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之年[gb]》
第1章
[现代情感] 《荒诞之年[gb]》作者:嘉妙【完结+番外】
简介:
周棠有个爱慕多年的白月光。
多年以来,她怀着隐秘的心思暗自接近,屡次示好,但他始终无动于衷,真像是高不可攀的天上明月。
第七年,周棠告白失败,决定放弃。
但就在这时——
月亮却忽然从天边落下,坠入她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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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o世界观,女b男o,gb有挂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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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标签: 年下 abo 轻松
主角视角:周棠 裴寂容
一句话简介:与我同行于浮华的街市
立意:珍惜眼前人
第1章 01 裴寂容
雪下了一整夜。
在天色破晓之前,周棠赶到了海崖监狱。
“您可算来了。”负责接待的看守说道,“再晚一点,交通部就要发布灾害天气禁行令,您该和我一块儿被关在这鬼地方了。”
他隐晦的抱怨着。
“那就别让我等到天亮。”
周棠的目光扫过腕表,说道:“你们已经看过密令了,我现在去提人。”
“现在?”看守摇动手掌,“手续至少还要……”
周棠打断他:“半小时之内解决。我要带他回第一区交差。”
“第一区?”看守露出一个见鬼的眼神,猛地停下脚步,“轴……轴心区?”
在持续数百年的全球灾害期结束后,世界上不再有国家之分,取而代之的是由五十二个行政区组成的联邦,按照发展程度划分为轴心区、半中心区、近城区、边缘区和无人区。
海崖监狱所在的四十一区属于边缘区,除了一些隶属于联邦政府的官方机构和场所之外,连民用住宅都没有。
而第一区——三个轴心区之首,就大不相同。
看守将脑海中与第一区有关的一切知识搜罗起来,融合组装,得出一个简练的概括。
大、人、物。
轴心区遍地都是位高权重的大人物,相比之下,海崖监狱里堪比土皇帝的监狱长,还不如被他们抱在怀里的宠物狗。
看守咽了下口水,双脚变得僵硬起来,轻慢油滑的态度一下子全消散了。
他接到的命令,只是“接待一位其他行政区的警督,检查提审令,交接犯人”,是日常工作中最普通的一种。
竟然扯上第一区?
等等,如果那个犯人也来自于……不不,送过来的时候,明明说……
看守的眼皮猛的跳了两下。
他回忆着审讯室里的情况,几乎哆嗦起来。
周棠用指尖敲敲表盘,面色平静地重复:“半个小时。”
这一次,看守没敢生出拒绝的念头,连连点头后就飞快地行动起来了。临走之前,他忍不住回头瞥了眼周棠。
这位“普通警督”,究竟是什么来头?
……
周棠今年二十三岁,是部里最年轻的监察官,经验丰富,手段老练,长着一双过于锋锐的眼睛。
成为监察官以来,她经手过许多麻烦的案子,多么离奇的情况都遇见过。
但踏入第四十一区,还是第一次。
比起其他常有监察官来往的区域,这里太荒凉也太安定,既不会卷入轴心区的权力漩涡,也与常发生在无人区的恶性案件毫无关联,监察部只在每年年审时会派人来一趟。
环视整个四十一区,海崖监狱是唯一与麻烦二字沾边的地方。
它以动用私刑出名。
依联邦的现行法规,监狱本不应承担任何与审讯相关的工作,但四十一区实在太偏,政府忙于灾后重建无暇管理,导致这里的制度还停留在旧时代。
海崖监狱仍然有审讯室。
周棠面无表情地迈入其中。
下一秒,浓烈的白光倏然填满视野,将她完全笼罩。
为了给犯人制造心理压力,审讯室里安装了功率极高的照明系统,停留的时间如果过长,光线甚至会刺痛眼球。
此刻,它却给了周棠一点便利。
她不必花费精力聚焦目光,只要抬起眼眸,那道熟悉的身影就极其清晰的映入眼中。
裴寂容。
中心区的七名大法官之一,背景深厚,地位超然,联邦近年推行的每一道新法令,无一不经他手。
竟然也会身陷囹圄。
此时此刻,裴寂容正安静地坐在审讯椅上,头微微低着,雪白的脖颈上布满了勒痕和伤口,血珠缓慢地往下淌,没入衣领深处。
他的眉眼被垂落的头发遮住,只露出一截高挺的鼻梁与薄而苍白的唇,下颌的线条精致漂亮,染着水红色的淡淡血迹。
周棠走到审讯桌前,垂眸看了一会儿。
目光每掠过一道新的伤痕,她就感到脑海中的某根弦绷紧了一点,等到把人从上到下的打量了一遍之后,她的情绪已濒临爆发。
现在还不是时候。
忍耐,冷静,别做多余的事。
“哥哥。”
周棠照常唤他。
九年前家中出事,她被父母托付给世交裴家照顾,长辈都太忙,这个任务就落在裴寂容手里。当年他也只有二十五岁,刚进最高法院,而周棠还在上学。
她那时已经通过考核,预定好要进监察部,念的学校特殊,课业非常繁重。晚上回到家,常常是裴寂容伏案工作,周棠独自在房间里写作业或者看书。
最初两年,他们没有多亲密的交集,再往后她动了点心思,也只是单方面的钦慕,表面上绝口不提。
来往变密,还是周棠十九岁进监察部实习,经常与法院有交集之后。
也始终分寸得当,从未逾矩。
他们不是亲兄妹,也从没像亲兄妹那样相处过,但这是个不显疏离也不能证明亲密的合适称呼。
在她爱他与决定不再爱他的两种情形里,这个称呼都恰到好处。
裴寂容仿佛没有听见周棠的声音。
他像一尊无生气的玉石雕塑似的,一动也不动,搭在椅旁的手指纤白如瓷,连轻微的颤抖都不曾有过。
一、二、三。
周棠默数三声,仍无回应,只好俯下身去看裴寂容的脸。
也许他正处于精神恍惚或者半昏迷状态,没有办法做出回答,毕竟他受到了那样的折磨,而且还是一个omega。
相比其他两种性别,omega的身体素质要更弱,更容易受伤,对痛觉更敏感,这都是与生俱来没办法的事情。
周棠的目光扫过裴寂容脖子上的抑制扣。
这是最新型号,据说隔绝信息素的效率在99.9%以上,也就是几乎全部。如果接手这个任务的是其他监察官,只要摘下抑制扣,就能通过信息素判断裴寂容的状态。
但周棠不行。
她是个beta,而且体质非常罕见,对信息素极其不敏感。其他beta能闻到信息素的气味,且多少能分析一小部分信息,周棠却完全做不到。
这是她的优势。
对监察官来说,那点儿聊胜于无的信息,远没有不受影响重要,大不了随身带个助手当做信息素解读器。
只是少数时候,在周棠意识到她爱的人是一个omega的那些时候,她会因此而觉得有点遗憾。
只有一点点。
很快,周棠俯下身来,果然看见裴寂容闭着眼睛,神情沉静,并没有经受过折磨的痛苦神色。
看起来,似乎还好。
周棠观察了一会儿,抬起右手,想摸摸裴寂容的额头确认他的体温是否正常,但就在这时,裴寂容忽然睁开了眼。
猝不及防的,她的手指僵在半空。
那双含着倦意的眼眸先是一片迷蒙,过了几秒,渐渐清明起来,在映出周棠面容的那一瞬,漆黑的瞳孔骤然紧缩,复杂的情绪飞快的从中闪过,又像花瓣一样谢落了。
“周棠?”
他的声音里含着疑问。
周棠已经将手收回。
分别不过三月,她竟然生出近乡情怯般的感受,欣喜与慌张在心中无端浮现,后者压过前者,让她露出细微的不自然。
甚至想逃。
裴寂容没有这样的困扰,漆黑的眼睛缓慢的眨了几次后,他的神色又恢复了冷淡,笃定地念了一遍她的名字:“周棠。”
周棠还没找回正确的态度,沉默再三,说了句没营养的废话:“您醒了。”
“怎么是你过来?”裴寂容问,“许部长有什么安排?”
仅仅数秒,他已经弄清现状,极快的进入到处理正事的状态,没有寒暄,没有闲谈,那轻如梦呓的呼唤仿佛是一个幻觉,比雪还轻,眼睛一眨就消散了。
“部长让我来的。”周棠终于从惊讶中脱身,站直身体,垂眼说明情况,“先去四十七区,等到局势稳定再回来,在此期间,监察部会保证您的安全。”
“您的伤需要处理吗?”
周棠扫了一眼那些裸.露在外的伤痕,它们大都愈合了,但有几道还在流血。
第2章
裴寂容抬起手指,将衣领拉起一点,低声道:“不用。”
“……好,那我们该走了。”周棠解释道,“有人在跟踪我。我经过三十九区的时候把他们甩开了,但拖不了太久,也来不及确定是哪方的人。我刚才对看守说要带您回第一区,不出意外,海崖监狱会给我们方便的。”
“至于您和监察部之间的合作,我不清楚内情,如果有什么问题,等到了四十七区再和部长联系吧。”
她的声调平直均匀,像在讲解一道复杂的数学题,逻辑清晰,态度客观,是一个令人放心的专业合作方。
裴寂容听着这些话,却像是忽然走神,过了两秒才微微点了点头:“好。”
周棠:“那么走吧。”
她其实觉得裴寂容的伤很需要处理一下,但既然本人说不用,她便没有再问,将多余的关心压回心底。
都是节外生枝,只会误事。
“海崖监狱怕审讯录像外流,内外的监控都没开,接应的人就在门口等。”周棠估算着说,“二十分钟,差不多……”
一步开外,裴寂容静静地看着她,薄唇微动,似乎有话要说,但最终只是垂下了眼睛,细密的睫毛轻轻颤动,眸色晦暗,似有雪影流过。
他隐约感到,周棠的态度有些古怪。
第2章 02 不再生我的气了?
海崖监狱的动作比预想中更快。
周棠解释完现状,刚推开审讯室的门,走廊另一侧,刚才的看守就气喘吁吁地举着通行文书跑了过来,还没站稳就殷切地说:“您可以走了!”
周棠:“……”
裴寂容跟她一同出来,正用纸巾擦拭着唇边的血迹,见到这样的场景,严肃的神色微微褪去一点,语气中浮现出若隐若现的笑意:“你吓唬他们了?”
他的声音很轻,只有近在咫尺的周棠能够听见,几步外的看守毫无察觉,茫然地看着她的表情变换,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紧张地冒出一头冷汗。
他们利用监狱的特殊性质发了不少横财,灰的很彻底,经不起细查,因此只希望现状能长长久久的持续下去,不论发生什么,都绝不想和第一区的人起任何冲突。
哪怕周棠是个狐假虎威的骗子,监狱长的唯一诉求也只有“赶紧走”。
通行文书上的签名,潦草得像是涂鸦。
周棠的确不能再留。
虽然不清楚裴寂容身上到底牵扯着什么事,但营救的风声走漏之后,引来的那群老鼠全都是亡命之徒,“跟踪”已经是缓和的说法,他们甚至敢对监察官开枪。
只有周棠自己倒无所谓,但裴寂容在身边,她还是希望尽可能不起正面冲突。
太危险了。
周棠不再多说,很快接过那份通行文书,看守则很明显地松了口气,堆出了满脸的笑容,察觉到她和裴寂容相识时,也睁只眼闭只眼当没发觉。
谁都不想惹上麻烦。
必须尽快解决。
……
大雪始终未停,早晨六点,交通部发布了灾害天气禁行令,从三十九到四十一的三个行政区都受到限制,关卡拉起警戒线,区域内陷入一片沉寂。
周棠凝视着车窗外的风雪,眸色沉沉。
在她身侧,裴寂容正闭着眼睛休息,长长的睫毛掩住瞳仁,神色比清醒时柔软许多,没有什么攻击性可言了。
他比塑像还要安静,虽然近在咫尺,但并没有什么存在感,偶尔看一眼,甚至能说是赏心悦目。
扰乱周棠思绪的是她自己。
封锁实行的半小时前,她和接应的人碰了头,对方带着障目的替身和通关文书返回第一区,她则背道而驰,和裴寂容一同深入位于安全区域边缘的四十七区。
再往外,就是危险的辐射地带。
四十一区不在这场雪灾的中心,驶离边界线不到十分钟,天气就逐渐转好,空中只有细细的飘雪,能见度比正常天气稍差一点。
周棠一路赶过来也很疲惫,想边休息边思考接下来的行程,因此设置了自动驾驶。
但很快,她就开始后悔做出这个选择了。
人静下来就只会胡思乱想。
为了保证行动的隐秘性,参与后续任务的监察官只有周棠一人,接下来的至少三周内,她都需要和裴寂容一同留在四十七区,确保他能够在局势平稳后安全的回到第一区,这是监察部答应的交易内容之一。
单独相处……
周棠几近无声地叹了口气。
成年之后,她一共说过三次要离开裴家,一次是十八岁生日后,一次是刚进入监察部时,一次是两个月前。前两次分别被长辈和裴寂容劝住,第三次她态度坚决,终于成功。
离开之后,周棠本想回家住。
在父母离世后,家中的财产都交由信托机构代管,她成年取回时,发现老宅被打理的很好,一切都还是事变前的模样。
周棠收拾好东西寄回去,回家待了两天后,才感到家中空空荡荡的,反而更引人伤感。她思索再三,干脆在监察部附近买了公寓,可惜还未修缮就出了一个半月的长差,到现在房子还空着。
在这段时间里,除了问候长辈之外,周棠也和裴寂容联系过几次,因有心要避开他,次次交谈都很简短,像例行公事的任务汇报。
裴寂容似乎也没有话要和她说。
只要保持下去,一年,两年,她总会慢慢忘记曾经喜欢过他很久,直到变为普通朋友的关系——也可能是稍微熟点的同僚,毕竟监察部和法院的工作内容很重叠。
只是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意外。
周棠明明决定放下,但接到任务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地想,也许这是命运给予的一个机会?
……亦或者是慢性死亡。
又过去半小时,风雪终于渐渐止息,天色亮起来,四十二区的阳光穿过车窗,照在周棠脸上。
光线刺目,她眯了下眼,将目光移回车内,忽然听见一声轻咳。
裴寂容醒了。
周棠顿了下,转头看过去。
他的伤已经经过简单处理,脖颈上缠着一圈薄薄的纱布,和皮肤相比,很难说哪个更白。睁眼时,细密的睫毛微微晃动着,像海平线上鸥鸟扇动的翅膀,轻盈舒展。
那翅膀上的绒羽仿佛隔空扫过来,让周棠不由自主地闭了一下眼睛。
或许是因为离开海崖监狱,心情放松了一点的缘故,裴寂容看起来不如在审讯室时警惕,眨了好几次眼,仍然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他无意识地伸手碰了碰脖子上的纱布,眉毛微微皱起来。
周棠犹豫半秒,还是把在审讯室里没做的事情做了,抬起手指轻轻按住裴寂容的额头,立刻察觉到他微微僵了一下,原本搭在膝盖上的手指猛地攥紧了,目光像浸入冰水般清明起来。
直到偏头和她对上视线,裴寂容才微微皱眉,又垂下了眼睛。
“还好,没有发烧。”周棠很快收回手,“有哪里不舒服吗?”
裴寂容低着头,用指节按着左眼的眼眶,看起来明明仍在眩晕里,听见这句询问时,却摇了摇头。
这在周棠的预料当中。
裴寂容从来是不会在她面前露怯的,可能是将她当晚辈,可能是不够熟悉,也可能是单纯厌恶脆弱这种特质。
受他影响,周棠也从不提起工作中遇到的麻烦。
问完这一句后,她不再试图追问本人的意见,只是无声地打量着裴寂容的模样,在看见纱布里透出的隐约红色时,才轻轻地叹了口气,从暗格里取出一个药箱,戴上消过毒的手套,用指尖将裴寂容脖颈上的纱布挑开了。
被突然碰触时,他微微顿了一下,把遮住面容的指节放了下来,抬眼看她,漆黑的睫毛扬了起来。
周棠又感到眼眶传来隐隐的痒意,仿佛有翅羽再一次轻扫而过。
“伤口裂开了。”她解释着,取出药粉、剪刀和纱布,用安慰的语气说道,“这种药里有麻醉成分,一分钟就能起效。”
周棠的动作很快,从处理伤口到重新包扎,只用了不到七分钟,这还是在充分考虑到病人感受的情况下。
在整个过程里,裴寂容始终安安静静的,连一点因疼痛而起的气音都没有发出。
像是被人拔了发条的玩偶,突然不会说话也不会动了。
周棠很有些不习惯。
在处理伤口时,隔一会儿就抬眸看一眼,反复确定着面前的人究竟是谁。
太奇怪了。
裴寂容虽然一向清冷,私下话不多,表情也淡淡的,但绝不会哑巴成这样,甚至在几位大法官里,他都算是很能说会道的。
周棠包扎完,低头收拾着散落的纱布,心想,难道他在生气?
派系斗争、遭人陷害、流落至此……裴寂容看起来并不在意,但实际上在为这些事情生气吗?
周棠一声不吭,默默地想着各种没根据的猜测,将卷好的纱布放回药箱里,再抬起头时,发现裴寂容仍然注视着她。
第3章
他的眼神有一点奇怪。
说不上来是什么具体的情绪,只是似乎有话想说,而且难以启齿。
周棠看出来了,停下手中的动作,等着他说话。
片刻后,裴寂容果然开口了。
“不再生我的气了?”
他问道。
第3章 03 你想和我谈论爱情吗
裴寂容的话音刚落,车内的气氛就突然变了,四十一区远去的风雪似乎又追了上来,无形的铅云压住眼睫,让人喘不过气。
周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的手还放在药箱上,一动不动,神色虽然没有变化,但周身却仿佛蒙上了一层阴影。
过了片刻,周棠反问道:“您怎么会这么问?”
裴寂容凝视着她,缓缓开口:“那天晚上……我让你生气了,是不是?”
周棠捏紧了纱布的边角,没有回答。
她的目光渐渐下压,上扬的眼尾仿佛也一并垂落,如一把开了刃的刀,几乎扫入鬓角。
刀尖硬生生的搅开深藏的记忆。
周棠不免也想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画面在脑海中浮现之前,她先微微地苦笑了一下,牙齿磕在一起,有点发涩。
告白失败还被正主追问……是否也太糟糕了?
那天晚上,周棠刚了结了一个大案,意气风发,特意推了庆功宴,从第七区赶回来。
当时消息还没传回总部,她本想亲自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裴寂容,再趁着气氛正好,顺理成章的表个白。
周棠喜欢裴寂容这么多年,虽然是暗恋,但几乎没有刻意隐瞒过,关系近的朋友和长辈都能看出来,有些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情绪表露的太明显。
裴寂容却始终没有察觉。
他天生冷淡,对待感情好像也比常人迟钝一点,多的是人想猜他的心思、揣摩他的态度,无数人捧着真心接近,他只是不以为然。
对她也是一样。
那天晚上,周棠讲完了公事,一想到接下来要说什么,情绪就有点收不住,明显的兴奋起来。
裴寂容在听前文时已经夸了她几次,见她这副模样,以为是还有什么其他的好消息要说,便主动问道:“还有想要告诉我的吗?”
周棠滔滔不绝了数十分钟,到了关键处,却一反常态的停顿了一下,开口之前,先忍不住笑起来,有些情难自抑似的。
隔了好几秒,她才说出早已想好的、常见又委婉的开头:“有一件事,我已经想了很久了,觉得该告诉您。”
“我有一个喜欢的人,喜欢了很久,我……”
刚起了这么一个头,她就感觉紧张感有点超限,于是先停下来,想观察观察裴寂容的态度。
……那和想象中的所有可能性都不一样。
在她说话的时候,裴寂容仍低头审阅着文件,一心二用,直到听见这话,翻页的动作才停了下来。
“你想和我谈论爱情吗?”
他没有抬头,语气仍然平静,就像每一次发现她犯了什么太简单的错误时,轻描淡写地出声纠正一样。
……
那时的情景,到如今还刻在周棠的脑海里,一想起来,就感觉心头不自觉的发酸。
当时,裴寂容真的知道她要说什么吗?
不,不,他知不知道根本不重要,那种态度作为拒绝就已经足够,没有比那更能打消热情的回答了。
她花了些时间默默将失望消化掉,若不是此刻他旧事重提,已经许多天没有想起过这件事。
面对这样的询问,周棠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生气当然谈不上,说到底这是她一个人的事情,私事,内心活动,主观想法,与他人无关。裴寂容用不着为她的情绪负责。
周棠低声说:“我没有生气。”
她思考了许久后才说出这句话,但裴寂容的追问却极快,不假思索,仿佛在法庭上盘问犯人,面对每一种回答都有不同的拆解方案。
“如果没有生气,”他问,“为什么要离开裴家?”
周棠偏开目光,将对长辈说过的借口再一次拿出来:“我总不能一直留下,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裴寂容并不接受这个回答。
他略微思索了一下,似乎又要开口追问。
但周棠无法再忍受这场审讯般的谈话,抢先说道:“不是什么重要的原因,等到了四十七区,或者……我会找时间跟您说清楚的。”
说完,她咬紧牙关,不再开口讲出任何一个字。
……
裴寂容用了很长时间思考周棠离开的原因。
当晚的每一个细节,话语、表情、动作……都清晰的刻印在记忆里,被他反复地一条条罗列出来,像考试时细心整理着题目给出的条件——这却是一道无解的题。
无论怎么看,那都只是一场普通的谈话。
没有争吵,没有分歧,或许他的用词和态度有些问题,但周棠当时看起来并没有太大的异常,起身道别时也像平日一样。
然而第二天,她就突然决定离开裴家独自居住,早晨提出,下午就搬走,那时裴寂容忙于公事不在家中,连劝说阻拦的机会都没有。
事情刚发生时,他甚至因此感到了轻松。
忽略掉心中无来由的不适,客观来说,周棠的离开不是一件坏事。和监察官的私交过密,总归是一个隐患,如果能就此保持在合适的距离,对双方都会更好。
可周棠一走竟然不再回头。
两个月以来,除了偶尔的问候,就几乎杳无音信,比起从前住在一起每日相见,如今他就连周棠在哪里都不知道,她出差结束回到第一区三天后,他才从监察部的朋友口中得知这个消息。
裴寂容不知道周棠是如何想的,但是他不能放任她就此离开。
周棠年少有为,意气风发,监察部部长有意栽培,甚至可能属意她成为自己的接班人,日常给的任务都很锻炼人且牵涉核心。
更何况他们相识多年,假使真有误会或是芥蒂,也该面对面说清,而不是不明不白就此了结。
此外,他也……有某个必须留下周棠的理由。
花了太多精力寻求原因,好不容易从朋友口中得知,周棠很可能倾慕他数年,离开只是因为心灰意冷时,裴寂容仅仅惊讶了片刻,就迅速下定决心,要追回周棠。
这是与监察部交易的内容之一。
他放弃了部分利益,以此作为交换,要求此次前往边境由周棠随行。
只是没有想到,这场重逢来的会那么早。
在海崖监狱见到周棠时,那一瞬间的情绪,几乎剧烈到无法掩饰,像一个蛰伏许久终于复活的魔咒,搅乱了裴寂容的思绪。
竟让他遗忘了最初的目的。
第4章 04 病弱而貌美
接近傍晚时,周棠按计划在第四十七区停了下来。
四十七区是所有行政区中面积最小的一个,只比灾害期来临前的常规城市稍微大一点,常住人口只有两百万;这里也是唯一经受过多次全境焚烧的区域,时至今日,土地仍是一片焦黑,风吹过时就扬起灰烬般的尘土。
虽然序号比海崖监狱所在的四十一区靠后,但这里却不是无人区,颜色迥异的低矮建筑依山而建,其中是匆匆穿过的行人。
进入城区,周棠就换成了手动驾驶,穿过数条隐藏在建筑间的小道后,她在一处墙壁灰白的三层小楼外停了下来。
裴寂容在路途中始终一言不发,神色冷淡,在车停稳时,却忽然开口问道:“你对这里很熟悉,之前来过吗?”
他说话时脸朝窗外,声音和神色都很冷淡,是随口发问的态度。
“待过一段时间,前不久的事情——就是上个月。”周棠看了眼那栋楼,拿出终端发消息,“这里很安全,但保险起见,您还是需要接受暂时性的面容调整手术。是第七区的新技术,能够增殖的人造细胞……已经通过临床试验了。”
这是早先就由周棠做好的安排,她一向靠得住,从没出过纰漏,否则再怎样合适,这个任务也不会交到她手里。
来之前,部长再三强调,裴寂容是贵客。
监察部虽位列政府基础结构之内,但职能特殊,权力构成复杂,实际地位略高于其他部门,接近自治。
拉拢大法官百利无一害。
按常理来说,这个任务应当交给部里那几个以擅长交际出名的同僚,部长最终选择了周棠,纯粹是考虑到她和裴家的关系。
可惜部长不知内情。
体会不到周棠面临的种种尴尬。
她和联络人确认了情况,对着聊天框思考了一会儿,说道:“这种手术的有效期和调整程度正相关,如果超过三周,变动会很大,身份上可能会比较麻烦……您的计划进行到哪一步了,能控制在三周以内吗?”
她记得部长给定的时间是两周,那应该是他们私下商谈确定过的结果,但以防万一,还需要再确认一遍。
第4章
说起正事,周棠的神色变得专注,眉头皱起,额头上落了一点微光,像凝滞的影子。
裴寂容注视着她的眼睛,没有立刻回答。
他常常听见有人说,周棠有一双十分独特的眼睛,引人注目,摄人心魄,但或许是太熟悉,裴寂容从来没有对这句话生出认同。
直到阔别太久的如今。
周棠的确引人注目。
她长着一双过于锋锐的眼睛。
睫毛浓密,眼尾狭长,上眼皮薄而窄,形状有点像狐狸的眼睛,但线条极鲜明,眼眶里像是烧着一团黑色的火,冷峻与暴烈在其中共存。
注视太久,或许就要引火烧身。
“不够。”裴寂容收回视线,说,“我需要一个月。”
他的语气比称赞天气不错还要更平缓。
周棠险些质疑出声。
一个月?
任何一个情绪波动正常的暗恋者,或许都会在此种情况中窃喜,但不知为什么,周棠只感觉某种怪异的预感隐隐浮现,甚至盖过了淡淡的欣喜。
轴心区近期的确波澜起伏,暗流涌动,要不然,裴寂容也不会被陷害到这种程度。
但时至今日,关于他现状的对外说辞仍然只是“失踪”,具体细节并未公开。既然对手尚不能将编造出的实情按死定论,状况应当在可控范围内,按照原先的计划行事是最好的,两周不短也不长。
离席一个月,情况反而会更加失控。
“这比我预想的要久。”周棠沉默了半分钟,才说道,“如果是这样,手术会更麻烦,您也需要一个新的身份。”
“好。”
裴寂容偏头看向车窗外渐暗的天色,在玻璃刚刚映照出面容时猝然移开目光,低声道:“照你的安排来吧。”
……
周棠最初的打算,是和裴寂容扮成兄妹。
他们长得不像,但相处这么久,气质上勉强有点相似,对彼此的了解也够多,稍微注意点就不会露馅。
而且,说成是亲人的话,她要保护裴寂容就会自然很多,与生病的omega哥哥形影不离,对他的安全过分紧张,不会令人感到奇怪。
四十七区虽说足够安全,但做好充分的准备,总归不会有错。
在与主刀医生沟通时,周棠按照这样的预想给了描述——“别太扎眼,看起来柔弱一点,让人不想搭话”。
这些形容仅靠长相很难做到,但只要硬件到位,再表现得沉默寡言一点,也能有60%的效果了。
但令周棠没想到的是,在这项投入使用不到一个月的新技术上,主刀医生居然具有十分的技术和十二分的小巧思,发挥甚至远超平常的水平。
他显然对自己的超常发挥很满意,拉着周棠说了一大段专业细节后,才进入正题。
“理论上最多能保持四十五天。虽然样本太少,目前还给不了可证实的时间范围,但一个月肯定可以。”医生的脸上有一层自豪的光,“效果消退的反应是高烧,出现这种情况直接跟我联络,在那之前绝不会出问题。”
得到了医生的再三保证后,周棠点了头,敲了门走进裴寂容所在的房间。
下一秒,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高挑纤瘦的青年。
五官仍然精致漂亮,只是更加浅淡,少了些辨识度;皮肤苍白,缺乏血色,黑发散落在额前,仅仅将眼睛遮住了一点边角,就平白生出柔弱的气质来;微蹙的眉头仿佛流动的雾,一点点滴入瞳仁深处,落成一场自内而外的哀愁的雨。
病弱、貌美、需要保护的omega。
在最大程度的想象里,也没有这样的画面。
周棠足足适应了二十秒。
接着,她动了动唇,想照原计划喊一声哥哥,但面对着这样的容貌,忽然觉得难以启齿。
太年轻了。
明明还是那样的轮廓,但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了,明明是面容调整手术,这种变化却更多发生在气质上。
裴寂容像是猛然间遭遇了时光倒流,回到了仅有十八、九岁的时候,不言不语地站在那里,甚至能说是少年。
“哥哥”二字在齿缝里艰难地转动两圈,又被咽回腹中。
周棠直接避开称呼这一关,问道:“医生说手术很成功,效果维持一个月不成问题,您觉得呢?”
裴寂容正看着墙壁上的某样东西,不知看见了什么,纤巧的眉毛皱得更深了一点,似乎是不大满意。
听见周棠的声音,他偏过脸来,却说:“嗯,这样就可以。”
眉头略略松开了一点,神情仍是不太自然。
如果放在平常,裴寂容这样一皱眉,恐怕身边的下属都会立刻紧张起来,专心思考,互相动员,非得找出问题的所在为止。
但他现在顶着这样的外貌和神态,威慑力实在是大大下降,形容成生气也未必尽然,反倒更像少年闹脾气,让人有能够俯视的错觉。
至少周棠会如此。
她的视线被房间里的壁柜挡住,不知道裴寂容是因为看见了什么才露出那样的表情,心中猜测了许多种可能,走近了两步之后,才发现那竟然是一面镜子。
“从您的表情中看不出‘可以’。”周棠以客观的心态打量了一遍,“如果觉得不合适,医生说还可以调整。”
裴寂容看着那面镜子,不说合适还是不合适,过了一会儿,转而看向周棠,漆黑的瞳仁上似乎蒙了一层犹疑的雾。
“只是有些不习惯。”他总觉得镜子中那张脸十分古怪,问道,“你认为怎么样?看得顺眼吗?”
周棠没想到问题会突然被抛给自己。
她如今对这张脸毫无防备,连早已习惯的礼貌都没能稳住,不经思索,就将真实念头脱口说出:“我觉得已经够漂亮了。”
话音落下,裴寂容明显一愣。
连周棠自己都惊住了。
她意识到这句话似乎有些轻佻,沉默了一瞬,迅速补救:“不,我是说……”
她素来灵活的脑子好像生了锈,许久都吐不出来一个字。
裴寂容微微垂下了眼睛。
在周棠理清思绪前,那密如鸥羽的睫毛先轻轻地扇动了一下,霜色褪下眉梢,转为轻薄的云雾。
他低声道:“那就不用调整了。”
第5章 05 骗过所有人
等到一切都安排好,已经是第二天的正午。
负责面容调整手术的医生是从其他区域临时赶过来的,确认没有术后不适后,他将维持效果的药物按天配好交给周棠,就匆忙离开了。
药物的种类非常多。
“这两种都需要外敷,一天三次,现在时间刚好。”周棠举起一管透明的凝胶,说道,“哥哥,您自己涂还是我来?”
裴寂容坐在桌子对面,垂眸看着一块全息屏幕,左耳耳廓上挂着一个形似锁扣的外置耳麦,纯黑色,闪着红光。
他刚和监察部部长联系过,双方互相说了哑谜似的几句话后就挂断了通讯,之后一直静静沉思到现在。
听见周棠的询问时,那双冻结般的眼睛闪了闪,像冰山消解。
“你该换个称呼了。”裴寂容抬起脸看她,在纯黑耳麦的映衬下,他的皮肤更加苍白,失血的唇却显出一点红色,像落在雪中的花瓣,“按照我们刚才商量的……”
他没将这句话说完。
周棠握着凝胶的手指攥了一下,面上浮起一点犹豫。
她这次来四十七区,不完全是为了给裴寂容当保镖——接近年末,部里人手不够,每个人都忙得天昏地暗,既然周棠要过来,事务处也顺便给她拨了几个位于四十七区的小任务。
最重要的那个,是与潜藏在地下交易市场的卧底交接情报。
时间很紧,部里临时给周棠捏出一个第六区新贵的身份,本打算在当地找个线人和她打个配合,把形象弄得立体一点,但仓促之下,迟迟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
这件事最后神奇的落在了裴寂容身上。
他答应了参与监察部的任务,将会扮成周棠的情人,和她一起进入会场。
周棠本想拿不合适来拒绝,但双方商讨时,除她之外的所有人都是一副合作很愉快的模样,只得跟着默认。
称呼?
情人之间正常的称呼是……
周棠注视着他,慢慢将丢在脑后的专业素养找回来,谨慎地开口道:“亲爱的。”
裴寂容的目光偏开了一瞬,居然低声应了:“嗯。”
应下来的同时,他的呼吸幅度仿佛略微大了一点,没过两秒,忽然伸手把耳麦摘了下来,指尖轻轻捏着耳廓。
周棠注意到这些细节,说:“不习惯的话,我再想想别的。”
“就这样吧,不用改了。”裴寂容松开捏着耳廓的手指,拨了下耳后的头发,让它们散乱地落在脸侧,低低地说道,“趁现在……正好适应一下。”
周棠想了一会儿。
她其实还挺习惯的。
第5章
监察官的工作繁忙琐碎,本着娱乐精神来思考甚至可以评价为花样百出,在需要和警务部合作的诸多任务里,角色扮演是再常见不过的需求了。
就算现在裴寂容仍然是原来的模样,只要是出于任务的需要,周棠也能完全忘记实际情况,压下自己的感情,逢场作戏一下。
不过,他同意这件事,难道是觉得角色扮演很有趣吗?
“好,我没问题。还有这个。”周棠又将凝胶往前递了一下,“您……你自己可以吗?”
“可以。”
裴寂容顿了一下,语气冷静地说出这句回答,很快伸手接过那管凝胶,目光随即下移,定定地落在外壳那几行成分说明上。
他似乎很专注地看着,隔上许久才眨一眨眼。
见状,周棠不再多谈,拿起了椅背上的外套,敲着墙面上的一个警示铃说:“那么我先去和对面确认行动细节,二十分钟后回来,如果有情况直接按铃就好,我会立刻过来。”
这里是监察部的秘密驻点,虽然无人值守,但有不少科技含量很高的安防措施。
用一个通俗的形容来描述,就是“连只苍蝇都跑不了”。
周棠放心的走了。
直到门被关上,室内只留下裴寂容一个人时,他才抬起头来,闭了闭眼又睁开,像承受着什么似的轻轻吐出一口气。
幸好,周棠对信息素极不敏感。
察觉不到空气中那一丝极淡的,仿佛柠檬和西柚混合而成的甜酒气味。
……
为这场临时行动而召集的临时战前会议,刚一开始就以突兀的争吵起头。
“不确定?什么叫不确定?让整个监察部陪着干等?”
“搞清楚到底是谁着急要情报,我们本来可以二月收网,是你们非得现在拿到不可。谁着急谁来想办法!”
周棠按着额头旁听这场争执。
这个任务虽然简单,但毕竟涉及到监察部和警务部之间的合作,考虑到这一点,她在找接头人确认细节以前,先把双方的后勤人员拉进一个视频通话里,看看合作是否能顺利进行。
这本该是个比走过场还要更水的环节。
但双方的一点点渎职行为聚在一起相辅相成,竟然化为炸弹给周棠来了个措手不及。
“先把责任认定放在一边,来确定结果。”她从这段你来我往的争执中找到细微的话语空隙,强行插入进去,问道,“这次任务还有没有后勤援助?”
争吵声像被冰水兜头浇灭。
一人犹豫地说:“理论上是有的……”
另一人声音微弱:“存在讨论的空间……”
周棠各听了半句,将他们同时打断:“今天晚上我们就要碰头,在那之前,后勤援助能不能到位?”
“大概来不及,但是……”
警务部的那位迟疑了一下,片刻后,将声音压低了:“如果你有能力自行处理,我可以给你申请最大限度的武器调用权,超过监察部平常的那种,而且两小时内就能落实。”
这在规定上不太合适,但无伤大雅,只是会让周棠承担很大的压力,且颇有责任转移之嫌。
本部的事务官很不满意,立刻说道:“你们的过失,让监察部买单?”
警督:“难道你有更好的办法?”
周棠看一眼屏幕右下方,离说好的二十分钟已经不远,她当即决定离开这场争吵,答应下这个实际上非常唯一的解决方式:“就这样办吧。”
“提交任务报告时我会写明具体情况,那时再来谈责任认定。”
她伸手要挂断视频。
本部事务官的声音从断续的电流中挤出来:“你有把握吗?!”
裴寂容的事情只有监察部的少数一些人知道,而且还不是每个人都清楚详情,事务官只知道周棠手上有一个非常重要且秘密的保护对象,在麦里有第三个人的情况下,非常努力地用语气向她暗示着。
周棠道:“当然。”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没什么起伏,像是一句闲聊。
事务官却因此松了口气,正放了心,又听见周棠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我有分寸。”
不会吓到哥哥的。
大概。
……
晚九点,地下交易市场。
第四十七区地处偏远,一切官方组织,例如政府、警署、法院……都是临时的,管控能力很弱,这里基本还是个法外之地。
相对应的,四十七区的非法组织,就相当稳定且颇具规模。
周棠下了车,看见那座金碧辉煌、甚至能用宫殿来形容的宴会厅时,尽管早有预料,心中也浮起微微的惊讶。
这里的实际控制人至今仍是谜团,警务部那边或许知道的清楚一点,但当然没有广而告之的意愿,所有相关的信息都作为一级机密被封存。
这次的接头人,也并无要与周棠见面的打算。
情报借由交易进行传递。
除了华美的装潢外,这座建筑的安防系统也和四十七区格格不入,裴寂容刚露出半张脸,穹顶上的智能摄像头就纷纷转过来,识别了他的身份才转回去。
裴寂容垂下眼,轻轻挽住周棠的胳膊。
他化了淡妆,皮肤白得很有光泽,如同莹莹的月光,薄唇则仿佛碾碎的樱桃,鲜红水润,害羞似的微微抿着,整体的神色仍很冷淡,但更像是初入欢场时的故作矜持。
反而诱人攀折。
周棠被他拉住时垂眸扫了一眼,随即笑起来,伸出手来捏住他的下巴,指尖轻佻地划过侧脸,靠近时唇边含着轻笑,说出的话也像是调情。
她低声道:“做的不错。”
扮起金丝雀来,裴寂容竟然得心应手。
几乎就像真的一样。
负责引路的侍者走上前,殷勤的朝他们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周棠松开手,自然地捏了下胸前的钻石领针,拨开散落在胸前的头发,指尖勾了下长长的耳坠。
滋滋的电流声立刻在耳边响了起来。
未到约定的时间,还没有人接入频道,但因为屏蔽设备过多,信号已经有一点不稳定的征兆。
周棠微低下头,动作随意地整理着耳饰,尽可能不引人注目。
在整个过程里,裴寂容的目光几乎没有从她脸上移开过。
作为被豢养在手心的金丝雀,这样的注视与情感流露,是合理而恰当的,绝不使人疑心。
骗过所有人。
甚至……
第6章 06 周棠决心一字不提
地下交易市场的管理不算严密。
除了专用于拍卖、不允许随意进出的主厅之外,其他几个副厅全用作自由交易的场所,不设智能监控。在这里,几乎所有人交谈时都使用暗语,哪怕站在旁边从头听到尾,也找不出任何问题。
就算有问题,这些事也不属于周棠的管辖范围,进来之后,她便在副厅一角百无聊赖的等着。
警务部派出的那位卧底已经混到了高层,今晚一直被人群簇拥难以脱身,约定的时间一推再推,至今仍然悬而未决。
距离会场开放,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
周棠没有多着急。
作为监察官,她的身份信息保密程度极高,来之前也做了细微的面部修饰,刻意压低了存在感,除非站在拍卖台上,否则不会有人多看她一眼。
当然,这种情况的前提是,裴寂容不在这里。
拒绝第六个上前询问能否“交易伴侣”的人后,周棠开始觉得情绪出现了一点失控的迹象,某种阴沉的东西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在第七个人跃跃欲试地看着这边,想要走上前来时,她终于忍无可忍,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唇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一把揽住裴寂容的腰,将他拉至身边。
“你太招人了。”
周棠偏过头,耳语般轻声说:“我们得把这些苍蝇赶走,哥哥,你来想办法吧。”
她靠得太近,呼吸间似乎有隐约的香气浮动,钻入神经,引人颤栗。
裴寂容蓦然垂下眼睛,睫毛微微颤动起来,像淋湿的羽毛。
该如何应对?
周棠静静地看着他。
她没有指望过裴寂容能给出什么反应,实际上也不需要,能在地下交易市场里混的人都很有分寸,见到她的动作就自觉地退开了,抛开场合与背景,还能用礼貌来形容。
这样说,只是因为……她的脑中仿佛忽然间烧起一团灼热的火焰,再如何理智,也要稍微的发泄一下。
否则火团迟早会把人灼伤。
裴寂容慢慢地稳住呼吸,眼睫仍然颤动着,凌乱至极。
过了几秒,他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微微低下头,像捧着什么宝物一般,慢慢捧起周棠的手,在手背上留下一个玫瑰色的唇印。
姿态卑微,如笼中乞怜的金丝雀。
周棠神色一滞,指尖猛然往回一缩,花了很大的力气,才稳住表情和动作。
第6章
柔软修长的手指,轻轻搭上她的肩膀。
裴寂容闭上眼睛,微微抬起脸,神色仿佛索吻。
“去休息室。”他的声音很轻,咬字时像含着什么东西,字句模糊而简短,“就在后面……现在就去。”
周棠在震惊中,没能给出回答,只下意识用力扣住了他的腰。
……
两人的思绪都乱的前所未有,脚步都有些凌乱,几乎是半抱着跌进了休息室里。
周棠反手关上门,接着立刻松开了裴寂容。
宴会厅里的各种杂音都被关在门后,世界骤然间一片寂静,只能听见交错在一起的呼吸声。
裴寂容冷不防被她松开,险些没有站稳,伸手扶住一旁的桌子,从刚才开始就突然急促起来的心跳让他有点不适,眼睛闭了闭又睁开,眉头微皱。
下一秒,周棠说:“抱歉。”
她没有讲明为什么要道歉,只悄悄将双手背在身后,用力地按着那个唇印,红色膏体在指尖一点点晕开,如同烧起的心火。
裴寂容沉默下来。
他紧紧抓住桌沿,没过多久,冰冷的木料被就体温暖热,变得滑润起来,又有些凹凸不平,让他在恍惚中错以为紧握在手里的是他自己的心脏。
时间仿佛凝固了,变为无形的胶质,将血管牢牢堵住,连带着这颗木头心脏也跟着停跳。
过了很久,他听见自己说:“没事。”
周棠扣着自己的手腕,指节有点儿紧张地曲了一下,但也确实因此松了口气:“那……”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陌生女人走了进来。
她端着酒杯,推门和往里张望的动作都有点犹豫,从外表上看多半是个alpha,颈上贴着抑制贴。
周棠蓦然抬眼,只一秒,就认出这是刚才站在一旁跃跃欲试的几人之一。
她的表情没变,背在身后的手指迅速下滑,握住暗袋里的枪柄。
四下无人,不必多谈。
然而没等她动作,握枪的手就忽然被碰了碰,紧接着,几根微凉的手指抓住她的手腕,轻轻拉了一下。
周棠下意识转过头,但视野中还没有出现裴寂容的身影,他就已经靠了过来,黑发从她的鼻尖上扫过,两人的侧脸几乎贴在一起,呼吸交缠,热意碰撞起火星,仿佛有比体温更加灼热的无形之物在空气中溢散。
从外人的角度看,他们的姿态如同拥吻。
那个突然闯入的女人见状立刻停下了动作,观望了几秒,识趣地没有开口说话,虽然有点不甘心,还是合上门离开了。
这次裴寂容先松手。
咔哒的关门声响起后,他放开周棠——或者说推开更合适,退后两步撑着桌沿,像是有点站不稳似的低着头,手指在脖颈处摸索了一下,捏住不知何时松开了一点的抑制扣。
“别惹麻烦。”
他没有抬头,目光落在桌面上,声音平稳得像一条直线。
周棠看了他一眼,又回头看了看合上的门,眼睛里有细微的茫然和错愕,让那线条锋锐的眼尾都跟着模糊了。
隔了数秒,她才开口解释。
“只是麻醉子弹,我能解决。”周棠说完,又补充道,“当然,这样更好。”
换做从前,周棠也会选择尽量不起冲突,只是她现在没心情做出任何保守常规的决定。
裴寂容微微点了点头,发着颤的手指在抑制扣上摸了两下,终于将它合拢。
他不再开口。
这是个与真实相去甚远的吻,而他不论说出什么话,在性质上或许都与这个动作没有区别,只是虚假的掩饰。
藏在掩饰之下的究竟是什么,裴寂容暂时不愿意细想。
心湖尚且平静,最好永远如此。
周棠松开枪柄。
她平静了许多,思索片刻后,真心实意地说道:“您比我预想的要很冷静,保持下去,接下来也会很顺利的。”
裴寂容没有回应。
空气中,凌乱的甜酒香气清晰可辨,青柠的酸涩压倒一切,让人闻到就想流泪。
但周棠一无所知。
她竟然一无所知。
作为一举一动都牵涉许多的大法官,裴寂容从来都习惯并乐意隐藏情绪,若被有心人窥探,只会令他感到厌烦。
除了必要的时候,他就连信息素锁的很死,绝不让外人借此察觉异常,继而揣摩他的想法。
只有在周棠面前会松懈一点。
因为她察觉不到信息素,也不像其他人那样总是试图窥视他的内心,真实情绪没有暴露的风险,也不会变成刺向他的尖刀。
这曾经让裴寂容觉得安心。
但在此时此刻,他一边如往常一样,庆幸周棠读不出他的情绪,一边又毫无原因的,为了这份庆幸对自己生出隐约的恨意。
他近乎茫然地在回忆中探寻成因,在某些问题闪过脑海时,像抓住浮木般抓住它们:“你那时……”
周棠看了过来,等待着问题的后半部分。
但裴寂容却最终没有说完,转开脸,像忍受着疼痛的人那样吐了口气,摇了摇头,低声道:“没什么。”
他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会错了意。
假如是这样,就更不能……更不能表现出来,必须把真心深深藏住,时机未定,绝不吐露一星半点。
周棠点了点头,锐利的眸子在他身上停了好几秒,但到最后也忍住了没有追问,转而说道:“就快结束了。”
她按着晃动的耳坠,听见内嵌式耳机里传来信号波动的杂音,有人正在接入频道。
这个任务终于要结束了。
周棠松了口气。
自从这一次重逢,她就觉得裴寂容的状态总是很奇怪,他好像始终有话要说,或是掩藏着什么想法,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直到现在都没有真正说出来。
这让她产生了一个极其荒唐的猜测。
一定是错觉。
周棠决心一字不提。
第7章 07 引人注目,夺人心魄
计划出了点问题。
距离散场不到半小时,周棠终于如约和接头人碰面,借着交易一件古董珠宝的由头,取走了装有情报的存储器。与漫长的等待时间相比,最重要的这部分仅仅花费了半分钟,拿到东西之后,周棠就立刻折返准备离开。
意外就是这时发生的。
因为担心交易的过程遇到危险,周棠没有让裴寂容和她一起来,而是把人留在了相距不远的隔壁副厅里。那儿进行的基本都是军火交易,来往的全是沉默寡言的狠人,裴寂容披了一件带兜帽的斗篷,待在人群中很不显眼。
总算可以走了。
周棠低着头整理衣领,顺手将薄如纸片的存储器放进了前襟的暗袋里。
这是在几个副厅间穿行的走廊,本该有很多人来往,但那位身份不一般的接头人提前想办法清了场,故而这里暂时只有她一个人。
低跟鞋的鞋跟在地板上敲出沉闷的响声,如同木质的涟漪,寂寥,空寂,引起低沉的回声。
直到另一道脚步声应和般响起。
不疾不徐,十分悠闲。
周棠察觉到异常,慢慢停下动作,抬起眼来。
走廊另一边,一个身形格外高挑的女人正朝这边走来,看见周棠停下,并没有跟着放慢脚步,仍然一步步向她靠近。
“都说贵人多忘事。”女人说,“可是,监察官大人,您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吧?”
周棠笑了一下:“怎么确定的?”
女人也跟着她笑了起来,用指尖挑了一下脖颈上的抑制贴:“第一眼就认出来了,不过,真正确定还是刚才在休息室里——您想要朝我开枪的眼神,令人终生难忘。”
周棠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她立刻想到,裴寂容的身份大概没有暴露,心中那点波澜刚一泛起,就迅速被这个念头抚平了。
女人朝她抬起右手:“我们来谈谈吧。”
“怎么谈?”周棠笑了笑,饶有兴致地问,“需要我像你一样,变成老鼠钻进阴沟里吗?”
说完这句话,她慢条斯理地举起手,枪口对准了走廊的另一端,连开三枪。
砰、砰、砰。
激光弹破空前行,径直穿过了女人的身体,在墙面上炸成一束刺目的烟花。
周棠的眼睛被这道光线照亮,如薄薄的冰层。
下一秒,女人的身影忽然像出现了信号波动般闪烁起来,几息之后,就迅速地收拢消失了。
全息影像。
周棠将手收回,但没有放下枪,很快,走廊两旁出现了数个握着武器的人,每一个都神色凶狠,一步一步朝她逼近。
果然是老鼠的处事方式啊……
“真没用。”
周棠轻声说道。
……
休息室里极其寂静。
裴寂容用手臂支着脸,垂眸看着面前的全息屏幕,漆黑的眼珠仿佛深深嵌在眼眶里的玻璃珠,一动不动,反射着冰冷的光。
第7章
耳麦里传来低沉的人声:“你的重构法案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裴寂容抬起指尖,在眉尾抵了一下;“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如果周棠此刻在这里,恐怕就无法维持住镇定的表情了。
就连以情报收集为立身之本的监察部,也从来都不知道,轴心区的大法官,竟然和第四十七区的治安局局长有私交。
边缘区是绝对的灰色地带。
在这里,好人坏人的界限并不分明,更多人混迹在二者中间,治安局名义上说是归中心政府管辖,实际上就是个规模大点的武装团体。
当然也能在一定程度上介入这座地下交易市场。
因为这层关系,裴寂容才能放心让周棠独自去见接头人。
“交易完成了,正在往回走。”治安局局长莱顿看着下属传来的消息,语气懒散地转述着,问道,“这个beta是监察部的人?监察官?”
裴寂容蹙了下眉:“注意用词。”
“哈?我说什么了?你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坏了。”莱顿扯了扯唇,忽然像想到什么似的,说道,“怪不得呢。”
裴寂容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我还以为你突然发疯了,结果原来是这样。”莱顿兴致盎然地靠近摄像头,手指一下下敲着桌面,“她能和你扯上关系,总不会是什么新人监察官吧?女beta,二十出头……是你那个妹妹?”
裴寂容问:“你知道她?”
“当然,我对她很有兴趣啊。”莱顿脸上的笑意扩大了,“你那是什么表情,别误会,我说的可是正事。”
“下半年会有三个统括监察退任,分别是第六区到九区、二十一区到二十二区以及四十五区到五十一区,正好包括了我们。为了提前打好关系,我可是花了很大力气打探消息,才弄清楚可能接任的人选。”
莱顿指着屏幕说:“你妹妹就是其中之一,这件事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裴寂容很希望自己不知道。
他更加希望莱顿突然失声,把接下来可能会说出的所有话咽回肚子里去,永远不再提起。
这当然是可能性为零的期待。
“你想要推进的那个重构法案,监察部受到的影响最大,会把他们的权力直接削掉八分之一,是吧?为了通过法案,必须要得到监察部的支持,除了那几个部长,就只有统括监察手里的票最重要了吧?”
莱顿仿佛一瞬间抛弃了所有察言观色的能力,无论裴寂容的脸色多不好看,他都自顾自地讲着,将所有当事人不想放在明面上讨论的事情,全部一一讲出来。
“你想用什么办法得到她的支持?总不会是打感情牌吧,拜托,也太老套了。”
莱顿一句句吐出惹人生厌的话:“我听说她已经离开裴家了,恐怕压根不会被亲情绑架,你还是拿点实在的东西出来吧——贿赂监察官?”
他刚说完,就因末尾那蠢得太可笑的五个字咧开了嘴。
裴寂容眸色愈发晦暗,脸上仿佛凝结着一层冰。
他沉声警告:“你最好少说两句。”
“能否容我再多一句嘴?”莱顿举起双手做投降状,笑了两声,“你们这群轴心区的人还真可怕,表面上那么光明正大,其实还是谁都能拿来利用是不是?”
“看来那个小监察官要伤心了。”
裴寂容的理智已经绷紧到临界值,表情前所未有的冰冷,黑沉沉的眼睛扫过屏幕,空气中凝出无形的冰砂。
莱顿的话其实根本没什么杀伤力。
他是个有点理想主义的人,说的话虽然不太中听又言辞尖锐,但这种道德审判无关痛痒,放在平常,裴寂容只会觉得这些话毫无营养,幼稚非常。
这不是个纯粹无暇的世界。
假如连利用一个人都要在心里审判自己无数遍,那是绝不可能在轴心区登上高位的。
但是,就是这样无关痛痒的话,却一句句戳到他心里,引起剧烈而无法言明的情绪 ,或者是痛苦,或者是其他。
从见到周棠开始就刻意藏在心底、尚未施行的诸多想法,被突兀的全部挖出,最先伤害到的居然是他自己。
裴寂容闭上眼睛,思考了许久,眼睫才重新动了起来,凝神看向屏幕对面的旧友。
他没能压住心里的情绪,问出一个放在平时只会觉得幼稚的问题:“你认为我不该这样做吗?”
也许他可以再做一次决定,假如被反对,就……
莱顿却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被闪动的通讯吸引,一时没能静心思考裴寂容的话,在看清通讯器上的内容时,更是直接变了脸色。
裴寂容骤然感到一股莫名的不安,不由自主地放下撑着脸的手臂,坐直了身体。
然后他听见莱顿说:“你的小监察官遇到麻烦了,哟,真吓人呐。”
裴寂容的脸色霍然变了。
他的脑海空白了一瞬,但下一秒就反应过来,不顾莱顿连续发出的惊叹般的语气词,直接切断视频,转到通讯频道出声问:“周棠?你在哪?”
似乎过了很久,频道里才响起熟悉的声音。
周棠的语气很平常:“四号副厅,现在要过来?最好……好,你来吧,哥哥,我把坐标发给你。”
频道又恢复了静音。
终端震动,一串数字出现在屏幕上。
裴寂容缓缓低下头,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好一会儿,才感到脑中的嗡鸣声渐渐消失。
他不再耽误,迅速地朝着那串坐标赶去。
……
四号副厅的气氛就像周棠的态度一样平常,看不出与麻烦二字的任何联系。
周棠给出的坐标是副厅后侧的一个空房间。
或许是因为离场所的主要部分太远,进行的交易又属于不太重要的类别,这里并没有暗中巡逻的人。
裴寂容很快找到了位置,确认无人尾随后,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然后一眼看见了周棠。
她站在房间中央,神情平淡的看不出来异样,尽管脚边倒着近十具鲜血淋漓的尸体,也只是像绕开石头一样绕开他们。
原本整洁的衣摆上沾染着污迹,头发变得有点散乱,碎发垂在肩上,再往下,是滴落着血液的手指。
耳麦里传来短促的询问和杂音,她一边应着,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只是一点小麻烦。”
裴寂容站在门口,有些恍神。
在他开口询问之前,周棠已经结束了对话,摘下同样沾着血迹的耳坠,转过头来,盯着他看。
她的眼睛锋锐而明亮,残留着尚未褪去的血色,又好像有着淡淡的醉意,引人注目,夺人心魄。
“没有吓到您吧?”
周棠冲他笑了笑。
第8章 08 否则他会发疯的
周棠的难搞是出了名的。
每位监察官都是优中选优的精英,除了正副部长和十六位统括监察之外,部内没有更多职级上的划分,至多是对刚入部的新人更加关注一点。
唯一的区别在于工作内容。
在整个监察部里,周棠是为数不多的、专门处理重大职务犯罪案件的监察官之一。
比起另一些负责日常监督、宣传教育、年度审查等事务的同僚,她接手的工作都需要和各类重案犯打交道,其中不乏穷凶极恶之徒,免不了要动用武力。
但在大多数时候,将周棠和任务对象相比,很难说谁的风格更像心狠手辣的罪犯。
她刚进监察部时才十九岁,手段就已经狠过许多年长的同僚,从不徇私,做事做绝,这些年来尽管稍有收敛,但程度有限,得到的一致评价仍是“性情乖张”。
被人寻仇是太正常的事了。
周棠没为此担心过,反正无论是谁来她都能解决,除了偶尔杀红眼,让后勤工作变得有点麻烦之外,其他没什么要紧的。
她能在二十三岁就被纳入统括监察的预选名单,完全是因为个人能力。
——裴寂容并不了解这些。
监察部与最高法院往来频繁,但在一半巧合,一半刻意回避的情况下,他和周棠从来没有合作过,工作时间里几乎不怎么碰面。
他也从旁人口中听说过一些传言,知道许多人都说周棠冷酷无情、心狠手辣,但始终没有真正把这些描述和她联系在一起。
在裴寂容的印象里,周棠始终是……
活泼,青涩,年轻气盛,情绪都明明白白的表露在脸上。
直到时隔数月的再会。
直到此刻。
从这次重逢开始,周棠的表现一个个背离这些旧有的印象,自然而迅速,让人来不及反应,仿佛他的记忆才是刻意为之的矫饰。
究竟什么才是真实?
裴寂容的视线晃动了一下,沉默了数秒,忽然抬手按住了自己的胸腔,周棠眼中那抹若隐若无的兴奋感仿佛隔空袭来,他的心跳因此而剧烈到无法控制,藏匿心中的疑惑不再有立足之地。
第8章
“没有。”他放轻声音,以此掩盖不自觉的颤抖,“这样做没关系吗?”
周棠笑了笑:“不要紧。”
她摘下手套,用激光枪将它们烧掉,拍了拍手掌,残留的灰烬便飘落在地面上,和血泊融为一体:“警务部会想办法处理的。”
情况发展到这种程度,那群满口规章责任条例的人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紧急抽调一部分人过来支援,防止事态扩大。
虽然周棠解决的差不多了,但有人善后总是好的。
裴寂容垂眸将面前的景象扫视了一遍。
遍地是混战后的痕迹,血液,尸体,暗暖色调的灯光,足以当做一部惊悚片的布景。
而刚杀完人的那位罪魁祸首,正迈步朝他走过来,脚步轻盈,神色明亮,眼睛里有一丝令人恐惧的笑意。
裴寂容感到心跳加速。
他抬起手来,指尖绕到后颈,发觉那块皮肤竟然在异常的发热。
不知来由的陌生情绪漫过理智,他凝视着周棠,面对这个相处过七年的年轻姑娘。第一次招架不住似的后退了一步,理智不断说着尽快冷静,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凝在她脸上。
周棠终于在他面前停了下来,随手打理着散乱的头发和衣领,说道:“抱歉,很久没遇到这么刺激的环节,我好像有点太兴奋了。我们该走了,哦,稍等……太好了,我的鞋子上没有沾血,直接走吧。”
不用说也能看出来,她确实太兴奋了。
裴寂容知道有些人会在生死攸关时格外激动,但今天才知道周棠也是其中之一。
“好。”他一边说着,一边硬生生地移开视线,将目光落在除她之外的其他位置,因为注意力都用在这件事上面,说话时就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之后……”
周棠错将他的走神当成了害怕。
如果她现在是绝对冷静的状态,就能分清这两种情绪之间的区别,但一个杀红了眼、高度亢奋的人,对战局之外的事情都没办法那么用心。
裴寂容还未说出后半句话,一只手就蓦然伸过来遮住了他的眼睛,另一只手很快也揽住他的腰,微微用力,半抱着带他往外走。
“盯着看不觉得恶心吗?”周棠在他耳边说着,声音里若隐若现的笑意因为距离的拉近而变得格外明显,“我会把你安全带出去的,哥哥,别害怕。”
裴寂容顺着她的动作闭上眼睛,细密的睫毛颤动着,从手心扫过。
这样的相处状态让他极不习惯,甚至陡然生出一种身份调换的错乱感,但更加浓烈而诡异的满足感突兀的出现,促使他选择顺从。
他慢慢握住了周棠的手腕。
“接下来准备去哪里?”
周棠唔了一声,说:“我有点累了,找个和平点的地方吧,下一个任务好像……”
她确实因为打斗而有点兴奋,但毕竟也不是什么变态杀人狂,像今天这样的事情,能避免当然还是避免更好。
而且,正好有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可以去。
下一个任务?
裴寂容的注意力随着她的话流动,不知不觉地思考起来,但在想清楚之前,一股极其剧烈的不安忽然浮现出来,让他顷刻落入冰天雪地,大脑一片空白。
紧接着,那个尚未成形的猜想得到了肯定。
周棠道:“去治安局。”
“部里要求审查执勤记录,除此之外,我还需要和现任局长见一面,有些事情要谈。”她想了想,有点儿不确定地说,“莱顿局长?”
“我不认识他,不过,应该就是叫这个名字吧,总觉得有点熟悉。”
裴寂容骤然攥紧了她的手腕。
……
治安局距离地下交易市场有些距离。
第四十七区虽然混乱到没有什么法律可言,但这个唯一被官方承认的管理机构还是有点威慑力,当地居民即使不认联邦政府,面对治安局时也会怵一下。
警务部的效率低到令人发指,在他们的人赶到之前,追杀的人先一步跟上了周棠,来势汹汹,简直就像没吃过瘪那样凶猛。
因为离开了地下交易市场,他们动手时还要更加肆无忌惮。
周棠跟这伙人玩了一路的追逃游戏,直到进入治安局的直接管辖区,这场过分激烈的闹剧才终于结束。
车厢终于恢复了寂静。
脱身之后,周棠做的第一件事是说清情况。
“刚才没来得及向您解释。”她握着方向盘,眼睛注视着前方的道路,“这些人是去年那个s级案件的逃犯,您还记得吗?大额贪腐和走私药品,最后在二十二区引起了连环爆炸,受伤人数超过两千。”
裴寂容将失焦的目光落在窗外,吐词缓慢:“红水晶案。”
“对,审理结束后,警务部在押送的路上遭到袭击,犯人逃了。”周棠说,“这件事的调查由我负责,我猜到她会报复我,但没想到会这么巧在这里遇上,让您受惊了。”
裴寂容微微点了点头。
他知道周棠参与了这个案子,但从来没听她提起过详细的情况,一直以来,不管遇到什么麻烦,她都从不提起,无论是对长辈还是对他。
不该是这样。
如果说周棠真的对他怀有感情,为什么从来不对他讲这些事情?是觉得他不会关心她,还是说……不期待他的关心?
不期待,不需要?
这时,周棠突然说:“就快到了。”
突然响起的声音将思路完全打断,裴寂容的脑海空白了一下,仿佛被强光扫过一般,他随即抬手用力地按住眉心,脸上浮现出一丝难以控制的痛苦神色。
“还有十分钟。”周棠毫无察觉,继续说了下去,“就快到治安局了。”
治安局。
莱顿。
重构法案。
……
数不清的词语涌现出来,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裴寂容承受不住这种剧烈的紧张,波动的情绪紧紧捏住了他的心脏,血管被截断,呼吸变得困难,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了无数种解决办法,但没有一个可行。
要找到机会和莱顿联系。
必须要警告他,预先说定……哪怕莱顿不讲那些废话,只要他提起重构法案,只要周棠听见了重构法案这个词,她就会立刻想明白一切的。
到那时,他的所有举动都会显得别有所图。
在极度混乱的思绪当中,裴寂容蓦然闭上了眼睛。
他感觉自己正深处暴风雨下的海面上,像一艘身不由己的船只,在海浪里濒临崩溃,即将崩解,必须立刻找到一个恒定而稳固的船锚。
否则他会发疯的。
“周棠。”
裴寂容缓了几秒,慢慢睁开眼睛,在强大的自控力与过往习惯的支撑下,他维持住了一副平静冷淡的表情,除了晦暗如黑云的眼珠,看不出任何异常。
声音也镇定至极。
“那天晚上你来找我,是想要说什么?”
第9章 09 那天晚上
无止的寂静在车内漫延。
此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交易市场的明亮灯光早已被远远甩在身后,天幕一片漆黑,微弱的星光闪烁着,不细看难以察觉。
身边的一切,仿佛跟着天空一起陷入永夜,寂静如死。
过了许久,周棠才轻轻叹了口气,有点无奈似的笑了一声:“您怎么突然问起这件事。”
这不是期待的反应。
裴寂容无意识地攥紧了手指,将掌心掐出深深的印痕,如影随形的窒息感又缠了上来,呼吸仿佛变成了一件极困难的事情,审判随着声音渐渐下落。
“我说过到了四十七区要向您解释的,差点忘记了。”周棠思索着,“让我想想从哪里说起。”
她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同时吃惊的发现,自己远比想象中冷静得多。
始终没有重新提起这件事,一方面是因为忙于工作,时机不太合适,另一方面也是担心控制不住情绪,反而惹出什么麻烦来。
这么合理的想法,实际施行时,居然会变成没必要的担忧。
周棠有点茫然的按住自己的胸口。
心跳的速度的确略有加快,但更多是因为刚才的追逐战,和接下来要说的话没有太大的关系。
她好像……并不紧张?
不是错觉。
可能是因为刚才发生的意外消耗了太多精力,紧张、兴奋、急切……所有的情绪都已经使用殆尽,再面对裴寂容那张平静如水的面容时,就提不起更多的精神了。
他总是那么冷静。
冷静,镇定,最终给人的感觉就是冷漠。
周棠感受了一会儿自己的心跳,将手放了下来。出于礼貌,她暂时给车辆设置了自动驾驶,转过脸来面对着裴寂容,花了点时间斟酌用词后,终于慎重的开了口。
“那天晚上,我……”
斟酌后的决定是开门见山。
“我是去找您表白的。”周棠说,“那天晚上,我其实是想说我喜欢您。”
第9章
裴寂容的手指猛然一颤,攥住衣角。
讲完之后,周棠觉得用词还不够精确,补充道:“我小时候大概也说过类似的话,喜欢您什么的,嗯,十几岁的时候。但那天晚上不一样,是正式的告白,我真的不是小孩子了。”
竟然还有闲心解释。
周棠又忍不住按了下自己的胸口,发觉心跳仍然均匀平缓,用解数学题来形容可能都已经不太合适。
写不出题的时候可比现在激动多了。
她皱眉想了想,有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平静成这样。
情绪耗尽,还是说……失望过多?但这几天根本没发生什么糟糕的事情,甚至在诸多事情上,裴寂容的表现都超出了她的预想,几乎有点令人惊喜了。
再者,正常来说,刚经历过一场刺激的战斗就跟喜欢了多年的人当面表白,难道不应该更加激动吗?
周棠思考了一下,仍然没能弄清自己的想法,于是将它暂时抛在了脑后。这没什么要紧,在这种情况下,冷静总要比慌乱更好。
不论如何,说完那些话之后,她总算开始感觉有些尴尬,忍不住将视线错开了几秒,再转眸时,就看见裴寂容正微微皱着眉,无光的黑眼珠格外晦暗,薄唇也紧紧抿着。
绝不是要接受的样子。
周棠生出一点淡淡的失落,但更多的是“果然如此”的平静,她扯了下唇角,慢慢呼出一口气,决定主动结束这段没什么意义,只会使人为难的谈话。
“您不用思考怎样回答我,没关系的。”她说,“这只是我原先的想法,至于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
话音刚落,裴寂容骤然抬眸看了过来。
听见那些表白的话语时,他看起来明明显得很平静,但这一刻,却好像掩盖在面孔上的冰层突然破裂了,竟然露出了一点从未有过的神情。
难以置信,错愕,茫然……似乎还有一点痛苦。
周棠呼吸一滞。
就像刚才怎么也找不出原因那样,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找回了莫名其妙丢掉的情绪,激动与紧张突兀的在脑海中出现,瞳孔微微扩大了一点,心跳跟着加速。
但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裴寂容只抬了一下眼就收回,没有给人确认表情的机会,光线太暗,周棠看不清太细微的神色,但等到裴寂容再看过来时,那些情绪就已经全部消散了,像尚未落地就融化的雪。
漆黑的眼珠,比雪夜还要更加沉寂。
动摇只是幻觉。
“为什么……”裴寂容的声音有些干涩,说出这三个字后,指节抵着唇闷咳一声,慢慢将这句话说完,“为什么现在觉得不重要了?”
他的语气平常,像在探讨一个牵涉不到利害的小问题,让人觉得回答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周棠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儿。
直到确定那些一闪而过的情绪真的完全消失,大概率只是纯粹的错觉之后,她偏头望向远方的星夜,忽略掉心中渐渐冷却的波动,开始思考刚才听见的问题。
……但这不奇怪吗?
表白失败,决定放弃之后,开始和暗恋对象讨论为什么要放弃?
太诡异了。
无论怎么想,这种情况也太诡异了吧?
周棠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能说出话来,忍了又忍,转头想找裴寂容提议,要他忽略掉这个问题时,却发现那双眼睛竟仍然牢牢锁在她身上,没有移开。
他的姿态和神情都有点像在听一场学术讲座。
专注,认真,严肃,仿佛正在面对的是世界上最大的难题,一定要得到一个明确的结果不可。
周棠被这双眼睛注视着,一时间说不出来拒绝的话,只好继续思考如何回答。
可这到底算是什么重要的问题?
难道说,每个法官都有这样的习惯吗,只要有不明白的细节,不论它如何微小,就必须刨根问底到全部弄清楚才行?
周棠悄悄瞥了眼智能车载系统的行程规划,看见距离治安局还有六分钟的提示时,咬了咬牙,终于放弃寻找一个圆滑合理的借口,决定尽快把这件事说清楚。
至少要在抵达治安局之前解决掉。
否则就太耽误正事了。
“抱歉,我说不清楚,其实我也不知道具体原因。”周棠忽视掉令人崩溃的淡淡尴尬感,一点点描述自己最真实的内心想法,“总之……我现在看见您的时候,没有原先那种心动的感觉了,紧张、激动、心慌之类的情绪,没有那种感觉了。”
她难得有点结巴:“就是,嗯,不知道您能不能理解这种状态?”
裴寂容沉默不语。
片刻后,他定定地看了她一眼,眸子的颜色变得比黑夜还要更加暗沉,仿佛被卷入了一场死而复生的暴风雪,刺骨的寒意淹没神经,向外延伸。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周棠松了口气。
她觉得自己给出的解释已经足够诚恳,而且诚实,既没有找借口也没有缺头少尾,已经把最真实的想法都说出来了,这样总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吧。
谈话结束。
两人一时都沉默下来。
为了缓解尴尬,周棠扭头朝窗外看去,仰望着天上碎乱的星星,默数着它们的数量,但只坚持了两秒,她就心烦意乱地将头转了回来。
很奇怪。
这件事已经说的不能更清楚,计划之内的告白,计划之外的解释,无论哪种都已经没有继续陈述的余地了,但她就是无端有一种事情未了的烦躁,无法冷静。
在她身边,裴寂容似乎得到了满意的回答,彻底的安静了下来,连呼吸声变得轻不可察,只在极偶尔的时候,能听见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像在扯动或是整理衣领。
他倒是一如既往地平静,没有感到困扰。
“我想了想,可能我还是没有说清楚,我的意思不是您有什么问题。”
周棠盯着他,虽然没被追根溯源地再次询问,依然主动解释道:“我觉得,这应该是我自己的问题……可能我的情绪还不成熟,就像您说的,虽然我已经二十三岁了,但是,我在情感方面,可能还有一点……”
她磕磕绊绊地说了一会儿,却越描越乱,更加心烦,到最后终于有点口不择言了,说道:“我觉得我应该还是喜欢您的。”
听见这句话,裴寂容没什么反应,只是揉捏衣摆的手指停了下来,细密的睫羽随着眨眼忽上忽下,如将落未落的雨。
周棠仍在继续。
“只不过,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总觉得提不起精神来,可能是今天遇到太多事情了吧。”她思索着,猜测着说道,“也许应该休息一下,等到明天我再……不,明天再说吧。”
裴寂容轻轻吸了一口气,手指攥紧又松开,像是做出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一样,慢慢抬起眼来,唇微微张开。
与此同时,周棠啊了一声,说道:“不过,这都要等到和莱顿局长见过面再谈。”
“我有重要的事和他商量。”
第10章 10 情绪波动
按照周棠的构想,他们应该先一同回到治安局,休息一晚上,冷静一下,其他的事情都等到第二天再说。
她必须要先和莱顿见一面。
虽然情感上来说,和裴寂容的沟通会更令人在意一点,或者说有着压倒性的优势,但周棠毕竟是个合格的监察官,在任何时候,理智的优先级都要高于情感。
下个月,原先的几位统括监察会提前退任,继任者至晚也要在月中确定,尽快进行工作交接。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部里显然更希望周棠能接任四十五区到五十一区的职务。
这几个行政区虽然人口数量比中心区少了不知道多少,但藏污纳垢的能力扩展了无数倍,政府既然决心整顿,当然得派一个镇得住场面的人来。
没人比周棠更合适。
但她本人不想来。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周棠刚经历完第一次表白失败,正是最失落的时候,在部长探听口风时,差点就把接任的事答应了下来。
但她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这几个区域实在太远了。
表白失败,不代表她想要彻底远离裴寂容,再也见不到他,甚至和他成为陌生人。
周棠立刻开始寻找拒绝的办法。
治安局局长莱顿是她在多方调查后,找到的最合适的那个解。
联邦政府注重民主,在任命统括监察以前,需要在辖区内进行投票表决,如果反对的声音过大,就需要另择人选。
周棠特意接了一个审查治安局既往工作记录的任务,打算借此机会和莱顿谈谈,让他在表决时投出反对票。等解决了这个问题,再来和裴寂容探讨一下有关“喜欢”的事情。
——这是周棠最初的想法。
但计划永远追不上变化。
在抵达治安局时,她只来得及与莱顿局长打了个招呼,还没有说明来意,意外就突然发生了。
第10章
裴寂容突然进入了发热期。
受此影响,面容调整手术那点微小的副作用也在加深,他真的如字面意思开始发烧,伤口疼到连止痛药都不太起作用。
“只能这样,我们也没有办法。”治安局的医生焦头烂额的说,“我们的药物储备并不充足,强效的止痛药已经用完了,临时调用要等到明天。在此之前,只能先忍耐了,放心,这不会危及生命。”
周棠每听一句话就感觉烦躁加深,只能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的发热期呢?情况严重吗?”
她对这件事实在毫不了解,虽然生理课上老师仔细的讲过,但身为感受不到信息素的beta,即使把书上的内容看一千遍,也根本没办法感同身受。
医生擦着额头的汗,举着检查单说道:“有点麻烦,发热期本身是其次,主要还是发烧,可能会引起剧烈的头疼或者其他问题,需要观察一整夜,十个小时后如果情况稳定,就不用担心了。”
周棠拧着眉,扫一眼亮着红灯的观察室,感觉理智也一点点标红:“他的发热期为什么会现在来?”
“劳累,手术创伤,以及情绪波动。”医生看了看她,说道,“omega的身体是很脆弱的,太剧烈的情绪波动会让信息素异常分泌,生理功能紊乱,最终的后果就是现在这样。”
周棠重复:“情绪波动?”
“这是最主要的原因。”医生建议道,“信息素紊乱的影响速度很快,你可以回忆一下近一个小时内发生的事情,原因肯定就在这个区间内。”
周棠的脑海中,立刻浮现那时在地下交易市场的画面。
果然还是受到惊吓了吗?
她应该想到的,裴寂容再是见多识广的大法官,经手的事情也都是文书卷宗,再多也就是影像资料,这种直面杀人现场的情况,对他来说恐怕还是太勉强了。
那时还是应该自己处理的。
“……我知道了。”周棠深吸一口气,掩去眸中的懊悔之色,问道,“接下来只需要观察吗?”
医生摇了摇头,说:“还需要你来帮忙。”
周棠顿了下,指指自己:“我?”
“是的。”医生非常抱歉地说,“我们这里实在没有空闲的beta护士了,需要您亲自来照顾病人。”
……
观察室里只亮着一盏小灯,明黄色,亮度低而柔和,直视也不会令人不适。
周棠静悄悄的走进去。
和用防护设备裹得严严实实的医护人员相比,她的打扮很随意,连口罩都没带,只戴了双医用手套就进来了。
裴寂容闭着眼睛,侧躺在病床上。
他的脸色比动完手术时还要苍白一些,但两颊上却有不自然的红晕,额头上也有细碎的汗珠,眉头紧锁,下唇在忍痛时被咬得有点充血,微微肿了起来。
脆弱至极,濒临破碎。
但美貌惊人。
像刚被折下、新鲜带露的花枝,柔嫩的花苞间次缀在枝上,被雨打过,花瓣向外散开,显得颤巍巍的,泛着湿软的红色。
——周棠开始怀疑她是否真的应该出现在这里。
真的合适吗?
她迟疑了好一会儿,缓缓伸出手探向裴寂容的额头,想把那些散落的头发整理一下,免得湿漉漉地搭在眼睛上不舒服。
手指试探着慢慢往前,逐渐靠近,但甚至还没有接触到皮肤,发烫的体温就顺着空气流入指尖,一下钻入神经末梢,引起烧伤般的疼痛。
周棠的眉头猛然一跳,收回了手指。
她按了下胸口,感觉心脏一阵阵收缩得近乎发疼,跳动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和之前在车上表白的时候简直是两个极端。
这个时候再说不心动,就是纯粹的谎言。
周棠前所未有的意识到,她对裴寂容的爱实则是一场无法挽回的烧伤。
她曾经以为这伤口很快就会愈合,或者其实已经愈合如初,但那根本只是装模作样的表象,它的寿命远比预想中要长,长生不死,有时孱弱到无法察觉,有时则骤然发作,引起剧烈的灼痛。
想要它愈合,要么她彻底遗忘它的存在,要么硬生生把这块肉全部剜掉重新生长。
周棠盯着病床上的人,慢慢退后了一步。
她喜欢他的时候,说出那些告白的话语的时候,唯一的倚仗就是年轻,她足够年轻,以为再剧烈的心动也终究会被时间耗尽。
但是直到此刻,周棠才隐约明白,人在年轻时踏入火焰,照样会被烧得万劫不复。
不要抱有期望。
周棠对自己如此说着。
直到裴寂容睁开眼睛看她。
他的脸色全然是病中的模样,往日漆黑明亮的眼珠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像表层被磨到粗糙的玻璃球,细密柔软的睫毛被溢出的水雾打湿,沾在一起,形状反而显得更加柔和了。
看见周棠时,这双眼睛微微凝了一下,再往下,正因痛苦而紧紧抓着床单的手指也用力地收紧了。
裴寂容低声喊她:“周棠。”
周棠本该回答,但心动的感觉太剧烈,让她一时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于是只能僵立在原地一言不发。
裴寂容皱了皱眉。
因为痛感太强烈,他的神色里始终带着一点点恍惚和茫然,连带着皱眉的动作也没有那么清晰,情绪显得很钝,在某些瞬间竟然有一点懵懂无知的模样。
“周棠。”
他又喊了一声。
语气很坚决。
周棠没办法再后退,只好停了下来,犹豫了好一会儿,在裴寂容第三次想要开口喊她之前,硬着头皮走上前。
“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周棠忽然想,从这次重逢开始,裴寂容就好像总是一种可怜的模样,身处弱势,身陷困境,好像被命运摧折的没有办法,在她面前只能一次次示弱。
但他真的愿意这样吗?
听见回应,裴寂容停止呼唤,重新闭上眼睛,将脸更深的埋入枕头,露在外面的眉毛紧紧皱着。
周棠低下头看了他一会儿,有点手足无措。
她毕竟也不是医生。
“忍一忍。”周棠很苍白地安慰着,“等到明天,止疼药就送过来了。”
她干巴巴地说了这么两句,低下头,轻轻地叹了口气,目光在裴寂容的脸上打转,鬼使神差的,一种冲动涌上心头,她突然用手指擦了擦那些沾在睫毛上的泪珠。
冰凉的液体沾染在指尖,与此同时,另一只炽热的手忽然抬起来触碰着她的手腕,先是微弱的摩挲了一下,然后用力握了过来。
“别走。”
裴寂容低声说着,没什么力气地拽她,像在命令:“过来。”
“我有话要问你。”
第11章 11 他意识到此事绝不能提
裴寂容说“有话要问”,但周棠等了许久,他却没有再开口。
或许是发热期的体温太高,他始终有些恍惚,以至于弄不清楚,当时——在听见那些话的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到底是近在眼前的周棠,还是付出了心血的重构法案?
甚至,回溯到最初,他匆忙调整安排时,最深处的目的究竟是为了推进法案,还是为了追回周棠?
难以区分。
无可捉摸的痛苦在灵魂中升起,晕成一片沉重的湿气。
但想到重构法案,裴寂容的确清醒了一点。
对政府各部门重新进行职务划分,削弱军部、监察部和科研学会的实际权力,是一个自五年前就开始讨论的提案,如今终于有了推进的希望,不能功亏一篑。
就在不久之前,他和另一位大法官施特凡妮联系过,他们一直以来都合作良好,在这件事上也达成了共识。
“许部长大概率会支持,但他手下的十六个统括监察呢?”施特凡妮说,“多亏了那伙袭击犯泄露的情报,至少我们已经知道了新任统括监察的具体人选,足以在他们结党之前抢占先机。”
裴寂容不太想谈起这件事,但还是承诺道:“我会想办法,你那边的情况怎么样?有希望吗?”
“不太顺利。”施特凡妮面色不虞,拧着眉说,“我想我们最好别寄希望于监察官的公正,即使重构法案对大局有利,只要威胁到他们手里的权力,绝大多数监察官都会翻脸。”
周棠……很可能也是……
即使他知道她是个绝对公正、从不偏私的人,大概率不会因为旧情支持他,也不会为了一己私欲反对法案。
但是这不能赌。
裴寂容仰起头,视野被朦胧的水雾切割,周棠的身影在其中显得模糊而遥远,像潮湿的、即将融化的日影。
“你对……”
或许他可以直接询问她的看法。
周棠闻声看了过来,收回手时,指尖无意擦过他的脸侧,道:“您说。”
她的声音很凉很静,戴着手套的指节近乎坚冰,这层无机质的隔膜让裴寂容感到隐约的不适,细密的睫毛颤了颤,眼睛又闭了起来。
第11章
他不再说下去了。
这是个覆水难收的问题,假如周棠表示反对,又该作何反应呢?
裴寂容忽然意识到,此事绝不能提。
尽管他不愿细想,但某些预感已经渐渐从潜意识中浮出水面——也许从他以重构法案为契机而想要寻找周棠开始,整件事就无可挽回的走上了一条错误的路。
唯有撞向南墙。
许久没听到问题的后半部分,周棠有些疑惑地问:“您想问我什么?”
裴寂容摇了摇头,纠缠在一起的情绪慢慢润湿睫毛,将瞳孔烧成一个巨大的空洞,他终于难以承受地去抓周棠的手腕。
但是周棠却偏开手,躲过了他的触碰。
她这时才开始觉得,裴寂容的状态实在是太反常了,已经到了触动危险预警的程度。反常往往意味着风险。
“您的状态不太好。”周棠谨慎地观察着,从表情到姿态都表现着抗拒,说道,“我去找医生。”
她退后一步,想要拉开门出去,但裴寂容撑着身体坐了起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周棠。”
这是第三次喊她。
裴寂容的语气和刚才一样平常,但声音发紧,略微低沉,他的神情又冷,让人不自觉地跟着紧张起来。
周棠被迫停了下来。
进来之后已经被喊了三声全名,但这一次格外有压迫感,正在病中的人其实没有多少力气,她却感觉无法挣脱。
视线交错,裴寂容蓦地笑了声,脸色变得更坏了。
甜酒的香气愈发浓烈尖锐,一刀刀割开空气,周棠即使对这些变化一无所知,也察觉到了异常紧绷的气氛。
她犹豫了下,还是顺着手腕被拉拽的方向弯下腰,让他不必那样仰着头,刚一俯身,另一只手就抓住了她的肩膀,但因没有力气,很快就滑下来落在前襟。
裴寂容垂了下眼睛又抬起,眨眼的频率快了一点,但到底是稳住了神色,没有在周棠面前失态。
“……你就是这样喜欢我的?”
他轻声问着,感到理智正在一点点被灼热的信息素烧尽,连视线也开始昏沉。
周棠只是为难地皱起眉。
她从没和发热期的omega相处过,和朋友之间要避嫌,而罪犯的必要程度还要更高,如果在发热期进行审讯,第二天她就会被指控人格侮辱。
“我比谁都担心您的情况,但是治病只能交给医生,如果您觉得不舒服,我没有任何办法。”
“继续僵持下去,只会耽误时间,让情况变得更糟。”
周棠不能想象裴寂容此刻究竟忍受着怎样的痛苦,对此缺乏实际的认知,见他神色如常,便只以对待甩脾气的病人的态度对待他,在用安慰的语调说话时,呈现出令人绝望的冷静。
裴寂容的手渐渐松开了。
在这一刻,他对周棠的冷静产生了一点隐约的恨意,但没过几秒,这种恨意就被转嫁到他自己身上,化为扭曲的痛苦。
为什么周棠是偏偏是beta?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闪了一下,很快,变成了一个截然相反的问题。
为什么……他会是omega?
alpha和omega把信息素当做与生俱来的第二种沟通方式,事实证明,在表露情绪上,它也确实更甚于语言,难以启齿的话放进信息素里,多数时候就没有那么令人羞耻了。
如果没有信息素,也许就能够更加坦诚,在某些想法出现时,即使自己还没有完全弄明白,也能描述出来让他人知道。
“出去吧,不用找医生。”
裴寂容放开周棠,低下头,神色隐没在阴影中:“我要休息了。”
……
周棠站在档案室里,心不在焉地翻动着卷宗,医生给的镇定糖块被她咬在牙齿间,嚼得咔咔作响。
距他们进入治安局已经过了很长时间,忙碌的护士们终于有了空闲,裴寂容在观察室里休息,她一个人开始完成工作。
“莱顿局长不在?”周棠问,“我昨天和他联系过了,他说……他什么时候回来?”
档案员摇摇头:“我们也不知道局长的安排。”
周棠一下将糖块嚼碎。
预定的会面从昨天推到今天,说不出具体原因,给不了日程安排,一问就是道歉,到现在为止,连人影都没见到。
没听说过第四十七区最近有保密行动,治安局局长究竟在忙些什么?
她一边想着这个问题,一边迅速的完成了审查工作。
监察部的管辖范围虽然包含第四十七区,但控制程度不深,年审只是提醒的方式,表明政府会一直盯着他们,做事不要太出格。
周棠总觉得有些古怪。
走出档案室后,她很快找了个机会和本部联系,让技术人员跟踪莱顿的动向。
“事先说明,第四十七区可不好查,何况他们手脚不干净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部长心里也有数。”技术员牙疼似的吸了口气,“区政府做贼心虚,前不久还搞过什么见鬼的无电化办公,如果真能追踪到信号,我再联系你。”
周棠:“好,查不出来就算了。”
她正要挂断通讯,又被技术员“哎哎哎”的叫住了。
“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吧。”技术员偷偷掐断部内的智能监控,小声说,“前一阵子,正好是你出差的那段时间,部里遭到袭击信息泄露,外流了一部分文件。”
周棠问:“和我有关系?”
“有一点点,但是我猜不严重。”技术员掐着小拇指比划着,“不过昨天早上,安东尼说要和你联系一下,所以可能还是有点麻烦,他还没找你?”
安东尼是监察部的首席事务官,工作向来高效。
周棠低头翻看了一下信息栏:“没有。”
“那应该就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我只是提醒你一下。”技术员说,“既然如此,你就耐心等待安东尼的联络吧。”
结束通讯,周棠看着终端迟疑了一下,正在思考要不要主动和事务官联络,干脆把事情直接问清楚,走廊两侧的信号屏蔽仪就突然亮起了红光,信号迅速减弱到无。
她仰头看了眼,不得不把终端收了起来。
不愧是法外之地。
工作暂且告一段落,周棠思来想去,在档案室附近的走廊上徘徊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准备去看看裴寂容的情况如何了。
在观察室外,医生拉住她,说裴寂容的状态不太好。
周棠:“哪里不太好?”
“各项指标都有点问题。”医生举着相当复古的纸质病历,一板一眼地念道,“体温、心率、信息素……不过这还不是重点。”
周棠越听越焦躁,一口气刚提上来,又被这句“不是重点”打了回去。
她耐着性子问:“重点是什么?”
医生说:“他的心情很差。”
第12章 12 像现在一样
心情不好?
周棠很少从医生的口中听见这么感性的形容,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过了几秒,医生似乎是看出了她眼中的疑惑,抖了抖手里的纸质病历,抽出一份药品清单递了过来。
“所以需要使用少量的镇定药物。”医生说,“病人有药物过敏史吗?”
周棠问:“镇定?”
她一边询问着,一边以怀疑的目光从观察室的小窗里望了进去,想看看裴寂容如今是什么模样,但出于隐私的考虑,那扇小窗紧紧闭着,什么也看不见。
周棠慢慢收回目光,满腹狐疑。
仅仅离开了半天而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然能把裴寂容和镇定药物归类到一个格子里去?
“他现在的状态很……”周棠尽力斟酌用词,但说出的话仍然令自己感到荒谬,“很狂躁吗?”
出乎意料,医生摇了摇头:“那倒没有,病人看起来很平静。”
周棠没有松懈,静等着转折性的“但是”。
“但是,”医生果然很快说道,“在特殊时期,情绪是可以通过信息素来量化的,我们有客观的评判方式。”
他又从那沓病历里抽出一张来,指着上面的数据说:“病人已经达到使用镇定药物的标准了。”
周棠看着那张化验单,沉默了几秒,才回答了最初的问题:“……他没有药物过敏。”
得到回答,医生立刻放弃了闲聊,抓着病历去配药了。
周棠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拿出终端给相熟的同僚发消息,询问近来最高法院的局势是否有什么变化。走廊上的信号屏蔽仪还在运作着,编辑完文字点下发送键,立刻弹出来一个红色感叹号,她皱了皱眉,将信息内容复制下来换成了邮件。
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刚才出现过的念头又在脑子里转了一圈。
完全看不出来。
裴寂容的心情不好,这是很容易就能发现的事,但坏到了需要用镇定药物来协助控制的程度——如果不是化验单上的数据白纸黑字地写着,她完全没办法相信。
第12章
平生头一次,周棠感觉裴寂容像是一团永远也捉摸不透的迷雾。
认识这么多年,她一直自信地觉得自己已经够了解他了,至少要比其他人的程度更深,但是直到此刻才突然发现,或许根本不是这回事。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最近,轴心区明明一直很平静啊,有什么意外能让裴寂容紧张到这种程度?
周棠凝神沉思了许久,但无论怎么回忆,浮现在脑中的都只是些无关紧要的小问题,与最高法院有关的重要事项,她只知道一件,但那不是适合拿来询问的东西,除非……
“周小姐?”
就在这时,观察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护士端着放药的托盘走出来,见到周棠时,有些惊讶地喊了她一声,接着不知想到什么,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问道:“您还好吗?”
周棠不知道对方为什么突然这样问候自己,但还是回答道:“我没事。”
“可是您看起来很苦恼。”护士眨着眼睛,小声问,“您在自责吗?”
第四十七区没有稳定的大型医院,在这里巡诊的医护人员都是从中心区域抽调来的,每半年轮值一次,出行都有治安局的警卫护送,比起把警惕刻在心尖上的当地居民,还保留着天真的和善。
但是……自责?
为什么?
周棠没弄清对方的思考逻辑,在疑惑中沉默了一会儿。
护士显然见多识广,将沉默看成了尴尬下的默认,好心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用安慰的语气说道:“我能理解您的心情。”
周棠反问:“我的心情?”
“是呀,我前任也是omega,我太懂这种感觉了。”护士小声叹气,“他有什么不开心从来不直说,总是想用信息素来暗示我,可是我是beta啊,也不会读心术,怎么可能猜的出来?就算是发热期也一样。一开始我也很自责,但是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
周棠也终于对这段谈话有了兴趣,配合地递上话头:“想明白了什么?”
护士将举了半天的托盘换到另一只手,说道:“我干嘛非要委屈自己,beta就是不会考虑信息素、有话直说的啊,我就是玩不来信息素猜谜啊,又不是故意要这样的,他生气才奇怪呢,哪有鱼该因为骑不好自行车自责的道理?”
周棠的目光往护士身后扫了一下,问道:“所以最后呢,你因此和他分手了?”
“对!我一点儿也不后悔。”护士鼓励道,“你也不要纠结,这个不行就下一个,有些人可能天生就不合适呢,合适也是爱的基础嘛。”
周棠默了默:“你说的有道理。”
“对吧!”
劝慰有了效果,护士高兴起来,举着手臂又鼓励了两句,才抱着托盘匆匆往配药间跑去。
目视着她的身影远去,周棠才转过头来,笑着问:“您对她说的这些也感兴趣吗?”
裴寂容倚在门边,沉默不语。
从半中心区来的护士没有“谈话时要防止被人听见”的意识,观察室的门打开了好一会儿,她也一无所知,在当事人的目睹下讲完了整段话。
为了回报她的好意,周棠没有出声提醒,选择将尴尬全部留给自己。
好在也不是什么出格的话。
裴寂容蹙了蹙眉,没有回答,侧身让出路来:“进来谈。”
和最开始相比,观察室里多了一点药味,桌面上有几支空掉的注射器,灯光还是一如既往的昏暗,落在人身上,像微弱而即将融化的星光。
至于其他的细节,则都包含在信息素中,不是周棠能觉察的了。
她反手关上门,目光在室内流转了一圈,重新落回到裴寂容身上。
从护士口中听到的那些话,似乎真的起到了一点作用,那种雾里看花般的迷惘消散了许多,虽然她几乎没有为此自责过,但也感到了隐约的宽慰。
这可不是我的错,她想,beta就是没办法理解信息素,虽然她的程度严重了一点,但这就是beta啊。
裴寂容在桌前坐下,抬眸看过来,因为注射过镇定药物的缘故,他的表情比先前还要不露破绽,漆黑的眼睛里泛着薄薄的水光,在被灯光照射时,细而弯的睫毛一动不动。
周棠没什么正事要谈,观察了一下,见他的状态已经恢复得很好,也不再问一些感觉好不好状态怎么样了的废话,反正得不到真实回答。
然后裴寂容轻声问:“你也会那样想吗?”
周棠眨眨眼:“什么?”
她开始觉得自己和世界是不是有点脱节,自从离开档案室以后,就开始一个接一个听不懂所有人的话,而谈话的另一方还觉得双方十分心意相通。
有一点烦躁了。
周棠后悔没找医生多拿点镇定糖块,这种吃着玩的东西里没有多少有效成分,但聊胜于无。
“自责。”裴寂容问,“你会吗?”
“我?”
周棠本想直接说不会,但回忆起刚才的对话,把护士的比喻拿来现学现用:“您会责怪一条不会骑自行车的鱼吗?”
裴寂容听着这句有点风趣的反问,没有露出笑容。
“你需要我……”他问,“把想法直接告诉你吗?”
奇怪的对话方向。
周棠没有想过有一天会从裴寂容口中听到这样的问题,但这两天被他盘问的次数也够多了,她不像最开始那样惊异,思索了几秒。
需要?需要……?
这个问题应该被如此讨论吗?
难道她一直以来,都表现得很不需要知道他的想法,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吗?而且,如果真的想说就会直说了吧,问“需不需要”——是否倾听者应该善解人意的等同为不需要?
刚才的想法再一次掠过脑海。
不只是她不够了解裴寂容,照现在看来,这种情况很可能是双向的,他们相识多年,居然互不了解,还自以为对对方足够熟悉。
不合适。
这三个字仿佛在眼前飞快的闪烁了一下,冒出尖锐到使人流泪的光。
如果状况实际上是这样,那么,就算那天晚上裴寂容答应了她的告白,恐怕也没有任何意义,那只是导向错误结局的另一条路,是在抵达注定的终点以前,用情绪和时间走过的长长的曲路。
告白失败……
说不定才是好事。
甩开这个前所未有的念头,周棠微微吸气,让神色染上一点点笑容,保留住暗恋者最基本的尊严。
“这不重要,您用不着花时间思考这些。”她笑了笑,“我们的情况和护士说的不一样,并不是恋人关系,不需要想那么多。”
裴寂容看着她。
镇定药物仍在生效,他听着这些回答时,被无法撼动的冷静包裹着,但在隐约之间,能感觉到环绕在身边的甜酒气味渐渐浓郁,一只看不见的手抓住了心脏,用力地攥紧。
麻醉阻断了电信号的流动,他没有痛苦的感觉。
但也并没感到心情转好。
……
进入第四十七区的第九天,周棠终于得知了莱顿的消息,但并不是她希望的那一个。
“最高法院召集的会议?例会?”
周棠在记忆里翻找了许久,没能找到与此有关的信息,问道:“我没听说过这件事。”
“我们也是第一次参加。”治安局秘书说,“是今年刚定下来的,上个月就通知了,但最近才说需要局长本人到场。”
虽然是临时通知,但莱顿没有半点儿不乐意,对他来说,这场会议的性质和一张免费的旅游劵差不多,若不是人数有限,他甚至想把全局的闲人都带上。
最高法院的饭可不是那么好蹭的,提前吃到更令人安心。
唯一不太高兴的,可能就只有周棠了。
而且事务官也没有联系她。
在信号恢复正常的时间段里,周棠找准机会向总部发了邮件,但没能找到安东尼,照部里的说法,他似乎也陷入了某个信号不良的区域,和她一样经常联系不上。
只能继续等待。
在所有未定事项里面,只有一件尘埃落定——向同僚发去的询问轴心区情报的邮件,短短半天就得到了回应。
周棠一边忙着其他的小任务,一边抽时间把那些邮件看完了。
结论是没有异常。
轴心区最近风平浪静,所有麻烦事都是从旧事里承继下来的,没有新故事。
“最高法院呢?”周棠不死心地打了通讯,问道,“什么也没有?”
同事被她追问了两句,也不由得开始自我怀疑,说完“等等我再看看”后,把近期的新消息全部审阅了一遍。
“没有。”
同事非常肯定地说:“我确定没有异常,你到底发现了什么?这种态度让人很害怕诶。”
周棠也给不出具体回答:“你就当是预感吧,我总觉得最高法院会有事情发生。”
“最高法院?”同事想了想,“你不会是在说重构法案吧?”
第13章
周棠:“没有,我对那个没什么兴趣。”
“感兴趣也没用啊,具体内容还没公布,一点儿风声也没有。”同事有些不满,“部里说是没有职级区分,但统括监察们都清楚得很呢,只有我们不知道。”
周棠:“露西不是在打听吗?”
同事在转椅上旋转了一圈,很颓丧的垂下手:“没用啦,最高法院把草案捂得死死的,到底谁是监察部啊,那群袭击犯怎么没去法院走一圈?”
“等你当上统括监察。”她捧着脸靠近屏幕,“我就有内部人脉了,这才是情报天才该有的人际网啊!”
统括监察的选拔只有几个当事人知道,周棠不便透露,对着朋友也只能隐瞒:“真到那天了请你吃饭。”
同事精神起来:“我要吃区中心那家!”
周棠配合道:“我会替你留足半年工资的。”
挂了通讯后,她叹了口气,往住处走去。
约定的一个月已经过去三分之一,总部安排的几个任务也尽数完成,大概是考虑到她需要将更多的精力放在裴寂容身上,事务官没有再派发其他任务。
周棠很快把裴寂容安排在了最初确定的驻所。
在四十七区和四十六区的边界线上,有一座地域特色浓厚的小城,街上没有智能监控,因为从前常被用作黑色交易的场所,目前仍由警务部暗中掌控。
绝对安全。
越过色彩鲜丽的街市、低矮的楼群与许多散发着香气的花丛,周棠在住处门前停了下来。
和城里的其他建筑一样,这也是一栋仅有两层高的小楼,他们住在二层,一层则是警务部的秘密驻点。
天色已晚,周棠站在楼下仰起头来,看见二楼的窗子里透出颜色温暖的光线。
在那天的谈话之后,裴寂容的情绪似乎又恢复了原状。
但并不是太正常。
周棠总感觉,他似乎对她太过于纵容了。
如果要确切的举出例子,她其实说不出来什么,这更像是一种感觉,或者说体验。
无法形容。
站在楼下盯着灯光看了一会儿,周棠收回目光,迈步上楼。
推开门时,裴寂容正在桌前看书。
他其实不比周棠空闲多少,虽然身在边境,但仍在亲力亲为地处理着轴心区的某些事情,即使是在晚上,终端也偶尔会收到讯息。
监察部部长已经和他交谈了好几次,不知在商量什么,但总体来看,大概还是合作愉快的模样。
不过,这些事情绝大多数都会在白天完成。
换了住处以来,周棠每一次忙完工作回来都是晚上,早一些七点,晚一些会到九十点钟,但不论什么时候回来,裴寂容都已经是闲下来的模样,点着灯,在客厅静静地看书。
这种感觉,不得不说十分奇妙。
周棠在看见灯光时就放轻动作,轻手轻脚地走进门,没有发出声音,以免打扰到他。
这几天她一直都是这样,但是无论哪一次,裴寂容都像是与她有心灵感应一样,每到周棠踏进门就会抬起头来。
今天也是一样。
“你回来了。”
裴寂容放下书,没有折页就将它合上,看过来的眼珠仿佛温润的玉石:“今天怎么样?”
周棠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一旁,点头道;“一切顺利。”
刚开始,她回来面对裴寂容时还觉得有点不自在,用个不恰当的形容,她总感觉又回到了十几岁时刚进裴家,面对裴寂容时的心境。
现在则已经慢慢习惯了。
偶尔会生出一种,裴寂容似乎在特意等她回家的感觉。
想着这些事,周棠走了下神,朝着室内走时,差点撞到沙发的边角。
裴寂容站起来扶住她:“小心一点,怎么了?”
随着起身的动作,灯光整个的笼罩住了他的身体,润泽柔软,有点像下起小雨时,边缘微微模糊的月光。
迷离,恍惚,仿佛触手可得。
周棠原本不想多谈,但在这样的情景中,不由得也放下了一点心防,把真实想法说了出来:“我突然想起来很多年前的事情,您还记不记得,九年前,我们刚见面那天。”
裴寂容微微怔了下,说道:“记得,当时你……”
他已经开了口,但不知想到什么,忽然不说了。
这反而激起了周棠的好奇心,追问道:“我怎么了?”
她对那天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当时父母刚刚离世,情绪太差,身体或许是开启了自我保护机制,把那段时间的记忆都模糊掉了,能精确地想起来的,只有裴寂容一个人而已。
他也是这样坐在书房里,因为情感淡薄又公事繁忙,虽然向周棠表露出善意,但也说不上多么温柔。
周棠却一直记着那双眼睛。
漆黑,水盈盈的,灯光落在其中,像被湖水映出的月影。
日后对他动心时,也多次想起来这双眼睛,难以忘却,像一个与爱一并藏在她灵魂深处的魔咒。
但周棠一直没有听裴寂容提起过那时的事情,当时不敢,后来也没有问过,只当是忘了或者没有印象,此时被他提起,忽然来了兴趣。
“我怎么了?”周棠一字一句,又将这个问题重复一遍,眼睛盯着裴寂容不放,一边询问一边慢慢靠近,“哥哥想到什么了,我想知道。”
她不依不饶,形状锋锐的眼睛微微仰着,虽无厉色,但仍然有些迫人,像冷峻却又生气勃勃的兽类,野性难驯。
裴寂容被她盯得往后退了小半步,目光落在她脸上,忽然微微笑了一下。
“像现在一样。”
他轻声说:“好凶。”
第13章 13 雨夜
夜里,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随着湿度升高,室内的空气变得有些沉闷,周棠在窗边吹了会儿凉风,还是觉得十分浮躁,便离开房间去了楼顶透气。
雨下的不大,滴落在手心时不比晨雾更深重,天空像是灰黑色的磨砂玻璃,月亮若隐若现,被水雾晕染成了一个模糊的光点。
周棠倚靠着栏杆,抬头望着月亮。
她没有打伞,雨点虽然小,过了几分钟后也在睫毛上聚集成细细的水珠,一眨眼就接二连三地往下掉。
在视线将要被雨水模糊时,身后传来了轻微的响声。
周棠回头看去,目光重新聚焦时,一柄伞正好移动到她的头顶。
“怎么在这里淋雨?”
裴寂容举着伞走到栏杆旁,偏过头询问着。
他的睫毛和皮肤上都没有水珠,握着伞柄的手是冷冷的白色,让人联想到经过切割的玉石,断面锋利,触手冰凉。
周棠盯着那截雪一般的手腕,没有回答。
她微微眨了眨眼睛,睫毛上的水珠便接二连三的坠下,有些滴落在地面上,有些顺着下颌线滑入脖颈,将衣领打湿。
雨幕模糊而朦胧,像一层柔化万物的滤镜,但周棠身在雨中,却忽然有种将一切都撕扯开来的冲动。
她不由自主地握住了那截手腕。
和想象中一样冰凉,只有血液流过的地方有微微的暖意,被突然握住时,似乎颤抖了一下。
周棠下定决心。
“我已经回答过您的问题了,那天晚上我本来想说的话,也全部都说过一遍了。”她注视着裴寂容的眼睛,像抓紧锁链那样紧紧握住他的手腕,“现在麻烦事都结束了,您不能当做没听过,总该给我一个答复吧。”
裴寂容没有要挣脱的意思,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垂下了眼睛。
“你需要我的答复吗?”他低声问,“你不是说,对我已经没有那样的感情了吗?”
周棠一愣。
她回想起在车里时的那场对话,正想否认,脑中却忽然如灵光闪过般空白了一下,她蓦地顿住,已到嘴边的那句“我当然喜欢您”被收了回去,再开口时,变成了:“我的想法是我自己的事情,这不影响您回答。”
直到将话说完,周棠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点紧张,迟疑几秒,松开了手,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有逼迫的感觉。
“所以……”她说着说着,又放软了语气,“您没有想要对我说的吗?”
裴寂容没有回答。
这时,一阵凉风从天台上吹过,雨水在风里斜飞过来,将他的睫毛也染上一层薄薄的水汽。
过了许久,他才轻轻抬起眼眸,低声说:“让我考虑一下。”
周棠怔了怔。
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足足过了三四秒,才反应过来,微微睁大了眼睛。
考虑……?
周棠已经做好了听见直接拒绝的准备,没想到等来的竟是一个留有余地的回答,其中仿佛还有希望的曙光。
她不依不饶地问:“您要考虑到什么时候?”
裴寂容偏开眼:“回第一区那天。”
周棠慢慢收回手。
这理应是比预想更好的情况,但她却陡然生出一点无力感,失望随即涌上心头。
第14章
……
下半夜,雨终于渐渐停了,玻璃上的水汽一点点消散,城市仍然被黑暗笼罩着,但接近中心的区域开始出现点点灯火。
裴寂容站在窗边,凝视着一星忽明忽暗的灯光。
他不该那样说。
按照原计划,应该给周棠一个肯定的答复,想办法稳住她,有什么真心话,也该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再提起。
然而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感到心里有些隐隐的恐惧,说不清具体缘由,像海浪一样卷过来,迫使他偏离航线。
裴寂容慢慢将双手交握攥紧,终于叹了一口气。
窗户敞开着,饱含水汽的风一阵阵吹进来,凉意渐渐浸透空气,混合出一种类似雪天的气味,更加让他感到寒气逼人。
在一墙之隔的另一间房里,周棠正一把推开窗户。
远处的地平线已然微白,细巧的弯月高悬天幕,靛青色光线漫过窗台,流入室内。
周棠眺望远方,双眼放空。
她想不通裴寂容为什么会那样回答。
从这几天的相处里,她看不出裴寂容有什么要答应的迹象,说是考虑,给她的感觉倒更像是某种拖延时间的权宜之计,总不会是担心她被拒绝之后,把情绪带进工作吧?
如果这样想的话,被吊着难道不是更让人心神不宁吗?
周棠有点烦躁地呼出一口气。
她站在窗边思考了很久,直到一轮颜色浅淡的太阳从地平线升起,阳光穿过薄雾照在眼中时,才收回目光,随意的翻了翻桌上的东西。
第四十七区推行的无电化办公卓有成效,时代倒流,不进反退,这些天来周棠收到了不计其数的纸质文稿,压塌了两个劣质书架。
她按着最高的那堆打印纸,揉了揉太阳穴,打算干脆忙到有了困意再休息。
但刚翻开一页,手底下的纸堆忽然传来了震动感。
周棠顿了顿,无奈地弯下腰,从混乱的纸张和办公用具底下艰难地翻出终端。
她花了点时间,但好在对方很有耐心,并没挂断。
“安东尼?”
在看清视频中的人像时,周棠将手里的纸张放了下来,拉开台灯,在桌前坐了下来:“你终……”
事务官敲敲桌面打断她:“信号不好,长话短说。”
周棠比了个ok。
“上次泄露的文件里有统括监察的任命草案。”安东尼说,“最近会有很多人想办法拉拢你,或是给你找麻烦。坚守本心,不要让人抓住把柄,安稳度过审核期——这是部长让我转告的。”
他的语速非常快,只花了几秒就说完了这一整段话,没有给周棠反应的时间,但即使如此,仍没能在信号消失前讲完所有事。
随着影像闪烁,听筒里传来的声音也变得断续。
“尤其不能……嫌疑……法……”
通讯断掉了。
周棠看着屏幕上“信号不良,请重新连接”的提示,将终端放了下来。
统括监察的任命草案泄露?
怪不得她最近收到了那么多骚扰信息……从这个角度来想,说不定信号不好也不是坏事,至少在结束任务回到轴心区之前,没人能轻易联系上她了。
消失也不失为一种解决方式。
何况,统括监察说是权力更大,在部内其实也没有什么特殊地位,只是工资高一点,有固定辖区而已。
周棠最初还担心是有什么麻烦事,听完安东尼的话,顿时松了口气,一边想着这件事,一边起身去关窗。
献殷勤也好,找麻烦也好,反正没人能找到……
不。
周棠蓦地停下了脚步。
统括监察的确有一项很特殊的权力。
法案的……优先表决权。
第14章 14 她只有微微的惊讶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在紧随其后的具体猜测尚未出现以前,周棠就迅速将它打消了。
然而怀疑始终是世界上最顽固的情绪,一旦露面,绝不轻易消失。
即使周棠没有刻意去猜测,但大脑却违背本意开始运作,很快把一个个细节捋清楚摆在她眼前。
重构法案、统括监察、优先表决权……
周棠慢慢把这些词语串联在一起。
所以,裴寂容是为了不影响到重构法案的表决,才选择不在这时和她闹僵吗?照这样下去,难道她表现出反对法案的意向,他甚至可能答应?
周棠靠在窗边,抱臂沉思了一会儿,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了。
仅凭直觉、但合情合理的猜测。
而且让她感到轻松了许多。
就像是被强塞了许多超出平常的宝物,惴惴不安,被夺走时反而因此解脱的那些人一样。
裴寂容想要——就像曾经在她身边出现过的许多人一样——对监察官这个身份加以利用吗?对他来说,“周棠”和“统括监察”孰轻孰重,抛开这层身份,他对她还会剩下多少兴趣?
不。
这不是最重要的。
就算没有这些,他们在本身的性格和追求上,或许就是不合适的,现在不过是一个及时止损的机会。
如果真是这样……
周棠犹豫了很久,直到将心里的失落按下之后,才走到桌边,拿出一张联邦全域地图,用铅笔在上面轻轻勾画着。
如果是这样,她就没必要回到轴心区了。
本来以为只要控制住情绪,就不会有什么影响,但现在看来,真的留在最高法院周边,不得不常有工作上的来往,说不定会变成一件坏事。不论对谁来说。
冷静,冷静。
理智的想一想,最好的选择究竟是什么。
周棠盯着地图看了很久,其间甚至用手指量了量各个区域间的,做了一番毫无意义的比较,纠结了差不多半个小时,还是没能做出决定。
从职业发展的角度考虑,待在哪个区域都差不多。
又过去十分钟,周棠终于下定决心,用食指在地图的某一部分上点了两下。
就这里了。
她打开终端,开始给监察部部长写邮件。
……
那天之后,一切照常。
周棠没有再提起答复的事情,不论真实情况和想象是否相同,她已经做出了决定,没有一定要追问清楚的必要了。
完成手头的工作之后,她过分悠闲,又去找事务官要了几个小任务,每天早出晚归,几乎不在住处长留。
转眼间,一个月已经过去了四分之三。
这天晚上,裴寂容等到接近十一点,仍然没见到周棠出现在那条通往住处的小路上,眺望到周边房屋的灯光一盏盏熄灭时,他才拉上了隔光窗帘,回到室内。
从刚见面时就开始在脑海中徘徊的不安感越来越剧烈。
周棠的态度不对。
虽然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裴寂容就有这种感觉,但很快就在之后几日的相处中变淡了。
他想那大概只是时隔太久,周棠一时不太习惯近距离相处而已。
那么现在又是为什么?
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却觉得周棠似乎变得越来越远,情绪越来越淡,最初见面时的活泼快要消失殆尽,从外人那里听来的“冷漠无情”的形容,渐渐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在他不知道、不清楚周棠想法的时候,两人之间能够那么亲密,现在他知道了,也尝试着慢慢靠近,她却反而冷淡下来。
为什么?
裴寂容想着这个无解的问题,感到难以接受的痛苦刺入脑海,他不得不扶住一旁的靠椅,才得以从剧烈的心跳和头疼中站稳。
就在这时,门却突然被推开了。
周棠踏进室内,一边换鞋一边看着终端,靠在玄关上发了一条消息之后,才抬起头来,一看见他,眼睛里就浮现出细微的惊讶。
“您怎么还没睡?”她看了看电子钟,“快要十二点了。”
裴寂容抓着椅背,勉强稳住声音:“有事情要处理。”
不论心里的情绪如何翻涌,他都尽量不在周棠面前表露太多,失态……实在是……
周棠走进来,将顶灯拧亮,说道:“忙完就早点睡吧,明天还有事吧。”
裴寂容因乍现的灯光闭了闭眼睛,微微低下头。
周棠注意到他的表情,又调暗了灯光。
“抱歉,我没注意。”她解释着,“我一直在想白天的事,今天莱顿局长终于回来了?”
裴寂容感到心脏乍然一跳,不动声色地反问:“治安局局长?”
“对,我还以为走之前都见不到他了。”周棠回想着那些稀奇古怪的请假理由,已经没有心情再吐槽,只忍不住阴阳了一句,“希望照这种忙法,四十七区的治安能有点长进。”
裴寂容问:“你们聊了些什么?”
“没什么,打了个招呼。”
周棠说:“本来想和他谈的事情已经处理好了,所以只是寒暄而已。”
第15章
她走到餐桌旁,将身上的东西整理了一下,从包里拿出一盒色彩斑斓的糕点,说道:“今天从城区经过的时候,看到有人在卖这个,是用本地特产的水果做的,很甜,我想您应该喜欢。”
“要不要尝尝?”
裴寂容的情绪已经压至平静,但远不到有心情吃糕点的程度,为了不拂她的好意,象征性的吃了一块,就放下了餐叉。
周棠问:“不合您的胃口?”
她眨着眼,有点儿疑惑地拈起一块糕点看了看,又抬起头看过来,语气绝对称不上冷漠,是平常与人相处的状态。
但裴寂容却有些食不知味。
他摇了摇头:“没有,很好。”
“那怎么不吃了?”周棠抬眸看了看,终于发现裴寂容似乎心情不太好,将手里的小叉子放了下来,问道:“您有心事?是能说给我听的吗?”
裴寂容直直的注视着她,逆光的漆黑眼睛没有倒映出人影。
“回轴心区的时间或许要提前。”他慢慢地说,“两天之后。”
“两天?”
周棠坐直了点,想了一会儿,确定手头的工作能在那之前了结后,点点头说道:“好,我等会和部长联系。”
她只有微微的惊讶。
第15章 15 找我要什么回应?
周棠向来很靠得住。
谈完后的第二天,她就迅速结束了手里的所有事,能做的做完,不能做的找人交接,前后不过九个小时。
一切结束时,时间才只到傍晚,天边开始出现粉紫色的晚霞。
“等等,让我看看。”事务官来回扫视着好几份文件,忙得来不及抬头,“……全部要传到系统里噢,你找好人接手了吗?这两份是……四十六区的不用转吗?”
周棠挨个回答:“我已经上传过了,交接的申请也提交了,也在系统里,四十六区的我自己来。”
事务官将所有事项一一核对了一遍,才长出一口气:“好,这边都确认收到了。你的效率真是变得越来越可怕了,有急事?”
周棠笑了笑,语气很轻松:“忙完了好休年假啊。”
这些天来,她的情绪其实也并不好,但强行克制之下很快渐渐麻木,到后面她即使不刻意忽视,也能将与裴寂容之间的事情完全遗忘。
不过说起来,他们之间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关系。
只是她自己的遗憾。
细微的,淡淡的遗憾,就像一场电影看到尾声,会有一种故事结束的怅然感一样,就只是那种程度的感受,没有到影响工作的程度。
裴寂容说要提前离开时,周棠没有询问具体原因,轴心区的局势常有动荡,猜也能猜到几种可能性。
但不论哪一种,都和她毫无关系了。
与部里联络过后,事务官很快做好了返程的安排,作为良好合作的谢幕仪式,临行前夜,监察部部长许寒山特意向裴寂容打了通讯。
他们合作的次数颇多,私下的关系其实还可以,在涉及到利益的部分告一段落后,沟通时轻松友好了很多。
“在四十七区还习惯吗?”许寒山问,“周棠做的不错吧?”
裴寂容道:“一切顺利。”
时隔一月,他的容貌已基本上恢复了原状,为防身份暴露,这几天都没有外出,周棠忙完工作后,也一直留在住处保护他。
随着外貌的改变,周棠也彻底恢复到了刚见面时的态度,客气而礼貌,原先那些稍显越线的举动,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但这都是不必对外人讲起的私事。
许寒山又说:“三十六区最近发生暴乱,不太安全,我们联系了警务部来负责安防,给的说法是重要证人,应该不会影响你的安排?”
“警务部?”裴寂容有些意外,说道,“有周棠就够了。”
“周棠?”
许寒山的脸上也浮现出淡淡的惊讶来,很快,他呵呵笑了一声,无奈地低声自语:“……总是要人帮忙善后。”
“周棠的事情有点麻烦,她大概是忘记说了。”许寒山说,“我先替她道个歉。”
裴寂容沉默不语。
在思索这话的含义前,他先感到监察部部长这副护短的模样格外刺眼,为此生出了没有来由的不快。
然后许寒山说:“周棠不回第一区。”
……
作为谈话的真正中心,周棠对正在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趁着天色尚早,她正在和接手后半程任务的同僚讨论后续环节。
“如果有需要,我可以陪同到三十六区。”周棠注视着面前的全息地图,用激光笔敲下一个标记,“但能绕路的话最好。”
他们已经离开了原先的住处,正在监察部的专用驻点里。
这里位于四十六区边缘,终于不再受到电子信号管控的影像,久违地接了一个全息通讯之后,周棠甚至有种初次进入现代社会的热泪盈眶感。
同时也有些怅然若失。
面容调整手术也好,无电化办公也好,这些主动或被动发生的事情,都将这段时期与曾经在轴心区度过的许多时日分隔开,每一处不同都是一个足以刺穿迷雾的提示。
倘若这真是一场仙境中的幻梦,离开兔子洞之后,也绝没有混淆幻境与现实的危险。
周棠想,都结束了。
回到第一区的路上会经过几个军事禁区,她将提前办好的通行证转交给同事,看着电子证件上的姓名被替换时,怅然了一会儿,慢慢移开了目光。
无论如何,她已经选了最体面的解决方法。
“我看还是绕路吧。”负责接手的同僚——诺玛皱着眉说,“我不想跟警务部扯上关系。”
周棠从杂念中回神,点点头:“那我就不送你了。”
她刻意把关注点放在眼前正发生的事情上,糟糕的情绪果然销声匿迹,甚至能打起精神,和朋友开玩笑:“不想和警务部扯上关系?现在又不是追着警督跑的时候了?”
“嘘!提前任就太不讲道理了,你还不是把任务塞给我?”
诺玛不甘示弱,晃了晃禁区通行证,将刚才的玩笑话还了回去:“也不追着大法官跑了?”
“……”周棠沉默半秒,抬起食指放在唇上,“我们还是来签订秘密协定吧。”
诺玛推了推她的肩膀,拷问道:“是不是年少无知?是不是黑历史?是不是不想再提了?”
周棠:“是是是。”
诺玛反制成功,得意地笑起来,还想再说什么,余光一转,忽然瞥见门边有个人影,表情顿时僵住。
“周、周……周棠!”
诺玛用气音提醒着。
周棠见她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坏,略一猜测,在心里暗暗叫了声不好,也跟着转过头。
门边,裴寂容的神色比诺玛平静得多。
“周棠。”
他的语调也并无起伏。
周棠只感到前二十年的紧张都死而复生,重重压在心头。
诺玛更小声地说:“祝你好运。”
她自觉这种尴尬和她自己与几个前任间的情况差不多,但不知周棠与裴寂容的事情本就不清不楚,引起的绝不只是尴尬而已。
周棠放下手里的东西,低声对诺玛说:“细节等我回来再谈。”
她攥了攥手指,向门外走了过去。
接下来一路无话。
天色渐深,粉紫色的霞光随着日影一同消失,从窗外照进来的光线变成了蓝色,像雪地里的反光。
周棠沐浴在这样的光线中,仍然感觉心率在不断增加。
她不知道裴寂容是什么时候来的,但将刚才的对话回想了好几遍之后,意识到不论从何处听起,后果都是如出一辙的糟糕。
刚走进房间,将门关上,周棠就立刻说道:“抱歉,刚才只是开玩笑。”
“你不回第一区?”
裴寂容问。
“我们是……”周棠还在思考该如何道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反问道,“什么?”
“你不回第一区。”裴寂容几乎压不住情绪,漆黑的眼珠如同漩涡,声音却反而轻下来,“找我要什么回应?”
第16章 16 清楚明白
“您真的想回应我吗?”
过了很久之后,周棠轻轻问道。
她没有再像从前那样,在心里告诫自己要冷静,事实上,她此刻的镇定程度如果能量化成一个数字,恐怕就和裴寂容的失控值相等。
这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询问,答案清晰到只有两种可能,根据直觉就可以作答,但它却让裴寂容犹豫了一瞬。
周棠捕捉到了这个瞬间。
她叹了口气。
注意到她的姿态,裴寂容骤然抬起眼来,紧盯着她,脑海里尚未形成什么具体的念头,但看过来的动作却明显有些慌乱。
“不用回答这个问题。”周棠没有兴趣打哑谜,很快就主动将心中的猜测说了出来,“您没有拒绝我,是因为重构法案,对不对?”
第16章
裴寂容几乎感到心跳停止。
待脑中轰然响起的雷声平息之后,他才慢慢地说:“你知道了。”
一字一顿,仿佛费了很大力气才能够开口似的。
——周棠到现在其实都只是猜测。
她不想到最后直面失望,所以才将猜测当成既定事实来看待,但就算是这样,在基于这个事实做出决策的每一刻,她也不得不承认,内心里一直都有着非常细微但确实存在的期待。
如果是想错了呢?
如果这些念头,只是武断的、单方面的定论,和实际情况南辕北辙呢?
这点期待像火苗一样在她的思绪深处燃烧着,比星星还小,始终坚定不移的存在着,现在它终于被浇熄了。
周棠点点头,自言自语般说道:“果然是这样。”
她一直觉得裴寂容的态度很奇怪。
一个在任何事上都干脆利落的人,偏偏在拒绝她时那么拖泥带水,不清不楚,无论怎么问都不肯给一个明确的答案,这已经够令人怀疑了。
但她在知晓统括监察的名单泄露前,都一直没有往重构法案的方面想,不是因为缺乏警惕心,也不是面对心上人就昏了头,只是因为……
周棠闭了闭眼。
裴寂容凝视着她,手指已经无意识地搭上了身侧的窗台,紧紧抓着木质窗框,用力到连骨节的形状都能看清。
像一个正在等待判决下达的犯人。
“别害怕,哥哥。”周棠低声说,“我没有生气,我不会因为这种事情生气,您应该能了解吧?为了利益接近您的人比我遇见过的还要多得多,其中不乏亲友,这很平常,您会不会为此生气?”
不会。
裴寂容不需思考就能给出答案。
这样的人太多了,即使是很亲近的朋友,找他讨要便利的情况也不罕见,走到这样的地位,社交有时和交易是同义词,这是人人默许的法则。
可是周棠不是这样。
从始至终,她从来没有找他要过什么东西,钱财、权力、一点点方便——从来都没有过,就像忘记了他的身份一样。
可是,但是……
这一刻,裴寂容几乎感到了一点眩晕,但不得不解释:“那只是我最初的想法,我现在没有想要……利用你,所以……”
一步错步步错。
他头一次感到吐字困难。
那天,在周棠索要回应时,他第一反应是想要答应的,但是因为心境突然转变,他不想再把两人的关系和利益挂钩,所以才暂时按下来,想等到重构法案的表决结束后再说。
到那时候,不论周棠怎样选择,就算她依然反对,他也不会改变主意。
周棠却打断道:“这不重要。”
裴寂容怔了一下,连绵不断的思绪被强行中止,他错愕地看向她。
“您想不想利用我,这不重要,我刚才也说过了。”
讲完这句话,周棠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您想过要了解我吗?”
裴寂容愣住了。
这是一个完全在预料之外的问题。
“统括监察的权力很大,知道了这件事,想找我帮忙太正常了,但是,您事先了解过,甚至是调查过我的立场吗?”
周棠问了许多问题,但都没有给出回答的时间,平静地继续说着:“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反对过重构法案。”
一听见这句话,裴寂容就知道一切都彻底完了。
他紧紧咬着唇,终于不再试图解释任何事,只是用近乎茫然的眼神看着周棠,脸色苍白,如同被抽去灵魂的人偶。
“这绝不是秘密。”
周棠说:“我从来没有避免提起这件事,所以监察部里有不少人都知道,包括部长,您一定也在联系其他统括监察吧,随便问谁——哪怕直接暗示部长,他都一定会说的,想要和您交好,这不是个完美的契机吗?”
她的声音一点点弱下去:“……您甚至可以直接问我。”
裴寂容不是没想过要问。
但这就像拆开一个未知的魔盒一样,其中可能有幸福,但假如是致命的瘟疫、毒药、灾厄呢?要怎么倒回最初?
“不,我考虑过这些,但……”
“但您没有。”周棠连转圜的机会都不给,直截了当地说,“是因为不信任吗?您觉得我也是握住权力就无法放手,会为了自己的利益无视一切的人,对吗?”
“不。”
这时再不回应就是默认,即使根本无法回答。
裴寂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我没有这样想过你,我只是习惯……我不能绝对信任任何人……你知道,最高法院,我的位置太特殊了,我不能完全相信谁。”
他从来没有这样剖析过自己,从没有把内心的想法扯出来给人看,因此难以组织语言,但又唯恐周棠没有耐心继续听,在慌乱间抓住了她的衣袖。
就连始终不知如何开口的想法,也一并说出来:“那天,我是想要答应你的,你……”
周棠却再一次否定他:“我要的不是这个。”
她能看出来,裴寂容大概是对她也有些心动,但这太正常了,任何人被一个相识多年、有感情基础、各方面条件还不错的人告白时,都会格外在意。
而且他们又被迫相处了接近一个月,在这期间产生一点好感,多么自然。
但周棠要的不是这个。
她期待是是对等的、无条件的爱,在不确定能否得到同样的回应时,也可以坚定不移的付出的爱。
这也许太天真。
但是,她就是这样爱他的。
“我没有生气,没有怪罪您,我只是渐渐发现我不能再耗费时间,继续在您身上追求一些绝无可能得到的东西。”
周棠缓缓的说着,声音很轻,语气几乎能用柔和来形容。
裴寂容一语不发。
他的右手仍然搭在窗框上,此时轻微的颤抖着,指节仿佛偶然歇落的蝴蝶,在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中颤抖不休。
周棠说完这些后,沉默了许久,才尝试着挣开被紧紧握住的袖子,但刚一动,就立刻被裴寂容下意识抓得更紧了。
她没有强求,决定等他冷静下来。
但在这时,一个念头又突然冒了出来,理智将它按回原处,但情感却叫嚣着要发泄。
“提到回第一区的事。”周棠最终还是开了口,“如果我顺利当上统括监察,也需要常驻辖区,也许一年才会回去一次。您作为大法官,平常是不能轻易离开轴心区的,您说要答应我的时候,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吗?”
话音落下,紧紧攥住衣袖的手,终于无力般松开了。
第17章 17 不能使人沉醉
浓郁而苦涩的香气被夜风吹拂,在室内缓缓流动,如厚重层叠的影子。
酒味的信息素。
但不能使人沉醉,反而引起痛苦。
倘若周棠能察觉到这气味中包含的种种情绪,或许就不会走得那么坚决,但这是个永不会成真的假设,所以她道别的时候异常干脆,毫无不舍。
离开四十七区是在那场交谈后的第二天,仅仅过去一夜,裴寂容的憔悴就已经无法掩饰。
他独自坐在车后座,脸色苍白,神色恍惚,目光一直落在周棠身上,但始终沉默不语。
隔着车窗,周棠看不见他的面容,但沟通完各类事项、在诺玛将要启程时,她还是阻拦了一下。
“稍等。”周棠说,“等我几分钟。”
诺玛露出一个了然的神色,龇了下牙齿,表情里有一点感同身受的同情。
她小声问:“被拒了?”
周棠想了想:“差不多吧。”
虽然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但非要如此概括也没错,细论起来,她确实说了些拒绝的话,但被拒绝的人也未必有那么真心。
诺玛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周棠走到后车窗外,伸出手敲了敲玻璃。
没过几秒,车窗缓缓落了下来。
“您还好吗?”
周棠靠着车窗往里看,语气很自然。
裴寂容一言不发,身姿很端正,神态似乎很沉静,但眸中的神采却如落在玻璃上的薄薄的积雪,脆弱单薄,一触即碎。
搭在膝头的纤长指节,不自觉地拧在一起。
“你真的……”他低声问,“不回来吗?”
周棠垂眸看着那紧紧攥住的指节,忽然有点不忍,将唇边的“不”字收了回去。
“只是暂时不回去。”她安慰道,“您把这件事想得太严重了。”
裴寂容没有因为这句安慰而放松。
车里的空间狭小,像一个天生的安全屋,而且周棠的语气也十分缓和,让他觉得能够说出一点心里话。
“你的态度让我觉得,”他慢慢地说,“我把这件事看的还不够严重。”
周棠的目光仍落在那双手上没有移开,在他将要掐住自己的掌心时,她终于稍微探进车内,抓住其中一只,制止了任何自我伤害的动作。
第17章
她握着那些姿态温顺的手指,发现它们冰冷到异乎寻常,不由得叹了口气,用口袋里拿出一个冬季专用的便携热源块塞过去。
“您想得太严重了。”
周棠用很坚定的语气说:“我昨天的情绪也不太好,说的一些话可能过激了,您不用放在心上。就算是父母,有时也不会那么关注孩子的一举一动,这其实也没什么。”
“我只是不爱您了,并不想反目成仇啊。”
“这没什么。”她重复一遍,说道,“之后如果有长假,我还是会回第一区的。”
一句承诺。
裴寂容的脸色愈发苍白,慢慢握紧了那个小小的热源块。
……
边缘区的生活非常平静。
接近年终,中心的几个区域都开始做年度审查,往日蠢蠢欲动的潜在罪犯都安分下来,潜逃的情况几乎消失,边缘区也随之变得安宁许多。
周棠因此而过得很平静,有时接些审查的工作,有时去协助面向边缘区的冬季医疗援助,虽然忙碌,但都是没什么危险的事。
在闲下来的时候,她也关注过第一区的消息。
裴寂容回去之后没多久,就重新回到了大法官的位置上,随之而来的是司法部与最高法院的内部大洗牌,以及终于被推向前台的重构法案。
在被动了蛋糕的三个部门里,科研学会反抗的最激烈,警务部次之,而监察部……因为年末实在太忙,虽然受到的影响最大,但暂时没人有空管这件事。
监察部大楼里每天都有人哀叹“我们真是太悲哀了。”
周棠很早就知道了重构法案的具体内容,但还是把最高法院的会议视频看了一遍。
然后,她生出了一点微弱的、非常无理取闹的失落。
之前看裴寂容的样子,还有点担心临别前的事情影响到他的状态,现在看来,这根本是一厢情愿的担心。
这短短的一个月,果然只是限期的幻梦,离开这里,就恢复清醒了吧。
那之后,周棠不再关注第一区的事情。
她将注意力全放在工作上。
要留在四十六区,本来也并不是为了跟裴寂容赌气,更多的原因,是想好好考察一下这里的“生态”。
统括监察虽然权力大,但自由度要低很多,任期内很难离开辖区,一是规定,二是繁忙。如果顺利上任,在七年一换的轮值之前,周棠都不能再长时间离开这几个区域。
七年。
在平均寿命已经超过一百五十岁的当下社会,七年不算什么;对年纪轻轻的周棠来说,这也是个消耗得起的时间。
按照监察部的规定,下一次轮值,她应当能去半中心区。
不过,那都是很遥远的事情。
眼下的麻烦是……
“您要我现在回第一区?”
周棠看着全息屏,微微皱眉。
部长许寒山说:“你忘记年终述职了吗?”
周棠:“离年末还有一个多月。”
“提前准备。”许寒山的语气很和善,笑眯眯地说,“离开这么久,你不想念轴心区吗,不想念监察部吗?不想念你的同事吗?”
周棠:“……”
挂断通讯后,她仍然皱着眉。
这里是冬季援助的官方驻点之一,周围有许多来往的医生护士,其中一个关系不错的停下问:“出什么事了吗?”
周棠盯着熄灭的屏幕,摇了摇头。
想念监察部、想念同事……
?
……
知道周棠要离开的消息时,最先找过来的,是冬季援助的负责人。
负责人是个年轻的女alpha,名叫唐青,三十多岁,是第五区一家知名医院的院长,平易近人,总是满脸笑容。
周棠一看到她就感到不妙。
“啊呀,这些天真是辛苦您了,要不是监察部愿意帮忙,不知道情况会变成什么样啊。”唐青用力握了握周棠的手,“我代表整个援助点的医护人员向您表示感谢!”
不妙的预感节节攀升。
周棠:“……您言重了。”
她想把手收回来,但唐青仿佛没有察觉到这点小动作,握得更紧了,脸上的笑容越发扩大。
“听说您要回第一区?哎呀,那可太巧了。”唐青说,“我们也有实习生要去第一区,最近封路管控,正愁没办法呢,您真是及时雨啊!”
周棠:“……”
她不得不提醒:“这是监察部的内部任务,不太方便让外人参与。”
唐青连连说道:“没关系没关系,我已经问过许部长了,他也认为这是推动医学部和监察部合作的好机会,立刻就同意了。”
立刻就同意了……
周棠艰难地维持住了脸上的笑容,没有做出什么不礼貌的反应。
但当天下午,她看见等在驻点外的三个实习医生时,还是差点就要掉头就走。
在接受命令之后,周棠本想走监察部的内部路线,不过官方哨卡,这样可以保证行动隐秘程度,至少在到达目的地之前,不会有人来添麻烦。
统括监察的选定意向外泄之后,来打扰她的人简直可以说是源源不断,每天都仿佛置身于夏季蚊虫的海洋。
而且……裴寂容也不会知道。
悄无声息的回去,等到年终述职结束之后就立刻离开,这样再好不过了。
她设想过很多意外,没料到自家部长居然出卖的那么干脆,连句商量都没有。
周棠将完美的原计划在心里过了好几遍,终于遗憾的叹了口气,说服自己接受现状,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理智上来说,现在的情况也许更好。
她总不能真的永远不见他。
再说了,也不是真的就会见面,轴心区那么多人,她和最高法院又没有什么往来,虽然得回裴家见见长辈,但如果真过不去心里的坎,也可以挑裴寂容不在的时候去。
快速地自我安慰过后,周棠看向面前的三位预料之外的“旅伴”。
三人也正紧张地看着她。
监察部的存在不是秘密,但每一位监察官都神秘的很,除了需要接受审查的官方组织、各级法院的高层和被追捕的罪犯之外,平常基本没机会接触到。
更别说……让监察官来当保镖……让人有点……
其中一个小心翼翼地打量周棠,犹豫地出声喊道:“监察官……大人。”
周棠不自在地捏了下指头。
这是什么称呼?
“直接叫我周棠就好。”她看了看他们 ,说,“别紧张,我比你们大不了多少。”
这话引起了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周棠正忙着胡思乱想,没有回应。
她的年纪确实轻,但医学生的毕业时间也晚得太可怕了,不过说起来,如果当初她没有参加监察部的提前选拔,最后大概也会学医,和这些实习生一样没毕业。
还是学生的话,在处理和裴寂容的关系时,会天真、迟钝、乐观很多吧。
周棠想了想这种可能性,但很快就把它彻底否决掉了。
不可能。
如果她只是个在医学院念书的学生,他们的关系根本就不会走到这一步,对大法官来说,一个学生可没什么用处。
更进一步想,如果她能力平平,没机会当上统括监察的话……
周棠不再继续想了。
这除了说明他们果真不合适之外,没有任何意义,一段需要用个人价值来维持的感情,打从一开始就不该发生。
她低头看了眼终端,新消息标识已经到了99+。
轴心区的信息传播速度总是那么快,虽说保密程度高,但只要走到内部,抵达高层,迷宫般的信息网就能一览无余了。
裴寂容多半也知道了。
希望他别在意,最好已经忘了,假如一定要旧事重提,至少也给一个缓冲的空间。
周棠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声好运。
……
返程的旅途比十个正处于年末的边缘区加起来还喧闹。
初次见面的时候,三个实习生看起来都非常拘谨,在周棠说了几遍没事放轻松之后,还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生怕说错半个字儿,像是害怕她一生气就会拔枪把他们都处理了。
遗憾的是,这种史前怪兽才有的待遇,周棠只享受了不到一天。
同行没多久,他们就发现周棠虽然看着冷淡,但脾气还不错,无论怎么说,都不像是他们想象中的“一言不合就会拔刀杀人”的形象。
他们渐渐活泼起来。
很快,这种活泼就超过了周棠的想象限度。
“监察部是不是管的很严呀,在外面吃饭都要报备吗?”
“我以前听说,监察官的身份必须严格保密,所以外出都会戴仿真面具,这是真的吗?”
“监察官和警察的工作内容一样吗?”
“那个,您是单身吗?”
周棠坐在驾驶座上,闭着眼漫不经心地逐个回答:“不用,不是,不一样,我……”
第18章
回答到最后一个问题时,她睁开眼睛,转头看了眼后座上提问的姑娘。
姑娘讪讪一笑。
周棠转回目光:“是。”
“那……那个,呃,您的理想型是什么?”姑娘看着有点尴尬,但还是很坚持地比划了一下,“比如说,年纪大一点还是小一点,温柔型还是活泼型,喜欢a、b还是o?”
周棠低头看着终端屏幕。
她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只是礼节性地没有打断,但听到末尾时,突然有点应激似的皱了下眉,无意识地用指节敲了敲屏幕,开口说道:“beta。”
姑娘:“啊?”
周棠:“我比较喜欢beta。”
她只是随口一答,没想到会有什么后续,这姑娘是个omega,所以这个回答拿来结束话题也没错。
但姑娘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她有点激动地说:“那太好了!”
周棠:“?”
姑娘喊完这一声,才发现车里的三个人都朝她看了过来,脸上是程度不同的惊讶。
“您别误会,我就是……替我哥问问。”她一阵尴尬,小声说,“他在司法部上班,比您大两岁,当年差点就被选进监察部了,我觉得你们挺般配的,就是,看起来,特别合适……第一眼就觉得。”
姑娘忐忑的说完,等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发现周棠竟然没有表现出很明显的反感,顿时感觉得到了鼓励,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又接着介绍下去。
“我哥脾气也挺好的,特温柔,特好看,而且也是beta,各方面都和您挺互补的。”
“您想不想看看照片?”
旁边的一个学生拍了拍她胳膊,小声提醒:“喂!”
周棠终于放下终端,目光在这女孩的脸上转了一圈。
客观的说,确实很好看,如果是亲兄妹的话,长相上应该差不太多。
周棠想起不久之前从诺玛那里听到的安慰。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不是你们老家的俗语吗?”诺玛揽着她的肩膀,很豪气地说,“只要你一声令下,我马上给你介绍十个——不,一百个条件顶尖的适龄男o,你只要和其中一个走入爱河,马上就能把过去的伤痛都忘了,怎么样?有没有兴趣?”
这段令人难忘的豪言壮语又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但周棠想了想,对正在屏息等待回答的女孩说:“不用,我暂时没那个打算。”
女孩愣了一下,然后明显的失落下来,但也不再往下说了。
车里的喧闹停止了一小段时间。
周棠又低头将终端打开,处理着近期收到的邮件。
诺玛说的确实很有道理。
但她暂时还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放下裴寂容,而且,如果以忘记他为目的去见其他的人,实在是也太古怪了。
用不着折腾不相关的人。
……
虽然沿路没有遇到障碍,也尽可能挑了近路,但从四十七区回到第一区的整个过程,还是花费了大概一周的时间。
回到部里之后,还要做些任务汇报,参与各类事项的收尾工作,全部忙下来,确实也到了年终述职的时候。
周棠已经开始怀疑,许寒山急着喊她回来,是因为部里太忙,决定压榨每一个得力下属的全部工作价值。
送佛送到西,刚到第一区,她就匆匆联系了几个学生就读的医学院,准备亲自把他们挨个送回学校,确保这项“能推动监察部和医学部达成合作的重要任务”能完满收官。
顺便也偷会儿懒。
毕竟她真的不想念监察部,也不想念任何同事。
送前两个学生的过程很顺利也很普通,送到第三个,也就是那个急着给哥哥牵线拉桥的姑娘时,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但问题并不是出现在姑娘和她哥身上。
周棠把人送到实习的医院时,时间刚到下午四点,院里没多少人,她想起进入监察部大楼得交个详细点的体检报告,便趁这个机会直接去了医院的体检中心,准备顺路把事办了。
抽完血,她走出体检中心,低着头在终端的个人信息里找检查报告,不留神和迎面过来的另一个人撞上了。
第一瞬间,两人都下意识说了对不起。
周棠按着差点滑落的终端,还没有抬头,第一反应就是香。
某种浓郁的、热烈的花香,不要钱似的往鼻子里钻,仅仅两秒钟,就让她不得不掩住了鼻子,往后推开四五步。
对面的人先看清了她的脸,惊喜地叫了一声:“周棠!”
周棠骤然被香气袭击,闭着眼睛忍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紧接着就跟着惊讶:“顾云杉?”
“是我啊。”顾云杉笑起来,“好久不见。”
周棠眼中的惊讶还没褪去。
顾云杉是她当年被监察部选中时的同期,虽然是个omega,但天生腺体有缺损,和她一样察觉不到信息素。两人在校时关系不错,虽然顾云杉念到一半就退出,转到了医学专业,但直到毕业,他们还偶有联系。
除了性别和职业以外,顾云杉都和那个姑娘介绍的情况很像——特温柔,特好看,差点就进了监察部。
“你怎么……”
周棠正想要开口询问,但刚吐出两个字,就感觉花香在不断地往口腔里钻,于是又立刻闭上了嘴。
顾云杉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把握在手里的一个敞口瓶盖上了,将周棠拉到窗边。
“抱歉抱歉,现在好点了吗?”
他晃了晃手里的瓶子,解释道:“这是我们新研发的一款模拟信息素香水,对abo三种性别都有效果,这瓶是原液,幸好没泼出来,不然我们俩的衣服都不能要了。”
周棠问:“模拟信息素香水?”
“对,不只是气味,连生理效果都一样。”顾云杉有点期待地看她,“你有什么感觉吗?”
周棠:“我只闻到香味。”
“我想也是。”顾云杉说,“这只是第一版产品,具体的效果还要等后续研究,在气味上,也要做一些多方向的分支,有很多人会因为某种香味感到眩晕,这可能……”
他讲起研究的事就没完没了,这点周棠太清楚了,在即将听完一篇即兴的学术演说前,及时打断了他。
“研究的事情等会再说。”周棠问,“你怎么在这儿?什么时候从第七区回来的?”
顾云杉突遭打断,没太反应过来似的眨了好几下眼睛,过了会儿才说:“前两年就回来了,当时是为了临时的研究项目,不确定会待多久,所以没和你联系。你呢?最近怎么样?”
“老样子。”周棠说,“出差了一段时间,今天刚回来,再过一段时间要年终述职了。”
顾云杉听完,问道:“你今天有空吗?”
周棠:“有。”
“那正好,我也忙完了。”顾云杉弯着眼睛,问,“晚上要不要一起吃个饭,正好叙叙旧。”
晚上?
周棠犹豫了一下。
她想快点把事情了结,所以打算等会就回监察部报到,看看能不能和部长见上面,问问叫她回来究竟有什么要事。
但这实际上也没有很着急。
“有空。”周棠看向终端,“等我和部里说一声。”
顾云杉又笑起来:“好。”
与此同时,他也低头在终端上点了两下,将一张精确到小时的行程追踪图关掉了。
第18章 18 要回家一趟
虽说是叙旧,但两人已近三年未见,工作内容又不太相关,能聊的话题不太多,基本都围着工作、生活、往事打转,聊的很浅。
但酒过三巡,顾云杉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张张口却没说出来,神色变得很犹豫。
周棠正巧抬眸看见,问:“怎么了?”
“我突然想起来,监察部也接到消息了吧?重构法案的那些事情。”顾云杉问,“科研学会已经乱套了,但你们似乎没有什么反应?”
“接到消息了,但年末没人管这个。”周棠说,“监察部也很松散,都是独来独往。”
她已经谈腻了这个话题,往椅子上一靠,晃晃酒杯,随口问:“科研学会吵翻天了?”
顾云杉无奈地笑了笑:“在闹罢工。”
“这么严重。”周棠喝了一口酒,问,“重构法案对你们有什么影响?”
“监督和审核权的向外移交,如果合法合规,其实不会有阻碍,现在反对的理由只是‘不想让外人参与’。如果不是相关领域的工作者,审核的时候需要解释很多,影响效率。 ”
“对了,说起这个。”顾云杉问,“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周棠:“什么事?”
“关于……”
顾云杉刚说出一个字,就微微哑了声,像是有点过意不去似的,尴尬的笑了一下,才说:“想请你为我们的项目做学术监督。”
“你们的项目?哦,是说刚才那个……”周棠回忆了一下,不太确定地问,“香水?”
第19章
“是的。”
顾云杉把那瓶差点香晕周棠的原液拿出来,放在桌上,说道:“法案内容公布之后,学术监督组也临时解散了,这道程序走不了,整个研发周期都会被推后半年。”
“偏偏这是个商业项目。”他面露愁容,“投资方催的很紧。”
周棠看了眼那个瓶子,摇摇头:“但我对这一窍不通。”
顾云杉一愣,很快意识到这句话不是坚定的拒绝,急切地说道:“这没关系,技术方面的问题我会负责,你只需要做一些程序上的审核,我之前看到监察官有这方面的职权。”
“嗯……”
周棠垂眸想了一会儿。
在联邦的规定里,监察官的确有学术监督方面的权力,但那是在科研学会还不成熟的时候,自从他们将学术研究的整个链条都包揽下来,这条规定就成了摆设。
不过,暂时也还算是正在实行。
周棠提醒道:“这条规定确实存在,但它也在重构法案里被废除了,如果你坚持要这样做,时间上会很紧。”
“来得及的!”顾云杉惊喜的说,“你答应了?”
周棠笑了笑:“小事。”
她用指尖敲了敲酒杯,在玻璃清脆的响声里,慢慢说道:“既然这样,我就……明天去你们那儿看看吧,记得准备好审核的材料,合法合规就可以,不过,科研方面的知识我不太了解,要靠你自己把关了。”
顾云杉脸上的惊喜愈浓,笑起来的时候,线条柔和的眼睛仿佛花瓣。
“好,我会准备好的。”他说,“我们的研究所就在这附近,明天你大概几点过来?我来接你。”
“不用,这一片我还挺熟的。”周棠说,“下午有空吗?三点。”
顾云杉立刻说好。
直到晚上两人分别的时候,他都显得十分高兴,向周棠道了好几次谢,一副惊喜万分的模样。
因为兴奋,他的眼睛显得亮晶晶的。
周棠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微微笑了一下,线条鲜明、如同兽类的眼睛弯出一个优美的弧度,烧起心火。
“突然想问你……”
她歪了歪头,脸上有一种近似天真的热忱:“现在还是单身吗?”
听见这句话,顾云杉愣了一下,眼睛慢慢睁大了一点。
紧接着,他难为情似的低下头。
……
晚上九点,监察部仍然灯火通明。
部里刚换了新的门禁系统,还没调试好就被来来往往的人刷了千百遍,刚用了一下午就罢工失灵,周棠在楼外被卡了十分钟才进去。
她一点儿烦躁也没有,只是叹了口气。
大楼里,所有兢兢业业加班的监察官也和她的状态差不多,抬起头打招呼的时候,个个都很放空,感觉魂都不在身体里了。
周棠挨个慰问一遍,转头去了十二楼事务处。
迎面第一间办公室就是目的地。
“林鹤。”
周棠喊了一声,正撑着脑袋偷偷玩终端的事务官立刻明显的抖了一下,反射性地把终端一推,把墙砸得哐哐作响。
直到看清周棠的脸,她才猛然把挺直的脊背又垮了下去。
“吓死我了,你怎么神出鬼没的。”林鹤拍拍胸口,有点不满,“进来之前先敲门!别像部长一样……等等等等!你干嘛呢!”
周棠正在脱衣服。
她两把扯下外套,随手往桌上一放,问:“你这儿还有没有证物袋?”
“噫——”林鹤一下子跳起来,“好香!你去哪儿鬼混了?”
“这是什么话。”周棠把手套也取了下来,和衣服放在一块儿,“我还没开始鬼混呢。”
林鹤露出一个谴责的表情。
她一边小声嘟囔着什么,一边任劳任怨地从身后的储物柜里拿出一个透明袋子,把衣服和手套都装了进去。
周棠撕了一张标签,写上日期,贴在袋子外面:“明天拿去做毒理化验。”
林鹤:“哦。”
她用两根指头提起袋子,小心翼翼把它移到了一旁的推车上,然后换了个措辞:“你去哪儿……加班了?”
“是班在后面追我。”周棠说,“扮傻子去了。”
林鹤疑惑地看着她。
“我这次的行程没做加密?”周棠说,“被人追踪了。”
“没有没有没有。”林鹤摇头如拨浪鼓,“你带着三个小的呢,总不能向医学部保密吧,友好合作啊。”
“……好吧。”周棠问,“部长在吗?”
林鹤继续摇头:“不在,开会去了,明天回来。”
周棠想了想:“那我明天晚上再找他。”
林鹤疑惑地问:“晚上?白天部里人比较少哦。”
“没空,下午我要加班。”周棠的语速微微变慢了一点,“上午……”
“要回家一趟。”
第19章 19 也许她不想……
周棠说“回家”, 指的当然不是空置已久的老宅,也不是买在监察部附近的那间公寓。
第二天一早,她就出现在了裴家。
整个轴心区都被气候管理系统覆盖, 虽然已是深冬,但这里仍然温暖如春,抬起头来,能看见落在人造穹顶上的一层薄雪。
周棠盯着一枝垂在栏杆外的蔷薇花看了一会儿, 终于抬手按响了门铃。
来之前, 她犹豫了半晌, 还是没提前打探裴寂容的行踪。
如果在这里遇到,未免有点尴尬, 但是提前询问、刻意避开,又好像没有这个必要, 何况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逢年过节,她总是得来裴家拜访的。
之后该如何相处?
周棠一直没有深入考虑过这个问题,偶尔想起时, 脑海里闪出的默认方案是“正常对待”,但事到眼前, 她再把这四个字仔细想了一遍, 才发现这个简单的方案并不可取。
裴家和寻常家庭不太一样, 从长到幼都格外内敛, 不是那种很亲近的关系, 就算是血缘至亲,相处时也有几分客气,开玩笑撒娇之类的情况从来没有。
正因如此,更显得她与裴寂容的亲近格外特殊。
假如突然冷淡下来, 所有人都会发觉异常,如果有一天被问起,该怎么说?用什么理由才比较自然?
周棠一边走一边想着这个问题,就像在卷子上遇到一个从没见过的知识点,冥思苦想却毫无作用,只等徒劳地等着收卷铃响起,能拿几分全交给命运。
她有点儿紧张了。
进了客厅,先四下扫视一圈,和几个长辈问过好,简单聊了聊近况之后,周棠装作不经意地问:“哥哥不在家吗?”
“你们没联系吗?”长辈有点儿惊讶,说道,“寂容最近一直住在那边。”
那边?
周棠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点头说了句知道了,在沙发上坐下,端起水来喝。
然而暗语一般的词已像烛火一样滴落下来,烧在记忆里,过去太久的往事因而死灰复燃。
她开始觉得手里的杯子有一点烫。
……
三年前刚进监察部的时候,周棠年轻气盛过分自负,在和警务部一起追查一个案子的时候着了道,差点被一颗迎面袭来的子弹穿过眉心,哪怕及时躲避还击,太阳穴还是被擦了一道血痕,肩胛骨几乎被子弹贯穿。
交完任务刚一到家,裴寂容就把她抓进了法院审卷宗。
表面上说是帮忙,实际就是惩罚,卷宗根本没什么可看的,坐在那里只是发呆,最高法院不比监察部清闲,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周棠一开始也抗争过,觉得这只是意外,自己并没有错。
但裴寂容的脸色太难看。
从接到消息开始,他就没再和她说过话,冷淡的像块冰,就连和许寒山通话时也很不客气,有点迁怒的意思。
周棠构思好了大段的抗议小作文,但只起了个头,就和那双寒冰一样的眼睛一同冻结了。
她老实下来,乖乖在办公室里发了一整天呆。
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开始害怕。
这么多年来,裴寂容从没对她冷过脸,哪怕有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说的话、做的事有些过界,也没有被责备过。
这一次好像真的很严重。
周棠苦恼了很久,想好要低头却不知该说什么,脑海里比被枪指着的时候还要更空白,冥思苦想一整天,连开场白都没想好,恨不得用脑袋撞墙。
但当天晚上,她熬到下班,推开办公室门,竟然看见裴寂容在门外等。
他的脸色照旧很冷淡,被法院的制服映衬着,显出一点不近人情的严肃,但听见开门的声音,竟然没有像最开始那样当做没听见,抬起头来看她。
周棠顿时停在原地,门只开了一半,另一半迟迟未动。
僵持半晌,裴寂容微微叹了口气,主动问:“你没有话要说吗?”
第20章
周棠满腹的草稿里只有一句确定的话。
她迟疑地说:“我错了。”
裴寂容蹙了蹙眉,对这种犹豫的态度不是很满意,正想再问一句“错在哪儿”了,但看周棠的表情忐忑,最终并没追问,只伸手敲了下她的额头。
“今天怎么样?”他问,“在法院还习惯吗?”
周棠没想到这件事能被如此轻轻放下,被敲了敲额头也没有立刻反应过来,像不倒翁似的往后退了一下才又站稳,慢半拍地抓住悬在额前的手。
回神之后,她知道他大概是消气了,一点不客气立刻顺杆爬,说道:“不习惯。”
裴寂容:“哪里不习惯?”
“哪里都不习惯。”周棠几乎要掰着指头数,“太无聊了,没人跟我说话,回部里……回家也不方便。”
裴寂容将手挣开,语气又冷下来:“还想着回监察部?你的伤好了吗?”
周棠闭上嘴,摇了摇头。
裴寂容又冷着脸看了她一会儿,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周棠在心里暗叫一声坏了,正在思考对策时,又听见他说:“过来。”
这回她终于管住自己,一个字也没问,跟着他一起走进了顶层的办公室。
“伤好彻底之前,留在这里当我的助手。”
裴寂容点了点旁边的桌子,说道:“明天把东西搬过来。”
周棠下意识拒绝:“这不合规定,部长不会答应的”
裴寂容:“这就是许部长提出的。”
周棠:“啊?”
“正好有几个公诉案件,是监察部那边的。”裴寂容将一沓卷宗放在那张桌子上,说道,“全部结案之后,你就可以走了。”
周棠看了看那张桌子,又看了看裴寂容,有点张口结舌了:“但……这些……”
借调?
这倒也算是传统,但平常都是偏文职的监察官在做,而且……而且办案真的很枯燥啊!
周棠不死心地想着推脱的借口,但是另一边,裴寂容显然没有她这么为难,很快接着说道:“如果还是觉得无聊,你可以找我说话,至于通勤……”
他垂着眼想了想,然后说道:“你和我一起住。”
周棠:“……”
她满腔的震惊终于化为一片空白,浮现在了脸上。
到了地方之后,周棠才知道裴寂容说的是他当年入职时法院分配的住处。
这几年间,最高法院虽然迁址过一次,但仍然在中心地带,从这里到法院,通勤时间能缩短到五分钟。
——步行。
裴寂容问:“还有什么问题?”
到了这一步,周棠只能摇头。
这件事就这样敲定下来,她每日跟着裴寂容一块儿上班,几乎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待在一起,旁人只以为她是监察部为公事派来的,唯一疑惑的只有为什么大法官对这次的监察官如此随和。
直到两个月后养好伤,周棠才重新回到监察部,之后因为繁忙和避嫌,没有再去过那边。
……
久违地回想起这些事,周棠的心情有些复杂。
半晌之后,她终于将攥了半天的杯子又放回桌上,然后忽然冒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来。
如果她真与裴寂容是兄妹就好了。
这次的争吵若放在朋友——甚至亲人身上,都不是一个无可转圜的大错,就算生气,吵一架道个歉也就过了,又不是真成了仇人,还能怄气一辈子吗?
说到底,是因为她把他看得太重,也把自己看的太重。
假如是平常,她不会为了那些事情和裴寂容争执,就算有点情绪,过一阵子也就好了,只是因为他那时的表现给了一点期待,让她不由自主地将对待爱人的要求放在他身上,最后才闹到这一步。
如果真是兄妹,如果能只做兄妹,这都不算什么。
也许这就是正确的解法。
周棠一边走神,一边偶尔接着长辈的话说两句,过了一会儿,他们突然起身说有事要忙,很快就离开了,但临走之前,让周棠别客气留在家吃饭。
离饭点其实还有一段时间,但她在这里住了多年,倒也没有什么客气的说法,将他们送到门外,又折回来坐下。
和她一块儿留下来的,还有一个同样是来做客的小女孩,名叫裴年,算下来是裴寂容的表侄女。
小姑娘很喜欢周棠,也对监察部很感兴趣,拉着她问了许多问题,然后很兴奋地说想让周棠看看她自己做的小手工,又哒哒哒地跑回了楼上。
周棠看着她跑上楼,收回目光。
被这样打了个岔,她的情绪截断了一小会儿,再回想起刚才的诸多念头时,心情竟然变得平静了很多,渐渐觉得这事儿也没那么复杂。
当兄妹总比暗恋好多了。
周棠把这个念头细细想了好几遍,暗下决心时,忽然感到手腕上的终端震动了一下,她低头去看,通知栏里是两条新信息。
【林鹤:你昨天要的资料查到了,化验报告也出来了】
随后是一份加密文件。
周棠微微眯起眼睛。
昨晚临走前,她让林鹤调查一下顾云杉那个所谓的“商业项目”,看看究竟有什么隐情,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能有结果。
没有刻意隐瞒的部分吗?
……
周棠的房间在二楼。
几个月前离开时,她没有把东西全部带走,少年时期穿过的衣服,看过的书与一些零碎的小玩意儿都还留在这里,进了监察部之后她就天天穿制服,衣帽间里都还是读书时候的衣服。
如今再回来,房间里的东西都还是原模原样,因为佣人每日打扫,桌子上连灰尘都没有。
一眼看去,像一个装在玻璃盒里的纪念品。
周棠在房间门口站了几秒,把这个古怪的想法压下去,走进去坐在窗边的书桌旁,低头开始看林鹤发来的资料。
公开的信息里没有明显的问题。
顾云杉的确是两年前才到轴心区来的,信息素香水也是一个很久之前就宣传过的商业项目,而且已经有成品在售卖了,现在的研究只是研发新香型而已。因为调香原料太贵,开销颇大,投资方的确催的很紧。
昨天留在她衣服上的一点点原液残余,经过鉴定,也并没有成分上的问题。
周棠从头看到尾,在“调香原料”上画了个圈,然后给林鹤打了通讯。
对面很快就接了。
“你看完了?怎么样?”林鹤说,“流程是合法合规的,方案也一直由科研学会在跟进。”
周棠问:“科研学会没有徇私的嫌疑吗?”
科研学会比监察部还像铁板,几乎垄断了所有相关资源,已经形成派系,即使是监察官也从不参与其中,对内部的情况没有多少了解。
但林鹤的家人是大学教师,所以清楚一些内情。
“不会的。”林鹤解释着,“科研学会内部有那种……鄙视链?大概是这个情况吧,这种纯商业目的的研究属于最底层,一直有人提议要把它排除在科研的范畴之外。学术监督是不会替他们隐瞒的,如果出了问题,后面就没法混了。”
周棠思索着:“嗯……”
林鹤问:“你有什么猜测吗?话说回来,我都不知道你究竟在查什么。”
“算是有点思路吧。”
“他太着急了,想让我尽快接手,又不希望我插手太多。”周棠说,“假如产品没有问题,那多半就是原料,想让监察官来做担保……走私?”
林鹤努力跟上思路:“你想的好多。”
周棠:“不排除是我瞎猜。”
她经手的走私案实在太多了,工作占比可能得有百分之五十,无论遇到什么疑点,下意识就会先往这方面猜测。
“但是,等等,让我想想。”林鹤思考了一会儿,终于找出了从一开始就觉得疑惑的点,问道,“可是如果是这样,这件事跟你——跟我们没有关系啊,如果不涉及贪腐,就应该交给警务部。”
周棠:“……所以说是班在后面追我。”
“等我下午去看看,找到证据吧。”她有点头疼地按了按额角,“然后再交给警务部。”
林鹤趁机邀功:“我现在可是在陪你一起给警务部打工诶。”
“万分感谢。”周棠又看了眼那些资料,注意到顾云杉是从十二区调进来的,说道,“等下顺便帮我申请调用十二区的案卷,先要近两年的。”
林鹤秒拒:“不行,没权限。”
周棠:“没权限?”
“是啊,你忘记重构法案了吗?”林鹤说,“最高法院把案卷查阅权限收回了,你要看的话只能去那边申请,而且据我所知,他们最近对十到二十二区的案子都看得很紧,最好得现场去看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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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周棠听得头疼:“这么麻烦?”
林鹤:“嗯哼。”
周棠有点儿想放弃了。
要不然,还是从头开始推给警务部算了。
她略微烦躁地敲了敲桌面,刚要开口,突然听见身后传来门被打开的声响,一边想着这件事,一边无意识的回头看。
下一秒,她猛地停住动作,然后很快站了起来。
“哥哥。”
裴寂容站在门边。
他穿着法院的制服,脸色被黑衣衬得格外苍白,神色很安静,但胸口微微起伏着,像是有些呼吸不过来似的。
“您……”
周棠的反应速度很快,很快就想张口打招呼,全然忘记了通讯还没挂断,她没带耳机,这边的动静没被终端的收音孔收入,林鹤一无所知,还在一句句地提建议。
“如果要申请调阅的话,耗时可能太长了,除非你在最高法院有熟人,趁他们办案的时候一起看一下,不过那也很累啊,要不还是放弃算了。”
“说到最高……”
周棠啪地挂断了通讯。
她有点生硬地说:“您回来了。”
不是说不在这边吗……恰巧有事回家,还是……?
裴寂容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那双漆黑的眼睛里积着一层雾气,薄而轻,仿佛下一秒就会化成泪水流出眼眶。
过了很久。
“……周棠。”
裴寂容轻轻念她的名字,梦游似的,语气如同幻觉缠绕之下的一声轻叹。
“哥哥。”周棠冷静下来,说,“好久不见。”
裴寂容没有开口,许久才轻轻点了点头,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目光在她和桌上的终端间徘徊了一会,才惊醒似的问:“你……需要我帮忙吗?”
“不,不用。”周棠极快地否认,“只是一点小事。”
真正见面时,她才发现要面对并不如想象中容易,走一步看一步——根本不成立,最后的结果就是尴尬相对。
她可能还是需要做点准备。
再多给自己一点时间吧。
周棠一把抓起终端,边往门外走边说:“部里有事,我得先走了,下次见。”
说完,她就绕开裴寂容离开了房间,脚步声像阵雨一样迅速地消失了。
裴寂容看着她的背影,目光怔然,垂在身侧的手指虚握了一下,微微地发起抖来,不得不扶住墙壁。
他是匆匆赶回来的。
周棠返回轴心区的事没有保密,整个最高法院都在密切关注几位统括监察候选的动向,她刚离开四十六区,裴寂容就收到了消息。
他很想问问她这段时间怎么样,为什么突然回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但反复点来很多次聊天框,最终也没有把编辑好的消息发出去。
能不能问,该不该问,周棠……想不想让他知道这个消息呢?
她不主动说,也许是根本不希望他知道,甚至是希望他知道也装作不知道,好让他们不需要见面。
也许她不想见他。
想到这里,裴寂容有些无力地闭上眼睛。
多年以来,虽然他更加年长,但大多数时候,主动权却反而掌握在周棠手里,要来就来,要走就走,他不答应也不拒绝,态度只能说是默认。
或者其实是放任。
但即使他不给出任何态度,一切也仍然照常,他们的关系仍在正常的发展着,他就以为这不是重要的事。
身处沙漠的人才知道水的宝贵,裴寂容很早就知道这个道理,但只有落在自己身上时,他才真正体会到这句话。
周棠……
当她不再主动之后,他甚至不知道该怎样与她相处、怎样维持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裴寂容用了一些时间平复心情,家里人多眼杂,他不能让其他人看出自己的异常。
但是终于能保持住冷静的神色,走出门去之后,他在走廊上迎面撞上一个小孩子。
“……裴年?”
天色明亮,但裴寂容莫名感觉视野一片模糊,几乎看不清路,那孩子撞上来几秒之后,他才看清对方的长相,问:“怎么了?”
裴年往日里很会察言观色,如果这时是在餐桌上,肯定能看出裴寂容的神色不对,但她这时全部心思都放在别处,因此仍然失望地扁着嘴。
“姐姐怎么走了,不是说要留下来吃饭的吗?”她抱紧了手里的模型,有点难过地说,“我还没让她看我的作品呢……”
裴寂容微微一僵,手指痉挛似的发起抖来。
周棠果然是……
不愿意见他。
……
急匆匆的离开裴家后,周棠一下钻进车里,在终端上给林鹤回了句“有事晚点说”,就把它往副驾上一扔,焦躁地扯了一把自己的头发。
真要命。
她设想过很多次再见面的情况。
裴寂容可能已经放下了那份情势所致的心动,不再在意那些事,也可能后知后觉地开始觉得她太冒犯,从此冷脸相待。
也可能,他知道了她对重构法案的态度,完全放下心来,不再管她的事了。
随便哪一种,都不是多么难以应对。
结束是最简单的,快刀斩乱麻,无论如何,总会回到最初——但没想到是藕断丝连。
周棠随手从车上的文件堆里拿出一份,打开来将脸遮住。
……他竟然会露出那种表情。
像是下一秒,就要掉下眼泪来一样。
没办法应对。
完全。
周棠闭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把遮着脸的资料拿了下来,在光线重新照进眼里的时候,她深吸一口气,决定先把这件事放在一边。
先不管了。
正事要紧。
就按照林鹤说的办法,去最高法院查一查案卷,索性她还有其他熟人在那里。
只要避开裴寂容,别让他发现就好。
第20章 20 但这是爱吗
中午, 周棠又回到了监察部,在办公室和诺玛对坐着吃中饭。
回来的路上,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了无数遍别想, 但刚才的画面仍然在脑海中回荡着,像无孔不入的游魂,搅得人心烦意乱。
一安静下来,她就想起那双仿佛含着水汽的眼睛。
恰在这时, 诺玛问她早上去哪儿了, 周棠想了想, 隐去重构法案和统括监察的部分,干脆一五一十全说了, 指望这位号称“前男友能排成队填满监察部”的情圣给点建议。
听完之后,诺玛晃动着叉子上的肉块, 表情却有点疑惑:“我还是不明白,你究竟是在生什么气?”
周棠:“我没生气。”
诺玛将手一摊:“可是你表现出来的样子就是在生气啊,不然为什么要拒绝?大法官不是说要答应你的表白吗?”
“我没有……”周棠说,“好吧, 我最开始是有点生气,因为他不信任我。”
对一个监察官来说, 被认为是一个分不清公私、将感情带进工作的人, 已经是直达底线的质疑了。
但也就是刚开始的时候生气, 过后当面质问过一遍, 又见裴寂容确实是一副认错的模样, 她也就将此事翻篇了,如果不是诺玛问起,已经很久没再想起来。
周棠接着讲道:“至于拒绝……第一,我们根本不合适, 比起痛苦收场,不如不要开始。”
诺玛点点头,伸出手比了个二。
“第二,他的答应也只是权衡和冲动的结果而已。”周棠说,“我怎么能接受?”
不够爱为什么要答应?怎么能接受这种潦草的答案?
“你不如就承认是在生气吧……”诺玛咕哝了一句,用叉子指向她,“说了这么多,所以你的诉求到底是什么?”
周棠:“不知道。”
她的语气里有一点掩饰不住的烦躁。
该说的已经全部说清楚了,明明下定决心,要从此回到普通而恰当的关系里,但裴寂容却露出那样一副表情,连带着她也没办法保持冷静。
诺玛盯了她一会儿,感叹道:“你的文字还爱他。”
周棠抬眸:“随便你怎么说,我现在只想让这件事彻底结束。”
如果每次见面都要这样牵动心绪,无论对谁都太消耗了,既然不合适,何必还要这样纠缠下去?
诺玛摸了摸下巴,沉思片刻。
“根据我的经验,距离和时间绝对靠谱。”她建议道,“你前几天在四十六区的时候,不是根本没想这些吗?”
“要不要申请外调?”
……
裴寂容在周棠的房间里站了许久。
第22章
数月前,在他刚离开四十七区,最失魂落魄的时候,许久未联系的治安局局长莱顿打来通讯说要送行,问完近况之后,开头第一句就是“恭喜”。
恭喜什么?
“真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莱顿挑了挑眉,说道,“我开始羡慕你的事业运了。”
很正常的几句话,裴寂容却被刺得皱起眉,沉声道:“别说了。”
莱顿饶有兴味地哦了一声,安静了不到两秒,抬起食指朝屏幕的方向指了指,说:“你的脸色真坏。”
裴寂容的语速快了点:“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也想问你到底在想什么?”莱顿说,“能不能正常一点,别这么要死要活的,这不是你想要的发展吗?”
裴寂容低声道:“不是。”
他的语速很快,声音又轻,比落在热源块上的细小雪花还要行踪难觅,听清了也让人觉得是幻觉。
莱顿甚至压根没听见。
但用不着这句回答,神色里就有更明显的证据,大概表情比声音更难控制,他的脸上仿佛落着一层阴影,稍加观察就能看出端倪。
“我让你别这么做的时候,态度不是很坚决吗?现在又反悔?到底哪里不合你的心意了?大法官,你的心思也太难猜了。”
莱顿被弄去轴心区开了几周会,虽然没耽误正事,但无聊得仿佛全身都是虱子,一见到裴寂容,满脑子想的都是该如何刻薄他几句。
只是他倒也不是傻子,讽刺两句,很快看出气氛有些异常。
“好吧,我认真的问一句,到底怎么了?你现在的表情就像最高法院突然被宣布解散了一样,怪可怕的。”
裴寂容低着头,从垂落的发丝之间,能看见凝滞般的细密的睫毛。
他慢慢用手背抵住了眼睛。
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现在的情况比莱顿所说的荒唐假设还要更糟。
“我……”
裴寂容起了个头,却不知道该从何讲起。
“我们非得在这做心理疏导吗?”
莱顿吐槽了一句,将知道的事情在脑中过了一遍,挨个猜测道:“法案推进不了?你回轴心区的事儿不顺——欸,对了,那个小监察官怎么没和你一起走?监察部这么不负责任……”
听到后半句话,裴寂容的眼睛像被针尖刺中般猛然眨了眨,撑着眉骨的手微微一动,指节蜷缩起来。
莱顿敏锐的发现了这点小动作,露出思考的神色,缓缓说道:“你不会是……对她动真心了吧?”
他虽然用的是问句,但觉得这个猜测八九不离十,脸上已经浮现出了奇异的表情。
但裴寂容沉默了一会儿,却摇摇头。
莱顿目露惊讶:“没有?不会吧,我都给你心理疏导了,能不能坦诚点。”
裴寂容只低声说:“……我不知道。”
他确实一直在想,如果被拒绝周棠就要离开,那么答应她也可以,但是如果真往这方面想,他其实不确定自己到底想不想要和周棠变成恋人的关系。
说不上是愿意还是不愿意,确切地讲,他从前没有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现在即使真拿出来想了,也没有觉得这很必要。
“我只是希望……”
裴寂容怔怔地看着一个落在桌上的细小光点,目光中有些微的茫然,漆黑的眼睛落了一点灯光,像切面繁多而破碎的宝石。
只是希望她能回来,留在他身边,就像从前一样,此后一直如此。
但这是爱吗?
这是周棠想要的爱吗?
裴寂容从这段回忆里脱身,按了按眉心,目光转到一旁,看见书架上摆着许多张周棠的照片,从她刚来裴家到离开,每一个时期都有。
将这些照片一张张看过时,他也感到每个场景都在记忆中浮现,清晰如同刻印。
周棠从没有离开过他这么久。
她刚走的时候,裴寂容是真的觉得没所谓,相处多年,他对“周棠不在身边”这件事没有真正的感触,即使是亲兄妹,长大成人之后也总要分开,逢年过节才能见上一面是正常的事情。
但是……
为什么会这么痛苦?
只是亲人之间的短暂分离,为什么会这样的难以忍受,像一个被挖空了瓤的果子,每时每刻都觉得心里空空如也。
裴寂容静静地看着照片,许久之后,将其中一张拿了起来,垂眸仔细地看着。
他只想留下周棠,而她所说的、想要的东西,真的存在吗?
此刻的心情算是爱吗?
……
统括监察没有外调这个说法,但前往辖区和外调没有区别,诺玛不知内情,给出的提议倒是和可能性很大的未来重叠了。
距离和时间?
周棠把这两个词默念了几遍。
如果要这么办的话,她就不用再考虑什么了,只要等到年终述职结束,统括监察的任命文书下达,然后去辖区赴任就行。
意识到能将这些事暂时抛在脑后,周棠觉得轻松了不少,至于仍像阴云一样笼罩在心湖上的种种情绪,她选择性忽视,不再花时间思考。
到了下午,周棠按照约定,去大学的科研中心找顾云杉。
年末将至,学生早已经放假了,学校里看不到几个行人,周棠在人工湖旁追忆了一会儿已经逝去多时的校园生活,抬头望了望天。
没过多久,顾云杉的身影在湖边步道上出现了。
“下午好。”周棠一见到他,就迅速切换到工作状态,笑着说,“没想到实验室这么难找,麻烦你来接我了。”
她的笑容得体,微微弯起的眼睛里,却好像藏着一丝隐约的暧昧,顺着面前人的脸廓滑过,有点勾人。
顾云杉的目光躲闪了一下,清秀的脸上浮现出浅淡的羞涩来,摇了摇头:“没关系,我应该来接你的。”
周棠又笑了一下,顺着他指引的方向走去。
她边走边想,好像有点过头了。
这里要是能有个镜子,让她看看自己的表情就好了,总觉得太久没接触角色扮演,貌似有点用力过猛了,两边都是。
笨办法,周棠想。
但另一边,顾云杉却对此毫不怀疑。
自从退出初期选拔之后,他就远离了监察官的圈子,对缠绕在周棠身上的诸多传言都不了解,印象里,只记得她的确是个任性妄为、性情古怪的人,也确实对爱情有着格外的执着。
这样的人,为了一点美色就放弃立场,虽然有些违和,但考虑一下,也算是合情合理。
顾云杉没有细想。
时间也不容他细想。
第21章 21 你的监护人
下午的事情很快就结束了, 比周棠预想里最顺利的情况还要迅速很多。
顾云杉准备的材料比从林鹤那里拿到的还要完整很多,可以说是知无不言,其间她也询问了几个比较尖锐的问题, 但都得到了合理的回答。
从书面文件里找不出任何疑点,流程合法,程序合规,还有一位在业内颇有权威的制香师担任指导, 哪怕来的是最严苛的学术监督小组, 也没法鸡蛋里挑骨头。
但周棠却迟迟没有在审核人那栏签名。
“你们这个项目……”
她转动着手里的电子笔, 笔尖在屏幕上轻轻地敲着,好似十分为难。
顾云杉的心跳都加快了一点, 但脸上没有异色,用略带紧张的语气说:“还缺什么证明材料吗?”
“材料?”周棠犹豫了很久, 抬起头来说道,“不,材料很齐全。”
她将笔杆转到顾云杉的方向,在距离他脸颊很近的位置虚点了两下, 说道:“但对我来说,这可不是个完全合乎规定的工作, 说不定以后会惹出麻烦呢。”
顾云杉的脸色白了点:“那……”
周棠看了他一会儿, 蓦地笑了笑:“这么担心我反悔吗?”
说完, 她将笔转回去, 干脆利落地在审核人三个字后面签下名字, 拿远观赏了一下,直接将电子屏递给了顾云杉。
“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顾老师, 有没有想过该怎么报答我?”
周棠学着实验室学生的口吻喊顾云杉,唇角带笑,目光牢牢锁在他脸上。
拿到签名,顾云杉已经感觉心中的大石落下一半,因为心情变好,连应付起周棠时的表情都变得生动多了。
“多谢你。”他有点不自在似的,地眨了眨眼睛,声音放轻,“你……想要什么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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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周棠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正想开口,忽然看见实验室里的一个学生走了过来。
“您看过我们的材料了吗?如果有需要补充的,我现在就去办。”
“没有,没问题,我签过字了,之后直接上交就可以,之后如果哪个程序被卡住,可以让对方找我。”
“我在追求你们的顾老师呢。”周棠对学生说着,又朝顾云杉眨了眨右眼,“所以今后也会常常过来,不会不欢迎我吧?”
顾云杉在心里想,真麻烦。
脸上还是笑着:“怎么会呢。”
周棠笑了笑,将电子笔放进他手心:“明天见。”
……
离开实验室之后,周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联系林鹤。
通话视频刚加载出来,她就开门见山地问:“想不想跟我一起加班?”
林鹤:“……除非你能向警务部申请到加班工资。为什么不直接交给他们?”
“警务部只讲证据,我过去跟他们说我怀疑轴心区的科研项目有问题,下一个被投诉的就是我。”
周棠把刚刚看过的资料一股脑儿全传给林鹤,说道:“你只用分出点算力帮我盯着哨卡,有可疑车辆就通知我,剩下的我来办,花点时间,长期蹲点,拿到证据就走人。”
林鹤不情不愿地问:“实验室能随便让你进吗?”
周棠看着终端,在一行“对方正在接收中”的提示出现时,给林鹤发了一个小红花的图案,然后说:“我有办法。”
林鹤:“钻通风管?走废料运输通道?从发电室偷渡?”
“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形象?”周棠说,“是其他的笨办法,总之,我能掌握他们的动向。”
林鹤有点嫌弃地翻了翻文件夹,过了几秒,突然啊了一声:“部长刚刚在找你。”
周棠:“刚刚?”
“是啊。”
林鹤的怨气更重了:“而且没收了我刚买的卡带。”
……
监察部里人来人往,年尾的热闹气氛落在这里,变成了数不清的待审档案和堆积案件,周棠一边上行一边参观了不少同事的面部表情,觉得给警务部加班也不失为一种出路。
话说回来,追求者应该做些什么来着?
要不然干脆把从前对待裴寂容的态度复制粘贴过去吧?
周棠想着这些不着调的事儿,踏进了部长办公室。
许寒山正坐在办公桌后面,一见到她,脸上就迅速地套上了一层笑容,平易近人,亲亲热热。
然而一开口就是阴阳:“想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啊。”
周棠不吃这套,问道:“您找我有什么事?”
“好冷漠的态度啊,你刚回部里,按常理来说,不应该和你亲爱的部长见一面吗?”许寒山说,“因为你,我这个月和最高法院的联络次数已经严重超标了,再多几天,大法官那种冷冰冰的职业态度就要把我冻感冒了。”
周棠没有完全掩饰住脸上的惊讶,意外地问:“我哥找您了?”
“如果你能把关心放在你的上司身上,就更完美了。”许寒山指了指桌上的私人终端,说道,“周棠小朋友,你可以把通讯记录打出来,看看我给你开了多少场个人家长会。”
周棠:“……别告诉我您没因此拿到好处。”
她仍处于对刚听见的内容的震惊当中,但因为正面对着顶头上司,所以强迫自己先把惊讶放在一边,专心全意地和上司呛声。
“我有那么说过吗?就是它们让我觉得,退休后给一个幼儿当生活教师也不错。”
许寒山用探究的语气问:“不过我真想知道发生什么了,你就像一个和家长冷战的问题儿童,我没有深挖他人家庭纠纷的爱好,但我必须问一句,你们的矛盾会不会发展到影响监察部和最高法院的合作关系?”
“不会。”周棠皱起眉,“您想得太离谱了吧。”
“你也该旁观一次你的家长会,感受一下那种事无巨细的关心,大大拓宽了我对大法官的了解。”许寒山将十指交叉,语气严肃起来,“我叫你回来,是因为法尔娜女士要退休了。”
这句话打消了周棠所有的杂念,她惊讶地说道:“副部长?可她去年刚上任,现在只有四十岁而已。”
许寒山道:“当然有各种原因,比如说伤病,比如说人生规划,你以为人人都是工作狂吗?”
周棠无言地消化了一会儿这个消息,渐渐领会到什么,心里冒出一点不可置信:“您因此叫我回来,是有什么安排吗?”
许寒山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审视的目光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说道:“放轻松,我们是监察部,没有其他部门那些臭毛病,我不是特意把你叫过来试探的。”
周棠此刻的情绪波动其实完全不是为了这件事,但为免麻烦,她还是点了点头。
许寒山接着说道:“若照我的意愿,我希望你最好现在就能接任补上空缺,把这个大麻烦解决掉。这在以前是可以实现的,但拜重构法案所赐,我们现在也不得不被‘资历’这一关卡住。”
说到重构法案这个词的时候,他扫了眼桌上的终端。
周棠:“就算没有重构法案,我的资历也不够,我才二十三岁。”
“应对质疑是你自己的事,我只关心你能不能派的上用场。”许寒山说,“我本想找大法官通融一下,但你猜猜你的监护人是怎么回答的?”
“您把这件事和……”周棠没忍住出声质疑,然后头疼地按住额头,感叹道,“我的天呐,这实在……”
她和裴寂容说过好几遍绝不会因为私情影响法案,转头就被上司背刺,听见这种要求,他会怎么想?
周棠深呼吸数次,忍住把上司的胡子一根根拔光的冲动,道:“抱歉,您继续说。”
许寒山捏着嗓子,怪里怪气地模仿道:“‘监察部部长的处事风格就是把风险全部推给下属吗?那部长的作用是什么?我看重构法案的限制还不够多’——这话不过分吗?我没把怨气转头发泄在你身上,已经很公正公允了。”
周棠无言以对:“我以前从没发现您捏着嗓子说话这么恶心。”
“很好,一个比一个会讽刺人,你们的家庭纠纷就是因为这张不会说好话的嘴?”许寒山啧了一声,重新说回正事,“所以我不能再让你出任统括监察,你必须留在轴心区或者半中心区,至少七年,让你的履历好看一点。”
“期间我会找其他人来暂代法尔娜女士的职务,之后你再来接任,这考虑够周到了吧?希望你的监护人能满意,不要总是讽刺一个心脏脆弱的老人。”
周棠因为震惊说不出话来。
她对自己的能力绝对自信,即使现在就代理副部长的职位,也有信心能做到完美,至于外人的质疑,那根本无所谓。
但是,裴寂容竟然会考虑到这么多,他和许寒山究竟都说了些什么?许寒山那些诡异的描述,总不会都是真实情况吧?
而且副部长……她的职业生涯是不是太顺利了?
这两个不同领域的念头不断杂糅在一起,让周棠觉得有点混乱,过了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
“我需要考虑一下。”
第22章 22 香料
离开监察部时, 周棠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接任的事情不需要考虑,许寒山虽然没什么架子,但在涉及到整个监察部的事务上, 向来说一不二,表面上是询问意见,实际也不会允许她拒绝。
而且这确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唯一摆在面前的问题是,她到底还要不要留在第一区?
要论发展, 这里的环境当然是顶尖的, 但如果是和繁华程度不相上下的半中心区比较, 倒也说不上有什么压倒性的优势,只是略胜一筹罢了。
周棠还在思考着从诺玛那儿听到的时间距离论。
有必要为此离开第一区吗?
要不然, 先申请暂时的外驻,等到他们俩都完全彻底的冷静下来, 能够恢复到从前的相处方式,正常的对话为止。
怀着这样的念头,第二天一早,周棠去了最高法院查案卷。
在接到新工作之前, 还是先把手头的麻烦解决好,毕竟她已经在文件上签了名字, 注定要把这件事负责到底了。
抵达最高法院之前, 周棠的计划是很美好的。
在监察部待了这么多年, 她在最高法院多少还有点人脉, 就像林鹤的主意那样, 在法官们办案的时候顺道看看,看完就走,简直来无影去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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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回去之后,查查哪个半中心区还没去过, 更有意思,把驻外申请写好提交,趁上任前先用年假去玩一趟,她也该休息休息了。
——这个计划折在第一步。
“听我说,亲爱的,这不是时间的问题,就算你只看一眼,也得去顶楼找裴先生。”
法院秘书的语气很亲切,态度也很坚决:“不管是两年前还是两百年前,十二区的所有相关资料都在他那里,这个区域是我们目前的重点关注对象。”
“重点关注?”周棠问,“方便问原因吗?”
秘书遗憾地摇了摇头:“很抱歉,我不清楚内情。”
她看着周棠头疼的模样,想了想,好心地补充了一句:“需要我帮你预约吗?”
周棠沉默了几秒,终于点头:“好,麻烦了。”
……
时隔数月,再一次站在熟悉的办公室外,周棠心情略微有一点复杂。
如果不是她满心记着正事,这种复杂还会加倍膨胀。
许久未见,办公室外的绿植还油绿鲜妍,周棠低头看了看,在枝杈上找到一个浅黄色的小纸圈儿,看了几秒,伸手把它取了下来。
这还是那天晚上她准备表白之前,在门外演练措辞时随手挂上去的,是从文件上撕下来的一小条细边。
……还历历在目。
周棠将纸圈随手塞进口袋,咬咬舌尖保持清醒,敲了敲门,在得到回应时走了进去。
冷静。
推门的一瞬,周棠又一次对自己说道。
昨天遇见的时候,她明明是能保持冷静的,若不是裴寂容露出那种脆弱的表情,对话本可以自然的进行。
想到这里,周棠又对自己说了一句,别心软。
秘书在传达消息时告知了来访者的身份,这是一场双方都有所准备的见面,在门刚被打开时,裴寂容就抬起了头,将手里的纸笔一同放了下来。
他的神色比昨天自然了很多,几乎看不出异常,但脸色仍然苍白,抬头看人时,下颌线清晰到有些锋利。
“你来了。”
裴寂容说。
他的声音压的低,听不出情绪如何,只是开口时,手下的纸张陡然被扯出一道浅浅的折痕。
周棠注意到这个细节,在心里叹了口气。
到底是谁告白失败啊。
“哥哥。”她贴心地装作没发现,说道,“我来查十二区的事情。”
裴寂容轻轻点头:“在这边。”
他松开那张被攥出许多褶皱的纸张,站起身来,走到办公室一侧的隔间,朝那些堆积成山的案卷示意了一下:“都在这里,你要看哪一部分?”
周棠站在侧后方,目光落在那因为消瘦而格外明显的锁骨上,又无言地转开了:“两年前到现在。”
闻言,裴寂容微微弯下腰,翻看着卷宗侧面的索引条,指尖在纸页间移动着,看起来比纸还白。
他此刻其实心乱如麻,话就在嘴边,但也只能闭口不言。
在四十七区的相处过后,裴寂容才加深了对周棠在某些方面上的了解,知道她将公私分的很清,工作时从不谈论私事。
他根本不如自以为的那么了解周棠。
每每想到这点,裴寂容就会对自己产生一点难以言说的恨意,这情绪在他的心中发芽,像叶脉上细小的尖刺。
他尽可能只让目光落在索引条上,不去回头看。
但就在这时,一只手却从斜后方伸过来,将他手里的东西接了过去。
“我来找吧。”
周棠从裴寂容掌下抽出那本卷宗,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把人往后拉开半步,在被腕骨硌到时,皱了皱眉。
她低头随便翻了几本,握着冰冷的书脊,却感觉火气一阵阵往上窜,终于把东西一放,转过身来。
“您……”
刚吐出一个字,原本正安静站在身后的人忽然惊醒一般抬起眼来,睫毛颤动了好几下,像被淋到湿透的羽毛。
“两年前——这个时间点很敏感,你在查什么?也许我能给你提供一点思路。”
裴寂容没有看她,低声说:“如果有保密要求,就不必告诉我了。”
周棠一下住了口,按在卷宗上的手指更加用力,将纸张按出微微的凹陷。
很配合,但是……
她感觉火气已经烧到了头顶。
“现在还不确定,只是我的猜测。”周棠把目光硬生生转回到纸面上,说道,“我怀疑有人在尝试走私违禁品,他是十二区调过来的,所以我想看看。”
因为情绪波动的缘故,她咬字很重,听起来相当严肃,让人有点害怕。
裴寂容尽量集中注意力,配合她的工作,问道:“你的依据是什么?”
“现在还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就当是我的直觉吧。”周棠有点烦躁地吐出一口气,说,“目前为止的程序都没有问题,但是他们太着急了,再追踪一段时间,抓到破绽应该不难。”
裴寂容问:“着急?”
周棠从他的语气里听到些思索的意味,看了过去:“您想到什么了吗?”
“说到违禁药品,最近,有一个案子……”
裴寂容走上前来,从一沓明显更新的卷宗里抽出一本,说道:“因为缺乏证据,在量刑上有一些争议,所以还没有下判决书,但只能拖到这个月结束,如果那时还没有拿到明确的证据,只能轻判。”
周棠问:“是什么类型的违禁药品?”
“一种植物的提取液,成瘾性很强,产地是四十之后的几个边缘区,第十二区可能是运输途径之一。”
裴寂容的语速不快,每讲一句话,还会稍微的停顿一下,在说出最后一个信息前,停顿的时间格外长,像缺乏电力的机器人:“在原产地,它曾经被当做香料使用。”
周棠下意识反问:“香料?”
不等裴寂容回答,她就抬起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然后低头独自沉思起来。
直到这时,裴寂容才微微偏开脸,露出一个有点痛苦的神色,背在身后的右手攥的很紧,手腕上浮起青筋。
他的发热期还没有过去。
在以前的许多年里,裴寂容从来没有把这种自然的生理现象当成一回事,现在的抑制剂已经很完善,只要按时注射,不会有任何不良反应。
但那是在正常的情况里。
一直以来,就有许多人主张将易感期和发热期都列入疾病的类目当中,虽然始终没有成功,但大众已经开始接受这个观点。
作为一种疾病,它最重要的病因是“情绪”。
裴寂容因为异常而连绵的发热期已经去了数十次医院,最后一次,医生只给他开了些保养的药物,给出的治疗方案变成了“去看看心理医生”。
他并不是讳疾忌医的人,但这次却始终都没有遵循医嘱。
也许心理医生真的有效,无论是语言辅导还是药物治疗,总有办法让他镇定下来,让这些紧紧缠绕在心脏上的情绪被压制,渐渐走向消亡。
但是,不知为什么,裴寂容却不太希望这种情况发生。
他不再去医院,只是一味地用意志力抵御着,这些天来,甚至出现了好转的迹象,信息素水平开始渐渐落回均值。
但是现在,腺体又开始不顾本人意愿地发起烫来,酸甜的酒香溢满室内,裴寂容隐忍地咬住下唇,感到有些难以呼吸。
他有点儿想要抓住什么。
视野里,确实也有一只修长的手,骨节分明,袖口上的银色扣子闪着微光,有点晃眼。
裴寂容越发感到后颈的热度升高,他自己的信息素流入鼻腔,夺走空气。
然后下一秒,那只手递过来一本翻开的卷宗。
“您提到的那个走私案,这里只有一半,另一半是在第一区的卷宗里吗?”
周棠问:“我想看第一区的案子,在哪申请?”
裴寂容咬着唇,没过多久,就感到淡淡的血腥气流入齿缝。
他已经习惯了不在周棠面前示弱,但此时此刻,却突然感到喉咙发涩,难以言语。
第23章 23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那只握着卷宗的手在面前停下, 裴寂容定定地看了一会儿,伸手去接。
不断攀升的信息素浓度带来近似高烧的体验,他的眼前一片模糊, 第一时间没能确认方位,手指在书页边缘擦过之后,下一瞬才折回来将书脊抓住。
第25章
“稍等。”他低声说,“我先看看这一部分到哪里。”
但周棠仍紧紧攥着另一侧, 没有松手。
裴寂容此时已经有些不清醒, 没能立刻察觉到她神态中的异常, 第一下没拉动,下意识地加重力度, 但就在这时,周棠忽然毫无预兆地开始用力, 将整本卷宗一下抽了回去。
裴寂容应对不及,被她的动作带得往前走了两步,没能站稳,朝着堆满卷宗的书桌摔过去。
下一秒, 周棠抬手扶住了他。
裴寂容微微睁大了眼睛。
距离太近,周棠身上那种隐约的、不知来由的香气又浮现出来, 像饱含热意的水雾, 将心绪慢慢熨平。
他已经坚持了很久, 但这一瞬间, 却像被这种香味所迷惑似的, 身体上的不适被无限放大,腿软的站不住,只得靠在她身上。
“周……棠。”
他喊她的名字,声音飘忽, 像古时候求雨的巫女诵念着神的名字。
香气随着体温一起弥漫。
明明是很淡很淡的气味,但它刚一出现,裴寂容就感到空气中浓烈的甜酒气味被彻底掩盖,连一丝踪迹也没有。
考虑到周棠的性别,理智上来说,这种香气很可能是洗衣液或者留香珠的气味,但他从四十七区回来之后,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气味相近的物品,只得让它像一个经久不散的魔咒一样高悬在记忆当中。
给他检查腺体的医生,曾经给出过一个对此的解释。
“这种案例确实存在,但还没有研究清楚,目前的解释是心理偏好,可以理解为一种……嗯,精神上的信息素吧,在对方是beta的时候尤其常见。”
医生最后以开玩笑的态度说:“如果真能闻到的话,让我想想怎么解释……啊,那说明你彻底完了。”
那时裴寂容没有继续追问“彻底完了”是什么含义,但是此时此刻,他似乎在隐约间触碰到了这个短语的脉络。
耳边传来轻轻的叹息。
周棠一手握着卷宗,一手揽着他的腰保持稳定,没有更多的动作,但也没有后退。
“您总是这样。”她的声音很轻,像是走了太长的路似的,有些断续,“从始至终,每一次都是这样。”
裴寂容忽然感到一阵心慌,勉力抬起头来,看向她的眼睛。
在模糊的视野当中,那双向来过分锋锐如含着野性的眼睛也变得不清晰,像一团时隐时现的火。
“对我说点真心话就这么难吗?”
周棠将卷宗放下,按着肩膀把裴寂容推远了一点点,偏着头和他对视,问:“只是一个多月不见,您是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的?既然这么难受,为什么不说出来?因为面对的是我?”
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非常平静,表情中甚至有一点无攻击性的好奇,似乎对正在说的事情并不在意。
“信不过我,不够熟悉,还是觉得……我是个担不起事的孩子?”
她每说出一个字,裴寂容的手指就更攥紧一分,脸上的表情从迷茫变为错愕,眼尾泛起一点点晕红,摇摇欲坠似的。
他还没能完全理解这番话,但已感到每一个字都像铅水一样从头浇下,化为令人陷落又炽热至极的泥沼。
“我没有这样想过,我……”
裴寂容语速很快,吐字时几乎有点错乱,声音变得有一点哑。
“可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
周棠先是决绝地打断裴寂容的解释,好像一个字也不想再听,但发现这个举动让他的眼眶更明显的红起来之后,又无奈地闭了下眼,妥协问道:“那您是怎么想的?”
裴寂容更加用力的抓住她的衣袖。
他其实没哭,眼眶只有微微的湿润,但鼻尖传来极强烈的酸涩感,漫过前额,化成尖锐的疼痛,把将要出口的话都紧紧压在喉口。
从没有那样想过。
他只是觉得……只是希望,在周棠面前不要显得那么难看。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周棠许久没有听到回答,想要继续等,但看着裴寂容脸上那副表情,又陡然觉得有点不忍心,安慰道:“不知道怎么说也没关系,如果您有另外的考虑,不像我说的这样,当然更好。”
这只是再一次让她确认了“不合适”的论断。
周棠迟疑了一下,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想,把打算后面再找机会聊的话题翻了出来。
“部长之前和您联系过了吧?关于副部长要提前退休的事情。”
裴寂容没办法开口说话,发热期让他的状态在短时间内迅速变差,连站着的力气都不太够,只能靠着周棠的肩膀,微微点了点头。
他知道那件事。
许寒山后来折中给出的解决办法,他也一直都在想着,那几乎有点像一个太过意外的惊喜了,如果说周棠会因此长久的留在轴心区,那……
周棠说:“我会申请调到第四区。”
这一瞬间,裴寂容感到大脑一片空白。
“为什么?”
他难以置信地问着,因为太过震惊,连攀在周棠肩上的手都慢慢松开,滑落下来,让她不得不将另一只空余的手也伸过来搀扶着他。
周棠不想花太多时间解释,只说结论:“这样最好。”
脑海中响起一阵阵的嗡鸣声,鼻腔传来溺水般的疼痛,眸中氤氲的雾气终于凝成实质,顺着眼尾滑落下来。
被压在心底,许久不愿回想的猜测又探出头来,钩子一样刺穿灵魂。
裴寂容轻轻地问:“你现在连见到我都不愿意吗?”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感觉心脏的某处传来尖锐的痛感,喉咙里出现淡淡的血腥味,视野模糊,甚至开始耳鸣。
然后周棠慢慢地问:“为什么我非得见到您不可呢?”
裴寂容怔怔地看着她,因为听见的话太超出认知,或许是发热期的自我保护机制,他开始不能理解她说出的句子。
“我们闹成这样,根本没办法再正常沟通,无论对我还是对您,见面都变成了一件痛苦的事情,为什么我们非要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周棠问:“您希望我继续留在第一区?”
裴寂容思考不了她的话,但听到这个问题,却像条件反射似的点了头。
“那我们是什么关系呢?表面上的兄妹?”
“您不能要求这么多。”周棠说,“您拒绝了我,又不希望我生气,不让我说重话,也不允许我离开第一区,这对我太不公平了。我最后再问一遍,您真的把我当成妹妹吗?”
裴寂容说不出话来,只是顺着她的问题点头。
周棠却没有被他的顺从打动,反而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神色中似有失望,又好像突然放松了。
裴寂容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又开始感觉喉咙发紧,更多的湿热的水珠顺着脸颊流下来,酸涩的痛感在前额弥漫。
他只是无力地否认:“我没有……这样想。”
周棠继续说道:“我没有想到您会这么依赖我,对我离开的反应这么大,这应该是我待在您身边太久的缘故。您既然把我当成妹妹,这就是不正常的情绪,需要纠正。”
“我会调去第四区,我们不必再见面了,哥哥。等我下一次回来,至少也需要七年,您能忘记我的。”
她低下头,擦掉了那张过分苍白的脸上的泪珠,声音很柔和:“好了,别哭了,会结束的。”
裴寂容的手搭在她的肩上,在听见“结束”这个词的时候,指尖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他压根没法静下心来思考,在脑海中盘旋的,都是与这个词相关的、混乱又恐怖的念头。
结……束?
结束什么?他们之间怎么能跟这个词扯上关系?她想就此离开,永远不回来吗?又要像之前一样,连远远看她一眼都毫无可能,甚至因为保密措施,连照片都拿不到吗?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空气太过安静,裴寂容受不了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仓促地开口挽留:“留下来。”
周棠早猜到他不会轻易接受,没有立刻说不行,静静等着下文。
裴寂容得到了一丁点能喘息的空间,但他完全没办法松懈,只能将所有精力都用在思考上,在寻找解决办法时,几乎有点慌不择路了。
“留下来。”他哑着声音说,“我会……你留在第一区,我会想办法,如果你不想见到我……我会想办法……我保证我们不会再见面。”
“即使这样……你也不愿意留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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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周棠有点儿惊讶的眨了眨眼睛。
放在以前,她绝没想到裴寂容能说出这样的话,就算现在感受到他不稳定的情绪,也还是觉得非常惊奇。
“如果是这样的话……”
周棠迟疑地说:“我能接受。”
第24章 24 我没空陪你发疯
等两个人都冷静下来之后, 周棠仔细一想,才发现自己刚刚答应的提议有多么奇怪。
小孩子闹绝交吗?
真要那么做,未免也太刻意了吧?
周棠将裴寂容扶到椅子上坐下, 站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儿,心想,某种意义上,现在她也算是如愿以偿了。
裴寂容如今何止是流露真心, 几乎都快要把这辈子没流过的眼泪全部流干了, 世界上恐怕再没别人见过他这副模样了。
但周棠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她看了看裴寂容, 抬起眼睛,扫过顺手放在桌面上的卷宗时, 脸上浮起淡淡的无奈来。
气氛闹得再尴尬,也得抽出时间来商量公事——如果真的长期留在第一区, 恐怕这会变成她每隔一阵都不得不面对的情况,工作的重合度摆在这里,哪是那么容易就能一刀两断的。
还是要离开。
走之前先瞒着裴寂容,等一切都尘埃落定再告诉他, 那时,他总归也不可能抛下法院的事务来追她。
周棠暗自下定决心, 低头翻开卷宗, 说道:“好了, 哥哥, 我们来谈谈正事。”
有了刚才得到的信息, 她已经能够把词前上不太清晰的猜测串联起来,变成一个逻辑完整的结论。
“我想,他们这次找上我来做担保,应该是想尽快把尚未被发现的原材料运离第一区, 以免近期被查出之后,影响到最终量刑。”
“既然这么着急……很可能警务部那边已经找到了线索,要不了多久就能查到他们头上了。”
周棠一边说着,一边翻动着手中的纸张,讲完这段话后,看了眼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的人,终于忍不住问道:“您确定不需要看医生吗?”
裴寂容微微摇了摇头。
“不用……等一会儿再说。”他的目光低低落在周棠翻动书页的手指上,仍然有点恍惚,“你继续说吧。”
周棠有点开始感到拿他没办法了。
“……好吧,但我其实也没有很多要说的了。”她站起身来,看了看时间,问,“警务部那边是谁在负责这个案子。”
裴寂容艰难地思考了几秒,慢慢吐出一个名字:“格兰特。”
周棠:“格兰特?!”
她一下将纸页拍在桌上,音量跟着提高好几度,表情甚至可以说是错愕。
裴寂容愣了一下。
他此时再不清醒,也多少从周棠的语气里察觉到了一些不寻常的情绪,某种来路不明的异常感受浮现出来,他问道:“你认识他吗?”
在记忆里,从没听她提起过这个名字。
周棠蓦地呼出一口气,冷静下来:“认识,以前……不,您别在意,没什么。”
裴寂容却感觉隐约的不安在心中扩大,细密的睫毛像被雨水打湿的叶片一样颤动起来,他又问:“怎么了?”
但周棠摇了摇头。
“没什么。”她说,“我等会去警务部找……格兰特,把已知的信息都告诉他,看看这事究竟怎么办。”
裴寂容不自觉地咬住下唇,目光中毫无动摇的意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周棠只是重复道:“真的没什么。”
“别谈这个了。”
——话是这么说。
离开办公室的下一刻,周棠脸上立刻浮现出一种类似牙疼的表情。
格兰特?
格兰特?!
一听见这个名字,周棠就不受控制的回想其上一次和警务部合作的时候,这名字的主人是如何声称对她一见钟情,像爬藤植物一样使尽手段纠缠她整整三个月,甚至让她第一次冒出辞职的想法。
……这个念头最终被打消,还是因为监察部性质特殊,不允许无故辞职。
这世上若只剩下两个能牵动她情绪的人,恐怕一个是裴寂容,另一个就是格兰特。
好痛苦。
难道这就是违反人类天性、免费给警务部加班而必须受到的惩罚吗?
周棠拿起从办公室里带出来的复印件,用怀疑的眼神看了它一会儿,再度皱着眉闭上了眼睛。
无论如何,她衷心的希望格兰特已经找到了新的狩猎目标,不再——永远也不要把精力都花在她身上了。
……
在前往警务部的路上,周棠有近一半的时间都在为接下来可能面对的疾风骤雨做心理准备。
其间,她也尝试联系了林鹤,想把麻烦转移——虽然对于别人来说,这未必是个麻烦。
但林鹤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再继续免费加班了。
“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
林鹤疯狂摇头的动作甚至让信号都变差了几秒:“我今天休假啊!准备把新游戏打通关的!”
周棠知道她向来是游戏大过天 ,只得放弃。
但都已经过去半年了,格兰特应该也不至于还像之前那样吧?
周棠如此期待着。
这份希望一直持续到她踏进警务部,迎面撞见格兰特那张笑容满面的脸为止。
周棠的脚步停了下来。
……不,这件事果然还是想办法推给别人更好,实在不行,就用监察部的不记名邮箱发检举信,那样也完全可以。
但在这个短短的瞬息里,格兰特已经看见了她。
那双碧绿的眼睛骤然明亮起来,仿佛从内部碎出无数裂纹似的,反射出奇异的光,只是一个呼吸的时间,那绿莹莹的光就急速贴近,照在了周棠的脸颊上。
“好久不见。”格兰特略略歪头盯着她,语气轻佻,“你是来找我的吗?”
他一边说,一边像好奇的孩子似的,用指尖点了点周棠手里的复印件,一缕金发垂落在她眼前,淡淡的水生调香水如号角般唤醒记忆。
在那只毫无礼貌可言的手顺着纸张一路向上,将要触碰到她的掌心时,周棠将复印件举起,用纸背拍开了他的手。
“我没空陪你发疯。”
格兰特低低地笑起来:“那什么时候有空?明天?后天?我们都这么久没见了,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激动?真让人伤心啊。”
他越往后说,就越发靠近过来,香水的味道越发明显,闻起来像是长满水草的湖泊,干净而湿润。
但周棠只觉得反胃。
她后退了半步,用复印纸拍了拍这张越靠越近的脸:“滚远点。”
格兰特毫无被侮辱的怒意,反而伸出手来摸了摸那张贴在脸颊上的纸,竟然显得有点高兴。
“我的直觉果然没错,你是来找我的吧。”
他的笑容越发鲜明起来:“真可惜,这次你不能开枪让我滚了。”
“再说一句就杀了你。”
周棠低声说道。
格兰特轻轻捏着复印纸的边角,暧昧地笑着:“好啊,想怎么弄死我?用……”
周棠握住了腰间的枪柄。
……
最终,周棠还是用枪抵着格兰特的额头,将他逼进了一间空置的会议室。
“这个案子是你负责吧。”
她没放下枪,将复印件举在格兰特眼前,沉声道:“你们查到哪里了?”
“别着急,让我看看,哦,是这件事啊。”
格兰特眯起眼睛,用额头反向抵住枪口,像狗一样蹭了蹭,面带笑意地说道:“赃物还在第一区内,鉴于它的特殊性质,我们正在排查一切和香料有关的场所。”
“是我负责的没错,监察部在抽检?怎么样,要查查我有没有渎职吗?每一个地方都可以给你查哦。”
……周棠真希望时间能倒回几天前,她绝不会再惹上这个麻烦。
她此刻非常想对着格兰特开一枪,胳膊腿随便哪,只要让他闭嘴就行。
但考虑到这个变态的战力还不错,如果后面需要用武力拦截走私车,他多少能派上点用场,只得强行克制住了扣动扳机的冲动。
与此同时,周棠又觉得这种态度该死的熟悉。
眼下这种情况,难道是她套用格兰特的神态语气对付顾云杉,而遭到的报应吗?不,她就算是对着嫌犯演戏,也没有恶心到这种程度吧。
“我遇到了一个可能私藏赃物的研究组。”
周棠尽量简洁地说清了最近遇到的事情。
“唔……实验室?”
聊起正事,格兰特的状态总算正常了一点,手指摸了摸下巴,说道:“我也考虑了这种可能性,但还没有开始查,你既然已经插手到这种程度,就不能退出了,否则一定会惊动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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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我知道,我只是过来告知你们。”
周棠压根没想过现在还能有甩手走人的可能性,直接说了自己的计划:“我会想办法参与整个过程,如果发现他们有向外运输赃物的动向,会立刻通知你们进行拦截。”
格兰特思索了一下,说道:“不,你不用和他们接触太多,监察官的身份太特殊了,看得太紧,一定会引起警觉的,也没有合适的追踪理由。”
周棠:“不要紧,我有办法。”
她本来不想把具体细节说出来,但看着那些令人厌烦的金发,突然觉得能给格兰特找点不痛快也挺好
“我对他们说我看上了实验室的负责人,打算追求他。”周棠的语气毫无波动,像播放故事的电子音,“接下来我会去纠缠他的,这还是你给我的灵感,不错吧?”
碧绿眼珠中的瞳孔骤然缩了缩。
过了一会儿,格兰特喃喃地说:“那他可真该死。”
第25章 25 当然是真话
和警务部确定过细节之后, 周棠在监察部的后台系统里挂了个联合办案的行程条,正式开始了这份跨部加班的工作。
最初两天,加班体验还不错。
虽然说是要全天盯着, 但为防止引起顾云杉的警惕,周棠也不能真的每时每刻都待在实验室里。
她只是像平常打卡一样,每天不定时在顾云杉面前刷新几次,用的理由要么是顺路看看, 要么是接下班和约吃饭。
很有追求人的架势。
顾云杉有求于她, 不好说什么, 熬到他实在受不了开始想办法赶人走的时候,周棠也从不需要三催四请, 常常是不等他开口就利落地告别走人,导致顾云杉有火也没地方发, 一天比一天烦躁。
离开实验室之后,周棠就在外围找个地方呆着,一边盯梢一边写年终总结。
偶尔还能空出时间,好心地帮忙的焦头烂额的其他同事整理一下材料。
虽然还没开始休年假, 但周棠觉得现在的日子过的比休假的时候还舒服,悠闲又安全, 许寒山甚至还没有理由把她抓去做杂活。
因为这份意外之喜, 周棠对顾云杉也热情了不少, 每每看到他, 都有种见到休假小精灵的幸福感。
“顾老师, 我找人拿了两张票,想占用你一晚上的时间,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
顾云杉刚踏出研究所正门,就绝望的看见周棠像是定时定点刷新的npc一样出现在面前, 朝他晃动着两张风格典雅的音乐会门票。
她微微歪着头,等了几秒后,玩味地问道:“该不会今天也很忙吧?”
顾云杉敢怒不敢言。
最高法院迟迟没找到证据,竟然在开会讨论延期审判,一副要跟他们死磕到底的样子,警务部也仿佛嗅到苗头,开始挨个盘查第一区的所有实验室。
照这样发展下去,被查到是迟早的事。
他光是忙着找渠道将赃物运走,就已经精疲力尽,居然还得分出精力每天到实验室报到,就为了应付一个无所事事的监察官。
“……抱歉,今晚实在没空。”顾云杉好歹稳住了表情,低声下气的说,“再过不久有一个学术会议,最近一直在准备,可能要到下个月才有时间了。”
“嗯……”
周棠看了他一会儿,有点不高兴似的微挑了一下眉毛,没有强求,说道:“既然这样,下个月可就不能拒绝我了。”
顾云杉垂下眼睛,心里在骂人,但语气还是很温柔:“好。”
周棠也想,很好。
她大可以直接拿顾云杉的拒绝去给警务部回报,之后就连刷脸都用不着了,只要每日到场,保证自己处于“正在参与任务”的客观状态里就行了。
想到这里,周棠又欣慰地看着顾云杉,说道:“下个月,我再……”
话刚说到一半,她突然感觉身后传来非常细微的动静,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飞快的接近。
未等她回头,一只手忽然抽走了她手中的门票,另一只则全无边界感地揽住她的胳膊,姿态异常亲昵。
熟悉又令人讨厌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真巧,竟然会在这里遇见你。”
“别这么冷淡嘛。”格兰特笑着,金色的头发从脸侧滑落,搭在周棠的肩膀上,“你不想我吗?”
周棠……她至少算是忍住了拔枪的冲动。
最先对此做出反应的是顾云杉。
“啊,不好意思。”他露出惊讶的神色,“请问您是……”
格兰特推了下周棠的胳膊,笑盈盈地说:“想好要怎么介绍我了吗?”
周棠:“……朋友。”
“既然你有私事,”顾云杉试探道,“我就……”
“你先走吧。”周棠重新露出笑容,“今天就不打扰了,之后……有空记得联系我。”
……
和格兰特一同回到警务部蹲点的位置时,周棠已经强行将他甩开了,但表情倒不是很糟糕。
她对格兰特这种不分场合突然袭击式的纠缠已经很熟悉,自从警务部开始通过她监听顾云杉的动向时,她就想到会有这一刻。
只要不耽误正事也无所谓了。
周棠扫了格兰特一眼。
还好,这家伙发疯的时候完全像个恋爱脑且精神不正常的蠢货,就算穿着警务部的制服也会有人怀疑,何况现在还一身花花绿绿、格外风骚的常服。
并肩走进室内时,格兰特衣袖上细巧的宝石吊坠撞到周棠的手指,她皱了皱眉,抬手拂开了。
心情极差。
如果说顾云杉是休假小精灵,格兰特就是天降的加班恶魔。
“今天心情不错?”
格兰特前后看看那两张票,笑了一声,挽起袖子,摸了摸手腕上渗着血的绷带,说:“不过,我还是比较喜欢昨天的你。”
昨天他闹得太过火,周棠没能忍住,终于真枪实弹地动了手。
“别碰瓷。”周棠头也不抬地说,“你自己接的子弹。”
格兰特贴过来,语中带笑:“这可是爱的证明。”
周棠没理。
经过这几天的折磨,她已经充分意识到,应付变态并不比抓捕罪犯更轻松,甚至前者对精神的摧残更加严重。
和警务部联络过之后,后方的行动指挥让格兰特继续待命,周棠之后没什么事了,正打算把格兰特扔在这自己回监察部,却在正要离开的时候接到了部里的联络。
事务官问她有没有空帮忙做年终述职的书面记录。
部里最简单,最无聊,最没意义的一项工作。
相比之下,格兰特也不是不能接受……?
周棠又在监控室里坐了下来。
好悲哀的职业生涯。
她又烦躁地忍受了一会儿格兰特的骚扰,在他又一次毫无预兆地贴过来的时候,终于将一个持续已久的疑惑问了出来:“你到底为什么缠着我?”
格兰特轻快地眨眼:“我表现得不够明显吗?是因为爱……”
周棠敲了敲桌子:“考虑好再回答。”
“不想说真话就直接闭嘴。”
格兰特顿了下,竟然真的安静下来了,但几秒后,他的眼睛里就燃起了更深的兴奋,若隐若现,如同鬼火。
“这当然是真话。”
第26章 26 游戏
格兰特眼中的火焰幽幽地烧起来, 看似热情,落在人身上却像冷暗的鬼影。他也是beta,但酷爱香水, 离得近了,那股湖水似的幽香又浮现出来。
水生调的香水。
从对本人的印象上看,周棠总觉得格兰特应该会喜欢那种浓郁的花香,或者其他醇烈、厚重的气味——有时她想到裴寂容的信息素是某种酒香, 也觉得不可思议。
刻板印象, 周棠想。
她对气味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 但尤其讨厌水生调的香水,格兰特靠近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皱皱眉, 将脸偏开了一点。
周棠再一次庆幸自己是个beta。
讨厌香水总比讨厌信息素要礼貌多了。
格兰特注意到她的表情,并不知道是因为香水, 眸中隐约地露出一点受伤的神色,但转瞬即逝,如同叶尖上的露珠,坠入心湖就无影无踪。
紧接着, 他硬要与周棠作对似的,俯身靠近, 低声说:“当然是因为爱, 为什么不相信?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
周棠嗯了声:“还有呢?”
格兰特歪头:“还有什么?”
“别装傻。”周棠用十二万分的耐心问道, “为什么是我?原因?”
“你的语气可真冷漠。”格兰特可怜兮兮地说了这句话后, 不知想到什么, 眼睛眨了下,露出一个十足兴味盎然的神情,舔了下嘴唇,“你平常审讯犯人也是这种表情吗?啊, 我想看看那种态度,肯定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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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周棠听完,点点头:“你的废话加倍了,紧张吗?”
格兰特一下安静了。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露出一个不太一样的表情——近乎恼怒地皱了皱眉,问道:“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我太无聊了。”周棠说,“所以你随便讲吧,能编个有点意思的故事也可以。”
这时,她突然察觉到手里的终端震动了一下,低头一看,林鹤发来了个电子表格,标题里乱码掺杂文字,年假云云。
不是很重要,但也能解决无聊现状了。
周棠迅速抛弃了格兰特,抬手想制止他可能会有的种种陈述,但动作尚未成形,对方的声音先响了起来。
不如从前轻佻,十分低沉,几乎有点稳重和严肃。
“你不觉得我们是天生一对吗?”格兰特说,“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我想要的东西能从你这里得到,拜托,你不期待有趣的生活吗?”
他渴望暴烈而纯粹的感情,比鲜血和火焰更灼目,永不消退,永不淡化,最好以毁灭告终。
周棠等他说完这番话,道:“听起来有点意思。”
她甩了甩手指,摸着终端的外壳,思考如何才能一边旁听格兰特的爱情观,一边偷偷点开林鹤发来的表格看看。
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是年假——这两字就足够勾走人的注意力了。
格兰特探究地看着周棠,察觉到她有点心不在焉,唇角扬了扬,问:“你不想要吗?心里还装着我们的大法官?”
听见后半句话,周棠的手指一下捏住终端,金属外壳撞在指尖上,她的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慢慢的将眼睛抬了起来。
“你的消息真灵通。”
“这很难猜吗?”格兰特眨了下眼睛,神情又恢复到平常的轻佻,“我仔细调查过你——没什么可隐瞒的。”
周棠的指尖又轻轻敲了下终端的外壳。
她并没为此生气,虽然起初有种秘密被拆穿的不自在,但这毕竟也不是个秘密了,当面表白都表过了,被提起来也无所谓。
她问道:“你有什么高见?”
“大法官能陪你玩这种爱情游戏吗?你就吊在这棵树上了?不肯考虑考虑别人?”格兰特扬了扬眉毛,指尖慢慢靠近她的手腕,像朝着砂糖行进的蚂蚁,“怎么想都是我更合适吧?”
周棠的目光落在桌面上,在那只手快要触碰到她时,一下将手腕收了回去。
她抬眸与格兰特对视,然后说道:“你找错人了,我也不能陪你玩你想要的爱情游戏。”
“我的观念也很普通。”
……
林鹤等了十分钟,终端屏幕上的文件仍然显示着“未接收”。
她疑惑了好半天,在后台又查了一遍周棠的行程条,犹豫一下,打出了通讯。
铃响一声就接通了。
林鹤立刻问:“喂喂,忙什么呢?给你发的表格也不接收,快填,年假申请表,先到先得。”
周棠叹了口气:“在研究一个理想主义精神病的情感模块运行方式。”
林鹤:“?”
她迟疑了一下,小声问:“你在看心理医生吗?”
周棠:“……?”
“开玩笑的,我都没听懂你在说什么。”林鹤又强调一遍,“记得填表!”
周棠:“好。”
她挂了通讯,把那张年假申请表打开,一栏一栏的填着,每打下几个字,手指的动作就像走神一样停滞两秒,细微到难以察觉。
格兰特也没有发现。
他懒洋洋地坐在房间另一头,左手手肘撑在桌面上,右手则和电子监控仪上的铁杠靠在一起。
听见周棠的话,格兰特晃了晃手腕,铐子撞击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他用匪夷所思的目光看了看手铐,又抬头看看周棠。
“你对待理想主义者的方式真够现实的。”他半开玩笑地说,“你的脾气越来越坏了。”
周棠头也不抬,回道:“这是对待疯子的方式。”
“我刚刚说的有哪里不对?你的反应真吓人。”格兰特趴在桌上,不死心地问,“难道你真的想要理智、冷静的爱?你不觉得无趣吗?”
周棠:“提问环节结束了。”
“这不公平,我已经陪你聊过我的失恋过程了,为什么不能谈谈你的?”格兰特的眼睛里有很真实的好奇,“大法官有什么好?你考虑考虑,我每时每刻都能为你而死,他能吗?”
“用不着。”周棠丝毫没被他的话触动,没什么表情地否定道,“那是因为你本来就想死,和我有什么关系?”
格兰特笑了一下,用手掌撑着脸,目光仍然毫不动摇地落在周棠身上,似乎非得和她聊聊爱情观不可。
“难道你从没有过什么富有激情的、越界的幻想吗?”
周棠没有回答。
她边走神边慢悠悠地填完表,然后迅速点了几下共享表格的提交按键,但次次都往外弹“系统繁忙”的提示,又等了一会儿,系统终于恢复运作,但假期额度已经被抢完了。
真要命。
整个部门共享年假额度的创想,最开始究竟是谁提出来的?
周棠盯着共享表格看了一会儿,终于抬眸扫了眼格兰特,目光有些不善。
不祥之地。
加班恶魔。
格兰特一无所知,仍以隐隐期待的目光盯着她看,碧绿的眼珠泛着幽光。
“没有?”他笑笑,“不会吧,你过得真没意思。”
周棠关上终端:“用不着你来评价。”
……
聊了一大堆没营养的话题之后,周棠终于忍无可忍地离开了监控室,站在走廊上吹风。
格兰特独自留在监控室里盯梢。
目前来看,赃物并不在实验室附近,顾云杉那边有其他警官负责追踪,任务的大头主要还是在排查轴心区的仓库和各个出入关卡。
周棠无辜牵连进来,又提供了重要线索,虽然说法是联合办案,但警务部没把她当劳动力使唤,监控的活儿也是格兰特在做。
她盯着窗外看了一会儿,终端又弹进来一条语音消息,是林鹤发来的。
【林鹤:你没抢到?怎么可能?我看到消息就马上发给你了,这个点大半人都在加班没空看消息诶,好生气,怎么会有人对放假都不上心啊!】
过了几秒,她又打了通讯进来。
“你不会真的在看心理医生吧?”林鹤有点儿怀疑地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周棠不知道她为何如此坚持这个猜测,说了实话:“这个案子的负责人是格兰特,我在刚刚在应付他。”
林鹤:“格兰特,好熟悉的名字……啊,就是你上回和警务部合作的时候,遇到的那个……”
她没见过格兰特,一下子只能回忆起许多从周棠口中听说的故事,脑海里冒出几个形容词来,个个都很不礼貌。
周棠:“对,就是他。”
“咳咳,那我能理解了。”林鹤说,“没关系,明年还有春假。诶,所以你刚才是……在和格兰特聊,额,爱情?”
周棠:“……算是吧。”
为什么听起来这么诡异?
林鹤好奇地问:“你们聊了什么?”
周棠回想了一下刚才的谈话过程,无论从哪个角度挑,都没找出有意义的部分,随口道:“只是闲聊。”
但直到挂断通讯后,她都还在想着格兰特问的那个问题。
越界的幻想?
其实是有的。
在四十七区刚见到裴寂容的时候——甚至之后相处的许多时刻,周棠都想过,假如永远如此呢?
假如他真是一只能轻易拢在手心的金丝雀,折了爪牙,剪了飞羽,假如……
周棠把这个念头想了又想,最后却轻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那也太没意思了。
第27章 27 也许她不该来
离月底不足一周, 警务部下了任务死线,虽然对周棠没什么影响,不过出于责任心, 她还是以履行审查义务为由,又去了一趟研究所,从午后一直待到天黑。
她用的理由很正当,态度也足够散漫, 并没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但也没找到一点有用的信息。
此外, 多亏了走到哪跟到哪的格兰特, 他们虽没拿到线索,倒是快把变态的名声坐实了。
“不可能在这里。”周棠看了眼警务部的行动指挥信息, 说道,“还是指望地毯式搜索吧, 没这么着急,过了时限也可以申请重审,你们需要这个业绩过年?”
第29章
格兰特说:“不是我们。”
周棠:“嗯?”
“不是我们需要,说到底, 还不是为了重构法案吗?”格兰特用右手捧着脸,姿态慵懒, 绿眼睛却紧紧盯着她, 像尖尖的碎玻璃, “重案重审, 对最高法的公信力有影响, 平常也许不要紧,可是大法官想要推行重构法案,不能不在乎这些——你以为这个案子怎么会有判决时限?”
周棠将一张文件纸盖在脸上,声音闷闷地传出来:“我知道。”
格兰特脸上露出些惊讶来。
“你知道?”
“那你……”格兰特吐出两个字, 又立刻截断,用指尖挑了一下那张盖在脸上的纸,笑吟吟地问,“所以说,我最近是忙着为大法官的理想努力啊,你不该奖励奖励我吗?”
周棠闭目沉默了几秒,隔着纸张,将格兰特一把推开了。
“我管不了他的事。”她的指尖在桌面上点了点,语气冷淡,“但你最好安静点。”
格兰特下意识想抓住她的手,然而刚碰到衣角,周棠就收手躲开了,他的神色一暗,过了几秒,低低笑了一声,将一直放在桌面上的终端推过去给周棠看。
“那恐怕很难。”
他看着周棠笑了一下,几根发丝垂在眼前,像宝石上修补缝隙的金线,但并无光泽。
周棠的目光落在终端屏幕上,眉微微皱着。
“法院联系我了。”格兰特语调轻松地说,“大法官要亲自见我,调查进度?哈。”
他仰起头来,勾了勾手指:“我可没办法控制自己少说话,还是你来吧,不该履行一下监察的职责吗?”
………
走在法院的台阶上时,周棠抬头看了看透出灯光的窗玻璃,微微叹了口气。
出于某种危险预感,她既认为不能让裴寂容和格兰特单独见面,也不希望自己和他们两人同时处于一个封闭空间里。
总觉得事情会变得很奇怪。
但是,考虑到格兰特的诡异逻辑和不稳定性,让他由着性子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根本想象不出来事情会朝多恐怖的方向发展。
周棠只得跟来。
见到这个熟悉的地方,她很快又想起了那天发生的事情。
已经过去了接近半周。
这期间,周棠没有主动联系过裴寂容,只有他打过来一次语音通讯,聊了聊近况,问过她年底有没有空回裴家一趟后,就简单地结束了。
听语气,似乎十分正常。
周棠暂时放下了担忧。
她不联系裴寂容,倒不是为了回避或者尴尬,只是自然而然的发展,就像没必要逃避他一样,也没有必要太接近。
周棠后来也思考过,是否因为她从前缠裴寂容太紧,总不希望离开他,所以反过来,也让他适应不了正常的社交距离。
能保持现状其实也可以。
周棠回想着这些事,心不在焉地走上台阶。
在她身边,格兰特垂眸看着地面,半长不长的金发绑在脑后,发尾有些散乱。他身上的香水味已经散了不少,变得很淡,隐约像是莲花的香味。
这香气在鼻尖萦绕时,他同时也感到有细微的悲哀在心中发芽,如同莲花的细细的花蕊。
周棠扫了他一眼,偏开了脸。
相处的几天以来,这还是格兰特第一次胁迫成功,强行让周棠放下手中的事,不得不陪同着一起来最高法院。
但他没有任何高兴的意思,神色甚至前所未有的阴沉,路上遇见的熟人见到他都绕着走,以为年末又出了什么不得了的重案。
直到进入顶层的办公室时,格兰特还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周棠没空关注他的心情,走进办公室后,先四下环视一圈,将满室堆积的文件都看过一遍后,才收回目光。
看起来和监察部差不多忙了。
办公桌后,裴寂容却不是忙碌的模样,只是静静地垂眸看着桌上的纸页,明显是在等待什么,门开之后,他就将手中的东西放下,抬眸看了过来。
第一眼,他只看到了走在前方的格兰特,便抬手指了下旁边的待客区,低头拿起法院的共用终端,站起身来。
他脸上没有什么太明显的表情,但无端地让人觉得冷漠,像雪做的羽毛。
格兰特则眼也不抬,随手将带来的东西往桌上一扔,坐了下来。
气氛十分沉闷。
周棠来回看了看即将开始对谈的双方,又看向桌上展开的屏幕和摊开的文件,忽然生出一点悔意。
也许她不该来。
格兰特此前表现得那么不稳定,但真到了这里居然如此冷静,突然又变成一副能正常严肃不夹带私心进行工作的模样,虽然毫不活跃,但这在他身上算是件好事。
这让周棠感觉自己十分多余。
但来都来了,她还是自然地打招呼:“哥哥。”
话音落下。
连格兰特都看出,裴寂容的动作很明显地停滞了一下。
他皱了皱眉,突然意识到什么,眼睛陡然睁大了一点,抬眸看向裴寂容,注意到那微微发颤的睫毛时,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
这竟然不是单向的……
“你们认识?”
格兰特缓缓眯起眼睛,数秒后,他像是一下恢复了活力,如同被水浇过的沙漠植物,拉开椅子,仰头看向周棠,问道:“怎么了,不介绍一下吗?”
“我没说过?”周棠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又死而复生了,但隐隐感觉到这不是好事,冷冷扫他一眼,简短地说道,“我哥,不是亲的。”
“哦,这样。”
格兰特咬字很重,尾音却微微上扬,说完之后,他转头看向裴寂容,挑了下眉毛:“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裴寂容一眼没看他,问道:“你们怎么会一起过来?”
他问话时始终凝视着周棠,但没等她给出回答,格兰特就精神充沛地抢了先:“合作办案啊,我和周棠这几天一直待在一起,正好有空,她也顺路过来聊聊案子。”
说完这话的同时,他就听见金属碰撞的轻微响声,大概是枪,但他只是无所谓地往后靠了下,绽开一个笑容来。
“合作办案……”裴寂容总算被声音吸引得垂了下眼,但很快又抬起,向周棠确认,“你们?”
这是事实,周棠无从反驳,答道:“是。”
格兰特脸上的笑容加深:“这是合作啊,正当合作,不允许吗?重构法案里有限制我们和监察官合作的条例吗?”
他的音调很正常,但说出的话明显带着敌意,周棠翻转掌心,枪口暗中抵住他的腰腹,说道:“题外话就免了,谈正事吧。”
格兰特很配合地点了点头,但下一秒,就抬头往后看她,带着一脸贱兮兮的笑容,做了个“不”的口型。
周棠再一次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来。
她其实完全可以开枪让格兰特闭嘴,反正弹匣里是麻醉子弹,够让他安静半天了,但这里毕竟是最高法院,而且他们正在裴寂容的办公室里。
周棠抬起手来,越过他的肩膀在文件上敲了敲:“说了谈正事,我脸上有字吗?”
格兰特终于笑了一下,用额头靠了靠她的手臂,这一次周棠忍住了没躲,他便眨了眨左眼,终于说道:“遵命。”
他将脸转过去后,又朝裴寂容笑了笑,这次语气很亲热:“抱歉,我们继续聊吧。”
裴寂容蓦地垂下眼。
他的目光一直在周棠身上,不得已看完了两人对话的全程,只觉得眼前的情景格外刺目,他翻了一页纸,忽然发觉自己的手指有些颤抖,于是立刻停了下来。
“你们……警务部盘查的进度如何了?详细说说。”
裴寂容的声音有点低,绷得很紧,但鉴于讨论的话题严肃,并不显得突兀。
“外环基本都查过了,只剩下内环的一些私人场所,基本都是……”
向周棠保证过之后,格兰特很守信地没再作妖,把近期的工作成果都细致地讲了一遍,条分缕析,逻辑清楚,只是总体来说没什么进展。
“延不了期了吗?”他讲完正题,懒洋洋地说,“这对你们这么重要,不能想办法操作吗?”
裴寂容垂着眼说:“不能再推了。”
从格兰特开始讲之后,他就没有抬过眼,听到一半,隐蔽地碰了下脖颈上的抑制颈环。
异常的、时时发作的发热期,又像魔咒一样流过身体,引起剧痛。
浓郁的香气开始绕过颈环的束缚。
裴寂容不由得想道,幸好他们都是beta。
但下一秒,这个念头却在他心里引起更深的痛感,鲜明程度甚至超过腺体的疼痛,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连根拔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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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28章 28 他发觉自己做了一件蠢事……
相似的情景再一次发生时, 周棠渐渐意识到问题所在。
似乎她才是让气氛变坏的罪魁祸首。
只要她在这里,开口说话——甚至哪怕是一言不发,格兰特都像被上好弦的表, 哒哒哒哒,一圈接一圈地连轴转,核心目标是给裴寂容找不痛快。
而她就是用来实现这一目标的绝佳工具。
“稍等,部里有事。”周棠找了个借口起身, 往门口走, “你们先聊。”
临出门前, 她看向格兰特,用眼神警告他不要胡来, 然后才往外走。
虽然不太想用这种比喻,但是——悬在眼前的骨头消失了, 狂咬乱抓的狗应该也能……稍微冷静下来了吧。
可惜事情往往很难朝着期望的方向发展。
门重新合拢,格兰特说完最后一句话,就暂时截断了话音,维持了一段时间的、超乎寻常的兴奋态度慢慢冷却下来, 尚算克制的厌恶情绪从眼睛里弥漫到脸上。
他看向裴寂容,发现那双漆黑的眼睛正微微抬起, 注视着周棠离开的方向, 带着隐约的怅然。
格兰特忍不住烦躁地啧了一声。
“喂, 大法官。”他伸手在裴寂容眼前晃了晃, “人都走远了, 这副表情是做给我看的吗?你没什么‘正事’想谈?还是说,要先让我来个庭前陈述?”
裴寂容回过神来,目光迅速变得冰冷。
他和格兰特没有私交,但工作上往来频繁, 对那种疯狂又棘手的处事方式见识颇多,从前他并不在意,但今天却无论如何都觉得碍眼。
他可以不与周棠见面,但无法容忍其他人……
“这个案子结束之后,”裴寂容淡淡道,“离周棠远点。”
“哈?”
格兰特扯了下唇,眸光愈暗:“你在警告我?”
他微微眯起左眼,绿眼珠被遮住小半部分,显出十足的阴暗来,就用这种目光看向裴寂容,连声问道:“你以什么身份警告我?大法官?别开玩笑了,怎么,重构法案还限制自由恋爱了?”
“她喊我哥哥。”裴寂容反问道,“你认为自己比我更有资格,依据是——自由恋爱?你对这个词的定义太宽泛了。”
他没有被激怒的迹象,语调平静无波,说出问句时,也只有细微的起伏。
“哥、哥。”
格兰特加重语气重复这个词,碧绿的眼睛仿佛蛇鳞,光泽诡谲:“既然如此,你该做的就是安静地看着,而不是干涉,况且资格?”
“难道和她一起度过下半生的会是哥哥?”
裴寂容的动作蓦地顿住了。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脑中破碎似的,清脆的响声和震荡在灵魂中回旋,他一下用指节撑住额头,闭上了眼睛。
……
格兰特发觉自己做了一件蠢事。
他不是太能说清问题的来龙去脉,潜意识却不断的亮起预警,叫嚣着他有多么愚蠢,但出于某种自我防卫的本能,他不愿细想。
周棠被他突然推进电梯时,差点下意识做出反击,幸好迎面出现的几个法院秘书让她及时中止了行动,否则,明天的头条新闻就将是监察官和警员在最高法院械斗了。
她本想在离开前再和裴寂容说两句话,看看他的状态如何了,但现在这个想法却化为泡影。
“警务部最好真有紧急事项。”周棠沉声说,“否则我就让它发生。”
格兰特提不起回话的心情,上车后也仍然低着头,但在周棠转动车钥匙时,他忽然从副驾驶越过来抓住她的衣袖,问:“你们不需要回避?”
“我们?谁……哦,你说亲属回避吗?”周棠拧了一圈钥匙,没抬头,“不用,这个案子没有到回避的界限,而且,我和哥哥也不是那么亲密的关系。”
她在心里补了个“从此往后”。
格兰特毫不放松,观察着她的每一个表情变化,像医学生在课上观察神经结构。
周棠将车发动,抬头时正好对上这个审视的眼神,皱了皱眉,在他发作前预先提醒:“别发疯。”
“我不疯你就会接受吗?不会。”格兰特的声音很低,但蕴含的情绪丝毫不减,“我不如更过火一点,至少得到的更多。”
周棠动动指尖,一柄短刀从袖子里滑出来,她用刀柄抵住越发靠近的格兰特,说道:“那只是让我受更多折磨。”
格兰特抓住刀柄,用陈述的语气说出指控:“亲爱的,你对我太冷漠了。”
“我没有热情的必要。”周棠对这个话题已经有点烦了,反问道,“想想你做的事情,我对你还不够耐心吗?你还想要什么?”
格兰特的眼神愈渐阴鸷,声音则越来越轻:“耐心点,你面对大法官的时候,可不是这种态度。”
“你非得和他比?”
“抛开这个案子。”周棠说,“我和你根本没有任何私人关系,你想要什么态度?”
格兰特像被未出鞘的刀尖刺中,骤然拧眉。
这个句式太熟悉。
他前所未有的感觉到,自己正在追求的东西有多么荒唐。
……
第二天,一切重归平静。
周棠照常蹲点、加班、应付格兰特,仿佛前一天那场不愉快的对话从未发生过,他也没有突然失控,握着她的手试图把刀尖刺入脖颈。
别惹麻烦,别出乱子。
周棠再怎么烦透了格兰特,也不能真背上一个杀死高级警督的罪名,只要他能保持稳定,她愿意陪着一起玩“无事发生过”的游戏。
熬到下午,负责排查的小组终于传来好消息,说是找到了比较关键的线索,希望周棠再去一趟实验室,看看能不能确认顾云杉的动向。
她本就处于待命状态,立刻应下了,格兰特一如既然坚持要陪同。
事实证明,行动小组的努力成效显著,和之前几天相比,留在实验室里的人显著减少,大都是与顾云杉熟识的。
周棠问留下的学生:“顾老师今天也没来?”
“没有呢,教授生病了在家休息,要等到下个月才会回来,如果您有急事,可以找人事处问问地址,不过他们不一定会给。”
这里的学生大都是幌子,来自于和研究所合作的高校,并不知道内情,目光在周棠和格兰特见打转,自以为隐蔽,但其实眼中的好奇都快溢出来了。
如果这事儿结束后真传出什么变态的名声,周棠想,那无论如何,她都要找警务部要精神损失费。
“那我们该去探病啊。”格兰特笑起来,拉长音节,“顾老师——这称呼真暧昧。”
周棠有点想问问他对于暧昧一词的认知,但努力忍住了。
“别逼得太紧,等他们慢慢查吧。”她把注意力转回到正事上,“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加班费打到监察部的账上就行。”
格兰特歪头看她:“要和我一拍两散了?”
周棠纠正:“是和警务部,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们一同走到研究所外。冬天的白昼太短,刚过五点,天色已经暗了许多,星星点点的光点清晰起来。
因为任务快要结束,周棠没再开警务部的公务用车,现场约了辆无人驾驶的智能车,就准备走人。
她刚坐进车里,格兰特就伸手拉住了车门。
他逆光站着,眼睛低垂着,金发散乱的落在肩上,难得显出点无害的脆弱感来。
“你真不想带我一起走吗?”
周棠用指尖敲了敲控制面板:“我不回部里,你想被审查可以找其他监察官,要不要给你个通讯号?”
“不带我一起回家?”格兰特把问句的条件补全,说道,“我很有用啊,比方说,能提供陪睡服务。”
周棠拉住车门:“松手。”
她已经做好了拉锯战的准备,甚至抬眸看了看四周的情况,思考着使用麻醉子弹的可能性。
但格兰特只是站在车外看了她一会儿,就松开手,低声说道:“真冷漠。”
周棠没有回答,隔着窗户随意地挥挥手,将车启动。
不到一分钟,研究所的灰色外墙与站在墙边的格兰特,就被远远甩在了身后。
周棠设置好路线,打开终端,准备在后台传个协助办案的任务小结。
刚写了个标题,一条通讯突然弹了出来。
陌生号码。
末尾有个小小的医疗标识,后面跟着一个名字“罗德尼”。
周棠盯着它想了一会儿。
一家很有名的私立医院,专长似乎是信息素……她应该没在那里做过检查,哪来的私人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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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周棠按了接通。
听筒里立刻响起一个焦急的女声:“棠棠,你在哪?现在有空吗?”
好熟悉的声音……
周棠惊讶道:“裴阿姨?”
第29章 29 别走
周棠挂断通讯就往医院赶, 为了不让自己多想,她特意调成手动驾驶,然而杂乱的念头仍不断地往外冒, 在脑中一遍遍的循环播放。
裴寂容……他……
周棠将刚才听见的句子在心里仔仔细细地重复了一遍,仍然感觉茫然,甚至宁可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听。
裴寂容——
他为什么要在发热期找她?
轴心区的医院总不会也缺beta护士吧。
周棠仍没有理清思路,但目的地已经出现在眼前, 她深吸一口气, 刚踏入走廊, 就被一个满脸严肃的医生拉到了旁边。
“是精神问题!”医生举着病历说,“必须要先让裴先生的情绪平静下来, 然后抑制剂才能起作用。他的身体状态达不到镇定类药物的使用标准,所以你要花费一些时间, 耐心点,想办法安抚他。”
医生的语气太理所当然,周棠没有第一时间生出质疑的情绪,只抓住逻辑上的不通之处加以确认:“但我是beta。”
“这样最好!”
医生把拿出一半的alpha用抑制剂放回口袋, 问:“那还等什么,快进去吧。”
他拉开隔离室的门, 做了个快点进去的手势。
周棠按着门框问:“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医生擦着额头的汗珠, 也是一副停止思考的模样, 将问句重复了两遍, 喊道, “你进去就知道了!”
他将周棠推进室内,迅速关上门。
警官们抓捕犯人时也不见得有这么干脆利落。
周棠满心疑惑,盯着骤然合拢的门看了几秒,才皱着眉转过头, 目光在室内快速地扫视了一圈,落在了窗边。
隔离室是全封闭的空间,窗子只是模拟影像,如果离得太近,光敏感应灯会变得暗一点。
现在就有一道阴影落在上面。
为减少光线刺激,室内只亮着一盏小灯,除了光圈笼罩的区域,其他部分都一片昏暗,无论谁走进来,目光都会被吸引到灯光的聚集之处。
一个单薄又冷清的剪影。
裴寂容坐在窗边的桌子旁,低着头,右手撑着前额,腰背依然挺拔,安静得和病人一词搭不上关系,线条流丽,像是一尊精雕细琢的塑像。
他的左手搭在膝上,一动不动。
眼睛适应骤暗的光线后,周棠才看清那只手正极用力地攥着,指骨的形状明显,如雕饰过度的白玉。
周棠悄无声息地走过去。
起初的紧张很快消散,最终留在心里的仍是疑惑。
所以……她究竟该做什么?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中间却仿佛隔着一层模糊的厚玻璃,声音和情绪都无法传递,裴寂容始终保持着极度的安静,纹丝不动。
流动,融化,灼热的安静。
令人紧张。
按照医生的要求,周棠也迅速地拟出了一篇可以用来“安抚情绪”的口头作文,但眼下情况特殊,不知道裴寂容能不能听进去,何况她根本不知道这个情绪问题的症结所在,能讲的全是套话。
“进去就知道了”——根本不。
裴绮——裴寂容的母亲——在周棠抵达之后,就因事离开了医院,任何细情都没说,只留了句听医生的安排。
所以到底为什么找她来?
靠谱、亲近、合适……可就算是最优秀的心理医生,也不能用几句话就解决一个正在发热期的omega的情绪问题吧?
周棠一边在心中质疑,一边把想好的句子又在脑海里快速地过了一遍,俯身去确认裴寂容的状况。
撞上那双漆黑的眼睛时,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空气仍旧安静。
裴寂容虽然低着头,但并没有闭上眼睛,细密的睫毛微微发颤,被遮住小半的眼瞳一片昏沉,仿佛暴风雨前的天空,混乱,晦暗,失焦。
即使周棠将手指放在他眼前晃动,裴寂容都没有注意到的迹象,表面上的平静,看起来全靠本能维持。
情况和医生说的一样严重。
这真的是说两句话安慰就能解决的吗?
抱着徒劳无功的心理预期,周棠靠着桌子蹲下,微微仰头,从下方直直盯着那双眼,轻声唤道:“哥哥?”
没有回应。
这在意料之中。
周棠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但收效甚微——实际上根本一点儿效果也没有,人就在眼前,说出的话却像扔进废弃邮筒的信件,杳无回音。
果然行不通。
她叹了口气,犹豫了一会儿,轻轻拍了一下裴寂容的手指,说道:“我先走了,哥哥。”
先去找医生汇报情况,看看他们还有没有其他办法吧。
反正,她是完全看不出问题到底有多严重的。
对一个beta来说,要读懂发热期的情绪问题还是太困难了,这是张连题目都没有的空白试卷,甚至不知道该如何下笔。
周棠不抱期待地站起身来,但是下一秒,她的手就突然被抓住了。
力度极小,说是抓住,其实更接近于轻轻碰了一下,几根手指虚虚环绕着她的手,模样上是个想要握紧的姿势,但却力不从心。
“别走。”
裴寂容轻声说着。
……
周棠心头一跳。
她有点儿僵硬地回头看,却发现裴寂容仍是刚才的姿势,只是撑着额头的右手放下来搭在桌面,眼眸依旧垂着,似乎只是伸手阻拦她就花费了所有的力气。
与平日相比,他的体温高了不少,手指不再冰凉,温热得像是一个引人沉迷的梦境的引子。
周棠回过神来,又俯下身去看,发现那双眼睛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昏沉,没过多久,就抬起来看向她。
像是从梦里看过来的一样。
裴寂容又喊她一声:“周棠。”
周棠没有应声。
刹那之间,她忘记了自己想说什么,只是静静地与他对视,试图抓住她的那只手很快就无力地松开,顺着指尖慢慢滑落。
裴寂容微微抿起了唇。
正处于发热期,他的双颊被体温烧得有点泛红,揉在雪白的皮肤上格外惹眼,像晕在雪地里的零碎花瓣,与此同时,原本坚固的心理防线也脆弱了太多,仅仅几秒没有听到回应,他的眼眶就迅速地红了起来,没有流泪,但已经水雾弥漫。
“周棠。”
又是一声意义不明的呼唤。
但他的模样实在可怜。
“嗯。”周棠终于给了个简短的回应,“是我。”
……居然有一天能在裴寂容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在法院查卷宗的那天,气氛弄成那样,他虽然也流了眼泪,但到最后都像是一只紧紧闭合的蚌。
就算做了让步,姿态卑微,一副予取予求的模样,但到最后也没表露真心,只是顺着她的话讨价还价。
连一句“我希望你不要走”都没有亲口说出来。
到了现在,却像是很好撬开一样。
发热期对一个omega的影响,竟然大到这种程度?
周棠感觉有点头疼。
她没忘记自己不久前说过的那些话,但此情此景,即使再不合适,再越界,她也实在没法狠下心转头就走,把裴寂容一个人留在这里。
……况且,如果真能做到,她今天根本就不会来。
“谁惹您生气了?发热期还这么惦记。”周棠没忘记来这里的职责,询问道,“愿不愿意说给我听?”
听见这个问题,裴寂容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没有……”他低声说,“没有谁。”
不行。
周棠想,果然还是谈不下去。
“您把我叫过来,却又没话想说?”她感到长久积累的疲惫又翻涌起来,叹了口气,“那就先让医生来看看吧。”
裴寂容下意识拉住她的衣袖:“不,等等,我……”
他没什么力气,手指颤得很厉害,却固执地攥着那一小片布料,看起来分外可怜;漆黑的眼睛被水汽包裹着,像透亮的烟水晶,下唇因忍痛而被咬了很久,浮起薄红,如冶艳鲜嫩的花瓣。
周棠对裴寂容的好相貌早有充分的认知,但这时才突然觉得他漂亮得令人心惊。
她大概是被这种漂亮打动了,心又软下来,反手握住那几根发颤的手指,撑着桌面俯身靠近,安慰道:“慢慢说吧,我会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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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裴寂容又抿住唇,眼睛很快地闭了几次,像是废了极大的力气调整情绪,然后才慢慢说:“我不知道你……还愿不愿意……”
周棠耐心地引导:“愿意什么?”
裴寂容很细微地蹙了蹙眉。
发热期的眩晕、恍惚、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只要闭上眼睛,就感觉眼前一阵阵发黑,无形的蛛丝牵拉着神经,将他往下拖入淤泥般的深梦。
合不合适……应不应该……后果如何……
全都没办法思考。
裴寂容凝望着周棠,那双夺魂摄魄的眼睛也正注视着他,鲜活的生命力和灼热的情绪随着视线传递过来,黑焰跳进他的心脏。
“也许你已经改主意了,但是……”
他的呼吸声轻到微不可闻,心跳却剧烈如轰鸣,在血液敲起的鼓声当中,他仰起头,在周棠的唇边落下一个极浅的吻。
“我爱你。”
第30章 30 我该怎么向你证明?
用于思考的神经似乎同时短路。
等等……
……什么?
在突如其来的阵阵茫然中, 周棠只觉得脑海一片空白,过了好几秒,她才找回思考的能力, 将刚才听见的三个字原原本本的默念了一遍。
镇定之后,更多的困惑和迷茫浮现出来。
周棠下意识地做了个监察官内部讨论时常用的暂停手势,但仍感觉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只好握住裴寂容的手腕, 询问道:“抱歉, 您刚刚……”
这句话一起头, 裴寂容眼尾的薄红就迅速晕开,仿佛将要滴出水来, 像被揉碎搅散的花瓣。
他似乎完全被情绪裹挟,没办法静下心来听完后续的话, 脸上是一副有点委屈的表情。
周棠感到一阵头疼。
进来之前,医生已经快速的向她描述了大致情形,为了引起重视,某些部分很明显的夸大了, 但她仍没有多么放在心上。
omega在发热期时通常情绪脆弱、需要安抚——这是社会共知的常识。
裴寂容在几乎所有时候都保持着冷静、理智、得体,绝没有被情绪裹挟的时候——这也是周棠人生中的常识。
两者被放在同一个天平的两端时, 她理所当然更偏向自己亲眼见过、非常熟知的后者所以没有认为“安抚裴寂容的情绪”是多么困难的任务。
但现在看来, 她的认知显然有误。
必须重新梳理思路。
……爱?
大概是神志不清时的呓语。
周棠没有把这句话当真。
她定了定神, 告诉自己冷静——这里不能再有第二个不清醒的人了。
考虑到医生的要求, 短暂的思考后, 她将已在嘴边的质疑咽了回去,顺着裴寂容的话安慰了他几句,说道:“没事,放轻松, 您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裴寂容低头不语,一截脖颈从头发从露出,大半的皮肤仍然白皙如常,但有一小块格外红肿,有注射后的针孔痕迹。
在这个时候,他看起来只是一个虚弱、苍白、柔软的omega,除了格外漂亮之外,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尤其是,不会再有清醒状态下给人的那种压迫感了。
周棠拿起桌上的纸巾,为他擦去颊边滑落的泪珠。
脆弱的表现就是这样?
她观察了一会儿,觉得裴寂容此刻很像是某些家教过严、不被允许哭泣的孩子,经历了某些特殊的情况,封锁太久的闸门就会爆发。
正常来说,旁观者这时应该保持安静。
但周棠进来是为了稳定他的情绪,不是促成爆发。
她思考片刻,没想出最近有什么值得关注的消息,想安慰又毫无头绪,只好说了几句很没用的问句:“哥哥,您遇到什么麻烦了吗?为什么这么不高兴?”
裴寂容慢慢抬眼,漆黑的眼珠透亮水润,如同宝石,眼尾的颜色已经蔓延开来,薄唇很红,有一点点咬伤的痕迹。
漂亮,脆弱,像一触即化的冰。
他仰起脸来静静地看着周棠,下一秒,毫无征兆地伸手揽住她,鼻尖几乎贴上她的侧脸,透亮的泪珠则不断滚落下来。
周棠屏住呼吸。
这已经越线到犯规了……太出格……就算她对裴寂容的感情已经逐渐归为平静,面对这种情形,也依然感到心跳在本能地加快。
“你对我没有兴趣了。”
裴寂容轻而笃定地说着,接着,他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问道:“是吗?”
滚烫的气息在二人之间流动,周棠不得不按住他的肩膀,防止之后可能会有的过度接触,做出这个小动作的同时,被她握了一会儿的手指忽然开始发颤。
周棠下意识松开手,紧张得像第一次触碰活物的幼童。
“我……”
在最离谱的想象里,她也没幻想过类似现在这样的对话,只开了个头就不得不停下来,思考后半句话。
……总之,先顺着他说,把情况稳住。
其它想法留到事后再解释。
“您怎么会这么问?”周棠注视着他,低声说道,“我当然……当然爱您,哥哥,别想太多。”
这些话并没有产生期望的效果。
察觉到周棠话语中的犹豫,裴寂容倏地收紧了手指,搭在她肩头的手不自觉上移,滚烫的指尖触碰到她的侧颈,仍然在细微地发抖。
明明没有任何伤人的话,他却像是无法承受痛苦一样闭上了眼睛,长睫遮住瞳仁,如遮挡风暴的翅羽。
“我想听你的真实想法。”裴寂容喃喃道,“你是不是……”
他止住了话音。
周棠等了等,追问道:“是不是什么?”
裴寂容的呼吸急促了点,咬住了下唇。
他没有周棠以为的那么不清醒。
最开始,压制了太久的发热期突然爆发的时候,他确实被情绪压得差点崩溃,连医生也被吓得不轻,母亲裴绮原本正在第二区度假,接到消息也匆匆赶了过来。
再然后,就是长时间的恍惚昏沉。
被询问有没有想见的人时,裴寂容已经高烧到半昏迷,在浓郁的甜酒气味里,迷迷糊糊地说了周棠的名字。
……周棠。
发热期不会令人失忆,裴寂容说出她的名字时,尽管神志不清,也还记得她近来似乎很忙。
他想对医生说别告诉周棠,但话未出口,一些不好的记忆就涌现出来,想起之前与格兰特的交谈,他念头一转,没有将阻拦的话说出口。
周棠对格兰特没有兴趣,但是其他人呢,她在警务部里,或者……总会遇到合心意的人,到那时,他……
出于种种想法,裴寂容没有阻止母亲联系周棠。
她其实不必做什么,说什么,见到她没多久,他就已经渐渐镇定下来,甚至能感到躁动的信息素微微平息。
但发热期不同往常,毕竟还是造成了相当大的影响。
镇定——只是思考能力稍微回笼,裴寂容仍然情难自抑,他几乎有点感谢这段痛苦的发热期,它带来了太多冲动,而冲动有时也意味着勇气。
“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裴寂容终于将未尽之言补齐。
他的眼睛被泪水彻底的洗过,明亮,热情,富有神采,可以说是一次冲动之举的绝佳注脚,但除开表露心迹时的轻吻,问出这句话的同时,他只是克制地用嘴唇贴了贴她的手腕。
“你不愿意再相信我,所以,刚才也觉得……我只是在说梦话吗?”
这个问题有点直白。
周棠又把那个突如其来的爱字拽回来想了想,斟酌着说道:“我并不是不相信您,‘爱’的内涵有很多种,您也许混淆了亲情和……这不重要,我说过很多次,您不必耿耿于怀。”
裴寂容抓住她的手腕:“不,我没有混淆。”
“好好,我知道了,那就太好了。”周棠立刻放弃理性思考,顺着说下去,“我当然仍然爱您,我不会走的,我会留下来陪您。”
裴寂容盯着她,片刻后,有些无力地松开手指。
他不知道周棠为什么对这个观点如此坚定,无论他怎么解释,多么直接都没用,到底该如何让她回心转意?
周棠见他的状态还算稳定,觉得已经初步完成任务,打算出门找医生,开口道:“我先出去一会儿,很快就回来,保持冷静,哥哥……”
听到这里,裴寂容骤然打断道:“别这么叫我。”
说完,他不等周棠做出反应,就偏开脸,手指更加用力地攥住她的衣袖,指骨泛白,手臂的线条绷得极紧。
周棠不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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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她掐了一下自己的指尖,回想着刚才说过的话,在心里轻轻叹气。
那不是全然出自真心,她当然不是发自内心地觉得裴寂容弄不清自己的想法,私心上也希望他的想法确如其言——第一个瞬间她真的相信了。
但她真的已经向他确认太多次了。
裴寂容对她没有爱情——这个结论已经在周棠心中扎根,生长为牢不可摧的巨树,一旦试图撼动,引起的只是无穷无尽的不安和怀疑。
周棠拍了拍他的手背,缓声道:“好了,别这样。”
事实证明,医生的主意完全不可行,继续留在这里,别说裴寂容了,就连她自己也快要沉不住气,再继续纠缠这个问题,她担心自己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气话。
周棠想了想,还是收了个尾:“您不用担心我会永远离开您,我们是兄妹,我是您的妹妹,这层关系永远都在,我不会真的一走了之的。”
“我们不是兄妹。”裴寂容的声音有点哑,但语气冷静,“我和你没有血缘关系,周棠,别再这么叫我,我不是你哥哥。”
他的语调太沉,周棠以为他是不顺心了终于要生气,一时间也感到心头火气,没能稳住情绪,一句“那就别来找我”已经说出一半,才被理智强行压了回去。
“……您怎样想都可以。”周棠揉了下眉心,“那我先走了。”
但是裴寂容在这时拉住了她。
“我们不是兄妹,我不想再继续做你的哥哥,别再用这个理由,对我……”
裴寂容在说第一句时还很冷静,但越往后讲,声音里的颤抖就越发明显,到最后终于讲不出话,闭了一下眼睛。
“我该怎么向你证明?这样也不够吗?”
他抬起手,自上而下地解开衬衫的扣子。
第31章 31 总觉得身处梦中
第三颗扣子被解开之前, 周棠迅速反应过来,伸手制止。
情急之下,她没能收住力道, 在裴寂容的手背上按出微微的红印,过了会儿才想起他此刻的身体状况,倏然将手松开,说道:“别这样。”
裴寂容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 没有挣开, 他没有太明显的表情, 眼神平静却固执,轻声问:“那我该怎么做?”
周棠与他对视了两秒, 慢慢松开手。
“我们不该现在谈论这些事情。”她尽量不去思考当前的状况,把医生的叮嘱又在脑中过了一遍, 说道,“我们都该冷静一下,我让医生过来。”
说完,她很快起身往外走, 走到门边时又回过头来,补了一句:“我不会离开。”
门再次合拢了。
室内恢复寂静, 只留下一道浅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裴寂容微微低下头, 浓烈汹涌的甜酒气味灌入鼻腔, 自体信息素不会引起任何反应, 他却仍然感到了深切的灼痛。
……
天已经黑了。
周棠站在走廊尽头, 透过落地窗眺望着城市的景象,苍白的灯光落在脚边,她被笼罩在明暗交杂的光影当中。
过了很久,她收回目光, 用手指按了按眉心。
总觉得身处梦中。
情况为什么会突然……不,倒也不是无迹可循,周棠对现状早有预感,只是出于理智,一直强行忽视掉各种早已映入眼中的迹象,不让心中的猜测破土而出。
那太像妄想了。
早在很久之前,周棠就幻想过多次类似的情景,虽然场合不同,因由不同,但在每个幻想的场面里,她都十分喜悦。
但是,现在,曾经期望的答案真实地出现在耳边时,她虽然也有本能的欣喜,但更多的是蒙在心头的一层隐忧。
怀疑的阴云挥之不去。
或许是,周棠想,或许是她的心态出了某种问题,明明没有收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收到的回答也都在预想中,但就是没有办法轻易相信了。
即使裴寂容如此直言,她也只觉得……
还不够。
不够确切,不够真实,需要更加真实的论据。
想到这里,周棠在心中叹了口气,又抬起眼来,望向远处灯火通明的建筑,感到每一个光点都在眼中层层叠叠地晕开,毫不清晰。
大约一个小时后,医生过来告诉她,裴寂容的情况已大致稳定,可以见面了。
见面……
周棠又有点想叹气了。
不论如何,必须要说清楚。
刚踏进病房里,她没有去看裴寂容,微低着头思考要说的话,往前走了几步,就听见一丝压不住的呼吸声,抬眸看去,率先出现在视野里的是一只修长苍白的手,手指攥着被子,腕上有数个泛青的针孔。
两人都没有立刻开口。
周棠沉默了一会儿,正要将预先想好的问句说出口,忽然感觉脑海中闪过某些模糊不清的念头,促使她话到嘴边又换了措辞。
还不够。
如果“爱”是真话,会真到什么程度?
“统括监察的名单已经定了,依照的是部长现在的安排,我不在其中。”
停顿半秒后,周棠毫无预兆地谈起这件与当下毫无关系的事情,说道:“若是一切顺利,我接替法尔娜副部长也至少是七年之后的事情,所以……”
她停顿了一下,终于将目光上移,与那双漆黑的眼睛对视。
然后慢慢说出最后的话语。
“短期内,我没办法左右法案表决的最终结果。”
裴寂容的手一下收紧了,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变得明显了一点,像隐在皮肤下方的伤痕。
从听见第一个字开始,他就仿佛骤然冻结一般,连那点急促的呼吸声都变轻了很多,浑身紧绷,仿佛早已遗忘的噩梦又迎面袭来,引起恐惧,造成痛苦。
“我没有考虑到法案的事。”
他很轻很慢地说着,似乎全凭本能。
周棠平静地问:“如何证明?”
裴寂容蓦然怔住,这个简单的问题似乎比此前的种种争执还要更加刺中心脏,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神色浸满茫然和痛苦,眼睛颤抖似的眨了眨。
他想过周棠对他的信任已经消解,但当这个事实摆在眼前的时候,仍然难以接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别这么惊讶。”周棠想起之前的谈话,没有再加任何称呼,用玩笑般的语气说,“其他人想让我相信他们的话,也必须要有证据,您和监察部来往的次数还算少吗?这是我们的统一风格。”
裴寂容的神色里茫然依旧,几乎是依靠本能在说话:“但你以前……从没有……”
“从没有怀疑过您?”周棠轻飘飘地说,“这是我的失误。”
视野里,那只苍白的手狠狠抖了一下。
裴寂容说不出话,只能倾听。
“这种事情上,omega应该能习惯用信息素来证明吧,但是很可惜,这个证据对我无效。”
周棠一边说,一边注视着裴寂容的脸,在他终于颤抖着闭上眼晴时,她也微微垂眸,将声音放缓。
“所以现在的情况还会出现无数次,无论您说什么,我都需要索取足够的证据,长此以往,不是很痛苦吗?也许最后的结果比此刻坏上百倍,我可不想和大法官闹得那么僵。”
她下了结论:“最好止步于此,我们都当今天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就好,这样一切都能重回正轨。”
裴寂容蓦地抬起头来,紧紧抓住她的手腕。
“重回正轨……不,我不想、变成那样。”他的话语零碎,有些错乱,“我会向你证明,无论日后……我会证明,无论你怀疑什么,我都会想办法证明。”
周棠偏了偏头,似乎在思考:“这句话的有效期又是多久?”
“永远。”裴寂容没有犹豫,笃定的说,“重构法案正式实行之后,我会递交卸任申请,之后,都按你的想法安排。如果你依然觉得这是谎言,我可以现在就……”
在这段话说完之前,周棠用指尖按住了他的唇瓣。
她问:“这是真实想法?”
裴寂容呼吸一滞,以为这个方案也无法得到认可,眼尾卷起一点红色,努力地集中精神思考其他办法。
在那双眼里的水汽又快要聚集以前,周棠轻轻叹了口气,耳语似的低声说:“好了,我们一会儿再谈。”
裴寂容抬眸看她,眼中满是无措。
他的手指越发紧绷,但力气却渐渐变小,几乎没办法再握住任何东西,很快,就有细碎的水珠坠落在手背上,像摔碎的点点星芒。
周棠目光微凝,下一秒,忽然松开手,俯身吻了吻他。
“别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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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32章 32 哥哥
裴寂容微微睁大眼睛, 右手无意识地攀着周棠的肩头,指节仍然紧绷,在任何清晰的想法出现之前, 他先感到一阵劫后余生般的侥幸,眸中薄薄的水雾渐渐凝结,从眼尾滑落下来。
他流泪时几无声息,睫毛低垂, 遮住了眼中的神采, 安静得像一樽玻璃塑像。
周棠知道自己话说的重, 察觉到冰凉的液体滴落在手背上时,又低头吻了吻他的唇, 便松开手,想要说几句话安慰一下。
刚拉开一点距离, 裴寂容的手指就骤然一颤,继而抬起眼来,长睫被水珠润湿,反射着碎乱的微光。
那双漆黑的眼中含着明显的惶然, 片刻后,他忽然伸手勾住了她的脖颈。
周棠一顿, 没再开口。
气息杂乱地缠绕着, 像模糊湿润的雾中细雨, 裴寂容仰头胡乱地亲吻她, 温软的唇掠过眼眉和鼻尖后, 停了一停,慢慢地往下走,直到这时,他似乎才渐渐镇定下来, 呼吸变得均匀了些。
周棠没有做出任何抗拒的举动,手指顺着肩颈往后,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脊背。
“你……”裴寂容轻声问,“愿意原谅我了吗?”
他的嗓音有点哑,说的话断断续续,如同泣音。
“不。”周棠说,“只是想占您便宜。”
裴寂容怔了怔,下意识抬头,看见她眼睛里含着笑意,明显是在调侃,这才稍稍放松了一点。
他随即垂下眼睛,指节在唇上抵了一下,低声说:“那,你……就不必再……”
接下来的话似乎很难以启齿,他迟疑了很久,将脸也偏到一边避开视线,也仍然说不出口。
周棠观察了一会儿,了然的点点头:“您现在确实清醒了。”
裴寂容不解地看向她。
“只是我的私下总结,不值一提的想法。”周棠虽然这样说,但并没卖关子,很快就将这想法的具体内容讲了出来,“之前果然只是看起来冷静,相比之下,现在就自然多了。”
她叹了口气,露出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说道:“您清醒的时候会说爱我吗?所以那只是幻觉,我们或许……”
裴寂容对这种句式和语气已经有些应激,即使能看出这只是玩笑话,也受不了地一下抓住周棠的手腕,摇摇头:“不要这样说,你知道我没有那么想。”
他静了会儿,抬起手指很轻地抚摸她的脸颊,像是从这个动作里汲取到了勇气,低声说:“我只是觉得,你对我的态度不必再这么——不必再想以往那样。”
周棠想了想,问:“礼貌?”
裴寂容抿了抿唇,纠正道:“生疏。”
仅仅说出这个词,他就感觉心脏仿佛被扯动似的轻微疼痛起来,已然过去的种种景象再度出现,如噩梦重演。
周棠摸了摸他的眼角,说:“您看起来又要哭了,这也是发热期的征兆吗?”
“我没有哭。”裴寂容拒不承认,握住她的手指,别开眼平复着心情,过了几秒,他总算把在内心回荡了很久的想法坦诚说出来,“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其他的称呼都不用再加,那总让我觉得……”
他转回来直视周棠,咬了咬唇,将话说完:“很不安。”
周棠静静听着这个建议,始终没有什么表示,就在裴寂容生出些许紧张感的时候,她忽然开了口,像要求的那样念出他的名字:“裴寂容。”
她咬字非常清晰,尽管语气十分平静——或者说根本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语气,也仍然给人一种郑重其事的感觉。
裴寂容的呼吸停住了一瞬。
不知为什么,他甚至觉得这个简简单单的称呼上的纠正,比爱这个字眼还要直击内心,蓦地闭了闭眼,短促地应道:“嗯。”
周棠极少像对待朋友似的喊裴寂容的全名,但竟然没有多么不自在,想了想,说道:“但我还是觉得那样比较有意思。”
她笑了笑,俯下身靠近过去,欣赏了一会儿那张总被气质盖过的过分漂亮的脸,低头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很深的吻,唇齿交缠,难舍难分。
裴寂容的下巴被捏住,不得不仰起头来,感受着灼热的吐息在唇缝间流转,周棠始终没有要停下的意思,随着时间推移,他几乎被吻得喘不过气,不由自主地伸手抵住了她的脸侧,然后立刻感到下唇被尖尖的牙齿咬了一下,细微的疼痛涌现,反而更令人昏沉。
就在这个时候,周棠退开一点,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哥哥。”
“我还是比较喜欢这样叫你。”
第33章 33 所以不要问
接近晚上八点, 周棠接到了部里事务官打来的通讯。
对方的语气相当严肃,她听了几句,脸上的笑意也迅速消散了, 皱了下眉,应道:“我马上过去。”
裴寂容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通讯刚挂断,就轻声问道:“监察部找你?”
“对, 一个案子出了点问题, 下周就准备提起公诉了。”周棠放下终端, 捏了捏指节,“我现在要回去处理。”
裴寂容点点头:“好。”
他对监察部的忙碌程度有充分认知, 以往在不少场合,都见过接到消息就突然面色改变、匆匆离席的监察官, 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只是现在情况特殊,难免生出了一点点失落。
为了压下这种情绪,也提醒自己不要表现出来, 裴寂容又多补了一句:“你先走吧。”
周棠却没动,将终端扣回手腕上之后, 低头看了看他, 抬了抬另一只手:“这样我可走不了。”
裴寂容这才发现自己还握着她的手腕, 顿了顿, 若无其事地松了手。
周棠问:“舍不得我?”
裴寂容沉默了几秒, 微微叹了口气,抬眸看着她。
“嗯。”他低低地说,“所以不要问。”
周棠整理衣领的动作停住了。
她又握住了裴寂容的手,俯身盯着他看, 理智全用来回想刚才的通讯内容,提醒自己正事要紧,一句那我走了在齿间来回转了好几遍,还没说出口,裴寂容却突然闭上眼睛,仰头在她唇上吻了一下。
他的动作很克制,轻柔短暂,这个亲吻像一片落在嘴唇上的花瓣,这花瓣还没有落地,裴寂容轻轻推了推周棠的手腕,说:“你该走了。”
周棠点了点头,当真松开手,将距离拉远了一点点。
但下一秒,她毫无预兆地再度靠近过来,捧着他的脸回吻,热切而剧烈,如一场天长日久的热病,惊雷在心湖上炸响,没有归于沉静的时刻。
再度分开时,裴寂容没有立刻回神,手指仍然有些用力地抓着她的衣袖,片刻后才平静下来,将那些褶皱一点点抚平。
“我真的该走了。”周棠扯了下衣领,对镜子的渴望忽然空前迫切,“有事记得联系我。”
裴寂容替她抚平衣袖上的最后一道褶皱,微微颔首,说话时声音有一点哑:“嗯,晚点见。”
周棠不再耽搁,转身离开了。
裴寂容有些出神地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在门合拢后很久,才收回目光,闭上眼睛,用指节抵了一下眼眶。
在那之后,他们又聊了很多很多事,周棠得到简短的爱字,并不满意,她似乎把这个字当成一个牵涉众多、线索隐秘的案子来看待,要把相关的一切都弄得一清二楚,得到一条逻辑严密的证据链才行。
最开始,她提出的问题都很平常,甚至有点官方,但越到后面,问得越深越细,连一点点细微的内心活动都能延伸出三个分支,整场谈话几乎变成了一段无限延长的自我剖白和心意倾吐的过程。
裴寂容做了多年法官,但直到今天才切身体会到言语的力量。
相比之下,因为越线的亲密接触而生出的羞耻,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根本不算什么了。
他垂下眼睛,用指尖轻轻按了一下微肿的唇。
……
翌日下午,监察部十二层。
周棠和几个同事一块儿挤在事务处的一张办公桌旁,哗啦哗啦地翻着凌乱的文件。
“嘿,加班小组的诸位,谁给我腾个位置?”林鹤的声音在他们头顶响起,“这不是我的桌子吗?”
一人摆了摆手:“现在还分什么你的我的,旁边不是还有空桌子吗?”
林鹤尝试着将一只手挤进人堆:“我拿个东西,一分钟。”
周棠不言不语地旁听着这段闲聊,将手里的文件翻到末页签上名字,站起身来,顺手从办公桌下方捞出来一个小箱子,递给林鹤,道:“这个?”
“嘘!”林鹤警惕地望着四周说道,“等会部长看见又要说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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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她接过箱子,看了一眼里面整整齐齐的卡带,心情立刻好了起来,和周棠说话时也笑嘻嘻的。
可惜不是什么好消息。
“有人找你。”林鹤指了指地面,“在楼下。”
周棠:“谁?”
“嗯……你比较不想见到的……警务部的那个……”林鹤咳了声,“他说有正事我才说你在的。”
周棠叹了口气:“行,没事。”
林鹤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评价道:“你看起来心情超坏。”
周棠问:“很明显吗?”
“完全写在脸上啊,你和部长吵架了?因为……加班?”林鹤说,“你以前不是很热爱加班的吗?”
“热爱?这种误解是从哪里出现的,我那时只是觉得无所谓而已。”周棠说,“但是现在……”
她停顿了一下,说道:“现在比较特殊。”
无论怎么想,在漫长的情感拉锯战终于结束、正式确定关系之后,面对的第一件事都绝不应该是加班吧?
更何况,部里根本没有要紧事。
昨天晚上,事务官在通讯里说的严肃至极,一副着急到连细节都来不及说清的模样,但她赶回部里之后,才发现根本没什么大事,摆在眼前的只有堆成小山的行政手续。
全部都是繁琐、冗杂、毫无意义的工作。
甚至这个案子的主要负责人是另一位监察官,在这里的其他人都是分摊工作量的添头。
周棠中午就忙完了属于自己的那部分,原本可以离开,但仔细想了想,她又觉得裴寂容虽然看起来平静,说不定还需要时间适应现状,因此没去找他,只留了几条信息说明情况。
她很快就发现,这个决定显然是错误的。
但是现在已经没办法纠正了。
相比之下,格兰特的突然来访都不是那么令人烦躁、那么糟糕的一件事了。
“情况特殊?”林鹤从她的表情里嗅到一点不同寻常的东西,生出百倍的好奇心,问道,“你在想什么呢?都走神了。”
周棠答得很快:“什么也没想。”
话刚出口,她就意识到这个回答太像故意掩饰了,但她此刻分不出太多心神加以纠正,随意补了点借口,也不管林鹤相信没有,就转身离开了事务处。
在走廊里迈开几步,周棠拍了拍自己的眉心,用力掐了一下指尖,但并没能打断脑海中盘旋的念头。
——怎么会那么好亲?
……
与楼上的独立办公区相比,大厅里人还要多上数倍,正中悬空的那块“请遵守秩序”的提示灯牌,都仿佛被遮蔽得暗淡了许多。
大厅里的每个人都眉头紧皱,表情严肃,在这种沉闷的氛围里,独自站在引导台旁边、笑容灿烂的格兰特就极其的显眼。
周棠走过去,没有说什么多余的寒暄话,直截了当的问:“你找我有事?”
“你比上次见面的时候更加冷漠了。”格兰特一反常态,没有凑过来动手动脚,只将终端屏幕递过来,手肘撑着引导台,偏头看着她说道,“案子有结果了。”
周棠扫一眼四周的人群:“你要在这里说?到我办公室再谈。”
“有什么关系,这已经不是秘密了。”
格兰特的正常只维持了一分钟,很快就故态复萌,轻笑一声,靠过来低声道:“不过,既然你这么担心,我们就去更私密的地方谈吧。”
“说正事。”周棠已经渐渐习惯他的处事方式,难得心平气和,“不然我走了。”
格兰特凝神看了她一会儿,不知想到什么 ,竟然真的收回话题,敲了敲终端屏幕,说起正事来:“他们想要走海运,我们来不及申请海上的通行令了,只能寄希望于监察部的特殊通行权了。”
周棠点了点头,将这句话翻译了一下:“所以你想让我现在陪你们去海上抓人?”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直接过去的话,我会被控告滥用职权的。”格兰特皱了皱眉,神情忽然舒展,“啊,其实那样也不错,你愿意代表监察部审问我吗?”
周棠直接忽视了这段话,说道:“我没时间,至少今天之内都不行,我让事务官联系其他人,大概二十分钟,你们那边来得及吗?”
格兰特眯了下眼睛,答道:“可以。”
他这次回答的相当干脆,没有节外生枝,但周棠给林鹤发消息的时候,他又突然说:“你变了一点。”
周棠没有看他,说道:“你接下来要说的最好是有用的话。”
格兰特没有再说下去,沉默几秒又换了一个话题:“我改主意了,还是你和我们一起去吧,不要找其他人,这件事结束,我就不再纠缠你了,怎么样?”
“听起来不错,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周棠从引导台上扯下一张便签纸,快速写好另一位监察官的通讯号,将它放在了格兰特面前,说道,“他在第二区交界,赶到关卡需要十五分钟,正好来得及。”
交代完正事,周棠接着上半句话说道:“你纠缠我又不是我的错,这不是个能拿来交换的筹码,好了,合作办案到此结束。”
格兰特紧紧盯着她,意味不明地弯了弯唇角,低声道:“难怪裴寂容没有阻止我来找你。”
“你们的爱情游戏有结果了?”
第34章 34 不要这么严肃
下午, 警务部就传来了行动顺利结束的消息。
得知此事时,周棠刚结束所有工作,站在办公室外的开放阳台上吹风, 看完消息后,她又想起和格兰特的交谈,不由自主地垂眸看了眼屏幕里映出的自己的脸,试图分辨出神色中的细微差别。
她没看出自己有哪里不一样了, 格兰特却肯定地说她变了, 但问起具体在哪里, 他也只说是直觉。
直觉。
说出这个词的如果是别人,可信度想必会高上许多。
思考无果, 周棠将目光从映出面容的屏幕上移开,在天边出现第一抹橙黄的晚霞后, 她转身迈进走廊,很快就离开了监察部的大楼。
持续至今的加班告一段落,没完没了的消息都成了过去式。
周棠调出时间表看了一遍部里的事务,确认它变得格外清爽, 接下来一周都不会再有这样的忙碌后,她低头盯着屏幕犹豫了一阵, 还是关掉了通讯界面, 只给裴寂容发了个文字消息。
不知道法院是不是还在忙……
这个念头还没有落地, 屏幕就突然闪了闪, 终端震动, 新通讯提醒弹了出来。
周棠按着屏幕的手指顿住,惊讶地抬了抬眉毛,游移的视线停了下来。
通讯来的迅速,但她接起之后, 听筒里却没有立刻传出人声,首先响起的,是细微的呼吸声。
周棠也没有说话。
这份安静持续到第十秒时,听筒里的呼吸声停止了一个短暂的瞬间,这之后,裴寂容终于开口问道:“工作都结束了吗?今天晚上,你还有没有其他事情?”
他的声音轻缓,语气里带着不太明显的犹豫,似乎这个简单的问题里蕴含着某种本不应出口的暗示。
“忙完了,后面应该也没事了。”周棠沿着林荫道慢慢往前走,抬眸看向不远处的住宅区,“正准备回家。”
裴寂容问:“回家?”
“嗯,东区那套房子。”周棠说,“就在监察部附近。”
通讯又静了几秒。
裴寂容知道周棠说的是她现在的住处,从裴家搬出去之后的第一次通讯里,她就提过大致的地址,并没有隐瞒。
也因为这份自然而然的坦诚,他才将那当成一个很快就会过去的小插曲。
见他许久没有回应,周棠想了想,又随口说道:“其实我很早就买了,差不多是进部里的第二年,只是一直没怎么住过,等会儿回去还要稍微收拾一下。”
……差不多是全屋大扫除的程度。
周棠想到那样的景象就忍不住叹气,点了点屏幕,想看看智能管家是否在正常运行。
这是,她听见裴寂容说:“我现在住在法院这边,你知道的。”
他的声音有点发紧。
周棠停下了脚步,景观树木投下的阴影覆盖着她,枝叶间漏下的微光落在她的眼睛里,像散落的星芒。
“你的东西没有动过,和原来一样,这里离监察部也很近。”
“所以,”裴寂容问:“你愿不愿意过来住?”
……
从监察部到最高法院确实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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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周棠从悬浮车下来的时候,终端的通讯记录旁显示着“十五分钟前”的小字,这么短的时间不足以对记忆造成任何磨损,她站在电梯里时,脑海中还不断地回荡着刚才的对话。
她一边为裴寂容的提议感到惊讶,一边又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惊讶。
又不是没有一起住过。
这个想法在心里转了几圈,周棠的情绪仍然没有完全平复。
他们已经相识多年,按理来说,不会再有普通情侣会经历的某些过渡期,即使关系的性质突然转变,也不应该多么不适应才对。
但它就是发生了。
是因为,现在的进展太快了吗?
周棠有点儿弄不清自己的想法。
怀着非常微小的紧张,她走到了熟悉的门前。
这片住宅区的产权都属于最高法院, 尽管从外观上看,和附近的商业住宅并没有多少不同,但安防措施却严格数倍,如果没有经过内部系统认证的居住权限,这需要经过至少五道的身份核验。
距离上一次到这里来已经过去了很久,但周棠刚出现在门口,智能管家就播放了一道欢快的铃声,附加一句殷勤的“欢迎回家”。
下一秒,门从内侧被打开,裴寂容的身影出现在视线当中。
他已经换下了法院的制服,穿的很居家,因为仍在发热期的缘故,虽然打了抑制剂,皮肤上依然被体温烧出很淡的红,目光朦胧而迷离,没有信息素的加持,看起来只是低烧的症状。
周棠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有点忘记自己刚才在想什么。
裴寂容将门拉开,智能管家播放的铃声已经停止,他顿了一下,重复起电子音的台词:“欢迎回家。”
他站在玄关,左手扶着门框,指节纤长白皙,如同温凉的玉石。
周棠踏进门后,这只手微微收紧了一点,随即松开门框,朝她伸了过来,但还没有触碰到衣角,就被躲开了。
“别摸,不干净,下午帮他们押了一个嫌疑人。”周棠抬起手臂闻了闻,淡淡的血腥味挥之不去,她皱起眉来,“我应该在部里换身衣服的。”
裴寂容关上门,眼神很快清明起来:“你受伤了?”
“没有,清理现场的时候沾到的。”周棠说,“好啦,别这样,我没事的。”
裴寂容无视抗拒,握住了她的手:“是因为你从来都不注意。”
他手指的温度和肤色不同,温热柔软,白的像玉——半融化的玉。
周棠看了他一会儿,唤道:“哥哥。”
裴寂容的手倏然收紧,抿起了唇。
他突然开始不适应这个称呼了。
“不要这么严肃。”周棠没有继续阻拦,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指,犹豫了一下,选择直白地吐露内心想法,“让我有点想亲你了。”
裴寂容愣了一下,像是不太能理解这句话,过了几秒,他才重新跟上极速转向的话题,但还没有做出什么反应,手指就被松开了。
周棠熟门熟路地越过他往房间走,顺手脱下外套:“我去洗个澡。”
裴寂容注视着她的背影,隔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
他竟然感到隐隐的失落。
第35章 35 真希望能永远如此
直到洗完澡, 周棠才感到了久违的轻松。
她将头发吹到半干,拈着仍然有些湿气的发尾穿过房间,想去外面倒杯水喝, 刚拉开门,看见裴寂容低头站在门旁的阴影里。
他垂眸看着地面,神情中有一丝沉入思索的凝重,右手的手指轻轻抓住衣袖, 门刚打开, 就微微地收紧了。
周棠有些诧异地松开手, 发尾垂落在肩膀上。
“哥哥。”她握住裴寂容的手,偏头凑过去问, “怎么不进来?”
裴寂容注视着她的眼睛,在看清瞳中倒映着的自己时, 目光急促的偏了一下,睫羽颤抖着遮住瞳仁,落下一小块幕布般的阴影。
他的脸上仍有发烧般的晕红,手指却十分冰凉, 像薄而脆弱的冰层。
周棠许久没有听到回答,笑了笑:“我提了一个很难的问题吗?究竟——”
后半句话被一个突如其来的亲吻淹没。
“不要问。”裴寂容很轻地咬了一下她的唇, 又稍稍低下头来, “让我想一想。”
周棠下意识用手指碰了碰嘴唇, 唔了一声, 安静下来。
过了几秒, 她忽然发觉裴寂容手指的温度渐渐升高,手背紧绷,露出一点青筋,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他开口时, 声音也微微颤抖着,语速很慢。
“周棠。”他轻声说,“我还在发热期,今天晚上,我没有打抑制剂。”
周棠的所有动作都停止了一个瞬间。
她调整着自己的呼吸,问道:“我应该怎么理解这句话?”
裴寂容低着头,手指慢慢从她的指缝间穿过,接着有点用力地握了一下。
“我应该……”周棠渐渐靠近,声音和气息混乱的交融在一起,“如何理解这句话?”
裴寂容偏了偏头,眨眼时,睫毛轻轻扫过周棠的鼻尖,像又细又软的雨丝。
“如果你觉得不合适。”他贴在她耳边说,“就当成是我的梦话。”
话音落下,周棠已经垂眸吻住了他。
她的声音融化在灼热的气息当中,模糊不清:“这是梦话吗?”
裴寂容闭上眼睛:“不是。”
……
但一切确实如同梦境。
没有开灯的室内昏沉模糊,轻纱般的光影弥漫融化,裴寂容咬着指节,失神地注视着一个模糊的光点,忽然,他眼中的微光急促地闪烁起来,仰起头时,脖颈的曲线修长而漂亮。
他在任何时候都是稳重得体的。
然而情.欲本就是不体面的东西。
堪称剧烈的酒味信息素滚动翻涌,它原本是清爽的,只有淡淡的甜和酸,此时却忽然具备了烈酒的素质,自顾自的灼烧起来。
没有标记……但是……
裴寂容咬住指节,感到一切都太多太过,深刻到无以复加,以至于眼前仿佛只有一片空白。他曾经觉得周棠的眼睛像一团黑色的火焰,现在这火焰就在他的身体里热烈的燃烧。
“哥哥。”
周棠用指尖轻轻触碰那些颤抖的睫毛,眼睛里泛起一点情不自禁的笑意。
“你现在……”她顿了一下,说,“真漂亮。”
她不愿用美来形容他,美太庄重严肃了,而他此刻是水晶一样的剔透晶莹、光艳动人,甚至漂亮得有些轻佻。
裴寂容勉力睁开眼睛,一颗发亮的细小泪珠挂在睫毛上,他微微眨了眨眼,就重新滚落回眼眶里。
像高悬数月终于落下的心。
“轻一点……”
他低低地哼了一声,伸手勾住周棠的脖颈,细碎的呢喃很快淹没在亲吻当中。
……
第二天。
多年培养的生物钟依然准时。
周棠睁开眼时,深冬的天空还没有亮起,淡蓝色的晨光照进室内,如同积雪的阴影。
她偏头看了一眼,发现裴寂容还没有醒。
他安静地闭着眼睛,眼尾的红色尚未褪净,在睡梦里,唇依然微微抿着,颜色格外秾艳,有一点点肿起的咬痕。
周棠借着微光注视他,用目光勾勒着五官的轮廓,感到心情格外宁静。
昨天晚上,在惊讶当中,她原本是想说“我们的进展是不是太快了”的,可惜自制力与生物钟不同,常常失灵,制止的话尚未出口,就变得模糊不清。
不过,这也不是太超乎预期的发展。
她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大概三分钟后,那簇细密的睫毛忽然颤了颤,紧接着,裴寂容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夜过去,他的眼珠仍像被水洗过似的,黑如琉璃,这双眼睛先是茫然地看着天花板,过了几秒,才恢复了神采,急切的望向身边,像在沙漠里寻找泉水的旅人。
周棠很快就在琉璃似的眼珠里找到了自己的面容。
她眨眨眼:“早安。”
裴寂容看见她,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点,但很快就放松下来,他重新将眼闭上,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声音又低又哑。
周棠摸了一下他的唇。
“嗓子疼?”她轻轻将被抱住的胳膊抽出来,“我去倒杯水。”
裴寂容拽住她的胳膊,哑声说:“不用。”
他的手指已经不复昨日的冰凉,变得温热柔软,像一个甜蜜的梦境的开端,周棠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夜,想起这只手是如何紧紧抓住她的肩膀,又是如何脱力般乍然松开。
周棠的右手顺着他的唇滑动到下颌,轻轻摩挲了一下,忽然低声道:“我都没有发现,那时候哭得真厉害,都哑成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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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裴寂容睁眼看了看她,低下头,将脸颊埋进她的颈窝,声音很轻:“……不知节制。”
周棠挑了下眉:“我……”
裴寂容仰头咬她的唇,牙齿若即若离,还不如接吻时用力:“没有说你。”
他清晰地记得,昨夜由于发热期的本能他有多么渴求长久、持续、深刻的接触,本能……以及主观的想法,连他自己回想起都觉得……欲求不满——几乎就是那样。
因为这句话,周棠也不禁地回想起了更多的细节,她对待感情向来坦诚,但此刻也生出一点迟来的微妙的紧张,于是不再说话,静静地抱着怀里的人又躺了一会儿。
直到天色彻底亮起来,裴寂容才轻轻推了下周棠的胳膊,用手掌撑着床坐起来,掀眸看向墙上的电子钟:“我该去法院了。”
周棠抬起眼,随即目不转睛地盯住了他的脖颈。
昨夜结束之后,她替裴寂容换了衣服,是随手在衣柜里拿的一件,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这件衣服有一点透,光线一亮起来,所有痕迹就都若隐若现。
尽管领口很高,但无济于事,不如说甚至更加的欲盖弥彰了。
裴寂容不知道这些想法,理智被唤醒之后,他一边想着公事,一边说道:“今天要处理警务部的那个案子,晚上可能会……如果忙到很晚,我会提前告诉你。”
周棠嗯了声,说:“我知道,格兰特来找过我。”
裴寂容不太明显地滞了一下,放在身侧的手慢慢绷紧,点了点头:“是因为海上通行权吧。”
他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来异样的情绪,但周棠听完这话,却突然露出一个笑容来:“怎么反应这么大?我和他又没什么私交,工作来往而已。”
裴寂容默了默,问:“我的反应很大?”
“是的。”周棠靠着枕头坐起来,在他眼下点了点,“都不笑了。”
裴寂容说:“我刚才也没有笑。”
“有的,你自己看不到。”周棠说,“看起来很满足,很放松,而且……”
话未说完,裴寂容吻住了她。
为了制止可能展开的描述,他没有将希望寄托在亲吻上,主动拉回上一个话题,说道:“我知道你和格兰特没有来往,只是觉得有点不安,是我的问题。”
周棠用手指绕着他的发丝,说:“那你昨天可以不让他来找我,你们不是先聊过了吗?本来通行令的事情就应该联系事务官,找不到我这里来。”
“这是你的私事,当时,我不知道……”裴寂容将话说到一半,声音陡然变得很轻,“我有资格插手吗?”
听完这个问题,周棠把玩头发的动作停了,似乎想到什么,微微眯了下眼睛,手指绕到脑后按住他的脖颈,毫无预兆地问道:“所以你昨晚才突然想跟我睡?为了资格?”
裴寂容的脑海空白了一瞬。
内心的想法被猝不及防地扯开,他抿起唇,有点不知道作何回答,最终闪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周棠究竟是怎么这么快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的?
“为什么不说话?”周棠一下下摸着他的后颈,神色只装模作样地冷了一个瞬间就软回来,说道,“没必要对我们的关系这么不自信啊,当然可以管了,我怎么会为这种事不高兴。”
她想了想,开始为另一件事不高兴:“所以,昨天晚上那么热情,是因为这个?”
裴寂容:“不是。”
他这次答的很快,但直到话音消失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上骤然浮现出一点红色,似乎,似乎敞开心扉比其他任何进展都更羞耻。
每次看到这副表情,周棠就很想追问到底,于是遵从本心地开口:“那是因为什么?”
裴寂容安静了几秒。
“因为我希望……”他尽可能准确地尝试概括自己的想法,“这可能是omega的本能,我总是想要和你有实质的联系。”
周棠问:“标记?”
“也许。”裴寂容慢慢剖开自己的心脏,“我偶尔会希望你是一个alpha,如果那样,我就有可能靠标记留住你,虽然那也并不一定长久,但至少是一种可能。如果有一天你厌倦了我,至少还有信息素的牵连,让你不会真的彻底离开。”
周棠听完有些沉默,过了一会儿才说道:“这像是我该说的话——我是说,beta通常会是不安的一方。”
裴寂容安静地听着,眼眸似乎又变得雾气朦胧,但仔细看去并没有泪水。
他微微摇了摇头,倾身向她索吻,将没有说完的话藏回心底。
真希望能永远如此。
每分每秒,都绝不分开。
第36章 36 不要说这些
新年假期结束后, 由七位大法官共同起草的重构法案被正式提出,并很快进入了审议阶段。由于前期铺垫足够充分,牵扯最深的几个部门都未出现强烈的反对浪潮, 监察部已经开始推进一些相应的职权调整。
周棠为此连日早出晚归,忙碌了几天后,渐渐发现这是一件好事。
“晚上我不过来,部里有其他事。”她看完终端上的消息, 补充道, “可能要出差, 去二十九区。”
裴寂容微微点头:“好。”
他刚结束一场庭审,还穿着黑色的法袍, 这种职业性的服装没有什么特别的形制剪裁,在他身上却平白显得十分好看, 连领上的金色徽章都熠熠生辉。
周棠又说:“如果真的要去二十九区一趟,我就必须把这边的交接工作给其他人,即使出差回来,也不会再每天过来了。”
裴寂容这次抬眼看了看她, 轻轻叹气,重复一遍:“好。”
他的手指顿了顿, 继续去解外袍上的扣子, 睫毛低垂下来, 衣袖里露出的手腕白皙细腻, 如欲融的新雪。
周棠伸手扯住垂在桌面的宽大袖口, 用另一只手撑着脸,不满地说道:“你的反应真平淡。”
“平淡不好吗?”裴寂容轻拍她的手背,偏头问,“你希望我听完这些话就和你又哭又闹吗?像情绪不稳定的孩子一样?”
周棠松开手, 顺着这些描述想了想,感到兴致盎然:“那会很有意思。”
裴寂容将外袍放在一边,转过身面向她,将衣领的扣子解开两颗,往下拉,露出脖颈上凌乱的吻痕。
“如果你需要那样的反应,最好提前准备,预先克制。”他随即重新将扣子系好,说道,“现在我没有精力了。”
周棠的齿尖在唇上抵了一下,很快放松,神色无辜地说道:“可是,哥哥也说想要啊。”
裴寂容低声说:“那是胡话。”
“胡话?”周棠笑起来,眨了眨眼,“明明……”
裴寂容叹了口气,用指节轻敲了下她的额头:“不要得寸进尺。”
说完这句话,他捂着唇闷咳两声,感到使用过度的嗓子又开始隐隐作痛,抬手端起旁边的水杯,第一次由衷地为下一场庭审的延期感到庆幸。
周棠静静看着,眸色幽暗。
她曾经坚定地相信裴寂容是一个含蓄保守的人。这个认知完全来自于他的种种表现,神态,语言,动作,绝不是凭空想象。
但是,好像……
根本是误会。
裴寂容注意到她的表情,以为是为了监察部的正事烦恼,遂问道:“还有哪些想说的?”
周棠确实有想问的问题,说道:“只是突然发现,我好像一直都没有问过你——那天晚上为什么会那么干脆的拒绝我?”
裴寂容怔了下,目光慢慢从她脸上移开,低声说道:“我不知道。”
他无言地注视着虚空,许久没有任何动作,神色犹豫,过了很久之后,眼珠才微微移动了一点,仿佛在逐帧翻阅自己的灵魂。再次开口时,他稍微改了措辞:“我不确定。”
周棠安静地旁听,黑焰似的眼睛冷却下来。
“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与爱情相关的东西,我不相信它……会永远存在。”裴寂容轻声说,“会无缘无故的出现,也会无缘无故的消失。”
“在它消失之后,我就会永远失去你了。”
“所以,”他停顿了一下,“我曾经选择相信其他永恒的关系,比如说,如果我们是亲生兄妹,那么血缘关系就是永恒的,你不能像否定爱一样否定它。所以我曾经希望我们能维持合适的距离,我没有考虑过爱,但它无疑会打破一切。”
“那只是出于本能的拒绝。”
周棠能理解这些话,但没法认同,也想不出如何用语言推翻它们,只说道:“这太悲观了。”
裴寂容没有反驳:“是。”
周棠问:“那后来呢?为什么改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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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她听见那本就轻浅的呼吸声骤然停了一瞬。
随后,是衣袖上的金属饰品敲击桌面时发出的碰撞声,十分清脆,像锁扣被解开时叮当作响。
裴寂容走到周棠面前,身姿挺拔端正,垂眸仔细地看了一会儿,俯下身来,睫毛撞在她的鼻梁上,气息交缠,但没有落下亲吻。
他轻声说:“因为我及时醒悟了。”
周棠抬眸看进那双漆黑的眼眸,目光微凝,忽然拽住他的衣领,吻了过去。
蝶翼般的睫毛立刻颤动起来,裴寂容闭上眼睛,又闻到非常轻微的甜酒香气。这些天它经历了太多的酿造、发酵、沸腾……似乎在本质上发生了转变,灼烈浓郁,不加掩饰。
周棠咬了下他的唇,低声说:“那么我们要纠缠到底了。”
裴寂容低低地应声:“好。”
……
回到监察部的时候,会议室里已经有许多人。
周棠刚坐下来,就被人拉住询问道:“二十九区又出什么事了?”
她抬眸一看,发现面前是张熟悉的面孔:“诺玛?你不是不出外勤吗?”
“我只是到你们这逃避一会儿。”诺玛捂住头,“重构法案太可怕了,我不在乎权力削减和管辖范围变小,但是也不想留在这儿办无穷无尽的交接手续,我今天已经发了三十七封邮件!”
周棠拍拍她的肩,回答上一个问题:“二十九区有个证人被杀了,按照重构法案的划分,我们必须移交给警务部,现在在交涉这件事。”
诺玛眨巴着眼睛:“所以你要去二十九区了?”
“可能。”周棠说,“很有可能。”
诺玛悄悄看向四周,压低声音:“那,呃,就是……你那位是什么反应?”
“没什么反应,他知道这是正常的工作安排。”周棠说,“你为什么这么怕他?”
“只有你不怕,重构法案可把我们折腾坏了。”诺玛抱怨一句,又好奇地问道,“和大法官谈恋爱是什么感觉?会不会觉得有点拘束?”
周棠想了想:“还好。”
她没有思考过这些问题,说不出详细的内心活动,诺玛想要追问几句,可惜会议很快开始,两人迅速把注意力投入到正经事里。
不过这段谈话没被忘记。
会议没有耽误太久,二十九区的事情也不见得那么急,周棠晚上还是顺利回了家,把对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很有耐心地征询着意见。
但此刻裴寂容正被她抵在床上,思绪空白一片,咬着指节,费力地思考了数秒后,他急促地喘息了一声,低声说道:“你快要把我折腾坏了。”
“这不算回答,哥哥。”周棠吻了吻他,反咬一口,“我说的是正事。”
裴寂容用手背遮了下眼睛,另一只手紧紧抓住床单,他没有力气说更多的话,只拎出重点词反问:“拘束?”
周棠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弯了下眼睛,顺着他的唇齿一路吻到额头,说:“总有一点嘛。”
裴寂容的手指急促地攥紧。
过了一会儿,他声音发颤地说:“你们可以独立办案,不用征求警务部的意见,这是、只是他们的曲解。”
周棠:“唔。”
裴寂容偏头咬她的肩膀,声音沙哑:“你不是……要说正事吗?”
他的皮肤泛着一层漂亮的薄红,眼珠湿润,睫毛微微颤动着,语气和神态都很软,虽然紧盯着她,仍然没什么威慑力。
但周棠向来懂得见好就收,嗯了一声,说道:“那我明天就要去二十……”
话刚说到一半,裴寂容就仰头吻了下她的唇:“不要说这些。”
“至少现在。”
第37章 37 只有一点
即使刻意不去想, 该发生的事也会按时发生。
这天深夜,周棠接到了来自事务官的邮件——外勤安排加一张三个小时后的车票。邮件里没有写明返程时间。
“最少三天。”她按照经验预估,“最多……没法确定, 也许要半个月。”
裴寂容微微点头:“注意安全。”
他站在几步之外,已经换上柔软的丝质睡衣,衣领很宽松,露出一小片泛粉的肌肤。夜色已深, 他眼中有难以遮掩的困倦, 站立时始终倚靠着书桌, 姿态没有平日里那么端正。
监察官大都出差成习惯,周棠更是外勤如喝水, 看完邮件没多久,就熟稔地开始确认行程和收拾行李。
二十九区和第一区的序号相差很远, 但气候接近,她只带了工作需要的一些设备,打算其他东西都过去再买。
裴寂容垂眸看着过分简单的行李,问:“不带几件衣服吗?”
“我带了制服。”周棠说, “其他的过去再买。”
裴寂容拉起她的手腕,看终端上显示的时间, 低声说:“还有两个小时, 我送你去吧。”
“不用, 我还要回部里开个短会, 再过十分钟就走。”周棠笑了下, “舍不得我?”
裴寂容的睫毛像淋湿的雀羽一样颤了颤。
他没有说话,走过来轻柔地伸手抱住周棠,在她的侧脸落下一个触碰般的亲吻,似有若无。
“嗯。”他这时才回答了刚才听见的问题, 并且很快又说,“有一点。”
周棠:“只有一点?”
“……只有一点。”裴寂容的声音轻而模糊,“可以忍受。”
说出这句话时,他感到心脏在异常的收紧,确信这就是真实想法,但并没有意识到,当一份情感需要用忍受二字来形容时,它的重要程度就已经不言而喻。
当晚,周棠离开了第一区。
她的预估没出错,抵达目的地的第二天,特别行动小组就充分了解了详情,很快确定了大致的返程时间。
接到消息的时候,裴寂容正在与科研学会的副会长商讨法案条款,目光落在“三周”这个字眼上时,他的表情凝滞了一瞬。
副会长将这个微笑的变化理解为拒绝,语气顿时沉下来:“在专利局的事情上,我们绝不会让步。”
“公开表决在下周。”裴寂容终于把胶着的视线从那个词语上移开,目光闪了闪,神色不明显的变坏了一点,平静地说,“那时再来威胁我吧。”
副会长冷着一张脸离开了最高法院。
裴寂容的表情也没有好多少。
三周。
这个时间正合适,裴寂容想,在那之前,即使周棠回来,他也不得不把全部精力都放在重构法案上,不会有很多空余的相处时间。
而三周之后,如果一切顺利,重构法案就已经尘埃落定,他们的假期正好能重叠。
这最好不过。
裴寂容用理智的考量暂时稳定住了自己的情绪,但晚上回到家,再一次扫视空荡的房间时,他闭了下眼睛,感到某种阴影般的寒冷在周身浮现。
在书房里阅读案卷时,他不时分神,偏头看一眼终端屏幕。
但始终没有看见期待的讯息。
监察部的外勤任务忙碌复杂,常有意外情况发生——在四十六区时裴寂容已经亲身体验过——为防打扰,他只给周棠发了一条询问状况的文字消息,就开始了独角戏般的等待。
周棠整晚没有回复。
第二天恰巧是公休日,裴寂容不用去法院,上午在书房开了两个线上短会,又忙了一会儿工作之后,终于接到了周棠的消息。
她先说一切顺利,不必担心,又说事情有一点麻烦,这两天都会很忙,等晚点闲下来再和他联系。
裴寂容看着这条信息,沉默了一会儿,将终端推开了一点,伸手翻动着日历,指尖顺着数字一个个往后,停在二十天之后的那个日期上。
他想,好久。
这不是周棠第一次出差这么长时间,她的工作性质特殊,这种任务年年都有,进监察部刚满四年,一半的时间都在其他行政区。
裴寂容从前也十分担忧,但只有这次感到格外难熬。
他回想起分别时那句“只有一点”,轻轻叹气,起身走到周棠之前住过的房间里,透过窗户望向远方。
非常、非常。
……
第三十五区。
周棠也正眺望着远处的河水,一片雪白的云从她的头顶缓缓飘过,落在地上的阳光陡然变暗,又很快恢复了金黄。
一月底,这里已经隐隐有了夏天的炎热氛围,来往的行人都穿着薄衫。
“为什么……”
诺玛靠着窗台缓缓滑落,神色颓靡:“我们会出现在这里?”
周棠收回目光,看向室内写着案情分析的屏幕,还没有开口,就听见另一位监察官说道:“我早说让你别参与了,怎么会有人这么渴望外勤任务?你是受虐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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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因为二十九区是著名旅游景区啊。”诺玛恹恹地说,“难以想象,我居然只在那里待了半天。”
她弱小无助地抱腿坐在地板上,仰头不知问谁:“预计的返程时间就这样确定了吗?”
“对,还有二十天。”周棠好心地给了回答,拿起桌上的一个计时器,拧了两圈扔过去,说道,“你可以留在这里等它走完。”
诺玛伤心地呜了一声。
“这根本没意义——我是说任务,这个年代竟然还有地毯式搜查。”她抗议道,“警务部很可能隐瞒了关键线索,这就是他们的报复!”
有人接话问:“报复什么?”
诺玛不假思索地回答:“报复我们那么轻易地接受了重构法案,而不是和他们一起坚守阵线,可恶,这明明全是部长们的决定,为什么受到惩罚的是我们?”
“如果一定要造谣,建议你把主语换成科研学会。”会议室里另一位名叫法夏的监察官说,“那样可信度会高一点。”
周棠转头问:“科研学会还没死心吗?”
“死心了,但是不甘心。”法夏说,“我前年参加过对科研学会的审查,虽然合法合规,但是……显然,他们把专利局看得比命还重,恐怕这件事不会轻易了结。”
说完,他又轻松地耸了耸肩,总结道:“不过,那就是大法官们的麻烦事了。”
这段谈话到这里就结束。
周棠没有再与同事们细谈这件事,听了几句后就点点头,很快让话题回到了外勤任务上。
一直忙到晚上十点多,她终于抽出时间,找了间空置的会议室给裴寂容打通讯。
信号已经发出,她忽然想到今天虽然是公休日,但法院或许还在忙,正想挂断问问有没有空,听筒里就猝不及防地传来了接通的提示音。
周棠有点意外地看了下屏幕,唤道:“哥哥。”
这只是语音通讯,她没办法看到对面的情况,虽然很快接通,但直到半分钟之后,才听见裴寂容有些迟钝似的,低低地应了一声。
周棠问:“在忙?”
“没有。”裴寂容顿了顿,说,“在想你。”
周棠到现在还是有点不习惯他的直白,一下忘了原本想说的话,眨眨眼睛,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说道:“我也想你。”
她还记得临行前的谈话,刚说完没几秒,又补上一句:“只有一点。”
听筒里传来一声梦呓般的轻叹。
裴寂容问:“没有修正的机会吗?”
“有。”周棠说,“你想改成什么?”
又是一阵非常短的沉默。
裴寂容抬起眼眸,静静扫视着这两天总让他觉得格外安静、寒冷的房间,没过几秒,将视线收了回来,寻求温暖似的用力握紧了手里的终端。
他微微吐出一口气,说:“我很想你。”
周棠犹不满足,追问:“有多想?”
裴寂容说:“每时每刻。”
他的声音仍旧很轻,像雨夜的天色,朦胧的云层中隐没着数不清的星星,细看才能分辨。
周棠不再问了。
安静几秒,她慢慢地说:“我也很想你。”
这番对话之后,两人都许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周棠总算想起还有正事,把下午聊起的话题复述一遍,询问这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科研学会的确仍然在争取。”裴寂容的语气恢复了平静,“不用在意,法院内部已经商讨过这件事,可能会做一些改变,等到……等确定之后再告诉你。”
周棠以为他说的是法案里的改变,拒绝道:“不用,告诉部长就够了,等正式实行,部里会发公告的,我已经没有……”
说到这儿,她听见了一阵敲门声,止住话音,过去拉开门,看见诺玛在门外招手,比了个“开会”的口型。
周棠点了点头,退回到室内把门合拢,将后半句话说完:“已经没有更多的精力去管科研学会的事情了。”
“很忙吗?”裴寂容有点犹豫地问,“任务的时限会不会推迟?”
周棠说:“不会,主要是流程上比较麻烦,没什么危险性,也没有悬念。”
“不用担心,我会按时回去的。”她数着日期,“下个月七号。”
裴寂容抬眼看着日历上的数字,目光在七上停留了很久,应道:“好。”
第38章 38 非常好
重构法案在三天后表决通过。
被牵涉进这场权力改革里的部门非常多, 管辖范围需要重新划分,条例流程也必须从头制定,第一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繁忙。
一连半月, 最高法院的办公楼都整夜亮着灯。
裴寂容变得很少回家,也不常有空闲思考私事,到了周棠预定回来的前一天,他们已经有整整半周没有联系过, 通讯界面里是大片的空白, 就如他在刚度过的二十天中的情绪。
这空白并不能由忙碌填满。
周棠之前没有说具体的返程时间。晚上开完会, 裴寂容抽空发消息问了两句。
他知道周棠那边的任务非常忙,预想到会很晚才收到回复, 但事实却是,他还没有将终端从手中放下, 一条视讯申请就弹了出来。
他下意识点了接通,很快,周棠的面容就出现在屏幕当中。
她似乎站在走廊上,身后的窗户开着, 窗格里的天空漆黑,能看清遍布天际的闪烁星子, 有一颗格外明亮, 正巧悬在她的脸侧。
裴寂容的目光被那颗星星吸引, 停留了几秒。
“那时气象局的高空监测仪。”周棠也回头看了眼身后, 简短地解释了一句, 然后笑了一下,问,“怎么只顾着看星星?”
她抬起指尖,暗示意味很足地点了点自己的脸。
裴寂容没有回答, 但将视线转了过去,依言凝神看了她一会儿,蓦地偏开眼,低声问:“你明天几点回来?我去接你。”
周棠被盯了半分钟,以为会听到出什么想法感受,没想到等来的是个预料外的问题,想了想,先说道:“不用接我。”
然后才开始解释。
“有些事情要收尾。”她斟酌了下,“下午,也可能到晚上……还要先回部里一趟,我直接回家好了。”
裴寂容微微抿唇,感到胸腔里响起空洞的回音。
他垂下眼,状似平静地点了点头,心里想着不必多事,但神情终究难以控制,很快被周棠看出异样,询问道:“怎么了?”
她迟疑了下,正要改口说来接也可以,裴寂容就忽然开了口。
“等你回来。”他的声带——或者理智完全被情绪裹挟,冲动地说,“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
第二天,三月七号中午,监察部的一行人围坐在驻点的阳台上,一边核对通行文件,一边望着远处的广阔海滩。
“诺玛!”
有人隔着圆桌喊道:“这不是你惦记了两个星期的荧光海滩吗?”
诺玛回了个大拇指。
“我至少也要留到晚上。”她低下头,苦恼地嘟囔着,“推迟返程的话,报销申请的理由怎么填?”
法夏接话:“没准我们正好得忙到晚上……”
众人七手八脚地捂住他的嘴。
诺玛也竖起手指重重地嘘了一声,转头想找周棠抱怨,却发现她仍旧盯着终端屏幕,表情很凝重。
“怎么了?”诺玛脑中立刻冒出无数不妙的猜测,万分紧张地问,“不会是申请被驳回了吧?”
周棠回过神,猛地皱了下眉又快速松开,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在想……”
她正要用私事二字搪塞过去,忽然想起诺玛常驻第一区,问道:“你知不知道第一区最近有什么大新闻?”
“第一区……没有吧。”
“总感觉这个问题你问过好几次了。”诺玛反问,“你想知道什么类型的大新闻?总要给我一个限定范围吧?”
周棠没有再问下去,又摇了摇头:“算了,我随便问问。”
在视频里,裴寂容的表情和语气虽然不算郑重,但既然他认为这件事需要预先告知,也有可能牵扯到某些内部机密,还是暂时不要说出来为好。
应该不会是太重要的事情吧?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整合工作报告,白天很快就过去了,忙完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以诺玛为首的大部分人都决定留在二十九区欣赏夜景,另外几人则紧接着奔赴下一项工作。
立刻动身返回第一区的只有周棠。
她半刻也没有耽搁,落地时才刚过八点,中心城区正是热闹的时候,道路上的车灯如同流水。
多日的疲劳令人思维迟钝,直到走进电梯时,周棠才想起没有在监察部的内部系统里填回执单,于是低头点开了终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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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屏幕还停留在先前浏览过的新闻界面。
她随手划了两下,界面死机似的停了一秒,接着闪烁起来,从上到下迅速刷新出一排相同的标题。
这些文字刚出现在视野中,周棠的动作就猛地停滞了。
因为看见的内容太出乎意料,她甚至有点怀疑自己突然出现了理解问题,手指扶额,眉头紧皱。
两位大法官……辞职……重新选举?
辞职?
……
最高法院的保密工作相当不错,但也只限于案件上,在人事变动这方面,向来没有禁止外传的条例。
裴寂容下午正式宣布辞职,到了晚上,网络上铺天盖地全是与此相关的新闻,一个个猜测被提出又迅速被否决。
他一概不关心,任由舆论发酵,唯一担忧的只是周棠或许会提前看到这个消息。
本来想要先告诉她,之后再正式提出的。
没有想到会来不及。
辞职程序走完需要时间,交接不是这两天的事情,裴寂容难得提早离开法院,天刚擦黑就回到了家中,此后一直被后悔与不安缠绕着。
不应该昨天就告诉周棠的,既然一开始没有说,就不该急于这一时。
会不会影响到她的工作?会不会……
裴寂容有些静不下心,在书房里处理了一部分交接的事项,便停下工作,到客厅待一会儿,就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玄关。
他静静站着,低头思索,玄关处的灯光柔和,照在身上如同淡淡的阴影。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终于传来开锁的声音。
周棠推开门走进来,没有说话,微微低着头,表情相较平时似乎凝重了一点,但仔细打量,又像是先入为主导致的错觉。
裴寂容忽然遗忘了已经想好的话。
耳边只有门重新合拢的响声。
室内暂时归于寂静,但下一秒,周棠就扬了扬手里的终端,说道:“回来的时候,我正好看到新闻,所以,你……辞职?”
她不知不觉又皱起眉:“这就是你之前说的,法院内部商讨的结果吗?这是交换条件?”
从看到新闻到现在已经过了差不多三分钟,回想着之前的谈话内容,周棠已经差不多想清了这件事,疑惑解开,震惊却没有那么容易消散。
她的态度还称得上平常。
这让裴寂容慢慢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是。”他肯定了这个猜测,然后握住她的手,“先进来吧,让我从头解释。”
周棠被一路拉进了书房坐下。
她其实不是很需要听解释。
这事并不复杂,虽然因为太过突然而引人震惊,但很容易就能想清楚,作为监察官,这点敏感度还是有的。
比起已经成为定局的原因与现状,还是之后要到来的未来更需要尽快了解。
周棠有点儿想说不必解释,但她低下头,目光顺着那只修长的手一路往上,掠过手腕、腰线、脖颈,当他偏头看过来时,又在那微微抿起、形状漂亮的唇上停了一会儿。
解释什么的……
倒是也可以听一听。
两人在书桌旁相对而坐,裴寂容拧眉想了想,没过多久,就一点点开始解释。
他预先打好了腹稿,尽管被这场惦念已久的重逢弄得心神恍惚,但赖于多年在法庭上锻炼出的情绪控制与思维能力,还是很快就找回了这份腹稿里的每一句话。
和周棠想的差不多。
她一边倾听,一边提问,竟然还能分出短暂走神的精力。
“这么说,接任的人选也已经内定好了吧?”
“确定了一个,而且暂时只有大致范围。”裴寂容从终端里调出一份信函,“但我想应该会是这个人,你看,科研学会现任会长的姻亲。”
周棠粗略地扫了一眼:“这对弥补专利局的损失没有什么作用,只能弥补一点不甘心。”
裴寂容低低地应了一声。
刚开始倾诉的时候,他还能端正地坐在周棠对面,但正事越讲越清楚,分量也逐渐变小,暂时压抑着的思念很快重见天日,占领高地。
他起身走到书桌另一边,垂眸看着周棠的面容,在叙述的间隙,没忍住轻轻抱了她一下,就再也没有回到原位。
周棠没有对此露出什么反应,提问的语气一直十分平静。
直到解释终于结束之后,她才抬手揽住裴寂容的腰,往怀里按了按,让他坐在自己腿上。
裴寂容的呼吸明显乱了一点,过了几秒,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低声道:“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丝丝缕缕的甜酒气味缭绕在身侧,他咬了咬舌尖,暗自庆幸这种放肆过度的变化无人察觉。
“你还没说之后的打算。”周棠一根根捏着他的手指,像孩子摆弄玩具,“离开法院,下一步是什么?新闻爆料里全都没写,现在还没决定?”
“只有大致的方向。”裴寂容反握住她的手,“几年前我和奥斯格公立大学法学院有过来往,辞职流程结束之后,也许会去那里。”
“奥斯格公立大学?”周棠对这个名字很熟悉,“我记得它就在……”
她有点不确定,停顿了几秒,裴寂容便补充道:“和监察部相隔一个街区。”
“我想至少这件事一定要和你商量,所以没有对其他人提起过,你觉得怎么样呢?”他轻声说,“这算是一条足够好的独家新闻吗?”
周棠凝视着这双漆黑的眼睛。
过了一会儿,她揽着他的脖颈回以深吻,齿尖抵住柔软的唇瓣轻轻摩挲。
“非常、非常好。”
第39章 39 好
辞职程序在一个月后正式结束。
那时新任大法官的人选已经确定, 只等正式宣布,人群的焦点随着权力一并转换,裴寂容时隔一月再次踏入最高法院时, 身边终于不再有如影随形的目光与拍摄镜头。
周棠没有一同进去,在法院外百无聊赖地望着天上的云朵。
在裴寂容离职后,她对这栋建筑也失去了兴趣,除开极偶尔的工作需要, 再也没有独自来过。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 她甚至开始觉得这里有点儿陌生, 变得很无聊。
一朵棉絮般的云悠悠飘过天空后,短暂的等待到了尽头。
周棠在听见脚步声时才转动目光, 看了看阳光下的建筑,又看向缓步走到身边的人, 想了想,问道:“真的不觉得遗憾吗?”
“不觉得。”裴寂容问,“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想?”
自知晓此事后,这是周棠第三次问起这个问题。
“我在汲取经验。”她微微躬身向前压, 从非常近的距离观察他的表情,一边思索一边说道, “也许哪天我终于受不了部长的压迫, 也要辞职不干, 总得有个心理准备。”
“失败的经验也需要吗?坦白的讲……”
距离变近, 裴寂容很自然地靠过来吻了吻她, 然后接着说道:“我感到轻松了许多。”
周棠的思路断了一下:“嗯……一点儿遗憾也没有吗?”
“一点儿遗憾也没有。”裴寂容平静地说,“我的理想已经实现了。”
听完回答,周棠想了想,沉默下来。
他们并肩走下法院前长长的台阶, 行至一半,她忽然说:“看来监察部很早就是你的目标了——你们,还有其他几位大法官。”
裴寂容轻轻点了点头,低声说:“有时我真希望你并不在监察部,那就不会卷进这些事。”
但很快,他又自我否定道:“这个想法太自私了。”
周棠倒是顺着这句话联想了一番。
“如果我不在监察部,只能是当初没有参加部里的选拔考试。”她思索着,“真是那样,情况会截然不同,我们都不会熟悉起来吧。”
裴寂容的脚步顿了下:“为什么这么想?”
“不进监察部,我的人生规划会变得很寻常,也许会学医……或者其他,但肯定和司法部门扯不上关系。”
周棠笑了笑:“那从一开始,叔叔阿姨就不会要求你来照看我,而我们的人生轨迹相距太远,之后也很难再有重叠的部分。”
这些分析很合逻辑,说完之后,周棠又确认了一遍,随后下了结论:“在那个世界观里,哥哥,我应该不会喜欢……”
裴寂容一下握紧了她的手。
他的眉头微微皱起,脸色不太好看,过了会儿,绷紧的唇线才一点点放松,慢慢吐出一口气,语气几乎有点委屈:“总是说些让哥哥伤心的话。”
周棠辩解:“只是一个猜测。”
裴寂容又抿起唇,不说话了。
周棠加了个形容词重说:“一个永远不会成为现实的猜测。”
裴寂容在台阶上停下脚步,看着她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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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法院门前来往的人不少,虽然都是行色匆匆,但也不是耳聋眼花。他不能在这里做出什么亲密的举动,只是很坚决地将手指插入周棠的指缝,似乎能够从十指相扣的动作里获取安全感。
他的手有点凉,周棠忍不住勾了勾指尖。
“不要想那么多,至少别说给我听。”裴寂容握住她的手指,目光低垂,乌黑的睫毛显得分外柔软,声音也很轻,“也许这太独断,但是,我无法接受现实以外的任何可能性,一想到它们或许存在,我就……”
这句话断在这里,许久没有补完,他挽住周棠的胳膊走下台阶,将说过的话重复一遍:“不要想那么多。”
周棠似乎为这句话思索了一会儿,接着,忽然偏头靠近裴寂容,微微眨眼,在他误以为接下来的动作会是亲吻,并下意识抬眸看向远处的行人时,才一口咬在他的唇上。
她轻轻磨了磨牙齿,引起一点点微妙的痛感,然后推开来抓起他的手,指正道:“是你不要想那么多。”
裴寂容用指尖碰了碰唇角,漆黑的眼睛微微闪了闪,用他近来惯有的顺从态度回答道:“好。”
“我会想办法的。”
……
转移注意力的最佳办法只能是忙碌。
这倒用不着刻意去创造条件。
裴寂容卸任后,权力中心仍然风起云涌,但已经和他没什么关系,不过,在这儿失去的关注度,很快就从另一处得到了成倍的补足。
在他接受教职的一个月前,奥斯格公立大学的学生们就已为此沸腾,走在法学院里时,常常能听见有人讨论新教授。
周棠虽然早有预料,但抽空陪着过来学院时,也还是有点儿惊讶。
学生们的热情持续了很久,直到第一次正式讲座,也丝毫不减,报告厅里外水泄不通,连台阶上都坐着不少人。
周棠无意和学生们抢位置,挑了个偏后的地方,和他们一起席地而坐。
她的人生阅历实在丰富,但年龄和在场的学生差不多,坐在其中毫不违和,因为心情不错,看起来甚至有点儿活泼。
讲座结束后,旁边的学生十分自来熟地凑过来搭话,想讨论刚才听到的某个理论。
周棠的精力大半放在视觉感受上,没太注意听内容,但依靠监察官充实的法律知识库,和学生聊了一会儿,没出纰漏地答了几个问题。
由于工作原因,她的实践经验和大多数人都不是一个流派,举例时哪怕隐去了实际信息,也相当刺激,引人入胜,身边很快围了好些感兴趣的学生。
闲着也是闲着,周棠陪他们聊了一会儿,直到余光瞥见裴寂容走下演说台,才拍拍手站了起来。
“诶,就走了?”
“你是哪个学院的呀。”一个学生问,“加个联系方式好吗?”
周棠摇摇头,笑道:“我不是学生,是你们裴教授的…… ”
她顿了半秒:“朋友。”
裴寂容正好走至近处,听见这句话,露出一个微微有些无奈的笑容,在学生的围观里肯定了这个说法,与他们交谈了几句。
离开报告厅后,他牵起周棠的手,问:“朋友?”
“我原本想说妹妹的,但觉得也容易引起注意,会被认出来的。”周棠捏了捏他的手心,“至少要等到我手里的案子都了结。”
裴寂容没有提出异议。他从来不在正事上多说什么,这只会令人心烦意乱。
但这个插曲过后,周棠注意到他出神的频率明显增加,总凝视着桌面许久不动,神色专注,似乎在思考什么大事。
可询问时又并不说。
周棠为今天的事请了假,没有正事可做,一下午都在猜测原因,想出好几个可能猜测。
她的求知欲有时过于旺盛,尤其在这方面,晚上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人按在玄关胡乱吻了一通,然后问起白天的异常。
“私事。”裴寂容微微喘息着,指尖勾住她的领口,反问道,“不允许有私人想法吗?”
周棠追问:“什么私人想法?和我有关系吗?”
裴寂容凝视了她几秒,张口想说没有,但话未出口又抿住唇,转开脸摇头:“别问了。”
“为什么不能问?”周棠低头咬他的指节,说,“既然和我有关系,当然该让我知道。”
裴寂容没有制止,视线很快转回来,垂眸想了想,偏头主动和她接吻,另一只手开始解自己的衣扣,试图蒙混过关。
空气里的甜酒气味浓烈甜腻。
但周棠显然不会因此丧失理智,依然十分冷静,一下握住裴寂容的手腕制止动作,然后清醒过头地——开始无理取闹。
她无端指责:“你不爱我了。”
裴寂容正在苦恼,听到这一句,不禁笑了起来,亲了亲她的脸颊,低声说:“不许胡说。”
“我有依据。”周棠说,“隐瞒就是坏现象。”
她用一种类似探究的眼神盯着他看,在灯光的映照下,眼珠微微发亮,像剔透的水晶珠。
对视片刻,裴寂容终于松口。
“我不知道应不应该现在和你讨论这些。”他低低地说,“或许为时过早,我……”
周棠点头表示自己正在听。
“你还年轻,我也并不是想要逼迫你现在做出决定。”
裴寂容握紧她的手指,尽可能细致地隐藏心中的不安,语气放缓,慢慢地问:“我想的是……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这个回答确实不在周棠的猜测之中。
她安静片刻,花时间理清这个词语的表面与深层含义,然后少见地露出了一副犹豫的表情:“我还没满二十四岁。”
裴寂容无声地叹了口气,说道:“所以,先……”
周棠问:“法定婚龄现在是多少?”
没出口的话顿时停住。
裴寂容先是一怔,紧接着,脸上慢慢露出点错愕来,隔了足足一分钟,终于给了个很冷静的回应:“二十一周岁,你不知道吗?”
“本来知道。”周棠说,“但我记得前年在讨论改成二十四岁。”
裴寂容不知该不该接上这段突然穿插的讨论,隔了几秒才答:“那项提案没有通过。”
周棠嗯了一声。
她想了想,正要点开终端屏幕看看日历,又收回手说:“你来决定吧,我对日期没有特别的偏好。”
裴寂容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含蓄地表露想法:“你的态度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你有怎样的想象?”周棠问,“觉得我会反对吗?”
“不,我期待你给出正向的回答。”裴寂容每说一句话就停顿一下,“但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自然。”
周棠笑起来:“你可以直接说‘平静’。”
裴寂容没有说话,以沉默表示认同。
“我没有考虑过其他的回答。”周棠解释道,“当然有点惊讶——难免会惊讶,但这本来就是顺其自然的发展,只是早晚的问题。”
她捏了一下裴寂容的腰,问:“所以你期待的时间是哪一天?”
“我没有想这么多。”裴寂容的声音偏低,呼吸被腰间的手指扰乱了一点,语速略快,“你觉得哪个时间合适?”
周棠把刚才想看但没看的日历翻了出来。
裴寂容隐隐有些紧张,专注地看着她的睫毛,呼吸仍然乱,只好伸手抓住在面前晃动的衣袖,才稍微平静下来。
“嗯……办手续的话……”周棠研究一阵,抬头说,“明天?”
裴寂容一下收紧了手指,凌乱的呼吸也跟着暂停,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周棠点开日程表,将屏幕翻转过去,晃了晃:“明天我只有晚上要去部里,白天一直有空,怎么样?”
裴寂容垂眼看着日程表上的大片空白,片刻后,用指尖在上面勾出一个小小的粉爱心。
“好。”
第40章 40 婚礼
第二天是工作日, 民政中心里没有多少人,早上九点刚过,两人就一同踏入了婚姻管理处。
裴寂容明显有些紧张。
他说出这个想法时, 只是期待得到一个回答,绝没想到周棠的行动力竟然能到这种程度,当晚敲定提交了预约,第二天就拉着他出了门。
仿佛最先提起、急于将此事办成的人其实是她。
想到这里, 裴寂容垂下眼眸, 目光扫过被紧紧握住的手, 唇角微微勾了一下,脸上浮现出难以掩饰的笑意。
他低头看了一会儿, 在察觉到投来的视线时抬眸,对上那双火团般的黑眼睛。
周棠也显见地有点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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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考虑到公民隐私权, 在几年前,婚姻登记的窗口就裁撤掉一半的人类登记员,转而用智能终端代替。
他们俩的身份都有点敏感,要登记只能在第一区的民政中心, 办理手续也需要经过重重审核,因此选择了智能窗口。
在昨天夜里, 需要的材料已经被全部整理好并上传, 但现场办手续仍然花费了一点时间。
流程走完时, 裴寂容盯着婚姻关系那一栏看了一会儿, 然后向智能终端申请了一份纸质结婚证。
纸质办公在第一区早已废止, 婚姻登记处虽然提供有打印证件的选项,但使用频次很低,终端卡了两次墨,才缓缓吐出两份巴掌大小、一模一样的证件。
裴寂容拿起离自己更近的那张, 低眸看着,神色如阅读法典般专注。
周棠的目光没有在这两张小巧的证件上停留太久,快速扫过纸面的每个角落,就将它拿起收好,看向身边仍在凝神思索的人。
她发觉自己的情绪不如想象中沸腾。
当然也兴奋、激动、百感交集,但仔细一想,又觉得这是非常自然的发展——总归有一天会走到的目的地,恰好在今天抵达。
将这种奇妙的感受琢磨了一遍之后,周棠看见裴寂容仔细地将证件收好,朝她看了过来,脸微微扬起,漆黑的眼眸在灯光中如同明亮的黑曜石。
她看着宝石的闪光,问:“回家吗?”
裴寂容点点头:“嗯。”
他们并肩向外走,姿态和进来时没有任何区别,但心中都清晰地知道,某些无形的东西已经彻底改变,客观存在的另一重锁扣与爱一起,将灵魂永久相连。
.
这天之后的日子……和之前并没有什么区别。
婚礼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需要很长时间来准备,虽说裴家的长辈知道他们已经办过手续之后,都很快地接受了这个既成事实,并且十分踊跃地想要帮忙完成婚礼的筹备,但在人生大事上,周棠和裴寂容都想要亲力亲为。
可惜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周棠再度陷入了忙碌。
常驻第一区的申请还没有通过,她像往常一样忙于往返于各个行政区之间,待在家中的日子屈指可数,偶尔休假时,更愿意把宝贵的时间花在相互陪伴上。
另一边呢,裴寂容也并不清闲。
大学教授的工作内容要比大法官少,但他刚刚到任,实际需要处理的事情不少,但幸好时间安排相对自由,不至于和周棠的休假时间起冲突。
婚礼的筹办被推迟了一周又一周,在此期间,那张结婚证件的唯一作用,就是让周棠在某些时刻获得一个比较新奇的胡闹方式。
她乐此不疲,裴寂容则总是一副任凭折腾的模样,有时实在太过火,便一口咬在周棠的肩膀上。
“别闹我。”他闭着眼睛,哑声道,“明天有课。”
“已经没办法恢复了吧?”
周棠轻抚他的脖颈,好心建议:“就说感冒了,不会有人追问的。”
裴寂容睁开眼睛,没什么威慑力地瞪了她一眼。
周棠终于笑了起来,吻了吻他。
当然,这样的情况毕竟还是偶然,大多数时候,他们还是分隔两地,只能在偶尔空闲时隔着屏幕注视对方。
这一直持续到九月份。
九月六号,事务处终于在一场集体会议里通过了周棠的驻区变动申请,两天后,她就回到了轴心区接受了这项任命。
“部长的安排终于奏效了。”周棠拿起那份任命书欣赏了几秒,说道,“我以为他想把我流放一辈子。”
“怎么可能。”林鹤摇动手指,“部长才不舍得,我们缺人都快缺疯了!”
周棠:“真遗憾……”
林鹤:“遗憾什么?”
“你们这么忙碌,我却起不了作用。”周棠说,“我要请两周假。”
在林鹤陡然瞪大的眼睛和成串的疑问声中,她挥挥手走出了事务处。
.
九月初,奥斯格公立大学里的景观树木已经开始落叶,地面上零散地飘落着仍然青翠的叶片,像油画上的一层浮绿。
周棠踩着落叶走过林荫道,在一栋教学楼的外侧停了下来。
她站在离楼体几步远的地方,透过一排一排的玻璃窗,在靠右的一间教室里见到了熟悉的人。
教学楼的玻璃由特质材料制作,内部导电调节反光度,只要站在一定的距离内,就可以既不被内部的人注意到又能看清情况。
周棠站在一棵树的树荫里,遥遥听完了这堂课。
直到下课铃声响起,学生们鱼贯而出赶往其他地点时,她才动身走入重归寂静的教室。
裴寂容正站在教室前的屏幕旁观看一段庭审视频。
他知道周棠今天回来,但因为监察部的日程安排一向非常弹性,所以并不知道具体的时间,只依照从前的经验,猜测大概会一直等到晚上。
至少此刻他不抱期待,由于刚才还在讲课,也非常少见的完全没有想起这件事。
直到耳边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裴寂容无意识抬眸看向门口,神色保持着往常的平淡,却在下一秒凝滞。
他忽然间有些站不稳似的,往后退了一步,手掌撑着身后的演讲台,像是不太确定视野中的人是否真实。
“裴教授。”周棠用学生的口吻呼唤,走过去抱住他,“好久不见。”
裴寂容先是恍惚,过了一会儿,很快地眨了好几下眼睛,耳语般道:“好久不见……。”
他偏头贴了贴周棠的脸颊,低声说:“你吓到我了。”
这句话的语气很软,让周棠联想起雏鸟细软的绒羽,一簇一簇,轻柔地扫过耳畔。
“一点儿也不想我吗?”
她故意抱怨。
“这个结论的依据是什么?”裴寂容在衣袖间抓住她的手,叹了口气,“我是太想了。”
周棠勾了勾手指,突然松了手,正色道:“注意影响。”
裴寂容的动作顿了下,轻飘飘地睨她一眼。
“不要这样。”周棠对这种棉花似的威胁毫无反应,反倒忍不住摸了摸那弯起的眼尾,“我说的不对吗?裴教授,裴老师,纠正一下吧。”
裴寂容抓住她的手腕,沉默数秒,开口时问的却是另一个问题:“……这次真的不走了?”
周棠停了停,答道:“真的。”
裴寂容一时没有开口,直到眼中泛起浅淡的红色时,才掩饰般偏了偏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
婚礼的筹备花费了足足五个月,除了两边的亲属之外,最先接到婚礼请柬的,是周棠人生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顶头上司许寒山。
连收到请柬的本人都很惊讶。
“竟然会第一个送给我?”许寒山将拿起那张装帧精美的婚礼请柬,来回看看,笑眯眯地道,“真是令人荣幸。”
周棠说:“这是多方面的考量。”
勉强来计算的话,许寒山……也起到了一点媒人的作用吧。
拜访完顶头上司,周棠开始从上往下分发请柬,按次走过秘书处、事务处和独立办公室,所到之处几乎成片地响起惊呼声。
“没有订婚这一环,很多人都不知道你们已经结婚的消息呢。”林鹤说,“无疑是今日份的监察部最佳八卦!”
周棠慢悠悠地按压着请柬的折线,问:“昨日份的呢?”
“副部长辞职?”林鹤低头来回打量请柬的外表,说,“我好久没见过纸质请柬了,大家都是线上发发。”
周棠简略地解释:“仪式感。”
林鹤非常配合的喔了一声。
周棠也举起请柬欣赏了一会儿。
这封请柬连带着婚礼上需要用到的许多物品,都是裴寂容亲自设计的,在筹备婚礼之前,周棠——甚至裴寂容自己,都没有发觉他有这方面的爱好。
不对,比起爱好,应该说……
裴寂容有点焦虑。
.
依照大众经验,为筹备而产生的焦虑会随着婚礼日期的迫近而越发强烈,裴寂容虽说一向冷静得出奇,在这件事上竟然也没有例外。
他其实没露出明显的异常,但周棠对他的神色动作实在熟悉,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很紧张吗?”
周棠站在镜子前整理衣袖上的流苏,拨弄两下,又俯下身,替裴寂容正了正衣领,说道:“之前办手续的时候,不是没有这么严重吗?”
裴寂容注视着镜子,用冰凉的手指贴了贴眉骨;“那时只有你和我,现在……”
他抬起眼来:“我总觉得是个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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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听见这话,周棠凝神思考了片刻,然后忽然笑起来,扶着他的后脑吻过去,在唇与唇分离的间隙低声说:“你真可爱,哥哥。”
裴寂容仰起头,长而软的睫毛扫过她的鼻梁,唇原本很凉,也在亲吻中染上了与耳尖一样的红色。
松开手重新站起身时,周棠尝到了一点唇彩的味道。
有点甜。
裴寂容被这个突然袭击弄得头脑空白,被松开时还眨着眼缓了会儿才清醒,想拉住周棠说两句话,她却已经推门走开了。
化妆间里安静下来。
在复古时钟的滴答声中,裴寂容出神地看着墙上的影子,轻抚胸口,竟然感到那份仿佛心脏被紧紧攥住的感觉平复了许多。
这时,从化妆间虚掩着的门缝里,传来了一串微弱遥远的钢琴音。
时间到了。
裴寂容深吸一口气,走出门。
他虽然不那么紧张,但也很难谈得上有多么清醒,经历的所有环节都像在梦里一般模糊,水晶吊灯的斑斓反光落在地面上,人造香薰的气味萦绕在鼻尖,昏沉又令人眩晕。
这种状况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周棠走到面前,开始念起宣誓词时,他才拨开云雾,循着她的声音回到现实。
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我愿意。”
他听见自己轻声说道。
第41章 41 孕期番外
结婚第三年, 他们搬了一次家。
原本的房子虽然离监察部很近,但出于工作原因,周棠的办公室很快就搬到了监察部下属的另一栋建筑里, 位置正好相反,通勤时间变长了不少。
这件事刚定下来,裴寂容就做出了搬家的决定。
周棠觉得搬家有点麻烦,但见他非常坚定, 便没做那个扫兴的人, 表现出了十二分的支持。
后续的安排都很顺利。
新家的格局和原来的房子很相似, 都是两层的别墅,外表看起来几乎一样, 但不同的是,新家的后花园要更大一些, 虽然无人居住,却已经栽种了不少观赏植物。
某日休假,周棠闲来无事,决定把凌乱的后花园整理一下。
她依照自己的审美, 将大半的植物都换了方位,用去一早上的时间, 到了午后, 又拿出修枝剪来准备将它们理出形状。
正在这时, 裴寂容走进了后花园。
他刚从学校回来, 脸上有淡淡的倦意, 头发比外出前凌乱了些许,柔软的垂在额角。
周棠正拿着修枝剪比划,见到他就转过身来,指了指身边的花草:“怎么样?”
裴寂容顺着她的手看了看四周, 但没给评价,而是直直走过来抱住她,脸颊伏在肩头,过了会儿,才低声说了一句“好看”。
“哥?怎么了?”周棠放下修枝剪,看了眼手指上的灰尘,只用胳膊环住他,用对待小朋友的态度问道,“在学校被人欺负了?”
裴寂容似乎叹了口气:“没有。”
他抬起头,湿润的眼眸里浮着雾气,再开口说话时,声音仿佛被花瓣浸透:“突然非常想你。”
周棠低头吻吻他的额头,说:“我也是。”
裴寂容并没有因这句回答感到十足十的满意,轻轻地应了一声后,仍然依依不舍般环抱着周棠,直到让她开始感觉有点奇怪,才松开手。
“你……”他刚起了个头,想问周棠怎么不回屋,但直到这时,才真正注意到她正在做什么,微微抿了下唇,走到旁边的靠椅上坐下,“你继续忙吧。”
周棠拿起修枝剪,笑了笑:“要监工吗?”
裴寂容已经躺进了椅子里,摇摇头,吐出两个字:“陪你。”
他似乎非常疲倦,没有再开口,静静地看着周棠忙碌,说了陪伴也的确是真的陪,在周棠不小心剪坏一株小灌木的枝干时,也只是微微眨了眨眼睛。
等到周棠终于完成修剪,转头想寻求夸奖时,发现裴寂容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
已经是下午四点多,日影西斜,光晕照落在他的脸上,长长的睫毛泛着金色,像旧画中的美人。
周棠顿时停住脚步,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儿,将唇边的话咽了回去,轻手轻脚地绕过他往室内走。
但还未错身而过,裴寂容就仿佛在睡梦中察觉到什么似的,忽然睁开眼。
“去哪?”
裴寂容拉住周棠的衣角,神色宁静,语气中却有点儿隐隐的委屈。
“去给你拿条毯子,起风了。”周棠问,“没睡着?”
裴寂容先是摇头,过了会儿又停住,为这个简单的问题犹豫了几秒,转而说道:“不用去。”
这句话说完,他也没有松手,仿佛怕她突然消失。
周棠想到之前的对话,笑起来,俯身问:“谁陪谁?”
裴寂容说:“你陪我。”
他收紧手指,微微用力往自己的方向拉了下,周棠没有制止,顺势在靠椅另一侧坐了下来。
裴寂容这才松开手,偏头靠着她的肩膀。
.
这个插曲刚发生时,周棠只觉得裴寂容或许是恰巧太累心情不好,所以才会希望她一直陪在身边。
但没过多久,她就发现这并不是偶然。
自从那天开始,裴寂容就仿佛回到了两人刚刚在一起的时候,不安、黏人、敏感——而且十分娇气。
周棠起初觉得非常有趣新奇,但时间长了,开始感到有些奇怪。
终于,在某一个深夜,裴寂容坚持要留在书房陪她加班时,周棠放下手头的工作,决定好好和他谈一谈。
“哥,你觉不觉得你最近有点……”她找出一个稍微温和的用词,“反常?”
裴寂容坐在桌边,撑着下巴看她,似乎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然后说:“没有。”
周棠将桌面上的时钟转过来给他看:“如果没有,你现在应该去睡觉。”
她紧盯着裴寂容的脸,想从表情的变化中寻找异常的源头,但他只是轻轻扫了眼钟面上的时间,一言不发,反倒握着她的手将钟转了回去,重复了一遍先前的回答:“没有。”
周棠:“……”
她有点难以置信地看了看被翻转的钟。
裴寂容则静静地注视着她,表情毫无变化,仿佛刚做出这一举动的不是他自己。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孩子气了?”周棠用探究的眼神看他,“耍赖也没用,到底怎么了?”
裴寂容摇了摇头。
他最近总是用这个动作表示否认,而不愿意开口说话,除了工作时会打起精神,其余的时候看起来都是半睡半醒,仿佛长久沉在一场酣梦里似的,话非常非常少。
周棠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终于听见回应。
“我不知道。”裴寂容的眼中有很细微的茫然,慢慢地说道,“只是突然很舍不得你。”
周棠想了想,仍有些担忧地问:“不是因为发生了让你不高兴的事情吗?”
“不,什么也没有。”裴寂容伸手抱住她的腰,闭着眼睛思考解释,“也许是发热期快到了,也许……我想很快就会好的。”
“离你的发热期还有两个月。”周棠依照从前的经验推断道,“可能是季节性信息素紊乱,明天让医生看看吧。”
没有回应。
周棠补充:“我请假陪你去。”
裴寂容这才将脸颊贴上她的手心,睫毛颤了颤:“好。”
.
当天晚上,周棠向部里请了假。
她在第一区已经待了几年,许寒山虽然始终没有明说,但在副部长离任却迟迟没有补选,又坚持要将周棠留在总部时,就已经有人开始猜测他的意图。
因为这些迹象,周棠遇上的麻烦事开始变多,工作环境比以前还要复杂上不少。
但另一方面,好处也很显著——危险性低,日程灵活,至少请假不再受到限制。
第二天早上将要出发时,裴寂容的情绪突然变得稳定了许多。
“不用陪我。”他又一次强调,“你去做你的事。”
周棠不为所动:“我们昨晚不是说好了吗?”
裴寂容说:“那是胡话。”
“你总是这么说,但我觉得可信度很高。”周棠说,“我已经请过假了,没必要再给部长惊喜吧。”
裴寂容拗不过她,只得答应。
这些天来,他也觉得自己的情绪有些反常,但见过心理医生后,对方说大概是季节变化带来的影响——春季忧郁症之类,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便没有多想。
事实证明,这也确实不是周棠昨夜猜测过的任何一种情况。
“怀孕三周。”医生低头看了看屏幕上的检查结果,先说了两句恭喜,然后又开了几项检查,安排道,“先去隔壁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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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周棠足足安静了半分钟。
直到裴寂容轻轻拉了下她的手指,周棠才回过神来,蓦地抬眸看向他,花费了一次深呼吸的时间,将表情调整到正常。
但刚踏出诊室,她就迅速伸手将裴寂容抱住了。
这是个非常安静的拥抱,在空旷寂静的走廊里,他们都只能感受到对方温暖的肌肤与砰砰作响的心跳。
“昨天我其实有些猜测,但怕空欢喜一场,所以没有对你讲。”裴寂容将脸埋在她的肩头,“但没想到你的反应这么大。”
周棠不太认可地说:“我明明很冷静。”
裴寂容没有反驳这句自夸,抿唇笑了笑,在她松开手后,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去年十二月的时候,他们就有了要个孩子的打算,但年末周棠太忙,总是各地出差,聚少离多,所以一直没有什么机会。
直到年后周棠回到第一区,他们才……
裴寂容安静地想着这些事,笑容愈渐扩大,慢慢握住了周棠的手。
他其实也不那么冷静,但因为昨晚想的多,总算是维持住了表面的稳重,没有在医生面前失态。
终于、终于。
他们将要有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了。
.
检查只是一个开端,在此之后,先出现在眼前的不是会哭会笑的婴儿,而是长达数月的孕期。
好在裴寂容的孕反并不严重。
因为一直在调养,他的体质还算不错,除了表现最明显的嗜睡疲倦之外,就只有偶尔的反胃与神经痛。
比起这些生理反应,因为信息素波动而引起的情感需求,就要强烈的多。
裴寂容开始变得很黏人。
白天两人都要工作,忙碌起来,他还暂且能够忍受,但晚上回到家之后,假如周棠不在身边,他的情绪就会变得非常脆弱,有时甚至会哭。
好在春季基本是监察部全年最闲的时段,不仅很少加班,偶尔还会有法定之外的公休日。
周棠调整了一下工作安排,和裴寂容的休息时间基本吻合。
只要她在家里,裴寂容的情绪就能保持在稳定的区间内,偶尔闹脾气,只要抱着亲两口就能顺利安抚。
但是,也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某天下午确定了出差的行程没法推拒时,周棠就深深地叹了口气,晚上回到家后,犹豫了足足半个小时,直到裴寂容看出不对,才终于开了口。
“明天我要去一趟第六区。”周棠缓声道,“暂定两天后回来。”
裴寂容怔然抬眼。
他的眼中一下泛起水汽,但没有哭,只是伏过来抱住周棠,手指慢慢攥紧了她的衣服,过了几秒,才有几滴冰冷的液体落在周棠的颈侧。
“……两天?”
裴寂容用极轻极轻的声音问。
周棠顿了一下,已经开始有点儿为这个安排后悔。
但这已经是最佳选择,倘若交给其他人,总不如自己来做更安心,说不定后面还会留下尾巴。
“对,两天。”周棠拍着他的背,安慰道,“其实很快的,我只有两个晚上不在家,第三天的早上就回来了,而且这次的事情不麻烦,我们随时都能联系。”
她感觉到裴寂容点了点头。
“好。”他压着声音,相当镇定地说,“你去吧,我也没有什么事,等回来的时候,两天……”
他想算算两天后具体是几号,但越是深思,就越觉得时间漫长,忽然哽咽了一声,紧紧咬住齿关。
周棠连忙将他往怀中揽了揽,安抚地拍了拍背,说道:“不会很久,哥哥,我会尽量缩短时间的。”
裴寂容却说:“不。”
他终于抬起头,眼睛明显红了一圈,说话时还带着颤音,一边说,一边更用力的攥紧她的衣服。
“你按照原定的安排去做就好,不用着急,注意安全。”他低声说,“我等你回来。”
周棠的声音一下止住了。
过了几秒,她微微叹息一声,说道:“好。”
这趟公务确实很轻松,时间短,任务少,除了白天彼此都在忙碌的几个小时,视讯通话几乎没被他们关闭过。
这两天晚上,裴寂容都抱着周棠的衣服,看着屏幕上的画面入睡,但即使如此,信息素还是每时每刻都牵动神经,引起各种情绪。
他夜里半夜惊醒过几次,困倦时发现身边没人,会失落很长时间,抱着怀里的东西掉眼泪。
度日如年。
短短的两个夜晚,给他的感受比半生还长,等到周棠顺利完成工作,按时按点回到家中的时候,裴寂容只看了她一眼,就毫无征兆地掉下眼泪来。
周棠放下东西就去哄,将他揽进怀里轻拍后背,说了不少安慰的话,才感到怀中人凌乱的呼吸渐渐恢复正常。
“我没事。”裴寂容推推她的肩膀,“路上辛苦了,去休息一会儿吧。”
周棠用指尖抹掉他眼下的泪珠,说:“你陪我。”
这句话让裴寂容想到很久之前的一段谈话,动作停了停,忽然垂下了眼睫,有些怅然地说:“我是不是变化很大,你会不会觉得……有点麻烦?”
周棠只觉得有点跟不上他的思考方向,但很快就发自内心地说:“我只觉得你越来越可爱了。”
裴寂容的睫毛颤了颤,慢慢抬起眼眸。
周棠强调:“真的。”
话音落下,裴寂容伸手揽住了她的脖颈,落下一串细碎又柔软的亲吻。
他低低地说着:“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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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预产期接近一周时,裴寂容提前住进了医院。
他的状态很好,怀到六个月的时候,孕期反应已经结束的差不多了,尽管还是渴望陪伴,但不会再因为周棠偶尔的晚归而坐立难安、情绪失控。
现在紧张的人换成了周棠。
作为配偶,她也有两个月的陪护产假,但监察部的职能实在特殊,虽然不会克扣假期,但没有哪个监察官会真的离岗那么长时间。
就算是生产的那一方,休假期间也会在家中办公,必要时也得亲自到部里来。
但好在福利给得够足,大家也没什么怨言。
周棠没有金钱上的额外追求,但肩上担着太重的责任,直到预产期的前一天,才终于摆脱工作赶到了医院。
虽然对医生的水平充分信赖,她还是紧张得坐立不安,为了不影响到裴寂容,主动去隔壁的小休息室站了半天,但全无作用,最后还是被他叫回到身边。
“别害怕。”裴寂容握住她的手,“什么事都不会有。”
周棠捏了下鼻梁,在内心重复了一百遍冷静,仍有点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只微微地点了点头。
她现在十分理解裴寂容先前为什么不爱说话,总是只摇头点头了。
在这种时候真的说不出话来。
直到进了产房陪产,周棠都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牢牢握住,没法跳动。
幸好实际情况非常顺利。
她对时间的流逝已经没有清晰的感触,一边低声与裴寂容说话,一边不住地抬眼看着时钟,未等到心情平复,一声啼哭就在耳边响了起来。
周棠怔了怔,下意识转头寻找声源。
“恭喜,是个bata女孩。”片刻后,护士把闭着眼睛的婴儿依次抱给两人看,说道,“非常健康。”
周棠这时才感觉悬在半空的心脏落下一半,匆匆扫了眼孩子,无暇细看,就低头吻了吻裴寂容的额头:“辛苦了。”
裴寂容的目光追着抱孩子的护士移动了下,又转回来看向周棠,轻声喊她的名字。
周棠感叹般说道:“我好爱你。”
闻言,裴寂容弯弯眼睛,露出一个微笑来,低声说:“我也是。”
他打了麻醉,腰部没有知觉,但因药效未过,暂时还没有感到疼痛,直到缝合结束回到病房,才沉沉地睡了过去。
周棠站在旁边静静注视了他很久,伸出手轻轻拨了拨散在额前的头发,慢慢将视线投向几步之外的婴儿床。
孩子侧睡着,小手放在胸前,露出手臂上一枚又细又弯、月牙似的胎记。
周棠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流转,不知该如何形容心中的奇妙感受,俯下身,执起裴寂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
病房的窗外,日影西沉,夜色渐渐漫上天空,星星闪烁,在遥远的天边,一轮新月正轻快地踏上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