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港森林》 维港森林 第1节 《维港森林》作者:柔妄【完结】 晋江vip2025-02-14完结 总书评数:1250 当前被收藏数:5308 营养液数:625 文章积分:82,637,736 简介: ■人间富贵花秀场模特vs极致温柔型“sugardaddy” ■「“小叔”文学|熟男熟女|成年童话|年龄差11」 文案: 梁惊水20岁时,父亲给她订了一张去香港的机票。 那天因为国泰超售失误,她走的是头等舱优先通道。 注意到1k座,男人一只手自然垂落,雾青衬袖配百达翡丽鹦鹉螺银表,指骨兼具美感。 赴港途中,梁惊水主动索要男人的联系方式。 商宗在机舱昏调的光线里,静静地看着梁惊水紧攥着衣摆难掩青涩。 他没揭穿,问这是不是她第一次来香港。 凌晨两点钟。 梁惊水拖着行李箱走进半岛酒店,中高层享有维港海景。那人未眠,坐在窗边听eason的黑胶唱片《黑白灰》。 说来神奇,本以为那是她唯独一次有缘升舱,没曾想往后的私人飞机坐到麻木。 - 一场晚宴,冠盖云集。 据香港豪门子弟透露:“我小叔商宗不喜欢年纪小的,祖母就把名流圈里的老姑娘全都找遍了,结果他还是单身。” 当晚,港媒拍到一辆停在街边的柯尼塞格one:1,纵观全港旷古无两。 一对如玉纤手在这时落入镜头,指尖轻轻磨动打火机钢轮,拢掌避风,替他点火。 商宗把烟凑过去,噙住的却是女人娇嫩的唇瓣。 熄烟在半空中袅袅打转。 短短几秒的镜头,造就翌日港媒重磅标题。 #靓女深夜袭港,商宗豪车耕耘# 【阅读指南】 ◎双非转正,古早狗血 ◎情感观非黑即白者请谨慎选阅 内容标签:轻松 现实 古早 港风 主角视角:梁惊水 商宗 配角:下本开《盲行三千夜》宝宝们动动发财的小手收藏一下 一句话简介:香江天上人间的那三年。 立意:爱自己需要努力,爱他人需要智慧 第1章 好好先生 “现在播送气象台今天早上6:00发布的蒲州天气预报。今天夜间到明天白天:雷阵雨转大雨,最高温度32c,最低温…滋、滋滋……” 电流声撕裂了收音机里的播报。 烟蒂被中年男人啐在地上,稀稀拉拉的几缕长发在低颈时翘起来。 他松开遮耳的手,喷枪扳机“咔哒”一声弹回原位。视线从迷潆的街道收回,落在工具车上的收音机上——那是他外甥女去年从二手市场淘来的老物件。 音频紊乱,断断续续的滋滋声夹杂着失真的人声,听起来像乱序的摩斯电码。 梁有根嘴角一撇,“没娘的蠢货。”觉得不够解气,又扭头冲着布帘后的棋牌室喊道:“惊水!给我出来!” “来了——” 掀帘出来的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姑娘,一身半新不旧的靛青色工作服,头发用发带挽在脑后,贴合着饱满的头骨。 梁惊水捋了下袖口的松紧边,掀眼看他:“舅舅,舅妈让我替她的位置,耽搁了几个婶婶怕是会不高兴。” “别过去把牌局的风水都搅坏了。”梁有根嗤一声,摆手让她去关收音机。 梁惊水上前拍了拍机盒,电流声却愈发尖锐。眼见无计可施,她果断拔掉插头,从根源上终止了这扰人的噪音。 听见舅舅在一旁冷不丁蹦出一句,“花多少钱买的?” 原本被掩盖的雨声涌了进来,雨滴密密匝匝地敲打在铁皮屋顶上,入口处早已是一片融化的泥浆。 这会正值江南梅雨,洗车行进入销售淡季,车流往来更多来自于对街的商业型写字楼。 银行大厦在左,市图书馆在右,作为一个蒲州市内臭名远扬的钉子户,“泡沫之家”洗车行在闹区苟延残喘二十年,外墙上的阿童木涂鸦早已模糊不清。 它死死抓握着这片金土地。 梁惊水答:“一百八十多,索尼的。” 这台收音机正面嵌着一块泛黄的透明玻璃,能看见里面刻度盘和针指,像一台小型天文仪。 当时摊主说它还能收到上世纪的老电台频段,她觉得玄乎就用奖学金的钱买了,偶尔用来听广播,也没捕到什么远古的神秘信号。 后来,这台收音机被表弟梁祖以“学习需要”为由硬拿走。等再要回来时,就成了现在这副破烂模样。 梁有根意味不明地睇了梁惊水一眼,从抽屉里取出账本和笔,指节敲了敲:“从你这个月的工资里扣,还有——” 他不耐地抬下巴:“赶紧把这个季度的税务报表上传了,我搞不来电脑。” 梁惊水抿了抿唇,走到电脑前弯身登录税务局网站,核对流水和发票记录,再确认税控开票机的数据上传状态。 准备提交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 她拿出来扫了一眼屏幕,刚抬起头,梁有根的目光已经落在手机上。 备注显示“单家-郑经理”,是梁惊水父亲麾下管理家务的心腹,平时很少主动联系她。 这个时候打来,多半是单父那边有要事要交代。 得到舅舅的眼神同意,梁惊水划开接听键,浓睫低垂:“你好。” 郑经理带话,要求梁惊水即刻前往单家,老爷有要事与她商谈,涉及其亡母梁徽的族谱归属。 梁惊水握着手机,指尖微凉。 她感到一丝违和。 她十二岁时被接回舅舅家,至今八年,从未与单父真正建立过联系。 倒是经常听亲戚在背后嚼舌根,说什么“这孩子打小缺爱”“指不定哪天就走歪了”,迫切地为她的人生盖棺定论。 后来,她以为遇到了能接纳自己锋芒的同校师哥,结果他和别人没什么不同。 分手那天,师哥说,就是因为你没爹没娘,才把别人施舍的那一点点爱看得那么重。 母亲离世后,亲人间的羁绊只剩空壳,她陷于无依无靠的境地。 为了反驳那些断言她日后会走上歧路的闲话,她勤学累攻,心无旁骛,中学时期分别在初中和高中各跳级一次。高考那年,尚未成年的梁惊水以理科674分的高分考入a大统计学专业,成了青岭区普高广为传颂的励志楷模。 梁惊水是一个善于抓住机遇顶风而行的人,她知道,在这样的屋檐下生存,她只能靠努力为自己争得话语权。 即便那份“争”来的权利,至今仍薄如纸片。 “车已经到门口了,税务文件我也都上传好了,您点提交就行。”梁惊水顾不上手中的事,拉开工作服外套,边脱边朝门口快走。 梁有根朝她离去的背影冷嘲热讽:“和你那没见几面的爹倒是亲,亏心玩意儿。” 电脑屏幕适时弹出一条系统通知,红点在右下角闪了闪。 [主题:《广海云链科技集团offer确认函》] 梁有根眼角扫过去,手上的动作停了片刻,随即点开了邮箱。 他浏览一遍邮件内容,眉心越皱越深。 打开垃圾箱,将已删除的邮件彻底清空。梁有根盯着桌面看了几秒,咂咂嘴:“行了,飞那么高没用。” * 单家独栋坐落在青岭区南郊的一片高档住宅区,院墙高而厚,外头是成排的香樟树。 大门口站着一名身穿深棕色西装的中年男人,他站姿笔挺,神色间透着对不相称客人的淡漠。 车子驶入铁门,梁惊水歪头斜靠在那,目光落在那栋屋子上,眼底的情绪也很丰富——戏谑掺着恶意,又混着几分疏离的冷淡,像一道调色盘上不协调却精准的色块,半点不见之前寄人篱下该有的谦卑。 这样的表情像一场反叛。 维持到男人踱步过来替她开车门,才稍稍敛了几分。 梁惊水被护着脑袋下车,落地后冲对方疏懒一笑:“谢谢你啊,小郑。” 郑经理被比自己小二十余岁的小姑娘这样叫唤,也不恼,面无表情领她进到建筑里面。 接待室里,单忌和女儿单雪潼正坐在沙发上,点评着面前新拍下的清代古玩。单雪潼的男友则弓着腰,低眉顺目给两人端茶倒水。 梁惊水余光瞥见这幕,流转几轮,她还是没能移开眼。 青年几乎日夜正装加身,天然带着圆通无碍的公务员气质,是吃这碗饭的天赋型选手。 梁惊水自然认得是谁。 a大统计学硕士陆承羡,旗下人才团队精锐尽出,他本人更是作为数字科学领域的翘楚,年纪轻轻成绩斐然。 如今,单家跻身名流世家,手握的资源足以将一介毕业生培养成企业接班人。作为女婿候选人,陆承羡无疑具备成为单家核心利益链重要一环的绝佳条件,前景光明。 从人品到骨气,他给她的惊喜太多。 陆承羡搁下一盏八分烫的白毫银针,刚掀起眼皮,就被进屋的梁惊水刺得颤回去。无端想起墓碑前摇曳的烛光。 梁惊水径直走到单人沙发前坐下,眼在茶几上的热茶和三人身上来回转,最后锁定陆承羡:“阿羡,好久不见,没想到你这辈子真投胎来到单雪潼身边了。” 陆承羡僵住:“两情相悦而已。” 维港森林 第2节 梁惊水半是荒谬地勾起唇角:“是,你说的总占理。” 旁人哪能听不出她唇舌里的讥讽,单雪潼生平第一次当这类尴尬角色,无从反驳,只能温声岔开话题:“水水,父亲叫你来是有正事,就是郑经理打电话跟你讲的那些,你应该会感兴趣。” 梁惊水此行并不是为了旧事重提盎盂相击,一番较量下来,她也没追究,只是沉默地看向主位,她血缘意义上的父亲。 单忌不觉屏息:“孩子……” 有些话本没必要说破,但在他看来,两三年没见,惊水成年后的模样越发像她母亲。 即便性格恶劣,胜在一张美艳的脸,而她这副缺德相,偏偏戳在某种让人无法忽视的软肋上。 梁惊水冷言打断他的思绪万千:“直接说吧,我母亲上单家族谱的条件是什么。” 见对方开门见山,单忌索性不再绕弯子:“三井海运控股,你对这个名字不陌生。” 他语气笃定,“现在,我需要你以蒲州单家小女儿单惊水的身份,替我去香港谈下这次合作。事成之后,梁徽的遗愿由我亲自完成。” 梁惊水没有立刻回答,只低头看着茶几,指腹缓缓划过椅扶的木纹,将单忌说的每一个字碾碎,消化。 事实上,自从八年前得知梁徽的死讯,她心里模糊地觉得单忌与此事有牵连。 雪地失温前,梁徽最后的通话记录显示拨给单忌,时间精确到分钟,而死亡时间,恰好定格在通话结束后一刻钟。 这样扎眼的“巧合”,年幼时或许懵懂无知,现在的她难道还感知不到么? “这次叫我来。”梁惊水语调毫无附和的意味,“就是想让我用一个空降的身份,去谈一个连您都未必能拿下的合作,同时,还要改回那个唯一与母亲相连的姓?” 单忌:“没错。” 他没有言语威胁,也没有打亲情牌。只是足够自信梁惊水对梁徽的感情,这是他最大的筹码。 沉寂,冷场,鸦默雀静。 女孩没涂润唇膏的嘴唇略显干裂,她艰难地压紧,抬起双眸。 所有来之前的对抗都敛了下去,只剩与年岁相符的单纯和迷茫:“可是,为什么不选单雪潼?偏偏……是我?” 窒息的氛围盘踞在空气中。 过了两秒,似是为了掩饰尴尬,单忌拿起茶盏浅尝一口,尽力不让他的回答显得冠冕堂皇:“我平时一直在关注你的动态,你很聪明,很适合参加这场商业谈判。至于雪潼,她身体不好,经不起舟车劳顿,况且心思简单的一类人不适合与商人打交道,你能体谅最好。” 梁惊水苦笑:“不用说了。” 单忌双臂支着沙发半坐起:“意思是?” “我会去香港。” 她一字一顿道,“去完成您的任务。” * 回程时,梁惊水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一路没怎么说话,广播里放着断断续续的地方新闻。 她仰在后座靠椅上神游往昔,想起四年前那位还在资助自己的好好先生。 丧母到考上大学的四年期间,梁惊水几乎全靠对方的资助才能留在学校。每一笔汇款都简单得像从机械里打出来的——数字精准,备注寥寥,“学费”二字却沉甸甸的,撑起她整个求学的机会。 倘若没有这笔钱,舅舅早就把她从教室拽回家,塞进工厂的流水线,让她去赚一份微薄的工资,填进洗车行的账本里。 这个从未露过面的陌生人,是她人生中一根突兀而不可或缺的脊柱。她却总觉得立在火山裂口之上,既感激,又有种无由来的羞耻感。 像借由屏幕,她胆小如鼠地跪在他面前恳求生活。 梁惊水想着,一阵热潮从颈部攀上耳根,灼得她赶紧低下头。 她滑开屏幕,点进网银app的账户记录,目光犹疑地停留在那里。 最后一笔汇款停在2012年9月1日,备注依旧是简单的一句:“學費”。 往下滑才发现当年竟漏看了一段: 「水水,恭喜你成功考入大學,這也是我最後一次提供資助。將來如有需要,可以隨時聯繫我。」 她盯着那条备注的手机号看了许久,屏幕上的0和8在她的眼里交叠又分开,模糊了又清晰,始终没有挪开视线。 直到屏幕熄了,眼前一片暗灰,梁惊水才像被什么惊醒似的,匆匆伸手点亮,将那串来自香港的电话储存在手机通讯录里。 备注:「好好先生」 梁惊水不会粤语,在输入框编辑了一条讯息,再用翻译软件将简体字转化成繁体字。 短短几句话,她权衡每个字的分量,敲得很慢。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那段话像断了线的风筝被放了出去。屏幕上“已送达”的字样亮起,她手心溢汗。 -好好先生,我是您曾经资助过的梁惊水。今年中我从a大毕业了,十分感谢这些年来您的资助。没有您,就没有今天的我(非沉重语气,绝无让您感到压力的意思)。这段时间我可能会去香港,不求当面感谢,只想亲身感受一下您所在地的本土文化。希望您一切安好,生活愉快! 消息回得很快,快得让梁惊水有些意外——她还没到家,手机就震了一下,对方的回复已经传了过来。 -見到你今日嘅成就,我由衷感到高興。 这一天的梁惊水尚未知晓,对面那位“好好先生”,他的目光早已如潜流般渗入她的生活。 而他们本质上是同一类人,比表象更残暴。 第2章 让负心汉都自叹弗如 2016年8月20日。 广海市枢纽机场t1航站楼。 大厅里人群行色匆匆,电子屏幕上密密麻麻滚动着航班信息,红色的“延误”字样不时在航班后更迭。梁惊水所乘的波音777-300er班次赫然在列。 【4:30 pm】 机场吸烟室的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烟草味,旁边的吸烟器正咔哒作响,吞吐着霜白色的烟雾。 梁惊水站在角落,一手夹着女士细烟,另一手持着手机贴在耳边。 “你好,我想确认一遍广海云链科技的数据分析岗录用结果。”烟雾从她唇间溢出,与几团浮动的白雾交织。 对面人事部的声音冷淡而公式化:“录用名单已经在本月上旬通过邮件统一发放,很遗憾,如果没有收到主题是offer的邮箱,代表您未能通过。” “没通过也会发邮件吗?” “按常理是会发的,不过我们部门最近刚换了几位新人,也确实有应聘者反映过邮件遗漏的情况,您这种情况大概也是。” 她喉头滚了两下:“我知道了,谢谢。” 按下结束键。 嘟嘟,嘟嘟。 统计学院的老教授几年前曾与广海云链合作过一个研究项目,看出这家独角兽企业前景光明。项目结束后,他在手下一批优秀学生中,精心挑选几位写了推荐信。 梁惊水因为家庭的缘故,未来工作不能离开蒲州市,于是婉拒了老教授。 年初,她的一篇研究成果刊登于sci收录的国际期刊,里面提出了一种全新的聚类算法,这项成果被认为可以为金融风控、医疗数据分析等领域带来突破性进展。多家大厂纷纷递来橄榄枝,甚至有企业抛出顶薪要求。 舅舅从邻居口中听到风声,在家摔锅砸碗地强调国家不缺她这一个人才,劝她不如留在车行上班,好有时间辅导梁祖的高考数学。 几个月后,老教授辞世。 葬礼那天,牧师花了整整二十分钟念他的生平成就,台下抽泣声此起彼伏。梁惊水站在人群中,一袭黑衣,脸上的冷静显得格外麻木。 送别的鞠躬礼仪结束时,她最后看了眼棺木,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该去试试。 指尖滑过屏幕,梁惊水打开邮箱,逐一检查最新的收件列表——没有一封属于“广海云链科技集团”。 垃圾邮件栏,广告栏,一样空空如也。 梁惊水垂下眼,指尖一动,轻轻掸掉烟灰,火星闪了闪落入烟灰缸。她没有再看邮箱,将手机塞进了口袋。 旁边传来一句:“借个火。” 她头也不回,指间夹着打火机递过去。 过了会,窄窄的室内挤进几个西装革履的商务男,空间瞬间逼仄得像个密闭罐头。 烟味、汗味和廉价香水混杂在一起,仿如烟头泡进隔夜的酒桶,熏得人无名火起。 梁惊水烦躁地屏住呼吸,把剩下的烟草在旁边的烟灰缸里碾灭,动作有些用力,横截面崩裂出焦黑的痕迹。 她朝刚才那人摊开手,说:“打火机,还我。你应该不想顺走吧?” 对方看着她明显愣了一下。 和刚才安静抽烟时的模样截然不同——这年轻姑娘的容貌是无可挑剔的美,观赏者无不心生怜爱。可她一张嘴,话里夹着的尖酸像嘭裂的玻璃渣,有些戳心窝子。 像极那个女人。 单百川心情微妙地归还:“多谢。” “不客气。” 眼看着女孩准备离开吸烟室,他犹豫了半秒,终究还是叫住她:“我们是不是哪里见过?” “大叔,现在不流行用这话哄小姑娘,”梁惊水视线冷淡划过他,“还请您不要为老不尊。” 单百川闻言未恼,只是抬手按在胸口,朝她欠身一礼,尽显老绅士的风度。 “是我唐突了。” 梁惊水并未将这段小插曲放在心上。安检开放后,她拖着行李箱一路轱辘作响,径直前往国泰经济舱的柜台排队值机。 掏出手机,郑经理不出意外给她发了短信。三井海运控股副总裁商卓霖的个人信息、择偶喜好,乃至不同时间段的饮食习惯,他都事无巨细写在了里面。 梁惊水跟着人群往前挪步,眼里一时失去纵深感。 单忌嘴上说是看重梁惊水的谈判能力,认为她足够聪明,能够与那位商业大佬达成共识。可实际上,无非是让她借“色”字打开局面。 至于为何不是单雪潼,无非出于一己私心,舍不得让自己的女儿沾染这些算计罢了。 等到队伍排到她,柜台的工作人员接到一通紧急电话,似乎是国泰系统出了什么问题,乘客的名单需要重新编排。 另一个空闲的工作人员接过梁惊水的证件,上传信息,问她是否需要办理托运。 得到确切答复后,那通电话也恰好结束。工作人员脸上堆起些许歉意,稍作停顿后解释道:“女士,这次航线由于我们系统内的误操作导致超售,非常抱歉耽误了您的时间。为了弥补,现在为您提供一次免费升舱的机会。” 托运手续办理完毕,工作人员双手递来一张红色标记的登机牌,手指向右方。 维港森林 第3节 “这边是我们国泰的贵宾休息室,请您稍作休憩。” 离开柜台时,梁惊水脸上的错愕还未完全褪去。 免费的馅饼就这么轻易砸她嘴里了?刚刚前面排队的乘客可没一个被升舱的啊,这难道是福至心灵…… 梁惊水被几轮晚点折腾得没了脾气,最终说服自己,休息室里现点现做的菜肴、酒水畅饮、独立躺椅,都是对她疲惫身心的补偿,她应得的。 玻璃幕墙外,跑道上的航灯次第亮起,勾勒出停机坪上各航司机翼的轮廓。 梁惊水用叉子轻挑起一片粉菠萝肉送入口中,目光停在商卓霖的档案上。 时不时瞥到几行奇怪的描述,她眉心紧了又紧。 《第五小节——商卓霖的择偶偏好》 性格特质:喜欢性格温柔、总有点“不好意思”的腼腆感。 行为习惯:善于不经意地“求助”,比如拧不开瓶盖、弄不懂新科技,用一句“哎呀你好厉害哦”就能轻松让人上钩。 外在形象:偏爱清新自然系的穿搭,微卷的马尾、浅色连衣裙,略施淡妆,永远看起来“刚刚好”。 价值观:抿嘴笑时露出一点小酒窝,习惯性低头摆弄手指,或是在不经意间拨一拨垂落的发丝,总带着“无心”的撩人感。 毁灭吧。 梁惊水生无可恋地扔下手机,连嘴里的果肉也失去了甘甜。 单从那只言片语中判断,不是商卓霖有精神问题,就是郑经理脑子出了岔子,在最不该动笔的地方肆意挥洒他那古早的创作欲。 …… 实际的登机时间比电子屏上的时间晚了一刻钟,这点延迟本不算什么,可经历多次延时后,情绪在等待中被拉至极限,一群人围着机组人员抱怨不休。 梁惊水在乌泱泱一片疲惫却艳羡的目光中,走进头等舱的优先通道。 登机后,她将外套放入储物箱。 坐下那一刻,才真正体会到头等舱座椅的宽敞。牛皮革的温润与花调香水的清雅融进鼻腔,有种不配得感。 梁惊水仰起脖颈。 又或许只是错觉——是她下意识地将这里与帘布后的区域割裂成两个世界,两种泾渭分明的阶层。 设计的精妙,在于让人短暂迷失在身价攀升的幻象里。 幸而,梁惊水对自己的斤两有数。 空姐半蹲在座椅前,用英文问:“单女士,我们机组为头等舱旅客准备了欢迎饮品,您想喝橙汁、矿泉水还是香槟呢?” 梁惊水听到那陌生的称呼微微一怔,随即意识到,出发前一月,她将身份证上的姓氏更改,对外是“单惊水”。 这样称呼也没错。 “水就行。” “好的。”空姐很快递上一瓶常温水,同时摆好附带的冰块和柠檬片,轻声说道:“毛毯和拖鞋都放在您座位下方的储物格,座椅可以完全放平,您可以随时调整。稍后我们会提供餐食菜单,有需要可以随时叫我。” 飞机被安排在半小时后起飞,机身平稳后,舱内的灯光调至柔昏调。乘客们大多在闭目养神,偶有翻动杂志的窸窣声。 梁惊水靠在座椅上,望着舷窗外那片无尽的蓝黑色,神思游荡。 不知过了多久,困意渐渐袭来。 临近阖眼,她模糊地看见前方有人起身,身影融进走廊右侧的光影里。 本未放在心上,直到那人开口。 “商先生,关于三井项目的数据模型,我发现几个关键参数可能需要调整,具体问题我已标注,稍后请您确认。” 商先生……三井…… 关键词的出现让梁惊水原本安定的思绪停滞,她霍然睁眼,背脊如被拉紧的弓弦般绷直。 男人有一声没一声应对着大陆分公司经理的恳切提议,涉及隐私话题,他低沉的声音散在空中,有几分约束,听不出情绪深浅。 经理停留时间不长,试图通过低价钢材削减分公司账单的拙劣伎俩被戳穿,回来时神色间透着颓丧。 梁惊水顺势探出半边脑袋,从后往前数,推断商先生所在位置是1k。 隔着座椅望过去,包围式的结构将男人的身形尽数遮挡,只露一只手安静搭在臂托上,雾青色的衬袖微敞,腕间晃着银白的弧光。 不知是腕表的衬托,还是长期健身的塑造,那截袖口下的小臂轮廓鲜明,肌肉围度优于常人。 那只银表,梁惊水曾在金融杂志上见过。百达翡丽的鹦鹉螺系列。 停产后,二级市场价格一路攀升,实际售价突破七位数。市面上见不到,私人渠道又层层设限,金钱在这种稀有物面前,反而显得没那么有分量。 郑经理发来的行程单提到,商卓霖这个月来大陆交接海运项目,估计这趟航班是他刚结束后的返程。 她心中已有答案—— 1k的“商先生”,正是商卓霖本人。 梁惊水打好腹稿,起身假意去卫生间,经过1k座位时行速放缓,她目光一转,侧身瞥了眼商先生。 五官比想象中周正。 眉骨高耸,眼睛匿在阴影里,像两道沉抑的山岭,给他的气质添上一抹孤清感。 男人显然注意到了她的注视。眼睑掀开的弧度极浅,像燃起的纸烟,隔着一层薄薄的半透明的膜,明灭不定。 擦身而过时,梁惊水将脑子里那些“高招”翻了个遍,可一想到郑经理发来的那份信息,所有的技巧在愚蠢的天真前只会显得一无是处。 她不再找理由来回踱步,红着脸停在1k座前,老实巴交道:“你好,我能要一份你的联系方式吗?” 他看向她故作惶然的眼。尔后从一旁取出纸笔,写下一串地址,撕了递去。 还未等梁惊水低头看,他忽问:“第一次来香港?” 她说是。 “今晚过来。” 商先生说一口标准的国语。 瞥到那串酒店房间号,梁惊水怔然扬颈。他脸上挂着那抹惯常的笑容,但与内心毫无关联,很疏,很飘,眸子里的虚焦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汪卑劣的春情。 那种直接,让负心汉都自叹弗如。 她从未想过,一个人的气质和本性,竟能背离到如此地步。 第3章 加张床 -the zenith suite, the peninsula hong kong 九龙尖沙咀半岛酒店的套房地址。 横笔轻柔,竖画有力,斜体字母的整体倾斜角度约为55度,是充斥秩序感的老式英文手写体。 这种书写体让梁惊水想起小时候伏在桌前看母亲写信的情景。 那时的信笺,笔迹如印刷般工整。 她们住在中环国际金融中心旁,四季汇的建筑基地紧贴海岸线,可以直接俯瞰维港。 记忆里,年幼的她总爱钻到梁徽的香奈儿软呢外套底下卖乖。女人弯腰时,亮钻流苏耳坠轻碰衣领,发出清脆一响。下一刻,女孩粉嘟嘟的腮边就会多一道浆果红的唇印,像一枚印章盖进她小小的世界。 谁知阴阳相隔后,她居然再次回到了香港。 头等舱优先下机,梁惊水神情复杂地将那张纸折好收入口袋,直到其他乘客走得差不多了,她才提起随身包离开。 取完行李,一路走到机场的的士区。 郑经理订的酒店位于九龙半岛南端,交通便利,周边设施一应俱全。按照航司的官方预估,原计划下午两点就能抵达,从机场一路坐到佐敦站即可。然而此时已接近零点,梁惊水只能打车前往。 工作人员用蹩脚的汉语问她去哪里,随后递给她一张白色单子,标明了目的地和费用,与大陆的规则略有不同。 出租车驶入九龙区时,高楼剪影愈发稠密。路边,便利店与24小时茶餐厅的灯光明亮如昼,偶有人行色匆匆掠过,更常见的是三五成群的游客与夜归人,散落在街角灯影中。 梁惊水在导航中输入了半岛酒店和她住宿的酒店,显示距离约900米,相隔不算远,步行不过十几分钟。 拇指悬在手机屏幕上方,正回想着飞机上的一幕,屏幕忽然跳转至电话页。 她定神看,是香港本地的号码。 接通之后,对方先用英语引导她选择对话语言,随后切换成中文说道: “单女士,很抱歉通知您,由于酒店房间超售,系统显示您尚未办理入住,但目前没有供安排的空客房。” 梁惊水:“……” “鉴于此次给您带来的不便,我们将为您提供两倍房费的赔偿金额,并转入您预定时使用的账户。” 梁惊水早该知道运气守恒的道理,捡漏坐了头等舱,接着就能在香港流离失所。 赔偿款最终也是转入单家的账户,所以两倍或三倍对她意义都不大。 想了想,结合现在在地图上的位置,梁惊水对司机说:“麻烦停在前方路口,我在那里下车,谢谢。” 司机将车停至路旁临时车位,结完款,下车帮忙从后备箱抬出行李。 梁惊水无法预判此行要在香港待多久,来时只带了一个中号行李箱,想着日后如果需要添置生活用品和换季衣物,再在当地买就行。 黑底金字的“the peninsula hong kong”在月光里浸出光雾,梁惊水拖着行李箱,沿着路标指示的方向前行。 【1:30 am】 石砖路面传来行李箱的轮声,梳士巴利道尽头,半岛酒店的轮廓慢慢明朗。 夜色笼罩下,拱形大门静立不动,门口一列劳斯莱斯车队整齐停靠。全白制服的门僮拉开雕刻着门神图案的玻璃门,梁惊水轻轻点头,踏入大堂。 奶白色的哥德式圆柱撑起高耸的穹顶,柱顶环绕一圈素白的人面像,大堂两侧是一线奢侈品专柜,有百年遗留的雅韵之美。 这不真实的艷丽让梁惊水联想到《花样年华》里的短租旅馆。张曼玉三十出头,韵味无双。片中,她饰演的秘书与梁朝伟饰演的报社编辑,在狭窄走廊擦肩而过,眼中藏着彼此都不敢细想的念头。 只可惜,这份暗恋两人都未曾说出口,随着时光流逝而无疾而终。 那个年代的旅馆和眼前的奢华酒店是两个世界,可前者的意境更让梁惊水留恋,像纯真闯入了禁域之地。 眼下,前台一句话让她的遐思荡然无存。 “标间6000港币一晚,您是刷卡还是现金?订几晚?” 维港森林 第4节 梁惊水捏紧箱杆,尽力维持镇定:“我在大堂待一晚上,可以吗?” “女士,酒店大堂仅为办理入住或短暂停留的客人提供服务,长时间逗留可能不太方便。”工作人员保持职业态度给出建议,“不过,附近有24小时便利店和公共空间,您可以考虑暂时在那里休息。” 梁惊水眉心蹙起,倏然想起什么,赶忙低头翻出口袋里那张字条:“麻烦帮我查查,这间在几楼?” 工作人员看完笑了笑:“半岛酒店没有这间套房,可能是给您的人弄错了,不如您再打电话确认一遍?” 那句话像一滴水落入油锅,四处迸溅,将她仅存的冷静炸得粉碎。 假房间。 商先生竟然给了她一个假的房间。 梁惊水的眼皮越来越重,那种倦意无法用休息消解。沉默几秒,她抬眼看向电梯旁的wc标识,声音沙哑:“洗手间能用吗?” “当然。” 工作人员亲自领她去洗手间。虽说从前台到洗手间不过十几米,对方却仍坚持接过行李,站在拐角口等她结束。 梁惊水看得出对方是防她趁乱溜进电梯,但懒得计较。 这种高级酒店的电梯需要房卡授权,没有权限连楼层都按不了。不知道是出于培训要求还是其他原因,谨慎未免过头。 解决完人类三急,她站在洗手台前,掬起一捧冷水覆上面颊。眼一抬,镜中的女孩脸上已经显出疲态。顶光的环境愈使她泪沟陷落,骨骼感也变得分明,蕴着一股子凛冽的倔强。 在这个过程中,梁惊水未发一言,只有心底泛起些微苦涩。 烘干机发出最后一阵轰鸣,出风口的气流减弱,她听见不远处工作人员恭敬又意外的语调:“商先生,您怎么这么晚还没休息?” * 女孩眼神刺来的瞬间,让刚出电梯的商宗感到一丝来自道德高地的审视。 和几小时见到过的那次不太一样。 飞机上时,她顺走了他戏弄人的字条,随后还借故频频往前舱走——每次经过都用一对润亮的眼眸瞧他,直白,露骨,丝毫不掩饰里头火辣辣的倾慕之意。 那张纯良的小脸偶尔也会暴露几分狡黠,尤其歪头与他搭话时,眼弯弯,声清脆,像个小恶魔。 当时就连大陆经理都看不过眼,小声问他是否需要空乘出面警告一下。 她像是把“天真无邪”这四个字拆碎了放手里,再用自己的理解任性把玩。 现如今就纯粹多了——没有羞涩,眸子也黯淡,裙摆下裸露的小腿又细又长,像两支莹润的象牙柱,内部玻璃般的青蓝组织隐隐绰绰。再一细看,她脸蛋上还挂着几条没干透的水痕。 这些破绽集合在一起,迷人得要命。 商宗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脸上,换作旁人早已红着脸移开视线;她却气势愈发凌厉,杀气腾腾,大约将这视作挑衅了。 对她的不露怯颇为欣赏,他轻笑一声,随即垂下眼睑,主动终结了这场无声的战役。 梁惊水仍用熬得通红的眼睛盯着他,直到听见他沉声问:“要帮忙吗?” 像是在为她打开另一条危险的思路。 商先生给的房间地址是虚构的,但他本人真实地站在这里,倒显得这次的邀请更诚挚、可信。 这姑娘看上去真在认真考虑,沉吟半晌,眼眶略抬:“你那边有几张床?” 商宗不由心头溢笑。 一个年轻姑娘,对着他这样的商务打扮,居然能把擦边的问题问得如此坦然,眼神干净,不带隐晦的暗示成分。 工作人员站在一旁,尴尬得进退维谷,组织着尽量婉转的语言:“因为旺季的关系,很多酒店房间都已满员。半岛酒店的客房价格……可能对于绝大部分客人来说,确实有些压力……我觉得……” 听得梁惊水耐心见底,打断说:“谢谢你的好心,直接说我住不起这里就可以了。” 这话从她嘴里蹦出来,既无刻意修饰,亦无阴阳怪气或自卑成分。就好像穷是一件赤裸裸的事,坦诚得毫无罅隙。 商宗听罢,眉弓轻挑,继而道:“郭璟佑刚才有没有送来一份文件?” 问的是工作人员。 男人是半岛酒店的顶级客户,行迹自然被记录在案,工作人员没有多余问询,从后台特设的资料柜中取出一个封装完好的档案袋,递上时手指避开了封口边缘。 梁惊水目睹这场华丽交接,唇角扯出讽意。 她对眼前这个人的初印象不算好。从郑经理给出的择偶表格到飞机上那昭然若揭的试探,样样透出一副艳遇傍身、床笫履历丰富的渣男气息,也桩桩踩在她的雷点上。 不指望他能提供什么实际帮助,她心里已默认今晚的归宿是7-11便利店。等到天亮,再去商圈远些的地方碰碰运气。 这带游客扎堆,正值八月旺季,平价酒店很难预留下空房。 躁意攀着骨髓而上,梁惊水皱眉,从烟盒里磕出最后一支烟夹在指缝,另一只手紧握行李杆,整个人像是随时要转身离开。 商宗眼皮一掀一低,最后停在她瘦削的指节上。 并非对烟客存有意见。 他侧身对着电梯门,指尖的戒面精准敲亮呼叫按钮,连带她刚才的问题一并回答: “我的房间是the peninsula suite,给你加张床,要来吗?” 第4章 sugardaddy 他走进专用电梯,抬手将房卡贴近感应区域,验证成功后,面板最高处“p.s.”按键四周泛起淡淡的柔光,电梯门随即合拢,无声上行。 梁惊水透过镜面观察这位商先生,身上穿的还是飞机上那件雾青色衬衣,袖口紧扣,衣领微敞,露出颈侧偏蜂蜜色的皮肤。 不知是不是错觉,男人似乎在某个瞬间,目光恰到好处地淌过她腰际下缘。 梁惊水顿觉不适地垂下眼。 短暂的光影交错间,她瞥见裙筒下隐约显现的腿环轮廓,轻薄材质贴合大腿,弹性带扣微微起伏。 那是几周前在中古店淘到的蛇形皮革款,行走间犹如一条冰凉的小蛇蜿蜒缠绕,束住她的每一步。 梁惊水脸倏然通红,不是因愤怒,而是一种被窥破性癖后的羞窘与不安。她指尖紧扣裙边褶皱,一如春日骤然跌入尘屑的花瓣,无所适从地颤动着。 商宗没有刻意看她,但也不避讳。他低下头笑了一笑,手指滑入西裤口袋,动作里有一种漫长的优雅。 说话的方式自然得像在讨论气温升降: “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一点、一点地挪动行李箱,将那副难以启齿的风光藏匿其后。 “梁……”她噎回半截,重新说,“单惊水。” 商宗眉头轻轻皱了一瞬,像蜉蝣掠过水面,稍纵即逝。 “水水。” 那时候的梁惊水没听懂他的意思。“seoi seoi”尾音上扬了一点,与普通话的平直语调略有不同,带着粤语特有的绵软韵律。 只是男人语气中的那份熟稔,让她不自觉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进入了两个人深交已久的场景里。 和……商卓霖? 越想越荒唐。 * 商先生套间的面积是舅舅洗车行的三倍,看到眼前仿佛拍电影用的巨型荧幕,梁惊水突然后悔刚才信口一句“加张床”。 运气好的话,他们在这里住上十天半月也未必能碰上。 从电梯出来前,梁惊水尝试在网页上搜索这间套房的价格,结果弹出来“$78,000港币/晚”的词条,让她两眼猛一黑。 对梁惊水来说,人情债如一根无形的线,牵扯便难以摆脱。 可此行赴港,她不能不争取这个人的信任。往前走,注定要撇掉一些东西,比如自尊。 她是真不甘心。 商宗在墙壁的温控屏上抹了一下,将数值上调两度。 转身时,他看见门外的梁惊水一脸贞烈的表情,好笑地环起手臂,倚在开放柜边,难得有耐心地等她消化完再进来。 不难想象,这姑娘脑子里已经将他描绘成某种恶劣形象,解释反而只会让他看起来更像禽兽。 隔着门框,梁惊水肩膀微微绷紧,像弓背的猫。 她说:“我会想办法筹三万九港币给你,而且只待一晚上。” 这话惹得男人勾了下嘴角,他未做评价,低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雕花的雪茄盒,慢斯条理拈起一支,指腹在烟身上轻轻滚过,像在抚摸刚睡醒的猫儿。 剥去雪茄末端的封纸,用切刀将尾端削去。火苗窜起的瞬间,他微微眯起眼,对着落地窗外的维多利亚港吐出一缕薄雾般的烟气。 “三万九。”商宗腔调懒洋洋的,“有什么说法么?” 梁惊水分析得有理有据:“网页上显示你这间套房七万八一晚,刚好,我也不想让你吃亏,一人一半,除开不就是三万九了?” 起居室里回荡着他的笑声,混合着雪茄烟熏和肉桂的余味,在这种场景下反而有种动摇神思的蛊惑。 梁惊水听得怔忡,又见商宗朝着一个方向抬了抬下巴,说他住那间,其余的卧室随她选。 那晚凌晨两点,她在接近四百平的空间里穿来穿去,最后选中了二楼东南角的一间卧室,和商宗那间直线距离最远。 三点,她心血来潮,拨打了朋友温煦的电话。 不恰当的时间,不恰当的接听速度。 温煦是她丧母后交的第一个女性朋友,高中毕业后便外出打工,几经辗转,去年在香港安顿下来,开始做油管账号。频道内容美妆和vlog为主,已经有了小十万的粉丝体量。 接通之后,对面声音听不出一丝疲倦,显然习惯了作息紊乱:“怎么了宝贝儿,我在急着剪白天要发布的视频呢,有屁赶紧放出来。” 梁惊水卖关子:“你猜我在哪?” 温煦在电话里哼哧一笑:“总不能跟我在一个地儿吧,在香港?” “我现在正躺在尖沙咀半岛酒店顶层套房二楼东南角卧室的大床上和你打电话。” “你能不能断个句呢姐姐?” 梁惊水拿起柜台上的香氛小样,正反端详了会,随后故意用一副绵软娇腻的声线贴着话筒说道:“真的呀,不信我们用微信共享实时位置,你再看我骗没骗你。” 温煦对梁惊水的印象还停留在被亲戚家压榨的贫寒美女高材生上,突然被这么一腻乎,语调变得正经起来:“你记得我小时候和隔壁胖子家小孩打架的事吗?就当时镇上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一次,我爸还被居委会叫去谈话了。” 梁惊水纳闷:“你隔壁住的不就是我舅舅家么,胖子又是谁?” 温煦似乎松了口气:“没事,我刚才以为你是杀猪盘。” 维港森林 第5节 “……” 梁惊水只好将整件事按时间顺序捋清了讲给她听。 温煦听完笑了半天,又“单惊水”“单惊水”的叫了好几遍,形容她像古代那些没名没分的格格,为了平息边疆纷争,被皇帝草草封个名号打发去和亲。 最后梁惊水都快要代入进去了,温煦跳转话题:“所以你现在和任务目标住在一间屋里?怎样,帅不帅?” 梁惊水翻了个身,手摸索着伸到枕头下,脸陷进一片柔软,捂着声音说:“反正衣品不错,练了肌肉,长相有点混血……可能跟眼窝深有关。” 他偏爱饰品,身上没有彰显品牌的logo,却轻轻松松将一身常服穿出了高级海报的贵气。梁惊水一时很难去描述这种感觉。 温煦恍然:“sugar daddy啊。” “你是不是欧美的那种电视剧看太多了,”梁惊水懒得理她,换了个姿势重新平躺在床上,“说说你最近怎么样吧,又谈恋爱了?” 静默几秒,对面心虚地“嗯”了声。 梁惊水丝毫没感到意外。 十二岁那年,舅舅的洗车行还没改成住商一体化,一家人挤在密不透风的小胡同里。隔音差得要命,半夜邻居那边的动静响起,连欢好进行到哪一步隔壁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只有温煦家安静得出奇,她父母早亡,监护人常年不在家,那屋子里总是冷冷清清,只剩她一个小孩守着发霉的电饭锅。 初中时,梁惊水和温煦同校,经常在校门口看见一个骑着鬼火的黄毛接温煦去炸街。后来,高中接她的换成了开沃尔沃的大学生模样,等到外出打工时,又成了开宾利的男人。温煦身边的男人换了一拨又一拨,每一个阶段,她从不缺人作伴。 梁惊水曾问过温煦为什么只有她一个女性朋友,温煦的回答气得她连夜写了八页草稿纸的“绝交书”。 温煦说,因为你漂亮,总有优质男人围着你转,正好我再从你那撬几个回家当atm机。 后来她被冷落了半个月,暑假期间终于忍不住哭嚎着跑到梁惊水家说出真相。 因为那些同龄的孩子里面,只有梁惊水有好吃的会想着带给她,没让她孤身饿死在家里。 一句掏心窝的话,让梁惊水决心和这个缺德女当一辈子朋友。 过往再不堪回首,无奈困意已经涌了上来,梁惊水嘱咐温煦保护好自己,随后挂断了电话。 黑暗里,窗帘的缝隙透着一点霓虹光,像是从对岸维港照来的。 她翻了个身,耳边仿佛还能听到一段极轻的旋律,伴随着细微的沙沙声,eason的嗓音缓缓流淌出来——低沉、磁性,带着一丝都市人特有的疲惫与释然。 歌曲的音量还不到扰人清梦的程度,梁惊水躺在陌生的床铺上,睁眼看着天花板,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索性一个鲤鱼打挺坐起,下床趿鞋。 拖着微弱的绒毛摩擦声,梁惊水放轻脚步,走到旋转楼梯尽头,侧头往下望。 黯淡的窗前,那人未眠,看着窗外繁华的维港夜景。 他指尖轻敲膝盖,手边是一台黑胶唱片机,低低旋转着,音轨在03年发布的国语专辑《黑白灰》中流淌而出。 这歌单让梁惊水有些意外。 她特地趴在楼梯口听了一会儿,确认播放的都是陈奕迅的国语而非粤语歌,意境如其名:黑色的痛苦,白色的纯净,灰色的模糊与妥协。不知道对这时候的他而言,黑白灰分别意味着什么。 如有所感般,他也慢慢抬眼看过来。 脸上的表情和初次见时一样,仿佛隔着一片深海,空空的,没有焦点。而他坐在那里,成为孤独的一部分。 此时梁惊水身上穿了一套衣裤式的黑色睡衣,厚度恰到好处,掩住了腿部可能凸显的一圈轮廓——它或许仍贴合着,也可能早被取下,静静地搁在楼上房间的某个角落。 商宗轻轻收回目光:“把你吵醒了?” 梁惊水拨耳边的碎发:“没,可能是现在熬过劲了,我睡不着。”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接触,短短两场寒暄意义的对话,却温柔得像是共枕已久的爱人才有的。梁惊水很快意识到了这点,下楼的脚步不自觉僵硬。 “其实我睡不着有别的原因。”她多余说一句。 商宗识时务地顺着她问:“因为什么?” “唉——”梁惊水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伸手摸出打火机,本想点根烟过过戏瘾,却忽然想起最后一根早在楼下抽完,只好若无其事地将手缩了回去,“一想到我前男友出轨那点破事,心里就烦得很。” 站在窗边的商宗似是看出了她的窘境,目光带着淡淡的笑意,从木质雪茄盒里挑出一根递给她。 梁惊水下意识接过,还未等她反应,伴随火石一声轻响,男人已微微倾身,将火送到她指间的雪茄前。 他说,“我来安慰你。” 烟雾缥缈,他嗓音里也被熏出几分哑,像情人在耳边的嘶语。 第5章 圈套 商宗的膝盖几乎挨到她腿部边缘,保留着几毫米的克制,这种距离让梁惊水略感不自在。 她轻轻嗅了嗅,鼻腔中弥漫着干无花果的甜味,与他先前抽的那根辛辣的雪茄不同。 这一根,简直像是特意为她准备的。 梁惊水脑海里闪过郑经理发来的表格:喜好腼腆、思维单纯,还带着清新感的美丽女性。 那一段冗长的文字看下来,归根到底,重点无非在“美丽”上面。商卓霖是一个典型的外貌协会。 可梁惊水梳理着他们初见到现在的点滴,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 商先生并未被外貌压制,而是更留意某类细节——为了藏起腿环痕迹而微微蜷起的足踝,下楼时手腕搭住扶手的弧线,以及此时,她尚未含住雪茄的干燥嘴唇上。 能不怕么,外貌协会和爱情骗子之间差着一条鸿沟。前者的评判直接而浅显,靠一张脸、一身行头,足以应付过去。 可爱情骗子呢?他们能把你吃的连骨头渣都不剩。 灯罩下的暖黄光散落四周,将两人的面孔浸在一层既迷离又含蓄的情景里。 点燃的雪茄静置于水晶烟灰缸中,没有人教过梁惊水如何正确熄灭。她平时抽的是小卖部里最便宜的地方烟,抽完后扔在地上,再用鞋尖狠狠碾两下,内心毫无负担。 她自知是个俗人,没有慷慨的能力,所以她从不勉强自己去装大款。 商宗看着那根雪茄完璧归赵,眸子里盛满笑意:“不试试吗?” 那语气充满温柔和深情,就好像话里面要她“试试的”并非雪茄,而是和他。 梁惊水把话题往正经上引:“你今晚能收留我,算我欠你个人情,而且我也不用安慰,怕人情欠多了还不起。” 商宗将雪茄放回木质烟盒,随即撤身拉开距离,把烟盒推回抽屉深处。他笑着说:“不必为了过错方伤心,是有人无福站在你的前途里。” 这一次,他的语调不同于以往的不稳定,温柔的腔调中透着关切,没有掺半点虚假。 梁惊水往后靠了靠,意识到男人信了她因前男友背叛而伤心的说辞。 他说得中肯,既无说教口吻,也避免触及她内心脆弱的部分。 可……有这个必要吗?他们相识还不到24小时。梁惊水脑海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转瞬即逝,却让她有些无措。 商宗也没再多说什么,轻轻抬起唱臂,将唱片从转盘上拿下。 起居室回归安静。 他很少有机会向人说这句话,今天算是缘分促使:“早些休息,晚安。” * 醒来是日上三竿,梁惊水站在镜前洗漱,回想起昨晚刚躺下便沉沉睡去。仅仅是没做梦,对她这个常年精神衰弱的人来说,已是老天开恩了。 郑经理发来一长段消息,内容像正式的汇报书,诚恳地解释因工作疏忽未能及时安排梁惊水的住宿。 他已经托香港的熟人帮忙租下一间公寓,地址在麻油地,下午就可以入住。 梁惊水看完消息松了口气,有地方住她就心满意足。如果照套房一晚三万九的价格这样住下去,她当牛做马几辈子也还不起。 她向郑经理预支了一笔经费,整理完行李时,手机正好弹出银行卡到账的短信。 算下来,足够偿还商先生的人情债。 新翼顶层的套房以实用性为核心设计,即便商宗在多地置业,也没有哪处能比这里更省心。 半岛酒店地理位置优越,四通八达,商宗在工作中遇到紧急情况时,能随时召集银行高层在套房会议室开会;日常则有专人定时打理。一年365天,他在这里居住超过300天,将其变成名副其实的“活动中心”。 中午十二点,闲散人士郭璟佑来找他,窝在棕皮沙发里,手捧着一杯满糖珍珠三分冰,脸没洗胡子没刮,人模狗样地套着一身alexander amosu炭灰色高定西装,嚼着珍珠含糊不清地叫唤着: “佢锺意有钱人,而我啱啱就好有钱,但点解佢硬系睇唔上我?” (她喜欢有钱人,而我刚好很有钱,但为什么她就是看不上我?) 商宗瞥他一眼:“揽柴唔抬火1,这么简单都唔明?” “宗哥啊宗哥,别讲得咁早啦,等你以后撞到同我一样的情况,你就知道咩叫有你喊的时候啦。” 这些话商宗懒得理会,他懒散地斜倚在单人沙发上,一手支着头,目光带着几分的倦意,整个人看起来似乎游离在这场对话之外。 直到余光瞥见楼梯上晃动的人影,他才抬起眼皮——细胳膊细腿的姑娘正充当大力士,铆足劲地提着行李往下走。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郭璟佑的眼珠子已经黏在了女孩身上,惊呼道:“宗哥,你屋企点解会有个靓女?” 梁惊水一鼓作气双手提着行李,用最快的速度冲下套间一楼,连头都没敢多抬。 等她站定后才后知后觉发现起居室多了个穿西装的陌生男人,满下巴青胡茬,头发乱得像鸡窝,靠着沙发用一副唇焦舌燥的眼神盯着她看。 梁惊水心中莫名发怵,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开场。 持续到五秒后。 郭璟佑像是才意识到自己出门没捯饬,双手抱脸,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尖叫:“呀!唔该当我冇嚟过!(当我没来过!)”说完拔腿就冲进卫生间。 画面冲击不小,梁惊水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商宗:“他是……你朋友?” 商宗像是早就习惯了这种事,表情不惊不喜。他说,可能吧。 梁惊水手臂上还带着重物造成的酸胀感,她甩了甩拿出手机,低着头:“你的银行卡号是多少,我转你房费,”说完稍稍顿住,斟酌片刻,才补上一句:“商卓霖先生。” 他没答,听完这个称呼,反而抬眸深深看她一眼。 不带侵略性,却足够审慎。 梁惊水回避眼神,手指紧张地抠进行李箱的握柄里,就好像和他接触的每一秒,她的伪装都在一层层剥落。 到最后,只剩下赤裸的身体暴露在他目光下,无所遁形。 她清楚,三井集团的创始人商道凡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便积累了百亿港币资产,位列当年香港十大财团之第六位。 其家族后代皆非等闲之辈,即便如港媒所言,商卓霖表现得像个玩世不恭的纨绔公子,但能担任海运控股副总一职,已足以证明其能力不容小觑。 这样的人,单凭几篇报道,她又能了解多少? 维港森林 第6节 对岸钢铁森林反射来的光在窗帘上闪烁不定,屋内一片寂静。她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直到他的声音打破沉默。 “单小姐,我习惯拿现金。”商宗轻飘飘地回敬。 他低头扣上表链,修长的手指轻轻调试着表盘,日照光透过窗隙打在手背上,细微的阴影游移不定。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上面,边说: “我去附近的银行给你取。” “正好,我同你一起,”经过梁惊水身边时,他缓慢重复一遍,“ms. shan.” 那天一句“单小姐”,温柔如刀,轻轻一划便将两人露水情分从中腰斩。 他们一前一后站在电梯里,免掉了多余的交流。一分钟后,金属双排门向两侧打开,负责接送宾客的劳斯莱斯司机做了个“请”的姿势。 目的地是中环金融区的九隆银行,也是三井旗下的一家私人银行,设有多个分支和服务中心,以高净值客户为主要服务对象。 一开始梁惊水没弄明白,从酒店出门步行200米就能到汇丰银行,为什么非要大费周折驱车过来。 直到望着眼前体量如大厦般雄伟的九隆银行总部,她仰起脑袋,开始怀疑商宗带她过来是不是纯粹为了显摆自家企业? 总部大楼巍然矗立于中环cbd的金融核心腹地,占据遮打道与德辅道的绝佳黄金交汇点,毗邻ifc国金等多座全球知名地标。 从三井当家人的亲自规划到竣工,这座建筑历时整整八年打造而成。外立面由成千上万块高反射率的玻璃幕墙拼接而成,依靠精密的角度排列,在光线变化中达到与城市景观交互的效果;夜晚时,则在维港的倒影中化作一座璀璨的水晶塔。 进入主大厅,四周镶嵌的大理石墙面光亮如新,中央悬浮着全球仅一件的大型多面体滤光球体雕塑。梁惊水跟在商宗身边时,明显感觉到高柜台后的裁决者们一个个加快了敲击键盘的速度,整个空间显得既忙碌又克制。 梁惊水从进门到落座贵宾区沙发,服务安排一气呵成。 她端着刚泡好的中烘咖啡,听着柜员细致讲解,头一回在银行感受到如此分明的等级待遇,神思微微恍惚。 “单小姐,请问需要提取的金额是否有特殊安排?”柜员询问。 梁惊水一五一十:“还钱。” “好的,这边一共提取现金港币三万九千元。” 键盘敲击到一半,柜员忽然停下,抬头对梁惊水微笑:“抱歉,您的卡被系统锁定了,需要解锁后才能取款。” “锁了?”梁惊水面露诧色,这张卡她从大学办到现在,一次都没有出过乱子,怎会偏偏赶在取外币时被锁定了。 “抱歉,系统检测到这张卡的交易异常,需要暂时锁定72小时进行身份核实。这是我们的安全程序,稍等片刻,我会尽快为您处理。” 商宗看着梁惊水满脸为难的表情,起身走近一步,一只手搭在她椅垫后部,倾身问柜员:“有什么办法能够解锁?” 掌心的温热透过椅垫传来,梁惊水目视前方,只觉得后背滚烫。 “这样吧,”柜员似乎找到解决思路,“系统提示需要进行安全验证,我已经发送了一条短信到您绑定的手机号,请您自行输入一次性验证码后,我们就可以完成解锁操作。” 若不是这家银行以香港最严密的防护系统著称,听到这样的话术,梁惊水几乎以为自己掉进了诈骗圈套。 梁惊水回忆了一下当年办理这张银行卡的情况,说出实情:“这张卡的绑定手机号是我前任的,但我现在已经联系不到他了,就没有其他方式吗?” 柜员表情僵了一瞬,悄悄瞟向站在梁惊水身后的男人。 商宗却像闲聊一样笑着说:“如果短时间内拿不到验证,这张卡应该会被永久锁定吧。” 这话像是一道讯息,柜员立刻心领神会,低头在梁惊水看不到的电脑屏幕上,通过内部系统迅速完成了锁卡操作。 “抱歉,单小姐,”柜员重新抬起头,语气依然公事公办,“您的卡已经被永久锁定了。” 商宗取出纸笔,一并摁在她面前。 “看来这三万九暂时还不上了,你先把联系方式给我,我后面再找你拿。” 梁惊水顿了几秒,随后抓起笔伏在桌上,恶狠狠地在纸上刺下一串数字。 想也明白,一个经常出入九隆银行,随手开支票如翻书的人,怎么可能会只习惯拿现金。 第6章 他的黑卡 通常情况下,开户过程可能需要数天到数周的时间,像九隆银行这种私人银行,会对非香港居民设定更高的开户门槛或要求。 商宗从皮夹中抽出一张黑金卡片,指尖轻轻一夹,放在她面前,同时顺走桌上那张被划得千疮百孔的银行用纸。 梁惊水不明所以,听见男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将这张卡添加一位附属卡授权人。” 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陈述,却像已盖棺定论,无需任何补充。 随后,他拿起笔,随手在柜员递来的授权文件上划了几下,梁惊水便正式获得了这张黑卡的使用权。 商宗抬臂看眼表盘时间:“我接下来还有银行的工作要处理,你要去哪直接和司机说,他会带你去。” 梁惊水嘴唇微张,迟疑了一下:“那卡……” 他大概以为她是问密码的事,只是笑着一句“没有密码”。 下午的阳光柔和地覆盖着街道,犹如碎金铺展。 梁惊水走出九隆银行,还是忍不住回头往玻璃里看一眼。 商宗今天穿着一件黑橡色的三件套西装,颀长的身形在银行一片冷色调的环境里格外明显。他站在洽谈室中央,周围围着三四个人。她正好望见那人将一沓文件摔在老板桌上,压制感渗到空气里。 梁惊水没有驻足。 或许这张卡能暂时缓解她的燃眉之急,但她知道,自己绝不会用。 * 郑经理口中的“熟人”不过是一个在当地打工的租房中介,之前曾在蒲州单家的公司短暂工作过。 中介老远就瞥见街道上那辆黑色劳斯莱斯幻影,尽管香港街头不乏各种豪车,艳羡的目光忍不住追随了一路。 漆黑的车身绕过石塑雕像,停靠在他站的路边。由于车门是后铰链式设计,司机用了一定臂力开启,快速上前,屹立在侧,一手护住车顶。 一条修长的小腿从门内探出,鞋跟脆声落地。女孩弯身跃下车,薄裙贴身绷紧,腰肢如美女蛇般灵韵自如,轻巧、柔软,直击感官。 中介看着这样一个人儿笔直向他走来,脸瞬间涨得通红:“单……单……单小姐?” 梁惊水皱眉,没想到郑经理介绍的中介竟然有点结巴。 彼时司机将行李箱提到她身侧,微微弯腰示意后,转身离开。 梁惊水直截了当:“你是郑经理介绍的阿黄对吧?麻烦你带我去看看房子。” 阿黄挠着后脑勺苦笑,说那间公寓临时出了点问题,他现在手上确实没有更好的房源了。 起因是房东拒绝退还押金,惹恼了前租客,在昨晚采取了极端方式进行报复。阿黄无奈地描述,现在公寓的墙壁上还挂着泡面的汤汁,马桶被堵塞,床板断裂,厨灶和洗衣机都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场面十分惨烈。 最近的日子诸事不顺,梁惊水只是诧异片刻,随后一脸平静地接受了这场变故。 她问:“你手上还有什么房源,条件差点无所谓,只要在尖沙咀附近就行。” 阿黄想了两秒,斟酌着回答:“有是有,不过是个群租房。我瞧你是坐着劳斯莱斯过来的,这种地方怕是不太适合你。” 梁惊水只让阿黄先带她去看看。 两人从油麻地出发,沿着上海街一路向西。 起初,街道还在宽敞,时不时与穿着体面的上班族擦肩而过。渐渐地,梁惊水感觉到楼与楼之间的间距变得逼仄,特别是靠近庙街夜市时,两旁的唐楼越发老旧,外墙斑驳脱落,电线如蜘蛛网般交错悬挂,晾衣绳横跨窗间,挂满五颜六色的贴身衣物。 阿黄在一栋旧公寓楼前停下,门口的绿色坐标牌上写着“上海街221号”。铁门已经锈迹斑斑,边角贴着几张褪色的情色广告,风一吹,纸张摇摇晃晃。 他用一把沉甸甸的老式铁锁打开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随即露出一条通往楼梯的狭窄通道。 走到二楼,过道头顶的灯泡发出断断续续的嗡鸣声,像是随时会熄灭。 阿黄回头看她一眼:“就是这里了。” 推开门,梁惊水闻到一股复杂的味道扑面而来——混合着陈旧的食物味、刺鼻的烟味,还有一丝消毒水掩盖不住的霉气。 她眼神闪过一丝迟疑,但还是深吸一口气,忍着不适跟了进去。 客厅里摆着几张双层床,每张床之间隔着布帘,玄关地板上散落着几双歪歪斜斜的拖鞋。 一个年轻女孩正靠在沙发上刷手机,闻声抬头看了梁惊水一眼,又低下了头,懒散地继续滑屏幕。 “她是chloe,”阿黄介绍着,环顾四周,“还有一对情侣住这里,不过现在好像不在家。” 梁惊水点点头,随即对chloe说:“你好,我叫单惊水。” chloe一手搭在沙发背上,听这话半转过身来,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扫了一圈,嘴角微扯起:“哦,係大陆妹喇。”语气里带着一丝说不清的味道。 阿黄毕竟是租房公司的中介人员,平时忙着带看、签约以及协调租赁纠纷,东走西跑,不可能只为梁惊水一人操心到底。 陪着梁惊水去附近的批发店挑齐生活用品,回到公寓后,又帮忙铺好被子,打开窗户通风。一切安顿妥当,阿黄匆匆赶去处理其他工作。 梁惊水的床与那对情侣的床之间隔着一道布帘。她拉上帘子,坐在床头,看着窗外被唐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站在高楼上的人可以俯瞰这座城市,而站在地上的人,只能看到繁华的倒影。 她听见五米外chloe干涩的声音传来:“大陆妹,没事少开窗,我可不想我的烟味全被你放跑了。” 梁惊水没理她,往床上一躺,望着发霉龟裂的天花板,闻着不知道滤了几手的劣质烟味,内心突然充满悲凉,有种一辈子到头的感觉。 傍晚回来的情侣叮叮咣咣吵了起来。女生尖着嗓子指责男朋友总盯着新来的梁惊水,男生低声哄了半天,又是抱又是亲,硬生生把人哄好了。帘子“唰”地一拉,隐约传来情动的喘息声。 梁惊水脑子像台过热的机器,嘎吱嘎吱地响着,转不出任何清晰的想法。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她趿着拖鞋大步往外走,完全不管经过的那一面是没有布帘遮挡的。小情侣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动作一停,短暂的安静里,只剩下她脚步声的回响。 这种地方待久了,梁惊水很清楚,自己的素质迟早会被磨得所剩无几。 下午七点,温煦还在家里美美地睡觉,却被好友的夺命连环call逼了出来。赶到地铁口时,她看到梁惊水一脸阴沉地站在那里,张口就问她哪儿的饭好吃。 温煦被她这模样惊得不敢细问,想了想说:“港大附近有家楚撚记大排档,还不错,我带你去。” 夜幕降临,两人一路走到西环的楚撚记,饭店位于皇后大道西的地下,位置不算显眼,但里面已经座无虚席,门口有一些当地local在排队。 十多分钟后终于轮到她们,服务员简单确认后领着两人走到一张空着的方桌。温煦一坐下便熟练地点了几道菜,显然是这里的常客。 “这里的啫啫唐生菜煲和椒盐九肚鱼一定要试!”她边说边用纸巾擦拭塑料桌面。 梁惊水心绪不宁地颔首:“按你常点的点就行。” 上次见面还是在今年年初,那时的温煦皮肤白皙透亮,与现在均匀的小麦棕截然不同。梁惊水随口问了一句,她笑着说:“现在的男朋友喜欢古铜色皮肤,上周我特地去美黑舱照了二十分钟。” “那你准备当拉丁美人还是涩谷辣妹啊。” 温煦用筷子头抵着下巴:“可以的话,我更想当中国靓女。” 维港森林 第7节 她语调揶揄,眼里的劲却是认真的。梁惊水直觉温煦现在的生活并没有她表现得那样轻松愉快。 这家饭店出餐速度快得出奇,基本在十分钟内上完了所有的菜和甜点。 梁惊水很喜欢那道“椒盐九肚鱼”,鱼肉外层裹了厚厚的咸蛋黄,一口咬下去,酥脆的口感瞬间击中了她心尖,忍不住又夹了一块。 温煦托腮看她:“我以前有个香港的朋友……不,也不算朋友。她和你一样爱这道鱼。” 梁惊水嘴里还没咽下,含糊不清地问:“谁啊?” 对温煦竟然还有她以外的女性朋友颇感意外。 “你肯定不认识,叫chloe,”温煦悠悠叹了口气,“不过她现在嫁了个富豪,每天吃的都是山珍海味,估计一年半载都不会来这种大排档了。” “chloe?我现在住的地方就有个叫chloe的,”梁惊水说得快要没脾气,“她嫌现在好抽的烟贵,让我别开窗放走她的二手烟。和你认识的应该不是一个人。” 温煦瞪大眼:“你住哪去了?室友都这么奇葩。” 梁惊水简单交代了自己租房的曲折经历,温煦听得不忍,给她夹了一块咕咾肉。 “我现在租的地方虽然不大,但多一个你还是绰绰有余的,要不要考虑搬过来?” “没事儿,”梁惊水轻笑了一下,微微靠近温煦,压低声音说,“一周后有个基金公司的鸡尾酒会我要参加,商卓霖也会去。我感觉和他的关系培养得还不错,这次任务应该要收尾了。喏,他的黑卡还在我这儿呢。” 温煦听着总觉得没那么简单,皱眉:“你在桌下递给我看看。” 梁惊水闻言照做。 温煦接过黑卡,指尖轻轻划过卡片边缘的金属抛光,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顿。她抬眼看向梁惊水,目光变得凝重:“这种定制款的黑金卡,整个金融街也没几个人能拿到。” 梁惊水不解地搁下筷子,望着她。 “惊水。”温煦的语气慢了几分,字字清晰,“你确定这是商卓霖本人给你的?” “嗯,我今天中午还当他面叫了这个名字,他也没什么特别反应。” 得到确切答案,温煦有一瞬间彻底松懈,只是把卡从桌下递了回去:“我刚才想到另一个人。” “谁?” 温煦眼睛里不带一点笑意:“商宗,不过还好你招惹的不是他。” 第7章 豪门魅力难挡 梁惊水脑中一闪而过一种熟悉感,她隐约记得,大二时,曾听一位年长的女教授在课堂上提到过这个人。 统计学主课程的内容涵盖金融经济与产品分析,而那名教授偏爱传统教学风格,讲课时的姿态像是一座石雕,很少与学生亲近。 元旦假期前的最后一节课,教授提到香港某些知名企业的财务数据作为联系案例,其中就包括三井集团。那天,她难得地偏离了讲义,讲起五年前在港大的学术沙龙中偶遇三井继承候选人商宗的经历。 “他长得不错,比我想象中的年轻,不是现在流行的细皮嫩肉皮肤很白的男生,有点像旧时候香港电影里的影星。” 教授年迈的脸庞上有了回春的迹象,她假借手扶了扶眼镜,正色说道:“重点不在于他的外貌。我想说的是,商宗散会后向我们团队提了一些关于人口统计模型的问题,他的观点相当新颖。同样的年纪,我们团队里没人能达到他的敏锐。我认为,在三井接下来的继承人博弈中,商宗将会是一位强有力的竞争者。” 有后排的学生举手问:“老师,你刚才是犯花痴了吗?” 一句玩笑话脱口而出,原本规矩的课堂像是突然被撬开了盖子,笑声喷薄而出。甚至连一向古板的教授,也忍不住微微翘了翘嘴角。 当时梁惊水无聊地把笔横在嘴唇上,指尖在搜索引擎里输入那两个字。 ·“商宗家族” ·“商宗财产分配” ·“商宗商业动态” ·“商宗绯闻” ·“商宗接班计划” 秉着天性,梁惊水自然而然地点进了【绯闻】词条——“三井家族秘闻:商宗深夜会佳人,酒店私会再添疑云!” “继承人还是情场高手?商宗被指半年换三女友!” “三井集团风波未平,商宗又陷桃色绯闻,豪门魅力难挡?” …… 梁惊水只是稍微挑起一边眉,又平和放下,好像这种预料之中的事情,不值得那时候的她多费心思。 电话铃声打断了饭局。梁惊水瞥了一眼,是温煦的手机亮了起来。温煦接起电话,捂着一边耳朵“嗯嗯啊啊”地应了几句,结束后略带尴尬地看向她说:“我男朋友场子里的人扣住了,我现在得过去一趟。” 梁惊水顿了顿,思索片刻:“他赌钱?” “嗯。”温煦匆匆起身拎起包,克制着神色间的羞怯,“这顿饭我买单了,你先吃着,我下回再跟你解释。” 梁惊水没有阻拦,目光追随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有了一阵不好的预感。那种感觉说不清楚,却又无法对抗。 * 俱乐部入口位于湾仔骆克道一栋大厦里,楼梯间的灯昏暗得像是半夜的街巷,只有一扇门缝里透出橘黄色的光。 里面的声音混杂不清,骰盅的摇晃声伴随着女人的娇笑,桌上的筹码堆积得像迷你山丘。 包厢门被敲了两下,商宗的视线仍停留在手机屏幕上,凝视着月初那条短信的发件人号码,数字一遍遍滑过眼底。门打开,脚步声轻快靠近,郭璟佑摘下耳根的烟,翘着二郎腿在他身旁落座。 他随意瞥了眼手机内容:“你之前资助的那个小姑娘啊?” 商宗眉峰很淡地挑起,口吻如常:“是大姑娘了。” 话不对头。什么情况? 郭璟佑愣了几秒,回想中午套房里遇见的女孩,年龄也对得上,他茅塞顿开似的一拍大腿:“哎呀,宗哥你讲真话啦。昨晚你是不是刚把人睡完,现在才感到愧疚了?” 这种话从郭璟佑嘴里说出来稀松平常,没有任何压力。 毕竟,他们这种人身边从不缺女伴。那些女人来去如风,飘然而至,飘然而去。 圈子的规则早已固定。漂亮女人们体面地环绕在权势者身边,像随手点燃的一根香烟,带来短暂的愉悦,聊音乐、名牌、派对,却绝口不提未来。 也有人放低身段做红颜,辗转于富人之间,换票子车子房子。最成功的,无非是拿到那张跨越家族门槛的邀请函,嫁入豪门当富太太。 但这样的机会呢,渺茫得犹如手中握沙。 对宗哥来讲也是同样。 商宗冷漠地看着朋友笑到眼角沁泪,把一张银行纸扔过去,抬抬下颌问他:“你怎么想?” 这人难得给了他插话的机会,郭璟佑叼着烟,欠揍地将修整得一丝不苟的小白脸递到商宗面前:“宗哥,手下留情,先告诉我到底睡没睡呗。” 商宗也就一笑:“别让我重复第二遍。” 郭璟佑勉强收回正形,意兴阑珊地接过纸随手翻了翻,点评:“纸确实挺破的。” “看内容。” “大陆的电话号码……”郭璟佑盯着若有所思,“怎么了,那姑娘没给你这边的号?” 商宗不动声色地抬臂收回银行纸,懒洋洋地说:“我让员工查了她的信息,她来之前就办好了香港号码,但是她给了我之前的。” 郭璟佑知道他一向谨慎,表情顿时微妙起来:“你意思是,她怀着目的来香港接近你这个资助人,给你大陆电话是为了让你想起她,而且搞不好从一开始资助时就已经埋下伏笔了?” 商宗的手指在领带上稍作停顿,随即一把扯开,古铜色的脖颈暴露在空气里,带着一丝因情绪烦躁而隐约的汗意。 他皱眉:“我暂时不打算这样想。” 商道凡老爷子时日无多,现在是这场家族争夺最紧要的关头,胜者将独揽一切。在这个节骨眼上,商宗绝不能有任何失误。 郭璟佑不想看到香港上空出现天气预报以外的天气,凑近了低声嘱咐:“最好别再接触了,以防万一。” 沉吟片刻后,商宗说再看。 郭璟佑听着就觉得操蛋,到底心里不放心,宗哥要是倒了,跟着他站一边的自己未来也悬。这时候,必须有点后手备着。但郭璟佑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什么招。 就在那一刻,门外传来一阵人群的喧哗声,打破了包厢内的微妙平衡。 模糊的对话夹杂着争执,听起来像是哪个赌徒输了不认账,又在拒绝签单。 真是自讨苦吃。郭璟佑大步流星踏出包厢,冷冷扫了场控一眼:“这么点事都搞不定,你留在这儿是干什么的?” 场控连连陪着笑:“郭先生,那客人已经把钱输光了,前几场的账也还欠着呢,我们这也是在好言劝着。” 郭璟佑从鼻腔哼出一声:“小本生意难做,那就不必好言相劝了。” 衣衫不整的青年被人摁住,手指正要强硬地按下画押,却被接下来闯入的女人一声喝止—— “等等!我替他还钱!” 那根食指僵在半空,悬而未落。 郭璟佑不爽地转头,门那儿站着一个扶着膝盖喘得厉害的女人,瘦巴巴的,肤色还有点黑,和他好的一款截然相反。想着,他傲慢地抱起手臂,眼底不屑更盛。 场控见状,立刻识相地报了个数。那金额令温煦闻之色变,她看了被压在赌桌的青年一眼,眼神闪过一抹痛惜,咬咬牙说:“刷卡行吗?” 郭璟佑勾了勾唇,无情吐出:“只收现、金。” “好,你们等一下。”温煦垂下脸。 怕青年离开视线,也为了让现场的人信服,她当场掏出手机,拨通了好友的电话。 “喂,惊水。我这边走不开,你能拿我的卡去atm取钱吗?” …… 郭璟佑懒得在那种空气浑浊的地方干等,插兜回到包厢,一脸玩味地跟商宗分享:“那家伙的女朋友也真是惨,大晚上跑来给他还账,啧,那委屈的小脸蛋我瞧着都可怜,跟了我都比跟那种人强点。” “得了吧,你也没强到哪去。”商宗虽是笑的,熟悉他的人却能看出,这副姿态分明是不把外头的事情放在眼里。 “哦对,还叫了个‘惊衰’的朋友过来帮忙取钱。”郭璟佑笑出声,“意思是吓到惨成这样吗?真系搞笑,这名字听起来怪过瘾的。” 商宗原本敛着眼,随意摆弄新得的古巴限量版雪茄盒,直到那句话落下,他的手顿在半空。 那一瞬间,他慢慢掀起眼皮,脸上的漫不经心被一种深不可测的神色取代。 郭璟佑观察着他的表情,犹豫须臾询问:“宗哥,你是不是认识这个叫‘惊衰’的人?” 商宗说:“惊水,饮水思源的水。” 惊水。梁惊水。单惊水。 老天都唔知她叫什么。 那晚的暴雨骤然而至,汹涌得如同天穹倾塌。 维港森林 第8节 商宗将手中的雪茄盒赠与郭璟佑,他知道这人惦记着,唇际一张一合,声音不高,吩咐他去办一件事。 门外,女孩姗姗来迟,一身白裙全然湿透,雨水顺着锁骨滑进裙领,喘息间染上急促的狼狈。 商宗看见她时,她正满脸煞气,一手死死攥住青年的衣襟,另一只手还有空闲腾出拨开脸颊的湿发。 明明狼狈至极,那双眼置身利禄场,透着看穿一切的阴郁,令她的美更添深度。 梁惊水的目光跃过重重人群,稳稳地落在刚从包厢里走出的商宗脸上。 话貌似也是对他说的:“有现金吗?我用转账跟你换。” 第8章 dom感 梁惊水从不问“为什么”或“值不值得”。温煦那通电话刚挂,她低头查找手机上的湾仔地址,推开店门,径直走进暴雨里。 街道两旁的霓虹在水洼里扭曲成一片绚烂,她却像什么都没看到,只管脚步不停。 也是在这样一个暴雨的夜晚,陆承羡指着她的鼻子,怒骂“她这种性格的女人没有男的能受得了”——回到洗车行,粱有根用眯成缝的眼睛上下打量她,纳闷地吐出一句,“这孩子怎么就是不讨喜呢”。 可温煦会说:“你这样就挺好的,没能力的男人才会喜欢那些容易被掌控的乖女孩,原是他和他们不配。” 每当这种时候,梁惊水总会装作无所谓地笑笑,也暗自庆幸,还好那个暑假没有真的和温煦绝交。她希望这个傻瓜永远幸福。 而现在,她眼睁睁看着多年来的愿望,被这个盯着桌上筹码的狂热赌徒一点点摧毁。 商宗的出现显得不合时宜,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微妙的时刻。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让她原本的思绪瞬间凝滞,就像命运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既然他先前说只收现金,梁惊水心神一动,或许能请他解围。 她直勾勾地看着他,微张的嘴唇吐出那么一句话。 听完,男人懒于应声,食指沿着西裤轻轻一动。 足以让场控get到,他该去清点俱乐部现存的现金了。 边上郭璟佑盯着商宗,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个人,平日里对那些自动送上门的女人一向谨慎,防得比银行保险柜还严。现在倒好,不仅帮一个怎么看都透着点猫腻的梁惊水,还掏出自己库里的现金,去给一个欠他钱的赌徒解围。 他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好吗! 郭璟佑真有点委屈,不死心地提醒:“宗哥,你回想一下刚才让我办的事啦。” 见男人不搭理他,眼神落在一处良久未动,喉结缓缓滚动,他转过头也想顺着去瞧—— 下一秒,郭璟佑只觉肩膀一沉,一股异常强悍的力道让他不得不硬生生转了个方向,整个人被迫朝着包厢走去。 “欸,宗哥,你推我做乜嘢啊?” …… 湿透的布料贴在梁惊水身上,薄得勾勒出她的腰弧和胸线,却比不上那抹隐约显现的腿环来得醒目。红得晃眼,勒得略深,雨水褪去几分颜色,晕开浅浅的痕迹。 商宗的目光在那处停顿片刻,扫过她大腿凹陷的弧度,指尖不自觉地转动着镶有家族徽章的戒指。 镇定如他,也有那么一瞬间失了神。 这场闹剧里,在场的注意力都落在那满箱港元钞票上,无暇他顾。 商宗的目光在他们的脸上淡淡游移,尔后脱下外层黑橡色的西服外套,随手搭在右边臂弯,几步走过去。 梁惊水原本盯着那堆钞票,忽感身周光线一暗,一股微凉的气息绵延过耳侧,脊背顿时僵硬。 眼看着男人俯身,指尖稳而轻,将外套绕过她的腰。 指尖擦过她的侧腹时,他停顿一秒,像在考量,又像只是无意间想将结收得更紧些。 这人的dom感无处不在,她吸了一口气,努力克制住小腹周围无法言喻的悸动。 “早点回家,别着凉了。”商宗开口,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 梁惊水挤出:“谢谢。” 场子是郭璟佑的,商宗即便再有话语权,也得顾及他三分面子。他抬手划定箱子里的一部分钞票,告诉温煦,这笔钱可以借给她,不算利息,但剩下的她男友还得签单承诺日后偿还。 青年闻言,恨不得当场跪下磕几个响头,嘴里重复念着“商先生大恩大德”。 商宗说:“你在哪里见过我。”陈述句,字字笃定,也字字压迫。 青年只敢从下往上瞟他一眼:“我是九隆银行分行的柜台主任,郑锡。上个月您来分行视察,我有幸接待过您。” 商宗不轻不重的:“以后不用来了。” 郑锡慌得手足无措,连连摆手发誓:“商先生,我以后一定不踏足俱乐部赌钱了!真的!我发誓,如果再犯,就让老天诅咒我一辈子都没法晋升!”他竖起三根手指,模样虔诚得像在对天起誓。 商宗不耐烦地更改语气:“我是说,九隆银行。” 都是聪明人,从他的第一句忠告起谁都明白其中的意思。在场人或显或晦看向地上的郑锡,他面如死灰,他们只笑他傻仔。 商宗直到离场都没有提起转账换现金的事,十几万在他看来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连慷慨都谈不上。 他为水水的朋友买单,而水水则顺理成章地又欠下了他一个人情。 两全其美。 * 事情来得突然,折腾到半夜,温煦已疲惫得说不出一句话,只简单告别梁惊水,和郑锡一同打了辆出租车回家。 而梁惊水这边因为没有现金,又不想动用那张黑卡,徒步走了一个小时才回到那间潮湿的“老鼠洞”。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雨停了,她不用顶着那人的高档西装还冒感冒的风险赶路。 洗漱完,她蹑手蹑脚地跨过chloe和情侣的床铺,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后委屈的后劲才慢慢涌上来。 梁惊水缩在被子里,侧身打开手机,吸了吸鼻子,想着想着快要气笑了。 连这种时候,她还得小心顾及室友的睡眠,用被褥捂住屏幕的光,生怕刺了他们的眼。 现在身无分文,新的银行卡办下来不知道要多久,又欠着商先生的钱和人情。 梁惊水完全想不出接下来该怎么应对,还好对方似乎不计较,她有时间去慢慢弥补。 可话说回来,如果不是为了跟商卓霖谈生意,她压根不会来香港。原本可以迅速结束的事情,却因为那些钱和人情被无限拉长,意味着她在这儿逗留的时间会越来越久。 脑子里好像一粒橡皮糖在“他故意的”和“他不是故意的”之间反复回弹,梁惊水不是那种轻易哭出来的人,但情绪逼到极点时,视线仿佛隔着一层玻璃,泪意卡在喉咙里,发不出声也流不下来。 当她翻到电话通讯录里“好好先生”的名字时,怯懦一度攥住了她的手,阻止她附耳去听他的声音。 可那股不甘心,像暗流,推着她靠近屏幕。 几秒钟后,她终于敲下一行短信,发送了出去: -好好先生,我已经到香港了,不知您是否愿意赏光一聚?水水想亲自感谢您这些年来的关照与帮助。 离天亮不过两三个小时,梁惊水没指望此时会有人回复。她轻轻阖上眼,疲劳让眼眶突如其来地刺痛起来,不适之下睁开一条缝。手机亮了。 好好先生是个夜猫子吗?困惑悄然浮上心头。 梁惊水眯眼盯向屏幕。 回复很快,内容也极其简洁。 -我嚟唔到。 我来不了。 她宁愿他找个工作忙的借口敷衍过去,甚至干脆选择沉默,不回复任何消息。这样至少还能给她留一点时间,将失望的情绪慢慢消化。 可好好先生不过是一位怀揣悲悯的慈善家,没有义务为“可怜”的对象负担情绪,她清楚不该奢求更多。 梁惊水平躺在床上,任由心里的那块大石头沉沉压着,随着睡意侵袭,坠入梦境,化作另一个平行世界的噩梦。 * 翌日中午,梁惊水去便利店补齐了缺失的生活用品,返回时刚踏上楼道,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的是一个本地号码。 “单小姐?”接通后,电话那头的声音低缓温和,带着难抵的柔情。 “是我,”梁惊水下意识地攥紧了袋子里的购物品,脚步慢了下来,“商卓霖?”顿了一瞬,似乎觉得不够礼貌,补上:“……先生。” “嗯,”他语气如常,听不出太多情绪波动,“晚上有空吗?一起吃顿饭。” 梁惊水微微皱眉,目光扫过昏暗的楼道,一时有些摸不清他的意图,但她仍然轻声应了:“可以,晚饭我来请你吧。” 正好往前推进推进任务,引出一些和海运合作有关的话题。 或许是男人的气质使然,那天他索要她联系方式的手段并不高明,大概他自己也心知肚明,却依然从容,没有一丝狼狈之态。 事后,梁惊水才反应过来,应该给他新办的香港手机号才对。她甚至第一时间纠结起香港电话拨打内地电话是否会产生高额话费。可惜那时人早已离开银行大楼附近,她懊恼自己居然在替有钱人省钱上花了这么多心思,简直没出息。 梁惊水下午特意问了温煦哪家餐厅好吃,想挑一家高档餐厅。 可一想到自己的囊中羞涩,“请他吃饭”多半会变成“他替她请他”,顿时涌上一股无力感。 那天晚上,商宗开了一辆柯尼塞格one:1全碳幽灵跑车从转角出现。 刹车时,引擎声音迅速从高亢回落,像巨浪退潮,残余的机械震颤回荡在耳际,梁惊水被这声闹挺得退后了两步。 伴随一声机械的低鸣,车门平滑旋转向上展开,门内的黑红内饰一览无遗。 商宗斜倚在主驾驶位上,手肘搁着车窗,侧过脸:“lady,请。” 车内有且仅有两个位置,夜色覆在车窗上,像是铺展的黑色织物。 梁惊水稍微收了收腿,略显不自在,便试着开口:“我选了一家不错的餐厅……” “无所谓。”商宗眼神停在前方,“我今晚有个临时的应酬,那家会所的菜品不错,你一会试试。” 得嘞,您的工作最重要。梁惊水在心里暗自腹诽,眼望车窗外维港的灯火,虽说她刻意避免与旁边那位有眼神接触,也清楚,他的注意力分明就在她身上。 一个红灯间隙,商宗的手从方向盘上移开,似是不经意地落在她座椅的边缘,到此,这个距离始终未再缩小。 直到绿灯亮起,他才慢慢将手收回。 梁惊水没抬眼,也没出声点破这行为中潜藏的侵占意味。 进入会所之前,商宗笑着对她说,那一桌十个有九个是老狐狸,还有一个,也许是养狐狸的主人。他们说的随便听听,不用放在心上。 梁惊水只说好。 她走在他身后,步子略微放慢了一点。恭迎的侍者躬身一声“商先生”,随即朝梁惊水点了点头,戴着白手套的手稳稳推开了包间的门。 刚进屋子,梁惊水立刻感觉到一双双眼睛像沾满油光的探针,从她头顶扫到脚尖,像是在给她估价。一个面孔稍年轻的人趁机招呼侍应生,低声叮嘱去拿会所最隐秘的酒水单,说要让商先生亲自挑一瓶“合心意的”。 一些夹杂粤语的话她听不懂,商宗俯身靠近,语气低缓地替她翻译了几句。男人身上淡淡的松木香气随之靠近,让她一瞬有些僵硬。 维港森林 第9节 这咬耳朵的画面落在一屋子人眼里,无需多言,已经是一个及格的讯息。 “商先生最近有新人啦?恭喜恭喜,靓女真系好后生啊!”那群人双手横叠交握,脸上透着股猫抓耗子的温情。 商宗拉开一张偏角落的椅子,为女孩预留空间,那些狐狸们看着她落座。 梁惊水坐下后微微抬头,看见商宗在旁神色如常,唇际噙着几分云淡风轻的笑意。 “带了一个朋友而已。” 第9章 不舍得带进这个圈子 被以朋友的身份介绍,梁惊水并没有什么情绪变化。 一屋子的人都在查探她脸上的裂缝,期待比这更深层的答案,结果全未遂愿。 酒水单自然而然地递到商宗桌前,梁惊水斜瞥了一眼,上面没标价格,只列着几款用加粗字体标注的酒名。 包间安静得令人错觉置身于真空。 连那些大人物带来的女伴都悄然收回了攀在西装上的艳丽手指,安分垂放在膝上。 英文酒名她大多认得,法语的却不甚熟悉。梁惊水倾身靠近了看,完全不受紧绷气氛的影响,指着其中一个法语酒名,表现得像个好问学生:“商先生,这个怎么念?” 商宗眼微垂,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解答一个课后练习题:“romanée-conti.” “r”是典型的法语音节,舌尖靠近上颚轻轻震动,他的发音带着一种柔和的韵律感。 特别是那个瞬间他倏然侧眸,里头满溢着温柔看她,像个深情款款的渣男。 这瓶法国酒价高估计提成也不少,侍应生接过酒单时,虽然低着头,但梁惊水瞥见他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雀跃难掩。 男人们恭维了几句“商先生大手笔”之类的话,也没再将话题延伸到梁惊水身上。 未来有天,梁惊水无意间得知那晚应酬的酒水价格,吓得背脊发凉。 那是趁商宗洗澡时,她用他的电脑玩星露谷,瞥见桌面上没关的“16年消费跟踪表”。其中一行记录着那瓶酒的价格——1945年份的罗曼尼·康帝,750,000美元。 她心跳极快,有些心虚地用游戏界面遮住文档,握着鼠标漫无目的地浇水、收菜、去小镇上给喜欢的npc塞巴斯蒂安送礼物。鹈鹕镇里过了五六个春秋,赚的钱离现实里那瓶法国酒的价格还差得远。 男人走出浴室时衬衫半敞,两湾锁骨在灯光下刻出耸拔的影线,他从身后笼下扣住她手腕,言简意赅:“又在偷情?” 梁惊水不由缩起脖子,辩解道:“他只是一个住在地下室的可怜npc,你冤枉我!” “你的同情心这么泛滥……” 对方在她耳边笑了下,嗓音里含着未散的暖意,“怎么不同情同情我为你豪掷千金的那场饭局?那单生意本来我不打算接手,可那群狐狸一看就觉得它成了,结果你也知道,我不得不陷进去。” …… 彼时的梁惊水没有意识到这一切的后果。她只把商先生当作任务对象,无意将关系更进一步,也没想过他们之间存在其他的可能性。 法国酒被侍应生小心翼翼从雕刻精美的盒子里取出,瓶身对准开瓶器,缓缓转动。 塞子大概拔出三分之一时,一个体型偏宽的大头老总,叫停了他的动作:“ok,做得唔错,你把酒放下出去吧。” 这种地方工作最忌讳刨根问底,侍应生照做后,转身离开包间,妥当地关上门。 大头老总拍了拍女伴的臀部,女人心领神会,站起来用青葱般的手指握住瓶身,瓶口对着圆桌上每个面孔滑过一遍。 她的嗓子几乎是无法发声的沙哑:“各位老总,恭喜发财,财源广进,生意兴隆!” 说完,女人低头将酒瓶细窄的圆柱体抵住喉口,竟生生将余下的瓶塞吸了出来。 梁惊水呆坐在那里,感觉左胸像是被什么钝器猛击了一下。 她竭力压下生理上的不适,目光追随着擦干嘴角的女人,绕桌为每位在座的男人逐一斟酒。 回过神来,身侧的商宗不知何时起直勾勾地凝视她,一贯的温柔也褪下去些。那双眸里没有慌乱,没有错愕,深邃且沉默,对于这种场合早已见惯不惊。 女人端着酒瓶款款而来,声音的干涩感让每个字都显得艰难:“商先生,恭喜发财。”说着就要倾倒酒瓶,商宗并未阻止。 通红的酒液液体在空气中划出一道曲线的轨迹,恰好半透明地隔绝了梁惊水的视野,像是被割开一个深深的缺口,横亘在他们之间。 足以证明,她从未真正收到来自商宗那个世界的邀请函。 她,与眼前为男人献酒的女人,并无区别。 那瓶红酒微妙地略过了梁惊水所在的位置,转去下一个男人的高酒杯里。 场上也没谁觉得哪里不对。 她所能做的,就是在角落里默默地陪伴、低头顺从,做一个本分的漂亮瓶子,不主动参与案间决策。 眼见进展如期,大头老总笑得爽朗:“没想到商先生这么赏脸,一开始我还以为这单生意会黄,睇到而家都几顺利。” 商宗嘴唇略勾,手指捻起酒杯朝他示意。 让梁惊水感到诧异的是,看他这样的举动,她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砰砰砰”无法安宁。 下一秒,酒杯轻轻落在桌面上,没有丝毫声响。杯里的酒液如丝般波动。 他没有解释他待会要开车,老总也压根没问,有些东西到了就行。 她这才感到肩膀下沉,身体恢复了平衡。 酒过三巡,这家会所的菜品就如同商宗所说,确实精致可口,和她和温煦去的那家大排档是不同的美味。梁惊水既不像那些女伴一样殷勤地给男人夹菜,也没多言一句,注意力放在桌上的美食上。整场下来,她反倒是吃得最多的一个。 等梁惊水放下筷子,所有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她这边。她若无其事地擦擦嘴,忽视那些眼神里的负面情绪。 起身时,她很顺带地和商宗交代了一句:“谢谢款待,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 有个女伴出声:“可是你是和商先生来的,不应该等商先生……” 梁惊水口吻淡淡:“商先生进来的时候就说清楚了,我是他的朋友,为什么不能提前离席?” 女伴哑口无言。 梁惊水推门出去时头也没回,狐狸们面面相觑,沉默片刻后,各自不约而同地看向商宗,掂量着要不要冒这个风险开口。 商宗点燃一根雪茄,只抽了几口,拿着烟的那只手肘搭在案上,一副慵懒不在意的态度。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忽然间,大头老总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打破了沉默。“你都到结婚嘅年纪啦,我听讲董夫人都为你操心,要唔要我介绍几个年轻啲嘅畀你?”他的语气不紧不慢,话题悄然转向了一个更为日常的话题。 偏偏有不识相的人重提起:“对啦,要跟刚才那个靓妹一样年轻的才好。” “我喜欢成熟的,”商宗呵口气,听不出话里有没有别的意思,“她才20岁。” * 梁惊水从会所出来的时候,看见一个略微熟悉的背影钻进了一辆suv的副驾里,正想透过后窗仔细看,那辆车却猛地加速,一溜烟地消失在视野里。 她的目光只来得及看到车尾那张靓号车牌,“b88888”,在风中晃出对称的残影。 梁惊水满腹疑惑地盯了街道几秒,发现自己并不能放下心,捞出手机给温煦打电话。 耳边系统的铃声几乎要自动挂断时,对面传来熟悉的声音:“惊水?” “你睡了?”她问。 温煦沉默几秒,再开口时连带声线也发困起来:“对啊,我睡着有一会了。”她打了个哈欠,“怎么了?” 梁惊水皱眉:“别装了,我还不知道你平时这个点刚醒?你现在是不是在……” 转眼瞄了下坐标,续上那句话。 那边鼻息一下沉急:“我在家,跟我对象在一块,床上。别的你还是别多问,我不好意思直说。” 梁惊水回过神,抿了会嘴:“……打扰了,再见。” 通话结束。梁惊水双颊浮出两团热气,没料到一时晃眼,促就了那通电话的尴尬。 反过头想想也是,温煦是一个平时拍素材都懒得出门的宅女,怎么可能大晚上跑到这种地方来。 饭后脑周发胀,往前走时周围空气也变得粘稠,梁惊水心头愈躁。 她置身于这些上流阶层的交往中,因为身边有商先生的存在,那群人礼貌的微笑和恭维的言辞,才更让她感到自己是个开了挂的不速之客。 她还得感谢他,没有在开场时介绍她为“女伴”,让她得以避免在随后的应酬中,不得不摆出一副顺从依附的姿态,也给她的中途离场铺垫了理由。 梁惊水越想越郁闷,蔫耷耷地从七星王烟盒里磕出一根烟,这烟便宜,却呛得厉害。 她皱了皱眉,还是掌心拢火准备点上——她没得选了。 “单小姐,我送你回家吧。” 是商宗的声音,梁惊水心漏一拍,她变得像只机警的鼹鼠,整个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弹到报纸档雨棚后面,只露出一只黑眼仁查探敌情。 商宗像是谈完了生意才来的,领带随意松开垂在胸前,后脑仰在跑车的座椅上,侧过头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脱离应酬的他少了一半凌厉,气场平缓,瞧着小姑娘鬼鬼祟祟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 她有着年轻女孩特有的可爱,嘴里含着一根烟,神情带点心虚,像个从大人抽屉里偷烟的女高中生。听到他说要送她,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又黯下来,像小孩听到奖励时没能藏住的雀跃。 可下一刻,她反应过来自己理应讨厌他,皱起鼻梁,眉压眼,一副防范恶人的凶狠模样。 商宗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供养了这么多年的姑娘,他好像有些不舍得带进这个圈子了。 第10章 “计划唔赶变化。” 那顿饭的寒凉菜品吃多了,梁惊水斜靠在副驾,耳边引擎声混着风声,太阳穴隐隐发麻。 也许是中环cbd的高楼如庞然巨兽,车窗外密集的灯火刺痛了她仰望的视线,那天,她感到一种悚然的坠落感,连同香港这座城市一同下沉。 咔嚓,咔嚓,咔嚓。 在香港,手机相机的快门声和闪光灯声音无法关闭。 一辆崭新的超跑停在街角,引来了不少围观,立刻有人举起手机拍照,闪光灯亮得像红毯现场。 梁惊水叹口气,扯着眼角瞥他:“有种自己是女明星的即视感。” 商宗微哂:“不喜欢么?” 梁惊水微顿,想了想说:“我不确定。我母亲以前就是聚光灯中心的人,小时候我觉得很骄傲,但是现在却不知道了。” 维港森林 第10节 德辅道中像是城市脉搏的缩影,广告屏和车灯将黑夜点亮成白昼,柯尼塞格滞在路道上,车轮缓慢地碾过地面。 没得到回复,梁惊水回头,视野瞬间被男人那双定定凝视她的眼眸占据。 那一刻,像有什么无声的电流划过空气。 他没移开,而她也没装作不以为意。 只是多停了一秒,足以让气氛有些微妙。 商宗的眼窝很深,单眼皮叠出仿佛两层的错觉。窗外的闪光灯掠过,他的瞳孔显得不那么纯黑,而是泛着浅浅的灰,像一口被忧郁与压抑攀绕的枯井。 “为什么?”他遂她的意开口。 梁惊水避开那道目光,徐徐道出:“我只是觉得她很光鲜亮丽,住在高档住宅里,有很多人爱她。可成年后再回头想,那时她演出完回家,十次有九次会抱着我哭。所以我才不确定,聚光灯带给她的究竟是荣耀还是苦难。” 年轻女孩眼底空空,讲述母亲的故事时,仿佛说的只是一个遥远的人。 商宗蹙着眉,有些念头,在沉退的一瞬轻轻波动。 前方路段渐有疏通的迹象,他驾车向前,路灯的光影在延展,夜色无尽稀薄,有些事像织在混乱经纬中的结,扯动一根线头便乱成一团。 后来梁惊水没继续说了,他冲她眯了下眼睛:“单小姐,你为什么来香港?” 梁惊水的背是僵硬得:“玩呗。” 商宗转过脸,笑着不语,好像是为了不揭穿她。 这姑娘偏偏不领情:“拜您所赐,我现在几乎身无分文,只能等新的银行卡办下来再去玩了。” 商宗呵笑了声,看着她的脸色,这回是故意,一寸一寸往里怼:“一个正常的大陆游客遇到这种情况,应该第一时间返航。你的卡被锁是我的疏忽,但黑卡给你后,我没看到你有任何消费记录。” 梁惊水果然中计:“别说了。” 商宗侧眸,那张羞赧,怨愤又懊恼的小脸啊,太年轻,什么心事也藏不住,鲜活得引起人的恶念。 他等待着她接下来的反应。 “我现在欠你这么多,连我朋友都跟着欠上你的钱了。我什么人什么身份啊,哪敢那么厚脸皮再用你商卓霖的卡!” 整个车内空间陷入寂静。 话语停滞,两人周身的气场被那句话搅动,像银河中的星球,瞬间坠入无声的真空。 商宗叹息一声,碰了下她的脸:“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想让你因为我的缘故,在香港过得不如意。” 他无需花心思哄人,但那天,掌心里的细腻逃窜,借着路灯,他看清楚她孱弱却似芦荻般的模样,倔强,执拗,又掩不住一抹孩子般的胆怯,罕见地破例了。 毕竟,是他一开始用锁卡的方式试探她,想确认她是不是当年资助的那个女孩。 错在他先。 车子驶入上海街的区域,之前还信誓旦旦要在今晚拿下项目合作的梁惊水,此刻气鼓鼓地下了车,连一眼都不愿往后瞧。 那晚是在鸡尾酒会前夕,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梁惊水未曾想到,再次相逢时,他们的关系会发生质变。 * 梁惊水新银行卡下来后,将那张黑卡收进行李箱内层,打算下次还给它的主人。 白天她几乎不待在住处,尽管自己也有抽烟的习惯,却无法忍受屋里全天弥漫着二手烟的气味。 那段时间,温煦的作息出奇地规律起来,经常约梁惊水去吃早茶,过后去网红店买两杯咖啡打卡,拍照上传到微博和ins。 梁惊水咬着纸质吸管,扫过温煦新入的kelly包。 光是配些华而不实的家居用品、珠宝和成衣,要二十多万才能拿下这款。 她没跟温煦见外:“你哪来的钱买这个包?不是还在帮郑锡吗?” 温煦最近肤色浅了一些,回答得干脆:“义乌的。” 这个借口合理且无懈可击,梁惊水不是名牌鉴别行家,觉得哪里怪怪的,也没疑心追问。 从认识温煦起,她就常穿着带logo的招摇服装上课。班主任知道她是留守儿童,不便联系监护人,担心她误入歧途,多次把她叫到办公室谈话。 那些衣服是温煦男友送的,但她在办公室谎称从a货批发市场购入。 老师语重心长劝她不要为虚荣买假货,影响班风,其他话没再多说。 后来,温煦不再穿那些低奢logo的衣服,换上普通人认不出的昂贵品牌上学,倒也平安无事度过了那几年。 梁惊水懒得深究,温煦现在是不是还对她用当年对付班主任的那一套手段。只要温煦经历过那件事后,能平常心面对就行了。 温煦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放下喝了一半的咖啡:“明天我有个秀,在中环海滨活动空间。我有内部票,你过来帮我拍几张照吧。” “你怎么跑去当model了?油管呢?” 温煦心不在焉地拨弄指甲:“最近不是在帮郑锡还账么,光靠油管哪够呀,总得找点兼职干干。” 梁惊水还想往下盘问,温煦眯眼盯她:“你就给一句话,来不来,这可是老娘的处女秀。” “来来来。”她托腮笑道。 温煦的走秀时间是次日下午四点,基金公司的鸡尾酒会则定在晚上七点,两处地点都在中环附近,刚好给梁惊水预留充足的时间来回周转。 开放式的场地坐落在维港沿岸,草地铺展在中心,部分区域设有透明玻璃顶棚,引入自然光同时提供遮蔽。 梁惊水的目光掠过入座的人群,最终停在后台熟悉的身影上。 “温煦!”她扬声喊了一句。 温煦正在调整身上的衣裙,一见她来,笑得眉眼弯弯,“都怪我脑笨记错时间了,让你白白早到了一小时。” “这没事,我去那边坐着等开场就行。” 梁惊水问起更在意的事,“不过你给我vip-1的票是真的假的?座位还是金色的,不是说只是你的兼职吗?” 第一排正中央的位置,正对t台,视野开阔,角度绝佳。坐在那片区域的,要么是时尚界核心人物,要么是品牌的重要合作伙伴。由此可见,她坐在那里有多心虚。 温煦朝化妆间那边抬下巴:“我得赶去化妆了,记得啊,第13个出场。” 看着温煦提着裙摆匆匆离去的背影,梁惊水若有所觉,回头望向vip-1附近的座位。 不知何时,那里已坐下一位身穿拼接外套的眼镜男,眼皮上叠着亮片眼影,目光紧紧锁定她。 梁惊水心头窜起一股不安。 那种感觉冰冷、机械,仿佛她只是某个系统中运行的程序,严格按既定指令执行,毫无偏离可能。 果然不出所料,坐下后,眼镜男从容地递过一张名片:“我是星启娱乐的王牌经纪人张知樾,你也可以叫我zack。” 他直言她条件极佳,长相和身材丝毫不逊于当年轰动全港的模特梁徽,并表示愿意以业内顶薪签下她,力捧成为公司旗下的头牌模特。 梁惊水客套道:“谢谢您的赏识,不过我在香港待不了多久,怕是无缘贵公司。” 张知樾话里耐人寻味:“计划唔赶变化。” 因为旁边那人,那场秀全程梁惊水看得鸡皮疙瘩。最后灯光暗下,掌声在空气中回荡片刻,观众们陆续站起身,三三两两地朝出口走去,留下场内一片空旷的回声和散落的节目单。 梁惊水和温煦告别完,赶去下一场。 她叫了辆车直奔国际金融中心二期,停入地下停车场。 下车时,目光扫到不远处一辆熟悉的柯尼塞格one:1,车窗的玻璃光滑而漆黑,只能看到周围反射的景象。 来之前,单忌已经安排郑经理做了详尽的背景调查,确保万无一失—— 商卓霖本人一定会出现在今晚的酒会上。 梁惊走过去拍了拍那辆超跑的引擎盖,自信地翘起唇角:“那就让我们好好讨论一下合作的细节,商先生。” 第11章 换一个合作对象 露台四周被玻璃围栏环绕,视野绝佳,能够俯瞰整片维多利亚港。出席的人中,几乎每一位都是中流砥柱,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摄影师快步穿梭,不时屈膝抓拍,确保每个大人物的面孔都出现在记录里。 另一侧,私密休息区。 穿黑白经典制服的女服务生将银盘放稳,盘中摆放的是香槟、马提尼以及精致的冷餐。 起身时给商宗抛了个媚眼,下一秒,却被他身边的年长女士冷冷地皱眉警告,她只能悻悻离去。 商宗将雪茄举到唇边,声音里勾着无奈:“阿妈,有必要这么较真吗?” 董穗摇着扇子,目光游荡在露台的不同姑娘脸上,闻言神怪地睇了商宗一眼:“较真?你不是说你喜欢成熟的吗?上星期我不是帮你物色了六个和你年纪相仿的,你跟她们当中谁有后续了?” 那次饭局后,不知是谁在圈子里散播消息,说商宗喜欢30岁以上的成熟女人。 这也是他接手九隆银行以来,首次在人前透露对女性的偏好。 董穗得知后欣喜若狂,连夜打电话召集名门望族中仍单身的小姐。可惜很多名媛在二十岁出头就已经联姻,她好不容易找到了几个符合预期的人选,结果都黄了,心里哪能好受得起来。 “小叔的心思不是谁都能摸准的,包括祖母也是。”一道清凉的声音从丝绒靠背后方传来。 商卓霖人高腿长,衬衣下的身躯清瘦得有些单薄。五官和商宗有相象之处,只是皮肤略微苍白,显得整个人没什么精气神。 商宗扫他一眼,语气平淡:“你来了。” 两人目光短暂交汇。 “小叔。”商卓霖微微点头,幅度恰好,不疏离也不亲近。 空气不合时宜地安静须臾,商卓霖亲昵地坐在董穗身侧,两手轻轻掀开戒指盒。董穗捂唇一瞧,一枚绿松石戒指躺在天鹅绒内衬上,光泽润亮,是上好的成色。 董穗直接取出来戴上,笑眯眯道:“你这孩子,每天变着法讨祖母开心,但祖母就喜欢你的小心思。” “这块‘天蓝级’绿松石是我特意托朋友从欧洲拍卖会上竞得的。我跟他说,祖母最喜欢宝石,尤其是绿色,衬她最合适。就算点天灯,都一定要让它戴在我祖母的手上。” 商卓霖口中的恭维如同琼浆,滴滴润泽。即便董穗为人挑剔,眼下正为商宗迟迟不婚的事发愁,也被他这几分带着真情的话哄得心头舒畅。 “还是你懂事。”她拍拍他的手。 “对了,我前些日子听阿佑说小叔得了个新人,大陆过来的,”商卓霖无意般问起,看向商宗:“今晚小叔怎么没带过来?” 商宗将烟雾慢慢吐出,双眼深邃而淡漠:“郭璟佑说的?” 商卓霖视线落回到董穗指间那颗绿松石上:“谈论这事的人不少,也可能是别人说的,我记混淆了。” 那晚商宗带梁惊水去会所的事在圈子里迅速传开,几乎成了这周饭局上的谈资。传言,年轻姑娘当众摔门离去,气得商宗一句话都不愿再说,只是独自坐在一旁抽雪茄,还置气说其实他更喜欢成熟的女人。 ——“商宗疑情场受挫,圈内疯传偏爱三十加熟女!” 维港森林 第11节 董穗从商卓霖递来的港媒标题上抬起头,看向商宗的目光古怪,这刻仿佛怀疑起他是否为自己所生。 他们这圈子里的男人都有固定或不固定的女伴,这是一种让人显得体面的装饰,如果不被这种社交方式包裹着,时间久了,反倒容易被视为格格不入,不利于在圈子里立足。 比起执着于一个女人,董穗情愿商宗拥有数不清的风月往事。因为在他们的社群里,这才是正常。 她语气冷静得像公事公办:“明年你生日之前,如果还没有和门户相当的世家女联姻,我会跟你爸商量,直接收回你对商氏家族资产的经营权。” 指尖的火星微微颤动,商宗没有急着开口,抬头看了一眼无星的藏色天际,目光拉得很长。 而后,他把所有情绪融进夜色里,语气温和:“您放心,我唔会令您失望。” 董穗叹息:“最好是啦。” 商卓霖这时笑着起身:“祖母,我去露台走走。” 得到董穗宠溺的回复,他很轻一哂,插兜漫步向酒会的公共区域,眼神漫不经心地在空中游弋,寻找着今晚的新玩具。 * 根据最初那份“择偶喜好”表格,梁惊水今晚的打扮刻意往乖巧上靠,挑了一件淡绿色丝质礼服,袖口和裙摆装饰着细密的蕾丝,柔软如云朵般缠绕在她身上。 头发梳成花苞公主头,用一只蕾丝款的白色蝴蝶结点缀,乖巧得像一个刚刚被打扮好的瓷娃娃。 圈子里的男人不好这口,目光停留了几秒便划开,偶尔有人上前问她的来历,听到“蒲州单家”后,兴致寥寥地转身离去。 梁惊水百无聊赖地伏在吧台啜饮着调酒。她本性偏爱烈酒,碍于今晚的人设,只点了一杯度数不高的小甜酒,入口甘腻,喝着跟玩似的。 来香港后,梁惊水仔细剖析了单忌交给她的合作策划书,发现其中存在不少漏洞,远不足以打动三井这样的国际大公司。 她借助大学专业背景,将项目部分细节通过与郑经理反复对接。 等到单忌松口,她也顺势完善了方案。 再加上与商卓霖之间建立的“交情”,梁惊水有八成把握说服他拿下这个项目。 一切似乎都按照脑中的剧本顺利推进,但她却开始为回蒲州后的去留犯愁。舅舅一直反对她去外地发展,可蒲州只是个四线小城,前景有限,想到一辈子困在那地方,她心里就说不出的不甘心。 十二岁之后,她的人生脱离了掌控。 那时候的泡沫之家还不是著名钉子户,舅舅赶上创收浪潮,凭着一门本地营生发了小财。 一家三口穿金戴银,表弟梁祖脖子上挂着纯金的平安锁,其中不包括梁惊水。她没有独立的房间,晚上睡在储物屋,周末白天帮着大人打理车行。冬天时,她从里到外全是聚酯纤维的衣服,套了四五层,依旧冻得牙关打颤,比不上他们一件纯羊绒大衣的暖和。 舅妈把管理区改成了棋牌室,午饭后和一群市侩妇人大嗓门搓麻将,满嘴不入流的谈资,谁谁老公在外头养情妇,还发展到泰国,一个月8000泰铢,比大陆划算。 小时候的梁惊水只觉得母亲梁徽与她们截然不同。梁徽是个有本事的漂亮女人,在那个年代的蒲州,打扮得过于精致往往被非议成二奶,可梁徽独排众议,坐轮渡只身闯香港。 记忆里,母亲身边的男人各个西装笔挺,谈吐优雅,和蒲州那些裤腰带勒在啤酒肚下、满嘴酒气粗话的男人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在香港开创了属于梁徽的黄金年代,可惜辉煌不过五年。 思至此,梁惊水不自觉用指尖抠着桌缘,力道轻柔却频频。场内谁也没听到那道微弱的叹息声,她像只鸟儿被困笼里。 “梁徽姐?” 声音里透着惊喜,因错愕而微微颤抖。 梁惊水听到这名怔了怔,下意识回过头。 一个年轻俊逸的面孔走到她面前,眉宇间带着几分熟悉,好似前些日子曾在哪见过。 商卓霖盯着她脸看了许久,试图从记忆中搜寻相似的痕迹。然而,越看越陌生,他才意识到自己多想了,尴尬地移开了视线。如果梁徽姐还活着,怎会容颜不改。 他从西服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递去: “唔好意思,冒犯咗你。我係商卓霖。” 见她面露困惑,商卓霖后知后觉地改用普通话:“抱歉刚才冒犯了你,你长得和我认识的一位姐姐很像。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商卓霖。” 话音落地,面前女孩的困惑顿时比刚才放大十倍不止,美目圆瞪,嘴唇微张,像是听到了某种天方夜谭的消息。 “哈?你逗我呢?” 她似乎真的有些生气了,毫不客气地拽过他手中的名片,低头打开手机,现场查询比对。 不过半分钟,商卓霖目睹自己的名片从她指间滑落,像一片枯叶般飘然落地,一命呜呼。 梁惊水眼神空洞地喃喃:“完了…一切都完了…造孽啊……” 商卓霖虽不明事情始末,但这姑娘的模样让他难生恶意,问:“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认对也好,认错也罢,此时站在她面前的,确实是商卓霖。 意识到这一点,梁惊水沮丧的眉眼微微一亮。她即刻站直身子,直视对方:“正式介绍一下,我是蒲州单家的单惊水。这次来酒会,我带来了一份关于海运控股的策划书,不知您是否感兴趣?” 商卓霖目光示意:“你讲吧。” 商卓霖抬腿坐在梁惊水身旁的吧台座位,看着她从包里取出那份文件,还在动作间隙中耸肩吁了口气。 他挑了挑眉,眼底掠过一丝玩味。 她的方案不同于传统提案,计划建立蒲州与香港港口的协同物流网络,打破地理限制,实现全球货物高效调配。蒲州虽非经济中心,但作为交通枢纽,港口吞吐量逐年增加。如果能成为连接香港的关键节点,这个计划既可行又具前瞻性。 梁惊水口条清晰,很专注地用笔在纸上做重点标记,耳边两缕卷翘的小碎发,让她的脸廓显得格外精巧。 商卓霖喜欢打扮秀气的异性,跟在他身边的女伴大多也是这款,乖巧,安静,从不找事让他烦心。 然而看着眼前的梁惊水,他的第一反应是骨皮兼得的美貌,却要埋没在可爱的装束里,可惜了。 听了半小时后,商卓霖渐渐收起最初的玩乐心态,眉头微蹙,心里有了新的盘算。 梁惊水讲完大致流程,忽然插了一句题外话:“刚才看您将我误认成当年的香港名模,您以前见过她吗?” “见过几面。”商卓霖表情略沉,但很快又笑了起来,“因为我父亲曾经很迷恋她。” 母亲当年红极一时,频繁举办巡回见面会,与粉丝互动也并不稀奇。梁惊水垂下目光:“原来是这样,想必她去世时,您父亲一定很难过吧?” “是啊,第二天他就跳楼了,脑浆溅了一地。” 那轻飘飘的语气让人不寒而栗,梁惊水微愣,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好在对方旋即一笑,一笔带过化解了尴尬,“开个玩笑,别当真。” 商卓霖脚尖一勾,轻巧起身,“你的方案我回头仔细看看。如果有空,工作日直接来公司详谈,前台报你的名字就行。” 这种事能开玩笑吗? 梁惊水没说话,也没看他离开的背影。一阵阴凉感从脚底蔓生,将她整个人裹罩。 须臾,她听见商卓霖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小叔,我先失陪了。” “嗯。”低沉的一声应答。 仅一个语气词,梁惊水感觉整个人被贯穿,那种混沌的反向力不停拉着她往后拖拽。 心跳急如擂鼓,她回头的动作都有些迟滞:“商……宗?” 吃大排档那晚她听温煦提过,商宗是商卓霖的小叔,此人绝对不能招惹。 其实她是有预感的。 一转过头,商宗手上夹一根烟,但没抽,伏在吧台转角,五官被黑夜笼罩:“还以为我的名字和你嘴巴无缘了。” 答案昭然若揭,梁惊水虚脱地塌了塌肩,今晚的信息量过大,她根本不知道商宗站在那里听了多久。 脑袋像是被塞进了一个巨大的气球,悬浮着且不断膨胀,胀得她几乎要晕过去。 海风吹得发丝轻扬起,瞬间揭开了那张立体分明的脸庞,眼睛里有香江的夜和光,在人群中独立而立。 梁惊水下意识盖住文件的塑料层,一时间讷着,不知道要以什么姿态面对他全新的身份,怕就怕刚才的对话他听了大半,让局面尴尬不已。 商宗应该刚从某个棘手的社交场合抽身,西装笔挺而领带松散,衔着躁意。 走近时,她嗅到一股淡香,看着他径直坐到商卓霖方才的位置上。视野成了一帧超宽屏电影的静止画面。 他手肘随意支在膝盖上,驼身与她平视:“他能给的,我都能给你,甚至更多。” 梁惊水没应声,男人光影明灭的瞳孔里,自己小小的身影融入其中,像是跌进了一汪深潭,静待溺死。 商宗浅浅一笑,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淌出来:“水水,要不要考虑换一个合作对象?” 第12章 深吻 梁惊水心情差到极点,连背景音的蓝调音乐都变得索然无味,扰人清静,从逼格化为蜂群嗡鸣。 就像她自己,在本应结束回去的时候,却遭人戏耍,一步蹚入这样的窘迫与难局。 而这个叫商宗的男人,故意放任不揭穿,直到局势酝酿到最戏剧化的一刻,一次性残酷无情地揭晓她的糗行。 简直奸诈到没边了! 梁惊水闷声将缺少文件的塑料层塞进包里,脸颊不可控地蒸热。 眼一偏,撞见商宗换了个松散的姿势观看她所为,眼含戏谑,一杯龙舌兰的shot不知何时出现在手边。 梁惊水完全不想看他,视线死死黏在凳脚:“商宗,你现在到底想怎样?” 商宗问:“这么羞愧么,连后面的先生都不愿加了?” 梁惊水胸线上提:“我跟你有什么关系啊,还得尊你一声商先生?之前还可以硬扯点,以为你是商卓霖,现在连这个理由都没了。” 这是她第二次在他面前置气,初见时的疏隔感已然褪去,她的眉梢深蹙,气质愈发锋锐。就像一幅低饱和度的素描,在眼前被笔触一点点润色出鲜活的层次。 但不得不说,商宗有点吃梁惊水这套。 她腔调里天然带着一丝粘性,像刚刚淋过蜂蜜的勺子,每个字绕着弯儿似的从唇齿间轻轻滚出来,含嗔带怨地叫人心头酥痒。 而此时急而脆的话音,就像敲在耳边的小小锣,对他没什么攻击力。 反正他的提议已经像箭一样离弦了,不如听听回响,看梁惊水自己怎么考虑。 商宗唇微牵,语调几乎没有起伏: “大馆附近的荷李活道,我的车停在十二点之前。” …… 管你停到几点,自恋狂。 梁惊水在电梯前狠抽了下鼻子,望着屏幕数字抵达顶层。 电梯门轻轻滑开,明光映亮了门前地板的金属边。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探头看了一眼外边,纳闷道:“怎么跑露台来了,欸小姐,你要下吗?” 维港森林 第12节 梁惊水瞬时收容,没叫他们看见她扭曲的神色,只稍微颔首。 电梯空间足够开阔,梁惊水进去走至角隅,那两个人在前边聊着股票话题,有一搭没一搭的,她没空听。 脑子里那些烦心事像影子一样挥之不去,无数次追悔,若她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当初就应该在飞机上问清了那人名字再做计划。 她把每一个细节都想得周到,可当结局摆在面前时,她才发现——哟,根本南辕北辙,任务目标都搞错啦! 游戏直接宣告over,片尾字幕滚动到“特别鸣谢”,接的是“商宗-饰演-商卓霖”。 电梯下行,前边俩人嘴没停下。梁惊水头一回见到这么能唠的异性。 她从镜里对上其中一人的眼,几乎无间隔的,对方侧颈与同伴耳语分享:“我跟你说……” 声音很模糊,可到几个关键字处,标准到极致的汉字嵌入她耳膜。 “最近妈咪新进个公主”、“能抱能摸”、“现在不让亲”、“温煦”、“大陆妹”…… 不受控的感觉如余烬复燃,在脊梁骨攀蔓。梁惊水从另一面镜子看他们,那两双眼睛就像感应到什么一样精准挪开。 明明她不想牵扯进下一场意外事件中去,但一切就像剧本铺排好的一样,自然而然就发生了。 听见男人猾气说:“兄弟,我带你去尝尝鲜。” 双排门在17l缓缓打开,梁惊水一路不动声色地跟在两人身后。踏入门内的瞬间,玫红色的灯光像水纹一样从脚下荡涤开来,弥散靡靡之气。 她抬起眼,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衣香鬓影的剪影。 红色天鹅绒帘幕垂在两侧,每一张沙发上都有一对沉默或喧闹的身影,女人脸上的妆浓得像蒙了一层彩色的薄纱。 梁惊水的视线锁定在那个身影上,周围的景物像在渐渐溶解,退到脑海的边缘。 温煦穿着红色的镂空深v礼裙,头发做成民国时的手推波卷度,整个人半卧在一个腹大腰圆的男人怀里,阖眼的神态娇顺。 从前,她几经更换男友,每一次都抽离得洒脱,但在夜总会的凋敝气氛里,她似乎有了新的变化。 “温煦,跟我走。”开场白依旧单刀直入,毫不顾及那胖子的想法。 温煦睁眼坐起:“惊水……你怎么在这?” 梁惊水没有回话,沉沉看向温煦的眼神已经越过了她本人,虚无,空泛,深到无法挽回的失望。 胖子被扫兴致,声调拔高:“屌你老母,我啱啱正享受啲柔情蜜意,点解要嚟烦我?” 温煦三言两语安抚好对方,套上一件衬衣起身,下巴指了指走廊方向。 她语气郑重:“我们去那边谈。” 走廊两侧是光滑的金属墙面,映出略显模糊的倒影,灯具一照,光影投在墙上,像是被拉长的幽灵。 梁惊水努力保持思考节奏:“你下午不是走秀结束回家休息了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温煦,告诉我真相,我不想再听你说谎。” 温煦全程没有辩驳,面色平淡地看着她:“惊水,我那些包都是真的,上次背的kelly我柜子里就有五个,还不包括别的牌子。” “我不明白,你男朋友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吗?”梁惊水一阵胸闷气结,“我上次不是帮你求人还了一笔债,只要郑锡不赌,亏空慢慢都能换上啊。” 温煦口吻淡淡:“还不上的。” 梁惊水竭力让自己镇定,然而徒劳,她思绪纷乱。 眼看着温煦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她痛惜地上前捞她手腕:“你有什么苦衷,跟我讲,我们一起想想办法好不好?你别干这个。” 温煦拢了拢外套,直直立在那里,像朵有傲骨的鸢尾花。 她比出三根手指,报了一个数。 梁惊水瞳孔急剧缩成一个尖。 那天晚上,她看着朋友离去的妍丽背影,渐渐模糊在长廊的灯光里,像一幅破损的剪影,无声无息隐没了。 【11:55 pm】 荷里活道。商宗下了车,缓缓抬手,护在梁惊水头顶与车门之间。 他的目光未曾多作停留,只在她弯腰入座的瞬间垂下眸,唇角轻轻一勾,尔后抬手向内旋转,带上车门。 车里没开灯,空气异常粘稠。 商宗侧头看她:“吃晚饭了么?” “没。”她故作轻松的语气满是破绽。 商宗从中控台储物盒取出一袋蝴蝶酥,放到她怀里,梁惊水顿了顿,没有拆开它。 不知何故,她脱去了那身令他诟病的“诈骗犯”小礼裙,换成白t和牛仔裤的简装。 被巧匠打磨过般,皮囊与纤细的身骨配合极好,月光纱纱模糊了她的下半张脸,眼角眉梢氤氲着丝丝韵味,像一副大量留白的东方画上题的字。 男人手臂僭至她的空间,指腹撩开外盒,语气温柔:“吃点吧,待会饿了又生气。” 短暂的沉默后,她沙哑开口:“会掉渣。” 听此,他自胸腔震出的笑像羽毛掠过心头,慵懒,拉长,声音坚实,典型的有钱人笑声,带着一种令人战栗的愉悦感。 问她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客气。 梁惊水捧紧盒子:“先谈正事吧。” 商宗从始至终都盯着她,双目似有磁力:“你的条件。” “三千万。” 区区不过三千万。 商宗表情纹丝未动:“别的呢?” 梁惊水抿抿唇:“没有了,海运控股的合作我会找商卓霖办,麻烦你们叔侄二位了。” “我说过,他做的我同样能做,”商宗淡着声,“海运的事,我办,你不必去找商卓霖。” 梁惊水偏头,注意起荷里活道异常紧窄的街道,像是把车内的空间进行第二轮挤压:“你要我做些什么?” 商宗不以为意地一笑,降下半截窗:“你知道金融街如何才能对一个商人放下戒备吗?” 他并未直接回应她的问题,而是以一种持重的语气,娓娓道来一套不算小众的商战策略。 故意引导港媒编写关于自己的桃色轶事,通过制造个人生活的轰动新闻,从而转移公众和同行的注意力,让他能够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进行可能影响市场的大规模买卖或重组。 商宗的身影在她的目光里脱轨。 “在接下来的半年内,我将筹谋一场至关重要的交易,也需要一位值得我完全信赖的女性同行,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梁惊水停顿几秒,很快找到原因:“那些绯闻,都是你故意弄的。” 商宗目光杳远几分:“不然你觉得,那么多条绯闻,为什么没有拍到一张女伴的高清正脸照。” 梁惊水顺着望去,发现周围草丛隐约有红色光点显动,每隔几秒,那光点便悄然闪烁一下。 商宗忽然伸手拨开她耳后的头发,指尖游走在发丝尾端时,甚至能感觉到她呼吸微不可察的停顿。 他却不急,动作缓得像一场拉长的暗示,直到那一缕发丝完全绕在指间。 商宗半耸着眼皮看着,仿佛在欣赏某种禁秘的美好。 “我想不通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与此同时,我要承担的风险也不小。”梁惊水轻轻别开脸,他的指掌顺势滑过她冰凉的颈肌,烙下一道烫痕。 商宗单手抵颚:“如果我只是这样对你,狗仔明早刊登的标题最多是‘豪车内藏情?商宗疑似与神秘年轻女子共度亲密时光’,但……” 用词刁钻,精准地把握了港媒的套路。梁惊水脸上浮出微妙的困顿:“但什么?” “你不是怕我欺骗你么,大不了,我以身入局。” 他那双深情眼凝视着她,盛满虚实不明的爱意:“但,我若是换成这种方式,只怕他们想标题的下限会让我无法预判。” 梁惊水垂下眼,默默看着男人伸手探进她牛仔裤的口袋,指尖掠过粗糙的布料,夹出一张名片。他低头扫了一眼,随后不带一丝迟疑地将它撕成碎屑。 她皱眉:“你干……唔——” 男人靠近时没有一丝多余的预兆,唇重重地覆上她的,没有半点温柔,手指嵌入她的后颈,像铁钳一般固定住她。 梁惊水想往后缩,商宗用手牢牢扣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 唇舌之间的侵略带着近乎残忍的缠绵,她的挣扎微不足道,只能感受到那种强烈的掌控,连呼吸都被他剥夺。 接着,抗拒逐渐转为微弱的顺从。 他细观察过她的喜好。而眼下,一切如他所料。 第13章 失序 商宗的吻不像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梁惊水被他一手扶住后脑往下压,脖颈的桎梏令她生理上感到一丝窒息般的兴奋。 即使唇齿间的倾轧极度克制,每一个触点都轻得像蜻蜓点水,她依旧有所感。 黑暗里,梁惊水悄然无息地睁着眼,纤手从他的后颈滑到胸口,指尖微蜷,带着不安分的力道,掌心感受到那温热的起伏逐渐加剧。 她扬起眼尾,弯弯的笑意像新月挂在脸上。 商宗发现了女孩的不专心。他起初的强势浮于表面,因为不确定她的底线数值是多少,但夜里她亮亮的眼眸透着熟女般的色气望着他,他也不再按捺,指节缓慢插入她指缝,吻至她面色潮红。 微弱的光点从草丛深处快速闪烁,明灭不定,为车内二人助兴了被窥探的情趣。 到后面,空气中唇齿纠缠的声音愈重,催得气氛失控,梁惊水的指甲掐进他的臂肉; 商宗皱眉抽离,遏制住那股来势汹汹的荷尔蒙冲动。 梁惊水胸腔起落,手指因缺氧而微微发麻,脑子也晕乎,周围的景物像被水波扭曲了一样。 商宗打算点只雪茄缓解情动,打开储物格一看,里面空空如也。八成是郭璟佑帮他停车时顺手拿走了。 他重新躺回座椅,看见梁惊水肩膀一耸一耸的,笑得毫无保留。 她头发乱蓬蓬地垂在耳边,唇边残留着无意间咬出的浅痕,笑容纯良,混在这张年轻的脸上显得失序又动人。 商宗帮梁惊水把碎发刮到耳廓后,这次她表情未曾变化,还能笑着问:“你这也太狼狈了,要不然抽我的?” 看着她从兜里翻出七星王烟盒,他声音里透出无奈,“你还在抽这种烟?” 梁惊水拨开他的手掌,放上一根,手指缓缓合拢:“干嘛,看不起普通老百姓啊,既然合作了,总该拿出点诚意瞧瞧。” 商宗也懒得维持上等人模样,干脆低首叼起那根劣质烟,随手抛给她一个印花火石打火机。 梁惊水弯唇一笑,她不紧不慢地拨动钢轮,火光一亮,稳稳地举到他面前。 维港森林 第13节 商宗伸颈凑去,眼神始终没离开她。 窗外的风晃得火光微弱,梁惊水手腕微抬,拢掌避风。点燃的瞬间,淡蓝的烟雾从两人之间慢慢升起。她手指处变不惊地一扣,将打火机合上。 商宗脑袋顶住头枕,下颌微抬,烟雾吐出来的时候,呛人的味道弥漫开,像烧焦的麻绳。 那烟灰不等他弹下,已经无力地碎裂,连捻着烟的手指都沾上了某种劣质的潮气。 “确实难抽,没法让人舒坦一点。”他指尖抬得远些,烟灰簌簌落地。 “是吧,”梁惊水故意压低声音,“我也觉得七星王难抽。” 沉吟几秒,商宗举起手臂,这口烟吸得他双颊微陷,然后转过头,恶意地吐出一口烟雾,薄薄的烟气散开,将她的视线彻底隔绝。 就在梁惊水张唇的瞬间,一抹炽热掠雾逼近,还未反应过来,唇肉已被男人攫住,那股带着劣质烟味的温暖瞬间侵占了她的所有感官。 …… 第一道防线打开后,肢体接触变得更加顺畅。她下巴搁在交叠的双臂上,翘着眼望他,眼里熠熠生辉的,像只被驯服的布偶猫。 商宗并不在意梁惊水表现出的是否只是表象。他对她有好感,也清楚她的目的不单纯,这是两人心照不宣的事实。只要她跟了他,日后无论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他都不会干涉。 两个人的关系像一扇虚掩的门,谁都没把它推开,只在门缝中偶尔看一眼对方在不在。 梁惊水对这种状态感到满意,甚至因为不用负责有些乐在其中。 她不用去解释自己、证明自己,也不需要得到理解。若是有人问起,她只需直言:嗯,我现在跟了商宗。议论的人终会在背后议论,那不在她的责任范围内。 梁惊水知道,人唯一的责任,就是为自己和在意的人而活。就像她愿意为了温煦的幸福,赴汤蹈火。 尔时梁惊水尚未想到几个月后,这句话里,她删去了“在意的人”。 翌日清晨,新闻迅速登上各大网站首页。加粗的大标题格外抢眼:“靓女深夜袭港,商宗豪车耕耘”。配图是角度极为刁钻的偷拍接吻照,完美捕捉到男女主角的侧脸。 光影摇晃中,画面看不清全貌,却恰到好处地保留了足够的暧昧空间。 媒体擅长的正是这种模糊地带,让所有人的好奇心像一条上钩的鱼,挣扎却欲罢不能。 整个事件在舆论中迅速发酵,毫无喘息余地。 当地时间下午两点,一段车内接吻的视频被上传至各大平台。 镜头摇晃,却清晰得令人无从辩驳,商宗在车内与神秘女子拥吻整整十五分钟,后来两人面路靡色,有就“车”正法之势。 视频的每一帧都像是在昭告事实,将桃色风波从模糊的传闻推向板上钉钉的实锤。 商宗提过接她去半岛酒店常住的事,但梁惊水觉得,此时两人稍稍避嫌,反而能让这个新闻显得更有真实性。 然后自上次那夜结束,她已经一周多没和商宗见面了。 隔着屏幕,他那边资金周转操作,三千万被精准划转至温煦的银行卡账户。温煦也按照承诺辞去了夜总会的工作,最近在家专心做油管,梁惊水也没好去打扰。 梁惊水站在窗前,看着雨点沿玻璃滑下,屋里暗得心情也跟着阴郁。 这周chloe要出差,情侣只有晚上在家,她难得享受片刻清净,空气里也少了那股二手烟的气味。只是雨天断断续续,适合出门的机会不多。 梁惊水回到客厅,坐在开放厨房的小桌旁边,摁亮手机,关闭勿扰模式。 顷刻间,whatsapp、wechat、line的消息如水银泻地般洇满一页。 郑经理:【?】 郑经理:【小姐,老爷让我问你,你和九隆银行的商宗是什么情况?】 陆承羡:【呵,说我嫌贫爱富,你自个儿不也攀上高枝了么。】 粱有根:【你表弟说你上香港头条了,找了个三十岁的,我都没脸见你九泉下的亲娘!】 +852 61xx xxxx:【单小姐你好,我是中环海滨活动空间那天下午与你接触的张知樾。冒昧打扰,我是从温煦那里拿到了你的联系方式,想问你对我们上次提及的事是否有了考虑,恭候佳音。】 梁惊水从中择了郑经理和陆承羡的消息回复,让郑经理那边告诉单忌稍安勿躁,海运控股的事情她能办成; 陆承羡的回复就更简单了,她低眼打了几个字,“比你的高枝强一百倍,嫉妒去吧人渣”。 发完消息,她的视线落在whatsapp的消息列表上。非联系人只显示电话号码,号码看起来像是秀场那天找她搭过话的那位王牌经纪人发来的。 梁惊水起身走去床沿,从抽屉里取出那天的名片,比对数字,确为同一人。 当年母亲虽是香港极具风华的当红模特,但梁惊水从小却与走秀圈子无缘,和大多数人一样,最终的归宿是公司白领,中年后混个管理层,生活平稳无波,也算过得不错。 本想婉拒,可当她看到短信里出现朋友的名字时,权衡再三,还是打了个电话过去。 温煦那边听完,给的建议中肯:“那人我听过,手下捧过的演员和模特,最少也是当红小花,很多都曾风靡一时。再说你现在不是和商宗合作吗?如果能借这个机会进圈子火起来,一来对合作是加成,二来也算体验一下梁阿姨当年的风光。不过最终怎么决定,还是看你自己。” 梁惊水抿了抿唇,心里并不太愿意将自己过多暴露在荧幕之下,即便这是母亲的从前路。 温煦多少知道些圈子信息:“我跟你讲哦,梁阿姨当年的经纪人叫aaron wong,虽然和这个张知樾不在一个公司共事,但是他算张知樾半个师傅,你找张知樾应该可以了解到梁阿姨一些事。” 梁惊水微诧:“你知道我一直怀疑我母亲死亡真相,所以帮我留意他了?” 温煦悠悠叹息:“对啊,不然我也不会把你的联系方式给他。他知道多少内幕我不确定,但肯定不是一无所知。我就想着说不定能帮到你。” 那一瞬间,说不上为什么,梁惊水鼻头微微一酸。 她甚至想,这可是她拼尽全力,用三千万掰回正道的朋友,世间最深的交情大概也不过如此了。 星启娱乐总部建在尖沙咀的新港中心,梁惊水装扮干练去公司,一进去就看见了旋转门旁边的品牌巨幅海报,模特们冷峻的眼神从画面里直直射出,看客的视觉却不自觉被引导至画面中心的产品,毫厘不差。 大厅里攒动的人头齐刷刷平均一米八,男女皆是,个个穿着时尚利落,五官深刻,像是随时能走上t台。 经纪人张知樾有专属的办公区域,他与梁惊水进行了长达两小时的详细交接,确认她的形象与潜力高度契合公司的发展理念。双方顺利签署了一份为期一年的合约,合作正式开启。 签字之前,张知樾特意过问:“单小姐,某些品牌可能涉及较为大尺度的服装展示,我需要确认你的接受程度。” 梁惊水倒是没太大所谓:“不涉及隐私部位就行,我清楚模特的工作只是展示产品。” 随后,她在现场接到了第一份工作——为法国知名内衣品牌“eclat de soie”拍摄平面广告,这是品牌首次面向亚洲市场的展示,以高档手工蕾丝刺绣为标志,以年轻女性为主打群体。 拍完成片,梁惊水觉得这套穿着柔软合身,全程下来没有任何不适感,问助理有没有购买渠道。 助理一脸理解的表情:“我们公司签约的模特有内部购买优惠,你直接七折转我吧,我会把这单记给财务。” 那天她拎着一个购物袋从公司楼里出来,看见商宗那辆柯尼塞格one:1停在楼下。 决定接下这份工作之前,她曾和他提过,他只是让她随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必问他。 正好晚上无雨,商宗今晚空闲过来见见梁惊水。 也有一部分是私心想见。 车窗蒙了一层稀薄雾气,加上玻璃膜制得过于漆黑,即便她用袖子擦去一道,也看不清车内的景象。 梁惊水瞧着车里迟迟没有动静,拢掌抵在眉前,试探性地凑近些,想看看里面的人是不是睡着了。 几秒后,副驾驶的车门沿铰链缓缓上升,伴随一声轻微的气压释放声。 这一幕吓得梁惊水后蹿两步,察觉自己被抓个正着,脸上顿时泛起蒸热。敢情那人一直在车里,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的举动。 梁惊水坐进车里,把购物袋放在腿边。 商宗随意扫了眼里面,视线便定住了:“你的……贴身衣物?” 梁惊水系好安全带,随口道:“今天接了个内衣广告,我把我穿来的脱了放里面了。” “现在里面没穿?” 商宗言语里听不出一丝下流之意,似乎只是问她一个简单的天气问题。 正值处暑刚过,几场雨后,空气里透着一股湿闷的暑气,压得人心头烦躁。 “穿了穿了。”梁惊水嘟囔着说,她今天穿了一条a字版型的微喇裤,厚实的牛仔布料透着一股闷感。 裤子里还有双没来得及脱的丝袜,用松紧带扎在长筒袜的袜口上,双层叠加更不透气。 想了想,她还是决定脱掉。 第14章 邪念 梁惊水穿了一身黑,老钱无袖马甲搭配微喇裤,腰间的勃艮第红皮质腰带像掐在灯影中的红线,将那份干练感收束得一丝不苟。 这姑娘带着天然毒辣的美商,偏爱解构,注入几分侵略性与反叛的血肉,让每一件衣服在她身上都是活的。 她去当模特,几乎是命中注定。 商宗收回目光笑一下,看着雾气浓重凝成几道蜿蜒的水痕滑下玻璃,他打开雕花的雪茄盒,取出一根叶片紧实的古巴雪茄。 用修剪器切去末端,指尖滚了滚,确认松紧合适后含在唇间点燃。 吐出的第一缕烟薄得像雾,他眯起眼透过那层氤氲,看到她突然躬身,将裤脚提至大腿根,像一只从绸缎里抽出的长腿。 那条裤子长到拖地,直到她掀起,商宗这才看见她脚踝下那对黑色尖头猫跟鞋。 她的脚踝细得像一只瓷瓶,肉色丝袜包裹着,毫无褶皱地延伸进高跟鞋的弧线上。 梁惊水的语气有点忿忿和郁闷:“都九月了,天还热的要死,都是全球变暖害的,你说北极熊十年之后可怎么活?” 说话间,她眉梢眼角却淡得看不出心思,大大方方,只纯粹地吐槽天气。 商宗没接全球变暖的话题,唇瓣用力,雪茄末端红得像正午的太阳。 她低下头,指尖轻拨,扣子发出一声‘嗒’; 他听得一清二楚。 很难不怀疑,这姑娘真以为达成协议后他会没有邪念? 商宗抬手,只操控她那侧留了点缝的车窗彻底关闭,眼前是一片被雾蒙满、毫无看点的前挡风玻璃,他却如同一位敬业的观众,神情专注地盯着。 扣子弹开后,丝袜滑落的声音细微到几乎不存在,他却能感知那薄薄的料子正一点点从她的肌肤剥离,卷到了哪一寸。 最后,猫跟踩在地板上的清脆声响起,一切结束了。 身边的人边嗅边问他:“味道怎么和上次的不一样了?” 商宗原是想说上次那盒被人顺走了,顿了几秒,烟雾无声无息地从雪茄尖端溢出,他回眸笑道:“心境变了。” 梁惊水看着他,玻璃窗上的白气越来越浓,仿佛将他们困在夏日的雪里。男人的回答是一个句号,堵住了她所有的话头,她找不到另起新段的理由。 她笑出小排牙齿:“欸,你接下来去哪?” 20岁的女孩,仗着年龄的无害优势,即便眼神里透着几分逗弄,也能轻易被解读为懵懂无害。 商宗并不介意她偶尔装乖,年轻的灵气和她简单的圈层,都让他心生眷恋。 维港森林 第14节 “带你去认识些人,顺便谈海运生意。”他启动车子。 梁惊水眨眨眼:“商卓霖也在咯?” 商宗眉毛动了一下,看她:“三井海运控股的一部分股权掌握在郭氏手中,商卓霖不过是个挂名副总,话语权远不及郭璟佑。” “郭璟佑是谁?” 商宗说:“就是你之前在套间碰到的那个污糟佬,后来在赌场也露过面,站我旁边说过几句话的那人。” 梁惊水回忆片刻,表情变得匪夷所思:“他们居然是同一个人?” 商宗笑笑不可置否。 半小时后,她在西班牙餐厅见到了那个叫“郭璟佑”的双面人。他穿着一件五彩斑斓的花色西服,活像小学校门口卖的星空棒棒糖,就连胸前的口袋巾也折成复杂的几何形状,骚包得有恃无恐。 同行的还有一个男人,名叫周祁。下垂眼微笑唇,相貌端正,佩戴一副金丝框眼镜,是大陆某国企的cibo(首席国际业务官)。此行抵港的主要目的是为引进外资,不过据说此人私下与金融街的人往来也十分频繁。 门框用深咖啡色的金属包边,顶部挂有小型灯牌,显示包间号“马德里间”。 服务员推开门,突然撞入视野的星空糖引得梁惊水一怔。 星空糖这次胡须刮得干净,像是被一股兴奋劲头驱使,突然上前握住梁惊水的手,笑得热切又夸张:“久仰久仰,深夜袭港的神秘女子,我是郭璟佑。” 梁惊水对他以港媒标题开场并未显露半分不悦,手晃了两下轻轻抽离,笑意不减:“单惊水。倒是你洗完脸我差点没认出来。” 简单两句话把场子温好,商宗也不用出面帮忙介绍,手揽着她的腰窝进包间。 周祁的自我介绍很简短,眼神只在梁惊水身上落了一瞬,而后若无其事地切入男人们的商谈。 在提到海运合作项目之前,梁惊水只是专注于刀叉间的动作,他们的对话左耳进右耳出。她学的正是这个专业,听懂大半也不难。 但在这场饭局里,她清楚自己扮演的并非商人的角色。 周祁全程心不在焉,桌下看手机的频次比夹菜还多。等到他再次拿出手机时,郭璟佑干脆伸手一夺,低头扫了眼屏幕,笑道:“什么提醒也没有啊,周祁,你等谁的消息呢?” 周祁随口扯了个理由,笑着岔开话题,试图把饭局拉回正轨。 这回是商宗没叫他得逞:“对了,你和我表妹婚期定下来了吗?” 梁惊水叉子停在盘子上,眼神微抬,这句倒是实打实入了她的耳。 豪门的事儿还真够复杂,联姻就跟扩展关系网似的,没想到今儿就撞上这么一出。 她早就注意到周祁左手无名指上的戒圈,很难不让人在意,显示自己已有归属,但未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嗐,都是一家人,我替你说了吧。”郭璟佑拍拍周祁的肩,貌似知道不少内情。 接下来的八卦听得人耳热。 话说一向在职场上风光无限的周祁,私底下却被家里那个小姑娘吃得死死的。最近她开始不回家过夜,连生日也不愿意陪他过。他一肚子疑心,觉得是不是另有其人。 有天下午,周祁临时回家拿东西,刚脱了一只皮鞋,房里就传来若隐若现的声音,像是低低的呜咽交织着什么。 他鞋也没脱,直奔卧室。 屋里没开灯,百叶窗遮得严严实实,女人头发乱得结成一团,脸上没一点表情。 “她说,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郭璟佑越说越带劲,靠近几个人压低嗓门:“周祁就问,那男人呢?她倒好,淡定地来了一句——‘你疯了吧周祁,我这么爱你。’” “嘩靠,周祁居然就这么信了!” 静默几秒,商宗若有所思地看着周祁:“茉茉虽然是我阿妈那边的人,但我还是奉劝一句,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周祁笑了笑,只说他一定会跟她结婚。 后来话题转到海运合作上,郭璟佑翻阅了梁惊水的方案,认可她的思路确实有吸引力,但提到蒲州经济转化力有限,他坦言如果不结合实地考察和几个月的试运营,这个项目恐怕很难取得实质性进展。 收起玩闹,郭璟佑确实是一个合格的商人,难怪他能一直留在商宗身边。 签订合作的过程比梁惊水想得更复杂,她看向商宗:“我会把这些原话转告我父亲那边,其他的细节之后再谈好吗?” 在男人深情的眼湖里,她像是他的爱人。 但他们永远不会成为爱人。 梁惊水在那一刻,有一瞬间被卷入了他温柔的漩涡,期待着他给出一个笃定的答复,比如“放心,我会安排好一切”,或者“不急,我们后续慢慢谈”。 商宗用一双含笑的眼凝望她:“嗯,确实存在风险,你也要有心理准备。” 商人终究是商人,与其跟他谈情说爱,不如谈利益和价值来得实际。 从一场迷梦里被抽离出来,梁惊水四周的一切突然变得分明,她低头叉起一块皱皮土豆,心里的羞耻与悔意还游荡着。 她没去过西班牙,不知道这家餐厅的西班牙菜算不算正宗,她的世界太小了,以至于在对方看来不值一提的慷慨,她便下意识地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最后一道甜品上完,这顿饭局也到了尾声,商宗把她揽进怀里,吐息弄得她耳边痒痒的:“还没吃饱?” 梁惊水忍不住朝旁边躲,可男人的手却箍得更紧,穿透衣料的热意再次给她一种温情的错觉。她用力戳他胸膛,皱眉埋怨:“商宗,你放开我,这样弄得我不舒服了。” 前脚刚踏出包间的郭璟佑耳朵一动,好整以暇地退回来看好戏。 商宗没想到她反应突然这么大,哄她:“好,那我们先去车上。” 郭璟佑第一次见到如此耐心的商宗,那阵仗透着几分少见的认真,让他不禁后背发凉。 梁惊水美则美矣,却终究缺了家世和资源这一环。以商宗阿妈的眼界,这样的女孩注定入不了她的法眼,更别提融入这个家族了。 他宁可相信宗哥此刻在演戏。 郭璟佑看商宗哄人还有空摆手让他走,撇撇嘴,花衣服一晃,转身就走了。 从餐厅出来到停车场的一路,梁惊水意识到,她和商宗的每一次见面似乎都选在夜晚,或者更深的深夜。他们像偷来的月光,只能在夜晚亮起。 九月的空气里还带着一丝未褪的夏热,海风穿过中环的高楼,带来些许凉意,吹散路边摊飘出的热气。 商宗的车驶出停车场,在一个红灯口缓缓停下。 对街的行人信号灯切换为绿色,行走的小人图案亮起,街上人群脚步与信号的“滴滴”声交织成一片。 他用手指绕了一圈方向盘,像在思考什么,然后伸手打开了车载音响的音乐。 镜子里,两人的目光短暂交汇,梁惊水率先别过脸:“我还以为你没有开车听音乐的习惯。” 商宗垂着眼,微微笑:“等以后,你会慢慢了解我的习惯。” eason的歌声夹杂着夜风的凉意,旋律柔软却压抑,像一场无法逃离的低语。 “不好爱 已经造成不少伤害别再忍耐 病情这么危殆没几多奇迹可盼待 在世间 千万人亿万人 有一些人却实在不适合被宠爱 你又美丽又伟大又这么慷慨 我被厚待亦相当意外……” 梁惊水轻而深长地呼吸。 商宗抬起右手,曲了下手指,温柔地掰回她的下巴。 他眼底浓重的情愫没有分毫掩饰,似梦呓般低语:“接下来想去哪?” 第15章 蛾扑火 梁惊水坐在那里, 一动也不动,夏天的风鼓猎猎地拍在车窗上,冷热交替的误觉彷如穿透玻璃抚上她的鬓角,逼得她微眯了眼。 他竟然问她接下来想去哪。 梁惊水怀疑是音乐太应景, 或是夜深的缘故, 自己渐渐被商宗身上的松香气味和他的深情眼蛊惑了。 那香气她知道, 源自半岛套间衣柜里的雪松,清冽中透着些许树脂的苦涩。 那晚她挂在衣柜里的外套也沾染了这种气味,安稳如睡香,可惜不到半天就被风冲散了。 梁惊水回忆起第一次商宗送她回去时, 她报出那带唐楼的地址。他听后没有露出诧异的表情, 只是将那辆不相称的跑车停在横街口。 她上到二楼,透过窗户往下望, 总要过一会,那车才会引擎低鸣着倒车离去。 她接下来想去哪呢?大概率不是“上海街221号”, 但也不会是半岛酒店。 她该怎么回答。大概率不是“看你”。 车在未知的路线间穿梭, 只要梁惊水不开口, 这辆柯尼塞格one:1便会在这片区域不断绕圈。路人看了只会以为是哪个有钱的装逼怪在这边无聊炸街。 重新回到第一个路口, 绿灯的最后一秒熄灭, 红灯接替而上。 梁惊水微微偏头,车载音箱的曲子同时落幕,她看着男人隐于暗处的眼际骨:“那……你接下来又想对我做什么呢?” 问题像皮球一样被轻轻踢回, 短暂的回合中主次悄然易位, 反而是商宗变成被动接招,他哑然失笑。 梁惊水这姑娘一向自洽。赴今晚饭局之前, 她早已看透了这件事的代价,包括郭璟佑刻意置身事外的态度, 她不会感知不到。 商宗看得出,梁惊水对周围环境的敏锐感知几近天成。 比如刚才的饭局,她低头用叉子撬开蛤蜊壳,趁他未加入两个男人的话题,偏过头悄声问他郭璟佑是不是有金发癖。 他确实惊讶了一瞬,问她为什么这么想。 当时梁惊水朝他促狭一笑:“每次那两个金发服务员进来,无论是送菜单还是倒酒,郭璟佑总是多聊上两句。而换成其他发色的服务员,他连个眼神都懒得给。服务员里黄种人和白种人都有,所以这可不是种族偏好的问题,明显是冲着金发去的。” 郭璟佑这点小癖好,只有特别熟的人才了解。他平时藏得也严实,生怕哪个有心人瞅准了破绽,真找个踩他审美点的金发间谍来搞美人计。 上一秒,梁惊水在他耳边还带着喜不自胜的少女神情,但话音刚落,她的脸瞬间沉静下来,仿佛急剧地从情绪漩涡中抽离。只管享受当下却未曾沉溺,让人够不着她的边际究竟在哪。 商宗原以为自己对这姑娘有几分了解,通过那些记录她每一年成长的相片,通过八月那两封诚恳而羞涩的短信。 可眼下,她一脸洞明地问他接下来想对她做什么时,他反而不确定了。 旋律一停,刚才还能让商宗投入的那些细节,现在像落了一层灰,怎么看怎么无趣。他启动引擎,语气很淡:“我送你回家。” 他总不能直白地说,他更想早点把她掳回套间办了。 车子一路往油麻地方向驶去,没开多久,梁惊水的手无声攀上他的西裤:“我想到一个地方,商宗,你可以带我去吗?” 她靠在座椅上,微微侧头看他,神情坦然,脸上没有半点勾引人的心思。 维港森林 第15节 商宗往她身上扫了一眼,收回视线:“好。” 2004年,母女二人在香港辗转了几处居所。十二年过去,她最怀念的并不是梁徽当红时租下的新鸿基四季汇两房套房,而是早期印象里的天水围公屋。 那里曾被戏称为“悲情城市”,是许多新移民家庭的落脚点,她们母女也曾在那里扎下过根。 梁惊水记得天水围的冬天特别冷,风穿过楼宇间的夹缝,直往人身上钻。 那时香港刚从非典的阴影中走出来,公屋楼下堆着各家各户丢弃的旧家具,电梯间贴满了防疫的告示。邻居们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楼道里少有人说话,唯有傍晚时,楼下的街市才稍显热闹。 梁徽白天四处找工作,晚上回来还要为她煮饭。梁惊水窝在公屋的小房间里,用被子裹紧自己,听着窗外风吹铁架的声响和远处隐约传来的粤语新闻。 她从未想过那样的日子会让她怀念。 从中环到天水围近一小时车程,梁惊水凭借儿时的记忆,像个人工导航般指挥商宗,将车停在一栋邨屋下。 她抬头望去,楼层比记忆中更加密集,一格挨着一格,仿佛蜂巢般将每一寸空间压缩到极致,连罅隙都不肯浪费。 从底层开始一个个数上去。数到第五个窗口时,她停顿了一下,确认了一下高度,继续往上数,直到第十层的某一户。 那个窗口仍在,防盗网换了新的,窗台边挂着几件衣服。 梁惊水盯着看了许久,心底有些发酸,那是她曾经和母亲住过的地方。 与此同时,商宗在梁惊水身边站定,他敛下眼,手指滑过她的掌心,慢慢地扣住她的手。交叠的那一瞬间,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传递过来,让人莫名安定。 “水水。”他只唤她小名,没再说其他话。 商宗挡去了一片路灯,额发半掩着眉毛,一双灰眸深深沉沉地看过来。这样的骨相在阴影里原本显得肃峭,可梁惊水此刻只感到了温柔。 旧时回忆如水洼里的旧叶,被新落的枝叶层层覆盖。她一直到这时候还挺平静的,垂着头说:“谢谢你带我来,但我想回去了。” “真把我当司机了?”商宗握住她的手,倾身望进她的眼睛,“我开了一小时的车,最起码你陪我走走。” 梁惊水轻轻抽回手,指尖划过男人的掌心,留下一抹磨人心弦的疏离。 商宗看着她将手背到身后,一跃一跃向前走去。 晾衣区位于邨屋楼下的一角,几排金属晾衣架整齐地排列着,架子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衣物,有工作制服、花色床单,也有印着卡通图案的小孩衣服。 风吹过时,衣物微微晃动,塑料夹子的撞击声在安静的空气中清脆可闻。 梁惊水缓缓吐气,眉间的那点委屈消散在空气里:“商宗,搂着我走吧,反正别人也这么宠女朋友的。” 第一次有人在商宗面前用这种宣告式的撒娇,他在后面愣了一下,随即失笑,那层若隐若现的隔阂在这一刻悄然瓦解。 他大步上前扣住梁惊水的手腕,稍一用力将她带入旋转,发丝随之扬起,像巧克力广告中的慢动作。 她的背撞上晾衣架,铁杆震出一声低沉的颤音。 商宗趁势在一片高亢起伏的衣物间,将她的手腕钳制至头顶,俯身覆上深吻。 衣物的摆动化作无声的附和,她被吻得喘不过气时睁眼,粗重的呼吸中,她定定看着他,说再来。 唇舌侵袭不断,像蛾扑火。 梁惊水心里明了,上瘾这事,总是在失控之后,才发觉它早已生根发芽。 商宗的手与他一贯给人的持重印象不同,在酿成不可挽回的局面前,梁惊水面色酡红,仓促地按住他的手背。 那些领域显然不该在户外涉足,但她的脑海开始被不该存在的画面填满,愈发放肆。 他呼吸沉沉,眸子里欲念翻涌,也不过是笑着抽身,问她是不是被吓到了。 梁惊水身一软坐到地上:“没有,只是突然有点罪恶感。” 黑玛瑙戒指轻抬她的下颌,商宗敛眸:“说说看。” 梁惊水绘声绘色地举了个例子:就像放学回家后,和男同学在自家楼下偷偷接吻,一边提心吊胆怕被邻居或老妈抓包,一边却更尴尬地发现,身体居然在这种高压环境下特别诚实。 “年纪差在这,我恐怕没资格做你同学了。” “那你今年到底几……”梁惊水话到嘴边一转,顾及老男人的尊严,改变说法,“先说你属什么吧。” 商宗看着她的川剧变脸,挑了挑眉:“怎么,差11岁让你难以接受?” 梁惊水一时失语。 这个真相为他们的关系添上了一层,深深的道德沦丧感。 梁惊水倒不在乎这些,目光转向男人的面庞,开始认真端详。 初遇时是她大意,光凭外貌和气质便妄下定论——他最多25岁上下。但现在看来,这样的脸被30岁的气场调和得刚好。 他有着青年人清朗的眉眼,骨感分明,皮肤是晒过的蜂蜜色,像熟透的栗果,紧致无皱。下唇饱满厚实,上唇却薄如刀锋。这种唇形的解读她在网上看过,重欲薄情之人,标题一般会加个“避雷”和红色感叹号。 男人望过来时,深情像只小船在眼波里晃晃悠悠,此时还染着几分隐晦之色。 循着他视线的方向,梁惊水低头望去,发现马甲不知何时松开了两颗扣子,衣服微微下滑,显露出裸色胸衣和胸前柔软的曲线。 她含胸拢紧衣襟,眼神羞忿地瞪向男人。 商宗语气平静又无辜:“我也是才看到,正准备提醒你。” 梁惊水带着几分不快站起身,却被他笑着一手揽住腰,低头凑近她通红的耳垂:“原来一身都是成套的。” “我早就跟你讲过了,这牌子的内衣穿着舒服,我才买的。行了,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嘘。” 这种毫无保留的表达让商宗感到放松,仿佛短暂享有了恋人间专属的拌嘴特权。而梁惊水的情绪波动,也在这一刻显得特别,仅为他而起,仅属于他。 他的唇落在她额间,嗓音在夏夜中莫名缱绻:“我送你回去。” * 梁惊水半醒时天还没完全亮,空气中飘着培根的香味,糅合着一丝淡淡的煤油气。 睡意顷刻消散,她拖鞋顾不上穿,匆匆忙忙奔向厨房拧紧炉灶开关。惊魂未定间,她扭头怒视着餐桌旁吃得美滋滋的女生,吼道:“喂,你想拉我们一起死是不是!” 女生探头去望灶台:“啊,我是忘关了是么,不好意思啊。” 梁惊水眉心一跳,深吸一口气:“下次做饭记得注意点,煤气总闸也要关上,这种事一点都不能开玩笑。” 女生点点头,继续食欲不减地埋首吃早饭;她男朋友正好穿着一条盗版ck的裤衩从卫生间里出来,边擦头发边问怎么了。 女生麻木地复述了一遍,男生听完没所谓地把毛巾扔在椅背上:“嗐,多大点事,就咱们这栋楼的煤气纯度,闻半个小时死不了,美女你也别老吼我对象,气量放大点。” 同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他们在一起时各有各的理,但凡女生进卫生间洗个澡,男生就会想方设法穿透中间那层帘子来找梁惊水搭话,这种情况频频发生。 无源的同情本就是废水,与其被人指责冷血,梁惊水更怕这种拯救情结被笑作自恋。 她没再说什么,转身回到床头坐下。 刚沉浸的思绪被床头柜上嗡嗡作响的手机拉回,是梁有根打来的电话。 “丫头啊,在香港过得怎么样?最近你舅妈天天念叨你,说你有出息。你表弟也老说想你了。” 梁惊水胸口浮动一瞬:“你上次的短信可不是这么说的,舅舅。” 电话那头忽然安静下来,许久后传来窸窣的交谈声,隐约有男女交接的嘈杂。接着,是舅妈熟悉而洪亮的嗓音:“甭听你舅胡咧咧!有舅妈和你表弟盼你好就够了。” 梁惊水道:“你们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直说吧。” 舅妈吞吞吐吐好一会,语气讨巧:“就是阿祖高考成绩不是出来了吗,这孩子不争气,非说要上211,现在躺在家里扯皮呢。” “那他考了多少分?” “……128。” 梁惊水深呼吸:“我说总分。” 舅妈咬牙:“我说的也是总分。” “……” 气沤上来,梁惊水克制字里行间溢出不耐烦:“您在家别惯着他,让他别再痴心妄想了,去复读吧。努努力的话,说不定明年还能考上个公办大专。” 舅妈声音微哽:“这孩子非好大学不上啊,咱们家也就出了你这么个高材生,做表姐的总能帮衬一下吧。” 眼见多说无益,梁惊水冷道:“他成绩摆在那儿,我又不是魔法师,能让他考卷上的分数翻倍。况且翻倍了也上不了211。您还是让他自己想办法吧。” 舅妈哭声开始是低低的呜咽,渐渐变得不受控制,每一声都夹着虚张声势的情绪,让梁惊水心生烦躁。 她尝试从喉咙里挤出个好,但昧不过良心:“您是觉得香港的大学不看能力吗?最终考核的标准和大陆一样,还是综合成绩和实际表现。” 对面还在抽抽搭搭,含混不清地让她去问金主,能不能通融开个后门。 话落,梁惊水直接摁断电话。对面的絮絮叨叨像被彻底掐断的水流,耳朵一下子轻了许多,她重新拿回了对世界的控制权。 切到天气app,貌似今天是个不太晒的阴天,宜出门走走。正好她也有段时间没见温煦了。 梁惊水打开尘封已久的化妆包,准备画个简妆,刚铺完粉底,对着圆镜一根根刷着睫毛时,耳际传来大门被重重推开反弹到墙上的一声“嘭”。 从镜面里,梁惊水注意到chloe拎着行李箱疾步而来,步伐带着几分气势,身影在镜子里逐渐放大,似乎是冲着她的。 梁惊水觉得奇怪,索性将睫毛刷戳回筒里,眼神询问她何意。 chloe直直盯着她,唇线紧绷。 女孩打完底的脸光滑得没有一隅沟壑,因而失去了素颜时的清冷感,却比之前看着更明媚。浓郁的睫毛有侵入眼眶之势,抬起一双清水眼看人时娇润润的。 不愧是商先生最疼爱的“红颜”。 她的心都要化了。 梁惊水见她不说话,继续敛目对着镜子涂灰玫瑰色口红,顺便问:“你怎么回来了?” chloe冷言:“我没想到商先生会选你当情儿。” 梁惊水莫名,又看眼她:“你就因为这事提前三天回来了?” “提醒你一句,别太相信金融街那圈子的男人,他们个个都是新鲜感至上。如果商先生哪天把你甩了,他不要的人,别人更不敢要,到时候你连这圈子的门都别想再踏进。” 那对情侣在厨房听得有滋有味,因为从大陆过来不久还没习惯看香港的社交媒体,女生当即取出手机上网搜索,划拉了几下,两人同时捂嘴对视。大概是没想到富人的情儿会落到和他们一起挤群租房的地步。 梁惊水平静说:“你是在说自己的故事吧,我听出来了。” chloe不明其意:“什么?” 梁惊水搁下手中的镜子,用拇指拭去柄处的颜料,才掀起眼皮看她:“墙角盒子里的那只定制瑞士表,刻着你的名字。还有化妆台上那些非经典款的包,几年前的时新款,一般工薪阶层不会买这种不保值的东西。再比如,商宗是花边新闻的常客,别人谈起他都直呼其名,只有圈子里的人才会敬称他为商先生。就这些。” chloe静默下去。 “我有个朋友,”梁惊水目视她滚烫的脸,“说圈子里曾有个叫chloe的女人,嫁给了富豪,但后来再也没见过她露面。她以为你过得很好,其实我猜那个人就是你,你只是不愿意接受从辉煌到堕落的现实罢了。” chloe咽了咽喉咙,扯唇嗤笑了一声:“如果不是商先生,我早就不用挨断供的日子了。你以为我想害你?不,我只是看不得他好。” 梁惊水皱眉:“那你为什么还要叫他商先生?骂他混蛋,叫他去死啊。” 维港森林 第16节 chloe被钉在原地,惶然抬眸:“可他没对不起我,只是没接受被送到他面前的我做情儿,才让我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梁惊水思忖少顷,一瞬记起什么似的示意她等一下。chloe目光追随,只见她蹲下身拉开行李箱拉链,从内夹袋中翻出一张黑金卡,抬臂递过来。 她的话语间连一丝迟疑都没有:“这是商宗的附属黑卡,他把使用权给了我。既然算是他变相欠了你,那你就尽情花他的钱吧,直到你觉得不计前嫌为止。” chloe怔怔看着她。 “单惊水,你该不会真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吧?” * 接手九隆银行管理权之后,商宗身边从未出现过一个能与他连续三次登上港媒头条的女人。圈内外传言四起,有人说是为了确保蒲州单家与三井海运控股的资产交接顺利,他特别指派二把手郭璟佑成立了一个专项并购小组。 这个小组专注于理顺资产架构,剥离冗余业务,同时解决跨境金融监管的合规问题,将合同上涉及的流动性风险降到最低,完全没让那个年轻姑娘操心。 郭璟佑作为小组的领头人,最近的闲散假日几乎全部泡汤,行程彻底固定在公司、家、以及商宗的套间三点一线。 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自律”过——文件堆积如山,会议接踵而至,连深夜回到家,脑子里还在自动模拟明天的谈判策略。 和子公司总经理在下午茶时间聊完修订的税务优化条款,郭璟佑生无可恋地仰在真皮沙发上,揉着太阳穴哀嚎:“宗哥,我最近忙得连新得的情儿都没时间疼,你就不能找个别的谁替替我么?” 总经理人情练达:“这个项目确实不值得投入太多精力,商先生大概是不想让那位单小姐心里不好受吧。” 郭璟佑彻底坐不住了,少见地收敛了惯有的玩笑神态,表情严肃地盯着男人:“我就问一句,宗哥,你现在到底是把她当情儿对待,还是当真心喜欢的女人看待?” 商宗把玩着手里的格兰杯,没太把他这个问题当回事。 真心还是情儿,他没细想过,只知道最近梁惊水也忙得很,平面拍摄排得满满当当,几乎每两周就得去一趟秀场,见面的机会寥寥无几。 “嘩靠,董夫人都放话了,说你要是明年生日前还不联姻,手上的实权可全都要被收回去了啊,宗哥!半年不到了!”郭璟佑浮夸地捧着脑门站起来。 商宗看了眼表盘,差不多到梁惊水下班的点了。 他起身拍拍郭璟佑的肩:“我喝酒不开车,你送我去星启娱乐。” “完蛋,你真完蛋。” 路上拨打梁惊水的三个电话都显示忙线,这个提示音比无人接听更让商宗在意。 他对她的社交圈子并不熟悉,除了那个女性朋友,似乎也想不起她还能和谁聊这么久。 suv停在公司楼下,车牌号b88888,嚣张得和车主本人的骚包气质如出一辙。 郭璟佑昨晚只睡了两个小时,趁着等人下班的间隙,他仰头靠在座椅上,很快陷入深度睡眠。 入睡时还是白昼状态,等他意识模糊间醒来,天际已染上橙红的夕阳,照得他微微眯起了眼。 他打着哈欠转头瞥了眼后座的男人:“都多久了,她还没下来?” 此刻商宗懒懒地抱臂倚在座位上,偏头望着窗外,没有回应。他的面容一半隐没在日落的晕影中,显得晦涩而冷峻,仿佛在这之下蛰伏着什么。 郭璟佑右眼皮跳了跳,一股怪诞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下意识转过头,与商宗一起看向窗外的同一个方向。 公司大楼外的大屏幕缓缓亮起,原本循环播放的广告画面突然切换,柔和的灯光打亮了一组全新照片。 梁惊水穿着新季主打的内衣套装,神态自信又带着一丝野性,定格在屏幕中央。她的身影占据了整面玻璃外墙,从清晨的朦胧到傍晚的余辉,24h不间断播映,在香港最繁华的中心地带,注定成为路人目光无法回避的焦点。 大屏画面中,女模的姿态逐帧展现,从垂坠的长卷发到漂亮的蝴蝶骨,灯光每一次切换,都仿佛在刻意引导视线,逼人一寸寸将她看清。 最终,屏幕定格在她抬头直视镜头的一瞬,背景浅金色的光晕散开,如同一篷野火,灼烁地攀上每一个仰望的眼眸。 这是她第一次以如此具象的方式成为整座城市瞩目的中心。 不知是不是被困意冲昏了脑子,郭璟佑脱口而出:“这小妞身材,a爆了!” 第16章 色欲熏心 流线型的玻璃幕墙被设计成一块360°荧屏, 女模修长的脖颈与双腿在交叠的维度中轻盈穿梭,从一面墙走向另一面,犹如从另一个时空降临的缪斯。 下班的人潮中,路人纷纷驻足抬头, 纷繁的街区在这一刻暂时化作城市的露天剧场。 太阳迅速沉没, 暮霭从四方缓缓聚拢, 商宗的眸光比晚雾还要凉,无声地与屏幕中的梁惊水对视。 郭璟佑全然不觉自己刚才的话是在推波助澜,甚至还带着几分沾沾自喜说道:“宗哥,你前阵交代的事, 我办得不错吧。” 有那么一瞬间, 郭璟佑感到商宗目光骤然冷肃,想细看时已经隐去无踪。 商宗缓缓收回眼, 沉声道:“让她穿着内衣在香港最中心的大屏幕上展示,这是我让你干的事?” 郭璟佑只知道平时这人总是克制得可怕, 难得情绪如此明显, 他轻咳了一声, 话语短促:“呃……不是吗?” 那天在湾仔俱乐部, 商宗让他想办法把那姑娘滞留在香港, 最好超过半年。他琢磨了一番,觉得签个合同工最实际,既不麻烦又方便操作。业内经纪人张知樾是他的老熟人, 这事托他办起来轻车熟路。再加上她闺蜜的几句怂恿, 这件事就妥妥办成了。 总不能是宗哥想金屋藏娇,不愿小姑娘的好身材被外人看了去吧。 郭璟佑算半个了解商宗底细的人, 清楚梁惊水不过是个用来“过渡”的女人。虽然出身不显赫,但至少能让董夫人那头稍稍松口气。 这样的女人注定是圈子的谈资, 就算衣服捂得再严实,也会被扒个干净来说。这点内衣拍摄,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更何况她背后还有商宗撑腰,比起香港早年那些艳星过得轻松体面多了。 他没想到商宗接下来的话蕴着火气:“通知你交接的人,以后她的工作范围限于常规拍摄,内衣广告一律不再接。” 郭璟佑不服气:“我看是宗哥你自己没亲眼见过她穿这套,我们这些人先看了,坐不住了吧。” 隔了两秒,商宗声音淡淡接上:“我是没见过,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郭璟佑挑了挑眉,双臂交叉在胸前,脸上挂着一副“瞧,我就说准了吧”的嘚瑟神情。 在那之后没多久,梁惊水身后跟着乌泱泱一群人从公司大门出来,一路有说有笑,径直掠过那辆suv朝前走。 郭璟佑下意识往后视镜看,商宗纹丝未动,只是脸上多了别的情绪,一如渔夫收网前的那种审析。 无声胜有声,郭璟佑脑中翻江倒海,壮胆提议:“要不,给她打个电话?” 认可这个说法,商宗眸光微低,切换到第二张sim卡,按下通讯录里梁惊水的号码。电话拨出的瞬间,他目光穿过车窗,牢牢锁定那抹穿行于街头的倩影。 梁惊水一身极繁主义红蓝配色穿搭,一字领上衣搭配红色短裙,眼皮上的银蓝色眼影亮得像粼粼海面,形同千禧年的叛逆甜心。 似乎被铃声截停和同事间的对话,她蹙眉翻出手机,随意一划。 与此同时,商宗手中的铃声也在车内戛然而止。 很好。 车窗降下,郭璟佑麻利地探出脑袋,朝街道喊道:“单小姐,宗哥过来接你了!” 一群人同时停下脚步,梁惊水微微抬眉,脸上掠过一丝意外。认出郭璟佑后,她回头和同事们低声说了几句,随即加快脚步,三步并作两步地朝车前走去。 她没有立即打开车门,而是抬手敲了敲商宗那边的车窗。玻璃缓缓降下,露出男人微显消沉的眉眼。 梁惊水看着他,熟稔地打起招呼:“商宗你怎么来了呀?我正准备和同事去团建,让你们白来一趟了,抱歉抱歉。” 耳边默了两秒,反问:“不能推掉?” 梁惊水回:“这是同事们庆祝我第一条广告播映特别安排的,我不去多扫兴啊,都不圆满了。” 商宗淡应:“行,我不占你时间。” 一旁的郭璟佑见气氛微妙,怕殃及池鱼,忙不迭补了一句:“明天中午宗哥应该有空,要不要一起吃饭呀?” 梁惊水瞄了眼手机,抬眸无害地笑笑:“看我行程吧。” 车内两人目送女孩离去,却见她突然折身而返,低头扫了一眼车牌号,神色间隐隐透出费解。 她与驾驶座上的郭璟佑视线相接,嘴角微扬,话音带着几分轻讽:“车牌号不错。” 一顷间,郭璟佑的眼神变得复杂了些,吞咽一下看向后座的商宗:“宗哥,你说这算是冷暴力,还是欲擒故纵啊?” 他那张脸敛起笑时有些寡淡,语调里也藏着让人琢磨不透的弦外之音。 “她瘦了很多。”商宗盯着那条无尽头的街道,笑,“模特这行吃不饱吗,郭璟佑?” * 模特这行的确比梁惊水想象中要忙,她并非有意冷落商宗。 最近试装、拍摄、走秀一个接一个,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成了奢侈,还要随时应对各种突如其来的临时任务。 直到早晨站上体重秤,她才发现自己的体重足足掉了五斤。 梁惊水和同事们吃完点心晚市,虾饺、烧卖和叉烧包一个不少,热腾腾的煲仔饭也见了底。可这群人显然还没玩尽兴,第二场直接转战到一家叫“oto楽”的日式ktv。 同事里有个叫李辛夷的女人,据说是两年前的香港小姐,长着一双圆润干净的猫儿眼,说话总是粤普英夹杂着。 她和温煦是旧识,几乎每句话都围着温煦的现状打转:“温煦现在真系找了个花她钱嘅银行男,太逊啦!” 梁惊水不可置否,只说现在郑锡也算不上银行男,前些日子刚丢了工作。 李辛夷之前也跟过金主,同事里无论男女模特,混得不错的基本都有类似经历,对她口中提到的“潜规则”,大家并未表现出意外。 话筒暂时没传到她手上,她喝得微醺,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的经验之谈,比如哪些大佬在床上有特殊癖好,哪些人男女通吃,内容比港媒标题还黄爆数倍。 梁惊水最近频登花边榜,李辛夷自然不会放过这part,醉醺醺地靠在她肩膀上,语气暗昧:“那个的,大不大啊?” 梁惊水向来不信ktv的酒精,此刻依然滴酒未沾,头脑也清醒。 她伸手将对方摆回原位,回答了个不沾边的:“有没有人说你长得像张曼玉?” 李辛夷在旁摇头晃脑,嘀咕:“有啊,我出道……还有人叫我‘小张曼玉’。” 上下两段话题分割开来,梁惊水却聊得津津有味:“我最近想重温她演的《花样年华》。那个旗袍,梁朝伟点烟的镜头,还有雨巷里的慢步对视,真的太绝了。唉,不知道找谁陪我一起看。” 李辛夷的头一点一点,最后沉沉地歪倒下去,像一座终于坍塌的纸糊雕像。 梁惊水满意地拍了拍“小张曼玉”的肩,算是恭贺她终于结束了那一长串絮叨。 总有人一喝酒话就特别多,而她没试过彻底喝醉的滋味,也不知道如果真有那一天,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今夜喝醉的,还有一个相望于南海的男人。 梁惊水坐在沙发角,瞅着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意外旧相好陆承羡竟然还存着她的电话号码。 电话接通后,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喝了不少:“惊水,真的……你是我这辈子遇到过最好的女孩,谁……谁也比不上你……” 梁惊水懒洋洋道:“我当是谁啊,原来是背着我亲姐姐,跟前任煲电话粥的滥情鬼啊。” “滥情鬼”三字她用的是粤语,陆承羡一时没听明白。 他还挺茫然:“你骂我什么?” 梁惊水笑:“刚从我同事那学来的新词,你都知道是骂了,还用得着我解释吗?” 维港森林 第17节 “惊水……我顾不得那么多了,”陆承羡声音低低的,“我现在就买一张直飞的机票找你,我好想你,好想回到我们最恩爱的那些时光。” 梁惊水连他嘴里蹦出来的标点符号都不会再信,漫不经心回:“嗯,你尽快。” 陆承羡还越发坚定:“等我。” 手机恢复屏保画面,梁惊水意味深长地牵起一侧唇角,把手机塞进裙后的口袋里。 零点刚过,包厢里的人横七竖八地歪倒着,梁惊水也没心思一个人对着屏幕唱独角戏,便下了楼,站在门口的红色信箱旁抽烟。 袅袅的烟雾升腾,她微微眯起眼,回想起那天清晨chloe对她说的话——“你该不会真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吧?” 商宗的过去她的确一无所知,当时正等着听点火辣的往事时,chloe却喉头一抖,像是忌惮什么似的,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然后像丢烫手山芋一样把黑卡扔回来,嘟囔着讨厌归讨厌,她可不敢真花这个人的钱。 商宗是怪兽吗?这么吓人。 梁惊水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男人那总是流露着深情的眉眼。他是个毫无保留的爱人,这一点毋庸置疑,恨不得将所有的爱意倾注到她身上,事无巨细地体察她的需求。 有天晚上她起夜好几次,大概是生理期前嗜甜又失眠的缘故。她郁郁寡欢地给商宗发了条消息,说想吃泰昌饼家的蛋挞。 那个时间点,她原本也没指望有什么回应,可一个小时后,商宗竟带着一盒新鲜出炉的蛋挞出现在楼下。 印象深刻的是,驾驶座上的商宗穿了一件纯棉睡袍,胸前绣着半岛酒店的银色滚边标识,看来是从酒店出来直接赶往刚开始备材料的店面,手里捧着一盒还冒着热气的蛋挞。 他用一双温柔的灰眸看着她,轻声说了句“surprise”。 那阵他们几乎日日见面,也次次都会在车内拥吻。 车窗玻璃厚重而漆黑,像一道帷幕,将车内的一切秘密包裹得滴水不漏。 梁惊水气喘吁吁地攀着他的睡衣领,口腔中蛋挞的甜腻与男人唇齿间的干果香交织在一起。她曾说过喜欢他新换的雪茄味,从此他便只抽这一种。 她冒出个念头:“那些狗仔会不会觉得奇怪,怎么第一次拍到那俩人在车内亲密之后,后面再也不开窗了,天天白熬夜也没拍到什么。” 商宗好笑地看她一眼:“第一次本来就是做给他们看的,后面的才是我们的私人时光。” 漫漫长夜里,梁惊水逐渐褪去了拘谨,纤指滑入睡袍的缝隙,缓缓往下探去。直到耳边传来一声低沉的闷哼,她嘴角弯得像一把小钩子,挑动着男人心底的防线。 她听见他说,水水,你要磨我到什么时候。 烟烧到了尽头,刺热的烟蒂烫得梁惊水一个激灵,手一抖将烟丢开,那些不堪的画面也随之消失在夜风里。 梁惊水低头看着地上还在冒烟的烟蒂,伸手撩开额前的头发,荒谬一笑。 她这是怎么了。 色欲熏心? …… 好吧,极有可能。 思量着有阵子没见了,梁惊水决定给商宗打个电话。刚抬臂,手机就在臀后口袋里震动不止,像一只藏着急切心事的小兽。 接通后,商宗的声音从话筒里透出来,裹挟着维港边掠过的夜风,丝丝钻入耳蜗。 他比此刻的梁惊水心态持重:“水水,我明天要去澳洲出差,大概半个月。” 一股臊赧交加的热意蹭地燃到面部,梁惊水将碎发理在耳后:“那……你今晚还有空吗?我想重温个港片,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短暂之后,电话里传来一声似笑非笑的叹息:“你在哪?我过来接你。” 第17章 共谋的偷觑者 搭讪者的话术如出一辙, 先抛出一个英文名,从头到脚把梁惊水夸了个遍,最后笑着问她要不要一起喝点。 拒绝了第五个自称jason的男人后,梁惊水不禁暗自琢磨, 这些衣冠楚楚的人里, 有多少抱着“一夜之后两不相欠”的心态。 她甚至觉得, 今晚过后,她和商宗的关系大概也不过如此。 现在不是考虑感情的时候,那些因肌肤渴望而起的欲望,只是暂时的填补。 任务结束, 各自归位。 出来醒酒的女人蓦地将脑袋倾靠过来, 就在梁惊水眼前,她被惊得后退一步。 李辛夷哭笑不得:“魂兮归来啦, 想什么这么出神?” “没什么,出来随便吹吹风。”梁惊水眨了眨眼, 眶肌的酸涩提醒她眼珠已经良久未转, 全因儿女情长这点屁事。 目光刚一偏转, 五米外又冒出一个可疑目标。 她暗自猜测, 这人八成叫andy或者tom。要是猜中, 就奖励自己去7-11来份香蒜捞面,再加一根司华力肠,权当补偿这半小时在他们身上浪费的时间。 李辛夷笑着一把揽住她的肩, 没等男人走近便抢先出声:“喂!我们是一对, 别打我宝贝的主意!”说完,还故意在梁惊水的脸颊上响亮地吧唧一口。 现在好了, 命运的硬币居然竖着落地。 梁惊水默默从李辛夷的手臂里挪开,余光扫到不远处的宾利车。 车窗半降, 商宗靠在座椅上,眯着眼,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她身上。 四目相对,他没犹豫,直接推开车门下来。 她才注意到他没穿西服,一身白色t恤配灰色格纹裤,浅色针织衫随意搭在肩上,像极了法国街头的优雅贵公子。 男人面无表情时显得凉薄,梁惊水还没来得及和李辛夷道别,就被他握住手腕带到了宾利副驾。 少见他不快的时候,她忍不住凑过去轻嗔:“怎么,气性这么大?” 商宗最让人倾心的地方,是他那种细腻又有分寸的礼貌,从不在人前失控。这份得体生长于他含着金汤匙长大的环境里。 他侧过身,手臂自然地越过中控台,为她系上安全带,尔后无声地回到驾驶座。 嗅到空气中醋坛打翻的酸味,梁惊水笑意盈盈地解释:“那个女生是我同事,她刚才在帮我赶走过来搭讪的人。” 接近十月,夜晚的温度降了不少。梁惊水的迷你裙坐下时刚好扯到腿根,露出的皮肤冻得发白,而商宗温热的手轻轻覆在上面。 “是啊,标致成这样的靓女,谁不会惦记?”商宗那双一贯深情的灰眸,沉沉看向她。 车内是他们的秘密空间,只是新换的这辆宾利是四座,梁惊水尚未习惯在这样的布局里与他亲密。商宗却不然,到了半岛酒店楼下,他托住她的腰窝,手指沿着肋侧向上,细细拂拭外溢的软度,贴近她耳边低声:“最近又没好好吃饭?” “嗯,工作有点忙。” 梁惊水心跳如鼓,正好门僮过来接待,温热的触感在撤离时,让她恍惚了一瞬。 夜色正浓,注定不会轻易结束。 第二次来到套间,两人的关系和心境都有了改变。梁惊水见商宗面色柔缓了几分,踮脚搂住他的脖子,贴在耳边故弄玄虚问:“快猜猜,我想重温的是哪部港片?” “你那同事有点像张曼玉,今天看你挺高兴的,是不是想看《花样年华》?”商宗揉了下她的头发,躬身在玄关换鞋。 杵在后面的梁惊水睁大眼,不敢相信他就这么猜中了。 她的心思真有那么明显么? 电影里的男女主角始终在“想靠近却不敢越界”边缘徘徊,导致虽未逾越道德底线,却比真正的偷情更撩人。 梁惊水洗完澡,头发松散地绾起,几缕湿发还贴着后颈皮肤。 她抱着腿蜷在沙发上,身上的睡袍和商宗穿的是成套的,他们今晚用了同一款沐浴露,白麝香的味道柔软无状,让人分不清鼻尖的乳香是从谁的袍下散出的。 套间起居室那张大屏几乎覆盖整个墙面,导演拍摄这部电影时,观众的视角像从衣柜的缝隙里,或转角的阴影后,窥探演员间饱含暧然的对话。 他们骤然成了共谋的偷觑者,一同啃食出租屋里甜美却充满禁忌的果实。 屏幕上,梁朝伟与张曼玉在深夜对坐,排练着出轨伴侣可能的对话,模仿偷情。梁朝伟低声说:“今晚别回去了。”几段拉扯的对手戏后,张曼玉环起双臂回应:“今天晚上我不想回家。” 商宗手臂贴着梁惊水的胳膊,指腹粗粝地划过她的耳垂,一阵又一阵。 弄得她心里直犯嘀咕,这人究竟有没有在认真看电影。 经典配乐反复出现,旋律低回婉转,让屏幕外的梁惊水莫名有了偷情未遂的紧张感。 抬眼想看商宗的反应,却发现不知何时,他那薄薄的眼皮下,目光早已缠上她。 梁惊水用汗湿的手遮住他的眼,轻道:“专心点。” 起居室的灯都熄了,大屏的光源原是足够的,可这部片子的场景大多是黑夜,要不就是红得不能再红的酒店长廊,映在墙面上像一层红浪,烧进他们的瞳眸深处。 画面里,梁朝伟声音低缓,透着决绝:“如果我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 梁惊水看得入迷,双腿自然搭在男人膝盖上,睡袍下摆堪堪盖住大腿。 她今晚佩戴了一条流苏腿链,晃动间发出细碎的叮铃声,商宗很喜欢听。 他的吐息落在她耳畔,近乎邀请般问:“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走吗?” 可梁惊水默然片刻,摇摇头:“那些出轨的,总把自己说得多无奈多深情,其实精神和肉|体出轨本质上都一样。” 商宗愣了片刻,意外于她在阅片时的冷静旁观。随后,他俯身吻了她的手背,带着笑意道:“好姑娘。” “那你呢?” 商宗微顿:“我?” 梁惊水从他怀里直起身,盯着他的眼睛,好像只是为了还原片中情节:“你现在已经结婚了,有了老婆,但她在外面有人。这时候,你因为寂寞爱上了我。如果我让你放下一切,和我私奔,你会答应吗?” 他面上什么不显,唯瞳圈深了一层。 她不再等他的回答,目光转回屏幕。画面定格在吴哥窟的白昼光影中,镜头渐远,男主的身影消融于古迹间,一切归于静寂。 此际,商宗才注意到她眼眶里蕴的亮色,沉默片刻,终究没给出一句安慰。 那一天,梁惊水记得很清楚,是2016年9月25日。 大屏上的片尾字幕缓缓滚动,光影隐去,起居室重新陷进一片黑。 商宗指背贴上她的脸颊,轻轻揩过那滴液体,腔调温柔得近乎残忍:“水水,你不会动真格了吧?” * 凌晨两点半,梁惊水趴在7-11的窗口,视线停在对面广告大楼上。 屏幕正循环播放着她的新季内衣系列,而她为今晚精心准备的同款,成了一场空欢喜。 香蒜捞面倾注了晚班打工人的怨气,面条软塌塌的,调味也偷工减料。 梁惊水拿一次性筷子拨弄几下,盯着碗底的清汤寡水发呆,心里忽然一阵郁气——她没犯什么错,凭什么连深夜的速食都敷衍她。 筷头轻点鬓角,她试图理清失态的缘由。 维港森林 第18节 怎么想始作俑者都是商宗。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温柔的老男人,偏偏让人无法抗拒?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从套间出来前,她抛了一个越界的问题,甚至跳过情侣关系,假设了只有已婚夫妻之间才可能发生的偷食场景。 梁惊水反思了许久,渐渐觉得商宗的沉默反倒合情合理,换做任何了解他的人,都不会对这种反应感到奇怪。 对外,她是他的女伴; 对内,他是她的靠山。 在这个圈子里,一个个戴着儒家的面具,实际水下全是法家的一套。作为商宗的女伴,她的日子并不比在蒲州时轻松——借着他攀得越高,暗中审视的目光就越密集,每个细节都被放大,步步如履薄冰。 当时忿然地从半岛大堂出来的时候,门僮认识她,问需不需劳斯莱斯接送。 她赌气说,“我都不是你们这的住客,我哪能啊”。 他们不像电影里的角色,需要另一半出轨才能找到靠近的借口。 那一刻的情绪动摇是真实的,但归根结底,只是男女之间本能的需求在作祟。 冷却之后,再回头看,那背后有一个冗繁的,复杂的,他未必愿意对她坦白的家族牵制。 既然如此,她通常选择不问。 梁惊水出神之际,视线里骤然跳出一抹亮色。 她抬头瞥了一眼玻璃前烫着大波浪的金发女郎,兴致寡然,低头继续对付碗里剩下大半的捞面。 恰好错过了对方在店外朝她挥手的动作。 没多久,金发女郎直接进来,坐到她右边高凳,语气熟络又带点抱怨:“到底怎么回事?你们非要在关键时候闹别扭。幸好我凌晨有个饭局,没睡还能赶过来陪你。” 梁惊水一脸纳闷:“你是温煦?” 温煦撇唇环臂,一副“还能有谁”的表情。 “你怎么白回来了这么多?还染了头发。”梁惊水上下打量她几眼,不禁笑着揶揄:“不是一直顺着你对象的喜好,喜欢黑皮黑发的吗?” 说完这句,温煦突然沉默不语。 梁惊水看出了几分端倪,蹙眉:“你和郑锡分手了?” “果然瞒不过你。” 温煦叹了口气,老老实实道出原委。 郑锡失去银行工作后,赌瘾不改,转身向黑心公司借了一笔高利贷。利滚利滚,最终滚到七位数,催债的人日日堵门,她走投无路,只能去夜总会赚快钱求生。后来多亏梁惊水相助,才填上了亏空。 温煦说:“所以我想明白了,与其在这边当个无业游民的提款机,不如搬走自己过得自在点。” 梁惊水由衷替她高兴:“挺好,总算是翻篇了。” “我是好了,可你呢?” 温煦的话虽轻,却难掩忧心仲仲:“你和商先生……接下来怎么打算?还要一直这么耗下去?” 梁惊水本想说“早散早超生”,却在开口的瞬间止住了,话语悬在喉间。并非不愿,只是一股莫名的情绪将那句话生生压下。 后来温煦接了个电话,很快起身离去; 她一直坐着没走。 静谧的便利店里,日光取代路灯在桌前映出一隅亮点,梁惊水独自盯着那处,良久没有移开视线。一辆宾利车疾驰而过,复又在单行道违规掉头,商宗推开车门走下,疲倦的眼眸隔着玻璃与店里的她遥遥相望。 也不知怎的,浓烈的酸意漫上来,梁惊水吸吸鼻子,从凳子上站起来,推开店门,大步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离开。 第18章 旧爱 如梁惊水所料, 那辆宾利车像流影一样贴在她的脚步后头。她能感到那双远远跟随的眼睛,转弯时没有回头,下意识放慢步幅。 再往前不远就是旺角,道狭窄而繁忙, 游客熙来攘往。宾利停靠在路旁停车位, 商宗推门下车。 他显然排斥人群, 不愿拖到闹区再解决问题,跟在梁惊水身后的距离越来越短,却始终保持在三米开外。 梁惊水深呼吸,在一个大路口前止步。 商宗旋即在她身后三米处站定。 他身量颇高, 背对光站着, 影子笔直地向西北方向延展,贴在她脚边的地面上。 从梁惊水角度看, 她只需往左再挪一公分,就可以踩在影子的耳朵上。于是她佯装自若地轻挪脚尖, 那片影子却远了几分。 ——影子的主人微微歪了下头, 没让她得逞。 也是这一打岔, 影子的头颈、臂膀、窄腰迅疾从她脚尖掠过, 撤离到更远的地方。抬起头, 男人真切逼近的五官一下子让梁惊水的魂思散乱。 毫无保留的对视,他面容深如锋刃般撕开她的感官。 男人的眼下沉淀了不眠的痕迹。梁惊水轻咽下一口气,退后两步看他, 谎话信手拈来:“好巧, 你也出来晨走啊。” 对于凌晨的插曲,商宗也像是忘了, 撑唇漾开温和的笑意:“嗯,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你了, 我们挺有缘。” 他轻飘飘地接过话头,把谎言演绎得天衣无缝。 那种独属于成年人的默契与妥协,让梁惊水惊喜地笑开,她青睐他身上的这一点。 这世上几乎没有什么能让梁惊水后悔的事,因为她明白,一旦情绪的间隙被暴露,理智就会变得脆弱,致使犯错。 昨晚她彻底想通,与其用自我安慰麻痹自己,不如正视两人这段经历,弄清自己的真实需求。 这是一段不完美、不道德、经不起推敲的附属关系,不是心动也谈不上喜欢。 没什么好纠结的。 梁惊水的忐忑被灵光吹散,面目一新:“你今天不是要去澳洲吗?行程赶不赶,我想陪你吃顿早餐。” 商宗深深看她一眼:“下午六点钟起飞,还早。” 几秒,有晨风吹拂,天际有越亮的趋势。她眯着眼仰望,意识到此时不过六点,两人均彻夜未眠。 梁惊水下车时才注意到商宗那辆宾利车的牌照,黄底黑字,只简简单单一个“s”。这点挺有意思,香港车主可以申请自订车牌。 这让梁惊水想起上次在鹅颈桥看到的一辆超跑,牌照赫然写着“cheap car”。 她当时笑得前俯后仰,忍不住随手拍了张照片发朋友圈,留言区清一色刷着“蓝瘦,香菇”——源自一位广西小哥的口音梗,16年火得一塌糊涂。 商宗在车上订好位置,带着梁惊水去吃早茶。嘉麟楼位于半岛酒店一楼,是家粤菜米其林餐厅。 中秋节刚过的缘故,餐厅仍在供应迷你奶黄月饼和自制xo酱。内部布置低奢,食客三三两两地分布。 吃饭的时候,梁惊水嘴里嚼着香焗叉烧酥,含混不清地问:“对了,你是不是没有微信?” 坐在对面的商宗笑了一下:“有注册,不过和大陆那边交接的事有专人负责,我自己很少用。” “我不太喜欢whatsapp的界面,加个微信吧,以后用它发消息。” 商宗没理由拒绝,举起手机,扫过她展示的那张花边二维码。 梁惊水撑着腮,眉眼弯弯道:“一路顺风。” * 航班进入起飞准备,空姐提醒头等旅客们请打开飞行模式,稍后在高空可以连接飞机网络。 商宗在电脑上回复完工作邮件,垂眸扫了眼手机屏幕,绿白app的右上角多出一个红点。 点进去,软件率先弹出提示【当前微信版本过旧,请更新至最新版本以继续使用】,足以证明他极少使用微信。 他的拇指快速击打几下屏幕,更新的圆圈一消失,点进微信界面。最上方的消息框里跳出她的id,“梁小水”。 下面并列一行灰色小字:[图片]。 那张1:1大小的画面上是一张面容的剪影,黑白两色交织,线条如同水波荡漾过般扭曲流动,眉眼写实清晰,但整体轮廓被拉伸成不规则形态,情绪游荡,笔触坚定,带有破碎和重塑的意味。 商宗一眼认出画的是他,梁惊水的高审美不仅体现在时尚上,连绘画也透着敏锐与天赋,天生的艺术疯子。 半分钟后,商宗在打字框输入:很像。 但过了会,他重新改成:你画的是我? 梁惊水发来一个杰瑞点头的表情包,附带文字:你居然认出来了,我还怕手生画得不像你。 并解释:算我送你的旅行礼物,你当微信头像用吧。 商宗回了句“有心了”,又说:我回来给你带澳洲的伴手礼。 你什么时候回。她问。 商宗说:下个月10号。 梁惊水:可惜,我有场秀在9号,你应该不能来看了。 商宗:在哪? 梁惊水:举办地点吗?在会议展览中心,是一个日本高定品牌的秋冬婚纱秀,没想到人生第一次穿婚纱在秀场上。 五秒后,她又发来一个小猫滑倒的表情包,让“婚纱”这两个字显得没那么正式。 商宗笑了下:期待你的摄影成片。 梁惊水:嗯,到时候发给你。 两人的聊天停在这。 商宗顿了下,点开左侧头像,光顾了一下“梁小水”的朋友圈,内容不多,往下翻一会就到了2013年12月31日,那天她在外面跨年。 简单一句文案:2013 bye~顺便给大家介绍一下我的蓝盆友小陆学长[龇牙] 九宫图中,面容稚嫩的小情侣戴着同款红围巾和情侣手链,女孩窝在男孩怀里,眼睛在笑。 商宗徐徐呵了口气,低眼点开中间那张。 小图的画面倏然跃上屏幕。 他们的笑声透过屏幕溢到商宗耳边,手中的烟花棒晃成一颗亮眼的爱心,定格在镜头前。 每一帧都在炫耀着年少时的无畏真心,像焊接时迸发的白光,毫不留情地烫进他眼球。 商宗摁灭屏幕,把手机撂进座椅前方的储物袋里,全身心投入电脑工作。 * 维港森林 第19节 也就是从商宗出差那天起,梁惊水月底临时加了三场秋冬秀,筹备工作几乎占满整个白天。 香港和悉尼之间只有三小时时差,但她的消息总是隔很久才回,有时甚至拖到第二天,到后面就算看到了,也因为累不想回。 经过那晚通宵整理完心绪后,梁惊水对与商宗的相处模式看得更开。在交换利益的同时稍作享受,对她并无害,先这样过下去也未尝不可。 商宗的消息却总是接踵而至,聊澳洲即将入夏的生活,问她香港是不是开始变冷。 每天的电话也会准时打来,没接也不会连环追拨,像一个完美情人,不计较又事事周到。 他们变成了“相敬如宾”的合作形态。 梁惊水的首场秀定在周五,地点是白石画廊。 v家秋装新系列专注于暗黑浪漫主义与极简美学,而她下个月9号要走的秀正是同家品牌的发布会。试装环节中,负责人直言她的脸骨和身骨偏锐,为了整体气质协调,给她分配一件需束缚双手前行的重塑古着婚纱。 后台近百人,各领域的工作人员都有。张知樾和这场秀的华裔设计师tiffany g多次合作,后台也聚集了不少星启的模特。 原定最后一个系列的成衣是甘棠的,她作为代言人,顺位理应排在压轴。可张知樾硬是改了顺序,把梁惊水插在了甘棠的后面,直接影响了咖位排序。 甘棠回头瞟了梁惊水一眼,半边烟熏妆显得锋利又冷淡。 尽管被不同公司的新人抢了咖位,她脸上仍挂着上道的得体:“有咩呀,做模特嘛,职业素养就系将件衫摆到最靓,又唔系争排名。不过你真厉害啊,出道唔够一个月,就赶上我三年的努力。” 她声音不大不小,在稍显忙碌的空间里却掷地有声。 品牌代言人一开口,周围一圈人纷纷投来若有若无的目光,就连此次秀场的导演,听了这话也皱眉难掩不适。 梁惊水低垂着眼静静坐着,任由化妆师拿着细节刷在她眼皮上描画。这事她理亏,没打算和甘棠争锋相对。 甘棠被分配了三位主力化妆师,妆容完成后率先去换装。梁惊水这边结束,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秀场导演,结果只看到设计师的身影。 tiffany回头看了来人一眼:“有什么事?” 梁惊水一本正经:“姐,我想和您确认一下待会上台的流程。” … tiffany看了一眼表,拍拍她肩:“放心吧,我会帮你调整好。” 秀场七点多开幕,画廊内布置成一片艺术化的“月夜森林”,用银白与深灰交织的光影投射,地面铺设黑色镜面,现场选用现场大提琴演奏与电子乐混合的曲调,营造沉浸式氛围。 梁惊水排在开场第11位,穿着一件手工刺绣流苏裙出场,浓密卷发向上盘起,裙装以暗纹提花的黑色面料为主,点缀荧光效果的光纤材质。 黑夜作底,乐声配合模特尚未完全成熟的台步构建乐园,在冷光加持下,如同圣者造访人间。 台下没有任何喧哗,观众举起手机近距离拍摄。摄影师的闪光灯接连不断,那件成衣虽非秋季主打款,但在流量为王的时代,品牌方更期待出现下一个爆款。 甘棠的出场顺序被临时调整到最后一位,直到t台即将上场才被通知。 后辈们纷纷奉承恭贺。 甘棠仿佛刚刚明白过来,有些束手无措,但又强撑着面子,维持一个不骄不躁的前辈形象,谦逊道:“品牌方这么赏识我,我当然会好好走啦。” 甘棠压下心头的不快,踩着高跟鞋走上舞台。刚踏上灯光最强的中央区域,细跟被卡在一块突起的地砖上,脚踝狠狠一崴。她咬紧牙关走完全程。 退场后,甘棠一瘸一拐回到后台,直指着导演质问:“唔系讲好在梁惊水走的时候,叫舞台协调员动手脚咩?” 众目睽睽之下,导演脸有些挂不住:“别胡说。”关于换顺位的事,tiffany没有提前告知他,或许是清楚甘棠心有不甘,容易记仇。作为设计师,她比谁都更担心这场秀出问题。 没想到,那个新人这么快就看出了异样。 压轴服装展示完,tiffany携模特集体出场,登台致谢。 梁惊水站在队末不起眼的角落,依旧被摄像机频频捕捉。 显然,这样一张脸,任何摄影师都做不到“只拍一张”。 谢幕前最后一刻,台下一捧红玫瑰的影子被灯光拖拽得修长,逐帧放大,最终定格在梁惊水眼前。 闪光灯停顿了片刻,接着铺天盖地地朝那一处狂拍起来。 陆承羡的脸出现在捧花后,他眉头轻蹙,眼神中带着几分陶醉:“惊水,你刚刚在台上的样子太美了。” 梁惊水眼眶微扩,空气中的粘稠和恶心感瞬间濡入体内,令她肾上腺素直线飙升。 她以为他那天醉酒时说要来香港只是玩笑,然而当这个人重新出现在眼前,出现在她人生首秀的场次里—— 她只觉得冒昧。 与此同时,悉尼当地时间凌晨一点。 商宗在公司开会的间隙,偏移目光扫了眼手机屏幕。 最后一条回复停在前天中午。 这两天他发过去的风景照和文字,通通石沉大海。有时真希望这个软件出个已读功能,让他少点猜测的余地。 明明刻意冷淡,却不时用些可爱的方式吊人胃口,让他无法怀疑她的真实意图。 那晚他主责在身,偏偏在看一部情感留白的电影时,对她的问题过于理智。 这姑娘不过是想听几句甜言蜜语,他退让一步哄着就是。 他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说得很明白,她是个通透的人,想必从不会把自己置于难堪境地。 他当时问梁惊水是不是喜欢自己,不过一时失智。 那种心绪说不上来,他希望她只为他一个人产生情绪,又不希望她动了真感情,以免日后难收场。 商宗也就是在几秒的时间里,看清了自己是个独享主义者的事实。 会议内容投屏在白幕上,产品经理切换到搜索引擎查找案例。商宗看着投影内容,直到屏幕右侧的推荐词条跃入眼际,强行拽走他的视线。 “首秀变修罗场!商宗女伴台上惊艳,旧爱捧花乱入引爆全场!” 产品经理正欲叉掉网址。 商宗扬手截停。 关于他情场的词条案例比比皆是,但今晚这条,显然与他无关。 商宗微眯眼凝视屏幕:“旧爱”。 产品经理和会议室其他人也注意到了,不知作何反应。 商宗当即打开桌前的电脑,搜索词条,点开了一段视频——台下的青年手捧玫瑰,献给台上浓妆敷面的女模特,目光里满是憧憬。灯光师特意为两人打了一束追光,而女模特没作表示,转身就走。 青年的长相和她朋友圈里那人一般无二,随着岁月积累,颊边略显圆融之色。 和照片中让他忌惮的那种混着光的灵魂不同,像烂尾的月光诗集。 很神奇,他倏然冷静,从幻境中惊醒。 商宗抬眼短促一笑,那笑容像是偷得的一个秘密,带着得逞的快意。 他深信她的审美,尤其在男人这方面。 - 投入工作后,梁惊水的生物钟与中老年无异,早上六点整,她准时张开双眼,下床洗漱、化妆,出门时在楼道遇到昨天彻夜未归的chloe。 根据一个月来的观察,chloe在为一家不知名品牌做ins远程客服,主要负责订单跟踪和售后支持。薪水不高,但工作清闲,大多数时间可以居家办公,偶尔需要短期出差。 除了抠搜这点让梁惊水略感不适外,chloe在其他方面倒还不错,两人偶尔一起吃早餐。品牌方寄来的员工福利服饰,chloe也会挑几件留给她。 这个新锐品牌的基础廓形简约实用,既符合通勤需求,又带有一定的情绪化造型表达。在梁惊水看来能在这一行有很好的前景,只差一线机遇。 她打算等自己的工作稳定下来后,向公司引荐这家潜力品牌。 和chloe一起吃完石磨肠粉,梁惊水打车到会议展览中心筹备晚上的秀场。 这次的秀场采取私人邀请制,仅限时尚界的权威人物和高端宾客入场。内部票不对外销售,只能通过品牌、主办方或相关人士的推荐获得。 前面三场秀,陆承羡次次选在谢幕时刻高调献花,把全场的目光都聚在梁惊水身上。 她不想再因为这种事成为焦点,心里暗自庆幸,总算没有搅屎棍了。 彩排时,梁惊水身上的那件古着婚纱试装时还显得不错,但到了秀场灯光下,tiffany越看越觉得少了点意思:“我待会在你裙子腰线的前中部加一束植物。你先去设计师房间等我,我忙完彩排就过去。” 梁惊水点点头,提起裙摆,沿路走向后台。 开门一瞬,她完全没料到,陆承羡以西装笔挺的“全新”形象,站在设计师房间里。 为了配合今天秀场的主题,他打扮得像个即将上台致辞的准新郎,面色红润,整个人显得格外精神焕发。 手里一大捧红玫瑰,一看就是刚从花店提的,瓣面上浮着透明水珠。 梁惊水本能地后撤了两步。 “惊水。”陆承羡和她打招呼。 梁惊水皱眉:“你有完没完?这种地方你怎么混进来的?” 陆承羡笑着说:“雪潼有个时尚界的大咖朋友,他帮我搞来的票。我刚看见你朝这边走,想提前等着给你个惊喜。” 听觉几乎失灵,梁惊水脸上裂开一抹荒意,想问到底是单雪潼有绿帽癖,还是陆承羡得了什么臆想症。 他低头看向她身上的婚纱,目光里带着一丝怀恋,仿佛在追忆什么无法重现的过往。 梁惊水笑出声来。 “好吧,你们赢了。”终于在第四次接过捧花,她投降,心悦诚服。 刚才进来时门忘了锁,也许是风将门轻轻推开,一股凛冽的淡香飘入她鼻息。 光影斜落,身后投下的人影与她的脚尖交汇,刚好压在影子的额头上。 那影子沉静地伏在地面,岿然不动。 梁惊水当机立断调头退后,迎面望见一个熟悉的面孔,男人身量颀长,单手抱着一捧白风铃花,气韵春和景明。 他目光安静地停在她脸上,又缓缓下移,扫过红玫瑰、婚纱成衣,最后带着惯常的笑意,眺到她身后的青年:“你是谁?” 陆承羡双手环臂:“我是惊水男朋友。” 对方笑了一声,低低的音节如细丝划过玻璃,凉意直透颈后。陆承羡不由缩起脖子,底气骤无。 听他言简意赅说:“那打扰了。” 伸手将门轻轻掩上,礼貌得体,不带一丝重量。 屋内陷入静默,陆承羡下意识挺直了背,问梁惊水:“你的追求者?”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门被重新推开,带着一阵未消弭的风声。 商宗站在梁惊水身前,没有碰她,慷慨地把选择权交出去。 维港森林 第20节 “水水,跟我走。”他说。 只是他的声音不再沉稳,情绪在其中涌动,像心脏深处爆裂的焰火。 陆承羡还在怔愣间,全然未觉商宗是什么时候将那捧红玫瑰塞进他怀里,花刺划过掌心,刺痛却迟钝若幻。 那抹白影在眼前消散,连将他青春的灵魂一并夺去。 第19章 真实的勾引 梁惊水双手提起婚纱, 稍稍抬高裙摆,裙尾仍若即若离地贴着地面摆动,好似一只多音白闪蝶振翅低飞。 商宗淡扫一眼,停在她身后:“先别动。” 身后传来男人俯身的动静。梁惊水没有回头, 只是停下脚步, 后背莫名涌上一股轻微的刺痒感。 他毫不迟疑地拢起拖地的裙摆, 手掌托住轻薄的纱料,动作透着一丝过分的耐性。 “好了,我们走吧。”他轻言。 那刺痒感愈发清晰,沿着脊柱蔓延开来, 梁惊水几乎屏息。 商宗托住裙摆, 步履平稳地陪着女孩一同向前走。 后台的目光被这一幕吸引,画面的浪漫充盈而至, 攫住人心最柔软的地方,不少人脸上绽出姨母笑。 走到秀场后, 梁惊水完全记不起刚刚tiffany是如何将花束绿叶系在她裙摆前部的, 也不记得耳麦与遮目带是何时固定到她头上的。 她眼前漆黑, 对周围的感知愈加敏感。 tiffany在她身边提醒:“待会上场, 我会通过耳麦指引你的走位, 记住要避免磕绊或摔倒。现在我帮你把手别起来。” “我来吧。”一道低沉的嗓音接替了tiffany的话,捎着不易察觉的哑。 梁惊水的手被引导着向后,触碰到一片温热的掌心, 手腕被轻扣住。 男人的手掌划过她的手背时, 梁惊水感到一股细微的颤意从肌肤渗入骨髓,那根丝带不仅束缚了她的手腕, 还仿佛缠住了身体里某根看不见的弦。 每一次拉紧,都引发一股非自愿的震颤。 最后丝带绕过手腕, 在他指尖灵巧地收拢成一个大蝴蝶结,余下的尾端自然垂落,柔柔地贴在她指尖。 “漂亮。”他的声音贴得很近,耳后的热气拂过肌肤,让她耸肩缩颈,趾端不自觉蜷起。 梁惊水几乎没法行走。 让人心痒的欢愉横蛮地纠缠着一处,熏神染骨,她仍在细品余韵。 一旁响起tiffany暗昧的咳嗽声,疑似提醒商宗注意分寸。 商宗从身后走近,手掌顺着腰线缓缓滑下,不知是存心还是无意,恰巧停在最敏感的弧度,微微施力将她搂向前,扶着她登上后台。 灯光渐次黯淡,帷幕无声拉开。舞台尽头聚光灯精准落在t台的起点,音乐随即响起,模特的裙摆在光影中翻涌,从手工法式刺绣到顶级真丝欧根纱层叠剪裁,每件婚纱都体现了v家对工艺细节的苛求。 梁惊水的耳麦紧贴在丝带内侧,自然形成了一层降噪屏障。耳麦中传来的指令清晰可辨,而秀场观众的反应被隔绝在外界,她毫无感知。 轮到她时,她从后台侧方出发,按照指令稳步走向台中三分之一处,一切进展顺畅。 梁惊水稳稳踩着步点,目光落在前方光束中的虚无。 就在此刻,耳麦里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杂音。她于丝带下微微皱眉,以为设备出了问题,却不敢贸然停步。 “注意左侧,稍微靠近中线。” 一道含笑的轻叹不期而至,穿过她耳际,潜藏情意。 梁惊水险些崴脚,竭力稳住心态调整步调。 怎么会是他。 一想到商宗正站在台下某处,目光紧紧锁住她在人前被束缚的模样,用他那种隐晦的方式纠正她的姿态,梁惊水瞬间如中弹般,面红耳赤,心跳失控。 她无法看清前路,接下来的命运被他的手掌牢牢握住,如蝼蚁般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任他摆布。 一瞬间,大脑中十万种化学反应激烈碰撞,唤醒了她基因深处埋藏的兽性潘多拉魔盒,柏拉图的哲思在此刻土崩瓦解。 “在澳洲的这些天,我很想你。你一个人的时候,也会感到有点想我吗?” 他的声音像轻柔的丝线在她耳边绕了圈,那种宠溺不显山露水,却温暖得无法抗拒,悄然渗入胸腔,掀起心跳狂潮。 “水水,我很嫉妒,那个男人竟曾拥有过你的爱。” “但我心底的私欲,是单独而绝对地拥有你。” 她几乎情难自抑,忍不住想用一声带着些许嗔怯的低语回应。 “距离定位点还有两步,保持步态一致,目视前方。” “停,调整站姿,核心发力,保持轴线稳定。” 他的声音在专业与柔情间切换自如,稳稳地引导着她。梁惊水提着一口气,在台上毫无瑕疵地展现了那件古着婚纱的重塑之美。 谢幕结束,梁惊水回到后台,换下成衣,在镜前卸妆。厚重的粉底随着卸妆油一点点被溶解,露出她本就微红的双颊,宛如醉酒般透着一抹酡红。 同场的模特见状,关切地问她是不是对化妆品过敏。 她笑笑没有解释。 梁惊水已经不记得那天是如何与他交错走出展览中心的。 极致的刺激像洪水般冲刷过她的神经,留下的只有片段化的记忆。 停车场里停着一辆漆黑的四座公司用车,挂着小众的外国车标,梁惊水没认出来,只觉得这辆车算商宗开过的里面,尤为低调的。 联络减少的那半个月,梁惊水以为自己与商宗只会清淡相处,无涉亲密。 不过,那个夜晚,是她先让商宗进的后座。 但商宗只专注于展示从澳洲带回来的纪念品:绵羊油、袋鼠皮手套,以及一副蛋白石耳环。他解释蛋白石是澳大利亚的国宝时,态度稀松平常,波澜不兴,像普通好友间的客套。 梁惊水微笑着表达了喜欢和感谢,双腿优雅地交叠,奥赛鞋不经意间滑落。 暗角里,玉色脚踝纤柔可见,悬在他裤腿边轻轻地晃曳。 商宗的目光始终没有飘移,专注于自己的话题,却在她足侧彻底贴近的刹那,声音静下去。 梁惊水被当场抓包,却毫无心虚之色,抬眼看向商宗时,眼神轻转,瞬间换成少女般的懵懂,仿佛对情爱毫不知情。 那种介于天真和深沉之间的暗示,比真实的勾引更引人沸腾。 夜色氤氲,商宗眉宇线条一如平日,只是静静看她,他的眼神带着探入感,似能在她肌肤上触抚游弋。 梁惊水半眯着眼,眸光透着某种浓稠的情绪,像蜜一般缓缓流淌。她抿了抿唇,不知为何胆量激增,话音里夹着年轻女孩特有的嗲气:“商宗,你帮我戴一下耳环嘛。” 商宗哭笑不得:“怎么今天这么喜欢撒娇?” “当是回答你刚刚在耳麦里的提问,我一个人的时候——” 梁惊水的手指勾住他的领带,微微一拉,强行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靠近他耳侧,温声呢喃:“会想你……商宗,我会好想好想你。” 下一秒,她看到男人的目光骤然暗沉如暴雨将至的天空,手掌拖住她的后腰,将她毫不犹豫压向车座的柔软处。 梁惊水下意识想偏头,却在他指尖的微微施压下,不得不安分地将脸侧向一边。 耳环冰冷的金属触碰到她的耳垂时,她脸红如熟透的苹果,那细微的凉意非但未能浇醒理智,反而连耳鼓都在跟着心跳共鸣。 商宗手里的动作不急不缓,每一个步骤都似在故意拖延,一下一下磨溃人的心志。 扣环咔哒一声合上时,梁惊水的指尖已不由自主陷进了皮椅边缘。 尔时有另一辆车经过,刺目的车灯透过车窗打进来,照亮了后座的空间。 那一瞬间,她从男人深灰色的眼底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耳环的光泽在昏暗中跳动,如同细碎的星光,一点点洒落进他的瞳孔深处。 商宗的目光停驻了一刻,似乎被那抹光芒分了神:“你现在看起来,很合适。” 光线一闪即逝,车内的空间骤然陷入更深的黑暗。 梁惊水发现,商宗不喜欢在探索时主动询问,他更倾向通过触碰和感知捕捉她的反应,从中获得独属于雄性的秩序感。 整整一刻钟,她坐他怀里,周身沁着汗,双手虚顿地向后举起,轻轻抚碰他的下颌。 他像渡她欢愉的圣徒,即便忍得难受,眉宇的褶皱全程未退,却在她跃至巅峰后,低下头温柔地浅吻她的后颈。 时间像偷来的。 商宗驱车送她回住处,途中没有要求她解释陆承羡的出现,也没有询问为何在他出差的半个月里对他变得冷淡。 只是他提及那件事的寥寥几句间,话里透出,他早已知道陆承羡是她的前任。 梁惊水从二楼往下望,那辆轿车仍是在楼下停满五分钟,随后才缓缓倒车离去。 直至尾灯消失在视线尽头,她才恍然回神——她一向没有删朋友圈的习惯,或许是商宗翻她朋友圈时看到了什么。 所以走秀的过程中,他通过耳麦,说他嫉妒陆承羡。 梁惊水心怦怦地坐回床上,拿起手机。 她翻到2013年的朋友圈,跨年夜的情侣九宫格映入眼帘,只看了几秒,胃里像被狠狠搅动,恶心感层层叠叠地涌上来。 系统提示:【删除该朋友圈?】 梁惊水几乎是急切地戳下【删除】。 分手那天,陆承羡气息平和,坦然告知他与她恋爱的真实原因。他通过人脉圈查到她与蒲州单家的血缘关系,随后精心策划了一场长达两年的“跳板”计划。 单家长女单雪潼虽私下追求开放式关系,但作为单家唯一有望继承家业的人,她需要一位相貌端正、智商卓越的高智人才延续血脉。 而梁惊水不过是陆承羡与单雪潼联结的跳板,在被蒙蔽的谎言中虚耗了整整两年。 从那以后,梁惊水彻底划清了与陆承羡的界限,不允许他以任何借口再介入自己的生活。 而现在,他正在犯她的忌讳。 屏幕的白光映在她脸上,显出笔笔中锋的姿媚眼廓。 陆承羡发来的消息没有文字,只有一串谷歌地图地址,点开后,是上海街221号。 她现在的住址。 梁惊水沉默片刻,拿起手机走到楼道尽头,拨通了商宗的电话。 “我应该暂时不能住在这里了。”她低头盯着脚尖,声音闷闷的。 维港森林 第21节 第20章 女朋友 本来, 梁惊水与商宗的合作仅持续到明年二月,也就是他生日之前。 她与星启签订的工作合同为一年制,好在签约前,张知樾说明了只要完成当时合同附带的所有行程安排, 便可以协商提前解约。 不过尔尔小半年, 她能够短暂拥有一段温柔的呵护。 而商宗终将在所有事情尘埃落定后, 寻一个门当户对的政界或商界名媛联姻。 这些梁惊水早有思想准备,也不意外未来会有别的女人站在他身边。 她本打算把这段日子当作一场梦来度过,但半路杀出个陆承羡,情绪作用到神经, 当晚就做了噩梦。情境与重逢那次相关, 她站在舞台中央,陆承羡从暗处走近, 慢慢把一捧暗红的玫瑰撕碎撒在她的婚纱上。 可诡谲的地方在于,那些花瓣迅速融化渗入纱料, 如活物般吞噬整片白色, 湿腥味从领口弥散, 化作血手死死攫住她的口鼻。 从床上醒来的时候, 梁惊水掌心冰凉, 像还握着那黏腻的触感。她发现自己意识深处,依旧将陆承羡的接近视作威胁、动荡与危机临近的预警信号。 隔帘边缘,纸箱堆叠在一起, 断断续续的胶带撕扯声将梁惊水的注意力拉回现实。 她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已经十点了。 没想到这场梦魇缠人到连她中老年的生物钟都不管用了。 群租房的房东神龙见首不见尾,日常事务基本不过问, 收租全靠线上转账。转租也很随意,只要提前找到接手的租客, 一个月里的任何一天都可以收拾行囊走人。 小情侣没和屋里其他人打招呼,风风火火指挥几个搬家师傅把纸箱运下楼,中午前人去床空,梁惊水再掀开隔帘看时,床垫上只遗留了几片撕开的durex外包装。 chloe在这里住得最久,租客来租客去的也早看习惯了。 此刻她无暇顾及别人,屏幕上弹出的对话框一个接一个。她低声用粤语咒骂,含“器官”量极高地从齿间射出,按住shift键快速复制粘贴标准话术,另一只手切换后台查订单记录。 梁惊水揉了揉头发,耳边噼里啪啦颇具过年放炮仗的声势。 “商宗,顶你个肺,死扑街扑街!” 梁惊水懂的粤语不多,不过对港片里那些经典的粗口绝对熟稔,她如有所感,抬头看向chloe。 发完一长段例行公事的话,chloe仰头躺在塑料椅上形如槁木,有点灵魂出窍的意思。 梁惊水收回之前对她这份工作的看法,以为是“清闲”,实则需要耗费大量心力与客户周旋,更有甚者能把一件普通的衣服问出论文答辩的架势,扣子的材质和生产地都要刨根问底。 为了纾解白天的压力,她宁愿熬夜去夜店蹦跶一晚再回来上班。 梁惊水思考着自己要不要跟她聊聊,最后,chloe猛地掀眼,义愤填膺地剜她一下,搞不懂这个难得投契的女孩干嘛非得找那种人当金主。 “商宗的活有多好?你还不想走?我看他也没让你的生活质量提高,换个别的金融男不行吗?” 梁惊水知道她工作不顺时容易夹带个人怨念,斟酌腹稿,尽量一碗水端平:“我不是为了提升条件才跟他一起的,也有我的用意在,而且,我们没有发生过关系。” 她嗤笑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上个月有晚上没回来,孤男寡女的,不是在过夜还能干什么。” 梁惊水正经脸:“真没骗你。” chloe皱眉想了会,最后费解地看梁惊水:“连擦边行为都没有?” 梁惊水无言。 chloe表情欲刨根问底:“你说呀。” “时间差不多,我得出门了。” 梁惊水从床上坐起,趿上拖鞋,以比平时快一倍的速度径直走向卫生间,洗漱的声音很快传了出来。 而后,chloe不再作声,只是一脸揶揄地目送她出门的背影。 哦对了,看这姑娘走路有点同手同脚,明明主业是在台上走秀的,下回还是藏得好点吧。 八字只剩一捺,指日可待。 楼下等候梁惊水的是一辆挂着靓号车牌的suv。她刚走到车旁,车窗缓缓降下,露出郭璟佑那张眉眼飘逸、显然仔细清洗过的脸。 “是你?”梁惊水心一咯噔。 郭璟佑浮夸地别过头,尾音哼得老长:“唉,大白天就被靓女嫌弃,我还活不活了?” 梁惊水笑着揭过这茬:“哪有,不介意我坐副驾吧。” 坐上车后,郭璟佑自觉替商宗解释起没来的原因,大意是说他为了赶上她昨晚的秀,提前结束了行程,现在还在线上会议上和澳洲的负责人补收尾的工作。 最后,他笑呵呵地感慨宗哥真是有情饮水饱。 郭璟佑这人看起来一副缺心眼的模样,但他字里行间的挖苦,只要稍微有点耳力的人都能听出来。 梁惊水拧开随身的矿泉水瓶盖,喝了口。 车子进入隧道,头顶的灯光闪烁着,将黑暗劈成了一节节摇晃的光影,她看不清郭璟佑脸上是否还带笑。 他语气平和地陈述起一段往事:“我们这些人能有今天,靠的无非是上几代的积累和运气。但你知道,得到容易,守住很难。单小姐,你或许不知道,宗哥的亲哥哥商琛,八年前为了一个红颜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原本是三井最被看好的继承人,可后来不仅弃了事业,连老婆孩子都抛下不顾。人啊活一世,拥有的越多,越容易被自己创造的欲望反噬。” 这片隧道比梁惊水想象中长很多,她怎会不知道,这个圈子里,红颜可成全亦可毁人。 有些本该归因于男人自身的症结,经过外界几轮解读与添油加醋,最终被归咎到红颜头上,可不是方便的替罪羔羊么。 梁惊水盯着隧道出口那一点微弱的亮光,眼微眯:“我喜欢你最后那句话,但我没明白一点,你说的被自己创造的欲望反噬的人,究竟是商琛……” 微妙停顿两秒,继续道:“还是那位我听到现在,名字都不存在的红颜呢?” 驶出隧道的刹那,视野从狭窄的框架中释放,骤然敞亮。 她注意到郭璟佑的唇线一度平直,却在光线彻底洒进来前,又微微扬起。 郭璟佑笑笑地说:“哎哟,我就随口聊聊。你可千万别跟宗哥说啊,他最不喜欢有人提这事儿。要让他知道了,我肯定得被抓回去加班。” 听着,梁惊水也忍不住噗嗤一笑:“放心吧,明年二月一过,我就会离香港远远的。” 她的“放心”并不是针对他加班的事,而是带着几分轻松,调侃她与商宗的关系不过是纯粹的利益往来,再无其他牵扯。 其实也是在提醒自己。 他们的关系,注定在春天之前画上句号。 梁惊水未曾想到的是,车子停在了香港岛南区的浅水湾。面朝海滩,背靠青山,沿途的别墅一座接一座,密集得让她觉得有些拥挤。 郭璟佑解开安全带,侧身说道:“宗哥还没带你来过这里吧?这是他名下的房产之一,一年也就住几个月,开窗即海景,老舒服了。” 梁惊水点了点头,车门拉开的一瞬,她眼尖地瞥见座椅边缘粘着一根细长的金发,卷度明显,长度大约及肩下二十公分。 她不动声色地扯下发丝,推回车门。 站在光亮处转动手腕,金色发根显出两毫米的黑色,看起来像是刚染不久。 梁惊水想起,第一次商宗带她去饭局时,她曾看到一个身形与温煦相似的女人,上了车牌号是5个8的suv,正好是郭璟佑平时开的这辆车。 事后温煦否认了,她选择无条件相信她。 再后来,她知道那辆靓号车是郭璟佑的,第一反应不过是那晚他接了个女伴,并未重新疑心到温煦身上。 梁惊水决定找时间和温煦谈谈,弄清她为何无端与郭璟佑牵扯上。 眼前这幢二层独栋以现代风为主,屋顶为平顶设计,露台环绕二层,四周点缀着修剪整齐的灌木和景观树,庭院内还有一个小型泳池,水面波光粼粼。 梁惊水和郭璟佑一起走进庭院,她瞥了眼边上停靠的商务车,似乎前面已经有客人到了。 郭璟佑用“你接下来可能要倒霉”的眼神替她哀悼:“啧真不巧,董夫人来了。” 梁惊水刚走到门前,回头不解地问:“董夫人?” 郭璟佑望着一处欲言又止。 梁惊水似有所悟,转过身,正好看见一身华服的妇人从门后缓缓走出来。 她披着一件剪裁得体的驼色大衣,脖子上系一条淡金丝巾,头发梳成一丝不苟的发髻,年虽逝而神韵犹存,带着几分“紫衣连夜绣,金缕入云歌”的雍贵。 虽未穿金戴银,但一看就是有钱到没边的富人。 下一秒,梁惊水看见妇人的神色像翻了一页书,面色极其难看。 董穗踏近观察她的脸:“你和梁徽什么关系……你是不是她女儿?” 梁惊水瞳孔微缩,一时无言以对。 “只是长得相似,她是大陆蒲州单家的女儿,和梁徽没有瓜葛。” 脚步声清晰地落在身后,不急不缓,他最终从旁边越过,显露出一身烟灰色落肩款家居服,薄镜片滑在鼻梁上,添了几分雅痞。 商宗单手虚虚插兜,抬起手臂,不着痕迹地将两人的距离分隔开。 误入修罗场的郭璟佑抽抽鼻子,也转身退到了庭院之外。 董穗对这个儿子的要求苛刻到了极点,稍有不如意便是冷冷一句:“你怎么会带情儿来这个住宅?这里是阿琛的故居,你这样让我感觉很不尊重。” 商宗口吻淡淡:“请您说明,我带自己的女朋友过来,哪一点算失了尊重?” 第21章 未免太犯规了 进入独栋后, 梁惊水仓皇把自己塞进卫生间。天渐渐凉快了,潮湿的海风如冰水蒸腾的冷雾拂过,只让她脸上的闷烫越掩越显。 “女朋友。” 这个词当初从陆承羡嘴里说出过,但与商宗陈述时的感觉完全不同。那种时候, 她不会脊椎过电, 胸腔也没有一阵阵膨胀的窒息感。发觉无意识屏息后, 心水早已搅和得又甜又浓。 是她太年轻了吗? 梁惊水拧开水龙头,水流哗然涌到最大。 举起手机,屏幕停在微信界面,第一个是文件传输助手, 第二个是“港城老牛”, 头像是她手绘的那张。 梁惊水点开对话框,飞快地打下一行字:我肚子疼。 港城老牛:确定不是害羞了? 梁惊水立刻熄屏。 做咩呀。 这么准。 不是没接触过异性, 学生时代的喜欢藏在课间操和体育课的解散口令里,她很少遇到明目张胆的关心, 直到大学才有了第一个真正接触的对象。然而, 她对陆承羡的喜欢能够保持在一个度里, 很难偏移剧烈。 维港森林 第22节 如此强烈的生理吸引力, 她还是第一次感受到。 比如, 刚才看着商宗穿睡衣走出来的样子,她甚至没仔细看他的眉眼,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勾勒出他的轮廓。 有种明知是孽缘, 脑子却失灵般沉溺其中的恐怖感。 回头想想, 商宗其实也没做什么很例外的事情。 称她为女朋友,只是打消他母亲的疑心, 一种审时度势的自我保全手段而已。 毕竟他们现在是合作伙伴,相较表层的金主与情儿, 多了另一层互赢纽带。作为财团继承人的他,本身就具备滴水不漏的行事风格。 明摆着的事。 为什么会带来这么大的反应。 梁惊水在矛盾中关掉水龙头,推开折叠门,商宗正懒懒地倚在墙边。那张出众的面貌再次自带柔焦,落在她眼里,像打了马赛克的春梦男主角。 不过……商宗的视角看她也会不一样吗? 有些感觉是双向形成的,他们还交换过信息素这么多次。 他会不会也觉得,和她相处的时候,像在做梦? 梁惊水余光望见墙上的窄边装饰镜,好奇地扯眼瞟去。镜中的女孩双颊绯红,眼睛也黑白分明,变得水汪汪了,女性的第二特征此刻异常鲜明。 果然。她挫败地抿抿唇,视线转回到男人脸上。 眉骨深邃,鼻梁挺直,居家时架着一副银边眼镜,似乎是从澳洲回来的时差尚未调回,眼白微微发红,凝望她时,永远带着一副情深意切的稳定感。 梁惊水难下定论,他对她是生理性喜欢,还是只出于生理性。 她突然有点意兴阑珊:“对视这么久,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看你?” 商宗眉梢略挑:“你为什么看我呢?” “也没什么事。”梁惊水上前半步,眼底泛起狡黠笑意,“就在想,你会不会来亲亲我。” 她的眼睛在海光里可真亮,像小鲸泅泳在里头,一尾潜行到他心坎里。 商宗望着这双眼,情热径自漫开到眼角,还有他不曾发觉的万缕情丝,要把她绕进骨髓里,吞噬了去。 他唇舌的尺度拿捏得当,让她泻出几声细碎的颤音。 梁惊水脑海里浮现那晚在车上,他的吻沿着她的脐线一路逦迤,当时她混乱地睁开眼,只看见他紧实的背肌,隆起的肩胛。后座空间逼仄,她向后缩着手,最后难耐地探入他的发间,仰起脖颈微微战栗。 一吻结束,男人的下巴伏在她颈窝。耳边哑涩的喘音让人耳根发热,心又痒得慌。她微微往他怀外退了一下。 他抬手摘下眼镜。梁惊水瞥见那双平日温和的灰眸,此刻覆上了一层深沉的欲念,锁住她低声探询:“不要了?” 这三字像是陷阱的开关。 她答要,接下来便是不可描述的情节。 她答不要,又显得欲拒还迎,结果同上。 商宗再度将她的腰揽回,吻若羽翼般轻落在她唇上,绵延得让她脑袋里一片游离,晕晕乎乎的。 他身量接近一米九,平时又有健身的习惯。平日里男人的温柔呵护让人产生了平视的错觉,直到他身体压下来,梁惊水的视野被他宽阔的肩膀占据,那种铺天盖地的力量感将她整个人包裹,让她发抖,惶恐,又有点期待。 为自己冒出的这个念头感到羞赧,梁惊水脸颊红得像煮熟的螃蟹,低下头埋进他的胸膛,双手捂住脸,努力掩饰那份难为情。 头顶传来男人轻快的笑声。 逗弄她这件事,他显然乐在其中,并且变成了一种爱人间较劲的小情趣。 商宗躬身,鼻尖轻抵着她的,能清楚看见她簌簌颤动的睫毛。这么近的距离端详着她的脸,他喉结微动,总觉得该说些什么。 “别挡,我喜欢看。”他抬起手臂,指背几乎眷恋地、来回拂过她的鬓发。 梁惊水神思打结,整个人如高压锅漏气喷鸣。 冠冕堂皇之下。 也未免太犯规了吧! 现在还是青天白日,百米远的浅水滩上游客络绎不绝,庭院里似乎也没有传来轿车离开的引擎声,说不定他母亲还没走。 他们站在走廊上,像两个被爱欲灌满的容器,溢出的全是隐秘冲动。 梁惊水指尖微颤,脸上像是已经知道了接下来的发展,说不出是抗拒还是亢奋,她那双杏仁眼里水遮雾绕的,眼尾轻轻上扬,带点锋利的媚。 门没锁,但没有人敢贸然进屋。 软腻的腰肉就在商宗的手心,被他轻轻一带折成了半弧,从背后抱着人说:“带你去楼上看看?” 梁惊水脸持续发烫,低头将下唇咬到泛白。 她安静须臾,纠结着。 海风似乎变得更潮,穿透拱形窗洇湿了她的脊柱,催促她开诚布公。 跟随本心吧梁惊水,想干嘛就去干,每天一次自我洗脑然后沦陷,这有意思吗?她的心声质问自己。 “走吧。”她轻声回应,没有试图挣脱他越收越紧的掌心。 走廊呈“l”形,主通道贯穿一楼,左侧连接客厅与餐厅,右侧通向卧室和书房。经过一扇木门时,商宗偏头提醒她:“这间屋子从里面锁死了,里面有些我哥的旧物,最好别进。” 梁惊水顺着望了一眼,那扇门似乎与整个走廊风格格格不入。 门板是年久未修的深色胡桃木,这带湿潮容易起皮,不翻修裂痕只会越开越大。老式的黄铜门把手挂在上面,像被整幢楼孤立的存在。 梁惊水不自觉地脑补了一场十年前的风月轶事,不过这是人家的家事,她没理由深入八卦,只是点了点头。 商宗的卧室在二楼折角处,地板通铺浅色原木,中央摆着一张低矮的加州特大床,灰调天鹅绒靠背,搭配纯白高支棉床品。房间几乎没有多余装饰,除了极简设计的桌椅,和角落那株琴叶榕,她完全察觉不到任何人气的存在。 梁惊水敞开天窗,望着外边滟滟的浅水湾,兴奋地张开双臂:“哇,你这房间风景真好,比我刚在庭院里看到的还漂亮!” 商宗的目光却停留在看风景的人身上:“有兴趣搬过来吗?” 她反手撑住窗沿,侧着脸说:“我不确定,现在陆承羡知道了我家的地址,但我又侥幸地想,他应该没那个胆挑事。而且我现在和chloe住得挺好的。” 女孩耳垂上的蛋白石散发出彩虹光泽,时而是澄净的蓝,时而透出温柔的粉与淡绿,最后和窗外的海面融为一体,让人读不懂她的心境。 商宗说:“那下次我带点小礼物给你室友,算是感谢她对你的照顾。” 他的周到早已融入骨子里,这也是梁惊水觉得迷人的地方。他总能记住她的喜好,从不苛责身边人,言语中更无半分索求,一切自然得如风过无痕。 后来,梁惊水的眼圈晶亮得像蛋白石,慌忙别开看外面的海。 她不喜欢他总是把她放心上,这梦太美好,美好得让她害怕日后难以戒断; 也害怕,他会再次在她落泪时温柔劝诫,不要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 商宗似乎没察觉,起身走到她身旁,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身上带着她熟悉的雪松气息,令人无端郁闷。 梁惊水默默想,回到蒲州后,这种味道的香水她再也不能闻了,怕一旦触发记忆,收也收不住。 商宗顺手拉上了窗帘。 洗完澡出来,卧室里的光线依旧豁亮,与那晚停车场的后座不同,表情的细微变化在这里都能一览无遗。 房子里没有供女士换洗的衣物,梁惊水穿着他的衬衣坐在床头,衣摆垂到大腿,勉强当作裙子。 真正的亲密开始前,她反而没有昨夜车上那样大胆,只绷直了背,低头专注地扣着手指。 围着浴巾进屋的商宗见女孩这模样,轻轻笑出声。他膝盖微弯,撑住床沿上来,床垫因重量轻微下陷。 梁惊水立马往边上挪了挪。 他从身侧贴过来,揽住她的腰。 就在此时,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像个唐突的搅局者。商宗的眉间皱出一道深痕,耐心即将告罄。 梁惊水微惊,看了眼来电名称:chloe。 不知为何,她心头一松,扬指快准狠戳中接听键。 那边的女声很焦躁:“惊水,我这边进来一个新租客,说是你前男友,现在到处找你——” 梁惊水的声音淹没在男人的深吻里,远隔着脑雾,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反而不太清楚。 等她喘过气来,手机屏幕已经暗了下去。 可她还是听到了重点:“看来我不得不搬到浅水湾了。” “正好,你也不用回去,”商宗揽她的腰,“我叫人帮你搬行李。” 他轻轻松开浴巾,身影随即笼罩了下来,目光细细观察梁惊水的神态,确定她没有抗拒之态,手才抚上她的小腿。 白昼无所遮掩,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男人裸露的肩膀上,肌肤映出柔和的蜜色。 在这片坦荡的光线里,他们的视线静静地交汇。 视线移到一点,梁惊水飞快拢下眼。 商宗的手臂从她腋下穿过,将她揽在怀里,带着温和的热度。 而她紧紧抱住男人,手指缩着,停在离他肩膀一寸的地方。 感受到她这个年纪对床事的紧张感,商宗握住她轻轻伏在他肩上的手,包进掌心,又低颈吻了吻她耳垂上的蛋白石:“怕么,要不等晚上关灯再继续?” “……” 梁惊水头发散乱在他臂弯里,唇瓣动了动,调子里还带点稚气:“我就是觉得,你以后还是别在别人面前叫我女朋友,我怕哪天真把你当男朋友了。” 她的顾虑与眼前的情境格格不入,商宗神色一滞,又觉得她的脑回路可爱得很,笑着说:“我只能说尽量,不保证所有时候忍得住。” “嗯,那你尽量。我真怕以后回去会特别难过,你考虑考虑我。” 他落下的吻轻而密:“我明白,我也一样。” 转为更深入的唇齿绞缠,梁惊水微微仰头,眼皮轻颤,后来被商宗额间淌下的一滴汗浸潮,睁开去望他瞳孔中自己的倒影。 她眉间微蹙,话音似嗔似怨道:“商宗,不要像平时对我那样温柔,今天稍微凶一点,好不好?” “遂你所愿。” 第22章 情话宝典 商宗的情话信手拈来, 床事上更是如此。情到浓时,他将她紧扣在怀,头埋在她的肩窝,对身体的反应毫无保留地称赞。 除了嘴上功夫, 每一步都踩在她要求的“凶”上。 维港森林 第23节 日暮西沉, 橘调的余晖透过纱帘洒进卧室, 男人的蜜色肌肤染上一层金铜,汗水湿透额发,沿颚线滑落。 她看着他眼窝和鼻周满是汗珠,亮亮的。 结束时, 那双湿漉漉的深情眼深深望着她, 像小狗般执着不肯移开。 不对,他这岁数, 得用“老狗”形容了。 一只很有床笫服务意识的老狗。 商宗裹上浴袍,腰带松松绕了两圈, 照例修剪完雪茄, 衔在唇角, 推开一点窗户。 海边温柔的风溜进来, 近处的他站在风口中心, 远处是橘子海,几只海鸥与雁背向落霞掠过天际,这一幕如画般定格, 化作无法复刻的浪漫具象化。 梁惊水片晌不动。 鸡皮疙瘩。 吐出烟圈, 商宗隔着白雾看过来:“水水,我真没想到你在床上这么生猛。” 梁惊水不可置否, 用被子捂住脸,偷瞄他锁骨上几朵胭脂花影, 激昂温存后的痕迹。 她承认自己有些偏好,但未曾表露,她也迷恋那种束缚男人的成就感。 显然,他现在知道了。 在那双灰眸的注视下,她突然想起一事,提着被子微微欠身,伸手去够放在小凳上的手包。 下一瞬,商宗抬手,卡片轻巧地停在指间。 一套动作很漂亮,惹得对面的姑娘捧场呜呼了声。 商宗敛眸。 手里捏着的,是他给她那张附属黑卡。 梁惊水解释:“我现在走一场秀有2000港元,基本工资加提成,再加上平面广告的费用,扣掉经纪人佣金和培训开支,一个月下来比我舅舅的洗车行收入高了好几倍,已经能还欠你的钱了。” 商宗唇角勾弧:“是吗?” 梁惊水:“嗯,”继而惋惜语气:“你是好心借我应急用,但我还真没用上,终于物归原主了。” “留着吧,当纪念品。” 烟雾氤氲在初秋的傍晚里,他的一双眼睛沉郁如铅,正微笑看着她。 任凭梁惊水软磨硬泡乃至上升道德绑架,照样没能成功把黑卡还回去。 她无计可施,蔫着脸从手包里翻出蒲州交通卡,脱掉小熊winnie卡套,将黑卡塞进去,再一起装进手机壳。 商宗瞧她郑重其事地完成这场交接仪式,轻哂:“包裹得这么严实,看样子以后是真打算不用了。” 梁惊水挑眉:“你得换位想,被我放进手机壳里的,都是稀罕宝贝,代表我对这个纪念品视若珍宝。” 商宗问:“那上一个稀罕宝贝是什么?” “红色毛爷爷啊,说是能招财。” 她似乎回忆起什么趣事,轻笑着说:“今年我们那边搞了共享单车,手机一扫就能骑。不过有一次手机没电了,我把那100块给学校门卫大爷,让他帮我付了12块。” 被她带着笑音的断句感染了情绪,商宗眼梢弯动,雪茄也被搁置到一边。 梁惊水双肩直抖:“88这个数字吉利吧?那年大爷拎着一塑料袋纸币和钢镚给我,说是每次卖二手书攒下的碎钱,你想不到那袋子盘得多滑,手一摸就溜。” 商宗走过去:“只是这碎钱太占地方,手机壳装不下大爷的好心。” 梁惊水开心地扬调:“是啊。”他get到她的点了。 商宗低眼问她要不要出去走走,浅水湾东南端有个镇海楼公园,经常有海外信徒前来庙里参拜神仙,傍晚游人少,适合散步。 “我没问题,顺便吃个晚饭。” 梁惊水拔掉充电插头,哼着小曲扫了一眼屏保,未接来电括号里的三位数让她顿时停住——生平头一回,有人给她打了一百多个电话。 白天被欲念迷了心智,她竟把一件重要的事抛到了脑后。 “sorry, the number you dialed is……” 听着忙音,梁惊水心乱如麻。 打开whatsapp的对话框,上一条消息还停在“水喉匠下午要来修理漏水的水管,记得留门”。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线索。 商宗注意到她漫长的沉默:“不换衣服出门?” 梁惊水挠挠颈侧,思路紊乱:“我好像给chloe留了个烂摊子,本来她就讨厌你,现在估计连我也一起不想见了,唉……” 她这焦躁情绪让他只能搁缓出门计划,毫无新意地安慰她,别想太多,兴许室友有事忙,过会就回电了。 梁惊水神经质地起身,说:“现在几点?我先等她回电吧。” 他故作自然地笑笑,说好。 商宗听她提过室友对他的怨念来源。但那个女人,在他眼里既无价值也无经济效益,她的去向如何,自然不在他的关心之内。 他重新靠在床上,看她那个慌张的傻样子,视觉上酮白漂亮,但他一时间也提不起什么情热了。海鸥飞到窗边叼走那根雪茄,他换了个姿势,眼里只有她的影子。 怎么说呢,确实是年轻的做派。 但也让人觉得,内心很妥帖。 黄昏短暂,唯恐怠慢。 纤指如飞针走线般在键盘上移动,她脑袋微垂,微红的鼻尖像是白瓷瓶上的一点胭脂。 梁惊水设想最坏的情境:陆承羡入室打劫。在脑海中列出一套应对方案,如果chloe已被挟持,情况会如何? 她无法拖延,立刻拨通中介阿黄的电话,催促他确认chloe的人身安全。 chloe接踵而至的消息等同喜报:没你讲得那么恐怖啦……等你回来再慢慢聊,我搞掂这一班人都要累趴了。 虽不清楚“一班人”具体指什么,但确认室友平安无事后,梁惊水终于松了口气。 专属于他们的时间与空间再度回归。 “是我造成的吗?”男人似乎才反应过来,思忖了一下:“嗯,对,是我太迫切了。” 嗓音中漾着几分笑意:“抱歉。” 梁惊水被他的回答堵住了嗓子眼,勃然欲怒的赤小人退隐脑海深处,半晌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当时那么近的距离,让我想听清楚你说的每一个字。”故意在最后面放重音。 颤抖不成音的“字”么。 梁惊水脸颊微微发热,遐思如潮汐般涌起又退去。 她弯唇轻损:“色鬼不可怕,就怕色鬼有文化。” * 镇海楼是梁惊水在香港见过菩萨最多的公园,面海矗立着两尊超过10米高的天后娘娘和观音菩萨塑像,旁边还分布着众多吉祥人物的雕像,旨在保佑海民和泳客四季平安。 经过数个泰国烧香拜佛团,几个蹲在地上啃鱼蛋的孩子,一群拿着相机捕捉日落的摄影发烧友,梁惊水渐渐察觉,傍晚的游人远比商宗描述的要多得多。 商宗气定神闲地,扣住她快要被人群挤走的手,笑:“估错了,今天的天空和海是渐变色,这些人都是来拍照的。” 梁惊水淡淡说:“来都来了。” 走过红墙绿瓦的长寿桥时,远方天际的橘调已融化,呈现粉紫,沿岸的棕榈树与远处山脉轮廓为这幅天然的油画增色。 梁惊水不由驻足,举起手机调整景别,屏息对焦。 据说这桥走一遍能增寿三年,但绝不能走回头路。 余光瞥见商宗似要回望,她照片一晃拍糊了,顾不上查看,扬声制止:“别退呀,退了折寿!” 他露出一点别样的笑,毫不迟疑转过身,目光迎着她走来。 梁惊水摇头叹气:“唉,你这样活不久了。” 商宗牵起她的手:“心诚则灵,你要是不在我眼前,现在的我死又何足惜?” “商宗,你知道自己是个情话宝典吗?” 商宗以为她在嗔怪,可实际上,梁惊水的焦躁是真实存在的。 这种体贴入微的温柔,比起冰冷的契约更令人沉沦。她害怕日复一日地沉浸其中,渐生贪念,最后会不舍得放弃。 视野里的晚霞很美,身畔有无暇情人相伴,那天的梁惊水却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丧失感。 梁徽长眠后,她寄人篱下,没有一刻真正的安宁和稳定。惯性思维让她认定,幸福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就算有,也不过是假象。 如果不是好好先生的出现,帮她找到将知识变现的机会,她连踏出蒲州的可能都渺茫。而如今,商宗在那位之后接连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好好先生像个无法捉摸的过客,关心的话语简短得可怜,支付学费后便销声匿迹,像一个随意摇号改变命运的上帝。 商宗不同,他真实,且触手可及。 万寿亭笼罩在渐渐沉寂的暮色中,海水轻柔起伏,仿佛深蓝绸缎上嵌满了点点星屑。 进去后,梁惊水下意识地与商宗拉开了距离,她明白原因。 他们身旁,一对老年爱侣和一对年轻恋人深深依偎在一起,而她似乎没有这样的资格。 “商宗,天黑了。”她轻声说道。 商宗很少有这样惬意的时刻,尤其是现在——人群寂静,海浪轻柔翻涌,心仪的姑娘就在身边。 梁惊水语气里的怅然引他回头,这才注意到,两人之间不知何时拉开了一段距离。 她幽幽的声音从人群另一端传来,穿过璧人间的空隙:“圣诞、元旦、农历新年、元宵……我们只剩四个节日可过了,然后就散了吧。” 还没正式幸福,怎么突然就要散了。 商宗皱了皱眉,顾不得多想,直接从两对老少璧人中间穿了过去。 第23章 你包治百病 冷。 梁惊水打了个冷颤。 维港森林 第24节 商宗把下巴搁在她肩上, 凝视着她薄薄眼皮下不停转动的眼珠,鼻尖渗出的细汗,以及哆嗦的脊背。周围是普通情侣共享的舒适夜晚,而她在他怀里, 浑身冰冷, 仿佛他成了她的寒冬。 日落之后, 这段关系的性质悄然改变。 梁惊水也不贪恋,拢紧开衫:“冻死我了,回去吧。” “喜欢浅水湾这里吗?” 她反应了一下:“还行。” 商宗其实不太喜欢她这样,他宁愿她当着众人面拽着他的衣襟声嘶力竭, 骂他没事非要插手她的生活。 她太过通透, 也足够符合“合作共赢”的理念,反而让他的亏欠感越拖越长。 回到独栋之后, 商宗进书房处理海外项目的收尾工作。 这份融资项目比他预想的棘手,牵线人正是他第一次带梁惊水赴饭局时的老总。项目目标旨在整合亚太地区支付网络, 但背景复杂, 一旦触碰灰色地带, 银行可能遭遇巨额罚款, 甚至失去国际清算资格。 电脑里塞满了人际、工作, 以及董穗发来的联姻名单——自从知道梁惊水的存在,她立刻把适婚名媛的范围扩大了一圈。 那些照片看久了只觉得吊诡,每张脸都大同小异, 透着徒有其表的秀雅。 工作之外的个人情绪不时溢散出来, 干扰他的审件思路。 商宗效率不高地处理完一个分支,眼前忽而重现两人在套房那晚。 她淌着眼泪, 没有抽泣声,自己用手背揩了一揩, 背影要强地离开了酒店。 他不得不承认,对梁惊水,他有私心。如果商卓霖和他之间只能选一个去靠近她,他希望是自己。 咚,咚。 几声轻敲响起,间隔不匀。 “进来吧。” 商宗看了一眼时钟,指针正好指向九点。 这个点,书房的孤独难捱成习惯。 还未看清女孩脸上的神思晃漾,他先嗅到她身上的劣质烟味,很浓,呛鼻,像甜腻的水蜜桃爆竹中掺了一大片焦枯叶子。 “有心事?”商宗合上电脑,猜测她可能需要一点肢体宽慰。 “chloe跟我说了。”梁惊水嘲弄地笑着,“我舅舅一家三口都来香港了,还是我前男友怂恿买的机票。” 商宗表情渐渐严肃。脸骨立体,不笑时总是看起来分外冷然。 “这种事他们没有提前和你商量?” 梁惊水摇摇头,坐到沙发上扶额说:“我舅舅上次打电话过来,让我帮表弟找个香港的大学念。我直接说我没那个本事,可他们看了网上的新闻,以为我傍了金主,还让我求你帮忙找关系。” 商宗垂目,从烟盒里取出雪茄:“先说说你表弟的综合情况,如果合适,我可以考虑帮忙。” 梁惊水护短情结一下蹭上来:“他高考没过专科线,英语不会说,也没有什么特长……我不会让你当这种人的血包。” 然后梁惊水就先他一步,极具行动力地帮忙点上火,表情不似贵人边娇媚的情儿,像初出茅庐不怕虎的将士:“真的……他们都有病。” 商宗看着她这模样,闷笑出声。 他坑蒙拐骗地诱惑她好半晌,她才虚与委蛇地,抽了一口,然后被古巴烟叶的纯度呛到,伏在他怀里轻轻地咳。她连咳嗽都是勾人的,顾及着姿态,腹中肠鸣成为唯一出糗的部分。 商宗手掌虚托起她喉部,眼泪还在眶里打转,他说:“该吃夜宵了。” 2016年香港的外卖服务已初具规模,商宗在户户送点了一份寿司套餐,又从冰箱里取出一打跑马地金艾尔麦啤,和梁惊水去海滩野餐。 梁惊水把mini音响放在野餐垫边缘,连上手机蓝牙,播放网易云的每日推荐歌单。 她喜欢在化妆时戴耳机听歌,今夜歌单也贴合她的喜好,很慵懒chill的轻音乐。 配上海风、蓝调天空、幢幢灯火映在海面上的金纹,她惬意地靠在商宗肩头,忽然觉得,那些曾被自己无数次质疑的美好,是真实的。 无论是一年后,还是十年、二十年后,她再回忆起今晚的场景,细节也许会模糊,但那份为极致美好动容的心境,永远鲜活。 商宗怕她被夜晚的海风吹凉,出门时带了一条超大的毛毯,后来风大了,干脆成了一起取暖的工具。 毛毯虚罩在身上,他们碰了碰啤酒瓶,辛辣的气泡在舌苔上炸开。 像普通情侣一样,你一口我一口分吃着军舰寿司。 察觉背景音的存在感愈弱,梁惊水从毛毯里探出脑袋:“哪个混蛋把我bgm压没了?” 商宗耐心十足,笑说:“冲那些扰民的家伙比个中指,真找上门来,我替你扛着。” 当时,海边平台上一群东南亚人放歌热舞,街道边炸街的机车男孩轰鸣而过,情侣们依偎在栏杆处低声耳语,接吻拥抱。 她不甘示弱,调高音量,潇洒地360°比了个国际友好手势—— 向所有正在幸福的混蛋致敬。 * 商宗在半岛酒店套房中配备了一间60平米的大型会议室,自从从澳洲回来后,他就被那个融资项目搞得焦头烂额,几乎很少有时间踏足浅水湾。 而梁惊水也因日常广告拍摄忙碌,两人一旦回归各自领域,经常大半周见不上面。 她就职的星启娱乐是香港数一数二的模特公司,旗下拥有众多长期合作的顶级模特与艺人。即便如此,张知樾仍为她接下了一大堆工作,年前的档期早已排满。 数字媒体的兴起,模特的曝光更多依赖新媒体平台。 她需要频繁出镜,同时打理个人的instagram账号,按照张知樾的要求,每月完成粉丝增长指标。 除了收益比前二十年加起来都要可观,梁惊水忙得昏天黑地,抽空和温煦聊几句的机会都没有; 每晚回到浅水湾,关闭勿扰模式,陆承羡的消息轻松突破99+。 她前阵气得打电话问郑经理:“单家怎么就放心让这个高智商女婿来香港?不该躺在他未婚妻榻上夜夜笙歌吗,跑来骚扰前任算哪门子事?” 郑经理给出的解释是,陆承羡接了一份香港的融资项目,是对方开出高额薪水主动挖他过去的。 至于骚扰她,应该纯属人品问题。 其实有时候想想,陆承羡长得帅,脑子也好。 撇开下半身不太管用的问题,被大公司抛橄榄枝也不无道理。 在知道真相之前,梁惊水甚至有过几次错觉,认为他醉酒时打来的电话是出于真心。他或许真的对她有感情,只是迫于现实,不得不另择他路。 这样的想法未免太过天真,世上能有多少傻子愿意替出轨的男人找借口? 她不打算成为其中之一。 梁惊水连轴转了几天,最初的热情已被耗尽,她在一个周五的下午看着闪光灯一帧又一帧,像个无情的摆拍机器不断变换姿势,突然烦躁。 也是在这一天,她安排了一顿晚饭。 当面感谢前室友的帮忙,也借此回绝粱有根一家来香港的意图。 意外的是,向来嘴上不饶人的chloe,对梁有根一家展现了难得的耐心。 当天下午他们刚到,chloe立刻联系阿黄,帮忙找了一套适合三人居住的公寓。 陆承羡一进门就对公寓环境挑三拣四。原本满心以为能和梁惊水合租的他,在得知梁惊水不住后,变脸反悔签好的合同。 梁有根因为联系不上外甥女,隔三差五跑来找麻烦。 让chloe白白挨了不少无妄之灾。 那天梁惊水照例下班,气温比预报的还低,她穿得单薄,冷风一吹,整片后背凉得发紧。 很奇怪,她的第一反应竟不是赶紧打车去饭馆,而是怀念起商宗的体温。 清晨,他总是在闹钟响之前从背后抱住她,像一团柔软的云,裹紧、贴合。光滑的背部挨着37度的体温,让人瞬间松懈成软体动物,只想赖在床上不起来。 最近他们攀谈的机会不多,梁惊水栖在浅水湾的夜晚变得又长又冷。 也就是因为这份寂寥,经过停车位时,她下意识多看了一眼。 灯标下,商宗站在车边抽烟。 如有所感般,他的目光离开公司大屏的模特梁惊水,低眸看向现实中的她,笑里多了缱绻。 梁惊水迅速从丧尸状态切换,化身被爱情滋润的小女人,张开双臂奔向他。 商宗被她扑了满怀,退后踉跄半步才站稳,语气宠溺:“最近过得怎么样?” 梁惊水实话实说:“那我可有的吐槽了,简直是噩梦。” 全黑的玻璃膜隔绝了外界的视线。换气的间隙,男人那双多情的眼定定看着她,牵引着她沉沦,而他也无法做到心如止水。 重逢的喜悦还在,梁惊水呼吸不匀地趴在他怀里:“你待会不忙了?” 他笑了笑:“还要开会,但我想在之前见见你。” “我也是,我等会要接我舅舅一家吃饭,还好在那之前见了你。” 这种对话与真正的情侣又有什么不同。梁惊水忽然想起前些夜晚,他拭去她的眼泪,问她是不是动心了。 搞笑,她才不信他会一点感觉都没有。 对面的男人眼里噙着笑,两指抬起她的下巴,目光沉沉:“这几天忙到我一度以为自己老了,不过见到你之后,确认没可能。” 梁惊水听出他话里的不正经,伏在他腰侧的手,试探着往下一探。 脸上爆热,赶紧缩回。 商宗嘶了一声才开口,凑到她耳边:“说明什么?你包治百病。” 第24章 嫂子 手机在碳纤维仪表板上震动滑移, 工作消息接连涌入。每一次嗡声响起,梁惊水的心跳都会漏半拍,而他却依旧阖眼专注。 她赶在晕眩前低下头,离开男人温热的口腔, 呻声暧昧。 头发被电话线发圈松松系着, 几绺短发垂落到额前, 是最近互联网上流行的凌乱美。 商宗笑着替她拨了拨,指背停在鬓角:“怎么喘得这么急?” “还不是怪你不让我换气,”梁惊水瞟了眼手机,“它一直在震, 你要不看看吧。” 商宗抬手拿过, 目光停在屏幕上几秒,眉心慢慢蹙起。项目突发了紧急情况, 他没再多留温存的时间,顺手替梁惊水叫了辆的士。 临出发前,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手背:“水水, 给我点时间, 下次见面好好补偿你。” 维港森林 第25节 梁惊水自认对金融略有见解, 或许了解商宗的困难后, 能帮上一点忙。可她目送那辆纯黑超跑驶远,感受到周围同事若有若无的目光,她默然闭眼, 再次承认了自己的角色局限。 女朋友、情人、床伴…… 无论如何, 都不会是幕僚。 半小时后,红色的士在饭店门口停下。这家餐厅主营港餐, 是李辛夷在工作间隙极力推荐给她的。 梁惊水刚推开车门,就瞧见远处一个青年被保安轰了出来, 整个人在地砖上滚了几圈,膝盖处的布料都磨破了。 那张脸越看越眼熟,梁惊水从脑海库存里搜索了一圈,认出是温煦的男友郑锡。 不对,现在是前男友了。 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她下了车,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绕开郑锡直接进饭馆。谁知郑锡眼尖,立刻从地上爬起来,挡在她面前:“单小姐,我有事问你。” 梁惊水警惕地与他隔开距离:“怎么?” 郑锡面露焦色,语速加快:“阿煦一句话都没留,直接从家里搬走了。我到处找她都找不到,有人说看见她在这家饭馆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单小姐,你和她关系好,告诉我,阿煦是不是出轨了?” “温煦不是因为受不了你嗜赌成性,早就提过分手了吗?” 梁惊水记得温煦那晚在便利店的说法,她替郑锡还了高利贷,结果他依然死性不改,她才终于提分手搬家。这理应是两人了然于胸的结局。 郑锡茫然:“没有,她是一夜之间消失的,而且我在那之后已经改过自新了,真的!我还找了一份新的工作,很体面薪水也很稳定!” 联想到温煦近日的反常,梁惊水张了张嘴,却又将话咽了回去。 她忽然不确定该信谁,或许这两人的说法都掺了水分,真实情况远比表面复杂。 余光里,郭璟佑叼着烟,慢悠悠地从店里走出来。这人一旦没表情,眉宇间的戾气就有点重。 可就在与她对视的瞬间,那股戾气一扫而空,呲出两排耀眼的烤瓷牙,又变回记忆里那副不太正经的模样。 梁惊水还没表露惊讶,就见那牙齿在路灯下反着光的男人一脚横踢在郑锡小腿上,力道十足,直接让他跪倒在地:“哟,这扑街还敢缠上我们水水姑娘?条根痒了不会去找鸡啊?” 骂完这句,郭璟佑可能觉得自己这样说话,像是暗讽梁惊水和妓女一样廉价,颇为欠妥,连忙转动脑筋找补。 “这人前些日子刚缠完我女伴,现在又缠上你了,我就猜测着他是……呃……寂寞了?” 梁惊水倒不是想咬文嚼字:“你的女伴是温煦?” 郭璟佑一时语塞。 他干脆朝后挥挥手,叫来几个西装男架走郑锡,免得这扑街又说些不该说的。 郑锡被塞进路边一辆的士,为首的西装男交代司机随便找个地方把他放下,随后重重带上侧门。车辆启动时,郑锡红眼扒着车窗朝外喊:“告诉温煦,我一定会找到她的!我会让她后悔背叛我!” 处理完闲杂人等,郭璟佑圆滑地避开女伴话题,得知梁惊水是带大陆亲戚来吃饭,笑着说这家餐厅是他开的,感谢她赏脸,今晚就让他尽地主之谊,免单招待。 梁惊水几乎是在一群服务生的簇拥下进了包间,等她缓过神来,只望见一片黑压压的人头,连郭璟佑的影子都找不着。 舅舅一家和chloe一同到场。 看着chloe脸上那副无精打采的表情,梁惊水猜想舅舅肯定又是先跑去群租房找了她,硬拉着一起来的。 表弟梁祖被舅妈摁在了梁惊水旁边的位置。她眯起眼打量他,瘦得皮包骨头,眼窝深陷,完全看不出他才刚满成年。 舅妈一把拉住梁惊水的手,一屁股坐到她另一侧:“哎哟,你这孩子怎么来香港后还瘦了?这儿的饭不对你胃口吗?” 梁惊水像夹心饼干里“利”的部分,被一个“奥奥”母亲和一个“半奥”儿子挤在中间。梁有根坐在儿子旁边,chloe则自觉挑了最外侧的位置。 梁惊水牵起唇角,笑道:“哪有您做的饭可口,瞧您圆润了不少,我都快认不出了。” 话题显然不止于寒暄。菜还没上齐,梁祖已经埋头猛吃。 舅妈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感叹这个儿子多么不争气,要不是还有个出息的姐姐,以后真是一点指望都没有了。 梁惊水整场态度丝毫未动摇。 她最大的能力,是为梁祖介绍一个同学开的复读机构,学费她能帮忙垫一部分,但她绝不会去求商宗。 话间,她朝提前对好台词的chloe递了个眼色。 chloe心领神会,清了清嗓子,忧心忡忡地说:“叔叔阿姨,你们别信网上那些不靠谱的娱乐新闻,商宗根本不是你们以为的深情好男人。他对惊水一点都不好,还家暴威胁她不许透露。我作为室友,亲眼看到她是怎么熬过来的。香港的工作机会全是惊水自己争取的,商宗压根没帮过忙。” 梁惊水低眉不语,目光扫了一眼门外,确认没有旁人后,这才缓缓撸起袖子,露出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 舅妈捂住嘴,小声惊叹:“天啊……怎么会这样?” 她刚想凑近查看,梁惊水马上把袖子放下,声音隐忍:“我的处境你们现在也清楚了,那些有钱人玩得花而且专横,我根本无法摆脱。” 尔时,梁祖吐出了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算了,我不读书了,我留在香港和表姐一起打工。” 梁惊水顿时无言。 剧情朝向她抗拒的第二个分支发展。 粱有根皱眉:“你想好了?” “嗯,”梁祖分析得有理有据,“表姐身上穿的都是牌子货,一双鞋顶得上洗车行一个月利润,虽然她不被有钱人善待,但也确实不缺钱。” 思虑片晌,梁有根眉头一舒:“行,你这孩子总算懂事一回。”随即转向梁惊水,说道:“给你表弟介绍进你公司工作吧,从助理做起就行,惊水,我们都很放心把他交给你。” 梁惊水眼神晃了晃,脑袋滑向混乱的边缘。 对面的chloe同样错愕片刻,与她无声对视一眼,看到彼此眼里都是无可奈何。 舅妈坚持光盘计划,最后盘里的汤汁都用面包刮得干干净净。 在这场饭局本该结束时,突然拉着梁惊水哭诉她不在洗车行的日子,老公和儿子如何不让自己省心。 女人真难做,就像她被家暴了还要忍耐。 有那么一瞬,梁惊水低头看着舅妈的手掐在自己用眼影伪装的“家暴”痕迹上,鼻尖凝起酸涩,觉得自己罪不至此。 幸福果然是比出来的。 若不是这些琐事的衬托,她不会在这一刻,变得好怀念与商宗相处的时光。 商宗整个十月都忙得分身乏术,每天陷于项目风险和公司内部纷争之中。这一战即使告捷,他也很可能失去董事会的信任。 间或,他会想起那个手脚冰凉的姑娘,她的日程同样紧凑。 他们的微信聊天常常停滞在24小时前,时间的半透明框总是显示“星期”,而非“昨天”。 商宗觉得经纪人不该给她派这些活,但自己的倾向又希望她忙一点。如果感情里一个人忙一个人闲,那幢独栋又大得空旷,他担心她会因此感到孤单。 刚才,他通过多方协调,用三小时成功保住了项目的上亿流水,董事会集体起身鼓掌。 但九隆银行的国际清算账户仍被列入观察名单,未来交易将受到更多审查,他也免不得被父亲一通问责。 散会后,他看到她发来的消息,停留在一个小时以前。 梁惊水:我好想你呜呜。 商宗盯着最后那张打滚的表情包,脑海中自动将她的脸代入,无声扯高嘴角。 忙到头昏脑胀的夜晚,他从尔虞我诈的商业角斗场撤离,打开手机就是这姑娘不加掩饰的思念。 忽然觉得自己何德何能,竟有幸拥有她的爱。 商宗点燃一根雪茄,站在高楼的边缘俯瞰着城市的夜景,心中却不再空无一物。 他想起最后待在浅水湾的那天清晨,日光轻覆在床幔时,梁惊水面色酡红地窝在被子里,瞅他摺起袖口的动作,语气嗲嗲地问:“商宗,我看你刚才被绑得好乖,挺适应这个角色了吧?” 他只庆幸她没把痕迹留在显眼的地方,笑着婉言谢绝,说自己还是更喜欢当捆人的一方。 她把被沿扯高,只露一双水润的杏眼在外边,声音被闷住:“好吧,你平时不勉强我,我也不会让这段感情里存在不公,让你受委屈。” 商宗笑着看着她,心知这小姑娘鬼得很,分明是在使苦肉计,哄他跳上那条回不了头的船。 他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有心了,你睡个回笼觉,等我回来。” 当时那话说出口,是想着晚上回浅水湾时好好满足一下小姑娘的小众性癖。 可眼下山雨欲来,让他连受虐的机会都全压在了职场上。 商宗拿起手机,打算拨一个电话过去,回馈她的直白思念。 郭璟佑的消息从屏幕顶端坠下来。 【corridor_camera_2016-10-31.mp4】 郭璟佑:宗哥,我给你调取了饭店走廊监控,你看看吧。 郭璟佑:那个女的在背后诽谤你家暴。 商宗眉弓微扬,第一反应是床笫的“家暴”。 郭璟佑看不下去:那女的哪来这么大胆,宗哥你千万唔好宠到她无法无天呀。 商宗很少在人面前做解释,但那天脑中浮现她又热又软的唇,残存烟草和红酒的涩味,在风雨欲来时微张。 他迫切希望她高兴一点,把她弄成秘果的春图,只有自己看的德行。 商宗也记不清自己在床上哄了她多少次,连那些承诺听起来像是真的。 如果能宠她到无法无天,让他的愧疚没那么重,也好。 商宗回复:这么叫你嫂子,我看你胆量确实涨了。 第25章 我们现在可是在外面 等到舅妈吐完前半生苦水, 从饭馆里出来,已经是夜晚十点。 闹市金粉玓烁,错落着艳绿色和复古的红。 梁惊水抬头想看夜空,迎来的却是高耸入云的摩天大厦。 她恍如井底之蛙, 徒然仰望, 只觉得月亮躲在洞口之外, 遥不可及。 舅妈在梁有根的搀扶下晃晃悠悠地走了几步,最后还是没能控制住,揽住电线杆,弯下腰呕了出来。 这下好, 肚子里的苦水也吐干净了。 梁惊水置身于平静的绝望里, 冷然看着梁有根拍抚着女人的背,而那女人却满脸惋惜, 觉得自己没占到“免单”的便宜。 chloe站她边上抽烟,压低嗓音说:“真不知道你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幸好那两个无啦啦精要回大陆了, 现在就剩个细八公让你对付。” 饭馆给舅舅一家叫的车停到路边, 梁惊水看着他们依次上车, 抬手轻轻挥了挥, 脸上的假笑无可挑剔。 维港森林 第26节 直到车辆滑出街角, 她偏头去看chloe:“也不一定,有时候那个小的烦起来能顶俩人。” chloe碾灭烟蒂,抬眼笑道:“哦, 还以为那孩子挺内向。” “我搞不明白, 你为什么要帮他们?” 她撇嘴:“跟你关系好呗,帮衬一下又没事。” 显然对梁惊水来说, chloe不是什么大善人。 她活在阴潮的老鼠洞里,白天是宅家社畜, 晚上能对夜店初次见面的人掏心掏肺,蹭完卡座比谁跑得都快,助人为乐才真是倒反天罡。 梁惊水抱手安静审视她。 chloe被盯得发怵,梗起脖子:“喂,蚊子血也是血啊,我就有点羡慕你,身边还有亲人专程过来找你。” 梁惊水一愣:“这有什么好羡慕的?”光这点蚊子血够让人炸毛的了。 后来她们再聊起这天,chloe坦言自己出身中产,大学时因为轻信社会上的人被坑骗辍学,不得已混迹上流圈子。 商宗的一次决策,让她跌至地下鼠的境地,连双亲都断了来往。 这根刺让她屡次将怨恨投向他。 chloe再愤懑,也忌惮梁惊水是商宗的人,担心败露后日后连香港的鼠洞都无处容身。 她随机指了个方向,打岔道:“快看,商先生来了。” 梁惊水沿着看过去,熟悉的超跑缓缓停在街道对面。 男人敞开车窗,她眼尖瞧见副驾上竖着的一束白色花束,眉眼抑不住地弯起。 第六感似乎在冥冥之中发挥了作用。当商宗下车走过来时,梁惊水才意识到,白天去银行办的一趟事竟派上了用场。 她从手包里拿出一沓被牛皮纸包好的港币,在男人伸手搂住她腰之前,利落地拍到他手心里。 商宗低头看了眼手里的钱,掂了掂:“我最近没空满足你,怎么突然发起酬金了?预支款?” 梁惊水脸微红:“你想哪去了,这是我欠你的钱,说好了月底发工资就还你。” 跟前还站着一个陌生女人,她什么表情商宗才不管,用手里的钱砖把梁惊水勾到怀里,低头在她耳鬓落下一吻,温声说:“一路念着你,终于能来陪你了。” 梁惊水不似他那般旁若无人,微微挣脱,避开他进一步的动作。 “我朋友看着,别闹。”她嗔声怨他。 商宗笑着,将现金塞进麂皮风衣的口袋里。 撇去私人情感,这更像是合作之外的“经济过节”,也是最初拉他们关系的良机。 他自然要收下。 一旁的chloe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到”,目睹这一幕,心头不禁微微一震。她怎么也没料到,这个人脸上会表露深情。 他看梁惊水的眼神,分明是爱人独有的宠溺。 chloe第一次见到商先生,在三年前的宴会上。 当时她跟了一个新能源行业的创始人,新能源正值风口,创始人在两年内从千万资产翻到亿万身价,她借此沾了不少光。 然而那男的癖好独特,钟情于室外的特殊乐趣,“红利”的背后也让她吃尽了苦头。 她整场宴会都在起鸡皮疙瘩,走路时必须扶着点什么才能稳住打抖的双腿。创始人突然发消息,让她去包房斟酒,说自己正陪大人物谈事。 进入包房,借着墙上幽渺渺的壁灯,她看清满室昏颓里坐着的“大人物”。 他身穿熨帖的黑马甲衬衣,两条过分修长的腿被西裤包裹,优雅地交叠着,整个人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 chloe进来,他耸着眼皮未曾表态,唇间的橙花一点点烧亮,化作几缕白雾。 创始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坐到商先生身边。他大概察觉了女人的不对劲,淡淡在她身上端详一番,问她是不是还在读书。 chloe没什么气势:“我辍学了。” “是么,真遗憾。”商先生神色居然有些微的悲悯之意,将雪茄置在烟灰缸的凹槽上,随后严词拒绝了创始人的提案。 那之后,她成了圈子里的烫手山芋。被认为挡了财路,人人避之不及,创始人也不堪舆议甩了她。 如今看他搂着梁惊水,深情眼里漾着一抹孩子般的清润,是坠入爱河的人才会露出的破绽。 chloe不想在这种场合被以朋友的身份重新介绍给商宗,朝梁惊水无声告别,转身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腻歪片刻后,梁惊水坐进副驾驶,刚系好安全带,便觉小臂一凉。 商宗用指腹拭去她皮肤上的一块色痕,看了看自己指尖上的颜色,若有所思道:“郭璟佑说的是真的。” 居然是真实的诽谤。 梁惊水毫不客气地把袖子往下一拉,将淤青遮住:“这都是权宜之计,我要是不卖惨,到时候麻烦的可就是你了,倒是郭璟佑为什么——” 话说到一半,她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眼眶瞪圆:“啊!他是不是趴在门口偷听我们讲话了?变态!” 商宗闷声笑起来,揉揉她脑瓜:“说得不错,他就是变态。” 那天晚上,他们依偎在浅水湾独栋的院子里,音响里放着eason的粤语老歌。 有一句歌词提到了“明月光”,梁惊水的思绪一晃,回到刚才在闹市抬头时的感受——星月被高楼掩盖,空旷,压抑。 那种无法触及的距离感,就像阶层的固化一样,她永远不适配香港的灯火繁华。 梁惊水抱着膝盖,蜷在商宗温热的怀里,抬头望向天际。 天是蓝暗的,纤月如勾,也如霜一样白。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那种空旷感也会变轻,让她暂时忘却现实里的烦扰。 是不是代表,她此时是幸福的呢。 商宗下巴枕在梁惊水的肩上,两人随着音乐轻轻摇晃。听她随口调侃:“你们这些有钱人,听歌的品味倒是跟平民百姓差不多。我还以为你会喜欢那些逝世的名家,或者古典乐什么的。” 他中肯回答:“雅俗共赏而已,小众的爱好不代表高人一等,我也可以是个普通人。” 然而,商宗的手和嘴却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物种。 一边说着值得引人深思的话,手指却不安分地游移,从她的腰部轻拨而下,路径游走至腿侧。 梁惊水仰颈微喘,瞪他:“你是不是又想和上次停车场一样胡来?别忘了,我们现在可是在外面。” “放心,我有分寸,”商宗掌心贴上她的小腹,微微用力将她整个人拉近,“感觉到了吗?” 她尾巴骨被抵住,听他嗓音里染着露骨的色。 不由反思,刚才的话题到底哪一句点燃了他的兴致?还是说,热恋的前三个月,他随时都处于这种备战状态? 越想越臊,梁惊水索性双手一齐推他的肩膀,催促:“回屋里再说!” 夜晚的氛围足够令人微醺,无需酒精加持。 卧室里,梁惊水听着黑暗中衣物窸窸窣窣滑落的声音,感受到他已经蓄势待发。 而她咬着唇,微微弓起脚轻蹭他的。 商宗反手握住她的脚踝,气息渐沉。 就在两人即将更进一步时,他听见女孩带着几分心虚的声音:“商宗,我肚子突然有点疼,可能……来例假了……” 商宗停下动作,隐忍地往回压了压:“那算了。” 随即撤身,伸手打开了床头的主灯开关。 灯亮的一瞬,梁惊水还没来得及扯被子遮羞,手忙脚乱地虚拢在身前,目光却是春水初融地看着他,蒙了尚未散尽的情欲。 她委屈巴巴说,下次吧,下次我再补偿你,任选哪一种都行。 这模样着实让商宗咬牙切齿。他低头套上衣服,试图借穿衣的动作转移注意力。 梁惊水趁着这个空档,迅速溜进了浴室。 事情都处理妥当后,商宗再次熄灯。 十分钟不到,她折腾似地从他怀里坐了起来:“我睡不着。” 商宗闭了闭眼,彻底放弃睡意,手臂伸向床头的开关,把灯重新摁亮。 他在她耳边恶劣道:“水水,等你周期结束那天,我们拭目以待。” 显然,梁惊水对他的“威胁”毫不在意,赤着脚盘腿坐在书房靠窗的胡桃木书桌前,悠然地摆弄着电脑。 桌子足足有三米长,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海面泛着微光,远处几个同样不睡觉的夜猫子正在沙滩上堆小人。 商宗坐在旁边的位置上处理工作文件,而她的注意力早已被电脑里刚继承的虚拟农场占据。 清理杂物时,手上的工具级别太低,几块大石头和树桩都动不了。 她越想越不甘心,打开浏览器,翻找攻略,最后还真被她找到了一份作弊mod。 商宗头也不抬,淡淡开口:“你要是作弊,这台电脑以后就不给你玩了。” 梁惊水意外地瞥了他一眼,敢情这人一直在留意她的动向,真是阴险。 她鼓了鼓腮帮,忍痛点掉了浏览器窗口,嘟囔着:“小气鬼。” 鼠标边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响起微信系统铃声。梁惊水忙得目不暇接:“商宗,帮我接一下,我钓鱼腾不出手,密码是我生日。” 商宗被她认真的模样逗笑,放下手里的钢笔,顺势拿起她手机输入“0817”。 屏幕亮起的瞬间,唇弧却渐渐平直。 他盯着备注“陆承羡”之上,那张黑白头像,扭曲的脸廓,清晰的五官,和她上次画给他的头像风格一致,可以说是分毫不差。 试想他们两个人的头像并在一起,她能分清谁是谁么。 商宗眼微沉,手一抬,干脆利落地按掉了电话。 第26章 交颈鸳鸯 梁惊水完全摸不准这人的行事风格, 尤其是在床上的时候,比白天的温柔更让人难以琢磨。 她正吐槽游戏里那个爱喝啤酒的npc,嘴臭又刻薄,话说到一半, 后知后觉整个人被商宗环臂圈在了怀里。 他微微前倾, 不知道是在看电脑屏幕, 还是透过玻璃反光,注视着两人重叠的影子。 “你怎么把我电话挂了?” 维港森林 第27节 联想他刚才的反常举动,梁惊水顺口问了一句。 商宗没应声,只是手从后面抱得更紧, 呼吸滑入她颈间。 像细丝拨弄肌肤, 痒得她不自觉耸高双肩。 窗外,那群夜猫子已经不见踪影。梁惊水原以为他们堆的是小人沙雕, 结果仔细一看,几只大眼鸡仔正以鬼灵精怪的姿势, 对着书房窗户搞怪。 她忍不住失笑, 掐指算了算, 明年正好是鸡年。这些小鸡仔像是提前为他们送上新年祝福, 所以显得分外讨喜。 他们还有机会一起过个年, 一起在维港沿岸看盛大的烟花表演。 梁惊水在他怀里,抬指拨了拨花瓶里新插的小苍兰。心想这束到时候也该蔫了,得换上金桔和水仙, 好让家里更添几分年味。 商宗握住她的手背操控鼠标, 存档——退出——关机。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他从椅子上提溜起来。 等她神智归位, 灯已经熄了。 梁惊水侧身枕着商宗的小臂,背后是他心跳的律动, 两颗心相依相偎,同频共振。 黑暗中,他们如交颈的鸳鸯,呼吸也变成了软噗噗的鸟羽。 倏忽,“雄鸟”狠狠垂颈啮住她的脖子,她吃痛呻出声。 他一只手嵌高她下嘴颌,另一手探入被褥,扣住她手腕向后压,韵律间的低喘自她耳际滑下,点燃一道火线。 不用看也知道,他眸中定然噙满欲色。 梁惊水花了很久,慢慢抽回神识。他们交颈而卧,未觅细食,她还领略到一种更奇妙的感觉,该如何去形容。 这个人,冷静又恶劣的这个人,是她的了。 男人嗓音发困,哑得像沙砾磨过石面:“水水,跟了我之后,你开心吗?” “什么开心不开心的,”梁惊水琢磨他的反常,翻身面对着他,“说实话,你是不是看见我微信里给你的备注了?” 商宗微诧:“什么备注?” 她迟疑了一秒,还是坦白:“港城老牛。” 商宗没再追问,头像和备注的事在心头留下一抹阴郁。 他起身点了根“半事后烟”,回来时,看见床褥里的女孩呼吸均匀,安静得像终于收敛爪牙的猫儿,才有一点点真实感。 像是老天的刻意安排,梁惊水从十一月起工作量减半,恰逢商宗最清闲的时期。 他们一同忙碌,一同闲暇,很少出现时间错位的情况。 那天,气象报告显示天气晴朗,梁惊水窝在沙发里,随手点开了一部最近热播的韩剧。 “一个长生不老的男人,必须靠命中注定的新娘来结束生命?”她嘴里念叨着简介,觉得设定有些夸张,手指却诚实地按下播放。 女主角金高银不是主流长相,小头小脸小眼睛,在剧里笑得像个小太阳,梁惊水看时心里跟着暖暖的。 大叔与女孩的配置意外擦出奇妙的化学反应,梁惊水一口气追到最新一集,屏幕上跳出平台的相关推荐,未完的剧情钓得她抓耳挠腮。 刷完路透、花絮和发布会采访后,她又暗戳戳上网搜了两名主演的年龄差,12岁。 咦,这还比他俩之间多了一岁。 不过孔刘保养得当,和金高银站在一起并没有太大违和感。不禁揣测,别人看她和商宗,会不会也是这种感觉。 商宗每月10号都会例行参加家庭聚餐,而梁惊水对温饱的阈值一向不高,一个人在家能有口热饭就行。 到了中午饭点,她抱着一桶泡面坐在茶几前,翻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下饭剧,索性腾出右手,边吃边操控笔记本上的《星露谷》。 梁惊水已经玩到了第三年春天,还在家门口划出一块田地,专门种植上古种子。 趁商宗外出,尝试安装了外网爆火的多配偶mod,如今小镇上一半的青年男女都与她绑定了情侣关系。 正当她沉浸修罗场时,忽而听见一阵低沉的轰鸣,混杂铁皮箱晃动的碰撞声。 梁惊水放下塑料叉,意外地朝窗外看去。 这幢独栋的隔音效果一向很好,尤其是天凉后开启地暖,他们基本不开窗,室内依靠空气循环系统来通风。 按理说,外面的声音很难传进来,可这次她却听得清清楚楚。 梁惊水敞开门,趿着毛毛拖鞋走到门外。海风凉意拂面,总体风力较小,不至于刺骨。 宅邸之间间距宽阔,绿植环绕,智能安保系统守护着整片区域。她与邻居一向来往不多,只是没想到,对面那栋一直空置的房屋今天有了新动静。 一个经典秘书穿搭的女人站在专属车道边,手握文件夹指挥搬家工人摆放家具,派头十足。 她一头轻法式卷发,弯月眉,天然狐媚子长相。 偏偏开口是稚气的娃娃音,脆泠泠的,又带点傲,让工人们对她的指令不敢有丝毫怠慢。 “单小姐?没想到你真住在这。” 梁惊水偏眼,认出那个一面之缘的男人,她记得他叫周祁。 那晚,郭璟佑提起过他的故事,说他的未婚妻疑似有背叛的苗头,但他依旧执意求娶,是个痴情种。 周祁见到她,微微一笑:“外面都说商先生在浅水湾藏了个金丝雀美人,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梁惊水眉心微蹙。 这话听着膈应,但对方举止得体,毫无冒犯之意,她也不好当场反驳。 小卷毛踩着恨天高哒哒地走来,目光直接略过梁惊水,一脸倨傲地汇报:“老板,家具已经布置妥当,你看看有没有需要调整的地方?” “我信你,就按现在这样吧。”周祁对她笑得宠溺。 小卷毛回以一记敷衍的眼神,连掩饰都懒得装,转身哒哒哒地回到院子里,继续指挥收尾工作。 梁惊水想起在网上刷到过一个帖子。 两个没有过床笫关系的异性,通常会自觉保持社交距离;反之,那些界限就会模糊,说话随意,肢体接触也显得很自然。 他们的关系,看起来像是“反之”那个分支。 吃瓜群众梁惊水低下头,瞳孔微微一扩。原来,这对未婚夫妻玩的是双出轨的戏码。周祁执意要娶她,不过是因为自己私下就玩得开,还和秘书有一腿。 嚯,贵圈可真乱。 周祁在原地与梁惊水客套了几句,大致意思是,今年他在香港有不少业务,未婚妻钟爱傍山傍水的清幽之地,所以他才买下了浅水湾这套房。 他还提到自己许多事务需频繁往返多国,无法常来走动,行邻里之礼的机会可能有限。 梁惊水对此不以为意,她与商宗的合作关系外界知之甚少,也不需要多余做解释。 于是她用微笑、点头、挥手三要素轻松敷衍,这场单调乏味的社交就此了结。 商宗回来的时候天刚黑,他随手将法兰绒外套挂在玄关。低头换鞋时,梁惊水从拐角探出半个脑袋,正对上他那双深灰色的眸子,黯淡无波。 她本想说点玩笑话,那一瞬收敛了心思。 商宗一进主厅,瞥见回收蓝桶里赫然放着一个泡面盒,眉头微挑,顺手把她捞进怀里:“又吃泡面?我给你点的越南菜呢,喂狗了?” 梁惊水指冰箱,倒打一耙:“你点晚了,阿三小哥送来的时候,我已经靠泡面吃饱了。” “这话是在怪我?” 梁惊水学着白天小卷毛那股轻慢劲儿,昂首抱臂,腔调不屑:“怪你怎么了,我就怪你。” 商宗气极反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心里却莫名舒畅,好像只要回家和她拌两句嘴,整个人就能重新活过来。 他坐下,懒散地靠着沙发背,目光扫过茶几上的电脑屏幕——游戏里那张像素小床上睡满了npc,四仰八叉围着主控,硬生生把一张单人床挤成了“集体宿舍”。 梁惊水岔开腿坐到男人膝盖上,小腿抵住沙发边缘,试图挡住他的视线。 商宗很难不诟病:“你加了些什么奇怪mod。” 败露无遗,梁惊水仍旧睁眼说瞎话:“事先声明,这个不算作弊,我只是把镇上的好朋友都叫来我家睡了,大卧铺多热闹啊!” “睡在一张床上的好朋友?” 商宗故意拖腔调,深眸含着审视,“这么说,我们也可以算是好朋友。陆承羡是你从前的好朋友,照这逻辑,我们是不是也能一起睡?” “你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新头像都给你画了欸,是你自己不换的。” 商宗单臂搭在她的小腿上,语气慢悠悠:“白底上草草几笔棕线条,确实,细看能看出是一头牛。” “还不是你那次弄得我浑身无力,又非要我五分钟内画出来,我没办法,只能靠抽象派救场了!”梁惊水忿忿地锤了他一下。 商宗挑眉:“嗯,那你帮我换上吧。” 这份突然的配合,怎么看都透着蹊跷。 梁惊水满腹狐疑地解锁他的手机,点进微信,第一眼就看见唯一置顶的备注:“大陆嫩草”。 港城老牛吃大陆嫩草。 这标题狗血得堪比三流小报的午夜专刊。 她别开眼,不吭声了。 麻利地从商宗身上爬起,双手攥紧成拳,想要快步溜出他的视线。 商宗盯着她那红得滴血的耳根,终于忍不住低笑出声,笑意里盛着如金秋红叶般浓烈的深情。 他从后面唤她,半是认真道:“水水,下个月十号,陪我一起回去吧。” 第27章 悲情色彩 转眼到了12月, 香港保留着亚热带气候的温润,白天大约20c左右。 梁惊水午休去吃饭时,街道两旁早早挂起了圣诞装饰。 不知道年底忙碌是不是全球共识,自十一月下旬开始, 她几乎每天都要去公司拍节日特别款的造型。与此同时, 商宗那边也传来好消息, 蒲州港的小批量货物试运正在进行,合作已进入评估期,下一步便是签署合同。 郑经理还特意提到单忌的现状,说他已经命人翻新了单家祠堂, 并准备在梁惊水回来的那天, 风风光光地举办宗族仪式。 她依旧作为“女伴”被商宗带去各类饭局。有人私下提到商老爷子的身体每况愈下,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 她都敏锐地察觉到身边的男人气息微沉。 一切如期进行,梁惊水内心却总是惴惴不安。 这份宁静惊心动魄, 像风暴边缘的短暂喘息。 轻食餐厅在公司大楼对面, 为了避免影响模特拍摄状态, 商家特意推出了定制的轻盐便当, 梁惊水经常能在这里遇见同事。 这次是李辛夷和表弟梁祖, 两人同框吃饭的画面莫名割裂。 维港森林 第28节 梁祖如今是模特助理,平时在摄影棚里做些打杂的工作。 其实早在上个月,他就在面试第一轮被刷下, hr认为他缺乏基本的时尚素养, 后来还是张知樾出面捞了一把。 碍于梁祖专业性不足,张知樾也只能为他安排些边缘性工作。 李辛夷一改平日“要风度不要温度”的麻辣港姐风, 梁惊水发现她最近每天素面朝天,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 怎么接地气怎么来。 这会,“粽子”正沉默地咬着鸡胸肉,而对面梁祖碗里的分量是她的三倍多,显然也未能引起她的兴趣。 梁祖率先注意到来人,点了下头,继续低头吃饭。这就是他对表姐的全部礼仪。 一个屋檐下生活这么多年来,梁惊水也早看习惯了,懒得说什么,端着便当和水果杯,坐到了李辛夷旁边。 李辛夷偏过头,胸线提起又轻轻一降:“是你啊。” 梁祖吃完起身收拾餐盘,走向自助分类区。李辛夷趁机拉着梁惊水的袖子,低声抱怨:“个小朋友居然话钟意我,成日缠住我,烦到爆,可唔可以叫佢去做第二个人嘅助手呀?” 梁惊水听懂七七八八,皱眉瞟了眼正在倒餐盘的男孩,又转向李辛夷:“所以你最近穿成这样?” “这不是重点啦,重点是我每天都被烦透啦!” 她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口音,让梁惊水不由得想起看《甄嬛传》花絮时,皇后在地上哀怨圣上不公的台词。正片看着挺正常,一换港普,立刻变成tvb剧既视感。 梁惊水尽量不被她的口音带偏,等梁祖回来时,严肃地说:“我在星启待到明年二月,你有两个选择,留下或者离开。如果你真想在香港赚钱,就收起那些歪心思,好好工作,对前辈要懂得尊重,听明白了吗?” 梁祖低着头,双手插在兜里。 无法判断他是否真有改过自新的打算。 反正话已经说到这,接下来能不能开窍,就看这男孩的悟性了。 下午的行程提前结束,入冬的色彩很淡,走出大楼时,率先看到的都是饱和度高的颜色,比如门口张贴的经典红绿配色海报。 海报上的她穿着白色羽毛袖装,搭配红色套袜和银色高跟鞋,趴在堆叠的圣诞礼盒中间。 这个姿势拍得极其别扭,下半身架在沙发上,上半身撑在地面,腰间悬空,摄影师还一个劲要求她把上半身抬得再高一点。 痛苦的原因主要源于拍摄前晚的情事中,商宗在身后握着她的腰,她匍匐在床上,声音被一波波冲击晃得支零破碎,第二天起来腰部酸胀得不行。 偏偏这拍摄的姿势,像是在重复那晚的负重训练。 平日里商宗是贴心的床伴,很少如此失控。 那天的饭局上,一个老总频频夸奖梁惊水,结束时竟问商宗能不能“让”了她,拍着胸口说可以出高价。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由,夜里的商宗彻底变了样。 梁惊水第一次听到他吐出那么多粗话,声音嘶哑,不停重复着“睁眼看我”。 她最终缴械,在男人深沉的目光下全然溃散。他伏在她耳边吻她,每个字都带着刺意:“居然敢明码标价我的宝贝,你是无价之宝,他也配觊觎?” 床板终于不堪重负,发出刺耳的一声‘咔嚓’,整个床中部瞬间塌陷,像裂开的地壳。 翌日拍摄结束回家,几个工人正围着断裂的部分反复检查,大受震撼。 大概在纳闷,这种进口高等木材经历了怎样的冲击才能摧毁成这样? 梁惊水胡乱回忆着,没注意到自己脸越来越红。 咔嚓。 商宗指尖夹着雪茄,火舌轻舔过烟尾,他叼着烟垂目看手机里的照片。 高领打底衫掖在短裙里,下面露着两截腿,像是不知道气温厉害似的。左看右看,都像个没什么社会经验的女学生。 不知是年轻使然,还是个人爱好特别,这姑娘对角色扮演似乎格外热衷。 老师与学生的戏码在浅水湾的独栋里已经上演了不下十次,还尝试过管道工与女业主、店长与员工,以及阳痿病人与性感女护士的情节。 特别是最后一个,梁惊水想看他难为情的模样,要求他不能操之过急。 来回撩拨了半个多小时才算进入正戏,让他继续保持矜持,毕竟是“刚恢复的病人”。 后来,真正忍不住惩罚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时,他捞起她一只手握着,让她自己抵住柔软部位。 她的眼泪如失控的泉水般流溢出来,不断线儿,嘴里却还在认真地恭贺他“治疗成功”。 有时候她的倔强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不枉为一种可爱,他的理智被搅得一团乱。 车窗玻璃被咚咚敲了两下,商宗侧目看去,只见梁惊水正哈着气,在玻璃上用指尖画了一个小雪花。 他牵唇笑了笑,手指轻点门边按钮,剪刀门随着机械声旋转升起。她绕了半圈,弯腰一头钻进副驾。 梁惊水刚准备分享近日见闻,目光触及他裆部,话生生咽回去。 过了两秒才轻问:“……你在车上看片了?” “想你想的。” 一猜便知他在想些不正经的画面,梁惊水不想在车上被吃抹干净,自顾自转移话题:“我的圣诞海报出来了,还挺好看的。” 商宗也配合一笑:“是啊,杵在那看了五分钟,脸都看红了。” “你也不出声叫我,”梁惊水深深吸气,转而自嘲,“其实那张海报和我妈以前拍的那张有点像,但我没她好看,气质上就差了一大截。” “那不至于。” 梁惊水猛然侧脸,认真说:“你又没见过她!” 商宗的声音停住了。自两人熟络以来,梁惊水每次提到梁徽都会变得易怒。 你可以安静地听她倾诉,但绝不能否定她口中关于梁徽的任何话语,那是她心目中最神圣的领域。 她跟着梁徽时年纪尚小,许多实际发生的事会被记忆美化。那间房彻底锁上之前,商宗进去看过那张圣诞海报,确实没有她拍的那张更出彩。 如果他说自己见过梁徽,如果他说那间房是梁徽的旧居,如果他说梁徽或许不是酒后失温而亡…… 他们还能维持现在的关系吗? 即便他再舍不得,她迟早会回归大陆。待在他身边的时间越长,这层纸越难掩住火光。 到那时,她会因此恨他吗? 驶出市中心,周围的景物饱和度降低,久而久之情绪也被蒙上一层悲情色彩。 梁惊水最讨厌的冬天,却成了她和商宗共享的最后一个季节。 经过邻居家的新古典风独栋,门口是对称的立柱与雕花装饰。她想起上次看见货车里的家具,大多也是白色或浅米色,有琢白雍景之美。 建筑四周葱茏掩映,二层以下的外观掩映不清,只隐约看见那间小阁楼的天窗垂挂着薄纱帘。 每当海风拂动时,光影会透过层层叠叠的褶皱洒在室内,一对男女的剪影交叠相依,或拥吻,或并肩观景。 女人还是初见的小卷毛,但男人的身形却时时变换,时而是周祁,时而又像换作了另一个人。 金丝雀也有自己的情人吗? 念头冒出的瞬间,梁惊水错愕半晌。她又如何确定眼见即真相?她以为小卷毛是金丝雀,同样的,别人也完全可以将她视作金丝雀。 看到她眉目间流露的纠结、对那间住宅的耿耿于怀,商宗放慢车速,侧头看了她一眼:“眼睛都不眨了,我表妹他们小两口有那么吸引你?” “她知道她未婚夫有情人吗?” 他不紧不慢:“我表妹或许会有情人,但周祁绝不会。” 梁惊水越觉困惑:“那阁楼上的秘书是谁?” “我表妹,董茉。” “……” 若不是商宗提醒,梁惊水可能一辈子都想不到,这对未婚夫妻还是上下级关系,仰头望去,阁楼上的男人今日看来并不是周祁。 原来多情的是“金丝雀”。 梁惊水不想像个野生狗仔般八卦这三人的关系,知道商宗了解一些内情,她也没再追问。只是好奇,他们真的能个个拎得清,把短期关系与婚姻拆得泾渭分明吗? 这种新型、实际又长期存在于人类历史上的关系,三角四角多角,很容易被理出花儿来。 所以当梁惊水在独栋门口看见抱膝而坐的温煦时,她的大脑被拔掉电源,反应彻底卡住了。 “惊水。”温煦起身,然后一瘸一拐走过来。 刚走两步,梁惊水的视线定在温煦嘴角和脖子的淤青上,她忽然不知所措,第一反应很荒谬,竟是觉得比自己上次画的逼真多了。 商宗将梁惊水护到身后:“说事。” 温煦抿唇:“郑锡把我打了一顿,我害怕,想找个地方躲躲。” “郭璟佑怎么说?” 梁惊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那张脸和盘踞在她脑海中的无异。只是此刻他眼中容纳的情绪寥寥,与其说是温和,不如说更像忽略,透着了无生趣的疲态。 他从未提起过这件事,大概率是因为不在乎,根本不足以纳入日常话题的一部分。 然而,当现实的阳光刺穿他精心布置的幸福水晶球时,她如梦初醒,童话的光环从头顶踉跄跌落。 温煦大抵也发现了这点,乞求的目光转向好友:“惊水,你能收留我一段日子吗?我真的太怕了。” 梁惊水刚张了张嘴,却被他暗含警告的声音截断:“抱歉,我不希望别人介入我们的生活。” 她知道这样做可能会显得有些不讲理,走到两人中间,愤然推了他一把。 可他岿然不动,像座山般稳固。 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浮现他们在卧室里腻歪的画面,那时她不过轻轻一碰,他就配合得仿佛失重般倒在床上,眸底满是纵容与宠溺。 可现在,童话的玻璃球坠地成片,锋利的碎片割得人皮开肉绽。 夜色寂然,她强忍住哭腔:“你不让就算了,我搬出去和温煦一起住。” 第28章 十二月快乐 梁惊水从柜子里找出一件毛毯, 由精选的羊绒纺织而成,她摩挲着着边缘的流苏,雪松的清香尚未消弭。 是商宗特意从酒店带来的,只因她随口提过一句“暖和”。 想来, 商宗真是个十足的绅士, 不笑时也昂贵得惊人。而这份贵, 并非因财富,而是源自他骨子里的修养与品行。 离开之前,他站在门前的柱头灯下,眼下晕开一道驼灰色的蝴蝶影。 后来蝴蝶越来越大, 是他低垂眉眼, 指骨轻轻搭住她手掌,俯身行了一个正式的吻手礼。 维港森林 第29节 “我不在的时候, 照顾好自己。”他深情款款地说。 超跑刚停驻的地面,这会被丹桂柔枝筛出点点碎金, 独栋的主人已然主动迁离。 他的深情演起来不费吹灰之力, 连景都生情。 何况是还长着人心的她呢。 毛毯被披到温煦身上, 梁惊水煮了一杯热茶递给她, 又从医药箱里取出去疤药, 小心涂抹在她的淤青处。 温煦微哽:“谢谢你,惊水。” 其实真正想谢的是,梁惊水听到那些话后, 没有质问、挖苦她, 给她保留了相当的体面。 可她又愧疚极了,说话频频出错语无伦次。 显而易见, 撒谎已经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嘴甜心狠不过是用来换取物质欢愉的工具。温煦也隐约知道, 自己并没有看上去那般洒脱。 好友待她一如既往,那点坚持瞬间土崩瓦解。 温煦双手紧攥着杯身,全然不觉滚烫,喃喃:“我…我是出轨了,郭璟佑能给我想要的,我就跟他了……” 直到杯子被对面拿走,掌心的刺痛才迟后袭来,她吃痛地咧了下唇,继续说:“……你了解我的,我一直是这样的人。” 梁惊水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为这场“对峙”提前做好了准备。 她嗓子有些发哑:“你说张知樾可能知道我母亲的事,可我旁敲侧击问过,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有些真相从温煦嘴中说出来,听到之后,她发现心口的痛楚比预想的要轻。 兜兜转转,那条母亲曾走过的路,如今出现在她脚下。 站在聚光灯下久了,梁惊水感知到,这一行并不是她喜欢的。其实从一开始就疑点重重——为什么她会“正好”出现在温煦兼职的秀场,“正好”被选中,又“正好”走上与母亲相似的道路? 如果能摆脱舅舅家的管制,她或许会选择去大厂当算法工程师。四年前,基于神经网络的新型算法被应用到硬件中,她当时就有不少与之融合的想法。老教授极力推荐她去广海云链公司,这家一向重视技术型人才的公司或许会是她的归宿。可惜,她最终没能被录用。 如果8月20号的那通电话里,人事部告诉她已被录用,只是邮件出了纰漏,遗漏了她的名字,她或许会在母亲的心愿和理想的工作之间,选择后者。 如果她没有来香港,没有与商宗合作,没有对那个层次的人抱有期待。 可哪种选择都免不了遗憾,遗憾是人间宿命。 梁惊水害怕自己的欲望一旦滋生,便如野草般疯长,势如破竹。 现在的她很确定,那股势头正在逐渐失控,而她无力阻止。 停顿良久,温煦终于开口:“我懂,可郭璟佑让我这样做,他说这样你就会选择模特圈。” 金发里长出的黑发根已经明显,凌乱又邋遢,像她最近身陷囹圄的写照。 郑锡不知用什么方法破解了她的手机定位,总是轻而易举地找到她,然后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她拳脚相加。 她看着他一次次被警车带走,又一次次毫发无损地出现在她面前,将她的世界砸得姹紫嫣红。 而郭璟佑看到她这副样子,只觉得烦。他女伴诸多,身边的人从来待不过半月,细细算来,她竟是他身边停留最久、也最能派上用场的一个。 温煦不知道他在别的女人面前是不是也这么嘴不把门。他醉酒后总爱吐槽商宗,哇呀呀抱着马桶吐完,接着坐在地上骂宗哥色令智昏,迟早栽在那个大陆女人身上。说什么家产不争了,身边人也不优待了,整天就知道在浅水湾颠龙倒凤。 话说得这么难听,也就敢晚上在她面前耍耍脾气,天亮了还是商宗身边最得力的二把手。 起点相似,目的如一。 她与梁惊水无非都是借势而行,可梁惊水已经先一步破局了。 梁惊水小幅度抬起脸,望着天花板:“所以温煦,我现在的每一步,都是被你们设计好的,对吗?连你进夜总会那次,也是冲着我设的局。” “嗯。” 梁惊水憋回情绪,重新看向她:“我知道你挑男友只看钱,但那个圈子可没你想得那么简单,狼多肉少,你一定要撞了南墙才后悔吗?” 温煦失笑,大概没想到濒临撕破脸的关头,梁惊水仍在替她担心。 她突然觉得她好傻好天真,一个在感情上素来拎得清的姑娘,居然把儿时过家家一样的情谊看得如此深重,至于吗? 再说,看梁惊水现在这样子,和商宗之间恐怕也不太清白。 温煦不介意加一把火:“记得吗?你最开始不过是想找商卓霖谈个生意,现在却留在香港,还被推到了公众面前,你这么聪明,猜不到这背后是谁的手笔?” 梁惊水没作声。 “假如你现在的路和梁阿姨当年的一样,结局会怎样……不用我提醒吧。” 梁惊水双臂撑在沙发边,看窗外的一隅亮光:“喏,你看那栋屋子的阁楼。” 温煦望过去,只看见两道剪影,隐约通过身形和发长辨别出性别。 女人坐在桌上,小卷发尾轻轻荡在肩头;温煦阅人无数,看男人的眼光一向毒辣,仅凭那道剪影,她判断出这是个年轻男人——肩膀自然下垂,重心略微前倾,站在女人一米开外,动作中透着躁。 “他们是情侣?”话一出口,她自己都觉得不大可能。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直到发现我见过她未婚夫,不是现在阁楼里的男人。” 梁惊水也没拐弯抹角,半真半假地玩笑道:“你的优势领域,居然还会有失策的时候?” 温煦噗嗤一乐,反击道:“你呢?平时没见你对这些事感兴趣,今天是换了芯片,忽然八卦上头了?” “随便聊聊而已,”梁惊水托腮,笑眯眯道,“那你觉得,他们的结局如何?” “这种关系从头到尾就是个错误,还谈个屁结局?” 梁惊水点头认同:“是啊,有些关系一开始就是错的,两个人心知肚明,还纠结结局干嘛?” 谈到涉及梁徽死亡的严肃话题,却被她几句轻描淡写的转圜之语化解。 温煦有时真想揭开她那张漂亮的脸皮,像《画皮》里的狐妖一样,看看她内核究竟是什么构成的,怎么会通透到这种地步。 几轮互怼后,两人的关系逐渐缓和,有些话挑明了反而轻松。 但梁惊水心里始终有道结,让她如鲠在喉。 温煦住下之后,她与商宗的联系少了许多。有天她在ins上刷到商宗与精英们的合照,背景她认得,那地方他曾带她去吃过饭。 她很少缺席他的饭局,如今再在社交媒体上看到这些熟悉的场景,心里不免闷闷的。 最近,梁惊水沉浸在莫名的倦怠中,像极了冬眠的生物。每天下班回到浅水湾时,天已经黑透了。 她不愿看见沙滩上那群泰国人的热舞,也没精力启动星露谷种田,晚上索性紧闭窗户,倒床就睡。 然而窗帘过薄,他们自带的五色氛围灯时时透进卧室,以前是两人缠绵时的情调,商宗还会坏心眼地配合光影节奏挺身,现在只让她觉得刺眼、厌烦。 好不容易睡着了,脑海却陷在清醒梦里,现实的片段被扭曲放大,像一个无尽重复的黑洞。 醒来时,她总要靠在枕头上缓上片刻,耳骨隐隐跳动,心悸的余波蔓延至整个白天。 以前和陆承羡分手时有过这样吗? 那段记忆早被挤出大脑内存,梁惊水想不起细节,只知道现在这种类似失恋的感受,确实挺折磨人。 又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这种情绪起伏直接影响到了工作状态。 连续一周,她的妆容始终由同一位化妆老师负责。 从最初的指腹轻点,到后来不得不用小粉扑反复蘸粉,才能勉强遮住那团黑眼圈。 拍摄一结束,她就被拉到一旁接受“批评教育”。对方语气不善地告诫她,模特这行本就是吃青春饭,别再过度熬夜影响团队进度,且行且珍惜。 到了12月9日那天,温煦看不下去梁惊水的“辟谷状态”,熬了一大锅骨头汤,浓腻又咸涩,梁惊水仍捧场地剃净了每根骨头。 她晚上没做梦,因为起夜五次找水喝,嘴干得冒火。 看了眼手机,才刚过十一点。梁惊水透过纱窗望出去,眼微微眯缝。 今夜晃眼的,不是泰国佬的彩灯,而是海岸边一簇簇绽开的烟花。 因为地理位置的缘故,浅水湾并不是最佳的烟花观赏点,香港的大型烟花表演通常在维多利亚港进行。 她从未想过,能从房间直接看到这般浩瀚的烟火秀。 赤橙黄绿的色彩从夜幕深处涌出,每一次绽放都带着短促的呼吸声,余音未散,下一簇便如长虹贯日般跃起。 “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梁惊水低喃着,举起手机咔嚓拍了一张。她放大照片看了看,眉头微皱,现实的绚烂在镜头里显得暗淡无光,拍不出十分之一的美。 小卷毛会带谁一起看呢?这个念头闪过。 她敞开窗户,冷风直望脖颈里灌,冻得她瑟瑟发抖地探出上身。 目光触及阁楼里的“新人物”,恰逢烟花在夜空炸开,那短暂的炫目光辉令她心跳一滞。 光粒从空中缓缓飘落,他的眉心皱着,似有千头万绪无法梳理,那双深灰色的眼里漾了些叫人看不懂的情绪。 就像是,一个成熟男性罕见的脆弱瞬间。 梁惊水愣了一瞬,赶紧缩回身,划拉了几下找到熟悉的头像,拨通微信电话。 望着又一簇烟花在海平线上炸开,电话无人接听。 她扒着窗框再次探头出去,商宗依旧站在那个位置。烟花下,他的目光与她相触时重新润亮,也不知是被光晕映的,还是情绪使然。 口型放慢,晃晃手机。 示意他接电话。 片刻后,梁惊水在话筒里听到了男人有些失真的声音,低沉而模糊,宛若冬日夜间的电台广播: “水水,十二月快乐。” 梁惊水眼周略张,眼下的卧蚕被好心情推鼓。 原来不是什么特别日子,他只是单纯想祝她十二月快乐而已。 的确,这通电话打来之前,她的十二月并不怎么快乐,拜他所赐。 梁惊水故意压低语气:“你怎么跑邻居家里去了,你表妹他们呢?” “搬走了,现在阁楼是我的,”商宗无关痛痒地答道,“你的邻居,也是我。” 梁惊水瞥了眼他的表情,眉目间带了财力作底的稳妥,不由轻咬唇内侧:“你买下来了?啧,港城老牛真豪横……” 耳边传来他的轻笑声,融进烟花的轰响,似有丝丝暖意注入她心间。 梁惊水望着远际的烟花,胸腔里的心脏跳得不成章法,她感受着他的视线深深凝在自己身上,一瞬不移。 他是否也和她一样,被这份情绪带动着心跳共振? 商宗叹了一声:“这段日子,我不好过。” 两人并排站在窗边,视线交汇于同一片夜空的星火。 维港森林 第30节 梁惊水恬然一笑,拿起手机靠近话筒,朝对面的男人扬声道:“喂!这样好的气氛,谁稀罕听你诉苦?不会是想逃避表白吧!” 第29章 那不是爱情 “水水, 你还不完全认识我,其实……” 烟花升到高处,男人的颜容隐在那刹那的明灭里,他始终凝眸望着她, 嘴唇翕动, 话语却被湮没在火光中。 梁惊水把免提音量开到最大, 贴着耳廓:“烟花声音太大了,我没听见,你再说一遍。” 商宗那时的原话是什么来着? 好像是,“不太好, 人生第一次告白, 已经把我百分之两百的勇气全压上了。”烟花正好在夜空中散尽,像是掐着点, 每次爆破都落在精彩瞬间。 借口经由他的嘴说出时,总是带着点大道至简的味道, 梁惊水心里被猫儿狂挠, 恨不得立马翻窗去邻居家找他问个明白。 那声音莫名契合了她的心绪:“要过来么?” 知道他的意思是正经的, 可两人整个十一月几乎日夜黏在一起, 梁惊水想要拒绝时, 又被一种在身体里打转的思念牵绊着。 烟花炸开的瞬间,那股情绪被点燃,令她有些飘飘然。 梁惊水忽然想找个冠冕堂皇如他的借口, 脑子里筛掉了几个含蓄的暗示, 又放弃了几个站不住脚的,还是他率先解围:“你以前说过这座房子的装修好看, 正好过来看看内饰,我带你参观。” “我考虑一下。”她还在装。 商宗在电话里笑她:“怎么, 哄你哄得还不够满意?” 她有些不好意思,不想在他面前显得过于孩子气,只能干巴巴地换了个结束语,说自己去找温煦了。商宗只是回了句,等想好要过来的时候,按门口对讲机就行。 这种不显山露水的底气,真让人羡慕啊。 可她从未羡慕过商宗的优渥出身。 每日被推到家族明争暗斗的风口浪尖,周旋在尔虞我诈之中,他的确有财力和修养,看上去也精神富足,但他绝不是那种悠闲享乐的普通富家子弟。 身后是三井集团庞大的运营资金,稍有差池便可能牵动全局,引发不可估的后果。 下楼时,梁惊水通过墙面投射出的光线,判断出温煦正在客厅看电视。 大门和客厅之间隔着一道墙,只要她放轻脚步,利用绿植的遮掩和电视声的阻隔,应该不太会被察觉。 她在脑海里飞快规划了一条“出逃”路线图,轻轻蹬去拖鞋,拎在手里,蹑手蹑脚地朝玄关移动。 五米、三米、一米。 成功近在咫尺。 但——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平开门缓缓打开,看到胜利的曙光前,梁惊水先望见了厨房里温煦的脸。 她手里握着水杯,冒着热气,明显刚从水壶里接的。 梁惊水愣住,下意识把拖鞋藏到身后,脑子一热,突然想模仿影视剧里尴尬角色的招牌动作。然后她真吹了口哨,哨声歪歪扭扭,最后尾音直接憋成了一声笑。 这么多年的交情不是白给的,温煦看她这莫名其妙的样子,立刻猜到她的出门意图。 至于为什么偷偷摸摸嘛…… 她吹了口杯沿,热气滚到梁惊水脸上,促狭地观察几秒,果然,红潮涨上来了。 “记得戴套。” 梁惊水眉心敛起:“什么戴……” 温煦没等她把话说完,哼着小曲走到客厅里,挪近茶几上的macbook,继续剪起标题为《room tour | 带你感受我在浅水湾的450㎡豪宅日常》的视频。 常言道来都来了,她决定将厚颜无耻的精神贯彻到底。 跟这家真正的主人毫无两样。 梁惊水无奈摇头,不再避讳脚步声,抬脚插入切尔西靴,踩稳后利落地走向门外。 铁艺大门往里看依旧是一片郁青植物,她仰起头,阁楼没开灯,整座建筑笼罩在一种阴恐氛围中,有如美漫中的秘密实验基地。 踏进去后,会被邪恶博士从外到内逐寸分解,每一根骨头都将成为他的研究对象。 梁惊水按下对讲机按钮,五秒后,铁艺大门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嗒”,向里侧打开。 大理石小径两侧绿意盎然,月季、薰衣草与罗汉松错落其间。 露台上摆放着几张金属工艺桌椅,院子里没有泳池,中央的白色雕花喷泉轻声淙淙作响。 梁惊水注视着喷泉,眼前不自觉浮现出小卷毛和周祁站在这里的画面,还有小卷毛穿着小高跟,蹬蹬蹬敲在大理石上的声音。 这时,从后方踏来一段均匀规律的脚步声,未见其人,仅凭声响便知他已靠近。 梁惊水转头,看见一身从未见过的装束,连惊讶都忘了表露。 商宗站在门前的罗马柱边,宽肩窄腰,雾青色衬衫下系着一条半身围裙。 他对着她眉眼一弯,包揽万千温柔。 不由,让人联想到一个守家候妻的家庭煮夫。 梁惊水对商宗穿正装的克制感、休闲的松弛感,以及赤裸的真实感都不陌生,但这份透着居家气息的熟男感,令她倍感新奇。 她忽然理解了韩剧里那些俗套情节:家中的糟糠之妻突然觉醒,换了发型,添了新装,为了活出自己的人生脱胎换骨,渣男丈夫被焕然一新的妻子惊艳到目瞪口呆,最后迎来火葬场。 性别互换,梁惊水着迷于男人在人前衣冠楚楚、一丝不苟,回到家系上围裙时流露出的那种微妙禁忌感。 或者贴切地说,家居型性感。 梁惊水镇压住兴奋感,朝他走过去:“你下厨了?” 商宗笑笑不可置否,张开双臂。 她蓄势冲刺,一头扑进他怀里。他身上没有油烟味,依旧是如初雪后清晨般的雪松香气,让她倍感安心。 夜晚的寒意渐浓,两人将剩下的温存一并带进屋内。 梁惊水轻嗅了一下,偏过头问他:“这味道……是不是煲了什么好汤?” 商宗说是香港家中常炖的花旗参鸡汤:“清热滋补,最适合去燥降火。” 梁惊水扫了眼灶台上的砂锅,火候被压得很低,汤底平稳地翻滚着,蒸汽从锅盖的缝隙间缓缓升腾,带着一股淡雅的草本香气。 她原以为晚上那顿排骨汤的油腻感还在,闻不得肉香,但这锅汤让她起了点食欲。 仔细想想,这还是商宗第一次在她面前下厨。 平日独栋都有私厨,中餐常是佛跳墙、清蒸东星斑、干鲍扣海参这样的名贵菜,偶尔点外卖也是些寿司海鲜。 有阵子给她吃伤了,早上洗漱时照着镜子发现流了鼻血。 私厨为此阴阳怪气地嘀咕,说她是“鱼翅捞饭喂牛”,和大陆那句“山猪吃不了细糠”一个意思。 这事她也没告诉商宗,毕竟人厨子说得不假,她确实不是什么有钱人。 等明年回蒲州,还是一碗方便面煮得清汤寡水,洒点六婆辣椒粉或加一个鸡蛋,属泡面界的顶奢配置。日子稳定的穷着,反正再不用担心吃到流鼻血了。 商宗大概也没想到,一锅汤能让她的思绪延展到这么远。 他将汤舀入白瓷汤盅中,鸡肉的纤维细腻可见,汤色清亮,油花浮动。“咕咚”一声,听见她浮夸的吞咽声闯入耳际,他挑眉望过去,问她晚上是不是没吃东西。 梁惊水摇摇头:“晚上我吃了不下十个排骨,咸得很,渴醒了几次,所以才能看到你让人放的烟花。” “最近都睡这么早?” “嗯,睡着了就不烦了。”她撂下筷子,察觉到鼻音后轻咳了一声,“商宗,都怪你,让我的睡眠雪上加霜。” 他看穿她急于掩饰泪意的那点慌乱与心急:“怪我,今晚我在,陪你好好补一觉。” 那晚之后。 她害怕在他面前落泪。 梁惊水多次尝试巩固初心,让自己清醒而自矜地度过这个凛冬。 然而,完美情人的出现让她欲望燃烧,她变得想要更多,甚至渴望不顾体面地独占他的温柔。 她有时也会看到欲望出现在商宗眼里,如一条暗红的火线,迅速烧过瞳孔深处——那不是爱情,是让人快活的欢愉之火。 商宗读懂了她的难捱,微微一哂,只就眼前的话题问她:“这道炖汤是我嫲嫲教的,她去年去世后,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尝,你觉得味道如何?” 梁惊水没想到这碗汤里还有一个悲伤的故事。悬在眼眶的泪珠滑落,掉进碗里,是最好的安排。 她微微蹙眉,带着几分悲意道:“节哀顺变,你一定很好地继承了她的手艺,这汤很对我口味。” 商宗说,谢谢你的善良,会为我的亲人落泪。 缄默一阵,梁惊水捻住桌边的香槟杯柄,缓缓站起身,泪光盈盈地望向他。 商宗立刻领会,跟着起身,单手插兜,懒洋洋地端起酒杯笑了笑,杯沿碰上她的。 “铛”的一声,在空气中振开。 梁惊水举杯:“来,致善良!” 说完,她仰头一饮而尽,透明液体顺着颈线滑落,不知是酒还是泪。 她眼眶微红,拿起酒瓶重新倒满一杯,再次喝尽,又执拗地再倒…… 商宗最后喊了她一声,伸手托住瓶口,制止她继续倒酒。 他抬手想帮这姑娘擦眼泪,却又怕触碰那晚的阴影,只好将她揽至怀中,温柔地拍着她的背,任由她肆意流泪。 梁惊水肩膀一抽一抽,泪珠成串滑落,砸在他的胸口。 她埋着脸,啜泣得不成样子。 商宗没想到她哭得如此惨烈,想说些什么安抚,却听到她断断续续的颤音溢出来:“我明天…不想…去…不想去你的……家宴了。” 商宗轻抚着她的发顶,等她的情绪稍稍平复,才敢用指腹蹭了下她眼尾的泪痕,低首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好,不去了,明天我在家陪你。” 她点了点头,抹把脸从他怀里退开,肩膀仍在抽动着。 泛红的眼望向墙上那块oled屏幕的钟表,最后一秒的转换如一记轻响,“00:00”赫然跃出,宣告一日的终结与另一日的开始。 那天刚过零点,正式迈入12月10日,星期六。 维港森林 第31节 太阳升起后,便是商宗的家宴。 她并不知道,那将是一场除非死亡不可缺席的聚会。 第30章 第一次如此后悔 夜雨轻敲窗棂, 梁惊水疲顿地蜷在商宗怀里,眶周还带着肿胀感。 睡意将至时,她忍不住扯了扯他的衬衫,气若悬丝问:“我们在飞机上第一次见面时, 你是不是就穿着这件?” “嗯。” “可惜了, 这么好的衣服, 被我折腾得不成样子。” “再叫人准备一件就行了。” 梁惊水看着布料,被泪水浸透的褶皱一块深一块浅,像揉碎的青山湖面。 踏进时尚圈后,她对品牌愈发敏感。 随手上网一搜, 屏幕上跳出的五位数美元标价让她倒吸一口凉气。她早该知道, 以商宗挥金如土的作风,她根本不该抱有侥幸心理。 上流圈的信息互通比钱还值钱, 各行各业都抢着往里挤。 她忘不了他坐在那雕梁画栋的客厅里,看日本超模就像看商场里的橱窗模特, 随手指一件衣服, 说这件怎么样?你喜欢我就要了。 日模忙着一件件试穿, 换了二三十套服装, 商宗将她点头认可的款式悉数包下, 在品牌方负责人递来的文件上,笔锋一扬。 外人不知道,这位日模在圈内以傲气闻名, 私下里耍大牌成性, 对中低档品牌不屑一顾。可面对浓烈的阶级气味,他只能弯下脊梁, 为自己未来的坦途献祭尊严。 想着,梁惊水凑近嗅了嗅男人身上的气味, 不热烈也不疏离,一如既往地安抚人心。 这就是阶级的气味吗? 她单纯觉得好闻,倒不至于生出屈服的念头。 怀里的小姑娘鼻线微皱,商宗揽她更紧,问又在琢磨什么天马行空的鬼点子。 梁惊水把脑子里的想法说了一遍,商宗也学样子凑到她颈窝里嗅。 她笑着往外躲,还故作认真问他闻到穷鬼的气味没有,他淡定地回:“只有参鸡汤的味道,闻起来不一般。” 梁惊水伸手戳戳他的面颊,有感而发:“有你这样贴心的伴儿,我肯定能活得特别健康。” 商宗挑眉:“怎么讲?” “因为……”说这话时,她将脸埋进被褥,不敢直视他的表情,“你就像是我生活中的良药,一喝就药到病除。” 半晌没听见回应。 她慌了,连忙补了一句:“别嫌我土啊,我是认真的。” “我不觉得土,我只是想回得用心一些,不输给你。” 她露眼偷看他,“以你的年纪,难道这类问题还需要思考吗?” 商宗笑意微敛:“你觉得我老?” 梁惊水脑袋晃成拨浪鼓,语气却不怎么情愿:“我说的是阅历,阅历!你带回家的女人那么多,这种情话估计早就说腻了吧。” 商宗无奈地开口,只带过你回家。 他的目光坦然而深沉,注视着她,梁惊水有一瞬的悸动。 她转身背对他,闷声道歉,声音小得几乎湮没在背景音中。像他的表白一样,她的道歉只说一次,听不听随他。 几秒后,男人的轻笑在空气中回旋,轻轻钻入她心底。 陌生的房间里有淡淡的白麝香,sonos全屋音响播放着莫扎特的k545奏鸣曲。曲调清澈纯净,像一个无邪的透明小宇宙,听得梁惊水昏昏欲睡。 她忽然想起商宗在隔壁院里提过的“雅俗共赏”。 她想,无论是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听这首曲子的感受大抵是一样的。 因为枕边的男人已经合上了眼,眉心褶痕不似往前深重,呼吸平稳而浅。 答案昭然若揭。 这答案又在最后关头搅乱了她的心志,困意吞没前一秒,耳边似乎响起一个拉长的讥笑,笑她不自量力: 你和他,从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迟来的散场,依然是散场。 中医说过,情志相和则入眠安稳,和爱的人睡在一起是大补。梁惊水持续一个多星期的清醒梦,终于在那一夜停歇。 醒来时,身旁的被褥已铺平,冰凉的触感让她神智清明,随之而来的是恐慌。 她连拖鞋都顾不上穿,赤脚在房子里四处张望,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依然不见商宗踪影。 原以为这座房子会在他的牵引下一角一隅展现,没想到成了她独自摸索的陌路地。 确认再无可寻后,梁惊水怔松地回到卧室,拔掉手机充电线,拨通了商宗的电话。 铃声一遍遍地在耳边回响,她坐在床沿,咬着指尖。 他一向言而有信,昨晚明明说好要陪着她,绝不会毫无交代地凭空蒸发。 想到今天是12月10日,商家例行宴会的日子,她心中的不安愈发浓重。 或许,她根本就不该提那个要求。 梁惊水迅速让自己冷静下来,利落地换好衣服,决定前往三井海运控股,找郭璟佑探探风声。 刚在玄关系好鞋带,身后空旷的空间里响起一阵金属颤音。 是老式座机特有的铃声。 昨天她就注意到了那部电话,外形看着更像配合房屋风格的装饰品,谁知还能正常使用。 梁惊水回到客厅,狐疑地拿起话筒,等对方先开口。 那女声略显熟悉:“菟丝花啊菟丝花,你闯祸了,大祸。” 梁惊水皱眉:“你是?” “你以前的邻居,也是你金主的表妹,董茉。” 董茉开门见山,冷笑道,“你居然敢教唆我表哥缺席家宴,我第一次见姑父生这么大气,说他沉迷美色,把商卓霖在项目决策中的股份比例提升了五个百分点。” 梁惊水金融院系毕业,自然明白那“五个百分点”背后代表着什么。 股份比例的提升直接关系到投票权和决策权,也是一种公开表态。 商老爷子正在通过这种方式向家族内部和外界传递一个信号:违逆者将付出代价,甚至可能失去三井集团的继承权。 直到今天,她才真正意识到,名流家宴从来不是一场单纯的亲情聚会。 尤其在商老爷子的弥留之际。 规模是外界衡量家族实力的窗口,环节是内部宣示“加冕”计划的仪式,座次则是家族亲疏关系的缩影。 齐大非偶,梁惊水深谙自己不适合出席这种场合。 三井集团的财富早已超出常人的认知。就像商宗随手为温煦还下三千万债务,在半岛酒店最大的套房以年为单位长租,还轻松地购入了两套浅水湾的独栋别墅。 但商宗也没电视剧里那些大家族那么刻板。 身边有专门的营养师精确搭配每餐,他也能深夜陪她去庙街吃路边摊; 买东西时直接让品牌方把货送上门,他也乐意陪她在古着集市摊位前,认真挑选哪个配件更合适。 如果按温煦的说法,商宗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促成与她的合作,各取所需,她无可责怨。 可如今,因她的一句话,商老爷子资源倾斜,让商宗在家族争斗中落了下风。 这完完全全是她的过错。 放下话筒,梁惊水脸色苍白,耳边还回荡着董茉的话。 原来,商宗前几天并非有意失联。 他只是忙于加急处理被商老爷子腰斩的海运项目,知道她来香港是肩负任务,不想让她空手而归,辛苦在公司里和团队深夜研讨,解决完一切,才来见她。 商老爷子的勃然大怒,源于前几天矛盾积累的爆发。 董茉还带来了商宗的嘱托,让她乖乖在家等着他。 虽然男人叮嘱不要透露实情,但董茉看不下去,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不忘提醒梁惊水,要懂得圈子里心照不宣的“潜规则”:不干涉家庭,不主动公开,不过分索取。 白天阴雨连绵,雨势与昨晚相仿,细雨如丝绵长。 无人撑伞,她避无可避。 梁惊水浑浑噩噩地回到对面的独栋,中午刚睡醒的温煦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脸上的黄瓜片掉了一大半。 温煦一边拍掉梁惊水身上的水珠,一边问:“什么情况?昨晚不快活吗?” “温煦,我有点后悔了。” 梁惊水说她早提醒过自己不要招惹商宗,起初确实没那个心思,也就没多想。 “后来我知道他不是商卓霖,而是商宗,可我依然答应了合作,现在想退也退不了。” 私厨听见外头抽抽搭搭的声音,拿着勺子走出来,不客气地问梁惊水想吃什么。 梁惊水的眼泪顿时一滞,鼻音浓重地回道:“我想吃花旗参鸡汤,鸡肉要炖烂,还有,一定要加桂圆和海底椰。” 她平时一贯只说“您看着做,擅长什么就做什么”,偶尔敷衍一句“煮个豪华泡面也行”。 如今难得点了一道具体汤名,私厨瞥了她一眼,正了正头顶的厨师帽,也没阴阳怪气,转身就投入厨房备菜。 这样的情况不多见,估摸着情儿体验券快到期了。 刚脱离金主总是有落差感的,好歹最后多做几顿好吃的送她离场。 冬天的天黑得早,暖黄色的灯光洒在一桌鲜香的食物上,梁惊水却没像昨晚那样生发出食欲,耸着眼看落地窗外的海景。 浅水湾的丝雨霏霏,薄雾中隐约显出海面上的金光,可惜天气不好,看不真切。 温煦中途接了个电话,也没避讳她,听声音像是郭璟佑打来的。 维港森林 第32节 梁惊水顺势让她问问商宗的情况。 放下手机后,温煦一脸平和:“郭璟佑想带他的女伴来这吃饭,你介意吗?” “你再说一遍。” 温煦麻痹地重复:“郭璟佑,最近啊,找了一个比你还小两岁的书包妹,想带过来吃饭,你介、不、介、意?” 梁惊水想笑出声,但她现在累得连皱深眉的力气都没有,只觉得一股阴湿感沿着小腿肚往上爬,令人作呕。 第一次如此后悔答应单忌的条件。 早知如此,她宁愿烂在梁有根家,也不该涉足香港这步险棋。 商宗对她太好,好到让她得意忘形,险些忘了这个圈子的本质。 第31章 联姻 温煦口中的“书包妹”没有背书包, 打扮得倒像珠宝店的投资顾问,金色头发侧分盘起。脸型天庭饱满,地阔方圆,是大富大贵之相。 私厨听闻二把手即将到访, 刚歇下的手脚又忙碌起来。可郭璟佑这次显然不是为吃饭而来, 餐桌上热气腾腾, 他左边坐着温煦,右边坐着女伴,笑意盎然。 在他的示意下,女伴站起身, 从硬纸盒里取出一个红色丝绒盒, 弯身推到梁惊水面前。 梁惊水没有打开的打算,只是敛着眉眼, 看一眼屏保时间。 不过六点钟光景,却觉得难熬。 纤指轻压暗扣, 丝绒盒展开, 里面是一颗方糖形的艳彩蓝钻。 女伴两手交握在身前, 为梁惊水细致讲解, 这颗重达15.72克拉的祖母绿型蓝钻, 由商卓霖先生在保利香港春季拍卖会亲自拍得,南非开采,是世界级的珍品。 等她简短地说完, 梁惊水收回目光, 重新对郭璟佑莞尔一笑:“郭先生,可能是我理解能力有限, 没明白你的意思。” “蒲州的海运生意被我和宗哥截胡了不是?卓霖哥一直等不到你找他,听说你现在跟了宗哥, 让我给你带个见面礼。” 光线充足时,郭璟佑的笑总是不带攻击性,让人摸不透他的心思。 一下子又把商卓霖牵扯进来,糟心事像雪球越滚越大,梁惊水只觉得啼笑皆非。 她果然笑了,大大方方道:“那我就想问了,在你们这群上流货色的眼里,我不过是商宗一情儿,贿赂我对商卓霖有什么好处?” 停顿须臾,鼻腔里带出一声荒谬的嗤笑:“难不成,还指望供我当未来的叔母?” “上流”后接“货色”,字里行间透着对他们的鄙夷,至于“叔母”一说更是无稽之谈,她出身寒门,能跟在商宗身边已是人生高光。 但这话的暗讽意味再明显不过——你们这些上流圈子的人,对着一个情儿都能这么上心,上赶着送钱,跟舔狗有何区别? 郭璟佑和梁惊水交锋不是头一回。 之前他在车里警告她当红颜的下场,她句句驳到点上,让他找不到下嘴的空子。 一路送到浅水湾,谁承想又撞上了董夫人。 虽说梁惊水没正面回怼董夫人,但等董夫人中途折返,打算找儿子理论时,郭璟佑先瞥见那两人在窗边吻得火热。 他只得匆忙将董夫人劝回去,反倒挨了一通埋怨,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人。 这次的小姑娘还是那副模样,稳得让人无从下手。 他郁闷地牵动唇角,心里不得不承认自己低估了她。 原以为脱离宗哥的庇护,这不过是个稍有姿色的小女孩,没想到伶牙俐齿起来,两片嘴唇一启一合,能把他损到臭渠里去。 郭璟佑决定实行备选方案:“我听张知樾说,他把你表弟,叫什么……对,梁祖!捞到公司里当助理了。” 梁惊水这个人,不怕明面上的刁难,但动用家人威胁绝对是犯她忌讳。她清楚张知樾是郭璟佑的人,工作中小心翼翼防范,谁知还是百密一疏,对方将目标对准了梁祖。 郭璟佑捕捉到她脸上细微的恼意,唇弧勾起:“哇嗱,你听说了吗?他在公司骚扰女同事的事被捅出来了,现在停职了。” “正常。”梁惊水语调无波,心想,幸亏被停职了,否则以他下半身思考的德行,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 “我可以帮你讲两句好说话,放他回公司上班。” “别了,让他在出租屋闭门思过吧。” 郭璟佑失策:“你真系佢亲表姐?” 梁惊水:“比你这颗宝石真。” 郭璟佑愣愣一阵,又侧目示意女伴拿出邀请函。这次,他亲自推到梁惊水面前,似笑非笑道:“缺乏界限感的人最容易被利用。水水姑娘,劝你盯紧他,免得哪天做出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可就不好收场了。” 见她美眸蕴着怒火,他慢斯条理补充:“这是大湾区m+慈善晚宴的邀请函,12月15日,卓霖哥会在那天——” 次次踩她底线,梁惊水也不是什么软骨头,不等郭璟佑说完,率先将那张镶暗金边的纸砸到他身上,甩出一句蒲州脏话。 她脸颊似烧红的薄瓷,眼瞳透亮,丝毫不怵与他当场翻脸。 全场只有温煦听懂了那句有多脏,刚要起身安抚她,就被一只强硬的手按回座位。 “话说回来,你表弟个姓系梁嘅?” 郭璟佑火上浇油似的放出杀手锏,“几年前香港有个梁姓模特,同你样貌有点几分相似,啧,真系巧合咯。” 梁惊水听出他是在影射梁徽,盯了他一会,冷言道:“说人话。” “答案就在邀请函里,打开一看便知,m+晚宴,恭候光临。” 郭璟佑笑一笑,起身离开,带走了那个像百宝袋般随喊随拿的女伴。 温煦扫了眼梁惊水沉默的脸色,弯腰捡起邀请函递到她身边,问要不要拆开看看。 梁惊水坐在一桌冷掉的菜前,沉默点头。耳边是拆封的轻响,片刻后,温煦讶异出声:“你快看,是梁阿姨和……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的合照。” “我看看。” 梁惊水接过照片,边角洁白如新,显然被精心保存。 她指尖触及照片上年轻女人的面庞,那熟悉的轮廓让她恍若失而复得般怅然。 梁徽的装扮透着2010年蒸汽风的时代烙印:黑客风夹克搭配格纹毛呢铅笔裤,及肩波波头,嘴唇涂着正红,一只手捏着墨镜,另一只手随意搭在眉眼立体的男人肩上,躬身笑得不顾形象。 而男人那张脸至少和商宗有七分像,梁惊水在脑海中逐一梳理商家人的名字,再结合旧日传闻和互联网查询。 确认照片上的男人正是商琛,商宗的亡兄。 温煦坐她身旁,帮忙查询。 结果翻出一个古早的小作坊网址,“仔编”用满屏火星文,提及了商琛和名模梁徽的旧事,眯眼看了半天才拼凑出个大概。 核心意思是说: 商琛曾是三井集团接班人的首选,但梁徽的出现改变了一切。 两人多次被拍到出席同一场名流夜宴,交际时毫不避讳旁人眼光。据统计,在某场宴会上,他们足足碰杯26次,宴会结束后,更是同乘一辆车牌号为hk 4的轿车离去。 商琛一向对大陆生意兴趣不大,直到那一年,天使轮投资了某家刚起步的金融科技企业,该企业后因其区块链支付技术迅速崭露头角。 因此外界纷纷猜测,商琛为博美人一笑,不惜押注新兴产业,动用了亿万集团资产为梁徽背书。 温煦给梁惊水还原了一遍,不禁感慨:“三井真是有钱得让我开了眼界,旧继承人谈恋爱还能整出偶像剧的排场。” 梁惊水的目光钉在照片上,听温煦讲到“金融科技企业”和“区块链”时微微愣神,倒是联想到那个没拿到的offer,广海云链正是做这个板块的企业。 后来那篇新闻越听越怪,梁惊水摇摇头:“不对,我觉得我妈和商琛不是那种关系。” 温煦一脸揶揄,指指照片:“喏,他们肢体接触还挺自然的欸,你该不会是不想承认商琛比你爸帅吧?” 梁惊水皱眉琢磨了几秒,犹豫开口:“感觉其实……他们更像朋友?” 越说越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再解释下去也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她索性闭嘴,不再跟温煦扯皮。 后半夜睡不着,梁惊水下楼把桌上的饭菜热了热,当宵夜应付。她一边吃一边盯着手机,屏幕上只有ins的消息推送,始终等不到商宗的音讯。 温煦剪完视频发布,回头瞧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想了想,说了个最近的发现。 郭璟佑看似是商宗的二把手,其实他们因为三井集团继承权的分歧离了心。 商宗迟迟未获重用,郭氏的未来将岌岌可危。 现如今,商宗将重心放在海运项目和亚洲跨境数字货币融资上,而商老爷子坚持家族传统经营的稳健路线。资源倾斜于高风险前沿领域,让老爷子对商宗的接班能力产生质疑,心力自然会更偏向孙子商卓霖。 郭璟佑大概率和商卓霖成为统一战线了。 温煦说:“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猜测。”她四处张望了下,“你那鸽子蛋收起来了吗?” 梁惊水有气无力:“在你那边茶几的抽屉里。” “天,我查了这蓝钻老贵了,你也不找个保险柜什么的藏一下。” 梁惊水无谓地撇撇嘴,看着茶几的方向,恍惚间想起,母亲手上也戴过一枚相似的蓝钻戒指。 在孩童的视角里,那枚蓝钻比现在看到的更大,光芒从海面和钻石之间折射,晃得眼睛无法直视。 那时候,母亲似乎有个固定交往的男友,但印象中,他和商琛完全不像。 梁惊水目光微闪。 她这才明白,自己为何那么笃定母亲与商琛之间不是爱情。 大概正是因为那段记忆,她见过母亲沉溺在幸福中的模样:几乎不施粉黛,话不是特别多,但总能接住话茬,给予身边人正向的回应。整个人的能量场温柔平和的,而非张扬热烈。 事情是怎样的?梁惊水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场景像陈年的电影胶片,画面跳跃模糊,明明是熟悉的人和事,却有种隔了一个世界的感觉。 那段记忆很突兀,因为梁徽曾让她唤过那个男人—— “爸爸。” 梁惊水盯着黑屏的手机,心里渐渐明白,也许她该提前离开香港了。 尔时,商老爷子对她的存在如此忌惮。 如果商宗想在家族斗争中占据上风,联姻是最明智的出路。 第32章 亢奋 那天的雨不算大, 和她在学校得知母亲死讯时那场滂沱大雨相比,根本不足为道。 梁惊水倚在观景阳台的栏杆上,指尖轻弹烟灰,抿住烟嘴, 半眯着眼打量那张照片。 维港森林 第33节 梁徽在香港最当红的时候, 因工作繁忙无暇照顾她, 将她送到省会广海市的ib国际学校就读。课程覆盖小学到中学,以及针对欧美留学规划的职业项目。同学多是跨国公司高管或外籍驻华人员的孩子,一半长着混血脸,说话时爱往英语中夹杂几个汉字。 当时的小惊水花了半个月才摸清他们的说话套路。模仿是小孩子的天赋神通, 她很快也用起了那种混搭语言与同学自如交流。 08年的冬天, 南方罕见的大范围低温雨雪冰冻灾害呼啸而来。 不常见到雪的广海也被银装素裹,部分区域积雪甚至超过20厘米, 梁惊水至今还记得那年刺骨的寒冷,冰冻的跑道, 和漫天飘雪中的消息——母亲去世了。 国际部六年级的午休有两个小时。吃过午饭后, 小惊水和几个同学聚在活动空间玩uno。 窗外天幕阴沉, 万物失声, 耳边只有暴雨炸在窗玻璃的声音。 助理老师神色复杂地走过来, 目光锁定小惊水:“宝贝,出来一下,老师有话讲。” 等她被带到会谈室时, 穿过连廊, 被突如其来的雷声震得浑身冰凉。外边已经完全阴下来了,像图书里对日食的描写般, 仰望望去,天已低坠至颅顶。年轻的助理老师弯下腰, 语气放轻:“等会儿你就能见到爸爸了,记得笑一笑,和他说声‘hi’好吗?” 从她进门的那一秒起,对方就抬起头。 只是小惊水的眼睛被明亮的室内刺得眯起,直到走在对方面前,才看清他陌生的脸。 一张陌生的、干净得异样的脸。 小惊水脊柱发冷。 中年男人的皮肤光滑得近乎没有纹理,眼睛像两颗嵌入肉里的玻璃珠子,无论看哪儿都毫无焦点。尤其是看她笑时,苹果肌无法被惯性牵动,仿佛骨头上覆了一层不属于自己的面皮。 对方自我介绍道:“惊水,我是你的生父,单忌。” 事实上,小惊水叫不出口“爸爸”二字,也本能抗拒与这个人产生羁绊。 梁徽一生未嫁,她出生时便随了母姓。虽然她记不得父亲的具体长相,但隐约记得,那男人的笑容鲜活,看着她和母亲的眼神满是宠溺。 绝不是眼前这个陌生人般的僵硬可怖。 单忌见这孩子与自己不亲,眼神顷刻漠然:“你母亲去世了,遗体已经用直升机从大帽山运下来了,别太难过。” 小惊水说出第一句话:“去世……是心脏不跳、也不呼吸了的意思吗?” “就是你想的那样。” 单忌此行的重点不是与孩子探讨生命的定义,他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封信,抖开后直接塞到小惊水怀里。 小惊水因为那张无褶的面孔逼近,被结结实实吓到了。 手里的信件晃啊晃,最终飘落在锃亮的大理石地板上。 会谈室的暖气开得很大,她看着单忌逐渐沉郁的脸色,背上出了一层热汗,这种感觉让她想起刚到香港那年的回南天。邨屋充斥着潮湿臭味,比起家更像水帘洞。那时候,梁徽还没什么名气,事事亲力亲为,踩着架子一点点为天花板刷防水涂料,而被唤作“爸爸”的男人很少出现。梁徽总说他在大陆打拼,爸爸妈妈都在努力打拼。 小惊水也无法厘清,眼前这个自称单忌的男人,究竟是不是她的爸爸了。 她拾起那张信纸,上面是一行行规整的老式英文手写体。熟悉的字体让她想起曾趴在母亲桌前,看她写字的画面,内心不知不觉涌出一丝安宁。 母亲在信中写道,若她有朝一日不在了,希望将女儿梁惊水托付给弟弟梁有根一家抚养。信里还提到,她一生最大的愿望是成为单家名正言顺的妻子,但因单忌早已娶妻,她始终无法入单氏族谱,这是她毕生的遗憾。 那时小惊水没有信不信的概念了。 她认得妈妈的字迹。 她接受了梁徽的死亡事实:“我明白了……您能带我去见我的舅舅吗?” 不知为何,那个称谓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即便种种迹象都表明,单忌确实是她的爸爸。 “好孩子,我现在给你办理转学手续。” “转学?” 单忌说:“想让舅舅照顾你,就必须搬回蒲州。这是你妈妈的心愿,记住,长大后一定要好好孝敬舅舅舅妈。” 小惊水不满这个结果,但也没反驳。 她明白,最好的方式就是遵从妈妈的叮嘱。妈妈在这方面素无差错,就像那规整的字迹,起笔收笔干净利落,无一丝拖沓。 助理老师拎着她的小包,将她送上面包车时,都有些惊讶于这孩子的冷静。其实小惊水心里难过极了,眼泪是憋到舅舅家才流的。当时她没有让任何人看见,把行囊堆在储物间的小桌上,抓着梁徽的信封痛哭。她的哭声被舅妈搓麻将的大嗓门盖得严严实实,谁也没发现。 白事撞红事,正好赶上快过年,舅舅从年货墟拖回一车包裹,红红绿绿堆满了整个院子。那时洗车行还没建,舅舅租的骑楼是一家烟草杂货铺,一楼用来做生意,二楼住着一家人。 小惊水半夜起床时,看见舅舅和舅妈房里的灯还亮着,隐约听见他们叽叽哇哇议论着养不起拖油瓶,打算开年就让她退学,以后就老老实实帮家里干活。 她害怕极了,转学后还有国际部的同学发q.q消息问她是不是出国了。 那天之后,她回了一个“hah”,然后说“like,you know”、“我可能gonna quit school了”。对面却一溜水发来“哈哈哈哈哈”、“seriously一点啦”,没有人相信大明星的女儿会没书读。 寒假最后一周,转机迟迟没有出现。小惊水从国际部背回的书本和文具被舅妈卖给了废品站。那时候的她已经不怎么害怕了,认定了自己没文化的下场。 小惊水扎着两条冲天辫,用彩色皮筋一圈圈扎紧,嘴里叼着根塑料吸管,嚼着来路不明的糖水冻。有人买烟,她麻利地从后排货架抓一包扔过去,拨动算盘珠子算账,嗓子一扬:“阿叔,零钱别找啦,凑够了拿糖自己挑!” 她算账一向很准,拨珠子不过是做给客人看的,免得碰上胡搅蛮缠的,还要硬说小孩子嘴上没个准。 也碰到过当面嚼舌根的阿姨,说她内心缺爱,整天坐在柜台后面嗑瓜子喝糖水,很有可能患上了精神疾病,嘴停不下来。 小惊水认真反思过自己的精神状态,觉得这种没文化的日子虽然贫困,但没有她们嘴里形容得那么难捱。 后来有一次,她眨巴清澈的大眼睛回怼:“瞧大姨您长得肥头大耳的,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有病啊?”气得那大姨再也没来买过东西。 开学那天,蒲州突降暴雪,整个市区的中小学被迫延迟开学。 集中配电箱出现故障,工人们无法及时赶来修复,导致区域性停电。 那天杂货店的生意格外好,叔婶们纷纷过来买蜡烛,她摸黑算账,一直忙到快凌晨。这时,一个陌生口音的青年走进了店里。 在小惊水眼中,浓重的蒲州乡音就像是被这片雪地覆盖的植物,代表着平凡的人间草木,不求富贵、不解风情,只管漫无目的地活着。 可眼前这个青年,像外闯进来的风雪,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 青年问:“你这店里什么最贵?” 小惊水回得快:“店面最贵,叔叔您要盘下吗?” 青年失笑:“叫哥哥,我刚成年。” 他解释自己是私家车司机,老板让他进来看店里的情况。 小惊水瞅着他,歪头动作带得烛光摇曳:“谈生意有让司机来的先例吗?是不是看不起我这个收钱的店员?” 青年没想到这孩子如此伶牙俐齿,一时语塞,而后认真问:“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我老板最近来大陆,就是为了……” 他犹豫几秒,说了个明显哄小孩的理由:“为了给黑暗里的小朋友发善心。” 小惊水捧腹大笑,烛光晃得更厉害,冷空气入肺,她笑着笑着开始咳嗽,弄得青年有些不知所措。 她半玩笑地说:“我想继续读书,你老板能不能帮我这个快上初一的小朋友实现愿望啊?” 于是青年还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递到她手上,卡片是热的,不知在兜里揣了多久。 临走前,小惊水喊住他:“叔叔,你老板叫什么?” “叫哥哥。” “你说我叫他好好先生怎么样?听着像是会给小朋友发善心的。” “好好先生,”青年一脸忍俊不禁,“唔错呀,宗哥听完肯定感动死。” 后半句,小惊水没完全听懂。 她怎会想到,八年后,她会回到香港。 浅水湾的阳光晃得人眼前一片模糊,梁惊水在院落里大口喘息。 “好好先生”在长椅上亢奋地衔住她的唇,嗓音低哑地哄着水水别怕,动作却全然不留余地,一边腿被高抬至椅背,身体在充盈与空虚间不断徘徊。直到触及云端,生理性地掉出泪珠。 第33章 今夜不宜出海 梁惊水在圣诞树上挂完星星灯饰, 推开影音室的门,荧幕上的《小鬼当家》正好播到孩子们与笨贼斗智斗勇的环节。 温煦被她冷不防地进来吓住,苹果咕噜噜滚到地板上。 香港本没有平安夜吃苹果的习俗,她俩为了图个好彩头, 亲手在苹果正反面刻上了“平安”和“喜乐”。 梁惊水小时候住邨屋时就感受到, 香港土著比大陆更重视圣诞节。 三天前, 私厨特意提醒她,圣诞节当天和翌日是法定假日,平安夜的晚餐也无法安排:“要回家陪家人过圣诞,煮饭、整热红酒, 好多事要搞呀。” 得知消息后, 梁惊水赶忙给ipad充电,用procreate画好商宗的小像, 再用细竹签对照着在苹果表皮上刻字。但因手劲不稳,几次划进果肉, 表面很快变褐发黑。 她将下班的私厨拉回家, 对方原本准备讲一场劳动权益的重要性。 那沓钞票甫一出现, 私厨笑脸坐下开始手把手教学, 叮嘱用柠檬水擦拭刻字区域防止氧化。 到了平安夜, 梁惊水把苹果摆在院子的藤桌上。 正面刻着一个背着竹条行囊、流浪四方的q版商宗;反面是她的q版形象,被一堆男小人围着,“万人迷”的模样被缩影到了苹果上。 意在明示商宗——再不回来, 这家就要被端了。 浅水湾两套房, 外加一个“大陆嫩草”。 这买卖不划算! 梁惊水匆匆回到客厅,关上推拉门, 跺着脚搓冻僵的手。 那间被锁住的房间是通往影音室的必经之地,她垂目盯着那黄铜门把手, 耳边同时响起商氏叔侄的声音—— 商宗:“这间屋子从里面锁死了,里面有些我哥的旧物,最好别进。” 商卓霖:“不想进去看看吗?梁徽姐以前是在那里住过的。” 十天前,她如约来到西九文化区,m+慈善晚宴在博物馆地下大堂举行。活动由专业拍卖官主持,全球300多位嘉宾参与,包括知名博物馆馆长、艺术家、导演、演员以及商界领袖。 在见到商卓霖之前,她意外遇到了前任。 陆承羡站在一位外籍人士身旁,举着酒杯与宾客应酬。今晚的他不是附属角色,发表见解时条理分明,短短五分钟递出三张名片。 未及回避,外籍人士先一步认出梁惊水,举杯朝她走来。 黑发碧眼,年纪在四十上下,自称是“乔”。 仿佛两人旧情未了,陆承羡开口就是半熟不熟的调侃:“你不是早被商宗抛弃了吗?怎么还有本事拿到慈善晚宴的邀请函?” 梁惊水慢慢喔了一声:“所以呢?被抛弃了总比留在你这种人身边强。” 陆承羡当着上级的面不好发作,咬牙:“拭目以待。” 乔似乎听不懂中文,面对两人的对话,只露出一副一知半解的表情。 维港森林 第34节 待交锋告一段落,他适时开口,解释自己通过中间人引荐,参与了与商宗的融资项目,并表示很高兴认识梁惊水。 他对她的态度一如场内宾客,梁惊水心生困惑。 商宗不在的这些日子,有人传言董穗已经开始联系名媛为商宗安排联姻——情儿不是不能养,只怕要等到婚后,男人的新鲜感如朝露难存,到时候只会在更新鲜的姑娘中挑,旧人哪还有位置。 乔却说:“商先生只将您捧作心尖人,这点眼力我还是有的。” 梁惊水笑笑:“现在商宗失利,我刚走半圈就听见不少议论,您今晚的沟通也不太顺利吧,没想过改投商卓霖吗?” “我相信我所在的队伍。” 事实证明,三年后商战告捷,乔没有后悔当日的选择。 拍卖环节,梁惊水在人群中终于看到商卓霖。小叔失势后,他成为金融圈炙手可热的人物。本就白皙的脸庞在白炽灯下显得愈发苍白,俊秀的眼里挂着几道血丝。 四目相对,他端正的鼻翼微微翕动,一瞬间又将她误认成梁徽,随即意识到不是,迅速恢复成干枯贵公子的死样。 商卓霖远远扫了眼她手背,素净匀称,但缺少装饰物润色,显得有些无聊。 他步伐轻缓地走来:“单小姐,好久不见,不知那颗蓝钻是否得了你的青睐?” 梁惊水脸色平静:“我对宝石没什么研究,只知道自己承不起这样的厚礼。” 她注意到商卓霖似乎对五颜六色的珠宝,手指上戴着三枚戒指,西装前襟别着钻石胸针,耳朵上还缀着一颗蓝宝石耳钉。被清冷的气质中和,这些颜色在他身上呈现出昳丽之感,而非艳俗。 猛然想到一个反面例子,郭璟佑。 他是怎么混搭怎么俗。 顺势也将目光移到他指节上的戒指,其中一枚略显黯淡,材质是中规中矩的黑玛瑙,戒面上雕刻着繁缛的家纹。 她曾在商宗手上见过类似一枚,除非洗浴或涉及无名指的亲密时光,他几乎从不摘下。 商卓霖耳闻过一事:“小叔之前把家族戒指给你戴,我看到热搜时吓了一跳,还以为他准备拿那枚戒指当聘礼了呢。” 梁惊水扯起唇角:聘礼?绝无可能。 《花样年华》那晚后,回避婚姻话题成了她和商宗心照不宣的默契。 一场狂热的情事结束,他们大多会一起靠在露台抽烟,只披着睡袍。 偶尔困意来得早,梁惊水半倚在床上,眯眼打量男人的宽肩窄腰,活像社交软件上绝迹的满分炮友,服务意识还出色。 心中暗笑,这样的宝怎么就被她捡到了。连当晚的梦境都春意盎然。 至于热搜那事,她今生都不会与第三人提起,终究是“不正经”的回忆。 那天他们去香港岛南区参加深湾游艇会,是一个需要背景尽调的私人俱乐部,被称为城中名流的秘密花园,全港仅千余会员。 下午茶后,商宗让梁惊水从合规航线中选了一条,从香港仔避风塘出发,绕过南丫岛南端,驾驶游艇用了一个半小时才抵达牛尾洲。不同于绿蛋岛的小清新,牛尾洲植被稀疏,岛上没有明显的人类痕迹,只有废弃的渔网和漂来的木板。 主要景点集中在“牛尾”南部。商宗将游艇停靠在海货区域,牵着她的手沿沙滩前行。礁石崎岖锋利,走到西牛眼高洞时,她几乎被他整个人揽在怀里,借力小心通过。 梁惊水纳闷:“怎么一路上一个人都没见到,真是个荒岛啊。” “今晚可能有暴雨,不宜出海。” “你不早说!现在都四点了,合着我们今晚很可能要体验鲁滨逊漂流记了!” 商宗正扶着她的腰继续往眼洞下边走,听见这话,停在一块被阳光照亮的礁石旁,手顺势拍在她滚圆的臀上:“我觉得更可能是干柴烈火。” 近岸翠绿色的海水轻漾,梁惊水身着白色比基尼,外披透明罩衫裙,草帽的宽大帽檐环绕着头部,将阳光完全隔绝。 视觉中心因此下移,极长的裙摆被海水漫过脚踝,湿哒哒地贴在她的小腿上。 细带在颈后系出松松的小蝴蝶结。 商宗看着那处,一秒恍惚,回过神时发现女孩眼里透着狡黠。她指尖捏住带子的尾端,轻轻一拉,一对沾着晨露的花苞在光中绽露,白得晃眼。灰眸渐渐覆上深幽的色泽。 明明世间亲密事早已做尽,可每次换了新场景,商宗的触动不亚于初次试探边界。他恨不得抛开所有道德底线,当场把她逼到溃散。 梁惊水笑着跳到下一块礁石,听见他踉跄的滑步声:“水水!”她刚一转身,迎面飞来个黑玛瑙。 商宗把家族戒指扔给她,说:“滑了一下。” 梁惊水脑海中闪过维基百科上关于他的标签:银行家、政治家、香港九隆银行首席执行官。 那些在人前的身份标签,在这样突如其来的意外里,忽然显得了无生趣。 商宗一条长腿滑向低处的岩礁,凭着对危险一贯敏锐的预判,他稳住重心,避开了尖锐区域的跌撞。 只是手掌蹭到一片深色的粘液,不清楚是什么生物留下的,滑腻中带着腥味,洗也洗不干净。 梁惊水佯装没注意到某位成功人士的窘态,举起戒指,几分疑惑问:“欸,这不是三井集团至高无上的家族象征吗?怎么跑到我手上了?” “说不定它在暗示,让你嫁给它的主人。” 商宗微微皱眉,将沾满粘液的手掌伸远。 语调介于戏谑与真挚之间,令人分不出他是在顺着玩笑,还是有意吐露心声。 那天是梁惊水第一次近距离见到直升机,三井集团的标志醒目地印在尾翼和机身两侧。 特别帅,像电影场景。 螺旋桨的余威席卷整个海滩,机舱门在半空打开,机组人员通过手势示意他们登机。 直到她稳步登上登机梯,商宗才不紧不慢地抬脚上前。 机舱内,私人医生确认粘液是生物分泌的碱性物质,用小苏打溶液中和后,再涂抹抗生素药膏,用无菌纱布包扎。 直升机缓缓升空,孤岛的轮廓远去,最终在视野中化作模糊的一点。 梁惊水低头转动手上的戒指,试了试,发现套在她的大拇指上,竟刚好是商宗无名指的尺寸。 周身一暗,是商宗伸手关上了舷窗,然后屈膝蹲在梁惊水面前。 后舱狭窄,不知何时只余他们二人。 身体跟着直升机的惯性摇晃,像幼时小卖部门口的摇摇车,她呼吸乱掉,忙用手揽紧他的颈项。 从梁惊水的角度看去,男人的睫毛在颧骨处映下一线影儿。 深情的眼藏在寡情的皮囊下,很欲。 他摘下她拇指上的戒指,套在她的无名指上,指尖沿着指节摩挲片刻:“知道你的尺寸了。” 轻叹一声,以额头抵住额头。 梁惊水的睫毛扫在商宗眼上:“你知不知道,这样真的很像在求婚。” 第34章 要多旖旎有多旖旎 半岛酒店的大厦顶部设有停机坪, 那天维港举办灯光秀,站在高处俯瞰,地面上人群如潮,密密匝匝地汇聚成一堵人墙, 皆为一睹这片璀璨而来。 商宗进到套房时, 梁惊水跟着他进了卧室查看伤口情况。 红肿已经退了不少, 只是在冲水时,她听见他低低嘶了声,侧眸间神色微动。 梁惊水有时也觉得自己的思维有点不正经。窗外“光影交融、水天一色”的灯光表演映进瞳孔,耳边的男声里夹着痛楚, 音色沉而哑, 让人心旌摇曳。 或许是因为商宗的体贴入微,梁惊水在情事上很少主动, 这次是例外。 她覆上他完好的那只手,轻轻引导着撩开裙摆。皮质腿环在灯火下折射出冷辉, 爱心银环扣连着两片倒三角皮革, 如若恶魔的獠牙。 唇角衔着笑, 问他好不好看。 商宗曾因此怀疑过, 是不是他判断失误, 其实这姑娘更喜欢掌控全局,当攻略城池的一方。 可当她在身下哽咽时,他从她的眼里看到了亢奋。 所以究竟是。 哪一个字符? 梁惊水不让他再往下深究, 稍稍用力, 将他的手指一点点挤入皮质的间隙。指腹冲过水的凉意和腿部软肉的温热重叠,色气到极致。男人的喉结微微滑动, 走近了些,低头堵上她那两瓣柔软。 那晚, 围绕半岛套房的轶事不胫而走。 据客房夜床服务人员描述,那晚她敲门确认房内无人后,便进入将床铺调整为睡眠模式。商先生一向喜欢马鞭草香氛,她照例取了香氛走向浴室。 套房隔音很好,服务生走到门前才听见异样的声音。痛苦的呜咽声被花洒湮没,男人的声音染着潮,两人的剪影洇在磨砂玻璃的门上,激光光束射到眼前,来自对岸维港。 她做过无数次夜床服务,一眼辨认出那是窗户的位置,也确认遮光帘没有拉上。 听到这里的人无不面红耳赤,要多旖旎有多旖旎。 夜晚十点,两人从浴室出来,乘电梯下到一楼的吉地士餐厅用餐。 这是一家主打法式料理的高级餐厅,有严格的着装规定。 邻桌是庆祝纪念日的美国老夫妻,另一边是住一晚标间、珍惜机会在餐厅疯狂拍照的美女网红。 而他们两人,切割着布列塔尼蓝龙虾,不时碰杯共饮葡萄酒,身穿睡袍和棉拖,当属这里最接地气的一对。 梁惊水餍足地擦擦嘴:“真好,有你在,侍应生都不敢来驱赶我们。” “所以以后到这种场合,尽管多用我。” 说的是“用”,不是“靠”。梁惊水瞥他一眼:“说你爱我。” 商宗直白道:“我爱你。” “用粤语。” “我鍾意你。” 粤语这个语种,属于“斯文嘅的确又几斯文,但系粗口嘅又真系粗口”。 从商宗嘴中说出来,声音像杜比环绕般回荡在耳边,悬在她眉心游走。发声不细,有懒音,偏偏每个字都带着质感。 经过的服务生默默退回,双拳紧捏在两侧,小声尖叫着冲向同事。 梁惊水眼神清明,金铃在左胸里翩摇。 她以为这种话只有在极限运动时让她心跳加速,但和商宗接触久了,她发现聪明的人上来就是明牌,以真心示人,就连彼时的情话也是真的。 高手不怕露出破绽,因为对他们而言,生活的每一秒都是一场动荡的吊桥效应。 梁惊水学着他的腔调,回了句一样的。 商宗微微一愣,星星点点的笑意在眸底迅速聚集,问她:“圣诞想怎么过?” 维港森林 第35节 默认这是他害羞转移话题的方式,她思虑几秒,直言想体验香港本地的马杀鸡:“每天在公司摆pose累死了,正好过去松松筋骨。” 早在十月的时候,商宗就包下了酒店顶楼的felix餐厅,为圣诞节策划了一整天的行程——白天去主题乐园,下午前往圣诞教堂参加弥撒,晚上计划带她豪华双体船巡游维港,或者如果天气允许,改为直升机夜游俯瞰全城灯火。 唯一让他没料到的是,她是计划中的意外,一心想在节日当天体验按摩文化。 那能怎么办呢,他还不是得由着她,宠着她。 商宗推翻了全部行程。 梁惊水抿了口红酒,蹙眉问起:“对了,你那天不会有工作吧?” 商宗说:“应该没有。” “万一呢,万一你放我鸽子了怎么办?” 她没等他开口,自己先想出一招:“如果中午十二点前你没来,我就要求换个大帅哥给我按脚!不对,要十个!” 商宗答应得轻松,说如果他准时到,她就得答应卸载游戏里的多配偶mod;反之,就随她在按摩店里尽情风流。 从后来的结果看,这件事有着明显的警示作用: 计划赶不上变化,不要乘喜而轻诺。 别因为心爱的小姑娘一句情话,就头脑发热真由着她胡闹了。 与此同时,狗仔蹲守在酒店外的车里,端着长炮,将画面聚焦在女孩手上,特意突出大拇指那枚家族戒指的存在。 虽然狗仔注意到商宗一只手缠着纱布,另一只贴着膏药,显然因某种剧烈运动而无法戴戒指。 但他们还是选择将其裁剪掉,这样处理更能制造噱头。 热搜发布时,梁惊水正用小剪子修剪膏药。 这是她从蒲州背过来的,原本留着自己哪天伤筋动骨时备用,没想到最后贴到了商宗手上。 都怪他明知只有一只手能用,还硬逞强把她抱起来。再加上沐浴露滑溜溜的,力道难控制,这下可好,手扭伤了吧。 手机屏幕亮起。 梁惊水瞥了一眼,是温煦的微信消息,她随手滑开查看。 温煦:[图片] 温煦:?你要继承三井大业了? 温煦:《重生之我在香江称霸一方》 另一边whatsapp。 chloe:咁你其实系商先生亲生妹妹喇,讲真嘅? chloe:以后靠晒你啦! 梁惊水把膏药轻拍在男人的手背上,自己窝进他怀里翻着新闻门户网站。热搜榜第一果然是那篇小报,说她疑似要继承三井集团。 别看这报道内容离谱,评论区满是质疑的声音,却实打实地挂在头条上,热度压也压不下去。 全篇看下来,她笑得几近疯狂,头向后仰在商宗肩上,椅轮都在往后滑。 另一边,商卓霖在自家别院刷到这篇帖子,心情顿时复杂起来。 戒面上的家纹象征着三井百年的辉煌,按理说,这样的物品非必要绝不会离身。 小叔却把它借给一个女人戴,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爷爷看见后少不了大发雷霆。 三井集团的分厅对抗已是公开的秘密,叔侄双方明争暗斗,牵动着无数利益链条。 东窗事发后,商卓霖几乎没从会议室里走出来,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全是来自合作方、中立股东、甚至对手势力的探听与拉拢。 他疲累至极,只想尽快结束这场战役。 小叔不能说的,他替他说。 12月15日的m+慈善晚宴上,商卓霖从一群马屁精里脱身,远远望见那个女孩。 上次见面他尚未做好背调,而这次,他已经知道她是梁徽姐的女儿,一个自幼便深陷局中的可怜人。 如果她知道,梁徽姐死后她人生的每一步,都是被人刻意安排的,会有多难过呢? 然而实在抱歉,他不得不加快这份难过的到来。 商卓霖挂上笑容,朝她举杯:“单小姐,好久不见,不知那颗蓝钻是否得了你的青睐?” 她的回答疏离又冷。 他只好拿上回热搜的事情作为热场话题,果然如预料般,冷美人的假面龟裂,她眸中蕴起春水,不自在地侧开绯红的脸颊。 不过商卓霖心里纳闷,聊的是家族戒指,她联想到了什么需要脸红的画面? 梁惊水这次来意很直接:“那你呢,商先生?为什么让郭璟佑送来戒指,还附上梁徽的照片?” 商卓霖嗤笑:“我不清楚大陆规矩里,女儿直呼母亲大名是不是合适,反正我们这边不会这样。” 闻言,梁惊水瞬间噤声,看他的目光里满是不可思议。 商卓霖略带愁容道:“你看,我都能知道,小叔那边总不会比我知道得晚。”末了,他唤她一声梁小姐。 梁惊水垂下长睫,心中无奈叹息一声。 难怪那天郭璟佑敢明目张胆质疑她的身份,原来在这些上等人眼里,她改身份证上的姓、捏造蒲州单家小姐身份不过是小事,真正要查,其他地方依然处处是破绽。 来之前,她就预料到了会是这样的局面。 梁惊水苦笑:“你这次邀请我参加晚宴,应该不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吧。” “叻。”夸她聪明。 商卓霖告诉她,那枚蓝钻,是他亲手流入的市面。 父亲在梁徽姐去世隔日跳楼,有那么半年,他心里也怨过梁徽姐,觉得她不该去招惹与自己不同阶层的人。 他眼神稍黯:“但后来我坐到阿爸当年的那个位置,我忽然明白他了,他是为自己而死。” 后来过了几年回想起来,商卓霖那日就像一只受伤的幼犬,唉声不断,说的全是掏心窝子的委屈话,真得不能再真了。 梁惊水此刻只想知道:“蓝钻的来历是?” 她并没有太强的共情能力。一旦认定某人戴了面具,这辈子都很难摘下,何况是像金融街那些顶尖的政客。 商卓霖抬起的眼眶湿润、亮晶晶的东西在缝里频闪;梁惊水默认是熬夜熬的。 暗自腹诽自己白白宣泄多余的情绪,商卓霖吸了下鼻子,语气转换平静,给她讲了一个真实故事。 梁徽姐那颗蓝钻,是心爱之人赠予的。 然而有一天,心上人误以为她背叛了自己,两人谈崩,不欢而散。赌气之下,梁徽姐想让商琛代为归还,希望心上人看到后能回心转意。 可惜,爱情终究比寿命更长,梁徽姐今生只能永远停留在心上人的记忆里。 话音落,商卓霖捕捉到梁惊水脸上的欲言又止,迈步与她错肩,凑近低语: “那间锁住的屋,你不想进去看看吗?梁徽姐以前是在那里住过的。” 第35章 红线 也不过是两周时间, 梁惊水周围昔日举杯言欢的同事们,在商宗失势后一夜之间蒸发。 张知樾照常派活,态度未见变化。 倒是刚结束停职期回来的梁祖,路过她时目光直接掠过, 连一声招呼都欠奉。 梁惊水目光扫过梁祖单衣下一节节凸起的脊骨, 像串起的念珠, 她不由皱眉,心想他到底什么时候瘦成了这样。 郭璟佑那句“忠告”浮现在她脑海,拼凑出一种不安的可能性。 这小子,不会真染上什么恶习了吧? 搬进浅水湾后, 梁惊水很少参加同事的团建活动, 错过了不少八卦。 这次拍摄时,队里有个嘴巴不太管事的新人模特, 问起化妆老师李辛夷的近况。 化妆老师估摸着梁惊水失了金主的光环也不值一提,毫不避讳说了她表弟对李辛夷做的那些事。 疏于关注公司的流言蜚语, 梁惊水不知道梁祖原来惹了这么多麻烦。 她隐约听说, 李辛夷出了精神问题。 经纪人不满她又可怜她, 向上级申请批了一个月的假, 让她好好在家修整状态。 那天是平安夜, 虽然不是香港的公众假期,但公司通知下午可以自由安排时间。梁惊水午饭后去了旺角花墟,买了一堆节日花艺和松果装饰。 的士停在独栋前, 梁惊水推门下车, 抬眼看向对面的空屋。 茂密的植被笼在寂静中,一如她刚搬来浅水湾的时候, 什么都没有改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晚上心不在焉地和温煦看完《小鬼当家》后半段, 梁惊水离开影音室,走进客厅。 玻璃窗上起了一层雾,她抬袖擦了擦,望见那颗苹果保持原状立在藤桌上,表面覆了一层冰碴子。 离圣诞节的十二点还剩几小时呢? 梁惊水牵强地扯起唇角,心里嘀咕着,商宗啊商宗,你这下可是要赔我十个帅哥马杀鸡了。 那夜温煦难得睡早,她坐在壁炉旁的摇摇椅上,仰着脑袋轻轻晃荡。 室内主灯都熄了,壁炉的火光映着圣诞树上的微型灯串,映在白墙上blingbling的,给人一种幸福的错觉。 只是空气中不再是融进热茶里的雪松香,也没有可以雅俗共赏的曲目。 温煦平时喜欢边走边喷她那瓶怎么也用不完的晚安香水,鸢尾后调的脂粉味,让梁惊水想起小时候舅舅家用的痱子粉,很催眠。 她知道,出身富贵的孩子对这种味道毫无概念。 稍有皮肤问题便有家庭医生处理,从小矫正牙齿,外貌自然少有缺陷。 作为梁徽的女儿,她是幸运的。梁徽生前总会叮嘱她一些生活细节,比如睡觉时不要张嘴呼吸,不说话时舌头要贴着上颚,尽量避免驼背。十二岁后骨骼基本定型,只要习惯正确,身形也不会出现问题。 虽然舅舅两口子对梁祖溺爱有加,但是因为认知有限,忽略了他青春期的地包天问题,现在他的上下颌严重错位。 不同阶层之间存在信息差,好比梁惊水这方无法理解,商宗作为一个成年人会被“禁足”。 而在大家族的理念中,成为大家族本就是福报,唯有代代相传的严苛规矩将其维系,才能将这份来之不易延续百年。 维港森林 第36节 院子里的平安果已彻底冻成冰果,梁惊水屈指敲了敲,硬得像石头。 思虑再三,她重新披上羊羔毛外套,踏出门去。 这是她第二次走进邻家独栋,一切陈设如旧。 沿着楼梯走上阁楼,月光从斜顶窗洒落,空间比普通人家的卧室足足大了一倍。 斜角空间下摆着一张蓝色双人沙发,旁边是一整面墙的书柜,四五米外则放着一张复合板桌。 烤漆钢琴静静地立在角落,琴盖上挂着翻页的乐谱。 梁惊水弯下腰扫了一眼,是德彪西的《月光》,和此刻的氛围倒是相得益彰。 不过这台钢琴已有些年头,许多琴键未能及时校正。低音区浑浊,中音区钝滞,高音区清亮中混着一丝沙粒般的涩感。 其实,那天梁惊水的手并未触碰琴键。真正的了解,发生在后来——商宗架住她的腿,情动间以深吻诉说情意。 琴盖微微震动,断续的音符溢出,与娇咛叠成一种错乱交响。 粗粝,难耐,荡开失控的韵律。 尔时她只是瞥了一眼钢琴,下楼回到卧室。从柜子里逐一取出aesop的香氛轻嗅,最终挑中一支叫“芦丹氏修女”的香水,按泵头喷在枕头上,躺下休息。 真正醒来,是中午十二点多。 洛可可涡卷花窗帘遮蔽了阳光,室内漆静无声,体内褪黑素的效应维在峰值。 梁惊水摸了摸枕边,空旷成为常态。可当黑暗中只剩自己时,噩梦残留的余韵未散,失落感一点点涌上心头。 她想,牵肠挂肚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像把洗掉一半的纹身,按记忆中的男人模样重新刻上,尖针每秒刺入200次,不停地擦拭血珠,不停地灌色。 终于忍到结痂,那一小片皮肤牵着整个人痒到发疯。 放在以前,商宗会问她昨夜梦到了什么,然后陪她“商公解梦”,噩梦到了他嘴里都能变成好寓意。 他知道睡得不安稳,总用这样温柔的方式化解她的起床气。 可如今,她的商公去哪了呢? 窗帘敞启,满室明媚如春。 梁惊水眯眼眺望对面的院子,藤桌上的冰果已不见踪影。她钉在原地,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喜悦在眼眶里一圈圈扩散开。 梁惊水以最快的速度洗漱穿戴,疾步下楼,身影闪到门前。 一辆商务车停在两栋建筑之间,车窗倒映着细叶榕的影子。 深色窗膜隔绝了内部光景,在她站定后,身前车窗缓缓滑下,光景展露。 深情眸,日晒肤,发丝用蜡捏出括型。 墨匝匝的眉毛和睫羽下,男人的眸仁一瞬不瞬凝望着她。 他与上次见时没有太多变化,近了瞧眼眶是深陷的,眼褶被忧悒扯宽,但又与寻常的世俗愁绪不同。 就如《骆驼祥子》里说的,“爱是人中龙凤才能给得起的东西。” 商宗无需为生存耗尽全力,他给的爱是扶级而上,做|爱人的藤蔓,助她云破日出、向阳而生。 司机麻利地绕到后门,一手贴着车门边框,另一手拉开门把,做出请的姿势。 梁惊水看见商宗从车里出来,一身锃亮的正装,从头到脚都透着精心打理的痕迹。 为了见她。 莫名被戳中笑点,颧肌微扬,笑靥如花。 商宗过来靠近她耳边:“有没有挂住我呀?” “有哇,日日都想你。”她笑意不减。 四小时的等待磨尽了他的耐性,但当她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所有倦意与焦躁奇迹般化为乌有。 这姑娘大概是发现苹果不见就急匆匆下来的,头发凌乱如冬眠初醒的松鼠窝,脸颊还留着枕头的压痕。 给人一种不设防感,实在迷人。 她绕他的领带,印章脸挟着怨色嗔怪:“你食言了,说好的十二点到,已经超时27分钟了哦。” 商宗捉住那不安分的细指,贴在唇上一吻:“讲到做到,今天带你去兑现承诺。” “我可是说要十个帅哥给我服务,”梁惊水观察着他的表情,“你不介意?” 她穿了件白毛衣,锁骨处解开了摁扣儿,瘦得显羸弱,用怯生生的眼神看他,眼珠子又黑又透,好像什么也不懂,偏偏颈间喷的是修女艳香。 商宗喉结轻滑,笑道:“他们什么人,我什么人,比不了。” 受他恩泽,梁惊水在短短几月内收到的善意,超过了过去二十年的总和。 她的工作顺风顺水,单家的门第节节攀升,表弟也碰到了人生新机遇。 不用梁惊水特意去揣度,这些善意本身已经足够明示一个现实: 她和商宗,注定是两个平行世界的人。 像攀附其他植物而生存的菟丝花,终有一日会因失去寄主而枯萎殆尽。 但节日里不该扫兴,这段时间她无比想念商宗,借着温馨氛围,她想向他表达爱意,回报那些平凡日子里,他用无微不至的宠爱让她重回小朋友的模样。 就像现在,商宗捏住她下巴,明明语调中溜着酸,还要强装大方:“但不可以过火。” 她耳朵红红地说,知道啦。 即使他们这一段关系,纵她扮演圣洁修女入木三分,在旁人眼里却如这瓶“芦丹氏修女”的香水。 茉莉与麝猫香,白花调与动物感。 温煦闻了一次就评价这香味不伦不类。 自己匍匐着去证明,那些人的眼神还是不清白——“以色事人者,几时能得长久?” 道理梁惊水都懂,但不妨碍她爱他。 所以他们一直麻痹在象牙塔里,未曾意识到,塔下被侵蚀严重的根基,会在何时坍塌。 答案在圣诞夜揭晓,那一晚他们经历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冷战。 梁惊水知道,圈子里关于她的流言蜚语不计其数,但商宗素来不放在心上。两人相处,他对她的生活了如指掌,即使偶有摩擦,也总是一方受,一方哄,风平浪静。 如果有望迈入婚姻,他们绝对是婚后生活的标杆。 但这次不一样。 要问原因,她回头想了想,或许只能解释为——商宗很看重他在感情里的唯一性。 他喜欢一个人时包容度很高,耍点小女生脾气根本不算事。 但若因为外人的只言片语闷在心里,不问他、不信任他,概念就变了。 梁惊水还没意识到这点。她本来只是想逗逗商宗,计划到了按摩店再玩个反转,说自己改变主意了,来个情侣60分钟套餐就好。 谁料商宗坐在皮质沙发上,抬指示意店长,不一会,一排堪比秀场男模的按摩师站在面前,个个形象出众,风格各异。 他面无表情看着她,问她最喜欢里面哪个。 下午在车里接了个电话后,他就变成了这样,说话凉丝丝的,两周重聚的温情瞬间化作泡沫。 梁惊水不愿受无由的冷待,指着他回敬,问这位技师能试手吗。 “水水,今天是圣诞,好不容易才见一面,别这样。” 这话算是点到为止,能感受到商宗不愿在这个节日和她起争执。 梁惊水当然懂得分寸,可在外人扎堆的场合,她的理智无形中失衡:“你们这种人不就这样吗,换人跟喝水一样,我不过是照搬而已,你凶什么?” 这话不足以让商宗动怒。他愿意包容她的小脾气,因为他爱她,也不怕她偶尔把他与另一些人混淆。 但她不能当众踩红线。 “梁惊水。”商宗声音暗含警告。 第36章 落俗的鸽子蛋 商宗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二十出头的时候, 会因为一些身外之事影响工作状态。 后来干脆把硬盒扔到抽屉里,眼不见为净。 银行对面的广告屏上放映着秋冬新装的宣传,模特是本应佩戴这枚戒指的主人。 一侧头,余光盈满她的笑脸。 红格纹裙上的针织毛球随着旋转的动作一跳一跳, 飞起, 落下。女模眉眼含韵, 飞吻送出。 商宗捏了捏鼻根,仰靠在老板椅上,喉结在昼光中微微隆起。 郭璟佑送文件进来时,视野中的纵深感瞬间被拉平——窗外的女模甜美妩媚, 商宗则坐在桌前, 脸垮得毫无生气。让他现编一个歇后语,简直像宁采臣被树妖姥姥榨干了最后一口元气。 他了然地挑挑眉:“咁郁闷, 宗哥又想我嫂子啦?” 商宗懒得理他,桌面上的按钮按不同功能划分, 修长的手指摁下一个, 窗帘缓缓向内合拢。 “怎么回事啊宗哥?” 这种罕见机会郭璟佑不会错过, 一只手把文件递到桃木办公桌上。 他看着昏暗中眼神晦明难测的男人, 腕心撑桌, 大无畏道:“你让我叫她嫂子,但她现在和卓霖哥有关系,成了你的侄媳, 我係咪都要叫嫂子?这样辈分不是乱了咩?” 商宗耸拉着眼皮, 不耐看他:“她什么时候说过和商卓霖有关系?你倒是给我讲讲。” “喔,那就是我搞错了, ”郭璟佑佯装无害,“所以你不介意嫂子接受商卓霖的戒指咯?” 商宗向来对自己人宽容, 但这次,他直勾勾地盯着郭璟佑,眼中似有风暴酝酿,叫他滚。 郭璟佑耸了耸肩:“我早就说过,梁惊水来香港就是为了害你的。宗哥,你钟意这种女人,你一定死定了。” 房门轻轻关上,室内再次陷入静谧,刺眼的阳光从窗帘缝隙中透射进来。 商宗没有动弹,目光低垂,通过地板光线颜色的变化,他大概能猜出剧情已经进行到哪个部分。 转身,跃起,展示服装细节…… 维港森林 第37节 wink,飞吻。 画面中的女模嘴唇涂着亮色唇釉,轻轻鼓起,像两瓣玫瑰色的橘子肉。 商宗眯了眯眼睛,回忆起每次撬开深入,那种柔软又带着湿润的触感,让他不禁侧颈,忘我地吮食甜蜜。 那份甜蜜成为了过去时。 因为“梁惊水”。 商宗不希望第一次叫她的本名,是在那种场合下。 圣诞节那天,他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肉眼可见的红脸”。那不是害羞,而是信念崩塌,眼泪像泉水一样涌出。 她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但他听见了她内心声嘶力竭的呼喊。 外界的烟花声震耳欲聋,店长忙着指挥帅哥技师们撤离。 梁惊水在混乱中开口:“你果然在瞒我,商卓霖说得对,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梁徽的女儿……” “我不否认。”也无法辩驳。 商宗站起来,想去拉她的手,却被不留痕迹侧肩躲开。 梁惊水快步躲到了大厅的金牛后面,转身背对他。 说来也有趣,这家养生会所的招牌叫“牛骨道养生”。 据说老板属牛,娶了个小一轮同样属牛的妻子,婚后发了大财。他深信牛能带来好运,在大厅中央摆了一座镀金牛雕像,雕像周围五米范围内种满富贵竹,暗合“老牛吃嫩草”的寓意。 商宗不想管面子问题,两条长腿直奔金牛雕像那边。 老牛吃嫩草是事实,他喜欢这姑娘也是事实,没什么好遮掩的。 梁惊水和他玩起了秦王绕柱的把戏,双手抱胸,腰部灵活地一扭,柔韧度堪比芭蕾舞演员,精准避开他伸出的手。 女人和猫一样,都是液体做的。 特别是生气的时候,常常以后脑勺示人,但也不难想象她此刻的表情。估摸是眉压眼,撅嘴唇,鼻子有几道浅浅的皱痕。 这家养生会所配了个小型自助餐区,裹着浴服的客人平时进出闹哄哄的,现在一眼望去空得有些反常。 商宗看着她扎起一块甜瓜,牙齿带着暴力的力量咬破果肉,吃得毫无形象。 他明白,那片果肉在代他受刑。 “为什么我会感到痛苦呢?”梁惊水没忍住,举着西瓜皮嗤笑出声。 商宗总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稍稍反应了几秒,沉声道:“你在内地那阵子已经够辛苦了,遇到我可能以为是止痛药,谁知道药效不够,伤口还在。” 他点头说嗯:“我懂你的意思了。” 那一晚,梁惊水没有继续表现情绪化,静静看着他,眼神很干净,像是要把他的轮廓完整记在心里。 “而且你能图我什么呢?青春、身体?” 她放轻了声音,说这些人人都能凑出来,我的能值几个子儿?在名利场里演情种,你不觉得累吗,商宗。 这姑娘在耿直、通透地陈述事实。 炮竹声零落,她的话在他这儿,听起来是遥远的。 这次,商宗沉默了很久,努力思索,发现找不到非挽回她不可的理由。 支撑他们继续下去的纽带太过脆弱,几乎就剩爱而已。 商宗很少体会这种憋屈感,往后退半步,笑得如同被辜负:“行吧,我尊重你的选择。” 无论如何,他不想让事情走到这步。 叫出她本名的那一瞬,他已经想好,带她去看那间上锁的房间。这段关系从一开始就不平等——他对她了若指掌,而她却对他的世界一无所知。 加上近期潜藏的问题层层堆积,一点点累加,终于逼近临界值。 他压抑,她内疚。 他为家族的决策四处奔波,她日复一日忧虑自己是否成为了拖油瓶。 如果可以,他很想纯粹地和梁惊水谈一次恋爱,但眼下局势太复杂,他自身都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何况是护她无虞。 商宗放弃查看财务指标,一手从抽屉里取出硬盒,揭开盖子。 他垂目,眼神定格在里面的戒指上。 白金打造的环圈细窄,中央镶嵌透明的水晶圆形,内里容纳了几颗自由移动的小钻石。 上次从牛尾洲回来,他通过梁惊水无名指上的戒指位置,算出了她的指围。随后,他联系了在香港认识的珠宝设计师朋友,讨论戒指的风格、设计及宝石选择,经过多次草图修改,才终于达到他理想中的效果。 朋友顶着黑眼圈向他展示“毕设”,苦笑道:“你要是没娶成那个女仔,你对不住我。” 他当时笑着告诉朋友,是否对得起,他说了不算,得看另一方怎么想。 朋友拒收他的高额支票,表示这枚戒指是预定给二人的新婚礼物,希望它能派上用场。 祝福比支票更昂贵,商宗当时没有解释,那枚戒指并不是求婚用的。 他选择送戒指的理由很简单——在直升机上,当她靠着他的额头轻声说出那句话时,他只想着满足她的心愿。 事后,随着荷尔蒙平稳,他这个一向谨慎的人,脑子里像树状图一样列出26个字母的bad ending,决定放弃冲动的念头。 比起结果,他更想保住回忆。 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商宗倾斜戒指,钻石在水晶的框架内轻轻摇动,就像自由流动的珍贵珠宝一般。 在他心目中,梁惊水恰似那颗自由的、无可替代的珍稀宝贝。那些五颜六色的鸽子蛋不免落俗,衬不上她。 雅俗共赏。 她是例外。 商宗重新敞开窗帘,那块时装广告被海港城元旦节庆的促销广告取而代之。 他忽然意识到,除了街头的宣传广告和狗仔的偷拍,他从未真正拥有过一张与梁惊水的合照。 哪怕是思念她时,也没有一个清晰的画面可以支撑那份情愫。 12月31日,晴空万里,偶有轻微的风。 梁惊水站在镜子前,整装待发。她低头跺了跺从蒲州带来的旧皮鞋,镜子里映出她朴素的打扮: 一件灰色卫衣搭配牛仔裤,头发用橡皮筋扎成高马尾,看起来很稚嫩。 公司里碰到张知樾,他惊愕地摘下墨镜,眼睛瞪得大大:“嘩,你穿的这是什么啊,太old-school了!” 梁惊水心想着正好不用专门去办公室找他,从包里取出辞职信,递给对方:“zack,你帮我看看我写的符不符合香港的格式吧。” 张知樾先看到文件上的几个加粗黑字,信也不接了,嗓音提高了三个分贝,叽里呱啦说着她听不懂的香港俚语。 接着,他伸出食指,左右晃了晃。 “不行?”梁惊水回想几秒,皱眉说,“我确定我年前的行程都完成了,你之前说只要完成了就可以解约,不是吗?合同上也写得很清楚。” 除了第一次见面还算正常,张知樾每天都drama得像茶话会皇后,打扮得花花绿绿来公司。 说他旗下的模特和艺人都是他的孩子,一个都逃不掉红遍香港半边天的命运。 “怎么办,好似瞒唔住啦。” 皇后的眉尾压到眼角,看起来要哭了,“你不能因为商先生订婚的事生气吧?说分就分了,这下我该怎么交代啊……” 后半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但前半句关于“商宗订婚”的内容,她听得明明白白。 沉默良久,梁惊水低下眼帘:“原来是这样。”她想着,情不自禁扬高唇线,对着张知樾由衷一笑:“好。” 张知樾还没明白过来,眼睁睁看着她高举着辞职信转圈,心情好到飞起,竟然比他还要drama。 梁惊水站在高楼上,眼望着熙熙攘攘的街道,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凝聚在胸口。 “太好了!2017年!我终于能安心回去当平民百姓喽——” 太好了。 这一次,她终于能彻底放下他了。 第37章 鬼相 2016这一年悲情色彩厚重, 也成为两人之间的主色调。 梁惊水订了元旦当天的机票,由于临时购买,票价比预期中要高不少。离开浅水湾后,温煦也在忙着打包行李, 这两天暂住快捷酒店, 准备元旦翌日搭廉航回大陆。 可她好像习惯了浅水湾的生活, 习惯是一个可怕的事。 她时不时去邻栋小卷毛的阁楼,站在晚风里,用手机一个拼音一个拼音敲字,斟酌语意和格式, 断断续续收到了几封面试通知。 没必要为了模特公司的身材指标而限制活法, 她的履历一直很漂亮,不是么? 没有预兆的心痛正是在那个念头后接踵而至。 从阁楼的天窗, 能望见一地银沙的海滩。那些沙子踩上去细腻如绒,海水一遍遍抹去商宗白天用树枝写下的情话, 不曾留下她的痕迹。梁惊水放下手机, 这一遭走完, 浅水湾似乎没有什么属于她的了。 衣帽间里堆满了未拆封的包装袋, 他送她礼物素来毫不吝啬, 一款限量的鳄鱼皮手袋够她买一套新一线的商品房。她没底气背出门,不影响他照常送。 到了整理行李的时候,梁惊水只拿走了自己的物品。 同天, 温煦在屋里发现了提刀关公像。她一脸惊恐地跑上二楼, 打断梁惊水叠衣服的动作,吞吞吐吐说:“我房里有个怪东西, 你快来看看。” 梁惊水有如东风射马耳:“有什么就直接说。” “我以前听导游讲香港人迷信,”温煦惶然四顾, 说,“你猜怎么着?我房间的书柜后居然藏了个关公像,一照红灯,真是瘆得慌。” “港片里不也拍过吗?古惑仔交易前拜关公,警察出警前也拜关公,关公哪有那么大本——” 梁惊水话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这是现实。她顿了顿,放下手中的衣服,起身和温煦一起过去。 温煦的房间位于一楼靠角的位置,门虚掩着,梁惊水推门而入,果然在书柜后发现一个隐秘的空间。一尊高约一米的关公像立在供桌上,红脸武将身着绿袍,青龙偃月刀横在身后,眼睛二分开八分闭,周围摆放着几件供品和一盏金杯,下方书写着“五方五土神位”。 供品已经腐烂生毛,让梁惊水排除了近期有人进来的可能,轻轻松了一口气:“别想太多,你今晚和我一块睡吧。” 温煦侧身看着她,倦意扯宽的双眼皮让她的面部显得很清憔。万物在她眼中如雾般模糊寡淡,温煦在她的瞳眸深处,唯一跳脱黑白的,是供桌上关公像的赭青华彩。 温煦无端觉得,神位的光映得那张脸带了些鬼相。 维港森林 第38节 失去人心,成唱词中的孽债。 * 秘书将航班名单放到商宗的办公桌上。室内一如既往地昏沉,没有外人打扰,老板一心扑在融资项目上。 那个项目风险重重,这点谁都心知肚明。 中间人是圈里有名的好色老赖,和多名女星模特有过绯闻,九几年被某女星揭露性侵,同年那位女星离奇暴毙于家中的浴缸。和这样的地头蛇做生意,无异于自掘坟墓。 秘书心想老板也是糊涂,那顿鸿门宴硬要带个内地模特一齐去,生意虽然谈成了,但谁都不敢担保银行后续会不会出事。 1月1日航班下,“单惊水”三个字被重点标红加粗。 商宗从名单上抬眸,扫了秘书一眼。 秘书会错意:“我还标注了几个人,您往后翻翻,都是之前和您生意上有联系的,不止单小姐一个。” 这话一出口,他后悔了,显得老板像个被甩了还执念未断的痴情人。正想着怎么补救,商宗已淡声说道:“清楚点更好,节省时间。” 秘书:“……”确实,哈,有点像。 那姑娘离职后,广告屏轮播着新年优惠和旅游宣传,模特不再是商宗熟悉的面庞。 郭璟佑将他的意思带去过星启娱乐,张知樾一脸为难说快到元旦了,中西区的广告内容受旅游发展局监管,更何况梁惊水从未拍过新年活动的相关素材,他实在无力左右上面的安排。 明明那通电话响起之前,他们还在后座重逢的余温里。 梁惊水安安静静地躺在他身上,她穿着件宝石蓝的毛衫,脸颊细微的浮毛被太阳染成赤金色,像杯中滟滟的琥珀朗姆。 不知是否设计师的巧思,她的一侧领口滑到上臂,裸露出光润的颈项和半截肩膀,上面少了平时该有的轻薄条带。 她枕在他腿上仰起头看他,目光柔软,什么都没说。 司机目不斜视。毛衣的织线微微拉伸,商宗的手悄无声息地探入,掌心所触是意料中的温热和细腻。 他的指腹若即若离,焉坏地挑拨,直到她的笑凝在唇角,慢慢咬紧。 她羞赧地轻推他一下。 那时候奔着帅哥技师修罗场去的,梁惊水被弄得不行,从他膝上撑起身,转移话题说道,别到时候给我找十个不惑之年的老师傅啊。 他柔情蜜意地点她下巴:“其实我早上八点就到了,现在想想有点亏,要不我回去亲自给你按个摩?” “我见到你都十二点后了,怎么知道你骗没骗我?” 到了大澳渔村,层叠的白千层散布在红树林旁,苍翠树冠映着冬阳微光。梁惊水伏在窗沿惊叹:“司机师傅,您这是给我们绕到哪来了?”她忽然一笑,心血来潮似地转头说:“为了不让我点男技师,真是煞费苦心呀商老板。” 司机装聋装哑。商宗笑吟吟注视着她:“这不到了圣诞节,带你来东方威尼斯度个假。” 她心猿意马,嗤了他两声。 商宗没有告诉她,这度假来得不容易。 他一个大男人跑去求助侄子商卓霖,让他帮忙打发门口的助理,再借辆车给他,回头可以算他账上。好在商卓霖向来看戏不嫌事大,配合得很,故意问他是不是找单惊水。 商宗说是,商卓霖环臂好笑地看着他:“小叔,你那么挂念她干嘛,你又不会娶她。” 商宗按捺住不快,开了张支票给他:“少嚼舌头。” 结果那侄儿不识抬举,要交换家族戒指,笑说:“咱们资产共享,但你这戒指,比我的亮堂,我们换换吧。” 商卓霖确实聪明,知道他的戒指里没安装gps定位。 但黑玛瑙这玩意儿需要精气养,有时与个人的命理相关,寻常人轻易不会换。商卓霖就是想探探,小叔对那姑娘有多少真心。 没想到商宗连犹豫都没有,直接将戒指摘下抛给他,风轻云淡般嘲弄:“她知道我在哪无所谓,不像你,身上的那些宝石开了光,每天戴着很累吧。” 就这样换来了短暂的自由。 谁曾想,车还未停到合规的停车区,商宗的手机便响了起来。 郭璟佑在电话里说:“宗哥,梁惊水12月15日那天确实去见了卓霖哥,今天她有没有试探问你梁徽的事?” 商宗听完电话,目光落在一旁专注构图的梁惊水身上,慢慢放下手机:“水水,我不在浅水湾的这几天,家里有发生什么事吗?” 梁惊水低头给照片加滤镜,笑说没什么大事,就是最近来了不少内地游客,求佛拜姻缘,她和温煦帮了很多情侣拍照,天时地利人和,还碰上他们这样品味不俗的摄影师。 她说的这样信誓旦旦,商宗摸她的手指,全是凉的。 他拧一瓶矿泉水喝,“开车回市区。”这话是对司机说的。 “不度假了?” “去按摩。” 梁惊水盘算了一路,推演了十几种他生气的可能,却没想到事情会严重到谈及分开。 香港的交通与天气总是变幻莫测。 九点的元旦夜,梁惊水看着一排刺目的红色登机屏,神情复杂。 后来某日的风唤醒了这晚的记忆,她才明白,人生不过是一场场“当时只道是寻常”。那场风暴的搅局竟是一种幸运,让她后知后觉中,有机会重新体会这座城的绮丽与狂烈。 航司安排的补偿酒店在30公里外的铜锣湾丽东酒店,单据上同样标明了目的地和费用。半途中,梁惊水陷入一个清醒梦,梦里她置身于小卷毛家那间阁楼里。 商宗将她抱到钢琴上,弯腰,从她的小腿一路吻到膝盖窝,舌尖像一记柔软的利刃,每一下都精准地侵袭她的敏感地。 她蹙眉沉溺,浑然不觉无名指上多了一枚冰冷的戒圈。 他接下来的话语,如冷风穿堂:“这是我妻子让我买给你的戒指,别误会,它不代表任何契约。她想感谢你这几个月的……贴心服侍。” 她像是置身冰川之下,画面瞬间扭曲——她的脸变成了一个陌生女人,而商宗的深情更甚,不停地吻着那女人的手背,低喃道:“不是你,我根本没法继承三井。” 紧接着,镜头再次变换,这回商宗的脸直接变成了陆承羡的。 他对梦里的女人说:“没有你,我哪有今天。” 似曾相识的场景重叠着过去的痛楚,梁惊水猛地惊醒,浑身冷汗涔涔。 她转头望向窗外,时代广场外墙的大屏幕上广告画面轮番切换,光影在旋转中割裂重组,路上的行人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宛如万花筒中的裂片。 梁惊水靠在车枕上沉沉喘气,噩梦的余韵如一只无形的手,揪住她的心向下拖拽。 这一年,一切即将重新开始。她离开了商宗,辞去了模特的工作,赴港的任务也顺利告一段落。蒲州与香港港口的货物交接将在年后正式启动。 他们回归各自的生活轨迹,从此再无交集。 梁惊水一向是个对未来规划清晰的人,回蒲州后的打算早已成竹在胸。不论舅舅如何搅黄她的面试,她都要不停跑,向前跑。 偏偏尔时的谜团如夜雾般缠绕,她无法抑制对商宗意图的揣测。 譬如,好不容易等到圣诞节的重逢,为什么他会因一个电话突然改变态度? 来电的人是谁?电话里又说了什么? 这些她一无所知。整个过程中,她像个被隔绝在局外的旁观者。 手机突然一响,是ins客户端的推送,系统提醒“gant_1993”的用户关注了她。 梁惊水有两个账号,工作号在离职后已经转交给公司,生活号只有寥寥五六个粉丝,她唯一的一条动态,是几个月前拍的浅水湾海滩照片。点进通知一看,发现刚关注她的人是个千粉的私密账号。 对方的头像是个企业标志,她搜了一下,发现这是亚太区五百强公司之一的商标。顺藤摸瓜,她在公司官网“关于我们”的页面找到了ceo的全名——模特甘棠的父亲。 梁惊水犹豫几秒,点下回关。 主页全是清一色的时尚大片,以及慈善会上与各界商政人士的合影。甘棠最近的一条动态,地点标在澳洲,她穿着一件大露背抹胸,脸颊涂着粉蓝相间的防晒泥,站在黄金海岸的冲浪板旁。 梁惊水不由自主放大了照片,眯眼看甘棠的双手。 很好……没有戴订婚戒指。 一觉察自己这么盯着不太对劲,她脸颊发热,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滑出了软件。 沉默了有五秒,梁惊水还是忍不住回到甘棠的主页,将“为你推荐”的人快速翻了一遍,反复确认有没有商宗的账号,结果让她庆幸——没有。 这次,她果断退出,为了断了自己的念头,长按卸载了ins。 不看不想,安然无恙。 关于商宗未婚妻的消息,梁惊水是从张知樾口中得知的。她曾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却万万没想到,那个人会是甘棠。 她们曾一起走过v家的时装秀,只是站在不同的位置。 甘棠是v家董事长特别钟爱的“小公主”,待遇优越,看秀时总有ceo家族中的重量级人物簇拥左右。有人说她家底殷实,父亲是亚太区五百强企业的老板,走模特这条路不过是兴趣使然。 这样一个女人,背景显赫、手腕圆滑,即便穿着清凉踏上t台,也没人敢讽刺她是“富人消遣的玩物”。 梁惊水心如明镜,眼下商宗需要的并不是儿女情长,而是一个能带着资源与能力,在商战中提供实质帮助的伴侣。 她的出现,只会让商老爷子对他的信任加速瓦解。 板上钉钉的事实摆在眼前,梁惊水垂头看着手机,他们的聊天框一片空白,所有聊天记录都被她清理得干干净净。她的心却像被一把钝刀反复剐着,疼得连神经都在发麻。 比起不舍,梁惊水更觉这情绪是不甘。 司机目光撇过后视镜,那一眼寒气森森。屏幕的冷光映在她脸上像鬼魅,吓得他轻呛一声。 她置若罔闻,只想着,即使背着行囊离开香港,也不能稀里糊涂地登上回程的飞机。多年后回首时,这段经历只剩下一片迷雾。 她有权了解部分真相。 当断则断,梁惊水拨通那个号码。 系统自带的音乐声又臭又长,躁得她几乎想点根烟,奈何香港明令禁止在公共交通工具内抽烟,只能作罢。 烦闷之际,电话终于接通。 听筒里传来男人微微失真的嗓音,透着惯有的温和:“水水,怎么了?是遇到麻烦了吗?” 他未刻意展现柔情,但那份安定感已经浸在字里行间。 梁惊水怕自己被这种温度触动,稍一仰颈,克制发酸的鼻腔,声音轻似叹息:“离开香港之前,我想问你一些事,谈谈吧。” 缺少沟通,沉迷于片刻欢愉。 这是他们关系中最致命的问题,但此刻意识到已为时已晚。等弄清楚真相后,她会毫不犹豫地离开这座城市。 梁惊水原本就是这么计划的。 电话里的人轻笑一声:“你真舍得走?” 梁惊水嘴比钻石硬:“我们已经分开了,不存在什么舍不舍得。” “你想知道的,我都能告诉你。”商宗的声音停了片刻,逸出叹息声,“可你以前,有哪回问过我?” 一个不主动问,一个不主动说,回避现实,肆无忌惮地厮混在日夜之间。 维港森林 第39节 有次梁惊水午夜梦回,很短暂的一瞬间——她发现她的灵魂在20岁这年,颓败了。 不过是一段虚幻的“酒肉关系”,最后被欲望颠覆,飘了一地鸡毛。 反正比来比去,无非是比谁更委屈。 梁惊水无话可辩。 算了,就这样吧。 商宗问她,行李都收拾好了没有。 梁惊水说得委婉:“该带的都带走了,剩下一些我觉得没用的,断舍离吧。” 那天晚上,两人约定在浅水湾见面。 夜色安谧,独栋别墅里还留着一些未拆的圣诞装饰,有种过季的温馨感。 梁惊水一眼扫过那辆超跑,目光随即落在旁边站着的男人身上。他脱下外套,露出贴身的维库娜毛衣,胸肌线条鲜明,城府、儒雅兼具劲劲的男人味,让她短暂地联想起《教父》里承载兴衰使命的继承人。 她保持着距离,稍稍抬了下巴示意他进门,依然不发一语。 商宗指间的雪茄燃着,视线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笑着问:“这么见外?” “不然呢?”梁惊水语气坦然,“我们现在的关系名不正、言不顺。” 话音未落,她的目光被一抹突兀的红色攫住,侧头瞥向车内。中控台上多了一个苹果形状的小摆件,左右晃着脑袋,滑稽得让人忍俊不禁。 这东西与车内的格调完全不搭,怎么看都不像商宗会主动摆上的。 梁惊水转念一想,十有八九是他未婚妻留下的,小小苹果,摆明了用来暗示主权。 “这个摆件,是你准夫人安排的?”她也没搞懂,自己为什么要开这个口。 商宗嘴里细细咀嚼“准夫人”这个称谓,掀眼时眸色深沉,像雾蒙蒙的湖面:“哦,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你不会打算婚后还跟我有什么吧?” 梁惊水对那种带着暧昧的神情再熟悉不过,皱眉退后,不敢细琢磨。 商宗勾了勾唇:“话是你自己说的,我们现在‘名不正言不顺’,先正了名,才配谈后面的事。” “别打岔。”梁惊水才不信他这套花里胡哨的说辞,“我今天准备了几个问题,你都要如实地答。” 男人似乎对她的强硬态度颇为受用,笑起来眉眼明朗,承诺会事无巨细地回答。 进了院子,梁惊水下意识瞥了一眼藤桌。圣诞前夕等商宗回来的习惯,到现在竟然还没改掉。 没出息。 她目光弹回,暗自祈祷那人不要察觉。 可按下葫芦浮起瓢,身后的呼吸声里多出一丝笑意,她神情赧然,加快脚步匆匆走进屋内。 到走廊时,梁惊水注意到黄铜把手下的滑滴形钥匙孔,是老式管状钥匙的配套设计。 男人的影子映在门板上,被拉得修长。 她侧身退开一步,见他轻松压下把手,门随之打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像极了鬼片的音效。 商宗抬臂,唇角带笑:“lady first.” 梁惊水僵立在走廊中,整个人像化作了雕塑。 “不是锁住了吗?钥匙呢?” “这个门没有钥匙。” “骗子。”果然做人不能太老实,听风就是雨。 梁惊水腹谤一番,迈步进门。 卧室内整体色调偏向暖色系,千禧年流行的水晶吊灯悬挂中央,铺设柚木地板,梁惊水记得这种地板被称为“万木之王”,是唯一能经受海水浸蚀和阳光暴晒而不弯曲开裂的木材。 墙上悬挂着一幅欧洲风景画,色调柔和古典,而她的目光却被旁边的镶金相框吸引了过去。 她走近细看,相框里是一张年轻时的梁徽与一对兄弟的合照。 照片年代久远,表面泛着黄绿色的老旧色泽,边角也微微卷起。 如果不是梁徽用圆珠笔在少年脑袋旁边划了个箭头,还潦草地标注了“小宗”两个字,她几乎没认出是年少时的商宗。 那日炙阳灼目,梁徽与商琛分立左右,笑容和煦。 少年像是被拼贴进这副画面中,他站在两人中间,身形单薄却挺拔,像一棵尚未长成的树,眼神笔直地凝视着镜头,野心昭然,早早在风雨中扎下了根。 那个时候的她,甚至还未被孕育。而今,他成为了照片里唯一存活的人。 脑海中骤然回荡起几个月前chloe说的,“你该不会真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吧?” 是啊。 一无所知。 至此,她的意识浮在水面之上,而水下,是难以窥探的巨大冰兽。 梁惊水转过身。 商宗感受到那目光如同通了电般,她却笑得人畜无害:“第一个问题,关于我母亲的死因,你知道多少?” 第38章 “人渣。” 零点钟声响起, 时间来到2017年。 梁惊水回首八月下旬来到香港,整整四个多月,瞬息万变,认识了很多本地人, 总觉得时间过得很快。 过来路上看到尖沙咀、铜锣湾、中环等地的街头涌满了人群, 相比之下, 浅水湾的海滩游人不算多,他们挥舞着荧光棒,戴着元旦帽子,随着倒数声一起高呼“happy new year!” 她被气氛带动情绪, 问问题时表情也柔和几分:“商宗, 你到底知道多少?别瞒我。” 商宗倚在窗沿边,窗格由铁条分隔成多块小玻璃面, 保留殖民地风格。沙滩的灯火从窗外映进来,光影浮漾, 落在他的肩头与手臂上。 “水水, 我确实不清楚。”他垂眸浅笑。 兴许是听了太多, 那天梁惊水对这话第一反应是担心。 担心是真话, 母亲的死因会永远成谜; 反之, 商宗最好不要在离开前忽然醒悟,像个渣男似的坦白自己骗了她,否则她真的会发火, 体面的余地也不肯留。 相比之下, 商宗倒是很淡然,望着那张照片, 若无其事地同她说,这是在蒲州一家青旅拍的, 现在已经拆迁了。 听闻当年商琛因与老爷子置气,身无分文地跑去大陆打工,信用卡全被停用。 还是靠参加夏令营路过蒲州的商宗接济,勉强度过难关。 梁惊水掰着手指算了算,那年商宗有十岁吗?他哥居然好意思向个孩子开口要钱,真是绝了。 “你当时给了你哥多少钱?” “记不清了,十万吧。” 梁惊水没想到那个“十万”的后缀居然是美元。即便是人民币,在那个年代也已经够唬人了——十万块钱,普通人得干十多年才能攒下来。 可一听说商琛半年就花光了,她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梁惊水盯着照片,猜测那会小商宗还没离开蒲州,他哥也没厚着脸皮开口要钱。估计商宗一走,商琛的生活档次立刻从青旅跃升到了小康级别。 她外公外婆去世得早,梁徽的学业被迫中断,早年在青旅打工做收银,误打误撞认识了商氏兄弟。 原以为商琛和梁徽是在香港结识,没想到是在落魄时被八折收留,晚上还得为青旅的住客表演节目抵债。 上一辈的这些往事,说起来还挺有意思的。 她回到正题:“第二个问题,那天是谁给你打的电话?” 话匣子一打开,那种熟稔感再次回来。梁惊水与他于窗台并列,只是面对着反方向,睫毛和下嘴唇都在轻轻颤着。 她盯着柚木地板,打光角度问题,两个人影重叠在一起,心里多少有点小伤感,忍不住问商宗,那晚为什么要对她改变态度。 节日没过好不是她一人造成的,不是吗? 商宗答得很用心,神情没有一丝轻慢:“郭璟佑,他说你收下了商卓霖送的戒指。” “可你应该知道,那枚戒指是我母亲的遗物。”梁惊水视角里,他知道她的一切。 那天他的冷漠,令她介怀不已。 分开之前,梁惊水没问出口。因为他们的关系虽浪漫、热烈,却也止步于此。 追问过头,关系也变了味吧。 她抬眼,四目相对,商宗像是看穿了她的顾虑。 他眼睫根根分明,似振翅欲飞的黑蝶。他没有点破她话里暗含的意味,只是推开了窗,让一丝冷风涌入。开始讲述他感到自己不被信任,如果那些话非要从别人口中得知,她不如直接问他。 他说:“合作之初,你选中的是我,不是商卓霖。” 梁惊水被凉意吹得一个激灵,顿时意会他的意思。 戒指不是整场事件的导火索,他突然对她冷淡,是因为他比商卓霖更晚进入她的计划,自我怀疑是不是永远无法成为首选。 梁惊水听他这样说,皱皱眉:“你也没跟我讲……” 深蓝的云海四处浮游,空气中弥漫着烟花燃尽后的硝味。 晚风拂过他的额发,吹不散声音里的惫意,商宗自嘲自己是个世俗男人:“会有委屈,也会生气,生气的时候,也会期待你偶尔能来找我一回。” “水水。” 梁惊水迟了一拍,第二声落下时才轻声回应。 商宗握住她的手腕,问:“带你去吃点夜宵吧?你想问的,路上再慢慢聊。” 梁惊水点点头,一路上竟忘了挣脱那手腕间的温度。 上车时她注意到,中控台上的并不是一个普通的苹果摆件。 那是平安夜雕刻的画面具象化:灯工玻璃的两面,一侧是包袱加身的落魄男小人,另一侧是得意扬扬的女小人。 然而,女小人身边曾经围绕的那群男npc们不见踪影。 这个玻璃摆件的寓意为何,为了谁雕刻,这些原本都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 维港森林 第40节 可她无法再忽视它的存在。 梁惊水指着女小人,边笑边说:“你玩过斗地主没有,她好像压榨包工头的邪恶农场主。” “这是我‘准夫人’雕刻的。我也没弄明白她想表达什么,”商宗为她系好安全带,又顺手拿起一件外套盖在她腿上,“不过,多谢你提醒。” 底裤被死去的记忆硬生生扒下来,尴尬得连空气都凉了三度,但如果这真是他专门找人定制的摆件…… 梁惊水忽然感到抱歉,双手揉紧腿上的外套,问商宗第三个问题,他和甘棠的事。 她丧气道:“这个不能有假吧,圈子里都传遍了。” 他却答:“是真的。” 窘迫的心情渐渐化作悲怆,怕伤害到另一个女孩子,梁惊水认认真真和他讲,她担待不起“准夫人”这个称谓,请他务必、一定要用到自己的妻子身上。 然后,她把外套递回去,说:“不要对妻子以外的女人太周到,即便你没有别的意思,我会想多。” “我没说我没有别的意思。” “那就好,摆件我也帮你带走。” 梁惊水刚要松口气,回味他那句话里的负负得正,偏头质问,“喂,你非要当渣男吗?” 忽然逼近的雪松气息里夹杂着淡淡酒味,她也是这时意识到,男人来浅水湾之前沾了酒,忧心地蹙起眉。 他洞明她心思,解释代驾已经走了。 不等女孩下一个“可是”出口,商宗紧紧箍住她的后脑勺,无视怀里轻微的挣扎,低颈与她唇齿交融。 吻在梁惊水口腔,像吞饮一口辛辣的杜松子酒,脸颊皮肤集萃麻意。 结束在短暂的温情里,她指尖已经缠上了他的后领,意识到不妥,她轻轻抽离,平复紊乱的呼吸。 “不能再越界了。”话音里弥漫着绵绵质地的娇,像无意识撒娇,梁惊水赶紧低咳一声掩饰。 车里没开暖气,从商宗的角度恰好看见梁惊水唇间漏出来的白雾,又密又急,让他想到她刚才的呻声,似乎也被酒意浸染动情。 香港对燃放烟花炮仗有全面限制,只有获批单位才能组织燃放活动。 沙滩上有人在玩无火花玩具,发出的响声响遏行云,撞在车玻璃上,震颤的回音惹得梁惊水有些不安。 她刚偏过头,脖颈便被人捞住,整个人轻而易举地被拉进他的怀里。温热的手掌轻轻罩住她的耳廓,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他的吻再次落下,将她卷入另一场烟火,比那夜空中的光华更灼人心扉。 半刻钟之后。 梁惊水在黑暗中摸索着,弯下身扣好钩眼扣,手指还有未干的胶意。她匆忙穿戴整齐,胸腔内的心跳急促而凌乱。 “人渣。”她轻声说。 商宗的嘴唇水润晶亮,整个人被一股魅惑的色气包裹着。 他扶上方向盘,不以为然地还嘴:“刚刚不知道是谁还在心疼不相干的人,转眼就把我拿下了。” 日本拉面店在那年风靡香港,以浓郁汤底、流心半熟蛋、炭烤叉烧为特色,搭配豪华配料,成为无数人争相排队的美食热点。 顺应元旦,面屋武藏铜锣湾分店特别营业至凌晨三点。 路中,街面的红绿霓虹还未熄灭,在湿润的柏油路面散着光。商铺的铁卷门半掩,巷口偶有醉酒的人哼着歌,脚步踉跄,笑声零落。 商宗时不时刹车,礼让过路的醉鬼。 不是无法体会,新年开篇的疯狂,也许在为之后的隐酸找个出口。 商宗那件毛衣是缟羽白的高领,在这花花绿绿的世界里成了唯一的素色,却意外鲜活。 红灯时,梁惊水抬手轻掀了一下,颀颈上乍现两朵草莓印记,颜色从最初的嫣红渐转梅紫。 她无声地放下手,目光避开。 在她懊悔之际,商宗目视前方,说起第三个问题的后续。 董穗特意挑了个家世优渥、年轻漂亮且身为模特的名媛,只为让他明白,阶级不可逾越,其余条件轻易替代。 圈子里的传言一向靠不住。 他确实和甘棠吃过一次饭,不过是例行安排,最后不了了之,他随口找了个借口推掉了。 所谓未婚妻,是他母亲故意散出的消息,至于能否成真,还得由他决定。 梁惊水问他那借口是什么。 商宗笑:“我只喜欢二十岁的姑娘。” “嗯,加深了我对你们这帮人的刻板印象,”梁惊水是个自洽的姑娘,全身散发着愉快气息,“我马上就要不符合你的要求了。” “大不了,明年我就说喜欢二十一岁的,十年后改成三十岁的。” 商宗深情款款,眸海深邈,“我的理想型,一直很具体。” 第39章 负距离 梁惊水和商宗坐在半开放隔间里, 桌上整齐摆放着陶制调味瓶和木筷,纸灯笼悬在上方,暖光溶溶。 细想来,八月后的每一个节日, 他们居然一个都没有错过。 经典款豚骨酱油拉面端上来, 浓郁的豚骨汤底, 炭烤叉烧、半熟溏心蛋、海苔和葱花层层叠加,看得人食欲大开。 她抬眼扫了扫对面的盐味拉面,清澈透明的汤底一目了然,看起来就没有她这碗诱人。 商宗口味清淡, 日常饮食讲究还原食材本身的味道。从上好的乳山生蚝, 到以黑松露为底的烧麦,讲究分量, 注重滋补。久而久之,这种饮食习惯保留了自身精力, 如同多数高阶层人士般, 没有丝毫累赘感。 用粤语说。 穷人讲究:大件夹抵吃;富人讲究:贵夹唔饱。 梁惊水刚想挖苦两句, 手机里适时弹出温煦的消息, 问她到广海机场没有。 她一下犯了难, 抬头看商宗低眉吃面的模样。 他挟起一筷面条送入口中,唇齿间不发出任何声音,实在赏心悦目。 隔壁桌是一对日本夫妇, 带着个可爱的小婴儿。两人交谈的声音被周围的喧闹盖住, 说话轻声细语,可一到嗦面环节, 那声音叫一个响亮,甚至带点仪式感。 梁惊水低声调侃:“听说在日本, 大声嗦面是对厨师的最高褒奖。要不,你试试大点声?” 吃完一口,商宗放下筷子,端起汤勺啜饮一口,不紧不慢解答她的困惑:“拉面在日本最开始不过是快速填饱肚子的便餐,嗦面的方式是为了不烫嘴,传着传着,就变成了你以为的那套歪理。” 那天隔壁桌的嗦面声此起彼伏,她肩膀乱颤,笑得豚骨面没吃几口。 当时还道不信他的说法,改天要去日本抓个路人问问,谁知道隔了一天而已,夙志得遂,她坐上了机身印上了三井集团徽标的私人飞机,目的地在东京羽田机场。 结完账,外面飘起细雨。 商宗去取雨伞,梁惊水趁着空档站在店门的屋檐下,低头给温煦回了条消息。 梁惊水:我还在香港。 梁惊水:元旦快乐,好朋友。 温煦:你不是和商宗分了吗?怎么着,舍不得他回来当舔狗了? 梁惊水向上撇眼,直接甩过去机场拍的那张红色登机屏照片。 梁惊水:我明天就回去。 梁惊水:你等着。 温煦回了个句号。 人行横道变为绿灯,梁惊水抬眼望去,男人持着透明伞,从长长的另一头缓步走来。 雨水裹着夜雾,他的身影在朦胧中隐现,像话本封面上的男主角。 可惜,那话本讲的不是《灰姑娘》,而是《德伯家的苔丝》。 女主因家庭贫困被迫依附上层阶级,几经背叛和抛弃,最终走向无法挽回的悲剧。 对吧,早就有先例了。 她看着商宗的俊脸在视线里一点点清晰,只想到,如果沉沦下去,自己的结局也不会比苔丝更好。 某处感官的余温似乎还停留在小腹深处,脸微微泛红,她懊悔车上的冲动。好不容易拉开的距离,这下被硬生生拽了回来。 不,应该说,是变成了负距离。 回程的路上,第四个问题姗姗来迟。 梁惊水问:“商琛去世后,你在金融街的名声受到牵连,是不是因为有人传言我母亲是你派去的暗鬼?” 这个问题与梁徽的死亡无关,却直指商宗心底最不愿触碰的芥蒂。红灯亮起,他踩住刹车,梁惊水身体微微向前倾了一下。 一瞬间,chloe的话语又在脑中萦绕不散。 梁惊水记得那天她的异样,像是有什么话想说,却在舌尖绕了一圈后,选择闭嘴。 后来再次提起这个话题,chloe明显避重就轻,只提了一句这个事的严重性:一个在金融圈颇有声望的商人,因为酒后失言,关于商宗的传言不胫而走,直接导致他的公司在投标时屡屡受挫,不得不退出核心业务领域。 富人们三缄其口,底下的人更不敢出乱子,生怕触碰商宗的名声。 这个禁忌的话题偏偏由梁惊水提起,打破了一层无形的防线。 商宗沉默地消化几秒,深灰的虹膜直视她,意味难辨:“水水,你信我吗?” 梁惊水没有迟疑,重重颔首。 这是她对他们之间爱情的底气。 时隔多年,商宗很少刻意去回想那段时光,只有回到浅水湾时,才会偶尔想起当年梁徽姐的事。 梁徽和他从小身边那些圆滑的长辈完全不同,她说话直来直去,从不因为对方是有钱人就委婉讨好。 夏令营的时候,商宗经常见到商琛在台上偷懒,台下的梁徽一颗爆米花精准砸到他脑袋。商琛被砸得如梦初醒,立刻握着话筒,一脸深情地开唱张国荣的《monica》,台下哄笑一片。 九十年代港风音乐成为大陆年轻人生活的一部分,无论是学校歌唱比赛还是街头巷尾的小商贩,都在播放这些歌曲。 住客一听青旅里来了个香港人,一到沙龙之夜,齐刷刷搬来小板凳围观商琛的演出。 末了,少不了有人点一首刘德华的《中国人》,情绪高涨地让他用歌声表表赤子之心。 商宗屡次看到商琛和梁徽打打闹闹,以为他们迟早会往情侣方向发展。 维港森林 第41节 直到某天,梁徽哭着回来,那凄惨的声音让商宗想到杀猪。 商琛听完经过,轻拍胸脯安慰:“不就是被拒绝了吗?放心,我帮你追,包你搞掂。” 夏令营结束前,商宗专程从另一个城市赶到蒲州,想和梁徽告别,顺便把存了十万美元的卡带给商琛。 与上次相比,商琛的粤歌单翻了一倍,大多是情歌和红色歌曲。他照旧在台上唱到一半犯困,这次却遇到了梁徽的新戏码——她拉着一个陌生男人的手,朝商琛脑袋精准抛出爆米花。 梁徽骄矜地搂着男人的胳膊,鼻孔朝天瞪人:“我都给你打了八折了,再不好好干,小心混不下去流落街头!” 台上的商琛急得直嚷:“好好好,拍拖唔记兄弟!” 梁徽和男人咬耳朵,低声解释粤语里的那句话,大致意思是“见色忘友”。 商琛拿到银行卡之后,连对梁徽的态度都横了几分,说自己现在有钱了,不仅要还清所有的住宿费,若梁徽日后有难,他商某必然出头帮忙。 他拍拍那男人的肩膀:“阿哥,只要你系佢男朋友一日,未来我连埋你一齐帮。” 梁徽撇了撇唇,嘀咕着说国语会死啊,忙不迭踮脚给男人解释,说,就是到时候连他也帮的意思。 好景不长,夏令营结束半年后,商琛还是被老爷子强势召回。一个月后,他与一位名叫安奵的富家女举行了联姻,同年,商卓霖早产降生。 回港后的短短一年里,他迅速完成了大人们口中的“任务”。 没想到,那九个月的逃避反而成了商琛人生中最轻松的时光。他与梁徽保持着联系,一如当初承诺的那样,无论何时都会帮助梁徽和她爱的人。 即使在他的低谷,这句话依然作数。 不顾老爷子的强烈反对,商琛动用了4亿美元,以战略投资的方式注资一家大陆初创企业。 这家企业专注于科技型供应链,创始人正是梁徽当年的男友。 这笔投资被视为高风险,带有明显的个人情感因素,不仅引发了公司内部的广泛争议,也被外界评价为商琛商业决策中最具争议性的一次操作。 禁足长达四十天后,商宗再见到兄长时,发现他整个人神情呆滞,接收信息的能力变得很慢。 每次去总部,商琛都带着妻子同行。 安奵是个温婉得体的女人,说话逻辑清晰,条理分明,而商琛只是安静地听着,木讷地点头,像个没有意见的旁观者。 商宗实在看不下去,从书包里翻出青旅的联系方式,拨通了远在海峡那头的梁徽的电话。 彼时的男孩子正处于变声期,嗓音像被浓茶烈烟熏成的低音炮。梁徽一时没认出来,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笑道:“原来是小宗呀,你是不是听说姐姐要结婚了,特意打电话来祝福我的?” 商宗无心多说客套话,直接告诉梁徽兄长的现状。 电话那头的沉默很长很长,如果不是屏幕上通话时间还在跳动,商宗几乎以为梁徽已经挂了电话。 片刻后,她的声音如千钧落地,带了沉甸甸的决心:“好,就这么定了。我先推迟婚礼,这周就过来香港帮忙。” 梁徽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当时无暇他顾,第一时间只想赴港帮商琛摆脱困境。 她天资出众,刚下飞机就被星探一眼相中,进入模特公司,暂作这段时间的周转。 一炮而红属于老天赏饭吃。 商琛的心愿很简单,脱离三井。 计划实施之前,梁徽抬起眼,望着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少年:“小宗,你确定自己有接班三井的想法吗?我不能帮完你哥,又把你往浑水里推。”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一切如期进行。 商琛以“代理人”形式运行家族业务,任命职业经理人掌管企业,主动退居幕后。 2008年的噩耗突如其来,梁徽与商宗先后而亡,掀起家族企业内外的风暴。 舆论的矛头纷纷指向商宗,质疑他在继承权争夺中扮演的角色。 商宗与梁徽的关系过于密切,而梁徽的身份不仅是商琛旧日的挚友,更与一家与三井利益相关的初创企业有深度关联。此举被视为“资本联盟”策略,试图通过外部合作与利益绑定影响家族股权分配与话语权。 商宗对这些诽谤深恶痛绝。舆论发酵当口,他抓了只最聒噪的出头鸟。 停在这里,他脸上露出漠对众生的凉薄,有种慈悲相,说这部分你不用听。 生平第一次,商宗对旁人倾诉这段往事。低垂的头,微微弯曲的脊背,寡淡的神色,周身烟火气很淡。梁惊水看着他,一时无言。 “不过好在,我见到了你出生那天的模样,小小的,胖乎乎的。” 似是想缓和气氛,他打算用初见梁惊水时的记忆调节气氛,话未出口,一只凉凉的手掌便蒙住了他的唇,透着雨季的湿意。 她脸红得像中控台上的平安果:“嘘。” 第40章 戒指 直到那晚, 梁惊水才明白。 商宗的目光早已如潜流般渗入她的生活,在她未及察觉的暗处,安静而长情地驻守。 半个香港被拢在夜雾里,像一盏深井里的昏灯, 光芒无法穿透潮湿的幽暗。 窗外白茫茫一片, 柔化了商宗的轮廓。 他的嗓音低缓, 将那段噩梦般的往事重现于空气中。 这段关系已经逾越,梁惊水不能再失去理智。 可当她看到男人微黯的眼眸注视前方,目光空茫无际,心防终究还是崩塌了。 梁惊水咬了咬牙, 重回那个话题:“我不是在香港出生的, 你怎么会见到我?” 那段回忆可爱又宝贵,阴翳消融, 商宗脸上怀揣着淡淡笑意。他松开梁惊水的安全带,将她搂至怀里。 只是抱她的方式有些羞耻, 像哄小孩子的姿势。 她侧坐在他腿上, 双膝屈起, 腿弯被一只匀长如春竹的手护住, 鼻息间满是雪松的清香。 不止她有这样的赧感, 商宗将车停靠在波斯富街,微开车窗,手指漫不经心地敲着真皮方向盘。 抱住她之后, 他罕见流露出几分不自在, 垂首,无奈地埋在她颈窝里笑了一声。 梁惊水反倒胆大起来, 用下巴顶他脑袋催促:“你快告诉我嘛,商宗, 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况?” 原来梁徽回到蒲州生产,坐完月子后带她去香港玩了两个月。 那时,商琛在中环有了婚房,便将浅水湾空置的那间屋子让给她们母女住。她和商卓霖年龄相仿,两个孩子各自窝在大人怀里“打架”,不爱串门的邻居都忍不住凑来看几眼。 商卓霖个头小,挥了两下发现打不过,趴在商琛怀里呜呜哇哇哭个不停,惹得大人们笑成一团。 明明喜静,那段日子还是天天往浅水湾钻。 商宗的眼眸像灰色猫眼石般熠熠,笑称:“娃娃看大的姑娘,成年了还在我怀里,有些罪恶感。” 清风朗月,只要商宗眉心的纹路一舒,梁惊水的焦躁便不攻自破,羞怯又甜蜜的粉红泡泡飘在心间。 然而这些泡泡没撑多久就碎了,他们的关系如同辛德瑞拉的童话,在现实的钟声敲响时化作虚无。 理智归位,梁惊水默默回到副驾驶,低头打开了订票app。 车里两人一左一右并排而坐。 起先他们谁都没说话,梁惊水在软件里选定了一班今天下午的航班,两点半出发。车子启动的轻微推力将她送向椅背,她没有看窗外的风景,目光专注在屏幕上。 余光瞥见她的操作,商宗若无其事地开口:“今天缓一缓,明天再走也不迟。” 没得到回复,他居然叹气。 梁惊水费解:“怎么,这么不舍得我走啊?搞得气氛像离别大会似的。” 他说:“怎么可能舍得。” 经过波斯富街的街角,有一家几乎被招牌遮住的小店,门口摆了几张塑料椅,稀稀落落坐着三两客人。 梁惊水闻到一阵浓郁的咖喱香,抬眼瞧见招牌上用大红手写体写着几个字:“咖喱鱼蛋。” 她转头对商宗说,想买一份鱼蛋回去吃。 小店不接受刷卡,梁惊水从钱夹里抽出一张纸钞递过去。摊主是个笑眯眯的中年女人,接过钱后,熟练地用漏勺从锅里捞起几颗金黄滚圆的鱼蛋,放进纸杯里,又舀了一勺浓稠的咖喱汁浇上。 “要辣吗?”摊主问。 梁惊水抬眼,“多来点辣吧。”话一出口,她瞥了眼站在一旁点烟的商宗,顿了顿,又改口,“算了,还是少放点。” 咖喱汁顺着鱼蛋滴落进纸杯里。梁惊水捧着纸杯,转头看向街边抽烟的男人,将杯子递过去:“要不要尝一口?” 这种街头小吃,商宗一年都未必会碰一次。可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替他吹凉,他也不推辞,低头从她手里咬了一颗。 他品鉴完,给出简短评价:“辣。” 意料之中的反应。 梁惊水咬下一颗,舌尖被轻轻刺激,嘴角勾起笑意:“这顶多算微微辣吧。” 她又扎了一颗递过去,换来他毫不留情的拒绝:“不吃了。” 梁惊水笑着说:“等以后你来大陆,我一定好吃好喝招待你,让你尝尝什么是真正的辣。” 话出口的瞬间,她后知后觉,离别的前序无法排练,这时的承诺和约定都是空泛无凭的注脚。 谁又会真的往心里去呢? 笑意渐渐从梁惊水脸上褪去,一边脸微微鼓起,咀嚼着鱼蛋。辛辣的汁液在舌尖迸开,她甚至希望辣味更重些,以舌苔的刺痛换取一丝自我折磨般的慰藉。 商宗抽出纸巾,细细帮她拭去嘴角的酱汁:“水水,我吃不了太辣,这个程度刚刚好。” 那对日本夫妻推着婴儿车,从街角经过。 丈夫的视线落在商宗的车标上,似乎认出了品牌,脱口而出一声带着动漫腔的“oei”。从嗦面文化到这声“oei”,总让人觉得他们的含蓄是有弹性的。 梁惊水看着他兴奋地掏出手机,对着车左右咔咔猛拍,忍不住感叹:“日本有个地方叫秋叶原,听说那儿有很多玩角色扮演的,不会也像他这样夸张吧?” 她余光扫到商宗正翻看手机上的电子文档。显示的是一份未来几周的行程安排,密密匝匝,几乎没有空档。她下意识移开视线,回避与他工作相关的一切。 商宗收起手机,忽然拉起她的手说,好奇吗?下午我们去日本看看吧。 此时距离元旦下午不过十个小时,梁惊水愣了一下,紧接着心里一紧,学那位日本丈夫的语调发出一声“oei”:“你是不是忘了?我们现在可没任何关系了哦。” 梁惊水故作的那些轻松洒脱,其实都是拼命装出来的。无论如何,这场合作演绎的“供养者与金丝雀”的关系该画上句号了。 她已经完成了此行的任务,商宗也该回到属于他的轨道上去,为联姻做好准备。 更何况,在这场关系中,吃力不讨好的一直是商宗。他在鸡尾酒会那晚提到一场至关重要的交易,并希望在接下来的半年里,她能以女伴的身份助他一臂之力。 他花费了数千万金额,接下了两岸之间棘手的海运项目,却连联姻的时间都没能拖延到生日后。 维港森林 第42节 相比之下,她简直幸运至极。 梁惊水很好奇,自己是否真的帮到了他。 以“女伴”的身份。 但她的自尊不允许,最终只是以一个这样的身份存在。她首先是她,其次,才可能是商宗的爱人。 商宗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手指按下遥控钥匙,车门以剪刀式缓缓升起。那日本男人瞬间惊得往后退了一大步,双眼发亮地盯着车身展翅的模样,嘴里不停念叨“妈吉的,妈吉的”。 坐上车,他问她几点的飞机,下午去送送她。 梁惊水边系安全带边说:“两点半。”察觉到车子正开往浅水湾,她伸手戳了戳他的手臂:“我去外面住,不用去你那里。” 商宗淡淡一句:“别担心,我今晚住半岛。” 这话弄得像她怕他怎么样似的,梁惊水低头忿忿地掏出手机,给温煦发消息问她睡了没有。 温煦秒回:来吧。 温煦:[地址] 梁惊水:? 有时候她真怀疑温煦在她脑子里装了个监听器,像《海绵宝宝》里控制他人思维的痞老板,把她在香港这段日子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 车子停在mini hotel楼下,雨已经歇了。湿润的街面映着微光,梁惊水小心绕过水坑,抬头时正看见商宗帮她将行李从后备箱搬出来。 那个箱子足有28寸,尽管她已经断舍离了不少东西,整理时仍需要整个人压上去才能勉强合上拉链。 商宗提起箱子时,肱三头肌在毛衣下微微绷起。箱子的重量显然超出他的预料,他低头敛眉,似乎在琢磨,这个箱子到底是装了行李还是铅块。 梁惊水接过行李,正准备铆足力抬上去,他忽然叫住她:“水水。” 她回头:“什么?” “我帮你提上去。” 梁惊水盯着他的嘴型,分明判断出他一开始想说的不是这句话。两人之间的关系摆在这里,有些事点到为止即可,她心里清楚,也没打算刨根问底。 快捷酒店自然无法与超豪华级别的半岛酒店相提并论。没有门僮帮忙运送行李,也没有停着一排劳斯莱斯的专属停车场。 背后管理着三井集团资产的九隆银行掌舵者,这样骄傲的一人,此刻却单手提起她的行李,一步步走上台阶,养尊处优的手背上隆结青筋。 他总是一如既往的悉心。 望着这幕,梁惊水鼻头一热,忽然生出一种想抱住他的念头。 冲动在燃烧,理智在浇冷水。 她逼停脚步。 在前台登记完,两人一同乘电梯上楼。 电梯空间逼仄,行李占据了大半位置,梁惊水不得不贴近商宗的手臂。他微微紧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沉默如隐形的水流弥散,拖慢了电梯的升降。 “叮”。 行李被推出电梯外,按常理,他该离开了。 但商宗上前,低头吻了她。 雪松的凉意幽幽钻进鼻腔,离他们最近的那扇房门轻轻打开,又无声合上。 直到温煦帮她将行李推进屋,室内陈设简单,木纹贴面的桌子和衣柜挤在墙边,留给人走动的空间并不宽裕。 小电视上正投屏播放《鬼怪》的最新一集,画面明暗交替,梁惊水却没心思去看。她怔松地坐在床边,耳边还萦绕着他的声音,“中午我在机场等你。” 温煦一声惊呼,语气里夹着不小的意外:“你手上的戒指是什么时候买的?” 梁惊水怔忡地抬起手,指间的钻石在水晶框架内轻晃,切面剔透如冰。 正好嵌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 第41章 “系我钟意嘅人。” 梁惊水当然动摇。 他从不倚仗年长的阅历自居, 而是为她提供滋养、引导她从涓涓细流成长为奔涌江海。 也是第一个让她感到如此悸动的人。 梁惊水转动手腕,水晶里的钻砂轻盈流转。无聊之余,倒是个可以消遣的小玩意儿,她很轻地笑了声。 温煦半蹲下来端详, 纳闷:“郭璟佑跟我提过, 商宗好像有未婚妻了, 是吧?” 这话梁惊水听过不少次,但她不觉得会在她和商宗之间掀起波澜。 一方面,商宗因商琛的事,对家族联姻恨之入骨; 另一方面, 她对婚姻毫无憧憬, 从未幻想过站在商宗身边的那个人会是自己。 梁惊水曾在一本婚俗专著上读到,古埃及的信仰里, 左手无名指上有一条静脉直接连通心脏,被称为“情人脉”。 结完婚还可以再离, 在她眼里, 有些事物比这条脉络连接的爱更为珍稀。 浅水湾的那些日子, 商宗从未将工作上的事对她设防。 书房里, 他和公司的主心骨开着保密级会议, 她坐在旁边玩种田游戏,各忙各的,互不干扰。 男人的会议也并非全程严肃, 就像学生时代的课堂, 45分钟的内容总要挤出10分钟聊些有的没的。 默认情儿不会介入商谈,屏幕另一端的人全然不知非议的对象就在电脑旁边。 有回口无遮拦地问, 商先生最近怎么迷那个大陆女人迷得不行,是活好还是懂分寸啊? 商宗顿了顿, 淡声回答:“因为爱吧。” 对方听不出商宗话里的真假参半,只是笑得屏幕乱晃,打趣道:“爱可是最不保值的顶奢投资,反正我不会把长期资产,押在这么高风险的东西上。” 梁惊水余光瞥了眼他的屏幕,提着的心稍稍放下。 晃动的几排画面中,只有商宗唇弧浅淡,礼节性敷衍,毫无真实情感。 那天会议结束,他一双灰眸沉寂如山峦,情真意切地凝望梁惊水,问她为什么。 梁惊水茫然抬眸。 下一秒,她的臀部被他捞到腿上,真丝睡衣的肩带滑落至背窝。他的嗓音低哑,熏着情:“为什么我如此迷恋你?若不是爱,又有什么比它更真?” 事实证明,“活好”和“懂分寸”,完全可以形容情事上的商宗。 他说,他想看看最让他迷恋的地方。 梁惊水被折腾得不行,睡意袭来前硬是保持了一丝理智,打开电脑,发现三小时的游戏存档全没了。她提裤子翻脸,气鼓鼓地让商宗把她的田地恢复原样。 那段时间梁惊水有种作为皇上身边大太监,顺便听朝廷政事的错觉。 比如,今儿还在花天酒地的a老板,没几天就接手了b老板的红颜,一个月后又娶了c老板的女儿。而b老板现在的红颜,是c老板过继的旧人。 她不清楚朝廷休憩时,群臣是否也会聊些八卦野史。 起初,她觉得这些还不如自己存档里加了开放mod的npc劲爆,后来才意识到,还是她眼界狭隘了。 梁惊水忽然怀念起小卷毛董茉还在的日子,她的尺度更为含蓄,哒哒哒的鞋跟声经过中庭通路,她翘起眼睫,食指抵唇,让她帮她藏住阁楼的秘密。 听说她与周祁的婚事黄了,两个人闹得很不愉快。 这毫不出奇,梁惊水感觉得到,虽然周祁和董茉经济实力相近,但思想层次完全不在同一个频率上。分开,是既定事实。 梁惊水的目光从戒指上移开。 比婚姻更珍稀的,是无价的自由。 自由无法量化,亦难被完全拥有。 这一点,蒲州的那些年无人教会她。而来到商宗身边,她去留自由,从不遵循权威。 温煦看在眼里,笑着叩叩她那重如铅石的行李箱:“瞧你这架势,是打定主意再也不回香港了。” 梁惊水反手撑着床沿:“是啊,不值得回来了。” “那你还留在蒲州吗?”温煦坐下与她并排,认真问,“郭璟佑给我留了一笔钱,我打算去大城市重新开始,你这么聪明,总不能过得比我差吧。” 梁惊水只能摇头说不知道。 享受自由的时间太短,她没有足够的底气去说服舅舅。就算辗转去了广海或其他大城市,不过一周,还是会被逮回蒲州。 梁有根明明是一介农民出身,却总能精准掌握她的行踪,连她在哪实习,去了哪个酒店都一清二楚。 来到香港后稍稍消停些,但难保回去后,不会故态重现。 她明白梁有根一家受了单忌不少恩惠。有时候她也在想,父亲是不是看中了她身上的某种特质,所以借梁有根一直拴着她,不让她离开。 温煦定定看她几秒,说要不你别回去了,真的。 梁惊水垂下眼:“我已经没有理由留在这了。” “你条件好,当模特绝对吃香。就算不想干这行,去金融圈闯闯,说不定还能混成个华尔街女精英。” 温煦就像个行走的百科,全掌握梁惊水的过去。小到她储物柜里那一摞奖状和小红花,大到国际成就,说哪一样都能让她在香港过得不错。 小时候,舅舅家墙上贴满了梁祖那寥寥无几的进步奖,梁惊水从国际部退学后,她的奖状全被收进了储物间。 温煦知道后,直接把那一大摞奖状搬回自己家,贴满了一整面墙。 当时还笑着说,没人管她,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况且这满墙全是英文的奖状,来个文盲亲戚,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她在学校是个风云人物呢。 想到这里,梁惊水嘴角勾起笑弧,但还是摇了摇头:“我快速走红,是因为商宗给了我一条捷径。我不想在香港的一切,都必须依附他才能维持。” 温煦对此嗤之以鼻:“依附是靠别人施舍活着,而你缺的是机会和平台。再说,那些有钱人,哪一个不是靠上一代的积累才富起来的?‘女孩只能靠自己’,这话本身就是个伪命题。你需要的是一个踏板,让你有机会发光发热。” 东方既白,那一夜,梁惊水彻夜未眠。 她看着出租车司机将行李搬上后备箱,闭了闭眼,脑海中反复回荡着温煦的最后一句话: “怎么样?放开手脚试着逃一次吧。” …… 高空中,窗外的云层触手可及,像是一片无垠的棉海。 梁惊水咬着吸管,目光专注地盯着舱壁嵌入式屏幕播放的《鬼怪》第10集 。 维港森林 第43节 男主金信逐渐意识到,他对女主池恩倬的感情已经超越了保护者的身份。一方面,他想要让池恩倬过上普通女孩的生活;另一方面,他又希望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一集结束后,她的心里空落落的,主要原因是新一集还得等到下周五才能播出。 她侧过头,看见商宗目光飘远,指尖轻敲着满杯未动的汤力水,像是在反复回味刚刚的剧情。 梁惊水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商宗只简单说:“这剧寓意不好。” “才不是!这是我今年看过最精彩的韩剧,”她不服宝藏剧被随意打差评,撇嘴道,“下次不带你一起看了。” “只是觉得这部剧太写实了,”商宗笑一笑,轻捻住她无名指的戒指,“我不喜欢自己的心思被看穿。” 梁惊水愣了片刻,意识到他指的是和男主角同样的心境。她垂下眼,盯着水晶框里流动的碎钻,不知道怎么接话。 “喜欢这个款式吗?” “嗯,挺特别的。” 舷窗被空乘轻轻合上,机舱内只剩他们两人,依偎着看最适合冬日的韩剧。 即便屏幕上跳转成另一个新年档电影,那种“孤单又灿烂”之感依旧在心间徘徊。 商宗的手探进她牛仔裤后袋,贴着她的耳侧,指腹在内里轻轻压了压,问她要不要补觉。 梁惊水闷闷道:“你不能每次在我难过的时候,满脑子都想着坏事,不应景。” 听出这姑娘情绪不对,商宗不再逗她,只是将她搂在怀里,挑了一部轻喜剧电影播放。 没多久,怀里的身躯微微震动,被剧情逗得笑不止。 飞往东京羽田机场全程四个半小时,降落时,舷窗外被冬日的日落余晖染上暖橙。这个季节的日落色格外鲜艳,富士山的剪影与白雪皑皑的群峰交织,如同韩剧离不开车祸、失忆的桥段,眼前这画面天生适合一场日剧跑。 舱门打开,周身的语言环境随之改变。入境柜台的工作人员在签证页上熟练盖章,用略带腔调的日式英语微笑说:“welcome to japan.” 走出航站楼,梁惊水揽着商宗的小臂,兴奋地讨论刚才那部电影里的剧情。 他单手插兜,耐心回应她的每一句,不时发表对某些片段的见解,话题在两人之间流转,没有一瞬落地冷场。 其时一辆日本车缓缓停在街边,右侧车窗降下,驾驶位坐着一个梳油头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的粤语腔调偏广式:“商先生,好巧啊,真没想到会在日本撞到您。” 商宗牵紧身边正想后退的女孩的手,面不改色地与对方寒暄几句。 关于他有未婚妻的消息早已传遍,男人的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随即带着笑意开口:“商生真系有福气,呢位系甘棠小姐吖?早就听过大名,恭喜晒。” 商宗微微侧头,看向身边:“呢个系我钟意嘅人。” 梁惊水没完全听懂中年男人的粤语,但商宗的这一句话却掷地有声,直抵她心底。 想起那些清晨,光线从柔到亮洒满一室,商宗立于朝霞中,俯身哄她多睡会儿懒觉。 她总是绕着他的领带打转,要他用粤语说情话,像是独属于她的清晨问候。 而今天,这些熟悉的粤语音节终于拼凑出了一个答案—— 商宗是真的将她珍藏在心尖。 有他在旁,她无需向任何人或事低头。 第42章 哄哄我吧 梁惊水来到商宗的第四个住所。 一梯一户的设计, 偌大的走廊都是他的私人领域,恪守如故地缺少生活气息。 室内装饰多用檜木,开放式布局,一眼望去都是极具收藏价值的光琳派画作;露天风吕就在落地窗外的露台, 氤氲热气笼罩着四周的石板和木制栈道。 日式家居讲究“和谐”, 几乎每个转角都有一个竹笹盆景, 形状不大一致。 几年前,梁有根从集市上带回几盆小型橡皮树,说是能“招财进宝、财源滚滚”。商贩叮嘱不能多浇水,否则会让财运流失。 梁祖见树叶干得发卷, 用剪子修去了发黄的部分。梁有根看到剩下的绿叶, 还夸儿子有本事能让枯木逢春。不到一周,橡皮树彻底蔫了。 梁惊水看不下去, 趁舅舅一家没注意,偷偷往土里加了些水, 橡皮树果然绿意泛起。 同天, 政府入户商谈拆迁补偿, 提出了安置房的条件。而梁有根看到橡皮树回春, 顿时信心大增, 狮子大开口提出三倍赔偿,直接把施工方气跑了。最后道路设计紧急修改,让原先的四车道变成两车道, 洗车行被围在中央, 他白白错过一笔优厚的款项。 所以梁惊水看到家中摆放植物,总会联想到是否藏着某种特别的寓意, 问起:“放这么多竹子是为了驱邪避凶吗?” 商宗只道装修时没想那么多:“设计师说这样能平衡留白,我看着顺眼, 就让他这么摆了。” 原来真的只是装饰品。 可它们摆得极妙,平衡了整个空间的气息,让人心境平和,想坐在榻榻米上品一杯碧螺春。 这些盆景有专人修剪打理,不用担心哪一剪刀会咔嚓掉了财运,也不用顾虑某个方位会影响健康。 梁惊水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仿佛离厨房最近的那盆绿植,枝叶翠绿,柔韧地放松下来。 她跟在商宗身后,视线下意识看露台上的雾霭茫茫,东京塔的光景从中显现出来,看不真切。 阴差阳错,单忌的电话这时打了进来。 大衣口袋里嗡嗡作响,梁惊水掏出手机,眯着眼反复确认,备注后面确实没有接上“郑经理”三个字。 不到21岁的年轻女孩,在幸福童话的包裹下,面对这样的现实脚本,只想拼命逃离、抗拒。 她愈发珍惜当下的一切。 梁惊水摁了下关机键,震动停止,手机重新被塞回口袋里。 很快,电话又打过来,铃声急促像逼人的战鼓。 商宗留意到她迟缓的脚步,随口问:“麻烦事?” “我能解决。”梁惊水边说边在口袋里果断关机。 回程前,她与郑经理联系过。 梁徽的入谱仪式已经在筹备,有些事项需要老爷或她亲自对接,郑经理表示不便插手。 母亲入族谱的事为何不能对外人提,梁惊水百思不得其解。得到单忌的手机号,她收到对方发来的旧时照片。 照片里的单忌未露笑容,婴儿时期的她脸上也是惊惧多于天真。 单忌说找不到三人的合照,让梁惊水从这些照片中选一张,到时候挂在祠堂最显眼的位置,为的是堵住悠悠众口,证明她确是单家女儿,也让梁徽的身份得以名正言顺。 他还多此一举地解释: 之前不给她联系方式,是因为不想引来旁人的闲言碎语,只等到母女以单家正统身份归入族谱后,再公开两人的关系,以维护蒲州单氏家族的体面和荣耀。 短信结尾引用“父爱如山”,强调他的感情沉静无言,但够厚重。 12岁起的困惑终于在这一刻解开。 所谓的父爱,迟到整整八年,终究意义不大。 电话被挂,单忌又轰来短信。 质问她为什么没有按约定的日期回蒲州见面。 梁惊水将那道号码拖进黑名单,世界安宁。 她扯住男人的衣角,语调里带着低迷:“商宗,你哄哄我吧,我有点难受。” 梁惊水说完,看见他动作微顿,尔后转身果断地将她揽入怀中。 商宗对她的习性了如指掌,知道她有话要说时自然会开口,没必要多问。他将下颌搁在她的颈窝,耐心等着。 梁惊水鼻头酸胀,几次抽了抽鼻子,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她知道这样很幼稚:“我不想回去了,不想回香港,也不想回蒲州。” “那我们就在日本多待一阵。” 商宗的话音依然浓浓带着爱意,暖如冬日融雪。他用成年人的平等姿态回应,试图接纳她眼下的不安。 梁惊水从他怀里轻轻撤离,表情缓和了许多,像个被哄好的敏感青春期少女,又迅速调整,振作成独立自主的大人。 刚刚吹过冷风,商宗握住她微凉的双手,随后转身从厨房柜子里取出一盒当季头采的碧螺春。冲泡间,茶香四溢,带着鲜意暖了整室的气氛。 商宗公寓里充满自然香的混合气息。 令梁惊水心猿意马的是,这里和日剧里的装修风格如出一辙:客厅铺着蒲团,漆艺花瓶摆放在茶几上,可移动的屏风和设置在隐形柜内的电视机,而一角则布置了一个迷你茶道台。 摆放具有秩序感,符合商宗一贯的风格。 玻璃上结了一层薄霜,屋内热茶温汤。 他们看着电视里的当地频道,啜着微烫的杯沿,说是惬意到极致也不为过。 给她添了一杯热茶,商宗起身:“我先去泡澡,你坐在这继续看,别出来受凉了。” 梁惊水屈膝而坐,抬眼望他。 窗外汤池的雾气正袅袅升腾,和手中的热茶一样,也不知是哪边熏湿了她的眼。 看着男人身上的衣物一件件滑落,露出古铜色和色号更深一度的部位,她的喉间像被茶水烫到,忽然一阵发干。 为了掩饰那点蠢蠢欲动的小心思,梁惊水目不斜视,抿了抿杯口的茶水,强装镇定说:“这茶喝得我浑身暖洋洋的,我也想泡会儿了。” 商宗挑了挑眉。 梁惊水坐着,视线与站起的男人某个部位恰好平齐,若无其事地开口:“泡一小时吧。” “一小时?等你晕过去了,住隔壁的医生都未必能救得了你。” 商宗抬手勾起她的下颚,而她的眼珠却仍停留在原处,黏着某个方向没动。 他淡定地科普,一热一冷交替最容易着凉,叫她喝完热茶就在客厅乖乖保暖,待会去浴室一起冲个澡睡觉。 电视里播放着整蛊节目,一个正在洗澡的光头艺人毫无防备地发现自己身在摄影棚,四堵墙轰然倒塌,被在场的人看了个精光。 梁惊水心思飞远,脑海里把那个光头换成了商宗。 周围人的反应肯定不只是哄笑,而是先静默五秒,再齐齐吸气,恨不得把这种身材列为春梦的教科书模板。 隔着玻璃,“春梦素材”双臂慵懒地搭在石板上,眼皮半覆,头颈微仰,发梢滴落的水珠滑过锁骨,雾气蒸红了他的双颊,隐约透出一丝艷丽之色。 梁惊水突然起身,步履不算匀缓地走进浴室。 维港森林 第44节 干湿分离的设计做得很好,她却无暇细看,整个人被暖气烘透。手指在衣襟间一颗颗解开纽扣,随后,蕾丝内衣和其他衣物一并滑落,散在玄武岩地板上。 她试着拉开镜边的小型置物柜,生活用品一应俱全。 包括女性用品。 梁惊水抱着点恶趣味,低头检查这些产品的生产日期。 确认全是近期出品后,她嘴角一弯,又将它们一一放回原位。 麻布高端公寓的私密性无可挑剔,完全不用担心外界的窥探。 正因如此,梁惊水毫无顾虑地沉入浴缸,伴着热水蒸腾长舒一口气,顺手按下电动窗帘的开关。 窗外冬日的静谧和对角方向露天风吕中懒散倚靠的男人一并映入眼帘,热气与雪景交织。 四目相对时,氤氲间多了几分朦胧旖旎的意味。 梁惊水从客用袋里拿出一只一次性剃须刀,挤些泡沫涂在腿肚上,抬起一条腿,轻柔刮去覆盖的白沫。 她轻扯眼尾,朝对面的方向挑衅似的抬眉。 屋子的主人神色还是那个样子,似乎对她的刻意撩拨毫无波澜,稳如禅定僧者。他甚至还有余暇拧开矿泉水瓶盖,仰头喝了一口,目光映着室内的暖光,不偏不倚地停在她的脸上。 玻璃被热气熏出薄雾,梁惊水半起身,手指在上面抹出一道湿痕。 一瞬间,她注意到男人的喉结微微上下滚动,但很快玻璃又被新一层雾气覆盖,模糊了视线。 梁惊水慌乱归位,荡开的波纹轻轻拍打着白瓷浴缸的内壁,她的心跳声“哐哐哐”地在耳膜旁回荡,在水波声中放大成噪音。 须臾,她擦去低处的玻璃雾气,再次探头往外望,风吕中只剩蒸腾的雾气。 几乎同时,门把手传来轻微的转动声。 浴缸空间有限,水流被男人高大的身形搅动,溢出几许涟漪。他一手撑着浴缸边缘,慢慢坐下,梁惊水往边缘缩了缩。 那一晚,商宗的吻比先前任何一次都更猛烈,耳畔水流的喧声模糊成背景。 她所听到的。 他的低语透过雾气低回而至,一声比一声深情。 第43章 私奔 2017年是丁酉年, 春节较早,1月28日晚上,香港尖沙咀举办了盛大的国际新春花车巡游。 梁惊水坐在电视机前,看完整场直播演出。 天公不作美, 刚巧东京在下暴雨。 《鬼怪》最后两集在上周宣告完结, 梁惊水攒着没舍得看, 今天终于在羊绒毯下窝着,兴致缺缺地看完了结局。 除了华人聚集区,日本的春节氛围并不浓厚,也没有法定假期。 梁惊水作为无业游民, 只关注两小时以内的活动和八公里以内的距离。她和商宗每日步行万步, 用一周时间游览完东京的主要景点,剩下的时间转向周边居民区。江东区中国人最多, 江户川区不良少年扎堆,世田谷区街区满是绿植与潮流达人。 这一个月, 她与商宗拟定了一个计划, 约定在2月22日前与世隔绝, 共同完成50件事情。为此单独创建一个叫「tokyo私奔list」的相册, 按照事件顺序01-50编号, 用镜头将最精彩的瞬间收入囊中,供日后翻阅,唤醒当下的心境。 像是一场冬日限定的逃亡, 支撑她面对现实的唯一动力是维系共感。只要还活着, 就要感受生命的搏动。 但她也有时候忧心忡忡,和商宗说, 现在屏蔽所有大陆的消息,她害怕到了离开那天, 所有消息蜂拥而至,又被那家子人深深扼住喉咙,出市的机会都渺茫。 商宗用指尖按了下她鬓角,梁惊水问是什么意思,他说屏蔽仪失灵了,他在重启。 “我是不是犯规了,开始想很久以后的事情。” “无妨,我会帮你人工屏蔽。” 梁惊水在香港攒的工资,一部分打进了梁有根的账户,留给自己的那部分,在银座消费一圈后,所剩无几。 她那天打开app看余额,脱口而出:“报复性消费原来这么快乐,像死前的回光返照一样。” 然后眉尾耷拉下来,一头栽在商宗胸膛,没出息地说要不你养我算了。 商宗双肩微抖,最后问她,自尊心能忍受被他养着的吗。 梁惊水左思右想,发现他说到点上了。 被养,就真成了温室里的蒹葭,这半年她拼命想避免的结局。她直起身道:“忍不了,我还是刷爆我的卡吧。” 那晚挑了部港片《最爱女人购物狂》,梁惊水觉得剧情有点脱离现实,暂停在一帧画面:“你看,张柏芝这一屋子名牌包,加起来得大几十万,普通人的卡怎么可能透支得起。” 她稍一活动,细碎的光粒折射在电视屏幕上,在张柏芝那些堆叠的名牌盒子上叠加数值buff。 商宗低头瞥了一眼她食指上的戒指,尺寸略显紧凑,每次摘下都要借助洗手液润滑。 换位置这事她主动解释过: 银座的sa每次在她购物后都会拿无名指上的戒指说事,从款式聊到材质,说她丈夫真是宠爱她。 梁惊水一根根直起手指,认真地数:“一,你的准夫人不会是我,她出现后,我会自觉远离你的生活;二,不管无名指上的戒指象不象征婚姻以外的关系,看到它的人都会默认是婚戒,我不想被误会。” 第三根直起的是大拇指,在东京待的时间久了,她不知不觉染上了些类似的习惯。 “三,我好像又犯规了。” 梁惊水对数字越来越敏感,那天距离2月22日还有37天,888个小时,53280分钟。一想到狂欢结束后,等待她的将是多么平凡的生活——a大毕业的金融能力用在洗车行的每周开支明细里——她有时候真想虚荣到骨子里,毫无负担地接受商宗的恩惠。 童话故事总是以“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作为结尾,却很少提及,贫贱夫妻如何在柴米油盐酱醋茶中维系幸福。 零点已过,脚上的水晶鞋没有消失。 它正被日日打磨得锋利,有朝一日,或许会化作匕首,刺向她所爱的人。 梁惊水只知道,如果商宗变得和她一样平凡,为生活精打细算,在菜市场上与小贩讨价还价,那么他们的故事绝不会登上童话集的扉页。 她捏住他一根手指,摁了摁自己的鬓角,笑道:“屏蔽生效。” 商宗笑了半天,还是那种有钱人才会拥有的弛缓笑声。 梁惊水试着模仿,却发现很难,她学不来他那份闲散自在。最后发出的声音像是诡异音效,被男人一把捂住嘴,低声调侃她别凭空给鬼片配背景音。 边回忆边笑,梁惊水在list表上打了个勾,掰着手指细算了一下: 已完成(21/50)。 新年这晚的关键词是:包饺子。 对比清单里的“不买速通票玩转环球影城”、“在咖啡厅玩十八禁飞行棋”、“凌晨两点去露台看球赛”,显得平平无奇,甚至有些烂大街。 梁惊水的本意却是,过年的意义就在于这些年复一年的无聊小事。环节也都是猜得到的,买年货、大扫除、吐槽春晚小品,吃吃喝喝持续到元宵,体重直线上升,工作日再用一句“过年胖三斤”给自己找理由,连春节档的《喜羊羊》和《熊出没》系列电影也毫无悬念地沿袭了老路子。 与去年同期的情景重叠,人也许在变,但心境一如往常。 有点无聊,有点温馨,这就是她想要的。 玄关方向门轴轻响,随即是玻璃瓶体碰撞的声音。梁惊水转颈望去,进屋的男人肩头沾着雪,嘴里吐着热气。 那场高热留下的干枯嘴唇与萧索眉宇,让他气质里多了半分郁色。 东京的商铺在正月初一依然营业。商宗提着食材进屋,梁惊水打开塑料袋查看,能做三个馅料。 她计划包一百个饺子,吃不完的就放冰箱冷冻,够两个人吃上十天半个月。 边擀面皮,梁惊水聊起看花车巡游的感受。她说舞狮队把场子热闹得很有气氛,可惜没去现场,少了点真实的体验感。 她放下一片圆得近乎完美的饺子皮:“不过还是算了,现场人挤人,万一发生踩踏事件就不好了。” 过了几秒,听见男人“嗯”一声,嗓子没完全恢复好,带着些许砂砾感。 他低头专注地包着瑶柱冬菇馅的饺子,两只拇指轻捏饺皮两侧,往中间一扣,元宝饺稳稳立在砧板上,外形胖嘟嘟的,很有福相。 梁惊水知道他还没痊愈,但那一声回应却让她觉得哪里不对劲。 是情绪上的,有些神思不属。 或许是因为商宗很少让话题冷场,一旦出现这种趋势,她敏锐地抓住了他露出的马脚。 这场私奔的约定,也暂时隔绝了他与家族间的纷争。 梁惊水猜测,有什么麻烦让他开始思索两小时以后、八公里之外的事了。 她用裹着面粉的指腹戳他的脸,耳根处多出一点白印子。 商宗大约一时没反应过来,上眼睑略微抬动。 梁惊水作势用两个面粉手吓他:“你犯规了!我要代表饺子星的判官惩罚你!” 商宗始终凝眸望她,直到梁惊水先尴尬得红了脸。他忽然想起北大西洋的蓝龙虾,煮熟后也是这般鲜红的颜色,用来做馅应该不错。 他风轻云淡提议:“上周玩的那个飞行棋还行,你照上面的规则惩罚我吧。” 不说还好,一想起那天在百年咖啡馆,周围坐满了喝下午茶的姐妹花和观光游客,她避着那些人的目光摇骰子,生怕有人能看懂任务板上的中文。 结局是梁惊水惨败。 商宗一改往日的包容,那次没有刻意让着她,化身牌桌上的常胜将军,在飞行棋上展现了专业级水准。 晚上回家,他把一摞惩罚牌平铺在床上,示意她抽一张。 梁惊水还以为是在挑选惩罚,没想到是决定执行惩罚的顺序。 隔天商宗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他的腰好像有点酸。 梁惊水也没好到哪去,一整天下不来床,后来家庭医生给她开了两盒消炎药,特别叮嘱不要贪多,适度最好。 想到这里,梁惊水打了个冷战,连连摆头:“别,到时候惩罚了你,我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男人的呼吸近在咫尺,她想用擀面的姿势强作镇定,可四不像的饺子皮出卖了那股潮湿的悸动。 梁惊水在这暗昧的话题里,捕到一丝蛛丝马迹。 商宗在情事上很有服务意识,总是以她的舒适为先。除非她主动要求,或者吃醋,他不会在床上展现粗鲁的一面。 可最近几次,他喜欢在明灯环境下,将她双膝撑开,动作粗粝得近乎原始的交|媾。 她情动难耐,也有痛感交织,那是半年以来她呻咛最失控的时候。 幸运的是,意识回到现实时,梁惊水的百饺计划已经完成大半。 砧板上最后一排的饺子像军团尾部偷懒的小兵,尽管褶皱被商宗捏得紧密,但体态歪七扭八的,馅料在面皮中鼓得不均匀。 她心虚地覆上保鲜膜,安慰自己:反正煮熟了都一个味,就这样吧。 维港森林 第45节 搪瓷锅里的清水翻滚着冒出热气,电子门铃的和弦音随之响起。 同时,商宗正站在露台接工作电话。 梁惊水纳闷地停下手头的事,稍作思考后意识到,这是他们搬到麻布以来,家里第一次有访客。她调小火,转身向玄关走去。 可视门铃里出现了一张陌生的女性面孔,约四十岁上下,颈间系着一条桑蕾金的丝巾,笑容温婉。 这打扮让梁惊水想起初见商宗母亲的场景,没有显眼的logo,以细节之处表达主体意识。 她发现,判断一个人的家境不能只依赖奢侈品。富人们对昂贵的生活有着天然的敏感,或许说不出具体的品牌,但对材质的优劣、产地的区别却了然于心。有专人从高定里挑选最好的,熨平、搭配,再送到他们手中。 这个女人带给她的感觉就是如此。 她犹豫了一下,打算先问问商宗,再决定要不要替客人开门。 推拉门轻响,冷风灌入室内,梁惊水望见男人的毛呢领子被风掀起,一角微微抖动着。 他第一回 被她打断工作,此时也意外地挑起眉梢,捂住话筒:“饺子煮得这么快?” “我还没下呢。”梁惊水迎风眯了眯眼,“刚才有人按门铃,你认识吗,要不要让她上来一起吃饺子?” 说着,她迅速描述了一遍那人的外貌特征。 只见商宗沉默数秒,目光如坠深潭。 他挂断电话,将手机收进衣兜,对梁惊水说:“你先进卧室,不要出声。” 第44章 老大的女人 私奔并不意味着完全停工。 大年初四这天, 郭璟佑抱着一沓厚厚的文件来到东京麻布的公寓,准备向商宗汇报融资项目的最新股权稀释情况,身边难得没有女伴相随。 此时,商宗正忙于出席古董拍卖预展, 由梁惊水代劳接待。 门一开, 毫不意外地看到郭璟佑穿得像个花蝴蝶, 各种亮色元素堆叠在身上。 梁惊水沏茶时,举正面例子调侃道,商卓霖每次穿戴宝石不下于二十种,但总能搭得和谐。 “是是是, 所有人的时尚品味都比我好。” 郭璟佑脸上的表情明显写着“你们不懂我”, 下巴一片青渣,十有八九又忘了洗脸。 梁惊水把茶摆到他桌前, 径自坐到懒人椅上,电视里调出一个油管视频, 另一边手机里播放着冥想乐。她闭上眼, 开始正念。 郭璟佑不可置信:“寒暄环节都跳过了?” “有什么好寒暄的, 反正说着说着, 你又要警告我离商宗远点, 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被解码套路,郭璟佑别扭地啜口茶:“真不知道宗哥喜欢你哪点。” 梁惊水保持正念动作:“他乐意,你管得着吗?” 距离最后的狂欢结束不足月, 她也不想维系什么体面, 呛人程度直线增加。 而郭璟佑被那段冥想乐整得昏昏欲睡。 正好油管视频自动跳到了下一个,是今年流行的vlog风格。博主记录了自己在新城市定居后的日常生活, 标题是“一个月健身挑战”,镜头大多在白天。 梁惊水睁眼望向屏幕, 注意到博主手臂上的肌肉线条,不由笑了笑。 看来温煦的生活回到了正轨。 她瞥了一眼沙发上那人,歪着脑袋睡得不省人事,嘴角还微微张着。 不过细看,他眼下青黑得厉害,应该是连续熬大夜的战果。 九隆银行与三井集团一向以稳健著称,被视为香港金融业的中流砥柱。然而,近年全球经济环境动荡,高风险已成为金融街无法回避的挑战,哪怕是这些老牌巨头,也需在稳定与冒险之间找到平衡点。 商宗接下的亚洲跨境数字货币支付平台融资项目,直接触犯了老爷子的逆鳞,加上圣诞前夕他缺席家宴的事,理应要被剥夺继承权。 梁惊水想过老爷子睁只眼闭只眼的原因,既然能默许商宗在日本停留这么久,显然是传统派难以适应经济形势,他对这种中立模式抱有观望态度。 她怎么也想不通,郭璟佑上次带着女伴高调出现在浅水湾,明摆着是倒向商卓霖,怎么转头还在负责商宗的融资业务。 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过午的太阳从西窗进来,梁惊水洗好杯具,目光落在那巍然屹立的红白色塔身上。 她还是更喜欢夜幕降临时的东京塔,被五光十色的霓虹灯装点成星星的模样。 大前天晚上,手机忘在客厅没拿,客人上来后,她索性留在卧室看东京塔消磨时间,视野里满是散光。 在木地板上,客人走路时发出轻柔的“沙沙”声,几乎没有回响,她猜测是麂皮鞋或毛绒雪地靴。 接着,两盏茶具轻轻搁在桌面上,发出一声微响。客人将包挂在架子上,在沙发上坐下。 “你居然也在看《鬼怪》?最近这部韩剧可火了。”客人拿起遥控器,无意间看到了主页上的观看记录,停在最后一集的位置。 “我女朋友看的。”商宗笑着说,“我跟着看了两集,还没了解剧情在讲什么。” 梁惊水闻言弯唇,推开一条窗缝,窗框与轨道摩擦发出顺滑的“咔嚓”声。 夜风携着两人的交谈声融进城市的背景音里,可她心里的某种情愫,常青不倒,比这夜景更加富丽。 听见客人发出带点偷乐的笑声:“真好,这么多年你身边有个女孩子陪伴,我看着也欢喜。” “嫂子也是,阿哥去世这么多年了,其实可以考虑重新找个人。” “卓霖都还没成家,我哪有时间管这些。”客人笑意如初。 这段对话停在这,寒暄就算结束了。 接下来聊的都是家事。 董茉婚约作废的事情弄得董穗整日心神不宁; 商老爷子的肺病还是老样子,每天吸氧超过15个小时,窝在病房里发小孩脾气,说“还不如死了算了”; 至于商卓霖,他不喜欢待在香港,和一群论坛上认识的旅行发烧友跑到东南亚各国穷游去了,现在人都不知道流浪到哪儿了。 客人说话时,声音如溪水般汩汩流淌,细水长流地铺展开一个故事。听到最后,话里只剩浅浅的无奈。 梁惊水对商卓霖知之甚少。自从上次m+慈善晚宴后,她便再也没见过他。 贵公子的形象在她脑海中过于根深蒂固,一直以为他的生活与凡俗隔绝。她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会踏足犄角旮旯的生活,彷如天使从云端堕进污泥。 脑子里越想越空白,直到听见客人从架子上取包的声音。 客人笑着用粤语祝商宗和卧室里那位害羞的梁小姐新年快乐,然后被送出门。 直接说出了她的姓氏。 梁惊水熄灯回到窗台,目光落在楼下出口。 两分钟后,客人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实际的个子不高,肩膀微微内扣,提着阔口手袋往前走。 迎面走来一个路人,她不避不让,步伐如常,直到对方识趣地换了方向。 等那抹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卧室的灯被商宗打开。 她下意识转头看他,心里一讶,明显感知他情绪不大对劲,鸷意蛰伏在眉骨的阴影下。 梁惊水听他提过这个客人——安奵,商卓霖的母亲。在上一辈的故事里,这个人总是轻描淡写地被一笔带过。 据说,安奵婚后辅佐商琛完成了多项公司事务,用算法精准预测风险,被称为三井的半个功臣。但商琛去世后,她的重心明显转移,郁郁寡欢了半年,将商卓霖托付给董穗照顾,自己则搬到东京生活,如今的交际圈几乎全部固定在这一片区域。 梁惊水还想起,刚刚安奵搭配的香槟色鱼尾裙,以及走路时微微内八的姿态,确实和这一带女人的习惯如出一辙。 可是这样一个温婉的女人,怎么会让商宗如此介怀呢? 脑容量告急,加上这点事还占用最后不到一个月的快乐回忆,实在不值。 梁惊水果断系上围裙,放弃思考。 冰箱里的饺子表面结了一层冰渣,她将水重新煮开,把饺子一个个小心地下入锅中。 热气氤氲间,商宗已经布置起碗筷。 梁惊水眉眼一弯,用汤勺推动着饺子,趁势将那个标记过的、包着硬币的饺子盛到他碗里。 可最后,咬到硬币的却是她自己。那枚硬币硌得她门牙发麻,梁惊水龇牙咧嘴地问商宗:“你故意的,对不对?” “这表明新的一年里,你将会招财进宝,事事如意。”商宗深情一笑,说,“好运是主动跑到你那去的,不赖我。” 梁惊水很想回一句,招财进宝未必能成,但新的一年里没有他,事事如意是绝对不可能的。 她也明白,约定好的事情不能变。只有在这段时光尽情快乐,不留遗憾地收尾,他们的生活才能保持辛德瑞拉与王子相遇前的原貌。 该穷穷,该富富,不再跨出那个框框。 虽然不是原著中的happy ending,但至少,开放式的结尾比彻底的be好些。 那晚,商宗沉浸在报复性工作中,独自待在书房开视频会议。 梁惊水早早醒来,眺望鱼肚白的天际,身侧的被褥整齐如初,那人一夜未眠。 …… 日落时分,夕阳的余晖洒进公寓。 郭璟佑高举双手,嘴里拖长了一声怪调,从沙发上鲤鱼打挺地弹起来。 一抬眼就对上梁惊水嫌恶的表情,他愣了愣,环顾四周,才想起来自己是在东京。 郭璟佑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卷到脖子下的花衬衣,活动了一下肩膀:“可能时差没调好,不知道怎么,突然间困到睡着了。” “一小时时差没调好?” “现在一小时的睡眠对我有多宝贵、多难得,你懂吗?” 那嘚吧样看着就烦。梁惊水弯腰拉开茶几的抽屉,郭璟佑立刻抬腿往后缩了缩,生怕被牵连似的。 梁惊水从烟盒里敲出一根,牙关咬着过滤嘴,起身走到窗前。 可打火机无论怎么按都只蹦出几颗火星子,怎么也点不着。她肩膀一塌,颓然叹了口又长又沉的气。 这俩人来日本跟度蜜月的小夫妻似的,哪还能闹心情不好这一出? 郭璟佑想不通,但也识相地从兜里摸出打火机过去。 齿轮波动两圈,紫蓝色的火焰呲一声燃到女孩烟头下,照得她脸庞丰艳。 维港森林 第46节 走近了才发现,梁惊水的眉宇间多了一种与商宗相似的情绪,那是一种灰蓝调的忧郁。 像日沉终曲,密度最深的蓝色在天际蔓延,20分钟的「blue hour」已足够浓烈。 那种劲劲儿的感觉,再配上些许忧郁,像90年代黑|道影片中老大的女人。 郭璟佑一想到自己刚才在给这样的人点烟,就得儿呵地笑出了声,结果火焰一歪,烫到烟头以外的地方。 梁惊水垂眼,目光追随那根烟,看它毫不偏离地砸在商宗日本新买的跑车前盖上。 下一瞬,驾驶座的门被拉开,将西服穿出模特大片感的男人下了车。 他捻起那根烟,抬头看向窗台上看戏的二人,眉心轻皱。 梁惊水若有所思地偏了偏头,提议:“要不然让你躲柜子里?” 第45章 求知若渴 长颈花瓶里的紫色桔梗花有些枯萎了, 梁惊水解开花束的纸包装,修剪尾部,将新鲜的植物一枝枝插好。 至于桔梗花,她决定做成干花, 挂在阳台上风干成标本。 商宗喜欢看她做手工时那专注的小模样, 每次送花都掐准了时机, 刚好赶在上一束花枯萎之前,接上一束新的。 梁惊水手搭在商宗胳膊上,拉近他的视线:“你觉得是我这个颜色搭配得好看,还是店家那种更好看?” “你的好。但是这个角度不太对, 稍微转一点。” 商宗没有敷衍地夸一通, 而是认真陪她调整花瓶里的排列,捻着花枝一点点摆弄, 错落有致,直到最终效果让两人都满意。 郭璟佑看着这副妇唱夫随的甜蜜景象, 悻悻地把烟盒揣进兜里。 这宗哥实在夸张得很, 刚在楼下瞧出那根烟是水货, 上楼后没兴师问罪, 反倒第一时间将那包烟甩他怀里, 说抽点当地特产。 合着真把他当人形净化器了。 郭璟佑想到几年前,这俩的相处模式就自带和谐感,差着一辈却毫无隔阂。 反正吧, 他始终觉得宗哥挺罪恶的。 商家和郭家是世交, 郭璟佑和商宗年纪相仿,两个孩子常在宴会的雪纺桌布下玩躲猫猫, 不知撞泼了几位太太的红酒杯。 那些怒颜在看到他们的脸后迅速平息,顾忌背后的权势, 没人真正计较。 他和宗哥从童年玩到少年,一来二去也成了幼时同袍。 不过这圈子里,无论年龄大小,只要地位在郭家之上,郭璟佑都一律称哥,连商卓霖那个死仔包也不例外。 死仔包出生没多久,梁徽在大陆诞下一女的消息就传了回来。只是当时香港这边的事还没收尾,她坐完月子便匆匆带着女儿返港。 为了避嫌,梁徽在天水围租下公屋。 据说她是怕狗仔乱写稿,万一把女儿扯进商琛那边的家族谱,传出去就大件事了。 商宗那年12岁,在美国体制的grade 6年级,郭璟佑比他小一届。每次参加模联,郭璟佑几乎场场无敌手,只有商宗在场的时候才会吃瘪。 有次模联大会上,郭璟佑代表法国发言,非正式磋商期间还放出大话,“法棍都撑我地政策啦。” 结果到了投票环节,法国最亲密的“盟友”竟然全数倒戈,直接站到了他国代表那边。 他气得满脸通红,转头看向他国代表。 少年商宗静静坐着,俨然一尊桦木雕像,脸上唯一活络的是那双聚焦于复盘笔记的深灰色眼睛。察觉到对方的怒目相对,他淡淡嘲讽:“法国代表,你仲有其他意见要表达吗?” 这件事之后成了模联里的经典笑话,郭璟佑每次听到“法棍”两个字都会翻个白眼,扭头散伙。 郭璟佑开始留意商宗的弱点,试图平衡自己的自尊心。 商宗的生活三点一线,住所、学校、精英培训中心,步步稳妥,几乎无懈可击。他只好将目光转向这些地方之外的空隙。 功夫不负有心人,观察到第三年,他发现商宗不擅长和幼童期的小孩打交道。 梁徽住在天水围时,平均一两个月就会邀请商宗来她家,郭璟佑一般不会跟,那回正好私教班的马术教练临时有事,他无聊之下才随行。 途中,他们在国际金融中心遇到了安奵。 她只身一人,没推育儿车,微笑着与两位少年打招呼:“你们来逛街吗?” 郭璟佑没注意到商宗眉心微蹙,大咧咧地回道:“赶着去见梁徽姐,不多聊了,阿姨再见。”” 论年龄,安奵比梁徽大不了几岁,听见少年的区别称呼,脸上的温婉勉强维持,抬手与他们告别。 那天下午,梁徽端上自己做的老家点心,请他们品尝。 郭璟佑嚼着嚼着,双眼无神地卧倒在沙发上,说看见了毕加索的抽象画。 梁徽尝了一口,满脸疑惑:“没错啊,我加了少量米酒,小朋友吃一点也不会有事。” 断片前,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开门声,商宗少见地用温柔语气说:“放心,水水和那个醉鬼我都会照顾好。” 郭璟佑眼一黑,睡死过去。 耳边一直盘旋着小女孩哼歌的声音,忽高忽低,愈发跑调,搅得他那一觉无比折磨。 醒来时,眼前的一幕让他差点惊坐起。 蜡笔涂鸦的发型卡整齐地摆在桌上,小惊水从中拿起一张,吃力地爬上沙发。她有一双通透如岫玉的眼睛,扎着五彩发夹装饰的泡泡辫,漂亮的五官已经见雏形。 这一幕若能让他忍不住叠起双手,眯眼感叹这小孩真可爱,那么撕开中间的虚线,另一幕彻头彻尾是惊悚片。 他看向商宗,少年头顶一排冲天辫,用橡胶发绳缠成麻花状,吊诡得仿佛一场梦中梦。 郭璟佑正翻白眼准备再睡过去,就听对方腔调透着苦恼:“你醒了?帮我带会水水吧,我头皮被箍得有点痛。” 小惊水听不懂粤语,以为商宗在炫耀新发型,小手拍拍他肩:“乖,一个一个来哦,我们下一个做这个好不好?” 她手里拿的发型卡复杂得像编织艺术,郭璟佑估计商宗再做一个,整个头皮都得紫几天。他本以为商宗会拒绝,谁知却眼睁睁看着小孩爬进他怀里。他托住她,低头配合,甚至温柔提醒她拆发绳记得轻点。 现在想想,大概从那个小姑娘诞生起,宗哥就被牢牢套在她手心里了。 怎么不算一种缘呢。 郭璟佑耸耸肩,他算是宗哥和梁惊水的见证人,口头警告也做过,风险评估也评过,这俩还如胶似漆地黏糊在一起,他还是识相撤下吧。 干花的体积小,梁惊水将上一波晾好的花朵,插入自制的牛皮纸花桶里,很巧地呈露爱心状。 看着这些不经意间带来的小确幸,她心间泛起感动——现在他们的生活,并非声色犬马的昂贵物件,是用心凝聚的美好。 商宗取出那张list,用笔在新一栏的方框里画了个勾,回眸看她:“已经完成了28项。” 梁惊水眉飞色舞:“正好剩下22天,我们可以一天完成一项。” 室内一如往常寂静,她往四周望了望,没注意的工夫,郭璟佑脚底抹油似的溜走了,茶几上静静置着他带来的那份文件袋。 想起温煦在快捷酒店那晚说的话,和圈子里大多数的男人一样,郭璟佑也非自由身,最近急着驱散身边的女伴,怕是被家族安排了联姻。 梁惊水知道轮不到她过问,然而不足月的时光数倍增长了她的胆量,她打算问商宗,这事是不是真的。 话音冒到嘴边,她看见他从水晶酒柜里取出未开瓶的陈酒,被新的好奇点压过。 莫非发生好事了? 商宗被那姑娘时不时投来的八卦眼神盯得发笑,偏头看过去时,她又若无其事地摆弄干花,动作慢吞吞的,像是心有千千结,满腹疑问却不好意思开口。 冰块从银制冰钳里稳稳落入手工吹制的玻璃杯,他倾斜酒瓶,酒液沿着杯壁缓缓滑入,到达刻度线的位置,分毫不差。 梁惊水被压在沙发上,他拢掌扣住她的咽喉,她仰起脖子,沉溺在高度数的唇舌间。 威士忌里有股烟熏味,火辣辣的,几乎分辨不出那两滴苦精和橙皮的味道,一道热流直贯入腹。 商宗在她耳侧轻语:“想知道什么直接问,别用那种求知若渴的表情盯着我。” 他的气息里有深度陈酿后,类似咖啡豆或烤可可的香气,带点苦甜感,又凑近补充了一句骚话。 梁惊水目光往下绵延,轻哂。 他说的倒是事实。 复而唇舌相依,商宗的重心压低,梁惊水察觉到他一只臂弯已经勾住她的腘窝,似乎随时准备将那边腿抬起。 他在酒香馥郁间问她,想来传统的还是前卫的。 那几个字像在糖罐里滚过一样蛊人。 梁惊水眼眸干净,眨呀眨。雨点般的吻落在他脸颊上,撩拨得人心头窜火。 商宗知道她又在扮演纯情小白兔玩欲擒故纵,偏偏他吃这一套,难捱得牙痒痒,索性在她腰间作乱,换她轻呼出声。 这场暗昧的前戏逐渐演变成沙发上的嬉闹,商宗在她举起靠枕的间隙,顺势将她捞到身下,眸底风暴隐隐成型。 “做咩呀,做咩呀,屋里还有人没走呀。” 郭璟佑一身劣质烟味从沙发后冒出来,伸长手越过两人去够茶几上的文件袋,目不斜视,“当我隐形好喇,宗哥,嫂子,你们继续啦。” 梁惊水郁闷地坐起身,看着郭璟佑趿着娇羞的小碎步往露台跑去。 敢情人根本没走,刚才起就一直匿在那打电话。 不过此行是为正事,纵使商宗被打断好事不快,他看着露台上郭璟佑的模样,敛了神色,待生理冷静后起身过去。 那一去就是一小时。 梁惊水不知道男人们谈什么工作能谈这么久,频频看向露台,只觉得事情应该很棘手。 估计是嫌点雪茄太麻烦,她望见商宗直接抽起了郭璟佑兜里的劣质烟,白雾从唇缝不断溢出,依然没能平息眉宇间的躁意。 心里的不安愈演愈烈,梁惊水顾不得私奔计划,迅速换回原先的手机卡,登录微信。 不知何时起,陆承羡的头像换成了与单雪潼的婚纱照,但这不是重点。 一列未读消息滑下去,只有他发来的格外刺眼。 陆承羡:海运合作项目黄了,岳父在家里发了很大脾气。 陆承羡:还有你不知道吧,商宗现在那个项目涉嫌违反国际金融法规,坐牢都不是没可能哦。 陆承羡:我可不是咒他啊,事实摆在那儿,真要进去了也不稀奇。 第46章 波诡云谲 维港森林 第47节 那天晚上是梁惊水第一次独自睡在麻布公寓里, 怔松地望着天花板,脑海中充斥着最坏的结果。 她不敢往那方面细想,可一闭眼,恐慌的念头便化作恶灵侵入梦境。 梦中的画面如流光掠影般闪现:警车的红蓝|灯、蜂拥而至的记者、圈内名流急切割席。她看到一个男人被警员押走, 想靠近看清他的脸, 却被密密麻麻的手机闪光灯挡在了外围。 她边往前挤, 边嘶喊商宗的名字,那堵人墙却巍然不动。 天空骤然倾泻暴雨,泪水与雨水在她脸上纵横交错,心悸的感觉延续到现实世界。 梁惊水慢慢从床上坐起, 脸低垂着, 姿势僵持了许久,身下的被褥也逐渐被浸湿一片。 窗外并没有下雨, 而梦境里残留的雨声,如揉皱的纸张反复摊开, 层层叠叠地压在她耳畔。 也许是圣诞前的分别时间太长, 局势又动荡不安, 梁惊水对商业博弈生出了一种强烈的抵触情绪。 她出自相关专业, 但终归实践经验有限, 帮不了商宗太多忙。 与之前毫无征兆的消失不同,商宗在午夜回到公寓。 他一进门就看到女孩的眼睛被东京塔的灯光映得水莹莹的,泪沟处还有一大块未干的湿痕。 梁惊水被匆匆揽入怀中, 冬夜的寒气透过衣料渗来, 转瞬就被怀抱里的温暖驱散了。 她心想,那座塔可真亮啊, 亮到她能一眼望见他脸上的疲累。 他又熬了几个小时? 现在已经几点了? “做了什么梦?讲讲,我帮你解读一下。” 梁惊水掀开被角, 让他与自己并肩躺下,然后把脸埋在他怀里闷声道:“你也不问我睡没睡,就说我做梦了。” “被单皱成那样,想不看出来都难。”商宗随手一摸,枕套和被单上分别湿了一片。 一半是梦里的,一半是醒时的。 “那个梦很吓人,我梦见你被人铐走了,周围全是拍你的记者。他们的背又硬又厚,像铁块一样,我怎么推都推不动。” 商公解梦说,被铐走未必纯粹消极,也可能隐喻某种潜在的重大改变;梦中的人墙不仅是阻碍,也是一种屏障;暴雨和泪水是对内心焦虑的释放。 梁惊水连周公都不信,何况是知者寥寥的“商公”:“我觉得就是单纯怕你出事,梦里变得具体化了而已。” 商宗笑起来:“信则有,不信则无,看你更愿意选择哪边。” 明明是在讨论好悲伤的事情,他却总能让气氛变得愉悦。 梁惊水呼气时鼻腔上颚都在发酸,目光坚决,说她永远会站在他这边。 两人同床异梦地睡到天亮。梁惊水的梦依旧不太安稳,可醒来时看到他的睡颜就在身侧,心悸感也减轻了些。 她闭上眼,对着新一天默默祈愿,希望能平安度过这段时间。 商宗的高热已完全退去,起床时也不再伴随轻微的咳嗽声。 年底是流感最猖獗的时候,他出门频繁,之前担心把病菌带回家,特意提前请家庭医生开了葛根汤药剂和维生素c,免得梁惊水受传染。 多亏他的悉心,她的身体一直很健康。唯一不太健康的抽烟习惯,也因为最后一包从香港带来的烟被郭璟佑顺手拿走,懒得适应日本烟而作罢。 她很少对什么事物有瘾,商宗是个例外。 觉补足后,梁惊水打开电视随机调一个当地节目,看不看得懂无所谓,只是为了填充白噪音的空隙。 煮好的红茶混着焙茶的焦香,温热得刚好,雾气在静谧的氛围中轻轻升腾。 怀揣着部分疑问,茶的温度凉到适口时,听商宗不加掩饰地谈起了海运项目的情况,显然不容乐观。 她更疑惑的是,为什么他还要接手亚洲跨境数字货币支付平台的融资项目。这种激进且高风险的选择,无异于将自己置于监管的风暴中心。 目前,该项目因涉嫌触犯国际金融法规,涉及资金流向的合规性问题,已导致九隆银行被列为重点调查对象,部分资产被冻结,正在接受跨境资金交易的全面审查。 商宗品了口茶,瞄到她紧绷的五官,忽然笑了:“就这么不相信我的能力?” 他的从容确实让她的情绪稍稍平复,她倒也不是质疑他的能力,而是因为九隆银行里放置着三井的重要资产。一旦出现纰漏,不仅会让三井集团陷入不义的境地,可能让“富不过三代”的魔咒真应验在商宗身上。 梁惊水叹了一声:“我只是觉得,现在的局势太复杂,就连联姻也救不了你了。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立刻飞到金字塔顶端,拉你一把。” 正想补充一句,不是指飞上去和他联姻的意思,商宗已经环住她的身子,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轻声道:“那我努力再往上爬爬,做一个能与你齐平的男人。” 是啊,他的无微不至刻进骨子里。即使站在她之上很远的位置,她也不用抬首仰望他。 梁惊水很想守住这一刻的温馨,可惜有些事不由她决定。 2月中旬,远山仍是银白色,城市的路边已能看到枯草的地面露出,梅园成了游客聚集地。 审查工序仍在缓慢推进,未有实质性进展。商宗赴约参加一场应酬,梁惊水陪在身边。 应酬地点设在九州地区,他们乘私人飞机降落福冈机场。 航站楼外,一辆专车早已等候,司机是个扎着小辫的日本胖叔,戴着墨镜,整个人透着一股肃然的武士道气息。 梁惊水在东京很少见到这样装束的人,忍不住通过后视镜一直盯着他看。 可能是那中国姑娘的目光太过热切,胖叔不自在地开口:“なにか問題ですか?” 梁惊水带着迷之微笑摇了摇头,用不太标准的口音说“南得莫耐”。 凭着儿时看《哆啦a梦》积累的零碎日语,她硬是和司机聊了一路。直至到达目的地,听见胖叔和商宗用流利的英文沟通,商宗还特意感谢他对他爱人的耐心。 胖叔取下墨镜,露出一张憨厚的笑脸,说还好有这位话痨小姐在,他一路上都没犯困。 那一刻,梁惊水羞赧低埋下头,意识到自己刚在车上有多么为难了这位胖叔。 熊本城周边的料亭融入了江户时期文化,有榻榻米房间、拉门和庭院设计。 和服服务员为两位客人准备鞋托,带领他们至预定的包厢。 推开门,梁惊水扫了一眼屋里的七八张面孔,除了坐在入口处的大头老总,其他几个男人和他们的女伴都是生面孔。 上次见面还是在八月份,商宗带她应酬见了不少人,唯有这人让她印象深刻。为了炫耀女伴的口|活,他让她当众用嘴拔出酒瓶塞,围着桌子一个个给男人倒酒。 大头老总端起一杯清酒,笑得满脸堆花:“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到您这尊大佛喇。” 商宗连礼仪性的寒暄都省了,牵着梁惊水径直越过那人,落座于上座。 在这样的场合,梁惊水自觉拾起自己的角色,表情平静如水,不惊不喜。 她不在男人们的谈话里发表任何见解,只噤声观察着屋子里的波诡云谲。 临近的女伴喜欢找她搭话,先是问耳饰、围巾、手套的牌子。 梁惊水一一解释,对方大约觉得她有些穷酸,不依不饶地追问手上的戒指是什么牌子,款式真特别。 梁惊水心知这场局里,女伴间的较量同样是男人实力的暗场比拼。 脑海里浮现董茉傲得像孔雀开屏的模样,她翘起手背,模仿那种语气回道:“哦,你说这枚啊,是定制款。阿宗说,别人家的设计嘛,总归配不上我。” 女伴尴尬地点头:“也是,商先生的眼光自然无可挑剔。” 话音落,她明显感觉到身边男人饮酒的动作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将酒盃放下,侧向她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与困惑。 大概是没想到,他会在梁惊水身上瞥见自家表妹的影子,一时心绪难言。 梁惊水不敢再看他那副郁闷的模样,生怕在这样的场合下失态笑出声,唇线上上下下,后来忍不住在桌下掐了一把大腿。 大头老总对女伴们的动态毫不关心,切入正题:“作为项目的撮合人,乔那方都明确表示愿意承担更高风险,这一点我都如实传达到您这边。依家项目搞成咁嘅局面,真系无人估到。” 这人看起来不怎么靠谱,偏偏是融资项目的中间人,话里话外都在推卸责任。 梁惊水原本强忍的笑意顿时消散了,重新抬头望向商宗,不明白他为何会选择与这样的人合作。 大头老总替她解惑:“多亏单小姐酒水选得好嗨,那瓶1945年份的罗曼尼·康帝一上桌,我就知道这单生意稳了。” 彼时梁惊水对“1945年份的罗曼尼·康帝”并没有什么概念,但隐隐觉得,这个麻烦似乎因她而起。 如果那瓶酒在酒单上标注着最高价,那么无异于拍卖会上的点天灯,是必然要竞价到最后的。 梁惊水膝上紧攥的双手,被一只温热的大手轻轻覆上,慢慢掰开手指,与她十指相扣,传递出安抚的力量。 大头老总对上商宗冷淡的目光,停了停,挂上一副笑脸。 话却是对梁惊水说的,“单小姐呢,这戒指好像没商先生未婚妻那只那么大喔。” 第47章 情人节快乐 得到一个眼神默许, 大头老总的女伴立刻倚势作威,眉飞色舞地讲起她在联合国基金会上目睹甘棠女士的那枚婚戒——一颗足足10克拉的d级白钻,产自南非金伯利矿。 不过甘棠女士气质够镇场,后束发髻, 光着肩颈, v家的黑色直筒裙高定, 缎面手套刚好过肘,致敬《蒂凡尼的早餐》里的经典穿搭。耳垂上挂着碎钻镶嵌的长链耳坠,和戒指是成套的,在强光灯下闪得汪汪亮。 若非她有了婚约, 全场的男士恐怕都要捧着杯子排队搭话。 梁惊水扬眉感叹:“哇。” 女伴莫名看她一眼, 继续道:“听说这颗白钻是商老爷子年轻时在英格兰德鲁拍卖行拍回来的,再往前是皇室成员的珍藏。连董夫人都没机会戴过, 如今却给了甘棠女士,看样子是真认了这位准儿媳了。” 这来头确实不小。梁惊水觉得挺震撼的:“哇!” 女伴越捧越起劲:“还有呢, 听说商先生特意找了香港珠宝艺术大师alex, 为甘棠女士的正式婚戒做准备。alex的设计, 连纽约第五大道的顶级买手都要排队预约!商先生这是真把甘棠女士捧在心尖上了。” “哇!!——” 梁惊水的感叹卡在喉咙, 乳木果手霜的气味萦绕鼻间, 唇瓣被温热的掌心轻压着分开。她眨了眨眼,目光移向旁边那一脸带笑的男人。 他们熟稔到不需言语,眼神来回便是对话。 商宗:你不生气? 梁惊水:有什么好气的, 生气只会合了这些坏东西的意。 商宗:那我松开手了, 你别再哇哇的,瘆得慌。 梁惊水:好的好的。 对方一口一句“听说”, 三分真七分假,恨不得把他为水水付出的所有努力, 强行安到那个叫甘棠的女人身上。 商宗扶起她的细指,白金戒圈套在食指上,小钻石在镶嵌的水晶圆框里流动,像一尾尾银鱼在溪水中游弋。 他拇指在那处摩挲,浅笑:“这话让alex听了,他怕是觉得自己设计被拿来喂狗了。” 女伴脸色瞬间煞白,向自家金主投去求救的目光。 大头老总拍拍她臀,耳语叫她别怯场,这不过是给商宗敲个边鼓,能压压他的威风就算达成目的了。 维港森林 第48节 这家城下料亭主打时令怀石料理,菜品一道道上至最后的甜品“和果子”时,应酬也接近尾声。 熊本城是熊本熊的形象发源地,沿路的周边商品仿若打破了次元壁,梁惊水看什么都新奇。趁时间尚早,她婉拒了日本胖叔的专车接送,打算和商宗一起搭上熊本市电,慢悠悠地感受城市气息。 到了站台,梁惊水的手机导航有些失灵,定位小圆点在地图上不停地晃。 商宗准备找人问路,就见她一鼓作气走向人群,选了两个独立放学回家的小娃娃。 2月的天,小娃娃们露着萝卜小腿,头戴小黄帽,活像小丸子和小玉走出了卡通画。 她们虽然不怕生,但对英语知之甚少,面面相觑几次,又齐齐抬头望向那个开始用手语比划的漂亮姐姐。 商宗也没搞清梁惊水用了什么糖衣炮弹,总之跨语言沟通顺利完成。 那俩小丫头原地手牵着手,陪他们等到了行经市中心的a线市电。 两人上车后,她们小手朝天鞠了一躬,让人控制不住地笑得有点坏。 车厢小巧,两人坐在横排布置的木椅上。冬天的市电略显安静,窗玻璃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来之前查过攻略,知道本地人很少在公共交通上交谈。 梁惊水靠近他,小小声说,好想把她们拐回家,两小只可爱得要命。 商宗更想知道她怎么说服那两个小女孩帮忙的,毕竟语言不通的情况下,沟通可没那么简单。 “熊本熊不是叫幸福部长吗?我就用手语跟她们对话,说旁边这个大哥哥让我很幸福,我们想去找幸福部长,请他帮忙延续这份幸福。” 梁惊水望着窗外沿街的小铺,边说边随手将后脑的头发盘成一个丸子,没用发绳,全靠手稳住。 商宗手扶着她腰,顺势把短款毛衣往下牵了牵,笑眸风流:“大概是靓姐姐身上那份亲和力,孩子们才会不设防。” 难以想象“幸福”这种抽象的概念,用手语表达起来会是什么样子。这姑娘身上的神奇点实在太多,商宗暗暗感叹。 他们的确很不一样。 他发现她总能坦然地接受他的夸赞,甚至会手舞足蹈告诉他怎么怎么做,和他分享做好这件事的过程。 可一到生气时,情绪变化就像冰火两重天。 甭管占不占理,三观正不正,小嘴总能点了炮仗似的射出一连串伤人的话。 那些怒气持续到床头,她脸上没有半点欲拒还迎的风情,未正式堵住时,眼里噙着浅浅的泪光,倔强又认真地望向他,令人心神悸动。 床尾也没力气继续生气了,软绵绵地靠在他怀里,带着点哽咽说自己刚才不该那样骂他。 商宗最近莫名怀念那种感觉。来到东京的最后一段日子,她收敛了所有脾气,不再耍小性子,一切显得过于平静,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离别蓄势。 他侧眸,深深看了梁惊水良久。 假如他对地老天荒存有痴念,那一定是眼下。但小白眼狼的表情提醒他,有的东西你摆不脱,无关懦怯,因为你是商宗。 她脸上转为犹豫,似乎想开口发问时,商宗挑起她的下颌,阻止了所有言语。 他要记住她。 用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努力铭记他的寸寸山河。 乘坐电车在通町筋站下车,鹤屋百货门口的红绿灯路口是一个标志性的打卡点。 站台后的小山上的有一个类似寺庙的建筑物,但梁惊水对熊本部长办公室之外的景点兴趣不大,觉得没有想象中惊艳,蔫着眉尾拍了几张风景照,等红灯的同时已经在计划去下一个地方了。 人行道路口的灯还没转绿,但人群根据另一侧刚刚变红的车道灯,提前涌入马路。 梁惊水被人流推着往前走,慌乱中随手抓住了旁边男人的手。 身边的手刚有松开的趋势,她就立刻握紧,心里还在纳闷商宗的手怎么突然小了这么多。 到了对面马路,她才意识到抓错了人。 那小孩应该是个男高中生,头发用发胶固定,制服外套随意搭在肩上,露出衬衫微微发皱的袖子。他说了什么梁惊水听不懂,只见他垂着的脸红成虾皮,忽然也生出些许不好意思。 男高掏出手机,打开翻译软件,敲了一行字反手给她看: 你是这边高中的留学生吗? 梁惊水摇了摇头。 她实际年纪其实只比高三生大两岁,加上今天画了淡妆,穿着青春系打扮,被误认为高中生也不奇怪。 男高眼里闪过一丝失落,噼里啪啦在手机上敲起字来。 他的同伴们站在不远处街头,几个制服少年一边闲聊一边大笑,说着拖腔带调的九州方言。 梁惊水发现,不管在哪,青春期男孩放肆笑起来都带着点贱兮兮的劲儿。 不过转念一想也不全是,照片里的商宗就笑得很顺眼。 男高把手机递过来,屏幕上是一段长长的机翻文字。 大意是她是他的理想型,“卡哇伊”得让人心跳加速,后面还用了一堆绚烂的形容词描述他的心情,最后问她愿不愿意在熊本多待几天,和他一起体验生活。 梁惊水的表情顿时微妙起来。 年纪轻轻不学好,整段辞藻华丽却掩不住暗示的意图:你愿意和我“one-night stand”吗? 刚才被人流挤散,商宗没来得及看到这场窘境。 被走来的梁惊水自然而然地牵起手,他挑了挑眉,听她声音不小地嗤出一句,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 商宗带着恶劣笑意:“你这是在自我总结?” “什么啊!你难道不知道我长齐没长……”梁惊水不想再说,忿忿松开他的手,环着双臂,用竞走比赛的架势朝熊本广场的方向疾步而去。 商宗大跨步上前揽住她的腰。 周围是匆匆穿梭的行人,他在她耳边呓着最燥热的情话。 其实过一天少一天的日子还挺快乐的,梁惊水不得不承认这点。 九隆银行被冻结大量资金接受调查时,商宗的工作量不减反增,他却一点没耽误在熊本陪伴她的时间。 翌日回到酒店,她补了一个下午觉。 一睁眼,床头柜上摆着两张山鹿温泉的通票,还有一束瓷玫瑰和蝴蝶兰组成的小捧花。 梁惊水有点被鬼压床,视线模糊了一阵才勉强看清花苞的轮廓。她迟钝地傻乐一声,抱着小捧花去另一间屋子找商宗。果不其然,他还坐在电脑前处理工作。 如果不是正在开视频会议,商宗的注意力通常会集中在手头的事上,很难被外界打扰。 梁惊水借着他这个优点,蹑手蹑脚地坐到他身边不远的地方,掏出手机,启动那款“不兼容ios、超多bug版”的星露谷。 不到三十分钟,游戏再次黑屏,存档丢失。 梁惊水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况,也没表现得多心疼,熄屏抬头,刚好见商宗合上笔记本。 注意到他鼻骨两侧泛青的眼沟,她心中混沌,忽然想问,是不是因为那天我点了那瓶酒,你才变得如此举步维艰的。 我是不是让你的生活变得更糟了。 我是不是你晴朗坦途里的不兼容bug。 可那双手托住她的脸颊,温暖的唇轻吻在耳鬓,他眼中带笑:“情人节快乐。” 第48章 散财童子 温泉街灯笼点缀, 夜晚尤为浪漫,三三两两的情侣穿着浴衣漫步。 一对情侣在摊前捞金鱼,女生为了逗趣故意让和纸网破掉,男生挽起袖子说再来一次, 一定要捞到一条送给她。 梁惊水站在旁边看戏, 心里盘算那男生要折腾到什么时候才能成功。商宗以为她对这小游戏感兴趣, 低头问她要不要试一次。她摆出一副出门绝不吃亏的架势,说这种游戏要手眼协调,网又脆,他们外地人不擅长, 看看就行。 适逢其时, 碗中水花溅起。 男生旁边的女生拍手欢呼,眼里满是亮晶晶的崇拜。 商宗说:“看着没多难, 确定不试一次?” 梁惊水神情高深莫测,嘶了一声, 摇摇头拉他手:“一看就是托, 专挑你这种散财童子骗, 走了走了。” 商宗:“……” 没到私人汤的预定时间, 两人在温泉街兜着圈逛。 街道两旁商铺林立, 梁惊水报复性消费期一过,无论店员如何天花乱坠地介绍香皂功能,她都铁了心地表示:只是看看。 出门前查了天气, 熊本县温度最低1.1度, 她裹上行李箱里最厚的连帽羽绒服。 帽子一戴,性别年龄全被遮得严严实实。 商宗却脑补出帽子下那张小脸, 故作严肃地绷着,像要把这辈子所有的不开心事重温一遍。 素颜的她带着些稚气, 店员们没有被她的“威慑力”劝退,依旧热情地推销着。 商宗双手抄在兜里,缓步上前与她并肩。 他向店员礼貌表示无需商品介绍,他们马上要去清流庄泡汤,现在只是随意逛逛,打发时间。 依旧是自60年代风靡至今的商务正装风格:深灰色高领毛衣搭配柴斯特大衣。 只是男人身高接近一米九,衣着挺括不见拖沓,尽显香港生意人的派头。 这样的人一开口,举足轻重,无论身处哪个国域,店员识时务地推开。 重享清静,商宗伸手揉了揉她毛茸茸的帽子:“还叫我是散财童子吗?” 梁惊水一边腹诽他度量小,一边又忍不住被他那让她倍有面的臭屁劲逗笑,嘴角一抿一翘,滑稽得很。 好不容易收敛住情绪,一转头,又被男人那衣架子般的身材晃得头脑空白。 下一秒直接扑进他怀里。 泉町热闹非凡,香皂店旁边是一家酒铺,老板在门口提供免费试饮服务,发酵的淡香中隐约混杂着温泉矿物的湿润气息。 梁惊水靠在他毛衣上蹭了蹭,嗅到一种更为温暖、抚平心绪的松木香。 她情不自禁掀起眼睑,在他深情的注视里,后脑勺被轻轻托住,他们一阵又一阵地亲在一起。 商宗喉结滑动,梁惊水笑着去碰。 他问她,确定要玩这么大。 说完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盯着梁惊水,目光和她缠在一起。 维港森林 第49节 一些不堪入目的记忆涌入眼前,她呼吸渐乱,侧身搂上商宗的胳膊:“玩不起。” 两人沿着温泉街慢慢兜圈,梁惊水被街头的装饰吸引,停在一家小铺前翻看琳琅满目的手作物件。商宗站在她身后,没有催促,顺势隔开人流。 “你看这个木雕小熊,很像熊本部长。”梁惊水挑起一个木刻的小摆件给他看。 商宗扫了一眼,没多评价,只是接过物件去柜台结账。他的举动让梁惊水忍不住笑出声:“还说不是散财童子,这么多人里就数你的钱最好赚。差不多该走了。” 她瞥向不远处的金鱼摊,那对情侣仍在,女生故技重施让网破掉,男生锲而不舍再捞,摊前又围了一圈新看客。 梁惊水收回视线,挑眉对商宗说:“不走回头路还不知道,他们真是托。” 一辆自行车携风拂过,灯笼相碰发出细细的叮咚声,商宗没听清,弯下腰靠近些,低头去看她的眼睛:“你刚才说什么?” 梁惊水顿了顿,换了种说法:“我说,你看他们捞金鱼时笑得那么甜,其实也是演给旁人看的。” 幸福都能演出来。 还有什么是真的。 她忽然想起那张快被填满的list,上面的每一项幸福,都是他们通过点点滴滴共同经营出来的,没有围观群众,也不需要见证人。可因为如此,她更害怕那是真的——真实到贴近现实,反而抓不住。 商宗听出她话里隐喻什么,垂目沉默下来。 彼此都明晰,这场私奔的目的是为了逃避现实,而不是改变现实。 现阶段要想继续在一起,需要割舍的代价太多。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商宗接受联姻,梁惊水为爱做三,在圈子里也不算稀罕事。可谁也不愿让事情走到那一步。 反正结果再怎么好,都那样,能一起待在日本歇口气,已经是他们尽力争取来的最好选择。 昨天的应酬结束,两人默契地没有提起那瓶酒引发的商单。 梁惊水以为商宗不会主动谈起,毕竟融资项目牵扯了太多麻烦,还可能让继承权倾倒性地偏向商卓霖一方。 眼看分别在即,这种话题没必要再提。 梁惊水默想,像他这么谨慎的人,一定不会把把柄留在任何人手里吧,包括她。 可商宗没有。 清流庄的房间内设雅致,推开木质推拉门便是独立的露天汤池。 商宗单手架在池子的石沿上,另一只手搭在梁惊水的腰间,指尖触及浸在水中的纤细曲线。几株修剪整齐的松柏伫立池畔,水汽蒸腾,远山朦胧如水墨画。 梁惊水被热度暖得昏昏欲睡,模糊间感到他将唇贴近耳廓,低道:“应酬的事,你不要自责。” “……你是说昨天大头提的那事?”她瞬间醒神。 这称谓让商宗一愣,随后想想,叫大头确实挺贴切的,才开口:“8月那次本身就是冲着我来的局,我既然去了,怎么都少不了要中招。” 梁惊水从他怀里退开,水声哗哗作响。她顾不得自己在男人视角下,水的倒影放大了多少春光,眉宇愁结:“我不会刚好让你中了最大的招吧……” 商宗无声笑了下,微一颔首。 梁惊水扒着池沿,拿起陶瓷杯仰头一口干掉梅子酒,酸涩的味道蔓延开来,连鼻子也酸得发堵。 浴池空间足够大,她像浮尸般漂到另一侧,背对着商宗轻轻吸鼻子。 这半年她真是给他添了不少麻烦,连这次融资的事也都是因她而起。 池边的小灯笼散着微光,倒映在水面上,这份温馨在梁惊水的视野里渐渐模糊扭曲。 身后男人的语调柔得让人恍惚:“‘在温泉里玩一二三红绿灯’,水水,你觉得计划第42项做这个怎么样?” “大陆管这个叫‘一二三木头人’……算了,没差。” 梁惊水克制鼻音,“你一动我就听见水声了,对你不公平。” “又不是什么比赛,这次我输了一分,下次说不定能赢回来三分。得失都是过程,开心就好。” 有这口才不去卖课真是可惜了,反正她是被说服了。 梁惊水破涕为笑,说:“那来吧。” 也是在那晚,梁惊水被水下闭气的男人抱了个满怀,指尖在水中追逐嬉戏,激起一串细碎的气泡。 商宗刚握住梁惊水的小腿,已经被她像鱼一下子滑脱了出去。 腿型很美,如云间垂下的银丝。 他在水里无声一笑,想都没想,伸手攫住她的脚踝,把人给拉了回来。 最后梁惊水被扮猪吃老虎的赢家堵住双唇时,心里还在想: 爱是不公平的,因为公平是不够的。 敏感、占有欲、矛盾和不清醒,构成了他们在爱里的真实状态,让他们无法肆无忌惮地去爱。 22号之后,她会失魂落魄,会惦记,会心疼。 同样,他也会。 回到东京这天,安奵再次登门拜访。 自从上次被揭穿,梁惊水无法心安理得地待在卧室里,直接坐到商宗身边,与他一同接待来访者。 近距离看安奵,她年纪四十出头,脸部皮肉紧实,保养得宜,梳着咖色的大背头发髻,很有当地贵妇的从容气质。 安奵的笑容在看到梁惊水时稍有停滞——那种眼神她再熟悉不过,透过她寻找故人的影子,又兜兜转转回到现实。 听闻梁惊水22号后就要离开东京,安奵露出些许惋惜:“原以为你会待久一些,我们还能一起逛逛银座。不过茉茉这周刚好要来日本,倒是个机会,我们三个女人还能聚聚。” 她的态度没有丝毫倨傲,像是对待平级般和善坦然,却让梁惊水感到一丝怪异。 商宗用低沉的嗓音笑着说:“董茉要来?她家里的事都处理干净了么。” 他搂着梁惊水的动作如往常般自然,不因有客人在场而收敛,照样与她耳鬓厮磨。 安奵看了眼梁惊水。 商宗说,她不是外人,您不用避着。 其实董茉的事,梁惊水在郭璟佑来那天听到过一些。 郭璟佑被冻资消息搅得心烦,倒腾酒柜调了杯姹紫嫣红的酒,喝着喝着把自己灌醉了,嘴巴大开聊起花边事: 董茉和周祁分手后,转身与同公司一名实习生恋爱。最妙的是,这个实习生和周祁是血缘兄弟,这层禁忌色彩,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撬墙角的戏码。 董夫人单独把董茉叫回家里训了一通,从年纪优势到商业头脑逐条剖析,指出周祁无论哪方面都比那个实习生强百倍。 郭璟佑脸色泛红,对着两人卖关子:“宗哥,嫂子,你们猜下她怎么怼回董夫人的?” 他捏嗓复述董茉原话。 “但那小兔崽子纯啊,姑姑,他居然会问我爱不爱他。” 郭璟佑打了个酒嗝:“我也是听人说的,董茉像发疯一样笑不停,董夫人气得嘴都歪了,让人把她打发回大陆了。” 小卷毛的形象在心里愈发鲜活,梁惊水逐渐摸清了她的本质——彻头彻尾的感觉至上主义者,对钱权名利一概漠然,只管随心所欲地活,怎么疯怎么爽怎么来。 对这样的女人来说,心动的感觉来的很快,但不等同于滥情,真正喜欢一个人可以维持很久很久。 随性到极致,但也单纯到极致。 安奵明显和她的想法不同:“这样下去,茉茉的名声怕是会被牵连。” 商宗没有顺意往下接,眉宇淡然:“她是个成年人,知道如何平衡感情与生活。如果这次名声受到牵连,也能作为一个警醒,提醒她日后更加谨慎行事。我们没必要插手。” 客人走后,梁惊水窝在沙发上看电视,不知不觉进入了浅眠。 醒来时,晚霞映在瓷玫瑰胖胖的花苞上,颜色像橙黄色的焦糖馒头,她的肚子顺势叫了一声,催促着用餐。 “商宗。”她起身,唤他的名字。 无人应答。 梁惊水看到书房门缝里透出月白色的灯光,暗暗松口气。 推开门后,她发现商宗已经枕着手臂睡熟了。 居家时没有抹发蜡,柔软的刘海遮住了他眉脊,他睡得很深,那两只熊本部长送的公仔,一左一右靠在他身旁,仿佛在呵护一位偷空脆弱的大人。 她心中的负累在那一刻消散了。 为了这场私奔企划,他也倾尽全力了,不是吗? 第49章 绿背山雀 梁惊水前20年的生日都很平淡。她和梁徽一起生活在香港的时间太短, 有记忆的时候,生日多是在国际学校度过。 年级协调员会在午休时间组织一场生日趴,考虑到国际部小孩过敏源多,蛋糕找专店定制, 健康得不像话, 没有糖油混合物的精髓。 后来寄养在梁有根家, 八年里有五年都忘了她的生日。 每次还是温煦来家里玩时提醒,梁有根才会良心发现,随手买个玫红色花篮蛋糕应付了事。 梁惊水至今难忘那种口感,冻得硬邦邦的植物奶油, 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最近那次生日是在赴港前夕, 舅妈硬拉着梁惊水去地下商场的fake market采购。 她和几位微商女强人形象的老板娘唇枪舌剑,最终以299元的“员工内部折扣价”拿下了一套minmin的裙装和y8l的小羊皮鞋, 让她听她话,鸡尾酒晚会那晚就穿这套, 保证能把商卓霖迷死。 回到洗车行时, 美团跑腿刚把一捧黑色纸包装的红玫瑰从配送箱里取出, 小灯泡穿插在黄色的满天星中, 束口处还滴着水。 跑腿简单祝福完, 又严肃嘱咐:电线好像沾水了,小心触电。 梁惊水翻了翻贺卡,落款处写着“爱你的阿羡”。她一阵恶心, 直接拨通郑经理的电话, 让他把手机转交给单雪潼。 梁惊水警告说,看紧点身边的男人。 单雪潼毫无波澜:“我找陆承羡结婚的目的很简单, 就是为了延续一个优良的基因。只要他别把性病带回来,我无所谓, 再说了,我也有我的乐子。” 听着耳畔嘟嘟音,梁惊水庆幸地想: 单雪潼不是敌人,她取走了优质基因的精子,给他资源和名分,目的明确。 如果边玩着优质基因,又让优质基因乖乖待在原地,那才算敌人。 2月22日这天,她和寿星聊起自己过往的生日故事,又问起寿星以前的生日是怎么度过的。 商宗在维基百科上公开的生日是3月10日,但富豪家族通常不会对外透露成员真实的生辰八字。因此,每年2月22日,他都会和家人在至交经营的私人会所举办一场生日宴。 梁惊水思维发散,笑嘻嘻道:“就像小时候写日记,一本是给父母看的,一本是写给自己看的。前者总是花哨又官方,写给自己的呢,其实也没真到哪儿去。” 维港森林 第50节 她定了明天的“曙光号”船票,而那艘邮轮,正是去年3月10日商老爷子斥巨资购下,为小儿子商宗贺寿所用。在尖沙咀邮轮码头的剪彩仪式上,多家港媒直播现场,知名人士云集。铺天盖地的报道中,“商宗稳坐接班宝座”的标题一度霸占热搜整整一周。 视频中,商宗和商卓霖陪老爷子一起倒香槟塔,老爷子一身金蟒马褂,身后一列女眷身着低饱和长款礼服,优雅不失格调,又不至于抢了老爷子风头,真是处处彰显豪门行事滴水不漏的作风。 阳光明媚的下午,两人在一家“猫之日咖啡”体验店里边撸猫,边聊着充满魔幻主义色彩的话题。 隔壁一桌中国留学生情侣忍不住竖耳偷听,留着眉上刘海的女生掩嘴憋笑,压低声吐槽:“你听到没?那男的去年生日礼物是一艘邮轮,大前年是他爸过户的柯尼塞格one:1,十岁那年还算正常些,儿童手表。” 男生赶忙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她继续听下去。 梁惊水歪着头:“你戴的不是小天才儿童手表吗?” 商宗想了想,说应该是江诗丹顿的patrimony系列。 眉上刘海在网上查询完,翻白眼:“那儿童表要1到3万美元,他们在装逼,绝对在装逼。” 听对象说那对情侣容貌气质俱佳,搞不好是真的。她假装起身找猫,目光几次飘向那边。 女孩小头小脸,手臂修长,一看就是高个子。大披领的皮草下是一袭鹦鹉绿吊带连衣裙,鲜亮得像一只绿背山雀。男人身上则透着一种“君卧高台、我栖春山”的贵人气韵,斜睨间眉眼含笑,带着一种上位者特有的温和威仪。 君卧高台,我栖春山。 你俯不下身,我够不着边。 可能是最近这类小说看得太多,眉上刘海的直觉告诉她,这对男女身上的高干味儿太正了,应该不是普通情侣。 梁惊水当然感受得到对方的疑惑,这半年她被打量的眼神已经够多了,总不能对每个人都一一解释。 她揪出皮草里一撮猫毛,叹了一声,“喏,都快成猫毛披领了,我出门会被动物保护组织押街示众吧。” 没错,list的最后一项写着:穿着高定去猫咖收集猫毛。 她自己也觉得离谱,两个人的脑回路凑在一起像代码出错。 谁承想,商宗是天生的不吸猫体质,只要在那坐着,猫猫大军只管往她身上坐,没有一个去主动蹭他的。 梁惊水把一团毛揉成一坨,见是橘色的,她立即食指审判大橘,让它去伺候别的客人。 她一抬头,就撞见商宗满脸藏不住的笑意,笑声闷在胸腔里,肩膀微抖。 梁惊水面无表情:“非要看我狼狈才高兴,你和大橘一样坏。” 西服整洁不说,双腿如公侯贵族般优雅交叠,商宗愉快得很:“不好么?你要赢了。” 梁惊水快准狠抱住一只三色短尾猫,她俩关系不错,小猫被她的气势鼓舞往前扑。 下秒,她指着商宗膝盖上的浮毛哈哈大笑,不顾那条裤子的价格几何,只觉得大快人心:“现在咱们1比1平了!” 在外人眼里,那个冬天的尾声,两个身着华服的年轻人嬉笑打闹,感情好得令人嫉羡。 下午三点,阳光在猫窝上的折射角度悄然变化,时间在流逝,他们幸福的笑里也露出一点端倪。 当晚,安奵组织了一场小型生日聚会,作为常居东京的东道主为商宗庆生,郭璟佑和董茉都在,场中还多了几张陌生的面孔。 梁惊水对郭璟佑多有留意,他身旁多了一名深发色的女人,头发一板一眼地梳到脑袋后面,留着和安奵一样的大光明。 郭璟佑这么爱显摆的一人,可和董茉寒暄时,话头却被她一一接走。 他憋得难受,顺走侍应生的香槟盘,不管颜色,全都混在一起入肚。 西洋乐也压不住他越说越大的嗓门,身上显贵的零件叮叮当当掉了一半,整个人怎么看怎么颓,梁惊水脑海里冒出的唯一词是“形容枯槁”。 平日里二五仔般捧着宗哥的人,此刻却像个小孩似的拉着商宗的袖子,说去佢老母的,宗哥,唔好娶甘棠,唔好断送自己嘅幸福啊—— 深发女人皱眉看着这场闹剧,认命似的,叹了一口很长很深的气,弯下委于命数的腰,去拾那些宝石戒指、胸花、断了的墨镜腿,以及一片日本品牌的避孕套。 其他人的反应更有趣。 董茉趁机摸鱼,戴着蓝牙耳机和新男友聊得正欢,眯着眼说下周就回去陪他;安奵作为宴会的组织者,忙着拉拢剩余宾客回避闹剧;大部分人都乐于看热闹,看着郭璟佑昂扬的痛苦,只觉得他那些风靡一时的轶事还能延续,后半生还有太太帮他擦屁股,实在是一举两得。 郭璟佑哭天抢地说他好惨,好惨。 可梁惊水目光落在那名深发女人身上,觉得她也何其困难。 也许后来郭璟佑继承了郭氏大业,一群未婚大亨聚在高楼里,手握香槟杯,感慨着郭先生家里有个掌事的太太,这不许做,那不许说,简直就是煲呔婆。 末了,还带着几分自嘲地期盼,自己千万别联姻撞上一个大内总管。 这样的风言风语听得多了,对方会不会变成和安奵一样性情稳定的女人? 商琛娶妻生子后,安奵承受的恶意比此时更多,但她熬过来了,一个人在东京过得不错。 又或者,她根本没熬过。 只是梁惊水未曾看见罢了。 一幕幕处心积虑的杜撰浮现眼前,梁惊水愈发觉得这个圈子对待女人的条件,苛刻得近乎残忍。 她明白,这是无法解决的问题。 她有幸遇到商先生,可大部分的人遇到的,是王少、张总、李老板,她们该怎么办? 郭璟佑酒醒得也快,跑去卫生间吐了两次,出来第一时间给商宗赔罪,又跑去给安奵赔不是,声称自己不该在宗哥的生日搞到扫兴。 梁惊水向服务生要来了一杯热红酒特供,站在虎之门栈的顶楼,置身云端看东京塔。 偶尔传来悠扬的乐声,与混乱的脚步声交织入耳,她抬手勾起被风吹乱的鬓发,回头望着郭璟佑笑:“哟,道歉还有我的份呢。” 郭璟佑啧了声,说宗哥逼他来的:“可惜我月底订婚,你就没得看了,不然多少让你羡慕下嫁给有钱人的滋味。” 梁惊水提起一个人:“这话你该对温煦说,她今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嫁给有钱人。” 其实她没抱多大希望郭璟佑会记得温煦,但他思忖良久,说不行,她父母双亡,家里一穷二白,比他还惨。 他自嘲一笑:“敢想吗?婚后生活就成了比惨大赛。” 梁惊水不可置否,抿了一口热红酒,霜气与蒸气从口鼻一同逸出,天与地都困不住那逍遥的游荡。 郭璟佑看着都冷,也去找侍应生要了杯一模一样的。 回到栏杆边,迎风而立的女孩笑着提醒他收着点,别又喝醉了。 郭璟佑说:“我体内还有抗体,没那么容易醉。” 他也不否认自己酒量差,小时候喝米酒都能上头的体质,商宗提过这事,确实够糗。 梁惊水听着他睁眼说瞎话,忍不住趴在栏杆上笑出了声。 那身鹦鹉绿的吊带裙可太妙了,马克杯雾气袅袅,她的大披领变成白色羽缘,提花丝袜长出蓝灰色的飞羽,马上就要扑簌翅膀,化作一只绿背山雀飞进春天。 是啊,快到春天了。 她的船票却在明日。 郭璟佑举杯吹了口气,白气被扰动,像被推散的云朵,梁惊水望过来时,又迅速重新汇聚成一缕。 他问,明天会不会哭。 梁惊水反问,婚礼上你会不会哭。 郭璟佑苦笑,被爆头over。 他只有商宗在场时才假模假样叫她嫂子,可看着她如今这副即将脱笼飞走的模样,心里忽然生出点舍不得。 “嫂子,你多保重。”郭璟佑反身靠在栏杆上,下巴指向东京塔,“希望我们还有机会一起看它,还有宗哥,我们仨一起风花雪月。” 梁惊水没有那么理想化:“到那时,我是小三,商宗和你是不着家的丈夫,不合适吧。” 郭璟佑笑得红酒撒了一半,胃部像被揪了一把,隐隐有了二次蠕动的趋势。 他害怕有东西喷射出来,急忙起身,抬眼却看到女孩眼角微湿,又开始手足无措。 平日里八面玲珑,一遇到女孩子哭,他是慌的:“喂喂喂,眼泪很贵的啊,你这……” 梁惊水却乐了:“别,你哄我让商宗看了像什么话?你的祝福记心里了,快回去吧。” 从东京飞回广海机场有一百种飞行选择,元宵那天,梁惊水刷短视频评论区时,看到有人提到马航后,预言下一场坠机可能会在2017年。评论还说第二次马航坠机曾被成功预测,让她心里发慌。 她打开民航资源网查了去年的数据。2016年全球共发生10起重大航空事故,数量和严重程度都显著低于几十年前,其实事实上,航空安全正向好的方向发展。 电视里地方台直播着元宵灯会,梁惊水不留神吃到了花生馅的汤圆,罪恶地扔下手机。 商宗抬眉问她怎么了。 梁惊水一脸痛苦:“我是黑芝麻党,我叛变了。” 商宗碗里是混合味道,他想了想,说自己应该算中立党。 又笑着补充:“这种在商战中最容易被铲除,因为缺乏明确的立场,被视为随时可能叛变的墙头草。” 梁惊水呵住他:“干嘛干嘛!过节呢,别聊那些不吉利的!” 话是这样说,她刚才看的也没多吉利。 商宗听着她阐述对乘飞机回国的忧虑,越说越觉得不妥,像在暗示对这段关系的结束也缺乏信心,她及时止住话头。 饭后,商宗开始那一套“醒雪茄”的工序。 梁惊水见时机差不多,走过去坐到他腿上,往里挪了挪,半垂螓首,去点他指间的烟。 点着后,她夺过深吸一口,对着男人微诧的目光,她逗趣似的拱鼻梁,双唇轻吁,将烟气徐徐吹在他那俊朗的脸上。 梁惊水说:“原来这就是名贵的古巴烟叶味啊,可惜以后闻不到了。” 她故意黏腔带调,眯着眼一点点品咂雪茄的味道。 商宗揽她入怀,噙着她坚果味的嘴唇碾蹭,温柔说:“到时候备一盒让你带回去,想我了就尝一点。” 梁惊水垂下眼帘:“商宗,看你做了这么多次,我都记下了,可真轮到我自己来,还是学不会醒雪茄,这真不是我这种人能掌握的东西。” 她又说,想在这周内,把神户牛肉、河豚料理、松叶蟹黄膏火锅轮着吃一遍,等回国了这些食材在四五线城市是见也见不到的。 商宗沉沉看向她,俄顷,露出淡笑:“好是好,当心吃出鼻血。” 其实,换个角度看,她在做正式告别。 是回国之后,再也不会因为某种气味、某种菜式而低垂眼眸,脑海里慢慢浮现出他的样子。 毕竟她身处的圈层,压根接触不到这些事物。 “曙光号”二月的运营航线原定为南海航线,但并不经过日本。 商宗想让她回程放松点,临时调整航线,改为环东亚航线,2月23日在东京港靠岸。 航线的变动意味着需要支付违约赔偿,单是这笔费用就不小,这艘船注册在商宗名下,赔偿款项得由他自掏腰包。 后来,因为这件事,九隆银行的监察刚刚结束,商宗便从中提取了大量资金,结果被老爷子从东京传回狠狠数落了一通。 维港森林 第51节 一个继承人跑去外面穷游,下落不明; 另一个继承人被大陆女人迷得七荤八素,完全不顾家族大事。 这让老爷子一个快80的年纪,有了重回商场拼搏的冲动。 梁惊水对此毫不知情。23号那天清晨,她合上行李箱,箱内的布局和去年赴港时几乎一模一样。 她穿着那件minmin的套装,前夜用电动剃毛球机去掉了许多线头,但版型和面料依旧不太对,完全靠气质硬撑着。 梁惊水对着镜子,认真地将头发夹出弧度。 手里的卷发棒也是当地买的,她想了想,搁在盥洗池上,没有带走。 商宗站在浴室门前,隔着墙听着女孩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昨晚竟然没做梦,没办法请他解梦了。 公寓里各个角落都有她的东西。 他没问她,用不用帮忙寄回去。 唯一让梁惊水动摇的,是车前那个摇头晃脑的玻璃苹果。 不知是不是错觉,它的摆动幅度似乎更大了,q版小人的影子在冬日的光线中重叠,像在拥抱彼此。 她说:“这个我可以带走吗?” “拿去吧,本来就是你的作品。” 东京港港口风大,自由女神青铜雕像背对海面,身后是彩虹桥。 梁惊水站在铜像前,偎在商宗怀里举起拍立得。 “茄子——” 海风卷起她的头发,她吐着呸呸作响,也没管取景器里的自己够不够漂亮,牵着嘴角按下那个瞬间。 拍照摊贩伸出一根手指,说:“one thousand yen.” 1000日元。 商宗正欲支付,被女孩一只手臂拦在后面,只听她用流利的英式英语,口吻老练地与摊贩交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终硬是把价格谈到了500日元。 他笑了笑,说他没有她这种天赋,能把价格说得这么低。 梁惊水认真凝望着他:“商宗,这不是天赋,这是我的日常。” 富人也有认知之外的事情,商宗喉结轻滚,声音也显得哑:“好。” 邮轮轰鸣,梁惊水跟在安检队伍后面。周围的乘客大多是拖家带口的小资人士,脸上洋溢着期待新旅程的笑容,独独她鼻腔发轴,不敢回头望商宗的表情。 男人深情款款的声音近在咫尺:“回家多塞点吃的进冰箱,我不想好不容易喂胖的姑娘,离开没几天,又瘦回模特时期那副消瘦的样子。” 他还说,船上的伙食按当地最高水准准备,靠岸后记得下去走一走,有事时,他的电话为她畅通。 梁惊水闭上眼,竭力压住那两行泪。 她是个多么傲慢的人啊,竟天真地以为,这一次的离开也能如上次提分开那般风轻云淡,潇洒挥手说声“byebye啦,我的商先生”。 也许是她潜意识认为。 这是一场真正的离别。 那天梁惊水很想对商宗说,她家只买当天需要的食物,冰箱常常空空荡荡,因为一旦买多了放坏就是浪费。 他不会明白这个道理。 公寓里有负离子保鲜冰箱,私厨会定时清理腐败的食材,端上餐桌的永远是最新鲜的饭菜,浪费不是他需要考虑的课题。 ——也请你,永远不要明白这个道理。 ——请不要因为我而变得市侩普俗,这世间万物需要雅俗共赏,需要有人作为“阳春白雪”独守高雅,才能让这些“下里巴人”寻得俗乐。 ——商先生,你也不想看到,在我心中成为泛泛之辈吧。 可那个不带欲望的吻太轻,落在唇间像一缕尾烟,将她神魂夺去。 那个在飞机上透着孤独气质的男人,写下酒店地址,约她晚上过去找他。 他从背后抱住她,埋首在她颈侧:“水水,遇见你,这个冬天我过得好开心。” 回过神时,梁惊水已经登上了曙光号。 行李被船员送到房间,她两手轻松,只握着两张卡片:一张是套房的房卡,另一张是拍立得成像的照片。 神奇的化学液体将天光地影、色偏、时分、气候凝固在瞬间曝光中。无论照片里的人们会走向怎样的未来,即时的情感将永远留存,她喜欢这点。 梁惊水举起相纸对着日光,试图分辨商宗颊边的那滴晶亮,是否为眼泪时—— 咸涩的味道已顺着脸颊,率先滑进她唇里。 明明讲好了分开不哭,偏偏两个都是死要面子的大人。 第50章 酸涩 2017年, 是商业航空史上最安全的一年,但梁惊水不后悔这次选择了邮轮。 航海日一整天漂泊于海上,船上的活动表演比靠岸时更加丰富。舞池里几对夫妻跳着华尔兹,孩子们在一旁玩跳马游戏, 笑声此起彼伏。 梁惊水坐在沙发上看着, 心却停在东京的日子。 前段时间和商宗朝夕相对惯了, 现在变回一个人,她还需要些时间适应。 灯光骤灭,音乐声还在继续。聚光灯随着船员推来的蛋糕亮起,乘客们从最初的茫然中反应过来, 笑着鼓掌, 为这场生日庆祝齐声唱起了歌。 梁惊水轻声跟着哼唱,小寿星的后脑勺正对着她。 她忽然想起一个油管早期上传的视频, 分辨率只有360p,富太们围着年幼的商宗唱tvb经典版祝寿歌。 生日宴请摄影师用dv机全程拍摄, 那时候流行迪士尼主题, 桌上铺着主题桌布, 蛋糕和点心都定制成卡通造型。 小丑假装被气球“炸”到, 模仿唐老鸭的声音呼痛, 杵高脑袋想要小寿星拉自己一把。 四周全是高高的人影,小寿星唇畔笑弧,用米奇的声音打趣他:“唐老鸭, 这么小的事难不倒你, 拍拍灰站起来吧!” 他从小就有一套与不同人打交道的方法,无论是上位者、长辈还是普通人, 都很受用。 这个小型情景剧甚至让拍摄画面微微抖动,举着dv机的摄影师也乐。 真好。梁惊水发自内心地嗟叹, 她的生日无法做参考,梁祖过生日时,家里也是一堆唧唧嘎嘎的小鹅叫。 长辈们忙于洗车行的活,梁祖一见大人不理自己,倒在水泥地,小儿碰瓷状,调动一整支小鹅军团的肺活量,啊啊怪叫。 舅妈拿着鸡毛掸子出来,吵闹声立马只剩梁祖一个。 他知道她妈在装腔作势,扯着嗓子喊,喊着喊着真变成了哭嚎,一下午都不得安宁。 温煦给她支过招,小树不修不直溜,放学时就喊她男友,带一群社会人去吓那孩子,让他明白只有家人惯他。 梁惊水连忙叫停,以梁有根夫妇的性子,非要把派出所翻个底朝天不成,遭殃的还是自己。 等梁祖读到高中,人际关系已经分流,年级垫底的几个哥们请他去ktv过生日。 梁惊水那天刚好在大悦城试衣服,打算回头上网买。试完衣服出来后,看到那几个少年还在绕圈,统一行装,后背刺绣棒球衣,不知道围着这一层逛了几圈。 四目相对,听见梁祖声音不小地说:“喏,那是我姐,a大的,别让她看见我又问我作业,挡着我点。” 梁惊水:“……” 少年们苍蝇搓手,抢着吸气,说你小子这么难看,居然有个这么好看的姐姐,我叫你大舅子还来得及吗? 梁祖不情不愿解释,那是表的。 家里有个典例,梁惊水至今都讨厌“男人至死是少年”这句话。它在网上传开后,成年期的男性又一次被惯坏了。 敢情到了世界末日,这世上不分男女,只分母亲和长不大的小鬼头了。 分神当口,船员捧着小碟子来到矮茶几前。 她瘫在沙发里,看见船员打开木雕烟盒,展示一排古巴雪茄,有气无力开口:“谢谢,但不用了。” 船员礼貌回应后,拿起烟盒转身离开。 这艘船的主要盈利来源是船上的wifi、spa、免税店珠宝、赌场和高级餐厅,而商宗的口授等同于至尊券。梁惊水不仅能在船上“零元购”,还能享受到各种额外服务,甚至连东京的米其林美食,这里也一应俱全。 如何是好,船舱里处处弥漫着熟悉的味道,船的主人却不在。 这些气息带着倒带的魔力,数次将她拉回那些无忧的时光,梦里是,醒来也是。 但梦里她不在东京,在最开始的香港。 她总能梦见不同角度的维多利亚港,仿佛在卫星地图上被不断放大,一次比一次靠近。 昨晚,她梦见自己站在维港的街道上,商宗的身影近在咫尺。 她伸手想要抓住他,四周的高楼像水泥森林般拔地而起,一层层隔开了他们。 空气潮湿闷热,人群川流不息。 红绿灯也是急促不断的叮叮声。 梁惊水变得不敢入睡,在船上的药房门口点了一杯咖啡,坐到天亮。8点药房开门,她向店员要了一盒安神液,希望能缓解神经紧张。 当晚喝药躺床,梦里的场景变得更压迫了。 她被夹在两栋高楼的墙板之间,动弹不得,骨髓里的痛感清晰得可怕。 隔日,船员定时打扫,叩门说了几句“morning”,以为无人在内。 打开门看到一副女鬼模样的梁惊水坐在床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反观梁惊水淡定很多,走廊上传来新登船的乘客说话,她撩开脸发仔细聆听,貌似是香港地域的粤语,难不成—— 她唰地拉开窗帘,露台外维多利亚港的高楼与浓绿,一瞬间溶入深蓝的海面。 梁惊水心神恍惚,这是来到盗梦空间了吗? 回到床上,翻阅2月28日行程安排表。 08:00 am,停靠香港海运大厦邮轮码头; 19:00 pm,最后登船时间。 离晒大谱! 维港森林 第52节 这话梁惊水常听商宗身边那些二五仔挂在嘴边,放到此情此景,她觉得再适合不过了。 越想越觉得是老天爷降责于她,因为商宗生日那晚,他让她一起许了个愿望。 她当时咯咯直笑,说老天爷能实现一个都算有空,何况帮两个人一起实现。 那会生日宴刚结束,两人回到麻布的公寓。梁惊水从冰箱里取出自己做的草莓炸弹蛋糕,6寸大小,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 商宗还问里面是不是气球,切开会爆奶油那种。 梁惊水眼光一凛:“被你发现了。” 她双指夹起柱状蜡烛,烛钉埋入奶油。 那一瞬间,她观察到商宗生理性眯眸,为奶油的爆开做撤身准备。 梁惊水点燃蜡烛,对着蛋糕环形扭腕,像个主持人一样说铛铛铛:“生日快乐!” 那句粤语她学得标准,装腔作势的演技也是。 商宗挑了挑眉,确认那不是一个整蛊蛋糕,笑着扶额摇了摇头,转身把灯关了。 黑暗里只有烛火静静游曳着,或许是离别前最后一天的情绪太浓烈,总之,等梁惊水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和商宗吻在一起了。 鼻尖相抵,温热的呼吸缠绞,轻微水声混着逐渐动情的喘息。 蜡烛烧了三分之一,梁惊水发出“唔”的呻声,有些气息不稳。 感觉到这个吻在被加深,她低颈退开些,掌心抵着他胸膛:“好啦,蜡烛再不吹就浪费一个愿望了。” 商宗许完愿望,回过头将梁惊水拉近,从背后环住她的腰,笑着让她也许一个愿: “也许老天爷真是个近视眼,我们变成连体婴后,他连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都分不清。” 梁惊水面红耳赤:“就算他眼瞎,也不至于傻到愿望传过去了,数数都数不会吧。” “许一个。” 商宗平时给她的自由太多,直到现在非要她做某件事时,她毫无招架力,双手合十,快速许了个愿望。 许的是:希望我回归平民生活后,永远不再踏足香港。 免得伤心,免得做三。 一定是老天爷的谴责,让她的愿望背道而驰,跟着这艘船回到香港的海域。 梁惊水脸上笑出几分荒唐,整理行头,淡妆下船。 反正商宗还在东京,碰面的机会为零,不如趁着好天气晒晒太阳,补充点维d。 让她没想到的是,在港口遇到了a大时的旧识,导师庞雄。 “是庞老师吗?”梁惊水讶异掩唇。 “曙光号”面向的都是高净值客户,庞雄带着妻儿上船,大概认为能在这里遇到梁惊水,说明她毕业后混得不错,一见面就笑着恭喜:“小梁,不错啊,在广海云链混到什么级别了,还能请年假环游东亚。你陆师兄呢?怎么没看见你们一起?” 庞雄是老教授任职时第一届带的学生,毕业后留校,从助教一路做到青年导师。恋爱长跑多年的女友拥有香港户籍,二人结婚后,庞雄辞去a大导师职务,现加入香港一家知名科技公司,担任精算师一职。 导师时期,庞雄对她颇为照顾。那篇被sci收录的研究性论文,正是在他的指导下反复修改与完善,经过多轮评审后才发表。 他是她非常尊敬的一位老师。 梁惊水感叹世界真小,同时笑着解释:“我没收到广海云链的offer,现在只是个单身的无业游民,您太抬举我了。” 庞雄闻言皱起眉,若有所思:“不应该啊,我认识他们家的hr,名单上有你的名字,你确定没收到通知吗?” 梁惊水说:“确定没有。” “这样吧,船靠岸的时间还算充裕,我先带老婆孩子上去休息一下,稍后我们下船再聊聊这事,真得好好聊聊。” 梁惊水应下。 和星启解约后,大街小巷已不再挂满她的肖像,这让与导师同行的梁惊水松了口气。 庞雄去年在纽约忙于项目,对香港的花边新闻一无所知,以为梁惊水现在在gap,话题只围绕着offer那件事展开。 梁惊水说,打电话给人事部问过,对方只说一切以邮件为准,没有收到就是未通过。 庞雄嘶了声:“有没有可能是邮件被人删了,你自己都不知道?” 他的阴谋论并非毫无道理。其实早在面试结束后,三名面试官都对她的表现表示满意时,梁惊水就怀疑过是否有人从中作梗,挤掉了她的名额。但随着时间推移,她更多地将结果归因于自己的能力不足。 如果连庞老师都确认名单上有她的名字,而她却没有收到offer,问题多半出在邮件这一环节上。 梁惊水的邮件账户只在两个设备上登录过:她的手机,以及洗车行的工作电脑。 她的手机密码从未透露给任何人,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洗车行有人动了工作电脑,删掉了那封邮件,并彻底清空回收站。 这个人,显然不愿意她进入广海云链工作。 这个人,只能是梁有根。 梁惊水想不明白,她在泡沫之家可有可无,和外聘员工没什么两样。 为什么要强行把她拴在蒲州,让她留在单忌的眼皮子底下,到底有什么意义? 海运合作黄了,物流渠道也被切断。郑经理却连一通带着单忌责备意思的电话都没打过。 这个项目,真的是她赴港的主要目的吗? 梁惊水看上去有些惆怅,庞雄看着这个曾经优秀的后辈落魄至此,指着一座建筑提议:“一楼嘉麟楼的点心还不错,你现在这个境况我理解,老师请客,带你吃顿山珍海味。” 谁知这姑娘只是瞥了一眼停车场那一排劳斯莱斯,又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半岛酒店,摇摇头,只道:“这家吃腻了,我们换一家吧。” 庞雄:“?” 他轻咳一声,掩饰尴尬,随即换了个提议:“不然试试imasa吧,也在一层,是家日料餐厅。我前年结婚纪念日带我老婆去过,味道还不错。” “老师,我最近天天都在吃日料,实在是吃腻了,我请你吃煲仔饭吧。” 坐在街头小店里,庞雄吃着焦脆的煲仔饭底,味道确实好到没话说,可心里始终憋着一股气,像抓耳挠腮却挠不到痒处。 明明是降了好几档的地方,却让他生出一丝莫名的自卑感。 他嚼着米饭给老婆发消息:总感觉学生在炫耀,是不是我想多了? 老婆回复:係呀,你点会有咁嘅感觉,真系离谱到仆街啊! 电视机挂在墙角的高处,播放着当地新闻。 梁惊水在粤语环境下生活了半年,听力已练得七七八八。 一开始,主持人谈的是民生问题:公屋轮候时间的延长、劏房问题引发的热议,还有港铁新线的建设进度。 正切到采访群众的环节时,剔牙的老板抄起遥控器,随手一按。 商宗的脸出现在信息条后。 梁惊水被米饭呛得直咳,捶着胸口,赶紧吸了一大口冻柠茶。 庞雄皱眉关切问:“好点了没?都这么大人了,吃饭还能呛着,真厉害。” 还没搞清楚庞老师语气里莫名的情绪是什么,梁惊水的目光就被电视里的甘棠截停,咽喉处仍残留着灼烧感。 娱乐频道的旁白用八卦语气说,商宗和甘棠两人先后出现在半岛酒店,引发外界猜测,商宗疑似放下嫩模旧爱,甘棠成为新晋豪门嫂,告别姨妈巾。 “嫩模旧爱?”庞雄从鼻腔哼出笑,“这些有钱人真是花样百出,听说现在模特公司一水儿的模特都任他们挑,商宗也算是个时间管理大师了。” 梁惊水轻抿唇角,心里像是空了一个大洞,酸涩得要命。 一想到他,理性就开始靠边站。那些她原本计划的从头开始、一粥一饭的烟火生活,都不堪一击。 有食客认出了她的脸,拿着纸笔跑过来:“你是模特单惊水吧?真人真的好漂亮!而且你的台步太有个性了,我喜欢得不行!可以签个名吗?” 梁惊水垂头看着纸张,浓密的睫羽掩去了一丝落寞。 可在她抬眸看向对方时,笑容和风细雨:“谢谢你还记得这一切。” 在一旁庞雄错愕的注视中,她拿起记号笔,在纸上认真签下: ——梁惊水。 那个“嫩模旧爱”。 第51章 港城不会落雪 拿到签名的食客小声道谢, 低头一看觉得不对,问梁惊水什么时候改了姓氏。 梁惊水估摸着说:“一个半月后吧,到时候这个姓就能在我身份证上改回来了。” 轮到庞雄被果茶呛了下,她侧目回敬, “庞老师多大的长辈了呀, 喝个水还能呛着, 这技术比我还高。” 到底是恩师,她抽了张纸巾递到庞雄面前,目光转向电视,画面切到下一条娱乐新闻。 有网友晒出郭璟佑和未婚妻订婚的视频。28号上午, 两人完成了过大礼、奉茶仪式, 身着中式礼服行传统礼节,下午将在半岛酒店的宴会厅举办订婚派对, 凭正式邀请函方可入场。 梁惊水托着腮看了一会,忽然跟着笑起来。 和印象中学士女郎的形象大相径庭, 庞雄觉得她这样子有点怵人, 压低声音问:“刚才那人是不是搞错了啊?你也不姓单啊。” 话音落, 两根纤指将一张“往来港澳通行证”挪至桌前, 他定睛一瞧, 上面写着: 单惊水 shan, jingshui 庞雄继续埋头干饭。 梁惊水知道庞老师心里还有不少疑问,但他没有追问, 这一点倒是和过去如出一辙。 学术职场的鬼蜮伎俩不比商界少, 今儿谁谁操了女学生,明儿又爆出谁谁学术造假。庞雄向来眼观鼻、鼻观心, 默不作声,所有是非一概不沾手。 学院管理层对他的这种态度相当满意, 人事部门也在协助处理他晋升“讲师”的相关流程。可就在晋升公告尚未张贴之前,一张辞职函被递到了系主任的办公桌上。 庞雄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梁惊水现在回想起那天,依然觉得庞老师酷毙了。 庞雄的遗憾流露在另一个学生身上:“我当时真挺看好你和陆承羡这对金童玉女,整个系里就你们两个在统计学的高阶理论上有天生的理解力,还是在数据推断方面……可惜了。” “结果男学生傍了款儿姐,女学生傍了款儿爷,两全其美嘛不是。” 梁惊水也觉得有趣,真是应了张知樾最初那句话,计划唔赶变化。她主动买单,指一指外面,“庞老师,你好像没怎么吃饱,我带你去半岛酒店搓一顿下午茶吧。” 维港森林 第53节 庞雄刚忍下一个嗝,听到这话时有些不可思议地愣住了。 目送拎着包离店的梁惊水,她回头对他龇牙笑了一下,气质比学生时期凝练了许多,但颊间还有未脱的稚嫩。 经历大起大落回头一看—— 嚯,才20岁。 大学时靠助学金度日,四年奖学金领得盆满钵满的姑娘,刚才却满脸厌倦地说,山珍海味吃腻了。 只不过她重新提议时,不知是不是错觉,坐在空瓦煲前的庞雄,居然真觉得有点饿了,顺她意笑应下来。 朝气洋溢的小妮子在身边,生活也多了几帧特殊的切片,难怪那位商先生会把她当成宝。 春日的羊蹄甲有“港版樱花”之称,梁惊水撷去发顶的花瓣,抬头望向那片花海。 她笑:“港城不会落雪,但是会落花。” 庞雄被这句文艺腔逗得失笑:“小梁,体验完生活,还开始玩起哲学了?” 梁惊水想起几个“悟透人生”的师哥师姐,连连摇头,“别,他们整天在朋友圈嚷着要出家,太明白也不见得是好事。” “真要出家的人,不会发朋友圈昭告天下。” 庞雄看着她,“同理,真下定决心要走的人,也不会想着‘那我就再看这片土地最后一眼吧。’” “到了老师,我们进去吧。” 梁惊水在斜阳里,慢悠悠地抬袖一甩,落了一身的花瓣随风逸去。 它们最终的归宿也是这片土地,生根在此,归于此。 梁惊水在回避心事,这时候能干预她情感的,只有高强度的精英工作。她的脑子会随着算法一起变成代码,把这些无用的情爱全都挤出去。 庞雄是个很惜才的人。 他很确定,如果这样的人才没有进入广海云链,不仅是他的遗憾,也是企业创始人单百川的损失。 眼看着这姑娘不走寻常路,直接往电梯的上层去了,庞雄还在上一个“为何我们能够畅通无阻”的问题里转不出来。 到了宴会厅那层,门口分立两名条纹领带的保安,制服的配色和郭氏集团的企业标志一模一样。迎宾站在中间,戴着白手套,逐一检查邀请函。庞雄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刚准备开口,就见梁惊水被迎宾拦住,心里顿时叫苦连天。 谁知这姑娘和两个冷脸门神说了几句什么,三人的目光突然齐刷刷地看向他,庞雄立刻心生不妙。 结果迎宾突然笑容满面,解开红色绳索,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位来宾,请进。” 厅内,庞雄不可置信:“你再说一遍,我们现在参加的是上一代赌王儿子的订婚宴?” “是啊,不过郭老千禧年后就开始没落了,现在还有一部分债款没还清。”梁惊水耸了耸肩,语带唏嘘,“郭璟佑现在也准备子承父业了。这不,订婚先办起来,下一步就该正式接班了。” 庞雄截住话头,回到正事上:“合着今天下船,是学生带老师见世面啊。下午茶的标准得按豪门订婚宴算,看来商宗给了你不少好资源。” 梁惊水不是听不出庞老师语调里的讥讽,她坐在铺着仿丝长桌布的一侧,身上的常服与场内的dress code格格不入,还能笑笑说:“就是蹭个饭,您别见笑,我只是个爱贪些小便宜的俗人。” 庞雄见过太多交易场上的人,五花八门,深谙“风马牛不相及”的道理。 可梁惊水穿着一件基础款的薄羽绒服,言辞也足够谦逊,他却能幻视那名三井的银行巨鳄站在她椅后,在这份谦逊中大肆注入狂妄,盯着他冷笑。 庞雄第一次为一个女学生过分精彩的履历折服,说什么都显得理屈词穷。 刚刚某瞬,以为梁惊水和那些趋炎附势的女人没什么两样,是他的愚昧和浅薄。 这会,庞雄望见电视上经常出现的面孔,西装笔挺,像个二五仔般蹲身与他的女学生讲话,笑到谄溜溜:“水水姑娘,嫂子,你真系来看我订婚呀?” 梁惊水也莞尔:“係呀。” 对这声“嫂子”她见怪不怪,一时也没想起要纠正他。 郭璟佑还是那副不正经的模样,被梁惊水特意提醒少喝酒,免得让宾客和媒体笑话时,笑弧扩大:“知道啦知道啦,欸,温煦最近点样啊?我看她youtube一个星期都冇更新,会唔会健身过度又暴食了啊?你帮我催下她快点更新啦。” 梁惊水本不该掺和这事,但在船上和温煦视频通话时,一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又有什么事在瞒着自己。 她改不了那说谎精的毛病,又守不住秘密,三言两语就把真相给套出来了。 当时温煦没看镜头,眼睛眨得很快:“好吧,其实我和郭璟佑……复联了。” 梁惊水问:“多久了?” 温煦不满:“什么多久了!搞得好像我出轨成性一样。” “温煦,我先不对你的人品下任何定论,但是,人家郭璟佑都要订婚了。订婚下一步是什么?结婚!你是不是该有点自觉,离远点吧。” “那如果商宗订婚了,你觉得你能忍得住不联系他吗?” 梁惊水话音笃定:“我能。” 温煦哑口无言,低头掂量了片刻,心里下定决心后,抬起右手,发誓自己绝不干涉他人家庭。 梁惊水到现在也拿不准温煦那天发誓的分量,毕竟这些年,她也见惯了温煦身边的金主更迭史。 除了郑锡那次,倒也没真做过什么违反公序良俗的事。 唯有一点,她希望温煦别在郭璟佑身上栽跟头。 即便是没落的赌王家族,内部结构也比普通家庭复杂许多。 这场联姻将为郭氏带来巨大的商业价值,两家势力相加顶一个老牌集团,捏死小百姓就和捏死蚂蚁一样简单。 温煦那一肚子的鬼点子,放在这样的局里根本翻不起浪。 她还能拿什么去斗? 这当口,新人在灯光和音乐下入场,虽然只是订婚,台上仍然进行了简单的戒指交换仪式。 郭璟佑那只花哨的手,在那一刻干干净净。 反倒让梁惊水注意到,他的手其实挺好看的,平日却被一堆饰品抢了风头。 如那层诙谐的外壳,藏住了细腻感性的底色,她觉得有点可惜。 正餐结束,宾客自由选择是否参加舞会。梁惊水看了眼庞老师的状态,显然肚子里没有腾挪的余地。 郭璟佑在台上带头跳起第一支舞时,她趁机与他眼神交汇,微微点头,示意自己要走了。 郭璟佑反身步:走这么急做咩呀?跳舞啊! 梁惊水展示屏保,手语补充:邮轮最后登船时间是七点,时间不多了,我想去别处逛逛。 郭璟佑侧行步:但是我还没跟你讲宗哥的事啊。 梁惊水摇头:我不想听。 郭璟佑旋回步:嫂子,你还会回来吗? 梁惊水一个劲儿地摇头:不会了。 郭璟佑引导未婚妻旋转:你上次也这么说。 梁惊水回避新一轮的眼神交流,心里莫名烦躁,郁着脸走进电梯。 刚才那幕庞雄看在眼里,她跟香港的大人物打交道有股熟稔劲,生气了还能怼赌王的儿子几句,对方也毫无架子。 弄得他这颗心,从踏进半岛酒店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悬在嗓子眼没下来过。 师生俩刚从电梯里出来,听到一声短促的警笛响起。 远远望去,门外一排蓝白相间的香港警车整齐停靠,车顶的红蓝警灯在加长款劳斯莱斯的车队、酒店大理石外墙上交替闪烁。 立于警车旁的警员神情冷峻,制服被风吹得微微鼓起。 起初,梁惊水不认为这些会与自己有关。她从旋转门走到室外,发丝迎风四散,几缕重重拍在她脸上,遮住了眼睛。 脚步一晃,她下意识扶住最近的石狮子,鼻腔里满是维港咸湿的海水味。 一名警员适时走到梁惊水面前,出示警官证,并说:“你是梁祖的家属单惊水,对吗?目前梁祖涉嫌卷入一起故意伤害案件,请您协助我们调查,并提供相关信息。” 第52章 八号风球 2017年2月28日, “天鸽”台风从香港四面登陆,短短数小时内,天文台从三号风球直接提升至八号风球,因南海多股气流交汇, 台风路径难测, 强度远超季节常规。 港口船只被迫停运, 大量树木倒塌和广告牌坠落,救援部门报告已有多人受伤。 这些消息是梁惊水在警署里听到的。 “缓过来没?” 梁惊水蔫兮兮答出“好点了”的同时,胡警官拿了一瓶矿泉水放在金属桌上,和一位负责书面记录的警员坐在她对面。 桌面上只摆着他的笔记本, 从她开口的第一句话起, 键盘声响了起来。 胡警官用放大镜核对梁惊水的身份证件,多次抬头确认她的面部信息。他留着卓别林式的牙刷胡, 眉间一道深川,深蓝色贝雷帽上镶着一枚警徽。 这过程让梁惊水感到压力, 她拧开瓶盖, “呲”一声, 溢出些微水汽。她皱了皱眉, 将瓶盖重新拧紧。 胡警官最大的优点就是心细, 梁惊水回视他抬眸的视线,焦点不在正中心,脑海中可怖的画面在瞳孔中一圈圈放大。片刻后, 只听对面平静地说:“工作忙得很, 警署里只有带气的,你润润嗓, 讲清楚事情才是正经。” 不就是点明了她处于被动,得学会接受当前的局面么。 梁惊水清了清嗓:“我现在脑子很清楚, 完全能回答警官您的问题。” “很好。”胡警官递回证件,双手交握,“目前梁祖涉嫌吸毒后行为失控,捅伤了同公司的模特李辛夷女士并对其实施性骚扰。我接下来会问一些问题,希望你能协助警方了解情况。” “梁祖……他吸……” 这句话梁惊水理解得很费力,她吞咽几次,眉头拢成一团,百思不得其解。 回想起最后一次在公司见到梁祖,他面容苍白,皮肉紧贴着颧骨,穿着宽大的衣服就像一个空荡荡的布袋。梁惊水从未见他这么瘦过。 至于李辛夷,她也听过几句风言风语,说是被梁祖弄出了心理问题,在家休养。 可现在,她被……捅伤了? 梁惊水扭开气泡水,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瓶身被她捏得咯吱作响。 胡警官扫了一眼绷得发白的塑料表面,不打算让她继续沉浸在恍惚中,俯身施压。 “梁祖最近的工作和生活情况如何?” “他平时是否有吸毒的习惯,你了解多少?” “梁祖和李辛夷的关系如何?有没有过争执?” 曾经的头条宠儿被问得面色涨红,胡警官沉目提醒:“madam,你现在可以选择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被记录,并且可能作为法庭证据使用。” 维港森林 第54节 “我不知道……我们基本上没有交流。” 梁惊水重复着,语气里已压不住焦躁,“李辛夷呢?你们难道不该先听听当事人的说法吗?” 胡警官偏头和记录的警员无声对视一秒,看到彼此眼里嘲弄的意味。 按程序,笔录环节应摒除任何个人情绪的干扰。 但胡警官依然扫了一眼监视器,然后抱臂往后一靠,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根据我们的调查,梁祖是通过你进入星启传媒的。目前的情况是,伤者李辛夷身中五刀,伤势严重。作为梁祖的引荐人,你难道不觉得自己也难辞其咎吗?” 梁惊水微微扯了下嘴角:“阿sir,我记得这应该是录口供,不是审讯吧?” 键盘声随之中断,警员从屏幕后抬头看她。 学统计学的好处在于具备强大的沙盘推演能力,能在不同假设条件下评估各种可能的结果,这恰好是梁惊水的强项。 她一贯很少依靠直觉,而是用数字和逻辑来衡量风险高低,这次案件中也不例外。 只是几秒的工夫,梁惊水从情绪中抽离,指出这个说法太片面了:“就因为我推荐梁祖,就把责任全推我身上,不是该关注他吸毒和公司监管的问题吗?” 更重要的是,既然警署已经掌握梁祖的行为记录和线索,更应该理清他去找李辛夷的原因,比如他和李辛夷的关系、最近的异常举动,甚至吸毒的具体时间点。 把这些线索连起来,动机和行动路径自然就清晰了。 而不是揪着她的推荐不放。 胡警官紧跟着笑了:“唔好意思,今日个台风吹得人脑都涨晒,我带了点气过来,别这么紧张,例行问几句啫。” 他说话时的口音恢复港普,和郭璟佑的腔调有几分相似,不算温柔,慢一点都让人觉得像要发脾气似的。 梁惊水点了点头,心里清楚,至少现在她还不是以犯人的身份在被问话。 香港警察拥有广泛的执法权,譬如今日台风,他们是维持秩序的前线力量。身为公共部门中的高位者,他们向来瞧不上那些频繁出现在花边新闻中的人物。 商人和政客还好,身上有点真本事。 最让他们鄙视的,还是那些围绕在那群人身边、趋炎附势的艳女。 一番较量后,胡警官的态度有所松动。 按程序完成笔录后,他安排梁惊水到会客室坐下,随后通知拘留区,准备让她与被拘留的家属见面。 一人押前、一人护后,梁祖穿着皱巴巴的灰色拘留服被带了出来,胡子拉碴,头发油得结块,警员将他固定在椅子上,手铐锁住扶手。 梁惊水隔着铁栏杆与他相对。 警员拍了拍梁祖的肩膀,他那几乎垂到胸口的头颅慢慢抬起来,眼神涣散:“这……哪啊?” “香港警署啊。”梁惊水替警员回答。 梁祖抬手想揉眼睛时,感到腕部有缚力,挣了挣:“欸,为什么拷我?我犯什么事了?” “李辛夷,这名字你不陌生吧。”梁惊水上半身向前倾,目光复杂地盯着他,“为什么要专程跑去她家伤害她?” 她提到李辛夷,梁祖眼角轻轻一搐,半晌才“噢”了声。 “没有,我喜欢辛夷姐姐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伤害她!她最近拒绝我几次,我是有点不高兴,但绝对不会伤——” “那吸毒的事呢?”梁惊水打断他。 闻言,梁祖忽然安静下来,垂眸又吊着眉梢,两只手隔着手铐抠在一起,透着一股吊儿郎当的劲。 警员见状拿出一份报告书,在他面前摊开:“我们在你的血清里检测到高浓度的苯甲酰埃康宁,这是可卡|因的主要代谢产物。另外,你吸毒后饮酒,体内还产生了新的代谢产物——可卡乙烯。根据分析,你在案发前12小时内摄入了大量可卡|因,这是实证。” 梁祖快速瞥了一眼,慢吞吞回道:“以后不吸就是了。” 铁栏外倏地爆出一阵大笑,他看着那个拍膝前俯后仰的女孩发怔。 她和星启时见到的完全不同,穿着轻薄收腰的廉价羽绒服,颊心和嘴唇被风吹得干燥,尔时的唇瓣扩弧绷出些血珠,红得妖冶,索魂一般。 昨天下午的情景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他想起来了,开始怕了:“表姐,求你别跟我爸妈说这事,我高考刚失利,他们会揍死我的。” 手铐撞击椅子扶手,发出“咣咣”的金属声。 “冷静!遵守秩序,不要妨碍程序。”两名警员一左一右重重按住梁祖的肩膀,而身前的女人笑得更厉害了。 梁惊水抹去眼角泪水,眉头轻蹙:“怎么会呢?你看看你叫什么,梁祖,光宗耀祖的人呐,舅舅舅妈哪里舍得打你。” 梁祖嘴唇嗫嚅,还想说点什么补救,她站起身:“阿sir,会面就到这吧,我也没什么好问的了。” 门外一直有脚步声,是警员从街道上救下的伤者。重伤者已被紧急送往医院救治,轻伤者被安排在警署内简单消毒和包扎。 这个临时救援点异常忙碌,梁惊水回到等候区,看到庞雄把座位让给了一个抱孩子的母亲。 四目相对,师生眼里皆是疲惫。 庞雄还是注意到,她脸上有哭过的迹象。 梁惊水下了一节台阶:“师母他们怎么样?安排好了吗?” 庞雄颔首:“港口封了,船暂时不能离开,台风期间他们被集中安排在安全的区域,食物和水都充足,没事的。” 正门有警员值班,严格控制着进出权限。梁惊水走近了些,从两张防风板的缝隙往外看,货运船坞一侧,一张甘棠代言的巨型广告牌在狂风中摇摇欲坠。 不知道外边现在怎么样。 也不知道回港时被狗仔拍到和甘棠一同出入酒店的那位,究竟有没有变成董太期待的家族接班人? 但台风闹得这么厉害,他大概也没机会外出参加商谈会吧? 待她反应过来,连忙用冰凉的手搓了搓脸。 心说,合作结束了,商宗完美情人的体验卡也到期了,别再肖想那些有的没的。 傍晚风势未减分毫,简易的塑料椅和金属长椅上坐满了老弱病残。医务室和接待区也是人满为患,不得已腾出候问区和警员专用休息区,临时安置新一批避险的人。 梁惊水啃了半个面包,警署里的暖气很足,她忍不了脱去羽绒服,内衬是一件白色背心,来的路上头发被吹成了自来卷,她也懒得借梳子打理。 台风天信号差,她坐在墙角看了会新出的国产电视剧,卡成ppt,最后抱着手臂不知不觉睡着了。 中途被一声巨响惊醒。 她皱眉睁眼,听见周围人用粤语议论,好像是外面的广告牌被风吹掉了,给地上砸出一个坑后,又掉进了水里。 还说广告牌上的模特也没逃过,脸被戳了个洞,晦气得很。 室内挤了更多的人,靠海的空气变得又闷又潮,梁惊水拭去耳根的滴汗。 还是睡会吧,也许醒来台风会消停一些。 这次她不再出现在维港的场景里。梦境与现实声音交织,衍生出诡异的情节。比如梦中反复响起开门关门的声音,走进走出的却是一群小绵羊。 梁惊水意识到自己又被“鬼压床”了。 听到的明明是现实里的声音,可任凭她如何用力,身体像被禁锢了一样,又热又麻,醒不过来。 朦胧间,她听到那阵喧闹褪去,接替的是一对青年男女的谈话声—— 女人看着外边残骸边插着的警告标志,叹了一声气,嘀咕着“这系我最钟意的一张,但真系唔知您为什么非要拣这种天来港口,让我见证这一幕”,说完,她坐到了椅子上。 男人则驻足在门口,凝望着澄蒙蒙的天色,语调平静,“八号风球,我同你讲过唔好跟来。” 庞雄一直没合眼,目光落在梁惊水憨红的睡颜上,不知是热的还是冻的,这孩子看上去还怪幸福的。 群众被疏散到更宽敞的空间,他听着那两名衣冠楚楚的男女交谈,渐渐猜出了他们的身份,没跟着人流走,抬起一只脚横在女孩面前,试图挡住她旧金主的视线。 再暖的香港初春,从台风里进到室内,体表温度还是低的。 甘棠打了个哆嗦,缩肩哈气时瞥见地上那只白得像牛奶一样的手臂,觉得更冷了。 “喂”“喂”的声音响了几次,庞雄意识到是在喊他,疑惑地转头看过去。 甘棠指地:“脱件外套给你女儿吧,我看着都可怜,做爸的怎么能这样?” 庞雄莫名其妙地更加不爽,年长的阅历提醒他不要和年轻人计较。 可当看见商宗盯着他身后,眉头一皱,大步走来时——他恨不得立刻变成四方人墙,把梁惊水框在里面。 另一头,甘棠不满的声音响起:“商先生,这件西装系伦敦限量订造的,你干嘛给一个陀地妹啦!” 甘棠扒着长椅扶手,倨傲地抬起下巴,心里想着是谁有那么大面子啊,能让商先生脱下价值六位数的西装。 结果,目光落在那张曾经霸占时尚银幕近半年的脸上,她心跳骤停。 下意识去看商宗的表情。 那双忧郁的灰眸,长睫虚垂,里面有一种情绪被撕裂开。 …… 直到脚步声趿远,梁惊水抓紧身上的西装,在那股凛冽的雪松香里,缓缓睁眼—— 鬼压床那会,记忆的深海席卷而至。 二十岁那年,你会遇见一人。 钢铁森林在他眼中, 不过积木, 不过沙盘, 不过小狗伏地。 而你仰望时,才发现那是巨兽。 他站在巨兽的肩上。 第53章 旧金主惯的 回蒲州后的生活, 比梁惊水设想的顺利很多。 舅舅家的洗车行翻新了墙壁,添了新设备,还雇了一个厂里出来的男生打杂。只是梁祖入狱的消息一传回来,舅妈给她提供了新线索。 李辛夷的受伤部位分别在大腿和腹部, 留下跛行后遗症, 对模特生涯造成不可逆转的影响。梁祖因吸食可卡|因、私闯民宅、故意伤人三项罪名成立。证据确凿, 法院判处其有期徒刑12年,期间不得假释。 案件因涉及跨境因素,香港警方通过驻港领事馆将判决文书转交给梁祖家属。 舅妈收到文书后情绪失控,质问梁惊水为什么要隐瞒消息。 梁惊水当时被临时从梁徽的祠堂叫回, 面对喻女士的咆哮, 她笑容春风化雨:“因为梁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求我别和你们说呀。我要是真告诉了,万一哪天他致幻起来捅我怎么办?” “梁惊水!”舅妈的脸尖锐地涨红, 像一部喧闹的市井文学:“小祖那么听话,要不是你带他进公司, 他怎么会为了一个狐狸精干出这种事?” 维港森林 第55节 其实梁惊水内心没多大震动。他们这样的人很好懂。这半年高速公路彻底建成, 没人会绕远去桥下洗车, 泡沫之家几乎没了盈利, 全靠单忌的帮衬。雇的男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活儿不怎么干,倒是很快学会了吸血的本领。 梁惊水得知那男生被安排住进客房,垂目无声地笑。 有时候会觉得, 这家人对男丁的倚重过了头, 别再为此摔得更惨才是。 舅妈看这架吵不起来,脑子一热:“跟你妈当年一个样, 勾三搭四骗男人,搭上个条件最好的, 还以为你是他的种,结果呢,给野男人白养孩子养了五六年。” 梁惊水领会了半秒:“野男人是单忌?” 舅妈表情霎时变了,斜腮喷气:“别瞎说!” “那野男人另有其人,我不是单忌的亲女儿?” 言多必失,舅妈扶着鬓角转身就走,金耳环撞着银镯叮当作响,嘴里还不忘骂骂咧咧。 梁惊水心里已有答案,拨通郑经理的电话,约在单家见面。郑经理难得支吾,说单老爷病了,不方便见人。 她觉得应该给单忌打个电话。 响了七八下,他没接。 看来真打算躲她这个女儿一辈子了。梁惊水咬了咬唇,在打车软件上约了辆车。 司机大抵没想到洗车行在这么偏的地方,和梁惊水电话沟通了半天才找到下坡的口。 一辆黑色沃尔沃停在街边。 她看了眼界面上“一口价”的订单,心说可能哪个公子哥当副业消遣吧,坐进了后座。司机一口京片子味儿,声音也年轻,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话题开得如水煎茶般自然:“刚回蒲州吧?”口音和话题都让梁惊水一怔,说:“是。”然后望向窗外。 司机问:“我是不是见过你?” “电视上应该见过。” “愚人节的第一个玩笑?不会这么幸运被我碰上吧。”他笑了笑,慢慢踩下踏板,沃尔沃在十字路口停住。 说起来,今天正是4月1日,愚人节。 她回到蒲州刚好满一个月。 从青岭区市中心到南郊大概需要四十分钟,快出市区时,固定在仪表盘上的手机响起提示音。司机瞥了一眼屏幕,嘴角浅浅:“我顺路想捎个哥们儿,你要是介意就算了,不带他。” 梁惊水无所谓,让他想捎就捎,坐前座。 “爽快。” 司机的话到此为止,梁惊水看着行驶的路线:“你这是去‘背包客宿处’的路?” “我这刚拐一个弯儿,你就打包票说我奔那儿去,瞧你这地儿挺门儿清啊。”司机冲镜子里一笑,话音急转,“姑娘,有对象了吗?” 那天路堵,车子驶过一排低矮的民居,大学生骑着电动车穿梭在停滞的车流间。 梁惊水借着节日的由头说了句真话:“都分了。一个a大的师兄,一个香港的金主。你呢?” 司机没料到话茬绕回自己身上,愣了一秒:“我可没男朋友。”然后和梁惊水闲聊,说他在京城二环有个场子,里头的人玩得花样百出,有家室的占一半以上,个个在外头养着小的。至于香港那边是不是一样黑,回头问问他港区的哥们,看那边是不是更见不得光。 话题东拉西扯,梁惊水也懒得分辨真假,调侃他说:“你这京城口音学得挺地道啊,之后打算去那边发展?嗯……确实比在蒲州开出租强。” 司机“嘿”了一声,语气活像《家有儿女》里的演员,逗得她噗嗤一笑。 “我那哥们儿也是香港的,家里财团的,还不是跑四线小城当背包客了?京城少爷就不能来跑滴滴?” 梁惊水后来回想这一串对话,总觉得奇妙得很。他们俩嘴里居然没有一句假话,比钻石都真。 以至于她看见一身简便冲锋衣的商卓霖出现在青旅时,心说4月1日这天,还真是什么离谱事都有。 商卓霖的肤色比在香港时健康许多,一副运动墨镜推到额头,背后的登山包鼓鼓囊囊。沃尔沃停到青旅门前时,梁惊水看见他正站在人群里,和一群肤色各异的背包客攀谈,笑得不顾形象。 司机抬下巴指了指:“中间那位就是我哥们儿,你甭看他外表这么接地气,瞧这气质,是不是有千亿财团公子哥那味儿了?” 大概他也觉得商卓霖这模样缺乏说服力,回头瞥了眼后座的姑娘,只见她一瞬不瞬盯着那边瞧。 看上哪个西方面孔了吧。司机心想。 不过她这个类型确实挺合他胃口,明眸善睐,透着纯真的明艳,是富人钟爱的财相。 梁惊水降下车窗,冲外边大声喊了一句:“商卓霖——” 轰的一下,司机脸色都变了。 车窗外,来自世界各地的背包客瞬间噤声,齐齐回头望向这辆沃尔沃。 商卓霖走了过来,身上没有任何珠光宝气的点缀,显得素淡,但精气神比从前好太多。 二话不说,他拉开车门坐进后座。 梁惊水挪开腾出位置,在他脸上逡巡一阵:“大少爷,您这也是来体验生活的?我这怕不是做梦呢吧?” 听出她话里的京片子味,商卓霖看向罪魁祸首:“狄鹤,你以后好好说话。” 两个男人互问对方祖宗,没几句就开始拿彼此的口音开涮。你嫌他儿化音太重,他笑你港普太夹生。最后一拍即合,笑着提议带梁惊水去新开的场子玩上一圈。 “欸欸欸——”梁惊水抱着驾驶座的头枕,抬手打住,“我记得这好像是个网约车订单吧?这位狄姓司机,你是不是得先送我去目的地,不然平台扣你钱怎么办?” 商卓霖两指将她肩膀摁回座椅:“他资产不会少一个零,难得见面,我们聚聚。” 梁惊水怨声载道:“我是在担心我自己好吗?我是有正事找我爸,结果司机倒给我拉去别地了。” 商卓霖挑眉:“单忌?” “你们叔侄俩对我的人际圈真是了如指掌。” 梁惊水扁扁嘴挺没趣,叹气说,“航运项目黄了,但他守信帮我母亲盖了祠堂,还把她加进族谱,我很感谢他。不过现在有个问题,我得当面问清楚。” 属于年轻女孩的不谙世事,不知在她眼里消迹了多久,连光都没有,梁惊水现在就像个垂垂老矣的小老人。 商卓霖看着她,又仿佛看到梁徽声泪俱下的面孔,轻轻笑了一下。 那天他留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有些答案,其实不需要来自你以为的人。 下午三点开场,满室都是笑声,霓虹灯球,浸满铜臭的香槟味。 梁惊水一进门,就被蹦开的酒塞喷了一身泡沫。没体会过人间疾苦的男生笑着打趣,美女还没开饮就微醺了啊。她从茶几上拎起一瓶新的香槟,熟练地摇出气泡,指尖压住酒塞,呲得对方一身湿。 “同乐。”她蜷起眼睫,将酒瓶搁在男生桌前。 这场面倒是在商卓霖的预料之中,可狄鹤还是头回见这姑娘,脾气比他在京城碰到的都烈。只是她现在没了金主撑腰,这性子,是不是旧金主给惯出来的? 狄鹤舔唇,心跳得砰砰响。 他转头问商卓霖:“她一直这样吗?” “在我小叔跟前不这样,”商卓霖摇头,眯眼回想说,“小叔每场局都带着她,酒不用她斟,人情世故也不用她顾,真就是带她去吃饭。” 又鄙夷地看了狄鹤一眼,说梁惊水那阵温顺得要命,你冇本事就唔好发白日梦啦。 狄鹤嘶了声:“她车上说得挺实诚啊,居然当过商宗的情儿。不过听说商宗快栽了,三井继承人八成是你,跑不了。” 商卓霖嗤然勾唇,眼角瞥见梁惊水敞着长外套,倚在露台抽烟。他抛给狄鹤一句“煮熟的鸭仔都会飞”,站起身向外走去。 骨架高大的玉兰树几乎攀上了露台,白玉缀满枝头,一片花瓣上染着橙红的火星,渐渐焦黑了一角。 梁惊水嘬了口烟,整个人伏在玻璃栏上笑得恶劣,唇间断断续续吐出白气。 她将烟头扔到地上,脚尖碾灭,抬眼看向走来的商卓霖:“一直没问,你来蒲州干嘛?这里有什么好?” 商卓霖了然一笑,却因不抽烟的习惯,被周围的烟雾呛到,掩唇咳得又凉又狼狈。 这样才符合梁惊水对他的印象——一个常年养病,娇贵脆弱,藏身港城别墅里的贵公子。 她随手挥散烟雾,没什么真情实感地说:“抱歉啊,我抽的烟便宜,难为你高贵的肺了。” “没事。”商卓霖呼吸还有些不稳,回答她刚才的问题,“就是想沿着我爸的人生轨迹走一趟,弄明白他当初为什么会选择自杀。” 梁惊水:“商琛是为了我母亲殉情,大家不都这么说。” 商卓霖:“大家还都说,你不过是小叔身边待久了点的情儿。” 梁惊水胸口轻微起伏:“事实也是如此。” 白浪间那片焦黑的花瓣,猝不及防被商卓霖伸指弹了下,露出被烟头烫出的一个小洞,簌簌颤抖着。 他冷不丁问她,回蒲州有没有给小叔打过电话。 梁惊水隐忍地敛敛眸:“都过去了,我不想再成为他的麻烦。” 商卓霖的眼神不带恶意,斟酌着说:“我的意思是,‘好好先生’那个号码,你没试过吗?” 梁惊水几乎笑了一下。 好吧,愚人节就让她给“好好先生”打个电话,看看还能折腾出多少惊喜来。 第54章 愚人愚己不愚心 2017年的四月一日, 愚人愚己不愚心。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叫她水水叫得这么顺的,梁惊水已经不记得了。 印象里他从不在她面前遮掩底色,那些迷色、无序、嚣浮的事物让普通人望而却步,他却带她逐一涉足, 不妨碍她自由来去, 也不在意她如何看待自己。 梁惊水看商宗的生活是需要仰视的。 他出席北海道拍卖会时, 举牌买下那匹纯血新马,以她的名义注册了马主。 她忘不掉他坐在烟酒氤氲的高层包厢,指示私人助手将筹码全押在那匹新马身上时的举重若轻。 赛场上,披着绣有她名字锦缎的赛马飞驰而过, 拿下亚军。作为马主的她站在指定区域与马匹合影。周围是嘈杂的记者群, 话筒和相机镜头一齐对准她,有人为了靠近推搡起冲突。 就在这片喧闹中, 一个写着大陆频道标识的话筒递到她嘴边:“您是沉寂一年的a大学术新秀梁惊水吗?现在主要在哪个领域发展?” 那通打给“好好先生”的电话,梁惊水讲了好多大学时期的往事, 与陆承羡无关, 她一点点铺开自己在学术界短暂存在过的痕迹。 耳边晃着汩汩的海浪声。 几秒钟后, 梁惊水听见扬声器里传来他有些遥远的声音。 “见到你今日的成就, 我由衷感到高兴。” 隔着伶仃洋, 电话里的人声难免失真,但梁惊水脑海中的那行字被赋予了声音,美得像漂泊过海的情诗。 梁惊水吸吸堵住的鼻子:“反正现在没人限制我了。庞老师还说, 我这么聪明, 不去大厂是这个社会的损失。” 他配合她的自夸:“水水的智慧无人出其右。” 维港森林 第56节 回南天结束不久,出租屋的地砖仍旧湿滑。梁惊水坐在马桶盖上, 露半截腿,脚尖拨弄着湿漉漉的老式浴帘, 对着话筒高谈理想与有生之年。 她说:“好好先生,你说我是不是在矫情,光会说些虚的,实际行动却付诸太少。” 兴许是喝了足量的酒,回来后话特别多。 他接上她的思路,伴着雪茄燃烧时的细微声响,凉凉地吐出一句:“你要我说么?无病呻吟居多。” 梁惊水更窘迫了:“你也这么觉得?” “你看,别人随便说句话你就当真了。”他笑了笑,没有拿他的优渥人生作比,中肯地阐述:“水水,未必有所成就才算活着,关键看你想怎么过。”他居然讲起了一个郭姓人士的反面例子。 人都是有点趋利避害的,只是有的人面具厚,把本性藏得不那么赤裸罢了。 倒不是郭某多么忠心,知道靠近上位者能让家族产业枯木逢春,果真做起来了,又在大湾区开了几家销金窟。他被父亲重用,从自己人里挑了个高材生联姻,牵扯到好几方人脉整合。 现在呢,靠精神类药物硬撑,连洗胃都洗了好几次。 梁惊水脑袋侧枕在双膝上。年轻女孩纤秾相宜的裸背,肩胛骨下方的脊沟柔和延展,宛若一条洁净的溪流。 “我有个姓温的朋友,最近也在帮这种人排忧解难,不知道咱们是不是说的同一批人。”她拨了拨浴缸里的温水,手机夹在脸颊和肩峰间,微微蹲身脱去牛仔裤,扶住浴缸边缘,跨了进去。 梁惊水被热气熏得轻叹一声,拭去屏幕上的水珠,放到一边,不再与对方热络。 也许是心灵感应,男人吞云吐雾的气流在这当口,突然滞了一下。 很快,她听见了助手提醒“乔先生和陆先生还在主甲板等他”,以及接踵而至的,隔绝的关门声。 倒不是多色令智昏,而是他真有点怕了她,大概吧,这种形容比较贴切。 梁惊水半张脸埋在水里,露出水面的肌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也不知是不是酒精催化了那些潜藏的恶念。 她抬起脸,大口吸了几下新鲜空气,像是久违地做了件不上台面的事,连心理准备都不需要,对着手机那头笑得轻佻:“好好先生,你结婚了吗?可别让太太知道你半夜和一个大陆女孩打这种情色电话哦。” 没见过这样的。 他不知道该从哪句话开始回应,这姑娘不是喝傻了,就是真傻了。 梁惊水双手交叉搭在浴缸边缘,指尖轻敲瓷面:“我教你,你就说半夜打电话是为了开导她,像个人生导师……哎不对,这听着更可疑,算了当我没说。” 他都没料到在这种浮想翩翩的场景下,自己能好心得像个圣人,没趁人之危提议,我们打个视频电话吧,我当面给你开导。 然后他问了一个惹怒她的问题—— “那你有先生么?” 梁惊水一皱眉头,意识彻底清醒了,撑着浴缸边站起身,湿着手就要捞手机。 他以为她这么肤浅? 巴不得回去随便找个男人闪婚,把香港那半年的感情一笔勾销? 他的目的不是让她生气,倏地醒悟到话里含有别的成分,轻轻嘶了声,电话里又讲不明白:“刚才是我讲的不好,没有想伤你感受,怪我,我补偿——” 手机在池沿一滑,噗通,掉进了水里。 梁惊水盯着浴缸里那块彩屏物件,自言自语:“补偿我一个新手机?” 隔天,梁惊水一早去了电信运营商办理补卡服务。两张sim卡和一台手机都已损坏,香港的那张电话卡因大陆没有对应的运营商,无法补办。 她随后到数码店买了一台新手机,插卡开机后才发现,通讯录里少了一半联系人。 划到h那栏翻了翻,没有“好好先生”。 站在店门口,往事一幕一幕。 每月按时到账的“学费”,曾是她的神邸,她卑微屈膝,用香火虔诚供奉,直到这位神明滚进了她的床单。 四月中,坐高铁到省会广海的车程很短,梁惊水几乎没有多余时间把自己困在往事里。 直到抵达的广播响起,她才从过往脱身,提着行李,一身精练的职业装下站。 一个半月说长不长,却足以让两座城风云翻覆。 港媒铺天盖地地报道商宗与乔合作的数字货币融资项目崩盘,50亿港元的亏损让银行处于舆论和监管的风口浪尖。对外的官方声明称项目中间人隐瞒了关键风险,银行被“欺骗”,成了受害者。 在媒体的描述中,商宗被塑造成一个为了银行利益做出“错误决策”的悲情掌舵人,顶住压力辞去职务,退居幕后。 与此同时,郭璟佑被曝私下与中间人大头公司交易,将三井内部信息出售给对方。 项目因权限漏洞外泄部分交易记录,包括与受制裁地区的资金往来。陆承羡作为系统架构师,因未及时上报风险,被质疑包庇甚至涉案。 同月,单雪潼查出怀孕九周,担心丈夫牵连单家,一份离婚协议书远渡重洋传到香港,将弃父留子演绎到极致。 梁惊水选在单忌神经最脆弱的时候,赶到南郊问他关于自己身世的事。 可是单忌逼自己阖上了双唇,决意缄默不言。 防紫外线的玻璃柜中陈列着显眼的大型古玩,青铜器、名窑瓷器、菩提雕塑,每一件都是价值不菲的旧藏,梁惊水的表情一点一点,凝在了脸上。 她觉得这里面肯定大有玄机。 单家在广海的资源版图,正在以一种令人无法估量的速度迅速扩张。 怎么问呢,“您背后一定有高人指点吧。”她笑意盈盈地,直击单忌要害。 单忌被茶水烫得嘴角抽搐,可梁惊水像他肚子里的蛔虫似的,没给他掩饰的间隙,紧跟着补刀:“这么急着和您的名校女婿撇清关系,留了个血统质量过关的种,难不成,是和香港那个项目有牵连了?” 单忌吓了一跳,皱着眉搁下茶瓯:“现在正是关键时候,你的姓氏刚改回去,但不管怎样你都是我家族的人,别胳膊肘往外拐。” 梁惊水看着他,新奇一笑:“那成吧,您先告诉我,我亲爸是谁?” 这话题已经兜无可兜。刚喝完茶的单忌,舌尖干得发苦:“我是你亲爸。” “那你拿出证据,要么拿一张和我妈的合照,要么跟我去医院做个dna检测。” 单忌生无可恋地重复:“我是你亲爸。” 单忌那张脸,十年如一日,平滑得毫无褶皱,像是换了一层不属于脸部的皮肤。 梁惊水从最初的瘆人到现在毫无波澜。 她几番追问未果,通透的眸子像是玻璃做的,带着透亮的光:“他还活着,对吧?” “活着也不会认你。”单忌微顿,后知后觉地改了口,“别再纠结了,梁徽的两个心愿你都实现了,现在你舅舅家也过得很好,她也上了家谱。你还年轻,不要在这种事上刨根问底了。” 前半截话也许就随口一说。可梁惊水记得这句,在心里掂度着,一直记到她踏入广海。 广海云链总部正在开闭门会。 胸前的工牌写着“运营分析专员”。她站在人群最后,看台上的虚拟支付演示。 刚入职,需要对接的事宜繁多,她没打算久留。 上完洗手间出来,那个闭门会正好也散场,职员三三俩俩讨论着方才的进程。有几个面孔她瞧着熟悉,好像是以前统计学院的师妹,职位已经比她高了,聊的话题也沉淀了许多,从爱豆明星转到了包200块份子钱会不会太小气。 师妹看见梁惊水的一瞬,塌肩张嘴,一比一复刻动画片里表达惊讶的卡通动作。 师妹小跑过来,直接跳过寒暄环节:“师姐,你是从电视里下凡了吗?” “新的网络梗吗?”梁惊水弹了下工牌,“我还没升天,是入职广海云链了。” 师妹暗昧的眼神藏不住:“我就知道,那位大佬绝对是故意打输商战,跑来广海追你的。” 神神叨叨说些什么呢,还大佬。梁惊水让师妹别天天熬夜看小说,抱着文件去行政办公室报道。 她与其他新员工一起坐在会议长桌旁,等待直属部门负责人进行工作指引并分发相关物资。 梁惊水思绪开始放空。 铝合金门上有一块玻璃,夹层内嵌深蓝液晶膜。对面会议室门禁的嘀声响起,梁惊水的意识被牵引过去,外面的场景在幽蓝液晶的三棱光影间折射,弧影轻轻延伸,她望了他一眼。 商宗。 他站在光风霁月中,仿佛是一个随时会消弭的幻象。 第55章 今年刚好迷上21岁 命运帮梁惊水切断了香港的电话线。 大抵, 商宗是老天爷的关系户。 她入职那天,商宗辞去银行高管职务,退居幕后做投资人。他来到了广海。 梁惊水鞍前马后地为团队效力了小半年,未在公司偶遇他, 不知是公司太大还是命运使然, 她只能从同事口中听到关于他的消息。据传, 商宗因项目崩盘彻底失去商老爷子的信任。以广海云链为跳板,他打算深耕大陆科技金融领域,建立第二业务中心。 至于商卓霖的去向仍然成谜,三井集团也迟迟无法发表声明, 确认继承人的身份从属。 新闻播报着史上最严的金融监管年—— 6月27日, 某金融掌门人从香港四季酒店被带回大陆; 9月,比特币交易因争议全面关闭。 这一年仿佛注定是商宗的不祥之年。 午休时间, 梁惊水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微信,商宗的微信头像沉寂在列表底部, 头像还是抽象派的“老牛吃草图”。 上一条消息停留在他生日宴那天。 商宗:不想待了和我讲。 梁惊水:你也想走了? 他们俩同时在这个“也”字上, 隔着人群对视一秒, 相视而笑。 梁惊水木然地退出聊天框, 心想早知道是必败之局, 还不如在商宗身边多留会。 离开他之后,郭璟佑那些人像薄雾被阳光蒸散,从她的生活里消失无踪。只有商卓霖偶尔在朋友圈发几张旅行照, 艾特她评论。 香港那半年, 像一场伊甸园的梦。 九月的天还是湿热的,梁惊水把数据模型文件放在主管桌上, 回到自己的小格子间,三层置物架上摆着茶杯、小王子摆件、多肉, 还有一个摇头晃脑的玻璃苹果。同事塞给她一包每日坚果,她也笑着回赠茶包。 身边都是勤恳工作的女孩,不会一见面先看金主再瞅包,再也没有人会守在公司楼下接她。但她觉得这样很好,简单,安宁。 也很少做那些关于钢铁森林的噩梦。 师妹递给她一杯黑咖,凑近打量她的脸:“师姐,你最近是不是加班太猛了,眼下都黑了些。” “除了工作,我回去也不知道干什么啊。”梁惊水道谢,咬着吸管一脸不在乎。 师妹眨着眼:“找个对象?” 维港森林 第57节 梁惊水一眼看破她的心思:“算了吧,那京城款儿爷是大气,但我对他不来电。” 师妹最初形容她的“下凡”,更应该用在商卓霖和狄鹤那帮不着家的少爷身上,不知道他们用什么社媒取得联系,建立了一个“脱班社”,寓意着脱离家族安排的班底,标榜追求个性化生活。 广海、蒲州等多座城市都有他们的俱乐部分部,成员性别还卡死,说什么脱班社要封心锁爱,不近女色,才能换来真正的人生自由。 后来被她笑称这个社的规则是“酒肉和尚花式破戒手册”。 梁惊水一向觉得商卓霖并不是个中二的人,可得知他把半身宝石变卖,只为在大陆躲一年风头时,怀疑自己想的过于片面了。 几座城市挨得近,广海的俱乐部成立后,商卓霖挑选了长老级成员“狄司机”兼任会长职务。 梁惊水生日那天,狄鹤还特意将俱乐部提供出来,作为她开趴的场地。 温煦最爱热闹,8月17日一到,她从五湖四海捞回一堆初高中同学给梁惊水庆生。荷光道瞬间被三十多个叫不上名字的青年男女占领,把生日趴整成了班级大联欢。 俱乐部分店前身是一家独立书吧,古典的樱桃木桌堆着一排啤酒桶。 温煦接了一杯,大讲这些年的约会辉煌史。 ——“我也不怕你们笑话!” ——“我谈过的这些男朋友里,真要说从喜欢开始的,就只有那个银行经理。我什么也不图,结果呢,还不如每次和郭璟佑聊完的支付宝到账实在。” 这些生活早已是普通人望尘莫及的。席间大部分是女生,有的和温煦一样没读大学,有的在职场当社畜,还有人抱着几个月大的孩子来参加。 统一的是,她们对温煦描述的精装生活很感兴趣,瓜子消耗的速度比酒精快。 梁惊水陪商宗的饭局上听腻了这种故事,埋头在桌下刷朋友圈。 在座的男生被拿来对比调侃,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干脆围到另一桌去摇骰子划拳,能听下去的雄性只有狄鹤一个。他双手伏在梁惊水沙发后,专注地,笑着看她。 隔着两米传来温煦不符主流价值观的发言:“人生嘛,捷径永远比正道快。” 有个女生捧场得声音都哑了,问温煦每次支付宝到账的数额是多少。她被温煦一脸郑重地叫去附耳,皱眉听着,眼眶慢慢扩大:“我的妈欸,是我一年工资……” “别乱学,情绪价值这块儿咱得先补补基础。” 狄鹤面朝梁惊水:“商先生给你的数儿比这个多么?” 优越的鼻梁几乎贴近,梁惊水不动声色地撇开脸:“没细算,也无所谓。” 狄鹤呵笑一声,指腹轻擦滚轮,蓝色火舌点燃了她指间的烟头,灰色的烟雾从她唇缝袅袅飘散。 她呼口气望去,发现他的眸子染上与商宗如出一辙的灰。 像她那不得志的爱人散落在世间的碎片。 “梁惊水,要不你跟了我得了?”狄鹤顿了顿,确认自己是在清醒状态下说出这句话的,然后撩起眼看她,下半张脸埋在手臂里,被染灰的眼眸透着认真。 这姑娘也不知有没有领会他的意思,抓了把奶油瓜子,分一半到他手心里:“醒醒酒。” 狄鹤怔了一下。 人生第一次被异性拒绝,居然不是发好人卡,而是一把瓜子。 因为那双相似的眼睛,她也没拒绝,不是么? 狄鹤追求梁惊水的事,一整个部门都知道。梁惊水每天下班后第一件事,不是上什么高级轿车,而是捎走前台的小花束。 她的平静让所有人始料未及。 毕竟从前的金主还在管理层,风声要是传过去,难堪的可不只是她。 起初商宗也一样平静。 他身边从不缺女人,想谈快餐恋爱随时都可以,但总会有一瞬,孤独感袭来无以复加,梁惊水刚好填补了空缺,也抚平了他对梁徽的愧疚,他当那是饥不择食的代餐。单百川约了几位证券大亨,跑去拉斯维加斯玩赛马模拟投注,商宗也一起去了几天。他运气差到极点,投注栏清一色红字。 望着屏幕上马主的采访镜头,他猛然间想起一个人,选的新马一赛折桂,被记者簇拥着采访,嘴角的得意怎么也藏不住。 商宗把办公室迁到顶楼,直到跨过年关,梁惊水的办公楼层还是拔得更高了。 下班点听了几嘴,内容离不开她的薪水和职务水涨船高,和京少狄鹤走得越来越近。商宗耐心告罄。 那晚,他和单百川坐在商务车后座,街道两边led全彩屏,模特的脸不约而同成了梁惊水。车向前开,他脑中已经买下了她代言的五粮液、黑人牙膏、美容仪、欧莱雅,无休无止。 商宗抽完一根烟,让司机掉头回公司。 单百川一脸莫名地看着他,觉得从拉斯维加斯回来后,这人像是疯魔了。 这地界是广海经济最活跃的区域,无数大学生仰望的理想。 或许出生在顶点,商宗很少抬头看这片精神绿洲。35层的窗户亮着几盏,他一眼就认出哪盏是她的。 未必有所成就才算活着,但梁惊水偏偏活着就想有所成就。 商宗看了十多分钟。单百川下了车,站到他身旁:“觉得自己没法给她幸福?” “可以。”他言语笃定,随即放低声音:“只是觉得……先改变主意的会是她。” “问都没问,你拿什么认定梁惊水就会变?年轻人,别太自负了。” 商宗顺水推舟道:“单总,你又问过水水吗,你敢担保她是单忌的女儿么?” 这人其实也有天分,无论局势间的隔阂显得多么无法抹平,他自有一套转圜之术。 单百川对年轻时的心结看淡许多,依然一脸平和姿容:“她母亲早年对我不忠,我亲眼目睹,这孩子出生的时间线也对不上,不可能是我女儿。” 商宗踩灭烟头,未置一词。 单百川默了几秒,说:“我问过梁徽,那段时期她说不出话,也不理我……我理解你很小就认识我们,对梁徽有自己的印象。” 有些往事说多了只会添堵。单百川在梁惊水入职后,一直刻意避开她,不想让过去的事再被牵扯出来。 他看着商宗拨通了一个电话,那串号码烂熟于心,根本用不着手机来提醒。 电话几乎响了不到两声,嘟嘟忙音单百川都听得到。 那种属于男人之间的、心照不宣的尴尬,无声蔓延开来。 梁惊水升任数据分析师,数据实验室还配备了座机。单百川从公司内部app里翻出号码,递给面色郁结的商宗看了一眼,问他要不要试试。 商宗干咽一口,垂眸按键:“这事天知地知。” 单百川笑吟吟:“你知我知。” 谁也没想到,公司里最万众瞩目的两位人物,站在总部楼下干着见不得人的事。 这次也是响了不到两声。梁惊水接起电话,语气专业而得体:“您好,这里是广海云链数据分析部。” 商宗看了单百川一样,笑着说:“总裁想邀请你今晚共进晚餐。” 梁惊水没认出他的声音:“不好意思,先生,我不太明白。” 他无视单百川抗拒的眼神,抬头望向那扇亮着的窗:“在楼下,往下看看吧。” 若说第一声只是怀疑,那么后一句,却让她记忆深处的禁区骤然敞开。 那晚凉风阵阵,窗边的黑影一跳一跳往下望。 像是放弃了挣扎,窗户被推开。 风声“哗啦啦”灌进口鼻,梁惊水从楼上的窗子探出头,俯瞰而下,商宗的眼神早已静静守候,两道视线在半空中凝结成了一座看不见的桥。 2018年伊始,他握着手机问她:“有冇挂住我?” 那姑娘终于肯看他了,像面对个不法之徒,警惕地缩起身子,说:“没有。” 商宗愁郁道:“那你别加班了,我今年刚好迷上21岁的女孩。上一个跳槽不干了,空了个位置,你考虑下?” 梁惊水顶着黑眼圈,抿嘴一笑还是泄了。 第56章 跑什么? 2018年北方倒春寒, 广海天气也比往年冷些。 依然是属于他们的第一个春天。 商宗靠在无框玻璃门上,侧眸观察着这间实验室。 这层楼隶属技术部,以项目驱动为主。除了数据实验室外,还设有服务器机房和云端工作区。 梁惊水最后演示代码, 绿色小字在多屏显示器上飞速滚动。一块长屏幕实时呈现公司运行数据, 朦色在她脸上酿绿藏光, 湿淋淋的。 也是他不曾见过的新鲜模样。 几分钟后,梁惊水关闭主机,窸窸窣窣收纳桌上的文件。 自去年那次通话后,他一晚上给她打了几十个电话, 没想到那句话的影响如此深重, 连她香港的手机号也联系不上。 商宗以为自己被拉黑,今晚拨出去时未抱有希望, 却在看到那张疲惫的小脸探出来的瞬间,周遭的一切都敞亮起来。 他好像再次爱上她了, 很爱很爱。 一段清晰的脚步声回荡在整层楼。商宗慢悠悠转过身, 狄鹤正提着一袋打包盒, 乐呵地朝实验室走。 狄鹤凑近了看他, 仔仔细细端详, 发现这人还挺帅的:“你是?” 商宗眼皮都不抬:“没看过电视?” 这话狄鹤和初见梁惊水时,听到的如出一辙,但今儿不是愚人节。 突然, 实验室传来开门的声响。 灯光斑驳地落在了那个帅人脸上, 身躯立在明黄棱框里,只看见眸里灰幽幽的, 像糅杂黑白的沉淀色,对众生都漠然。 狄鹤太阳穴突突, 面对这种几乎完美的、无暇的同性,他自惭形秽。 梁惊水一身小学生卫衣,站在门缝几秒,顶不住压力溜号。 一只皮肤薄韧的大手扶住门框,梁惊水蓦地退后,从罅隙与商宗四目相对。 商宗抱她出来,嗓音侵袭她耳廓,“跑什么?” 梁惊水上班时很少化妆,眼下的熬夜痕迹明显,脸红也明显。 狄鹤望着她,女孩腮边盈血,游走到耳垂,那一抹羞意让他想都不敢多想。 即便梦里,无数次看到那双骨细肉嫩的手卧在他颈上,他颤颤地摸向她的大腿,皮环束进糯白的肉里。 他问她那是什么,她用耍娇绵软的声音说,那是恨,你摸到它,就算是爱我了。 起因只是有次白天送花时,瞥见她裙下的一处微微凸起。 维港森林 第58节 大多数人可能不会留意,可他喜欢她,想要她,想得齿关咯咯作响。 分不清晚上做的是春梦还是噩梦,她吐着稠红的蛇信子,将水银一点点渡进他腔肉里。醒来时冷汗淋漓,唇际却是止不住上扬的,带着几分荒唐的快意。 狄鹤一直认为,她是个坏女人。 看到坏女人被另一个男人抱进怀里,在暖气充足的过道,他的心是凉的,是蛇体的温度。失意蛮横地落至心口,在这个春天萎靡干涩。 这次触碰,烧穿了一年积累的隔阂。 梁惊水现在是广海云链的职员,不是任何达官显贵的情儿,她何等心思缜密,从商宗的怀里溜出去,三言两语将他哄得开开心心。 “商先生,没想到有缘在大陆相见,重新自我介绍一下。” 她大方地伸出手,“我是梁惊水,数据分析师,日常主要通过数据挖掘和分析,帮助团队找到问题根源,提供优化方案。” 商宗嘴角一勾,握上:“我是你上司。” “幸会……” 梁惊水抽手时带了点力,皮笑肉不笑地揉着腕心:“都这么晚了,你刚才说总裁找我,他人呢?” 偶尔会觉得,和他相处时的踏实和满足,是一种危险讯息。 她爱的只是财团出身的商宗,还不是这个人。 商宗的笑意藏在眸底,洞悉一切。他倚在走廊上,场内博弈的胜利者只剩下他,另一个早就拎着夜宵灰溜溜跑了。 他说:“怕了你,叫司机把车开走了。” 她来公司之前就有所耳闻,总裁孤寡了大半辈子,公司内部交际圈只有董事会,很少与底下的员工来往。有人传他不喜欢女人,但过去曾和一位女名人有过恋情。那段关系因三角恋告终,他甚至为此与兄弟闹僵,自请从家谱除名。如今,他的资源版图远超原家族。 总裁拒绝一切红颜的邀请——他的资产具体数目始终成谜,因为早年创业代价不易,他忌惮财产通过婚姻被转移,宁愿去赌场销金,也不愿冒感情风险。 这种人会怕她一个小小职员? 梁惊水蹙起眉,一阵好笑。回忆起刚刚模糊看到的面孔,如果那是总裁,人到中年,身段依旧板正潇洒,她竟真觉得哪里见过。 50年的沉淀尚且如此,商宗站在一旁,气势与总裁平分秋色。 梁惊水必须得承认,这个世界上,有人就是生来手握底牌,不知自卑为何物。 可她却觉得,上等风水不会永远持续。 在继承家业这件事上,他莽撞、浮躁,在浅水湾的独栋里和她谈情说爱。 她会不会,只是他用来布阵的一颗棋。 那晚,马自达的车灯闪了两下,梁惊水挑起眼:“上司,你不回自己家吗?” 商宗立刻嗅出了她的讥讽,自打“自我介绍”完,她只叫他上司,话讲得异常客气。 “只是有些意外,你会开车了。” 梁惊水弯身,从前座捞出一黑一红两个本,展示黑的:“15年拿的证,驾龄三年。” 商宗目光定在那本红的:“那个呢?” 梁惊水卖关子:“你觉得是什么,结婚证?离婚证?” 不过寥寥一年,筵散宾离,鸟散林空。就连她,从模特跨界至公司中层职员,弹劾人的功夫见长。 信息技术水平考试——技术水平证书。她指了指红本封面那几个字,像个小女生一样郑重其事地对他说:“我还这么年轻,能框住我的只有证书,不是婚姻。” 手指光溜溜的,一点贵的东西都没戴。 这姑娘从前品味极佳,但现在一身简朴装束全靠气质撑着,素得惊人。 她听见他低沉的笑,在空旷的停车场里,像隔了一片雾障:“怎么觉得你越憔悴,越像个学生?” 梁惊水被问得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他在点她戒指的事,慢慢勾起唇:“我们这些做数据敲代码的,天天打扮得花里胡哨,会被领导质疑不专业,当学生比当女神合适,舒服才是王道。” 商宗的眼神从副驾那束花上挪开:“戴我送的,不花哨。” 梁惊水早有察觉,商宗的地界意识很强。她曾跟着他半年,任何人给她一点好处,都需经他首肯。 可她现在和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管闲事的是他。 “再说吧。”她语气带着几分不耐,没打算在深夜和他纠缠,“我不是你的所有物,戴不戴是我的事,你要是舍得把你那比钱还贵的家族戒指送我,我可能会考虑,不然就请你快点走。” 她清楚那枚戒指的分量,这话是提醒他别轻易越界。 没想到商宗轻描淡写,把黑玛瑙戒指摘下来搁在车前盖上,说喜欢就拿去,没有多贵。 他抬眼笑说:“作为交换,载我一程怎么样?” 从前在香港,司机开着商务车,他们就在后座聊一些不打紧的事,前言不搭后语,围绕着玩乐展开,纯粹的酒肉关系。 有时在影音室放着电影,商宗用手撩拨她,直到柔滑的触感蔓延开,细腻得像丝绸贴合掌心,他直接在地毯上要她。 他的癖好随着时间揭露,手掌捏着她的颊肉,卡在里面,坏心地轧磨:“乖,叫我的名字。” 梁惊水被他用可调节的腿环系住手腕,毫无反抗的余地:“商宗、商宗……我不要了。” 到最后,谁也不清楚那部片子讲了什么。 坐上驾驶座时,梁惊水渐渐意识到,商宗是个很好的金融顾问。 这一路,他们没有触碰任何旧事。聊对行业新闻的看法,聊银行用数据预测客户离婚的概率,聊她的人生规划。 “我不打算在广海买房,”梁惊水望着看不到尽头的长夜,说,“房子不是保值品,我也不想背负30年的银行利息。说到底,买房不过是租一个70年的固定住所而已。老了要是病痛缠身,我还存下钱去申请去瑞士的旅游签,安乐死。” 那些剑走偏锋的心思,梁惊水不指望有人能懂,更不期待有人愿意接纳。 她暗暗地感叹,商宗啊商宗,又讲到了你的盲区吧。 商宗神色不见异样,他推荐她往金融领域深耕,她有潜力。梁惊水自嘲道:“我能离开蒲州,有个稳定的饭碗就心满意足了,有风险的事我绝对不碰。” 话题不知何时飘向熟人圈,梁惊水犹豫片刻,没把商卓霖牵头“脱班社”的事抖出来。 温煦最近提郭璟佑提得勤,她随口提起手机泡水那天的通话内容,问他郭璟佑的精神状态好点没。 商宗在春夜里长舒一口气,在她身侧轻轻地笑:“你记混了,你回大陆后我们就断了联系。” 还死守着“不好好先生”的人设呢。 梁惊水脚一踩刹车,车头果断拐向和他家相反的方向。 “方向错了。” “方向没错。” 梁惊水开车极稳,路上她讲了电影《黑金》里一个片段。 当时的背景是黑|帮开会,一个成员迟到,理由是塞车。梁家辉问他开什么车,成员回答是马自达。 口口相传的老梗来了。梁家辉说:“我们坐的都是奔驰、劳斯莱斯,你坐马自达,怪不得你会塞车!你坐马自达,根本就资格开这个会哦!” 这部电影在当时,直接影响到马自达次年销量。 前方没有路,只有湖群,冷风把黑暗一点点往粼粼绸缎里吹。 梁惊水说:“你坐柯尼塞格,坐宾利,就没资格再坐马自达。下去吹风吧。” 风将他的西服吹起,灌满了冷气。 商宗目送远去的车影,低头看着手里京少送她的花束,双眸眯起——这小姑娘从前是他的,寸寸疆土都是他的。 到现在,还是这么狠得下心。 第57章 真相 后来想想, 商宗能轻飘飘地摘下家族戒指,是因为他深知这局是囊中之物。 那几天,刚从西藏归来的商卓霖,脸颊被晒出淡红。他一身常服, 消坐在沙发上, 指间的家族戒指折射出曜光。梁惊水觉得就算换了套装束, 或者把他换成斑斓的郭璟佑,气质依然是普通人难以企及的。 据她所知,这些公子哥的共性,就是对钱毫不热衷。 狄鹤作为京城咸鱼, 早被家族放弃培养, 这些年,他混迹黑白两道, 最近宅在俱乐部迷上了线上博|彩。 梁惊水无意瞥见过他屏幕,点一下绿色按钮, 充值的数大概是五位数还是六位数。 梁惊水下班后常来俱乐部坐一坐, 每天都能见到新鲜面孔, 男男女女, 非富即贵, 看似是远离家族尘嚣,主要目的实则是结交人脉。 这些东家的资源都是共享的,很少向草根阶层的伙计开放。 谈笑间表情轻松, 偶尔的抱怨也别具一格——比如有人半开玩笑地说, 老爸差点挤上富豪榜,把全家老小吓得够呛。 狄鹤玩到余额清零, 从手机上抬起头,笑着替她解释:“糊涂了吧?富豪榜那是东家挂名, 可企业里谁要是不守规矩,挨打挨骂进局子的还不是东家?说白了,庄家一句话,他们就是个打工的。” 这些人挣钱和消消乐前三关似的,梁惊水没有置喙的余地。 她推开搭在肩上的手臂,趿着人字拖,懒洋洋地走到吧台续杯,点了一杯伏特加打底的“倒反天罡”,108块一杯。 调酒师也是广海的富二代,一见梁惊水掏出付款码,摆摆手说不要她钱。 梁惊水该扫还得扫,笑得人畜无害:“哪能啊,让你破费就和这酒名一样,岂不是倒反天罡了?” 这话听得人浑身甜滋滋的,调酒师伏在吧台边,正想跟她聊两句俏皮话,眼角瞥见后头狄少爷的脸已经拉下来了,打趣道:“上周五,狄鹤自己在俱乐部啃夜宵,吃了两人份,他那小胃能撑得住,你们到底啥情况啊?” 上周五,梁惊水回想了一下,好像是商宗找她的那天。 隐约记得狄鹤露了个面,停留不过几秒,再就没影了。 那晚她把商宗扔在湖边的行为,大概也能称为“倒反天罡”。翌日去公司,听了同事几耳朵,投资人已经回了香港,跑去金融街那片跟亚太区五百强企业的ceo吃饭。 梁惊水大概能猜到原因,银行有50亿港元的亏空,这笔账商老爷子归咎于他身上,让他自己想办法填补。他一边要作为投资人开拓大陆版图,一边又要拉人投资,甘棠的父亲是最优解。 有时候她打趣地心想,哪天从新闻上看到商宗订婚的消息,她要发愤图强拼成富一代,让他后悔,当年居然没抓紧她这个潜力股。 很快,她将这个念头搁置了。 商宗现在需要的不是潜力股,是击鼓传花,靠更高的接盘者来完成资金运作。 至于最后会不会变成一场镀金的泡沫,谁又能说得准呢? “倒反天罡”里渗了桂花香,梁惊水无端想起前年金秋,他们站在半岛酒店顶楼用餐,俯瞰雨雾里的钟楼。梁惊水的前生大半都在蒲州度过,在高楼之上远眺时,她也会恍惚,看不清来时的路,左看是银白色的天星小轮,右看是金黄色外墙的中港城建筑群——她不禁自问,自己是如何一步步来到这里的? 商宗说:“你情绪不太好。” 梁惊水:“有吗?” 她谨遵dress code,身上都是商宗挑选送来的新品。对她而言,这些不过是皇帝的新衣,是虚妄。 维港森林 第59节 “模特工作不顺利?” “相反。”梁惊水苦笑,“经纪人分了很多前辈的活给我,一切顺得有点不真实。” 商宗眼底泛出款款的、无从抗拒的光,搁下刀叉:“适者生存,别觉得欠了谁。” 他们这些富人,骨子里都很冷漠。梁惊水有点局限思维,没好气嗯一声:“说话干嘛文绉绉的,关系户就关系户呗,我现在不就是在演你的情妇。说真的,你得庆幸,挑了我这么个高材生。” 商宗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爽朗而无拘束,引得周围几桌纷纷侧目。 这种情况并非偶然。她发现,当一个人身居高位时,哪怕只是制造噪音,也会被说成有腔调。 “您是调酒的,还是干娱乐记者的啊?给我调杯教父去。”狄鹤叩叩吧台,翘着脚坐在高脚凳上,眼睛黏在梁惊水身上。 那姑娘垂着眼,神思一点点收拢,像是刚从西海岸的遐想中回来。 傻里傻气的,又很难骗。 调酒师用钳子夹起一根肉桂棒,扔进酒杯,“八十八。” 狄鹤鼻间逸出丝笑:“请我得了,刚才全输光了。” 调酒师握住杯身,往回挪:“那不好意思,本店恕不接待。” 狄鹤:“我是这家分店会长。” “掌柜卓霖哥来了也没戏,你翻翻兜,八十八现金也行。” 梁惊水好笑地看着公子哥互相呛声,抿了一口酒,余光瞥见狄鹤兜里掉出一张什么,正巧落在她脚边,她俯身去捡。 狄鹤变脸说“别”的时候,她已经看清了上面的内容—— 是她之前代言的法国内衣品牌“eclat de soie”,杂志中的一页,铜版纸的边缘隐约有被修剪的痕迹。黑羽内衣将胸型框得挺拔,女模将双臂举过头顶,头向后仰,野心嵌在眼底。 那并不是一张轻浮的造物,有着灵动流畅的腰部、臀部,她的骄傲。 调酒师麻利地把头缩回吧台后面,留给狄鹤一个“你好自为之”的怜悯眼神。 男人在狄鹤这个年纪是奇怪的,失了花季少年的意气风发,却也不抵熟男的内敛有序,先瞧她脸色如何:“水水……听我解释。” 那姑娘不声不响的,在他抬眸之前,不知定定看了他多久。 直到一丝怯懦浮现在狄鹤脸上,她明显失望:“别了,你也别再叫我水水。” 如果他真的欣赏她的身体,那抹情绪不该是如此,而是坦荡无虞的吧。 梁惊水刚拎起包,就见俱乐部外缓缓停下两辆商务车,车门一开,齐刷刷走下一队西装革履、墨镜遮面的保镖。 她到底资历浅,碰上这种阵仗,犹豫着不敢出门。 商卓霖慢慢站起,眼里铺了一层风暴暂歇的亮,让人无法心生亲近。 那群少爷公主也目光警觉地扫向门口。在金融圈这个利益交错的场域,大阵仗从来不是好兆头,他们本能地开始评估风险。 这夜发生了什么,情态如何窘迫,她都记不得了。唯一记得的,是商卓霖拉着她一起离开,说俱乐部有个后门。潮湿的苔藓气息扑面而来。她顺着狭窄的巷道往下跑,发酵的垃圾味刺鼻,侵占了她的呼吸。 那是一种命运穿堂而过的反胃感。 其实他们的交流很少。梁惊水除了在商宗口中得知,自己小时候和商卓霖打过几架外,对他本人了解有限。 他浑身没什么珠光宝气,手上那颗黑玛瑙也足够唬人。 梁惊水停在一间看上去废弃多年的平房前,肺部像被火烧般灼痛,扶着膝盖问他:“我们……呼……在拍电影吗?” “帮我一把吧。”这是他原话。 梁惊水若有所思地揣摩他的语境,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可胸口的喘息感很真切,不像虚幻。 商卓霖寒风中讥揶:“我算是理解了,你明明清楚在我小叔身边待不久,还要跑去东京折腾那三个月。” “哦,”梁惊水也懂了,“那几个保镖是来接你回香港的。” “原因只有一个。” 他的话到此为止,梁惊水却被挑起了好奇心:“因为你失联太久,安夫人急了,是吧?” 夜里酒店,路灯从巷外刺来明黄的光,商卓霖带她掩在墙体后面,眸色黑如点漆。梁惊水被他一路的神神叨叨惹烦,靠在篱笆门上,苍白的手指夹着一根烟。但商卓霖顺走她的打火机,又从她唇里扯出烟身,说:“接下来我要跟你说正事,别让我咳。” 梁惊水在他耳边敷衍地笑了一声。 和一年半前在鸡尾酒宴会见到的两模两样,商卓霖把打火机揣兜里:“你的阿爸,不是单忌。” 他担保,这句话说完,她再笑不出来。 瞬息,梁惊水默不作声地端正站姿,也不多问,让他继续。 商卓霖挑挑眼:“今年我才彻底明白,我对三井继承人的位置,一啲兴趣都冇,你要帮我和小叔一起破这个局。” 梁惊水怔了一下,指了指自己。 “我一个小小职员,有什么本事帮你们破局。” 谁知商卓霖突然笑了一声,说:“你知道你阿爸是谁吗?你的直属架构里面的最高管理者,广海云链的创办人,单百川。” 梁惊水无端地,也笑出一声。 或许上天自有它的安排。关于梁徽的死因,商卓霖是现存于世的唯一知情者。在他的叙述中,那一天的梁徽姐,凋敝得触目惊心—— 台风过境,学校提前组织学生撤离,小学三年级的商卓霖由司机接回家。那阵子,商琛和安奵的争吵愈演愈烈,最后一场更是剑拔弩张。安奵搬去了另一处房产,家里只剩下几名菲佣和他们父子两人。 马路变成一片汪洋大海,很多细微动静被卷进去。 商卓霖听到窗外的马嘶、狼嚎,和一阵女人的啜泣搅在一起。哭声分明很大,但由于天神来回敲鼓,总有种扑朔迷离的错觉。 他把手头的功课写完,缩在门边,小手轻轻拨动门把,从缝隙里朝外看去。 那时已经十二月,夜风寒凉,梁徽却只穿着半袖,跪在地上哭得面肌震颤。事隔多年他才了解,那状态在医学上叫呼吸性碱中毒。 商琛望着她,眉峰紧蹙:“放心,单忌要是多说一句废话,我让他永远闭嘴。” 梁徽说的含糊不清:“没用…了……他不信我、他不信我……” 商卓霖听他们对话大概了解,梁徽放火烧了单家,单忌因面部瘢痕性烧伤,需要自体植皮。听意思,单忌似乎对梁徽做过极为恶劣的事。随着生理日趋成熟,他渐渐理解“强|奸”一词背后的含义。 梁徽依旧做着老本行,在香港声名鹊起。08年事业巅峰时,她在大帽山自尽,年仅34岁,从此为一个时代画上句号。 坊间传言,商琛为情所困,听到“情人”离世的消息难以承受,从自家住宅纵身跃下,媒体对这对亡命鸳鸯大肆渲染,留下无尽唏嘘与猜测。 他记得当时自己在卧室,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尖叫,紧接着是重物坠地的沉闷声响。他推开门,只看到安奵双手颤抖,跪倒在地,半敞的窗户轻轻晃动。 现场血迹斑斑,脑浆四溅,父亲死得惨烈。 为情所困吗? 有那么几年,商卓霖对梁徽姐含怨,认为她不该接近有妇之夫。 如今背着装备独自出行,沿着商琛当年的路线,从青年旅社住起。一开始,他对那些床上没扫干净的发丝和污渍满是嫌弃,初印象极差,但慢慢地,他在公共区域认识了来自天南地北的人。 有45岁未婚未育的手工钩织大姐,有24岁二战成功拿到研究生offer的纹身酷哥,还有抱怨单身痛苦、却转头用贝斯撩了两个美女的马来佬。 每次和他们聊天,都有种“哦,原来人生还能这样活啊”的感觉。 难怪,父亲要用一生去追忆蒲州的那九个月。 那是1994年,商琛在风声鹤唳的那一年,对梁徽和她那位聪明绝顶的小男友单百川满怀祝愿,你们一定要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幸福啊。 缘是天意,分在人为。等商卓霖意识到时,原本命运优渥的梁惊水,早已被人刻意丢进了棋盘之中。 真是个崭新的故事。 她的泪水恣意滑过脸颊,眼神出奇地静寂。 “回到属于你的路吧。” 他说。 第58章 小白眼狼 那是过去半年中, 她与商卓霖的最后一面。 一小团灯光打过来,仅勉强映出他的侧脸,面中透着隐隐不均的暗痕。梁惊水突发奇想问他,西藏好玩吗。 “不好玩我会跟你讲这么多吗?” 商卓霖站在如雾般缥缈的夜色里, 将烟蒂塞进嘴里。 火舌舔过烟头, 苦涩的烟味窜入口鼻, 他的咳嗽像风穿过枯枝:“乜嘢鬼?真搞不懂这种东西怎么能让全球四分之一的人上瘾。” 梁惊水盯着他好一阵,嗤然笑了。 你看,每个人抽烟,都是从叛逆期开始。 商卓霖迟到的生长痛在22岁, 骨骼像晚春抽条的竹节, 根连着筋,肉钩着骨, 体内的良心以一种荒谬而无可抗拒的方式苏醒。 他抽了半根,咳嗽连连, 梁惊水直接把剩下的抢走碾灭。她斜睨着他说了句:“幼稚。” 商卓霖沉默地撇开脸。 “你说梁徽姐会是自杀吗?毕竟单忌对她, 做过不好的事。” 他说得含蓄, 但梁惊水攫到了潜藏的恶意, 那股恶意来自那个面目僵硬、在她生活中无足轻重的“父亲”。 她心里五味杂陈, 这种恶意伴随了她整整九年。 半是因单忌的鬼话,半是因为她无法接受梁徽的死因,是自杀。 那整整半个月, 梁惊水好像完全遗忘了商卓霖。 俱乐部营业到凌晨四点, 保镖伫立在门口,稳如磐石。他们要找的继承者人间蒸发, 连关系最密切的狄鹤也不知情。 最初的一个星期,梁惊水向公司请了年假。回归这条路, 远非站在专用电梯前等总裁,欢天喜地地宣告“我就是你的亲生女儿”那么简单。筹备期漫长,她需要一个团队,为广海云链的市场跨界拓展铺路。 她向主管申请靠近市场部的独立项目办公室,和成员们围坐在长条会议桌前,用智能屏幕展示策略规划和数据研究。 年假期间,她构建了一支由技术成员、营销专家和时尚从业者组成的年轻劳动力,多数是回蒲州后积累的人脉,底子薄、资金短缺,但她深信,这些初生牛犊的面孔能撑起一片天。 其实这个项目的初衷,得益于香港短暂的模特生涯。 2016年底,梁惊水在离职前给张知樾发了一封电邮,邮件提到chloe负责客服的小众品牌发展潜力不错。如果打造背书效应,说不定还能成为行业里的一匹黑马。 泡坏的sim卡切断了她与chloe的联系。 维港森林 第60节 梁惊水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在品牌官网上搜索,没想到[創意總監]一栏下竟然是chloe的照片。她斟酌再三,还是拨通了网上的联系电话。 说清楚缘由,chloe很痛快地同意帮忙,“不过我一阵走不开,搞个网上会点?” “行,工作日下午6点到8点,会议链接我发你谷歌邮箱,”梁惊水夹着手机,在名单上chloe的名字旁轻轻一划,“不见不散。” “咁劲啊单madam,从金融男的红颜做成创业人,要帮手随时搵我啦!” 温煦听梁惊水说要开工作室,直接拒绝加入,自己全职做网红,兼职陪聊,根本没时间折腾这种高风险的活儿。得知旧相识chloe现在是品牌总监后,温煦撂下手机,认真读了一遍“个性化时尚推荐平台”策划书,她的职责是利用自身流量为平台引流,在舒适区,也不是不能干。 比起公司资源,梁惊水更看重大学里的新鲜血液。然而,她在香港做模特的事被营销号放大,财团继承人情儿的传闻在a大内部传得有鼻子有眼。 师妹觉得她人好,拉了几个熟悉的校园记者帮忙撰稿,把模特经历包装成一段“为职业积累资源”的励志故事,强调优质女人能屈能伸的特质,模特赚的钱都砸进了创业项目里。这波逆向宣传,正中校园文化的下怀,统计学院的几位后辈前来助阵。 几轮筛选后,留下的都是合拍的人。 在公司内部开工作室属于违规操作,主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叮嘱梁惊水别闹出太大动静。要是让总裁知道了,辞退已经算轻的,最严重可能直接被竞业禁止协议锁死。 四月中旬,app进入测试阶段,五月,一张匿名举报信呈到总裁办公桌上。 单百川捻着相纸的边缘若有所思。照片中是一群人聚在包厢吃饭,他一眼认出其中有公司员工梁惊水。 他又从信封里取出录音笔,按下播放键—— “嘩,咁夸张?一年改两次姓?而家又姓梁,梁madam。” 梁惊水平静的声音接在粤语后:“我习惯跟我母亲姓。” “那就是对你爸有成见咯。” “要说一点没有,不太现实。”梁惊水笑说,“他很早离开了我们母女,我连他长什么样都想不起来,现在就只剩那枚戒指还在。” …… 录音笔的内容和照片有些出入,背景隐约传来水龙头的声响,像是在女洗手间偷录的。 音频里反反复复的内容让单百川皱眉,十多分钟后,他终于听到梁惊水提到违规开工作室的部分。 大忌。 他眉头紧锁,随后又听见梁惊水的声音,说如果有机会,她希望在这款app研发上市后,向高层负荆请罪,并将其转为公司内部的新业务线。 如果举报人真想揭露违规事实,完全可以删掉那些无关紧要的部分,以及最后的肺腑忠言。 单百川倚靠沉闷的椅背,从头听起。 “他很早离开了我们母女,我连他长什么样都想不起来,现在就只剩那枚戒指还在。” “渣男送的戒指唔可能大得啦。” “不,是一颗接近16克拉的祖母绿型蓝钻。” 清澈的女声从桌面传来,话音的分量穿透肋骨,令他胸肺微微震动。 那一刻的解雇想法,在不知不觉中冷却。 她一直以来认定的父亲,竟然是他么? 单百川远望沉寂夜空,他想也许这些年纠结的点。 在那孩子眼里没多么复杂。 但也不至于简单到,单刀赴会去找他说,你是我的父亲。 到五月底,app已经具备了上市的条件。梁惊水清楚此时注册公司无异于自掘坟墓,一旦被发现,不仅可能面临强制下架,还可能招致法律索赔。 她将工作室期间的项目成果、核心技术、市场调研和潜在客户清单一一整理好,通过公司内部网发给部门总管。 邮箱中坦诚表明,她的初衷是为公司探索新的业务方向,而非故意违反规章制度。 当天下午,广海云链董事会召开临时会议。 会议室外,玻璃墙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屏幕上的ppt定格在关键页,几位老炮儿低头翻阅材料,时不时交换目光。单百川位于桌首,双臂环抱:“公司的核心定位在于科技研发,而你提出的方案更偏向市场跨界,这并不是我司的核心优势领域,不过——” “我个人对这个项目有些兴趣。” 梁惊水唇际扩弧,朝董事会成员轻鞠一躬,“感谢各位领导的认可。” 在众人未留意的瞬间,她的眼中涌动着蓬勃的野心,无遮无拦。 上线短短三个月,app的活跃用户数突破500万,公司股票在一个季度内涨幅达25%。为此,忙活了半年的年轻人终于有了理由放飞自我。七夕最后一场,他们一拨人去了脱班社庆功,骰子塔、啤酒乒乓轮番上阵,到后半场,酒精涌上脑,聊天的尺度也逐渐飘远。 男大学生的学历和酒品通常无关。 开头挑起话题的是丁濯,一个大四生,五官透着几分阴柔,长发扎成辫子,是师妹推荐来的。 丁濯一直以为在a大名气很大的学姐比他年长几岁,后来得知梁惊水跳了两级,实际年纪还不到22岁,惊讶得不行,又追问她的生日是几月的。 梁惊水手起葡萄落,堵住温煦滔滔不绝的嘴,含笑道:“1月的,别听她胡扯,22岁都已经过半了。” 说来也巧,今年的七夕正好撞上她生日。这次她只想清静点,没想到温煦喝高了,嘴还是不把门。 丁濯在醉里点点头:“那前辈你还是比我大、一点点。” 情情爱爱的八卦在人多的场合总是热度不减。在真心话大冒险的环节,有个女生被问出了自己的crush,丁濯调侃她够行,忙成狗还能抽空暗恋人。 第二次啤酒瓶又指向她,周末专程飞来的chloe没打算为难同性,挑了个平和的问题:“你为什么钟意他呢?” 丁濯为首的一撮男生发出整齐的“切——”声。 女生红着脸说:“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虚荣,他会分享他去北欧看极光、去坎昆潜水的生活,那些遥不可及的东西,让我一下子有点心动了……” “得了吧。”丁濯嗤笑,“真是认知决定上限,我表哥,农村户口,大专生,学三个月德语过了a1,拿了个互惠生签证去奥地利,包吃包住,还能带薪休假跑去芬兰看极光。淡季交通住宿加上机票一共五千块,这样说的话,他那种挫货都能成你口中的crush了吧。” 女生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抹眼睛说她不玩了。 转盘游戏还在继续,眼看着提问的方向越发不对劲,全往“香港旧主”身上靠,梁惊水微笑着把刚才抽到的梅花8放到桌上,站起身:“厕所牌生效,在座男生全喝一杯吧。” 丁濯囫囵道:“这都上一轮的规矩了,现在是真心话大冒险,妈的规则早换了不知道吗?” 他口头上称她前辈,却并不把她当成真正的主事人。 梁惊水心里清楚,大部分人潜意识认为她在香港的那份职业难登大雅之堂。或许连他们都没有意识到,在他们眼里,她不过是个读过书的捞女,逃不脱“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的俗套。 所以瓶口对准她时,他们只顾起哄喊“大冒险”。 对她的真实想法毫无兴趣。 这些明讽暗刺的人,是她团队里的得力战将。即便梁惊水腹中精于考量,也不想在庆功宴这天败了兴致,面上不显情绪,睫羽半覆下来,一双润丽的眼睛打量着丁濯,好像什么都懂:“现在说的话,第二天要记得好吗?” 同伴替他解围:“醒着还能记住就算神了,丁濯这阵子太拼了,连嘴都不灵了。” “这单我包了,算是犒劳大家的辛苦。” “我爱你前辈——!”“大爱无疆——!” 程雨晴是团队里的后端开发,平台的后台系统都是她一手操办,梁惊水很欣赏她的踏实和可靠。 梁惊水推开卫生间的门,镜子里的程雨晴眼圈通红,空气刘海一绺绺地贴在额头上,格纹裙上还沾了几片水渍。她看到梁惊水,连忙关掉水龙头,声音里压着委屈:“前辈……丁濯把我的crush说成rubbish了……” 心说还挺押韵。梁徽走到她身畔,低颈洗手:“同一所学校的同级,他凭什么觉得自己能高人一等,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程雨晴闷声应道:“前辈一定不会被这么说吧,你在香港那么红,还带我们创业做项目,总裁都认可了的。” “想多了,我被说得比你严重很多。” 程雨晴摆明不信。 梁惊水挤了点洗手液,慢斯条理揉搓手指:“知道那些人怎么叫我的吗?高级鸡、捞女、坐台妹、小蜜、金丝雀,那时候我才20岁,听了几次就哭,后来想通了,因为我清楚我不是。” “天……” 梁惊水把水弹到她脸上,嘴角一勾:“到底是你的crush还是丁濯的crush,他这么几句话就把你搞崩了,真是没出息。” 程雨晴哭唧唧地扑上去抱住梁惊水,嘴里嚷嚷着感叹,要是以后上班能碰到像她这样的上司就好了。 被安慰的人止住了眼泪,安慰的人却感到鼻尖酸涩。 今天是七夕,是她的生日。 人际圈的更替如四季轮换,她熟稔地与一群新面孔举盏欢谈。 程雨晴一走,镜中映出的梁惊水,卸下了表面的热络,回到了独属于她的孤寂世界。她的面庞年轻,眼神早已迟暮。 梁惊水掀开手机壳,露出一张黑卡,和一张记录在“曙光号”邮轮前的拍立得合影。 她朝照片笑得有些无力,凝望良久,将它重新放回壳里,捏着黑卡走了出去。 那晚的消费总额有八万多,几瓶洋酒都是上世纪的珍藏款,连精打细算的chloe都主动说要帮她分担点,梁惊水摇摇头,拿黑卡在pos机上“嘀”了一下,交易完成。 包括俱乐部会员,所有人看向那张卡的表情,都不单纯。 收妥黑卡,梁惊水目光悠然,对上五米外的一双灰眸。 狄鹤自称得了流感,每天用黑色口罩覆面,只露上半张脸。之前,他当着梁惊水的面,把内衣照烧成灰。 梁惊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烧了多晦气,你要是想看更私密的,跟我说一声,要多少有多少。” 自那之后,狄鹤就借着生病的由头戴了整整一个月的口罩,那款口罩修饰了他的脸型,的确有五六分像商宗,但梁惊水心中毫无波澜,看着他学林妹妹咳啊咳的,只觉得更像商氏叔侄俩的拼凑品。 忽然有些理解了影视剧里的替身,为何总不及白月光深刻。 铃响如期而至,梁惊水堵住一边耳朵接通:“商宗。” 拨来的是备注“好好先生”的号码,对面一开口,又是那般雪霁云初散的嗓音:“是我。” 商宗几乎没有犹豫便承认了身份。 那夜湖群的凉风丝丝入骨,叫他反悔在副驾装清高。她不仅不吃这一套,还愠剜了他一眼。 他刚刚踏下地,她就干脆利落地开着马自达走了,留他独自在道沿上杵着。看着空荡荡的马路牙子,他喉咙像吞了满口盐霜,又扎又痒,还有湖水的腥膻味。 ——她什么时候变成这个小白眼狼的? 脱离了商卓霖的管控,这家俱乐部在会长狄鹤的带领下,音乐品味差得令人发指。梁惊水被炸到耳鸣,走到离店几步远的路灯下,在闷热的夜风里继续道:“刚才那笔消费算是定金。” 商宗是聪明人,一听就明白,小白眼狼谋划多时的行动开始推进了。 他胸有成竹地等她继续。 梁惊水说:“商宗,你确定你想接任三井继承人的位置吗?” 这句问话,和当年梁徽帮商琛设局时的一模一样。 只是而今,她是在为谁铺路,又为谁设局? 商宗但笑不语。 维港森林 第61节 梁惊水一口气堵在胸口:“你倒是说话呀。” “来香港的事,你和单百川请示过吧。” 和聪明人对话果然省力。只是,她想听的那个答案,直到生日当晚也没能等来。隔着错落的楼宇轮廓,她望向纪念堂的大钟,指针正逼近23:59。 商宗的声音在钟响前一刻传来:“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另一声接踵而至,可惜钟声落定,祝福的话终究迟了一步。 狄鹤不知在身后听了多久,一脸复杂:“合着你还是要跟他呗?” 梁惊水畅怀地笑:“跟?这词搁我身上不合适,我就是个会写代码的小老百姓,狄少爷,咱别互相惦记了,我这正准备去香港开疆拓土呢。” 小姑娘的京片子学得有模有样,狄鹤这半年像活在一出戏里,扮演着不属于自己的角色在台上逢迎。有时候入了戏,就想看她居高临下的神情,映入眼帘的却是平静,像一出刚到高潮便被骤雨淋散的戏,余音未了,人已散场。 “开啥疆,拓啥土,能不能直说?” 梁惊水对他的微妙变化视而不见,像个去沙场出谋划策的幕僚,说现在商宗急需场外援助,她要去香港帮他一把。 狄鹤嘲弄:“你帮他?你抬头看看天上几颗星星,他娶你过门的几率就跟那差不多。” 广海哪看得见星星。这座光污染严重的城市,灰白色的天空中只有寥寥几颗黯星。 梁惊水短促一笑:“是啊,他大我那么多,哪有脸老牛吃嫩草把我娶进门,不怕人笑话。” 她表现得太过理所当然,连狄鹤都哑口无言。 后来,荷光道附近的居民总爱提起那个八月的传闻,说无人机在夜空上盘旋了整整半个月,轮番投影出不同语言的“marry me”。无人知晓是哪位港圈大佬为心上人上演的这场盛事,满天繁星铺在触目可及处。 过去二十年从未如此,广海的天际成了一幕不可复制的绝景。 大家觉得这种方式既浪漫,又滑稽。 可不管再怎么滑稽,狄鹤始终是唯一一个笑不出来的人。 第59章 与他重逢在香港 9月, 梁惊水被外派香港。 app的个性化推荐功能上线后,迅速吸引了大批用户,内地的时尚消费者纷纷注册,香港的高级定制品牌和独立设计师也跟着入驻, 热闹得像个线上时装周。 这个季度, 连资本市场都开始热议。 董事会觉得她在数据分析上有一套, 干脆让她挑大梁,代表广海云链协助合伙人商宗,重组融资方案,争取逆风翻盘, 想办法修复银行的声誉危机。 和她同行的是一位资深的战略顾问仇先生。虽说已经半退休, 这些年公司税务在他手里从没出过岔子。梁惊水看着他在商务舱里翻阅《容斋随笔》,觉得这趟有这根“定海神针”在, 心里踏实了不少。 那本古籍有两页黏在一起,仇先生眼神不好, 怕撕坏了书, 是梁惊水蹲在他旁边一点点将书页抻开。 居庙堂之高的人不在意外人目光, 阖眼让她念给自己听。原本刚到例假头天, 梁惊水耐心地逐字逐句读出来:“鬼谷子与苏秦、张仪书曰……” 乘务长经过时不免留意几眼, 悉心地在梁惊水背上搭了条毛毯。 当她念到“女爱不极席,男欢不毕轮”时,俏生生地笑起来。仇先生年届半百, 从眼镜框上方打量着她, 这才觉得有点意思:“怎么,是对这句有见解?” 梁惊水说这命题千百年来换汤不换药。实在憋不住想笑, 您别嫌我浅薄。 其实对这句的理解,离不开跟在商宗身边的那段日子。 她回忆当年中环一轮接一轮的酒局, 桌下的动静比桌上真实,印象较深的,是每次不经意弯身捡耳环时,瞅见女人的丝袜缠上老总的西裤,商宗总会在下半场抓住她那不安分的腿,在众人脑涨囫囵之际,嘶哑地在她耳边说着见不得光的话; 是他在回程途中,开车上大屿山提速,顶着呼啸的疾风跟她讲饭局上那个矮仔,在酒店里随时备着医生。 那时从不想,也不懂,阴影能在人心里长成一片森林。 只记得商宗问她怕不怕蛇和泥鳅,过了很长时间,梁惊水才反应过来话外的隐喻。 从再见那个矮仔老总时的提防,到逐渐学会圆滑处世,哪怕心里明白,蛇和泥鳅迟早会顺着女部下的丝袜爬上去,梁惊水依然能笑着和他握手寒暄。 也记得,商宗跟她说过一个辨别老花鬼的方法:看饭局里女客的座次安排。 那天傍晚,梁惊水婉拒了同坐后座的邀请,坐在副驾,先到酒店放置行李。 仇先生敲门和她聊了几句文学,文质彬彬的倒无逾矩行为。梁惊水用对待庞雄和老教授同样的方式回话,她打扮得随意,仇先生在她胸口扫了一圈,让她晚上穿好看点,他组了个熟人饭局。 梁惊水笑意歉然:“仇先生,只是我身体不太舒服,女孩子每个月都有的那几天。”仇先生用一种上司关心下属的口气说,小梁,就吃个饭而已,不用你忙前忙后。 梁惊水哪能想得到,隔壁的包间里,会有商宗和甘棠。 位于铜锣湾的“厨魔名人坊”拥有米芝莲二星评级,菜品是仇先生喜欢的老香港口味。深绿色绒面地毯,中间放置一张圆形餐桌,一面玻璃隔断将包间与外部区域隔开。 一屋子年轻小辈,大部分是早年从内地出来做金融的,此时陆续西装革履来到包间,站在椅子旁拘谨地杵着。 仇先生虚托着梁惊水的后腰往前走,有小辈识趣地帮忙拉椅,“来,你坐这边,刚好我挨着,一个个给你介绍这些后生,都是我一手带出来的。” 梁惊水穿了一件暗调礼服,领口规矩,裙摆垂到小腿,在一贯的审视目光下将餐巾铺到膝上,唇畔始终衔着浅笑。 那些小辈慢半拍跟进,按资历坐下。 仇先生冲浪网速不及年轻人,半听着梁惊水的意见点完菜,把菜单递给服务员:“哦对,商老板也在这家饭馆,我一会带你到隔壁打个招呼。” 他没有注意到,次位的梁惊水把笑意收敛得一干二净。 席间聊到政治,梁惊水左耳的耳洞没养好,珍珠耳夹随着撩发的动作掉到地上。 她弯腰去捡,轻扯眼角,一双双西裤的腿整齐排列,桌下那个穿着丝袜逍遥自在的角色呢,莫非要由她来填补? 她手心紧紧攥住耳夹。仇先生察觉到她兴致不高,仿佛安慰似的,在她手背上拍了两拍:“不用紧张,商宗没传闻中那样可怕,你就安静站旁边,话我来说。”接着忽视她的神色僵滞,和小辈们聊回今年的经济形势。 那天香港刮了场横风。 风力不及17年年初的天鸽台风,但高架桥上的限速调到最低,钢铁长龙盘踞在道路上,一动不动。商宗耳边充斥着女人的碎话,本能地想,今天就不应该出门。 但甘家开出了优渥的资金支持。 甘棠被稀里糊涂地推到他身边,传递一些她阿爸的意思,他们家的电网公司资金池深厚,投资一个倒台的商人合作非明智之举。但他需要一个“穷途末路”的桥段点缀局面,没明确表态反对订婚,甘总便认定他是准女婿,喊他去饭馆叙家常。 商宗看到从厕所走出的梁惊水时,这场重逢显然偏离了他预设的时间线。 他记得那是条长长的走廊,石绿绒面铺就,冷色的灯光敷在她脸上,唯有疲倦和麻,一条黯淡长裙套着娇艳若花的身躯,像长廊里的异乡客。 * 回忆2016年11月14日,朋友圈被“超级月亮”的高清返图刷屏,各种奇形怪状的月亮占满了版面,人们宣称国产机拍出来的环形山比苹果用户的清晰三倍。 这是自1948年以来月球最接近地球的一次。 梁惊水至今难忘,她和商宗在露台围着暖炉取暖,一边研究天文望远镜。 晚上七点,梁惊水半跪在露台上的软垫上,眼睛贴着天文望远镜,小心翼翼地调试焦距。镜头里,月亮像个被人揉皱又抹平的白团子,她一本正经地冒出一句:“这月亮要是会说话,估计第一个问咱的就是‘我脸上这坑多显老啊?’” 她刚洗完澡,身上就披了条浴袍,抖着身子被暖炉烘暖。 商宗手抚着她大腿往里,无名指捻了一把,她飞快收拢下摆,眼眸清澈又坦荡:“你想干嘛?” 整个浅水湾亮得荒唐,他就是想干嘛,也不好干。 商宗盯了指尖半晌,嘴角浅浅勾起:“你这不都已经告诉我了吗?月亮都懂了。” 梁惊水懒得搭理这个色鬼,转头望了会月亮,镜头缓缓下移,即将对准小卷毛家的阁楼时,一股托力截停了她的视线。 商宗在她耳边说,好奇心太重的人,小心—— 月亮照在她幽静的、没有忧愁的一双眼里,脸颊蒸腾绯红,气哼哼地说谁要和你一起过。 那年十一月他们闲得发慌,却也成了半年里最难忘的一个月。梁惊水能有什么烦恼呢,唯一的忧愁不过是躲不过姓商的色鬼。等她例假一结束,又和久逢甘露一般放浪。 以为很多事可以无限重复,当她意识到幸福的时候,那段时光已经成了回忆。 此后十年有余,也再无那样一个窥见盈满轮的夜晚。 梁惊水在筋疲力竭的2018年,与他重逢在香港。 外边似乎起风了,大约比她刚才捧的一掬水更提神醒脑。 她斜斜地倚在墙壁上,环抱手臂,看着过道的顶灯在商宗脸上投下光影,灰眸柔软成一洼盆地,故事感像小河汩汩地淌出来。 他淡声说:“来早了五天。” 梁惊水笑笑,说是她上司的意思。 他点点头,神情无定。 梁惊水眼尾瞟见转角的倩影,拨弄着裸色的指甲,指腹在指节上蹭。那是她起烟瘾的习惯,商宗无奈地用舌尖抵了抵牙根,忽而听她道:“不觉得很像吗?” 他停顿几秒,顺着她的心思默契作答:“《花样年华》。” “bingo,这感觉就像在重现里面的偷情戏。”她洒脱一笑,“喏,正主过来了,商先生,我们未来会议室见。” 甘棠也恰好瞥见了梁惊水,v家秀场上的出糗事件至今记忆犹新,她下意识忌惮着那两人不足一米的距离。 可她到底没说什么,径直走到商宗身边,站在了与梁惊水对立的方位上。 “原来你们先碰过面了。”另一边走来的仇先生酒意稍显,他笑着拍了下手,指向包厢的位置,“走吧,到我那边聊聊。” 服务员添了两把凳子,梁惊水坐在原来的座位上,脑子钝化。 短短两年竟有如此巨变,她隔着长长一张红木圆桌望那对青年佳偶,成了他们比翼双飞时刻的见证者。 仇先生的手不轻不重地搭在她肩峰,笑得和气,对商宗介绍:“我们公司的梁惊水,挺机灵的,不过还得多磨练磨练。”听来意在点拨,手劲在她肱骨上紧了一点。 商宗面无表情,看着中年人枯皱的手压在她肩窝,碰歪了那只珍珠耳坠,她微微侧脸,陪仇先生笑得狐样慧黠。 令他莫名想起曾经,在波音777-300er遇见梁惊水的场景——一名故作情场娴熟,衣着清纯,却在下机后抽着烈性香烟和自诩千杯不倒的女孩。 那些遥远而模糊的影像让他恍如隔世,抿了口凉掉的普洱,撇开视线,与席上宾虚与委蛇。 梁惊水没熬过半分钟,一把拂开那只咸爪子,抬起微红的眼圈与他对视。 眼神像在求援,又像是在控诉。 第60章 “别走了,留在这。” 盛宴华席间, 石英石转盘缓缓旋转,上面摆着“龙虾蟹皇糯米球”、“燕窝酿凤翅”等名字华贵的菜品。面前的汤碗早已凉透,映出梁惊水妆容清淡的脸。 美艳挂一旦没了心气,往日的那股悍劲儿便荡然无存。 维港森林 第62节 本该笑的时候面无表情, 在多人谈话的场域沉默, 崩溃的薄膜纸绷紧, 到尽头也不过是噙着眼泪没掉下来。 那一瞬间他们相顾无言,对彼此都有些陌生。 商宗这才发觉,原本烈如初升旭日的姑娘,宦海里熨两年, 眉宇间竟然也染了几丝世情。 职场的事和商界一样说不干净, 底层靠双手,中层靠专业, 顶层靠情色。总有野心勃勃的年轻姑娘想用姿色博取靠山,从领导身上捞点实惠。这是一桌小辈眼里梁惊水的形象。 仇先生顾着商宗的面子没说什么, 浅抿了一口酒, 心里却叹, 小梁这样的性子, 像一柄不匹配宦鞘的孤刃, 走不长久。 梁惊水低垂着眼,疲于争辩,站起身轻声说了句失陪。 经过商宗身旁时, 她的脚步微滞, 片刻后还是径直向前,推门离开了包厢。 90年代末, 仇先生在海外完成国际法博士学位,回国后, 他进入国|务院智库担任顾问,后转战商界,在香港有“智囊先生”的雅称。饭桌间他即席赋诗,吟唱时声音像漏气的风箱,仍旧被奉为佳作,甘棠捧场的掌声感染四座,说:“佩服佩服,智囊先生真是文采斐然。” 饭桌迸出一阵笑。 甘棠不是那种胸无点墨的富家小姐,讲了个金融街空手套白狼的故事,逗得仇先生哈哈大笑,满座目光里的欣赏溢于言表。 风刮得狠,烟头刚点燃就被吹灭,梁惊水低头又点,一星火苗在黑暗中摇曳,多么弱小。 某个瞬间,她心里埋怨过商宗—— 可她,何曾有一个能让他光明正大帮她的身份呢? 梁惊水望着风摇枝动的夜,忽然明白,她连做他红颜的资格都没了。原以为背德的起始是各取所需,事成后各奔前程,名分什么都无所谓。可他的体贴入微让她在想抽身时,发觉贪念已经蚀骨难割。 她荒谬地想起一种可能——如果以幕僚的身份,成为那个人的…… 那一瞬的刺激仿佛能击穿她的肺腑,念头刚起,就被理智碾成齑粉。 包厢里纵声欢笑结束于梁惊水推门的刹那,主位上的仇先生看了她一眼,随即转回去,听小辈提起风小了许多。他放下竹箸,起身做了几句散场的寒暄。 他们是一趟车来的,仇先生在众目睽睽下率先离去,包厢里的吹捧对象换成了同辈里的小领导。 梁惊水低叹一声,拎起自己的包。 这片属于闹市,她心里有数,今晚起码得花半小时等一辆空车。 天桥上的广告旗帜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回荡在时代广场的开放区域,这里前身是香港电车的铜锣湾车厂。 梁惊水站定在告士打道,绿白色的双层电车沿着轨道驶过,南洋港台口音齐聚,耳边最清晰的,是商宗那娓娓动听的国语。 万物循环往复,商宗的车飞驰进夜色,却在望见她身影的时候,车速慢了不少。 两年前不曾相信的东西,现在她都信了。 比如轮回,比如缘分,比如因果。 四座车,车标她不认识,只记得从前没见过这辆。车窗一点点下落,商宗的灰眸被夜雾笼罩。目光相对,他们眼底的情绪同时复活,滟滟的笑不停地满出来,必须要窄成月牙才能兜住。 他开口仿若昨日:“今晚过来?” 梁惊水感到周围几束探寻的目光射来,没接他的回旋镖,问甘棠怎么不在。 商宗答了个地方。那带是九龙塘,低密度豪宅闻名。梁惊水嗯了声,听不清情绪,说那我们到时候在三井总部大楼见。 她压根不想逾越太多,话讲得异样周到,就像是生怕附近有汪汪队把这幕拍下,港媒用刁钻的笔触刊登如厕伴侣。 不明事理的是商宗,他握着方向盘吓唬人:“上车,我太太就快到了。” 满嘴跑火车,真以为她怕? 可梁惊水到底没扛住路人的审视,像朵越轨的墙花,匆匆拉开车门,已无回头路。 从梁惊水上车瞪他一眼,说她不喜欢他开的玩笑起,两人便沉默地躲在车里。落叶被风肆意甩进这座城的糖衣里,暴雨落在这个世纪,恍若亲历一场浩劫。 似乎他们香港的每次重逢,都有台风助攻滞留。月华幽暗,风啸雨骤,冥冥中注定,从今以后再无别离。 雾灯将前路划出细缝,地界狭小如豆,稍一堵车,梁惊水便刮擦到邻车的眼神。 只是一瞥而过,她在副驾仍如坐针毡。 商宗不知摁了个什么键,窗膜自动全黑。 轿车堵在红磡海底隧道半个钟,梁惊水在尾灯汇聚的红色海洋里,被他抱扶上膝。 她突然跌到另一个昏昏的世界去了,睫毛随心跳同闪。他半张脸被照红,以致她看不清他眼底到底是欲望,是情,还是恨——他平时就喜欢盯着她看,共享体温的时候亦如此,明明心火灼身,却克制成一遍遍凑上来的咬与吻。 她身上这条黯淡的黑裙不吸光,在视觉上沉闷乏味,谈不上性感。商宗的指型在裙布下探行,似慢实紧,他的掌温隔着丝袜传递来,让她难以自持。 另一只大手握住她的肩肱骨,温热丝丝缕缕扩散到心间,与席间那只咸猪手带来的感官相去甚远。 梁惊水条件反射般战栗,但不排斥。 她趴在他耳边,轻言如缕:“今天是特殊情况,我例假。” 右侧道的车子窗户降下一半,司机举着手机记录堵车的画面,镜头游曳到他们这片,商宗的手离她敏感地仅剩半寸,安之若素地说没别的意思,指尖从她后脑勺穿过。 发丝铺散下来,恰恰遮住脖颈。 “死啦死啦,成条路都塞到死!”,积怨已久的司机们纷纷推门下车,梁惊水有些不安地往外撤,耻于在闹剧里行风月事。 他那双深情款款的眸子洞察她的所有,夸她新剪的短发好看,话音间,侧链被拉至腰际。 她的款式在他内行,手指滑向后背,扣带松开的一瞬侧边溢出滩雪白。 “别这样……”她在崩溃边缘顽固坚守,手抵在他的胸膛,闻见一阵清苦味,像枯水焚烧后留下的焦烟草香气。 不再是记忆中半岛的雪松香,梁惊水眼底万丝明灭,飞快抓住那只为非作歹的手掌,嗅腕心确认。他没有多问,只看着她在似是而非的旧情人身上徒劳地寻找过去的影子。 或悲伤、或感慨、或平和,都不是她真正想表达的心情。 尤其经历这么多变故后,人的性格和思维都会面目全非。 眼泪在眶里生锈,她下巴挂在他肩头。 轻舟已过万重山,那些曾以为天塌地陷的痛苦,如今回头看,变得不再具有杀伤力。 车流渐渐疏通,梁惊水看着熟悉的路段,心里有了几分计较,在下一个十字路口问他:“为什么不住半岛了?” 商宗看着她的眼睛:“浅水湾更适合我。” 理智居上,梁惊水不再过问内情,把黑玛瑙戒指放在中央扶手上:“喏,给你保管了半年,物归原主了。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得锁在保险柜里才能睡得安稳。” “还真是一点我的东西也不想留。” 他似在控诉她的无情,把戒指抛回,副驾驶窗户半开着,她抬臂稳住了它,生怕它被风吹出去。 梁惊水蹙眉:“没啊,另一枚我留得好好的。”她从衣领内拉出一根红绳,尾端挂着他曾送她的那枚设计师戒指。 可这个举动好像对他无动于心。商宗手指慢慢捋她头发,颈后的绳结衬得她肌肤欺霜,只说不怎么吉利。 梁惊水笑眼看他:“你也会迷信啊。” “以前总觉得信则有、不信则无,这两年见了太多事,有些开始信命了。” 对话持续下去,竟然有几分触线。梁惊水默默住嘴,防止过往纷扰把这个久别重逢的夜晚吞噬。 商宗也心契地避开,平淡说:“你住哪家酒店,我送你。” 梁惊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报了地址后,微微调低座椅靠背,闭眼假寐。或许是座椅设计贴合人体,又或许是难得的归属感,她的呼吸很快平稳下来。 半梦半醒间,她耳边响着泰国人近乎噪音的声浪,蓝色的一汪水淹过了歌舞升平,回响闷得模模糊糊。 那是最初的、无暇的浅水湾,一颗注定陨落的烂漫梦核。 这两年梁惊水从未梦过这样的版本,翻身后无声笑了。 商宗问要不要“商公解梦”。她尚不清明地撑开眼,见他一手搭在方向盘上,肩膀随着轻笑微微颤动。 梁惊水脸一红,慢慢直起身子,映入眼帘的是岸边的椰影婆娑,海湾尽头的游艇静静停泊,桅杆融入深蓝的夜空。 终于确信,他们真的在浅水湾。 发热于一场美梦,她忍不住扭过头,与他唇齿深缠。商宗没有拒绝,他的手贪恋地滑下,将她的裙身揉得一片乱。 商宗也许在那些破碎的音节里说了几句情话,到兴头上,他想起她的日子,带着遗憾撤身。 梁惊水躺在低靠的副座上,情热渐渐褪去,心头陡然一酸,说不出的不自在。 他们这一遭,究竟算什么呢? 商宗看着她焦躁地捏紧那枚戒指,捱过两年情关的他,在这个九月生出一份执念。 毫无征兆地俯下身,他的唇半贴着她的手背,吻在皮肤上带气音,像叹息似的:“别走了,留在这。” 第61章 命中注定 他们能聊的东西并不多, 大致和半年前在马自达上的相似,谈经济、时事,聊到过去难免触及痛点。商宗没等到她的明确答复,或许明白这话题不易深谈, 挑了些无关痛痒的闲杂人等跟她提。 “所以, 08年来店里发善心的叔叔是郭璟佑?”梁惊水饶有兴致问。 商宗目光投到她身上, 悠悠笑道:“那时候他才刚成年,被你喊叔叔,回来后受了不小的打击。” 她问他为什么不亲自到场。 商宗说记不清,大约是怕看见她和梁徽越来越像的脸, 勾起往事, 再添歉疚。 他一直将那通打往内地的电话视作导火索,梁惊水也无法自诩宽容去替母亲原谅, 终究是上个世纪的纠葛,轮不到她插手。 沉默间, 她的瞳眸映着清凌凌的海光, 突然换了语气。 “郭璟佑最近怎么样了?我看他和中间人的事上了新闻, 是你们的计划吗?” 商宗没关车载电台, “叱咤903”深夜节目里正播着粤语歌。今年才发布的歌曲, 左不过是写“痴缠”,描绘着形形色色的、不漂亮的真实关系。 梁惊水右耳听着曲调,左耳听他说郭璟佑已经转投三井集团执行派, 对立的一党。 她说:“可我总觉得, 他对你的忠心不假。” 曲子渐渐淡出,电台主持人用夸张的粤语调子接续话题——某位叱咤乐坛的天王与tvb小花再度分手, 狗仔拍到天王夜游太平山顶,女星则在兰桂坊派对畅饮, 似乎双方已经各自走出情伤。 他们两个很少关心娱乐资讯。亲身经历过霸榜头条七天七夜才懂,有时候不只是网友好奇,资本也在操盘,为压下更猛的丑闻用人当盾。郭璟佑的负面新闻不到一天便跌出了热搜前30,两年过去婚事毫无进展,反倒是和旧红颜温煦,联系就没断过。 郭璟佑在商宗生日宴当晚哭到打嗝,又在天台上和她掏心掏肺。 很难相信这样的马仔,会在老大最失意时拍拍屁股走人。 梁惊水去年还在温煦工作室见到视频通话里的郭璟佑,今年已经倒戈成商卓霖那方的部属。 当时她写了个程序自动扫描订票平台,帮温煦抢到土耳其的折扣机票,据说是为了蹭短视频的热度,拍响指手势舞来吸粉,因为那首火爆的歌词“我想要带你去浪漫的土耳其”。 维港森林 第63节 到网红工作室时,她瞟见一个裸男在温煦手机里哼歌:“我想要带你去浪漫的土耳其,然后一起去东京和巴黎……” 适时温煦端着泡面出现,瞳孔地震:“啊!郭璟佑你快住嘴啊——” 梁惊水和屏幕里的裸男四目相对。 那年微信还未开发自由开关摄像头的功能,郭璟佑手忙脚乱,拿一块不知名的布料盖住摄像头,她眯眼读上面的标:“calvin klein.” 温煦:“……”一起die吧。 乒乒乓乓一阵倒腾,郭璟佑的大脸重新充盈整个屏幕,耳根子红得像樱桃。如果不是胡子没刮、脸没洗显得沧桑,倒是个港系型仔,和温煦一起也算登对。 他让梁惊水帮忙保密:“你要讲出去,我以后点见人啊。” 梁惊水面无表情:“这你真是高估我了,我可没兴趣到处宣传,郭璟佑打视频不穿底裤。” 郭璟佑不占理,别扭地点点头,转而问她宗哥在广海过得怎样。 梁惊水停顿两秒,说不知道。 对话停在这,郭璟佑从她的神色里揣摩出几分,不打算掺和这对苦命鸳鸯的纠结戏码,低声说:“反正早晚都会见到。”梁惊水没管他嘟囔了什么,通知完温煦机票的事,就离开了。 一个赤裸的真相是,忠诚从不无条件,谁能助其达成目标便得其心。 正因如此,郭璟佑为了家族振兴而反水,也在情理之中。 她心想,现实中爬得高的人,多半遵循的是“非独彼美也,所求者为利”,谁也没有资格强求谁道德高尚。 商宗刚打开车门,梁惊水在副驾喊住他:“商宗。” 他回眸看过来。 这个暴雨停歇湿漉漉的台风夜,她眼底的时间是倒序的,故事也是。 “今晚我们就待在车里,好不好?” 棕榈树的树顶隐在夜色中,像是一群沉默的守夜人。 梁惊水看着那幢高高台阶上的白房子,忽然想到这里也曾经历过战争。祖师爷在《倾城之恋》里写过浅水湾,理由是香港被轰炸后,身边很多人都领证结婚了。 隔着树和喷水池,子弹纵横如织。英雄和巾帼终究占少数,一具具孑然伶仃的灵魂,本能地挤在一起取暖。 可那是爱情吗?爱是健全时候的选择,人们总是沉醉于残缺的依偎。 太久没有回到这座城,感觉何止隔了千山万水,许多记忆都模糊了。 梁惊水依偎在他臂弯里,借着月光瞧见彼此的脸,她认真说,商宗,你一定要赢啊,我这趟来就是帮你赢的。 商宗抿了抿唇角,忍了几秒,笑意终究从眼底涌出:“赢了你就留下?” 梁惊水垂下头,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 甘棠轻扣麻将牌,在牌桌上分享今晚的事。 牌友放下点心,只纳闷说商宗不缺伴儿,怎么总是围着一个内地女人转?要是以后真联姻了,岂不是要包二奶。 这时甘棠一拨牌,嘴角含笑:“清一色,食糊!” 菲佣及时添上普洱茶,甘棠未动杯,起身走向客厅中央那幅最显眼的画作——17岁模特出道时的油画肖像,她不紧不慢地聊起这两年的经历。 那是17年2月,台风过境前,她和商宗在高尔夫球会聚餐,那些豪门仔带着外模作陪,商宗风平浪静,偶尔听着那些人讨论赌王之子的订婚宴,也会回应几句,维持基本的社交礼仪。 话题自然而然跳到他们的婚期上,也不知道怎么就触到商宗逆鳞,他突然掀起桌布一角,膝上的红指甲还没来得及缩回。 红指甲的金主是询问婚期的男人,在风波中表现成受害者,骂她是个食碗面反碗底的骚婆,以后别想在圈里有得混。 没想到不久后,他连同两个外籍模特一起,被高尔夫球会取消了会籍,彻底从这个圈子里消失了。 “虽然我和商宗之间一直挺莫名其妙,但他做人周到,从来没对我黑过脸。”甘棠话说到一半,茶水刚好到适口的温度,润润喉继续说下去,“当时我也怕啊,怕哪天碰到他了,像那两个外模一样衰,连他胳膊都不敢挽。” “你们还记得那次融资崩盘爆煲的事吗?能上金融头条前三的,要么是当事人掌控全局,要么就是彻底玩完。媒体都得给商宗三分面子,新来的小记者采访完他直接哭着出了门,你们觉得这新闻能那么简单?” 演得一副悲情掌舵人的样子,实际全盘在手。 她和他约见的时间永远恰逢媒体采访,一转眼,小报上就刊登了一位没落企业家的半生故事。 而且席间听仇先生的意思,梁惊水此趟是来助他逆风翻盘的。 该说不说,年轻单纯的内地女孩,在上位者的情欲陷阱里步步沦陷,最终沦为可有可无的风月角色。 没有什么比这个剧本更写实的了。 牌友问:“他不是特地去港口找她了吗?” 甘棠说:“我又没说商宗对她没感情。” 牌友更加不解,说有感情怎么算利用呢?甘棠嗤笑一声,说:“你的感情观真是非黑即白,灰色的地方完全看不到。” 真挚不含杂质的爱在删减过的童话里,翻来覆去就那么几种,完美道德,经得起推敲。 尤其是商宗生于这个圈子,摸爬滚打赢得了金融街的信任,他哪里还会有少男少女般的纯真爱情,早就千疮百孔了。 牌友听着这些话,依稀想起一件事来。 “他那个亲戚……是不是最近被逮回来了?” 这话说得含糊,但甘棠又怎会不知道她指的是商卓霖。 甘棠点点头:“他妈安奵你知道吧,老公死了就把儿子当老公,完全是个癫妇,从现在开始,香港的天只会乱到商老爷子走的那天。” 牌友不敢细问:“开牌开牌,说点别的吧。” 窗外是九龙塘独有的静谧夜色,远离城市的喧嚣,牌桌气氛却耐人寻味。 豪门那些事分上下两册也说不清。 商宗的父亲娶了三任妻子,董穗是唯一一个在50年代从内地偷渡来的女人。为了获取香港身份,她和一个本地职员闪婚,在一次饭局上借“洒酒”伎俩结识商老爷,从二奶一路做到正室。 商琛的生母是商老爷的第一任妻子,老爷子借助岳家资源白手起家,妻子却英年早逝,留下一笔巨额遗产由他继承。 娶董穗后,为了平息商宗私生子的传闻,他将长子商琛的血脉归于董穗名下,兄弟俩以“亲兄弟”身份共同培养。 老爷子对第一任妻子情深义重,原本打算扶持商琛继承自家产业,突如其来的噩耗让他把希望寄托在嫡孙商卓霖身上,把董穗气得不清,嘴上说着疼爱商卓霖,心里谁不盼着亲生骨肉接管家业。 甘棠至今无法想象,一个在乱世动荡中成长的男人,其内心究竟能锤炼出怎样的坚韧。然而,因为未曾真正获得老爷子的青睐,商宗对某些事物的渴望,也许正在逐步走向异化。 那是2008年,他隔着一片无人的飞雪,注视着店里那个熟练拨珠的小姑娘。 所有看似偶然的相遇,其实都是命中注定。记忆停留在小卖部的影像,等他反应过来时,梁惊水已经陪他在车里度过了一整个长夜。 微风与日出在海平面下酝酿,商宗在黎明破晓时,用一种近乎灭顶的幸福目光凝视着她,眼里无关情欲。 此时此刻,他心无旁骛爱着这个姑娘。 第62章 金口玉言 梁惊水说不清是哪一刻, 她心头再次兵荒马乱。 商宗这半年改了抽雪茄的习惯。那包烟是她没听过的英国品牌,薄烟纸呈米白色,像涂了一层细腻的陶釉,乍一看像白玉簪。 她看到包装正中央印着一个女人的遗像——“香港特區政府忠告市民, 吸煙導致早死”。烟袅袅升起, 带着一丝焦油味。商宗虚阖着眼, 白烟缭绕中迎上她的目光。初升的阳光落在他眼里,瞳色浅得像水银,似毒非毒。 太阳每升高一分,他眼中的颜色就淡上一分。 一淡, 她就读不懂他了。 他有些话, 存于梁惊水记忆中恍若前世:最后是联姻,还是明媒正娶心爱之人, 旁人都无权置喙—— 那时他们刚冷战一周,元旦夜商宗带她去了梁徽的旧屋。 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 他尝试抱她却被推开, 眼里湿漉漉的, “我说这间屋子上锁了, 不是为了防你, 而是为了困住自己不去靠近你。” 后来,在车里她提到他的联姻对象,不知怎的牵动了情绪。烟花炸裂的光与声中, 他覆上她, 带着几分醺意与偏执,在耳边哑声宣告:“我娶的, 总不会是别人。” 梁惊水远眺日出百感交集地想,这种富人的承诺, 她该听几分,信几分。 她活在一个滥情而理盲的时代,要在这里遇见一位金口玉言的完美爱人,何其奢望。 若真遇上了,她又何等幸运。 十几岁的时候,总是自命不凡。从父母健全的爱里,被辙到蒲州洗了八年车。梁惊水渐渐不再相信什么逆天改命的玄学。不是商宗对她不够好,而是世道翻覆如浪,她不敢妄想自己会是那个被眷顾的幸运儿。 这时商宗笑了一声,说:“转头,看海岸背面。” 梁惊水一回眼,月亮与朝霞同时出现在眼前,远山剪影沉入薄雾,静谧如画。 再多的语言在这样的景色面前,都显得如此匮乏。 瞬间是唯一真实的东西。 * 梁惊水能重新入职广海云链,多亏了庞老师的引荐。 东窗事发,庞雄很快得知梁惊水被外派香港的消息。他并非反对她参与风险项目,只是商宗这个人,深不可测,轻易牵扯,只怕招惹不起。 电话打进来时,梁惊水正在风控办公室核查乔的交易记录。 庞雄很少干涉学生的私事,但这次他字斟句酌,劝她最好留在广海深耕,没必要逞强接香港的大案子。他还提到仇先生这人不怎么正派,希望她能和公司请示,尽早回内地。 话至最后,他讲得委婉,商宗十有八九都是亚太区巨鳄的女婿。 梁惊水被这样的劝诫磨得耳朵起茧,庞雄当居首功。 17年台风天,在警局滞留的那一晚,他话里含蓄又严肃——“你这么聪明,应该明白,很多关系是不能久留的。” 这回庞雄顾虑重重,刻意避谈商宗相关的内容。 他一针见血:“你回香港究竟是为了什么?” “庞老师,我懂您意思,您是不是觉得我是来这边谈恋爱的?” 梁惊水推门而出,疾步走向楼道。 庞雄沉默几秒,才觉得荒唐般说:“说到底你年纪轻,被有钱人几句好话哄住也不奇怪。” 他代表了普众想法,任谁见了她现在的样子都会这么想。 梁惊水压低声线:“老师,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她几乎想到对面屏息的表情,说的是:“其实我是三井执行派安插的内线,埋伏了两年,就是为在关键时刻给商宗制造麻烦。” 谁知庞雄突然笑了一声,说:“那你比我厉害。” 维港森林 第64节 梁惊水点了支烟,燃在唇间像颗红宝石。青春的前半场被填得太满,明面上,她是天资聪颖的名校高材生,背地里却游走过情事的深水,做过如鱼得水的情人。 这些年,她学会了官腔,烟瘾也随着工作压力愈发加重。 庞雄听到过往的学生在电话里一板一眼地说:“师母最近的身体我挺挂心的,上次邮轮上看她咳嗽得厉害,您记得安排她做个体检,也一定要注意劳逸结合。改天有空我想向您请教一些精算的问题,今天就先聊到这儿吧。” 庞雄心绪复杂地挂断这通电话,此后便不再试图劝她。 梁惊水的“改天请教”不过是场面话,她也没打算真的打扰庞老师。只是偶尔刷到他一家三口的朋友圈动态时,她会笑着留下一句祝福。 那天从楼道口上去,梁惊水一看腕表时候不早,回到办公室处理手头的任务。她的进展并不理想,反倒是仇先生的公关手段滴水不漏,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两年的时间并不算长,但用心挖,总能翻出些蛛丝马迹。 梁惊水近乎病态地享受那些窃窃私语,因为她只需将带头嚼舌根的人叫到办公室,夸几句最近的业绩,甚至不用恶言相向,那些议论便会自行瓦解。 下午陪商宗吃完工作餐,他用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拭嘴角,目光落在梁惊水手上。她从烟盒里敲出一根烟,靠在椅背上点燃。 他说:“你最近烟瘾很重。” 她近来被高压折磨得难捱,只能借着尼古丁缓解,想了想,问他介意吗。 商宗这人性子很散漫,唯一的严苛在工作上,但他没把梁惊水当下属看。所以即便整个办公室充斥着焦油味,你依然无法揣测他生没生气。 那时已是11月,亚热带的南国四季模糊,海港城早早换上了圣诞装饰。或许是那场最大的冷战发生在圣诞节,梁惊水每次看到街上红绿交织的灯饰,总会生出一种循环往复的后怕。 她边开车边告诉自己,圣诞节是太阳神的诞辰,没有什么能比太阳更温暖。 深夜,宾利沿着山顶道蜿蜒而上,车速逐渐提升,城市的灯火被重重叠叠的绿意吞没。梁惊水紧握方向盘,目光死死锁住前方。这条路越往上越狭窄,每当视线中骤然出现一辆车影,她的心脏都会猛地一跳。 副驾上的商宗一手搭在她的腿上,目光含笑,悠然观品味她的局促。 银行总部配有专属司机,刚才他却特意在下班时走进风控办公室,外边是人来人往的走廊。 他将车钥匙一点点挤进她牛仔裤的臀袋,指尖稍作停顿,灰眸狭着凛光,“这回不是马自达了,我有荣幸坐梁小姐的车吗?” 梁惊水拒绝的话到嘴边,又被他隔着布料轻挑的指尖弄得熄了火,只能无奈问他去哪。 商宗暧昧低笑:“你猜猜。” 他搂着她就往办公桌上抵,额贴着额,身上微微散着酒意。这下蛮好,她只得认命当司机了。 梁惊水皱眉:“不是,大白天你在办公室喝酒?这合适吗?” 商宗却表现得毫不在意:“我们去太平山顶,在那之前,先跟我去个地方。” 男人眼神昏沉,声音状似微醺,但她清楚他没醉。他们俩一向自诩千杯不倒,整个公司恐怕没几人能在酒桌上给他们干趴。 这趟来香港,她的初衷本是专注工作,协助商宗在继承人的拉锯战中占据上风。 可如今与他纠缠至此,不知不觉间,她竟已习惯性地接纳他,身和心都是。 入乡随俗几乎成了现代人基因里的本能,香港节奏又快,像一个巨大的交通枢纽站,自然他俩也留不住清闲。 中心地带的酒店比比皆是,商宗没耐性回半岛,直接在百米内选了一家高奢连锁酒店开房。 他们厮混到夜深露浓,垃圾桶里的塑料袋堆满了纸巾、撕开的铝箔包装和不同质地的乳胶,梁惊水尤其抗拒那款布满密密麻麻凸起小点的设计。 “商宗……”她在失控时分叫他的名字。 囫囵中睁开眼,愠色让商宗板正的鼻骨和嘴唇变得独具风韵。 她恍惚意识到,今天他在床上异常地沉默寡言,那种压抑得近乎暴行的静默,对她而言,如同勒进大腿的皮环。 既是窒息,也是欢愉。 有什么东西,在他们的新尝试里,悄悄露出一边尾巴。 商宗在落地窗前系好皮带,回头望见凌乱无章的白床单,和一脸红潮不知所云的梁惊水。略显干燥的嘴唇抿开,笑得深情:“水水,我有个问题问你。” 梁惊水怔松地抬眸,身子还在簌簌战栗。 他衣襟微敞,一手提着香槟,嘴角弧度里藏着她读不懂的意味:“楼道里你说的,执行派内线,是什么意思?” 第63章 走进同一间客房 商宗敞着窗, 红绳串着的戒指在梁惊水胸前轻摇,她一个人在床上坐着,发了一会呆,夜风将金属浸得冰凉。 准确地说, 直凉到心窝里去。 商人和政客大都多疑, 尤其是出身大家族的, 枕边人都不完全可信。 她早该明白这个道理。 梁惊水半翕着唇:“我在和庞老师开玩笑……” 商宗将她的碎发拨到耳廓后,指背上有淡雪松和情欲残留的味道,温柔得苍白。 这算是他们最亲密的时刻。听完解释也是他淡淡一句“随口一问”,梁惊水木然地点点头, 但他只顾着开香槟, 瓶塞弹出的声音让她一句“你怀疑我?”都没传过去。 夜里十点,宾利从市区驶入山顶道, 轮船的航灯在港湾间缓缓移动,商宗转过脸看她, 表情在稀疏的灯光下隐晦难明。 梁惊水只觉得那一瞬间, 感到一股不知原因的惧怕。 她将车停在观景点旁的小型停车区, 解开安全带, 揽住商宗衬衫下劲瘦一截腰身, 略颤的吐息落在他皮肤上。 刚才客房里瞥见的背影,让她想起那个持续了一整月的离港噩梦。 梦里,她站在维港的街道上, 拼命向前追逐他的背影, 喊着: “商宗——”“商宗——” 周围的楼房却像活物般挤压而来,她无法挣脱, 身体每隅痛得无以复加。 商宗的指尖在空中停顿片刻,插进她脑后的发丝, 安抚性地捋动。 他低头将脸贴在她耳边:“刚才是不是弄疼你了?” 最后那声漫不经心的嗯,勾着笑意,效果宛如镇定剂般立竿见影。 梁惊水感到胸腔内的鼓噪趋于和缓,很快摇了下头,仰颈将唇瓣辗移到另一张唇,一记浅尝辄止的吻。 她闷闷道:“不是因为这个。” 商宗仰头,象征性思考:“那一定是我说了什么,让你觉得我们之间的信任出了问题。”他猜是这样。 “……”梁惊水侧着脑袋靠在他胸前,敛了敛眼睑。 商宗在她发顶上逡巡一阵,哄娃娃似地说:“怪我不够周到,我应该第一时间问你,而不是拖到天黑让你感到不被信任。” 他的语气诚恳,表情看不出半分哄骗的痕迹。梁惊水忍不住噗嗤一笑,心底那点阴翳被彻底拨散。 “那你记得,下不为例。” 调子轻快许多。她坐直身子,手握方向盘拧动钥匙,将车驶向最后一段路程。 太平山顶像一片虚空域,或许是来时绕过山路十八弯的缘故,梁惊水踩不实脚下的土地,头顶是压城般的浓雾,再往上是自然宇宙,让她有种被从香港剥落的错觉。 安奵等在peak lookout太平山餐厅。 两人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半,每张餐桌中心都摆了节日彩球,绿色窗框和石墙透着老建筑的韵味。梁惊水经过灯串和红金球饰装点的圣诞树,一眼就望见了安奵。 她与男性同伴坐在一侧,面前半杯无酒精饮料,倒映着玻璃城的灯影,对面空出两个座位。 梁惊水从未见过那位青年——瘦削的脸庞,开扇双,尖眼角,眉毛修得精致有型,配上一副细长的竹竿身材。 他面前杯盏半杯红液,显然已经待了一阵子。 安奵目光轻移到来人身上,温声亲切地示意他们过去。 梁惊水坐在靠里的位置,偏头一瞥,发现商宗也在看那名青年,大约心里和她有着同样的疑问。 安奵介绍:“我男友小野寺,他国语不太好,我们聊我们的,不用在意他。” 谁也没要求谁守寡一辈子,梁惊水觉得这是人之常情。她接过服务员递来的酒单,随口问安奵想喝点什么。 安奵慈爱地看向腹部,梁惊水像是明白了几分,听见她说:“四个月了,我喝饮料就行。” 还好这孩子不是三井的后代,梁惊水神经质地想。 她最近满脑子都是兄弟阋墙和扫清障碍,计划外冒出的虾米小兵都能让她发躁,心思都在如何让商宗赢。 太平山顶的夜景是万家灯火汇聚成的星海。玻璃城的每一束光都在诉说繁华,可山顶的冷寂又提醒人,这种荣光不过昙花一现。 商宗稳坐在这荣光轴心,他的存在真实且悠久,和安奵聊着商卓霖的现状。 安奵口吻开明:“卓霖那孩子玩心重,他待在香港也静不下心,与其强留着,不如由他去别的国度,逍遥自在。” 梁惊水听他们的对话,商卓霖去了欧洲国家,安奵特意捎人盯他,以免他在外头出乱子。从字面理解,商卓霖似乎完全没有继承三井的念头。真亏安奵能沉得下气。 可她转念一想,老爷子命不久矣,遗嘱大概率已经立妥。 商宗让九隆银行亏损了50亿港币,老爷子遗嘱里大概率不会提到他。要想翻盘,唯一的机会就是从商卓霖那里抓住更大的漏洞,才有一线胜机。 梁惊水心生惋惜。 前阵才听说商卓霖回港的消息,没想到连他一面都没见上。 小野寺全程斯斯文文的,席间不知听懂了几分。与梁惊水对上视线时,他微微颔首致意,礼数周全。 新上一道印度鲈鱼,小野寺想将餐盘推远一些。手还未触及盘沿,他吃痛皱眉,紧接着听到安奵不留情面的训斥:“我教你的规矩系咪忘晒啦?跟住台面的次序夹菜!” 梁惊水和他们都算不上熟,一眼瞥见小野寺手臂上一块被掐得发白,愣住片刻:“这……” 她偏头看向商宗,只见他一言不发地往后靠,仿佛对眼前这一幕早已见怪不怪。 小野寺一声不吭,后半场没再动筷。 安奵恢复了那副温婉模样,正餐结束后,还贴心地替梁惊水点了法式焦糖炖蛋。梁惊水挖了两勺便没再碰,食欲寥寥。 安奵趁冷场问起她的近况,说:“惊水今年有没有续签模特公司?你的杂志拍得真好,我一直爱看。” 梁惊水说放弃了,现在在帮银行做数据分析。 大家族向来离心早,内容涉及商宗的业务,安奵没再多问。她与儿子站在执行派一方,过多介入革新派的议题,难免会落人话柄。 商宗的碗壁几乎干净得不留一丝油渍,半瓶干葡萄酒见底,显然不是奔着吃来的。 结账后与安奵寒暄了几句,他转头望向她。 梁惊水心领神会,挽住他的手臂,却被出口的冷风吹得发抖,牙关咔咔咔地打颤。 安奵穿着高领内衬,外搭一件羊驼大衣,已经足够保暖。见状,她将自己的围巾解下,温柔地围在梁惊水颈间:“海拔高温差大,下次来记得多穿点。” 维港森林 第65节 梁惊水本想回一句“应该没有下次”,却在近距离看见安奵脖子上系着的折线九眼天珠时,额头猛跳。 她压下心绪,轻声道了句谢。 港台在近代史上是风雨飘摇、几易其主的。普通人的命运在大时代跌宕起伏,有时需要信仰作为精神支柱,一些富人则依靠风水来规避风险。譬如,有银行耗资买下5万平的地,将大厦前的地皮改建成公园,不过是为了缓解尖沙咀方向传来的煞气。 原来安奵对这些迷信之说也。 梁惊水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社会核心价值观,看到安奵面露倦容,想着孕妇的身体状况确实需要多加留意。 她刚要开口,安奵却先接过话茬,说自己会留在香港,直到老爷子病逝为止。 这番话的听者是商宗,他点点头,在潜台词面前表现得很寡淡。 他对此无动于衷,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天的到来。无论在香港待多久,有的东西也不会属于安奵他们。 时至午夜,回程驱车劳顿,四人决定在同一家酒店暂作歇息。 酒店只剩最后三间房,安奵提到自己孕期睡眠浅,与小野寺各订了一间房。正牌情侣分房而居,倒显得剩下这一对上司与下属,或床伴,或战友的关系有些微妙。 梁惊水很自然地说,不如我们一间。 她累得眼睛睁不开,小脸干干净净,让人无暇依照剧情想入非非,更何况下午他们在抵死缠绵中耗尽了力气。 那夜除了彼此,旁人看他们的眸弧都暗昧无限。 她的大眼睛像泊满春水的桥洞,温柔地漾着一对乌篷船。 走进同一间客房,他们相拥在彼此的体温中,头一沾枕便陷入了沉睡。 后半夜,梁惊水迷迷糊糊听到隔着一层遮罩的人声,在她梦里搅得不安生,干脆扶着床头坐起来。 她抱起枕头放在膝盖上,脑袋埋进柔软的枕面,昏沉了半分钟。 半梦半醒间,时间的流速被拉扯得飞快,睡也睡不实,醒也醒不过来。 梁惊水睡眼惺忪地从床上下来,趔趄半步,软骨头靠着墙壁往前挪。 浴室做了很好的干湿分离,她打开一扇门,刺眼的光亮让她眯起眼睛,磨砂玻璃另一边的声音隐隐传来。 “你真打算娶她进门啊?” 手机里的人声像被密闭空间过滤过,听上去熟悉又不真切。 从身形看,商宗似乎立在采光窗前,整个人融化在半透明的色块里,游离在虚实之间,有种不属于人间的幽凉。 他良久未言。 梁惊水回过神时,发现自己的每根神经,都因那个色块的形态变化而绷得更紧。 她的嗓子是干涸的,发丝像小草四面八方生长,神情迷离不定。 曙光里,谁也不知对方是什么表情。商宗的嗓音和他的身影一样模糊,缓缓转过身,如同山巅浓雾中短暂显露的景色,笑着道:“我要是答不呢?” 在梁惊水万念俱灰时,他慢悠悠地接了一句:“偷听的那位,应该要回被子里偷偷抹眼泪了吧。” 第64章 “我们的关系是有多不堪?” 这段插曲像拂晓一场梦, 之后他们谁也没有再提起。 那天梁惊水恍恍惚惚看磨砂门被拉开,生硬地问他:“安奵姐打来的?” 商宗不可置否,也没有掩饰的意思,灰眸静如磐石, 又流露出从前那种年长者的宽和:“不用把她的话放心里, 天还早, 回床上躺会儿吧。” 不把她话放心里,但你的,很重要。 可久到心中的悲喜被窗外一点红霞抹平,她始终没有开口。 梁惊水不知道能说什么, 反正说什么都会后悔。她双手抱着胳膊, 钻回余温尚在的白床单里,声音飘飘渺渺:“……晚安。” 12月15日, ins story全是深水埗撒钱的视频,大量百元港币从黄金电脑商场高处洒下, 还有人爬檐篷捡钱。次日“币少爷”被捕, 他在社交网站发的“劫富济贫”、“钱可以从天而降”也被网友翻了出来。 梁惊水难得在狗年末月笑出来, 转发给商宗, 换来的却是:别只看天上掉的钞票, 看看落地后谁最受益。 说到底,这个世界的人,多是半人半鬼。那段时间, 币少爷的庞氏骗局被揭发, 撒钱只是他的障眼法,用来拖延敛财真相的全面曝光。 商宗的话一语成谶, 梁惊水在阴谋论这方面实在才能欠缺。 正因如此,太平山顶点破她偷听的那番话, 像是他在两面留余地——既没让她心灰意冷,又搪塞了安奵的问题。 谁也看不透他对婚姻的态度。 梁惊水事后反应过来选择不问,傻人有傻福,总部的工作按部就班。 可她的进度异常缓慢。仇先生也察觉了这一点,离岸账户的注册信息模糊,银行系统难以追踪账户持有人。他试图向高层了解情况,部门之间相互推诿,问题迟迟得不到解决。 工作再无力,她也没想过问题出在商宗身上。 那晚的偶发事件对商宗似乎也没有影响。安奵私下问过他跟梁惊水的打算,他轻描淡写回“顺其自然吧”。第二天他接到老爷子肺癌恶化的电话,整个11月忙着在总部与医院两头跑,梁惊水难得与他同桌一餐。 他的焦虑显而易见,临时调派专机直飞波士顿,30小时内将新型基因重排治疗设备送达香港。 梁惊水经常接到他的电话。有时候他不在香港,按照世界时区对比,那边是凌晨五六点。 最近一次突如其来的电话,是在她下班回酒店的路上。几个游客正围着一辆柯尼塞格one:1拍照,那款车全港唯有一辆。 总不会是别人。 梁惊水静静望着全黑的车膜,手机里商宗的声音传来,问她,要不要吃泰昌饼家的蛋挞。 她半信半疑地笑:“我现在可是广海外派来的员工,你让我当这么多人面上你的车?” 商宗坐在熄火的车里,难掩揶揄地逗弄她:“我们的关系是有多不堪?” “挺不堪的。”梁惊水嗤然。 譬如上上个月,一周总有两三天,下班后他们一前一后踏入同一家酒店。 那酒店毗邻银行,商宗干脆按年租下一间套房。 香港酒店普遍隔音不好,隔壁轻轻打个哈欠都能传过来。唯有他在时,她才能感受到难得的安宁与人文关怀。 哪怕这一生她能在行业里登顶,谁占谁便宜,彼此心里都清楚——她再努力也不过是在他的世界借光而已。 往前走几百米,路过中西区的石塘咀。 山道s形路口曾是很多电影的取景地,位于西营盘与坚尼地城之间,有新铺,也有旧楼,有涉世未深的学生,也有蝺蝺独行的老妪。 跑车跟在她后面,忽快忽慢地尾随,散漫得像个吊儿郎当的贵少爷。 梁惊水戴着蓝牙耳机,听他在耳边说:“这里是香港大学港铁站,我阿妈以前住在这里。” 这段路风景其实很好。街道灯火初上,夕阳沉坠于楼宇之间,像一枚镶嵌在都市心脏的圆盘。 她回想着董穗珠光宝气的模样,怎么也无法将她和这片密不透风的水泥森林联系起来,随口问,你母亲不是本地人吗,应该住在南区那边吧。 商宗说:“她是大陆人,香港话和港普口音都是后天学的。” 梁惊水就着晚霞瞟了眼车窗:“那她学得挺成功的,我一点没听出来。” “看到那栋粉色唐楼了吗?我读中学的时候,有一回和阿妈路过这里。她说八十年代末石塘咀是有名的风月区,有天晚上她打完牌回家,刚好听见歌舞厅传来枪声,隔天再经过时,古惑仔电影的剧组已经在歌舞厅取景了。” 梁惊水停住脚步:“是道具的枪声吧?可能那个年代的技术还不够先进。” 商宗笑了声:“歌舞厅里少了个舞女。” 蓝牙耳机弹出电量不足的提醒,梁惊水摘下耳机收回耳机壳,脚步加快,直奔公司安排的酒店。 跑车停在两辆商务车之间,商宗降下半边车窗。 她借着商务车的掩护,左右环顾确认无人注意,随后迅速钻进副驾。 一上车,梁惊水探身替商宗升起车窗。一手轻搭在他肩上,腰身挡住挡风玻璃透进的光,眼前瞬时一暗。一阵清淡又澄澈的香气扑来,充盈了他的每次呼吸。 或许是最近见面太少,她虚覆在他身上时,发现他的眼神变得很奇怪。 梁惊水小心地亲一下他的眉骨,刘海垂下来挠到男人的耳廓,惹得他气息不稳,低低“嗯”了声。 近距离两人目光纠缠,他抚上她的腿弯,抬颈对她笑,目光里隐有期许。 那一眼落在她心尖上沉甸甸的,宛如长青不枯的春,一岁一枯荣。 蛋挞刚吃到第二个,商宗的电话响了起来。 他让她早点回酒店休息,把剩下的蛋挞也带上,又递给她一瓶冻柠七食后解腻。 梁惊水没多问,只是等侧门升起后下车。临关门时听到他用粤语喊了声“阿妈”,下意识回头,目光落在他搭在西裤上的左手无名指,那上面留着一道浅浅的戒痕。 又一年将尽,香港依旧未见雪影。 舞女的歌喉仿佛跨越半个世纪而至,凄切哀婉,断于后半生做小伏低的枪口下。 梁惊水倚在窗台边,目送跑车消失于视野尽头。她捻出领口那根红绳,尾端轻轻晃荡着,也被套上过她的左手无名指。 曾经有一度她觉得,许多年轻女孩憧憬的轰烈之爱,大抵就是他们这般。人活过某个阶段,喜欢一个人不再是执念于占有,也会由衷地希望他过得好,但是不会预设怎么和他共度一生了。 或许再过两年,商宗功成名就,面孔常见于各大金融杂志的封面。 届时,她也步入了公司高层的行列,主导开发的app成为全民标配。 他们一拍两散的片段,梁惊水现在还不敢想,她知道自己一旦设想就会哭出来。她不想在商宗面前哭,在他们心中,这已然是最美好的结局,从来都是。如果她哭了,又要他花心思来哄她。 就这样走一步看一步吧。尽管会在回忆里惨烈非常,却也是她能感知到的、最后与他有关的幸福。 * 电梯门开,梁惊水碰见仇先生和几个东欧女人在走廊上打诨插科,仇先生喝得有些多,用英语问她们,为什么要到重庆大厦干那档子事。其中一个女人眯着眼答,因为那里是镀了金的地下王国。 仇先生的房间离她不过几扇门。每晚他总是深夜才回来,梁惊水刚熟睡,就被一群娇滴滴的女声吵醒。 她开门探过一次,走廊里脂粉香浓,像鸦片般挥之不去。 梁惊水鬼使神差,慢慢走回了电梯。 仇先生被迷你亮片裙簇拥着踏入,电梯门开合间,满意的目光在妍影间游移,最后定格在女属下身上,脚步微顿,略向后撤。 梁惊水恶劣地促狭:“哟,仇先生平时一副老派的样子,原来玩这么花?” 仇先生惊魂未定:“商老板今天刚从波士顿回来,你怎么回……”这么早。 中年人鲜少在网上冲浪,却架不住办公室的小喇叭把商宗和梁惊水的旧事讲得绘声绘色。去趟茶水间的工夫,就能捡回来一堆风言风语,让他连灌了三天酒都没缓过来——居然对商宗的旧情人动过心思。 梁惊水挺无辜,说:“商老板回来和我有什么关系?” 维港森林 第66节 仇先生的表情相当精彩,他一度无语凝噎。显赫学者立于亮片之中,无意识背过手,仿佛要与这群女人划清界限,最后难捱到门开,对梁惊水说你别挡在门口,后面的小姐们出不来。 那些女人听不懂普通话,一时间未能鱼贯而出。一群人在大厅僵持不下。 梁惊水那天终于找到了由头,提议让仇先生寻求上级授权,从其他部门调取所需数据。 仇先生语重心长地说:“你应该也看出来了,这次公司外派,银行方面对我们的配合度非常有限。” 有时候梁惊水觉得,自己在潜移默化地被重塑。她从前不是个感情中本末倒置的人,也能在狂欢结束后潇洒离场。 可现在有人影射商宗心怀异念,满腔都是反驳他的冲动。 商宗想取胜,自然会对幕僚倾力信任。 她太阳穴突突:“可是公关已经帮银行挽回了不少声誉吧?看起来形势在变好啊。” “到底是声誉更关键,还是让老爷子安心看到那50亿回笼更重要?” 梁惊水终于放弃了和他的交涉,在餐吧点了杯白兰地坐下,将所有心思放在对付蛋挞上。 大厅里太闷了,她喝了点酒,晃得胃里又腻又难受。 一阵疲倦突然袭来,她无奈拨出电话,联系温煦求助,然而在忙音后自动挂断。 说起来她们有一段日子没联系了,想到温煦在她生日上意气风发、大杀四方的模样,心里竟有些怀念起广海的同事和朋友们。 梁惊水向酒保要了杯矿泉水,瓶口刚拧一半,硬物触地的闷响清晰地回荡在大理石上。 她望过去,陆承羡的身影映入视线。 餐吧的喧哗在这声中戛然而止。 梁惊水坐在原地,淡漠地注视着酒店门口的骚动。白人女性们惊呼散开,中央正是仇先生和陆承羡。保安试图拉起陆承羡的胳膊,可他置若罔闻,只顾着攥住仇先生的皮鞋磕头。 所幸他未察觉她的目光。隔着二十米,陆承羡双膝跪地,哽咽着请仇先生帮他一把。 周围食客都看上了热闹,稀奇地笑:“这种低级的戏码也有,果然香港什么都看得到。” 是啊,香港什么都看得到。 消失的舞女,跪地的精英。 歌舞升平处,尽是折腰人,荒诞如斯,连戏剧都难以描摹。 陆承羡成天想着阿附权贵,纸包不住火,终于被欲望反噬。 她咽下最后一口蛋挞,仇先生正龇牙捏嘴地喊他松手,说我有跟腱炎,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坐下来说,非得闹得大家都笑话我们。 陆承羡从裤袋里掏出一个u盘,视死如归:“这里有我在融资项目里为乔那个客户做事的全部数据。我知道您最近在帮九隆银行做公关,这些东西肯定对您有帮助。” 梁惊水越听越觉得蹊跷。 陆承羡被签署竞业禁止协议。乔和商宗在融资项目崩盘后,相继陷入法律诉讼。 形势最混乱的时候,只有中间人大头全身而退。他是圈里著名的赖皮蛇,但这次对上财团,三井在海外的法律和金融网络覆盖广泛,不可能对他近两年毫无动作。 那些分散到多个离岸账户的50亿,到底有多少进了他口袋,又有多少被其他人分赃。 这一切背后,水深不见底。 她忽然想到新闻里那个身败名裂的赌王之子,郭璟佑。 商宗说他已经投靠执行派,现在他的境况与大头如出一辙,因为法律问题滞留海外,短时间内无法回港。 梁惊水一直不明白,郭璟佑那么重视家族的人,又怎会为点蝇头小利,就放弃根基逃亡海外? 用温煦以前描述他的话说——“他就是那种有点小聪明,背后喜欢说人坏话,但对自己人又刀子嘴豆腐心的类型。” 不管心里有多憋屈,宗哥的话照样当圣旨听。 梁惊水望着两人手中交接的u盘,像一枚燃向深渊的火种。陆承羡离去后,她缓缓起身,走到仇先生面前,很轻很轻说了一句话。 然后乘电梯回到客房,打开电脑。 她在心里想,这世上或许有一种爱情,是你一边猜忌一个人,一边深爱着他的。 那一年梁惊水22岁,第一次确信,世上本没有真爱可言。 第65章 这个狗男人! 十年有多长呢? 十年有多长?五个产品周期, 三千六百五十天的数据清洗与建模。 梁惊水在会议室无聊地转着笔。会前,cro(首席风险官)宣布,大陆派驻的公关仇先生因健康问题暂时退出项目。随后他重点表扬她提出的“去中心化支付信用系统”的思路,利用区块链技术, 为中小企业主提供低门槛信用支持。 高层正在评估落地的可行性, 若获批, 年后或将与广海协商提拔梁惊水。 十年的时间,让她从一个没有后盾的拖油瓶走到今天。 窗外是深冬的香港,梁惊水心想,她的22岁比同龄人更满更重, 连那些过分繁华的都市建筑, 都不再对她构成诱惑。 转瞬到了2019年,老爷子的病情在新型疗法下有所改善。 商宗偶尔在香港, 偶尔不在。梁惊水不知道每次通话隔着多少时区的距离,从不过问他在哪座城市。他来办公室找她, 她就陪他吃饭, 去酒店风月情浓。 梁惊水喜欢将皮质腿环圈到他的脖子上, 收缩到最紧, 看他在身下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 商宗一如既往惯着她, 明明不热衷这些小众玩意,也由着她在他身上胡闹。 但他不是粗枝大叶到察觉不到情绪的人。一次,梁惊水虎口死死卡住他的脖颈, 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眼里有隐秘的恨。 基因决定男女力量悬殊,梁惊水被他用一只胳膊扛起来, 扔到床头,标准的公狗腰停在身前半米。 商宗奇怪道:“你最近怎么了?” 梁惊水说:“我最近怎么了?” 商宗替她回答:“总想在床上杀了我。” “这和我爱不爱你没关系啊。” 这是实话。梁惊水端详他的脸, 分外享受似的,浅浅地笑。 商宗默算了一下,她22岁,正是普通内地大学生初入职场的年龄。这样的年纪,大多还保留着一丝未经世事的纯粹。 可她呢,平时能让他感知到十二分的爱,现在只有三分,那三分里还有病态的成分。 商宗虚虚瞟她一眼,伸臂捞起衣物。 梁惊水意犹未尽:“你不会是怕了吧,跑什么?” 她已不同于两年前,黑夜里才敢放肆。尔时在亮堂的屋里,梁惊水趴在床上,躯体得像轻青的玉,对着他笑得乖顺。 商宗觉得这笑容触目惊心:“有心事就说说吧,你这样子像被谁附体了。” 梁惊水摇头说没有。 可是他们在收工的周五对望,有一大段自由支配的时光。她还是开口,讲了一个鲜有人知的故事。 那算是她的半个根,商宗对其中的细节知晓不多—— 2003年“非典”后,香港的奢侈品市场迅速复苏并扩张,梁徽的工作日程被通告挤得满满当当,04年有一次跨境飞回内地参加活动,她顺便带上了梁惊水。 那是梁惊水与舅舅一家初次谋面。 梁有根还没有赶上创收浪潮,两口子在乡下一锄一犁度日。大清早六点赶大巴进城,一看到穿着公主裙的小惊水,连“家门有福”这种词都夸出来了。 梁徽没空照顾孩子,给他们定了酒店。 两口子没见过世面,酒店的小样全搜刮了回去,那几天把自家儿子扔给邻居,外甥女供得像老佛爷。 一次逛商场,小惊水趁舅妈不注意溜进亲子游乐区,舅妈几乎急疯,被赶来的梁徽当场劈头痛骂。 “小祖宗,你要是丢了,舅妈真得急出病来!”她被超市工作人员领回来,舅妈一把搂住潸然泪下。 梁徽回去后揍了她一顿。当时她觉得,初见一面的舅妈都比妈妈亲。 那一年的善意在她心底生根。 所以单忌将她托付给舅舅一家时,她竟然感到些许安慰。 从08年她回蒲州的那一年起,她尝到了世道艰难是何许滋味。除夕时节,她夜半经过走廊,隐约听到两口子商量给她辍学。蒲州连下了几天大雪,瑞雪兆丰年,屋里一片喜气。只有梁惊水站在雪夜里心想,这一年,真是糟糕透顶。 幸福时她浑然不觉,总想着攀越那远看如画的山岭,走近才发现满山碎石,步步硌脚。 于是梁惊水说:“我不喜欢被糊弄,要么从一开始坏到底,要么好到底,别两面三刀。” 商宗没回答。 梁惊水逼视他的眼睛:“你觉得呢?” 有些东西瞒不了,尤其是对她。 商宗揉了下眉,摇头:“水水,你要知道,有些选择不是我想做就能做的,因为我还没足够的话语权,我需要去争。” 双方表情都很平静。 梁惊水低眸,握住他的左手:“董夫人给你的期限不是17年生日之前么,都这么久了,你怎么说服她的?还是说……你现在已婚?” 商宗有晒日光浴的习惯,无名指指根明显比周围浅一截,显然是长期佩戴环状物所致。 他凉声一笑:“把手机拿过来,当场对账。” 梁惊水仍觉得他不识好歹:“还用对账吗?商宗,我这辈子光明磊落,绝不可能做任何人的三儿。” 他的手回扣住她的,指腹碾着滑腻,了然地笑:“谁说你是三儿了,你是我商宗的女朋友。” 梁惊水没心思和他打情骂俏,说:“给我看看你的婚戒。” “我没有婚戒。” “那你这戒痕是什么意思?” 热沉沉的气息喷洒在她的侧颈,“还记得我们去牛尾洲的时候吗?” 梁惊水一怔,脑子里电光火石。 她立马跳下床,从包里翻出祛疤用的凝胶贴,扯着他的手指比对宽度,嘶,似乎是一致的…… 当时在岛上,他手掌碰上了不明的腐蚀性物质。包扎完,家族戒指暂时放在梁惊水那保管。 这事后来被狗仔拍到做文章,董夫人气不过,打电话喊商宗赶紧戴回去。 维港森林 第67节 梁惊水暗诽未婚成员只能将家族戒指戴在左手的规矩,防止手指二次受伤,她在他无名指处贴了一层凝胶,果真戴上戒指也不会疼。 梁惊水岔了下气,咬牙道:“你等等。” 这三个字让商宗闻出了那么点心虚的意思,好整以暇环臂望她。 她打开微信工作群的“图片与视频”,翻到去年科技新品发布会的合照。 照片中,商宗与大陆主理人一同站在舞台上剪彩,剪刀握在男人修长的指间,无名指根部透着一圈色差。 原来,那时就已经有了这样的痕迹。 她知道这款凝胶有强效抑制色素沉淀的功能,当时商宗天天戴着戒指,她也没注意里面有没有留下痕迹。 如果不是临下车时留意了一眼,现在都未必能发觉。 心底那些陈年旧账和小情绪,全被一锅端了出来。 天意,绝对是天意。 梁惊水吐槽老天不长眼。 以前的她也不长眼。 下一刻,电话进来。 机身在手中嗡嗡振开来,梁惊水心跳一停,继而飞快鼓动。 她匆忙披上浴袍,握紧手机,大步流星去阳台。 按下接听,下属程雨晴汇报了近期app的运营情况:“前辈,你可是公司的功臣,回广海晋升只是时间问题。” 与信赖的下属相处时,梁惊水的状态跟在香港职场完全不同,眼里锋芒尽收,换上了一种和煦的神情。 她离开广海后,公司专门为这款app成立了技术团队。程雨晴说自己如今的级别已超过丁濯,还成功追到了crush。 提起丁濯的近况,她笑着补充:“你肯定想不到,他被甩了,最近的脸臭得跟谁欠他八百万似的。” 程雨晴:“前辈呢,你还顺利吗?” 梁惊水顿了下,说:“顺利。” 程雨晴松一口气:“那就好,公司那些风言风语总说你是靠男人上位,我全都怼回去了。前辈这叫资源积累,年纪轻轻就混到公司中层。如果我有你一半的颜值,也不会浪费这张脸不用。” “雨晴,别想着走捷径,”梁惊水欲言又止,终究还是说了:“如果你没有一个较好的家庭保护,也没有成熟到能分析利弊,那么你走这条路要碰的壁,大概率会比现在要多很多。” 人在年轻的时候总归是要碰几次壁的。 她第一个绕不开的壁,是商宗。 从08年那个暴雪天开始,他亲手为她编织了一场长夜无明的美梦,以“好好先生”的姿态潜入她的生活,隔着屏幕看她胆小如鼠地讨生活,将她的稚嫩尽收眼底。 如今她羽翼渐丰,有了饭碗,却依旧被这堵墙撞得头破血流。 梁惊水鼻头微涨。 她开始认清,风光和不堪原是一体两面。 u盘里的内容,或许连系统架构师陆承羡本人都未曾发觉。 他们师出同门,连推演数据的逻辑思维都很像。她分析那些篡改的痕迹,数据流向逐渐明晰——那50亿的流水,进入了一个离岸账户,而账户归属正是商宗。 什么悲情掌舵人,不过是个擅长自编自演的老狐狸。 梁惊水一想到她此行来到香港,是为了帮这个老狐狸逆风翻盘,气愤悔恨交加,自我厌恶到极点。 回到套间时,她的忿然亢奋至峰值。就算他没戴婚戒又如何,他另有苦衷又如何,这些都不是他把人骗得团团转的借口。 这个狗男人! 四目相对,各有情绪。 商宗见她这一副恶容,竟然还能笑出来。 梁惊水冷笑一声:“继续演。” “我演什么了?” “你自己心里门儿清。”她莫名蹦了句京片子。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商宗伸手想把她揽到腿上,谁知这小白眼狼忽然发狠,一把推开了他的肩膀。 商宗跌在床沿,笑意更盛:“还记得吗?我以前说过,你不明白的地方,只要问我,我都会告诉你。”他顿了顿,说:“前提是你得问我。” 卧室里像死海。 商宗洞若观火似的看着她,好像觉得,她应该明白他的用意。 梁惊水最厌烦的偏偏是这种洞悉一切的眼神。 他总是让她主动问,可有些事情刚察觉苗头时,她又怎么可能第一时间怀疑他。她原本想成为他的幕僚,助他打赢继承战,却无法接受自己连幕僚的门槛都没有跨进。 梁惊水忍耐了好一阵,不为别的:“那我问你,你打算和我到哪?” 商宗站起身,莞尔地垂下眼睛,语气是并无所谓的温柔:“等到把你脖子上的东西,光明正大套在你左手无名指上的那一天。” 他指尖一勾,戒指随着红绳跃出,悬在半空中欢快地抖。 慢慢,梁惊水回味过来,光明正大,什么是光明正大,她明白了这份承诺对商宗的意义,胸腔下的频率与戒指的晃动渐渐同步,从急促到平稳。 她就是在这一刻,脸色一沉,有些玩不起了。 第66章 驱邪 暮色斜阳在床畔慢慢推移, 梁惊水抽了根烟冷静,眼睫浸在消沉的阴影之中。 据她所知,陆承羡一直在与海外客户乔合作。篡改数据的事,他多半是受乔授意, 没胆独自行动。被推出当替罪羊后, 他u盘里的数据需银行权限才能破解, 而九隆银行是商宗的地盘,别无他法,只能求助仇先生。 她还特意借走拷贝了一份。 然而第二天刚到总部,传来仇先生因病请假的消息, 不久后他便返回了广海。 商宗私下对仇先生做了什么, 梁惊水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她偶尔打诨地心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这种人绝不会想到,曾经沾上的女人, 手里的资料副本足以让他树倒猢狲散。 “我知道你有备份。”商宗这样说。 梁惊水皮笑肉不笑:“那可太好了, 我也不想干了, 要不你也让我生病回广海吧。”她说完面色忽然凝重, 说, “商宗,你真的好可怕。” 商宗见她如临大敌的神情,安静须臾, 很正经地解释:“我可以告诉你, 从头到尾,我从没想过让你卷入这些商业对垒。那天在楼道里你的那些话, 我事后问你不是出于怀疑,而是因为不想让你和执行派有任何牵扯, 更别说去利用你。” 这话让梁惊水气恼:“可你没有阻止我去查,我迟早有天都会知道。” 他一笑:“是啊,我不能主动告诉你,不能骗你,更不能强行拦着你。一旦让你知道这些,你恨不得往对面挖的坑里跳,我除了装哑别无他法。” “对面对面对面,商卓霖都不在香港了,你的对面还有多少人啊?” 室内不知何时变得窒闷,她深呼吸,“我都搞不懂我来香港干什么。” 商宗说:“我再不守着你,那个姓狄的京城人都快登堂入室了。” 与此同时,中环的大厦次第亮起灯光,远方的车流,像一条不断延伸的故事线。 他面朝万家灯火,一对瞳仁的底部,波澜如细雨洇开在湖面,一圈一圈荡开涟漪。 “行,我告诉你你为什么会来香港。” “去俱乐部堵人的保镖是我安排的。我笃定商卓霖会跟你说点什么。半年后听说你被外派到银行总部,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开心……” 梁惊水清楚,这已经是他对她最难掩情绪的一次。 她怔了下,很快神色如常:“照你这么说,我来香港就是为了满足你的占有欲,好让这段见不得光的关系继续下去。” 话音刚落,她穿好衣服推门而出,商宗叹口气紧随其后。 商宗早在她开始审视他时,就已经猜到了这个问题。尤其最近她露水情缘般的敷衍态度,令他们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 他永远记得那个晚上,洋紫荆开得最盛时分,梁惊水站在紫荆花开连理枝的树前,成为风的一部分,没有欢欣,也没有忧愁——“我要做你的幕僚。”她一字一顿。 “幕僚?” “我脑子还算灵光,也不是胆小怕事的人。我不知道你现在筹备的计划水有多深,但我可以做给你试试看。如果你担心u盘的内容会流到别处,我可以帮你加固监控机制,你收成果。” 商宗沉默了很久,似在考量。 “怎么,不信我?” “我只是很意外,你居然……没有头也不回地离开我。”商宗讥诮地笑。 “事业是我最大的安全感。”梁惊水说,“我争取到外派香港的机会,就算没有满载而归,也不能白跑一趟。为点个人情绪浪费时间,不值得。” 商宗在寒凉的夜风里呵笑一声:“水水,我总是孤身一人,难保哪天倒台不会连累到你。” 梁惊水摇摇头:“我绝对不会让你倒台。” 抛下这句话,她毫不犹豫掉头就走。 商宗站在皇后大道中,唇角有了微不可查的弧度,他一直看着她的背影,一直看,直至她消失在视野。 他终于说:“好。” * 过了一礼拜,商宗把她办公室调近,方便聊工作情况。 那几天下了几场毛毛雨,他们在九隆银行顶层开会,玻璃上水汽氤氲,雨里的cbd只剩模糊的几何轮廓。 梁惊水资历最浅,坐在长桌的末端。 她亲眼看到那些平日狡猾如鬣狗的银行高层,在商宗面前收起獠牙,乖得像被驯服的家犬。 悲情掌舵人的形象都是做给外界看的,内部职员都清楚,他的话语权丝毫未减,甚至一年到头365天无休,恨不得住在总部。 梁惊水瞄了眼商宗,他在工作时并不显得温和,哪位组长出了纰漏,他直接在十几人的会议上公开斥责。 只不过私下听同事说,因为有她在,商宗已经克制了不少。 职场上叱咤风云的商魔头吗? 梁惊水无声一笑,在a4纸上画起她心目中的恶人老板,灵感源自七大恶魔之首的路西法,矩形塔罗牌的形状,当中嵌着身着黑袍的半裸男子,大大的犄角旁配有对话气泡,在“#@*…&!”地表示聒噪,不大友善。 身边的高层瞟了一眼,弹出个拇指:“真像。” 维港森林 第68节 梁惊水合上笔盖,打算认真欣赏一番自己的神来之笔。 在她未察觉的角落,长桌尽头对组长的审判已经落幕。 身后的赞美润物无声:“你画的是我?没想到这么优秀的艺术家,被我们银行耽误了。” 梁惊水笑了下,刚要启齿,纸上笼下一片阴影,显得魔头的獠牙愈发森寒。 当下一瞬间,她的大脑被一道强光撕裂,紧接着是山崩海啸,冰凌灾害,陨石撞击,轮番上演绝望的灾难片,完全丧失判断。 她听见身边的同事寻常地同他告别: “商先生,我就先走一步了。” 会议结束,银行高层三三两两离开顶楼,很快,偌大的空间只剩他们两人。 梁惊水心砰砰直跳,掌心忙按住纸张的响动都鬼祟局促。 她望见对面的墙壁上,男人的半身照居中高挂。 那张写真灰阶质感,三分法构图,男人西装笔挺,眉深目阔,五官在柔光侧打下勾勒出混血般的立体轮廓,透着一种华尔街精英感。 但他的眼神微微偏离镜头,仿佛19世纪远离尘世的庄园绅士,让人觉得疏离且遥远,脸上是欲望被满足后的厌倦。 梁惊水咔嚓咔嚓回过头,四目交汇,她立马明白,商宗绝不是写真里那副清心寡欲的模样。 他的本性像宇宙黑洞,没有几个夜晚能抵挡住。 尔时,他风轻云淡地在她耳边笑,好似爱人间的撩痒:“连我这个上司都不放在眼里,不光彩的名声岂不是更要坐实了?” 其实他们厮混在一起这么久,名声在外,早就不怎么光彩了。 第一次来到顶楼开会,她心里忐忑不安。这些专为高净值客户服务的管理层,多少带着点傲气。 商宗中途离开去拿文件时,有人冷不丁说道:“听说内地有个挺出名的个性化app,开发者被派到我们银行了,可也没见声誉有多大改观。”组长一脸讳莫如深,扯着嘴角说:“人家和仇先生一块派来的,一个是智囊先生,一个是和领导攀得上关系,能一样么。”席间有人瞥见商宗推门而入,话音戛然而止,众人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好像就能挡住梁惊水的好胜心。 梁惊水对周围微妙的变化视若不见,慢慢站起身:“各位领导好,我是来自广海云链的数据分析师梁惊水。看来大家对内地的创新项目挺关注,不过也难怪,我们这些‘被外派’的人,确实容易成为焦点。” 她轻轻一笑,目光扫过众人,语调平和却意味深长:“不过呢,声誉这种事,好像从来不是靠一个人就能扭转的,还得看大家怎么齐心协力,对不对?” 自我介绍结束,梁惊水神色如常,俨然一副老江湖的架势,尽管她的年岁比全场都年轻。 如今她在外也算个能独当一面的人,有些不入流的阴阳怪气,不用商宗插手,她也能自己回敬得体。 梁惊水至今难忘商宗的那个眼神,与其说是欣赏,不如说更像动物之间的信号释放,没有多余的语言,却似在宣告——欢迎进入真正的斗兽场。 与虎谋皮,与蛇共眠,与狼共舞。 “挂在这里刚好,驱邪。” 男人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他不知何时从她手中抽走那张路西法的画像,走到墙壁前,抬手比了比,与挂着的写真大小刚好相衬。 梁惊水嗤然一笑。 毫无悬念,谁能“邪”得过商宗呢? 第67章 高知的悍妇 梁惊水变得不爱外出, 过去一到周末她逮着机会四处闲晃,和老友chloe打卡地标,但最近两天,除了下楼拿外卖, 她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客房, 听歌或看电影, 烟瘾上来了才会去窗台抽烟。 她在等一个时机。 与商宗同心以待。 计划很长,商宗足足花了半天时间向她讲解。 三井集团掌控的九隆银行,作为香港最稳健的银行之一,其股价对任何风吹草动都异常敏感。因此, 媒体成为商宗用以操控市场动向的一把软性武器。 商宗用笔将两个派系圈起, 画了一条连线:“我们的共同利益,是维护旗下产业的股市平衡。” 梁惊水说:“对方岂不是杀敌一千, 自损八百?” 商宗呵了声:“损失对她无所谓,她只在乎她儿子能不能继承三井。” “她是谁?” “安奵。” 她已经看清了商宗计划的全局脉络, 这场对局根本无关商道争锋, 外界所看到的一切, 不过是精心布下的幌子。 计划的核心人物是商卓霖的母亲。 安奵。 天色已暗, 墙上的时钟滴答作响, 梁惊水懵懵地挺坐起身,拖动办公椅。无源紧张,她再次确认了一遍, 确实是安奵两个字的读音。 那晚安奵斥责日本男友的画面历历在目, 她看起来瘦小又羸弱,却能一筷子把男友的手背打青。 转眼面对着他们, 挂上笑音笑颜,一副温婉可人的小女人模样。 但现在, 梁惊水不寒而栗。 忽然知道商卓霖满世界躲她的理由了。 一天没怎么进食,梁惊水点了两份盒饭,掀开塑料盖子时,凝成的水珠滴落在密密麻麻的a4纸上,“窝囊”两个字被晕开。 她看着那模糊的字迹,忍俊不禁笑了声:“这词跟你怎么也不搭边。” 商宗抬头:“谢谢。” 那一眼没有恶意,梁惊水脑子瞬时清明。 窝囊,窝囊好啊。 他现在是一个激进又鲁莽的角儿,将祖上六十多年的名声葬送在融资项目上。 管理层每次开会,无非是商讨如何弥补这场损失,尽可能挽回银行声誉。 这样也能缓解执行派的戒备心,将对方注意力引导至商宗如何弥补项目崩盘的窟窿上。 商宗表面退居幕后,实则在银行管理层依然掌握绝对话语权。九隆银行在他手中运营十年,这次假意败走麦城,借机揪出主干骨里的墙头草和内鬼,进行彻底清洗,留下的皆是能同舟共济的良将。 晚上十一点多,两人久违回到半岛。 梁惊水眼皮昏沉,隐约感觉到屋内的洗墙灯被关灭。维港的灯火透过窗帘渗入,像眼底浮动的猎户座。 被褥窸动,有具坚实温热的身体贴过来,手揽住她腰肢,往后拖了拖。 梁惊水闭着眼说:“如果不是项目崩盘,那天我坐邮轮离开东京,第二天就能在船上看见你联姻的新闻了吧。” 他与往常不同。 没有乱七八糟的扫荡或引诱,只是温柔地环着她。 梁惊水用肩胛顶了顶他:“是不是?” 商宗:“嗯。” “那你现在还和甘棠耗着,”她感受着他在身后的呼吸,很沉很缓,于是稍微提高调子,“还没说完,你回答完这个问题再睡。” 你看。 谈起恋爱,连商宗也逃不过回答各种问题。 他们看起来就像万千世界中一对普通情侣,工作日一起吃盒饭,放假了窝在沙发上一起看综艺,晚上还能一起抱着睡觉。 商宗也不怕麻烦,带点鼻音:“你说。” 梁惊水终于满意:“那你现在还和甘棠耗着,是为了给媒体一个凤落鸡群的假象,让所有人以为你因融资的事焦虑,对吧?” 商宗:“小天才。” 梁惊水面红耳赤。 “还有个问题。”她说:“我想不通乔招陆承羡进项目的理由,难道他是谁的线人?” 商宗:“是我让乔招的,主要看中他的技术。” “所以他被质疑包庇大头的事,根本是无中生有……你还把他踢出项目,让他签竞业禁止协议,到底为什么?” “我嫉妒他。” 商宗在某些事上表现得很强势,像问心无愧一般,脑袋埋入她侧颈,也不为自己的行为找幌子。 “对外的人设是窝囊,对你,我是个善妒的人,不行吗?” 梁惊水:“……” 印象里的初遇,穿着雾青色衬衣的男人坐在1k座,神色忧郁,有着一张三庭五眼天衣无缝的脸。 看不出正不正派。 很周正,亦很迷人。 而他现在和她躺到一张床上,执拗和占有的一面显露出来,她并不反感,甚至为此感到欣愉。 他的情绪,只为她一人。 隔天是周六,梁惊水转醒,他发现商宗在静音看卧室里的财经频道。 他注意到床上的动静,食指扣着红茶杯的杯柄,嘴唇一点潮色,衔在裹笑的唇边。 “醒了?” “嗯。” “需要商公解梦吗?” “昨晚做了个春梦。” 商宗发笑:“看来是不用解了。” 梁惊水说:“细节都没和你说,你怎么就知道不能解呢?” 商宗在她一本正经的模样里加深笑意,听着她不知羞耻地细化描述,眼神变得浓郁,他回到床边。 梁惊水半推半就地说:“你还没问春梦男主角是谁呢?” 商宗:“不重要,很快就会换成我。” 维港森林 第69节 一瞬之间,她的视角天翻地覆,看着身下深情又沾点痞的男人,攥住他衣襟,把他拉扯起来索吻。 一上午,财经频道里的画面像切片一样滚过。 报道三井股市的内容依旧老调重弹。 集团股价受负面情绪影响持续震荡下行,市场信心不足。 媒体深信不疑,一直以为商宗是在拓展新版块,以防商卓霖继承三井后失去依靠。商宗年过而立,膝下无子无女,未婚妻甘棠的母家是亚太区五百强,无疑成为他东山再起的最佳助力。 人设是窝囊了点,但商宗不在乎这些。 大堂前车队盈满了日光,商宗跟在梁惊水后面出去,心情很好的样子,一会儿,司机驱车停在街道,他托住腿软差点摔倒的梁惊水,弯唇说了句悄悄话。 “怪我刚才在床上不够节制。” 梁惊水回一记白眼:“其实我昨晚压根没做梦。” 商宗微微颔首:“猜到了。” 梁惊水伸出一根手指,隔开他。 正好司机下车打开后座车门,她顺势弯身坐了进去。 她也没问商宗去哪。 但有一点她很明确,既已决定成为商宗的幕僚,她就必须为更长远的厮杀做准备。 本质上,他们都是不考量未来的人,无问西东,消极又亢奋;但幸运的是,所有的拧巴和盲区在一天之内说开,他们目标一致,有引路人也有出谋者,能效率最大化地扫平前路障碍。 她知道,揭晓谜底的日子快到了。 长夜即将莅临,这一次不再是他亲手编织的美梦,而是真实的、暴烈的无边深空。 那个路线很熟悉,通向天水围。 梁惊水开门下车,看着密集如蜂巢的邨屋,她沿着窗口往上数,数到第十层时,目光聚神看某个窗口,窗台边不再晾着衣物。 即便看不清窗口里是不是有人生活的迹象,她也能一秒猜出来这的目的。 毕竟他们太了解彼此。 梁惊水平视前方,略略出神。 商宗的声音打断她遐思。他说:“我们去上边看看。” 梁惊水抿唇:“不合适吧,万一打搅到里面的住户呢?” 他声音异常平静:“你和梁徽姐以前的住屋,我买下了。” 风涌起男人黑色的发梢,背后是耀眼的晴天。 她情不自禁地望着他,一瞬不眨。 梁惊水慢慢说:“我记得……好像只跟你提过一次我家在哪户。” 商宗笑说一次足够:“里面的布局还没变,我知道你一直想回来看看,走吧。” 在他简单又温柔的话语里,梁惊水渐渐被融化,被蒸发,被逸散。 连心脏都软成了一片云,浮在胸腔里有力地弹跳。她眼眶酸胀,捏拳抵一下他胸口。 “你人怪好嘞。” “等上去了再发好人卡也不迟。” 两人穿过狭窄的自动玻璃门,走进公共大厅。墙壁贴满了物业公告和选举海报,脚下的瓷砖略显磨损,角落还有一台饮水机。 电梯停在十楼,走廊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 一侧摆放着几双旧鞋和水桶,空气中弥漫着楼下厨房飘来的油烟味,偶尔能听见从门缝里传出的电视声。 商宗掏出钥匙,轻轻打开铁门,再推开里层木门。屋内不过几十平方米,老旧的家具摆放紧凑,窗户小而透风。他将钥匙挂在墙边的钩子上,按下了屋内唯一的顶灯开关。 梁惊水心知来日方长,怀旧不急于眼下。 她进到卧室,看到原来的地台床未被搬走,垂眼松口气,循着儿时的记忆,蹲下逐块敲打床板的边缘。 商宗看着她忙碌的纤瘦身影,眉头微蹙:“你……” 他不再言语,只是静静注视着她,等待她接下来的动作。 很快,梁惊水掀开一块可活动的床板,露出狭窄的夹缝。她吃力地伸进两根手指去够里面的东西,但床底空间太大,手指关节被磨得红肿破皮,仍旧够不着。 她有着一股与苗条外形截然不同的,高知悍妇的信念感。 商宗看着她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锤子,想制止时,听她轻描淡写:“退后点,我怕伤到你。” 床板应声而裂,木屑如雪片般四散。 梁惊水捞出一本布质绳结的牛皮本。 与砸床时的粗蛮不同,她小心翼翼地拉开绳子,连翻页的动作都极缓,生怕里面的纸张散乱。 房间不属于回忆里的物件都被拾掇带走,一切依然保持着原貌。 而梁惊水坐在床尾,沉默着,似在忌惮什么。 掀开尾页,一行行竖写的遒劲字迹映入眼中。 [2008年12月5日多云香港] 百川,我已经很久联系不上你了。当时一切发生得太快,我满心恐惧和羞愧,鼓起勇气想去找你解释时,你却不给我半点开口的机会。 …… 为什么你不肯相信我? 被单忌强|奸,难道是我的错吗? 水水还那么小,她怎么可能是别人的女儿?她明明是我们的孩子啊。 …… 我不会放弃的。 几行墨迹绽放成灰花。 以梁徽的眼泪做养料。 梁惊水额角细筋溢出,搁于腿面的手慢慢曲握成拳。 而商宗,截停她几欲自残的指甲,紧紧握住,将她拉离了这片灰黄的沼泽地。 第68章 拐回家 剧烈的恐慌和余震过后, 梁惊水强迫自己镇定。 她小心将那本日记放入随身包里层,又把单忌发来的照片重新翻阅一遍。细看时,年轻男人的皮肤表面有植皮后的蜡质感,和现在大差不差, 少了正常人应有的岁月痕迹。在梁徽的日记中, 这个从相遇后便做甩手掌柜的“父亲”渐渐清晰起来。 梁惊水看向车窗外, 高楼间急速行驶的双层巴士,地铁口熙攘而出的行人,街头的电钻声混杂着工地工人的喊话。 整个城市都很忙。 只有商宗,缓缓升起车窗, 隔绝了所有喧嚣, 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面色寻常。 梁惊水的双眼, 在静谧里湿红起来。 不知何故,她那夜从商卓霖的话里隐约猜出事实, 却仍抱着一丝侥幸, 觉得命运不至于对梁徽如此残忍。 那是个黄金遍地的封建年代, 明明时代在进步, 陈腐老旧的思想依然根深蒂固。女人被认为最好的归宿就是当护士、老师, 嫁给一个医生或公务员,退而求其次也得是公司职员。 梁徽却不甘“固步自封,画地为牢”, 带着多年攒下的血汗钱勇闯香港, 在秀场上大放异彩,给当时的时尚界带来不小的震撼。 然而, 哪怕是这样的一个女人,独立而前卫, 仍会认为把自己被强|奸的事带到警局,是泯灭人性的选择。 日记里说,她想过大声控诉,但最终退缩了。因为当时的名气。 封建时代的凝视鲜红如血,经历了这样的事,她几乎无法在群情激愤中有尊严地活下去。 于是梁徽以牙还牙的方式,一把火烧了单忌的老宅。 梁惊水回顾着日记里母亲走过的地方,见过的人。商宗唤了她好几声,忽如苏醒过来。 她抬眼看他,唇瓣抑制不住地打抖,她只能紧抿住。 男人的眼睛也忧心地深望着她。 没有再多的话语,却像有千言万语在彼此眼中共振。 商宗从附近药店买了一管抗菌软膏,递过来时,梁惊水这才注意到手背上被床板划破了几道口子。她一点疼痛的感觉都没有,只是沉默地接过软膏,说了句谢谢。 商宗视线凝在她脸上,很淡然:“需要花些时间休整一下吗?” 梁惊水点头:“嗯,周末我想一个人待着。” 暮光里,女孩眸子清亮,直勾勾地瞧着他。她用只有两个人听见的声音说:“我们一定、一定会打赢这场战。” 商宗心跳不自觉加快。 望向他的目光温情如斯,被久久注视,胸口像是淌着一涧溶溶春水。 他抬起她没受伤的那只手,放在唇边珍惜一吻,让她撑不住时一定打电话给他。 梁惊水再次点头。 第二个共度的春天如约而至。梁惊水涂好药膏,望向树脂花瓶中他送来的几枝应季花朵。 她看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从随身包中取出日记本,整理好梁徽当年被欺辱的相关片段,用匿名邮箱发送到了单百川的私人账户。 因为与母亲的容貌相似,以前单百川看她时总带着复杂的神情,app相关的事务都刻意避开,由助手代为处理。如果真的毫无感情,应该是连看都觉得厌烦,而不是这种隐含哀伤的疏离。 她从梁徽的日记中,翻出了许多属于他们当年的痕迹。 幸福时很幸福,海誓山盟也听得两耳生茧。可对绝大多数男人而言,终其一生只卡在爱情的浅水区,柔情蜜语信手拈来,就像一日三餐般自然,回头再问,连自己曾说过什么都未必记得。 梁徽不止一次在日记中里抱怨,单百川对她的包容心不够,她已经不下于三次表达对一件小事的不满,他依旧固执己见。 或许,正是这份难以妥协的固执,在变故之后,注定了两人感情的覆灭。 这在梁惊水预想之中。 单百川的回信在周一早晨抵达。 维港森林 第70节 内容简短: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追究根由已经毫无意义。 梁惊水坐在办公桌前,指节不自觉地收紧。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十几年前母亲的心境——无力、愤怒,还有一种荒谬的悲凉。 梁惊水轻不可闻地嗤一声,追究逝者的根由或许毫无意义,可生者不甘心被蒙骗于鼓里,她不甘心。 她打开邮件窗口,满载情绪的文字倾泻如注,没有技巧全是感情,最后狠狠按下发送键。 空等了半个小时,一个标点符号的回复都没有。 梁徽曾烙刻在他心底深处,若非心存畏惧,又怎会如此回避谈论。 视线渐渐濛濛,如骤雨,抑制不住的呜咽从唇间溢出。 “水水。” 梁惊水痴怔地盯着电脑,片晌惊觉抬头,与门外的商宗四目相汇。 下一刻,她被揽入温热的胸膛。 心想他大概也瞥见了电脑里那大段宣泄的文字,字字句句像在审判一个离家出走的不称职父亲,让母亲如候鸟般在空谷沙洲间用余生呐喊,得不到回响。 梁惊水泪眼氤氲:“我以为事情到这儿会有转机,结果他既不信母亲,也不信我。” 商宗轻抚她后脑勺,说:“他是在怕。” 梁惊水问:“怕?他能怕什么?” 商宗说:“因为一个误会,他放任你们母女这么多年不管,把你原本好好的生活弄得一团糟。他没胆量去直面自己的过错。” 那一天,她过得既清醒又混沌,仿佛身体被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机械地推着她往前赶流程,暂时把认父这件事搁置,反正她还在单百川的公司工作,来日方长;另一部分则在心底崩溃哭嚎。 商宗驱车带她去海边兜风,车载电台播放着粤语老歌,都是内地人耳熟能详的经典曲目。 进入隧道,尾灯的红光打在她脸上,五官轮廓麻木不仁。 商宗挑眼,发觉她又在看手机里的邮箱。 “还在想单百川的事?”他与她搭话:“不能好好陪我么。” 梁惊水刷新页面的手一顿,把手机熄屏放进口袋。 她好似心血来潮,说:“商宗,你会娶一个家族毫无助力的女人吗?” “看我爱不爱她。” “……爱的话。” 他笑起来:“为什么不呢?如果单百川的女儿不是你,是一个我不爱的女人,她再有背景,我也不会娶她。” 梁惊水也笑,说:“你不用每次都拿我当例子。” 她抬头,眺望着三月末,无边尽头的春夜。 “不对,怪我总是提那么多假设。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在利用单总,只是想借着‘单百川女儿’的身份,爬到一个根本不现实的位置。” 出了隧道又开了一段路,梁惊水忽然指着前方一处人烟稀少的海滩,说她想下去踩踩水。 走到岸边,一尾浪拍起海风的凛冽,深蓝海裹挟着无边际的孤寂朝她卷席。 四周的光线愈发暗淡,颈后的红绳衬得她的皮肤在夜色中透出一丝蓝光。这让商宗产生幻觉,仿佛她下一秒就会随着这片海一起飘走。 梁惊水边走边抱怨:“阴森森的,不如浅水湾的海好看。” 商宗松口气:“你这样想就好。” 命运来时总是静谧无息。梁惊水偶然想起原先温煦那屋的关公像,与他提了一嘴:“你之前不常在浅水湾住,那座关公应该不是你养的吧。” 他的目光与她四目相接,彼此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疑惑。梁惊水才发觉他不知道这回事。 他站在海水边缘,点一支烟,眯着眼做排除法。 浅水湾的独栋在他接手之前,是亡兄商琛的住所,安奵也会时常帮忙打理。 据他所知,商琛是坚定的无神论者,而空间里能出现关公像这件事,必定是安奵的手笔。 到了八点,远处高楼外墙上的射灯和霓虹相继亮起,远远能看到维港的灯光秀。他们所在的位置被前方的建筑和山体部分遮挡,只能看到一些断断续续的光线穿梭而过。 “真美。”她说。 商宗没懂她的脑回路:“看不全,我明天带你回半岛看无死角的。” 梁惊水装作自然地笑笑,说有些东西看全了反而没劲。 就像她一直以为的父母辈的爱情,日记里的描述多少带有美化的成分。回到现实才发现,一个早已长眠于世,另一个是个胆小鬼。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至少能留个美好的念想。 商宗一字不落地听,把剩余一半烟蒂碾灭:“我不会当胆小鬼。” 梁惊水:“嗯?” 商宗说:“我只会觉得是我没保护好你,想办法带你走出阴影,不让事情愈演愈烈。” 梁惊水愣住,睫毛扇动几下,而后搡他手臂:“别老代入感这么强,每次讲故事都往我们俩身上扯。” 商宗重新将她拉回怀中,环臂拥紧:“还不是想让你少胡思乱想点,商公解忧。” 梁惊水侧耳贴着他胸膛,聆听他如鼓般庄重的节拍,没心没肺道:“你业务这么广,干脆帮我预言一下,商公本人什么时候才能被我拐回家?” 头顶沉寂少顷,吐出两个字:“现在。” 第69章 “就戴这。” 春季是香港回南天高发期, 尤其是这个时候,海上笼着一层夜雾,那种一堆琐事摆在眼前倦怠的潮湿感又霸占了梁惊水的身体。 她期待被弥补亲情吗?有过一瞬间吧。 是在他们驱车回到天水围的时候。在路口的一盏红灯前,那条单车横飞、阴蒙蒙的十字干道又如细风一般, 儿时的片段再度卷过眼前。 2004年至2007年间, 天水围出现了许多社会问题:贫困、失业、家庭暴力、非法移民, 沦为香港人眼里的一块疮疤。三四月份的夜晚,远处密密麻麻的格子窗里透着灯光,雾浓了,灯影一方一方地亮起又暗下, 像星星点灯。 她们母女活在寂寂小小的天水围, 把狭窄的屋子收拾整洁,对于电视中播报这座孤城的混乱新闻置之一笑, 淡而忘之。 那个在回南天里赶着通告,还得亲力亲为刷天花板防水涂料的梁徽, 到底是上辈子的事了。 在其他人眼里, 梁徽是幸运的, 赶上了时尚行业蓬勃发展的时期, 梁惊水也是幸运的, 在学校和职场顺风顺水,还攀上了一个眼里只有她的高枝。 可梁惊水一直到回旧居时都若有所思。 在逼仄的浴室洗完澡,她推门出来, 想要劝说商宗回浅水湾睡。 男人站在阳台抽烟, 雾霭沉沉里,他对着星星点灯般的公屋高楼, 捏着一张相纸,眼波温柔。 商公还真被她拐回来了。 正巧他抽完烟, 问她那天为什么哭得那么凄惨。 吹风机功率小,梁惊水擦着半干的头发:“你再好好看看呢?我是被风吹得惨不忍睹,你才是哭得惨的那一个。” 商宗看她往沙发上一躺,像个大爷似的等人服侍,只能笑着接过毛巾,在她湿发间轻轻揉动。 梁惊水跟他较真:“光是从这里打过来的,你脸部的阴影在这儿。然后,这个色块看起来是不是很奇怪?没错,那是你的眼泪。” 还说商宗你又不是神,哭一下没人笑话你,像我就不会。 她说这话时,不经意间半阖眼睑,看上去有些沮丧。 商宗指尖逗她下巴:“只是你不把我当神,外边把我当神的一大把。” 梁惊水说,那你去找外边的。 白日里的繁荣褪去,此刻天水围的蜗居里只有他们二人。 窗外是清一色的公屋群落,晾晒的衣物都是呈棋盘对称,在夜雾里随风而动,悠悠摇曳。 好像能听到一点,谁家电视机音量压低后的对白。 大概是不常在这样的平凡街区里度过夜晚,让商宗和梁惊水不约而同想到婚姻的情景。 他们对视一眼,很默契地,彼此的笑容从嘴角漫到眼尾。 谁也不觉得逾越。 与第一次来天水围不同。 那时他们被横欲冲昏了头脑,返途时看着繁华都市尽在脚下,只剩频频涌上的空虚、难以名状的预感。 这是一种焕然的感觉,她想他们这一次真的跨入了新纪元——直到回来这里,真正地确认。 气氛很好,不过梁惊水还是把手伸进商宗衬衣里,狠狠在他腰身一掐:“不许你把圈里的恶习带到家里,不许交狐朋狗友,不许和外边的女人勾三搭四,不许又……有秘密瞒着我。” 商宗毕竟理亏,任她胡非作歹,配合她一一做保证。 梁惊水欺负完人又嚷嚷要吃夜宵,冰箱里空得能听见回音,磨得商宗无奈带她出门觅食。电梯下行,轻微的隆隆声隐约从远处传来。 这带靠近西铁线。她凑到商宗耳边说,其实我没有多饿,但我想下来和你一起逛逛天水围。 商宗笑一笑:“可我现在就饿了,想找家馆子填填肚子。” 梁惊水问:“去哪?” 商宗眺向远方,说附近有家新开的俱乐部,老板是他朋友,正好一起去给他手艺打打分。 从首家“脱班社”在蒲州开张,到最新一家落户天水围,期间一年有余。 保安在密码锁上输了几个数字,门后洒出一片金黄色的光幕,让梁惊水脑补到内地某个影视剧里的两点半俱乐部。 光幕中不只有三三两两的华服男女,还能看到吧台后忙着做意式浓缩的郭璟佑,以及站在一旁的商卓霖。 梁惊水掐了一把手背,又疼又麻,她扭头对商宗说:“从东京港离开后,我经常做些不着边际的梦,而现在,现实也开始像梦一样了。” “那位在念诗的小姐,需要来点什么?” 商卓霖看一眼梁惊水脖子上的红绳,alex亲手制作的戒指被系在尾端,轻扬眉梢,“这样戴戒指不吉利。” 梁惊水笑起来,眼里露出一些怀念的愉悦:“老板,你别说我,你自个手上不也光溜溜的吗?” “不一样,我是把‘不吉利’的摘下去了。” 梁惊水也是第一次听商卓霖说起,戴两手宝石戒指的原因—— 安奵在商琛跳楼自杀后,极度痴信鬼神之说。 维港森林 第71节 那会还是08年的冬天,安奵被东南亚的江湖骗子糊弄,要求她提供亡夫的遗物,支付一笔开光费用,就能与亡夫建立连接。 商琛生前有收集宝石的习惯,这些宝石后来被安奵一件不落地拿去给“大师”开光。 也就是在那一天晚上,安奵梦见商琛站在她面前,说了句对不起。 商卓霖端起奶缸,将绵密的奶泡倒入浓缩咖啡中:“后来她不知道又从大师那里听来了什么,让我每天戴着开过光的戒指,说是里面有我父亲的魂魄,会指引我完成他生前未竟的夙愿。” 商卓霖说,父亲的夙愿在死亡的那刻就尽了。 郭璟佑替他补充:“我们这趟,是偷偷跑回来的。” 梁惊水口直心快:“你现在不应该在蹲大牢吗?” “欸欸欸,客人还都在呢,别乱讲!” 接着,他说起被金融监管局带去调查的事。那几天他被查了个底朝天,结果显示比纸还干净。有位长官反复查阅当年的新闻,纳闷他为什么迟迟不站出来澄清,最终还是骂了几句就把人放了了事。 郭璟佑是卧底的事,商宗早在此前一清二楚地说明了。 梁惊水问过卧底的具体任务是什么,商宗似乎很难解释清楚,只是说用了些手段,让安奵笃信郭璟佑是她儿子的风水贵人。 安奵这个人,坚信风水能逆天改命,这当口将郭璟佑安置在商卓霖身边,也是一种护佑之举。 商卓霖早有预感,当他在机场看到穿得像个礼物的郭璟佑时,就知道这场天局已经开始了。 此趟两人返回香港,安奵是不知情的。 梁惊水也搞不明白,商卓霖究竟是如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业务扩展到天水围的。她坐在吧台的高脚凳上,手指轻轻扣着咖啡杯的边缘,一阵狐疑。 商卓霖笑着:“这可不是我的主意。” 暖气里裹着咖啡的清香,商宗与她并排而坐,在她耳旁说:“我是股东。” 梁惊水坐直:“你干嘛费这劲儿,我又不常来天水围。” “不是早说了给你批个假吗?这里以前是你的家,现在还是,偶尔来俱乐部消遣一下,刚刚好。” 家吗? 梁惊水张一张嘴,到底没说话,眼里却是盈满了温柔。 不得不说,这个男人是懂她的。 梁惊水只不过是在一个雨天突然忧郁,觉得香港寸土寸金,没有一个属于她的地方。晚上床笫运动完,商宗便提出给她休假的打算。 那会她刚经历了一场灭顶欢愉,从湿漉漉的发间看向他:“给员工开小灶就是为了方便日夜笙歌吧,商先生,你这算盘打得够精啊。” “嘘,天知地知。” 不过后来梁惊水知道了,这人也没缺德到滥用权力来满足私欲,而是通过政府的绿表置居计划,购买了那套充满回忆的公屋。他在房产登记时,将产权直接登记在梁惊水名下,明确她是这套单位的唯一持有人。 他也不是买不起更大更好的房子,只是这间公屋对她意义非凡。 郭璟佑说,嘩,宗哥都送房子给嫂子了,几时摆酒席啊!! “别扯远的。” 梁惊水看着他系着围裙泡热巧克力的样子,一阵违和:“你未婚妻知道你回来了吗?” 她对郭璟佑的私生活不置可否,只是隐约好奇他的下一步,是收心定性,还是与温煦继续纠缠不清。 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会温煦的工作室还未建好,一进去都是甲醛味,电视里放着郭璟佑的贴脸采访。 点外卖成了年轻人生活的标配,但她仍旧习惯泡一杯杯面,一边在本子上记录下每段采访的观后感。 另一本笔记本里,贴满了她从杂志上剪下来的拼接画,专门为郭璟佑搭配衣服时做参考。 环保理念服装刚开始流行时,梁惊水在郭璟佑的场子里,听他说环保主义全是极端分子,他这辈子都不会屈尊穿那些基础款。 结果郭璟佑解开围裙,露出里面一件颇有男高感的莫代尔白衬衣,回答她的问题:“早退婚了。” “这一身是温煦给你搭的?” “劲喇,这你都看得出来,上面又没绣她的名字。” 温煦的品味十几年如一日,梁惊水很难不看出端倪。若换了旁人倒也罢了,偏偏是一向花哨的郭璟佑突然改变风格,她立刻嗅出了其中的八卦味道。 梁惊水挑眉:“你们这些年还真不消停。” “这话该留给嫂子和宗哥。” 郭璟佑把围裙拍在吧台上,一脸忍辱负重,“快三年了,你们把我折腾得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下次约会干脆在家吧。” 梁惊水心情忽然变得很轻松。 在人声渐歇的夜里,他们从俱乐部里出来,她被咖啡因冲得头脑清醒,吐槽哪家店大半夜还供应咖啡。 不过后厨的“糖不甩”做得不错,糯米丸子裹满糖浆和芝麻,每一口都甜香四溢。 她下次一定要点两份才够。 快到单元楼时,梁惊水与商宗十指紧扣。她的心跳得很快,不知是因为喝了太多咖啡,还是因为解开了心结。 小区里一片安静,月白风清,雾气消散得干干净净。 梁惊水目光迢远:“你知道吗,我从前总有那么多不甘心。我爸不认我,我就老觉得,凭什么这么倒霉。但回头想想,也许他也需要时间去面对那些突如其来的冲击。是我太急了。” 她下意识想摸颈间的戒指,却触碰到一片空荡。 铂金的清凉触感滑过指尖,稳稳套在无名指上,大小正好。 商宗沉沉看着她说:“就戴这。” 第70章 叫哥哥 论辈分, 商卓霖叫他们小叔和阿婶,但他看了郭璟佑一眼,总觉得这关系有点乱套。 郭璟佑被洒在杯口的肉桂粉呛了一下,放下香料瓶, 抽了张纸搓鼻涕:“卓霖哥, 你就仗着我成日跟住你, 捉到机会就折腾我。” 商卓霖认真提议:“还是叫我商卓霖吧,你现在是吉祥仔,我得多担待你点。” 说完,他抬手看时间, “差不多, 下班回家。” “脱班社”成立的主旨是脱离家族安排的班底,追求个性化生活。起初对性别有所限制, 但后来发现有相同困扰的女性也不少,会员总数已突破五百人。 郭璟佑不喜欢天水围。 在他看来, “脱班社”怎么都不该选在这里开。这片元朗著名的“悲情社区”出了不少案子, 公居和私人屋苑混杂不清, 环境单调, 离市区又远得离谱。 郭璟佑是个不惹商宗讨厌的男人, 说话投巧,但对别人不是。 他拉着商卓霖没完没了:“宗哥包了这块地皮,只是为了每天换个菜单哄嫂子开心。” 也看过这几天的菜谱, 知道全是浅水湾的私厨擅长的拿手小吃。 因为清楚梁惊水怎么都不愿回浅水湾住, 商宗把俱乐部搬到了天水围,用这个幌子让她安心吃饭。 可宗哥什么都没解释。 这一点上, 郭璟佑觉得商宗还真挺像个老婆奴,实在太惯着嫂子了。 他盯着寥寥无几的客人看了片刻, 压低声音说:“要不我再找几个人来撑场子?” 商卓霖忽然笑了:“小叔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人一多,梁惊水肯定不愿来了。咱们这俱乐部唯一一个可持续的顾客都留不住,那真就得关门大吉了。” 郭璟佑算着盈利,调侃:“这家俱乐部改名叫‘梁惊水饭馆’算了,反正宗哥就没打算赚钱。” 商卓霖一怔:“你在说什么?” 郭璟佑眨巴眨巴眼:“有什么不对吗?” 商卓霖的回答总是很精辟:“我左青龙,你右白虎,听上去像两个‘梁惊水饭馆’的镇店吉祥物。” “……”郭璟佑哽住,他心想自己已经是吉祥物了,无外乎再多一个。 “我阿妈最近联系你还很频繁?”商卓霖锁住侧门,绕出吧台去关闭音响设备。 “係啊,”郭璟佑降低声音嘟囔,“每天都要打电话问我一些琐碎得不能再琐碎的事,比如这个位置是不是犯了煞气,那件摆件是不是挡了财运,连家里挂的画有没有招阴气都要问一遍。” 商卓霖不再往下问。 他低头看着自己光溜溜的手掌,有被非洲高纬度地区晒脱皮的痕迹,还有沙蛇咬过留下的两个深棕色小点,食指和中指的前两节微微发黄,抽烟所致。 人生中第一口烟,是在梁惊水面前点的。 可他现在好像戒不掉了。 * “这里面真的有gps定位么?” 梁惊水垂着眼,慢慢悠悠将桃子啃干净,另一只手对着一隙月光,仿佛一根银亮的鱼线缠在黑玛瑙上。 商宗风轻云淡地说:“以前有,后来被我拆了。” “你确定拆干净了吗?”梁惊水的脑回路十八拐,“万一还有个录音装置,我们的悄悄话全被安奵听去了。” 商宗从《银河系漫游指南》里抬眼,把她左手那枚戒指推到指根,即便大小正好,他也觉得不够牢固。 他说如果有这个功能,对面听到的不是悄悄话,而是…… 话微妙地中断,梁惊水把果核抛进垃圾桶,爬到他腿上,用沾满汁水的手指在他脸上欺行霸市。 他抵着她额头,甜渍沾染的嘴唇让他的面部看上去很动人。 像书斋里的男妖精,乱人心曲。 她点点他的下巴,莞尔一笑:“冤家。” 他们就在这窄小得能听见彼此呼吸回想的房间里,那么小一张床,商宗的手描摹着她的脊梁骨,屋里仅一盏夜灯,把两人重叠的影子向窗台拉得很长。 商宗拉住她双手,引到他颈后,状若打趣:“我们水水好像很迫不及待地想掌握主导权。” 梁惊水勾勾唇:“本来就是我的,凭什么不争?” 一抬眼,对上女孩义愤填膺的眼神。 商宗也没再和她探讨这个问题,往反方向低头,情不自禁地想笑。 “我下个月要回一趟广海,app和品牌联动组织了一场秀。” 她搂紧他的脖子,视线高他一截,像个准备出门耕耘的家主交代要事,“回来给你带礼物,公司有异样向我汇报。” 维港森林 第72节 商宗手指梳着她鬓角的碎发:“遵命,我的大小姐。” 梁惊水羞赧地轻推他一下,擦黑的夜里,双耳都在往外噗噗冒着热气。 她指了指床头倒扣着的书:“你刚才看的那本,讲的是什么?” 商宗忍不住揉揉她的笑肌,在她耳边促狭:“气氛都被你打得稀碎。” 以为梁惊水对那本书感兴趣,他讲了个大致,说地球因为外星人建宇宙高速公路被炸了,主角搭着飞船开始“穷游银河系”。 她没打算从头听:“故事核心呢?” “不要较真、宇宙无序而荒诞、随遇而安。” 梁惊水哑口无言,几秒才说:“不说这个了。对了,商卓霖现在戴的家族戒指,不是你的那枚吗?我看他连宝石戒指都一块取下了。” 商宗领教了她切换无感话题的硬接生拐,半是好笑半是无奈。 他在前主人留下的花花绿绿的墙纸里,用带着薄茧的双掌裹住她的手。 月光温柔,灯火可亲,忽感人生如寄。 他说,商琛自杀之前,商卓霖的日子还算好过。后来发生变故,安奵要求商卓霖佩戴特制的护身符,无论是参加比赛、换座位还是演讲,都必须严格按照黄历选择吉日吉时。 放在从前,商卓霖绝不敢轻易摘下那满手的命理调和宝石,如果他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两手空空,意味着他已经和安奵摊牌了。 商宗嗤笑:“连他阿妈的天命都敢违抗,不戴家族戒指算得了什么。” 梁惊水若有所思:“这算是富家子弟的延迟叛逆吧。” 所以天水围俱乐部开业那天,商少爷也是偷跑回来的。 真像个青春期小孩。 梁惊水眉略挑:“安奵为什么不让商卓霖待在香港,在她眼皮子底下不是更好控制么?” 商宗扫了眼她手里暗沉沉的戒指,睫毛拢翳:“防着我。” 老爷子弥留在即,继承事宜已由他亲自敲定。名单上十之八九写的是商卓霖的名字,只要他身在海外,即便存在些许把柄,也难落入商宗之手。 滞留越久,继承三井的局面便越趋明朗。 商宗的半边脸颊拢在阴影里,但对她,胸臆赤裸无饰。 梁惊水溺在这殊荣里,嘴角勾起弧弯:“我明天画几张符箓贴门上,我们也防着她,谁怕谁。” 他像听了个笑话:“就她,还值得我家水水费这么大劲?” 梁惊水逞心如意地翘高头颅,尽管已经开心到想要锤床,但夜色中摆出一副护短的女王姿态,故作淡定地说“不碍事”,拍拍商宗的肩膀示意他早点休息,尔后侧身躺下。 商宗看着她绷得节节脊骨分明的背,又探探被褥下捏紧的手拳,在她身后轻轻地笑。 这姑娘最让人着迷的地方就在这里。 看起来平和无争,实际上通透又有野心,懂得及时在局势里收回期待,不被情绪左右。把命交给这位幕僚很放心。 梁惊水的身体在商宗的体温中回暖,道完晚安,已经凌晨两点多了,可神思雀跃如放飞的纸鸢,雄赳赳气昂昂,不知疲累。 她知道逾越也该有个度,可止不住心中蠢蠢欲动。 五分钟后。 梁惊水半靠着床坐起身,低声试探:“商宗,你睡着了吗?” 商宗眯眼的样子像打盹的鹞鹰,当眼帘掀开时,她发现他睫下一派清醒。 她哎一声,往他怀里偎了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我就猜到了,你肯定没睡着。” 商宗单手支在脑后,眼神含着询问。梁惊水不好意思一哂:“其实也没什么……我对你小时候的事好像了解不多,能聊聊吗?” 商宗大概没想到是这茬,被问得愣了一下,慢慢勾起唇:“不是什么很好的回忆,我可以讲,不过我想先听听你的。” 手指触碰到她手臂上的一层细粒,那是她紧张的外化反应。 她喉咙发紧:“你应该都知道吧。” 他说不完全知道。 商宗发现,自从梁惊水找到那本日记后,她对蒲州的点滴回忆充满抗拒。那些片段在她潜意识里被视为谎言,甚至是人生中不可回顾的败笔。 他没有打算强迫她,刚准备提起当年被传言私生子时期的那些事,就听到她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我父母应该有过一段很幸福的时光,但我五岁之前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只能跟你说说后来的事情。” 舅舅舅妈的关爱,就像裹着玻璃碎片的糖衣,咽下时刺得喉间生疼,但残余的甜味刚刚好,让她无法狠心抛弃他们。 他们之间的沟通少得可怜,唯一带点亮色的是过年的那段时间。 她总是顶替梁祖,被梁有根推到那些喜欢问成绩、问出处的亲戚面前,扬着嗓子炫耀“我们家出了个人才”。 上高中时,梁惊水听同宿舍的姑娘和家里通电话,半小时打底,小到体育课趣闻,大到谁在月考上拿手机作弊被通报,没有可供冷场的气口。 这种事情,从未与她有过关联。 但这就说明她是个工具人吗。 他们也不是完全不关心她。 梁惊水收到a大录取通知书那天,梁有根预支了洗车行下半年的奖金,悉数打在了她的银行卡上。 后面留了一句话: 发达了别忘了你表弟。 “也是那个暑假,你最后作为好好先生,给我打了一笔钱。”她声音低下来,像在回忆那些细碎的情节。 这种时候,难免有点潸然。 她抬起头看向他:“如果当时你也给我打一通电话就好了,我一直很想亲自谢谢你。而且——你声音这么年轻,说不定现在就要改口叫你好好哥……” 话忽然停在这。 梁惊水抿唇,望着男人雾蒙蒙的眼睛轻微走神。 黑色的空间彻底安静下来,变成微妙难言的四目相对。 出汗潮湿的关系,商宗刚一伸手摸她脑袋,就有几缕头发黏绕到他骨骼雅致的手指上。 在她寂然半晌的踟蹰里,他耐心不减: “现在想叫哥哥也不迟。” “半夜这个时候敢叫吗?” 第71章 “bb,回头。” 梁惊水被他问得脑袋一空。 随即脸微微发烫, 把问题抛回去。 “到你了。” 她承认,在目睹过太阳从一个小光点变成炙耀金轮后,她断然也不会质疑商宗话里的真实度。 明天开始休假,她约好了chloe来天水围吃饭。 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后, 只想像蜗牛缩进被子做的壳里, 白天哪还会有心情出门。 商宗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得逞, 垂头看了看梁惊水此刻的表情,觉得她把眉心皱成川的样子,特别刚烈,像是要自刎反抗命运。 他忍不住好笑地说:“从你抱着毛绒玩具的时候开始看着你长大, 一个‘哥哥’都讨不到?说真的, 我都有些心寒。” 梁惊水下床从行李箱里抽出一件夹棉睡衣,套在身上, 又换上同款睡裤。 她没打算和商宗沉溺欢情,想着听他讲完小时候的故事就睡觉。 刚躺回床上, 木板吱呀吱呀, 他在夜寂里看她, 目不转睛。 梁惊水迎上了他打量的目光, 转了个圈:“好看吗?这是我们那边的省服。” 再曼妙的身材也被挡得无影无踪。 听她咕哝还有一双红色高跟鞋, 不知道带没带来,商宗忽然伸手,把大耳狗的帽子连人拉过来。 梁惊水靠上男人结实的胸腹, 心跳跟着漏了半拍。 商宗的呼吸和声音一同拂过耳畔, 他说:“很好看。” 他们呼吸交错。 梁惊水能察觉到他胸腔的律动,像蓝而透的海面在呼吸。 她是被潮汐反复拥抱的沙滩。 商宗说回正题:“我阿妈是偷渡过来的, 也是本地人最反感的非法移民。” 本来没指望他能正经,但他那懒洋洋的嗓音掺了几分缥缈, 成功让努力隐藏第二性的梁惊水静了下来。 商宗防备心很重,哪怕和一桌人相谈甚欢,他也绝口不对别人吐露半点过往。 一般会保持清醒,合作结束时各自独立,两不相欠。 直到后来,他遇到一个胆大的姑娘,敢掐着他的脖子在床笫间争吵。 仰视间的风光令人心猿意马,攀升夜风吹不散的沸热,而她却对此毫无察觉。 商宗承认,他没经受住这种诱惑。 隔壁住着即将参加香港中学文凭考试的中六学生,等同于内地高三生。 一点钟时听他母亲质问为什么不早些睡觉,沉寂半个点,系统语音的‘double kill!triple kill!’再次回荡在墙角。 技能施放的声波的确闹心。 商宗讲到一半,忽然被抵住唇。 梁惊水比了个嘘,让他听隔壁在玩什么游戏,然后赌了500块钱,说明天去逮那个男孩子问看看到底是lol还是dota 2。 商宗当时笑了好半天。 隐约听到队友的喊话,问男生,喂,你隔壁怎么不讲了,我还没听尽兴。 他笑不出来,蹙眉,穿好衣服去敲隔壁的门,回来后梁惊水就没听见噪音了。 “好怀念啊。” 维港森林 第73节 梁惊水双手环进袖子里,像个冬天坐炕上的小老太太,漂亮的小老太太。 听她压低声音感叹还好换上了省服,还让他安分点,他们可是差点教坏小朋友了。商宗终于松开眉心:“其实你刚没看到,那‘小朋友’长得有些着急。” “不管他了,快快快,讲你的事。” 能和她分享这段往事,也算没白熬。 商宗在鱼肚白乍现时闭眼小憩,睡两小时赶回总部上班。 他还约了朋友alex在会客厅见面,看能不能做一件独一无二的求婚戒指。 朋友的回复是,上一枚戒指他就是按这个说法做的,怎么又要求婚。 得到“只是一个哄她开心的小礼物”答案后,他既欣慰又郁闷,问商宗,甘小姐怎么办。 alex叹气:“我不知道你答应了甘棠和她阿爸什么条件,但你这个时候求婚,肯定会影响真嫂子的名声。” 商宗言简意赅:“我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 刚讨论完求婚戒指的设计方案,梁惊水的消息进来,一条一条活泼地跳到屏保上。 梁惊水:[图片] 梁惊水:你看!这是谁! 梁惊水:以前浅水湾的私厨师傅。 梁惊水:他居然在俱乐部。 梁惊水:我就说这家店的菜这么合我口味呢。 点开图片,私厨一脸心虚对镜头比了个耶,口罩的耳绳悬在一遍,画面里还有掩面的商卓霖和郭璟佑两人。 商宗坐在沙发上打字:巧合吧。 还没来得及发送,梁惊水的消息接连弹在打字框上。 梁惊水:他们怎么都支支吾吾的。 梁惊水:不会是你雇师傅来上班的吧? 商宗看着那张嘴巴扩成长方形的熊猫表情包,心情很好地勾起唇,把打字框里的消息发出去。 巧合吧。 梁惊水:商宗,要是我08年遇见的是你就好了。 在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工作日里,在十载如初的银行大楼内,网线载着梁惊水的心意,从30公里外第一时间传递而来。 也就是这么一句。 商宗目光所及,最动听的一句情话。 alex是个典型的艺术从业者,被吹得蓬松的额发被小情侣的粉红泡泡打塌,他摆出一副被糖霜腻到的表情,嘴巴瘪成香肠型。 他说,搞不明白,搞不明白。 “你也是个事业有成的青年才俊,嫂子现在事业步步高升,之前在时尚界都好有名,你俩结合天经地义,怎么搞得这么别扭呢?” 商宗没说话,只灼灼看着戒指图纸。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剖心吐胆过,争吵的极限是因为怕彼此涉险。 很长一段时间,他以身豪赌入局,泥菩萨过江。 以为瞒着她,独自一人去解决,总有一天能云开雾散。 即便途中身陷险境,也不至于拖累她。 最具赌性的,是他想要她的爱,不是感动,不是迁就。 商宗想要,梁惊水爱他。 梁惊水退出市值过亿的项目,跑来香港,是关心他; 她咬牙切齿圈住他的脖颈,万千情绪在眸里震颤,起初他以为那是恨。 后来商宗有了自己的判断。 那晚他们揭开了所有的底牌,她站在开满洋紫荆的树下,看着他一字一顿——“我要做你的幕僚。” 其实商宗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摊牌,彻底分开的结局都在脑中过了一遍,结果听到她说想当他的幕僚。 他甚至有些高兴。 可他也习惯了独自处理,那年遂心如意接任三井旗下的大梁,高压、失眠、焦虑,鲜少有人看到他深夜那一面,所有情绪都靠自己默默消化。 梁惊水的面颊被洋紫荆映成桃色,隆冬天气,她外套里面穿了一件无袖毛衣,穿得那么单薄,却没有一点寒缩的神态。 她不能理解商宗的好心情,嚣张地挺胸问:“你就不怕,我上了那艘邮轮之后,再也不回香港了?” 仔细想想,那晚他就在赌了。 赌她听到商卓霖的求助,会再次返港。 赌她也在期待与他重逢。 梁惊水回港后很勤奋,连公司里以挑剔著称的管理层都对她赞赏有加,就是脾气不算好,下属有谁犯了她的逆鳞,免不了被叫去谈话。 这样的人绝不会允许自己停滞不前。 她借助仇先生获取u盘,逐步破解数据,最后调整好情绪,对他说自己要成为圆桌上的核心成员。 说她的存在,从来不是点缀。 感觉很奇妙。 很多面商宗虽然没亲眼见过,却也不感到陌生。 他喜欢她的多面性。 alex离开后,他给董穗打了个电话,说明天的家宴,想带女朋友一起去。 那天夜色很美,星星铺满天水围。 郭璟佑把炸好的煎酿三宝递过来,嘟囔着两个女孩子看着羸弱,胃居然是无底洞。 当时chloe夹了一筷子鱼肉,侧目斜他,“有些男人看着花心,居然对拜金女念念不忘。” 俱乐部里立刻有人起哄,把郭少从良当情种的事当作谈资热议。 这家“脱班社”是香港的首家分店,面孔很新,大多是郭璟佑从社交媒体上拉来的狐朋狗友。 狐朋狗友最擅长戳人软肋,梁惊水在旁听得乐不可支,伏在chloe肩上笑得直发抖。 郭璟佑满脸涨红:“咪乱讲,少爷我好花啦,这辈子都封心锁爱!” 他耳根软,被撺掇两句就上头,拿起手机给温煦打了个视频电话。 众人配合噤声,目光如炬地盯着他手里的画面。 几声短促的电子音交替回响。 “佑b,这么晚call我有咩事呀?” 十余年的交情让梁惊水熟知温煦的本性,这声又甜又轻,明显是在对面咳得声势浩大,清空腔体异物后的结果。 周围人开始捏着鼻子模仿起来。 “佑b。” “我亲爱的佑b。” “佑bb,乖啦~” 商卓霖第一次见郭璟佑沉默寡言,出于关心,拿出酒柜里年份最久的干邑给他倒了一杯。 郭璟佑就站在吧台前赧然喝着。 “我还有点事,先不说了,晚安。” 温煦不了解他这边形势严峻,嗓音里透着热恋期特有的娇憨:“那你挂之前叫我一声煦猪。” 梁惊水和chloe异口同声:“煦猪。” 对面突然安静了半秒,然后听到一阵手忙脚乱的按键声。 电话“啪”地一声被挂断。 商宗刚踏进俱乐部,迎面就看到这一幕:梁惊水笑得眼泪直流,手臂还搂着另一个女孩的脖子,一贯矜持的侄子此刻也笑得前俯后仰。 而他的二五仔难得安静,满脸憋屈,在众人此起彼伏的笑声中终究没绷住。 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在地政总署完成这块地的竞购手续时,商宗曾有过一丝迷茫。 那时候他很犹豫。 他不确定天水围是否会牵扯出多少她过去的伤痕,也不知道这里是否能给她带来正向的能量,让她感到快乐。 这些答案,在今天尘埃落定。 如果上一辈的故事像一层迷雾笼罩在她心间,那么她更需要用新的记忆覆盖过往,重新认识天水围。 商宗的手机在响,一声连着一声。他目光杳远,望见梁惊水咬唇窃喜,假期新做的美甲在屏幕上飞舞成音符。 他垂下眼帘。 梁惊水:你绝对想不到刚刚有多好笑。 梁惊水:郭璟佑竟然叫温煦“煦猪”! 商宗点评:好笑的。 梁惊水:粤语区好像会叫bb,你要不要回去试着叫给我听听? 商宗:不用等回去。 梁惊水发来一个问号。 商宗举着手机,按下语音键,目光始终停留在店里那抹明艳的身影上。 女孩子出街似乎都会精心打扮,她今天梳了个利落的高马尾,茶青色吊带外搭一件针织罩衫,谈笑间,c型耳环贴着脸颊左右晃荡,周身都是娇俏的颜色。 他说:“bb,回头。” 维港森林 第74节 梁惊水微侧耳将手机靠近,一时没听清,又低头点开音量键重新听了一遍。 下秒身体一僵,措地回眸望来。 她看向店门口,一身黑尤其帅的男人。 唯一亮色是插在西裤间的腕表。 他歪着头一排牙压住下唇与她交换秘密时,嘴角牵起的那点弧度就很蛊,亦正亦邪。 她脸色霎时和身上的色彩一样,娇艳似红灯映雪。 第72章 别勾引我 又犯规。 梁惊水盯着他融入夜色的背影,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转过头,向商卓霖要了一杯调酒。 chloe则要了一杯无咖啡因的饮品。 她们坐在灯光柔和的木质装潢里,灯光把梁惊水的流钻戒指映衬得如同星河绕指而行。 商卓霖很喜欢关注细节, 递给她一杯“长眠不醒”时说:“戒指很好看。” “他送的。” chloe身为新兴品牌的创意总监, 对时尚趋势有着敏锐的触觉, 她只是扫一眼戒指,认出来自知名珠宝设计师的定制款,一款难求。 她语气颇有深意:“那个‘他’,对你绝对不一般。” 梁惊水含糊嗯了声, 脑子像被塞进了单曲循环模式的音乐盒。 那段白色语音条两秒一遍, 周而复始。 粤语的平仄在脑海中回荡,周围是忽远忽近的笑闹声, 只有他的声音近在咫尺,听起来别样温柔。 今晚的天水围又潮又闷, 骨缝仿佛都要溢出水珠, 梁惊水受不了, 中途走到店外点了根烟。 她站在刚才商宗站过的位置, 看着室内一片欢声笑语。 像春夜围炉般融洽。 不知不觉间, 她在这座城市的交际圈已由点到面、到网状地扩散开来,遇见他们的方式不重要,只要能够相遇, 就很值得。 梁惊水掸了掸烟灰, 余光瞥见chloe径直朝她走来。 垫肩西装搭配挽起的衬衫袖口,整个人神采奕奕, 走路带风。 香港的sim卡被浸坏的那段时间,她们一度失去联系。直到梁惊水后来返港补办了原号码, 发现chloe给她发过不少消息。 梁惊水当面念起那些无病呻吟的句子。 当时两人正吃火锅,chloe边咳边笑,耳根红得滴血。 她感叹:“幸好我够争气,能让你在官网看到我。” 通过品牌官网的联系方式接洽后,梁惊水把chloe拉进了app的项目组,运营上线后,特意为她的品牌开设了专属板块,用于宣传推广。 再获晋升的chloe,总结出一条至理名言: 「永远唔好觉得自己人生完咗,因为你永远唔知生命中嘅‘梁惊水’会几时出现。」 梁惊水哭笑不得:“合着我是个专有名词呢。” 这个话题是被她的手机来电打断的,“港城老牛”的备注出现在手机屏幕上。 她看一眼,眼里的笑意愈盛,在chloe八卦的表情下接起来,不过片刻就已经敛起神情:“不用,我可以自己打车回去。” chloe闻言,放下筷子。 商宗染上了年末盛行的流感。 电话打过来只是为了告诉她,今天他无法亲自开车,司机会过来接她。 挂断电话后,梁惊水点了一份鱼片粥和鸡骨草炖汤,交代要少盐,药材比例偏甜润些,她知道他平时不喜欢太重的口味。 chloe啧啧称奇:“一个嗜辣一个清淡,你们相处起来没问题吗?” “目前还没有。” 其实梁惊水也纳闷过这个问题,他们俩的性格完全天和地,但是…… 商宗吃到辣的就会腹痛,但他依然会主动带她去吃; 而她每次线上订餐送到银行,会下意识往清口的点。 有着一样生活习惯和兴趣爱好的才叫合适吗? 梁惊水并不认为。 虽然他们很多观念都不同,但能够坐下来促膝讨论,一起看看哪一个决定为最优解。 差异不是阻隔,而是滋养感情的独特催化剂。 那天下午,梁惊水回到商宗在半岛的住处。 她脱掉外套和毛衣,穿着无袖马甲和半裙,刚进衣帽间翻了件藕色浴袍,听见客厅那边传来的开门声。 梁惊水边系着浴袍带子出来,眼睁睁看着商宗把铝箔药板扔在茶几上。 商宗生病时带着戮气,她手上的动作都一顿,没及时开腔。 这一年他太累了。 唇部干燥,双眉攒聚,眼球无目的又恍惚地运行着。有时她感觉生病是一种情绪。 梁惊水皱眉:“怎么不好好躺着?” 商宗这才看见梁惊水。 他抿紧的唇角慢慢松开,整个人的气场柔和下来。 想说什么时,突然偏头压着喉咙咳了几声,听得人心头一麻一凉地揪紧。 梁惊水从打包的塑料袋里拿出一瓶鲜榨橙汁,走到他面前,抽了几张卫生纸递过去,调侃:“难得见你这么狼狈的时候。” “没办法。” 商宗接过开瓶的橙汁,没急着喝,垂着脑袋,任由梁惊水冰凉的手背贴上他额头,声音低哑地复述安奵那边的进展—— 老爷子早年在外遗落了个私生女,现在被她母亲带到医院闹遗产,至少要分割三井集团20%的股份。 母女俩说话一个比一个难听,气得董穗要拔老爷子的氧气管。 安奵还请了个道士来病房做法驱邪,被董穗当场斥责,怒言三井的资产拱手让人也不给这些拜神佬。 董穗那边的亲戚都过来劝和,毕竟董家沾夫家的光,这时候不能出岔子。 病房里乌泱泱一群人,道士还混在里面。 就在重金打发走那对母女之后,老爷子也烦了,叫人把道士揪出来,让安奵和他一起滚。 老爷子一发话,安奵只能灰溜溜地带着道士一起离开。谁也没料到,她竟在临走前直接甩出一张黄符,对峙都脱离了常规,居然用风水诅咒董穗去死。 “她的迷信已经疯魔,觉得没人能奈何她。” 商宗鼻音很重,嘴唇吐着热乎乎的气息。 这人皮肤偏匀称的麦色,平日不显色,此刻脖颈到耳边被高烧烙上一层暗红。 梁惊水把热好的粥和汤端到桌上:“你别说话,能吃多少吃多少,吃完赶紧去躺着。” 揭开盖子,雾气凝成的水珠抵在桌面。 旁光触及目不转睛盯着她的男人,梁惊水一皱眉:“真烧糊涂了?” 说完伸手想碰商宗的额头,却被他牵住了手指。 唇瓣摩挲在掌心,细细轻吻,在她呼吸渐乱时,抬眼与她四目相汇。 顾及病人的身体,梁惊水没落入他的蛊术圈套,生生被气到理智回笼,问商宗:“你想我和你一起病倒吗?” “不想。” “那就安分守己,别勾引我。” 她不客气地抽回手,忽略掌心那块湿润又烫的皮肤,弯腰,掰正他软骨头似的坐姿:“好好吃饭,乖一点。” 商宗把人拉回来,额头抵在她小腹,含笑喘息:“遵命。” 好在大病一场,他也借故休息了一段时间。 那时梁惊水并不知道,商宗已经着手俱乐部内设的装修事宜:向香港屋宇署提交建筑计划,通过消防安全审批,获得所有批准后,方可进行施工和装修。 等他病好,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项目已推进到了最后一步。 梁惊水喜欢坐在中庭落地灯旁,离乐队表演区不近不远,在那盏灯洒下的暖光里,聚神感受音符震得胸腔发热的感觉。 但她不知道,那盏灯只有她在的时候是通电的。 更不知道,他比她年长太多,早已不屑于将话讲得太满。 他一身的缄默好像中国墨绘中的留白,大片大片的空无,却依旧旖旎得让人着迷。 这盏灯的灯泡还真亮——梁惊水坐在那个位置时,总是漫无边际地想。 “惊水,惊水?” “……” “惊水!” 梁惊水如梦方醒,险些被燃尽的烟灰烫伤,她甩手扔下,踩熄火光。 chloe疑惑:“你怎么一晚上心神不宁的,想男人了?” 梁惊水自然不会和她说实话,不过是听了两秒钟的语音条,如今满脑子全是商宗说那句话时的神情。 凝视着潮湿地面上的黑色烟迹,轻声说,就是忽然想留下来了。 chloe很快理解话中的含义,就像今晚看到梁惊水戴在左手无名指的戒指,她也知道两人的关系不是以前那么回事。 从直白的权色交易,蜕变为缠绕滋生的共谋野望,最后并肩而立,共赴风浪。 维港森林 第75节 chloe鸡皮疙瘩:“我说,你怎么这么励志呢?” “你们先玩吧。” chloe不可能阻止她,目送那抹娇俏的身影走进夜色里。 曾在那个圈子里漂泊游弋了一阵,认识的人里也有转正当豪门太太的,但这一切并未在她心里激起波澜。 今晚不同。 一路看着梁惊水从内地四线城市一路攀爬到钢铁森林的顶端,像杂草般野蛮生长,眼里有明晃晃的欲望。 无所谓幸不幸福漂不漂亮,光是她认真活下去的样子就晃得让人睁不开眼。 真厉害啊。 晚上九点,梁惊水拿钥匙开门之前,特意听了一下邻居家的动静。 门吱呀呀打开,她心脏猛颤了一下。 扭头看见商宗穿着浴袍迈出玄关,头发被毛巾擦得湿乱。 像被揭开的沙丁鱼罐头。 屋内电视的音乐声变大了,现代r&b的律动流派,迷幻的合成器音效鼓点强烈,肆无忌惮地淌到她脚边。 后来梁惊水想起来那天,蓝牙耳机从耳蜗滑落摔在地上,她被拖进客厅,音乐和亲吻声像被密封进一个无法泄气的罐头。 在低音饱满的声浪里,和他做了。 他们听不到邻居少年玩的是lol还是dota 2,也没管队友摔键盘叫男生集中精力的声音,人沉溺在贪欲里,会屏蔽掉一切不相干的噪音。 两秒钟的语音条,没有手机电磁音的隔阂,在耳边变得更清晰,更深情。 直击心底。 这种音乐风格,梁惊水从未与商宗联系在一起,可那晚身体里被节奏点燃的记忆却挥之不去。 他缓缓抬头,看向她。 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她抓住他湿漉漉的短发时,那感觉比回南天更潮。 电视屏幕的微光映在发间,泛着幽寂的、落拓不羁的乌绿色。 像她生命窄缝里的一丛苔痕。 第73章 立式镜 隔天, 梁惊水起床时,商宗已经买了早餐回来。 他穿一身青黑色休闲服坐在四方凳上,毫无沉湎声色的迹象,看见她揉着腰起身, 他从屏幕上抽回目光, 和她道早。 屋内摆件是千禧年的风格, 木桌藤椅,窗户上悬挂了轻纱帘子。 背景墙上有一块黑胶唱片装饰。 前些天,商宗从半岛酒店带来了唱片机,发现还能听, 百变天后麦当娜的专辑。 商宗说他阿妈年轻时喜欢听麦当娜的歌, 家里有一堆旧唱片。 他还说:“阿妈还有个柜子,专门摆放以前的明星海报和写真集, 她喜欢木村拓哉。00年年底木村结婚后,她闭在房间里哭了整宿。” 梁惊水不知道这张黑胶的来历, 商宗从董穗“失恋”时丢掉的追星物里顺手带来, 只为教她一句回答—— “水水, 我和璟佑哥哥谁好?” “宗哥哥好。” 天水围是梁氏母子最早在香港的住所, 离商宗所在的南区较远。在被董穗勒令不得来往之前, 他每隔一两个月都会去看望她们。 后来郭璟佑也跟着去,每次都能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各种小零件。 几次下来,小惊水的态度有所变化。 有回商宗独自拜访, 她从梁徽后面探出脑袋:“怎么只有你, 璟佑哥哥呢?” “见到宗哥哥不开心吗?” “我更想见璟佑哥哥。” 以他的习惯,会觉得, 若有人随行不碍事,带着也无妨。 但那次不一样。 她的回答回到原样之前, 郭璟佑再无踏足天水围的机会。 商宗那个月去了天水围六次,每次都带着礼物逗她。果然,任何情感的连接都需要频繁见面维系。 第二个月第一次造访,他终于从那姑娘嘴里听到了想要的答案。 ——“宗哥哥好。” 曲调进行到一半,一道刺耳的“嘶”声割裂了整个房间。 商宗望着唱片上那道细长的刮痕,那是她以前当飞盘玩时留下的。指腹按了按转盘,杂音仍未消散。 “怎么有段副歌丢失了。” 梁惊水表情看起来有些遗憾,杵高脑袋去望唱片,蹙了些眉抱怨:“准是上一户人家的熊孩子贪玩弄的,白瞎了好好的唱片。” “说不定是这户熊孩子捣的乱。” “这户哪有熊孩子?” 商宗无声一哂。 早餐摆在餐桌上,鱼香和黄油香飘进卧室。梁惊水没再纠结,趿着拖鞋走过去吃饭。 夏天将至,她感到后背被日头烘得滚烫。 预示着回南天也即将退场。 鱼蛋粉和西多士是两家不同店铺的口味,是梁惊水认定的好味道;港式奶茶是热的,因为两天后就是梁惊水的经期。 “今天是10号,跟我一起回去吧。”商宗倚在卧室门框上,侧脸在日照里深浅错落。 梁惊水刚咬一口西多士,剩下半个悬在半空。 黑胶在唱针下旋转,跳到没有划痕的部分,温暖的颗粒感在室内缓缓铺展。 这不是他第一次和她提这件事,上一回是2016年,被琐事耽搁了。年底经历了禁足,也经历了冷战,最终不了了之。 三井每月在南区海域举办的海上家宴,梁惊水曾在网上搜过,一无所获,看来是隐私性极强的家庭聚会。 商宗每逢10号,通常不会早归。 上个月她还住在公司分配的中西区酒店,夜里临近两点,她收到他的消息,问她睡了没有。 梁惊水起夜时看见这条消息,眯眼望向屏幕顶端,四点整。 她那间房的窗户正对酒店地下车库入口,下床走到窗边眺望,一辆二驱车停在出口车位。 商宗的车有个共性,所有窗膜贴黑,看不清里面的一分一毫。 所以她知道那是他。 梁惊水裹了件外套下楼,之前被陆承羡闹得水泄不通的大厅如今冷清许多,只剩轮夜班的前台、几个赶早班飞机的白领在厅里。 她坐进那辆车的副驾,司机自觉离开。 商宗瞥见她的头发还缠在睡眠卷发棒上,新奇一笑。 在她倾身问他“怎么不回半岛睡”时,他眼眸微阖,侧颈含着她嘴唇亲了一阵又一阵,没有深入,却让她酥酥麻麻不能自已。 良久,他喉结滑动,终于放开她。 “like a princess.” 梁惊水反应过来他在夸她的卷发神器,颇为自豪地耸高笑肌,商宗打开车载广播,在主持人的低音炮里,叙说家宴时发生的事情。 老爷子被推着轮椅送至主位,给宗族宿老低头道歉,说自己愧于三井。 儿媳安奵缺乏教子之道,商卓霖每日沉迷游玩,家宴都不肯出席。 鉴于直系血脉无能,他考虑将三井的继承权交给指定亲属,由他的儿子和孙子协助家族事业扩展。 九隆银行50亿港币的亏空,是革新派领军成员商宗的最大失误。不能挽回损失,声誉再怎么修复也无济于事。 商宗逐一敬酒,称皆因小辈行事鲁莽,未曾深思后果。 那瓶酒是叔伯家族酒厂酿制的,酒精含量在40%以上,小酌怡情大酌伤身。 董穗推着老爷子的轮椅往前走,每一句自怨自艾的悔语落地,眼神示意商宗替饮。 看似风平浪静的家宴上,没有一句无用的台词和动作,长桌上是珍馐佳肴,实际上是天罗地网的鸿门宴。 酒味随夜风散去,梁惊水不清楚商宗这次喝了多少烈酒,但光是这么晚还有司机送他过来,就绝不会是浅尝辄止。 这人在外一贯逢场作戏,伪装得毫无破绽,只有在密闭空间里埋首她颈侧,才带着疲意低声道,好想你,好想睡觉。 梁惊水指尖梳过他的发尾,触到发际下的凹陷,轻轻揉按。 夜阑未尽,他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在外人看来,财团的家族枢纽很淡薄。 就算和多年相处的父母、兄弟同桌而坐,他们的交流也只停留在股权变动、市场走势、家族信托的执行进度上,私人情感无足轻重。 但在梁惊水面前,商宗的沉默不是因为无话可说,而是他难得不需要计算每句话的分量。 所以像三井家宴那样的场合,梁惊水本能地排斥。 她记忆里和董穗的初次见面并不愉快,董穗对她这张酷似梁徽的脸心存忌惮,唯恐亲生儿子步上商琛的后尘。 这么想着,梁惊水放下剩下半个西多士,心绪陡然复杂。 “怎么这么突然告诉我?” “昨天夜里太晚,怕你听了睡不安稳。” 兴许是察觉到梁惊水沉默得太久。 商宗没有催促,站在门框那儿说:“你要是不想去,就不去。” 维港森林 第76节 梁惊水转头。 商宗将休闲服拉链拉到下巴,两手插在衣兜里,头发未抹发蜡,柔软又蓬松,一些细碎的短发垂在额前。 眼睑懒懒耸拉着,像个想带女朋友回家却遭拒的落寞男大。 不知道为什么,商宗今天会对二十出头的流行穿搭感兴趣。 他抬眼那瞬,她仿佛置身校园,重温一眼沦陷的怦然。 梁惊水有些拧巴。 她知道,他想给她一个光明身份。 即便他身边所有的好友都知道她,对她的态度和嫂子无二,但她现在身处的身份很尴尬,在他有“未婚妻”的前提下。 “商总我想嫁给你”或者“商宗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名正言顺谈恋爱”这种话,她很难开口表达。 而商宗恰恰相反。 他会悉心传达自己的爱意,尽管中途有过一段不坦诚的时期,但在和盘托出后,他认可她作为幕僚,自那之后再无隐瞒,屡次表达想要和她有以后。 他会在每一个重要节点说“新年快乐”“情人节快乐”“生日快乐”。 他会紧紧搂住她,承认自己嫉妒她身边出现的每一个异性。 这些都是她力所不能及的。 如果想要有以后,与彼此的家人共进一餐,似乎再正常不过。 但眼下,梁惊水的家人尚未真正接纳她,在八字未成一撇的情况下,她无法心安理得地去见商宗的父母。 但商宗的目光嵌入她生活二十余年,怎么不知她内心所忧。 他笑着安慰:“商卓霖主动向老爷子坦承了返港的事,气得安奵不轻。现在他们自身难顾,顾不上我们这边,你也不必多说多做,看看热闹就好。当然我不会逼你去。” 梁惊水轻声说:“但因为过去的事,他们对我一直有些介意,不是吗?” “这一次,我会改变他们的想法。” 商宗竟难得露出几分忐忑,拉下拉链,很深很深地呼了口气:“快了,我们走到这一步,很快就能见分晓。” 商宗的意思,梁惊水听懂了。 他是在说,安奵的底牌,他已经拿到。 今晚的家宴,既是终局前奏,更是家族势力重新洗牌的转折点。 屋外的走廊已经开始热闹,防盗门开合的金属碰撞声,阳台上晾衣杆被风吹得叮当作响,邻居家少年玩电动的键盘敲击声。 这么寻常的一天,能埋伏什么在里面呢。 “见分晓之后,我们会是赢的一方吗?” 商宗从不涉险孤注一掷。 他牵起她悬停的手,俯身贴上一记手背吻:“你既然说过,这场战我们一定会赢,那便不会有意外。” 梁惊水说她没带正式的晚礼服。 没有言明,但商宗瞬息之间就做出反应,知道这意味着:她同意以女朋友的身份与他同行。 司机驱车载着两人前往尖沙咀,半路在俱乐部接上郭璟佑。他一屁股坐进副驾,眼周乌青,黑色素沉着昭示着整夜未眠。 “宗哥,嫂子,你们好啊。” 梁惊水问他:“你没睡吧?” 郭璟佑对着后视镜掀起额发,看到自己憔悴的眼圈,怪叫一声,随即侧头问司机有没有带遮瑕或bb霜,换来车内众人嫌恶的目光。 梁惊水从包里翻出一个小管:“不行你涂这个。” 商宗抬手制止,让她留着自己用,别浪费。 郭璟佑对接下来的行程心知肚明,从后视镜里瞥了两人一眼,漫不经心地说:“没事,待会儿我让化妆师用气垫上的余粉给我拍两下就行。” 余粉。 懂得还挺多。 梁惊水没空去问郭璟佑,这是不是他的美妆区情感导师温煦教的。 因为她刚踏入半岛套房,立刻被几名造型师围住,各种型号不明的刷子在她脸上点戳。 当时梁惊水没意识到,衣帽间里放着本世纪初的传奇高定——当年梁徽在香港时尚界开创一个时代时,才有机会穿上那些。 以前在星启工作,穿搭是日常考核的一部分,而作为数据分析师返港协作商宗时,梁惊水都是随便在衣柜里抓一套通勤装,便捷出发。 第一天休假和chloe去逛街,才特意搭配了跳色的衣服。 这次轮不到她犯难,造型师拿着各种色卡在她脸旁晃动,果断选定浅色系。 她被推进琳琅满目的衣帽间,生平第一回 见到了比秀场后台还浮夸的画面。 靠近入口的两件都出自时装界“凯撒大帝”的手笔,每一件都需要经过数百小时的手工制作,产出数量极少,这样的时装不是穿在身上,而是活在身上。 被造型师簇拥着往前走时,商宗靠在沙发里,目光安静而专注地注视着她。 梁惊水试衣完走到展示台上,拉开幕布,瞬间与他的目光交汇。 此情此景很像商宗选衣,与他体型相似的日模站在中央,他看对方就像戏子,随意指着一件看得过去的服饰。 可对着她呢。 他垂头,好心情地闷笑。 梁惊水有种试婚纱给商宗看的腼腆感,环抱着漂亮的肩颈,在造型师的恭维话语中,偷偷避开他的目光。 只是不知何时起,衣帽间里多了几面镜子。 从不同的角度,她总能在镜中看到商宗含情的灰眸,如同琉璃般透彻,叫她躲无可躲。 最后招架不住,急匆匆地提裙跳下去。 “现在穿的这件挺好看,你喜欢吗?” 她用手背给双颊降温,听见商宗的声音从帘后传来。 换装换到麻木,梁惊水才想起抬头看对面的镜子。 礼服以淡紫色为主调,无肩抹胸,薄纱材质自带光泽感,形成一种朦胧而流动的视觉效果,宛若水波微漾。 不由怔松一下。 她说,喜欢。 商宗掀开帘子走过来,雪松香像一张网笼住了她,清凉又清淡。 她默契地撩过颈后的头发,胸前提起一根细细的项链,看着镜中,他替她扣好链扣,然后松手把头发放回去。 他个子高,一只手从身后穿过来,撑住镜框,她被他抵在狭窄的空间里。 灯像是约定好一般熄了几盏。 一瞬间,镜子里只剩日光穿透厚帘的橙光,以及男人盈盈浅浅的铅灰眼波。 梁惊水往上拽了拽领口,眼观鼻鼻观心:“我们时间是不是不多了?郭璟佑还在外边等我们。” 商宗眼里还是含情的,俯身收束空隙,贴紧梁惊水的曲线:“这种时候,时间再紧也不能省。” “那郭璟……” 这话没说完,她就被他扶着腰,推到立式镜上。 凉意袭上空着的肩颈,她略一哆嗦,下一刻被攫住下巴,偏头与他接吻。 商宗的嘴唇被染红,随手用指腹抹去,毫不在意,笑着说,这时候他可不想听她提别的男人。 造型师两个小时的心血毁于一旦。 梁惊水看着镜子里自己乱糟糟的唇色,直接翻脸,气得抓起身边一切能扔的东西砸过去:衣架、口红、小包纸、钥匙扣…… 商宗任她砸,笑着在混乱里揽住她的腰,一个趔趄两人倒进沙发里,她把余下的口红重重吻到他脸上。 “再给你画个如花脸。”说完又要去蹭商宗的唇。 咔嚓。 港区手机拍照强制保留快门声,梁惊水循着声源回头。望见熊猫眼的郭璟佑举着手机,附耳喂喂说些什么。 然后闪光灯又一亮。 咔嚓。 梁惊水面无表情地从商宗身上下来。 郭璟佑趁机抬手,给一脸唇印的商宗来了张特写。 咔嚓。 商宗抱臂:“拍够了没有。” 郭璟佑说:“宗哥,我这不是在给我老豆打电话嘛,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啊。” 最后在商宗的眼神威逼下,郭璟佑缴械投降,把几张“艳照”传给了他,自己手机里的删光。 造型师花了半小时重新修整梁惊水的妆容,期间不防被郭璟佑顺走一泵粉底液。 梁惊水也拍下一张他对着自拍模式点按遮瑕的画面,窃笑着发给温煦。 完妆后起身,看到郭璟佑脸色容光焕发,笑话他是被家族产业耽误的美妆博主,让他看手机,收获一个遮瑕都压不住脸红的热恋期男人。 相处得还挺和谐。 组织家宴的那片海域与浅水湾相连,同属南区水域。 路上,梁惊水问商宗今晚都有哪些人,她想提前记着,怕到时候叫不出名字。 商宗想了想,说叫不出来也没事。 “反正大家都认识你,也见过你工作时的照片。我阿妈知道你在银行出了不少力,对你印象还挺好的。” 梁惊水更加不安了:“是模特时期的吗?上一辈的人会不会觉得太开放了?” 很早以前,她便意识到自己无法走梁徽的路,比起在聚光灯下大放异彩,她更偏爱幕后工作。或许也因狄鹤收集她的内衣照,那段模特生涯在她眼中成了黑历史,无法摆上台面。 难免担心,会不会被人看轻。 维港森林 第77节 商宗看着梁惊水。 窗口吹来的咸湿空气里,有梁惊水的桂花香水味。也是他阿妈最喜欢的味道,这姑娘很重视这次出席。 她可能自己都不知道当年在画报上的样子有多美,整个人意气风发、光彩照人。 他说:“怕就怕我阿妈觉得你太靓,嫌她儿子高攀不起。” 第74章 留痕的一夜 2019年5月, 商宗的手机锁屏变成了和梁惊水的合影。 不是第二张合影,是第无数张。 那时他们站在四岔路口,郭璟佑从俱乐部二楼的长窗俯拍。红灯下他们相拥而吻,周围的众生百态或笑或静, 竟有了恍然一梦的错觉。 商宗说发给家人的照片里有这张, 还有一些总部开会的工作照, 梁惊水胸臆稍展。 她抬起瓶口让水流直落唇间,心想: 还好没发模特时期的照片。 梁惊水对着后视镜确认口红无恙,扬起一个假笑,和大多数女孩照镜后的习惯一样。镜中郭璟佑的目光与她交错, 她迅速切回冷漠状态, 垂眼把矿泉水放入杯架。 “嫂子,放心, 这个妆靓到爆。” 梁惊水语气很认真:“彼此彼此,你的遮瑕手法也很厉害。” 她和商宗的部分合影出自第三方之手。 这个第三方是郭璟佑, 大概是被温煦传染了记录生活的习惯。 照片很好看, 饱含人文情绪, 有些连她也忍不住珍藏进相册, chloe支支吾吾憋出一个词, 叫“宿命感”,从内地社媒上学来的新词。 “这几张相片真是好有命中注定 feel,蓝天金海, 没想到那个不开心就狂转账给温煦的无品土豪, 竟然有少少格调!” 温煦半年前出国,理由是旅游取景, 梁惊水现在觉得,她大概率是和不便回港的郭璟佑私奔了。期间发的ins照片收获上千点赞, youtube上的视频采用手持镜头,她扶着草帽,在绿油油的草原骑马散步。 镜头中的温煦,金发如丝,美得格外悠然。 评论区有人看出变化,她底下解释是景区导游拍的——来自“郭导游”的爱情滋养。 车辆在弯道前换道,准备转向。 南中国海快到了。 梁惊水想起之前和商宗聊天时,听到的郭璟佑的卧底计划。 郭璟佑虽带点二五仔的本性,终究没背离主家。 这个觉得“联姻是我们这些人的归宿,一切都为了祖业”的赌王二代,也能赌上祖业,把自己推向舆论漩涡,所以才被女方家族退婚。 在安奵眼里他是福星,但这次计划隐瞒了郭氏家族,回家过年都被当成灾星。 他就那么相信商宗么? 梁惊水觉得,商宗这个人真的行事深远,数年前便开始为这场继承战设局铺路。 但是嘛…… 车辆停在码头停车区,梁惊水提高裙摆,然后扶住商宗的臂弯下车,相视一笑。 但是嘛,他对她的坦诚。 她挺喜欢。 家宴设在远海的主游艇上。 换好甲板鞋后,梁惊水被商宗牵着手腕踏上接驳船。 十分钟,船舷下的led灯晕染出深邃幽蓝,倒映在海面上。船尾高挂三井集团的旗帜,迎风轻扬,甲板登船口已整齐列立着一排船员。 风带着淡淡的海盐气息拂过耳畔。 接驳船靠近,梁惊水的心跳像拽着风筝线的手,一点点被风拉得更高。 她侧目,白日里男大学生感满满的商宗,此刻一身正装,温莎领结搭配古董袖扣,翻领熠熠生辉,矜贵且自持。 感觉很奇妙。 踏上游艇的瞬间,数道陌生目光相继投来,或淡然,或审视。 她看见商宗的表妹——小卷毛董茉端坐上层甲板,琴键下涌动着拉赫玛尼诺夫的旋律,红丝绒鱼骨礼服,光滑低髻,为宴会平添恢弘的宗教氛围; 看见他母亲董穗站在钢琴旁,贵气从容,用女主人的派头与各路亲戚谈笑风生; 看见侄子商卓霖从雪茄侍的盘中拿起一支雪茄,在长辈眼皮底下吞云吐雾,二十岁后迟来的生长痛; 看见嫂子安奵在天台甲板上,笑容温婉平和,毫无大势已去的颓败迹象; 以及站在安奵旁边,竹条身材撑不起西装的男友小野寺; 看见年近七旬的老派富豪坐在轮椅上,一袭紫金褂袍,毡帽低压,手背有几道明显的静脉痕迹,鹰隼般的目光俯瞰全场,静观家族众人举止言行; 那是三井集团的执掌者,商宗的父亲。 而和老爷子讨论公司分党问题,容貌与董穗相似,搭着色彩点睛的红纹领带的男人,是商宗的舅舅; 半蹲在轮椅旁,与长者交谈的羊脂美玉般的美人,是甘棠。 甘棠左手无名指上的那颗鸽子蛋,据说出自董穗珍藏,是为未来儿媳准备的重礼。 如今确确实实戴在她的手上。 梁惊水下意识收紧空荡的手指,藏进裙摆,却被商宗握住,稳稳带向前,逐一介绍给他的叔伯、家宴上的元老级人物…… 最后是商宗的父母。 舅舅为这场会面铺垫序幕:“听我外甥提过你好多次了,a大的高材生,主导的项目让公司股价飙升,没想到真人还这么漂亮。” 梁惊水举杯回应,笑说您过奖了。 “市场的变化很多时候超出个人能力范围,能贡献一份力,我也觉得很荣幸。” 老爷子脸上病气很重。 这艘船主要用于近海社交,配备aed和紧急医疗设备,以策万全。 他不在意年轻人用官话回应,语气温和地说:“家里总归是要多认识一些人,今朝碰到是好机缘。” 话语间,粤语中夹杂着几句英语或上海话,梁惊水并非每句都能听懂。商宗站在旁边,低声为她翻译。 这种稳固型家族的长辈,他们的温和并非包容,示好亦设限,让对方在不确定中摸索位置。 舅舅是这样,老爷子也是如此。 梁惊水在自家舅舅面前,从来没这么紧张过。 唯一的靠山梁徽去世后,洗车行的日子简单得像一条直线: 梁有根心情好,回家会带藕粉色的便利贴给梁惊水,记黑板上布置的作业。 梁有根心情差,寄食他门,账本稍有出入就揪着梁惊水的耳朵问话,她不能说梁祖偷钱,否则会被舅妈揪耳朵。 更多的是麻木。 因为她对他们没有期待。 某个瞬间,梁惊水游离了一下。 天啊,她这是在期待吗?在期待和商宗的未来? 商宗没有丝毫顾忌,揽着梁惊水的腰,在长辈面前,听着她滴水不漏的应对,面色如常,仿佛她理所应当如此优秀。 反正这世上能让她犯难的,除了他,也不会再有别人。 梁惊水的注意力集中在老爷子的问题上,尚不知身旁这位矜贵的企业家,像小松鼠藏果实一样收集她每个出色的瞬间。 等到时机成熟,向家族成员们炫耀他攒下的小果垛。 他们限于床笫关系那会,老爷子得了一听“水水”耳朵就回南天的病症,隔壁病房的阿尔兹海默症都能记住这姑娘。 董穗早年也是个时髦的追星族,曾受邀线下观看梁惊水的秀场,那时候震惊于她台上台下的反差,实力不逊梁徽,买了几本时尚周刊回家研究,研究着研究着,就听闻她从星启辞职的消息,第一反应是惋惜。 事实证明,有些成见会被时间磨平。 至少在这个节点,他们的关系不会受到家族的直接阻碍,但其他方向的压力仍未可知。 上月家宴,老爷子放话,要将家族继承权移交给指定亲属。 熟悉内情的人都明白,这不过是敲打商卓霖的手段。他对与发妻的血脉存有私心,希望孙子能接过家族大旗,确保基业长青。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商卓霖身上,对商宗的联姻,自然不会再施加过多要求。 只是,甘棠和她背后五百强企业家父亲,一手打造出“悲情掌舵人的娘家恩人”形象。这个当口,若商宗执意迎娶梁惊水,港媒必然会给他扣上“知恩不报”的帽子。 其实梁惊水知道这个结果,商宗什么都和她说。她无所谓自己的公众形象,但不想让他遭受这样的非议。 梁惊水心思沉沉地走向观景酒廊,正巧瞥见董茉被商宗的舅舅——也就是她的父亲,训得低头不语,昔日的骄矜劲儿早已消弭。 对应上前因后果并不难,阁楼后的剪影在一些记忆里逐渐清晰。 有一次商宗来天水围看她,带来半岛同款的香氛和衣物芳香片。 她都没有察觉,不知不觉间,他们的气息越来越像。 俱乐部突遇停电,摸黑上楼时,狗鼻子郭璟佑错把她当成商宗,坐在台球桌上,借着微弱的应急灯光,吐槽起周祁那位前未婚妻,董茉。 郭璟佑说,他们门当户对,已经订过婚的,结果和男方亲弟搞一腿。 董茉辞去了国企的工作,好好的秘书不当,一头扎进创业里,和家里闹不愉快。 周祁绝口不提弟弟的事,最后一次回香港是为了清理浅水湾的旧物。 滋滋一声,满室通明。 梁惊水双手撑在台球杆上,笑得人畜无害,说别叫我宗哥,叫水姐。 之后郭璟佑连请了三天假。 触景生情,梁惊水忍不住伏在商宗怀里笑。 商宗宠溺地捏捏她的脸,让她在八点的灯光秀里,告诉他想到什么这么开心,让他也乐一乐。 维港森林 第78节 那晚维港的光景很美,霓虹映苍穹。 二十余名宾客齐聚主宴会厅,梁惊水坐在商宗下缘,面前是粤式开胃前菜。 当时她咬了口桂花蚌,用气声问他,“你表妹呢?我没看见她。” 商宗好像很喜欢在餐宴场合和梁惊水密语,俯身用气音回:“被骂急眼了,顶撞舅舅说她有自己的打算。” 梁惊水摇摇头。 果然那副乖乖受教的姿态是假象。 晚宴进行到后半段,安奵汗涔涔地起身:“对不住,我身体有些不舒服,先走一步。” 说完被小野寺搀起,挺着即将足月的肚子后退。 商宗制止下来:“不急。” 如有所感,席间宾客一齐望向窗外。 远处,冷白色的光束穿透夜色,犹如探照灯般锁定这艘私人宴艇。 初夏晚上九点多钟,西南方的天际还残留着一抹青紫色霞影,高倍镜头在暗潮中若隐若现。 媒体的船来了。 三井家宴向来隐秘,这是破例的第一场,也是注定要留下痕迹的一夜。 商宗眼睛里噙着笑意,特别要命:“水水,我不需要你是谁的掌上明珠,我要的只是你在我身边。” 梁惊水在和他对视的同时,也忍不住轻笑出声。 船只逐浪而来,离得越来越近。 他眼神不离她:“不说的话,我可要自己猜了。” 他们俩,真是像得彻彻底底。 连眼底那簇野火燃烧的节奏都是一致的,很兴奋、很愉悦,谁不比谁的野心少。 梁惊水说:“我会在啊。” 第75章 轻舟已过万重山 那个五月, 天终于亮了。 媒体人接连踏上甲板,持笔执镜。 接驳艇靠近舷梯,几乎没有浪花声。商宗坐在筵席上座,笑容浓得化不开。梁惊水直笑他这表情, 说mvp结算画面都提前弹出来了。 商宗在这块群雄逐鹿的宴客厅里, 牵着她不放, 他说:“谁输谁赢还不一定,我开心是因为有感觉。” “什么感觉?” “你爱我。” 梁惊水面色愣愣的,商宗于是计策得逞,指腹轻捻她的无名指:“又细了呢, 到时候得给你做小一点。” 还说, 但是上面的钻不能小。 乐队坐在宴厅一角,小提琴手举弓。 那是首弦乐四重奏, 琴音舒展。不似董茉弹的那首肃穆。 和声在紧绷的、火药味浓的环境里响起,令战地般的空间莫名和煦。 安奵隔着长桌, 一直盯着他们。 梁惊水也留意到了她的注视, 回捏商宗的指尖:“有把握吗?” 商宗说:“七八分。” 老爷子就在旁边, 沉声吩咐安保队让人进来:“家宴变成戏台子, 客人再多都无所谓, 咱们商家没什么见不得人。” 门口的镁光灯闪了几下,摄影记者鱼贯而入。最前排的人迅速架起三脚架,调试镜头;随行的文字记者翻开笔记本, 笔尖悬停。安保仍在外围保持戒备。 直到郭璟佑在人群尽头缓步出现, 安奵双颊血色褪尽。 母亲的脸逐渐覆上雾气。 商卓霖忍了又忍,没有让泪滴砸落在餐盘上。 5月10日的海上家宴, 席间众人心思各异。有人神色自若,有人却食不知味。 梁惊水唇角敛起一些, 看向斜对面。 每张座位前都立着一块薄而雅致的牌子,折角利落,划定了桌上的权力分布。 写着“安奵”的姓名牌上,烫金勾线微微泛旧,字体与旁人略有不同。 她在东京待得太久,连这块姓名牌都像被时间遗忘。 在安奵的故事里,她只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而真正的过去被她埋得很深。 和商琛联姻那年,她替他收拾了不少烂摊子,打点人情、辅佐工作,处处谨慎,最后却落得个“煲呔婆”的骂名。 丈夫对这些流言充耳不闻,对家族权位更是兴致缺缺。 所有的颂与贬,悲与喜,依恋与推拒,都未曾显露在人前。 杳如黄鹤。 她深呼吸:“我身体真的不舒服。” 小野寺用略显生硬的国语说:“我们想先行一步。” 郭璟佑的声音讥诮:“那我们快点吧,不耽误嫂子休息。” 说完他拍拍手,两名彪形西装男抬着一座关公像走入厅内。绿袍覆身,面若重枣,丹凤眼微敛,青龙偃月刀横握在手。 在香港的江湖文化中,关羽被视为商道正气的代表,能够镇压煞气、威震四方。众人不解的是,这座提刀关公像与媒体登船有什么关联。 西装男抬起雕像的底座,露出一角泛黄的符纸,郭璟佑伸手将其抽出。 上面墨迹微晕,字迹凌乱,像是急就而成的忏悔文书。 关公像端坐如山,刀锋映着柔光。 这张符纸静静躺在掌心,连带着未解的债与沉重的因果。 “九隆银行牵涉50亿港币的诈骗案,”郭璟佑凄冷地笑了下:“黄世桓,融资项目的中间人。他利用区块链支付技术在后台设立暗池,篡改交易记录,资金流入多个离岸账户,导致宗哥和乔陷入追责循环。这一切,都是黄世桓和嫂子你的手笔,瞧啊,你在上面写得明明白白。” 安奵的双目,在他详尽的描述里慢慢颓圮与萧条。 她挤出一句话:“你说的,写进符里,罪孽就不作数了。” 这一出割席自曝,比郭璟佑预料的更快,他将黄符塞进塑封袋,低头弯唇:“看来不需要笔迹鉴定专家出面了。” “既然都查清楚了,交给警方处理吧。” 老爷子神色未变,董穗目光阴沉地掠过安奵一眼,随即起身,推着轮椅到观海舷窗前。 他对儿媳评价挺高,但这次在媒体面前,没有半点维护:“家族养你们,不是让你们在这里相互掣肘、毁掉基业。” 郭璟佑望向长桌,左侧的商卓霖像被挖走了大半灵魂,神情木讷冻结。 听见老爷子发话,他忽然跟沉睡中惊醒一般,鼻音趋沉,眼球不停在母亲和爷爷的背影之间游移。 最后嘴角上扬,笑了。 梁惊水也看在眼里,忽然想起商卓霖曾经说过的那句——“我阿妈要我走完阿爸没走完的路。” 她心里轻声道:祝贺你,从今往后,只用做自由自在的商卓霖。 商宗不知道在想什么,整场没说话。 在郭璟佑将话题拉回正轨后,他才缓缓开口:“项目资金链断裂前,我已将这笔资金转换为数字资产,存入海外受控账户。” 至于黄世桓,即大头老总,目前被滞留在海外执法机构协助调查,预计月底被引渡回港,接受正式审讯。 “做得不错。”老爷子目光依旧落在远处。 梁惊水感到桌下的手指微微收拢,温热感清晰而坚定。 下瞬,她被这股力道扶着站起,牵引着向老爷子那边走去。 窗外海面浮光跃金,游艇在微澜中前行。 海景不错,和浅水湾观赏的近岸不一样,南中国海的视野更辽阔,尾波在夜光中散开,像一条被拉长的银色绸缎。 只是这种类似“见家长”的场合,她对美景不感兴趣,注意力全胶在轮椅背上。 商宗就站在她身边,用粤语和老爷子说:“阿爸,正式介绍一下,她是梁惊水,我的女朋友,也是负责帮我监管数字资产的数据分析师——还是你病房那张海报上的模特。” 老爷子剧烈咳嗽起来。 董穗亦皱眉,眼里意味不言自明。 梁惊水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抽出手想撇清关系,回头却对上背手而立的甘棠。 喉头一滞。 甘棠伸出一只手拳:“接着。” 梁惊水犹豫两秒,摊开掌心。 一枚明晃晃的鸽子蛋就这样落在上面,滚了半圈。 甘棠另一只手依旧背着,在梁惊水怔忡之际,将一捧曼塔玫瑰塞进她怀里。 顺便解释花语是:梦开始的地方。 甘棠好整以暇:“梁惊水,我承认你这个对手确实不简单,在这恭喜你了。” 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 生平第一次,玫瑰与戒指由一位同性递到她手中,而那人,甚至可以称作情敌。 梁惊水觉得,或许是甘棠看见她与商宗在媒体镜头下亲密无间,没有爱意回旋的可能,才决定抽身离局,放弃这场联姻。 只是这捧花花语…… 她看向商宗,他曲着食指,第二个指节向下,刮过她的虎口。 维港森林 第79节 这人特别坏,故意引她心跳急促。 南中国海,梦开始的地方。 轻舟已过万重山。 她神思开始有些游离。 慢慢转过身,把戒指递到董穗面前。 “董夫人,物归原主。” 董穗抱臂说,我可没有收集这种玻璃制品的习惯。 那外头的说法是子虚乌有? 大概是她表情太明显,董穗就鸽子蛋的话题展开聊了几句。 她说会给未来儿媳准备玉手镯,祖传的,不算多名贵。 可到了鸽子蛋戒指,舍不得随意送人,上一枚鸽子蛋还是纪念日她丈夫送的。 甘棠手上那枚,估计是批发市场成色好些的玻璃货。 “起初我还想着牵线搭桥,最后才发现,原来是被人当了缓冲牌,互相配合着躲联姻呢。” 记者们被限制在固定区域,收音麦克风高举,摄像机镜头对准三井掌权人一家,任何微表情都无法逃过高清拍摄。 董穗怎会不明白这些心思鸡贼的年轻人在打什么算盘? 木已成舟,事已成定局。 她依旧未点头允诺梁惊水入商家,但至少,这一次,她不会再强迫甘棠和商宗履行这桩联姻。 和她当年一样,这条路道阻且难。 梁惊水是聪明人,大概心里早有权衡,清楚嫁入豪门并非职位晋升那般,凭努力和头脑便可能达成,而是遵循另一套规则。 在广海云链这种级别的企业,能在短短两年内升至中层管理,已经是人中龙凤。 董穗不提其他,只和她谈近期的工作:“安奵早年在三井也算是有功绩的,如今执迷不悟闹出这么大的丑闻,银行股市又要有动荡了,你注意些。” 老爷子叩两下扶手,没有出言表态。 他之前说商宗“做得不错”,表明找媒体揭露自家丑闻这种事,底线在于不危害银行利益,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此刻他沉默不语,表明梁惊水是入了他眼的。 董夫人的话也可视为老爷子的立场,无论是恋爱关系,还是在九隆银行的职业权限,都将在许可范围内。 某种意义上说,算是对她能力的正式认可。 在梁惊水走出宴客厅时,媒体蜂拥而至,商宗帮她把人群隔绝在手臂之后。 她微微踮脚,鞋扣在他指尖松脱。 身后传来媒体的声音,“两位对于外界对这段关系的质疑有什么回应?” 放在以前,梁惊水懒得理会这群人。但今晚,她势头比商宗还盛,在朗朗乾坤之下,直接攀上他脖子,深吻封住所有质疑。 那只刚脱下的高跟鞋仍被商宗握在手里,细带悬垂,她的手滑过他肩线时,鞋跟顺势一晃,敲在他腕骨上。 荡开丝丝缕缕的愉悦感。 商宗人是笑着的,叫停,说这样下去太疯狂,明天新闻头条的就不会是安奵恶意倾轧,而是“三井继承人当众热吻绯闻女友”,也可能被添油加醋成“家族博眼球转移银行危机”。 梁惊水唇角还带着一丝未散的笑意,就差没问他是不是怕了。 周围摄像机的快门声连成一片,不用猜,她知道明天财经与娱乐版都会热炒这场戏。 镁光灯下,两人同时跨上接驳船。 “站稳了?”商宗嗓音里带着仲夏夜的温度。 梁惊水点点头,顺着他的力道走下去。 掌心的热度透过海风渗进皮肤,晃得她有些不知是船在摇,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开始晃了。 “暂时没我们的事了。” 商宗把甲板鞋放到地上,舱室里目光杳远,拨梁惊水的礼服拉链:“要不要回浅水湾冲个澡?” 不可控的化学反应在眼神交汇间升温。 也许是终于迎来了光明,又似久旱逢甘霖,今晚她没有拒绝留宿浅水湾,两人的情绪都带着登顶的激奋和落谷的失控。 他们在走廊剥彼此的衣服,嘴唇凌乱地扫荡。 最先是在盥洗台上做了一次。 然后是浴缸,蒸汽黏腻地附着在玻璃上,水声不紧不慢地拍打着缸壁。 梁惊水手臂偶然滑过缸壁,留下模糊的水痕。 商宗扣着缸沿,听混杂在雾气里的回响,她的喃吟迷乱。 直到水面涟漪散尽,窗外月已上行。 2019年5月10日的香港月亮,是一轮上弦月,倒影漂浮不定,像一颗蛋白霜泡沫落入黑咖啡,温温吞吞地泛着光。 床头的时钟滴答作响,零点整。 卧室的格局与两年前并无二致,梁惊水遗落的几本书上连一丝灰都没有,明显有人定时清扫,商宗花了心思维护她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 她眼眶红了,回头看他:“商宗,我们赢了对不对?” “对。” “以后你也不会联姻,不会天天去金融街应酬,不会看着我被色老头占便宜……对不对?” 黑历史数量多到连他都意想不到,但每一条都是梁惊水在意的点。商宗把人抱到床上,揽进怀里,无论扯到什么细枝末节的点,他都缓声回应着“对”,抚平她的忧虑:“不会联姻,不会天天应酬,不会让任何人觊觎你。” 梁惊水问:“那枚玻璃戒指呢?是你给她买的?” 商宗想起那枚被抛进海里的鸽子蛋,笑着给她讲十几年前的事:“其实是我在楼下梁徽姐的旧居里找到的,应该是你小时候的玩具。” 梁惊水哭不出来了。 她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和什么东西置气,然后气得锤商宗一拳,脑袋撞进他胸膛,对他来说自然不痛不痒。 片晌后,她攥紧他前襟,闷声威胁:“那也是我的,就算是配合演戏,也不能戴在别的女人手上!” 在这段略显幼稚的表现中,商宗特别会听重点,感受到了梁惊水对他的上心和喜欢。 很意外,很满足。 商宗露出笑容,半开玩笑地亲她一下:“那我去买个真的,行不行,原谅我吧?” 第76章 热恋期 广海的六月, 正是水产品的最佳季节。 梁惊水和商宗视频聊天,说前晚和温煦去夜市摊吃了不少海鲜,醒来脸上起了一片疹子。过几天要去参加活动,指望化妆品能遮住。 商宗那边是宽屏的电脑视角。 窗外维港熙熙攘攘, 适逢旺季, 沿海都是警察维持秩序。两个人在午休时间抽空腻歪, 桌上的苹果摆件晃得起劲。她说有同事要链接,一听是她男朋友送的,苹果肌鼓得比苹果还圆。 他笑说:“你现在的脸比苹果还红。” “我知道,但没办法。” 梁惊水嘴角下抿, 空空地望着工位镜子里的自己, 望着细小的红疹从颧骨蔓延到下巴。 在吹着空调风的白天感觉不到痒,一到夜里涂完药, 痒意让人抓耳挠腮。 那场活动对她而言至关重要。 作为app的核心发起人,她受品牌创意总监chloe邀请, 担任活动的压轴嘉宾。 那一天, 公司创始人单百川也将出席。 19年的梅雨期异常密集, 系统不断推送降雨、湿度、健康、出行相关的提醒。 某天晚上, 梁惊水打着伞走出大楼, 门口停着一辆黑色沃尔沃,车灯映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一看推门下车的不是狄鹤,她眉间的褶皱顿时松开。 司机提来一盅汤, 瓷盅上还裹着一层水汽。他说商先生特意让这里的厨师按配方炖了去火汤, 以后每天这个时间,他都会送过来。 于是在出租屋里一边喝汤一边和商宗视频, 成了下班后的习惯。 汤底总是很鲜美。 商宗说这些食谱是他奶奶留下的,黄芪和甘草能够调节免疫, 淮山和百合能够润肺养肤,茅根和马蹄能够清热解毒。 才三天,梁惊水脸上的疹子消了大半。 她这次回广海只待一个月,或许是三年来他们的关系首次真正落定,短暂的别离让热恋期的时间变得漫长,度日如年。 但也不是毫无所得,梁惊水偶尔向商宗谈及周围人的变化。 她把手机立在床头柜上。 侧身和他说起团队里有个叫程雨晴的姑娘即将在年中和crush订婚,说起陆承羡跨行做起了校外辅导老师,说起她舅舅舅妈关了店去香港探望梁祖…… 说起老教授的妻子。 老伴去世后,师母住在养老院浇花下棋,精神矍铄,没想到几年过去,还能一眼认出她是当年统计学院2012级最小的学生。 还有狄鹤。 京城狄家开设赌场被查,核心人物已被依法拘役,他自己则因线上赌博被拘留了几天,很快就出来了,没进牢里。 儿童节那天,梁惊水和温煦一同去了荷光道,广海分部的脱班社早已换了一批人。 温煦听说狄鹤家道中落,把所有的流通资产变卖,并没有多惊讶。她看向表情同样淡定的梁惊水,说她上个月打车匹配到了一个司机。 头发长到披肩,胡子也邋遢,凭借声音认出是狄鹤。 他正在听租赁车里的车载广播:“尾号9164,反正咱们这辈子就这一面,我是真伤心,想跟你掏掏心窝子。这新闻里头说的三井集团内部的神秘女幕僚,是我特喜欢的人。” 没想到尾号9164,居然是温煦。 维港森林 第80节 她没搭狄鹤的话,盯着手机导航程序,让他老实点别给她绕路。 狄鹤愣了愣,从后视镜里认出她是梁惊水生日会上口无遮拦的好友,默默调转方向。 自打梁惊水返港后,狄鹤辞去脱班社的职务,回京城过起了闲散阔少的日子,没料到再回广海还能撞见和她相关的人。 他没法装作不在意。 不可避免想起5月11日清晨,“世纪之吻”红字霸占头版,配图是商宗与梁惊水在甲板上的深吻。 下方还有几张小图,梁惊水穿着一件紫色高定,手捧曼塔玫瑰,笑容像被精致的妆容封裹在了脸上,自头至尾,幸福地看着商宗。 与之同步曝光的,是商宗被正式任命为三井集团下任掌舵者的报道。 遥不可及。 狄鹤又想起去年八月,无人机在广海上空编织出一张星网,不同角度映出的英文字样各不相同。 唯独在俱乐部所在的荷光道,抬头就能看见那行讯息——she is mine. 他兀自笑起来,说:“比不过,比不过。” 温煦心里慌得一批,怕这人发疯,只能硬着头皮敷衍几句安慰。 “我以前家里穷,没法感同身受你家道中落的滋味。我听惊水说过,第一次见你时你是司机,那会儿是有钱人图个新鲜玩体验生活。现在真成了司机,那就踏踏实实过吧。” 温煦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惊水肯定也不想看到你这样。” 红灯口,狄鹤转过来看她:“她都快烦死我了,哪还能盼着我好啊?” 温煦说:“那你就一直在广海绕吧,12分扣完再扣,绕到你接到一个叫梁惊水的乘客,亲口问她,反正你根本忘不了她吧?” 狄鹤呆住了好半晌。 忘不了。 怎么可能忘得了。 那天之后,广海多了个小有名气的年轻司机,长相出挑,昼伏夜出,成了市区的单王。 人这一生,总得有个寄托。 故事里有些人忘不了,余下的时光,便是用来思念的。 梁惊水于是听完点了点头,没有怪温煦多说那一句,沉默几秒,说她有车,未来也不会在广海打车。 彼时彼刻,温煦没有告诉她,她是在郭璟佑一次醉酒后,无意知晓梁徽的死因,何其惨烈。 梁惊水也不会料到,七月安奵生产的同时,08年梁徽之死的旧案被重新提起覆核,而推动申诉、要求翻案的人,正是商宗。 那时她兴致寥寥地点完一杯酒,看着俱乐部里陌生的面孔,没什么说话的欲望。她给温煦看天水围分部的照片,郭璟佑和商卓霖一左一右当吧台门神。隔空传送给温煦,听见她晦涩地说:“惊水,只管往前看,你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 联名活动经过最后确认,场地由云链总部转至户外地标举行,适合品牌曝光和大型公关活动。 广海近几年发展很快,户外广场云集国际品牌和创新空间,较首都水平已经非常接近。梁惊水载着chloe往科技园区开,沿途见到近二十辆超跑呼啸而过。 一下车,依然是两位风光的年轻新星。 接待人瞄了眼马自达的卡姿兰大眼睛,笑意融融地夸梁惊水车品可爱,和她干练的外形倒是不相衬。 梁惊水摇摇头说不是,只是看它便宜买的,开烂了再换。 接待人哎唷一声,没再这话题上投入太多时间:“瞧我多笨,一直让二位站在太阳底下晒,快快快,赶紧进场地吧,里面有冷气。” 各行各业都是人精,一辆车都能聊出惊涛骇浪。 科技园离大学不到2公里,建筑外里都很有盗梦空间感,接待人将两人引到后台,寒暄了几句就离开了。 chloe需要与模特们进行彩排,梁惊水帮了一会就被推走,让她先去换衣服,好好准备上场致辞,接下来的活动画面将会在财经频道直播,必须无懈可击。 “要是台上不记得词,我第一个将你的糗样做成gif。” 梁惊水扯出一抹无可奈何的笑,回到后台换上服装。 致敬02年梁徽香港国际时装节上的春夏造型,花呢外套和反向褶皱的栗色筒裙,锦缎高跟鞋上点缀珠饰,散发着暗淡闪。 造型师问她对发型有什么想法时,梁惊水横掌对着下巴:“剪到这。” 剪落的发丝在光下悬浮,镜中的倒影渐渐与梁徽的面容相叠,模糊了时间的界限。 那些年,他为她一掷千金,拍下重达15.72克拉的艳彩蓝钻; 他带她去塞班岛,在13000英尺的高空中牵着她的手高喊老婆我好爱你,落地后自己先吐了,还逞强说下次去新西兰的皇后镇跳伞,那里是世界冒险之都。 梁徽在日记里写: 我以为他会信守承诺一辈子。 那页夹着一张照片,是他们在纽约世贸双子塔前的游客照。 母亲怎么会想到,美利坚的双子塔成了历史,父亲的爱也成了往事。 不知坐了多久,后台只剩梁惊水一人。 门口响起敲门声,她恍惚间没有回应,直到chloe失去耐心走进来。 “活动快开始了,怎么叫你也不……” chloe看到她的头发短了一截,话音生生顿住。 那套造型经典隽永,连chloe小时候都曾在电视上见过。临换场时间紧迫,地上是一团来不及收拾的碎发。 梁惊水看上去状态还行,没有想象中那么睹“人”思人,还转头对她一笑:“抱歉,刚刚走神没听到,我现在过去。” 放眼整个大湾区,恐怕再难觅得一人能与昔日香港的时尚传奇相仿。 除了传奇的女儿。 正因如此,她觉得梁惊水即将走的每一步,都是被人嵌进眼睛里的。 chloe忧心如焚:“这里可是直播,你真想清楚了吗?” 两人无言好半晌,出乎她的意料,梁惊水慢慢起身来抱住了她,寻求安慰似的偎在她肩头:“我没想清楚,也好怕,说不定今天过去饭碗还保不住。” “要不然算了?” “不行。” “……” chloe拍拍她的背,说:“那就直接上,大不了被辞了,还能去商先生的集团上班。” 梁惊水酸楚道:“那也太没出息了。” chloe打趣:“以前新闻说你是顶级捞女,我差点笑出声。” 她说没见过梁惊水这种生怕占金主便宜的“捞女”,连门槛都迈不进,改天去和人家温煦取经怎么当捞女。 “捞女也能见家长吗?” “捞女不会,但女朋友会。” chloe唯恐天下不乱,笑着说:“随份子的时候给你和商先生包个大的。” 梁惊水双手交叉:“打住。” 也只有她觉得那一天还很远。 下午两点,秀场正式开场。 两侧观众席就座的包括广海云链高层管理团队、时尚产业投资人、各大品牌市场总监,以及受邀的科技与商务部门代表,一水儿的大腕。 投影屏上滚动着app的启动画面,轨道摄像沿t台滑动,高空摇臂从全景俯拍至特写,模特按照彩排的顺序登场展示。 梁惊水站在舞台侧翼,看着模特们轮番亮相,像万花筒不停旋转。 她本以为自己看到观众席第一排的单百川会很平静,然而盯着不过须臾,仰头飞快眨眼,吞回喉部的酸胀。 几乎不用酝酿,一眼便牵引情绪。 单百川没有像周围人那样举着手机,沉默地看着来往的模特,了无生趣。但他的身份让他无法缺席这场活动。 正合梁惊水的期待。 她对他而言一直是一个职员,那封邮件送出也没有区别。他很少会容许旁人触碰他不为人知的往事。那很消耗精力,对他这样日理万机的人而言,显得多余无谓。 毕竟他辛劳到,连梁徽去世后都无暇质疑死因,也不打算见“女儿”的最后一面。 梁惊水曾在福布斯排行榜上瞥见公司某位高层的名字,第一反应是狄鹤科普的知识。这种榜单上的名字,多半只是东家挂名,风光无限的背后,不过是替真正的庄家效力。 单百川正是那个掌控全局的庄家。 商琛给了单百川启动资金,谁都没想到他居然能在短时间内踩准政策红利,将原始资金数倍翻涨。从传统金融到科技产业,如今他借着梁惊水的创意,将资本触角伸入时尚产业,这两年概念股被迅速推高,最后趁着市场预期拉满,狠捞了一票。 梁惊水心里清楚,单百川没打算让这款app存活超过五年。 等到那一天,股价崩盘,大量投资者被套牢,可能她今天这段致辞会被财经圈反复拿出来鞭尸。 如果赌上梁徽呢? 你还会舍得吗? 梁惊水和最后一名模特眼神交接,扬起唇角,踩着高跟鞋走出侧翼的阴翳。 “这不是云链的功臣梁惊水吗?”高层拉近手机焦距,半开玩笑地说,“单总,瞧她走得有模有样,好像是专业的。” 单百川挑起眼,好像在审度。他身上有股子和光同尘的气质,品茶读书看画展、商战开会搞财报,分明从工作到兴趣爱好都极其风雅,却总让人觉得他深藏若虚。 高层也看不出他的心思。 而他只是笑说:“不专业怎么能瞄准这个新赛道?她倒是真心为公司尽力,没有私吞这个绝佳概念。” 单百川有高度近视,直到梁惊水走到t台中央,他才真正地看清那套时装。 这时候任凭高层说什么,他都勉力地“嗯”,或者干脆沉默,目光不知是望着台上的女模特,还是望着某个无意义的方向。 高层敏锐地嗅到一丝气息。 梁惊水是个很好的讲述者,特别是在台上输出这款app的概念灵感,她提到母亲梁徽。 “时代有些久远,不知道台下观众有多少记得这位名模的名字。前辈梁徽最火的时代是千禧年,那时她在香港可谓家喻户晓。aaron wong也正因为她的存在,才逐渐崭露头角,成为了王牌经纪人。2007年,她曾计划成立个人品牌,但很不幸,08年,梁徽——我的母亲——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台下一片哗然。 诸多时尚人士,怎会不知梁徽昔日的传奇。 维港森林 第81节 最震惊的莫过于站在台上的这位。2016年,她短暂涉足时尚业,在正当红之际辞去高薪职位,转投金融界。 直到此刻,她竟是梁徽的女儿。 梁惊水这身向梁徽致敬的时装,再加上那张如同复制般的脸庞。她方才在台上走秀时,令许多年长的时尚人士一瞬恍惚,仿佛千禧年代那位惊艳东亚的第一尤物再度现身。 说完那段话,她抿唇低头。 眼泪啪嗒两下砸在麦克风底座。 很多情绪在她身体里积攒已久:“但是这样的一个人,有时候也会怨恨自己的名气。” 如今再回想,梁惊水也觉得当时玩得过火了点。 但她从不觉得多后悔。至少在那个时刻,她当众点名蒲州单家的家主单忌,揭露十三年前他对梁徽的不轨之事,强调诉讼时效尚有七年。 面对镜头,她甩下一句——剩下的时间,她会不断替梁徽提起公诉。 单忌,来日方长。 众口铄金,这场堪称财经台史上最大的直播事故迅速登上内地热搜。 chloe和温煦在外面下馆子,四周嘈杂的谈话声中,无一例外都在议论这场为母讨公道的大胆宣告。 两人对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无奈,又不敢打电话吵醒睡得正香的梁惊水。 就说稀奇不稀奇吧。 头一次见有人做出如此惊天动地的壮举,还能一觉睡得安稳。 chloe在馆里离导播组很近,那时清楚地看到副导演急得跺脚,让人赶紧切广告,谁料总导演盯着舞台,说不急。 台下年过四十的观众中,有一大半是梁徽的粉丝。听着梁惊水在台上的诉说,每个人都恨得咬紧牙关,不愿让梁徽在这样的污点中陨落,更不愿错过仅剩的诉讼时效。 总导演帮的不是梁惊水,而是曾经让无数人追随的信念。 很奇妙。这些年梁惊水也算是千帆历尽,终于让那场沉默了十三年的真相,重回众人眼前。 她此生的苦应该就挨到这了。 对面的汤碗里晃动,泛起细碎涟漪。 chloe怔了一瞬,抬眼望去,才发现温煦的泪珠沿着下颌缓缓滑落,一滴接一滴,止不住地落下。 “我真怕她扛不住。”温煦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断断续续地挤出这句话。 chloe不解,望着她紧握筷子至指节发白,只心想: 这碗汤,一定咸得透心。 * 半梦半醒时分,梁惊水起身关闭手机的勿扰模式。 一整晚,内地和香港的社交媒体被消息淹没,几乎都是对她情绪的关切,对她母亲遭遇的惋惜。 是真情还是假意,她也懒得揣测。 切回微信。 置顶头像右上角有个红点。 还未点进对话框,她的目光落在那句“辛苦了”上,夜深突然很沉很重地一声疏气,白天的意识全都清清楚楚钻了回来。 她单手倒夹着烟,倚在阳台上,拨通了商宗的视频电话。 他在屏幕里帅得光风霁月。 梁惊水就这么一直笑,一直笑,像是新手第一次含住烟蒂,吐出的烟轻薄虚浮,没有过肺。然后在晚风里连声咳嗽,眼角的泪像是呛出来的。 “你长得真俊啊。”她装女流氓。 商宗的声音隔着磁波传来:“水水,辛苦了。” 他的眸子是淡的,覆着一层灰色的膜。 可梁惊水觉得,那夜他眼里盛着许多辽远的东西,像一条走不完的长巷。 第77章 向前走 梁惊水是在时尚事业部门口见到的单百川。 他一身双排扣西装, 领部挂着驳头链,春风满面地与来往的下属对话。 她停在程雨晴身后,手捧黑咖进不是、退不得,觉得心如悬旌。 “水水姐, 怎么还不走啊?”程雨晴熟络后叫得亲昵, “我肚子都要饿瘪了。” 单百川注意到她们, 眼神如晨光般清朗:“你们准备午休?” 程雨晴打招呼:“单总中午好,我准备和前辈一起去食堂吃饭。” “我正好也要过去,顺道吧。” 梁惊水陷入了两难。 自那场“直播事故”后,原以为单百川会尽快做出决定——要么召她进办公室单独谈话, 要么以“员工严重违纪”为由, 直接让她收拾东西走人。 可是这一周风平浪静,静得可怕。 程雨晴双手交拢在腹前, 状似轻松地询问:“小组下午还有重活,可能比较少碳水, 单总您介意吃轻食吗?” 熟悉她的梁惊水一看就知道她紧张了。 一个刚入职的小员工, 和大boss同桌吃饭, 哪还谈什么午休的轻松, 全程都得绷着神经。 梁惊水不可能示弱:“下回吧。” 等单百川眸色诧异地看她, 她礼貌性地颔首,拉着下属的手离开事业部。 智能补给站弹出一条无糖坚果棒。 梁惊水弯腰拾起,顺手将喝完的咖啡杯丢进垃圾桶, 撕开包装, 朝食堂走去。 程雨晴这种人,刚入职场不久, 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 “你这是……你刚刚、你拒绝了单总的午餐邀请?” “水水姐,就算你现在是云链的功臣, 胆子也太肥了吧!那可是一把手,咱们的饭碗和前途,全看他一句话定生死啊!” “他生气了怎么办?” 梁惊水拿着餐盘,坐在人体工学餐椅上,目光淡然。 程雨晴则是不安。 梁惊水看她用木叉戳着碗里的紫甘蓝,一副食不知味的样子,单百川不在,午休也没见她放松半分,心想还是太年轻。 “你这样吃,是准备在年底婚宴上瘦成纸片人?” 程雨晴颓丧说:“那可太好了……” 梁惊水看得,都笑了一声。 一模一样。让她想起了自己刚毕业那年,心里压点事情就吃不下。 在洗车行打杂没两个月,单忌又叫她去香港谈海运合作。温煦正好人在香港,后来她们闹了嫌隙,话没说开时,梁惊水躺在群租房里内耗,觉得良心都喂了狗。 没过多久,她搬到浅水湾。 每次瘦下来,商宗都比她自己先察觉。导致他情热时动作放得很轻,看到她皱眉,第一反应是她不适,而不是沉溺。 梁惊水其实是后者,冲他暗昧地眯了一下眼。 商宗神色尚属平静。 那人……跟平时很不一样,灰眸里满是观测和拆解。 被他碰过的地方尽数滚烫,她明明在下方,却用居上者侵略又眷恋的眼神回看他。 大概是商宗第一次看清她的野心。 偏离预想。他呼吸变沉一些,有瘾般不断托举她的后腰。 当时他们的关系才刚起步,但他对她的宠惯,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 或者说,两人都超越了原先的期待。 “走,夜宵时间,顺便带你散散心。” 事后,商宗开着跑车带她出门,停在一家大排档前。 梁惊水对他的饮食习惯不甚了解,以为他只去高档餐厅,没想到出乎意料,有钱人也挺接地气嘛。 宵夜文化在香港根深蒂固,凌晨一点,旺角的大排档烟火正旺。 座位有限,他们和一桌电视台下班的打工族拼桌,梁惊水认出有几个是tvb的艺人。寸土寸金的地方,艺人们毫无明星架子,没有保镖,没有助理。聊到兴起,他们反过来夸她的t台秀,说灯光一打,简直神仙落凡尘。 商宗听他们越夸越起劲,让伙计撕了一页茄哩啡纸,点单用的,他望着话最多那人,煞有其事地皱皱眉:“签完名可以收声未?” 那语气正常得很,梁惊水没完全听懂粤语,直到对面一排人脸色都变了,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桌下膝盖敲敲他腿。 喂,还吃不吃了。 商宗扯唇满不在乎,说:“苍蝇多到我心烦,不在这吃了,带你去别的地方。” 那可是11月,苍蝇都冻没了,他嘴上倒是挺热乎。梁惊水不知他这股火从何而起,但想了想还是起身走了。 他们去了另一家“镬气十足”的大排档,几碟炒蜆、椒盐九肚鱼配冻啤酒,边吃边吹水。 吃饱喝足,商宗包了百老汇戏院的vip厅,带她坐在最后一排。 看的是3d版的《奇异博士》,一部文戏多于动作的漫威电影。梁惊水被那件连一句台词都没有的红披风逗乐,笑倒在商宗肩上。 厅内银幕光影流动,后半段剧情无人记得,因为他们在月相沉降的黑暗里接吻。 怎么说,那个夜晚妙不可言。 以至于后来在浅水湾的影音室看了很多电影,氛围再好,也不及那次心血来潮的动人,总觉得缺点火候。 11月的工作量明显减少,她知道是那个人暗地里推波助澜,没揭穿,夜宵吃了不少,体重回溯,连经纪人张知樾再见她都说她珠圆玉润,像个年轻的富太太。 总归回忆起来,是春风般滋味。 维港森林 第82节 梁惊水翘翘嘴角,对程雨晴说:“别啃草了,午休还有两小时,我带你下馆子,把那个情路坎坷的丁濯和我师妹一块叫上。” 结果是四人旷了一下午班,低头站作一排,被主管口头警告。 梁惊水怎么说也算个小领导。主管狐疑道:“香港那边工作很随性吗?怎么去一趟回来跟被夺舍了一样。” 师妹喝了点酒,看主管的眼神别样迷离:“有商先生撑腰,随性点不是正常吗,主管您就通融通融我师姐吧。” 她一步走歪,在众人面前失衡。 主管一边扶一边叹气。 总裁特助敲门没人理,推门进来先被酒味冲了一脸,看见主管的举动,脸色微变:“大白天的你干什么?” 主管双手举起,叫苦连天:“我什么都没干。” 特助简单了解闹剧情况,蹙眉瞥了眼桌后的梁惊水。她穿了条黑色喇叭裤,交相点地,两只手埋在口袋里,站得松松垮垮,像天塌下来也无所谓。 这让特助怀疑她究竟还想不想干了。 他不动声色地撇开脸,提了已到下班时间,梁惊水以外的人可以先走。 几道担忧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视若无睹,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特助掩上了办公室的门,后来那扇门被单百川推开。 单百川看她明快地笑,好像早知他会来,踟躇了片刻,说:“水水,我想和你说几句。” 梁惊水唇角的笑敛了些:“单总,您叫我什么?” “……” “我是员工您是老板,这样不合适吧。” “你在跟我置气我知道,这几天我也仔细想过了,如果你愿意,我们现在就去医院做亲子鉴定。” 梁惊水二话不说,从包里翻出日记本丢给他。 “最后一页。” 斜阳将茶杯的影子映在桌上,杯沿的弧度像半张开又合拢的嘴,欲言又止。 梁惊水挪动茶杯,直到影子膨胀,变成一个胖墩墩的椭圆,她说:“这页就够了,不用往前翻。” 于是单百川指尖微滞,合上日记本,轻轻放回桌面。 室内禁止吸烟。他直接当她面点上了。 梁惊水发现他这人挺藏得住事的。凡是听见和梁徽有关的事,脸上静得像一坛死水。 她声音温和:“爸。” 单百川在烟雾间剧烈咳嗽,咳到最后弯下腰,肋骨和喉咙都有点疼,窝囊地抬手示意她稍等。 只能说她掐准了节奏。那天兴许是被那页竖直凛然的字迹刺了一下,梁惊水这直白的话让人难以招架得住。单百川虚脱地撑着桌角,实在没精力跟她争辩什么。 他每隔一阵便轻咳一声,说话声音嘶哑。被层层情绪压得心烦意乱。 “我这个人疑虑多,能走到今天也是因为如此避开了很多问题,但刚才提亲子鉴定,不是因为我不信你。” “行了,虚的就不谈了,我们谈点实在的。” 梁惊水扬起唇角,一个不太需要调动肌肉的笑,“此时此刻,请问单总,您把我当什么人?” 单百川很久没动静。 过了一会,他退后站直,小心翼翼地启齿:“我和梁徽的女儿。” 天光降下来好像就是一瞬间的事,梁惊水拿起日记背过脸去,脸色苍白得像水母般透薄,仿佛熬不过下一次日出。 她沉默地将本子收回包里。 下唇已经被她咬出了细细血滴子,舌尖一碰尽是铁腥,夜色里谁也看不清。 她无心上演“父女情深”,径直离开办公室。 太迟了。 单百川心知补救已无意义。那天晚上,他发布了一则官方公关声明。 并在当月下旬的商业场合中回应:“我与梁惊水女士确系直系血缘关系,她是我的亲生女儿。此事因个人与家庭原因,过往未曾公开。在此,也恳请各界尊重她的隐私,不作过度揣测。” 没人知道总裁整整一个月未现身公司去了哪里,但大家清楚,这应该只是个前奏。 七月,香港台风前夕,邮轮在晦暗的海面上航行。梁惊水脸颊被热气吹得发烫,满心愉悦地站在甲板上,眺望南国岛屿在海平面上渐渐浮现。 从江南码头坐邮轮到香港岛约需三天。 她开了视频会议,和商宗重温《花样年华》。 这一次比初看时坦然许多,甚至还能望着屏幕里正襟危坐、实则在工作中摸鱼的掌舵人,学电影里苏小姐的语调问他:“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带我走?” 窗外飘着茫茫细雨,海天被冲刷成灰蓝色。信号卡顿,她调大耳机音量,辨认出那句话——“整艘曙光号都听你指挥,你说去哪,我就让它往哪开。” 霸气的宣言被切割成鬼畜音轨,她一时没忍住,笑得气氛彻底跑偏。 梁惊水时常在想,等到那张船票过期,他们是否已经走遍世间的山川海洋。 三年,他们的交集,实实在在只有三年。 后工业时代的资本浪潮直冲而下,三年间从短视频崛起到电商直播风靡,共享经济从繁荣到瓦解,人工智能和5g技术加速落地,适者生存,改变从未停止。 梁惊水更多是从路边一夜就凋谢的鸢尾,金钟一天就被涂掉的街头涂鸦,中环海滨挂不到半周的快闪展牌里,感觉到被时间裹挟着往前走。 商宗在她身后,且徐且行,步步相和。 她时不时回头。 那张年轻的面庞明净无垢。 这个世界好像越来越快了,每逢一些时间的锚点,商宗从未迟疑,稳稳地跟在一个叫梁惊水的姑娘身后。 “若时光倒流,你会像这样看见我,” 他的温情千年如斯,“向前走,我的影子永远在你脚下。” 正如电影里所说: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属于那个时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2019年,梁惊水前所未有的轻松,上一辈的心结已彻底解开。 她应该有足够的时间,与商宗相爱。 第78章 在午夜之前,她决定嫁给他。 维港的海介于湛蓝与墨黑之间, 天顶是高楼,脚下是人海。 梁惊水感觉自己像在一部抽帧的电影里。 她下船前向服务台要了一张旧版纪念船票——红色硬卡纸的票面上,字迹尚未褪去。航线:香港→新加坡,1997年6月30日, 登船时间是午夜, 票根部分的撕线完整无损。 客务经理说:“这张票是香港回归前的老款式, 您看右下角盖了‘逾期作废’,说明它当时无人兑换。” 1997年的渡口,有人上船,有人下船。 有人手里攥着新印的身份证, 也有人眉头紧锁, 目光落在一张尚未使用的船票上。本欲在交接前离去,最终停步于潮声呢喃的维港长夜, 想看看这座城将走向何方。 那年的夏天,港督府降下最后一面米字旗, 五星红旗与紫荆区旗冉冉升空。 梁惊水出生在蒲州, 自幼便随母漂泊南下, 她对香港最深刻的印象, 凝于那句“云山万重客归迟, 天涯空自忆相思”。 这座城是她的第一站。天井里晾衣翻飞,湿漉漉地挂满一线天的阳光。老太太推着菜篮车从湿货市场归来,街坊在公屋楼下支摊叫卖, 士多店的玻璃柜前挤满放学的孩子, 生活在天水围层层叠叠地展开。 商宗带她踏入第二站,同一座城。 她站在那些玻璃房子内, 看着童年熟悉的街景缩成远方微光,大部分时间, 映入眼帘的都是彻夜不眠的海港。 刚踏出办公楼,车已在外静候,或四座gt,或两座超跑,商宗就坐在她身侧。 他们的目的地无拘无束,好像成本从不在考量之内。 商宗立于码头的浮桥边,两手插口袋,短发被吹得翻飞,眼神藏在风里。 南中国又有了台风将至的征兆。 他三两步走来,梁惊水觉得他是西洋影画中的角儿,生来一双忧郁的眼睛,眼神却深情如海。朝她笑时,快乐感如金铃在她身体里摇颤,有一刹那的搐搦。 他们有一个月没有见过面。 梁惊水在风里抱着胳膊,也向前走了一小段。 余光里,她又瞥见他无名指上的浅痕。 哪怕知道是意外所致,也觉得这个位置太刺眼。 商宗将梁惊水的手握入掌中,指腹摩挲着他送的戒指,挺从容地笑:“这几天你舟车劳顿,半岛近些,带你去那休息一晚。” 七月天里,男人一席正装。 梁惊水听出他声音里的疲倦,安静片刻,问他是不是刚赶回香港。 商宗抬手遮唇,侧头咳了几下。 平静后倒也不作无谓的掩饰,坦率承认了:“去日内瓦竞拍了件东西,五十多年没现身,这次苏富比拍卖行难得放出。” “恭喜。”她并不关心那件藏品。 台风临近前的天空会短暂放晴,但阳光异常刺眼,伴有一种诡异的明亮感。 身后的港口开始发布轮渡停航通知。 司机开车载着两人回到半岛,酒店东侧是1881 heritage,前水警总部,现为名品云集的高端购物区。 梁惊水看到商场外墙上,高悬着模特甘棠的巨幅海报。 港岛的奢侈品街区,从中环置地广场到广东道,玻璃橱窗里全是她。 有人说,甘棠是公认的超模一姐,红到她亚太区500强的老爸都插不上手。正值事业上升期,日韩模式的经纪公司惯于在巅峰期限制结婚,以维持商业价值。 梁惊水笑着调侃:“现在的甘棠比我红多了,幸好她还能靠你未婚妻的名号撑两年,不然一联姻生子,模特圈又少个当红的。” 商宗说他也仰仗甘棠拖了两年。 然后看着她,语气似真似假:“不然哪还有机会谈到前模特圈最红的女朋友。” “花心。” 维港森林 第83节 梁惊水忍不住批他:“名额占着,感情谈着,你倒是两头不误。” “指控要有依据,网络上都是捕风捉影,我什么时候承认过有未婚妻的事?” 她斜睇他一眼:“默认也是认。” 话音刚落,电梯门向两侧敞开,迎面是一条铺着羊毛地毯的走廊,不远处的房门没有编号,金属铭牌上刻着:the peninsula suite。 灯光感应开启,音响送出一丝微妙乐声。 女声呢喃着 ‘take care’,缠绵的气息顺着脊椎一路滑落,歌声在房间里环绕,梁惊水听一会就觉得口干舌燥。 还是下午,落地窗外云层厚重,城市陷入狂风前的寂静。 维港的浪潮翻涌,层层撞上岸堤。 商宗靠在沙发上,手指拢住古典杯,冰块浮浮沉沉,他目光始终落在梁惊水身上:“我想要的就一个,不信你问问她,愿不愿意一次性占两个名额?” 梁惊水反手倚着沙发靠背,偏头与他对视:“就凭你的嘴上功夫?” “好不好,你最有发言权。” 梁惊水微微有些窘迫,捋了丝头发到耳后。 商宗呵笑了声,长臂顺势一揽,她便失衡跌进沙发。他俯身看她,眼底流露出一点低劣欲望。 雕花灯罩滤去光的锐度,落在衣褶间,衬得他半身明灭。 风雨欲来的压迫感包围着红港,而他们身处套房内,像是另一种风暴中心。 到晚上七八点,暴雨砸在窗上的时候,梁惊水真的有些虚脱了。 商宗去浴室冲澡,内置电视播报着bbc的时政新闻,声音被水汽模糊。 她听着窗外风雨飘摇,心想下次还是别玩这种文字游戏了。 都说男人25岁是分水岭。 她更怕自己熬不过25岁。 床尾摆着一张贵妃椅,旁边的悬浮式墙架上,黑色封皮的金融读物占据了一整层。 梁惊水坐椅子上,百无聊赖翻了翻。 一页掀起,扉页里滑出一张塑封的符纸,朱砂笔迹凌厉,背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她认得这东西,在三井海上家宴见过,安奵的“忏悔录”,列举了生平所有罪过。 复印件早已提交法院,安奵即将生产无法出庭,庭审被推迟到七月中旬。 梁惊水心里算了算日子,应该已经生了。 商宗推门进来,刚洗完澡,沐浴后的热气浮在肌肤上。梁惊水一看也觉得燥热,走到窗边假装翻看那张符纸。 商宗说:“我不建议你现在看。” 其实梁惊水压根没看进去。她从符纸上抬眸,对上他有些反常的神色,还没来得及细想。 下一秒闪电映白房间,指尖本能颤了颤。 符纸飘到地上。 嗡——隆隆—— 天际线原本璀璨的灯火被雷雨打散,霓虹灯模糊成一片,像水中的倒影被搅碎。 那瞬,梁惊水像被雷劈醒,某个念头猛地闯进意识里。 她慢慢蹲下身。 “商宗。”她埋着头,久久未抬,声音听起来有些虚浮,“和我母亲的死因有关对吧?” 他半蹲下来,耐心十足:“法院翻案申请已经递交,我会尽全力让你母亲的案件重见天日。” 梁惊水抓起符纸,从密密麻麻的小字中扣出一行关键的忏悔—— “我叫黄世桓捉梁徽上大帽山,截龙脉,断生机,留她自生自灭。” “他杀……单忌说母亲的尸体是在大帽山发现的,法医确认是低温致死,没有挣扎痕迹。但她从不去那种地方,连秋天都怕冷,怎么可能独自跑到山上自杀?可那封遗书上是她的字体……” 她好像白学了这么多年书,说出来的话糊成一团,词不达意。 商宗把梁惊水抱进怀里,下巴抵在她发顶,安抚性地拍背。 他亦难过,认识她母亲的时间比她更久,可逝者已去,他除了说节哀,除了让法律惩治恶人,能说的也不过是节哀,梁徽回不来了。 梁惊水挣开他的手,捏着符纸反复看,反复看,盯穿一个洞也是同样的结果。 她母亲被活活冻死在大帽山。 妈妈,您的结局真的、烂爆了。 商宗说:“我想等到安奵定罪后再告诉你,但天意让你先看到了……这段时间不好熬,我会陪着你一起。” 梁惊水默默回避他的视线,眼泪在眼眶里积蓄,滴滴答答在地板上溅出水花。 一切好像都乱了套。就算他尽力安慰,她也无法从这场冲击中缓过来。 “她为什么非得这么恨我母亲?” “安奵家世比三井低一截,联姻前曾向阿爸承诺会全力扶持大哥继承,对她娘家也有利。可婚后她对大哥的管控愈发严苛,压得他情绪低落,身体也每况愈下。大哥与梁徽姐商量后,决定将继承权让给我。” 自此,安奵的执念疯长,所有恨意都转向了与商琛联手的梁徽。 梁惊水被戳中痛处,眼眶霎时通红:“她就是个疯子,害死了我母亲,和单忌一样没人性,拿一张假遗书骗了我整整十年!” 警方立案、检察院起诉、法院审理,刑事诉讼的周期本就漫长,光是告单忌这一罪名,少说也要拖上一年。这场官司不仅耗时,更是步步艰难。 而安奵涉及雇凶杀人和串谋诈骗银行大量资产,若罪名成立,很可能面临终身监禁。 商宗没有告诉梁惊水,梁徽去世的那年,她便已落入安奵的棋局。单忌亦是这盘棋中的一子,她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长大,等待时机成熟赴港。 若商宗立于天元,她则是引爆整盘棋局的劫眼。 单忌对梁徽因爱生恨,最后被安奵所用也在情理之中,无论是蒲州单家的地位,还是香港那边的资源,他都想要占据。 只是他没料到,当年的旧事会被梁徽的女儿公之于众。 偏偏梁惊水最争气。 但商宗怕这姑娘心里负荷太重,一次性接受多了会垮掉。 现在还不到讲的时机。 梁惊水跪在落地窗前,暴雨似乎穿透屏障砸在她肩头。 他眼底藏着心疼,把她愁绪漫天的脸抬起来,指背擦擦她红肿的眼睑,说你看都怪我,没能让你回香港的第一天清净点。 “权当是提前两年把本命年的坎过了,往后就该顺了。” 他这话像真能左右天命,梁惊水哭得比方才还要伤心,手背揩也揩不完,如同个六月飞雪里替母喊冤的孩子。 她把脸偎在商宗肩上,想起曾经寄人篱下,想起在主人家的圆桌上讨好迎合、扮演乖巧好学生的委屈,抽噎得不知道怎样停止。 他说没关系,没关系,让她的泪水如涨潮般淹过心口,总要淹个几晚才退。 * 七月中的香港依旧台风活跃,常有短时雷阵雨,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大榄女惩教所没有独立灯具,梁惊水穿一条霁青齐膝裙,宛若振振欲飞的蓝燕蝶。 她每周都会去探访安奵,从最初恨不得抄起座机砸玻璃,到今天能够平静地讲述新生儿的近况。 四喜长得很快,现在脸圆了一点,抓大人头发的力气见长,喜欢边皮边笑,脸上还有两颗小梨涡。 案件尚未进入检察院审查起诉阶段,安奵在收押所等待审判。 短短时间里,她像是老了十几岁,整个人沉默寡言。直到听到女儿四喜的消息,才勉强有了点反应。 梁徽看着安奵的状态,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会面结束后,她沿着狭长的走廊往正门去,找等在门外的商宗。 他一身澹泊清华,靠在探访区外的铁栏上,转着打火机。见她从阴影里走出来,观察她表情—— 就像他无法直面大哥的死那样,他来到这里,也不肯与堕落的大嫂照面。 商卓霖与他们同行来过一回,大榄女惩教所依山而建,山坡上潮气重,他阴着脸走出铁丝网,第二天就离开了香港。 他走那天雨声又起,梁惊水被商宗带去医院,光明正大地领到老爷子床前。 她手里握着一大束花,没有浓烈的香气,康乃馨、紫色鸢尾花配着橄榄枝和尤加利叶。 来之前她再三询问花店老板,确认没有半点不吉利的寓意,才放心付款。 如果说第一次是为了夺权,这一次就是实打实地见家长了。 温煦发消息给她打气:一定要嫁入豪门喔。 ——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 温煦:宝贝,差点忘了你爸比可是维基百科上的ceo,你就是豪门。 温煦:结完婚给我买个岛,毕竟我是见证你登顶的人。 温煦:求包养,求带飞~ 梁惊水不紧不慢:让你家佑b买去。 用这招结束对话百试百灵。 半路上,梁惊水不止一次问商宗:“这花颜色会不会太老气?” “不会,你送的阿爸都喜欢。” 梁惊水看着手里的捧花若有所思,几乎占据了她半个身子大小,潜意识里觉得送礼就该送最好的。 内地见双方家长,送礼讲究“四加四”,寓意大吉大利,通常备足八件礼:烟酒茶,人参、燕窝、糕点,以及护肤品套装。 商宗立即打消了她这个念头,说三井的酒窖山庄不缺名酒,补品董穗每天早上吃到吐,护肤品都是皮肤医生根据她的状态专门定制的。 梁惊水听完勉强笑了笑,说“那好吧”,但心里总觉得一捧花拿不出手。 老爷子刚做完手术,头发被剃得一根不剩,好在精神尚可。 收到大花束他挺高兴,接过去让护工拍了几张照,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头,笑着说待会儿让人插进花瓶里好好养着。 梁惊水发现老爷子的肃穆只属于正式场合,私下里却意外亲和。他戴着老花镜靠在床头,精神矍铄,目光清亮,丝毫不像风烛残年之人。 老爷子摸摸鼻子:“那幅海报上囡囡的笑容好,我就让人挂上去了,一挂就是两年多,没想到竟是你。” 维港森林 第84节 梁惊水不敢提这事,其实她一进来就看到了墙上的海报。 女模穿着一件红白相间的毛衣,一手撑着腰,一手轻抬金色对联。 字样是:万事胜意。 在本人都不知情的角落里,被商宗父亲默默挂了两年。 护士笑着调侃,说董夫人提了好几次,海报上的女人是狐狸精,不能挂在墙头,结果被老爷子一句话驳回—— 如果你当年不是狐狸精,我会娶你咩? 梁惊水抿着嘴拼命憋笑,结果被商宗捏了下腰间的痒肉,终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慌忙正色说:“失仪了,见笑。” 商宗说:“她生性爱笑。” 梁惊水对上那人好整以暇的目光,气得牙痒痒,偏偏眼下拿他没招。 闲聊过后,两人携手离开医院,大厅的公共电视正播放新闻——黄世桓被国际刑警引渡回港,即将接受审判。 最开始梁惊水叫他大头老板,电视里人瘦了一圈,头看起来都没那么大了。 据说他在海外的日子并不好过,东躲西藏,从东南亚小国到欧洲避税天堂,甚至躲进南美边境小镇,长期寄居在中介介绍的安全屋里,最终还是没能躲过。 新闻切换到梁徽的相关报道。 电子屏幕上,播报员语气官方:“经警方最新调查,前代超模梁徽并非自杀,而是他杀……” 护士推着轮椅经过,病人家属低头刷手机,等报告的人仍在翻病历。大厅里没人惊呼,没人争论,仿佛只是一条普通的社会新闻。 电视的音量也不高,像是一场无人知晓的风暴落幕,观众错过了最关键的时间点。 她说:“到这里就够了。” 也只有这么一句。 梁惊水在沉默里,轻轻笑了一声。她牵紧商宗的手,埋头不语。 走出医院,天光破云而出,雨过天晴,倒是个好兆头。 商宗体贴依旧,说觉得累可以在车上睡一会,“下午四点前带你去坐临海摩天轮。” 梁惊水摇头说没关系,她低眼扫过他口袋里鼓起的方形轮廓,唇弧轻弯起。 算了,不戳穿他。 可她不知道,晴天的透明舱窗里,能看见维港上空的白日焰火。 原来,黑夜并非色彩最好的幕布。 梁惊水瞪大眼,看火药在光中腾跃,低空绽开的烟花自海面升起,四季流转的簪花燃亮晴空。 她恨不得把手机的所有内存都用来拍这片焰火,硬要商宗换不同角度拍下每一帧,欢欢喜喜地推搡:“我第一次见到白天的烟花,还是在维港,别告诉我这是你安排的?” “我只想达到一个效果。” 摩天轮下人声鼎沸,他的声音却像贴着耳畔灌入:“未来所有的日子,无论你在何时何地看到烟花,都会想起,维港曾有一场晴天的焰火,只为梁惊水而燃。” 香港是一座四季模糊的城市,冬无飞雪,春秋亦难分明。 可商宗用他的方式,让她在这片不知季节更迭的城市里,看见春夏秋冬。 春焰如桃花初绽; 夏焰如烈阳腾空; 秋焰如金叶纷飞; 冬焰如雪光初融。 最后的蓝烟融进晴空,梁惊水的眼睛亮得像盛满焰火,边用毕生辞藻赞美这场白日焰火,边回望他下一步如何行动。 他不以为意地一串笑,好像刻意掩去认真,梁惊水眨眨眼,商宗像没看到似的,说晚上去小野寺那看看四喜,想侄女了。 “你能不能想个动词呢?比如求……”她蹙眉说没什么。 这话已接近明示,就算再不解风月,也不可能误解那个“求”字的后续。 可是商宗仿佛置若罔闻,在停靠站插着口袋下去:“四喜不到一月大,球留着,等几年后再教她。” “……” 梁惊水在这一瞬间意识到,自己对婚姻生出了向往,或者更确切地说,开始憧憬与眼前这个人共度余生。 商宗卖关子逗她两下,她居然急了。 或许就像他在医院说的,她本就是个生性爱笑的人。只是这些年,她习惯了收敛笑意,绷着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在职场上不轻易露怯。 她忧心能否带领团队那群年轻人走上正轨,哪怕她自己年纪也还轻。 只有他看得到她与年龄相称的一面。 日落之后,两人沿着维港兜圈。 梁惊水的情绪被一圈又一圈磨平,最后干脆破罐破摔,张牙舞爪去抓商宗的裤袋,被他一一躲开,笑着调侃不检点。 天渐渐黑了,烟花很美也很浪漫,可浪漫过后,女人们总会期待更浪漫的情节发生。 梁惊水颅内还在幻想,却听商宗懒洋洋道:“困了,见四喜的计划暂时搁搁,我叫司机接我们回半岛。” 她怔了一下,没想到他竟然就这样收了场。 难道真是她想多了? 白天还对她说着那么深情的台词,怎么一到晚上就像切换了第二人格……成睡神了? 梁惊水叹息一声,安慰自己说强扭的瓜不甜,不是今天就不是今天吧。 等车的工夫,她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和那张无人兑换的船票,又随手伸向另一侧口袋翻烟盒。 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凉的环状物,动作不自觉一顿。 还挺大颗。 “眼睛都快钻进我裤子里了,绕着维港兜了一整晚,就等你什么时候摸摸自己口袋。” 商宗那语气可笑得,好像她是什么恶贯满盈的女匪头。 他执起她手。 下一刻,碎钻戒指被快准狠地抛入维港,在夜色中激起一圈波纹。 而她的左手无名指上,粉色鸽子蛋悄然落位,戒圈贴合肌肤,像是命定之物。 还不等她对着海面心疼地叫出声—— “梁惊水,跟我结婚吗?” 他眼底的情意没有一丝一毫的掩饰,今天也格外钟爱唤她全名。 梁惊水莫名喜欢这种感觉,心脏狂跳,转过头看着他:“我要是说不行,你会听吗?” 商宗说:“会听,但不会照做。” 司机开来的是他那辆经典超跑,全港唯一的柯尼塞格one:1。车门弹开,他疾步下车,身影很快没入夜色。 车拉风,人上道。 商宗低眸扫了一眼腕表,然后抬头,直勾勾凝视着她:“维港附近的龙和道,我的车停在十二点之前。” “……其实你可以直接说在路边等我。” 但这话她没时间说出口。 梁惊水对着商宗的背影暗诽,这人又在重复经典台词了。她眯着眼回忆,上次他说这句话,似乎是他们的初吻。 这次难道是预定下半生的陪伴名额? 三年前的夏天,她坐在那辆跑车的副驾,听他说“以身入局”时只觉得好笑。 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踏进了他的局? 怎么回忆都像隔着一层雾。等她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在冬夜里私奔去东京了。 梁惊水很想问商宗,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对她有感觉的。 应该比她早? 肯定比她早……吧。 但顺序得先坐进他的车,默认答应求婚,之后才能解开这个谜题。 她举起手机,先看到无名指那抹近乎透明的淡玫瑰色。 如同一滴晨曦融进琉璃,盈盈透亮。 [11:55 pm] 霓虹灯映着钢铁森林的玻璃幕墙,光影浮动,像香江永不停歇的心跳。 梁惊水点燃了一支烟,就像加班到深夜的人在天台吹风解压一样,遥望远处的海岸线。然后,车门自动升起,她坐进副驾,决定嫁给他。 在午夜之前。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