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槎》 第1章 [古装迷情] 《浮槎》作者:纯白阴影【完结+番外】 文案: 从六品官的女儿到太子妃。 内容标签: 破镜重圆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司雨雪,路顺祺,秦岭 ┃ 配角:林皇后,宋小满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宫变之后太子妃的余生。 1 深秋的时候,她从山里砍回一棵香樟,用来给人打制嫁妆箱。雨有些大,她坐在门廊喝茶,樟树突然开口,赞美她砍刀用得好,狠准稳,让他少吃了点苦头,她眯起眼,回想起这截木头可能是他的颈间,不免歉然。 她把樟树拖到廊下避雨,樟树开始细说平生,前朝建安年间,他是金旗将军,奉皇命攻下宁城,屠城三日以震慑人心。上苍恼他杀戮太多,罚他受九世砍头之苦,如今罪刑已矣,他将去往天庭,荣升为南天门的门槛,从此不理人间事。 她心念一动,托他打听太子的下落,都说皇帝是天子,太子是不是也已回了天庭?樟树却反问,你不知道他尚在人世吗? 她大惊,从梦里醒来。窗外细雨绵绵,这是她失去太子的第三年。无人知道,这个帮张木匠打下手,在嫁妆箱底绘制春宫图的女人,是流落民间的太子妃。 也不算是流落民间吧。她本就来自民间,出身于小门小户,十四岁时,父亲给她订了亲,对方姓秦,在边塞有个牧场,算得上殷实人家,她要嫁的是秦家二少爷秦岭。 秦岭和表妹有过婚约,可惜表妹体弱多病,刚过门就去世了。秦岭大受打击,本来已考上进士,要到某县上任,索性推了。既然大哥已在朝中为官,他不如承继祖业,经商为生,以免一损俱损。家里赞同,于是那年暮春,秦岭远走边关,经营自家牧场。 也该秦家发财,赶上明诚皇帝宠幸胡姬,对胡人大施仁政,边塞的贸易很兴盛,往来商人多半从秦家马场选购,秦岭便也收了一支商队,生意越做越大,一跃成为京城新贵。 她父亲司清德长于丹青,有人求了他一幅字画送给秦老爷子,秦老爷子见是翰林书画院待诏手笔,起了结交之心,专程派人请司清德入秦府鉴赏藏品。 司清德和秦老爷子两人一见如故,结为儿女亲家。司清德很满意,司夫人倒哭了好几回,疼惜女儿要给人当续弦。她被母亲的眼泪弄得心烦,续弦不续弦的,她不在意,但听闻秦二少对表妹情深意重,每年都回京给她上坟,心里自然有点计较。 秦岭祖母的寿辰快到了,司清德早早就备下贺礼,乐呵呵跟女儿说,秦岭也会回来,到时他一定帮她好好瞧瞧。她笑笑,转头让丫鬟停月留意秦岭的行踪,她想亲自看看他。若他性情模样都好,她愿意花心思,使他心里有她;若是见之不喜,趁早暗自另觅良人,赶在婚期之前悔婚。 京城西郊有座古刹,香火很盛。丫鬟停月说,初一当天,秦岭将偕母还愿。她点了头:“去!” 临行前,她喊来一名小厮,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转身闭了门,头发盘成髻,玉簪耳饰都取下,对着镜子一横心,把胸绑了个结实。丫鬟停月愣住了:“小姐,你这是……” 她颇自得:“让他认不出我。” 总得留条后路吧,她计划和秦岭攀谈一二,若被旁人认出她是司家三小姐,不太妥。停月也被她改造了一番,疼得直抽气。 古刹门口人很多,她买了一束香,边走边看热闹。停月忐忑道:“小姐,我们都不认得他……” 连父亲这种朝廷命官都想攀附的人家,当然会有眼尖之人冲过去寒暄,她感觉能认出秦岭母子,然而直到寺中响起晚钟,她和停月都没能发现他们。停月气馁:“小姐,他们临时决定不来了?” 她走到一个香烛摊,问摊主:“刚才那边很热闹,是秦家的人吗?” 摊主说:“你把我这对金烛买了,我就说。” 旁边是个书画摊,她踱过去,随手拿起一册书,翻了翻:“多少钱?” 小贩递上另一册:“看这本!《幽窗记》最新一卷!” 那是一部布面精装书籍,她接过来,略略翻了几页,皱皱眉:“没头没尾,怎么看?” 小贩忙不迭从纸箱底翻出两册粗糙的手抄本:“都怪前两卷卖空了,您凑合看这个!” 她摸出碎银子,小贩殷勤地将三册书包好:“二位公子,你们来晚了!这佛门亦是势利人呀,老和尚与他们方便,大清早就让他们进去烧了头道香!” 香烛摊主揶揄:“给秦家送礼送不进去,跑到这儿来碰运气吧?” 她追问:“秦二少长什么样?” 小贩挠头:“有钱人排场大,前呼后拥的,我们可挤不过去,跳起来看了两眼,看不清楚,哦,个头好像挺高。” 停月要过两册手抄本,哇哇叫:“是□□啊!” “不然谁买它?”正经的书不用买,父亲的书房里应有尽有,虽然没见着秦岭,她不怎么惋惜,停月咂巴着嘴,“小姐,真搞不懂你,人没见着,还弄回几本歪书!” “没见着颜如玉,总要捧回个黄金屋吧,这叫……”她用方才从《幽窗记》里瞥到的句子回答停月,“贼不走空路。” 停月嘻笑:“颜如玉,小姐对姑爷的评价真高。” “他最好颜如玉,否则被我休定了。”一个满心惦记着亡妻,又懂得利用钱财搞特权的人,听起来,可取之处不多啊。 《幽窗记》实则是一部探案故事,写书的人自称唐简,原在官衙当差,因为平日爱喝两口,没少挨训,上司教育他:“你得有点自制力,毕竟喝酒难保不会做出些失态的事……” 唐简答道:“这就是老子喝酒的目的。” 为了喝得痛快,唐简撂担子不干了,但街坊们遇事都爱找他讨主意,大到谁家的儿媳上吊了,小到家养的老母猪肚子那么沉,却只生了三只崽,会不会是邻人趁夜色偷了几只?《幽窗记》便是唐简经手的离奇命案,案情扑朔,引人入胜,更难得是用词虽露骨,但时有妙趣。 书里的唐简贪杯好色,应邀去某地查案,遇见此中的女主人,暗赞她身段颇佳,背影犹为曼妙,有个值得为之声名扫地的屁股,他想“既然上苍安排我生性好色,何不顺应天命,有所作为”,所以就伸手一摸,就此摸出了一夜良宵,一条线索。 她连夜看完三卷《幽窗记》,停月一觉醒来,瞪大眼:“这么好看?” “好看。”她合上书,在窗边失了神。在她想象中,写书的人住在一个几进几出的深宅大院,在草色掩映的窗前喝茶,石阶上种了一盆滴水的红花,平日不来人世摸爬滚打。要是能认识他就好了,带些好酒和茶去看他,听他讲讲故事,说说笑话。 隔天,她和停月又去了古刹,直奔书摊:“《幽窗记》第四卷几时出?” 小贩咧着嘴:“我就说好看吧?不瞒你说,我也在等!” 她问:“唐简还写过哪些书?” “早几年有个什么手札,官场秘闻录之类的,我找找。”小贩慢吞吞地说,“小老头的牢骚哪有看头?探案才刺激!” “小老头?”她没来由沮丧了一下,小贩已把《随行录》奉上,“看吧看吧!第一句就是余四十一岁那年,算到今天,可不小老头了?” 她不仅看到了“四十一岁那年”,还看到小老头说,“等我胡子拖鸡屎,官场风气估计还这样”,她笑出声。小贩犹在叨叨,说这小老头嗜色如命,一有钱即携野妇浪游,挥霍一空再回来,找个破院子写下一卷换钱。 她若出得起大价钱,就能设法堵他了。不过希望不大,《幽窗记》的读者遍布天下,不少人都试过找小老头,美人好酒重金大宅,统统都堆在面前,只求能率先看到后续。 她笑:“但是没人见过他?” 小贩气愤难平:“这绝对是他卖书的手段!心痒痒又弄不到手,才想得更厉害,对吧?” 她摸出碎银子:“订金,第四卷到了给我留一本。” 小贩捧着银子笑得欢畅:“秦家那位少爷最近在勾栏找了个相好的,被人瞧见几次了。你这几天去,肯定能和他攀上交情,同是天涯风流人嘛,公子你说是不是?” 她脸上一黑,掉头就走,停月跟在身后吞吞吐吐:“小姐,勾栏那种地方我还没去过,我……” 她咬了咬牙,哼道:“去勾栏?是连哭带闹还是连抓带挠?” 婚期在十一月,她最迟要在夏末秋初之际,找到意中人。如果运气不好,没找着,那就得逃跑,隐姓埋名几年再回家。到时候秦二少早就另娶他人,父亲再生她的气,也只能算了。 那么,从现在开始,她得设法攒点钱。金银细软她没几件,何况想要脱手都得贱卖,换不了几个钱,搞不好被贼人盯上,连命都丢了。《幽窗记》里,一根银钗就让二八少女横死,这样的事情,任何朝代都会发生。 第2章 究竟怎样才能迅速地搞到一笔钱,或者爱上一个人?她陷入深思。 暮春时节,她心浮气躁,一晃月余,她既没挣到钱,也没遇上哪位品貌不凡的男子。她尝试过挣钱,认真绘了几卷画作,拿去小贩处寄卖,假意说是表妹所作,女孩子家家的,不便抛头露面支个摊。 小贩盛赞“表妹”才情过人,却劝她收回画作,有钱人要买名人字画,不会来他的小摊,老百姓呢,就爱瞧个热闹好看,顶多花上三五文,拿回家挂一挂。但问题是,令表妹缺这三五文吗? 小贩说,女孩子琴棋书画有一样精通,就算是体面的嫁妆了:“就冲公子你的谈吐气度,也知出身不俗,令表妹也会嫁个好人家,绝不会沦落到当街卖艺的地步。” 她只得坚持说,表妹不为钱财,只求知音,小贩哈哈笑:“真要觅知音啊,往这儿一搁,夸它的人少说几十个。” 她卷起画作,不死心地问:“除了几句客套话,就没有别的办法证明表妹作品的价值吗?” “有啊,比如朝廷的司清德司大人那样。”小贩说出她父亲的名字,艳羡道,“经常有人来问他的画,但他只给皇上和达官贵人作画,我这小摊子可收不起。” 愿意为之花钱,是最好的恭维之一,或是说,赞美。她犹豫着问:“司大人的赝品,你收吗?” 她自幼跟随父亲习画,父亲好几幅名作她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连母亲都分辨不出。小贩笑道:“司大人在朝中为官,买他的画,多半是投石问路罢了,不借个东风,草船哪能借到箭?” 她颓了:“就没有纯粹喜爱欣赏,就掏钱吗?” “有!《幽窗记》嘛!人们爱看,都肯花钱,好东西就是好东西。令表妹要是画些大家都爱看的,也好卖!”小贩摸出《闺艳秘图》,“每天都能卖几十本!公子也早就看过吧?” 她含糊道:“看,看过!” “可惜这活儿令表妹干不了,未出阁的小姐见都没见过,只能由胡子拉渣大男人来画。” 她丢下钱,胡乱抄起一册《绣榻春》。一进家门,她就把停月打发去做别的事,关起门看《绣榻春》,可没翻几页就罢了手。那些陌生的画面令她不适,不像《幽窗记》,香艳场景也不少,但唐简写得撩人,只会让她看得脸红心跳,生出无边遐想。 未经人事,只能画点闺情春思,哪能拳拳到肉?看来,这条生财之路又断了。她冥思苦想了一下午,寄望于迎夏节。 迎夏节是本朝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太……祖路得胜当年举事,正是立夏当日攻破富庶的大城康远,此后势如破竹,连取数十座城池,最终问鼎天下。 每年立夏,皇帝都会大赦天下,亲率文武百官到郊外迎夏,举行盛大的仪式,开放禁宫西侧的皇家园林品园与民同乐。 民间文人墨客自发涌进品园举办品茗会,既是踏青会友,在某种程度上,更是自我展示。神宗年间,就有落魄的士子凭借一阕《临江仙》得到工部尚书之女的青睐,一举改变命运,至今为人津津乐道。 往年迎夏节,她总和停月到京郊的薄刀山游玩,山腰有一大片粉白蔷薇,跟她一样不爱凑热闹,等到梅花梨花杏花都开尽,它才半睡半醒似的,慢悠悠地开。 父亲品阶低,她家院子很小,只零星种了几丛兰花,她向来把这片蔷薇当成自家的后花园,但今年不同了,她的当务之急,是争取从迎夏节上给自己抓回一个好男人。 她在那一年的迎夏节上,遇见了太子路顺祺。 起先也平常,士子们围聚在桐花树下行酒令,输家赋诗或作画。她赏完园中百花,走累了,随手拎了一只空杯,无可无不可地观看。 偌大品园,清俊男子颇瞧见几名,但好像提不起一棒子敲昏谁,拖去拜天地的兴致,还是琢磨如何挣到盘缠钱吧。 有人抽到一句“偷得半日闲”,寥寥数笔,画了一地桂花,乍看好似米粒,画起来极快捷,旁人敲着酒杯斥他耍赖:“既是‘偷’,怎能没有人?”绘画的青衫少年摸摸头,笑道,“赏花是正经事啊。” 若有半日清闲时光,不介意浪掷给廊下落花,但若这闲暇难得,想来更多人会做些更快意的事,这芳香落花终被忽略,沦为背景。唐简说:“喝酒才是活着的目的,别的事,不过是在无关紧要的混日子。” 她猜少年也看过《幽窗记》,不禁仰起脸看他,会心而笑:“其余时候都在混日子啊。” 少年身姿颀长,年岁很轻,黑发用缎带束起,站在风里,像是一株草本植物成了精,说不出的灵秀,他从桌上端起一杯酒,快步向她走来,有点腼腆地问:“唐简?” 她心领神会,站起来,冲他晃了晃杯子,笑了:“我很喜欢那个酒鬼。” “谁会不喜欢他?”他浅淡一笑,让她暗暗喝一声采,好个温雅的美少年,他的母亲定然生得极美吧,见他说话声音很温和,尾音是南方人的柔软调子,她问,“你不是京城人氏?” “家母是扬州人。”他急切问,“第三卷出了吗?” 小贩说过,《幽窗记》第三卷已面市多日,消息稍微灵通点的读者都已看过,她笑:“普通本早就一抢而空了,你问问精装本,兴许还有。” 少年迟疑:“他们说唐简因病暂时封笔了,这书不写了,竟不是真的?” 瞧他的模样,想必非富即贵,凡事只知摊开手,等着有人奉上。他若往街里走一走,就会知道他家的下人在骗他,她简直要心生鄙夷,转念却道:“我朋友有第三卷,但他说花了不少钱……”她刻意为难状,“只叹为兄我囊中羞涩,若你不急,等他看完,我想办法再借出来……” 他眼睛一亮:“我急!”转过头,冲几步之外一个垂手静立的中年男子道,“阿楼,取二十两银子给这位兄台。” 二十两!她惊得头发要竖起,少年又问:“二十两够吗?上次他们帮我买了一卷《寒江图》花了五两。” 这么轻易就筹到离家出走的丰厚盘缠了吗?她把手藏在身后,以免被他看出她激动得手直发抖。这少年必是高门大族,浑不知这笔钱已足够在京郊置一处像样的房产,见她不语,少年紧张了:“兄台的朋友是否愿意借出数日,容我阅后归还?” 中年男子面目冷峻,但对少年很恭谨:“公子请借一步说话。” 少年和中年男子走到一边交谈了几句,少年一脸无奈,回来跟她说:“钱我能用,但要说明用途。” 若他家中知道他花了一幢房子的钱,买了一册不上台面的歪书,恐怕不等她捂热银子,整件事就会传给她父亲司清德知晓。父亲在官场上一向谨慎,她不能给他惹麻烦。她颓然,撑起一丝笑:“算了,我讲给你听吧。” 他立即制止:“唐简的书,细读慢品为佳。” 她也有同感,跟他分头从桌上取了些小食,走到石榴树下,随意说些闲话。少年说要听故事,她搜肠刮肚,讲了些从前看过的志怪传奇,他听得入迷,倾慕不已:“兄台何不也学唐简著书立说?” 她心说这少年真是好糊弄,任谁和他相识,都想敲点竹杠吧,他家人定然也早有防备,否则那中年男子怎会须臾不离?她拈了一只蜜渍青梅,命令他:“张嘴。” 少年一呆:“啊?” 青梅入口,好清新的酸甜滋味。她自己也含着一颗:“可能我每天吃上满满一盏蜜饯,才能哄自己写下数百字,不出一月,就变得肥头大耳,换了你,你肯吗?” 少年被她逗笑:“是啊,撰文作画都是辛苦营生。” 她忆起他画的桂花:“旁人瞧不出,我倒看得明白,教你习画的先生定是名家。” 少年的眼睛又亮了:“兄台好眼力!确是高人,我练得吃力。” 父亲对她也严格,但不过如小贩所说,一件体面的嫁妆而已。她对少年漫然而笑:“我懂不懂绘画,其实只有教我的人在乎。” 她是司清德的女儿,所以她理应掌握这项技能,不然父亲会认为脸上无光。少年听懂了,朝那中年男子看了看,悄声道:“我也是。”顿一顿,又道,“你和别的人不同,我喜欢听你说话。” 中年男子上前,对少年一揖:“公子,时候不早了。” 少年起身,微微把住她的臂,往一旁去:“兄台可否给我一个住址?过几日,我让人和你同去借书。”他凑近了些,像只是随手帮她拂去肩头那片落叶,小声说,“我自己也有些钱,不教他们知道。” 少年的气息温热,扑在她耳畔,似雨后的青草香,她没来由心下一窒:“我家住在栖霞路十九号。” 栖霞路十九号,住着她幼年时的乳母,那妇人后来又给别的人当过乳母,但逢年过节,她都会去看望。她打定主意,不收少年的钱,她不想给家人带来祸事,即使只是可能,她也要杜绝。至于盘缠,再想门路挣吧。 第3章 少年和中年男子离去,夕阳如金,他的发带闪过水波般的光泽。走了几步,他忽回过头,冲她眼睛一睐,像是订下小小的盟约。她坐回桐花树下的木椅,观看士子们新一轮的行酒令,不远处有谁大笑道:“三弟,这可就是你不对了,快给秦二少赔个不是!” 她望过去,那群人正向园外走去,穿蓝衣的人背影挺拔,旁人闹哄哄,他却沉默如山,一言不发。 她伸出手中空杯,刚好接住一朵从树上掉落的桐花。不看也罢,她在心里说,我并没有想过要和他在一起。 晚饭后,她包起《幽窗记》刚要出门,父亲匆匆而来,劈头问:“下午带你到品园,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人了?” “我和您说过,到旁边看看,但您在和郑侍郎说话,可能没在意。我看了一会儿,没见着您,就自己回来了。” 她父亲松口气,又说:“早说让你带上停月,两个人也有个照应。” “她说不爱诗啊词的,不如在家绣块枕巾。” 她父亲脸上一恍神,明显没听进去,她看出父亲像在为某事斟酌措辞,主动道:“秦二少好像也去了,但我没和他打照面。” 她父亲下定决心:“你下午和什么人说话了吗?” 她和好几个士子都有过交谈,但顷刻就领悟到,父亲问的是青衫少年,一愣:“他是谁?” 能让父亲如此忧虑,少年的家人必是朝中大员了。但没想到,父亲吁口气,坐了下来,还拍拍椅背,示意她也落座,一副长谈的架势。 傍晚时分,司清德得知太子路顺祺微服到品园一游。据闻,太子殿下很亲民,不但和士子们打成一片,还和一个小书生谈了颇久。那小书生样貌气度都颇清雅,约莫也有些来历,好事者就在猜了,谁家儿郎这般机灵?攀上太子殿下,平步青云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司清德没太听进去,直到那人说小书生最多十四五岁,清秀如好女,便问了一句:“装束如何?” 那人回忆道:“月白色。” 她对父亲说太子托她寻一卷诗书,但父亲何等敏锐,点破她的谎话:“寻常的诗书,他用不着找你。” 既想看,又怕被宫人知道是何书,料想是不入流的市井读物,大概是宫中宦官私藏,被他偶然看到,一看便入迷。但让太子接触到秽乱读物是大罪,宫人不敢担责,便推说新章遍寻不获,然太子不信,故来问你,是不是? 她彻底认输,推过《幽窗记》:“喏,就是它。” 她很赧然,怕父亲责备她竟然阅读这种“诲淫之物”,但父亲只瞥了一眼:“哦,这书很出名。” “我买回来才知道写的是什么。”她见父亲面色缓和,大着胆子问,“爹爹,这唐简是何许人?” 司清德沉吟道:“他早几年有一卷《随行录》,老辣至极,朝中无人不晓,我们都推断,此人恐是同僚。” 她吃一惊:“可他每有收入即隐于市,若在朝中为官,很难做到吧?” 司清德一哂:“文人谁不爱在文字里玩些虚虚实实的把戏?古往今来,几多闺怨诗都是男人所作。”说罢将《幽窗记》收入袖中,叮嘱她切不可贸然行事,太子从未出过禁宫,他若要借书,会安排亲信代劳,但人心叵测,稍有不慎,就会牵连诸多无辜之人,后果凶险。 父亲言之有理,但她忆及那少年清亮的眼睛,忽然很不想让他失望:“可我答应过他了。” 司清德点点头:“等殿下再来书画院习画,为父见机行事。” 她料定父亲是在宽她的心,他是不会将这册书交出去的。一个寒门子弟,跻身翰林院殊为不易,怎肯为小儿女的约定涉险?她决心去乳母家小住几日,若太子的亲信来访,至少可以托他向太子说句抱歉。 乳母一家在城东赁住,房子破败了些,但后院还算敞亮,她很喜爱,每次过来,都帮着做些琐事。 乳母家的蚕豆长势喜人,她摘了半篮子,一阵风来,空气里隐有桂花香。乳母说邻居家新近种了一棵四季桂,春天也有花看。她蓦然想到《幽窗记》里,唐简夸过一种桂花做成的小食,乳母笑:“好像不难,我们试试看。” 当天中午,邻居喝上了鲜嫩的蚕豆蛋花汤,她学会了桂花状元糕,蒸了一笼屉又一笼屉,想把手艺练得好些,回家做给父母吃。 柴火灶边,杂院的小孩子趴了一排,她给蒸笼边再上一道水,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什么这么香?” 她扭头看,是个白白胖胖慈眉善目的老头,一边拿着罗盘,在院子里四处测量,一边向她乳母问起这栋房子的情况。 乳母说杂院住的都是租赁户,房主在外行商,每季度她们只管将房钱交到城东一家烟纸店,店主是房主的堂叔,帮他代收。老头儿问清烟纸店的地址,像不经意才看到她:“这位小公子好生面善,如何称呼?” 她拱拱手:“在下姓司,行三。” 老头儿一笑,踱着方步慢条斯理出去了。乳母笑着看她:“别说,还真像个俊俏书生。” 她住过来的时候就说过,近来不大太平,所以出门都作男儿装扮,乳母心有余悸:“是要防着点,大前天晚上,巷子口就有女孩子被歹人欺负了……”两人正说着话,邻居吴大娘来了,“你这边怎么样?他从巷头问过来,不晓得看中哪家。” 乳母宽慰吴大娘,说那老头儿穿得不显山不露水,但举止气派,谈吐也文雅,不是一般人,这一带都是几十年的老宅子,他估摸着看不上,最多是问问行情。吴大娘这才松口气:“不教我们连夜搬走就好了!” 不是一般人?她一呆,装好两盒桂花状元糕,追出门去。那老头儿正要上马车,她扬声喊:“老丈!” 老头儿笑吟吟:“司三公子,何事?” 她送上点心:“今日做了许多,老丈和家里人也尝尝吧。” 老头儿接过:“三公子有礼了。” 老头儿走后,她仍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她在乳母家住了三日,除了走街串户的货郎,只有这么一位生人来过,会不会是太子的人?但是为何只字不问《幽窗记》?乳母在她身后问:“你认得他?” 她说:“不认得,突然想起爹爹一个熟人想变卖房子回故里,问他要不要去看看。” 她回家临完了好几页字帖,亥时才等到父亲回来。司清德料定老头儿是太子派来的人,按她的形容,十有八九是宫中的老宦官。老宦官做事颇周密,出禁宫的由头很站得住脚:年纪大了,再过几年就能出宫了,用月假出来看看收养的孩子,顺便再物色物色将来养老的院子——任谁调查,都殊无破绽。 她百思不得其解:“但他没问过《幽窗记》,连暗示都不曾。” 父亲敲敲桌子,问她:“你觉得太子殿下以前没派人出来购书吗?” 她恍然大悟,不是买不着,而是没人肯给他买。太子将来是一国之君,只适合习读圣贤之书,之外皆为糟粕。哪个人敢担这么大的责任?纵然会辜负太子的期待,最多只落个办事不力的小罪,但若顺了他的意,却被别有用意的人告发,很可能会掉脑袋。所有奉命而来的人,谁不是走个过场,给他一句交待就算了? 她默然无语,一口接一口喝茶,那少年贵为太子殿下,本该享用漫天荣华,可是连想看一本书,都没人满足他。 司清德像看穿她的心思:“人生在世,哪能事事称心如意?圣上宠幸胡姬满朝皆知,姚妃和岑妃所诞皇子也颇得宠爱,太子殿下的储君之位并不稳妥,怎可教人拿住把柄?即使他年岁太轻,吃不透个中利害,他身边的人可都不傻。” 她没再说什么,入睡前却想到那两盒点心。唐简爱吃的桂花状元糕,太子会明白吧?他会明白的。再一想,又觉难过,禁宫御厨众多,说不定他早就吃过了,个个都比她这三脚猫的手艺好;又或者,老宦官只会将点心随手丢弃在路边,压根不带回宫。 ……还是想想如何挣点快钱吧。 端午节前夕,沅京满城都在盛传,太子路顺祺将在品园举办荷花节,广邀天下儒生淑媛前往。 丫鬟停月说:“小姐,你可别再像上回,穿得像个呆书生!” 她笑了起来,停月瞪她:“这次是太子自己搞的节日,有限制,不是人人都去得了。” 太子要求参与者年纪在弱冠以下,入园者须提交一份与荷花有关的诗文字画,经审核通过方可入园。停月说:“能进去的人在才学方面多少会有两下子吧,且不得超过二十岁,很可能尚未婚配,小姐,我劝你扮女人比较合算。” 她啼笑皆非,停月风一样跑了,要去给她张罗一身最美的衣裳,使她那天艳压群芳,如愿寻到意中人,第二天就大摇大摆到秦家退婚。 端午节当天,她照样书生装扮,一袭白衫出了门。停月赌气不陪她,她慢悠悠地走路去品园,沿途瞧些热闹。快到品园时,路边摊刚蒸好的粽子太诱人,她买了两只,寻思到品园找个避人的地方吃,牡丹园就挺好,此时花期已过,不会有太多人。 第4章 品园太大了,放眼望去人头攒动,很难再和太子偶遇,她便不急了,缓缓游园。士子们互相猜疑对方是微服的太子,空前彬彬有礼,一路都有人冲她友好颔首,她暗自发笑,拐到牡丹园。 如她所料,牡丹园人很少,除了大内侍卫巡查而过,只有不远处的两名园丁各自忙碌,其中一人要将一丛牡丹嫁接到一根手指粗的树干上,笔直地长上去,到顶端才展开饱满的花冠,凉亭一样。她很感兴趣,过去讨教一二。 身后忽传来一声笑:“你在这里。” 少年向光而立,一身雪青色长袍:“想着你一定会来,我一直在找你。”他说着话,想去执她的手,“还没看过今年的荷花吧,走,一起去。” 她一慌,摸到腕间挽着的布兜,往他面前一送,以免被他牵住:“吃粽子。” 话音刚落,她就反应过来,太子哪会随便吃市井食物?忙不迭要收回手,太子却很高兴,拿了一只解开,还赞叹粽叶清香,她就不慌了,让他坐到石凳上慢慢吃,她想看完园丁的劳作。等她把这招学到手了,就能把山谷那片粉白蔷薇请一根枝条回去,花上一两年的时间养成花树,尽量往上长,往院墙外面长,不占院落太多地方。 太子见她观看得细致,问她:“很喜欢这些?” 她羡慕不已:“能在这里当园丁真幸福,三四月间,下点儿小雨,雾蒙蒙的,看梨花看海棠,哪儿都不想去了吧。” 太子瞧着她,温柔说道:“那就来当园丁吧,这儿平时很清净,适合你备考。” “备考?备什么考?”她霎时就明白了,太子是把她当成博取功名的读书人了。她语塞,太子又说,“我找人收集近几年来的试题,你想要借阅哪些书,随时说,文渊阁都有。” 忽然就说不出话。太子吃完粽子,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擦拭手,看她的目光很柔和:“我托王公公转达的话,他都告诉你了吧?” 她不能连累那白白胖胖的老头儿,装傻:“哪句?” 太子说:“不论你有没有从你朋友那儿帮我借到书,我都会想办法再和你见面。” 并肩走在花香浮动的小径上,太子不无惋惜:“其实荷花还未到最佳观赏期,但我想见你。” 这是一生当中,听到的第一句情话吧。她的心莫名剧烈地跳起来,情不自禁看太子,太子也在看她,露出一个非常非常害羞的笑容:“一直没想出办法,直到那天在书画院习荷花图,司待诏说起他平生所见,以品园的荷塘为最美,我一下子就松快了。” 她心情复杂,攥紧衣袖,生怕言多必失。太子没有再问起《幽窗记》,想来王公公早用一套说辞对付了他,他只说当他吃到桂花状元糕时,在想,王公公向她透露他真实身份之前,她就为来访者准备了点心,且拒收王公公带去的银两,她,也是真心愿意和他相交吧? 她默然,这少年常年生活在各种谎言中——即便是善意的——才会把萍水相逢的人一点点好意,就看得珍贵,她鼻子发酸,忍不住问:“你以前没吃过吗?” “以前听都没听过,从《幽窗记》里看到就想吃,但可能很费事,就算了,以后再说。” “做法很简单,不费事。” 太子苦笑,御厨只按照御医们开出的养生食方准备膳食,不会给他开小灶,万一吃坏了,他们会很惨。大前年,岑贵妃诞下皇子路远航,月子期间想念家乡的银鱼羹,皇子的乳母拗不过,做了一小盅,不想岑贵妃用过不到半个时辰,腹痛如绞,乳母差点被以投毒治罪。所幸查出是虚惊,但乳母仍受了二十杖刑,丢了大半条命。 太子怅惘:“母后告诫过我,不要因为自己的临时起意,就让别人大费周章。” 他铭记在心,但为她破了例。荷叶田田,人潮攘攘,布局盛大,只为成全他和一人相见,她为此动容。太子说,不知为何,刚跟她分开,就恨不得立刻再相见,栖霞路十九号,他默念了一遍又一遍,在他的幻想中,无数次去过她家门前,夏天的午后,绿树生烟,他的脚步轻快。 “你亲手做的桂花状元糕,他们挨个为我试毒,才让我吃了两块。”太子咂咂嘴,“但我一块都舍不得给别人吃。” 她扑哧笑了,只有在这时,太子才流露出符合他年龄的稚气来,她鬼使神差道:“你想吃的话,我下次带给你。” “你来当园丁吧,我让人少给你安排点活计,我来看你也容易些。” 可是,她并非那寒窗苦读的书生司家三郎,而是即将嫁进秦府,成为人妇。她含混道:“我在朋友开的私塾教书,等他找到替代我的人再走。” 满池荷叶寂寂,暮色降临,太子说:“真想跟你到市井里走一走,吃红糖冰粉,烤肉串,粽子要蘸白糖,还要到茶楼听说书,看人捏泥人……书里讲到的所有。” 她再次鼻酸,将来,他是要当皇帝的人,江山如画,称孤道寡,她下意识道:“好,我带你去。” 司清德对她和太子这次会面问得详细,她也不瞒他,连太子邀她入品园当园丁都说了:“他好心让我有个舒适的读书环境,还能有收入。” 至于他那句想时时见着她,却决计说不出口,太子把她当男儿,话才讲得亲厚,但父亲难免多想。她自己何尝不是?回味起来,浑身都乏力得很。 司清德叹:“你比你两个哥哥都擅长念书,他们若有你一半聪颖,断不是如今这样。” 她大哥连考三年,勉强中了个举子,靠父亲多方打点,才得以在千里之外的县衙谋了个文书一职;她二哥从小贪玩,十几岁时背上行囊,说要自力更生,到海边做生意,没两年捎回一封家书,他和当地一位姑娘情投意合,当了上门女婿,小两口盘了个铺面,卖些海产,日子过得很凑合。 去年年末,二哥带着妻儿回来过年,父亲早想好了要教训他,但一看到三个粉团子般的孙儿孙女,气就消了,让二哥在祖父祖母的灵牌前跪了一宿了事。但不管怎么说,她两位兄长的前途是父亲的心病,秦家给大少爷秦原捐了官,父亲让她嫁过去,自是打了算盘的,两家相互借力,方可路面顺畅。她在暗中掐住了手心,生怕父亲要她下次再见着太子时,为她大哥说句话。 司清德却只提醒她要慎言:“热乎的东西谁不喜爱?你烤个糕饼,都一堆人眼巴巴地望着,何况太子殿下身居高位。” 她这回深有体会,整个荷花节上,品园侍卫云集,她和太子相处,总有几个人不远不近地跟着。太子自嘲过:“我这个储君当得谨慎,想出禁宫都得劳师动众,干脆就不出去了。” 在司清德的印象中,太子被刺杀过三次,万幸都化险为夷。最惊险的一次是代皇帝祭天,大内高手为保护他,死伤大半,血流成河。这都是明面上的,据传在东宫,也搜出过断魂草和针扎小人之类的蛊咒。 她忆起太子吃粽子时,那几个人冲过来制止,顿觉口燥舌干,可太子当时毫不迟疑就接过,他低头剥粽子,她望见他的脖颈,雪白洁净,似冬日的树枝,一场雪就能摧折它,清脆一响,应声而断。 ……刺客们在袭击他的时候,也会有这样残忍而快意的想象吗?司清德离开后,她独自坐了很久,抬起手,像能闻见指间青翠的汁液。 她从《幽窗记》里看过很多命案,但太子路顺祺,才真切地让她感到,生命是如斯脆弱的事。他为她好,想让她住到安适的地方,又替她的前程作出安排……她想了又想,能回报的惟有一册《幽窗记》吧。 帮太子删减一切血腥暴力和秽乱的字句,手抄一份洁本,会不会能让他避免麻烦?就算被人发觉,告到皇帝处,皇帝一翻,并无不雅之处,处罚也会轻些吧。 原本,她是要讹太子的银两的,竟变成想为他做点儿什么。她去拿新出的《幽窗记》第四卷,小贩说:“你倒启发我了!你的洁本我要收五本卖卖看!没准大姑娘小媳妇就想买这种!” 她乐了:“我也就给表妹弄一本,拿给你卖,唐简把我告到官衙,我得赔多少钱?” “新章没交出来,他绝不敢露面。”小贩啧啧叹,“依我看,他写得最入味的,还是怎么杀人怎么查,但话说回来,没成家的毛头小伙最爱看别的,嘿嘿,别的。” 她端坐桌前,摘录《幽窗记》,停月缝着布袜,埋怨她:“大好机会又被你错过了!我挑布头时听人说,荷花节起码撮合了四对!个个欢天喜地的,说要请太子殿下当主婚人。” “太子是不会去的,但他听了会很高兴吧。”她将一沓书稿塞给停月,“这布头拼起来不好看,你帮我誊抄五份,我送你新的。” 停月嘀咕:“说好了要挣钱呢?又瞎花钱。” “钱,马上就有。”为了改写出一册清清爽爽的洁本,她把前几卷拿出来重温,越看越清晰地发现,疑点、漏洞和伏笔不少,若再对第五卷作些猜想,编撰成册,会有人看吧? 第5章 书名她都想好了,就叫《与唐简商榷》。他若告官,她就拎两坛好酒登门赔罪。往好里说,若写书的人和书中的唐简性格相仿,绝对懒得告官,那她卖书的钱就成了盘缠,逃婚去也,过几年再设法还他的人情。救急不救穷,他胡子都快拖鸡屎了,人老境界高,一定会理解。 小贩对她的《与唐简商榷》大加赞赏,连拍大腿:“哎哟!分析得好!早该有人写了!公子,你不如帮他把第五卷写了吧?我们发一笔小财!” 在小贩的提议下,她给《与唐简商榷》加了个正标题《幽窗疑云》,署名为城春草木生。两人谈好分账条件,这五册手抄本放在小贩的摊位寄卖,卖多少钱都归她。若卖得好,小贩会找熟人自行付印一百本,再和她四六分,每十天结算一次。 她回了家,一进门就被停月喊住了:“老爷在书房等你半天了。” 父亲和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对坐饮茶,她对老者客气一礼,老者捋着胡须夸她:“女公子果然一表人才。” 她入座,细听父亲介绍,家中老仆阿成在集市买粮,老者也在问价,阿成从他的口音中听出是同乡,一问,竟是邻县人氏,两家只隔了十几里路,老者甚至还记得,司清德早年在他家乡当过县令。 阿成和老者熟稔之后,走动得颇密切,父亲得知老者在品园当园丁,便请来相商:“小女年内就要嫁了,夫婿常年客居边关,她也要跟了去,往后啊,这沅京的景致是难得一见了。小女自幼钟情园艺,王大哥可否行个方便,让她到品园住上数日,绘制一册《百花图》?以后也好有个念想。” 昔日的父母官对自己口称兄长,礼数有加,老者诚惶诚恐:“司大人,品园位于禁宫一隅,戒备森严,在下虽在品园多年,但人微言轻,请给在下一些时日。” 父亲步步为营至此,真像《幽窗记》里冷静缜密的凶犯,每一步,都在谋划之中。老者告辞后,她径直问父亲:“阿成和他结识绝非偶然吧?还有,太子举办荷花节,也在您的意料中?” 司清德叫冤:“荷花节一事,为父也只有口无心一提,但入品园是得疏通关系。” 她问:“若您想让我在殿下面前,对您或大哥美言几句,只消等他下一次举办节日即可,为何想送我入品园?稍有差池,司家就有风险。” 司清德喝口茶:“节日嘛,一次是佳话,多了就不合适了,太子殿下何必落下骄奢的口实?为父不图别的,只盼将来太子亲政,乃至登基后,还能记着和司家小女有过一段情谊。” 太子的确视她为友,但她一开始就不诚恳,由不得她不内疚。但另一方面,她理解父亲。区区六品文官,在朝中根基浅,攀不上权臣,满腹才学施展不得,正为前路费尽思量,却发觉女儿误打误撞和太子结交,惊惶之后,想维系关系也在情理之中。 司氏一门的前途竟系于自己一身,她穿过木廊,回了闺房。停月已入睡了,她俯身帮停月盖好毯子,满心只想《幽窗疑云》能卖得好些。 不愿嫁一个满心惦记着亡妻的人,也不愿跟他去大风沙的边关,还是得逃婚。 盛夏到来之际,她入住品园。 事情比计划中顺利,她以老者义女的身份,被带去见陈友生,整个品园的园丁都听命于他。哪知一抬眼,她就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庞,在荷花节上,她向他请教过牡丹嫁接之法。陈友生也认出她,那日她和太子走开后,他才得知,方才那个被众侍卫亦步亦趋跟随的,是太子殿下。 既是和太子相熟,岂有阻拦之理?陈友生笑道:“入夏了,园中蚊蝇多,女公子作画时可要注意了。” 她也笑:“那就多画些驱蚊植物吧,据闻品园有上百种?” 陈友生很懊丧:“一度是有的,但有些珍稀品种不适应沅京气候,花了大力气,才存活了数十种,还需再寻些方法。” 她和陈友生谈得投机,几成忘年交,每天跟着他劳作。一开始,陈友生还会劝她走走看看就行了,见她是真心喜欢,就顺着她了。女子装束多有不便,在品园,她仍作男儿打扮,疏枝除虫施肥,全然不在话下。 《幽窗疑云》果真卖得不错,她和小贩分了几回账,神清气爽。她绘画时盘算攒够盘缠就走,寻一座小城客居,到大户人家当花匠,也该够吃饭穿衣了,等到待腻了,就换一座城,世间这么大,总能遇上良人。 七夕节,太子来了。她蹲在牵牛花丛里锄草,忽听见他的声音:“不用跟得太近,我想自己走走。” 她等太子的脚步近了,才直起身,嘴唇嘬出一个唿哨,笑望着他。这招是跟义父学的,他说草丛里常有蚱蜢青蛙等等,先惊走它们,免得被它们吓一跳。品园虽大,但对蛇类早作了措施,她行走其间,从不害怕。 太子绽开笑颜:“你来了?” 她心头一热,他是真心欢喜看到她呢。两人站在花丛说着话,太子说那日回宫,就找到品园的侍卫长,让他留意一个姓司的少年,但半个月过去,侍卫长却说并无司姓少年来问讯。他又等了数日,终按捺不住,过来走走。 她解释说由义父带进来看看,一到黄昏就回家住,并未算在品园的名册内,太子犹豫了一下,问:“今晚能不能例外?”怕她拒绝似的,急急补充,“宫里有夜宴,但父皇大概要去云妃那边,我不想去。” 自从西域来的云妃得宠后,皇后所在的北宸宫无限冷清,连她都有所耳闻,她颇歉意:“可我酒水小食都未准备。” 太子在木椅上坐了:“能听你说些市井见闻,我都觉得好。” 她瞥一眼十来步开外的侍卫们,咽下为他改写《幽窗记》的消息,讲起民间传说。讲了几则,摸到腰间的水壶,喝了几口,发觉太子的目光停在她脸上,非常的专注,她心一跳,挪开眼光去瞧初开的牵牛花,想找点话来说:“陈老伯说,这个品种来自东瀛,名字很雅,叫故都的秋。” 太子浑然不觉她不自在,嘴角噙笑,依旧瞧着她,她扯了扯领口,一股莫名的燥热感在四肢百骸里冲撞,涨鼓鼓的,难受得紧。太子这才回转神,面上一红:“你相信牛郎和织女的故事吗?他们总在今晚相见。” “不信。”她说,“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多惨啊,我不希望它是真的。” 太子刚要说话,侍卫已走来:“殿下,夜宴早去为好。” 夕阳西斜,她低下头,望到自己的影子和太子的影子交叠,像亲密的抱拥,她脸孔发烫,刹那间,心惊肉跳地明白,她为太子心动,她渴望时时见到他。 侍卫又道:“最少要去一趟娘娘那边,若您不去……” 她怕太子为难:“殿下,明日小的再为您辨别牵牛花的品种。”说罢不敢再看他,利落地收起工具箱,背起来走了。 走出老远,回头一望,太子的身影已消失在路的尽头。她在晚风里只觉惘然,良人在此,却远如星辰。 她想,我得走,在我尚能迈开脚步时,日行千里,夜奔八百,赶紧走。 终究没走成。 太子身边一刻不离人,她若将《幽窗记》洁本呈上,只会害了他。她去找小贩,让他给洁本做个封套,里头再塞些花卉图页:“表妹看的时候,不会现出破绽。”小贩哈哈大笑,“《植物详解》?亏你想得出来!不过,公子你画花花草草的水平厉害!” 她说:“我画几册卖卖看?” 小贩仍笑:“不收!太冷门了,卖不动!”又道,“有好几个人买了《幽窗疑云》,对你赞不绝口,非要我说出作者是谁不可!” 她惊道:“没说吧?” “那哪能说!”小贩很得意,“在这点上,我就佩服唐简,侠探嘛,神秘点好,老拆坏人台,谁不记恨?一旦把身份亮得太白了,下一个就被杀!” 她笑了:“那可不行,他要活到胡子拖鸡屎的年纪,还给我们讲故事。” 小贩循循诱劝,让她假唐简之名,写出第五卷,等不及的人肯定想买。若她怕被唐简追究,封皮印上细小的“伪作”二字就行,价钱不会太高,但预计也能卖不少册,能赚点小钱。 她谢绝了:“我写《幽窗疑云》已是迫不得已,等日后缓过来了,要向唐简致歉,冒他之名万万不可。” 小贩嗤她迂腐,她笑而远去,回品园劳作了几个时辰,可是直到太阳落山,仍未见太子人影。她闲不下来,便在两棵杏树之间搭了一只秋千,来年春天,一旁木香的枝条垂下来,就正好盘绕在绳索上,游客们会喜欢吧。 她荡了一会儿秋千,躲到栀子花丛吃红豆糕,是从南市的老字号买的,本想着要和太子分享,他不来,就都归她独享,再从水井里取出一坛梨花白,细斟慢饮。这梨花白是陈友生去年酿的,品园的园丁都用它解暑,她喜爱它的滋味,每日都会喝上一小杯。 也许是和太子分别在即,她心绪嘈杂,索性在草坪上躺倒,天空繁星密布,像长桌上浮满酒杯,而她只管取来一杯又一杯,痛饮不休。 第6章 梨花白入口清甜,但后劲足,小半坛下肚,她就晕眩不已,努力想坐起,试了几遍,终力不从心,跌落花中。 朦胧中,一把很动听的女声由远及近,隐隐约约:“不必太担心我,这日子过一天,且享用一天。” 隔了半晌,太子道:“母后这样说,孩儿更难过。” 皇后轻笑:“我以前也不太懂,入宫后才看得分明,你祖父那人,太过天真了些,我不得不早作打算。” 她张口结舌地意识到,皇后说的是神宗路长河。作为大夏朝第三代帝王,路长河在民间享有极高威望,连史官都称之为旷古明君,他执政的北辰年间史称黄金盛世——这是她从书中了解到的,但皇后似乎不这么认为。太子显然也始料不及:“父皇说,本朝立国以来,以神宗最圣明。” □□路得胜只当了几年皇帝就驾崩,太宗路正宽继位时,时局尚不稳,为防万一,他将幼子路长河匿于民间,交由死士抚养,路长河在民间长到十来岁才被接回禁宫,立为太子,继而是皇帝。 神宗路长河自小目睹民间疾苦,登基后广施仁政,是万民爱戴的君父。于皇后,他是君,亦是父,对他提出质疑,是大不敬,也是大不孝,但皇后说来散漫:“我敬重神宗皇帝,但很难说他是可亲之人。”她点出前朝若干大员的名字,“爱民如子,难免会伤及官僚阶级的利益,树敌甚多。强权必会导致反弹,王公大族表面为他收服,隐忍不发,但他驾崩后呢?” 神宗的执政理念是“富人玩好,穷人吃饱”,但照皇后的说法来看,神宗实则并未好好落实它,政策仍向平民倾斜得厉害。太子沉默了许久,真是有些久,久到她的酒意彻底散去,他才出声:“……所以母后未雨绸缪,将发带送与孩儿。” 皇后歉然:“母后本不愿如此,但近几年,你父皇……” 皇后没能说下去,但她和太子都已会意,当今圣上明诚帝疏于朝政已不是一两天的事了,若有人谋于暗处,将不堪设想,皇后必须有所设防。 太子喟然:“孩儿明白了。” 接着她听到有侍卫走过来,要护送两人回寝宫,太子说:“孩儿想一个人静一静。” 人声远去,夜来了。她悄然向外张望,太子站在秋千上,微仰着头看天上的圆月,衣袂随风飘拂,她情不自禁起身,想要走近他,侍卫们以为有刺客,从数步之外飞掠而来,太子已听出是她,但没有回头,只对侍卫道:“退下吧。” 品园的灯笼都点亮着,太子大半面孔隐在阴影里,看不分明,她一步一步走过去,太子依然没有回头,语气竟含有恳求:“三郎,别过来。” 她陡然明白,太子哭了。 多年后,她想起这一幕,所谓萧索,是红衣的太子两手各抓一根绳索,站在秋千上,仰面望天,摇摇欲坠的身影。 他在无人注目的夜里悄声痛哭。 灯火跳动着,映上太子的侧脸,发带垂在肩头,那一瞬,她突然想抱他一抱。 那就从身后抱他一抱,不言不语,抱住了他。 太子束住黑发的发带,藏着一个绝不苟活的秘密吧。她的眼泪簌簌而落,浸湿太子的锦袍,太子艰难回过身,从秋千上跌下,还未站稳就把她抱紧:“三郎,可能我自身难保,但不知为何,仍想护你周全。” 大千世间,她要遇见的人,在这里。 明诚八年秋,当朝皇后一纸懿旨,宣她入宫觐见。 丫鬟停月说,她父母有过激烈的争吵,司夫人哭骂夫婿处心积虑,自得知她偶遇太子,便步步为营,将女儿推向火坑,她父亲却颇欣慰:“早料到我的女儿会成功,她生得多美。” 坊间传闻里,这是个一步登天的故事,六品小官司清德家的小女慧美无双,太子对她一见倾心,不顾她已有婚约,执意牵她的手,向皇后请求赐婚。然而无人得知,其实她和太子之间误会丛生,直到那晚秋千架下,他们才真正彼此明了。 路顺祺是帝后的嫡长子,一出生就被立为储君,他五岁时,皇帝纳胡姬为妃,转年再立岑妃、姚妃等人,从此耽于逸乐,皇后数次谏言,反遭冷落。路顺祺自六岁起,束发所用的发绳都是皇后特别备下的,咬破外层的缎带,夹层暗藏的金丝,嚼一下就能瞬时毒发身亡。 皇后和路顺祺约定,发带是属于母子二人的隐秘,连皇帝爹爹也不能说。路顺祺似懂非懂,哪怕他要很小心,才控制自己不去拆下发带察看。七岁时,他学到一个词,叫命悬一线,于是坐在斜阳里,悄悄哭了。 只哭过这一次。再次掉眼泪,是十四岁这年,母后问起:“你最近常去品园,是和一位读书人投缘?” “他如今在品园当园丁,赚些生活费,好安心备考。”太子路顺祺很想跟母后直言,“他一定会考上的,将来入朝为官,永远伴我左右。” 这情愫萌生,润物无声,但宣之于口,恐会引起轩然大波。太子夜夜忧虑,想为两人的未来寻一条万全之策,却在那天被母后提醒,就连他自己,也是没有未来的人。 他说:“三郎,别过来。” 三郎不理,坚定走向他。他不想被三郎看到他哭,但三郎也哭了,两人的眼泪落到一处,三郎说:“殿下,我是司家小女。” 平生从未尝过的甘美,如轰天的雷炸下。太子抱着她,语无伦次:“你是男孩子,我也这么喜欢你,我也是要和你在一起的。但你是女孩子,我们就不再有任何麻烦。”他叹息着,“你是女孩子……真是顺利得不可思议。” 当那一天,太子试探地问出唐简,而她心领神会,他背上仿佛长出十八只手,跟她一一击掌相和,而在这一晚,他们在月光下抱拥,除了赞美神灵,已无话可说。 司清德在绸缎庄买下华美裙裾,店主亲自送上门为她试穿,腰身稍稍宽松了些,就尽心尽责拿回店里返工,她说不必太费心,司清德眼一瞪,让雇来的两个巧娘给她梳妆打扮。她盯着镜中人,不得不说,父亲这几笔重金花得值当,妆容端庄雅致,一看就出身于书香之家。 丫鬟停月对她夸了又夸,末了却像司夫人一样,哭了起来:“小姐,太子以后是要当皇帝的,伴君如伴虎,你要是说错一句话,会不会很惨?”想一想,继续哭,“皇上和皇后以前也是佳话,皇后那么美,却也失宠了……你这么笨,如果失宠了,可不就成守活寡了?” 她换好衣裳,开个玩笑:“就算没失宠,我这么笨,搞不好被哪个妃子算计毒死,对不对?” 停月激灵灵打个冷战:“小姐,我要去求太子殿下,准我陪嫁入宫,我要守着你。” 她心坎一甜:“傻,当宫女也跟守活寡差不多,我哪里舍得你去。” 旁人都艳羡她攀上了高枝,只有最亲近的人在发愁,母亲哭了又哭:“总想你嫁得好,但嫁得这么好,又很不安,说不清是好还是不好。”说着说着怨起她父亲,完全是在卖女求荣,丧心病狂。 她和太子的交往,在父亲算计的铺排中,她对父亲是很不满,不想和他说话。但她跟太子的情感,并不受旁人掌控,自然而然产生,前路吉凶难料,她都领命。 太子是第一次见着穿女装的她,拉着她的手看个没完:“真好看,和母后年轻时颇有几分相似。” 她摇头,太子又在说笑了,皇后也从民间来,在她看过的话本里,她的美貌,就跟她的身世一样让人惊叹。从前,她是艳烈的侠女,皇帝当时还只是太子,微服外出,为闹市舞剑器的她惊艳,迎入东宫,许下一心一意的誓言。 她本以为,色衰而爱驰,所以皇帝的盟誓转眼成空。但她错了,皇后穿寻常的深蓝色,依旧美如神明。 她被赐座,马上就有秀美的内侍上前奉茶,皇后笑吟吟:“名唤雨雪?却又难得姓了个司,真是妙不可言。” 司,有掌管的含义,确实有人劝过,名字取得太大了,命压不住,但她父亲视为得意之作,接到皇后的懿旨那天,他说:“我说得没错吧,我女儿早晚会是天上人。” 皇后留她用下午茶,她起先有些紧张,但皇后只谈些家常,她放松下来,一句句答得从容,皇后吩咐那秀美的内侍:“小满,帮殿下给司小姐选几样首饰。” 皇后是有意支开太子了,太子面露忧切,她朝他轻笑,示意他宽心。太子随小满去了,皇后招呼她用茶,忽很慢很慢地问:“……你家里给你许了人家,但你颇不情愿?” 她说:“他惦着亡妻,但民女想嫁心里只有我的人,我心里也只有他。” 皇后又问:“将来,是不会后悔的了?” 皇后在提醒她,或许自己的今天,会是她的来日,她摇一摇头:“若不和殿下在一起,现在就后悔。将来……将来怎样,我都认。” 2 赐婚的圣旨下来,朝野哗然。 有人说,想不到司清德一个微末文官,野心倒不小,居然有能耐把女儿送到太子眼皮下;也有人说,另外几位皇子也颇得圣上欢心,太子的储君之位未必踏实,跟朝中重臣之女联姻方是明智之选,不料竟如此意气用事,可悲可叹。 第7章 司清德都听进耳里,却只顾忙着接受各路贺礼,长远的事不好说,也说不着,但趁眼下炙手可热,活动活动,把大儿子从外地调回沅京,倒不是难事。 家里把她和秦岭的婚约退掉了,秦老爷子仍乐呵呵的,跟司清德来往着。失去了一个六品官的亲家,却和未来国丈搭上了关系,孰轻孰重,秦家是商人,当然分得清。 整件事各方得利,惟独秦岭被普遍同情,想想看,这人真够倒霉的,第一任妻子刚过门就死了,第二任妻子还没过门就被抢了——若对手是一般人,还能抢回来,哪知是太子殿下,只能干瞪眼。 她去找小贩拿回包装成《植物图解》的《幽窗记》,小贩热情洋溢,推荐《孤星传》:“写秦二少和太子妃未尽情缘的,要不要来一本?” 她啼笑皆非:“什么孤星传?” “秦二少孤星入命啊!” 她嗤笑:“你不是说他在勾栏有相好?” “嗐,勾栏的女人哪能娶回家?” 她和太子的婚期定在次年春天,在此期间,她由专人教导宫中礼仪,熟悉后宫大小事务。完婚之前,太子和她要避嫌,见面反而比她在品园少,好在皇后体恤两人的心思,不时请她到北宸宫小聚。每次去,太子都在,但宫女宦官也在场,两人相处颇拘束,但能相见已不易,她很知足。 她和皇后身边的宫人都熟识了,那个叫小满的内侍向她请教:“听殿下说,您熟知各种植物,奴婢绘的这几株,不知可有谬误?” 小满的画技颇不俗,他说是自学的,他在民间待到了六七岁,对风土人情尚有记忆,要赶紧画下来,以免年月深远,再也想不起。她帮小满改了改灯笼草的叶片形状,笑道:“小公公对草本植物很有了解,比我认识的多。” 小满赧然地笑,说他幼年时遭遇饥荒,吃过几十种野草,有次吃到了毒草问荆,站都站不起来,趴在地上缓了几个时辰。她看着这美貌的少年,替他难过,若不是饥荒,他该有怎样的人生?但斯时斯地,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也没得选,哪怕皇后的境况像一面镜子,明晃晃的警示着她。老宫人说,皇后当年亦是以太子妃的身份初嫁,今上曾经为她写下近百首诗行。但她已无法想象,传说中明艳不可方物的太子妃,和她认识的皇后,是不是同一个人。她放下武功,敛去豪情,有过诗一样的好日子,但到头来,伶仃地坐此庭院,嘴边总带着一丝微妙的戏谑,像对万事万物都很无谓。 她从小满绘的植物图卷里,翻出太子写给她的诗,许多首,年轻的,真挚的,炽热的,金色夕阳一般的。她把滚烫的诗句放在心口上,一遍遍地想,我绝不允许他死,若真发生不测,我要冒死带他逃离禁宫。 那一晚秋千架下,太子哑声道:“你若要走,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纵然她如原计划那样,远走他乡,心里也是放不下他了。是心陷囚笼,或者身入困境,她只想和他在一起。她抱住太子,单薄,纤瘦,她说:“让我来掌管你。” 从前的事,不管,往后的事,不理。我们的未来是好是歹,是风是雨,我都陪着你。 她到小贩的摊子找寻武学之书,小贩懒懒扔给她几本,劝她别费力气:“你细皮嫩肉公子哥儿,学了几招拳脚功夫又能怎样?一个又高又壮的彪形大汉不等你出招,就能把你抓起来扔得老远,半天动弹不得。” 她不信:“他胜在力气,我胜在灵活,再说了,练好了气和力,焉能不以柔克刚?” 小贩说:“那你最好找个武师学学,你照着书胡乱练得走火入魔,出了人命,我可赔不起。” 她当真去打听武师,几经辗转,一个街头卖艺的拳师试了试她的筋骨,叹她错过了习武的最佳时机,但练到飞檐走壁的地步,问题不大。但他教她习武,就会耽误卖艺,所以拜师费是少不了的,而且他是山门拳的嫡传弟子,收徒须得正式,要有正正经经的拜师宴。 她都应承下来,在得月楼备下酒席,行了磕头大礼,拳师这才满意,捞过酒坛给她满上:“明日我就教你心诀。” 她端起酒欲饮,却闻到若有若无的香味,霎时福至心灵,想起唐简在《幽窗记》里写过的迷药,遂留了心眼,略饮两口,推说去门外喊小二快些上菜,溜之大吉。 她把酒都吐在袖子上,一出酒楼,就雇了马车去药店,半路上,药性果然发作,勉力撑到药店,灌下解毒茶,平躺了半天才好转。她分析拳师是在试她筋骨时,探出她是女儿身,只怪自己太大意,差一点被污了清白。 唉,唐简。如果有缘认识你,要请你喝酒,一顿谢媒酒,一顿谢你今日救命之恩,至少两顿。她心有余悸,不再寻访武师,照着一部卖价最高的武学书籍偷偷练了起来。 明诚九年早春,她和太子路顺祺完婚。新婚夜,她将心事坦陈,太子却笑:“真有事,你也杀不出这禁宫。” 她抱着他:“我想尽力。” 太子看向窗外,良久道:“阿雪,我猜你出生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 雨雪霏霏的夜晚,她靠在太子的肩头,沉入梦乡。 她在鸿和二年深秋的夜里醒来。 雨水拍窗,长烛替她落了一夜的泪。樟树入梦指引,细思无稽,但她很想信一回。 关于明诚九年初秋的那场政变,史书记载说,明诚帝暴毙,皇后自戕殉节,太子路顺祺悲恸过甚,禅位于皇叔路恒昀,入渭山为父守陵。至于新婚的太子妃,则不被提起。民间因而衍生诸多版本,有说太子偕太子妃同赴渭山,也有说太子早有设防,连太子妃身怀有孕都被瞒了下来,政变之前,就秘密将太子妃送出禁宫。 第二种说法得到民众普遍认可,最有力的佐证是皇叔路恒昀即位后,拿不出传国玉玺。众人都翘首以盼,再过几年,太子妃将带着小皇子和玉玺,向世人宣告,谁才是这天下真正的主人。 还有另一种说法传得也很广:太子为路恒昀所迫,自尽于东宫,太子妃则被威胁交出私藏的玉玺,否则贬入教坊司,最终,太子妃遭□□而死,而玉玺下落依旧成谜。 民间的力量不可小觑,他们的推论几乎是真相——无比接近真相。除了,她还活着。 又也许,太子也还活着? 清晨时分,鸟叫啾啾,风中桂花香弥漫。院子里传来笃笃声,是张木匠在劈柴。每天他都起得极早,赤膊走到井边,打起一桶凉得沁人的井水冲浴,像野兽似的,抖落着皮毛上的水滴,再走到堆积如山的木柴边干活。 张木匠的手艺不太好,但基本的桌椅柜子板凳都会,因为卖价低,做些街坊邻居的生意,尚能糊口。去年春上,他说:“三姐,今年是无春年,嫁娶的人家少,来年就多了,我们得囤些嫁妆箱。” 他看着她,直接说:“我忙不过来。” 她被张木匠救下,终日神思恍惚,张木匠也不多说,只忙着推敲如何对付一截木柴。很快,他从一个锯木头都不齐整的将军,蜕变成新手木匠,能接些简单的活计了。 顾客上门挑选家什,看到恍惚如疯妇的她,好奇得很,张木匠解释:“我表妹,命不好,嫁的男人当年就死了,遗腹子出生第二年,被贼人掳走了,没找着,人就疯了。” 大娘大婶揩眼泪:“真是苦命人啊!” 她男人确实当年就死了,她也跟着死了一大半。若真怀了个遗腹子就好了,她一定寸步不离,不让人抢走,要像传说中那样,几年后带着小皇子杀回禁宫,找新皇帝复仇。 可她一无所凭,两手空空,但张木匠不让她死,理由很强大:“我费尽心机保下你,绝不想被你辜负。况且……” 他看进她眼睛深处:“况且我被你坑成这样,你若死了,岂非显得我是个傻瓜?那我定要上天入地揪出你二哥,杀光他全家泄愤。” 她成为太子妃,司家获得了很像样的封赏,父亲的品阶得到提升,大哥也调回了京城。但远在浙东小城的二哥回绝了父亲,他这个上门女婿当得挺快活,对当地的饮食气候赞不绝口,这辈子不打算挪窝了,父亲气得食不下咽,把家书撕得粉碎。 皇叔路恒昀登基三天内,先帝亲手提拔的朝臣都被剐于市,路恒昀以狠辣残暴到极点的手段,迫使人臣服,山呼万岁。此后,再没人敢指责他承国不正了。 坊间也噤若寒蝉,数月后,才有不平者敢于议论。议论的人太多,鸿和皇帝路恒昀料想杀之不绝,竟不再多问,坐稳帝位后,他自觉其实自己的目标是当一位慈眉善目的仁君,如同他的父亲,太宗路正宽。 她的父亲和大哥,皆在被剐于市的官员之列,母亲则选择了撞墙而亡。大嫂未有所出,被扔进了教坊司,供人狎乐,当夜即咬舌自尽。 生性闲散的二哥逃过一劫,消息传到浙东小城时,他已带着一家老小隐姓埋名,安全地活下去。路恒昀派去的暗探找了她二哥整整一年,无功而返,遂不了了之。 第8章 宫变之时,太子安排暗卫,拼死护送她逃离,她拒绝:“我入宫嫁你,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带你出去。既然不能,就让我们死在一起。”太子抱住她,笑道,“放心吧,我已作安排,随后就去找你。” 她被暗卫一拳击中后脑,昏厥过去,当她苏醒时,已身在某处民居。但路恒昀不愿放过她,命人一寸寸翻过京城,禁宫功夫最好的十二暗卫为保护她,流尽最后一滴血。路恒昀未能在禁宫找到玉玺,疑心在她手上:“交出来,就让你和顺祺团聚,否则……” 她难以置信:“他还活着?” 路恒昀一笑:“还活着,只要你交出来,我保证不为难你们俩,逐去守陵便是。” 她说:“让我亲眼看到殿下,我一定交。” 路恒昀和她僵持:“交出来,就让你们团聚。” 她手里哪有玉玺,不过是还想再见太子一面,见着了,一起去死罢了。在一日日的拉锯中,路恒昀失去了耐心,威胁要送她去教坊司,待她见着女子们被□□的景象,怕是扛不住了。 在被押去教坊司途中,她被张木匠一行救下。张木匠那时还不是木匠,他原本也有着好前程,武将出身,数年来镇守边关,打了不少胜仗,从兵士一路到将军,但他运气不好,班师回朝时,碰见了她。 路恒昀初登大位,不便在明面上对皇族做得太狠绝,押送她的人马均是常服,被将军当成了强抢民女,一番厮杀,将她救走。 她身中数箭,醒转后,让将军通知家人逃离。将军揪着头发:“我路见不平,居然惹了大麻烦。”她对将军抱歉万分,只想以命为酬,将军很生气,“我被你坑成这样,你若不活了,我下辈子也饶不了你。” 她死念难灭,但恩人在上,她辜负不起。将军和她大隐于市,在街巷深处的小院安顿下来,以表兄妹相称,外头风声很紧,他们日渐坐吃山空,有一天,将军成为木匠,摸索着伐木制箱,用来养活两人。 她整夜难眠,很快瘦成一把骨头。将军坐困愁城,懒得多言,潦草的饭菜往她手边一搁,不向她提任何要求。如此一年余,路恒昀的皇帝之位坐得牢靠了些,不似一开始那样紧迫地寻找玉玺了,将军跟她说:“我忙不过来。” 她念着将军的好,昼伏夜出,拎一把斧子,到山上伐木。山路险,夜色亦幽深,但将军丝毫不担心她,她是死过一回的人了,那样的血雨腥风都熬过来了,别的都算不得什么。 她第一次上山,就拖回了上好的木材,将军很惊讶,她席地而坐,喝几口辣喉的烧刀子,不以为意:“我会用刀。” 遥想从前,她红妆初嫁,太子对她百依百顺,他们常常一同听戏,坐在庭院,讲很多很久的闲话。禁宫的月季开得盛,细看叶子上都有虫子噬咬的痕迹,但依然一朵朵开着花。 美和衰亡,只是几日之事,她侧过头,跟太子探讨,若舍弃储君之位,远离禁宫的可能,太子笑:“废太子历来都难有好收场。” 要么被软禁,终生由人看管,永不能离开;要么顷刻被暗杀,走不了多远。试问几个新君会留下心腹大患?当然,是可冒险一试,或有例外,但这例外,将以众人的性命来赌。对太子而言,东宫之人和他情同亲人,他能逃去哪里?她默然,许久后,她笑说:“我想学点功夫,反正时光还很长。” 太子为她请来禁军教头,她练武时,他就在春风里笑微微地看,给她备好茶。有回她练得投入,收招时才发现皇后来了,她给皇后请安,皇后摆摆手,让太子去取些蜜饯,随后朝她笑笑,亲手为她沏了一盏茶。 皇后是明白她的,即使只是徒劳。禁宫波云诡谲,或终究难逃一死,但她想成为太子身前最后一道屏障。 如果不能杀出一条血路,至少,她要死在太子前头。她说:“母后,我不能看着他死。” 皇后微一颔首,盈盈远去。那次会面第五个月,皇叔路恒昀篡位逼宫,皇帝遇刺,皇后纵火殉情——皇后出身江湖,对危险的判断比常人都警觉些,她一早就在北宸宫布下机关,全身而退不在话下,但她没有。自杀,比被追杀,向来体面些,所以皇后不逃,安然接受死在禁宫的命运。 身如不系之舟,太子也同样如此。但她一个闯入者,是不明白的,她刻苦练武,看在皇后和太子眼里,不过是螳臂当车吧。 她的出现,是太子生命中的意外,他那样狂喜而悲哀地爱着她,但他从来不相信自己能够善终,所以从来没有相信过同生共死的誓言——她在鸿和二年的雨夜才悟到这一点,她为此恨意满腔。 她是太子的内子,却只是外人。上穷碧落下黄泉,他根本没想过要带上她,自作主张地让她苟活于世这么久,这么久。 “三哥,我做了个梦。”樟树托梦,说太子还活着,而她很想信一回。 按鸿和皇帝路恒昀所言,太子自请为父守陵,张木匠在檐下喝酒,提议去皇陵找太子,让他们团圆,或者,是让她死心。 但这要准备足够的钱财,上下打点。张木匠出去晃了一圈,找来一套骨画给她做参考,指了一条生财之道,让她绘制春宫版画。本朝女子十几岁即出阁,对情……事尚懵懂,家人担忧她入了帷帐闹笑话,会请人在嫁妆箱内壁刻上几幅画,隐晦称之为“压箱底”。 她仔细一想,一张脸绯红,但这种营生来钱快。那年购书,小贩确实说过,艳情画本销量大。尽管她已是妇人,仍觉羞臊,把自己关在房间好几天,才绘出一幅,匆匆放在张木匠手边,跑开去烧水。 张木匠没看,仍在劈柴,照例赤着上身,一身好肌肉。她默默坐回来,在廊下把他衣裳上的扣子钉紧,不期然想起他身披盔甲,把她救走的那一幕。 当得知她真实身份,将军傻眼了:“怪不得外头闹哄哄的。你来头太大,我不能抛头露面卖艺挣钱,可我也不会别的啊。” 他提防她再度寻死,在她床边守了一宿,有了主意:“嘿,我看过别人劈柴!” 就这样,世间再无太子妃司雨雪,人们对她的称呼变成了木匠他三妹。三妹接连几个嫁妆箱都顺利售出,掂着碎银子颇困惑:“这么好卖?” “好卖。”张木匠仰脖灌酒,有了新主意,“每年出嫁的女子毕竟有限,我看不如直接改绘画本,谁都能买。” 她想见太子心切,笔不停歇,绘出数幅交给张木匠。张木匠拿出去找人印制,回来跟她提意见:“别人都夸含而不露,优美动人,能当艺术品把玩,但是要多挣点,就得往俗里画了,改改。” 她困惑:“怎么改?” 张木匠指了指画中人:“好说!男人改丑点。”见她仍不太明白,遂坦率告知,这种画本多半是被男人买走,但是有几个男人生得眉目如画,风流倜傥?多半也就是村里的二保,其貌不扬嘴很甜,大姑娘小媳妇被他撩得春情满面,那就够了。 她哦了一声:“我这两年只见过你,已经想不起平常男子长什么样了。” 张木匠似乎很开心,凑近她:“听你的意思,我尚有几分姿色?” 她瞅他一眼,不理他。张木匠剑眉星目,英气十足,颇具男儿气概,远比村里的二保讨女人喜欢。为了遮人耳目,他对外把她的身世说得惨,克夫又克子,命又苦又硬,没人肯来提亲,但他自己就不同了,两年来,求亲的人络绎不绝,哪怕他如今只是个木匠。但他总笑笑地看看她,对媒婆说:“要嫁我也行,但得跟我一起照顾我家表妹一辈子。” 媒婆不乐意:“虽说你表妹浑浑噩噩的,但嫁个鳏夫、老光棍也不是难事,你这又是何必?” 张木匠不高兴了,把人往外推:“我不想让我表妹再吃苦。” 她劝过他:“我怕是好不起来了,就这样了,你别陪着我熬。” 张木匠瞪眼:“你以为我愿意?但沾上你了,一辈子都是麻烦,到时候必然会坑了我婆娘我儿子。” 所以他干脆不要有什么婆娘儿子。她很愧疚,若非被她牵连,将军何至于沦为罪臣,平日外出还得乔装改扮。其实,将军救走她的时候,戴了头盔,被人认出来的可能性不大,但他仍万分当心,一旦有万一,就会置两人于死地,马虎不得。 生存已不易,更妄论娶妻生子,美满一生。她心难安,破天荒下厨,为张木匠烧了几道小菜。她厨艺不佳,简单的炖肉还弄咸了,张木匠递双筷子给她:“没事,只要有酒,这种猪食我能吃一大盘。” 酒是上苍的恩赐,她说唐简说过:“喝酒才是活着的真正目的。”张木匠看她一眼,“你的话比过去两年都多。” 她斟了一杯酒,小口喝完。两年了,唐简的《幽窗记》完结了吗?张木匠和她碰杯,问她:“想到了什么?” 她摇摇头:“想起前生很多事情。” 仿佛已是前生了。她想悄悄去看看未婚夫秦岭,却偶遇唐简的小说,继而结识了太子路顺祺,从此一生颠覆,这真像唐简笔下的一场闹剧。 第9章 张木匠喝着酒,谈着大好前景。一晃,皇叔路恒昀登基已两年有余,局势稳定,一直胆战心惊的达官贵人遂也放松了些,开始穷凶极恶地享受,玩得荒唐大胆,颇肯花钱,他打算跟仁寿堂谈买卖,研制各种闺房秘药。她也能出点力,在画本里提几句丹丸,广而告之,刺激销量。 一个好端端的将军,竟被逼成了奸商,她惭愧:“如果没有惹上我这摊子破事,你……” 张木匠打断她:“哪有那么多如果,命数就是命数。你以为路恒昀能放过先帝的军队?不救你,我现在过成什么样,也很难说。” 她不说话,仗着酒意,躺倒在庭院的青石板上,仰头望向星空。已是初冬了,地上沁凉刺骨,张木匠学她的样子,也躺下来,跟她讲起以前在边关,也经常枕戈待旦,一抬头看到天空,星子清明,像一盏盏酒杯欲坠未坠,只想伸手去取。 她心震动,这样的感受,她也有过。在那年七月,她醉卧芳草丛,和太子交付了真心,太子说:“三郎,我想护你周全。”他确实做到了,可是,这让她恨上他。 你应该让我陪你去死的。 她眯起眼,寻找着牛郎和织女星,张木匠指给她看:“今晚只见牛郎星。”他坐起喝了几口酒,给她讲《浮槎》的故事,说是天上银河和地面大海相连,有个人突发奇想,立下大志,要去探访银河。他做足准备,乘上小筏子而去,起先不辨晨昏,茫茫忽忽,渐渐地星星越来越大,终于到达一处宫殿,宫中多人在纺织,又见一名男子牵着牛,让它边走边饮。此人归来,到蜀郡拜访高人,高人告之,某年某月某日,有客星犯牵牛宿,他核对时间,发现正是自己抵达银河的时候。 听完故事,她静默良久,张木匠以为她睡着,回屋给她拿来一床被子。她不做声,泪水悄然滑落,不可断绝,在地上形成一小滩水迹。 她和太子的相识,也许亦是如此。偶然间相逢,是她生命中的神迹,但在旁人眼中,如一闪而过的星光,无法多停留一刻。 仁寿堂制药的医师各有分工,有人以捣鼓延年益寿的丹药为主,另有医师则精于研制催情丸,连药丸的名字都取得微言大义:貂蝉入帐来、白头翁喜乐膏,玉股清凉液……同性异性,包罗万象,还体贴地附上药性功能解说,既直白,又引人遐想:十八年来堕人间,吹花嚼蕊弄冰弦;轻拢慢捻抹复挑,从此君王不早朝……不胜枚举。 到了鸿和三年,张木匠和仁寿堂合作的生意越发红火,他早出晚归,忙碌异常。她担心他被路恒昀的暗探发现,提醒了几次,张木匠笑笑:“他的大位坐稳当了,对我们没那么盯防了,你改扮改扮,也能出来透气。” 她保持警惕,绝不出门,托张木匠寻来种子,种了一丛牵牛,攀附于院里的银杏蜿蜒而上,朝开暮死。 她喜爱在花前劳作,陪张木匠喝点小酒,思忖若有天彻底安全了,要换个向阳的院落,种上满园蔷薇——有天她发觉居然在设想“将来”时,倏然呆住。 终于不再一味求死,竟然,对这人间苦海,有了些许眷念?她在案前枯坐,天黑透了仍未掌灯,把张木匠吓了一跳,飞扑进门,一迭声喊她:“三姐!三姐!” 火折子映照下,她和张木匠四目相望,她忍不住问:“三哥想过以后吗?” 张木匠松口气,笑着去盛饭:“跟现在一样吧。” 她去热小菜,张木匠拿起一片空白的画纸看了看,以为她是画不出来心头发急,找到她说:“我带你出去转一转。” “可以吗?”她肯为太子拼命,但是,她想为张木匠惜命,这条命是他给的。 张木匠笑:“有头有脸的人都忙着准备皇帝的寿宴,戒备最森严的是禁宫,集市应当无妨,再说已是鸿和三年了。” 她和太子分开,已经三年了。她细致装扮一番,镜子里是个眉目平静的小厮,粗眉大眼,皮肤暗沉,跟着张木匠出了门。 久违的集市熙攘如故,她颇觉新奇,东张西望,不觉间逛到了一处书画摊,她脱口问小贩:“最新的《幽窗记》有吗?” 小贩愣了:“您还记得唐简呐,他收了人家定金就跑了,搁笔好几年了!” 一个看书的书生搭腔:“有人说他已经死了!” 她心里一空:“什么?” 当年他写书说“余四十一岁那年”,到今天已然年过半百了……她喉头哽住,竟活不到他说的“胡子拖鸡屎”的年岁吗?张木匠看出她低落:“这个唐简是你什么人?” 唐简不是她什么人,但在她的人生中,他很重要。她说起未出阁的时候,痴迷于唐简写的故事,还幻想过和他谈笑对饮,甚至在得知他是个小老头时,很是沮丧了一阵,好像他年方二八,她就能嫁他似的。 张木匠笑:“写书人的花招,你也信?毛头小子写官场实录,谁要看?几朝元老,处事圆融,一肚子内廷秘辛,才好卖啊。” 她怔住,张木匠压低声音说:“你绘制的画本,我给署了个名字叫玉娘,怎么样?” 她摇头:“不怎么样,一听就像个络腮大胡子男人装的。” “嘿,好些男人猜是官宦人家的小妇人,圆脸白嫩那种。”张木匠颇有得色,“男人们在这方面很有想象力,所以你要画他们当主人公,巧妇常伴拙夫眠嘛,你看,就是那种——” 她看过去,是个西瓜摊子,一群人围拢着买。收钱的女人长得颇美,鹅蛋脸孔,双眸晶莹生光,穿得寒微,仍是过目难忘的美人。张木匠饶有兴味,看看女人,又看看她:“你们两个有六七分相似,我上次见着了,就想带你来看。” 她走上前,跟西瓜西施打了个照面,女人热情地招呼张木匠:“来啦?” 卖瓜汉子弯腰挑瓜,他个头不高,黝黑壮实,剖瓜刀很锋利,一尺多长,麻利地在瓜顶戳了个三角长条,递给她:“不甜不要钱!” 递钱找钱之间,又有几个男人来买瓜,但无一不是冲着女人来的,言语调戏两句,递铜板时有意无意蹭蹭她的手,或是脚下故意一歪,被她娇嗔着扶住,汉子也不恼,杀瓜称重,和气生财。 张木匠捧着瓜,哗地一拳头下去,红瓤如鲜血飞溅,他掰了一块递给她:“在边塞,我们都喜欢这么吃瓜,快活。” 她和张木匠蹲在墙角吃瓜,当她还是司家小女时,也热爱市井吃食,嫁给太子就再未吃过了。丫鬟停月从外面给她捎过几次书信和食物,但食物要被几人试吃,她没了胃口。 停月在她的张罗下,嫁了当年的一个进士,夫婿到岭南就任,停月跟了过去,想来是躲过之后的惊天巨变了。想到停月,她轻轻一笑,掏出帕子让张木匠擦擦嘴,他问:“在想谁?” “停月和我二哥,你说我还能见到他们吗?” 张木匠低声说:“皇帝死了我就带你去找他们。” 她点头又摇头:“那还要等上好些年了。” 张木匠看了她一会儿:“笑起来和她不一样。” 他说着,回头去看西瓜西施,她也看那女人,巧笑嫣然,眼波如水,确实别有系人心处。张木匠自言自语:“原来你笑起来是这样的。” 三年了,她一点一点地好转,张木匠拍她的肩:“回去好好画,我再带你来吃瓜。” 往事似已杳远了,初相识她是何等狼狈,而他白马银枪,从天而降。她往回走:“是要好好画,想挣点钱,送你大氅。” 张木匠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啊,就是在想,你身量高,穿成那样一定很好看。她磨着墨,在纸上画卖瓜汉子,一不留神,让他穿了阔大氅衣,张木匠凑来看,夸道:“咦,能将女子裹得严实,倒是方便至极,多画几个场景吧。” 葡萄架下竹榻上、麦浪翻滚的田间,书房黄花梨木的太师椅里,波浪隐隐的小舟中,菖蒲盛开的水边……她一页页绘着画作,星河历历井然有序,人世却多变数,若嫁了秦岭为妻,此时她兴许身在塞外,和他放马牧羊,漫步于星空下,他心里有谁,她未必在意。张木匠捕捉她眼里的笑意,又问:“在想谁?” 她淡淡说给他知晓,嫁给太子之前,她有过未婚夫,对方放不下亡妻,让她心有不甘,不想嫁。如今回想,人家没什么大错,长情不见得是美德,但是当真伤天害理吗? 张木匠摇头:“那也不是,要我说,不算伤天害理,但伤人害己,最好是抱着亡妻灵位过一辈子。” 她被逗笑:“你倒挺纯情的。” 张木匠老老实实:“以前在边关,整天跟男人混,这几年你也看到了,整天跟木头混。” “你是说,我也是木头。”她笑,“所以没少去看人家西瓜西施。” 张木匠不否认:“嘿嘿,看看,也就看看。” 她对卖瓜汉子和他女人的面部做了处理,但此等艳色,哪会埋没于市井?画本面世,有人认出他们,按图索骥,摸到摊位处,吃瓜,调笑,也有人醉醺醺地摸上一把。汉子亮出刀,挡在女人身前,女人娇笑着拍他一下,继续跟人周旋。她见着几次,险些按捺不住,想想不能被人注意到,死死忍住。 第10章 好在女人活络,次次都笑语可人化解了,她便多买两只瓜,照顾他们的生意。女人怕她拎不动,劝她等“你家公子”在场再买,汉子插嘴让她上点心,你家公子近来没少去勾栏,但勾栏是销金窟,挣再多钱也能丢进去,得悠着点。 她脸一黑,女人拧汉子的胳膊,让他住嘴,赔笑说:“嗐,我看也不是大事,你家当家的左拥右抱的,跟好几个都熟,那就不算有事,要是只和一个人相好,才要防着点。” 女人眼毒,早看出她是女儿身,她勉强笑,这阵子张木匠总说要帮着仁寿堂到处送货,动辄几日不归家,竟在外头搞这些名堂。女人拉起她的手劝:“妹子别急,他挺爱找我们两口子说话,我见着了,也帮你说说他!” 她客气地道了谢,汉子见她们投缘,说认个姐妹算了,美人常有几分像,她俩也不例外。女人喜孜孜地说好,她摆手婉拒了。不为别的,她不是常人,头顶悬着一柄利剑,不知哪天就被皇帝路恒昀找着,她不想再坑了别人。 这几天张木匠外出,算日子也该回来了,她买了酒菜,想为他接风洗尘,便从拎兜里分出大半斤兔肉,送给夫妻俩:“认亲难免拘束,我们常来常往就行了。” 她向女人讨了几招,在院里烤着肉,小心地刷蜂蜜和油,门外,张木匠下马,大步走进:“烤糊了?又糟蹋好东西。” 远归的人风尘仆仆,拎一坛酒,披大氅而来,如她料想般好看。她顺势把叉子往他手上一塞,接过酒,给他和自己一人倒了一碗,自嘲道:“没想着能成功,我还买了几道熟食,饿不着你。” 张木匠哈哈一笑,娴熟地烤肉,拿大剪子剪去焦糊的地方,着意观察她的表情,她试酒时皱起眉:“这酒烈,少说十年吧?” “是少说了,二十年状元红。”张木匠端起一碗,一饮而尽,她又给他斟上,他却不喝了,一径看她,她被他看得局促,“怎么了?” 张木匠割下一小块肉,试了试味道,目光转向火:“我见着卖瓜两口子了,他们让我负荆请罪。” 她烤些蔬菜,假装满不在乎:“嗐,你们男人嘛。” 张木匠笑着点头:“是啊,我们男人嘛。”两人都不再说话,烤着各自的东西,张木匠把兔肉翻了一面,刷了一点油,“嗳,说是有一只兔子,误踩陷阱,奄奄一息时,旅人把它救出,一同作伴前行,后来不慎迷途,兔子见旅人饥饿,遂投身火中,以身相报。对旅人而言,要不要把兔子救出来,是个道德困境,换了你,怎么选?” 她若无其事叉起烤好的馒头片,递到他嘴边:“就在旅人左右为难时,旅伴闻起来已经很香了,那么何不顺应天命,有所作为。” 后半句话,是唐简的口头禅,张木匠就着她的手,咬一口馒头片,将烤得滋滋冒油的兔腿掰给她。 两人喝酒吃肉,二十年状元红劲大,她醉得极快,起身想抓个蜜桃吃,脚下一踉跄,几欲栽倒,张木匠将她一扶,放在石凳上坐着。她后背顶着石桌,身体本能往前一倾,一下子跌到他胸前,令人迷乱的男子气息扑来,她伸过手,抚上他的脸,看了又看,吃吃笑着:“原来你是这样好,竟是这样地好……” 翻来覆去的,就这一句话。她醉笑着从椅子上跌落,张木匠将她抱住了,脸蹭着她的发丝,她安静下来:“对不起,我这么久、这么久才认出你来,唐简。” 原来你是这样的好,比思量过千百回的更好。其实,唐简是小老头,她一样会觉得好,但眼前人无疑是多少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她彻底醉过去,留唐简坐在原地,将她抱得再紧些。头顶一弯新月,温柔地和他对视着,他笑了笑,低头跟怀中人说:“还好,没那么笨。” 白天,她和西瓜西施告别,摸回古刹那一带,想找当年的小贩打探唐简的书,小贩还在,并且还记得她,笑脸相迎:“我们有年头没见了吧?” 她说是来买书,小贩吃了一惊:“咦,唐简没找你麻烦?” 她这几年没露面,小贩以为是被洁本害了,大姑娘小媳妇都买洁本,摆明了挡了唐简财路,他找人教训得她销声匿迹。她惊问:“他知道我?” 小贩说,她编撰的洁本和《幽窗疑云》相继问世,引起不少关注,颇有几人打听作者城春草木生是谁,他一概推说不知,其中一人很执着,问了好几次,还说她不比唐简差,有能力写自己的新故事,想找她切磋切磋。 每回见面,那人都给小贩塞银子,小贩套他的话,确认他对她没有恶意,她最后来结账那天,前脚刚走,那人后脚就来了,小贩遥指她的背影,他拔腿就追上去。 她茫然,回想了半天,并没人找她,要和她切磋。那时她已是准太子妃,得学习各种礼仪,抽不开身再去书画摊,小贩却很内疚,以为那人是唐简的人,对她出言警告,让她不敢再来。她想了一下:“那人长什么样?” 小贩笑:“倒是个响当当的美男子,他女人绝对少不了。”正因为对方是讨女人喜欢的类型,小贩至今还记忆犹新,描述出他的样子,她站了片刻,在风里缓步走回家,走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疑心去往银河,也不过这般远。 后半夜,她头痛欲裂地醒来,手一摸,是在床上了。桌上搁了一杯水,她喝了几口,还是温热的,心知唐简刚走不久,便挣扎着起床,但怯于去找他,一个人在院子里坐着。 夜风很凉,像回到了禁宫,睡不着的时候,她就悄然起身,在月光下跑步,跑得精疲力尽,再重新躺回太子身畔。 那些深夜,她总以为太子睡着了,但两人其实都醒着。太子终按捺不住,去找了皇帝,请求罢黜他。皇帝却雷霆震怒,要治东宫上下的罪,太傅更是首当其冲,落了个渎职之罪,受了重罚——正如太子说过的那样,他的事,从不是他一个人的事。 她后来才晓得,连皇后都被牵连了,宠妃们向皇帝进言,太子如此惺惺作态,定是皇后授意,想为自己讨回些关注。 皇帝听不顺耳,但还是去北宸宫找了皇后。那天她刚巧在,皇帝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下,笑道:“阿雪,每次看到她,都像回到那年刚认识你的时候。” 皇后闺名唤作林霏,字飞雪,太子亦喊她阿雪,他说过,在他看来,雪是最动人的字眼,象征辽远的美和宁静。她静静看着帝后对弈,饮茶,说一说新近看的闲书,北方水果的收成,一如民间平常的夫妇。皇帝并没有兴师问罪,用了晚膳才走,他来去自如,皇后亦落落大方,教人看不出两人已疏远多时。 太子私底下说,父皇和母后是少年夫妻,情分总还是有的,但有什么用呢,到底盟约总轻负。 那夜回东宫的路上,梨花漫漫,他们携手而行,太子歉疚,说他深思熟虑作出的决定,在父皇那里成了要挟,是在撒娇,是无理取闹,所以此事还得再加谋划。 你的真心实意,被人指责为别有用心。太子苦笑:“阿雪,你看,就是这样,永远这样,你是在退让,他们却笃定你是以退为进。” 不是你不肯,是他们不肯信。怕你反悔,怕你卷土重来,怕你报复……就算你去死,你的余党呢?打着为你报仇的旗号,趁机谋取私利的人呢? 怕,是最狠绝的力量之一,它引发的恶意,有时能超乎你的想象。她牵住太子的手,温和地说:“殿下,有生之年,我都陪着你。” 太子展颜,亲了亲她的脸。三年后,她还记着那一晚禁宫的花香,跟初相识没有两样。但她那时不知道,所谓有生之年,是太子的,不是她的。 那次之后,太子灰心了很久,再不提逃出禁宫,隐姓埋名当个庶民了。这不可能。他们两人的身后,都站了很多人,都将付出最惨烈的代价,就连他们自己,也会被千万里的追杀,永无宁日。 有个午后,她和太子到北宸宫陪皇后听胡琴,她不甚喜爱那声音,拉着内侍小满下棋,下了几个回合,小满笑看着她:“您气色好了些,最近睡得好吗?” 她嗯了一声,小满又说:“您别怪奴婢多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命来了,就接着;还没来,就放着,您说是不是?” 且把烦心事放在一旁,如同门廊装饰用的雕花立柱。它日日存在,但你熟视无睹,若有天它倒下砸死人,那也不过是瞬间之事。如果死亡是件很迅疾的事,那就不怎么可怕吧。 她把小满的话学给太子听:“我知道你怕我担上心事,才去找陛下。可我现在已经不怕了,你也不要怕。” 若说我惟一的心事,只是几年后的你,爱上了别的人,疲倦地对我说:“阿雪,她为人善良,你想多了……” 太子拥她入怀:“阿雪,有生之年,我都陪着你。” 她坐到天亮,唐简照例赤着膊,边活动筋骨边往外走,看到她在,咧咧嘴:“快去熬粥,昨天吃太油腻了。” 第11章 她坐着没动,抬眼看他:“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唐简慢条斯理拉伸筋骨:“让你一层层抽丝剥茧,最终查出真凶是我,不是更有成就感吗?” 她反击:“扮将军让你有成就感吗?” 唐简挑眉笑:“我更喜欢扮木匠。”鼓起肌肉块让她欣赏,“你以为真是怕热,我才整天光着膀子在你眼皮下晃的?” 她一愣:“那是为什么?” 唐简啧道:“证明我孔武有力,血气方刚,不是小老头啊。”他走过来,捞起水杯喝水,含糊不清道,“没想到会认识我,对吧。” 她再一次想起太子,最初的时候,太子对她充满愧疚,让她快走,可她动了心,走不了。有些人注定会相遇,她盯住唐简漂亮的腰线,低语:“……哎,想再看你扮一回将军。” “行,再过几天,我们去皇陵找你的太子殿下,你就能看到了。”唐简舒舒服服地伸长了腿,指指肩膀,“来,帮我捏一捏。” 她依言上前,学着捏肩,唐简又说:“给你一个把玩我的机会。” 她拍了他一巴掌,问:“那时候,为什么没有找我算账?” “那时候啊……”唐简眼看要追上她了,迎面来了一位老妇人,亲亲热热地拉她的手,喊她太子妃。他得承认,她那卷《幽窗疑云》灵气四溢,既缜密又时有妙趣,帮他补了漏,还提供了下一个案件的新角度,堪称知音,若能与之闲饮东窗,说彼平生,想来甚有滋味。但哪知小贩口中的小哥儿来头这么大,他悻然走开了,“你哪是我一个野路子惹得起的?算了。我喝酒的朋友多的是。” 她不信:“就为这个?唐简哪会是谨小慎微之辈。” 唐简夸张地叹气:“就因为生活里谨小慎微,才想到要用文字发发梦,痛快自在啊。” 她掐他:“可我晚了这么久才认识你。” 唐简不在意:“只要还喝得了酒,嚼得动肉,晚一点有什么打紧。” 就为了那点儿惺惺相惜,唐简雇了数十名死士,扮成兵士,冒险救下了她。她承了这份情义,忍不住说:“好吧,虽然你去了勾栏,我也只好原谅你。” 唐简好笑起来:“我去我的勾栏,为什么要你原谅?” 她一时语塞,羞恼地又掐他:“喂!” 唐简笑,悠悠问:“你就没想过,魂断勾栏那个连环案,我还没写完吗?” 她眼睛亮了:“你还在写?” “在写啊,但躲躲藏藏的,哪有心思写。”唐简说,“今年起,皇帝对你的追查松了,我才好四下走动,捡起来再试试。” 她很感兴趣:“那个案子是真的吗?我还没去过勾栏呢,你也带我去查查吧。” 唐简故意的:“谁说我去勾栏是为了查案啊?你也知道我,孔武有力,血气方刚,还不是小老头……” 她怒了,抓过水杯,砸他的头。他一躲,她脚下一绊,倒在他怀里,刹那间,风停云驻,世间万物都静止了般,他也静了下来,目光凝定,落在她脸上。她本能地闭上眼,紧张得攥紧拳,唐简却没有亲上来,在迷醉般的眩晕中,她听到他咕哝道:“长得还挺好看。” 随后他丢开她,赶她去熬粥:“守在灶边,没事多搅搅,别又熬稠了。” “知道了。”她出了个糗,急忙逃开了。 她总算熬了一次像样的粥,唐简一气喝了两碗。她给他剥咸蛋,他把蛋黄夹到她碗里,说仁寿堂来了个大生意,他得押货去外地,来回约莫一个来月。这趟回来,钱就攒够了,之前铺好的人脉关系再巩固巩固,就能带她到皇陵找太子了。 她手一顿,放下筷子:“三哥,这件事,不用再继续了。” 《幽窗记》里,跟唐简最要好的小哥叫作三哥,从一开始,她就这么喊他,他也不多问,顺嘴就喊她三姐,她习惯这么喊他,懒得再改口。他问:“在怕什么?” 是在怕,怕此去自投罗网,葬送了两人的未来。这三年来,在唐简的陪伴下,她缓慢地好了起来——她原以为,经历过那样的哀痛,这一生都不会再快乐了,但是快乐这回事,无论有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在人的一生中,本就不会时时发生。快乐偶尔,平静有时,大多时候,是习惯成自然,她想要的,就是这些。 她说:“我放弃找他了。” 樟树所言,不过是她的执念,她如何不明白,太子不会苟且偷生。他的祖父神宗路长河执政谨严,深得民众爱戴,但皇后另有看法:“他致力于爱民如子,但爱平民,免不了损害高位者的利益,单说人人平等这一点,就有违人性,起码在现阶段很虚妄。” 她犹记得太子问皇后:“母后是说,我们还不够高尚吗?” 皇后嗤一声:“高尚者寥若晨星,是用来仰望的。世间几人不逐利?匮乏者追求丰足,丰足者追求富庶,富庶者追求特权……而平等意味着高位者向低层者俯就,高位者如何肯?” 冷寂的后宫中,皇后冷眼看世情,对时局有着精准的洞悉。神宗路长河驾崩后的第十年,他的皇弟路恒昀就窃走了他继任者的皇位,而且进行得异常顺利,兵不血刃,禁宫内外理应外合,大行方便。 区区十年,皇叔路恒昀就攻下众多被誉为清流的重臣,很难说他们心里对神宗没有积怨。 神宗的嫡长子明诚帝继位五年后,嬉乐后宫,疏于朝政,但上苍厚他,国库充盈,百姓安乐,边关亦稳定,没出什么乱子,皇后却从这平稳的顺境中,看出暗礁和壁垒,对太子和自己作出了宁为玉碎的规划。 宫变之后,宫里传出皇叔路恒昀和皇后有过一场交谈,她猜测极可能是真的:玉玺遍寻不获,路恒昀以太子路顺祺的性命威胁皇后:“你就不为顺祺想想吗,他还那么年轻!” 皇后轻松道:“他还那么年轻,所以我不希望他被软禁一生,他自己也不想。” 路恒昀试图劝她,脱口喊出她的闺名:“霏儿,听我说,顺祺不会死,你也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 皇后打断皇叔路恒昀的话:“可我不想看着顺祺长成您这种眼露凶光的老头子,明白吗,皇叔。” 然后她启动了开关,那场火腾地烧起,蔓延四散,皇后在烈火中大去。而那时,十二暗卫正护送着太子妃远离禁宫。 鸿和三年,她告诉唐简:“玉玺一定在皇后的人手上,你信吗?” 唐简说:“当然。你让我活不了,我让你睡不好,日夜磨心,害怕亡者归来,手持玉玺,索还皇位。” 她和太子的情缘,今生今世已经尽兴用完。从今往后,她要珍惜的人是唐简,在他还是张木匠,一个傍晚,他在冲凉,井水从他后背飞溅而下,溅到她小臂上,而她心悸难言的时候;在西瓜西施熟络地和他寒暄,若有若无飞个眼风,她竟然很介意的时候;在听到他去勾栏,她满脑子在想“我刀呢”的时候。 她轻轻把手覆上唐简手背:“我等你办完事回来,还有,我不找他了。” 唐简笑道:“我外出的时间也许会比预计的久,你还能再想想。” 他没问她,倘若太子还活着呢,这让她很感激。他尊重了太子的人格,也尊重了她对那段感情的信任。 在一起的时候,太子对她极尽温存,分开时,他兑现了誓言:“我想护你周全。”她迟迟不接受太子的死,是无法相信,自己的余生还会有别的可能,还能好起来,还有机会坐在蔷薇满园的庭院,享受宁静和欢欣。是她死心不息,但唐简耐心地改变了她,天高云淡,宛若新生。 她为唐简打点行装,他当着她的面换了一身劲装,腰间有个小小的黑痣,她以为是一粒细尘,随手一拂,唐简迅速捉住了她的手,在肌肤上游走。 触感滚烫,粗糙,她的心燎烧起来,手被他带到了小腹处,触到几丝毛发,她喉头发干,脸红透了,扭向一边,唐简顿了一下,笑着问:“我想在这里纹个图案,你推荐推荐?啊,你脸红什么啊,又不是第一次看我——” 我的将军大人,你从不知道自己是个很诱人的男人吗。唐简仍在笑,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和他对视:“我想纹只老鹰,会不会太俗啊?快,给点意见!” 她被唐简吓坏了,不晓得他是在逗她,她极力挣脱他,把包袱砸到地上:“你外出的时间也许会比预计的久,你还能再想想。” 她躲去厨房择菜,烦躁得要命,心头有个可怕的猜想,如果唐简对她并无男女之情…… 这是很有可能的。唐简游戏花丛,笔下女子众多,但都是风情女子,身段玲珑有致,一嗔一笑,眉目含情,远比她引人入胜。诚然,他难得夸过她好看,但她几次都称得上是投怀送抱,他却从未如自己所言“既然上苍安排我生性好色,何不顺应天命,有所作为”,那就是不想作为吧。 她心情黯淡,在炉火的烟尘中呛出了眼泪,唐简站在门口说:“别烧水了,我不渴,来,送我一下。” 第12章 她擦擦眼角,起身接过他的包袱,很轻,他连换洗衣物都不带,她发作了:“你一套衣裳穿一个多月吗?” “我又不是去乡下,到处都能买成衣啊,轻装上阵不好吗?”他无辜地看她,“你哭了?我这次是会走得久一点,让你抱抱吧。” 他作好被她推开的准备,她不吭声,抱住了他。他束手手脚地被她抱着,她心一横,脸贴上他的胸膛,听见他的心跳得激越,她喃喃问:“那时候,我要不是太子妃,你会喊住我吗?” “岂止是喊你,肯定会拉着你去喝酒啊。” “还有呢?” 唐简笑:“喝痛快了就去赌钱,我跟几个赌坊的老板娘都很熟。” 她郁卒:“你这么有女人缘,应该能看出我是女人吧。” 唐简连连点头:“是啊,知道你是女人,多半没赌过钱,那就更好了,新手手气特别好,更要扯着你去。” 她气得松开他:“就这些?” “啊,你不会是想让我带你去喝花酒吧?想去也行,我认识几个倌儿,都挺俊俏,又会哄人,我是男人都觉着赏心悦目,哎……” 她大怒,又想扔包袱,被唐简抢过:“好,好,我错了,你那时还是未出阁的大姑娘,不爱玩这个,我还有别的花样……” “滚吧!”她扭头走,飞起一脚把门踢上。 如她所愿,唐简滚了,并且胆敢音讯全无。她把活计都拿到院里做,生怕错过他捎回来的信,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枯守了十日,再一次梦见樟树,梦中他有了人的形体,是个憨实汉子,脸膛黑得发红,神情很萎靡,找她讨酒喝,郁郁半天才说:“我被贬下界了,当不成南天门的门槛了。” 她问:“发生什么了?” 樟树垂着脑袋,说东边那几位结伴来赴蟠桃会,为首的醉鬼被他绊了一跤,跌破了进献给王母娘娘的酒,玉帝盛怒,罚他回凡间,给一个吃斋念佛的老太太当儿子,从此永世都将在人间轮回,入不了仙籍。她替樟树急了:“你在凡间待了那么久,怎么还没学会遇贵人先自动矮上三分?” 樟树佝偻着背,快要哭出声,她不忍心再多说,烧了一壶茶,让他缓缓。樟树捧着粗陶杯,忽想起一桩事:“对了,我以为太子还活着,其实只是元神在凡间逗留,恋恋不去。” 顷刻间,她整个人如坠冰窟,樟树沉思着:“我尚存最后一息法力,带你见见他吧。” 鸿和三年夏,她和太子路顺祺重逢于梦境。他依然旧时容颜旧时衣,跟她对坐在草地上,握着手说着话——过去所有的日子里,他们总是这般如胶似漆,一刻也不想分开。 太子的脸贴上她的,无限依恋,无限低回,喊她的名字:“阿雪,阿雪。” 她用力抱着太子,像是从未抱过任何人。太子在她耳边说:“阿雪,我一直放不下你,我舍不得你,时间并没有用,我一天比一天更舍不得你,可是……” 可是他的时间到了,若再不离去,将魂飞魄散,永不能再踏入轮回。他说:“有人对你好,你愿意对他好,我该放心了。但是下一次我回到人世,你一定要一眼认出我。” 她泪不可抑,太子亲亲她的脸,含泪微笑,在黑暗中隐去。她惊醒坐起,一室暗灯,幽幽离离,这场梦前所未有的真实,她的心痛到抽搐,眼泪大颗落下。 一生之中,那样迷狂爱恋的夏天,永远过去了,再也不会重来。不论她是多么不愿面对,都清晰地知道,这一世的余生里,太子和她不会再有任何瓜葛。 十七年的生命里,所有的大雨都纷纷倾落到了此时此地。她眼前濛濛,至为想念唐简,想跟他诉说这个梦,想告诉他,生命是绝处逢生的奇迹,她喜欢了他。 她熬到清晨,摸到仁寿堂问讯,掌柜却说,张木匠说家里有点事,有日子不能来了。她走在人群里,失魂落魄,唐简骗了她,他的离开并不是公事,而是一个要瞒着她的原由,会是什么? 她心乱如麻,想找人说说话,踱到西瓜摊,却只见汉子一人,她蹲下来敲瓜,问:“铃姐呢?” 汉子不语,她奇怪了,汉子的目光躲了一下,垂下眼:“是我没用,对不住她。” 几天前,有个华服中年人来找汉子,说他婆娘被人看上了,想跟他打商量,放她去过锦衣玉食的日子。汉子恼火,要对那人动手,那人狞笑着说:“你也不问问,那家人是什么来头,随便捏个名头,就能把你丢进大牢,关个十年八年。” 汉子作好鱼死网破的准备,女人伸手,按下他的刀,娇笑道:“你们出得了多少钱?” 对方给出一个巨大的数字,再买三十年西瓜,他们也挣不着的数目。女人点了头,被连拖带拽上了马车,汉子窝囊地抱着银票,哭得伤心。四面八方都是他们的人,疾草一样,利器一样,齐刷刷黑压压扑上来,他不是对手。 她义愤填膺:“强霸民女,无法无天!是哪家人?” 汉子扯住她:“别去,别去,你单枪匹马,去了是送死。”这口恶气,他没打算咽下,他和女人承包了几亩瓜地,今年大丰收,还能再卖个把月,等钱都踏实落袋了,再加上对方给的,请上二十个好手,趁女人出来烧香拜佛,伺机抢回来,连夜就逃。 女人待她友善,她担忧女人受辱,就像她大嫂当年被扔进教坊司,是她难消的痛:“快说,是哪家人?” 汉子嗫嚅着:“是秦家。” 她心急如焚:“哪个秦家?” “就是做盐买卖发家的那个秦家,他家有钱不说,大少爷去年还升到了两湖总督,势力很大。”汉子很慌,“你讲义气,我们心领了,但这样的人家我们都惹不起,千万别想着上门讨公道,搞不好还没见着人,连命都丢了!” 汉子口口声声“从长计议”,她听不下去,袖子一挽,径直杀去秦家。若是别人倒也罢了,但这个强抢□□的恶霸少爷不是别人,是跟她有过婚约的秦二少秦岭。 她在路上就想好了对策,到了秦家大门,以真名实姓递进名帖,成功将了秦老爷子一军。 秦家人似如临大敌,她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被管家毕恭毕敬请进门,秦老爷子在厅堂备茶相候。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秦老爷子,相貌英挺,两鬓微白,连声叹着:“真的还活着,不容易,不容易……” 她听出秦老爷子语气里饱含欣慰,顿觉迷惑,自己是打上门来,他却以礼相待?秦老爷子给她倒茶,端详着她:“跟你父亲长得很像。” 若那时她屈从婚约,已改口喊他为“爹爹”吧,可是自家爹爹已不在了。她没喝茶,开门见山说明来意,让秦家放了那女人。 秦老爷子的手指在案上轻击着,像在权衡,她很笃定,不怕他不答应。这明摆着的,她的名帖是战书,就凭两家儿女亲家的渊源,秦家收不收,都脱不了干系。她的逃脱,使皇帝路恒昀如鲠在喉,若知道她还活着,岂能不找来? 一找来,秦家就要遭殃了。她既能说三年来藏匿秦府,亦能说秦府不愿收留她,但提出暗中送她走——换句话说,她单是作为人证,就能成为钉死秦家的罪证。路恒昀手段残暴,决计不会放过秦家。 她强硬地栽赃,逼他们只能合作。她喝着茶,玩味地看着秦老爷子,秦老爷子表情如常,欠身问:“常常想起父母兄嫂,是不是?” 这话问得家常,却要逼出她的眼泪。她何尝不知道,纵使时光重来,以父亲的性格,仍会铤而走险,可她的母亲何辜? 还有大哥。她七八岁的时候,大哥就去外地小城就职了,但一直很疼她,逢年过节都会捎回当地土产,总记着小妹爱吃甜食,一买就是一箱子。她被封为太子妃,大哥调回沅京,和父亲大吵了好几回,父亲问:“你是想看到你妹妹给人填房,还是嫁给情投意合的人?” 父亲拂袖而去,大哥颓坐在椅子里,她说:“哥,不要为我难过,我是很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 后宫清冷险恶,将来失宠了,你要怎么办呢,小妹。大哥痛苦地看她:“你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是爹爹一步推波助澜,逼得你泥足深陷……” 大哥从不认为太子是她的良人,而变故来得比他预料的更快。她哆嗦着手,反反复复握不住一只茶杯,秦老爷子虚扶了她一把,温和道:“随我来。” 她跟到秦老爷子的书房,不大,书也不多,秦家本就是商户,笔墨纸砚多为装饰之物,可是,她父亲的画庄重地挂在墙上,刺痛她的眼睛。 秦家和司家结交,源起这幅画。秦老爷子自言喜爱备至,托人宴请司清德,两人相谈甚欢,往来频繁,为她和秦岭定下婚约。 她凝视着父亲的画作,久久无话,秦老爷子说:“你父母兄嫂和家人,我们都想办法找人收敛了,葬在青阳山。” 她一震,秦老爷子拧着眉:“当时风声紧,等到能够上下活动时,尸骸已经……” 第13章 她眼泪涌出来,擦之不绝。际遇如深渊,葬送了她的慈母长兄……尸骸已经不成样子了…… 秦老爷子把椅子推到她面前,她坐了,秦老爷子坐她对面,低咳了一声:“你可能不相信,我是真心和你父亲相交。” 她寻衅叫嚣的气焰,在父亲的画作前崩塌,溃不成军:“一码归一码,那女人毕竟是别人的妻子……” 秦老爷子笑了:“你为他们出头,计划很不错,但是有一点,为了一对唯利是图的夫妇,舍得一身剐,值吗?” 她惊怔,睁大眼睛看他。秦老爷子跟她推心置腹,秦岭在婚姻大事上不顺遂,颇为意兴阑珊,连边塞牧场都交给亲信代管,自己骑了一匹骏马,说去云游四方,再未露面。他母亲和祖母牵挂他,派人满天下查访,却都无功而返。 小半年前,听说秦岭现身于沅京集市,秦家去找,一找,果然找着了。他搬个小板凳,跟卖西瓜的女人谈笑,你来我往郎情妾意。 那女人长得美,据说坊间还流行一部以她为主角的艳情画本,很多人赶去看她,秦岭正是其中之一。秦母素来不喜儿子和风尘气的女人厮混,但秦岭年岁已不小了,还孤身一人,秦母烦心,试着问:“娶回来当妾,如何?” 秦岭笑,不承认自己钟情于对方,但是第二天又往西瓜摊跑。自从他表妹过世,他很难像这样,发自肺腑露出欢容了,秦母远远望着儿子这副鬼样子,心里一疼,知道他是为对方着了迷,遂私下找人和西瓜夫妇谈,是否愿意改嫁,两口子倒也爽快,嘀咕了一阵,开出了价钱。 秦岭是被祖母亲自带大,跟她很亲,入夏以来,祖母沉珂染身,已至卧床不起,没几日活头了,秦岭寸步不离守在床畔。祖母最记挂在心的,是孙儿的终身大事,秦母思前想后,同意了两口子的条件。 西瓜汉子有艳福,以往也有人跟他商议,让他出让美妻,但价钱都谈不拢,两人嗤笑别人不是真心实意,依然搭伙过着日子,待价而沽。此番终于得遇好主顾,西瓜西施入了秦家,端茶倒水,乖巧柔顺,祖母很喜欢,敦敦叮嘱秦岭要好好珍惜人家,尽快完婚,秦岭和西瓜西施甜蜜相望,满口答应,秦母看着两人,自得于办了件好事。 秦老爷子告诉她:“那女人没说不愿意,这事你就别再操心了。” 她不信,那西瓜汉子明明是那样激愤,那样不甘心…… 秦老爷子爽朗笑:“雨雪,你没有想过,有的人很擅长得了便宜还卖乖吗?” 男人嘛,总归是想讲点面子的,怎肯承认卖妻求荣?她很难受,绞着手指,不晓得如何收场,秦老爷子拿她当女儿般劝:“看不过眼就要替人出头,还拿自己的性命跟我们叫板,我们断然拒绝,你也无计可施,是不是?我们怕死,你就不怕?就没有留恋的人和事吗?” 既然活下来了,就要活下去,她想到了唐简,瞬间没了斗志。时光流逝,她已和那个万念俱灰的太子妃不同了,唐简让她再世为人,生有可恋,她诚恳地跟秦老爷子道了歉:“是我鲁莽,对不起。” 她深深对他鞠躬,转身离开,秦老爷子让管家送送她,管家不快,拉长着脸:“你家当初悔婚,害得我们二少爷在沅京丢人,还被人写了一部《孤星传》,笑他孤星入命,他好几年没缓过来,现在总算快娶亲了,你却跳出来坏事!真要伸张正义,何不学佛祖割肉饲鹰?自己嫁进来,才能弥补二少爷受的气!” 管家吹胡子瞪眼,恶声恶气,秦老爷子很赞同:“倒也是解决之道。”他望着她,“雨雪,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司家没人了,你飘零在外,不是长久之计。” 惟坦诚才有望获得体谅,她站定:“我有喜欢的人了。” 秦老爷子是真心关切她:“哦?哪家儿郎?品貌如何?几时成亲?” 她没什么把握:“还不知道,我得先问问他肯不肯娶。” 秦老爷子意外了:“对自己这么没信心?” 她坦然承认:“确实没底气,怕这怕那的。” 怕他以为我还只记挂亡夫,怕他喜欢的不是我这一种,怕他喜欢的不是我这个人,怕自己不够好,辱没了他…… 秦老爷子边听边笑,和管家互相看一眼:“越是在意就越患得患失,你们两个还真是一样的呆。”冲门后喊道,“小子出来!没出息,这点事还要我和你张叔帮着套话,早点承认会死啊?” 门开,秦家二少爷慢慢走了出来。她抬头一望,惊住:“是你?” 那人笑得很愉快,说:“是我。” 2016年7月 番外 她的裙裾闪过,消失在门后。唐简几乎是愤怒了,我意志力一向薄弱,你却动不动就考验我。那双手抚过他的腰肉,是挑逗,是撩拨,是邀约,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改了口,其实多想说:“你想用的话,就好好用用,好用……” 难以言说的暧昧,惊心动魄的诱惑,他靠在门上,平复着喘息。他以为毕生都将忠于早逝的表妹,孑然一身倒也不难捱,可她凌厉而温情地闯入了他的余生。最初相遇的时候,他没想过会这样。 早些时候,我是别人的;晚些时候,你是别人的。恰恰在此时相遇,你才是我的,我才是你的。 ——《全夏文-幽窗记-卷五-故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