突然被人拍醒,原来他刚才困意上涌,便趴在案上睡了去。 “什么时候了?”崇训迷迷瞪瞪揉着眼睛问。 裹儿回道:“刚到子时,咱们一起回去。” 仆从在前面打灯笼,崇训手里也提了一个照路,几点亮光在黑夜中缓缓移动,四周只有几声虫鸣以及树枝摇动的沙沙声。 裹儿用了三日看完全部的文书档案,户籍和租赋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案卷上有十几个疑案。 裹儿将除了案卷,其他的都送还,只说:“剩下的慢慢看,若需要尽管叫人来取。” 次日一早,裹儿与崇训换了寻常衣裳,悄悄去巡视属县。为了避免惊动下面的官员,裹儿一行扮做商队,索性府中布帛玩器多,取一些就能做本钱。崇训咬牙跟上。 这日,裹儿一行来到武隆县。“崇训,你知道这武隆县是什么时候设置的?”裹儿骑在马上,拿马鞭指着界石问。 崇训一听这名字,笑说:“武隆,这个名字倒好听。我孤陋寡闻,郡主与我说说。” 裹儿笑说:“这是如意年间,圣人从安次县分出来的,武周昌隆嘛。” 崇训听了这话,转头看向裹儿,意味深长说:“郡主与别的宗室不同。” 裹儿笑了两声,远远看见有人在田间劳作,便想着近前观看。走近后,她下了马,命人在路上候着,她下田地去问些话,崇训和一个护卫紧跟上。 只见田间干活的都是些老幼妇孺,不见年轻人。裹儿踩着田埂往前走,扬声道:“老丈,去县城怎么走啊?” 弯腰锄草的老丈和蹲着拔草的老婆婆以及两个五六岁的孩子都转过头,看见一个遍身绫罗,插金戴银,花容月貌的年轻娘子过来,吓了一跳,又见她身后跟着两个人高马大的年轻男子,腰里挂着刀,便战战兢兢行礼回话。 “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第三个路口左拐,再往前走二十里路,就到了县城。” 裹儿点头,又问:“怎么就你们下地干活啊?老的老,小的小,没一个青壮。” 老丈回说:“小民的儿子去服徭役了,家里这点活我们干得动。” 裹儿:“哦,什么徭役,去多久了,怎么也不回来帮衬?” 老丈:“明府要盖个什么庙,我们也不懂,叫我们去就去,从二月初七就开始了。” 裹儿:“这都快三个月了,有点久,那租调就要免了吧。” 老丈见她如此问,心中怀疑,不着痕迹打量他们,问:“你们是谁?来武隆做什么?” 裹儿笑了一声:“我们是从神都来的商人,到这边贩些人参鹿茸皮毛珍珠回去,听说这边也有好鹰。” 老丈见她说话可亲,继续道:“你们来的不是时候,松漠那边这东西多也便宜,现在那边去不了,松漠的官府都移到渔阳去了。” 裹儿赞道:“老丈好见识。” 老丈笑着摆手说:“不敢当,我前些年跟着狄公打过仗,狄公你知道吧,他是这个。”说着老丈竖起大拇指。 “知道,满神都谁不知道他?只可惜天不假年,朝廷失了一位栋梁。”裹儿惋惜道。 老丈也叹了口气:“唉,他是个好人。你们要去县城,就直走,第三个路口左拐,继续往前二十里,就到了。” 裹儿追问:“多谢老丈。这徭役这么久,你们租调免不免啊?” 老丈嘿了一声,摆手说:“免不了,免了这个,那河堤谁修,衙门谁修?你第一次出门啊,朝廷说是朝廷的,管不着地方。” 第41章 裹儿记在心里,面上笑说:“你老有眼光,我阿耶七八个女儿,我出来往北边走一趟,为阿耶分忧。” 老丈点头,催着他们道:“原来如此。这天不早了,你们快些去了。” 裹儿颔首,道了一声谢,忽然发现这家老小都穿着短褐,露着半截胳膊和腿,两个小孩赤着脚,便道:“春寒料峭,你们大人也真是的,怎么不穿多……” 话一出口,裹儿就知道自己这话犯了“何不食肉糜”的毛病,自忖说错了话。 这老丈干笑一声,两个小孩更是将脚往后藏了藏,躲在老婆婆的腿后,探头睁着眼睛偷瞧。 裹儿回手将腰间两个荷包取下,招手叫小孩过来,笑说:“拿着玩去吧。” 小孩见荷包五彩辉煌,华丽精致,忍不住跑过来抓走,老丈和老婆婆一人抓了一个小孩,狠拍他们的手,将荷包夺过来,呈还给裹儿,道:“不敢要贵人赏赐。” 裹儿一边回身走,一边笑道:“拿着玩吧,那东西我多的是,权当是咱们的缘分。” 待这群衣着华丽的人走后,老丈和老婆婆忙凑到一起,抽了系子,一个荷包掏出来两枚银锞子,约莫有二两重,另一个掏出来一尊金子打得的雄鸡,约莫一两多重。 “这是遇见贵人了。”老丈道。 一个小孩跳着要,老丈赶紧装好,骂道:“要什么,我给你收着,将来娶媳妇。回家不许胡说,不然打断你们的腿。”两个小孩见要不回来,张着大嘴,啊啊地哭起来。 裹儿回到路上,顺路又问了几人,都和那老丈说的一样。一路进城,寻着路走到东边盖庙的地方,果然一二百的青壮正在抬木头打地桩夯土。 裹儿示意金刚奴留下问询,她则和崇训去了县里的酒楼等待。裹儿和崇训坐在二楼的僻静处用饭,正用着忽然听到一个名字,顿时引发警觉。 “李韬……”裹儿低声念道。 崇训听见,侧身往下偷瞄了一眼,只见大厅里摇摇摆摆进来一个着绸缎的纨绔,身后跟了几个狗腿子,店掌柜捧着他喊“李大郎”。 啊,这就是李韬? 崇训放下心,但又疑惑地看向裹儿。裹儿颔首,对他说:“你把伙计过来。” 崇训虽不明白,但依言叫来人,并扔给伙计十几钱。裹儿低声问:“那位是李家的李韬,父亲叫李豹的那个?” 伙计点头道:“正是此人。贵客小心些,这人脾气暴躁,走鸡斗狗,几个月前差点打死人。不是我劝贵人,你们外地人,少惹是非,离他远些才好。” 正说着,金刚奴从外面进来,张望一下,找到裹儿和崇训。裹儿挥手让伙计离开,就听金刚奴回说:“那庙叫报恩寺,供奉的是弥勒佛,今年二月份开工,县令征发了青壮来建这庙。” 报恩寺、弥勒佛,加在一起不就是要盖庙逢迎圣人吗? 第40章 武隆(二) 这才是父母官该说的话…… 裹儿听完,摆手让金刚奴去垫补些吃食,又叫来仆从,吩咐说:“你去府衙大牢门口盯着,有犯人进去记住模样。” 说罢,她笑对崇训说:“赶紧吃些,吃完,咱们亮身份去武隆县衙。” 崇训觉得自己的脑子跟不上裹儿,想问又怕裹儿笑他,便依言吃饭,不时为裹儿夹菜。 饭毕,裹儿一行来到府衙门口,金刚奴上前对门子说:“安乐郡主与幽州刺史兼高阳郡王巡视武隆县,让你们县令过来迎接。” 门子听了大惊,忙返身进里面叫人。不一会儿,武隆县令周实率领一干人等就匆匆出来迎接行礼。 裹儿面色平静,摆手说:“起来吧。”说着,便旁若无人地进了府衙,坐在堂上,崇训坐在她身侧。 裹儿的目光扫过众人,道:“哪个是武隆县令周实?” 周实忙走出来,陪笑说:“小臣见过郡主。” 裹儿颔首,说:“我看了武隆县的赋税,你当县令这几年租赋每年都是足额缴纳,造册的田地一年比一年多,是个能干的,很好。” 周实脸上露出喜意,忙行礼道:“不敢当郡主如此夸赞。” 裹儿说:“不必多礼。我有一事不解,春天万物萌发,虽不是种植收割的时节,但田地若草盛苗稀,必定有碍收成,现在正是除草的时节,怎么就征发徭役盖什么庙? 青壮已经干了近三个月,将近九十天,朝廷规定正役只要二十天,超过五十日租调俱免。这都快九十日了,你有什么打算? 我看了武隆县上报的本子,说今年还要挖河渠,这河渠是你出钱来挖?” 周实冷汗直冒,支支吾吾道:“小臣……小臣……” 裹儿狠拍了一下桌案,道:“圣人爱民如子,多次下令要地方勿要多发劳役。你怎么做的?难道就是这样报答圣人的恩情?” 周实立刻跪下告罪不迭。裹儿厉声道:“你先别告罪,除了这个,还有另外一桩事。那个李豹的儿子李韬怎么回事儿?我看卷宗,他因打伤人被判笞二十,徒六个月,判得公正。 但你执行得如何?我刚才还见那李韬招摇过市,既不是重疾,也没戴孝。你这是何意?” 周实没想到这位郡主竟然如此清楚,忐忑不安,手忙脚乱解释说:“小臣知罪,只那李韬进了监狱抱着肚子喊疼,他家又愿意多赔钱,故而小臣想着……” 裹儿冷哼:“那你就视国朝律法于无物?执法不严,知法犯法,曲附豪强,罪加一等,来人把他的官帽取下。” 金刚奴上前将周实的官帽取下,放到裹儿手侧。 裹儿冷笑一声:“你是久食官禄之人,理当上为圣人分忧,下解百姓之困。滥发徭役,知法犯法,曲附豪强,哪一条都能治你的罪?你可有不服?” “小臣心服口服。”周实汗出如浆,伏地告罪。 裹儿见状,叹了一口气,道:“周实,你糊涂啊!当年,你只是武隆县的狱卒,万岁通天元年,契丹李尽灭谋反叛周,攻打幽州,你备勇杀敌,悍不畏死,狄公升你做了县主簿。 圣历元年,突厥寇边,烧杀抢掠,你又保卫百姓有功,升了县尉,后来又补了知县。狄公在笔记中记了你,说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果然不假。 狄公为官清正,爱民如子,刚正不阿,一心为朝廷荐贤才。你既无门第,又无功名,是圣人选材不拘一格,看重你的忠勇,破格提拔你为知县。你就是这么报的恩?” 这一通话说得周实羞愧欲死。裹儿伸手拍着官帽,道:“若不是看在你往日拿命拼搏的功劳上,今日不是让你暂代知县之职,而是革你的职,问你的罪。 你以后好自为之,也不枉圣人对你的提拔之恩,狄公对你的举荐之情。金刚奴,把官帽还他。” 金刚奴将官帽递给周实,周实抱着官帽磕头,哽咽说:“小臣惭愧,愧对圣恩,愧对狄公。” 裹儿道:“起来,看座。” 周实擦着眼泪,红着眼睛坐下,道:“小臣这就罢了徭役,收了李韬。” 裹儿道:“只有一个李韬吗?你打量我不知道?” 周实擦汗,道:“是是是,小臣定当重审案件,秉公执法,不使有漏网之鱼。” 裹儿颔首:“这才是父母官该说的话。我与郡王在幽州观你后效,若有半句虚言,两罪并罚,严惩不赦。”周实连忙称是。 崇训这时道:“我看那庙盖了一半,停了也不好。不如这样,府里舍钱把这庙盖好。咱们出神都时,请了高僧过来宣传佛法,这庙盖好后,作为他的挂单之地。郡主,你说这样好不好?” 裹儿想了下,道:“你说的有理。这是武隆县,又是报恩寺,要供的是弥勒佛,半途而废反而不好。 金刚奴,你把咱们带的钱帛拉到庙前边,凡是上工的青壮,把他们的工钱都结了。再给他们说,郡王府舍钱雇人建庙为圣人祈福,工钱日结。” 金刚奴答应着去了,裹儿转头对周实等一干官员道:“你们食朝廷俸禄,想着报恩,算是有心。 但是圣人心怀百姓,常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们是临民之官,让百姓安居乐业家给人足才是对圣人最忠心的报答。 你们看看,你们怎么报的恩?滥发徭役,违背农时,给百姓添了多少负担,这不是报恩,而是报仇。” 周实等起身告罪:“小臣知罪,愧对圣人隆恩。” 处理完这里的事情,裹儿拒绝了周实请他们住府衙的邀请,在驿舍住下。 裹儿洗漱完要睡,只见崇训看她的眼神亮晶晶的,于是问:“你做什么?难道是第一天认识我?” 崇训又是惊讶又是感慨:“郡主,怎么记得那么多?” 裹儿笑了一下,拉他上榻睡觉,说:“这些官员的履历,朝廷都有,而且来之前我又看了幽州的账册。” 崇训惊叹:“郡主,竟然都记得住?” 裹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这有什么难的?” 第42章 崇训心虚道:“我就记不住。” 裹儿以手盖住崇训的眼睛,笑说:“以后咱们的孩子要像我,不能像你这样傻乎乎的。” 崇训听了,心中一暖,将裹儿抱在怀中,与她挨挨蹭蹭,亲昵道:“孩子像郡主才好。睡吧,明日咱们还有其他的县要走。” 这一车的绢帛都做了建庙的钱,裹儿留下三人负责此事。因没了“本钱”,他们的商人也做不成了,只好一县一县巡视,看文书档案,寻访冤情,录囚徒。 大约一个多月后,裹儿才与崇训回到刺史府。 宋庆礼和赵司马等人一开始不知郡主和刺史去巡视属县,过了两日,求见不得,才知人已经去了。 消息不断传来,他们发现这郡主竟然做得比男子都好,体恤百姓,爱惜民力,仁厚豪爽,敏锐谨慎,又有几分谋略。 第41章 怀孕 崇训的大惊小怪全部被镇压了…… 这日,裹儿与崇训一行人回到刺史府。崇训下马,立刻舒展手脚,这一路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他从没受过这样苦,不过有裹儿在,这些苦他甘之如饴。 现在终于回到府邸,他和裹儿可以好好歇息,心道,天大的事情等明日再说。 裹儿一边走,一边对刺史府书吏说:“去请宋长史和赵司马来。” 崇训惊讶了一下,问:“现在去请?” 裹儿比崇训更奇怪,她看了眼太阳,猜度大约申正。遂对等候的书吏催道:“快去。” 待书吏走了,崇训奇道:“你难道就不累?” 裹儿笑说:“今日事今日毕,明日何其多?” 崇训只好跟着裹儿回到院里,稍微盥洗一番,听到宋赵二人已到,立刻紧随裹儿来到前厅。 见郡主和郡王进来,宋庆礼和赵铭忙起身,裹儿摆手示意二人坐下。仆从送上茶水。 裹儿坐在榻上,开口道:“咱们刺史府不讲大话、虚话、套话。君臣奏对的话,我在圣人跟前听了三年,心中有数。再则,你们都是实干的官吏,想必也不爱什么虚言。 我与郡王这一趟去各县巡视,不得不说,你们做得很好。我和郡王年轻,以后全赖你们相助。 幽州重地,乃是朝廷门户,你们二人都说说这以后要怎么治理才好?” 说完,裹儿端起茶盏喝茶,等两人回话。宋庆礼说:“以臣愚见,幽州乃军事重地,抵御两蕃突厥以及维持稳定才是第一要务。” 裹儿微微颔首,以目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宋庆礼道:“幽州离神都千里之遥,粮草转运困难,且此地土壤肥沃,地广人稀,正适合屯田。” 赵司马笑说:“若论屯田的本事,北疆诸人有谁及得上你呢?” 裹儿点头道:“宋长史说的有理,按你说的来。” 宋庆礼道:“这是第一。第二是营州战乱,治所南移,不少营州百姓流落各地,卑职想着招揽这些百姓,分他们田地良种农具在幽州落户耕种。” 裹儿点头赞同:“我带的工匠有擅长耕种的,制农具的……可都安排好了?” 宋庆礼本性不怕辛苦,又爱兴作,得了这些人如得了宝贝般,早就安排妥当了,于是笑回:“卑职都已安排好了,另找徒弟跟着学,已经制了近一百套农具,只是铁器不够。” 裹儿爽快道:“你给我上个条陈,将预算和用处言明,我来想办法。目前,先捡着紧要的以及要用的做。” 宋庆礼应了,又继续说:“这第三呢,南北不通,契丹和奚也有余部虽远在塞外,但心怀朝廷,他们那边物资匮乏,需要中原的绫罗玩器,再则还有胡商贸易往来,卑职想着这互市不仅要开,还要好好筹谋” 裹儿想了下,说:“这个有理。哪些货物可以贸易,哪些货物要限制,哪些不能贸易,你也上个条陈说清楚。” “是。”宋庆礼道:“第四呢,北边突厥和两蕃虎视眈眈,这幽州的关隘要继续修。” 裹儿叹息说:“斩啜虎狼之性,反复无常,不得不防,你这话是远见之谈。” 宋庆礼回:“这只是卑职的几点看法,请郡主明鉴。” 裹儿转头问赵铭:“赵司马可有要补充的?” 赵铭说:“长史所言便是卑职所言,并无要补充的。” 裹儿点头道:“过些日子便到了夏收,幽州的徭役要全部暂停,让青壮回家准备夏收秋种。” 宋庆礼迟疑了一下,说:“那些关隘的修筑?” 裹儿道:“哪些是紧要的?” 宋庆礼回:“突厥骑马来去无影,早点修好也早日安心。” 裹儿想了想,说:“既然这样,你派人加紧巡逻,修筑工事不在于这十天半月的,先放他们回去夏收要紧。” “是。”宋庆礼说。 裹儿道:“我这些日子巡视发现了一件事,听说有屯官拿贫瘠的土地,仗着权势调换百姓的膏腴之地,不知是否属实?” 宋庆礼:“这……是卑职等失察,查明后若属实,定当将田地还给百姓。” 裹儿点头说:“说起来,宋长史你才来几个月,这事与你干系不大,但对于你也是一个警戒。 屯田是解军队粮草转运之难。若粮草不足,我自会上奏朝廷调粮,或是和籴,或是从临近转运,总会有解决办法。 但若是一家子没了粮食,岂不是要饿死?你们现在是长史、司马,以后可是要主政一方,作百姓的父母官,哪有父母看着儿子饿死的道理?” 宋庆礼和赵司马连忙称是。裹儿总结说:“若有益国家,有益百姓,你们尽管放手去做,出什么事情我扛着?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尽管找我。” 说罢,裹儿转身回头说:“郡王,你说是不是?” “啊?” 原来崇训路途劳累,又正值午后困乏,兼裹儿他们说着不感兴趣的话,便撑着头打盹,忽然听到有人叫,不妨一个趔趄,差点仰倒。 裹儿笑了一下,转头对二人说:“你们去忙吧。” 宋庆礼和赵司马出了前厅,回到值房,里面的同僚已经下班归家,只剩下几个书吏打盹。 宋庆礼摇头叹息,想到刚才郡主勇于任事,郡王打盹,不由得庆幸有郡主能顶事儿,愈发对郡主越权行使刺史权力不在意了。赵司马也是如此。 待二人走后,裹儿笑着推他,说:“累了吧,你先回屋里睡上一觉,天黑了我叫你吃饭。” 崇训吃了一盏凉茶,清醒几分,笑说:“不了,我不喜欢傍晚睡觉。我去花园看看,牡丹花该开了。” 裹儿笑了一声:“你不看看这都到什么时候了,牡丹花早就谢了。” 崇训拍着额头,懊恼:“该死,竟然忘了这事。我去花园,问问园丁,今年那几株开得如何了?” 裹儿挥手说:“天黑了,记得回来吃饭。”崇训应了一声就去了,裹儿则叫书吏送来公文批阅。 崇训走到后花园,暖暖的夏风一吹,困顿的脑子清醒了不少,绿树红花映在眼中,顿时神清气爽。 难道姑祖母也都是这般忙? 他一边拿剪刀修剪月季花枝,一边想事。牡丹花确实谢了,许是水土不服,开是开了,但据说不如神都的美而香。 裹儿这般的努力也让他改观了对当官的认识,原来当官并不是你勾连我我勾连你,然后去弄死那些不和你我勾连的人。 他剪了几枝开得正艳的鹅黄月季花,捧着去找裹儿。出于他的意料,裹儿正端着茶,坐在东边廊下看落日,忽见崇训捧着花过来,笑说:“哪里来的花,快坐下。” 裹儿将茶盏放下,对这一束月季爱不释手,忙叫人拿那个白瓷春瓶盛了清水,将月季插里面,说:“把这瓶花放到卧室窗下的高几上。” 侍女抱着花瓶要走,裹儿叫她别动,抽出一朵挥手让人离开,然后往崇训脸边一照,悄声笑说:“你比这花更好看。” 崇训听了笑起来,凑近附耳问:“我与六郎孰美?” 裹儿一边转向他的耳边,一边拿手去掐他腰间软肉,咬牙切齿压低声音说:“你们武家人又出一个不要命的?到时,我可不救你。” 崇训疼得叫了一声,又见裹儿面有薄怒,连连陪笑,才将裹儿哄好,再三发誓说:“我以后必定谨言慎行。” 裹儿盯着他的眼睛,略带几分撒娇说:“那板子打在背上很疼,两三天才消了肿,你可不许不当回事儿。” 崇训心疼不已,又自悔说错了话。裹儿握住崇训的手,十指交叉,举在夕阳底下,夕阳将白皙如玉的手染上金色。 裹儿和崇训不知为何都笑起来。裹儿想要松开,挣了几下没挣开,狠狠瞪了崇训一眼。 崇训牵着手放在腿上,与裹儿肩靠肩看落日。晚霞烧红了半边天,海棠树上结满了指头大小的果子,晚风徐徐吹来,夜幕垂下薄纱,二人才起身去用饭。 幽州刺史府的日子进入正轨,这日裹儿感到肠胃不适,找大夫看诊,没想到竟然是孕信。 第43章 她一下子呆愣住了,裹儿志向远大,想过很多,但没想过这个,此刻脑海中浮光掠影闪过一个念头:有继承人在,会更好! 这时她不由得想起一件事:她能做好一位母亲吗? 裹儿不得而知,但崇训得知了消息,欣喜若狂地跳起来,蹦到院中打了一套拳,才勉强按下激动的心情。 裹儿见状,走到门口,看他作怪取乐,想着,崇训一定是位好父亲吧。她初为人母的忐忑,稍缓了几分。 崇训将裹儿当做易碎的琉璃,不要她做这个,不要她做那个,又嚷着要雄起,自己处理刺史府的公务,让裹儿好生休息。 但是,裹儿丝毫不领情,道:“你未免太看低我了。前些日子巡视属县,你也见过孕妇除草做饭,我哪里那么娇气? 等月份大了,再说这些。” 崇训的大惊小怪全部被镇压了,不过裹儿也答应他每日早些休息,隔一日请脉看诊。 第42章 晴雨 适宜的雨雪晴空是百姓活下去的依…… 武崇训得了喜信,立刻写了家书送往神都东宫并梁王府。两处收到之后,喜之不胜。 韦淇双手合十,念了几声佛号,又问人:“郡主身边可有伺候的嬷嬷?” 那人出自梁王府,闻言回道:“因郡主嫌郡王的奶嬷嬷唠叨,就命送到府外供养。” 韦淇急得骂她道:“谁问你这个?你们府也没个成算,小夫妻出去外任,医婆产婆大夫都带了吗?” 那人回说:“只带了两个产婆和大夫。” 韦淇的大女儿难产病亡,三女儿早产孩儿夭折,都是多灾多难的,因而裹儿怀孕,她心中担忧极了。 韦淇心烦意乱,命人包了上好的药材托梁王府送到幽州,并再三叮嘱梁王府要用心侍奉。 武三思得了郡主怀孕的消息,激动地手拍着大腿,连声叫好,又是找大夫,又是找医婆,他还想找奶娘,因时间不合,只得作罢。 他又悄命精通妇科和产科的两位太医告假,随各色仆从人员一通前往幽州。 武三思激动地直搓手,这可是他的金孙,武家的希望,说不定能……他忍不住畅想起来。 幽州刺史府。 裹儿查看完税粮册子,忍不住笑起来,说:“今年风调雨顺,百姓的收成好啊。还有,秋耕安排上了?” 崇训给她打扇子,笑回:“前几日下了一场雨,将田浸得透透的,晴了。立马有人下地拉犁耕种了。” 崇训说这话时,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本是权贵公子哥,虽然不是什么纨绔,但也是不识五谷,如今给他一把锄头,他说不定还会除草。 裹儿听了点头,抛了册子,坐久了便起身往外走,崇训忙跟上去。 到了外头,突然风移乌云,天空一下子暗下来,树叶刮得沙沙作响,一会儿豆大的雨点子就滴下来了。 “郡主,小心淋着,快到屋里来。”崇训忙道。 裹儿回到屋里,因室内昏暗看不了文书,便坐在窗下听雨闲话。 崇训将室内的窗户都关上才走过来,坐在她对面,说:“这雨下得好,前几日还听人唠叨,不下雨这种子发不了芽。” 裹儿斟茶递给他,笑吟吟上下打量他,只看得崇训不好意思。崇训接了茶,忙问她:“你看我做什么?” 裹儿歪着头,灵动妩媚的眼睛里都是笑意,说:“咱们初成亲时,你连铜钱都没摸过,如今竟然关心起农事来。” 崇训笑回:“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若再不懂这些,怎么能帮助郡主呢?” 外面的雨如瓢泼似的,狂风呼啸,窗户前栽的玉兰树团成一团,窗纱上出现星点的湿迹。 “难得今日闲暇,你去把棋盘拿来,咱们打双陆。”裹儿来了兴致道。 崇训笑说:“天色暗,双陆耗神,我给你吹笛如何?” 裹儿靠在榻上,笑说:“这比双陆有趣。” 崇训取了笛子来,放到唇边,眼睛一刻未离开裹儿,曼妙的笛声在狂风骤雨的伴奏下悠扬清越,一曲终了,余音袅袅,绕梁不绝。 裹儿拽下腰间的荷包抛给崇训,笑道:“曲子吹得好,赏你了。” 崇训笑了一下,掏出荷包的偏桃,一边嚼着吃,一边拿眼睛觑着裹儿,看得裹儿乐不可支。 “你眼睛抽筋了?”裹儿笑他。 崇训凑过来,塞了裹儿嘴里一枚偏桃,笑说:“你没看到我在给你暗送秋波?” 裹儿白了他一眼,拉他坐下,说:“暗送什么秋波,是秋天的菠薐菜?” 说到这里,许是孕中口味变化,她的脑海中突然浮现一道菜名——果仁菠菜。 崇训听了,忙叫人去做,只是人去了半日又双手空空回来,悄悄回崇训说:“厨上说,现在不是菠薐菜的季节,还有果仁不知是什么果仁?” 崇训心中骂了几声,这是在幽州,物质匮乏,人也蠢笨,只好忍气道:“没有菠薐菜,就用其他相似的蔬菜,果仁……果仁就用偏桃、核桃和芝麻这些。去去去,难道要我去厨上做饭不成?” 厨上得了“方子”,众人看着送来的一碟偏桃都不认得,纷纷过来瞧稀罕。只有从神都的厨上娘子认得,她笑说:“这叫偏桃,是来自波斯国的稀罕物。” 说罢,便揣度着用柔嫩可口的猴腿替代菠薐菜,焯水凉拌送上去,竟然不仅没罚,还受到赏赐。 晚上,外面还在刮风下雨,屋内点着蜡烛。裹儿心满意足地吃上了果仁野菜,满口清爽甘甜,便道:“这个叫什么?能不能做成干菜?” 侍女回说:“这叫猴脚,采摘阴干,能保存很长时间,吃时投入沸水中,枝叶舒张,鲜嫩美味。” 裹儿转头看向崇训,崇训心下明白,说:“命府中买一些上好的,到时与别的一起送到神都。阿耶肯定没吃过这个。除了这个,这里还有什么稀奇的?” 侍女笑说:“这里往北的宝物可多了,有犀、乳香、琥珀、哈珠、青鼠皮,貂鼠皮……” 崇训打断道:“打住,这些都是见惯的,说些别的。” 侍女想了想,忖度郡主和郡王都喜食野菜,转而说起特产来:“再过些日子,寒瓜就熟了,暑热天吃一块,汁水儿丰沛甘美,好吃极了。 这边的松籽比别处的又大又香。还有,冬日市里卖的有冻梨,也极好吃。” 裹儿听了不断点头,说:“我在神都吃过寒瓜,吃起来嫌絮,不如石榴甘甜多汁。”崇训立刻命人留意,待熟了买来送到府中。 外面漆黑一片,风雨声透过窗隙门缝传进来,崇训躺在榻上抚摸着裹儿的小腹,说:“要是个小娘子就好了,长得像郡主一样美。” 裹儿打个哈气,推开崇训的手,说:“是男是女,你都得认命。” 崇训笑起来,轻轻拍着裹儿的后背,说:“睡吧,无论男女我都喜欢。” 香梦沉酣。次日,天气晴朗,室内多了几分燥热,空中弥漫着泥土和花草的清香。 屋门打开,裹儿以手遮住阳光,又是一个艳阳天,地上湿漉漉的,昨夜入夜不久雨就停了。 这雨下得及时又充沛,新种的秋稼吸饱了水,又沐浴着阳光,想必这季又是丰收。 以前,雨雪晴空只是裹儿优渥生活的点缀,但是到了幽州,裹儿才深刻地认识到,适宜的雨雪晴空是百姓活下去的依赖。 不仅裹儿认识到这个理,崇训也在早饭时感慨这雨下得好,以后一场雨晴半月一场雨又晴半月的循环,幽州就能又丰收了。 裹儿笑说:“十年九旱,总靠着老天会饿死人,河流该疏浚还要疏浚,水渠该修还是要修。” 崇训说:“宋长史上了修渠的条陈,等收了秋稼,再征伐青壮。”裹儿点头同意。 正吃着,忽然有书吏急慌慌跑进来说:“郡主,大事不好了!” 第43章 义勇 有功,必赏;若亡,耶娘妻子俱荣…… 裹儿立刻将筷子一放,起身问:“什么事?” 书吏回:“边地急报,突厥斩啜可汗打到了定州。” “啊!”裹儿立马夺过侍女手中的大袖衫,又拿来战报细看,说:“把刺史府的官员都请到后堂议事厅。”崇训也掷了筷子,急忙跟上。 议事厅诸人齐备后,裹儿将战报发下去。忽然又有幽州都督府的人拿兵符过来要紧急调兵,裹儿允了文书,命赵司马协助调遣军队和粮草。 幽州都督府驻扎着十一支军队,幽州境内驻守三支,如今张仁愿抽调一部人,剩下的只能够守城。 定州古称中山国,与幽州相隔不远,若突厥到了定州,只怕幽州境内也会受到骚扰,而且幽州北临两蕃,突厥异动,归附突厥的契丹和奚也会跟着动。 种种思绪在裹儿的脑海中闪过,她看向宋庆礼问:“长史有什么良策?” 宋庆礼想了下,说:“突厥寇掠定州,幽州必遭其殃,不若征召境内良家子组成义勇轻骑,清扫幽州境内的小股骑兵和匪徒。” 第44章 裹儿问:“大概能招多少人?” 宋庆礼想了一下,道:“不足一千。”义勇需要自备马匹铠甲武器,准备得起这些的人都出自富裕的人家。 裹儿却说:“足够了,骑兵贵精不贵多,若指挥得当,五十骑亦能在数万人中取敌首级。义勇当中,若有可堪造就之才,不拘身份,不拘夏夷,我要大力举荐他。 另外,郡王府出绢三千匹,刺史府拿出一千匹,作为赏赐之用。对了,我见狱中也不乏有豪侠之士,非罪大恶极者,若愿意加入义勇,免其罪责。长史,你现在就写布告。” 宋庆礼忙道:“是。”小吏忙送上笔墨纸砚。 裹儿对其他人道:“你们将突厥寇边的消息通知到各县,让百姓做好准备。”众人忙应了。 宋庆礼写完递给裹儿过目,裹儿想了下,军情紧急又怕招募不来人,补充道:“我从神都带来一张好弓,乃是昔年太子殿下所赐。这次清扫贼寇,谁作战勇猛,谁杀敌最多,就赏赐给谁。” 宋庆礼又把这事加上,裹儿无异议,立刻命人誊录抄写,然后昭告各处。 诸人散去,裹儿神情怅然,若太宗高宗朝,突厥安敢猖狂至此? 朝廷的重心不在北疆,朝中又无李靖李勣苏定方那样运筹帷幄的大将,以致于边疆到了如今糜烂的地步。 崇训端来一盅燕窝粥,劝她说:“早饭没吃好,你多少用些。” 裹儿接过,吃了干净,叫崇训拿来舆图细看。她叹道:“若非肚里的这个孽障,我就要亲自领着义勇会一会突厥。” 这话把崇训吓了一跳,忙道:“你千万保重身体,还未满三个月呢。” 裹儿笑了一下,随后神情沉重,叹息:“定州的百姓是大周的子民啊!” 裹儿对李唐还是武周,并没有什么偏好,若改名字有利于她,叫李唐可以,叫武周也行。 三日后,宋庆礼回报说,已经有数百人报名。等到了六月底,宋庆礼将挑选完的义勇名单送到裹儿手中,一共一百一十七名。 裹儿看到第一个名字,面上露出震惊的神色,抬头惊讶地看向宋庆礼说:“宋长史也要去?” 宋庆礼谦虚地笑道:“我粗通骑射,在行伍呆过,旁的人不一定压住那群子弟呢。” 裹儿将目光移向赵司马,赵司马连摆手说:“我不如他。” 裹儿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继续往下看,又看到了几个熟人,一个是武隆县令周实,两个是属县的县尉,五个因斗殴关在监狱的游侠,竟然还有两个契丹人和一个奚人。 “你训练好了,带来给我看。上面几个官员手头的事情,暂命其他人接手。”裹儿吩咐说。 宋庆礼笑了,答应着退下,并将长史的事务分给赵司马和郡主。他本来讨厌世家权贵子弟,他们不习吏治,骑射不精,又自视过高,胡乱指挥,然而安乐郡主却让他改变了态度。 这样的刺史好啊!以安乐郡主和高阳郡王卓越而特殊的身份地位,他们不用担心被人弹劾,即便被人弹劾,也有人护着,更不用担忧被夺去功劳,他们只需要干事就好。 这对于迫切想进步但无门第根基的宋庆礼来说,如鱼翔入海,鹰击长空。 精挑细选留下的人都是骑射俱佳,武艺超群,稍事训练后,宋庆礼领着他们在郡主和郡王面前演示了骑阵、射箭和武艺等。 裹儿确认这些义勇并非庸碌之人后,心中属意放手让他们去做。 她站在演武场的高台上,正对着下面的骑兵,语气坚定,目光坚毅,道:“如今突厥寇边,已经到了幽州的家门口,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现在我们不反抗,明日他们就能打到幽州,屠戮我们的父老乡亲。 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幽州境内同袍的安危就拜托给各位了。如今突厥势大,拥有四十万之众,又有两蕃相助,不可硬碰硬,我这里有一句话要送给你们: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宋庆礼等人心里重复念着郡主说的“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觉得说得精妙至极,脑海中推演出千万种的用处。 裹儿说完,命人为诸人送上美酒,自己则举着酒碗,道:“诸君此去万望珍重。有功,必赏;若亡,耶娘妻子俱荣。” 说罢,喝了一口,她将酒碗摔在地上,诸骑饮尽,也豪爽地摔了碗,骑上马在宋庆礼的带领下出了城。 裹儿盯着那一大团黑压压消失在路上的烟尘,内心祈祷他们的凯旋。崇训在台下望着意气风发的裹儿,愈发移不开眼睛。 宋庆礼走后,刺史府的事务大部分压在裹儿身上,崇训现在也能逐渐上手,日常帮衬着。 又过了几日,神都梁王府来了人,崇训展开他们带来的礼单,惊讶地发现他阿耶又送来不少钱帛。随信还叮嘱他,若是缺钱尽管来信要。 崇训心道,原来阿耶也知道他们夫妻花钱大手大脚呢。想到此处,他会心一笑,将这个好事告诉裹儿。 裹儿和崇训才来幽州不到半年,钱帛已花了泰半。这两人并未兴建府邸,也未曾挑剔吃食,不知为何花钱怎么这番快? 裹儿说出这个疑问,崇训则一脸意味深长地盯着她。裹儿羞恼地哼了一声,道:“将咱们准备好的特产让他们带回去。”崇训笑了一下,出去命管事置办回礼。 第44章 诱敌 扬尘滚滚的大路上,一骑急慌慌闪…… 扬尘滚滚的大路上,一骑急慌慌闪过,石榴红披帛挂在那骑马的女子臂上摇摇摆摆,似乎在引着后面几骑跟上来。 女子发髻凌乱,绢花坠滑到耳边,一朵小珠花在慌忙逃窜中掉到地上。后面的追兵乃是突厥人打扮。 突然,大路上有麻绳从尘土落叶中崩起,轰隆几声,突厥骑兵的马绊折倒地,这时从两侧的山林中忽然射出一阵箭雨。 被追得逃窜的女子狠拉缰绳,调转马头,马儿猛然转身,露出一张胡子邋遢的男人脸来。他双腿用力夹着马腹部,朝前冲去,马蹄狠狠踏在那些突厥人身上。 “呼!” 这人翻身下马,扯下披帛当汗巾子往腰上一系,几人披着草叶树枝从树上滑下来,又有两人从路两侧灌木中跑出来,朝这人嘻嘻一笑,握着寒光闪闪的刀,去解决突厥人。 黑脸汉向这人竖起大拇指,拍着大腿说:“老六,你他娘的真是个天才!” 宋庆礼率领骑兵出来扫荡时,发现果然有小股匪兵侵扰各处,便分出几个小队,命他们见机行事。 这群人就是其中的一支,因为只有七八人,不敢冒然行事,一开始只敢追那些落单的突厥人,后来开了窍,采取了诱敌深入的法子。 然后这功劳就像今日这样往腰包里撞,唯一说这法子不好的只有这个老六。只有他身材高挑瘦削,皮肤又白,扮做女子才不违和。 老六抹了一把脸,把系在头上的绢花小心拿下来,骂骂咧咧说:“只剩下这个了,珠花步摇不知掉哪儿了。等回去,再找找。” 小队的老大扒了突厥人走过来,抓着几支珠花递给老五,啐了一口,骂道:“该死的突厥人!” 老五接过来往腰间的革囊一塞,心中沉甸甸的,恨恨道:“走,继续干他娘的。” 众人将这几个突厥人挖坑埋了,把尚好的马匹牵上,就立刻翻身上马,又消失在烟尘滚滚的大路上。 裹儿陆续收到义勇轻骑的捷报,没想到燕赵人的骑射竟然与突厥人不相上下,只是好几日不曾得到宋庆礼等人的消息。 裹儿猜测,宋庆礼性格操切,可能会留一些人在幽州,而他带人早已出了幽州,往西北走,那些突厥人最多。 因着这些人在幽州境内,幽州数县的匪徒也为之肃清。 天气炎热,裹儿又怀有身孕,稍动一下就出了一身的汗,又湿又粘。崇训挥着团扇,然而扇出来的也都是热风。 侍女送上一碗酥山,金黄和雪白交织堆出山峦的形状,上面点缀着红山楂、葡萄干、核桃块、偏桃碎、芝麻等,又淋上深红色的柘浆,冒着丝丝寒气。 裹儿这几日胃口不好,见了这酥山起了兴致,接来挖着往嘴里送。 一旁的嬷嬷欲言又止,富贵人家的孕妇都十分“娇养”,不能多用冰,不能吃凉的,不能与夫君同房……然而这些都在裹儿身上打破了。 便是这嬷嬷再有经验,也不敢倚老卖老,他们这位郡主只听太医的话,至于她们的金玉良言更是一句不听。 裹儿吃完酥山的尖儿,便将下面的推给崇训,崇训不嫌弃地将剩下的吃完。 裹儿摇着团扇,心烦意乱道:“这天真热啊!” 崇训好脾气说:“过了午间这段时间就好了,郡主要不睡个午觉,我给你打扇,等郡主醒来就凉快了。” 裹儿摆手说:“不用你,昨晚你一直揉臂膀,叫侍女来,我小睡一会儿,来了公文,你叫我。” 第45章 崇训知道裹儿的脾气,立刻干脆地应了,扶着裹儿躺在凉榻上,叫来两个侍女打扇捶腿。 两刻钟后,裹儿醒来时,精神充沛,侍女端来铜盆巾帕和茶水来。洗了脸,拿巾帕擦干,裹儿也不施粉黛,又喝了一盏茶,头脑清爽,她此刻觉得自己能批大几百件的奏本。 崇训拿着一封信,迈着轻快的步伐从外面进来,喜道:“郡主,好消息!宋长史率领六十多骑,深夜袭营,斩了突厥小可汗的头,烧了粮草,扬长而去。” 裹儿心中一喜,接过捷报,一边笑着看,一边佯装埋怨说:“他们怎么跑到定州去了?” 看完这封捷报,裹儿转头吩咐说:“取笔墨来,我先给朝廷上一封请罪的奏疏。” 崇训奇道:“请罪?为什么请罪?” 裹儿笑说:“州府官员无诏不得出任地。宋长史从幽州一下子跑到定州,我现在不请罪,将来怎么能论功行赏?” 崇训拍了一下脑袋,忙为裹儿铺纸磨墨,说:“有阿耶和殿下在,没有人能昧掉咱们人的功劳。” 裹儿笑回:“虽如此,也得有像样的借口和看似合理的程序。” 不一会儿,裹儿就写完,盖了印信,命人加急送到朝廷。 宋庆礼等人得手之后,继续潜伏下来,骚扰突厥大军,他们身边聚集了不少良家子,这都是易定二州慕名而来的骑射好手。 奇袭突厥大营的招式不好再用了,宋庆礼将带出来的义勇和新加入的良家子,打散分成小队,继续执行骚扰突厥大军的策略。 突厥斩啜可汗终于在八月初带着劫掠的百姓财物,返回草原,留下千疮百孔残破不堪的定州。 宋庆礼将惨状记在心中,也写在信中,裹儿看完叹息良久,喃喃着,“是朝廷对不住这些百姓啊!” 宋庆礼等人陆续回来,裹儿依言对他们赏赐。八个阵亡的良家子,除了按军中标准给予抚恤奖励外,裹儿又将他们的孩子接来,或是入学,或是跟着书吏做事,聪明伶俐的进了刺史府跟着裹儿打下手。 朝廷对诸人的赏赐也下来了,宋庆礼散官加三级,其他人或是授官,或是加入军队,或是赐财帛。 裹儿看完赏赐,心下明白,对宋庆礼愧疚道:“因为我的缘故,耽误你升官了。我心里记着,来日给你补上。” 宋庆礼笑回:“保家卫国,是卑职的职责,郡主这样说,卑职越发无地自容了。” 裹儿笑说:“你立了大功,有两个月未回家,早些回去休息几日再来当值,府衙中有不少事情离不开你。” 宋庆礼脚步轻快地退下,浑然忘记了连日呆在马背上的辛劳,心里想着,只要郡主在,将来的前途就稳了。 武曌今年返回了长安的大明宫,上一次离开长安时,先帝尚在,如今物是人非,雄浑壮阔的大明宫弥漫着一股苍苍暮色。 神都是武周的国都,那条穿过坊市的洛水,冲出过凿着“圣母临人,永昌帝业”的瑞石。 那是独属于武周,独属于武曌的神都,然而长安属于李唐。 公卿大臣对武曌突然返回京师,纷纷猜测不已。武曌望着苍茫的群山一点点吞噬尽夕阳,才转身在张昌宗和张易之的搀扶下,往殿内走去。 张昌宗陪笑说:“郡主送来一封捷报,说她麾下的长史斩了突厥小可汗的首级,真不愧是圣人嫡亲的孙女。” 张易之笑说:“现在整个幽州可是只知郡主,不知郡王,都赞郡主果决又不失仁义。” 武曌闻言笑起来,凉风吹来,她忽然回身转头,只见薄薄的暮色中,一轮淡淡的银月升起,挂在宫殿脊兽边上。她不知为何,会心一笑,一解多日郁气。 张昌宗见武曌心情甚好,便笑说:“名实不符,郡主勤勤恳恳做了那么多,连个官也当不上,着实不公,不如圣人将郡王的官给郡主当。” 武曌笑起来,拍着张昌宗的手,笑说:“那小丫头的人缘看起来不错,连你也为她说话。” 张易之道:“倒不是郡主的人缘好,只是我们瞧着圣人心里喜欢她。郡主在外面吃了苦,也受了教训,且她又怀孕了,幽州偏远之地,怎适合久呆?不如圣人将她召回来,承欢膝下。” 张易之愿意顺着圣人的意,讨圣人的欢心。 武曌没有说话,张昌宗和张易之对视一眼,便转而说起其他的趣事,供圣人取乐。 自从圣人回长安后,她的心情一直不怎么好,众人只好打起精神小心侍奉,便是张氏兄弟也不敢造次。 第45章 产子 第六条嘛……和崇训一起养育植儿…… 裹儿是大年初一那天发动的,气得她要记下这笔账,等将来打这小崽子的屁股。他这么一动,自己这个新年过得都不安生。 裹儿诞下一名男婴,皱巴巴,红通通,像个老头,若不是产房内外把守森严,她定以为谁把她的孩子调换了。 去年腊月,李显和韦淇从京师寄来信,除了殷殷叮嘱外,还应裹儿的请求给未出世的孩子起名继植。 裹儿的身体好,发动两个时辰就生下孩子。她半靠在榻上吃东西,崇训则一直傻笑,一会儿给裹儿夹菜盛汤,一会儿探头去看握着拳头睡的孩子。 裹儿吃了些东西,疲惫和困意涌上来,便将孩儿交给崇训,她躺下睡觉。 外面爆竹声阵阵,白雪的积雪染上焦痕,空气中弥漫着热闹气息,太阳升起,欢笑热闹之声透过府衙传进了后院。 崇训这一刻心中充满了幸福和满足,整个人容光焕发,恨不得让天下人知道他和裹儿的孩子出生了。 他确实是这么做的,命人选了新造的铜钱,用大簸箩抬到府衙门口撒喜钱。 裹儿半夜醒来,浑身疼痛,嗳哟了几声,崇训立刻举着烛台过来,一手扶裹儿起身,一手拿蜡烛往她脸上照一照,关切问:“渴不渴?要去更衣吗?” 裹儿咬牙说:“更衣。”崇训忙叫侍女嬷嬷过来,扶着裹儿去了。半响,裹儿苍白着脸回来,坐在榻上喘气:“那个孽障睡了?” 崇训给裹儿盖上罗衾,笑说:“睡得正香,有人盯着呢,不用担心。” 裹儿靠在崇训的肩膀上,想起那剜心挖肉的疼痛,说:“以后再要一个,就不要了。” 一个太少,两个正好,双保险。 崇训此刻正沉浸在初入人父的喜悦中,听了忙道:“好好好,都听你的,都听你的。” 裹儿笑了一下,无奈身上疼痛,难受至极,崇训见了从外间榻上拿来引枕给她靠着,问:“你要不要喝点燕窝粥?” 裹儿摇头,说:“我身上疼,又躺得骨头酥了,你陪我说话。宋长史他们过来了吗?” 崇训盘腿坐在裹儿身侧,回说:“上午过来了,不敢打扰你休息,道了恭喜,留下贺礼就走了。” 裹儿点头,想了想,又道:“你搬一张小案放到榻 上,我找点事转移注意力。” 崇训忙依言做了,裹儿又道:“取笔墨纸砚来。” 崇训惊了一下,忙道:“你好生歇着,千万不要劳神,要什么,我来做。” 裹儿笑了一声,说:“就是你来做,我说你写。”崇训迟疑了一下,还是照做了。 “长安三年工作要务:第一条,劝课农桑;第二条,疏浚桑干河道,兴修水利;第三条,管理扩大互市;第四条,招降契丹和奚;第五条,发展军屯;第六条嘛……” 崇训抬头,盯着裹儿等待下文,只听她道:“和崇训一起养育植儿。”崇训的手一顿,嘴角上扬,在纸上把这条添了上去,问她:“还有吗?” 裹儿摇头说:“你先收起来,等我想起了,再加上。家书写了吗?” “嗳呀,忘了给家里和东宫报喜了!”崇训十分懊恼,忙新铺了一张纸,开始写家书。” 等他写完,请裹儿过目时,才发现裹儿靠着暖烘烘的板壁睡着了。他忙移了几案,扶裹儿躺下,掖好被子,放帐移灯,蹑手蹑脚出去,命侍女好生听候里面使唤。 他又去探望儿子,小小软软的婴儿睡得香甜,娇妻爱子在怀,虽是大冷的天,崇训心中却热得发烫。 过了几日,裹儿的身体恢复了,渐渐能下地走动。她是闲不住的人,又没有什么消遣,便叫崇训将幽州的政务拿过来打发时间。 虽然民间对孕妇有诸多忌讳,但与郡主这近一年的相处,这些僚佐渐渐忽视了她的性别。 二月上旬,裹儿的身体彻底恢复,正式出现在刺史府的会议上。众人看去,只见她面色红润,精神奕奕,周身的气质更添了一种稳重平和。 “郡主,恭喜恭喜,喜获麟儿,这洗三因天冷没办,百日正值阳春三月,该大办啊!我们也瞧瞧小世子。”赵司马恭贺道。 裹儿笑回:“一定一定,郡王已经备着这事了。” 宋庆礼说:“郡主瞧着比去年胖了,脸色更红润了。”时人以胖为福。 第46章 裹儿摸着脸,笑说:“这些天吃了睡,睡了吃,什么事都不用做,自然是心宽体胖了。” 众人一起都笑起来。新年刚上值,裹儿就让崇训代自己把这年要做的事情向僚佐传达了,今天不过再重申一遍,兼之已经开工的让他们汇报进度。 裹儿将工作安排下去,又留下宋长史和赵司马问:“招降契丹和奚有什么进展?” 宋长史说:“我们的探子侦得斩啜可汗老迈,昏庸残忍,待下严苛,许多人想脱离,但又怕……” “又怕什么,你继续说。”裹儿示意他不要有所顾忌。 宋长史说:“怕万一突厥再攻边境,朝廷将他们拱手送给突厥。” 裹儿闻言立刻道:“必不会如此。” 说罢,裹儿想到了一个主意,目光灼灼地看向宋长史,说:“你说,若是重建松漠都督府和饶乐都督府如何?” 宋长史惊讶了一下,裹儿继续说:“兵者,国之大事。但我们换个思路,若是契丹和奚归降,重建两都督府,朝廷向来以两蕃为屏,若突厥来袭,我不确定朝廷会不会发兵,但至少能援助粮草。” 宋庆礼心里有了底,道:“这样的话倒比那些假话空话更令人信服。” 裹儿道:“宋长史若是有心,这事有了成效,将来我举荐你做松漠都督,如何?” 宋庆礼的眼睛一亮,又垂头沉思半响,说:“这事要从长计议。” 裹儿笑说:“好事多磨,朝廷向来有出将入相的惯例,与卿共勉。”宋庆礼的心怦怦跳,激动至极。 裹儿又转向赵司马笑说:“你与宋长史一样。你们做事,我都看在眼里,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赵司马和宋庆礼齐声道:“多谢郡主栽培。”二人吃了裹儿画的饼,一起说笑着离去。 裹儿则回到后院去探望植儿,一进门,就看见崇训拿着艳丽的拨浪鼓在逗小孩子玩。他抬头瞧见裹儿,忙叫人搬来胡凳。 裹儿坐下,打发人出去,一边拿着布老虎逗植儿,一边揶揄道:“你这刺史当得悠哉悠哉啊。” 崇训头也不抬头,一副有子万事足的样子,回道:“我倒想把这刺史一职让给你……” 这话一出口,崇训便觉得妙级,对裹儿更是极好。他便与裹儿在植儿的摇篮前商量起这件事来。 第46章 日蚀 没有人比武曌更懂符谶异相。…… “奴奴,快来看这群鱼,傻头傻脑的。” 水榭里传来少女的欢笑声,季姜拿着一枝嫣红的桃花,俯在窗槛上,掐了桃瓣扔向水面,引得游鱼浮聚成群。 一个少女跑过去,趴在季姜的肩膀上,探头去看,只见她穿了一件石榴红绣花襦裙,外面罩了白底印红花大袖衫,容貌秀美。 李显和韦淇在岸边的垂柳荫下散步,看见穿红着绿的小娘子们在亭中玩闹,忍不住会心一笑。 “奴奴和季姜相处得真好。”李显笑说。重润和延基受谮被责打时,李显和裹儿一直哭雍王,奴奴就是雍王的孙子。 雍王李贤活着的时候,李显和这位兄长的关系未必好,但这位兄长因母亲称帝而亡,这让李显感同身受,生前种种龃龉烟消云散,只剩下怀念和感伤。 故而李显常接兄长的孙女来东宫小住,以慰兄长在天之灵。 韦淇笑说:“是啊,她们二人比之前活泼多了。”提到活泼,韦淇和李显不约而同地想起裹儿。 “殿下,娘娘!”季姜和奴奴发现二人后,立马抛了游鱼,手牵手跑过来。 韦淇笑说:“今日天光好,我记得下面进上几只风筝,把它们拿来给你们玩。” “谢谢娘娘。”季姜和奴奴笑道。 寺人们拿出几个风筝过来,有蝙蝠的,有美人的,有大雁的,还有凤凰的。季姜和奴奴各挑了一个,拿着要去放,韦淇问:“我记得还有一对蝴蝶的,做得栩栩如生,颜色也鲜亮。” 寺人笑回:“四郎看见拿走了,与三郎昨儿就放了。” 韦淇摇头笑说:“这两人也不知让让妹妹。你们去吧。”季姜和奴奴辞了离去。 李显目送她们欢快的背影,转头向韦淇说:“要是裹儿在,这些风筝一个都留不住了。” 韦淇闻言想起往事,嘴角弯起,神情带着怀念:“她一定会把重润、景兰、仙蕙等几人拉过来一起放,还会让你我做裁判,骗我的好东西做彩头……” 韦淇说着笑容渐渐收敛,叹息一声:“裹儿去了幽州后,东宫都安静了不少,不知她在做什么。” 李显安慰她:“那孩子停不下来,崇训说她生产当日还想着处理政务,悄悄写信让我们劝劝。” 韦淇失笑:“崇训是个好孩子。”裹儿性格强势,又一心在政事上,像崇训这样的好孩子简直就是“绝佳赘婿”。 李显连连点头,虽然他将女儿嫁给武氏时心不甘情不愿,但这两个女婿对女儿比别的女婿更贴心,这让李显心中愧疚稍减。 “仙蕙那……”李显说了几个字忙将后面的话咽下,面上忧心忡忡。重润和延基都在圈禁着,圣人至今未有放二人出来的意思。 韦淇反握住李显的手,说:“仙蕙伤了身子,太医说多修养几年,他们夫妻相隔,反而是好事。重润嘛……” 韦淇抬头望向碧水池边对岸的宫殿,重润就住在那里。 “他在我们膝下,比什么都好。”韦淇经历过低谷,在她看来,圈禁不算什么,且圣人春秋已高,身体老迈,重润比当年的他们更有盼头。 李显点头,夫妻俩绕着水岸继续往前,柳丝垂金,桃吐丹霞,跨过一座石拱桥,继续往前,将要路过承恩殿前的空地。 有寺人高呼:“殿下和太子妃驾到,闲人回避。”李显和韦淇的脚步变缓了许多,这是每日他们离这个孩子最近的时刻。 过了承恩殿,韦淇仰面睃眼,只见湛蓝的天空中飞着一只凤凰风筝,另一只大红蝙蝠风筝摇摇晃晃追上来。 “你看,她们放得多好。”韦淇转头对李显笑说。 李显正要回应,忽然天色暗下来,远处遥遥传 来狗吠马叫的声音。韦淇猛地抓住李显的胳膊,然后渐渐收紧,声音发颤:“显,天……天狗食日!” “保护殿下!”不知谁叫起来,这群随从忍着恐惧,簇拥着李显二人来到一处亭中。 天色越来越暗,太阳被食去的部分也越来越多,只剩下淡淡的光晕,漫天星辰升起,水面银光闪烁,诡异之状如东方既白,又若日落西山。 李显心惊胆战,又怕这异常天相牵连到东宫。他的身子颤抖起来,韦淇忍惧安慰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想必太史局已经预测到这次日蚀。” 李显听了,这才回神,又遍想最近两年有无惹怒圣人之事,方渐渐安了心。 蚀食的黑影渐渐退去,天地间又恢复了清明。李显想了又想,起身抬步,无奈两腿发软,被韦淇扶了一下,说:“我上表以德薄无功向圣人请罪。” 韦淇垂头沉思,半响抬起头,赞同道:“是该向圣人请罪。”夫妇二人来不及后怕,被人簇拥着回到丽正殿。 大明宫蓬莱殿。 武曌立在殿前,目睹了日蚀的全过程。周围诸人无不心生惧怕,但她却坦然不惧。 没有人比武曌更懂符谶异相。 她若是信这些,就不会做先帝的妃子和登上皇位了。 天地重现光明,武曌转身回头见张昌宗张易之二人额头冒冷汗,招手叫他们过来,笑说:“怕这个做什么?” 张易之见圣人不以为意的笑容,如得了主心骨一般,面上作笑说:“原是怕的,但一想到圣人在,我们就不怕什么魑魅魍魉了。” 张昌宗回了神,下意识附和说:“圣人圣明烛照,有什么魑魅魍魉早就魂飞湮灭了。” 圣人闻言,眼睛里噙着笑意,回到蓬莱殿中。不到两个时辰,东宫、相王府以及凤阁鸾台就送来请罪的奏本。 圣人略翻一翻,沉吟一会儿,说:“准相王辞去司徒之位。”自古以后,就有“天灾降临,宰辅辞职”的惯例。 天人感应,皇帝无错,灾异降临,那定是宰辅失职。 没有人比武曌更懂符谶异相。 上官婉儿忙拟了诏书,命人送到鸾台复核。圣人将东宫和凤阁鸾台官员的奏本掷在一边,不再理会。 武曌继续批阅奏本,一个时辰后,只觉奏本上的字跳起舞来,令人眼花缭乱,头脑又生困倦,于是眉头紧蹙,心烦意乱地放下奏本,曲肘撑在案上,脸埋在干瘪的双手中,不辨神色。 忽然一阵悠扬的琴笛合奏之声传来,武曌抬起头,就见张昌宗身披羽衣,骑在鎏金铜鹤上,从殿外缓缓移来,张易之则身着月白衣裳,坐在下首弹琴。 武曌见了,烦闷稍解,歪在榻上,仔细聆听,乐声袅袅,她的手无意识地合着拍子。 一曲终了,张昌宗拱手笑说:“仙人王子乔为圣人献乐。” 第47章 武曌此刻耳目清明,心情愉悦,招手笑说:“好孩子,快过来!” 张昌宗乖巧地翻身下鹤,快步到圣人跟前,坐在脚踏上,依偎着圣人的腿,仰起头喜道:“圣人笑了!圣人笑了!” 武曌闻言更高兴了,抚摸着他的脸颊,赞道:“还是你这孩子贴心。来人,把那件芙蓉石香炉赐给六郎。” 张昌宗喜道:“多谢圣人。” 武曌摸着他白皙红润的脸,说:“可怜的孩子,今天吓坏了,早些回去休息吧。”张昌宗闻言和张易之退下离开。 张昌宗新得了一尊晶莹剔透的粉色香炉,向兄长炫耀了几回,只是张易之不仅不搭理他,反而起身去蓬莱殿偏殿暂候,弄得张昌宗心中郁闷。 赏玩一阵子,他便撂开,在外面游逛。薄暮降临,日蚀带来的余悸让宫人行色匆匆,不当值的早早回了掖庭睡下,周围一片沉寂。 张昌宗挥手让寺人不必跟着,自己沿着游廊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遥遥看见一道熟悉的窈窕身影款款而来。他眉头一挑,快走几步躲在山石后面。 第47章 春风 哟,婉儿,今天怎么满脸春色?…… 张昌宗看体态断定是那人,待她走近,猛地窜出来,如猫捉老鼠一般,将人抱住转到山石后面。 那人本要挣扎呼喊,借着微弱的天光看清人后,便住了声,推了几下没推开。 张昌宗抱住这人的腰和肩膀,俯下身子开始吻她,压得这人后仰,炽热的唇一路往下,直到吻到半裸的雪脯,口里喃喃着:“婉儿,好姐姐……” 上官婉儿忙推开他,嗔骂道:“不要命的东西,你要死也别拖着我。”她退无可退,开始大口喘气。 张昌宗松开上官婉儿,伸手将她散乱的头发撩到耳后,目光轻佻,笑说:“才人若是不怕人看见,尽管叫。” 上官婉儿冷哼一声,纤细的葱指点着张昌宗的额头,骂他:“圣人常说你乖巧,我看你是肚里藏奸,宫禁森严,连圣人的女史都敢调戏。我要告诉圣人,叫她治你的罪。” 说着转身要走,张昌宗一把拉住上官婉儿的手腕,稍一用力就将人搂在怀里,低头对她嬉笑道:“圣人老了,离不开我,也离不开你。你忍心要她为你我之事烦心?” 上官婉儿冷笑:“你我之间有什么事?我清清白白,有罪的是你才对。你们兄弟真是越发霸道了。” 圣人近日越来越依赖张氏兄弟,这两人也越发有恃无恐。 “那都是阿兄做的,与我无关,我只要把圣人伺候开心就行,你可不要怪到我头上。”张昌宗一面说,一面抬起上官婉儿的手,放到鼻前细细嗅吻。 上官婉儿没有抽出手,告诫说:“左右都是你们兄弟做的,引得圣人不见朝臣,当心以后没了命。” 张昌宗嬉笑道:“你就是我的命。圣人赐了你宫外的宅子,怎么一年也不见你回去一两次?” 上官婉儿一面留神山石外的动静,一面应付张昌宗,心突突的,浑身颤栗。她第一次在宫中与男子单独处在狭小的空间里,从未有过的经历让婉儿差点喘不过气来。 “圣人离不开我。”上官婉儿垂头道。 张昌宗见上官婉儿脸上浮现一层淡淡的红晕,心里一片火热,嘴里抱怨说:“圣人也离不开我,这一年也就回家了两三次。圣人只招我们逗趣取乐,而且圣人也老了。” 上官婉儿嗔道:“没有圣人,就没有你们的今天,得了她的好,背后又说人是非。” 张昌宗笑说:“要我不说这话,也容易,婉儿姐姐疼疼我吧。” 张昌宗嫌圣人年老,脾气又怪,喜怒不定,见上官婉儿品貌风流,仪态万千,早就觊觎上了。 上一次因和上官婉儿眉目传情,吃了挂落,不过时移世易,早抛到脑后。现在他们势大,几乎控制了宫闱,且圣人精力不济一时照看不到,胆子愈发大起来。 张昌宗长得俊美风流,性格乖巧伶俐,惹得上官婉儿旧情复燃。几抹微云散在河汉之间,虫鸣窸窣,树叶沙沙,更添无限风情。 等上官婉儿再出来时,外面已经黑透,她脸上烧得通红,心砰砰跳个不停,埋头赶路,正巧撞上独自提着灯笼走路的库狄夫人。 奏本散了一地,上官婉儿忙俯下身子捡起,刚起身就猛地被库狄夫人举着灯笼照脸。 “哟,婉儿,今天怎么满脸春色?”库狄夫人一双仿佛看透人心的眸子笑吟吟盯着她道。 上官婉儿慌了一下,忙将奏本塞到库狄夫人的手里,道:“我有事先去了。” 上官婉儿的脚刚抬起,库狄夫人叫住她,从她的发髻上捡起一片残叶,笑说:“你刚才莫不是跌了跤,滚了草地不成?” “夫人说笑了。”上官婉儿回了一句,就急急地回去了。 次日,上官婉儿见了库狄夫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中忖度她必定猜着了,故而起坐恍惚,茶不思饭不想,懊恼悔不已。 库狄夫人待圣人有了空,且张氏兄弟不在跟前,走到圣人身边,跪坐下来,不知耳语些什么,圣人竟和她一边盯着婉儿瞧,一边畅快地笑起来。 上官婉儿忐忑不已,只见圣人招她靠近些,心中七上八下地跪在在圣人另一侧。 武曌上下打量细瞧了半天,转头和库狄夫人说:“婉儿虽然过了而立之年,但瞧着只有二十多岁似的。” 库狄夫人笑说:“圣人在她这个年纪,比婉儿显得更年轻美貌。” 圣人和库狄夫人说笑,上官婉儿往日的伶俐都不见了,一句话也搭不上,反而让恐惧吞噬了理智。 半响,库狄夫人才注意到上官婉儿,笑说:“圣人,你把婉儿吓得小脸都白了。” 武曌抚案笑起来,对婉儿说:“什么要紧的事,也值得你这么心神不定?” 上官婉儿闻此话,心下就明白圣人知晓她和张昌宗私通的事情,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跪下请罪。 武曌揉着她的头,反而劝慰她说:“一个是俊美郎君,一个是貌若天仙,保不住这么着了,朕早就猜到了,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库狄夫人嘲笑婉儿说:“你也是饱读史书的人,圣人怎么会因一嬖宠责罚你这个心腹股肱呢?” 武曌转头对库狄夫人叹道:“婉儿不是没转过来,她是我看着长大的,一心一意跟着我,故而才有今天的失态。” 上官婉儿听了,心中酸涩难言,恨不得以死报答圣人,哽咽说:“多谢圣人宽宥之恩。” 武曌不在意地说:“这么点小事也值得谢恩,做事去吧。”上官婉儿感激涕零地回到下首继续处理奏本。 晚间,库狄夫人过来看上官婉儿,将人支出去,笑说:“你们过了明路,怎么谢我?” 上官婉儿忙起身奉茶,反问:“你要怎么谢?” 库狄夫人坐下,微笑道:“你要怎么谢,我都可以。我啊,拿这事试一下圣人的肚量。” 上官婉儿闻言气恼,夺过茶盏,赌气道:“你这是拿我的命去试圣人的肚量,我今日算是看清你了。” 库狄夫人依旧笑说:“你做出那样的事情来,反而怪我,这是什么道理?” 上官婉儿坐着不说话,库狄夫人起身拍着婉儿的肩膀,说:“我年近花甲,精力不如从前,圣人以后要多依仗你这双眼睛啊。她值得我们用生命去追随。” 上官婉儿闻言怔愣,垂头沉思半响,然后抬头,目光坚定道:“圣人确实值得我们用命去追随。” 库狄夫人俯身在上官婉儿轻轻说了几句话,引得上官婉儿满面绯红,抓住库狄夫人要打。谁知库狄夫人敏捷地躲过,大笑而去。 送走库狄夫人后,上官婉儿立在殿门口,仰望星河。 春风沉醉,她长长松了一口气,然后款步提着裙子回到殿内,安稳地睡下了。 第48章 榷市 你有几颗心,这个也爱,那个也要…… 上官婉儿自从悄悄在圣人面前把这事过了明路后,烦躁郁闷之时,就与张昌宗好上几回。 她宫外府邸并非没有男宠,入幕之宾甚至还有世家公子和朝廷清贵,只是…… 上官婉儿想到此处,嘴角莞尔,这就是公主气急败坏时说的“山猪吃不了细糠”。 每当她在宫外醒来,无论多么豪华的卧室,都会感到一股惊惶和不安,脑海中浮现的是掖庭低矮潮湿的房舍、永远干不完的活以及一张张麻木的脸,她就想迫切回到宫中,站在圣人身边,才能安心。 公主和郡主哪怕不受宠,也是公主和郡主,而她若不受宠了,就是掖庭任人冷嘲热讽的罪人。 这一切都深深藏在心底,连太平也不知道。她敷衍公主说,宫中惯了,在外面不适应。除非太平公主相邀,她这一两年很少出去。 繁重的政务、巨大的压力以及身体的渴望,都化作炽热滚烫的岩浆吞噬着上官婉儿的理智。那日她想及圣人精力不济,不会突然召她,张昌宗又百般挑逗挑逗,半推半就与他成了事。 第48章 原来,她也是一个女人啊!与自己和解后,上官婉儿越发自如地应对张昌宗,她心情舒畅,处理政务更加得心应手,连圣人都夸她有长进。 然而这事不好明目张胆,只悄悄地来,不想没过一个月被张易之察觉到了。张昌宗不知如何劝说的,又将张易之引荐给上官婉儿,只是婉儿嫌他心眼多,与他说话累。 她本是为着散闷解忧取乐的,一两次就淡了,继续与张昌宗好。 夏风习习,一处僻静的宫院内,院门紧锁,周围漆黑一片,但是正殿却点着蜡烛,橙黄色的窗户上映着两抹相拥的人影。 张昌宗处在深宫,这两年又极少回家。宫女畏惧圣人威严,又能二十五岁出宫,有了盼头,自然不敢,也不会做出什么糊涂事来。 如今只有上官婉儿不惧天威,愿意与他好,且貌若仙子,文采精华,令人忘俗,又是位高权重,故而时常惦念。 他磨了好几天,上官婉儿才允了他,与他今晚相会。到了地方,他曲尽生平之技,奉承婉儿。 云雨已罢,上官婉儿起身揽衣,坐在铜镜前梳妆,神情慵懒惬意。正梳着,张昌宗也起来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望着镜中的人儿,问:“你明早又不当值,留在这里怕我吃了你。” 上官婉儿转头,嗤笑一声:“明日叫人瞧见,咱们是一起在午门见,做一对亡命鸳鸯?” 张昌宗笑说:“做对亡命鸳鸯有什么不好?”说着,那只手就要往下探,上官婉儿拿梳子打了下,嗔道:“别闹。我倒是乐意,只怕你舍不得这泼天的富贵。” 张昌宗缩回手嬉笑两声,拖了一张胡凳过来,盯着上官婉儿细瞧,灯下美人肌骨雪白莹润,面如芙蓉,目若群星,容貌在他所经过诸女之中是一等一的,又生得一副锦绣心肝。 “若得婉儿为妻,便是没了这泼天的富贵,我也乐意。”张昌宗看呆了,忍不住道。 上官婉儿闻言笑了几声,转头过来,问:“你有几颗心,这个也爱,那个也要?” 张昌宗笑了几声,握住婉儿的手放在心口,说:“这会子是真心的。” 上官婉儿抽回手起身,取过屏风上的杏子红大袖衫,张昌宗挽留:“不再留一会儿?” 上官婉儿披上穿好,回手向架上把明瓦灯取下,点了蜡烛,转头对张昌宗笑说:“我先走了。你等会儿避着些人。” 说罢,她便提着灯笼摇摇曳曳出了殿,开了院门,穿花度柳,一路前行,碰到来接自己的宫女,汇合后回到宫殿睡下,自是不提。 幽州春天来得晚,去得快。裹儿身着圆领胡服,带着人巡查互市。 这榷市原来选址不够大,扩建两次,成了t字形,南北街道卖牲□□禽,东西街鳞次栉比的都是铺子,幌子迎风招展,人声鼎沸,胡汉毕集。 裹儿到了门口翻身下马,命人把马牵到榷市马棚吃草料,自己带了金刚奴等人进去。她在东西大街只逛不买看了一圈,又要去南北街。 金刚奴犹豫劝道:“娘子,那里气味不好。” 裹儿笑了一声,继续往前,还未进入,就闻到一股腥臊难闻之味。她顿了一顿,若无其事地继续上前,这牲口榷市是她此行的重点。 她不知从哪里看到的说法,边疆部落惯拿羸马病牛给中原人换绢帛。裹儿一家一家看过去,牛羊肥美,马的品相倒是一般。 裹儿寻了半天,只在一个黑脸大汉的铺子里,发现一两匹能入眼的马。 金刚奴笑说:“娘子,这里都是普通的马匹罢了,供平常使用。” 裹儿只得作罢,她们来得早,牛马羊未曾发市,渐渐地人多了,摩肩接踵,询价讨价之声不绝于耳。 裹儿看罢,去见市监,亮明身份,市监殷勤奉上茶,就垂手立在一边。 裹儿问:“吴市监,一天交易多少匹马牛?” 吴市监没想到郡主竟然知道自己的姓氏,又是惊讶,又是激动,压了心神,忙回:“有些日子多,马牛连在一起有上百头,有些日子少,十几头也是有的。” 裹儿笑了一下,说:“你上的榷市账册我都看了,你差事干得不错。” 吴市监激动道:“郡主谬赞了。” 裹儿又问:“这些牲口入榷场都有兽医看过?” 吴市监忙回:“都看过,四五个兽医盯着,宋长史再三叮嘱,不许放得病的牲口进来。” 裹儿点头说:“比上个月多请了个兽医,心思灵活,好好当差,将来有你的造化。” 吴市监忙谢恩:“多谢郡主。” 裹儿再问了几句,市监都答了。她又勉励了几句,就带人出了榷市,半路上问:“咱家有新鲜羊肉吗?” 金刚奴忙笑说:“有着呢,今天中午厨上做了蜜炙羊排。” 裹儿笑说:“我原想买一只羊回去。” 金刚奴道:“奴婢现在就回去买?” 裹儿摇头笑说:“你以后安排脸生的人过来榷市,或买或卖,里面发生了什么新鲜事,或者物价变动,都汇报给我。” 金刚奴忙应了。裹儿知道金刚奴素来伶俐,办事周全,早就将郡王府交给他管理。 这时忽然想起一事,她问:“你的名字虽好,但不威武。日后你出门办事,别人也不好称呼你。” 金刚奴果然伶俐:“请主子赐名。” 裹儿想了想,说:“你名字很好,只是你大了,又不是小儿,把奴字拿了,以后就叫金刚。你可有姓?” 金刚愣了一下,回说:“奴婢谢主子赐名。本家姓冯,只是后辈小子不争气辱没先祖,不敢以本姓自居,求郡主再赐个姓。” 裹儿闻言,猜测这金刚许是什么名门之后,不过看他的样子,倒没有自怨自艾。 她停下马,想了半天,说:“就姓郑,说不定将来还能带船队下西洋。” 金刚噗嗤一声笑了:“奴婢要侍奉郡主一辈子呢,下西洋做什么。” 裹儿敲敲额头,继续行路,笑说:“刚才脑子发蒙了。不过,知习兵战,出使藩国,扬华夏威名,倒是一件百世流芳的好事。” 金刚笑回:“借郡主吉言,说不定想来我能穿上绯袍呢。” 裹儿与金刚一边走一边闲话:“你别嫌弃使节远离中枢,张骞凿空,班超定西域,件件青史留名。”金刚微笑着附和。 一行回到后院,崇训过来迎接,凑近来,忙掩口急退几步,催道:“郡主快去熏香沐浴。” 裹儿嬉笑着追他,用手准备将气味抹到他脸上。你追我赶在院子里跑了几圈,崇训被抓,无可奈何使劲后仰着身体,但依然被裹儿抹了满脸。 崇训扶着玉兰树,笑说:“这下子我也要去沐浴了,不然植儿肯定嫌弃我这个阿耶。” 裹儿叫上他一起走,道:“你怕什么?我在榷市内洗过手了。”两人一路说笑去了浴室。 过了几顿饭的功夫,他们才手牵手笑着出来,去探望儿子。植儿三四个月大,吃得白白胖胖。他的阿耶将他照料得很好。 植儿很亲崇训,正被奶娘抱着,忽见崇训过来,伸手就要抱。裹儿向前几步,挡住崇训,将植儿抱过来。 小家伙也给面子,不哭不闹,趴在裹儿的肩头,咯咯地笑着看对面的崇训做鬼脸。 “外面天好,我带他出去。”裹儿抬脚要走。 崇训忙阻止道:“阳光虽好,外面有风,仔细风扑了。” 裹儿换了姿势,低头对着植儿说:“你阿耶心疼你,咱们到窗户边看树叶。” 说罢,裹儿抱着植儿,隔着烟霞红的窗纱,指着外面的树叶,说:“这是玉兰树,春天开白色的花……” 崇训一边拿玩具逗植儿,一边问起裹儿此行来。他听到马匹,想了想说:“该买一匹小矮马备着给植儿骑。” 裹儿听了忙命人记下:“这一两年留意着,若是遇见好的,就买来。”下面的人答应了去了。 又有侍女过来问摆饭的事情,裹儿将植儿交给奶娘,摸着他胖嘟嘟的脸说:“阿耶和阿娘去吃饭了,你呀,再过两三个月才能吃别的东西呢。” 说罢,就抛了植儿,夫妻二人去花厅用饭。案上果然摆了一道蜜炙羊排,泛着金色的光泽,香味扑鼻,令人垂涎不已。 夫妻对坐着,也没分餐,就着几样菜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若是神都的达官贵人见了,一定会窃议二人没礼仪没排场。 不过,裹儿不在意,幽州很多人家都用盆啊罐啊盛了菜,一家子围着吃。再说,寻常人家也没那么多功夫,也没那么多杯盏盘碟,也没那么多钱吃菜,有吃的就不错了。 第49章 弹劾 郡主一人独坐府衙 吃饭时,崇训想起一事,停箸问:“咱们去年这个时间巡视属县,今年什么时候去?” 裹儿想了想,说:“我准备八九月份去,正好刚收了税。” 崇训笑说:“八九月份好,植儿也大了一些。” 第49章 裹儿说:“这个且不忙。我明日准备去巡视桑干河,大概需要五六天。” 崇训惊讶地“啊”了一声,继而劝道:“这天越来越热,河道人多口杂气味难闻,你放心不下,让长史去就好。” 裹儿解释:“有人回说,河道管事凌虐役夫。植儿年纪太小,我不放心,你在家里照看他。我调些衙役跟着,你不必担忧。” 崇训知裹儿决定的事情无法更改,只好应说:“好,我叫人给你打点行囊。”饭罢,裹儿抽时间哄植儿玩耍。 次日大早,她带了二三十人的衙役和仆从去了河道。桑干河河水浑浊,流经平缓的幽州,泥沙沉淀,淤积严重。 裹儿一行骑马,行了大半日的路,方来到河道。远远看见,河岸边役夫裸着上身,挑沙担石,神情麻木,而衣绫罗的管事趾高气扬,挥着鞭子打人。 裹儿翻身下马,快步径直走到那管事面前,一把抓住鞭子。管事正骂骂咧咧,眼睛都在这些“犯懒”的人身上,哪里注意到来人。 “你少管……”那管事猛然回头,对上一张不辨喜怒的脸。这是一个女人,管事从未见过如此标致的女人。 这也是让管事惧怕的女人,幽州实际上的主事人安乐郡主。 裹儿夺过管事的鞭子掷到地上,厉声问:“你为什么打他?” 那管事双腿发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张口辩解说:“他们都是懒骨头,不打就不干活。这些人的骨头最贱,一不留神就偷懒。卑职……卑职也是为了修河道。” 裹儿听了,没有说话,转头四望,周围的人都停下来,眼睛偷偷留意着这边。裹儿说:“叫他们停下,也过来听听。” 金刚这次跟着出门。他闻言立刻大声重复了一遍,仆从依次传话。一盏茶后,役夫都围过来,大约五六百名,乌压压地坐着,里圈又有十多名管事。 裹儿和那管事站在中央。裹儿道:“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恐诸人听不清,又命嗓音洪亮的仆从传话。 那管事战战兢兢,但郡主面前不敢耍心眼,只得忍惧又说了一遍。 裹儿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声音缓慢而坚定:“你们有知道我的,也有不知道我的。我是安乐郡主,太子殿下是我阿耶,圣人是我阿婆。” 说着,裹儿指着那管事继续道:“他刚才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同意。谁说你们懒? 你们天不亮就下地除草捉虫,饭也在地里吃,天不黑透不回来,碰到农忙,几天不回来都是有的。这样的人懒,那这世间就没有勤快的人了!” 洪亮的声音一句一句传来,役夫们的耳朵在震颤,心也跟着震颤,一股莫名的激动涌上心头。 突然有役夫喊说:“郡主下过地吗?” 仆从刚呵斥出声,裹儿立刻阻止了他,招手叫这人近前。仆从将这人请到前面,这役夫的身子有些发抖,但仍站得住。 裹儿笑回:“不用怕。不仅我下过地,圣人和太子殿下都下过地。圣人常说,稼穑艰难,要爱惜民力。” 裹儿见这人脸上茫然,立刻了然,朗声道:“圣人的意思就是百姓种庄稼最是辛苦,要尽量少发徭役。你们可能又要问,为什么还要发徭役修河堤呢? 修河堤,不仅是为了朝廷,更是为了你们自 己。你是哪个庄子的?” 那役夫回道:“我是大王庄的人。” 裹儿点头,说:“你是蓟县下面大王庄的人。你们,你们,还有你们……” 裹儿指了一圈,继续道:“这次来的百姓都住在桑干河流域。桑干河若是发了怒,首先遭殃的就是你们这些人家,大水一冲,家人、房子、庄稼、家畜……这些都没了。 但是修了河堤,挖了河渠,桑干河老实了,第一个受益的还是你们。这次河堤修得牢,以后几年都不用再修,有水灌溉,不怕洪灾,不用再来修,这是好事啊! 要是修得不好,年年都得来,每逢下大雨,还要担惊受怕。你们说,要不要修得牢,修得好啊?” “要!”下面的人齐声道。 裹儿继续说:“你们好了,国家也就好了。当然啦,这次修河堤,我也有失擦的地方,以致于有人虐待你们。现在,我就把这个人罢免了。” 衙役听了,立刻把那管事架下去。裹儿又让其他管事站起来,说:“他们有没有无辜鞭打你们的,说出来,事情属实,我就把他罢免了。” 此话一出,周围一下子寂静了。裹儿继续道:“你们不用怕得罪人,若有人徇私报复,就去刺史衙门敲鼓,我会给你们主持公道。” 场下顿时窃窃私语起来,忽然有一人站起来指证管事,这人之后又有两人。 裹儿把其辖下的役夫,叫上来当面对质,三名管事脸色苍白不能对,裹儿立刻罢免了他们,叫人拉下去。 这四人空出来的缺,裹儿让役夫当场推荐了人补上。她对着新管事和原管事告诫道:“修堤挖河是辛苦差事,你们要多体谅他们。”众人道是。 裹儿突然又道:“抬上来!”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声,只见仆从们抬着一头肥猪过来。 “要杀猪吃肉吗?”众人纷纷猜测。 裹儿回答了他们的疑惑,说:“对,就是要杀猪吃肉。不仅今天杀猪,以后每隔五天也要杀一头肥猪。今天的肉大家都有份,五天后的肉就不一定了。” 有人急问:“为什么?” 裹儿笑说:“你们就按现在的分组来,五十人一组,干得最好的大块吃肉,干得不好的,喝肉汤吃下水,好不好?” 役夫们先是一顿,继而发出热烈的回应,扯着嗓子喊:“好!” 裹儿感受到他们的热情,对管事们说:“一组选个手脚麻利的,帮忙去收拾这头猪。现在已经过了申正,大家今天先下值,准备吃肉。” 裹儿说完,就让役夫们散去,但把管事留下。她又叫来监工,命把账册拿来。 裹儿来到茅草棚坐下,一边翻账册,一边问新提拔的管事这些天都吃了什么。裹儿问一句,监工的脸就白一分。又有仆从过来悄悄回话,依稀听见“粮”“炭”“亏空”之类的词儿。 裹儿挥手让管事们都下去,然后将册子往案上一拍,柳眉一竖,监工的心跟着一跳。 “你不要打量我隔得远,不知道这些,你吞了多少,我都一清二楚。” 此话一出,监工立马跪下来,告罪求情道:“卑职知罪,郡主恕罪,郡主是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求郡主恕罪!” 裹儿冷笑一声:“我眼里向来容不得沙子,但是许多人都说你还有良心,这次姑且饶了你,倘若再犯,两罪并罚。” 监工连忙谢恩。裹儿又说:“刚才若不是顾全你的脸面,我就让管事们留下了。你要是知错能改,差事当得好,我将来还用你,提拔你。” “是,多谢郡主隆恩。”监工忙道。 裹儿道:“你把都水监派来的官员、渠长、工匠都叫来,与我一同巡视河道。” 监工忙应了,叫来人,跟着裹儿沿河道巡视。巡视完,裹儿见夕阳西落,便趁着薄暮就近在驿站住下。第二日,她接着巡视别处去了。 她离开之前,与崇训说的是五六日,实际上却七八日才回来。崇训这两日心中担忧,看见人回来,才将心放下来。 他心疼道:“郡主,你黑了,也瘦了。” 裹儿不在意说:“你没看到那些役夫,各个晒得黝黑。”崇训笑了一声,催她道:“快去看看植儿,他一直闹着要娘娘呢。” 裹儿笑说:“我沐浴后换了衣服就去。晚饭吃什么?” 崇训见裹儿布满血丝的眼睛,憔悴的容颜以及满头满身的扬尘,忍不住心疼,软了语气,笑说:“快去,用热水消乏,你想吃的都有。”裹儿朝崇训笑了笑,就跟着侍女下去了。 裹儿这几日未曾好好沐浴,待侍女兑好水,她坐进去,忍不住发出惬意的声音,又让侍女加了几回热水才出来。 因在家中,裹儿等不及头发绞干,就穿了家常衣裳,披散着头发就去东配殿探望植儿。几日不见,植儿又长大一些。 她刚要伸手去抱,崇训笑着拦住她,解释说:“植儿手劲大,看见头发就要抓,让他躺着吧。” 裹儿坐在胡凳上,轻轻晃着摇篮,与植儿咿咿呀呀地说起话来。 自从植儿出生,崇训就一心照顾他。原先郡主郡王一起处理政事的局面,变为郡主一人独坐府衙。裹儿深恶豪强武断乡曲,治理幽州时对这些人严厉打压,毫不留情。 他们对裹儿既惧又恨,欲要移走这座镇山太岁,便想法设法勾连到京师的御史,上书弹劾安乐郡主越权行事。 第50章 幽州刺史 这天下不就乱了吗? 凤阁值房,魏元忠从袖里抽出一本奏疏,递给来人,说:“这是弹劾安乐郡主的奏本。” “安乐郡主,她不是在幽州吗?”正谏大夫朱敬则疑惑地翻开奏本,张柬之凑过来一同观看。 第50章 “哈哈,被我抓到了,你们在看什么体己的东西,让我也来看看。”屋外快步进来一人,挤在一起探看奏本。 朱敬则将奏本一合,笑说:“没什么,李公怎么过来了?” 来人是纳言李峤,他闻言一笑:“先不说这个。你手里的是什么,这么神秘,让我更好奇了。” 朱敬则迟疑了一下,这李峤依附张氏兄弟,若不让他看,任由他传出什么到圣人跟前倒不好,于是他看向魏元忠。 魏元忠面无表情地点头,李峤笑说:“魏公大气,快让我看看是什么。” 朱敬则见状,只好再次打开奏本,李峤一看是御史弹劾的奏本,一边看,一边说:“我当是什么?朱公连弹劾的奏本也要对我这个平章事隐瞒,到底不如魏公大气。” 张柬之不耐烦打机锋,道:“安静,但看即可。” 李峤一顿,心下想着:“这张柬之脾气又臭又硬,自视过高,何必与他一般计较。” 想毕,他便跟着一起看奏本,看完吃了一惊,余光偷偷瞥一眼三人,心道:“魏元忠、张柬之和朱敬则都一心向着东宫,安乐郡主是东宫之女,她被弹劾,这三人必要商议对策。自己只有一人,对方有三人,盯不过来,不如早点脱身,告诉张氏兄弟。” “我原是忘了东西,拿了就走。”李峤笑了一声,朝三人拱手:“魏公是御史大夫,又是朝廷柱梁,定能秉公处事,我就不掺和了。” 说罢,他离开值房,不知去什么地方了。朱敬则哀叹了一声,懊恼说:“竟然让他知道了,这下子朝臣全都知道了。” 魏元忠等人对安乐郡主情感十分复杂,她诸般都好,只有一样不好:她是个女子。 但凡是个皇子,就值得这些大臣赞赏追随,可偏偏为什么是个女子呢?她因此与魏元忠等人走到了对立面。 若此刻不能防微杜渐,彻底按下安乐郡主的势头,将来她搅弄的风云肯定比太平公主更大。 毕竟太平公主的母亲是千古第一女帝,而安乐郡主的父亲母亲,哎,不提也罢。 魏元忠说:“你们有什么想法都说说。” 朱敬则道:“这……安乐郡主事小,只怕连累到太子。” 张柬之想了一下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一郡主?依某之见,安乐郡主降为县主,高阳郡王革职,夫妻二人回京看管。” 魏元忠朝张柬之看去,道:“这样未免太严苛,殿下面上不好看。” 张柬之坚定说:“魏公,当乱不断,反受其乱。”魏元忠思考半响,无奈点了头,朱敬则自然也没什么意见。 李峤出了值房,悄悄将这事告诉一个小寺人。张易之知道后,托腮思考,安乐郡主啊…… 她女人的身份为她召来了一批反对者,自然也迎来了一批赞同者。 不过张易之既不是反对者,也不是赞同者,他只想把水搅浑,才好浑水摸鱼。 张易之将此事散了出去,这宫中有太平公主的人,也有梁王的人,甚至还有心向东宫的人。他撕开一道口子,这些人立刻窜了出去。 次日是常朝,前半程君臣们意兴阑珊,仿佛憋着劲在后半程使呢。果然回禀完其他的事情,一名御史站出来,弹劾安乐公主冒使幽州刺史权柄,请圣人严查。 “圣人,幽州刺史武崇训尸位素餐,安乐郡主冒称朝廷命官,擅动朝廷印信,若不惩处,岂不天下大乱?”这御史说得大义凛然。 武三思忙站出来告罪:“犬子无才无德,幽州又是边境重地,不敢胡乱作为。安乐郡主乃圣人抚育教导,才干胜小儿千倍。小儿自任幽州刺史以来,日夜惶恐忧心,不能胜任刺史之职。 臣代小儿辞去幽州刺史一职,举荐安乐郡主担任幽州刺史。郡主德才兼备,智勇双全,堪当为幽州牧。” 武三思说完,情不自禁地想起儿子写给他的信。他儿子很孝顺,写了很多信给他,自然也提到推让刺史职位给郡主一事。 崇训说,到了地方才知百姓艰难,政务繁重,郡主做得来,他做不来。若朝廷有人弹劾,拜托他抓住机会,将郡主的刺史之名做实。 这刺史立刻道:“安乐郡主无朝廷任命,冒使刺史印信,依照唐律,乃是大罪。” 张柬之附和说:“李御史所言极是,若印信无朝廷命令,随意交给旁人,天下岂不是要大乱?臣请陛下将高阳郡王革职查办,安乐郡主将为县主,以示天下。” 李峤忽然站出来说:“圣人,臣有几句话要问梁王,请圣人准许。”武曌点头同意。 李峤问:“敢问梁王,郡主宅邸可曾逾制?” 武三思回:“不曾,郡主与犬子一直住在刺史后院。” 李峤问:“郡主可曾为一己之私滥发民力?” 武三思回:“不曾,郡主征发民夫是修堤挖渠,乃为公事。” 李峤问:“郡主可曾收受贿赂?” 武三思回:“不曾,幽州残破,郡主曾用私财购买牛马农具种子供百姓使用。” 李峤问:“郡主可曾阿附豪强?” 武三思回:“不曾,幽州豪强不少因为非作歹,被郡主从严处置。” 李峤问:“郡主可曾造过冤狱?” 武三思回:“不曾,幽州无一人诉冤,百姓皆赞郡主是青天。” 李峤问:“幽州可能拖欠租赋?” 武三思回:“不曾,幽州租赋足额缴纳。” 李峤点点头,然后对圣人回道:“臣问明白了,但是臣还想问问满朝公卿,有谁能做到郡主这般?幽州受两蕃摧残,郡主去后,重焕生机,武有斩突厥小可汗之功,文有劝课农桑兴修水利之劳。 高阳郡王才浅不能任事,郡主念及国家大义勇于任事,难道是做错了不成?” 李御史急道:“圣人,若妻能代夫行使权柄,岂非天下大乱?” 此话一出,武三思和李峤心中一松,不约而同想道:“这人死定了!”圣人就是通过这一步,慢慢攫取了九五尊位。 李御史话一出口,也知道说错了,脸色惨白地跪下来,浑身发颤,只听圣人“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武曌听了半天,对下首一人问:“太子,你的看法呢?” 李显恭敬道:“安乐才智过人,心地仁善,儿臣以性命担保,她不会做出危害大周社稷的事情,至于其他,请圣人裁决。” 武曌冷笑一声:“衮衮诸公竟然难为一个做实事的人?真是让朕大为观之。李御史,你收了幽州豪强多少钱才上的这个奏本啊?” 李御史吓得面色血色,瑟瑟发抖,辩解说:“臣……臣……臣没有……” 武曌不耐烦道:“拉下去!”侍卫立刻上来将李御史拉走了。 张柬之欲言又止,他猜测张氏兄弟和武三思派系会责难东宫,没想到这两派竟然联手,要把安乐郡主推到幽州牧的位置上。 他心如明镜,再言必然惹陛下生厌,但是……唉,东宫的太子怎么也就默认了呢? 这位太子,他们真得选对了吗? 正当张柬之思绪翻腾之际,武曌道:“昔年高凉太守的妻子冼夫人因功被陈帝赐封中郎将,旌旗、符节、仪仗如刺史行事,后因忠心朝廷,安抚岭表,又被隋帝赐与印信以及调动六州兵马之权。 安乐郡主乃天家血脉,有功朝廷,不负百姓,朕难道就不如陈帝和隋帝吗?来人,着安乐郡主为幽州刺史,总管幽州事务。” 殿下立刻多人大声附和道:“圣人英明。”只有魏元忠等数人干站着。武曌一言定乾坤,道:“无事散朝。” 众人出了殿,李显被魏元忠等人围上不得脱。魏元忠顿足叹道:“殿下,你怎么就同意了?安乐郡主担任刺史,千古未有之奇事。这一口子一开,该如何是好啊?” 今天安乐郡主当上了刺史,明天太平公主是不是要当宰相?这天下不就乱了吗? 李显被人催了半天,才开口道:“裹儿会是个好官。” 魏元忠:“……”安乐郡主要是张扬跋扈,他就不担心了。 李显道:“魏公若无他事,孤就回东宫了。”说着,他微微颔首就离开了。 另一边,武三思朝李峤拱手道谢:“多谢李公秉公直言,郡主由圣人亲自教导,将来必定上不负朝廷,下不负黎民。” 李峤笑说:“有郡主在,是幽州百姓之福啊!” 武三思赞同:“是啊。某在寒舍备了薄酒,李公可否赏个面子,小酌几杯?” 李峤婉拒道:“前日身子不适请了太医说,这几日要滴酒不沾。梁王的好意,某心领了” 武三思煞有其事说:“朝廷可缺不了你这位栋梁,李公要保重身体。”两人客气地寒暄着分别了。 武三思回到值房,心中纳闷,张氏兄弟怎么会帮他?这个问题没想清,又嫌弃起儿子的懦弱无能来,但一想到亲孙儿心就立刻火热了。 第51章 离长安 武曌这两年在长安多病多灾,诸…… 第51章 武曌用自己的权威授予裹儿幽州刺史一职,这也许是武曌最后能帮这个孙女做的事。 她不是不能封裹儿幽州都督、纳言、内史等高位,但是裹儿未必能坐得稳。 即便是幽州刺史一职,裹儿做出的功绩是男子的两倍、四倍甚至八倍来,才能真正坐稳。 武曌歪在徽猷殿的御榻闭目小憩,张昌宗悄悄过来坐在旁边捶腿。 “行了。”武曌睁开眼睛,见他笑道:“怎么是你?” 张昌宗仰面笑回:“我见圣人打盹,便过来给圣人捶捶。还要恭喜圣人一件事。” 武曌奇道:“什么事情?” 张昌宗起身作揖,笑着恭贺:“恭喜圣人的孙女升任了从三品的幽州刺史。” 武曌一边拿奏疏,一边笑说:“她还是从一品的郡主呢。” 张昌宗陪笑,见状说:“圣人既然喜欢她,何不召她回来?” 武曌瞥了一眼张昌宗,问:“怎么?你想她了?” 张昌宗忙笑说:“郡主在宫中这几年怜弱惜贱,哪个不念着她的好,即便是圣人心里,怕是也想她呢。” “这话有理。”武曌打开奏疏,张昌宗见了接过宫女奉上的茶,放到圣人手边,便蹑手蹑脚退了出去,回到别殿。 刚进门就被满屋的酒气扑着了,张昌宗忙打开门窗散气,又向香炉抓了几把百合香,将倾倒的杯盏收拾收拾,见到醉倒在榻上的张易之叹气不已。 张昌宗倒了一盅茶递给张易之说:“你看看你的样子,若是圣人召你,怎么办?” 张易之摇摇晃晃起来,拍拍额头,连喝了两盅茶,说:“我没有喝醉。” 张昌宗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掏了荷包中的松子磕着吃,忽听张易之问了一句:“你知道都有谁想当皇帝?” 张昌宗往门外看了一眼,见无人才说:“这人选多了去。东宫的太子、出阁的相王、嫁人的太平公主、武家的武三思,幽州的安乐郡主、囚禁的邵王,还有死了的武承嗣,哪个不想当皇帝?” 张易之:“你说这些人要钱有钱,要权有权,为啥一门心思想着去当皇帝呢?” 张昌宗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当然是当皇帝好啊!”不然,这些人为什么把脑袋削尖了去争皇帝。 张易之凑过来,悄声说:“我们依靠圣人已经荣耀至此。” “是啊。”张昌宗附和说。 张易之说:“圣人是先帝的皇后,抓住了朝政,最后才当了皇帝。” 张昌宗说:“阿兄,你和婉儿说的一样,说话云里雾里,让人听不明白。” 张易之突然伸手拍了一下张昌宗的肩膀,大笑几声,也不说话,踉跄着走到内室倒在榻上就睡。 张昌宗看得莫名其妙,叫寺人进来轻手轻脚把殿内收拾妥当了。圣人处理政事不喜闲人靠近,婉儿又跟着圣人,他闲处无事,便去水榭吹笛抚琴。 太平公主接到消息,赞了一声,不免畅想将来,自己站在朝堂,参与廷议,那时就不用像现在这样,廷议结束了才有消息传到她府上。 太平公主眼睛闪烁着跃跃欲试,正想着忽听次媳方城县主武萱儿过来请安。 武萱儿长得鲜艳妩媚,性格温柔可亲,款款进来,行了礼。太平公主问:“你怎么一个人来了,二郎呢?” 武萱儿笑回:“国公托我向娘娘问好,他因约了人去打猎,改日再来探望娘娘。” 太平公主冷哼:“是隆基那小儿?”武萱儿抿嘴笑笑,不说话。 太平公主说:“他老大不小了,自家的亲兄弟不理会,反而巴着堂的表的兄弟。” 武萱儿说:“娘娘,我刚听说二嫂子当了幽州刺史,真有这么回事儿?”武萱儿是武三思的女儿,武崇训的妹妹。 太平公主说:“朝廷刚下了旨意。” 武萱儿叹道:“这真是一大奇事,竟然有女子当刺史。” 太平公主笑了一下,揶揄道:“你若是也有本事和心志,我举荐你当官。” 武萱儿笑了:“娘娘疼我。我听阿姨说,二嫂坐月子还在处理政务,每隔几日就要出去,不是在属县、就是在田里,忙得一刻不停。 二嫂能当刺史是她该得的,我羡慕不来。打理后院,孝敬娘娘,我能把这些做好就很好了。” 太平公主抬头看了眼武萱儿,说:“人各有志。”太平公主本就是因为武萱儿性子平和才选她做儿媳,这样的性子原也不指望她为官做宰,筹谋划策。 武萱儿陪太平公主说了一会儿话,公主事多,说话间就有几波人来找,忙辞别回去。她出了公主府,因想着家中这几日无人,冷冷清清,便驱车回娘家。 太平改嫁之时,薛崇简未满周岁,便带在身边,进了武家。薛崇简长大知道事后,就闹着搬回薛家,气得太平公主倒仰,闹了几年随了他。 这孩子在武家长大,但与武家诸人不睦,与相王的孩子关系更好,特别是大他三四岁的李隆基。 太平为他娶了武家的女儿,这孩子又与她生出嫌隙来,气得太平拿棍子打他。李武联姻乃是圣人所定,这孩子一点都不明白她的苦心。 武萱儿回到梁王府,问了仆从得知阿耶回来了,就去拜见。武三思正好心情高兴,便叫她进来,问:“你从哪过来的?不早不晚的。” 武萱儿笑回:“我去公主府探望过娘娘来的,才听说二嫂子授了刺史,来不及回府,就过来给阿耶道喜。” 武三思闻言笑了:“不是什么大事,见过你阿姨了吗?” “还未去。”武萱儿说。 武三思道:“你既然回来了,就住几天再走。”“是。”武萱儿道。 武萱儿专挑安乐郡主和二兄武崇训的好话说了一阵子,哄得武三思心花怒放,才离去见了阿姨。 梁王府曾为了迎接安乐郡主下降,划出一半的地方为郡主和崇训兴建宅邸。武萱儿和她阿姨的住处换了几次。 武萱儿穿花度柳来到阿姨住的小院,早有丫鬟迎上来打帘说笑。武萱儿的阿姨邓云与妹妹邓雪,因她父亲做官犯了事,被兄长悄悄送到梁王府求情脱罪。 二人的名字在王府后院早已湮没,只被人称为邓孺人和小邓姨娘。 “阿姨,小阿姨,我回来了。”她一进门就看见母亲与小姨正在窗下做针线。 邓孺人姐妹忙起身,叫侍女上茶,又看了外面的早晚,说:“怎么这时候过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寒暄之后,三人自然提起风头正劲的安乐郡主。小邓姨娘吃着茶,嗤笑几声,嘴朝外努了努,说:“自家儿子没了官,他高兴得像吃了蜜蜂屎。” 邓孺人瞪了妹妹一眼,向武萱儿说:“别听你小姨瞎咧咧,也不许学她胡说八道。你在薛家,他们待你如何?” 武萱儿回:“大伯嫂子待我极好,公主也拿我当亲女儿,还说要给我官做呢。” 邓孺人笑了摆手说:“官,人人都想做,也要看做来做不来。安乐郡主能做来,你不必做得来。” 武萱儿回:“我也是这么想的。国公出去打猎,过几日才回,阿姨留我住几日。”邓孺人立刻叫人去收拾屋子。 她道:“你公主婆婆是个有能耐的,你跟着她学些眉眼高低,对你将来有用。”武萱儿嘴上爽快地应了,与二人亲密地说起话来。 武萱儿住了几日方回,而薛崇简早已归家两日,见了她,眉头一皱,道:“你从武家回来的?” 武萱儿素知薛崇简不喜欢武氏,便编了谎:“阿姨打发人来说身子不适,我过去照看几日。” 薛崇简听了,无话可说,摆弄着一把匕首。武萱儿赞道:“好一把匕首!” 薛崇简笑说:“这是我从表兄那里赢来的。”他口中的表兄自然是临淄郡王李隆基。 武萱儿附和说:“二郎好骑射。”薛崇简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武萱儿忽然想起一事,问:“二郎,最近可曾去过东宫?” 薛崇简仍旧玩着匕首,说:“没事谁去东宫?平恩王是个小人,邵王表兄被关,重俊表兄又出不来东宫,重茂小孩子一个。” 武萱儿劝道:“正因为邵王和义兴郡主出不来,你作为自家的骨肉更应该多去呢。” 薛崇简想起隆基表兄与他说的事情:安乐郡主野心勃勃,一点也不安分,都是圣人太子一干人等惯的,将来必定惹出更大的祸事。故而他连东宫一起不喜了,见武萱儿唠叨东宫,心中烦躁,也不答话,抬脚就走。 武萱儿在满屋里的丫鬟面前闹了个没脸,心中暗气,但又无可奈何,恨不得走出去,如安乐郡主那样做一番事业来。 武曌这一年过得颇不顺,生了几次病,身子越发衰老,精神也不济,只好将政事多委托给张氏兄弟一系。 这人啊得志就猖狂。张易之等人多行不法,结党营私,乃至阳奉阴违。 魏元忠这位德高望重心向李唐的老臣,就被张易之进谗,从宰相贬到岭南做了一个小小的县尉。 第52章 他们气焰嚣张,跋扈横行,令人敢怒不敢言。武曌为了平衡朝政,一时又离不开他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妨大局,便姑且去了。 京师九月下了雨雪,人畜冻毙。 武曌这两年在长安多病多灾,诸事不顺,十分不喜,便在次月起驾回神都。 长安果然克她。 第52章 契丹 只是归周,罪已大,只能忍辱含垢…… 幽州刺史府得到任命消息,悬灯结彩,连摆五天宴席。第一日请诸 官长并家眷;第二日请幽州势家豪强;第三日请幽州寒素之家;第四日请来往商贾;第五日府中管事奴婢关上门热闹。 裹儿不是铺张浪费爱好奢华的人,但这次的任职让她心花怒放,依了崇训大开筵席的建议。 虽然刺史一职不起眼,但女子任刺史可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 到了筵席的第一日,宋长史和赵司马等人都过来恭贺郡主高升,裹儿意气风发,难得多喝了几杯,有了醉意,由侍女扶去醒酒。 幽州天冷得早,裹儿吃了酒,心里身上都发热,便坐在后院廊下靠着朱红的栏杆,眉眼饧涩。 崇训端着一个托盘过来,里面盛着白水、浓茶和醒酒汤。他将托盘放到榻板上,挥手让侍女下去,把白水递给裹儿清口。 “你怎么过来了?前面有人待客吗?”裹儿接过水喝了。 崇训接回杯子,又问:“喝茶还是喝酸汤?我送走了宋长史和赵司马,剩下的人我叫了仆从照看。” “茶。”裹儿接过,又喝了,方觉得好些,靠着栏杆,虽将近寒冬,但玉兰树依然苍翠。 她将目光转到眼前,看向崇训,露出由衷的感激:“多谢你。” 崇训听了这话,心中的芥蒂顿时消散了,笑回:“自家子,何必说这些客气话。” 裹儿倚着栏杆,说:“我当了幽州刺史要做出一番事业,让天下人看看,我不是娇滴滴的郡主,有的是力气和手段。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谈笑凯歌旋。” 裹儿说着忍不住双手划了一个大大的圆,崇训跟着一起畅想起来,附和说:“郡主一定可以的。” “再来一碗酸汤,胃里难受。”裹儿说罢,怏怏地靠在柱子上。崇训失笑,端来酸汤喂她。 “你真好,比别人都好。”裹儿一边喝着酸汤,一边盯着崇训说道。 崇训附和道:“是是是,我比别人都好。郡主将来可不要找别的男宠。” 裹儿突然凑近趴在崇训的耳边,说:“好,我们一起发誓绝无异生之子。” 崇训心中一动,伸手与裹儿击掌为誓:“苍天为证,我武崇训与妻子安乐郡主绝无异生之子。” 裹儿认真道:“苍天为证,我李裹儿与夫君武崇训绝无异生之子。” 誓言已成,崇训抱住裹儿,声音颤抖说:“好裹儿,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用命陪着你。” 裹儿安抚地拍着崇训的后背,说:“我知道,你的心,我都知道。”二人互表心迹,自是不提。 次日来的是与裹儿交好的幽州势家豪强,这与裹儿打压豪强并无矛盾。这些豪强或有族人为州府僚属,或对裹儿极力靠拢送钱送人。 他们这么识相,裹儿自然是拉着他们去打那些罪大恶极或者势大的豪强。 裹儿在宴席上,吃了几杯酒,便托言有公务就告辞了,由崇训招待他们。第三日和第四日也是如此。 只是第四日酒席散了,因醉酒留在府衙休息的客人醒来,托侍女传言给裹儿,说要事商议。 第四日请的是商贾之流,胡汉都有。裹儿听了,将这人请到花厅,问他何事。 这人身材高大,仿佛是契丹人的模样,行礼道:“大贺氏李娑固参见安乐郡主使君。” 裹儿闻言一惊,挥手让人退下,问:“大贺氏李失活是你什么人?”李失活是李尽忠去世后的契丹首领,目前依附突厥,与大周为敌。 李娑固回道:“他是在下的堂兄,听闻郡主升任幽州刺史,托我过来道贺,因惧突厥势大,特命我乔装扮做商贾,望郡主恕罪。” 裹儿面上忽生怒色,拍了一下桌案,厉声道:“他还敢来?大周待契丹尽矣,首领赐国姓,封都督,子孙皆荣,岁赐不断,饥则调粮赈济,乏则赐绢帛。可是契丹不思国恩,叛周依附突厥,助纣为虐,寇掠百姓,百死莫赎。来人!” 门外进来几个佩刀的仆从,裹儿指着李娑固道:“将这乱臣贼子拿下,立刻解送京师,听圣人发落。” 李娑固吓得脸色苍白,额头冷汗淋漓,双腿一软,跪下求饶:“郡主……郡主……饶命啊。” “慢着!”宋长史忽然气喘吁吁跑进来,喊道:“使君,使不得,使不得啊。” 裹儿蹙眉看向宋长史,指着李娑固问:“此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长史何故为他求情?” 宋长史挥手让仆从退下,解释说:“李尽灭和孙万斩叛周,罪不容诛,但早已身亡。契丹反周和叛投突厥,这人都是胁从,虽事无可赦,但情有可原。” 裹儿这才稍缓神色,道:“你非首恶,又是胁从,且为我祝贺而来,拿你非未免不近人情,你走吧,今日我只当未见过你这人。” 李娑固这才缓了心神,但想起堂兄交代的事情,心中惧怕犹豫不敢言。他此番来幽州,如羊入虎口,能得一丝生机,便是侥天之幸。 宋长史问:“你是替你堂兄来,他可有什么话要说?” 李娑固欲言又止,支支吾吾说:“堂兄让我来,一是恭贺郡主高升;二是……我不知该不该说。” 宋长史说:“我们使君恩怨分明,最是仁慈,你尽管说。” 李娑固抿了抿嘴,道:“没什么不能说的,我们被迫归突厥后,那默啜可汗穷兵黩武,征发无度,青壮死了十之三四,赏赐又不公,人畜冻死饿死无数。 堂兄常说,若在大周,必不如此。只是归周,罪已大,只能忍辱含垢。” 裹儿闻言,叹息良久说:“百姓无罪,何故罹难至此?” 李娑固感动道:“有郡主这句话就足矣。” 裹儿摇头道:“大周与突厥有血仇,契丹又归附突厥,即便我执掌幽州,又贵为郡主,也无可奈何。 且最近突厥遣使和亲,朝廷不愿生灵涂炭,多半要允了。只可惜苦了契丹那些无辜的百姓。” 李娑固急道:“郡主,突厥豺狼之性,反复无常,他先认圣人为母,又求和亲,依然犯边,这次想必也不是真心的,为的就是麻痹大周,讨伐别的部落。” 裹儿问:“果真如此?” 李娑固便将突厥近况一一说了,裹儿听罢,起身走下来,对他道:“我会将这些禀告朝廷,也会向圣人暗陈你的功劳。” 李娑固忙道:“契丹势弱,依附突厥,不求有功,只求郡主保全。” 裹儿笑道:“这是自然,我只说从胡人商队得来的消息,与你,与契丹都无关。” 李娑固忙谢恩,又说了几句话,裹儿事多,托宋长史待客,自己去了值房处理公务。 到了掌灯时分,宋长史满面笑容过来回裹儿。 第53章 当为天子 难道是她的经历给了张氏兄弟…… 宋长史从李娑固处探听不少消息,又得知李失活犹豫投周,便立刻过来告知裹儿。 裹儿听了,想了想,道:“如今时机不到,圣人以和为上,不愿起兵戈,无大周相助,契丹族不敢公然叛突厥。” 宋长史赞同道:“我们当务之急,唯有做好准备,以待时机。” 裹儿叫来金刚,吩咐说:“悄悄去账房支绢五千匹,银五千两,金一千两,胡椒五石,交给宋长史。”金刚答应了去了。 宋长史拱手道谢:“郡主大义,这两年郡主府为打探突厥和两蕃的消息,不知填进去多少钱帛。” 裹儿不在意说:“我乃圣人血脉,受万民供奉,如今幽州府库不宽裕,自然要出一份力。”宋长史感激着告辞离去,安排剩下的事情。 次日,阖府仆从从管家金刚、执事大丫鬟彩云,到主院和偏院的侍女、寺人、仆从、植儿的奶娘嬷嬷,再到洒扫、厨上、马厩、浆洗、买办等仆妇,依次给裹儿和崇训磕头 道贺,众人吃喝玩乐一日方散了。 裹儿如今名实归一,虽做事与之前无甚差别,但总觉得身上充满了干劲,想着势必在圣人在位之时,做出一番功绩来。 幽州“平稳”交接,但是京师却暗流涌动。 武瞾匆匆回到京师,朝野上下猜测纷纭。长安是李唐的根基,武曌长安二年回长安,本身就具有政治意义,然而她次年就匆匆折返神都,也不允太子监国,上下不安。 这股暗流让身为天子近侍的上官婉儿感到深深的担忧和忧虑。 这晚上官婉儿约了张昌宗,只是没想到来的是张易之。相比于张昌宗的曲意奉承,张易之更多的是掠夺和征服。 第53章 绿暗红飞,方雨收云散。婉儿躺在榻上,眼睛饧涩,忽然红帐被人掀开。婉儿大惊。 这事若是吵出来,她必定要受牢狱之灾,正慌乱着忽然瞧清那人面容,骂道:“你要死了,吓我做什么?” 说着,扯过罗衾拥着,面上丝毫不见窘迫。张昌宗提着琉璃灯一愣,偷瞧了张易之一眼,向婉儿色厉内荏道:“你不是说,以后一直和我要好,现在这是怎么回事儿?” 婉儿打了哈欠,一把扯过张昌宗坐下,搂过他的脖子,说:“我已和你兄长睡过了,咱们也来亲近亲近。”吓的张昌宗慌了神,将之前的打算都忘了。 他们兄弟本以为婉儿就是深宫中的女人,怨妇,没想到竟然说出这样荒唐老辣的话来。 原来张氏兄弟权势日炽,朝野遍布党羽,各个位居要职。他们不满足控制外朝,起了控制内朝的心思,婉儿就是内朝第一人。 婉儿与张昌宗要好,但她始终在政事上和他们兄弟若即若离,这让张易之不满,想要收服婉儿。先用情欲,再贬低其人格动摇其心志,最后威逼利诱。 不过婉儿神情老辣,也不羞耻。张易之知第二步失败,便跨过去来到第三步。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你手里拿着灯笼做什么?”张易之斥了一句,张昌宗忙起身将琉璃灯挂到架子上,坐在榻侧,眼巴巴盯着张易之。 张易之慢悠悠披了大氅,一手抬起婉儿的下巴摩挲着,说:“圣人春秋渐高,一旦山陵崩,才人为之奈何?” 婉儿闻言,心下立刻明白,佯装不知,抬头看向张易之,叹道:“无外乎三种下场,最好的是继续留在宫中辅佐太子,次之出宫荣养,余生富贵;再次,不过一死而已。” 张易之说:“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即使才人留在宫中,太子有太子妃、邵王、安乐郡主,才人能轮到第几?” 婉儿默然。 张昌宗拿了婉儿的袄子给她披上,嗔道:“阿兄,你吓到婉儿了。” 张易之笑了一下,说:“才人若是甘心,后面的话,我自不必说,先行告辞。” 婉儿靠在张昌宗的怀中,见张易之起身要走,笑说:“谁又愿意从高处跌落?你愿意说,我就听着。” 张易之重新坐下,目光灼灼地盯着婉儿问:“才人,想要当皇后吗?” 婉儿先是一怔,听清后,顿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出来。她伏在张昌宗的肩头,嗳哟个不停,张昌宗只好替她抚背顺气。 半响,才止住笑,对张易之说:“野史说,陈文帝有个男皇后,难道你想劝圣人娶个女皇后不成?” 张易之冷笑:“你想岔了。” 婉儿又道:“那你是想我做太子的太子妃?太子妃与太子共患难,育有四女一子,也不成。” 张昌宗听了他们扯了半天,说不到重点,便催了一句:“婉儿,你难道一辈子就做个才人不成?” 婉儿面上起了不虞,问:“你们兄弟是来消遣我的?” 张易之笑了一声:“你的性子还是那么急,连听一听我的主意都不耐烦。” 婉儿嘴角弯起,怡然靠着张昌宗的胸膛,笑说:“你是六郎的兄长,我洗耳恭听。” 张易之看了眼二人,眉头一挑,凑过来,在婉儿的耳边,轻声道:“圣人年老,我已掌控外朝,依圣人故事,当为天子。” 这话唬的婉儿魂飞魄散,目瞪口呆地盯着张易之,但让她失望了,张易之说的竟然是真话。 他……天子!!! 婉儿感到身上一寒,连圣人都撼不动李唐的民望,区区张氏兄弟何德何能?她不禁感慨起张易之的异想天开来。 婉儿扭头看向张昌宗,他慌乱道:“我听兄长的。” 婉儿叹气摇头说:“我只当没听到这话。”说罢,她咬着牙,压低声音道:“这是谋反,诛九族的事情,你们不要命啦。看在以往的情分上,我什么人都不告诉。” 张易之听了,说:“如今之势,不进则退,与其将性命交给别人,不如将命运把握在自己的手中。” 婉儿默然无语,若是换代,张氏兄弟的处境比她更不如,从一手遮天到任人鱼肉,他们想要搏一搏,倒是说的过去。 见婉儿一脸沉思,张昌宗推了推她,问:“你同不同意?” 婉儿苦笑一下,她若不同意,外面立即有捉奸的宫人进来,将这件宫闱丑事公布天下,到时迫于群臣压力,她必将被赶出宫。 至于出了宫,生死就不由她了。 “若能登高,谁愿意一直在半山腰。”婉儿说道:“我只是个草拟敕令的才人,朝中无人,宫中也无人,看着煊赫,就是个花架子,摇摇就散了,瞧着光鲜,实则如鸡肋。不知能做些什么。” 张易之听了这话,知道婉儿意动,便笑说:“不必做什么,将来有你的用处。” 婉儿乌发披散,脸色发白,越发显得我见犹怜,苦笑:“我已老,当皇后的话就不要再提了……” 张易之眉眼低垂,说:“那就封你做宰相。” 婉儿听了展颜一笑,心向神往,说:“我等着我当宰相的那一天。” 张易之自以为事成,便穿衣带人离开,只留下张昌宗和婉儿二人。 婉儿身子一松,浑身瘫软在张昌宗的怀中,低声叹息:“他想当皇帝,你也想当?” 张昌宗慌忙摆手,将事推给了兄长:“这都是兄长的想法。” 婉儿顿了一下,道:“如今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哪怕只是存了这个心……”说着便唉声叹气。 张昌宗第一次听张易之的想法,也是吓了半死,说:“我们兄弟先得罪了太子和武氏,又得罪了朝中文武,一旦圣人不在了,为之奈何?” 别看现在东宫和武三思对他们礼敬有加,可是邵王和继魏王圈禁在家,永泰县主早产夭一子,安乐郡主夫妇远走幽州,哪个人会饶他们? 婉儿明白张昌宗的担忧,转过身将他抱在怀中安抚,说:“圣人虽有了春秋,但精神尚足,她母亲活了九十一岁,现在不必过于忧愁,日后总会有办法。” 张昌宗抱着婉儿汲取温暖,不觉滴下眼泪,说:“我劝不动兄长,我不想当什么皇帝王爷,只想过上富贵日子。” 婉儿拍着他的后背,小声安慰了他一夜,次日转头就将这事回了武曌。 武曌:…… 她算是政变上位,镇压过大大小小的谋反叛逆,但她实在没想到张易之竟然有这个心思,顿时觉得啼笑皆非。 夏禹传启,公天下就变成了私天下,除了大权在握的诸侯,剩下争夺皇位的人,哪个不是与皇位上的人有血缘关系? 太子、相王是她的亲子,太平是她的亲女,武三思武承嗣是她的亲侄儿,即便是野心初露的安乐郡主也是她的亲孙女。 哦,对了,除了她,难道是她的经历给了张氏兄弟勇气?武曌自诩看透人心,但她确实不太理解蠢人的思路。 第54章 根与叶 他们是叶,圣人是根,只有叶落…… 武曌想了半日,始终不明白张易之为什么会生出当皇帝的心思。 不过两小儿不足为虑,武曌很快便将他们荒唐的念头抛在脑后,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将朝中依附张氏兄弟的人频繁调动职位,不是明升暗降,也不是调去闲职,而是在重要部门之间来回调动。 张氏兄弟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没有经历过官场厮杀,又未经历过政变和谋反,对皇权缺乏敬畏,对官员缺乏深入的认知。 二人心里自轻自己(是个男宠),自然将那些向自己谄笑依附的官员看得比自己还贱。其实,依附他们的那些满脸褶子的大臣,哪个都比张易之敏锐、精明。 他们依附的不是张易之,而是张易之背后的圣人。人生还能有几年,若是依附张易之能做宰相,即便风光一两年,也够本了。他们太想进步了。 朝中的派系大致有三:其一是拥护东宫的李唐派,其二是以武三思为首的武家势力,其三是以张氏兄弟为首的势力。明面上三足鼎立,各不相让。 张氏兄弟一系后来居上,“战功赫赫”,谮邵王、贬安乐、流魏元忠(宰相),大有遮天之势。 “他们是叶,圣人是根,只有叶落化为春泥,而这世上从来没有无根的叶。”上官婉儿对着圣人如是点评,心中清楚地明白,她也是叶。 若张易之这事发生在十年前,此刻他们怕已是人头滚滚了。 然而,武曌已经八十一岁了,没有精力,也没有时间,培植起一股足以抗衡拥李派和武家的势力,于是只能任由他们蹦跶。 武曌想及此,不由得郁闷,她最看不得蠢人了。 武曌说:“就这样吧。婉儿,你扶我出去走走,外面的天气真好。” 晨阳斜斜地照进来,殿内纤尘不染,明明灭灭的光斑脉脉诉说着春天的静谧与温暖。 第54章 上官婉儿上前扶起武曌,那只枯瘦干瘪布满老人斑的手搭在她圆润光洁的臂膀上,不禁让上官婉儿一震。 圣人老了。 武曌瞥了一眼,便明白婉儿的心事,问:“你多大了?” 上官婉儿回:“四十一。” 武曌一边缓缓抬步向外走,一边说:“你已保养得很好,但不及我当年。” 上官婉儿笑说:“圣人风华无人能及。” 金色的阳光照在圣人花白的头发上,她缓慢而坚定地走着,仿佛这样就能对抗时间给她带来的消蚀。 “秦皇汉武何其雄哉,年老之际痴迷长生,朕当初读到此处,笑其愚昧无知。可朕也到了年纪,却也如他们一样,多么希望有长生之术!”武曌感慨:“人生何其短短。” 上官婉儿说:“圣人虽是这么说,但心里却不信方士丹药。” 武曌大笑起来:“若朕真痴迷长生,那后人视朕,就如朕视秦皇汉武。” “圣人明鉴。”上官婉儿见圣人说话有喘音,正好旁边有一青石板凳,使眼色命人铺了虎皮褥子,再扶武曌坐下,笑说:“圣人坐这里,看桃花正相宜。” 武曌坐下,放眼望去,春光明媚,桃吐丹霞,柳垂金络,小杏满枝头,燕子拖着剪刀似的尾巴裁出一片片碧空,万物生机勃勃,只有她已经老了,奋力挣扎却仍向坟墓坠落。 这让武曌愤懑、恐惧、惶惑、无奈、烦躁、痛苦。她只能克制自己,不让外人偷窥分毫。即便是老了,她也是运筹天下的皇帝。 宫女托着小茶盘过来,等了半响,不见人接,却是武曌精力不济打了盹。 婉儿接过茶,笑道:“外面阳光好,但风吹来,还是有些冷,圣人喝些滚滚的茶。” 武曌机警,猛然惊醒,怔了一下,接过来喝了一口,递给宫女,笑说:“春困秋乏,这样的好天气正适合打盹。” 婉儿笑说:“圣人说得我都犯困了。”她几乎一夜未睡,一早又战战兢兢侍奉圣人,是真真切切困了。 武曌挥手说:“你今儿不必当值了,回去早些休息。” 婉儿笑回:“圣人好意,婉儿心领了,恐引不便,待中午小憩便可。” 武曌抓住婉儿的手,赞道:“还是你想的周全。” 婉儿笑说:“圣人走乏了。来人,抬歩辇来。” 武曌说着“抬这个来做什么,她又不是养尊处优的老封君”,但还是被婉儿劝着坐上歩辇,回了徽猷殿。 外朝,张柬之正要回值房,突然被新任同凤阁鸾台平章事的宗楚客叫住,回头转身,只见他身边站着一位长身玉立的青年,认清青年之后,心中陡然沉下去。 那青年就是张易之。 宗楚客殷勤地过来打招呼:“张公,去哪里?” 张柬之回:“宗公,奉宸令,我正要回值房。” 宗楚客指着张易之,笑说:“奉宸令上奏皇帝,请画工为朝中重臣做高士图,悬于大内,如凌烟阁旧事。李公、崔公他们都已画过,就差张公你了。” 说着,就要拉张柬之的胳膊,说:“走走走,我们一同去,期间无聊,咱们也能聊天说话。” 张柬之忙说:“不敢当,不敢当。我位卑言轻,哪里算得上高士?使不得,使不得。” 宗楚客笑劝道:“张公说笑了。狄国老去世前,几次三番推荐你,说你有宰相之才,朝野上下都尊你,只可惜啊……狄国老不在了,也没替你给圣人提个醒……” 说着,他忽然想起一事,指着张易之笑说:“奉宸令忠心为国,是圣人最信任的人,若他能在圣人面前美言,何愁事不成?” 张柬之淡淡笑道:“圣人英明睿智,对于宰相之位,自有圣裁。我资浅德薄,岂敢劳奉宸令在圣人面前受辱?” 宗楚客听了,摇头道:“你呀……你随我去画像,说不定明日就高升。” 张柬之依然拒绝道:“某德浅无功,不敢应高士。我有要事,告辞,告辞。” 宗楚客目送张柬之转身离去,无奈转头对张易之道:“传闻他脾气又臭又硬,果然如此,奉宸令不必为这等人生气。前面诸公的画像都画完了?” 张易之心中对张柬之的怨恨更上一层,心里道:“早晚要弄死这个老匹夫。”张柬之不来,张易之就引着宗楚客去了。 过了一顿饭的功夫,张易之回到大内,只见张昌宗在水池边上打水漂,抬头看了眼日头,问:“你这个时间不侍奉圣人,在这里做什么?” 张昌宗将手里的石头一把扔到水里,回头将张易之拉到僻静处,惊恐地小声说:“圣人真老了。” 张易之瞥了他一眼,眼睛里都是讥讽,张昌宗没有在意这些,继续道:“我刚发现圣人最近好像随时都能打盹。” 张昌宗的主要任务是白日应付圣人,供圣人解忧取乐。在圣人面前,他全神贯注,不敢懈怠,之前圣人让他下去,张昌宗都如释重负,出了殿不知跑哪儿去玩了,根本没注意到这些。 然而,今日张昌宗心中存事,比往常更谨慎,遂发现了圣人身体早已衰败的事实。 张易之扯过衣袖,道:“你慌什么……” 张昌宗支支吾吾:“我……这……你……唉……” 张易之凑到他耳边,哼笑一声说:“这才好。我们不需要英明睿智的圣人,需要的正是年迈颟顸的皇帝。” 张易之说着眼睛陡然亮起来,刺得张昌宗身子一抖,只听他道:“你想想,我们是圣人唯一的喉舌耳目,流入和传出的消息全由我们掌控,只要加减些言语,就能左右别人的命运,这种感觉是多么神奇而又美妙。” 然而,张昌宗不能理解这种神奇和美妙,只觉得耳朵听出了茧子,摆手道:“罢罢罢,不必再说,这话我都会背了。” 张易之摩挲着身侧粉嫩娇艳的桃花,笑说:“去年,你与太子、魏元忠在朝堂对质,你即便词穷了,圣人依然归罪于魏元忠,若不是大臣求情,他早就死了。” “快别说这个了,想起这事我就后怕,早知道让你去了,那魏元忠口若悬河,十个我也及不上他。”张昌宗心有余悸道。 “没出息。”张易之笑骂了他一句,“你就会侍奉女人。” 张昌宗嘿笑几声,想起圣人年迈,又想起兄长的“大志向”,不由得满腹忧愁,顺手折断一枝桃花,用帕子垫着将桃花撸掉,然而奋力扔到水中,拍拍手,道:“你……算了,我去找婉儿。” 说着,他抬脚要走,却被张易之一把抓住,遂疑惑问:“阿兄,你还有什么话吩咐我?” 张易之本想说,上官婉儿投诚不知是真是假,若走近了被她套话,反而弄巧成拙,但又想弟弟不耐烦听他说正事,只知大概,不明细节,也套不出什么来。 “阿兄,阿兄……”张昌宗疑惑地催他。 张易之想毕回神,挥手道:“去吧。”话一出口,忽又想起一事,叫道:“等等,你回来!” 张昌宗只得折回,叹气说:“阿兄,你一次把话说完。” 张易之凑近在张昌宗耳边说了一句话,张昌宗面上露出嫌弃的神色,道:“兄长,你也太……” 他觑眼见兄长脸色要变,忙应了一声跑了。 张易之在前朝乱窜,收买人心,遍安党羽,自是不提。他还为了以防万一,又奏请平恩郡王年长,宜封王。武瞾允了,下旨封李重福为谯王。 韦淇强颜欢笑送走天使后,连面子也不装,转身回了丽正殿。 她的亲子困于承恩殿不见天日,她有什么心情看仇人欢笑,李显讪讪地面上敷衍重福几句,紧跟着也去了,留下李重福夫妇尴尬不已。 东宫诸人在韦淇和李显的漠视下,将对张氏兄弟的鄙夷映射到李重福夫妇身上,他们饱受白眼和冷漠。 第55章 隔绝(一) 皇……这么好当?…… 张柬之当宰相了! 当然不是张易之推荐的,那日他还诅咒这老匹夫一辈子当不了宰相。 这是宰相姚崇去朔方临行前,趁着面圣的时机,苦口婆心推荐张柬之为相,触动圣人心事,想起狄国老临终前的再三推荐,便允了此事。 张柬之新官上任,正想匡扶社稷,面陈治国之策,请求太子监国,谁知圣人竟然病了,在集仙殿静养,不见大臣。 长安四年的秋天格外短,冷得也早。天空的冷雨,慢慢地夹起雪来。 一夜之间,太初宫中的绿树红花凋零殆尽。 武曌歪在榻上,头脑昏沉,身体沉重,心中烦躁,熏笼中发出轻微的哔剥声,香炉里焚着浓郁的百合香。 案上案下,奏本杂乱地堆着,宫人来来去去,正在将奏本搬走。 张昌宗悄悄将武曌榻上乱扔的奏疏捡回来,刚才圣人发了好大的火气。武曌生病本来就烦,加之头脑昏沉,不知为何,眼睛认识字,脑子却不明白句子的意思,更加烦躁愤怒。 第55章 半响,武曌问:“都搬走了吗?” 张昌宗一边催宫人离开,一边陪笑回:“都搬走了。这些大臣也真是的,不知圣人龙体要紧,还拿这些小事烦圣人。” 武曌这才睁开眼睛,榻前的案上摆着炉瓶三事、翠竹青玉花插、玛瑙果盘等物,心情才好些。 张昌宗忙殷勤问:“圣人喝些蜜水。” 武曌摇头,她口中无味,也不觉得渴。张昌宗放下金盏,又笑说:“我给圣人捶捶。” 武曌又是摇头,张昌宗轻声道:“我为圣人吹笛?”见武曌点头,张昌宗才悄悄出了一口气。 俄而,殿内响起了柔缓婉转的笛声。 上官婉儿拿着一本奏疏,正要让人开门进去禀告,却被张易之拦住,叫到廊下,质问:“圣人刚发了脾气,连御正夫人都挨了骂,你这会子进去回话,岂不是找骂?” 上官婉儿急道:“不是我找骂,而是这事紧急。这两天天气骤冷,雨雪夹杂,神都人畜冻死不少,有司请求赈灾买棺木收敛尸体。” “拿过来我看看。”张易之伸手。 “你?”上官婉儿怀疑。 张易之哼了一声,夺过上官婉儿手中的奏本,看了一眼,使眼色让上官婉儿跟着自己蹑手蹑脚进了正殿。 但张易之并不是去找圣人,而是来到殿中的一角坐下,御笔朱批了可字,然后交给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的眼睛惊得瞪大了,只见张易之眉头一挑,以目示意撵人。上官婉儿不敢动,张易之轻声说:“圣人病中,她将政事托给我。你不信,去问御正夫人。” 上官婉儿忽然笑了,接过来说:“是我魔怔了。我要去了,这事拖不得,再死人就不好了。” 说着,她捧着奏本出去,赶紧写了敕书发下去。 这事毕,上官婉儿去找库狄夫人,只见库狄夫人垂头丧气,满面愁容,便问:“这是怎么了?” 库狄夫人叫宫女奉茶,说:“你见过张易之了?” 婉儿捧着热茶,说:“我刚从他那儿回来。” 库狄夫人叹息说:“圣人龙体不豫,朝中诸事先听他的,左右圣人龙体要紧,其他的再说罢。” 婉儿喝了茶就辞别库狄夫人,要回正殿暂候,被门口的宫女拦下,说:“奉宸令吩咐了,不许任何人打扰圣人养病。” 婉儿衣袖下的拳头握了握,忍了下来,微微颔首,回到偏殿。 过了两刻钟,张昌宗过来了,他把玩着玉笛,倚在门框上,看婉儿合香,直到婉儿发现他才出声走来。 他搂过婉儿,靠在她的肩上,叹气不已。婉儿笑着推了推他,说:“你兄长大权在握,你还有什么不知足呢?在这里叹什么气?” 婉儿她闲得合香,也没有叹气。 张昌宗说:“圣人面前侍奉,嗯……你也懂。”战战兢兢,耗费心神。 说着,张昌宗从荷包掏出一枚果脯往婉儿嘴里一松,婉儿嚼着吃了,笑了一下,要推开他,说:“人来人往,让人看见了咱们都不得活。” 张昌宗笑说:“哪里有人?婉儿,让我抱抱你。” 两人正嬉闹,忽然有宫人进来叫张昌宗。婉儿听到声响立刻推开他,张昌宗一边起身,一边问:“阿兄在跟前吗?” 宫人回:“圣人醒了,身上不舒坦,奉宸令叫你赶紧过去。” 张昌宗深吸一口气,俯身向婉儿耳语:“晚上等着我。”婉儿笑催他快过去。 等张昌宗走了,婉儿脸上的笑容凝滞,化为面无表情。她这样跟随圣人二十多年的老人,也被张易之排挤了。 一连几日,婉儿未曾见圣人的面,还是每日照常在偏殿等候,若不是她能根据张昌宗的形容言辞猜到圣人的近况,只怕也要心急如焚。 这日天空放晴,武曌的精神好些,命人在正午阳光正炽的时候,抬她出去。 武曌被张昌宗扶着坐起来,靠着引枕,院中的梧桐树孤零零地挂着几片叶子,阳光直直地洒在她身上,极目远眺,一片苍茫寂寥。 婉儿捧着大翡翠托盘过来,里面磊着大红石榴,上前笑吟吟说:“圣人,这是新进的石榴,说今年风调雨顺,硕果累累,这石榴比往年又大又红。” 武曌的视线被大红石榴抓住,顿觉眼前一亮,说:“确实比往年好,六郎……” 张昌宗立刻会意,净手为圣人剥石榴,石榴籽殷红剔透,甘美多汁。武曌吃了半个,张昌宗就停下,笑说:“石榴凉,圣人少用些。” 武曌笑说:“你这孩子就是心实,剩下的分给他们吧。”宫人们笑着道了谢。 武曌在外面呆了半个时辰,觉得天冷,便回到殿内,猛然发觉殿内的气味过于浑浊,不如外面的清新冷冽。 她倦了,往榻上一歪,几息就睡着了。张昌宗轻手轻脚服侍圣人躺下,盖上罗衾。 他悄悄对伺候的宫女说:“你盯着,我出去吃口饭。” 圣人病中离不得乖巧可心的张昌宗。 他出殿前,看了眼内室的兄长,只见他伏案处理政务,似模似样,便笑着上前,关上门,说:“阿兄,你现在倒像个宰相。” 张易之哼了一声,叫他过来,问:“你知道怎么批吗?” 张昌宗往榻上随意一歪,凑上前一看,发现奏疏上全是字,好奇问:“怎么批?” 张易之得意一笑,说:“朝中诸事皆有旧例,按旧例办,不会出什么大事。” 张昌宗连连点头,说:“皇……这么好当?” 张易之笑了一下,道:“你在圣人面前,光顾着玩了。再一个,就是要得人。” 张昌宗将兄长批过的奏本取了一本,封皮上的人名他认识,崔神庆,他们兄弟的党羽。末尾画了“可”。 他又翻了一本,哦,张柬之的,末尾画了“x”。活该! 接连看了几本,张昌宗发现了规律,反正是依附他们兄弟的都准了,而弹劾过他们兄弟的都驳了。 张昌宗想明白了,顿时笑起来,对张易之说:“阿兄,你这招高,高啊!”张易之顿时也笑起来。 “外面是谁在说笑?”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传过来。 张易之拍了张昌宗一下,小声说:“你去吃饭,我来应付。”说着,便走了出去,扬声道:“圣人,是我五郎。” 张易之来到内室榻前,笑着扶圣人坐起来,说:“刚六郎过来和和我说,圣人吃了半个石榴、一盅燕窝粥、一块糕,胃口比之前好多了,还说赶明儿圣人就要好了。” 武曌爱听这话,张望了一下,说:“六郎呢?” 张易之回:“他守着圣人睡熟了,才过去找我,我让他吃饭去了。” 武曌心疼说:“这孩子心眼实在。” 张易之笑笑:“他吃完就过来。”武曌挥手说:“不必了,他衣不解带地侍奉我,放他半天的假,明日再来。” 张易之说:“只怕他放心不下圣人,执意过来。”张易之捧着圣人说了一会子逗趣的话,但见圣人脸上有倦色,便劝圣人休息。 过了一顿饭的功夫,张昌宗从外面溜进来,见圣人还在睡,就要溜走,被张易之抓住,抹脖子使眼色才留下来。 果然,圣人待张昌宗又上一层。 武曌的病时好时坏,一直不曾好彻底。有一日,她觉得头脑清明,身子也不乏了,看了半日的奏疏,就昏昏沉沉躺在榻上,养了几日。 张易之和张昌宗趁势,劝武曌保养身体,武曌也知厉害,略看了张易之批过的几本奏疏,觉得没有多大的问题,就放手交给张易之做了,自己则安心养病。 只是这样苦了外面的大臣,张柬之拜相两个月来,只在大朝会上见了圣人两面,而且奏疏多半被人卡。定是张氏兄弟从中作歹,绝无二人。 这日,朝会又罢了,张柬之等人唉声叹气地散去,心焦又无奈。忽然有宫人宣崔玄暐觐见。 张柬之抓住他,再三叮嘱说:“圣人大好了,你就请圣人上朝以安人心。若是龙体不豫,也早该做好万全之策啊!” 若圣人在外朝不知道的情况下,龙驭宾天,那张氏兄弟再从中作梗,指不定会闹出什么大乱子来。 不仅张柬之等人,崔玄暐也是对大内担忧不已,闻言重重地点头,怀中揣着奏疏去了。 他随宫人一路进了大内深宫,在集仙殿的廊下等候皇帝召见。他拿眼睛觑着四周,殿中万籁俱寂,来往的宫人只认得两三个,暗下猜度圣人的近况。 已经是寒冬腊月,北风呼啸地吹着。忽然,崔玄暐的耳朵动了动,只听殿里一阵笑声,却有张易之的声音。 有宫人出来,说:“圣人召崔相公进去。” 第56章 隔绝(二) 大内这座孤岛,浮上来露个…… 崔玄暐进入殿中,一股浓郁的暖香扑鼻而来,只见武瞾歪在榻上,见他过来,说:“来人,赐座,奉茶。” 崔玄暐领了谢过恩坐下,回禀事情,等了半响,圣人才回复道:“你斟酌去办,朕命有司协助。” 第56章 崔玄暐回:“谨遵圣命。前日姚相公奏了一事,说朔方戍卒年久思乡,多有逃亡,请圣人示下。” 崔玄暐余光瞥见圣人若似假寐,稍稍提高声音,重复道:“请圣人示下。” 武曌回神,转头看了眼张易之,张易之呵道:“圣人派他去巡视安抚朔方,戍卒逃亡,他应该竭心尽力想办法就是,而不是事事问圣人。” 武曌伸手拦了一下张易之,说:“事关重大,你们议个章程出来。” 崔玄暐:“是,臣愚钝,不能解君父之忧。” 武曌点头:“还有别的吗?” 崔玄暐又讲几件相公们悬而不决的事情,武曌敷衍过去,她精力不济,不能久坐。 崔玄暐见了,缓缓说:“臣见圣人龙体微恙,担忧不已,不知圣人能食否?” 武曌笑说:“胃口甚好,刚食了一碗银耳莲子羹。” 崔玄暐见状劝说:“太子与相王事母甚孝,圣人何不招二人来侍疾?一来,圣人龙体有所托,天下安心;二来,也可全太子相王的拳拳孝心。” “再则,”崔玄暐继续说:“宫闱禁地,不可使异性出入。” 张易之听了这话,脸色生出怒色,武曌按住他的手,示意他下去,笑着对崔玄暐说:“这才是忠心臣子说出的话,甚得朕心啊!” 崔玄暐说:“臣只愿陛下顾念江山社稷之重,保养身体。” 武曌笑说:“朕明白你的意思。你去吧。” 崔玄暐退下离开,张易之和张昌宗一起进来,二人眼睛红红的,趴在武曌的榻前,落泪说:“我们兄弟一心侍奉圣人,不知哪里得罪了崔相公,几次三番要驱逐我们出宫。” 武曌摸着张昌宗的头,笑说:“他说是他说,这是他的职责,朕不听就是了。” 张昌宗和张易之这才高兴起来,簇拥着圣人说笑一阵子,见圣人倦了,服侍圣人躺下。 出了殿门,张易之的手狠狠捶在柱子上,气得咬牙切齿:“欺人太甚!” 他们只是依附圣人,又没吃过败仗,又不是酷吏,自思平日做事用心用力,提拔的大多是才干文学之士,怎么这些人就一直咬着他们兄弟不放? 简直欺人太甚! 崔玄暐回到值房,就被等得望眼欲穿的相公们围住。 “崔公,你说了吗?” “圣人怎么回的?” 一群人七嘴八舌,崔玄暐笑说:“准了,圣人准了。” “准了?真准了?”张柬之追问。 崔玄暐点头说:“圣人虽然病中精神不济,但已经准了让太子和相王侍疾。” 张柬之等人如释重负,只要太子在跟前侍疾,那么权力交接的动荡就会少一些。 崔玄暐也想到此处,嘴角忍不住翘起来。 然而,第一天圣人无旨意,崔玄暐安慰自己,许是圣人在休息,明日一定有消息。 第二天圣人又无旨意,崔玄暐翘起的嘴角撇下去,腹中疑窦横生。 第三日圣人还无旨意,崔玄暐等人彻底死心了。 他被圣人敷衍了,又好气又无奈,有一老臣安慰他说:“当年魏郑公就是这么过来的。” 魏郑公就是魏征,他被封为郑国公,故又称魏郑公。魏征经常进谏,太宗皇帝每次都是大加赞赏,虚心接受,然后有选择施行。 “年轻人啊!”六十八岁的崔玄暐被七十岁的老臣拍了拍肩膀叹道。 天气越来越冷,众人的心却如烈火炙烧一般,朝臣求见圣人还是被拒。 这样的寒冷腊月,对于年迈病重的老人而言,是一道坎。圣人春秋已高啊! 大内任性地将城门紧闭,外朝的消息一点也传不进去,里面的消息半分也传不出来。张柬之无奈,只好在大朝会时抓住太子李显。 张柬之道:“圣人在大内养病,二张于跟前侍奉,内里不知情况到底如何?臣请太子殿下尽孝子之心、君臣之义,上书圣人,求情侍疾。” 李显犹豫,迟疑道:“当日孤就上书侍疾,圣人回说,知道了,让孤专心读书习政,不要分心。” 张柬之催道:“殿下,现在不同往日,时间紧急。你上书是尽孝,便是圣人也只会感念你的孝心。” 李显听了,不能拒绝,便说:“就依你们,孤回去就写。”李显回去,果然写了一封殷切诚恳的奏本,上到圣人面前。 下午回了,以李显年长,不宜在宫闱,拒绝他侍疾。 李显明显松了一口气,将奏本传给大臣们看,以示完成任务。 以张柬之为首的朝臣们更加忧虑了,过两天又请李显再上折,李显连连摆手:“这么冷的天气,圣人有了春秋,常居寝殿也是常有的事情。” 李显不敢再上折子,惹圣人发怒,张柬之又找上兼任相 王司马的司刑少卿袁恕己,请他劝说相王上本侍疾。 张柬之与袁恕己不熟悉,但是张柬之与姚崇相熟,姚崇就曾任相王府长史,与袁恕己是同僚好友。 狄仁杰去世后,拥护李唐的大旗落到了刚正不阿的魏元忠手中。 魏元忠被张氏兄弟诬告流放岭南,脾气强硬行事果决的张柬之接过旗帜,身边聚集了一批志同道合的同僚。 张柬之原以为相王会上书,然而相王李旦思虑再三,还是拒绝上书,他托袁恕己带话:“太子上书已被拒,我若上书,圣人怒而不纳,是为不孝;圣人纳,则天下不安。” 若圣人真允了相王入宫侍疾,那才是东宫不安,朝野动荡。 张柬之又只好作罢,他犹犹豫豫地将目光投向圣人在世的另一个孩子,太平公主。然而,因担忧武氏,不敢下定决心。 数九寒冬,大内如大周境内的孤岛,一点真切的消息也没传出来。时间越来越紧,张柬之顾不得那么多,又求到了袁恕己头上。 太平公主回复的消息也不容乐观,圣人虽未责备,还赏赐了彩缎,但还是拒绝了她。 “等着吧,再过几日,就到了元旦,大朝会上圣人肯定会出现的。”有人如是安慰忧心忡忡的张柬之。 凤阁值房,张柬之等人内心如焚。东宫,李显得到了弟弟和妹妹的消息,内心同样煎熬。 “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李显连牢骚都不敢发。在房州时,他们盼着回神都;回了神都,又盼着重入东宫;入了东宫,又如此地煎熬人心。 韦淇正在熏笼边做小儿的衣服,转头对彩月说:“去把裹儿送来的黑梨解冻几个,给殿下消消火。” 听到裹儿,李显明显嘴角翘起来,裹儿去了幽州,不忘他们,常派人送些特产回来,这次送来的就有几大篓黑梨,几大篓冻柿子,一布袋干猴脚菜,以及皮毛、北珠、人参和鹿茸。 不过,李显最爱的是冻梨柿子干菜这些不值钱的吃食,难为裹儿吃到一口好吃的,远在千里之外,还念着他们。 彩月答应着去了,端了切开的冻梨回来。韦淇嫌弃冻梨其貌不扬,黑黢黢的,所以她只食冻梨汁儿。 二人吃了些,果然润泽肺腑,炭熏出的火气都少了一些。韦淇忽然问:“这个冻梨是不是也送了圣人?” 彩月笑回:“去年圣人吃了觉得好,就让幽州每年进奉一千多枚,宫里不缺这个。” 韦淇道:“那也该送。” 彩月回:“七娘送了北珠、人参、皮毛和一对好鹰。” 韦淇点头,笑对李显说:“这孩子在外面历练地越发老道了。”李显附和道。 元旦这日的大朝会,公卿百官在明堂中看见武曌,果然松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松得太早了,圣人露了一会儿面,就离开了。 圣人果然老了! 公卿百官一致这么认为,然而武曌却不这么认为。 她是病了,不是要死了。 只要等开春,天气暖和,就会好了,故而对大臣的试探和催逼,又是烦躁,又是生气,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安心养病。 武曌根本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宫中宿卫一半是由忠臣宿将掌控,一半是武家子弟姻亲掌控,两边在武曌看来,必不可能联合。 她若在,武家就能安享富贵,若武家异动,另一半的宿卫会奋力死战。若那些忠臣宿将异动,武家绝不会袖手旁观。 武曌病体缠绵,确实难以应付繁冗的政务,再加上她对朝政掌控的自信,又连日处在张氏兄弟的奉承下,遂安心养病去了。 大内这座孤岛,浮上来露个头,又沉了下去。 现在朝中的政务大半是张氏兄弟拿主意,朝中大臣多不称意。 最让公卿百官感到不安的是,圣人废弃了使用四年的年号,长安,改元神龙。 第57章 筹备 玄武门。 长安在朝臣心中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它代表着李唐。 长安三年,圣人不顾病体和路途的颠簸,回到了神都。 宰相兼太子右庶子魏元忠被二张诬告流放,凤阁舍人兼相王府属官张说因不肯附和二张,同样被流放岭南。 第57章 长安初年悄然显露的政权交接的迹象,似乎要戛然而止,突生变故。 圣人又不见人,被二张把持左右,位居深宫,不仅公卿大臣生疑,就连太子、相王和太平公主都十分不安。 圣人今年已经八十二岁了! “不能这样干等了,万一圣人龙驭宾天,二张不知要搅弄多大的风雨。”张柬之果决道。 今日,同僚好友敬晖和桓彦范被张柬之聚在一起议事,张柬之下定了某个决心。 “圣人不见我们,为之奈何?”敬晖问。 烛光映着张柬之冷硬的脸,只见他开口道:“诛二张,复李唐。” 敬晖和桓彦范的脸色都变了,急道:“这话不可乱说,这是……这是……” 有皇室领头的叫政变,没有皇室领头的叫谋反。 张柬之质问他们:“你们说,为今之计该如何?” 敬晖和桓彦范细想,对现在的局面,也是束手无策。 敬晖想了半响,说:“此事难成啊!” 他与桓彦范虽然是左右羽林将军,但根基浅薄,若有异动,只怕立刻被人告发,后果不堪设想。 张柬之说:“姚相公从朔方回来了,只要他赞同,那此事就成了一半。” 桓彦范点头,又是摇头说:“禁卫一半掌控在李多祚的手中,一半在武家人手里。 只要相王同意,李多祚深受国恩,多半也会同意,难的是武家人。若是败了,说不定迎来更大的风暴。” 张柬之道:“那就让武家人同意。” 桓彦范叹道:“此事需要从长计议,考虑周全,毕其功于一役。” 敬晖道:“还有,此事不能所找非人,若是泄露,你我被杀事小,连累东宫相王事大。”二人纷纷赞同。 议事罢,张柬之找到姚崇说出自己的打算,姚崇素多智计,想了想,说:“二张人神共愤,诛二张乃是替天行道,但此刻复李唐……东宫与相王最是孝顺,只怕不愿,还有武家的那些人必定也不愿意。” 武氏当年对李唐皇室威逼凌虐,虽然现在瞧着李武和和气气,但武氏与李唐皇室之间的仇恨很难消除。 “还是不行。”姚崇拒绝道。 张柬之气得拍桌案,急道:“不复李唐,若圣人追究,我们这些人多半要杀头抄家。我们既然敢想,就敢承担后果,但是我们去后,还有谁能为李唐尽心?” 姚崇沉默了一下,张柬之言之有理。二张长居宫闱,只能在宫中动手,若在宫中没有圣人授意,只怕在圣人看来就是谋逆。 张柬之又道:“二张狼子野心,他们诬告魏公,剑指东宫,又殃及相王。姚相公,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姚崇深吸一口气,说:“事关重大,若没有太子、相王、公主和武家的许可,只怕此事难成。” 张柬之问:“事情是难做,难道我们就不做了吗? 当年狄公举荐你为官,不就是为这一日,让咱们匡扶社稷?狄公临死前,还在为江山社稷担忧。你现在畏葸不前,百年之后有何颜面见狄公?” 姚崇道:“只许你心里有李唐社稷,难道我心里没有?这事,我问问别人。” 姚崇说的语焉不详,但张柬之明白,姚崇已经同意,并且去询问相王的意见。 张柬之联络姚崇,敬晖去联络好友崔玄暐,崔玄暐犹豫半响。张柬之、敬晖、姚崇等人皆是狄仁杰推荐,独他是圣人一手提拔,念及知遇之恩,踌躇难决。 敬晖劝他说:“圣人年迈糊涂了,你就这么姑息放任,若太子和相王出了什么事,那你就是百死莫赎。” 崔玄暐听了,默然不语,半响道:“此事说着易,实际上做起来难啊。” 敬晖笑说:“你只管放心,若没有万全之策,我们不会轻举妄动。” 相王李旦见了姚崇,思 考半响,道:“二张蒙蔽圣听,壅塞言路,是时候做出决策了。” 李旦怕的是二张挟天子以令天下,而这天下不能再乱了。 “诛二张势在必行,但不能惊扰圣人。”相王李旦坚定道。 相王李旦的加入,让整个事情变得可行起来。相比于困于东宫的太子,出阁后的李旦更自由,又兼左右金吾卫大将军,掌握南衙的兵马。 他也是联络玄武门禁卫统领左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和右羽林卫大将军武攸宜的关键人物。 李多祚曾是相王李旦的下属,李旦可以通过妹妹太平公主联系到诸武。 作为武家的领头人武三思自然得到了消息,与掌事的诸武,再三商议,决定默认此事,不参与行动。 默认,其实就是支持。 二张势力的崛起,同样也威胁到了武氏。圣人已经八十二了,不知还有几年春秋,不如趁机卖人情给太子和相王,也让朝臣对他们刮目相看,以图来日。 时隔几年,李武再次联手对付佞臣。 上一次,李武联手对付的是酷吏来俊臣。 逝去的狄仁杰、流放的魏元忠、留守的姚崇,这三人如针线般,将拥护政变的人联系起来,织成一张巨网,盯着沉睡的宫闱虎视眈眈。 相王、太平公主、梁王、张柬之,这四人几乎代表了除二张之外的所有势力,而他们全部将目光移到那道威严厚重的宫门。 玄武门。 这道宫门拒绝了太子、相王和太平的进入,内外隔绝带来的隔阂让外面的人孤注一掷,决定联手闯入宫闱。 局势一触即发。 然而,最关键的人物太子李显对于张柬之等人的催逼,却是敷衍搪塞。 政变不是请客吃饭,成功固然欣喜,然而失败却是举家赴难。 李显心下明白,他是太子,即便不政变,他也是将来的皇帝,何必去趟浑水? 相王李旦和宰相张柬之的势力浮出水面,也让势单力薄的李显感到心悸和恐惧,所以他一直敷衍搪塞,一直到最后一天,被羽林军堵到了东宫。 第58章 逼宫 声音震天,图穷匕见。 “张公,不如趁势,一并解决诸武,肃清宇内,天下立可太平!”敬晖拉来的好友薛季昶如是劝说张柬之。 政变前,已被好友劝动的敬晖一直劝说张柬之趁机剪除诸武,还天下太平。 然而,张柬之听了,婉言拒绝,说出了一个连他都不信的理由:太子年轻时英武令太宗,留武三思交给太子处置。 “真的吗?”薛季昶官小很少见太子,但敬晖却是一副不信的表情,然而张柬之的神情却十分郑重。 张柬之知道队伍难带,但没想到政变的队伍这么难带,大家的政治诉求根本不一样。 敬晖、薛季昶等主张诛二张、复李唐,剪除诸武。 相王、姚崇、袁恕己、太平以及诸武只主张诛二张。 而他、桓彦范、崔玄暐诸人主张诛二张,复李唐。 张柬之执意政变,对敬晖薛季昶等人搪塞,对相王、姚崇等人含糊其辞。 神龙元年正月二十二日入夜,万籁俱寂,两队人马在静谧的神都悄然行动。 张柬之领着五百余名羽林军,藏在玄武门外的林中,他们在等待玄武门守军换坊,同时也在等待一人的到来。 李显。 刚才张柬之已命左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李义府子李湛,以及李显的三女婿王同皎一起入东宫迎太子。 李显从梦中惊醒,甲胄的声音让他战战兢兢。韦淇忙起身穿衣,问:“外面是谁?” “左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请殿下出宫翦灭竖逆!” “子婿王同皎请殿下出宫翦灭竖逆!” 李显急得压低声音,颤抖道:“怎么真来?” 外面催他的声音如同催命似的,李显浑身发软,韦淇想了想,咬牙道:“殿下,与其让他们闯进来,不如直接出去问个究竟。” “只怕东宫的卫士也……”韦淇强忍恐惧道:“显,安抚外面的人。” 李显急道:“我怎么说?” 韦淇道:“你跟着我说:诸将,孤这就来!” 李显颤着声音重复了一句,外面果然安静下来。韦淇执着蜡烛,与李显一起出了殿。 外面黑压压的一片,灯笼映出三张狂热的脸,李多祚、李湛和王同皎。 韦淇喝道:“你们深夜闯东宫,这是做什么?” 李多祚跪下恳切道:“先帝将社稷托付给殿下,无端废黜幽禁,神人共愤。如今二张专权跋扈,欲行不轨,北门羽林军和南衙兵以及朝臣决议诛杀竖逆,请殿下随我们一道,抚慰众心。” 李显想也不想便拒绝了,连连摇头:“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圣人……圣人养病,为人子不敢惊扰母亲,这是不孝。” 李多祚一愣,王同皎上来抱住李显的腿,苦劝:“殿下,奸臣当道,将士们义愤填膺舍生忘死诛竖逆。殿下不去,难道忍心看着他们枉死吗?” 李显猛地抬头对上士兵的眼睛,里面充斥着狂热、期待以及惊惧,就像山里的饿狼一样,不由得身子晃了晃。 第58章 王同皎见李显仍不答话,又说:“殿下不想去,那就出去同将士们解释个清楚。张公已经率人等待殿下,相王和太平公主领了南衙的兵马抓捕张氏党羽,以防不测。” 李显的神情无助极了,说不出一句话来,眼见那群士兵就要扑上来撕碎他似的。 韦淇见已成骑虎难下之势,如今不答应,只怕东宫一个也活不了,便小声劝说:“殿下,这些都是忠诚良将,你就成全他们的一片忠心。” 李显心怦怦跳,心下明白,便微微点头,王同皎立刻欣喜起来,牵马来请李显上马。 无奈李显浑身发软,使不上劲儿,还是王同皎抱他上马,一行正要走。 韦淇叫道:“殿下!” 李显转头,他的脸色苍白,却挤出一丝笑容,安慰道:“你护住家,我去去就回来。” 韦淇道:“嗯,殿下保重自身。” 说罢将士们簇拥着李显离开东宫,与张柬之等人汇合。韦淇扶住门框,大声道:“将邵王、谯王、杨妃、两个小郡王和郡主,全部请来丽正殿,若有人不从,立刻绑了送来。 关闭东宫,东宫千牛卫戒严,仆从和宫女严守丽正殿,若有人乱窜,即刻打死。明日,每人赏彩缎十匹,有功者厚赏。” 韦淇有条不紊地将事情吩咐下去。不一会儿,东宫诸子女儿孙都聚来到了丽正殿。 韦淇看到四年未见的儿子,来不及叙旧,就让他坐下静等。外面明火执仗,耀得人心慌慌。 重福、重俊、重茂、季姜隐约知道有将士进了东宫,各个吓得躲起来,上一次东宫被闯,太子李建成的儿子全部被杀,连在襁褓中的也没有幸免。 不过,他们还是被太子妃派去的人叫来,来到丽正殿,按次坐下。韦淇也不说话,只焦急地等待从大内传来的消息。 孤注一掷,他们是重登九五,还是沦为刀下亡魂,就看今夜了。 却说李显胆战心惊跟着李多祚等人见了张柬之,也见了等候的羽林军。 李多祚看见玄武门城楼上传递来的暗号,吐出嘴里的枯干根,说:“玄武门已经换上咱们的人了!” “走!按计划行事。”张柬之道。 他们身后的羽林军即刻悄无声息地出列靠近城门。玄武门在里应外合的情况下毫无悬念地被攻破。 守门的一些士兵对于政变并不知情,一时大躁。李多祚等人斩杀几人,守门士兵又见首 领与李多祚有首尾,不敢异动,竟眼睁睁看着这群人直奔迎仙宫内的集仙殿而去。 张易之和张昌宗这些日子尽情享受权力带来的快感,畅想着圣人一直这么病恹恹的,等二人彻底掌控朝政,处置了东宫和相王,那就是皇帝轮到我家做了。 二人刚服侍武瞾躺下,外面忽然传来鼓噪声,正要斥责,突然迎仙宫院门被撞开,一群身着铠甲的力士闯进来。 “他们就是张易之,张昌宗!”不知谁喊了一声,无数人朝他们涌来,二人立刻毙命于廊下。 两张沾染着血污的脸上带着恐惧和惊愕,乱七八糟躺在地上。羽林军从他们身上踏过去,进了集仙殿。 武瞾在梦中惊醒,一股寒意攀上脊背,一下子坐起来,集仙殿外传来嘈杂的声音,幢幢人影在长窗上晃动,甲胄声音近了,更近了! 这是谋反! 武曌镇静下来,对着帐外,大声质问:“外面何人作乱?” 张柬之对着帐中的人影,回道:“二张谋逆,臣已经奉太子之命诛杀二贼,事情紧急来不及回禀圣人,使圣人受惊,罪该万死!” 武曌起身,一身白色寝衣,赤脚踩在地上,毫畏惧地直盯着众人,看到人群中的李显,冷笑一声,问:“他们说奉你的命令诛杀二贼,二贼何在?” 李显额头冷汗直冒,嘴唇颤抖道:“二贼俱已诛杀,母……圣人。” 武曌挥手说:“既已诛杀二贼,你回东宫吧。” 李显脑子一片混沌,被众人裹挟至此,见了母亲如得了主心骨一般,立刻起身要走,却被身侧的桓彦范一把拉住,急道:“殿下怎么能回东宫?” 李显要是回东宫了,他们这些人就成了乱臣贼子。 李显一个踉跄差点趴在地上,只见桓彦范道:“先帝将殿下托付给圣人,殿下已经年过半百,难道圣人要辜负先帝,让殿下还继续做太子吗? 殿下乃民心所望,闻二贼作乱,朝中文武大臣尊奉太子为首,讨伐逆贼。臣恳请圣人传位于太子,上不负先帝所托,下顺民意。” 桓彦范刚说罢,张柬之等人齐声道:“臣恳请圣人传位于太子!” 声音震天,图穷匕见。 武曌怒极,反而更冷静了,前所未有的冷静。 “好啊,这就是朕的好臣子。” 她的目光扫过诸人,看到跪在人群中的李湛说:“你也是诛二贼的将军?朕待你们父子不薄,你就这样报答朕的。”李湛羞愧不语,其父李义府因受武曌赏识曾位极人臣。 “还有你,崔玄暐,他们都是受人举荐,你是朕一手提拔的,朕待你比诸公更厚,你就是这样报答朕的知遇之恩的。” 崔玄暐面红耳赤,伏地说了一句:“臣就是想报答陛下之恩,才这样做的。” 武曌怒气反笑,直道:“好啊好,这就是朕的臣子,朕的儿子。” 肃穆而又面露狂热的羽林军将集仙殿团团围住,殿内是身经百战的将士和朝中重臣,看着是跪地恳请,实则是逼宫。 大势已去,武曌心下明白,眼睛里又是愤怒,又是讥讽。 第59章 逼宫 现在属于她的传奇要落幕了 这一刻武曌清楚地明白,她败了,不是败给张柬之,而是败给世时间。 长孙无忌、褚遂良、高宗、上官仪……哪一位的才智比不上张柬之,名望比不上张柬之?但前者都成为武曌攀登九五的基石。 时间将武曌拖入了失败的深渊,乃至死亡的坟墓。 现在属于她的传奇要落幕了,武曌想道。 武曌目光所及,众人纷纷垂头躲闪,无一人敢与她对视。 “好,把退位诏书拿来吧。”武曌道。 张柬之满头大汗说:“圣人这么说,臣等如何当得起。” 武曌嗤笑一声,转身回到榻上坐下,就盯着众人。张柬之无奈,只好掏出准备好的让太子监国的草敕。 “拿笔来!” 武曌接过笔,龙飞凤舞地画下自己的名字,在呼啸的寒风中接受了自己的失败,也为一代传奇画下了句号。 张柬之等人取了诏书方散去。李显怕母亲生气,也紧跟众人离去。 殿内一片冷清,武曌盘腿坐在榻上,有些不甘,如果她不是八十二,而是五十二,哪怕六十二,这些人怎敢生出异心? 她不禁想到了当年上官仪鼓动先帝废后的情形,对,最后是她赢了。 现在细想来,恐怕自己能赢的重要原因,不是自己的才智,而是自己的健康远胜于先帝,故而传话的宫人和回神的先帝都选择了自己。 她那时年轻,精力充沛,未来有无限的可能。 然而她现在年迈,疾病缠身,苍苍老矣,没有未来。 武曌要强了一辈子,脑子里一直装的是人定胜天,没想到临老,却生出了敬畏。 她禁不住唏嘘起来,想起当年狄仁杰临终劝自己退位的情形。 现在她明白了,她的对手根本不是公卿大臣,而是时间,人类对上时间,根本赢不了。 殿外羽林军巡逻的脚步声传入空旷的殿内,烛光摇曳,孤寂而清冷。 …… “啊!” 裹儿正在睡觉,忽然惊醒猛坐起来,连带着吵醒了熟睡的崇训。 他忙问:“怎么了?做噩梦了?不怕。” 裹儿心有余悸,连连摇头,喃喃道:“我……我梦见集仙殿外围着好多禁卫,台阶上都是死人……神都,神都一定出事了。” 崇训起身点了灯,倒了一杯温水,安慰她道:“梦都是假的,都是相反的。” 裹儿就着崇训的手将水一饮而尽,神情坚定道:“我的梦……很灵验。神都出事了,我要回去!” 说着裹儿就要起身穿衣,崇训按住她的肩头,说:“你如今是幽州刺史,一方诸侯,无诏返京,是大罪。” 裹儿闻言愣住,又忽然想起一事,道:“我不能回神都,皇权交接,只怕突厥有异动,要立刻加紧防备。” 崇训一听皇权交接,顿时惊惶不已,说:“圣人……” 裹儿将他搂过,说:“我梦到神都政变,阿耶……被簇拥着登上皇位。大人他应该没事。” 圣人是武氏的保护神,若圣人不在了,只怕诸武前途暗淡。 崇训抬头看向裹儿,只见裹儿笑着对他道:“阿耶最重亲情,有姑母、大姐、六姐和我在,不会苛待武氏的。” 崇训点点了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裹儿说:“你帮我研墨,我往京师去一封信。” 第59章 “好。”崇训从屏风上取了裹儿常穿的红袄给她披上,然后才去研墨。 裹儿拧眉细思,然后才下笔,崇训凑过去看,原来是裹儿请求太子册封她为检校幽州都督的事情。 崇训说:“这……” 裹儿将信用蜡封上,准备明日城门一开,就要让人送出去。 写完信,裹儿和崇训回到榻上,但是两人再也睡不着了。崇训忧心未来,裹儿也是满腹心事。 “神都的消息一传过来,我以幽州刺史的名义写奏本,请求留在……幽州以备突厥。”裹儿道。 崇训神色沮丧,说:“我想起圣人八十二岁了……”他心中的圣人是神秘的、威严的、屹立不倒的,从未想过她会老,乃至死亡。 裹儿说:“是啊,谁都会老。” 说着,她靠在崇训的肩头,说:“我也会老。” 崇训以手揽住裹儿,笑说:“我们一起老。裹儿,你素来有大志向,我……你现在怎么想?” 崇训心中的圣人伟像即将湮灭,他看到了那条从上古之世一直延伸至今天的坦途,忍不住担忧起来。 圣人是千古未见的异类,裹儿也会成为历史长河中的异类吗? 他的手摩挲着裹儿的肩头,裹儿笑说:“将来的事情,谁说得准?我们把眼前的事情做好就行了。” 崇训笑了一下,说:“我陪你。”武家出来的人,也不是什么固守本分的好人。 裹儿握住他的手,不断摩挲着,道:“若神都政权交接,这对于我们确实是个好机会。” 斩啜可汗对大周屡战屡胜,几乎将大周玩弄鼓掌之中,早就起了轻视傲慢之心,这次他必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然而,这个机会也是裹儿寻求的。 夫妇二人说了好久的话,直至四更天,才打了个盹。东方既白,她即刻命人送信到神都,并悄悄加强幽州的戒备。 果然,不出十天,就用飞骑来传,圣人禅位于太子,现在已经是李唐的天下,大周的痕迹慢慢地被抹去。 裹儿的父亲登上皇位,同僚过来道贺,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但是裹儿送走诸人后,神情却不似众人以为的欢喜至极。 如今没有圣人的保佑,无论是她,还是阿耶,都要独自面临外面的风雨了。 李显战战兢兢在明堂登基,立刻下令将张易之的兄弟张昌期、张同休,张景雄在天津桥南处死,又马上封赏了所有参与政变的大臣和将士,封赏优渥。 张柬之和相王是政变的主力,也是最大的功臣,势单力薄的李显复位后,加封他们更是怕一不尽心,再招致政变。 政变后,张柬之和相王的个人威望和权力急剧膨胀,以致于让李显胆战心惊。 朝中之人不可靠,李显只能和韦淇、重润商议事情。 圣人尚未有移宫,李显仍然回东宫居住。 “要是裹儿在,就好了。”李显忍不住叹息。 韦淇捏着裹儿送来的信,问:“裹儿想要幽州都督,朝中大臣这关不好过。裹儿在幽州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因你受过,此事你一定要坚持不能松口。” 重润也道:“裹儿在幽州经营四年,若她能降两蕃,败突厥,阿耶日后就不必担忧那些大臣。” 妻子和儿子的目光都看向李显,李显重重点头。一时间,三人又沉默下来。朝局超出了李显的掌控,三人都束手无策。 半响,韦淇道:“润儿,你回去休息,明日……明日要请圣……太上皇移驾上阳宫。” 李显欲言又止,以手支额,满面愁容,丝毫不见登上帝位的欣喜,喃喃道:“当年太宗不忍逼高祖移宫,登基后仍住东宫。 现在,寒风朔月,母亲又疾病缠身,但是这些大臣铁了心,逼她移宫!” 李显对母亲的感情极为复杂,现在更多的是濡慕、怜惜和爱护,以及同情。 第60章 幽州都督(一) 大家都欢欢喜喜,你哭…… 次日一早,李显率领百官群臣送武曌前往上阳宫。上阳宫在太初宫西北,洛水的北岸高地,风景秀丽。 武曌被群臣再三恭请,她也答应去了。这日,天空堆着层层的阴云,寒风卷过干瘪的树枝。 李显亲自搀扶武曌上了御驾,始终低着头不敢瞧母亲的神色。车马萧萧,武曌离她的明堂越来越远,心中的火焰越来越弱。 不多时,龙驾到了上阳宫,李显又下马亲迎母亲。武曌上了车,抬头见上阳宫一片寂寥,缓缓挪动着脚步,说:“春风还没有吹到这里啊!” “是,圣人说的是。”李显附和道:“来人,抬御撵来。” 武曌又道:“人老了,走不动了,你想的周全。” 李显不敢分辨其中的意思,只有陪笑,送母亲上了御撵。李显殷勤安置母亲,十分用心。 武曌病体未愈,折腾一路,早有倦色,挥手让李显离去。李显率领臣工,行了大礼才退去。 仙居殿的门关上了。李显面上犹带着愁云,那些大臣却是笑容满面,言笑晏晏。 张柬之对升了大将军的李湛,再三叮嘱:“你好生守好上阳宫。” 李湛挺着胸脯,神采奕奕道:“末将知道。” 他名为守卫,实则是监禁,彻底将圣人与外人隔绝。参与过政变并一步登天的李湛比谁都想守卫住自己刚分得的果实。 二人正说着,忽然传来一阵悲泣。张柬之眉头一拧,转身寻去,众人纷纷散开,露出伏地哭泣哽咽的姚崇。 张柬之喝道:“圣人移居西宫,新皇登基,大家都欢欢喜喜,你哭什么?” 姚崇用袖子擦泪,满腹愁绪,张柬之贪功逼圣人退位,既在他的意料之外,又在他的意料之中。 圣人春秋已高,张柬之的行为是正确的,他避免了皇位传承带来的动荡,给国家迎来了平稳。 姚崇默认了,预料到此事,放任了此事的发生。然而,这样他对不起两个恩人:圣人和相王。 圣人被逼宫退位,静居上阳宫;相王功高震主,如卧针毡。 张柬之见他只哭不回答,心中不悦,又斥道:“大好的日子,你哭什么,这不是作祸吗?” 姚崇只好回答:“我侍奉圣人多年,今日乍然分别,情难自已,故而落泪。前日诛杀竖逆,是臣子的本分;今日悲泣辞别旧主,也是臣子的本分。” 张柬之脸色一变,甩袖离去,前日的联盟轰然倒塌,化为政治上的对手。 李显早在听到姚崇哭声时,便离开了,后来打听到缘故,心中唏嘘,次日又有臣子参姚崇无故痛哭御前失仪。 李显畏张柬之势大,又知姚崇与相王相交甚厚,便顺水推舟,贬刚升任宰相的姚崇出为亳州刺史。 鲜花着锦,轰轰烈烈的封赏过后,相王称安国相王,太平公主称镇国太平公主,与封为郡公的张柬之,成为李唐复号之后的三大整治中心。 李显移居大内后,每日不是封赏,就是拨乱反正,烦不胜烦。唯一上心的事情便是女儿求她任检校幽州都督的事情,但奏本还没有呈报,李显心中纳罕。 “裹儿改主意了?”李显猜测。 韦淇思索良久,道:“不,不会。显,派人去找太平公主问问这个事情。” 李显:“你是说,有人压了裹儿的奏本?” 韦淇点头,数息之间想到一个主意,说:“你分别赐瓜果绢帛给相王和公主,就叫上官才人去公主府,让她说服公主帮助裹儿。” 李显犹豫道:“太平会帮我吗?” “来人,请上官才人。”韦淇一边吩咐,一边转头对李显说:“这就要看上官才人的口才了。” 武曌移宫后,除了常近身侍奉的宫女,其他诸人都暂留在宫中,上官婉儿也是如此。 政变当日,上官婉儿在殿中惊醒时,士兵已经闯入了集仙殿,她就与库狄夫人守在一处,等待结果。 今日,她终于等来了结果,新皇召见她。上官婉儿略微梳妆,就跟着寺人来到徽猷殿。 物是人非。 上官婉儿拜见完帝后,宫女搬来小榻,又奉上茶。 韦淇笑说:“我常听裹儿说,上官才人才华横溢,以往因着才人身份不能靠近,如今才有机会。俗话说,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句话说的就是才人。” 韦淇仔细打量上官婉儿,嘴里不住地称赞,又问:“前日吓着了吗?圣人去了上阳宫,你有什么打算?” 上官婉儿说:“陛下顺应天命登上帝位,是万民之福。奴婢原是掖庭罪人,唯陛下皇后之命是从。” 韦淇笑说:“你侍奉圣人有功,谁敢把你当罪人看?你说是不是,陛下?” 李显回道:“嗯。” 韦淇问:“你还记得裹儿吗?” 上官婉儿回道:“奴婢……” “不要自称奴婢,你是圣人的股肱,你这样说,我可禁不起。”韦淇笑说。 上官婉儿回:“是,皇后。妾身记得公主离开宫廷时,脸上仍有稚气,最近几年虽不见人,但常见她的奏本,办事越发利落老练。” 第60章 韦淇摇头叹道:“她呀,她还想着做幽州都督呢。我说,她的才能当一州刺史,她偏说当个都督也不在话下,真是笑话。 她来信说,已经以幽州刺史的名义上了奏本,我数着日子准备让人打回去,没想到奏本一直没到,可算省了心。 哎哟,我说这些做什么。陛下叫你来有正事,他与相王、太平姊妹情深,吃了什么好的老想着他们,命人送一些过去。你替陛下和我到太平府上走一趟,可好?” 上官婉儿起身道:“妾身遵命。” 说完,有宫女捧了瓜果绢帛来,上官婉儿告辞,遂充为天使,出了宫来到太平公主的府上。 太平见到上官婉儿又惊又喜,眼睛都红了,拉着她的手说:“你……你还好吗?” 上官婉儿笑说:“公主,我是来宣旨的。” “好好好。”太平用帕子擦拭眼角道。她接了赏赐,将宫人打发走,细问婉儿和宫中的情形。 上官婉儿一一说了,叹息道:“谁也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局。” 太平道:“圣人退位了,我……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只能往前看了。”太平见母亲幽居别宫,心中愧悔良久。 上官婉儿安慰她几句,忽想起一事,便将临走之前韦淇说的事情与太平公主说了。 太平公主想了想,又盯着上官婉儿,上官婉儿会意,微微颔首。太平道:“我不仅是裹儿的亲姑母,也是她的婶娘,就帮她这一次。” 上官婉儿笑说:“我就知道公主会答应的。” 太平公主叹息,皇位换了人,即便是同胞兄长,但她再也不能肆无忌惮了。 皇位上的那人有自己的爱女,疼爱怜惜之情,正如圣人对待自己一样。 太平公主想毕,回神道:“我为她,也为我自己。裹儿,她才干如何?我不想推上去一个废物,祸害李唐江山。” 上官婉儿笑说:“别的我说了不准,我只能说她比我强。” 太平公主下定决心说:“好,你让三兄等我的消息。对了,你要出宫吗?” 上官婉儿摇头说:“我生在皇宫,长在皇宫,离开了皇宫就不知怎么生活,也睡不安稳。” 太平公主叹息一声,说:“好吧,这次是你离宫最好的机会,以后不知还有没有。你既然要留宫中,就早些回去。日后,要出来见我啊!” 上官婉儿笑说:“好,公主,婉儿告退。” 果然次日,就有人将幽州刺史李裹儿的奏本夹杂到别的奏本堆里,一起送到了李显的面前,李显准了,并命人草敕任命李裹儿为幽州都督的诏书,发给门下省。 敬晖和桓彦范看到后,大惊失色,问:“这奏本不是压着了,怎么到了陛下跟前?” 他们与张柬之一样,以维护李唐安稳为己任,怎么会容忍疑似下一个则天大帝? 敬晖和桓彦范面面相觑,不能决,于是将奏本送到张柬之面前,问他的看法。 张柬之敲着奏本,说:“给陛下驳回去。” 敬晖迟疑:“张公,这样不好吧,安乐公主在幽州甚得民心,她说的也是事实,突厥保不准要进犯边疆,幽州都督府要加强戒备。” 桓彦范也附和:“陛下新登基,若是门下省驳回去,只怕不好。” 张柬之问:“那你们要如何?”桓彦范和敬晖默然无语。 张柬之说:“就按老夫的意思来,驳回去。”敬晖与桓彦范只好驳回去。 李显得了消息,心惊胆战,脸色发白,下意识地想要顺从,但是一想到女儿信任的面容,又忍下来。 韦淇咬牙道:“一字不改,发到门下省。” 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什么事情已经不主要了,变成了皇帝与张柬之的角力。皇帝若是退了,只怕日后这些大臣,都要爬到他们夫妇的头上。 张柬之对于这样无理取闹、任人唯亲的奏本十分强硬,坚持再要打回去。崔玄暐等人忙拉住他,苦劝道:“张公不可,不可啊!你难道想让君臣不和摆在明面上吗?大唐不能再乱了!” 第61章 幽州都督(二) 京师的水太深,我怕你…… 李显和韦淇都没有预测到,事情在特殊的时间经特殊的人参与进来后,竟然附上意想不到的含义。当初,他们只是秉着成全女儿的意愿。 值房中,张柬之态度强硬,强烈要求驳回擢裹儿为幽州都督的荒谬要求,但是其他人却持不同的意见,哪怕是与张柬之关系最为亲密的敬晖。 他劝说:“张公此事要三思而后行。” 张柬之道:“难道我就干看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袁恕己叹气:“如今李唐初复,欣欣向荣,张公何必与皇帝对着来?” 张柬之把头一梗,敕书一丢,赌气道:“殷鉴不远,你们想讨乖卖好,就去批,我不批。” 张柬之是神龙政变的首功之臣,众相公一直敬着他,但这话说得敬晖等人心里不舒服。 崔玄暐就直言了:“张公这话看轻了我们,在座的哪个不是舍生取义之辈?” 袁恕己和稀泥道:“大家都少说两句,不要吵嘛。” 张柬之冷哼一声,崔玄暐赌气不说话。 袁恕己继续道:“大家平心静气商量出个主意。” 接着他又道:“我先说两句,首选论事不论人,这几年幽州的人口土地租税都有所增长,光榷税一项,就抵得大州全州的赋税,而且治下百姓安居乐业。安乐郡……安乐公主,算得上牧民有功。 再说其人,不贪不虐不奢,性格宽厚,仁孝友悌。且不论她的性别,张公你来说,我说的中肯不中肯。” 张柬之冷笑几声,不瞧袁恕己一眼。 崔玄暐点头,说:“却是实情。” 袁恕己道:“李唐内部皇权交替,政局波动,北边突厥狼子野心,虎视眈眈,内忧外患,幽州都督府确实需要加强防备。张公,你不同意安乐公主任幽州都督,你想派谁过去?” 张柬之开口道:“朝中文臣武将如云,哪一个不行?” 袁恕己问:“哪位大臣能比安乐公主在幽州更能稳定人心?” 张柬之的眉头微微皱起,崔玄暐附和道:“确实如此。陛下诸子女中,最疼爱的就是安乐公主,邵王轻易不能动,下面的两位亲王年龄又小,不知品性。” 谯王妃杨丽春是张氏兄弟的外甥女,与诛杀二张的几人隔着仇,张柬之几人自然将谯王重福排除在权力核心之外。 其他几人神色稍缓,若突厥真有异动,公主在幽州必然能安定人心,对李唐社稷而言是一件好事。 袁恕己问:“若是公主无故回京,突厥再有异动,北疆必定人心浮动。 再则,突厥异动只是猜测,若因此劳师动众派兵遣将,耗费巨大不说,还可能引发边患。” “还有最坏的一种情况。”袁恕己沉默了一下,道:“幽州地临两蕃,若突厥真有异动,幽州都督府没有防备,万一公主出了意外……” 当年高宗的妹妹新城公主抑郁而亡,高宗迁怒驸马韦正矩,将其处死。皇室根本不讲有理还是无理,有罪还是无罪。 若安乐公主因他们的决策而死,以陛下和皇后的性子,那他们就可以和家人在地下团聚了。 袁恕己抬眸看向几人,突然笑了一下,摊手坐下,不再言语。 张柬之气道:“依我说就不应该让皇室出镇边境。” “不管男女。”他又补充了一句,那脸色活脱脱像一个重度重男轻女的老头。 崔玄暐心中一动,道:“袁公说得有理,这事不能拖,咱们早些商量个章程。” 敬晖道:“召回来不好,原地呆着也不好,只能依她了,还有其他什么办法。”左右他们脱开了干系,况且这安乐公主又不是什么虐民的人。 桓彦范问:“袁公有什么好主意吗?” 袁恕己想了想,道:“好主意倒是没有,折中的有一个。” “什么主意?说来听听。”其他人好奇道。 袁恕己说:“擢安乐公主为检校幽州都督,以备突厥。”检校就是代理的意思,并非正式任命。 “临时差遣,因事而设,事己则罢。”桓彦范道。 崔玄暐眼睛一亮,说:“这个主意好。前头驳回去也有说法,就说公主资历不足,不足胜任幽州都督,先任检校幽州都督。你们觉得呢?” 话罢,四人的目光看向张柬之,张柬之冷哼一声:“你们都同意了,还要问老夫的主意做什么?” 袁恕己叹息说:“君臣相和,才能长治久安啊。”张柬之默然无声,袁恕己看了崔玄暐一眼,崔玄暐笑说:“那就这样回吧。” 皇帝李显与宰相张柬之的博弈,以各退一步结束:幽州刺史李裹儿任检校幽州都督。 李显和韦淇信心倍增,而促成此事的上官婉儿逐渐成为二人倚重的心腹。她自然没忘给促成此事的人表功。 第61章 袁恕己劝完诸人,回去碰见友人过来拜见。这友人出自相王府。 一见面,袁恕己叹息:“事情大致办好了,相王……相王……”相王不该派人找自己,而自己也不该答应,但是他还是答应了。 友人笑说:“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人家父女兄弟再怎么着,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姊妹们嘴上一求,立马就应了。你们一门心思去硬碰,不是摸老虎屁股。” “依我说,你呀,该退就退,学学姚崇,不要在神都搅合了。我现在看着张相公他们都心惊胆战,瞧着有伊霍之相。”友人劝道。 袁恕己嘴角扯了一下,摇头道:“张公一心为李唐江山社稷,绝不会做非臣之事。” 友人轻笑一下,眼睛里都是讥讽的笑意,转而说道:“忠心,不是要你我觉得,而是要皇帝觉得。他说是,才是是。” 袁恕己苦笑:“多谢你的好意。” 友人说:“咱们日后也不要来往了,免得给你,给相王都惹麻烦。我再劝你一句,再造李唐之功,已经够你留名青史,不要再搅合了。京师的水太深,我怕你淹死在里面。” 说着,友人就起身告辞,袁恕己欲言又止,起身相送。 圣人幽居别宫,不能镇压诸人。陛下势单力薄,张公强横刚直,相王势大权盛,太平公主贵盛无比,武三思阴险狡诈,神都有风雨欲来之势。 这些风雨与裹儿相离甚远,她接到了任命她为检校幽州都督的圣旨,欣喜若狂。 裹儿相信,头顶重重阴云未来必定彻底撕裂,权势的阳光将会重临她的世界。 她最近翻看古书,远古之世,人知其母,不知其父,那么他们的首领肯定是女子,而非男子。 裹儿得了任命后,将幽州事务托付给赵司马,而自己与宋庆礼接手幽州军务,以备突厥和两蕃。 刺史府后院,崇训一边指挥人给裹儿打点行囊,一边看裹儿和四岁的儿子打双陆。 植儿继承了裹儿和崇训的好相貌,皮肤像雪一样白,眼睛像葡萄一样圆,嘴唇像樱桃一样红,头发像乌木一样黑,因而裹儿又给他取个小名叫白雪。 “白雪,你想好了没啊。”裹儿丝毫没有让小孩的心思,催促道。 植儿眉头皱得像小老头,急道:“阿娘,你等我想想,等我想想。” 崇训看不过,凑过来给儿子支招,偏儿子还不领他的情,小大人似的说道:“观棋不语真君子。” 崇训一巴掌轻轻呼在植儿的头上,说:“好心当作驴肝肺,输了不要怪我。” 裹儿眉头一扬,朝他得意一笑。崇训脸一红,嘟囔道:“我可不是什么君子。你不要指导,我帮你阿娘去。” 裹儿一笑:“那你过来。”崇训在植儿目瞪口呆的神情中,果真移到裹儿身侧坐下。 夫妻二人都是双陆高手,强强联手,一点不讲武德,将植儿打得落花流水。植儿坐着生闷气,就像个小河豚似的。 裹儿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笑着将他搂在怀中,哄道:“你现在还小,等长大就好了。” “长大就能一并赢阿耶和阿娘吗?”植儿仰起头问。 裹儿认真想了想,摇头回道:“不能,因为我现在还不能赢阿耶和阿娘呢。” 提到阿娘的阿耶和阿娘,植儿的眼睛亮起来,问:“外公成了皇帝,皇帝是什么官?” 植儿最近听了几嘴,母亲向皇帝外公谋求“嘟嘟”这个大官,很是好奇皇帝是多大的官。 裹儿听了笑回:“皇帝不是官,是管理所有官员的人。等咱们回京,我带你进宫见我的阿耶阿娘。” 崇训补充道:“还有我的阿耶。”植儿重重地点头。 晚上,崇训将熟睡的儿子用罗衾包着抱去了偏殿,回来遭到裹儿一通嗤笑。 “你要去多久?”崇训抚摸裹儿的脸颊问。 裹儿回:“不知道。我们先去整顿军务,然后在边境布防。多则三四个月,少则一两个月。” 崇训担忧道:“那突厥要是犯边怎么办?” 裹儿道:“那就打!你们……若是情况紧急,你立即带着植儿回神都,不用管我。” 崇训道:“我担心你。” 裹儿趴在崇训的身上,笑说:“我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李唐也不是孱弱的朝廷,只要能守住,我就不会输。” “嗯。”崇训想了下,点点头,散去少许忧愁。不一会儿,帐内传来一阵男女的欢笑声。次日一早,裹儿带上金刚奴等健仆离开刺史府,前往军营。 第62章 巡视 太宗皇帝有个同胞姐姐叫平阳公主…… 裹儿第一站去的是驻守在幽州的折冲府。这几年,裹儿和宋庆礼广开军屯,幽州守军早已实现自给自足。 裹儿到了折冲府,折冲都尉常用过来迎接。见礼之后,裹儿道:“突厥狼子野心,屡次劫掠边境,如今新皇登基,只怕会有边患,你取卫士名籍和屯粮账册来,我看下,心中也有数。” 常都尉忙命人去取,又期期艾艾道:“新的名籍制好了,但兵士还未征发过来,又有年满归乡的人要走,这……” 裹儿接过来递与宋庆礼,对常都尉说:“没来的你尽快去催,要走的你将实情说了,多留一天给绢三尺或者免一天的徭役直到卫士足额。” 常都尉忙应了,又听裹儿吩咐道:“你们是幽州的驻军,我素知你的为人,别的我就不多说了,只有一句要叮嘱你。” “公主……不,都督请讲。”常都尉道。 裹儿说:“这些日子,府中将士加紧训练,不可懈怠。” “是。”常都尉说。 裹儿起身,对宋庆礼颔首,然后说:“你带我去去看看卫士们。”常都尉忙引路。 金刚等健仆跟在裹儿身后,来到校场,只见一千余名卫士正跟着一名别将在训练。 裹儿身着铠甲站在空地上观看,忽然对常都尉笑说:“将士们精气神不错,你训练有方。” 常都尉笑说:“不是我训练有方,是军中的一位别将,武艺超群,用心教导的缘故。” 裹儿“哦”了一声,说:“你请他过来。” 近卫听命,将人带来,裹儿见他面熟,想了想,问:“你是高远望,哦,恭贺你高升。” 高远望是长安二年与突厥作战的义勇,因其勇猛,被裹儿推荐入了折冲府,任的是兵曹参军,没想到竟然升到了别将。 高远望激动道:“公主记得我?” 裹儿点头,说:“当然记得。你武艺不凡,以一当五,膂力过人。我看你教导卫士也教得好,可敢让我看看你训练的结果?” 高远望道:“有何不敢?公主想看步战,还是骑射?” 裹儿道:“步射、骑射、马枪、摔跤、翘关,我都要看看。前日,神都天使送来陛下的赏赐,宫中上用彩缎。我拿这个做彩头,有人胜过随从便能取走一匹,常都尉和高别将可有信心?” 上用的彩缎,先不说其价值,弄到一匹裁成衣裳穿上,足以让父老乡亲们羡慕。 高远望迟疑了一下,道:“当然有信心。那个,公主,我可以参加吗?” 裹儿说:“凡府中将士,皆可参加。” 高远望领命退下,与卫士们说了此事,众人都激动起来。一盏茶后,他领着几十人雄赳赳过来。 裹儿指了几人出列,这些都是她的护卫,各个骑射出众。她道:“让他们与众人一同参加,凡成绩超过他们的,都获彩缎一匹。” 金刚协助高远望,按武举样式,主持诸人比赛。裹儿看得认真,猜度折冲府卫士的武力。 高远望信心满满,然而结果出来,只有六人胜过随从,其中一人就是他。 裹儿笑赞:“他们已经很好了,这些人都是自幼训练的,弓马娴熟。俗话说,民间多奇才,你们以后不要辜负了这身功夫。” “来人,赐他们彩缎。”裹儿吩咐随从道。 胜利的几人高高兴兴拿了彩缎,眼睛看去,只见彩缎光彩耀目,花纹绚丽无比。 金刚说:“这是专供皇室的料子,便是富比石崇也买不到,你们好生收着。” “我要留作传家宝。”众人纷纷道。 高远望听了,笑说:“瞧你们那点出息,陛下赏罚分明,你们将来若是建功立业,这些赏赐岂能少了?” 金刚笑说:“高别将与诸位志向远大,那我祝你们早日封侯拜相。”高远望几人哈哈大笑起来,拱手道谢。 忽然,有人说:“公主,你会射箭吗?” 裹儿听了,起身走到诸人面前,说:“太宗皇帝有个同胞姐姐叫平阳公主,高祖起兵时,驸马去晋阳帮助高祖,留公主一人在家。 平阳公主变卖家产,招揽群雄,响应起兵,统御了一支名为娘子军的军队,纪律严明,攻无不克,麾下将士将近十万,连先隋大将屈突通碰到平阳公主,也是接连败北。 第62章 后来,平阳公主率领精兵与太宗皇帝会师,共同攻破了长安。 我胆识谋略不及曾姑祖母,但骑射略可看得过去。来人,取我的马匹弓箭来。” 金刚忙将弓箭奉上,裹儿接过,如同轻盈的白鹘翻身上马,就着刚才的箭靶,拉弓搭箭射去。 十支皆中红心。 待守靶的士兵举着靶子过来,众人皆惊了,纷纷称赞公主好箭术。 裹儿自豪道:“我家自高祖皇帝起就最善骑射,雀屏中选说的是高祖皇帝,一箭双雕说的是文德皇后的父亲。” 知道雀屏中选和一箭双雕典故的人向众兵士解释了,众人再看安乐公主时,眼睛都亮了。 这座折冲府没有什么大问题,裹儿下午便率人离开,前往其他折冲府。幽州都督府内有折冲府十一个,幽州驻有两个,剩下几个在其他州。 一路过去,大部分折冲府军务尚可,有一府都尉私吞屯粮,裹儿免去他的官职,关进监狱,上表请朝廷发落;有一府卫士被刺史府调走做役,裹儿罢了役使,令其归府训练。 巡视完诸折冲府,裹儿又开始巡视各州的关隘和城墙,一直到了四月底,才回到刺史府。 崇训一见裹儿,差点认不出来,雪白的肌肤变成了蜜色,整个人也瘦了,顿时心疼起来:“你看看你,两三个月不见怎么变黑了,又变瘦了,回家了要好生补一补。” 裹儿不以为意,说:“外面当差,哪有容易的?我先去沐浴。” 待裹儿沐浴回来,崇训早已摆好了宴,赶紧让裹儿坐下,倒是植儿一脸好奇地盯着裹儿。 裹儿捏捏他圆鼓鼓的脸颊,笑问:“白雪,怎么不认识你阿娘了?” 植儿摇头道:“认得,阿娘瘦了。” 裹儿将植儿搂在怀中,拿他的手捏自己胳膊上的肉,硬硬的,植儿捏不动。 裹儿说:“阿娘的体重不轻反重,只是身上的肉更结实了。过两年,白雪学了骑射和武艺,你身上的肉肉从像馒头一样暄软,变成像岩石一样坚硬。” 植儿好奇,从裹儿的怀里爬出来,要去捏阿耶胳膊上的肉,崇训求救似的看向裹儿,裹儿拉住植儿的腿,将人拽回来仍旧抱在怀中,说:“这是做什么,要多吃肉,才能长得高,长得壮。” 崇训见状,瞒过儿子投过去一个感激的目光,裹儿冷哼了一声。一家三口开始用饭。 第63章 商议 这岂不是引狼入室?不成。…… 崇训曾是田猎无度的神都公子,不过自从来幽州后,他事情繁多,又有了孩子,很少出去打猎。 裹儿离去的这几个月,赵司马遇到不决的政务,都是和崇训商量着来,反而比平时更忙些,故而疏于锻炼。 崇训被裹儿嘲笑,发誓要练成一身腱子肉,惊艳所有人。裹儿倚在榻上,笑说:“你要是真长成那样,我就不要你了。” 崇训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裹儿想了半天,盯着他道:“你这样的。”崇训闻言,脸上露出笑容,与裹儿嬉闹一阵子,不知说到哪里提到了突厥。 裹儿说:“他们不来也好,幽州府军才一万出头,不好打,只能守。朝中人心不齐,又无持重的名将,阿耶不会主动发起战争。” 崇训道:“平安无事也好,咱们什么时候回京?” 裹儿想了想说:“再等等。”崇训道:“我不急。你在哪儿,我在哪儿。” 幽暗空旷的观风殿中,李显跪伏在地上,武瞾就在前面的榻上靠着。 失去权力滋养的武曌就像失去甘露的花朵,迅速地枯萎,花瓣凋零。 病气和寂寞蚕食了她的精气和血气,整个人显得苍老黯淡和消瘦,但她的眼睛依然令人不敢直视,她的威仪依然傲视一切,哪怕是登上皇位的那人。 “我从房州把你接回来,本来就是要把江山社稷交给你,五贼贪功逼我至此。”缓慢的声音在空荡的宫殿里荡出回音,令李显汗流浃背。 “儿臣不孝,儿臣不孝!”李显又惧又怕地请罪,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是皇帝了,主宰一切的皇帝。 武曌良久道:“你回去吧。” “儿臣……儿臣……”李显欲言又止,但又恐招圣人不喜,最后道:“儿臣告退。” 自从任命裹儿那次微弱的胜利后,李显再次陷入宰相的掣肘中。五大臣似乎陷入狂热的“拨乱反正”中,凡是在武周遭贬遭流的官员,都迎来了五大臣带给他们的“正义”。 然而,李显不仅是李家的皇帝,还是则天皇帝的儿子,不管愿不愿意,他都天然地接手了两份政治遗产,也接手它们的赞美与诋毁。 对武周、对则天皇帝的打击,其实都划在了李显的心上。再加上母子“推心置腹”的谈话,李显彻底走到了五大臣的对立面,几乎没有和解的可能。 他回到宫中,神情落寞,去找皇后韦淇。韦淇正在和上官婉儿喝茶聊天,见他回来,二人忙站起来,上官婉儿有眼色地告退。 “这是怎么了?圣人责骂你了?”韦淇挥退宫人,担忧地问道。 李显摇摇头,他不愿将自己的愁闷传给韦淇,便道:“你刚才说什么,瞧着高高兴兴的。” 韦淇闻言,立刻说:“婉儿给我进言,今年多放出一些宫女,再从关中选一些来。你说好不好?” 李显说:“裹儿之前提过,宫女满二十五就可以出宫。” “正因着这个呢,宫中今年该放的宫女还没放出去,人心惶惶。我想着咱们广施恩德,将明年后年要出宫的一并放出去,也是一件积德的好事。”韦淇道。 李显道:“你做主便是。” 说完这事,韦淇垂眸想了想,说:“显,这些天你一直为五大臣烦忧,婉儿和我提了一个人,倒是能帮上你。” “谁?”李显忙问。 “武三思。” “武三思?” 武曌在位时,李显不得与武三思虚以委蛇,现在关系逆转,李显为君,武三思为臣,李显不由得想起武氏的跋扈来。 “这岂不是引狼入室?不成。”李显摇头道。 韦淇说:“我知道武三思不是个好东西,但是他在朝中经营多年,根深叶茂,是现在唯一能用,且与五王抗衡的人。他现在正蛰伏,又是崇训的父亲,得 了你的赏识,必定忠心耿耿。” 另外一位与五王抗衡的人是相王,但李显不能用他。姚崇贬出京师后,李显命袁恕己接手姚崇的职位,从此不再兼任相王府长史。 “不成,我再想想。”李显道。 韦淇颔首说:“也是,民间常说,请神容易送神难。我还有一事。” “你怎么与我这般客气了。”李显见韦淇吞吞吐吐笑问道。 韦淇说:“按理,这话不该我来说,只是那些宰相忙着争权夺利,安插亲信,这件事一点都没想起来。” 李显说:“你别卖关子,快些说。” 韦淇道:“陛下,你可曾想过立太子,立润儿为太子?” 李显听了一愣,韦淇见了眉头微拧,李显忙解释道:“我之前就想过,只是怕伤了另一人的心。” 韦淇闻言叹息,道:“她素来要强,唉……可是,太子关乎国本……即便我不提,过半年一年的,必然也有人提,这个再说吧。还有润儿的婚事,早些年耽搁了,看好的小娘子都嫁了人。” 李显说:“你多看看,一定要问润儿的意思。” 韦淇说:“我现在就把润儿叫过来。” 使者领命下去,将李重润请来,说了此事。重润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说:“全凭阿耶阿娘做主。” 韦淇笑起来,招呼他坐下,说:“你已经二十四岁,你小妹的孩子都四岁了,早该考虑婚事了。你的王妃总要你喜欢才好。” 李显也道:“总要说个喜好来,你阿娘才好给你找。” 重润道:“那我回去想想。” 韦淇笑说:“那你好好想想,想好了,告诉我。阿娘要给你选个称心如意的王妃回来。” 李显看了眼外面的太阳,说:“今日不回去了,你留下与我们一起用饭。”李显四子都封了亲王,除了最年幼的重茂,重润三人都已搬到宫外王府居住。 一家三口用了饭,李显又留重润在宫中,与他商议政务,直到宫门下钥。韦淇则在宫中颁布她的施恩之事。宫中人心大定。 次日一早,忽然上官婉儿领着几个宫女过来,求见韦淇。 “皇后,奴婢父母早就没了,被叔伯卖入宫中,我们不想回去。”一个宫女跪道。 韦淇奇道:“宫中放宫女全凭自愿,既然不愿回去,也可以留在宫中,为何要来求我?” 上官婉儿笑说:“她们想求皇后送她们去一个地方?” “出宫去别的地方?”韦淇眉头蹙起,仔细打量起这些宫女来,忽然看见一个面善的宫女,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第63章 万叶涛说:“奴婢万叶涛见过皇后,皇后长乐无极。” 韦淇灵光一闪,立刻笑了:“是你?快过来,让我看看。” 万叶涛是护送他们从房州来到神都的女官,又曾给裹儿通风报信救了重润和仙蕙,是他们家的恩人。据说她受了牵连,从圣人的心腹贬成洒扫的宫女。 “再靠近些。”韦淇拉着万叶涛的手,细细瞧她,赞道:“真是个又忠心又标致的好孩子,年龄也合适,真相配。” 韦淇越看越爱,遂道:“我现在就将你赐给邵王。” “邵王?”万叶涛满脸震惊,连连摇头。 第64章 计谋 你可有计解如今陛下危局? “你要去谯王那里?”韦淇脸上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不。”万叶涛摇头。 “难道要去上阳宫?”韦淇又道。 “圣人未必想见我。”万叶涛回。 “你到底想去哪里?”韦淇纳闷了。 万叶涛笑说:“我想去找安乐公主。” 韦淇听了,松了一口气,笑说:“你早说不就成了吗?我立刻派人送你去。” “多谢皇后。”万叶涛的眼睛里都是笑意。 韦淇又问其他几人,有和万叶涛一样去找安乐公主的,剩下的说想去上阳宫侍奉圣人。 韦淇心里高兴,都允了她们。万叶涛等人明日跟着天使,一起去幽州。其他人则今天就收拾了铺盖衣裳,去上阳宫了。 韦淇处理完宫务,到徽猷殿不见李显人影,在花园中找到了他,说起此事,心生感慨:“张柬之崔玄暐等人蒙受圣人大恩,住的是层楼叠榭,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却不思感恩,反逼圣人。 然而,那几个小宫女不过是宫中最不起眼的洒扫杂役,却是有情有义。张柬之和崔玄暐远不如这些宫女啊!” 李显与韦淇沿着杨柳岸散步,李显听了说:“确实不如这些宫女!” 韦淇担忧说:“若让他们掌权久了,这天下还不知是谁的天下。” 李显说:“张柬之耿直刚正……” 韦淇听了,立刻打断他,说:“笑话,什么直啊正啊,依我看一点都不是,只不过是一群利欲熏心的政客罢了。” 李显脚步一顿,叹了一口气,眺望远方,神情怅惘。这些天,他一直看的是他阿耶永徽年间的掌故。 当年高宗登基时,也是权臣掌控朝政,李显想像父亲一样,重振父祖的荣光。 然而,李显的现状比永徽初年更难,除了权臣,还有蛰伏的弟弟和武三思。 “你还是想提拔武三思?”李显转头看向韦淇。 韦淇点点头,笑说:“圣人退位后,宰相权大,将武家的势力打击地几乎一蹶不振,武三思正削尖了脑袋想往你身边钻。” 张柬之为昔日流放遭贬的官员复职,其中有大部分人间接直接关系到武三思,他们复职之后当然是要打压诸武的势力。 李显仍旧是没下定决心,韦淇道:“这些日子,你一直愁眉不展,我想为你分忧。武三思之流就如当年的李义府这个小人,你何必担忧他做大?” 李显摇头说:“他与永徽初年的李义府不同,他是羽翼丰满根深蒂固的李义府。他给朝政给李唐带来的危害比张柬之等人更大。” 韦淇听了默然无语,李显他不仅是皇帝,还是李唐江山的主人。想到这一点,韦淇突然笑了,打量着李显,只看得李显莫名其妙。 “你看我做什么?”李显问。 韦淇揶揄道:“显,你比之前更成熟了。”二十多岁登基的李显想的是个人权势,五十岁重登基的李显还想到了李唐的江山社稷。 这话明显让李显想起了某个一点也美妙的事情,顿时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二十多岁登基的李显曾说过:“我以天下给韦玄贞,也无不可。” 韦淇脸上的笑意也慢慢凝滞了,她想起了她横遭不测的家人。 李显说:“我要追赠你的父母和弟弟们。” 韦淇苦笑了一下,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现在正是艰难的时候,不要为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徒生口舌争斗。” 李显坚定道:“我要追赠你的父亲做太师做亲王,现在不行,日后一定给你补上。”太师是大臣之首,亲王是爵位之首。 韦淇笑说:“我知道。逝者已矣,我只有你和孩子们这几个亲人了。”夫妇二人迎着暮春的风,慢慢沿堤岸走着。 武三思没有预料到神龙政变后,武家势力处境如此艰难,几乎动辄得咎,各个夹着尾巴做人,有门路的早投到别人的门下了。 本以为相王会和张柬之等人斗上一斗,没想到他却不战而败了。这让武三思郁闷不已,太平公主与他有隔阂,不好直接上门,再则他是则天皇帝的亲侄,岂能居别人之下? 故而,当他听说上官婉儿又得宠了,立马去巴结上官婉儿,求上官婉儿引荐。他与上官婉儿是多年的老熟人了。 武三思往上官婉儿的府邸送了不少金银财宝,上官婉儿果然答应了他,只是这事不知为何没有后续了。 这日,他得知上官婉儿回到宫外的宅邸,忙带着厚礼去求见。上官婉儿的府邸是圣人所赐,精巧华美,只是主人不常住,略显清冷。 不过,春日的月季、蔷薇、芍药和牡丹将宅邸妆扮得热闹而又馨香。 武三思穿过繁花似锦的花园才见到了上官婉儿。侍女奉茶退下,屋内,武三思坐在上官婉儿的对面。 寒暄奉承几句之后,武三思迫不及待地问:“陛下那里是什么意思?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 上官婉儿慢条斯理地喝着茶,笑说:“梁王殿下,你的耐心哪里去了?” 武三思嘿了一声,说:“上官才人,你就不要打趣我了,我这老骨头可禁不起。” 上官婉儿笑了一声,说:“你千万别这样说,我也当不起。” 武三思道:“皇后是什么意思?陛下又是什么意思?” 上官婉儿笑说:“你怕什么?圣人尚在,安乐公主也在,有这两位保佑着你,你怕什么呢?” 武三思亲自给上官婉儿斟茶,并亲手送上,说:“是,我现在头顶上有两尊菩萨保佑着,可一个幽居别宫,一个远在幽州,都是鞭长莫及。 你不知道张柬之那老匹夫,软硬不吃,不知给我们家带来了多少麻烦?” 上官婉儿摇头没接茶盏,说:“你说这话,我就无法帮你了。” 武三思道:“行行行,你们是为国尽忠的臣子,我是无耻小人,只想着个人得失。” 上官婉儿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笑说:“罢了罢了,我说不过梁王。皇后问你,你可有计解如今陛下危局?” 武三思狐疑地看了眼上官婉儿,上官婉儿坦然笑说:“你尽管说,我不会向陛下和皇后隐瞒。” 武三思想了想,斟酌道:“其实这事要办也容易,擒贼先擒王,对张柬之、桓彦范、敬晖、崔玄暐和袁恕己等五人明升暗降,再把我引入朝堂就可以了。” 上官婉儿参预朝政近三十年,依着武三思的话想了想,沉吟道:“倒是个好办法。” “现在就看咱们陛下的胆识和魄力了。”武三思叹气道。他也想上进,可偏偏有人将他想成了洪水猛兽。 第65章 好友 裹儿依靠她的皇帝父亲 裹儿在幽州都督府办公,被崇训兴高采烈地骑马叫回来,脸上全是不乐意的神情。 “家里来了人,你快回去看看。”崇训如是道。 裹儿想了半日,也想不出什么人来,能让崇训觉得自己会开心。她的父母兄弟姐妹,是皇帝皇后皇子公主,轻易不能动,定不会来幽州。 究竟是谁呢? 裹儿刚进后院,就听见一阵女子们的欢笑声,抬步进去,只见三位正值青春的女子正在与植儿蹴鞠。 皮球滚碌碌滚到裹儿的脚边,她抬头一看,顿时愣住,继而脸上狂喜,与扑过来的女子抱在一起。 “叶儿,怎么是你?还有朵儿姐姐,湘灵妹妹。”裹儿又热情地抱过武朵儿和湘灵。 植儿抱着皮球,抬头好奇地盯着母亲和母亲的友人。 “走,我们进屋说。”裹儿携了三人进屋说话。四人叙完阔别之情后,裹儿好奇问:“你们怎么来这里了?” 万叶涛、武朵儿和湘灵三人你推我我推你,还是武朵儿开口说:“自从圣人去了上阳宫,我们姊妹在宫中无事,又不愿回家,故来投奔你了。不知你欢迎不欢迎?” 裹儿立刻说:“当然欢迎了,你们能来,我喜之不尽,只是公主不能开府,要委屈你们了。你们留下与我做幕僚和家令可好?” “公主能收留我们再好不过了。”三人笑说。 裹儿又问起神都的事情,万叶涛三人皆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听到阿耶在神都做皇帝举步维艰,裹儿叹息不已,恨不得立刻飞到神都去,只是现在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耽搁不得。 第64章 裹儿又治席为三人接风洗尘,安置她们住下。四人在幽州这个偏远之处重遇,亲近之情更胜从前。 晚上,裹儿更是抛了崇训植儿父子二人,与万叶涛、武朵儿和湘灵三人秉烛夜谈。 屋内两张榻拼在一起,四人躺在榻上,烛光如豆,摇摇曳曳。万叶涛的眼睛盯着狭小低矮的屋子,道:“公主住在这里受苦了,住得习惯吗?” 裹儿笑说:“这话你该问朵儿姐姐。” 武朵儿说:“当年,我奉圣人之命去房州迎接陛下。房州寓所殿宇败落,路上住的是驿站,驿站的屋子比这里更破旧低矮。” 湘灵道:“原来公主打小就吃过不少苦。” 裹儿枕着手臂说:“我吃的苦,一点也谈不上。到了幽州后,我见过普通百姓,他们忙碌终年,却吃不饱穿不暖。若说苦,我怎么能和他们相比呢?” 万叶涛笑叹:“公主变了很多,我白天差一点没认出来。” 武朵儿点头说:“公主你把幽州治理得很好,圣人都称赞不已。” 裹儿笑说:“你们来了,就更好了。最晚明年初,我要离开幽州回神都。离开之前,我要做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湘灵好奇问。 裹儿摇摇头说:“一时半刻说不清楚,明日我将宋长史引荐给你们。哎呀,我说这里正缺人,上天正好把你们送给我了。” 武朵儿:“这或许是命运的安排。” 按理,依武曌对她的恩宠,她是要去上阳宫侍奉,以还君王知遇之恩,然而她的内心却促使她,与万叶涛一起来找安乐公主。 四人说了好久,直到四更天才恋恋不舍睡去了。 次日,四人都醒得早,裹儿颇为不好意思,歉意道:“你们远道而来,本来是要好好休息,谁知我一说起来没有边际,扰你们休息了。” 万叶涛等三人皆不在意,盥洗完毕,众人吃了饭。崇训和植儿送她们骑马出家门。 几人走远了,武朵儿笑说:“高阳郡王对你一往情深,难得他还支持你。” 裹儿笑说:“自从来幽州后,他帮助了我很多。” 湘灵忽然想起一事,说:“我们来之前,听说梁王正结交上官才人,想搭上陛下和皇后的线,重新回到权力的中心。” 万叶涛说:“梁王太不知足了,若趁此退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武朵儿接道:“他尝过权力的滋味,且年富力强,又有根基,怎么会想着退?”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裹儿叹了一声。 武朵儿重复了一句,赞道:“说得好,说得透彻啊!” 湘灵笑说:“别说他了,有公主在呢,咱们不用操心。公主,你家的植儿真是玉雪可爱,神都之中恐怕找不出比他更可爱的孩子了。” 裹儿说:“说到这儿,我想求你一件事,想请你做白雪的师父。白雪是植儿的小名。” “做师父?不行,我不成。”湘灵道:“我才疏学浅,怎么能当小世子的师父?” 裹儿笑说:“植儿已经四岁了,我想给他启蒙,不过我事情忙,他阿耶的才学……我正要寻一名才华好的师父,正巧你来了。” 湘灵想了下,说:“既然公主信任我,我再推辞就不好了。” 一行来到都督府,裹儿将万叶涛等三人引荐给府中的僚佐官员。 “武朵儿曾是正五品的宫正,万叶涛曾是尚宫局掌记,湘灵曾是圣人身边的女史。朵儿姐姐和叶涛姐姐就不用说了,湘灵是与我同一年擢入圣人身边的女史,才华比我更好。” “她们各个都熟悉典章制度,朝中掌故,连边疆部族也都有所了解。我带她们过来帮忙。”裹儿给众人介绍道。 宋庆礼等人分别见过,见三人皆气质不凡,眼睛炯炯有神,交谈一二,明白俱是聪慧之人。 见过同僚后,裹儿将宋庆礼叫来,连同武朵儿三人,商议招降两蕃的事情。 经过这些年的经营,契丹和奚有复归大唐之意,只是找不到时机,两蕃又惧突厥威势,不敢面上表露。 “宋长史,契丹和奚的统领该下定决心了。最多明年初,我会离开幽州回神都。他们若再想谈,只怕没有现在这么容易了。你把这话传给李失活和李大辅。”裹儿道。 裹儿依靠她的皇帝父亲,和谈的事情大部分能自己拿主意,不像别的官员,有诸多障碍和考量。 第66章 归附(一) 以示归唐的决心 过了几日,契丹和奚族传来消息说,愿与公主在渔阳县秘密和谈。 宋庆礼听到这个条件,眉头拧起,道:“渔阳临近契丹,若发生意外,为之奈何?”其他人也纷纷劝说,不想让公主涉险。 裹儿想了想,笑道:“渔阳乃是大唐治下,他们敢来,我怎敢不去?” 赵司马说:“我让斥候加紧巡逻,再多派些勇壮跟随公主。” 诸人商议妥当,预定几日后,检校幽州都督安乐公主与契丹大首领李失活和奚族大首领李大辅在渔阳县会谈二族重归大唐。 渔阳县在幽州之北二百余里,裹儿、宋庆礼、武朵儿等领着数十轻骑出发前往渔阳县。 营州之乱后,营州南迁寄治幽州,这渔阳县便是划给营州的治县。裹儿等人在一处宅院住下,以待来宾。 当日晚上,几个胡商打扮的人趁着夜色悄悄进来。 院内隔几步都站着持刀的护卫,几名胡商神色警惕进来,正屋内点着灯,窗户映出自斟自酌的人影。 他们在门口被护卫拦住收了武器,才让进了屋。刚进去,就看见主位上坐着一位高贵雍容而又华美至极的女子,正是安乐公主。 裹儿见他们进来,笑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诸位请坐。” 这几人被安乐公主的神采威仪所摄,怔愣一下,裹儿以为他们听不懂汉话,又用突厥语说了一遍。 李失活等人忙回神,用汉话回道:“参见公主殿下,祝公主殿下长乐无极。” 裹儿笑道:“昔年契丹先祖、奚族先祖归附我的先祖太宗皇帝,太宗皇帝设松漠、饶乐二都督府安置你们二族,并赐李姓。 时移世易,如今你们有意重归,你我身为当时的后人,以前虽未见过面,却也是如旧友重逢,不必多礼。” 几人听了这话,笑说:“公主殿下不嫌弃我们粗俗就好,我们是第一次见大唐公主哩。” 裹儿笑回:“等你们有机会去神都,见了陛下,才是见了真佛。”几人笑起来。 寒暄过后,李失活叹了一口气,向安乐公主说:“我们当初迫于无奈归附突厥,殿下不计前嫌,念及先祖们的情谊,邀我们归附,原不该辞,只是突厥势大,我们契丹和奚都是小部族,若是突厥攻打,该如何是好?” 裹儿道:“突厥势大,可有大唐强盛?我大唐有口万万,土地幅员辽阔,谋臣如云,猛将如雨,如今李唐复号,天下归心,正是昂扬奋发之际。” 自高祖皇帝起,从太宗皇帝,再到高宗皇帝,哪一代皇帝不是胸怀天下,锐意进取。如今陛下潜邸时,秉性勇烈,以类太宗皇帝,被立为太子。某虽不才,幼承庭训,常思追复太宗高宗荣光。 突厥反复无常,屡屡寇我边关,朝中君臣,无不咬牙切齿。不出一两年,我大唐与突厥必有一战,若那时,你们将为之奈何?” 裹儿说罢,定定看着几人。奚族首领李大辅,说:“我们能来渔阳,就是想重归大唐,只是突厥看守严密,轻易不能动。” 裹儿道:“突厥连年征战,你们两族屡被征发,青壮死伤无数,等待只能带来更多不必要的伤亡。” 李失活问:“我们若归附大唐,突厥来攻,唐军能否相助?” 裹儿听了,一口答应:“你们归附大唐,就是大唐的子民,受到侵害,大唐自会出兵相助。” “公主殿下,此言当真?”几人急问道。 裹儿说:“当然,我任幽州都督,有权调动都督府的兵马。” 李失活和李大辅,说:“只是有一事,还请公主殿下向天子言明,只要陛下答应我们,我们将会为大唐天子献上忠心。” 裹儿道:“二位统领请讲。” 李失活说:“我听闻突厥、吐蕃、吐谷浑都向唐天子请娶公主,契丹虽是漠北小族,但常仰慕中原风华,请唐天子下降公主。” 李大辅也道:“奚族也仰慕中原风华,请唐天子下降公主。” 裹儿沉吟半响,道:“我会将你们的请求上奏给陛下。但是契丹和奚族归附,我也有个要求。” 李失活和李大辅说:“殿下但讲无妨,只要我们能做到,必当竭心尽力。” 裹儿道:“请二位统领杀了驻守二族的突厥将士,以示归唐的决心。” 李失活和李大辅闻言愣住,裹儿见状,道:“难道两位统领,这点胆识和魄力都没有?” 斩杀突厥将士,是彻底交恶突厥,若是归唐不纳,李失活和李大辅就成了部族的罪人了。 第65章 跟随来的几人低声用蕃语商量起来,时不时传来不赞同的声音。大唐是礼仪之邦,突厥反复无常,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这话同样适用国家交往。 大约一盏茶后,裹儿用蕃语问:“你们商量好了吗?” 几人更是一惊,裹儿转为汉话,笑说:“幽州境内榷市常有你们两族的人过来贸易,因而学了几句。” 李失活道:“殿下博学。昔年营州之乱,非全是契丹之过,若再出现赵文翙之类,契丹和奚该如何?” 裹儿道:“今上宽容以治下,秉承太宗遗志,视华夷如一家。我会奏请陛下,给予松漠都督和饶乐都督以秘折上奏的权力,奏折直达天听。 再者,突厥王族常居神都者,不计其数,陛下赐封官职,职位高者可上朝,又能上书陛下,若其部族受灾或者遭受不公,求陛下主持公道。” 李大辅问:“奚族也能?”裹儿点头。 李失活忽问了一句:“公主殿下,如何看待我们夷狄?” 裹儿闻言笑起来,问道:“你可知高祖的太穆皇后和太宗的长孙皇后先祖出自何族?”几人摇头。 裹儿道:“窦氏、长孙氏都是虏姓,出自鲜卑族。何为夷夏?说华夏语,行华夏礼,认同华夏的观念,在我看来,就是华夏人,不论原先的族群是什么,或许是汉人、鲜卑人、突厥人、吐谷浑人、蛮人,也可能是契丹人,奚人…… 华夏是开放的,她欢迎所有的族群加入;她是开明的,尊重各族的风俗习惯。 虽然现在仍有对夷族的歧视,但是从大唐立国开始,天子皆视华夷如一,朝中屡出蕃将,如契苾何力、阿史那社尔、执失思力、黑齿常之等等,还有如今的辽阳郡王李多祚,他出自黑水靺鞨。” 李失活和李大辅听了,默然良久,道:“我们愿归附大唐,但愿大唐不要失信于人。” 裹儿笑道:“你们放心。站在你们面前的是太宗的曾孙、高宗的孙女,当今陛下之女,我岂敢辱没先祖荣光?” 太宗和高宗,尤其是太宗皇帝,他是边疆各族最信服的天可汗,以他的名义做保,李失活和李大辅心中不安稍解。 之后,众人又商议了重建二府、上贡、遣质、贸易等诸事以及大唐如何接应二族重归等事。 直到四更天,众人才大致定下。其后,两方人趁着黎明前的夜色,悄然离去。 第67章 归附(二) 公主殿下好胆识!…… 裹儿回到幽州刺史府后,来不及休息,先让湘灵拟了一份关于两蕃合谈的奏表,末尾请求北疆各驻军协助牵制突厥。 奏表八百里加急送到神都。同时,裹儿下令幽州府军备战突厥。 然而,初夏的神都波谲云诡,自从神龙政变后,闲置的武三思被频频召入宫中,与帝后二人相谈甚欢。 张柬之等人忧心忡忡,一面弹劾武三思阴险狡诈,一面谏言陛下亲贤臣,远小人。 初夏的风,柔柔地吹着,阳光明媚。 通天宫中,皇帝的恩德如金色的阳光一样,洒在为首的五人身上。 张柬之、桓彦范、敬晖、崔玄暐和袁恕己,五人同日封王,这让大唐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恩惠,但也预示着五人的末路,他们同时被罢了政事。 皇帝以显赫的爵位酬谢了张柬之等人的功劳,但也将他们手中的权力毫不留情地收走了。 武三思重新活跃在朝堂,这事引发的后果,坚定了李显除去五人的决心。 李显隔着冕旒看见五王惊愕而又难看的神情,心中畅快极了,他感受到了皇权带给他的无上欢愉。 事毕,李显和皇后韦淇携手登上通天宫二层, 眺望远方。通天宫高近三十丈,巍峨壮观,神都之外百里可见。 李显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畅快舒展过,吹着夏日微醺的风,极目远望,都是大唐的锦绣河山。 忽然,幽州急报将李显惊醒,他颤抖着手,拆开急报,看完,心中松了一口气,又是生气,又是好笑,又是自豪,道:“这孩子把我吓了一跳。” 韦淇凑过去,看得清楚,也跟着放松,她最怕的是幽州打仗,女儿陷在那里。 “叫宰相们过来商议此事。”李显吩咐道。 两人下了楼,回到徽猷殿。在政局稍稳后,李显提拔了魏元忠、韦安石、杨再思、豆卢钦望等东宫旧僚做宰相,以填补张柬之等人去后的空缺。 几人来后,看过奏表,李显问:“你们有什么意见?” 现在突厥是大唐最大的敌人,而且大唐对两蕃的政策,向来是挟两蕃以制突厥,公主招降两蕃确实对大唐有利。 裹儿与两蕃粗谈了一个框架,主要是提高了两蕃在大唐诸部族中的政治地位,以及开设榷场贸易互通有无,再一个便是搁置商议的和亲。 魏元忠熟悉边事,韦安石性格持重,杨再思阿谀小人,豆卢钦望年迈,四人商议,主要是魏元忠和韦安石拿主意。 半响后,魏元忠说:“两蕃自太宗年间归附,营州之乱后依附突厥,首恶已死,如今重归,对于大唐而言是好事。” 韦安石想了想,也道:“两蕃归附利大于弊,公主合谈的内容……”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说:“倒也挑不出什么不好来。只有一件需要主意,两蕃是否真心归附以及如何抵御突厥的报复。” 杨再思道:“公主信上已经说了,求北疆各军协助,幽州军亲自接应两蕃。” 李显听到这里明白了,裹儿要以身涉险,心中踌躇。身为父亲,他不想女儿犯险,想要把女儿召回来;然而作为皇帝,裹儿是此事的发起者,是处理后续的最佳人选。 但是因着裹儿的身份,魏元忠和韦安石都建议重新派人去迎接两蕃。 良久,李显叹了一口气,说:“不必了,就让裹儿继续去做。你们拟敕书给两蕃,说大唐答应合谈的内容。 命左骁卫大将军裴思说充灵武军大总管以备突厥,再命北疆驻军严密关切突厥意向。最后,允许检校幽州都督李裹儿便宜行事的权力。” 韦安石劝道:“陛下……” 李显道:“就这样吧,裹儿不论是大唐的公主,还是大唐的臣子,都当以大唐江山社稷为重。” 李显了解自己的女儿,她不是冲动鲁莽之人。温柔乡养不出雄鹰,裹儿已经出去了,若是让她半途而废,只怕回来了,也会闹得天翻地覆。 朝中的命令,有条不紊地下发。朝野上下都感到一股紧张,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架势,那是政坛上的风雨和边疆的风雨。 裹儿的身份给了她不死的金身,未得到朝廷的敕令,她就开始实行招降两蕃的计划。 她先是派出两支伪装成胡商的勇士,分别去了契丹和奚族,任务就是刺杀和指认驻守二蕃的突厥将领,逼迫二蕃彻底交恶突厥。 幸好,他们的任务完成了,不过据说李失活和李大辅的脸色很不好看。 裹儿立刻招集五千骑兵,前往契丹大帐,留宋庆礼陈兵在幽州边镇接应。 “宋长史好好干啊,两蕃归来,我举荐你当营州都督。”裹儿笑道。 宋庆礼道:“你这次终于说对了,我有可能当营州都督,但绝不可能当松漠都督。” 初见面没多久,裹儿给宋庆礼画饼,说举荐他当松漠都督,然而实际上松漠都督是封给契丹统领的。 裹儿干笑几声,随后告别。她身边跟着武朵儿、金刚等护卫,看了一眼送行的丈夫、儿子、好友和下属,裹儿微微颔首,奔赴另一个天地。 十多日后,松漠都督府,李失活在营帐驻地看见南边扬尘滚滚,遂带着部族青壮迎了上去,看见为首的将领,眼睛顿时一亮,那是一身戎装的安乐公主。 那日合谈后,李失活回到营帐,踌躇犹豫,拿不定主意,有意重归大唐,但又怕承担不起突厥的报复。 万一大唐安乐公主言而无信,欺骗他们,让契丹与突厥两败俱,伤,该如何是好? 正当他们犹豫时,一支商队替他们做了决策,驻守的突厥贵族被当众刺杀。这时,不反突厥,也要反了。 好在安乐公主率军来了! “哈哈,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李失活豪爽道。 裹儿笑着打招呼道:“李大统领别来无恙啊!” 二人下了马,扬起手臂,手掌击在一处。李失活笑说:“公主远道而来,我们这里简陋,略备薄酒,请公主赏脸。” 裹儿惊道:“竟然还有酒喝,我以为李大统领招待我们几碗水,就已经很不错了。” 裹儿命余下的人安营扎寨,自己领着几个将领进了李失活的营帐。 她被李失活请到尊位坐下,下面的是契丹八部的族长。侍女们送上酒菜。 裹儿举起一碗酒,对李失活说:“前日属下冒然行事,给大统领带来了麻烦,我罚酒一碗。” 武朵儿在一边欲言又止,道:“殿下,你素不能饮,这样喝酒恐怕……” 第66章 裹儿斥道:“这是我该喝的。大统领,你也见谅,我平日不怎么喝酒,酒量也不好,幽州上下都知道。我只喝这一碗,给咱们契丹赔罪。” 说着,便一饮而尽,众人纷纷叫好。裹儿喝了酒,立刻上脸了,众人知她所言不假。 李失活见状,忙命人给裹儿换了茶水,裹儿道了一声谢。 李失活笑说:“公主殿下豪爽,我没料到,竟然是你亲自来。” 裹儿道:“契丹重归大唐是好事,我怎么能坐视契丹受突厥进攻而不管呢?你们放心,若是突厥来攻,我与你们一同作战。” “好,公主殿下好魄力!”李失活道。 裹儿笑说:“见笑了,我来之前,他们都劝我不要来,说有什么陷阱,我说契丹现在是大唐的子民,不会对我不利的。 我身为公主,亲自来契丹,是代表大唐,诚心接纳漂泊在外的子民。 我给你们保证,契丹子民回归大唐之后,若发生饥荒,大唐会调粮赈济你们;若遭受攻击,大唐会出兵支援你们。你们如同大唐其他的子民一样!” 裹儿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竭力保持理智,说出自己的蓝图和梦想,眼睛亮晶晶的。 宴饮之后,裹儿回到营帐略微洗脸,喝了一盅浓茶,醒了醒神,就去找李失活商议如何应对突厥的报复。 她的速度很快,但是突厥的速度也不慢,不断有消息传来说突厥已经征发军队攻打两蕃。 裹儿与属下来到营帐内,契丹八部的族长们都在,看到裹儿进来,笑说:“时间仓促,招待不周了。” 裹儿不在意地挥挥手,看向桌子上摊开的地图,与众人讨论起,如何先发制人,掌握主动权。 裹儿的亲临将契丹几乎架在火上烤,彻底坚定了他们站在大唐一侧的决心。 不是因为什么信任,而是因为大唐的强盛。若天子爱女,大唐公主在因契丹族反叛而发生意外,那大唐将与契丹结了死仇。 没有人怀疑,当大唐执意要攻打某地时,这个地方会攻打不下,比如当年强盛一时的突厥,隋唐两代屡攻不克的高丽。 现在他们只能拼尽全力,尽量削减突厥的力量。李失活如鲠在喉,好在心情不好的还有奚族。 次日,李大辅率领部族青壮也来了。裹儿招募士兵的命令已经命人传到幽州。 宋庆礼等人得到突厥异动的消息后,立刻让湘灵上奏朝廷,同时征募士兵,扩充军队,转运军需粮草,以备突厥。崇训以安乐公主的名义献出家财,激励士兵。 第68章 降爵 我阿耶又不是圣人,胡想乱想的…… 草原上初夏的风清爽畅快,裹儿铠甲上的鲜血和灰尘混杂在一起,散发着腥臭味。他们刚结束了一场战斗。 回到营帐,武朵儿和金刚想要给裹儿解甲,裹儿笑说:“不用,就这样吧,还有别的事情。” 问过伤亡,裹儿叫来幽州军的将领,商议接下来的行动。幽州援军陆续赶来,大有和突厥决战之意。 这不是裹儿的本意,但是默啜可汗许是被两蕃“叛乱”激怒,征发部族青壮,有大军压境,一决高下之势。但是,裹儿也不怕。 他们在幽州屯田四年,驻军有八年之粮,光幽州境内的粮草就能支持一段时间,只希望她的皇帝老爹给力一些。 李显接到消息差点晕倒,他那么乖巧伶俐可爱的女儿,怎么就去了松漠府,要是……要是…… 他差点六神无主,忙叫重臣过来商议此事,文武大臣聚于徽猷殿,魏元忠和韦安石都是对外主张强势的臣子。 对于突厥的挑衅,当然要打,只是派谁去打,这是个重要的问题。朝中也有武将,一些人的牛皮吹得震天响,一问战绩都是无。 往昔李显可能会被骗,但现在他的女儿就在战场上,选将不得不慎重再慎重,因而多听老臣们的意见,选出的将领也多是征战沙场的宿将。 经过商议,朝廷任命张仁愿为朔方军大总管,征讨突厥,减轻东北边疆的压力。 武周时期,武曌对外征战的将领,多是昏庸无能之辈,如武懿宗、薛怀义等等,结局多是损兵折将,一败再败。 现在朝廷的政策,终于转守为攻,强硬起来,一时间朝野兴奋。 松漠草原上,李裹儿、李失活和李大辅安营扎寨,养精蓄锐,以逸待劳,这些日子他们与突厥发生了几场小规模的战斗,皆以胜利告终。 只是过了一段时间后,突厥在东北的布局似乎偃旗息鼓,结合大唐的布置,裹儿怀疑突厥被张仁愿那边绊住脚步,毕竟突厥王帐离朔方军更近。 确切的消息传来后,裹儿与李失活、李大辅告辞,久留无益,且消耗粮草,不如退军回幽州。 再者,她招降两蕃的任务已经完成,契丹和奚族已经接受朝廷任命,重建松漠和饶乐都督府。 李裹儿率军回到幽州后,上奏朝廷请赏,又举荐宋庆礼为营州都督。朝廷全部依允。 李裹儿叫来宋庆礼与他说了这些天的行军故事,虽然一切顺利,但她的脸色却不见喜色,宋庆礼问其缘故。 裹儿道:“突厥虽然势大,但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只怕契丹将会成为大唐边境的大敌。” 宋庆礼怔愣一下:“……” 裹儿笑了一下,说:“不过大唐一直强盛,就什么都不用怕。宋长史,你去了营州之后,责任重大,东北边境的安危都担在你的肩膀上了。” 宋庆礼拱手道:“某定当竭心尽力。” 裹儿笑说:“我会先将幽州五千驻军调到营州二年,之后就要看你的了。” 宋庆礼说:“属下遵命。” 裹儿与宋庆礼交谈之后,回到住处,只见满院子青荫,崇训和植儿站在院门口迎接她。 裹儿翻身下马,三两步走到植儿面前,将他抱起,对崇训说:“这些日子辛苦了。” 崇训道:“快进去。”一家三口进了后院,崇训催着裹儿沐浴更衣。 天气逐渐炎热,裹儿换回了久违的襦裙,拿着团扇,说:“幽州今年怎么热得这样快。” 崇训用银叉子叉雪白的桃块喂裹儿,笑说:“这都六月了。” 裹儿嚼着吃了,问:“朝堂有什么事情吗?” 崇训摇头说:“没什么大事,对了,谯王出任濮州员外刺史,不任州事。” 裹儿接过叉子自己吃,听了道:“真是大快人心的好事。”阿耶这么做,相当于把谯王给贬了。 崇训也笑起来说:“谁说不是呢?两蕃归附,公主当居首功,不知朝廷要赏什么呢。” 裹儿摇头说:“不知,千万不要是什么爵位,我想要实权的官位。” 正说着,忽然有侍女从外面进来说,天使来了。 裹儿与崇训面面相觑,赶忙放下叉子,又换了官服,与崇训一道去前院,路上猜测:“阿耶派天使来能有什么事情。”崇训也不知。 两人接了旨意,原来是崇训从高阳郡王降为镐国公,封户不变。裹儿直接问天使:“这是怎么回事儿?独他一人降爵,还是别人都降了?” 天使满脸陪笑说:“启禀殿下,因朝臣抗表奏议‘天无二日,土无二主’,故而原梁王降封德静郡王,定王降封乐寿郡王,其他武氏诸郡王都降封国公。陛下还有一道圣旨,给小世子。” 裹儿等人重新跪下,只见天使宣道:“圣上手谕,加封安乐公主子武继植为金紫光禄大夫,赐延平县子。” 谢了恩,裹儿低头看着才四岁的儿子,摸了摸他的头发,笑道:“他才多大,无寸土之功,陛下如此厚爱,如何担得起,没得折了寿。” 天使忙道:“公主千万别这么说,这是陛下一腔慈心,小世子这份恩宠,是全神都独一份。” 裹儿笑说:“如此更不能了。我写一封奏表,劳你传达。” 天使陪笑说:“当不得一个‘劳’字,公主真是深明大义。”裹儿叫人陪天使去偏殿喝茶,一家三口回到内室。 崇训凝重中又带着释然,一边磨墨,一边道:“如此也好,我之前当郡王心惊胆战,降为国公好啊!只是你为何拒绝陛下对植儿的赏赐?” 裹儿一边铺纸,一边指挥植儿拿镇纸,解释道:“白雪太小,将来他必定继承你的爵位,何必在意现在这些得失?” 她说着低下头,点了点植儿的脸颊,说:“白雪将来长大,自己建功立业,封侯拜相,怎么样?” “好!”植儿重重地点点头,道:“我将来要像阿娘一样当大将军,打突厥。” 这话逗得崇训和裹儿都笑起来,崇训将植儿抱在怀里,裹儿拿笔蘸墨,写起推辞谢恩的话来,不一会儿就写完了,装入匣中,命人送给天使。 晚上,崇训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推了推裹儿,问:“你说武家将来如何?” 裹儿热得睡不着,又有热源靠来,往后退了退,说:“有我在,能有什么事情?” 第67章 崇训支起头,借星光盯着裹儿,说:“太平公主的头一个驸马不是被圣人饿死了?” 裹儿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阿耶又不是圣人,胡想乱想的,睡不着不如做点别的事情。” “啊……” 外面忽然起了一阵大风,吹得窗棂咯吱咯吱响,床帐飘飘荡荡。裹儿从崇训的身上坐起,说:“白天闷热,现在刮风,怕不是要下雨。” 崇训搂住裹儿的腰,道:“下雨正好,凉快凉快。” 正说着,外面风势越来越疾,豆大的雨点子落到地上,砸出啪啪的声音。 狂风骤雨,又夹杂着雷霆闪电,屋内却是依然潮湿闷热。崇训不让裹儿关窗,气得裹儿拿手打他,骂他饿死鬼托生的。 大雨下了一夜,第二日上午仍未停。裹儿心中担忧,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紧急招来属臣议事。这样的大雨只怕会引来洪灾。 裹儿道:“渠长和斗门长紧盯着河堤,有什么情况,及时告知。再让衙役通知里正,凡处在低洼临河的村落,若是雨仍不停,立刻到高处避难。” “是。”众人道。 裹儿又道:“现在是非常之时,诸位要辛苦一下。赵司马,府库中的粮食有多少?” 赵司马说了数,裹儿沉吟,道:“就这样吧。”因幽州刚打了一场仗,府库中的粮食并不是很多。 裹儿让众人散了,各自去做事。自己回到住处,刚进院子,就看见侍女们将沟堵了,把雨水积在院中,植儿在廊下拿着长棍驱赶白鹤、绿头鸭、天鹅玩耍嬉闹。 因见裹儿进来,侍女忙过来撑伞,植儿扔了长棍拉着母亲的手,嚷着要和她一起玩。 裹儿低头道:“你呀,专在家里淘气,你阿耶怎么不看着你?” 植儿攥住母亲的手指,告状说:“阿耶说下雨天睡觉天,正睡觉呢,不陪我玩。” 裹儿进了屋,脱了木屐,解了蓑衣,身上的纱衣都湿了,回到内室一看,崇训果然在睡觉。她轻手轻脚换了衣裳,不料崇训还是醒了。 他睡眼惺忪,懒洋洋问:“你去哪里了?” 裹儿回:“刚从府衙回来,既然醒了就起来,白雪一直找你呢。” 崇训坐起来,靠在榻上,笑说:“孩子都是我带,雨天又没有要紧的公务,怎么就悄不声地去了府衙?” 裹儿坐到榻上,叹了一口气,说:“这雨下得太大,只怕河水暴涨,要出事。” 崇训一脸惊讶,立刻抬头看向窗外,风雨如晦,问:“真的?” 忽然外面响起啪嗒啪嗒的声音,原来植儿好奇裹儿脱在廊下的木屐,就穿上一步一托地进来了。 崇训忙下床,将人抱在怀里,打了几下屁股,道:“崴了脚,有你哭的。” 植儿笑嘻嘻道:“不怕。阿耶,阿娘,我们投壶吧。” 裹儿心中有事,但不愿拂儿子的兴致,说:“好啊。”说罢,叫侍女进来,摆上箭矢和投壶。 植儿和崇训都十分高兴,卖力地投壶,裹儿脸上也绽放笑颜,她准头好,连续赢了几场,室内都是欢笑声。 忽然,湘灵从前院闯进来,淋的浑身湿透,喊道:“公主,渠长派人来说,桑干水河水上涨太快了,求都督示下。” 裹儿立刻道:“来人,传我军令,调两千府兵,再召集众人议事。” 第69章 回神都 咱家也会被大雨冲毁吗 裹儿说了一句“你们自己玩”,便跟着湘灵急匆匆地走了,崇训和植儿当然没有没心没肺地玩。 植儿听着外面的大雨,眉头紧皱,抱着崇训的腿,仰头说:“阿耶,下雨不好玩吗?” 大雨对于年幼的植儿而言,是一件新奇而有趣的事情。 崇训将他抱到榻上,说:“雨从天上落到地上,再流到河里去,若水多了,就会冲垮河堤,毁了人家庐舍庄稼。” 植儿天真地问:“咱家也会被大雨冲毁吗?” 崇训忽然笑了一声,揉着植儿的头,说:“不会。” 植儿问:“为什么啊?” “因为……”即便天上下刀子,也轮不到他们去扛。 崇训刚要说,脑子里忽然浮现裹儿的身影,不由得把后半句咽了回去,接道:“因为有你阿娘啊,你阿娘现在做的就是不要让大水把庐舍庄稼冲毁。” 植儿似懂非懂地点头,道:“我原谅阿娘不陪我玩了。” 这话让崇训又好气又好笑,点点他的额头,说:“你阿娘上辈子是欠了你的。” 植儿双手握住崇训的手,嘻嘻笑着,道:“阿耶,我们去打双陆吧。” 崇训被闹得没办法,只好应了,叫人摆上棋盘。父子一边下棋,一边等人,只是裹儿一整夜都没回来,外面的雨依然在下。 次日大早,崇训派人去问,才知道裹儿、长史、司马等都督府高官都带着府兵去巡视河堤了,现在府衙只留下湘灵协调处理政务。不见裹儿归来,他心中不免担忧。 下午大雨终于停了,裹儿才回来,浑身上下又是水又是泥,崇训叫人打了热水,自己进来服侍她沐浴。 裹儿皮肤被泡得发白,又皱巴巴冰冰凉凉,想必是穿湿衣服穿久了,顿时心疼不已,遂道:“都督府和刺史府都是人,哪里轮到你一个公主去冒着大雨巡视河道?” 裹儿自知理亏,笑了两声,说:“人手不够,我只有去了。” 崇训叹了一口气,赶紧让裹儿洗了,换上干爽的衣服,按着她灌了一碗驱寒的姜汤,才放她去睡觉。 今日上午,雨水猛急,混杂着泥沙,来势汹汹,河堤就要挡不住,裹儿果断地下令泄洪,淹了小半个县,才保住其他的地方。 返回府衙后,裹儿立刻叫人运粮赈灾,提供种子,等待水退了,再种一次。 入夜,裹儿正睡得香甜,湘灵忽拿着都督府其他州的急报,请她主事。 披了衣裳,裹儿又与湘灵一块走了。裹儿身上还兼着检校幽州都督的职务,幽州因为裹儿任刺史期间一直兴修水利,加固河堤,故而雨水虽大,但以较小的代价扛过去了。 只是其他州,有受灾大的,也有受灾小的,都上奏给了裹儿,请她裁决。 忙了大半个月,裹儿将所有的事情处理好,才松了一口气。宋庆礼命人送来请帖,请她过府吃酒,庆贺高升。 原来经裹儿保荐,朝廷已经下令任命宋庆礼为营州都督,不日上任。 裹儿一家过去吃了酒,过了两日,宋庆礼举家去了营州上任。自从两蕃事罢,韦淇已经多次打发人来催她回去,现在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崇训知道后,高兴至极,抱起植儿就往上抛,吓得裹儿脸都白了,等将植儿抢过来,裹儿拿着鸡毛掸子追着打他。 植儿在一边看拍手笑,气得裹儿连这个小的也一起打,弄得一家子鸡飞狗跳。 直到八月底,裹儿将事情交接完,便带着诸人离开。新任幽州刺史原司马赵铭与诸人相送,又有百姓知道后,自发过来。 裹儿挥别诸人,坐进马车,五味陈杂,在幽州的一切充实而又厚重,她心中着实舍不得。 然而,这里不是她的归途,而是她的起点,她将进入神都。 秋高气爽,一家三口呆在车中着实烦闷,于是都出来骑马。植儿骑在马上,窝在崇训的怀中,与裹儿并骑,天空湛蓝湛蓝的,只有几缕白云。 自从得知回家的消息,崇训一直处在兴奋的状态,裹儿在了,他拉着裹儿说话,裹儿被他说烦了,植儿顶上。 一家三口游山玩水似的往神都走了一个多月。 高耸如云的通天宫,让“土包子”植儿看得惊叹不已。“高不高?”崇训笑问。 植儿连连点头,说:“阿耶,我想要上去看。” 崇训指着裹儿,对儿子道:“你去求你阿娘,阿耶我办不到。” 植儿伸手要换到裹儿的马上,裹儿只好揪着他的衣领将人提过来,说:“你阿娘我啊,为你这个小家伙,还得去求我的阿耶。” 植儿仰头说:“阿娘的阿耶是皇帝。” “嗯,你说对了。”说到这里裹儿想起一事,转头问崇训:“你教儿子面圣的规矩了吗?” 崇训愣了一下:“……回去再教。” 突然一阵马蹄声传来,裹儿展眼望去,看清楚来人,笑说:“来不及了。” 须臾间,那人就拍马来到眼前,正是邵王李重润。 “裹儿!”李重润惊喜道:“你终于回来了。”昨日有人快马急忙报说公主今日回京,他便带人出城来接。 “阿兄!”裹儿满面惊喜,驭马上前。重润也是一脸笑意,见状忙叫:“慢点,慢点,你怀里这个是植儿吧。” 裹儿低头,对植儿说:“快叫舅舅,这是你舅舅!” 植儿乖巧道:“舅舅。”重润高兴地应了一声,余光瞥见崇训要下马行礼,说:“不必多礼,陛下和娘娘在宫里等急了,你们随我一同去皇宫。” 第68章 崇训笑说:“是,殿下。” “咱们走吧。”重润对裹儿道,裹儿点头,一家三口跟着重润进了皇宫,来到徽猷殿。 “阿娘,你看谁回来了!”重润刚进门就朗声道。 韦淇和李显忙起身,看见披着阳光进来的女儿,又惊又喜。裹儿大步上前跪下,激动地哽咽说:“阿娘,阿耶,我回来了。” 二人忙将裹儿扶起,眼睛泛红,不住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韦淇将裹儿仔细端详,嘴里不住道:“瘦了,也黑了,手上怎么这么多茧子……”说着便泣下泪来。 裹儿忙劝道:“阿娘,我好得很,你看,我身子可好了。” 李显对韦淇道:“孩子回家是一件大好事。”韦淇才止了哭泣,崇训和植儿跪下拜见帝后。 “平身。植儿是吧,快过来,让我瞧瞧。”李显对着粉妆玉琢的植儿笑说。 植儿见李显神情和蔼,满脸笑容,便上前几步,被李显搂在怀里,笑盈盈举着他对韦淇,说:“你看看,植儿像不像小时的裹儿?” 韦淇看过来,笑道:“真像,就是眼睛不像,他的眼睛像陛下。”重润和裹儿的眼睛像韦淇,都是杏仁大眼,李显则是丹凤眼。 李显闻言笑起来,低头问:“植儿,你留在宫中住几天好不好啊?” 植儿问:“陛下,我留在宫中,能去通天宫看看吗?” 裹儿笑说:“这孩子在城外看到巍峨的通天宫,好奇极了,闹着要去看。我和他说,只要我的阿耶同意了,他才能登上去看。” 李显笑说:“这有何难?过会儿吃了饭,我让你舅舅带你去通天宫玩。” “外祖,你真好。”植儿眨着眼睛,歪着头,可爱道。 李显见了,赶忙叫:“你们过来看,这个样子是不是像小时的裹儿?”一时间,重润和韦淇都笑了,说是像极了。 韦淇将植儿抱在怀中摩挲,和裹儿说话。李显只好问起崇训在幽州的事情来,崇训恭敬地一一答了。 亲人久别重逢,有说不完的话。宫女过来问膳,韦淇说:“午膳摆在流杯殿。”说罢,韦淇将裹儿带去更衣。 裹儿骑马赶路,身上不免有尘土,韦淇看见,把人叫到寝宫,拿自己的衣裳给她换上。 等母女二人来到流杯殿,只见崇训笑着和李显说话,植儿绕着柱子和重润嬉笑。 他看见母亲过来,跑过去抱住裹儿的腿,甜甜叫道:“阿娘,舅舅说了,要带我出去打猎,猎大老虎。” 裹儿揉揉他的头,笑说:“你去问问你舅舅,他猎过大老虎没有。” 植儿果然跑过去问,重润怎么能说自己没猎过大老虎呢,当然满口说自己曾经猎过十八只大老虎。 裹儿窃笑不已,韦淇笑道:“快别乱说,教坏了植儿。植儿过来,你舅舅骗你呢,他没猎过老虎,等植儿长大了,长得高高壮壮,说不定能去猎老虎呢。” 植儿听了,先是眼睛睁得滴溜圆,然后控诉地看了眼舅舅,就将头埋在韦淇的腿上,不说话了。 李重润反而哈哈笑起来,道:“这个也是和裹儿学的吧。” 裹儿听见,气得随手拿橘子扔了过去,重润长臂一伸,接住橘子,竟然悠哉悠哉地剥起来。崇训见他们兄妹和睦,心中不免生出羡慕之情。 李显见两人不成样子,摆手道:“吵吵闹闹成何体统。裹儿和植儿都饿了,用膳。” 裹儿朝重润哼了一声,才拿起筷子用膳。韦淇将植儿抱在怀里,给他布菜喂饭。 膳毕,韦淇对裹儿道:“你留在宫中住几天再回去,我和你阿耶都想你。” 裹儿想了想,说:“我初回来,兄弟姊妹和长辈们都没来得及见,等我见完他们,再来宫中小住。阿娘,你说怎么样?” 韦淇听说,笑道:“这倒是了。你下午陪陪我再出宫。”裹儿笑着应了。 植儿吃完饭,头不断扭向重润,目光中都是期待,重润只觉得自己快要被外甥的目光灼透了,不好再逗,抱起他对崇训说:“植儿坐不住,咱们出去说话吧。” 崇训拜别帝后,跟着重润植儿一起去通天宫游玩。裹儿与阿娘阿耶泣笑叙阔,自不必提,至晚方回宅邸。 第70章 仙蕙 你可以找他学突厥语 武三思昨天得知安乐公主与儿子将于今日回神都,早请了假,又派人去接,不料被邵王半路接入宫中,到了宵禁时分才回。 安乐公主的车驾刚进门,武三思就过去探望。公主的品阶可比他的郡王爵位高,武三思又善于逢迎,自然不等公主来,自己就过去了。 “阿耶!”崇训看到父亲,急跑几步过来拜见。武三思情不自禁露出笑容,道:“二郎回来了。” “儿子不孝。”崇训想要跪下,却被武三思抓住,笑说:“这是什么话,很好,很好,你做得很好。” 崇训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忽然想起一事,转身折返,将植儿抱到武三思面前,道:“阿耶,这是我的儿子植儿。” “快放下来!你勒着植儿了。”武三思看见玉雪可爱的孙子,忙叫道。 裹儿走来,笑说:“早晚天气冷,大人快里面请。” 武三思叉手行礼,道:“殿下。”裹儿忙避了,笑道:“你是长辈,我如何受得起。” 武三思摇头说:“你们舟车劳顿,休息要紧。你们都安好,我这颗心就放下去了。我先告辞。”说罢,转头看向金孙,问:“植儿,要不要跟阿翁回去?” 庭院廊下挂着灯笼,夜空中群星闪烁,植儿抬头看看爹娘,只见他们都一脸微笑,没有说话,要让他自己拿主意。 “阿翁,我要和你回去。”说着植儿牵上武三思的手指,朝崇训和裹儿摆手,说:“阿耶阿娘,我和阿翁一起去了。” 武三思只是随意一问,没想到孙儿竟然真应了,惊喜不已。裹儿听了,笑说:“你去吧,明天上午记得回来,我带你探望你姨娘。” 植儿点头,武三思俯身将他抱起,辞了两人回到郡王府。路上,植儿伏在武三思的肩头,悄悄问:“阿翁,府里的樱桃毕罗好吃吗?” 武三思听了,笑说:“好吃。来人,叫厨上现在就做樱桃毕罗。” 植儿闻言,脸上露出乖巧的笑容,嘴上却说:“阿娘不让我睡前吃东西。” 武三思手一挥说:“你想吃什么,就给阿翁说。”植儿重重地点头说:“阿翁,你真好。” 植儿的奶娘婆子都跟来了,他奶娘何三娘悄悄给武三思的侍从说:“殿下和驸马说吃糖多了,对小儿牙齿不好,故而拘着小郎君,我们可不敢给小郎君吃太多樱桃毕罗。” 武三思知道后,沉默了一瞬,抬头看见坐在榻上,荡着小腿的孙儿,想了想,低声道:“少做一点,有个味儿就行。” 武三思擅长逢迎巴结人,其实质就是奉承迎合那人的欲望,喜欢美色就送美女佼童,爱好钱财就送绢帛金银。 然而这个小娃娃是他的亲孙儿,不少富贵人家的孩童因家人溺爱多食蜜糖生了一口坏牙,武三思当然不希望这事发生在自家孙儿的身上。 植儿不知情,眼巴巴地等着,直到侍女端着白玉盘子来,里面摆着一只俯首喝水的孔雀,栩栩如生,顿时让“土包子”植儿看直了眼睛。 他不可置信说:“这……这就是樱桃毕罗?” 武三思面不改色说:“神都最正宗的樱桃毕罗。” 植儿盯了半天孔雀,从翅膀上拈了一块送到嘴里,嚼了嚼,疑惑道:“这是胡瓜。” 武三思指了指白玉盘中池边嫣红的小花,说:“这才是樱桃毕罗。” 植儿拈来一口吃了,又疑惑道:“阿翁,它的味淡了些,也小了些,我在幽州吃到的毕罗有这么大。” 植儿伸手比划下,眉头微皱,半响后,恍然大悟,点头道:“阿娘说,神都爱奢华,一碟茄子要十来只鸡来配,果然如此。” 说罢,他白嫩的小手抓住武三思的大手,认真道:“阿翁,人不过一日三餐,以后不可奢华。” 武三思忍笑应了,见天色已晚,命伺候的人过来服侍她在套间睡下。 次日一早,植儿刚吃了饭,裹儿打发人来接他,带他去永泰公主府。 仙蕙一早就等待了,姊妹阔别数年,又笑又哭,叙完别离之情。裹儿与仙蕙别了众人,来到花园的凉亭里说体己话,远处飘来桂花的清香。 仙蕙笑说:“有一件事我要承你的情,阿娘私下里和我说,等你回来,咱们姊妹一同增加封户。” 裹儿问:“加封多少户?” “你最多,实封三千户,我和五姐少五百户,别的姊妹比我们再少五百户。”仙蕙脸上都是喜意。 裹儿听了,笑说:“阿耶阿娘心疼我们。” 仙蕙嗑着松子,说:“嗯,旧制公主最多三百户,三百户,呵,打发叫花子呢。 若是少也就罢了,凭什么皇子最少是八百户,同样是皇帝的子女,皇子得到的爵位和封户远远超出公主,这一点不公平。” 第69章 裹儿暗暗在心中算了一笔帐,光他们姊妹兄弟的封户数就抵得上一个州的赋税,再加上远近外戚宗亲,只怕会是一笔极大的数字。 仙蕙又道:“五姐的公主府盖了一大半,亭台楼阁,瑶花琪草,应有尽有,光料子就已经花了几亿钱。过两日,咱们去看看。” 裹儿问:“你要再盖一座公主府?” 仙蕙点头说:“这个是自然。你呢,准备在哪个坊?” 裹儿说:“我还没想好。” 仙蕙说起公主府来头头是道:“我已经选定坊,等里面的民户迁完,就要下地基了。你呢?” 裹儿想了想,说:“我,我现在的府邸也不错。” 仙蕙见裹儿面有忧色,问:“我听说你在幽州当了散财童子,若是钱财不趁手,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去找阿耶,让他们帮衬些。” 裹儿噗嗤一声笑了,又摇头说:“你是明白人,我心里有一些话,与别的姊妹不敢说,若是说了我就是姐妹中的反叛了。只有你才懂我。” 仙蕙拍拍胸口,说:“你有什么话尽管说给我听,我绝不外传。” 当年李重润和武延基遭张易之诬告,几乎被打死,还是裹儿舍命相救,后来又因此贬去幽州,至今放回。故而,她们之间的情谊比别的姊妹更深。 裹儿听了,便将在幽州看到的稼穑之艰说了,又道:“这天下是李氏的天下,皇亲宗室封户多了,朝政收入就少了,打仗、赈灾、修水利……哪一样不要钱?” 仙蕙听了,说:“幸好你这话和我说,即使五娘听了,她也铁定当场翻脸,这爵位没有我们的,难道还不许爹娘心疼我们,多给我们钱帛?” 裹儿说:“你说的有理,我们公主不过是三瓜两枣就打发了,封户的大头是那些皇子皇孙。” 仙蕙笑说:“你要是将皇子公主的封户数弄成一样,便是三百户,我也认了。” 裹儿叹了一口气,说:“还是你懂我。” 仙蕙想了想,拍了下桌案,道:“有钱赚,不一定有命花。二千五百户是有些多,我只留一千三百户,其他的就当行善积德了。” 裹儿笑说:“也好,我留一千五百户。对了,我想求阿耶阿娘,让公主如亲王一样开府。” 仙蕙眼睛一亮,抚掌赞道:“这个好,公主开了府,我们就能招纳门客了。” 裹儿笑说:“我给姑母下了帖子,过两日去探望她,想必她也希望公主开府。” 仙蕙说:“姑母门下宾客如云,她自然是愿意的。” 姐妹正说话,忽然裹儿看见花园里进来一位秀美绝伦的青年,回头朝仙蕙揶揄道:“这是小六姐夫?” 仙蕙笑着,啐了一口,说:“再胡说我撕烂你的嘴,他是延基的二弟延秀,去年从突厥回来,能歌善舞,通突厥语。你可以找他学突厥语……”说着便掩口笑起来。 裹儿毫不示弱,嘲笑她道:“我看你是想学突厥语了。” 两人正就着武延秀说笑,见他往这边来,便都止住了笑。 第71章 延秀 合该我与七公主有缘 武延秀许是看见亭中有人,就紧走几步,穿花度柳,来到亭下,向前笑说:“延秀拜见六公主,七公主。” 裹儿假装不知,转头问仙蕙,说:“六姐姐,他是谁,瞧着怪面善的。” 仙蕙亦笑说:“你不记得他了?他是先魏王的次子,驸马的二弟,延秀。” 裹儿点头,笑说:“原来是你,快请坐。” 武延秀坐下,笑道:“合该我与七公主有缘,我从席上下来散闷,没想到公主也在这里。” 他一面说着,一面拿眼睛不住地偷看裹儿,裹儿笑吟吟任他看,一双杏眼也在打量他。 魏王次子的相貌极好,星灿月朗,细看来比之当年的张昌宗,又多了几分姿仪气度。 裹儿含笑道:“我听说了你的事,常与你兄长担忧你,后来知道你回来了,才放下心,真是佛祖保佑。” 武延秀道:“可不是佛祖保佑?若非他老人家,我还不能见到公主,这不是有缘是什么?” 仙蕙见了,早就悄身走开。 裹儿忽然用突厥语问了一句:“你会说突厥吗?” 武延秀先是一愣,继而笑起来,如明珠粲然,也用突厥语回:“殿下,我在突厥呆了几年,不仅会说突厥语,连突厥舞都会跳。” 裹儿道:“你辛苦了。” 武延秀心中一动,然后笑着摇头说:“我已经回来了。”裹儿问:“你能说说你这些年在突厥的情况吗?若是觉得冒犯,就当我没说过这句话。” 武延秀摇头,便说起这几年在突厥的情形。 当年,武延秀决意舍身娶突厥公主,历经辛苦到了王帐,便被扣住,使臣被默啜可汗杀了几个。 他当时吓坏了,幸好他的身份保护了他,一直扣在王帐里,后来看守慢慢松了,他自由许多,再之后就是大周与突厥议和,他被放回来了。 两人用突厥话说起来,看起来十分投契。直到仙蕙身边的宫人来催,裹儿才恍然回神,笑说:“我这会去找六姐姐,等闲了我再找你说话。” 武延秀笑说:“我要到殿下府中见殿下,只是殿下事忙不肯见我。” 裹儿道:“自家兄弟,我若在家,怎么不会见你?”说着,她便起身,跟着宫人慢慢走了,回头看时,见武延秀仍在望着她,见她回首,便展颜一笑。 等到了一处退步,推门进去,果然见仙蕙躲在里面喝茶,裹儿气道:“你怎么丢下我一个人?” 仙蕙笑得意味深长,说:“我这位小叔人品相貌如何?武家出美人,他可是武家长得最出色的郎君。” 宫女奉茶又退下。裹儿端着茶,笑吟吟盯着仙蕙,说:“既然他这么好,性子也伶俐,我就不信你没动过心。” 仙蕙讪讪一笑,说出缘故来:“延基为了我受伤几至丧命,又囚禁数年,且又无错处,总不好负他。 我还了延秀最后一个人情,他也说了,是好是歹,他都受着。” 裹儿佯怒说:“好呀,你拿我当人情。”说着就起身上榻要掐仙蕙的脸,仙蕙连连告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裹儿才罢,坐回位上,慢慢喝茶,说:“我家那位性子也好,且植儿爱他阿耶。平日里与他说话没什么,但别的……”仙蕙就见裹儿摇头。 裹儿与崇训是政治联姻,因着年纪相仿,容貌俱盛,且都不是古怪脾气,故而相处出情谊来,虽谈不上爱,两人间却是充满着喜欢、信任和敬重。 仙蕙听了,叹息了一声,又道:“不提他了,有没有福气就看他以后的造化了。” 姐妹正说话,就见几个伺候的人簇拥着植儿过来找她,他远远挥手跳着叫道:“阿娘!” 裹儿招手,植儿忙跑来,先喊了声仙蕙姨娘,才依偎在裹儿的怀中,问:“阿娘,阿耶说酒席撤了,要用饭了。” 裹儿与仙蕙起身, 植儿走在中间,牵着她们的手,高兴地往前冲,喊道:“走走走,吃饭吃饭!” 仙蕙笑裹儿说:“你小时难道也这么馋?” 植儿听了,立刻回说:“阿娘说了,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仙蕙哈哈笑起来,低头说:“你以后和姨娘住怎么样?” 植儿摇头说:“不行,我是阿耶阿娘的孩子。” 裹儿斥仙蕙说:“他是我家的宝贝,千金也不换。”一行说笑着来到大厅用饭。 饭毕,仙蕙苦留,但裹儿家中有事,便告辞了,与仙蕙约定过几日到宫中一起小住几日。李显对于孩子们,尤其是重润兄妹,更多的是父亲,而非皇帝。 裹儿回到府中后,崇训要带着植儿去拜见武三思。 裹儿对他说:“咱们初回京师,两眼一抹黑,你正好问问大人京中的形势。再则,我算是外官入京,必然要任官,大人是朝中老人,不知他有什么意见?”仙蕙上午说了一些,但是裹儿想知道更多。 崇训说:“正要找阿耶说这个事。” 裹儿道:“晚饭回来用吗?”崇训想了想,说:“我与植儿在那边用过饭再回来。” 裹儿说:“这样也好。”说着,崇训就抱着儿子去了武三思府邸,与父亲兄弟侄儿聚在一起听戏小酌,到了掌灯时分才回来。 次日早上,裹儿正在见府中管事并从幽州带回来的护卫、幕僚和工匠,忽然有天使过来,设了香案接旨,果然是增加封户的圣旨。 又问天使诸姐妹如何,都如仙蕙所言。裹儿叫来万叶涛,说了请削减封户的打算,吩咐她让仙蕙出面,劝说姐妹一起上书。 万叶涛问:“若六公主问,别的公主不答应呢?” 裹儿说:“那就我们两姊妹上书,别说我们不带她们玩。再则,你给六娘说,阿耶是皇帝,以后加封也容易,何必巴着现在,落朝中大臣口实。” 万叶涛听了,笑着说:“我知道了。”便退了下去,去了永泰公主府。 第70章 仙蕙当了姊妹里的恶人,说了此事,有当面答应的,有当面骂她的,不过最后都同意上书。 姊妹几个下午都来到仙蕙的府上,长宁见裹儿来,狠狠瞪了她一眼,说:“这都是你的主意,六娘素来不管这事的。” 念着是亲姐妹,长宁只在心里暗想,没有说出口:“你就是拿我们的好处邀名声。” 裹儿见她抱臂站着,推了推她说:“大唐北有突厥,西有吐蕃,两蕃新附,七月河北道十多州遭水灾,又洛水暴涨冲毁田舍,如今国家内忧外患,正值用绢帛之际。 咱们阿耶是皇帝,将来的太子是我们的兄弟,这天下不是别人的天下,是咱们李唐子孙的天下,咱们多了一户,国家就少了一户的收入,就少一户的钱去御敌赈灾。” 新都几人听了,都说是这个理,长宁冷哼几声,下巴一抬说:“你来写奏表,要是写得不好,我就不签字。” 裹儿笑道:“我来写。”说着,便铺纸提笔,稍一思索,挥笔立就,请诸位姊妹看,都说极好。 “写得真好。”新都公主纨纨看完,提笔在末尾属上自己的名字,宜城公主等人也依次签上自己的名字。裹儿立刻派人将奏表送到宫中。 仙蕙见长宁仍面色不豫,悄悄拉她到一边说:“我答应裹儿主要是因为阿耶。阿耶心疼我们,违了旧制,也要给我们加封。 你知道,阿耶这个皇帝当得辛苦,我们能做一些是一些。阿耶是皇帝了,我们这些公主才尊贵。还有,裹儿性子直,你做的那些出格事,还是罢手吧,免得姊妹不和。” 长宁听了,半响无语,嘴上强硬道:“你们姊妹向来要好,又嫁了一家兄弟,更比别人亲近了。” 仙蕙赌气道:“当年你们嫌武氏,就大姐、我和裹儿嫁过来。你们现在夫妻和睦想的是子孙繁茂家业长存,我们现在还想着如何活下去呢。” 朝中大臣深恨武氏者多,武家只靠着嫁进来的四位公主撑门面,将来不知道什么光景呢。 第72章 太平 这事只能看公主的良心了 姊妹不欢而散,但是李显却大怀欣慰,向韦淇感慨说:“孩子们大了,知道心疼阿耶了。” 李显岂不知额外加封女儿,惹朝臣非议?但是,他的女儿们跟他受了不少苦,如今苦尽甘来,自然要优待女儿。 韦淇笑说:“一定是裹儿和仙蕙捣的鬼,再没有其他人了。”李显点头,这两个小的深明大义,当年也是她们毅然决然地出面与武氏联姻,巩固他的东宫之位。 李显问:“那这怎么办?太平在圣人临朝时,实封三千户,裹儿他们实封三百户太可怜些。” 早有宫女将她们姊妹的打算悄悄说给了韦淇。 韦淇此刻听李显如此说,便道:“陛下说的是,圣人在朝时,太平公主是如何得金尊玉贵。裹儿姊妹流离十多年,你一片慈心,想要补偿她们,谁知她们也有孝心,不忍你为难。 依我看,不如这样,裹儿的实封砍半,一千五百户。裹儿有功社稷,五娘和六娘比裹儿少一些,一千三百户,剩余的姊妹就一千户。” 李显说:“也好,以后再补贴她们。”说罢,便让上官婉儿拟了圣旨发下去。 宜城等几个公主非皇后所出,虽心中不悦,但也不会当面拒绝。宜城坐上马车,就换了脸色,烦躁不已,回到公主府,仍不见驸马。 上午天使传圣旨,宜城派人去寻驸马一同接旨,半天也没找到人,只好自己接了。 “找到驸马了?”宜城问。 宫人回道:“公主走后,驸马回来一趟,听说天使走了,又回去了。” 宜城眉头一蹙,追问:“在哪儿找到的,他又去了哪里?” 宫人顿了一下,悄声说:“在履道坊南里的柳枝巷。” 宜城怒火中烧,抓起手边的茶盅扔到地上,额头青筋直跳,道:“好啊!好啊!好啊!” 宫人侍女仆从早已乌压压地跪了一地,都求道:“公主息怒,公主息怒!” 这柳枝巷住的是驸马裴巽的宠婢,宜城与驸马谈过几次,他依然仗着家世我行我故。 宜城忍了几年,原以为新皇登基后,裴巽会有所收敛,没想到却依然如故。宜城气得头脑发昏,不觉眼睛红了一圈。 她们姊妹几个的驸马,哪个对公主不是毕恭毕敬?唯有裴巽猪油蒙了心。 “早晚让这对狗男女死在我手里才好。”宜城心中发狠,暗想道。 裹儿接了皇帝重新加封的旨意后,次日去了太平公主宅邸。太平的公主府修得华美至极,假山流水,亭台楼阁,虽在闹市之中,却得天然之趣。 裹儿坐着歩辇,一路逛来,只见黄花满地,白柳横坡,石桥跨虹,溪水潺湲,两岸红叶翩翩,东北有翠竹掩映数间静室,西南有碧水环绕二层碧楼,金桂送来清香,又隐隐有丝竹之声传来。 裹儿细看园中景致,心中赞赏不已,恐怕只有皇家池苑能媲美一二。 过了一盏茶,裹儿方到了太平公主日常起居的院子。她下了歩辇,贵人坐的歩辇,裹儿十分不习惯,不过,入乡随俗嘛。 裹儿在宫人的簇拥下进了门,只见榻上坐着一位雍容华贵体态丰腴的美妇。 “姑母万福。”裹儿笑着福身,太平公主的大宫女春兰忙扶起她。 太平笑说:“裹儿快过来坐下。”春兰扶裹儿到太平对面榻上坐了,又接过侍女的茶送上。 裹儿笑说:“几年没见姑母,姑母一点没变,还是那么年轻漂亮。” 太平听了,笑道:“姑母老了,现在他们兄弟都说裹儿才是咱们李家最好看的公主。” 裹儿摇头笑道:“我年轻不知事儿,人家说个针,我就当个棒槌,姑母快别取笑我了。” 寒暄之后,太平抿了一口香茗,问:“裹儿,我听说你辞了陛下的封户?” 裹儿道:“确实有这个事情,我们姊妹无甚功劳,又年纪小不知事,不敢受陛下的赏赐。” 太平听说,笑了:“这话说其他的姊妹不错,说你倒是不实了。你从幽州回了京,有什么打算?” 裹儿听了,说:“我这次过来,一来是探望姑母,二来是想问问姑母的意见,姑母见识高远,强我十倍。” 太平沉吟一下,说:“你若是在地方为官也就罢了,但在京师任职,只怕群臣有非议。” “所以我才来讨姑母的意见。”裹儿说:“我在幽州几年,就不信别的地方官做得比我好,租赋、人口、田地和水利,我哪样都不差,且又有招降两蕃的功劳。” 太平叹息一声:“因为你是个女人啊。” 裹儿说:“这天下有一半人是女子,同样是人,难道男的就比女人高贵,比女人聪明,比女人有才?” 太平噗嗤一声笑了,倚在榻上,问:“你既然这么说,做姑母的再不能袖手旁观了。你有什么意向?” 裹儿说:“户部和工部,我拿不定主意。” 太平想了想,说:“为什么想去工部?”户部不难理解,那是国家财赋之所,重中之重。 裹儿说:“大唐如今强盛,正是修筑农田水利、桥路海塘的好时机。” 太平问:“你懂怎样铺桥修路?” 裹儿摇头,太平说:“就户部,吏部也不错,再任一个中书舍人。你还年轻,慢慢来。” 裹儿眼睛一亮,起身万福:“多谢姑母指点。” 裹儿想借助太平的力量进入中央,太平想通过裹儿这个几乎完美的女性政治人物(身份贵重、政绩喜人、有孝悌之名),打开女子仕途的大门。 故而姑侄相谈甚欢,太平留下裹儿用饭。裹儿口腹之欲不强,但还是被太平公主府的宴会惊住了。 她没出息地悄悄数了一下,一共上了六十道菜,裹儿吃到十多道就吃不下了。太平笑她说:“我送与你几个好厨子。” 裹儿苦着脸,忙摆手道:“姑母饶了我罢,我府邸养不了他们。” 太平也听说过,人家当官赚得盆满钵满,裹儿当官家财都没了。不过,依她兄长那样的好性子,只怕私下里会补上,遂笑说:“好吧。” 裹儿还发现了一件奇事,太平公主府多用侍从而非侍女,侍从各个肤色白皙,身材高挑,五官俊美。 太平见裹儿的目光时不时偷瞄这些人,说:“你养不起厨子,几个侍从发些月例就打发了,这下不能推辞了。” 裹儿张了张嘴,垂头丧气说:“姑母,你还是把厨子赏给我吧,这个更要不起。” 她这个样子将太平逗笑了,嗔道:“你是皇后养的公主,这么捏手捏脚做什么?还是太年轻了。” 太平说着,想起自己与裹儿年龄相仿时的情形,那时她与驸马薛绍情投意合,只是现在感觉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 人年轻时总是将情情爱爱,山盟海誓看得格外重,但到太平这个年纪,只觉得什么都淡淡的,唯有权势财富才是实实在在的。 第71章 “算了,随你,你喜欢厨子就留下,不喜欢随你处置。”太平叹了一声,裹儿喜之不尽地道谢。 用完饭,裹儿回到府邸。崇训莫名其妙得了几个厨子,问出缘由,整个人又急又气。 他就知道,神都是个虎狼窝,裹儿正值桃李年华,艳绝天下,她还有高贵的身份,往她身上扑的人一茬接着一茬,怪不得那日吃酒,几个兄弟说了些莫名其妙的酸话。 崇训想要阻拦,但又无从阻拦。太平公主下嫁堂叔父,据说入幕之宾,裙下之臣,不可胜数,府中又养着俊男才子,但是堂叔父不闻不问不听,平日只在院里以诗书音律自娱自乐。 唉!崇训重重叹了一口气,这事只能看公主的良心了。 第73章 宜城 二姐姐呼奴唤婢,姓裴的三餐不继…… 裹儿过了一日,就被皇后打发人接到宫中小住了,这让崇训长长松了一口气。 宫中好啊,宫中没有狂蜂乱蝶。 裹儿进了宫,行完礼,就依偎着母亲坐了,与小时候一般。韦淇摩挲着她,笑说:“神都的水养人,你看看裹儿是不是比之前胖了些?” 李显坐在对面点头,伸手拿了盘中的橘子剥了,分成两半,递给妻女。 裹儿吃了一瓣,惊喜道:“这橘子好吃,酸甜可口。”李显笑说:“我再给你剥一个。宫中冷冷清清,你多住几日,就住在……你想住哪个殿?” 裹儿想了想,说:“我想离阿耶阿娘近一些。” 李显说:“那就山斋院吧。”山斋院在迎仙宫后面。 裹儿笑说:“阿耶最好了,阿兄哪里去了?”除了四郎年幼没有出阁,重润兄弟都出阁外住,但是李显和韦淇常留重润在宫中长住。 重润十天里有六七天住在皇宫,那日接了裹儿回宫后,他就一直住在宫中。 韦淇也奇道:“来人,去催催邵王。” 宫女去了半天回来说:“回皇后,邵王去了宜城公主府。” 韦淇眉头微蹙说:“去二娘府里干什么,他不知裹儿来了?” 宫女支支吾吾,韦淇见她藏着话,喝命道:“宜城出了什么事?快说!” 宫女跪下道:“奴婢听人说,宜城公主将驸马的外室割了耳朵和鼻子,还……又把驸马的头发剃了,推他出来当值,官员们都看见了。” 李显听了大骇,气道:“逆女,逆女!把她锁来,自高祖皇帝来,我家皆宽容以待下,怎么就出了这样的女儿?” 韦淇和裹儿忙扶住李显,为他抚背顺气。李显握拳捶着桌子道:“这个逆女,她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韦淇将眼一看宫人,宫人们退下。她倒了一杯水来:“舜华自幼乖巧,不像是做出这样事情的人,必定有什么缘故。” 裹儿对宜城的狠辣感到不适,神都的上等人家,无论私底下如何,绝不会脏了自己的名。 二娘怎么这么糊涂?杀婢女有什么用,罪魁祸首是那位驸马才对。 裹儿想毕,顺着韦淇的话,向父亲道:“我们姊妹相聚私底下说,就数二姐的驸马狂悖无礼,倚仗家世,冷待二姐。二姐想与他好好过日子,劝了几次,驸马不听,反而变本加厉。 阿耶,你想想二姐若不是被冷待苛刻,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幸亏二姐是公主,有阿耶阿兄做依靠,换了人家,早就宠妾灭妻了。” 李显听了,怒道:“我原以为裴巽是个好的,才将公主下降,他不思感恩,反而恩将仇报,气煞我也。” 韦淇想起另一事,说:“纨纨、静淑、景兰、仙蕙、裹儿,这几个出嫁的丫头都传过喜信,唯有舜华没有,我原以为她缘分未到,竟然是这个缘故。 这孩子受了苦,也不回禀,以至于现在忍无可忍,做下错事,无可挽回。” 韦淇说着唉声叹气,自愧自悔。 在韦淇和裹儿的劝说下,李显平静下来,心中对裴巽厌恶至极,思索起如何处理这事来。 韦淇道:“皇家威仪不容别人触犯,当年阴丰失手杀死郦邑公主,汉明帝不顾光烈太后求情,虽是舅氏,亦坐罪处死,并除了爵。” 宜城是韦淇养大的,虽然地位比不上亲生的几个,但是她这样被人冷待,韦淇亦是心生怒气。 忽然,有宫人回禀说,宜城公主脱簪跪在迎仙宫门前,求陛下降罪。 正说着,李重润匆匆过来了,道:“阿耶,阿娘,裹儿也在啊。你……你们都知道了?” 此事过于惊骇,李重润想调查清楚后,再告知父母,不料他们都知道了。 李显点头,道:“叫那逆女滚进来!”这样酷烈的手段,不知从哪里学的。 李重润道:“阿耶,你消消气,此事有缘由。”说着,便把宜城的侍女叫上来,说了宜城与驸马相处的情形,与裹儿所言大差不差。 李重润顿了一下,道:“我让大夫给二娘诊脉,说是郁结于心,生了魔障,她一时魔怔了,故而做下这样的错事来。” 裹儿听了,忙道:“来人,传太医过来给二姐诊治。” 半天后,宫女领太医进来回话,说:“二公主七情内伤,五志失调,气机郁滞,气血成淤,若不用心调养,只怕有损寿数。” 韦淇听了,气道:“这还得了,我好好的公主下降裴家,竟然被折磨出病来。” 裹儿道:“阿耶,夫家苛待二姐,她现在回家了,难道还要让她跪在院外吗?她既然生了病,就赶紧让太医写方子煎药吃。” 李显叹道:“来人,把舜华带去袭芳殿养病。” 大宫女素云亲自去了,低声与宜城说了殿中事,安慰她道:“皇后邵王和七公主都在劝陛下,陛下也心向你,二公主只在宫中安心养病,其他的以后再说。” 宜城听了,不觉滴下泪来,哭道:“是我不孝,让阿耶和娘娘为难,二弟和七妹妹为我操心。”素云将宜城送到袭芳殿安置妥当,回禀帝后。 李显想到宜城做的事,就恨铁不成钢,叹了几口气。 裹儿问重润:“阿兄,那婢女如何了?” 李重润叹道:“我去时已经自尽了,我叫人厚葬,并赏了他们的家人。二姐……唉……她心里不好受,早点找我们兄弟为他出头啊。” 裹儿想了想,说:“二姐与驸马已经势同水火,以后是过不成了,不如和离好。” 李显摇头道:“自古以来没有离婚的公主。” 李重润立马道:“阿耶,高祖皇帝的第六女房陵公主就曾与驸马和离。” 房陵公主? 李重润一提,李显想起来这位剽悍的姑奶奶,她与别人私通,被驸马当场抓奸,驸马还将情夫的耳鼻割了,因此判了和离。 李显想毕,道:“行吧,先让宜城养病。” 裹儿辞了爹娘,去袭芳殿探望宜城,又将和离的事情说了:“以后各过各的日子,二姐姐呼奴唤婢,姓裴的三餐不继。” 宜城公主握着帕子哭,后悔道:“是我不好,让阿耶娘娘二弟费心了。” 裹儿叹道:“你也有错,但罪魁祸首是姓裴的。哪个女婢敢舞到公主面前?那女婢身份低微,拒绝不了姓裴的,要我说就该把姓裴的……” 裹儿以手作刀,往下身一划的,嘴上道:“谅他也不敢说出去。”宜城公主破泣为笑,随后神情又低落下来。 下午,仙蕙景兰等姊妹听说宜城生病,结伴入宫探望。 晚上,仙蕙留下来,与裹儿住在一个院子。入夜,姊妹二人躺在一张榻上。仙蕙叹道:“身为公主,也有不如意啊!” 裹儿睁着眼睛未曾入睡,说:“太医说的是真的,二姐姐得调养一两年。” 仙蕙惊得转过头:“这竟然是真的?” 裹儿失笑:“当然是真的,好像是什么情志病,血凝成淤的,我不太懂,反正就是能把人熬死的病。” 仙蕙吓得抖了一抖,裹儿坚定道:“咱们以后与其内耗自己,不如外耗别人。” 仙蕙连连点头,说:“驸马是什么东西,能值得我们拿命去赔?” 仙蕙说罢,又与裹儿感慨道:“武氏根基浅,但尚主的驸马乖觉伶俐,没有那么多糟心事。”大姐纨纨、她和裹儿三人与驸马的感情都不错。裹儿深以为然。 次日,果然有御史弹劾宜城公主,但又有官员上书弹劾裴巽,说他冷待公主,致使公主生病。 大臣们吵吵嚷嚷,最后李显下令,把宜城公主降为郡主,只保留三百实封,接入宫中养病,夫妻和离,裴巽出为鄜州刺史。 第74章 心志 阿耶是明白人,我才和你说这个…… 李显后来得知二女儿的“病”并不是重润运作的以病脱罪,而是真真切切病了。太医又说,这病常伴有胸痹、精神不宁,失眠多梦等症状。 他又问二女儿的大宫女宝云,宝云也说宜城公主常揉胸口,夜里惊悸多梦。 李显又气又心疼,不免与韦淇过来探望她,抚慰一二。回来路上,与韦淇说:“二娘素来要强,不肯露怯,这样不好。莫说我是皇帝,即便我是贩夫走卒,难道就不为女儿出头了吗?” 第72章 韦淇笑说:“她年纪小不明白,如今吃了教训,以后就知道了。” 夫妻二人还未到迎仙宫,就看到裹儿立在宫门口张望,也不进去。李显见了,笑说:“这个丫头也不好,若受了一丁点委屈,就哭着来找我们做主。” “我什么时候哭过?”裹儿跑过来,挽住李显的胳膊,叫屈道。 这话让李显和韦淇都笑了。裹儿跺了下脚,转头对韦淇说:“阿娘,我找阿耶有事。” 韦淇摆手,揶揄说:“你们父女说什么体己话,我一点都不稀罕,去吧去吧。”韦淇心知,裹儿想必要说的是回京任职一事,故而应了。 裹儿又对后面跟着的宫人,说:“你们远远在后面跟着。”说着,她扶着父亲往迎仙宫西面的九州池而去。 出了宫门,迎面而来是一顷烟波浩渺的池水,上面零星错落着几个岛屿,岛屿上又掩映着亭台楼阁,如海中瀛洲。 池岸栽着桃李柳樱等树,树下长着菊兰等各色花草,当真是一步一景,恍入人间仙境。 裹儿一面走,一面赏眼前的景色,说:“阿耶,你看这里多美啊!你和阿娘平日多出来走走,既能锻炼身体,也能舒展心情。” 李显自是应了,裹儿极少来九州池,不料这里的景色竟然如此赏心悦目。 李显见她喜欢,说:“你的姊妹都选了宅邸,你选好了没?将来建个大园子,若是银钱不够……我先给你五亿钱,你不要往外说。” 裹儿笑了一下,说:“我还没有选,现在的宅邸住惯了,懒得搬,以后再说。” “阿耶,我有一事想找你说。” 李显听了,笑道:“你果然有事。” 裹儿笑了一下,说:“我从幽州回来这么多天,阿耶是什么打算?我的性子闲不下来。” 李显在女儿回来那刻就知道,他的裹儿不会甘心做一位尊贵的公主,也不甘心像太平那样做权势幕后的公主。 “只怕群臣反对。”李显不无担心道。 裹儿道:“他吵任他们吵去,我没徇私枉法,又有功劳在身,我看谁敢站出来说我的不是。国有良才,他们眼里心里存着偏见,今儿是我一个女的,明儿是什么就不一定了。 当年高宗为了圣人,扛着满朝堂的压力,坚持废了出身世家的王皇后。” 李显听了,没有说话,父女俩沉默地往前走。半响,李显忽道:“裹儿,我不知道你做的对不对,但我知道你前面是一条幽暗深邃看不到头的路,或许通向深渊。” 秋风凉凉地吹着。裹儿道:“是啊。当一个金尊玉贵的公主,这条路又敞亮又顺畅。可是阿耶,我觉得我要走的路才是正确的路。 当年秦始皇废分封行郡县,郡县前所未有,对于时人而言,不也是一条晦暗不明的路吗?” 说罢,裹儿停下来,眺望远山,道:“这世间有颠扑不破的道理,比如贤能者进,昏庸者退。我自认才能不输别人,多少沾一点贤字。” 李显回:“你是我最能干最有胆识的孩子,但是……但是……裹儿,我想了许多,发现你的想法不合于世,你或许是仙人送给我的孩子吧。” 裹儿听到这话,笑起来:“阿耶是天子,天子的孩子自然是仙人送来的孩子。” 李显听说,沉重的心情略缓,嘴角不自觉地弯起,问:“裹儿,你……你真的做好决定了吗?” 说到这里,李显叹了一下,说:“裹儿,你若是个男孩,该多好啊!” 这样他的裹儿就会走上一条坦荡的大路,封太子,入东宫,登九五,成为一代明君,彪炳千秋。 裹儿由衷道:“不管是男,还是女,我都感激上天让我成为阿耶阿娘的孩子。”她是公主,还是皇后出的公主,是天下最尊贵的娘子。 这话说得李显心中一软,他叹道:“裹儿,你呀……我……已经年过半百,大臣催着我立太子……” 裹儿嘴角弯起,道:“那阿耶就立太子吧。我前日去看望了姑母,依旧是尊荣富贵,人莫能及。我与阿兄一同长大,若论兄妹感情,只怕比阿耶和姑母还深。阿耶,你担忧以后什么?” 这话勾得李显想起了妹妹太平,他们只剩下三兄妹了,即便妹妹做了什么错事,李显也会想办法保下这个妹妹的,将心比心,重润将来也会如自己此刻的心境一样。 “立太子和你任职这两件事,我一块办了。”李显道:“我给你十亿钱。” 裹儿捂嘴笑说:“再多的钱,也不如阿耶伴我长长久久。我不要钱,我要阿耶寿比南山。” 李显闻言,心中熨帖说:“你呀,心乖嘴甜,怪不得你娘疼你。” 说罢,忽又想起重润与裹儿的将来,若裹儿坚持走那条路,只怕将来必有冲突矛盾,又不免担忧起来。 裹儿是聪明人,觑着父亲的形容神情,如何猜不透他的心思,便说:“阿耶,我在幽州做了几年州府长官看到虽然我大唐蒸蒸日上,但实际上存在不少问题。” 裹儿一面说,一面引父亲进了岛上的观月亭,四面开阔,秋风袭来,晨阳洒在池面上,如金鳞一般,熠熠生辉。 “第一,赋税不均。高门大户隐藏户口,又不纳税,国家租赋就落到百姓身上,若突发兵祸或水旱蝗震,必然要对百姓加赋,百姓活不下去,要么成为流民,要么藏身大户,形成恶性循环,强汉因此而亡。 第二,大唐边疆部落错综复杂,夷狄畏威不畏德,若我大唐国力下降,只怕边患立起,战火复燃,重回北朝当年的情形。 第三,土地兼并,府兵逃亡。府兵卫士依托均田,可随着人口滋生,以及大户兼并土地,可供分配的土地越来越少,府兵没有土地产出支撑,拿什么去打仗,只有逃亡。大唐先失去了纳赋税的基石,再失去保卫自己的盾和刀,不亡何为? 第四,吏治不明。这个……这个,就在眼前,说起来我也有责。 第五,还有官员的选拔,世家子弟平流进取,坐至公卿,寒门才干之士被视为城狐社鼠,不得施展才华。” 李显认真地听着,目光中透着惊讶和赞赏,待裹儿说完,他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道:“裹儿看得长远,这话不要外传。” 裹儿笑了一声,说:“阿耶是明白人,我才和你说这个。连阿兄,我都不会说。” 李显欣慰地看着她,说:“裹儿比那些宰相都强,只是凡事过犹不及,做事不可操切。” 裹儿笑说:“我知道这个,我说的这些不单是大唐的问题,还是历朝历代的问题。” 李显道:“你既然这么说了,必定有好主意。” 裹儿道:“从高祖、到太宗、高宗、圣人,再到阿耶,都一直在试图解决这些问题。这不是一代人的事情,是大唐所有明君贤臣终其一生要面对的事情。我是李唐的子孙,若入仕,必然为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对我而言,先国,后家,最后才是自己。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又有一句话叫‘胳膊折了往里折’,我们兄妹阋墙,只怕便宜了外人,我才不会这么做呢。” 李显只觉得他这个女儿此刻的眼睛像太阳一样耀眼,再次叹息:“你果然是仙人送来的孩子。” 裹儿对着李显倾诉自己的心志。李显侧耳聆听,不知为何,他身上的重任一扫而空,顿时轻松起来。 他的女儿有着崇高的理想,不是凡俗之人。 他所有的担心,在女儿说完后,不过是杞人忧天,不值一提。 李显看了眼亭外的太阳,说:“咱们回去用膳吧。” 裹儿立刻起身,扶着李显,往回慢慢走。路上,她又道:“我有两件,不,三件事情求阿耶。” “你说。”李显道。 裹儿说:“第一件事是我想要公主如皇子一般开府。” “好,不过你要等些日子。”李显回道。 裹儿道:“几年前,我曾经给圣人上了一本奏疏,叫‘请圣神皇帝校印九经疏’。圣人虽未实行,但工匠木料都备好了。阿兄为太子后,就请阿耶允阿兄主持此事。 高门士族把持典籍,寒门庶族无从得见,即便得见,且不说版本讹误,就是购价也是天价,哪里买得起。雕版印刷比手抄更省人力,价格也就下去了。若人人读得起书,考了科举,这天下英才不就入了阿耶彀中?” 说着,她朝李显眨巴眼睛,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李显会意,笑回:“第二件事我也答应了。” 裹儿道:“过两日,阿耶要去拜见圣人,我想与阿耶一起去。这是第三件事。”李显每隔十日率百官问则天皇帝起居。 武曌说是修养,实际上就是幽禁,赞同幽禁的除了她的子女,还有政变的功臣。因着孝道,李显每隔十日就率百官前去问安。 李显想了想,说:“你再等等,等你任职或者立太子后。” 裹儿微一思索,便明白李显的担忧,点头应了。 第73章 圣人以女子之身为帝,观裹儿行迹,似乎是圣人第二,这撩拨着大臣的神经。裹儿与则天皇帝离得越近,朝臣越反对她在中央任职。 第75章 打压 我从未做过此事,你所言何人…… 韦淇见裹儿与李显久而未归,担忧两人争吵,心中不宁,在殿中走来走去,时不时往外张望。 忽有宫女过来报说:“陛下和七公主回来了。” 韦淇忙出了宫殿,往李显的脸上看去,只见他比往日更加慈爱,遂放下心,笑问:“你们到底说了多少体己话,这个点才回来。” 李显和裹儿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韦淇叫人传膳,又派人去寻仙蕙和宜城。宫女捧着铜盆巾帕进来,服侍三人盥洗。 宫女去了半日,只有仙蕙过来了,寻宜城的宫女回说:“二公主说,她吃药有忌讳,恐扰大家的兴致,就不过来了。” 韦淇嗔道:“这孩子还是这么见外,来人,把这道燕窝鸡汤给宜城吃。”宫女装上炖汤,去了袭芳殿。众人坐下用膳。 膳毕,李显和韦淇去歇午觉,仙蕙和裹儿结伴玩去了。 “你与阿耶去了九州池?咱们去九州池划船吧。”仙蕙兴致勃勃道。 裹儿想了想,说:“叫人拿上渔具,坐了船,咱们钓鱼玩。”仙蕙欣然赞同。 两人到了九州池,只见渡口早已泊着一座画舫。裹儿与仙蕙进去坐下,只见舫内案上摆着酒果、茶水和鲜花。 远处一座画舫上坐着乐伎,笙箫之声顺着水声传来,袅袅扬扬。水面上游着天鹅、鸳鸯、绿头鸭、白鹭等水鸟,偶尔有几条肥鱼从船边游过。 裹儿和仙蕙对坐吃茶赏景。仙蕙指着岛上的瑶光殿,说:“这个宫殿好,我想住几日。” 裹儿想了想,摇头说:“夏日住着凉爽,秋日水汽重,等来年入夏再说。” 裹儿不住,仙蕙嫌冷清,罢了心思。两人游览完九州池,又在一处临水而建的亭子后面垂钓。 不过,裹儿的运气不好,除了破叶水草,一无所获,仙蕙则不然,收获颇丰。 她瞅了一眼裹儿空空如也的木桶,笑说:“你要是能钓到鱼,除非有人潜水把鱼挂到你鱼钩上。” 裹儿瞪了仙蕙一眼,瞥见她木桶中肥硕的鱼,道:“晚上就把它们吃掉,一条红烧、一条清蒸,再来一条糖醋。” 仙蕙疑惑:“清蒸我知道,红烧怎么做?” 裹儿蹙眉想了想,说:“红烧就是……把鱼加酱油或糖……就是柘浆,然后加水收汁儿。算了,让御厨研究去,味好就呈上来,做不好就罢了。” 仙蕙一听,立刻起了兴致,忙命人给御厨说。钓罢鱼,姊妹见时间尚早,就继续游玩赏景。 直到日暮时分,两人方回到迎仙宫用饭。重润也过来了。御厨竟然根据裹儿模糊的描述再结合典籍,真把红烧鱼做了出来。李显等人都赞叹不已,命人赏了厨上。 仙蕙和裹儿在宫中小住,新都长宁等姊妹也都进宫探望,不过只有长宁留下了住两日。 几日后,裹儿辞别父母,回到家中,植儿迎面扑过来,叫着阿娘。裹儿难得地心虚了,她在宫中几日久违地感到了轻松快乐,她是爹娘的女儿,而不是身负重任的母亲。 “你在家中都干了什么?”裹儿抱起他问。 植儿回道:“我跟着阿耶读书、骑马还有射箭。” 裹儿抬头看向崇训,笑说:“辛苦。”崇训笑笑,只说:“进来吧。” 一家三口回到屋内坐下,裹儿让侍女把宫中送来的礼物摆在榻上,供植儿挑选。 “这都是你外祖外祖母赏的,喜欢哪个,就拿哪个。”裹儿笑说。植儿挑了一张金漆小弓和一把金鞘镶宝石匕首。 崇训将匕首接过来,说:“你太小,拿这个容易伤着自己,我让人给你收着。”说着,将榻上的一条马鞭,递给植儿说:“你拿这个玩。” 植儿坐在榻上挑挑拣拣,又见各色玩具,忍不住拿着玩起来。裹儿问崇训:“家里没什么事么?” 崇训接了侍女的茶,递给裹儿,回说:“没什么事。就是湘灵娘子给植儿推荐了一个好学问的师傅。” “是谁?”裹儿端着茶问。 崇训回:“沈佺期。” “是他?”裹儿口里念着:“ 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 九月寒玷催木叶,十年征戌忆辽阳。 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 谁为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1 崇训回道:“正是他。” 裹儿想了想,说:“我曾在宫中见过他为圣人写诗,写得很好。他如今在哪儿?” 崇训顿了顿,说:“他在刑部大牢,正要流放驩州。” 裹儿问:“他犯了何罪?” 崇训说:“我打听清楚了,圣人因他的才华看重他,故而常随奉圣人左右。正月里圣人避居上阳宫,他的门生就将他诬告下狱。如今他的老妻正散尽家财,到处求人呢。因着圣人的缘故,没有人敢帮他。” 裹儿说:“既然如此,不能平白污人清白。”崇训点头,吩咐下去。裹儿忙道:“要以礼相待,不可威逼。” 这事毕,崇训看了眼裹儿,吞吞吐吐说:“还有,伯父家的延秀兄弟过来几次问殿下在不在家,他说殿下有事找他。” 崇训是聪明人,又与兄弟们喝了几回酒,将延秀的事情打听一清二楚,猜他过来定是不怀好意。 裹儿见状笑了下,说:“那日我去找六娘,与他说了几句,人很是热情。” 崇训心道,他比延秀更热情呢! 说着,裹儿招手叫来侍女,将植儿带走。她探过身子,伸手摸着崇训的脸颊,道:“你过来,我与你有话说。” 崇训握住裹儿的手,下榻跪坐在裹儿腿边,仰头问:“公主,要与我说什么话。” 裹儿低头,凑近他的耳边,说:“咱们只有植儿一个孩子,他是不是孤单了些。” 崇训听了,身子一震,滚烫的血流遍四肢八骸,猛地起身将裹儿抱起转入内室。 裹儿在他怀中笑骂道:“傻子,有你一个就够了,不过是一句客套话而已,你就当真了。” 崇训将人轻轻放到榻上,回身关上门,放下帷帐,将裹儿紧紧抱在怀中:“你是我的命,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不要抛弃我。” 裹儿伸手回抱,伏在他的肩头,轻笑说:“什么都给我?” 崇训用力一翻,躺在榻上,看着身上如牡丹花般的女子,不由得口干舌燥,喘不上来气,声音沙哑:“哪怕是我的心肝,公主想要,我也会给。” 帐内传来男女的欢笑声…… 院外,有婆子过来回事,刚进了院门,就看见坐廊下的侍女打手势让她进偏殿。 婆子蹑手蹑脚进了偏殿,陪笑说:“恒国公听说公主回来了,要过来拜见。” 侍女朝正房努努嘴,摆手说:“让他回去吧,就说公主见客不得闲,改日得闲了再来。” 婆子意会,笑说:“那我回他去了。”武延秀又一次无功而返,但他并不垂头丧气。有心人,天不负。 到了掌灯时分,崇训唤人提水进来,二人沐浴完毕,身着家常的衣裳用饭。 崇训为裹儿斟酒,陪她小酌。裹儿吃了酒,满脸春色,神情餍足,嗔道:“你从哪里学来的混账玩意?真是回到神都,越发厉害了。” 崇训笑回:“你这话冤枉我了。”裹儿瞪了他几眼,忽又笑起来。 次日正是朝会,李显有意在今日解决女儿任职的事情。 他照常处理了六部的事情,正要开口提裹儿,又有宰相回禀张仁愿的奏疏。 张仁愿率灵武军在今年夏天与突厥发生战斗,获得小胜,军心高涨,群情激愤。默啜可汗挫败,又因族中叛乱,心存惧怕,引兵退去。 张仁愿顺势上疏于河外请筑三受降城,抵御突厥。朝臣你来我往地争吵起来。 李显虽不是什么雄才大略的英主,但明白张仁愿是持重的老臣,且李显心中又有恢复先祖荣光的想法,故而允了张仁愿的奏疏。 这事毕,李显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又有大臣出列,弹劾圣人临朝时宠信的大臣。 今日的朝会怎么有这样多的事情? 李显终于找到机会,忽又有一名姓周的御史站出来,弹劾中书令兼吏部尚书韦安石,打压忠良,尸位素餐。 李显愣了一下,这韦安石素来有令名,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莫不是那官员与韦安石有仇?李显心中纳罕。 韦安石也是不解,问周御史说:“我从未做过此事,你所言何人?” 周御史道:“前检校幽州都督兼幽州刺史李裹儿,她在幽州经营四年,幽州守军有八年之粮,户数田地均有大增。她又招降两蕃,事先士卒,率幽州与两蕃军斩杀突厥近千人。且为官清正廉洁,从不徇私,又仁爱宽下,数州百姓无不感念。 第74章 这样的好官,韦公为何又压着她?以李裹儿的功绩辛劳,朝堂当赏,更要升她的官。小臣实在不明白,她已回来数日,既无赏赐,又无升迁。” 第76章 韦淇 他们不想让自己的所学和经验变得…… 李显本来还想力挺韦安石,听了此话,立马变了立场,心道:“原来是这人打压裹儿啊!” 韦安石有口难言,皇帝的屁股是歪的,但李裹儿她是女的啊,而且是皇帝的嫡公主。 如此得寸进尺,得陇望蜀,那将来这李唐的天下转个圈,不是又回到原点了吗? 韦安石咬牙站出来道:“古往今来,从未有公主出任中央官职的旧例。” 周御史理直气壮道:“国有国法,哪条规定了公主不能出任中央官职?”他查了几天,果然没找到。 韦安石深吸一口气,道:“公主千金之躯,岂能受世俗之累?” 周御史反驳道:“韦相出自名门,又为何接受浊官?”在东晋南朝时,官有清浊之分,像韦安石这样出身名门的官员,只会挑些清贵的官当。 有人见韦安石口拙,出列支持道:“公主当官,前所未有,于理不合。” 又有人出列反驳:“你这样不学无术,连租税都能算错的人,不也当官了?安乐公主乃是贤能之士,朝野有遗贤,是诸位宰相的过错。” 一人道:“你简直胡搅蛮缠,不可理喻!自古便没有公主当官的道理,这是牝鸡司晨,此事断不能行。” 又一人反驳说:“你收受贿赂替人摆平官司,你这样的人也能当官?” 那人指着他道:“血口喷人,血口喷人!你谄媚小人,无耻之尤,某羞于你同朝为官。” …… 李显坐在御座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殿下的大臣乱成一团,有引 经据典的,有专揭别人短处的,甚至还有动手的……吵吵闹闹如同菜市场般。 眼见大半人要打起来,李显喝道:“住手!” 然而,因殿中太过吵闹,无人听见。幸好,李显身侧的公公用大嗓门吼道:“住手!” 、 朝堂这才安静下来,李显道:“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说罢,他叹了一口气,说:“朝廷素来信赏必罚,检校幽州都督李裹儿有功当赏,就让她做吏部侍郎好了。” “陛下!”韦安石、魏元忠等人惊得几乎魂飞魄散,跪下来磕头苦求道:“陛下,你难道要弃李唐的江山于不顾吗?” 李显怒从心生:“裹儿是李唐的公主,是李唐的血脉,我允她任一侍郎……难道不行吗?假如……” 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当年口无遮拦说“要将天下给韦玄贞”的话,故而将后半截话咽回去,顿了顿继续道:“诸卿难道不信任公主吗?” 魏元忠抬起头,他额头上一片青紫,恳切道:“老臣恳请陛下为了李唐的江山收回成命。” 武三思出列道:“有功不赏,有过不罚,这是什么天理?魏相公,韦相公,杨相公,你们宰衡天下,有选贤任能之责。天下望贤臣,如幽州百姓望公主之心。弃此贤能不取,不知是何居心?” 魏元忠道:“你……陛下,老臣一片忠心,绝无私情,都是为李唐江山社稷着想啊!” 说着,他将头上的官帽取下,放到地上,缓缓道:“老臣无能,不堪为相。” 李显见状大怒:“你……你们竟敢逼朕!”说罢,甩袖而走,留下大臣们面面相觑。 魏元忠泪流满目,哭道:“太宗皇帝、先帝,老臣无能啊……” 杨再思劝道:“魏相公,魏相公,你这……依我看,安乐公主人品正直,不会那么严重,你杞人忧天了吧。她可是陛下的亲生女儿。” 杨再思出身武曌母家又善于奉承人,才接连任相,魏元忠等人心里素来看不起他。 魏元忠听到这话冷笑一声,不理会他,杨再思脸上讪讪。韦安石道:“魏相公,你这样未变太过了。”哪有臣子威逼陛下的道理? 魏元忠顿足叹息:“防微杜渐,我这为的是李唐的江山啊!陛下……陛下,难道要老臣我把心剖出来吗? 安乐公主没有错,她很好,但她是个女的呀!” 大臣们纷纷散去,韦安石拍拍魏元忠的肩膀也回去了,只有魏元忠对着空荡荡的御座,心中五味杂陈。 李显回到迎仙宫,气得转来转去,道:“逆天了,逆天了!这群臣子要逆天了!” 韦淇端来一盏茶,劝道:“陛下,气大伤肝,不要为这起子人伤了身体。” 李显接过一饮而尽,往榻上一坐,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力,这就是他的大臣,这就是他的朝堂,那他还是李唐的皇帝吗? 李显不由得气馁起来,韦淇坐下为他顺气,说:“好事多磨,要是公主那么容易就当官,太平岂不早当了? 再者,当年先帝立圣人为后时,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慢慢来就是了。” 李显捶床捣枕,说:“裹儿从来就是以江山社稷为重,这些大臣怎么这样对待她?她做错了什么,是不该出任边塞,还是不该投身疆场啊?” 韦淇听了,半响道:“裹儿没有错。是他们怕了,他们怕会再出一位像圣人那样的奇女子,他们怕了。 正因为裹儿无一错处,他们才怕的。他们的脑子,他们的思想,连一位从太后称帝的女子都应付不了,更何况是公主? 他们不是为了李唐江山,裹儿她才是真心为了李唐江山,他们只是不想让自己的所学和经验变得一文不名。 他们抱着一千多年前的思想,扼杀一切不熟悉的,觉得恐惧的,他们恐惧改变,不敢面对‘异见’。” 李显听了,直愣愣地看着韦淇,没想到妻子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韦淇苦笑一下,说:“裹儿身上流淌着与润儿一样的血脉,一样由我们二人抚养长大,只因为男女之分,便是云泥之别。 我一直为他们兄妹的未来而煎熬苦闷,一直在寻找解决的办法,但我没找到,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的发生。 裹儿因是女儿身,无论她才学多好,能力多强,但是润儿高她一等,重俊高她一等,重茂高她一等,重福高她一等! 可是,妾身是你相濡以沫的妻子,是大唐的皇后,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怎么会比宫人的孩子地位还低?” 韦淇说着掩面痛哭,她想起了父母弟弟,想起了重润仙蕙遭谮,想起了房州岁月…… 这话也勾得李显双眼酸涩,不觉滴下泪来,夫妻对泣。 殿外的重润顿住脚步,缓缓摇头,又悄悄退出来,眼圈都红了。 他对宫人说:“今日的事情,谁若说出去,我就杀了谁。”说罢,便离开迎仙宫。 他回到鹿宫院,命人去请魏元忠。魏元忠听到邵王来请,顶着脑门上的青紫红肿跟着宫人来了。 重润收拾好心情,见魏元忠进来,热情地笑道:“魏相公来了,上茶。来人,去将那盒活血化瘀的上好药膏拿来给魏相公。” 魏相公连道:“不敢。”宫女上了茶,领着宫人退下去。 重润与魏元忠就着茶寒暄起来,倒是魏元忠见重润神色平静,先沉不住气,问:“殿下知道陛下要任安乐公主为吏部侍郎了吗?” 重润笑了一下,说:“是有这么回事。我听说,魏相公因为此事要辞官。” 魏元忠急道:“殿下,公主任吏部侍郎,万万不妥啊!如今圣人刚避居上阳宫,朝堂又来了一位安乐公主,这李唐的江山将来怎办啊!” 魏元忠捶胸顿足,双目流泪,道:“我受先帝恩德,已是对不起先帝,现在又……又……” 重润听了,叹了一口气,指着身处的宫殿,问:“魏相公,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魏元忠回:“鹿宫院。” 重润道:“对,这是鹿宫院,从这儿到迎仙宫,比玄武门更近,更便捷!这是陛下和皇后安置我住这里的。” 魏元忠一愣,惊疑不定地看着重润。重润缓声道:“陛下是一位父亲,更是大唐的皇帝。我知道,他比任何人都爱大唐。 你们心里明白,裹儿她正直、能干、清廉、宽厚,陛下也知道,所以陛下希望裹儿出来任职,给朝廷带来一阵清风。” 魏元忠盯着重润,说:“这也是殿下的意思?” 重润点点头又摇摇头,说:“这也许是上天的意思。” 魏元忠说:“殿下,若安乐公主……殿下何以面对列宗列祖?” 重润奇怪地看了眼魏元忠,疑惑道:“魏相公,难道不知道陛下要立我为太子了吗?” 魏元忠惊得站起来,急道:“真的?” 重润颔首:“当然是真的,但在裹儿的事情之后。裹儿的事一日没有定下,就一日不立太子。 还有……” 重润扶额,转身从书房的桌案上拿了一本奏本,一面递给魏元忠,一面说:“魏相公是朝中老臣,对李唐忠心耿耿,陛下从未怀疑你的忠诚。 第75章 陛下前几日便将这本奏疏给我了。这是我们一家刚从房州回来没多久,裹儿上书圣人,因为各种缘故,未行,但雕版料子、工匠、油墨都备好了。 哦,还是裹儿提醒陛下立我为太子,又建议此事交给我去做。” 魏元忠看完,默然无语。 重润笑了一下,道:“魏相公,陛下、裹儿和我都致力开创一代盛世,让人人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有田耕,有书读的盛世。 魏相公,你们太狭隘了,裹儿不是圣人,也不是姑母,她只是她,是李唐的公主,是大唐的女儿。 魏相公忠诚干练,为高宗圣人两代帝王所敬重,陛下亦多依仗你,更是指着你的奏本对我说,这是我家股肱之臣。魏公若弃官,将置陛下于何地?” 重润一席话说得魏元忠满面羞惭,眼泪滚滚。 第77章 户部郎中 裹儿迫不及待想将这份喜悦分…… 魏元忠神思不属 地回到值房,枯坐半日,恍恍惚惚回到家中,饭菜味同嚼蜡,睡在榻上辗转反侧。 忽然听见外面传来甲胄刀剑碰撞的声音,睁眼一看,外面的士兵擎着火把,照得亮如白昼。 他推门出去问:“你们要干什么?” 将领回道:“你是魏相公?” “是。”魏元忠应了一声。 只见将领手一挥,几个兵士不顾魏元忠的吵嚷,叉着他抱上马,黑压压的一群人涌动开,去的方向竟然是玄武门。 厮杀之后,兵士斩断门栓,攻了进去,一路朝迎仙宫而去。魏元忠惊得魂飞魄散,忽然一路人簇拥着相王出来,又有一路人簇拥着安乐公主过来。 这两路狭路相逢,杀得昏天黑地,死者枕藉。魏元忠看见了陛下的尸首,相王的尸首,安乐公主的尸首,邵王的尸首…… 他孤零零站在台阶上望去,只见洛阳喋血,山河变色,狼烟四起,到处都是哀嚎哭喊之声。 “李唐的江山没了……没了……”魏元忠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痛哭流泣。 泪水模糊了眼睛,他伸手一摸脸,一片冰凉,睁开眼睛,才觉是做梦。外面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隐隐有灯光晃动。 “什么时辰了?”魏元忠问。 外面人回:“刚过了寅正,主君要起了吗?” 魏元忠“嗯”了一声,外面的侍从捧着沐盆,进来服侍他盥洗。吃了一碗粥,他面无表情坐上轿子去衙门。 魏元忠反复思索梦中的含义,最后得出结果: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他所思者,怕陛下一意孤行,再次引发如圣人那般的祸端。然而,在与邵王交谈后,他发现或许自己想多了。 陛下宠溺安乐公主,但若是邵王继位后,会继续宠溺妹妹吗?依魏元忠的经验,兄妹之情当然远逊于父女之情。 他要继续坚持下去吗? 魏元忠一时间犹豫起来。陛下什么性子,他们这些老臣自然清楚,刚愎而执拗,认定的事情很难改变。 若因此,引发了政变,那他真的是千古罪人了。 相王有自己的势力、太平公主有自己的势力、武三思有自己的势力,唯独陛下没有自己的势力。 魏元忠想到宽厚豁达的邵王,想起了他说话时亮晶晶的眼睛,想起了他言语中对李唐的自豪和喜爱。 或许……或许…… 魏元忠心中一动,有这样一位太子,或许安乐公主只能也只会成为辅弼之臣。 是他们想多了吗? 魏元忠想到梦中的惨状,陛下、相王、邵王,还有安乐公主,他们哪一位都至少是守成的君主。 实际上,魏元忠不讨厌安乐公主,他不喜欢的是野心勃勃意在九五的安乐公主。 进了值房,正好碰见韦安石,互打招呼。韦安石悄悄问:“昨日邵王与你说了什么,让你精神如此恍惚?” 韦安石说着话,忽然瞥见魏元忠眼下青黑,满眼血丝,惊道:“魏公,你这是怎么了?” 魏元忠摇摇头,韦安石担忧说:“魏相公,你有了春秋,多少保重身体。” 魏元忠道谢,说:“安乐公主任职,你如何看?” 韦安石一脸苦涩,道:“魏相公,你是三朝元老,更是个明白人,我与你说句心里话。” 说着,他捂着胸口,道:“我有一种……预感,说不上是好的,还是坏的……安乐公主为官处事没得说,上天怎么就把她生成了女儿呢?” 魏元忠深有同感,悄声说:“邵王给我说了一件大事。” 韦安石问:“什么事?” 魏元忠指了指东边,韦安石意会,眼睛一亮。只见魏元忠又摇头,韦安石道:“这还有别的说头?” 魏元忠叹了口气,伸手比了七,道:“这个事了,才能办那个。” 韦安石一愣,坐下来心中暗暗盘算,又气又笑。立太子,难道为的是他们这些大臣?相王虽无心,但是势力仍在,又有武三思虎视眈眈。 韦安石想了半天,重复道:“邵王……邵王……” 魏元忠点头,与韦安石对视一眼,均明白对方有所意动。 “朝中政务繁冗,只怕安乐公主是一时兴趣。”韦安石想起家中女子秉性柔弱,吃不了苦。 魏元忠说:“她与驸马都年轻,将来必定儿孙满堂。”还有生育,且不说对于女子而言是一道生死关,就安安稳稳,至少要告假几个月。 过了半响,杨再思等其他相公都过来了。只是值房因为昨天的事情,气氛冷凝,寒暄之后,便再没有人说话。 裹儿自然不知朝堂诸公的想法,但也知道自己任职非易事。 然而,前面有姑母的人,后头有武三思的人,上头的是她亲爹,事情虽难,但必成。 她难得在家闲了两日,因着裹儿说要孩子的话,崇训就痴缠着她,一刻也不分离,生怕别人钻了空子(此处特指武延秀)。 她不是男子,孩子还需要自己生,一个不保险,两个正好。也趁着这个时机,以后怕是没有时间,也没精力。故而,裹儿多从了崇训。 这日,有人过来报说:“沈佺期已经放出来了。”裹儿想了想,命人请湘灵过来,让湘灵替她跑一趟,探望沈佺期。 湘灵去了半日,回来笑说:“沈公已经允了,托我向殿下谢恩,只是他身子不好,等好了再来拜见殿下和驸马。” 裹儿笑说:“我知道了。这些日子,你且在神都逛逛,只怕过了几日就不得闲了。” 湘灵笑说:“不得闲正好,我闲得都要卖盐了。”裹儿闻言笑起来,湘灵又说笑了几句,就下去了。 徽猷殿中,李显出了一口胸中郁气,几位宰相终于服了软,魏元忠也不闹着辞官了,还隐晦地道了歉。 经过商议谈判之后,裹儿没有去吏部,而是户部,也不是侍郎,而是郎中。 户部郎中执掌天下州县户口之事,裹儿因在幽州任职过,故而分到了河北道。 圣旨下来,裹儿几乎狂喜地跳起来,忙梳洗打扮之后,进宫谢恩。 一路而来,裹儿见秋日不复寂寥,比春朝更胜。继地方官职向裹儿打开大门后,中央官职也向裹儿打开了大门。 进了门后,就要靠裹儿自身的才干了。她深知,她的父皇不是圣人,能够一言定天下。她的威望需要自己来挣。 这是一条布满荆棘的路,裹儿她已经毅然决然地走下去,不论成功还是失败。 进了宫,裹儿迫不及待想将这份喜悦分享给爹娘,即便他们是最先知道的人。 她的脚刚迈进迎仙宫,就大声叫道:“阿娘!阿娘!” 韦淇听见,隔着窗纱看了眼外面,对李显说:“这孩子心里存不住事,和小时一样跳脱。” 正说着,就见人已经进了殿,裹儿一本正经福礼,引得伺候的素云等人都笑起来,道:“户部郎中来了!” 裹儿听了笑起来,手一挥,说:“有赏,有赏!” 素云笑问:“七殿下,你拿什么赏我们?” 裹儿笑说:“这你得问阿娘。”韦淇没好气道:“惯会拿我的东西做人情。”说罢,也笑了,果然赏了素云等人锦缎。 裹儿见爹娘正在对弈,就坐到李显身侧观棋,并指指点点,叽叽喳喳,吵得韦淇直扶额,撵人离开。 李显笑着让出位置,说:“你就着这盘残局,与你阿娘下。若是赢了,这个给你。”说着,李显取下腰间的一枚玉佩作为彩头。 裹儿将袖子往上一撸,说:“阿耶,你尽管放心吧。”说着,就与韦淇对弈起来。 李显端着茶盅,盯着棋盘,看女儿如何脱困。正看着,又听一人进来,转头一看,笑了,原来是重润。 第78章 浅绯 年年岁岁如今朝 裹儿两只眼睛都在棋枰上,直到下完一局,才猛然发现殿内多了一个人。 “阿兄!”裹儿扬了扬手中的玉佩,笑说:“这是我赢来的彩头。” 第76章 重润坐在韦淇旁边喝茶,听了笑道: “下得很好。” 宫女端茶过来,裹儿正好口渴,接过来一饮而干,递还宫女。她仍旧收拾棋子放入盒中。 “恭喜你升任郎中。”重润笑道。 裹儿扬起下巴,脸上满是得意,笑道:“同喜同喜。改日,我请姊妹们吃酒,你过来吗?” 重润问:“什么日子?” 裹儿想了想,说:“下个休沐日。” 重润应了,回头看了眼父母,问:“你要请阿耶阿娘吗?” 裹儿说:“我那里地方小,阿耶阿娘出门规矩大跟的人也多,不如我来宫中,让阿耶阿娘设宴招待我。” 韦淇伸手点她的额头,道:“这个孩子白疼了。”李显笑了一声,说:“她说的是事实,不说裹儿,便是我也不耐烦出去。” 帝王出行,规矩甚多,处处端着,一日换几次衣服,繁琐又劳累。 韦淇闻言,想了想说:“之前韦巨源进献的烧尾宴,我瞧着不错,裹儿还没吃过呢。” 裹儿听说过烧尾宴,据说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应有尽有,略微心动一下,便拒绝了。 “太过奢靡了,又吃不完。阿娘,拣我们爱吃的做几样就好。” 重润赞同道:“这个好。”韦淇依言吩咐下去。 重润忽然问:“你怎么不把植儿带过来?” 裹儿一扶额头,摊手道:“着急见阿娘阿耶,把这个小的忘了。” 韦淇笑她说:“毛毛躁躁还是个小孩子。” 裹儿笑嘻嘻说:“在阿耶阿娘面前,我永远是个小孩子。” 重润笑了一下,问:“你还准备邀请谁?” 裹儿想了想,说:“我想着自家人乐一乐,咱们姊妹们,还有姑母一家,相王叔父一家。只是姑母和叔父不一定能来。” 李显笑说:“也好,你回来这么久,合该乐上一乐。” 一家四口说笑几句,裹儿爱玩,叫人在殿中设了投壶器具,几人竟然投起壶来。 玩了半日,素云过来问在哪里摆膳。韦淇说:“摆在丽绮阁,那里风景好。” 一时摆完,宫人过来请四人移步。重润忽问:“把二姐和四弟也请来吧。” 韦淇说:“你二姐这几日吃斋,四郎正在上学,他们都来不了了。”重润听了作罢,与李显等人来到丽绮阁。 阁内上面摆了两榻和两案,下首左右各摆了一榻一案。众人落座,韦淇举杯笑说:“贺喜裹儿升任郎中。”众人一起饮了。 裹儿起身,从宫女手中取了银酒壶,从李显、韦淇、重润依次斟了一圈,然后端了自己的杯子,笑说:“我不说什么空话、大话、套话,只说一句话,愿年年岁岁如今朝。” 李显三人也举起杯子,笑说:“年年岁岁如今朝。”说罢,都饮了。韦淇笑说:“你们都不能饮酒,少喝些,多用些菜。” 李显、重润、裹儿三人不约而同地放下酒杯,讪讪一笑,吃起菜来。 膳毕,重润回了鹿宫院,李显和韦淇回去歇午觉,裹儿无趣,告辞离宫回家中,琢磨起办宴会的事情。 她命人唤来崇训,说了此事。崇训想了想,说:“有男客,又有女客,只怕咱们的宅邸坐不下。不如西府宴男客,咱们府宴女客。” 裹儿摇头说:“来的人都是亲人,何必分男女?自家亲戚兄弟也分男女,我又如何去上朝?” 崇训听了,知道自己想左了,笑说:“你说的是,我没想到这点。不如在咱们府设宴,开了院门,客人也能去西府的花园、马球场逛。” 裹儿笑说:“这个要劳你给大人说一声,再从西府借些人过来待客。” 崇训道:“你就放心交给我吧。”裹儿双手搂着他的腰,娇声道:“你真好,便是再送我一千个一万个郎君都不换。” 这话说得崇训浑身酥软,他顺势倒在榻上,笑吟吟盯着裹儿说:“你呀,我还未同你说一声恭喜,你就跑去宫中了。” 裹儿抚摸着崇训的额头,从眼睛、鼻子一直往下,笑说:“咱们有多少时间说不得?” 崇训笑道:“你以后一定能称心如意。”裹儿笑起来道:“你也一样。”夫妻躺在榻上,享受此刻的平静和闲暇。 第二日,宫中送官服过来,官服是浅绯色的。裹儿迫不及待地换上,又戴了幞头,从内室走出来给崇训和植儿看。 植儿拍手说:“阿娘,好看,好看,漂亮!” 崇训一把将儿子抱起来,笑说:“你知道什么是漂亮?”说罢,对裹儿赞道:“公主穿上官服,精气神更好了。” 裹儿在崇训面前转了一圈,虽比不上公主朝服的华贵,但它散发着权势的芬芳,足以让裹儿痴迷不已。 裹儿对宫女说:“就这样,不必改了。”宫女笑着应了,留下几套朝服,便离开了。 崇训将植儿放下,叉手说:“李郎中大喜,某已略备薄酒,贺喜郎中高升。” 裹儿努力压抑上扬的嘴角,回礼说:“镐国公,岂敢岂敢,同喜同喜。”说罢,两人竟然一起笑起来,植儿虽听不懂,也跟着咯咯笑。 崇训果然晚上备了酒席,请裹儿赐光赏脸。裹儿欣然领了,喝了不少,竟然吃醉了。 她醉了,也不说话,就安安静静地坐着,让醒酒汤就喝醒酒汤,让睡觉就睡觉,最是乖巧。 崇训给她掖了被子,借月光盯着她的脸,心中爱怜无比,一想到有人觊觎他的公主,不由得醋海翻腾,恨不得将裹儿融到骨血中去。 然而,裹儿是公主,是见识过天地之大的鹰隼,她永远不会停留在某人的身上。她将会在幅员辽阔的大唐疆土上盘旋飞翔。 崇训愿意做裹儿的巢,安静地等待,直到她累了归来。他愿意将青春和一腔爱意倾注到裹儿的身上,无怨无悔。 爱,不独属于女子,也属于男子。 这也许就是武家子与别家不同。武家男儿从小就长在对女人的崇拜和仰视中,丝毫不以处在女子之下,行女子之事而为耻。 然而他若信了裹儿的山盟海誓,那将是他的悲哀。崇训见过薛怀义、张昌宗、张易之、惠范和尚、崔湜…… 想到这里,崇训面色颓然地躺下,将裹儿揽在怀中,绵长的呼吸如同羽毛拂过他的心田。 将来的事情如何说不清楚,崇训此刻的心中充满了幸福和甜蜜。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崇训低声念道。 第79章 当值 若这样的身份还被人欺负,那这胎…… 杨再思时任户部尚书,安乐公主就是在他的手下任户部郎中。 他素来善于逢迎,得到了圣人和陛下的喜爱,两度成相,得知安乐公主来他的户部,惊愕之后,便是想着如何讨好公主。 圣旨下后的次日,早早来了,翘首以盼,公主仍未过来,他猛地一拍额头,叹道:老了,老了,公主没有官服怎么能过来。再者,她还要宴请宾客,只怕没有十天半月,牵扯不清。 不料这日,他优哉游哉地坐着轿子,往中书省来,才下了轿子,就看到候着此处的书吏,急走上前,小声说:“公主来了!” 杨再思一愣,也不去中书省了,即刻转头去了户部的值房。 裹儿得官服的次日,便穿上它,天不亮就来到值房,那时只有两三个书吏在屋里坐着说话,因光线模糊,只瞧见是一个身量瘦削的青年。 书吏不认得,以为别部眼生的官员过来办事,只坐着没起身,摆手说:“郎君们还没来,你辰时再来。” 谁知这青年仿佛没听见般,径直进来,道:“劳驾,我是新上任的户部郎中,过来报到。” “怎么又来一个?怎么没……”话还未说完,这书吏猛然意识到这青年声音清脆,是个女娘,即刻结结巴巴问:“敢问是安乐公主殿下?” 裹儿笑说:“正是我。” 这三人忙屁滚尿流地爬起来,给裹儿行礼,又说:“因天快亮了,熄了蜡烛,没看清是殿下,请殿下恕罪。” 裹儿笑着叫他们起来,说:“俭省蜡烛这很好,又有什么罪?” 三人起身后,有烧水沏茶的,有为榻案弹尘的,有围着裹儿奉承。 裹儿一边吃茶,一边听书吏们七嘴八舌将值房中的官员介绍完了,直到值房陆续有官员过来,才住了嘴。 裹儿与诸人见过,户部的官员对于新来的安乐公主,有敬而远之的,有殷勤巴结的,有冷眼旁观的,也有暗生不屑的。 杨再思紧赶慢赶,终于到了值房,气息微喘,面上陪笑说:“老臣见过殿下。” 裹儿忙扶起他,说:“杨相公,我如今任户部郎中,爵位且不必提了。杨相公叫我李郎中便可。” 杨再思想了想,应了,道:“公……李郎中什么时辰来的?”又问:“李郎中可有什么不习惯的?” 裹儿笑回:“刚过来,同僚们热情,没什么不习惯的。” 第77章 杨再思将户部王侍郎,叫来说:“李郎中新来,公务上有不明白的,你多带带她。” 王侍郎出身琅琊王氏,对于公主空降户部,只觉得如上了枷锁一般,以后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若一时不慎说错了话,只怕立马要革职回乡,因而虽满脸笑意,心中却恨不得避而远之。 再加上杨再思为了迎合公主,对户部做了不少改造,如连夜腾出一间房舍装饰一新作为公主的更衣之所,又如将靠窗明亮的位置(原本是王侍郎的)换了新榻案留给公主,再如将平日用饭食的厅堂隔出小隔间供公主用饭……如此种种,令人不快。 “是。”王侍郎叉手应了。 杨再思又与裹儿说了几句套话,觑着公主的神色,有眼色地告辞离去。 裹儿坐回榻上,感觉许多人悄悄盯自己,抬头却见诸人似乎都忙着手头的活计。 裹儿将案上的旧卷掩上,起身走到王侍郎身侧,问:“王侍郎,现在部中可有事情?” 王侍郎忙站起来,笑道:“殿……李郎中,你是新来的,先熟悉部中事务要紧。来人,将往年造册的户口田册拿来。” 书吏应了去了半天,将河北道去年的户口田册抱来。王侍郎笑说:“李郎中先看着,若有不懂地再问我。” 裹儿感受到王侍郎笑意背后的敌意和轻视,心中不以为意,接了册子坐回榻上翻看。 裹儿对于这东西并不陌生,先不说她担任幽州刺史时,其中一项工作就是向朝廷上呈这些册子的底部材料,就说她担任圣人女史时,每年冬季都要率擅长书算的女史核算数据。 不过,角色变转,裹儿不是呈送底部材料的地方长官,也不是核算册子的女史,她是编制这个册子的郎中,故而用心琢磨起来。 裹儿全神贯注,书吏端着茶盘过来换了两回茶,她都没有发觉。诸同僚以目示意,挤眉弄眼,传着小纸条,丝毫不敢说出声。 她如同误入一群猴子中的异类,性别不同,地位显赫,帝宠深重,叫这群猴子又是忌惮、又是轻视,又是侧目。 中午时分,书吏提来饭食,问:“李郎中,哪里摆饭?” 裹儿一抬头,看见窗外的太阳,才觉时间流逝,便回:“去膳厅。” 书吏前面引路,来到膳厅。裹儿刚一进去,只觉厅内一静,她径直跟着书吏,来到用屏风隔出的小间。 这时,忽又有几人捧着高高的食盒过来,在门口碰到一处,各不相让,叙了一下,竟然都是为裹儿送饭的,幸好闹出的笑话不大。 原来韦淇得知裹儿当值,官衙的厨师与御膳房相比做得就是猪食,故而派人过来送饭。崇训也是如此想。 两队五六人问了安乐公主所在,提着食盒过来,弄得裹儿哭笑不得,各留了一道菜,命他们将剩余的分给同僚,又笑说:“日后不必如此,膳厅的饭菜足以饱腹,别有风味。” 王侍郎等人领了裹儿的饭菜,却没领她的好意,心中不耐烦道:“女人真麻烦!” 裹儿来户部,已经给他们这些户部的官员带来了很多麻烦,现在连吃饭说话都不能了。 以前交好的同僚还会趁着闲暇,说哪家的歌伎喉咙婉转,哪家的舞姬腰肢如柳,平康坊的妓女如何柔媚可人…… 现在,大家生怕这些话题被公主殿下误会,告到御前,治了大罪。一整天下来,他们都累坏了,也憋坏了。 好不容易下值,值房中的官员如倦鸟归林,但见裹儿没有动,也只好按捺住身体不敢动。 王侍郎在众人的鼓励下,走到裹儿面前,清了嗓子,笑说:“公主,已经下值了。” 裹儿抬头,笑说:“多谢告知,我还有一些未看完,你们先去吧。”说罢,又低头看起卷册。 王侍郎欲言又止,且被落了面子,僵着脸回坐到榻上。 众人也都面面相觑,磨磨蹭蹭了半响,有一两人有约,等不得便走了,其他人也陆续走了。 等裹儿看完,夕阳落下,屋内点了蜡烛,只剩下三两个书吏值班。裹儿道了一声谢,出了值房,只见金刚立在马车前等人。 见她出来,金刚忙捧着披风过来,给裹儿系上,笑说:“殿下,起风了天冷,快进轿子。” 裹儿笑说:“怎么是你?”金刚是府中的管事,事多人忙。 金刚一面掀轿帘,一面说:“府里上下都不放心,我讨了这个差使,来接公主。太阳落山了,咱们也快回去。起轿!” 他说着放下轿帘,翻身上马,护在左右,往府里去了。 裹儿回到家中,阖家都过来探望问候,叫她啧啧称奇,十分不解。 湘灵笑说:“这与幽州不同,公主那时是诸僚属的上官,现在公主上头有许多长官呢。” 裹儿道:“你们也太小看我了,我可是公主。” 武朵儿摇头道:“这可不好说,三省六部九寺五监都被男人塞得满满的,规矩也是他们定下的。他们不敢明着为难,只拿旧例说事,公主说不得就无话可说了。” 万叶涛附和道:“且不说这些,就是什么也不说,什么都不做,那目光光盯着人也怪寒碜的。” 湘灵连连点头,说:“咱们当女史时,好歹有个说话的伴儿,公主这一去在值房冷冷清清的。” 裹儿听了,却是伏案笑起来,道:“我又不是去交朋友,又不是深闺里出来的娇娇女,又不是看他们眼色去的,我只是去做户部郎中该做要做的事情,其他的与我何干? 他们尖刺就尖刺去,厌烦就厌烦去,难道还能舞到我的面前?这些人到我面前了,哪个不陪笑,哪个不恭敬?” 湘灵等人听了这话,一时都笑了,纷纷赞道:“还是公主通透,我们姐妹杞人忧天了。” 裹儿笑说:“你们不必担忧,我不是忍气吞声的人,若是惹了我,我管他什么出身,直接告到陛下面前。他们不是怕这个?若惹了我,我就告过去。” 她可是有个当皇帝的阿耶,若这样的身份还被人欺负,那这胎算是白投了。 第80章 宴会 因而请你不要把我当做摆设 裹儿已经看了几天的旧册,一直看到了长安元年,只是王侍郎依旧嘴上说着要熟悉政务。 这日,裹儿看完卷宗,又去找王侍郎,道:“已经看完了,我看同僚繁忙,我独闲着,不妥不妥。” 王侍郎脸上微笑,说:“公主是第一次当值,先将前头的弄明白,以后做事岂不事半功倍?”他说着,就要叫人去拿圣历年间的旧卷来。 裹儿登时怒了,柳眉一竖,道:“王侍郎,入了户部的值房,我就没把自己当什么公主,只当做普通的郎中,潜心学习,以期为国做事。 只是自我当值以来,王侍郎只教我看河北道历年旧卷,我也看了,且看到了长安元年。如今王侍郎还让我继续看,我就不明白了。 好教王侍郎知道,我十四岁成为圣人的女史,不是因为我是圣人的孙女,而是因为我在一二百报考圣人的女史人里考了第二。 算术、律法、帖经、经义、时务策等诸科中,我考了五个甲等一个乙等,与湘灵女史并列,因圣人看重文采,取湘灵女史做了第一。 户部值房里的同僚,有在圣人处见过我的,有没见过我的。我当年对接的主要是户部、工部和兵部。 出了宫,我去了幽州,主持地方政务。这些册子需要的户籍田册,是我亲自编纂呈上来的。 王侍郎,我刚才说了,自打我进了值房,我就没把自己当做娇滴滴的公主,我上过战场,射杀过突厥人,因而请你不要把我当做摆设。” 一席话说得不独王侍郎脸色煞白,连值房里也是一片沉默。裹儿抬着下巴,盯着王侍郎,似笑非笑。 “发生什么事了?”早在裹儿面上变色时,就有书吏跑去请杨再思,杨再思不顾年迈,提着官袍跑过来忙问。 裹儿笑说:“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现在正值户籍田地造册,我已看了历年旧卷,心里有了打算,想着向王侍郎要一些活计做,方不负了陛下的看重。” 杨再思见状,只装不知裹儿与王侍郎的龃龉,笑说:“好啊好啊,朝中就得多些像李郎中这样的年轻人。来人,将河北道的卷轴册子取来。钱主事,你现在负责的是那个道?” 钱主事回:“河东道。” 杨再思颔首道:“我记得你以前编制过河北道的册子,你先与李郎中一起编写。” 钱主事是个温厚的老实人,干活勤恳,只是年纪大,出身庶族,又矮矮胖胖的,不如王侍郎风度翩翩。 裹儿领了杨再思的好意,转头对钱主事,笑说:“劳钱主事帮我了。”钱主事连说不敢不敢。 杨再思转身,目光扫过王侍郎,低声冷哼,要不是看王侍郎出身好,卖相好,他能将王侍郎推荐给安乐公主吗? 这样的好事,好多人求都求不来,真是拿了根羽毛就当令箭,还保持着世家大族的矜持,不知所谓。 第78章 王侍郎原见安乐公主不温不火,竟以为她是个腼腆的娘子,一时忘了安乐公主的经历来。 当安乐公主说完后,他猛然回神,才明白自己错得多离谱,现在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他完了。 王侍郎呆愣了半天,还是自己回神,坐回榻上,心神不宁,时不时瞥安乐公主两眼,生怕安乐公主挟私报复。 然而,裹儿正与钱主事说话,按照自己看卷轴的理解说了一遍,钱主事先是附和安乐公主的的话,然后又捡了紧要或者易错的关节,一点也没藏私都说了。 裹儿心中更明白了,与钱主事说罢,便上手编制河北道的户口田地册子,不理会其他人的眼光和话语。 这日休沐,裹儿宴请姊妹亲戚。她家的亲戚每家都枝繁叶茂,裹儿怕照应不过来,请了小姑子方城县主武萱儿(薛崇简妻)、仙蕙帮忙陪女客,重润、重俊、延基帮忙陪男客。 仙蕙等姊妹们陆续携驸马来了,宜城虽未来但派大宫女送了一份厚礼告假。 姊妹正坐着说笑,忽然有侍女报说:“嗣雍王来了。” 裹儿笑说:“我们去迎守礼大兄,你们坐着。” 嗣雍王李守礼是圣人次子先雍王李贤的儿子,因李贤早薨,故而这一枝不显,还是湘灵提醒裹儿的:既然请了相王、太平,怎么不请雍王一脉的后人? 裹儿与崇训、重润在门口看见李守礼带着三子一女,都笑说:“大兄拨冗前来,寒舍蓬荜生辉。” 李守礼笑说:“七娘相邀,自然要来。” 众人见过礼,李守礼的女儿奴奴笑问:“姑母,季姜来了吗?”季姜是奴奴的好友,如今封了成安公主,定了皇后的母家侄子。 裹儿笑说:“已经来了,刚才还在问你来不来呢。”裹儿夫妇引着李守礼等人进了院子。 刚坐下,又有人报说:“太平公主来了。” 裹儿拉了武萱儿一同出去迎客,太平公主见了笑说:“我恍惚听了一耳朵萱儿被借走待客,没想到竟然是你。” 裹儿挽着武萱儿的胳膊,福身说:“姑母,若是一会儿哪里出了差错,望姑母看在萱儿妹子的面上,不要计较了。” 太平公主摇头笑了:“说的很是,我若计较,岂不是和萱儿计较了?原来这就是你打的好主意。” 裹儿与武萱儿一左一右将太平公主扶了,萱儿笑说:“母亲,我这是骑上了老虎,下不了了,求母亲心疼心疼我。” 太平公主登时笑了:“两个猴儿,还没入席,就给我搭好了台子。”重润与乐寿君王武攸暨也跟着笑了。 裹儿将太平公主引进去,纨纨等姊妹站起来行礼,裹儿留了武萱儿陪侍太平公主。 接着又迎了相王一家子进来,随相王一起来的还有成器五兄弟和几个未出嫁的县主。 府中但凡能用的人都用上了,又从仙蕙、武三思府借了人。客人已备,裹儿请诸位入席,众人谦让一番。 上面两席分别坐着相王、太平公主和乐寿君王,左边下手一席是武三思,右边下手一席是裹儿和崇训,其他人按照年龄依次排去,颇有当年圣人家宴时的场景。 太平、纨纨姊妹与诸武自然没有什么不满,只是李隆基等人见了不免心中不乐。 歌姬乐伎入堂献艺,舞姿优美,乐声婉转。侍女鱼贯而入捧着菜汤献上席。满堂红飞翠舞,玉动珠摇,热闹非凡。 少时,堂上献茶,诸人起去更衣。相王向裹儿告辞,说:“今日七娘设宴邀请我,作为叔父岂能不来?只是身子不快,也怕在这儿,扰了你们兄弟姊妹的兴趣。” 太平公主听了,也笑说:“我也乏了,正好与四兄一起去了。”武三思见状,也跟着告辞了。裹儿苦留不得,只好与众人一起将他们送走才回。 众人复入席,吃了汤饭,赏了歌舞。不知是谁提议打马球,众人都年轻爱玩,起哄着应了。 男客当中有几人都是神都有名的好手,如李隆基、驸马杨慎交、武延秀等人。 安乐府没有马球场,故而众人穿过院门来到武三思府中的马球场。 安乐见重润站着不动,笑问:“阿兄,你怎么不去?”重润笑说:“他们都是高手,我就不去献丑了。” 李隆基领了一队,驸马杨慎交知重润不下场,又见重俊年少,便也领了队长。二人招募队友,不多时便凑齐了二十余人。 裹儿站在台上看去,蓝队的有李隆基、李成器、李捴、王同皎、薛崇简等人,红队的有杨慎交、李重俊、武延秀、武崇烈、武延晖等人。 众人都换了衣裳,蹬上马靴,骑上骏马,两队对视,各不相让。 第81章 宴会 崇训与延秀自然无话可聊 裹儿左手挽着崇昌县主李玄玄,右手挽着李奴奴,站在台上,笑说:“你们觉得哪队会赢?” 李玄玄笑说:“三兄的马球打得好,我觉得他能赢。”李玄玄是李隆基的同胞妹妹。 李奴奴说:“我曾见过红队的杨驸马和恒国公打球,打得也好。” 正说着,充当裁判的重润吹了一声口哨,两队人马立刻动起来,马蹄声如雷,马球快速地在马杖中闪过。 杨慎交与李隆基争夺一球,只见杨慎交领先半个身位,身子一弓,马杖先一步碰到马球,“砰”一声闷响,马球回转。李隆基忙勒马转头,去追马球。 台上诸人皆屏息凝神,马球场上队员挥汗如雨。不多时,重润命人吹了口哨,红队领先一分。 李奴奴松了一口气,笑说:“打得真好,看得我都想下场了。” 裹儿道:“赶明儿,咱们姊妹也组个队,一起打马球好不好?”李奴奴拍手道:“好。” 说着,转头看向李玄玄,她问:“玄姑母,你要参加吗?” 李玄玄忙摆手说:“饶了我吧,我只爱看别人打马球。” 金刚捧着拂尘暂候,忽然瞥见一个熟人,于是轻手轻脚走过去,抬手拍了下他的肩膀。那人转过身,看到金刚又惊又喜,忙拉他到僻静处叙话。 “元一,你怎么来了?哦,是了,你一定随临淄王来的。”金刚高兴道。 那人笑回:“义父给我改了名字叫力士,你该叫我力士。” 金刚一拍额头,说:“瞧我喜得竟然忘了,力士。对了,忘了给你说,公主给我赐了郑姓。你还是跟着你的义父姓高?” 高力士:“恭喜恭喜,这有什么典故吗?” 金刚回:“没什么典故,倒是公主戏言,说我得了这个姓说不得要出西洋,青史留名呢。” “西洋”二字勾起了高力士的思乡之情,他的家乡有优良的港口,有遮天蔽日的大船,还有天南地北的商贾。 “公主金口玉言,说不定将来就应验了。”高力士回神笑说,金刚也点头,低声说:“若真有这一天,说不定还能回家乡看一眼。” 高力士和金刚说着话,忽然听到外面一阵欢呼。金刚忙道:“许是进球了,公主饭后未用茶,我先去了,日后有机会咱们再聊。” 说着便与高力士告别,来到马球场外的柳树荫下。柳树浓得苍翠,树下摆了数张竹案,案上或置着各色茶具或是杯箸酒具,十多个侍女围着风炉扇风煮茶烫酒。 金刚过来说:“午后天热,主子们离不了茶。还有打马球的郎君们待会休息了,更离不了茶水,你们用些心。”侍女们笑着应了,都说已经备好了。 金刚用托盘拿了几杯沏好的茶,往台上去找安乐公主。裹儿看见,接了一杯,笑说:“正好口渴了。” 李玄玄也拿了一杯,打开一看,竟然是清茶,细细抿了一口,滋味润滑醇香,比加了各色香料的茶别有风味,遂笑道:“你家的茶比别处不同。” 裹儿闻言笑起来说:“喝茶喝的是山魂水韵,加了别的,就喝不出这味儿了。” 李玄玄点头称是:“这茶隐约有一种蜜饯和桃子的香味,里面真没添什么香料?” 裹儿点头,说:“你既然喜欢,我送你一些。”李玄玄道了一声谢。马球场又开始新一轮的冲锋争夺,二人继续看比赛。 经过激烈的比拼,红蓝两队竟然平手,这让重润等众人惊讶不已。李隆基还要说加赛,分出胜负来,重润笑说:“你们都累坏了,喝些茶水,日后机会多着呢。” 李隆基只好作罢,与众人坐在亭中喝茶歇息。太阳西移,客人陆续告辞。 裹儿这日忙着招呼客人,没有吃好饭,客人刚走,她就厨上随便做些东西送上来垫垫肚子。 崇训与她一起吃了。崇训吃着,忽然眉头一皱,说:“你看到了吗?” 裹儿一边吃,一边问:“看见什么?” 崇训凝眉想了想,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总觉得王驸马对我阿耶有敌意。”王驸马是王同皎,三娘定安公主静淑的丈夫。 裹儿拿着筷子的手一顿,回想了一下,这王同皎今日宴会上神情有几分冷淡,又主动加入了李隆基的队伍。 第79章 她忍不住心中一动,面上却道:“他是政变功臣,自然比别人高傲些,你们几人中,陛下都高看他一眼呢。” 崇训听了,附和道:“也是。”他也知道他阿耶有许多政敌。 夫妻俩正吃着,忽然外面有人说:“恒国公来了。” 话音刚落,裹儿就看见武延秀掀开珠帘从外面进来了,笑说:“快请坐,上茶。” 武延秀坐下,忙笑道:“公主忙了一日,未曾好好用饭,只管吃,不用管我。” 裹儿又拿起筷子,笑道:“你饿不饿?来人,送些饭菜来。” 武延秀不顾崇训脸黑,摸了肚子,讪笑道:“刚才打了一场马球,确实有些饿了。殿下不必叫人去备饭,给我拨半碗饭,用汤泡着就好。” 此时,屋内的侍女仆从都收拾残宴去了,只有裹儿等三人。裹儿正要拿一只空碗,崇训勉强笑说:“你继续吃,我来弄。” 说着,他拿筷子从大碗里拨了半碗米饭,浇了汤,笑着递给武延秀,说:“这些若是不够,我再叫人做。” “够了够了,多谢多谢。”武延秀接过便吃起来。 崇训反而无心吃饭了,遂问武延秀说:“我见你刚才走,折回来是有什么事?” 武延秀放下筷子,吞咽干净,笑回:“我并没有回去,只在东府与人说话,想着殿下与兄长这里缺少人手,便过来帮忙。谁知忙还没帮上,竟然白吃了公主半碗饭。 公主日后若有什么,尽管吩咐我,绝无二话。” 裹儿假装看不到兄弟言语间的机锋,笑说:“我之前听说你马球打得不错,没想到竟这样好。” 武延秀笑说:“公主谬赞了,日后公主想要打球,我陪公主打。” 崇训脸上扯出一抹笑意,道:“不用了,我马球打得也不错。” 武延秀一脸惊喜:“真的吗?”随后化为低落,道:“若是兄长下去加入了,说不定我们就赢了呢。” 崇训:“……饭要凉了,你还吃吗?”武延秀听了,冲裹儿笑了一下,乖巧地低头扒饭吃。 崇训更加生气了! 裹儿见状,赶紧填饱肚子,说:“我吃好了,去找湘灵有事,你们慢慢聊。”说罢,便接过茶漱了口,离开屋子。 崇训与延秀自然无话可聊,不过二人都没扯破脸。 崇训摆着兄长的架子,笑问:“你也老大不小,该成家立业了,虽伯父不在了,但我阿耶还在,早日给你说上一房媳妇,是正经事。” 延秀笑回:“我尚未至壮室之秋,过几年再说。多谢兄长款待,告辞。” 崇训坐着未动:“慢走,不送。”武延秀笑着离去,崇训待他走后,狠狠锤了一下桌案,气得低声骂道:“混蛋玩意儿!” 裹儿离了院子,朝湘灵的住处去了,商议何日请沈佺期过来为植儿上课。 那日,重润悄悄给魏元忠等人透了立太子的事情。魏元忠过了两三日,在宰相陛见时提了早立东宫,以安社稷的话语。 李显意动,问:“我有四子,皆甚爱之。太子乃大唐储君,事关社稷,不可不慎重。诸位相公都是朝廷的股肱之臣,你们以为谁能堪当此重任?” 杨再思立刻急道:“立嫡立长,不以贤。邵王乃陛下嫡长子,且人品贵重,当为太子。” 魏元忠等人也道:“邵王居嫡长,性情宽简,仁孝友悌,且为先帝立为皇太孙,名正言顺,当为太子。” 李显闻言,脸上露出笑容,他为儿子得到大臣的认可而感到自豪骄傲,面上谦虚道:“他人小德薄,何以担此大任?” 魏元忠等人再劝,李显虽未当场答应,但私下里悄悄让人准备皇太子的服饰仪仗。 魏元忠等人此后几天,接连上书,请求立太子,李显勉为其难地终于下旨将自家“年幼德薄”的次子李重润立为太子。 诏书中还强调了重润自幼备受先帝喜爱,封为皇太孙,几乎表明他们父子都是李唐皇室的正统,这皇位与别的人没有什么关系(特别是相王)。 与李显韦淇魏元忠等人猜想的不同,裹儿对此乐见其成。她年纪小,没有威望。她阿耶现在的威望还不如相王,若他们一脉闹得天翻地覆,自杀自灭起来,反倒便宜外人。 相王或许真是不在意皇位,然而他背后的势力不会不在意皇位。裹儿需要时间,她需要时间施展自己的才华,获取自己的威望,就如当年的圣人一样。 第82章 上阳宫 贤夫幼子在侧 李显担忧女儿被官吏欺负,忍了几天,还是派宫人叫她进宫。 裹儿进了宫,无奈地再三保证:“只有我欺负别人的份,哪有别人欺负我的份?” 李显摇头说:“你太年轻,也太单纯,他们这些大臣瞧着是正人君子,其实不乏无耻小人,还有打小报告的,暗地里下绊子的,背后诬陷人的……” 裹儿坐在榻上,双腿垂下来回荡着,毫无仪态地捏着五香偏桃往嘴里送。她看到核桃,突然问:“为什么不做成琥珀核桃?” 李显疑惑:“什么琥珀核桃,你想要琥珀和核桃?” 裹儿想了想,说:“就是将核桃在糖浆里滚滚,或烤或炸,成琥珀色。” 李显一听,立马叫人去做,还道:“等会做好了,你带些回去当零嘴。” 裹儿点头,剥了几个偏 桃递给李显,脸上堆笑说:“阿耶最好了。” 李显接了,又将茶水往裹儿手边推了推,说:“明日,我率领百官去上阳宫,你也一起去。” 裹儿听了一喜,笑说:“这太好了。”李显提醒一声:“你跟着我,不许乱走乱动。”裹儿立刻再三保证。 大约过了几顿饭的功夫,宫女端着银盘进来,里面盛放着琥珀色的核桃,香味扑鼻,尚有余温。 裹儿好奇地拈了一颗送到嘴里,竟然香甜酥脆,李显吃了也赞不绝口。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阿耶,我那日宴会邀请了嗣雍王,知道先雍王还有两个无子而夭的兄弟。” 李显一听便会意了,沉吟半响,说:“你提醒的正是,兄长无辜而逝,施恩后人情理之中。只是圣人那里……” 裹儿笑道:“雍王薨逝,圣人难道不伤心?” 说罢,她就不说话了,静待李显思考。半天,李显道:“罢了。既然要追封兄长二子,那守礼也不能落下,不如册封奴奴为公主养在宫中,以示皇恩。” 裹儿笑说:“阿耶做主便是。”父女又说了几句话,裹儿便起身告辞。 她连吃带拿,回到值房,昂首挺胸,众人无不侧目。她又不是掩藏身份下放的小可怜,阿耶怎么还担心她会受委屈,着实令人不解。 熟练政务后,裹儿的效率极高,已将河北道的户口账册编纂完毕,顺手帮钱主事把河东道的工作接手了一部分。 钱主事万分感动,但看到下值后,公主仍在值房加班加点为他做事,良心难安,遂也跟着加班。 公主的援助着实盛情难却,钱主事顶着同僚们足以灼烧后背的目光战战兢兢地接受了。 杨再思看过安乐公主呈交的册子,干净整齐,一目了然,既有质又有效率,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即使安乐公主做得一塌糊涂,杨再思也会闭上眼睛大加赞美。他将安乐公主的册子发下去传看,并催起其他人的进度,同僚的脸色更不好看了。 他们对“罪魁祸首”安乐公主束手无策。不过,裹儿不仅不在意,还热情地帮助他们。 多干一分虽然不多发俸禄,可这江山可是裹儿家的,她与那些只拿俸禄的官员是不同的。 杨再思铁了心要奉承裹儿,以期给皇帝留下好印象,将来在东宫谋个兼职。同僚对现状无能为力,被迫接受裹儿的“援手”。 他们没想到,这公主竟然天资聪颖,一点就通,举一反三,精明能干。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公主的才干要超过大部分户部官员。 次日一早,裹儿便起身往皇宫里而去,心中激动无比。 她要去见圣人了! 大朝会后,李显带领百官前往上阳宫观风殿,这个被李唐君臣几乎遗忘的地方。 裹儿是第一次来这里,只见五步一人,守卫森严,仿佛里面锁着一头凶兽。 裹儿亦步亦趋,跟着百官,她官小,落在门槛前行礼,抬头偷瞄了下四周。只见观风殿进深五间,阔朗宽敞,烛台上的蜡烛熊熊燃烧着。 并非天气不好,今日是个难得的艳阳天,然而宫殿深邃,阳光不能完全照进来,里面只好点燃蜡烛增添光亮。 殿内明黄色的帷帐,此刻都挽起来,露出殿正中垂着金色纱帐的御榻,隔着纱帐隐约看见圣人脊背挺直地坐着,她的声音虽然苍老,但却不怒自威。 李显率群臣百官行完礼,简单地汇报一下朝政,武曌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她权势成空,心腹风流雨散,只剩下一个母亲的名头护身。 第80章 李显依然恭敬道:“圣人,百官举荐重润为太子,他且是嫡长,儿臣拿不定主意,请圣人示下。” 武曌闻言睁开眼睛,只见金纱外人影朦胧,语气平淡道:“你如今是皇帝,自己做主便是。” 李显呼吸一紧,慌得忙道:“儿臣不敢,儿臣不敢。” 半响,武曌对当了近一年皇帝的儿子仍是一副懦弱的样子感到不满而又无奈,叹了一口气,问:“他来了吗?” 李重润就在李显的身后,闻言跪下磕头说:“孙儿重润参见圣人,圣人万寿无疆。” 武曌:“起来吧,你是中宫嫡子,且先帝在世时已封你为皇太孙,如今再封太子,亦是情理之中,应有之义。” 李显心中一松,道:“儿臣谨遵圣命。”重润谢恩。 说罢,李显又说:“裹儿在圣人跟前教养过几年,如今也能做事了,从幽州回来后,她进了户部当郎中。全赖圣人教养,她才有今日的造化。” 武曌闻言一顿,若不是她了解李显,还以为这人要养蛊争斗的。只是显儿他想过两孩子以后如何相处吗? 武曌作为曾经皇朝的主人,对于李显如此优柔寡断的手段,鄙弃不已。但作为女子,武曌倒很期待,这位公主的路能走多远。 武曌虽然自负谋略过人,但也清楚她身为太后称帝,其实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 她沿着前人的路走下去,获得无上的权势以及朝野的威望,然后挟二者登上九五。 但是公主称帝呢?没有人知道前面的路怎么走,自然也无从知晓后面的路是怎样。 “她来了?”武曌淡淡问道。 裹儿闻言立刻起身往前,跪在兄长的身侧,行礼说:“不孝孙女拜见圣人,愿圣人长乐无极。” 武曌说:“起来吧,既然当值了,就要认真做事,不要浮躁。” 裹儿回:“是。” 武曌说:“我乏了,你们散了吧。” 裹儿一愣,她预想了很多场景,只是没想到圣人如此平淡,就好像她和阿兄是一样的。 且不说裹儿侍奉圣人三四年,就是同为女子,拥有同样的野心,圣人难道没有与自己要说的话? 裹儿不免失落下来,她虽然规划了自己的路线,但计划赶不上变化,谁又能知后事? 重润悄悄扯了一下裹儿的衣袖,裹儿忙回神,慢一拍行了礼,与众人一起退出。 观风殿虽然巍峨,但身处其中,不免感到沉闷压抑,出了宫殿,却是海阔天空。 裹儿深吸一口气,跟在李显身边,听太医回禀圣人的身体状况。听了半天,她明白圣人的身体不大好了。 李显得知这个消息,回头望了眼观风殿,神情低落,郁郁不欢,再三叮嘱太医务必竭心尽力医治圣人,有什么情况一定要回禀他。 李显带着诸人回到太初宫。裹儿骑在马上,回首看了眼抛在身后的上阳宫,发觉它就像一座精美的牢笼,深锁着暮年的兽王,一直到她死亡。 冷清而孤寂。 这会是她将来的结局吗?她能接受贯彻一生的孤独吗? 裹儿的目光渐渐坚定起来,她如此地聪颖,又天生异像,注定与众生不同,注定要做出一番事业! 回到值房,裹儿浑身充满了力量,处理政务的效率更高了!众人也被迫跟着卷起来。 得了圣人应允后,李显正式下诏立邵王重润为皇太子,择日行太子册封大典。 一时间,朝野都激动起来。名分定后,邵王与李显诸子女(包括裹儿)身份已成天悬地隔,作为国之副贰,邵王是君,裹儿等姊妹是臣。 但是裹儿的干劲儿更足了,她还年轻,圣人像她这个年纪,还……咳咳,为尊者讳,为长者讳。 这日,裹儿下值回家,到了家已经黑了。植儿整日不见母亲,扑过来抱住裹儿的大腿,喊道:“阿娘,我好想好想你哟。” 裹儿弯腰将植儿抱起来,碰了碰脸颊,笑说:“我也想白雪啊。”说完,转头对立在身前的崇训,道:“辛苦了。” 贤夫幼子在侧,精力消耗大半的裹儿立刻又满血复活。 崇训笑着摇头,接过植儿,对裹儿说:“快进来,饭菜已经备好。” 裹儿问:“你们吃了吗?”植儿立刻回:“没吃,等阿娘回来吃。” 裹儿一边走,一边说:“天短了,又越来越冷,以后不必等我,你们自己先吃。” 崇训和植儿听了这话,异口同声说:“不要,一家人要一起吃饭。”裹儿听了,无奈笑道:“以后我早些回来。” 植儿立刻拍手叫好,逗得裹儿又笑起来。三口回到屋内,裹儿自去盥洗更衣。 侍女送了个食盒过来,崇训接过揭开,里面是一碗火腿竹荪汤,又是一碗羊皮花丝、一碟光明炙虾,还有一碟凉拌猴腿菜,并一大碗热腾腾的稻米饭。 裹儿过来,只见崇训已经盛了饭,植儿眼巴巴地等着她。裹儿坐下,拿起筷子,一家三口围着桌案吃饭。 正吃着,有人报说:“德静郡王来了!” 崇训听了,立刻将筷子一放,一边下榻,一边纳闷说:“阿耶这个时间怎么来了?我去看看,你们先吃着。” 第83章 火珠 神神秘秘道:“这是阿翁特意留给…… 崇训听闻父亲过府,忙抛了筷子,出去了半响,回来笑说:“阿耶不是找我,是过来看你与植儿。” 裹儿拿着筷子,笑说:“这值得大冷天过来,大人见外了。饭菜都凉了,你快过来用饭。” 崇训顿了一下,公主是君,他家是臣,断没有为臣扰君的道理,遂只好让父亲继续等了。 这厢裹儿低头瞥见植儿已经吃饱,正握着筷子捣碗底的饭玩,碗底只剩下半勺的量,夹杂着汤汁菜渣。 裹儿眉头一蹙,端过植儿的小碗,拿勺子扒拉着吃了,看得崇训和植儿震惊不已。 崇训忙要端起碗给裹儿添饭,说:“你饿了,也不能吃植儿的剩饭。” 裹儿按住崇训的手,转头向植儿郑重道:“你也下过地,看过稼穑艰难。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你是皇亲国戚,更要以身作则,不能浪费。” 植儿千伶百俐,见母亲如此郑重,便知是自己错了,低垂着头,扭着衣带,不说话。 崇训见儿子一脸失落,便劝和说:“咱们这样的人家,别说一碗饭,就是一百碗,一千碗,也不、不值……” 他还未说完,就看见裹儿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不由得住了口,脸上一红,讪讪一笑,埋头扒饭,一并将碗碟中的剩菜都吃了。 说罢,他将碗一饭,说:“植儿,以后不要浪费,吃多少,要多少。” 裹儿这才收回目光,崇训如释重负,低头拍胸口,只见植儿仰着小脸,好奇地盯着他。 崇训比了鬼脸给他,植儿立刻捂着脸笑了。裹儿冷哼一声,两人立刻正经起来。 侍女进来将桌案抬出,又有人侍奉三人漱口洗手。三口方去了前厅。 这些日子裹儿去衙门当值,剩崇训与植儿在家,且沈佺期养伤不能来上课,湘灵等人打理裹儿的封邑,无人教导植儿,崇训便带他出门寻亲访友,自然与武三思渐渐亲厚起来。 故而植儿出了内室,来到花厅,看见武三思,忙跑过去,投入武三思怀中,叫道:“阿翁。” 诸儿孙中,且不说植儿的身份,光他那份玉雪可爱,又聪明伶俐的模样性情,就令人见之心喜,因此武三思十分疼植儿。 他将值儿抱在怀中,伸手摩挲着他后背,见其神色不似往常,便笑问:“这是怎么了?” 裹儿在上首坐下,崇训听了这话,回说:“不是什么大事,刚才他浪费饭菜,被公主说了几句。” 武三思一听,手一挥手:“浪费饭菜算什么,我以后的冠带家私都要交给他,便是十石百石,又不是没……” 正说着,就听见崇训连咳几声,又是打手势,又是使眼色,武三思余光瞥见后,立刻转口说:“山珍海味吃也就吃了,不可抛费才是正经。” 崇训附和说:“吃是吃,穿是穿,不可浪费一粥一饭才是正理。” 武三思一本正经地点头,又拽了几句文,植儿趴在武三思怀中不抬头。武三思笑了一下,从袖里掏出一个宝贝,塞到植儿的手里,神神秘秘道:“这是阿翁特意留给植儿的。” 植儿双手握着,直起身子,低头一瞧,竟是一个圆圆凉凉的球,双手刚好握住。 烛光透过间隙落到上面,闪耀着金光,植儿忍不住捧起来看,只见淡金色剔透的圆球中长着一丛金兰草,熠熠生活,华美璀璨。 “这……这是传说中的火珠?”崇训惊道。 植儿一手托着,重复道:“火珠?”崇训忙过来,接住火珠,心有余悸对植儿说:“这可是火珠,价值连城,跌了阿耶可赔不起。” 崇训将火珠递给裹儿,裹儿看了几眼,就还给了植儿,说:“把榻围了,植儿坐上去玩。” 第81章 金刚立刻进来,将植儿带到里面的榻上,滚火珠玩耍。裹儿对崇训笑说:“任凭什么玩意儿,都是玩的,既然不能玩,那要它何用?” 武三思原本对安乐公主数落植儿浪费几口饭心中不满,以为她是小家子气。 方今听了这话,他不禁赞道,果然是天潢贵胄,连这等宝物也不放在眼中! 武三思又想起社稷二字,社为土,稷为五谷,公主重五谷,轻美玉,果然有人君之相。 他因说道:“公主说的是,玩意就是玩的。通天宫上头也有一枚火珠,比这枚又大又剔透。 这枚小的原是突厥皇族重宝,意外落入我手中。我年纪大了,能有多少活头,趁着还明白,索性给了小一辈,免得日后糊涂忘了。” 裹儿听了这话,笑说:“大人这话,我们可不敢听,也不敢回。” 武三思笑道:“人年纪大了,早晚都有这一遭,陛下都立了太子。咱家的爵位家财自有国家法度,但我积攒的私财也要提早打算了。” 崇训忙道:“阿耶,不必顾念我们。公主有封邑,宫中时常赏赐,不缺什么东西,阿耶留着赏人也是好的。” 武三思笑了,摆手说:“我的东西想给谁,就给谁,你不必再劝。这告到陛下处,也是这个道理。” 裹儿道:“只是植儿偏了大人的心爱之物。” 武三思说:“火珠不过是个玩物,怎及得上植儿在我心中的分量?”崇训听了,心中感动异常。 裹儿说:“刚才说崇训说大人找我,定是有要事。” 武三思笑了一下,摆手说:“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给公主提醒一声,即便我不说,公主必定也想到了。” 说着,武三思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压低声音说:“如今东宫已立,公主既是户部郎中,何不在东宫谋个位子?” 裹儿听了,低头沉吟,不过她想的不是自己去不去东宫,谋什么位置——她已选好了职位,而是是否替武三思向父母求情使他谋个东宫的位置。 武三思今晚前来,又是送了火珠过来,名义上是疼孙儿,但裹儿岂不知他是功名利禄之徒?他必定是想要通过自己谋求东宫的位置。 想毕,裹儿笑说:“如今陛下早有绍述父祖遗志之心,朝中选官多是年长持重之人,我才当几天值?只怕难啊,倒是大人比我强很多。” 武三思听了,连忙笑说:“我不成,不成的。论身份,论亲近,还是公主比我更适合。” 两人又推辞几句,武三思起身告辞说:“天已晚了,我回去了,你们也早些休息。” 裹儿起身笑道:“外面又黑又冷,崇训,你送送大人。”崇训听了,送武三思至门口方止步。 回来路上,崇训的头被冷风一吹,忽然明白父亲过来的真正意思了。他拍了下额头,叹了一口气,回到屋内,就见妻子和儿子对坐着滚火珠玩耍。 烛光下,火珠金芒璀璨,不同凡物。 他走过去,将植儿抱起,低头道:“你该回去睡觉了,日后上了学,可不能这样憨玩了。” “火珠……阿翁给我的火珠。”植儿指着火珠叫道。 裹儿笑着让侍女把火珠好生装在匣子,送到植儿的房间。崇训看了,目瞪口呆,待二人洗漱完坐在榻上,问出心中的疑惑:“火珠这样好的东西,你难道不喜欢?” 裹儿说:“那玩意又不能吃又不能喝,只能赏玩,依我说连一碗饭都不如。” 崇训听了这话,沉吟半响,瞥见裹儿头上簪着一对水精钗,不假思索,双手取下,裹儿的头发顿时如瀑布般倾泻半身,恍如巫山神女。 “你拔我发钗做什么?”裹儿问。 崇训回过神,手心托着两支水精钗,问:“我见你经常戴这对钗,必是心爱之物。” 裹儿正是喜欢这对水精钗的晶莹剔透,玲珑可爱,才日常佩戴,闻言承认道:“正是。” 崇训笑说:“这个也不能吃不能穿,你怎么是爱不释手?” 裹儿听了,一面伸手夺水精钗,一面说:“这个能挽发,我自然喜欢它。” 崇训一边躲,一边笑说:“谁不爱轻裘肥马,金银珠玉?想必是那火珠不合你的意,故而才轻它。” “你别躲,再躲,我就恼了……不许说话,快还我的发钗。”裹儿说着趁机将崇训压在身下,双手挠他腋下。 崇训一边躲,一边连连告饶,嘴上仍硬道:“说中你心事,就恼羞成怒了。” 裹儿又气又急,撕开崇训衣领,照上去就着肩膀咬了一口。崇训一顿,手一松,那钗子滑落到脚踏上。帐内顿时变得火热躁动起来。 钩帐晃动,床声瑟瑟。 次日,裹儿醒来,起身的动静吵醒了崇训。他“唔”了一声,睁眼坐起,隔着帐子借着烛光,看见裹儿正在垫脚取衣桁上的白色软缎披风。 她听见动静转身回头,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把你吵醒了。” 崇训见了那朦胧的笑容,只觉得满室生春。 第84章 奴奴 咱们已是公主,日后还有什么不顺…… 裹儿辞别崇训,到了值房做事,自不必提。只是到了下午一下值,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留着不走,而是立刻起身出了门,令同僚们目瞪口呆。 有好事者趴在窗户上偷看,见她离去的方向正是皇宫,遂松了一口气,说:“李郎中去皇宫了。” 其他人不知为何,也跟着松了一口气,这才是正常的李郎中嘛。 裹儿有进宫的腰牌,然而她的脸比腰牌更有用。裹儿径直走了进去,一路到徽猷殿,见李显正在处理政务。 “阿耶!”裹儿脸上露出笑容,叫道。 李显一见她来,立刻招手叫她近前,又命人送来她爱吃的点心。 “阿耶,你看我这身好不好看?”裹儿笑问。 “好看好看。”李显叠声道。这话他已经说了十多遍,但是女儿爱听,李显不吝于说了一遍又一遍。 裹儿张望了一下,问:“阿耶,阿娘呢?” “你娘在迎仙宫,你只管去。”李显笑道。 宫女奉上茶水与点心。裹儿接过,一口茶,一口点心,坐在李显身侧优哉游哉地吃着。 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殿内一片洁净,只有裹儿嘎吱嘎吱吃东西的东西。她忙了半下午,果然饿了。 李显见了,笑说:“我叫人给你传膳。” 裹儿忙摇头说:“我晚上还要吃饭呢,先用些点心垫垫肚子。” 李显说:“如今你当值了,来宫中愈发少了,也不来看我与你阿娘。你现在来是有什么事?” 裹儿便将昨晚武三思过来的事情与李显说了。李显听完,想了想,说道:“我知道了,这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裹儿笑说:“我知道。阿耶对他心里有数就行。” 李显笑了一下,道:“你去迎仙宫,奴奴自从搬来后,你还未见过她呢。” 裹儿起身告辞,去了迎仙宫,还未进院子,就听见里面一阵欢声笑语。原来奴奴和季姜各领一支队伍,正蹴鞠取乐。 奴奴抬头见一个身着浅绯色官服的女子过来,笑着说:“哟,这是前朝哪个胆大包天的,竟敢闯迎仙宫?” 季姜顺着看过去,也笑了,转头向廊下坐着的韦淇,笑说:“娘娘,我要她作我的驸马。” 奴奴煞有其事地点头,仔细打量裹儿,说:“年纪轻轻,仪表堂堂,国之栋梁。季姜你已经许了人家,我要她做我的驸马。” 韦淇笑得前仰后合,指着她们道:“胡说八道,若传出去,叫人家笑掉大牙。” 裹儿走到她们面前,颐指气使说:“你们这俩促狭的,做我的驸马还差不多。” 奴奴和季姜啐了一口,一左一右挽着裹儿的胳膊说:“七姐做了官,愈发忙了,也不来瞧我们。” “是啊,不来瞧我们也就罢了,还不来瞧母亲。” “就是几步路的事情,户部就在皇宫里呢。” 两人一唱一和,挟持她到了韦淇面前。裹儿苦笑说:“你们莫不是为了阿娘,来治我的罪呢。” 奴奴笑说:“对,就治你的罪,罚你在皇宫住上一日。” 季姜笑说:“一日哪能够啊,至少得三五日。” 韦淇见裹儿左右支绌,乐不可支,摆手说:“你们别闹她,最近户部忙得很,先饶她这一遭。” 裹儿叉手道谢后,伏在韦淇怀中笑说:“阿娘,奴奴来了后,我在你心中越发没有地位了。” 奴奴见了,指着裹儿向季姜笑说:“你瞧,安乐姐姐在外面主事一方,听说很有威严,没想到见了娘娘还撒娇呢。” 说着,她便与季姜笑起裹儿来,韦淇用手摩弄着裹儿,笑说:“不独她,你们即便七老八十,做了多大的事情,在我眼里都还是个孩子。” 裹儿笑说:“季姜和奴奴羡慕阿娘搂着我,你们过来,也让阿娘搂着你们。” 第82章 季姜和奴奴都笑道:“羞死人,植儿瞧着都比你稳重。”裹儿起身追打她们。 季姜和奴奴回身跑了,一边回头,一边激裹儿说:“安乐姐姐恼羞成怒了。” 韦淇忙叮嘱说:“小心脚下,别跌了,也别撞着树,还有台阶,慢些慢些。” 姊妹们追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韦淇忙让人捧茶过来,问裹儿:“你从哪里来的?” 裹儿将茶水一饮而尽,回:“刚见了阿耶,阿耶嫌我闹得慌,让我来见你。” “净说胡话,你进门就问你阿娘,朕能不让你去见你阿娘吗?”李显刚踏进迎仙宫就听到这话,为自己辩解道。 裹儿吐了舌头,乖巧地站在韦淇身边垂着头,假装刚才那话不是她说的。 “儿臣拜见阿娘。”重润跟着李显一道来了。 韦淇道了一声“淘气”,叫几人进去。奴奴朝季姜使了个眼色,说:“季姜,快到了见二姐姐的时间,咱们过去吧。” 季姜会意,与奴奴一起向几人行礼告退。韦淇叮嘱说:“晚上,你们就来这儿用膳。” 奴奴和季姜应了,两人笑着跑出宫门。季姜问:“你为什么要叫我出来?” 奴奴说:“陛下、太子、安乐姐姐和娘娘都聚在一起,必定要商议事情,他们事忙,咱们别在那里碍手碍脚,去别处玩耍。” 季姜笑说:“偏你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不去做官就白费了。你怎么不像七姐那样去做官?” 奴奴笑了一声:“那官岂是女子容易做的?我听我阿耶说,朝廷围着安乐姐姐做这个官,差点闹翻了天。我也没这个勇气,也没个帮扶的人手。” 季姜见她意动,说:“你既然有心,不如去和七姐说一声。” 奴奴问:“你呢?” 季姜想了想,说:“七姐做官勤勉,早出晚归,这样辛苦,我做不来。” 奴奴点头说:“人各有志,咱们已是公主,日后还有什么不顺心的?顶多就是遇到二姐姐那样的糟心事,不过,这也没什么可怕的。” 季姜道:“你说的是,咱们走吧,去陪陪二姐姐说说话。”说着,姐妹们朝袭芳殿的方向去了。 却说奴奴和季姜走后,李显等四人回到殿中坐下,说起册封太子的事情来。 “十一月初九是个好日子,钦天监也算过了,是个大晴天。”李显道。 韦淇说:“尚服局说太子的服侍已经制了大半,月底就能做好,时间也宽裕。” 重润笑说:“劳阿耶和阿娘费心了。” 裹儿端着茶,笑问:“阿娘,你把东宫收拾好了?” 韦淇道:“万事俱备,只待你阿兄住进去了。” 重润听了,指着裹儿,笑着对父亲说:“阿耶,你把裹儿给我让她去洗马。” “洗马?”李显一愣,问道:“什么洗马?” 重润笑说:“叫裹儿到东宫洗马,一匹一匹地洗,不知裹儿来不来?” 裹儿冷哼一声,啐了一口道:“我先把你这个东宫太子给洗了。” 李显噗嗤一声笑了,说:“那叫洗(先)马,别逗裹儿了。” 重润回禀说:“校印九经是裹儿提的,她将事情推给我,我想着也得她来做个副总裁才好。太子洗马掌管图籍,裹儿当这个正好。” 裹儿闻言一愣,诧异地看向重润,重润便朝裹儿挤眼发笑。太子洗马正是裹儿心中所求的职位。 重润见裹儿满脸惊诧的样子,便说:“你嫌这个官职低,要不要给你个太子太师,做我的师傅?” 裹儿听了,哼了一声,抓了案上的朱橘朝重润扔去,道:“我不当这个,你喊我师傅听听就好。” 重润伸手接住,一面剥橘子,一面说:“你小时候还是我教你写字读书呢。你不喊我一声师傅,反而倒让我喊你师傅,想得美。” 李显道:“别闹了。润儿裹儿都在,这东宫的官员你们有什么意见?” 李显显然不大信任他的宰相班子,他倚重的魏元忠先前做过相王的属官,宰相豆卢钦望的侄女是相王的孺人,韦安石出身世家难保没有私心,杨再思不说也罢。 韦淇说:“韦家有人进宫说过这事。” 李显回:“裹儿和我说,武三思也有这个意思。” 裹儿说:“如今万象更新,我想着阿耶不拘门第、派别、地域、出身、声望,都选一些辅佐阿兄。” 重润想了想,说:“帝王无私,裹儿说的是正理,我也正有此意。” 李显见儿女都同意了,沉吟半响,他不确定他能驾驭住这些人,但是…… 他看向一儿一女,却是对他们充满了信心。 “你们有什么推荐的人吗?”李显问。 重润回说:“魏相公、韦相公、唐相公、豆卢相公还有祝师傅,再加上相王叔父和德静郡王。” “相王啊……也罢。”李显道。 裹儿道:“我听闻姚崇宋璟素有宰相之才,阿耶与阿兄觉得他们如何?” 李显道:“他们啊,润儿觉得呢?”姚崇与相王相交甚厚,李显一直不放心他,但他在上阳宫为圣人哭泣,倒让李显不至于过分讨厌他。 重润想了想,说:“阿耶,试试吧,若是不合适,再选合意的来。” 不同派系的东宫属官对于李显而言,绝对是一次挑战。然而,对于这些官员而言,这也绝对是一次难得的机会,转换门庭投入当今麾下的机会。 不过,具体的人选还要李显等人细细琢磨。四人商议了半天,还未商议完,直到素云过来问膳,才停下来。 韦淇强行打断他们,又命人叫来奴奴和季姜,转头对他们说:“事缓则圆,你们慢慢想,时间多着呢。依我看,也不用一时都封全了,总要留出余地给予后来人。” 李显称赞道:“提醒的正是。” 第85章 公主 宫里来人,说圣人身子不豫…… 因韦淇留裹儿宿在宫中,裹儿便打发人回府里说了一声。崇训只好与植儿一起用饭,饭后各自去睡了。 次日一早,裹儿回到府衙上值,就被杨再思叫住。原来各地账册已经编纂完成,杨再思请裹儿再复核一遍。 这话一出,其他人愣了一下,随后明白了,朝裹儿露出温和的笑容,叉手道了辛苦。 安乐公主早年在宫中时,就是对接这些账册的。先让她查验一遍,若是出了错,即刻能改。但若不留神,被陛下发现了错处,轻则申饬,重则丢官。 裹儿领了,说:“我一个人不成,需要同僚们的帮助。” 杨再思笑回:“自然如此。这是户部的事情,当然要同心协力。”裹儿听了,立刻要了几个算数好且做事细致的人。 她领着几人,寻了一间静室,每人面前摆了算盘、账册和纸张。裹儿将法子说了,顿时室内响起算珠碰撞的声音。 杨再思从屋前路过,为自己的机智而赞叹不已。两日后,裹儿核算完,查出不少错处,并一一改了,最后由杨再思上呈诸相公和皇帝。 裹儿与李显上官婉儿说了此事,并提供新的核算方法,上官婉儿等人验过之后,采用了新法。 李显对裹儿赞叹不已。裹儿却说:“现在记帐的法子还存在不足,我在想有没有更好的法子。” 李显道:“你要是找到更好的法子,我给你升官。”裹儿听了,将此记在心中。 杨再思见裹儿复核得好,又将度支、金部、仓部的复核交给裹儿。事情繁重,且易得罪人,但裹儿欣然接受。 她工作勤勉,公务不分闲剧,都在当天解决,从不留到次日,早就令同僚刮目相看。 十一月初九,那日天高云淡,艳阳高照,重润正式册封太子,祭告天地祖宗。 此后,李显陆续下诏任命东宫官员,其中相王任太子太师,唐休璟任太子少师、武三思任太子宾客、魏元忠任太子左庶子,姚崇任太子右庶子、刘知几任太子中允,薛崇胤(太平公主长子)任太子司议郎,李裹儿任太子洗马。其他人各有任命。 相王以久病再三辞太子太师之职,李显不允。姚崇也被调回中央,除了太子右庶子外,他还调任兵部尚书。 武三思十分满意太子宾客的职位,相王不管事,唐休璟老迈,余下的就数到他了,未来的权势是保住了。 武三思遂先送了裹儿两车金银绸缎,又挖空心思奉承逢迎重润。 裹儿看见了只摇头,心中暗道,她的植儿不能如此。 裹儿听说沈佺期病已大好,便让崇训送去拜师厚礼。沈佺期接了,次日便过来为植儿授课。裹儿又让府中侍卫教导植儿骑马射箭,植儿一时间忙碌起来。 这日休沐,重润约了年轻子弟前往神都苑游猎。武三思并未受邀请,但他知道后,依然去了东宫。 正巧重润骑马要走,见他过来,意欲下马,武三思赶忙小跑过去抱住重润的腿,脸上陪笑说:“殿下哪里去?” 第83章 重润笑回:“去神都苑,德静郡王可有什么事?” 武三思笑说:“原来如此。某虽老,但愿为殿下前驱。” 重润笑起来,回头指着崇训笑道:“有他在,孤怎敢烦你这位长辈?” 崇训忙下马,见父亲如此谄媚,不禁脸上一红。武三思知道儿子性子腼腆,不像自己,便笑道:“他入殿下的眼,是他的造化。” 说罢,又叮嘱崇训说:“你跟着殿下好生侍奉,别误事,别贪玩。” 重润笑道:“我看你不是担忧我,却是担忧崇训。你放心回去吧,我还是他舅兄,必定照看他。” 说着,他朝武三思颔首,带领众人而去。崇训也上了马,跟在重润身后,与武延基同行。 武延基见崇训神情失落,悄声道:“叔父就是这个样子。既然来了,就开开心心玩。” 崇训点点头,脸上露出笑容,对武延基说:“昨儿我听说永泰公主有喜,恭喜恭喜!” 武延基笑说:“我们原以为子女缘分薄,没想到竟然有了,改日,你来我家喝酒。” “一定一定。”崇训因着裹儿与仙蕙姊妹情谊深厚,故而也与武延基比别的兄弟更亲近。 驸马之间也有攀比,重润与裹儿关系好,便看 重崇训几分,与崇训多说几句话,这看得王同皎嘴一撇,对上同为世家出身的杨慎交。 杨慎交露出礼貌的微笑,长宁公主虽恩宠不如安乐公主,但因皇后亲生,也比几个姐姐高一等。 时移世易,政变五王赋闲,其他人或走或贬,早已不复上半年的煊赫,王同皎也是如此。 他心道,恐怕陛下此刻早已忘记了政变功臣,一心亲近武三思等佞臣。王同皎一路上强颜欢笑。 裹儿知道仙蕙有孕,趁着休沐日,带着药材补品过来探望。她问:“太医看过了吗?说怎么样?” 仙蕙几年前早产伤了身体,一直调养至今。她见裹儿一脸担忧,握着她的手,反而安慰她说:“太医说我身子康健,没有什么大事。” 说着,她叹息一声,一脸慈爱地抚摸着腹部,柔声道:“我对不住前头那个,我有种预感,他又来做我的儿子了。” 裹儿安慰说:“你以后好生养着,叫太医每日过来请脉。”裹儿说了一会子话,见仙蕙略带倦色,便告辞离去。 裹儿回到府里,只见植儿正拿着小木刀与武朵儿对打,额头上出了一层汗,便没有打扰,立在廊下静静看着。 半响后,两人停下,植儿抱着刀跑过来扑入裹儿怀中,撒娇道:“阿娘,阿娘……” 裹儿接了巾帕给植儿擦汗,带他进了屋,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背,衣服都汗湿了,立刻抱他到熏笼上,拿烘好的衣服换上。 诸事罢,裹儿抬头对武朵儿笑说:“辛苦了!” 天气已冷,武朵儿却只穿着夹衣,单薄利落,裹儿暗地里嘶了一声,又问了一句:“朵儿姐姐,你老家是哪里的?”这么抗冻。 武朵儿不明所以,再次回答这个问题:“润州的。”说完,她看了眼乖乖坐在熏笼上,荡着双脚的植儿,伸手摸摸他的头说:“练功务在坚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植儿顺着抬起头,乖巧道:“我知道了,朵儿姑姑。”武朵儿笑了一下,告辞离开,留下这对母子在室内玩笑。 进入腊月,天气渐冷,这日天空竟然落下了雪花。 长宁公主府花园内红梅开得正盛,她便下了帖子,邀请诸姊妹明日来府中赏白雪红梅。恰逢休沐日,裹儿也要去。 次日,天空飘着碎玉琼屑,裹儿坐车来到长宁府中。宴会设在花园内一处宽敞的屋舍内。 屋前是竞相绽放的红梅,如胭脂一般,又寒香扑鼻,映着白雪分外好看,远处青松翠竹在雪色中若隐若现。 屋后是池沼,早已结冰,池岸上芦苇丛枯黄,被厚厚的积雪压着。 裹儿进了屋,一股暖香扑面而来,只见桌案上皆摆着红梅花插,纨纨等诸姊妹已经到了。 见她进来,季姜和奴奴笑着起了身。裹儿与诸位姐姐见过,季姜和奴奴又来见过她。诸人重新坐下,宫女奉上一盏热茶,裹儿接了,喝了两口,浑身从内到外暖起来。 裹儿见仙蕙穿着桃红绣花袄,便问:“你冷不冷?” 仙蕙拉出衣襟,是貂毛的,笑说:“我身上正热,还想脱了呢。” 裹儿忙道:“你是双身子的人,禁不住风寒,宁愿热,不要冻着了。”仙蕙上面的姐妹也都称是,长宁还叮嘱说:“裹儿,你看着仙蕙不许她喝酒。” 裹儿笑着应了,长宁见人已齐了,命人上果点羹汤,笑道:“咱们自家姊妹小聚,也不拘什么礼仪,尽情玩便是。” 说罢,舞姬上来,随乐声翩然起舞,众人边吃酒边观赏。一舞罢了,季姜说:“五姐,不如咱们击鼓传花如何?” 诸姊妹都笑说:“这个有趣,传到谁手中,谁饮酒一杯,再……” “作首诗?” “快打出去,打出去,咱们姊妹中谁会作诗?” “要不讲个笑话吧,反正人人肚子里都有一两个笑话。” “这个好。” 诸人议定,长宁从花瓶中取了一支红梅,命人击鼓,将红梅传了出去。 姊妹间正热闹着,忽然有寺人慌慌张张进来说:“殿下,宫里来人,说圣人身子不豫,请诸位公主进宫侍疾。” “什么?前些日子还好好的,怎么就病了?”裹儿等人唬了一跳,慌忙问道。 第86章 武曌 一声又一声,向天地,向四方,诉…… 姐妹们立刻要辞别长宁,回家换了妆饰再赶往宫中。 长宁稳了稳神,说:“仙蕙留下,衣服首饰先用我的,与我一起进宫。我也不留你们,路上小心。” 众姊妹立刻急慌慌坐了歩辇出了长宁公主府。裹儿坐上马车,一路狂奔回到家中,卸了妆饰,换上素雅端重的衣服。 她骑马飞驰来到宫中,得知帝后去了上阳宫,便改道追去。裹儿下了马,疾走到了仙居殿,就看见了爹娘的仪仗。 裹儿进了殿,鼻子微皱,周围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和浑浊的气息。她急忙进了内室,只见母亲、阿兄和重茂跪在榻前,父亲端着药碗喂药,众太医侯立在两侧。 裹儿的脚步放轻,母亲回头看见问:“裹儿来了!” 裹儿面带忧色,问:“圣人怎么了?” 李显回身,眼圈泛红,说:“孙辈中圣人最疼你,你过来看看圣人。” 裹儿上前,只见圣人枯瘦如柴,脸色青黑,顿时心一酸,流下泪来。李显将药碗递给裹儿,裹儿接过喂了几勺。 突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太平公主急匆匆进来,俄而相王也跟进来。 裹儿、韦淇和重润让开,只听见太平公主唤着“阿娘”,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李显、相王和众人也都落了泪。 诸位公主皇孙、公卿重臣陆续汇聚上阳宫。 李显留太平公主、韦淇、裹儿在圣人跟前侍奉,领着其他人来到偏殿,命太医说了病情。 待太医说完,诸人都红了眼睛,无不泣下。李显缓了缓,对相王道:“四弟,你这几日不用回去,留在上阳宫侍疾。母亲……母亲……她没……”几天了。 相王忍悲说:“是。” 魏元忠等大臣见了武曌的形容神情,又听了太医所言,遂接连问起圣人的身后事来。 他说:“陛下,圣人大渐,按例要预备些东西冲一冲。” 李显颔首应允,命有司处理此事。 魏元忠想了想,问:“陛下,圣人的陵寝可有了?”唐代的帝陵多是帝王龙驭宾天后修建的,然而帝陵选址是一早相看好的。 李显回道:“圣人心中已有了。” 他拭了眼泪,又叫人上茶点羹汤给众人吃,道:“圣人已经病倒,其他人再不能生病了。”君臣继续商议圣人后事。 半天后,忽然有宫人过来说:“圣人清醒了,请陛下、相王和诸位王爷过去。” 李显领着人急匆匆过来,榻上诸人避开。李显跪在榻前,喊了一声阿娘就哭起来。 太平与裹儿坐在榻上,一边一人,扶圣人起来,又拿引枕给圣人靠着。 武曌此刻前所未有地清醒,心里明白这怕是回光返照的光景。她这一生跌宕起伏,跌落过低谷,也曾攀上山巅,不枉活了一辈子。 她的人生没有遗憾,也不曾后悔。 武曌早已忘却的青年时光,此刻却越发清晰起来。 她想起了雉奴腼腆羞涩的笑容,想起了王皇后的仪态万千,想起了萧淑妃的娇俏柔媚…… 她仿佛看见年轻的雉奴,朝她伸手双手,就像当年他从感应寺接自己进宫那样。 耳畔是头发苍白儿女的哭声,武曌缓缓睁开眼睛,苍老的声音响起:“显儿,起来吧。” 一声“显儿”叫得李显肺腑酸柔,他又忍不住悲声大哭。 第84章 武曌笑了笑,伸手要去抚摸他,李显忙将头凑在她手底下,只听道:“显儿……” 武曌不知道该和这个孩子说什么,他才能平庸,耳根子软,有时又刚愎自用。 他身边有野心勃勃的皇后,雄心壮志的女儿,还有恬淡温厚的太子,这不禁让武曌仅存的慈母心为他的未来担忧。 “你啊,还和小时一样……”武曌说完,叹了一声,闭眼缓了缓,道:“我死之后,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附庙,归葬乾陵……” 李显与相王等人听了这话,悲不自胜,顿时哭出声。 武曌道:“哭什么?” 众人被余威一扫,心中一滞,立刻止泣。李显哽咽道:“儿臣遵命。” 武曌又道:“另外,王、萧二家及褚遂良、韩瑗等子孙亲属当时缘累者,咸令复业。”1 这些人都是当年废王立武时被贬谪的罪人。武曌当年恨不得将他们斩草除根,但是现在她心境豁然开朗,决定原谅他们。 她也原谅了弱小无助的自己。 李显又道:“儿臣遵命。” 武曌缓了缓,又叫了相王,道:“旦儿,我想起来了,你吹奏的笛声是多么悦耳呀!” 相王对这位母亲有怨有惧,但此时只剩下满腔的不舍,哭道:“等圣人好了,我天天给阿娘……吹奏……阿娘想听什么,我吹什么……”说着便哽咽难言。 武曌转头,使力抓住太平的手,笑道:“平儿……我的平儿,也长大了。” “阿娘……”太平抽噎道。 武曌对李显说:“我去之后,只剩下你们三兄妹,你为兄长当照看好弟弟妹妹。” 李显道:“我知道了。” 武曌说完,放佛失了力气般,道:“显儿、旦儿、太平、太子留下,其他人出去吧。” 裹儿下了榻,李显接过来搀扶圣人。她刚要走,忽然被李显叫住:“圣人有话给你说。” 裹儿抬头,撞入圣人饱含悲悯怜惜的眸子,她努力抬了抬手,裹儿忙上前握住,问:“圣人要说什么,孙儿听着。” 武曌笑了一下,气喘道:“好好做事,不要懈怠。” 裹儿听了,顿时泪如雨下,连连点头,哽咽回道:“多谢圣人教诲。” 裹儿与诸人退出来后,暂候在偏殿。裹儿坐在榻上,垂着头低声啜泣。 又过了半日,韦淇与裹儿等皇子公主进去,换李显相王太平出来用膳。仙居殿中灯火通明,照得如同白昼一般,众人皆神情哀痛。 韦淇见诸人都在这里不成样子,遣了一些人回去,又收拾出房舍来,安排一些人住下。 李显珍惜母亲弥留之际的时光,也不用旁人,他们四人彻夜守着,不敢闭眼,生怕一闭眼,他的阿娘就不在了。 到了二更天时,太平公主心中一悸,颤抖着手试了母亲的鼻息,脸色大变,李显觑着了,面上立刻白了,叫道:“太医,太医!” 这一声惊破了仙居殿的平静,候着的太医立刻上前,摸了武曌的脉息,大惊失色,又有其他太医上来诊脉。 太医令禀说:“圣人已在梦中龙驭宾天了!” 李显兄妹并重润伏榻放声大哭,哭声震天。裹儿与韦淇都未曾躺下,只和衣歪在榻上打盹,听见哭声,立刻睁开眼睛。 宫人急匆匆跑过来说:“圣人龙驭宾天了!” 裹儿和韦淇匆匆赶到正殿,也都跪下大哭,一时间凄风楚雨,外面响起了悠远的钟声。 一声又一声,向天地,向四方,诉说着这位传奇人物的仙去。 众人陆续过来,乌压压地跪了一地,哭声响彻天地。 殿外圆月悬于正空,金黄璀璨,月光累累串串洒下来,地上覆着白雪,万里银装素裹,唯有梅花绽放,翠竹晃动。 裹儿的心空落落的,既在哀婉圣人的离去,又为自己的前途心生茫然。整个人失魂落魄,直到圣人的贴身女官取出圣人的遗诏。 武曌早已对身后事做了安排,深宫幽幽,此生如此,再没有奇迹,然而她为来生做了打算。 她将一些心爱之物随自己葬入地下,又将留下的财货分给儿女子孙,其中太平公主所得最多。无人不服。 裹儿只比别人的皇孙公主多了一份圣人手抄的《道德经》。圣人信佛而非道,这份手抄书着实令裹儿不解,但是她却极为珍惜。 次日清晨,公卿大臣内外命妇咸来拜祭。武三思等武家诸人哭得如丧考妣,圣人就是武家的定海神针,圣人活一天,武家就安稳一天。 只要圣人活着,不管有权无权,皇位上的人顾念着圣人,也不会动他们。但如今圣人弃他们而去,以后武家何去何从? 武三思脸上涕泗横流,说什么明堂盟誓,那只是圣人的一厢情愿;说什么公主下降永结同好,薛绍就是前车之鉴;只有圣人才是实实在在庇护他们的保护神啊! 武三思心中暗道,他要权势,有了权势,才能护在自己,才能屹立不倒,而现在远远不够! 李显召见公卿重臣公布了圣人的遗诏,听到附庙去帝号成皇后,群臣既惊且喜,有人忍不住痛哭起来,似乎是他们打赢了这场女人称帝的战争。 然而听到武瞾想要归葬乾陵时,大臣们本能地反对,对于这位叛逆且于世不容的女人,设身处地,他们猜想高宗皇帝早恨死她了。 遂有大臣说:“陛下纯孝,然而以卑动尊不合礼仪,不如另择吉地葬之。” 李显听了这话,脸色登时变了,不独他,连相王也怒了。作为儿子,他们当然希望母亲能与父亲葬在一处,且这是母亲的遗愿。 李显还有另一层隐秘的心思,他怕百年之后,若帝承转移或后人狂狷,万一不祭祀母亲,那时他们这些子女皆已去世无能为力,若阿娘渴了饿了,世人谁会去祭她? 不若与父亲葬在一处,有父亲的,就有母亲的。至于父亲泉下有知,怨恨母亲,这该怎办时。 李显表示,他要多给母亲陪葬一些武士俑,这是他仅能为母亲做的事情。而且在李显的印象中,母亲比父亲更果断强悍,似乎好像大概可能需要担忧的是父亲,以及……他。 李显正想着,又有大臣劝说:“陛下,乾陵墓道乃条石累成,再用铁汁浇灌,坚固异常,若重开墓道,只怕难于上青天。” 然而,李显神情决绝,态度坚定:“朕意已决,则天大圣皇后归葬乾陵!” 第87章 守灵 天空被融化的雪水洗过 武曌驾崩,凡宗室公卿大臣并内外命妇皆来入朝,随班按爵守制。 有大臣上奏:“则天大圣皇后已去帝号,用皇帝丧仪,于礼不合。” 李显立刻就怒了,急道:“母亲为朝政操劳一生,弥留之际又去了帝号,你们还要怎样?” 武曌去后,李显对她的怀念和不舍几乎溢出来。谁要说圣人一句不是,就会被李显硬气地顶回来。 帝王丧仪该有的,圣人也有,只是白幡上面书着:“则天大圣皇后。”相王和太平公主也如李显一样的心思。 裹儿每日随众人早中晚三班去哭灵,又兼之户部的公务,再加上到了元旦,府中事多,未出几天,人便憔悴了许多。 韦淇见了心疼,将女儿们都留宿在皇宫,又命人收拾了上阳宫宫苑,请太平公主和相王住下。 相王坚决辞了皇后好意,坚持每日过来哭灵,而太平公主领了,只是有时回去,有时留住。 这日,裹儿守灵回来,与韦淇一同坐了车。韦淇低声叹道:“圣人就是我眼前的一座大山。” 她这一生的荣辱皆系于圣人股掌之间,不敢恨,不敢怨,心中只有敬畏钦慕。 裹儿低声叹道:“谁人不免死啊?阿娘,近日事多,你要保重身子。” 韦淇摇头笑说:“无碍,有其他人帮衬呢。” 母女说着,一路回到皇宫,裹儿去了户部值房,韦淇回后宫处理宫务。不必细说。 因着国丧,自皇家到庶民都罢了宴乐,临近年关,皇宫内外依然冷冷清清。 裹儿出了一趟宫,回家探望崇训和儿子。她与崇训是哭灵时日日见的,但植儿年幼,只去了一两日,李显就免了年幼宗室皇亲哭灵,只让他们几日一来,以全孝心。 故而植儿这些日子一直在家中由湘灵等人带着。如今见了母亲归来,行了礼,就扑到裹儿怀中扭着,叫裹儿好笑又心疼,遂道:“明日,你与我一同住在宫里好不好?” 植儿立刻眉开眼笑,说:“好,阿耶也能进宫吗?” 裹儿抬眼瞧了崇训,摇头说:“他不去,那植儿要去吗?” 崇训俯身接了儿子抱过去,笑说:“你娘忙起来,你一整日见不到人影,不如留在家中与我作伴。” 植儿听了,将头埋在崇训怀中,道了声“好”,裹儿无奈笑了一下。夫妻叙了温寒,因近日劳累,早早躺下睡觉。 次日一早,裹儿盥洗后吃粥菜时,突然闻到一股土腥味,忍不住干呕几下。 第85章 她的身子一向健康,再加上这月月信未至,心里便有了底。她镇定自若地让人把小菜撤了,崇训面上带了忧色,便安慰他说:“先吃饭,再叫府里的大夫过来一趟。” 饭后,侍女将大夫请来。裹儿将手腕搁在脉枕上,大夫的脸色变了,又诊了另一只手,半响,才道:“殿下,脉象圆滑如珠滚玉盘之相……” “喜脉?”崇训惊喜道。 大夫拱手道:“殿下月份尚浅,老朽才疏学浅,不敢十分确认。” 裹儿听了,说:“行了,先这么着,不要说出去。我去宫里趁着机会也找太医诊下脉。” 大夫应了一声退下,崇训担忧说:“我陪你一起去宫里。” 裹儿见崇训忧色,不忍拂他好意,遂笑说:“咱们先进宫探望娘娘,诊完脉,去上阳宫。”崇训应了。 二人坐上马车,一路赶往皇宫。外面天寒地冻,冷冷清清,皇宫也弥漫着一股肃穆。 韦淇见他们夫妻一起来,打趣道:“你们今天怎么一起过来了?没把植儿带来呀?” 裹儿和崇训行了礼,笑说:“植儿在家跟着湘灵学习呢。”临近过年,裹儿给沈佺期放了假。 韦淇已妆扮完,正要去上阳宫哭灵,遂道:“你们随我一起去。” 话音刚落,崇训朝裹儿使了眼色,韦淇见了笑道:“你们小夫妻鼓捣什么,崇训你想说什么?” 裹儿听了,笑着坦言道:“我早上脾胃不适,找来大夫一看,他拿不定主意。” 韦淇急道:“来人,宣太医。”话出口时,她忽然明白过来,遂笑了,道:“确认一下也好,不然忙里忙外,万一伤了身子该如何是好。” 韦淇也不急着走了,看着太医给裹儿诊脉,果然是喜脉,只是刚一个多月。 韦淇喜得念佛:“这是一件难得的大喜事。”说罢,她又道:“你与仙蕙作伴去,守灵不用你了。” 裹儿挽着韦淇的胳膊说:“王太医刚才说我身子好了,去上阳宫不碍事的。再者,圣人疼我,我焉能不送最后一程?” 王太医也道:“殿下气血充足,身子康健,无甚大碍。” 韦淇只好依了她,母女同坐一车,前往上阳宫。韦淇握住裹儿的手,问:“你冷不冷?早上吃了什么?”又问:“真不像仙蕙那样告假?” 裹儿反握住韦淇的手,只觉干燥温暖,心中顿时暖洋洋的,她靠在韦淇的肩上,韦淇伸手揽住她,笑道:“你这么大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 裹儿说:“在母亲面前,我永远都是个孩子。” 韦淇摩挲着裹儿的后背,叹说:“是啊,你阿耶正为他的阿娘伤心呢,他昨天还说圣人走后,他忽然有一种长大的感觉。” 裹儿双手环住韦淇的腰,伏在她怀里,道:“我想要阿耶和阿娘长长久久,永远不要离开我。” 韦淇听了这话,笑起来道:“父母与儿女走的是两条相反的路,越走离得越远。” 裹儿不依,撒了一会子娇,一直快到上阳宫才坐直身体,与韦淇一道下了车。 二人皆是遍体纯素,相携进了灵堂,哭了一回子。韦淇回身瞥见武三思仍在灵堂,满脸青黑憔悴,满眼红血丝,遂道:“德静郡王,你要保重身体啊。” 武三思赶忙从地上爬起来,行了礼,声音沙哑:“多谢皇后关怀。只是圣人一下子去了,我心中实在难受。” 韦淇知裹儿有喜,又见武三思哀毁骨立,心中不免怜惜几分,便道:“德静郡王去偏室喝杯热茶,我与你有件事要说。” 武三思一愣,抬头见裹儿扶着皇后,回过神来,道:“是。” 三人来到偏殿,宫女送上热茶。武三思只见皇后拍着安乐公主的手,对他笑说:“有一件喜事要恭贺郡王。” 武三思心思玲珑,见此情景,哪有什么不明白的,喜得站起来说:“同喜同喜。” 说罢,他忽然叹了一口气,拿袖子擦眼泪,哽咽道:“圣人生前一直担忧李家和武家,若她得知公主又有了孩子该有多开心啊!” 一席话说得韦淇和裹儿都连连叹气,武三思忙陪笑道:“公主有喜是好事,圣人虽去了,但在天有灵得知此事也会高兴的。” 裹儿看见他憔悴模样,不免关怀几句:“大人也要保重身体,不使圣人担忧才好。” 武三思面上感动道:“现在外面天寒地冻,公主又是双身子,更要保重身体。” 三人说着客套话,有宫女过来回事,武三思见状告退,裹儿因要当值,便也离开去了,只剩下韦淇处理上阳宫的事务以及圣人的丧仪。 钦天监算了日子,圣人入殓,停灵在上阳宫。乾陵已经征发了民夫,重开墓道,以便让圣人与高宗合葬一室。 裹儿有意瞒下了自己怀孕的事情,勋贵人家重视子嗣,怀孕的妇人格外娇贵,就像一盏美丽的琉璃,碰不得,说不得。 然而,裹儿还知道在这片广袤的土地活着另一群女人,她们辛勤劳作,即便怀孕了,也不会歇息,甚至有人在下地干活时产下孩子。 天悬地隔,这就是女人。裹儿心里明白,女人的命既没有世家勋贵说的脆弱,也没有男人心中的卑贱,她是坚韧的。 参加完宫宴,裹儿一家三口回到家中,植儿路上时就已趴在崇训肩头睡着了。 到了家门口,崇训先将植儿抱下来,递给侍女,再扶裹儿下了车。 天空被融化的雪水洗过,里面的星星熠熠生辉。 植儿被抱去睡觉,裹儿卸了妆饰,与崇训一起睡下,外面一片宁谧。 却说武三思自从圣人去后,便比往日更加用心逢迎帝后。他早听说,皇帝李显性子懦弱,政事后头都有妻女的影子。今日细观,果然如此。 巴结他无用,逢迎皇后和安乐公主才是正理。 然而,安乐公主下降他的儿子,虽然比其他人更亲近些,但是安乐公主有自己的政治抱负,且性子正直,远着比近着更好。 那剩下的一人便是皇后了,因此武三思趁着守灵一事,便极尽谄媚之语,又送宝物金银与皇后近侍宫人,求其美言。 丧事、宫务和年节一起袭来,虽有宫中女官协助,但依然让韦淇手忙脚乱,幸好武三思顶上来,帮忙处理丧仪。 武三思这人才干是有的,只是多用在人身上,而非事上,当他用心做事时,自然做得周全谨慎,韦淇因而渐渐倚重他了。 第88章 鹌鹑羹 武三思心道,他家的公府又生了…… 因裹儿有孕,李显和韦淇实在放心不下她每日早出晚归,日夜辛劳,且前三个月胎相不稳,有意让她告假,无奈裹儿不愿。 李显想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让宫人跟着服侍。 裹儿听到这话一下子就笑了,说:“公卿大臣哪个家中没有仆从,我若让人跟去服侍了,那些年迈的、笃病的哪个不要服侍?这样一来,朝廷不就成了闹市了吗?” 李显想了一想,连自己都笑了,遂道:“你们有什么好主意?户部值房一群男人,若裹儿身子不适,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韦淇说:“我有了个主意,三省六部九寺五监,每个衙门派去寺人端茶倒水,也能照看裹儿。” 李显笑着摇头说:“中书和门下位居禁中,倒也好办,只是尚书省在外头,没有这样的旧例。” 韦淇回说:“从我们起,不就是有了旧例吗?”李显竟然真的认真思考起来。 裹儿听了半天言语,忙道:“那些大臣嘴上不说,心里嫌我烦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说罢,裹儿又想了想,说:“阿娘,还记得去年有三个女官要投奔我的事情吗?” 韦淇笑说:“怎么不记得?叫朵儿的那个是护送我们回京的小女娘,叫叶儿的是咱家的恩人,湘灵是比你还强了一筹的女史。” 韦淇说完,又向李显一一提了这三人千里奔赴幽州辅佐裹儿的详情,李显听罢,叮嘱裹儿说:“既是品性端正的女娘,裹儿你不可怠慢了。” 裹儿笑说:“我明白。我有个主意,不如让叶儿进户部做个没有品级的书吏可好?” 韦淇一口应了:“这有什么难的。” 就这样,万叶涛进了户部做个无品无级的书吏,主业是照顾公主,副业是做些文书工作。 杨再思原先有些迟疑,但又听人悄悄说,公主怀有身孕,帝后放心不下便送来一个侍奉的人,故而答应了。 他不由得暗道:这女人就是比男人麻烦些,这也不便,那也不便,安乐公主是自找罪受,瞧太平公主过得多么恣意潇洒。 只是杨再思也不想想,这南衙就是迎合男人的便利而建造的,男女有别,裹儿一个女子闯进来在此当值,自然是不便的。 天气渐暖,桃李樱梅竞相绽放,冲走了旧年残冬的肃穆和悲伤,天地又变得生机盎然起来。 这日,武三思府内设宴,邀请裹儿和崇训,只是裹儿难得休沐,不耐烦这等事情,托言身子不适,便让崇训与植儿一起去了。 第86章 吃罢宴席回府,奶娘何三娘从东府提了食盒进来。崇训有了醉意被仆从扶去睡觉了。 裹儿见了何三娘和植儿,便奇怪:“你们怎么连吃带拿的?” 何三娘笑着揭开食盒,端出一大碗冒着热气的羹汤,说:“小郎君尝了一口鹌鹑羹,觉得十分鲜美,留着不吃,要带回来给殿下吃。 郡王说,难得小郎君如此孝心,让他随便吃,命人重新做了与殿下送来。” 裹儿听了,低头一看,只见植儿仰望着自己,顿时笑了,刚要弯腰抱他,就见他往后一避,自己爬到榻上,催促裹儿说:“阿娘,快吃,这个趁热好吃。” 这话让裹儿心中熨帖,又十分好奇,他们一家虽然节俭,但是植儿并非没见过世面,宫宴上那么多佳肴不爱,偏生喜欢这个鹌鹑羹。 她便在植儿的注目下,命人用小碗盛了,端起抿了一口,忽然眼睛一亮,当真是鲜美至极,又醇厚非常,道:“果然很好,植儿有心了。” 植儿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说:“阿娘有了弟弟,多吃些。” 裹儿顿时笑了,道:“你知道什么弟弟妹妹。” “我也想要个妹妹。”植儿想了想道。 裹儿吃了两小碗,便吃不下了,她原是吃了午饭,遂将剩下的分给众人尝鲜,都赞不绝口。 何三娘笑道:“哪能不好吃?这鹌鹑羹别的不说,光鹌鹑就用几百只。” 裹儿道:“几百只鹌鹑?今日参加宴会的人有很多?”武三思下了帖子到公主府,说只是请了亲朋故旧赏桃花。鹌鹑个头小,吃了几百只倒也不多。 “光这一碗,我就听厨上说用了三百六十只鹌鹑!”何三娘忙道。她是从幽州为植儿请的奶娘,因齐整爽利,一家子都被裹儿带入神都。 何三娘出身小门小户,哪里见过这样奢侈的饭菜?往日在公主府,只觉得比一些中等人家略好些,到了郡王府才见识到泼天的富贵。 裹儿暗自吃了一惊,又问了何三娘宴请何人,酒馔如何。 何三娘眯眼想了郡王府的喧嚣,便道:“殿下你不知道,哎哟哟,郡王府好大的气派,又不是拜寿,又不是年节,那客人来得一茬接着一茬,不是这个大官,就是那个将军。 他们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又轻又软的皮袍子,不是这个貂,就是那个狐狸,还有几个穿大老虎皮的,我若不是在公主府当差,就认不得这些了,那礼物一抬一抬往后院里抬,听说后院都没下脚的地方。 小郎君跟了驸马去,我在后头,不知道宴会上吃的是什么。但我们得脸的仆妇,坐了几桌,桌上都是肥鸡、大鸭子、羊肉、马肉……还有一大盘炸鹌鹑,油腻腻的,没人吃……” 裹儿眉头微皱,翻了年,武三思得了皇帝信重,权势炽涨,人也愈发招摇,整日里要排除异己。因着大部分与相王有旧,李显便多允了。 裹儿正想着,植儿推推裹儿的手,小脸上带着懊恼,说:“阿娘,我做错了吗?” 裹儿挥手命伺候的人下去,抚摸着植儿的头,笑说:“你当然没有做错。” 植儿低头说:“可是、可是,这碗鹌鹑羹不好。”植儿听完奶娘的话,便明白那碗鹌鹑羹就是阿娘说的奢靡。 裹儿笑了,笑容带着宽容和赞赏,道:“植儿有颍考叔遗羹之美行,阿娘高兴尚且来不及,怎么会怪罪你呢?” 她心里明白,这分明是大人行事以及教育方式的冲突,与植儿并不相干。 植儿点点头,双臂在胸前画了叉,说:“我以后再不吃鹌鹑羹了。” 裹儿摇摇头,指了指植儿心口的方向,耐心道:“鹌鹑羹无错,错的是拿三百多只鹌鹑做羹的人。你我身为皇亲国戚,务要惜福,不可奢靡,方能长久。 还有,每人秉性不同,有人奢侈,有人节俭,植儿若是改变不了别人,但要坚守自己的本心。” 植儿闻言若有所思,然后从榻上跳下来,朝裹儿叉手,说:“阿娘,子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我想要劝谏阿翁,以后不可奢靡。” 裹儿闻言乐了,笑道:“理当如此。”说罢,唤人去东府悄悄打听武三思做什么。 武三思在宴会上推杯换盏,自然早吃醉了躺下,直到晚上才醒。他心里念着客人送来的奇珍异宝,正摆在榻上赏玩,就听说他的好孙儿来了,赶忙叫进来。 植儿一进来就被武三思抱在怀中摩挲,他问植儿:“晚上天冷,你怎么过来了?过来了,就不要走了,跟阿翁一起住如何?” 植儿挣扎着下来,一张小脸绷着,看得武三思十分可乐。植儿见阿翁心情尚可,遂叉手道:“孙儿今日蒙阿翁相邀参加宴会,吃了鹌鹑羹……” 武三思听了,笑道:“这个啊,必定是你母亲爱吃,厨上还有几大篓,我叫人连厨子一起送到东府。” “阿翁……”植儿提高了声音。武三思一顿,好奇道:“你说,阿翁听着呢。” 植儿顿了顿,继续道:“阿翁,一碗羹三百只鹌鹑,未免太过靡费,以后……以后不要这么做了,好不好,阿翁?” 武三思先是目瞪口呆,继而又气又笑,捏捏他肉嘟嘟的脸,问:“是不是你的公主娘叫你来说的?” 植儿摇头,道:“是窝寄几……”话一出口,植儿就听到发音不准,立刻不说话了,直直盯着武三思。 武三思啧啧两声,松开手,植儿道:“沈师傅教了我论语,圣人说了,如果父母做错了,要小心地劝谏他们,直到他们改正。” 武三思眉毛一挑,从榻上抓了一枚大珍珠抛着玩,问:“阿翁错了?” 植儿重重地点点头,道:“阿翁,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这叫武三思一口气喘不出来,道:“哪里来的小书呆子?” 植儿反驳道:“我不呆。”武三思掷了珍珠,叹了口气,揉揉额头说:“好了,我知道了。” 俗话说,娶妇得公主,平地生公府。武三思心道,他家的公府又生了个小公府。 武三思只得答应后,但是植儿仍然看着他,伸手自己的手,勾了小拇指,说:“阿娘说,很多人当面纳谏,背地里就忘了。阿翁,与我拉钩钩,要一百年不许变。” 武三思还能怎样?只好与这个小学究拉钩钩,不仅保证以后不做……不做拿三百多只鹌鹑煨的鹌鹑羹…… “不要奢靡!”植儿补充道。 武三思连连道:“好好好。” 劝谏完武三思,植儿像模像样地行礼告辞,武三思留他宿下。植儿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阿耶喝醉了,还未醒来,我回去要照看阿娘。” 武三思只好命管事将植儿送回公主府,半响,管事回来,笑着恭喜他说:“主君有佳孙,乃是家族兴旺之相。” 武三思听了奉承,心中喜悦,面上不显,拿眼觑着榻上的宝物,道:“我原让他挑珍宝,看他小大人的模样,只怕还要嫌弃呢。” 第89章 谄媚 这不是什么大事,你阿娘开心就好…… 春江水暖鸭先知,若说皇宫哪一处的春天来得最早,当属登春阁。 登春阁位于池中岛上,四面环水,有平桥与岸相接,岸上阁前遍植垂柳桃樱,此刻正是柳垂绿丝,桃樱竟放。 阁内传来一阵欢声笑语,原来是武三思将昨日植儿的趣事绘声绘色讲给皇后听。他一人分饰两角,孙子和他自己,轮到孙子角色时,他声音也夹起来,逗得韦淇等人伏案大笑。 “他真是这么说的?”韦淇几乎笑出了眼泪。 武三思站在韦淇面前的地毯上,学着植儿的样子,捏着声音说:“阿翁,与我拉钩钩,要一百年不许变……” “哈哈哈……”韦淇笑得前和后仰,半响才能出声:“这孩子又像小孩又像大人。” 武三思笑道:“植儿不愧是公主的孩子,这品性竟然十足十像了公主。” 韦淇正值兴头,见武三思比划了半天,叫道:“快给郡王换一盏热茶来。” 武三思道谢,接了热茶,抿了一口,赞叹之声不觉于耳。韦淇道:“不是什么好茶,谬赞了。” 武三思忽然盯了半天韦淇的脸,韦淇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郡王,你在看什么?” 武三思这才回神,一脸郑重问:“皇后眼下有青黑之色,昨晚可睡得好?” 韦淇闻言道:“老毛病了。”当年流放房州,朝不保夕,又经常有噩耗传来,韦淇就得了夜里多梦的毛病。 武三思不赞同道:“皇后身为一国之母,玉体贵重,不可怠慢,早让太医医治才好。” 韦淇这毛病确实看过太医,只不过喝了药也不见好,她又嫌弃药苦,早就不在意了,遂笑道:“不碍事。” 武三思想了想,道:“我学过按摩之术,为皇后按按,许是能睡好些。” 韦淇笑辞道:“宫中有医女在,不敢劳动郡王。” 第87章 武三思笑说:“医女手劲柔,只怕不敢使力,皇后不如让我一试,若是没效果,我甘愿受罚。” 韦淇见武三思如此说,便说:“你来试试吧。” 于是,武三思要水洗手,涂了西域进贡的精油,站在韦淇的身后,有模有样地按起来。 韦淇只觉得后颈被人攥住,顿时一阵颤栗传遍全身,她几乎要跳起来。她多次面临死亡的威胁,如今那股威胁仿佛又重新降临。 “皇后,放松些肩膀,不疼,不用怕。”武三思在身后缓缓道。 韦淇抬眼看见满屋子的宫人,心中大安,放松身体,竟然感到几分舒适来。 两盏茶后,韦淇睁开眼睛,说:“不用了,郡王想必也累了。” 武三思收了手,笑说:“倒不是累,只是多按了,皇后颈背容易酸痛。皇后,你看外面春光融融,风也和煦,将榻搬到桃树下,打个盹正好。” 韦淇犯了春困,便道:“也好。”于是宫女赶忙抬了一张榻到桃花树下,又铺了芙蓉褥子,服侍韦淇躺下小憩。 韦淇扭头朝武三思颔首,说:“郡王朝中有事,就去吧。” 武三思笑说:“我德薄才疏,能有什么事?不如让我给皇后捶腿。” “你……”韦淇看了一眼武三思,只见他笑容殷勤谄媚,垂眼想了一瞬,嘴角弯起,就躺了回去。 武三思意会,宫人忙铺上狼皮褥子,他跪坐在褥子上为皇后捶腿。 韦淇闭着眼,享受这难得的时光,自从入主皇宫后,她都在补偿过去近二十年所受的苦楚。 华衣美服,金钗珠串,玉盘珍羞……韦淇享受过,但也渐渐厌了。然而,当韦淇看到武三思如此卑躬屈膝,行婢仆之事,却兴奋起来。 过去他们一家担惊受怕,武三思却享受荣华富贵作威作福。 如今武三思跪在脚下,像个奴婢一样,低头垂眼,使她随意折辱。这真令人高兴啊! 自此,武三思在韦淇面前连郡王的脸面也不顾了,打帘倒茶,捶肩按腿,挥扇驱虫,“彩衣娱亲”,对弈弹琴,无有不应。 连李显见了,也觉得武三思谄媚,只是韦淇玩得开心,便没有说什么,反而凑在一起玩了几场。 于是,武三思的名声越发烂了,连“吮疽舐痔,献子出妻”这话都传了出来。 裹儿简直是大开眼界,而崇训则羞愧不堪。 “唉,这叫什么事啊?”裹儿左右为难,索性撂开手不管了,只拘着人不要说到植儿面前。 “武三思真是个人才!”裹儿心中暗暗想着:“为了功名利禄竟然到了这个地步。” 却说圣人灵柩在上阳宫观风殿停灵两月有余,皇陵进度如常,钦天监算了入地宫的时间,定在五月十八。 这日,裹儿下值后,念及几日未进宫,便想着去探望阿耶阿娘。行到徽猷殿,宫人说皇帝正在处理政务,不便打扰,抬脚往仙居殿而去。 有宫女笑着告诉她说:“殿下,皇后去了凝华殿。”裹儿便由宫女引着去了凝华殿。 未进殿,便听到一阵鼓乐之声,裹儿脸上不禁笑起来,她阿娘倒是会取乐。 她进了殿内,脸上一惊,只见堂上击鼓的不是什么乐工,而是武三思。韦淇听了宫女通报,抬头正见裹儿,招手让她坐在身侧,观赏武三思击鼓。 裹儿:“……”总觉得怪怪的,但是既然阿娘邀请,她怎么能不过去呢。 裹儿便坐在韦淇身边,小声说:“阿娘好兴致。” 韦淇转头打量她,只见她依然穿着浅绯色的官袍,带着幞头,若非裹儿容貌绝艳,只怕往朝堂上一扔,就看不见了。 “你呀,一点福也不会享,都怪你阿耶。”韦淇又是叹气,又是怜惜。 裹儿笑了笑,挽着韦淇的手臂,说:“我有了阿耶阿娘,就是我最大的福气。这是做什么?” 素云奉上一盏蜜水,裹儿接了道谢,抿了一口。韦淇下巴一抬,说:“郡王说他击鼓比乐伎还好,我不信,他非要比一比。正好你来了,也听听如何。” 裹儿听了,又把蜜水端起来,小口抿着,韦淇却合着乐声打拍子,神情悠闲。 一盏茶后,武三思不顾额头的汗水,上前笑问:“敢问皇后和殿下,某的鼓声与乐工相比如何?” 韦淇笑说:“且不说鼓艺,单郡王的身份就远非匠人可比。” 武三思笑道:“唉,我这可是真的献丑,贻笑大方了。” 韦淇回头问裹儿,说:“裹儿,你觉得德静郡王的鼓艺如何?” 裹儿笑了一下,没有言语,叫宫女把武三思怀中的鼓取过来,抱在怀中,略一思索,便重复起刚才听到的鼓点,那弹琴拨阮奏笙的乐工听了,立刻和上,一时间甚得相宜。 一曲罢了,武三思立刻甘拜下风,拱手叹服:“我常以善鼓自诩,这谱子是我找人新做的,练了许久才敢在皇后面前献上。没料想,殿下听了一次,便学会了,真是让我无地自容。” 韦淇听完,笑说:“怪不得裹儿不言,原来如此。” 裹儿笑着让武三思坐下,向着韦淇说:“我在幽州时无事常玩这个,鼓声气势昂扬,听着荡心动魄。” 韦淇听了颔首,问:“你从哪里来的,怎么也不换身衣服?” 又转头对武三思,说:“你回去带个话,就说裹儿留在宫中,不回去了。”武三思听了,笑着告辞退下,乐工也跟着下去了。 韦淇喜欢女儿打扮得耀眼夺目,遂命人服侍裹儿换了妆扮。“你身子如何?有没有不适?”裹儿来不见说话,就听韦淇一面问,一面命人 去请太医。 宫女去了领太医过来,给裹儿诊脉,果然无碍,韦淇这才放下心来,笑说:“你刚才看见德静郡王的脸了,他恐怕从未见过像裹儿这样过耳不忘的天才!” 裹儿笑说:“我在阿娘眼中,样样都是好的,说出去了,也不怕人家笑话。” 韦淇道:“他们谁敢笑话?” 裹儿闻言,笑着伏在韦淇的肩头,说:“母不嫌子丑。” 正说着,忽见李显走进来,笑道:“好啊,我听人说,裹儿来了,到处找不到人,原来你们都在这里。” 裹儿要起身,李显忙走过去轻轻按住她,说:“不用不用,你歪着就好。”裹儿笑着让出位置,请父亲坐下。 李显环视一圈,笑道:“裹儿来了,把太子叫来一起用膳,晚上也留在宫中住。”宫人听见,立刻去了。 提到这儿,李显感慨说:“自从润儿去了东宫,倒像是分了家一样,不能时时相见。” 裹儿听到这话立刻笑了,说:“阿耶时不时留阿兄住宫中倒是头一份。”李显皇帝做得如何且待后人来论,但作为父亲却是没得说。 不多时,重润便过来了,与家人一起用了膳。膳毕,重润支支吾吾,吞吞吐吐说:“阿耶,外头都在议论德静郡王谄媚事君……” 李显听了这话,不以为意,笑说:“这不是什么大事,你阿娘开心就好。” 第90章 谋反 他留着就是祸害 夜幕如纱,春风柔和,裹儿与重润一起饭后散步。裹儿想起父兄刚才的情形,忍不住笑出声。 重润郁闷道:“你笑什么?” 裹儿拿帕子掩口,笑回:“我没笑什么。” 重润张了张口,随后叹气说:“算了,连我不好说这话,你就更不好说了。阿耶……” 裹儿停住脚步,想了想说:“我带人把德静郡王府围了,堵着门不让他出来,你看如何?” 重润轻轻推开裹儿的手,笑骂道:“什么馊主意。” 裹儿倚在游廊的柱子上,将手里的帕子一甩,想了想道:“外面的郎君都有个取笑的伶人,既然武三思愿意拿自己供阿娘取乐,而且阿耶也不在意,你不必过于担忧。” 重润哼了一声,说:“你忘了他是植儿的阿翁……罢了,明日我将植儿接到东宫住几日。” 裹儿笑说:“你莫不是想要孩子了?我听阿娘说,她给你选的娘子,你挑三拣四,一直找不到合意的,莫不是早已有了,而她出身低,上不了台面?” 重润笑斥了一句说:“大人的事情,你不要管。” 裹儿嘴角一撇,嘀咕:“也不知谁是大人,谁是小孩。” 两人继续沿着游廊散步,廊上挂着灯笼,照得旁边的玉兰桃花愈发朦胧可爱了,一阵风来,吹得落英纷缤。 裹儿伸手捞了一枚桃花瓣,顿时高兴起来。重润一面看裹儿玩耍,一面问:“东宫校印九经,你好歹是个副总裁,怎么不过来?” 裹儿道:“副总裁有好几个,少我一个不少,而且我又比不上他们学问高深,等他们做完了,我看看就是。” 重润听完,笑了说:“行吧,等校完,我叫你过来。我送你回去,你也早点休息。我明天就叫人把植儿接到东宫去。 植儿的老师叫沈佺期,沈宋,宋指宋之问,沈就是他了,诗才不错,与我做个东宫文学吧。” 第88章 裹儿笑道:“正是,他的才学足以当得。” 重润将裹儿送到山斋院,忽然停住脚步,问了裹儿一个问题,说:“你还记得雍纠之妻雍姬的故事吗?” 裹儿疑惑地抬头,点头道:“知道,‘人尽夫也,父一而已’。阿兄,你是觉得武三思将来会闹出大事?” 重润颔首道:“他若一直这样能讨阿娘欢心,倒也罢了,只怕他会得陇望蜀。我倒不是怕他,只是怕伤了你和植儿,还有肚子里这个。” 裹儿听了,想了想,道:“我明日回去和驸马说一声,只怕没什么大用,驸马管不了他。” 重润上来,揉揉裹儿的头发,说:“不用担心,万事有我在前面,怕什么。去睡觉吧。” 裹儿叫人送走重润,盥洗沐浴毕,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心里没个抓落,一直在想重润刚才的话。 当年圣人天威难测,将下面的魑魅魍魉压得服服帖帖,只是换了阿耶上台,他秉性宽简,才干威仪又不如圣人,因而不少人生出别的心思来,包括武三思。 裹儿叹了一口气,心中暗道,别说她,就是光看嫁入武氏近二十年的姑母,也知道这些公主都心向皇家。 人尽夫也,父一而已, 过了几日,裹儿正在衙门当值,忽然听到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人告驸马王同皎谋反! 裹儿一下子站起来,叫传话的书吏说清楚,那书吏缓了缓,忙道:“这事是千真万确,与王驸马同谋的冉祖雍和李悛,还有……宋之问兄弟都能作证。” 裹儿问:“王驸马当年拥立陛下,劳苦功高,又是定安公主之夫,于情于理,怎么会谋反?” 裹儿实在不相信王同皎是这样昏庸的人,他又不能当皇帝,现如今娶了公主,又是政变功臣,光靠这两样就能安享富贵荣华一辈子。 然而裹儿话音一落,那书吏就以一种奇怪的眼光盯着裹儿,欲言又止。 裹儿知必有话,追问:“还有什么,你快说!” 书吏抬起头,声音发颤:“王驸马想要在护送则天皇后灵柩回乾陵时动手,劫杀德静郡王,听告密的说还要……还要拥兵诣阙废杀……皇后。” 裹儿顿时变得阴沉,心中暗道,若此事属实,那王同皎必死无疑,绝无活命的可能。 任何一个皇帝都不会允许臣子拥兵将看不顺眼的同僚杀了,今日他能杀同僚,来日未必不能杀大臣。 还有,牵扯了皇后,李显、重润和她自己都不会饶了王同皎。 历史上,确实有人拥兵自重逼杀皇后,那人就是篡汉的曹操。 裹儿坐在户部值房无甚意义,在众人了然的目光中出了门,一径往徽猷殿去了。 她的脚步在殿前顿住,问了守门的寺人,说:“谁在里面?” 寺人见是安乐公主,不敢隐瞒,遂回道:“陛下和德静郡王在里面。” 裹儿蹑手蹑脚走到殿外窗前,往里细听,只听见里头在哭诉。 那人哭道:“陛下,我对陛下皇后忠心耿耿,怎么就惹了人的眼,置我于死地。小臣命贱,死也就死了,只是怎么也想不到他……他……他竟然还要杀皇后。 若是小臣之命,能够平息这些人对皇后的怨恨,请陛下处死小臣吧。小臣能为陛下皇后尽忠,即便死了也甘心……” 另一人气道:“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裹儿听罢,眉头微皱,悄悄转身,走到殿前,命人道:“快请太子过来,劝陛下不要生怒。” 小寺人忙答应了去了,刚走不到一射之地,就碰到了太子,忙折返跟着传了安乐公主的话。 裹儿见重润过来,眼睛一亮,指着徽猷殿,以目示意他快进去,叮嘱道:“阿耶瞧着特别生气,气大伤肝,对身体不好。” 重润点头,大步进了宫殿,而裹儿则出来找母亲。她刚进门,就有一只瓷盅骨碌碌滚到脚边,遂笑说:“这是怎么回事儿,有谁惹阿娘生气了,我饶不了他。” 裹儿进内室,只见母亲面含怒气,恨得咬牙切齿,骂道:“一个个都是白眼狼,没良心的混账东西,也不看看他身上的官职爵位是谁给的?端起碗吃饭,放下碗踹锅。” 裹儿坐下来,拉着她的衣袖道:“阿娘,你消消气,消消气。” 韦淇抓住裹儿的手,坚定道:“裹儿,这个人不能留。” 裹儿叹了一口气,说:“三姐姐……” 话还未说完,就被韦淇打断:“她难道是个出气的死人,我没想到王同皎对我怨气这么大,你三姐姐与他同床共枕,难道不知道吗? 她是哑巴了,还是嘴巴上了笼头,我往日那样疼她,连句话也不给我捎,非得等我被废被杀才高兴吗?” 韦淇气得心肝生疼,骂王同皎狼心狗肺,骂定安公主冷心冷肺。她真是开了眼,当年李显被废,圣人都没杀她,怎么一个小辈就胆大妄为要杀她呢。 韦淇十分郁闷求助裹儿,裹儿早命人都下去了,殿内只剩下母女二人。 裹儿这一路奔来,心里隐约有了想法,自从高宗去世以来,皇位传承动荡不安,不少投机者看到了机会,以为有兵就能拥立天子。 王同皎说不得受了影响,加上他是神龙政变的主力,过于容易的胜利冲昏了他的头脑,也冲散了他的理智。 其实,政变成功最大的功臣是……岁月,武曌已老,没有前途,她的儿子、女儿、侄儿、大臣……都背叛了她,默认一切的发生。 王同皎不过是恰逢时机,又性格勇武,故而乘东风,撷取了胜利的果实。 他的这枚果实又因为驸马的身份保存下来,不像五王徒有尊位,毫无实权。 他或许现在尚未生出不臣之心,只想着匡扶社稷,诛杀佞臣。然而,他光这样想,就已让李显韦淇坐卧不安,拨动了深埋在他心中的那条紧绷的弦。 想毕,裹儿斟酌道:“若他说的是真的,或许他觉得与其让阿娘影响阿耶,不如让他这个耿介的大臣来。” 韦淇冷嗤一声:“呸,他不过是也看重权势罢了,说什么忠心,下贱!” 裹儿噗嗤笑出声,但又想到三姐姐,就敛了笑容,道:“这事得看审出什么结果,后面那句恐怕是编的瞎话。” 韦淇冷笑了一声,道:“真不真假不假,都无所谓了。他与武三思不和,弹劾他,骂他、派家丁打他,托公主进谏……都使得,可是趁着圣人出殡拥兵劫杀武三思,光这一条就没有哪个皇帝会赦免他。 即便你阿耶想要饶他一命,我也不会饶了他。他留着就是祸害,指不定什么时候,我们母女就死在他手里。” 第91章 求情 我武三思是老匹夫,无耻小人 裹儿听了韦淇这话,半日没言语。韦淇正骂着,忽然有人报说:“陛下和太子来了。” 韦淇身子一动要起身去接,不知想起什么,又坐回原地没动,裹儿起身迎了出去,悄声和李显说:“阿娘正生气呢。” 李显道:“我也生气着。原本当他是个自己人,提拔他做右千牛将军,实封五百户,堪比郡王,结果就这样报答我的恩情。” 重润端来一杯茶送上,李显接了一饮而干,气呼呼坐在韦淇对面,承诺道:“我饶不了他。” 裹儿接了茶给韦淇奉上,然后走到重润身边问:“那边是什么情况?” 重润回到:“德静郡王哭得十分可怜。”裹儿嘴一撇,嘟囔道:“他是装得可怜。” 重润笑笑,端茶抿着,听父亲安慰母亲道:“我让周本行审办此案。”周本行是武三思的同党。 “不可!”裹儿和重润异口同声说。 李显和韦淇扭头看着两人,奇道:“为什么?” 重润说:“威逼中宫企图谋逆,是大罪,当诛族。但是三姐要怎么办?” 裹儿也道:“我也这么想。过一两月,圣人就要出殡,这事早早了结最好。阿耶,你难道忘了武三思的本性吗?” 李显一愣,转头与韦淇四目相对,沉吟半响,道:“那就……你们说找谁?” 重润想了想,道:“祝师傅吧。”祝钦明向来与皇后和太子亲近,选择这人,也好尽可能将此案控制住。 李显问:“裹儿,你觉得呢?” 裹儿回:“就他吧。阿兄,你能掌控住呢?”裹儿这时暗恨手中无人。 重润笑说:“当然。” 李显便唤道:“来人,拟旨命刑部尚书祝钦明奉旨查驸马都尉谋逆一案。”寺人应了退下。 裹儿不想打扰父母,便与重润一起出来。二人找了一处视野绝佳的凉亭坐了。 裹儿想了想,道:“阿兄,我总有一种感觉,这事只怕不简单。”说完,她叹了一声,道:“武三思恐怕只有圣人才能压得住。” 重润跟着道:“确实如此。如今朝政千头万绪,也不好离了他。我现在后悔,当年应该阻止你嫁给武崇训。 武承嗣死得好,武延基安生过日子,仙蕙不用太过担心,只是你……我怕……” 第89章 裹儿笑了一下,说:“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能应付过来。对了,我现在回去,托崇训给他传个话。他听了最好,不听的话……” 她念道:“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举之;将欲取之,必固予之。”1 裹儿说着起身,重润忙过来扶她,送她出了宫门,直至坐到马车上。 她刚进家门,万叶涛就低声道:“定安公主来了,知道你不在,仍不走,我们不敢拦,请她在花厅等着。驸马早已躲了出去。” 崇训得知王同皎趁圣人出殡之机要杀他阿耶,心中自然不悦,如今定安公主过来求情,不应不是,应了又不是,只好避开不见为好。 裹儿进了院子,就听到一阵啜泣哽咽之声,抬脚进屋,只见定安公主坐在榻上淌眼抹泪。 见她进来,定安公主忙上前,未语泪簌簌,哭道:“七娘……” 说着就要跪下,裹儿的双手抓住定安的胳膊,急道:“三姐,快起来,有什么事慢慢说。” 万叶涛等人忙过来扶定安公主坐在榻上,端上茶水。裹儿拿帕子给定安公主擦泪,见她满面泪光,眼睛肿得桃儿一样,不由得心疼了几分。 “你听说了吗?”定安公主道。 裹儿点头,说:“若是王驸马的事情,我听说了。” “那他……定安公主急道。 裹儿摇头道:“无论是劫杀大臣,还是威逼中宫,都不是小事。陛下已派刑部尚书祝钦明处理此事。” 定安公主绞着帕子,咬唇问:“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驸马与武三思有怨,我托你的驸马与武……德静郡王和解,愿尽己所有。” 裹儿问:“素闻你的驸马急公好义,勇武耿介,他会同意这样做吗?罢了,说情也无妨,我让驸马去一趟。” 定安公主闻言,泄了气,又哭起来,骂道:“他这些事情,我并不知晓,但凡我知道就打醒他。如今闯下滔天祸事,该如何是好?” 裹儿陪着她哭泣了一回,不曾应允什么。定安公主无奈,只好回府,再想办法。 往日有事,定安公主能去宫中求皇后求皇帝,但如今外面传得纷纷扬扬,说她的驸马还要废杀皇后,故而她无颜去见帝后二人。 送走定安公主后,裹儿命人去找崇训回来。半天后,崇训回到府中,庆幸道:“这几日府中乱糟糟的,幸好太子将植儿接走,原想着这两日去接回,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只怕还要再等等才好。” 裹儿笑说:“你这一躲倒躲了清闲。”崇训笑笑没有说话。 裹儿招手,崇训凑过来,她低声道:“我三姐过来为驸马托你说情,说驸马确实不忿大人,但绝无牵扯中宫之言。” 崇训道:“外面已传得沸沸扬扬,不独宋氏兄弟这么说,连同谋的两人也这么说,只怕多半是真的,牵扯到中宫,只怕难以善了。” 裹儿沉吟半响,道:“也是这个理,若是……”说着便抬眸看了眼崇训。 崇训意会,拧眉细思,然后摇头道:“阿耶那性子,若是做了决定,只怕难以回头。”他阿耶最擅长的就是痛打落水狗以及斩草除根。 裹儿道:“看在我们的姐妹之情,你帮忙说上一说,哪怕不应,也是我尽了心意。” 崇训见她如此说,只好应了,抬头瞧见外面天色尚早,便道:“我现在就去。” 裹儿道:“俗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不看别的,就当看在三姐和外甥的面上。” 崇训点头,立刻去了西府,正巧武三思在家中听曲子,见他过来笑道:“这早晚你来做什么?” 崇训挥手让人下去,武三思见状心里明白,优哉游哉喝着小酒,道:“你是来为要杀你阿耶那个人求情的?” 崇训一听这话,满脸陪笑说:“不全为了这个,那王同皎出这事,只怕以后都不能得用了,远远地流放岭南,何必得罪公主姊妹?” 武三思从榻上起身,嗤笑一声:“幼稚!单纯!我放过他,他岂会放过我?你非得等你阿耶死了,才明白过来。 你还年轻有的学,这叫除恶务尽,至于定安公主,过一两年嫁了新人,早忘了旧人。” 崇训叫了声:“阿耶,那……” 武三思道:“你就是太善良,又跟着公主学了不着边际的东西。公主,她是陛下的女儿,你是当你是谁?她能做的事情,你未必能做……” 一通话说得崇训哑口无言,半响,他还是将裹儿的话传到:“阿耶,得饶人处且饶人。” 武三思冷笑道:“别人能这样做,我却不能。全天下谁不知道,我武三思是老匹夫,无耻小人? 现在正是好机会,陛下是个面团子,皇后是个深闺怨妇,太子是个小儿,一切不都听我的摆布?还有你,身上没担个正职,天天跟着公主。 我原觉得她有几分像圣人,没想到却是木得很,亲爹亲娘是皇后,一个户部郎中就满足了。她也不招揽人手,也不收别人的孝敬,我看将来顶多穿紫袍。” 崇训眉头紧蹙,看到武三思脸上的红晕,细细嗅着,便有酒味传来,问:“阿耶喝了酒,说什么醉话?幸好是我,要让别人听见了就不好了。” 武三思近日志得意满,以致于得意忘形,自斟自酌道:“哼,你跟着老子有得学呢。” 崇训深觉不妥,劝道:“阿耶,陛下娘娘性子好,咱们更应该感激,而不是……你说的那样。” 武三思瞥了崇训一眼,眼神都是轻蔑,道:“你懂什么?” 崇训无奈,现在他阿耶醉意上头,正觉得天上地下独一无二时,劝也无用,不如明日等他醒了酒再来。 他回来时,天边挂着一勾月亮,骑在马上,春风柔柔地吹着,但他却感到一股疲惫。 阿耶素日的小心谨慎哪里去了?这样轻蔑帝后,只怕要生祸事。 崇训回到家中,不敢说武三思所言,只说他醉了酒正躺在榻上睡觉,又说明日再过去劝说一二。裹儿应了。 次日,崇训直接去了西府等候,见了武三思,将昨日的话又说了一遍。武三思叹息摇头道:“这事交给了祝钦明,不归我管。” 崇训张了张嘴,又不好说出让阿耶翻供的话,忽又想起昨晚阿耶举止失当来,便道:“阿耶,满招损,谦受益。儿子瞧着阿耶最近越发浮躁了。” 武三思笑了一下,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回去吧,你什么时候把植儿接回来?我想他了。来人,将那对琉璃盏拿来。” 侍女去了,用翡翠盘子托了一对淡黄色的茶盏并茶托来。武三思端起来摩挲,赞道:“这样剔透的琉璃十分难见,你带回去留着给植儿。” 崇训推辞道:“他不知打了家里多少玛瑙玉器瓷盘,这个给他纯属浪费,阿耶留着自用。” 武三思大手一挥道:“叫你拿着,你就拿着,哦,这就是……长者赐,不可辞。” 崇训只好收了,叉手告辞,临走放心不下,叮嘱道:“阿耶,咱们家已富贵至极,陛下娘娘好性子,太子又与咱们武家交好,你……你不要轻慢他们了。” 武三思笑骂了一声,让他赶紧滚回去照顾公主和未出世的孩儿去,他自有打算。 第92章 开府 衙门当值与在公主府宴饮,哪个更…… 自有打算的武三思次日便指使人上奏:王同皎与桓彦范等人交往过密,此次谋逆,定与五王有关联。 武三思要将当日把他压得喘不过气且鼓动要杀的五王搅进谋逆之中,斩除后患。 五王复立李唐,名望极高,他们要是再次拜相,只怕他武三思插翅难逃。 裹儿得知后,抬头看向德静郡王府的方向,脸上神情莫测,又垂头思索。 好在祝钦明以证据不足驳回弹劾,又快刀斩乱麻,审理完此案:王同皎念及皇亲身份,赐自尽;除告密者外的同谋者皆处死。李显准奏。 定安公主在圣旨下来后,抱着儿子嚎啕大哭。哭毕,她妆扮完,登车去求裹儿。 裹儿被人从衙门叫出来,看到立在马车前的定安公主,惊讶地上前问:“三姐,你……” 定安公主死紧攥住裹儿的手,声音沙哑:“我要去见驸马最后一面,我的孩子要去见他的阿耶最后一面。” 裹儿一愣,问:“三姐,你是想……” 定安公主哭道:“他们不让我进去,七娘,你帮帮我吧。” 裹儿低头沉思,案件虽是祝钦明审理,但背后主导此事的是阿兄,必定是刑部大牢得了阿兄或者阿耶的吩咐,才将定安公主拦在牢外。 想毕,她便道:“三姐,你先上车等候,我回去问问是什么缘故。” 定安公主泪水涟涟盯着裹儿。裹儿点头,道:“我会回来的。” 裹儿回去路上,正好碰见前来寻自己的万叶涛,遂与她说了此事。 万叶涛眉头一皱,此事曲折幽深,不管是外人,还是定安公主,若是太子要杀驸马,都只怕不好。 第90章 万叶涛想了想,道:“殿下先去找刑部尚书祝公,等他拒绝后,再去找太子,请太子劝服祝公。成业好,不成也好,算是全了公主姊妹的情谊。” 裹儿想了想只好如此,叫万叶涛请祝钦明出来说了此事。 祝钦明和蔼回道:“殿下,王驸马乃是谋逆大罪,陛下已经法外开恩,不曾革了他的爵位。他罪孽深重,定安公主还是不去看为好。” 裹儿听了,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定安公主又与他育有一子,怎能割舍掉?” 祝钦明得了太子的暗示,仍是摇头不允。裹儿告辞之后,便与万叶涛前往东宫,行到半路,脚步停住,转身折向大业门,前往徽猷殿。 恰逢李显正在里面处理公务,见到裹儿来,笑问:“你怎么过来了?” 裹儿回:“刚才三姐来到衙门外,求我让她再见王同皎一面。” 李显将朱笔一搁,道:“不是已经说了,不许她见王同皎吗?” 裹儿道:“她与驸马育有一子,看在孩子的面上,估计也想见他吧。” 父女正说着,忽然外面有人喝道:“不行!” 裹儿回头,只见韦淇从殿外走进来,遂笑着行礼,说:“三姐哭得那样可怜,令人怪心疼的。” 韦淇坐在李显身侧,坚定道:“见王同皎做什么,难道要他把仇恨的种子传给公主和陛下的外孙吗?” 李显附和道:“你阿娘说的是,长痛不如短痛。” 裹儿听了,嘟囔说:“阿耶和阿娘总是自以为是。” 韦淇听见,冷哼一声,说:“你给她说,好生回去,我以后照旧疼她,还会给她赐一门好婚事。” 裹儿不敢回定安这话,恐又伤她的心。于是,转向李显说:“阿耶,见不了面,传句话,就一句话,可以吗?” 李显咳了一声,拿眼觑了韦淇的神色,道:“就一句话,若是不好的话也不必说了。” 说着,他指了一个寺人跟着裹儿回去。韦淇忽然又叫住裹儿说:“你来回跑动,伤了身体怎么办?来人,抬歩辇来。” 裹儿笑说:“我整日整日坐着,走动走动也好。”韦淇听了,对万叶涛说:“你照顾好公主,我重重有赏。”万叶涛忙答应了。 裹儿又匆匆回去,额头出了一层细汗,还未走到马车跟前,定安公主就下来,急问:“七娘,如何?” 裹儿摇头,指着身边的小寺人,说:“祝公因着国家法度不允,我去求了阿耶。 你也知道,这事让阿耶大怒,他因着你,对驸马和他的家人已是法外开恩。你……你,你有什么话说给驸马,就让他传话吧。“ 定安公主眼泪滴下来,扭头擦泪,对小寺人说:“你……问……他……他谋划那些事时可曾想过我们母子?”小寺人领了命告退。 说罢,定安公主便转身,拿手帕握着脸,一面登车,一面落泪,回到车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只让裹儿心中难受。 万叶涛扶着她,说:“殿下,我们回去吧。” 裹儿忽然心中感慨,今日她看三姐哭泣,不知来日她与驸马如何了…… 想着这儿,裹儿神情低落下来,回头看了眼府衙,道:“给我告个假……罢了,下值就回家吧。你去给东宫说一声,接植儿回家。” 万叶涛急道:“殿下,你是身子不适?” 裹儿摇头说:“只是看到三姐和驸马此番情形,心有所感罢了。”万叶涛听了,叹了口气,说:“这都是命。” 裹儿笑说:“也是,这都是命,谁的命,谁受着。” 二人回到值房,万叶涛见安乐公主伏案处理公务,脸并无异色,才放下心。 下了值,裹儿刚出宫门,就看到植儿被金刚抱着,朝她欢快地招手,嘴里叫道:“阿娘,阿娘!” 裹儿上前要抱他,植儿却往后一躲,道:“植儿重,会压着阿娘的。” 金刚抱住植儿,笑着让开:“公主,快上车吧。”裹儿踩着凳子上了马车,又将植儿接进去,搂着他说:“你与你舅舅做什么呢?” 植儿说:“学了骑马、射箭、打猎,还有写字,看书。” 裹儿笑说:“打猎,你能打什么?” 植儿回:“我学着,等将来打大老虎,给阿娘做褥子。” “好,我等着那一天。” 母子说笑,一路回到家中,崇训早已等候在门外,接了二人进府。一家子小别团圆,热闹亲近,不必细提。 这日,裹儿忽然接到圣旨,允太平安乐诸公主开府设置官署。她顿时高兴起来,圣人去后,朝中事忙,她以为阿耶忘了,没想到阿耶竟然还记着。 于是,她约了仙蕙等诸姊妹进宫一同谢恩,恰好路上遇到太平公主,她也是为了此事,遂一起觐见。 李显见了妹妹和女儿们满脸笑容,遂笑道:“快起来,何必见外。” 众人依次坐下,李显先问太平的寒温,道:“圣人弥留之际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我看你脸色比往日憔悴,该保重身子才是。” 太平说:“多谢阿兄挂怀,许是接连为圣人守灵,劳累了些,不碍事。” 李显点头说:“圣人最是疼爱你,见你如此伤身,只怕是不愿的,该多歇歇才是。” 李显又问过其他的孩子。宜城这些日子在宫中修养,李显怕她在宫中烦闷,便问:“二娘,如今公主开府,你是留在宫中,还是回公主府修养?”风头已过,裴巽的事情早已明日黄花。 宜城公主近日静养吃药,身子轻了许多。李显这次找了个理由给她重新封了公主,补上封邑,待遇与新都等公主无差。 宜城跪下道:“女儿不孝,使阿耶蒙羞,自知罪孽,但愿出家,日夜为阿耶、娘娘和大唐祈福。” 李显听了这话,慌了:“不行,你这么年轻,不嫁人成什么话。那裴巽伤了你的心,天下的男子不是各个都像他。” 宜城仍旧苦求磕头道:“请阿耶成全,儿心意已决。”裴巽是原因之一,而定安的驸马被杀是原因之二,宜城对皇城的斗争怕了。 李显手足无措,对众人道:“你们快劝劝她不要做糊涂事。” 话音刚落,太平公主笑起来,道:“劝什么?她想去,就让她去,等厌了,自然就回来了。” 李显努力朝太平使眼色,不让她火上浇油,好好的女儿弄到庵堂里是什么样子。 裹儿见状笑起来,说:“阿耶,你误会姑母了,姑母也曾入道修行过。” 李显听了恍然大悟,遂一口应了宜城的请求,准她暂入道家修行。宜城事了,李显怜惜定安公主丈夫新丧,安慰了几句,因事忙,便让众人散了。 太平出了宫门,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圣人在位时,她出入宫廷就如现在的裹儿一般随意。 然而,现在的皇宫已经不是她的家了。 “姑母,你在看什么?”裹儿问道。 太平突然问了一句,说:“裹儿,你入户部衙门当值与在公主府宴饮,哪个更好些?” 第93章 乾陵 媚娘,你输了 却说那日,小寺人得了定安公主的话,进了幽深昏暗潮湿的牢房,穿过众人的哀嚎,他站在王同皎牢房前。 王同皎正背身躺在杂草上,浑身脏乱腥臭。小寺人示意狱卒叫人,狱卒呵斥道:“哎,别睡了,有人来看你了。” 王同皎动了一下,没有起身,狱卒要开门去拉扯他,小寺人阻止了,道:“定安公主让奴婢给驸马传一句话:你问他谋划那些事时可曾想过我们母子?” 王同皎听完起身踉跄着走来,抓住栏杆,咬牙坚定道:“下臣诛杀奸佞,虽死无憾,只恨武三思蒙蔽圣心,待来日陛下一定明白我的苦心。” 小寺人见王同皎样子癫狂,吓得后退几步,色厉内荏道:“你……你……大胆!死到临头,还不思悔改!” 王同皎哈哈大笑起来,双眼赤红,抓着栏杆,道:“武三思,我*你妈!我在地下等着你,必将食你的肉,喝你的血!武三思你不得好死!” 小寺人慌了叫道:“这人疯了,疯了,疯了!”说着,慌不择路出了牢房,太阳重新照在身上,如获新生。 小寺人回了神,先是叹息,然后朝地上啐了一口,不知道啐的是武三思,还是疯子王同皎。 小寺人走后,王同皎又回到干草上躺着,不理会乱窜的虫子。武三思和韦皇后狼狈为奸,蒙蔽圣听,只要除了二人,就能还大唐朗朗乾坤。 王同皎不后悔,他将以他的血叫醒那些慷慨之士,从武周遗留下来的流毒必将随着则天皇后埋入地宫。 次日,王同皎在牢房自刎而死,临死前,磨破手指,在地上写着“誓除奸佞”,见者无不叹息。 王同皎的死就像一阵风散了,现在朝中重要的是送则天皇后归葬梁山乾陵。 李显率领宗室公卿大臣护送则天皇后灵柩西返长安,裹儿一家跟随着。 五月十八,郁郁葱葱的梁山,哀乐悠悠,哭声阵阵,白幡招摇,仿佛这座皇陵在迎接主人的归来。 第91章 裹儿一身孝服,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圣人伏案处理政务的情形,不知为何,忍不住大哭起来。 武曌的灵柩落在高宗的灵柩之侧,墓室中的摆设一如生前,就好像时间转了个弯,又回到了原点。 晚上,裹儿与众人一起住在陵园,躺在榻上时做了个梦。她在梦中独自一人走过长长的神道。 进入墓道,光阴倒转,两侧墙壁上的壁画仿佛活了过来,宫人端着沐盆、巾帕、拂尘和吃食行走,侍卫们来回巡逻,舞姬舞姿曼妙,乐工奏起仙乐,宫阙巍峨,百花烂漫,柳树依依。 她一路往前,进了墓室,只见里面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四周的架子上摆满了各色珍宝古籍,大案上摆着刚做好的酒馔。 明黄的榻上,一对青 年男女隔着棋案正在对弈。 男子身形瘦削,容貌俊秀,一双丹凤眼,嘴角勾起,一面盯着棋枰,一面手伸在棋盒里去拿棋子,脸上笑道:“媚娘,是我赢了。” 对面的女子姿容妩媚,顾盼神飞,两指夹着棋子“啪”一声下在棋盘上。 她忽然若有所思,转头看向裹儿的方向,裹儿不知为何慌得藏在柱子后,只听她道:“不,九郎,我还没有输。” “来人,有生人闯地宫了!”外面传来守卫甲胄的声音,裹儿慌得急忙往外跑,突然一下子跌到了,这才醒来。 武朵儿素来惊觉,忙下榻点灯,又从暖壶中倒了一杯温水,问:“公主,可是做噩梦了?” 裹儿坐起来,就着武朵儿的手喝水,缓过气来,说:“我梦见……梦见圣人和阿翁坐在榻上对弈。朵儿姐姐,你扶我起来,我睡不着,想出去走走。” 武朵儿忙扶着裹儿起身,对于裹儿梦中情形笑说:“圣人疼爱殿下,即便在梦中也会护着殿下的。” 裹儿闻言笑道:“是啊,乾陵葬的是阿翁,怎么不会护着他的子孙呢。” 武朵儿帮裹儿穿好衣服,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安乐公主已经怀孕近七个月,永泰公主因为临近产期留在神都未回长安。 出门前,武朵儿想了想给裹儿再添上青缎披风。银月当空,玉宇无尘,白幡在风中晃动,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和焦味,远处隐隐传来鼓乐之声。 院内一片安静,诸人早已睡熟。裹儿扶着武朵儿慢慢走着,她忽然道:“咱们去神道那边走走。” 武朵儿顿了下,说:“公主先等下,我就叫人。”因着送灵的人极多,陵园住不下,仆从都住到别处。崇训担了守卫的责,也没与公主住在一处。 “不必了!现在这里守卫森严,怕什么。”裹儿道。 武朵儿只好允了,扶着裹儿往外走,路上岗哨森严,守卫不时从身边路过。 一道石板路从梁山上挂下来,武朵儿忽然看见几个灯笼在路上飘着,指着它们对裹儿,道:“公主,那里怕是什么东西……” 裹儿笑说:“不用怕,许是夜里巡逻的人,你看,你不也提着灯笼吗?” 一阵冷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武朵儿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面上有了怯意。 裹儿拍了拍武朵儿抓着她手臂的手,笑说:“不怕,这里葬的是大唐的帝后和贤臣。咱们追上前,去看看是谁?” 武朵儿一想也是,遂跟了上去,高大威严的翁仲投下狰狞的影子,似乎在吓退扰此处安眠的不怀好意者。 两人正走着,忽然有人喝道:“是什么人?”裹儿顺着声音细看去,只见远处静静地候着两队守卫,也没打灯笼,也没说话,因石雕挡着,所以才没看见。 武朵儿冷不丁吓了一跳,忙道:“安乐公主过来夜祭圣人与高宗皇帝。” 前面火光一闪,一盏灯笼亮起。有守卫打灯笼过来照到裹儿的脸上,确认后,立刻跪下道:“卑职对公主不敬,请公主恕罪。” 裹儿笑说:“你们职责所在,何错之有?快起来吧。”这几人起了身。 武朵儿问:“前面神道上打灯笼的也是守卫?” 守卫顿了顿,回道:“前面是陛下。” “阿耶?”裹儿一愣,问:“他是自己,还是和皇后一起来的?” 守卫回道:“只有陛下一人。” 裹儿怔愣了一会儿,转头对武朵儿,说:“咱们回去吧。”阿耶的父母都埋在这里,他此刻只怕是想静静地呆着。 说罢,就要转身,忽见前面有宫人跑过来,问:“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他抬头正见了安乐公主,忙陪笑说:“陛下还在说谁深更半夜过来,原来是安乐公主,可见陛下与公主父女连心。” 裹儿见了,对他笑说:“我睡不着出来走走。” 近身侍奉的人都是极伶俐之人,这人见陛下神情黯然,正巧碰到陛下最疼爱的公主,便道:“外面露重,陛下有了春秋,又连日操劳,奴婢请公主过去劝陛下早些回去休息。” 裹儿闻言,想了一想,便道:“好吧,你前头带路。” 裹儿跟着寺人往前走到李显面前,倒把李显吓了一跳,关心说:“你身子重,怎么出来了?” 裹儿上来挽着李显的胳膊,笑说:“睡不着出来走走。”李显又紧张起裹儿的身子,裹儿再三说了,李显才将心放下。 李显道:“既然来了,咱们走到前面,拜一拜,再回去。” “好,我也这么想。阿耶,你猜猜我为什么醒了?”裹儿笑回。 李显一边走,一边笑问:“你怎么醒了?是热醒的,还是肚里这个不乖了?” 裹儿笑回:“都不是,我梦见了圣人和阿翁。”说着,便将梦中的情形与父亲说了,连那青年的容貌服饰并一起说了。 “对,对,对,那就是阿耶!”李显激动道:“他真那么说?”他有时会生出不合时宜的想法,比如阿娘会不会和阿耶打架? 裹儿点点头,道:“我听得真切,本来还想再听,守卫说有生人过来了,要追我,我就醒了。” “你再说一遍。”李显急道。 裹儿说:“青年阿翁拿棋,对年轻圣人说:‘媚娘,你输了。’年轻圣人回说:‘不,九郎,我还没有输。’” 李显嘴里喃喃道:“上天保佑,上天保佑,保佑阿耶阿娘在天上和睦相爱。” 裹儿揶揄道:“阿耶,你怕什么?” 李显仿佛被戳中心事,恼羞成怒道:“小孩子知道什么?” 裹儿捂嘴窃笑,只见阿耶周身洋溢着幸福,神情轻松。走上前面祭拜之处,拜了一拜,口里默念。 拜完,他带着裹儿往回走,先将裹儿送到住处,又折回住所,只见殿内亮着灯,进去一看,只见韦淇披着衣裳,正坐在灯下打盹,听见动静,立刻醒来,忙起身笑道:“你回来了。” 宫女奉上热茶。李显坐下,握着韦淇的手,将裹儿的梦与她说了,末了叹道:“你我百年之后,相逢于墓室,但愿如阿耶和阿娘。” 韦淇听了,也是感慨不已,忽然发现了盲点,问:“裹儿怎么去了神道那边?” 李显一顿,喏喏说:“她梦醒之后,睡不着,就想去夜祭圣人和先帝。” 韦淇气道:“这孩子,她身子重,圣人和先帝会保佑他们的子孙,但是这里还陪了那么多武将,晚上杀伐之气重,惊了神,该如何是好?” 李显忙道:“不用担心,她的身子很好。” 韦淇剜了李显一眼,道:“你们父女一个样儿。赶紧睡吧,明日还有要事。大半夜起来,一声不吭地就走了,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急得我一顿好找。” “好好好。”李显连忙应了,盥洗之后,上榻睡下。 送圣人归葬后,李显在京师呆了几天,因韦淇担忧仙蕙,且裹儿月份渐渐大了,加之她们姊妹在京师都没有住所,新宅住不惯,便劝李显返回神都。 第94章 公主府 裹儿真觉得她比太平公主更幸运…… 皇帝御驾回神都那日,仙蕙已经诞下一男婴,她如今身子长成,又调养地极好,故而生产十分顺利。 武延基喜得落下泪来,赶忙打发人去各处报喜。裹儿得了母子均安的消息,更是连声念佛,刚要起身去探望,就被崇训轻轻按坐在榻上。 他一脸无可奈何,求说:“你风尘劳顿,身子又重,若去了永泰公主府上,只怕让他们不安。我过去,你先歇了,改日再去。” 裹儿想了一想,只得答应,打发金刚跟着崇训一起过去。崇训走后,裹儿叫来武朵儿、万叶涛、湘灵以及几名从幽州带来的勇士。 人来齐了。她叫众人坐下,靠着引枕上,笑道:“公主开府,圣人出殡,朝中事务,都碰到一起了,我一时顾不到府里,你们辛苦了。” 湘灵等人忙笑说:“公主说的哪里话,我们既做了公主的僚属,理当为公主分忧才是。” 公主开府置官之后,裹儿给这几人都安排了官职,湘灵担任文学,万叶涛任了记室参军,武朵儿当了司马,那几名勇士也都担任了亲事,为首的陈崇担任典军。 第92章 裹儿笑说:“我在路上琢磨了几件事,与你们商议。先说眼前的,永泰公主诞下麟儿,后日洗三,我须得过去,除了礼物外,湘灵你与我一起过去,准备一首诗。” 万叶涛推了推湘灵,笑说:“刚才听是赴席,我原本想去,没想到还要做诗,在座的除了你,只怕没人敢去了。” 这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湘灵答了:“公主,不嫌弃我才识浅薄,我愿尽绵薄之力。” 裹儿说:“这就很好。这第二件事是咱们开了府,但各处都缺人,你们若是听过见过贤人,就向我推荐,只有一样你们需注意,宁缺毋滥。 你们也知道我的性子,最是厌恶那些品行无端,贪婪刻薄,暴虐百姓之人。不拘身份,不拘男女,哪怕是贩夫走卒,只要有才便可向我举荐。” 众人都笑着应了。裹儿转头对武朵儿说:“你身为司马,统领僚属,纪纲职务,要好好督促他们,若我听说有人违法乱纪,必当秉公处理。这就是第三件事。你们也要时刻记在心里。” 武朵儿等人正色,立刻道:“是,公主。” 裹儿继续道:“这第四件事,是要陈崇你带着府卫训练,虽风雨,不能间断。如今大唐北有突厥,西南有吐蕃,南有六诏,正值建功立业之际。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不好好训练读兵书,将来即便我给了你们机会,只怕也抓不住,徒生后悔。” 陈崇等人起身道:“多谢公主赏识,我们有……一件事想求公主。” 裹儿道:“但说无妨。” 陈崇说:“我们几个最好的也就是认得几个字,更多的是目不识丁,求公主给我们找个师傅。” 裹儿笑说:“现成的师傅在这儿,何必舍近求远。武司马,这事你和陈参军商量着办,倒时府里出了将军,咱们脸上都有光。再者,授课者担了这事,就多发一份俸禄。” 武朵儿和陈崇回道:“是。” 裹儿笑说:“你们回去吧,我也乏了。叶儿,随我回京师,鞍前马后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明日你还要与我一同去衙门。” 众人听了,便各自散去。裹儿吃了些粥菜,散了回步,便歪在窗下的榻上看圣人手书的《道德经》。 午饭后,崇训与金刚回来了。裹儿急问:“仙蕙如何了?孩子怎么样?多重?太医说什么没有?” 金刚笑着给崇训倒茶,崇训接了,向裹儿道:“都好着呢,没有一丝不妥当的地方,六公主还记挂着你呢。” 裹儿笑了:“平安无事最好。你怎么吃了饭才回来,他们家里乱糟糟的,你倒会给他们小夫妻添乱子。” 崇训坐在裹儿对面,说:“延基阿兄喜得要翻跟头,苦留我们吃饭,只好陪他吃了饭。宫里和东宫都派人去贺喜,热闹非凡。” 裹儿说:“我知道了,天热,瞧你满头汗水,换了衣服再过来。”崇训听了,就去内室更衣。 金刚倒了一本温水,递给裹儿,又拿扇子给她扇着,叫侍女们都退了下去,悄声说:“奴婢已经在西府安排了人。” 裹儿接来抿了一口,微微颔首,又说:“你盯着公主府上的人,若是有人为非作歹,作奸犯科,你不要顾什么脸面,都要告诉我。” 金刚道:“是。” 正说着,崇训换了衣服过来,听了半句,好奇问:“告诉你什么?” 裹儿笑说:“我这些日子没精力,一时看顾不到,怕府上的人惹仗势欺人,就告诉金刚,若听到府里出来的人为非作歹,便要告诉我。” 崇训听完点头,道:“正是。公主这样的人品不能被别人带累了。” 裹儿说:“还是你知道我。”夫妻说了一回子话。 次日一早,裹儿和万叶涛一起去户部当值,杨再思看着安乐公主的肚子越发显怀了,心中胆战心惊,早就明示暗示说了多遍,请安乐公主在家修养,然而安乐公主就是不听。 若不是怕得罪公主,杨再思都想抱着皇帝的大腿,让他把这尊大佛请走。万一发生意外,杨再思就是有八个头也赔不了啊。 杨再思又想了一招,要将安乐手头的公务交给其他人,但被裹儿义正言辞地拒绝了。户部的事情她是做熟了,且有些内线,杨再思是糊弄不了她。 众人不解的目光,以及隐晦的打量,都没有令裹儿的步伐退缩,她仍是坚定地往前走。 周围的人几乎没有人能理解她,连母亲崇训都劝她,月份大了,还是告假修养为好。 裹儿坚持不告假,私下里与万叶涛,感慨说:“千古以来,能有女子像我这般幸运吗?” 裹儿真觉得她比太平公主更幸运更幸福,她的父母重亲情更甚权势,所以李显和韦淇包容裹儿的一切,并为她提供助力。 “我这样的身份,如果不把女子入官场探到底,日后只怕没有人了。 女子体能弱于男性,又担负生育之任。虽然有人如你们可能不嫁,但是嫁人的是多数。我不开拓出一片天地,还有谁能开拓出?” 万叶涛听了默然,半响,道:“公主深谋远虑。” 裹儿笑说:“不要担心,我的身子比你们想的更健康。” 不过,裹儿次日告了假,告了一天的假,于情于理,她都要去仙蕙府里探望一二。 这日,烈日炎炎,裹儿一家坐车到了永泰公主府上。只见府内张灯结彩,焕然一新。 裹儿进了屋子,先看了小孩儿,对仙蕙说:“他睡得真香,头发浓密,将来一定是个美男子。” 仙蕙拿团扇扇风,道:“这两天才好看些,刚出生时像个小老头。他不如你肚里这个心疼娘,大暑天做月子,简直是受罪。” 裹儿环视一圈,这里不是仙蕙的日常起居之所,而是在府中池边建的一处小楼,临水依山(假山),周边种植高大的柳树、松柏、乌桕、梓树之类,一进来便感到一阵阴凉。 “姐夫有心了。”裹儿坐在仙蕙身边道。 仙蕙靠在榻上,说:“太医说孕妇不能用冰,最近又太热,算他有心,想起这处观月的小楼,便收拾出来。对了,你给我说说你们去乾陵的事情吧。” 裹儿捡了几件路上的趣事说了,又讲了梁山的庄严肃穆,引得仙蕙叹惋:“若不是这个孽障,我就能一起去了。” 裹儿安慰说:“机会多的是,阿耶此后还要祭拜高宗和圣人呢。”仙蕙一想也是,又与裹儿分享了神都的趣事。 裹儿忽然想起一事,从袖中抽出一张字稿来,说:“我府里的文学湘灵,得知你诞下孩儿,写了一首诗道贺,你瞧瞧好不好?” 仙蕙接过来读了一遍,字里行间都是对儿子美好的祝愿,且用词清新典雅,心中欢喜,赞道:“写得真好。来人,把这个拿给驸马他们传看。” 裹儿握住仙蕙的手,低声道:“多谢你。” 仙蕙微笑着抬起下巴,道:“我喜欢这首诗,与你无关。” 正说着,又有姊妹过来探望仙蕙和孩子。众人正说笑,有宫女过来请客人出去用饭。 仙蕙摆手说:“去吧,我现在吃得清谈,你们都不爱吃。等吃完,你们过来陪我说说话。” 仙蕙样样比照裹儿,裹儿府中宴会男女不分席,她府中的宴会也不男女分席。因而被外面的世家明里嘲笑武家没有规矩,实际上是嘲笑皇家公主没有规矩。 然而,长宁等姊妹耳闻之后,宴会也都按照裹儿的来。他们这些人敢嘲笑安乐永泰,怎么不敢去嘲笑太平?不过是一群欺软怕硬之人罢了。 宴会上,不过是推杯换盏,赏舞听歌,祝福说笑而已,并无他事。 裹儿吃了一半,便给崇训说了一声,悄悄退出去,找仙蕙说话。待夕阳落山时,裹儿一家才回到府中。 第95章 秽闻(一) 你阿娘……她……很好,很…… 裹儿的月份越来越大,周围人的目光虽然竭力落在她的脸上,但转过身,又集中到她的肚子上。 因为月份大,裹儿睡卧不好,脸上多了几分憔悴,在众人看来,她的身材臃肿丑陋,仪态也是难看。 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不讲究的妇人,就像地里的农妇,往地下一蹲就把孩子生下来了,简直不成体统,枉为皇家公主。 裹儿坚持到近九个月份,才告了假,朝野上下终于松了一口气。李显听说,更是掏出帕子擦额头上的冷汗,喃喃道:“这孩子也不知道像谁?” 韦淇听见了,没好气说:“还能像谁,当然是像圣人!”先雍王李贤就是武曌在拜祭昭陵的路上生的。 裹儿将万叶涛留在户部,自己则安心在家修养,每日看书、喝茶、散步、赏歌、观舞,还有崇训围在身边念书。 “这真是神仙过的日子啊!”裹儿歪在榻上,一边吃葡萄,一边感慨。 崇训坐在榻边的胡凳上,为她打扇。裹儿打了哈欠,将团扇盖在脸上,有气无力说:“我想吃冰冰凉凉酸酸的东西。” 第93章 侍女去了半天,端来一盏井水湃过的石榴汁过来,裹儿喝了一口,又嫌弃没有滋味,道:“做一碗槐叶冷淘过来。” 侍女看向崇训,崇训道:“去做吧,只平日一半的量。你不宜吃太多凉的东西。”最后一句是对着裹儿说的,裹儿只好点头。 如此悠闲地在家中呆了几天,裹儿忍不住感慨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一日,金刚悄悄在裹儿耳边说了几句,裹儿闭上眼睛,气骂道:“这起子人是不是吃饱了撑的?” 金刚垂手而立,脸上的神色不太好看。裹儿想了想,说:“你暗地里查访,看是不是有人在推动这件事。” 金刚应了退下去,与进来的崇训擦身而过。崇训好奇道:“他来什么事?” 裹儿眉头微皱,道:“他说外面有人传一些不好的话。”说着,她朝西府的方向挑了一下眉。 崇训神色一讪,满脸通红,道:“不过是无稽之谈罢了,当不得真。” 裹儿对于真假没有追究,但众人风传这些,本身就是对皇室权威的削弱。 她叹了一口气,往榻上继续躺着道:“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崇训面上带着忧色,心中不安,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这日,外面天刚刚亮,裹儿的门外就响起一阵吵闹声。她猛地睁开眼睛,坐起来,问:“外面是谁?” “公主,是我,有紧急的事情向你汇报。”外面响起了万叶涛故作镇静的声音。 裹儿披衣下床,崇训迷迷糊糊地揉眼睛,跟着起来。 “进来吧。”裹儿道。 一身官服的万叶涛闯进裹儿的卧室,也顾不得礼仪,强装镇定说:“公主,有人在天津桥南的前头上贴了告示,说……说……皇后与德静郡王私通,要废除皇后中宫之位!” 裹儿和崇训都惊得几乎魂飞魄散。裹儿深吸一口气,勉强回神,道:“告示呢?多少人知道?” 万叶涛一脸担忧地看向裹儿,回道:“告示已经被金吾卫揭了,看过告示的人很多。” 崇训才回过神来,急道:“阿耶与皇后素无瓜葛,怎么会这样?” “来人,服侍我更衣,我要进宫。”裹儿一脸凝重道。 自古以来,关于宫闱密谈不知有多少,牵扯到皇后的也不乏有其事其人,比如汉成帝的许皇后和赵皇后,西晋的贾南风…… 侍女们忙进来服侍裹儿穿衣盥洗。崇训忧心忡忡,走来走去,又气又急,骂道:“这是什么人,竟敢诬告中宫与阿耶!这……这该如何是好?” 裹儿换好衣服,走到崇训面前,对他说:“你在家中看好植儿,我进宫去了。” 崇训急得跺脚,道:“你这几日就要生了,怎能受得了这些?” 裹儿握住崇训的手,语气坚定道:“不碍事。我把稳婆和太医都带上。” 说罢,她又看了眼崇训,欲言又止。事情紧急,无暇多谈,她辞别崇训,坐上马车前往宫中。 此刻徽猷殿,宫人噤若寒蝉。李显知道后,怒急攻心,几乎晕倒过去,被宫人扶到内室榻上歇息。 外间,韦淇脸色铁青,一双冷漠锋锐的眼睛审犯人一般盯着来往的宫人。 宫人以为皇帝听了皇后私通的消息,必定再也不见皇后。然而,他们想错了,皇后竟然畅通无堵地来到皇帝的面前,并无辩驳,还如常寒暄两句。 重润离得近,最先过来,他朝韦淇行了一礼,问:“阿娘,阿耶……” 韦淇面对子女,愧恨不已,脸上火辣辣的,浑身气血倒涌,但她依旧站在殿中,即便只是凭一口气撑着。听太子问话,她伸手指了内室,没有说话。 重润行礼告退,转进内室,只见父亲一脸苍白地躺在床上,气道:“逆天了,逆天了!朕要将这人碎尸万段,诛他九族!” 重润急走过去,叫道:“阿耶……” 李显抬头看见儿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眼睛赤红,又羞又愧,十分难堪,强颜欢笑:“润儿来了,是有什么事情吗?” 重润没有说话,接过宫人奉上茶,递给李显,道:“阿耶,贼人污蔑中宫,动摇大唐,狼子野心,儿子必将此贼抓出来就地正法。” 李显忙摇头,急说:“这事不能查,不能查,一查皇家的颜面将荡然无存。” 重润说:“阿耶,不要急,先喝些茶。” 李显喝了一杯水,心中充满了委屈和愤怒,捶床捣枕道:“我究竟做了什么,让上天如此厌弃我?” “这和上天无关,是小人的阴谋!”裹儿从殿外进来道。 重润忙上前扶住裹儿,担忧道:“你怎么来了?” 裹儿道:“我刚听见此事,就立刻赶来了。阿耶,你放心,我不会放过那人。这事就交给我和阿兄处理。” 重润对上裹儿坚定的目光,颔首,转头向李显道:“阿耶,这事交给我们处理。” 李显一愣,被一双儿女的坚定和郑重所感染,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裹儿想了想,道:“阿耶,你写一张手谕给我,再则若有人参奏此事,你只管拖延就行。别的,有我和阿兄在。” 李显问:“手谕?怎么写?”他边说,边找了纸笔。 裹儿道:“贼子污蔑中宫,枉顾皇恩,灭绝人伦,其罪当诛。准太子及安乐公主便宜行事。” 话音刚落下,李显写完手谕,递给裹儿,裹儿转交给重润。 裹儿见父亲还是惊慌失措,笑着安慰他道:“阿耶,这不是什么大事。 世人鄙陋,仇富妒贵,传皇室谣言是常有的事情,连秦始皇都说是吕不韦之子。其实,这不过是小人的阴谋手段罢了。鬼蜮伎俩,不值一提。” 重润也道:“阿耶,裹儿所言极是,若被表象吸引,只怕就顺了这些小人的意。阿耶且放心,我与裹儿定将此事查清楚。” 李显犹豫不决,疑惑道:“真的?” 重润和裹儿朝李显郑重地点头,李显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信任这对出色的儿女。 重润刚想出去,裹儿道:“不要走,等我一下。” 裹儿说着走到外间,紧紧攥住韦淇的手臂,声音温和而平静,道:“阿娘,阿耶叫你进去。” 韦淇从迎仙宫赶到徽猷殿,几乎已经耗费了所有的勇气,她觉察到宫人对自己的异样。 刚才,内室沉闷地几乎令韦淇喘不过来气,所以她不由自主地避开。 裹儿感到阿娘的手臂在发抖,但她依然拽着韦淇走进内室,对李显说:“小人之言不足畏。阿耶与阿娘是患难夫妻,相濡以沫近二十年,必定不会被小人蒙蔽。” 重润意会,也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阿耶与阿娘的感情,岂是凡夫俗子离间的? 越是这个时候,阿耶与阿娘才越不要乱了阵脚。我们一家风风雨雨都过来了,难道还要怕这些鬼蜮伎俩吗 ?” 裹儿双眼泛红,神情可怜,语气哀婉:“阿娘是中宫,若阿娘生故,只怕阿兄与我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李显原先对韦淇有些不自在,然而听了这话,吓得忙道:“怎么会?你阿娘……她……很好,很好,很好,没有她,也就没有我。 你们兄妹们是我的心肝,若是你们有了闪失,我也难活……” 说着,李显想起房州流放岁月,不觉落下泪来,韦淇上前握着李显的手,哽咽难言,心中愧疚,若不是自己纵容了欲望,怎会落到如此地步? 重润和裹儿见了,悄悄退出去。路上,二人商议如何处理这事。 重润道:“我已经给洛阳令带话,若有人私议宫闱,立刻抓入大牢。” 裹儿咬牙恨说:“此事要快,快刀斩乱麻,给出一个合乎情理的理由结案,剩下的悄悄去查。最好明天就结案。” 重润:“我也正是这个意思。金吾卫将军想必已经拿到了巡夜人和最先看到告示百姓的供词。” 裹儿问:“原件在哪里,能不能通过笔迹找出人?” 重润从袖中掏出原件,裹儿接过来仔细端详,低头沉思,道:“原件我拿着。我心里已经有了怀疑的人。” 重润闻言一愣,低头瞥见裹儿几乎足月的肚子,叹气道:“你能安慰好阿娘阿耶,已经做得极好了,其他的与你无关。” 裹儿道:“再等等,狐狸尾巴总会露出来。任何涉及此事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第96章 秽闻(二) 显,你装也要给我装出泰然…… 却说兄妹出去之后,只留韦淇和李显在内室对泣。 韦淇说:“昔年在房州时,你曾与我说过:‘一朝见天日,誓不相禁忌。’你没有毁诺,我也没有背叛你。” 李显一愣,垂下头,道:“我知道。我已经五十多岁了,对很多事情都不感兴趣了,我只想补偿你和孩子们。 可是我登上九五,这个小愿望都不能实现。我发现我如此讨厌地讨厌虚伪和算计。 第94章 我开始怀念在房州的岁月,我们一家人住在哪里,没有阴谋诡计,没有诱惑,只有孩子们的欢笑声,以及你在廊下做针线那一抬头的温柔。 我知道,我平庸无能,没有阿耶的城府谋略,没有阿娘的果毅悍勇……” 韦淇打断道:“不,显,你不要妄自菲薄,你很好,善良温厚,疼爱儿女,我从不后悔嫁给你。 显,你不要怕。那么多艰难困苦,我们都走过来了,更何况是今天这件小事? 显,你还记得骆宾王的那篇檄文吗?我至今记得那篇檄文是多么的刻薄狠毒。 然而圣人看完,只道了一句:‘有如此才,而使之沦落不偶,宰相之过也!’ 再说,太宗皇帝玄武门杀子杀兄,世人对他的诋毁比这个更甚,然而我们这些后辈只记得太宗皇帝的雄才伟略。 显,你振作起来,做个好皇帝,世间的流言蜚语就不会伤到你,就像你的阿翁太宗皇帝,你的阿耶高宗皇帝,你的阿娘则天大圣皇帝。” 李显听了这话,忽然用力抱住韦淇,眼圈都泛红了。韦淇环住李显拍拍他的后背,在他耳边道:“这些诋毁不算什么,我一介女流都不怕,你怕什么?” 李显顿了一下,道:“我……怕……” 这两字气得韦淇呼了他后背两巴掌,咬牙恨道:“你不中用,你儿子女儿比你强百倍,他们会处理好的。你担心,也是白白担心。 不用怕,你是皇帝,即便遇到生死大事,也要做个皇帝的样子,无惧任何人任何事。” 夫妻俩正说着话,忽然有人禀说,德静郡王来了。 李显身子一缩,韦淇一巴掌拍在李显的后腰,咬牙道:“走,挺起腰杆,我们一起出去,看看德静郡王有什么事情?” 李显支支吾吾,语无伦次,道:“这个……那个……你……” 韦淇松开李显,抓住他的胳膊用力一推,气势汹汹,双目圆瞪,恨铁不成钢道:“敢踩我名声的不是张三,就是李四,不是李四就是王五,打量我处在深宫不知道这些,他们想错了主意。” 韦淇把李显扯起来,唤人道:“来人,给陛下更衣盥洗。”说罢,低声威胁李显道:“显,你装也要给我装出泰然自若的样子。” 李显不满地嘟囔道:“你太……凶了。” 韦淇闻言哑口失笑,殿内的沉寂愁闷一扫而空,宫女捧着衣服铜盆巾帕进来。 李显洗了脸,换了衣服,回头伸出手,牵着韦淇,强撑说:“咱们出去吧。” 李显和韦淇走过二十年风风雨雨,年轻时的情情爱爱早已淡了,化为比血还浓的亲情。 韦淇已经成为李显生命中最刻骨铭心的人,也成了不能割舍的存在。韦淇也知道这些,他也同样是韦淇难以割舍的亲人。而武三思对于韦淇而言,不过是个解闷的玩意儿和工具。 二人携手来到正殿,李显脸上挂着平和的笑容,这让武三思惊诧不已。 男人不都是怕被妻子与人私通被广为人知吗?如今神都虽已下了禁令,但相熟的人见了,纷纷以目示意,发出神秘而兴奋的笑声。 李显神色如常问:“郡王,你有何事?” 武三思来不及多思,从袖中取出奏本,奏道:“臣听闻今日清晨,有贼人张贴告示,污蔑中宫,动摇社稷,不胜惊惧,诚惶诚恐。 臣受陛下信重,理当竭心尽力,业已查明,此告示乃是五王所写,他们被罢政事,心怀怨恨,故而污蔑中宫与臣。” 李显强装镇静道:“呈上来。”宫人接过奏本递送李显手中,他翻开看了一眼,气得心脏抽痛,正要合起来,却被韦淇接过看了。 韦淇道:“郡王忠心国事,此事可有物证人证?” 武三思回:“五王狼子野心,人尽皆知,先惊圣人于长生殿,又与罪人王同皎勾结,对皇后包藏祸心,做下此事的人不是五王,还能是谁?请陛下下令,严惩五王,正本清源,还中宫清白。” 李显刚想要说话,韦淇拿着奏本晃了晃,道:“你下去吧,陛下自有主张。” 武三思道:“是,臣等遵命。只是五王与皇后已成不死不休之势,请皇后三思,请陛下三思。” 韦淇听了这话,看向李显,李显摆手对武三思道:“你下去吧。” 武三思有一种预感,事情仿佛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掌控。还要说话,就见帝后走进了内室,只好退下。 待武三思走后,韦淇将奏本掷在地上,气得踩了两脚,怒道:“武三思是什么意思,且不说是不是五王,但就他那一席话,拿我们夫妻当傻子耍呢,借我们刀去杀五王。” 李显和韦淇都不喜欢张柬之等五人,但全大唐都知道五王有复唐之功,杀了他们,就是忘恩负义,就是失去臣心,就是损害自己的威信。 李显念张柬之已老,荣养两三年,说不定就老死病死,何故杀他? 李显想到此处,坐在榻上唉声叹气:“为今之计,为之奈何?” 韦淇弯腰拾起奏本,叫来素云,叮嘱道:“将这个奏本送给太子和公主,把武三思的话一字不漏地说给他们听。” “是。”素云接了奏本,答应了去了。她问了宫人,得知二人回了东宫,便从北面的玄武门出去,进了东宫,来到丽正殿,按韦淇的吩咐,转述武三思的话,并递了奏本上去,便退了出来。 殿中,重润和裹儿坐在上首,裹儿端着一碗燕窝粥小口抿着,重润一边看,一边念给裹儿听。 裹儿将碗递给宫女,道:“我们再等等,一会儿该有结果了。做出这种事情的人手段真肮脏。”她脸上充满了不屑和愤慨。 重润哼了一声,冷笑道:“脏不脏的,他根本不在乎,只要管用就行。” 这张由阴谋与污秽织成的大网,被人利用着朝五王而去,同时对皇家的威严更是严厉的打击。 重润和裹儿一样不喜欢倚老卖老,执拗强横的五王,但这五人的威望非比寻常,无论是杀还是贬,都是利大于弊。 古有千金买骨贤臣云集,若今日杀五王,只怕人心不在。她阿耶的名望本来就不足,若再折损,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裹儿在东宫用饭,直到下午她终于等来自己想要见的人:金刚。 金刚从怀中去取出一叠废稿,气喘吁吁道:“公主,已经找着了。” 重润眼中的疑惑一闪而过,起身接了废稿,顿时瞪大眼睛,道:“裹儿,把原稿拿出来,我对比下。” 裹儿取出原稿,重润对完,笔迹相同,气得握拳捶桌,怒道:“是谁?” 金刚说:“这是德静郡王府门客的废稿,他这几日一直都呆在君郡王府中。” 裹儿问:“现在也在?” 金刚点头:“是。” 裹儿又问:“坊正怎么说?” 金刚回:“奴婢悄悄问了坊正,他说开门鼓刚响第一声,就有人侯在坊门后,门一开就出去了,奴婢找人根据坊正的描述画了画像。” 他说着又取出画像呈上去,重润看了不认识,递给裹儿,裹儿也瞧着眼生,就问:“这是谁?” 金刚说:“德静郡王府的一个管事,因当时天黑,并不能确认他出去干什么。” 说罢,他看向裹儿,问:“太子,公主,要不要把他们抓起来拷问?” 裹儿想了想,问:“武三思在哪里?” 有公公回道:“在衙门里当值,还没有回府。” 裹儿道:“金刚,你做这些事,有没有打草惊蛇?” 金刚忙摇头说:“没有,郡王府有几个奴仆与我交好,他们绝无二心,都念着公主的恩德呢。” 重润道:“想要审问他们,就要支开德静郡王,恐怕除了皇宫,没有第二个地方隔开他与府中人。” 裹儿道:“阿兄的意思是在宫中设宴,邀请他?” 重润颔首道:“正是。如今人心惶惶,阿耶与阿娘只要依然如故,就能破除一半谣言,我们趁机抓拿审问嫌疑犯。” 裹儿回:“宴不要设得太早,最好不惊动四方才好。” 重润顿了顿,犹疑地看了眼裹儿,道:“你的驸马……” 裹儿深吸一口气,然后神情变得坚定,道:“既然敢做,就要承担后果。” 说罢,裹儿苦笑一下,道:“阿兄,还是想想以后如何行事吧,只怕比现在更难了。” 重润感慨说:“两权相侵,取其轻。” 说着,重润不忍裹儿奔波,留在她在东宫暂歇,自己则去了大内,说了宴饮重臣的事情。 李显听到这个建议,下意识想要回避,今日被韦淇哄着推着,才鼓足勇气出来。然而,人一散了,他身上的勇气就瘪了。 他完全能想象到宫人们、大臣们,百姓们……所有人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如何窃窃私语,如何幸灾乐祸,如何嘲笑他的无能和皇后的放荡…… 李显真想迫不及待地离开这个地方,想抛了这皇位,不想见任何人。但是,他的妻儿还需要他。 第95章 重润年纪轻,辈分小,压不住太平,压不住武三思,更压不住相王。裹儿的仕途只怕也成空。 李显犹犹豫豫,瑟瑟发抖,但是韦淇却挺直了肩膀,如同战士一样绷紧了下巴,道:“好,我这就吩咐下去。”重润得了话,就立刻回到东宫。 李显迟疑问:“你……你不怕吗?那些大臣各个牙尖嘴利,无风也要气浪。” 韦淇冷哼一声:“我是皇后,若谁给我不痛快,我让他一辈子不痛快。显,你也可以这样做。” 李显惊道:“我?我不成,不成的,他们各个凶悍,背后势力错综复杂。” 韦淇说:“你当然可以这么做,这是皇帝的权威,这也是许多人想当皇帝的理由。” 李显默然,没有说话。韦淇留他在内室思考,自己则像斗胜的公鸡,开始筹备晚宴。 除了一开始的慌乱外,韦淇之后一直都很镇静,甚至斗志昂扬。 她知道她在朝臣心目中的印象不好,昏庸昏暴,就是李唐江山的祸害,说不定就是下一个则天皇帝。 宗室防着她,朝臣敌视她,只不过畏惧皇权,不敢说罢了。这次的告示,无疑是一个巴掌甩在她的脸上,令她颜面扫地,使她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第97章 秽闻(三) 不要公主多管闲事 太阳逐渐被群山吞噬,半边天空仿佛烧起来一样,通红绚烂。 流杯殿中传来悠扬的乐声,李显和韦淇坐在上首,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仿佛丝毫不受谣言的影响。 殿中几位相公重臣依次坐下,虽然心不在焉,但面上掩饰地极好。 韦淇侧身转头对李显小声说:“陛下,别光顾着喝酒,与诸位重臣说几句话。” 李显喝酒是为壮胆,现在确实有了说话的勇气,他脸上带着红晕,举杯道:“诸位爱卿,这些日子辛苦了。” 说着,顿了一下,继续道:“圣人去后,全赖诸公用力扶持,才使朝政不堕,以后我们君臣同心同德,共筑大唐盛世。” 韦淇立刻道:“诸位,为了这句‘君臣同心同德,共筑大唐盛世’,我们共饮此杯。” 众人忙举起杯说:“君臣同心同德,共筑大唐盛世。”说罢,一饮而尽。 李显转头看向韦淇,韦淇笑容一滞,又立刻笑起来看向众人,说:“陛下常与我说,诸位都是大唐的股肱之臣。自从陛下即位以来,发生了很多事情,一直没有机会与诸公说话。此次宴饮……” 韦淇笑吟吟地看向李显,他接过话头,继续道:“不谈国事,只当私人宴会罢了。” 说罢,他看向魏元忠,问道:“魏公身体可好?牙齿都还健在?眼睛花不花啊?” 魏元忠回道:“臣身子尚好,年初右边槽牙活动了,眼睛也是比不上年轻时候了。” 韦淇看了一眼案上,笑说:“来人,将这碗炖得烂烂的羊羔肉给魏公送去。” 魏元忠忙起身,道谢:“臣谢皇后赏赐。”说着,他举杯道:“老臣无以为报,仅以此酒祝陛下和皇后万寿无疆。” 听到这话,韦淇面上的笑容顿时真切起来。魏元忠喝了酒,外面关于皇后和武三思的秽闻传了遍,他不是不知道。 皇帝仁弱,皇后刚强,围着皇后的势力异军突起,她又与武三思联合,炽手可热,人莫能挡。 魏元忠此时为皇后祝酒,不为别的,就为了当今的太子。太子仁孝友悌,中宫动摇,肯定连带东宫,不过是投鼠忌器而已。 皇后不能废,那神都疯传的谣言必然要破除。 他刚说完这话,一些同僚看他的目光立刻充满了不屑和鄙视。 在同僚的眼中,往日正直刚烈不惧强权的魏元忠变了,变成了如今畏手畏脚的谄媚小人。 魏元忠心中叹息自己的处境,与他关系密切的五王惹了皇帝厌弃,他曾经的上司相王静居府中,若如在前朝一样刚直,只怕也落得如张柬之等人一个下场。 他不想解释什么,也不后悔现在这么做。 武三思坐在殿下,握着酒杯,心中纳罕,依照皇帝和皇后那一点就爆,顾头不顾腚的性子,怎么就没声了,反而在这里设宴,破除谣言呢? 他想要加把火,遂道:“陛下和皇后鹣鲽情深,乃世间楷模。臣今日上奏,五王勾结,污蔑中宫,企图……” 李显忙道:“现在不谈国事,不谈国事……世俗之言不足畏,当年骆宾王那篇檄文如何地刻薄狠毒,圣人不也是一笑置之,还说是相公们失职,遗仙于野。” 杨再思附和道:“陛下所言极是啊,世俗之言不足畏,人君胸中自有大器量。这酒……怎么这么香,玉液琼浆也不过如此。” 他闻着杯中酒,喟叹一声:“好酒,好酒!” 韦安石笑说:“既然你爱这个,就多喝几杯,陛下说了这是私宴,喝醉了也无妨。” 杨再思举杯道:“我就爱这个,也不推辞了,这酒也好,乐也好,菜品也可口。少说些话,多喝些酒,才是正理。” “对,杨公说的是。” “是啊,这菜也难得一见啊……” 殿内顿时热闹起来,又有舞姬上场,舞姿优美,就像春日的杨柳,大臣们知帝后不喜谈国事,且魏元忠已表了态度,努力把这场宴会拉回了觥筹交错的私宴。 武三思在殿中又无众多党羽附和,束手无措,只能喝酒。 …… 却说天刚落黑,数百名金吾卫并东宫卫士朝洛水之南的尚善坊而去。武三思、安乐公主、太平公主都住在这个坊中。 东宫卫率校尉杨昭仁进坊中后,立刻命人将武三思的宅 邸团团围住。郡王府的门房见了立刻拦住,趾高气扬说:“停下,停下!这是德静郡王宅邸,你们干什么!” 杨昭仁哼了一声,说:“接人密报,德静郡王府窝藏罪犯,属下奉旨而来。” 门房道:“旨意?谁的旨意?我家王爷乃是则天大圣皇后之侄,当今陛下的重臣和儿女亲家,安乐公主下降了我家郎君……” 杨昭仁不等门房说完,挥手道:“抓拿钦犯要紧,进去!” 说着就推开门房,破门而入,一群人涌了进去。武三思的大儿子武崇烈匆匆赶来,急问:“敢问阁下是?” 杨昭仁微微颔首还礼,道:“某乃东宫校尉杨昭仁,接人密报,贵府窝藏要犯,奉陛下手谕,前来抓拿归案,请国公不要阻拦。” 说罢,他对后面的士兵,道:“拿人是拿人,不要惊扰了府中贵眷,也不要损了府中的财货,否则后果自负。” 武崇烈被这阵仗吓得脸色煞白,早有仆从悄悄出去找武三思、安乐公主或者同住一坊的太平公主。 然而找武三思和太平公主的人刚出角门,就被侯在此处的金吾卫抓了正着,而寻驸马武崇训的人也被公主府的侍卫打晕堵嘴绑了,没发出一点声响。 不一会儿,东宫守卫和金吾卫在两个小寺人的引路下,抓了武三思的门客心腹和可疑的管事。 武崇烈见状吓得肝胆俱裂,额头冷汗只冒,浑身发软,几乎晕倒,努力撑起身子,上前勉强笑说:“杨校尉,这……这弄个错了吧,他们都是跟着阿耶的老人,怎么是……怎么是要犯?” 杨昭仁道:“就是他们,带走。传我的令,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许出宅子,否则格杀勿论!” 说罢,侍卫们将这几人捆住手脚堵了嘴,往马上一抛,立刻带人走了,只留下围着武三思府邸的几百名士兵。 抓人之前,重润和裹儿怕惊扰太平公主,商议之下,重润写了一封信,托人交给太平公主,只含糊说:郡王府中门客不敬皇室,故而抓拿,惊扰姑母,万望恕罪。 早有人飞报太平公主尚善坊中的变故,太平又接了重润的书信,立刻召来幕僚、长子薛崇胤以及驸马武攸暨商议。 太平将重润的信传给众人看,问道:“你们怎么看?德静郡王府已经被金吾卫团团围住了。” 武攸暨一愣,继而神情渐渐沉下来,道:“此事恐怕与早上的那张传单有关联。德静郡王的人呢?安乐公主呢?” 太平公主道:“武三思和一些重臣在宫中参加宴会……调虎离山……安乐人呢?”太平公主猛然回神,惊悸不已。 有人回:“安乐公主一早就进了宫,现在还没有回来。” 薛崇胤想了想,道:“母亲,那我们要怎么办?” 太平公主坐在榻上,双手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良久道:“李重润写这封信是什么意思?” 武攸暨接道:“不要公主多管闲事。公主……我观太子行事有勇有谋,一定会考虑周全。只怕公主此刻已经进不了宫,即便进了宫,恐怕也难以见到陛下。” 薛崇胤急道:“若见不着皇帝,不仅解不了武三思的危机,还会得罪太子,母亲要三思啊!” 武攸暨道:“时也,命也。若那事真是他所为,只怕帝后都恨他入骨。种什么因,收什么果。公主,要三思啊!” 第96章 太平公主闭上眼睛沉吟,武三思算是她的半个盟友,如今帮与不帮,到了她做抉择的时刻了。 第98章 秽闻(四) 太平公主想了很多,很多,…… 太平公主想了很多,很多,她总是想得多,既不想承担风险,又不想得罪人,还想得利。 所以这次,她一如既往地保持沉默,任由事情的发展。 却说杨昭仁带人将嫌疑犯抓捕到大理寺牢房,分开审理。裹儿坐在暗室,听重润审理那名主笔的门客。 审讯室内只有重润以及他的心腹。门客上了镣铐站着,重润看完手中的资料,抬头问:“你认得我吗?” 门客浑身颤抖,脸上都是眼泪鼻涕,嘴唇颤道:“知道,你……草民见过太子。”说着,就扑通跪下来磕头。 重润笑说:“平身。一妻三妾,三子二女,高堂尚在,不错,家庭美满啊。你长子已经说了一户人家,过了两个月要结婚吗?” 门客只管磕头求饶,旁边的侍卫喝道:“从实招来!不然,大刑伺候。” 重润阻止道:“不要吓他,你只要回我的话就行了。” 门客颤抖道:“是,殿下。” 正说着,忽然外面传来鞭打、烙铁、求饶和哀嚎的声音,门客更是吓得瑟瑟发抖。 重润神色如常,仍是满面笑容,道:“你知道,孤为什么抓你吗?” 门客吓得连连摇头说:“不知道,草民不知道,请殿下恕罪,请殿下饶了我吧……草民不知啊……” 重润淡淡道:“我不知你知不知,但有人有物证明你知不知。来人,将证据呈给他看。” 两名侍卫拿着一张废稿和告示原件,在他的面前展开,这吓得门客几乎魂飞魄散。 重润问:“你看,这两张纸上的字迹一样不一样?” 门客连忙摇头:“不……不……一样……不一样。” 重润笑了一下,说:“你大概不知道,我家的人最擅长的就是书法,且不说太宗,就是高宗和圣人也都是书法大家。 这两张纸上的字迹,我五岁就能辨别出来是不是一个人写的。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说罢,叫人把门客拉起来,语气平淡说:“你不说,没关系,有人会说。咱们就不说这个了。 武三思今日上朝给陛下上了一本奏疏,说‘污蔑中宫,企图谋逆,理应族诛’。孤觉得他说得很对,理应族诛。” 忽然侍卫捧着几张口供过来,说:“殿下,他已经招了,这是他的口供。” 重润接过来,低头认真看完,满意地点头,说:“做得不错。” 说罢,就要起身,弹了弹手上的口供,声音带着轻快,道:“有这些就已经够了。” 重润转身看向门客,语气惋惜而沉重:“孤听人说,你是一位孝子,也是一个疼爱儿女的好父亲。 只可惜就是因为你这位孝子慈父,才将他们拖入深渊。你家的父亲、儿子将被斩首,母亲、妻子和女儿都沦为贱籍,此生都不得解脱。还有你的族人、母族、妻族……” 门客被这话吓得几乎崩溃,爬过来求饶,磕得头破血流,道:“求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这都是郡王的主意,上面的内容都是单先生撰写的,我只是被逼誊抄,求殿下饶命啊……” 重润叹了一声,转过身来,惋惜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应该庆幸你是一位孝子,孤也是孝子,不然孤不会救你,好生把握机会吧。” 说完,重润带人离去,外面进来一人接替他的位置,拍了一下桌案,神情严肃,道:“大唐律令,罪犯第一次审核便认罪,减其刑。我本不想再多此一举,殿下仁厚,他允你了,你想明白再答话。” “是是是,草民都说,草民都说。”门客心神完全失守。这人顺利地问讯起来。 重润走进暗室,与裹儿坐在一起,静待结果。 门客开了口,其他人或被诈或用刑,全部都开了口。暗室点着油灯,灯影幢幢,侍卫将一叠叠口供陆续送来。 裹儿看完,叹气说:“果然如此。按照咱们的想法,让他们改口供。” 重润起身,拍拍裹儿的肩膀,道:“好,这份口供……” 裹儿说:“留给我。你处理让他们改口供这事,我拿着这份口供回去。东西准备好了?” 重润回:“已经准备好了。裹儿,我们换一下任务,你这样做,以后……” 裹儿淡淡一笑:“只有我能做到,你做不到。”重润一怔,没有说话。 “我回去处理剩下的了,阿娘那边的宴会拖不了多久。”裹儿一边说,一边起身。重润赶忙扶起她,要送她出门,被裹儿阻止了。 武朵儿接过裹儿,对重润说:“殿下放心,公主由我们照顾。” 裹儿出了阴暗的牢房,外面已经繁星满天,秋风袭袭,轻寒透体。她问:“武三思回府了吗?” 武朵儿道:“还没有。” 裹儿道:“我们快回去。”说着武朵儿扶裹儿上了马车,裹儿抚摸着肚子,自言自语道:“你来的是时候,又不是时候。” 马车在黑暗中潜行,带来了死亡的气息。 流杯殿中,帝后兴致正浓,饮酒赏舞,他们不走,殿中的大臣自然也无法走。 一直到居住宫中的金城公主受素云所托,过来劝陛下和皇后早些休息,这宴会才散了。 武三思坐上马车后,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气得骂道:“没有血性的男儿,连贩夫走卒都知晓他婆娘的丑事,还是甘愿做个剩王八,比我想的更懦弱无能。” 只怕这次宴会后,朝臣知道陛下的心意,都顺着他来。陛下不在意了,他们这些臣子有几个敢去摸老虎屁股。 一路又气又恨又骂,他回到尚善坊,只是马车突然停下来不走,武三思问:“怎么回事儿?” 前面的仆从战战兢兢回道:“前面好像出事了……” “尚善坊中能出什么事?”说着,武三思撩开车帘望去,只见他的府邸被团团围住,卫士手里举着照明的火把。 武三思心一紧,忙道:“转头,转头,转头,去太平公主府!” 话音还未落,就立刻有卫士围上来,内侍省内给事杨思勖一把将车夫拽下来,拉住缰绳,对武三思道:“德静郡王,里面有人等着你,请!” 杨思勖身材高大魁伟,颇有膂力,少年蒙难,成为宫中内侍,因其勇武,当值内侍省,此番被调出来协助太子和公主。 说罢,他径直拉着马往王府大门走去,咚地一声,武三思一个趔趄撞到板壁上。 到了门口,杨思勖如铁钳似的大手,“刺啦”扯烂轿帘,抓住武三思从车上拽下来。 武三思色厉内荏叫吼道:“我乃朝廷封的郡王,你一个阉人,岂敢这样对我?” 杨思勖回头说:“郡王省省力气吧,今夜不会再有人来尚善坊。” 武三思心砰砰直跳,这种感觉让他脊背发寒,想要挣扎但敌众我寡,徒劳无功。 府中雅雀无声,除了卫士,几乎见不到半个武家的人,周围弥漫着一股不详的气息。 武三思脸色顿时白了,转身要跑,道:“你们……你们……这是谋反……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一名卫士跑过来,与杨思勖一左一右架着武三思。 武三思挣扎道:“我要见陛下……陛下刚才还说,我是他的股肱之臣,你们这是矫诏,这是谋反,我要见陛下,我要见安乐公主!” 杨思勖冷声说:“臣就是奉陛下手谕。郡王省省力气,见了里面的人,你就明白了。” 两人不顾武三思的叫嚷挣扎,架着他径直来到武三思的书房,里面点燃了蜡烛,巍峨的人影印在门窗上。 杨思勖二人松开武三思,对他道:“进去吧。” 武三思神情惊惶,颤抖着手,开了门,看见里面的人吃了一惊:“是你!” “是我。”裹儿坐在武三思常坐的榻上,刚才正低头看什么东西,闻言抬头打了招呼,然后对武朵儿说:“你出去,帮我们守着门,不要让旁人靠近。” 武朵儿欲言又止,裹儿道:“去吧,大人不会伤害我的。” 武朵儿出了门,命杨思勖等人后退,自己守在门口,手按在腰间的剑上,一面凝神细听动静,一面在屋前来回走动巡逻。 裹儿招呼道:“大人请坐。” 武三思整了整衣服,对于这个稚嫩的后辈,他回了神,又恢复了几分从容自信。 裹儿将手中的纸张叠在一起,整了整,推到武三思的面前。武三思的目光落到上面,一愣,又是一寒,这分明就是大理寺的口供,上面按着红艳艳的指印。 “大人先看过这个,咱们再说话。”裹儿端过茶,慢条斯理地抿着。 武三思慌乱地接过来,双手颤抖,连同口供也跟着颤动。他额头冒汗地看完,矢口否认:“这是诬陷,诬陷,是五王诬陷我!我若是做了,怎么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岂不是要了我的命?公主,这是诬陷!” 第97章 说着,武三思颤抖着手就要撕了这口供,裹儿道:“这些人就是大理寺的大牢里,你撕了,烧了,都没用。” 武三思脸色惨白,求道:“公主救我,我从没有做过这些事。” 裹儿长长叹了一口气,说:“这些人都是分开审问,我亲自盯的,证词都经过交叉验证,又搜到了物证,现在是铁证如山。” 裹儿拿到证词后,又从这几人和武三思书房里搜到了物证。 武三思忽然跪下来,求道:“求公主救救我,救救我!看在我以往对你忠心耿耿,看在崇训、植儿还有未出世的孩儿面上,救救我吧。” 裹儿没有动身:“大人请起。我已经到了预产期,任何情绪、动作和言语都可能导致我生产。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度过生产这道鬼门关,更不知道这事在我生产之后,究竟会走向何方?” 第99章 秽闻(五) 造成你死亡的是你的贪婪…… 武三思素来伶俐,自然明白裹儿的意思,只好起身重新坐下。 裹儿倒了一杯茶推过去,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武三思谢过,顺着问:“什么梦?” 裹儿说:“我梦见数百卫士冲进东西两府,一阵厮杀,满天火光,地上尸体枕藉,血流成河,无一人生还。满府只有我和孩子因居住宫中,免于死亡。” 武三思闻言手一抖,勉强笑说:“梦都是反的,都是反的。” 裹儿缓缓摇摇头,说:“不是。我三岁时梦见阿耶重登帝位,梦中情形都是真实发生过或者即将发生的事情。” 武三思惊诧地看着裹儿,裹儿说:“大人,你太贪婪了,想要的东西太多了。权力如同一把双刃剑,你离它越近,越容易被它所杀,你不能进了。 圣人在世时,你凭借圣人侄子的身份尚可以进,但现在是李家的天下。你往前再进一步,陛下、皇后、太子、太平公主、相王、满朝公卿,还有我,都会调整刀剑对准你的胸膛。” 武三思额头上渗出汗水,他说:“我没有……我没有觊觎皇位,我没有……” 裹儿说:“不,你做了。你用肮脏的手段,将中宫拖下水,企图解决对你有威胁的政敌,再趁机扩大自己的权势。大人,你越界了。” 武三思深吸一口气,说:“我想退,往后退……” 裹儿摇头说:“你已经不能退了。曾经你能退的时候,我已命崇训多次提醒你,然而你一意孤行地往前走。现在你进不能进,退不能退,进退维谷。” 武三思听到崇训二字,急道:“求殿下看在崇训的面子上,救救我吧,我可以不当官,可以隐居,我把什么都交给你。” 裹儿抬头看向窗外,屋外的火把将漆黑的夜照得如白昼。 她说:“大人,你过界了。我保不了你,只能保住武家。这就是你说的,污蔑中宫是企图谋逆之罪。” 武三思忽然冷笑:“往日我都告别人谋逆,没想到有一天,这两字竟然落在我的身上。殿下,你不要忘了,你担任幽州刺史、入职中央,是我,是我在后面帮你,为你筹谋!” 裹儿道:“我知道,一直记在心里,所以弄清事情真相后,求太子保全武家的性命,只说是你的门客因为私怨要陷害你与皇后,而你……” “我……我怎么样?”武三思急问。 裹儿缓缓道:“愧疚……自杀,留下遗书,证明皇后清白,如此,此事与武家便无任何关系。” 武三思呼吸急促起来,浑身颤抖,额头的青筋暴出,不可置信:“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裹儿没有说话,只看着武三思。武三思猛地站起来,踉跄了一下,连连摇头说:“不可能,陛下怎么会杀我?陛下不会杀我的……当年,陛下、我、相王还有太平在明堂盟誓,永结为好……你们这是违背圣旨,要遭天打雷劈……” 他想要推开门出去,只听裹儿说:“那个叫杨思勖的内侍,腰间配有一把御刀,他已经领了旨意。” 武三思瘫倒在地上,又哭又笑,指着裹儿说:“你……是你,是你同意这么做的,是你要杀我,你怎么对得起崇训?枉他对你情深义重,万事以你为先。” 裹儿说:“是,我对不起他,你更对不起他。” 武三思忽然灵光一闪,仿佛抓住救命的稻草,急道:“你想当皇帝,我能帮你!我……我……我已经帮圣人当上皇帝,‘圣母临人,永昌帝业’,我还能从洛水中找到瑞石,我能帮你!” 当年武曌称帝,武三思等人制造了不少谶纬,最著名的便是那块刻着“圣母临人,永昌帝业”的瑞石。 裹儿此刻没有掩饰自己的心思,说:“同为皇帝所出,为什么公主就不能当皇帝?然而,江山稳固排在这事之前。若我有幸,我会将它传给我的孩子。” 说着她抚摸着肚子,抬头说:“我这一生只会有两个孩子,植儿和他。” 武三思一愣,惊疑不定地看着裹儿,裹儿道:“大人,这是武家第二次离皇位最近,第一次武家的女儿以皇后尊位登上皇帝的宝座,我不知道第二次能不能成功?然而只要我在一日,就能保住武家一日。” 武三思闭眼眼睛,双手颤抖,话已至此,便知在劫难逃,终归一死。他颤抖道:“为了圣人,我们武家付出了多少,如今……如今我也难逃一死……一死……还不如生活在并州,做个农夫商人……” 裹儿纠正道:“大人,你错了,造成你死亡的是你的贪婪。你睁开眼睛看看吧,自从陛下登基后,武家所有实权的人都沉寂下来,只有你……没有。 他们都在思退,而你想要进,不仅要进,还越过了界。是你的贪婪造就了如今的死局。” 武三思握拳捶着额头,失魂落魄,踉跄着站起来,不甘心说:“想我武三思宦海沉浮多年,如今落入你们兄妹手中,真是……真是笑话……” 裹儿点破道:“你能在宦海沉浮而不没,全赖你是圣人的侄子,并非因为你的才能。 圣人去了,她为武家留下四位保驾护航的公主,而你的贪婪促使你走向深渊。” “好好好,是我,是我,是我自作自受,是我该死!”武三思道。 裹儿平静地铺纸磨墨,然后抬头说:“大人,你素来疼爱驸马,为他留条后路吧。” 武三思听了,盯着裹儿的眼睛,内心悲愤、不甘、悔恨、恐惧交织,嘴唇颤动:“你……你会和崇训和离吗?” 裹儿摇头说:“不会,他将永远是植儿和肚里这个孩子的父亲,是我的驸马。” 武三思双手抓得桌案死紧,垂头缓缓道:“你出去吧。” 裹儿道:“好。” 裹儿歪着身子,撑着榻就要起身,武三思忽然过来扶起她,道:“但愿你说话算话,你若有幸,这万里江山要传给我的孙子,而不是李家的子孙。” 裹儿回:“当年狄仁杰劝圣人立李家子为嗣说过:‘岂有为姑母配享宗庙的?’” 武三思冷笑一声,低头瞥见安乐公主身后榻上摆着一个大托盘,里面盛着一叠白绫、一把匕首以及一壶酒,不由得浑身颤抖。 “你要记得你的承诺,否则我化为厉鬼,也不会饶了你。”武三思色厉内荏道。 裹儿开了门,转头对武三思道:“我记在心里。” 武朵儿忙上前扶住裹儿,而武三思关上门,隔断外面窥视的目光。 裹儿的脸色未变,手猛地抓紧武朵儿的手臂,眼睛盯着书房。 武朵儿担忧说:“公主累了,坐下歇息吧。” 裹儿摇头说:“不用了,我该站着等着。” 秋风吹过,落叶聚还散,寒鸦惊起,唱出不详之音,令人心底生寒。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裹儿抬头望去,只见崇训闯了进来,脸色惊惶,看见裹儿,又是惊讶又是了然,也只有她能调动东府的人将此事瞒过去。 “公主,阿耶,阿耶……”崇训虽然不清楚事情,但看现在这阵仗,阿耶只怕…… 裹儿想了想,说:“你在门外叫一声,他若应了,你就能进去。他若不应,你不能进去。” 崇训闻言,立刻冲向书房的台矶上,跪下磕头喊:“阿耶,是我,崇训,你开开门,让我见见你吧,发生什么事情了,我们一家人可以商量啊……” 灯烛下,武三思的手一顿,一滴墨落在纸上,尚未晕染开时,一滴透明的水跟着落下。 武三思仿若未闻,任凭崇训在外面哭喊,低头继续写下自己的认罪自白书。 第100章 秽闻(六) 我家出大事了,公主要生了…… 崇训颓然无助地跪在地上哭泣,裹儿不忍,命人将他带走。 屋内忽然响起巨大的声音,裹儿的手猛地紧紧攥住武朵儿的手臂,几乎陷入武朵儿的肉中。 半响,里面没了声音,裹儿扶着武朵儿打开房门,只见武三思吊死在房梁上,桌案倒在地上,杨思勖上前将人抱下,平放到床上。 第98章 裹儿心中五味杂陈,不知为何落下泪来。武崇烈从外面连滚带爬扑到榻边痛哭。 杨思勖将案上的口供和武三思的遗书送给裹儿。裹儿看过遗书,连同口供一起交给武崇烈。 武崇烈低垂着头,裹儿看不见他的神情,大概满是仇恨和愤怒吧. 裹儿道:“那份口供找个火盆烧了,这份遗书明日早朝呈送陛下,不要辜负大人的苦心。” 说罢,裹儿艰难地朝武三思行了一礼,便扶着武朵儿出门离去。杨思勖也带着卫士们离开了。 武三思府中顿时又动起来,哭声震天,裹儿扶着武朵儿慢慢往前走出府。 武朵儿说:“公主,上车吧。” 裹儿道:“我们走回去。” “走回去?”武朵儿惊道。 裹儿咬着牙说:“我快要生了,肚子阵阵抽痛,咱们走回去。” 武朵儿惊恐道:“公主,我们上车,马上就到府里了。” 裹儿勉强笑说:“不用,至少还有两个时辰,走动走动对身体也好。我想在外面走路。” 武朵儿只好先吩咐人去府中收拾产房,又战战兢兢地扶着裹儿往回走。 繁星满天,秋风阵阵,裹儿感到一股彻骨的孤独袭来。 两刻钟后,她回到府中,要了吃的。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她无心吃饭,但也不得不吃,勉强往肚里塞了饭菜,就忍痛绕着院中继续走动。 阵痛越来越剧烈,裹儿疼得面目扭曲。万叶涛在一旁急道:“我去叫驸马回来。” 裹儿忙道:“不用,他不想这个时候见我这个逼死他父亲的人。植儿呢?” 万叶涛说:“他已经睡了,今晚的事情没有惊动他,湘灵守在他屋里。” 裹儿道:“好,好,好。” 武朵儿担忧说:“公主,这一天劳心伤神,先睡一会儿吧。”裹儿被她这么一说,倒有几分困倦。 武朵儿叫来医婆和太医,询问了,得知生产只怕还有一段时间,现在打个盹也好。 武朵儿将裹儿扶到榻上躺着,与万叶涛金刚等人护在她旁边,说:“公主,你小憩一下,这里有我们。” 说着,她拿起裹儿的手搭在自己的手腕上,说:“疼了就用力,我不怕疼。” 裹儿闻言松开放回被中,笑说:“我这会儿不痛,你们陪我说说话吧。” 金刚闻言笑道:“我给公主唱个老家的小调吧。” “好。”裹儿躺在榻上道。 金刚的声音柔软清透,小调宁谧 祥和,裹儿的眼睛渐渐闭上,进入梦乡。那小调就像一弯明月,悄悄照亮着梦中幽暗的世界。 刚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裹儿的脸突然痛得扭曲,武朵儿和万叶涛忙握住裹儿的手,安慰她说:“不痛,不痛,公主忍过这阵子就好了。” 说完,武朵儿对金刚低声说:“继续唱着,让公主多睡一会儿。” 裹儿睁开眼睛又慢慢闭上,继续睡觉。如此反复,到了三更天,裹儿彻底疼得睡不着,起床扶着人慢慢走动,又吃了些东西。 府内灯火通明,但是除了主院,却都寂然无声。 大约第一声开门鼓传来时,裹儿开始发动,骤然加剧的疼痛,几乎让她站不稳,脸都扭曲起来。 阵痛如同鼓声,似乎要将裹儿的身体连同灵魂一同搅碎。这次生产比第一次艰难多了。 神都的坊门次第开了,消息就像鸟儿一样飞到各处。裹儿此刻的心声都被疼痛攫取,顾不得其他了。 驸马不在府中,公主正在生产,府中无人做主。武朵儿见不是样子,立刻命人去永泰公主府去请永泰公主坐镇,又打发人去宫中回禀。 仆从立刻骑马出去,拍开公主府的门,急道:“快去禀告永泰公主,我家出大事了,公主要生了。” 仙蕙和延基得知后,立刻换了衣裳,稍微盥洗便出来了,匆匆问:“怎么回事儿?” 正说着,忽然又有人穿着孝服爬进来跪地哭道:“公主、国公,我家郡王薨了。” 仙蕙和延基惊道:“什么?你说什么?” 那人说:“我家郡王没了……” “怎么回事儿?”延基的脸色顿时白了。 那人摇头说:“一时半刻说不清,国公去了自然明白。” 仙蕙回了回神,对他道:“你去郡王府,我去照顾裹儿。” 说罢,夫妻俩就各跟着人去了两府。仙蕙急匆匆来到裹儿的院中,只见院内灯火通明,仆妇来去匆匆,武朵儿站在台阶上调度。 武朵儿见了仙蕙,忙下来行礼,仙蕙提着裙子急走,说:“都这个时候了,还讲究什么礼数,裹儿怎么样了?怎么没听见声音?” 说着就要径直往里走,武朵儿连忙拉住仙蕙,道:“六公主等下,我有重要的话要说。” 仙蕙虽然焦急,但也明白武朵儿不是不知轻重的人,于是被她拉到廊下僻静处。武朵儿俯耳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大略说给仙蕙。 仙蕙听完,气得跺脚叹息,压低声音骂道:“这都是什么事啊?活该!还有阿兄,怎么能让裹儿去做这件事,这不是让她们夫妻反目吗?” 她又对武朵儿说:“你在外面候着,我去里面看看她。放心,我知道分寸。” 说完,仙蕙进了产房,就看见裹儿满头大汗地躺在榻上,见了她,虚弱地一笑,道:“你来了。” 仙蕙看到这样一碰即碎如同琉璃的裹儿,忍不住心中一酸,勉强扯起嘴角,说:“我来了,你不用怕,有我在。” “嗯……”裹儿刚开口,疼痛就扭曲了她的声音,让仙蕙的心立刻揪起来。 疼痛过后,裹儿安慰仙蕙说:“不用怕,大夫说我这一胎没有什么问题。来人,扶我起来,再走走。” 仙蕙历经过生产,但是彻骨的疼痛在记忆中已经随着时间淡化,如今看了裹儿的情形,立刻感同身受起来。 万叶涛和金刚闻言扶着裹儿来回在宫中走动。正走着,宫中派来的太医和医婆到了,韦淇的女官素云也跟着过来了。 素云没有先进去,抓住武朵儿,问:“公主怎么样了?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仔细和我说了。” 武朵儿将与仙蕙说的话又大致说了一遍,“公主在西府中就有发动的迹象,慢慢走回了府里,这一夜都快过去了,还没有生出来。 公主生小郎君时,听说只用了两个时辰,这三个时辰都过去了。” 素云忧心忡忡,道:“公主吉人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二人说罢,素云这才进去,只说让公主安心,她带来的太医和医婆都是精通妇科,宫中的好药也带了不少。 东宫也派来人询问情况。众人忙里忙外,渐渐地东方泛白,但是裹儿还没有生产的迹象。 今日的朝会上,李显心神不宁,一是因为武三思,二是因为裹儿。昨日他恨武三思恨得牙痒,但武三思死了,又忍不住怅然起来。还有裹儿,从昨夜发动,一直没有生产,莫非…… 散了朝会,李显立刻召见了几位重臣。魏元忠几人不住尚善坊,一早就来到宫中,并不知武三思的事情。 “李卿,你的奏本我看了,你也给大家说下吧。”李显对大理丞李朝隐说道。 第101章 生产 他只哭死了那个,把活人都忘了…… 李朝隐是半路在家中被人叫回审理此事。先前,他本以为陛下要么遂了武三思的愿匆匆结案,要么不闻不问,但这均不是好的解决办法,无论是哪一种,皇家颜面都要扫地。 正当他在家抚掌长叹之际,忽然有人拍门,也没说缘由,若非李朝隐认得他的腰牌,几乎要报案了。哦,也不对,他就是大理寺的人。 李朝隐被匆匆推上马,来到大牢,果然见到了太子。只见太子语气平和冷静,“孤已经暗中派兵抓到了污蔑中宫的人,你去审理一下,今夜就把案子结了。” 李朝隐满腹疑惑,因不知缘由,也不敢乱问,只得先去审问了。那些人犯,十分痛快地吐出口供,按上指印。但李朝隐发现有几人早已被用过刑。 审出的内容也十分诡异。原来是武三思的门客因怨恨武三思掠走他的爱人为妾,投在他门下卧薪尝胆,想要报仇。 然而武三思出入都有人保护,一直得不到机会,故而污蔑他与中宫有染,企图让皇帝杀了他。 且不说李朝隐信不信,但是太子信了,他不得不信,不然有的是人信。 李朝隐拿到口供,斟酌问:“殿下,这……” 重润点头道:“你去写案卷,审出什么来就怎么写。” 李朝隐犹豫了下,坚持问道:“德静郡王犯有失察之罪,且兹事体大,不知是否一起上奏?” 重润回:“不用,孤已经告诉了郡王,他自会请罪的。” 李朝隐从昨天到今日以为,不独帝后连同太子也要一同包庇武三思,没想到他想错了,大错特错。 就在他如实报告,众人面面相觑之时,忽有人报说,安国公武崇烈前来求见陛下。 第99章 李显叫人进来,只见武崇烈从殿外跪爬进来,双手捧着认罪书,忍悲哭道:“陛下……父亲知因他之过,致使中宫蒙辱,辜负陛下和皇后恩情,主辱臣死,唯有一死才能赎罪。父亲昨晚已经薨了,这是他的遗笔。” “啊? “啊!” “武……德静王死了?” 殿下大臣闻言恍如在梦中,脸上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李显道:“快呈上来!” 宫人接了遗书,呈给李显。李显看过,或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字字恳切,心中不免叹息一声,若非武三思僭越皇家威严,他本不会同意对武三思出手。 看罢,李显将遗书递给众人传看。魏元忠等人与武三思打交道比李显还长,怎么不知道这件事情有猫腻。然而,这件事情处置的结果总体来说是好的。 武三思死了,不管以何种罪名,何种缘由,但他终究死了,压在魏元忠头上的奸佞终于除了。 李显抚慰武崇烈几句,又指派朝堂官员治丧,便让众人散了。魏元忠这时琢磨过味来,昨日的宴会只怕是鸿门宴。 他们几乎对李显刮目相看了,调虎离山,威逼武三思自尽并留下遗书,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武三思在朝中经营多年,党羽遍布,他突然死后,其党如丧考妣。相王及心向李唐的朝臣得知后,更是惊讶和欣喜,没想到武三思真被皇帝给除了(信武三思自尽,还不如信猪能上树)。 “哗啦”一声,太平公主将案上的茶盏扫落在地上,怒道:“小孩安敢?” 逼杀武三思的人根本不是李显,而是他的一双好儿女,女儿还是武三思的儿媳。 “好狠的心啊!”太平公主骂道:“他们才多大?” 武攸暨不在,早已去武三思府中哭丧去了,只有薛崇胤在。他听了,道:“阿娘,事已至此,先去郡王府拜祭。我听说,安乐公主昨夜发动,现在还未生出来。” 太平公主又是恨又是叹,道:“她可真是陛下的好女儿啊!”说着,让人进来服侍更衣盥洗,去武三思府上哭灵。 及到西府,天已大亮,只见满府缟素,处处挂着孝幔,哀乐阵阵,哭声漫天。 太平公主遍体纯素,披着青缎披风,进了里面,早有武家子弟哭着迎出来,扶了太平公主至灵前,武崇烈、武崇训等小一辈跪着扑入她怀中放声痛哭。 太平公主哭了几声,留了两行泪,又到灵右,见了武三思的女儿和姬妾们,不免被悲伤所感。武萱儿忍悲再三劝慰,太平公主才止住泪,扶到内室用茶。 武三思是武萱儿的父亲,如今他骤然离去,武萱儿心中生疑,但阖府上下皆闭口不言,只得憋在心里,见了婆母,泪水簌簌,直哭道:“阿耶怎么就去了?” 太平公主叹了一声,她本是聪慧之人,如何猜不到,面对儿媳的眼泪,她也不知说什么,只说:“且往后看吧。” 新都公主纨纨听说太平公主过来了,立刻从别殿过来拜见,说:“姑母,节哀。” 太平公主回了一声,又道:“怎么不见永泰?” 新都公主闻言,脸上忧心忡忡,说:“她去看安乐了,也不知安乐现在如何了?” 姑侄儿说了一会儿话,外面陆续有人过来哭丧吊唁,太平托身体不适,先走了。纨纨见府中已恢复了井井有条,心中放心不下妹妹,便坐车去了东府。 院中仆妇端着热水巾帕进进出出,纨纨找到仙蕙,急问:“生没生啊?还有多久?” 仙蕙没回她的话,先吩咐说:“把参汤预备上,再做些清淡易克化的羹汤来。”然后才回:“还没有呢,急死人了,也快了。” 纨纨扫了一圈,问:“怎么不见驸马和植儿?” 仙蕙道:“植儿由湘灵娘子守着,怕吓着,没敢让他过这儿来。驸马……驸马在西府哭灵一直没回来。” 纨纨听完便动了气:“等我去把他叫回来!媳妇在产房煎熬,他只哭死了那个,把活人都忘了。我把他骂也要骂回来!” 仙蕙一把拉住她,道:“别去,他若有心就该知道回来,若无心,你骂也骂不醒。” 纨纨气呼呼坐在廊下,凝神听里面的声音,焦虑地等着,正要和仙蕙说话,就见侍女提着食盒进来,仙蕙见了问:“里面是什么?” 侍女回道:“银耳燕窝粥。” 仙蕙给纨纨说了一声要进去,纨纨道:“我刚从灵堂过来,现在去产房不吉利,你去守着,我在外面盯着。” 仙蕙拍了纨纨的肩,说:“幸好有你来了,我去里面。”她进了产房,只见裹儿发丝凌乱,脸色苍白憔悴,正被万叶涛和武朵儿扶着喝燕窝粥。 裹儿的精力都被疼痛占据,见了仙蕙也没力气说话,只动了眼珠子。仙蕙接过巾帕为裹儿擦汗,心疼道:“再忍忍,马上就好了。” 侍女取出参汤,问:“公主,现在要喝吗?” 仙蕙急得骂道:“蠢材,这是等会再喝的,先拿温鼎温着。” 裹儿虚弱说:“不必骂她,她也是着急。” 仙蕙劝道:“好好好,你千万省着些力气,喝完了啊,再吃一盏。” 纨纨在外面焦急地等待,忽然听到里面一阵呼痛的声音,紧接着又没声了,不知如何是好。 纨纨急得站起来,不敢进屋,只在窗前檐下绞着帕子,走来走去。 快晌午时,里面的痛嚎一声连着一声,一直午初一刻,忽然有婴儿的哭声传出来。 见稳婆出来,纨纨一把拉住她,问:“公主怎么样了?” 稳婆忙道:“恭喜大公主,母女均安,七公主生了个小娘子。” 纨纨长长吁了一口气,双手合十,念道:“无量天尊,三清道祖保佑。”说罢,就立刻命人去宫中报喜,免得帝后担忧。 第102章 荣娘 我以为你会拿砒霜把我药死。 裹儿产后几乎耗尽了力气,勉强收拾过后,便睡下了。仙蕙挥手把忙碌至今的武朵儿等人打发出去吃饭睡觉,自己带人守着裹儿和孩子。 她出来见了纨纨,脸上露出笑容:“一切平安。大姐,你去西府,这里有我看着。” 纨纨想了想,就告别离去。仙蕙又命人叫来植儿,见他眉毛蹙成峰,俯身笑问:“这是怎么了?来,我带你见阿娘和妹妹。” 植儿握住仙蕙的手指,浑身发软,抬头问:“姨娘,我阿娘——要死了吗?” 仙蕙连忙呸了几声,狠狠揉了植儿的头发,才说:“你阿娘好着呢,咱们一起去看她们。” 植儿昨晚上睡得不安稳,哀乐远远传来,院子里又出奇地安静,不见阿耶,又不见阿娘,孤独和无助都找上了他。 一大一小往屋里走,植儿来到榻前站住,听着阿娘绵长的呼吸声,看着阿娘微微抽动的眉头,以及随着呼吸起伏的罗衾,安心不少。 植儿双手捧住裹儿的手,默默地站着。 仙蕙见如此情形,心中一酸,裹儿生产,驸马没有回来,只怕怨上她了,这和和美美的一家三口以后只怕要散了。 都怪可恶的武三思,贪婪无度,落到今日,罪有应得! “植儿,过来看看妹妹。”仙蕙收拾好心情,引他来到摇篮前,里面躺着小婴儿。 “好丑!没有姨娘的弟弟好看。”植儿看了半响,实话实说道。 仙蕙嗤的一声笑了,说:“刚生下的小孩都是这样,植儿生下来也是这样,过两个月就变得白白胖胖了。” 植儿眉头皱起,心里不信。他又回到裹儿的榻前,坐在脚踏上,眼睛直直地盯着母亲,生怕一眨眼,阿娘就不见了。 仙蕙坐在他旁边,把他搂入怀中,低声笑说:“吓着你了?” 植儿连摇头,张口否认说:“没有。” 仙蕙笑了:“这有什么可害羞的?你舅舅、你阿娘还有你姨娘我,小时候谁没有被吓着过?”如今都走过来了。 植儿哼了几声,靠在仙蕙的怀中没有说话。过了半响,湘灵蹑手蹑脚过来换仙蕙和植儿出去用饭。 仙蕙出去之后,正巧碰见充当天使的素云,笑说:“母女均安,阿娘送来的人参派了大用场,你回去告诉他们不要担忧,这里有我在呢。” 素云应了一声,看见植儿,遂笑说:“来时,我碰到了太子殿下,他说府中慌乱,要接小郎君去东宫住几日。” 重润爱屋及乌,对着小外甥十分疼爱,现在又多了几分愧疚和怜惜。 植儿想了想,摇头说:“素云姑姑,请回禀舅舅,植儿多谢舅舅好意,但是阿娘卧床,阿耶又不在,植儿要在家守着。” 素云闻言看向仙蕙,仙蕙道:“我准备住这里几天,把植儿一起照看了。”素云只好作罢。 仙蕙送走素云,植儿晃着仙蕙的手,仰头问:“姨娘,阿耶呢?” 仙蕙闻言一愣,植儿年纪尚小,许多事情不明白,她也不想在小孩面前说他阿耶的是非,便道:“你阿翁昨夜薨了,你阿耶在西府哭灵。” 第100章 植儿没想到家中真发生了大事,不可置信道:“阿翁薨了?” 仙蕙点点头,道:“所以你阿耶没回来。” 植儿转身要走,被仙蕙一把拉住,问:“植儿,你要去哪里?” 植儿的眼睛泛红,带着哭音说:“我要去祭拜阿翁,阿翁对我很好。” 仙蕙暗中更恨武三思了,面上哄他说:“你阿耶去了西府,你阿娘生死不知地躺在那里,你要去了,你阿娘怎么办?好歹等你阿娘醒了或者你阿耶回来再说。” 闻言,植儿这 才答应先在家里守着。 “造孽啊,该死的武三思,歹竹出好笋,养出了孝顺的儿子和孙子。”仙蕙心中暗暗想着:“延基品性也不错,延秀性子左了些,只希望武家以后太平些才好。” 植儿见桌上有荤腥,立刻叫人撤下去,仙蕙见了有气无力地只得随了他。 夕阳落下,裹儿这才昏昏沉沉醒来,只觉得浑身仿佛撕裂般,睁开眼睛,就见仙蕙双臂撑在榻上打盹。 “来……来人!”裹儿口干舌燥,声音沙哑至极,外面的人答应了进来,却把仙蕙惊醒了。 “裹儿,疼不疼?有哪里不舒服?”仙蕙连声问道。 裹儿道:“水……”仙蕙忙叫人斟温水过来,裹儿如得了甘露,一口饮干,又问:“有什么吃的,也拿来,口里没味,要吃些咸津津的东西。” 侍女立刻去了,端了几样粥并精致的小菜过来,裹儿埋头吃了。吃毕漱完口,就见仙蕙一脸慈爱地看着自己,这把裹儿逗笑了。 裹儿吃了饭菜,也睡足了,精神比上午更好,笑说:“你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有三四十岁。” 仙蕙啐了一口,见裹儿有心说笑,遂放下心,笑道:“俗话说,长姐如母,我虽不占长,但也是你姐,你还既然这么说了,那就叫我一声娘,也全了我照顾你的情。” 裹儿呸了一声:“没脸没皮,我改日进宫告诉阿娘去。” 仙蕙抬起下巴微笑,裹儿问:“植儿去哪儿了?” 仙蕙回:“湘灵带他回去睡觉了。” 裹儿不知为何,神情黯然,忽又向仙蕙笑说:“你回去吧,你家的复郎才几个月,正离不开人。” 仙蕙将裹儿的手按下,说:“放心,我已派人告诉驸马,让他早些回去。府里嬷嬷奶娘丫头一大堆,不必担心。” 裹儿仍坚持道:“朵儿姐姐、叶儿、湘灵、金刚还有府中的僚属都能独挡一面,不妨事。你能陪我,我已感激至极,再留下,我就不能领了。” 仙蕙想了想,叹气道:“好吧,有事一定派人去叫我。” 裹儿笑起来说:“当然,长姐如母……哈哈哈……” 仙蕙冷哼一声,道:“你这么胡言乱语,就等着挨阿娘的骂吧。”说罢,又道:“我把你府中的事情安排妥当再走。”裹儿道了一声谢。 直到鼓声将尽,仙蕙再三叮嘱才离开。裹儿安歇睡下,她浑身难受,睡不安稳。 忽然,裹儿睁开眼睛,借着微弱的灯光,看清榻前的人,怔愣之后,苦涩地笑说:“你来了。” 来人正是崇训,面色憔悴,双眼通红,披麻戴孝。裹儿挣扎坐起来,道:“我渴了,你给我倒杯水来。” 崇训沉默地向盆内蘸过手,从暖壶内倒了水,送到裹儿手上。裹儿接过来,一面喝,一面说:“我以为你会拿砒霜把我药死。” “为什么?”崇训声音早已哭得嘶哑。 裹儿一顿,缓缓将水喝完,道:“你阿兄应该和你都说了。” 崇训双目赤红,质问:“你本不必来的,为什么要去西府?” 裹儿回:“我不想让安乐公主的家翁死得没有尊严,没有谥号,被人嗤笑。” 崇训沉默,握拳捶着榻,落下泪来,道:“我早该劝阿耶,劝阿耶的……”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裹儿在心里暗暗说道。无论现在说什么,只怕两人的夫妻之情都尽了。 以他的性子,崇训必定不愿再与逼杀父亲的仇人同床共枕,而裹儿也不放心与他共眠。 想毕,她悄悄扫了眼四周,只见武朵儿隐藏在帷幔的暗处,安静无声,就像一名刺客。 “去看看女儿吧,你一直盼着她。”裹儿叹了一声说道。 崇训闻言擦了眼泪,起身来到摇篮前,只见婴儿睡得香甜,举着双手,握着拳头,乖巧可爱。 他颤抖着想要抚摸女儿的脸,却始终没有触碰。女出生的喜悦早被父亲逝去的悲伤冲得无影无踪。 “她叫什么?”崇训问。 裹儿回:“荣娘,万物以荣的荣。” 第103章 清明 太子说的可是她? 崇训看过荣娘,移步点灯,屋里顿时亮堂起来,又回到榻边站着,说:“明日,我带植儿去灵堂。” 裹儿想了想,说:“也好。大人素来疼爱植儿,他也该去拜祭。” 此话说完,一阵沉默,两人无话可说。 半响,崇训转身要走,裹儿忽然叫住他,道:“你等等。” 崇训停下回头转身,裹儿神情凝重:“咱们之间的事情你怎么怨我都可以,但是不能把糟糕的情绪发泄到孩子身上。” 崇训闻言,冷笑一声,说:“你放心,我不是那样的人。”说罢,转身离去。 武朵儿从帷幔暗处走出来,倒了一杯水递给裹儿,担忧道:“公主……” 裹儿长长呼出一口气,接过茶碗,然后脸上露出笑容,说:“你担心什么,我自己都不担心。” 政治婚姻走到这一步的夫妻,多他们一对也不多,少他们一对也不少。 裹儿喝完水,打了个哈欠,道:“你不用守着了,这里有奶娘嬷嬷,我睡觉警醒,不必担心。” 武朵儿应了一声,吹灯移步到外面,见万叶涛正侯在门口,便笑着打手势示意自己去休息,万叶涛点头。 次日,崇训过来带走植儿,后面跟着金刚等一众伺候的嬷嬷侍女寺人。过了半日,金刚等人便簇拥着植儿回到公主府中。 却说昨日,李显夫妻收到裹儿平安诞下孩子的消息,简直是如闻天音,恨不得立刻飞过去。 只是帝王仪仗规矩甚多,怕扰了裹儿的静养,只好按捺下激动的心情,再三地派人送赏赐探消息,府中事务尽知。 重润过来,求见二人。李显忙叫人进来,喜道:“你妹妹的事,你知道了?” “知道了,苍天保佑,母女均安。”重润笑道。 李显笑了:“来人,上酒。今天高兴,咱们父子喝上几盅。” 重润说:“好,添丁进口是天大的喜事。不过,喝之前,我想和阿耶,还有阿娘商议一件事。这事我和裹儿昨天议了一天,才定下来的。” 李显一听这话,立刻就说:“就按你们的来。” 重润迟疑了一下,目光向韦淇求救,韦淇转头对李显笑说:“你别答应地那么爽快,先听听,再说其他的。” 重润看了一眼周围,宫人会意,都悄悄退下去。重润自己搬了胡凳坐在南面。 韦淇笑说:“你说吧。” 重润道:“阿耶登基,本应万象更新,只是前有张柬之等强臣,后有武三思,左右掣肘,如今二臣已去,正可施展抱负,绍述父祖。” 李显一听,觉得有道理,忽又想起一人,心下踌躇,便问:“你有什么主意?即便去了武三思,这朝中还有别的人……” 重润明白,阿耶说的是相王和太平公主,往日有武三思在前面乱窜,这二人便隐藏在后面,时常被忽略了去,但他们的势力却不容小觑。 “阿耶,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重润道。 李显问:“什么问题?” 重润回:“玄武门政变后,太宗皇帝手下人才济济,有原秦王府旧人房玄龄、杜如晦、尉迟敬德,有寒素子弟马周,有原隐太子门下魏征、王珪,还有边疆部族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为什么这些人会对太宗皇帝忠心耿耿呢?” 李显笑了:“那当然是太宗皇帝雄才大略,天资绝伦,我呀望尘莫及。” 重润道:“阿耶你这是妄自菲薄了,在我们姊妹心中,你比谁都好。” 李显笑笑,问:“那你想明白了吗?” 重润:“儿子想明白了。那是因为太宗皇帝‘拔人物则不私于党,负志业则咸尽其才’,故能麾下无论从前是恩是仇,都能竭心尽力。 阿耶是皇帝,你不把大臣当做私党,他们就不是私党。你把他们当做了私党,他就成为了私党。” 李显反复重复最后一句话,道:“你说的正是。” 韦 淇在旁边喝茶,说:“我听明白了。显你想想,你是皇帝,若大臣跟着你就能升官发财一展所学,还干嘛提着脑袋跟别人干呢? 你首先不把别人当自己人,别人能把你当自己人吗?能为你所用吗?” 李显道:“我刚才就明白了,这是再浅显不过的意思了。润儿,接下来呢?” 第101章 重润从袖中掏出名单,说:“这是武三思的党羽和爪牙。” 墨色的名字落在雪白的纸张上,有的名字被圈出来,有的被划去。李显沉吟半响,说:“画圈的是要升官,划掉就是革职,我说的对吧?” 重润道:“阿耶,果然与我和七娘心有灵犀。武三思虽是小人,但其麾下也不乏有能臣干吏,或升或维持原状,也让众人知道阿耶的器量。” 李显笑道:“你与七娘商议妥了,不要藏私,一并都说了,我也懒得思考。” 重润取了笔墨来,指着纸上某人说其政绩如何,履历如何,该升何官,得李显同意后,在其名后写下备注。 写毕,韦淇拿过来看了一眼,连连点头,向李显赞道:“孩子们办事越发干练了。” 李显脸上露出与有荣焉的表情。重润道:“这是第一件事,还有第二件事……” 李显闻言,扶着额头,道:“哎哟哟,你们兄妹一样,一件接着一件。”韦淇推了推他,说:“别打岔,听润儿怎么说。” 重润说:“这第二件事就是整纲肃纪,裁汰冗官。我和裹儿先给阿娘道歉。” 说着重润起身,跪下磕头,韦淇一想便明白了,上前扶起重润,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放手去做吧。” 李显登上帝位,孤立无援,先引后族京兆韦氏为援,之后再引的才是武三思。 韦淇转头对李显,道:“韦家和其他世家一样,他们忠心的是自己的家族。 我若得权了,他们就在外面仗势欺人,自封国舅爷。我若失势了,他们王八脖子往后一缩,哪里管我死活。 世家们都一样,换个皇帝,照样飞黄腾达,现在还有谁记得我的爷娘弟弟们?” 重润闻言,说起前日的一件事来,道:“吏部尚书韦巨源前儿选了十位官员,全是相公们的亲戚。国家重器,岂能这样私于人?” 李显闻言,看向韦淇,韦淇说:“看我做什么,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李显讪讪一笑,道:“并没有看什么。” 说完,转头问重润说:“他不能担吏部的重任,你觉得谁能?” 重润回:“宋璟,他守文持正,刚正无私。” 李显想了想,说:“也罢,先用着,以后再说。” 重润道:“还有一事,既是国事,也是家事。” 李显疑惑道:“那是什么事?” 重润说:“皇室为天下之表率,更要谨言慎行,我常听闻公主皇子宗室纵容家奴,所行不法。” “行了,我明白了。”李显说完,上下打量重润,然后赞道:“原先我看裹儿办事利落,现在看来,你也不差。早些历练掌握朝中事务也好。你想去哪个部门?吏部如何?” 重润笑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阿耶,你用了宋璟,又把我塞进去,他难免掣肘。” 李显想了想,道:“那其他部门呢?我想起了,你就任知政事,裹儿等她恢复了就升户部侍郎,再兼个中书舍人。” 重润刚要推辞,李显就叹气说:“我还能有几年?就这样吧,你们兄妹日后务必要同心同德,不得猜忌。” 重润起身行礼道:“是,阿耶。” 韦淇招手笑说:“快坐下,你和你阿耶生分什么。”三口又说了一会子话,李显留重润在宫中用膳。 李显顾着裹儿的脸面,对死人武三思十分大方,先命官员治丧,又挑了个美谥给武三思,且追封他为太尉,哀荣备至。 裹儿身体恢复后,立刻销假,入户部当值。她发现朝堂比前些时候多了几分清明。 刚过了几日,李显又下旨升裹儿为户部侍郎,兼中书舍人。重润在前些日子就被任命知政事。 太子右庶子姚崇对于太子知政事,十分欢迎,但看见安乐公主升迁,心中的隐忧越来越大,遂多次上本,但都不被李显采纳。 观如今的政事情形,两人对陛下影响最大,太子重润和安乐公主。姚崇便想找到太子,请他劝说皇帝罢免安乐公主的官职,只尊其位。 这日,姚崇趁机求见太子,说了此事。 重润闻言一愣,笑问:“姚公可知是谁建言将你从亳州调回来?又是谁推荐你任太子右庶子?” 姚崇一怔,反问:“太子说的可是她?” 第104章 姚崇 岭南欢迎他 姚崇说完,抬头望去,只见太子点头道:“实话与你说,安乐常与阿耶说,姚宋有宰相之才,堪比前朝的房杜。这次宋公任吏部上书,也是她首先提的。” 姚崇听了,沉思半响,道:“老臣惭愧,何德何能与房公杜公相比?殿下,臣还是要冒死上奏,安乐公主确实才智过人,又品性清正,然而她有则天皇后之志啊! 昔年则天皇后称帝,宗室几乎一空,你的父亲,当今的陛下,遭到废黜,流放房州。前有诸武掌权,后有二张把持朝政,不知多少忠臣义士惨遭屠戮。为江山长久之计,臣请罢公主职事,尊其位,封其子女。” 重润闻言笑起来,说:“她早就知道你不但不领情,甚至还要弹劾她,但是她仍然举荐你们二人担任朝中要职。 兵部选武,吏部选文,为政之要,惟在得人。陛下也对你们二位可是抱有很大的希望,希望你们为朝政带来清新的风气。” 姚崇道:“老臣惭愧,德薄才疏,唯有一腔忠心。古语有云,芝兰当户,不得不锄。殿下英明睿智,一国储君,将来的皇帝,何不明白这个道理?” 重润说:“这是昭烈皇帝说的话。” “正是。”姚崇回道。 重润笑了一下说:“这是昭烈皇帝能偏安一隅的原因。若换了太宗皇帝,他呀,别说眼前的芝兰,就是仇敌对手地盘里的芝兰都要扒拉到自己的麾下,像魏征、契苾何力、阿史那社尔……哪个归顺之前心里没想过要他的命? 这是我太宗皇帝能一统天下,威震四海,万邦来朝的重要原因。” 姚崇听了这话,心中一动,不着痕迹地打量起太子来。太子仪态风度都是极好的,姚崇与太子接触不多,隐约听得太子温润如玉,仁孝友悌。 现在看来,他还是没有理解这位太子,能说出刚才那般话的太子,足以证明他心胸宽广豁达以及知识渊博,是个明君的好苗子(比他爹强多了)。 想毕,姚崇笑回说:“殿下高见。” 重润摆手说:“什么高见不高见,主要是太宗皇帝厉害,千古以来也就出了这么一位文武全才的皇帝。” 姚崇说:“殿下为太宗血脉后裔,理应守好李唐江山,防微杜渐才是。” 重润听了,叫人上茶,道:“姚公的茶水都喝完了,还不把茶壶提来?”宫女忙换上一壶新茶斟好,方退了下去。 这让姚崇有些吃不准,这太子殿下难道是要催自己走?正想着,就听太子道:“裹儿说你善应变以成天下之务,与你说这一回,我算是见识到了。” 姚崇忙道:“谬赞谬赞,惭愧惭愧,老臣惶恐。” 重润笑道:“姚公,你不用怕,裹儿都不在意这些,我在意这些干嘛,都是为国做事,为百姓做事,俯仰对得起天地良心。 姚公,你博古通今,知道汉人为什么叫汉人吗?” 姚崇回道:“史书记载,汉初有人称齐人、楚人、秦人等,汉之后华夏皆称汉人。” 重润赞道:“姚公博学,正如你所言,两汉四百年,天下归心,人皆以汉自称。我与裹儿希望即便朝代更替,后世能以唐人自称。” “朝代更替几个字,还望太子慎言。”姚崇道:“我大唐立国近百年,未必不如汉。且说自陛下登基以来,拨乱反正,百姓安居乐业,不出三五年,天下便大治。” 重润叹了一口气,道:“姚公有房杜之才,难道没看到大唐治世下面的隐忧?” 姚崇道:“愿闻其详。” 重润笑道:“我未向姚公问策,姚公倒问起孤来。” 姚崇脸上讪然一笑,道:“某鲁钝,还望太子殿下不吝赐教。” 重润道:“就拿姚公掌管的兵部来说,你也发现了,各府卫士不断逃亡的事情。” “是,臣曾上书陛下,严查此事。”姚崇回道。 重润摇头,叹道:“府兵制支撑不了多久了。” “啊?”姚崇惊讶了一声。 重润道:“大唐能够分给百姓的田地越来越少,均田不能长久,依托于均田的府兵也支撑不了不久。 大唐四周部族极多,必须要强大的军事力量作为震慑。府兵不行,只能招募卫士。那军饷从哪里来?这又回到了赋税上面。昨日裹儿上了一份奏疏,姚公你也来看看。” 说着,重润起身从案上找到一份奏本,递给姚崇。姚崇忙起身接了,细看去,里面却是一页页统计的图表,文字极少,他却看得触目惊心。 “这……”姚崇心中发颤,土地兼并、百姓流亡、豪族隐藏户口、租调收入几乎停滞甚至有下降的迹象……再严重一点,那就是到了末世之相啊。 第102章 重润道:“若姚公这样的贤臣解决不了,指望后人,无异于放任事态发展。裹儿说你是个救时之相,姚公你要努力啊,孤觉得你有救世之相的潜质。” 姚崇尴尬道:“……殿下,臣还不是宰相。另外,臣能当个救时之相,已经心满意足。” 重润伸手拍了姚崇的肩膀,揶揄说:“姚公不要妄自菲薄,你可是有房杜之才。” 姚崇苦笑:“殿下不要打趣臣了,臣可禁不起。” 重润失笑,然后正色道:“裹儿先是大唐子女,再是李唐后裔,最后才是她自己,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又道:“姚公你善于应变,宋公守文持正。这些话我只和你说,可不敢和宋公说。 圣人说过看人要观其言而察其行。还有,个人的认知是有限的,故而才有‘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姚崇起身拱手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老臣受教了。” 重润问:“那你还要坚持让裹儿罢官回家吗?” 姚崇沉吟半响,道:“容臣再想想,再想想。” 重润闻言笑说:“这才算有点救世之相的肚量。” 姚崇:“……殿下又取笑臣了。”重润大笑。 送走姚崇后,重润想了想,这人放在兵部有些浪费人才,且他已任过一段时间兵部尚书,杨再思老迈气弱,不敢任事,不如两人都动一动。 想毕,重润先找了裹儿,问她的意见。裹儿想了想,回:“杨公压不住兵部,把魏公重新调回来任兵部尚书,杨再思改任中书令,再把姚崇任户部尚书。” 重润道:“好,我们与阿耶说一声。姚公对你有不同意见,你……你能应付来吧。” 裹儿不屑一笑,道:“就他?他要是对人不对事,那我就是看错了眼,岭南欢迎他。” 重润伏案大笑,说:“你还说他是名相呢?”裹儿冷呵一声。 子女携手而来,向李显请求此事,李显无有不应。他又找机会背着重润,悄悄对裹儿说:“姚崇要是给你穿小鞋,我饶不了他。这家伙和相王关系最好了。” 裹儿无奈一笑,回道:“阿耶,他也怕我向你告小状。”李显闻言讪讪一笑。 过了几日,朝廷就下了旨意,调动了三人的官职。从兵部尚书到户部尚书,算是升迁,宋璟过府恭喜他,暗中哨探他与太子说了什么。 这人从东宫回来后,便再没有与自己一道上书奏请罢安乐公主职,莫不是被说服了?宋璟心中纳罕。 问及此处,姚崇只捡了“芝兰当道,不得不锄”这一节说了。宋璟听了,也赞道:“太子之心胸有太宗之遗风。” “那安乐公主呢?”赞完,宋璟又追问。 姚崇道:“我这就调去户部了,若发现安乐公主不法,定当上奏弹劾。” 宋璟冷笑一声:“她在圣人面前就几乎没出过错,你又能奈她何?” 姚崇忽然问:“你为什么反对安乐公主任职呢?” 宋璟眉头拧起,不解地看向姚崇,道:“你难道不知?还是没看过圣贤书?” 姚崇摇头说:“太子说,个人的认知是有限的,我想跳出来再看。你我同朝为臣,经历类似,我观你,亦是拿镜子照我。同时,我也想弄明白太子是怎么想的。” 说着,姚崇伸手示意宋璟饮茶,接着道:“实话实说,我与太子交谈后,发现了一个问题。” 宋璟端着茶抿了一口,道:“什么问题?” 姚崇说:“太子殿下有自己的大志向,或者说这个大志向共同属于陛下、皇后、太子以及公主。这才是他们关系亲密的缘由,尤其是太子和公主。” “什么大志向?”宋璟问。 姚崇回:“远迈强汉。” 宋璟:“太宗昔年以汉文帝为君王典范。”唐帝多从同为大一统王朝的汉朝上吸收经验教训。 姚崇吊起宋璟的兴趣,又一拍头,笑说:“扯远了,咱们继续说你,你为什么不同意安乐公主担任朝臣?” 宋璟道:“这不是明知故问?今天公主当官,明天那些女子是不是都能进朝堂?这也罢了,若是将来公主如同皇子一样……那江山就乱了。” 姚崇追问:“江山怎么乱了?” 宋璟回:“规矩都破了,世间没了规矩,各自征伐,生灵涂炭,这不是乱,是什么?恐怕比当年圣人登基闹得还要厉害。” 姚崇又问:“什么规矩?” 宋璟回:“当然是祖宗留下的规矩,都写在圣贤书里面。” 姚崇再问:“哪些圣贤书?” 宋璟不耐烦回道:“三礼、三传、易、书、诗。” 姚崇道:“这些大多成书先秦,是圣人为世人行事立下的规矩以及阐述圣人的思想。” 宋璟点头:“你不是挺明白的吗?” 姚崇叹了口气,说:“我大概明白了。”安乐公主大约在这里与他们分道扬镳,走到了另外一条路上。 宋璟摊手说:“这不是很明白的吗?” 姚崇问:“你说圣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宋璟不假思索回:“当然是男的。尧、舜、禹、文王、周公、孔子都是男的。” 姚崇听了,沉默不语,心中那句话不敢出口。他经历过女帝,则天皇后的权术谋略远超一般皇帝。 天下人口,女子占一半,未必没有如则天皇后聪颖之人,那她们都去哪儿了呢? 想到此处,姚崇忽然脊背一寒,就像戳破了虚妄,以“人”而非“男人”的身份,见到了不可名状的恐惧。 宋璟见他脸色不对,忙问:“你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姚崇忙回神,勉强笑说:“我大概明白了。” 宋璟笑说:“这话你说了两遍,就不必强调了。你明白什么,与我说说。” 姚崇摇头晃脑道:“法不传六耳,佛曰不可说。” 宋璟:“故弄玄虚。” 第105章 扶灵回乡 如果我请你留下,你会留下吗…… 万叶涛听说姚崇要来户部担任尚书,十分着急,对裹儿说:“公主,你怎么不拦着些?” 杨再思是个佛爷,素来与人为善, 对公主很是尊敬,也不阻碍公主做事,如今公主刚升了户部侍郎,再过些日子便能将户部收入囊中,怎么就横空杀出一个姚崇来? 裹儿让她坐下喝茶,说:“这事是我提的。他对我有误解,世间的误解多是沟通不畅造就的,若能一起共事加强了解,解开误解,是一件大好事。” 万叶涛问:“那要是解不开呢?” 裹儿端着茶,想了一会儿,说:“到时候再说。大唐人杰地灵,俊采星驰。”万叶涛只好作罢,转而说起别事。 正说着,外面忽然进来一人,裹儿和万叶涛都停下了,双双望去,原来是崇训过来了。 自武三思丧礼过后,两人相敬如冰,不复从前的亲密,无事两人极少见面。万叶涛见状,起身悄声告退。 裹儿朝崇训颔首,使他坐下,问:“你来有什么事情?” 崇训回说:“我要扶阿耶灵柩回并州,结庐守孝三年。” 裹儿一愣,半响,说道:“如果我请你留下,你会留下吗?” 崇训摇头说:“这是我应该为阿耶做的事情,我要向阿耶赎罪。” “赎罪?”裹儿听到这儿,不由得生了怒气,问:“你赎什么罪?是因为你娶了一个逼杀你阿耶的女人,爱不能爱,恨不能恨。” 崇训没有正面回答,道:“我主意已决,这是向你来辞行。” 裹儿直直地盯着他,直言不讳道:“你阿耶的贪婪让你进退维谷。你企图获得心里平静的自私,让你的儿女在成长中失去父亲的陪伴。扶灵回乡可以,但安葬完大人,你要回神都。” 崇训顿了一下,道:“公主有命,岂敢不从?公主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我走了。” 裹儿叫住他说:“你回并州多修养一段日子再回来,看过植儿和荣娘了吗?什么时候走?” 崇训回:“看过了,明日一早出发。” 裹儿说:“明日我有公务在身,不便相送,愿你一路顺风。” 崇训道:“我知道了。”说着,就离开了屋子。 裹儿望着崇训远去的背影出了半日的神。用饭时,裹儿派侍女去叫植儿,侍女回来却说,小郎君正与国公一起用饭。 裹儿叹了一口气,只好自己一人吃了。吃罢,她探过荣娘,又看了会儿书,便躺在榻上。 夜晚天凉,孤衾独枕,翻来覆去,难以成眠,裹儿便心中盘算起部中的事情来,谁知走了困,直到四更天才睡下。 天还未亮,外面连续有说话的人声,裹儿故意不起来,但眯了半天,还是起床更衣洗漱,打开院门出去,只见崇训身着孝服,只带了早年伺候他的几个小厮,正要抬东西牵马出去。 裹儿立在廊下,没有说话,送他出门。 天色大亮,植儿醒来时遍寻父亲而不得,才知道阿耶扶灵回乡,因而气恼许久。 第103章 裹儿每日要去衙门当值,两个小孩放在家中,唯有仆妇照管,不甚放心,便带着儿女住进皇宫。 韦淇见了,连忙让人收拾了山斋院安排她们三口住下。 又问明缘由,知崇训态度如此冷淡,便说:“我原先看他是个好的,没想到拿大起来。既然这样,我就下令让你们和离,另找个知冷知热的驸马来。” 裹儿忙阻止说:“阿娘,你就别掺和我们之间的事情了,我自己能处理好。” 韦淇恨铁不成钢地戳了下裹儿的额头,说:“你当初劝宜城都是理,怎么到了你身上就迷糊了呢。” 裹儿说:“植儿都知事了,他自幼跟着父亲,父子情谊深厚。再说了,这样也好,正好收拾了东西,拖家带口投奔阿娘,阿娘可不许嫌弃我们。” 韦淇笑了一声:“罢了。我这些天没事,正好帮你看着荣娘和植儿。对了,植儿的学业怎么办?” 裹儿想了想,道:“植儿去弘文馆年龄尚小。阿娘,我有个想法,听说后汉和熹皇后选宗室皇亲年幼者召入宫中学习,不论男女。和熹皇后乃是一代贤后,阿娘何不效仿她?” 韦淇闻言沉吟,说:“事虽是小事,当关系重大,我与你阿耶商议一下。” 裹儿点头道:“若是此事能成,植儿也能上学了。”韦淇听进心里。 不过这事要办成,还要花费时间。植儿原先是沈佺期等两三个师傅一起教导,现在他住在宫中打断了学习的进度。 裹儿便让他先去宫人学堂,跟着宫人们一起学习打发时间。 掌灯时分,裹儿正在看书,植儿翻过门槛走进来,爬到榻上,问:“阿娘,你看的什么书?” 裹儿亮出书名,植儿念道:“道德经。我没学过这个。” 裹儿笑说:“你长大些就要学这个。天冷了,你怎么不去睡觉?” 植儿悄悄瞥了眼裹儿,踌躇问:“阿娘,阿耶以后不回来了吗?” 裹儿伸手将他抱在怀中搂着,低头道:“你阿耶是个孝顺的人,说要为你阿翁守孝三年,我让他不必呆三年,处理完事情就回来,至多半年。你若是想他了,就写信给他。” 植儿听了,脸色才见了喜色,又道:“阿娘,你和阿耶生气了吗?” 裹儿闻言,握住植儿的小手,实言道:“我们之间确实出现了问题,这个问题也许只有时间才能解决。” “时间……”植儿疑惑说。 裹儿道:“对,就是时间,时间能抚平伤痛,现在还不到时间。大人的问题与你无关,你要记得我爱你,你阿耶也爱你,我们对你和你妹妹的爱,不会因为我们关系的好坏而改变。” 植儿靠在裹儿的怀中,闷声闷气道:“我知道了。” 裹儿笑说:“你阿耶不在,你要是怕了,就挪到我殿里,今晚你跟着我睡好不好?” “好。”植儿立刻应了。裹儿叫人带植儿去盥洗,她自己也准备睡了。 床帐放下来,母子二人躺在榻上,植儿又问起崇训:“阿娘,阿耶过年会回来吗?” 裹儿耐心回:“我也不知道。你写信问问他,说不定他能提早回来。” 植儿说:“阿娘,我以后要在宫中读书?” 裹儿回:“大约是这样的,你要是想沈师傅,也能把沈师傅调来。” “好呀。”植儿立刻道。 裹儿伸手拍着他的后背道:“你先跟宫人一起学,我当年也这样学过,不要因为你的身份看低他们。” 裹儿叮嘱了许多话,后来她没听见植儿的声音,低头一看,原来是睡着了。 裹儿心中一软,将他的被子掖了掖,躺在枕头上,心里想着事。她的孩子要自己生,每次生产都是过鬼门关,故而只要了两个。 因而各个都要精心培养,不能像某些人自个儿是英雄好汉,儿子却是软蛋。现在崇训离开,教育儿女的重担落到了她身上。 次日一早,裹儿悄悄起身,蹑手蹑脚盥洗。临出门前,她叮嘱跟来的湘灵,说:“你与植儿最相熟,他到了生地估计心里害怕,你先陪着他几日。” 湘灵笑说:“你就放心去吧,我就在榻边守着,他一睁眼就能看见我。” 裹儿又道:“还有一事,你再问植儿的意思,在殿中哪里隔出一个小间来,让他住着。”湘灵应下。 裹儿出了门,径直去明堂上朝。她出发晚,但离得近,到得算早。 裹儿身着一件绯色官袍,站在廊下与同僚说话,一抬头,借着火光,看见重润被一群人簇拥着过来。他身上穿着杏黄色太子袍服,意气风发。 那身杏黄色太子袍服多漂亮啊,仿佛就像寒冬里的一抹朝阳。及至眼前,裹儿清晰地看见袍服上的刺绣。 “太子。” “李侍郎。” 两兄妹见面行礼,会意一笑。原先重润在朝堂外面叫裹儿妹妹,不过裹儿坚持要他改称职务。 故而才有了你喊我一声“太子”,我还你一声“李侍郎”这样打招呼的方式。 重润与裹儿打过招呼后,又有人过来给太子打招呼。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殿门打开,大臣按照职务依次进入。 裹儿升了侍郎之上,位次往前提了,但仍处在中后段,而重润因太子身份就站在左手第一位。裹儿是看一次,酸一次。 今日朝会照常议了几件事,便散了。裹儿先回到户部值房,复核账册典籍。忽然新任的户部尚书姚崇叫她道:“李侍郎,请过来一趟。” 裹儿走了过去,问:“姚尚书有何事吩咐?” 姚崇笑说:“我初任户部,你与我说说户部司的事情。” 裹儿闻言,立刻叫书吏取了自己画的粗略舆图来,一边铺在桌案上展开,一边请姚崇过来观看,只见上面标注了各州各道的田地和户口来。 姚崇因前任职兵部,腹中也有丘壑,结合各地驻军,将这张图详细看过,指着北边说:“自陛下登基以来,突厥对大唐虎视眈眈,去年双方打了几场,大唐胜多负少。 今年只怕他们不安心,若冬日来犯,户部的粮草可够支援他们?” 第106章 筹办粮草 如今她不在,这正是用中书舍…… 裹儿刚想要回答,就听见有寺人气喘吁吁过来传话:“陛下请公……李侍郎和姚尚书去徽猷殿议事。” 裹儿问:“出什么大事了?” 寺人忙回:“边地急报,突厥大举攻打灵州!二位快请去见陛下。” “啊?”裹儿吃了一惊,看向姚崇,姚崇立刻起身,卷起舆图放入袖中,又问:“你把今年的户籍账册也带着。” 裹儿回去拿了关内道河东道的账册,与姚崇一起往徽猷殿去。及到殿中,只见诸位相公、太子等人已经到了。 魏元忠道:“边地险情,危在旦夕,刻不容缓,臣请陛下派兵遣将支援灵州。” 李显一听:“对对对,要派兵击退突厥。不知有何人能为将啊?” 众人均低头沉思,如今朝中不比高宗朝时猛将如云,只有那么几个能打的人,若是推荐的人吃了败仗,举荐人也要担干系。 姚崇出声说:“臣举荐张仁愿将军。神龙元年,突厥进犯,张仁愿任朔方大总管,击退突厥,又筑三受降城,使突厥不敢轻易进犯河套地区。他熟悉边事,人又在朔方,十分便宜。” 魏元忠道:“张仁愿是朝中宿将,征战疆场多年,有他应对突厥正好。” 李显想起了张仁愿,对他的印象很好,遂允了:“来人,拟旨,封张仁愿为朔方大总管,拜左卫大将军,加封御史大夫,命他防御突厥。” 李显吩咐完,并无人行动。前者上官婉儿因武三思污蔑中宫一事,失宠于李显和韦淇。往常都是她近侍拟旨,如今她不在,这正是用中书舍人的好时机。 裹儿想毕,立刻出列上前,说:“是。”她身上还兼着中书舍人的差使,来拟旨也不逾制,况且她在圣人跟前时也曾草拟过诏书。 就在君臣呆愣之际,裹儿坐在往昔上官婉儿的位置,铺纸蘸墨,挥笔立就,将草稿呈送李显。 李显回神接过,眼睛里充满了笑意,低头看过,命人交给中书令李峤,说:“事情紧急,即可去办。” 李峤看过,也无异议,转给侍中苏瑰,苏瑰看完传给尚书左仆射魏元忠。 魏元忠还给苏瑰,道:“没有什么不妥,即刻用印下发给张仁愿。”内侍接过圣旨便出去了。 裹儿拟完圣旨,便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只听魏元忠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不知户部可有多少粮草?” 不等姚崇这位户部尚书回答,李显便随口说了一个数字,杨再思立刻回道:“陛下博闻强识。” 姚崇悄悄转头看了眼裹儿,裹儿心下会意,出声说:“这是今年户部收到的粮租,今年秋雨水少,要预留一部分赈灾,发放官员俸禄等诸事,大约剩下三分之一可支用。按四万兵马来算,每月大约至少需要四十万担粮。” 第104章 李显说:“那朔方周边州县可有存粮?” 裹儿道:“有一些,但都是备荒之用,若调关内道河东道诸州存粮可支三个月。” 李显颔首道:“先从府库运粮,不够从关内道和河东道调,关内道和河东道若有荒情,着周边州县接济。户部,谁来筹办粮草?” 姚崇新来户部,一时摸不清底系,正在为难之际,裹儿突然悄悄扯了姚崇的袖子。 姚崇:“……” “臣举荐李侍郎……”姚崇话还未说完,李显就狐疑地看着裹儿,问:“裹儿你行吗?” 裹儿不慌不忙道:“我在幽州担任检校幽州都督期间,曾筹办过两蕃和幽州驻军的粮草,于边事也知晓一些。陛下,请放心将此事交给我吧。” 重润也道:“李侍郎是从户部出来的,对各州县存粮十分清楚,让她去也好。” 魏元忠等人见太子这么说了,又想起素日安乐公主的清廉和公正来,确实是筹办此事的好人选,于是也都赞同。 就这样,裹儿得了一件大差使,筹办前方将士粮草。姚崇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鬼使神差推荐了安乐公主。 也罢,常听人说,安乐公主做事能力不错,且看看她的成色。裹儿得了差使,立刻去粮仓盘点粮草,征调役夫。 待她回到宫中时,太阳已经落山,与植儿一道吃了饭,问了他的功课,又陪他玩了一会儿,就打发他盥洗去睡觉。 湘灵过来悄悄说了一件事:“我白天见到了上官才人。” “她?她与你说了什么……”裹儿端着茶问道。湘灵凑过来,避开里间的植儿,低声说了。 武三思算是上官婉儿引荐给帝后的,如今他犯错自杀,又使中宫受辱,幸好有太子安乐快刀斩乱麻,处理了此事,才使事情不至于扩大。 武三思死了也就死了,但上官婉儿还在宫中,不知谁向皇后提起此事,因而这些日子帝后一直冷着上官婉儿。 白日,湘灵接植儿回来,到学堂时尚未下课,那老师竟然是上官婉儿。散学之后,湘灵与她寒暄几句,带了植儿回来。 “上官才人倒是没说什么话,只问了我怎么样,公主身体可好,她还说要过来拜见你。”湘灵道。 裹儿心里想道,上官婉儿才华出众,性子通透,政治经验丰富,将来阿耶和阿娘必定还要用她,便说:“她要是来了,你和我说一声。” 湘灵问:“公主要见她?” 裹儿点头说:“她熟悉朝政,又与太平姑母有旧,若留在阿耶阿娘身边备顾问,也好。”湘灵应了,见天色已晚,便告辞回去休息。 次日一早,裹儿又早早出去做事。湘灵将植儿送去学堂,回身折返又恰巧碰见了上官婉儿。 湘灵笑说:“才人,今日也要去学堂上课?” 上官婉儿说:“明日才有课。今天是个艳阳天,我出来逛逛。你要去做什么?” 两人一同走到山石后面。湘灵回道:“倒也没有什么事,就是回去看书写字罢了。过两日,我要出宫一趟。” 上官婉儿听了,笑说:“宫外景致虽不如宫中,但胜在繁华热闹。哦,最近宫外出了一个奇人。” “什么奇人?”湘灵问。 上官婉儿道:“他会长生之术……” 湘灵闻言噗嗤一声笑出来,道:“才人信这些无稽之谈?” 上官婉儿跟着笑了:“说的是有模有样,我也不知实情如何,只知道他麾下聚了不少信徒,还有他的妻子擅长鬼道,据说能招魂,还能让死者与家人团聚,很多人都信服。” 湘灵心中一动,问道:“这人叫什么?” 上官婉儿回:“郑普思,他的妻子叫第五素娥。” 湘灵说:“才人,宫中最忌讳这些神鬼之谈,免得引火烧身。” 上官婉儿笑说:“只不过听个稀奇事罢了,我只与你说了,别人都没说过。” 两人一起走到路口,湘灵笑道:“才人,我回去了,外面风大,仔细被风扑了,早些回去。” 上官婉儿笑回:“多谢你关心,我也要回去了。” 晚上,湘灵给裹儿说了此事。裹儿想了想,眉头 一皱,道:“我找人查查此事。” 湘灵问:“公主是担心出什么乱子?” 裹儿点头说:“你还记得黄巾之乱和孙恩卢循之乱吗?只怕这些人纠集在一起,要闹出无法无天的事情来。” 湘灵问:“那才人给我说这些做什么?难不成给我们送功劳来的?”说着,连湘灵自己都笑了。 裹儿摇头说:“古往今来,哪有帝王不眼馋长生的?若是咱们不反对,才人就引荐他们入宫,若是咱们反对就是你刚才说的那样。” 湘灵立刻道:“方士之谈不足信?若是可信,秦皇汉武怎么没有长生?” 裹儿笑了,道:“正是这个道理,可惜世人看不穿。”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湘灵见天晚,便告辞离去。次日一早,裹儿就派人去查这件事的真伪。 中午,韦淇打发宫人过来,请裹儿进宫用膳说事。 “说事?阿娘,你要和我说什么事情?阿耶也在啊。”裹儿一来到迎仙宫就道。 宫人进来奉茶,裹儿接了坐下吃着。韦淇笑说:“你难道忘了前日与我说的话?亏我放在心上,当了一件要事。” 裹儿闻言,立刻想起进宫那日建议母亲办宫中学堂的事情,连忙问:“阿娘,你想好了?” 韦淇听了,看了李显一眼,笑道:“你阿耶也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择宗室皇亲六岁以上十四岁以下的孩童过来一起教导,一来免得家中长辈溺爱,不令学习;二来,各家亲朋聚在一起也可培养感情。” 李显补充道:“只是现在寒冬腊月,富贵人家孩子娇嫩,容易生病,等明年开春了再办。” 裹儿笑说:“我想的差了,还是阿耶阿娘考虑周全。” 韦淇叫人传膳,心疼道:“你这两天忙来忙去,都瘦了。你筹办粮草,有人为难你吗?” 第107章 中书舍人 你当上中书舍人,比我自己当…… 裹儿听了母亲的话,向父亲笑说:“阿耶,我都这么大了,也办过许多差使,阿娘还是不放心我。” 李显笑说:“你娘也是担心你嘛。” 裹儿说:“粮草都已经备好了,昨天下午就开始往朔方运了。阿耶,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李显道。 裹儿道:“我好像记起阿耶说过要回京师?” 李显回想一下,说:“是有这么回事儿。” 裹儿想了想,道:“今年收成不好,北边又打仗,粮食转运困难,阿耶能不能到明年收了夏粮再回京师?” 李显那时说这话,是想圣人周年之际,回去拜祭乾陵,现在听了裹儿这话,便道:“这个自然。皇家车驾随行十万余人,这么多人若年底或年初回到京师,只怕那粮价就要涨上天了。” 裹儿笑道:“阿耶心怀百姓,宅心仁厚。” 李显脸上露出笑容,摆手说:“别说这些了,上膳吧。你也学会了这些虚头巴脑的来哄我。” 裹儿说:“那我就说阿耶是心疼女儿的好父亲,不让女儿的差事难做。” 李显闻言抚案笑起来,转头向韦淇说:“我错了,早知道不该让她管户部,现在为了一点钱倒管其我来了。” 韦淇摇头说:“都是你宠坏了她。”宫女捧上食盒揭开一看,是各色精美菜肴并几种汤。 用膳毕,裹儿告辞离开,想起昨日植儿说花园的茶花开了,红得十分可爱,便移步去观赏一二。 鲜艳娇媚的茶花在秋日的肃杀中显得坚韧而又可爱,裹儿驻足观赏许久,忽然听到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抬头望去,只见宫女簇拥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远远路过。 “她是谁?我怎么不知道宫中出了这样一个人物?”裹儿转头问道。 宫人低头回道:“这是郑宫人。” “郑宫人……”裹儿这才明白,这宫人是父亲新宠的妃子。 作为帝王,李显自然有许多女人,只是韦淇性格强势,两人又是患难夫妻,除了她,便没有封后宫,宠幸过的均以宫人相称。 裹儿问:“皇后知道吗?” 宫人回:“知道。” 裹儿点头,不再说别的,回到户部值房处理政务去了。 过了几日,出去调查郑普思的人回来了,上官婉儿所言不差。这人是裹儿在幽州的旧部,现在礼部任职。 裹儿对他道:“你上书弹劾此事。” 这人踌躇道:“郑普思有一个女儿生得极好,被他送到宫中,据说很得宠。公主……” 裹儿打断道:“不用担心这个。郑普思妖言惑众,不可再姑息放任,放心去弹劾。” 这人道:“是。”说着,便去了。裹儿是回到家中,才和这人见面的。除了这人外,裹儿陆续见了其他的人,将一些事情吩咐下去。 第105章 诸事完毕,她才回到宫中,提了灯笼去找韦淇,说了郑普思的事情。 韦淇听了,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说:“竟然有这样的事情?我听人提过郑宫人的父母都是什么方士,你和你阿兄都不喜欢这个,我也就没在意。 我念她天真烂漫,能讨你阿耶开心,就随她去了。她的父亲真是个祸害,要是聚众闹出谋逆的大事来,你阿耶的名声就要被这对父女败坏了。” 说罢,她道:“来人,就说我有要事,请陛下过来商议。”宫人领命去了。 韦淇转头对裹儿说:“你回去早些休息,这事有我在就行了。”裹儿道:“好,那我回去了。”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后,李显就匆匆回来,急问:“你叫我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韦淇便将郑普思如何妖言惑众,如何煽动百姓,如何聚敛钱财,那信徒如何之多,都一一说了。 李显道:“这还得了,立刻将他们拿了。” 韦淇阻止道:“你先别急,你知道这郑普思是谁?” 李显问:“是谁?好像有些熟悉,不知在哪里听过,只是记不得了。” 韦淇冷笑一声,说:“他是郑宫人的父亲,打着国舅的名号,成了不少勋贵的座上宾。” 李显吃了一惊,说:“啊,竟然这样?”说罢,愧悔交加,立刻道:“把郑宫人贬入掖庭。” 韦淇道:“这不该你发令,该我来发。来人,就说我的话,郑宫人御前失仪,打入掖庭,派人看住她。” “是。”宫人立刻去了。 韦淇这才转头对李显语重心长,说:“后宫之事,你若插手,别人就该胡乱猜测了,我来就好,不过被人说一句善妒罢了。” 李显握住韦淇的右手,感动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韦淇的嘴角弯起,左手拍了拍李显的手背,说:“咱们夫妻谈这些做什么?”两人又说了几句体己话,天色已晚,李显就在殿中歇下。 次日一早,裹儿就得到了这个消息,心叹,阿娘的动作真够快的。韦淇又就着此事,将举荐郑宫人的女官都发落了。 朝堂之上,李显得了上奏的奏疏,立刻命大理寺和刑部协同办案,抓捕郑普思。 裹儿没有等来上官婉儿求情,反而得了上官婉儿一个人情,于是便替她趁机在李显和韦淇面前说了此事。 “哦,原来还有上官婉儿的功劳在。”李显点头道。 裹儿说道:“她跟随圣人多年,政务娴熟,什么大事小事没经历过。上次,阿耶要人拟旨,身边连个人都没有,还是我拟的呢。” 韦淇听了,劝说:“是个人才,若是闲置,岂不可惜?” 李显被妻女劝说,一时也忘了为何对上官婉儿冷淡,便笑说:“她有功,又是个能臣,这才人位置她做了许多年,不如升她做个婕妤。” 上官婉儿人老珠黄,韦淇自然不忌惮她,只拿她当个帮手,便答应了。 裹儿说:“阿耶赏罚分明。只是上官婕妤执掌制诰多年,连我都做了个名正言顺的中书舍人,难道上官婕妤就不能吗?” 李显闻言,一时犹豫起来,说:“你乃天潢贵胄,她罪人之后,岂能与你相比?” 韦淇说:“不算出身,算起资历和文采,上官婉儿如何担不起这个中书舍人?现在不过是名实相符罢了,难道没有中书舍人这个职位,上官婉儿草拟的诏书,群臣就不认了?” 李显一听,觉得有道理,便下了诏书。上官婉儿谢过帝后,又趁裹儿有空,过来拜谢她。 “谢我做什么,咱们同为女子,你当上中书舍人,比我自己当上更让我高兴。”裹儿笑着让上官婉儿坐下。 “此话何讲?”上官婉儿一时不明白了。 第108章 归来 看得裹儿百口莫辩,几乎以为她自…… 上官婉儿纳闷了,她虽与安乐公主有旧,然而却不如湘灵武朵儿等人与她亲近,更确切来说上官婉儿与太平公主的关系更好。 没想到安乐公主不仅为她说情复宠,而且还使她升了品级,以及正式拥有了官职。 裹儿见上官婉儿满脸疑惑,但并不想为她解疑,现在说什么都虚的,唯有做事才是正解。 上官婉儿见安乐公主但笑不语,也笑说:“我承你的情,感恩的话我也不多说了。” 裹儿笑道:“我并没有挟恩报复的想法,只是人才难得,又是女子,千百年来才出现一个。” 上官婉儿摇头叹说:“公主谬赞,我不过才疏微末之人,哪里敢和前人相比。” 裹儿回:“你若当不起,这满宫的人还有谁能当得起?” 两人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上官婉儿告辞离去,留下了几本字帖古籍作为谢礼。 裹儿一直都在忙碌筹办粮草的事情,朔方战报接连传来,战争胶着,打了几场小战役,情形不算太坏。 只是打仗耗的是粮草,而且消耗惊人,裹儿现在连做梦都想着从哪里抠出粮草,来填补战争这个吞金巨兽。 京师久旱无雨,粮价飞涨,裹儿那双赤红的眼睛,盯上了李显。 “膳食减半就减半吧,把宴乐也停了。”李显这两年疏于运动,身子比之前更胖了。 韦淇说他道:“你早该吃些清淡的,太医说了几次,你阿耶就是不听,还是嗜甜如命。”最后半句对着子女们抱怨起来。 李显只是嘿嘿笑着,半响说道:“冬日吃清淡的比肉更贵。”冬日的菜蔬稀少,价高过肉类。 这日,重润也过来了,听了这话,笑说:“阿耶又骗裹儿了。”四人当中,只有裹儿或许因为管着户部,对钱财格外敏感,才会信了这话。 皇帝若是吃不上菜蔬,那就离亡国不远了。大唐如今蒸蒸日上,怎么会短了皇帝的? 裹儿皱了皱鼻子,伏在韦淇的怀中,悄声说:“阿娘,我从府里拿出十万贯钱,以你的名义捐出去赈济灾民,你说好不好?” 韦淇闻言,吃了一惊,问:“朝廷没钱了?” 这话引得李显和重润都看过来,看得裹儿百口莫辩,几乎以为她自己公饱私囊,搬空了府库。 “还有……还有……”裹儿连忙道:“我是忽然想起一事,当年圣人为皇后时,曾捐两万贯脂粉钱修卢舍那大佛祈福。 我想着如今京师多饥民,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阿娘捐钱救百姓,比圣人修佛像更功德无量。” 实际上,裹儿想的是为韦淇经营个好名声。 今年秋天,武三思污蔑中宫给韦淇的声望造成了很大的打击,虽然后面被挽回了一些,然而以世人猎奇的本性,这恐怕要流传“千古”了。 韦淇捐钱,一来减轻府库压力,二来活百姓,三来博个怜贫惜弱的好名声,一举三得,何乐不为。 重润心下会意,立刻附和说:“阿娘乃是一国之母,心怀百姓,我也出十万贯钱。” 韦淇听了,白了这对儿女一眼,说:“我要你们的钱做什么?裹儿还住着郡主规格的府邸,润儿手头散漫,你们一个两个都比我穷,还大言不惭地要出钱?” 重润和裹儿被数落得面面相觑,只得嘿嘿一笑,与刚才李显脸上的表情像了十成十。 “来人,取二十万贯赈济百姓。”韦淇数落完,挥手道。 裹儿喜得几乎跳起来,万福道:“京师的百姓会感念阿娘的恩德。” 韦淇冷哼一声,说:“我才不在意这些呢。” 李显赞道:“这是善行,说不定老天爷感念,就下雨解了旱情。” 话虽这样说,但是翻了年关中仍然没有下雨,但好在突厥久攻之下,死伤惨重,终于退走漠北,比之前战果好了不止一点半点。 李显显然对于这样的结果不满意,他是听着阿翁的故事长大,年少时见过不少猛将儒将,如李勣、苏定方、薛仁贵、王方翼、裴行俭…… 现在呢,朝中会打仗的不过三四人而已,其中有一半镇守边地,不能动。这让李显不时感慨,将才难求,人才青黄不接啊! 于是,他一边下令各州县教授武艺,一边加大对武举的重视,又让各州刺史举荐善谋略有将才者,以企能选出大将之才。 对于默啜可汗这个心腹大患,李显甚至下令,能击其人,授诸卫大将军。 年底的不顺一直延续到次年的春天。关中旱情仍未缓解,于是李显派遣太平公主的驸马武攸暨到乾陵拜祭求雨。 或许是心诚则灵,天上竟然真的下了雨,稍缓旱情。突厥大举进犯失败后,开始以小股起兵骚扰边境,令边地烦不胜烦。西南边地的吐蕃又开始蠢蠢欲动。 这日裹儿下值后,进宫接了一双儿女回到公主府,原来是崇训回来了。 夫妻不冷不热地见过礼后,崇训一下子扑到崇训怀中,接连发问,直让崇训差点招架不住。 “阿耶,你想不想我,想不想妹妹啊?” “妹妹越长越漂亮,就像天上的小仙童。” 第106章 “阿耶,过年时,我给你写了好几封信,你怎么当时没回来啊?” …… 裹儿见状,说:“植儿,你阿耶才回神都,风尘仆仆,你先让他回去盥洗更衣,再与你说话。” 植儿生怕崇训走了就不再回来,眼巴巴地盯着他,看得崇训心中一酸,遂弯腰揉着他的头发,柔声道:“阿耶给你带了并州特产,都在屋里堆着,等你看完了,阿耶就洗漱完了。” “好——”植儿拉长声音道。 这让裹儿又好气又好笑,这小家伙还没忘了他父亲的好,对崇训很是亲近。 不过,裹儿倒没有在意这些,也从未说过崇训的坏话。她希望植儿在充满爱的家庭长大,虽然现在这个家庭并不圆满,但裹儿努力保持,让他知道他的父母都是爱他的。 裹儿在花厅喝茶,小半天后,崇训牵着植儿过来了,后面的侍女捧着各色锦盒,请裹儿过目。 “这是我从并州带回的东西,不值什么,就当个玩意打发时间。” 崇训从并州回来后,越发超逸了,早先的贵公子气息就像被雪水洗过,清冷如玉,越发从容。 “多谢了。”裹儿略看过几样,挑了一个面具命人挂在屋里,其他的收起来待有时间再看。 崇训问过别后家中诸事,又谢她操持家务抚育儿女。裹儿客气地答过,又问:“你怎么去了嵩山?” 崇训回说:“我去探望堂叔,他在嵩山山脚下草堂隐居,过着隐士般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闲时弹琴看书自娱,彩衣玩器无一所取,甘于平淡,就像古之贤人。” 裹儿听这么一说,想起他的这位堂叔名唤武攸绪,据说性格恬淡寡欲,在圣人朝武氏权势通天之际,抛下富贵权势,仅仅带了书籍和琴,其余一概不要,来到嵩山搭了草堂隐居。 李显即位后,下诏任命他做官,也推辞不就,至今仍未归来。武攸绪是武氏一族中唯一一个拥有好名声的人,简直就是凤毛麟角般的存在。 “阿耶也常赞他品性高洁。”裹儿嘴上这么说,但其实心里不以为然,她信奉的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崇训接着道:“我在嵩山住了半个月,下地、看书、焚香、弹琴,日子平静而悠然。” 裹儿点头,只听崇训又 感慨道:“由此看来,出身豪富之家,身不如己,不若小门小户的好,不必你算计我,我算计你,日子过得清静又亲香。” 裹儿因笑说:“你愿意过这样的日子?那我就努力撑起一片天,将攻讦、阴谋、战乱、饥饿……等等阻拦在外面。” 崇训闻言一怔,半天才回神,失笑说:“你说的是,是我狭隘了。” 崇训做过地方官,见识过民生疾苦,见过官吏搜刮民脂民膏,听过边境居民朝不保夕,屡遭战火……他羡慕地不过是桃花源般的存在。 植儿努力地听着父母的对话,在二人无话可说之时,大声道:“我要像阿娘一样,为阿耶撑起一片天。” 裹儿噗嗤笑出声,崇训也淡淡地笑起来,认真对植儿说:“那阿耶以后要承蒙你关照了。” 植儿佯装不在意说:“客气客气,岂敢岂敢?” 时值午饭,裹儿命摆上一桌素斋素酒,为崇训接风洗尘。两人对坐,保持着成年人的体面和客套。 一时金刚走进来,说朝堂有事。裹儿问:“这事要紧吗?驸马才回来,难得一起用饭。” 金刚闻言笑说:“前者押粮官回来了,因公主之前说过,他回来了,务必让你知晓。” 裹儿道:“你提醒的正是……”话还未说完,就听植儿恳求地叫了一声“阿娘”,便思索道:“你先叫万叶涛问问有无要事,若无要事,我明日见他。” 金刚答应了退下,植儿脸上露出笑容,努了给裹儿夹了菜,殷勤说:“阿娘吃,吃饱了才好干活。” 裹儿吃了,招呼道:“你们也吃,多吃些。” 吃饭毕,植儿被打发睡午觉,崇训则去探望诸位兄弟并分派土仪,直到落日时分才回来。 进了院子,就见裹儿和植儿在廊下看书,夕阳洒在他们身上,就像披了一层金色的纱衣。 早春的风吹过,带来了一丝寒意。崇训上前,只见两人看得全神贯注,脸上的表情也几乎一模一样,这让他死寂的心化作吹皱的一池春水。 “起风了,进屋看吧。”崇训抽走植儿的书说道。 裹儿回神,起身问:“事情都办好了?” “办好了。”崇训回道。 晚上,裹儿打发植儿去睡觉,叫来崇训。原来是裹儿看他恢复了平静和理智,这正是谈话的好时机。 第109章 商谈 我们还有未来吗? 侍女奉上茶,裹儿挥手让人都下去,沉吟一下,问:“我们还有未来吗?” 崇训一怔,反问:“我们还有未来吗?” 裹儿讪然一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蜜兰花香中带着一股淡淡的涩意,轻轻道:“是吗?我们至少不是敌人吧。” 崇训手握着茶盅,低头下,他心绪难平,跋涉数百里去了嵩山,寻求心灵的超脱。他清楚他阿耶死于自己的贪婪,但是被妻子逼杀,终究是意难平啊! “当然不是敌人。”崇训回说。 裹儿抬头盯着崇训,问:“那我们是亲人吧。” 崇训顿了一下,承认说:“是。” 裹儿嘴角弯起,脸上露出笑容,只听崇训又接着道:“我们回不去从前了。”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滞,化为苦笑,说:“我明白了。咱们说说以后吧。” “以后?”崇训叹道:“我想如堂叔出去隐居,只怕不能,把花园东侧的渡月山庄收拾出来作为我的居所。” “好。”裹儿答应了,又说:“植儿最爱你,荣娘年纪尚幼,你需得如前时一样疼爱他们。” “我是他们的阿耶,这个是自然。”崇训回道。 裹儿听了,顿了一下,望向窗外,数点微光映入眼睛,转头看向崇训,语气坚定说:“我不管你以后有多少女人,但你只能有植儿和荣娘两个孩子。” 崇训淡淡笑了一下,丝毫没有意外,道:“在你想要我继续当这个驸马的前提下,我会一直在渡月山庄清修。你会与我和离吗?” 裹儿摇头说:“不会。但我也只会有植儿和荣娘两个孩子。” 崇训说:“好,我信你。”说罢,苦笑一声,道:“当年咱们在幽州盟誓,约定无异生之子,现在也算没有违背。” 裹儿叹了一声,低头喝茶,还有话说,然不曾出口,崇训只觉得心里也有话,但不知如何说,一时都沉默下来。 崇训吃完一盏茶,道:“阿兄问了我一件事。” “什么事?”裹儿抬头斟茶,顺手给崇训也斟了。 崇训说:“阿兄说,如今我们兄弟丁忧,门生故吏零落,不知将来如何?” 裹儿回道:“前几天我听人说,乐寿郡王要辞了郡王之位,不知是真是假。” 崇训颔首:“堂叔确实有这个意思,好像公主那边有别的说法。” 裹儿说:“武家外戚出身,显赫之时一门十二王,有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如今连长一辈的乐寿郡王都有思退之意,武家人再进一步,只怕……” 崇训听了,叹道:“武家这些年积下不少钱货,又攒了不少仇人。阿兄战战兢兢,武家家世浅薄,生怕不进反而受人摆布。” 裹儿:“这话不对,武家嫁进来四位公主,别的我不敢说,但在阿耶和阿兄眼里,武家绝不是敌人。当然,若武家人横行霸道,仗势欺人,被人告了,自然是别的说法。 若真有人辖制武家,莫说我,恐怕连太平公主都不会不管,你让兄长千万放心这些。” 崇训道:“好。” 裹儿话头打开了,接着道:“依我说,不要想这些有的没的,把下一代教育好才是正事,办理学堂,延请名师,将这当成头一等的大事。 过了十多年,朝中那些与武家有旧怨的人死的死退的退,正是起来的好时机。再者,大唐素有帝甥尚公主的旧例,即便做官做不好,也能接着富贵。过了两三代,不出意外,武家就彻底安稳下来。” 崇训听了,沉吟半日道:“这话说的有理。” 崇训又将他们兄弟议的家产分割等诸事与裹儿说了。不必细提。 却说武朵儿因忙于政务错过饭食,抬头见天色已晚,饿得受不,只是厨房中怕只有几个守夜的人,要来饭也不过粥羹之流,便去了正院后面的小厨房,这里一天都有厨师排班。 刚进偏殿,就见金刚抱着滚滚的炖锅在吃,她便笑说:“你怎么才吃?” 金刚抬头,笑说:“忙过头忘了吃饭。”一面说,一面叫厨娘做饭,又问武朵儿想吃什么。 武朵儿笑说:“就和你的一样,多放些茱萸。”厨娘答应了就去了,一盏茶后,端着炖锅和米饭进来。 第107章 武朵儿一面吃,一面问:“我听说你去找叶儿了,好几日没见她,她可好?”武朵儿随裹儿一起进宫,只是偶然回来几次,常与在户部当值的叶儿错过。 金刚笑了一下,悄声说:“并没有去找叶儿,只在外面转了一圈就回来了。” 武朵儿疑惑地看向金刚,金刚看了眼外面,低声说:“我怕驸马与公主不好生说话,便拿这事做借口。” 武朵儿闻言,拿着筷子指了他,笑骂说:“你倒是乖觉,连主子面前也敢耍花枪。对了,公主和驸马相处得如何?” 金刚想了半日,道:“相敬如冰。” 武朵儿道:“也好。”说着就埋头吃起饭,热汤进了肚子,浑身上下暖洋洋的。 崇训与裹儿商议完事情,就出了正院,因渡月山庄尚未收拾出来,便歇在书房里,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裹儿躺在榻上,也辗转反侧,向枕下取了一枚荷包来,上面绣着并蒂莲花。她伸手摩挲了半响,叹了一回气,手探出帐子,放到案上,准备叫人明日收起来。 次日,裹儿去当值。因还有几天宫中的学堂才开学,兼之崇训新回来,便让植儿这几日在家中学习。 她洗漱完毕,换好衣服,吃了一盅浓浓的红枣莲子羹,并几块荤素点心。 正要走时,裹儿吩咐说:“待驸马醒了,你给他说一声,植儿最近的骑射有些荒废了。”侍女应下。 裹儿接过大红氅衣披上,仆从牵马过来,又有人捧鞭坠镫,她上了马,众人簇拥着她去了。此时天色还未亮。 崇训四更天醒了,伸手去推人,却发现只有自己一人,叹了一声,又躺下却睡不着了,一直挨到天明才起来。 刚洗漱换衣毕,有侍女过来传了裹儿的话,崇训听了,心下明白,吩咐侍女说:“饭摆在植儿的院里。” 说罢,他便顶着熹微的晨光,去了植儿的院子,看见门外侍女进进出出,便知他起了,不便打扰,于是转身去探望荣娘。 荣娘还在睡着,皮肤雪白,睫毛又翘又黑,睡得正香,就像个仙童。裹儿小时是不是也这样可爱? 过了半日,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阿耶!”“妹妹!”原来是植儿收拾完毕,听说阿耶来了,便急忙跑来。 崇训朝他嘘了一声,示意荣娘还在睡觉,植儿立刻轻手轻脚过来,脸上挂着笑容,趴在摇篮边上,一会儿低头看妹妹,一会儿抬头看阿耶,幸福的笑容都要溢出来了。 过了半日,崇训与植儿一起出来用饭。植儿问:“阿耶,你以后还走吗?” 崇训笑说:“不走了,我带你读会书,然后你跟着阿耶学骑射。” “哇呜!”植儿高兴地扑到崇训的怀中叫着。 裹儿这日晚上回来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她问了崇训的去处,知道他和植儿都在渡月山庄,便过去嘱咐一件重要的事情。 “最近外面不安生,有几个村子还有一个坊传出有疫病,植儿年纪小,千万不要带他出门。”裹儿说。 崇训问:“要紧吗?” 裹儿说:“山东、河北和京师都报了这事,再加上干旱,百姓青黄不接,朝廷已经让户部主持赈灾,派遣太医救治。” 崇训问:“你要去赈灾吗?” 裹儿摇头说:“朝廷已经派了其他的官员去,只是我这几日不得闲了,家中要劳你操持。”崇训应了。 裹儿转头问起植儿的功课,问完,又拣了一段书与他讲。诸事罢,裹儿才回主院休息。 今年春日多事,又不顺,忽然又有吐蕃的使团过来。 第110章 秦王破阵乐 奴婢弹的《秦王破阵乐》或…… 吐蕃与<a href=https:///tags_nan/ta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唐朝关系微妙,发生过多次争夺安西和河陇的战争,大唐胜多败少,但终究不能一劳永逸。 这次吐蕃过来尽献方物,第三次请求和亲,不过被朝臣拒绝了。 裹儿在户部与宋璟共事日久,宋璟逐渐明白公主并非张扬跋扈,平庸无才之人,而是为人温和,意志坚定,胸有丘壑。 两人经过赈灾一事,不觉生出惺惺相惜之意。宋璟如每一个见过认识到裹儿才能的人一样,暗恨他不为皇子。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宋璟索性抛却这些妄想,关注眼下的事情。这日,他请裹儿来议事。 两人叙过寒温,又喝了茶,裹儿一眼瞥见案上随意掷着一串佛珠,便笑问:“姚公这是信佛,还是不信佛?” 姚崇笑了下,将佛珠收起,道:“拙荆去白马寺拜佛,为我请了一串佛珠祈求平安,让我日日戴着。我想,佛在心中,不须外求,生死之道,乃是常事。” 裹儿点头说:“姚公看得透彻。神佛之说乃是为了祈求心灵的宁静。” 姚崇问:“李侍郎信佛吗?” 裹儿说:“我最喜欢的是《礼记》中的《大学》一篇,‘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这篇说的极好,真正学问,真正经济,内圣外王,具备此书。”1 姚崇听了,想了半响,才赞道:“李侍郎这话倒比读了一辈子书的儒生更明白。” 裹儿笑说:“姚公谬赞了。这佛珠是请来的?” 姚崇闻言,心中一痛,说:“捐了几百钱后请来的。”姚崇清廉,仅靠俸禄,因而在神都的生活紧巴巴的。这几百钱能买不少米粮。 裹儿灵光一闪,脱口而出:“这交税了吗?” 姚崇一愣,继而失笑,他本想借着佛珠与安乐公主商议裁汰僧尼的事情,没想到安乐公主竟然想的是收寺庙的香油税,因而心中大安,从容说起这事。 “自圣人以来,上下信奉佛教,僧尼冗滥,寺产过万,不纳租赋,不服徭役,与朝廷争夺丁口。我有意括户,意欲先从佛教起。”姚崇语气坚定道。 裹儿自从参与政事后,脑子里都是丁口田地,听了姚崇之言,无有不应,遂道:“佛寺膨胀,僧尼泥沙俱下,确实不像话,着实该整治一般。 今年春上,河北山东闹灾,那些世家大族宁肯施舍寺庙万贯,却不肯出一钱救百姓,说是祈福,岂不知佛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姚崇道:“李侍郎说的极是,我这就拟奏疏上奏陛下。” 裹儿笑说:“这于国于家都是极好的事情。大唐皇室乃是老子之后,我们兄妹都是读道家经典长大的。” 姚崇听了,心里明白陛下和太子不是什么虔诚的佛教徒,那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 事情议毕,裹儿回到值房,下值后来到宫中,又央韦淇招重润过来用饭。 裹儿换了衣裳,记挂着花园中一处紫藤花架,时值阳春,想必已是紫穗悬垂,花繁而香,如梦似幻。 她刚过了凝春阁,踏上曲桥,忽然见曲桥正中亭下坐着一位少女,正临水自照出神,心中纳罕,这是哪宫的宫女,莫不是受了什么委屈,或者遇到了不如意的事情。 及到跟前,却原来是奴奴,于是朝她肩上一拍。李奴奴被唬了一跳,回头一看,便起身笑道:“七姐哪里去?” 裹儿笑回:“随便逛逛,你在这里一个人做什么,连宫女都没带,小心跌了水里,没人救你。” 李奴奴道:“我嫌烦,就让她们在后头候着,七姐从前头来,所以才没看见。” 裹儿道:“原来如此。你刚才想什么,这么入神?” 李奴奴笑回:“没什么,就是看水中的鱼儿一时看入神了。” 裹儿说:“丽绮阁后头的紫藤花开了,我想找人一同观赏,只是没人有空,你与我一同去如何?” 李奴奴点头,说:“前几日我去看时,只开了一半,这半天只怕全开了。”说着,便挽着裹儿的胳膊往丽绮阁而去。 到了地方,紫藤果然正在怒放,紫云缤纷,花香袭人,比仙境还美。裹儿与奴奴立在花架上,观赏赞惜,犹嫌缺些什么。 奴奴笑说:“配着乐声倒好些。”因而命人叫来一名琵琶乐工,让其弹奏乐曲。 乐工垂头拨弦,演奏起来,乐声悠扬曼妙。裹儿凝神听了,笑说:“这弹奏的是《绿腰》。” 奴奴点头,说:“演奏的真好,不落俗套。”一曲终了,奴奴又问:“你还有别的好曲子没有?” 乐工回说:“奴婢弹的《秦王破阵乐》或可入耳。”裹儿笑说:“我们在赏花,不是要挥着剑戟去杀花砍树。” 乐工闻言也笑了,奴奴说:“换个别的。” 乐工想了想,说:“奴婢新学了首曲子,只恐污了殿下们的耳朵。” 奴奴回头向裹儿笑说:“这个好,教坊那几首曲子翻来覆去,听腻了。”乐工闻言,低头吟揉,乐声委婉柔美。 裹儿问:“这叫什么?” 乐工回说:“春思,谱子上托言是明妃所做。”奴奴听了这话,触动心事,不觉怔愣起来。 明妃乃是王昭君,昭君出塞,远嫁匈奴。这话勾起了前日吐蕃求情一事,裹儿不由得想起文成公主,抬头对乐工说:“你奏《秦王破阵乐》吧。” 第108章 乐工应了,乐曲慷慨激昂,令人心血沸腾,一扫忧愁。这曲子仿佛唤醒了裹儿和奴奴血脉中隐藏的血性,听了几遍,仍嫌不够,直到有宫女来叫裹儿回去。 裹儿起身笑说:“我先去了,你早些回去。”奴奴想要继续听,便留了下来。 于是二人分道,裹儿回到迎仙宫,就听重润道:“分明是你叫我来的,不知去哪儿了,让我等了半天。” 裹儿坐下笑说:“我与奴奴一起赏花听乐,一时忘了时间。” 重润问:“你有什么事情?”裹儿上下仔细打量一番重润,凑过去悄声问:“你信佛还是道?” 重润听了,忽然想起当年被二张诬陷受刑几乎殒命的场景,当时求遍满天神佛,无人佑他,还是裹儿和父母拼死相救。 他摇头道:“你问这个做什么?”裹儿便将姚崇有志裁汰僧尼整顿佛寺的事情说了,重润立刻笑了说:“尽管去做。” 裹儿赞了一声,说:“若是僧尼一心专研佛法,视名利如浮云,如鸠摩罗什、玄奘法师一样也就罢了。只恨有些人借着佛教为非作歹,逃避租税徭役,一心在名利场中翻滚。” 重润道:“圣人朝以来,佛寺确实冗滥,本该整治一般。” 说着,他想了想,说:“这事也好办,我听说有个叫叶法善的道士,受高宗圣人器重,最是排挤佛法,不如召他入宫问道。”重润想利用叶法善,对日益膨胀的佛寺下手。 “召谁入宫?”李显和韦淇携手从殿外进来问道。 裹儿和重润行过礼,便将刚才所言如此这般说了。李显素来信重这对儿女,便一口应了。 韦淇眉头微皱,说:“这样……只怕是对神佛不敬。” 裹儿回说:“阿娘,大唐佛寺僧尼约有数十万之数,寺产有近百万顷,依附人口只怕有几十万,比高宗朝不知多了几倍。 只裁汰敬佛不诚浮滥之人,于那些高僧无关,我觉得将这些害群之马除去了,倒是一件好事。” 韦淇听了,觉得有理,转而笑说:“你们兄妹难得聚到一处,到了用膳时间,都留下与我们一起吃饭。” 韦淇说完,即命传膳,四人盥洗后吃了饭。韦淇又留重润留宿在宫中。姚崇次日上书请奏此事,李显果然准了。 到了休沐日前一天,裹儿到宫中接植儿回府,突然见几位姐妹都到了宫中,围着韦淇说笑。 “今日你们怎么全来了,倒像是阿娘下了圣旨。”裹儿笑着与姐妹们见过礼。 长宁公主笑说:“不是阿娘下了圣旨,是我约了姊妹们一起进宫,我那园子修好了,想请阿耶阿娘去散散闷。 我一人可劳不动阿耶阿娘的大驾,只好请姊妹们助拳,你也帮我劝劝。” 裹儿指着她笑说:“你也不怕折腾,想阿耶阿娘了,就过来住几日不就好了。” 长宁哼笑一声:“阿耶阿娘久居宫闱,宫中景色再美,只怕也看腻了,我请阿耶阿娘出去,一来是尽我的孝心,二来是请二老散心。” 裹儿咦了一声,掰着手指头说:“咱们若是寻常百姓,也就罢了。阿耶阿娘出行,前呼后拥,规矩繁重,光出一日宫,钱帛就花得如流水。” 长宁听了这话,指着裹儿对诸姐妹说:“你们看看她,当了几天值,就把利挂在嘴边。我听人说,你散自己家财倒大方,管理起户部来,就像个守财奴。 前儿有人上奏,要盖行宫,姚公还没说什么,你就驳了。阿耶疼你,还说你驳得好,圣人在朝时,修什么不是说一声的事。阿耶算是白疼你了。” 裹儿笑说:“这话才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阿耶如今不止是我们的父亲,更是天下人的父亲,山东河北大旱又有疫病,死了几千人。阿耶焚膏继晷思救灾之策还来不及,怎么有心情兴徭役建行宫?” 长宁说:“我不管这些,反正短了谁,也短不了我的。姊妹们明日准备先到我园子聚聚,她们都应了,就差你了。我为了你特意改到休沐日,你要是不来,我就卫士打上门去。” 说着就捋袖扬拳,裹儿笑着应了。韦淇也道:“你们都去,有什么好景,回来与我说说。” 第111章 长宁 七娘,你是不是傻了 公主们今日一同进宫,除了要为长宁助阵,也如裹儿一样顺便接了自家的孩子回家,只除了仙蕙、宜城和定安三人。仙蕙儿子尚幼,宜城无子,定安才成亲不久。 原来韦淇在宫中主持开办的学堂开了学,宗室皇亲都派了自家孩童入学,由上官婉儿和张说担任山长,杨思勖总领骑射师傅。 众人接了孩子,便欲离去。仙蕙找到裹儿,摸了摸植儿的头,对裹儿说:“咱们离得近,一起回去。” 裹儿应了,走出宫门,只见宫外华车塞道,都是来接自家娘子郎君。裹儿扫了一眼,发现崇训,仙蕙也见了,遂悄声道:“让植儿跟着他阿耶,咱们坐一辆车,说说体己话。” 正说着,只见崇训驭马过来,下马见礼后,裹儿便依仙蕙所言,将植儿交给崇训,自己则坐上仙蕙的车。 上了车,仙蕙悄悄掀开车帘往后望去。裹儿一面整衣裳,一面笑问:“你偷偷摸摸看什么?” 仙蕙放下车帘,回头说:“看你的驸马。我听说你和驸马生了嫌隙,分院而住。只是我瞧着他脸上倒是平静,并无怨恨之色。” 裹儿说:“你听谁说的?”裹儿府上被金刚武朵儿治得如同铁通一般,不防竟然有消息传了出去。 “延基说的。”仙蕙立刻供了出来,眼睛里都是跃跃欲试,说:“既然分了,我给你介绍几个好的,延秀就不错,他生得俊,性子又好,能歌善舞。” 裹儿说:“现在事多,以后再说。” 仙蕙吃了一惊,道:“我的天爷,你竟然没有一口拒绝。” 裹儿轻飘飘白了一眼仙蕙,仙蕙嘿嘿笑一声,十分好奇裹儿与驸马的事情,央求她说了。裹儿与仙蕙素来亲近,本无不可说之话,便细说原委。 仙蕙又吃了一惊,上下打量裹儿,奇道:“我的天爷,你居然这样贤惠,比那些世家女子都强,还允他找女人。” 裹儿又给了仙蕙一个白眼,说:“府中原武家仆从这些年间或被送回去,或开恩放出府,现在只剩下他贴身服侍的几个小厮,年龄大的都娶了府中侍女。” 仙蕙倒吸一口气,抚掌感叹:“我原替你不平,却是我多虑了。府中都是你的人,他上哪里找女人?我差点信了你的话,若是他出去找呢?” 裹儿似笑非笑,道:“你猜?”仙蕙搓了搓胳膊,往后一躲,道:“你嘴上说得好听,心真脏啊!” 姊妹说着话,仙蕙提到了长宁的府邸,犹自咂舌不已,道:“五娘的府邸一直修一直修,我原以为没有头,没想到竟然修好了,不知要花多少钱。我心里算了下,必定是阿耶悄悄给了她补贴。” 裹儿说:“你的公主府修好了,现在怎么还住在原来的府邸?” 仙蕙道:“公主府修好之后,我发现还不如现在的府邸住着舒适,就这样住着吧。我可不是五娘,修修修,修个没完没了,到头来却是为他人作嫁裳。” 裹儿疑惑问:“此话何讲?” 仙蕙说:“圣人归葬乾陵时,我向阿娘要过京师的宅院。阿娘过了两日,就拿了前朝几家公主府和王府的图纸让我挑,有临川公主的、清河公主的、新城公主的,还有魏王府的。 我本来挺高兴的,正选着忽然身上一冷,想起临川等公主是如何受宠,还有那魏王,恩宠超过承乾太子,她们死后,府邸却被收回。 由人推己,若我百年后,不知又是哪个公主皇子来夺我的宅邸?与其将钱花在宅邸上,不如买房置地,给后人留些退路。哪怕是出钱捐给穷人,也能买个好名声。” 裹儿听了,半响道:“你说的是。” 仙蕙说:“我最后要了清河公主的府邸,只稍微修缮,回京师时,有个落脚的地方。” 仙蕙说这话,将裹儿送至家门口,然后离去。不必细提。 次日一早,几位公主齐聚长宁公主府。这公主府比上次过来,又扩建不少。长宁志得意满,怕姊妹们走路久了双腿酸胀,特命几顶歩 辇跟随身后。 她带人穿过起居的院子,进入园中,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奇石堆的大假山,形态古朴,从假山中蜿蜒出一条小路,走进去,再出来,豁然开朗。 几乎是一步一景,琪花瑶草杂处其中,亭台楼阁掩映在红花绿树中,姊妹们边走边赞园中盛景。 只是才走了不到一半,纨纨等人都嚷着腿疼,歇歇再走。长宁便将几人引到山坡上的一处凉亭中。 春风快哉,裹儿抬头望去,只见大半园中景色收入眼底,美轮美奂。 长宁走到她身边,笑说:“这个园子光材料就花了六亿钱,怎么样不算多吧。” 裹儿倒吸一口凉气,几乎破声:“六亿?!” 第109章 长宁理所当然道:“区区六亿,不算多。” 裹儿的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六亿钱能打一场小规模战役了。 “我倒要看看,你这六亿钱花在了什么地方?”裹儿深吸一口气,语气有些气势汹汹。 长宁得意一笑:“乐意之至。” 纨纨等姊妹都坐上歩辇,唯独长宁和裹儿没有。姊妹并肩而行,长宁一路细心地给裹儿介绍景色,倒也精力十足。 出了园子,长宁对裹儿说:“怎么样,没见过吧?没享受过吧?我小时就想拥有很大很大的宅邸,现在建成这样,马马虎虎。” 裹儿的宅邸虽大,但只有这园子的三分之一。长宁本以为裹儿看了一路,会生出艳慕之情,谁知裹儿低头默默盘算半响,也不答话。 纨纨推了推长宁,笑说:“这人不是累傻了吧。” 定安倒是对长宁的公主府十分喜欢,猜测说:“七姐难道被花费吓呆了?” 裹儿抬起头,目光幽幽,盯着长宁,说:“五姐,你知道我在户部当值,处理过工部的报账,这些总共花不了六亿钱。” 长宁变了脸色,柳眉一竖,凤眼圆瞪,气道:“老匹夫敢贪我的钱!”她自然相信自己姐妹的能力。 仙蕙问:“那人是谁?” 长宁咬牙道:“杨务廉,我还举荐他升了官。” 裹儿说:“原来是他,我知道了。” 仙蕙问:“你认得他?” 裹儿看了一眼长宁,向仙蕙说:“就是他上书奏请要为阿耶修筑行宫别苑。”仙蕙点头。 说完,仙蕙看向长宁,问:“你若是放心我,不如把账册交给我,再来几个聪明伶俐的人,我找人教他们审核账册,省得以后别人以为堂堂公主人傻钱多。” 长宁哼了一声,不情不愿点了点头,准备送几个僚佐并宫女晚些到裹儿府上。 仙蕙见长宁闷闷不乐,悄悄朝她说:“五姐,你是不是傻了,怎么不高兴?不管查出多少,都是你白得的。你以为天下有人能欠你的钱不还?” 长宁听了,果然转忧为喜,心中盘算能得多少钱。姊妹们又重新说笑起来。 仙蕙又过来悄悄对裹儿说:“七娘,你是不是傻了,怎么在五娘的宴席上说这些?好好的一场宴会,差点让你搅坏了,当心日后没人请你去赴宴。” 裹儿捂着胸口,眉头紧蹙,回说:“我心疼……”那是六亿,不是六千,六万,六十万,而是六亿啊! 仙蕙:“……又不是你的钱,你心疼什么?” 话出了口,仙蕙想了又想,若是百年之后,五娘的宅子被收走赐给别的公主皇子,顿时心口也跟着抽痛起来。 宴席散了之后,仙蕙最后走的,将自己的想法说给长宁,劝她道:“神都和京师房价居高不下,你有这钱花在公主府上,不如买些民房铺子租赁出去,日后子孙也有个进项。公主府日后说不定就不是你的。” 长宁听了,若有所思。 第112章 惠范 佛在心中,无关外物,更何况是圣…… 宴席散了,裹儿从长宁公主府回到家中,换了家常衣裳,朝花园逛了去。 刚过了石桥,行走在柳荫桃边,忽然听到一阵声响,回身转头,只见山坡上两只小鹿慌不择路地跑来,裹儿不解其意,园中只养了鹿、鹤、禽之类,并无猛兽。 她正心中纳罕,只见植儿在后面举着一张小弓追了下来,见了母亲,立马转脚跑来,叫道:“阿娘,你回来啦!” 裹儿笑说:“不错。骑射乃是我们家事,你可听过雀屏中选和一箭双雕的故事?” 植儿立刻说:“听过,雀屏中选说的是高祖皇帝射中屏风上孔雀眼睛,因而被太穆皇后父亲选为女婿。一箭双雕说的是文德皇后的父亲一箭贯穿二雕。” 裹儿笑赞道:“你越发进益了,连这个也知道。” 植儿得意一笑,望见小鹿跑远,忙说:“阿娘,我去了。”说着,便追了去。 裹儿望着他的背影出神,又是一阵脚步声,回头只见崇训领着众人追了过来,便朝他微微颔首,继续散步去了。 落暮时分,长宁连人带账本都送到府中。裹儿命府中精通此道的人教导他们。 裹儿既然知道杨务廉有贪墨之嫌,便仔细抽了他负责的工程账目,叫人仔细盘查。 此人技艺甚好,但善于媚上,神龙初年,就被袁恕己弹过,但因他攀上了长宁公主,奈何不了他,袁恕己罢相之后,更是不了了之。 裹儿暂且放下此事不提,处理户部的其他事情。这日,万叶涛递给裹儿一张帖子,笑说:“太平公主请殿下三日后晚间赴宴。” 裹儿心中纳闷,太平公主知她忙碌政事,找她必定有事,只是不知是何事。“谁给你的帖子?”裹儿问。 万叶涛笑回:“府里的人接了,不知公主什么时候回去,恐误了事,立刻送了过来,还在宫门外候着。”裹儿这些日子在宫中居住。 裹儿看了一眼,找出自己的帖子回了一封,一边递给万叶涛,一边笑说:“难为他想得周全,你让他带句话给金刚,就说我说的:他办事周全,眼里有主子,赏他几百钱。” 万叶涛答应了,刚要走,就被裹儿叫住,上下打量她一番,满意说:“这身袍服倒好看,只是颜色更深更亮些才好。” 万叶涛从无品级的书吏升了从九品的主事,换上一件浅青色的官袍。她闻言笑说:“借公主吉言。”万叶涛拿着回帖去了。 又有钱主事抱着账册过来,脸上都是笑容,他果然查到杨务廉贪赃近千万,将原委一一细说。 裹儿笑说:“既然是你发现的,那钱主事你就上奏皇帝。前者,袁公参过他,说他引诱陛下耽于嬉乐,只是苦于无证据,不了了之。” 钱主事了解过杨务廉的靠山,道:“此等佞臣早该逐出朝廷。只是小臣听说杨务廉营造过长宁公主府邸,甚得公主欢心,还望李侍郎知晓,莫要为了这等人,伤了姐妹情谊。” 裹儿回道:“五公主已知晓。”钱主事心中大定,心满意足地去起草奏本去了。 裹儿晚上回到宫中,与韦淇说了明日去太平公主府赴宴的事情。韦淇也纳闷:“你们素无往来,她怎么去找你了?” 裹儿摇头说:“必定是有事,明日就知道了。阿耶呢?”她环视一圈,不见父亲。 韦淇笑了一声,说:“你们兄妹可是给你阿耶找了一个事。那个什么叶法善,你阿耶看他仙风道骨,这几日都要找他说话。他还说让宜城跟着这个老神仙学习呢。” 裹儿惊得喷出口中的茶,连声咳嗽,宫女忙上来抚背递巾帕。裹儿缓过来道:“咱家可没有求长生吃金丹的人。” 韦淇没好气说:“管他作甚,也就是眼热心热三五天,过段时间就好了。” 说完,韦淇挥手叫人下去,与裹儿说:“前儿,我听说你给长宁算了一笔账。” 裹儿闻言便将钱主事调查的事情如此这般说了,韦淇听了,骂道:“哪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连皇家公主的钱都敢贪,真是不要命了。” 裹儿附和说:“阿耶之前还说他好呢。” 韦淇嗤笑一声,想起另外一事,道:“长宁的账本你看了?她早先说府中无钱,修了半截,停了也不好,故而你阿耶给了她五亿钱。你阿耶都给你们姊妹备了,只是你和仙蕙没有张口,也不好说这事。 对了,长安的宅邸,你怎么想的?也不见你回复,是另外修,还是要现成的宅子?仙蕙要了现成的宅子,长宁说自己修得才称心如意。” 裹儿想了想,说:“以后再说吧。西北驻扎着军队,关中犹不能供应,从神都到京师,粮食陆路转运困难。当年高宗皇帝御驾常驻神都,就是为了减轻徭役,以防京师粮价上涨,苦了百姓。” 韦淇听了,笑说:“也行,你向来主意大。”裹儿与韦淇说了半天话才散了。 次日下值,裹儿先回宫中换了衣裳,到了宫门口,只见武朵儿已经带人过来接她,上了车,便往太平公主府去了。 进了门,太平公主带人在院门口迎接,裹儿连忙上前几步,面露惶恐,万福说:“姑母乃是我的长辈,且阿耶早已下诏,令我等姊妹以家人之礼待之。姑母远迎,令侄实在心中难安。” 太平扶起裹儿,笑着携她进门,说:“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裹儿进了殿,一阵甜香迎面扑来,只有武萱儿、公主府数名僚属以及一名僧人,并无别的客人。 众人都站起来,见礼毕,裹儿坐在上面,与太平公主并列。叙过温寒,宫女奉上各色菜肴并美酒,舞姬和乐工业也进来了,一时热闹至极。 直到散了酒馔,太平指着那名僧人问:“这是惠范大师,你可认得他?” 裹儿直到这时才了然,姚崇先上书裁汰僧尼,阿耶后又对叶法善礼敬有加,佛门中人便急了,因而求到太平公主门下。 第110章 哦,对了,这惠范传言是太平公主的男宠。 想毕,笑说:“原来是惠范大师,久仰久仰。” 太平公主笑说:“原来你们都知道对方,这就更好了。你们二人虽未见面,但早已闻名,便如同朋友一般,就用不到我再说别的话了。” 裹儿向太平公主笑说:“若非姑母,我岂能结识惠范大师?” 惠范也道:“是极。安乐殿下,贫僧有礼了。” 裹儿回礼说:“大师客气了。”裹儿现如今在太平府中,看在太平的面子上,也要对这人有礼。 惠范笑道:“贫僧得了两副屏风,画得极好,有诸法相,堪堪及得上安乐殿下的身份。安乐殿下,若是不弃,赏一二脸面,就我们的造化了。” 裹儿笑起来:“就为这个,姑母也不早说?早说了,我一准就来。” 太平指着裹儿说:“这倒是我的不是了。” “姑母倒不必给我认错了,先让我瞧瞧是什么好屏风,难得让姑母也这么看重。”裹儿道。 太平道:“罢罢罢,让他们抬上来,仔细不要磕碰。” 惠范忙阻止道:“此物有灵,须得静心观看,这些酒肉舞乐只怕冲撞了。殿下和安乐殿下,还请移步。” 裹儿心中纳闷,只不知是什么东西,难道是佛骨舍利不成?心下这般想着,又问:“我与姑母刚才吃了酒肉,只恐冲撞了。” 惠范忙道:“不妨事。佛在心中,无关外物,更何况是圣人血脉?”这话说得太平和裹儿一齐都笑起来。 武曌当年登基,制造谶纬,编了“弥勒下生,佛陀转世”的话,说自己是弥勒转世,当为人间主。 第113章 地狱变 是个叫吴道子的年轻人 在太平公主府上,惠范引着太平公主和裹儿往外走,身后跟着众人。 裹儿挽着太平公主的手臂,见了此景,转头对太平悄声笑说:“他像个主人翁似的。” 太平公主心下会意,这主人翁有个特殊的说法,指的就是馆陶公主的男宠董偃,用在此处倒也合适。 她本就不在意,闻言笑回:“我府中有数人,容貌姣好媲美董君,送与你。” 裹儿刚想说话,就听太平公主又说:“你可不要再拒绝了,我听说驸马对你颇为冷淡。” 裹儿叹说:“这事有缘由,不提也罢。只是我常住宫中,放他们进府,我又不在,若折了,只怕辜负姑母的好意。” 太平摇头笑说:“你总是有那么多的理由来搪塞我。”裹儿摇头笑着叫屈。 众人穿花度柳,沿着台阶往上走,过了二层的游廊,来到一处幽静的室内,此时太阳早已落山,只剩下稀薄的微光。 屋内点了蜡烛,裹儿与太平一起进去,就见屋内西厢摆着一架屏风,盖着白色薄纱,被烛光映照得发橙。 裹儿和太平立在屏风前,惠范告罪一声,揭开白纱,露出屏风上的画。跟随的人看清之后,纷纷地惊讶叫起来。 裹儿和太平公主不为所动,裹儿更是上前细看,只见画上诸人受业火焚烧之苦,面容狰狞,绝望和痛苦仿佛从画中奔涌而出,令观者无不毛骨悚然,心生惧怕。 “地狱变?”裹儿转头问惠范道。 惠范见裹儿面无惧色,心下忐忑,闻言回说:“安乐殿下好眼力。” 裹儿说:“画得很好,栩栩如生,灵气逼人,劝人向善,倒是一副好画。另外一幅呢?” 惠范踌躇一瞬,看向太平公主,只是太平公主盯着地狱变屏风瞧,只好引着安乐去了东厢。 相比于西厢的昏暗深邃,东厢灯火通明,暖香扑鼻,几案上摆着瓶插时令鲜花,以及炉瓶三事,令人眼前一亮。 裹儿走到屏风前,只觉得瑞气千条,佛光璀璨,细观来菩萨法相庄严,娴静美好,箜篌、瑶琴、排箫、琵琶、鸡娄鼓等乐器,不鼓而自鸣,器身上飘带若飞。1 伎乐天反弹琵琶,身披璎珞,神情悠闲雍容,伴乐起舞,一足高举,一足顿地,双脚拇指翘起,扭身旋转,栩栩如生,令人心驰神醉。2 裹儿心中感慨良久,半响才转头叹道:“真美啊。这是无量寿经变?” 惠范闻言又吃一惊,如实回道:“确是如此。” 他原本想以地狱变激起安乐公主的惊怖之心,再以无量寿经变中安静祥和的西方净土引导,使其信奉佛教,为佛教护航。 然而,安乐公主见地狱变而不惧,观无量寿经变而不喜,便知他们的盘算落了空。 惠范硬着头皮说:“这是我们的一片孝心,安乐殿下可否赏脸收下?” 裹儿听了,她心中自有信仰,对这些不甚感兴趣,想了下说:“地狱变和无量寿经变都劝人向善,放我府中,只能是束之高额,不如放入佛寺,令信徒观看,若真能令人向善,便是功德无量。” 惠范闻言,求救的目光看向太平公主。太平公主笑了一声:“你还差放东西的屋子?” 裹儿笑回:“不差这个地方,只是这样的屏风,白白放着可惜了。我于心不忍,若放在库房,岂不是辜负了菩萨佛祖的好意?我更不能这样做了。” 说罢,裹儿看向惠范,微微一笑说:“我在幽州时,也曾修建报恩寺,延请高僧。” 惠范说:“安乐殿下既有这番善心,贫僧岂能不从?” 裹儿摇头叹道:“佛法高深精妙,言之不尽,唯有苦修。只是一些人浮躁了,佛经也不读,早课也不做,夜夜招聚匪类赌钱,不说我们这些世俗人,怕是佛祖看了也要闭上眼。” 惠范红了脸,连声称是。太平公主笑说:“确实如此,好好的清静地方变得乌烟瘴气,依我看就该整治整治。” “公主高见。”惠范额头冷汗直冒,以为她是敲打自己。 众人一面说,一面往外走。裹儿突然问:“作画的是何人?” 惠范回:“是个叫吴道子的年轻人,佛道、人鬼、山水、楼阁、虫鸟,无一不精,无一不能,虽年轻,但已经穷尽丹青之妙,如今寓居神都,借住佛寺。” 裹儿颔首,向太平公主赞:“自从阎立本后,宫中画师不是匠气十足,就是循规蹈矩,这人的画灵气四溢,将来必自成一家。” 太平公主笑说:“你既然喜欢,何不推荐给陛下?” 裹儿一拍额头,叠声道:“倒把这个给忘了。惠范大师,你回去告诉他,这几日不要外出,宫中要召见他。” 惠范忙喜道:“贫僧记住了,代吴郎君谢过二位殿下。” 裹儿笑说:“这样的人才不充供奉,才是宫里的损失。”说完,又对太平公主说:“他来了,让他给姑母做一副画,流传后人。” 太平笑说:“我已老,画这些作甚。” 众人回到亭中,又上了酒馔歌舞。席散了,裹儿才回到府中,因是同坊,并没有犯宵禁。她吃了酒,梳洗完,便昏昏沉沉睡了。 次日,她抽空找了李显,说了太平公主宴会的事情,又 举荐了吴道子,说:“天赋最是难得,阿耶召他为内供奉,你去了什么地方或者想去什么地方而不能,召他画了,时常拿来回味赏析,岂不好?” 李显自然无有不应,派人去宣诏,召吴道子为内供奉,充内教博士。 吴道子家贫,本寒素,名声不显,流落长安,借住寺庙,因其天赋卓绝,画艺高超,做了这两幅屏风,抵做寓资。 安乐公主虽然拒绝了两幅屏风,听其言,倒不是对佛教有意见,只恨那些狂徒。惠范虽未成事,但试探出这种结果也不算太差。 且安乐公主要提拔他推荐的人,惠范心中又高兴几分,将此事与众僧友说了,又告知吴道子这个喜讯。 吴道子是喜从天降,他虽家贫,但天赋极高,无名师教导,便有了今天这样的成就。 当然,他自觉着世间也没有能教导自己的人,唯有取法自然,这正是所谓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自然”。 他接了圣旨,换了官服,即刻入宫,以待召见,心中踌躇满志。早听闻神都多奇人,往日他一介寒素,无缘得见,现在终于有了机会。 李显因是女儿推荐的,有意试他,先使其画了九州池图,等画好了再召见他做别的事情。 第114章 安西 你难道也昏了头不成? 过了几日,吐蕃又遣使者,上书求娶大唐公主,朝臣婉言谢绝,只是使者屡次上书,求娶之心十分坚定。 这日,李显召见重臣,问起吐蕃求娶的缘由:“他们这是怎么了?”自文成公主入藏,已有六七十年,唐蕃再无和亲之事。 有人奉承说:“吐蕃乃边陲小国,仰慕大唐风华,故而不自量力想要求娶公主。” 李显听了,脸上露出笑容,摇头道:“我有八女,皆躬亲抚养,爱逾诸子,只望她们长乐无极。” 众人道:“陛下一片慈父之心,古今未有,为天下表率。” 大臣纪处讷说:“公主们金尊玉贵,怎么受得了吐蕃的高寒?且不说这个,就是那吐蕃王只怕也是年过半百,怎配得上大唐的公主?” 第111章 裹儿听到这儿,说:“现任的吐蕃赞普尺带珠丹年仅七岁,政权由其祖母没庐氏执掌,朝中无能干的大臣,听说内部政局动荡,大臣叛乱。没庐氏恐怕是想借助大唐的力量,稳定国内局势。” 李显闻言,道:“原来如此。” 兵部尚书宗楚客说:“我有一事上奏,正巧和吐蕃有关。前者突骑施钦化可汗娑葛骄纵难服,因其父之死对我大唐心怀怨怼。 他麾下有一将领名唤阿史那阙啜,暗查钦化可汗有反唐自立之心,不愿与其同流合污,率领部下投奔大唐,愿拱卫疆土。” 李显说:“那个阿史那阙啜既然有归唐之心,着兵部酌情安置。至于钦化可汗,就让安西大都护郭元振去调查他是否有反唐之心。” 宗楚客忙说:“陛下不可啊,郭元振老迈昏聩,又对钦化可汗怀有愧疚之心,他能调查出什么来。这是副都护周以悌送来的奏疏,请陛下过目。” 宫人取了奏本呈上去,李显看完,眉头蹙起,令众大臣传看。 魏元忠看完,笑说:“若说郭元振老迈,臣这把老骨头就该自己走进墓穴里了。他刚过知天命之年,正是年富力强,与钦化可汗的过节,老臣听过一二。 郭都护请钦化可汗的父亲在帐前议事,时值天降大雪,郭都护身体康健无事,那老可汗受了寒就一命呜呼。 钦化可汗以为是郭都护故意害了他的父亲,就说要起兵报仇,半路上遇到了素服前来吊丧的郭元振,他只带了几骑。钦化可汗见状,才知误会了郭元振,双方和解,传为一时美谈。” 魏元忠说话间,宗楚客满面通红,又恨又悔,恨的是魏元忠多事,悔的是说错了话。这郭元振与当今的陛下同龄。 待他说完,宗楚客迫不及待地说:“魏公也说了,这钦化可汗有不臣之心,不如趁机发甘、凉之兵,联络吐蕃,共灭突骑施,立阿史那氏为可汗。” “荒唐!” “胡闹!” “愚蠢!” “你没脑子吧。” 几个声音不约而同地响起,众人的目光刺向宗楚客,看得他脸色紫胀。 这是什么神奇的计策啊?大唐和吐蕃在安西争得要死要活,多次发生战争,还是唐休璟率兵将吐蕃势力从安西驱逐出去。 魏元忠冷声道:“突骑施就在安西北部,借吐蕃的兵,就不怕假道灭虢的事情重演?小孩都知道的事情,你想不到这些,枉为兵部尚书。” 前兵部尚书如是说道。 如今政治清明,陛下多依仗太子和公主,而这两人均不是贪婪短视之辈,颇为英明。魏元忠在东宫任官,又与太子交往日密,渐渐放下担忧,恢复了往日的慷慨刚正来。 姚崇说:“北庭都护解琬熟悉边事,刚直坚贞,不若命他去调查此事。” 重润说:“兵者,国之大事,仅凭片言只语就判定钦化可汗谋反不可取,姚公所言甚是。再说,郭元振乃宿将,即便安西有变,大唐也能迅速应对。” 裹儿也道:“突骑施是大唐屏障,与突厥不和,和大唐交好,若是不由分说冤枉了钦化可汗,岂不是寒了他们的心?” 李显下决定:“边事要慎之又慎,就依姚公所言,命解琬调查,再让郭元振上书自辨。” 说着,便让众人散了。大臣们三三两两出去了,只有宗楚客形单影只,后悔不已,不应该当着众人的面说这件事。他仿佛感到同僚对他的嘲笑。 裹儿确实和重润讥笑宗楚客,说:“这人怎么回事儿,能当得起兵部尚书的职责吗?不求他带兵打仗,最起码的军事素养得有吧。” 重润想了想,说:“他与韦家的几个人相交甚密。当年张仁愿要修三受降城,朝中支持着寥寥无几,宗楚客就是其中一人。 现在三受降城拱卫河曲,如同长城,我还以为他有几分眼光和谋略。 恰好魏公卸任兵部尚书,他就补上了,没想到却是这样。只是不知他与那阿史那阙啜什么关系这样保他。” 裹儿说:“你查查就知道了。” 重润说:“说的也是。” 兄妹到宫门口各自散去,重润回了东宫,裹儿去了值房。姚崇见裹儿回来,朝她颔首一笑,这把裹儿吓了一跳。姚公今日怎么如此热情? 姚崇是聪明人,怎么不明白裹儿心中所想,便道:“我先前担任过兵部尚书,突骑施对大唐忠心,再者,还要用他们牵制突厥。宗尚书今日这话说得叫人只觉得可笑。” 裹儿也是如此想:“吐蕃是大唐的心腹之患,地势高险,环境苦寒,难以攻取。他们想要往外扩展,必定要侵占我大唐的安西、陇右、河西之地。况且吐蕃虽然国内政局动荡,但国力依在,不得不防。” 姚崇也道:“是啊。” 裹儿叹了一声,说:“且不说太宗朝那一代的武将,就是高宗朝也是猛将如云,现在……” 姚崇笑回:“吏部主持铨选,天下的人才都在那里。宋公处事公正,正在擢拔特异。” 姚崇说完,又道了一句:“从春上至今一直干旱,又兼之疫病,各地粮仓均有出入,我想着派人去巡视,只是神都事繁人少,不知派什么人去?” 裹儿想了想,道:“今年的明经和进士的释褐试应该刚结束?” 在大唐,考生科举考中之后,只是获得了做官的资格,需要到吏部铨选,选中了才能授官,完成从平民到官员的身份转变。因平民常穿褐衣(本色衣裳年久褪为褐色),故而吏部铨选为释褐。 姚崇闻弦歌知雅意,说:“你说的是派他们出去?也对,前汉用郎官充刺史,问事地方。” 裹儿说:“武举中通文墨的举子也可派去。武将要精通粮草事,这只当是历练,历练得好,就授予官职。” 姚崇觉得这主意好,辞了裹儿,就去吏部找宋璟商量去了。恰逢他们正在选用这些官员,姚崇叫出宋璟,将此事说了。 “这两年不好过,天灾兵祸,巡察粮仓,有备无患。户部人少事多,你这儿有人,正好这批明经进士武举子没有放出去,选一些出来做事,也算是两厢便宜。”姚崇笑说。 宋璟闻言,沉吟半响,问:“你要多少?” 姚崇说:“多多益善。对了,也要一些武举子,若是他们能将这些做好,说不定将来能镇守一方,抚恤边地。” 宋璟点头,见屋内无人,说出自己的打算来:“如今大唐官缺少而候补人多,有选人流落神都几年不得一官,也有由大入小,由小入大,纷乱混杂,我想要改下官制,使之公平有序。” 姚崇心下思索,这官制改革必然触动利益,常常半途而废。 “我给你推荐一人,可保改革无虞。”姚崇道。 宋璟抬眼看了姚崇一眼,踌躇道:“不必说了,我知道是谁。你难道也昏了头不成?” 姚崇斟了两杯茶,一杯推给宋璟,一杯端起抿了一口,叹道:“公主有一句话说得好,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好猫。你且看看今日之天下,陛下垂拱而治,太子与公主才是背后的决策人,更难得他们二人志向相同。 太子是国之储君,囿于身份,这事他不能做,只剩下公主。再者,陛下春秋正盛,东宫地位稳固,你担忧什么?” 姚崇偶然思绪乱飞,就觉得看似井然有序的人世间,竟然光怪陆离。他现在倒是能理解几分安乐公主。 偶然间散发思维,宋璟会想,若自己是女子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他能当上户部尚书吗?按惯例,这一两年他必定要拜相。若是女子,他能拜相吗? 大唐朝堂之上,最接近宰相之位的女子是安乐公主。然而,她能走出来,除了杰出的才干,还有公主的尊贵身份以及陛下、皇后和太子对她的溺爱。 若没有后面两项,她就是另外一个“上官婉儿”。后面两项让她生生从屋前的大山凿出一条路来。 宋璟听完,沉思半天,终究是做实事的念头压倒别的担忧,仿佛自言自语说:“总归有太子在呢。” 说完,他又问姚崇道:“你愿意放人?” 姚崇笑道:“我可管不了她。因今日吐蕃求亲,她一直念叨朝中猛将,感慨将领青黄不接。” 宋璟也道:“如今政治清明,诸位相公多是敢于任事之人,朝政振兴,不出三五年,天下大治,就能追述太宗高宗之政。那时,确实需要能征善战的将领。” 圣人朝时,朝政的重心在内,要镇压不臣,对外采取消极的政策,又兼之用将不当,以至于边疆部族蠢蠢欲动。 就像最近吐蕃求尚公主一事,若非大唐在对突厥的战争上取得优势,只怕为了一时的和平,朝臣就要考虑再三,避免背腹受敌。 第115章 清明 李显听从之后,果然有用,就是聒…… 宋璟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让姚崇试试安乐公主的口风,问她来不来吏部。 然而,安乐公主竟然拒绝了。 第112章 “我连户部的事情都还没有弄清楚,去吏部做什么?吏部是六部之首,陛下让他做了吏部尚书,就是信任他,他一心为公,有多少事办不成?”安乐公主十分疑惑。 姚崇闻言,如同头上炸开了一个焦雷,半响才回神,顿足大叹道:“哎呀,我糊涂了,真是糊涂了!”说着,便大笑出了门。 这难道就是仰天大笑出门去?裹儿更加疑惑了。 不过,她将这些抛到脑后,迈着轻快的步伐进了皇宫,找父亲去了。到了宫殿,却不见人,宫人笑说:“陛下和皇后去凝华殿看百戏了。” 裹儿追过去,远远听到一阵锣鼓之声,穿过堤岸,进了凝华殿后门,沿着台阶往上走,来到二楼,就见父母坐在楼上,看楼下台上的百戏。 宫人在李显耳边悄声说了,他笑着转过头,命人在身边设了席案,叫裹儿坐下。 “你日日忙碌,看看这个散闷。”李显道。 正说着,宫人捧本子过来让裹儿选百戏。她翻了一下,点了一出出参军戏和木偶戏。 众人看了半日,笑了几回,并赏赐了诸人。李显起身,带着妻女一路赏景回到迎仙宫去了。 裹儿扶李显坐下,笑道:“阿耶,你这日子过得真悠闲。” 李显笑了一下,说:“这是你们兄妹能干,万事不使我操心。” 裹儿忙摇头说:“我们兄妹只有两人能抵什么事,还不是阿耶慧眼识英才,朝中能臣济济,国家自然太平无事。” 李显这人缺点很多,但作为皇帝而言却有一个难得的优点,那就是用人不疑,无论是武三思,还是如今的魏元忠姚崇宋璟。 当然“用人不疑”前面,还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就是任人唯亲,这些朝臣背后都有他最亲近的人做保证。 裹儿说完,又接着道:“阿耶,我想了一个散闷逗乐的好主意。” 韦淇好奇道:“什么好主意?” 裹儿起身在二人面前走动说:“我听说,最近一批明经进士还有武举子要外放,这些人要么擅长文学,要么擅长骑射。 阿耶何不办一场宴会?一来以示皇恩浩荡,二来这些人在陛下面前也能一展所长,三来嘛,这么多新面孔,你与阿娘也热闹热闹。” 话音刚落,韦淇就说:“这个好。圣人在世时,常召些文学名士,宴饮做诗,热闹又文雅。” 李显连声道:“既然这样,那就办。神都苑的牡丹花开得正盛,前儿我们还说要去看看。” “牡丹花?”裹儿早就听闻神都苑牡丹的美名,只是事忙,竟然把这个忘了,立刻道:“就在神都苑办,还能让擅长骑射的臣子给阿耶猎来大老虎。” 李显闻言笑起来:“好好好,这事……” 韦淇道:“这事交给上官婕妤,她文采好,做个裁判无人不服。” 李显立刻命宫人去叫上官婉儿。半日,上官婉儿跟着宫人过来,路上早已知晓缘由,迈进迎仙宫时,腹内就有了草稿。 “妾身想着宴会设在宿羽宫,那里南邻大池,烟波浩渺,周围遍植牡丹芍药等奇花异草,每当春至,姹紫嫣红,最是美丽,离邙山又近,也适合打猎。 则天皇后曾在此宫大宴突厥使者,妾身当年有幸跟随,当真是名山盛景,美轮美奂。”上官婉儿眼睛里充满了憧憬,引得三人都起了兴趣。 李显笑道:“我想起来了,宿羽宫初建没多久,我们兄妹就过来看过。对了,帖子要给太平下一份,唔……相王也来一份。” 上官婉儿笑着应了,又向裹儿说:“公主的奇思妙想最多,不知能否赏我个好主意?” 裹儿伏在韦淇怀里,笑道:“婕妤做事周全,我就不乱出主意了,只等婕妤的好诗。” 上官婉儿笑她道:“外头都说安乐公主如何能干,就该让他们看一看,趴在皇后怀里还像个孩子似的,不知羞。” 韦淇摩挲着裹儿的后背,笑说:“这是因为我疼她。正事上,裹儿能为父母分忧,闲了还能逗我们说笑。她不知给我们带来多少欢笑,解了多少愁闷。” 上官婉儿附和说:“听皇后这么一说,怪不得她有福气能做陛下和皇后的女儿,原来是个钟灵毓秀的好人儿。 这让妾身想起了一则传闻,从前有个古国,国王有个小公主,侍奉双亲最是孝顺,后来感动上天,佛祖就让这位小公主做了菩萨。” 裹儿闻言,笑说:“这位菩萨是不是观世音菩萨?千手千眼,拥有无上神通,眼能辩世间善恶,心能观别人所想。” 上官婉儿道:“公主也知道这个?” 李显和韦淇都看过来,上官婉儿便详细地说起来:“这 位小公主自幼生得聪明伶俐,深得帝后喜爱。一日,这国王生了奇病,名唤人面疮,脸上竟又生出五官,疼痛欲死,遍寻名医无效。 这国王励精图治,乃是一代明君。许是上天不忍,夜里做梦,有个白胡子的仙人对王后公主说,国王的面疮将要毒发攻心,药石无医,现如今有个法子救国王。 皇后公主忙问他,这仙人说需得公主的眼睛和手入药才好。小公主听后,立刻叫侍卫绑住自己,挖了眼睛斩了双手做药,那国王吃了药竟然好了,只是这小公主却没了。 西天的佛祖听说这件事,十分感动小公主的孝行,让小公主死而复生,又封了她做了菩萨。” 李显听了,摇头叹道:“若非佛祖有灵,只怕小公主就要去了。想那老国王年纪已老,生死有命,何必让小公主再赔进去一条命?” 韦淇笑说:“这不过是神佛之谈,当不得真。也由可见,上天眷顾有善行之人。” 上官婉儿笑说:“皇后看得透彻,这些神佛都有个说法,人若是行了好事,不是和和美美,就是成仙成佛。” 众人说了一会子话,上官婉儿告辞离开,筹备宴会去了。 却说,姚崇仿佛大彻大悟般出了门,走了一圈,又立刻回来,写了一封劝谏的奏疏上奏皇帝。 虽然做臣子的不好说君王什么话,但姚崇这些人是知晓当今皇帝性情,推他为帝,一来是他最适合,二来是大臣复唐心切。 自从他登基后,对圣人唯唯诺诺,宠溺公主,提拔武三思,大肆施恩妻族……哪一样看来,都不是明君所为。 再者,圣人朝紧张的政治风气残留在大臣心中,使他们不敢说什么,各个嘴巴如缝上一般。 但现在已经大为不同,圣人龙驭宾天,武三思业已伏诛,贤臣济济,朝无佞臣,君王思治,岂不是大展手脚,一扫弊端之机? 然而,他们这些人如今依然畏葸不前,只是白活了一世,枉为臣子。 当年,太宗皇帝纳谏如流,才有了贞观之治。试看今日的皇帝,虽比不上太宗天资纵横,却也是温厚和善之人,不会因言降罪。 那就让他姚崇开启这神龙一朝清明的政治风气吧。 裹儿对于姚崇上述劝谏没有多大的反应,贤臣劝谏皇帝是理所当然之事。 倒是让李显有些烦不胜烦,最后重润悄悄给他出了主意:“阿耶,你要是认为对的就采用;要是不赞同,就多叫几人来讨论,理越辩越明;要是认为对……又难以采用,就赏赐他。” 李显听从之后,果然有用,就是聒噪了些,遂将这些交给裹儿择选处置后,再呈给他。 到了休沐日,裹儿无事,她就带了侍卫出去逛逛。 第116章 武延秀 裹儿听了,拿眼睛瞟了一眼武延…… 这日,裹儿放了金刚等人的假,只带侍卫出门。 “神都有什么热闹的地方?”裹儿问。 侍卫听了,细想神都中最热闹的当然是乐舞坊,但公主是女子,定然不喜这些地方,遂道:“修善坊靠近南市胡商云集,酒肆鳞次栉比,很是热闹。思恭坊也热闹,有一家酒楼滋味甚好。” 裹儿闻言,对赶车的侍卫说:“去修善坊。” 侍卫驱车往南而去,进了修善坊的大门,只是坊内人群熙熙攘攘,马车如同蜗牛一般几乎动弹不得,周围又吵吵嚷嚷,令人不由得焦躁起来。 裹儿等不得,取了幕离戴上,下了马车,留下一名侍卫在坊外,带着剩下五人瞅着空隙往前走。 侍卫们护卫着裹儿,低声道:“门口拥挤,往里走走就开阔许多。” 众人走了半刻钟,周围果然开阔起来,但路上行人轿马依然不绝,两侧是一排排的铺子,前面围满了人,不少人一看其相貌衣着打扮,就知是胡人。 侍卫引着裹儿来到一处酒肆,要了一间雅间。一楼正中的台子上,一位乐伎正在弹奏瑶琴。 裹儿坐下来,点了酒菜,尝了一口,别有风味。这时侍卫引着半抱琵琶的女子进来,说:“这是安七娘,擅长琵琶,主子可要听?” 裹儿颔首,安七娘进来抱着琵琶坐下。她放下琵琶,裹儿发现她竟然是一位胡女。 安七娘抬头笑说:“娘子要听什么曲子?” 第113章 裹儿回:“奏些你拿手的曲子。” 安七娘听了,低头便拨弄,带有异域风情的曲子从弦上倾泻而出,别有风情。 裹儿一边吃酒,一边聆听。一曲终了,安七娘起身再拜,说:“奴家技艺粗疏,污娘子耳目,万望恕罪。” 裹儿让她坐下,笑说:“弹得不错,再弹一曲吧。”安七娘进来偷偷一瞥,这位娘子美艳绝伦,但就容貌而言,是她所见过最美丽的人,更兼气质高贵雍容,不同凡俗。 刚才一曲弹得战战兢兢,恐惹贵人生怒,此刻闻言才放下心。又重新坐下,弹奏起来。 正弹着,门外忽然又进来一人,刚要说话,见主人正在静听琵琶,立刻闭上嘴,笑盈盈走来,脸上神采飞扬。 来人正是武延秀。他在修善坊闲逛,正巧瞥见酒肆二楼守门的侍卫面善,猛然间想起他去安乐公主府见过这人,心思一转,找借口打发掉友人,悄悄回来。 侍卫认识武延秀,便放他进来。裹儿邀武延秀坐下,继续听琵琶,待弹奏完,赞了声说:“弹得好,来人,看赏。” 安七娘起身道了谢,就跟着侍卫出去了。武延秀立刻如同弹跳般站起来,行礼道:“小子见过殿下。” 裹儿说:“出门在外不必多礼,叫我七娘吧。”武延秀笑着叫了一声七娘,语气中充满了温柔缱绻。 “我原本没打算来这里,只是不知为何心中一动,就骑马来了这边,没想到遇到殿……七娘,合该是缘分。” 武延秀又热情问:“七娘,要去哪里,我没什么本事,做个向导却是正好。神都那家酒肆的酒最好喝,那家的园子最美,那家的乐工最好……七娘只管问,我若回答不上来,就随你处置。” 裹儿说:“只是出来随意逛逛。” 武延秀说:“七娘出来一趟不容易,若是小子有幸,蒙七娘青眼,情愿做个向导。” 裹儿回头看过侍卫,说:“你们也去用饭。”侍卫知趣出去了,关上房门,留下两人守在门口,其他人吃饭去了。 武延秀见了,悄悄移着身子往裹儿身边凑,一面拿筷子给她布菜,一面说:“七娘之前说让我常来找你,可我去了多次,人也未见过,最近你更是长驻宫中不回来。” 裹儿早把当初说过的话忘记了,闻言笑道:“事忙,我也是今日才得闲。你最近做什么?” 这话让武延秀不禁叹气起来,自从武三思去世后,武家的境况便不如从前了,他原先走兄长嫂子的门路当个官,只是上司看不惯他。 武延秀索性辞了官,恰好公主开府,就在嫂子的府中挂了名,也不做事。阿兄看公主看得紧,且想要为他娶妇,只是寻了一年多,连武延基自己都不满意这些人家,这恰恰称了武延秀的愿。 自他见过安乐公主,便念念不忘,论容貌、论身份、论才学,安乐公主都是众人中的佼佼者。 只可惜神女无意,又过了一阵子,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武崇训竟然因为父亲之死和公主闹了矛盾,分居两处。这对于武延秀真是喜从天降,他十分感谢成全他一腔情意的叔父武三思。 想毕,武延秀忙敛了脸上的笑意,作出苦涩的表情,说:“我这个人既无才能,也没什么品德,腹内都是草莽,每日只混吃等死罢了。” 裹儿笑劝:“你精通蕃语,性子又识趣,只是没找对发挥你才能的地方。” 武延秀忙说:“七娘今日出来只 为玩乐,不要为我的事情烦心,我有阿兄养着呢。” 裹儿听了,拿眼睛瞟了一眼武延秀,脸上似笑非笑。 武延秀素知永泰公主和安乐公主最是要好,无话不谈,便料其知了自己的事情,因笑说:“前事是我混账了,再提无益,只留心过好以后的日子。” 说着,他就提壶为裹儿斟酒,裹儿不能多饮,就将酒盅举到武延秀的嘴边。他一下子满面羞红,又不可置信,又欣喜若狂,就着裹儿的手将酒喝了,脸上更添了一抹艳色。 “公主……”武延秀双眼发饧,身子几乎挨着裹儿,语气中带着哀求,企图讨公主怜惜。 裹儿的手摩挲着武延秀的脸颊,他的容貌是裹儿所见诸人当中最美的, 两人间的气氛顿时暧昧起来。 裹儿正要说话,忽然被楼下的欢呼大叫声打断了,转头问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武延秀今日才有了些进展,眼见要更近一步,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打断,整个人气鼓鼓的。 侍卫在门外回说:“楼下有人在掰腕子,有一人连赢数人,故而众人喝彩。” 裹儿心中好奇,对武延秀说:“咱们出去看看。” 武延秀只好跟着出去,开了房门,站在廊上朝下看,只见正中的台子上换了两个魁伟的男子正在角力,旁边簇拥着不少喝彩的观众。 武延秀只觉得无趣,便说:“这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耍些刀枪来。”他身形瘦削,并非孔武有力之人。 “你慢慢看。”裹儿道。 武延秀只好耐着性子看,几息之后,一人赢了,对面又换了一人,结果还是输了,一连数人,皆是如此。众人喝彩连连。 裹儿转头对侍卫说:“你们谁力气大,去试试这人。”一侍卫闻言便下了楼,走到台子上,撸起袖子,说:“某来一试。” 食客见他虎背蜂腰,气势不凡,纷纷让开,让他试一试,那人见了也丝毫不惧,甩了甩手,示意开始。 裹儿看得分明,只见侍卫脸上通红,显然已经用尽力气,只是不曾撼动那人分毫,果然败了去。 他上来请罪,裹儿笑着说:“你的力气已是难得,这人是谁,膂力竟然如此惊人。” 旁人有人听见,笑道:“小娘子,这人唤做哥舒翰,安西人,父亲还是个什么将军,豪爽大气,仗义疏财,刚到神都没两个月,就结交了不少好友。” 裹儿谢过这人,回到屋内,心里默念这人的名字,只觉得熟悉,又生出一股信任亲近之情,当下心中就有了想法。倒是把武延秀抛在了一边,沉思完毕才想起这人,只见他正幽怨地候在身侧。 第117章 契约 公主既然有心,还犹豫什么?…… 裹儿稍稍安慰武延秀两句,便对侍卫说:“你们把那人请上来。”侍卫答应了去了。 半天,哥舒翰不情不愿地跟着侍卫上楼来。任谁在下面玩得开心,突然被一个不知所谓的人半威胁半利诱请上来,也会心情不虞。 “我听说这里有好酒好肉。”哥舒翰扫了一眼案上,确实有好酒好肉,但酒只有一壶。于是,他棕熊似的身子往下面一坐,顿时将武延秀挤开。 武延秀不防一下子被撞得趴到地上,面上薄怒,裹儿见了连忙压下嘴角,伸手要扶。 武延秀念及公主在旁,只好忍了,握着裹儿的手,坐在她身侧,抱臂扭头不看哥舒翰。 哥舒翰丝毫不在意两人,左手拿着酒壶,右手抓着烤羊排,一口酒一口肉吃得十分快活。 裹儿面上露出笑容,说:“我见过很多人,但像你这样膂力的少之又少。哥舒郎君,你来神都有什么打算?” 哥舒翰埋头吃喝,半响撕吃完羊排,才道:“没什么打算,我听说神都繁华,就出来逛逛。这几盘菜,我吃不惯,再上几盘烤羊腿。还有酒,要一坛好酒,烈酒。” 武延秀见哥舒翰如此得寸进尺,立刻斥责道:“放肆,你知道你在和谁说话吗?” 裹儿按住武延秀的手,道:“本来就是我们无礼,扰了哥舒郎君的兴致。来人,多点些酒菜来,再把楼下客人的账结了。” 哥舒翰这才正眼看了裹儿,觉得眼前一亮,他出身不凡又家世豪富,在安西这个中外交融的地方长大,见过的美女不知多少,就是他的母亲也是难得的大美人。 武延秀则恍恍惚惚,心里回荡着两个字“我们”,他和公主成了“我们”…… 哥舒翰看着裹儿说:“我叫哥舒翰,奉父母之命,回神都探望阿翁阿婆。” 裹儿说:“可任了什么官?” 哥舒翰说:“无官,乐得自在逍遥。” 裹儿惋惜说:“你有这样的才干,若投军,必定能成为一代猛将,将来说不定还能出将入相呢。” 哥舒翰听了,心情大好,哈哈大笑:“算你有眼光,我家世代骁勇善战,父亲更是武艺超群。不过我呢,还想逍遥几年。” 正说着,掌柜亲自带人送上酒菜,哥舒翰又吃喝起来。 裹儿谆谆劝道:“人生苦短,出名要趁早。你是武将,过了身体巅峰,想打也打不动了,徒生伤悲。” 哥舒翰一边吃,一边回:“管他呢,我只要有酒喝,有肉吃,有人陪着玩就行。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裹儿都替他急了,说:“什么以后,你这天天喝酒吃肉,过两年疾病都迫不及待地找上门了。人生苦短,要努力拼搏奋斗啊! 第114章 还有,你看看你的年龄,无论从荫封还是武举,现在哎……现在开始就是最早。正所谓一步慢,步步慢,你要三思啊!” 哥舒翰还是摇头,连吃了几块羊肉,才停下来,然后命侍卫倒酒,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 过了半响,哥舒翰说:“我今年十六。” “胡说,绝对不可能!”众人不约而同地惊道。 哥舒翰虎背熊腰,身高近八尺,满脸胡子,皮肤粗糙得就像经历岁月风霜,怎么会是十六? 武延秀一脸不可置信,叫道:“你不是十六,你分明是二十六,三十六也有可能。你们说是不是?” 侍卫们都点头,裹儿扶额,摆手说:“哥舒郎君性情豪爽,不会撒谎。你们把酒都抬下去,叫掌柜的送饮子上来。” 哥舒翰哼了一声,指着武延秀说:“你说我三十六也可以,叫我一声叔叔。” 武延秀冷笑说:“我敢叫你,你敢应吗?” 哥舒翰正要反驳,忽见侍卫过来搬酒,连忙按住,转头对裹儿说:“不行,这是你给我的,为人要重诺。” 裹儿说:“等你什么时候成丁了再说。拿走拿走。”哥舒翰只好松开手,看着侍卫将余下的酒坛搬走,冷哼几声。 裹儿虽然爱才,但不会劝十五六岁的少年上沙场,遂叮嘱了他两句:“酒是穿肠毒药,你这么小年纪,就这么豪饮,小心将来手抖得写不了文书,拉不开弓。” 哥舒翰回道:“啰嗦,我家父祖三代都是这么过来的。” 裹儿解了腰间的匕首,抛给哥舒翰,说:“送你了,拿着玩吧。” 哥舒翰长臂一伸接过匕首,只见鞘上镶嵌宝石,正要叹华而不实,拔出来,却见匕首寒光闪烁,锋锐无比。 “谢了。”哥舒翰道。 裹儿摆手说:“你出去玩罢。”哥舒翰起身,将匕首往腰上一挂,捞了羊腿,一面举着吃,一面往外走,忽然又被裹儿叫住。 裹儿再次叮嘱:“你年龄还小,酒还是少喝为妙,小心年纪大了得痛风。” 哥舒翰没有扭头,继续往前,挥了挥手,便出了门。 武延秀见状,在背后说:“这小子也太狂了,目中无人,依我说,就该治他的大不敬之罪。” 裹儿笑了,回他说:“你和一个小孩计较什么,咱们也回去吧。” 武延秀忙将心思放回裹儿的身上,笑道:“我送七娘回家。”说着,就扶裹儿起身,出了酒肆,一路上对着周围的铺子说个不停。 众人出了修善坊,裹儿登上车,武延秀想要上来。裹儿想了想,转头对他说:“我今日乏了,你且回去。之后,我派人找你。” 武延秀愣了一下,恐强行上车惹公主生气,只好停步,目送马车远处,站在那里出神。 直到他的小厮过来找他,才回了神,武延秀神情怏怏,心道,只怕又是一场空。 他无精打采地回到家中,正好撞见阿兄武延基。武延基见他这个颓靡样子,数落他道:“你又去哪里吃酒了,书也不读,骑射也不练,官也不安心做。 前儿,我给你谋了个置办祭田的差使,你嫌并州偏远,不乐意去,我都依了你,不指望你光耀门楣,只求你不要惹是生非,喝酒误事。” 武延秀反驳了一句:“并没有喝酒。”刚要说安乐公主的事情,但没了心情,随意搪塞几句,打发了阿兄,歪在榻上,有气无力。 却说裹儿回到府中,叫来武朵儿,说了武延秀的事情。武朵儿揶揄说:“公主既然有心,还犹豫什么?” 裹儿想了想,招手叫武朵儿俯耳过来,如此这般说了一通。武朵儿一边听,一边点头,赞同说:“公主说的是。” “公主想的长远。” “这个主意好。” …… 大约半个时辰后,武朵儿停笔,将纸呈给裹儿,说:“公主,你看对不对?” 裹儿看过,说:“就这样吧,他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算了。” 武朵儿笑了一下,说:“且不说公主的身份、权势和才学,就是光凭皆容貌,天下男人有谁能拒绝你?” 裹儿笑骂道:“胡说八道,快滚吧。”武朵儿将纸张折起放入袖中,笑着出了门,又带了府上的大夫,去了武延基府上。 裹儿无心看书,靠在榻上,窗外金色的阳光洒进来,几案上的花瓶中插着几枝极浓艳的芍药。 我可真渣啊!裹儿的心中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武朵儿来到武延基府上,先见了仙蕙,与她如此这般说了,又给仙蕙看了那张契约。 仙蕙目瞪口呆,良久才道:“七娘是个实在人,这事上也一板一眼的。” 武朵儿听了笑起来。仙蕙也跟着笑了,说:“你去吧。他们的事情,你及时给我说,我不亏待你。” 武朵儿:“……六公主说笑了。”仙蕙催她赶紧去,又叮嘱道:“办完事,务必回来见我。” 第118章 延秀 当然,没有人能比我跳得好…… 作为裹儿的好姐妹,仙蕙比裹儿更焦急,更迫切想知道事情的发展,因而不断在屋里走来走去。 她简直是太好奇了! 大宫女碧云掩口窃笑,仙蕙见了挥手说:“去去去,你吵着我思考了。” 碧云端来一盅茶,说:“公主在思考什么。” 仙蕙接了,喝了一口,暂且浇灭心中的焦急,开口说:“我很期待七娘的未来。”她的话让碧云感到云里雾里。 碧云:“奴婢更不明白了。” 仙蕙笑了下,并没有为她解释的打算,碧云不是公主,她不会明白的。 仙蕙一直觉得裹儿身上束着太多的枷锁,她想要看妹妹挣开枷锁后的样子。 大约过了一顿饭的功夫,武朵儿过来辞行。仙蕙抓住她的胳膊,忙问:“怎么样?顺利吗?” 武朵儿面露愁闷,接连哀叹,仙蕙恨道:“他有什么不知足的?做人不能太要强了……” 正说着,仙蕙瞥见武朵儿的眼里闪过一抹狡黠,立刻意识到自己被她骗了,拉着武朵儿的袖子要去搜那张契约书。 武朵儿连连后退,闹了一会儿,才给仙蕙看。仙蕙朝她哼了一声,说:“小心我给你家公主告状,说你捉弄我。” 武朵儿笑说:“六公主别让我在七公主面前说你看她的笑话。” 仙蕙哼了一声,看完交给武朵儿,说:“你尽管说去,我不怕。”说完,又催武朵儿赶紧离开,道:“裹儿什么反应,你千万打发人来告诉我啊。” 武朵儿无奈笑了笑,回到府中,对闭眼小憩的裹儿,说:“公主,他同意了。” 裹儿睁开眼睛,武朵儿凑过来,俯耳说:“大夫说,他身子健康,并无不妥。”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天赋异禀。” 裹儿的眼睛惊得圆睁,伸手抓着武朵儿打,又气又笑。武朵儿笑个不停,说:“公主就是太害羞了。这在当今之世算什么,哪个世家贵女不养几个人?” 裹儿闻言挥手让她出去,自己则拿了契约书收起放入匣中上了锁,然后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对以后又是好奇又是忐忑。 次日,裹儿骑马上朝,刚出门就看见门口候着一人,露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裳。正是武延秀。 银月西沉,暮春的夜风中带着丝丝凉意,裹儿驭马靠近,笑说:“你怎么来了?早上露水重,小心着风寒。” 武延秀昨天下午暗怨裹儿的无情,但如今见了真人,那点子愁闷早就散了,亦步亦趋地驭马跟着,回说:“昨夜没睡着,听开门鼓响了,就随意出来走走。” 裹儿从袖口取了帕子给他说:“擦擦吧,回去补上一觉。” 武延秀接过来攥着,欲言又止,支支吾吾说:“我……我能送公主上朝吗?” 裹儿见他睫毛上细碎的露珠儿轻颤,心中不忍,解释说:“出了坊门,路上都是上朝的同僚。” 武延秀闻言精神一震,脸上露出笑容,嘴角翘起,道:“我只送公主出坊。” “好。”两人并肩驭马,直到坊门前,才分别。 武延秀看着她骑在马上矫健的背影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中,拿起那条淡紫色的帕子放到鼻尖轻嗅,淡淡的幽香传来,令人心酥神醉。 上官婉儿主持的赏花宴定在三日后,邀请了明经进士武举子中释褐者,又请了几位饱学之士作陪。 太平公主应了要来,相王依旧是托病告假,李显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派人送药材补品过去。 李显念着和相王的骨肉之情的同时,又忌惮着他。他知道相王比自己聪明通透。 裹儿应上官婉儿之邀,替母亲提前去神都苑赏看一二。 此时神都苑中鲜花如锦,碧水粼粼,飞禽异兽,亭台楼阁,一步一景,美不胜收。便知上官婉儿用了不少心思。 看毕,裹儿就要回府,却见府里派马车来接自己。 她辞别了上官婉儿,站在牡丹花丛前,等他们过来,说:“天不热,我骑马就回去了,还来接我做什么。” 第115章 来人笑说:“公主上车看看就知道了。” 裹儿忽然见一只修长的手半探出车帘外,又立刻缩了回下,无名指上戴着祖母绿戒指,心下会意,便回身折了一枝牡丹,拿着上了马车。 果然武延秀就坐在车里。他见人上来,忙让了位置,一脸笑容问过寒温。 “自公主那日早上去后,我就日夜想念公主,盼着公主早日回来,一听说公主今日回来,便跟过来了。”武延秀一面说,一面试探着伸手要揽裹儿,见她没有反对,渐渐揽实了。 裹儿靠在武延秀的肩上,瞥见他怀中闪过一抹紫色,伸手一捞,却是一条淡紫色帕子,笑说:“这条帕子,你怎么还没扔掉?” 武延秀垂下头,轻声说:“公主所赠,便是一片叶子,一棵草根,对我而言比金银珠玉还珍贵。” 裹儿笑了一下,武延秀欣喜,左手更是牵着裹儿的右手放到自己的腿上,紧紧握着,心中充盈着幸福和满足。 裹儿将左手的牡丹盖到两人的手上,凑近他的耳边,呵气如兰,“今晚就留宿在公主府中可好?” 武延秀只听见自己的心脏砰砰地跳动,颤栗如同一道闪电在身体中窜过,他激动地有些说不出话来。 安乐公主艳绝天下,身上散发着皇家威仪,并非容易接近之人。但此刻,只见她明眸善睐,浅笑倩兮,就像巫山神女下凡入梦。 武延秀俯下头,温润柔软的唇顺着额头、眉心、鼻尖、一路往下,直到与那抹艳色碰撞,极致的温柔掀起了欲海的巨浪。 岩浆般的炽热朝下流去,裹儿身子后仰,以手抵挡,说:“不要这么不尊重,惹下面的人看了笑话。” 武延秀猛然回神,轻轻两打了自己的脸,告罪说:“是我孟浪了。”裹儿微微一笑,抽出手,把玩着牡丹花。 武延秀忽然想起初次见面,便笑说:“当初公主说向我学突厥语,只可惜一次都没实现。” 裹儿笑说:“提过去做什么,未来才最重要。” 武延秀听了,忙道:“是是是,还是公主看得明白,比我强多了。我听说公主喜欢听曲子,等回去我给公主唱一晚上。我还会胡旋舞,只给公主一人跳。” “胡旋舞?”裹儿说:“我只看过,没学过,你真的会?” “当然,没有人能比我跳得好。”武延秀眉宇间透着一股自信。 裹儿点头说:“那我要好好看看,要是不好,我可不依。” 两人一路说笑回到府中,裹儿先让人安排武延秀去休息,自己还有公务要处理,临走又叮嘱说:“驸马在花园东侧的渡月山庄,他在清修,你不要打扰他。” 武延秀笑得眉眼弯弯,如同偷腥的猫儿,压低声音说:“我远着驸马还不及,怎么会主动招惹他?” 裹儿笑了,赞道:“我就是知道你性子好,最明白事理。”送走武延秀后,裹儿的脸上一直带着笑意。 第119章 红纱 武延秀曲尽平生之技,奉承公主…… 因着过两日神都苑要举办宴会,裹儿想着将府中善骑射的僚佐推到圣前。 因而她召来这些人,将缘由说了,道:“机会难得,我带你们过去。若讨陛下欢心,最好不过。” 众人都笑说:“必定不会丢了公主的颜面。” 裹儿笑说:“倒不是为了这个,只望你们展示出自己的才能。”众人又都应了。 裹儿忽又想起一事,说:“派人去问问那个叫哥舒翰的郎君愿不愿跟来,只要他答应不喝酒误事,就与我们一起去。” 有人问:“公主怎么这么在意这人?” 裹儿笑说:“他那样的膂力难得,又是年少豪爽,有将才,令人见了不免提携一二。” 说着,就命人去问哥舒翰。哥舒翰家族在高宗朝时内附大唐,做了大唐的将军。他的父亲哥舒道元如今在安西做官,娶了于阗王室尉迟氏的公主,生下哥舒翰。 哥舒翰那日回到家中,说了这件趣事,并将匕首给祖父看了,说:“她啰里啰嗦地劝我去做官,我不乐意,就给了我这把匕首。” 哥舒沮接过匕首细看,只见上面有内造工匠的名字,又详细问情形,想了半响说:“这样的年纪,只怕是几位公主。”他们家门第渐衰,儿子又远在安西,猜不出是哪位公主。 过了一日,傍晚忽然一人上门,不见哥舒翰,只好将事情与哥舒沮说了:“我家公主是陛下第七女安乐公主,见贵府郎君是将种,心下喜欢。过两日陛下将于神都苑设宴狩猎,若哥舒郎君有意,就随公主一起去神都苑。 若是不去,也没什么,请丈人不要骂他。我家公主还说了,贵府郎君年纪小,要丈人约束他不要多喝酒。” 哥舒沮连忙应了,留这人喝完茶才送走他,心里激动起来。对于他们这些蕃将而言,每一次机会都要抓紧。 哥舒翰回来听了,有些意动,那可是神都苑,他父亲都不一定能进去,如今无官无职的他倒是有了机会。于是次日一早就亲自过去公主府,说自己要去。 裹儿处理完府中的事情,总觉得忘了什么,直到侍女请示她在哪里用饭,才想起把武延秀给忘了。 她抬脚去了武延秀处,吩咐饭菜也摆在那里。刚进院子就听到一阵琴声,裹儿嘴角一弯,径直进去,就见武延秀低头抚琴,琴声婉转中透着两分哀怨。 裹儿坐在武延秀对面,那琴声稍稍乱了一瞬,又立刻如同流水般顺畅起来。 余音袅袅,武延秀抬起头,如星子般的眼睛欲说还休,不禁让裹儿心中一颤。 “用饭吧。”裹儿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一本正经说道,然后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武延秀轻笑了一声,看得裹儿的脸红了。裹儿不甘示弱地与武延秀对视,起了身,对他说:“用饭吧。” 侍女早已摆好了饭菜。武延秀毫不意外地见到是合餐,裹儿见了他的神情,说:“来人,再上一份。” 武延秀忙阻止说:“这样很好,我也喜欢合餐。”他甚至求之不得呢。 食不言,寝不语。两人一起用了饭,盥洗漱口毕,天色还早。 武延秀便与裹儿说起神都的趣事来,他钢口极好,说得绘声绘色,逗得裹儿连连发笑。 裹儿斜靠在榻上,支着头,武延秀则坐在脚踏上,眉眼灵动,说道:“东邻有个娘子,长得冷若冰霜,艳若桃李,只是不苟言笑。 坊里有两个无赖打赌,这一个说:‘我能一个字令这娘子发笑,再说一个字令这娘子发怒。’另一个不信。 那一个对东邻娘子家里的狗跪下,叫了一声‘爹’。东邻娘子立刻笑了。忽然那人转过来,又跪她叫‘娘’,东邻娘子勃然大怒,抄起笤帚追了这两无赖几条街。” 裹儿笑起来,说:“哪来的泼皮无赖,连人伦都不顾了。” 武延秀笑起来,又道:“我无才无德,只粗通些乐器舞蹈,公主若是不嫌弃,我当为公主献舞。” 裹儿说:“我今日有眼福了。”说着便叫乐工过来,命坐在竹帘后面伴奏。 武延秀进了内室,换了银色的袍子,身披璎珞,立在织宝相花地毯上,顿时让裹儿眼前一亮。 琵琶声起,延秀和乐而舞,忽然让裹儿想起了无量寿经变画中的伎乐天,力与柔完美结合在一起,那顿足踏地的韵律使裹儿的心忍不住也跟着跳动。 她确实忍不住了,在武延秀频频邀请下,走上前,跟着他跳起来。 乐声越来越急,武延秀跳得越来越快,而裹儿早跟不上了,他臂间的飘带如同温柔的春水,流过裹儿的面颊,自己则像不系之风,似乎要飞升成仙。 裹儿不由得拽住飘带,那股风为她停留下来,男子的气息在裹儿的颈间奔涌,滚烫地就像岩浆一样,晕染出一片绯色。 压抑的欲望、男子强悍的气息以及偷情的刺激打开了裹儿的心房,那里是一片深渊,充满了各色欲望的深渊。 红纱帐内,情欲就像迟来的骤雨,滋润着这片神秘而干涸的深邃。 夜深了,露水在牡丹花瓣上凝聚成珠,滚入花心之中。 次日一早,裹儿照旧醒来,只觉得神清气爽,她悄悄将延秀搭在身上的手放下来,然后起身。乌黑柔顺的头发落在白雪般的肌肤上,整个人透着一股慵懒和惬意。 裹儿披了一件衣裳起身下榻,示意让侍女轻手轻脚,换好衣裳,梳洗完毕。她喝了一盏银耳燕窝粥,漱了口,临走出门前,对侍女说:“不要打扰他睡觉。他醒了,告诉他,我上朝去了,今晚也回来。” 说着便带人出门了,留下侍女们对红纱帐内的人猜测纷纭。其实,武延秀之所以未起床,乃是他的日常习惯所做。他不上朝,家中又无长辈,常常睡到日上三竿。 这日他照旧醒来,梦里残留着温香软玉,往衾内一探探了空,先是怅然所失,忽然又大惊失色,掀开帐子,只见地上铺满了亮堂堂的阳光,外面一片寂静,不由得生出惶恐和疑惑来。 第116章 他抓了件衣裳披在身上,赤脚走下来,打开房门,阳光刺眼,风动竹林,沙沙作响。 “郎君醒了。”坐在廊下打盹的小寺人听见声响,立刻醒了,忙起身近前伺候,却吓了武延秀一跳。 “公主呢?”武延秀急问。 小寺人笑说:“公主上朝去了,临走之前不允我们吵醒你。” 武延秀闻言,懊恼不迭。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清楚自己的“能力”,但是别人不知道啊。 昨夜两人一个是惯情郎君,一个久旷娘子,干柴烈火,被翻红浪,是闹得晚了些,但他余勇可贾,日常起居如此,非身体不济。 武延秀不用看,就知道这些侍女寺人背地里说他什么,又怕公主误会,呆在屋内患得患失,食不甘味,不觉日之西落,夜幕降临。 他正惆怅,忽见裹儿披着金黄披风,踏月穿竹而来。 “公主……”武延秀忙起身迎上,接衣捧茶,殷勤备至。裹儿见他只松松散散穿着袍子,头发也散挽着,柔情缱眷,比昨夜更添颜色。 裹儿接过茶喝了一口,问:“这里可住得惯?我政事繁忙,不在时,你尽管出去玩。” 武延秀笑回:“住得惯。公主累了一天,也乏了,我给公主捶捶肩。”说着,就为裹儿按揉起来。 是夜,武延秀曲尽平生之技,奉承公主,裹儿如同误入仙境,心酥神醉。 他又趁机在枕边衾内为自己辩解,向公主力证自己的才干。裹儿最是尚才,叠声赞美,喜得他手舞足蹈,自觉洗去冤屈。 第120章 牡丹宴 你是进士出身,怎么去狩猎了?…… 这日上午,天朗气清,惠风和煦,裹儿带领众人前往神都苑。 刚到苑门口,就碰到太平公主的车架。太平公主知道了,命人去请裹儿一同坐车。 裹儿难以推辞,叫众人跟随在太平公主车架后面,来到车前。 太平公主笑说:“你如今越发像个郎君了,想必是皇后把你错生成女儿。这里离宿羽宫还有些路,你上来,咱们一起说话打发时间。” 裹儿下了马,上了太平公主的车,笑回:“姑母,怎么不把萱儿姐姐带来?” 太平公主说:“她性子腼腆,不爱热闹。我听说这宴会是你建议的。” 裹儿说:“国家的根基在于人才,阿耶重视人才方纳了我的谏言。” 太平公主笑了一下:“有件事我听了那么一耳朵,说你派人去淮南道十二州括户,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裹儿听了,点头说:“有这么一回事。户部在整理人口田册时发现,有些州县十数年数据都几乎未变。 姑母你也知道,十多年时间流转,丁口有生有死,田地有卖有买,贫富有升有降,户部再拿这些空文去征收租赋,早已不合时宜。” 太平公主闻言说:“原来如此,你本意是好的,只是依我看,未免太操切了些。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一下子要扭转过来,只怕反生出事端。你派去的那些官员性格孤僻,只怕办不成什么事情,还会添乱。” 裹儿笑回:“姑母提醒的正是。我也这么担忧,但是姚公说这些积弊,若是缓缓图之,只怕积弊之上又生积弊,没有尽头,不如下一副狠药。” 太平公主听了,笑说:“你如今历练地越发老道,比我强多了。可见还是入了官场,才能涨见识和眼界。” 裹儿笑了,没有言语。太平公主又转而说起别的事情,两人一路说笑,来到宿羽宫,见过诸人,按位次坐下。 这日参加宴会的明经进士武举子约莫有一百余人,有老有少,来自天南地北,各个神采飞扬,因在重臣面前,人人都保持应有的矜持和风度。 裹儿刚坐下,有人禀说:“太子来了。”又起身彼此见礼。殿中位次按品级安置,上面置了榻案以待帝后,左边下首是太子,裹儿挨着太子坐;右边下首是太平公主、魏元忠等人。 案边设着高几,几上摆着炉瓶三事并时令花卉。又过半响,李显、韦淇并上官婉儿一起过来。 众人拜见后,李显和韦淇归坐,又命人于案边另设一小案给上官婉儿。 李显一眼望去,忽然有了当年太宗皇帝所言“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的豪情壮志,遂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让下面的新人激动不已。 宫人上了茶果酒馔,又有舞姬乐工献艺。少时,乐工舞姬退下,宫人撤去酒馔,送上笔墨纸砚。 上官婉儿起身,笑道:“承蒙天恩,诸贤齐聚神都苑。各位或精通翰墨或擅长骑射,我请以各位所学为陛下祝寿。 通翰墨者,以苑中牡丹为题,做诗一首,以一炷香为限,再以‘如保赤子,心诚求之’为题做策论,凡共两个时辰。 善骑射者,去邙山狩猎,也以两个时辰为限。我为裁判官,不知诸位可服?”众人都道:“是。” 上官婉儿便叫他们各自散去,李显和韦淇等人暂且离去更衣。 裹儿与其他人坐在殿后吃茶,她也是第一次知道题目,感慨说:“幸好我已入户部。这诗题没有出乎意料,但策论出得颇有水平,只怕要他们要苦恼一阵子。” 上官婉儿笑说:“七公主谬赞了。” 太平公主说:“你不必谦虚,我不怎么读书,也晓得这题与时政相关,若非婉儿锦绣心肝,是想不出这样的题目来。”这话说得众人极赞同。 相比于宿羽殿中的焦虑和紧张,后殿诸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言笑晏晏,或是闲谈,或是评说众人,或是作诗赏花。 离结束还有一刻钟时,众人复归席。宫人将诗歌送到上官婉儿面前,只见她一面看,一面丢,直到手中只剩下一张,遂呈给帝后。 李显和韦淇看过,连声赞叹,又命人传给太子公主重臣,都看过后,复又回到上官婉儿手中。 下面诸人有的已经写完策论,有的还在涂改誊抄,见状均是胆战心惊。 时间尽了,宫人将众人的策论收了,呈给上官婉儿魏元忠等几人裁决。 裹儿也分了数份,卷面不洁者罢黜,文辞不通者罢黜,陈词滥调者罢黜,最后挑出两份归到一处,汇总至皇帝处裁决优劣。 李显看完,选出三份,令上官婉儿公布名单,连同诗歌中第者,各赐牡丹一枝,新书一部。 中者神情激动叩谢天恩,不中者脸色苍白,懊恼悔恨没能给陛下留下好印象。 两刻钟后,远处忽然传来惊雷般的声音,原来是狩猎的人回来了。裹儿看去,只见远处荡起烟尘,想必是硕果累累。 内给事杨思勖下马,龙行虎步过来,禀说:“陛下,众人共猎得老虎两只,熊一只,鹿十一只,野猪九头,狐狸二十只,野兔五十三只,野鸡三十一只。” 李显闻言,惊道:“猎得虎熊的是哪位壮士?” 杨思勖回道:“武举子郭皓猎得虎一头,进士及第张孝嵩猎得虎一头,安乐公主府侍卫哥舒翰猎得熊一头。” 李显喜道:“快让朕看看。” 这三人出列,站在各自猎物的前面,面上露出笑容,又暗暗打量两位同伴。 李显问:“哪个是郭皓?” 郭皓出声说:“启奏陛下,正是微臣。” “你是哪里的人?如何猎得老虎?可有受伤?”李显面容和蔼。 郭皓说:“微臣乃太原人氏,托陛下洪福,微臣侥幸猎得老虎,且不曾受伤。” 李显勉励道:“原来是太原郭氏,日后好生当差,不要堕了祖上的威名。”郭皓谢恩。 李显又问:“张孝嵩是哪位?”张孝嵩应声回答。三人当中,李显最关注的就是这人,文武全才,堪当大用。 “你是进士出身,怎么去狩猎了?”李显见他仪表不凡,又生出几分喜爱。 张孝嵩回道:“微臣虽然是进士及第,但素来酷爱兵书,自少时习得武艺,便想着一日如班定远那般为我大唐建功立业。” 李显赞道:“好!志气不凡。”张孝嵩谢过,知自己在陛下和太子心里留了名,便心满意足地退下。 李显对哥舒翰笑说:“你就是哥舒翰?”哥舒翰应了。 李显转头对裹儿,说:“不料想你府中竟然有这等猛士。” 裹儿摇头笑回:“他是几日前在修善坊遇到的,膂力过人,并非我府中侍卫。因陛下下诏令举荐可堪为猛将者,我便使他假托侍卫之名,献艺陛下。” 李显颔首,又问哥舒翰道:“朕少时有哥舒氏酋长入宫宿卫,你可认得他们?” 哥舒翰回说:“草民的高祖带领家族内附大唐,先帝皇恩浩荡,承蒙不弃,允草民高祖、曾祖和祖父入宫宿卫禁中。” 李显听了,心中更高兴了,说:“好好好,原来是忠臣之后。你可愿像你父祖那样宿卫禁中,做个千牛备身?” 哥舒翰怔愣起来,他本来只是想进来游玩一番,没想到竟然把自己的自由葬送了…… 这千年备身向来是勋贵们的进身之途,他人很难染指。这对于蕃人哥舒翰而言是难得的恩典。 第117章 “快谢恩!”身侧的张孝嵩小声催促他道。哥舒翰迷茫着叩谢了皇恩。 李显见他脸上不见喜色,便问:“你为何不乐,莫不是和张卿家类似,想考明经进士?” 哥舒翰连忙摇头,说:“草民一介莽夫,看兵书勉强可以,看其他的就不行了。” 裹儿笑说:“陛下,他才十六岁,又是第一次面圣,只怕高兴傻了。” 李显本是不信,哥舒翰看着分明有二十多岁,怎么才十六岁?这也长得太着急了。 可观哥舒翰和裹儿神色,不得不信,李显言不由衷说:“英雄出少年。”说完,李显赐三人御弓。宴会复续,宫人呈上酒馔,乐声再起,又过了一个时辰方散了。 第121章 数落 他虽有了前程,但却失去了自由。…… 哥舒翰十分后悔去了神都苑,他虽有了前程,但却失去了自由。 为此,他与阿翁倾诉了近一个时辰的烦恼,大谈特谈,谈得哥舒沮的脸色红了白,白了红,实在忍不了,便提起拐杖追到坊外打他。 后来,哥舒沮追丢了哥舒翰,又因年老昏聩,记不得路,便一路走,一路拍开蕃将们的大门,问是不是他们把他那个刚当了千牛备身的孙子藏起来了。 两日后,哥舒翰换上千牛备身的服饰,腰上挂着刀,便神气扬扬去给皇帝站岗了。其他人也都各干各事,离开神都。 春去夏来。 这日,裹儿正在看括户使送来的书信,眉头微皱,看完与姚崇说:“事情若成,利在百年,不能因为困难就不做了。” 姚崇也道:“这话说的是,给他们的信由老夫来回。” 正说着,就有宫人来请裹儿,说皇后叫她过去。裹儿微微颔首,再三与姚崇说了:“你让他们放手去查,不要瞻前顾后。” 说完,她才随宫人来到迎仙宫,见韦淇的三妹韦潇也在,只是她红了眼圈,强颜欢笑,若有哭泣之状。 裹儿上前便问:“姨娘这是怎么了?是哪个不长眼的欺负你了?” 韦潇起身行礼,被裹儿扶到榻上坐下。韦淇的父母兄弟皆亡,只剩下两个妹妹,待李显复位上,这两人均封了夫人,又嫁入高门,韦潇更是嫁给宗室,做了嗣王妃。 裹儿坐在韦淇对面,冷不丁对上她略显尴尬的目光,奇道:“难道嗣虢王对姨娘不好?我给姨娘出气去。” 嗣虢王李邕是高祖子李凤的后代,比裹儿还小两岁,娶了新寡的韦潇。至于他的嗣虢王怎么来的,懂的都懂。 韦淇摇头说:“嗣虢王是个好的,只是有一件事,你姨娘找你求个情。” 裹儿更奇怪了,笑说:“姨娘求我,不如求我阿娘。” 韦淇闻言笑起来,又立马敛了笑容,催韦潇说:“刚才我听不太明白,你给裹儿好好说说。” 韦潇这才如此这般说了缘由。原来嗣虢王有个亲戚是扬州的势家,被朝廷派出的括户使不由分说抓进了监狱,据说还要抄家。 韦潇说:“我的亲戚就是皇后的亲戚,也是公主的亲戚,这人大逆不道竟然绑了他,这就是看不起我,看不起皇后,看不起公主。公主现在就在户部当差,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就抓我的人呢?” 裹儿通过来信知道括户使抓了不少人,便想问个究竟:“他是哪家的?” 韦潇说:“扬州沈氏。” 裹儿想了想,问:“我怎么想不起这沈氏和嗣虢王是什么关系?” 嗣虢王是偏远宗室,还是他向韦潇求婚,裹儿才知道这人,他的父亲是郡公,轮到李邕只怕没什么爵位继承了。 韦潇垂头不语,韦淇追问:“沈氏与李邕什么关系?你怎么不说了?” 半响,韦潇才说:“沈氏是养大王爷的阿姨的娘家。” 韦淇听了,不以为意道:“这算什么正经亲戚,也值当你过来?朝廷自有律法,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坏人。你且回去,就说我知道了,等朝廷的消息吧。” 韦潇立刻急道:“大姊,我在王爷面前打了包票,若是这样,我还有什么颜面回去?” 裹儿道:“姨娘,你怕是不知道这沈氏做了什么事情吧?强买强卖,掠夺丁口,逼良为娼,欺压百姓,甚至闹出过人命。 我不知道他仗的谁的势,姨娘给我说一说。我还听说这沈氏每年都要往神都送来大笔钱帛,也不知送到哪里。姨娘若是清楚,也给我讲一讲。” 韦潇急了,反驳道:“我一妇道人家,哪里知道这个。沈氏是嗣虢王的亲戚,我没能耐就罢了,偏我大姊当了皇后,我甥女管着户部,你们不帮我,我就没法在王爷面前交代了。” 裹儿道:“姨娘也太贤惠了些,你是当今皇后的妹妹,太子公主的姨母。他是郡公之后,有了你,才有了他的嗣王。” 韦潇闻言顿时滴下来泪来,哽咽道:“我知道自己命苦,阿耶阿娘死得早,又无兄弟扶持,嫁了人夫婿早死,好不容易再嫁个好人家…… 平日说得震山响,有大姊和姊夫在一日,就不会让我受人欺凌。我如今来了,还未说一句话,就被外甥女抢白一顿,再没脸见人了……”说着,拿帕子握着脸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韦淇变了脸色,对裹儿正色道:“裹儿,给你姨娘赔不是。”父母兄弟皆因她亡,故而韦淇一直对仅存的两位妹妹存有愧疚之心。 裹儿哼了一声,立刻起身走了。韦淇在后面气得拍桌案道:“孽障,孽障,这孩子简直要气死我啊!” 裹儿出来心里还存着气,她这个姨娘心里算盘打得滴溜溜,看上李邕的宗室出身,又是小年轻(小鲜肉),嫁了这人,立马托阿娘求情,让夫婿做了嗣王,她做了王妃。 现在又拿捏阿娘,要让她对沈氏这等恶霸人家,网开一面,着实令人气愤。 裹儿出了迎仙宫,还在气个不停,迎面碰见阿耶身边的寺人德公公。 德公公见了裹儿,满脸堆笑,行礼问安:“陛下让我来请公主过去呢。”德公公见裹儿神色不对,又问:“公主可是受了什么委屈?遇见了什么愚人?” 裹儿冷笑一声,含糊说:“谁能让我受委屈?” 德公公陪笑几声,说:“太平公主也在。”裹儿便随德公公往徽猷殿去了。 她收拾好心情,进了殿门,行了礼,笑着对太平公主说:“什么风把姑母吹来了?姑母好久没来宫中了。” 太平公主指着裹儿,对李显笑道:“她还是个小孩脾气似的,这话也亏是她说的,若换个人,我必定该私下里寻摸,这是怪我来得少,没带什么厚礼了。” 李显笑回:“裹儿在我面前爱撒娇,你莫要笑她。” 裹儿笑着在李显下首坐了,问:“我前儿还正要去看姑母,不过临时又出了别的事情,改日我再去探望姑母。姑父可好?两位弟弟可好?我听说敏弟定了人家,是哪家的淑女?” 太平公主笑回:“都好都好,崇敏的事情有些眉目,只是还没有定下。” 裹儿笑说:“到时定了,我必定向姑母讨一杯酒水。” 太平公主回:“这个自然。”说完,她看了一眼李显,转头对裹儿说:“你阿耶也在,我有一件要紧的事情与你说。” 这话十分熟悉,让裹儿回想起刚在在迎仙宫里的对话。于是,她道:“姑母尽管说,只是我出来时,有人给我算了,今日不宜说南边的事情。” 太平公主:“这人算得真准,改日我也请他给崇敏算个娶亲的好日子。” 裹儿苦了脸,双手一摊,泄气说:“姑母你就说吧,我刚吃一顿数落,也不差这些。” 太平公主心中纳罕,问:“有谁能数落你?”裹儿含糊不应。 见状,太平公主便说起自己的事情来,“我府中有个僚佐,是润州人氏,昨儿忽然家里传信,说阖家老小都被抓了,不知犯了什么大罪。 我不明白,想着难道是谋反,便先把他捆了等候发落,然后急忙来到宫中问阿兄情况,打听清楚后,才知并无谋反一事,我暂且放回了心。 我这参事虽然鲁钝了点,但做事勤勤恳恳,不敢逾矩分毫。我想着是不是抓错了?若是错了,就将人放了,免得生出龃龉来。” 太平公主避重就轻,颠倒黑白这么一说,把李显说服了。他向裹儿和稀泥,说:“裹儿,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裹儿略一沉吟,挥手示意,德公公就领着宫人都出去了。她才说:“此事若非姑母来问,旁人我是断不可能说的。” 李显说:“哦,这里面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裹儿叹了一口气,回道:“我常听阿耶说,姑母之才便是男人也难及,又心怀大义,是撑起李唐的柱国巾帼。” 太平公主听了这话,笑逐颜开,摆手说:“你不要给我戴高帽子,有事说事。” 裹儿反驳了一句,说:“只不过是实话实说,你若不信就问阿耶。”李显听了,连连点头,当年他能复位,功劳簿上太平公主的名字位居前列。 第118章 裹儿继续说:“姑母熟读经史,自然知道历朝历代皆亡于土地兼并,百姓流亡,这就是所谓的‘富者连阡陌,穷者无立锥之地’。 现如今大唐立国近百年,积弊已生,土地兼并,百姓逃亡。如今之世,阿耶英明,朝中贤臣济济,若我们这一代人不思解决,且不说后来有没有敢于任事的人,就是有,只怕到时会更加困难。 在阿耶和姑母面前,我不敢说什么假话、虚话、套话,但是我们想一想,若我们这一代只享受富贵不运筹谋划,那敏弟、植儿他们这一代要如何呢?我虽是小辈,但也做了父母,少不得为他们计长远。” 太平公主摇头说:“你说的有些过了。” 裹儿回道:“太宗皇帝说过‘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咱们就以前汉为鉴,高祖、吕后、文帝、景帝、武帝、昭帝、宣帝皆是明君,有汉一代连出六代明君,是天佑大汉,可也不过历时二百一十年。” 太平公主喝道:“胡说,我大唐国祚绵长,必定比前汉强。” 裹儿说:“咱们只说汉不说唐,以史为鉴,大唐必定远超大汉。我就问一句,这明君为什么称明君呢?” 太平公主回道:“当然是君王仁政爱人。” 裹儿笑说:“姑母说到点子上了,且不说仁政,就说这个人字。太宗皇帝常念:君,舟也;人,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水势之大,想必在隋末时,众人皆知它的威力。 再说眼前,国家支出从来只有增没有减的,若是丁口被势家隐藏,那国家收入都落到编户身上,编户负担过重,或是逃亡,或是投奔势家。 国家收入少了,又要加征赋税,这些赋税落到余下的编户头上,又是新一轮的逃亡,如此恶性循环。 就像隋朝,天下百姓活不下去,揭竿而起,皇室灰飞烟灭,那些皇子公主都成了阶下囚,别说长远就是眼前也只怕活不下去了。” 太平公主闻言,半响闻言,叹道:“这就是流水的皇帝,千年的世家,五姓七家从魏晋传到至今,未有断绝。” 李显听得心惊胆战,裹儿则一脸欣慰地看向太平公主,说:“我就知姑母明白我的心。治国理政如同治病,病初现时,治上一治,说不定能延百年寿命。” 第122章 说情 太平在观望 太平公主理解裹儿的担忧,但她还是坚持请裹儿顾念姑侄儿情面放人。 一来是太平公主麾下有不少门客商贾,他们每年供奉十数亿钱,供她宴请宾客,收揽人心以及挥霍开销。 二来不独太平公主,上到皇亲国戚、公卿大臣、再到流外官,都会收别人的供奉。别人收得,她偏收不得?她若是退了,只怕被人小瞧,日后还有什么威风? 三来是淮南道关系重大,太平公主并不看好裹儿能啃下这块硬骨头,既然不能做到,为什么要让她堂堂太平公主退让? 太平在观望,裹儿确实有几把刷子,但这不是幽州,这里是神都,权势错综复杂,任何人都要做出妥协,哪怕是她,是相王,是皇帝,都要做出妥协。 裹儿本以为能说服一人,然而却出乎她的意料,即使最关心江山社稷传承的李显也在劝她。 “裹儿,我给你换到吏部,户部就让姚崇接手这事。”李显心疼女儿,若将来事不可为,将人推出去平息众怒,也不心疼。 裹儿却依然坚持己见:“做事不能善始善终,还不如不做。”说罢,就起身走了,留下李显唉声叹气。 回到值房,裹儿不仅没有和姚崇说这些,反而催他加紧去做。下值归家,又见长宁公主和仙蕙携手过来。 “这是那阵风把你们吹来了?”裹儿奇道,心中隐约有了不妙的猜想。 长宁没说话,只是上下打量屋子的窗槅和摆设,半响才说:“七娘,你这门窗上朱漆皴了,窗纱旧了,也不焚香,若是不说,谁知道这是你的屋子?” 仙蕙看了一眼,道:“这松绿窗纱糊上去,配着窗外的红海棠确实好看,现在海棠落尽只剩下青叶子,换个桃红的更好些。” 侍女奉上茶。裹儿笑道:“你们来找我做什么?” 仙蕙听了,转头盯着长宁笑。长宁说:“我来找你有一件要紧的事情。” 裹儿一顿,握住茶盅,笑容平和,但语气十分坚定,说:“今天是怎么了?一个个都要过来找我。” 仙蕙问:“除了五娘,还有谁?” 裹儿道:“姨娘和姑母。若是一样的事情,我已经驳了姨娘和姑母,五姐也不必说了。” 长宁听了,心中不乐,说:“咱们姐妹的情谊,岂是旁人能比的?” 仙蕙闻言,忙劝说:“咱们先对对是不是一件事。这事不在神都,而在远方。” 裹儿笑回:“那就是了。五姐,吃茶。来人,送些新鲜的果点来。” 长宁将脖颈一扭,嘴唇一撇,冷笑说:“我就直说了,你的人在南边抓了我的人,你究竟是放还是不放?” 裹儿回:“五姐这话不通至极,什么我的人,我有什么人?五姐在南边有什么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长宁知裹儿素来伶俐,又爱攀扯什么大义啊之类的,自己说不过她,便也没回应,只说道:“我不管别人,他们既然投奔了我,拿我当个人物,我就要照看他们。” 裹儿闻言,心中生气,道:“难道他们杀人放火,五姐也要照看他们?” 长宁也在气头上,闻言赌气说:“他们只要对我忠心,这有何不可?” 裹儿说:“五姐这话好没道理,你是皇家公主,享受百姓供奉,至少要为百姓做出表率,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长宁冷嗤一声:“今日我们的七娘看样子要秉公执法了,行行行,你冷心冷情冷肺拿亲人头一个开刀做法,我佩服得很。仙蕙,我们走!” “五姐和七娘,你们慢慢说,不要伤了和气,有什么话,咱们姐妹说开就好了。”仙蕙见状,忙劝道。 长宁眉毛一挑,拿眼睛觑着仙蕙,语气中带着讥讽:“人家是户部侍郎公主,古往今来的头一个,你我都是光杆子的公主,哪里比得上人家威风,还不赶紧和我一起走?” 裹儿将身子一扭,生气不说话,姨娘和姑母也就罢了,连她的亲姐姐也要她徇私枉法。 仙蕙看了这个,又看那个,发现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有气性,自己没劝,倒先笑了,惹得长宁和裹儿不约而同地扭头瞪她。 “天色不早,五姐先回去,我再等等。”说着,仙蕙便朝长宁使了个眼色。长宁冷哼一声,领人走了。 仙蕙拿手戳了戳裹儿,说:“你这是气什么?我又没有要紧的事情求你。” 听到这话,裹儿心情稍稍平复,便将今日之事一一说了。仙蕙听完,又是赞叹又是惊讶,问:“你难道不怕得罪她们?” 裹儿让仙蕙坐下,说:“岂止是她们,只怕还有一些在背后窝着,看我如何处事。若是我公平公正倒也罢了,若是偏袒一些,只怕他们都有话说。” 仙蕙抿茶,叹说:“是这个道理。可是,你非要动这个吗?姨娘、太平公主和五娘,哪个的权势不炽手可热?” 裹儿闻言怒道:“这正是背后那些人的毒计。淮南道的商人难道只投了她们,没有投别人门下?” 仙蕙笑她说:“大被子一盖,什么脏的臭的都掩盖,可你偏要掀开,别人不找你找谁,不算计你算计谁?” 裹儿说:“我此时不掀开,等将来里面烂透了就晚了。” 话虽如此,但是仙蕙担忧裹儿的安全和前程,便道:“不是有姚公在,外面的人常说他是好的,又敢于任事,你让他去做不就好了,偏要自己顶上去,弄得灰头土脸。” 裹儿刚要说话,就听外面有人说:“延秀郎君来了。”便止住话头,仿若无事发生般。 武延秀从外面进来,穿着雪青色印竹叶纹的袍子,手里把玩着一支萧,见两位公主都在,也不尴尬,满面笑容地行了礼,然后自然而然地坐在裹儿的身边。 仙蕙见了,朝裹儿意味深长地一笑,起身说:“我本来还要安慰你两句,现在用不到我了。” 说着,便告辞离去,裹儿送她出门,回到屋内,见武延秀正端着她吃剩的茶盏,便说:“你让他们去倒,何必喝剩的?” 武延秀迎着裹儿的目光,一口饮干,将杯放下,笑说:“我又热又渴,正好碰到这个,就如琼浆甘露一般,哪里想到其他的。” 这时,侍女送上两盏新沏的茶,又问传饭的事情。裹儿转头问武延秀:“你用过饭了吗?” 武延秀回:“一听说,公主回来,我便过来了。”裹儿听了,要侍女送上两人的饭菜。 又有侍女进来服侍二人盥洗,待盥洗毕,案上已经摆好了饭菜。二人用了饭菜,喝茶漱口。裹儿就换上家常的衣裳坐在榻上,听武延秀吹新谱的曲子。 第119章 萧声袅袅扬扬,就像一弯春水,撩动着人心。裹儿闭眼小憩,暗暗和着拍子。 末了,武延秀走过来问好不好,裹儿笑回:“萧声解忧,比之前更有进益了。” 武延秀坐到榻上,裹儿如往常一样躺下枕在他的腿上说话。武延秀伸手为裹儿按揉头部,说:“今日见你比往常更疲惫,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裹儿闭目小憩,闻言说:“还好,只是略微麻烦了些。” 武延秀说:“也是,什么事情能难倒公主?”说着,武延秀 低头与裹儿说了不知何事,但是裹儿一听就拒绝了。 于是,武延秀生出哀叹来:“公主十日一休,休沐日除了政事,还要陪植儿兄妹,这个我不奢求。余下只有三五日,这也不多,可是咱们同床的日子只有一半。” 裹儿睁开眼睛,说:“今天不行。” 武延秀又悄悄俯耳说了一些,裹儿听得双眼圆睁,推了推他嗔道:“胡闹。” 武延秀见裹儿有所意动,低声说:“公主若是不喜欢,我以后就不说什么。有情人之间不止公主所想,还有许多快乐的事情呢。” 交友与旅游一样,每见一人,每到一处,都会遇到不同的风景。 裹儿结识了武延秀这个情人后,深以为然。 次日,裹儿去了户部值房当值,照常做事。晚上,她回到宫中,想起与父母昨日的争吵来,心中不自在,又拉不下面子去道歉,便在殿中看书。 到了落日时分,植儿甩着柳条,从学堂回来,脸上都是散学厚的欣喜,与上学时的凝重截然不同。 裹儿问了他的学业,又催促他看过妹妹去写作业。夜幕降临,母子二人坐在一起吃饭。吃罢饭,植儿玩了一会儿,便被催去睡觉。 裹儿躺在榻上,心中暗暗盘算起来,她现在不是小孩子,已经是成人了。与父母之间有什么误会,早日解开就好,否则,便是亲者痛仇者快。 次日她早早下值,期期艾艾去找母亲,但宫人却说皇后不在。 “皇后去了哪里?”裹儿问。宫人摇头回说:“奴婢也不知道”。 裹儿怏怏不快地回到山斋院,忽然看见院外皇后仪仗。她忙跑进去,就见母亲正在院里折石榴花,顿时欣喜若狂。 第123章 钦差(一) 何必明日,现在就可以。…… “阿娘……”裹儿支支吾吾,吞吞吐吐,目光躲躲闪闪走上前道。 韦淇神色如常,回头微微颔首,说:“我见你院里的石榴花开得好,折几枝回去插瓶。” 裹儿忙道:“阿娘,尽管折,多折些,花开堪折直须折。” 韦淇闻言笑了,叫宫人把花枝送回去,又叫素云把新制的石榴红裙给裹儿看,说:“这一批的石榴红绫颜色鲜艳妩媚,给你这样的小女娘做衣服正好。” 裹儿接过来往身上比了比,抬头笑说:“真好看。” 韦淇想了想,说:“上边配个松花色短襦,显得更娇俏妩媚。” 素云早就捧了大托盘来,红色锦缎上叠着几件短襦,有松花色、葱绿色,桃红色、烟紫色,还柳黄色,皆是纱罗,又轻又软,颜色也艳。 韦淇笑说:“你们想得真周到。裹儿你明日就穿这个,给我看看。“ 裹儿笑说:“何必明日,现在就可以。”说着,裹儿便去屋内换了衣裳,一时间仿佛从未有过芥蒂般。 韦淇进了殿内坐下,一盏茶还没有喝完,就见裹儿换了新装出来,在她面前转了几圈,石榴红的裙摆荡起浓烈的火焰。 “真好看,比我年轻时还好看。”韦淇笑着赞道。 裹儿笑回:“阿娘现在正年轻呢。” 韦淇笑起来,叹道:“我老了,最近老是想起少时的事情。我记得年轻时,也有这样的一条石榴红绫裙,穿起来和你一样好看,惹得你姨娘向我讨要。” “后来呢?”裹儿问。 “我当然没给她,而且石榴红绫最不经染,她穿旧的也不能。我给她说,我将来送她几条。只是……不等我送她,家里人都流放到钦州了。” 韦淇说完,勉强一笑,说:“你姨娘大了,只怕我送她成山的石榴红绫,现在也不稀罕了。” 裹儿闻言,垂头道:“阿娘,我那日不该对姨娘无礼。” 韦淇拍了拍裹儿的肩膀,说:“我没有生气,你做事自然有你的道理。” 裹儿听了,伏在韦淇的怀中,低声说:“我活了这一遭,有幸成阿耶阿娘的女儿,又有这样尊贵的身份,必定要做出一番事业,才不负这身造化。” 韦淇摩挲着她的后背,叹说:“别和你阿耶闹别扭了。”裹儿嘟囔了一句,在韦淇走后,还是去寻了李显,两人和好如初。 裹儿只提了一句说:“阿耶,且我看这事办得如何,若真事不可为,阿耶再插手即可。”李显只好应了。 次日,裹儿神清气爽地去了值房,却见姚崇一脸愁苦,忙问发生何事。不光裹儿受到压力,姚崇也承受了不少世家的压力。 姚崇将弹劾的奏疏抱给裹儿,裹儿随意翻了翻,回道:“姚公,现在做此事已经千难万难,一鼓作气,再而衰。这次做不好,以后怕更不好做,除非局面千疮百孔,不得不变了。” 姚崇苦笑一声说:“是呀。”两人暂且不理会这些,只是淮南道发生了一件大事,一隐士因为括户使威逼太过,上吊自杀,一时间舆论哗然。 裹儿看完奏报,反而冷静下来,问:“这隐士是谁?” 姚崇回道:“此人名唤沈远之,扬州人氏,麟德年间中了明经,因母亲病笃,故而辞官归隐,奉养老母,无妻无子。母亲病故后,结庐守孝至今。” 裹儿说:“这就奇怪了。按理来说,既是隐士,怎么还会在意凡俗权势?退一步说,他既有这样的愤慨之情,江淮当年发生徐敬业叛乱时,他做了什么?” 姚崇说:“传信说,这沈远之不忿朝廷再被来俊臣索元礼等酷吏蒙蔽,故而自杀。” 裹儿冷笑一声,暗道:“有这样心志的大臣,不是被杀,就是蛰伏下来以待来日,如张柬之之流。”想毕,她道:“沈远之自杀,必有蹊跷。” 姚崇道:“我也这么想,只是有人不会让我们再继续查下去,要想想别的办法。” 裹儿沉思半响,道:“我去淮南查这件事。” 姚崇道:“还是我去吧。” 裹儿摇头道:“这事是我坚持,理当由我去解决。” 说着,裹儿想起《道德经》中的一句话“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之不详,是谓天下王”。 正说着,有宫人叫姚崇与裹儿去徽猷殿。二人到时,太子和重臣都已经到了。 李显眉头紧蹙,说:“多名大臣上奏括户使何若平行事酷烈,不得人心,逼死贤能。你们怎么看?” 姚崇回说:“淮南道括户进展艰难,若说何若平做事急躁操切,臣倒不怀疑,但若说他逼死一个与括户毫无关系的隐士,臣就不信了。” 韦安石道:“听闻沈公行事至孝,为人慷慨,何若平本胥吏出身,目不识书,逼杀沈公未尝没有可能。” 魏元忠说:“此事蹊跷颇多,还要慎重处置。” 重润道:“儿臣愿为钦差,调查此事。” 魏元忠等人忙道:“不可,不可,太子不可!太子乃国之储君,不可轻易犯险。” 陛下仁弱无主见,最听三人的话,太子、皇后和安乐公主。 皇后野心勃勃,若是太子出了什么事情,皇后必将和安乐公主联手,搅弄风云,现在之所以冷眼旁观朝政,不过是太子和公主皆是她的亲子。 裹儿说道:“我去吧。” 李显立刻道:“那地方离神都千里,你们都不许去。” 裹儿坚持道:“陛下,是户部坚持括户,出了这个事情,自然要户部去解决。” 李显眉头依然蹙着,说:“散了吧,此后再议。”魏元忠等人只好离开,姚崇连连叹气,这样的局面只怕是不了了之。 可是沈远之自杀,从某种程度上,可以算是尸谏,只怕任何皇帝都会觉得棘手。 姚崇退下,边走边想,陛下无主见,此事只怕难了啊。他正要与安乐公主商议事情,转头去找人,却没发现人。 前头无人,后头无人,那她必定还留在殿中。姚崇欣慰地同时,又生出担忧来。 大约两顿饭的功夫,姚崇见安乐公主满面红光地回来了。裹儿兴高采烈地对姚崇说:“陛下已经准了我去淮南道。” 姚崇顿了一下,问:“什么时候出发?” 裹儿回:“明日一早出发,等下就有旨意下来。”果然,有圣旨下来,任命裹儿为钦差大臣,处理淮南道括户一事。 裹儿先托母亲和阿兄照顾儿女,然后回到家中安排诸事,又见了崇训一面,说明缘由,崇训虽然担忧,但旨意已下,只能她叮嘱行事小心。 次日一早,裹儿就带着仪仗和卫队,倍道兼程往扬州去了。 第120章 第124章 钦差(二) 何若平见公主来了,如同得…… 出了神都,裹儿带着侍卫妆扮成商人,与仪仗分开,飞快朝淮南去了。 此刻身处扬州的何若平已经搬到了刺史府衙,这是他第三次被迫搬家。何若平已经到扬州一个多月,括户推行十分困难,不仅世家反对,连百姓也反对。 又因为他要急切括出当地大户中的隐户,与他们发生激烈的矛盾,且抱着朝廷订下的章程丝毫不让步,这矛盾愈演愈烈。 那些大户因何若平是朝廷钦差,不便明面上做什么,只得暗地里使出各种手段,企图让何若平无功而返。 自沈远之自杀去世,扬州百姓群情激奋,先是围了何若平下榻的驿舍,昼夜不去,要何若平给个说法。 何若平出去解释,众人不仅不听,还朝他扔烂菜叶。小吏怕出事,上报县令,县令怕出事强制把人接到县衙。 那些人知道后更加激动了,一路追来,就这样何若平从县衙被架到刺史衙门,愈加显得他这个括户使心虚和色厉内荏来。 何若平有力无处使,被人好言好语困在府衙中,欲移一步而不得,当真是愤懑至极。 裹儿去扬州前,先去见了另一位括户使,宇文融。他是十多位括户使中,推行括户最顺利的一人。 宇文融忽然被人请来客栈,见了安乐公主,大吃一惊,赶忙行礼。裹儿让他起身坐下,没有寒暄,问:“扬州的事情,你知道了?” 宇文融点头,又问:“陛下派……李侍郎来处置此事?” 裹儿点头,直言道:“我看过你们的奏报,你是诸人中最出色的,推行括户可是有什么良策?” 宇文融听了,猛地抬头对上裹儿平静从容的目光,心中筹谋了半响,才道:“小臣……小臣行事多有取巧,请侍郎不要怪罪我。” 裹儿闻言笑了:“你是临民官,各地风土人情不同,只要不违大义,因地制宜因时制宜本是应该的。说罢,恕你无罪。” 宇文融这才说了:“多谢李侍郎。这隐户主要分三类,一类是一家逃亡到别处开垦出耕地,一类是入城为人雇佣或者伪造证件逃避徭役,最后一类就是被大户隐藏成为他们佃客奴婢。 最好处理的是第二类,只要彻底清查,就能查出来。第一类也好查,但是他们几乎都不愿还乡,这里有田有房,尽管是茅草屋旧瓦罐,但却能凑合生活,若回乡且不说路途遥远,只怕回去后也难以生存。” 说道这里,宇文融偷偷觑了一眼安乐公主。裹儿想了下,叹道:“这就是所谓的破家值万贯,百姓生活不易。你是怎么做的?” 宇文融回说:“户部的括户令说准令式合者才可以不令还乡,小……小臣的标准不是那么严格。至于第三类,小臣则以利诱之。” 裹儿颔首说:“免收三年的租庸。” 宇文融说:“然而即使这样,小臣括出的户不足隐藏户口的一半。” 裹儿笑问:“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说错了也无妨。” 宇文融说:“小臣想着百姓只要有利,便会欣然从之。因而在心里算了一笔账,想着这免收三年租庸改为六年,每年再免收一部分丁税。再者,愿意返乡的百姓就送他们回乡,不愿意回去的就留下来。” 裹儿颔首说:“我明日一早离开,你回去拟个章程送来。” 宇文融忙答应了。裹儿又问起当地风俗人情来,他也对答如流。这不禁让裹儿对宇文融青眼有加,暗暗将此人记下。 次日一早,裹儿临行前接了宇文融送来的章程,仔细看过,这比昨晚讨论地更加详细,操作性也更强。 一行快马加鞭于第二日到了扬州。扬州经济繁华,物产富饶,比之京师和神都也丝毫不逊色。 一路走来,只见车马如流水不绝,人烟阜盛,坊间的舞乐之声隐隐透着坊墙传入耳中。 裹儿住在一家邸店,派人去打听情况以及找到何若平。半日后,几人回来说了情况。 这些消息众说纷纭,不好辨别真假,但事情又紧急,再拖下去,只怕什么证据也没了。于是,裹儿在日暮时分,带人去了刺史府,只说是何若平属下有事回禀。 门房本欲为难阻拦一二,只听其中一人呵斥道:“我们从神都而来,是为朝廷要事,你若阻拦,难道不怕我们回去参你们明府阻碍朝廷公务吗?” 门房只好回禀管事,管事又报给扬州刺史。扬州刺史事多,心中烦躁,不耐烦地挥手让他们去见何若平。 管事对于其中一人是女子颇为惊叹,但因其是朝廷下派的使者,倒没有外露神色。 管事将人送到何若平的住处,一侍卫看到周围的仆从,斥责道:“这是怎么回事?堂堂明府难道要囚禁朝廷天使不成?” 管事见他态度强硬,只好陪笑说:“这是保护,保护,既然诸位来了,我让他们下去就成。”说着就带走了这些人。 何若平听到声音,走出房门探看情况,就见一队气势不凡的人朝自己走来。前头的四人散开,露出里面藏着的女子,那女子眼睛一抬,顿时吓得何若平四肢发软,几乎魂不附体。 “公……”何若平道。 “进去再说。”裹儿说着,就进了屋里坐下。何若平跟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告罪说:“小臣行事不周,使殿下受累,罪该万死。” 裹儿叫何若平起来,说:“这些以后再说,你且说说你来了之后的事情。” 何若平不敢有丝毫隐瞒,便将来扬州后如何清查户口,如何送百姓回乡,如何向大户索要人口等等都一一说了。 裹儿听完,问:“你见过沈远之吗?” 何若平摇头说:“从未见过。沈氏乃是扬州大户,族中田连阡陌,还经营着铺子、邸店、漕运等。小臣粗略估计,隐藏的户口大约过万。 我曾讨要几次,沈氏送来些老弱病残搪塞,后来要得急了,就推三阻四,不肯给。我以违背朝廷诏令的名义,将沈家主事人抓了,一日后就传来沈远之自杀的消息。 后来的事情,我被困住,就不知道了,但据说抓的人都放了出去。” 裹儿听了,说:“扬州刺史如何?” 何若平见公主来了,如同得了主心骨一般,闻言如实道:“想要大事化小的人。之前他也配合小臣,只是现在事情闹大了,他什么都不敢做了。” 裹儿说:“来人,把扬州刺史请来。”半日,扬州刺史才过来,只是他脚一踏进厅内,便觉察出气氛不对来。 正上方坐着一位眉眼刚毅的年轻女子,何若平陪坐一边,他灵光一闪猜出这女子是谁来,顿时魂都吓飞了。 第125章 钦差(三) 替我给先生烧一陌纸钱。…… 裹儿端端正正地坐着,手里拿着一本书,垂头只管看书,慢慢的问道:“外头谁过来了?” 她一面说,一面抬头放书,就见扬州刺史直愣愣地站在地上,仿佛没了魂般。裹儿放下书,满面春风地问:“这位可是许明府?” 许刺史猛然回神,拜了下去。裹儿叫何若平搀他起来,笑说:“我在朝中时间短,不大认得你,却也知道扬州的赋税在诸州县中首屈一指,可谓是虽未见面,神交已久。” 许刺史连声称:“不敢不敢,小臣惶恐惶恐。” 裹儿叫他坐下,又命人奉茶,就像在自家一般旁若无人,先与许刺史说起扬州的租税户口来,许刺史斟酌着答了,也都是言之有物。 裹儿微微颔首,就着租赋说起括户来,许刺史见到公主殿下亲临,且他又不是扬州人,自然明白该怎么做了,应付何若平的得过且过变成积极主动,指望着公主能在陛下美言带他高升。 “公主所虑甚是,小臣惭愧,愧对陛下天恩。府衙上下的僚佐并胥吏,皆是扬州本地人,小臣愚钝,一件事交代下去能办成五六分,便是极好的了。”许刺史说完,又忙跪下请罪。 裹儿道:“这事虽然情有可原,但你是一州之长,背后是朝廷,谁敢不敬你?须得你自己强硬了,别人才才敢糊弄你。” 许刺史说:“公主教训的是,是某鲁钝。” 裹儿摆手说:“起来吧。我是括户的钦差,不管这些。我听说一位姓沈的隐士死得蹊跷,你查清楚了?” 许刺史一愣,回道:“沈家报上来说是自缢,且他是名士,故而没查。” 裹儿拍了一下桌案,吓得许刺史一激灵,只听她说:“荒唐,既是名士,你就该查清楚,究竟是怎么死的,给朝廷给百姓一个说法。 若是他……” 说着,裹儿指着何若平厉声道:“陛下自登基以来,最重人才,若是他逼死的,好生查明白,朝廷自有主张,为这位名士讨回公道。” 何若平倒也乖觉,立刻起身,指天发誓说:“某在扬州勤勤恳恳,虽因括户一事与沈家有些矛盾,但皆因公事,而且我从不认识沈远之。 第121章 再则,沈远之结庐守孝,不问俗事,怎么沈家其他人没有反应,偏他就自杀了?着实令人费解。再说,若他心忧江山,武周末年二张专权,怎么不见他说话行事? 倒是现在,朗朗乾坤,却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莫说我,就是三岁的小孩也不信,还望明府调查清楚。 若伯仁因为我而死,也不要朝廷处罚,我给他赔命。” 裹儿听了,喝道:“胡闹,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朝廷信赏必罚,该你受罚,你就接着;该你受赏,你就领着。” 何若平忙应了,许刺史看见这般,知他们是告诉自己,不必束手束脚,尽管去做,便笑说:“公主这话说得极是,谁不知道如今陛下睿智英明?” 裹儿笑了一下,说:“你明白了,就去办吧。我也乏了,散了吧。我的身份你先不要说出去,别人若问,你就说是京师的亲戚。我在扬州这几日,多劳你费心。” 许刺史受宠若惊,道:“公主稍事休息,我让拙荆为公主收拾院落。”说着,就匆匆去了。 裹儿看了一眼何若平,说:“且等着吧。”何若平应了。 一盏茶后,许刺史的妻子王夫人匆匆带着心腹过来,为裹儿接风洗尘,自是不提。 于是,裹儿摇身一变,成了王夫人的表妹,因性喜山水,四处游览,途径扬州,住在刺史府衙。 王夫人日日陪着这位远道而来的表妹外出,或去古刹吃素斋,或是观山赏水,或是体验风土人情,好不轻松快活。 然而,许刺史却不是那么美妙了,他顶着压力查沈远之的死因。沈远之这事说好查,也好查,将相关人物传唤过来,隔开审问,再寻访周围的人,交叉认证。 只是这人,却是不好传唤,传唤过来,也很难撬开他们的口。一家子性命都握在主子的手中。 许刺史便将此事与括户结合起来,威逼利诱:“只要你们肯招供,必定不会让你们再回沈家,除去奴籍,放归良人,回乡也行,我为你们安排前途也行。” 一通话说得有人意动,撕开一道口子,真相就渐渐露在众人面前。 原来是沈远之年迈病逝,族长借机讹诈何若平,而且这沈远之与族中素来不睦,为人孤僻,不合时宜。 许刺史得了这个消息,如吃了仙丹一般,浑身飘忽忽的,立刻带了人并仵作前去沈家家庙去验尸。 他带的人先围了家庙,又提前请了扬州的名宿坐镇。众人一头雾水,只见许刺史拱手道:“某请诸位来,只为一人的清白,死后的清白。” 说着,许刺史指着沈远之的灵柩,拜了几拜,说:“先生性子如闲云野鹤,不慕权势,某忝列牧守,不敢上门叨扰,谁料竟是天人永隔? 乍闻先生噩耗,震惊不已,又听闻先生自杀,如在梦中。先生恬淡,且如今朝廷,上有英明睿智之圣主,下有济济贤臣,先生欣慰来不及,怎么会自杀? 我与先生虽未见面,但神交已久,于公于私,不忍先生蒙冤受屈,若真是何若平那厮威逼太过,我就是不当这个官,也要为先生讨回公道。”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也有与沈远之交好的人问:“明府,可是查出什么来吗?” 许刺史便将口供取出与众人传看,说:“人证俱全,若能开棺,便一清二楚。” 正说着,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哗之声。衙役不能阻挡,竟然让沈家族长并长老闯进来。 沈家族长连滚带爬地进来,对着灵柩哭得满脸涕泪,在族人的扶持下颤颤巍巍指着许刺史说:“你们威逼五叔去死,难道还不够?竟然还要让他死不瞑目。” 许刺史正色道:“刚才诸位已经看过口供,是非曲折只要开了棺,就能一探究竟。” 沈家众人以身挡在灵柩前,纷纷道:“不行!要开棺,除非我们死了。” 外面沈家的仆从与衙役你推我,我推你,眼看要乱起来。沈家族长对许刺史,恨恨道:“你玷污死者,枉为父母官,我要告到神都,请陛下治你的罪!” 许刺史丝毫不相让,回道:“是非曲折自在人心。我如今开棺验尸,乃为沈先生的清白,不忍他为俗世之人污蔑。” 两人大吵起来,忽然外面一静,有人大声叫:“钦差到!” 沈族长朝外望去,只见门外诸人自动散开,先头宫人提着宫灯进来,正中却是一位雍容华贵的女子。 “本官奉命巡察州县,这是怎么回事?”裹儿换了公主的妆扮,恰好过来。 许刺史忙行礼说:“臣拜见公主殿下。”其他人反应过来,纷纷行礼。 裹儿摆手,示意众人起身,看了眼灵柩,叹道:“死者为大。” 说着,便朝灵柩行了一礼,然后才坐下,呵斥道:“堂堂刺史在灵柩前大吵大嚷做什么?” 许刺史忙将沈远之如何死的,如何死后被人利用,说了一遍,又呈上口供。沈族长满头大汗,战战兢兢,不料公主竟然来到了扬州。 裹儿看完,叹息良久,看向沈家族长,说:“你有什么要说的?” 沈家族长满脸悲恸地低下头,承认说:“这事都是我的主意,千错万错都是我,只求明府不要开棺惊扰叔父。” 这话说完,许刺史身上一冷,心道,此獠可恶至极,以退为进,若真顺了他的愿,只怕自己落个糊涂荒唐威逼的名声,将来有嘴说不清,官场也不用混了。因而愈加坚持开棺验尸。 那厢沈家人各个磕头不迭,纷纷认了罪过,只求不要开棺,痛哭流泣,直让人心中酸楚。 裹儿左右为难,对众人说:“你们怎么看?许明府一心为公,沈家人又孝义双全,实在令人为难。” 这一人说:“死者为大,且沈族长认了罪,还是不要开棺为好。”裹儿闻言点头。 那一人说:“判案人证物证要齐全,只有口供有些薄弱,但若开棺验尸,于理不合,也是不妥。”裹儿又点头 这一人又说:“我们在此已经叨扰死者,再在灵前争吵,更是不妥。” 那一人又说:“可是若查不明,岂不是让沈兄死得不明不白?” 裹儿听了半响,摆手示意众人安静,道:“我明白诸位的担忧,也清楚许明府的坚持。人死后,不过求一个身后名,不能让沈先生枉死。 俗话说,文死谏,武死战。若先生真是处江湖之远,仍心忧庙堂,以死谏言,我当奏明陛下为先生请谥立庙,彻查括户使一事,不使先生一腔忠心埋没。 若沈先生乃是五柳先生一样的人物,甘于贫困,不慕权势,不理俗事,事母至孝,我出钱为先生择吉地而葬,并使人传颂先生孝名。” 许刺史立马说:“公主英明,来人,开棺!” 衙役刚要行动,裹儿忽然叫道:“慢着。” 许刺史看过去,只听安乐公主叹息一声,说:“话虽如此,但仍惊扰先生。来人,替我给先生烧一陌纸钱。” 一宫人取了纸钱,投入火盆。许刺史紧跟着上前,一边烧纸,一边告罪说:“某职责所在,扰先生长眠,罪该万死。”动手的衙役也跟着跪下砰砰磕头告罪。 扬州名宿见状,亦是无话可说。 许刺史扫了一眼沈家众人,只见他们脸色发白,头冒虚汗,心中得意一笑,挥手让众人开棺验尸。 然而,棺材打开之后,看见尸体脖颈上的勒痕,许刺史笑容凝固在脸上。 第126章 钦差(完) 裹儿名实相符,权势炽手可…… “怎么会有缢痕?”许刺史惊呼出声。 这话让裹儿的心瞬间攥紧,疑窦横生,但她面色未变,仍端端正正地坐着,等待仵作检查的最终结果。 许刺史刚说出口,方想起此话尚未忖度,给人一种他已认定结果的感觉,后悔不及,忙命仵作仔细验尸。 时值夏日,天气炎热,沈远之停灵半个多月,故而开棺之后,庙内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又因屋前松柏高大繁茂,愈发显得室内阴森森,凉飕飕。 因安乐公主端坐不语,其他人也都白着脸,提着心,不敢说话。然而,仵作的言辞如同锤子,一下一下敲在许刺史的心中,几乎让他没了主意。 沈远之脖子上的伤痕是生前缢死留下的,而非死后悬尸。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仵作需要进一检验。许刺史请安乐公主移步别厅,道:“公主千金之躯,小臣岂敢让公主涉险?再者,仵作检验尸体,不吉且不洁,还请公主移步。” 裹儿神情凝重,摇头说:“沈先生素有令名,如今驾鹤西去,留下遗蜕,此言不妥。且术业有专攻,这是仵作的职责所在,这话又是不妥。 不过,移步离开也有道理,如今我们这些人门外汉盯着,必定妨碍仵作还先生清白。” 说罢,裹儿起身,又喝道“来人,将何若平严加看管,谨防他逃脱。若何若平与沈先生之死有关,我必定给大家一个公道。” 沈家族长摇摇晃晃,几乎昏倒,跪地磕头说:“请公主让叔父早日入土为安,免得死后受罪。什么罪,我们都认了。”沈家其他族人也都跪下痛哭哀求。 第122章 裹儿叹息着摇头,目光扫过沈氏诸人并一众宿老,说:“朝廷自有法度,如今牵扯到人命官司,我亦不能令他们停下。”众人无法,只好随她去东厢等候尸检结果。 半日后,许刺史脸色惨白领着仵作过来,回道:“已经验完,案情有些复杂,按规定在结案之前,不能外露。” 裹儿闻言,沉思一下,良久说:“沈先生是扬州名士,且此事社会影响大,不能不考虑这些。不如这样,由许刺史主理此案,江都县令协理,再请扬州都督监察,如此定能给沈先生一个清白。” 许刺史立刻应了,说:“公主英明,若如此,则结果出来,扬州百姓无有不信。” 裹儿看向众人,众人无话可说,只得随他去了。于是,裹儿立刻派人传自己的命令,请来扬州都督和江都县令等一众官员,说:“我虽是钦差,但不管这些州县刑名。 可是临行前,陛下殷殷叮咛说,既然出来了,就要多关注民生疾苦,百姓有什么冤屈使我督有司去理,不要视而不见。” 扬州都督和江都县令忙笑着应了,口称陛下爱民如子。吩咐完,裹儿便带人离开,并辞了扬州都督的好意,在驿舍住下。 她现在已经想好了应对策略,若沈远之真因为何若平威逼而自杀,那就用何若平平息扬州的愤怒。 当然不是杀了何若平,这也与法不和,而是将他远远贬谪,再颁布朝廷修改后以宇文融意见为主体的括户令,施恩淮南。 若沈远之因为别的原因,那就依法处置,表面训斥一通何若平,再颁布朝廷修改后以宇文融意见为主体的括户令。 至于何若平,虽没有功劳,但也有苦劳,勤勉任事,大约是要赏的。 而她李裹儿,始终站在公平正义的高地上,俯瞰众人。想毕,裹儿将此事放在一边,何若平被关,扬州的括户暂时停摆。 于是,裹儿开始在扬州巡视农田水利,这活一听就很劝农。上午一个县,下午一个县,回不来就住在简陋的驿舍里,与百姓谈庄稼收成,探望各地的耆老……偶然遇到不平事,也会管上一管。 五日后,许刺史派人告知裹儿,案件已经查明,嫌疑犯也抓了,请她指导审理。 裹儿立刻回到扬州刺史府衙,叫来何若平、扬州名宿耆老,一同列席审理。 惊堂木一拍,犯人带上来,竟然是沈家族长的三房亲兄弟,那日验尸他也在。 原来沈家族长因何若平催得太急,朝中靠山又使不上劲,也失了消息,顿时急了,想起沈远之这张牌,便派三房去劝说。 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沈家三房这么想着,就找上沈远之的门。 沈远之早年不知何故与家族决裂,在母亲死后结庐守孝,做了居士,平日里养鸡种菜,只与高僧和好友往来讨论佛理和学问。 听到沈家三房如此恬不知耻,让他倚老卖老以死要挟朝廷,为家族效力,沈远之又怒又气,兼之他年迈有病,竟然昏厥过去。 沈家三房先是吓一跳,尔后脑子里冒出个绝妙的主意,将他伪装成自杀的样子,办成族长交代的事情。 事情的来龙去脉,在仵作验出沈远之胃中的药,以及寻访大夫、问询沈家三房及其仆从后,一清二楚。 众人听完,又是吃惊,又是痛恨,又是惋惜。裹儿跟着叹息良久,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人最终还是被宗族吃了。 她对沈远之的好友们,说:“沈先生的境遇令人叹息,他与令堂生前已经搬出沈家,死后二人也不必回沈家了。 你们是他的好友,替他找一处吉穴安葬,再在前面建个庙,使他不缺四时供奉。我让人取五百贯钱来。”几人听了忙道谢恩。 沈家三房并仆从收监,此事影响恶劣,又兼违抗朝廷旨意,这主谋少不得一个死字。 裹儿回来后,先命人将钱送去,又暗暗使人将沈家的事情广为传播,再叫来何若平,和颜悦色对他说:“如今你的冤屈已经洗干净,剩下的事情该做还是要做,不要因为一时不顺就气馁,朝廷派你来,就是看重你实心任事。 我这次来扬州坐镇,并非因为你推进艰难,我知道只要给你时间,你就能做好,而是因为括户牵扯到各方势力,非你能撬动。 如今事情已经解决,且陛下根据淮南道实情,已经调整了括户令,一是怜悯民生多难,二是念你们艰难,也不忍让你们背上骂名。你且回去休息一两天,朝廷的旨意就下来了。” 何若平闻言,感动说:“下臣推行不利,上遗君父之忧,又使公主跋涉千里,下使百姓生疑,实在惶恐至极,罪该万死。” 裹儿命人扶起他,又勉励几句,便让他回去修整。这件事对裹儿而言差不多算结束了,她便离开扬州,去其他州县巡视,然后回到神都。 但对于沈家这样的地方豪强而言,这才是刚刚开始。 过了两日,朝廷下了旨意,隐户不愿返乡可以留下,新附籍的隐户免收六年租调,并减免丁税钱。一时间百姓欢喜至极,以至于痛哭流泣。 何若平强硬地从沈家搜检出丁户和籍外之田,其他诸家见状也都陆陆续续交出了隐户以及隐户新垦的田地。 在他离开扬州之日,沈远之的庙已经建好,何若平还去拜了拜。毕竟是他帮助自己打开括户的大门,且也是可怜人。 沈远之的墓和庙建在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离他常去的古刹不远。 八月份,淮南道诸州县括户全部完成,这些括户使给朝廷交上了一份满意的答卷:新搜检出十三万户以及相应之田。 “什么?”李显等朝臣大惊失色,这可是十三万户啊,相当于三四个扬州的总户数,能封二十六个镇国太平公主。 “这……这必须括下去啊!”君臣不约而同地想道。有了人,就有了赋税,也有了打仗的人。李显派宇文融等人继续搜检户口。 宇文融等括户的官员在地方兢兢业业,历经三载,括出隐户近八十余万以及新添田地若干。这就是后话了。 不独宇文融何若平等人各有升迁,姚崇和裹儿等倡议主持此事的人也得了奖励。 姚崇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而裹儿参议得失。 户部在六部之中至关重要,按例户部尚书多拜宰相,但因李显不喜姚崇且顾忌他出身,虽重臣议事叫他,但仍未加宰相号,现在编户新添十三万,大喜过望,就升了他的官。 裹儿的名号虽然不如姚崇那样叫起来威风凛凛,但二者职权相同,同为宰相别号,一样情况的还有重润身上担任的知政事。这就不得不感叹李显的用心良苦。 然而因为李显对裹儿的信重,裹儿这个宰相的权力可比姚崇大多了。 现在,裹儿名实相符,权势炽手可热。 第127章 修罗场(一) “请叫我李相公!”…… “请叫我李相公!” “李相公……” “相公……” 仙蕙等姊妹伏在案上笑个不停,连带着裹儿也跟着大笑起来。裹儿高升,她请了几位姊妹过来小聚庆贺。 长宁抚摸着不存在的胡须,作老学究状,叹道:“后生可畏啊!”裹儿等人刚止住笑,又立刻大笑起来。 裹儿从淮南回来后,拿了投奔长宁那家的账本给长宁瞧,说:“他们的所得是和你一十九分。” 长宁当时脸色就变了,勃然大怒,气得在屋里走来走去,怒道:“我以为是四六分,三七分,甚至二八分我也忍了,一十九分?欺天了!欺天了!” 裹儿在旁边毫无同情心地补上一句,道:“一十九分就让你打上我的门,差点让咱们的姐妹之情没了。” 长宁一顿,恼羞成怒,边跺脚边吼道:“我要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啊!” 裹儿眉头一挑,对于长宁的崩溃无动于衷,凉凉道:“秋分那日我设宴邀请咱们姊妹,你来不来?” 长宁气呼呼夺过裹儿手中的账册,说:“去,怎么不去,吃穷你。” 裹儿笑了一下,将账册要过来,说:“五姐,你可不知道他们借着你的权势在外面耀武扬威,这孽业别人都算在了你头上,得不偿失。这家人已经受过处罚了,你也该出了口气。” 长宁冷哼一声,双手抱臂,下了台阶,与裹儿和好如初。她们姊妹本也没有什么仇怨。 想毕,长宁对着众姊妹说:“你们说,我也当个宰相怎么样?” 纨纨笑说:“你说得好听,只怕受不了宰相的劳苦。且不说别的,就拿裹儿来说,当个什么侍郎,就见不到人了,帖子也不接,今年我生日也是礼到人不到。” 仙蕙也跟着抱怨说:“可不是这样?为了拉来裹儿,我去年的生日硬生生提前半个月过了。” 奴奴听完认真想了想,对裹儿说:“我也要快过生日了,姐妹都聚在一起热闹才好,不如定在十月初一。” 季姜连声说:“不好不好,你也不怕忌讳?这个日子作生日宴会不好。”十月初一是寒衣节,乃是要祭祀先人。 第123章 奴奴说:“我从不会忌讳这些。” 裹儿说:“你要是不嫌我到得晚,也不用提前延后的,我下午过去吃到终席。”奴奴笑说:“这样也好。” 正说着,侍女斟酒换茶,送上佳肴,又有教坊司的舞女乐工上了新舞和新曲。众人一面看,一面闲谈,一面吃喝。 宜城现在仍作道姑打扮,李显大约见她侍道心诚,终于吐口封她做了冲静法师。宜城的日子现在过得逍遥自在,整日被一群俊男美女奉承,心情明媚得就像春日的阳光。 她见了堂上的舞蹈,摇头叹道:“这舞虽好,只是看多了,倒也不觉为奇。” 长宁笑说:“你家有什么好舞,不如让我们姊妹也见识一般?” 宜城回:“不是我家的,我见过一回,惊为天人。” 众姊妹更好奇了,挥手让舞姬退下,纷纷问:“是什么人?快说快说!” 宜城笑道:“剑舞你们怕不怕?” “怕这个做什么?快请来,让我看看。”众人催道。 宜城立刻吩咐宝云带上白璧一双去请那人,去了半日,宝云领着一位剑眉星目的英俊男子进来。 这男子见过诸位公主后,便挥剑起舞,剑上寒光闪烁,走马如飞,左旋右抽,冠绝于世,或连翩而七纵,或瞬息而三接,令观者无不抚掌长叹。 剑舞毕,男子拱手告辞:“承蒙法师青眼,为诸贵人舞剑,剑舞毕,某便告辞。” 裹儿笑说:“且慢,来人,与郎君送上两坛好酒。”男子欣然领了,告辞离去。 其他人奇道:“这人是谁?虽剑舞得好,但有些傲气。” 宜城说:“他姓裴,在神都游学。有本事的人,自然骄傲些。”众人一想,也是这个道理。 长宁见宜城推荐这人得了满堂彩,有心攀比,也叫家中善软剑舞者过来。 姊妹几人都是天之娇女,各个都被周围的人追捧(除了裹儿),自然明白长宁的意思,便将裹儿的宴会当成“斗富”的地方。 就连奴奴也派人请来亲生父亲李守礼府上擅长胡乐的胡姬。李显将奴奴收为养女,养在宫中,时常令其与父母家人相见。因而奴奴与名义上的“同辈”父亲,感情并未疏远。 李守礼前半生被囚禁,兄弟接连死去,李显即位后,他痛定思痛决定享乐自污,因而府上养了不少逗趣的人。一听女儿的要求,立刻派来技艺最高的胡姬。这位胡姬最善长奏龟兹乐,琵琶一响,立刻赢得了众人称赞。 裹儿依前面的例子,赐了四匹彩缎。刚要感叹,长宁就催着裹儿说:“连小妹妹奴奴都叫来人了,你藏着什么好人好曲好舞,给我也看看。” 裹儿摊手苦笑,说:“今天宴会上的人还是我从宫里借来撑门面的,我哪里有什么好人?” 说完,她认真想了想,说:“要不我请湘灵来做首诗,写篇赋也行。” “不行,不行,谁耐烦听这个。”众人纷纷道。姊妹九个,除了裹儿和奴奴,其他几人的文采……不提也罢。 仙蕙忽然朝裹儿挤眉弄眼,意味深长说:“那人……那个人……”身边的长宁搂着她的脖颈,追问:“那个是哪个?” 仙蕙转头悄悄在长宁耳边说了一个人的名字,长宁吃了一惊,目光灼灼盯着裹儿,催道:“去把那人请来。” “哪个?” “武延秀呗。” 裹儿指着仙蕙,说:“那是她的小叔子,让她去请。” 仙蕙一边甩着帕子,一边笑说:“我请他必定不会来,只有我们裹儿请他才会来。” 姊妹们闻言,心下会意,纷纷笑着打趣裹儿。裹儿无法,只好派人去请。人果然到了,武延秀在路上听了缘由,特意换了装束,拜过诸位公主后,就跳起他擅长的胡旋舞来。 “好!”众人纷纷喝彩。长宁朝裹儿笑说:“别的都赏赐了,这个你要赏些什么?” 裹儿道:“赏彩缎四……” 仙蕙等人打断道:“这不够,不够……” 裹儿没好气说:“别太过了,有遭一日你们别落到我手上……”说罢,又向武延秀没好气道:“你不快走,难道还要领赏?” 武延秀人也聪明,闻言立刻笑着转身跑了,留下众人哈哈大笑。 宴请完诸位姐妹,次日下午,裹儿下值回来,又宴请了公主府的僚佐。 晚上,武延秀过来了,因着白日喝了几杯酒,两人闹得晚了些,次日一觉睡到天光大亮,还是被院中的动静惊醒的。 “驸马,公主在休息,你不能进去!” 听清楚话后,裹儿顿时如头上响了焦雷,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心中大呼不妙,这是修罗场啊! 第128章 修罗场(二) 她的话都是骗自己的。…… 晨光熹微,崇训就起身了。他抱着琴,坐在山石后面的青石板上,正对满池清荷拧轸调弦,忽然听到山石前面有人说“新驸马”“旧驸马”,心中一动,留心听起来。 那丫头说:“新驸马比旧驸马还俊,还多才多艺,要我选,我也选旧驸马。” 这丫头回:“旧驸马人淡淡的,不如新驸马知情知趣。” 那丫头又说:“可不是?旧驸马早和公主没了感情,依我说,不如把旧驸马休了,嫁给新驸马。” 这丫头说:“新驸马旧驸马咱们无关,快去扫地,省得嬷嬷姐姐骂咱们。” 直到二人走远,崇训才从山石后转出,脸色发白,抱着琴回到渡月山庄,端坐在榻上,叫来小厮墨雨,咬牙道:“你都知道了?” 墨雨不明所以,回说:“郎君问的是哪件事?” 崇训冷笑一声:“你公主主母找男宠的事情?阖府上下,只瞒着我一人,当真是好啊!” 墨雨见崇训形容神色,便知事发,忙跪下磕头,说:“奴婢只管伺候郎君,并不知道这些。” 崇训冷哼:“你自然不知道,便是知道了也不会告诉我。说,你知道什么都给我说出来。” 墨雨才战战兢兢回:“详细的奴婢不清楚,只听说那府里的延秀郎君隔了几天就过来,又是吹箫,又是跳舞,至于其他的奴婢就不知道了。” 崇训一听,气道:“好啊,好啊,俗话说家贼难防。” 他忽然想起前些日子与兄弟吃宴,总有人莫名其妙地看他,仿佛是“怜爱般”,且欲言又止。那时他以为是与公主分居传到了外头,故而不曾理会。 原来应在了这上面。崇训起身,气得墙上拔出剑来,说:“待我杀了这没人伦的混账王八崽子!” 墨雨忙一把死死抱住崇训的腿,哭劝道:“郎君,息怒啊!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想想小郎君和小娘子啊!” 崇训闻言,脚步一顿,重重叹了一声,无力地跌坐在榻上,失魂落魄。 植儿是他亲手带大的,便是荣娘出生时间不好,也是他日日期盼的女儿,若他杀了人,自己偿命也就罢了,只怕连累这两个小的,还有她…… “咚”一声,剑落在地毯上。崇训支着头,无力问:“那混账如今在府里?” 墨雨垂头不语,崇训狠狠一拍桌子,他心肝一颤,结结巴巴回:“奴婢……奴婢不知……啊,在青竹园。” 崇训冷笑一声,起身踹了墨雨一脚,气冲冲往青竹园去了。 此时天光大亮,崇训走过白石甬路,推开阻拦的侍女,一脚踢开门,只见室内烟紫纱幔被带进的风吹皱,石榴红裙随意搭在案上,露出大片酒污。 “我猜的没错的话,武延秀你这个混账东西就在我妻子的榻上!”崇训压抑着怒火,骂道。 武延秀闻言从榻上起身,掀开帐子走出去,笑说:“武家的男人想要什么就去争,你也是排行第二,咱们并无区别,只是你比我幸运些罢了。 现在你与公主分居,天南地北地住着,仅剩下纸糊一样的名分,怎么你要拿我抓我?” 崇训冷笑一声,说:“是我将公主从重光门迎娶过来,你是什么 东西,不过是地痞无赖罢了。” 武延秀哈哈笑了一声:“我比你英俊,比你能歌善舞,比你会讨公主欢心。”这话一出,两人都看向帐内。 逃避可耻,且此刻又无用了。 裹儿披了衣裳,赤着脚走下来,先对战战兢兢的侍女说:“给外面的人说,去值房给我告个假,就说身子不适,晚些再去。你们也都去吧。” 侍女们都下去了,裹儿这才看向二人,崇训神色不忿,武延秀则得意洋洋如同打了胜仗。她道:“你们去外间坐着,我换了衣服过来。” 武延秀自然听裹儿的话,立刻从衣桁上取了袍子,一边走一边系带子,与崇训错身时,朝他得意一笑,气得崇训握拳向他脸上砸去。 武延秀忙躲开,往后一跳,回头对裹儿告状说:“公主,你看他!” 裹儿怕他们在外间打架不雅观,便说:“你回去吧。” 武延秀叫道:“公主……” 第124章 裹儿坚持说:“先回去吧。”武延秀冲崇训冷哼一声,靸着鞋出去了。 两人静默无言,夏末秋初阴晴不定,外面不觉天阴下来,又起了一阵风,竟然霹雳吧啦下起了雨。 武延秀走了,崇训坐了片刻,也赌气往回走,自己在等这个狠心的女人做什么。 她的话都是骗自己的,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崇训想着,就头也不回地朝雨幕中去了。雨水模糊了天地的界限,侍女们都四处奔散避雨,只有他失魂落魄在雨中走着,浑然不觉外面发生了什么。 忽然雨住了,不是住了,原来是有人为自己撑起伞来,崇训回头一看,竟然是裹儿。 因着伞朝自己倾斜,她身上的纱衣裳登时湿了,头上发梢滴下水来。崇训忙握住她的手,将伞推回去,见旁边有个亭子,忙拉着她去避雨。 裹儿收了伞,只见两个人淋得像落汤鸡一般。崇训又气,又怒,又怨,又不忍,道:“你有了合心意的人,又何必来找我?” 外面风雨如晦,吹得草木抱作一团,雨水乱溅,亭中只有方寸之地是干的。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风雨声几乎将崇训刚才的话淹没。 裹儿道:“或许你不相信,除了阿耶和阿娘,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 崇训吃了一惊,半响没言语。裹儿转头,盯着崇训,忽然笑了一下,说:“你这个样子怪少见的。” 崇训回了一句:“我没有你胆子大,且又理直气壮。” 裹儿的手抬起搭在崇训的肩膀上,崇训的身体一颤。 她说:“我是女人,也是公主。”是女人会有自己的欲望,公主的尊贵很容易将这些化为现实。 “早在成亲之前,我有这样的准备,但成亲之后,我以为我会和太平公主的驸马不一样。”崇训的语气中带着一股伤感。 裹儿只得道:“天意弄人。” 这时雨渐渐停了,侍女急匆匆抱着伞具衣物找到裹儿。“公主,快走,把衣服换了,省得着凉。” 裹儿这才觉浑身冰凉,对崇训说:“一起去换了衣裳吧。”崇训沉默地跟在后面,进了一处空屋。侍女先服侍两人把湿衣服换了,又叫人提来热水,端上姜汤。 两人稍微洗了,换上清爽的衣服,擦干头发,便出来,正好迎头碰上,尴尬无语。 崇训语气生硬说:“我回渡月山庄了。”当初是他要离开,现在平静之后,回想起来,只觉得悲凉中透着荒谬。 他又觉得无趣极了,人家是最受宠爱的公主,论受宠连太平公主都比不上她。太平公主府中男宠如云,叔父何曾说过一二,只不过是一具槁木罢了. 如今他不也是打定主意要当具槁木,怎么就动了气?因而越发觉得无趣,便冲裹儿点头,转身要回渡月山庄。 “别走。”裹儿叫住他。 崇训转身看着裹儿,裹儿张了张嘴,最后道:“我送送你。”说着,便与崇训并肩而行。 出了院子,只见残枝绿叶红花落了一地,石子路被冲刷得晶莹剔透,青苔绿树愈发显得翠艳逼人,蔷薇花瓣上雨珠颤颤巍巍,一股雨后的清香扑鼻而来。 裹儿伸手折了一朵鹅黄色的蔷薇花,越看越爱不释手,便对崇训说:“这个送给你。” 崇训的脚步一顿,抬头看向裹儿,眉眼颤颤,俄而将头一扭,说:“公主有了更可心的赏花人,何必来作弄我这个旧人?” 裹儿拉过崇训的手,将花硬塞给他,笑说:“咱们还是亲人吧。” 崇训一顿,接了花,虚虚地握着,花儿娇嫩,让他不敢多用一分一毫的力气。 “延秀风流花心,多情轻佻,胸无点墨,不是好人。”崇训说了一句。 裹儿听了,微微一顿,应了一声。 崇训又叹了一句,感慨说:“公主也为他的容貌所惑,罢了罢了,日子长了,公主就能看清这个人了。” 裹儿听了,乖巧地点头,说:“难为你还这么想着我。我要向你说声,对不起。” 崇训闻言,笑了一声,随后神情黯然,又道:“什么时候接植儿回来,还有荣娘?” 裹儿说:“下一个休沐日,旁的孩子都住在宫中,他独外出不好。到时我带着荣娘兄妹一起回来。” 裹儿说着将人送到渡月山庄,才回了住处。 她进了院子,立刻叫人传饭,把沾泥的鞋子脱在廊下,进了屋,拿起桌上的茶一口饮干,忽见榻上的帷帐掀开,吃惊地看去,却是武延秀。 “你怎么还在这儿?”裹儿脱口而出。 武延秀起身,身上披着裹儿的暗红薄纱大袖,里面是雪白的中衣,赤着脚走下来,坐到榻上,抬头,阴阳怪气道:“我若是走了,岂不是看不到你雨中送伞又雨后送花的浓情蜜意?” 第129章 修罗场(完) 你怎么穿了我的衣裳?…… 武延秀出了门,刚走不远就逢大雨,便就近在山坡上的观月亭躲雨,旁观了这一切。 他说完,见裹儿不说话,又酸溜溜补充了一句:“还有雨中共浴……” 裹儿又是惊讶,又是不解地看去,她怎么不知道两人共浴了? 武延秀见裹儿的神情,心中更酸了,道:“果然……”两人共浴了。 他分明看得清清楚楚,两人肩挨肩一同进了院子,要了不少热水,过了半日,两人才换了衣服,言笑晏晏从里面出来。 裹儿看武延秀脸上的神情变来变去,十分可乐。 侍女送上各色粥点小菜。裹儿朝盆中洗完手,捡了块枣泥山馅的山药糕塞到武延秀嘴里,坐下笑问:“你怎么穿了我的衣裳?” 暗红色大袖愈发衬得武延秀面如冠玉,俊美无俦。他喝了一盅茶才吞咽干净,气呼呼道:“我呢,没人疼,没人爱,也没人送,只能找到什么穿什么。” “这话说得越发可怜了。”裹儿笑着将一碟小菜推到他面前,说:“这是你爱吃的。” “什么我爱吃的?”武延秀低头,只见手边是一碟腌制紫姜,遂噙了一口。 裹儿又给他盛了一碗粥,武延秀遂转为喜色,配着小菜把粥吃净了。 他吃罢,便盯着裹儿吃饭,问:“你明日回来吗?我还过来找你。” 裹儿听了,差点被呛着,武延秀忙送水递帕子。裹儿摇头说:“待休沐日回府,孩子们要回来,你……” 武延秀唉声叹气,失魂落魄说:“我知道,知道,不能过来。” 裹儿见他如此乖巧可怜,便在他耳边说了几句,瞬间逗得他眉开眼笑起来。 武延秀又朝裹儿耳语了几句,只是不知何事,让裹儿又是蹙眉又是嗔目。 饭毕,裹儿盥洗换上官袍,正要走,叮嘱了一句说:“不要和崇训发生冲突。” “知道啦,知道啦。”武延秀似乎不耐烦说。 裹儿微微笑了一笑,抬手揽下武延秀的脖颈,他顺势俯身,就听裹儿在耳边小声说:“崇训是亲人,你是爱人。你这么聪明,一定知道什么该做,什么该做。” 温热的气息吹在脖颈上,温柔中带着威胁 的话语顿时让武延秀颤栗起来。 “知……知道了。”武延秀结结巴巴道。 裹儿就带着人离开了,留下武延秀魂不守舍地坐着,半响才回神。 他换好衣裳,没有回去,而是去了花园,就好像一个小偷,大摇大摆在主人家的屋里走来走去,耀武扬威。 雨后的花园清新怡人,他为自己折了一朵蔷薇花,簪在头上,哼着草原小调去探险。 在他是武延秀时,来过多次花园,但身份转变后,武延秀潜意识认为他与崇训划江而治,前院是他的,花园是崇训的。 然而,武延秀跨过了楚河汉界,“入侵”了崇训的地盘,竟然有种诡异的满足和愉悦。 他本想直捣黄龙去“将军”,可是想起裹儿的话,只好意犹未尽地离开了。 崇训此刻正在屋内焚香弹琴,炉边白玉盘子中点着一枚鹅黄蔷薇花。 下午下值后,裹儿先去了迎仙宫拜见父母,进了殿,就见母亲抱着荣娘与父亲说笑。裹儿笑说:“阿耶,阿娘,我回来了。” 韦淇笑着招手让她坐在身侧,说:“荣娘乖巧,与你小时仿佛。” 裹儿将荣娘接过来抱在怀中,摩挲着她的小手,说:“她是个犟种,阿娘还没见过她闹人呢。” 李显笑道:“这就更像你了。” 裹儿反驳说:“我才不是这样。” 几人说笑一阵子,裹儿忽然想起一事,向李显说:“阿耶,我想去工部。” 李显一时没反应过来,问:“想去就去。”及说了出口,才明白,忙道:“你在户部做得好好的,括户给国家增加了一两成的赋税收入,去工部做什么。” 吏户礼兵刑工,工部最末,地位最低,若同级从户部转到工部,那相当于贬谪。 裹儿将荣娘送到母亲的怀中,兴致勃勃说:“阿耶,我从淮南道回来,有个想法。” 第125章 韦淇接过荣娘,命人去请太子,笑道:“瞧裹儿这个样子,说的必定是国家大事,将润儿请来,省得多说一遍。” 宫人去了半日,重润过来了,只见地上铺了一张舆图,而荣娘坐在上面抱着布老虎玩耍,便笑说:“这是要为荣娘寻封邑?” 李显一听说:“这个主意好,找个好地方封给荣娘。” 裹儿忙斥了两人:“就等你了,有要事。荣娘这么小,以后再说。”说着,她晃动缀着金铃的绣球引诱荣娘爬来,然后将其交给母亲。 重润接过茶,围着舆图转了一圈,说:“把这个拿出来做什么?” 裹儿手里握着青竹杖在舆图上点了几点说:“北边默啜可汗老迈残暴引得各部族心怀不满,西边吐蕃赞普年幼境内动乱不安,此后几年不会有什么大战事,国库也能逐渐丰盈起来。 我想着这几年最适合修建水利,还有修路。水利我们就不说了,单说修路。俗话说,想要富,先修路。 就拿岭南说,从秦始皇开始不断修筑跨五岭道,一来是转运货物,互通有无,二来是便于岭南的安定,若发生动乱,大军顷刻便至。 广州市舶司楼船连天,胡商四方云集。从南边的人常抱怨说,要绕不少路,才能到神都。若是能重整岭南古道,那便南北连贯,天下通途。” 李显听完,颔首:“好是好,就是不知要花多少钱。” 裹儿摇头道:“这正是我要去工部的原因。阿耶春秋正盛,我想多轮几部,给阿耶分忧。” 李显问:“润儿,你的想法呢?” 重润点头道:“裹儿说的极是,粮食十年而腐,不若修筑工程,利在百年。” 裹儿忙道:“就是这样,修路架桥建水利不是花钱,而是投资,之后便有源源不断的收入。再说了,盛世不做这些,什么时候能做呢?” 李显笑说:“好吧,就依你们所言。不过,你们要记住大运河的教训,隋朝就亡在大运河上。” 重润和裹儿一起笑了,说:“这个自然记得。”隋亡的教训对于李唐皇室而言是刻骨铭心。 裹儿命人卷起舆图,笑着向李显说:“阿耶,你是允了我去工部?” 李显想了想,说:“也罢,你想去就去吧。” 裹儿听了,笑逐颜开,朝重润说:“阿兄,最近在做什么。依我说,你不如在各部历练一下才好,不然以后说不定就被人骗了。” 重润笑问:“谁能骗我?” 裹儿道:“这可说不准。别人告诉你一枚鸡蛋一百钱,你说不定就信了。” 重润笑了一下,向李显说:“阿耶,索性给我个差使。” 李显说:“你是太子,按制不能像裹儿一样当个郎中侍郎的,我让人拟旨,命人知……就户部,知户部事。士农工商,工部最末,裹儿再加一个知礼部事。” 重润和裹儿都笑着谢恩。裹儿又把重润拉到一边,咕咕唧唧说了半天的事情,不知说什么。 李显和韦淇看了半日,都欣慰笑说:“你看这两人竟瞒着我们有体己话,他们兄妹的感情真好。” 宫女忽然过来问膳摆在哪里,李显一抬头,不觉外面已经天黑,便笑着留儿女一起用膳,又命人去把植儿叫来。 膳毕,裹儿领着一双儿女回到山斋院歇下,自是不提。过了两日,有旨意下来,将裹儿调去工部继续担任侍郎,并知礼部事,以及太子知户部事。 姚崇早被裹儿告知要去工部,当时他极力挽留:“括户尚未完成,还有你之前提到关于赋税改革的事情没做,怎么就想着去工部?” 姚崇对裹儿这个搭档十分满意,有脑子,有想法,不怕事,还清廉正直,不循人情,便是打着灯笼也难找。 只是她怎么就要去工部?姚崇心中着实纳罕。 裹儿便将那日与李显说的话,择了些说给姚崇,道:“赋税怎么改,我心里隐约有个想法,要慢慢想周全了再说。现在括户声势浩荡,户部不宜再动其他的。” 姚崇听了,无法再劝,便道:“你既然有心,我只有祝你前程……”他说到“前程”自己都笑起来,改口说:“顺心如意。” 裹儿谢过:“正是这话,顺心最难。” 裹儿去了工部,没有带万叶涛。万叶涛问她:“公主,为何不带我?” 裹儿笑说:“你如今是户部主事,是朝廷的官员,若随我去了工部,岂不变成我的私人了?我走后,你大约行事困难些,但这也是为后人探路。” 万叶涛这才作罢,感到身上沉甸甸的担子。裹儿勉励她道:“好生做事,你若升到尚书,就会在史书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万叶涛笑道:“那有得等了。” 裹儿回:“等多久都使得,公主做上尚书不稀奇,但你一介女子做了尚书,就稀奇了。” 万叶涛说:“尚书不是人人能做的,但这是公主的愿望,我竭尽全力去做就是。” 工部总管天下百工、屯田和山泽。现在陛下不乐出游,也不兴建宫殿,倒是省下不少钱帛和力役。 工部尚书名唤张锡,当年谋立庐陵王有功,且为人乖觉,不轻易掺和他事。因而李显登基后,封他做了工部尚书,又当了宰相,可谓是宠眷优渥。 张锡如今年迈,精力不济,平日不大管事,都是前工部侍郎在管。那人做得不错,与裹儿同日升去做了兵部侍郎。 因着户部的名声做底气,裹儿在工部工作的开展比初去户部时顺利多了。 第130章 太平为相(一) 与女子切割,转而和大…… 天气渐冷,不觉已经到了冬至,朝廷放假三日。第一日,裹儿参加朝廷祭祀和宴会。 第二日,金刚早已命仆从整治了酒席,就待主人归来。裹儿昨日在宴会上饮了酒,因天寒地冻,便留宿宫中。 这日早上,吃罢饭,她带着儿女坐车回府,崇训并一众僚佐家仆皆立在门口,等她归来。 侍女打起帘子,裹儿从车上下来,又接了儿女,笑说:“大冷天都在外面做什么,回屋里暖和暖和去。” 崇训笑道:“公主请。” 裹儿正要踏入府门,忽然听到一声大喊:“求知己!” 金刚等人立刻拔剑戒备:“保护公主!” 裹儿回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着单薄夹衣头戴破毡帽的落魄中年,捧着一卷文书小跑过来,大呼“求知己!”,吐出一团团白气。 裹儿伸手阻止金刚等人,中年已走近,不敢直视眼前神妃仙子似的人物,俯下身,双手奉上文书,颤声道:“曾庆上谒安乐公主殿下,殿下长乐无央。” 裹儿说:“你等许久吧,但我从不受别人的诗文辞赋,尤其是赶赴的举子。” 中年的脸冻得发紫,双手满是冻疮,拱肩缩背,瑟瑟发抖,好不可怜,不知是谁人的父亲,谁人的兄弟,谁人的儿子。 他继续颤声,道:“曾庆上谒。” 侍卫上前喝道:“你这人难道听不懂话吗?” 裹儿心中一动,说:“冬至佳节,上门是客。来人,请他入府吃一碗牢丸再走。” 说罢,便朝曾庆微微颔首,就领着众人进了府。曾庆愣了神,只见一个伶俐的小厮朝他笑道:“郎君请入府。” 曾庆曾是体面人,但入了神都,屡试不第,盘缠都花尽了,又当了厚衣裳,三餐不继,挨冻受饿,便也没什么讲究了。 他行卷被拒多了,也不差安乐公主这一次,但能混一碗热汤饭是极好的。 于是,曾庆跟着小厮进了府,安插在一处小倒厅休息。小厮给他倒了一盏滚滚的热茶,曾庆忙接了。 小厮见屋内寒冷,就去抬火盆过来。曾庆独自在屋内,不免东瞧西望,只见榻后设着绘蝶恋花的屏风,几案上摆着花瓶盆景之类,榻上铺着五彩绣锦大褥子,柔软而暖和。 忽然外面传来脚步声,曾庆连忙回神正襟危坐,却是小厮抬火盆进来。屋内慢慢暖和起来,曾庆围着火盆烤火。 又等了半日,才有小厮提食盒过来,揭开一看,是一碗炖羊肉,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碗冬笋火腿汤,一碟菱粉糕,并一碗羊肉牢丸。 曾庆忍着馋,起身道谢:“多谢多谢。” 小厮忙避过,笑道:“天冷,郎君快用些。有什么事,你叫一声,我就过来。”说着,便走了。 曾庆自进来,见公主府的仆从皆言行有度,言语不曾骄横,心中赞叹不已。 他一边想,一边狼吞虎咽吃起来,又是满足,又是叹息。公主府的饭菜就是好吃。 曾庆这些天几乎是划粥而食,饿极之下,将饭菜都吃完了,只剩下一碟菱粉糕死活塞不进喉咙。 “小兄弟!”曾庆叫道,外面立刻有小厮捧着铜盆巾帕过来,笑说:“郎君有什么吩咐?” 曾庆受宠若惊地盥洗过,就拱手说:“公主热心款待,我想向公主辞谢。” 小厮笑说:“公主和驸马正在祭祖,一天也忙不完,回来我替你说吧。” 第126章 “多谢。”曾庆说着,目光频频扫向案上一口未吃的菱粉糕。 这盘糕若能带回去该多好?晚上吃两块,早上吃两块,能抵两顿饭。 这小厮最伶俐,见了,心下会意,笑说:“我们府里的糕点最是可口,连陛下都赞口不绝。郎君不妨也带些回去给朋友尝尝。” 曾庆忙说:“这如何使得?” 小厮执意要送,曾庆推辞不得。去了一盏茶的功夫,他提着两层高食盒回来。 曾庆朝北边正院的方向拱手再次道谢,才接过食盒出来。只是这食盒不知装了什么,沉甸甸的。 回到借住的寺庙,他迫不及待地揭开食盒一看,上面一层挤挤挨挨摆着各色糕点,香味扑鼻,有菱粉糕、山药糕、桂花糕,还有几样不认识的,皆色香味俱全。 下面一层则摆着十根墨条,一方砚台,一匣笔,并一枚宫制荷包,里面盛着两对笔锭如意的金银锞子。 曾庆吃了一惊,他在老家时就听说安乐公主怜贫惜弱,仗义疏财,最是仁厚,果然不差。他将糕点散了一些给朋友,又开始读书。 读了半日,曾庆忧心忡忡地放下书。他是易州人士,家中薄有资产,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也正因为这点,朝中没有根基,行卷连连失败,名声不显,科考碰壁,一事无成。 若是明年再考不中,他就决定回老家种地,不再考了。想毕,他又拿起书,继续攻读。 晚上,裹儿和武朵儿在灯下下棋。裹儿披着石青色大氅,手里抓着白色的棋子,道:“之前有来公主府行卷的吗?” 武朵儿说:“有,都照公主的意思打发走了。只是我不明白,公主为什么不接受行卷?” 裹儿回说:“你说陛下是信任我,还是信任太平公主?” 武朵儿脱口而出:“当然是公主,公主可是陛下的亲女儿。” 裹儿笑了:“这是其一,其二就是我没有结党,这也是朝臣容忍我的重要原因。上面的信任和下面的拥护,往往不能兼得。” 武朵儿说:“公主是要做纯臣孤臣?” 裹儿说:“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说着,她笑了一下:“当然,我看不惯行卷。既然以文取人,那就不要掺杂其他的。” 武朵儿问:“公主现在参议得失,想做什么就去做。” 裹儿落下一子,叹道:“我又要做得罪人的事情了。” 武朵儿紧跟落下一子,笑说:“公主拉上别人,分摊火力。” “你提醒的正是。”裹儿笑说。 于是,裹儿在冬至假日,写了一篇奏疏,请求科举考试施行糊名和誊录两法。糊名早已有之,只是时行时不行,不成定例。 誊录则是将考生的试卷由专人誊录下来,避免考官通过字迹认出考生。 上值后,裹儿先找到她的“老上司”姚崇,商议此事。姚崇看完,惊诧地看向裹儿,苦笑说:“李侍郎,这奏疏一上去,只怕相公们就要吵上一吵了。” 裹儿说:“朝廷科举是为国取士,若成了私人相授,那岂不是失了本意?” 姚崇沉吟半响,取了毛笔,蘸了墨,署上自己的名字。裹儿卷起,正要走,姚崇问:“你要去哪里?” 裹儿说:“科举之事归吏部管,当然要与吏部尚书商议一下。” 说着,便去了吏部。自从宋璟主持铨选后,朝中风气好上不少。因他未拜相,就在吏部值房。 宋璟与安乐公主素少来往,听到她叫自己,心中纳罕,便找了一处空屋,见了她。 裹儿将奏疏递给宋璟,笑说:“陛下使我参议得失,如今行卷成风,多不能秉持公正,我有个建议,宋公你看是否合适。” 宋璟接来展开一看,尾部姚崇的署名首先映入眼帘,便凝神细看去。 看罢,他说:“吏部的书判拔萃科一直采用糊名,再加个誊录未尝不可,只是有些鸡肋。”考察书法的科目当然不能誊录。 裹儿笑说:“宋公同意了?” 宋璟沉思半响,除了他对提意见的人有些意见,其他的倒说不出什么不好的来,就事论事,安乐公主这个提议倒是公正。 “朝廷取才,多途并举,书判拔萃科重在吏干,而非文学。我有意设一门考核文学的科目,叫博学宏词科。”宋璟道。 裹儿一向看重吏干而非文学,但是朝中诸多事情缺不了文学之士,且人各有其长,便道:“这是好事。” 宋璟笑说:“殿下的奏疏,我就不署名了。我自己另上一份,与公主的奏疏一起议了。” 裹儿点头道:“这样也好,今年议定,明年就能实行。” 宋璟道:“正是。” 次日,裹儿和宋璟一起上疏。李显早已得知,自然是极其赞同,立刻召来重臣商议。 早年韦巨源主持铨选,选出的人多是时任宰臣亲故,令李显十分不悦。若是大臣各个勾连相结,那他就要受这些大臣辖制了,这是李显不能忍受的事情。 由于李显的大力支持,反对的人又被安乐姚崇宋璟等人驳倒,又加上宋璟所建议的博学宏词科有利世家,两人的奏疏都过了,拟旨昭告天下,成为定式。 太平等人知道时,已经晚了。 不少文人墨客在太平公主的宴会名扬神都,高中皇榜,这其实就是行卷。现在裹儿的提议实行,行卷不废而废,太平公主失去了笼络新人的重要途径,这让她如何不生气? “我也要当宰相!”太平公主开口坚定道。 先是括户,再是糊名誊录,太平公主的利益接连受损,但她却毫无还手之力,就是因为她发现时,很多事情都已成定局。诏令一下,再说什么话都晚了。 于是,太平公主指使党羽上书,以太平公主有大功劳,宜从安乐公主例,当为知政事。 朝臣哗然,连渐渐视安乐公主为同僚的人,也开始审视起安乐公主,意欲将太平公主连同安乐公主一同赶出朝堂之外。 裹儿遇到了一个难以抉择的问题:她要不要帮太平公主? 帮太平公主,意味着裹儿要直面朝中百官掀起的滔天巨浪,她根基薄弱,很可能失去一切。 不帮太平公主,与女子切割,转而和大臣合作,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了太平公主要当宰相这个引子,这场风波就失去了源头,而她自己也会平安无事。 第131章 太平为相(二) 这就是裹儿的手段吗?…… 凛冽的北风吹得破窗咣当咣当作响,卷走了屋内的热气。 曾庆拥着破衾正在读书,十指冻得红肿。忽然,门外传来一声响,他抬头望去,只见舍友一脸喜悦地进来。 “天津桥南贴了告示,你猜是什么?”这人名唤朱昌,岭南人士,竟然不惧神都的寒冬,而且对寒冬大雪有着他难以理解的狂热。 朱昌进来,一眼便看见案上豁口正对门口的粗陶瓶,里面插着一束艳丽的干花——朱红月季,给黯淡的屋内添了一抹亮色。 “陶奴陶奴,快转身。”他一边扯过草垫子坐下,一边转动陶瓶,将豁口朝着曾庆。 曾庆和朱昌寓居神都,连饭都几乎吃不上,更谈不上买什么奴仆。故而朱昌戏称曾庆案上格格不入的陶瓶为陶奴。 曾庆在案上放花瓶插花,是为调剂心情。陶瓶透着粗犷的野趣,美中不足,瓶口有个豁口。 “你每次来都转陶奴,若陶奴能言,必定骂你可恶。”曾庆一边将豁口转向东墙,一边笑道。 朱昌嘿笑几声,立刻说:“你猜猜朝廷贴了什么告示?” “这与我们无关。”曾庆道。 “那你就错了,这次与我们息息相关。”朱昌说着,兴奋地手舞足蹈。 曾庆说:“朝廷要官员举荐贤才?但我们连大官的门槛都进不去,与我们有什么相干?” “你再猜再猜。”朱昌几乎忍不住要说出来。 曾庆遂了他的愿,摇头说:“不必说这些闲话,我还要看书。” 朱昌抽出曾庆的书卷,兴奋道:“朝廷下了吏部式,上面说,以后各科考核均要糊名誊录。” “糊名?誊录?”曾庆思索半响,明白过来,然后猛地直起身子,双手扶案逼近朱昌,急问:“这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朱昌仍在激动中。 曾庆一下子坐回去,大声叫道:“好!好!好!” 朱昌笑起来,道:“除了这个,还有一件大好事呢。” “快说快说。”曾庆催促。 朱昌的眼睛泛着激动的光芒,道:“除了书判拔萃科,吏部又新增了一门博学宏词科。你说,这是不是天大的好事?” “好事,好事啊!”曾庆心里有一笔账,“明经中第守选七八年方能授官,即便是进士中第,也要守选三年。 但若考中明经或进士后,再考过书判拔萃科,就能授官,如今又添一门博学宏词科,真是天恩浩荡啊!” 第127章 朱昌附和说:“谁说不是?我不怕考试,就怕和别人比家世,比权势,现在糊名誊录一出,考官们也不知道是谁的考卷,真是佛祖保佑,皇恩浩荡啊。” 曾庆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说:“这是一件大喜事,咱们要庆贺一下。走,咱们去……去斋堂吃饭,我请客。” “这是当然。”朱昌道。曾庆不知去哪儿打了秋风,带回不少好东西,给他分了一根墨和一支笔。 两人进了斋堂,竟然发现不少如自己一样借住寺院的考生,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兴奋地不知说些什么。 且不提这些庶族子弟如何欢欣雀跃,朝中这两日一直是狂风骤雨,处于风雨中的安乐公主和太平公主却没有动静。 裹儿与僚佐多次商议此事,但始终下不定主意。太平公主经营多年,历经风浪,且能保全自己又荣宠不断,不独因为她的身份,还有她的手段和智谋。 但若谈治民理政,太平公主的经历则是一片空白,而且她推荐的官员中一些人贪婪残暴,刻薄百姓。这让裹儿等人犹豫起来。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裹儿选的僚佐不说都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心,但至少不会凌虐百姓。 还有一点,以太平的身份和地位,若真做了宰相,她为谁发声?代表着谁的利益?会不会给朝堂带来动荡? 现在的宰相班子中,太子和公主均无谋私权的想法(实际上,也不需要,只要他们肯朝李显撒娇,所求不要太夸张,李显都会满足他们),且都一心为了李唐的江山社稷,魏元忠姚崇等人都有自己的政治抱负,众人虽有不同意见,但整体上目标一致,故而这一两年吏治逐渐好转,竟然有贞观、永徽之遗风。 太平公主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冲进朝堂厮杀,李显耳根子又软,保不齐会破坏掉当今的局面,使朝堂重新陷入争斗之中。 裹儿难以拿定主意,然而留给她的时间不多。默认等于赞同。 安乐公主府和太平公主府同天收到对方的帖子。安乐公主今非昔比,太平公主有求于人,议定去安乐公主府。 裹儿中午下值回来。未末申初,太平公主带着八车金宝缯锦浩浩荡荡来到安乐公主府。 裹儿出门相迎,扶太平公主下车,说:“姑母来了。” 太平见裹儿如此恭谨有礼,又加上当年的援手之恩和今日带来的钱帛,便觉心中之事已有了准信。 “我在家中终日无事,倒羡慕起你日子充实。”太平笑说。 裹儿回:“姑母日子的那份恣意早就令我羡慕不已。姑母难得来府里,多逛逛我这园子。” 姑侄二人进了府内,宴席设在花园中的一处暖厅中。待二人坐定,侍女送上各色果点和酒水,裹儿和太平都心不在焉,略微寒暄叙话,就让人撤了。 太平举杯说:“我有许多小辈,但论能干,你当数第一。” 裹儿亦举杯,笑道:“姑母谬赞了,同辈的姊妹兄弟多才多艺,我有诸多不如。” “你就是谦虚。”太平说着,掩袖一口饮干,裹儿跟着饮了。 太平放下酒杯,叹道:“时间过得真快啊。我记得几年前,你上书要当幽州刺史,把我吓了一跳,我想女子怎么能当上刺史呢?” 裹儿笑回:“这上赖圣人圣明烛照,下托姑母等人保荐。” 太平摆手说:“你忘说一事,那就是你有能力。若非你擅长吏干,也不能担任户部郎中啊。” 裹儿又笑回:“从地方回中央,千难万难,姑母帮扶了我不少。” 太平道:“咱们是姑侄,且是举手之劳,你又何必挂在心上?” 裹儿笑了一下,摸着脸,觑了眼外面,说:“我这个酒量,喝了几杯就心里烧得慌,现在阳光正暖也无风,姑母陪我出去走走。” 太平说:“也不知你怎么当官的,喝了两杯就满脸春色。”说着便起身,与裹儿一起出去了。 侍女远远缀在二人后面。太平抬头望去,只见草木枯黄,唯有松柏苍翠,一条石子漫的羊肠小道蜿蜒而去,偶尔惊起几只寻食的麻雀。 “你怎么不收拾收拾?”太平公主眉头微蹙,道:“那些枯树上扎些绫绢的花朵,地上放几只螺蚌羽毛制的凫鹭,亭中挂上锦绣珠帘,虽比不上春日的盎然生机,也多几分情趣。” 裹儿说:“姑母说的是,只是我不常回来,弄这些也白搭了。” 太平道:“这些都是小事,朝中之事才是大事。我听说,朝中有不少人为难你,你告诉我,我替你出气。咱们可是公主,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裹儿听了,笑说:“我听朝臣说,姑母欲知政事,可是真的?” 太平笑道:“这些人擅长逢迎,听风就是雨,你听听就罢了,不值一提。关键是你,如今当了相公,公主们就指望你为我们扬名呢。” “我不过是尽一颗心,做一份事罢了。”裹儿与太平转过山坡,眼前豁然开朗,那是一方碧水,几只天鹅、野鸭、鸳鸯在上面游弋捕食。 太平见裹儿搪塞敷衍,没有准话,心中急了。她指着面前的水榭,道:“我走乏了,咱们去里面歇歇。” 裹儿道:“这样的好天气,坐船吃茶倒好。”正说着,就见有人撑船过来。 “这真是巧了。”太平边说边和裹儿往前走,却是武朵儿撑的船,都笑说:“我原以为是哪个船娘,没想到是你。” 武朵儿笑说:“难得闲暇,我就坐船随意飘荡,见这边有人,便过来了。船上有好茶,两位殿下可要上来?” 裹儿拉着太平,说:“咱们上去也享受享受。”太平只好跟了裹儿一起辞岸登船。 船不大,正中案上设着茶筅茶盂各色茶具,旁边是一个小风炉。武朵儿在船尾撑船,大声对里面道:“殿下要人伺候就叫我。” 裹儿回道:“你先把船撑好吧。” 这话一出,太平公主狐疑地看了眼裹儿,难道她想欠债不回,把她骗到水中央,推下水杀了不成? 这样想着,太平不动神色问:“裹儿,你可会洑水?” 裹儿点头说:“我在房州时学过一些,比他们憋气的时间都长。” 太平听了,又见案上茶具并无使用痕迹,心中一紧,暗暗忖度,这船必定是给她准备的。 若是她死了,她那位好兄长会不会追究?必定不会追究,而裹儿还会平安无事。太平公主胡思乱想起来,细究之下,此事并非没有可能。 昔年,汉景帝刘启当太子时,举起棋盘把吴王世子砸死,照样当太子,照样当皇帝。 “姑母,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裹儿一边说,一边望去,只见微风一过,粼粼然池面皱碧铺纹,令人心旷神怡。 “池水如鉴,清透晶莹,如同水晶宫一般,难得难得。”裹儿又接连赞叹起来。 听在太平耳中,就变成了这是杀人弃尸的好地方。水晶宫不就是水晶棺吗? 再者,这人权势再大,靠山再强,也不过肉体凡胎,犟不过刀枪剑戟,一旦身亡,什么权势、地位、靠山……都会为活人让路。 就如当年她埋伏杖杀薛怀义一样。想那薛怀义何等得受宠,何等得势焰熏天,然而他死后,圣人有了更年轻知趣的张昌宗兄弟,而她太平收到母亲暗地里赏赐的东西。 思及此处,太平猛然回头望岸,然而船早已离开,行至水中央,岸上仆妇变成糕点大小的人儿。 这就是裹儿的手段吗?她受教了。 第132章 太平为相(三) 咦,这就是全自动报仇…… 裹儿忽然起身,站在船栏杆前,目视远方,幽幽叹了一口气,说:“姑母,你过来看这水……” “我头晕。”太平公主一听到水,就脊梁一寒,立刻道。 裹儿的脸上流露出担忧之色,便向武朵儿说:“朵儿姐姐,快撑船回到岸上,姑母头晕。” 太平公主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她只听见“快”。快什么……快把自己处理了,武朵儿的身手极好,必定一点痕迹都查不出来。 “不用,我酒喝多了,吹吹风就好。”太平公主强装镇定道。 裹儿听了,回身在太平对面坐了,笑说:“池面微风宜人,不是太冷。我再给姑母沏一盏浓浓的茶水。” 她说着,就往盖碗里多投了一倍的茶叶,洗了茶,又重新注水,略等一会儿,才倒入公道杯中,分作两盅。 太平公主端起轻轻用口吹,见裹儿入口了,才肯喝了一小口,说:“你这泡茶与别人不同,倒也有趣。” 裹儿笑回:“让姑母见笑了。”说着,裹儿放下茶盅,太平公主也跟着放下,两人一时间无话,仿佛在赏天地之胜景。 裹儿忽然道:“我初听到有人推荐姑母当宰相,心里是极为高兴的。” 太平抬头盯着她,笑道:“这话说得不真。我听朝臣说你反对这些无稽之谈呢。” 裹儿说:“姑母,你这是冤枉我了。最近我都在想一件事,为什么我和姑母进朝堂这么难?姑母是巾帼英雄,心存大义,不知胜过多少男子。” 第128章 太平回说:“因为我们是女人。” 裹儿追问:“女人为什么不能做官呢?” 太平回:“因为……因为……”她被问住了,凝眉苦思,裹儿端起茶小口抿着,耐心地等待。 良久,太平说:“因为这朝堂是男人的朝堂,他们容不下女人。” 裹儿听到这话,又是惊讶,又是欣喜,连连赞道:“姑母与我想到一起去了。可这天下从什么时候开始是男人的天下呢?” 太平心中暗暗往回推,唐、隋、陈、梁、齐、宋、晋、魏、汉、秦、东周、西周、商、夏…… “三皇五帝,也不对……”太平公主一时竟词穷了,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 裹儿放下茶盅,说:“《吕览》中‘恃君’篇说,昔太古尝无君矣,其民聚生群处,知母不知父,无亲戚兄弟夫妻男女之别。大约那时,天下还不是男人的天下。” 太平失声叹道:“源头在这里,这里竟然是源头,太古之世,无男女之别。从这儿到现在有多长时间啊?” 裹儿回说:“至少有三四千年吧,或者更长,更久远。” 说着,她也感到无力和茫然,说:“拿五姓七家来说,起家最早不过汉魏,小小家族,繁衍不过五六百年,太宗、阿翁和圣人执掌天下,却撼不动他们的威望。” 太平听了,沉默半响,说:“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裹儿继续道:“三四千年啊,我……” 裹儿拿手指着自己,移向太平,再转向武朵儿,又指向茫茫的水面,叹息说:“我、你、她、她们……所见、所闻、所学,还有——” 裹儿将手指指着自己的太阳穴,道:“还有所想,都已经被改造成……适合男人掌权天下的模样。” 太平听了,头顶仿佛炸开了焦雷一般,呆呆愣愣,浑身冷汗,血液逆流,喃喃道:“你疯了,裹儿你疯了……” 裹儿对这话不以为意,又往盖碗注入滚水,泡了第二泡,然后倒入公道杯中,给自己续了一盅,给姑母换上滚滚的热茶,热气氤氲,但太平却是浑身冰凉。 太平端起抿了一口,滚滚的热茶驱不散身上的寒意。 “你想说什么?”太平问。 裹儿:“时间长河里,一粒人跳得再高,看得再远,但也无法改变河流的方向,若是一半的人使劲,就会大不一样。 所以,我很高兴听到姑母要当宰相的消息,发自内心的高兴。” 太平闻言,沉默不语,她没有裹儿想得那么高尚,她只想要权势,只想保全自己的权势。 “你既然知道没用,又何必自寻烦恼?你应该拒绝我,背后给我使绊子捅刀子,你们是一家四口,我是外人;你是清官贤臣,而我兴风作浪架桥拨火。”太平公主不知为何赌气道。 裹儿笑了:“姑母,你看你又被限制住了,朝中又有多少真心办事的官员?姑母所为在男子之中,平常得不值一提,但在女子中却是石破天惊。” 说罢,裹儿回答了太平刚才的问话,颇为苦恼说:“不能因为不能,就不做了吧,总有人先行,就像圣人,还有姑母、上官舍人……” 她说着,笑了一下,轻快道:“姑母还是我的前辈,我从姑母身上学到了不少经验,当然也吸取了不少教训。” 太平用她那双丹凤眼死命瞪着裹儿,但裹儿一点都不害怕,只好愤愤喝了茶水,找茬道:“三四千年的根基,你就不怕搅得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啊?” “姑母,你错啦。”裹儿语重心长,指着自己说:“我这样的异类,还没有搅弄风云,刚冒头就会被——” 她猛地停住,做了抹脖子的手势,并笑眯眯对太平说:“姑母,不能说出去, 不然我会死得很惨哦。但姑母说出去了,姑母也会死得很惨吧。咦,这就是全自动报仇吗?” 只要裹儿冒出这个想法,哪怕她当上了皇帝,也会成为玄武门大舞台的失败者。 一个皇帝,如果没有统治根基,没有大部分文武的支持,就离死不远了,比如王莽?! 太平公主冷哼一声:“裹儿,你疯了,我只当没听过你的疯言疯语。” 裹儿叹道:“唉,果然男人和女人都是人。当男人不理解女人,或者不想理解女人时,就污蔑女人是疯子,原来女人也会这样想啊。” 太平公主连连冷笑不说话,一双丹凤眼再次死命瞪着裹儿,似乎要剜她肉似的。 裹儿认输,移开目光,眺望远方,仿佛汲取了力量,又有力气说话了。 “我刚才说的是一个原因,我胆子小惜命啊。还有第二个原因,民生多艰。我们常笑晋惠帝是个傻子,怎么那么傻说出‘何不食肉糜’的话来。 然而,我们与晋惠帝相比,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肉食者永远无法真正地共情百姓。 诚然,我们问不出‘何不食肉糜’的话,但我们也许会问百姓为什么不好好耕地,为什么不读书,为什么不知礼,为什么不开心…… 鹅毛大雪对于肉食者而言,是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的情趣;对于百姓而言,意味着饥寒交迫,也意味着瑞雪兆丰年。” 裹儿的声音缓慢而坚定,字字清晰地映入太平的心中,如黄钟大吕。 “我能力低微,或许连让天下人都有饭吃、有衣穿、有地耕、有两闲钱使都做不到,但我会朝着这个方向去做。”裹儿道。 太平公主冷笑:“异想天开,不知所谓,连太宗那样的圣人都做不到这样的事情,更何况你这个孩子?” 裹儿面露憧憬,说:“若这真实现了,说不定女子当官就会成为常识呢。前路漫漫,只有往前走,才会有改变,留在原地的才是傻子。” 太平公主:“你是异类,疯子。” 裹儿不在意说:“这是我的心里话,只和姑母一人说了,也只能和姑母一人说。” 太平这位被拍在沙滩上的前浪,总是忍不住和裹儿呛声,她指着船尾的武朵儿说:“她难道不是人吗?” “公主,我今天可以不做人。”武朵儿清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太平公主语滞,裹儿则哑然失笑。 然后,裹儿正色道:“所以,我欢迎姑母进入朝堂,但若是姑母刻薄百姓,我会成为你的对手。请姑母明鉴,也请姑母不要因为我是小辈,而怜惜我。” 太平公主:“……最后一句真让人恶心。” 裹儿听了笑起来,欢快道:“朝廷当值的女官没几个,能入朝堂当官的女子也没几个,所以我们就不要自杀自灭起来。我的想法不会改变,只能苦一苦姑母了。” 太平气道:“放肆,你眼里还没有长辈!” 裹儿不以为意,倒掉茶叶,换上新茶,重新沏了一盏,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后,果然神清气爽,只是好像姑母有些回不过神来。 “来,姑母,咱们再喝一盅。”裹儿举杯相邀,太平不情不愿与她碰了一下,但她死命抬高茶盅要压裹儿的茶盅一筹。 “你真是狂妄啊!”太平连眼神都吝啬地不给裹儿,只盯着茶盅的茶水看,轻轻用口吹着。 裹儿笑了两声没有回答,说这些给太平公主已是危险至极,其他的还是算了。 不过,多一人明白,就多一份力量,集腋成裘,积土成山,积少成多,总有一天女子与男人一样通过了考试,就像喝水吃饭一般做了官。所以,裹儿不后悔与太平公主说这些。 太平忽然问:“你刚才叫我看水,到底是看什么?” “我想和你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哦。” “啊!载舟我看到了,你还想覆舟?” “朵儿姐姐虽然今天不做人,但不是精怪,撑翻不了船。” “快靠岸,我要下船。” “没有我的允许,姑母你下不去啊。” “孩子,我可不是你那面团耳朵阿耶,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姑母是太宗之孙,高宗圣人之女,陛下之女弟,历经数朝,而荣宠愈胜。我当然知道姑母的厉害,只望姑母厉害对地方才好。” 第133章 太平为相(四) 太平听了,不喜反怒,…… 姑侄嬉闹着下了船,任谁也猜不到二人竟然说了那样离经叛道的话。 侍女请太平和裹儿复入席中,又吃了酒馔。太平觑见外面暖阳渐冷,便起身告辞。 她已知裹儿的品行,一心为公,不徇私情,便是送上金山银山,裹儿也不稀罕,就要把那八车金宝缯锦一同带走。 裹儿吃了一惊,忙问:“姑母,哪有送人的东西又要拉走?亏你比我多了三千多户封邑呢。” 太平盛气凌人道:“你不中用,办不成事,怎么还有脸要东西?” 裹儿理亏,泄气说:“……姑母,你想怎么样就怎样吧。” 太平大发慈心,给裹儿留下两车。裹儿率人送她出门,待她登车而去,方回到院中。 第129章 “姑母比我更任性。”裹儿低声嘟囔了一句。一阵冷风吹来,摇着枯枝咯咯作响。 “公主,起风了,回府吧。”武朵儿扶着裹儿说。 裹儿一边转身往回走,一边自言自语:“姑母会怎么做呢?” 话说太平公主回到府中,心腹见她脸色不同寻常,便猜度:“安乐公主没有允了殿下?” 太平回神,摇头说:“她与我说了一些事情,容我再想想,你们下去吧。” 裹儿说的不错,她那话不能轻易说给旁人。太平能说话的也就上官婉儿一人,她聪明,听了自然也如自己一样破开乌云见月明。 只是这时,婉儿也不在跟前。太平心里如同沉甸甸压了块石头,睡不着觉,就叫人搬来史书,挑灯夜读。 不必远寻,从《史记》一部部看起,直到了四更天。侍女书香过来剪蜡花,小声说:“公主,该睡了,明日再看也是一样的。” 太平摇头,说:“你给我倒一盏茶来。” 话音刚落,墨香用小茶盘捧着一盅茶奉与太平,对书香说:“你去厨上把熬好的莲子燕窝粥端来。” 书香答应了去了。太平接了茶,喝了半盏,对墨香说:“天快亮了,你们去睡吧。” 墨香一边伸手摸罗衾下的汤婆子,一边问:“安乐公主与公主说了什么,公主这般心事重重。” 太平说:“她要秉公做事。” 墨香将罗衾掖了掖,又拿了美人锤给太平捶腿,说:“安乐公主未免不讲情面了些。” 太平笑了一下,将书放在榻上,回想起白日里安乐的意气风发,羡慕不已,又思及自己年华空耗,忍不住叹息一声,说:“我老了。” 墨香忙笑说:“公主哪里的话,谁见了公主不说公主风华绝代仪态万千。” 正说着,书香端着燕窝粥进来,没听见缘由,只听到“仪态万千”,就道:“我们公主的风姿华彩,岂是旁人能比的?” 太平微微一笑,接过燕窝粥吃了,又低头看书,看到五更天,抬头只见书香和墨香受不了困,靠榻睡着了。 屋内安静地落针可闻,太平看书看得头脑昏沉,竟然有一瞬间的恍惚,眼睛一花,仿佛看到了圣人走进来。 她揉了眼睛,唯有烛光摇动,哪有什么圣人?太平忽然心中一酸,她想自己的母亲了。 书香素来警觉,打了个盹,立刻醒了,又忙推醒墨香。太平听见动静望去,笑道:“都去睡觉吧,我也乏了,等天明叫醒我。” 二人忙服侍太平躺下,然而太平躺下后,困意早已走脱,枕着手臂,心里翻来覆去翻那史书,翻来翻去,只看到了王侯将相,而百姓是脚下的土,女人是世道的点缀。 这样一直煎熬到天明,正要起身,就听到外面一阵说话声,便扬声问:“外面谁在说话?” 有人进来说:“驸马病了。” 太平忙起身梳洗,她这驸马性格恬淡,不爱生事,回禀过来必然是病得不轻。 她匆匆来到驸马武攸暨的住所,一进门就闻到一股药味,只见武攸暨躺在榻上,脸色枯黄。 “病了怎么不给我说一声?”太平近前,接过羹汤要喂他。 武攸暨忙阻了,说:“天冷了,一时不备着了凉。请公主外面去歇歇,免得过了病气。” 太平叹道:“你总是这样客气。” 武攸暨笑了笑,觑了眼太平的脸色,关心道:“公主怎么这般憔悴?眼睛里都是血丝,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 太平说:“昨夜走了困,不曾睡好。来人,去请太医给驸马看诊。”侍女答应了去了。 武攸暨说:“我有一事要和公主商议。” 太平微微颔首,武攸暨才说:“我原是无才无德之人,累蒙公主下降,则天皇后不弃,才有今日的地位。如我这等人,若居高位,必然遭祸端,不若急流勇退。” 太平听了,定定地看着武攸暨,说:“我同胞兄弟有四人,长兄追封皇帝,二兄子守礼继承雍王,三兄是如今陛下,四兄爵封安国相王。你只是一郡王,为何如此不安?” 武攸暨苦笑说:“我无功无德无家世,怎么会安心呢?敏儿和行儿年纪尚轻,也要为他们考虑。” 太平见他如此说,又恐驳回使他心思郁结,便道:“这爵位降了,就不好升了。” 武攸暨说:“富贵忽辄易人。” 太平听了,低头沉吟许久,才道:“算了,我今年不答应,你能说到明年,你铁了心不要这个郡王爵位,不如早下决断。” 武攸暨脸上露出微笑,道:“多谢公主成全。” 太平起身说:“你好生修养,早日康复。” 武攸暨说:“好。恕我抱病在身,不能起身相送。” 太平微微颔首,便带着侍女们出了门,被外面的冷风一吹,头皮发紧。侍女忙送了手炉,太平挥开,大步朝寒风中走去。 她是高宗皇帝和则天皇帝之女,与兄长流淌着同样的血脉,然而相王家中子皆封郡王,她家只有一郡王爵,而驸马日夜不安。这世道何其不公啊! 却说太平公主声势浩大地来到安乐公主府,傍晚仿佛不欢而散,众人着实好奇,李显又添了一层担忧。 次日,他叫来裹儿问起此事。裹儿一边扒橘子吃,一边说:“我们并没有发生争吵。我给姑母说,不管是谁,若对百姓不慈,我就参他。姑母倒是没大生气,还给我留了两车钱帛。” 韦淇听了,伸手戳着裹儿的额头,笑骂说:“你可长点心眼,胡乱树敌,当心你阿耶也保不住你。” 李显说:“你不要打她。你姑母是怎么想的?” 裹儿想了想,最后摇头,说:“姑母是聪明人,受惑一时,但不会做出糊涂的事情来。” 李显听了,点头说:“也是。” 裹儿本来会以为太平公主会走自己的路,出任地方,然后转回中央,以功次升做宰相。 然而太平公主的回答大大出乎裹儿的意料。 她竟然上书请罪,对近日众说纷纭的太平为相一事做了反驳,自称德薄才疏怎能为相,又自请削去封邑祈福延寿,与诸公主齐平。 与她一同上书的还有驸马武攸暨,武攸暨请求削去郡王之爵位。 朝野哗然,李显更是大惊,因着武攸暨在病中,急召妹妹太平公主进宫。 “这是怎么了?怎么赌气说出这样的话来?”李显一脸担忧地问太平公主。在他的眼中,太平不是呼风唤雨的公主,只是他疼爱的妹妹。 太平公主倒是悠闲,坐在榻上喝茶,语气平淡说:“我没有赌气。” 李显道:“必定是那些聒噪的朝臣,说不定还有裹儿。裹儿这孩子脾气傲,说话直,你若生气,我让她给你赔罪。来人,去把公主叫……” 太平忙说:“叫她做什么,我觉得她就很好,不愧是大唐的公主,颇类太宗皇帝之爱民。” 李显说:“这是何缘故?圣人去了,咱们兄妹中,我年纪最长,必定要照顾好你,使你不受委屈。” 太平抬头,看了眼李显,心中一动,这是一位好兄长。当然,对于裹儿,他是一位好父亲;对于皇后,他是一位好丈夫。 这样的人适合的角色有很多,唯独不适合当皇帝。然而,偏偏是他当上了皇帝。 太平公主说:“驸马早就有辞爵之意,望兄长成全。” 李显摇头说:“张柬之等人皆封郡王,你劳苦功高,我岂会吝一郡王爵?不妥。” 太平公主:“驸马多病,心不自安,你允了他,他才能安心养病。” 李显摇头说:“再说吧。别光说驸马,你呢。” 太平公主抬头正色道:“兄长,裹儿尚且能为相,我不能为相吗?” 李显一愣,踌躇起来,道:“宰相干系大唐的江山社稷,须得重臣不反对才好。 单说裹儿主持括户,已得户十三余万,预计得户八十万,占大唐总户数一成以上。这样的功劳连魏公都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可是……妹妹……宰相一职需要从长计议……”李显支支吾吾道。 太平忽然笑了,道:“兄长,我开玩笑呢。” 李显额头都急出了汗,松了一口气,但又立即提起来,问:“那你想要什么?兄长能做到的,尽管说。” 太平摇头说:“等我想到了再说。” 李显连连点头道:“对对对,一定和我说,但是削减封邑这话就不要再提。” 太平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兄妹说了一会子话,太平告辞离开,李显仍放心不下,悄悄与韦淇说:“我这妹妹从没受过委屈,最是要强,心里又有主意。我是看不懂了。” 韦淇说:“我想你是多心了。” 李显摇头道:“你不了解我这个妹妹,她必有所图。” 韦淇困得不行,被李显推醒,听他说了半天没着落,心中烦了,动气道:“她图什么,你就给她什么?”也没见你对儿女们有多大方。 第130章 李显回了句:“皇位之外,倾力满足。” 韦淇猛地坐起来,居高临下盯着李显,说:“这样的话,你说了几遭,我可都记着。” 李显讪然一笑,韦淇瞪了他一眼:“你心里要明白,那太平公主并非只有你一个兄长。” 李显拉她躺下,说:“外面天寒地冻,快躺下来,省得着凉。” 韦淇这才躺下,嘟囔了一句:“正睡得好好的,被你吵醒了。若非天冷,就让你去别处睡了。”李显唯唯不敢说话。 太平上书阐明心志,朝臣对她一致地赞扬起来。太平听了,不喜反怒,斗志更是昂扬。 这让裹儿十分惊讶,按捺不住,找到机会询问太平公主缘由。 太平颐指气使瞥了裹儿一眼,说:“你来找我?” 裹儿连连点头,太平起身,走到裹儿面前,说:“我是则天皇帝之女,非宰辅之职不能配我。像你那样,穿着青衣从小官做起,我做不来!” 裹儿“啊”了一声,说:“姑母,你说自己就说自己,怎么攻击起我来?” 第134章 致知院 是我浅薄了。姑母有什么吩咐,…… 裹儿再三追问,但太平执意不说,她虽然满腹疑惑,但只得作罢。 李显不是无情的人,但抵不住武攸暨情词恳切,再三请辞郡王,他只有允了,照武攸暨的意思降封为国公,但封户未变,而太平公主的封户更是一点未动。 裹儿问了几回太平公主的动向,金刚也是一头雾水,只知道太平公主与上官婉儿咕咕唧唧几日,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年节将近,宫中逐渐忙起来,到处披彩挂金,一派喜气洋洋。宫中学堂放了假,植儿迫不及待地回到家里,裹儿带着荣娘也跟着一起回去了。 植儿遗传了母亲的记性和悟性,学业和骑射没有不不擅长的。荣娘小小孩儿,迎风见长,早已能跑能跳,说话也流利。一双儿女极受裹儿和崇训这对夫妻的喜爱。 植儿几乎是崇训一手养大的,父子情谊深厚,又久未见阿耶,便跟着崇训住在渡月山庄。荣娘年龄尚幼,离不得乳娘,还住在裹儿院里的东厢房。 武延秀见裹儿有了如此闲暇,日日过来奉承,弹琴跳舞,住在竹园里颇为得意。 竹园里修竹萧索,但屋里却又暖和又热闹。高几上花瓶里插着一支开得浓艳的红梅,满室清香。 案上摆着各色果碟,银壶中盛着葡萄酒,旁边是一对琉璃盏,香炉中焚着百合香,烟雾袅袅。 裹儿躺在武延秀的腿上,玩着衣带,笑说:“你整日得意,也不知得意什么?” 武延秀垂下头,与裹儿对视,笑回:“侍奉公主,叫我怎么不得意?”他已经登堂入室,看着昔日以恩爱著称的驸马如今缩在一隅,如何不得意? 武延秀想着,更加殷勤侍奉起公主来,耳鬓厮磨半天才睡去。 翻了年,裹儿的日子又开始忙碌起来。今年的省试定在了正月底,从去年腊月开始,就有各地考生从五湖四海涌来神都。 考生们也知今年与往年不同,考试更加严格,因而顾不得行卷,都在住所温习功课,连诸位大臣的门上都清静许多。 因是改革的第一年,姚崇分外重视,怕出什么岔子,亲自垂问,这让主持考试的吏部员外郎战战兢兢。 裹儿听说这件事,拉住宋璟说了许多如何防止考生和考官作弊的话,说的头头是道,以至于宋璟的眼里闪着难以言喻的光。 裹儿对上他眼睛的一刹那,瞬间领会了他的心思:若公主真是今年的考生,他一定要将人锁了。 裹儿急得跳脚说:“我这是帮你,俗话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宋璟一开始确实有些轻视安乐,她懂什么铨选,自己是干了多年的老差使,但因着她身上担着参议得失的名儿,不好推辞,只好耐着性子听,听了半响,倒怀疑起公主从哪里知道这么多的偏门左道来。 “多谢公主告知。”宋璟是知好歹的人,道了谢,又问出心中的疑惑:“公主为何如此关心科考?” 裹儿说:“为政之要,务在得人。虽然现在多途并举,但宋公你说,以后哪样出身的官员最多?” 无论什么领域,只要聚在这里的聪明人多了,这个领域就能蓬勃发展。当然国家也是如此,当聪明人都在朝廷当官,这个朝廷一定能蒸蒸日上。 反之,当天资聪颖的人纷纷逃离朝堂,那这个朝廷离灭亡也就不远了,而考试就是筛选聪明人的有效途径之一。 当然,这是朝堂,是皇帝心中的理想状态,而那些权贵世家并不愿这样,有谁不希望子孙相继富贵? 两厢相持之下,科举并不占入仕的主流,门荫仍然占据重要的位置。 宋璟叹了一声,摇头道:“我主管铨选,但一些科举入仕的人并不擅长处理繁剧,甚至不如那些杂色入流的官员。” 裹儿看着宋璟,笑说:“这就要怪你了,为朝廷选材本是吏部之责。” 宋璟说:“公主素来多智计,可有什么好法子?” 裹儿摇头说:“我也没什么法子,不过是贤者进,不肖者退。” 无论是门荫,还是科举,只要进了官场,有才干的进,没才干的退。但那些门荫出身的,父祖是高官,见识和资源远比那些科举的庶族强。 宋璟思索半响,赞了两声。裹儿又道:“宋公今年科考严格,只怕会招致抱怨。” 宋璟问:“公主有什么想法?” 裹儿笑了一下,说:“好法子没有。只是春寒料峭,若仍让考生坐在廊下考试,不说写字,说不定连人也冻傻了。” 宋璟说:“公主仁善。”因有人来回事,两人散了。 次日,裹儿就听说宋璟奏请考生在宫殿内考试,请拨予炭火等取暖之料,又上奏了新制的科考流程。 科举尚在萌发之中,但有识之士已经注意到了它的优点和生命力,有意或无意地完善着这个制度。 裹儿非户部官员,虽有宰相之名,但管不到吏部的具体事务,这都是由吏部的员外郎承办去了。 裹儿这次又来找宋璟,是为别的事情。她说:“年前,陛下提到修建水利铺路建桥的事情,说如今天下太平正是时候,我想着先派出官员勘探地形。工部得用的人手不够,便问吏部有没有合适的人才。” 宋璟问:“太子殿下知道这事吗?” “知道,他也是同意的。陛下和太子都说,这事要早筹谋,量入为出,还是量出为入,心里都要有个成算。陛下说这是长远的事情,需要十年,二十年,甚至几十年才能做成,但有些紧要的可以先做着。”裹儿道。 宋璟闻言,一口答应了。 裹儿又问:“考试的事情都齐全了?” 宋璟点头说:“公主对科举的看重超过了书判拔萃科和博学宏词科,后面两科才是选人任官的重要选拔考试。” 裹儿说:“朝廷有宋公在,我又担忧什么,只是关注科举的人少些,我又感兴趣,少不得分一些精力在上面。” 宋璟点点头。做官的哪个不想当宰相,但因着他的出身(早年与相王交厚),虽然是吏部尚书,但仍与宰相无缘,每每引以为憾。姚崇通过括户之功,当了宰相,那他呢?宋璟不禁暗暗思索起来。 这日休沐,太平公主早几日下帖子请裹儿过去议事。她心中纳罕,隐约觉得前事有了结果,便欣然前往。 正巧在公主府中,碰到了上官婉儿,裹儿忽然想起多日不曾见她,便问其缘故。 上官婉儿还未回答,太平从前面的石桥上走过来,听见了,说:“是我求了陛下,让婉儿帮我的。” “我怎么不知?”裹儿奇道。 太平说:“这个自然也是我吩咐的。” 裹儿更好奇了:“什么事情这么神神秘秘?” 太平公主上前挽着上官婉儿的手臂,转头对裹儿说:“你进来就知道了。” 裹儿便跟随二人进了一栋楼,里面不曾隔断,摆满了书架,架子上堆着一摞摞的书卷和竹简。 裹儿拿了一卷,展开一看,只见里面用蓝笔批了不少笺注,便转头对太平公主笑说:“难道姑母也要刻书不成?” 太平公主说:“你仔细看。” 裹儿低头仔细看了,眉头渐渐蹙起,又舒展开来,看了半日,转头去寻太平公主,只见她和上官婉儿正吃茶说笑。 “这是……”裹儿问道。 上官婉儿莞尔一笑,说:“公主托我批的,批的不好,让七公主见笑了。” 裹儿连连摆手说:“批得很好,我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太平公主去年将与裹儿的谈话,细细告诉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醍醐灌顶,她的政治经验比太平公主更丰富,经历的事情比太平公主更多,自然感受到的不公平比太平公主更深刻。 她心思清明后,便和太平公主一样,找来看过书,去 第131章 看文字背后尚未发现的内容,这一找就发现了了不得的东西。 两人商议之后,便捡了一些能说的批在书卷上。 “批在上面做什么用?”裹儿奇怪道:“难道要后人看?也是,婉儿姐姐是宫里学堂的师傅,拿这个教学生也好。” 太平公主嗤笑一声,摇头道:“那些人教了也不顶用,我要自己办个学堂,专门收女孩子。” 裹儿先是一愣,继而大喜,道:“这个主意好,好啊!好!”她仿佛是第一次认识太平公主似的,上下打量个不停。 太平公主作为涉政的公主,是裹儿的前辈,但太平看不清前路,一路错失良机,让裹儿引以为戒,因而不免生了骄傲之心。 太平见了她的神情,便明白她心中所想,冷笑道:“则天皇帝是我娘,我从小看着她处理朝政,以及一步步如何成为皇帝。等你什么时候比我娘出息了,再说其他的吧。” 裹儿走过来作揖赔罪说:“是我浅薄了。姑母有什么吩咐,我无有不从。” 她赔罪赔的心甘情愿,为有这样的人同行而感到欣喜若狂。 上官婉儿说:“我和公主有两件事:第一件是请你帮忙看下批注……” 裹儿立刻说:“这个没问题,我带回去看。” 上官婉儿看了眼太平,笑着对裹儿说:“第二件事是公主的学堂开了,托你把几位公主请来。本来公主去请也可以的,只是你们姊妹更亲近些,比公主说话更管用。” 裹儿说:“岂敢不从?姑母,这学堂什么时候开,开在哪里,可有了什么章程?” 太平回道:“我在教义坊有座宅子,正在修治,过两日奏请陛下改做学监,就叫致知院。” 裹儿想了想,说:“既然如此,何不把致知院挂到朝廷门下,比如国子监,再和太学和国子学挂上勾,姑母也可当个山长。依我说,不拘男女,都要招生才好。” 太平好奇问道:“这是什么说法?” 第135章 风疾 太子和公主随朕去京师 太平公主兴办学堂,招收女子,开启女子之智,着实是一件大好事 “若姑母百年之后,这学堂能否延续?”裹儿问道:“姑母身份尊贵,又受陛下信重,且有五千户封邑,自然能将学堂办得好。” 太平公主身子微微前倾,看着裹儿,示意她继续说。裹儿道:“自秦以来,以镇国为封号者,也唯有姑母一人,恐怕即便有后来者,也屈指可数。 将来,这学堂又托付给谁?不过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若是挂在国子监下面就不一样了,朝堂自有制度保证其运转。 哪怕要废去,也要经过朝臣商议。再者,即便废了,后人若有心,也有前例可依。” 太平公主听了,觉得有理,又问出心中疑惑:“国子监那帮读腐了书的人要是干涉教学,该当如何?” 裹儿嗤地一声笑了,道:“姑母连这个都做不到吗?” 太平公主冷笑一声,不理会她的讥讽,转头对上官婉儿说:“我和她合不来,若非你,必定不会邀请她。不如让她去吧,我就不信,我们自个儿弄不好。” 裹儿忙陪笑告罪说:“姑母,饶了我吧。还有,这个只招女子,这是把自己给局限住了,说不定以后就变成了女子们的顾影自怜。依我看,女子就应该走出来与男子同台竞技。 双方有同样的老师,做同样的试卷,学堂把不同的成绩张贴出来,以告世人,女子在智力方面并不输于男子,在成为劳心者上,双方没有差距。” 太平公主面露思索之色,单看裹儿,她连续为大唐办了几件漂亮的大事,重福重俊重茂的威望都不及她。 “你继续说。”太平道。 裹儿双手一摊,说:“下面的没了。” 太平公主问:“太学、国子学和四门学乃是为国选才,学生只多不少。致知院的生源从哪里来?我的学堂必然要这世间最好的生源,或是身份尊贵,或是天资聪颖。” 裹儿说:“你可以办一个小学堂,就像宫中那样。”致知院根本无法与国子学太学相比,不如另辟蹊径。 太平公主眼睛一亮,与婉儿四目相对,均笑起来,道:“我把宫中学堂并过来,好不好?到时,你把你的儿女也送来。” 裹儿道:“姑母,作为一个母亲,若是学制规整,又有良师益友,我没有什么意见。” 太平公主点头,问上官婉儿说:“皇后那里什么想法?” 上官婉儿说:“待我去探探口风。” 三人又商议了些其他的事情,裹儿未终席,便带着两箱子书回来了。她在空闲时间,将这些书看了,也做了一些批注,然后送回太平公主府,再换一箱新书过来。 太平公主对兴办学堂上心,与上官婉儿讨论几日,拟了章程出来,又托上官婉儿和皇后商议着把宫中学堂并过来,干得是如火如荼。 裹儿自然也没忙着,她派出人手,勘测测量,为以后的建设提前做准备。为了寻求营造人才,朝廷下诏地方推荐擅长明算、治水、营建、天文历法等方面的人才。 春去夏来,太平公主已经奏明皇帝,将宫中学堂并入致知院,预计伏天过后开学。 工部计划的水利营建工作主要以南方为主,为此裹儿带人去考察了淮南、江南以及岭南等地方,一路晓行夜住,风餐露宿。 直到五个月后,裹儿才风尘仆仆地回来,随她一起的则是几大箱的资料图纸。李显和韦淇心疼不已,重润更是动容,裹儿则习以为常。 实心任事,怎么会不辛苦呢?但一想到未来百姓将受益于这些工程,便不觉得苦了。 朝廷接连传来好消息,括户使宇文融括户近四十万,有了丁户土地,国家的税收将来也会多起来。 李显设宴招待群臣,心中高兴,不免多喝了几杯酒,回到殿中,便头疼不已,这把韦淇等人吓坏了。太医过来诊脉,说是风疾。 当年高宗皇帝就是患风疾而死,不知遭了多少罪,受了多少折磨。 裹儿次日从家中匆匆赶来,一进迎仙宫,就听见韦淇坐在榻边絮絮叨叨,把李显做过的不爱惜自己的荒唐事都翻了出来。 “显,你也老大不小了,以后不许喝酒,也不许找那些妖妖娆娆的小宫女……” 裹儿尴尬不已,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还是素云高呼了一句:“七公主你来了。”这才把裹儿营救出来。 裹儿面色如常地进了殿,李显恍若重获新生,忙起身,不料起猛了头更晕,一下子跌在榻上,吓得韦淇裹儿连忙上前扶住他。 韦淇赌气道:“你连自个儿都不爱惜,活该你受罪。” 李显露出一抹苦笑,捂着头“哎哟”呼痛。裹儿问韦淇:“阿娘,太医怎么说?” 韦淇气道:“还能怎么说,就是风疾。则天皇后的身体多好,好的不像,专门照坏的长。” 裹儿问:“太医开了什么药?说了什么时候能好吗?” 正说着,重润端着药进来了,韦淇接过来,用口细细吹了喂李显。李显本畏苦喜甜,不想喝药,但儿女都盯着她,妻子又端药威逼,只好从了。 李显喝完,满口酸苦,期待地看向韦淇。韦淇冷哼一声,倒了一盅温水,又命人拿了大漱盂,让李显漱口。 李显被苦得虚弱地躺在榻上,有气无力道:“嘴里没有滋味,吃个盐渍梅子干倒好些。” 韦淇道:“吃什么吃,太医要你吃清淡些,连盐都不许你多吃,更何况石蜜?你好生养着吧,当年你阿耶病重时什么情形,你也都见过。” 裹儿只好看向重润,问:“阿兄,太医说严重不严重啊?” 重润笑了一下,安慰裹儿道:“发现得早,用心调理,问题不大,只是不能过于操劳。” 裹儿松了一口气,连声道:“这就好,这就好,吓死我了。”太宗皇帝享年五十二,高宗皇帝享年五十六,她阿耶今年已经五十三。 裹儿朝阿耶看去,只见他正咕咕唧唧与韦淇说石蜜的事情,韦淇自然疾言厉色。裹儿心疼阿耶,说:“阿娘,阿耶都已经病成这样,你就不要再说他了。” “对对对,裹儿说的是。”李显遗传了父祖的嗜好,喜甜喜肉,他又是皇帝,下面的人自然顺着他,这样一来不得风疾才怪呢。 裹儿继续道:“阿耶忌口已经很辛苦了,别的就让他顺心如意些。” 李显的笑容凝滞在脸上,重润噗嗤一声笑出声,韦淇也跟着笑起来。 “裹儿,我可最疼你了。”李显略带不满道。 裹儿脸上露出甜美的笑容,问:“阿耶,你想要什么玩的,用的?” 李显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他阿耶临终前,祈求上天延命返回长安的一幕,脱口而出说:“我想回京师。”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不及,忙道:“我就随便说说而已。”从神都往长安转运粮食耗费巨大,裹儿和重润爱惜民力,心里是把神都当做都城的。 第132章 裹儿出生在流放途中,重润很小就跟着家人流放,故而两人对京师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但对于李显而言,京师是他的家,是他长大的地方。 重润看向裹儿,想了想说:“太医说了,阿耶你这个病要静养,天渐渐冷了,温泉宫有利于修养,回京师也好。” 裹儿道:“阿兄说的是,阿耶去温泉宫养病是个好主意。” “真的?”李显精神一震。 裹儿和重润一起点头,李显笑起来,又扭捏道:“不行,还是留在神都吧。” 韦淇拍板道:“想去就去,你是天子,富有四海。” 裹儿笑劝:“今年关中丰收,无妨。” “那好吧。”李显“勉为其难”地答应了,立刻要叫重臣商议西返京师的事情。 韦淇说:“刚吃了药,你歇歇睡上一觉,下午再叫人也来得及。” 李显只好继续躺着睡觉,但精神明显好上许多,韦淇转身松了一口气。 裹儿和重润告辞离开。路上,裹儿又问了一遍阿耶的病情,重润叹了一口气道:“太宗、阿翁都天不假年,阿耶也得了风疾,我心中着实担忧。” 裹儿想了想,说:“阿兄……” 重润看向裹儿,问:“怎么了?” 裹儿说:“阿兄,你想过监国吗?” 重润一愣,盯着裹儿,只见裹儿点点头,继续道:“有些事情咱们要早一点考虑。”太子监国,为日后继承皇位做准备,也是为稳固皇后一脉皇位的传承做准备, 重润低头沉吟,道:“我如今是知政事,也就差个名分。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 两人走到宫门口便分开了,一人回了东宫,一人去了值房。 下午,有宫人过来请重臣入宫议事。相公们连同吏部尚书宋璟一同去了徽猷殿。 李显睡了一觉,头疼稍减,便迫不及待叫人过来,宣布回京师的事情。 大臣们吃了一惊,但见太子和公主没说话,自然也不会说什么反对的话。 李显笑着补充了一句,说:“太子和公主孝顺,奏请让朕去温泉宫静养一段日子,过了年就回神都。” 姚崇道:“陛下龙体要紧,不知是怎么安排?” 李显说:“朕召你们来,就是商议这件事情。对了,太医说朕静养,不要过度操劳,这国事如何处理,你们商量出个章程来。再去找钦天监,把出行的日子定了。” 大臣们吃了一惊。魏元忠道:“朝廷有旧例,皇帝幸离宫,百官跟随。陛下年后就回来,神都需要一位德高望重或身份尊贵的人留守。” 李显说:“太子和公主随朕去京师,相王、温王和雍王一家也都去。” 相王、温王和雍王,一个是做过皇帝的弟弟,一个是皇子,一个是侄儿,三人离皇位很近,李显自然要把他们带在眼皮底下。 魏元忠想了想,道:“臣老迈,恐不能奔波,陛下若是不弃,臣愿留守神都。”魏元忠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最近半年也不怎么管事了,不如把跟随皇帝的机会让给年轻人。 李显说:“魏公是国之柱梁,要多保重身体啊。” 魏元忠回:“臣多谢陛下关怀。” 李显看向姚崇道:“姚卿,你确定留守神都的人员名单,拿不定主意回禀朕。” 魏元忠年纪大了,慢慢不管事儿,姚崇这位敢于任事又做出了成绩的人,不知不觉成为除了太子和安乐之外,李显最看重的宰相。 姚崇道:“是,陛下。” 李显道:“朕有了春秋,太子这些年在朝中历练,做事越发老成。回了京师,朕去温泉宫静养,太子就在京师监国,你们用心辅佐太子。” 众人道:“陛下英明。”他们的心稍稍放下,不过他们的心似乎放早了。 李显继续道:“公主与朕一起温泉宫。她在工部做得很好,因着要修建工程,就让公主知户部事。”裹儿应了。 李显看了宋璟,道:“朕冷眼看了两年,宋卿主持铨选,刚正无私,有功必赏,着命你参预政事。” 宋璟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立刻跪下谢恩。李显这人有很多缺点,但对于他认可的人却是极好。 “其他的事情,你们商议着来,朕乏了。”李显道。 众人正要散去,韦安石忽然出列说:“陛下,朝野对一件事议论纷纷,还请陛下裁决。” “什么事?”李显眉头微蹙。 韦安石回道:“太子早已成年,尚未定太子妃,又无子嗣。朝野上下私议此事已久,皇嗣绵延关乎江山社稷,请陛下慎重。” 一时间,众人都看向重润,重润倒是怡然自得,有人又将目光转向裹儿,心中不知盘算些什么。 第136章 太子妃 公主不会生,我也不能生 李重润的太子之位稳若泰山,他是高宗皇帝册封的皇太孙,皇帝唯一的嫡子,皇后也深受宠信。若非二张,他也许早就娶了太子妃。 东宫囚禁数年,李显登基后,重润解除圈禁,成为了朝野毋庸置疑的皇太子。 先前,韦淇也有心思给他选太子妃,但他对这些世家名门闺秀,挑剔不已,气得韦淇差点撂开手。 眼见他年纪越来越大,依然没有选定太子妃,韦淇催着李显去劝说。当时,重润的回答是必要找一个宽厚仁慈能容人的女子才好。 李显明白重润话里的意思,他想找一个将来能容下裹儿的人。 李显对此深有体会,他元妃的母亲常乐公主,早年与阿耶关系融洽,但圣人不喜欢常乐公主,因而阿耶与常乐公主的关系渐渐疏远。元妃幽死,常乐公主与驸马自杀,这些都与圣人有关。 李显与韦淇说了,二人心疼小女儿,故而也不着急催了。再者,重润身为太子,丰神俊朗,且性情温和,更不会缺女人。因而重润的婚事一直蹉跎至今。 宫里帝后忽视,外面小道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 一种说法是太子不爱红妆爱蓝颜,这不是胡说,是有迹可循的,废太子李承乾、前太子李弘,废太子李贤都有宠爱娈童的传言。这不算离谱。 还有一种离谱的说法是安乐公主闹着陛下皇后不让给太子娶妃,想要把儿子过继给太子。重润确实时常接植儿到东宫小住。 帝后态度消极,重润来一人挑剔一人,裹儿不管这事,故而这两三年都混过了。 此刻被韦安石冷不丁地提起,李显打个个哈哈,说:“太子娶妃,是国事,也是家事,需要从长计议。既然没别的事,你们都散了吧。” 韦安石有些小心思,但并不想和皇帝硬碰硬。他虽和韦皇后同为京兆韦氏,但不在同一房。且韦皇后父亲和弟弟皆亡,她对韦家的态度只是略亲近些。 韦氏出了皇后,但家族并没有像武氏那样飞黄腾达,他们面上矜持,心里却迫切想着权势。 众人散了,裹儿与重润留在宫中没有走,要盯李显喝药,听太医看诊。 李显多次重申:“我不是小孩子。” 重润和裹儿只是笑笑,李显感到既欣慰,又无奈,还略带一些小委屈。 房州的岁月早就消磨掉了他的雄心壮志,现在活着的不过是希望家人平安顺遂的普通人。 李显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却有一双出色的儿女,这让他感到骄傲和自豪,足以有颜见列祖列宗了。 至于女儿涉政,前头有他阿耶顶着,祖宗的压力一时半刻轮不到他。他比阿耶还要强上一些,裹儿可是李家的血脉。 其实,这次风疾不仅让韦淇等人如临大敌,也让李显的心骤然提起。他实在放心不下他的皇后,儿子和女儿啊。 他虽然不像阿耶那样聪明,但也知道因为他的存在,皇后、太子和裹儿就像三个星星紧密地拱卫在他身边。 若他 去了,皇后、太子和裹儿都要散了,各自为政,必定有人受伤,这是李显不愿意看到的。李显不求能像阿娘那样长寿,只要能媲美高祖就好。 李显喝完药,外面起了风,不好出去散步,但呆在殿里又睡不着。韦淇便命人叫来乐工和优伶为李显解闷。 “你们留下一起看。”韦淇见裹儿和重润要走,便道。 二人说:“我们有别的事,要先过去。阿娘,看着阿耶不许他喝酒。” 李显面上苦闷,叹说:“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天天喝苦药渣子,我这皇帝当着有什么趣味。” 韦淇给了李显一个白眼,叮嘱儿女两句才放人走。 裹儿和重润并肩走在路上,裹儿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问:“阿兄,你什么时候娶太子妃?” 路上只有两人,重润想了想,摇头说:“我不想娶太子妃,也没遇到能让我起了娶太子妃念头的女人。” 重润见过许多女人,她们身上的闪光点让身为男子的他也为之叹服,如则天皇帝之威重,如母亲之坚韧,如太平公主之雍容,如裹儿之勇敢,如上官婉儿之才华横溢,如仙蕙之聪慧…… 第133章 重润早些年羡慕过父母的情谊,也想找一个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妻子。 然而重润见过很多名门闺秀,有才名者,他嫌人连湘灵小丫头都不如,还敢自称才女;有品德者,他嫌人只是读腐了书,不懂得大仁大义,画虎不成反类犬;有貌者,他嫌人还没有自己长得好看…… 幸亏他没说出来,要是说了出来,哪怕他是太子也要吃几本弹劾。他这不是选太子妃,而是选皇帝嘛。 裹儿听了,狐疑地看着他,道:“你……你是不是有断袖龙阳之好?” 重润差点被口水呛了,叫屈道:“我有没有,你难道不知道?对了,崇训和延秀哪个更得你心?” 裹儿听了,给了重润一肘,瞪着他道:“你再乱说,我告诉阿娘去。” 重润:“……告状鬼,你是小孩子吗?” 裹儿冷哼一声,重润忽然叹息一声:“其实这样也不错。” 裹儿疑惑地看着他,重润伸手拍她的头,连珠炮似的说:“你跨五岭道修了吗?捍海塘建了吗?括户完成了吗?税收改了吗……” 裹儿一言难尽地看向重润,道:“不要转移话题。” 重润说:“不是转移话题,我想看看我们治下的大唐到底能变成什么样子。” 裹儿闻言,眼睛里露出憧憬之色,道:“当然是民富国强。” “民富国强啊,国强容易,但民富难啊!”重润忍不住感慨起来,隋朝国家强大,但普通百姓生活地十分艰难。 裹儿顿感压力,立刻把有的没的抛到脑后,说:“我要回值房做事去了。” 两人正巧出了宫门,重润脸上露出笑容,停下脚步,目送裹儿干劲十足地大步朝值房去了。 太平公主一听说皇帝要西返京师,立刻进宫,对李显说:“阿兄,你不能走,至少等我的学堂开学了再走。” 太平公主现在一心扑到她的学堂上,朝政上进一步的心思淡了,只想维持现状,所求不多,自然也没那么多忌讳,她又了解李显的本性,故而随意许多。 李显道:“这……钦天监算好了日子……”他也像早点回神都。 太平公主继续说:“你不仅不能走,还要御驾亲幸致知院。” 李显迟疑说:“钦天监……” 太平公主冷笑道:“他们知道什么,昔年武王伐纣风雨交加,钦天监也说不宜出行呢。明君出行,何必在意什么日子。” 李显:“啊……好。”太平公主与李显定下日子,满意地走了。 太平公主劝完李显,又派人给裹儿说,让她那日务必过来。 裹儿知道后,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她本意是要带植儿荣娘随圣驾回京师,但是刚开学就请假,不说太平公主不同意,这也不利于植儿的学业和交友。 于是,裹儿叫来崇训商议,崇训听了立刻道:“我留在神都照顾他,你带着荣娘回京师。” 裹儿笑说:“那植儿就交给你了。” 崇训身着祥云暗纹的银袍,愈发显得超逸了。他闻言,微微笑了一下,说:“分内之事,荣娘年纪小,你更要费心。” 裹儿笑起来说:“彼此彼此。”正说着,忽然有侍女过来问要不要用饭。 崇训起身要走,裹儿挽留道:“一起用饭吧。” 崇训道:“如此却之不恭了。” 侍女提了锦盒进来摆饭,这对相敬如宾的夫妻时隔多日又重新坐在一起用饭了。 吃罢饭,崇训回到渡月山庄,裹儿去了竹园,武延秀正在等她。 见她进来,武延秀殷勤地接衣奉茶,问长问短,裹儿奇道:“今日怎么这么热情?” 武延秀笑说:“我听说圣人要西返长安,公主定要去的,不知我……我留在神都可是会想念公主的。” 裹儿了然,招手与武延秀耳语了两句,武延秀眼睛一亮,凑上前搂住她笑问:“当真?” “自然当真。”裹儿颔首,深觉男色惑人。武延秀吃了几杯酒,又劝裹儿吃了一两杯,不免有几分旖旎的光景,便让人撤了酒馔,放下帐子,尽心奉承公主来。 直至雨收云散,裹儿枕着武延秀的手臂说笑,一时说到子嗣来。她问:“你难道不想有个自己的孩子?” 武延秀摩挲着裹儿的脸,语带哀怨说:“我若是能生就好了,可惜我不能生,哪来的孩子?” 圣人龙驭宾天后,武三思和太平公主引领武家,如今武三思没了,太平公主搞什么学堂,万幸有安乐公主顶上,才使武家维持权势不坠。 没有人比武氏更希望安乐公主平安,包括武延秀。生育对于女子而言,是一道生死关。 对于安乐公主而言,生育也意味着暂离权势中心,陛下患有风疾,没有人能预料到安乐公主离开后,能否重掌权势。 若说以前,武延秀有些小心思,但现在早没了。他只盼着公主日日高升,权势更近一步呢。 裹儿听到他不着边际的话,噗嗤一声笑了,摇头道:“你受不了那个苦。” 武延秀叹道:“是啊,公主身为女子,既要生育和养育儿女,又要和那些男子做一样的事,不曾有一丝懈怠,真是太难得了。” 裹儿听了,高看了武延秀一眼,不期他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越发有长进了。”裹儿赞道。 武延秀得意一笑,说:“公主不会生,我也不能生,不如无牵无挂潇潇洒洒过一辈子。若是有幸,百年之后能葬在公主身侧,已是我毕生所愿了。” 第137章 主事人 大约是闲的吧。 裹儿从来没想到自己能成为武家的主事人。她只在嫁入武家前畅想过,但嫁入之后,就再也没做过梦了,尤其在武三思自缢后。 武周一朝煊赫的诸武接连逝去,武承嗣、武懿宗、武攸宁、武三思……活着的老一辈要么性格恬淡,要么才能平庸,不能担起重任。 武三思死后,太平公主是实际上的武家主事人,但如今太平公主忙着办学堂,撂开了手。 武家不能远离权势中心,武攸暨等德高望重的长 辈商议后,一致选了安乐公主作为新的主事人。 一来是安乐公主宠眷甚隆;二来是安乐公主手段不差,又多谋略;三来就是安乐公主育有武家子嗣,情人又是武家人,与武氏深深绑在了一起。 于是,武攸暨借着太平公主的名头,将她邀入公主府中,将武氏的势力人脉郑重交给裹儿。 裹儿初听时大吃一惊,惊讶地看向太平公主,太平公主颔首道:“武家就交给你了。” 裹儿握着一本稍有厚度的册子,心里猜测里面的内容,是百官的把柄,还是探子的名单,甚至是藏宝图? 太平公主见裹儿没有翻开,道:“武家现在不如从前了。”从前的武家,连太平公主都无法插手族中事务,现在却送到了另一位公主的手上。 武家走过极盛走后,不可避免地向下滑落。 裹儿想了想,将册子推给武攸暨,笑了一下说:“长辈们有知道我性子的,有不知道我性子的,我不是武承嗣,也不是武三思,若你想找像武承嗣武三思那样的主事人,只怕找错人了。 我要做的事情很多,说不定要捡几个紧要的人家立威,有可能是武家,有可能是我的亲姊妹,有可能是京兆韦氏,也有可能是宗室…… 我若拿了这个,对武氏的管束必要严上十倍百倍,说不得还要杀武家的人。你们还是收回去吧。” 武攸暨武攸止等人面面相觑,太平公主则用口细细吹着茶汤,怡然自得。 武攸暨将册子推回,对裹儿说:“小公主有此心,就是武氏的造化。” 武攸止想了想,道:“依我说,武氏也该整治整治了。纵观历史,外戚能有几家延续?吕氏族灭,霍氏败亡,我们现在依然享受荣华富贵,全赖陛下仁慈。” 其他人也道:“说的是,小公主就收下吧。” 裹儿的手敲击着册子,阳光通过白皙略如玉的手,落在靛青的封皮上,跃动着朦胧的橙红。 裹儿笑了一下,抬起头,目光扫过仅存的武家人,手狠狠按下,发出“啪”的一声响,道:“丑话说在前头,我不会拿它为武氏谋私利,也不会为自己谋私利,甚至将来还要拿武氏开刀做法。 过去的事,圣人和陛下没有追究,我不说什么了。但是从现在开始,若有人作奸犯科,我会追查到底,绝不姑息。你们家里现在有什么狗屁倒灶的事,该安抚安抚,该放人放人,该出钱出钱,该道歉道歉,该给公道给公道……” 除了武攸暨,其他人脸上都不好看,一阵红一阵白,太平公主细细品着香茗,置身在外。 裹儿见状笑了一下,说:“诸位长辈,你们现在可以把册子拿回去,找个合适的人接手。” 武攸暨摇头,道:“小公主正是最合适的人。武氏无才无德,赖圣人天恩扶摇而起,又托福陛下,才保全至今。” 第134章 说着,他看向兄弟侄子,道:“三十多年了,武氏结的仇比海深比山高,若没有擎天之柱支撑,须臾合族皆灭。殷鉴不远,所宜深慎。 这也是我们选小公主的原因,她正直仁厚,一心为百姓,又年轻,且敏锐勇敢,会带领武家走出一条路来。 即便失败了,也不打紧。我们原不过升斗小民,享受了这么多年的荣华富贵,也该偿还了。” 武攸止等人听了,说:“合该如此。” 裹儿道:“既然这样,我就却之不恭了。我话也撂在这儿,只要武氏安分守己,没有人敢来找你们的麻烦。” 武攸暨等人起身,道:“武氏就托付给小公主了。” 太平公主笑说:“你们都说完了,该说我的事了,说起来我还要谢谢裹儿。” 裹儿奇道:“谢我什么。” 太平公主笑道:“你家的植儿留在神都,别家的孩子也不好离开。不然我这学堂刚开,就空了大半,脸上也不好看。” 裹儿笑说:“即便我把人带走,姑母也有的是手段。”太平公主闻言笑起来,与裹儿说起话来,其他人见无事纷纷散了。 裹儿掌握了武家暗地的力量,正巧手头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要早早布局,但苦于没人手,现在这人手就来了,也好试试这些人的成色。 过了两日,李显带着宠臣御驾亲临教义坊的致知院。太平公主、武攸暨、相王等人出门亲迎。太平公主自然也请了相王。 李显下了御撵,叫起众人,并让太平公主和相王伴在左右。 他与弟妹叙了寒温,目光扫过数人合抱的银杏树,只见枝上挂着璀璨的金叶,在明媚的阳光下熠熠生辉,风一出来,呼啦啦作响。 “你们还记得这株银杏树吗?”李显脸上露出回忆的神色。 教义坊的宅邸原本是武曌赐给其母荣国夫人的,几经转手,最后归了太平公主。三兄妹少时都曾来过这处宅邸。 相王笑道:“我们当初还猜这树的年纪呢。” 太平公主说:“我记得好像是四兄猜对了。” 李显点头道:“嗯,就数相王猜的离实际年份更近。” 相王说:“我就大着胆子说了个数,没想到它的寿命比我说的更久。” 李显道:“这宅邸养树,也养人,办学堂正好。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要是能培养出如这银杏树的擎天巨擘就好了。” 太平公主闻言笑起来,说:“阿兄心里想要的是周公管仲诸葛亮那样的贤臣,只怕我无能,要辜负阿兄的期望了。” 相王道:“明君现,贤臣出。如今朝堂人才济济,我虽多病,但也听闻安乐公主的令名,外头传言她有管仲之才。” 李显闻言笑道:“你不要夸她,她最是淘气。”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裹儿在后面挽着韦淇的手臂,正在给韦淇介绍这里的景致。 众人簇拥着李显走过石拱桥,桥下是一弯浅浅的小溪,对岸是一处大殿,匾上书着“有教无类”。 李显看到这个笑了,赞道:“这个好,亏妹妹能想出这几个字来。”相王也跟着赞叹。 进了殿,众人依次落座。李显和韦淇坐在上首,左右分别是太平公主和相王。侍女奉上茶酒,紧接着穿红着绿的幼童鱼贯而入。 待李显等人看清后,纷纷忍笑,那为首的可不是李显的外孙和侄孙们? 不论男童女童,脸上都涂着两团大红胭脂,嘴唇也涂得红红的,梳着双丫髻,腰间挎着小鼓。 乐声响起,这些孩童你乱一拍我抢一拍地跳起了《长命女》,顿时将众人逗得忍俊不禁。 李显转头向太平公主笑说:“定是你出的主意。” 太平公主笑说:“阿兄,你说跳得好不好?” 李显笑起来:“好好好,都赏!” 孩童们跳完,李显看得可乐,勉励了几句,又赏赐了东西,才说他们退下。这些孩童立刻就像被猫儿追赶一般,掩面飞快地跑了。 他们的父母就在席上,笑得正开心,还嘲笑他们。 裹儿对众人自豪道:“看,第一排左边第三个是我家的植儿,跳得比左右灵活多了。”崇训拉她不住。 植儿在跳《长命女》时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落,登时满脸羞红,僵硬地跳完舞。一听散了,立刻跑了,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裹儿和崇训嘀咕道:“植儿的黑历史一定要记下,等他成亲的时候给宾客们看。” 崇训虽然不知什么是黑历史,但看现在情形也明白是什么了,不忍道:“孩子面皮薄,这么逗人不大好。” 裹儿摇头笑说:“你就是心太软,慈父多败儿。”崇训欲言又止,最后叹了一口气。 孩童们下去后,又有少年少女抱着乐器上来演奏。散了后,侍女奉上肴馔。众人吃了,散去更衣。 一顿饭的功夫后,众人复入席中。太平公主建议效汉武帝柏梁体联句,先请李显开了头。 李显笑着说了一句,近侍大臣依次联上,联不上的罚酒吃,最后是上官婉儿结的尾。 李显又看过院中的学堂宿舍,称赞不已。因时间不早,内侍屡次催促,才带人回去了。 裹儿跟随李显回皇宫,但她留在值房,筹备西返京师的事情。过了三日,皇帝仪仗从宫门蜿蜒而出,朝西去了。 这是李显即位后,第二次返回京师,上次是送则天皇后灵柩归葬。 李显也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头也不晕了,甚至还蠢蠢欲动想要出去策马奔腾。 韦淇拦住他,说:“你省省吧,药还没断,就出去吹风。”李显只好悻悻作罢,又叫来相王等旧人叙旧,回忆往昔。 韦淇忍不住和裹儿悄悄嘀咕说:“他怎么越来越像个小孩子似的?” 裹儿道:“大约是闲的吧。”李显自从宣布太子监国后,又仗着生病,便让太子和诸位相公商量着裁决政务,一般的事情不必告知他。 到了京师,李显在含元殿召见完百官并京师留守官宦后,立刻留下太子在京师监国,自己则带着皇后、女儿以及宋璟韦安石等人前往温泉宫。 温泉宫背山临渭,规模宏丽,楼阁台馆顺山势而错落其间。汤池氤氲,虽是深秋初冬,亦是温暖如春。 第138章 春风得意 谁上的奏疏,这么刁钻古怪?…… “公主,来玩啊!” 裹儿中午吃罢饭回来小憩,路过殿内的汤池,忽然从珠帘里伸出一只赤裸裸的手。 她低头看去,只见武延秀拨开珠帘露出脸,笑说:“公主,来玩嘛。” 裹儿俯身伸手摸摸他的脑袋,问:“我上午见你兄长和五姐夫还有几个宗室打马球,你怎么不去?” 武延秀笑回:“我在等公主回来,这汤池泡着也舒服。”他说着,双手握住裹儿的手,眼睛闪烁着期待的光芒,“公主,一起玩嘛。” 裹儿笑着推辞说:“不行,下午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 武延秀问:“你准备回来歇多久,保管误不了你的事。” 裹儿盯着武延秀想要推辞,只见他发尾湿漉漉地落在肩上,越发衬得肌肤白皙,水珠儿从修长的脖颈上滚过骑马蹴鞠练出的好身板,从内到外透着精壮和色气。 武延秀见她意有所动,哗啦一声从池中站起来,撩起珠帘,一把将人抱起,进了温泉。 裹儿气得拍武延秀的胳膊,然而硬邦邦的,反而打得手疼。她嗔道:“你真是……” 武延秀将人抱在膝上,耳语说:“一个月统共就两三天能够肆意,公主可怜可怜我吧。” 裹儿啐了他一口,骂了几声。不一会儿,汤池中传来男女嬉笑的声音。 待裹儿坐在镜台前梳妆,早已将武延秀骂了七八遍。武延秀端着靶镜,满脸陪笑说:“马上就好了。陛下不会怪你。” 裹儿说:“快别说陛下了,他是真来这里游玩了。奏本也不看,全推给我和两三位相公。对了,他说过两日要看打马球比赛,你马球打得好,若是不去,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你的才能?” 武延秀连声道:“去,当然去,我给公主争光。” 裹儿微微一扭头,武延秀也跟着移动靶镜,说:“这话说的是。你本不是什么平庸之辈。” 裹儿起身,武延秀放下靶镜,取了绛红的披帛来,笑说:“我送公主出门就过去。” 到了温泉宫后,君臣们不约而同地放松下来。李显接连设宴,观赏歌舞,处处是笙歌。 裹儿换下官服,穿上常服,因着温泉宫室内暖和如春,她身上葱绿短襦,柳黄长裙,绛红披帛,青春烂漫。武延秀捧着一领石青斗篷跟在后面。 穿过长廊,待裹儿进了暖殿,武延秀才转身回去,换了骑装,牵来骏马,找兄长武延基去了。 裹儿还未进殿,就听见里面笙箫阵阵,拦住宫人,问:“谁在里面?” 宫人笑回:“陛下、皇后,上官婕妤还有几个会作诗的官员在里面呢。” 第135章 裹儿闻言,刚要进去,就听后面有人唤自己,原来是宋璟,便停下脚步,问:“宋公,你是来找陛下?” 宋璟听见里面的说笑声,眉头微微一蹙,回道:“太子命人送来奏疏,请陛下裁决。” 裹儿看见宋璟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寺人,怀里都抱着高高的一摞奏疏,奇道:“陛下不是让太子监国,怎么还有这么多的奏本?” 宋璟道:“这刚送过来。” 裹儿先叫宋璟来到东配殿坐下,说:“陛下在神都极少出宫,现在难得开心,不好打扰。太子和重臣商议过的内容到了陛下跟前,也不会驳了。” 宋璟摇头说:“公主这话不妥,陛下乃是万民之主,朝中大小诸事俱要掌控。再者,陛下虽是过来养病,但公主可还记得纣为象箸的典故?” 传言纣王初年尚励精图治,一日吃饭忽然想用象箸,箕子知道后十分惊恐,这奢华的头一开,便再难关上。果然,不出五年纣王筑酒池肉林,以致于亡国。 裹儿自然听懂了,脸色发白,拱手说:“宋公说的是,我受教了。” 宋璟微微颔首,裹儿想了想,说:“我去里面讨陛下的主意。”说着,裹儿起身进了正殿,一股暖香扑鼻而来,乐声悠扬,文士们正喝酒做诗。 裹儿满面笑容走到李显身边,李显见了她忙说:“快来看婉儿做的诗。” 裹儿接来一看,婉媚秀逸的字体赏心悦目,不由得念出口:“……岁岁年年常扈跸,长长久久乐升平。上官婕妤写的真好。” 这是上官婉儿写的应制诗,主要为了歌颂太平和皇帝功德,这几首着实让李显喜欢。 上官婉儿笑说:“公主谬赞了,你若是做了,只怕做得比这几首还好。” 韦淇问:“你怎么过来了?” 裹儿走到李显身后,手搭在他肩膀上,转头笑说:“我来找阿耶说事。” 李显听了,扭头问:“什么事?” 裹儿将京师来的奏疏给李显说了,李显听了便道:“你看着办就是,不必回我。” 裹儿又将宋璟的话如此这般给李显说了。李显一听,道:“你别放在心上,他们就是这样的人,一天不给人找不自在就不舒坦。我换个人过来温泉宫。” 裹儿噗嗤一声笑了:“他是大臣,履行自己的职责,赏他还来不及,怎么要逐人出去?” 李显想了想,道:“既然如此,就这样罢了。”殿内乐声悠悠,下面的文人小声地说着话。 “奏疏我与宋公他们看着办,晚上给阿耶汇报好不好?”裹儿问。李显点头答应了。 裹儿推辞了父母的挽留,离开去了东配殿,将此事与宋璟说了。 宋璟半响无言语,然后叫来其他相公与裹儿一起将这些奏疏处理了,待下午向皇帝汇报这些事情。 闲处光阴易果过,倏忽到了岁末。李显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温泉宫,御驾前往大明宫。重润等率领百官在城外迎候。 岁末庆典祭祀自不必提,到了上元佳节前一日,姚崇匆匆拿了一本奏疏,请了几位相公并太子过来,传给众人相看。 “这是什么,京师的粮价和储备?”工部尚书张锡道。 众人没有说话,只有姚崇点点头。待传看完,裹儿问:“这是怎么回事儿,粮食储备应该能支持到二月啊。” 原先预计的是二月中旬,御驾在天暖和后回神都。 姚崇说:“关中去年秋嫁收成平平,年前也运了粮来,但是陛下临幸京师,又恰逢年节,四方之士云集,这粮就不够了。军队和京师的粮是能保证,但粮铺只怕要粮价飞涨,百姓吃不起饭。” 重润想了想说:“早点回去也好。先派人去附近……从神都调粮过来,抑制粮价。” 说着,重润看向裹儿,裹儿心下明白,估算了一下道:“先让陛下高高兴兴把上元节过了,一月下旬御驾离开京师。” 姚崇道:“如此甚好,越快越好。” 商议完事情,立刻下了命令。不料,李显竟然晚上知道了这个事情,因是一双儿女也同意了,不好说其他的,私下里和韦淇抱怨了两句。 韦淇也是奇怪:“京师粮库中的粮是够的,怎么 就要提前走?” 李显郁闷道:“从古至今哪有像朕这样追逐着粮食跑的天子?” 这话一下子把韦淇都逗笑了,她为儿女说了句公道话:“世上没有逐粮天子,只有体恤百姓的天子。” 李显听了,一扫被扰了兴致的郁闷,顿时高兴起来。 这话又传给了裹儿等人,裹儿好一通撒娇让李显忘了此事,也答应二十一日起驾回神都。 二月初,李显等人回到神都,刚洗去旅途的劳顿,又投入到日复一日的工作中,那口气又提起来,逐渐变为常态。 李显对于温泉宫之行意犹未尽,现在看奏疏也不大看进去,对着韦淇长吁短叹说:“人老了,精力也不济。” 韦淇夺过奏疏,道:“拿来,我看看是什么东西。”结果扫了一眼,又还给李显,揉了揉额头,说:“谁上的奏疏,这么刁钻古怪?” 韦淇不是没看过奏疏,但别的奏疏里娓娓道来中透着追捧和恭敬,这本奏疏都是光秃秃的文字,虽然数字暖心,但韦淇没这个意识,故而瞧数字也是冷冰冰的。 李显反而意味深长地看着韦淇,松了一口气说:“原来不是我年纪大了看不懂。” 这话气得韦淇捶了他几下,说:“定是裹儿上的奏疏。” 李显打了哈欠,看得犯困了,说:“算了,不看了,把他们叫来商议,再听听几位相公的意见。” 韦淇好奇之下,又拿过来,这才看明白,原来是一份江南开发的计划,里面涵盖了水利工程、桥路港口等等的建设。 看罢,韦淇叹道:“她想得忒远了。关中就缺一次粮,怎么就想到了这些,莫非以后连京师也不能长住?” 西北驻扎重军防御吐蕃突厥,关中之地人口繁衍生息,长安常住人口高达百万,这几乎超出了关中平原支撑的限度。 李显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她若是不说得这样透彻,我也只当是荒年所致。来人,叫几位相公过来。” 韦淇闻言起身要走,李显留下她说:“你也来听听,他们怎么商议的。”韦淇留了下来。 宫人答应着去了半日,领了相公们过来。李显将裹儿的奏疏下发下去。 众人看了,李显说:“诸位爱卿觉得如何?” 姚崇回说:“我查过关中历年的天灾,这些年水患多了些,但亩产量变化不大,没怎么主意。只是李侍郎这么一说,倒是有几分道理。” 魏元忠说:“关中人多地少,立国以来便是狭乡,且地力开发殆尽,公主所言有理。”诸人也纷纷发表自己的意见。 李显见众人没提什么反对意见,便说:“这不是什么急事,也不急这一时半刻,诸卿心里有个底,日后做事想着这些就是了。至于修路挖渠的,待工部勘探的人回来再说。” 众人道:“是。”又商议了一些事情,李显便叫他们散去,留下裹儿和重润。 李显笑问:“这是你们的主意?”裹儿和重润点头。 李显说:“日后你们商议了就是。这事不能一蹴而就,需要慢慢来。朕老了,以后要靠你们了。” 裹儿笑说:“阿耶从温泉宫回来,面色红润,精神更好,仿佛是年轻了几岁似的,怎么能说老呢?” 重润附和说:“裹儿说的是,我们还要阿耶指点呢。”李显摇头笑了,说:“你们都已经长大了。” 他去温泉宫几乎不理政事,太子坐镇京师,裹儿代他处理政务,一点岔子也没出,这让李显既欣慰,又感慨。 从这日后,百官隐约觉得朝堂发生了变化,大部分事情交到中书门下,太子和公主就能决定了。 裹儿这些日子干劲十足,春风得意。当然,比她更得意的是那些考中明经进士的文人。 出榜后,中第之人呼朋引伴,赏花作诗,更有甚者流连秦楼楚馆,得意非凡。 这日,裹儿骑马带着仆从去上朝,马儿正跑着,忽然火把照见两人直往路上扑。 裹儿立刻用力拉紧缰绳,才使马儿停下。仆从喝道:“什么人?不要命了。” 一人声音发颤,道:“民女有天大的冤情上承公主,请公主为我的姐妹伸冤。” 裹儿翻身下马,只见这名女子颤巍巍捧着一张状子,身边是刚留头的小丫头,便问:“为何不去找洛阳令?” 女子说:“民女发现姐妹过世,便派人告知衙役,衙役看过后,没说什么就走了。” 裹儿心生疑惑,命人接来状子,借着火把的光芒看了,越看眉头越紧。 金刚小声催促她上朝的时间近了。裹儿回神,指了一名仆从说:“天冷,你送她们回去。这事,我会查清楚的。” 女子感激不急,磕头说:“多谢公主殿下。”裹儿等人复翻身上马,朝皇宫去了。 第136章 第139章 曲中姊妹 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 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古往今来大多如此。 上朝拦道女子所述的冤情也是这样的情况。这日,裹儿特意回到公主府,得知了来龙去脉。 原来是拦道伸冤的女子名唤蒋丽楼,曲中有姊妹孟云织。孟云织有个相好的才子叫吕毅,这吕毅屡试不第,花光钱财,饥寒交攻,快要冻死之际碰到了曾有几面之缘的孟云织。 孟云织认出人后,立刻解下自己的鹤氅给吕毅披上,又叫侍儿扶他进屋梳洗吃饭问医买药,吕毅这才活了下来。 后来,两人相好。孟云织用自己的积蓄为吕毅赁房买仆,供他读书,以待及第。 这吕毅素有才学,果然今年春上进士及第。孟云织本以为苦尽甘来,终身有所托。 没想到这吕毅忘恩负义,闭门不见,只派仆从上门传话说,他进士及第,将来朝中栋梁,孟云织乃娼妓贱籍,岂能为她玷辱此身? 孟云织不信,亲自上门求证,结果吕毅依旧避而不见。孟云织再三堵人,见了吕毅,却被他推开,羞辱一番。 孟云织是烈性女子,悲愤绝望之下,留下遗书,投湖而死。曲中姊妹气不过,报到官府,官府来人验过,只说是自杀,与吕毅无关。 蒋丽楼与孟云织只是认识,她素有侠气,听闻噩耗,为姊妹奔走呼号,耗尽力气也动不了吕毅分毫。 孟云织命丧黄泉,吕毅却连中博学宏词科,即将授官,大展宏图。 无奈之下,蒋丽楼素闻安乐公主仁厚爱民,又是女子,便冒死拦道伸冤,为姊妹求个公道。 裹儿听完,叹息一声,对武朵儿等人说:“这是个可怜的人啊!” 武朵儿跟着叹息:“痴人啊,但朝廷律法奈何不了吕毅。” 说着,她看向裹儿问:“这吕毅已授了校书郎,不日上任。”校书郎乃是文士起家良选,许多高官重臣多是校书郎出身。 裹儿冷笑一声:“做个屁的官!如此忘恩负义之人,进了官场也不过是媚上欺下之徒。” 武朵儿说:“他本庶族,年轻又有年华,宋公看重他,故而授了校书郎。” 裹儿心下明白武朵儿的担忧,科举以文取人,武朵儿怕有人拿科举取人无德攻击科举,还有博学宏词科才开,就出了这档子事,宋璟脸上也不好看。 最好的办法就是不闻不问,让这个畜生在朝堂先招摇一阵子,然后拿住错处罢黜他,这样既能免了一场朝堂争斗,也能全了宋璟的面子。 但是裹儿偏不。 武朵儿担忧说:“公主,孟云织是自杀,与吕毅无关,朝廷治不了吕毅的罪。” 裹儿听了没有说话,半响才道:“杀孟云织还有这世道。”武朵儿诧异地看向公主,却见她红了眼圈。 裹儿苦笑一声,说:“且不说别的,就说行院女子待客陪人,哪有不怀孕的?生又不能生下来,打胎去了半条命,若是不想怀孕,只能要吃那朱砂之类的毒药,损耗根基。” 裹儿如何了解这些的?当然是派人问了许多太医和大夫后知道的。则天皇帝当皇后时,不好拒绝恩宠,且多一个孩子多一分保障;太平公主享受情爱,免不了要生孩子。 但裹儿不想这样,驸马等男子不能勉强她,她身为女子当官做事要付出比男子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再说她已有一男一女,便决定不再生了。 为此,她派人寻求避孕的法子,得了许多,但大多是无稽之谈,剩下的多是要损伤寿命根基,算下来只有一两个好法子,要么在特定的时间行房,要么男方用鱼鳔肠衣。 但是行院女子不能用这两种,只能用那些损伤身体的法子,故而英年早逝者比比皆是。凄惨的处境和旁人的歧视,再加上鸨母嫖客的虐待,她们这些女子怎么能不抓住每一个救命的机会?即便是一根稻草。 武朵儿跟着沉默下来,她算是命好的,进宫为奴婢后,被则天皇帝选中当了女官,后来又跟了安乐公主。 “那公主打算如何?”武朵儿问。 裹儿道:“早晚有一天……” 武朵儿说:“但眼前这事,公主是什么打算?” 裹儿不假思索说:“当然是要管到底。” 次日,众位相公在中书省议完事,裹儿突然笑说:“说到新科进士,我想起一件昨天的一件事。” 众人问:“什么事?” 裹儿没有卖关子,将袖中蒋丽楼的状子取出来,传给众人看,说:“昨日一片漆黑,要不是骑得慢,那个往我马上撞的人不死也残。” 众人心中纳罕,见安乐公主不欲多说,便几人围着看过状子,皆是眉头紧蹙。 “仗义每多屠狗辈,这行院之中也有有情之人,可惜了。”众人皆叹。 宋璟蹙眉:“吕毅……他今年连中进士和博学宏词科,已经授了校书郎一职。” 其余人皆惊诧地看向宋璟,宋璟气道:“没想到竟然是这样忘恩负义的混账。” 其他人也道:“即便不喜,也不差一双筷子。” 裹儿说:“我已派人查明,蒋丽楼的状子属实。救命之恩,如同再生父母。这人被救了命,又吃孟云织的,花孟云织的,住孟云织的,便是父母最多也不过如此,他呢,一朝得势,便一脚踢开再生父母,狗彘不如。” 宋璟道:“真是狗彘不如。”众人跟着附和。 宋璟是吏部尚书,主持铨选。这人的政治寿命算是完了,不过早在裹儿查实事情的那一刻也就完了。 果然,当天没过,就有监察御史上书弹劾吕毅忘恩负义致使救命恩人绝望自杀,宋璟得知后立刻将人罢黜永不录用。 谁不怕白眼狼?众人倒没怎么反对。 晚上,裹儿在宫中用膳时将这事给李显韦淇说了。韦淇道了一声好,对裹儿说:“你不知道男子忘恩负义的有多少,这孟云织也算是伸了冤,所以不要对男人太好。” 李显默默用饭,没有吭声,许是韦淇想起什么,又笑说:“像你阿耶这样的男子举世也就这么一个人。你不要被你府里的兄弟迷惑了眼睛。” 李显咳了两声,抬起腰腹,神情得意,忽视皇后口中的“兄弟”二字,说:“你阿娘说的是。” 裹儿掩口窃笑,被重润拿筷子敲了手背。 吕毅罢黜永不叙用的消息飞一般地在坊中流传,蒋丽楼等姊妹们又哭又笑,哭孟云织痴傻,笑大仇得报,相约拿着香烛纸马到坟前祭奠焚烧,告慰孟云织在天之灵。 吕毅得知后,如遭晴天霹雳。落到这种地步,本是他罪有应得,却怪罪到孟云织身上,恨他阻了自己的泼天富贵,死了也不消停。 抛弃糟糠之妻比比皆是,更何况他弃的乃是一娼妓,朝廷对他太过苛刻,吕毅自是满腹冤屈无处伸,不敢恨朝中官员,恨毒了蒋丽楼。 蒋丽楼出了一口毒气,更不怕吕毅,这吕毅来一次她派人打一次,只打得他不敢上门。 等吕毅回神,却发现周围空无一人,中第后交好的同年好友也如鸟兽散去。日后落魄不堪,再无人伸出援手。 果然朝会时,就有官员上书弹劾,有弹劾科举糊名誊录,中的多是有才无德之辈,又攻击博学宏词科只看文词不看人品。 不待宋璟出声,裹儿就道:“此言差矣。为官者,当德才兼备。唯德是从选出来的是什么,诸位都听说过,寒素清□□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这有什么德行?这些人当初也是千挑万选出来的。 如今科举,糊名誊录,半点没有疏忽,选出的皆是真才实学之人。他们德行有亏,朝廷有的是铮铮御史。” 这人道:“朝廷开科取士本是好的,但博学宏词科考的词学,为官但有材识,何必词学?朝廷诸位相公哪个考过词学?” 哪个当然也没考过博学宏词科,因为博学宏词科到今年才是第二届。 裹儿、姚崇、宋璟等人哪能不知为官和词学没有多大的关系?但为什么要开这一科,无非是给那些考中明经进士的人更多入仕的机会罢了。 人生的分水岭在刚出生时就出现了,身处官宦之家,接触到的资源远非那些庶族能比?书判二科,官宦子弟自幼接触,有些庶族子弟只怕闻所未闻。 然而才学是掩藏不住的,给他们一个机会,就能出头。大多聪明的人学东西也快,朝廷期盼这些聪明人在官场历练,长成能臣干将。 当然,另一个主要原因是为了抑制世家大族,这是李显君臣心照不宣的事情,不足为人道也。 宋璟说:“读圣人之书,效圣人之行。孟子善养浩然之气,故而行文气势澎湃。博学宏词科,选的是词赋和文气。” 裹儿心道,这个借口也行?词赋她信,文气就是瞎扯。 科举已历经百年,朝堂有不少科举出身的官员,当然更多的是门荫出身的官员。 好容易抓住科举的错处,这些官员就卖力攻讦科举,至于结果如何,不管了,反正先出口气再说。 第137章 大唐官员武德充沛,吵着就要挽袖子打起来。李显看得皱眉,以目示意内侍杨思勖。 杨思勖立刻喝道:“肃静!”声音如虎啸山林,众人心中一震,不由得安静下来。 李显斥道:“堂堂朝臣,吵吵嚷嚷成何体统?朝廷选材铨选,多途并举,信赏必罚,有才干者进,不肖者退。无德者占据高位,是御史失职。诸事已明,何必再吵。退朝!”众人只好散去。 裹儿发现,朝臣竟然没有再争论此事。诚然,这有科举已成定例的原因。 裹儿第一次发现阿耶身为皇帝的权威如此之大。 第140章 赎买 裹儿,会有很多人反对的…… 裹儿心中,她阿耶就是个柔弱的人,需要他们保护。 房州岁月中,韦淇时时劝慰李显,是他活下去的支撑;复立太子后,裹儿在圣人跟前为他斡旋;成为皇帝后,李显又受五大臣压制…… 然而,不知不觉中李显已经在朝臣中有了自己的威信。也是啊,阿斗都能成为垂拱而治的“明君”,为什么阿耶不能是明君呢? 再者,阿耶已经当了五年的皇帝。 李显做过天怒人怨的事情吗?没有。他没有大兴土木,没有穷奢极欲,没有薄待老臣,不仅如此,还取得了对突厥吐蕃战争的胜利,海内晏然。 他最出格的就是让安乐公主出任朝臣,但安乐公主也没损害李显的颜面,人品和能力都无可指责。 李显战战兢兢从东宫出发五年后,潜移默化地让朝臣习惯了他这个君王,也坐稳了皇位。 裹儿此刻意识到,她的阿耶早已不需要他们保护了。 那还等什么? 裹儿先前的顾虑消散大半。税收改革,因着括户正如火如荼,不好开展,但其他的事情却可以入手了。 裹儿又开始忙活起来,几乎扎根在户部办公。姚崇问她何事,裹儿悄悄说了。姚崇听完,沉思半响,没有言语。不过,他向裹儿送来不少资料。 两个月后,裹儿揣着整理好的章程先去找阿耶和阿兄商议去了。李显和重润看完,对上裹儿眼巴巴的神情,沉默良久。 “怎么样,怎么样?”裹儿急切问道。 重润伸手盖住裹儿的头,转头向李显笑说:“咱家出了个怪胎,阿耶你是不是抱错了孩子?” 裹儿挥开李显的手,瞪了他一眼,又眼巴巴望着李显。李显若有所思,对重润说:“按理说不可能,当时路上看管得极严格。” 裹儿急道:“什么嘛,行还是不行,说个准话。” 重润叹了一口气,说:“咱们李氏出自西魏八柱国,历经多代,入主天下,若说天下哪家拥有最多的奴婢,当数我们李家。宗室皇亲所拥有的奴婢数不胜数。裹儿,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裹儿说:“正因为我们入主了天下,所以要承担起天下交付给我们的责任。李家与别的家族不同,我们肩负着历史和时代赋予我们的重任。 李唐初创,内忧外患,历史需要一位文武兼备的君王,太宗出世,外败突厥,内安黎庶,天下太平。太宗皇帝完成了他的责任,如今历史迫切需要我们解决新的问题。” 李显问:“什么问题?” 裹儿说:“当然是让黎庶享受大唐的强盛,不管是奴婢、部曲客女、良家、蕃人、世家、勋贵、宗室……所有生活在大唐土地的人都能享受到大唐的强盛和富庶。” 重润诧异地看向裹儿,仿佛重新认识到她。裹儿继续道:“我知道我能做的很少,但做一点是一点,哪怕是微末小事,总比什么不做都强。 大唐立国百年,只要我们撕开眼前的浮华,就会看到下面积弊重生,百姓生活困苦,奴婢部曲客女更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别人可以不在意,但身为李唐皇族的我们不能视而不见。” 李显迟疑地摇头说:“裹儿,会有很多人反对的。” 裹儿说:“所以我才要分几步走,从没想过一蹴而就。” 李显说:“裹儿……其实现在很好。”任用有能力的相公,克制自己的欲望,顺顺当当就能打败九成九的皇帝,平流进取,成为一代明君。 裹儿说:“现在很好,是因为有太宗、阿翁、圣人打下基础,我享受他们的余荫。若我们碌碌无为,后代子孙穷途末路之时,当如何自存?” 李显默然,然后幽幽地看向重润。他老了,国家要交给年轻人。 重润对上他眼睛的一刹那,瞬间明白阿耶的意思,然后幽幽地看向裹儿。他现在无儿无女,虽然性格淡泊,但决不允许皇位传出母亲的血脉。 裹儿问:“阿耶阿兄,你们这是同意了吗?” 李显指着章程,道:“慢慢来吧,先来这两条,下一条请相公们商议府库中的钱财是否够,至于最后一条再等等吧。” 说罢,李显叹了一口气,心道,他养的不是闺女,而是个祖宗。 重润道:“阿耶说的是。” 他不禁回想起前面三代帝王,以太宗之强悍,高宗之城府,圣人之狠辣,裹儿的章程必定能当场施行,且众人不敢有异议,但现在……所谈尚早。 得了皇帝和太子的默认后,裹儿心中十分高兴,万事开头难,总有一天这世间将没有做牛做马的奴婢。 她回去后,将奏疏改了改,再次呈送给皇帝。李显召来相公们商议此事。 裹儿的奏疏里有三件事:第一是罢各州岁贡奴婢,杨思勖、金刚、高力士等人就是通过这种途径被州府长官送至皇宫;第二是严厉打击掠卖岭南黔中福建西域等遐俗之地的百姓;第三是朝廷出钱赎买从神龙元年起,因家贫灾荒质卖为奴婢部曲客女妻妾子孙者的男女及其家人。 众人对于前两种没什么反对的意见,皇帝开恩从自己削减,邀得仁名,与他们家族无关,有何不可? 但是后面一种嘛…… 哪家达官显贵没有在荒年以低价买过奴婢?身强力壮的送到田庄上从事耕种、酿酒、织染等繁重的体力劳动,年纪小的漂亮的伶俐的送到大宅学习规矩和技艺服侍主家。 无论是前一种奴婢,还是后一种奴婢,这些世家出身的人都不愿意放回去。 这人道:“时间久远,这些奴婢的契约无从查起,要查实在很难。” 裹儿说:“只从神龙元年查起,区区五年,有什么难的?且买卖皆有契约,官府中有备份。” 这人说:“只怕有些无契约的……” 裹儿打断他道:“没有契约,那要按掠人法算,掠良家为奴婢者流三千里,买者减卖家罪一等。” 这人一顿,又道:“那些奴婢在主家学了技艺,身价倍增,不知以朝廷以何价赎买?” 裹儿奇道:“念在主家出钱使百姓活命,朝廷才出原价赎买,要不然……” 姚崇道:“这些百姓赎买出来,比照括出的新户,分田地,免六年租庸,免大部分丁税,朝廷再借贷一部分粮食供他们渡过难关。” 裹儿想了想,说:“除借贷粮食外,再加上以工代赈。” 姚崇问:“以工代赈?” 裹儿说:“朝廷招收青壮男女兴建水利或者营造建筑,老人和少年承担一些洗衣做饭的活计。供他们吃饭,发他们工钱,一举两得。” 工部尚书张锡忙道:“好主意啊,一箭双雕,工部已经勘探出不少需要修葺的工程。” 太子也道:“这确实是个好主意,若有家不放这些男女该如何?” 裹儿说:“以掠人法减卖者罪一等处置,绝不姑息。” 太子道:“好,孤觉得不错。” 李显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众人,说道:“率土之滨,莫非吾民。良人为奴婢部曲客女妻妾子孙者,绝人骨肉,朕不忍也。内库另出五亿钱赎买百姓。朕也望诸位爱卿,秉承爱民之心,体恤下情。” 众人道:“是。” 李显说:“这事就交给……” 裹儿道:“陛下,既然是我提出的,当然是由我来办最好,还望陛下成全。” 李显沉思一会儿,说:“也罢,这个差使就给你了。” 裹儿笑道:“是,陛下。”李显便让众人散了。 裹儿心中早已筹划好了,拉上户部尚书姚崇、工部尚书张锡以及吏部尚书宋璟,将自己的详细计划与他们说了。毕竟户部出钱,工部创造岗位,吏部出人。 姚崇见裹儿计划详实没什么意见,张锡更没有意见。宋璟问:“此事需要派人巡视,才能落到实处,派遣何人?” 裹儿说:“你派出的人,我放心。朝廷候选的官员有多少?” 宋璟说:“五六人侯一职,未入仕的明经进士更多。” 裹儿说:“期间查出有官员不遵政令,按律处置,那些人候选的人应该能动一动。” 四人商议完就散了。裹儿回到值房处理政事,忽有宫人唤她,便出去了。 原来是杨思勖,他道:“陛下命我来送内库的钱财。” 第138章 裹儿随他去了,接手了那五亿钱,正要离去,杨思勖忽然道了一声谢。 裹儿愣了一下,然后回神,笑说:“陛下刚才已经说了,率土之滨,莫非吾民。岭南黔中地虽偏远,也不论夷獠,都是大唐的子民。这也是朝廷应该做的,不必感激。” 杨思勖的嘴唇动了动,他不擅长奉承,只道了一句:“殿下,大恩不言谢。” 裹儿摇头,笑了一下说:“岭南百姓多遭掠卖,朝廷有时为州府官员所惑,不能及时查明,使百姓罹难。若朝中岭南的官员多一些,只怕这种情况会少一些。 如今朝廷开科取士,不论身份,只要良家子皆可报名。还有武举,有人如杨内侍这般勇力,正宜参加武举。文武二科,皆可入仕朝廷。吏部尚书宋璟,主持铨选,刚毅正直,刑赏无私,正是有志之士大有可为之际。” 杨思勖叉手道:“多谢公主提点。” 裹儿辞了杨思勖,回到户部,将内库交革的钱财知会宋璟,便继续忙手头的事情。 不出两日,宋璟选了几人,将名单交给裹儿。裹儿一一召见谈话,才将人放出去监察地方长官是否按律行事。 朝廷已经以户部格的形式,将赎买奴婢部曲客女妻妾子孙一事下达州府,令所在长吏切加捉搦,并审细勘责。 第141章 放免 奴婢贱人律比蓄产,要杀要剐,凭…… “怎么又是你?” 长宁公主对同胞妹妹的到来,显然不欢迎,“你每次来我的公主府都没有好事。” 裹儿义正言辞说:“这是什么话?定是有人离间我们姊妹情谊。” 长宁公主问:“那你说你来干什么?” 裹儿一时语滞,长宁公主冷笑道:“我就知道,有什么好事也轮不到我。” 裹儿叫屈:“五姐把我想得太不堪了,咱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长宁公主:“我可不是仙蕙那个应声虫。有什么话,你也不必说,赶紧走人。” 裹儿抱住长宁的手臂,陪笑说:“五姐姐,你是我亲姐姐,你若是不帮我,只怕没有人能帮我了。” 她一面说,一面偷瞄长宁的神情,见她意动,忙送长宁坐下,又是送茶,又是捶背捏肩。 长宁神态稍缓说:“你先说什么事。不能帮你的,就是你跪下来给我磕头,我也不会帮你。” 裹儿笑说:“姐姐才不会如此绝情呢。” 长宁冷冷瞥了一眼裹儿,说:“去年,不知从哪来的圆的扁的御史上书要杀我的奴仆,你不仅不求请,还说杀得好,削了我五百户封邑。这次要我帮你,断不可能。” 裹儿听了,理直气壮道:“姐姐,朝廷关于掠人为奴的法律清晰明了,纵容奴仆掠夺良人就是犯法。朝廷念你身为公主,便将罪算在那奴仆的身上,没有动你分毫。” 长宁说:“我那五百户封邑呢,现在姊妹中就数我的封户最少。” 裹儿意味深长地看了长宁一眼,说:“别让我说出不好的来。阿耶削了你的封邑,你能老老实实不吭声?必定是阿耶补贴你了。” 长宁说:“阿耶补贴我又怎样?” 裹儿说:“阿耶的私房钱全给了你,我和仙蕙都没得过。” 长宁脸上露出一丝自得之色,说:“你们要来,是你们的本事;要不来,与我何干?” 裹儿道:“说正事。朝廷颁布了一条政令,要出钱赎买自阿耶登基以来因家贫灾荒为奴婢部曲客人妻妾子孙的百姓。你这府里,必定是有这样的人……” 长宁一口拒绝:“不行。堂堂公主府,只有买人,没有卖人。” 裹儿劝道:“这是阿耶的仁政,从你这儿就打了折扣,又如何能令行禁止?” 长宁:“你当我不知道,即便不知道,我也猜着这是你的主意。” 裹儿道:“姐姐你既然猜着了,就帮帮我吧。” 长宁摇头说:“不行,我有几个贴心的婢女就是几年前买的,离了她们,我饭都吃不香。” 裹儿出主意:“你既然喜欢,放良后再雇,岂不一样?” 长宁说:“这怎么能一样?奴婢贱人律比蓄产,要杀要剐,凭我处置。他们放良,即便再雇回来也是良人,他们惹了我,我杀了他们,那就是杀良人。 当年二姐杀了个奴婢,阿耶就把她降为郡主,我若杀良人,只怕做县主也难。” 裹儿说:“你是公主,他们岂敢惹你?再说,我听闻你对仆从素来厚道多恩无罚,他们怎么会惹你?若真惹了你,奴婢又如何,良人又能如何?” 长宁说不过,将脖子一梗,把身子一扭,道:“不管你说的如何天花乱坠,不行就是不行,除非让阿耶来劝我。” 裹儿闻言,忽然神情黯然,眼圈也红了,一反常态,也不再劝,只长吁短叹:“我明白了……” 长宁狐疑地看着她,只听她继续说:“我就知道因为女子的身份,连亲姐姐也看不起我。我拼死从幽州回来,官员们排挤我,哪怕我做得再好也无济于事。 这怪谁呢?怪我是个女子,即便身为公主之尊,也要受这糟心气。我与姐姐乃中宫嫡出,是我们的母亲陪阿耶共患难,可是…… 可是宫人所出的孩子因是男的,便可子为郡王,女为县主。我们姊妹的孩子呢,没有爵位,没有封号,长大便泯然众人。我当官为的是什么,为的是心有不甘……” 说着,裹儿便呜咽起来,继续道:“如今连我的亲姐姐都不支持我,我还不如回府中喝酒听歌赏舞,又何必操心受气?” 其实,同产三姊妹的驸马,包括武延秀,身上都有国公爵位,虽说四人都因公主而荣,但爵位的源头都要追溯到驸马的家族。 长宁若有所思,伸手示意侍女下去,见室内无人,凑近道:“若你将来掌握了权势……” 裹儿抬头,正视长宁的眼睛,正色说:“皇子公主只有嫡庶之别,没有男女之分。即便做不到,我也会把皇子拉到与公主相差无几的待遇。” 长宁拍了下桌子,快意道:“好,记住你今天的话,这事我应了。”则天皇帝的余响犹在,且长宁素来看不上异母兄弟,自然对皇子公主的差异感到不满。 “当然,五姐放心。”裹儿说完,又笑道:“姐姐既然应了,何不今日就办了这事?” 长宁嗔道:“你也太急了,难道是怕我虚应你?” 裹儿笑说:“倒不是为这个。这是咱们阿耶的御令,你做第一人,一来是拥护支持阿耶,二来也让满朝文武对你刮目相看,再来几件这样的事情,你的封邑不用阿耶徇私情,就能重封回来。” 裹儿见她意动,又说:“我用别的事绊住了六娘,等她反应过来,只怕这第一人就不是你了……” 说着,裹儿起身告辞,“我还有事,就先走了,姐姐留步。” 长宁相送,说:“慢走。你有什么事?” 裹儿说:“武家也有放免奴婢一堆子的事呢。”长宁听了,心中不免着急,仙蕙、新都、太平都下降武家,若她们得了巧,那自己被削掉的五百户封邑怎么办,难道也要像二姐那样等上几年? 因而越发着急,送走裹儿后,长宁叫来长史,命他将从神龙元年来买来的良家子以及他们的家人即刻放免,今日务必送到官府改换契约。 长史抬脚要走,长宁想了想,叫住他,说:“每人的衣服财货允许他们带回去,再发一年的月钱,那赎买的钱也不要,送给仆从安家。” 管家回道:“是,公主仁慈。” 长宁说:“这事你务必办得妥妥帖帖。”长史又连声应了,长宁打发他下去。 裹儿回到武家,就听侍女说,本家来人了,郎君正陪着呢。她便过去,屋内众男女一见她进来,都站了起来。 裹儿笑说:“今儿是怎么回事儿,怎么来的这样齐全?” 薛崇胤笑回:“母亲让我们子妹过来,说朝廷下令放免良家,家中俱已打发他们收拾行囊,问七公主的章程。” 裹儿一边坐下,一边让茶让座,说:“姑母盛情,受之有愧。” 薛崇胤道:“朝廷命令,又是七公主亲办,岂敢不从?” 裹儿道:“既这样,我也不推辞了。到了时机,我打发人给你们说一声。” 说完,她叹道:“还是自家兄弟姊妹心忧我办事之难,我都记在心里。” 众人连道:“分内之事,岂敢岂敢?”说了一会子话,众人都散了。 过了几顿饭的功夫,有侍女回报:“五公主府长史带着六十多名奴婢去了洛阳府衙。”裹儿心中稍稍放下,又派人去通知诸武到府衙放免良家。 武朵儿对此有些担忧,问:“这些放免的奴婢中多是因为灾荒难以活命,得了主家接济才能活下去。培养几年放出去,只怕他们日后买人时要斟酌一二了。” 裹儿道:“荒年买人能花几个钱?即便是一个小丫头,做了五年工,也早就抵了身价。 第139章 不要听他们瞎胡扯,这些良家买回去不是配小子,就是送田庄耕种。培养,怎么个培养法?不过教漂亮伶俐的良家姑娘音律、舞蹈、针线或者厨艺罢了。对于他们而言,不值一提。 若荒年真有人为富不仁,囤积居奇,见死不救,朝廷有的是办法才他们重新变得仁慈起来。” 武朵儿听到最后一句,噗嗤笑出声,说:“是我狭隘了,公主想的周全。” 宜城、定安、成安和金城因皇后所出的姊妹都放免奴婢为良,自然不敢隐匿不报。神都其他的世家和勋贵掂量了一下,不好为着几个奴婢,被人立威,也只好跟随。 宫中李显得知长宁公主头一个响应朝廷政令,大为欣慰,多加赏赐。长宁公主面上有光,又得了赏,不由得信服起裹儿来。 长宁公主喜欢权势,又不愿操劳。裹儿与她一母同胞,若裹儿将来得势,姊妹们也能跟着喝汤。念头通达之后,她日后行事也跟在裹儿后面亦步亦趋。 当然,韦氏姐妹不乐意放人,韦淇派人上门申饬一般,才不情不愿放了。 连着几日,洛阳府衙前都排着长队,有放免换户籍的,有要求分地的,有办过所回乡的,有要在神都买房留下的…… 工部在天津桥南张贴公告,上言朝廷要疏浚洛水以及开挖河渠,招收新放免男女,每日发放工钱,一些贫苦无依的男女思考之后,便去做工,赚些返乡钱。 从长宁公主府中放免的春兰就是幸运儿,她跟着师傅学了音律,三年有所成,得了不少赏赐,如今与家人一起放免为良。 阖家商议生计,春兰爹娘想要回乡种地,公主赏赐颇多,足够一家人衣食无忧。 但是春兰却不同意,劝道:“天子脚下最是繁华,俯身就能拾到钱帛,不如趁此定居神都,做个买卖,比当个被胥吏勒索的田舍翁强上许多。” 春兰娘问:“神都为客,我们做什么营生,难道就不被勒索?” 春兰笑说:“我在公主府中有几个交好的姐妹,遇到难处,她们岂有不帮的道理?” 春兰爹问:“你见识多,仔细说说,咱们一家合计合计。” 春兰是公主府中乐伎,宴会之时为贵人演奏琵琶,那些贵人说话从不避讳春兰这些人,当她们是傻麻雀。 可如春兰这样三年就出师的人,怎么会是个傻子?多听多看之下,春兰自然涨了不少见识,而春兰爹娘兄长,不是在厨上,就是浆洗房,连二门都没迈进过,当然不如春兰有见识。 春兰闻言便道:“咱们落神都客籍,虽然没有田地,但也无租庸徭役之扰。咱们先赁房住下,盘个邸店,雇几个厨子,阿娘、阿耶和阿兄做帮手,我在店里弹琵琶,不愁来客少。” 春兰爹娘虽活了半辈子,但在神都这样耀花人眼的地方,如同盲人一般。二老沉思良久,终于同意女儿的意见。 他家原本也算殷实,衣食无忧,然而一场火灾和天灾,再加上胥吏盘剥,什么都没了,只能阖家卖为奴婢求得一条生路。 打定主意后,春兰便和寡言的兄长,去衙门落了客籍,又四处奔走赁房盘铺,对未来充满期望。 第142章 魏元忠 李唐皇室对“孝”有自己的理解…… 放奴为良上行下效,如火如荼,但依然有人知法犯法,裹儿则是雷厉风行,铁面无私,一经查处,便依法处置,任谁来说话都不好使。 武氏的姻亲,韦家姐妹夫家、宰相(姚崇)的儿子、卫王李重俊……一个个都按律处罚。 这让李显欣慰之余又担忧不已。他唤来裹儿,想要劝解一二:“你将满朝文武皇亲国戚宗室都得罪完了,以后要如何自存呀?” 裹儿听说,望着李显的眸子里盛满了坚毅:“我行此事,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中不负黎明百姓,无怨无悔。 行事之前,我先劝因掠夺良家子受罚的五姐首倡政令,又使姑母姊妹、诸武氏、韦家两姨等亲贵以身作则,态度之坚定,众所周知。 那些人知法犯法,难道是比五娘六娘尊贵,还是比姑母的功劳大?阿耶你该劝的不是我,而是那些不把朝廷政令放在眼中的人。” 李显苦口婆心说:“你说的都有理,可是这天下……不是这样治理的。” 裹儿说:“阿耶,循私情顾忌这个顾忌那个才是不合理的,只是我们没有见过合理的情形,才把变态当常态。” 李显不能对,转而说起三子重俊来,“只是那奴婢不愿去,使巧脱了空,又何必处罚得这么重?”因着这人,重俊降为郡王,削去三百户封邑。 裹儿上前拉着李显的胳膊,说:“要我说也该让重俊吃个教训了。这个奴婢不愿离去,当和重俊说明白,放免为良,再重新雇进府,不也一样? 重俊若是知道这事,是他枉顾朝廷政令;不知道这事,是他御下无方。故而,我才说他要吃个教训。” 李显叹了一声,伸手点了裹儿的额头,声音充满了担忧,“你将来要怎么办啊?” 裹儿说:“阿耶长命百岁,我便长乐无忧。”李显听得笑起来,他病才好,心神清爽,前几日悄悄放纵了自己,今日见状,少不得更要保养身体。 父女正说笑着,忽然有宫人进来说:“太医传话来,魏相公病重,只怕日子不多了。” 李显和裹儿都吃了一惊,说:“前儿不是说大好了,怎么又加重了。” 说完,李显想了想,道:“他为大唐操劳一辈子,对我有恩,朕该去看他。”裹儿也道:“确实如此。” 李显便让人摆驾前往魏元忠府,又派人叮嘱说:“不可惊动魏公。” 裹儿沉吟半响,留在府衙当值,没有跟去。却说李显到了魏元忠府邸,只见陋室蓬荜,心中一酸,进了屋。 屋内弥漫着一股药味,魏元忠病重,恍惚听见外面人声嘈杂,转脸望去,只见一身着黄袍的中年进来,眯眼细看原来是陛下。 他强撑着要起身行礼,李显忙上前扶住他,见魏元忠白发苍苍,眼睛浑浊,眼圈泛红,黯然神伤道:“前日太医说魏公大好了,怎么又加重了。” 魏元忠说:“臣重病在身,恕不能行礼。生死有命,陛下勿要伤心。” 李显坐在榻上,握住魏元忠的手,安慰他说:“何必说这些不详之言,朕把太医令带来了,用什么药尽管到宫中取用,你不用担心。天缓和了,过两日你这病就好了。” 魏元忠摇头说:“陛下,臣知道自己没几日可活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臣想与陛下说几句体己话。” 李显点头,挥手让侍从们退出去,只听魏元忠说:“臣……臣能侍奉陛下,实乃三生有幸。原工部侍郎张说,有相才,因母丁忧,愿陛下勿忘这人。” “朕知道了。”李显见他病中不忘国家,心中酸涩。 魏元忠说着,忽然眼里落了泪,道:“陛下百年之后,朝政该如何?臣实在放心不下大唐、太子和公主。” 李显被触动心事,嘴上劝慰说:“朕来之前正与公主说放奴为良一事,她对我说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中不负黎民百姓,无怨无悔。魏公,不必担忧将来。” 魏元忠哽咽说:“苍天不公啊……苍天对大唐何等厚待,又何其吝啬……” 李显默然无语,魏元忠拿干枯的双手反握住李显的手,恳求道:“若陛下遇到高祖当年犹豫踌躇之局,望早做决定。太子……和公主都是好孩子……” 魏元忠任职东宫,知太子仁孝友悌,可他不能昧着良心说公主不好,这些年裹儿所作所为,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可惜了呀…… 当年隐太子与太宗相争,高祖碍于礼法,迟迟未下定决心;将来太子和公主相争,陛下碍于男女之别,只怕也下不了决心。 君臣一坐一卧,沉默良久,直到魏元忠精力不济,似欲昏睡。李显起身,说:“魏公好生修养,我等魏公康复回到朝堂。” 魏元忠道:“陛下……慢走,臣不能相送。” 李显将魏元忠的手掖在被中,出了门,只见初夏的阳光洒在大地上,轻柔的夏风微微地吹着,院中的海棠花纷纷落下,沾了李显的衣上。 李显回到宫中,念及魏元忠公正清廉,赐下绢帛。然而,生死有命,又过了半个月,魏元忠病逝。李显辍朝三日,以示哀悼。 魏元忠资格老,朝野素有威望。他去世后,朝中权力出现了明显的空缺。 李显听从魏元忠的遗愿,与重润和裹儿商议后,下诏起复张说为兵部侍郎,加封宿将张仁愿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由御史大夫改封兵部尚书,安西大都护郭元振加封御史大夫。 因朝中将领青黄不接,故仍使张仁愿镇守边关。朝廷继续派武举子以及有志官吏到朔方、安西、幽州等边地历练。 诏令已下,唯有张说因礼教不行,誓要为母亲守孝三年,拒绝了朝廷的征召。 这让裹儿不由得怒火中烧,一来她最恶这种死后博孝名的行为,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二来礼教是裹儿一言一行最大的敌人。 第140章 可是这人确实有才干啊。 裹儿还是忍下这口怨气,托阿兄出面,请张说的好友太常博士贺知章写信劝说,望他念魏公弥留举荐之情以及江山黎庶,出山任职。 重润听了,立刻命人去请太常博士贺知章来,裹儿有自知之明,便避开了。重润将兄妹商议之事,如此这般说与贺知章。 贺知章忙应了,又说:“张道济是个孝子,朝廷征召不起,只怕我去信也无济于事。” 重润说:“那你以好友的身份,亲自去劝说呢。” 贺知章摇头说:“不好说。” 裹儿听了,立刻从屏风后面转出来,说:“魏晋年间,士人往往三征不起,九辟不至,邀得盛名,图谋更高的官位。 张道济是个孝子,必不会有这样的想法。朝廷唯才是举,他素有才干,又得魏公推荐,故而下诏起复,望他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之心。” 贺知章见说,连忙道:“是,殿下。” 重润笑道:“你将公主的话转给他,以好友的身份劝说,若是不来就算了。” 说罢,重润便和裹儿一笑,裹儿会意,重润也不喜邀清名的行为,若是散钱为百姓做实事也就罢了,但偏偏是博取孝名。 众所周知,李唐皇室对“孝”有自己的理解,比如太宗杀兄逼父,高宗立父亲才人为后,李显被迫政变逼宫……咳咳,但是重润裹儿这双兄妹对父亲的孝心是实实在在的。 张说这次起复的官职名为兵部侍郎,实为兵部尚书,名义上的兵部尚书张仁愿镇守边关不在神都。起复之后,他的升迁路线和宋璟差不多,干上几年,因功擢升宰相。 但若张说再不来,重润和裹儿便不会再重用他。 贺知章见如此情形,虽然不明所以,但也为好友担忧,连忙道:“臣遵命。” 重润挥手让贺知章下去,裹儿突然叫住他,问:“我听说你的草书纵若神飞,酣畅淋漓,可是真的?” 贺知章回:“臣略通一二,世人多有谬赞。” 裹儿笑起来:“我素喜书法,你能为我写一副吗?不拘什么,少不了你的润笔费。” 贺知章道:“岂敢岂敢?只是这书法一道,需要天时地利人和。” 裹儿:“我自然知道这个,不拘什么时间,也不拘什么内容,你记得此事便可。” 贺知章应了退下,告了假,回家收拾行囊。他前脚到家,后脚公主和太子各送一百匹绢过来,公主送的是润笔费,太子送的是盘缠。 这让贺知章不由得想起朝臣对二人的评价,太子性情宽简,公主刚直无私但处事公道。 他的老友可不要再犯牛脾气了。 皇帝、太子和公主商议征召张说,相公们都知道此事。 姚崇与张说有旧怨,心中看不得三人对张说的重视,因对裹儿道:“当年二张诬陷魏相公,时任凤阁舍人的张说答应了二张作伪证,后来经过宋公等人的劝说,才改口为魏相公作证。他虽有才干,可却是个反复无常的人。” 裹儿听了,笑道:“魏相公弥留举荐,岂能负老臣一片苦心?”姚崇点头,没有再说其他的话。 贺知章出去一个人,回来也一个人,他苦口婆心仍未劝动张说。兵部尚书责任重大,不能轻易授人,这人选让李显发愁起来。 裹儿建议说:“不如调回张仁愿?朝中的相公多是文臣,也要有个武将出身的相公。” 李显问:“那朔方怎么办?谁来接替他?” 裹儿道:“薛讷,他历任边事,曾抵御突厥和吐蕃。当然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先让宋公兼上半年,待交接完再调张仁愿回来。”薛讷现任的是幽州都督兼安东都护,镇守的是东北。 第143章 张仁愿 巧了,裹儿也是,故而才有今日…… 幽州两蕃降服大唐,东北边境平静。等张仁愿回京任职,再布防也不迟。 于是,朝廷下令调回来张仁愿。这让张仁愿激动之余又有些担忧,出将入相是大唐将领的梦想,但他担忧突厥在他去后侵扰边境。 得知继承者是薛讷后,他稍稍放下心。薛讷自少年起跟随父亲薛仁贵南征北战,经验丰富,不是纸上谈兵之辈,且为人沉稳勇壮,可堪信任。 张仁愿等来薛讷,与他交接完,再回到神都已经是三个月后。他离开神都时意气风发,如今回来头发苍苍。 他坐着马车,在城门外排队等候,举目所见是那座巍峨华美的通天宫。进了城,只见行人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张仁愿下了车,想要一步步丈量神都的繁华昌盛。家仆跟在后面,浑身精悍之气,惹得行人纷纷避开。 忽然听到一阵激昂的乐声,似草原之乐,张仁愿心生好奇循声望去,只见是一家邸店,抬脚进去。 店内生意不错,大堂内几乎坐满了人,中央的台子上坐着三位年轻貌美的女子,正演奏乐曲。 小二见张仁愿一行气势不凡,连忙迎上去,满脸堆笑说:“贵人里面请,楼上有雅间。” 张仁愿便随小二登上二楼坐下,便问:“楼下是哪家的乐工,技艺如此不凡?一些贵人家中养的乐工,只怕也不如她们。” 小二笑回:“老丈好耳力,这是今年从贵人家中放免为良的乐工,其中一个是我们掌柜的。” 张仁愿点头:“原来如此。” 小二脸上露出自豪的神色,说道:“我们掌柜的是长宁公主府上放免的乐工,还为陛下演奏过。”说着,他脸上露出神秘兮兮的神情。 张仁愿笑了一下,从革囊中倒了一把钱给他,小二忙接过来道谢,低声道:“有好几家达官显贵想要下聘纳我们掌柜的呢,我们掌柜的都拒绝了。” 张仁愿笑说:“倒是个有志气的娘子。” 小二道:“那可不是?掌柜的说为人奴婢不得自由,好不容易托陛下公主洪福,放为良人,怎么还要再进去?” 仆从道:“进了贵人的门,以后就是半个贵人,若生下一男半女,日后的生活也就有指望了。” 小二笑说:“你说的也有理,临淄王……临淄王你们知道吧,就是相王的儿子,他就纳了一名歌姬,还生了个儿子。日后,这女子的生活就有盼头了。不过侯门深似海,更何况皇家,不如在外面逍遥自在。” 张仁愿道:“你上些你们拿手的好菜。”小二赶忙止住话头,下去传饭。 仆从待小二走后,便问:“郎君,就要到家了,怎么还在这里用饭?” 张仁愿说:“离开神都多年,我要尝尝这里的新鲜吃食。”仆从闻言便没有言语。 小二去了一盏茶的功夫,就端着大托盘,里面盛放着几碗菜,一一报了菜名,道:“这是我们店里仿公主府做的的吃食,贵人好用。” 张仁愿笑说:“你们这么说公主府,就不怕公主府找你们的麻烦。” 小二回道:“陛下英明,公主心好,不会在意这些。就说我们掌柜的前主家长宁公主,最是怜贫惜弱。 掌柜的出来时不 仅把赎身钱给了掌柜的,还多赏了一年的例钱。我们掌柜的哪来的钱盘下这样的店?这都是长宁公主赏的。” 张仁愿道:“难得难得。” 小二附和说:“可不是这样?贵人好用,有什么吩咐叫我。”因着外面有人叫他,便告辞去了。 吃罢饭,张仁愿回到阔别多年的府邸,妻儿子孙早已出门迎接。他高升调回神都,张家处处喜气洋洋。 得知他吃了饭,老妻埋怨了他一句:“外面的饭难道比家里的香?孙男娣女等你等了许久,你倒吃得香。” 一句话消融了久别的隔阂。张仁愿讪讪说:“那家小娘子演奏的是草原乐。”老妻这才没再数落他。 沐浴更衣洗去风尘,众子孙家人排成排给他磕头。寒暄了几句,老妻便将这些人打发走,老夫妻坐在一块说话。 张仁愿说:“明儿我要进宫述职,你给我说说神都的事。”张仁愿和妻子年纪都大了,老妻因年迈前两年回到神都居住,本来他明年也是要辞职的。 但现在,张仁愿当了宰相,心中激动不已,恨不得多干几年,一展抱负。 老妻将神都的人事娓娓道来,张仁愿听罢笑说:“我还纳闷呢,先前给我去信让我培养后生,没隔多久又叫我回来,原来是托了他的福。” 老妻道:“陛下重实干,兵部责任重大,不能所托非人,故而思来想去还是召你回来,且又是安乐公主举荐。” 张仁愿与安乐公主神交已久,但素未谋面,因问:“她是什么样的人?” 老妻笑道:“这你就不必担忧了。安乐公主刚直无私,她不在意这些。姚相公和宋相公初开始都和她关系不怎么样,但现在也要赞几声公主的才干。” 张仁愿喝了一盏茶,叹道:“可惜了……” 他颇为欣赏安乐公主,屯田、括户和放良都是为百姓做的实事,且胆略过人,上阵杀敌毫不退怯,有太宗之遗风。 第141章 老妻瞪了她一眼,压低声音说:“则天皇帝也是女人,你看不起女人?” 张仁愿怎会看不起女人,他这位老妻可是既能上阵拼杀,又能安抚后方的干将。 “我老矣,且走一步看一步。若能为大唐培养出几个名将,死而无憾。”张仁愿道。 老妻点头:“这才是正理。” 张仁愿刚回来,就递帖子进宫,果然天使传言让他第二日进宫。 次日,张仁愿进了宫,跟随宫人来到徽猷殿。他上次见陛下,还是陛下第一次当皇帝时,亲眼目睹了大朝会上,陛下被则天皇帝命人拖下皇位的情形。 几十年匆匆而过,再见皇帝,那张震惊凄惶的脸在脑海中消散了,满眼看到的都是温厚从容的神情。 李显细问了朔方的情况,张仁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相谈甚欢。 末了,李显恳切道:“为政之要,务在得人。如今兵部有你,我可高枕无忧了。” 张仁愿忙道:“臣定当尽心竭力,不敢辜负皇帝圣恩。” 李显笑了,说:“朕知你。明日就来当值,有一件紧要的事情要你筹谋。” 张仁愿:“陛下尽管说,臣定当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李显又笑了,道:“你是老臣宿将,为国立下汗马功劳,本应让你颐养天年,可是朝廷还需要你辅弼。 薛讷离开安东接替你,东北有两蕃又有突厥,需要多加防范。朕是让你筹谋东北的布防,不可过于严苛,失了人心;又不可过于松懈,遗下祸端。” 张仁愿听说,心中感动,连忙应了。陛下再次登基后,政治清明,朝中人才济济,这正是他们寻求的明君啊。 君臣相谈甚久,李显心中高兴,留他用完膳,才放人回去。宫人送他出宫门,张仁愿远远看见一个窈窕的身影,身着紫色官袍,便问:“那是安乐公主?” 话音未落,这人就转进值房不见踪影。宫人回说:“正是。” 张仁愿对安乐公主充满了好奇,期待在神都为官的日子来。 又过了一日,正值朝会,张仁愿便四更天起来前往皇宫,站在大殿前列,他油然生出自豪之情,出将入相,古之大臣如自己者有几人? 张仁愿本以为自己已知朝廷的变化,但没想到这朝堂的风气也变了,大臣说话干练许多,言之有物,甚合他的胃口。 他最讨厌扭扭捏捏,话都说不清的人。 巧了,裹儿也是,故而才有今日朝堂的情形。 第144章 禅位 阿耶,此事断不能行。 说起来朝臣如今的汇报风格还是与安乐公主相关。那是两年前,一大臣在汇报时,先是长篇大论拍了一通马屁,又自我夸耀一般,然后才委婉又委婉地说事。 裹儿一大早就爬起来上朝,喝了一顿子冷风,就事论事也就罢了,她哪有那么多时间听这大臣的马屁,又不好发作,于是疯狂翻白眼,结果被御史看到当场参了一本。 裹儿知错,认罚了半年的俸禄,但她不甘心,于是第二天上书弹劾那些汇报上书拖沓之辈。由于处在激愤之中,言辞十分犀利,逗得李显捧腹大笑。 从那之后,大臣们一改之前的风格,毕竟谁也不想被说奏疏又臭又长。 朝会很快散了,张仁愿见过诸位同僚以及下属们。俗事未完,他就研究起东北布防来。 张仁愿的战略眼光长远,一个月后,他拿出一份布防策划上呈李显。李显召集相公们商议,通过之后,便开始实施。 难得朝中有大将坐镇,裹儿想要了解行伍外藩之事,便过来请教张仁愿。 来了一两次,裹儿敏锐地觉察到张仁愿的客气和疏离,稍一思索便明白缘由。 为了不使张仁愿为难,裹儿拖着阿兄重润,两人一起在东宫听课。张仁愿做起了太子宾客。 待张仁愿走后,重润颇为无奈地揉着额头,说:“为什么我也要听?” 裹儿白了他一眼,理直气壮道:“因为我想听。” 几乎是小时的情形重演。 则天皇帝曾评价过裹儿,明习吏事,有文词。然而,重润喜欢的只有后面的文词,但他确实了解吏事,这完全托裹儿的“福”。 重润道:“那你有什么所得?” 裹儿想了想,回:“我年轻时还是太莽了。”现在想想她与两蕃,合战突厥时,真是全靠一腔勇气。 幸亏突厥那边也没什么厉害的人物,否则就要折戟沉沙了。 “以后我还要听。”裹儿劝重润道:“咱们大唐以武立国,若重文轻武,大唐必亡。咱们虽然没有太宗的雄才伟略,但至少也要懂得兵事。” 大唐的领土幅员辽阔,且正处于民族融合的时期,若没有强大的武力镇压,只怕大唐稍显弱势,边境立马战火四起。 重润听了,深以为然,点头道:“确实有些道理,不过你要上战场?” 裹儿点头说:“若有需要,未尝不可。” 张仁愿在兵部任职后,除了东北调动布防外,他上书的第一件事就是请求修建蒲津渡浮桥。 蒲津渡是黄河上的一处古渡口,向西拱卫长安,向东守卫三晋,战略位置十分重要,历代皆有在此修筑浮桥的记录。 然而木桩竹索易坏,严重影响了这条路线的通行。无论从战略上,还是商业上,这架浮桥必须要修。 李显拿到奏疏后,上看下看,深吸一口气,凉到心里。 这……这……这比修筑三受降城还要大胆啊! 他立刻召来相公们,将张仁愿的奏疏下发传看。姚崇看到后,倒吸一口凉气,不可置信说:“这要用近两百万斤铁?” 张仁愿说:“蒲津渡西岸是临晋关,东边是蒲州城,自古以来是秦晋往来的通道,兵家必争之地。 臣听闻工部有意修建水利桥梁,私以为这蒲津渡地位之重要当数第一等。” 姚崇说:“且不谈役夫,国家每年产铁也不过两百多万斤,这一下用掉了十之八|九,武器农具等物该如何办。” 张仁愿说:“账不能这么算,改木 桩竹索为铁桩铁索能百年不朽,不似现在经常发生事故。只用一年之铁做百年之事,臣认为值得。 再者,蒲津渡是通往京师的通衢大道,粮草盐铁都要通过这儿运输,若将来急用而不能用,只怕悔之晚矣。” 裹儿问:“工程怎么设计的?真的能坚持百年?” 张仁愿从怀中取出图纸,传给众人,道:“臣召集了各路能工巧匠设计浮桥。两岸各铸铁牛四尊,牛底座是几根倾斜带倒刺的铁桩,埋入地下,填上石头。铁索系在铁牛身后的横轴上,连接两岸。浮桥受力越大,铁牛受力陷地越深。” 姚崇等人虽然不懂设计,但是张仁愿既然提出,那就是工程没大问题,有问题的是朝廷能不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的铁来。 李显说:“这事要做,但能不能现在做是个大问题。” 姚崇又将张仁愿的奏疏看了一遍,心中估算一下,说:“若是做这个,只怕其他的就不能做了。” 李显问工部尚书张锡,道:“工部有什么在建的大工程?” 张锡说:“明年南方一个中型工程要开工,其他的都是小工程。” 李显又问张仁愿说:“兵部的武器军备可够用?” 张仁愿说:“臣已通知各地驻军,修补武器铠甲,遇到战事,尚可支应。至于农具……也可以此类推。” 李显又问张锡:“明年宫中用铁的地方有哪些?” 张锡说了几处,裹儿又补充了些,李显想了想说:“这些不重要,都罢了,先紧着蒲津渡和武器农具用。” 众人没什么意见,李显便让张仁愿负责此事,明年开工铸造浮桥地锚以及架起浮桥。 张仁愿大为欣慰,不枉他利用为太子(外加公主)授课时说服这两人。朝野皆知,这两人同意了,皇帝就不会有反对意见。 虽然李显平日注重保养,但腊月里又病倒了,只好躺在床上养病。 “我这身体啊……”李显躺着长吁短叹。 韦淇一边给他喂药,一边安慰道:“比高宗皇帝强。”但是远比不上则天皇帝。 李显一口一口皱着眉吃药,忽然听见外面有人说:“太子来了。”就见丰神俊逸的重润从外面进来,斗篷卷起阵阵寒气。 “快上滚滚的热茶。”韦淇一见重润进来,便将药碗塞给李显,急忙吩咐道。 李显一愣,摇着头只好捧着药碗自己喝药。重润行了礼,笑说:“外面天阴得厉害,似乎要下雪。阿耶,今日身体怎么样?” 李显说:“比前几日强,但仍然有些头晕。” 韦淇补充说:“太医说,你阿耶的病只能静养,不能受累,不可情绪激动。” 李显将药喝完,递给宫人,又使眼色让宫人全部下去。重润见了,问:“阿耶有什么要紧的话吩咐我?” 李显和韦淇对视一眼,然后看向重润说:“我这身子也就这样,再不能好了。上次你在京师监国就做得很好,我想以后你就继续国事。” 第142章 重润听了,思索半响,转向韦淇求证说:“阿耶的身体真到了如此的地步吗?” 韦淇点头,说:“确实如此。” 但重润依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阿耶的身子是不大健壮,但从未生过什么大病,怎么就需要静养了呢? 韦淇一眼看透了重润的疑惑,身为枕边人,她比任何人都了李显的身体状态。 李显早在重入东宫时,身体就慢慢出现了问题,只不过那时年轻不大显,现在上了年纪,各种毛病就找上门了,若是再劳累,只怕就要赴高宗后尘。 重润说:“阿耶,咱们再去温泉宫静养身体。” 李显摇头,白胖的脸上露出笑容,说:“神都我住惯了,不愿远行。你坐过来。” 重润坐在榻上,李显看着他说:“我这个皇帝做得战战兢兢,熬死了张柬之,熬死了武三思……以后的路还有的走……” 说着,他伸手拍着重润的肩膀,说:“你善于纳谏,裹儿能干,你们二人联手,朝政便没有可担忧的。” 重润明白父亲的意思,当世还有一人对皇位的威胁最大,只要他的阿耶活过了这人,这皇位就彻彻底底落在了他们这一脉。 重润担忧地叫了一声:“阿耶……” 李显又拍了几下他的肩膀,语气平淡,但说出的话却石破天惊:“我想禅位给你。” 重润震惊不已,立刻起身跪下,道:“阿耶,此事断不能行。” 第145章 退位 阿耶退位了,只怕我也命不久矣…… 裹儿今日做事竟然心不在焉,不住地出神。她脑海中不断浮现昨晚阿耶与她的谈话。 昨晚迎仙宫中,鸭形香炉焚着百合香,父女对坐打双陆解闷,韦淇在中间计筹。忽然李显说了一句:“我想退位了。” 李显说这话出自真心,他想要活得更久,就不能太过操劳,这朝政自然要托付一双儿女打理。 根据这么多年的观察和琢磨,李显决定将权力一分为二,重润裁决,裹儿参谋议政。他想过中间过渡一下,但又一想儿女孝顺,不妨一步到位,自己则效仿高祖,退居太上皇,延寿连年。 裹儿虽然年轻,但已有十一年的政治经验,当然知道李显退位的轻重。 朝中诸位相公有李显的死忠吗?实际上,只有裹儿一人是,其他人忠于的是皇位,而非李显。况且,这些相公们都是东宫僚属。 李显若退位,不到一年,只怕他就会变成了无权无势的太上皇李渊。这不在于重润有没有野心,朝臣和形势会推动着重润彻底执掌权力。 之后,自不必细想,朝臣分成两派,没有根基的裹儿一派慢慢在斗争中败下阵来,退居后院。 若是重润偏帮她,只怕连重润也会一起下台,毕竟想当皇帝的人从神都排到了西域。 “我不要阿耶退位!”裹儿想毕,越过棋盘,抱住李显的手臂,眼巴巴地看着他,恳求道:“阿耶退位了,只怕我也命不久矣。” 这话吓了李显一跳,忙问原因。裹儿说:“我要做的事情有很多,阿兄护不住我,只有阿耶能。” 李显听得又欣慰又心疼,连声道:“好好好,我不退位。” 裹儿追问:“这话说的是真的?” 李显发誓:“我真的不退位。” 裹儿说:“我不信,我要住在宫中,天天盯着阿耶。” 韦淇笑起来:“你现在不也是住在宫中吗?” “我不管,我就要盯着阿耶。”裹儿抱紧李显的手臂,不肯松开,最后还是韦淇做保,夫妻二人哄了半日,她才放李显的手臂自由。 裹儿坐在值房正出神,忽然有宫人推她说:“陛下叫公主去呢。”宫人来了半日,叫她不醒,只好推人。 裹儿忙回神,跟随宫人进入迎仙宫,发现重润也在。行了礼,问过阿耶的病情,便坐在榻边,又问起何事。 李显靠在榻上,笑说:“找你来有要事商量。你们都下去吧,守着不要让人进来。”宫人们听说,立刻都下去了。 裹儿奇道:“阿耶有什么事情?” 李显拍着自己的腿,说:“我身子这次又犯了病,太医说日后不能劳累了。你们都是我看重的孩子,因此问问你们有什么想法。” 裹儿望向重润,重润朝她一笑,示意她先说。 裹儿沉吟半响,忽然灵光一闪,道:“我有个主意,不知好不好,你们听一听就是。” 三双亮晶晶的眼睛期待地看向裹儿,裹儿不慌不忙说:“相公们把事情商议好,将意见附在奏疏后面,若是阿耶同意就批朱,若是不同意就打回去让他们重议。” 李显想了想,思考良久,说:“这样也好。我虽不能劳累,但每日看一两个时辰的奏疏也使得。太子监国,事情多了,就让润儿来处理。” 重润听了,道:“阿耶做主就是。” 四人又商议了细节,过了两日,李显召来相公们将此事说了,又道:“我身子不好,朝政还要多赖诸位相公。” 众人连声道:“不敢。”李显这个决议,明显扩大了相公们的权力,这些人皆是心里有抱负的,想要大展拳脚,故而就都应了。 李显道:“太子上次监国就做得很好,他之后继续监国。” 众人道:“陛下英明。”太子早日参与国事,积累政治经验,并非是坏事。 李显又道:“公主改任尚书左仆射。”众人闻言,大吃一惊,六部可是隶属尚书省,由于尚书令虚设,尚书左仆射就是尚书省的实际主事者。 为什么尚书令不授予人?那是因为太宗皇帝曾经担任过此职。众人恍惚有种身处武德年间的错觉。 在众人震惊之际,重润率先道:“是,陛下。” 裹儿也在震惊的诸人当中,她预料到阿耶会升她的官,这一来就是尚书左仆射,宠信太过,把她吓了一跳,连忙推辞,态度坚定:“不行,我年轻德薄,当不起尚书左仆射。” 众人松了一口气,陛下的心偏到胳肢窝里了,太子又一味宠爱妹妹,他们不好进谏。 李显想了又想,道:“既然如此,你就任中书侍郎吧。”裹儿应了,众人没有言语,就此落定。 唐初确定的三省六部制,因时移世易,为了应对新产生的问题以及提高效率,不断调整变化,不知将来通向何方。 李显没有意识到,裹儿不知道,然而身为吏部尚书的宋璟越来越被现在的官职体系弄得抓狂。他是个强迫症。 宋璟铨选官员,不在意资历,而在意能力,颇有前代遗风。 自此之后,李显果然轻松许多,小事太子已经处理了,到他手里的大事也不过是过目而已,身边又有韦淇和上官婉儿协助,日子过得惬意无比。 “帝王垂拱而治,莫过于此。”李显忍不住感慨说。 上官婉儿低头心道,这其实与高宗病重时处理权力的方法并无不同。太子、公主以及诸位相公分享了大部分皇帝的权力,当然她和皇后也得了少许权力。 新年是神龙六年,蒲津渡浮桥这项国家工程开工,无数的铁矿运到蒲津渡两岸,化为炽热的铁浆。 蒲津渡在神都和京师中间,隶属河中府,为了保证项目的运行,张仁愿这位总负责人,每隔一段时间便来往于蒲津渡和神都两地。 今年四月,工部尚书张锡因年老致仕,裹儿接任工部尚书,辞去知礼部事,只保留了中书侍郎、参议得失、知户部事等职和差使。 工部向来为六部之末,不如吏部和户部风光,但裹儿却不这么认为,她越了解工部,越觉得工部大有可为。 “生产力是推动社会历史发展的决定力量。” “科举技术是第一生产力。” …… 不知从哪儿来的记忆最近一直在攻击裹儿。她只好接受,按照自己的理解,放免擢拔有功的工匠,提高赏赐,招揽人才。 “嵩山有高僧一行,擅长天文术数,请征召之。”有人见状,便机智地向裹儿推荐起来人。 征召他。裹儿立刻下了决定。 然而这位高僧不仅拒绝了她,还连夜逃亡南方,这让裹儿百思不得其解。 不料竟然是崇训帮她解了疑惑,“这一行原是郯国公张公瑾的曾孙,出身大家,后来没落,他天资聪敏,擅长五行阴阳之说。” 裹儿坐在他对面,手里拿着一卷《道德经》,不解道:“既然是大家公子,为何要出家了呢?” 崇训尴尬一笑,忍羞继续道:“因为阿耶……”提到“阿耶”,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敛起,叹气继续道:“阿耶想要招揽他为圣人所用,他就逃走了。” 裹儿仿佛没有注意到,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崇训好奇道:“公主,你还要去请他?”去年的张说拒绝征召惹得她大怒,裹儿对这人的态度怎么如此宽容? 裹儿直接说了一句便让崇训明白了缘由以及她的决心。 第143章 “高僧一行的天文造诣无可替代。” 朝中最擅长天文的官员也极力推荐一行,现在的历法行用多年,渐渐不太准了,而历法对于农业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太史监需要这样的人才修订历法。 天文术数这一道,最看重天赋,不像其他的学问,可以勤能补拙,能大器晚成。这门学问不会就是不会,打死也不会,所以高僧一行无可替代。 崇训提了个建议:“张家那样的人家总有在朝廷当官的,让他们自家人拿着敕书去请,保管能请来。” 裹儿听了,眼睛一亮,赞道:“你这个主意好。”也真是损,以家族亲情绑架一行。然而,这比其他的法子都管用。 两人交流了关于儿女的话后,便分开了。崇训返回渡月山庄,裹儿去了竹园。 武延秀正坐在窗前吹埙,婉转而哀怨,在主院隐隐就能听到。灯下观美人,美人不分性别。 裹儿坐在榻上,托腮细细听着,待一曲终了,笑吟吟望着武延秀,连声赞道:“吹得真好听,怎么这么好听呢?” 一句话说的武延秀心花怒放,一扫不悦的心情,问:“真的?” 裹儿的眼睛里仿佛闪烁着星光,闻言无比真诚地点头,说:“我从不说假话。”年轻男女说着便挨肩擦脸耳鬓厮磨起来。 次日,裹儿到皇宫当值,立刻命人叫来张家官职最高者,一名刑部员外郎,并从太子处要来敕书,赐予这人钱帛,又多加勉励,让他务必请来高僧一行。 这族人从安乐公主的言语中感到了淡淡的威胁,请来了就是办事得力,要给他升官;请不来就不要回来,直到请来为止。 这人不仅后悔,为什么自己没有学天文术数呢? 若是学了,这份看重和迫不及待就是他的了。不过,天文术数真难学啊,也不知道大侄子是怎么学会的,怎么看懂的那些天书的。 第146章 荣娘 你也不想张家的官职都被撸了吧。…… “你也不想张家的官职都被撸了吧。” 在族叔的苦求下,一行无可奈何地随他回到神都应诏。他是出家,不是去世,终究还要在世俗中生活。 况且他喜欢研究天文,有许多问题不明白,如果能借助大唐的国家力量,必定事半功倍。 所以,一行回来了。除了他,还有一人回到了神都,志得意满,意气风发。 宇文融。 三年间,他率领众劝农判官一共括出隐户近八十万,新增了大量田地。 宇文融十分会做官,括出的一部分田地以及其他资产归到了皇帝的私库。因而李显即便最近不大管事,也嘱咐了句不能亏待功臣云云。 裹儿得知一行到了神都,立刻召来朝中擅长天文术数(业余的和专业的)的官员对一行进行考校。 来之前,裹儿邀请太子以及诸位相公同行,众人均敬谢不敏。 “他们怎么不去?”裹儿心里不解道,一行这样的稀缺型人才,竟然没有人与她争。 她离去后,众位相公相视尴尬一笑,无他,他们这些人对天文都不精通,去了也是听不懂,何必自讨苦吃。若这人着实有才华,他们照样可以使其调入自己的部门。 李显在百闲之中应裹儿的邀请出了面,在观文殿接见一行,以示重视农桑。裹儿坐在他的下首。 一行是一位俊秀的年轻人,风姿卓绝,翩然若仙,刚进殿拜见就给李显留下极好的印象。 李显粗通佛法,见这么位高僧,便问了两句,一行所答皆合他的心意。眼见话题要偏离,裹儿连忙问:“我听闻你精通天文,他们有些问题想要向你请教一二。” 一行双手合十,回道:“贫僧不敢。” 太史监的人首先拿了一个普通的天文问题相问,一行流畅地回答了,其他人跟上,一问一答,一行皆从容应对。 裹儿初开始还能问几个问题,后面光顾着理解,最后竟然跟不上,与李显一样干瞪眼。 不过,观众人面色,一行确实在天文方面有自己的造诣。 李显越听越枯燥,差点打起瞌睡,终于挨完问答,朝裹儿看了一眼,只见她微微颔首,便说:“果然是才俊之士,就留在太史监做个太史丞吧。” 只是一行却拒绝了,“贫僧本是方外之人,岂能担任朝廷官职?朝中贤才毕至,贫僧不过是乡野小僧,不敢担如此大事。” 李显愣了一下,笑说:“也是了。只是现行历法偏差渐大,历法关系农事,非同小可,还望一行师傅以天下苍生为念,勿要推辞。” 一行俯身道:“贫僧不敢当陛下此话。陛下不嫌贫僧学问浅薄,但凭差遣。只是贫僧乃方外之人,不敢担任官职,望陛下成全。” 李显对这位师傅的印象更好了,便笑说:“一行师傅一心向佛,朕岂能勉强。不如这样,还是由你主持修历一事,就暂任个知太史监事。出家人身无余才,朕再赐你一座宅院。” 一行道过谢,李显便让众人散了,留下裹儿,问:“这人说的真吗?” 裹儿回道:“真不真,我不通天文,不好判断,但其他几人倒是对他服气地很。” 李显点头道:“这样啊,有时间我让他来给我讲讲佛法。”李显新一年的日子十分悠闲,但有时难免无聊,偶尔听听佛法道法打发时间。 正在李显和裹儿考校一行时,宇文融正在面见吏部尚书宋璟。宋璟对宇文融的精明能干十分满意,想要留下他,无奈宋璟坚持要人,不肯松口。 这样的理财之臣合该进户部,去吏部能做什么?于是,宇文融从微末小吏成为掌握实权的户部员外郎。 付出的一切得到了汇报,他将会走得更高更远,宇文融如是想道。 赶在黄河结冰前,蒲津渡浮桥终于修建好了,重新通行。铁牛和引牛人隔河对望,听着滔滔的黄河水声,迎接百年雨霜风雨。 李显对参与修桥的众人各有赏赐,越级擢拔工匠为官,又在裹儿的建议下,对做出卓越贡献的几名工匠赐了一枚御笔亲写的“大唐匠心”金牌。 一行等人也奔赴四方,测量数据,为新的历法做准备。现在的大唐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又是一年,裹儿不觉得岁月流逝,但植儿从牙牙学语的婴孩,早已变成了青葱少年。 裹儿从皇宫回到家中,还未进主院,就听到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紧走几步,进了院子,只见玉雪可爱的小姑娘正追着俊秀的少年跑着玩。 荣娘见她进来,跑来抱住她的腿,稚嫩的声音仿佛琥珀色的蜂蜜,告状:“阿娘,阿兄欺负我。” 植儿拱手行礼说:“阿娘。”崇训和裹儿都是容貌出众之人,植儿更是取两人的优点,长得俊秀绝伦,更难得他性情沉稳。 裹儿抱起荣娘,低头对植儿说:“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 植儿还未说话,荣娘就搬着裹儿的头,在她怀里如扭股糖似的扭来扭去,撒娇说:“阿娘,我不要去上学,不要去上学……” 植儿解释说:“学院新学年开始招生,阿耶带妹妹去学院感受一下。妹妹不乐意,阿耶就带她回来了,说明年再去上学,我无事也一起回来了。” 裹儿一面抱着她往里走,一面说:“原来如此。你为什么不喜欢去上学?学院里有很多小娘子小郎君和你一起玩。” 荣娘说:“不要去,家里也有很多小娘子小郎君陪我一起玩。” 裹儿抱着女儿坐到榻上,让植儿对面坐了,又命人请来驸马。 荣娘还在撒娇不想去上学,不想离开阿耶阿娘,缠得裹儿无可奈何地苦笑,对她说:“你阿兄像你这么大早就开蒙了,你怎么还一味儿憨玩?” 正说着,忽然崇训过来了,见一双儿女,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植儿一见他进来,就站起来。崇训在植儿刚才的位置坐下,叙温寒。 一家四口吃过饭,荣娘突然说了一句:“阿耶,你留下好不好?” 这话一出,屋内瞬间安静下来,植儿只管低头喝茶,崇训怔愣,裹儿回过神来,笑着对崇训道:“你闺女这么说,可要赏脸留下来?” 崇训心中吃了一惊,但在孩子面前,一向和裹儿扮演体面的夫妻,闻言笑回:“自然留下来。” 植儿闻言,诧异地看向崇训,只见崇训伸手揉着他的头,问:“功课做完了吗?” “做完了。”植儿回。 崇训颔首:“快去睡吧,明日要上课。” 植儿说:“明日不上课。阿耶,阿娘,我回院里去了。” 裹儿命人提着灯笼好生送植儿回去,荣娘则十分开心地在屋里跑来跑去。裹儿看着她,脸上露出温馨的笑容,陪着荣娘玩了一会儿,便命人带她去洗漱。 屋内只剩下两人,气氛变得尴尬起来。崇训迫不及待地解释说:“荣娘不知听了谁的话……”绝不是他教的。 裹儿笑起来,说:“我知道。她该要启蒙了,咱们家虽然富贵,实际上稍有不慎,就万劫不复。读书能使人明智,荣娘天资聪敏,不可荒废了,她就是养得娇气些。” 第144章 崇训一顿,道:“好,离开学还有几日,我再劝劝。实在不行……我找人给她启蒙。” 裹儿点头道:“只好这样了,她还小,慢慢来吧。” 崇训顿了一下,说:“我在外间的榻上略歇一歇,等荣娘睡了,我就回去。” 裹儿想了一想,说:“不用,你既然答应荣娘留下,就歇下吧。我去和荣娘一起睡,她之所以这么说只怕是心里不安的缘故。” 崇训只好应了。裹儿微微一颔首,去厢房梳洗。等她梳洗好走进内室,见屋里的灯吹了大半,便问:“荣娘睡着了?” 侍女指了指帐子,微微摇了摇头。裹儿特意选了一身粉紫寝衣,与荣娘身上的寝衣出自同一批绢。 裹儿掀开帐子,就看到荣娘睁着大眼睛咕噜噜转着,双手在罗衾外乱舞。 “阿娘!”荣娘惊喜道。 裹儿上了床,问:“荣娘,要不要和阿娘一起睡?” “要!”荣娘立刻依偎在裹儿的怀中,抬头说:“我想天天和阿娘一起睡。” 裹儿说:“我天不亮就去上朝,你连个学都不想上。”荣娘不说话,只搂着裹儿的脖颈撒娇。 裹儿拍着她的后背,缓声道:“你呀,只会撒娇。过两日,去皇宫探望外公外婆好不好?” “好。”荣娘道。裹儿拍着她的后背,说:“快睡吧,熬夜长不高。” 荣娘说:“不要,阿娘给我讲个故事吧。” 裹儿想了想,说:“从前有个小娘子见阿兄在上学,她也想要上学。她阿娘说,她还小只要玩耍就可以了,她阿耶说学习很累,姊妹们也催她一起玩耍,但是她想要学习,便偷偷跑到阿兄的窗下听课……” 荣娘反驳说:“阿娘胡说,没有这样好学的小娘子,大家都不想来上学。” 裹儿握住荣娘胖乎乎的手指着自己,笑盈盈说:“你猜那个小娘子是谁?” “是阿娘?”荣娘仍然不信。 裹儿给她出了个主意,说:“皇帝金口玉言,你问问你外公。”荣娘“嗯”了一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很快便睡着了。 忽然帐外一点亮光由远及近,裹儿轻轻掀开帐子,只见侍女过来悄 声传话:“恒国公问公主还去不去?” 裹儿轻声说:“你给他说,我和荣娘睡一块儿,不用等我了。明晚,我再过去。”侍女听说,蹑手蹑脚地走了。 不一会儿,裹儿也进了甜甜的梦乡。 第147章 植儿 植儿,你愿意姓李吗? 荣娘一觉醒来,往右边一滚,以为会滚到母亲的怀中,没想到却是冰凉的被窝。 “阿娘!”荣娘一下子惊坐起来,扒开帐子正要叫人,就见母亲在窗下看书。 裹儿听见声响,转头望去,只见顶着乱蓬蓬头发的女儿正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醒了就起来,等你一起吃饭。” “嗯!”荣娘清脆地应了一声,从榻上跳下来,还要赤着脚跑,就被奶娘一把抱住,哄着梳洗换衣服。 裹儿则起身出了厢房,院中芭蕉叶舒,海棠盛开,金色的阳光洒了一地,清新怡人。 植儿正挥着一把横刀练习,崇训站在廊下,见裹儿出来,便沿着游廊走来,笑问:“荣娘醒了。” “醒了,正在梳洗。”裹儿道。 说完,这两人都没有再说话,目光均落在植儿的身上。半日后,身上红袄绿裤的荣娘蹦蹦跳跳跑过来,植儿忙收了刀,上前向父母行礼。 “盥洗一下吃饭。”裹儿一面说,一面命人传饭。 荣娘抱着裹儿的腿,问:“阿娘,吃什么?” 裹儿笑说:“今天有糟鹌鹑,还有炸的野鸡,喜欢吃吗?”荣娘连声道好。 四人洗过手坐下,用了早饭。吃罢饭,裹儿笑说:“今日天好,咱们家出城,去庄子上逛逛。” 且不说崇训,两个小的立刻欢呼起来。金刚听见吩咐,忙让人备车马。 裹儿换了一身胡服骑装,她素来不喜车马的逼仄,便对崇训说:“你带着荣娘坐车,我带着植儿骑马。” 植儿听了这话,吃了一惊,就见阿耶抱着妹妹上了车,阿娘朝他招手,邀他共骑。 植儿顿了一下,脸上露出腼腆的神情,道:“阿娘,我会骑马。” 裹儿笑了一下,牵过他的手,扶他上马,说:“外面道路坑坑洼洼,你才学会骑马,不大安全。” 说着,她也翻身上马,一手握着缰绳,一把揽住植儿,便驭马前行。植儿感到一股安心萦绕着自己,安心地欣赏起周围的景致来。 尚善坊中住着不少权贵,随处可见高大的楼宇和苍天的树木。车队出了坊门,外面的热闹渐渐传入耳中,马儿就着后面的翠盖珠缨八宝车慢慢走着。 车队转了出去,进入大道,路上的行人逐渐增多,或许行人见裹儿车队不凡,故而让出道来,让其通过。 出了城门,人烟渐渐稀少,但满目青翠亦使人感到心旷神怡。 “阿娘,这里真好。”植儿的脸上吹着暖暖的春风,与在神都中不同。 裹儿放眼望去,只见远山苍翠,田地绿如茵毯,三三两两的农人在地里劳作。 “确实如此。”裹儿见葱葱郁郁的秧苗,脑海中浮现丰收的场景。 一行又走了半个时辰,来到一处庄子上。庄头忙带人迎众人到正房歇下。早有仆从飞马过来,打点好一切饮馔铺设之物。 此间古朴意趣与家中宫中不同,荣娘在院子外逗猫追狗赶鸡鸭。 裹儿转头对崇训说:“植儿一两岁时见过稼穑之难,现在估计忘了,我带他出去转转。你看着荣娘,小心别被猫儿狗儿抓了。” 崇训应了一声,裹儿命人服侍植儿回去换衣裳。待二人出来时,崇训就见母子都换了一身粗布短打。 植儿只觉得裸露的皮肤处刺挠,又看了身上本色麻布褂子,更觉得处处不适,脚上的鹿皮靴子换成了露脚趾的草鞋,扎得脚疼。 他回首,看见母亲也是同样的打扮,故而没有叫苦叫累。裹儿招手:“走,阿娘带你去拔草。” 植儿跟着母亲,出了庄子,来到一处地头,远远缀着一队衣绫罗绸缎的仆从和侍卫。 一个农妇战战兢兢向二人演示拔什么草,怎么拔。她说完,裹儿便让她下去了。 “咱们母子把这一亩地的草拔完再回去。”裹儿对植儿说道。植儿不解其意,只好应了,埋头拔草。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蹲得腿脚发麻,粉色的指甲里都是泥土,手足似乎肿胀起来,草叶拉得手掌发红。 他偷偷瞄了几眼母亲,只见母亲拔草拔得又快又干净,完全不像是什么尊贵的公主,想要放弃的话咽了下去,低头继续拔草。 阳光越来越炽烈,他拔完几陇,又回头接续拔,过了中午还未拔完。金刚按照裹儿的要求,送来饭菜,两罐热水,几块笼饼,一小罐酱(这是金刚自作主张准备的)。 植儿双手都是泥土,跌跌撞撞走来,看见吃食,惊了一下,又垂下头说:“阿娘,要洗手。” 裹儿想了想,才小心倒了些喝的热水给植儿洗手。洗过手,植儿也是饿了,捧着涂了酱的笼饼小口吃着,他想念糟鹌鹑、炸野鸡、烤羊排、炙鹿肉…… 吃完两个饼,两人继续拔草,直到申时末才干完。植儿觉得这比练习一天的骑射还累。 裹儿叫人牵来马,扶着植儿坐上去,自己也上了马,慢慢地走在田间地头,笑问:“植儿,今天累不累?” 植儿蔫蔫地回道:“累。” 裹儿叹息了一声,道:“你做半天就累了,这农人一年四季都几乎长在地里,他们或许连轻松是什么感觉都不知道。” 植儿没有说话,闻言心中一动。裹儿抚摸着他的头,问:“外面也许有人和你说我不安于室,迟早会遭到灾祸。” 植儿双手扭着衣摆,没有说话。裹儿心下便明白了,她指着前面一望无际的农田,几个蚂蚁似的农人在地里干活,说:“咱们过去看他们穿的是什么,吃的是什么?” 说着,裹儿便驱马沿着田间的小道而去,到了近前,植儿发现这些农人衣衫褴褛,赤着脚,比自己还小的男童女童坐在地里懵懵懂懂地拔草补苗。 裹儿下马问起这家农户的收成来,植儿皱着眉细听,听到丰年交完租税剩下的粮食也不过一二百斤,若是遇到荒年、疾病或者红白喜事,只怕要举债卖地了。他不由得心揪起来。 农人一家战战兢兢回了话,裹儿向腰间掏了几个银锞子给他们,重新上马往随意地走着。 裹儿说:“关中土壤肥沃,他们这算生活得好的,其他地方的百姓不过残喘罢了。” 植儿细弱的声音传来:“阿娘,你要做的是和这相关吗?” 裹儿欣慰地笑起来,豪情万丈,道:“对,我要让大唐的百姓都有饭吃,有衣穿,有田耕,有房住。 或许我现在退居后院,咱家能荣华富贵一世。但是这些百姓怎么办?我生于天地间,为皇室公主,得陛下信重,前面又有则天皇帝,我不为百姓谋利,又有谁能看到这些百姓生活的艰辛?” 第145章 植儿想了想,说:“我没有说阿娘当官不好,我知道他们有些人是妒忌我,这样的话要反着来听。” 裹儿听了,赞道:“你真聪明,竟然看到了这点。” 一阵风来,吹得麦田泛起涟漪。裹儿道:“你现在大了,一些事情能告诉你了,你可以不信,但我希望你多听多看,而不是偏听偏信。” 植儿忙道:“我不信阿娘,还能信谁?” 裹儿只是笑笑,继续说:“至于我与你父亲因为你阿翁形同陌路的事情,你可能听过只言片语,与其让你猜来猜去,不如都告诉你。” 植儿道:“阿娘,我……” 裹儿笑了一下,将当年的事情如此这般说了,末了道:“你阿翁对不起很多人,但他对你很好。我从未后悔,若那事草草结案,只怕你阿翁更加专权跋扈,你外公外婆的名声皆要污糟不堪。” “你阿耶是个孝子,对这事心中有芥蒂,故而与我疏远了。”裹儿苦笑一下道。 植儿说:“那阿耶阿娘是不是可以……” “和好?”裹 儿摇头笑了一下,说:“我们可以是交付性命的朋友,可以是荣辱与共的同袍,可以是很多……但唯独不再是夫妻了。” 裹儿拍了拍植儿的头,说:“这一切都是你阿翁的错。我与你阿耶虽然没了夫妻之情,但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坚固情谊。” 植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哒哒的马蹄踏过白色的西旋花、鹅黄的黄鼠草、粉色的车轴草以及红色的酢酱草。 裹儿忽然问:“植儿,你愿意姓李吗?” 植儿扭头仰望,裹儿则看向远方,继续道:“随我一起姓李。” 植儿不解,裹儿伸手盖住他的头,说:“阿武子尚为天子,天子女有何不可?” 植儿不是年幼无知的婴孩,他明白母亲话中的分量,又惊又惧,浑身都僵硬了,嘴唇颤动说不出话来。 裹儿笑了一下,说:“你作为我的长子要努力呀。” “阿娘……”植儿语无伦次道。 裹儿说:“你舅舅无子,我大约知道原因,以后很可能也不会有孩子了。你阿娘我会闯出自己的前途,而你要守住我闯下的基业。” 植儿说:“阿娘,你……我……我姓武。” 裹儿拍了拍他的头,说:“我与你舅舅一母同胞,为何他能做太子,我不能呢?植儿,不要让圣贤书禁锢了你的想法,什么五服亲疏都是人为了自己的私利编出来的话儿。 这世间对女子压迫至极,削去了女子的继承权,娘家属于兄弟,婆家属于丈夫儿子,而她始终没有自己的家。 这不合理。 阴阳相生,女子能顶半边天,可是写圣贤书的,注圣贤书的都是男子……” 植儿恍恍惚惚,裹儿揽住他的腰,眺望远方,道:“你是个稳重的孩子。抱歉,我不能给你带来安稳的生活,即便我成功了,你作为我的孩子,依然面临着波谲云诡的局面。” 植儿回神靠在母亲温暖的怀里,坚定道:“我不后悔成为阿娘的孩子。” 裹儿又说了一声抱歉,道:“植儿,用批判的思维去看那些圣贤书,能为我所用的用它,不为我所用的弃之。 我若成功,植儿你和妹妹都会改李姓,你们的将来不是立足于现有的圣贤书,而是其他……至于这个其他,我现在还没有找到,但绝不是你学的圣贤书。” 植儿毛茸茸的脑袋在裹儿的怀里拱了拱,似乎在汲取力量,他眼神里弥漫着迷茫的神情,说:“阿娘,我……不明白……” 裹儿道:“慢慢来就明白了。你这小子将来坐稳了位置,若改回武姓,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植儿忙道:“阿娘……我……不会,哎呀……我真的不会的。” 裹儿说:“你若是那样做了,就是背叛我。我不是篡位的乱臣贼子,你也不是,只是皇子们不争气,我们出来整治河山。” “我不背叛,不背叛……”他急得语无伦次起来。 裹儿叹了一口气,说:“现在说这些很远,但又很迫切。我希望我的孩子理解我,支持我,然后继承我的志向。植儿,你能做到吗?” 植儿脸上发烧,浑身的血液仿佛沸腾起来,他听到自己说:“我能做到。” 裹儿笑起来,骑着马往回走,叮嘱:“今日是我们母子的秘密谈话,答应阿娘,不要和别人说,否则我们都会死。” 植儿知道轻重,重重地点头。裹儿则心中一松,植儿长大知事了,也该将自己的想法说给植儿,否则等植儿养成了薛崇胤(太平公主次子)的性子和见识,裹儿能气得一头碰死。 薛崇简直到现在,依然与太平公主不和,远离武氏,亲近相王一脉。他也不想想,太平公主若是败了,他有什么好下场。 俗话说,狗肉贴不到羊身上,血缘是天然的派系标签。 裹儿和植儿回到庄子里,就见荣娘和几个农家小孩打捶丸。 崇训见二人进来,忙命人服侍他们梳洗更衣。裹儿换好衣服,找崇训喝茶,忽然道:“我和植儿说了很多事情。” 崇训一愣,他不知这很多有多多,但也明白他知道的事情,公主只怕都说给了植儿。半日,他回神说:“公主做主便是。” 裹儿盯着他的眼睛,道:“事已至此,只能一家人一条心地往前走。”崇训点点头,没有半分犹豫。 他不禁想起了阿耶,他阿耶当年甘愿赴死,固然有公主紧逼的原因,也有为孙儿开道的意味。 武三思他自己不成了,儿子更没资格,便将希望寄托在流淌着皇室血脉的孙儿身上。诸武将权力人脉交给裹儿,未尝没有这个意思。 裹儿歇了一会儿,命人赏了庄子上的部曲,就带着一家人离开回到神都的公主府。 第148章 延秀 一会儿看她像王莽,一会儿看她像…… 裹儿将三人打发回去休息,已经是掌灯时分,她松了一口气,朝竹园的方向而去。 廊上的灯笼亮如白昼,但竹园却幽静得很,连跃动的烛光也不曾点,恰逢银月当空,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悄无人声。 裹儿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侍女,侍女会意地点一点头。裹儿让她们止步,在院中候着,自己信步进来,打起内室的帘子,一缕白烟袅袅升起,袭来一股幽香。 裹儿轻手轻脚进了内室,就见榻上一人背身睡着,便在榻沿坐下,轻轻推他,笑问:“这是怎么了?” 武延秀翻身起来说:“公主,贵脚踏贱地,怎么来这里了?” 裹儿借着月光,看清他紧皱的眉头以及不安的神色,便说:“你喝茶吗?我给你倒。” 武延秀将身子一扭,没有说话。裹儿起身,向身上的荷包里掏出火折子吹着点亮蜡烛,先倒了一碗温水,拿了大漱盂,让武延秀漱口。 然而才从茶壶中倒了茶,递给武延秀。武延秀接过喝了,啧啧称奇:“堂堂公主竟然也会服侍人?” 裹儿笑说:“就当赔罪。” “罪?什么罪?我怎么不知道公主要赔什么罪?”武延秀反问。 裹儿叹了一声,说:“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怎么连我的解释也不听?” 武延秀抱臂靠着引枕,急道:“我还没说你无情无义,出尔反尔,你反而说起我的不是来。” 裹儿拿出帕子给武延秀擦额头的汗水,柔声说:“我并没说什么,你先把自己气着了,可见杞人忧天这话说得不错。” 武延秀的眼睛看过来,盯着艳若桃李的裹儿,听她讲话。 “昨晚,那两个小的不知从哪里听了我们的事情,便拉着我与驸马和好。只是你也知道……你叔父……唉……”裹儿又是叹气又是摇头,“当年的事情你也听说了,我至今没有后悔,但驸马是个孝子……谁也不肯违背自己的原则。” 武延秀的双臂渐渐放下来,只听她又道:“我又不是黏糊的人,你怎么疑起我来?” 武延秀听到这里,说:“那你今日怎么和他一起去了庄子里?” 裹儿杏眼微嗔,道:“快休提这个了,我带着植儿拔了大半天的草,累得腰酸背痛,你看双手都红了。” 武延秀听了,忙拉过裹儿的双手,担忧道:“你拔草做什么,难不成要当什么农妇?” 他看去果然见白皙细嫩的手上泛红,甚至还有几条细口子,捧到嘴边,吹了吹,对窗外叫道:“来人,取些雪容膏来,再拿些活血化瘀的药酒来。” 外面的人应了一声,去了半日,用漆盘托着药回来了。武延秀忙洗过手,用指腹挑了给裹儿涂上,完了,又对她说:“你躺着,我给你揉揉。” 裹儿趴着榻上,下巴枕着双臂,眼睛盯着枕头上的团花纹,享受武延秀柔韧的手劲。 “植儿和荣娘不仅是我的孩子,还是我以后事业的继承人,若不好好教育,只怕将来……”裹儿欲言又止,道:“你是理解我的。” 第146章 武延秀应了一声,认同说:“这是正事。”子孙不成器,便是做了皇帝也会被人拉下 来。 裹儿说:“荣娘年纪小不懂事,我把我和驸马的事情只说给了植儿,他估摸着也明白了。” 武延秀的手一顿,又继续按揉起来,力度放轻了不少,嘴角挂上微笑。 裹儿说:“咱们相处几年,我又不是花心滥情的人,你尽管放心。” “这话说得奇怪,我又不是你的谁,你给我这些承诺算什么。”武延秀按揉完,洗过手,推裹儿起来。 裹儿翻身起来,腰间一片火热,武延秀又要给她捏肩捶背。裹儿回头,笑道:“我只要你。” 武延秀哼了一声,手上稍稍用力,裹儿立刻唉哟唉哟起来。武延秀先绷不住笑了,道:“别闹,你也不想明天浑身都痛吧。快坐好,我给你按松散了。” 裹儿这才坐好。之后,武延秀见天色已晚,服侍她睡下,自己也宽衣躺下,裹儿支着头侧躺在床上。 武延秀扯过罗衾给裹儿盖上,叹气说:“睡吧,你明日还要上朝呢。” 裹儿笑了一下,说:“你这样好,我怎能舍得你?” 武延秀嗤笑一声:“说这话时,你想想你祖母和姑母。” 裹儿听了,伏在枕头上笑了半天,道:“原来你醋了。可你也不想想,则天皇帝和高宗的情谊,姑母和薛驸马的情谊,这两对情谊有哪个是假的?” 武延秀细思一下,觉得有五六分道理,半响没有了言语。 裹儿忽然凑近,武延秀就闻到一股馨香,裹儿握住他的手,说:“驸马是我的同伴,儿女是我的继承者,而你是我最亲密的人。在我人生最美好的年纪,很幸运遇见了你,你不讨厌我,而我喜欢你。” 武延秀听说,忽然一股热流涌向四肢八骸,不由得用手描摹着裹儿的容颜,心情莫名地愉悦起来。 他是庸俗至极的人,喜欢美人,喜欢美酒,喜欢音律,但若让他为了权势去侍奉年纪能当他祖母的女子,如张易之张昌宗之流,他……他……咳,其实也可以,但是侍奉青春正茂的大美人嘛,武延秀忽然觉得幸福极了。 次日一早,裹儿在晨光熹微中骑马去皇宫上朝。李显虽然朝会时都出现,但平日不大管事,朝会上说的也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因而早早散了。 时光在案牍和笔墨中流过,春去秋来。这日,裹儿回到值房,伏案工作。到了下午,她袖中笼着一本草稿过来找姚崇商议。 姚崇接过来,一一仔细看了,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唏嘘不已,只管盯着裹儿瞧。 一会儿看她像王莽,一会儿看她像周公。 反正不像皇室出来的公主。 这让裹儿心中焦急,催他说:“你看奏本,看我做什么。” 姚崇坐着,想了又想,道:“我大致都同意,请其他几位相公过来一同商议。” 裹儿脸上露出微笑,说:“姚相公果然心系万民。” 姚崇听到这话,深觉惭愧,他原本想的是兴利除弊,发展生产,但没想到安乐公主走得这么远。 然而,草稿上的所言也不过是老生常谈的事情,但对于万民而言,却是压在头上的一座大山。 裹儿的奏疏是关于轻徭薄赋的:第一,免除各地积欠的赋税杂徭;第二,取消一部分的捐税;第三,规范税收的时间,赋税在夏秋粮食收完后缴纳,夏季不超过七月,秋季不超过十一月。 众相公过来,看过裹儿的奏疏。张仁愿主管兵部,各地卫府兵源依赖于百姓,百姓生活负担轻,就不会逃亡,朝政就征得来兵,故而无有不应,连声道好。 韦安石想了想,说:“公主仁厚爱民,只是万一朝廷突发状况,该如何应对?” 裹儿回说:“先说第一条,各地积欠的赋税,大部分是因为百姓贫困至极才收不上来,若是强行征收,百姓就活不下去,只怕还会激起民变。 还有一部分是官府逢迎地方豪强,勾结在一起,所以才收不上来。我原本想着这一部分要强收,但是执行起来太难了。” 众人都在地方做过官,自然明白裹儿口中执行的难处,皇权在这些地方甚至比不上当地豪强,若是强行催缴,必定会摊派到穷苦百姓头上,百姓活不下去,又会激起民变。 裹儿继续说:“故而索性请陛下施恩蠲免。” “极是。” “说得有理。” 裹儿又继续说:“关于第二条,这半年来我和户部的主事们查了大唐所有的县的赋税账册,发现科敛之名凡数百,废者不削,重者不去,新旧相积,弊端不可胜数。” 姚崇问:“免去的赋税大概有多少?” 裹儿说:“约莫租调的百分之五六,但下面的从百姓手中收来的就不止是百分之十还是百分之十二了。” 姚崇想了想,道:“若宫中不兴什么大工程,倒不成问题。” 裹儿立刻说:“我问过陛下了,陛下说,各处的行宫都能用,不必建什么宫殿行在的,只叮嘱说工部的水利工程要紧。” 众人听了,纷纷道:“陛下仁德,心怀万民啊。历代明君皆有轻徭薄赋的美政,不就是说的是现在的情况吗。” 几人夸耀了一番李显,至于第三天税收时间都没什么意见。固定纳税时间能使百姓在其他时间安心生产,这是一项利于百姓的好事。 众人在裹儿的奏疏上署了名,当日就递了上去。奏本移到重润的案上,他看过之后,批了朱笔,下发下去,诏令四方。 姚崇本以为安乐公主意见采用她至少会高兴,但见她依然面色愁苦,郁郁不乐,找了机会问她缘故。 裹儿说:“姚公,你说这天下的田地还能授几年?” 姚崇一愣,心中默默盘算,半日才道:“只怕四五十年后就无田可授了。” 话一出口,他忽然感到脊背发寒,汗毛都竖起了。 他想到了府兵,大唐延续前朝,实行府兵制,兵农合一,国家授田给百姓,百姓用田地上的收成,自备军资、武器、马匹、粮食等等,负担十分沉重。 可以说,授田是皮,府兵是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国家无田可授,那国家的卫府只怕也轰然倒塌。 这个国家面临着前所未有之变局,改成功了,海清河晏,再强盛百年;得过且过,姑息放任,只怕与前汉一样,逐渐分崩离析,国祚不过二百余年。 惨淡的结局让听着太宗故事长大的姚崇不能接受,现如今陛下垂拱而治,素有仁名,同僚都是有才之士,这样好的条件不去做事,他算是白活了一世。 第149章 反对 公主府一败涂地,宫中是什么情形…… 姚崇回过神来,找了一处僻静的屋子,问裹儿个清楚。裹儿知他品性,对于赋税之事,自然是如实相告。 她问:“姚公,你说朝廷无田可授时,能强行征收土地多者的田地吗?” 姚崇摇头说:“不能,如此天下就要大乱。” 裹儿再问:“那国家赋役何所出?田地最多的人不一定纳最多的赋税,但田地最少的人一定要纳超出自己承担范围的赋税。” 姚崇想了想,看着裹儿说:“老朽愚钝,公主有何高见?” 裹儿盯着姚崇精明但又坚毅的眸子,忽然笑说:“姚公,要坚持去做这事?自古以来,变法者没有好下场,商鞅车裂、吴起万箭穿心……姚公,还是不要听了,做你的救时宰相罢了。” 姚崇闻言,哭笑不得,他怎么会这么容易被激将法所激将,故而说:“公主不要绕圈子,快给老朽说说。” 裹儿仍是认真地盯着姚崇的眼睛,仿佛是寻找他说谎的证据,“你真的要听?不,不,还是算了,我不想多费口舌,你又不会施行。” 姚崇说:“公主你现在怎么这么婆婆妈妈,我什么人,你不知道?只有利于国家,利于社稷,即使拼了这条命,我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姚崇从则天皇帝一朝走到现在,无比庆幸如今的政治环境,朝野上下君臣一 心,只为国家苍生筹算。 当然,他也敏锐地感觉到大唐正处在前所未有之变局,若是变法成功,那他可就青史留名,大书特书,而非竹简之上,两三句笼统的称赞,与历史上的其他贤臣,并无不同。 裹儿见姚崇神情坚定,遂没有再说其他的,只道:“国家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均田与府兵,只怕不能再强行施行了。” 姚崇重复了前一句,心有戚戚焉,“是啊。” 裹儿说:“那些穷苦百姓没有赖以生存的田地,朝廷想要征税也征不来,不如改税丁为税产。” 姚崇低头思索,租是以丁为单位征收,调则按户,虽然名义上与田地没有区分,但是以朝廷授田为基础。 想了半日,姚崇问:“税产是税那些产?” “田地……”提到这里,裹儿不知为何,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力和苍凉,除了田地,大唐有没有其他的法子增长国力呢。 第147章 姚崇道:“现行的税法中有一条地税,是针对田地的多少儿征收的赋税。” 裹儿说:“我原本想将所有百姓承担的赋税徭役折纳均摊到田地上,田在谁手中,就从谁身上收税,不论是官,是民,是世家大族,是乡野农夫,是皇亲国戚,是庶人百姓。可是……” 姚崇听到这里,身上一阵热,一阵冷,既热血澎湃于公主的话语,又脊背发凉于反对的滔天巨浪。 “怪不得古之变法者,没有好下场。”姚崇感慨万千,又叮嘱道:“公主,这话不要外传。” 裹儿点头叹息,姚崇则十分好奇,为什么一个皇室公主会生出这样的想法来? 裹儿想了想,指着自己的脑门,以开玩笑的口吻说:“我与别人不同,有宿慧。” 姚崇笑起来说:“原来这样啊,公主可否知道自己的将来?” 裹儿的笑容一凝,仔细想了半日,摇头说:“不知道,等我回去再想。” 姚崇闻言笑了,不以为意,又将话题拉回来,道:“公主不要骗我这个老头子了,你刚才说的那个主意虽好,但不好实行,你必定有好办法。” 裹儿道:“什么都瞒不过姚公。财富不均,赋税一定要改,但不是一蹴而就,先试点,再慢慢扩大,然后推行全国。地税慢慢取代租赋,再加上定户等收户税,绕过免税的群体。” 姚崇闻言,接着道:“择一二能吏在狭乡试行,丈量土地,清查户口,缓缓图之。” 裹儿抚掌赞道:“就是这样,缓缓图之,不可操之过急。” 姚崇笑道:“这事老臣去办。”公主太激进了,万一操之过急,贬了公主事小,若因此牵连换了皇帝,只怕再没有这样的环境能让自己一展所长了。 姚崇回中央入仕时,心中百般不愿,那皇帝刚愎自用,又添了唯唯诺诺的性子,但无奈圣命难为。但任官时间久了,明白这一家子的性子,就忍不住称赞如今的政治环境。 怪不得诸葛亮对刘阿斗忠心不渝,姚崇忍不住感慨。当然他不是诸葛亮,顶多算个蒋琬费祎董允之流。 裹儿想这姚崇是老成持重之臣,且她自己又是个心中无垢的,只问江山社稷,不计较个人得失。姚崇愿意与自己一起改租税,裹儿欣喜还来不及,于是连声说:“姚公但行就是。” 说着,她又道:“税越简单越容易收。” 姚崇忍不住身子前倾,问:“公主还有什么好主意?” 裹儿卖了关子,摇头道:“姚公,请称呼我的职务。” 姚崇笑起来,叉手笑道:“李相公。” 裹儿一字一字道:“榷、盐、茶、酒。” 姚崇听了,如醍醐灌顶,恍若仙乐齐鸣(铜钱碰撞的声音),又笑又赞,道:“好,好,这个好!” 百姓能用得起茶酒的不过寥寥,多是豪富权贵人家享用,茶酒的卖价中加税正好。 至于盐税,人人食盐,每人每天食盐又有定例,豪富人家人多,自然买的盐多,这比定什么户等方便多了。 裹儿继续道:“我原是想着榷盐免丁。” 姚崇道:“只怕咱们这代免了,后面的不肖子孙又要加上。” 裹儿说:“即便没有这个由头,不肖子孙想征税,什么由头都能想出来,这就是苛捐杂税的来源,说不定连没见过蜡烛的人家也要收蜡烛税呢。” 姚崇也道:“一代人有一代人要做的事情,谁又能想到太宗皇帝当年苦心孤诣定下的田制兵制,如今却不适用了呢?” 裹儿道:“咱们这一代人把这些事情做好就行了。” 姚崇说:“公主,你把榷盐的事情写成奏疏,相公们群策群力,早日实行,一来是增加税收,二来是也为以后的赋税改革打个头。” 裹儿一口应了,说完赋税,又提到了兵制。姚崇笑说:“这事得请张相公过来商议。” 见裹儿点了头,姚崇便找人叫来张仁愿。半日后,张仁愿来了,闻听说的是府兵制,立刻集中精神,将往日自己琢磨出的法子也都说了。 这三人都是宰相,一人是工部尚书,一人是户部尚书,一人是兵部尚书,举足轻重。 张仁愿唉声叹气,追问:“府兵难道真不成了?” 姚崇摇头,裹儿也跟着摇头,说:“张相公你最是清楚这件事,也最先察觉。一二十年前就有府兵逃亡,我们当日只以为是贪官污吏使百姓活不下去,但现在看来那是表,根子在于授田减少。” 张仁愿道:“就像之前括户那样,把田地括出来,继续授田,可行不可行?” 姚崇道:“大势浩浩汤汤啊。我心里有个算盘,也不想这样,但还是要早作打算啊。” 张仁愿苦笑说:“只能募兵了,募兵啊……强兵悍将……现在的军制要改。” 裹儿说:“劳烦张相公了,既不能出现张相公口中之情形,又要保持大唐军队的战斗力。” 张仁愿深吸一口气,对这种既要又要的人忍了又忍,然后看向姚崇问:“军费如何开支筹算?” 姚崇心中一座大山(租赋改革)未去,又迎来一座沉甸甸的大山,勉强扯出微笑说:“这是大事,户部必须支持。” 说着,又捡了几句子刚才与裹儿商议的话语说给了张仁愿。张仁愿心中有了底,笑说:“有你们在,我放心。” 但是姚崇和裹儿的心都揪了起来,这钱不是张仁愿管,是他们主管啊。 三人又议了其他的事情,喝过茶就散了,其他几位相公见状,好奇问了几人,这姚李张三人没有太多隐瞒,就说了均田和府兵的事情。 其他人听了,再三追问过姚崇如今户部的田地和赋税情况,姚崇苦着脸摇头说了。众人听了,也是心惊胆战,万幸现在时间尚早,能够从容处置。 下值后,裹儿先去皇宫将此事说给了父亲和兄长,二人早已听裹儿提过这些,现在更加清晰了。 李显明显焦虑起来,裹儿和重润都来安慰他道:“阿耶,这事说急也急,说不急也不急。至少有一二十间的时间,让我们慢慢找到解决的办法。” “哦,一二十年啊。”李显瞬间平静下来,一二十年后能解决的事情,就不是他的责任了。 为此,他看向一双儿女,露出笑容,语重心长道:“大唐的江山社稷以后要靠你们两个了。” 裹儿和重润都心下会意,不约而同地失笑起来。 吃过茶,裹儿起身告辞说:“阿耶,我要出宫了。” 李显挽留:“出宫做什么,今天就住在宫里。” 裹儿道:“府里有些事,说好要回去处理了。”李显只好命人送她回去。 裹儿回到家中,见过府中僚佐,处理了事情。这些年间,裹儿将僚佐中有吏干的不断推荐到地方任职。 裹儿让其他人都去了,只留了几人说话。 她道:“宋公前两年提了不历州县不拟台省,这已成为定制。咱们府里若是有能力有才干有德行的尽管推荐,不要嫌地方繁剧,也不要嫌弃官职小,只要好好干,朝廷和我都能看到。” 众人都应了。裹儿又说几句,便让他们下去了,命人叫来一双女,一起用饭说笑。 一直忙到子初,裹儿才回到竹园,进了内室,见延秀正坐在灯下打盹。他派了几波人到主院打探。 裹儿推醒他,笑说:“等这么久,怎么不先去睡了?” 延秀醒来时犹在发怔,揉了揉眼睛,认清来人,才打着哈欠起身,推裹儿去洗漱,说:“早点休息。” 裹儿洗漱完,躺在榻上,也是极其疲惫,延秀揽着裹儿,随口问了一句:“在忙什么,回家还这么忙?” 裹儿被传染地打了哈欠,说:“朝中那些关于钱啊权啊之类的事情,今天下值后又去宫中说了半日的话。” “怪不得。”延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就睡着了。 裹儿心忧国事,一直盘算着租税和兵制,不知时间流逝,正半睡半醒间,忽然听到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什么事?”裹儿惊得坐起来,一边穿衣,一边急问。 外面有人回:“许多士兵拿着火把,围了公主府,正在撞门。” 政变! 是了,一定是自己的改革触动了权贵的利益,故而他们要造反推翻阿耶,要杀自己这个“罪魁祸首”。 “命人拿着武器抵御!护主有功者重赏!护主而死,公主府奉养其家人!”裹儿下了榻,匆匆穿好衣服,向墙上取下横刀。 武延秀也跟着起身,神情凝肃,拔剑出鞘,与裹儿一同出了房门。 院中仆从慌乱地跑来跑去,裹儿喝道:“肃静!谁敢再乱跑,就格杀无论!” 府中这才镇静下来,裹儿继续道:“召集众人,只要拿得动武器,不论是木棒石头,还是菜刀花锄,都随我去抵敌。 我乃当今皇帝之女,大唐的公主,我父皇尚在,进攻公主府,就是谋反! 第148章 今日我出府中所有的财帛,赏于众人,若不幸战死,公主府奉养你们的家人!” 裹儿带着众人前往大门处,不料大门被撞开,一群明火执仗禁军模样的兵士凶狠地见人就杀。 兵士着铠甲,手握横刀,而公主府的侍卫仆从皆匆忙应战,不能敌。裹儿率人且战且退,周围的人越来越少,一直退到了花园。 延秀的声音在发抖,道:“公主……” 裹儿咬着唇,坚定道:“阿耶一定会来救我的。” 禁军一直死死咬住裹儿一行,先是金刚断后,然后是湘灵,是武朵儿,是延秀…… 她亲眼看着武延秀被人乱刀砍死,又砍下首级示众。恐惧、愤怒、委屈和不甘交织在一起,她李裹儿难道今日就要命丧于此吗? 裹儿在黑暗中被贴身的侍从捂住嘴,她看见火光下,植儿和荣娘被捆着推攘出来。 先是荣娘被狠狠摔死,再之后植儿稚嫩的头颅挂在枪头上,裹儿的心如火焚。 她挣开侍从冲了出去,忽然发现自己的视野变了,原来她也死了,首级与延秀、植儿一样示了众。 但裹儿顾不得生死,她的魂魄一直往皇宫的方向跑,公主府一败涂地,宫中是什么情形?只要阿耶能坚持住,他就能为自己报仇! 她艰难地飞啊飞,飞过了滔滔的洛水,飞过了宫墙,却见宫中一片混乱,尸体枕藉。 裹儿的心沉了下去,她只听见甲胄碰撞的声音,没有听到厮杀,这里的战斗比公主府结束得更早,瞧那宫门上的血,已经凝固。 她存着最后一丝希望,继续往前,她听到一阵哭泣,原来是太平公主抱着上官婉儿的头颅悲痛欲绝。 裹儿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寻找阿耶阿娘。她在飞骑营中,看见一具无首的尸体,猝不及防地倒在地上。 那是她的阿娘! 裹儿的眼泪落了下来,恨不得伏在母亲的怀中大哭一场,可是她要去找她的阿耶。 她的阿耶在哪里? 一定是吓坏了,躲在别的地方,他一定还活着,一定还活着。 裹儿先去了迎仙宫,里面一片狼藉,没有人在。她一座宫殿又一座宫殿,一间又一间地寻找。 裹儿看到了徽猷殿正殿停着一具棺材,顿时心神俱碎,五脏焚烧,她心里明白那里装的是阿耶! 裹儿抹去眼泪,她要去找凶手报仇!熟悉的宫殿仿佛化为地狱,到处都是死人,流了一地的鲜血,腥味扑鼻。 终于,裹儿发现一处禁军包围的地方,从人群中穿了过去,进了殿,眼睛死死盯着那身着甲胄的青年。 那人抬头了…… 是他! 裹儿咬牙切齿,果然是他! 第150章 惊梦 阿娘,我做了个噩梦。 “公主,快醒醒!公主!” 裹儿猛地睁开眼睛坐起来,又惊又惧,无暇理会周围,先是双手捧着自己的头,又不断摩挲着自己的脖颈,神情凄惶无比。 武延秀虽然焦急,但依然放缓了声音,安慰道:“公主梦魇了,那是假的,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裹儿失态地反驳,眼前之人与梦中那个虽然胆小,但依然冲出去替自己争取时间的人儿重合在一起。 裹儿双手死死抱住延秀的头,按在怀里,道:“你没死……你没死……” 说着,便泪如雨下,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袭上裹儿的心头。延秀被束缚地厉害,但听清后,那失而复得的语气如同蜂蜜水一样,又甜又温暖。 延秀抱住裹儿,轻拍她的后背,道:“没事,没事,梦都是反的。” “不是,不是,不是……”裹儿仍处在梦魇的余悸中,半响,才慢慢平复下来。 屋内早已灯火通明,延秀知裹儿素来要强,不肯露怯,便让守夜的人下去了。 裹儿缓缓松开武延秀,眼圈都哭红了,好不可怜。延秀细问:“这是做了什么梦?” 这话提醒了裹儿,她立刻叫人去植儿和荣娘屋里探看,那人去了半日,回来说郎君和娘子都在睡觉。 裹儿一边掀开被子,一边穿衣,延秀拉之不及,问:“这是去哪里?” “去皇宫。”裹儿看了外面,天光微露,继续盥洗。 延秀知她睡迷了,又梦魇了,便倚着榻,笑说:“你即便出去了,也进不了宫。” 裹儿的神经一直绷着,闻言立刻问:“是谁控制了皇宫?” 延秀听明白后,连忙解释:“刚过了子时,皇宫中谁敢开门?外头有大月亮。” “啊,怎么才子时?”裹儿一时愣住了。 延秀笑着走来,取来布巾给裹儿擦手,说:“你刚才没注意,才敲了更。” 裹儿跌坐在榻上,抚着胸口喘气,梦里的惨状让她几乎去了半条命。 延秀拿来裹儿披着起夜的金黄袄子给她披上,又命人送来些羹汤点心安神。 不一会儿,侍女提着食盒进来,揭开一看,一碗红枣莲子羹,三碟子温热的点心。 延秀拿小碗给裹儿盛了,裹儿也不用勺子,捧着碗就喝了。熬得浓香馥郁的羹汤熨帖了她的身心,缓解了焦躁惊惶的情绪。 延秀接过空碗,又盛了一碗,递过去,裹儿用勺子搅动着,心不在焉地想事情。 延秀心中着实纳罕,究竟是什么恐怖的梦让一向强硬的公主都吓得像换了个人,但见裹儿依然不安没有追问,遂拣了一块羊肉毕罗递给裹儿,说:“这是新炸的,公主尝尝。” 裹儿接过吃了,延秀陪着也吃了一些,见她兴致依然不高,便问:“我取些不醉人的梅子酒来。” 温热浓香的食物慢慢抚平不安的心,裹儿面上恢复了往日的神采,闻言说:“不用,这些就够了。” 吃过饭,裹儿和延秀重新洗漱,宽衣躺下。裹儿被下的手忽然紧紧握住延秀的手,武延秀一愣,不知所措地看向裹儿。 “公主,怎么了?”延秀激动得语无伦次道。 室内留了一只蜡烛,帐内隐约可见对方。裹儿道:“没什么,睡吧。”延秀连声应了,将裹儿抱在怀中 与其说是栩栩如生的梦境,倒不如说是未来的预兆。 裹儿满腹心事,挨到四更天,延秀也是不曾睡觉。 外面传来仆从活动的声音,裹儿立即起身,只见蜡烛已经烧了泰半,留下的烛身上挂满了白色的烛泪。 “你不曾睡好,躺下补觉。我这几日要留在宫中,只怕不能回来。”裹儿说。 延秀心疼裹儿,依旧起了身,服侍她穿衣洗漱,问:“多住些日子也好,天明了,我请人过来驱鬼。” 裹儿听说,立刻笑了,说:“不要这样。梦中,你我生死同命,得人如此,夫复何求? 再说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梦或许是上天对我的提醒,你我不要辜负了这份好心。” 延秀闻言,笑说:“原来如此,那我要去香山寺好好拜拜。” 裹儿披上披风正要走,忽然停住脚步,回身对延秀说:“你……你以后注意交友。” 延秀先是一愣,随后回神笑说:“我知道,只和几个兄弟玩。” 武延秀也有自己的生活,当年则天皇帝一下子分封了武氏十四位王爵,又经繁衍生息,现在的武家枝叶繁盛。 族中约束甚严,这些人只好每日听歌赏舞,骑马射猎,悠然自得。 裹儿闻言颔首,又吩咐人天亮后送荣娘进宫,这才翻身上马,离开公主府。 重复中梦中的路径,耳畔吹着凉凉的夜风,神都这座城市慢慢在苏醒,跨过洛水,进了皇宫。 裹儿的神情平静了许多,但依然没有瞒过李显。李显一在御座上坐下,就看见女儿蓦地紧张起来,又带有激动和庆幸。 那双和她母亲一样的杏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水光,这让李显担忧起来。 匆匆结束了朝会,李显给宫人使了个眼色,宫人悄悄去了。裹儿也没有立即离开,反而在众人转身回走时,自己则从正殿的后门出去,正巧碰上了那个宫人。 裹儿加快脚步,果然看见前面坐在歩辇上等待自己的阿耶。 “阿耶!”裹儿强忍着泪水,语气中饱含着委屈和心酸。 李显吓了一跳,忙让人放下歩辇,匆匆下来,关心说:“这是怎么了?谁给你受了委屈?” 裹儿摇摇头,喉咙着仿佛含着一片锋锐的刀片,说不出话来。这让李显更心疼了,又问了几句。 半响,裹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我想找阿娘……” 李显立刻应了,“好好好,抬歩辇来。” 裹儿摇头,眼圈都红了,牢牢挽紧李显的胳膊,李显安慰似的拍拍裹儿的手,二人往迎仙宫去了。 早有宫人将安乐公主的异状飞奔告诉了韦淇。韦淇思来想去,只想到或许是公主府中的那两个混蛋惹了裹儿生气,但又觉得不像。 韦淇坐在殿里翘首以待,就见裹儿雏鸟似的依恋着李显,又好气又好笑。 第149章 “你又做了什么淘气的事求上你阿耶?”韦淇笑问。 裹儿一见母亲,立刻松开阿耶的胳膊,奔向韦淇的怀中,死命抱着她,压抑的委屈和悲伤如同决了堤一般,随着哗哗的泪水往外流。 “怎么了?”韦淇瞬间担忧不已,但手却如同裹儿小时那样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说:“不怕,不怕,裹儿不怕。” 裹儿哭得这对父母肺腑酸柔,李显忍不住暗暗落了几滴眼泪。 半日,裹儿闷声闷气说:“阿娘,我做了个噩梦。” 韦淇的手一顿,脸上神情几经变换,最后停留在慈和上。她扯出笑容,道:“梦都是反的。”然后,挥手让宫人都下去了。 裹儿的梦是未来的征兆,韦淇的心瞬间撕开伪装,露出尖锐的刺。 第151章 耶娘 那不叫命运,那叫仇人,必须斩草…… 韦淇将女儿抱在怀中安慰了半天,裹儿才平复下来。她抹着眼泪,自己倒不好意思了。 韦淇追问起缘由,裹儿顿了一下,红着眼睛,只说:“梦里……梦里……阿娘、我、延秀、植儿、荣娘,还有上官婉儿都……死于非命……” 韦淇惊得几乎跌倒,魂飞天外,半响,咬牙切齿道:“你那没用的爹呢?” 裹儿回道:“只在徽猷殿中见了棺材。” 韦淇颓然坐倒,喃喃道:“定是有人看我们孤儿寡母好欺负,才要夺我们的皇位……润儿呢……” 裹儿伏在韦淇的怀中,道:“没有梦到。” 韦淇疑惑间,忽然灵光一闪,然后拍手笑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连说了两遍。 裹儿抬头看去,韦淇问:“你还记得大足年间二张诬陷你阿兄的事情吗?你事后和我说,你脑子里忽然出现预言,预见你阿兄和六姐……身亡。” “啊……这……”裹儿有些恍然。 “对,这可能是你阿兄不在后的发展。”韦淇那日听了裹儿的话,心有余悸,顺着这条脉络想下去,太子之位必然落在那两个小的头上,但她绝不肯放弃皇位。 这是她和她的孩子们的。 裹儿期期艾艾地看着阿娘,“真的是这样?” “是。”韦淇坚定的态度如同让裹儿吃了定心丸。 裹儿沉下心,思考梦中的细节来,若是阿耶去得突然,定是阿兄登上皇位。 重润是高宗亲封的太子,陛下唯一的嫡子,法理上具有天然的优势,再说他现在做的是副皇帝(正皇帝不大管事儿),朝中重臣都是东宫属官,谋反风险太大。 阿娘说的情况并非没有可能。裹儿正思索着,忽听她问:“你看清那个人了。” 裹儿诧异地望去,韦淇凝眉问:“是谁?” 裹儿嘴巴张了张,没有回答韦淇的问题,反而问:“阿娘要杀他吗?” “杀。”韦淇毫不犹豫道。 裹儿想了想,摇了摇头,说:“现在不能无缘无故杀他,否则要引发一系列的问题。” 韦淇突然问:“是相王,还是重福、重俊、重茂?” 兵变需要有兵,这些兵将不是傻子,定要找个法理上能登当皇帝的人,如相王之前是皇帝,重福三人是皇子。 “不对,三个小崽子不敢明目张胆杀我,杀我就是不孝,只会先废黜再秘密杀我。是相王,一定是他。”韦淇气道:“你阿耶那个没用的人,事事优柔寡断,该用柔和手段的时候,他反而强硬起来……” 裹儿不知为何听阿娘骂阿耶,精神一下放松许多,摇头道:“也不是他。” 韦淇一顿,盯着裹儿,说:“是谁,我找人杀了他,与你一点也不相干。” 裹儿握住韦淇的手,道:“阿娘,逃避命运时,又在重复命运。” 韦淇道:“那不叫命运,那叫仇人,必须斩草除根。” 裹儿一时语塞,韦淇抚摸她的脸,说:“你经历得太少,心太软。你不说,多试几个人就能试出来是谁。” “阿娘……”裹儿欲言又止。 忽然外面有人传话:“太子殿下来了。”就见重润和李显一起进来,李显见妻女都顶着红通通的兔子眼,忙问:“到底是什么事?我把重润也叫来了。” 韦淇忽然轻飘飘瞥了一眼李显,李显会意,顿时后悔不迭,唯唯诺诺不敢言。 兄妹之间和父母与孩子之间总是不一样。 重润是极聪明的人,猜测父母与妹妹有什么秘密,没有追究,笑道:“难道是裹儿缺钱使,要阿娘的私房钱?裹儿你钱不够,我那还有几十万钱呢。” “去你的。”裹儿闻言没好气道。说完,又看向阿娘,祈求地看向韦淇,道:“阿娘……” 果如梦中情形,安乐公主血脉断绝,断无翻身可能。只怕这是她的最后一个预知梦了。 韦淇叹了一口气,让重润凑近坐下,便将裹儿的情形与重润说了。 重润听得目瞪口呆,不可思议道:“梦,怎么会有这样的梦?” 李显一脸信服,插嘴道:“你妹妹生得神异,平日行为举止也与旁人不同。” 重润将信将疑,转头看向裹儿,说:“那日是你梦到我有生命危险,才能及时救下我。” 裹儿回忆说:“不是梦,类似于灵光闪现。” 重润将裹儿上下端详,惊叹不已,转头向父母说:“我原以为汉高祖斩白蛇、薄姬生龙子……这些是假的,没想到是真的。” 韦淇搂着女儿,说:“别乱说,那都是后人乱编的,裹儿的梦都应验了,才是真的。” 重润连忙笑着改了口,忽然又眉头紧皱,问裹儿:“那人是谁?” 裹儿想了想,先对父母说:“这是属于我们这一代的事情,阿耶阿娘尽管放心,若是我们处理不好这个,也活该我们守不住你们留给我们的荣华富贵。” 李显听了,下意识地看向韦淇,韦淇沉默了半响,然后点点头。 裹儿附在重润的耳边,说了那个人的名字。重润先是惊讶,尔后恍然大悟,神情凝重道:“我知道了。我好好想想,晚些咱们再商议这个事情。” 裹儿道了一声好。梦中不幸的事情说给亲人后,裹儿感到浑身轻松,忽又回忆起刚才的失态,又羞又愧,怕兄长嘲笑,伏在韦淇的肩头不肯抬头。 重润见状,被逗得笑了,立刻遭到韦淇的斥责,道:“你妹妹吓得脸都白了,泪水哗啦啦地往下流,你还笑?” 重润立刻紧紧闭上嘴巴,李显刚想张口,韦淇又对他道:“刚才你去哪儿了?女儿哭得那么厉害,你也不来安慰安慰。” 李显道:“我在外面看门,不让人进来。” 韦淇抱着女儿轻拍着她的后背,说:“我命大师给你叫魂,不用怕这些。你阿耶也在呢。” 李显后知后觉,说:“啊,梦中我不在了?” 韦淇白了一眼李显,说:“你要是在,谁敢欺负我们母女?” 李显忙赌咒发誓说:“我在,我一直都在。” 韦淇被李显慌了手脚的样子逗笑了,道:“行了行了,我还不知道你什么人?” 裹儿捂着脸从韦淇怀中起来,重润用手肘轻轻碰了裹儿,取出一个玉佩,递给她说:“你拿这个去东宫搬钱,搬多少都是你的。” 裹儿放下手,推开道:“我又没见过钱。你又不止我一个妹妹。我也要,她也要,金山银山都不够使。” 世人皆知韦淇偏心眼,她把李显的公主们分成三六九等,大家都不以为奇。 但换了重润,必定要一视同仁,才显示出太子的友悌仁爱来。 “我悄悄给你送去。”重润道。 裹儿用手夸张地比划,“那么重,那么多,谁没长眼睛啊?” 重润出主意说:“换成金银,只是我的金银不多。” 金银是天然的货币,虽然现在常被人用来收藏,但有些大宗贸易除了绢帛铜钱外,还用金银支付。 裹儿忽然一顿,道:“有个地方有许多金银?” “哪里?”重润三人异口同声道。 难道大唐要发一笔横财? 裹儿说:“倭国?” “啊……”重润先是疑惑,随后细思,再是叹气,拍拍她的肩膀,道:“你再想个近的。” 大唐的水军还没有远距离跨海作战的能力。虽然现在没有,不代表将来没有。 裹儿仔细想了想,又说出一个地方:“美洲?” “这又是什么地方,莫不是你胡诌的?只听过九州,哪有什么美洲丑洲的”韦淇道。 裹儿辩驳道:“这是真地方,与咱们隔着大洋,比去倭国还远呢。” “那你还说个什么劲儿?”韦淇道。 裹儿听说,忽然笑起来,重润笑道:“让裹儿画个地图,说不定后代子孙就能去了。” 裹儿:“那我得好好想想。” 重润虽然震惊于妹妹的能力,但说开之后却相信得很,自言自语说:“我们要重视水军了。” 第150章 大唐水军打的影响最大的战役就是高宗龙朔年间的白江口之战,唐与新罗联军以少胜多,打败了倭国和百济的船队。 “倭国啊……”重润沉吟了一句。 裹儿点头,畅想起来道:“若有大量的白银流入,大唐的赋税改革将会简单许多。” 粮食绢帛运输不易,且路上多有损耗,若是折纳成白银将会方便许多。 还有,大唐的商业,虽然来往胡商众多,但其实商业的发展还有许多限制,比如交换的媒介,铜钱价值低又笨重,绢帛保存不易,金银太少。 第152章 忙碌 你比你爹这个皇帝还忙。 裹儿与父母家人歪缠着说了一会儿话,便叫宫人端来铜盆巾帕梳洗。韦淇奇道:“你要去哪里?” 裹儿洗了脸,借了母亲的妆奁,一面梳妆,一面回头答道:“收拾完,我还要当值。” “今日你受惊了,休息一天,随我拜佛,不必当值了。”韦淇劝道。 裹儿摇头说:“我已经约了人要议事。” 韦淇埋怨了一句,“你比你爹这个皇帝还忙。”一句话说得李显讪讪,重润望天,裹儿对镜失笑。 梳妆好,裹儿再三叮嘱韦淇,说:“阿娘,你不要乱来,等我和阿兄商议后再说其他的。” “好好好。”韦淇不耐烦地应了,嘟囔说:“真是生了个祖宗。” “阿兄,你要一起走吗?”裹儿邀请重润同行,重润想了想,摇头说:“你去吧,我喝完茶再去。” 裹儿向父母行了礼,便去了。她顺着巷道,右转出了大业门,凛冽的风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但裹儿依然坚定地大步流星逆风而行。 梦中被杀的起因是她的改革,刚才家人们的关注点在杀人者以及对杀人者的处置上。 裹儿梦醒之后,曾经有过动摇,她真的要改革吗? 真的要与从东汉延续至今的世家大族作对吗?或许,等将来会有人将这些世家大族沉入滔滔的黄河,一切如死在河阴之变的北魏王公贵族。 她为什么要改革? 裹儿停下脚步,站在风中,眺望远方,通天宫巍峨而立,撕裂苍穹。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天下开太平。” 这或许就是她坚持要改革的决心和动力。裹儿又抬起脚步迈出去,继续往前。 待裹儿出了迎仙宫的门,重润迫不及待地问起父母裹儿的神异来。李显立刻来了精神,滔滔不绝,仿佛他最自豪的不是当了皇帝,而是有了这样一个女儿。 韦淇尚有保留一丝理智,说:“她终究是肉体凡胎,抵不过人间的刀枪剑戟。” 重润以前总觉得父母与裹儿之间有些神秘,而且父母过于信任裹儿,今日总算明白了缘故。 “生而不凡。”重润在心里下了一个结论。 裹儿回到值房,有同僚过来问她原因。裹儿先是无奈地摇摇头,那人更好奇了,再三追问。 裹儿只说了一句:“家门不幸啊!” 众人立刻意会,必定是什么皇亲国戚做了违法的事情被人告到了安乐公主面前。 旁人假模假样地唏嘘,韦安石却坐立难安。什么人能让安乐公主与帝后商议这么长时间?必定是公主们与韦家。 朝野都知道,陛下的屁股是歪的,对三个庶出的儿子不闻不问,一心只有他的皇后以及他的皇后的儿女。 幸亏心不是规则的方形或者圆形,李显的心剩下的边边角角被他拿出把庶出的女儿和韦家嵌上。 什么事情,能让帝后难办?长宁公主被罚老实了,永泰公主一向安分,剩下五个公主中有两个嫁入韦家,大概率就是韦家犯事了啊。 韦安石的失态自然引发了众人的猜测,特别是裹儿坏心眼地朝韦安石重重叹了一口气,又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后。 果然是韦家人!又是哪个小崽子在老虎头上拔毛!虽然与皇后并非同出一房,但朝野将皇后和他看作一党。 下午,宫人奉姚崇之命过来请裹儿。裹儿随他过去后,发现连太子并诸位相公都过来了。 裹儿坐下耐心听了半天,原来是姚崇对租庸调制的改革,方式比裹儿所提更加缓和。 除了早已知晓的几人,其他诸人面面相觑。 在座的诸位宰相都有自己的家族,最不济也是庶族地主,家族在地方拥有田地百顷。 这不是改革,是革他们家族的命啊!诸人皆不是傻子,敏锐地觉察背后隐藏的本质,一时众说纷纭。 这人道:“这是与民夺利,致天下于动荡,租庸调制乃是太宗定下的制度,祖宗之法不可违。” 那人道:“是啊,人心不安,将会动摇国基啊。” 这人又道:“现在又没有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宜从长计议。” 那人也道:“不是还有括户吗?新括出的土地足以授田。” …… 张仁愿忽然出声说:“各地卫府府兵逃亡,战斗力下降,但大唐北有突厥,西北有两蕃,西南有吐蕃,南有六诏,若将来发生战争,是诸位提刀御敌吗?” 韦安石说:“张相公,大唐强盛,四夷宾服,怎么会有你说的那种情况呢?若将来真发生战事,老朽愿去御敌。” 宋璟道:“巧了,安东大都护府正缺人,不如韦相公过去,做定 海神针。” 宋璟最烦这种只会嘴上叨叨的人,若真发生战事,有能力率军御敌的只有张仁愿,若朝廷需要,宋璟估摸自己会去,姚崇会去,安乐公主会去,太子也会去,但是韦安石就铁定不会了。 “讨论就讨论,不要斗气。”重润笑着说了一句,将差点发生的争斗消弭于无形。 张仁愿总结道:“没兵,又没钱,大唐以后怎么办?”说着抱臂怒视众人,一双眼睛里明晃晃写着“给钱”两个大字。 裹儿说:“改是必须要改,赋税不均,是民变的源头。但姚相公也说了,慢慢来,从县,到州,再到道,最后全国,二十年都未必能成。” 众人缓下来,看向姚崇,姚崇颔首道:“公主说的极是。” “事情还有时间,慢慢来倒是从容些。诸位……”宋璟的目光扫过众人,道:“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咱们的后代未必各个是高官,总要给他们留条活路,也给天下黎民百姓留些活命的口粮。” 众人听了默然无语。半响,重润笑说:“那这就定了,还有别的事情吗?”得知无事,重润便离开了,众人也散了。 姚崇联合宋璟从人山人海中,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县令,亲自接见,交谈改革的方略,才使其到一处狭乡(国家授田不足)担任县令,主持改革。 又为了这个人,变动了州府的一些人事,使他没有生命危险。税制改革悄无声息地进行。裹儿正在收集资料,开始着手整理榷盐(茶酒)的改革。 不知不觉暮色降临,直到有宫人过来,说是太子请她过去。裹儿这才恍然回神,她约了阿兄商议如何处置那人。 于是,裹儿立刻起身,前往鹿宫院。这是重润在皇宫的住处。 只见宫人皆侯在外面侍奉,竹帘垂地,悄无人声,唯有满殿昏黄。 宫人忙打起帘子,裹儿进去,就见重润正在批阅奏疏,听见脚步声,抬头笑说:“你让我好等。” 裹儿坐下来,端过案上的茶一口饮干,说:“一时入了神,耽误了时间,我饭还没吃呢。” “来人,传饭,公主也在这里用。”重润对着窗外叫道,立刻有人去了。 两人盥洗用饭后,才说起那人的事情。重润将宫人打发得远远的,问:“你有什么好主意?” 裹儿摇头道:“明面上不行,因着他父亲在,不仅面上过不去,也容易拉紧众人的神经。” 则天皇帝去后,惶恐不安的李唐宗室才安定没多久,若是再对宗室出手,只怕不好安抚,也是要全阿耶和相王的兄弟之情。 重润说:“我也是这个想法。他现在做官,只要一直压着他不要让他回神都。” 裹儿说:“关东出相,关中出将,调他到南边做官,不要让他在形胜之地停留。” 重润想了想下,看向裹儿,裹儿意会,道:“如果……做了,必要干脆利落。” 重润立刻道:“我派人去。” 裹儿说:“不,我来。阿兄,这是我的事情。” 说罢,烛光下裹儿又笑了,道:“有阿兄在,他不足为惧。阿兄,要注意羽林军、飞骑营和万骑。我想着兵部将一部分调出去,再从外面调进来一批人。” 重润道:“好,禁军将领无能者也要调换,再严禁他们结交宗室。” 裹儿补充:“不仅北门禁军如此,包括南衙禁军以及神都其他的军队都要如此。” 兄妹商议完,时间已晚,裹儿回到花斋院,重润就留住下来。 此刻星月当空,裹儿带着宫人正走在路上,远远看见一行人提着灯笼款款而来,待走进看清了,原来是上官婉儿。 第151章 裹儿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看着上官婉儿心中感慨。上官婉儿与太平姑母交厚,怎么太平无事,婉儿反而被斩杀了呢? 这不得不让裹儿感慨那人的心狠手辣,坚毅果决。宁肯冒着得罪姑母的风险,不,他已经预见到他与太平将分道扬镳,故而杀起上官婉儿毫不留情,也丝毫未犹豫。 正想着,上官婉儿笑问:“公主哪里去?” 裹儿回:“回花斋院休息,婕妤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面?” 上官婉儿笑说:“睡不着,出来走走。。” 荣娘这个时候已经睡了,裹儿也不急着睡觉,便邀她道:“婕妤亦未寝,不如我们月下把臂同游。” “如此甚好。”上官婉儿也把身后的宫人打发得远远的,两人挽着手臂漫无目的走着。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上官婉儿忽然提到:“公主真是有魄力啊。” “这话怎么说。”裹儿不解道。 上官婉儿说:“陛下向我问计赋税改革一事,我听了,又惊又惧,出了一身冷汗。” 裹儿闻言笑了:“那你说,要改吗?”上官婉儿说:“当然要。我也关注这些,只是想不到解决的办法,公主说了这个,我便如醍醐灌顶。” “婕妤过誉了。”裹儿走到一处凉亭邀请上官婉儿坐下,说:“不过是谁有钱收谁的税,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上官婉儿叹道:“道理虽简单,也难有人想明白,更何况要去做这事呢。” 裹儿伸手唤人送来一壶热茶,斟了一杯给上官婉儿,说:“一丝一线,一粟一饭,都取自百姓。” 上官婉儿谢过,小口抿着,颔首道:“确实如此。” 裹儿喝了一盏茶,问:“婕妤想过将来吗?” 上官婉儿闻言一挑眉,问:“怎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你今儿一早跑到皇宫,也很奇怪。” 裹儿笑了一下,没有问答,反而说道:“我在想婕妤与我们一家的缘分。” 上官婉儿顺着安乐的话,又想起安乐刚才的问题,思索一番,便笑道:“的确是有缘分。” 处在皇权核心的人历经皇帝变换依然在皇权核心,的确是难得的庆幸,也是难得的缘分。 “是吧。”裹儿笑说:“这是独一份的缘分,换了别家就不成了。” 上官婉儿闻言一顿,随后笑说:“这话说得有理。”上官婉儿得帝后夫妇信任,最近又与太子交好,更不用提是朋友的安乐公主。 即便她与太平投契,但与太平的孩子却没有什么交情,更不用提相王一家了。 喝着茶,两人又说笑起来,宫人过来催促了几遍,裹儿和上官婉儿这才各自去了。 第153章 打猎 对不住,是孤口无遮拦。 秋高气爽。 重润见天气如此好,兼之久处东宫,蜗居一隅,便领着一群近臣权贵,前去打猎。 到了地方,只见青山苍翠,木叶略带金黄,无风之下,草丛树林偶尔晃动,想必是猎物窜过。 众人就要分散去围猎,忽然身后响起一阵马蹄声,重润转头望去,只见一群衣着鲜艳的女子策马赶来,就像是蹁跹的蝴蝶。 八公主驸马韦捷看清来人后,心领神会一笑,对太子说:“那是卢九娘。” 卢九娘在神都是个传奇人物,据说心悦太子,发誓非他不嫁,蹉跎到二十一岁。 韦捷说完,其他人也都笑了。说话间一群人来到跟前,武萱儿等人坐在马上,朝太子行礼说:“参见殿下。” 重润笑说:“不必多礼,你们也来打猎?” 武萱儿笑说:“这样好的天气,呆在家中怪闷的,出来打猎散散心。” 重润道:“山中多野兽,你们随我们一起,多少有个照应。” 武萱儿穿的是一身大红胡服骑装,闻言扬了扬手中的弓,“我们既然来了,就不怕这些。听说东边小鹿多,我们准备去那边猎鹿,下午吃新鲜的烤鹿肉。” 重润说:“嗯,我们往林里走得深一些。就此别过,多加小心。” 两拨人就要分道而去,忽然一个如黄莺般的声音叫道:“殿下。” 重润拉住缰绳,转头疑惑地看向卢九娘。其他青年男女皆意会,笑着纷纷驭马到前头等人。 一眨眼,周围只剩下了重润和卢九娘,阳光落在泛黄的草地上,微风乍起,拂过二人的面庞,又轻又软。 卢九娘驾马靠近重润身侧,掀开白色的幕离,露出一张秀美绝伦的脸来,头上簪着粉色的牡丹花,身上是粉色绣鸢尾花竹叶的骑装。 “殿下,再过一个月,我要出家做道士了。”卢九娘说:“族里说,卢家没有嫁不出去的女儿。” 重润闻言一愣,道:“出家做道士过渡也好,姑母、二姐都做过道士,不必惶恐。” 卢九娘说:“我也这么想,你会想我吗?” 重润温润地笑着,“你们的父母、姊妹、朋友会想你的。” 卢九娘苦笑了一下,“是啊,我知道。安乐公主真幸福,我很羡慕她,她有一个疼爱她的兄长。” 重润想了一想,说:“不,她其实很……很……就连陛下也经常为国事烦忧,更何况其他人。” 卢九娘从腰间取下一块羊脂白玉佩,低头摩挲着,道:“这是阿娘陪嫁过来的玉佩,我和八娘都喜欢,只是我坚定地要,八娘就让给了我。” “好看吧。”卢九娘接下玉佩,拿着给重润看。 重润点头,说:“温润如酥,是块好玉,你值得拥有这块美玉。我也有好玉,是一枚从楚汉流传下来的老物件,一块玉珏。” 卢九娘笑了一下:“是吗?你喜欢它,就很好。” 说罢,她指了指身上的骑装,又道:“我穿粉色很好看,一点也不俗气。” 重润告罪说:“对不住,是孤口无遮拦。粉色娇嫩,很配你。” 卢九娘说:“银发配粉色绣忍冬纹的大袖衫,我觉得也不错。” “我又失言了。”重润笑道。 卢九娘落下幕离,拉紧缰绳,朝重润颔首道别,说:“殿下,我走了。” 重润也道:“慢行。”说着,两人驱马追上各自的队伍。卢九娘回到队伍中,周围的姐妹们笑着问她:“你和太子说了什么?” 卢九娘勉强笑道:“腊月十四,我出家修行,你们不许不来。” 众人吃了一惊,然后纷纷笑说:“当然要来。 “九娘要多摆几桌酒席,不然到时别坐不下。” “啊呀,你真是吃酒去的?” “不然呢,九娘家的烤羊肉香味扑鼻,酒席上有这个吗?” …… 卢九娘不由得跟着笑起来,整个人轻松了不少,拿起弓竟然猎了个一对野兔子。 重润打猎归来,猎得两只鹿,命人送入御厨烹饪,过来见了父母,此时已经到了掌灯时分,不见裹儿,便问:“七娘回公主府了。” 韦淇说:“刚才宫人过来说,裹儿还没回去,这个时候回公主府也晚了,必定要留在宫中。” 重润坐下,支着下巴,说:“那件事还没有忙完呢?” 韦淇明白重润说的是何事,说:“她说,加税的事情要慎之又慎,不要落下什么不妥。” 自己去打猎,裹儿在做事,重润忽然感到一阵心虚和愧疚。 这边韦淇想了想,还是决定派人去催裹儿早些下值回来睡觉。去了半日,宫人回来还是那句话:“公主说,很快就完了,请陛下皇后不必等她。” 韦淇见状,只好问重润:“你用膳……出去打猎,即便用了,也早饿了。来人,摆膳。请陛下过来,说太子也来了。”三口用完膳,各自散去。 武萱儿打猎归来,直接去了太平公主府。结果到了府上,侍女说公主在致知院已经有两天没有回来了,便改道去致知书院。 致知书院因为招生渐多,加盖了几处院子。学堂的学生大部分被仆从接走,还有一些借宿的在逛园子玩耍。 只见树头红叶翩翩,篱边黄花烂漫,溪流潺湲,西风徐徐,笑声阵阵。武萱儿进了门,见太平公主正在伏案工作,刚蹑手蹑脚要走,就听太平公主说:“萱儿来了。” 武萱儿停下脚步,满脸堆笑说:“母亲,我今日去打猎,猎了一只小鹿,特意给母亲送来。” 太平公主笑说:“你留着就是,我又不缺这个。” 春兰端着小茶盘过来奉茶,听了笑说:“这是二娘的孝心,公主嘴上说着不要,其实心里喜欢得紧。” 武萱儿欠身接了茶,太平公主说:“就你话多。萱儿,玩得可尽兴?” 武萱儿说:“去的人都有收获,或是鹿,或是獐子,或是野鸡,或是野兔,大家都开心得不得了。我们还碰到了太子一行人……” 她便把太子和卢九娘的事情如此这般说了,太平公主奇道:“我们家倒是出了个怪胎。不管他了,我手头的事情都忙不过来呢。” 第152章 武萱儿忙问:“母亲,可有我能帮忙吗?” 太平公主听了,说了一句:“我现在发现教这些小崽子,比我养他们几兄弟都难。今天这个打架,明天那个疯跑,后天又哭又闹……” 武萱儿听到母亲说这些琐事,禁不住笑起来,太平公主抱怨着也跟着笑了,“你也别笑,这几日把家里收拾妥当了,就过来帮我。” 武萱儿一口应了,“我早想过来帮母亲,只怕母亲嫌我笨,脑子又不灵光。” 太平公主说:“我错怪你了,做了事之后,发现很多人脑子比你还不灵光。” 武萱儿:“……母亲,你这样说我,我就不来了。” 春兰笑道:“二娘,你想想,公主见的最多的不就是则天皇帝,这世间除了则天皇帝,哪个不是愚人?” 武萱儿闻言笑了,指着春兰,对太平公主笑说:“母亲说的是,比起春兰姑姑伶俐聪敏,我算是个愚人。” 太平公主摆手说:“不求别的,只要来个正常人就行。” 武萱儿说:“我后日一早过来。” 婆媳说完,武萱儿见天色不早了,便告辞离开,回到家中,将此事与薛崇简说了。薛崇简看了眼妻子,半响,道:“你一直不是这样吗?” 武萱儿习惯了薛崇简的冷淡,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夫妻俩又是不欢而散。 武萱儿的父亲是武三思,她与武氏无法割舍开来,故而希望武氏越来越好,包括加入武氏的两位实权公主,太平公主(婆母)和安乐公主(嫂子)。 第154章 认爹(上) 不要逼我在辈分上与你平起…… 春天来了,万象更新。 因着国家蠲免了不少赋税,去年赋税比着往年少了一些,念叨着钱的姚崇,又记起安乐公主那日说的榷盐的好处来,故而找个机会问她是否到了时候。 兵部尚书张仁愿听见,也急催说:“现在没有战事还好,若有了战事,即便现收钱帛也不能现用啊。” 裹儿听了,没有了言语,半响才道:“我把收集的资料给几位相公看看。” 说着,便命几个书吏把柜子里等人高的资料搬过来。众人看了一惊,又看向安乐公主,只见她拿了最上面的一本,递给众人传看,语破天惊说:“我不准备榷盐了。” 众人震惊,原先都指望盐税能补国库收入,怎么又不收了? 不是说盐税一来容易收,二来是豪富之家多用,贫苦之家少用,有均赋税之效? “这是为何?”姚崇问道。 裹儿指着那几摞资料,道:“盐分井、池、海,井盐和池盐泰半在官府手中,四分入官,一分归民。” 张仁愿想起一事,道:“盐州、灵州、会州还有蒲州的盐池产的盐供西北军队和两京官员嚼用,有次我还用盐赏过将士。” 裹儿说:“除了官屯盐田,还有一部分是雇佣贫民,支付料钱,但仅能供一家子糊口而已。海盐卤水浓度较低,须得煎煮,耗费薪材。 虽说海盐二月铺灰,六月煮卤,八月而息,但实际上四季不停,昼夜不息。炎炎酷暑,他们却以为凉爽,因其终日围着火炉煮卤,一出来见青天白日便觉得凉爽。盐民赤脚在卤水中劳作,裸露的肌肤上生了红鳞病,又无钱看病,只得忍着。 再者,若要实行榷盐,必定要对 盐场盐民严加控制,以及设置机构,收盐卖盐,打击私盐,成本低,利润极高,不出几年机构叠床架屋,官员贪墨横行。 如今盐价一斗十文,朝廷加价七倍,卖给商人为一斗八十文,而商人卖出去就可能是一百文、一百五十文,甚至两百文! 从一家一户观之,豪富之家人口多,百姓之家人口少。但放眼天下,豪富之家能占几何?这盐税绝大部分取自百姓身上。 故而,我建议不能榷盐。” 裹儿说完,屋内一片安静,良久,张仁愿抚掌道:“好!公主说的好,但是均田不济,军饷从何而来? 公主怜惜盐民,为何不怜惜士兵?北疆天寒地冻,每年都有士兵冻掉手指头、脚指头、耳朵,还有冻死的人。这还是和平的情形,打仗时,伤者、残者和死者不计其数。 公主,军中有句话,慈不掌兵。我也心疼百姓,也可以上书请陛下蠲免赋税。但是那些士兵饿着肚子怎么去打仗?裁军好啊,但是没有军队,能抵挡住胡骑吗? 轻徭薄赋没错,但也要掂量掂量国库,掂量掂量自己。” 张仁愿的话说得极不客气,说完,犹还不尽,抱臂道:“你们常说收这个税,那个税,依我看,你们就和睡着一样,是个睁眼的瞎子,安国相王封万户,镇国太平公主封五千户,而你安乐公主封一千五百户,你的驸马镐国公封五百户,情人恒国公封五百户……” 一席话说得裹儿满面羞惭,姚崇等人忙打断他,道:“说这些做什么,议事是议事,大家各抒己见,不要对人。安国相王和太平公主都是定鼎之臣,且封户累加至此,理所应当。至于安乐公主……” 裹儿起身,先对姚崇道:“姚公,你不要为我辩解了,我那点事情,哪里比得上相王叔父和太平姑母?” 姚崇闭上嘴,只见裹儿走到张仁愿跟前长揖一礼,恳切道:“张相公之言,振聋发聩,裹儿受教。” 张仁愿避开,说了一句:“府兵,闲时为农,战时为兵。我心疼那些士兵,也心疼那些即将出战或者战罢归家的百姓。我是武人,说话直,公主不要放在心上。” 韦安石打圆场,道:“咱们都是为了大唐,为了百姓,些许争吵不值什么,不要伤了和气。” 张仁愿冲他道:“我还没说你呢,相王和太平公主有功,公主既有功且身份贵重。你们韦氏呢,族中丁口十数万,田地连绵不绝,不服徭役,不纳租赋,于国何益?” 韦安石一时愣住,“张公,你今日脾气怎么一点就着?” 张仁愿哼了一声坐下来,裹儿道:“我还有事情要说,大家先坐下吧。” 姚崇说:“张相公虽然语气不好,但说的是实情。公主先说事。” 裹儿道:“总共有两件大事。第一件是关于现有的盐政,出现了一些弊政,既然发现了,就一并解决了。再有就是制盐技术的革新,有的地方制盐省柴省力,有的地方则事倍功半,我已命人收集各地的制盐技术,绘制成册,以图为主,在制盐的地方发行。” “第二件事是整顿商税,大唐有将士守卫四方,商路四通八达,胡商云集,但是商税繁杂,又多胥吏盘剥。 所以我想着从简化税收流程、分类征税等几处整改。除了要改内陆的商税,还有整治各港口的进出口商税。这也是增加税收的来源。” 宋璟说:“重农抑商乃是国策,如果人人行商去了,谁还种地?” 裹儿说:“宋公此言差矣,商人和农户都是大唐的子民。若出现你口中的那种情况,必定是国家重赋于农,而轻赋于商,这就是朝堂和诸公之错。 若有遭一日,国家不仅不收租赋不发徭役,反而给种田的百姓补贴,你说有人愿不愿意种地?”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姚崇摆手说:“不可能,绝不可能。” 张仁愿也道:“国家不从田地里收税,从哪里收税?” 众人说笑一阵,然而姚崇对于安乐公主的想法,表示支持,道:“虽然府库不足,但也不至于拿不出饷银来,张相公这点你大可放心。” 张仁愿吃了一惊,随后撸起袖子,拍桌案气道:“你天天哭穷,弄得我以为打不起仗。” 说完,他又凑近道:“真的有?打一场中等规模的仗,人马嚼用就要花费小几十亿钱。” 姚崇在张仁愿期待的目光中矜持了点了一下头,张仁愿先是不信。 “要不这户部尚书给你做。”姚崇道 张仁愿忙摇头,“谁愿意坐那个位置?” 张仁愿是难得的出将入相的实权人物。这些文臣老是自诩高人一等,什么好事都轮不到士兵,他必定要为那些士兵争取一些权益。 这也是他为什么刚才直怼安乐公主的原因。不过好像是怼早了,被姚崇给骗了。 众人商议一阵子,便散了。临走时,裹儿叫住张仁愿,说:“汉之先,兵器以青铜剑为主,汉之后改为刀,如今的横刀采用百炼钢之法,反复捶打,远胜于往。我不懂军队,但觉得可以通过改进武器军械,增强军队战斗力。” 张仁愿点头说:“确实如此,横刀单刃厚脊,利于马上拼杀,这也是大唐骑兵无所不胜的缘由之一。公主说的是个好法子。” 裹儿想了想,说:“这事兵部和工部合作,招募工匠,大力嘉奖革新,将来必定能使唐军以一当十。”张仁愿十分感兴趣,另约时间与裹儿详谈。 裹儿下值之后,回到皇宫,闲聊之时与李显韦淇说起张仁愿的话。 李显明显不悦道:“这老家伙倚老卖老起来,相王是我胞弟,太平是我胞妹,裹儿是我亲女,即便无功,封赏他们有什么错?” 第153章 裹儿笑说:“张相公这话举朝无人敢说,就凭这些话便知他是一腔忠心为了朝堂。” 韦淇接着道:“昔年魏征进谏,常使太宗皇帝下不来台,现在朝堂出了这样的耿介之臣,全赖陛下英明仁厚。” 李显闻言笑起来,摆手道:“什么英明不英明的。” 正说着,就见一个六七岁的红衣小女孩冲过来,原来是荣娘。她放假与母亲一起住在皇宫。 行完礼,荣娘便一头滚在韦淇的怀中,搬着她的脖子说长道短,不知说到何处,道:“山长是公主,母亲是公主,几位姨妈也是公主,阿婆,我为什么不是公主?” 李显一听,这荣娘最像裹儿,爱屋及乌,便一口答应:“阿翁封你做公主。” 裹儿忙道:“阿耶,张相公刚把我说得无地自容,你这不是帮倒忙吗?我不仅不以身作则,反而带了坏头,还有什么颜面见同僚?” 李显讪笑,说:“一个公主而已,荣娘喜欢不喜欢?” 荣娘立刻娇声道:“喜欢,她们都是公主,我也要当公主。” 裹儿把人揪起来,让她站好,斥道:“你山长是公主,因为她的父亲是皇帝,我和你几位姨妈则是因为我阿耶,你阿翁是皇帝。你阿耶是国公,所以你不是公主。” 荣娘嘴巴一撇,扑到韦淇怀中,委屈 起来。李显最见不得荣娘委屈,立刻道:“皇帝金口玉言,朕已经说了,荣娘就是公主。” 裹儿幽幽盯着李显,“阿耶,咱们家辈分已经够乱了,不要逼我在辈分上与你平起平坐。” “哈哈哈”韦淇听了,忍不住搂着荣娘笑得前仰后合,李显也跟着尴尬地笑起来。 这是有缘由的,金城公主奴奴的父亲就是李显的侄儿,按辈分奴奴应叫李显叔爷爷,但却被他收为养女以示恩宠,更远的什么儿子和庶母就不用说了。 荣娘埋在韦淇的怀中,眼珠子转了转,觉得十分委屈。阿翁和阿婆哄了她许久,又许了许多好东西才不情不愿地起来用膳。 裹儿以为此事揭过去了,她自己又忙着别的事情,好不容易回去一趟,正与武延秀耳鬓厮磨,忽然荣娘趁人不备闯了进来。 两人连忙分开,荣娘草草行了礼,一双大眼睛目光灼灼地盯着武延秀,看得他心虚愧疚不已。 裹儿也弄不清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见过来半日,荣娘开口道::“二爹,我能认你当阿耶吗?” 裹儿闻言嗤地一声笑出来,但武延秀却激动不已,喜得手舞足蹈,将人抱到榻上,连连点头,说:“当然能,当然能……” 荣娘闻言一喜,说:“那你能把你的国公爵位传给我吗?” 裹儿听了又气又笑,武延秀却一口答应,拍着胸脯承诺道:“可以,我死前一定上书皇帝,将这位爵位传给荣娘你,不独爵位,连钱财宅院都给你。” 裹儿伸手将荣娘抱过来,问:“你这孩子怎么有爵便是爹?” 荣娘却委屈起来,“阿娘的公主爵不能传给我,阿耶的国公爵要传给阿兄,我想要个爵位有什么不对?” “但你也不能乱认爹啊,你阿耶听见了,该有多伤心。”裹儿道。 荣娘初出生时,崇训心里转不过来,待其扶灵归来,又与裹儿决裂,便将时间精力都放在一双儿女身上,荣娘就是他一手带大。 荣娘听了母亲的诘问,站起来附她耳边,低声道:“我心里的爹只有阿耶。可是认了二爹,就能当个国公,多好啊。” 荣娘的声音并不小,显然武延秀听见了,但他没有在意,以口型和手势吼道:“我愿意!” “愿意个屁!”裹儿提起荣娘,对武延秀说:“等我,打完孩子再回来。” 武延秀劝说:“她还小,不懂事,说的也有理,而且我愿意把爵位传给荣娘。” 裹儿扭头,无奈叹气:“祖宗,你别添乱了。”说着,便大步流星提着荣娘往渡月山庄去了。 崇训见了二人情形,诧异至极,忙将荣娘解救下来,护在怀中,心疼说:“这样提着她多难受,荣娘不懂事,你说她就是,何必这样?” 裹儿冷笑道:“你问问她今天干了什么事?” 荣娘对着手指,顾左右而言他,“我……我去了竹园……” 崇训听说,对裹儿道:“你行事不谨,被小孩撞见,我没说你的不是就不错了,怎么还怪起荣娘来?荣娘一向乖巧伶俐,你看她的脸都被你吓白了。” 第155章 认爹(下) 我不仅是自己的爹,还要给…… 待裹儿一五一十将荣娘如何认爹为何认爹给崇训说了之后,崇训脸色变了几变,咬牙道:“拿鸡毛掸子来!” 崇训确定以及肯定这双儿女是自己的孩子,又亲手将他们抚养长大,谁知为了国公爵位,转头孩子就少了一个。 别人也就罢了,偏偏是武延秀。 他与武延秀的关系幽微复杂,既觉得傲然他之上,又隐隐羡慕他的洒脱。 小厮违拗不得,只得取了鸡毛掸子递上,崇训接过狠下心往荣娘背上重重抬起,轻轻落下。 荣娘自幼千娇百宠,崇训尤其疼爱她,从没弹过她一指甲,如今见了他这般情形,既委屈又害怕,频频看向母亲,只见母亲抱臂冷眼旁观。 裹儿也觉得这小丫头欠揍。 荣娘挨了一掸子,见崇训还要打她,立刻吱哇乱跑乱叫大哭起来。 “你给我站住,小没良心的,我一把屎一把尿将你养大,你竟然认贼作父!”崇训咬牙切齿道。 “小杖则受,大杖则走。”荣娘一边跑,一边振振有词。 听到这话,裹儿不知想起什么,哑然失笑。荣娘眼尖,立刻躲在裹儿的身后,想要躲避挨打。 忽然她被母亲一把按住,抱在膝上,屁股上“啪啪”就挨了几巴掌,先是怔愣,反应过来立刻嚎啕大哭,“我要告到皇宫,让阿翁为我做主!” 裹儿冷笑一声,“你去啊?看你占不占理?” 荣娘转头扑到崇训怀中,抱住他的腿,大声哭着,闻言扭头,满脸鼻涕眼泪,“阿翁就是道,阿翁就是理,我要阿翁打你!” 崇训见女儿哭得凄凄惨惨,扔了鸡毛掸子,抱在怀中百般安慰,又用不赞同的目光剜着裹儿,示意她走开。 裹儿道:“你把道理给她说明白,我先走了。” 回竹园的路上,裹儿灵光一闪,像荣娘这样的淘气小孩应该叫“熊孩子”吧。 武延秀不时遣人来探渡月山庄的消息,这边事已尽知,心中扼腕叹息,他一点也不介意啊,心甘情愿将爵位家私尽数留给荣娘。 可惜公主不允。 待裹儿回来,就见武延秀坐在榻上犹自惋惜,欲言又止,眼睛里都是想让她玉成此事的想法。 武延秀殷勤侍奉,裹儿摇头道:“你想得太简单了。你知崇训为了养荣娘费了多少心血,虽有丫鬟嬷嬷,但荣娘每次生病,他都是彻夜盯着。 荣娘身边的丫鬟嬷嬷玩伴,他都调查得清清楚楚,谨防他们坏了荣娘的性情。还有荣娘的吃穿,都是他过目了才送来的。 这还是最基本的,还有教育,请谁来当老师,学问那么多,荣娘要学哪种……这些有他懂的,有他不懂的,即便是懂的,崇训也会去向人请教……” 武延秀光听着就觉得繁琐,深觉育儿之艰,那股要当荣娘阿耶的心气渐渐没了,反而心疼起武崇训来。 他执意要当荣娘的阿耶,主要还是为了自己的面子以及和武崇训一较高下。 他没有后代,也不想为不肖子孙费心费力,钱财爵位死不带去,留给顺眼的小辈有何不可?最关键的是能气到武崇训。 “这么一说,倒显得我卑鄙无耻了。”武延秀喃喃自语道。 …… 那厢止哭泣的荣娘,忽然想起阿耶拿鸡毛掸子追打自己的事情,遂又与崇训闹起别扭,心中不自在,只好抽抽噎噎去找阿兄求安慰去了。 植儿听了,只开口安慰荣娘,不肯据荣娘所言为实。待她出去盥洗,悄悄问了伺候的人,才知缘由。 荣娘回来,就见兄长变了脸色,神情凝重,便问:“阿兄,这是怎么了?” 植儿问:“我听说你要认恒国公当阿耶?” 荣娘年纪小,不晓得人情世故,但从爹娘的态度便知此事不妥,故而低头绞着衣角,但稚嫩的声音带着不服气,“阿娘是公主,阿耶是国公,你是将来的国公,而我什么也没有,我想要爵位!” 植儿听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半响才说:“你想要爵位,我将世子的爵位让给你。” 荣娘听了,张牙舞爪道:“我才不要你让。” 植儿问:“那你想要什么?” “爵位。”荣娘郁闷道。 植儿:“我的给你。” 荣娘:“我才不要你挑剩下的。” 植儿:“所以你想去继承恒国公的爵位?” 第154章 荣娘哼哼了几声,植儿抚摸着她的头,说:“你这样会伤阿耶的心。我把爵位让给你,将来我出去打仗,以军功获爵。” 荣娘闻言,问:“获封的也是国公爵位吗?” 植儿点头:“是。”只要功劳足够大。 荣娘此刻的小脑袋瓜只想着爵位爵位的,虽不能与阿娘和几位姨娘比肩当公主,但与阿兄一样当个国公爷也使得啊。 想到此处,荣娘便点头要 同意,忽然被一个声音打断:“不行!” 裹儿的身影一半踏入室内烛光中,一半仍在黑暗里。不知她在外面听了多久。 植儿和荣娘忙起身问好,裹儿大步走来,与一双儿女面对面坐下。 裹儿的目光落在两小儿身上,笑说:“植儿明白你阿耶的不易,荣娘能认同此事打消认爹的想法,你们两个都很好,好的出乎我的意料。” 植儿和荣娘听了,忍不住雀跃了一下。 裹儿问:“你们知道爵位是怎么来的吗?” 植儿回道:“立功,还有皇室血脉也会封爵。” 裹儿点头,道:“我的爵位,还有你父亲的爵位均不是立功得来的,而是因为血脉恩泽而封爵。” 植儿年纪大些,知道缘由,武家的爵位来自则天皇帝当政时的分封,后来李唐光复,武家的亲王爵、嗣王爵、郡王爵全部降封,除了阿翁武三思和太平驸马武攸暨仍保留郡王爵,其他都降为国公。 再之后,阿翁去世,武攸暨请旨降封,现在活着的武氏爵位最高就是国公。 荣娘不知缘故,裹儿给她娓娓道来,末了说:“我身上的公主爵就不用说了。以功封爵,就是以爵酬功。” 荣娘和植儿都仔细听着,裹儿又问:“这两样有什么区别吗?” 荣娘立刻道:“一个要有好爹娘好姑祖母,一个要自己立功。” 裹儿颔首:“荣娘现在明白这些,真了不起。”荣娘骄傲地挺挺胸脯,瞥了一眼阿兄。 植儿补充道:“一个不论贤愚不肖,一个要真才实学。” 裹儿对植儿也点头赞许,她让人取来植儿幼时的玩具积木。积木是一堆或长或短或方或圆的木头,可以搭建房屋亭台之类。 侍女送来积木,裹儿分作三堆,一大两小,两小推给荣娘和植儿。 她一面说,一面搭建,“这爵位就像好看的亭台,自己得了体面,别人见了羡慕。” 裹儿的手指灵巧,很快搭建出两个台子来,只不过一个台基用木头层层堆叠,十分坚固;一个只用几根木条搭了起来。二者高度分毫不差。 她指着两个台基,说:“这是功臣爵,这是皇亲恩泽爵。” 说着,裹儿分别抽了一根木条,一个台基岿然不动,一个台基轰然倒塌。 “皇亲恩泽爵的台基塌了。”荣娘的眼睛睁得滴溜溜圆,忍不住出口道。 裹儿道:“恩泽维系他身,就如武氏,维系于则天皇后一身,一旦则天皇后仙逝,这份恩泽便摇摇欲坠,是存是亡,取决于上。但功臣爵,依托于自身,存亡也取决于自身。” 植儿和荣娘若有所思,裹儿依次抚摸过二人的脑袋,然后抽手一挥,另一座台基也倒塌了。 二人震惊地看向母亲,却见母亲一脸郑重,说:“即便是功臣爵其实也是不稳当的,这些以后你们慢慢就明白了。” 裹儿不欲说得太透,无论什么爵位的存亡都决于皇位上的那人,哪怕是功臣爵。 “与其说我希望你们获得爵位,不如说我希望你们有争取爵位的能力和才干。 就像植儿刚才说要以军功封爵,相比于爵位,我更欣喜我的孩子指挥千军万马燕然勒功,追先人之功绩,保天下太平。 爵位对于你们而言,其实很简单,植儿居长可以继承镐国公爵位,荣娘虽然封公主有些说不过去,但可以当县主,乃至郡主。 可是自身没有才干,你们继承这些又有什么用,不过是多了些夸耀的资本和一些度日的钱帛罢了。” 裹儿下了榻,将两个孩子揽在怀中,放柔了声音,带着憧憬,“我希望,即使某日你们一无所有,但依然有绝地翻盘的能力和勇气。” “爵位不过是强者身上点缀的明珠,可以点缀在自己身上,也可以点缀在后代身上。” 裹儿说完便走了,留下懵懵懂懂的荣娘以及似懂非懂的植儿。 裹儿出门,在院中碰到崇训,微微冲他一笑,便款款去了。她回到竹园,松了一口气,以为此事已经告个段落。 过了两日,因韦淇思念孙儿,便派人把荣娘接到宫中。恰逢重润过来定省,见了荣娘,一把抱在怀中,笑说:“荣娘,你给我做女儿,我封你做郡主。” 重润不仅知道他阿耶似乎要给他认个公主“妹妹”,也知道这个外甥女要认个爹好继承国公爵位。前面那事被裹儿拦下,后面这件使荣娘挨了男女混打。 荣娘身子打挺,认真说:“我不认爹了,我就是自己的爹……” 重润先是一愣,随后哈哈大笑,“自己给自己当爹啊……”这真是个活宝啊。 荣娘见状,气得挣扎着要下来,同时扭头向韦淇告状,“阿婆,你看看舅舅。” 韦淇忙道:“快放下,快放下,别跌下来伤着了……” 重润只好将人放下,蹲下来好奇说:“你阿娘究竟给你说了什么鬼话,你要当自己的爹?” 荣娘双手叉腰,神气活现,指点江山,道:“我不仅是自己的爹,还要给所有人当爹。” “爹味超标”的外甥女把温润如玉的舅舅吓得往后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重润震惊至极,仿佛听到了天外魔音,望向母亲求证,韦淇恍恍惚惚点了点头。 这不是活宝,这是活爹啊。 “啊……这个……”重润语无伦次,心中有万马奔腾,但真要出口又不知说什么,只得道:“你想当就当吧。” 这话勾起韦淇的怒气,她解下腰间的香囊砸向重润,重润伸手一捞便接住了,顺手系在荣娘的腰上。 他起身,揉着她的头,道:“史书记载,曹魏文德郭皇后之父,因郭皇后少年聪慧,以为奇,认定她是女中王,遂字为女王。 舅舅给你取个字,也叫女王,好不好?” 荣娘念了几遍,觉得威武霸气,遂满意道:“我以后就叫女王。” 她极喜欢这个名字,故而迫不及待跑去找李显,要与阿翁分享这份纯粹的快乐。 重润目送荣娘出了迎仙宫,才一抹头上的冷汗。韦淇想起郭皇后去世的种种传言,忍不住道:“这个字有些……” 重润说:“她想给所有人当爹啊。” 韦淇气道:“你给我滚,你和你妹妹就宠她吧。你,还有你妹妹一个比一个不着调。” 一时,宫中都知道了安乐公主女儿的荒唐事,以及太子给她取了女王为字。 早有宫人飞驰报给裹儿,裹儿拧眉思考,自己的教育哪里出了问题,想了又想,只好归因于孩童的天马行空。 认人当爹,还是给人做爹,怎么看还是第二种更好些。 宫内外猜测纷纭,自不必细提。然而,重润真心实意觉得,“女王”二字配得上荣娘。 荣娘得了“女王”为字,便如自己真封了女王一般,威风凛凛。 第156章 女王 三郎是越努力,越不幸啊。…… 次日,宫中派车将荣娘送去致知院上学。荣娘在宫人的搀扶下,蹦下车,摆摆手,挎着小书包,每遇见一人,都和对方:“请叫我女王。” 有惧她的,有逢迎她的,都忙不迭地应声:“女王。” 荣娘挺胸叠肚,忽见前面走着一人,忙跑到他前面,倒着走,问:“李琳阿兄,你以后不要叫我荣娘,要叫我女王。” 李琳乃是相王长子李成器的第三子,年方八岁,也进了致知院学习,与荣娘等一干亲戚相熟。 “女王?你是女王。”李琳停下脚步,好奇地盯着她。 荣娘连连点头,李琳大吃一惊,问:“你当了女王?”李琳耳濡目染,女子当了皇帝叫女皇,女子当了王爷自然是女王。 太平姑祖母和安乐堂姑母都没称王,怎么这个小娘子就称王了呢? 荣娘摇了摇头,说:“我没有爵位,太子舅舅给我取字女王,说我是女中王者。” 李琳松了一口气,“哦哦,原来这样,女王……女王妹妹。” 荣娘闻言立刻笑了,别过李琳又找别人显摆自己的新字。一时,致知院师生都知道了。 太平公主听了此事,也赞这名字取得好,改口称她为女王,遂书院上下也都跟着改了。 散学后,书院门口停着各式马车,往日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今日却自觉让出一条道来。原来宫中派车来了,必定是来接荣娘。 果然如此。 李琳和兄长李璹、三叔家的李琮堂兄共坐了一辆朱轮华盖车。李琳掀开车帘,看宫中的车架浩浩荡荡离去,啧啧叹道:“好大的威风啊。” 第155章 李璹闻言笑说:“你们听说了学院的一件奇事?安乐公主的女儿改名叫女王了,哈哈……你们怎么不笑?” 李琳二人说:“女王亲自告诉我们她的新字。” “这名字也太胡闹了。”李璹道。 “慎言。”李琳忙阻止道,又问李琮:“三叔来信了吗?” 李琮的阿耶是相王三子李隆基,外放岭南做官,因路途遥远,便将几个孩子留在神都,又留下王妃照看,只带着几个姬妾去了。 李琮说:“前儿来信了,说一切都好,只是岭南风物不同中原。” 李璹听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说:“若非有人弹劾三叔,三叔怎会到岭南做官?” 李琳忙道:“三叔文武全才,什么困难都难不倒他,咱们不用担心,倒要担心担心这课业怎么写了。” 三人齐齐叹气,回到家中,先去见了阿耶。李琳兄弟还未进院子,就听见笙箫之声,顿了一下,明知父亲敷衍,还是进去定省。 屋内舞姬翩然起舞,李成器吹笛,乐声悠扬,没有停下。李琳和李璹垂手立在一边等候。 过了半日,乐停舞息,小兄弟才走到李成器面前行礼。李成器如常询问学了什么,二人都答了。 李璹忽然笑说:“学院里出了一件奇事,阿耶你听说了吗?” 李成器“哦”了一声,李璹继续说:“安乐姑母的女儿荣娘起了女王的字,你说好笑不好笑?” 李成器惊了一下,这些年他冷眼旁观,不用细究也知道安乐公主有效仿则天皇帝之志,再加上太子无子,帝后偏心,她认为大唐必定要再起风波。 若说没有想法,那肯定是假的。李成器曾被立为太子,看着太子重润现在呼朋唤友,骑马打猎,意气风发,他不是没有羡慕,未尝不曾埋怨当年阿耶为何要推伯父上位。 若是阿耶当了皇帝,那一切都是他的。 世上最令人惋惜的,不是从来没有过,而是拥有过却又失去了。李成器有时都在害怕自己为什么会萌生这样的想法。 他如此,想必他的阿耶也是如此。黯然无光的囚禁日子,迫使他们一家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但逃离后,又忍不住回忆身为太子的荣耀。 李琳见父亲的神色变了变,补充道:“荣娘说,这是太子殿下给她取的字。” 至于荣娘决议要给所有人当爹一事,被封了口,无人敢外传。李成器自然不知道荣娘名字的由来。 李成器听了,这取字的人由安乐公主变成太子,心中那股担忧以及隐秘的欣喜化为好奇。 这太子重润也是怪人,皇帝一家子都是怪人。 宫中的风吹草动,向来是各种大事的滥觞。李成器将这件事告诉了他的阿耶相王。 相王也和李成器一样醉心音律,不理俗事,闻言便说:“一小儿的字有何稀奇的?” 李成器忙道:“是。对了,三郎前日来信说,岭南诸多不便,儿子想着给他送些东西过去。” 相王道:“也罢了,你们兄弟向来感情好。” 李成器听到这里,忽然道:“阿耶,你能不能向陛下求情,将三郎调回来。” 相王闻言一愣,垂头喝茶,然后放下茶盏,语气平淡说:“朝廷自有章程,况且他也要受些教训了。” 李成器仍坚持道:“那岭南岂是人呆的地方,呆久了,只怕要没命。” 相王说:“你回去吧。”李成器心有不甘,但还是退下了。 相王这才面露忧色,自己几子中唯有三郎最具才干,也想做出一番事业,只是自己这个身份误了他,劝了多次,依然不改其志。 三郎是越努力,越不幸啊。 相王自然明白其中的缘由,又不好与儿子们言明,只得存在心中。 兄长善待他,又忌惮他,兄弟情谊中又夹杂着权势斗争,维系着微妙的平衡。 然而,三郎似乎要打破这个平衡。相王忧心愧疚的同时,又有一种终于要来了的释然。 朝廷出手了,抓住三郎的把柄,将人贬到岭南做官。三郎,真是又傻,又痴啊。 相王忽然又想起张仁愿提到自己的封户,这一万封户如同烫手山芋一般在自己手中,一直想要让出去,但太平妹妹和安乐公主都没动,他本已写好了奏疏,只得又搁下来。 当年相王为了大唐的稳定,即便是掌控军权,还是选择把兄长拱上皇位;现在,李显为皇室的稳定以及自己不能说的心思,十分克制。 他要保全做过皇帝的胞弟的性命,若将来有一天他的儿女面临同样的选择,希望他们像自己一样克制,不要互相残杀。 李显接来荣娘,就与她一起打双陆。宫中乐舞看腻烦了,儿女又都有自己的事情做,空巢老人只能找荣娘来陪他玩耍了(韦淇嫌他臭棋篓子)。 荣娘年纪虽小,但行事却不怕人,对她说,李显就是宠溺自己的阿翁,而不是皇帝。 “阿翁,我阿娘打我打得可疼了,就那么啪啪地打我,阿耶还拿鸡毛掸子追着我打,这对雌雄双煞把我打得可惨可惨了。”荣娘趴在案上,一边投骰子,一边告状。 “这还了得,我把你阿耶锁来下狱。”李显盯着棋盘道。 “那阿娘也要锁来吗?”荣娘跃跃欲试。 李显却道:“你阿娘打你必有她的缘故,一定是你淘气了。” 荣娘吐了吐舌头,说:“阿翁就知道疼阿娘,连她打我都不理。阿耶,你打过阿娘吗?” “没有。”李显一面说,一面挪动棋子,忽然想起当年杖责儿子女婿一事,动作一顿,道:“不说这个了,该你了。” 荣娘没有大人的城府,也不懂大人的尴尬,继续道:“我阿耶打我,我就跑。书上说了,小杖则受,大杖则走,我可不要乖乖挨打,可是阿娘不讲武德,按我在膝上就打……” 李显心一虚,他了皇帝后才明白当年那事的含义,他阿娘并非真要重润的命,只是想要小惩大诫一般,若非裹儿,只怕……家不成家了…… “这殿里你看上什么,就给你了。”李显对说出同样话的荣娘更添了一份疼爱。 荣娘忽然凑近来,跪在棋案上,招手让李显俯耳过来,似乎要说悄悄话。 李显果然凑近,荣娘搬着他的脖子,伏在他耳边,低声说:“阿翁,我想要你的玉玺。” 李显一愣,回过神悄悄问:“为什么想要这个?”荣娘这个志向在他意料之外,仔细一想又在意料之中。裹儿现在稳重了,不把这话挂在口头,而放在心里了。 荣娘说:“什么爵位都不稳固,我要当发爵位的人,你要不给,让我先摸摸过过瘾。”说罢,她坐回去,抬着下巴盯着阿翁。 李显笑起来,说:“这个东西不行。但荣……女王你的志向很好,咱们拉钩,等你做到了就到阿翁的陵前告诉我,让我也高兴高兴。” 说着,李显伸出小拇指,回忆着少时,示意荣娘也伸手订下约定。 荣娘嫌弃说:“阿翁,你好幼稚哦,这个是三岁小孩才玩的,唉哟,好吧好吧。” 荣娘勉为其难地和李显拉了钩,又说:“阿翁你不要骗我,什么陵前陵后,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若事成了,我一定把你接过去好好孝顺。” 李显听了,心中熨帖极了,但又怕她这话惹来麻烦,遂叮嘱道:“咱们这话不要和别人乱说。” 荣娘道:“当然,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啊,我连阿娘阿耶都不说。”主要还是怕混合双打。 李显一愣,笑说:“我错怪你了。唉哟,我好像赢了。” 荣娘低头看了一眼,道:“还有一两步呢,我一定能反败为胜。” 然而,事实胜过嘴硬。 李显想了想,说:“你可以过来先摸摸。”荣娘眼睛一亮,跳下榻,哒哒跑过去。 李显早挥退了众人,牵着荣娘的手,来到大案边,案上的锦盒里就放着传国玉玺。 李显揭开锦盒,荣娘的眼睛瞬间被温润内敛的玉玺吸引住了。 “拿起来。”李显的声音温柔道。 荣娘双手捧着,只见玉玺一角镶着黄金,右边还有几个字,底下的字她虽不认识,但也知道写的是什么。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荣娘看完,亮晶晶的眼睛与李显对视,李显点头。 荣娘将玉玺归到原处,小手拍了拍,又捧着锦盒盖好。李显道:“我赐你一块好玉,你将来做他用。” 荣娘问:“多好?” “什么多好,你们祖孙嘀嘀咕咕在说什么呢,连伺候的人都撵出去了。”一个声音打断祖孙的谈话,原来是裹儿进来了。 “神神秘秘做什么?”裹儿见无外人,便往榻上一坐,伸手端起一盏茶一饮而干。 “没……没什么。”祖孙异口同声道。 裹儿眉头一皱,伸手指着两人,说:“你们必定有事瞒着我。荣娘,过来……” 荣娘嘟起嘴,道:“阿娘,你要叫我女王。”说着便噔噔噔跑开了。 第156章 “这孩子,我还没当上女王,你就让别人叫你女王。”裹儿语气中带有一丝幽怨。 李显道:“要不我也给你取个字?” 裹儿忙摆手,道:“我喜欢我的名字。”李显在她身边坐下,命人进来奉茶,闲话起朝堂的事情来。 第157章 姚崇 三千万钱算什么? 李显最近虽然不大理朝政,但依然有些只言片语随风传入他的耳中。 “最近有御史弹劾寇英,你看到了吗?说他惊扰百姓,弄得清平县人心惶惶,百姓逃亡。”李显问。 这寇英便是姚崇派去试点新税法的县令。 裹儿点头,说:“新税法要按资产把户分为九等,各等户税不同,关于利益,难免要发生争执。” 李显说:“你留意着。” 裹儿回:“这事姚相公接手去做了,阿耶不必担心我,倒要担忧姚相公能不能把压力扛下来。” 李显笑说:“姚崇啊,我还是信任他的。” 父女说了一会子话,韦淇派人来请二人过去用膳,李显和裹儿便去了迎仙宫。 朝堂之上,确实有关新税法的争吵,有人弹劾寇英贪虐百姓,与民争利,人心惶惶,百姓逃亡,应该立即罢新税法。 姚崇回说:“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新法本意在于富者资产多便多纳税,贫者无产便少纳税,使人各安其业,有何不可?” 李显说:“国家财政艰难,姚相公身为户部尚书改革税法是应有之义。既然是试点,但就要试完,看看成果再说。” 那人道:“陛下,清平县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朝廷已闻其艰难,若再耽搁下去,只怕是出大问题,说不定激起民变了。” 李显迟疑,裹儿出列说:“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姚相公与张御史各持一词,连我也分辨不出,该如何行事了。不如朝廷让博州刺史调查清平县情况,朝廷再商议此事。” 李显道:“就这样,着命博州刺史调查清平县新法实行情况。” 此事议完,又另议别事。散了朝会,大臣各回值房,姚崇和裹儿走在一处。裹儿问:“寇英的新法改革已经过去几个月了。哦,这人怎么样?” 姚崇笑回:“公主也没有信心?” 裹儿说:“事关重大,总要担心一二。” 姚崇回说:“有家有业的谁愿意抛了根基去外面,能抛下家业的多是资产薄的,这新法又是有利于百姓。一时适应不过来是有的,慢慢就好了。” 裹儿颔首:“也是,他们是被朝廷加税加怕了,生怕税外又生税。” 可是此事并没有平息下去,过了几日,有人弹劾姚崇之子姚彝贪赃枉法,收受贿赂。 裹儿先是不信,这姚崇生活贫苦,仅靠俸禄赏赐生活,神都居大不易,堂堂一国宰相就住了一进的院子。 可是那人说得有鼻子有眼,朝廷派人去查,竟然发现证据确凿。这下子就像苍蝇闻到血腥味,一股脑飞扑过来。 姚崇主持户部多年,又身居宰相,做了许多事,也得罪了不少人,更有人盯着他的位置。 往日有陛下看重,且他一心为朝廷做事,众人奈何不了他,好不容易抓到他的把柄,自然要一举将他拉下来。 姚崇听到这个消息后,头顶恍若炸了焦雷一般,浑身冰凉,差点晕倒。宋璟等人扶起他,默默无言。 姚崇精神恍惚地回到家中,院子不大,留出一条踩实的小道,两侧种着瓜果菜蔬,屋前是棵高大的梧桐树。 姚崇家中并无余财,几乎算得上家徒四壁。他不觉得苦,只要想到自己的一腔才华得以施展,便激动不已。 既然做了宰相,就要做出事业来,千秋万代,留下姓名于汗青之上。但是他那个孽障将这一切都毁了,且不提朝廷百官的威逼,即便陛下留下他,他又如何面对同僚,又如何能秉公执法呢? 姚崇一夜未睡,老妻陪着他熬。姚彝被关进监狱,等待有司裁决。姚崇恨不得从来没有过这个孩子。 次日,姚崇来到值房,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仿佛老了十多岁,周围异样的目光都让他如坐针毡。 自己立身不正,又怎么要求别人公正廉洁呢?姚崇没有脸面留在中书省留了。 皇宫中,李显叫来太子重润和裹儿商议姚崇的去留。这姚崇确实好用,他在这几年,李显从未为国库发过愁。 “这姚崇不能走。”李显道。 重润说:“朝野议论纷纷,只怕留下姚相公,大臣会拿这个一直说事,姚相公做事就难了。” 李显问:“即便处罚了他那个孽障也是一样?” 重润和裹儿都点头,李显长叹一声,又求救似的看向裹儿,问:“你有合适的人推荐吗?” “张说。”裹儿回道。 李显一时想不起来,便问:“这人是谁?” 重润笑回:“现任广州都督。他当年坚持守完三年的孝,拒绝了裹儿和我的征召。” 李显点头说:“广州虽处岭南,但却是战略要地,须得重臣坐镇。”广州港是海上诸国来华的第一大港口,船舶接天,一望无际,皆用重臣把守。 正说着,忽然有宫人来报:“姚相公求见陛下。” 重润和裹儿对视一眼,纷纷叹了一口气,李显好奇问:“他来做什么,难道过来求情?” “恐怕不是如此。”裹儿道。 重润:“让他进来,我们也不回避了。” 宫人听见,唤人进来。姚崇看见太子公主均在愣了一下,忙向陛下行礼。 李显唤他起身,“坐吧。”姚崇没有动,从袖中取出一本奏疏,道:“臣教子无方,愧对皇恩,请陛下准臣辞去同平章政事并户部尚书,另任贤明。” 李显吃了一惊,忙道:“这是什么话,姚彝是姚彝,你是你,他犯了朝廷法度,自由朝廷秉公处理,与你有什么相干?” 姚崇闻言无地自容,说:“子不教,父之过。臣教子如此,无颜面对陛下,请陛下准臣辞去职务,闭门思过。”说着,便跪下以额触地,恳求道。 “快把他扶起来。”李显叫道。 不用宫人,重润和裹儿起身过去,扶起姚崇,道:“姚相公这又是何苦。” 姚崇见此,更是羞愧难言,以袖子擦泪,“陛下信任臣,委臣国事,太子和公主更是看重臣。臣……臣愧对陛下,愧对太子、公主。” 李显见他态度如此坚定,顿时手足无措,只得说:“姚相公,你精神不好,不如先回去歇歇,此事再议。” 重润和裹儿都说:“姚相公,你回去再考虑考虑,你走了,这 朝政怎么办?” 姚崇摇头,将奏疏留下,行了一礼,退了出去。裹儿走过去,拿起奏疏,翻看了一眼,递给李显。李显无心看,烦恼不已。 三人散了,路上,重润问:“现在要怎么办?” 裹儿说:“大臣弹劾姚公,意在新法。姚公去了,新法便不了了之,姚公不去,只怕他行事更难。” “改革真难啊。”重润不禁感慨说。 “利益之争,你死我活,改革从来没有容易的。”裹儿回道。 姚崇回去之后,次日又上一本,请辞相位和户部尚书一职。李显便知强留不得,立刻派人叫来儿女商议。 “你们快想想办法。”李显催道。 裹儿想了想,自荐道:“我来当这个户部尚书,主持新法,本来这事也是我先提的,因姚相公做事老成,又有经验,所以他才接手过去。” 李显忙摇头,说:“姚崇那样的都让他们寻出不是来,更何况是你?不妥不妥。” 裹儿坚持说:“阿耶,你就让我去吧。” 重润说:“阿耶,太宗皇帝像裹儿这么大就当了尚书令,再者有阿耶在,怕什么。” 李显听了,犹豫半响,但他知道人的威望是靠圆满完成一件又一件的事情堆积起来的,不然谁会信服? 就像当年的阿娘,她称帝,海内几近晏然。 就像太平公主,没有人觉得她能挑起江山社稷。 裹儿不怕事,敢任事,能做事,这很好,他何必阻了他的路? “好吧。”李显叹了一口气,叮嘱:“谁欺负你,你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裹儿闻言,脸上一喜,道:“我知道了。阿耶你如何安置姚相公?” “你有什么好主意?”李显问。 裹儿说:“杭州百姓屡受潮水之患,工部曾议过修筑捍海塘的事情,也就在这一两年间,不如派姚相公过去。 一来,他心怀百姓,颇具才干,正适合做这事;二来,姚相公监修了海塘,是大功一件,过个两三年再调回神都,那时事态平息,且他已受过罚,自然无人敢多嘴。” 重润道:“这是个好办法。”李显也觉得有理,三人又商议了一番人事变动,除了吏部尚书宋璟以及兵部尚书张仁愿不动外,其他人都换了岗。 第157章 过了两日,朝中下了旨意,由原工部尚书李裹儿改任户部尚书,同平章政事兼户部尚书姚崇出为杭州刺史。 同时姚彝的判决也下来了,革职流放封州。临走之前,父子见了一面。 姚崇看到儿子,怒不从一处来,道:“这些年来,我千叮咛万嘱咐,你做官要清廉,你就是这样做官的,三千万钱啊……这都是一个铜板一个铜板从百姓身上搜刮来的!可怜我聪明一世,竟怎么生出你这个糊涂东西来?” 姚彝梗着脖子,更是一肚子委屈,说:“我不糊涂,是阿耶你糊涂。你做了宰相,一心只为着自己,你有没有为过这个家?别人的宰相之子骑五花马,喝西域美酒,而我什么也没有!” 姚崇气道:“逆子……逆子,你当官就为这些?” 姚彝说:“当官不为这些,难道为什么?为名?呵呵,如今的朝廷倒是有两个邀名的人,一个是宋璟,脾气硬得像茅坑的臭石头,以直邀名,另外一个就是你! 天天说着江山社稷,心里想的是自己的名声。我不为自己着想,还有谁能为我着想?三千万钱算什么,太平公主两场宴会就能花个精光。” 姚崇气得说不出话来,“……好啊……好啊……你去封州做个贫苦百姓,你看看三千万钱到底算什么?” 第158章 河南道 此法传自太上玄元真君,其后人…… 几日后,姚崇离开神都,前往杭州。众人还在犹豫,探知公主去了,便知这人并未失去圣心,也跟去相送。 夏风习习,姚崇坐车来到城外,忽然车子停下来,车夫小声说:“前面好像是公主。” 姚崇掀开车帘望去,只见几骑并几辆马车,其中一人金光闪烁,熠熠生辉,犹如青松一般,朝气蓬勃,他忙下了车。 众人一一上前折柳话别,待裹儿走上前,姚崇低声说:“小心他。”说着,他的目光不经意扫过韦安石。 裹儿闻言,反而笑了,“没有他,也有别人,他还好一点。姚公,一路顺风,我等你回来。” 二人取过侍女托盘上的酒盏,里面盛着琥珀色的酒液,一饮而尽。 “一路顺风。”裹儿诚挚地祝福。 “当然要顺风啦,出了城门,我改换船只前往杭州。”姚崇放眼望去,只见万里青绿,心旷神怡,遂洒脱道。 送走姚崇后,压了几天博州刺史的奏疏出现在朝堂上。果然博州刺史说,他率领僚佐亲往清平县,逃亡的百姓均已回来劳作,各安其业。 这博州刺史乃是专门调去的谨慎老成之人,他的话语自然没有什么偏颇。 李显听完,说:“你们都是朝廷的栋梁之才,历代朝代兴亡,熟稔于心,朕不用多说,你们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就让寇英继做吧,收过夏秋两税之后,再试点其他。” 见皇帝下了定论,众人知不可改,又想着事缓则圜,以后说不定是什么情况呢,何必急于一时。 裹儿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新法改革要一步一个脚印,踏实地往前走,否则,不是利民,而是害民了。 古往今来,莫不如此,她有足够的耐心和精力去推行这件事。 时光倏忽而过,眨眼间到了神龙十二年。 说到年号,还有一件趣事。高宗和则天皇帝都爱改年号,李显自然不能避免动了改年号的心思,但是被裹儿给劝住了。 “改什么改,人们提起高宗就想起永徽之治,但是阿翁后面的治下难道不是治世?说的好像这功绩是长孙无忌等贞观遗臣似的。” 李显听了,立刻歇了心思。他私以为,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多少也算个治世,说不得会名留青史。 三年间,新税法的改革如同火星般在东西南北迸燃,虽还未成面,但是裹儿相信不出十几年,天下的税法将归于一。 姚崇在杭州修塘建堤干得风生水起,甚得民心,倒有几分乐不思蜀的样子。 这日,河南道传来急报,说是蝗虫漫天,百姓畏惧,以为天罚,不敢灭蝗,即便朝廷已经下了诏书。 “蝗虫肆虐,危害严重,流毒无穷,我请为治蝗使去河南道灭蝗。”裹儿听说这事,又是忧心又是悲悯。 李显上了年纪,身子越发不好,除了偶尔召见重臣说说话,朝事一概交给重润、裹儿和相公们,平日闲了招来几个孙辈说话解闷,很少见外人。 这一两年来,重润便代替李显负责日常的朝会,平日就住在鹿宫院中。 他听了这话,环视一圈,吏部事多离不开宋璟,韦安石多病,张仁愿老迈,二人禁不起奔波,其他人威信不够,名声不显,也只有裹儿去了能压下众人对蝗虫的恐惧,以及安抚百姓。 想毕,他道:“也好,都散了吧。裹儿留下。” 众人离开,裹儿问:“还有什么事?” 重润起身,邀裹儿到外面散步,一面走,一面说:“昨日,我代阿耶去探望相王四叔,他的病不大好,太医也说是数日子。” 裹儿叹了一口气,说:“相王四叔……唉,阿耶那里怎么说?” 重润笑了一下,“你也知道咱们阿耶的性子,素来重情,相王又是到了这个时候。” 裹儿问:“你什么想法?” 重润回:“孝敬皇帝虽未登基为帝,但依然追封为皇帝,更何况是做过皇帝的相王?” 裹儿点了点头,“死后哀荣,阿耶这些年对相王荣宠有加,且他有功,又素怀淡泊,阿耶善始善终,也算为后世做个兄友弟恭的典范。” “我也是这个意思,这事就这么定了,我让鸿胪寺悄悄准备大丧礼器,再派钦天监去探风水宝地。”重润说完,又道:“还有一事。” “你是说李隆基?”裹儿问。 “是他,我想招他回来侍疾,不管以后如何,相王与他父子情深,不能让相王留下遗憾。”重润说。 裹儿点头,说:“好,你说的有理。那时我不知能不能回来,你万事小心。” 重润笑了,“有阿耶在,他们不敢。” 裹儿闻言,道:“我先去辞阿耶阿娘,等我交接完就立刻出发,不再过来了。” 重润说:“你万事小心,不可莽撞。” “放心就是。”裹儿说完,去了迎仙宫。一进宫殿,就见荣娘和几个小娘子正在有模有样地卖东西。 “来买了,来买了,上好的御贡蜜桃,三两银子一个,五两二个。”在裹儿经过时,荣娘卖力地吆喝出声。 裹儿停下脚步,看见大翡翠盘里盛着洗得干干净净的粉嫩蜜桃,十分可爱,拿起一个,问:“六个十两卖吗?” 荣娘摇头:“那不行,便宜你了,十四两。” “十二两。” “十三两” “成交,找人给我包好,我带着路上吃。” 李显领着一众年龄小的外孙子,学人家做买卖玩耍。无奈这些龙子龙孙都不是做生意的料子,各个把价格订得得极高(他们哪见过什么铜钱)。 韦淇嫌幼稚,只在一旁看热闹,李显演的是市监,宫女寺人哪有钱买这些,只得干看不买,送个虚热闹罢了。 恰好裹儿进来,荣娘发了个好市,其他人看见了,也一窝蜂的过来,抱腰的抱腰,抱腿的抱腿。 这个嘴里说:“姨娘,我那蜜桔卖给你了,就拿这个香囊抵债吧。”说着,解了香囊。 那个撒娇道:“姨娘,山药枣泥糕我专门留给你的,不要钱,只要这个荷包就好。”也说着,拽去荷包。 不出一会儿,几个小娘子哄闹着跑了,留下被强买强卖的裹儿与李显面面相觑,韦淇噗嗤一声笑了。 李显说:“你笑什么,这也是他们的能耐。对了,裹儿你怎么过来了。” 裹儿便将治蝗的事情与阿耶说了,又讲了相王的事。李显闻言,沉默半响,叮嘱道:“多带些人,要注意安全,早些回来。” 他许是被相王的病重弄得伤感起来,道:“我比相王还大六岁,不知还有多少时间。” 韦淇立刻喝止他,“说什么胡话,他能和你相比?你是皇帝,儿女孝顺,子孙满堂,无一事不顺心,快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裹儿笑说:“阿娘说的是。我快去快回,只是治蝗而已。”裹儿陪着李显说了一会子话,又道:“我准备带植儿一起去,女王就劳阿耶阿娘照顾。” 韦淇道:“女王就交给我们了。植儿那么小,外出使得吗?” 裹儿说:“他不小了,我出去也有限,纸上得来终觉浅,还是亲自做了才认得深刻。” 这话一说,韦淇也不好劝了,只道:“你们母子小心些。”裹儿点头,命宫人把女王叫来,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又叫她好生陪着阿翁阿婆,才去了。 裹儿将朝中诸事安排妥当,回到公主府中,武延秀早已替她打点好行囊,又去和崇训道别,说了植儿的事情。 次日一早,她便带着植儿等一行坐车前往河南道去了。路上,裹儿与植儿说起沿途的地理沿革以及风俗人情。 第158章 裹儿与植儿或是换马,或是坐车,倍道兼程,过了两日,裹儿骑在马上伸手一抓,抓住了一只绿翅蚂蚱。 植儿见了母亲异状,并马过来,裹儿展开手心,植儿惊叫道:“这里也有蝗虫。” 裹儿转头道:“我们要抓紧时间赶路了。”马蹄扬起阵阵尘土,太阳挂在空中,树叶在初夏的风中翻动着明灭。 又过了一日,裹儿下马,只见蝗虫密密麻麻伏在庄稼上啃噬着,周围却无一人捕捉,一群衣衫褴褛的人站在田头,对一个泥塑木胎跪拜。 她愤怒之际,转身对侍从:“去把汴州刺史倪若水给我叫来。”两名侍从飞驰而去。 裹儿只带武朵儿植儿等两三人,向田头的人群走去。她收拾好脸上的神色,问:“你们在求什么神?” 村长闻言看去,见裹儿一行气势不凡,生怕得罪贵人,如实回道:“小老儿在拜蝗神。” 裹儿看过去,是披着红披风的狰狞青脸泥塑:“你们拜的是他?我知道一法,能够灭蝗,比这个还灵验,传了数千年。” 村长一愣,急问:“这是真的?” 裹儿颔首说:“此法传自太上玄元真君,其后人献于天下,蝗虫绝迹,如今见你们虔诚,又实在可怜,说给你们也无妨。” 村长又悄悄觑了一眼裹儿,只见她生得像个神仙似的,身边又有一个金童似的少年和美貌的女子,想起夏夜乘凉时说的闲话,遂怀疑这是哪个神仙下凡。 村长战战兢兢恳求道:“求仙人救救我们。” 裹儿颔首说:“好说,你寻一处高台,把这尊蝗神像也抬过去。再找几人敲锣打鼓,唤来的人越多,这法子就越顶用。” 村长忙慌慌吩咐人去做,又与剩下的几人抬着神像,引着裹儿去了庄子里。 裹儿坐在铺着草席的高地上,带来的侍卫分列左右,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村长坐立不安。 第159章 灭蝗 天若降灾祸,尽在吾身,与尔等无…… 此处虽然离汴州治所不远,但来回需要两三个时辰。裹儿见等待的时间长,便低声吩咐了武朵儿几句,也叫植儿跟着去了。 半日后,武朵儿拿钱雇了十几个妇人,垒起简陋的灶台,杀鸡煮粥,引得众人垂涎欲滴。 待饭菜做熟,裹儿起身更衣过来,系上围裙,拿着大木勺打饭。众人踌躇观看,裹儿笑着招手让村长先来,给他打了一碗鸡肉粥,“吃好了,才有力气做事。” 村长惴惴不安,但这饭菜皆是熟人所做,能省一顿是一顿,又想着这是哪个神仙,便安心抿了一口。 鸡肉煮的酥烂,撕成肉丝搅入粥中,鸡汤打底,香得浓郁。成年人忍住了,小孩忍不住,叫着要吃。 无论何人,皆可吃粥。村里的鸡粟不够,又有隔壁庄子的村民送来。 村长吃完,这才回过神,忙请侍卫们也去吃。植儿看得若有所思,也过去帮忙抱材烧火。 他听到农妇抱怨:“蝗虫再不退,只怕连柴火也烧不起了。” 那人说:“是啊。他们给的价格不错,我卖了一只鸡,留下了几只,以后只怕越来越贵。” 这人说:“是啊,粟米我卖了一斗,给了我几尺大红布……”说着,这人看见植儿忙住口陪笑,植儿回了个微笑,目光落在她们皲裂的双手上,指甲缝隙留着洗不去的风霜余烬。 “不用怕,发生蝗灾,朝廷会赈济的。”植儿说了一句。 这人见植儿说话软和,伸手指了指天,问:“你们是哪了一路的?” “啊……我……我……”植儿看向母亲,见她端着粗瓷碗正喝粥,道:“她是我娘,等人来齐了,你们就知道了。” 那人好奇问:“你会撒豆成兵,点石成金吗?”植儿是他们见过最齐整的孩子,长得和仙童一个模样。 植儿摇头:“这是方士骗人的把戏,不足信,你们不要被人骗了。” 忽然武朵儿端着一碗粥递给植儿,说:“你倒是如鱼得水,吃些垫垫肚子。”植儿接过来道谢。 又过了几顿饭的功夫,忽然前面飞鸟骤起,扬尘弥漫,马蹄声如雷鸣般响起。 裹儿望着远方,笑了一下,将木勺递给旁人,道:“时间到了,留几人看着火,其他人都过去吧。” 裹儿回到高台上,这台子上杂草稀稀落落,还有蝗虫爬来爬去,当然那尊蝗神像上也爬了几只蝗虫。可见蝗虫对“蝗神”并没有畏惧之心。 汴州刺史倪若水扶了扶官帽,整理下衣服,带着下属,疾走几步上前,行礼道:“汴州刺史倪若水拜见安乐公主殿下。” “啊,公主?”周围发生一声惊呼,随后跪下来一片,高呼起“公主千岁”来。 裹儿道:“都起来吧。”众人战战兢兢,尤其是接了公主打饭的那些人。 倪若水起身。裹儿直接问他,说:“朝廷已经下诏灭杀蝗虫,汴州为何不执行?” 倪若水回道:“蝗虫乃是天灾,非人力所为,请公主明鉴。况且杀戮过多,有损天和。” 裹儿喝道:“水旱蝗震,哪一个不是天灾?大禹治水,郑国修渠,王景治河,历朝历代从未停下过救灾。蝗虫啃食庄稼,百姓饿死,这难道不是有伤天和吗?” 倪若水不敢言,半响又道:“德行不修,天降灾祸,只有修德才能免去蝗灾。” “你身为牧民之官,治下发生蝗灾,难道是因为你德行不够吗?”裹儿带了几分厉色。 倪若水低头没有话语,他身为一州刺史,却在大庭广众下,被安乐公主如此斥责,羞怒不已。 裹儿放缓了声音,上下打量一番倪若水,道:“倪刺史,你过来。我在朝中就听说过你,你进士及第,满腹才学,又办事勤恳,义方敬直,举贤荐能,是个难得的人才。 臣民们因蝗灾难治,恐惧蝗虫,这我都知道,可是眼睁睁看着蝗虫吃了百姓的庄稼,那百姓要吃什么? 蝗虫一日产百卵,若不加以灭除,那整个大唐要如何?你仔细想想这个道理,是也不是。” 倪若水神色稍缓,请罪道:“臣有愧皇恩。” 裹儿道:“你们怕这蝗虫,我不怕,若有什么灾祸降到我是身上。” 说着,她拔出腰间的刀,双手紧握,将那泥塑蝗神像的头削去,尘泥飞溅,又从地上抓起一只蝗虫,放进嘴里,将其慢慢嚼碎咽下。 众人皆大为震撼,不知所措。 裹儿举起手中的刀,大声道:“若蝗神有灵,我已毁其神像,啖其子孙,天若降灾祸,尽在吾身,与尔等无关。” 武朵儿等人回过神惊呼:“公主!” 裹儿不为所动,又连说三遍,众人不知为何都跪下来,心口喉间仿佛堵着什么东西似的。 “倪刺史。”裹儿道。 “臣在。”倪若水应道。 裹儿说:“传令下去,汴州境内张贴告示灭蝗,要说三件事,第一把我刚才的话写上;第二,召集州县青壮灭蝗,灭蝗以正役论;第三,开粮仓,以蝗虫换粮,蝗虫一斗换粮一斗,蝗子一斗换粮两斗。” 倪若水道:“是。” 裹儿道:“你快去吧。”倪若水留下几个属吏等候差遣,自己带人飞驰回到府衙。 倪若水走后,村民仍然吓得不敢动弹,为裹儿的胆魄所摄。裹儿见了,扶起几人,看了眼天色,说:“再过一两个时辰就要黑了,你们准备准备去抓蝗换粮,多少能度日。” 村民们听此,再看蝗虫那狰狞的身体,突然觉得万分脆弱,伸手一碾,便肠破肚流,不再可怕。 “我们现在就去,现在就去……”几名村老激动地语无伦次道。 村长道:“天色已晚,庄里简陋,但恳请公主留住。” 裹儿笑说:“已经叨扰了,不敢再烦你们。那些灶台还有粥汤,抓蝗时垫补肚子吧。告辞。” 她说着便带人离开,坐车往传舍去了,远远听见众人高呼“千岁”的声音。 植儿和她坐在一起,倒了一杯水,裹儿忙漱了口,心里想着恶心死了,但在孩子面前只强装镇定,说:“蝗虫用油炸了,最是好吃。不过,那些聚在一起变黄的蝗虫有毒,不能吃,绿色的能吃。” 植儿重新倒了一杯茶,又从荷包里取出蜜饯来,说:“好啊,我们去传舍就吃蝗虫。”植儿心道,他的气魄也不比母亲差。 裹儿嘴角弯起,拍着他的肩膀,赞道:“好孩子,让我们敬畏的不是鬼神,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是头上的天空,是脚下的土地,是生命。” 植儿问:“这就是阿娘说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裹儿点头,说:“你这样说也没错。你比我幸运,一直生活在富贵之中,但我希望你能看见一同与你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大约明年或者后年,我准备让你出去历练。” 植儿道:“这就是阿娘说的,希望我和妹妹获得绝地翻盘能力和勇气的办法吗?” 第159章 裹儿道:“对,你果然聪颖。” 母子说着话,一路到了传舍,让侍卫抓了些蝗蝻来,命庖厨清洗炸了一盘,送上来作为晚饭。 趁着间暇,裹儿回到屋里,就提笔写奏疏。她不料此处蝗灾如此严重,又来得匆忙,只好临时想了办法,调动百姓灭蝗的积极性。 裹儿将此事写在奏疏中上报朝廷,又下令河北道受灾的地方依此办事。裹儿有便宜行事的权力(程序上合法,不给人口实)。 用饭时,不料武朵儿也来了,她是寻着香味过来的,“公主有什么东西藏着掖着不让我吃。” 裹儿眉头一挑,“只怕你不吃。” 植儿补充道:“嘎嘣脆鸡肉味,不,比鸡肉还好吃。” 武朵儿更好奇了,上前一看,其他几碗饭与自己的无异,只有这一道炸得焦黄酥脆的蝗虫。 “嘎吱”。“嘎吱”。 裹儿和植儿母子同时拿起一只扔到嘴里吃起来,似乎在嘲笑武朵儿的胆小。 “是可忍,孰不可忍?”武朵儿心里道,也拈起一只往嘴里一扔,小心翼翼地嚼着,眉头拧上又舒展。 “怎么样?”裹儿问。 武朵儿咽下去,说:“得加点盐,撒点胡椒更好了。”她一面说,一面从二人的盘里拔了一半出去,“让他们也尝尝去。” “朵儿姐姐……”裹儿叫不住,无奈地笑了笑。母子吃罢饭,裹儿叫植儿去睡。 植儿问:“当初阿娘做则天皇帝女史时,也会在则天皇帝不睡时,提前去睡吗?” 裹儿笑道:“我们当时排班。今日你去睡吧,等你大了,有你累的。”裹儿再三催促,植儿只好去了。裹儿将所见所闻记录下来后,才去睡了。 次日一早,裹儿带领众人往前走,只见路上已经有青壮拿着扫帚网兜抓蝗虫,还有妇人老人小孩拖着口袋在田间翻来翻去。 继续往前,只见城门前搭起了帐篷,衙役们正往下一袋一袋搬粮食,烧着几口大祸。门口张贴灭蝗的告示。 倪若水正指挥众人,一见裹儿等人过来,忙迎上来,叫道:“公主殿下。” 裹儿点头,赞道:“果然名副其实,朝廷没认错你,这么能干勤恳,一路上,我看到不少百姓去捕蝗虫了。” 倪若水尴尬一笑,“臣愚钝,至今才明白。” 裹儿笑了,问:“这蝗虫你准备如何处理?” 倪若水回道:“我问了一些老人,可以用火烧、土埋、水淹,滚水浇等办法。” 裹儿又给他提了一些有毒蝗虫和无毒的区别,“那些散居的才能吃,聚成一团偏黄的有毒最好不要吃。” 倪若水听到这话一滞,早有小吏报给他说,公主殿下带着其子和随从抓了蝗虫炸了吃。 倪若水虽然觉得灭蝗虫有伤天和,但他依然这么做了。 他听公主话味,自己在朝中名声不错,只要这次立了功,讨公主的眼缘,差不多就能调回神都。 倪若水太想回神都,太想进步了,也顾不上灭蝗伤不伤天和了。 第160章 相王 我快要自由了。 裹儿见汴州诸县灭蝗如火如荼,便带人继续前行督促州县。 车队路过一处界碑,裹儿想起这个县实行了新税法,便想了解一番。 故而让侍卫缀在后面,自己带着几人扮做行商往村里讨水喝,却发现一个人芽儿也没有,原来都去捕蝗虫了。 武朵儿笑说:“妹妹,你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扮演的行商中,武朵儿是大姐、裹儿是二姐,植儿是三弟。 裹儿一面走,一面道:“这是好事,这样的好事多来些更好了。” 武朵儿道:“全赖公主妙计。” 裹儿摇头说:“这都是那几斗粮食的功劳。”以蝗虫换粮食,灭蝗与救灾结合在一起,一举两得。 几人无功而返,回去路上,却见田埂上有个老妇带着孙子挖蝗子。裹儿停下来,问:“阿婆,你老人家好啊。” 老妇抬头问:“小娘子好。小娘子去哪里?” 裹儿说:“我们准备去县城西北的王家庄寻亲,不料走到此处,迷了路,求阿婆帮忙指个路。” 老妇又问:“哪个王家庄,这里有好几个王家庄。” “关帝庙的那个王家庄。”裹儿回。 老妇指着前头说:“沿着这条路走上三四里,往右拐,进了县城,西北边第一个庄子就是。” 裹儿说:“多谢了。我阿耶年纪大了,想落叶归根,回原籍落户,阿婆,我听说这个县与别的县税不同,这是真的吗?” 说完,裹儿又叫人帮忙给老妇抓蝗子。老妇仔细打量一回裹儿,问:“你是谁?” 裹儿说:“我家中排行第二,阿婆叫我二娘就好,那是我弟弟。我家原是商人,阿耶想让弟弟读书考科举将来当大官,怕商人影响他前途,就让他落个民户。听说这里的赋税比别处交得多,可是真的?” 老妇看这群人衣着鲜亮,想必是有钱得很,便说:“交多交少得看人家,像我们这样的穷家,徭役省了一大半,也不用交布,只多交个什么户税,几十个钱,去年算下来省了不少。但是你们家……看样子不是小户人家,肯定比我家交得多,不过你们也有钱。” 裹儿笑说:“我家那边收户税,正是收得不少,所以才将弟弟分家另住呢。那我就放心了。我大姐夫去神都经商回来,说朝廷还要改税,不知道改成什么样子。” 老妇的小孙子听见了,叫说:“不要收税了才好!”这小孩才五六岁,瞧着聪明伶俐,不却上,也不怕人,还教大孩子(植儿)如何找蝗子。 裹儿笑道:“我也想着不收税才好,可是朝廷花钱的地方多,不能不收税,只望着他们少收些吧。” 小孩听见这话,大声道:“我当了官就不收税,还能让国库充足。” 裹儿笑起来,道:“好志向,等你为朝廷解决了国库的难题,朝廷就不会收老百姓的税了。读书了吗?” 老妇说:“我们哪有钱读什么书,能吃饱就不错了。” 裹儿说:“相逢即是有缘,他既有这个志向,你不要误了他。” 说着,裹儿从头上拔下一对金簪,又从怀里掏出一块银饼,用帕子抱起来,递给老妇说:“就当我送他的束脩。” 老妇人吓得连忙推辞,裹儿硬塞给她,悄声道:“别让别人看见了。”老妇人立刻往怀里一塞,左右环顾。 裹儿说完便起身带人离去。回到车上,植儿若有所思,裹儿见他满手泥土,便倒水给他洗手,问:“你想什么呢?” 植儿欲言又止:“那个小孙子是女孩。” 裹儿先是一愣,噗嗤笑出声,道:“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是女孩了就更好了。” 那个小孩穿着大人衣服改的旧衣,补丁摞补丁,脸上被风吹得皴裂,头发剃得短短的,怪不得自己认错了。 裹儿一路而来见百姓官员上下一心积极灭蝗,便开始转道往回走,此时路上所见蝗虫少了许多,于是心中大安,又督促官员不得懈怠,那粮食换蝗虫的法子要继续到秋收完。 却说神都中,相王的病越来越沉,李显亲临相王府探望他。李显坐在榻边,挥退众人,想与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弟弟说些话。 熟悉是年少时的熟悉,陌生是成年后的陌生。 他们同出一胞,经历也极为相似,看他仿佛就是看另外一个自己。当然,只有李显这么认为。 “你还小,我让太医好生给你诊治,缺什么就去宫里取。”李显安慰弟弟道。 相王形容枯槁,脸上只有病气,闻言摇头说:“太医救得了病,救不了命。” 李显闻言,眼圈立刻红了,强忍悲恸,“何必说这个话。” 相王的目光仿佛穿过了李显,看向了外面辽阔的天空,半响才道:“我快要自由了。” 一句话又说的李显流下泪来,愧疚和心疼夹杂在一起。相王反而笑了一声,道:“这是我们皇室中人的命啊。” 兄弟二人沉默许久,只提起少时的那些记忆来,相王青黑的脸上露出几分笑容,一时冲淡了病气。 李显已是花甲之年,禁不住伤感,宫人得了韦淇的命令,催他早日回去。李显叮嘱了相王几句才离开。 他一走,几个孩儿便进来。相王精力不济,勉强支应了兄长,又强撑着问了一句三郎可有回来,不等回答,便昏睡过去。 李成器留了人伺候,兄弟到外面议事。“三郎到什么地方了?”他问道。 一人回:“快了,按日子来说,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 另一人说:“不知陛下与阿耶说了什么事情?” 李成器叮嘱说:“你们不可莽撞,阿耶想说就自然说了,不说就不要打扰阿耶。” 那李隆基此刻已经过了神都的城门。他得知消息后,倍道兼程,抛了姬妾儿女快马加鞭回来。 时隔几年再次回来,他竟然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为官岭南,他不是没有想过放弃,但是他心有不甘。 第160章 本来他可以…… 过去种种多说无益,李隆基此刻的心神都在相王身上,恨不得立刻飞到他的身边。 幸好不曾晚。李隆基回到府中,来不及梳洗,就大步走到正院,几兄弟看到他立刻惊喜不已。 “三郎。” “三郎。” 兄弟们围上来。李成器引路道:“知道你心急,先去看阿耶,动作轻些,阿耶刚睡下。” 李隆基的脚步果然放轻了,依着榻沿跪下,看着那只保留了几分记忆中模样的脸,顿时眼泪落下,哽咽起来。 许是父子连心,相王的眼皮动了动,睁开了眼,开口问:“三郎回来了吗?” 李隆基蓦地哭出声:“阿耶,三郎不孝,三郎回来了。” 相王喘了喘,连声道好,“回来就好,回来就不走了,回来好啊。”李隆基捧着相王枯瘦的手只是哭,所有的情绪倾泻而出。 李成器几人见了,悄悄退出来在院中等候。李隆范低声说:“我听说鸿胪寺在准备大丧的礼器,规格极高。” 其他几人意会,但是他们情愿不要这些,只要阿耶能多延几年寿命。 几日后,裹儿也回到京师,她外出两个月,风尘仆仆,刚一进京,连家都不曾回,就被宫人叫到皇宫去了。 裹儿母子洗去风尘,来到迎仙宫,李显和韦淇设宴招待他们。 韦淇把裹儿叫到身边,好一顿摩挲,直叹道:“黑了,又瘦了,都吃了什么?我听说你吃了蝗虫,脏不脏,我可怜的孩子,小时候遭了多少罪,长大了更遭罪……” 裹儿颇为头疼,又是尴尬,小声说:“阿娘,植儿还在呢。” 韦淇更大声了,“他在有什么,你往日吃了多少苦,他亲身体会了才知道你的辛苦。” 植儿立刻说:“我与阿娘同行同住,才知阿娘做事不易,实在惭愧。” 李显把植儿叫来坐在身边,问起话,植儿将所见所闻一一说了。 李显不住点头,赞道:“你要跟着你娘,多看多听,多学着些。”植儿应了。 四人用完膳,裹儿打发植儿出皇宫回家休息,自己则给李显说起河北道的人烟阜盛和百姓安居乐业来,他听到这里,极为开心,“我这也不负了阿耶所托。” 裹儿继续说着外出的趣事,阿耶却没有附和,抬头看去,只见李显竟然坐着睡着了。 韦淇也发现了,面露愁云,示意裹儿先出去,裹儿依言照做。她才轻轻推醒李显,收起愁容,埋怨道:“你也真是的,女儿说了许久,你竟然睡着了。” “裹儿呢?”李显醒过来忙问。 “已经走了,你去榻上睡会儿。她已经成了家,该回去看看,明日我留她住在宫中。”韦淇扶着李显起身,送他到室内休息。 韦淇放下帷帐,又留了心腹宫人候着,才出门,看见裹儿就站在院中等自己。 “阿耶这是怎么了?”裹儿担忧道。 韦淇挽着裹儿的手臂,一边走,一边说:“还能怎么样,他年纪大了,头疼脑热常有的事情。他胆子吓破过,看见相王病重,自己吓起自己来,精力渐渐不好了。” 裹儿问:“太医怎么说?” 韦淇回:“那起子开太平方的人能有什么用,常说的就是好生静养。我看他这破身体遗传了先帝,一点不像则天皇帝。” 则天皇帝这个年纪,人生最 辉煌的时间才开始。 “你阿耶这身子不中用。”韦淇道:“若非他执意去看相王,怎么会这些天一点精神也没有?全是他自找的。” 裹儿知阿娘嘴上骂得厉害,但心里却极为担心阿耶的身体,不由得宽慰起她来。 第161章 尚书左仆射 果然是武家的男人(够不要…… 裹儿出了宫,一迳往公主府去了。公主府诸人出门迎接,武延秀也在其中。 这两年他胆子越发大了,不以做公主情人以耻,反而以之为荣,无妻无子,优游浪荡,令人瞠目结舌。有人私下里说,果然是武家的男人(够不要脸)。 裹儿安抚过荣娘,抽空朝武延秀一笑,他会意,便悄悄离去,在竹园等待她过来。 到了掌灯时分,裹儿才披着一身夜色过来。武延秀忙接衣奉茶,问长问短,殷勤侍奉。 莲花烛台烛光闪烁,裹儿躺在武延秀的腿上,道:“出去这一趟,真把人累坏了。” 武延秀给裹儿按揉太阳穴,笑说:“公主也太实心眼了些,让别人去岂不好?偏偏爱自己受累,依我看是你自作自受。” 裹儿翻身伏在他怀中笑了半天,武延秀莫名其妙:“这话有什么好笑的?”说着便伸手向裹儿的胁下抓来。 裹儿连忙躲闪,拉扯间,两人衣衫褪了一半。 “别闹了,再闹我都恼了。”裹儿笑道。 武延秀哼了一声,趴在她耳边,说:“公主几个月没回来,心疼心疼我。” 裹儿推开他的脸,嗔道:“我今儿累坏了。” 武延秀握着裹儿的手,密密地亲吻着,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裹儿听了,倒捏手捏脚来。 “放心,保管累不着你。”武延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裹儿,看得她口干舌燥。 武延秀见她意有所动,拉下红色的纱帐,举目所见都是令人躁动的红。 裹儿的呼吸忍不住急促起来,武延秀扯下发带,也是红色,一边轻轻地安抚她,一边系在她的眼睛上。 …… 心中的躁动如同一团熊熊燃烧的火,把身体到理智燃烧殆尽,枕畔仅留下几点泪痕。 次日,裹儿在往常的时辰醒来,通身畅美,神清气爽,倒是武延秀还在酣睡。 她轻手轻脚下了榻,看见烛台上的蜡烛已经燃尽,烛泪挂在烛台枝丫上如同结成了一串串珊瑚子。 外面的丫鬟进来服侍裹儿梳洗更衣。临走之前,裹儿走到榻前,就见武延秀醒了。 她伸手摸着武延秀的脸颊,武延秀抱在她的手放在胸前,问:“晚上回来吗?” 裹儿回说:“阿耶说想我了,留我在宫中住几天。” 武延秀颇为遗憾地亲吻了裹儿的手,说:“在宫中时,你要想我。” “好。”裹儿一口应了,举起手上的祖母绿戒指,说:“这是你送我的,看见它,我就想起你。” 武延秀恋恋不舍道:“慢走,早些回来。” 裹儿点头,放下帐子,便出了门。夏日天亮得早,熹微的晨光已经洒向天地。 裹儿骑在马上,裹着白露的夏风凉凉地吹在脸上,令人心旷神怡。辉煌灿烂的明堂犹如一盏明灯,指引着裹儿前行的方向。 神都这座城市如同温柔的女子正慢慢醒来,她挥着夏风的披帛,拂过每一个孩子,裹儿感到一股温馨和熨帖。 今日没有大朝会,裹儿直接去了值房,万叶涛一早就到了。一见她进来,立刻站起,笑说:“我就知道公主会过来。” 说着,便倒了一杯茶,递给裹儿,叙过寒温,便汇报起户部的事情。裹儿听完,说:“你做的不错。”万叶涛已经升了员外郎。 她又问:“朝中还发生了什么大事情?” 万叶涛坐下来,“最大的事情莫过于相王病重。” 正说着,其他人陆续过来。裹儿便把户部的所有人叫来,开了一个会,又吩咐了些事情下去。 上午,宫人过来请裹儿去徽猷殿参加小朝会。裹儿便跟着去了,就见重润正坐在案前批阅奏疏。 一见她进来,重润满脸笑容,揶揄道:“哎哟,我家的大善人回来了。我听说你从太上玄元真君那里学到了什么仙术,斩杀什么蝗神,也教教你阿兄我。” 裹儿回来路上就听过这些无稽之谈,说她是什么神仙转世,太上玄元真君的弟子,斩蝗神,灭其子孙,甚是了得。 她第一次听就浑身不自在,现在被重润打趣,忍不住上前要去打他。重润说来立刻就跑开了,他一边跑,一边挑衅,“咦,你急了!” 裹儿气得夺过太监手中的拂尘,追着他要打。 “咳咳!”殿外仿佛起了沙尘暴,几位相公的喉咙都不舒服起来。 裹儿狠狠瞪了一眼重润,才转身回来做下,佛尘就放在手边。重润朝裹儿得意一笑,坐下来,命宫人请相公们进来。 众人拜见后,各自坐下。 重润叫人上茶,道:“这次李尚书去河南道治蝗,破除迷信,仅用两月蝗虫已灭大半,百姓传诵,做得极好,当赏,升为尚书左仆射。” 裹儿没有意外,昨天阿娘和她提过这事,忽然想起:“户部要怎么办?” 重润说:“仍由你兼任。”裹儿点头。 张仁愿道:“安西来信说,大都护郭元振病逝了。” 重润惊了一下,道:“让官员护送郭公灵柩回长安。郭公去了,这安西大都护何人能当得?” 张仁愿回说:“副都护郭虔瓘才识高远,足智多谋,可为安西大都护。” 第161章 其他人也没意见,重润便道:“上官侍郎拟旨。”上官婉儿应了一声。 张仁愿又道:“臣老迈多病,只怕时日不多,请太子准了臣的辞呈。” 重润和裹儿都看向他,面露惊诧。裹儿道:“季节变换,偶然生病是有的,难道张相公要弃我们兄妹而去?” 张仁愿忙道:“臣不敢,只是臣早年受了伤,最近越发难受,精力不济,恐耽误朝政,还望太子公主成全。” 重润见状,又想起张仁愿是七八十的老人了,心中不忍,便道:“张公你仍任同平章政事兼太子宾客,兵部这些庶务就……还要找个熟悉边务的人来管着为好。” 裹儿想了想,说:“我听说北庭都护解琬多次上书请求还家,他年纪也大了,不如诏他回来担任兵部尚书。张相公,你觉得这人如何?” 张仁愿笑回:“宰相之才。” 重润问:“宋公呢?” “无异议。”宋璟回道。 重润颔首道:“那就加封同平章政事,上官侍郎拟旨。”上官婉儿应了。 众人又商议了其他官员的任命,过了半日,方散了。 裹儿留下没走,她隔着窗户看这些老人离开,忍不住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啊。” 重润也走过来,道:“是啊,李峤相公、苏瑰相公等人陆续去了,张相公和韦相公的身体都不好……” 裹儿正感慨着,重润忽然道:“对了,借你家植儿一用。” “他一个小孩子,找他做什么。”裹儿好奇道。 重润说:“我住在皇宫,诸事不便,让他过来当个千牛卫,给我跑腿。” 裹儿想了想,说:“我回去问问他。”重润叮嘱道:“一定要他过来。” 裹儿辞了重润,去迎仙宫探望李显。李显躺在树荫下的榻上打盹,宫人在旁边扇扇子,听见脚步声,他睁开眼睛,招手说:“过来陪我坐坐。” 宫人搬来胡凳,裹儿就榻边坐了,笑问:“阿耶,我阿娘呢?” 李显说:“你两位姐姐来了,要去看荷花,我嫌坐船头晕就没去,咱们爷俩呆着舒舒服服说话。” 裹儿脆声应了,叫人拿来果碟茶具。她说:“阿耶这两天懒懒的,昨天荣娘还说你金口玉言,说好了去看她蹴鞠,怎么就没去了。” 李显说:“女王说这话时一定嘴撅得老高,这点特别像你。” 裹儿笑了,“阿耶是说我和女王脾气不好?不过这时说这个,也晚了,都是阿耶把我们惯怀了。” 李显的笑声牵动肺部竟然咳嗽起来,裹儿忙为他拍背喂水。 半天,李显才止住咳,摆手说: “人老了,不中用了。” 裹儿道:“阿耶还年轻着呢,说这个干什么。有你在前面,我们什么都不怕。阿耶最疼我,再多疼我几十年。” “几十年?那可不成。”李显笑道。 裹儿哼了一声,道:“阿耶说起来还是不疼我。” 李显道:“你知道你两个姐姐过来做什么吗?” 裹儿脱口而出:“要钱?” 李显忙道:“不是你五姐六姐。”也只有这两个孩子过来,李显韦淇才会主动问她们缺不缺钱。 裹儿说:“是三娘和八娘过来了,韦家没什么大事啊,韦安石年老,但看着还有几年的活头。” 李显神秘兮兮,说:“韦家想求娶女王。” “他们想屁吃。”裹儿道。 李显下巴抬起,“我也这样说,立刻回绝了她们。女王可不是一般的孩子。按理,植儿居长,韦家怎么没看上他?”他说着纳闷起来。 第162章 薨逝 我讨饭养阿耶。 当然是因为韦家要投机了,又不想过于靠近,就选了荣娘联姻。 “算了,不说这事了。”裹儿转而说起别的事情,李显配合地转移话题,闲话日常。 忽然有宫人匆匆跑来禀告:“相王……相王薨了。” 李显一愣,心如刀绞,“哇”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身子踉跄着要栽倒,裹儿一把拉住,忙问怎么了,又高声让人去叫太医。 殿内顿时慌乱起来,宫人围上来。裹儿扶李显坐下,李显说:“不妨事,我要去相王府。” 裹儿见李显神情清明,说话清楚,先回道:“让太医看了,再说其他的。快去叫皇后和太子过来!” 说着,接过温水喂李显让他漱口,又拿来茶给他吃。李显见裹儿吓得脸色发白,反而安慰她:“不妨事,我自己的身体好着呢。” “来人,摆架去相王府。”李显吩咐道。 裹儿猛地发现李显不同寻常,过于平静,心中不安,只得随他:“快去吩咐人准备好仪仗。” 太医提着药箱气喘吁吁跑过来,裹儿急道:“快给陛下诊脉,刚才听了相王的噩耗,吐了一口血。” 李显说:“我精神好,身体也好,不用看,先去相王府。” 裹儿抓过他的手,按在枕上,说:“仪仗需要一些时间,先诊脉。” 太医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探手按诊,诊完一只又诊另外一只手。裹儿急问:“太医,陛下怎么了?” 李显也盯着他,太医回说:“陛下仿佛是急火攻心的模样,老朽才学浅薄,不敢下定论。” 其他几位太医也过来了,裹儿闻言只好让他们都诊过一遍,商议用药。 “这是怎么了?”殿外忽然传来一声厉喝,就见韦淇带着三娘和八娘从外面急匆匆赶来。 宫人连忙散开,裹儿起身让韦淇坐在榻上扶着李显,简略地说了一遍。正说着,就见重润也匆匆过来。 李显道:“没什么,我要去相王府。”翻来覆去地只是说要去相王府。 裹儿和重润留下韦淇低声安慰李显,做手势叫太医出去说话。“陛下到底是怎么了?你们把话说清楚。”裹儿问道。 太医令道:“陛下身子本来就一直细心调养,不宜大喜大悲。今日忽闻相王薨逝,大悲大痛之下,急火攻心,故而吐了血,只是陛下的情绪还未散发,恐有损龙体。” 重润道:“先开药吃。这情绪怎么散发?” 正说着,有宫人来说:“陛下问仪仗好了没?” 裹儿道:“你告诉陛下吃了药再说其他的。”宫人去了。 重润问太医令:“陛下与相王兄弟情深,敢问太医令陛下能否过去?若不去,这情绪怎么散发?若去了,再添悲恸又如何是好?” 太医令踌躇不敢言,裹儿道:“你们先去开药吧,留下几个人跟着陛下。”太医令等人退下。 重润和裹儿四目相视,都看到对方掩不住的担忧。又有人来催,二人只好回到院中。 李显仍在念叨去相王府,连韦淇的话也不听了。韦淇有心要劝,但见他着了魔的样子,不敢再劝,生怕出什么问题。 “这如何是好?”韦淇以目示意一双儿女。 重润和裹儿对视一眼,犹豫了半响,然后不约而同地点头。裹儿走过去,道:“阿耶,把药吃了再去。” 韦淇扶着李显进殿,换了素服。早有人包了衣裳给重润和裹儿送来,二人也换衣,卸了妆扮。 太医捧了丸药过来,李显用过,便急着要去相王府,韦淇不放心也跟了去。 锣鼓开道,重润和裹儿分别坐在后面的马车里。街道两侧架起布障,侍卫握刀立在左右。 马车辚辚,裹儿的心一直提着,生怕阿耶受不了打击,以己推人,想必阿耶和相王少时也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兄弟。 一直到了相王府,只见府门大开。裹儿和重润下了车,快步来到前面,扶帝后下来,就见李成器带着一众兄弟姐妹子侄哭着迎出来。 李成器和寿昌县主跪着扑到李显怀中大哭,李显看着这一对儿女,那股钝钝的悲伤蓦地尖利起来,一时受不住,便搂着侄儿侄女痛哭出声。 韦淇忍悲道:“陛下听了相王的噩耗,悲伤难抑,吐了一口血,强撑着身子过来。先进去看看相王吧。” 裹儿和重润苦劝李显,李显才略略止住,只道:“我要看看弟弟。” 李成器姊妹忍悲引着李显来到灵前,见太平公主在一边低泣,李显忍不住又大哭一场,众人再三劝了,他才止住。 重润问李成器,说:“相王叔父可有遗言?” 李成器哭道:“阿耶说他算是功德圆满,请陛下和姑母不要伤心,葬礼不可奢华,陪葬不需金银器皿,只用些瓦陶之器就好。” 李显捶着榻道:“这不行。相王曾做过皇帝,又有功于李唐社稷,以帝王之礼葬之。” 李成器等人跪下苦求,只说先父遗命不敢违背。李显此刻恨不得给弟弟最好的,闻言不禁生气。 韦淇劝道:“成器他们刚没了爹,你再骂他们,好不可怜,他们也是一片孝心。” 重润也道:“陛下与相王兄弟情深,成器阿兄他们也是一片孝心,都是为了相王好。其他的让有司斟酌着去办是了。” 第162章 李成器等人只好应了。李显是上了年纪的人,身子又不大好,太平韦淇李成器都劝他回去。李显不得已只好回了,命礼部尚书韦安石充当山陵使,再三叮嘱不可怠慢。 韦安石先命钦天监看了入殓时间,又过来找太子公主商议。相王临终遗言要求薄葬,但他又以皇帝的礼节下葬,韦安石故而拿不定主意。 裹儿想了想,说:“当年义宗皇帝的丧仪是什么规制?”义宗皇帝就是李弘,李显的兄长,早薨,被高宗以天子之礼厚葬。 重润眼睛一亮,道:“就按义宗皇帝的旧例来,至于薄葬还是厚葬……” 裹儿道:“如今事死如生,厚葬成风,别的且不说,就 看看茂陵,汉武帝何等雄才大略,茂陵也逃不过被盗的命运。别人我不敢说,但我死后一定要薄葬。” 重润闻言笑道:“是了,我也要如此。” 韦安石忙道:“太子和公主怎么能说这些不详之言?原是我惊扰两位殿下,是我的错。” 裹儿道:“你和成器阿兄商议陪葬一事,其他的不可怠慢。薄葬这个事,我去劝陛下。你不用管了。” 韦安石感激道:“多谢殿下。”说完,他便心满意足地去了。 殿内只剩下裹儿和重润二人。裹儿笑说:“我从不信鬼神,你也不信?”重润道:“你不信,我更不信了。” 裹儿哼了一声,“你学我。但是厚葬真的要不得,前汉那么强,汉武帝又那么厉害,不是也被盗了几次,索性就不要葬什么金银玉器。再说了,这些金银埋入地下,多可惜,在大唐境内流通多好啊。” 重润笑骂了一句,“三句话离不开钱。”裹儿起身告辞,去找阿耶给他说薄葬的事情。 裹儿一迳来到迎仙宫,走到殿前,听到里面的说话声,叫人通禀后才进去。只见李显眼睛红肿,歪在榻上,神情怏怏,韦淇坐在一边喝茶。 “有什么事?”韦淇问。 裹儿回:“没什么事,就过来看看阿耶。” 韦淇说:“你不用担心他,他命硬着呢。”李显听了,哼了一声。 裹儿说:“刚才韦相公过来找我和阿兄,说是拿不定主意。我们商议后,让他按义宗皇帝的旧例办。还有就是相王遗愿要求薄葬,若以天子礼葬,则有违相王遗愿;若薄葬,则有损阿耶的兄弟之情。” 韦淇不置可否:“你们有什么办法?” 裹儿看了眼李显,道:“阿兄也同意了,说以后他也要薄葬。” “啊?”韦淇放下茶盏,摇头道:“不行,你们百年之后吃什么?” “我从不信……”裹儿在韦淇锋锐的目光下改了口,说:“那就啃老,求阿翁阿婆接济些吧。” 高宗和则天皇帝的丧礼都是李显筹备的,韦淇自然知道里面陪葬了多少好东西。 “你真是一点出息也没有。”韦淇又好气又好笑,骂道。 裹儿突然神秘兮兮上前,附在韦淇耳边说:“说到这个好像只有乾陵和昭陵没有损坏……” 韦淇吃了一惊,随后大怒,骂起来:“掘陵墓的混账东西,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李显好奇地凑过去以目示意,韦淇恨恨地小声说了。李显想了想半响,“薄葬就薄葬吧,相王薄葬,我也薄葬,大家都薄葬……” 裹儿补充说:“若真死后有灵,就去昭陵和乾陵讨饭吃。” 李显正伤感着,听了就嗤一声笑出来,“要去你去,我才不去。” “我讨饭养阿耶。”裹儿满脸陪笑说。 “胡说八道。”韦淇又笑骂了一声,李显护着她说:“多好的孩子,你不要因为她不讨饭养你,就老是骂她。” 韦淇听了这话,气得咬牙,伸手戳着李显的额头,道:“你们这对讨饭父女,自己过去吧。” 说着,韦淇起身出了宫殿,留下裹儿和李显面面相觑,忽然两人同时笑出声,互相指责。 “阿耶,你把阿娘气坏了,咦,该怎么办啊?” “胡说,分明是你,要哄你哄,我不哄。” “你的话令阿娘恼羞成怒,与我无关,休要赖到我身上。” “你先说讨饭的,羞不羞,堂堂公主去讨饭,你阿娘听了岂不生气?孽障,还不受罚?” “向老祖宗讨饭不丢人……” 父女俩在殿内吵闹,站在窗前的韦淇松了一口气,沿着游廊出去,招手叫来宫人,吩咐说:“你给太子说一声,就说陛下也同意薄葬了,让他拟旨发出去。” 重润知道后,赞道:“还是裹儿有办法。” 第163章 世道 我当然要跟着阿娘 皇帝倡议薄葬,自己以身作则,相王响应,兄弟情深,两全其美。 相王的皇陵定在了富平县凤凰山,已经征发数万民夫开始修建。因着李显看重,韦安石主持丧礼战战兢兢,不曾因为相王退位而糊弄。 三个多月后,陵墓建成。李成器和韦安石护送灵柩前往凤凰山,北风阵阵,哀乐悠悠。 这位本性淡泊的皇子,终于解脱了。他前头有三个同胞兄长,每个都做过太子,他那时觉得皇位离他很远,也不稀罕皇位,只想着做个闲散宗室,寄情音律,潇洒一生。 然而,他那精明强悍的母亲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包括他,废了三兄,推他登上皇位成为傀儡,囚禁数年,释放之后,又接连遭到母亲和兄长的猜忌。 天地一片素白,相王归葬凤凰山。 “凤凰善鸣,弟弟一定喜欢这个地方。”李显送完相王的灵柩,回来歪在榻上长吁短叹。 “对对对,他一定喜欢。”韦淇连声道:“你倒心好,把这个好地方让给他。”韦淇喜欢凤凰山这个名字,可惜被李显一意孤行作为相王的皇陵。 李显还要往凤凰山迁几座大臣墓,被重润和裹儿以不和礼制拦住了。陪葬的是相王的儿女家人也就罢了,但若有大臣,岂不是和正统皇帝没有区别?那他的子女是不是可以拥有皇位继承权? 故而重润和裹儿都不同意,李显也后悔说这话,此事作罢。 送灵柩归来,重润叫来裹儿,于无人处,说:“那李隆基回来了,而且他要在神都守孝三年。” 裹儿道:“你不是已经做得很好了吗?”重润和裹儿在相王丧礼时,不约而同地重视李成器,略过李隆基。 重润闻言笑起来,说:“他的威胁已经去了一半。”相王在世时,李成器是太子,长幼嫡庶横在了李隆基的面前,成为他很难跨过去的一道坎。 裹儿道:“不能掉以轻心。” 重润说:“他有三年的孝,有这三年足够了。” 李显即位后,一反武周的政策,优待宗室,尤其是相王。相王去后,这个政策就要慢慢调整为严格限制诸王宗室,禁止大臣与诸王结交。 裹儿会意,道:“我去当值了。”重润转头笑着对植儿说:“代我送送你娘。” “是,殿下。”植儿刚准备要走,重润叫住两人:“对了,裹儿别走,有件事我想和你说。” 裹儿转身扭头问:“什么事?” 重润指着植儿,道:“继植这个名字有些拗口,我想给他改个名字。” 植儿一愣,下意识地看向母亲。裹儿接收到他目光中的惊讶和些许无措,温柔地看着植儿,问:“你想改名字吗?” 植儿思索半天,摇头道:“我已长大,太子舅舅给我起个字吧。” 重润眉毛一挑,看了一眼植儿,笑道:“确实长大了,那就字桓,双植谓之桓。” 植儿听了,嘴里念了一回,遂笑道:“谢谢舅舅,我很喜欢。”说完,便辞了重润去送裹儿。 出了鹿宫院,裹儿停下脚步,伸手理了理他的衣服,问:“在太子处有什么不习惯的吗?”植儿摇头。 “你要多听多看,不懂的趁闲可以问你舅舅、上官婕妤和我,不要闷在心里,你一向爱自己瞎捉摸。”裹儿叮嘱道。 植儿说:“过两日我休沐回家,阿娘你也要回家吗?”裹儿点头,植儿脸上露出笑容,道:“我等阿娘一起回家。” 二人分开,裹儿去当值处理事情。相王丧礼浩大,耗费不少,之后要精打细算地过日子。 姚崇修筑的捍海塘接近尾声,不是年末就是来年春上,他就会调回神都重掌户部,继续主持新税法变革。 李显的身子越发不好了,尤其在相王去世后,他本来就有风疾,这些年修身养性,一心静养才有今天。 光相王去世后的三个月就病了三四回,迎仙宫弥漫着一股药味。 韦淇一味地激发李显,说什么怕儿女不和,李显那口气就又提起来,只是受限于身子,提不长久。 到了那日,裹儿和植一起回到家中。植儿从学堂出来,猛然接触朝政有诸多不解,又不敢过分劳动舅舅和上官婕妤,只好藏在心中,向母亲问询。 母子坐在亭中,一边赏玩园中秋色,一边你问我答。待末了,植儿忽然问:“阿娘,舅舅待我们兄妹视若己出,他喜欢小孩,为什么不纳妃蓄婢?” 第163章 植儿小时不懂,还洋洋得意过舅舅疼自己,长大了懂得自然多了,而且舅舅和母亲间的默契,使他心中更郁闷了。最近又有太子府的人在耳边提这个事情。 “你还知道纳妃?哦,你也是到年纪了。”裹儿先是调侃一番儿子,尔后才回答他的问题:“这个需要你自己去观察,或者直接问你舅舅,他要是不敷衍,就会把原因告诉你。” 植儿先是被打趣,又一无所获。然而,自诩身为兄长的他,越发沉稳寡言,这让一向逗孩子而乐的裹儿感到十分遗憾。 “阿娘,你们在背着我说什么悄悄话?”人未至,话已到。荣娘提着裙子,跑过来指着两人大声道。 “我们呀,在说女王的功课。”裹儿笑说。 荣娘显然不相信,坐在石凳上,“你们骗人,我的功课好着呢。阿娘,你们在说什么呀?” 荣娘的眼睛一眨一眨地,植儿回道:“在说朝政。” “说什么朝政,我也要听。”荣娘坐直身子,仿佛随时能指点江山似的。 裹儿记性好,便将刚才植儿的问题重复了一遍,荣娘听得若有所思,凝眉沉思的小模样叫裹儿十分新奇。 “你懂这个?” 荣娘理所当然道:“有什么不懂的,今天不懂,明天就懂了,先听着没坏处,这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说来说去,还是不懂啊。”裹儿了然地敲了一下荣娘的头。荣娘吐了吐舌头,转身爬起来跑了。阿娘和荣娘的互动,看得植儿一阵羡慕。 “这孩子总是疯跑,一味地玩。”裹儿道。 植儿笑了一笑,“阿娘,我现在有个疑惑。” 裹儿见荣娘被侍女接着,便转过头看着植儿。植儿道:“我在想我和宗晖与舅舅的关系谁更亲近?”宗晖是李重俊的儿子,也是李显的孙子。 “你的想法呢?”裹儿饶有兴致地问。 “从血缘上,阿娘你和舅舅一母同胞,我自然比宗晖与舅舅的关系亲近;但是从宗法上,我姓武,他姓李,我为甥,他为侄,自然比我更亲近舅舅。”植儿回道。 “那你觉得你舅舅和谁亲近?”裹儿问。 “我。”植儿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裹儿道:“上古之世,人知其母,不知其父,舅舅担任了父亲的职能。若你生在那个时候,便不会有今日这个疑惑了。” 植儿若有所思,裹儿问:“则天皇帝晚年一直在立子和立侄之间徘徊,按血缘,子与母亲的关系最近,但她为什么要考虑姓武的侄儿呢?” 植儿回道:“则天皇帝姓武,她的侄儿也姓武。” 裹儿抚摸着他的头,道:“世间的路,男子早几千年前就画好了道,这就叫世道。 则天皇帝最大的错误是不应该遵从这个世道,世道说同姓为一家,儿子注定要继承父,选子则武周不存,选侄则与人情不符。 她在这个世道里,即便找到成为皇帝的理论支撑,也走不远,因为这个世道不是为她设计的,换而言之,这个世道容不下她,哪怕她极力向这个世道靠拢。 这个世道不会接纳她,哪怕一时强悍,压倒众人,也逃不过神龙政变。” “这就是他们口中的拨乱反正。”裹儿意味深长地对植儿,说:“从来没有例外,从来没有。” 植儿问:“那要如何去办?” 裹儿道:“她要做的是打破这个世道,亲手为这世间划下道来。” 说完,裹儿抚摸着植儿的头,问:“你的道是什么呢?” “我的道?”植儿重复了一句。 “植儿,这世间的道道不利于身为女子的我,却利于身为男子的你。可你再想想,身为我的儿子的你,这份不利会从我的身上传递到你身上。加在你身上所谓的有利,不过是从你的姊妹姑母母亲身上得来的。” 裹儿的话颇为拗口,她此刻没有把植儿当做儿子,而是当做地位平等的男子。二人利益相关。 植儿闻言,恍若闪电照亮了一瞬他的脑海,又觉得离阿娘更近了。 裹儿环视四周,黄花满地,红叶蹁跹,池水瑟瑟,落日西沉,唯有虫鸣鸟啼。 “植儿,我希望你看得更长远些,不要贪图近道,那不是捷径,而是通往失败的道路。”裹儿道。 植儿虽疑惑阿娘为何这么说他,但仍回:“我记住了。” 裹儿拍了一拍自己的额头,苦恼了半天,然后伸手戳着植儿的额头,笑起来:“你呀已经长大了,和我一道走下去吗?不过,我如果执意走下去,你也只能跟着我了。” 植儿立刻笑了:“我当然要跟着阿娘,不是崇简表叔那个笨蛋。”植儿一直觉得薛崇简是个大笨蛋,太平公主是他的阿娘啊。 不同政见出身的人,真的玩不到一起去,植儿很小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故圣人云,吾日三省吾身。”裹儿道。 植儿道:“我记住了。” 裹儿笑了一声,“你要省的不是为‘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而是‘听阿娘的话了吗?阿娘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做的事阿娘赞同吗?’” 植儿:“阿娘……好吧。” 裹儿一把揽住植儿的脖子,道:“人常说女儿贴心,你知道为什么嘛?” 植儿猜测:“许是女子……嗯,可爱,我不如女王可爱。” “不,可爱并不独属于女王,你像她这么大也一样可爱。女儿贴心是因为女儿与母亲处在相同的景况,而儿子则不同。 他一出生,根据这世间的礼法,占据了这世间的好处。父辈的资源属于他,而女子仅有一些俘财。 女子带着这些浮财嫁人后,成为母亲,便理所当然地承担起子女的教育,父亲则隐身了,甚至还会给子女多添几个异母的兄弟姐妹。 儿子尽管觉得父亲做的不对,但这份怨愤是不会朝着父亲发,而是朝着母亲,抱怨母亲没有争到父亲的宠爱,抱怨母亲没有提前解决这些麻烦。 他宁愿不认一心爱他的娘,而愿意认那个不着调的爹,就是因为认了爹,可以理所当然地继承爹的遗产。” 植儿听说,眼前的迷障被拂开,心神清明起来,回味着母亲话的余味。忽然他一愣,这个在全神都都适用,好像不怎么适用他们家。 “阿娘,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对我有意见似的?”植儿敏锐地觉察阿娘对自己的戒备,遂不解地问道。 裹儿松开手,站到他的对面,盯着他的眼睛,毫不躲闪道:“因为你既是我的儿子,也有可能是我的敌人,就像薛崇简那样。” 植儿强调:“阿娘,我不是薛崇简。” “真的吗?我不信。”裹儿依然抱有警惕之心。 植儿灵光一闪,忽然问:“舅舅是阿娘的同伴吗?”阿娘从来没有戒备过舅舅。 裹儿一愣,半响才道:“你舅舅他懂我。”她说这话时,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 植儿忽然道:“阿娘,你也相信一下我吧。阿娘,我为有你这样的阿娘而感到骄傲。我的阿娘就像元宵节的月亮一样耀眼。” 裹儿愣住了,抬头看向植儿,植儿早已长得比他的母亲高了,若非眉眼间的青涩,定会让人误以为是成人。 “阿娘,你与舅舅并肩前行的时候,也要回头看一看跟在后面的我嘛。”植儿带着一丝埋怨,幽幽道。 裹儿心中一动,满是惊讶。植儿则认真道:“我想成为阿娘那样的人,探寻这世间的真理!” “真理?”裹儿一头雾水,她没想要探寻真理啊,简单的希望自己能重新划下世道。 植儿理所当然道:“对啊,探寻这世间的真理,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裹儿给他了一拳头,道:“我探寻的是让这世间都臣服的真理。” 植儿道:“我也一样。” 裹儿道:“我们不一样,好不好?” 植儿坚持到:“一样。” 裹儿道:“你这个年纪说什么探寻真理,真的很中二。” “中二是什么?一定不是什么好词。”植儿道。 裹儿一时也不知如何解释,遂举了个例子,“就比如你刚才说的探寻真理,再比如有人说要干翻全世界。” 植儿听了,忍不住打了寒战,道:“说出干翻全世界这话,也太尴尬了。” “你那话就令我尴尬地抠地。”裹儿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植儿还是坚持道:“我与阿娘口中的儿子不一样。我小时想的是为什么阿娘有恒国公,而别的同窗只有阿姨?我想的是人活着的意义?人为什么活着?” “阿娘,你不懂我,只会疼荣娘。”植儿心忧道。 这些话让裹儿震惊不已,半响,她又是心虚又是好奇,问:“你想出什么来了?” 植儿郑重其事道:“人要活着。” 裹儿踮起脚伸手拧植儿的耳朵,道:“你和你娘还故弄玄虚?” 第164章 植儿连声叫疼,小声嘟囔道:“我总算明白荣娘像谁了。阿娘,你放手,我说,我说。” 裹儿放开手,植儿揉着耳朵,神神在在地道:“人在死亡面前没有任何区别,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人没有自己想的那么重要,他只是自己,只是自己而已。” 裹儿心思有理,但这与真理有什么关系,这样想着,顺手呼了植儿的后脑一巴掌。不过,这次交谈扒开儿子沉默的心,发现他竟然也是一个有趣的人。 果然是她的孩子,没一个是孬种。 “这世间笨蛋很多,我不是。”植儿为自己正名,同时大声道:“我要有朝一日,阿娘为我感到自豪。” “自豪不能当饭吃,快下来吃饭。”崇训站在山坡下对着山坡上的两人喊道。 裹儿恍然回神,天已经黑了,秋风吹得身体发寒,忙拉着植儿下去了。 崇训道:“荣娘等了你们半天,你们嘀嘀咕咕在上面说什么,神神叨叨的,难道你们一点也不饿?” 裹儿道:“孩子思想有些问题,要修理修理,所以忘了时间。” 植儿道:“我与阿娘各说各的,谁也没说服谁。” 三人一路说话回到院里,就看见荣娘眼巴巴地等了他们半天,遂赶忙盥洗用饭。 吃罢饭,裹儿回到竹园,和武延秀闲话起育儿的难处来。武延秀听了半天,面上附和,心中十分庆幸没有孩子,还是自己独自一人潇洒自在。 第164章 驾崩 不要骨肉相残。 冬季河水结冰前,姚崇从杭州坐船从大运河回到了神都,一路上他看到官船连绵不绝,上面载着从南方征收的绢帛和粮食,热闹非凡。 繁忙的景象让姚崇感到自豪,以及一股迫切的责任感。每当他们做出一点功绩后,安乐公主都有更高的目标等着他们。 名留青史,盛世宰相……真是让人拒绝不了啊。 姚崇如是想着,弃船登车,回到神都,先派人去吏部说了一声,然后回到家中沐浴更衣,洗去风尘,等待皇帝召见。 果然姚崇上午到的,下午就被宫人接去面圣。姚崇跟着宫人来到徽猷殿,只见到了太子,却不见皇帝。 拜见之后,听姚崇问起,重润脸上闪过一抹黯然,道:“陛下病了,喝了药正睡着,等醒了,我们一起去探望他。” 姚崇惊问:“陛下的龙体严不严重?太医说是何病症?” 重润知姚崇是老臣,并不隐瞒,“比往日更严重些,风疾复发,头晕目眩,不能坐立。” 姚崇的心猛地揪起来,重润唉声叹气过,便道:“姚公,先说说你在江南的事情吧。” 于是姚崇便说起在江南的所见所闻来,末了叹道:“原先臣以为公主说的江南会成为赋税重地抱有疑惑,但现在臣的疑惑全去,这江南真是得天造化的好地方。” 重润笑说:“确实是好地方,姚公在江南修筑的捍海塘守卫万顷良田,又修提挖河,开垦出良田数万亩,大功一件啊。” 姚崇笑说:“上有圣明天子,下托黎明百姓,臣不敢居功。” 正说着,忽然有宫人过来禀告:“陛下醒了。” “咱们就过去吧。”重润起身,与姚崇一起去了迎仙宫。一见迎仙宫,姚崇就闻到一股酸臭的药味,皇后扶着皇帝坐起来,安乐公主伺候陛下漱口喝茶。 李显原本身宽体胖,但现在却颧骨高耸,面色青黑,须发花白,形容枯槁。 “陛下……”姚崇不知为何看到皇帝的景况,心中一酸,忍不住落下泪来。 李显见状却笑起来,“坐近来。” 裹儿让开位置,姚崇坐下来。李显道:“你终于回来了,回来好啊,还在户部干。” “臣谢陛下隆恩。”姚崇行礼道。 李显握住姚崇的手,笑道:“我的身子自己知道,最近连早朝都不能上了。以后,这双儿女就托付给你们几个老臣照看了。” 姚崇吃了一惊,忙道:“陛下只不过一时病了,按时吃药就好了。再说,陛下比臣还小六岁,你这样说,愈发显得臣老迈不堪大用了。” 裹儿闻言,笑说:“姚公这个年纪正是闯荡的年纪,阿耶,你不能这么说他。” 李显叹道:“儿女都是债啊。”姚崇深有体会,他的儿子还在岭南呆着,他也不想这人回来。 君臣又说了一会子话,重润见李显有倦色,便带着姚崇出来,路上道:“明日会下诏书,官复原职。” 说着,重润叹了一声,道:“你走这几年,神都发生了不少事情,张相公和韦相公在家养病,只怕……唉,对了,朝中从西边调来的兵部尚书解琬解相公,你见过吗?” 姚崇道:“早年曾同朝为官,听闻胆略过人,注重大体,料敌先机,是个难得的将帅之才。” 重润:“他理民也好,韦相公现在不能管事,朝中提拔了韦嗣立做礼部尚书,工部尚书改为刘知柔,裹儿兼任刑部尚书,实际由韩休、张九龄这两个侍郎主事……” 姚崇见重润将朝中的事情娓娓道来,言行举止与当年无差,心中感慨,陛下真是好命啊。 “安乐公主去刑部,是要做什么事情吗?”姚崇敏锐地察觉到不同,问道。 重润颇为苦恼道:“她想要修订法律。” “唐律在永徽年间已经修过一次,现在修往哪个方向修?”姚崇好奇问。 重润想了想,压低声音说:“孤和你说了,你不要说出去。” 姚崇凑近,重润悄声道:“和税收改革的方向一样。”姚崇一愣,随后笑了,“这个快不得。” 重润点头,说:“她去刑部,正要找几件事情杀杀威风,做个由头呢。” 姚崇赞道:“怪道两个侍郎都是刚直不阿之人。” “正是。”重润边走边说,到了徽猷殿,笑说:“天已晚了,陛下他们吃饭不知什么时候。姚公陪孤用完饭再回去,免得叫人说一回来就被叫去,连口饭都没捞着。” 姚崇听了,笑起来说:“殿下要是不说,臣还没意识到自己肚子饿了。” 重润立刻叫人送上饭,用完饭才叫宫人送姚崇出宫。姚崇次日就接到圣旨,也没摆酒宴客,家中只有老妻并几个孙子,除了教导孙子并无他事。 第三日,姚崇就过来当值了,熟悉的伙伴们换了人,但都不是那等阿谀奉承之人。只是有才的人都有自己的个性,小朝会中免不了争吵。 重润和裹儿都不以为意,朝廷的宰执班子全是一个意见才可怕,道理越是讨论越是明白。 朝政上倒是一切都好,就是李显的身子渐渐坚持不住了,一直卧床。公主们和太子都进宫侍疾。 新年时,李显在众人的搀扶上,勉强露了一面,便不能再坚持了。冬去春来,天气渐渐暖和,但李显的病越来越重,数度昏迷,几次病危。 宫中已经开始准备大丧的东西冲喜。裹儿格外珍惜与阿耶相处的时光。 李显昏睡醒来有精力了,陆续召见重臣,为儿女铺路。他已经有了不详的预感,死亡的阴影将慢慢吞噬他。 他束手无策,不能反抗,只能在余下的光阴里,珍惜与家人相处的时光。 夜已深,万籁俱寂,只有烛光的摇曳,添了几分诡谲的动静。李显翻了个身子,韦淇立刻惊醒了,抬头去看他,只见他睁开眼睛,指着外面。 韦淇以为他要喝水,忙叫宫女送来,李显摇头。韦淇问:“显,你想见裹儿和润儿?” 李显微微点头,立刻有宫女将偏殿侍疾的二人叫来。二人和衣睡下,闻言立刻赶来。 李显靠在韦淇的怀中,喘了喘,挥退众人,只剩下一家四口。 “手……”李显艰难地说道。 裹儿和重润的手伸出来,李显将自己的手盖在上面,道:“无论……日后谁当了皇帝,都不要……不要骨肉相残。” 裹儿和重润一愣,眼泪都落了下来,道:“我们记住了。” 李显缓了缓,道:“好……好……裹儿……润儿……我的孩子……” 裹儿无声哽咽着。李显喘了喘,看着裹儿道:“裹儿,以后不要急,要慢,要慢下来……” 裹儿含泪点头,李显的眼珠转动看向重润,缓缓道:“润儿……你要好好的……。” “是,阿耶。”重润亦含泪点头。 “叫大臣过来吧。”李显连日浑浊的眼睛现出几分清明来,显然是回光返照。 裹儿点头,带着哭声道:“请相公们进来。” 因着李显病重,重臣们也都宿在宫中以待万一。听了召唤,立刻起身前往迎仙宫。 裹儿和重润跪在榻前,相公们见状也跪了一地。李显咳了几声,平复后,虚弱道:“朕无才无德,一度被废,上天不弃,再登皇位,战战兢兢,不敢懈怠。 朕崩后,七日而殡,皇太子即位于柩前。减园陵制度,薄葬,不用金银珠玉,不要烦民。 第165章 封安乐公主为定国安乐公主,参决军国大事。众位爱卿用心辅佐朕这双好儿女。” 姚崇等人哭道:“陛下……” 李显摆手道:“外面候着吧。” 裹儿看了眼阿耶和阿娘,拉了拉重润的衣袖,一起与大臣们出来了,将空间留给这对患难夫妻。 韦淇早已哭成了泪人,紧紧搂着李显。往日,她嫌弃李显胖得连年轻时的仪态都丢了,如今抱着他瘦骨嶙峋的身子,心中酸楚难言。 “一朝见天日,誓不相禁忌。”李显说的低不可闻,但韦淇清楚地听见了。 “我……我要走了,你好好活着,不要太看重韦家和姊妹,与儿女生分了。”李显道。 韦淇咬着唇,哽咽道:“好……” 李显伸手要抚摸韦淇的脸庞,韦淇忙握住他的手覆上脸颊。李显眼睛流了泪,“你和年轻时一样美,下一辈子找个有雄才大略的夫婿,而不是跟着我受了半辈子的苦。” 韦淇的泪珠滚落在李显的手上,烫得他心里酸酸涩涩,悲悲楚楚。 “我谁也不找,就找你,哪怕你是个农夫商贾。”韦淇道:“你是被我逼烦了?” 李显笑了一下,道:“下一辈子你做男人,我做女人吧。我没你有胆识和才干。” 韦淇气得笑出泪来,“你这样憨厚淳朴的女人谁愿意要?”说着就将李显紧紧抱在怀中,低声哭出来。 裹儿站在殿门前面,流着泪,不说话,寒冷的风吹到脸上,传来密密麻麻地疼。 今夜是阴天,天空堆着厚厚的云。不知过了多久,里面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 裹儿和重润忙冲进去,就见阿耶躺在母亲的膝上,神态安详,仿佛不曾受过病痛折磨。 太医令上前颤抖着探视鼻息,良久,沉声道:“陛下龙驭宾天了。” 众人一起大哭起来。半响,姚崇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请太子遵陛下遗召登基。” 重润忍悲道:“阿耶溘然而去,孤怎有心情行此事?” 众人再三劝了,重润方允,以皇帝之名行事。裹儿姚崇等人拜见新帝。 重润道:“韦相公暂掌南衙军,戒严京师。安乐公主暂掌被北衙军。姚相公遵陛下遗诏主持丧事。宋相公派出宣抚使分道宣慰天下。”几人都应了,各自散去。 第165章 皇陵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庄严悠远的钟声回荡着整个神都,宣告着一代帝王的离去。 裹儿走出迎仙宫,朔风吹来,但她却感觉不到冷,回过神来,暂将悲伤掩下。她对身边的羽林大将军,说:“皇宫戒严,加强巡逻,关闭宫门,任何人敢闯宫门,就地正法。” “是。”羽林大将军吩咐下去,她自己则带着兵士巡视各门,护卫皇宫安全。 钟声惊醒了太平公主,她猛地起身下床,身侧的俊秀青年也跟着起身,忙问:“公主怎么了?” 太平没有理会,喝道:“来人!” 春兰披着衣服进来,焦急道:“听钟声,好像是陛下驾崩了。” 太平公主道:“立刻传府中僚佐来议事厅,把仆从都叫醒,府内严加戒备,关闭府门,任何人来叫门都不能开。” “是。”春兰连忙下去。 青年拿起衣服赶忙给太平公主披上,太平公主低头一看肩上的红绸袄,抬手给了青年一巴掌,怒道:“蠢货,你家死了兄弟,穿得这样花红柳绿,滚出去!” 青年吓得脸色惨白,连滚带爬出去了。太平公主抓着袄往地上一掷,眼圈慢慢红了,抿着嘴,在侍女的侍奉下梳洗换上素服,立刻去了前面的议事厅。 僚佐们都被匆忙叫来,脸上惊疑不定,窃窃私语。太平公主进来坐下,厅内安静了一下,开始议事。 守卫忽然过来禀告:“公主,坊外有许多兵在巡逻。” 太平公主道:“天子驾崩,京师戒严,你们不要大惊小怪,任何叫门都不要应。” 守卫应了退下去。新旧交替,不得不防,当年神龙政变时,二张的兄弟就是这样被南衙军攻入府中斩杀的。 议完事,太平公主坐在榻上,没有丝毫睡意,直到解禁的鼓声一声一声地传来。 没过多久,府外有人叫门,说是陛下驾崩,请公主进府。太平公主才命开了门,坐车来到皇宫南门。 她先是诧异,随后了然,跟随宫人进了迎仙宫,只见满宫挂着孝布,勾起了太平公主的悲意。 “兄长……”太平公主放声大哭,踉跄着来到灵柩前,捶胸顿足。李显已经在吉时入殓。随后几位公主陆续赶来,宫内被悲伤吞噬。 李显不是好皇帝,也不是纯粹的好人,只是个普通人,才能平庸,有爱憎,有好恶,有缺陷。 幸运的是,他善待的人没有辜负他,同样爱着他,比如他的妻子,他的太子以及他的女儿。 韦淇由宫女搀扶着出来,对众人道:“先帝临终遗命,将私藏的玩器分给长公主和公主们。素云请诸公主进入后殿。” 几人进去了,只见案上摆着各色珍宝玩器,都是眼熟之物,常见摆在殿中。 韦淇道:“陛下提倡薄葬,皇陵之中不陪金银器物,只用瓦陶之器。你们是陛下最挂念的人,把这些留给你们做个念想吧。素云,把陛下生前拟的单子拿来。” 素云将单子送到众人手中。太平看到上面的东西,皆合自己心意,心中一酸,又落下泪来,其他几位公主也都哭了。 仙蕙擦了眼泪,突然问道:“阿娘,七娘呢?” 韦淇回:“她有别事忙去了。” 仙蕙又问:“这些器物,阿耶可有分给七娘?” 韦淇道:“他留了随身的玉佩给七娘,又给女王留了块蓝田玉,其他的再没了。” 仙蕙欲言又止,想要分几样给裹儿,韦淇制止了她,道:“这是你阿耶分配好的,按在你们各自的脾性|爱好。 五娘手头散漫,多分她些金银珍宝绢帛;太平喜欢书法,名家字帖多留给了你姑母……你们不要辜负了他的好意。” 众人闻言,想起李显素日的好来,又忍不住哭了一场。 天渐渐亮了,裹儿巡视归来,身上披着一层寒霜。她先去见了重润,汇报完事情,回到灵前哭了一场,后又与母亲姑母姐妹见过面。 宫门次第打开,大臣们穿着孝衣依次祭奠哭丧,随后面见新天子。 事情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裹儿的心一抽一抽地疼,那个最爱他的人走了,再也见不到了,想到此处泪水又忍不住流下来。 她坐在案前,铺 纸蘸墨,微一思考,便下了笔,泪水也随着笔触啪嗒啪嗒地落下,晕染了一片墨迹。 半个时辰后,裹儿卷起纸张,找到重润,道:“阿兄,我想把这个陪葬皇陵。” 重润接过来,打开一看,竟是阿耶的形状,心中被字里行间的思念和悲伤触动。 裹儿说:“我想将随身的香囊陪葬,但是陪葬禁金银。我对睿宗薄葬的请求很冷静,却无法冷静地对待阿耶薄葬这事。唉,若人死后有知,不知道阿翁阿婆会不会欺负阿耶……” 裹儿说着就笑了,笑着就哭了。重润下来,携她入座,温柔而坚定道:“不会,阿耶的皇帝做得很好。” 裹儿道:“怎么不会?或许是文德皇后贤德,可怜阿耶……算了算了,咱们家一堆乱账,不提也罢。阿翁阿婆总不能打死亲儿子吧。” 重润笑了,“不会,当然不会。这份阿耶形状就依你所言,随葬皇陵。你写得很好,我想以此刻碑,昭示后人。” 裹儿道:“我的字不好,须得阿兄出马。” 重润点头,道:“好。你不要过度伤心,阿耶不想看到你我为他哀毁过甚。”兄妹说了一会子话,有几波人来找两人,便散开各去做事。 李显的后事很快商量出章程,定了谥号,又定了庙号,安抚宗室,调动人事,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不知不觉几个月过去了。 这日,天气晴朗,重润率文武百官与当年李显护送则天皇帝灵柩归葬乾陵那样,带着中宗的灵柩千乘万骑西还长安,前往桥陵,将这位慈父送到灵魂安息的地方。 丧礼过后,众人回到神都。李显的一切慢慢淡化,他的音容笑貌只留在了妻子和儿女的心中,朝臣迎来了新的帝王。 这年改元景龙,李重润成为了大唐的主人,而裹儿此刻理解了当年太平公主的处境,一时间很难适应。 那个无条件包容她的人走了,裹儿她自己要学会面对一切,当然也包括重润。 李显驾崩,韦淇想要搬出迎仙宫,被重润拦住了。这迎仙宫是韦淇住惯的,也是宫中陈设最好的宫殿。 韦淇笑着拒绝了,“宫殿依旧,人不在了,换个地方也好。” 重润只好从了,为母亲令选宫殿住下,而他则挪到了迎仙宫居住。迎仙宫迎来了新的主人。 新帝登基,各方蠢蠢欲动,连素日臣服的大臣也有了小心思。 第166章 这日有御史上奏,说:“后宫无人,请陛下择良家子充之。” 重润以孝期未过,狠狠骂了御史一通,将其流放岭南。 “阿兄,你难道不想要个知心人,给我找个嫂子?”武家也有自己的小心思,裹儿忍不住出言道。 重润见植儿不在,便笑着问她:“武崇训就罢了,你为什么选择武延秀呢?” 裹儿想了想,道:“他人长得俊,知情识趣,听话不惹事,又是武氏诸人,没有那么多麻烦。” 重润又问:“你离了他们,还会再找吗?” 裹儿摇头:“太麻烦了,至少现在不会。”要找一个不惹事,容貌俊美,又知情知趣的人很难,至少太平公主现在还没有稳定的情人,长的三五年,短的就几天。 乍富的人很难保持本心,而那些世家子多有自己的小心思。 重润闻言,笑了,“我也一样。”说罢,他走过来,拍着裹儿的肩膀,道:“裹儿不要迷茫,也不要为我担忧,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 裹儿跟着也笑了,然后又道:“阿兄你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 重润道:“我呀,我想保护我的家人,从来没有改变过。” 裹儿垂眸,道:“我与你的想法不一样。” “哈哈,你想做圣人嘛,我知道。咱家有你一个这样的,就很好。”重润爽朗地笑道。 裹儿直直地盯着重润,半响,道:“我会继续追寻自己的道路。” 重润意有所指,道:“是啊,你比我更适合。” 说开之后,兄妹因为君臣关系产生的隔阂慢慢消融。 龙椅坐着虽然好,但是重润心中更多的是房州的流离岁月和东宫的囚禁时光。 日子漫长,无所事事,他从生存想到了死亡,从权势想到了世事无常……想了很多,又拿自己和裹儿对比,裹儿思想丰富,显得他是多么得浅薄无知,这让他十分羡慕。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这是裹儿的写照,他想拿来这句话作为自己的写照。哦,这就是裹儿小时候说的拿来主义吧。 没有人规定皇位上的人一定要利欲熏心,逼父杀兄(弟姐妹)吧。九五之尊,万人之上,固然畅快顺意,但是大唐十六道的担子很重。 重润有时想这或许是李唐皇室的宿命,兄长宽厚豁达,弟弟(妹妹)锐意进取,隐太子和太宗是如此,自己和裹儿是如此,相王家的李成器和李隆基也是如此,或许还有植儿和女王…… 重润想了又想,最后得出一个连他都信服的荒谬结论,这李唐血脉有毛病吧。 第166章 铜字 我听说你没钱,收了武崇训的钱…… 这日,裹儿下值回府,坐在榻上看《道德经》,荣娘跑进来,滚到她怀里像扭股糖似的扭来扭去。 “你要做什么坏事?”裹儿搂着她笑问。 荣娘搬着她的脖颈,道:“阿娘,我想要三千钱。” 裹儿奇怪地问:“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荣娘深受李显和韦淇的喜爱,平日所得赏赐之物不知多少。 荣娘道:“神都的锦绣阁新出了一对蝴蝶发钗,别人都买了,我也想买。” 裹儿道:“我记得你有几顶宫造的蝴蝶花冠,外面的工匠再怎么巧能及得上宫中的?” 荣娘扭来扭去,撒娇道:“我想要这个,阿娘。” 裹儿想了想,命人把自己的那对金镶玉蝴蝶式样步摇拿来。 侍女去了半日,用红漆盘盛着步摇进来,荣娘起身看去,只见蝶翅镂刻如花树,中间嵌着白玉,下面缀金缀玉缀珠,精巧美丽。 “好漂亮,比别人的都好看。”荣娘忍不住赞道。 裹儿将发钗插在荣娘的发髻上,只是她尚幼,头发不长,插不安稳,遂道:“等你大些再戴这个,这是我小时你阿婆送给我的,如今送给你了。” 荣娘点头,立刻叫人收起来。裹儿又道:“我让府里人给你打几对草虫小钗,这个正适合你戴。” 荣娘应了,又回来搬着母亲的脖子,问:“阿娘,咱家没钱了吗?” 裹儿笑了一下,问:“你怎么知道的?” 荣娘道:“刚才还不确定,现在确定了。”裹儿闻言伸手拍了几下女儿的背,道:“只是铜钱少了一些,库里还有绢帛。去玩吧,我要看书。” 荣娘好奇:“阿娘你看什么书?我也要看。” 裹儿极为爱惜这本则天皇帝亲手书写的《道德经》,见女儿扒着要看,只好一面悄悄使眼色让人收起来,一面带她去了府中一处僻静的院子。 只见院中摆着各样东西,诸人皆低头做自己的事,叮叮咣咣地个不停。 荣娘的嘴巴张得老大,不顾脏污,跃跃欲试地要上手摸一个泥模。裹儿连忙拉住荣娘的手,道:“别动,这个泥模在风干。” 荣娘收回手,围着泥模转圈,转头问:“阿娘,这不是下人房吗?这里怪有意思的,早知道我就多来这里玩了。” 裹儿道:“这不是下人房,我招了一些能工巧匠并擅常术数的人做事,大多都是良人。” “阿耶说不许我靠近这里。”荣娘利落地将她的父亲卖了。 裹儿一想,定是武崇训担忧荣娘年纪小,好奇心旺盛,怕她来这来这里伤着了,就故意哄她说是下人房。 裹儿带着荣娘进了一扇门,只见面阔三间,不曾隔断,有十来人在里面做活,室内弥漫着一股油墨香味。 夕阳透过大窗户照在一面轮盘上,金光璀璨,引得荣娘连忙跑过去细看。 “这是字?”荣娘趴在轮盘上,只见上面整整齐齐排列着铜字。 裹儿指了靠墙根的一排摞得等人高的箱子,道:“咱家的钱都在这里面了。” “这里面都是铜?”荣娘问。 裹儿点头,道:“嗯,咱家的铜钱都换成了铜。”其实可以直接将铜钱融了铸铜字,但是朝廷禁止融铜钱。这是裹儿拿钱从工部买来的铜做的铜字,故而账面上的钱不甚宽裕。 荣娘取出一个来,上面残留着油墨的痕迹,好奇问:“这是小印?” 裹儿叫她放回去,两人来到旁边的条案上,只见几个匠人正在拿着刷子刷一个木框,片刻后揭下印满字的纸张。裹儿接过来一张递给荣娘。 荣娘好奇地接过,不小心手上蹭了点油墨,但她的注意力在纸张的内容和形式,这是一张邸报。 “阿娘,这一张卖两个钱,准能卖出去。”荣娘道。 裹儿道:“这才刚弄好,过几天修整一下铺子卖。” 荣娘兴致勃勃,道:“不用闹市的铺子,偏远处找个屋子就好了,再招几个孩童,到各坊间去卖,准卖得好。” 裹儿道:“……你比我还热心。”荣娘嘿嘿笑了两声。母女又看了别的东西,直到侍女叫她们回去用饭才出来了。 铜字试验好后,裹儿将成品拿给重润看,重润看了也十分喜欢,道:“这印刷一些小东西,比雕版和抄写便宜了许多。刘知柔年纪大了,你兼着工部,这事就交给你去办。” 裹儿应了,重润又问起她修订法律的事情。裹儿闻言抱怨起来,“当年长孙无忌怎么修的法律,贵贱悬殊,又根据什么五服减一等二等的,还有罚铜赎罪,……看得我头都大了,我都怀疑长孙无忌是为自家才这样制定法律了……” 重润笑着听裹儿抱怨完,问:“你准备怎么改?” 裹儿苦笑着摊开手,道:“还能怎样改?上面的条款放眼望去都是利于朝堂上的这些人这些家,要削去他们的利益,他们少不得要与我拼命干仗,只能一点一点来。” 重润好奇起来,问:“你想要将法律改成什么样子?” “公道。我希望每个人都能从律法中讨回自己的公道,而且不受良贱、远近、士庶、贫富……等影响。”裹儿坚定道。 重润听了,心中感慨万千,摆手让她去了,临走还叮嘱道:“一百年都不能做到你说的这些,你慢着点来。” “别学隋炀帝这个糟心皇帝。”重润在心里默默补充道。隋朝灭亡有很多因素,但是大运河是其中之一,然而大唐现在依赖着这条运河从南往北运粮运绢。 下值后,裹儿回到家里,却见崇训托着锦盒过来。裹儿诧异,如今孩子大了,连荣娘也知道武延秀的事情,故而不像他们小时那样常在一起用饭。 “这是做什么?”裹儿命人让座上茶。 崇训进来坐下,挥手让侍女退下,将锦盒推给裹儿,说:“这是我这些年的租税,没怎么花,你拿着用吧。”崇训封了镐国公,封邑五百户。 裹儿笑起来,将锦盒往回推,“定是女王不知和你说了什么,我不缺钱,前儿拿铜钱从工部换了一些铜做铜字,如今库里的绢帛堆积如山。” 崇训闻言一愣,裹儿见状,手按在锦盒上,笑说:“你若是不急着用,我拿来有个赚钱的用处。” 第167章 崇训洗耳恭听,裹儿说起建船队出海行商来。崇训对裹儿信重,只听了两句,便立刻答应了。 裹儿道:“我管户部的时候,就看到广州等几个港□□上来的税极多,那定是个好营生,而且我想看看海外是什么样子。” 崇训问:“你准备怎么弄?” 裹儿道:“我拉上几个姊妹一起,免得被她们说有了发财的门路不找她们。” 崇训点了点头,道:“这样也好。”又说了几句,便起身告辞离开。 裹儿送走崇训,与荣娘一起吃了饭,便回到竹园,就看见武延秀丢金饼玩。 她瞥见案上的箱子,里面铺了一层的金饼,便问:“你这是要打个金铠甲不成?” 说着便在榻上坐了,武延秀直起身道:“这些钱多不多?” “多,怎么不多?有人一辈子还见不到一块金饼呢。”裹儿笑回。 武延秀说:“我听说你没钱,收了驸马武崇训的钱。” 裹儿失笑:“谁又把这个告诉你的?” 武延秀:“你别管,就只说有没有。” 裹儿点头,道:“他本一片好意,不好拒绝,正好我想组一只船队想出海试试。” 武延秀指了指箱子,道:“我把这些给你,比他的多不多?” 裹儿笑起来,“多,便是我也没有这么多黄金。你哪来的?” 武延秀笑道:“分家分来的。”武承嗣留下偌大的家底,其中武延基和武延秀分了大头。 裹儿道:“那我收下了,你等着,我现在给你写一张字据。” 武延秀手一摆豪气万千,道:“要什么字据?不用写。” 裹儿摇头,笑说:“你来给我磨墨,我给他写了一张,也给你写一张。你是好意,赔了也不追讨,但若赚了,不给你分红,岂不是误了你这份好意?你对我好,我的心难道是石头做的?” 武延秀扭扭捏捏起来磨墨,道:“这里早已是我的家了,你这么说,多见外。” 裹儿睨了他一眼,笑说:“你快些了,别磨蹭了。”武延秀哼着草原的小调,一边磨墨一边问长问短。 裹儿在休沐的时候,又借着长宁的宴会,给姊妹们说了这事,诸人中有感兴趣的,不感兴趣的,但都或多或少取了钱过来,入什么股。 裹儿拢了钱帛,交给门下的人办理此事。如今大唐幅员辽阔,但是裹儿想知道海外到底是什么样子,最好能弄来金银和良种来。 武延秀偶然见了此事,不由得为裹儿担心,“你不怕他们把钱给你卷跑了?” 当年徐福骗了秦始皇的金银,带着三千童男童女,一到大海上就无影无踪了。 裹儿笑道:“且不说几人同不同心,家族妻儿什么的,就单说他有了钱,去哪里花。神都和长安的富庶繁华,又岂是别国能比得上的?” 武延秀心下明白,笑说:“原是我想多了。” 第167章 登闻鼓 奴婢告发主家,除谋反、叛乱、…… 过了几日,荣娘从学堂回来的路上,听见孩童叫卖邸报,两文钱一张。 她立刻叫人停下,买了一张送来,果然就是在自家看到的那种端庄秀丽的字体。 马车刚要起步,她忙叫住,掀开车帘,对远去的孩童叫道:“小孩,你过来!” 一个七八岁的男童折返回来,抬头问:“贵人有什么吩咐?” 荣娘趴在窗框上,问:“你卖这个,怎么算的工钱?” 男童的手臂上托着厚厚一叠邸报,他踌躇了一下,最后道:“掌柜的说了,卖十份给我一个钱。” 荣娘又问:“你要是卖不完呢?” 男童道:“卖不完,就把剩下的邸报送还给掌柜的。” 荣娘道:“你再给我来四份。”说着,从荷包里掏出八个钱,从窗口递给男童。 男童将邸报递过去,接了钱,笑道:“祝贵人万福金安,事事顺利,将来封诰命。” 这是男童新学的吉利话,这卖邸报的活计不是每个人都能做的,选了几轮,又押了一些钱才拿到这个的。 荣娘将邸报叠好,自言自语道:“阿娘用了我的计策,至少卖二十张就得给我一个钱。”可惜,她也只是想想罢了。 若是说了,她阿娘必定要把她吃的、穿的、住的都算成钱,她还小,这样一来就亏大发了。 荣娘回到家中,将邸报当做上学归来的伴手礼给家里的人送去了,连武延秀都有一份。这愈加坚定了武延秀要将遗产留给荣娘的念头。 植儿还在扭扭捏捏,荣娘早已坦然承认武延秀就是家中的一份子,就像她薛菲姐姐家里有个二娘,当然薛菲姐姐还悄悄给她说过,她还有个小爹。 这群孩子的父母长于则天皇帝的统治之下,则天皇帝去了,又有个安乐公主在朝堂上拨弄风云,故而他们受了不少影响。 有几个和荣娘差不多大的女孩,私下里说悄悄话,将来也要娶个三夫四侍的。 当裹儿知道这个事情时,无语至极,想要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给她讲了一些生理知识。 “阿娘我懂了,想要征服男人,必先要征服世界。”荣娘豪气万丈道。 裹儿道:“……是这个道理。”则天皇帝已经证明了这个道理,据她所见各种男子中,论做情人的资质,张氏兄弟当为翘楚。 若则天皇帝不是皇帝,张氏兄弟会乖顺地侍奉她? 想毕,裹儿一巴掌拍在荣娘头上,道:“你年纪这些小,怎么知道这些呢?” 荣娘坐在秋千上,一双脚荡来荡去,说:“大家都知道啊,所以就知道的多了。薛菲说她将来要养七个,我要养十个。” “那是人,可不是你们用来夸耀的工具。”裹儿告诫她道。荣娘伸出舌头吐了吐,然后跳下秋千跑了。 裹儿无奈地笑了笑,忽然有宫人禀告说:“永泰公主来了。”她便起身来到前厅,就见仙蕙坐在前厅喝茶,腿边依偎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这是仙蕙的女儿茂娘,小名妙妙。 “妙妙见过姨娘。”茂娘小大人似的行了礼,玉雪可爱的模样让裹儿稀罕地不得了,立刻抱在怀中。 裹儿和仙蕙抱怨起荣娘的调皮来,苦恼不已:“这孩子越来越大,越不好管,还是妙妙最可爱。” 仙蕙道:“我瞧你家荣娘就很好,聪明大胆。”两人说话,怕茂娘无聊,裹儿叫来侍女带茂娘去找荣娘玩耍。” 仙蕙问:“我听说你有一个法子,比那什么雕版还便宜,一夜能印出几千张邸报。” 裹儿笑了,说:“你说的是这个呀,我正好要找你呢。” 仙蕙道:“我也有事找你,不知道是不是一个事。” 裹儿问:“你先说。” 仙蕙叫宫女拿出几册书来,说:“我没什么本事,有时闲着无聊,养了几个文人给我写志怪话本。有几个写得好的,我想拿给姊妹们看,只是抄写太麻烦,而且又慢,能把人急死。” 长宁是标准的大唐贵妇,平日里设宴骑马打猎打马球,宾客如云,而仙蕙与她不同,她爱静,最近几年又添了看话本的爱好。 故而公主们开府后,仙蕙养了擅长写话本的文人,也有文人羞于让人知道自己写话本,故而遮着脸将话本交给府上的人,领了赏钱就走了。 话本良莠不齐,仙蕙挑出一些写得好的,与姊妹们分享。独乐了不如众乐乐。 裹儿听完,大笑道:“我们想到一处去了。我原想着要找你去商量,邸报不过是试水而已,这里面有好多事情能做的。你先随我来,把你拿的话本也带上,让那些匠人看看。” 说着,裹儿便带着仙蕙去了匠人房,仙蕙抬头看见上头的牌匾,念道:“天工院,这名字倒好,就看符不符实了。” 待仙蕙看过铜字如何印刷后,又连声道好,临走前见捡字的人眼熟,便问了一句。 这是个五六十岁面无无须的白胖老头,他一开口,仙蕙立刻笑起来:“我在宫中见过你,只觉得面善。” 老头满脸堆笑说:“六公主好记性,我正是宫中出来的,因着年迈干不了活,本要退休,咱家干了一辈子伺候人的活计,我要是手头没活干,觉都睡不安稳,幸好七公主从天而降。” 裹儿笑着对仙蕙道:“你别听他这么说,是专门找他帮衬我来的,这次的事还得需要白公公的帮助。” 白公公忙问什么事,仙蕙便将话本的事情说了。白公公想了想,道:“印十份也是印,印百份千份也是印,不如印多些拿到西市卖。” 白公公说完立刻打嘴,陪笑说:“我不该拿这些世俗经济污公主的耳。” 仙蕙笑起来,“行了,这定是裹儿的主意,即便裹儿没说,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裹儿道:“咱们既然想到一处,我就不多说了,这事就交给白公公去办了。” 白公公笑说:“两位公主放心好了。”说着,他就要拿话本。 第168章 裹儿笑说:“这个先不急,我选过了,再给你送来。咱们做这个原不图几个钱,只要顺心顺意才好。” 白公公意会,他原先做的是伺候人的活计,不管赚多赚少,主子心情顺畅为大,而且这两位公主也不缺什么钱财。 裹儿和仙蕙出了天工院,便吩咐人去把湘灵请过来。湘灵如今在朝中做了中书舍人,又在公主府附近置办了房舍,故而侍女去了一顿饭的功夫,便带她进来了。 湘灵笑说:“这个点叫我来,两位公主莫不是要请我吃饭?”说着,便坐下了。 裹儿一听也笑了,道:“饭也有,只是需得你帮个忙,若是帮好了,你天天住这里也使得。” 湘灵嗤一声笑了,“我才搬出去几日,又要住进来,让我松快几日才好。” 湘灵身为中书舍人,出入前朝后宫,官虽不大,却能在皇帝公主面前说上话,故而有不少人求娶,但她仔细思考后,从武家的旁支选了俊秀青年入赘。 则天皇帝在时,这些武氏诸王纳妾蓄婢,生了一堆孩子,如今则天皇帝去了,大都坐吃山空罢了。 虽然是吃软饭,但武家的人吃软饭的多了,也不以之为耻,而且湘灵年轻美貌,才华横溢,又执掌制诰,哪个不爱?这人一听这事,就去了。 三人打趣一阵子,仙蕙将事情说了,裹儿接着道:“既然咱们要印书,就按咱们的要求来。这些话本,有的是妒人家富贵,编排出一些东西污人家,也有的在文中夹带私货。 就比如哪个什么,新娘受尽舅姑、丈夫虐待,最后凭借善良以及任劳任怨取了家人的谅解,阖家大团圆。 这是什么大团圆?坏人只有在需要好人的时候才有可能‘变好’。像这样规劝女子任劳任怨的话本要大改。女子难道不是人,难道就不配活得顺心如意?” 湘灵听了,笑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仙蕙想了想,道:“原来你打这个主意。” 裹儿笑着问仙蕙,道:“你就说咱们三个比别的女子过得快活不快活?” 仙蕙和湘灵一时都笑起来,“你说话就说话,别拿我们做话头。” 三人说笑一回,裹儿看时间不早,便命人传饭,又把荣娘和茂娘叫过来,湘灵看两个小丫头十分稀罕。 过了两日,裹儿命人把两份计划书,送给仙蕙和湘灵。湘灵那边欣然答应,没什么意见,反而是仙蕙派来一位秀美绝伦的娘子。 这娘子行礼道:“奴家武灵儿拜见七公主。” 裹儿仔细打量一回,道:“好标致的小娘子,你是哪家的?” 武灵儿回道:“奴家的亲伯父是太平公主的驸马。” 裹儿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先恒定王家的灵儿妹子,你该常来逛逛,几年不见,没想到你出落 得和神妃仙子似的,快坐,上茶。” “七公主见笑了。”武灵儿坐下来,说:“六公主叫奴家来说,七公主的主意极好,她还有几间西市的铺子,若是没地方,这个尽管拿去用,只是不要见外才好。六公主还说她本是玩乐,七公主不要放在心上才是。再者,书印好了,先送来几部。” 裹儿一口应了,又问武灵儿:“你多大了?” 武灵儿回:“十九了。” 裹儿看了一眼武灵儿的发型,没有嫁人,问:“如今在哪里做事?” 武灵儿回道:“我跟着太平公主在致知院做助教,今日送茂娘回来,就领了这个差使,我也想过来探望七公主。” 裹儿笑起来,“都是自家人,你想来就来,不必见外。对了,六娘让你传话,可给你把事说全了。” 武灵儿回:“六公主给我闲话提了几句,说了铜字印刷、又请湘灵嫂子改编的话,其他倒是不知了。” 裹儿笑道:“你既然能做助教,定然识字,帮我做一些话本的校正可好?” 武灵儿回:“奴家略识几个字,读了几篇文章,若是七公主不介意,愿意一试。” 裹儿笑说:“不白劳动你,来人,将我的那对金钗拿过来。等湘灵做好了,我派人给你送去。” 武灵儿道:“是,七公主。奴家……” 裹儿笑说:“不要提什么奴家了,就你啊我啊自称就好。”武灵儿又陪裹儿说了一会儿话,便起身告辞。 她走后,裹儿对着她的背影笑了一下。她自然明白六姐派这姑娘来传话的意思,不过武灵儿若是有上进心,又是个有才的,裹儿不介意帮一手。 过了几日,武灵儿将湘灵改过的话本送来,裹儿看过之后,就让白公公去刊印一千本。 白公公心中咂舌,犹豫这么多卖不出去,但一想这是两位公主的吩咐,便去了。过了七八日,他送来一部样书,说是已经做完了。 裹儿看过去,只见蓝皮线装,字迹清晰,看上去赏心悦目,道:“你们辛苦了。” 白公公笑了一下,说:“这是咱们印的第一部书,得了公主这话,老奴就能放心了。” 裹儿道:“你取二十部派人送去永泰公主府,五部送到湘灵府上。其他的,你就琢磨定个价往铺子里一放。”白公公应了退下。 湘灵接了几次校正和修改话本的活计,不曾出错。裹儿又亲自考较一通,见其才学不错,便先留她在公主府中做事。 天气越来越冷了,树上挂着几片倔强的金黄叶子,北风把阳光的热气吹得一丝不剩。 上值时,天还好好的,下值后天空阴得低沉,风越来越大,眼见着雪粒子从天上落下来。 裹儿刚出门,就见宫人过来,对她说:“太后宣公主进宫。”裹儿跟着他去了,进了宫殿,就见母亲正在赏歌舞。 “阿娘,你叫我来什么事?”裹儿笑着在韦淇身边坐下。 韦淇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衣裳,冰冰凉凉的,嗔道:“怎么不披了斗篷,来人将那件白狐的披风拿来。” 裹儿将衣襟拉出来,露出貂皮的里,道:“阿娘你看,我穿得厚,不冷。” 韦淇摸了裹儿的手,又让人赶紧端滚滚的茶过来。裹儿接过捧着喝了,听着悠扬的音乐,笑说:“阿娘这里真是好悠闲。” 韦淇往后一靠,道:“你留宫中住一晚,看这天要下一晚上雪,明日还要上朝,那路上多冷。” 裹儿道了一声好,韦淇又说:“荣娘他们几个去学堂了,这宫里一个说话的也没有,我呀,就只能看看她们唱唱跳跳。” 裹儿道:“阿娘你想不想去温泉宫休养?” 韦淇心中一动,但想了想,还是打消了主意,说:“再说吧,天冷了,早些用膳早些休息。”说着,韦淇便命人传膳。 裹儿忽然瞥见案上有几本话本,便笑说:“这定是六姐送来的,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呢?” 韦淇笑起来,说:“上次她过来,听我提了一口无趣,便搜罗这些话本送来给我解闷。” “我听说你们姊妹合开了一家印书的铺子?”韦淇问。 裹儿回道:“是的,第一次印了一千本全卖完了,又加印了一千本,行情不错。” 韦淇笑着点头,道:“这法子倒比雕版好。”裹儿道:“若说一劳永逸,印大件东西,还是雕版好。这些小件的东西,铜字印刷比较方便。就是这铜字太贵了,也就我们能用得起,其他人只能用泥和木了。” 韦淇看到裹儿一脸心疼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将她搂在怀中摩挲。 膳毕,母女躺在一张床上。韦淇翻来覆去,道:“你说我去温泉宫,好吗?会不会让你们为难?” 李显去后,韦淇在宫中着实寂寞,往日千般嫌弃他,但他不在了,韦淇心中仿佛缺了一块似的。几个孙辈都在上学,又不好强拘他们入宫陪自己。 裹儿转过头,道:“阿娘你想去就去,带上足够伺候的人,只是我们不能时常陪伴你。” “我还要你们陪伴?你们且放心,我又不是吃素的。”韦淇枕着手臂道。 “你阿耶他是皇帝,牵一发动全身,哪里都不方便去,现在好了,他去了,我多少可以轻松些。”韦淇故作轻松道。 裹儿抱住韦淇,道:“阿耶在世没让你受过委屈,我们做子女的自然不能比阿耶做的还差。这事一说,阿兄准能答应。” 韦淇笑起来,“你又乱说话了,快睡觉吧,也不知你哪来的精力,这么旺盛。” 外面簌簌地下着大雪,万籁俱寂,屋内温暖如春,香炉中烟雾袅袅,一室温馨。 早上,裹儿刚一动,韦淇也跟着醒了。韦淇问:“什么时辰了?”宫女回道:“快寅末了。” 裹儿起身,掀开帐子,一股轻寒袭来,扭头道:“阿娘你继续睡,我去了。” 说着,下了床,到外间梳洗去了。韦淇披着衣裳坐起来,道:“吃些滚热的羹汤再走,记得把斗篷披上。” “知道了。”裹儿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来。 她梳洗好,走出宫殿,入目所见白茫茫的一片,已经下了厚厚的一层雪,天空如同笼罩着一层灰蓝色的轻纱,散落在一尘不染的雪地上。 第169章 阶前的白雪早已扫去,又偶然有几片被风吹到上面。裹儿一迳来到通天宫。 朝中正议着事,忽然一阵鼓声传来,殿内顿时安静下来。这个时候有鼓声显然不正常,裹儿凝神听了半天,回道:“好像是前头的登闻鼓响了。” 话音落下,殿内窃窃私语,重润道:“来人,去看看怎么回事。” 侍卫去了半日,回来禀说:“启奏陛下,一名女子敲响登闻鼓后,就冻得晕死过去。” 重润惊了一下,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此事交由刑部处理,务必问清这女子的冤屈。” 裹儿出列道:“是,臣请太医为这女子看诊,免得因天寒丢了性命。” “这是自然。”重润一口答应。侍卫领命出去,请太医为那女子诊治。 此事一出,众人心不在焉,草草汇报完,早朝便散了。裹儿回到值房,早有宫人将这女子的来历,悄悄告诉她。 “既然这样,那这案子就交给李郎中审理,张侍郎督办。”裹儿心中想道。 这李郎中的李并非皇室之李,而是赵郡李氏,张侍郎自然就是张九龄。 李郎中听了吩咐,不情不愿请示了张九龄,便去审办此事。 那女子业已醒来,宫人见她穿得单薄,便借了一件厚衣服给她穿,灌了一碗药,终于能把事情说清楚了。 原来这女子是卢家九房的一个奴婢,名唤墨香,姐姐因生得貌美被主家收了房,前几日说是失手打了贵重东西,被主家打了四十板子,不料她怀了孕,一尸两命。 她的兄长去讨说法,也被打了几十板子,次日就去了。女子的阿耶死的早,重病的亲娘听到一双儿女的噩耗也没了。 墨香从卢家逃出来,她不知道要找哪个衙门,看书看戏时听到有什么登闻鼓,便跑到宫门前,敲响了登闻鼓。 李郎中一听这话,心道,这个案子好审理,唐律上写得一清二楚,便派人去了卢家核实情况。 案件进展得十分顺利,墨香没有说谎,墨香姐姐和墨香兄长都因违法卢家家法被打了板子,事后卢家也派大夫去医治,因他们命薄就死了,墨香娘亲的死亡也与卢家无关。 李郎中第二日便将卷宗上呈给了张九龄,张九龄看完,气得满脸红胀,双手颤抖不已,指着他道:“这就是你办的案子?” 李郎中笑说:“情况属实,属下按律办案,且都有迹可循,并无不妥。” 张九龄听完,将卷宗掷在地上,气道:“好啊,卢家打死奴婢,竟然无罪,这名无辜女子反而被判绞刑?” 李郎中眉头一皱,道:“张侍郎,我是按律办案,两名死者皆因过错,被主家责打,致死的原因皆非杖责,一人因小产,一人因高热,主家事后又派人去医治,按律减五等,当然是无罪。奴婢告发主家,除谋反、叛乱、 谋逆外,皆处绞刑。” 张九龄道:“荒唐!那女子打碎了什么金贵东西,为何卷宗上没写?那女子怀孕几个月,主家知道吗?可有仵作验过尸身……整个卷宗错漏百出,你还有何颜面在刑部?” 李郎中生性高傲,闻言立刻怒了:“我按律做事,怎么到侍郎嘴里都是错?这是公主吩咐我做的,你既然不同意,就去找公主说去,我不奉陪了。”说完,便甩袖而去。 张九龄枯坐良久,又起身将卷宗捡回来,仔细看了一遍,便起身去找顶头上司安乐公主。 若是无罪之人被绞死,有罪之人逍遥法外,那这天下还有什么王法?宫门前的登闻鼓还不如拆掉算了。 张九龄义愤填膺地来到公主的值房,却被人告知安乐公主进皇宫去了。 他只好回去,因这案是公主指派李郎中审的,他只是督办,没有安乐公主的话,下面的人指挥不动,只好派人叮嘱照看好墨香。 他回到家中,却听到女儿张婉如悄悄问他,“阿耶,你们真把敲登闻鼓的小娘子判了绞刑,还判了打死两条人命的卢家人无罪吧。” 张九龄一惊,忙问:“你怎么知道的?” 张婉如没有回答,恳求道:“现在全神都都知道了。阿耶,你可怜可怜那个小娘子,我听说她为了给姐姐兄长还有枉死的母亲寻个公道,几乎舍命出来。 这么大的雪,这么冷的天,她一身单衣,老天没收她的命,你们要收她的命,岂不荒谬?” 张九龄愣住半天才回神,他临近中午才得了结果,怎么一下午就传遍神都?显然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别人怎么说?”张九龄问。 张婉如道:“大家都可怜这个孝悌的小娘子无辜丧命,阿耶,登闻鼓本是为这世间鸣不平事,要是杀了这小娘子,一来违背了本意,二来日后以讹传讹,谁还敢去敲登闻鼓? 陛下仁善,最是孝悌,这样的小娘子嘉奖还不来及,怎么要杀她呢?阿耶,你可要想清楚。” 张婉如说着竟然为墨香求起情来,张九龄听着脸色变了几变,喃喃道:“我就知道这事不会这么简单的。” 张婉如叫了几声阿耶,张九龄才回过神来,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我明白了。” 神都这一年波澜不兴,最近出了个敲登闻鼓的大事,一下子把众人的兴趣都提起来了,众说纷纭,好像有人不知道这事,仿佛不是神都人似的。 一时,范阳卢氏、墨香,连主审官出身的赵郡李氏都成为神都舆论的焦点。 第168章 北风 子岂能告父,奴岂能告主? 真的假的,奴婢告发主人要处绞刑? 神都的坊市中议论纷纷,很多人也是第一次知道这条律法,不由得瞠目结舌。 邸店的老板趴在柜台上,一边拨着算盘,一边和旁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那要是主家杀人放火,奴婢也不能告发了?”一人道。 “那是自然,律法就是这么规定的。我瞅着那墨香小娘子是活不了了,唉,为人奴婢,身不由己,命不由己,连牛马都不如。”另一人叹道。 “古有缇萦救父,这小娘子也是孝顺的可怜人,只希望陛下能够赦免她。”一人道。 “你怎么可怜这些奴婢,要是你的奴婢告发你,你会饶了他们吗?”另一人则不赞同道。 一名黄衫汉听了,拍着桌案站起来,斥道:“某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要是做了错事,他们告发我,坐了监狱,是我罪有应得,与旁人有什么干系?” 一人嗤了一声,“奴婢律比蓄产,良贱天悬地隔,你心疼他们做什么?” 老板抬起头,缓慢而坚定道:“话不要说得太满。三十年前,我也是这么想的。十多年前,家里受了灾,阖家沦为奴婢,在主家受尽磨难。 后来,先帝开恩,官赎为良,全家十口,只剩下我和一个小孙子活着出来了。” 这话一出,邸店内顿时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落在老板身上,一时不知要说什么。 老板眼圈红了,嘴角动了动,道:“我劝你们积点口德,指不定哪一日,我们就沦为奴婢了,妻女姊妹任人羞辱,求告无门,唯有一死,或许连死都不能。” 黄衫汉顿了顿,端了一碗酒放到老板案上,“相逢既是有缘,某请老丈喝一碗酒。” 老板闻言,一股热流涌上眼睛,“多谢郎君。” 说着,他端起酒一饮而尽,目光扫过众人,道:“咱们都是小本买卖,行商坐贾的,养不起几个奴婢,做的是本分生意,但万一要是老天爷不开心,一场火一场水的,说不定就沦为奴婢牲口了。 就像墨香小娘子的兄长姐姐,主家杀他们就和杀死一只蚂蚁一样,即便告到朝廷也是个死。唉,作孽啊作孽。” 黄衫汉锤了一下桌案,愤愤不平道:“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那是人,会说会动,不是牲口,怎么有人把人当牲口呢?” 老板摇头道:“奴婢告发主家处绞刑,谁家的奴婢最多,当然对谁就有利。” 忽然有一人道:“这可不是?这条律法封了奴婢的口,主家那些脏的、臭的、烂的都捂住了,外面瞧着光鲜亮丽,依我看,还是咱们小门小户的好,一看就能看到底。” 又有一人道:“说到这个,我婶娘的侄女在宫中做过宫女,年初陛下为先帝祈福把她们提前放出宫。 她回来说,宫中的规矩虽多,但先帝、太后、陛下和几位公主都是极和气的人,从不打骂她们,年节赏赐不断,有人生病还请太医医治。 宫中采买宫女,给了宫女家中一笔钱,宫女每月有月例,又管饭管衣裳,放出宫后还有赏赐,若是在贵人跟前伺候,贵人还会另有赏赐。” 老板感慨道:“先帝、陛下、太后和公主都是仁善的人啊。” 众人跟着叹息,黄衫汉仍想着那小娘子,道:“那她要怎么办呢?” 老板叹道:“官官相护,你也不想想墨香小娘子的主家是什么人家,那是范阳卢氏,审办此案又是出身哪一家,那是赵郡李氏。” 第170章 “是啊,是啊,我给你说,这个可不是个案,像这样的事情多着呢,还是那句‘奴婢告发主家处绞刑’,都被封口了,外人根本无从知晓。” “是啊,被子一盖,里面什么东西谁知道呢。” …… 张九龄上值后,想了一想,还是将卷宗呈给安乐公主,指出里面的诸多缺漏。 裹儿命人把李郎中和刑部的人都叫来,让张九龄和李郎中当堂辩论。 李郎中抓着律法不放,张九龄则一句一句地指出卷宗的缺漏,两人争得面红耳赤。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怒气几乎扭曲了李郎中那张俊秀的脸,“这是太宗皇帝定下的唐律,又岂是你能置喙的?” 张九龄回道:“太宗皇帝仁政爱民,奴婢难道不是大唐的子民?时移世易,出现了许多新情况新问题,故而朝廷才一再 发出敕令格式。” …… 裹儿面色平静地听完他们的辩论,各打五十大板,“李郎中审案粗疏,张侍郎感情用事,这事你们都不要管了,容我想想,都下去吧。” 众人散了,各自回去。 神都关于此案又翻了新,一个叫张九龄的岭南人因为给墨香小娘子说情被罚闭门思过,连堂上两人如何争辩都传得沸沸扬扬。 裹儿出了值房,正好碰见立在门口的韩休韩侍郎,他朝裹儿行了一礼,一双清透的眼睛对上裹儿,又立刻垂下来。 四目对视的刹那,双方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对方的心意。裹儿朝他微微颔首,便从他身边过去了,紫袍和红袍交错而过。 此事悬而不决,神都议论纷纷,大臣有上书弹劾张九龄的,也有质疑这条律法的,纷纷扰扰,莫衷一是。 神都的消息也日日更新,大臣的跟脚出身都被扒出来了。 邸店里老板依旧拨着算盘,听着客人议论墨香告主案件的进程。 “上书支持的都是那些世家子,他们当然支持了,反对的都是咱们小民百姓。”这人道。 那人说:“是啊,你也不想想兄弟两个都能闹矛盾呢,何况是那么大的家族?说不定里面藏着什么猫腻,不能说,不能说啊……” “是啊是啊……”众人心照不宣,说:“喝酒喝酒。” 事情纷纷扬扬闹了十多日,李郎中和张九龄都被搁置不用,裹儿另派韩休查明此案,案情已经查明。期间阻碍,自不必说,但幸好开棺验尸,提审诸人,都已查清楚。 主家娘子因妒杖毙怀有四个月身孕的墨香的姐姐,而墨香的兄长则是被主家郎君无罪杖毙,墨香的母亲也因此而病逝。 卷宗呈给几位相公和皇帝,众人商议起来要如何处置。如今事情已经闹大,必须要给天下人一个说法了。 “无罪打死奴婢,按律徒一年,那主家娘子杖毙孕妇罪加二等。此事影响恶劣,不允主家郎君以官或铜赎罪。诸位有什么意见?”裹儿问道。 众人都道没什么问题:“也该从重处罚。” 裹儿说完,叹道:“但是墨香我就不知该如何判了,想听听诸位的意见。” 宋璟道:“法不平则要改。当年太宗皇帝之所以要定下这样的律法,是因为国家初定,四海不平,北有突厥,西北有吐谷浑和吐蕃,为了维持稳定,不得已出此下策,且针对的是诬告谋反一事。 如今大唐四海升平,这奴婢也是大唐的百姓,若将他们以牲口视之,与夷狄有什么区别?我大唐乃是礼仪之邦。视奴婢为牲口,这非太宗皇帝本意,也非先帝和陛下的本意。” 韦嗣立道:“祖宗之法,岂可随意更改?且这奴婢乃是主家购得且养大成人,再造之恩过于父母。子岂能告父,奴岂能告主?” 姚崇道:“主家视奴婢为子,就不会出现墨香兄姐这样的惨案。” 裹儿补充道:“此案并非个案,刑部今年卷上有一千三百多宗,这还不论那些被大家族藏着掖着的。魏晋南北朝时,五胡乱华,胡人把汉人呼之为羊,百姓易子而食,良人随意被略卖为奴婢……各种惨状,触目惊心。 大唐从那个黑暗的时代过来,立国百年,应一扫沉疴旧病。诸位相公都是读圣贤书的,且阿衡天下,与那些只读书的人又不同,当知行合一。百年后,千年后,后人会记住我们的善行。” 刘知柔也道:“这是行善积德的好事,往日世家大族斋僧敬道,舍米舍钱,怎么轮到自家的奴婢反而吝啬起来?” 裹儿笑说:“刘尚书提到这个,让我想起一件可笑的事情,就发生在我在幽州任职时。 那年河北道闹了饥荒,我去募粮赈济,遇见一个老丈。我问他,‘河北饿殍遍野,如果你有一万石粮,你愿意捐给百姓吗?’ 老丈毫不犹豫道:‘我愿意。’ 我再问:‘朝廷如今调拨下赈济粮,你可愿意把牛捐出来运粮?’ 老丈立刻拒绝了,我就纳闷了,一万石粮可比一头牛贵重多了,便问他原因。他说:‘我真有一头牛啊。’ 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殿内有觉得可笑的。重润笑道:“不要贫嘴,这事必须要有个结果了。你是刑部尚书,你来说怎么办?” 裹儿道:“人命贵重,人死不能复生。这条奴婢告主的律法不符合实际,应该删去。与这条相关的,还有卑幼控告长上。 我认为应当将实告和诬告分开来看。若是诬告,那自然是没什么可说的,是为不孝。若是实告,卑幼虽没有愚孝长上,却忠于国家,大义不亏,略加惩戒即可。” 重润想了想,道:“确实是这个理。虽然有容隐之说,但是卑幼打断长上行恶,不至于犯下大罪,法不容情,也算是一种孝顺。 且朕是君父,口含天宪,天下的子民皆是我的孩子,若因忠于律法,忠于我而死,是何道理?天地君亲师,君在亲之前。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宋璟等人道:“理应如此。” 重润道:“李仆射、宋相公,还有韦相公,你们就按这个意思,修订律法,这事以李仆射为主导,务要以人为贵。” 三人道:“是。” 裹儿想了想,道:“新法不能判旧案。墨香按律当处绞刑,可其兄姐无罪惨死,母亲又去了,她是个孝悌之人,若处死了她,只怕人心不服。 我想向陛下求一道特赦令,赦免她死罪,收做官奴,在掖庭劳役。还望陛下成全。” 重润叹道:“是个可怜的人儿,就这样吧。” 众人散了朝会。韦嗣立追上裹儿,道:“公主这样,只怕会引起朝野非议。” 裹儿笑起来,边走边说,“我明白你的顾虑,也是为了我好。我的启蒙老师是先郇国公,也就是我的舅舅。算起来,咱们是读一样的书,学同样的道理长大的。 你在地方任职,我听说你爱民如子,想来对奴婢乱象也有不忍,只不过是牵扯过多,左右掣肘罢了。” 韦嗣立听到这里,心中稍解,道:“公主明察秋毫。” 裹儿继续说:“在其位,谋其政。我如今是宰执,怕这个怕那个,只怕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韦嗣立听了,心中汗颜,道:“公主大义。” 正说着,忽然有宫人过来叫裹儿回去,说是皇帝找他。裹儿便辞了韦嗣立,往皇宫去了。 由于墨香告主案影响太大,裹儿命人将案件简述,张贴在天津桥南昭示众人,给这事暂且划上一个句号。 过了几日,好事者将此事编了话本,刊印出去,神都百姓看得是津津有味,又大快人心 墨香从牢里出来的时候,已经临近新年,是一个年老的女官过来领她的。 女官抱着一身绵衣裳,面容严厉,说:“你的判决下来了,奴婢告主当绞,托陛下和公主隆恩,赦免你的死罪,罚你入掖庭劳作。” 墨香呆呆愣愣的,问:“那卢家主母和郎君呢?” 女官回道:“卢家主母判了徒刑两年,郎君革职,判了徒刑一年。行刑的奴婢也各有处罚。” “不要愣了,把衣服穿上,跟我回掖庭。”女官将衣裳递给墨香,背过身去,耳边听到一股压抑的啜泣声。 半响,墨香从牢房中走出来,跟着女官到了外面,只见太阳已经落山,巍峨的宫殿给暮色添了一抹艳丽。 她心里明白,即便朝廷赦免自己,回到卢家也早晚是个死,去掖庭反而是一条生路。 敲登闻鼓时,她已经生死置之度外,但现在她想活下去,带着家人的那份活下去。 长长的巷道中,偶有宫人匆匆而过。 女官一边走,一边小声说:“你先去学规矩,然后再到掖庭做工。你也不要瞧不起掖庭,如今上官侍郎和湘灵舍人都是从掖庭出来的,改贱为良,乃至做官,都有可能。 你进宫后,有时间就多去读书,只要有一技之长,明习吏事,擅长术数,哪怕能画个画,写 第171章 个字,绣个花,就能过下去……” 墨香咬着唇,垂头掩饰眼中的泪水,身上的冬衣一直暖到她的心里。 天渐渐黑了,风也越来越大,但吹在她脸上却并不凛冽,就好像母亲粗粝的手在抚摸着她的脸,与她告别。 第169章 新律 因为只有我能做,没有人能够取代…… 墨香告主案尘埃落定,但是由此引发的各种问题还没有结束,一是关于李郎中和张九龄的处置,二是修订新律。 李郎中执法粗疏,不适合在刑部工作,被调去礼部,而张九龄则外放为广州都督府的司马。 临走之前,裹儿把他叫到值房谈话,“从神都调到地方,你心里有委屈吧。” “属下不敢。”张九龄道。 裹儿让座,笑说:“坐下,你就要走了,咱们就当朋友之间说说话。” 张九龄坐下来,裹儿问:“你知道广州都督是什么人吗?” 张九龄回:“张说张都督。” 裹儿道:“我听闻他对你极为赏识,你这次去就是在他的麾下做事。你是文学出身,但与大部分不通庶务的人不同,精明能干,又有将相之才。” 张九龄忙说:“公主谬赞了,属下如何当得起。” 裹儿说:“不历州县,不拟台阁,武将出将入相,这是朝廷的定制。你心里明白就好了。张都督是能臣干将,未来不会拘于广州一隅,你好生跟着他学习。” 张九龄道:“是,多谢公主提点。” 裹儿笑了,“你和韩休都是人才,宋相公给我要了几次人,说两人都放在刑部可惜了,他们吏部也缺像你们这样刚直的人。如今,我就如他的愿,把你外放。但不是吏部,宋公身体硬朗着呢。多接触些事务,对你的将来有好处。” 张九龄说:“承蒙公主和宋公厚爱,属下愧不敢当。” 裹儿道:“你心里有个数。对了,我有两件要紧的事情要吩咐你,之后会给你下诏令。第一件是关于修新律法,其中涉及到海外行商部分,广州乃中外交汇之地,你多收集些信息,若有想法写出来传到刑部。 修新律法,要慎之又慎,多方听取意见,公卿大臣、名家宿儒、男女老少、华夏夷狄、贩夫走卒、部曲奴婢……只要是踏入大唐土地上的人,都要听听他们的声音和想法。 你需要负责收集的信息主要有两种,其一是关于中外贸易的商法,其二是海外诸国来人他们的律法是什么。” 张九龄听了,说:“现在羁縻地区都是因俗而治,这胡商也多用本族法。” 裹儿道:“这些我也知道。” 她一面说,一面在案上蘸了茶水,画出大唐的疆域轮廓,继续道:“大唐的领土不可受人侵犯,这是我们看得见的大唐。还有一个无形的大唐,而法律就是其中的一类疆界,若将处罚的权力让给外人,这疆界就失了一部分。 现在大唐强盛还好,若有遭一日,大唐衰落,别国崛起,你想想会是怎样的情形?别国人在大唐杀人放火,却无法可依,最后只能交与别国处置,这些罪犯本来就是为他们做事的,他们会处置这些人吗?” 张九龄细思恐极,又道:“公主言之有理,只是这如何……” 裹儿笑道:“这个你就不用管了,此事干系重大,我会一一拜访相关人士,拟出章程来。” 张九龄心中稍安,知安乐公主做事向来沉稳,便问:“那第二件事是什么?” 裹儿道:“这事关系到国家,也和我们几个公主有些关系,我们姊妹出钱组了商队出海,打探前路,据我所知海外多金银铁矿以及良种等等。 海外来唐者多,大唐出海外者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张九龄开口道:“我大唐物产丰饶,繁荣昌盛,海外仰慕华夏风华,纷纷过来。” “不,你错了。”裹儿继续道:“这意味着,若我们两方为敌,一人武器长,一人武器短,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等待我们的只有被动防御,无法犁庭扫穴。” 张九龄一愣,不由得毛骨悚然,又听安乐公主道:“我要你做的事情也有两件,其一是收集海外诸国的资料和航海信息,其二是改进造船技术,我到时派金刚与你对接。” “是,公主考虑深远。”张九龄不由得心服口服。 裹儿道:“当年的白江口之战,以少胜多,全赖刘仁轨刘公等将领指挥得当,士兵用命。大唐不惧怕任何一场陆地战,但若真要海战,只怕陆战的信心要减了七八分。” 张九龄听到这里有些担忧,道:“属下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既然说了,那就说吧。”裹儿道。 “穷兵黩武非仁人所为。”张九龄道。 裹儿闻言,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道:“军队只是震慑的手段,也是迫不得已的最后一步。” 张九龄点头。裹儿想了想,道:“还有一事,我也给你提个醒。” 张九龄道:“公主请讲。” 裹儿道:“你和张道济(张说,字道济)都是文学之士,也是有才干之人。可其他的文学之士,在吏干方面连平平都算不上。朝廷选拔官员最重理民治戎方面的才能,无论是文采之士、世家子弟、流外小吏,甚至奴婢部曲,只要有才,就会被擢拔,不论出身。 那些文学之士能写出那样的文章,想来也是聪明人,聪明人写东西快,多沉下心学学吏事,比天天嚷着什么怀才不遇强多了。 这里是朝廷,肩负着天下万民,哪怕是最小的县丞都要管辖数千上万户,朝廷要为这些百姓负责。这就是一些人所谓怀才不遇的原因。 当然,也不是说文学没有用处,翰林院、中书省还有礼部都适合文学之士。” 张九龄听得额头冷汗直冒,汗颜不已。裹儿道:“你是明白人,又奖掖后进,我才和你说两句实在话,这话你也不要外传。遇见有志向,听劝的,多提点提点,为朝廷给百姓培养人才。” 张九龄起身长揖一礼,道:“某受教了。” 裹儿说完话,张九龄便离开回值房交接工作,过了新年,他便起身前往广州。 送走张九龄后,裹儿又叫来韩休说话。“宋相公给我说了几次,把两个大才放到一处太浪费了,我扛不住,想必你也听说了,张侍郎调到广州都督府担任司马,他走后刑部的事情就由你执掌,我去修订新法。 刑部主管刑法,正需要你这样刚直不阿的人。若是遇到决定不了的案件,就过来问我。” 韩休听了,心中一动,陛下和公主刚过而立之年,而二人信赖的姚崇宋璟的年纪却大他们二三十岁,姚宋二人老去,自然是他们这一辈人补上相位。 从安乐公主的话味探出,张九龄和他极有可能是下一代重点培养的人才。张九龄去广州都督府,想必是按姚崇的路径培养,而他可能按宋璟的路径培养。 朝中有人认为张九龄外放是贬谪,可是张九龄的上司是张说,那是提拔举荐张九龄的人,他到广州都督府,就像回了老家一样。 想毕,他心中一热,充满豪情,道:“是,公主。” 裹儿道:“刑部的事情,你心里有数就行。还有别的事情吗?” 韩休忽然想起一事,问:“公主,新法未出之前,奴婢告主的奴婢该如何判?” 裹儿道:“先分清实告和诬告,两者处罚不同,再者,死刑要慎重,情有一线可原要缓决,卑幼告长上也按此处理。” “是,公主。”韩休说完,见裹儿端起茶,便告辞回去处理政事。 裹儿也要开始忙自己的事情,她致力于修一部新的大唐律法,使大唐土地上的百姓都能受到法律的保护,也使作恶者不敢为恶。 韦嗣立虽然知道安乐公主做事向来有自己的主见,修新律法想必也是一言堂,心中日夜不安,生怕安乐公主惹怒世家,被逐出朝堂。 他虽然出身世家,但不可避免地倾向安乐公主和皇帝掌权,他们是韦家的外甥,韦家三人能相继为相,与这个不无关系。 但是当他听完安乐公主修订律法的计划后,心中的不安散去,若是安乐公主能按照她说的坚持做下来,这部律法的执行将不再有大问题。 再有几日就要过年,裹儿依然埋首各朝律法以及大唐卷宗案例,整个人看得恍恍惚惚,让韦淇等亲人心疼不已。 翻了年,裹儿开始上书皇帝征召名儒、乡老以及精通律法者来京共议新律,修订修法。 有些年迈不能来的或不愿来的,裹儿或是下令当地长官去请,或者亲身前往交谈…… 除了汉人,裹儿还征求蕃将(官)和羁縻首领的意见。 裹儿下定决心,沉下心要做这件事情,除了必要的事情,其他的都暂放在一边,这让重润十分不解。 “当年的新税法,你起了个头,其他交给姚公去做,怎么律法就偏偏需要你亲自上手呢?”重润好奇又无奈道,他发现妹妹倒有几分甘于 第172章 恬淡的性格,这个时候不应该培植亲信,结交将领吗? 前头都有人手把手教她了,怎么照着作业都不会抄呢? 裹儿回道:“因为只有我能做,我会做,没有人能够取代我。” 是的,没有人能够取代裹儿主持修订新律。重润迎着裹儿坚毅的目光,整个人如同醍醐灌顶,心中有一个想法,或许这部新律就能够把裹儿看清。 一眨眼到了景龙四年春,新律终于修订好了,历时三年,由安乐公主主编,耗费一百多人的心血,经大唐君臣同意,颁行刊定天下。 这部律法名唤《景龙律》,与之前的《永徽律》相比,删除了不合时宜的条款,最显目的是取消了绝大部分八议(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特权,提高奴婢部曲以及卑幼的地位,保护他们的生命安全。它还规定罪刑法定,限制官员的自由裁量权。 此外,明文规定凡在大唐疆域上发生的案件,由大唐的官员按照大唐律法审办;羁縻区或者部落聚集区,也颁定了明文法,此法由大唐指导,羁縻区和部落聚集区的首领们主持编纂。 除了《景龙律》外,裹儿还写了《法意》,专门阐述《景龙律》各部分律法立法的初衷和由来。 一千多年来,《景龙律》和《法意》一直是封建时代冠冕上的明珠熠熠生辉,闪烁着人文的关怀,是任何朝代修法都绕不过去的高山。 它是在繁荣强盛的大唐统治下,由一群自信、开放、包容、开明、博学、昂扬进取的大家编纂而成,其大部分立法内核超越了时代。 当然这都是以后的事情。立法简单,执行难。裹儿早在去年就开始着手培养官吏学习新法,今年更和吏部宋璟合作,将新法纳入官员的考核,督促大理寺和刑部加强各地上报案件的审核。 第170章 金刚 金刚从林邑千辛万苦取回来的良种…… 这日,裹儿正在值房处理公务,转头冷不防见自家的侍女在门口探头,遂出去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侍女立刻道:“公主,郑总管回来了,驸马叫我来给你说一声。” “啊?”裹儿吃了一惊,立刻回身给值房的下属说了一声,便与侍女一起回去。 她骑马还未靠近洛水,就看见几座四五层高的楼船,张灯结彩,锣鼓齐鸣,载歌载舞,神都的百姓纷纷围在河两岸看热闹。 穿过天津桥,回到公主府,裹儿将缰绳交给侍从,连马鞭都忘了放,一迳往花厅去了。 她一进屋,金刚就立刻站起来,笑得灿烂,又带着激动,上前行礼:“公主!” 裹儿一把握住他的手臂,仔细打量一回,忍不住心疼道:“黑了,也瘦了,你在海上吃了多少苦啊。” 话音刚落,金刚的眼泪不知为何落了下来,裹儿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臂,扶他坐下。 金刚含泪带笑推辞,连道不敢,裹儿按他坐下道:“出海九死一生,我为你平安归来感到高兴,今日只讲家人情谊,不说其他的。” 金刚才坐了,道:“奴……我也没做什么事,就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金刚在裹儿不赞同的目光下,改称我。 侍女端来茶,知道郑总管出海回来,盯了他一眼,目光中有好奇,也有高兴。 金刚笑着接过茶。裹儿叫住侍女,道:“把女王也叫回来。”侍女领命去了。 她与金刚叙过别离之情,便笑说:“我回来的路上看到几座高高的楼船,上面还有昆仑奴载歌载舞。” 金刚回道:“这是我和公主说的随我前来的使臣和商贾,大部分使臣住到鸿胪寺,剩下的人就住在船上。” 裹儿点头,道:“你真是越发出息了。” 金刚憨笑了一声,“当年公主给我赐姓时说,我若姓了郑,还能下西洋,如今真去了。路上遇到了不少大风大浪,但都转危为安,想必是公主赐姓的缘故。” 裹儿听了,凑近金刚,神神秘秘低声道:“这个姓好,尤其对于寺人而言,遇水则发达,名垂千古。” 金刚笑起来,道:“公主越发爱开玩笑了。”裹儿见被识破,也乐起来。 金刚道:“我给公主带了几样宝物。”说着,便叫人呈上来。 裹儿看过去,都是些珍珠、琥珀、宝石、麝香、犀角、象牙等名贵之物,只是最后一样用普通的黄松木盒子装着。 她隐约有个猜测,努力稳住手,打开盒子,果然是一捧稻种,猛地回头转身,“这就是那个稻种?” 金刚起身,笑回:“就是这个,虽然广州几地都试种了一些,但我想公主定然喜欢,就带了回来。” “喜欢喜欢,当然喜欢。”裹儿一边连声道好,一边叫人只留下这个,其他的收进库房。 “驸马,你也来看看。”裹儿恨不得向所有人分享此刻的幸福。 “什么好东西,我也要看。”忽然从厅外进来一人,正是武延秀。 裹儿笑说:“就是金刚从林邑千辛万苦取回来的良种。” 武延秀拍了一下额头,道:“对对对,你和我说过,我怎么把这个忘了。”说着,便转身走过去,将崇训挤开,伸手捏了几粒,用指腹碾着,只是不如平日所吃的米润泽。 “若真能成功,百姓就多了果腹的稻米。”崇训让开道。 裹儿接道:“除了这个,若将来中原发生饥馑,还能从南方调粮赈济。” 武延秀道:“公主还是这么一心为民。” 正说着,荣娘也回来了,见到金刚也是十分高兴,拉着他问长问短,十分好奇海外的事情。 金刚答了,又握着荣娘的手,感慨道:“小娘子长大了,出落得有几分……太平公主的模样。”其实,荣娘更像则天皇帝。 裹儿笑说:“像太平公主才好呢,姑母是有福之人。” “人来齐了,传饭吧。”裹儿道。 金刚环视一圈不见小郎君,心中疑惑,但面上如常,笑着应了。 他吃着家常的便饭,感动地对裹儿道:“公主,我在外面,就想着家里这一口饭呢。” “你多吃些,但不可积食,日子长着呢。”裹儿叮嘱道。金刚连连点头。 吃罢饭,崇训、武延秀都离开了,裹儿则带着金刚和荣娘去了书房,挥退众人。 金刚看着荣娘为裹儿铺纸研墨,又感慨一番:“小娘子越发能干了,这让我想起公主在圣人跟前的时光。” 裹儿道:“她呀,勉勉强强,去年开始跟着我做事。” 金刚趁机问出自己的疑惑:“公主,怎么不见小郎君?” 裹儿道:“去年我把他外放出去历练,留女王在身边。” 荣娘闻言道:“等阿兄回来,我也要出去。”裹儿道:“这个自然,金刚你闲了多教教女王。” 金刚忙应了,荣娘立刻打蛇顺棍上,朝金刚施了一礼,口呼师傅。金刚连忙推辞,裹儿道:“达者为师,你就应了。” 金刚笑起来,朝荣娘还了一礼,算是应了这事。他从怀中取出一份海图,又叫人把一匣子日志抬过来,与裹儿和荣娘说起航海以及沿途各国来。 次日,重润召金刚进宫,为他和群臣讲解航海见闻。相公们听了,大为震惊,看着舆图忍不住道:“还有这么多地方啊?” 金刚点头,道:“世界之大,奴婢出去之后发觉自己就是沧海一粟,不过奴婢所见过的大小国家没有强盛如大唐的,大小城池也不如神都长安繁荣。” 重润闻言,道:“前汉张骞通西域,被誉为凿空,金刚此行与张骞类似,你有功,朕封你开国县伯,随从皆有封赏,那些死去的人,也要多加抚恤。” 金刚跪下谢恩,颇为遗憾道:“奴婢辜负圣恩,行至天竺南端因风浪大,船只不宜再走,便回来了。” 重润道:“这与你无关,先回去歇息吧。”金刚行礼告辞离开。 他走后,重润命人将金刚整理的粗略账册传给众人。待众人看过后,裹儿道:“金刚这次出去,属于半私人半官方的性质,带去的货物主要是丝绸、瓷器、茶叶、纸张,漆器以及铜钱,回来的有香料、珠宝、珍禽异兽、种子和铜铁金银。” 重润摇头道:“铜钱不能外流太多,大唐本来就缺铜,流出太多,容易引发钱荒,除了铜,还有金银也是一样。”这三种自古以来都作为货币使用。 裹儿接着道:“大唐要对来往贸易中的香料和珠宝征收重税,免得金银铜外流。还有,朝廷要提倡节俭,禁奢侈。” 重润颔首,道:“你、姚公和张说拟一个章程来,要慎重一些。对了,要鼓励胡商以铜铁金银来大唐贸易。” 裹儿和姚崇道:“是。” 裹儿又想起一事,摇头笑道:“金刚从勃泥洲采购了大量胡椒,购价仅是神都胡椒售价的千分之一。” 此话一出,众人大惊,纷纷算起成本,脸上的表情几乎维持不住,“这么便宜!” 第173章 那他们之前高价买的胡椒算什么?不知谁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裹儿指着自己的脸,道:“算人傻钱多,叫别人速来。” 重润嗤一声笑了,道:“不要胡闹。我大唐幅员辽阔,可有类似的地方种植这些?” 裹儿道:“金刚已经买了几株幼苗,在崖州、雷州试种,看看成果如何了。” 重润点头,道:“现在该说更重要的事情了。” 姚崇踌躇道:“建海船,组水师,这肯定是一大笔钱啊,府库只怕……”说着,他不断地摇头,话未说完,但意思表达到了。 朝廷没有那么多的钱去建什么水师海船。姚崇看重润的目光有点像看穷兵黩武的汉武帝。 裹儿道:“金刚和我说,他们这一行遇到的海盗至少有十多起,若没有强大的水师护卫,只怕海运发展不起来。这水师海船必须要建。” 宋璟道:“这海运有什么好处?” 裹儿揶揄道:“至少能把胡椒的价格打下去,不让你们花冤枉钱,吃不起胡椒。” 重润咳了一声,裹儿这才认真道:“其一是引进良植,比如林邑早熟耐旱的稻谷,勃泥的胡椒,还有药材以及其他的草木。 其二是文化交流和文化输出,三人行,必有我师,虽弹丸小国,亦有可取之处;大唐是大邦,文明开化远超各国,通过海路,这大唐的文化能传播到各地……” 宋璟问:“这有什么用?” 裹儿回:“说大唐话,学大唐文,按大唐的规则做事,这还不够吗?” 宋璟一愣,想了半响,才微微颔首。 裹儿继续道:“其三是用大唐的丝绸、瓷器、茶叶和纸张换取国外的金银铜铁等矿物,这些都是必需品。大唐缺金银铜铁啊!” 姚崇想了想,仍坚持道:“建水师和海船的钱不能挪用现有的税租税,这些钱都有用处。既然是水师,那公主就从海关关税上想办法,现有的租赋不能动。” 其他人也纷纷赞同,裹儿想了一想,道:“也好,只不过我做事的时候需要各部提供协助。” 姚崇一口答应,“可以给人,但不会给钱。”众人纷纷附和。 裹儿:“……海关关税得有人专门掌管,其他部门不能调用这部分钱。” 姚崇道:“若发生战争或者饥荒,不论什么钱都会动用。” 裹儿道:“这个自然,建水师海船本来就是为了大唐和大唐的子民,永远不会偏离本心。” 姚崇点头,道:“五年之内……” 裹儿反驳说:“建个大船连五年都不止。” 姚崇道:“那十年……十年做出些成果来,再谈其他的。” 裹儿微微颔首,重润道:“那就这样,裹儿上个细致的章程来。” 事情议定,众人各自散去。重润将裹儿留下,挥退宫人,说些家常话,问起植儿的近况来。 裹儿道:“托了可靠的人照看,消息还是上个月传来的,想必应该还好。” 重润端起茶,喝了一口,看了眼裹儿,问:“我总觉得你对勃泥洲特别关注。” 裹儿也喝着茶,刚才说得口渴了,道:“你觉得植儿和女王如何?” 重润道:“植儿沉稳,心里有成算,女王胆略过人,有几分像……像她,都是有才干的好孩子。” 裹儿说:“是呀,都是好孩子,所以我才担忧,正如爹娘担忧我们兄妹一样。” 重润放下茶盏,伸手拍了拍裹儿的肩膀,“说得你好像比我厉害似的,当然你确实比我厉害,但远远不够。” 说完,他眉毛一挑,好整以暇地看着裹儿。裹儿哼了一声,用手指敲了敲桌案,道:“钱,海关关税。兵,水师。” 重润失笑道:“且不说那水师有没有,即使有,难道你要开船逃到勃泥洲去?” “我才不会走呢。”裹儿道。 第171章 薛讷 若说起这个,便什么病都没有了…… 几日后,重润在通天宫设宴招待随金刚来神都的使者。通天宫(明堂,又称万象神宫)高近三百尺,华丽壮观,巍峨无比。 林邑、真腊、师子国、大食国、古唐国、勃泥等国家地区的使者都被眼前的建筑所震撼。 抬头看不见顶的宫殿,精巧而又神秘的壁画,艳丽华美的地毯,高大坚固的朱红柱子,柔软而飘逸的帷幔…… 使者们按照鸿胪寺的培训向大唐皇帝行礼,偷偷瞥了一眼,却见是一位极为年轻俊逸的青年,身着绣龙黄袍,嘴角噙着如春风般的笑容,令人神迷心醉。 他们的手脚几乎不知道要放到什么地方了,被宫人引着行礼,然后坐下,虽听不明白这位皇帝说了什么,但想必也是极和煦的话。 今日设宴款待使者,宫人端着酒馔鱼贯而入,里面的佳肴令人目不暇接,香味更是扑鼻而来。 丝竹之声响起,曼妙的舞姬袅袅走进来,翩翩起舞,有人不觉身子前倾,更有甚者起身走出坐席,迫近观看。 大唐的丰饶和瑰丽给了这些使者巨大的震撼,不觉自惭形秽。 通天宫中宾主尽欢,洛水两岸也是热闹无比。朝廷特许随使者来的商贾在洛水两岸售卖货物,真是熙熙攘攘。 却说临洛水的一座酒楼上,因人都去了洛水两岸看热闹淘便宜货,据说胡椒比东西两市的便宜一半,因而酒楼冷冷清清。 二楼的雅间里,却是欢声笑语不断,歌伎弹着琵琶唱着时兴的调子,对着面前的三位郎君巧笑嫣然。 三人正喝在兴头上,一人问:“三郎,你怎么没去宫中赴宴?我听说当今陛下在宫中召见外国使节。” 这位名唤三郎的人正是李隆基,丁忧之后,朝廷仿佛把他忘掉一般,他想谋求个官职,托了人,但总是没有下文,便知道是上头的意思,遂以饮酒交友为乐。 “我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李隆基恍若平常,举起酒杯说:“再说了,那些白蛮、赤蛮、昆仑奴有什么好看的。” “是是是,三郎说的是,不如咱们在外面吃酒自在。”另一人道。 一人转头透过窗户看见泊在岸边的楼船,神神秘秘道:“我听说长宁公主派人出海,运回来不少奇珍异宝。上次公主府宴会,厅中摆了一尊六尺高的红珊瑚……” 李隆基道:“怎么,你也想出海?” 这人讪笑了一回,“我没个本钱,也没个当宰相的妹妹张罗。” 李隆基嗤笑一声,不说话,只管喝酒。另外一人见了,忙岔开话题,叫歌伎上来,笑说:“你体己的新曲子就不要藏着了,你知道这位是谁吗?” 歌伎抱着琵琶上前,笑回:“谁不认得他,他是临淄王。” 这人道:“你好生侍奉,若是伺候地好,说不定收你到府中当王妃。” 李隆基笑起来,道: “不要听他胡言乱语。” 话虽如此说,但谁不知道临淄王?他纳了乐工之女,长子就是这女子所生,临淄王妃无子,这王府日后就是这名歌伎的,故而歌伎舞姬见了他极为热情,若是博他欢心,诞下儿女,那就是一步登天了。 然而,李隆基言笑晏晏,心里却十分烦闷,自从他阿耶去世后,前后两位皇帝都对他们一脉极为冷淡。长兄李成器还好些,宫中宴饮都邀他前去做门面,而其他人仿佛被遗忘了一般。 其他兄弟有俸禄拿,有酒馔吃,有乐舞看,就认为这日子比早些年在宫中战战兢兢好多了。 但是李隆基却越来越烦,见过天地之大,他不愿意养猪一样被朝廷养着,但不这样,又不能怎样,故而对安乐公主这个在朝堂招摇的外嫁女更是嗤之以鼻,心中暗骂皇帝昏庸,大臣眼瞎。 裹儿也参加了宫中的宴会。宴会上没怎么喝酒,一结束就回到值房去了,顺便把荣娘也带来,丝毫没有让小孩做事的心虚。当初,上官婉儿、裹儿和湘灵也是这个年纪就在则天皇帝身边做女史了。 “你以我的名义,写一份折子,推荐张九龄为船政使,使他主管造船一事,湘灵出为广州市舶使。”裹儿对荣娘道,荣娘应了一声。 裹儿去做自己的事情了,筹划新建水师。安南、广州、泉州和扬州是大唐对外最重要的贸易港口,其中安南和广州极为繁荣,尤以广州为最,番坊住有近十万海商。 安南和广州处在南边,泉州居中偏南,扬州居中偏东,这几地都有水师护卫,当然除了这些地方,登州等北方临海城市也有水师。 裹儿展开舆图,想了半日,便去找兵部尚书薛讷咨询意见。原同中书门下三品兼兵部尚书解琬于两年前病逝,从朔方调回来的薛讷成为他的接替者。 薛讷是薛仁贵的长子,自幼随军,曾镇守过安东,想必对水军比旁的将领更熟悉些。 只是裹儿去了兵部的值房却不见人,问了才知道薛讷身体不适告假回家修养。 裹儿知薛讷沉默稳重,必是真病了,想了一想,进宫与重润说了这事。重润一听,叹息道:“你带太医去看看他吧,老一辈的将领没剩下几个了。” 第174章 裹儿听了告辞离去,带着太医奉命来到薛府。太医诊治之后,出去与薛家人说开方用药的事情。 薛讷坐在榻上,苦笑道:“老臣多谢陛下隆恩,只是这身子……唉,有心无力。” 裹儿道:“薛公不要想这么多,安心养病就是。” 薛讷的身体自己明白,从去年冬天起,就精力大不如从前,当宰相虽风光,但是误了国家大事,就辜负了圣恩,还有就是阻了后来者的道。 这般想着,他便顺势和安乐公主说起告老致仕的事情来。 裹儿的眉头紧皱,道:“我今日来有个缘由,本想向你问些安东水军的事情,找不见人才知道你告病了,与陛下说了一声,他急得立刻派了太医,并让我也一起过来。 你这一致仕,倒教陛下说我不仅不会办事,还把这么尊老将给弄丢了。要说你说去,我可不敢。” 薛讷闻言立刻笑了,连称不敢,又问:“公主想问水军什么?我知道的不多,公主不嫌弃我倚老卖老就好。” 裹儿立刻道:“薛公说什么我听什么,只怕你的身体……” 薛讷一挥手,笑道:“若说起这个,便什么病都没有了。” 裹儿放心不下,叫人给他上了茶,自己先出去问了太医。太医说,薛相公这病是旧疾复发,慢慢将养着,受不得累。 薛讷见她回来,便笑说:“久病成良医,我说不妨事就不妨事。公主不是要问水军?我现在就和你说。” 裹儿坐下认真聆听,薛讷说到兴头处,连之前打仗的经历都说了。裹儿见状,又向他请教用兵练兵之法,薛讷也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直到家里人端来药才歇了一歇,又继续说下去。 他这样有精神,重润知道后,以至于薛讷连上了五封年老致仕的奏疏,才准了奏,仍保留他的宰相头衔。 第172章 武灵儿 谁说这个了,我的差事该怎么办…… 湘灵的调令下来了,被调往广州担任市舶使,筹办组建水师的费用。裹儿请了假,带着荣娘为她送行。 神都城外的别离亭中,裹儿笑着对湘灵说:“你去吧,那里海阔天空,也千万小心风浪。” 湘灵的丈夫立在马车外,翘首等着,听说广州繁华,但再繁华的地方有神都繁华吗?前往岭南之地,他充满了疑惑和不安,但也因着湘灵又生出了向往。 湘灵挽了挽被夏风吹落的披帛,笑道:“我走了,公主多保重。” 裹儿双手抱着湘灵,拍着她的后背,刚才说了千言万语,此刻已经到了离别的时刻。 松开之后,裹儿又执起湘灵的手,道:“咱们从少年起就认识了,虽分别过,但很快又到了一起。此一去山高水长,你千万珍重。还有,你是我们的退路。” 湘灵点头,道:“我从宫中出来跟了公主,就没有想过其他的,公主放心。” 裹儿道:“我原本想让女王和你一起,只是我身边要有个孩子。待几年后植儿平安归来,我把女王给你送去当学生。” 湘灵道:“我知道了,公主留步,我要走了。”说罢,她转身离去,裹儿望着她的背影挥手。 湘灵上车之际,转头朝裹儿微微点头,然后登车放帘,慢慢消失在古木交柯的苍翠中。 她回身解开缰绳,对等候自己的荣娘说了一声:“咱们回去吧。” 荣娘点点头,说:“阿娘,你不舍得湘灵姑姑走吗?” 裹儿笑了一下,“不舍得,怎么舍得呢?不过,总要分开啊,等过几年,你也去广州好不好?” 荣娘抬头,她身量的到了裹儿的鼻子上,面容稚嫩,但眼睛里却充满了灵气和活力。她没有问什么,出于对母亲的信任,一口答应了,“好呀,我开大船,把什么岛都打下来并入大唐。” “这么有志气!”裹儿笑道。 荣娘哼哼了几声,伸手指点江山,道:“我看到的土地都是大唐的。” “唉哟,还这么霸道。”裹儿上了马,与荣娘并肩而行。 “走了,咱们回去。”荣娘忽然策马扬鞭,一身的红在翠色中浓烈如火。裹儿跟在她身后,脸上露出笑容。 二人没有回家,一起去了皇宫。荣娘去找韦淇说话,裹儿则到徽猷殿与重润说事。 由于湘灵离开,裹儿以公主府的名义发了招贤令,招纳有才学的女子入府做事,又请姊妹姑母等熟人推荐。 太平公主听了,将几个小娘子的名单亲自送来。裹儿出门迎接,大为高兴,“还是姑母想着我。” 太平公主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等你想起用人时再去培养就已经晚了。” 裹儿亲昵地扶着太平公主的手臂,道:“这不是有姑母在吗?” 太平公主事多,与裹儿说了一会子话,也没留下用饭就走了,倒像是给这几个小娘子背书来的。 裹儿做事效率奇高,立刻派人去请这些小娘子过来考较一番,皆中意。 她留下三个在公主府做事,又推荐了两人做女史。她又见武灵儿聪明伶俐,做事有章法,问了她的意见,便其与那两人一起进宫。 裹儿忙着新法的执行和水师等诸多事情,日子过得充实,也不觉时间流逝。 一日她忽然抬头看向窗外,却见银杏叶变黄,才知道秋天到了,又转过头吩咐人做事,心里忍不住想,下一次感慨时间流逝,说不定是窗外大雪漫天呢。 重润从晚上的清寒透体,感觉到夏日躁意的退去。秋夜无眠,他起身披了一件衣裳到外面散步。 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皎洁的银月,重润漫步在月光下,地上花树影子如藻荇般交错。 不知走到了哪里,一阵悠扬的琵琶声伴着水音传来。重润驻足聆听,待琵琶声停,他仍然回味着袅袅余音。 “前面是谁?”忽然一个虚张声势的女声传来。 重润扭头示意,一个小寺人走了出去,原是要他打发这个女子的,谁知这女子竟然跟着小寺人来到跟前。 “妾身武灵儿拜见陛下。”女子行了礼,道:“打搅陛下雅兴,罪该万死。” 重润笑着让她起来,道:“自家人何必见外。你深夜不睡,是遇到了什么委屈。” 武灵儿摇头,道:“今晚的月色如此好,忍不住在弹了自己新谱的曲子。” “原来如此。夜深露重,早些回去休息。”重润叮嘱了一声,自己带人回到殿内睡下。 但是武灵儿却睡不着了,脑海中不断浮现着陛下的容貌,和煦的笑容,超逸的风姿,让她忍不住心动。 外面的人早对陛下的后宫议论纷纷,有人说他要把皇位传给安乐公主所以没留下后裔,有人说他伤了身体,还有人说他不爱红妆爱蓝颜…… 可谁也没说陛下长得这么丰神秀逸啊,武灵儿捂着心口,感受那强有力的碰撞。 她长得好,家世好,聪明伶俐,且族中有几位显赫的公主,耳濡目染,对兄嫂选的人家挑挑拣拣,不愿意随便将此身托付了。 武灵儿先去了太平公主手下做事,又跟了安乐公主一段时间,原先是打算做个女官,将来像湘灵一样招赘。 武灵儿现在做的是宫中女官,辅佐太后处理宫务,往日都是下午过去汇报事情。 这几日她都是早早去了偶遇皇帝。喜欢是掩饰不住的,韦淇见武灵儿的目光黏在重润的身上,心中纠结。 她不想改变现状,但这样的想法对于重润是不是过于苛待了?韦淇愧疚极了,故而就这样纠结着。 身为当事人的重润早已司空见惯,本以为是小丫头的一时迷恋,但没想到她是越陷越深。 裹儿也知道了这件事,想了想一笑置之,只不要人外传此事。 又一次被武灵儿堵住,重润心中叹了一口气,在武灵儿湿漉漉的目光下挥退宫人。 “你有什么事情要与朕说?”重润缓缓道。 谁知武灵儿是个大胆的,也许是笃定没有男人会因为痴情女子表达爱意而怪罪她。 重润反射似的举起双手,尴尬不已,道:“你先松开再说,有什么委屈,我给你做主。” “谁给我受了委屈,就是陛下给我了委屈,我的五脏六腑受着痛苦的煎熬,但是陛下视而不见,任由我独自承受痛苦。”武灵儿哽咽的声音传来。 重润叹了一口气,推开武灵儿,道:“你……你回去休息一段时间再来。” 武灵儿任由泪水滚落到腮边,道:“不,我才不要走。陛下,我喜欢你,我要做你的女人。” 重润闻言,笑了一下,“这话说的孩子气,我的年龄能做你的父亲了。” 武灵儿听了一顿,呜呜咽咽哭着:“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然后握着帕子转身跑了。 重润无奈笑笑,然后带着宫人回到徽猷殿,叮嘱了一句不要将此事外传,就处理政事去了。 他本以为此事到此为止,只是这武灵儿不达目的不罢休,自从那日后,明目张胆地来徽猷殿送荷包香囊和羹汤点心。 第175章 这日,重润叫住武灵儿,挥退众人,让她坐下。 “你不要白费心思了。”重润明确拒绝道。 武灵儿振振有词:“我喜欢你,与你无关。” 重润有些头疼,这种与熊孩子交流的无力感又来了(他的外甥中有不少是熊孩子)。 他想了想,还是冷酷地说:“你给我造成了困扰。” 武灵儿听了,双手撑着桌案直起身子,连连摇头,道:“不是的,不是的。陛下,你不要自苦了。” 重润一听这话,又是好笑,又是无力,道:“朕是皇帝,自苦什么?” 武灵儿一顿,又理直气壮道:“你身为皇帝,本应有后宫三千佳丽,但现在后宫空无一人,不是自苦是什么。 我要成为你的妃子,你担心什么我都明白,我什么都不要,名分、子嗣,我只要你。” 这股热情让重润感到哭笑不得,他因而坚定地拒绝了武灵儿,道:“小娘子,人生的路很长,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你走吧。” “走?”武灵儿咬着唇泫然欲泣,看着那个温和儒雅的男子正冷冰冰说出这样的话来。 重润道:“走,离开皇宫。” “什么,你要撵我出宫?”武灵儿尖锐地叫起来。 重润点头道:“是,你困扰到朕了。”他有很多事情要做,而且又是供人看的猴子。 武灵儿又羞又气,满面通红,跺着脚,咬牙道:“我真是白瞎了眼睛看上你。”说罢,便气呼呼跑了。 重润只当她是小孩子脾气,又是自家亲戚,叫人进来,道:“你去给太后说一声,宽慰她几句,不要使人看低她。不看在亲戚的面上,就看在她年龄还小的份上。”宫人应了一声,飞也似的去了。 武灵儿回到住处,将衣服摔到包袱皮里,恨不得伏在榻上大哭一场,但她怎么会为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伤心呢。 正想着,忽然太后命人叫她。韦淇见了她,仔细打量一回,是个美貌热情的小娘子,可惜了…… 韦淇宽慰了她几句,又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使她去了致知院太平公主处。 武灵儿辛辛苦苦一两年,又是托人说好话,才进了安乐公主府,又去皇宫,如今一朝回到起点,回到家中几乎要哭死。 她阿娘忧心忡忡,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没有莫强求,你没有做皇后的命。” 武灵儿抬头,眼睛鼻子哭得通红,大声反驳道:“我就是喜欢他,啊啊啊,他怎么这么冷酷呢?” 武灵儿又伏在被褥上大哭,她阿娘叹了一声:“你……你哭出来也好。” “我以后要怎么办啊?”武灵儿哭道。 她阿娘忧心道:“等几年事情淡了,让你哥哥嫂子,再不济我求求太平公主,给你挑一个可心的人。” 武灵儿猛地起身,哽咽道:“谁说这个了,我的差事该怎么办啊?”致知院只教教小孩子,太平公主喜欢,她不喜欢。 第173章 李继植 我也算是对列祖列宗有交代了…… 武灵儿想了一晚上,打听到安乐公主回府,虽然羞愧难当又心虚不已,但还是来了,求安乐公主帮她谋个差使。 她知道安乐公主不会拒绝。 果然,她问出口,裹儿就好脾气地问她 :“你想去哪个部门?工部、户部、刑部,我都能举荐你进去先做个小吏。” “不,我不去这些部门,我想去广州市舶司。”武灵儿鼓起勇气道,虽然她不惧怕流言蜚语,但分心处理这些事却是麻烦。 陛下和公主重视百姓,且地方最容易出成 绩,到时以功升官,再回来面对那些长舌大臣,岂不痛快。 裹儿听到这里,倒对武灵儿高看一眼,再次确认了一遍:“那广州是岭南之地,风俗殊异,气候酷热,你真的要去哪里?” 武灵儿坚定道:“我要去,请公主成全。”武灵儿不知道安乐公主什么打算,但湘灵是安乐公主的心腹,她去的地方一定是重要的地方。 裹儿道:“好,我答应了,回去准备一下,过两日就出发,到时候湘灵安排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武灵儿顿时喜笑颜开,道:“多谢公主殿下。” “去吧。”裹儿笑道。武灵儿告辞离去,浑身轻松,回到家中和母亲一说,得了一通埋怨和满腔担忧。 武灵儿心悦皇帝一事就如秋日的一朵瑰丽的花,绽放之后,又悄然凋谢,当事人之一南仕广州。 大唐如今国力强盛,后突厥灭亡,其部落相继归附,安西朔方虽有小规模战乱,但很快平定,百姓安居乐业,盛世之相已显。 只是姚崇这位宰相却没有多长时间了。临终之际,回顾往事感慨万千,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 先帝和陛下对他信重,将国库托付给他,委以重任,不曾猜疑半分。如今他就要死了,见到陛下,也算没辜负他的所托吧…… 先帝弥留之际最担忧的是兄妹骨肉相残,他生前陛下和公主关系融洽,死后就不是他操心的事情了。现在压力给到了宋璟,这人是他的朋友、同僚和知己,也是他的对手。 谁能想到执掌用人之权的官员竟然连任十多年,他和自己一样受到先帝一家的信重。 朝中能有这样待遇的,只有他们两人而已。 重润和裹儿都在姚崇病重之际过来探望,姚崇看着一双如日月般的兄妹,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人心都是肉做的,这对兄妹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心胸宽广,仁政爱民,勤奋节俭,一直是姚崇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模板。 先帝是个有福之人啊,姚崇又一次感慨。 “我去之后,望陛下和公主以大唐江山社稷为重。”这是姚崇对皇帝和公主的遗言。 姚崇离去后,重润和裹儿都难过不已,一时难以适应,决定将姚崇陪葬桥陵。当然,桥陵除了姚崇,还有数个有功于社稷的大臣,如张仁愿、郭元振、解琬、韦安石等人。 虽然陪葬皇陵是一件极其风光的事情,但是陪葬的是中宗陛下……反正众人的心中微妙至极,就好比诸葛亮死后陪葬在刘阿斗身边。 精明能干的户部侍郎宇文融继姚崇之后成为新的户部尚书,秉承姚崇遗志,继续主持税法改革,减轻百姓负担,抑制土地兼并,各地设置常平仓,平稳物价。 一眨眼四年的时光倏忽而过,与裹儿分别许久的植儿回来了。这四年中,一开始众人以为安乐公主的儿子在宫中做侍卫,但后来一直没见人,才有消息传出来,他被安乐公主外放出去。 皇帝无子,而安乐公主之心,世人皆知。她的一双儿女自然也为世人瞩目。 可惜众人一不留神,武继植悄然消失,等他回来,凭借军功成为一名正六品的昭武校尉。 众人才知他的去处。原来四年前,武继植隐姓埋名,去了军中历练,立下战功,升为校尉。 裹儿仔细打量他一回,只见他双目炯炯,白皙的肌肤被风沙吹得粗糙黝黑,整个人如同蓄势待发的雪豹。 她心中大为欣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回来了。” “回来了。”植儿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外面辛苦了。”裹儿心中充满了自豪。 “儿子不孝,让阿娘担忧了。”植儿道。拜见过母亲,他又去见了父亲、舅舅和阿婆。 重润看到他这般糙汉模样,惊得起身,围着他转圈打量,拍拍他的后背,捏了捏他的肩膀,十分不解道:“你怎么长成这样?”分明是他理想的模样。 “俗话说,外甥像舅,说不定我要是出去了,也会变成这个样子。”重润唏嘘中带着羡慕。 这弄得植儿尴尬不已,道:“陛下,我……就是在外面天天训练,吃得多。” 重润闻言顿时笑起来,拉着他的手,让其坐在身边,问起他这些年的经历来,又念叨了一句:“你母亲真能狠下心啊。” 对于最后一句,植儿只是讪笑略过,刚要说话,就听宫人禀告说,太后过来了。 二人忙起身相迎,韦淇扶着宫人进来,也不理会重润,只上前双手摩挲着植儿的脸,眼睛都红了,道:“回来了,回来了啊。” 植儿见到阿婆布满皱纹的脸,一时愣住了,又忍不住心酸起来,叫道:“阿婆……” 裹儿的一双儿女几乎是在宫中长大,是小一辈中与韦淇最亲近的孩子。 重润和植儿一左一右搀扶韦淇坐下,叙过别离之情,韦淇骂了几声裹儿,道:“这么小的孩子,她怎么忍心放出去呢?” 植儿不好说什么,重润掩口而笑,见韦淇看来,笑嘻嘻道:“许是怕你骂她,今天就没敢过来。” 韦淇重重哼了一声,又拉着植儿问长问短。植儿一一回答,又将这些年的经历拣了些说给韦淇。 “哥舒翰是个好的,我要重重赏他。”韦淇赞赏道:“他先受你阿娘推荐,后在你阿翁身边担任千牛卫。过了两年,你阿翁说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就把人外放西域去了,果然是个忠臣猛将。” 第176章 裹儿放植儿去西域,并非放手不管,而是托哥舒翰照顾培养。哥舒翰提心吊胆四年,终于将人平安送走。 哥舒翰不知道的是,他的调令也下来了,被朝廷调往朔方,而他的父亲哥舒道元升为安西副都护。 待植儿说完,韦淇和重润感慨叹息,道:“咱家出了个将才。” 植儿听完,羞赧道:“我哪有那么好?比我强的人有很多。”西域真是人才辈出,植儿在那里结识了不少青年小将。 韦淇忽然说了一句,道:“对了,植儿年纪也大了,千万不要学你这个舅舅,我选了几家淑女,你看重哪个,咱们就定哪个。” 一句话说得植儿满脸红胀,这逗得重润哈哈大笑。 韦淇给了重润一巴掌,对植儿道:“终身大事,你好好想想。” 植儿垂着头不说话,重润笑道:“先不说这个,该用膳了。” 重润命人传膳,片刻后宫人提着食盒进来摆膳。韦淇心疼植儿在外面吃苦,案上觉得好吃的,都叫人送去,而自己则欣慰地看着他吃。 “人壮了,胃口也好了。你多学学,不要老不出徽猷殿。”韦淇的最后一句是对重润说的。重润连连称是,不敢反驳半句,趁她不注意,还朝植儿做鬼脸。 膳毕,韦淇知他们舅甥有事商议,便起身回去午歇。重润见春光明媚,惠风和煦,遂带着植儿坐船游湖。 “怎么了?”重润见植儿扶住额头问。 植儿无奈笑笑:“猛地坐船,有些头晕。” 重润看到不远处岛上的宫殿,道:“划到那边,咱们上岸观赏湖光山色。你要多习惯习惯。” 不一会儿,舅甥弃船上岸,来到向阳的一处凉亭,亭外海棠烂漫。 亭边设着两个风炉,一炉烧水煮茶,一炉烫酒。重润挥退宫人,植儿忙端水泡茶。 “你今年多大了?”重润忽然问。 植儿回道:“二十三了。” 重润点头,道:“岁月催人老啊,也该想想以后了。”他比植儿大了整整二十岁。 植儿闻言看去,却见这位舅舅根本不显老,面如冠玉,儒雅温和,风度翩翩。 “舅舅正值当年,怎么能说老呢?”植儿道。 重润摇头,笑道:“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你回来了,就去羽林军做果毅都尉。这些年羽林军大部分从边地抽调,你按例也能调一些自己的熟人来。” 植儿听了,惊疑不定地抬头,连呼吸都停了一滞,重润见状,只是抱怨了一句,“大惊小怪,这点魄力都没有,白让你去战场了。” 当初让植儿去战场,也有重润的意思。身为玄武门的胜利者,他们知道政变靠的是军队,也不须多,三五百人就能成,故而一直把北军牢牢抓在手中。 植儿既心虚,又羞愧,不敢抬头看舅舅。重润见状,哈哈大笑起来道:“你想什么呢?” 植儿吃惊地抬起头,只见重润豪气道:“当然是我们和别人斗。” “我们……”植儿不解地重复道,不应该是她阿娘兵变,夺了舅舅的皇位吗? 重润用手敲着桌案,仿佛在敲外甥的榆木脑袋,道:“你不会以为我立你母亲为储,没有人反对吧。” “啊……”植儿怔愣地叫着。 重润道:“立你母亲为储君成为皇帝,是先帝、太 后和我共同的心愿,你难道不知道这个?” 重润伸手拍了拍植儿的肩膀,道:“我当皇帝,裹儿做事始终掣肘,不能长久。我也想看看我妹妹当皇帝是什么样子,想看看她会把国家治理成什么样子。” 重润现在还尚年轻,过几年,立储就会成为朝廷各派关注的重点,也很有可能成为大唐内耗的起点,故而要早做打算。 植儿震惊得不能言语,只道:“舅舅我……” 重润还有心情开了玩笑,“你又不在水里,救救你做什么。 我妹妹目光长远,税法改革、唐律改革、还有军队改革,哪一样不利国利民,延大唐国祚?推她当皇帝,我也算是对列祖列宗有交代了。” 重润说着,脸上流露出老怀欣慰的神情,这让植儿哭笑不得。 “舅舅,我知道了。”植儿深吸一口气,一脸斗志昂扬。 重润道:“你以后就从母姓,姓李,李继植。” 植儿,不,现在应称为李继植,郑重行礼道:“是,舅舅。” 重润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道:“这才是我李家的好儿郎,不扭扭捏捏。” 植儿一个趔趄,喃喃道:“舅舅,你手劲也太大了。” 重润瞥了他一眼,道:“以后还有更重的东西等着你们呢。” 裹儿比他对大唐百姓更有责任心,比他更勤政,比他更有见识,也比他更有魄力去整治大唐弊病,而且她的一双儿女都不是凡庸之辈,这足以让他将大唐社稷这副重担转交裹儿一脉。 第174章 祝福 宋公,你应该祝福我 植儿回去后,将与舅舅的谈话说给裹儿,裹儿并不以为奇,说起另外一事:“你要成亲了。” 植儿想了一想,道:“全凭阿娘和舅舅做主。”他没有喜欢的人,短时间也选不出什么来。 裹儿虽然应了,但心下想着还是要安排他和几个女孩见一面,选出个中意的。 植儿忽然又问:“妹妹要成亲吗?” 裹儿笑了一下,摇头道:“她的婚姻,自己做主。” 裹儿往日细想一些事情,会感到一阵蚍蜉撼树的无力。她力主给植儿联姻,是因为她潜意识认识到,联姻能为植儿带来助力,但是联姻带给荣娘的却是桎梏。 一旦荣娘成亲,不仅裹儿自己,连天下也会怀疑若是荣娘掌握了权力,会不会被人(夫婿)窃取。当然,她的夫婿必定会做此事的,因为那可是皇位啊。 就如裹儿,她逼死公公武三思,与驸马反目,豢养情人,两个孩子几乎在宫中长大,就这样还有很多人认为她是武家人,而非李家人。 裹儿必须要与武家斩断关联,证明她只是利用武家,而非受制于武家。这还是在武家出过皇帝(武曌)以及曾有人争储的基础上。 这个世界潜移默化地将男性培养得野心勃勃,将女性驯服得乖巧温顺,而这几乎成为二者的本能。 千百年来,这些由男子制定的规则如同降临在众生身上的黑夜,不断催眠着男男女女,男人在广袤的社会中厮杀争夺资源,女人被看不见的手挤压在男人的身下,抢着吃从男人指缝间掉落的渣滓。 即使再清醒的男人在利己的顺境中,也将会被黑夜侵蚀,成为受益者和加害者。。 女子也会被黑夜催眠,服从规则,但是被挤压生存空间的切肤之痛让一部分人去怀疑,去反思,去批判,去挣脱。 想毕,裹儿内心喃喃叫了一声:“女王,我的孩子,我意志的继承者。” 母子说了一会子话,便散了去。裹儿叫来荣娘,将刚才的感慨说了一番。 荣娘握着拳头,眉眼锋锐,斗志昂扬,道:“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曾被愚公所移。” 裹儿深吸一口气,羡慕她一往无前的勇气和豪情,在见识到敌人强大后,她有时不免感到悲观。 “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1”裹儿说着说着自己笑了:“我道不孤,后继有人,怕什么。” 荣娘重重点头,二人相视一笑,裹儿感到身上一阵轻松,又想起对荣娘的安排来。 “你阿兄去西域,一来是让他知民间疾苦,二来是掌握军权。我原本打算送你去广州市舶司和水师,扬帆远航,扬大唐国威。还有就是我的私心,万一将来形势有变,留下你一条血脉。”裹儿娓娓道来。 荣娘想了想,然后道:“好。市舶司和水师都是相对新生的领域,秩序未全,我去了后,反而能事半功倍,以最少的精力获得最大的成果,比去西域朔方安东等地方好多了。” 裹儿道:“你明白了,我就不多说了。你什么时候走?” 荣娘道:“知道我嫂子是谁后再走也不迟。” 过了几日,荣娘的嫂子就确定下来了:杨宪,出自弘农杨氏观王房,父兄官职不显,但观王一脉出了三位宰相,长宁公主的驸马也出自这一房。 从唐初开始,李家、武家、杨家、韦家,四家遍结姻亲。植儿的妻子出自杨家也就不意外了。 杨宪本名杨娴,后来自己改名宪,与植儿同龄,曾在致知院上学,十三岁毕业后,回到家中继续读书,才名远扬,两名进宫的女官有一名就是她。 植儿和杨宪互相看重知根知底的情谊和对方的才干,还有家世,所以这婚事才顺利成了。 杨家自然乐意至极,从武曌掌权到中宗,他们被当做外戚重用,但是从中宗朝开始,韦家慢慢取代了杨家的地位,也像杨家一样出了三位宰相,驸马数人。 第177章 二人的婚期定在次年正月,但荣娘等不了这么久,她也如兄长一样,悄悄离开神都,前往那未知的大海,搏击风浪去了。 温室里养不出绚烂的花。他们二人将来的处境或许比自己更艰难,所以更需要磨砺出勇气、毅力和恒心。 她放心地将儿子放入羽林军中,若他没本事收服羽林军,但以后的事情或许就没有以后了。 裹儿在朝中二十多年的经营慢慢显露出来,她培植了自己的力量。对于朝中重臣,裹儿不需要别人跟从她,只要他们保持沉默即可。 户部尚书宇文融是她亲手提拔的官员,刑部侍郎韩休是她推荐的,工部是她的自留地,只有吏部尚书宋璟这位老臣有些风险,不过这没关系,裹儿已经想好了对策。 景龙九年正月,植儿和杨宪成亲。 三月,广州都督张说调往北庭都护府担任北庭都护。 八月吏部尚书兼宰相宋璟因性情耿直,招人怨恨,屡被弹劾,被外放贬为广州都督;,广州都督府司马张九龄调任泉州刺史,兼任泉州市舶使 神都郊外的别离亭边,裹儿骑马由众侍卫簇拥着追上两袖清风的宋璟。 杨柳依依,裹儿相信宋璟的才华和操守,但怀疑他会不会为人鼓动,成为捅向自己的一把刀,就像当年的张柬之对则天 皇帝一样。 “宋公……”裹儿对上宋璟洞悉一切的目光,忽然笑了,叉手道:“此行保重。” 宋璟沉默半响,看着裹儿的眼睛,道:“公主,一直像现在不好吗?”公主摄政,辅佐皇帝兄长,甚至他默认皇帝去后,由公主继续辅佐皇帝侄子。 裹儿听了,没有愤怒和不甘,道:“我是太宗皇帝的曾孙、则天皇帝的孙女,身体里流淌着他们的血液。 高祖皇帝曾以神都许太宗,与隐太子分陕而治,太宗皇帝没有止步。则天皇帝监国摄政,囚禁睿宗,但她也没有停下称帝的步伐。 宋公,这无关于性别,而只关于一颗心。” 宋璟听了,半响道:“你这样会让大唐陷入内乱啊。” 裹儿闻言大笑起来,“自李唐立国以来,除了阿兄,哪个皇帝的即位没有经历过动乱?玄武门之变、废太子承乾谋反、武周革命、神龙政变,历历在目。” 宋璟哑口无言,沉默不语。 裹儿又道:“宋公,有一人十四岁入朝做事,从地方到中央,勤勤恳恳,以民为本,至今已有二十七年;有一人年龄不知,性情不知,才干不知。你觉得哪个更适合当皇帝?” 宋璟张了张嘴,他明白前一人就是安乐公主她自己。 裹儿又道:“宋公,我的一双儿女你也见过,植儿稳重机敏,荣娘胆大心细,均是璞玉。 宋公,你该祝福我。让大唐国强民富,是我此生的梦想。我梦想有一天,生活在这片土地的百姓真正体会到大唐给予他们的安全感: 水旱蝗震了,朝廷调拨人力和粮食帮助他们重建家园,渡过难关,不必沦为奴婢; 普通百姓不会为租税逼得卖儿鬻女,不会被徭役消磨去性命,他们有田耕,有饭吃,有衣穿,有书读; 奴婢部曲,大唐不会将他们视作畜产,只会将他们当做普普通通的人,殚精竭虑地提高他们的地位,保障他们的生命安全; 打仗残疾的将士,朝廷给他发抚恤金,给他找营生的活计,不必使保卫家园的英雄冻毙雪中; 有才能的将士和有才干的官员得到奖赏和提拔,不肖的官员得到处罚和罢黜。 宋公,你应该祝福我,我必将与太宗皇帝一样,用一辈子的时间和精力战战兢兢做个好皇帝,洗去所谓登位的不正当性。我要让青史因为性别为女使出吃奶的劲儿抹黑我,也抹不去我的功绩。” 宋璟定定看着这位光芒四耀的公主,眼睛慢慢湿润了,安乐公主的梦想又何尝不是他的梦想? 他是安乐公主一力推荐的,这些年他得罪了很多人,但都被公主挡下了。一个正直的人当不了长久的官,除非他的君主信任他,护着他。 然而这些宋璟都有了,他的君主只缺了性别一样东西。 “我这辈子会一直盯着公主,即便死了,我也会继续盯着公主。”宋璟的喉咙发涩。 “欢迎之至。”裹儿并没有被吓住,道:“我连太宗盯着我都不怕,还怕你不成?” “那公主怕什么?”宋璟忽然问。 裹儿听了,叹息道:“我大概最怕大唐的百姓被世道、被天灾、被人祸……碾为齑粉。” 第175章 落子无悔 我要以最小的代价翦除腐枝败…… 最近以来,神都气氛诡异,众人间的谈话仿佛加了暗语。 “你觉得那个……”神都人各个化为谜语人,这人以手指着天道:“他是什么意思?” 这人对面的那人却以手指地,道:“就是这个意思。你觉得她怎么样?” 这人想了一想,不自觉点头道:“也行……算了,这和我们什么相关,喝酒喝酒。” 那人嗤笑一声:“我看你是被惯坏了,岂止也行,是很行!你回去问问老一辈人,现在是什么日子,过去是什么日子。” 这人凑上来,疑惑了一声,道:“哈?” 那人不耐烦挥手道:“你回去问问自己就明白了。”政治清明、轻徭薄赋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治世。 这样的情形发生在每个角落,有人焦虑,有人赞同,有人事不关己,还有人蠢蠢欲动。 这日,消失许久的武朵儿以幕离遮面回到公主府,面见裹儿,不知说了什么事情,然后又消失了。 裹儿在重润的放任和配合下,频繁地调动人事,就好像以天地为棋盘,不断在里面落子。 韦淇担忧的这一刻终于快要来了,但她保持着沉默,默默地祈祷着一双儿女能够保全。 她此刻没有立场,直到输赢定了那一刻,她的立场偏向于落败的孩子。 所有都知道安乐公主想要称帝,但只要没挑破,众人都能当这一切没发生。 皇帝逐渐减少了接见大臣的次数,而安乐公主慢慢掌控朝堂,将所有反对她的声音清洗出去。 上一次女子称帝在三十多年前,谶言纷纭,酷吏肆行,而这一次只有紧张的气氛和难以诉诸于口的躁动。 李重福以强占民田的罪名,贬为郡王,幽禁王府严加看管。其他二位在外的亲王李重茂李重俊也被皇帝派兵严加监管,而诸位公主纷纷闭门谢客。 风声鹤唳。 昏暗的屋子里,几人低声说话,皆神情紧绷,仿佛心跳声和呼吸声就在耳边萦绕。 “安乐公主乃武家妇,她若为帝,这天下不就是姓武了吗?当年我阿耶手握南衙军权,为了大唐江山社稷的稳固,辅佐先帝登位。 然而现在呢,你们看看朝中就是安乐公主的一言堂,若任由她称帝,我李唐江山倾覆不在,我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阿耶…… 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岂可受制于一女子?”李隆基说到气愤处,捶着桌案道。 众人道:“王爷所言甚是,可是她羽翼已成,为之奈何?再者,陛下年轻,与安乐公主兄妹情深,又岂能愿意?” 李隆基气得颤抖:“那李裹儿做了什么事,刻薄寡恩,冷血无情,世家无不怨她,只因她势大,才不得不闭上口。 陛下……唉,他糊涂啊,他丢了江山社稷,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那些在神龙政变中死去的将士?” 一人叹道:“陛下原是好的,只是被兄妹之情迷住眼睛,可安乐公主一死……陛下那里……” 李隆基冷声道:“任何人都要为自己的过错负责,我们做的就是像五王那样拨乱反正。” 众人的兴致一下子高昂起来,纷纷赞同道:“是。”从武周革命到神龙政变,天子不过是数十骑拥立而已。 …… 李隆基此刻感谢朝廷没有将他外放,他在神都结识不少人,有的是世家子弟,有的是宗室子弟,有的是宦官小吏,有的是豪侠儿,有的是市井无赖……皆有义气豪情。 这次政变并不简单,幸好安乐公主为他提前做了一些事,将先帝的三子不仅打发得远远的,还看得牢牢的。 安乐公主必须即刻死,而在事成之后,陛下也要死。李隆基冥思苦想,可总找不到下手的地方,安乐公主最近上下值都百骑前呼后拥,而公主府的护卫有上千人,实力远超过李隆基。 陛下更不用说了,高居深宫。他现在虽然不大管事,但一没立皇太妹,二没说过传位于安乐公主,众人也一时不好将矛头对准他。 但很快好消息传来了,安乐公主并没有一味求稳地做皇太妹,她想要兵变称帝。 *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重润十分不解,他手里抓着棋子,盯着棋盘道。 裹儿坐在他对面,手里拈了一颗棋子,随口道:“还不是为了阿兄你?” 第178章 “我?”重润惊得抬起头,无奈笑笑道:“这干我什么事情?” 裹儿道:“证明你是被迫的,以后祖宗们打你骂你,就全推到我身上,与你无关。” 重润无奈笑了,填了一颗白棋,道:“落子无悔。” 裹儿想了想道:“我要以最小的代价翦除腐枝败叶。” 重润提醒道:“小心玩脱了,没了命。” 裹儿道:“几年前我会这么担忧,但现在不会了。即便我败了,还有完美无缺的你,以后就全交给你了,记得为我报仇。” 重润手顿了一下,摇头道:“下棋,下棋,落子无悔,落子无悔。” “啪”一声,一枚黑棋落下,“落子无悔。”裹儿坚定地重复道。 二人没有在意输赢,下了几盘,命人收了棋盘。裹儿忽然问:“那个东西,你用着怎么样?” 重润眼睛一亮,竖起大拇指道:“很好,我很喜欢。” 裹儿笑得灿烂,道:“那就好。我若输了,全靠你了。” “你放心,有阿兄在。”重润郑重地承诺道。 裹儿看向窗外,只见叶子又黄了,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啊。” 重润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跟着感慨道:“是啊,现在是景龙十年了。在我眼中,你昨天还是那个玉雪可爱命令我教你写字的小女娘,今天就是顶天立地的大女子了。” 裹儿听了,看着重润,唤了一声:“阿兄。” “咱们一辈子是兄妹。”重润笑着上前,伸手揩去裹儿脸上的踌躇。 裹儿笑了一下,道:“九月初一是个好日子。” “秋高气爽,确实是个好日子。”重润赞同道。裹儿又说了一会子话,就告辞离去。 待她走后,重润没有叫人进来,而是坐在一面铜镜前,抚摸着脖颈,即便年过四十,但他丝毫没有显老,权势和优渥的生活培育了他翩然绝世的风姿。 “真是一颗好头颅。”重润发出了与某个皇帝亲戚相似的赞叹。 镜中的人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从容得就好像不是他李重润似的。 相比于出生在流放路上的裹儿和几个不知事的妹妹,那时重润和他的父亲一样惶恐无助。 被流放时,他已经三岁了,虽记不得事,但他记得被封为太子的激动和喜悦,忘不掉被赶出皇宫的无助和恐慌…… 房州的幽禁岁月,少年的重润眼睁睁看着父亲被吓得要投缳自尽,岂能不害怕?隐太子和齐王的男嗣被屠戮一空。 “阿兄,教我写字。” “阿兄,教我骑马。” “阿兄,给我改文章。” “阿兄,阿耶又来了……真是拿他没办法,我说过多少次了,咱们一家会大富大贵平安终老的……算了,算了,我去劝劝他。” …… 在那段黯淡无光的岁月,妹妹是唯一的亮色,以一种笃定却又自然的姿态告诉他,没事的,一切都会没事的,如春风般抚慰那颗惶恐不安的心。 重润那时就想,如果他有能力了,妹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什么也不用顾忌。 可是后来啊,他没有帮上妹妹,却先被妹妹救了一条命。 重润伸手拂上镜中的自己,却留下一道道指印,镜中人越发模糊起来。 他坐着出神半响,才叫人进来,命他们把镜子擦干净,自己则去处理公务了。 第176章 谋反 你为什么兜了这么大圈子杀李隆基…… “来了,来了!” 洛水上,一条小船靠近画舫,搭了板子,船上的小贩挎着一篮秋梨进了画舫。 画舫外间垂着纱幔,窈窕的女子正在舞柘枝,琵琶伴着优美的歌喉如绮霞落在碧波荡漾的洛水上。 小贩穿过舞女歌姬,进了内室,只见密不透风的室内坐着几人。一见他进来,忙问:“有消息了吗?” 小贩未及放下篮子,气喘吁吁道:“有新消息。” “快说快说。”众人催道。 正中坐着的人就是李隆基,他道:“不要催,让毛仲放下篮子,喝杯茶慢慢说。” 小贩正是李隆基信任的仆从王毛仲,他向来与北衙军的一些军官相交莫逆。 王毛仲放下篮子,凑近道:“万骑的果毅都尉葛福顺说,八月三十晚上的调动有些不正常,本来该他们当值,但是却换成了武家那小子。” 李隆基闻言,沉吟良久,道:“八月三十吗?这消息是真的?” 王毛仲点头道:“不仅葛福顺,连陈玄礼所属的那部万骑也被调开了,与他换岗的是武家外孙裴敏。” 李隆基低头思考,他的妻兄王守一急道:“一定是八月三十了,安乐公主府的仆从从西市定了数十只羊约定在三十日宰杀。王爷,你还在犹豫什么?” 李隆基觉得现状十分棘手,安乐公主有党羽吗?有,她的党羽是她的儿子还有几个娘们,除了李继植,其他人根本无关紧要,但是李继植深得皇帝喜爱,常居宫中,最近更是没有出过宫。 进宫杀李继植,相当于进宫杀陛下,难以上青天。李重润当了几年监国,十年皇帝,积累起了威望,只要他发话,只怕士兵当场倒戈。 政事堂的相公们虽与安乐公主交好,但并非依附她,而且与睿宗和李隆基极少有交情,唯二交情好且有威望的老臣,宋璟调到广州,张说调往北庭,一个在天南,一个在地北,无济于事。 杀安乐公主成功性不高,但引发皇帝和太后报复的可能性极大。 李隆基左右为难,深觉现在不是发动政变的好时候,犹豫道:“要不我们再等等?” “等?等什么,等安乐公主称帝?当年则天皇帝称帝时,徐敬业和越王李贞都发生过叛乱,但旋即平定。时不我待,安乐公主要发生叛乱,谋求帝位,焉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李隆基的好友姜皎道。 李隆基道:“李裹儿到底要做什么?”若他是李裹儿,必定要走正常的路径,先成为皇太妹,然后“劝”李重润退位,自己登上皇位。 “或许因为她和陛下都未下定决心吧。”高力士猜测了一句。 李隆基看向他,高力士道:“安乐公主只比陛下小了三岁,他们都不年轻了,再过两年,群臣必将请陛下册立储君,那时又是异常纷争,不如现在快刀斩乱麻。”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王毛仲道:“以后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时间拉得越长对安乐公主越有利,但对李隆基却利大于弊,朝廷一直将万骑飞骑的将士外放,指不定明天就轮到葛福顺和陈玄礼了。 若是葛福顺和陈玄礼一去,好不容易经营来的局面就轰然倒塌。 “我们该怎么做?”姜皎道。 李隆基道:“明日晚上把葛福顺和陈玄礼一起叫来,商议要事。” 王守一脸上一喜,道:“王爷,你下定决心了?” 李隆基道:“当年太宗皇帝发动玄武门事变时,曾要掷签,掷签以决不疑,现在疑惑已决,咱们就要商议如何行事。” “确实如此,王爷果类太宗。”众人纷纷道。 植儿向来听母亲的,母亲让他如何调动将士,他就如何调动,只是心中难免有疑惑和担忧。 他站在玄武门上,吹着深秋的风,仰望漫天繁星,不由得想起自己与杨宪临别之前的场景。 那日植儿才从母亲处回来,得了最近几个月不要回家的指令。杨宪指挥人给他收拾衣物,见植儿进来,挥手打发侍女下去。 “你知道了,”植儿进来说:“阿娘叫我这几个月不要回家。” 杨宪点头,说:“殿下是为了你好,如今殿下出入都要带足了侍卫。你看看还差些什么。” 植儿走过去向榻上看了一眼,颔首道:“你收拾得很妥当。” 杨宪上前搬着植儿的脖颈,靠在他胸膛上,说:“我心里不踏实,你千万保重。” 杨宪不知皇帝的态度,平日只听说皇帝与安乐公主兄妹情深,又将夫婿和小姑视为己出,但是涉及到皇权呢? 她不知道这份情是真是假,这份情能不能压过皇权,故而心中对继植十分担忧。万一陛下反悔,继植就是羊入虎口。 植儿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道:“你在家中多加留意。”他顿了顿,又道:“你选了我,后悔吗?” 杨宪嗤地一声笑了,“不后悔,我知道你们要做什么,全天下的人也知道你们要做什么。” 植儿无奈笑笑,道:“原来如此,难为你了。” 杨宪道:“万事有殿下在呢,你要千万小心。” 从那日起,植儿就来到宫中,只是面对舅舅时,心虚和愧疚交织,不敢直面舅舅的目光。 时间越来越临近,植儿感到周围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几位同僚好友盯着他的目光闪烁着躁动,则天皇帝都能当皇帝了,安乐公主为什么不能当皇帝? 安乐公主当了皇帝,李继植就是皇太子,而他们就拥有了从龙之功,将来出将入相,大展宏图,名留青史。 第179章 目光交错间,众人的想法不言自明,对此植儿只是绷着脸,心里却道:“且不说成与不成,即便成了,还有个更得母亲真传的妹妹呢。” 甲胄上的寒光拨弄着众人的心弦,时间越来越近了,但是皇帝除了同意各种调令外,其他的根本没有什么异常,依旧对植儿十宠信。 李隆基次日 秘密接见葛福顺和陈玄礼,商议之后,还是决定趁着安乐公主与陛下两败俱伤之际,坐收渔翁之利,若二人还活着,再趁乱杀二人,伪装成兄妹自相残杀。 “皇帝难道不闻不问坐视安乐公主势大?”李隆基怀着一丝疑问问道。 葛福顺道:“深宫之事,我们不了解,但人之长情,陛下虽然愿意将皇位传给安乐公主,但是不是现在,然而安乐公主势力越来越大,只怕等不了了。” 陈玄礼也附和道:“若非王爷时时关注,谁能料到安乐公主在权势一手遮天之后,还要发动政变。” 两人的话语打消了李隆基的疑惑,政变这事讲究时不我待以及当机立断,错过机会悔之不及。 公主府中,裹儿放下茶盏,笑着对万叶涛道:“时间到了。” 万叶涛感慨了一句:“是呀,就用他们的血为我们扫清道路。” 八月二十九,有人告发临淄王李隆基勾结羽林军果毅都尉葛福顺、陈玄礼等人谋反。 重润立刻下令抓拿相关人等,着命户部尚书宇文融和刑部尚书 韩休审理此案。 李隆基等人仓促间全部被抓获,无一幸免。李隆基被抓住时错愕不已,然后是恐惧和颤栗。 皇宫里,重润看着裹儿送来的名单,松了一口气,道:“这是老天要收他啊。”说罢,他幽幽看了一眼裹儿,道:“我还以为你真要政变呢?” 裹儿笑了一下,摇头道:“我为什么要政变?我想要名正言顺地当上皇帝。”这样比政变更有意义,更具有效法性。 重润一顿,颇带几分幽怨道:“我还以为你为了我好给列祖列宗有交代,会选择政变的。” 裹儿脸上闪过疑惑的表情,道:“可是这样会显得你无能,我不想让我的阿兄成为这样的人。” 重润无奈笑了一下,道:“算了,唯有功业长存,我这几年做得像模像样,又给国家选个好继承人,此生无憾了。对了,李隆基交给你处理了。” 裹儿点头道:“好。” 重润好奇道:“你为什么兜了这么大圈子杀李隆基?” 裹儿想了一想,认真道:“这是两件事,第一是不能因梦杀人,第二是李隆基犯了谋反之罪,所以才该死。” 重润听出了差别,又仿佛觉得没什么差别,不过这些以后都要交给裹儿她自己考虑了,故而叮嘱道:“不要心慈手软,留下祸患。”裹儿应了。 这次是谋反,谁也救不了李隆基。裹儿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给别人解惑,尤其这人是李隆基时。 裹儿正如其言,她想过通过政变上位,但她更想要的是程序上的正当性和合法性,以便为后人效仿,而不是使后来人警惕和戒备。 第177章 皇太妹 皇天不负有心人,殿下得偿所愿…… 宋王李成器听到这个晴天霹雳,双腿一软,几乎倒了下去,喃喃道:“我就知道三郎这个性子会惹出大事的。” 说话间,李隆范和李隆业兄弟脸色苍白地上门来商议如何救三郎。李成器挥退下人,逼问两个弟弟:“这个事情你们参与了没有?” 两人连忙摇头,纷纷道:“我们听阿耶的话,平日也不交结朝臣,只吃酒赏乐。三郎……唉呀……大兄,这该如何是好啊?” 李成器摇头道:“我也不知啊,谋反乃是大罪,你们立马回去,闭门谢客,三郎的事情,你们不用管,我来说。” 李成器几兄弟的关系素来亲厚,突闻三郎谋反,一时难以相信,又追问了一句:“这是真的吗?” 李成器在弟弟们期待的目光中,缓缓点头,道:“千真万确,三郎的胆子太大了啊。你们回去吧,免得受连累。” “我们岂会怕连累,三郎的命要紧啊。”李隆范闻言立刻道。 李成器苦着脸,道:“自古以来谋反者能有几人保全?三郎……你们要紧。” 李成器三催四催,李隆范和李隆业才回到家中。李成器素手无措,只能上书请罪,试探陛下和公主的态度,又暗暗使人拿府中至宝托太平公主求情。 太平公主接下宝物,转头找到裹儿,说明来意。裹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你要为李隆基求情?” 太平公主抿着茶,道:“陛下又不是李隆基的爹,我也没这么大的脸。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把话带到了。对了,我那不孝子你怎么处理?” 薛崇简与李隆基关系亲密,不过这两年外放到地方,因而没有掺和李隆基谋反一案。 裹儿反问:“与他有什么关系?” 太平公主长叹一声,道:“算了,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我是管不了他了。” 两人说了一会子话,太平公主告辞离去,裹儿送她出门。 过了几日,李隆基谋反案审理完,判决下来了,李隆基等主谋皆叛斩首,李隆基一家被废为庶人流放黔州,其他人家或流放或没为官奴。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处罚,其他与李隆基有关联的人,虽未参与谋反,但都明升暗降,外放地方。 李隆基处决那日,裹儿没有去看,只是听说李隆基在去法场的路上破口大骂安乐公主牝鸡司晨,哭睿宗皇帝,笑大唐将移鼎……种种癫狂之状,不一而足。 神都紧张的气氛尚未散去,重润以膝下无子,下诏让五品以上的官员举荐堪为储君的宗室子弟。 这份诏书是在大朝会上直接宣布的,朝臣听到后一下子都蒙了,继而窃窃私语。 散了朝会,裹儿肃着脸回到值房,继续处理公务,大唐疆域广阔,更需要用精力经营。 诏书宣召全国,李重俊听到后,心中一动,望向妻子杨芸儿,眼睛里都是蠢蠢欲动。 杨芸儿立刻反驳道:“你想都不能想,那是太后一脉的儿女在做戏呢。咱们什么身份,胡乱牵扯进去,临淄王就是你的下场。” 李重俊听了,泄气道:“唉,那可是皇位啊。” 杨芸儿道:“现在闭门谢客,不见外人,若是有人推荐你或宗晖,立刻上报给朝廷。安乐公主和陛下把咱们忘了,才是好事呢,你看看临淄王什么下场,自己身死,家人流放,几代人也就是那样子了。” 李重俊感同身受,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低声道:“安乐是真的敢杀人啊。” “有什么不敢?”杨芸儿道:“上面有大兄顶着,咱们还算不碍事,这事过了,我备上一份厚礼给十一娘送过去。” 十一娘就是杨宪,也是杨芸儿的堂妹。 李重俊道:“罢了罢了,如今正经王爷都要巴结不知姓武还是姓李的小孩子去了。” 杨芸儿嗤了一声,道:“要是安乐公主是个男的,早就当上皇帝了,你也没有这么多牢骚。” 李重俊讪笑一声,又一次认命了,他们几兄弟除了重润,其他的就好像不是先帝亲生的。 朝臣举荐储君的奏疏陆续上了,安乐公主的名字频繁出现在重润的案头,只是几位重臣的奏疏尚未呈送上来。 重润想了一想,便把几位相公请来商议此事。宇文融是安乐公主提拔的,他心里愿意安乐公主为储君,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影响深远,便谨慎起来。 刘知柔见众人不说话,只好道:“先帝一脉诸子孙无有贤名过安乐公主,可陛下传位于安乐公主,安乐公主百年之后,又传位于谁?” 这才是重臣们最担忧的事情,他们不怕安乐公主改换国号,怕安乐公主的孩子改换国号。 重润的目光扫过众人,这些都是诚心用事的老人,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话,便道:“裹儿一双儿女天资粹美,又是朕看着长大的,便是亲生儿女也不过如此了。” 刘知柔听了,只好言明道:“老臣并未对殿下的一双儿女有任何看法,只是这江山以后是姓李,还是姓武?” 重润闻言笑起来,道:“当然姓李,民间亦有女子继承家业的先例。” 韩休问:“那驸马算什么?” 重润:“裹儿与驸马早已决裂,而且以裹儿之智力,驸马根本不用担忧。” 众人思索良久,重润则趁机开心地宣布,道:“你们都没什么意见,就上书立安乐公主为储君,至于其他防止李唐鼎祚转移的事情,你们慢慢想,时间长着呢。” 众人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韦嗣立回神,问:“陛下这话是为公,还是私?” 重润笑了道:“裹儿值得,所以朕才想这么做。” 韦嗣立等人闻言,见皇帝铁了心要这么做,没有再说其他的,就散了。宇文融次日就上书请立安乐公主为储君。 第180章 神都关于此事议论纷纷,不过年纪大一点的人对于女子为帝司空见惯了,也不觉有什么不对。 那些四夷酋长仿佛约定好似的,纷纷上书为安乐公主立为储君助威,正如当年劝进则天皇帝那样。 “策划女子称帝,我们是专业的。”某个不知姓名的武氏门客曾经自豪道。这话传到安乐公主的耳中,她一笑置之,全权将舆论这场战争交给这人处理。 则天皇帝称帝那年的舆情重演,上万神都居民到大业门前上万民表,请求立安乐公主为储君,继承李唐江山。 重润登上大业门,接见百姓,表示会慎重考虑,并赐百姓酒食。 立安乐公主为储君的呼声越来越大,而重润也收齐了相公们请求立安乐公主为储君的奏疏。 刘知柔写奏疏时百般犹豫,又有万般不甘,不甘安乐公主不是男的,又不甘陛下没有子嗣。 他提着毛笔,自言自语道:“这不知是祸,还是福,百年之后,后人又如何看待我等。”但他终究还是写下了这本奏疏。其他人也是如此。 地方上的奏疏也陆续上来了,众人有说皇帝春秋正盛的,有拥立安乐公主的,有没有上书的,也有出言反对的。 张说就是出言反对的人之一,不过被淹没在拥立的奏疏之中。 终于在腊月,重润下诏册封安乐公主为皇太妹,诸子女皆从李姓,为李氏宗室,并依照册封皇太子的礼仪册封了皇太妹。 册封完回到家中,裹儿就见武延秀高兴地直打转儿,喜道:“你这可是古往今来的第一份,皇太妹啊,啊……真厉害,真厉害。” 武延秀兴奋得说不出话来,看得裹儿直乐,她向武延秀展示了自己的储君礼服,笑说:“为了这身衣裳,我做了二十多年的准备。” “皇天不负有心人,殿下得偿所愿,日后更近一步。”武延秀笑说。 家中诸人过来祝贺,崇训与她商议是否宴请宾客。裹儿摇头道:“行百里者半九十,行事低调。再过几日,我们就要搬到东宫去了。” “东宫?”崇训诧异了一下,武延秀也惊讶得看过来。裹儿朝武延秀使了个颜色,武延秀撇撇嘴离开了,把屋内的一众人也带走了。 崇训心中深吸一口气,抬头望着安乐公主,虽然她年过不惑,但依然美得雍容华贵。 裹儿给崇训斟了一杯茶,崇训接过来,以开玩笑的口吻问:“你有什么要我做的?” 裹儿道:“从公主府搬迁到东宫的事情,要劳烦你了。” 崇训笑说:“这是什么值得说的事情?” 裹儿沉吟了一下,道:“有一件事我只能向你问个意见。” 崇训正襟危坐,示意裹儿继续说,只听道:“你觉得皇夫要夺公主女帝的皇位,是怎么夺权?” 崇训听了脸色一白,嘴唇动了动,一股热流涌上四肢八骸,心中百般冤屈,脸色瞬间变得通红。 “怪我没说清,让你误会了。”裹儿见了,笑道:“如今我登上帝位十之八|九,你的品性是什么样子,我岂能不知道?我在前头把样子打好了,日后我们的后代若出现有能力的公主,也比着我们来。” 崇训信了裹儿的解释,如今他算是对死去的阿耶有交代了,阿耶没有争到皇位,但他的一双儿女现在已经拥有了竞争皇位的入场券。 他想了半响,没有说话,裹儿抿着茶,静静地等待。 “世间女子多重视情爱,待驸马生下继承人后,遣送驸马出家,另择保姆名师养育孩子。”崇训仿佛下定决心道。 裹儿起身,朝崇训行了一礼,道:“驸马大义。” 崇训扶起裹儿,嘴角泛着苦笑,道:“过几日,我给陛下上书请求出家为道士。” 武家因为皇位得到很多,也失去很多。 他也是。 第178章 王屋山 皇权此刻向他露出狰狞的利齿。…… 皇宫中,植儿接过舅舅批阅过的一本奏疏,才知道他的阿耶要出家为道士,放下奏疏,行了一礼,匆匆告退。 他出宫后,直奔渡月山庄,只见父亲正在收拾东西,见他过来,招手让他近前,指着榻上的东西,道:“这是留给你的,那是留给你妹妹的。” 植儿呆呆愣愣,崇训一见他这个样子,心下会意,笑问:“陛下把我的奏疏批了?” 植儿下意识地点头,崇训挥手让人退下,叫他对面坐了,笑说:“你怎么这个样子?这是好事,我的孩子以后就是这大唐江山社稷的主人了。” “阿耶……”植儿喊道,心中五味杂陈。 崇训伸手给他整了整衣领,道:“外面的风那样凛冽。来人,上了一盏滚滚的茶来。” 小厮听了,立刻端着茶盘进来,植儿接过茶盅握在手中,眼睛盯着崇训,道:“阿耶,我不想让你走。” 崇训笑了,道:“这是什么话,我不独为的是你们,还有你们的孩子,以及这江山社稷。不要做什么感叹,也不要有什么犹豫,你天生就是王,不要顾忌这世间的条条框框。 你姓李也好,姓武也罢,都是我的儿子。不要有什么犹豫,姓哪个于你有好处,就姓什么,说什么数典忘祖,老祖宗要是知道有你们一定高兴地连自己的名姓都忘了。” 这话说中植儿的心事,他诧异地抬头望着这个沉默温和的父亲,不料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崇训对上植儿的视线,明白他心中所想,伸手拍了下植儿的肩膀,道:“若论对你阿娘的理解,你还比不上我呢。” 植儿垂下头,心中惭愧,崇训教他道:“以后也不要小看任何人,三人行,必有我师,这话说着容易,其实做起来一点都不简单。” “是。”植儿道:“可是……可是,阿耶,为什么要去王屋山,神都附近都有道观,再者把公主府改成道观也有先例。” 崇训笑说:“说什么傻话。想必你舅舅一定给我了道号,以及至少郡王待遇。见过你母亲了?” 植儿摇头,崇训道:“去见你阿娘,这事是我自己提的,与旁人无关。” 植儿刚起身要走,又被崇训叫住,他过头来,崇训起身上前,道:“那是你阿娘,也是君,你心里要明白。再有……” 崇训摇头笑笑,挥手让植儿离开,植儿见他欲言又止,追问到底。 崇训叹了一口气,道:“你和你妹妹都是我的孩子,将来……将来,你们不要骨肉相残。” 植儿一愣,精神恍惚了一下,皇权此刻向他露出狰狞的利齿。 “我……”植儿深吸一口气,道:“阿耶,你放心。” 崇训面上笑了,催他去见他娘。 正因为这句话,崇训心中更加担忧,陛下与裹儿一个恬淡无争,一个锐意进取,还是今天这样的情形。 再看看植儿和女王,两人哪个都不愿意退,两虎相争,必有一死,手心手背都是肉。 他的心比当年的中宗更纠结,不过纠结了半响,又想到时间还早,什么变故……不,不能想变故,万一出变故,他们一家必将殒命。因而,崇训心中更加纠结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他心有所动,朝外一看,正好抓住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武延秀,收拾好心情,嗤笑一声:“既然来了,怎么还不进来?” 武延秀佯装大方地走进来,目光扫过打包的行囊,轻咳一声,道:“你真要走啊?” 崇训瞥了武延秀一眼,冷笑道:“这不是要给你腾地方吗?” 武延秀冷哼一声,大摇大摆坐下来,道:“你为了谁,我难道不知道?哎呀,谁能想到我们竟然有这样南辕北辙的结局?”驸马出家,自己搬入东宫。 崇训道:“你多大了,还说这样的话?色衰而爱驰,你好好想想以后吧。对了,你今年快五十了吧。” 武延秀比裹儿还大三岁,最讨厌别人说他的年龄,闻言剑眉一竖,冷笑道:“公主风华正盛的年纪由我陪着,这已经足够了。本来还想好好与你说说话,但现在看来也没什么必要了,告辞。” “不送。”崇训在后头道:“祝你们恩爱长久。” 武延秀闻言立刻转身,脸上闪过得意的神情,问:“这话是真话还是假话?” 崇训的神色出乎武延秀意料的郑重,道:“与其是别人,我宁愿是你,至少你不会害她。”也不会害我那双儿女。 武延秀嘴角咧开,笑道:“算你有眼光,以后那些莺莺燕燕保准近不了公主的身。” 崇训由衷道:“保重。还有,她不喜欢你背着她做什么坏事。” “这还用你说,论察言观色,你算老几。”崇训志得意满:“走了,算了,你要保重。女王是我闺女,植儿是咱家的大郎,你就放心地交给我吧。” 说罢,武延秀如同斗胜的公鸡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崇训在后面无奈笑笑。 多好的性格,多肤浅的人,正适合公主,也适合他的一双儿女。 第181章 却说植儿找到裹儿,又不知要说什么,连问话都显得无力,在回来的路上,他已明白缘由。 裹儿却说:“见过你阿耶了,有什么疑问。” 植儿张张嘴巴,道:“阿耶他……” 裹儿道:“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为了我,也为了你们。当然啦,他是出家,又不是见不到,召他回来,或者你去看他,谁也不能拦着。” 话虽如此说,但植儿明白,他想要皇位,就要与武家割席,将自己视为李家人,可是他放不下他的阿耶啊。 见儿子情绪低落,裹儿的巴掌落在他的腰上,道:“什么大不了的事,这都是给那些凡人看的,何必做这样的姿态来?” 植儿情绪稍缓,陪裹儿说了一会子话,才怏怏回到院子。 次日一早,崇训要离家去王屋山修行,裹儿等人送他出门。崇训此刻换了一身道袍,越发显得仙风道骨。他被重润封为太玄真人。 裹儿叮嘱了几句,特意将空间留给这对父子。植儿面有不舍,眼睛直勾勾盯着崇训。 “白雪。” 两个字瞬间就让植儿满面羞红,他忙回头看了一眼,又立刻转过来,瞪着崇训,崇训情不自禁地笑出声:“傻子,我走了,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王屋山吗?” 植儿摇头,崇训问:“提到王屋山,你想到了什么?” “仙人李耳和王子晋在此问道,还有愚公移山。”植儿立刻回道。 崇训点头,道:“嗯,我想要说的就是愚公移山,你母亲就是愚公,想要移去人心的偏见。你记住这句话,就知道以后怎么与你阿娘如何相处了。” 植儿心中一酸,没想到阿耶竟然为自己考虑至此,便道:“我记住了。” 崇训的手搭在植儿的肩膀上,再次叮嘱:“愚公移山,你要做的是愚公。” 植儿重重点头,眼睛一红,抿紧唇。 崇训转身离开,登车之际,忽然转头看向裹儿,四目相对,粲然一笑,如同当年的初见。 如今物是人非,他阿耶去了,他出世了。虽然他失去很多,但是或许天下人得到的更多。 侍卫簇拥着崇训消失在凛冽的北风中,阳光透过枯枝照在身上,带来一丝暖意。 裹儿送走崇训后,只感慨了几声,便忙于政务了。 张说真是个祖宗啊,他上书辞职了。裹儿虽然不喜欢他,但喜欢他的能力,允文允武,这样的人即便是在人才济济的大唐也十分少见。 裹儿本想写一封书信劝说张说,但是上一次她和兄长也这么做了,然而事情没成。 裹儿转念一想,将原安西副都护哥舒道元提拔为都护,然后使重润否了张说的辞呈,朱笔批语横着看竖着看,就只有一句话:张公,你也不想西域陷入动乱吧。 虽然朝廷重用蕃将,但这些蕃将常作为临时行兵的大将军或者各卫将军,然而极少用蕃将镇守要地(羁縻区除外)。 张说之所以提出辞呈,是不满安乐公主作为皇储带来的江山动荡。他若真辞了,这西域还有谁能镇得住突厥贵族出身又与于阗联姻的哥舒道元? 张说那边没有再上书后,裹儿又将张孝嵩提拔为安西副都护,节制哥舒道元。 倒是哥舒道元上书提过要告老还乡,一来是有他在,他的儿子永远被压着;二来他儿子哥舒翰比他打仗的天赋更好;三来就是他的身份。 哥舒道元少时是在突厥长大的,随父祖归顺大唐,而哥舒翰则是长安长大的,接受的是大唐的教育,大唐可以给他高官显爵,可以让他领兵作战,但是想要宰做相,进入唐核心决策圈,只怕大臣们不会同意,但是哥舒翰就不同了。 当然,如今朝廷需要他哥舒道元一天,他就做一天的安西都护。 阳春三月,重润下诏封李继植为广平郡王,封李荣(荣娘)为汾阳郡主,几天后又下诏使皇太妹摄国事。 裹儿当上皇太妹,肯定不是等自己死了再登上皇位的,如今她的势力越来越大,为了不使大唐陷入内耗,也不使兄妹落到反目的地步,重润后退一步,主动开启让位的步骤。 人贵有自知之明,这副担子终于要交出去了,看样子似乎能和平地交出去,重润感到大为欣慰。 裹儿一见阿兄的诏书,就明白他诏书背后的意思,也开始主动揽事做事,为继承帝位做最后的准备。 朝中的大臣拦不住裹儿成为储君,也拦不住她称帝。或许在别的朝代,女子称帝惊世骇俗,但则天皇帝才去了三十多年,再来一位女帝并不稀奇。 第179章 正文完结 生在这样的时代,女子若不能…… 景龙十一年秋,重润陆续下了三道退位诏书,裹儿才没有再推辞,勉为其难地接受帝位,成为大唐的皇帝。 裹儿和则天皇帝一样凭借政治功绩,终于登上了帝位。重润退居上阳宫,而裹儿正式成为神都紫微宫的主人。 登基大典上,鼓号悠远,裹儿身着龙袍,在重臣的注目下,祭拜天地祖宗,浑身流淌着豪迈之气,仿佛天地就在手掌中。 然而,裹儿不知为何,忽然感到手中的酒樽重起来,清澈的酒水到映着天空,天空之下是黎明百姓。她恍惚了一瞬,将酒水献上。 裹儿转身回头,宗室公卿跪在下面,这就是一览众山小的感觉,这就是当年则天皇帝当皇帝的感受吗?真畅快啊! 韦淇到了今日才松了一口气,又是庆幸,又是喜悦,不觉落下泪来。即便韦淇不如裹儿精通政治,也明白儿子重润此生出不了上阳宫,便想要过去陪他。 但她这话一出口,重润和裹儿脸上都露出诧异的神色,俄而又转为羞愧和心虚。 裹儿坐在韦淇的下首,垂下头之际,瞥了一眼重润,似欲求救。重润接收到了,转头笑着对韦淇说:“阿娘,紫微宫是你住惯的,裹儿新登帝位,需要你来坐镇宫中。” 韦淇对重润怀有愧疚之情,沉默等于赞同,她自觉对不起这个孩子,想陪伴着他,故而道:“不,裹儿有武朵儿万叶涛她们协助,用不到我这把老骨头了。” 裹儿低头摆弄着茶盏,没有说话。重润听了笑说:“等裹儿安定下来再说其他的。阿娘,裹儿比我更需要你。” 韦淇一顿,刹那间脸色白了一下,摇头苦笑,道:“算了算了,我听你们安排就是,一个太上皇,一个皇帝。” 裹儿上前抱着韦淇的胳膊撒娇卖痴,韦淇抚摸着裹儿的头,道:“好好好,都听你的。” 皇位就是赢者通吃,江山、美人、金钱、珍宝……乃至亲人都属于赢者,而败者留下一条命便是得天之幸。 韦淇这一刻又加深对这句话的认识,原来没有人能超脱,先帝不能,聪颖如裹儿也不能打破这条规则。 或许这就是皇权的诅咒,韦淇这样想着。 这是重润留在紫微宫的最后一天,明日一早,裹儿要率公卿重臣恭送他去上阳宫名为修养,实则软禁,一如当年神龙政变后的则天皇帝。 韦淇对重润说了一车要照顾自己的话,又时不时转头寻求裹儿的赞同以及提醒裹儿照顾好兄长,裹儿自然无有不应。 重润的脸上没有不耐烦,细细地听着,不断附和着。这是他的阿娘,有他阿娘在,重润永远觉得自己背后有依赖,永远觉得自己还年轻,是个孩子,可以永远在阿娘跟前选择不长大。 韦淇说了好久,直到天黑,裹儿早悄悄走了,心中一阵失落,以后她阿娘的目光更多落在了阿兄身上。 这就是母亲啊,潜意识将爱朝弱小的孩子流去。 裹儿用脚踢了一下栏杆,然后带着宫人去处理政事了。在东宫短暂地停留后,裹儿搬入了迎仙宫。 次日一早,重润辞别韦淇,在裹儿和朝臣的簇拥下,去了上阳宫,开始了太上皇的生活。 韦淇则留在紫微宫,因为她是太后,必须与皇帝同住,以彰显皇帝的孝道和品行。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理论上太后有下诏废立皇帝的权力。 送走重润后,从先帝去后的双头政治体制变成了裹儿一人独掌大权,行政效率提高了不少。 裹儿先是给韦淇和重润上了尊号,再册封一双儿女,李继植封为燕王,李荣封为楚王,皆封五百户,允其开府。 荣娘一直呆在广州都督府,连母亲登基也没有回来,当然,这也是裹儿的意思。 除了日常政务后,裹儿这两年最重要的就是稳定政权。她加授宗室李守礼为司空,追赠其父李贤皇太子,谥号“章怀”。 武朵儿担任果毅都尉,负责守护内廷,李继植升为右羽林将军,负责北衙军,万骑的将士大批往边疆调,又从各府调取军士充当羽林军。 一直忙碌到十一月,裹儿才将事情捋顺,又下诏明年改元永乐,免征三年丁税。 “那我呢?”在裹儿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武延秀眼巴巴问道。 裹儿笑一下问:“奉宸令如何?” 第182章 武延秀想了一想,虽然觉得与张易之同为奉宸令有些晦气,但这是奉宸令,光名字就得了武延秀的喜爱。他如今随裹儿居住在宫廷内了。裹儿封武延秀之前,先封了崇训为太玄真君,以亲王礼待之。 永乐元年春,裹儿从广州调回了宋璟,仍使他担任吏部尚书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张九龄接任广州都督,韩休成为刑部尚书。 上官婉儿从中书侍郎升为中书令,令其参豫政事,至此她的宰相之称有实又有名。万叶涛调到工部,担任工部侍郎,监管新武器研制。 在元旦大朝会上,裹儿对群臣坦坦荡荡道:“朕以公主之身体,忝列帝位,担万民于双肩,朝乾夕惕,诚惶诚恐,上怕辜负苍天之恩德,下怕难当万民之厚爱,从今往后,唯有兢兢业业,使大唐国强民富。 凡生活在大唐土地上的百姓,无论贵贱士庶夷夏男女,朕皆立志使其有田可耕,有衣可穿,有饭可食。若百姓生于水火之中,而朕不加赈济抚恤,是朕之大过也,请诸爱卿当面直谏,勿有隐瞒。” 众臣皆道:“谨遵陛下吩咐。” 从这年开始,裹儿就定下了永乐一朝的统治基调:务实、开明和谦逊。 永乐这个年号是大臣讨论年号时,裹儿灵光一闪,就想起了这两个字。说出来之后,得到大臣们的一致赞同,这可比什么景云先天好多了,既朗朗上口,又脱胎于陛下当公主的封号,还寓意极好。 这么好的年号,裹儿当然拿过来自己用了,多谢后人的馈赠。 身为帝王,与当公主时的情形决然不同,裹儿要更要注重用人和制衡。 国家大事千头万绪,裹儿忙不过来,自然要借鉴则天皇帝的女史制度。于是,裹儿召来上官婉儿两人商议了一番,命上官婉儿主理此事,下了诏书。 诏书大意说,陛下求贤若渴,凡女子不论贵贱婚否长幼等,若能通过考试,皆可成为女史,参赞左右。考试的时间设在了秋季,同时也印发了考试的内容和大纲。 天下女子听闻趋之若鹜,虽然招收的人数极少,但这可是女子当官的途径。家中为什么重视男子,就是因为男子能做官打仗,为家族争夺资源,然而女子却不能,多成为联姻的工具。 如果说则天皇后给天下女子如何掌权夫家树立了模范,裹儿就为天下女子如何掌权娘家指明了方向。 生在这样的时代,女子若不能搏一搏,岂不是白辜负了这一世? 只是临近考试时,上官婉儿得了病,精力不济,且皇帝要求严格,故而上书请罪,推荐宋璟代替自己,做了女史的主考官。 宋璟只好应命,命户部侍郎主持考试(因员外郎官低,明经进士等科业早先已经改为户部侍郎主持考试)。 宋璟为人刚直,他底下的人不敢糊弄。主考官在考场看过试卷后,瞠目结舌,这几乎涵盖是大唐科举所有考试的科目,而这些考生要全部做完,而且这些题目的难度比之男子科举有过之无不及。 即便这样,也有两百多名女子参考,其中更有一位贱籍乐妓,引发朝臣的争议,上官婉儿无奈,只好迂回行事,考查完这位女子的才学品行后,采选入宫,以内廷宫女的身份参与考试。 考卷由上官婉儿带人批阅,再由宋璟监督完成,一共选了五人,那名乐伎因文采华美选为女史。 有好事者将五人得了甲乙两等科目的试卷刊印发行,一时引得洛阳纸贵,更引得娘子们钦羡不已。这成为女子参与科举考试的滥觞,十五年后,女史科与科举合并。 永乐六年,荣娘带着水师,从广州北上,泊在润州水面上,演习水军,上官婉儿、兵部尚书张孝嵩并燕王李继植奉圣命前往观看,大为震惊,对船上装的炮台十分感兴趣。 张孝嵩立刻上书,请求多造炮台,建立大唐的军事防御体系,裹儿准奏。 虽然裹儿一直实行轻徭薄赋的政策,但国家的收入反而越来越多,关税和商税收入占比也越来越大。 裹儿生活并不奢侈,工作勤恳,就连身边侍奉的人,多少年来也就个武延秀。国事忙碌,她实在没时间和精力应付陌生人。 内廷开支减少,国库钱财充盈,裹儿将钱用到兴修水利、修桥铺路上、蠲免租赋,以及建设军事防御体系上。 永乐十五年,李继植以长被立为皇太子。 永乐十六年,勃泥劫掠大唐商队,被北洋水师将军李荣击败,自此纳入大唐版图,大唐移民十万到勃泥,李荣被皇帝册封为婆罗女王。 永乐二十三年,裹儿以年迈退位,如她的阿兄一样,退居上阳宫,不问政事,李继植为便于民间避讳,改名李桓,登上皇位。 三年后,李裹儿病逝,享年六十九,遗言薄葬,分私产于亲朋,葬于金粟山,庙号代宗,谥号孝文。 第180章 番外-地府篇 最近老李家让隔壁老刘家…… 地府。 最近老李家让隔壁老刘家看够了热闹。 李世民虽然通过政变上位,但由于李渊活得时间长,见证了大唐四夷宾服的盛况,父子在生前已经和解,没有多大的冤屈。 这个时候是老李家看老刘家的热闹,吕后虽然就孤家寡人,但是她一人能敌百万师,特别是高祖之后的皇帝,在她面前盘得和孙子似的,只敢在心里咋咋呼呼。 当日,李渊嘴里咬着根草从刘家大门口经过,摇头晃脑,这是和刘邦他爹刘公学的,好好的一个世家郎君,竟变成了市井无赖,真是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二人还组了个太上皇联盟组合。 李渊看完了吕后大发虎威,想着小孙子雉奴性格仁弱,恐有惧内之症,悄悄问李世民:“二郎啊,雉奴的妻子性格怎么样?千万别像吕雉。” 李世民听了,看了一眼身边的长孙皇后,信心满满地对李渊说:“阿耶你放心,太子妃是姑姑推荐的,他与雉奴是一双佳儿佳妇。太子妃只是略比观音婢差些,但堪当大唐皇后。” 李渊这才放下心,等呀等,过了几十年,李治下来了。父子再见,抱头痛哭。 哭过后,李世民忙问他大唐情形,李治又忍不住抱着李世民哭起来,道:“阿耶去后,舅舅和褚遂良专权跋扈,视我为孩童,儿受其掣肘。” 李世民大惊,喃喃道:“辅机怎么变成这样了?观音婢,呜呜,你说的是啊,我本想辅机是元从,又是雉奴的亲舅舅,他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呢?” 长孙皇后抚摸着李世民的后背安慰他,抬头问:“雉奴,最后怎么样了?” 李治眼光闪烁,不敢和母亲对视。长孙皇后叹气道:“我明白了,好孩子,你阿耶将江山交给你,没有错。” 李治闻言眼泪瞬间落了下来,挤开阿耶,扑到阿娘的怀中,像小孩子一样嚎啕起来。李世民见状,刚止住的泪又落了下来,也扑到长孙皇后的身上大哭。 半日后,一家三口才止住了哭泣。李治再怎么隐瞒,还是将登基之后的事情大致说了一下。 “阿耶,王皇后与我不同心,又无子,我换了个皇后。她出身不好,但天资聪颖,给我生了四子二女,从不使后宫之事烦扰我,是个贤内助。”李治避重就轻道。 “好好好。”李世民连连道。古人多子多福,李世民对这个新后十分满意。 长孙皇后有些猜测,雉奴心思玲珑,恐怕隐藏了什么要事。不过不打紧,雉奴只有她这个母亲,但二郎有十几个儿子。 李治顿了顿,又道:“老大最是孝顺伶俐,我极爱他,只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老二哎,他轻信于人,杀了为我医治的大夫,我依阿兄故事将他流放,改立老三做太子……” 听到此处,李世民骂了一声:“这个逆子!” 李治又补充了一句,道:“老三曾被人说英果类阿耶。” 李世民听了,眉毛几乎翘起来了,脸上露出笑容,大巴掌拍着李治的肩膀道:“阿耶果然没看错你。” 李世民为了欢迎儿子的到来,特意整治了酒席,邀请了老对家,并向他们隆重介绍了雉奴。 别人还没有什么说法,汉文帝一与李治对视,就闻到了同类的气息,一股白莲花的味。汉文帝只是笑笑,内心倒是期待起李家的好戏来。 正所谓,基数大奇葩多。汉家除了前几位皇帝,其他人都是笑料。终于轮到,老刘家看老李家了,可喜可贺。 汉文帝在心中默默祝福,李家子孙瓜瓞连绵。 不过很快,汉文帝知道他这句祝福给李家上了debuff,李家的宗室不仅没有壮大,反而像下饺子一样,拼着不去投胎的处罚,连滚带爬地来找李渊和李世民告状。 其状之冤,其形之惨,超过了当年的戚姬。 “阿耶,那就是个恶魔啊!” “二兄,我们死得好冤啊!” “阿耶,雉奴立的好皇后,几乎把我们兄弟叔侄杀光了。” …… 一时哭嚎之声充盈庭院,隔壁老刘家在墙头搭了梯子看热闹。李渊四人几乎都蒙了,听了半响,才理出头绪。 第183章 原来这些人都是雉奴的皇后杀的。 “雉奴,跪下!”李世民厉声道。 李治泪流满脸,悔恨不已,立刻跪下来,向阿耶和阿翁道歉,痛陈己过,“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我信错了人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一宗室冷笑道:“陛下,你知道她为什么杀我们吗?” “当然是因为你挡了我儿子的路。”李治心里虽然如此想着,但面上还是一脸疑惑,问:“为什么?” “因为她、想、要、当、皇、帝。”那人一字一顿说出来,在这里有他阿耶撑腰,这人硬气起来,恶劣地盯着李治脸上的变化。 “咕咚。” “咕咚。” “咕咚。” …… 接连数声,众人栽倒在地,李治一见如此,果断也“咕咚”一声晕倒在地。 待他的阿耶醒过来,弄明白这皇后是谁时,李治还没有醒。久病成影帝,论演戏他是专业的。 李世民怒火冲天,但在长孙皇后的安慰下,渐渐冷静下来,问清楚了缘由,对李治更是恨铁不成钢。 这孩子当皇帝,前半段被舅舅控制,后半段被一个婆娘控制。可是……可是,雉奴也不想啊,他二十多岁就有了风疾。 半日后,李治幽幽醒来,扶着额头,虚弱道:“这是哪里?朕的头好晕。” 李世民和长孙皇后连忙扶他坐在榻上,李治仿佛才回过神来,抱着李世民的胳膊痛哭。 “别哭了,这都是命,像你阿娘这样蕙质兰心的女子能有多少?你没这个命啊。”李世民语重心长道。 李治可怜兮兮地点头,乖巧道:“我没有阿耶的好福气。” 说罢,李治又抬头问那几人:“我的孩子呢?” 李素节和李上金挤了过来,一人抱着李治的腿哭道:“我们在这儿。” “好好好,就只有你们啊。”李治话一出口,方觉说错了话,立刻补充了一句:“你们怎么也来了?” “我被人诬告谋反,无奈自杀。” “我也是。” 李治忽然唉哟了一声,原来是李世民的巴掌打了他的背上,斥道:“你看看你立的皇后,好好的孩子都被逼死了。” 李治细问:“我临终之际将皇位传给了显儿,他呢?” 李素节叹了一声,道:“六弟被逼自杀,七弟流放房州,八弟被囚禁,太平妹妹的驸马薛绍饿死狱中。” 李治闻言,眼前一黑,几乎真的晕倒过去,咬牙道:“你们……废物,废物,一群废物。” 李世民见状冷笑,对着他们道:“真是一群废物。她成功了吗?” 最后一句,李世民问得小心翼翼,却见这些人沉痛地点点头。 大唐没啦! 李世民眼前一黑,晕倒在地,李家一片慌乱。 刘邦带着一众儿孙在墙头看得津津有味,啧啧叹道:“我要为老李家大哭一场啊!” 吕后再厉害,也没动摇他们老刘家的江山啊。 这件事闹了大半年,那些自杀或他杀的王爷们陆续投胎去了,为了这些叔侄兄弟交代,李治这老实孩子挨了好几顿打。 “不会的,不会的,媚娘还会把江山还回来的,我们还有两个儿子,好几个孙儿。”阳间上头改换了旗帜,李治仍然一副执迷不悟的样子,天天念叨着不可能。 便是再大的气,在时间中也慢慢泄了,只是李治从可怜的乖孙变成了被美色迷惑的君王。 李渊从超然物外,变成了别人(老刘家)口中的笑柄。 李治等啊等啊,终于等到了她的皇后,立刻抓住她问:“你把皇位传给谁了?” 武曌没有想到死后竟然还有这样的场景,拂开他的手,冷笑一声:“我还能传给谁?” 李治一听这话,明白过来,讪笑一声,道:“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李渊和李世民虽然百般看不惯武曌,但是无奈李治铁了心要维护他,不看僧面看佛面,二人也不能对武曌如何。 刘邦咬着草根从老李家门前经过,嗤笑一声,心道,这娘们没留什么后手,他刘季能把脑袋借给世民兄弟当马球踢。 “啊哟,家门不幸啊。”太上皇联盟靠在树桩上长吁短叹,然后各饮一杯。 李治积极为武曌辩解,道:“媚娘只是嫌弃儿子年纪小,不争气,当了一下家而已,后来又把皇位还给李家了。” 武曌挺直脊背,神态傲然,微微颔首,然后就飘走了。 李渊倒吸一口气,指着他对李世民道:“你…… 你们看……她她她……” 长孙皇后这位贤德的儿媳,朝老刘家瞥了一眼,道:“你想想吕后。” 吕后什么样子,李渊难道不知道,闻言立刻蔫了。 他们老李家找了什么孽,竟然娶来这样一位女人。哦,对了,这女子爹娘的婚事还是他指的。 这都造的什么孽啊! 过了没多久,李治的八子李旦下来了,清清冷冷,衣裳单薄,只捧了几个瓦罐过来,吓得老李家惊呼道:“你是怎么死的?也被人杀了。” 李旦见过几位长辈后,回道:“因风疾而逝,虽是亲王,以帝王里葬之,庙号睿宗。” 李治才将心放回去,像小时那样拉住小儿子的手,问长问短,只是李旦久居阴府,不知外面事情,只说是国泰民安,四海升平,阿兄将国家治理地妥妥当当,大唐蒸蒸日上。 “真的吗?我不信。”李治脱口而出,他还不知道老七是什么货色?要是老七有自己的才华,李治能将军国大事交给媚娘? 睿宗摄于武曌威仪,又感念兄弟情谊,只说道:“朝堂上有阿娘培养的老臣,阿兄又有两个孩子辅佐,故而国家太平。” 李治想起李显虽然才干平庸,但是这人重视亲情。显儿就像自己信任弘儿一样信重着自己的孩子。 哎,不对呀。 李治回过神,四周张望一下,关上房门,问:“两个孩子?”这要是为了皇位,岂不是能把狗脑子打出来。 李旦见避不开,只道:“是润儿,还有他的同胞妹妹裹儿。” “还好,还好。”李治庆幸不已,是一对兄妹,而不是像承乾和青雀那样的兄弟。 哎,又不对啊! “公主也能参政,辅佐皇帝?”李治大为吃惊。 李旦飞快瞥了一眼李治,然后垂下头,道:“我妹妹太平和安乐都是继阿娘之后的巾帼英杰。” 武曌听到二人的名字,喝茶的动作一顿,聆听起来。 “啊,太平?太平,她不就是个天真浪漫的公主吗?”李治不可置信。 李旦回了一句:“可她是你和阿娘的女儿啊。” 李治一顿,若无其事问:“那安乐怎么回事儿?” 李旦道:“她是韦后最小的女儿,天资粹美。别人都说,她像太宗,又像阿娘。对了,阿娘也认识她,她十四岁做了阿娘的女史。” 李治一听这话,突然感觉好熟悉,转头看向武曌,就见她优哉游哉地喝茶。 武曌抬眸看了一眼李治,李治笑道:“咱们的女儿和孙女,没有一个是庸才。”说着,以他事岔开话题。 李旦这个追封皇帝(傀儡皇帝),在这里不合群,又约束多,便早早投胎去了。 临行前,李治拉住李旦,偷偷摸摸问:“太平和安乐都有问鼎江山的志向?” 李旦摇头,又点头,刚要说话,就被阴差催走了。 李治送完儿子回来,失魂落魄,担忧大唐江山和太平。 只是李旦前脚刚走没几天,李显就下来了,也和李旦一样落魄,除了入殓的衣服,只有几件日常穿的。 “他的墓也被人挖了么?难道大唐完了,显儿被随意安葬了?”李治一边不着边际地想着,一边抓住他,趁着见老祖宗之前,打探了一下上面的情形。 “你的皇位传给谁了?”李治盯着李显的眼睛问。 李显愣了一下,下意识回道:“润儿呀。” 李治松了一口气,李显低着头,心里盘算着,他当皇帝时靠着儿女,如今情形不明,还是等两个小孩下来再说。 虽然逃避可耻,但有用。 李治带李显去见李世民和李渊。李世民绕着李转了几圈,也没打量出他像自己的原因,大人的矜持让他在李显面前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 晚上,他悄悄问长孙皇后:“你说我就长李显那样?” 李显自带一股逆来顺受的神态,一看就是好欺负的样子。 长孙皇后笑而不语,转而说起其他的事情来:“我见朝廷的贡品越来越丰盛了,想必大唐蒸蒸日上。” 李世民给李显找了个借口,道:“许是这孩子被我的威仪所震慑,也可能是内秀。” 长孙皇后:“…… 这对孩子的滤镜,比她还深。李显这孩子也就占个好人。 李显内心有鬼,平日里与阿耶十分亲近,又武曌恭敬有加,堪称一个孝顺。 第184章 又过了几十年,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李显作为小辈,立刻出门去看。他本想学着弟弟去投胎,但是李显他想再见见一双儿女。 他一出去,看见来人立刻惊呆了,那三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 “阿耶。” “阿耶。” 两声惊喜的声音传来,那对年轻的儿女奔跑过来,抱着李显的手臂,欢呼雀跃。 “阿耶,你果然在这里。”裹儿仰着头笑道。 李显的目光却落在韦淇身上,她一如年轻时那般美貌惊人,但却浑身萦绕着温和的气息。 “你……你也来了。”李显有些语无伦次,激动万分地盯着韦淇。 裹儿的嘴巴微张,眼珠子转了转,还是松开李显的肩膀,朝一脸微笑的重润做了个鬼脸。 韦淇去世地最早,但她执意要等一双儿女,先是等来了儿子,后又等来女儿,于是一家三口欢欢喜喜去找李显。 那边李显和韦淇执手相看泪眼,这边好事者刘邦先裹儿和重润一步,走到老李家的院子,大喝一声:“世民兄快出来,你家这女人了不得了,又来了一位女皇帝。” 李世民在屋内竖着耳朵听,闻言,大惊失色,大步出了房门,来到院中,一双凤目瞪着一身龙袍的裹儿。 “你是谁?”李世民问道,征战沙场的凶悍之气扑面而来。 但裹儿也不是吃素的,不为所动,行了一礼回道:“裹儿见过曾祖,朕乃高宗之孙,中宗之女,前封安乐公主。” 李世民惊了一下,内心五味杂陈,他的大唐怎么了? 为什么短短三十年内连出了两位女帝? “你庙号什么?”李世民的凤目盯着裹儿道。 裹儿回道:“因避曾祖讳,朝臣为我上了代宗。” 李世民听了,纠结不已,这个庙号极好,想必这后辈干得不错。 只是…… “你将皇位传给了谁?”李世民追问。 裹儿粲然一笑,道:“当然是我的长子李继植,我更属意我的女儿女王,但她说她更想打碎这个操蛋的世界,建立新世界。不过大唐经不起折腾,我放她去别地方折腾了。” 说起荣娘,裹儿自豪不已。 李世民颓然叹了一声,当年武则天称帝他没有哭,但现在他想哭。忽然一张帕子递到眼前,李世民接过帕子。 “老祖宗你为什么哭啊?”裹儿状若天真地问。 “我为大唐的短命而哭泣。”李世民回道。 “可是皇位坐的人姓李,身体里流淌着你的血。老祖宗,你怎么这么迂腐?”裹儿道。 李世民一滞,儿子女儿都有二十多个,从没有一个像李裹儿这么难搞的。 “你是我祖宗,我带你去见真正的老祖宗。”李世民说了这话,没有忘记重润,把他也带进去了。 李渊弄明白后,恍若头顶炸了个焦雷,手指颤抖指着李世民,道:“你这个孽障,怎么找来的这群奇葩?我的平阳公主比那什么武媚娘和这个李裹儿差哪儿了,她还不是当个温良恭俭让的公主?” 裹儿此时幽幽补充了一句,道:“所以我和阿婆过来了。哎,怎么不见平阳太姑奶奶?她人呢?” 这几句话如同利刃一样插入李渊的胸中,迫使他假想平阳对他的态度,一定是怨恨吧。 李元吉那个怂样,因是嫡出,即便屡次战败,也封了齐王;然而立下赫赫战功的平阳竟然被轻飘飘地打发了。 重润见状,呵斥道:“裹儿说什么大实话。童言无忌,高祖勿要怪罪。” 李渊阴阳怪气道:“我怎么敢怪她呢?” 正说着,李治拉着武曌进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裹儿,笑道:“你就是我的孙女?”他就说自己的目光好。 裹儿和重润立刻行礼拜见。李治打量了一回重润,转头对武曌说:“媚娘,你看他像不像弘儿?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说罢,他立刻问裹儿:“你将皇位传给你儿子,就不怕其他人推翻他?” 裹儿没有回答,目光却偷偷朝着武曌身上瞥去。李治会意,挥手让二人去找爹娘。 “你看我做什么?”武曌今日的心情极好。 李治笑着道:“媚娘是会教孩子的,一教教出个杰出的女皇帝来。” 虽然对于叔叔们、兄弟们以及儿子们的遭遇感到悲恸,但是李治还是为武媚娘清理皇室的行为感到欣慰。 你瞧多好啊?一劳永逸,惠及子孙后代。 老李家慢慢恢复了平静,刘邦带着一群子孙听他吹牛打屁。 “你们是不知道老李家乱成了什么样子?两个女皇帝,我滴个乖乖,还是三十年中出现的。”刘邦道。 “是啊,是啊。” “阴盛阳衰啊。” “牝鸡司晨啊。” …… 忽然众人就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都不敢说话了,原来是吕后回来路过,听了一两句。 她微微一笑,道:“我怎么就没想过这个呢?儿子不争气,我还有个女儿……可惜,我不如武妹妹有魄力啊。” 众人噤若寒蝉,刘邦是识时务为俊杰,假装没看见吕雉,泰然自若,只是也没有说话。 “咱们就吃这儿?”李裹儿看着案上的粗茶淡饭,不可置信道。 李显拉了拉裹儿的衣袖,满脸陪笑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啊。”说完,他又低声道:“咱们都是薄葬,没什么钱财,靠着阿耶和阿娘接济。” 裹儿立刻心酸了一下,道歉道:“阿耶,是我不好。” 李显安慰她道:“与你没有关系。我们不吃也饿不死,只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罢了。” 裹儿感动至极,心里默默盘算起来。又过了几日,吕雉、武曌和裹儿从地府找了一份工作。 “什么工作?”李显十分好奇。 裹儿咧嘴一笑,道:“阎王说女子为帝者必当心狠果决,让我们做了十八层地狱的地狱长,我负责拔舌地狱,我喜欢火山地狱,可是她们说我年纪小,只让我做第一层地狱长。 圣人去了第十四层的枉死地狱,吕后去了第五层的蒸笼地狱。我明明不是小孩子,两人偏把我看成小孩子,真是烦恼啊。” 在裹儿抱怨时,李显感到身上一寒,他完全不能想象他一向乖巧可爱的女儿拿着剪刀剪人舌头是什么样子。 裹儿一定是为生活所迫,她想要养活他们一家子啊。 第181章 番外-地府篇 我想找人弄个…… 这日,吕后、武曌、裹儿,还有邓绥聚在一起喝下午茶。 不知说到哪里,裹儿突然道:“我想找人弄个轧指机。” “榨汁机?”吕后晃了晃手中艳红的石榴汁,不解问:“家里这个不好用?” “轧指机,是轧手指头的刑具。”裹儿伸出自己的手掌握了握。 武曌问:“要这个做什么?” 裹儿道:“奶奶,时代变了,现在很多人不是不修口德,而是不修手德。十个指头就这么一按,能把人活活逼死。” 吕后忽然道:“你为什么弄这个?” “快啊,能进地狱的人,99.99%要来一趟拔舌地狱,我觉得以后可以改为轧指地狱。”裹儿道。 吕后摇头,道:“不好,恐惧也是惩罚的一环。要我说,多招些人慢,特别是受了大冤屈的人主持行刑。” 裹儿立刻会意,拍了一下手掌,道:“我在人间时刑罚轻省,主要是考虑到人,但是到地狱,他们就不是人了。对了,吕姨,你怎么想去蒸笼地狱啊?” 吕后颔首道:“他们老刘家老说煮肉羹分肉羹的,我见他们想吃就去了蒸笼地狱,每天回家就能带几罐肉汤回来。” 裹儿忽然感到一股凉意袭上脊背,整个人打了个寒战,不着痕迹地朝奶奶身边移了一下。 武曌叹息,道:“我来晚了,那些摆弄是非的李家诸王都去投胎了,我还想问问他们都说了什么呢。” 裹儿又回移了一下,吕后问武曌道:“你的孩子怎么这么胆小?” 武曌回道:“没见过大世面。” 裹儿见这两人说自己,便虚心求教说:“什么是大世面?” 吕后想了想,道:“鸩杀皇子?” 武曌道:“逼死宗室。” 裹儿为自己叫屈,道:“我怎么没杀过人?杀了,杀了好多呢。”每年秋决,她都要勾选名字。皇室的人又不是没杀过? 武曌对上吕后怀疑的目光,道:“我那些人杀破胆子了。”但凡对她称帝有威胁的宗室都屠戮一空。 裹儿面临的局面好了很多,相王一家五子二子早夭,除了李隆基,其他都是有眼色的人。李重福被严加看管在一处宅院中,重俊和重茂从小读书习字骑射都被裹儿压了一头,不敢反抗。 裹儿想毕,发现武曌的说法确实有道理,只得认了。 邓绥朝裹儿柔柔一笑,吕后见了,道:“我这孩子比你家孩子胆儿大。” 第185章 武曌点头,道:“确实如此。裹儿杀个人,都没夷灭三族过。” 裹儿叫屈:“可我流放了很多人。”荣娘打下勃泥后,勃泥一跃成为大唐流放地的首选。 只要情有可原的,罪不至死的人,大多流放到勃泥,尤其是那些世家大族以及他们的奴婢。 吕后道:“和我这孩子一样,还是太仁慈。”武曌点头,对此十分赞同。 最先放下皇帝架子的三人找到工作,生活水平直线上升,引得众人钦羡不已,只是还放下臭架子。邓绥见状,觉得地狱的惨叫太吵了,找了一份文职。 武曌下来之前,李家祖孙三代四口相亲相爱,然而他下来后,情况发生了变化。 就好像恶婆婆不喜欢新媳妇,儿子只好和新妇搬出去另住。后来李显一家来了,有一说一,李治生前对这对夫妇没得说,再加上武曌的威慑,李治祖孙三代和和美美,与李渊李世民等渐行渐远了。 “融不进的圈子不要融。”刘公对着李渊道。 李渊不解道:“我可是开国皇帝。” 刘公慢悠悠道:“可是大唐不是你家二郎打下来的吗?” 李渊不说话瞪着刘公,刘公劝他消气:“你不是和我一样,都是靠儿子吗?平常心就好,依我看,你那儿子比我儿子强多了,起码还孝顺人。” 李渊怒道:“二郎岂是你那瘌痢头儿子能比的?” 刘公掏了掏耳朵,从善如流道:“我那儿子是个地痞无赖,比不上你家二郎,这总行了吧。” 李渊气呼呼道:“……我,我……唉,好好的一家人自从那个女人来后就七零八散了。”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刘公道:“当然,做父母也有责任。” 李渊一顿,把身子一扭,将头一转盯着刘公,道:“你是在说我?” “没有没有,我说的是我自己。”刘公笑道,李渊这才没起疑心。 实际上,刘公是老刘家吕后唯一散发善意的人。 他双手枕着头,看了眼天色,道:“回去喝肉汤了。” “肉汤?你真敢喝?那可是人……”李渊一把拉住刘公,急道。 刘公笑笑,道:“我那儿媳妇恩怨分明,她能给我,就是好东西,不是人肉。” 李渊闻言嗤笑道:“你那群子孙真是怂蛋。” 刘公又笑了,饱经风霜的眼睛里露出狡黠的精光,继续道:“至于给刘季他们带的是不是人肉,我就不知道了。” 刘渊一滞,喃喃道:“真狠人啊。” 刘公听了,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见过的厉害女子多了去,怎么还是这样大惊小怪?你老娘,你老姨、你老婆、你闺女、你孙女、你老部下的女儿……”一边说,一边悠悠走了。 又过了二十年,植儿下来了,除了李显一家,其他人都十分纠结,不知道要拿什么态度对待这个孩子。 裹儿笑着看了他一眼,道:“二十年才下来,你这个皇帝当得还可以嘛。” 植儿腼腆一笑,道:“我把吐蕃打下来了。”裹儿继位期间,虽然与吐蕃冲突不断,但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战争,博弈多发生在属国间。 裹儿道:“好孩子,做的不错。” 植儿闻言又立刻笑起来,道:“我诸子女中,唯有三公主胆识魄力过人,便立她做了皇太女,摄政一年后,传位给她。” 裹儿笑了,拍了下他的肩膀,道:“去见见你舅舅、阿翁、阿婆,还有几位祖宗。” 植儿过去拜见了。死后万事皆空,李世民问过植儿的庙号,宣宗,没糟蹋李唐江山,也没还宗。 他好奇了一下,问道:“你生父是谁?” 植儿已经见过舅舅几人,明白了格局,遂天真地笑道:“我生父乃是则天皇帝之侄孙,武崇训。” 李世民:“……”他如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植儿继续道:“我还把皇位传给了我的女儿。” 李世民抚着心口,道:“你出去。”植儿乖乖出去了。 他走后,李世民长吁短叹道:“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活得久,事情见得多,便不以为奇了,无奈的李世民慢慢接受了现实。 又过了两年,荣娘也下来了。众人奇道:“你姓李,是个公主,难道也有个把皇位让给你的兄长?” 荣娘道:“我姓李,但我的封号是楚王,我兄长把皇位看得可紧了,一点不像舅舅养出来的。” 有人问:“那你怎么过来的?”这片区域可是地狱特别社区,非帝王皇后不能进。 荣娘歪头道:“我也是皇帝啊,货真价实的皇帝,不过因着要钱要人,名分上委屈了一些。”众人为之绝倒。 隔壁是万叶丛中数点红,而老李家姹紫嫣红,一片热闹的情形。 “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刘公劝李渊道。 李渊气哼哼,不说话。 刘公说:“就问你,最后一个下来的人有没有你的血脉吧。” 李渊唉声叹气,道:“这是什么世道啊?” 刘公想了一想,认真回答道:“大约是个很好的世道吧。”连女子也能堂堂正正做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