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笼荒》 第1章 [仙侠魔幻] 《白骨笼荒》作者:灯花榴火【完结】 简介: 道丰元年,武林双侠一家惨遭灭门,其女叶见心不知所踪。 一年后,春山镇东市街老槐树下出现一道姑,堪设算命摊子,自言通风水堪舆之术,能起卦测吉凶。 柳怀宗剑客——山尘,慕名而来。 与此同时,平静的春山镇凶案频发:美艳香尸,古庙吊鬼,河中浮尸,千尸坟场,借尸还魂,清水河童,白骨拢荒。 山尘:明知祸端而不为,梁上坐观者,实非君子,枉为正义士! 司遥:此子根正苗红,甚好! 两人携手共进,共破凶案。 诡案波诡云谲,迷雾风起云涌,仙人悄动凡心,此情烈火烹油。 司遥调笑:“山尘少侠根骨具佳,可愿拜我为师?” 山尘目光微沉:“方才你我已拜了天地,再做师徒,岂不乱了辈分?” ——“占一卦尸山血骨,念一词绫罗为枯。 殷殷切切千般算,终是黄粱了了空。” 司遥,字,絮。 絮:因风飘摇,难以抓取,不可据有!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古代幻想 异闻传说 玄学 正剧 单元文 主角视角司遥(叶见心)山尘(江泊呈)配角张均平灼灼芳菲:宋清瑶杏雨梨云:顾汀汀雨落青莲:胡松萝月桂花折:叶见心 一句话简介:荒草笼,白骨哀。 立意:携手破案,彰显正义,维系安定,共赴大同。 第1章 楔子 怀璧其罪 道丰元年,十一月初五,大雪 今年大雪来得格外早,官道上早已白雪斑驳,未至酉时,暮色四沉。 戌时,打更人张德全收拾片刻,欲巡夜,他裹着厚实的袄子,整个人缩在衣领里,左手提着铜锣,右手握着梆子。 四野无人,厚厚的积雪折射出明亮的光,路过叶府时,他清清嗓子,敲响了第一声锣:“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连续喊了三声,大门依旧纹丝不动。 张德全面露疑惑,嘟囔着:“说好听见声音就出来的,难不成忘了?” 他绕到叶府后门,似往常一般故技重施,蹲在墙根底下学着布谷鸟叫。 可今日他叫了快半柱香的时间依旧不见人出来,嗓子都快冒烟儿了。 他深觉挫败,干脆坐在雪地上,他半月前与叶府奶娘于上街成衣店结识,攀谈之下竟是老乡,两人私相授受来回几次便定了终身。 明明今儿还找人给他捎信儿,如今怎的倒变了卦,莫不是嫌他贫穷不如叶府穿金戴银? 他的目光越过叶府高高的墙壁,恰在此时,墙内传来一阵细小怯儒的呜咽声,像猫儿似的:“德全叔,德全叔…” 他竖起耳朵仔细听,却不真切,只依稀听得什么得什么输,似乎还是个姑娘?这大雪天的莫不是出什么事儿了?他要不还是进去瞧瞧,顺便打听打听芳娘为何不曾赴约? 叶府后门约莫十五丈,有个狗洞,他丢下手中的铜锣跟梆子,扒开积雪,恍见那狗洞竟还未被堵上,他脱了袄子,先将袄子从洞中塞入,人再爬进。 待他进去穿好袄子便于方才墙根下之下听见的呜咽声瞧去。 那姑娘瘦弱的身体已经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积雪,他走到人身边,伸出手想要将人扶起来,可又担忧坏了人闺女的名声,一时手足无措。 “姑娘?姑娘?” “德全叔。” 他这会儿听真切了,叫的是他的名字,这么叫他的只有叶府千金——叶见心,他与芳娘之事也只有这位叶小姐知晓。 “你……你是叶小姐?” “怎的弄成这个样子?芳娘呢?”张德全急得语无伦次。 “带…带我走……”叶见心气若游丝,那群人正在府中到处找她,也许很快就找到这里了,气急之下,一口心血喷了出来,她一把抓住张德全的衣袖:“带我走……快走。” “是芳娘让你来这儿的?” 叶见心艰难地点头。 不远处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叶见心面露恐惧,身体发抖。 张德全瞧叶见心的模样立刻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将叶见心扶起来,现下从狗洞出去已然来不及,他四处张望片刻。 “走那边。”叶见心指着西面。 张德全咬咬牙,带着叶见心朝着西面而去,身后留下一串脚印,到了一处屋子,叶见心道:“进去。” 张德全推开门,叶见心推开张德全脚下踉踉跄跄地朝着书柜的位置走去,只见她将书柜一本厚厚的书拿下来,书桌下面竟然破开了一条密道。 叶见心顺着梯子下去,转而看向张德全。 张德全静默片刻,冲着叶见心摇头:“你走吧,我要去找芳娘。” 叶见心张张嘴,她也不知芳娘究竟是否还活着,想到爹娘死死挡住丁伯让她快逃,眼泪止不住地流淌下来,丁伯,怎么会是丁伯? “活下去。”张德全视死如归,芳娘最疼爱的便是这位叶家小姐,他也应该爱屋及乌,他重新将那本书放回书柜,书桌下的地洞立刻合上。 张德全深吸一口气,打开门走了出去,快速将两人来时留下的脚印都擦掉,顺着连廊走到正堂,到了前厅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地目瞪口呆。 尸横遍野,积雪之上喷洒了灼热的鲜血,被白雪点缀的枝头此刻溅满了鲜红,夜色荧荧,竟生出一种诡异的美感。 叶夫人聂文心,这个武林第一美人,正趴在雪地上,脸侧朝下,身下的积雪都被鲜血浸透,红艳艳的,刺眼极了。 张德全压抑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绕到后堂,恍惚听见刀剑碰撞声,他蹑手蹑脚地猫在一块假山之后,只见一群黑衣人将叶老爷叶占雄团团围住,为首的那个竟然是叶府管家——丁伯。 叶占雄跪在雪地上,满脸鲜血,手中紧紧握着剑柄,血液顺着剑剑柄往下滴落,划在雪白的剑刃上,不留一丝痕迹,再次跌落尘泥。 “说!武林至宝一寸心究竟在哪儿?”丁伯面色狰狞,恶狠狠地一把揪住叶占雄的头发。 “哈哈哈哈…”叶占雄疯狂大笑,呸的一声吐了一口痰在丁伯脸上。 丁伯摸了一把脸,没有恼怒,反而笑了,笑容阴森森的,令人毛骨悚然。 “不说啊,心心今年刚刚及笄罢,啧。” “畜生!”叶占雄咬牙切齿。“她可是你看着长大的,你怎么忍心?” “那又如何?” 叶占雄双眼通红,肝胆俱裂,他死死看着丁伯的脸良久,忽而笑了:“你不是丁知秋。” 丁伯眯眯眼睛,被发现了吗?哦,许是方才他太过得意了露了馅了,罢了,不重要。 “你究竟是谁?”叶占雄一字一句问。 丁伯啧了一声,笑的诡异:“你以为他放过你了吗?你以为远走高飞,隐姓埋名一切就不存在了?” “当真是愚不可及!” 叶占雄低着头缄默良久:“也罢,这十七年算是我苟且偷来的。” “武林至宝一寸心已经被毁,你永远也不会找到。” 叶占雄自顾自说着,扬起脸看着天空如鹅毛般纷飞的大雪,滚烫的泪滴从眼眶滑落,融入骨血,忽而他痴痴地笑了:“一旨军令向北征。 第2章 长街骥骑,黄沙路难行。 不惧关山千里路,将士应是守家国。 将军何惧身战死?冰心一片赴征鞍。 满纸荒唐兮!” 叹罢,叶占雄提起手中的剑用力朝脖子割了下去。 灼热血液喷溅在丁伯脸上,他冷眼瞧着这个前朝将军,武林霸主重重跌在雪地之中,继而从怀中缓缓摸出一方手帕,慢条斯理地擦着脸上的血迹。 “谁在哪儿?”丁伯神色一凛,以极快的速度丢出一枚暗器,藏匿于石头后的张德全闪躲不及,正正命中额头,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身体朝后砸在雪中。 他,还没有找到芳娘。 丁伯面无表情:“传我命令,五湖四海,务必找到叶见心!” 【第一卷:美艳香尸】 第2章 红颜下黄泉,皆叹薄命兮 道丰二年,四…… 道丰二年,四月廿七,乙巳年蛇 “钟灵毓秀于春山,奈何六亲缘薄浅。 幸得良缘出苦海,甘为此情做缚茧。 可恨痴妒误卿命,空余有情悔终身。” 于东市街角老槐树下,站着位道袍女子,她手握诡杆,口中念念有词。 只见那诡杆上挂了尾白幡,幡上写了四句卦辞:欲破阴阳五行,需断人间七情。 明了八卦乾坤,夏蝉自得高志。 夏日困倦,蝉鸣不绝,街上的小贩皆心不在焉地打着瞌睡。 恰在此时,街尾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声。 “关员外家的小妾吞金自杀啦!” 这个消息犹如巨石“碰”的一声砸进水里,激起层层浪花,让所有人的精神为之一振。 “什么?关员外家?” “是宋娘子?” 这个小镇太安静了,安静到人们平时只能将那些成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不断地翻出来咀嚼,谈论。 这个消息无疑是给这个小镇带来一抹神秘的色彩。 司遥回头,只见她身后立着一位白衣男子,身后背着一把巨剑,衣摆无风而起,不肖凡尘中人,端得尊贵无边。 男子并未说话,只静静瞧着飞扬的白幡上那歪歪扭扭的两句卦辞。 司遥轻笑一声:“公子,想算算前程?” “准否?” 司遥将男子引到算命小摊,拿出纸笔朝男人的方向推了过去:“您随意写下一字,若我断得不对,此卦分文不取。” 男子从容掀摆坐下,拿起笔,写下一字递给司遥,这是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手掌有明显的薄茧。 司遥眯着眼睛,接过纸张。 宝。 纸张上面写了个宝字,此人字迹入木三分,矫若游龙,颇有王羲之真迹。 “何解?” 司遥瞧了片刻:“公子此行是来寻宝?” 岂料男人神色微凛。 司遥忙道:“我并不知寻什么宝,也无从窥探,贵客稍安,此字若何,待我细细解来。” “宝字,上房下玉,房为藏,玉,珍也!这房下之玉便是公子此次所寻之物。” “且看此处,为上下,却相邻,意味着所寻之物便在这鲤州春山镇,公子倒也来对地方了。”司遥轻笑着打趣。 男人听罢,微微颌首:“可否推出具体方位?” 司遥摇头晃脑:“这个嘛……” 男人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轻轻搁在桌上。 五十两? “叩叩。”男人轻叩桌子。 司遥回神,再次看向纸上的字,蹙着眉头:“若我说公子此行必不顺利…” 男子没料到司遥会这么说,并未恼怒,反倒笑了一声:“你这道姑倒有意思,旁人都是捡好听的说,你倒好。” 司遥干笑:“既收了钱财,自然要尽足人事。” “既如此,可有破解之法?” 司遥沉吟片刻,她在字上窥到此人红鸾宫动,与房下之玉两相接壤,可若说得太多道破天机,反而不妙。 男人再次摸出一锭银子。 司遥咬咬牙:“若得有缘人,一切皆可解。” “有缘人何在?” “草草星莽,月下做观,此为良辰,皆系春山。”司遥摇头晃脑脑。 “不过贫道还有句话想劝诫公子:世间万事,皆有定数,执意强求,反倒成空,多行善事,自有结果。” 男人沉默片刻,继而道:“多谢。” 男人走了,司遥地将两锭银子收好,正要收摊,天色蓦地阴沉下来。 方才还艳阳高挂,碧空如洗,现下却乌云密布,暴雨将至。 彼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树叶被吹得哗哗作响,街道上的行人小贩来不及寻地方避雨,只得结伴簇拥着朝着茶馆挤去。 说书人坐于堂前屏风之后,用力拍了拍手中的抚尺,清清嗓子,开口唱道:“春山呐,景秀呀,出了个佳人啊。 佳人呐,黛眉入远山,眼生横波流。 斜肩似流云,葳蕤立涟漪。 既是真国色,却失故人心。 都言有情郎,何故跳泥坑?” 曲调哀鸣婉转,如泣如诉,与屋外大雨瓢泼相应交杂,自成一趣。 曲罢,说书人又道:“今日说谁?鲤州佳人宋清瑶。” “话说清崇三十五年,宋娘子于白云道……” “宋娘子都吞金自杀了。”堂下看客抓了一把瓜子,边嗑边道,“说个死人也不嫌晦气?” 茶馆内鸦雀无声。 司遥瞧向屋外,大雨停罢,乌云散去,天色泛白,泥土氤湿未湿,发出一股独特的腥臭。 司遥走茶馆,收好摊上的白幡,继而弯腰将桌子抬起,一只肤色微深,指节粗糙的手按在她的桌子上。 司遥抬起脸,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严肃正派的脸,正神色冷漠地盯着她。 司遥用力扯了扯桌子,桌子纹丝未动,她干笑道:“张捕头,好巧啊。” “不巧。”张均平嗓音略微沙哑。 张均平又继续道:“江南禁止玄术,你倒是屡教不改。” “莫不是又想去大牢走一遭不成?” 跟在张均平身后的两个一胖一瘦的捕快垂着眼发笑。 司遥苦着脸:“张捕头,行行好?” 张均平不为所动,命稍胖的捕快将桌子抬走,继而对着司遥道:“东西我没收了。” “随我去一趟关府。” “嗯?”司遥不解,继而想起什么似的:“是要将宋娘子的尸身带回衙门验尸?” “你知道得倒多。” 关宅门口立着两只高大威猛的石狮子,台阶铺设大理石,门顶的牌匾擦得蹭亮,门下站了两个守卫。 “关将军如今可是朝廷新贵,这门面到底是不一样呵。”细猴轻声嘀咕。 司遥颇为认同,张均平往后瞥了一眼两人,细猴即可心虚府低下脑袋儿。 “劳驾!”张均平摸出腰牌递给守卫。 不多时,从关府出来一位身材圆润,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穿着十分考究。 “张捕头。”男人一看见张均平就连连拱手,擦擦额头的细汗,略微歉意道,“实在抱歉,府中二夫人亡故,杂事太多,有失远迎,勿怪勿怪!” 第3章 张均平摆手:“不必多礼,关管家带路罢。” 三人穿过花园,只见园中三三两两仆人在修剪花草,洒扫地面,见生人来了,纷纷停下手中的活,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 “都瞧什么?活干完了?下贱东西些。”一位老嬷嬷从屋内出来,生得一张肉脸,两眼微眯,似两道利剑,鼻孔朝天,颇有气势! “这是大夫人院里的张嬷嬷。”关管家笑眯眯地解释,脸上的肉都挤在了一块儿。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今儿外人瞧见这一幕,不知情的怕是会误以为他们关府苛待下人哩。 “这些个洒扫下人原是伺候宋娘子的,如今宋娘子故去,其他地方也不缺人,大夫人仁慈没有发卖,留在府中做个洒扫的活计,倒也松快。” 过了花园,穿过前厅,来到后宅一处院子门外。 继芳院。 想来这便是宋娘子居住的院子,当真是极致风雅! 司遥四处张望,只见院子外面种满了竹林,可茂盛的竹叶几乎将阳光遮挡干净,一阵风从竹林深处吹了过来,带来一阵叮叮当当,银环玉佩相互碰撞的清脆响声。 夏日的风到了这继芳院,青天白日竟然让人泛起一阵细密的鸡皮疙瘩。 司遥的目光越过红墙,这声音似是从院内传来的。 推开院门,院里种满了芭蕉,巨大翠绿的芭蕉叶几乎低垂至地面,蕉下还有一口井。 芭蕉招阴,蕉下设井,此为风水大忌! 司遥走到芭蕉树下井口旁,低头探去,井里深不见底,只一股冷气直冲脑门。 继续往前,越过一道圆形拱门,道路的中间用彩色雨花石铺设成一条窄小的羊肠小道,在阳光下的照耀下,雨花石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 小道的尽头是一张石头砌成的石桌,而桌边则是一颗柳树,柳枝低垂,无精打采地耷拉在地上。 司遥越看这院子越觉得触目惊心, 进入屋内,里面的温度似乎比外面低了将近大半。 光线亦十分昏暗,装饰古色古香,红色的梨花木上雕刻着精致的镂空花纹,轻纱床幔无风自起,水红色的蚕丝被在窗外微弱的光照射下泛着醒目的光泽。 最显眼的还是于床头顶部挂着一黄铜古镜,镜面上沾满了朱砂,草草瞧去像极了喷洒的鲜血,铜镜镜身缠满了红色的布条。 床上被子隆起,依稀可以窥见单薄的人形。 通过挂在顶部的铜镜反射,众人从镜面中看到了一张极致美艳的脸。 那张脸随着晃荡的铜镜忽明忽灭,铜镜上的朱砂越发鲜红,昏暗的光线下,镜中那张脸,像是随时快要睁开眼睛。 让人不由得心底泛起一阵凉意。 “这是何意?”司遥走到床头用手拨了拨铜镜,“驱邪?” 关管家依旧笑意盈盈,只当司遥也是衙门中人:“姑娘莫要玩笑,江南禁止玄术,咱们不能明知故犯不是?” 司遥看着他,笑而不语,这院中一切处处透露着诡异。 关管家继续道:“姑娘有所不知,此古镜乃前朝贵妃之物,宋娘子生前极为喜爱,老爷疼爱娘子,打算将这些东西作陪葬,这才于铜镜之上缠上红布。” 鲤州的确有此民俗,司遥作了然状:“原来如此。” “怎么不见关老爷?”张钧平问。 “老爷昨夜悲恸过度,大夫来过,说是需要静养,如今正在大夫人房里歇着。” 张均平点头:“既如此,宋娘子的尸身我先带回衙门,仵作验尸之后自会送回。” 关管家面露难色:“张捕头,宋娘子是吞金自杀,无需验尸,老爷的意思是想要尽早入土为安……” “这怎么能行?根据江南律法,不管是自杀还是他杀必须经过仵作验尸方能入土。”细猴辩驳,紧接着又小声嘀咕,“总不能因为关二爷是将军就无视律法吧?” 关管家像是没听见似的,脸上依旧笑意盈盈,张均平回头冷冷瞧了细猴一眼。 关府并非寻常人家,无法顺利带回宋娘子的尸身这件事张均平必须回府衙跟县令大人汇报。 “你觉着宋娘子当真是自杀的?”出了关府大门,司遥琢磨着开口。 “不知,仵作尚未验尸。”张均平走在前面,连头都没有回。 见司遥半晌没有动静,微微侧头,“你有何看法?” “别的我倒不甚清楚,但继芳院的风水走位,乃冲煞之阵,是为大凶!” 第3章 不忍葬艳尸,狸猫夜半临 道丰二年…… 道丰二年,四月廿九。 忌馀事勿取断蚁 结网塞穴打猎 宜 结婚搬新房动土诉讼 安葬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铛~” 老刘头手里提竹棒子跟锣,每喊一声就敲一下,锣尖锐的响声回荡在寂静的黑夜之中。 夜半时分,天空高悬一轮圆月,冰冷的月光洒落护城河中,平静的湖面折射出泠泠波光。 “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老刘头打算今夜顺着护城河,一路巡过,现下最后一圈,巡完回去喝口烧酒,好好睡一觉,明儿又是一天。 走到关府,他的目光往里面瞥了一眼,除去门口两个硕大高高挂起的红灯笼还点着灯外,里面一片漆黑。 嘿,这宋娘子是二夫人,如今已故去三日,怎的这关府死了人,门口还挂的红灯笼?府中也不见丧葬之哀,亡者用物? 这宋娘子虽说是妾吧,好歹也是明媒正娶的,也算是关家人,人人都道关老爷如何疼爱她,他却瞧着未必,若真疼爱,好好的绝色佳人又岂会吞金自杀? 老刘头瞧了好一阵,又泛起嘟囔:“好歹也是将军府,怎的夜里也不留盏灯?” 富贵人家最忌讳夜晚黑灯瞎火,他们坚信只要夜里明灯,家族便会长明不衰。 关府是最后一站,他从前门绕到后门,用力敲了敲手里的铜锣,再次高声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铛——” 恍然间,他似乎看见后门角落蹲着一个人,身着绯色云雾纱裙,身量纤细,在黑沉的夜色中格外显眼。 她像是在吃什么东西,肩膀随着动作轻轻晃动,老刘头眯着眼睛走了上去。 哟,是个姑娘? 他瞧了瞧关府紧闭的大门,这姑娘莫不是过了门禁回不去了? 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生怕吓着人:“姑娘?” 那姑娘恍若未闻! 他不由得放轻了脚步,将手轻轻搭在对方的肩膀上拍了拍:“姑娘?” 晃动的肩膀停止了。 老刘头松了口气,正欲开口,那姑娘身子未动,头颅缓缓转了过来。 “咔咔咔……”这是脖子骨头错位的声音。 老刘头瞪大眼睛,直直地盯着这姑娘的脸转了过来,他手中紧紧捏着梆子,大惊失色。 这姑娘哪里是人?分明长一张猫脸。 老刘头脑子变得迟钝,大脑传递出来一个不确切的词——猫妖? 他眼睁睁地看着猫妖冲他笑了一下,露出血淋淋的尖牙,而后艰难地站起身来,“咔咔咔……” 第4章 “咔咔咔……”像是关节生锈。 老刘头脚下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眼看猫妖朝他一步步靠近。 他一鼓作气,连滚带爬朝着相反的方向跑。 半柱香后,眼前依旧是关府紧闭的后面,那猫妖就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他跑不出去了,他被困住了。 ———————— 司遥坐在桌边,点了一盏暗暗的煤油灯,昏暗的光映着手中的玉佩,此玉触感温润,质地浑厚,为上等玉, 自打她一年前她占据这具身体就发现了这块玉,可关于原主的一切她都不记得。 想要找到原主的真实身份仅凭一块玉佩怕是希望渺茫。 她吹灭了油灯,准备就寝。 “啊啊啊~救命啊~”外面传来撕心裂肺的恐惧声,司遥鲤鱼打挺似的从床上弹了起来。 听声音像是打更人?还不等她细细思量,鬼哭狼嚎的声音越发尖锐:“妖怪啊…救命啊,救命啊。” “砰砰砰——” 大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男人残破惊慌的哭腔声:“开门啊,快开门,求求你了——” 司遥等了半天,门还在敲,她皱了皱眉头,这院子里租着的可不止她一个,难道只有她听得见? 她从床尾摸了件衣服披上,重新点燃煤油灯,微弱的光芒在夜风中摇曳。 “砰砰砰——” 离门越近,敲门的声音越响,老旧的木门被拍地嘎吱作响,司遥拉下门闩,一阵阴风吹来,将她手中的油灯吹灭了。 她看着门口空空如也,敲门的人像是在她开门的一瞬间就消失了。 “喵呜——” 黑暗之中不知名的方位传来野猫凄厉的惨叫,她捏着手指掐算了一下,心下一震,快速将门锁上。 大凶之夜,不宜外出,大被蒙过头,两耳不听事,方能得平安。 她将熄灭的油灯放好,重新爬回被窝。 “喵呜——” 野猫还在叫唤,声音却愈发急促。 “嘎吱——”隔壁开门了。 隔壁住的是个书生,日日将自己关在房子,头挂悬梁锥刺股,倒也刻苦,只是考了三次,次次落榜。 这大半夜的他出去作甚? 今日乃是月圆之日,月圆之下,狸猫出没,但见生人,不见骨血。 “这书呆子,读书读傻了不成?”好歹也有半年友邻情谊,总不能真的见死不救。 她又从床上爬起来,将衣服穿戴好,跟了出去,只见大门敞开,一道熟悉的背影一闪而过。 “张文彬!”司遥叫了一声,那背影恍若未闻,顷刻间便没入黑暗。 猫叫声停止了,司遥暗道糟糕,即刻跟了上去。 四下寂静无声,一片黑暗,悬挂于空中的月亮不知何时被一团乌云遮挡,司遥凭着记忆沿着护城河找人。 刚过街头转角,便与突然冲出的人撞在一起,司遥捂着额头,低呼一声,对方像是感觉不到痛,满脸慌张,边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边回头看,像是身后有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 “是你?”居然是打更人老刘头! “你怎么在这儿?” 老刘头神智不清,像是没听见司遥说话,他双手抱着头,右手紧紧抓住的竹棒子,左手紧紧提住铜锣的细绳:“不知道,不知道,我都不知道……” “不要杀我,不要找我。”老刘头精神已经几近奔溃。 “冷静,我是人,是人。”司遥用力按住他乱踢的手脚。 老刘头眼神呆滞,口中依旧重复那几句话。 失魂症,他的魂被勾走了! 司遥突然抽手一巴掌落在铜锣上,“铛”的一声震耳欲聋。 这突如其来的响声使得老刘头瞳孔瞬间放大。 司遥迅速用食指跟四指重重地点在他的额头与太阳穴之上。 老刘头溃散的目光逐渐聚拢,只是胸腔还在剧烈地起伏。 当他清醒过来,看到的是对面一张焦虑的脸。 司遥伸手拍了拍打更人的后脑勺,老刘头一把抓住司遥的手,紧紧握住,触感是热的,这是人,活生生的人! 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瘫软在地上,哇地哭出了声,眼泪鼻涕一把,边哭边控诉:“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你看到了什么?” 老刘头狠狠地咽口水:“关府……猫脸女人……” “关府有妖怪!”老刘头眼里露出极度恐惧,“她抱着一只鸡在啃,满脸都是血,鸡的肚子都空了,全被她吃了,她还冲我笑……” 眼见老刘头魂魄又要离体,司遥立即打断了他:“我问你,今夜你可有过去东巷敲门?” 老刘头把头摇成拨浪鼓:“不曾,不曾,今夜我是顺着护城河巡的夜。” 老刘头说的断断续续,措辞也模糊不清,但司遥还是十分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番话里的关键信息。 敲门的并非老刘头?长着猫脸的姑娘? 不行,万一张文彬跟这东西碰上,老刘头是打更人,命格属阴,运气好,不代表张文彬那个书呆子也是。 “你且回去,今夜听见任何声音都不要出门,大被蒙过头,一觉到天明。” 老刘头愣愣地看着司遥,不住地点头,司遥走后,他才后知后觉地爬起来往家里跑。 司遥顺着老刘头说的来到关府后门,还未靠近就听见打斗声,走进了才发现那猫妖正与一白衣男子缠斗。 那白衣男子,身后背着一把巨剑,看不清脸,此刻剑尚未出鞘,尽管面对的是猫妖这样诡异的存在,他依旧淡定,不疾不缓地出招应对。 是那个寻宝的男子! “出剑,刺她天枢穴!”司遥对着白衣男子喊道,也顾不得猫妖会不会盯上她。 司遥话音落下,那白衣男子手伸向背后,猛然将那把巨剑拔了出来。 一道刺眼的红光闪过,司遥仿佛看见了战场之上,金戈伴铁马,战鼓击雷鸣,尸山堆血骨,马革驮裹尸。 好凶的剑! 不等司遥回过神,只听见那猫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那柄巨剑的剑刃已经没入她的腹部,猫妖奇长的指甲朝着白衣男人一挥而过,男人猛然将剑了出来,飞身闪过。 没死?白衣男子看向司遥,司遥扯着嗓子道:“猫有九条命!” 那猫妖知道男子手中的剑非比寻常,施了个障眼法,从男人身旁一闪而过,消失在了关宅内。 看方向像是继芳院。 她重新将目光投向墙根底下,那儿躺着个昏迷的人,是张文彬,她走过去蹲在张文彬身侧,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有气,还活着。 可现在怎么把人弄回去? 司遥尝试抓起张文彬的衣领使出浑身的力气把人往后拖拽,可对方依旧纹丝不动,没有意识的人重量是平时的一倍。 她边拖边嘟囔:“吃啥长大的?” 白衣男子将剑刃擦干净,归回剑鞘,上来一把提起张文彬:“住哪儿?” “东巷。”司遥接话。 “带路。” 司遥走在边上,偷偷扭头观察此男子,只见此人眉目冷冽,与白天瞧见似有很大不同。 第5章 “看够了吗?” 司遥指了指他背着的巨剑:“此剑来头不小。” 男子不语,司遥索性闭上嘴巴,到了东巷,男人将张文彬丢在床上,张文彬衣袖下滑,露出一段手臂。 司遥点好蜡烛,手拢住火苗:“怎么?” 走进一看,却见男人直直地盯着张文彬,司遥神色古怪,这人莫不是喜好龙阳? 她的视线跟着转移到了张文彬身上,才发现张文彬那段露出来的手臂上布满白毛。 司遥将蜡烛塞到男人手上,一把拉起张文彬的手臂查看。 片刻才失神道:“他被诅咒了。” 第4章 可怜痴心人,一意逆天行 道丰二年,四…… 道丰二年,四月三十。 宜 合婚动土安床 挂匾安香 出火开光 忌安葬祭祀 作灶入殓 一品香大酒楼。 “哟,司姑娘?今儿个是来洗碗还是跑堂?”掌柜的一见司瑶就笑着打趣。 顾汀汀说查到玉佩的来历了,让她到一品香等她。 司瑶刚坐下,就听见隔壁桌聊八卦。 “话说这宋娘子已亡故三日有余,这关府既不下葬也不验尸,一下子倒让人琢磨不透了。” “方兄有所不知,这关老爷啊,舍不得宋娘子,将尸体存放在继芳院中,日日与尸体耳鬓厮磨呢!” “天一兄,这等秘闻,你竟也知晓?” “我叔叔在关府做管家,岂能不知?” 司遥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心下咯噔,那继芳院风水诡异,长时间不下葬,只怕会起尸。 ———————————————— 关府。 “二爷回来了,二爷回来了。”小厮跌跌撞撞地跑进关府的大门,还没进门就扯着嗓子边喊边跑。 “小福子,你说什么?二爷回来了?” “你可别是诓咱们的?” 小福子停下脚步:“这也是浑说的?” “二爷的马车现下都到东市了。”小福子说完一溜烟就朝着栖凰院跑去。 “老爷,今日这道烧焯鹅可还满意?”关夫人含笑着夹了一筷子烧鹅亲手喂进关老爷的嘴里。 “嗯,不错。” 关夫人正欲再说点什么,院子外面就传来小福子的叫声:“老爷,老爷……” 关夫人对着身后的张嬷嬷使了个眼色,张嬷嬷走了出去。 关夫人这才开口:“怎的府中下人如今越发不懂规矩了?” “当日我便说,宋氏毕竟出身寒微,不懂如何执掌中馈,惯得这些个奴才不知尊卑为何物。” 关川眼下心情不错,闭着眼睛:“人都去了,你何苦再提?” 片刻后,张嬷嬷脚步匆忙地走了进来:“老爷,夫人,二爷回来了。” 关川一个激灵,从椅子上跌了下来,吓得关夫人赶紧去扶。 “你说什么?关山…我二弟回来了?” “了不得,了不得,快去祠堂把母亲的灵牌位请来。” 张嬷嬷领命正要去,却被门口进来的人挡住。 “不必了。”这是一道冷漠低沉的声音,他一把推开张嬷嬷,大步垮了进来,高大的身影将门外照进来的光遮挡住。 是关山。 关川躲在关夫人身后,只溜着一双眼睛小心翼翼地看向关山。 “劳烦大嫂先做回避,我与大哥有要事相商。”关山目光寒冷地盯着关老爷。 关川扯扯关夫人的袖子,关夫人为难地看着关山:“二弟,你看,你大哥近日身子不大爽利,你…” “请大嫂回避。” 关夫人无法,这才理理衣裳,带着人出去。 屋子里只剩两个人,关山面无表情看着自己这个哥哥,一言不发。 “二弟,我…”关川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拳打在地上。 “二弟,二弟,你冷静一点。”关川捂着脸颊,恐惧地看着关山。 “你当初你是如何答应我的?”关山双眼通红,声音沙哑,他像一座山笼罩过来,将关川吓得喘不上气。 关山轻而易举地将关川提起来,猛然甩了出去,关川肥胖的身体重重地砸在竖梁上,身上传来的痛楚让他整张脸都皱在一起。 关山向前,一脚踩在关川的胸膛,居高临下,他肝胆俱裂:“说,你当初是如何答应我的?” 关川根本说不出话,脸色被憋得通红,他两只手抓住胸口上的脚踝,想要将这只脚挪开。 胸口上的脚松了一些,关川剧烈地喘气:“她…她是自杀,与我…无关。” 关山闭上眼睛,心如刀割:“你若是待她好,她又岂会自杀?” 说罢,脚下再次用力。 “二弟,不可。”关夫人一直守在外面不敢离开,听到里面传来的巨响,她也不敢进来,对于这个小叔子她一直是发怵的,眼下见此情景,奋不顾身扑上去,一把抱住关山的脚。 “二弟不可,他是你大哥啊。” 关夫人哭的梨花带雨:“你若真杀了他,是我倒也罢了,无非是守贞一辈子,可阿妙呢?整个关府呢?” “我不知你们生了何种龃龉,可亲兄弟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你当真要他的性命不成?” 心口上的脚缓缓抬了起来。 半晌,关山开口:“她人呢?” “还在……继芳院。”关川嗓子充血,沙哑无比。 关山一路走向继芳院,府中上下没有挂亡者用物,像是宋娘子的死不过是一件寻常事,无人在意,从前厅到继芳院的这段路无人洒扫,落叶满地,更显凄凉。 他立在院子门口,看着已经斑驳的大门,半晌才推开门,走了进去,一进门他就下意识皱了皱眉,这院子怎的阴气这样浓重? 他的视线四处扫了一圈,越瞧越觉不安,他这三年出征江北,然江北多术士,善蛊虫之流,他对于这些阴邪之法倒略懂些皮毛,就这院中摆设而言,绝非常理。 关山深吸一口气,进入房内,一股异香扑入鼻内,他轻嗅了几下,尸香? 他的眼睛看向床榻,宋娘子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关山挑开床帐,深陷在枕头里的是他日思夜想的脸。 “清瑶,我回来了。” 屋内一片寂静。 他的清瑶再也不会冲他笑了,再也不会红着脸温柔的叫他山哥,他终是负了她。 一滴滚烫的热泪低落,落在宋清瑶的脸上,顺着光滑白皙的皮肤隐入衣领。 关山坐在床边,一只手轻轻握住了宋清瑶:“清瑶,我会救你的,信我。” 手臂上的纱衣滑落,露出一段皮肤,关山赫然发现,宋清瑶的皮肤上覆盖了一层雪白色的尸毛。 关山呆了片刻,默默将衣袖扯下来盖住,语气坚定:“清瑶,信我!” 午夜十分,打更人才结束最后一轮巡夜,路过关府时他还心有余悸,连后门都去没绕,胡乱嚎了几嗓子,麻溜地跑了。 “喵呜——” “喵呜——” “哪儿来的猫儿?昨日就叫人去抓,怎的今日还没有抓到?”关夫人从床上坐起来,烦躁地将枕头用力砸在地上。 在边房打瞌睡的张嬷嬷一个激灵,赶紧爬了起来:“姐儿,可是渴了?” 第6章 关夫人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外头叫唤的莫不是那贱人的猫?” 张嬷嬷哎哟了一声:“姐儿可别胡说,那猫在宋娘子死后就让人乱棍打死了!” 关夫人冷哼一声:“可别是糊弄我就成。” 张嬷嬷赔笑:“姐儿别恼,坏了身子可不好,如今没了宋娘子,老爷又日日在你房里留宿,等你再生个哥儿,这日后再来个张娘子,李娘子都动摇不了你的位置。” “谁恼这个了?外面的猫吵死人了。”关夫人没好气,她已经好几个晚上没睡好了,昨个儿又让那野猫吵了一宿。 “我现在叫几个人,出去瞧瞧?”张嬷嬷边说,边找衣服披上。 关夫人沉默片刻,声音软了下来:“嬷嬷,还是你待我最好。” 张嬷嬷笑了笑:“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不疼你疼谁?” “快睡罢。”张嬷嬷扶她躺下,又捻了捻被角。 张嬷嬷抹黑走到下人房,正想叫几个人去抓猫,一道影子蓦地快速从她背后一闪而过。 张嬷嬷狐疑地往身后瞧了一眼,空荡荡黑漆漆的,莫不是错觉?又见夜风摇曳,树叶成林,她心底泛起一阵寒意。 “喵呜——” 是那只猫。 就在前面,张嬷嬷思量片刻,还是决定自己抓,这些下人惯来懒散,若是此时叫醒他们,等穿戴妥帖猫都跑没影儿了。 她兀自提了一盏灯笼越过下人房朝着前面走去,她边走边细细查看花丛中,假山缝隙。 “喵呜——” 怎么又远了?张嬷嬷皱皱眉头,她抬眼望去,那个方向似乎是继芳院?一想到继芳院她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宋娘子的尸体着实古怪,这三伏天的,尸体放在床上,裹着棉被,愣是一点没腐烂,甚至还隐隐散发一股神秘的香味。 她忽然有些害怕,打起了退堂鼓,可一想到夫人生起气来的模样。 罢了罢了,还是捉猫罢,横竖她也不进院子,有什么打紧的? 张嬷嬷硬着头皮仔细判断猫叫的位置,她提着灯笼,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继芳院门外的竹林,灯笼里微弱的光芒在摇曳,忽明忽暗。 “喵呜——” 在竹林中的石桌下,张嬷嬷将灯笼轻轻放在地上,蹑手蹑脚地朝着石桌走去。 是一只黑猫,正蹲坐着,赤红色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继芳院内。 她猛然一扑。 “喵呜——”那只猫来不及躲,凄厉地叫了一声,被扑了个结实。 张嬷嬷提着黑猫的后颈肉,盯着黑猫:“小畜生,终于抓到你了。” “咦?”张嬷嬷疑惑,她细瞧之下,竟发现这猫与当日被乱棍打死的那只一模一样? 应当是巧合! 她正准备回去跟夫人请功,一转身,一张放大的,美艳到极致的脸出现在眼前。 “啊啊啊——”张嬷嬷手中一松,那猫灵活地跳开,跳进继芳院中,消失不见。 张嬷嬷跌倒在地,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人,极度恐慌之下,她的嗓子已经无法出声。 “二…二夫人?” 正是故去的宋娘子, 诈尸了,张嬷嬷昏迷前唯一的想法。 第二日她醒来,整个昏昏沉沉,浑身无力,见她醒了,关夫人急忙上前:“怎么让你捉个猫,反倒把自己搞成这幅鬼模样?” 张嬷嬷一把抓住关夫人,语无伦次:“宋娘子,宋娘子,她活了,姐儿快走,这儿留不得了。” 关夫人脸色一变,一把甩开张嬷嬷:“嬷嬷莫不是病糊涂了?” “倘若再胡说八道,我让人堵了你的嘴。” 张嬷嬷不敢再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夫人,夫人,不好了,老爷昏迷不醒了。”伺候关川的丫鬟急急忙忙地跑来栖凰院。 “你说什么?” “怎么回事,大夫不是说身上的伤没事吗?莫不是二爷又动手了?” “不是不是,二爷没去过老爷的屋里,昨夜老爷身体不适早早得就歇下了,今早到了时辰竟还未起身,我进去一瞧,才发现老爷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叫了大夫没有?”关夫人急急忙忙往外赶。 “叫了,叫了,现下已经到了。” 到了关川的卧房,就听见大夫说:“怪哉!怪哉!。” “大夫这是何意?”是关山的声音。 关夫人忙进屋内,只听大夫继续说:“关老爷脉搏正常,并无大碍,只是为何会沉睡不醒,恕老夫医术不精,实在无从得知。” “另请高明吧!” 关山点头:““有劳!”” 关夫人一把抓住大夫:“你不能走,人还没醒。” 关山冷冷的扫了她一眼,对着身后的侍卫道:“送大夫出去。” 关夫人死死瞪着关山。 关山只当没瞧见,兀自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说说罢,宋娘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第5章 头七回魂夜,迷雾又重重 道丰二年五月…… 道丰二年五月初二 宜 挂匾祭祀 立碑破土迁坟斋醮 忌安葬搬家理发搬新房作灶 司遥今儿起了个大早,收好摆摊用的东西,打算去东市再撞撞运气。 张文彬个没良心的,孔子就是这么教他孔孟之道的? 为了帮他破除狸猫在身上留下的诅咒,她花了五十两银子买做法的材料。 这家伙,病好了,不认账了。 她现在穷得只剩下几个零星的铜板儿。 还没等她出门,外面来了个小厮,点名要找司遥。 “司姑娘,十万火急,人命关天啊。”那小厮扯着司遥的衣袖就往前面拽。 “撒手,我不是大夫。”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找大夫!” 不找大夫专找她? “你是关府的人?” 岂料那小厮顿时眉开眼笑:“这下有谱了。” 司遥就这么被一路拽到了关府。 待客前厅首位坐着个玄衣男人,剑眉星目,神色肃穆,周身环绕一股若有似无的血气。 司遥当下便知此人的身份——关山。 而主位下方端坐的男人,一身白衣,身后背着一把巨剑,正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拂去杯中漂浮的茶叶,将茶杯放置唇边,吹了口气,轻抿一口——是昨夜遇见的剑客! “你便是山尘剑客口中的能人异士?”关山问道。 司遥扫了一眼白衣男子:“能人异士谈不上,混口饭吃罢了。” “姑娘无需妄自菲薄。”关山把玩着扳指,不急不缓。 半晌,关山才开口继续:“你可知江南禁止玄术?” 来者不善。 司遥面不露怯:“自然知道。” 她不卑不亢:“民女一来并未招摇撞骗,二来从未直挑律法,不知关将军此话何意?” 关山笑了一下,站起身来走到司遥身前,压迫性地看着她,语气却温良:“家兄身体抱恙,姑娘若肯施以援手,你这半年来日日于东市那棵老槐树下堪设算命摊子之事我便既往不咎。” “若是做不到,上至鲤州县令,下至那群捕快,全都得为你下诏狱。” 第7章 司遥看着眼前的男人,忽而笑了一声:“俗话说,解铃需系铃人,关老爷的事亦是如此。” “宋娘子居住的继芳院风水诡谲,是绝佳的养尸地,若不及时破除,焚烧尸体,关老爷只是一个开始。” “姑娘的意思是要先处理掉宋娘子的尸身才肯救家兄?” 司遥纠正:“并非不愿,而是不解决源头,明日就有张川,李川,届时将军又该如何?” “日后如何不劳姑娘费心,此事家兄自有定夺,姑娘只需按我说的做,事成之后自会奉上一百两银子作为答谢!” 司遥道:“既如此,但凭关将军做主便是。” 三人来到关川的卧房,关夫人正坐在床边抹眼泪,她听关山说,此病并非药石可医,只怕要寻些能人异士。 她恍然想起四日前,老爷花费重金请了一位自称九天道人的道士,以及柳怀宗的首徒山尘剑客。 关山得知此事后,只说让她不必费心,一切有他。 江南自道丰帝即位以来,便明令禁止玄术,如今有些真本事的术士杀的杀,死的死,有的金盆洗手,隐入山林,有的则逃去了江北。 一言蔽之,想要找到略有些本事的只怕是难,便是找着了也不敢光明正大地出来做法。 所以当她瞧见关山找来的术士只是位年轻女子时,脸色不免难看下来,暗暗责怪关山不重兄弟! 司遥进来后,见屋内还有一位同行,身着七星道袍,臂弯间搭着一尾拂尘。 关山神色淡漠,语气疏离客气:“见谅,九天道人乃家兄四日前寻的,在下并不知此事。” 四日前寻的? “关夫人,麻烦腾些位置。”司遥走到床前,只见关川双眼紧闭,脸色微微发白,嘴角扯着一抹诡异的笑。 关夫人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 屋内静悄悄的。 “小友可瞧出来什么来了?”九天道人语气中带了些敌意与轻视。 司遥看向他:“不知道友有何高见?” 九天道人清清嗓子:“依贫道看来,关老爷只是失了精魄,待贫道开坛做法,将走失的精魄寻回即可。” 司遥点头,的确如此! 关川得的是失魂症,与那夜她撞见的打更人一样,不过打更人的三魂七魄尚未离体,症状略微轻些。 “莫非小友与贫道亦是同一见解?”九天道人嘲讽。 “正是。” 九天道人嗤笑了一声,看向关山:“关二爷,此事贫道一人便能解决,无需旁人相助,若是二爷非要留她,贫道只好告辞了。” 关夫人一听九天道人要走急忙道:“二弟!” “现下救人要紧,老爷的气色瞧这更越发差了,我怕再拖下去,只恐不妙啊……” 关山垂下眼皮,食指轻轻规律地敲击着桌面。 “是在下思虑不周,不知贵府已请了道士,既如此,我送司姑娘回去罢。” “有劳!”关山对着山尘微微颌首,转而又对着司遥道,“劳烦姑娘走一趟了!” 两人一起离开了关老爷的住处,山尘领着司遥朝着西面厢房而去,司遥停下脚步:“山尘剑客这是何意。” 山尘回头:“姑娘不想知道那消失的猫妖是怎么回事?” 到了西角门,就看见假山后面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石头。 “汀汀?” 顾汀汀听见声音,眼睛一亮,脸上绽放出笑容,而后身体像是一道风朝着司瑶冲了过来:“阿遥!” 司遥被抱了个满怀。 “你怎么在这儿?”司遥问。 顾汀汀不解:“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山尘道:“是我以你的名义请顾小姐来的。” “我听说顾小姐会验尸,你亦懂些术法,特意向关二爷引荐了你。” 司遥明白了,山尘引荐她,是为了先把她弄进关府,而后再将顾汀汀弄进来。 既然关老爷不肯衙门仵作验尸,那他们便偷偷验! “为什么?”司遥问。 “那你为何又要插手此事?”山尘问。 见司遥不说话,他又继续道,“我想知道关府与那猫妖到底有何关联,更想知道宋娘子的死是否另有疑点!” “明知祸端而不为,梁上做观者,实非君子,枉为正义士。” 司遥深深地看了一眼山尘,她转而问顾汀汀:“东西都带了?” “带了带了。”顾汀汀拍拍身上的包裹,这些都是她验尸的工具怎么可能不带? 三人来到继芳院,今晨下了一阵细雨,院子又无人打理,小道上已经溅满污泥,短短几步路三人脚下已经泥泞不堪。 进入屋子,许是因为雨天阴沉的缘故,屋内的光线越发昏暗,像是置身在黑夜中。 山尘摸出火折子,吹了一口气,微弱摇曳的光堪堪照亮眼前。 “好香啊!”顾汀汀一进来就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她用力在空气中用力嗅了嗅。 司遥塞给她一块手帕:“堵上鼻子!” 顾汀汀不情不愿:“为什么?” “此乃尸香,致幻!” 司遥话音刚落,顾汀汀已经手脚麻利地将手帕捂住口鼻,而山尘早已自觉地遮住了。 “你不戴吗?”山尘问。 司遥摆摆手。 眼前伸过来一只修长,指节分明的手,指尖夹着一块白色的蚕丝手帕。 司遥接过遮住口鼻,鼻尖传来淡淡的檀香味还夹杂了一点山野清晨松针的气息,很好闻。 “多谢。”司遥轻声道。 山尘在屋内四角都点上了蜡烛,微弱的烛光将三人的影子倒映在已经结了蛛网的墙壁之上。 宋娘子的尸体还在床上,顾汀汀迫不及待地挑开床幔,随即发出一声惊叹:“真美啊!” 紧接着伸手触碰了一下宋娘子的脸颊:“真神奇,这都快七天了,居然一点尸斑都没有。” 司遥不想吓着她,只说:“得快些,不能让关府的人发现了。” 顾汀汀这才收回手,忙不迭地将背后的包裹取下,在桌子上展开,她对着山尘客气地道:“这位公子,可否将尸体放在桌上。” 山尘扫了一眼长桌,微微点头,走到床边抱起尸体放在顾汀汀指定的位置上。 昏暗的烛光下,宋娘子安静地躺着,头颅轻轻歪向一侧,司遥觉得,她好像比七日前刚死的时候更加美艳了。 是错觉吗? “我开始了。”顾汀汀站在摆放女尸的桌子旁边,紧张地看着两人道。 “等等。”司遥制止,从袋中摸出一张黄符贴在长桌上。 顾汀汀幽怨地看着她。 “别怕,就是一张超度符,没别的意思!”司遥安慰她。 顾汀汀深呼吸一口气。 外面似乎又开始下雨了,淅淅沥沥的雨声滴在房檐上,专属于泥土的腥气从窗外透了进来。 雨越来越大,噼里啪啦地砸在地面,与屋内衣衫解落在地的声响融为一体。 天色彻底阴沉,心底往上涌起阵阵凉意。 随着宋娘子身上绯色云雾纱裙被一点点解落,露出里面光滑如玉肌肤。 第8章 “啊!”顾汀汀发出一声惊呼。 司遥低头看去,尸体左边光滑如玉,右边布满白毛。 “无碍,你继续!”司遥脸色有点难看。 顾汀汀强行让自己镇静下来,对着宋娘子深深鞠了一个躬,道:“多有得罪,勿怪。” 接着便将锋利的刀刃从她的脖子一直划到了小腹处。 皮肤被划开之后,朝着两边分开卷皮,里面红的黄十分扎眼。 司遥将脸别向一边,耳边不断传来皮肉被剖开的撕拉声。 一层又一层,顾汀汀打起十二分精神 ,目光灼灼地盯着下刀的地方。 这么美的尸体,生平难见,她可得仔细一些,待会儿也要好好缝合。 “咔哒。”一声清脆的重物掉在桌子上。 司遥立刻回头,就看见宋娘子的腹腔已经被完全打开,旁边的桌上是一块不规则的金疙瘩。 这便是宋娘子吞下的金子? 体积并不大,只是形状十分尖锐怪异。 “怪,怪。” “实在是怪!” 顾汀汀将尸体缝合之后,拿了一块白色的纱布擦拭着手指,她边擦边看着尸体,目光之中还满是疑惑:“她的内脏,从食道开始,皆是被啃食的痕迹,而并非被金子划破。” “你的意思是,她的死因并非吞金,而是内脏受损之后大量出血?”山尘提取顾汀汀话中之意。 “正是!” 第6章 天降及时雨,铜铃来招魂 道丰二年…… 道丰二年五月初二亥时 司遥将顾汀汀送回顾府,又留下用了晚饭,从顾府出来已是亥时。 路过护城河,瞥见山尘立于桥头之上。 司遥走了上去:“不回去?” “我一介武夫也帮不上什么忙?九天道人自认为可以独挑大梁,我又何必再上去惹人厌?” “所以是你在等我?” 山尘不可置否:“日落之前我瞧见关管家找胡屠夫买杀猪刀。” “每个人修行的法门不一样,倒也正常。”司遥并不惊奇。 “你呢?”山尘问,“若是你会用什么?” “铃铛!” 山尘挑眉,见他感兴趣,司遥笑了笑:“铃铛招阴。” “不过我很好奇,杀猪刀戾气甚重,大多阴魂皆惧此类物件,我着实想不出这东西如何招魂。” “不若去瞧瞧?”山尘道。 山尘看出司遥的纠结:“你若是旁观者,九天道人亦无权多言。” “再者,我总觉不安,想邀你一道,无事倒好,若真有事也好搭把手。” “好。”司遥欣然应允。 两人到关府,并未从正门进入,而是从西角门进府,此时已经将近子时,万籁俱静。 许是关山叮嘱过入夜不许闲杂人等随意走动,因此一路也没见着丫头仆妇。 两人绕过花园来到正堂,就听见里面传来鬼哭狼嚎的尖叫。 出事了。 山尘箭步冲了上去试图推开门,却发现纹丝不动:“门从里面锁住了。” 就在此时,门内传来剧烈的砸门声伴随着惊恐凄厉的惨叫:“开门啊,开门啊,啊啊啊!” 司遥听出声音来了,是白天去她家拉她的小厮,司遥扭头对山尘道:“是小福子。” 小福子似乎听到司遥的声音,拍打门的劲儿更大了,他撕扯着嗓子:“司姑娘,救命啊,救命啊——” “你往后站,我们要砸门了。”司遥对着门内喊道,小福子没有回话。 山尘蓄力,猛然一掌拍在门上,瞬间门便四分五裂。 阻挡视线的门消失后,司遥与山尘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到了。 内堂墙壁之上溅满鲜血,地上是用朱砂化就的招阴阵,并不完整,应当是还未来得及画完就出了意外。 阵法之上,散落的内脏,鲜血淋淋的,阵法正中心,九天道人手持杀猪刀,满脸通红,正吃力地抵挡着他面前的黑色的雾气。 而关山正与一浑身长满白毛的人缠斗在一起,司遥凭借那身绯色衣裙便认出此人——正是完全妖化的宋娘子。 山尘拔出身后的巨剑去帮关山。 司遥看向门侧,小福子躺在地上不省人事,她上前一探,只是昏死,她要破中指在小福子脸上画了道符,正要起身去帮九天道人,关管家跟一阵风似的跑来一把抓住司遥,脸色煞白,嘴唇颤抖:“给我画一个,给我画一个。” 司遥在他手臂上同样画了一道咒,并叮嘱道:“你带上小福子先走,不许任何人靠近这里。” 交代完毕,司遥摸出铃铛。 “铛——” 九天道人只觉得瞬间耳清目明,他看向司遥,喜极而泣:“小友速速助我!” 司遥不紧不慢:“你既言一人便能搞定的,且先受着罢。” 九天道人差点没哭出来:“贫道错也,小友莫怪!” “人命关天呐!本是同根,何必煎煞我也?” 司遥不再逗九天道人,她左手持铃铛,右手以鲜血为媒,朝着空中黑色雾气画就了一道复杂诡秘的符纹。 符纹大成,那团雾气之中发出数十道嘈杂凌乱的尖叫。 “诸天气荡荡,我道日兴隆!”随着话音落下,司遥手中的招魂铃疯狂晃动,发出尖锐的铃声刺破那团黑雾。 不出片刻那团雾气猛然消散! 九天道人腿下一软,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手中的杀猪刀铛地一声砸落下来,他边重重地喘气,边擦汗:“小友道法高深,不知师承何处?” “无师自通!”司遥回道。 此时山尘与关山联手,妖化之后的宋娘子渐落下风,尤其是山尘手中的那把巨剑,宋娘子几乎不敢近身。 就在这时,宋娘子露出了破绽,山尘瞧准时机,猛然一剑刺了过去,谁知关山骤然放出暗器,兵刃相撞,发出星星点点的火光。 宋娘子借此机会转身隐没在了黑暗中。 一切恢复平静,司遥看着宋娘子逃走的方向喃喃道:“大祸临头了。” “司姑娘?”关山瞧了一眼自家大哥,霎时脸色都变了。 司遥忙上前一看:“许是受到方才那些阴魂与猫妖的影响,他的七魄也逐渐离体了。” “无妨,待我继续这招魂仪式。” 就这先前开坛的用品,司遥先是点了一柱香,拿着香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拜了拜,而后将三根香分别插在西边位,南边位,北边位。 “劳烦将关老爷放到那个位置。”司遥手指着东边位,对关山道。 关山将人抱起来,依言放在东边位上。 司遥摸出一张干净的黄纸上用朱砂画了一道招阴符,将符纸焚烧成灰烬,拿一个缺角的碗,里面装了清水,将符纸混合在里面,喂给关川喝下。 一切准备就绪,司遥开始以关川作为一个八卦支点,用朱砂在八个方向画下方位图。 山尘看着司遥的身影,忍不住问道:“你在改阵法?” “九天道人画乃是招阴阵,既能招魂,亦能招阴煞,将它改为招魂阵,任你是丢了三魂还是七魄,哪怕到了鬼门关,过了奈何桥也能给你拉回来!” 第9章 “山尘剑客,劳烦你站到阵法上西方位。” “你背上那把剑,血气重,西位属阴,你站在那儿便属阳,没有任何东西敢靠近。” 听罢,山尘不带犹豫,站到了司遥指定的地方。 最后一个方位画完,地上的招魂阵法大成,看起来竟有些触目惊心。 阵法为八卦阵图。 分阴阳两界。 关川所在的支点为阴,山尘所在的支点为阳,阴阳调和,方为大道。 司遥咬破中指,鲜红的血珠瞬间浸了上来。 五指之中,中指阳气最为茂盛,用来激活阵法再为适合。 当鲜血低落在阵法东阳支点上,阵法瞬间发出血红的光芒,这些光芒像是血液脉络,不断朝着关川的东阴支点汇集而去。 “关川,回魂~。” “铛~” 司遥继续摇晃手中的铜铃,此刻铃身泛着诡异的光芒,远远看去竟神似古老的钟,上面刻画这诡异复杂的花纹,随着铃身晃动,发出极其刺耳的清脆响声。 山尘皱了下一下眉头,刚才突如其来的铃声像是击中了他的灵魂,让他整个人为之颤栗。 “铛——”又是一下。 山尘气血上涌,竟当场吐出一口热血,他即刻将全身的气都运行起来,护住心脉。 司遥注意到了山尘,可招魂仪式一旦开始就不能停止。 “关川。”司遥围绕着阵法边走边叫着关川的大名,叫一声摇动一次铃铛。 “铛~” 直到最后一次,关川肥硕的身体像是鲤鱼打挺似的在原地拍打,发出皮肉与地面撞击的清脆响声。 蓦地。 四周的灯笼全部熄灭,四周变得漆黑一片。 此时,司遥停下了手中的招魂铃,眼睛死死盯着不远处摇曳的树叶:“来了。” 一阵阴冷的风吹了进来,司遥见状,抓起一把糯米朝四面八方撒去,糯米在山尘的方位发出一阵黑烟! 山尘发现他的身体居然无法动弹,整个人像是置身于冰窖一般。 身后环绕了一股阴冷的风,那阴风似灵活的蛇从脚下攀到了他的胸口。 “好冷啊~” “我好冷啊~” 山尘眼神逐渐迷离,司遥便知他被迷失了心智。 可现下她走不开,她接引着关川归来的三魂,又将即将离体的七魄按回体内,一边摇晃着铜铃,一边对着山尘念起了醒神咒:“心清则目明,心静则智生,心动,则万物动,心不动,则不伤…” 山尘原本已经迷离的眼神逐渐清明。 他刚想使用内力将这阴风震散,却被司遥开口喝止:“不可!若震散了魂魄,关川必死无疑。” 山尘硬生生地别开脸道:“赶紧把他从我身上弄走。” 司遥操控着招魂铃将三魂归置到了关川身上,关川猛然突吐出一口黑色的符水。 紧接着,司遥左手捏了个决,口中念念有词:“阴魂归位,邪气退散!” “铛~” 招魂完毕,司遥略带点疲惫,臊眉耷眼地对关山道:“把关老爷抬回去罢,地面上的阵法天亮之前务必清扫干净。” “辛苦,司姑娘先在府中歇息一夜,剩下的我会处理好。”关山难得温声细语。 司遥摆摆手:“宋娘子已经妖化,必须尽快把她找回来!” “你方才没事吧?”司遥突然看向山尘,她记得山尘被招魂铃的声音震得吐了一口血。 “无碍。” “可愿与我一道寻宋娘子?”司遥问。 “嗯。” “我也一起!”九天道人跃跃欲试。 司遥瞥了他一眼:“宋娘子并非普通尸变,而是化煞。” 九天道人面露尴尬。 司遥跟山尘走出关府,山尘才悠悠开口:“我觉得,关山不太对劲” 司遥头晕眼花,许是方才用血画符咒失血过多,她气弱游丝:“怎么?” 头重脚轻间,依稀听见山尘道:“他故意放走了宋娘子!” 第7章 关宅阴魂荡,声名鹊起时 道丰二年五月…… 道丰二年五月初三 宜 动土祈福安葬祭祀 入殓移柩出火开光破土 忌开业合寿木造船 司遥睁眼,入目便是熟悉的陈设。 “醒了?”山尘坐在桌边,手中正翻看一本书,他自顾自地斟了一杯茶,淡然道:“醒来就过来把药喝了。” 司瑶掀开被子下床,却见桌上一碗黑乎乎的药,她左顾而言他:“你怎么翻我书?” 说着夺了回来,粗粗扫了一眼:“对阵法感兴趣?” 山尘这才抬头,瞥了她一眼:“给瞧吗?” 司遥笑了,合上书,将书丢在一边:“想知道什么问我便是,此书记载皆为阴邪之法,且未做考究,做不得真。” 司瑶正欲再说,却听见外面传来房东云娘的叫骂声,不多会儿,外面人声嘈杂。 “天煞的,哪个天煞的,我的鸡仔啊——” “生儿子没屁眼的王八羔子,老天爷啊~” 司遥正欲出去瞧瞧,山尘手指弯曲,在桌上叩了叩:“药喝了。” 司遥只当听不见,一出门就瞧见云娘坐在地上,哭天喊地。 司遥挤进人群,瞄了一眼鸡圈,瞬间头皮发麻。 鲜血溅得墙壁血淋淋的,稻草上撕咬下来的鸡头,内脏,墙壁之上依稀见零星的血掌印。 “这莫不是被人蓄意报复?怎的弄成这幅模样?”人群中有人小声嘀咕。 “谁说不是?张云娘素日就是个厉害的,晓不得多少人瞧她不上,敲打敲打也是应该的。。” “你们倒也闲空,偏跟个寡妇过不去。” 司遥回到房间,脸色要越发苍白,山尘放下茶盏:“外头何事?” “是宋娘子。”司遥坐了下来,“云娘的家禽都被吃光了。” 山尘不语。 司遥继续道:“死尸妖化,三日内食生肉骨血,七日内食人之精魄便可入深山为山魈,为祸一方。” 屋内气氛蓦地沉寂下来。 山尘的目光瞥向门外,司瑶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是张均平。 他脚下匆忙,行动如风,身后跟着九天道人,司遥面露古怪,这两人怎么凑到一块儿去了? 那九天道人一见司遥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隙:“小友大义,舍身取义,贫道自自叹弗如!” 司瑶不欲与他答话,但见张均平眉头紧蹙,她便问:“怎么了?” 张钧平叹了口气:“整个张府都得了与关老爷一致的病症。” “什么?”司遥瞬间直起身子。 整个关府百来口人全都得了失魂症?莫不是继芳院中冲煞之阵出了偏差? 司遥急急忙忙就要去关府,张均平一把揪住她,漠然道,“药喝了。” 司遥:“……” 桌上的药已经冷了,药渣皆沉于碗底,肉眼瞧去便知奇苦无比,一屋的人都盯着她自知逃不过,捏着鼻子将汤药一口灌了下去。 张均平从怀中摸出一包油纸包,递给司遥。 竟是蜜饯。 张均平耳垂微微泛红,脸僵硬地别向一边:“吃完就跟我去干活!” 第10章 “嘿,我道张捕头爱吃女儿家的东西,原是给小友买的。”九天道人笑的暧昧。 山尘搁下茶杯,站起身出门率先去了关府。 司瑶啃着蜜饯,头也不抬:“好兄弟,甚懂我!” 岂料张均平蓦地冷脸,面无表情地走出门外,司遥与九天道人快速跟上。 关府大门紧闭,平日时常于关府门口叫卖的小贩皆不见踪迹。 “县令大人怎么不在?”司遥四处张望。 “既是大人只需发号施令即可,何须身先士卒?”山尘淡淡道。 张均平不动神色瞥山尘一眼:“兄台慎言!” 推开大门,府内寂静无声,烈日高悬,只觉阴凉阵阵,寒意遍临,九天道人踌躇着,继而冲着众人作揖讪笑道:“此事非同小可,贫道便不凑热闹了,以免拖了各位后腿。” 司遥摇头,她原本只道她是个惜命的怂包,却不想有人比她更胆小怕事。 “预祝小友此次马到成功,天官赐福!”九天道人对着司遥说了两句吉利话便一溜烟儿跑了。 到了前厅,地上躺满了人。 所有得了失魂症的皆被张均平置于此处,便宜管理。 “除去关氏二子,关夫人,关管家以及小福子,剩下的人都在这里了,共计一百零九人。”张均平道。 关老爷昨夜才招魂结束,关山便将人转移到了别的住处,关夫人自然是要跟着去的,关管家与小福子许是因司遥画了两道咒,因此逃过一劫。 司遥大致看了看,这些人的症状的确与关川的症状如出一辙。 在这一百零九人之中,其中有一人吸引了司遥的目光。 她身着绯色纱裙,纱是当下最时兴的云雾纱,穿在身上如身披云雾彩霞,山川锦绣河流,端的是艳丽无双。 这身衣裳与宋娘子那身竟一模一样。 司遥上前细细打量,发现此女子容貌丑陋不堪,左边脸上生了个巨大的肉瘤,几乎占去半张脸,那肉瘤依稀可见青色的血管。 司遥伸出手指去触碰那肉瘤,像是触在柔软的棉花上,没有实感。 当真古怪。 “她也是关府的丫头?”司遥转头看向张均平。 张均平走了上来,拧着眉头看向地上的女子:“细猴跟胖鱼是在栖凰院旁边的落霞院找到她的。” “落霞院?听着像是主院。”司遥想了想,继续道,“且看她的穿着也不像是府内丫头。” “嗯。”张均平认同,“可鲤州人口登记并未查到关氏有子嗣。” “许是因容貌有损,觉得丢人才并未将其女身份公布罢。”山尘站在一旁,双手环抱于胸前。 “好歹也是嫡亲女儿。” 山尘轻笑一声,似在嘲笑司遥天真:“大户人家有点腌臜事岂非正常?” “头儿,关二爷来了。”胖鱼从门口跑进来,脚下飞快,到张钧平面前停下,气喘嘘嘘扶着墙壁。 话音刚落,关山便进来了,身后跟着四个健壮的婆子。 那四位婆子二话不说就朝着司遥的方向走来,将地上的绯色衣裙女子抬走了。 司遥急忙制止。 “司姑娘,劳烦再与我走一趟。”关山虽语气恳切,却不容置疑。 山尘一把拽住司遥,张均平则上前一步:“关将军,于理不合。” 关山的脸瞬间冷了下来,带了点肃杀之意。 司遥道:“抱歉,关老爷若再有不适,找大夫即可,至于你刚才带走的那位姑娘我建议是放在这里。” “百来号人同时得了失魂症,这种事我从未见过,只怕不能以普通招魂之法来应对。” 关山沉吟片刻,瞧着司遥不像说谎的样子,又命人在前厅隔出一间偏室,将绯衣女子转移至偏室。 “关将军,此女究竟是何身份,还请将军如实告知。”张均平道。 关山摆摆手:“此事我自会与县令道明,无需张捕头费心。” “司姑娘对眼下困境,有何高见?”关山看向司遥。 “也许与继芳院有关。”司遥道,“具体的需等天色暗沉才见分晓。” 张均平去准备司遥晚上要用的朱砂糯米等用品,关府内只余司遥与山尘,山尘是个闲不住的,只眨眼的功夫,人也不知所踪。 待天色暗沉,日落西山,几人才回来。 薄薄的夕阳洒下金黄的光斑,将整座关府笼罩其中。 “方才路过南街买了点吃食。”张均平将食盒塞给司遥。 司遥接过,打开一看,竟是南街那家混沌。 “男大不中留咯!”细猴挤眉弄眼。 “就你话多。”胖鱼摇头无奈。 司遥像是什么都没听见,自顾自蹲在一旁吃着混沌,大有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 “你二人先回去,今夜用不着你们。”张均平深知此事并非寻常案子,不想两人涉险。 胖鱼面带担忧:“头儿,您让细猴回去吧,我留下,说不定可以搭把手。” 细猴不服:“凭什么?看不起我?” 张均平瞬间冷了脸:“回去!” 两人都知张均平说一不二的性子,并未做无谓的辩驳,耷眉臊眼地出了关府大门。 司遥头都没抬:“他们来衙门是做捕快的,并非养老,你若事事都护得周全,岂知万事不如意十之八九,你也能护一辈子不成?” 张均平缄默,司遥亦点到为止。 司遥跟张均平到继芳院的时候,山尘站在继芳院的红墙之下,抬眼看天。 “瞧什么?”司瑶走到他身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怎么下午就没人影了?” 山尘收回目光:“没什么,一点私事罢了。” 说罢率先推开继芳院大门踏步而入。 继芳院内邪气冲天,司遥一进门就瞧见了那棵垂死枯萎的柳树,此刻居然枯木逢春,焕发生机,只树身环绕一团浓重的黑雾。 “是那一百零九人的三魂。”司遥肃然道,没想到这院中冲煞之阵的阵眼竟然是这棵柳树。 “是极阴鬼树。”山尘道。 “江北残志曰,屠山有一树,豢于死无崖,其形似柳,周身环雾,雾为精魂,吞其魂,壮其枝,成形之日,枝挂千百头颅,每值子时,头脱枝而飞,窜入街巷,食生人,吃骨血,太和八年,锦铖盖灭。” “太和八年,锦城一夜亡城,无一活人,至今道丰二年,已近百年之久,锦城仍是一座荒城,无人胆敢靠近。”张均平接过话头。 “如此看来,这鬼树与江北屠山黎氏大有关系。”司遥斟酌着继续道,“关将军身为江南首将,院子却值有江北邪物,实在耐人寻味。” 张均平拧着眉头纠正:“一切尚未定论,不可妄言。” 司遥将早早画好的符咒分别塞给山尘跟张均平:“将这些符咒于鬼树四面八方都贴上。” “待会儿我会先将这些魂魄从鬼树上摘落,魂魄脱离控制后会发现自己已离本体,必定惊慌失措,到处乱窜,这些符咒便能将他们困为一团。” 两人听罢拿着符咒顺着鬼树的周围贴好。 万事俱备,司遥摸出铜铃,咬破指尖,在铃身上画了极为繁琐诡秘的符咒,她边摇晃招魂铃边环绕鬼树正三圈,逆三圈,口中念念有词:“荡荡游魂,何处留存,三魂早降,七魄来临,今请山神,当方土地……” 第11章 随着招魂铃发出的声音愈来愈急促,尖锐,环绕于鬼树的黑气发出嘈杂刺耳的尖叫,似在恐惧,无措。 司遥心下凛然,这些魂魄被惊醒了。 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若是一个不慎被这些魂魄穿体而过,她便只得先行一步见祖师爷去了。 汗珠从司遥脸上滴落,她低估了这鬼树的怨力,魂魄紧紧黏在树周实难取下,两方相互拉扯,那些魂魄也被扯得发出疼痛的尖叫与辱骂。 “山尘,出剑!”瞧准时机,司遥用尽全身力气冲山尘喊道。 山尘没有丝毫犹豫,利落拔剑,凶气乍现,用尽全力将剑朝着鬼树劈了下去。 “啊啊啊啊~”鬼树发出一阵惨叫,猛然松口,那些魂魄霎时得了自由,四下逃窜,幸而司遥等人早有准备,将这些魂魄皆赶入符咒圈内。 “破!”随着司遥话音落下,铜铃迸发出一道金光闪闪的符咒,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重重砸在鬼树身上。 鬼树张牙舞爪的柳枝瞬间耷拉在地上,没了生机! 司遥不由得后退几步,她死死按住心口沸腾的气血。 “你没事吧?”山尘与张均平异口同声。 司遥腿下一软,张均平眼疾手快接住了她,只听司遥道:“将那失魂的一百零九人搬到符咒圈内,再摇晃此铃,三魂便会各自归位。” 山尘:“司姑娘交给我,张捕头善后罢。” 张均平思虑片刻:“有劳!” 山尘搀着司司遥,与张均平擦身而过时,顿住脚步:“方才院外有人,见其身法,与关山颇为相似。” 第8章 母子心连心,鬼童炼九阴 道丰二年,五…… 道丰二年,五月初五 宜 打扫沐浴破屋 祭祀 馀事勿取坏垣 忌安葬开光 “你是说当时关山一直在继芳院外?”司遥躺了一天,又吃了好些补气血的药品,精神已大好。 “若你说的都是真的,宋娘子头七化煞关山还放走了她,目的是什么?” “只怕关山与他这位嫂嫂关系不一般。”山尘抿了一口茶。 司遥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看着山尘。 山尘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大户人家爬灰都屡见不鲜,更遑论弟弟跟嫂子。” “今日觉着可好些了?”说着山尘走到床边,径直将手搭在司遥的脉搏之上,半晌,“起来罢,我们得查查关山,说不定当真能挖出点线索。” “去伏龙镇?”司遥掀开被子下了地。 关氏未发家时旧居于伏龙镇,与春山镇咫临。 “嗯。”山尘走到门口背对着司遥,“不急,你梳洗片刻再去。” 说完走到院子的石桌旁坐下。 司遥绕到屏风之后,简单梳洗了一番。 “走罢。”半注香后司遥出来,拍了拍山尘的肩膀。 两人到伏龙镇的时候已经将近黄昏。 “都道伏龙镇繁华,我看不过如此。”司遥站在一小摊前,拿起个小玩意儿在手中把玩。 “春山镇更名为鲤州,县衙亦坐落此处,哪里做生意好百姓自然往哪里去。”山尘指着不远处混沌铺子,“混沌吃么?” 司遥顺着他的手指瞧去——陈记混沌。 司遥欣然应允。 “两位吃点什么?”摊主迎了上来。 两人各要了一碗混沌,薄饼若干,山尘往茶杯中斟满茶水推到司遥面前,司遥喝了一口,味苦干涩,她又默默将茶杯放下。 “慢用!”摊主将混沌端上桌,只见碗里漂浮一把细碎的葱花,热热气袅袅,闻起来很是令人食指大开。 她正要动手恍惚听见厨房内传来妇女低低抱怨抽泣声:“你说,你说,你到底有没有去报官?” “源源是你儿子,你的亲儿子啊,你怎能如此不闻不问?不管不顾?” 那妇人说到伤心处,情绪越发激动:“我不管,我今日就去找县令,我的源源!呜呜呜~” 摊主无奈叹息:“你别闹了,源源失踪未至十二时辰,县衙不会管的。” “我不管,要是找不到源源我也不活了……” 妇人抹了一把眼泪,开始撒泼。 “我的祖宗你小点声,外头还有客人呢!” “听见怎么了?你不去找源源,我就让你这生意做不下去。”女人胡搅蛮难缠。 孩子丢了?司遥起身正想进去问问,山尘一把按住她:“吃完。” 司遥坐下一股脑将混沌胡乱吃了,山尘摇摇头,兀自慢条斯理地吃着。 司遥走到厨房,里面争吵的声音霎时止住了,司遥正想敲门,门突然猛地被拉开,她跟对面的人四目相对,一时怔住。 “多少钱?”情急之下,司遥问道。 摊主用袖子擦擦眼角的泪:“十文钱。” 司遥摸出钱袋子,数了十个铜板交给老板,她斟酌片刻:“可是孩子丢了?” 摊主不欲多说,司遥继续道:“我有个朋友在县衙当差,若是……” “当真?” 司遥话还没说完,那哭哭啼啼的妇人从里间冲了出来,一把抓住司遥的手臂。 “自然!不过发生什么是否方便与我说一说?” “方便方便!”那妇人眼含泪花看着司遥,俨然把司遥当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四人落座,那妇人这才娓娓道来。 “ 昨日酉时,我于厨房洗米,源源就在院子里踢蹴鞠玩儿,我那厨房有一扇窗,可以从窗瞧见院子,我只倒个淘米水的功夫,他就不见了,院子里空落落的,只剩个蹴鞠。”妇人越说越崩溃,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当时我只当是自个儿眼花了,可确确实实,源源就是从我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我那院子就一道门,每日天色暗沉我便锁上,从未遗忘,源源不见了之后,我看过门,锁的好好的,我的源源就这样凭空消失,人间蒸发了。” 司遥与山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疑惑。 “会不会是你们得罪了什么仇人,雇了武林高手将孩子掳走也未可知啊。” 那妇人只一昧摇头:“我们夫妻向来与人为善,街坊邻居几十年从未红过脸,况且昨日我梦见源源了,他浑身是血,他在哭着跟我求救,说他好痛,他一定是出事了。” “我的孩子啊,你让娘亲可怎么活啊。” 妇人的这句话彻底让司遥确定了这件事的怪异之处,常言道母子连心,这个词不是没有根据的。 日日都梦见,可见许是孩子的生魂在求救。 当下她便心生一计。 “可有孩子穿过的贴身衣物或者睡过的枕头?找一些给我,还有你的贴身衣物,要没洗过的。” 妇人停止了哭泣,不解地看向司遥。 “姑娘,这是为何?” 司遥不欲与她多解释:“你去取来便是。” 那妇人点头,不再多问,麻溜地跑进屋子。 “你这是?”山尘问。 “待会便明白了。” 那妇人手脚倒也麻利,不多时便抱着一团衣物过来:“姑娘,这是孩子的衣物,这是我的。” 司遥接过,这是一件红色的小肚兜还有一件成人的白色中衣。 第12章 “你儿子消失的地方在哪儿,带我去。” “哎。”妇人应了一声,殷勤地赶在前头。 “当时我儿子就在这儿踢蹴鞠玩儿。”妇人指着院子里一片空地道。 司遥点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这衣物是没有洗过吧?” 那妇人将头摇成拨浪鼓:“没有洗过没有洗过,这原是他周岁时穿的,当天换下之后我便收起来了。” 万事俱备。 司遥从怀中掏出一大把符纸翻找。 “哪去了?” 须臾,只见司遥艰难地从一堆符纸中抽出来一张。 “就是它,千里符。” 说罢手上捏了决,口中念念有词,将千里符对折,指尖返费,不出片刻那符咒便化成了一只纸人,紧接着她又咬破手指,将鲜红的血液点上了纸人的眼睛。 蓦地她轻喝了一声:“现!” 那纸人竟像活了般歪歪扭扭地漂浮于空中,薄薄的身体微微颤动,豆大点红色的眼珠好奇地盯着司遥。 司遥把那件红色肚兜拎起,放在纸人面前,那纸人闻了一闻。发出一声低鸣,在屋里诡异地转了一圈,便向外飞去。 山尘反应倒快,径直跟上了纸人。 店家夫妇早已看的目瞪口呆,傻傻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跟上。” 那对店主夫妇总算是醒过神来,亦步亦趋地跟着,唯恐落下一步。 那纸人飞的并不快,时不时在某个地方停上一停,转上几圈。 纸人飞飞停停,本朝向西方一直前进,蓦地来了个大掉头,似发现了什么,竟然横冲直撞地就朝一个院落飞去。 司遥顺着纸人的方向抬头一看,那院落上方,有一团浓浓的红雾,翻翻滚滚将整个院落笼罩起来。 好浓的冤气!竟比继芳院还要浓烈。 “是关氏旧宅!”山尘面色沉沉。 “先进去看看再说。”司遥说完,操控那只纸人越过矮墙飞进去,岂料那纸人刚刚进入院内,便被一道无形的东西挡住,霎时间化作了一堆黑烟。 “这院子被人结了阵!”司遥道,此阵非同小可。 那妇人一直焦急地跟在身后,见司遥止步不前,普通一下跪倒在地上,两只手紧紧拽住司遥的衣摆:“姑娘,姑娘求求你,救救我儿子,他就在里面,我能感觉到他就在里面。” “你别着急,待我想想法子,这院子结了阵。”司遥宽慰。 “你先起来。” 妇人生怕司遥撂担子不干,不肯起来,死死抓住司遥不撒手:“求求你,求求你……” 山尘在一旁冷冷道:“你若再不起来,我们即刻离开。” 那妇人这才松手,哭哭啼啼地由摊主扶起来,乖乖站在一边。 “能想出什么破阵的法子吗?”山尘转而看向司遥。 司遥:“我乃相师,并非术士,此阵我从未见过,实在无从下手。” “之前于继芳院我瞧你那架势,还以为这些对你来说不过尔尔。” 司遥苦笑:“我学的是风水堪舆,解签测卦,抓鬼震煞之流虽通晓一二,与真正的术士相比总有些差距的。” 众人沉默。 就在此时,院子内传来一道大呼小叫的声音:“滚开,孽畜,休得放肆,别咬别咬,哎哟,疼死贫道了……” 是九天道人?她当即便摸出一张传音符朝空中丢了去,那符咒飞扬在院子上空。 “九天道人,你可在此处瞧见孩童没有?” 司遥的声音通过传音符传入阵法之中,九天道人停止了哇哇叫:“你…你是司小友?” “小友快进来助贫道一臂之力,这鬼童实在难以对付。” 鬼童?司遥心下咯噔一下:“那鬼童莫不是叫源源?” 岂料九天道人当真对那鬼童叫了几声源源:“嘿,小友当真神机妙算,你如何知他名叫源源?” 那妇人一听什么鬼什么童的叫源源,当下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熟料那院子的鬼童听见此哭声,愣怔片刻,也跟着嚎啕大哭。 “这鬼孩子的娘亲是不是就在外面?”九天道人问。 “正是。” “那你快些进来,好让人家母子团聚。”九天道人忙道。 司遥轻咳:“我不知如何破阵!” “什么?”九天道人的音调拔高,“原来小友并非术士,我道与我师出同脉哩!”说罢又问。“山尘少侠可在?” “我在。” “好极,少侠去院子西南角,此为阵眼所在,待会儿我会教司小友破阵口诀,待阵眼裂出口子,你便拔出你那边凶剑狠狠地砍下去,可明白了?” “山尘少侠?你可曾听见?咦?莫不是传音符失效了?” “他已经走了,破阵口诀是什么?”司遥问道。 “年纪轻轻怎的如此急躁?”九天道人嘀咕着。 “此为迷煞阵,贫道不知小友天赋如何,现下也没有旁的选择……” “废话少说。”司遥不耐。 “既为迷煞阵,先破迷瘴后破煞。” 第9章 屠山黎氏现,关山意何为 道丰二年,五…… 道丰二年,五月初五,戌时 “破阵口诀为:敕敕洋洋,口吐山脉之火,符飞门摄之光。提怪遍天逢历世,破瘟用岁吃金刚。降伏妖魔死者,化为吉祥…… ” 九天道人自顾自念完:“小友,可记清了?” 司遥二话不说,摸出铃铛,此铃名为千机铃,招魂时又作招魂铃,用法甚多,是司遥无意间得来的。 千机铃铃声清透,司遥低声念着咒语,待到最后一字落下,西南方向发出碰的一声巨响。 司遥便知,成了。 她一脚踹开大门,摊主夫妇连忙跟上。 到了院中,山尘已经站在九天道人身旁,对面是一三岁幼童,此刻他周身环绕黑雾,眼眶内并无眼珠,细细的黑线顺着脸部朝着脖子下延伸—— “源源!”那妇女惊叫一声,司遥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已经化作一道影子朝着那鬼童扑去将其紧紧抱在怀中。 司遥原以为会看见那鬼童咬死母亲的悲惨画面,谁知那孩子只愣愣的,紧接着哇的哭了出来,脸朝着妇人怀中拱。 “可惜,当真闻者落泪啊!”九天道人抹抹眼泪。 “这孩子还有救。”司遥道,“他肉身尚在,意识也还健全,且被炼化时辰不足三十六个时辰,还有救!” “求姑娘救命,求姑娘救命!”摊主见妻儿此等情景,已是老泪纵横,他跪在司遥面前,“只要能救我儿子,我…我把所有的家产都给你。” 司遥又岂会要这不义之财,她扶了一把摊主:“你先起来。” “炼制九阴鬼童先抽其三魂六魄,以阴气侵染,余下一魄控其躯体以便操控,也就是说,现在我们需要找到抽取源源三魂六魄之人,夺回此魂魄,再将阴气去除方可。” 司遥说完,众人寂静无声,半晌,山尘出声:“幸好。”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突然,四面传来虚无缥缈的大笑声,紧接着一阵凌乱,急促的脚步冲了出来,司遥定睛一看,居然是张均平,细猴,胖鱼三人。 第13章 “你们怎么在这儿?” “你怎么在这儿?” 司遥与张均平三人异口同声。 山尘猛然将剑拔出,跃上房檐,朝着发出声音的地方追去。 “跟上!”张均平道。 司遥跑出去几步,又折返回来,咬破指尖在源源的脑门上画了一道鲜红的咒语,继而摸出两张符咒折成三角形塞给摊主夫妇:“你先带源源回去,切记符咒不可离身,另外务必用这捆阴绳将源源捆好待我去寻你。” 妇人忙不迭接过三角符咒以及捆阴绳。 司遥交代完之后就跟着跑了出去。 追到一片树林,山尘正与一身黑袍,看不见脸的人缠斗在一起,那人脸上,身上都环绕着一股黑雾,那雾气与源源身上的气味如出一辙。 “源源的三魂六魄必定在他身上。”司遥道,她转而看像张钧平,“你不去帮忙?” 张均平摇摇头:“我去帮不上忙,只会打乱他的节奏。” “如此看来,山尘小友武功的确独树一帜,不愧是柳怀宗首席弟子。”九天道人摸着胡子不住点头,“若能收为弟子,也算不枉此生了。” “他想跑!”司遥眼尖,见那黑袍人似乎不敌,想要逃盾,九天道人一甩浮尘,口中念出咒语,一股无形的力量便截住黑袍欲逃窜的路。 司遥紧随其后,摇晃千机铃,揪出一把符纸朝天上一撒,那些符纸瞬间化作小小的黄色纸人前仆后继地缠上黑袍。 “岂有此理!”黑袍咬牙切齿。 司遥纳罕,“竟是个女子?” “瞧这身法,倒像是江北流派,是屠山黎氏!” 九天道人大惊,“莫不是黎十娘?” 司遥心下一凛,想起了继芳院中那棵极阴鬼树,她对着山尘喊道:“切勿让她跑了,她是屠山黎氏之人。” 山尘微微点头,手下的招式更加无懈可击,黎十娘节节败退,山尘看准时机,蓄力待发,手中的巨剑发出的红光更加刺眼。他汇集周身内里聚于剑刃,朝着黎十娘猛然刺了过去。 岂料那黎十娘兀得丢出一团泛着白光的雾团,司遥微睁:“是源源的魂魄!” 山尘急忙收势,脱体而出的内里回撞,气血上涌,山尘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司遥操控纸人将那团白雾引来藏匿于千机铃中,张均见缝插针,立刻冲了上去,死死缠住黎十娘。 山尘恢复过来一点,正欲重新提起剑,身后突然出现一道极为凛冽的杀气,张均平快速躲开,却见那刀光朝着山尘袭击而去,他掉转方向,一把推开山尘,以自身接住那道刀光,心口剧震,耳内一阵鸣叫,张均平吐出一口鲜血。 黎十娘趁机逃开,没入树林深处,一切发生地太快,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司遥赶紧上前扶起山尘:“你没事吧?” 山尘面无表情地擦了擦嘴角的鲜血,微微摇头。 “头儿,头儿,你怎么样?”细猴与胖鱼一左一右扶住张均平,张均平声音沙哑:“刚刚那刀光好浓的血气。” “是关山。”山尘道! “他到底想做什么?”司遥道。 “你们先把山尘跟张均平送回春山镇,我跟九天道人把源源的事情处理好再回去。”司遥对细猴跟胖鱼吩咐道。 山尘摇头拒绝:“我跟你一起。” 司遥不满:“我能解决!” 山尘倔犟,这几日相处下来,她也大致摸清了他的脾性,索性不再多劝。 张均平的视线在司遥脸上停留良久,沙哑着嗓子道:“务必一切小心。” 众人兵分两路,司遥跟九天道人架着山尘朝陈记混沌走去。 亥时,伏龙镇已经漆黑一片,只有陈记混沌还亮着灯,摊主在门口焦虑地来回踱步,在看见司遥等人,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他连忙迎了上来,却见山尘脸色苍白,气若游丝,慌忙道:“这是怎么了 ?” “受了点伤,先进去再说。” “哎!”摊主应了一声,在前面引路,将山尘安顿好之后便道,“我去请大夫,拙荆与犬子就拜托两位了。” “你且放心,源源的三魂六魄我们已寻回。” “哎!”摊主抹抹眼泪,小跑着出去请大夫。 司遥将山尘扶着躺下,捻好被角,转而问九天道人:“金刚咒可会?” “不会。”九天道人略微不满,“金刚咒乃是佛教之咒 ,小友道心不稳!” 司遥无奈:“那你在此看顾山尘,我去。” 她到了内房,屋里漆黑一片,司遥眯着眼睛试图看清屋里的环境。 床榻边上的角落里传来低沉压抑的呜咽声,像是那妇人发出的,司遥欲将蜡烛点上,却听见妇人小声制止:“勿要点灯,源源不喜见光。” “若不点灯我如何给他安魂?” 那妇人不吱声了,司遥将蜡烛点上,这才看清那妇人浑身是血,奄奄一息躺在地上,鬼童正趴在地上抱着她的手臂啃食。 那手臂已不见皮肉,只余森森白骨,昏暗的烛光下越发触目惊心。 突如其来的光亮令鬼童发出尖锐的叫声,他不善地冲着司遥嘶哑咧嘴。 “源源乖,不怕,娘亲抱抱。”妇人艰难地伸出手轻抚鬼童的后脑勺。 鬼童不为所动,他食了至亲之人的生肉骨血,凶气更显。 它四脚攀爬上墙壁,在墙上留下血淋淋的痕迹,只片刻,便已到了司遥跟前,鼻尖传来一股浓重的血气。 司遥摸出千机铃猛然摇晃起来。 鬼童痛苦地捂着脑袋,双目通红,阴邪凶狠地盯着司遥。 “小友,发生何事?”九天道人听见声音,在门口问道。 “这小鬼吃了他母亲的骨血,越发邪气了。”司遥头也没回,大声回应九天道人。 “竟有此事?”说着九天道人一脚踹开房门,手中的拂尘朝着鬼童猛然甩去,那鬼童猝不及防,竟被抽了个结实。 “捆阴绳呢?”司遥问妇人。 那妇人气若游丝,眼神瞥向旁边的梳妆台,司遥将绳子拿起,将鬼童绑住。 司遥将妇人扶起,她已失血过多。 九天道人见此情景只不断叹息:“痴愚,痴愚啊!” “先……救源源。”妇人苦苦哀求。 司遥摇晃千机铃,口中念着归魂咒,将三魂六魄引入鬼童体内,那鬼童原本躁动不堪,在魂魄入体的瞬间便安静下来。 司遥原地打坐,对着鬼童念起了金刚咒。 九天道人将妇人扶着去了外间。 竖日,司遥出来时,头晕眼花,脚下虚浮,摊主赶忙上来搀扶,待司遥坐下:“姑娘我儿子……” 司遥摆手:“无事,你将你儿子送去白云道白云庙,日日听取金刚咒,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便可恢复。” “多谢,多谢。”摊主老泪纵横。 “你娘子?”司遥想起那妇人。 摊主抹抹眼泪:“请的是荣芝堂的李神医,拙荆性命无虞,那只手只怕不能用了。” 司遥放下心,有气无力:“命保住便好!” “对了,你可知那关氏之事?”司遥强撑着精神问。 第14章 摊主忙不迭点头:“知道知道,几十年街坊邻居了。 “他家情况原也不算太好,是三年前,关家老二投军,在军中颇有作为,日子这才好起来,后来便搬去了鲤州。” “说起这关氏二子,姑娘可知宋家姑娘,宋清瑶?”摊主试探着问。 司遥来了精神:“自然!” “这也是一桩秘闻,也是我娘子与关老夫人乃闺中密友才知晓此事的。” “那宋家姑娘与关家老二原是一对儿,可不知怎的居然嫁给了关家老大。” “且成亲当日,宋家姑娘为妾,张氏绸缎庄张小姐为正妻!” 时隔三年,摊主仍觉疑惑:“那宋家姑娘既然与关二情投意合,为何甘做他人妾?” 第10章 槛花不越墙,笼鹤得脱缚 槛花笼鹤…… 六年前,春水河畔。 少年关山于一颗松树下,捡起地上的石头用力砸向春水河中,脸上愤愤不平:“什么都得让,凭什么?凭什么!” “啊——”一声惊呼。 关山骇然,只见河对岸蹲着个约莫十五岁的少女,正用手死死捂住额头。 他淌过湍急的河水:“抱歉,我并非有意的。” 那姑娘疼的泪花一股脑都涌出来了,哪里还听得见他说话。 关山只得沉默着蹲在姑娘身边,歉意地瞧着对方,半晌,那姑娘才抬起头来。 霎时间,关山的眼中映出一张惊为天人的脸,他直愣愣地瞧着眼前的人。 “扑哧。”那姑娘被他这憨俊的模样逗笑了,眼睛似三月桃花般乍现光彩,眼底的泪花还未散去,犹如清晨桃花尤带露。 关山惊醒过来,语无伦次:“那个……我……” 姑娘歪着头,见他半天也没说出句完整的话来,笑意更显,摸摸额上的红肿:“没关系,只是有些疼罢了,你不必害怕。” “你是关婶子家的小儿子罢?我约莫见过你。” 关山点头,他瞧见姑娘光洁的额头上那多余的红肿,如此谪仙般的人,若真因此留了缺憾,岂不罪过? “这山中有一味草药,去伤肿甚好,我去寻来!”说着就站起身来。 那姑娘连忙起身制止:“等等,如今天色也不早了,待你进山只怕来不及,况且我听婶婶说,这山中有吃人的蛇,你还是莫要冒险了。” 关山深深地看着眼前的人:“时辰够用!” “那…我陪你一道去。”姑娘挣扎片刻,咬咬牙道。 此山名为赴春山,山中藏一蛇,喜逐人,善绞杀,获猎物,缠其肢体,碾其周身骨,待气绝,一口食之,遂复返,半月不出。 “那蛇半月前吃了一位砍柴的樵夫,算算日子,只怕又该下山寻吃的了。” “莫怕。”关山沉默片刻,继而道,“抱歉,我不知你在河边。” 姑娘笑了笑:“你我同岁,叫我清瑶罢。” 宋清瑶,于春山镇,伏龙镇乃至方圆百里,何其有名?只因其美貌,人间难寻,姑娘年少丧了双亲,如今跟着叔叔婶婶过,这对夫妻又是有名的见钱眼开的货色,如此人物,只怕是前途渺茫了。 “你瞧什么?” 关山收回目光,低声道:“无事。” 山路坎坷崎岖,宋清瑶背着竹篓,亦步亦趋地跟在关山身后,两人越过小半座山,关山走在前方,时不时回头。 “歇一下?”关山问。 宋清瑶脸颊泛红,光洁白皙的额间沁出细细的汗珠:“不必,咱们还是快些罢,早去早回。” 关山捡了一根树枝,另一头递给宋清瑶:“抓着!” 越过此坎,于山林秀木之间,恍见一热泉,热气袅袅,蒸腾而上,光滑的石壁边生满了喜湿热的花草植被,远远瞧去,宛如仙境。 “你是如何得知此处的?”宋清瑶讶异。 “以往闲来无事总爱四处捣乱。”关山指着热泉边,指着那株最高的,通体无色,中间为粉色花蕊的植物, “便是这株草花,捻碎后你敷于伤处,明日便恢复如初了。” 宋清瑶倒不好意思了,额间的伤并无大碍,倘若真破了相她倒不甚在意,她如今这般境遇,若无人帮衬,这张脸只会给她带来灾难。 关山身手灵活,跳入热泉,抓住树藤,微微侧身一把抓住草花,瞧着手中的草花,他露出一抹笑容。 待他回头去瞧,岸边哪里还有人? 宋清瑶无声无息地在他的眼皮底下消失了。 关山神色巨变,回到岸上,他观察四周丰盛的绿草,恍见前方杂草有被压倒拖拽的痕迹。 是那条巨蛇! 关山胸口在剧烈起伏,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那蛇想来是已在暗处蛰伏已久,一路跟到此处,他顺着野草倾倒的痕迹一路寻去。 这是一片比人还高的芦苇地,晚风吹过,那芦苇窸窸窣窣地摇晃着,关山细细聆听四周的微小的声音。 “碰”的一声,他猛然循着声音的方向瞧去,大步向前,推开人高的芦苇,只见一条花纹相间,手臂般粗壮的蛇团成一团,四周的芦苇皆被压倒在地,宋清瑶被蛇肢紧紧环住,她面色发红色,已然不能呼吸,手中紧紧抓着一块石头,蛇头上破开一道伤口。 背篓里的野菜散落在地,中间有一把镰刀,关山捡起镰刀朝着巨蛇的七寸砍了下去,蛇肢被切成两段还在地上翻卷。 关山一把将宋清瑶从蛇圈中拉起来推到一边。 那蛇已颇具灵性,但见关山周身气势不凡,身后隐隐浮现一道金光,此子非池中之物,不敢冒犯,怨毒地盯了眼关山,蛇头飞快窜入芦苇丛消失不见。 关山这才看向宋清瑶,见她并未受伤,暗自松了口气。 宋清瑶低着头沉默着将散落在地面上的野菜一一捡起,从容地背起背篓:“快下山罢,天色要暗了。” 关山将那株草花递给宋清瑶。 宋清瑶接过:“多谢,还有,谢谢你救了我。” 关山的心像是被什么砸开了一道缝隙,平静的湖面泛起了涟漪。 两人至此结识。 一来二去便互定了心意。 三年后。 “我告诉你,今日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宋婶子双手叉腰, “你以为当初为什么收养你,凭什么供你吃穿?还不是为了有朝一日你能报答我们?” “你莫以为我不知道,你与关家二小子不清不楚,眉来眼去?关家若是略有家底倒也罢了,偏偏也是个一穷二白的,若是让你嫁去,岂非白白费了这张脸?” “好了,莫要说了!”宋叔叔坐在屋前,抽着烟叶,轻声呵斥。 “不说?我若不说,不做主,改日这浪蹄子失了清白谁还要?”宋婶子是春山镇有名的辣货,骂起人来只管往肺管子上戳! “婶子!我与你虽无血肉之亲,好歹亲戚情意仍在,我父母生前虽手头不甚宽裕,可也时常接济,你如今这样糟践我,良心何安?”宋清瑶气极,一把丢开火钳子,冲着宋婶子又哭又闹,一时不得安宁。 “山哥哥并非池中之物,只三年,婶子你就再许我三年,若山哥哥并不能达到你的要求,你让我嫁谁我便嫁谁。” 第15章 “三年?你还要三年?我的亲闺女,三年后你都成黄花菜了。” 宋清瑶蓦地冷了脸:“婶子,我今日便把话明说了,我只嫁山哥哥,谁也不嫁,若强逼我,干脆抬着我的尸体配阴婚罢。” 宋婶子气的直跳脚:“小浪蹄子,当真要翻天了不成?” 宋清瑶回房将房门重重关上,趴在被褥间泣不成声。 她六亲缘浅,如今遇得关山,补她缺憾,她如何肯轻易放手?不论结果如何,总要争取过。 夜色迷离,春山镇被黑沉沉的夜色笼罩,四周静寂无声,只余田间蛙鸣与树阴间聒噪的蝉鸣。 宋清瑶辗转反侧。 “碰。”窗户被东西砸了一下,宋清瑶一骨碌从床上坐起身,她看着窗外清凌凌的月色。 “碰”的又是一声。 她赤脚下了床,拉开窗户,是关山,她正要出去,关山冲她摆摆手,又让她让开些,紧接着从窗户外丢进来一支红艳艳的花,枝柄上捆了一封信。 宋清瑶捡起来,心口甜腻腻的,她朝窗户外看去,关山冲她笑了笑,模样是少见的清俊憨态。 她关上窗户,将烛台移到床榻边上,卧在床榻上小心地将那封信取下来,细细读阅。 竖日。 宋清瑶于春水河边浆洗衣裳,眼前突然出现一束颜色各异的花,她笑着回头,见眼前人并非关山,笑容便收敛了, “大哥,你怎么在这儿?”关山走过来,见大哥失魂落魄地盯着清瑶,心中不悦。 他从大哥手中夺过那束花,丢入河中,拉着宋清瑶走了。 傍晚回到家中,站在门口就听见关川冲着关夫人撒泼:“我不,我就要她,娘亲,好娘亲,你就再顺我一次罢。” “川儿,你既知你弟弟心悦宋姑娘,他恐怕不肯让啊。”宋夫人面露难色。 “他并非你亲子,娘亲怎么帮着他说话?咱们家养育他二十年,如今是该报答的时候了,让给我个女人有什么难的?” “那…为娘今日与他说说看?”关夫人松口。 关山站在门外,气血上涌,他一脚踹开大门,发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关川,咬牙切齿:“你休想!” “你吓到小川了。”关夫人不满,“不就是个姑娘吗?改日我再给你挑好的就是的,这个宋家姑娘你就别跟你哥争了。” “我让他的还少吗?” “以往我总是在想为何别家的小儿子是万千宠爱,偏偏到了我这里却相反,现在我明白了,原来并非亲生的待遇会相差如此之大。”关山自嘲。 关夫人不满:“当初若不是我们,你早就横尸街头了,你扪心自问,我虽偏心,可曾薄待你没有?” “你还没说,宋姑娘你到底给不给我?”关川躲在关夫人身后质问。 关山不说话,只冷冷地盯着关川。 关川吓得往关夫人身后缩了缩。 关夫人拍板道:“此事你莫要插手,那宋家二老是有名的见钱眼开,钱给到位有什么不肯的?” 她语气放轻,“待你大哥完婚,我再给你挑个好的,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岂不好?” 见关山依旧冷漠,她循循善诱:“你不是一直想参军?若此事你应了,参军的事我跟你爹爹提去。” 关山闭上眼睛,他像是困在海水中的一叶扁舟,窒息,阴霾。 而后,他跟宋清瑶没有再见过面,准确地来说是宋清瑶躲着他,不肯再见他。 失魂落魄了大半个月,一日,却见家中张灯结彩,一派喜气,这才知宋清瑶已经同意嫁给关川。 大婚当日,关山喝了许多酒。 关川身着大红色喜服拉着他的手承诺:“山弟,你且放心,我一定会待清瑶好,定然不会辜负她的。” 竖日。 关山收好行囊,从了军。 他至今都不明白为何清瑶会同意嫁给大哥,他于江北战场,拼了命地杀敌,前锋他做,诱敌他去,他自从了军就没想过能活着回去。 或者说,他想从军从始至终都是为了同一个人。 两年后,传来家书,信上所述,全家搬去了鲤州城,娘亲身体每日越下,恐不能久矣,命他速速归家。 他虽非关氏亲子,不可否认的是,关氏待他不错,可当他回到鲤州,才发现大哥当日娶的并非宋清瑶,而且鲤州绸缎庄张氏。 关山气极,抓起关川就要打,关川连忙求饶:“是娘亲非要我娶张家小姐的,那张家小姐是个寡妇,克死了夫家,如今又带着一女,不肯有人要,算命的说我的命格与张小姐正配,张家给了好大一笔嫁妆!我想着娶一个是娶,娶两个也是娶,况且清瑶是甘愿做妾的。” 关山的拳头握得咯吱作响,却迟迟没有落下。 “山哥哥。”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关山转头,带着江北战场的苍茫气息,关川顺势从他手中挣脱,跑到宋清瑶身后躲着。 关山敛敛周身的气势,直直瞧着宋清瑶。 “一切皆成定局,何苦再执着?”宋清瑶冷漠地与之前判若两人。 关夫人还是走了,关老爹哀痛过度,竟也一病不起,半月后病逝。 关川难以挑大梁,丧事全由关山与张氏一手承办。 离开前,他见了宋清瑶,只对她道:“娘亲临死前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我只想问问你,你当真在乎我的自由?” 岂料这个前几日还冷面冷心的人瞬间红了眼眶:“我在乎!” 关山笑了,娘亲从未跟他说过什么,但他已能够猜出为何清瑶甘愿做妾。 只凭那句我在乎,便够了。 第11章 骊山寄死窑,误被做婚配 道丰二年,五…… 道丰二年,五月初六 宜 纳财开业订盟动土祈福栽种纳畜 安葬祭祀 造仓起基收养子女开池 忌结婚搬新房买衣服安床 上梁 甲申猴年。 余过鲤,偶经一山,草深水秀,甚为神往。然入山内,顿感惊奇,宛如世外桃源,男耕女织,是为大同。漫至后山,偶见一洞,窥其内,钟林石秀,千奇百怪。 遂复往,大惊。内藏千尸,白骨成堆,何其恐怖? 跌撞而出,洞外世外桃源何在?满目孤坟,夜鸦鸣啼。 ——骊山县志 “死尸逃遁?化煞为妖?此等天方夜谭之事,你要我如何取信?” “照你此言,那尸体为何不化作蛇虫鼠蚁?偏偏化作猫妖逃往骊山?”县太爷只当张均平查案不力胡扯哄他玩儿。 “回大人,只因那宋娘子生前豢养了一只黑猫,此事关府尽人皆知,且猫招阴,黑猫更易招邪,又有前者肃城一八旬老太亡故,头七回魂,狸奴跳上棺材,两者融煞,为祸一方,此事大人并非不知晓。” 更遑论那继芳院风水诡谲,为冲煞之阵,宋娘子化作什么大概都是不稀奇的。 县太爷指着堂下的张均平,又生气又无奈:“旁的我就不追究,我且问你,若非我今日去集市听见百姓人云亦云,此事你是不是打算隐瞒下来,独自处理?” “你可知,若是此事传到上头,你家大人我轻则乌纱不保,重则脑袋落地?” 第16章 今日的雨下得格外大,豆大的雨滴砸地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街道上空荡荡的,只有在风中飞扬的酒肆招旗。 “属下自言能为大人分忧,必定查出真相。”张均平神色坚定。 县太爷一阵头疼:“不管案件现下进行到何种地步,立刻放下一切,把尸体找回来,听见了吗?” 县太爷下了最后的通牒。 “属下知道。” 县太爷捏着鼻梁,满脸疲累,他冲着张均平摆摆手。 张均平退了出去,匆忙去了东巷,开门的是山尘,进入屋内,见司遥坐在桌边里不知捣鼓些什么。 司遥见来人是张均平便冲他招手,给他倒了一杯茶:“你来的正好,方才我与山尘协商一致,关山屡次阻挠的事先放在一边,眼下找到宋娘子再论。” 张均平道:“我正有此意!” 座下皆是熟识,张均平索性开门见山:“这几日,皆不太平,城中百姓人心惶惶,流言纷飞,夜里听见家禽惨叫不敢贸然去瞧,竖日才见家禽已被啃咬撕烂,据打更人描述,瞧见那东西逃往骊山了。” 张均平办事麻利,这些年来颇得县令信任,他端起茶杯一口饮尽:“骊山乃鲤州禁山,又名鬼山,坟山,传说有人误入其中,跌撞不得复出,次日,薄曦晨出,方出此山。” “此山邪性,鲤州百姓人尽皆知,亦然、无人敢近。” “莫不是迷魂阵?鬼打墙?”司遥准确地抓取了张均平话中的信息。 “嗯?”张均平没听清。 “事不宜迟,分头行动罢,我与司遥去骊山,你去寻关山弄清楚他目的何在。”山尘站起身来,一锤定音。 “这……”张均平稍作犹豫。 司遥道:“听山尘的罢,早点查出真相,也能早日把尸体烧了了事。” 张均平只得应下。 司遥日子拮据,房中仅一把伞,因此她与山尘只能共用一把。 “于理不合。”山尘拒绝。 司遥不管不顾,径直站在山尘的旁边:“伞往我这儿斜一点,我肩膀湿了。” 山尘木着脸,默不作声地将伞身朝着司遥的位置倾斜了些。 两人到骊山脚下时,雨已经停了,山尘抖落雨伞上的水滴,将伞合上。 司遥抬眼看了看天,大雨过后,乌云散去,露出白蓝的底色:“今日大概是不会下雨了。” “嗯。”山尘将伞挂在山脚下的树枝上,轻声应了一句。 太阳露了出来,晃眼的光,斑斑点点的从茂密苍盛的树叶之间洒下,四周草深水秀,叶上露水欲落不落。 只见这骊山坐落于群山之间,湿雾缭绕,远远望去,黑沉沉的,竟像是一团深不见底的潭水。 两人顺着崎岖的山路往上爬,泥土湿滑,司遥几次脚下不稳差点跌下。 山尘寻了一根枯树枝丫,左手紧拽,枝丫的另一头则递给司遥,而他的右手则握着一把匕首,将周围碍事的树枝统统除去:“据骊山志记载,那闯山人进入骊山之后见到的乃是一派世外奇景,而后才见满目孤坟,你可知这其中有何典故?” “说说?”司遥好奇。 山尘继续道,“清崇年间,有一陋习流传于坊间,名为寄死窑。” “所谓寄死窑便是将已年至花甲的老人送至提前挖好的窑洞之中,每日送饭菜,每送完一顿饭,子女便会砌上一块石头,直至洞口被封死为止。” “直至道丰帝继位,才废除这一荒诞行为。”山尘继续感慨,“那段光景,江南与江北打得最狠,又逢灾年,百姓流离失所,已是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多余的粮食供养老人?” 说话间,两人已行至骊山深出,腰粗的树枝歪歪扭扭地长入高空,树干上遍布青苔,林间的空气湿漉漉的,脚下踩着潮湿的枯枝烂叶发出轻微的异响。 林间上空雾蒙蒙的,不见一丝光亮,与外界是相隔,她轻声道:“是瘴气!” 说话间摸出两个香囊,将其中一个递给山尘。 山尘接过,将香囊放在鼻尖轻轻嗅了一下,淡淡的中草药奇异之香环绕着他的鼻腔,他将香袋拿在手中重复把玩,头也未抬:“多谢!” 司遥摇头:“此物虽不能破除瘴气,也可提神醒脑,姑且用着吧。” 眼见大雾越来越浓,前方可见度不过十五丈,蓦地,身后出现一股力,将她的衣摆死死拽住,司遥心下一颤,这骊山古怪异常,她的手已经摸进口袋死死抓住千机铃。 山尘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怎么?” “无事。”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回头去看,原来是一根干枯人爪似的树枝死死将她的衣摆勾住,司遥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树枝跟衣摆分开,待她再抬头,哪里还有山尘的身影? “山尘?”她冲着大雾不轻不重地喊了一句。 毫无回应。 山尘并非是个顾头不顾尾之人。 司遥静下心来,放轻脚步,缓缓朝着大雾之中走去。 大雾越来越浓烈,低头也只依稀瞧见一点脚下铺满枯枝烂叶的路,四周安静地只能听见细微淅淅索索的声音,鼻尖传来地面因雨后打湿朝上翻涌的腐烂,潮湿的腥气,在这样的环境下,司遥只觉得感官被无限放大。 两个时辰后。 司遥面无表情地看着脚下已经出现第三次的水坑,此时已日薄西山,天色已有暗沉之态。 可她却被困住了。 这山中雾气绝非寻常瘴气,她曾尝试以罗盘辨方向,可罗盘却失灵了,手中的千机铃摇晃之下,竟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看来这山中的精怪道法高深,绝非宋娘子能做到的。 司遥与山尘失散,她原是有些害怕的,可那点恐惧都随着在原地转圈消失殆尽。 她解下外衣铺于地面,继而咬破中指,以鲜血为媒,不慌不忙地在衣物上画了道符咒,此符咒极为繁杂诡异且壮大。 画完,此符咒竟占了外衣将近大半,她将衣服甩了甩,待血迹干涸之后,重新将外衣披上。 从怀中摸出一方雪白蚕丝手帕,这手帕还是上次给宋娘子验尸时山尘给她的,只是最近发生许多事,也没来及还给山尘。 她将手帕蒙上眼睛,抬脚朝着前方走去,步伐坚定。 半个时辰后,她揭下手帕,这才发现大雾不知何时已经散去,空中高悬一轮圆月,那月亮硕大无比,将骊山林中照的亮如白昼,冰冷冷的月光洒落身上,竟带起一阵阵凉意。 就在此时,树林深处传来一阵尖细的歌声,那歌声伴随着细弱的抽泣声,忽远忽近,飘渺难寻。 “野草纷纷乱,弦月高高挂。 今日要出嫁,爹相送,娘挥泪,我亦泪涟涟。 大红花轿摇摇晃,我与情郎心相悦,而今嫁作他人妇,告别爹娘过山岗。 不要哭,只要笑。” “嘻嘻嘻嘻嘻——”那悲凄的哭声蓦地化作喜气洋洋的嬉笑声。 树林深处吹吹打打的铜锣声越来越近,司遥藏匿于粗壮的树后,一阵红色的大雾涌入视线,紧接着自那大雾中,身穿红色喜服的送亲队伍从红雾之中走出了来。 第17章 司遥眯起眼睛,五指紧紧扣住树干。 只见那送亲的队伍大致四五十人,除抬轿的八人皆为青壮年,剩余的皆佝偻着脊背,低垂着脸,一派死气沉沉。 借着阴冷的月光,司遥瞧见那抬轿的八人行走僵硬,周身散发黑气,不似活人。 那八人像是感受到司遥的注视,齐刷刷地朝着大树的位置扭过头来,视线相对,司遥心下一惊,这哪里是人脸? 还是八张猫脸。 猫脸眼眶中那颗幽绿的眼珠在黑暗中发出诡谲的光,他们笑了,露出嘴角两颗尖尖的牙齿。 恍惚间,司遥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她目视前方,呆滞地从树后走了出来,走到花轿旁边跟着。 送亲队伍来到一片村庄,村内死气沉沉,村民们站在各自家门口,皆是老人,他们面无表情地盯着送亲队伍,当瞧见前头抬轿的八人,露出恐惧之色。 这村庄的房屋并非用黄泥稻草切成,而是皆为石头砌成,且未置门窗,终年不见光。 送亲队伍在一处最大的石房子停下,花轿落地,从里面下来一位身姿窈窕的新嫁娘,走起路来端的一副弱柳扶风之态,不甚赢弱。 司遥跟在新嫁娘后头,当她抬眼,瞧见站在石屋外面的新郎时,只觉一道白光乍放,脑子瞬间清醒。 司遥暗恼,方才她居然被鬼迷了眼。 而站在石屋外的新郎官居然是关山!那新娘子岂不是宋清瑶? 司遥小心地朝四周扫了一眼,围观之人皆为诡异麻木之态。 关山身穿红色喜服,面带喜气,意气风发,新娘子还未至他便迫不及待地走下来迎,在瞧见司遥的那一瞬间,面上喜气瞬间收敛,他眯眯眼睛,警告意味明显。 司遥冷眼与他对视,真是疯子,人都死了,还想搞冥婚不成? 关山见司遥没有坏事的迹象,这才放松下来,又恢复了最初含笑的模样,他深深地看着眼前盖着头盖头的人,轻声唤了一声:“清瑶。” 宋清瑶扯扯手中的红绸缎,轻微的动作带着少女的娇羞,关山俊脸微红,紧紧握住红绸缎的另一端,两人进入石屋。 石屋封闭,最上头坐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女人。 是被关山放走的屠山黎氏黎十娘。 而黎十娘身后站着位白衣男子,身后背着把巨剑,司遥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发现对方正看着她。 她冲山尘使了个眼色,山尘垂下眼皮。 黎十娘在看见司遥的一瞬,嘴角的笑意扩大,她站起身来:“今日乃双喜日,需得好事成双!若得两对新人同时婚配,姻缘必能长久不衰,夫妻恩爱如初,关将军以为如何?” 关山满心满眼都是眼前之人,哪里还听得见旁人说什么。 黎十娘也不生气:“来人,给山尘剑客,司姑娘更换喜服。” 第12章 痴人太痴心,以身豢血蛊 道丰二年,五…… 道丰二年,五月初六,子时 司遥被强行换上红嫁衣,盖上红色薄纱盖头。 被人搀扶着从隔间出来的时,山尘已换下白衣,身穿大红色喜服站在大堂中央,身后依旧背着那把巨剑! 红色将他称得更有烟火之气,他生得本就俊秀风流,不似凡人,此刻更显俊俦无边,透过红纱盖头,两人对视。 片刻后,山尘率先别开眼睛。 黎十娘看着堂中两对新人,笑意扩大,所谓婚配合该如此! “一拜天地。” 抬轿的八位猫妖齐齐开口,声音细长尖锐。 “二拜高堂。” 首座前空无一人。 关山已领着宋清瑶跪拜下去,而她旁边的山尘亦行了礼。 司遥跪下二拜。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机会来了,话声刚落,司遥从猛然发难,从宽大的袖口中窜出来一条红色的绳子朝着黎十娘窜去。 “哟,入了灵的捆阴绳?”黎十娘娇笑一声,“真是脏心烂肺,奴家这才助尔成就姻缘,现下却要奴家性命。” “乱点鸳鸯。”司遥喝止。 黎十娘咂咂嘴:“既不是一对儿,方才为何不说?我又不是那等蛮不讲理之人。” 见状,山尘拔剑朝着黎十娘刺去,黎十娘狼狈躲开:“此剑是天命?” “阁下的父亲莫不是大名鼎鼎的——” 黎十娘话未说话,便被山尘更为凌厉的剑意打断。 入了灵的捆阴绳邪气十足,像条蛇环绕着黎十娘,无孔不入! 加之山尘剑法刁钻凌厉,黎十娘一时略显狼狈。 司遥看向宋娘子,关山一把将她护在身后,冷冷地瞧着司遥:“我劝你莫要多管闲事为好。” “她已经死了。” 关山摇摇头:“你不懂的。” 说罢抱起宋清瑶闪身进入隔间,司遥召回捆阴绳正要追出去,便听见山尘喝道:“别追!” 司遥硬生生顿住脚步。 “我于关山身上撒了千里香。”山尘一边说着,一边跟黎十娘缠斗。 黎十娘冷笑一声,语气阴柔:“郎君跟奴家对战,还分心关怀旁的姑娘,风流薄情可要不得。” 山尘面对他的调戏,面无表情,手下的招数更加无懈可击,宛如破风,黎十娘招架不住,节节败退。 巨剑挥出,黎十娘下意识闪躲,岂料这只是障眼法,山尘腕间灵活一动,剑刃折返回来,黑色的刀刃划破了皮肉,鲜血溅出,并未在刃口上留下任何痕迹。 “小郎君,你好凶啊!”黎十娘捂着手臂,鲜血浸透了她的五指,她在笑,眼中却是狠戾。 她松开伤口,满是鲜血的手缓缓伸向后颈,山尘紧了紧手中握着的剑柄。 屠山黎氏,以身为刀,脊柱为刃,人称江北残刀,用时于颈后抽出,阴邪无比。 忽然,不远处传来信号弹炸开的声音,只见天空绽放出一朵五彩斑斓的烟花。 黎十娘收回手,对山尘笑道:“今日便罢,自有来日再寻今日之耻。” 见她要逃,司遥摸出千机铃,正欲启动方才她趁着两人缠斗时布下的阵法,岂料那些原本麻木围观的老人突地齐刷刷看向她。 伸出干枯的手,毫无波澜的眼睛死死瞪着司遥,佝偻着背,蹒跚着朝她走来。 这些老人生前已极为凄苦,死后又困于骊山,不得投胎,如今只剩一道偏执的阴魂,司遥狠不下心打散他们。 她一边摇晃千机铃,口中念着安神咒,一边朝山尘那边扫了一眼,黎十娘虽非山尘对手,可若想逃遁,光凭山尘一人是绝对拦不住的。 只见那黎十娘忽地将披风解下,朝着山尘丢了过去,山尘一剑劈开,那披风下飞出无数蝙蝠,山尘视线一片漆黑,他集中内力,一掌轰去,那些蝙蝠瞬间七零八落。 等他视线清明时,那黎十娘已不见踪迹。 山尘瞧着黎十娘离开的方向,目光阴沉。 司遥将这些老人的阴魂安神完毕,冲着山尘喊了一声,山尘飞身过来,脸上又恢复了以往的云淡风轻。 “那黎十娘是在听见信号之后才逃遁的,你说江南到底潜伏了多少江北人士?”司遥问。 第18章 山尘摇头:“江南自禁玄术起,便已隐隐落入江北之下。” “我听说江北多术士,可是真的?”司遥问。 “是。”山尘继而道,“其中屠山黎氏为首座,此族通阴邪之法,擅蛊虫之流,黎氏之子教养至三岁,便丢于屠山洞与蛇虫鼠蚁为伴,三日后,若能生还证明祖宗认可,可正式入黎氏族谱;若是死了,只道并非天定黎氏之人。” 司遥微惊:“那这屠山岂非人人皆是术法天才?” 山尘微叹:“差不多吧。” 说完他看向司遥:“先前见你浑身是血,可是哪里伤到了?” 司遥反应过来,笑了一下:“那是我的画符咒,并未受伤,多谢关心!” 山尘轻嗯了一下。 “对了,你方才所说的千里香,莫不是用于追踪的?” “是江湖人常用的一种追踪手段罢了。”山尘随意道。 两人边说边走,司遥沉吟片刻:“等揪出凶手,我想邀九天道人一道将骊山这些老人超度。” “理应如此!” “到了。”山尘于一洞口停下。 司遥看着黑黝黝的洞口:“关山与宋娘子现下就在这洞中?” 司遥说着她的脑海中浮现骊山志内那段话:偶见一洞,窥其内,钟林石秀,千奇百怪。 此洞莫不是县志所记之洞? 两人进入洞中,洞道狭窄不堪,洞内漆黑不见五指,山尘从怀中摸出火折子,点燃之后递给司遥:“我能瞧见。” 司遥神色古怪地接过。 借着火折子微弱的光芒,山尘的侧脸显得越发完美,挺拔的身影映在石壁上 ,司遥越看越觉得顺眼。 “你总盯着我瞧做什么?” 司遥轻笑:“九天道人瞧你根骨不错,想收你为徒,现下仔细瞧来,的确不错,若我也想收你,你是选我还是选他?” “想当我师傅?”山尘侧过脸看着司遥。 司遥点头,谁知山尘兀自笑了一下:“方才我们已拜了天地,再做师徒,岂不乱了辈分?” 莫不是黎十娘把人教坏了? 司遥复杂地看着山尘:“方才形势所迫,作不得真。” “这是自然!” 两人行至山洞深处,视线豁然开朗,石壁四周呈雪白之势,洞顶悬挂似利刃般尖锐的钟乳石。 而洞中摆放了一口通体红色的棺椁。 “好重的怨气!”还未行至棺椁旁,司遥便已感知那棺椁的凶煞之气。 “是人皮!”山尘一眼便看出那棺椁上披着的东西。 两人走进棺椁,细看之下,才发现棺椁上当真覆盖了一层血淋淋的新鲜人皮。 司遥忍不住道:“关山是疯了?” 火折子的火苗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欲灭不灭,眼见火苗越来越小,昏黄的光映照在人皮棺椁之上,那股血肉之红竟生出一种诡异的美感。 “推开看看?”山尘问道。 司遥点头,她将手掌覆盖上棺盖,触手湿滑黏腻,人皮柔软的触感从指腹传来,让她浑身一阵发麻。 她用力推了推,棺盖往下移动了半寸便纹丝不动,她冲山尘道:“搭把手。” 山尘径直将手覆盖在司遥的手背上。 司遥看向他。 “脏!”山尘言简意赅。 司遥沉默。 两人合力将棺盖推到尾部。 棺椁内部干净整洁,铺就了柔软的铺盖,宋娘子安静地躺在里面,身上的衣服被换了,换成了水色云雾纱裙,她头七化煞时的猫相已荡然无存,整张脸白里透红,嘴唇微微带着一抹笑容,看起来十分安详。 两人看了半晌,山尘突然开口:“你相信这世上有死而复生之事吗?” 司遥摇头:“世间之事,皆有定数,人死了,三魂七魄入轮回,你能确定活过来的还是当初那人吗?” 司遥双手满手鲜血,她从怀中摸出那方雪白的蚕丝手帕,毫不留情地用它一点点将手上的血迹擦干。 山尘静静地看着那手帕被一点点染上污垢,继而垂下眼皮:“尸体是直接烧了还是带回春山镇?” “带回去罢,张捕头对县太爷也好有个交代。” 说完,司遥摸出一张符咒啪地贴在宋娘子光洁的额头。 山尘俯身,正要将棺内的宋娘子抱出来,身后突然出现一道凛冽的肃杀之气。 山尘一把将司遥推开,快速将天命拔出,两股巨大的力量撞击在一起。 关山自黑暗中走了出来,他盯着两人,眼底如黑沉沉的海面:“非要跟我作对是么?” 山尘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将司遥护在身后:“你身为朝廷官员,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何道理?” 关山冷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何为不可为?欲救所爱之人为不可为?简直荒谬!” 司遥道:“你莫要混淆视听,宋娘子已经化煞,并非寻常尸体,若不焚烧,他日化为山魈,危害一方,你难辞其咎。” “再者,那棺椁上的人皮你从何处得来?你竟为了一个死去的人,杀数人,取其皮,覆于棺盖,只为镇煞?” 关山冷冷道:“那些人皮,皆出自罪大恶极之人,已判了秋后处斩,我不过送他们早下轮回罢了。” “再者,我绝不会让清瑶化为山魈!” “世间之事,并非你一人之力便可扭转,你如今所行之事皆是逆天而为,日后因果轮回,你……” “有何因果,在下一力承担!”关山打断,语气不耐! 此人太痴,与他说不通,司遥索性不再开口。 “你三番四次出手搭救黎十娘,你有求于她?”山尘问道。 “是,至于其中内情,无可奉告,但我此行于江南江山无害。”关山道。 说话间,关山身后悄然出现一根红色的绳子,待关山反应过来,那绳子已经将他死死缠住,他手中的刀应声落地。 山尘走到人皮棺椁旁,正欲将宋娘子抱出来。 见状,关山挣扎地厉害:“别碰她!” 司遥道,“别挣扎了,此为捆阴绳,越挣扎勒得越紧。” 纵使如此,关山瞧着棺材的方向,将内力集中,想要强行挣脱。 绳子勒进皮肉,捆扎骨血,关山似无察觉,挣扎间,绳子上移,竟缠住了他的脖子。 司遥无可奈何,只得一记手刀砍在关山的颈后,将他劈晕过去,这才将捆阴绳取下。 “这是什么?”山尘瞧着棺内问道。 只见宋娘子腕间缠着一条细细的红绳,那颜色宛如鲜血凝成,司遥仔细瞧去,那红绳竟微微扭动躯体。 司遥大惊,一把抓住山尘的手腕后退几步:“是血蛊!” 第13章 坊间传异闻,摇船赴极乐 道丰二年,五…… 道丰二年,五月初七 宜 祭祀 馀事勿取除虫结网 忌结婚开业探病 “照你所言,那宋娘子并非吞金自杀而是被人蓄意谋杀?且关山与宋娘子关系匪浅?”县太爷摸着胡须细细思量方才张均平所言。 “正是!” “现下宋娘子尸身何在?”县太爷落座,端起手边的茶盏,却发现茶已经凉透,又默默放回原处。 第19章 “在县衙义庄内。”张均平道。 “既然那尸体如此古怪,照你先前所言,那便……” 县太爷话未说完,便被打断。 蹲在门外的细猴小跑进来,扯嗓子嚷嚷道:“大人,大人,关将军来了……” 县太爷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呵斥道:“慌里慌张做什么?不成体统!” 细猴被训斥,站在柱子旁边不敢言语。 “你先下去罢,待会儿再说。”县太爷对张均平挥挥手。 张均平带着细猴离开,恰好碰上关山,只见关山眼下乌青,步伐凌乱,身上衣物褶皱脏污,鞋底还有湿泥…… 半柱香后。 县太爷走了出来,清咳两声:“宋娘子的尸体暂且放置义庄,让你那位相好多多照看,莫要出了差错。” 张均平像是料到会有此结果:“是,大人……” 县令摆摆手:“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那关山是朝廷新贵,又战功赫赫,明年进京述职只怕要封护国大将军。” “你家大人我,就是个小小县令,九品芝麻官,哪里得罪得起这样的大人物?” 张均平颌首,拱拱手:“属下领命!” 县太爷走了,细猴贼眉鼠眼地凑上来:“老大,你那相好是谁啊?” 胖鱼用力敲了下他的头:“笨!还能有谁?自然是头儿的心仪之人!” 张钧平冷冷地瞧了他们一眼,胖鱼十分识趣儿地做了个闭嘴的手势。 宋娘子的尸体烧不得,一直存放义庄也不是个事儿。 “头儿,有一件事,我料想与宋娘子之死有关,可……”胖鱼面带犹豫。 “边走边说罢。” 三人于一杂面摊子落座,各要了一晚热热的牛杂面。 “这几日我与细猴到处巡防,城中百姓津津乐道什么鬼市,什么极乐坊市,说得讳莫如深。” 张均平轻嗯一声,提起茶壶给对面的两人斟茶,示意胖鱼继续说。 胖鱼清清嗓子:“是南街老胡同方家的姑娘,家中世代打渔为生,晓不得是不是因从小接触腥鱼的干系,身上竟有一股难闻的鱼腥味,如今已二十有一,是街坊邻居口中的老姑娘,方家二老眼见女儿嫁不出去,急的火烧眉毛,便对外扬言,谁若是娶了他家闺女,会按惯例嫁妆,额外金银各添百两!” 细猴嘶了一声:“那方家瞧着不像是能拿出金银各百两的人家罢!” “谁知道呢?”胖鱼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水,润润嗓子,继续道,“偏生那方姑娘半点不急,人问起来,她只说嫁不出去只因身上这鱼味儿除不掉,待她祛了这鱼味儿自然就能嫁了,还信誓旦旦地保证今年便能嫁得如意郎君!” “头儿,你说怪不怪?这谁能断言自个儿未来之事?哪怕是司姑娘来了怕也不能!” 张均平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 胖鱼嘿嘿笑了两声:“扯远了,但你猜怎么着,七日前这方姑娘身上的怪味儿当真没了,人出落地越发水灵,婚事在昨日已经定下,搞不好今年便能完婚呢!” 三人的面上来了,摊主听他们聊,也凑上来搭话:“可不是嘛,婚配的对象还是荣芝堂李神医家的小少爷呢!” “这方姑娘莫不是去了什么极乐坊市?”张均平在将碗里的葱花夹出来。 “正是哩!还是那方姑娘不小心说漏嘴的,说是这极乐坊市,以物易物,可以换美貌,金钱,前程,姻缘,什么都有。” “不过,有得必有失,想要什么必定会失去什么,那方姑娘用什么换取的只有她自个知道罢了。” 胖鱼夹了一大筷子面塞进嘴里,嘟嘟囔囔:“现下满城的姑娘都想着也能上一趟极乐坊市呢!” ———————————— 东巷。 “你来瞧瞧,可是此页?”山尘坐在院中的石桌旁,面前放置了一本厚实的书籍,看模样已经翻阅了大半有余。 司遥放下那方无法清洗干净的蚕丝帕,凑到书前瞧了一眼:“正是!” 只见那书中记载:血蛊,分生死二蛊,缘于江北,形似红线。缠于腕间为生蛊,可控死尸,以控者鲜血为食;入人腑内为死蛊,啃其五脏六腑,受死蛊者,百痛穿心,不堪忍受,或自戕,或生疼至死。 “照书上所言,那缠绕于宋娘子手腕间的必定为生血蛊了?”山尘道。 两人靠得极近,山尘依稀可以嗅到司遥身上清淡的草花香气。 “这生血蛊与继芳院中所植的极阴鬼树皆为江北之物,这么说凶手必定见过黎十娘!”司遥思虑着开口。 “你说……”司遥猛然扭头,声音戛然而止。 两人的鼻尖碰到一起,呼吸相错。 司遥不动声色地直起身子,与山尘拉开了些许距离。 山尘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你猜的没错,宋娘子并非金子坠死,且内脏皆被啃咬,大概便是生前被下了死血蛊,无法忍受啃食之痛这才吞金自杀!” “给宋娘子下蛊之人是冲着要她命去的,而后又于继芳院种植极阴鬼树,布下冲煞之阵,这番举动倒是耐人寻味了。” 司遥猜测:“或许下蛊人与种鬼树之人并非同一人,又或者说是同一个人,但其中一方必定受了另一方胁迫?” 司遥想了想,继续道:“凶手想杀宋娘子,黎十娘给对方死血蛊,宋娘子死了,黎十娘想于继芳院种植极阴树,但她做不到,只能胁迫凶手,也就是说凶手必定是关府之人!” “宋娘子死后,关山行为异常,屡次出手放走黎十娘必定是有事相求。双方谈妥,黎十娘便将生血蛊给了关山,关山以鲜血饲养生血蛊操控宋娘子的尸身,所以宋娘子才能宛如活人与他成亲!关山舍不得宋娘子,这也解释了他为何头七当日放走宋娘子!” 山尘嗯了一声:“说的不错!” “继续!” “可我想不明白,这黎十娘种鬼树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山尘不慌不忙道:“现下两条路:一,于关府内继续排查与宋娘子不睦之人;其二,抓到黎十娘一切自然真相大白。” 司遥摇头:“宋娘子性情温和,第一条怕是行不通,张均平从一开始便已经将这条路查了个彻底,一无所获!” 山尘轻嗯了一声,转而看向厨房:“茶水烧开了。” 司遥从厨房将快要烧干的茶壶提出来时,就见张均平不知何时来了,端坐于山尘对面。 “怎么?”司遥感受到了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氛。 “无事。”两人见司遥出来,两人异口同声。 山尘别开脸,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才记起杯中并无茶水。 张均平则是低垂眼睑,瞧见面前的石桌一言不发。 司遥给两人各自倒了茶水,而后指节弯曲在张均平面前敲了敲:“可是又出什么事了?” “你可知极乐坊市?” 司遥与山尘对视一眼,皆感疑惑:“极乐坊市?” 张均平将坊间传闻说了个大概,继而道:“据那方家姑娘所言,极乐坊市每七日开启一次,需于子时按照极乐弹的指示去。” 张均平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摊在桌上:“这便是那极乐弹的图样。” 第20章 司遥拿了起来:“这是?骊山出现的那朵?” 司遥将纸张递给山尘,山尘目光停在纸上片刻:“的确是!” 张均平看着两人紧靠的肢体上:“男女授受不亲,两位注意些!” 司遥面色无虞,重新坐回位置:“这么说,这极乐坊市与屠山黎氏有关,黎十娘身为屠山掌舵人,必定也在极乐坊市。” “我担心的是,江北于江南地界做此动作究竟是何目的。”张均平拧着眉头。 “不管是何目的,先把人找到,尤其注意关山,莫让他再插手才是。”山尘道。 张均平站起身来:“今夜子时,极乐坊市会再次开启,届时,我倒要看看这地方究竟有何神秘之处。” 子时。 于鲤州城外一百里处,天空蓦地绽放出一朵极为绚烂的图案。 司遥三人即刻朝着城外出发。 这是一片广袤的树林,地面铺满枯黄的落叶,正值夏日,树枝上本该点缀满绿油油的叶子,可此时树上却光秃秃的,呈现一副秋日衰败之相。 这树林与一片湖泊紧密相连,站在湖边遥遥望去,那湖面幽深黑沉,雾气弥漫,一眼望不到头。 就在这时,湖面远处传来号角的哀鸣音,那哀鸣随着荡漾的湖面慢慢靠近。 片刻后,司遥这才看清远处驶来的是一搜船,船头的桅杆上挂着一盏红灯笼,那红灯笼摇摇晃晃,暗红微弱的烛光在雾气中忽明忽灭,船头还站着个带着斗笠的船夫划着船桨。 只眨眼的功夫,那船便已至跟前。 “各位久等!”那船夫停下船,抬起脸,司遥这才发现他的脸上带着一副黑色的恶鬼面具。 “各位请上船!” 三人依次上了船,那船夫又划着船桨载着三人在湖面上摇摇晃晃地进了大雾。 大约半柱香的时间,司遥突然觉得一阵困倦,她正想跟另外两人说说话,却发现山尘跟张均平已经不省人事。 这雾不对劲,当她意识到的时候,已然来不及,眼前一黑。 再次醒来,船已经停靠岸边,船夫正把船拴在木柱上,见三人依次醒来,他吆喝了一声:“极乐坊市到咯!” 三人下了船,船夫提醒道:“那边有卖面具的,戴着面具进去为好。” 司遥回头:“不戴面具不能进?” 谁知那船夫笑了两声:“自然能进,只是若碰着熟人可就不好看咯!” “多谢老伯!”张均平对着船夫拱拱手。 三人依言买了三个面具,司遥挑了个猪脸面具,她又顺手拿起个狐狸面具塞给山尘:“你戴着个。” 山尘淡然接过。 “那我呢?我适合什么?”张均平原本拿了一张鬼脸面具,他将鬼脸面具放下,看着司遥。 司遥拿了一张马脸面具递给他:“你适合这个。” 张均平面无表情。 三人选罢,顺着面具摊主指路的方向走去, 不过五十丈,就瞧见一扇被薄雾笼罩的大门,那门上牌匾漆黑,刻上的字体却是通红——极乐坊市。 此四字于雾中若隐若现,司遥啧了一声:“此地怨气冲天,只怕是并非什么极乐世界!” “乐极生悲,自然不是什么好地方!”山尘悠悠道。 三人上了台阶,推门而入,眼中便被满目灯火熙攘所占。 街道上酒招旗风,彩带飞扬,人潮拥挤,脸上皆带着面具。 街道两旁整整齐齐的支满摊贩,售卖的皆为稀奇古怪之物,司遥的目光被吸引住。 “姑娘,瞧瞧?” 司遥指着摊上那颗头骨,上面被画满黑红相间,繁琐神秘且诡异的咒纹:“这是真的?” 那摊主笑了一声:“岂能有假?” “有何妙用?” “此头骨乃武林霸主叶占雄,全家被杀,含恨而终,怨气颇为深重,用作法器可谓锦上添花,姑娘既问了这东西,想来也是行家,不若自个儿试试?”摊主的眼睛眯成细细的一条。 第14章 殓收英雄骨,贪欲迷人眼 道丰二年,五…… 道丰二年,五月初七,子时五刻 不知为何,在听见此头颅主人的名字,司遥的心脏蓦然一疼,她下意识地将手掌覆盖上头骨,还未细细感受便猛然缩回。 悲怆,不甘,悔恨各种情绪交织而来,灼烫着她的手心。 摊主笑了笑:“如何?” 司遥愣愣的,山尘发现了她的不对劲,转而对摊主道:“如何交易?” 摊主竖起一个指头。 山尘掏出钱袋,在手中掂了掂,丢到摊主怀中,那摊主瞬间喜笑颜开:“好勒!” 而后手脚麻利地将头骨包裹好递给司遥。 司遥没接,山尘伸手接过。 “方才可是瞧见什么了?”山尘问。 张均平哪怕再神经大条也发现司遥不对劲。 “那头骨的主人,我能感受到他的痛苦怨恨。”司遥喃喃道。 “据方才那摊主所言,头骨主人名为叶占雄,若我没记错的话,此人乃是一年前被灭门的武林双侠案,其妻聂文心以及叶府上下二十来人,无一活口,其女叶见心倒是侥幸逃脱,但至今仍下落不明,死活不知。”张均平回忆着这桩轰动江南的大案。 “我曾看过此卷宗,疑点重重,不过此案一年前已转交大理寺监审,至今仍是个无头悬案。” 司遥沉默了半晌。 转而看向山尘手中提着的包裹:“多谢!” “举手之劳。”山尘不以为意。 三人行至街尾。 此处有一道桥,恍见尽头处人潮翻涌,司遥尝试挤进去,却被又推了回来。 “挤什么?排队去。”带着狼面具的男人呵斥,他身形高大,腰间还别着一把菜刀。 司遥悻悻,退了出来:“你这刀不错啊!” 狼脸大哥摸了摸腰间的刀:“那是!” “这儿怎的挤着那么多人,难不成是有什么宝贝?” 狼脸大哥瞪眼:“你不知此地?那方才你挤什么?” “这里便是传说中的八号当铺,想要什么于此处典当便是。” 狼脸大哥好奇地凑近:“小娘子想典当些什么?美貌?如意郎君?” 司遥板起了脸:“你猜!” 说罢扯着山尘与张均平离开,张均平任由司遥拽着他的袖子:“不进去吗?” 司遥侧过脸瞥向他:“人多,耽误事!”继而又看向山尘,“方才见你“贼眉鼠眼”的,可是发现什么了?” 山尘冲着一条黑暗幽沉的小道抬抬下巴,司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似乎是八号当铺的后门! 司遥嗤笑:“我还道你是个正人君子呢。”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三人走进小巷,张均平突然顿住脚步,眼睛直直地瞧着人群中。 张均平道:“那是不是顾小姐?” “汀汀?”司遥连忙过去,只见拥挤的人潮之中有一道极为熟悉的背影。 当真是顾汀汀。 司遥正想过去,山尘拽住她,转向张均平:“张捕头,分头行动罢。” 张均平张张嘴,又见司遥希冀的目光,沉默着转身挤进人群。 第21章 司遥与山尘进入小巷尽头,四下无人,眼前是一道比人还高的墙壁,山尘瞧着墙壁,问道:“能行吗?” 司遥遥头:“太高了些。” “不高!” 司遥沉默片刻,忽而道:“你抱我上去。” 山尘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司遥料想他会拒绝。 正想用什么法子跟他讨价还价,岂料下一秒便被抱起,司遥下意识地伸手勾住他的脖子。 “放松些!”山尘说话间,胸腔在共鸣! 司遥赶紧松了松手,鼻尖满是那股檀香夹杂山野清晨松针的气息。 山尘抱起人,脚下一轻,瞬间越过高墙,稳稳落地,司遥拍拍他的手臂:“多谢!” 她示意山尘放她下来,山尘并未动作,直至司遥不解地看向他,他才将人放下。 当铺后门隐隐透出浓重的黑气,鼻尖便传来一股极其恶臭的腐烂气息,司遥眉头紧皱,轻嗅:“什么味道?” 前方是一道木质小门,待两人走到门前,那小门居然自动打开。 嘎吱嘎吱刺耳的响声在黑夜之中格外嘹亮,跨过门槛,只见院子中挂满凶煞物件。 最让人发怵的院内那棵极其粗壮的柳树,周身环绕浓重的黑气。 “是极阴鬼树。”司遥轻声道。 此鬼树树叶已完全调零,柳条上光秃秃的,树围宽大,根茎发达,弯弯曲曲几乎延升了整进院子。 而柳枝上则挂着满了人头,这些人头双目紧闭,神态安详。 树身约莫六丈高的地方隐隐约约浮现出一张苍老,满是褶皱的人脸,它感知生人气息,缓缓睁开了那双浑浊,满是眼白的眼睛。 在看到司遥与山尘的一瞬间,眼里即刻迸发出一道精光,眼珠子极为灵活地在眼眶里转动,淡黄色的唾液顺着嘴角挂下来。 “肉!”它闭上双眼,沉醉地用力嗅了嗅。 这便是成熟的极阴鬼树?与继芳院中的果然大不相同。 蓦地,那鬼脸发出一声凄厉的吼叫,司遥只觉太阳穴突突发疼,紧接着,树身开始剧烈晃动,挂在柳枝上的人头纷纷睁开眼睛,像是复活了一般。 在看到院中两个活人的瞬间,死气沉沉的眼睛变得血红,它们不安分地在树枝上扭动,摇晃,像是在全力挣脱大树的控制。 “啊啊啊——”鬼脸发出警告的怒叫,不满地斜瞪着身后的人头们。 那些人头纷纷停了下来,只拿血红的眼睛贪婪地盯着两人。 突然,那些耷拉在地上的枯黄柳枝,像有了灵气似的开始蠕动,而后猛的朝司遥的方向冲撞而来。 速度快的令人咂舌,几乎只是一瞬间就已经到了跟前。 山尘右手快速拔剑,将齐来的柳枝一斩而断,左手则一把将司遥拽到身后。 司遥迅速从怀中摸出一把符咒,朝着鬼脸丢了过去,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啊啊啊啊啊——”鬼脸发出痛苦的尖叫,柳枝上挂着的人头们也纷纷扯开嗓子尖叫。 司要头疼欲裂!山尘亦紧锁眉头! 随后,挂于柳枝上的千百头颅蓦地脱离下来。 “哈哈哈哈自由了!” “我成熟了,我终于成熟了!” “……” 它们大笑着,叫嚣着,或喜极而泣,而后不约而同地看向司遥与山尘,眼中露出贪婪,垂涎之色。 司遥的脑海中蓦地出现那句:成形之日,枝挂千百头颅,每值子时,头脱枝而飞,窜入街巷,食生人,吃骨血,太和八年,锦铖盖灭。 司遥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手中紧紧抓着千机铃,在这些头颅快要接近时,她猛然摇晃铃铛。 千机铃发出靡靡之音,这些头颅有一瞬间晕眩。 山尘身形诡异,黑暗中只见一道白色的残影,他手握天命,天命剑刃散发着红色凶气,只片刻的功夫,便将已至跟前的头颅切成两半。 “走!”依稀听见山尘说了句,紧接着她整个人被拦腰抱起。 身体腾空,越过鬼树,山尘身形灵活地在房顶跳跃,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她低头朝下看。 那些头颅已然清醒,正奔溃地失声尖叫,想要冲出院子,可院内浓重的黑雾将它们死死拦住。 一双双不甘,怨恨的目光等着离开的两人。 顷刻间,两人便已离开当铺的后院。 待山尘稳稳落地,两人已至当铺正堂,堂内所有人皆瞧着这两位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 司遥率先开口,将声音压得低低的:“奴家欲求得美貌无双当如何交易?” 话音落下,从内房走出来一位浑身黑袍,戴着猫脸面具的女子:“来者便是客!” “那这位公子想求些什么?”猫脸女子看向山尘。 “在下所求之物,只怕贵店难以达成!” 猫脸女子笑了笑:“世间事没有我家主人做不到的,两位先里面请罢!” 跟着猫脸女子,进入内堂,此处铺设红纱,烛火葳蕤,人声喧涌。 清脆急促的骰子于盅内晃荡,立于桌首的姑娘,一袭水红色纱裙,香肩半露,娴熟地抓着骰盅,桌边的人视线皆紧紧跟随她的动作。 雪白纤细的大腿从开叉的裙边露出,戴着半张白猫面具,露出的下半张脸已可见其姿容卓越。 黑袍猫脸女子轻声对司遥二人道:“稍后片刻!” 说着走到红衣女子身边,在她耳边说了什么,红衣女子吊着眼角扫了下后方的司遥与山尘。 魅惑的眼睛在瞧见山尘的时候顿了顿,猫脸女子见了礼重新走回司遥身边:“宛姑娘会带你们去见主人,你们在此稍等片刻!” “开开开!” “双双双!”脸上带着白色无脸面具的男人喊得最为癫狂。 环绕于桌边的赌徒们双目通红,眼睛死死盯着那摇晃的眼花缭乱的盅。 宛姑娘张扬娇俏的笑声与骰盅声混杂在一处,在这样令人沉迷的环境下竟生出一种勾人魂煞之感。 “啪!”随着骰盅落下,宛姑娘的笑声亦就爱然而止。 她缓缓将盅拿开,三颗骰子数字为五。 单数! 无脸面具的男人看见数字的刹那,腿下一软,险些跌倒在地,他的十指紧紧抓住赌桌边缘。 饶是带着面具,似乎也能窥探到面具下面惨白的脸。 宛姑娘笑的魅惑无边:“客人,您输了呢!” “不,我没输,宛姑娘,再给我一次机会,求求你,再借我点钱。”无脸男仍不死心,跪爬着过来一把抓住宛姑娘的脚踝,期翼的目光瞧着她。 “哈哈哈哈——”宛姑娘笑的花枝乱颤,半晌,她蹲了下来,伸手怜爱地抚摸上男人脸上的面具:“你的命都是我的了,还有什么值得典当呢?” 面具男浑身颤抖。 宛姑娘缓缓直起身子,轻笑一声,抬起那条光滑的大腿一踢,面具男滚落三丈之外。 她抬起芊手打了个手势,与人群中走出来两位身穿黑色袍子,带着面具的人。 “老规矩!”说着体态妖娆地走到司遥与山尘面前,“两位久等,这边请罢!” 无脸男被拖了下去,绝望的惨叫响彻了整进赌场,众人面色平淡,恍若未闻,这仿佛只是一场闹剧,无人在意,他们重新围了上来。 第22章 “小小小!” 又恢复了纸醉金迷。 宛姑娘带着两人穿过大堂,来到一静谧处,只见她兀自走到假山后,不知触碰了哪里,那地面上竟打开个豁口。 她回头看向两人,娇笑道:“够胆吗?” 山尘面色平淡,率先一步跟了上去。 密道内四周密闭,皆不见光,石道狭窄。 行了小半注香后,司遥停下脚步: “你究竟要将我们带往何处?” 宛姑娘侧脸瞥了她一眼,勾唇笑了笑,并未答话。 山尘直直瞧着宛姑娘:“这便是屠山黎氏的待客之道?” 宛姑娘巧笑嫣然:“嗯?可你们不是特意来寻我母亲的么?” “不若为何于后院弄出那样大的动静?” 第15章 故人不相识,神火焚业障 道丰二年,五…… 道丰二年,五月初八 宜 结婚交动土祈福栽种祭祀 修坟开光开渠立碑破土迁坟求子谢土 忌搬新房安葬安门 宛姑娘笑的明晃晃的,司遥心中一凛,就在此时,一股阴气从脚底下猛然窜上来,死死拽住她的脚踝——是鬼抓脚。 她即刻咬破中指,将鲜血丢撒于地面,那进拽她脚踝的鬼手被灼烧,猛地收回地底。 火光雷鸣间,司遥顺势扑在山尘身上,将他扑倒在地滚向一旁。 宛姑娘娇笑:“ 被发现了?” 翻滚间,司遥用手紧紧护在山尘的后脑勺,粗粝的地面将她手背的皮肉磨得生疼。 只见方才两人站立的位置黑气弥漫,从地底下伸出无数只枯手,这些枯手仍不死心在空中乱抓。 山尘冷着脸,右手一把拔出天命,朝着宛姑娘的方向一挥而过,左手手顺势将司遥从地面拽起来,天命剑刃的红光一闪而过,地面上的鬼枯手被灼烧,猛然又缩回地面。 宛姑娘被天命凶煞的剑气冲撞,闪躲不及时,身子狠狠撞在石壁之上,她口吐鲜血,脸上的面具也随之滑落。 司遥瞧得头皮发麻。 只见她上半张脸挤满红白相间的脓包,那脓包之中还有细长的东西在蠕动。 下半张脸,白皙光滑,雾里探花般令人惊叹的美。 被人盯着瞧,她也不恼,手指抚上额头,继而又缓缓擦掉嘴角的鲜血,轻笑一声,语气温柔:“瞧什么呢?” 说罢,捡起掉落的面具又重新戴好,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怪道能将母亲的计划搅得天翻地覆!” “果真厉害!” 她话音落下,手快速覆盖上石壁上凸起的一块,随着她用力按下,石道之中响起机关转动齿轮的声音。 宛姑娘笑意盈盈,眼底却满是狡黠。 中计了,司遥心道不好! 果不其然,从天而降一个巨大的黑色牢笼,碰的一声砸在地上,将两人笼罩。 宛姑娘笑的得意,此时,她的身后打开一道石门,转身便要离开,司遥摸出一张符,瞧准时机,快速朝宛姑娘背后丢去。 那符纸轻飘飘地贴在宛姑娘的后面,打了个卷儿,顷刻间化成一张小小的纸人,捉迷藏似的往其腰间躲,顷刻间消失不见。 四周安静下来,司遥这才细细查看这牢笼,通体漆黑,隐隐散发着阴冷的气息,看起来十分坚固。 “是千年寒铁牢!”山尘背靠在牢笼上,定定地瞧着司遥。 司遥扭头看他:“能否破开?” 山尘没有说话。 司遥被他盯得莫名其妙,走到山尘身边,抬起手正欲拍他的臂膀:“盯着我瞧什么?” 山尘抓住她的手腕,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那血肉模糊的手背,半晌:“疼吗?” 声音略带沙哑。 司遥看了看手背,答非所问:“你还没回答我。” “千年寒铁,无坚不摧,别想了。”山尘从怀中摸出一块雪白的手帕,将司遥的手拿起,小心翼翼地擦掉手背上的细沙,待收好帕子,便席地而坐,闭上眼睛开始打坐。 司遥盯着他的脸瞧了半晌,而后索性于山尘旁边坐下,闭目养神,方才她于宛姑娘身后贴了纸人,只希望这纸人伶俐些,能找到张均平。 片刻后,山尘睁开眼睛,侧过头,目光于司遥脸上流连。 两人于寒铁牢笼中待了一整夜。 次日,司遥摇头晃脑,“生虽不同寝,但死竟同穴!”继而拍了拍山尘的肩膀,“有美同死,兄倍感荣幸否?” 山尘面无表情地拂开司遥搭在肩膀的手。 半注香后,山尘从地上站起身,轻声道:“有人来了。” 司遥疑惑,只见黑暗之中来了个蒙面黑衣人,手中提着剑,腰间别着一块腰牌,上面隽刻三个字:柳怀宗。 他走到牢笼边,看见山尘便单膝跪地:“留声见过山主!” 山尘抬手,李留声站起身来,不敢抬头,他从腰间摸出一把黑色的钥匙,只听咔哒一声,那寒铁牢笼猛然收了回去。 “留声来迟,请山主责罚!”李留声再次跪地。 “起来说话!” 李留声起身,这才抬眼看山尘,当他的目光落在司遥脸上的瞬间,眼睛眯了眯,而后又不动声色地移开。 “可有线索?”山尘问。 李留声停顿片刻:“回山主,属下暗中探查多次,并未发现踪迹!” 山尘神色淡淡:“既如此,便无需再查,我已有别的对策!” 李留声拱手:“属下以山主马首是瞻!” 司遥挑眉,她原道山尘只是柳怀宗弟子,现下看来,并非如此。 柳怀宗坐落于京都日溪山,山尘既为山主,他才是柳怀宗真正的主事人。 小小年纪,有此成就,前途无量! “想说什么?”山尘见司遥发怔。 “在想你考虑得如何了,师父我可一直等着你呢!” 山尘沉默,片刻后:“还真是执着!” 司遥哼笑一声,视线却与跟在山尘身后的李留声碰了个正着,李留声并未移开目光,而是直勾勾地盯着司遥。 司遥皱了皱眉头,此人瞧她的眼神颇为耐人寻味。且目光阴鸷,周身血气浓重,必是个阴狠手辣的主。 山尘瞧着四周诡异布局,轻叹:“有趣!” 听到山尘说话,司遥与李留声双双移开目光。 司遥顺着山尘的目光细细打量了四周,这才发现他们到了一条铺设大理石的窄道,窄道两边陈设石柱,柱子上放置了烛火,司遥讶然:“这是…墓穴?” 山尘轻嗯一声:“且规格不小。” 行至尽头,三人眼前出现一道石门,李留声走上前,对着石门检查了一番,转而对山尘汇报:“门后有东西。” 说罢,抽出手中的剑,一道雪白的剑光一闪而过,司遥细细打量这把剑,只见剑鞘通体黑色,上面刻着繁琐古老的花纹,剑身修长,剑刃凛冽,只是却让她有些莫名的熟悉。 李留声半蹲下,将剑缓缓刺入墙壁,切割出一块小小形状,他并未回头:“请山主回避片刻。” 山尘极其自然地拉起司遥的手腕将她带离一旁。 李留声小心翼翼地将石块取下来,还没等他松口气,四周地动山摇,石门猛破碎,发出一声巨响,紧接着对面冲出来无数根粗壮的树根,树根环雾,邪气凛凛。 第23章 “是鬼树的树根!”司遥道,那棵树那样大,只怕整座极乐坊市皆被鬼树根系覆盖。 “整座极乐坊市皆在黎十娘的监视之下!”山尘接话。 李留声身手不错,身法与山尘颇为相似,只是出招更为狠辣阴险,长久下来渐落下风,山尘拔出巨剑,替李留声砍去企图绕到他身后突袭的树根。 “多谢山主!” 山尘并未说话,而是回头瞧了一眼司遥,司遥点头,咬破手指蹲下身子,就着脚下的地面,画了符咒。 一连咬破了四个手指,才得以将符咒画完整。 司遥站起身来,脚下虚浮,头晕眼花。 只见地面上是一朵巨大鲜红的红莲,红莲的花瓣上画满了繁杂神秘的咒语。 莲花慈悲,借神火,可燃业障! 那极阴鬼树枝挂千百头颅,必然杀生无数,以莲化障,方为上乘! 司遥无名指弯曲,大拇指置于第二个指节,口中念道:“ 弟子拜请临观神,万物敬火神,周遭妖鬼化灰尘……” 在念到第七遍的时候,地上的红莲蓦然发出璀璨灼热的红光,司遥保持结印的姿势,对着前方喊道:“山尘!” 山尘与李留声默契撤退,那些树根激流勇进,密不透风地朝前冲来,在进入红莲的范围之内,司遥变化手势:“燃!” 轰的一声,炽热的火焰从红莲中间窜了上来,将前仆后继的根系烧成灰烬。 “啊啊啊啊——”地面上方传来凄厉痛苦的惨叫————是那张鬼脸! 只片刻,千百条根系便化成了黑色的灰烬厚厚地堆积在地面上,四周一片安静,红莲的火焰逐渐微弱下去,只至彻底消失。 大功告成,司遥身子摇晃,山尘下意识想扶住她,却被司遥推开:“无事!” 山尘收回手,面色无虞地率先大步跨过红莲,向前走去。 司遥缓了片刻,这才跟上,三人穿过狭窄的墓道,来到主墓室,此墓室不似寻常墓穴冰冷阴凉,反倒是像寻常女儿家的卧房。 “这是棺材?”司遥的视线被室内的床铺吸引,只见床上铺设干净鲜艳,一口小小的红色棺材置于床的正中间。 她走上前来细看,才发现此棺材上弹着细密的墨斗,棺盖上划着一道符咒。 她并不认得这符咒。不若打开棺盖瞧瞧?她的手覆盖上棺盖,竟十分轻松便将棺盖打开,里面摆放了一堆雪白的尸骨:“竟是个孩童的尸骨?” “山主!”李留声发现了什么。 司遥重新将棺盖合上走了过去,只见山尘手中拿着一副画,画上是个胖乎乎的奶娃娃,司遥奇道:“这不是宛姑娘么?” 画上的奶娃娃与宛姑娘五官至少七分相似。 “年龄对不上。”山尘意有所指。 司遥正要细看,突然听见墓室外传来两道不一致的脚步声。 司遥与山尘对视一眼,李留声悄无声息地藏匿在门后,手中提着未入进鞘的剑。 脚步声越来越进。 李留声抓着剑柄的五指握得更紧。 “张大哥,你慢点儿!”一道娇俏略带委屈的声音传了出来。 两人的脚步声已至门前,李留声举起剑,司遥蓦地制止:“住手!” 李留声出手极快,眼下已然来不及,所幸走在前面的是张均平,他快速反应过来,用别在腰间的刀挡了一下,可还是被对方浑厚的内里震退数步。 顾汀汀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扶住张均平:“张大哥?” 张均平不动声色地推开她,顾汀汀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 “汀汀?” “阿遥?”在看见司遥的那刻,顾汀汀什么也不想了,她跳起来扑到司遥身上,“你怎么在这儿?” 司遥板着脸:“我还想问你呢。” 顾汀汀吐吐舌头:“我听过说这里很好玩……” 司遥转而看向张均平:“没事吧?” 张均平摇头,看着李留声:“阁下身手不凡,非寻常人也。” 李留声面色不改:“在下柳怀宗宗主。” 张均平的目光投向山尘,继而又挪开,对着司遥道:“你那纸人实在…” 说着摇摇头,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 “蠢死了。”顾汀汀接过话头,“三番四次带错路,还把我们带到黎十娘跟前,我们好容易才跑掉的。” 司遥干笑了两声,继而问道:“那黎十娘现在何处?” 张均平正要回答,却听见墓室四面八方突然传来一道虚无缥缈大笑声,笑声停止,语气依旧妖娆:“各位可是在找奴家?” 第16章 世人皆豁达,世事岂如意 道丰二年,五…… 道丰二年,五月初九,未时 黎十娘从另一侧的墓道中走出来,身后跟着黎宛,她看向司遥:“虽费了些手脚,可算请君入瓮了。” “ 我如此费心你们可要惦记我的好啊。” 司遥只问道:“你于关府继芳院种植鬼树,监视关府,目的何在?” “莫不是为了窃取情报?”山尘接道。 黎十娘无辜地摆摆手,语气亲昵:“你们不去抓凶手,怎的揪着我不放?当真令奴家伤心。” 山尘提着天命,冷着脸。 忽而一道白影闪过,山尘已至黎十娘身前,带着凛冽的杀意,黎十娘一把推开黎宛,手伸向脖子后方,将脊骨整根抽了出来,啪的一声摔打在地面上,那条宛如鞭子的脊柱在抽离身体之后,竟瞬间化作了一把长刀的模样,通体白色,刀刃上萦绕着白光。 这便是江北屠山黎是绝学,江北残刀。 黎宛冷冷地注视着剩下的几人,打了个响指,红唇轻启:“杀!” 话音落下,黑暗中窜出来十几名皆穿黑色袍子,带着面具的人,张均平与李留声冲了上去,与这些黑衣人打斗, 司遥则一把拉着顾汀汀,将她推进主墓室:“床榻之上有口小棺材,守好了。” 顾汀汀重重地点头,提起裙摆,头也不回地冲进主墓室。 黎宛见状,神色骤变,正想追上去,却被司遥拦住:“那棺内里是你妹妹?这样紧张?” 宛姑娘脸色铁青:“那棺中之物若是出了差错,我定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主墓室的大门被重重合上,顾汀汀压制住疯狂跳动的心脏,目光四处打量着这间主墓室,她看向床榻,上面果真停放了一口小小的红色棺材。 她吞了口唾沫,深吸一口气,同手同脚地走上前去。 伸出手将要将小棺材抱起来,可又不敢,犹豫了半晌,咬咬牙,一把将棺材抬起来抱在怀中。 这棺材虽小,重量却不小,她的目光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后脖子阴阴的,像是被一道目光注视。 她睁大眼睛四处看了看,空荡荡的。 顾汀汀紧紧抱着棺材,余光却见梳妆台的位置,有一双穿着绣花鞋的胖脚丫在空中晃啊晃。 她僵硬地看向梳妆台,这是个女娃娃,粉雕玉琢,正不解地盯着顾汀汀。 可梳妆台的镜面空无一物。 这女娃娃,是鬼。 顾汀汀的肩膀在发抖。 那女娃娃歪歪头,张张嘴像是说了句什么,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顾汀汀怀中的小棺材。 第24章 顾汀汀听不见。 女娃娃从梳妆台上跳了下来,缓缓朝着顾汀汀飘来。 “你…你别过来!”顾汀汀欲哭无泪。 就在此时,墓室内的烛光突然熄灭。 顾汀汀心下一惊。 整间墓室开始剧烈摇晃,顾汀汀下意识紧紧抱住小棺材。 “哐当”一声,墓室顶上砸下来一块石头,顾汀汀摇摇晃晃走到梳妆台,她一把抓住梳妆台,顺势钻到底下。 棺材在胸口散发出阴冷冷的触感,墓室外面传来刀剑激烈的打斗声。 晃动越来越剧烈,她腾出一只手一把抓住桌脚稳住身体,一扭头却见一张苍白的脸。 顾汀汀想叫,可嗓子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得瞪大眼睛看着女娃娃。 墓穴顶部的石块,泥土脱落,重重砸在地面。。 只听碰的一声,头顶的梳妆台像被重物击碎。 顾汀汀手脚并用地爬了出来,才发现头顶砸下来块巨大的石头,就在她爬出来的瞬间,梳妆台被石块压成木碎。 她没有东西可扶,随着墓穴的晃动跌坐在地上,恍惚间,她看见床榻从中间裂开,底下露出个深不见底的深坑。 她心里冒出一阵恐惧,她直勾勾盯着那黑漆漆的深坑。 晃动停止了,还没等顾汀汀松口气,她便瞧见自那黑洞中伸出来一只青色干枯的手,这只手的指甲又黑又长,顾汀汀屏息凝神,看着那只手扒住床沿,一点点地爬了上来。 当那东西的脑袋探出来的时候,顾汀汀只觉两眼一花。 <a href=https:///tags_nan/jiangshi.html target=_blank >僵尸? 这僵尸脸皮凹陷,脸色发青,眼眶内并无眼珠,像个黑洞能将人的三魂七魄吸走。 那僵尸用力吸鼻子感受空气中飘散的,若有似无得人肉香气。 他的脸转过来了。 直勾勾地盯着顾汀汀的方向。 一道青影闪过,那僵尸已至跟前,只见他身披铠甲,那铠甲许是常年不见光且于潮湿之地,起了斑斑锈迹。 手中提着一把长枪,身材高大异常,他微微弯下身子,鼻子在顾汀汀的周围轻嗅,像是在确定具体位置。 那女娃娃站在大门口,指着紧闭的大门,继而又指指顾汀汀怀中的小棺材,小嘴一张一合不知说些什么。 顾汀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读懂了女娃娃的意思。 她将怀中的小棺材猛然朝着僵尸的脸上丢去,迅速从地上爬起来冲向门边,边跑边发出凄厉的惨叫。 正在打斗的几人忽而停止了缠斗,目光均投向主墓室内,顾汀汀径直扑到张均平怀中,瑟缩着:“僵…僵尸。” 黎十娘面色一滞,此处乃是太和年护国大将军的地界,莫不是? “魂魄,不对,是僵尸。”顾汀汀语无伦次。 “什么魂魄?”黎十娘神色一凛,闪身来到顾汀汀的跟前。 “你快说!”黎十娘满脸焦虑。 莫不是她的婉婉? 可婉婉死时尸骨无存,神魂俱散,难道那复活术当真能令人死而复生? “你自己进去瞧!”顾汀汀往张钧平怀里缩了缩。 黎十娘恍惚片刻,进了主墓室,片刻就听见传出黎十娘尖锐的叫声:“婉婉!” 司遥等人立即跟了上去。 只见那僵尸脚下是已散成碎片的小棺材,里面的白骨散落满地,僵尸手中抓着个鬼娃娃的残魂。 那残魂已呈透明状。 僵尸正一口一口地将她吃掉。 黎十娘双目通红,她手握残刀不顾一切冲了上去,残刀阴冷的刀刃砍在僵尸的头上,发出铿的一声,那僵尸竟刀枪不入。 僵尸停下,以极其缓慢僵硬的姿势扭过头去看向黎十娘。 他扯开牙齿笑了,露出嘴里没有牙龈,只余尖锐腐烂的牙齿,他顺手将婉婉的残魂丢在一边,猛然朝着黎十娘扑了过去。 顾汀汀急忙跑到婉婉身旁,不知所措,她扭头看向司遥:“阿遥。” 司遥蹲在婉婉身旁,看了半晌,摇头:“她本是一抹残魂,仍留人世,已是乱了天道,如今魂魄被食,六界不收,已不入轮回。” 顾汀汀听罢,失神道:“她是为了救我!” 司遥沉吟片刻,摸出千机铃,将婉婉的半截残魂收入铃中,摸了摸铃身,千机铃闪动着淡黄色的光芒,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 都道世人应豁达,岂能世事皆如意?”司遥看着千机铃,“也罢,我便帮她一次。” 她看向黎十娘与僵尸的方向,黎十娘明显落入下风,她已经失去了理智,刀法毫无章法,因此只片刻的时间,身上便已伤痕累累。 黎宛焦灼地看着母亲被伤得体无完肤却无能为力,她看向司遥,快步走过来噗通一下跪倒在司遥面前:“求司姑娘救救我母亲!” 司遥正欲说话,黎宛继续道:“若姑娘肯出手相助,黎宛愿为姑娘赴汤蹈火。”说罢,重重地磕了个头。 司遥朝着山尘看了一眼,山尘颌首,提着天命便要上去帮忙,李留声制止:“山主,属下愿为代劳!” “此僵尸乃是太和年间护国将军,天命能克制他!”司遥又继续道,“你且拖延他片刻,待我与黎十娘布一道阵。” 山尘飞身上前将已经重伤的黎十娘替换下来。 黎宛飞快扑了上去,将黎十娘紧紧搂在怀中:“母亲?” 黎十娘目光呆滞,泪水不断滑落,不断重复着:“功亏一篑,我的婉婉,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啊!” 黎宛呢喃道:“可我也是你的宛宛啊!” 司遥蹲在黎十娘面前,将千机铃在她面前晃晃,千机铃散发的光芒越发浓烈,黎十娘感受到熟悉的气息,目光直勾勾盯着眼前的铃铛,她伸出手正要抢,司遥猛然将铃铛收回,对她道:“振作点!告诉我如何布十方阵!” 黎十娘的脑袋清醒了一些,方才她居然在那铃铛内感受到了婉婉残魂的气息?她擦了擦眼泪,推开黎宛:“你如何得知我黎氏秘法十方阵?” 司遥不语,只摇晃着手中的铃铛。 黎十娘看着铃铛,蓦然笑了,喜极而泣。 “所谓十方阵,便是定点十个方位,可若要短时间内将这十个方位定好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这便有了万物归元一说。” “你瞧他们,一阴一阳,僵尸为阴,山尘少侠为阳,两人的位置看似千变万化,实则并未移动,天地万物,万变不离其中……” 黎十娘伤得很重,说话断断续续,继而她扭头看向司遥:“你可听明白了?” 司遥边听黎十娘说,边在脚下画起了八卦阵图,黎十娘话音落下,她手指点上了西南方,抬眼看向黎十娘:“兑位!” 黎十娘怔了片刻,继而嘲弄笑道:“ 所谓黎氏秘法,不过如此?” 司遥领略了十方阵的奥秘,在千机铃的协助下,成功将阵法激活,十方阵蓦然迸发出亮眼的黄色光芒。 山尘以天命将僵尸逼入十方阵的兑位。 那僵尸被阵法的烧灼,口中发出沙哑难听的尖叫,他试图冲出兑位可皆被阵法的光灼烧出一阵烟雾。 那僵尸发了狂。 黎十娘忙道:“快走!” 第25章 黎宛搀扶着黎十娘走在最前方引路,司遥看向山尘,山尘脸色有些苍白,他跨步,额头蓦地沁出细密的汗珠。 李留声忙上前搀扶:“山主?” 山尘将他推开:“无事。” 司遥走到山尘面前,径直一把扯开他的衣服,李留声呆滞,张张嘴,继而低下头,默默跟上黎十娘。 只见山尘胸口出现一只黑乎乎的掌印,司遥木着脸:“你受伤了。” “嗯。”山尘面色平淡,将衣服理好,“许是不小心被打了一掌,无碍。” 这僵尸是百年大粽子,被打了一掌又岂能真的无碍?司遥抓住他的手臂:“我扶你。” “张大哥,瞧什么呢?”顾汀汀站在张均平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她沉默了半晌:“你的手还在流血,我帮你处包扎下!”说着拿出手帕,正欲拿起张均平受伤血淋淋的手。 张均平轻而易举地避开:“不必!” 顾汀汀看着张均平的背影,她面无表情地将手帕收好。 第17章 心上泛涟漪,迷案起波澜 道丰二年,五…… 道丰二年,五月初十 宜 结婚合婚订婚买衣服动土安门修造造畜稠作灶起基成人礼 伐木求子上梁 竖柱筑堤作梁 合帐 忌出行祈福栽种安葬 众人从地下墓穴出来,黎十娘在黎宛的搀扶下回首,看着司遥:“就此别过。” 目光又移到司遥腰间别着的铃铛,“ 劳你多多照看了。” 司遥腰间的铃铛闪了闪。 黎十娘笑了一下,眼中满是不舍,而后便消失于大雾之中。 山尘突然咳出一口黑色的血,司遥忙拉开他的衣领看,掌印已经发黑。 山尘面色亦发青,眼皮一重,竟昏了过去。 “山尘?”司遥忙扶住,李留声亦上前搀扶。 司遥看向李留声,“此乃尸毒,需得找到糯米!” 彼时,他们这才发现极乐坊市竟地处锦城。 李留声定定地看着司遥:“劳烦姑娘照看我家主子,我去去便回!” 只半个时辰,李留声便一身血气地提了一袋糯米回来。 他看着司遥捧起一捧糯米覆盖在倒在山尘胸口上,那雪白的糯米在接触到胸前黑乎乎的掌印时,瞬间变了颜色。 李留声瞧着司遥,目光微闪,道,“这些够吗?若是不够,我再去寻!” 说着便要起身,司遥忙对他道:“此处乃是百年空城,我知你寻到这一袋已是不易,不若你先回鲤州,购集糯米,越多越好,锦城离鲤州不远,这些糯米应当能够支撑到。” 李留声颔首,身影便如鬼魅般消失在了原地。 次日,山尘才转醒,醒来便想掀开被子下床。 司遥幽幽道:“今日忌出行,你还是好生躺着休养些日子罢。” 山尘这才躺回去,侧过脸看着司遥,只见她闭着眼睛,手中拿着一把团扇,躺在窗下一张贵妃椅上,那椅子轻轻摇啊晃啊,光影从窗户透过,落在她的脸上,一半在阴影,一半在光影。 美人花下眠,蝴蝶不忍惊。 “昨日黄昏,我与九天道人去了一趟骊山,超度亡魂时发现了一件极为古怪的事。”司遥突然睁开眼睛,扭过脸看向山尘。 只见山尘正挠有兴致地瞧着她。 被发现了,山尘淡然地别开脸,“什么怪事?” 司遥从椅子上起身,走到床边看着山尘:“衣裳解开。” 山尘怔然。 只见司遥顺手从旁边抓了一大把糯米。 山尘面露虚弱之态:“手没力气。” 司遥坐在床沿,轻车熟路地拉开被子,解开山尘里衣的带子,拨开衣裳,露出胸膛,她的指尖轻轻触摸上胸口那只掌印,继而将手中的糯米重新覆盖上那几乎瞧不见的手掌印上:“还得再敷几日!” 她帮山尘重新将衣裳理好,又将床榻边上已经变得漆黑的糯米收干净,继续道:“你可还记得抬轿子的八只猫妖?” 山尘头也没抬:“嗯。”顿了顿,“记得” “我原以为那些猫妖是黎十娘的手笔,可并非如此,那猫妖并非精怪之流,道行颇为高深,是真神仙!” 山尘看了过来:“神仙?” 司遥重重地点头:“昨日,我与九天道人到了骊山超度了那些孤寡老人的阴魂,岂料身后突然有人说话,惊骇之下,四处查看才发现身后不远处的树上蹲着着只黑猫!” “那黑猫眼珠子绿油油的,也不知蹲在哪儿瞧了多久,它给我的感觉不似普通猫,极有灵性智慧!之后我便什么也不记得了,醒来之后我与九天道人已经在骊山下了。” “而且我听张均平说这宋娘子生前曾养有一只黑色狸奴,你说这两者有没有什么关联?” “不管有没有关联,此猫妖必定于宋娘子无害。”山尘推断,“当日骊山成亲,八只猫妖均在场,关山没有惧怕也没有惊奇,说明他知道此猫的存在。另外,成亲当日黎十娘似乎很忌惮关山,能让她忌惮的原因只怕就是那八只猫妖。” 司遥细细回想着当天成亲的细节:“的确如此!” 山尘继续思虑:“ 到底是什么促使着三人凑在一起?” 司遥猜测:“回想关山屡次相助黎十娘,你说他会不会是想从黎十娘那里求得复活术?毕竟黎十娘同样在复活她死去的女儿宋婉婉!而且颇有成效,若非锦城那百年大粽子…” 山尘点头:“那么一切都说的通了。” “还有一点,关山既然钟爱宋娘子,心爱之人被谋害理应先找凶手,他怎么反其道而行之?” 山尘有些疲累,整个人躺下来:“其一,他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但不好出手,许是关府之人;其二,他想先复活宋娘子再抓凶手,可别忘了宋娘子是死于江北死血蛊,保不齐黎十娘已经告知他凶手是谁了。” 司遥站起身:“如此说来,凶手必定是关府中人,我这就去告知张均平,你好生歇着!” 山尘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张捕头现下只怕在处理极乐坊市之事,不在鲤州,你上哪儿去找人?” “不急,凶手很快就要露出马脚了。” 司遥拍了拍山尘身上的被子:“要不要吃点东西再睡?” 山尘微微睁开眼睛:“吃什么?” 司遥想了一会儿:“面,行吗?” 山尘点头。 司遥站起身去了厨房,屋子一下安静下来,山尘重新闭上眼睛,声线冷淡:“出来罢!” 桌边出现了一道黑色的背影,李留声对着山尘行了礼:“山主。” 山尘眼睛都睁开:“你于鲤州逗留数日,可是有要事要说?” “属下的确有要事相禀!”李留声犹豫片刻,继而道,“山主可曾查过司姑娘?” 山尘睁开眼睛,侧过脸瞧着李留声,一言不发。 李留声蓦地单膝下跪:“属下未得山主命令,岂敢擅自探查?” 山尘的目光依旧冰冷冷的。 李留声沉声道:“此事属下不敢不报,那司姑娘乃是故人之女……” 半注香后,司遥端着汤面走了进来,将面放在桌上,吹吹被烫地发红的手指:“能下地吗?” 第26章 半晌没有回话,司遥不解地看向山尘,山尘已坐起身,背靠床头,目光略微空洞,司遥很少看见他这样,她走到山尘面前,用手挥了挥。 山尘的目光逐渐聚拢,一瞬不瞬地盯着司遥。 司遥被他看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用手背拍了拍山尘的手臂:“发什么愣,面好了。” 见山尘还是不为所动,她沉默了片刻:“不是还要我喂你吧?” 司遥起身走回桌面,将面端起来,她绞起一筷子面条,吹了吹递到山尘唇边:“吃啊。” 山尘张嘴。 一顿饭下来,山尘皆心不在焉,司遥拿起空碗正要离开,山尘叫住了她。 司遥看着他,山尘目光闪了闪:“无事。”继而又道,“多谢!” 下午,细猴脚步匆忙,面色焦急地来寻司遥。 “了不得,了不得!” “宋娘子的尸体又不见了!” “什么?”司遥眨眨眼,“关山动作这么快?” 细猴急地抹着脸上不断冒出来的汗珠,顾不得思考司遥话中的含义:“可不是?今早头儿跟胖鱼出发去锦城时特意来义庄瞧过,人就好好地躺在棺材里,午间我就吃了顿午饭,回来时,棺材里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人?” “这可如何是好?头儿临走前特意嘱咐我一定看好宋娘子的尸体,可我却……” “他等不及了!”山尘从负手从房内走了出来, “黎十娘这几日便要动身回江北。” 山尘换了一身衣裳,白色金边的,身后并未背着天命,整个人看起来贵不可言。 司遥皱眉:“你怎么起来了?” 山尘于石桌旁落座,兀自倒了一杯茶水:“我已大好,无碍!” 细猴见两人神色平淡,仔细思量,似窥得什么,一把抓住司遥的袖子:“好姐姐,咱们好歹知交一场,可得救救我!” 司遥拍拍他的肩膀:“你不必放在担心,此事张均平心里有谱,不会怪你的。” 见细猴还是想不通,司遥耐心道:“此事县太爷心里亦有数,连县令都管不着,你一个小小的捕快如此忧心做什么?” “对了,南巷,梧桐胡同李婶子家的二姑娘,如今及笄了罢,你瞧着如何?” 细猴涨红了脸,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 司遥笑了笑,语重心长:“你娘千求万求,只为求你娶到一门好媳妇儿,好歹把你塞进衙门了,你可争气点啊!” “行了,这事儿你别管了,张均平那儿我自会去说。” 细猴小媳妇似得同手同脚地出了院子。 “你跟张铺头关系不错啊!”山尘拿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凉了。” 司遥揭开茶壶盖瞧了一眼:“昨夜的茶水,可不得凉了?” 山尘手中的茶杯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关系嘛,也还说的过去。”司遥想了想,“他人不错。” “是么。”山尘凉凉道,放下茶杯,起身回了屋子。 司遥收好石桌上的茶具,身后猛然出现一道杀气,她快速侧身躲过,只见桌上的茶具皆被打碎,一只暗器钉在石桌上,暗器上还有一封信。 司遥朝身后看了看,一片寂静。 她拿起暗器,取下信,只见信上寥寥数字, 红枫林见——黎十娘。 司遥看着桌上破碎的茶具,咬牙道:“疯婆子!” 第18章 闻香识血蛊,凶手露马脚 …… “你要知道,一个女人的痴妒心是很可怕的。”黎十娘笑意盈盈,意有所指,说罢,又盯着司遥腰间的铃铛瞧。 司遥从她嘴里套不出话,只得放弃,不过这黎十娘倒也是个性情中人,司遥干脆解下腰间的铃铛丢给她:“记得还我!” 说罢就离开了。 黎十娘如获至宝,双手捧着铃铛,轻声道:“婉婉?婉婉?” 千机铃散发出若有似无的光。 黎十娘将铃铛紧紧握住放置心口:“以后娘亲再也不会与你分开,再也不会有人欺负咱们娘俩了。” 她小心翼翼地将千机铃别在自己腰上,怜爱地护着铃身,转眼便消失在了红枫林。 回到院子,山尘的房门大开,他坐在桌边,天命摆在桌上,正用一方雪白的丝帕正一丝不苟地擦着剑刃,头也不抬:“你倒挺信他人的。” 司遥知道他意思,走到山尘对边坐下,看着他手中的动作。 山尘的手很长,甲面干净,指节分明,手背上的青筋隐藏在皮下。 司遥别开脸:“千机铃沾了我的血,欲温养灵魂便不能离我太久。” 山尘抬眼,停下手中的动作,给她斟了杯茶,“尝尝?” 司遥端起茶杯,吹去水面上的茶叶,轻轻畷了一口茶水:“这是什么茶叶,甜的?” “龙顶!”山尘淡然道,又顿了顿,“若是喜欢可常来寻我!” 司遥细细畷着茶水,山尘则继续低头擦拭天命的剑刃,半晌,司遥突然道,“我想去寻关山。” “不死心?”山尘头都没抬。 “我看是无法阻止他了。”司遥叹了一口气,单手支撑着脸颊,“想交代他一些事情,不管事成与不成,至少不能让宋娘子为害一方吧。” 天命被擦得寒光凛凛,山尘将手帕折好收起:“既如此,走罢。” 话说,从关府出了那档子事 ,关川便不敢再回关府居住,因此一直居住在乡下的庄子上。 两人行走在田间狭窄的田埂上,四周种满翠绿的庄稼,小小的青蛙在田埂处来回跳跃,空中略微湿热的空气,带着远处吹来的风都携带一阵湿黏。 司遥与山尘到庄子上时,正值午间,关川正坐在餐桌前,手里抓着一只鸡腿大快朵颐,关夫人在一旁贴心服侍。 “老爷,您慢些用!”关夫人眉眼含着笑意。 关川嘟嘟囔囔:“我可得好好补补,夫人你瞧,我都瘦了。” 关夫人当真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关川,皱着眉对张嬷嬷道:“ 肚子瞧着小了些。” 张嬷嬷迎合道:“是小了些,老爷这段时间委实辛苦了些,多吃些补补是应当的。” 关夫人忙将关川碗碟子中的油焖笋夹走,重新夹了块油光水滑的东坡肉放在碟中:“老爷尝尝,这做东坡肉的厨子乃是苏杭人士,在苏杭一带颇有名气呢!” 司遥两人到了院外,小福子正蹲在墙根底下,手中握着根大棒骨啃得正香。 “关二爷在家吗?”司遥弯下腰问道。 小福子啃得满嘴流油,头都每抬:“不在,关二爷不在。” “怎么?救命恩人都不记得了?”司遥调笑道。 小福子停下,这才抬眼,小脸瞬间涨红,他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来,结结巴巴:“司…司姑娘?” 将手中的骨头朝着身后用力一丢,拉下袖子用力在嘴上一抹,手上的油渍在下摆擦干净。 “关二爷不在?” “我这几日都没瞧见,要不我通报一声,您问问老爷?” 司遥颔首:“有劳!” 关川一听是司遥与山尘来了,直呼恩人,他丢下手中的鸡腿,在关夫人的搀扶下起身,小跑着迎了出来:“恩人!恩人!” 第27章 几日不见,关川越发圆润。 “哎哟,多谢恩人救我性命!”说着便去抓司遥的手。 山尘伸出手臂拦住,关川讪讪:“哎哟,是我唐突了,快快快,里面请。”继而对着屋子道,“嬷嬷,快添两副筷子。” 张嬷嬷应 了一声。 “不必劳烦,此次我们前来,是想问问关二爷可在?”山尘制止。 关川挠挠脸,嘶了一声:“你这一提醒,我倒想起来,已经好久没瞧见他了。 ” 他怕两人不信,摆摆手,将两人引入屋子。 关夫人给两人斟茶 ,含笑着看着司遥:“多谢恩人恩公救我夫君性命,如月感激不尽。”说着行了个极为得体的礼。 司遥连忙上前搀扶:“举手之劳,不必多礼!” 忽地,司遥闻到一股香味,迷人且熟悉,若有似无,极为浅淡。 她笑着抓住关夫人的手,离对方更近,“瞧夫人眼下发青,可是睡不安稳?” 关夫人愣了片刻,激动道:“是是是,李神医都请来瞧过了,吃了药倒还好些,若是一日不吃,整夜不得安枕。” 司遥这下闻清楚了,这股熟悉的香味的确是从关夫人身上散发的,可司遥一下子竟想不起来。 “恩人?”见司遥发愣,关夫人小声唤道。 司遥回过神,摸出一张符咒,折起来塞入红纸当中递给她:“置于枕下,便得安稳。” 关夫人激动地不知说什么好。 四人落座,关川畷了口茶簌簌口,继续道:“自从清瑶的尸体丢失之后,他便整日不见身影,也不知是不是寻尸体去了。” 关川放下茶杯,像是想起什么:“ 我听说前些日子衙门已经找回尸体了,暂放于义庄是吗?” 司遥回道:“是,但于今日午时,尸体又不见了。” 关川怔怔,放下茶盏,用力拍了拍大腿:“肯定是我二弟干的!” “除了他不会有别人了!” 接着苦思道,“让我想想他会去哪儿!” 片刻后。 他拍了拍手:“你们去春水河畔瞧瞧,若是不在,就进赴春山找找!” 两人辞别了关川,出了庄子,一路上见司遥皆不曾开口说话,便问道:“怎么?莫不是没吃着午饭,恼了?” 司遥不理会山尘的玩笑话:“我在想关夫人身上的味道到底在哪里闻到过?竟让我觉得熟悉?” 见司遥苦思冥想的模样,山尘轻笑着摇头。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司遥扭头,那马快的几乎已至跟前,马上之人,一身红色云雾纱衣,于风中飞扬而来,衣袂飘飘,面上依旧带着那半张白猫面具。 是宛姑娘? 她骑着马,朝着司遥丢下来一件东西,司遥下意识接住,——千机铃? 快马从司遥眼前飞驰而过,留下一股神秘且迷人的香气。 司遥呼吸着空气中的香味,脑海之中灵光乍现:“我想起来了!” “关夫人身上的味道,与黎十娘,宛姑娘,一模一样,并且关山,宋娘子身上都有这种味道!” “血蛊,是血蛊!”司遥兴奋。 “可关夫人深闺女子,怎么会与江北人士扯上干系?”山尘皱眉。 两人沉默,半晌,两人忽而对视,异口同声:“极乐坊市!” “如此一来,便能说通了。”山尘道。 “可这关夫人竟有如此本事,居然能逃过张均平的探查?”司遥不解、。 山尘低头看着司遥,冷漠道:“许是他办事不力!” 司遥瞥了他一眼,用手肘撞撞山尘的手臂:“我说你是不是对张捕头有什么意见?” “何以见得?”山尘凉凉道。 “那咱们现下先去寻张捕头,待此事完结再去寻关山与宋娘子?” “嗯。”山尘轻声应道。 两人去了衙门,细猴瞧见司遥笑的贼兮兮的:“可是来找头儿的?” 司遥点头,细猴笑的更开心了。 胖鱼从他身后走来,一巴掌拍在他的脑袋上,笑着对司遥说:“头儿的母亲身子不爽利,今日告假了。” “伯母身体不适?” 胖鱼点头:“老毛病了,已经请了伏龙镇荣芝堂的李神医,具体的我就不大清楚了。” “不若你自个去瞧瞧?伯母看见你肯定高兴。” 出了衙门,司遥买了些补品,两人到了东巷第二街道,张均平正在院子的露天厨房里烧火,他脱下往日捕快的衣裳,穿着家常的粗布短衫。 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一段小麦色健壮的手臂,他目光瞥向门口,看见司遥的瞬间,当即放下手中的活计,在瞧见司遥身后还跟了人,又恢复了以往严肃的模样。 司遥大摇大摆走了进去:“见贵客来了怎么也不迎接?” 张均平将两人引起屋子,敬了茶,旁边的主屋内传来压抑的咳嗦声,一道颤颤巍巍的声音道:“可是阿遥来了?” 司遥放下东西,走进主屋:“伯母!” 司遥在主屋陪着张母呆了好一会儿,出来时抓耳挠腮的,十分苦恼。 “张均平人呢?”司遥出来只见山尘坐在客位上,院子中也不见张均平的身影。 “去衙门了。” 司遥扫了一眼主屋:“就这么去了?” 山尘冷哼:“许是对你格外放心!”继而看向主屋:“ 说了些什么?” “看不出来你还八卦这?” “若是老人家卖惨要你做她儿媳妇!”山尘漫不经心道。 司遥瞪眼:“你听墙角了?” 山尘嗤笑,拂拂袖子去了院子。 张均平回来时,已是日落西山,他卸下刀,猛灌了一口茶水,茶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衣裳,晕湿了一块:“张如月一问三不知,在牢狱里直喊冤!” “她家好歹是鲤州有头有脸的人家,只怕关不了多久!” “如果张如月当真去过极乐坊市,那么她必然典当过什么,只要让方家姑娘张口一切便迎刃而解! ”司遥提议道。 张钧平沉吟道:“那方家姑娘嘴严得很,只怕要费些手脚了。” 第19章 有得必有失,无时莫强求 …… 张母极力挽留司遥留下用饭,司遥忙找借口溜了,她本就有意撮合她与张均平,司遥并无此意,还是躲远些为好。 出了张家院子,山尘颇为轻快:“吃什么?一品香如何?” “哟,捡着钱了?”司遥打趣。 “你若是愿意,日日去也使得。” 司遥赞赏地看着山尘:“好徒弟,甚是上道!” 山尘看着司遥的背影,哼笑一声:“好徒弟?” 一品香乃顾氏产业。 一年前,司遥身受重伤,被顾汀汀于无稽崖拾回,身体康健后便于东巷独自赁了个院子过活。 只是她囊中羞涩,又无生计,便于一品香做了半月跑堂,摔了不知多少碟子,顾汀汀笑她四肢不勤,她只得重拾前世就业,于老槐树下支起了算命摊子。 可因禁止玄术律令,张均平没少把她丢大牢反思,两人也至此结识。 来到一品香大酒楼,食客满座,跑堂的小二见是司遥,顿时眉开眼笑:“可是来寻大小姐?” 第28章 司遥啐道:“不能来吃饭?” 那小二这才瞧见司遥身后之人,又见山尘气度不凡,嘿嘿傻笑了两下:“楼上还有雅间。” 司遥制止。 两人于大堂角落坐下。 旁边便有人边吃边聊天,东家长西家短的,将整个镇上的八卦都聊了个彻底。 菜上来了,司遥才听到点想听到的,只听两人道。 “再过数月方家姑娘便要嫁去伏龙镇了,也不知道方家二老是否能真的拿出金银各百两。”说话的是个武夫打扮的男人,一只脚架在板凳上,往嘴里丢了一颗花生米。 “方亭兄,要不要打赌一番?”穿戴稍上等些的男人,提起酒壶给对方倒了酒,边说边挤眉弄眼, 方亭嗤笑一声:“赌就赌,谁怕谁?”忽而像是想起什么,“天一兄,你可别这会子与我赌注,赶明儿就借银子给那捞鱼佬方荣。” 张天一冷哼一声。 方亭继续道:“我今日来时,路过南街老胡同,恍惚听见那方家吵得锣鼓喧天的,乱了一锅粥。” 张天一被勾起了兴趣:“哦?” “我悄摸着蹲在墙根下听了一会儿,只听见什么鬼市,什么典当惹得祸,还没等我再细细听明白,那方荣就从屋里出来,瞧见我就冷下脸提着扫帚直赶我。” 张天一哟了一声:“莫不是前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的极乐坊市?” “正是,正是!”方亭忙道,“天一兄莫不是去过?” 司遥一听便知发生了何事,只怕是那方家姑娘典当掉的东西,如今受到了反噬。 剩下的牛皮话司遥也没兴趣再听,她看向山尘:“走吗?” 两人回到住处,天还未沉,巷子里传来饭菜的香味,烧火的炊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依稀还能听见锅铲炒菜的声音,孩童们于院子内追逐嬉闹,在听见家中大人呼唤,一股脑地散开来各自回了家。 夕阳渐渐西沉,昏黄的日光落在司遥脸上,将她衬得无限温柔,山尘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司遥察觉,轻声问:“看什么呢?” “无事。” 两人拐进院子,就见门口停了一辆马车,司遥正纳闷,还没碰着院子门,云娘眼前一亮,迅速就冲了出来,一把拽着司遥的手腕:“我的姑奶奶哟,你上哪儿去了?” “人命关天,人命关天呐!” 司遥被强拽着去主院,云娘居住的院子。 云娘一边扯着司遥一边喊道:“李神医,人来了,人来了——” 司遥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推到一白须老人面前,那老人见司遥当即老泪纵横:“大师救命!救命啊!” 云娘在一旁忙到:“李神医家的公子,哎哟——” 两人同时说话,司遥也不知该听谁的。 山尘跟了进来,看这一屋子哭的哭,急的急,皱皱眉沉声道:“发生何事?” 许是他说话颇具震慑力,云娘停下话头,屋内寂静片刻,李神医擦擦眼泪:“路上说可好?犬子怕是等不及。” 司遥回头看了一眼山尘,山尘低声道:“一起。” 李神医上了马车,司遥与山尘则坐在外面赶马,荣芝堂坐落于伏龙镇,于春山镇接壤, “不知源源那孩子现下如何了。”司遥道。 “尽人事,听天命罢。”山尘宽慰。 半个时辰后,马车于荣芝堂门口停下,山尘跳下马车,将李神医扶了下来。 李神医拍拍山尘的手背:“多谢。” 山尘微微颔首:“救命之恩,不敢相忘。” 司遥刚踏进荣芝堂,便听见里面传来两道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走进屋内,才见外间分散着坐了三人,其中一对衣着简朴,略显年迈的夫妇坐在椅子上,边哭边相互抱怨。 “都怪你,若不是你总逼若若成婚,她能去那什么极乐市吗?” “这怎么能怪我?是你平日里对若若太过放纵的缘故。” 两位老人说着又要吵起来。 坐在门槛上的青年怒道:“行了,吵吵吵,吵了大半辈子还没吵够吗?” 两位老人禁声。 屋内气氛沉重,只有内室两道不同声线的惨叫交杂在一起。 见人进来,那对夫妇即可站起身来:“亲家,如何了?” 李神医摆摆手:“天赐跟若若如何了?” 方家二老只摇头抹眼泪。 司遥听着里间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微弱,快步挑开帘子走了进去,山尘与方家大儿方荣跟了进来。 方老夫人忙拉住丈夫:“亲家莫不是弄错了?这姑娘年纪轻轻,真能看事儿?” 方老头啐了老伴儿两口:“你还信不过李神医?” 两人推推挤挤也跟着进入里屋。 房间内黑漆漆的,不见一点光亮,司遥问道:“为何不点灯?” 方老妇人忙道:“天赐跟若若见不得光,一点灯就嚷嚷眼睛疼。” “若若则是直拿头撞桌角。” 司遥摘下千机铃,轻轻摇晃几下,铃铛上即刻覆盖上了一层荧荧亮光,借着微弱的光芒她走到床边,只见床尾蜷缩着个姑娘,额头血淋淋的,目光呆滞,黑沉沉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司遥。 忽的,她笑了,露出森白的牙齿:“嘿嘿嘿——” 笑声轻浅阴冷,像极了地狱爬上来索命的厉鬼。 突然,她猛地将手握成拳头,将整只拳头塞进自己嘴里,用力啃咬下去。 边嚼边呕吐,嘴角被拳头撑破,血淋淋的滑落下来,沾湿被褥。 “哈哈哈——”笑声混合这牙齿摩擦手指指骨的声音,鲜血与唾液顺着嘴角流淌下来。 方若像是感觉不到疼痛,眼睛逐渐被红色占据。 方老太太被吓得尖叫一声:“若若,若若!”便要冲上来制止,山尘一把将人拦住。 司遥摸出一张符纸,将符纸贴在方若的额间。 方若像被施了定身术,呆滞着 ,口中还含着整只手。 方老太太挣脱:“若若,我的女儿啊。” 她痛哭着小心翼翼地将手从方若口中拿出,只见那只手已血肉模糊,依稀可见白骨,方若的嘴里则满是被啃咬下来的手掌肉。 司遥回首对李神医道:“劳烦清理一下。” 李神医应了一声,将方若口中的碎肉清理干净,而后将她的手上了金疮药,包裹起来。 司遥的视线看向旁边蜷缩着个男人,这应当就是李神医之子——李天赐。 他双手紧紧捂住眼睛,嘴里念叨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蜷缩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司遥将千机铃放在李天赐的耳边,轻轻地,一下接着一下摇晃着,李天赐不断发颤的身体渐渐放松,他将身体舒展,目光直直跟随着千机铃。 “睡吧!”随着司遥轻柔的话语,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点灯罢。” “这……”方老头子踌躇。 “点灯!”司遥重复。 李神医弯着腰,颤颤巍巍地正要寻火折子,方老太太抽泣着制止,她擦擦眼泪:“亲家,您歇着,我来点罢。” 说罢,手脚麻利地摸出火折子将油灯点上。 第29章 微弱的火苗在空中轻轻摇曳,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黑暗的内室被一点点照明,人影绰绰摇晃着倒影在墙壁之上。 “大师,天赐跟若若到底是怎么回事?”方老太太目光希冀地看着司遥,她原以为这姑娘这样年轻,只怕是神棍,不曾想当真有些真本事在身上的。 司遥对李神医道:“令郎失了阳眼,” “人自出生眼睛便有阴阳两眼方能瞧见这世间万千色彩,如今他阳眼已失。取而代之的是阴眼,便会瞧见常人所瞧不见的东西。” “阴阳有隔,日子久了,阳气渐失,阴气侵体,恐不能久矣。” 李神医颤抖着嘴唇。 司遥宽慰:“只要封住阴眼即可,如此他便什么也瞧不见了;抑或封了他的灵窍,端看你如何抉择了。” 李神医痴愣,问道:“封…封了灵窍又如何?” “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司遥说的极委婉了。 李神医面色刷地发白,呢喃道:“没有其他法子了吗?” 司遥摇头,极乐坊市现下已被捣毁,黎十娘又回了江北,被典当的东西定然是寻不回了。 李神医的脊背更佝偻了。 司遥转而看向方家二老:“令爱严重些,她的身体被人占据,若放任不管,她会一点点吃掉自己身上的肉,直至只剩白骨骷髅。” 方家二老听闻此言,脸色煞白,方老太太更是腿软,险些跌坐在地上。 “我只问你们,他们两人是否皆去过极乐坊市?”司遥的目光审视着众人。 屋内寂静。 半晌。 “舍妹去过,至于李小公子便不得而知了。”方荣扶着几乎快要晕倒的方老太太道,“母亲,这边坐。” 李神医仍回不过神,兀自缓慢摇着头:“犬子自他母亲去世之后便与我不大亲近了,我并不知晓。” “必定是去过的,若若说过 。”方老太太忙道。 那么一切都说的通了。 司遥看向山尘,山尘显然也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方若献祭了自己。 李天赐典当了自己的阳眼。 那凶手呢? 又典当了什么? 第20章 贪嗔痴妄念,一朝皆成空 道丰二年,五…… 道丰二年,五月十一 宜 打扫祭祀 馀事勿取 忌诸事不宜 次日,天才麻亮,街道上雾蒙蒙的,气温也比平日更低些,方老太太天未亮时便起身,旭日还未升起便张罗好了司遥要用的东西。 司遥蹲坐在台阶上,手中捧着一碗咸豆花,上面浇了一勺红红的辣椒油,山尘有样学样,捧着碗淡然地蹲坐在她身旁。 两人就着一叠豆腐皮包子,吃的口齿留香。 吃完,司遥检查了下要用的物品,这才让方荣将这些东西全都搬进屋子。 她将人都撵出去后,解下千机铃,山尘斜靠在门边,待最后一人出去后,伸出脚勾门关上,司遥扫了他一眼。 买来的纸人约莫半丈高,穿着颜色鲜艳的袍子,腰间系着一根黄色的腰带,两腮泛红,笑意盈盈的,眼睛处空荡荡的,还未点上。 这纸人乍一看与方若还有几分相似。 “你想用这纸人代替方若?”山尘问道。 “你还挺聪明!”司遥并未否认。 她的目光扫向床尾,方若额头上仍旧贴着那张符咒,一动不动地所在床尾,可她整个右掌上的血肉皆不翼而飞,只余下森白的骨头。 司遥抓起方若的手指,割破她的指尖,就着她的血在纸人眼睛处点了睛,点上眼睛的纸人眼珠子到处晃动,忽而它瞧见床上与它一模一样的人。 眼珠子拼命地往右边转,几乎快要转到脑后。 司遥拍了拍纸人的头:“老实点!” 那纸人被训,眼珠子一骨碌又转了回来,直地盯着司遥瞧。 司遥千机铃为引,将方若身上的一魂一魄勾出,引进纸人内,就在灵魂入体的瞬间,那纸人便迫不及待地扭动僵硬的身体,安静的屋内皆是纸张摩擦的声音。 司遥拿起准备好的碗,里面装满了朱砂,再将自己的血以及画好的符咒灰烬混合一起,爬到床上,将方若的衣裳都脱了下来。 嘎吱一声,门被打开,又被关上。 司遥哼笑一声,到底还是要脸的。 她将这些朱砂涂满了方若满身,七日后,若纸人成了灰烬,此事便成了,只是方若失了一魂一魄,日后怕是会病痛相缠。 人生来一辈子的命运便已注定。 方若进了极乐坊市,若只是想去除身上的味道,代价倒也不必如此大,可她还求了美貌与如意郎君。 司遥看了她的八字,她命中并无贵气,强求只会适得其反,如今她虽与李天赐订婚,可李天赐此事之后不是瞎便是痴,又何来如意郎君一说? 司遥打开门,方老太太即刻迎了上来,满脸焦急:“大师,如何了?” “七日后才见分晓,若是不成——”司遥净了手,她的目光瞧见堂内还坐着个脸色发白的年轻人,是李天赐。 司遥走到他面前:“怎么起来了?” 李天赐气若游丝:“父亲都跟我说了。” 司遥等着他继续说,他沉默了半晌,才开口:“我不想成瞎子也不想成傻子。” “我会试着习惯,可以吗?”他的目光带着乞求。 “不可以。”司遥冷声道,“你是活人属阳,那些东西日日吸你的精气,直至将你吸成干尸死亡!” 李天赐的脸色煞白,他看向李神医。 “好孩子,眼睛闭上,大师说了不疼。” 李神医冲着司遥使了个颜色。 司遥了然,此事不难,司遥将千机铃在李天赐的眼前晃荡几下,铃身上环绕着荧荧亮光,片刻后,铃铛上的光更亮了。 李天赐再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李神医坐在一旁,早已浊泪满面,他紧紧抓住李天赐的手 ,放低声音:“天赐,别怕!” 李天赐恍惚想起娘亲去世时,爹爹也像此刻一般,紧紧将他搂在怀中,抓着他的手:“天赐,别怕!” 事情处理完毕,李神医与方家千恩万谢地送两人出去,司遥打开用红布包着的银钱,叹道:“终于还是吃上了老本行!” “你非鲤州人士?” 山尘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司遥怔了怔,她眨眨眼:“我忘了。” 山尘沉默着,轻声又问:“没想过找回他们吗?” “自然是想的,可茫茫人海如何寻?万事随缘罢!” 司遥看向山尘:“怎么突然关心我?” “是不是想通了要做我徒弟? 山尘心不在焉地摇头,并未说话。 看着他的背影,逆着晨光,说不尽的落寞与孤寂。 两人回到春山镇时已至晌午,司遥进入屋子就翻箱倒柜,将一本陈旧的书找了出来,熟练地翻开。 两人坐在院子的石桌旁查阅,只见上面记载:女娲塑人,捏其身,点其目,塞骨血,安三魂七魄,制五脏六腑,取天地气运,人始成。 “方若的骨血,李天赐的眼睛,也就是说凶手典当的必定是三魂七魄,五脏六腑,抑或气运!”司遥分析,“若取走了魂魄凶手只怕已经魂归太虚,若取的是五脏六腑哪怕活着也是卧病在床,若是取的气运,或多或少皆会受到影响。” 第30章 “简而言之,张如月绝非凶手!”山尘看着书页道。 思虑半晌,司遥将关府上上下下的人皆想了个遍,忽的,她灵光一闪,从一开始,他们都似乎遗忘了一个人。 山尘亦看向她,显然想到了一块儿! 司遥抓起山尘冲到衙门去寻张均平。 两人到县衙的大门口,就见张均平黑沉着脸,身后跟着细猴与胖鱼,最前方的是关夫人张如月,她一边在张嬷嬷的搀扶下上了马车,一边指着张均平的鼻子骂。 待马车离开,司遥这才上前:“凶手另有其人。” 看着张钧平黑沉的脸,司遥又补充道:“这次靠谱!” 细猴苦着脸:“司遥姐,因监禁关夫人这事,头儿被县令大人骂的狗血淋头,这个月的月钱都扣完了。” “行了!”张均平呵斥。 转而看向司遥:“晌午了,想吃什么我请你?” 司遥摇摇钱袋子:“我请。” 张均平难得露出点笑容。 众人于府衙旁的牛杂面摊落座,张均平提起茶壶给众人斟茶:“说说罢。” 司遥便将昨日发生的事分析了一遍。 张均平放下手中的茶壶,思量片刻。 而后蓦地从凳子上站起身,对着细猴与胖鱼道:“抓人!” 面摊只剩下司遥与山尘,山尘提起茶壶给自己的倒了一杯。 晌午的街道人潮繁忙,耳边是小贩叫卖的声音,太阳高高悬挂在空中,将炽热笼罩整座鲤州城,面摊摆于一棵百年老樟树下,夏风来袭,只听见绿叶摇晃嬉闹的响声。 此案终于水落石出,司遥的心也跟着松快起来。 傍晚。 张均平来了,山尘正在院中练剑,司遥则于一旁煮茶。 “怎么?她不肯招?”司遥见他愁眉苦脸便问道。 张均平摇头:“她说想见关山一面。” “此事不难,待明日我去将关山寻来便是。”司遥又道,“你来寻我必定不只是为这点小事罢?” 张均平目光扫向山尘:“此事多亏了你,我正想着怎么谢你呢,出去走走?” 司遥歉意:“我这还煮着茶呢,下次罢。” 张均平失落。 司遥面露不忍,小声道:“一起喝杯茶罢,这叫什么龙顶的茶叶,味甘清香。” 张均平直直地看着司遥,目光像一汪潭水,深不见底,片刻后他才道:“不必了。” 次日。 司遥与山尘到了赴春山脚下。 “传闻这山中有一蛇,专吃人,是真的?” 司遥点头:“当然,不过半年前被我抓去做了蛇胆酒。”继而又疑惑道,“古怪的是,那蛇被人从七寸斩成两截,幸而未曾伤到蛇胆。” 两人于山中晃荡了大半日,才于一半山上瞧见一座木屋,屋前一道身影正砍伐木材做家具。 “是关山!”司遥认出了关山的背影。 两人行至木屋前,关山提着斧头走了过来,他站在围墙内,并未打算开门,就这么冷冷地瞧着两人。 “你不必如此敌意,关妙仪给宋娘子下死血蛊的事你早就知道了罢。”司遥问。 “那又如何?” “我很奇怪,你竟无动于衷?” 关山嗤笑:“你懂什么?” 司遥跟他属实聊不下去:“关妙仪想见你。” 关山冷漠,“我为何要去?她杀了清瑶。” 司遥拿出一张纸,从矮墙上递过去,关山没接。 司遥将纸放在矮墙上:“宋娘子已死,活人住的屋子于她而言,未必适合,纸上是我根据她的生辰八字画的房屋布局。” 说完,司遥沉默片刻,对山尘道:“走吧。” “等等。”背后传来关山的声音。 来到县衙牢中,里面黑漆漆的,不见天日,只墙壁最上头开了一方小小的窗户。 张均平在前面带路,关山紧随其后,司遥东张西望啧了一声:“看来张捕头当日对我属实手下留情了。” “你知道便好,下次莫要再犯。” 关押关妙仪的牢房于最尾一间,她不悲不喜地坐在角落里,目光没有聚焦,在听见锁链开启的声音,她猛然抬头,就瞧见关山正冷漠地看着她。 她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山哥哥,山哥哥…” 关山面露嫌恶,别过脸并不瞧她。 关妙仪蓦地声音尖锐:“我就令你如此恶心?” 她嘶声力竭间,脸上的肉瘤随只蠕动,颇为狰狞,司遥眼尖,这只肉瘤比上次瞧见时大了更多。 关妙仪捂着脸上的肉瘤:“你定是嫌我丑陋,不似那贱人貌美!” “闭嘴!”关山呵斥。 “你有何资格与她相较?” “哈哈哈哈——” “骗人的——” “全都是骗人的——”关妙仪笑的眼泪都出来了,泪水逃出眼眶,顺着肉瘤滑落。 她目光发狠,猛地一把揪住脸上的肉瘤,用力扯下,那扎根于她面皮之下的肉瘤真硬生生被她扯落下来。 关妙仪满脸是血,目光阴狠,宛如修罗,她捧着那肉瘤,放轻声音,对关山道:“二叔叔,你瞧。” 牢房墙壁窗户透出的细光洒落在她手心的肉瘤上,只见薄薄的皮下剧烈蠕动着红色的血蛊,这些血蛊像是感受到已离宿主,拼命地挣开束缚,破皮而出。 “我以身豢血蛊,脸上的瘤越来越大,二叔叔,我对你情深义重啊!” 第21章 既做真神仙,何苦动凡心 …… 关山依旧无动于衷。 她丢开肉瘤,扑到牢房木柱上,双手紧紧扣住,纤长的指甲被折断,鲜血淋漓。 关妙仪像是感觉不到疼,目光癫狂:“你为何总记着那不洁之人?她与父亲欢好时的浪荡模样你可曾瞧过?” “她与母亲针锋相对,逼得母亲甘守一隅你又可曾瞧过?” “你口中善良纯真,心心念念的清瑶,又是如何虐待我的?” 关山闭上眼睛,疯子,疯子!关妙仪是什么样的人他或许不清楚,可她宋清瑶是何人他岂能不知? 关妙仪脸上的血像是翻涌的江水,将胸口的云雾纱裙晕湿。 她瘫软着缓缓滑坐于地面,目光又呆滞下来,口中轻声呢喃着:“二叔叔,二叔叔……” 母亲带着她二嫁,她容貌丑陋,母亲不许她见人。 那是她第一次瞧见关山,在后院子,他喝了很多酒,瞧见她时并未露出嫌恶之色,只含笑问道:“你如何不去前院吃酒?可是与我一般心里不痛快?” 她的确心里不痛快,但她习惯了,关山将手中的酒坛子塞到她手中:“ 一醉解千愁,来,喝。” 关妙仪深吸一口气,对酒坛猛干一口,瞬间被辛辣的味道刺激地直咳嗦。 关山大笑,端的一副爽朗俊气。 那时她便喜欢上了他,可为何他偏偏是她的小叔叔?母亲为何偏偏嫁的是关家人? 命运待她不公,她不甘心! 次日,丙辰时 冲狗煞南 喜神西南财神正西福神正东 “你听说了么?关妙仪昨夜于牢中暴毙而亡!” 上了马车,顾汀汀突然道。 第31章 司遥瞥了她一眼:“这你也知晓?” “大清早的全城都传遍了,关夫人正在府衙闹呢!”顾汀汀痴缠着司遥,“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都在说是关妙仪杀了宋娘子?” 司遥见她实在好奇,便将此案前因后果大致说了遍,顾汀汀恍然,叹道:“可恨痴妒误卿命啊!” 司遥笑道:“所以大小姐,你大清早拉着我上白云庙祈福,做了亏心事?”。 “才没有!”顾汀汀啐道 白云庙坐落于鲤州城外白云道,马车到山脚下时,人头攒动,到处弥漫着浓烈的香火气息。 两边摆满了贩卖香烛纸钱的摊贩,见客人来了,纷纷将手中配好的香烛纸钱递到客人跟前:“礼多菩萨不怪。” 顾汀汀顺手买了两把,司遥咂舌:“这白云庙香火当真旺盛,大清早就这么多善男信女。” “当然了,我娘时常会来此地做义工,施布呢!” “恩人!恩人!”司遥恍惚听到两道熟悉的声音,她转头看去,就见一对儿夫妇脚下匆忙地小跑而来。 司遥认出两人,含笑道,“源源可还好?” 那妇人忙道:“好好好,如今还在庙中呢,主持亲自看养。” 摊主捧着个小红檀木箱子举到司遥眼前:“当日便说如恩人可救犬子,愿将家产奉上。” 司遥摇头:“自个收着罢,若真想谢我,且多行善事,也算为我累了福报。” 两夫妻踌躇不安,不知如何自处。 “待源源恢复后,经此一事,身子只怕大不如前,吃药看病哪样不花钱?自个留着罢。” 司遥这样一说,夫妇两连连点头,面上感激之情不可语也。 司遥扯着顾汀汀走进白云庙。 她虽爱财,不取不义之财,如今她手中也存了些银子,既不缺,何需多,本是黄白之物,不过为世间生存罢了。 上完香,顾汀汀去找住持,司遥兀自于地藏殿的台阶上蹲着,她百无聊赖,一扭头,恍然见身后高台之上蹲着一只黑猫。 竟与骊山遇到的那只一模一样。 司遥蓦地站起身来,那黑猫淡然地伸出前爪,舔了舔,轻蔑地扫了司遥一眼,而后慢悠悠地走进了地藏殿,跳到佛像的肩膀之上蹲坐。 于佛台烟火缭绕间,居高临下,藐视众生,司遥的心突突直跳。 民间传说,地藏王菩萨未得正果前,其坐骑是一只黑猫,后为掌管阴司的神,当日她便觉此猫并非精怪之流,原竟是这样的来头。 既是神,为何甘居宋娘子身侧? 蓦地,脑海之中一闪而过的片段,四月廿七那场大雨,说书人道:话说清崇三十五年,宋娘子于白云道——” 四月廿九日,狸猫伪装打更人夜半叩门,待她开门,四野无人,只余猫叫,想来那是它给她的警告,让她莫要多管宋娘子之事。 关山既知此猫的存在,那么欲复活宋娘子一事,此猫是否也出了力? “阿遥。” 司遥的思绪被打断,是顾汀汀,从住持那儿出来之后,神色欢跃又有些苦恼。 上了马车依旧心不在焉,司遥忍不住问:“住持与你说了些什么?怎么瞧你又欢喜又苦恼?” 顾汀汀忙摇头:“没什么。” 回到东巷,这两日皆未见山尘,房中亦无人,到了子时,尚未归还,司遥吹灭了油灯,准备就寝。 次日,司遥起身,东巷旁便是繁闹的街市,小贩们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口中嚷着:油炸糕,煎饼果子,水晶皮包子—— 只听一阵碗碟打碎的响声,接着传来云娘的大骂,小元宝的啼哭之声。 司遥正对东方,深吸一口气,于院中打起了八部金刚。 完毕提起桶丢进井里,拉着绳子搅动几下,桶里装了大半的水颤颤巍巍地从井口被吊了上来。 司遥用木盆接了水,指尖伸进盆中,触碰到水,冰凉凉的,心上一激灵,她最后一点瞌睡都没了。 “司姑娘可在?”像是关府小福子的声音。 这大清早的,司遥开了门,倚靠在门上瞧着小福子,这小子比之前倒是圆润了些。 小福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司姑娘,我家老爷有请。” “寻我何事?” “主家的事儿,咱们做奴才的怎么能知道?” 司遥想了想:“劳烦稍后片刻。” 借着这个功夫,小福子买了几个大肉包,在司遥出来时,一股脑塞在司遥怀中:“方才瞧姑娘刚起,想来还未用早点,我便随意买了点。” 司遥上手摸了摸小福子的头顶:“好孩子!” 小福子的脸更红了,他小声抗议:“我已及冠了。” 到关府时,外面停了辆马车,关管家掀开帘子冲马车内的人说了什么,关川便于马车下来,远远地冲着司遥招手:“大师,大师——” “关老爷。” “大师,是这样,我二弟非让我搬回院子,可我实在害怕,所以请你来瞧瞧这院子是否还有不干净的。” 没等司遥说话,他拍拍胸口:“大师放心,报酬必定不少。” 费了一整天时间,司遥将继芳院的布局全部打乱,重新安置,亦将院中那棵鬼树拔出,又于关府其余地方晃荡了半日。 那关川胆小得很,哪怕她明知这府中并无异常之处,依旧做出十分尽心地模样来。 果不其然,关川满意地不得了。 黄昏时,她从关府大门出来,与关山碰了个正着,关山满面春风,意气风发,瞧见司遥竟罕见地点头含笑示意。 看着他的背影,司遥不由得想,难不成这世间真有死而复生之法? 她暗自摇头,嘲笑自己什么时候竟也与此挣扎凡尘俗世之人一般痴妄? 她并未回去,而是去了棺材铺子,定了一口小小的棺材。 棺材铺的陈老板是个年近花甲的老人,为人板正,且做棺材的手艺精湛,因此陈老板于方圆百里皆有名气。 因司遥做的是小棺材,并不费什么时间,当场便能做好,司遥索性在店里等,跟陈老板聊起了天。 这才得知,陈老板一辈子都未曾娶亲,膝下也无子嗣,如今只一人守着着棺材铺过日子,混口饭吃。 司遥想着,这陈老板应当也是个极有故事的人,只是人家未主动说,她也不好唐突去问。 “这棺材是谁家的?”司遥看着堂中这副做了一半的棺材,细细闻去,棺材还散发若有似无得香气。 陈老板走了过来,手搭在棺材上:“上好的金丝楠木,普通人家一辈子也见不着呢!” 司遥围着棺材瞧瞧了:“瞧着有些年份了。” “可不是,少说五百年。” 司遥讶然。 五百年,都有灵了。 司遥将手覆盖在木材上,细细感受木头里传来的气息,半晌,她收回手,可惜了,横遭此劫,百年修为化为乌有,也送了性命。 “好了。”陈老板放下手中的工具,将做好的棺材递给司遥。 “瞧瞧,如何?” “陈老板的手艺自然是极好的。”司遥笑着接过,只见此棺材方方正正,外面刷着透亮的黑漆,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质感做工都属上乘。 第32章 司遥甚为满意:“多少钱?” 陈老板笑了笑:“都是街坊邻居,小事一桩,不用钱。” “这如何使得?” “我瞧着你很合眼缘,算了,走罢。”陈老板摆摆手赶司遥,扭头回去继续做未完成的大棺材。 司遥摸出几两碎银子轻轻搁在桌上,对着陈老板喊了一嗓子:“走喽!” 陈老板未抬头,摆摆手示意。 司遥抱着棺材回了家。 她将极乐坊市得来的那颗头骨超度过后,郑重地放进了这方小棺材内,葬于赴春山一处风水俱佳之地。 如此英雄人物,黄土白骨,一切过往,皆云散烟消,如今只得一隅孤坟,对月而歌。 【第二卷:古庙吊鬼】 第22章 父命定姻缘,含泪登花轿 …… 道丰二年,五月十五 宜 出嫁 打扫搬家签订合同交易搬新房开业栽种 忌买房安床 油灯被吹灭,四周变得漆黑安静。 胡松萝于屏风后散下青丝,解落衣衫,露出窈窕有致的身躯。 她的目光缓缓转移到旁边托盘中叠放整齐的红色嫁衣。 嫁衣被展开,金丝笼袖,凤尾于飞,如此华美的嫁衣终为他人着。 换上鲜红的嫁衣,她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拿起篦子,对着铜镜麻木地梳着头发,篦子刮过头皮,划过头骨,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她红唇轻启,对镜吟唱。 “我道身不由己,实乃父命难违,纵千般无奈,更与谁人说? 黄花谢了,风卷残红,渡江远去,又是一年。 舟郎啊—— 你且道,蔚蔚青松,枝蔓藤萝,怎绕这奈何?” —————————— “老胡,家里的事忙完了?” 胡屠夫提着一把砍骨刀,剁着骨头:“屋里的事儿找人张罗了,我一个大老爷们什么也不懂。” 清早,天还茫茫亮,只一抹晨曦与东边山下缓缓升起,熙攘的集市上胡屠夫的摊子旁围了不少人,“这块里脊,哎,就这块,多喽!” 胡屠夫手起刀落:“多的算我送你。” “姑娘,要点啥?”胡屠夫问道。 “二斤排骨。” 司遥提着排骨,随意挑了个早点摊子要了一碗热热的豆腐脑,若干薄饼,边吃边见晨曦笼罩,此时旁桌来了两人,书生打扮。 “江兄,可是昨夜没睡好?”蓝袍书生替对方斟了一杯茶水,“瞧你神色恹恹。” 江长安摇摇头:“今早西巷倒热闹,鸡还没叫,人先闹了。” 蓝袍书生笑了笑:“今日胡屠夫要嫁女,自然热闹些。” “这鲤州城榜有四美:灼灼芳菲宋清瑶;雨落青莲胡松萝;杏雨梨云顾汀汀;月桂花折叶见心。 ” “虽说这叶见心未见其貌便魂消香断,可见其母之容便可窥其貌!想来与首榜宋清瑶也是不遑多让!” 豆腐脑上来了,江长安将碗退到蓝袍书生跟前:“先用早点吧。” 叶见心?便是张均平口中那起武林双侠案? 司遥结了账,这才优哉游哉地荡回东巷。 刚转角进入巷子,迎头便撞上一个人,她抬头一看,这不是一连消失好几日,招呼都不打一声的山尘剑客么? 司遥瞥了他一眼,从他身边绕过。 山尘跟了上来,与她并排:“怎么不说话?” “眼睛疼。”司遥揉揉眼睛,“奇怪,方才还好好的。” 山尘轻笑,将司遥手中提着的油纸包接了过来:“买了什么?” “排骨。” 进入院子,顾汀汀就花着脸从厨房冲了出来,手中还提着烧火棍子。 她身后的厨房烟雾缭绕,恍若仙境,司遥冷静了片刻,提起桶冲进了厨房。 片刻后,她抓着水瓢走了出来,将水瓢丢在地上,轻喘着瞧着顾汀汀。 顾汀汀蹲在地上,快要将脸埋进膝盖,只露出一双水灵灵无辜的眼睛。 “委屈什么?” 顾汀汀的脸埋得更紧了,眼珠子转了转:“阿遥,我带你去吃席。” “胡屠夫家的?” 顾汀汀点头:“正是,我与蔚蔚略有些交情。” 司遥看了看山尘手中的排骨,顾汀汀道:“给云娘的小元宝补补身体罢,也不算浪费。” 司遥看向山尘:“你呢?” “我还有些私事要处理。” 巷子里红绸遍挂,大红色的喜贴满墙壁,胡屠夫家陈旧的大门上贴了两副滚金边的对联。 街坊邻居来来回回,热心地将自家的东西搬进了胡屠夫家,妇人们挽起袖子,蹲坐在一处洗碗摘菜,聊着长短。 男人们将一头脖子上围着红绸布的猪从围栏里面赶了出来,不多时,凄厉的惨叫便于院子上方传遍整条巷子。 见顾汀汀来了,胡屠夫受宠若惊,忙朝着里屋喊道:“蔚蔚!” 顾汀汀连连摆摆手:“伯父,您忙您的。” 胡屠夫话音刚落,屋内出来位女子,亭亭而立,如夏日雨后青荷,蕊中带露,清丽十分。 她冷着脸,妆容还未画完,容色并无成婚喜气洋洋之气,她的目光扫向顾汀汀,蓦地亮了:“汀汀?” 她提起裙摆,步入院中,将顾汀汀与司遥引进内房。 “嫁的是金氏的公子?”顾汀汀坐在一旁,边吃着糕点边问道。 蔚蔚坐在梳妆台前,将脸上还未画完的妆容一点点填补,她并未回头,只稍稍点头。 “金府位于肃城伏龙镇,与鲤州春山镇也不算太远,日后想家了,回来也方便。” "你与那金家公子是如何相识的?" 蔚蔚凄然笑道:“父母命难违抗罢了。” 司遥瞧出蔚蔚目光中的绝望,转而看向顾汀汀:“那金家公子是个怎样的人?” 顾汀汀摇头。 两个时辰后,蔚蔚将嫁衣换好,顾汀汀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蔚蔚貌美,那金辰瞧见定然会欢喜的。” 蔚蔚勉强笑了笑,红婆替她盖上盖头。红绸落下的刹那,她的额眼圈蓦然发红。 一切过往,皆忘却罢。 “吉时到,请新娘上轿!” 司遥与顾汀汀一人一侧将蔚蔚从房中扶出,只见停在巷中停放一顶大红花轿,抬轿的轿夫总计八人,后方两个樟木箱,妆匣,拔步床,子孙宝桶等,竟也占据了一条巷子。 花轿通体大红绸缎织就,上面绣满精致的花纹,轿帘则是一排红艳艳的玛瑙珠子,晶莹剔透,在阳光下折射出魅人的光。 “都道这胡屠夫是个混不吝,我看对女儿倒上心不少。” “这胡松萝虽出身不济,可其品貌鲤州谁人不知?如此人物,有了这些嫁妆,日后到了金家不会太受委屈 。” 西巷里挤满了人,人人交头接耳。 蔚蔚弯下腰,正要踏入轿中,忽而顿住脚步,隔着盖头看向不知名处,良久,媒婆催了催她,她才进了轿子。 “吉时到,起轿!” 司遥斜靠大门看着花轿渐渐远去。 巷子空旷了许多,胡屠夫热情地招呼顾汀汀上主桌吃饭,顾汀汀笑着婉拒,拉着司遥挤去了小孩那一桌。 第33章 吃过午饭,顾汀汀就回去了,司遥回到东巷,山尘正坐在石桌旁,低头看书,头顶上的树在夏风中摇曳,斑点似得的光透过绿油油的树叶洒落在他的白衣上。 似感觉到有人,他微微抬起眼:“回来了?” “看什么呢?”司遥凑了上去。 山尘便将书合上:“一些山野杂记,未经证实,做不得真。” 司遥嗤笑:“这么记仇?” 话音落下,树叶忽的哗哗作响,司遥抬眼看去,天空乌云密布,太阳已被隐入其中。 “要下雨了?” 天色暗沉下来,黑乎乎的,一阵狂风席来,将大门吹得哐当。 山尘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回了房间,直到门关上,司遥低头看了看石桌上弯弯曲曲的石缝,拍了拍铃铛:“下次叫你娘赔我。” 雨滴还是砸落下来了,司遥被浇了个劈头盖脸,她急忙回屋,可身上已然湿透。 换了身清爽干净的衣裳,坐在床边看大雨砸落,她摸着玉佩,上次顾汀汀说这玉佩乃是前朝贵妃之物。 清崇年间,只有一位文贵妃,只不过那文贵妃在一场宫变中早已薨逝,文氏一族也犹如日落西山,其族人不知分散于江南何处。 这雨来快,去的也快,不大一会儿,雨过天晴,天边竟出现了道彩虹。 司遥收好玉佩正准备小睡片刻,大门被拍的框框作响。 “司遥姐,快开门!出事儿了。” 是细猴?莫不是又出什么案子了? 她将门打开,细猴浑身湿漉漉的,正喘着粗气。 “喝口茶再说?” 细猴连连摆手,扯着司遥就往外走:“大事,大事,胡松萝不见了。” 司遥一时没反应过来。 细猴急道:“胡屠夫家的女儿,不见了。” 蔚蔚? “怎么回事?边走边说。”两人急急忙忙朝着城外走去。 “今日胡屠夫嫁女,那金家是在隔壁肃城伏龙镇,送亲队伍走到钟林道时忽而刮起了大风,天色阴沉,大雾弥漫,又植林中,什么也瞧不见,大伙一合计,寻思着停下来等大雾散去再行。” 一炷香后。 风停了,雨住了,太阳出来了,大雾亦散了,抬起轿,吹起锣,送新娘出嫁喽! 伏龙金家真高兴,立于门前喜迎客,人人皆道新婚乐,娶了个鲤州名美人,待得良缘两相成,大胖小子怀中抱,只叹你金家有福禄。 金家公子意风发,三踢轿门后拉帘,伸头一瞧了不得,轿内空空又如也。 “新娘子呢?新娘子怎么不见了?”人群囫囵乱了一锅粥。 媒婆红脸瞬煞白,新娘怎的不见了? 瞧瞧瞧,只道人善被人骑,我金家不嫌你杀猪出生低,你拿个空轿子忽悠我,可恨可恨! 胡屠夫大喊冤,街坊邻居皆作证,小女确已上花轿,今儿去你金家空余轿,莫不是藏人后与我哇哇叫? 好一出亲家变仇家的通天大戏! 县太爷头疼欲裂,用力拍了惊堂木,命张均平速查此案,务必寻到胡松萝踪迹。 司遥被细猴带到了钟林道,张均平正探查四周地形,以及地上的印记,见司遥来了,便站起身来。 “如何?”司遥问道。 张均平摇头:“据送亲人的口供,途中仅于此处停过,我料想问题只怕就出在此钟林道。” 张均平说着四处张望,只见这钟林山,长满参天大树,密不透光,地面湿润泥泞,一脚踩下去湿湿软软的,鼻尖满是树叶与泥土参杂的气息。 “一场大雨,什么都没了。” 第23章 欲寻迷踪迹,夜探钟林庙 道丰二年,五…… 道丰二年,五月十六 宜 出行搬家搬新房动土祈福安床 祭祀 修造拆卸起基出火伐木开光求子 忌结婚交易开业安葬修坟行丧 鲤州的夏日越发炎热了,火辣辣的太阳悬挂于高空,司遥白皙光洁的额头沁满细密的汗珠,她两腮绯红,山尘递给她一块帕子。 司遥接过:“多谢。” 几人走访了大片巷子,皆一无所获。 “前面有茶摊,先歇息片刻罢。”山尘说完便率先掀开稻草帘子走了进去。 “一壶茶。” “好勒,糕点要吗,咱们店的云片糕那是鼎鼎有名的。”店小二说着竖起来个大拇指。 山尘颔首:“有劳。” 三人落座,司遥累的趴在桌上,山尘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给她斟了杯茶,司遥伸出手指将茶杯推到山尘面前。 “苦。” 山尘哼笑:“矫情!” 又让店小二上了壶清茶,待糕点上来,司遥热的胃口不佳也没吃几块。 “头儿,有消息了——”胖鱼大步垮进茶室。 胖鱼落座,端起张均平面前的茶一饮而尽:“那胡松萝未出嫁前原是有相好的。” “难怪啊。”司遥道。 三人均看向她,司遥直起身子:“胡松萝出嫁当日,神色恹恹,是极不情愿的。” “这桩婚事还是胡屠夫做的主。” 张均平看向胖鱼:“可打听清楚他心上人是谁了?” 说起这个胖鱼面露惋惜:“是个街头混混,伍旺。” “伍旺?”司遥挑眉。 胖鱼摇头叹息:“可不是?” 说起这伍旺,与司遥也算是旧相识了,最初她于东市街老槐树下摆摊时,这伍旺没少找茬,她忍无可忍,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藏匿于伍旺回家的拐角处,麻袋一套,在他嘴里塞了一只死老鼠。 明日是一把死蟑螂,后日是一把肥厚的蛆虫。 自从以后,他再也没来司遥跟前晃悠过。 “更古怪的是。”胖鱼用力咽下哽在喉咙中的云片糕,喝了杯茶水咽下去,“ 我去了伍旺家,竟空无一人。” “据隔壁说,这小子昨晚就没回来。” 桌上众人面面相觑,没回来? “会不会去了亲戚家?”司遥猜测。 胖鱼连连摇头:“不会,这伍旺从小与母亲一道过活,父亲不知所踪,他母亲身子不好,日子很是艰难,靠着给人浆洗衣裳赚几个铜板,在他五岁时他母亲病入膏肓,又没钱请大夫,说没就没了。” “说起来,这伍旺还是街坊邻居养大的,吃的是百家饭。” 张均平拧着眉头:“如此说来,伍旺带走了胡松萝?” “极有可能。”胖鱼认同,“我问了好些街坊邻居,这伍旺啊,时常于胡松萝家门前门后晃悠,两人有说有笑的,瞧着很是亲昵,前些日子,胡屠夫与胡松萝还大吵了一架,动静大得隔壁都听得清清楚楚。只依稀说甚么我已心有所属,绝不再嫁他人。” “那胡屠夫气得呀,破口大骂:那臭小子一穷二白,拿什么养活你,难不成日后还要靠我接济不成?我今儿便明明白白地告诉你,那金家已下了聘,若此时反悔,以金家的架势,如何肯放过咱们?” “那胡松萝连哭了一整夜,后来,不知怎么的,竟同意嫁了。” 山尘的曲起指节,指尖极为规律地轻叩着木桌,忽而看向司遥:“当日胡松萝出嫁,你可曾瞧见伍旺?” 第34章 司遥仔细回想,摇头:“当日人挤人的,哪里瞧得清楚?” “既然如此,我与司遥搜山;张捕头深查胡松萝与伍旺一事。” 张均平站起身来,对着山尘拱拱手:“有劳。” 他带着胖鱼走了出去。 “再歇一会儿?”山尘扫了司遥一眼,见她还有些懒懒的。 “不必,走罢。” “客官,您的,拿好咯。”店小二递给山尘一提油纸包。 司遥看着山尘结完账,抬抬下巴:“这是什么?” “糕点。” “方才瞧你食欲不佳,待会儿饿了可以吃些垫垫。” 司遥啧了一声:“ 真是体贴啊!” “日后不知哪家姑娘有福咯!” 山尘意味不明地瞧了眼司遥,将糕点塞到她怀中,率先出了茶摊。 司遥抱着糕点,跟了上去。 两人到钟林道,已是未时,想要将正片山都搜寻彻底简直是天方夜谭,干脆占一卦罢。 “现下几时?” 山尘瞧了瞧天上的太阳:“末时一刻。” 司遥掐指算了算:“你是何生肖?” “蛇。” 司遥边算边走,脚下踩中一枯枝,只听咔哒一声,她低头看向脚下的枯枝,停止了掐算。 断,物件折断,象征人事有不和之象。 “如何?”山尘问。 司遥安静了片刻:“胡松萝的确就在这钟林山内。” 山尘见司遥面色不虞,便知卦象下等,他淡然道:“事在人为,人定胜天!” 司遥点头,既知胡松萝就在此山中,哪怕找不到人,至少也会发现些蛛丝马迹。 两人搜寻了大半山林,已至酉时,天色已然暗沉,林中不见五指,到处一派空灵之态,远处不知名的鸟儿发出咕咕咕的叫声,忽远忽近,难以捉摸。 行至山顶,四面杂草成堆,根尾略带枯黄,两侧树木成林,前方湿雾弥漫,恍见一座破旧的红砖房子。 “你瞧。”司遥指着前方。 “庙?”山尘顺着司遥指的方向瞧去。 这钟林山中居然还有庙,竟从未听人提起过,两人朝着湿雾中走去,到了庙宇脚下,顺着长长的台阶,台阶两侧的石头上挂满了红缎子,司遥走近,用手指勾住红缎子,只见上面绑了两块木牌,木牌上用朱砂不知写了些什么。 旁边立了一块石碑,上面满是细长的手印,尘将火折子靠近石碑,微弱昏黄的光芒下,司遥才看清这些掌印皆为红色,只是颜色已经极淡。 两人顺着长长的石阶往上爬,到了庙前,才见地上堆满了各路神佛,有的用红布遮住了眼睛,有的则法身破损,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推开庙门,一阵穿堂风扫了过来,卷起地面上黄色的纸钱,庙里正中间的神台上摆放一尊不知名的神像。 怒目圆睁,红色的眼珠像是有了生气,竟流出两道鲜红的血泪,嘴角向两侧裂开,两颗长长的尖牙露了出来,面似金刚,却身量窈窕,未着寸缕,手中提着一柄比法身还长的钢叉,在微弱的火折子光下,令人头皮发麻。 庙中的房梁于柱子到处缠满红线,地面弹满黑色的墨斗,在庙内正中间画着一副巨大的红色图案,司遥从山尘手中接过火折子,仔仔细细将图案看了完整。 她蹲下,中指在地面刮了一下,指腹上沾了点红色,她两指摩挲,感受这抹红在指腹变得粘稠,鼻尖还能嗅到铁腥味。 “是人血!”司遥看着被染红的指腹,沉着脸一言不发。 “瞧出什么了来了?”山尘问道。 司遥摇头:“以血为媒,像是诅咒,又像是阵法,很阴邪,但我从未见过。” “或许是江北诡阵?”山尘猜测。 司遥对江北术法见识不多,就如当日关氏旧宅的迷煞阵她都瞧不出名堂。 “改明儿且问问九天道人罢。” 司遥站起身来,抬眼看向四周,墙壁斑驳脱皮,只见上面弯弯扭扭写着:半阙梧桐掩白骨,十载边沙埋功成。 字体血红,触目惊心。 司遥将墙上的字轻声念出,思量片刻不解其意。 “说的应当是武林霸主叶占雄。”山尘继续道,“传言这叶占雄乃是前朝清崇年的将军,手握兵权,战功赫赫,后逢宫变,不知为何解甲归田,隐姓埋名,且其妻聂文心素日最喜梧桐,因此叶府植满梧桐树。” 司遥不解:“可武林双侠一案已时隔一年,这诅咒是何意?与胡松萝失踪一事是否也有关连?” 司遥又盯着地上的血图瞧了半晌。 山尘则是于庙宇之中其他地方皆探查了一番,而后对着司遥道:“下山罢。” 两人下山,回到东巷,司遥找了纸笔钟林山上瞧见的图案的画了下来,这图案给她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她轻轻叹了口气,罢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次日,司遥用过早饭,正在院中画符,门口进来个匆匆忙忙的人:“大师?大师!” 司遥不解地看向门口,竟是棺材店的老板。 “陈老板?”司遥站起身来,待陈老板走到她面前,她才看清陈老板印堂发黑,夏日里竟穿着冬日里的棉袄,整个人蜷缩在一处,还在瑟瑟发抖。 “你这是撞见不干净的东西了?” 那陈老板一听差点没给司遥下跪,用力擤了擤了冻出来的鼻涕。 “坐下说。”司遥给人倒了一杯热茶。 “昨日酉时,关了店铺我早早便歇息了,大概子时,忽而听见前面铺子有淅淅索索的声音,我提着油灯到前面一瞧,什么也没有,我是做棺材的,十几年了,多少也见过些事情,也知那些东西一般是不招人的,更不会来棺材店找事情,因此呵斥了几句便想回去继续睡。” “岂料,我回到房内,刚躺下没多久,那东西还不安分,还将别家定好的棺材盖子推开,棺盖砸在地上,好大的动静,我一时恼了,骂骂咧咧摸着黑下床,到了前头,堂中那口还未刷漆的棺材竟然变成了红色,一股凶煞之气扑面而来,我预想大事不妙,哆哆嗦嗦地走到棺材内一瞧——” 陈老板回想起起昨夜看到的,面色越发惨白,他裹了裹身上的棉衣:“里面躺着个穿着红嫁衣的女尸。” 陈老板嘴唇发紫,在日光下哆嗦着:“我…我认识她,她是胡屠夫出嫁当日失踪的女儿——胡松萝!” 第24章 惊现血棺椁,再遇鬼求人 道丰二年…… 道丰二年,五月十七 宜 破屋 馀事勿取坏垣 忌诸事不宜 竟是胡松萝? “然后呢?”司遥问道。 陈老板瞧着躺在棺内的胡松萝,愣在原地。 胡松萝猛然睁开眼睛,侧脸看向陈老板,扯出一抹阴笑,她缓缓从棺材内坐起身来:“这棺材我甚是喜爱,陈叔,让我罢!” 这哪儿行呐?这棺材原是旁人定下的,又是上等的金丝楠木,如今又急要,他哪敢擅自做主? 陈老板苦着脸道:“闺女,我给你重做一副行不行?” “你不肯?”胡松萝从棺材中跳出来,红影闪过,一张发青的脸近在咫尺,那双手像钳子似得死死掐住陈老板的脖子。 第35章 “你竟不肯?” 原来再美的姑娘死后皆面目可憎,陈老板如是想。 胡松萝满脸狰狞:“你既不肯,便由你做我的棺材罢!” 恍惚间,天旋地转,陈老板逐渐失去意识,他好似瞧见一道白光,俄而,外头传来一声嘹亮的公鸡打鸣。 掐在脖子处的手蓦然一送,陈老板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天已麻亮。 他只觉冷得不像话,像是刚从大雪堆里爬出来他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后屋水缸处一瞧,印堂漆黑一片,当即,他便知,这是个大麻烦。 多方打听下才寻到司遥,今儿寻来一看原是前几日在他店里做棺材的客人。 陈老板说完,瞧着司遥:“姑娘,这——这可如何是好?” “我生平并未为非作歹,也从未残害过他人,当真冤得很呐!” 莫非胡松萝已经死了?还是说是她的生魂在求救? “衣领解开,让我瞧瞧脖子处。” 陈老板应了一声,颤抖着将衣领的扣子解开,脖子上是一圈青色的掐痕,掐痕上黑气缭绕,几乎沁入体内。 “是鬼诅痕。”司遥面色严肃。 陈老板将衣领重新扣好:“姑娘,可有办法化解?” 司遥摇头:“三日内此事若是不平,她便会如约带你走!” 陈老板吓得三魂已有七魄不在体,腿下瘫软,竟顺着凳子滑了下去。 司遥一把扯住他:“那棺材原主家怕是用不了了,她要就给她罢,今夜你找个别的地方歇息,我去棺材铺瞧瞧。” 陈老板连声道谢:“多谢,多谢!” 送走了陈老板,院中静默,半晌,山尘开口:“如此说来,那胡松萝只怕已经凶多吉少了?” 司遥摇头:“ 也可能是她的生魂在求救。” “若真如此,恐怕这两日便会命丧黄泉,可短时间内欲寻到胡松萝谈何容易? ” “世间事皆有定数,若能救得他人性命固然很好,若是不能,你亦不必太过苛责。”山尘抬脸看着院中高大的绿树,轻声道,“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日落西沉,繁闹的街道逐渐凋零,商贩们收拾摊子准备回家,巷子深处的烟囱炊烟袅袅。 两人到棺材铺子,大门紧闭,司遥敲了敲门,不多会儿,里面贼兮兮地探出来个脑袋,眼下乌青一片——是陈老板。 他身上裹着厚实的棉被,整个人缩在衣物内,瞧见是司遥,连忙将两人请进屋内。 刚进入屋内,司遥便被堂中那副红艳艳的棺材吸引,棺盖已经被盖得严严实实,只稍稍靠近一点,便能感知到那阴冷的气息,炎热的夏日里,棺材铺内阴凉异常。 司遥围绕着棺材仔仔细细检查了片刻,忽然于棺盖内部瞧见一细小的图案,她忙道:“山尘。” 山尘走了过来,两人凑在一处,屋内视线微弱,看得不甚清楚,山尘摸出火折子,吹了一口气,将火苗靠近图案。 当看清棺盖内的图案时,司遥脸上骇然,竟是昨夜钟林庙地上的那副诡异邪气的图案。 日沉西山,天色暗沉,屋内不知名处吹来一阵阵若有似无得穿堂阴风,直往人的后脖子涌。 山尘默默将棺盖盖回,两人沉默着。 陈老板踌躇着问道:“怎么了?” 司遥摇头:“你怎么还不走?”“ “这就走,这就走,内屋已经换了铺盖,辛苦二位将就一夜,明日我再过来。” 司遥颔首,陈老板擤着鼻子,又紧了紧身上的被子,趁着太阳还未下山,小跑着消失在隔壁巷子。 ' 两人于堂内坐了小半个时辰,司遥站起身:“我小憩片刻,若是有事再唤我。” 说着自顾自走进内屋,脱了鞋子合衣躺下,刚闭上眼睛,就感觉到身旁被褥凹陷下来。 她睁开眼睛,用手肘半支起身子,只见山尘亦合衣躺在她身旁,天命立在床头。 山尘眼睛轻颔,长而密集的睫毛低顺,看起来比平日更加安静。 司遥盯着他瞧了半晌,继而又默默躺下。 不想真的起了瞌睡,睡了过去。 听着耳边轻浅却极有规律的呼吸声,山尘缓缓睁开眼睛,测过脸,看着身旁的人,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上了司遥的脸颊。 亥时。 万籁俱静。 “嘎吱——” 外间响起了门被推开的声音,司遥被惊醒,扭头就与山尘黑沉沉的目光对视上,山尘冲她微微摇头,继而缓缓从床上起身,拿起天命,司遥亦蹑手蹑脚地下了床。 “哐当——” 是棺盖落地的声音。 “哒哒哒——” 外间传来脚步声,脚步声一下在东边,一会又去了西边,那东西在找什么? “哒哒哒——”近了,那脚步声朝着内屋移动过来。 司遥取下腰间别着的千机铃,月光从房顶的瓦片缝隙中倾泄下来,稀稀拉拉地洒在屋内的地面上,一道黑色的影子被拉地极长。 脚步放轻,缓缓朝着屋内移动而来。 就在对方跨入门槛的一瞬,山尘将天命拔出,朝着门口出现的黑影刺了过去。 “我滴个乖乖!”那人感受到汹涌的杀气,惊叫出声。 只是声音十分耳熟,像是九天道人? 显然山尘也听出来了,将剑扭转方向,借力将灌注于剑刃的内力化散。 三人大眼瞪小眼。 九天道人眨眨眼:“司小友?怎么是你们?” “大半夜的你鬼鬼祟祟来这里作什么?”司遥啐道。 见是熟人,九天道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我在外面接了个活,被官府的人抓了个正着,刚从牢里溜出来,我寻思着找个地方歇歇脚,路过着棺材铺子,阴气冲天呐。” “贫道虽并非什么正派之流,好歹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正义之士—— ” 九天道人兀自碎碎念,司遥越过他去了前铺。 “都走了?我还没说完呢!”说着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跟着到了前堂。 在阴冷的月光下,那红色的棺材越发邪气,周围若有似无地环绕着黑气。 “这棺材到底是何来头?” 司遥:“你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张纸,三人围坐在一方小小的木桌旁,九天道人拿起纸细细查看,司遥将钟林山庙中所见所闻,一一复述。 九天道人嘶了一声:“光瞧这图案便觉阴邪异常。” 他摸着胡须对着图案瞧了又瞧,继而摇头:“此乃阵法,并非江北之流,老夫行走阴人江湖多年,竟从未此阵法。” “你亦不知?” 九天道人将图纸还给司遥:“的确从未见过。” 九天道人伸了个懒腰:“ 贫道先行歇息片刻,此地劳司小友费心。” 说着走进了内屋,里间不多时便传来如雷的鼾声。 “胡松萝的魂选中这棺材,棺材内又出现此图案,难不成钟林庙内的阵法是为胡松萝而设?”司遥试着理顺思路。 “可她得罪了什么人?竟大婚之日被人掳走,再以如此阴毒的阵法对付她?” 第36章 山尘接话:“她一个姑娘家,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怕凶手是冲着胡屠夫去的。” “前日,我打听到,那胡屠夫是个有名的混货,多年前,因赌博其妻绝望之下自缢而亡,徒留下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孩。” “自此之后,那胡屠夫才改邪归正,做起了杀猪匠的营生,不过我曾在他的身上闻到了血蛊虫的气息。” 司遥怔然:“他去过极乐坊市?” 山尘点头,淡然道:“大概赌博输了,以女儿为筹码,黎十娘开设极乐坊市可不单单是为了复活女儿,底下肮脏勾当多着呢。” 山尘继续道:“江北狼子野心,只怕捣毁了锦城极乐坊,底下还潜伏了无数个极乐坊。” “铛——”外面响起了打更人敲锣的声音。 “子时到了。” 堂中的红色棺材并无半点反应。 “啊啊啊——”突然,内屋传来九天道人的尖叫声,两人迅速起身,朝着内屋跑去,只见九天道人坐在地上,惊恐地看着躺在床上的红衣女人。 她背对着,长长的红色指甲梳弄着头发,指甲用力地刮在头皮上,安静的屋内皆是轻微刺耳的刷刷声。 阴冷的月光照在她乌黑的长发上,她边梳理着头发,边轻声吟唱:我道身不由己,实乃父命难 违,纵千般无奈,更与谁人说? 黄花谢了,风卷残红,渡江远去,又是一年。 舟郎啊—— 你且道,蔚蔚青松,枝蔓藤萝,怎绕这奈何? 九天道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狼狈地爬起来,捡起地上的鞋子,对着床上破口骂道:“你个瓜娃子,晓不晓得人嘿人,嘿死人?你啷个要吓死我蛮?” 忽而,胡松萝停下了梳弄头发的手,缓缓扭过头来,死死盯着司遥的方向,目光怨毒。 此时,外面传来锁链叮叮当当,忽远忽近的声音。 “是黑白无常!”九天道人哎哟了一声,“阴差索魂,活人避让。” 胡松萝眼神惶惶不安,她看向司遥,满是乞求! 第25章 小生赴京考,雨夜宿古庙 …… 道丰二年,五月十八 乙卯时冲鸡煞西 喜神西北财神西南福神东南 昨夜下了一整夜的大雨,今早地上一片泥泞潮湿,天空乌云散去,洁净的蓝白之色,太阳还未出来,钟林道内雾气仍未散去,雨后的芬芳与树木的清新交杂着,荡漾着。 天只露出荧荧白点,县衙大门前的鼓便被人重重敲响,张均平急急忙忙地从家中往县衙赶,正巧撞见司遥与山尘从棺材铺出来。 “张捕头,急急忙忙作什么?”司遥问。 张钧平:“衙门有人报案!” 想到昨夜胡松萝的生魂,司遥总觉心神不宁,唯恐有事发生。 “一道去。”司遥说着就欲折返。 “你先回去歇着罢。”张均平拧眉看着司遥脸上的疲倦之色。 “走罢。”山尘在旁,见两人拉拉扯扯,丢下一句,率先朝着县衙的方向而去。 张均平无奈。 报案的是个文弱书生,名唤江长安。 三人到审讯堂时,江长安正跪在堂中,脊背笔直,身上的衣物已然湿透,紧紧贴在身躯上,他头发有略微凌乱,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雨。 县令大人来了,他对着县令见了礼:“大人,可否劳小生清整片刻?” 皆是读书人,县令自然准允:“谓君子雅,三审其衣冠,正否?洁否?端否?”转而看向张均平,“带江秀才去罢。” 半注香后,江长安回来了,他已换下那身白袍,穿着从隔壁借来的粗布短衫,饶是如此,依旧可窥其文人风骨,巍巍清松。 县太爷拍了惊堂木:“ 堂下书生江长安,你击鼓可有冤情要诉?” “小生并无冤情,是有案要诉。” “小生乃是肃城人士,此次途径鲤州是为赴京备考,昨夜大雨,途径钟林道,于林间古庙暂避雨水,恍见庙中倒挂一身着红嫁衣的女子。” 说到这里,江长安本就白皙的俊脸更是面无血色。 司遥与山尘对视,两人当下便断那红嫁衣女子只怕就是胡松萝。 昨日午时,江长安收好包裹细软,将门锁好,走到田埂的小路上,他回头,远远地看向这与他生活了三年的破旧茅屋。 家中仅剩他一人,父母皆已亡故, 戌时,天色蓦然阴沉下来,乌云遍布上空,此时他已行至钟林道,林间树木细而密长,树尖上的树叶几乎快要与乌云重叠在一起。 他抬眼瞧了瞧天空,怕是要下雨了,他加快脚程。 戌时二刻,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瓢泼的雨水瞬间倾泄下来,砸落在泥土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江长安视线受阻,他伸出手用力在脸上抹了一把雨水。 身上被打湿的衣物沉重不堪,鞋底沾满湿软的黄土,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被雨水湿透的枯枝败叶上。 抬眼,瞧见于树林深处大雾弥漫间恍见一红墙黑瓦的古庙,他朝着古庙跑去,到了跟前,才发现这庙宇竟然是新建成的,墙体被刷得红彤彤的,电闪雷鸣间,颜色鲜艳地好似涂抹的鲜血。 黑红色的大门紧紧关闭,雾气从地面蒸腾而上,将这进院子环绕,大门顶部的牌匾写着钟林庙三字,他怎的从未听说钟林道中居然还有一庙宇? 他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进这鬼气森森的林间庙。 天空骤然出现一道闪电,耳边传来轰的一声,江长安吓了一跳,只见他身后的树竟被闪电劈了个正着,树身上黑乎乎的一块,此事正冒着黑烟,一股烧焦的味道窜入鼻腔。 他不敢想,这道闪电若是劈在他身上可怎么了得?顾忌不了太多,他咬咬牙推开了古庙的大门。 “嘎吱——” 木门被推开,刺耳的摩擦声响彻静谧的林间,与雷鸣雨声交杂,更令人胆战心惊。 庙里黑漆漆的,江长安摸出火折子,轻吹了一口气,却发现火折子怎么都没亮起火苗,他仔细捏了捏火折子,发现已经被雨水打湿。 他叹了口气,将火折子重新放好,摸着黑,手掌摸到了冰冷尖锐的台面,冰凉凉的,应该是庙中的神台,他安下心来,顺着神台蹲坐在地上。 庙里很冷,一阵阵不知名的阴风吹来,他蜷缩着身体,冻得瑟瑟发抖,恍惚间,鼻尖传来一股若有似无,熟悉的香气。 鼻头像是什么东西轻轻拂过,很轻很痒,毛茸茸的,他用力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头,背靠在神台下闭上了眼睛。 等雨停了就走,先再此歇息片刻,他如是想。 不知睡了多久。 “阿嚏。”他再次打了个喷嚏,外面的雨似乎已经停了,只有风吹过树叶发出哗啦啦的清脆响声,他眯着眼睛瞧着外头看了一眼,四野无声。 他手支撑着石台,正想起身,许是保持一个姿势时间太久,起身时腿下发麻。 “轰隆——”远处一道闷雷,伴随着一道明亮的闪电,江长安恰好站直身体,他侧脸想要将放置于石台上的包袱拿起。 第37章 丝丝绒绒的东西一股脑地覆盖在他的脸上,鼻尖带来一股莲子清香夹杂淡淡的血腥味。 像是头发? 他后退一步,缓缓抬起头,视线中出现一张瞪大眼睛,僵硬到发青的脸。 “轰隆——”又是一道闪电,江长安瞪大眼睛,缓缓抬头朝房梁看去,庙内的场景在一瞬间无可藏匿 在闪电刺眼的光芒下,只见神台旁,自房梁上系着一根细长鲜红的绳子,另一头捆在一双穿着红色绣花鞋的脚上。 他的目光一点点移动下来,直到再次定格在那张恐怖僵硬的脸上。 女尸瞪着眼,那双如雨后青莲般灵气荡漾的眼睛,如今只余下不甘,与死气。 她一身血红的嫁衣,竟被人倒挂于山野古庙。 江长安将这极度诡异恐怖的一幕深深印在脑海之中 他苍白的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腿下一软,跌坐在地上,他张着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半晌,他缓过神来,麻木地站起身,顾不得散落在地上的包袱,跌跌撞撞,魂不守舍地出了庙门。 到鲤鱼州县衙门口时,他还未回神,只呆呆地敲击着县衙门口的大鼓。 “你说那女尸身着红色嫁衣?”县令大人在堂上再次问道。 江长安此刻才稍稍回过神来,点头。 显然县太爷心中也有了不好的预感。 “你即刻带人去一趟钟林庙。”县太爷对着张均平道。 “属下领命。” 江长安带路,司遥与山尘也跟着一道。 “钟林山顶已有一座废旧的钟林庙,阵法也是在此地布下,为何又于山脚新建一座?”司遥思虑了半天仍旧想不出来原因。 “江北人士,行事诡谲,一夜之间,再造出一座等同的庙宇也不足为奇。”山尘道。 三人到江长安所诉的钟林庙时,已至辰时。 薄曦晨出,暖黄色的阳光笼罩大地,似乎要将昨夜雨夜发生一切阴霾统统驱散干净。 青天白日下,此庙宇居然与山上那座一模一样,司遥率先推开门大步垮了进去,引入眼帘的便是神像前倒挂的红衣女尸,乌黑的长发几乎垂到地面。 外头的风吹了进来,那尸体顺着威风轻轻摇晃,摇晃。 张均平对着身后的捕快打了个手势,细猴跟胖鱼走了出来,两人上前,配合默契地走到尸体旁边。 细猴别开眼睛不敢细看,胖鱼对着女尸的脸仔细瞧了瞧,声线微微颤抖:“头儿,真是胡松萝。” “你别哆嗦!”胖鱼啐道,细猴踩上胖鱼的肩膀,欲将系在房梁在的红绳解下来。 “我没哆嗦!”细猴说话的声音都在轻微颤抖。 他的双手解着绳结,越慌越不容易解开。 “你行不行啊。”胖鱼不耐烦。 “好了好了。”话音落下,绳结解开,眼见胡松萝的头快要触碰到地面,张均平伸手一捞,将胡松萝抱起,而后单膝跪地,将尸体轻轻放置在地面上。 一代佳人,就此魂断香消,她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 胖鱼摇摇头:“先是宋娘子,如今又是胡松萝,尚值芳华,却赴黄泉。” 细猴啧了一声:“这鲤州四美人榜,不吉利啊,四个死了三个,还剩个顾大小姐!” 司遥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细猴,细猴缩缩脖子,移开视线。 司遥半蹲在尸体旁边,仔仔细细检查了胡松萝的尸体,她身上没有其他伤口,只有脖子上的勒痕。 她并非仵作,对此一窍不通,但若此事让汀汀知晓,还不知她如何难受呢。 司遥站起身来:“先把尸体运回衙门罢。” 这也是张均平的想法,细猴与胖鱼正欲将人抬上外面的竹架子上,却被司遥制止:“等等。” 众人皆不解地看向她,她忽然将胡松萝的手臂上的衣裳掀开,露出纤细白皙的小臂,只见小臂上用红色的朱砂画满了诡异的符文。 她心下一惊,像是想到了什么,径直将手伸到胡松萝的脖颈处,又停止,冲着边上四个男人道:“转过去。” 山尘走到庙中其他地方细细探查。 细猴胖鱼则是刷地转过身去,张均平下意识地别开目光。 司遥将胡松萝胸前的衣裳解开,露出大红色绸缎肚兜,肚兜上绣着一副脆生生地荷尖露头图,荷尖还带了露珠。 胡松萝雪白胸脯在日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可细滑的皮肤上竟被刺满了密密麻麻,且鲜红的咒语。 “好了吗?”张均平问。 司遥帮她将衣裳整理穿戴好,才失神道:“她被祭祀了!” 第26章 新娘再现身,满城皆哗然 道丰二年,五…… 道丰二年,五月十八 丁巳时冲猪煞东 喜神正南财神正西福神正东 胡松萝尸身抬回鲤州时,满城哗然。 非议,惋惜,义愤填膺与当日宋娘子亡故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此人物,怎就没了呢?”人人叹息,人人百思不得其解。 “要我说,这鲤州美人榜不如唤作索命榜,先是武林双侠之女——月桂折花叶见心,传说一年前侥幸逃脱,后被抓到,于无稽崖坠亡。” “其次便是这四美人榜首——灼灼芳菲,宋娘子性情温和,不争不抢,竟半路杀出个关妙仪,可叹红颜魂归天。” “如今这雨后青莲也难逃厄运,且看罢,那顾家纵为江南首富,只怕也护不住这杏雨梨云。” “真是无聊!”顾汀汀气得小脸通红,她拿起茶杯,想起外面那些没影没踪的传言,又重重搁下茶杯。 顾汀汀如今也成了鲤州百姓口中津津乐道的茶余饭谈,顾老爷为着这事儿没少训斥她,这几日更是禁了她的足。 她又是个闲不住的,索性叫了司遥作陪。 “都是些人云亦云的,何须在意?”司遥道。 顾汀汀垂下眼皮:“我并非在意他们说我,我在意的是蔚蔚,人都去了,那些个劳什子才子还举办了个青莲宴,比做诗。” 司遥想了想:“据说江长安得了首榜?” 顾汀汀啐道 :“皆是些道貌岸然,令人作呕的诗。” 静默片刻,顾汀汀语气软了下来:“阿遥,我想亲自替蔚蔚验尸。” 司遥其实正有此意,只是现下顾汀汀被禁足,想要把她弄出去,又得瞒住顾老爷跟顾夫人多少得费点手脚。 “阿遥,你想想法子嘛,你一向最聪明了。”顾汀汀抱着司遥的手臂不停地晃啊晃,司遥快要被她晃晕了,连忙制止:“停停停,你再晃真想不出法子了。” 顾汀汀立马停了下来,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她。 “山尘轻功不错,晚上我让他带你出来,我在后门接你,张捕头处我会去说,另外可千万别让伯父伯母他们发现了。” “伯母本就不待见我,要是知道我拐跑了你,少不得更多白眼。” 顾汀汀笑了,一把抱着司遥:“阿遥,阿遥我就知道!” 第38章 继而松开司遥,试探着问:“张捕头也会去吗?” 司遥没注意顾汀汀脸上古怪的表情,低着头吹开茶杯水面上的茶叶:“当然!” 傍晚,司遥用完晚饭就离开了。 料想山尘可能并未用饭,更何况待会儿还有事相求。 她特意上一品香买了些吃食,这才提着食盒迎着晚霞,摇着腰间的铃铛,脚步轻快 ,优哉游哉地回了东巷。 山尘房门大门,司遥凑头瞧了一眼,只见山尘坐在桌旁,手中拿着一本书,正翻看着。 “还以为你今夜会宿在顾府。”山尘翻动书页,并未抬眼。 司遥抬轿跨过门槛,走了进去:“用饭了没有?给你带了些。” 山尘这才抬眼,瞧了眼食盒,不动声色地扫了司遥一眼:“难为你还想着我。” 司遥将食盒打开,饭菜端了出来,筷子递给山尘:“还热着呢!” 山尘搁下书,接过筷子。 司遥正寻思着怎么开口,山尘倒先开口了:“说罢,想让我做什么?” 司遥笑道:“山尘少侠果然神机妙算啊。” “是这样,汀汀想要亲自给胡松萝验尸,但顾伯父伯母禁了她半个月的足。” 山尘吃东西极为贵气文雅,细嚼慢咽,不慌不忙。 司遥等着他的答复。 半晌,山尘搁下筷子,用茶水簌簌口,绞了干净的帕子不疾不徐地将手擦干净,这才悠悠开口:“几时?” 司遥便知这是允了:“已经约好了,戌时。” “这是顾府的地图,这里便是汀汀的院子。” 山尘低头瞧了瞧那副极为精细的府宅分布图,并未拿起,只淡淡道:“知道了。” 司遥正欲收拾食盒,山尘制止:“不必,待会儿我来收。” 司遥也不客气,道了句辛苦便一溜烟跑了。 戌时,打更人已第一轮巡夜完毕,司遥扯着山尘来到顾府后门,她小心的四处张望,对山尘道:“待会儿你把人送来后门,我们直接去衙门。” 身后之人一言不发,她不解地扭过头,用手肘轻轻捅了捅山尘的腹部:“听见了吗?瞧什么呢?” 她摸了摸脸上,并无异常。 山尘移开目光,轻声道:“知道了。” 说完,跃上高墙,背影消失在黑沉沉的夜色之中。 半注香后。 耳边传来破风,司遥抬眼一看,是山尘,他带着顾汀汀,白衣衣角纷飞,身后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整个人泛着荧荧夜光,宛如谪仙降临。 顾汀汀稳稳落地,兴奋地扑过来拉住司遥:“阿遥,我们现在赶紧去义庄罢。” 三人来到义庄,张均平已经站在门口等了,这次验尸他并未上报县令,但司遥极力推荐顾汀汀,又听闻上次宋娘子便是顾汀汀验的尸,这才松口。 “张大哥。”顾汀汀瞧见张均平,脸上露出如梨花般绚烂的笑容的,那双杏眼灵动得不可思议。 张均平微微点头示意,看向司遥:“人都支开了,进来罢。” 义庄年久失修,黄泥塑成,屋顶则是稻草铺就,月光下竟摇摇欲坠。 已腐破的大门上挂着一把巨大的锁,四周空旷,只栽种了些已枯黄的果树,那果树无人打理,已呈枯败之相,四野荒凉,寂默无声。 顾汀汀紧紧抓住司遥的胳膊,略微恐惧地打量着四周。 司遥直抽气:“轻点,轻点,抓疼了。” 顾汀汀这才松了力道:“阿遥,这里怪渗人的。” “连尸体都不怕你怕这?” 顾汀汀不服:“尸体又不会咬人。” “嘎吱——” 义庄大门被推开,刺耳的摩擦声穿进耳膜。 鲜红色的棺材摆放在屋内角落,借着朦胧的月光,司遥觉得那棺材更加鲜红了。 张均平摸出火折子,走到角落,将蜡烛点燃,微弱的光芒瞬间遍布这个窄小破旧的房间。 司遥走到棺材旁,对着棺材打量了一番,这才用力将棺盖推开,只是无论她怎么用力,棺盖皆纹丝不动。 她放下手,不解地看着棺盖。 顾汀汀凑了上来:“怎么了?晚饭没吃饱?” 司要瞪了她一眼,看向山尘,山尘双臂环抱在胸前,背靠梁柱,目光一瞬不瞬看着司遥。 司遥抬抬下巴:“来,搭把手。” 山尘放下手,走了过来,微皱眉看着棺椁上红艳艳的。 “不是血!” “手放上去。”山尘道。 司遥知道他的意思,只得将手重新放在棺盖上,山尘随即将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 顾汀汀在一旁呆呆地看着两人。 山尘掌下用力,将内力暗暗送出。 一股温热的气流在司遥的手背流窜,酥酥麻麻的,顺着手臂到了脊柱,司遥浑身一僵。 “想什么?专心点。” 山尘近在咫尺,说话时,喷洒出湿热的气息在耳后,话音刚落,那棺盖哗啦一声,顺滑地地滑落下去,碰的一声掉落在地面。 胡松萝安安静静地躺在棺材内,已然不复往日风采。 顾汀汀站在棺材旁,盯着里面的人瞧了良久,司遥感受她周围散发的兔死狐悲之意。 她轻轻拍了拍顾汀汀的肩膀,顾汀汀冲着司遥摇头,示意她没事。 “张捕头,可否将蔚蔚抱出来?”顾汀汀道。 张均平欺下身将胡松萝从棺椁内抱出来放在长桌上。 这张桌子上次还躺过宋娘子,没想到这么快就迎来了下一个。 山尘与张均平十分自觉地走到角落,背对着,司遥也不想看这种血淋淋的场面,三人蹲在角落。 “伍旺查得怎么样了?” 张均平摇头:“那小子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找不着人,至于他跟胡松萝的关系倒是令人费解。” 司遥看着他,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伍旺心悦胡松萝,昨日,我于他的住所找到了许多卷胡松萝的画像。这些画像手法精湛,画的惟妙惟肖,入木三分。” “画卷落款便是报案的秀才江长安,我拿着画卷寻到江长安,他只说这些画是个姓伍的小混混找他画的,每年一副,绝不曾忘。” 司遥道: “根据街坊邻居的口供以及伍旺与胡松萝一起失踪,如今又搜出这些画像,如此说来,这两人的确两情相悦?” “可既是两情相悦,胡松萝命丧黄泉,伍旺又身在何处?” 张均平:“所以这便是令人费解之处。” 气氛陷入诡异的沉默。 “好了。”顾汀汀验尸好,将胡松萝的衣物穿戴整齐,还替她整体了头发,妆容。 三人围上来,等着顾汀汀开口。 “她的手腕,脚腕,身上皆有被捆绑的痕迹,唯一的致命伤便是脖子,整个脖子都被勒断了。”顾汀汀缓缓展开白布,重新盖在胡松萝的脸上。 第39章 司遥看着胡松萝软趴趴的脖子:“所爱之人另嫁他人,伍旺心有不甘,可又无可奈何,只得尾随花轿,恰巧钟林道起了大雾 ,他便将胡松萝带走藏匿。” “胡松萝身上的勒痕不足十二时辰,也就是说出嫁当日胡松萝是自愿跟伍旺走的,在这中途一定发生了什么,导致两人分散,胡松萝被杀。” “以及胡松萝身上画满的诡异的阵法就很值得思量。” 山尘坚定:“凶手必定与江北脱不了干系。” “江北?”张钧平疑惑。 司遥将这两日她与山尘遇到的事大致说了一遍,继而道:“胡松萝身上的纹咒与山顶古庙的阵法一致。” 山尘:“这中途江北术士一定来过,将胡松萝杀死献祭,至于伍旺,大概亦凶多吉少罢。” 山尘说完看向司遥:“你觉得呢?” 司遥沉吟片刻,正欲开口。 顾汀汀咦了一声,三人皆看向顾汀汀。 只见她拇指与食指捏着一个金镯子:“这镯子怎么?” 山尘只扫了一眼:“铜的。” 司遥接过来,在手中掂了掂:“还挺沉。” 顾汀汀瞪大眼睛,看着山尘:“金包铜?” “这镯子你是从胡松萝手腕上取下来的?”司遥问道。 顾汀汀摇头:“不是,在里衣,用手帕包着的。” 司遥猜测:“是伍旺给她的?” 张均平从司遥手中接过镯子:“待我查清,此事再议。” “还有一点。” 三人皆看向顾汀汀,她略微肃然的脸在微弱昏黄的烛光发着细腻的光:“蔚蔚。” “已非处子之身。” 第27章 当是引路灯,却道一虚空 镀金铜镯…… 张均平带着那只镀金铜镯走访了整条巷子,才于一狭小黑暗,即将塌陷的泥土房找到一个李姓老妇人。 “这不是小旺他娘亲留下的东西么?”老妇人将镯子拿到眼前,眯着浑浊的眼睛看了又看。 老人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散发着刺眼的光芒:“小旺他娘亲,也是个苦命的人哎。” “她男人被征兵走了之后,就没再回来,官府也没说人到底是生是死,她一个妇道人家,辛辛苦苦把孩子拉扯大。” 老妇人目光飘向远处,炽热的夏日午阳将整座春山镇笼罩,张钧平口干舌燥,用手背擦了擦汗,听着老妇人将这只镀金铜镯的来历娓娓道来。 “娘亲娘亲,可不可以买糖葫芦啊。”小伍旺像个跟屁虫缠着伍氏。 伍氏擦着额间的汗水,微微散开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 她将锅洗刷干净,推了推伍旺:“去去去,到外边去,没看见娘亲忙着呢吗?” 伍氏焦头烂额,她得邻居介绍才能来江府小公子的生辰酒宴上帮忙。 “娘亲,就买一串嘛就一串。” 伍氏冷下脸:“想挨揍是不是?” 说着推推搡搡把伍旺赶了出去,伍旺耷拉下脸,默默走了出去,蹲坐在厨房外的台阶上。 江府人来人往,流水似得美食从厨房端上前厅。 外面叫卖糖葫芦的小贩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弱,伍旺心中焦虑,却无可奈何。 伍氏出来,就见伍旺小小的身子蹲在角落不知画些什么,她心下一软,对着伍旺招手:“小旺。” 伍旺抬脸,露出笑容:“娘亲。” 伍氏偷偷塞给他一个油汪汪的鸡腿:“去边上吃,别让人瞧见了,知道吗?” 伍旺立即把方才没吃到糖葫芦的不快乐抛到九霄云外,将鸡腿小心翼翼地藏好,重重地点头。 伍氏笑着摸了摸伍旺的脸:“等娘亲攒着钱了,送你去学堂,再给你买糖葫芦好不好?” 伍旺高兴地直嚷嚷:“好,去学堂喽!” 晚上,酒席结束。 “这些菜你带回去吃吧。”厨娘指着碟中好些尚未动过的菜对伍氏道。 伍氏受宠若惊:“这…这不好吧。” 厨娘笑着道:“嗨,有什么不好的,这些东西主子绝不肯再入口的,丢了也可惜,带去给孩子补补身体。” 伍氏千恩万谢。 去账房领了银钱,高兴地带着伍旺回了家,落日西沉,从江府出来,街道上还很热闹,商贩们未曾收拾摊子。 “冰糖葫芦——” “冰糖葫芦——” 那买糖葫芦的小贩又来了,伍旺往后瞧了一眼,又抬脸看了看母亲,低下头,他今天已经有鸡腿了,不可以再贪心。 “想吃吗?”伍氏温柔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伍旺摇头:“不想。” 伍氏笑了笑:“买一串吧,江府给的银钱比原先谈好的多了一些。” 糖葫芦五文钱一串,不算便宜,伍旺紧紧攥着糖葫芦,昏黄的夕阳下,糖葫芦亮晶晶的糖衣包裹着酸酸甜甜的山楂果子。 颗颗硕大爆满。 “吃啊。”伍氏含笑着看着伍旺。 伍旺怀着无比虔诚的心一口咬下一颗,感受着甜意在口中融化,他抬眼看了看母亲,心中暖意更加。 夜晚,破旧的屋子里只点燃一盏暗暗的煤油灯,伍氏将攒下来的钱全都倒在桌上,一遍遍地数着铜板。 她回头,看了看已经熟睡的伍旺,走到床前给孩子捻了捻被角,目光被床头油纸包着的东西吸引。 她蹑手蹑脚地将油包打开,里面赫然是那只鸡腿,她眼眶蓦地红了。 “娘亲吃,娘亲吃鸡腿。”伍旺翻了个身,将脸转到墙壁内侧。 伍氏再也控制不住,将脸埋在双手压抑着痛哭起来。 次日,天还未亮,她就爬起来,将昨夜洗好的衣裳给人一一送去。 “伍家娘子,你这太拼了可不行,注意身子啊。”李婶子复杂地看着伍氏,面容凹陷,眼下乌青,身上的粗布衫子还是几年前的,宽宽大大地罩在身上。 “婶子,没事的,还有衣裳要再叫我。”伍氏擦擦额间的汗,“我有力气,我能干!” 李婶子摇摇头:“我替你留意着,要是还有松快些的活再叫你。” 伍氏高兴地应了一声,李婶子正要关门,被伍氏制止:“婶子,您昨日介绍江家的酒席,我也没什么好给的,方才瞧集市上鱼还挺鲜,您拿着。” 李婶子哎哟了一声:“怎么还瞎客套?快拿走。” 伍氏保持着递鱼的动作:“婶子,这些年来,您颇为关照我们娘俩,我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只是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好东西。” “你可千万要收下,不然就是嫌我小气了。” 李婶子又是心疼又是感动:“你看你这。。。” “那我就收下了,你啊,好歹多注意点自个的身子,莫要太劳累了。” 伍氏连声应道:“我记下了。” 李婶子站在门口瞧着伍氏瘦小的背影消失在哦巷子拐角处。 午间,吃完饭,伍氏将柜子底下那个小小的盒子拿了出来。 “小旺,来。”她对着伍旺招手。 第40章 伍旺放下碗筷,走到伍氏身边,伍是蹲下,手摸着小盒子:“这是你爹爹留给我的,有了它,你去学堂的事儿就有谱了。” 伍旺目光亮亮地盯着伍氏手中的小盒子,伍氏笑了笑,将垂下来的头发抚到而后,小心地将盒子打开。 里面是一只金镯子。 伍氏掏出手帕,将镯子从盒里拿出来,放在手帕上,笑着说:“我嫁给你爹爹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有,这只镯子是他全部的身家了。” 伍旺似懂非懂地点头:“娘亲,那爹爹什么时候回来?” 伍氏摸摸伍旺的发顶:“会回来的,你爹爹只是迷路了。” “好了,去把桌子收拾干净,娘出去一趟。” 伍旺重重地点头。 夜色逐渐降临,母亲还没回来,伍旺不敢点灯,娘亲说过,油灯很贵,很贵是多贵呢? “轰隆——” 外面突然电闪雷鸣,伍旺猛然抬头看向窗外,要下雨了,娘亲带伞了吗? 她从来不会这么晚回来的。 “轰隆——” 又是一声剧烈的雷鸣。 屋外传来水电砸落在地上的啪嗒声,伍旺拉开门,外面黑漆漆,雾蒙蒙的,只有看不清的漂泊大雨,鼻尖传来泥土被打湿的气息。 伍旺心中焦虑,可又不知去往何处寻。 “轰隆——”一道刺眼的闪电一闪而过,伍往心惊肉跳地将门关上,他跳到床上,将头埋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以往打雷闪电娘亲都在他身边的。 “娘亲,娘亲——”不知念叨了多少句,迷迷糊糊的他睡着了。 “嘎吱——”老旧的木门被推开。 伍旺被惊醒,他起身看向门口,是娘亲,他高兴地从床上跳下来,跑到伍氏身边。 “娘亲,你怎么浑身都淋湿了。” 伍氏惨白着脸,她失魂落魄地被伍旺搀扶着走到桌边坐下,手中还紧紧攥着那个小盒子。 “娘亲?” 伍氏恍若未闻,目光呆滞着。 伍旺没由来地心慌,害怕,他带着哭腔:“娘亲。” 伍氏机械地转过头看向他,目光是说不清的复杂,她就这么直愣愣地盯着伍旺,忽而一把将伍旺搂在怀中。 失声痛哭起来,像是要将这几年的委屈全都发泄出来。 伍氏的手劲很大,干枯的十指像是牢笼,将伍旺死死笼住。 “娘亲,娘亲,我快喘不上气了。”伍旺抓着伍氏的手腕用力推开。 伍氏像是没听见,手下更用力了。 伍旺的小脸都憋红了,挣扎的的力道也越来越小。 伍氏猛地抽了一口气,突然回神过来,赶紧将手松开,伍旺脸色发紫,她惊恐地看着怀中的孩子:“小旺?小旺?” “对不起,对不起,娘亲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她又是掐人中,又是给伍旺渡气。 伍旺发青的脸色渐渐缓和过来,他睁开眼睛就看见伍氏满脸是泪,他哇地大哭起来。 伍氏抱着他:“都是娘亲不好,对不起,对不起。” 伍旺伸出小手给伍氏擦眼泪:“娘亲没有不好,娘亲最好。” 伍旺并没有去成学堂,这件事伍氏不再提,伍旺也不敢说,他比平时更懂事了,他知道那天晚上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可是他不敢问。 母亲的身子越来越差,呼吸越来越沉重,像是喉咙里面咔着一口痰不上不下。 终于在一天夜里,洗衣裳时吐出来一大口心头血,眼前发黑重重地倒了下去。 这个辛牢艰韧的女人还是倒下了。 他们没有钱。 没钱请大夫,眼见天气越来越冷,连老天也要赶尽杀绝,还未冬至,大雪便纷纷扬扬地来了。 须臾间,整个春山镇便披上了一层银装素裹,皑皑白雪茫茫,冷气从外头侵袭,屋内床榻上还铺着夏日破旧的薄被。 伍氏感觉不到冷,她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手里紧紧握住那只镀金铜镯。 她气数将近,嘴唇干裂,瘦骨伶仃地,张张嘴,声音微不可闻:“小旺啊——” “娘亲。”伍旺走到伍氏的床前,用袖子擦着眼泪。 “别哭。” 伍氏看起来很累,说了两句话,气便喘不上来,她缓了一会儿。 “床底下的陶瓷罐子里还有点钱,娘亲能留给你的只有这么点了。” “小旺一定可以照顾自己的,对吗?” 伍旺只得不停地点头,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伍氏笑了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好孩子。” “娘亲好想喝一碗肉汤啊。” “娘亲,你等我。”伍旺爬到床底下,将陶瓷罐子抱出来,捡起里面的铜板冒着大雪朝着西巷跑了出去。 他要去找胡屠夫买肉。 胡屠夫在歪在炕上喝酒,被人从温暖的房间吵醒,耷拉着脸开门。 “去去去,你这点钱能买啥?”胡屠夫掂着手中的铜板,喝了口酒,说着便往屋子里走 “把钱还我,我上别家买。”伍旺忙跟着进了院子,一把揪住抓住胡屠夫的衣摆。 “小兔崽子,这钱谁知道你哪里偷来的?” “我知道了,方才于我墙根下鬼鬼祟祟,莫不是偷的我的?”胡屠夫不耐烦地一把推开伍旺。 “快滚,快滚!” 伍旺看着胡屠夫高大的背影进了屋子,他紧紧握住拳头,满是恨意。 “哎。”旁边的房内传来一道软糯的声音。 伍旺回头就看见一个粉肉团子将脑袋从门户探出头来,她怀中抱着好大一块肉,啪叽一声,将肉胡乱塞到伍旺的怀中,挥挥小手:“快走,快走,千万别让爹爹瞧见了。” 伍旺紧紧抱着那块肉,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女孩粉雕玉琢的脸,哽咽道:“谢谢。” 小女孩扬起笑:“我叫蔚蔚,舟哥哥给我取的哦。” 第28章 屠夫被鬼缠,枉做他人父 道丰二年,五…… 道丰二年,五月十九 戊辰时 冲狗煞南 喜神东南财神正北福神正北 “胡松萝失踪之后,胡屠夫也跟着不见了,今早我本想去肉摊子找胡屠夫问话,熟料扑了个空,据邻边的摊子说胡屠夫已三日未出摊了。”胖鱼猛灌了一口茶水,发觉不够,径直提起茶壶,对着壶嘴咕噜咕噜喝了个干净。 “他家呢,找过没有?”司遥问。 胖鱼用力咽下水:“去了,门户紧闭,那锁都落灰了,显然有几日未曾回去了。” 山尘:“左不过是藏起来了罢,胡松萝失踪,金家势必要回聘礼,说不定这聘礼早已输光了。” 众人沉默片刻。 “伍旺的下落我会尽力追查。”张均平看向司遥,“胡屠夫的下落便也要劳烦你与山尘剑客了。” 夜色降临,月光被黑色的乌云遮盖地严严实实,夜风从远处吹过带来阵阵凉意。 胡屠夫家房门紧闭。 山尘欲上前,司遥一把拉住他,放低声音:“做什么?” 第41章 “劈锁!” “看我的。”司遥摸出一根细细的铁丝,弯着腰就对着锁眼捣鼓,只听咔哒一声,司遥抬头,得意地看向山尘。 山尘亦眉眼含笑地看着她。 两人闪身进入屋内,一片漆黑,司遥拍了拍腰间的铃铛,那铃铛上瞬间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光芒。 借着微弱的光芒,司遥看清了屋内的布局,桌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司遥伸手摸了一把,那灰尘黏在指腹。 “这间屋子至少半个月没住过人了。”山尘看着床铺上的被褥道。 司遥顺手拉开衣柜,只见衣柜里面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件宽大色暗的衣袍。 “胡屠夫晚上都不在家睡?莫不是外头有什么相好的不成?”司遥猜测。 山尘道,“那胡屠夫也并非什么痴情人。” 司遥用手扒拉衣柜里的衣服,忽而一抹异样的颜色吸引她的目光,这是一抹鲜绿色。 司遥伸出两根手指,提着一边角将那件嫩绿色的布料拎了出来。 “肚兜?”司遥拎着肚兜扭头看向山尘,山尘正瞧着她,目光沉沉。 那肚兜面料触感极佳,上面绣着一副小荷露尖图,那荷尖上还沾满露珠。 “难怪胡松萝瞧着与其父不大亲昵。”司遥颇嫌弃地将肚兜丢回衣柜,“你说,胡屠夫是不是常带老情人来家中过夜?” 山尘想了想,没说话。 司遥微叹气:“也就是说现在咱们得先找到胡屠夫的老情人才能找到胡屠夫?” “也不一定。” 司遥抬头,只见山尘看着门口,轻声道,“他来了。” 说完抓住司遥的手臂闪入衣柜后。 此处空间逼仄狭窄,两人面对面,紧紧贴在一起,夏日炎热,两人穿的都不多,隔着薄薄的布料,司遥能感觉到对方炽热的体温。 头顶是温热缱绻的呼吸声,鼻尖是青松与檀香混合的味道。 司遥想往后退退,还没动,山尘低沉道:“别动!” 话音落下,嘎吱一声,门开了。 但开的是隔壁的房间。 司遥抬头,鼻尖触碰到山尘的耳后,她压低声音:“怎么去了胡松萝的房间?” “别急!” 司遥被山尘困在怀中,此时正值六月,晚间虽不比白日,降了温,可现下两人紧紧贴在一起,也十分燥热难堪。 腹部被什么东西咯着,司遥抬眼嗔怒地瞪了山尘一眼。 恰好隔壁房传来的胡屠夫响彻天宇的鼾声。 她一把推开山尘,从衣柜后出来。 感受着空荡荡的怀中,山尘淡然地理了理褶皱的衣裳,也跟着出来。 千机铃依然散发出淡黄色微弱的光,她微微举起铃铛,微光下的山尘,周身围了一层薄光,侧脸堪称完美。 司遥朝下方扫了一眼,淡淡地道:“该娶妻了。” 山尘看着司遥的背影,目光如夜色之中黑沉沉的海面。 司遥站在胡松萝房间门口,蹑手蹑脚地绕到窗户底下,用手指捅了个小洞口,眯着眼睛朝里面看去。 屋内的摆设与胡松萝出嫁那日一样,胡屠夫大喇喇地躺在胡松萝的床上,看得司遥生出一抹不适感。 司遥正想着要不要进去时,睡梦中的胡屠夫突然诡异地扭曲着身体。 他的喉咙中发出难以呼吸的呜咽声。 哐当一声,胡屠夫从床上跌落,重重砸在地上。 他的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脸色一片通红,眼睛瞪得溜圆,眼珠像是随时会从眼眶中掉落。 鼻子,耳朵,嘴巴不约而同地咕噜噜冒水。 不对劲,胡屠夫不对劲。 司遥看着他湿漉漉的双手上环绕了一层淡淡的黑气。 是湿阴煞! 司遥急忙跑到门口,抬起腿,猛然一脚踢在门上。 门纹丝不动。 山尘靠在一旁,就这么悠哉悠哉地看着司遥。 司遥挪挪下巴:“你来。” 山尘这才上前,微微抬脚,四两拨千斤,瞧着劲儿都没使上,那门嘎吱一声朝两边推开。 司遥快步跨了进去,胡屠夫在地上蜷成一团,地面上满是积水,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爬出来,面色已呈现乌青状。 司遥咬破十指,将血液点在胡屠夫的双手,当血液触碰到胡屠夫的皮肤时,发出刺啦一声,黑气快速退散。 胡屠夫双目泛红,弓起身子呈攻击状,竟猛地朝着司遥扑来。 司遥被重力推到在地,眼见胡屠夫就要掐上她,眼前出现一只白皙修长的手。 是山尘! 他一把抓住胡屠夫的衣领,将他丢了出去。 “碰”的一声,胡屠夫的身躯砸在屋内桌角上。 山尘朝司遥伸出手,司遥自然地将手放在他的掌心,整个人被一道力拉了起来。 胡屠夫已经昏迷。 司遥看着满屋子的水渍,问,“人要不要捆起来?” 山尘于桌边落座,掏出帕子,将方才抓过胡屠夫的手仔仔细细地擦着,头也不抬 :“有我在,怕什么?” 小半柱香后,胡屠夫这才幽幽醒来,他抬眼四处看了看,这才看见屋内还有两个陌生人。 “你们是什么人?”胡屠夫从地上起来,目露不善。 司遥没回答他的问题。 胡屠夫定了定神:“我记得你,你是蔚蔚的朋友。” 司遥道:“阴魂这东西向来冤有头,债有主,怎么会缠上你?” 胡屠夫沉默片刻,问:“你会看事?” 他思虑了下,摆摆手:“罢了,你们赶紧走吧,我身上没有东西,再不走,我便告你们私闯民宅。” 司遥看了他一眼,利落地站起身,没有试图在劝告,对山尘道:“走罢。” 两人刚走出门口,屋里便发出一阵杯盏破碎的声音。 “救——救我——”胡屠夫梗着脖子求救。 司遥回头,只见胡屠夫倒在地上,双手又将自己的脖子死死掐住。 她摸出一张符纸,将符纸朝着虚空之中丢去,她口中念道:“ 天地有正气,杂然遁无形,驱邪咒语一念间,妖魔鬼怪全不见——” 那张驱邪符咒,在接近胡屠夫身周时便燃了起来,化作一堆灰烬。 胡屠夫得了解救,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冲到司遥身边:“救我,救我——” 司遥瞥道:“还不肯说实话吗?” 胡屠夫吃了大瘪,粗犷的脸上五彩斑斓的。 司遥道:“不说?那我走了。” 胡屠夫看了看屋内,又看了看司遥,忙道:“我说,我都说。” 司遥这才进入屋内落坐,山尘点燃蜡烛,吹灭火折子。 胡屠夫局促地四下张望。 “蔚蔚失踪的事我当真毫不知情,我承认,我不是个好父亲,我为了金家那点聘礼,强逼着蔚蔚嫁去金家,我混账——” 胡屠夫说着掩面哭泣。 司遥敲敲桌面:“蔚蔚有心上人,你知道吗?” 第42章 胡屠夫将脸从手心抬起来:“知道,那小子穷,蔚蔚嫁过去只有吃苦受罪的份,我虽不是什么好父亲,但至少,从小到大,蔚蔚吃穿用的都是最好的。” 司遥沉默,片刻后继续问:“蔚蔚的尸体从钟林道抬回之后你去了哪里?” 胡屠夫面露难堪:“金家的聘礼我都收了,如今蔚蔚没了,那聘金少不得要退回去,可——可我都输完了。” “金家下了多少聘?”山尘问道。 “三千五百两。”胡屠夫的声音微不可闻。 “你去过极乐坊市?”山尘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有节奏的声响。 胡屠夫怔在原地,喃喃道:“我已经把钱还给他们了,不会的,不会的——” 司遥看向山尘,此时难不成真与江北术士有关? “我的确去过极乐坊市赌钱,可我都输光了,那都是给蔚蔚攒的嫁妆,我——” “我居然全都输光了,我不能就这样回来,我跟宛姑娘又借了一点,可,运气怎么那么差。”胡屠夫说着懊恼地揪着头发。 “我又输光了,可我停不下来,她不肯再借我钱并勒令我立刻还钱,我哪来的钱,三千两啊把我杀了都没有。” “可她真的会杀了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我——我只好把蔚蔚典当给她。” 听到这里司遥面露厌恶。 “可金家给的聘金我已经挪出三千两还给他们了,为什么,为什么——” “蔚蔚没了,金家不会放过我的,我得藏起来,我藏起来了,可是伍旺那小王八羔子总缠着我。” “为什么不放过我,为什么要赶尽杀绝,为什么,为什么——”胡屠夫呼吸急促,整个人焦躁不堪。 司遥准确地抓住了胡屠夫话中的重点:“你说什么?” “方才缠着你冤魂是伍旺?” 第29章 芦苇轻晃荡,湖底捞浮尸 道丰二年,五…… 道丰二年,五月二十 己卯时冲鸡煞西 喜神东北财神正北福神正南 大清早,天还未亮,鸡亦未鸣,衙门便乱了套了,报案人是方荣。 昨夜丑时,方家父子收拾好了渔网等物品,正要出门打渔。 “等等,蓑衣跟斗笠都带上好!”屋内亮着微弱的烛光,方老太太拿起两副蓑衣递给方荣,又给自家老头带上斗笠。 “行了行了,我们走了,今日已迟了些许。”方老爹不耐。 方老太太哎了一声。 方荣拿着斗笠正要戴上。 “哥哥,我帮你罢。”方若走了上来,踮起脚尖,将斗笠稳稳当当地替方荣带上,而后轻声道:“好了。” 方荣满意地扶了扶斗笠:“多谢若若。” 方若红了脸,正欲说话,喉咙传来一阵干痒,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方荣吓了一跳,忙扶住她。 “李神医开的药今日可曾吃了?”方老太太将方若扶着坐下。 “你们先去罢,若若这儿有我呢!”方老太太对着屋里两个男人摆摆手。 方荣仍放心不下,被方老爹拽着出了门:“行了行了,若若那儿有你母亲,你瞎操什么心?” 两人提着捕鱼的工具,走到城外芦苇荡,在黑沉沉的夜色下,芦苇荡在风中摇晃,湖面宁静,不远处传来芦苇哗啦啦的响声。 方荣熟练地将小船推入水中,小跑着跳上了船。 “爹,我来。”方荣走到船头,将父亲手中的船桨接过。 夜色沉沉,芦苇高大细长,破旧的木船灵活地穿梭荡漾在芦苇丛中。 方老爹站在船尾,微弯曲着脊背,将网用力朝着水面抛了下去,那网像盛开的花似得散落在水中,只刺起层层微弱的波澜。 方荣道:“今年鱼都长得不错,希望能早点把若若的嫁妆攒好。” “人家李神医不介意,偏偏你不依不挠。”方老爹在船尾抽着旱烟。 “嫁妆是女儿家的底气,若是咱们家若若什么都没有,人家怎么高看咱们若若?况且当日母亲便早已扬言,若若是要带着金银各百两出嫁的,若食言了,岂不是让街坊邻居看咱们家的笑话?”方荣边撑船边道,他不能容许任何人轻贱若若。 方老爹狠狠抽了一口烟,暗自叹气,他这个儿子什么都好,虽话少死心眼儿了些,但实在个好儿子好哥哥。 方荣瞧着远方的湖面,想到若若出嫁的喜悦,扯开嗓子唱起了渔歌。 “芦苇荡悠悠,鱼儿藏水中,渔网散散开,嗨哟哟,鱼儿都进我网中,今日收成好啊,嘿,被让鱼儿跑,号子喊起来,嗨哟嗨哟嗨哟——” 方老爹蹲在船尾旱烟抽地吧嗒吧嗒响,他闭上眼睛,听着渔歌回荡在空旷的湖面,跟这调子轻轻哼唱起来。 船的水位下沉了些许,方荣停下船桨,方老爹也掐灭了旱烟,干活了。 方荣将撒下去的网用力一点点拉上来,拉到一半时,网纹丝不动,他又用力扯了扯,他看向父亲。 方老爹嘿了一声:“莫不是捞上来个大家伙?” 父子两齐心协力,都未曾将渔网扯上来。 天边开始泛了鱼肚白,黑沉沉的夜色逐渐被瓦解,眼见太阳缓缓升起,鲤州的早市快要开始,他们必须最先赶到早市方能占据到最有利的位置。 待城中各大饭馆的掌柜来挑选,也能谈个好价钱。 方荣解下身上蓑衣跟斗笠:“爹,我下去瞧瞧。” 方老爹从方荣手中接过蓑衣跟斗笠:“小心些。” 话音落下,只听噗通一声,那方荣宛如浪里白条已经入了水,湖面静悄悄的,方老爹眯着眼睛想要看清楚湖底下的动静。 不过片刻,湖面哗啦一声,方荣喘着粗气游了上来,脸色煞白,手忙脚乱地爬上了船,目光呆滞,衣服都记不得穿上。 方老爹当即便知只怕是捞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他将衣服胡乱给儿子裹上:“别怕,这一整夜都平平安安的,想来不是什么厉害东西。” “告诉爹你瞧见什么了?” 若是尸体倒还好说。 方荣这才回过神来,哆嗦着嘴唇:“死人,他死死勾住了渔网。” 方老爹松了口气,拍拍方荣的后背:“咱们打渔的什么都捞过,更别说这东西了,你还小,多涨涨见识罢。” 方老爹说着,利索地将身上衣物都脱干净,跳入了湖中。 不一会儿,湖面咕噜咕噜起了水泡,一颗发肿的脑袋从水面浮了出来,紧接着,尸体浮出水面,方老爹紧随其后,一只手抓着网朝着小船游了过来。 方荣已经缓过神来,他将渔网中的鱼全都倒在船上,转而看向父亲。 只见父亲将船上的绳子取下,系在尸体臃肿的腹腔处,这才爬上传来,接过方荣递过来的衣服,麻利地穿上。 “待会儿我去早市卖鱼,你去衙门报案。”方老爹边扣上衣裳的口子,边对方荣道。 第43章 穿好衣裳拍了拍方荣的肩膀:“臭小子,是真男人就振作点。” 方老爹走到船头,拿起了船桨将小船驶回,穿过密密麻麻的芦苇荡。 旭日从东边的山下一点点爬了上来,遮盖掉最后一丝鱼肚白,芦苇荡中雾蒙蒙的,湿漉漉的。 此时,天才麻麻亮,街上两道已陆陆续续支起了早点摊子,方荣脚下步伐匆忙,司遥与山尘刚从胡屠夫家中出来,打算吃了早点再回去歇息。 “胡屠夫不老实,肯定还有事瞒着我们。”司遥扭头跟山尘说话。 说完,回头便与对面的人碰地撞在一起。 司遥被撞得后退了好几步,跌在山尘怀中。 “抱歉,抱歉。”来人急忙道歉。 “是你?”司遥认出了方荣。 “大清早的你急急忙忙,发生了什么事?” 方荣也认出了司遥,他指着芦苇荡的方向:“芦苇荡水中,有具尸体。” 司遥与山尘对视一眼,心中升起了不详的预感,问了方荣具体位置便朝着城外跑去。 方荣击了鼓,县太爷打着哈欠从堂后走了出来,正正帽子,拍了拍惊堂木:“堂下何人?所谓何事?” “草民方荣,于昨夜出船打渔,今早晨曦未出正欲回返,竟捞上来一具尸体。” 县太爷一个激灵,最后一点瞌睡都赶走了,他扶了扶乌纱帽:“你说什么?尸体?” “正是。” “尸体何在?” “草民将尸体绑在船尾已带了回来,如今停在城外芦苇荡!”方荣回道。 县太爷只觉得一阵头疼,春山镇今年怎的无故出了这样多的人命案?今年便是他三年一评级,现下他不求升只求别贬谪也就是了。 不行,这事不仅要抓到凶手,还要加强城中巡防,不可再发生此类事件,若是再来几桩,只怕想瞒也是瞒不住啊。 “张均平何在?”县太爷道。 胖鱼站出来:“回大人,张捕头已先行去了芦苇荡了。” “这个张均平无法无天了,再扣一个月俸禄。” 刚出城,司遥停下脚步:“走路太慢。” “你待如何?” 司遥拍了拍山尘的肩膀:“抱我。” 山尘目光中一闪而过的涟漪,像深深的湖面波光荡漾。 “想什么呢?你不是会轻功吗?” 山尘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弯腰抱起司遥。 片刻后,两人到达了芦苇荡,太阳已经从东边的幽深的山下升起,金灿灿的光芒洒落在沉静的湖面上,就连深绿色的湖面也变得波光凌凌,金光闪闪。 一艘破旧的小船停在岸边,被湖水冲的来回荡漾,山尘将司遥放下。 两人靠近小船,就看见小船尾部拉着一根细长的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沉在水底,隐隐约约可以瞧见湖面上露出一点深灰色鼓囊的衣裳布料。 司遥上了小船,正欲拉起绳子,小船又晃动了一下,她扭头一看,山尘也上了船。 “我来。”山尘从司遥手中接过绳子,将绳子在右手的手腕上缠绕了几圈,只轻轻一拉,水里的东西便被顺着水流漂了过来。 山尘将绳子从船尾解下,径直将尸体拉到岸边,岸边的湖水稍浅,但长满了茂盛的水草,尸体到了水草边便被卡主,无法更进一步,可这样的情况下足以让这具尸体露出真面目。 许是泡水的时间太长,尸体已经呈现巨人观,随着湖水涨落,尸体在水面晃荡着。 尸体浑身煞白,身上的衣物在被绳子拉扯间也脱落下去,尸体肿胀不堪,肚子高高隆起,像个巨大的球,皮肤已被湖中小鱼啃食地七七八八,坑坑洼洼,空气中散发着一股腐肉的气息。 司遥踩着水,蹲在尸体旁边仔仔细细地看着尸体的脸,虽然已经被水泡大,可凭借着脸颊侧边的黑痣,司遥还是认出他来了。 “是伍旺。”司遥说着,用手点了点自己左脸,“他的左脸有一颗黑痣。” 旭日高高悬挂在空中,湖面的温度渐渐升上来,到处弥漫着一股湿热的触感,司遥朝着茂密的芦苇荡瞧了瞧,只有微风吹动芦苇的声响。 她正欲开口说话,不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是张均平,他径直走到湖边,盯着尸体瞧了半晌,面露烦躁。 就在此时,胖鱼细猴等人也到了,平静的芦苇荡围满了人。 张钧平招呼胖鱼,几人正欲下水将尸体拖上来 ,司遥制止:“等会儿!” “先别靠近!” 张均平不解地看向她,司遥的目光却直直盯着尸体的肚子,忽然她脸色都变了:“快跑!” 她话音刚落,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尸体腹腔内的脏器被炸了满天,而后散落在地,空气中那股恶臭更加冲鼻。 胖鱼与细猴距离尸体略微近些,身上被喷溅了尸液,。 “呕!” 细猴弯着腰跑去旁边疯狂呕吐,胖鱼脸色发白,却强忍着。 只见湖水中的尸体原本鼓囊的肚子此刻已经干瘪下去,腹腔内空空如也,她对张均平道:“现在可以捞了。” 张均平摸出手帕捂住口鼻,一言不发地叫了几个人搭手,合力将尸体抬了上来。 伍旺死在水中,所以他找胡屠夫时,屋内地面皆是水。 可他为何单单缠上胡屠夫? 难道是记恨胡屠夫阻止他与胡松萝相爱? 看来今夜她需得设坛,招魂问灵! 第30章 青莲染泥污,遥望渡江舟 …… 伍旺的尸体被抬回县衙的义庄时,已是酉时。 细猴跺脚直哼哼:“臭死了,你闻。”说着将袖口伸到胖鱼鼻尖。 胖鱼面露无奈,却配合地微微低下头,用力闻了一下:“没事,洗洗就好了。” 细猴还是满脸不悦。 张均平洗了手,用干净的帕子将手擦干,并未抬头:“要留下来等仵作验尸吗?” “不了,待会儿我跟山尘还有点事。” 张均平不动声色地扫了山尘一眼,又垂下眼皮,声音微不可闻:“嗯。” 司遥拍拍他的臂膀:“走咯!” 出了义庄。 “为何拒绝张捕头的提议?”山尘问。 司遥看向他,山尘似有所感,转而看向她,两人的视线交缠着,四周的一切变得缓慢。 半晌,司遥的目光不着痕迹地移到山尘身后,酒楼里的伙计用竹竿子将灯笼挂在高高的灯架上。 那灯笼通红,在高空中,随着夜风慢悠悠地晃荡着。 司遥道:“你大概不知道衙门的仵作是个八旬老头,十足的老花眼,现下天色已暗,能验出什么?” 山尘笑了一下,那笑容恰似花灯映春水,目光中的万千江水,正值朝霞晚迎,层层荡漾。 司遥继续道:“据张均平所说,镀金铜镯是伍旺娘亲的遗物,如此说来,此物定是他送给胡松萝的定情信物,所以胡松萝才那样小心翼翼地存放?” 两人到了东巷,司遥备好招魂问灵用的东西,将神坛设在山尘房内,她摇晃着千机铃,神台上两侧的烛火忽明忽灭。 第44章 一缕黑雾从铃铛内飘了出来,屋内角落立着一道模模糊糊,低着头的黑影。 司遥便摇铃边念道:“如来顺吾,神鬼可停廖。如若不顺吾,山石皆崩裂。念动真言决,天罡速现形,破军闻吾令,神鬼摄电形—— ” 念至第九遍,从神坛上抓了一把画好的招灵符,洒向空中,黄色的纸映着鲜红的咒,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铺了满地。 那些符纸落在地上瞬间燃烧成了灰烬,角落里那道模糊的影子逐渐变得清晰。 司遥收起铃铛,看着伍旺。 伍旺脸色惨白,腹部贯穿一道伤,喉咙也被切断,露出底下泛白的筋肉气管来。 身上的衣服正滴滴答答地滴着水,不多时他脚下的那块地便已湿漉漉的。 司遥看向角落的影子问道:“你是怎么死的?为何纠缠胡屠夫?” 伍旺缓缓抬起脸,烛火摇曳的光倒映在他的边上:“他该死!” “他那样对待胡姑娘,他怎么忍心——” 司遥心道,果然是不满胡屠夫将胡松萝嫁与他人:“胡屠夫固然不对,你也——” 话还未说完便被伍旺打断,伍旺双目通红,垂在身体两侧的手紧紧握成拳头,切齿痛恨:“你根本就不明白!” 司遥静静地看着他。 伍旺缓了片刻,语气又恢复了冰冷平淡:“ 当我得知胡姑娘被许配给了伏龙镇金家,我替她高兴,金家富足,她该生在富贵窝的,可又难过,我不该痴心妄想!” 司遥与山尘对视,皆在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疑惑,难不成胡松萝的心上人并非伍旺? 伍旺只是单相思? 没等两人想明白,伍旺接着道:“若不是她,我此生只怕抱憾终身。” “七日前——”伍旺的眼神变得缥缈,司遥的思绪也被引到了胡松萝出嫁前七日。 “小兔崽子,天天蹲在此处做什么?” 伍旺抬头一看,是个抱着簸箕的大婶,他摆摆手:“你别管!” 大婶顺着他的目光,越过围墙,恍然道:“偷看胡家闺女呢?” 伍旺懒得搭理她,那婶子却来了劲儿:“你别想了,胡家闺女已配了人,伏龙镇金家知道吗?那家财万贯与顾府不相上下——” “说够了吗?”伍旺冷冷地看着大婶。 大婶被他的目光骇住,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个男人是鲤州无恶不作的小混混,悻悻地走开,嘀咕着:“你连人一根手指头都碰不着。” 伍旺垂着眼皮,一言不发,连带他周身的气温都低了许多。 他于西巷后方一连蹲守了三日,都不见胡松萝出来的踪迹。 他深觉古怪,照常理来说,这几日应是最忙碌的,女儿家要采买出嫁的东西,可胡家大门紧闭,静悄悄的,就连胡屠夫都不见了踪迹。 第五日,门突然被打开,胡松萝从门内出来,她神色恹恹,纤瘦了许多,腰间更是盈盈一握,走起路来,青色的衣裙随穿堂风摇摆,如弱柳扶风,竟有几分病西子之态。 伍旺不知所措,他局促地站起身来,看着胡松萝从他面前走过,他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胡松萝去了红枫林,他正纳闷她为何一人来此处,便瞧见枫林间的凉亭内似乎站在一人。 那人一身白衣,颇具风骨。 远远的,他看不清楚,只瞧见胡松萝进了凉亭,两人不知说些什么,胡松萝忽地哭了起来,用手帕擦着眼泪。 白衣男人转过身,落坐于胡松萝对面,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不知说了什么,胡松萝竟破涕为笑。 半注香后,两人散了。 天色已暗,他本想跟上那白衣男子瞧瞧究竟是何人,可又不放心胡松萝独自回去,索性跟上胡松萝。 胡松萝脚步轻快,与来时大不相同,像是卸下千斤重担。 五月十五日,天还未亮,西巷便热闹起来,街坊邻居皆热情地张罗着胡松萝嫁娶之事。 胡屠夫是个大老粗,这种事自然是不擅长的。 午时,吉时到,金家的迎亲队伍来了,胡松萝身着红嫁衣被人搀扶着从屋内走了出去。 轿子吹吹打打地出了城,伍旺不远不近地跟在轿子后,他想送一送胡松萝,若是,若是有机会能跟她说句话就好。 轿子途径钟林道,忽刮起了大风,雨水哗啦一下,将众人浇了个措手不及,此时大雾弥漫,不见前人。 好在雨只下了一炷香便停了,轿夫抬起花轿,迎亲队伍接着奏乐,吹吹打打地朝着伏龙镇出发。 下过雨的地面湿漉漉的,轿夫的脚印踩在上面,留下一串串凌乱的脚印,他看着这些脚印。 脚印不对,太浅了。 那些轿夫身形与他相差无几,留在泥泞中的脚印深度与他几乎一致,轿子是空的! 伍旺突然想到前几天瞧见胡松萝憔悴的模样,以及未曾置办嫁妆,会不会她根本就不想嫁去金家? 那红枫林那次—— 伍旺脑海中灵光一闪,她要逃婚! 伍旺在山中搜寻了大半天,才于地面依稀瞧见两副大小不一的脚印,许是因大雨的冲刷,脚印已经不甚清晰,他顺着脚印看向前方。 雨后的钟林山山顶,浓烈的大雾环绕,树木葱绿生机盎然,清脆的鸟叫声回荡在空灵的林间。 伍旺大步朝着山顶而去,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折回来了,将地面残留的脚印抹除干净。 他到山顶时,天色已彻底暗沉,恍见山中有一古庙,衰败破旧。 他推开年久失修的庙门,走了进去,里面静悄悄的,他于庙内探查了一番,走到神像处,脚下踢到一块碎石。 耳边传来嘎吱一声。 他蹲下身子,发现这石块竟是可转动的,他缓缓将石头拧开,庙内角落竟破开了一道口子。 他急忙过去,趴在洞口往里瞧,目光与地洞内身着红嫁衣的女子对了个正着。 是胡松萝。 只见胡松萝屏息凝神,双手紧紧握住一根棍子,洞口探出来的是个男人,此处荒无人烟,胡松萝心中泛起惧意,她的眼睛一瞬不瞬地,警惕地抬眼盯着这个不速之客。 “胡姑娘?”伍旺轻声唤了一句。 胡松萝一个激灵。 伍旺见胡松萝脸色惨白,忙道:“你别怕,我没有恶意!” 胡松萝显然并不相信,手中的棍子抓的更紧了,借着地洞内微弱的光,胡松萝隐约瞧清那张脸,很熟悉,她试探着问道:“你——你是伍婶子家的?” 伍旺没想到胡松萝竟然知道他,激动地直点头:“是是是。” 他刚想顺着阶梯下来,可一想到孤男寡女多有不便,便止住:“你为何在此?” 胡松萝看向伍旺:“你能否别说出去,我——我不想嫁去金家。” 伍旺沉默了片刻,他猜的果然没错,胡松萝在那白衣男子的帮助下逃婚了。 伍旺承诺:“你放心,我绝对不说,只是此处荒山野岭,万一有旁人知晓此庙有暗道,很危险。” 第45章 胡松萝摇头:“没有其他办法了,舟哥哥说了,三日后便带我离开鲤州,去京都。” 舟哥哥?伍旺想起来了,那个下雪天,胡松萝将那块肉塞到他怀里时,说起这个舟哥哥,满眼皆是笑意。 红枫林凉亭内那白衣男子便是她的舟哥哥?如此看来,两人两情相悦,也好! 伍旺掩下失落:“这三日我便守在外头,如有什么,你便敲敲后面那块墙壁,我听得见。” 胡松萝忙道:“会不会太劳烦你了。” 伍旺摇头:“若不是你,我娘喝不到那口肉汤,我此生皆会抱憾终身的。” “有事你再唤我。”说完便将地道的板子盖上。 胡松萝细细回想伍旺说的话,她恍然记起来,小时候的确给过一个衣衫单薄的小男孩一块肉,但那也是爹爹抢了人家的钱,应该给的,没想到却被伍旺记了那样久。 次日午时,伍旺慌忙跑了进来,蹲在角落敲了敲地面,对着地洞内的人轻声道:“有人来了,你不要出声,我去瞧瞧!” 伍旺藏在古庙山后,他看见六七个带着面具的黑衣人涌入了古庙,不知在庙内做些什么,足足待了将近一个半时辰。 他心惊胆战,唯恐地洞被发现。 他实在无法忍受煎熬,蹑手蹑脚地靠近古庙,还没等他靠近,那些黑衣人一股脑涌出,站在庙前,只依稀听见:“阵法已经布下,只待找到人便可启动木方位!” 那群人走后伍旺才急急忙忙跑进庙内,刚推开门便被庙内的布局惊得一身冷汗。 地面上被画了血淋淋的阵图,墙壁上弹满红黑纵横交错的墨斗,他有一种预感,此地留不得了。 他忙打开地道:“胡姑娘。” 他将瞧见的一字不落地说给了胡松萝,胡松萝面带犹豫,她走了阿舟就找不到她了,她带着侥幸:“他们并曾发现地道不是吗?” 伍旺看着她,不知说些什么。 半晌,只干巴巴道:“我去给你找点吃的。” 申时一刻,天色已经暗了,胡松萝感觉地到伍旺并未伤害她的心思,她便将人叫到地洞来,两人围着火堆聊天。 火堆里烤着野山药。 火堆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两人皆沉默着。 “嘎吱——” 古庙的门再次被人推开,胡松萝与伍旺对视一眼,伍旺对她摇头,示意她冷静。 他从角落捡起那根棍子,看着地洞口。 上面传来一男一女对话的声音,只依稀听到什么阵法,江北,武林双侠。 紧接着,神像底下的石头似乎被转动了一下,可地道门并未打开,上面的人也没了动静,他松了口气。 上面的人走了。 子时。 “明日你便要走了,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伍旺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只金镯子,“这是我母亲临死前留下的,送给你做个纪念罢。” “祝你此去得偿所愿,人生如意。”这是他能想到最美满的词了。 胡松萝哪里敢收,连连拒绝。 伍旺强硬地将镯子塞到她手中,便低着头,看着燃烧的火堆。 胡松萝拿也不是,放也不是,只轻声道:“谢谢。” 夜晚的火堆烧的很旺,柴火噼里啪啦的,星星点点的火光迸了起来,细细地照耀着伍旺沉默的脸。 “我去再捡点柴火,你困了便先睡罢。”说完站起身来,爬到地面。 半注香后,他抱着一捆柴火回来,鼻尖嗅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他缓缓走到庙内,地面血淋淋的。 胡姑娘。 他丢下柴火,慌忙蹲在神台下,想要打开地道。 “噗嗤”一声。 他缓缓低头看向腹部,一柄寒光凛凛的剑刺入他的腹部,他机械地想回头看看是谁,只听见对方不耐地啧了一声。 那剑猛然拔出,鲜血。喷溅出来。 他趴在地上,意识渐渐模糊,借着地洞内火堆的光,他看见这些人身穿黑色夜行衣,腰上挂着一块腰牌,可他不认字。 是白日里去而复返的那群人。 “此女已非处子之身,会不会影响上头的计划?” “眼下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先布阵罢。”为首的黑衣人扭过头,他带着一张黑色的面具,只露出一双阴沉沉的眼睛。 忽而他轻笑了一下:“还没死呢?” 说完,手中的剑一挥而过,一道寒冷的剑光划过伍旺的喉间。 伍旺说完,魂魄颜色更淡了些,他溃不成军:“我没用,我连喜欢的人都护不住,娘亲我也没护住——” 司遥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那群人说胡松萝已非处子之身,这便是你缠杀胡屠夫的目的?” 伍旺的魂被重新收回千机铃。 “去找胡屠夫?”山尘问道。 胡屠夫家大门敞开,院子里不见人影,司遥率先跨了进去。 一进院子就闻到一股难闻的血腥味,只见地面上满是湿漉漉的泥泞,黑乎乎的泥土夹杂着红色的血液。 司遥的目光落在左边角落的小屋子,只见一股细细的血液从角屋的门缝里流出。 这股血液淅淅沥沥的,将院子干燥的地面濡湿地泥泞不堪,令人无处落脚。 司遥走到角房,轻轻推开那扇陈旧虫蛀的木门。 里面逼仄不堪,中间摆放了一张宽大的板凳,凳子上面一头白花花的猪被仰面剖开,腹腔内依稀还冒着热气。 脖子下面放了一个盆,血已经装了大半盆。 满屋子腥臭灼热的气息窜入鼻腔,司遥用手轻轻捂住鼻子。 她的目光转而看向胡松萝的房间,房门紧闭,胡屠夫大概在里间歇息。 山尘皱眉看着水血交杂的地面,站在门口不肯进来,司遥走到偏房,一把推开了房门。 胡屠夫正坐躺在胡松萝的床上,神情沉醉,两颊绯红,见门突然被推开,目光中那点荡漾的春色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 司遥看见胡屠夫的裤子脱到膝盖,露出白花花的皮肉。 许是方才刚杀完猪,五指油汪汪的,正抓着一件青色的肚兜,那肚兜被他裹住身柱。 是胡屠夫衣柜里的那件肚兜———青色肚兜上那副雨露荷尖刺绣格外刺眼。 胡屠夫慌里慌张地正想呵斥,可一想到司遥的本事又不得不憋了下去。 霎时,司遥的脑海中一晃而过古庙内她解开胡松萝衣裳,看见那件水红色的肚兜绣着的雨后荷尖图,与胡屠夫手中的刺绣一模一样。 她脸色难看极了,一言不发地转身去了院中,斜靠在廊下的木柱下。 山尘瞧司遥神色不太对劲,皱着眉头,从门口走了进来:“怎么了?” 司遥抬头看向他,摇摇头。 山尘怔然。 胡屠夫穿戴好,急急忙忙从房间内出来,边走边抱怨:“怎么也不敲门?” 司遥不说话,只冷冷地盯着他,胡屠夫被盯得头皮发麻,不满道:“这是什么眼神?” 第46章 “那肚兜是谁的?”司遥语气平淡,声线却极冷。 胡屠夫梗着脖子:“我早年丧偶,不能找个相好吗?” 司遥却笑了,目光看起来阴冷冷的:“是么?” “最后问一遍。”司遥慢条斯理地从腰间解下铃铛,指尖缓缓抚摸着,垂下眼皮看着闪着荧荧微光的千机铃,轻轻晃了晃:“那件肚兜到底是谁的?” 胡屠夫看见那铃铛,脸色都变了,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司遥是怎么用这只小铃铛将伍旺的鬼魂收走的。 “你当我是吓大的?”胡屠夫拔高了声线。 “碰”的一声,胡屠夫吓了一跳,扭头看向身后,只见他身后角落的老酸菜坛子突然炸开,发出巨大的响声。 胡屠夫惊恐地看向山尘。 山尘慢慢抬起眼皮,淡淡扫了一眼胡屠夫,那与生俱来的气势与目光中凉凉的杀意让胡屠夫后脖子生了一片凉意。 胡屠夫不敢再说话。 司遥将铃铛缠绕在指上,走到胡屠夫的身后:“猜猜看,伍旺死后为何阴魂不散,非取你性命?” “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司遥语气铿锵。 胡屠夫冷汗都下来了。 “那肚兜绣的是雨后荷尖图吧?胡松萝人送美称——雨后青莲?” 胡屠夫见瞒不住,脖子脸通红,他撑长脖子不知悔改:“我——我喝醉了,我不是故意的。” 一月前。 夜里,胡屠夫从酒楼喝完酒出来,手里提着一坛子酒,边走边骂骂咧咧:“一群兔崽子,再胡咧咧小心我一刀剁了你们。” “宰了你们跟宰头猪一样容易。” “嗝——”他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地走动角落,解下裤子撒了泡尿。 而后心满意足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街道上已空无一人,只客栈酒楼的门梁上挂着零星几只烛光微弱的灯笼。 借着灯笼摇曳的光,胡屠夫顺着护城河一路晃晃悠悠地走着。 “来,再喝一点——”他一股脑将酒坛子的剩余的酒囫囵喝了个干净。 眼前一片迷离,护城河宁静的湖面上泛起层层凌光,恍然间,胡屠夫眨眨眼,看向水面裂开嘴笑道:“七娘,来陪我喝一杯。” 他傻笑着要正要朝着河水中走去,脚踏入冰冷的水中,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不少。 河面安安静静的,哪里来的七娘,胡屠夫将酒坛子朝着河中丢去,咧咧道:“什么东西!” 说完摇摇晃晃进了西巷,他一脚踹开大门,跌跌撞撞地走了进去:“七娘,我回来了。” 在屋里已经准备就寝的胡松萝听见动静,忙从房间出来:“爹?怎么喝成这样?” “七娘——” “七娘,我回来了。” 胡松萝一边将胡屠夫扶进房间,一边念道:“娘在的时候你不珍惜,现下说这些又有何用?” 胡屠夫像是没有听见女儿的抱怨,嘴里重复念叨着七娘二字。 胡松萝叹口气:“我去给你打盆水。” 胡屠夫在床上躁动不安,身上的衣物裹得难受,又热。他将衣服扯开,终于觉得舒坦了许多。 胡松萝端着水盆从外面进来时,就见胡屠夫赤裸裸的,她只得别开眼睛,将压在下面的被子囫囵扯了一些出来盖住胡屠夫。 她拧干帕子,给胡屠夫擦脸:“别动,擦干了再睡。” 她细心地给胡屠夫擦了脸,手臂,抬起眼就见胡屠夫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眼神看着她。 眼睛充血,目光灼热,很吓人。 她生出一种不好的感觉,立刻从床边站起身来,故作镇定:“我先去休息了。” 岂料胡屠夫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到床上,翻身压住她。 “七娘,七娘——”他一边念叨着,一边伸手去解胡松萝的衣带,胡松萝挣扎不开,正欲尖叫,胡屠夫从枕头下摸出一件青色衣物塞进她的嘴里。 胡松萝不可置信,这不是她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的肚兜?居然在—— 她满是灵气的眼睛充满绝望,手被绑着困在床头,身上的衣裳被解开。 随着晃荡的烛光,硕大的泪水从她的眼眶中滑落。 次日,待她转醒,胡屠夫已不见人影,胡松萝绝望之下起了自杀的心思。 她找了根白绫套上房梁,窒息的恐惧像潮水顷刻间便淹没了她。 “撕拉_” 白绫断了,胡松萝重重地跌在地上,她趴在地上痛哭。 晚上胡屠夫回来,像个没事人,翻箱倒柜地将所有的钱都带上,之后人便不知所踪。 半月后。 一回来看见胡松萝扑通一下跪倒在他面前:“蔚蔚,我对不起你。” 胡松萝恨恨地看着他,咬牙切齿:“别叫我,你不配!” “是是是,我不配,我不叫,爹真的没法子了,爹赌钱输了好多,你要是不管我,他们打死我的。”胡屠夫苦苦哀求。 “是吗?”胡松萝冷冷的。 胡屠夫知道行不通了,站起身来:“那金家家财万贯,有什么不好?你已非完璧,这已是你最好的归宿。” 听闻此言,胡松萝不可置信地看着胡屠夫,半晌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我已心有所属,此生非他不嫁。” 胡屠夫冷笑:“是那小子是吧,你说我要是把那天晚上的事情告诉他,他还会不会要你。” “你敢!”胡松萝含泪,咬牙切齿。 胡屠夫在桌边坐下:“我现在就去找那小子。” “站住!” 半晌,胡松萝绝望:“我嫁。” 司遥听完胡屠夫的话,沉重地沉默着。 片刻后,她才道:“胡松萝的心上人是谁?” 胡屠夫摸摸脸,毫不犹豫:“伍家那小子。” 司遥摇头,她轻轻摇摇铃铛,千机铃内飘出一缕黑色的雾气,缓缓缠上胡屠夫的脖子。 她看向山尘,轻声道:“走吧。” 两人出了胡屠夫家,山尘道:“你把伍旺的魂留在那儿了?” 司遥轻声嗯了声。 山尘点头:“也好。” “胡松萝的心上人并非伍旺!” “那又会是谁呢?” 第31章 风偷月下吻,腰带作情物 道丰二年,五…… 道丰二年,五月廿二 壬辰时冲狗煞南 喜神正南财神正南福神西北 胡屠夫今日一大早就出摊了,司遥与山尘吃完早点,就见他的摊子前围满了人,皆在宽慰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之事。 待人群散去,胡屠夫抬眼就与司遥的目光遥遥相对,他不自然地别开目光。 胡屠夫的头顶环绕一股死气。 “金家居不追究胡屠夫聘礼的事了,你怎么看?”司遥问道。 “那金家不像良善之辈,此举实在出人意料。” 司遥看向他,示意他继续说。 “你可知那金家是做何营生的?”山尘低下头,看着司遥。 第47章 “难道不是布庄?”司遥道。 “那只是掩人耳目的幌子罢了。”山尘目视前方,侧脸立体完美,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 “金家借着地下赌场发的家,可又并非只做赌场,放印子钱,逼良为娼,买卖人口。” 司要咋舌,这金家原来路子这么野,怪不得胡屠夫怕得不行。 说话间,在街道尽头便与张均平胖鱼等三人撞了个正着。 细猴的眼睛在司遥与山尘身上来回打量:“怎么你们两人整日黏在一起?” 司遥扫了一眼站在她身侧的山尘,道:“没有黏在一起。” 细猴翻了个白眼。 胖鱼用手肘重重地锤了细猴一下,两人在后方互掐起来。 “伍旺的尸体可验过了?”司遥问。 张均平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腐烂太严重了,仵作没法验。” 司遥想了想:“没让汀汀试试?” “她——”张均平面露犹豫。 司遥笑道:“你可别小看人家,她比你想象的——” 司遥想了想:“坚韧多了。” 而后继续道:“你自己去跟她说,我才不要给你跑腿。” 张均平面露无奈。 司遥与山尘回到东巷。 刚刚落座,就盯着石桌上那条裂缝,蹙着眉头。 司遥用手盖住裂缝:“别瞧了,等黎十娘回来让她赔。” 山尘沉吟片刻,看向司遥:“想不想去伏龙镇?” 司遥在山尘对面坐下,身子微微前倾,眼睛亮亮地:“去金家么?” 山尘微微侧过身子,躲开:“这么兴奋作什么?” “那金家可不是胡屠夫家。” 司遥笑道:“有你这个高手在,什么龙潭虎穴都能来去自如了。” 山尘轻笑了下,轻声道:“好。” 酉时,日沉西山,顾汀汀从义庄出来,浑身腐烂味,她一边往外走一边拍打裙摆: “伍旺腹部被捅了一剑,而后一剑封喉死的,凶手杀死他后,把人丢进水里。” “有劳了。”张均平对着顾汀汀拱手,见顾汀汀皱着眉头轻嗅衣袖,他犹豫片刻,“要不要换身衣裳再回去?” 顾汀汀停下动作:“去你家吗?” 张均平面色一滞。 顾汀汀皱着脸:“怎么办呀,要是让爹爹发现一定会打死我的。” “我带你去司遥那儿!” “山尘少侠在,他们两人卿卿我我的,我怎么好去打扰?” 张均平冷了脸,不言语。 顾汀汀抽抽鼻子:“还是不麻烦你了,我自己回去罢。” “跟上。” 顾汀汀雀跃地跟在张均平身后:“我听阿瑶说伯母身体不太好——” “你等等我。”说罢灵活地窜进对面的药铺,不多时手中提着个盒子,对着张均平甜甜道,“走吧。” 张钧平盯着顾汀汀手上的大包小包。 “你不必在意,况且我总不能空手上门不是?” 张均平点头不言语。 亥时,夜幕低沉,山尘与司遥抵达伏龙镇,金家坐落在肃城中央,恍眼瞧去,竟占去了一整条街道。 “好大的手笔,竟比顾府还要张扬些。”司遥轻声道。 “嗯。”山尘继续道,“顾府虽为皇商,但这些年行事颇为低调,也算是至行大道了。 ” “走后门?” 山尘不动声色地扫了她一眼:“嗯。” 两人到了金府后门对面的街,只见后门紧闭,台阶上坐着两个小厮,旁边摆放了一坛子酒水 ,两人就着一叠花生米边吃边聊。 “咱们公子今夜又找到可心人了?” “这次这个,跟以往的可不一样。” “哦?说说看。” 那小厮摇摇头:“这可说不得。” 对方也不介意,举起酒碗:“难得主子高兴,你我也能松快片刻。” 两人碰了酒杯,喝得两腮泛红。 “咱们一靠近就会被发现的。”司遥压低声音。 金府后门并无遮挡物,且看两人就是个十足的老酒鬼,若是等他们自行醉了,晓不得要耽搁多久。 山尘从怀中摸出一颗黑色的药丸,指尖轻弹,那药丸竟稳稳落在酒坛子中,未发出半点声响。 “来,再来一碗。” 街道沉静,夜风摇曳,只余树叶碰撞,宛如风铃。 “那是什么?”司遥问。 “蒙汗药。” 蒙汗药竟也有药丸状的? 喝了酒的两人,目光逐渐迷离,片刻后,径直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朱红色的大门与围墙相映,更显奢靡,这围墙比胡屠夫家的高的不是一点半点啊。 司遥正欲推门,山尘抓住她的手腕:“从围墙进去。” 山尘将手圈住司遥的腰身,稍稍提力,须臾间便已越过高墙。 金府灯火漫天,两人绕至前门,前院的亭子内正坐着些许人,皆面露沉醉地听着高台上的戏曲。 身量窈窕的丫鬟们提着精致的灯笼,脚下轻盈地穿过长廊,越过拱桥。 手中端着的吃食像流水似得往宴席上摆放。 “辰哥儿呢?怎的不在?”首座一位雍容华贵的老太太微微转头问道。 站在她身后的丫头弯下腰:“少爷今日身体不适,大夫已经瞧过了,许是近日读书累着了,多歇息歇息也就是了。” “老太太不知道,近几日夫子时常夸咱们少爷功课好呢。” 老太太满意地不得了:“合该如此。” “那碟子糕点,你亲自送去。” 那丫头应了一声,端起糕点放入食盒,提着食盒便去了。 司遥与山尘紧随其后,瞥见她进了一处院子,那院子外面围了不少人,可院内却一片漆黑,空无一人。 这些人见老太太身边的丫头来了,纷纷打起精神:“词儿姐姐怎么来了?” 词儿笑着说:“我若不来,你们岂不是要懒上天了?” “少爷可在里头?” 一堆人支支吾吾,左顾言他。 词儿当即便明白发生了何事:“你们还敢纵着他?若是让老太太知晓了,少不得扒了你们的皮。” 说着从旁人手中夺过灯笼,推开门,兀自走了进去。 刚到卧房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痛苦的闷哼声,词儿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司遥与山尘已悄无声息地到了金辰所住的屋子房顶之上。 山尘两指将屋顶一块砖瓦拿开,里面明亮的烛光便漏了出来。 不等山尘去看,司遥率先凑了上去。 这一看可了不得,她放大瞳孔,猛然将脸抬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山尘。 山尘不解,正要低头去瞧,司遥一把抓住他胸口的衣裳,伸手拿过旁边揭下来的瓦片盖上。 这让山尘更加好奇了,他低头瞧着紧紧拽着他衣领的手,薄唇微张,没有发出声音:“松开。” 第48章 司遥剧烈地摇头。 “松开!” 司遥抓得更紧了。 山尘面露无奈,他只得抓住司遥的手腕,手上略带了点力气,将司遥的手一点点从他的身上扒下来。 司遥知道制止不了,只得主动松开了手。 山尘将瓦片拿开,此时,房内又是一阵低沉的闷哼,紧接着是急促的喘气声。 山尘微微低下头,将房内的景象尽收眼底。 只见屋内床上,两个男人光着身子,下位的那个略微纤瘦些,脸颊上皆是未干的泪痕。 泛白的五指紧紧抓住身下的被褥,面容俊秀,牙齿紧紧咬着惨白的嘴唇,纵两脸通红,眼尾泛红,可目光满是不屈。 是江长安。 那个报案的书生。 金辰摸出一根白色的腰带将江长安的双手捆住,看着他:“眼熟吗?” 江长安哑着嗓子:“何处来的?” 金辰笑了笑,低头啄了啄他的嘴角,并未回答,他将人翻了个身。 “放松些。”金辰低沉着嗓子道。 江长安深呼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适应,金辰笑了笑,“早该如此多好?” “何必有那样多的变故?” 听闻此言,江长安闭上了双目。 金辰垂下头亲吻了江长安发红的眼角,将他被汗水打湿的头发别在耳后,咬着他的耳朵轻声道:“日后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我。” 说罢,转而细细密密地亲吻着江长安的脊背。 山尘沉默着抬起脸,默默将瓦片盖上,神色十分镇定。 她哼笑一声,凑到山尘耳边,轻声道:“好看吗?” 山尘侧过脸,看向司遥,并不说话。 司遥起了逗弄的心思,用食指勾了勾山尘泛红的耳垂:“这么淡定?” 山尘的目光深邃地一汪黑沉沉的潭水,表面风平浪静,潭底风起云涌。 司遥依旧笑意盈盈,熟料下一秒,山尘伸出手别在她的脑后,将她往前捞,而后准确地封住了她的嘴唇。 ……… 山尘松开她,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沙哑着嗓子:“还撩吗?” 司遥傻眼了。 两人离开金府,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两人并肩而行,气氛沉默,司遥走在前头一言不发,山尘跟在她身后,倒是颇为气定神闲。 蓦地,司遥顿住脚步,转身盯着山尘。 山尘坦然地与她对视。 “你方才那样是不对的。”司遥道。 “我知道。” “知道你还——”司遥说了一半停住,脸不自然地别开:“下不为例。” 说罢,扭头就走。 山尘哼笑一声,默默跟在她身后。 这阵别扭来的快去得也快,不多时,司遥便主动搭话:“你说,这金辰既然好男风为何还要迎娶胡松萝?” 山尘凉凉道:“高门富贵之人皆有不可言说的偏癖,金家公子水旱皆可,有什么稀奇的?” 司遥看着他的侧脸,半晌:“山尘少侠见多识广,我倒成了井底之蛙了。” 静默片刻。 司遥开口:“如此看来,两人必定是认识的,且认识的时间只怕不短。” “还有金辰说的那句:早该如此多好,也就是说江长安一开始是不愿意的,可为何又愿意了?这其中必然有什么契机?” 说完看向山尘。 山尘微微点头:“这金辰得查一查。” 第32章 千心待明月,明月照他人 金辰&江长安…… “今日的课程到此为止,姑且都散了罢。”夫子佝偻着脊背,颤颤巍巍地去了。 “金兄,金兄,咱们去哪儿?” 一群人纷纷围着金辰,金辰将腿架在桌上,将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呸的一声吐了出来:“你们想去哪儿?哥儿请客。” “金兄财大气粗!”众人调笑。 “你去不去?”金辰抬着脸,瞧着他的同桌。 江长安冷着脸,连瞧都未曾瞧一眼金辰,他收拾好书本,站起身,对着将过道堵住的人道:“借过。” 语气毫无波澜。 金辰瞧着江长安离去的背影,指腹摸索着大拇指上的扳指,细心地注意到江长安衣摆缝补多次的衣角,他暗自笑了一声,他金辰看上的东西就没有失手过的。 “今儿个你们自己去玩,小爷有事,账记小爷头上。”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面面相觑的众人。 金辰吊儿郎当,不紧不慢地跟在江长安身后约莫十五丈处。 江长安像是察觉到了,他停下脚步,扭过头看向金辰,身后的夕阳缓缓下沉,散落的金光将他笼罩,清冷的俊秀面容显得格外神圣不可亵渎,又高高在上。 金辰眯了眯眼睛。 “跟着我做什么?”江长安问。 金辰顺手扯过路边的狗尾巴草,走到江长安的身旁:“这条路只能你走不成?” 面对这种无赖的公子哥,江长安向来敬而远之,他别过头继续走。 金辰像块牛皮糖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半注香后,待江长安再回头,金辰已不知所踪,他暗自松了口气。 江长安并没有回去,而且是去了春山镇与伏龙镇交界的街市。 街尾有一处陈旧的茶摊,江长安掀开隔帘走进了茶摊。 金辰坐在茶摊对面的酒楼包厢,这里视野极好,可以将底下的风景尽收眼底。 他手中把玩这一根白色棉织的腰带,将腰带一点点地缠绕在手腕,指尖,继而又将腰带解下。 片刻后,江长安从茶摊内出来,金辰挠有兴致地看着继江长安身后走出的青衣女子。 他瞧着手中的腰带,两指摩挲着略微粗粝的面料,轻声道:“只有我才是你的良配。” 江长安日子拮据,上的私塾却是肃城较有口碑的,他画画得好,得夫子亲自指点,因此时常替人作画赚取银钱,补贴家用。 不过因着学业的缘故,近日倒是鲜少替人作画,画得最多的便是那雨落青莲图。 这日,金辰找上江长安。 江长安的小摊摆在街道的角落,许是因为他人颇为不食人间烟火,生的又俊秀无边,于拥挤的人潮显得格外扎眼。 江长安低垂着头,拿着毛笔不知在写些什么。 金辰带着小厮走到江长安的小摊前,明亮的光被遮挡,江长安停笔,抬眼看向对方。 继而又垂下头继续写着。 金辰用折扇轻轻敲了敲桌面,江长安恍若未闻。 那金辰也不生气,自顾自掀摆于江长安对面落座,只含笑着瞧着他,小厮见自家公子如此模样,局促擦着额间沁出的汗。 待将手中的字写完,江长安这才将笔搁下,正视金辰,金辰亦直白地瞧着他。 “何事?”江长安终于开口。 金辰拿着折扇轻轻,手肘支撑在桌上,折扇尖一下一下轻击着头发。 江长安早已耳闻金家公子好男色,于城中男苑颇有传闻,而今金辰这副模样他岂能不知对方所求。 第49章 “如无事还请金少爷——”他刚想勒令对方离开,桌上便出现了一锭金子。 金辰道:“再过半月便是家母生辰,家母平日吃斋念佛,最是虔诚,听闻江公子色艺双绝,哦不,画艺超绝,能否为家母做一副观音图?” 江长安被那句色艺双绝气得不行,冷着脸道:“在下凡尘中人,恐污了菩萨,另请高明罢。” 他拒绝地毫不犹豫。 金辰直起身子,背靠椅子:“不够?” 对着身后的小厮使了个眼色,那小厮即刻摸出一袋银子搁在桌上。 金辰不容拒绝的姿态让江长安倍感屈辱,他猛然站起来:“作不了便是作不了,金少爷何必强人所难?” “别生气啊!”金辰慢条斯理,“都是同窗,帮个忙啊。” 两方僵持。 片刻后,金辰突然道:“我听说你母亲的坟进水了?” 说着咂嘴:“你说这活人也就罢了,怎么连故去的人皆要受此等灾祸?” 江长安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金辰笑了,他既然来了,便一定要达到目的,江长安孝顺,绝对不忍其母地下受苦。 果不其然,江长安沉声道:“好。” 说着他将那锭金子与钱袋子推到金辰面前:“我作一幅画五两银子,贫富同价。” 金辰了然,从怀中摸出五两银子放在江长安手边,站起身:“何时能成。” 江长安低垂着眉眼:“十日。” “好!” 待金辰离开,小厮赶忙将金子与钱袋子拿走,临走前还泛着嘀咕:“莫不是念书念成榆木脑袋了?” “钱都不要了。” 江长安扫了小厮一眼,金辰身边的人与他本人一样令人厌恶。 作画期间,金辰幺蛾子百出,如今又提出,作的画得经过菩萨验看,受了香火才好。 让江长安画好之后亲自送去春山镇白云道白云庙观音殿受香火。 出乎意料的,江长安十分平静地接受了。 画比约定的时间更早完成,江长安带上画准备去白云庙,岂料途中听见身后传来马蹄飞扬的声音,他回头看去。 马上之人一身窄袖收腰的红衣,头带一顶小金冠,骑着一批健壮的白马朝着他飞冲过来,端的意气风发,雄姿矫健。 是金辰。 可对方丝毫没有勒马的举动,江长安脸色煞白,早知道金辰是个混不吝的,当真视人命为草芥不成? 那马蹄高高抬起,眼看就要落在他身上。 身子一轻,整个人被捞上了马。 江长安抬眼就撞进了金辰那似笑非笑的目光中。 他一阵羞恼,正欲挣扎,金辰低声道:“别动。” “摔下去我可不负责。” 马在无人的林间道跑的飞快。 金辰将他紧紧紧固在怀中,江长安只觉身后背如芒刺:“你能否离我远些?” 金辰哼笑:“这样吗?” 说完胸口与江长安的脊背贴得更为紧密了些。 江长安气极,当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马一路疾驰到了春山镇白云庙这才停下,马尚未稳,江长安便迫不及待地要下去,却被金辰扣住:“别急!” 待马安定下来,金辰赶紧利落地从马上下来,朝着江长安伸手。 江长安瞧都没瞧他一眼,自个儿踩着镫子,熟料脚下不稳竟跌了下来。 径直跌在金辰怀中,金辰低笑着在他耳边轻声道:“投怀送抱啊?” 江长安气得用手肘用力推开了他,理了理褶皱的袍子,拿着画卷朝着山上走去。 金辰吹了吹口哨,江长安回首瞪了他一眼:“如此放荡,不成体统!” 金辰脸上的笑意更大了。 江长安到了观音殿,将自己的来意与住持说了,住持念了声佛号,引着江长安将画卷展开,挂在观音法身前。 “施主三日后来取即可。” “有劳!”江长安双手合十。 金辰将束发的小金冠摘下,瞧也不瞧,径直丢进了功德箱,转而摸出一根白色腰带另束了发。 江长安盯着那根白色的带子瞧了半晌,金辰笑意盈盈地:“瞧什么?” 江长安冷漠地别开眼,率先下了山。 到山脚下时,天色已经暗沉,江长安走在前头,金辰跟在后头,一会儿吹吹口哨逗逗枝头的小鸟,一会儿拔了根草叼在嘴里,优哉游哉的模样令江长安烦不胜烦。 不知走了多久,身后的人没了动静。 江长安蹙眉,正想回头,身后空荡荡的,哪里还有金辰的人?他脸色变了变。 “金辰?”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不知名的鸟叫与藏匿在树叶间聒噪的蝉鸣声。 “金辰,你休得再戏弄我,再不出来,我便走了。” 依旧毫无回声。 江长安扭头便走。 上面没有任何声响,金辰面露失落,还真走了? 他低头看了看脚踝,不耐地啧了一声,骨头断了。 不知是谁设的陷阱,竟于道上挖了个坑,不知是想抓畜生还是想抓人? 他抬头看了看上面,只见一方蓝色的夜空,月明星稀,若是江长安回去之后,并不告知寻他的人他于何处消失,只怕他会变作一堆白骨。 他可不能死,他还没跟江长安好上! 他挣扎着站起来,仰着头朝着洞顶喊:“江长安!” 叫了数声依旧不见反应,他重新坐回了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 “方才叫你怎么不应?”头顶传来一道极其清润却冷漠的声音,金辰抬头一看,竟是江长安。 江长安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扭头又走了。 片刻后,从上面丢下来一条厚厚的藤条,金辰忍着脚踝的痛,将藤条榜上自己的腰部,轻轻拽了拽藤条。 上方一道力将他缓缓往上拽,他忍着剧痛,艰难地一步步踩在洞壁爬了上来。 上来之后,他瘫倒在地,脸色惨白,额间满是汗。 江长安站在他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起来,走了。” 金辰尝试着起来,可又跌倒在地上,反复三次,江长安皱着眉头,借着月光这才看见金辰的脚踝以一种极其不思议的角度扭曲着。 “你的脚……” 金辰咬牙,摇头:“无事。” 说罢挣扎着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看着金辰的背影,江长安不知想些什么。 耳边终于安静了。 道路不平,石块土包崎岖,金辰忍着剧痛,将嘴唇被咬的发白,愣是没吭声,只是断掉的脚踝,骨头扭曲的角度更为夸张。 江长安静默片刻,一言不发地走到金辰身边,一把捞起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另一只手扶住他的腰。 金辰满脸呆滞地看着江长安的侧脸。 月光清凌凌的,于茂盛的林间悬挂,耳边是不知名鸟叫,咕咕咕的声音显得格外幽冷,空灵,窄小干燥的泥道上,月光将两道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第50章 第33章 往昔皆凄苦,柳岸又花明 道丰二年,五…… 道丰二年,五月廿三 打扫馀事勿取坏垣 诸事不宜 话说昨日,张均平将顾汀汀带回家中,张母吓得不知如何自处。 “哎哟,顾小姐,您看我这地方,招待不周——” 顾汀汀浑然不觉张母的局促,笑眯眯地上前一把搀扶住她的手臂:“什么顾小姐,伯母叫我汀汀就好了。” “您坐,我听张大哥说您身子不好,有什么话坐下说。” 张母被顾汀汀搀扶着坐下。 “我年纪小,不经事,也不知您爱吃什么,随意买了些,若是礼薄了,您多多担待。” 张母看了一眼桌上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补品,连连道:“太破费了。” “应该的,伯母。”顾汀汀拉着张母的手,“您不知道说起来张大哥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哪有知恩不报的?” “竟有此事?”张母看向自家儿子。 张均平不咸不淡地扫了顾汀汀一眼:“我去烧水。” 小半个时辰后,水烧好之后,张均平过了进来,就见顾汀汀不知使了什么招数,竟逗得母亲哈哈大笑。 “可是水好了?”张母看向门口。 “你去把沐捅安置在我房内,让汀汀在我房里洗。” 张均平点头,转身就去了。 “这是我出嫁时的衣裳。”张母边说边细细抚摸着衣裳。 “成婚时我母亲给我做的,年轻的时候舍不得穿,如今老了这样鲜艳的颜色可穿不了了。” 张母将衣裳展开,对着顾汀汀比了比:“嗯,正适合。” 顾汀汀抱着张母的手臂:“伯母,您这样我怪过意不去的。” 张母笑着拍了拍她:“快洗吧,待会儿让阿平送你回去,天色暗了,总归于女孩子的名声不大好。” 癸巳时冲猪煞东 “那江长安的住处我已打探清楚,今儿一起去一趟伏龙镇?”司遥问道。 山尘点头。 昨日调查得知金辰与江长安是旧相识,司遥恍然想起来,五月十五日,胡松萝出嫁那日,江长安就已到了鲤州,当时江长安与另一位蓝袍书生就坐在她的旁边吃早点。 如此一来,五月十八他于钟林道发现胡松萝的尸体,而后报案,公堂上所说的话皆为虚假。 他既三日前已到了鲤州,又何苦折回去? 江长安家坐落于肃城城外边壤小镇,一路荒无人烟,只余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翠绿色稻田,天气闷热,远处的风越过稻田吹了过来,湿黏黏的。 “这江长安家住城外,每日得去学堂,岂不是天未亮就得起来?”司遥踩在田埂湿软的泥土上,并未回头。 “十年寒窗无人问,科举之路并非那么容易。” “你呢?怎么去的日溪山?”司遥第一次主动问起山尘的私事。 山尘看了她一眼,声线平稳:“我父母早年便已亡故,自幼跟祖母过,儿时身子不大好,祖母遍寻名医皆无果,后听闻柳怀宗绝学有至阳至纯之功效,便送我去了日溪山,习了武。身子这才略微好些。 ” 司遥了然,她看着山尘背上的天命:“这剑,是你父亲留给你的?” “嗯。” 气氛沉默片刻,司遥继续问道:“你父亲上过战场?” 山尘没有回答,而是直直地看着她,司遥自知问题太多失礼,摆摆手:“抱歉,无意唐突,我只是——” 山尘打断司遥,目光沉沉,一字一句:“家父战陨于清崇年伐北之战。” “家母与父亲伉俪情深,于出殡当日触棺而亡。” 司遥心头微震,她不敢想,这对于一孩童来说是多大的阴影。 见山尘沉默,司遥欲言又止,最后轻声道:“抱歉。” 山尘却微微摇头:“难得你主动问。” 两人又行了一段,借着日头,恍见田间坐落一间黄土草房,司遥道:“是不是那家。” 山尘轻嗯了一声,只四周并无其他人家,如何打听? 司遥目光扫向四周,恍然见肥美葱绿的稻田间有一老农,正弯着腰在田里劳作。 司遥拽着山尘走了上去,随性地坐在田埂上,将鞋袜都脱了,而后裤腿挽上去,露出两截雪白纤细的小腿,她抬眼看着山尘:“插秧会吗?” 山尘别开眼睛:“不会。” 司遥啧了一声:“四肢不勤,五谷不分!” 说完踩进湿软的稻田,那老农看着司遥朝他走来,面露不解,司遥径直抓起一把秧苗,顺着插入泥中。 老农许是已疲累不堪,竟也没阻止,弯下腰继续整理秧苗,山尘站在田埂上瞧了一会儿。 学着司遥脱了鞋袜,下了稻田。 天上日头火辣辣的,司遥直起酸软的腰,用手腕擦擦额间的汗水,目光扫向田埂,已没有山尘的身影。 嗯?又不声不响地走了不成? “看什么?”山尘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司遥回头,这才发现山尘不知何时下了稻田,前头已插了一排整整齐齐的秧苗。 她幽幽道:“你不是不会吗?” 山尘直起身子:“ 倒也不难学。” 他朝司遥走来,将她手中的秧苗拿走:“你去歇着罢。” 司遥看着山尘,秧苗插得又快又好,此等天赋不种田可惜了。 她移开目光重新抓了一把秧苗顺着方才的轨迹一路插秧。 晌午,老农远远地冲两人喊道:“后生!” 司遥与山尘回头,老农冲他们招手,两人搁下手中的秧苗。 “吃口瓜吧。”三人坐在阴凉的大树下,老农不知何处寻来一个又大又圆的西瓜。 “你们是哪儿的人呐?”老农问道。 “隔壁春山镇的。”司遥啃着西瓜,语句含糊不清。 老农叹道:“春山镇,人杰地灵,好地方啊。” 山尘很文雅,坐在一旁话也不多,慢条斯理地吃着,见司遥嘴边皆是西瓜汁水,递给她手帕,司遥看也不看地接了过来,胡乱擦了一通,将帕子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山尘咬了一口瓜,轻声道:“我留在你那儿的帕子大概可以做一件衣裳了罢?” 司遥摸出那块手帕丢在他怀中,嗔道:“小气。” 山尘拾起手帕,雪白的蚕丝手帕上星星点点浅红色的瓜汁,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将手帕绞紧,攥进手心。 司遥完全没有注意到山尘微小的动作,自顾自地跟旁边的老农聊天。 “老伯,你可知前面那户人家。”司遥指着不远处孤零零的稻草房道。 听闻司遥问起了江长安,老伯面露警惕:“问这个作什么?” 司遥瞧他的样子,当下便有谱了,惋惜道:“ 江公子谦谦君子,文采斐然,老伯你不清楚,前些日子江公子赴京赶考竟碰着了一桩凶杀案,如今被扣在县衙哪儿也去不了,若是因此耽误了科考。” 司遥说着啧啧两声:“大好前程岂不付之东流?十年寒窗苦读,如今临门一脚,只待功成名就,身披状元袍,衣锦还乡,可惜——” 第51章 说着又咬了一口西瓜:“还有吗?” 老伯连忙又递给司遥一瓣瓜,他面色犹豫:“你们认识阿舟?” 阿舟? 江长安,江舟,兴许是江长安的字。 “实不相瞒,我俩便是受江公子所托,前来为他翻案。”司遥故作悲痛。 老农叹了口气:“阿舟这孩子是个顶好的,他原非肃城人士,而是春山镇人士,也算是积富之家,只因三年前,其父经商途中遭流匪所杀,其母万念俱灰,不多时竟也跟着去了。” “当时江家已日薄西山,外债欠了不少,这孩子硬是强撑着典当家财将外债填了个满,又承其父遗志,出海经商,短短一年,血本无归,他自知并不是经商的料,索性静下心来读书。” “那段日子江家成了百姓酒后饭余的谈资,他索性离了春山镇,来到伏龙镇定居下来。” “如今三年孝期已满,理当赴京科举。” “最苦难的日子已经过去,江公子来日必成大器,登天梯,入銮殿。”司遥宽慰道。 “但愿吧。”老伯继续道,“只盼他功成名就之时,能如愿娶到心仪之人。” 司遥怔了怔,想到昨夜江长安与金辰的纠葛,问道:“江公子竟还有心仪之人?” 老伯停下啃西瓜的动作:“你们不知?” 而后又了然状:“此事乃是他一块心病,不肯说与旁人也是常有的。” “他原是有个未婚妻的,从小青梅竹马,感情甚笃,那未婚妻的名与字皆是阿舟取的。” “ 不过那姑娘的母亲早年亡故,如今跟父亲过。”老农像是想起什么,继续道,“你既是春山镇人氏,想来也是认识的,如今她父亲便于西街摆了一肉摊子,姓什么来着……” “胡屠夫!”司遥接话。 “对,姓胡,他有个女儿叫蔚蔚,便是阿舟的未婚妻了。” 司遥还没从方才得知的信息中回过神来,江长安居然与胡松萝有婚约。 如此说来,两人必定是结识的,可当日报案时江长安表现得又冷静异常,决口不提认识胡松萝。 江长安? 难不成? “真正带走胡松萝的是江长安!”司遥与山尘异口同声。 第34章 蔚蔚立青松,枝蔓绕藤萝 乙未时 冲…… 乙未时 冲牛煞西 司遥是在悦来客栈找到江长安的,他状态不太好,身形单薄,脸色微白,身量瞧着比前几日更瘦了些,可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他看见张均平时,面色淡然:“张捕头办案当真兵贵神速。” “走吧。”张均平冷漠地扫了他一眼,给足了江长安体面,率先跨步出了客栈。 四人到了衙门审讯堂。 司遥与山尘坐在一旁听着。 “说罢。”张均平看着对面的书生。 江长安静默片刻,这才缓缓开口:“我与蔚蔚自幼一起长大,胡夫人与家母颇有交情,可惜所嫁非人。” 外面似乎下雨了,淅淅沥沥的,江长安说话声音不大,在这狭小的审讯堂却极为清晰。 “阿舟,你能不能替我把风筝取下来?”青衣小女孩瓮声瓮气,肉嘟嘟的粉脸镶嵌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江长安。 江长安温柔地笑笑,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发顶:“好。” 说完便张罗人将卡在松树上的风筝取下。 胡夫人哭笑不得:“傻孩子,要叫哥哥,阿舟也是你叫的?” 江夫人抿了口茶:“孩子喜欢叫什么就随她去,这么认真作什么?” “这孩子还没取名呢?”江夫人越瞧小姑娘越是心生欢喜。 胡夫人摇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那个十足十的老粗人,取的那都是楞什子。” “给你。”江长安顺利将风筝取了回来。 小女孩一把搂住江长安的脖子,吧唧一口,这一举动可把在场的人吓不轻。 江夫人乐得花枝乱颤,指着小女孩道:“瞧瞧瞧,我就说你合该给我家做媳妇。” 江长安站在原地,臊得满脸通红,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低头看看身旁的粉肉丸子,正睁着大眼睛不解地看着笑的东倒西歪的众人。 胡夫人满脸无奈。 江夫人提议:“若不然,让阿舟给孩子起个小字?” 胡夫人岂能不知她的用意,她握住江夫人的手:“我知你想拉我一把,可到底是我自己选的。” 江夫人啐道:“你以为我是心疼你?我是心疼我的小侄女。” 说完冲着江长安招手:“阿舟,过来。” 江长安走上来:“母亲?” “喜欢妹妹吗?” 江长安面露无奈:“母亲!” 江夫人笑道:“得了,如今是考验你学问的时候,来给你妹妹取个字罢,若是不好听,我可不依。” 江长安低头看了看小女孩,又瞧见院中正值夏季,满目葱绿,生机勃勃的藤蔓缠绕上围墙,用力扎根。 墙根下有一棵挺拔的松树。 他轻声道:“蔚蔚青松,枝蔓藤萝,小字就叫蔚蔚罢。” 胡夫人听罢,露出满意的神色:“好孩子,果然学识很好。”她转而又看向江夫人,“不若让阿舟也将蔚蔚的名儿一道起了罢。” 江夫人道:“孩子名本是父亲赠,让我们阿舟取,这叫什么事儿?” 胡夫人苦笑:“他不喜欢蔚蔚,遑论起名了。” “若姨母不嫌弃侄儿才疏学浅,妹妹便叫松萝罢。”江长安对着胡夫人行了个礼。 胡夫人高兴地不知说什么好,忙对着蔚蔚招手:“蔚蔚,还不来谢谢哥哥?” 蔚蔚蹦蹦跳跳地跑来,对着江长安甜甜地笑道:“谢谢阿舟。” 众人失笑。 两年后,胡夫人不堪忍受胡屠夫荒诞行径,含泪自缢。 江夫人感念故友,没少帮衬,几乎将胡松萝当成亲生女儿,胭脂水粉,吃穿用度未曾短过,眼见胡松萝出落地越发出挑,江夫人满意极了,干脆做主把婚事定下来。 江长安说到年少时的温馨时刻,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笑意。 审讯堂昏暗不堪,只有屋顶落下一束阴沉沉的光线照在江长安的头顶。 他闭上眼睛,似不愿再回首起当初那场变故,声音沙哑:“三年前,我父亲出海经商,途中遭遇匪寇,命丧大海,只余衣冠冢,家母整日哀痛,不久竟也撒手人寰。” 说到这里江长安垂下脸,声色哽咽。 三年前的江长安从小被捧在手心,一夜之间遭此变故,他没有哭,没有闹,很平静,面无表情,跌跌撞撞地将母亲送走,江家从此跌落尘埃。 胡屠夫当即悔婚,自认自家女儿貌美无双,必得上嫁,因此勒令两人断绝关系。 江长安倒也不多纠缠,人往高处走,蔚蔚如此品貌,合该如此。 他收拾好行囊,打算去伏龙镇安居下来,用心读书。 第52章 江长安迎着落日,昏黄的夕阳散落在他的白衣之上,平添了些许暖意,他刚出了鲤州城门,便瞧见不远处凉亭中坐着个一位青衣女子,背影窈窕,与孤寂的草木融作一团。 江长安朝着凉亭走去,胡松萝感知有人来了,站起身来,美目流转:“舟哥哥。” “你来作什么?”江长安语气平淡。 胡松萝垂下眼:“送送你。” “回去罢,天色暗了。” “舟哥哥。”胡松萝的声音更小了。 江长安看着她:“平日让你叫哥哥总不肯,一口一个阿舟,如今怎么肯了?” 胡松萝不说话,只看着江长安,绚烂的夕阳渐渐西沉,金光照耀在胡松萝的侧脸上,目光里是千言万语。 江长安笑了,伸出手,像小时候一样摸了摸胡松萝的头发:“蔚蔚,回去吧。” 回去吧,你该生在富贵檐,安享富贵窝,不知寒食,不受悲苦。 胡松萝沉默着,片刻后,她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那荷包里鼓鼓囊囊,她知道江长安必不会收,径直将荷包放在石桌上:“自我母亲故去后,伯母照看我良多,我心感慰,日夜不敢忘,如今伯母去了,我不能报其恩,舟哥哥,别让我内疚。” 江长安别开脸,不说话。 半晌,胡松萝绕过他,出了凉亭,却又顿住:“蔚蔚青松,枝蔓藤萝,我是蔚蔚,也是松萝。” 她是蔚蔚,也是松萝,却不是胡蔚蔚,亦不是胡松萝。 江长安闭上眼睛。 半晌,他回头,胡松萝的背影已随着夕阳沉没而消失。 他拿起石桌上的荷包,轻轻抚摸上面的小荷露尖图,轻声道:“我知道。” 三年来,江长安拼命地念书,厚积薄发,中途胡松萝来找过他,不是送自己亲手做的衣裳便是自己攒下的小金库。 江长安受之有愧,可每次胡松萝的话都像是深思熟虑过的,让他无法拒绝。 胡松萝最后一次找他是在半月前,她哭哭啼啼的。 当听见胡松萝说婚配的对象是金家公子金辰,他脸色都白了,金家公子好男风,他是知晓的,他更知道为什么金辰会找上胡松萝。 “别怕。”江长安轻声道。 胡松萝深知此事已是板上定钉,她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她难以启齿的秘密,不可言说的爱意皆不能暴露于阳光之下,她被黑暗围困,孤独,无助,随波逐流。 两人分开之后,江长安去了金府,守门的小厮将江长安上下打量了一番,语气轻蔑:“去去去,咱们家公子也是你能见的?” 江长安面不改色,执意道:“还请小哥代为通传。” 那小厮对着江长安摩挲着大拇指与食指,意味明显。 江长安视若无睹。 那小厮没劲儿极了,懒得再搭理江长安。 秋风瑟瑟,风卷枯黄,江长安站在大门前,风吹起他的发丝与白衣下摆。 那小厮缩了缩,回头进了屋子裹了件稍厚的衣裳出来,顺手抓了一把瓜子,边嗑边道:“你就是等上三天三夜也是没用的。” 江长安冷冷地扫了小厮一眼。 “我早就说了,此局你必输无疑。” “还是金兄手段高些,小弟佩服,佩服。” 两道人声从门内出来,那小厮吓得将瓜子丢进旁边的草丛中,又将地面的瓜子壳踢走。 金辰将人送出门,一抬眼便瞧见江长安站在秋风之中,形单影只,顿时心疼得不得了。 连忙上前:“你怎么来了?来了怎的也不说一声。” 江长安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小厮,那小厮吓得肝胆俱裂。 金辰的脸黑沉沉的,他对着身后的好友道:“今日到此为止,改日再约吧。” “行行行,小弟便不扰金兄良辰了。”说着暧昧地扫了一眼江长安。 金辰正欲将江长安带进府内,却见江长安并无动作,金辰想了想:“不然去旁边的茶馆?” 江长安转身先行,金辰笑了笑,跟了上去。 金辰要了上等雅间,他给江长安斟茶:“江公子高风亮节,怎的突然来寻我这等游手好闲之人?” “你明知我寻你所为何事。” “哦?”金辰继续装傻,“还请江公子直言。” 江长安不欲再与他兜圈子:“你明明不喜女色,为何迎娶胡氏女?” 岂料金辰轻笑一声,身子前倾,靠近江长安:“吃醋啊?” 江长安不动声色地别开脸。 金辰盯着他的侧脸瞧了半天,重新坐了回去:“我的确不喜欢她,可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我只能把他喜欢的人娶走了。” “不可理喻。”江长安咬牙切齿。 “你若点头,我当即便取消这桩婚约,你日后科举路上少不了银子,我可以用整个金家为你铺路。”金辰定定地看着江长安。 江长安不为所动:“大丈夫立于天地间,所有为,有所不为,若我十年寒窗乃黄白之物铺就,这孔孟之道不如舍了为好。” 金辰大喇喇地靠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含笑着瞧着江长安。 对他,他有的是耐心。 第35章 青莲欲离池,长安入惘障 …… “舟哥哥——”胡松萝殷切地看着江长安,她身后的植被绿意盎然,环绕着凉亭,铺就一片。 鲤州城红枫林湿漉漉的,许是才下过雨,四月红枫,叶片金黄绚烂,被湿润透骨的风一吹,淅淅索索地散了满地。 江长安站在枫亭的风口,晚风携带着枫叶席卷而来,吹起他的衣摆,他微微回头看着胡松萝:“蔚蔚,可愿与我去京都?” 胡松萝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江长安。 江长安转过身来,在她的面前坐下:“如今已没有其他法子了。” “那金家公子不肯松口,此事已是无法转圜,若你实在不愿,便与我去京都罢。” 胡松萝想都没想:“舟哥哥,我跟你去京都。” 江长安笑了,温柔道:“还是叫阿舟罢。” “鲤州到肃城,花轿势必会途经钟林道,此处树木丰盛,遮天蔽日,如逢雨天,则会大雾弥漫,不可见人,五月十五日,会下雨,当日我会准时在钟林道等你,届时你伺机而动。” 胡松萝重重地点头:“我知道轻重!” 五月十五,丙申时,花轿途经钟林道,果然天降大雨,林中湿气环绕,胡松萝借着众人视线不清,慌忙从轿子中爬了出来,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树林深处。 江长安于西南方十五丈处等她,见大雾深处依稀出现一抹大红色嫁衣的女子,他便知此事成了。 他很久以前便发现钟林道山顶有一废弃荒庙,他在庙中神像底下发现了一块可活动的石头,顺着石头拧开,神像移动,底下居然出现一条黑沉沉的通道。 他亮着火折子顺着阶梯下去,发现此处乃是废弃的储藏室,空间阴暗狭窄。 第53章 当即他便决定将胡松萝暂时藏匿此处,待他处理好上京的文书便带着胡松萝离开鲤州。 “你且在此处等我三日。”江长安略微歉意地看着胡松萝。 胡松萝瞧起来很是松快:“为何如此歉疚,你肯拉我一把,我已感激不尽了。” 江长安像小时候摸了摸胡松萝的发顶:“我已于此处放置了数日的吃食,你照顾好自己。” 胡松萝于出嫁当日失踪,如江长安所料,整个鲤州城翻了天,衙门也跟唱大戏似的,那金家对着胡屠夫步步紧逼,胡屠夫吓得趁着天黑赶紧藏了起来。 五月十八,他总算收齐了文书,收拾了好东西正想借着夜色将蔚蔚带离鲤州。 他刚出城,天公便不作美,稀里哗啦下了好大一通雨,他给浇了个劈头盖脸。 戊戌时,到达钟林道时,大雨还在下,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湿软的地面,正想一鼓作气地爬上山顶,恍见雾蒙蒙的林间出现一古庙。 那古庙的外观与山顶那间破旧的古庙如出一辙,江长安怀着疑惑地心走到庙前一看,果不其然。 看着古庙朱红色的围墙,他没由来得升起一股寒凉。 眼见这大雨丝毫没有暂停的趋势,索性进去看看,顺道等雨停了再去山顶,庙内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他摸出火折子轻轻吹了一口,火折子瞬间燃起了微弱的光芒。 顺着光芒,他看清了庙内的陈设,扭头便与一张熟悉的脸撞在一起。 他愣愣的,那火折子火引燃烧殆尽,火光一点点熄灭,直到四周又是一片漆黑。 蔚蔚,方才他看见的那张脸竟是蔚蔚。 江长安很冷静,脑子一片清明,他快步走出庙门,头也不回地爬上了山顶,摸黑着蹲在神像底下,那块石头是松动的,有人进来过。 他拧开石块,顺着阶梯下去,他对着黑暗轻声唤道:“蔚蔚?” “蔚蔚?”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寂静。 他麻木地呆坐在木板床上,不知过了多久,躯体已经僵硬,他才缓缓爬到地面,此时天色渐渐泛白,借着晨光他看清庙内已天翻地覆,地面上画着血淋淋的咒语。 墙上飞溅的鲜血。 他深吸口气,他得去报官,但他不能跟这件事扯上关系。 他还要科举,他还要入朝为官,他还要成为朝中重臣,手握权柄。 他还要剿匪,除海寇! 可是他好内疚。 他不是读书人吗?他怎么可以做出此等卑劣之事? 蔚蔚与他青梅竹马,这三年来助他良多,他竟成了此等狼心狗肺,猪狗不如之辈。 他浑浑噩噩地在客栈待了许多天,直到某天清晨房门被敲响,他打开门一看,竟是金辰,他真后悔,当日就应该将金辰丢在那陷阱自生自灭。 金辰瞧出江长安眼中的恨意,轻笑了一声:“是不是在想,当初应该任由我自生自灭?” 江长安不语。 金辰越过江长安径直走进屋内,看着屋内凌乱的景象,啧了一声:“这可不符合你谦谦君子的品性啊。” “闭嘴!”江长安冷冷道。 金辰走到床边坐下,两手后撑,身体微微后仰。 小二端着热水从走廊路过,斜着眼朝着房内瞥了一眼,江长安默默将门关上。 “你来做什么?” 金辰耸耸肩:“新娘子跑了,那胡屠夫收了我家三千五百两聘金,总得要回来罢?” 江长安知道,他根本不是在意这点银钱的人,他冷冷地盯着金辰。 金辰含笑着看他。 “放过胡屠夫。”江长安道。 金辰依旧笑意盈盈。 “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允。”他太清楚金辰想要什么了。 金辰笑了,笑容意得志满,他站起身来,走到江长安身边,捏住江长安的下巴,鼻尖与江长安的鼻尖相碰:“真的?” 江长安被这股力道带着与他对视。 金辰忽地低下头,覆盖住了江长安的嘴唇,这个吻又凶又急。 半晌,金辰松开了他,哑着嗓子道:“你知道,我要的不止这个。” 江长安别开脸,不语。 金辰知道他这是应了:“跟我回金府罢,若让旁人听着些什么动静,于你的名声可不大好听。” 江长安的脸色白了白。 审讯堂屋顶的光线似乎更暗了,外面大雨滂沱,砸落在地上发出来噼里啪啦的响声。 江长安仰面,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屋顶那束狭窄,幽暗的光直落在他的脸上,皮肤上的细小绒毛清晰可见。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众人朝门口看去,是胖鱼。 “头儿——”他看了一眼江长安,欲言又止。 “金家公子来了。” 尽管他已极力将声音压低,审讯堂太安静了,司遥等人听得真真切切。 江长安睁开眼睛看着张均平,张均平沉默片刻,蓦地站起身来,率先走出审讯堂。 司遥与山尘紧随其后,胖鱼看向江长安:“江公子,请吧。” 江长安有金氏作保,带着文书上了京都。 ———————————— 当夜子时。 夜里好大的动静,西巷夜里吹锣打鼓,司遥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借着月光,就瞧见山尘站在她的床前。 她用手臂遮住眼睛:"又怎么了?" 山尘慢条斯理道:“胡屠夫死了。” 司遥翻了个身,而后,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呆了片刻。 “怎么?”山尘问道。 司遥没有说话,半晌,她看向山尘:“是我杀了他?” 山尘正色道:“是他自己杀了自己。” “胡屠夫品行低劣,哪怕没有伍旺,也会有下一个,你只是早日送他下十八层地狱罢了,他该谢你才是。”山尘走到桌边,将油灯点亮。 “一起去看看?” 司遥从床尾拿过外衣穿上,山尘十分自觉地转过身背对着她。 两人到了西巷,巷子里灯火通明,人声嘈杂,胡屠夫家门户大开,街坊邻居进进出出,胡松萝房间的烛火点异常明亮。 只见正堂摆放着一口尚未刷漆的棺材,许是人是突然没的,棺材也随意找了一副殓了。 “司姑娘,你们怎么也来了?”陈老板张罗着人将棺材盖子盖上,一扭头就看见司遥与山尘,立即小跑着迎了过来。 “来看看。” 陈老板凑到司遥身边:“这胡屠夫死的蹊跷啊,方才听隔壁说,这几日半夜时常听到胡屠夫的惨叫,还有求饶声,一开始还以为是金家来要聘金呢,后来发现不对劲。” “白日里胡屠夫就跟被吸干了精气似得整个人病恹恹的,总穿着没晒干的衣服,他站过或者坐过的地方都是一地水呐。” 司遥点头:“我知道怎么回事。” 陈老板才停下:“那行,我先去帮忙了。” 司遥走进胡松萝的房间,屋内地面上湿漉漉的,她的目光投向床上,床铺上的水一滴一滴地从被褥上渗透,滴落在地上。 第54章 “怎么到处湿漉漉的?” “可不是,跟发了大水似得,就这屋子这样,其他房间干着呢。” “你可别说,老胡这八成是撞了鬼,这才死的。” 司遥目光扫向床尾那抹黑沉沉的雾气,杀了生后伍旺周身的黑气更为浓烈了。 司遥用手指轻轻拨了拨腰间的铃铛。 伍旺依旧站在床尾,直勾勾地盯着司遥。 不肯走? 司遥一把扯下千机铃,剧烈晃动着铃铛,碰撞间发出急促且清脆悦耳的响声,伍旺面露痛苦,不受控制地逐渐消散,直至消失。 雾气消散之后,床上的被褥不再滴水,地面也变得干燥。 “啊——”屋内的几个妇人,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惊叫一声,手足无措。 司遥与山尘出了西巷,回到院子,推开门正准备就寝,山尘却跟着一道进来。 “这是什么眼神?” 他越过司遥,走进屋内,将油灯点燃,:“瞧你心情不佳,若是想不开这儿岂不成了凶宅?” 山尘径直坐了下来,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拿过桌上书翻开,头也没抬:“去睡罢。” 司遥只得绕到屏风后自个囫囵睡了。 迷迷糊糊中,她来到一处高门宅院,此刻正值隆冬,大雪纷飞,琉璃阶上覆满白雪,院中红梅乍放。 冰冻的湖边有一亭子,亭内坐着一男一女,隔着茫茫雪花,看不清脸。 女子衣着华贵,裙摆上绣满金丝线的梧桐叶,披着一件雪白的狐裘大敞,头上插着一只八宝石榴珠流苏步摇。 十指纤纤,亭亭立于男子跟前,男子一身玄衣,坐在桌边,温柔地将女子的手捂在掌心,呵着气。 紫檀笼香,红梅覆雪,意在枝头闹。 “眼见心心身子愈来愈差,我担心——”女子眉眼忧愁。 男子将女子引着坐在自个大腿上,手臂圈住女子纤细的腰身:“西域得来的那东西,实在不行,都给心心用了罢。” “那东西来之不易,可活死人肉白骨,心心的病虽重,却——” 男子打断:“好了,那东西再厉害也是药,既是药,用来救命便是物尽其用了。” “雄哥。”女子意动,将头轻轻靠在男子肩上,“我替心心谢过你。” 忽而,眼前的景象皆化做一场大火,烧得淋漓尽致。 炽热的火光于肌肤上滚烫,司遥猛然睁开眼睛,怀中的玉佩灼热不堪。 第36章 鬼图择缘人,夜半吸阳精 …… 道丰二年,五月廿四 乙未时 冲牛煞西 喜神西北财神西南福神东南 “青莲宴夺了魁首的那副雨落青莲图,天一兄可还记得?”方亭问。 张天一忙道:“这是自然,此画与夺魁的诗皆为伏龙镇江舟江秀才所作,为各大才子争相传阅呢!” “那天一兄可曾见过?” 张天一哼道:“你我并非孔孟中人,瞧那些作什么?” 说完,端起茶杯,仓促地喝了一口茶水。 方亭笑道:“那雨落青莲图如今流落青山院,万人争抢,天一兄有没有兴趣看看?” “怎的流落青山院了?”张天一放下茶盏。 “若不流落烟柳之地,你我岂能一窥风采?” 张天一哈哈大笑:“方兄所言极是,所言极是!” 东巷。 顾汀汀终于被解了禁,马不停蹄地跑来找司遥。 “阿遥,你就陪我一道去罢。” “蔚蔚岂能流落那等污秽之地?”顾汀汀抓着司遥的手臂,缠了大半天。 司遥挣脱:“人都去了,不过一副画像,何须在意?” 顾汀汀松开手,静默了片刻,轻声问:“阿遥,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任由我的东西流落污地么?” 司遥无奈,看了她半晌,最后道:“去去去,去还不行吗?” 顾汀汀这才高兴。 丁酉时。 夜色沉寂,仨人来到鲤州最繁热的街巷,许是因人人皆想目睹雨落青莲图的缘故,街道灯火葳蕤,遍布坊间,目光所及,皆是火树银花,软红飘扬。 “阿遥,就是这里。”顾汀汀指着硕大的牌匾道。 司遥抬头看去。 “青山院! ”一黑色武装男子将这三个字念了出来。 说完对着身旁的穿的略微华贵些的男子拱手:“若非天一兄,此地只怕我这辈子都未能一游。” 张天一摆摆手:“都是兄弟。” 说完两人勾肩搭背地进了青山院,从丫头手中领了木牌。 木牌上雕刻着硕大的数字。 顾汀汀挽着司遥的手臂:“阿遥,我们也进去。” 司遥回头看了眼山尘,山尘负手而立,仰面瞧着青山院三个大字。 感受到司遥的目光,他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 青山院乃是鲤州城最大的烟柳之地,说是烟柳之地倒也不甚准确。 这里头的女子只卖艺,且各个饱读诗书,见识非凡。 张天一道:“方亭兄可知这青山院的典故?” 方亭哦一声:“还请天一兄赐教。” 张天一道:“此地原唤柳红院,只因此地曾出过一位花魁,名为宛姑娘,这宛姑娘姿容卓越,与鲤州榜首灼灼芳菲有过之而无不及。” “江南才子争相欲一睹其芳容,日日于柳红院外提诗,只为得美人青眼。” “不出三年,这院外的墙上皆是诗文,百姓戏称此地应唤青山院,臊得那些风流才子不知如何自处了。” 方亭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两人于堂内落座。 方亭为张天一斟茶:“天一兄果然博学。” 司遥三人则落座两人旁边。 这时,旁边有人冷哼一声:“知晓些不着边的流言便为博学,天下学子十年寒窗岂不笑话?” “你——”方亭猛然站起身来正欲说话,却被张天一拦住。 张天一侧脸,细细打量着眼前的书生,只见他一身青衣布衫,衣衫洗得泛白,脚下的鞋已脱了底。 他从鼻腔里发笑,带了点嘲讽的意味。 “你笑什么?”青衣书生问。 张天一耸耸肩膀:“青山院如今是日薄西山了,怎的酸儒腐生都能进来了?” 青衫书生指着张天一手指颤抖。 方亭也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方对峙。 “哎哎哎,有话好说!”司遥忙站起来。 青衫书生一见是司遥,气焰小了些,小声道:“怎么是你?” “女儿家家的,怎可随意来这等烟花之地?” 司遥:“我的五十两什么时候还我?” 此书生正是欠了司遥五十两银子的张文彬。 张文彬默默坐了下来,一言不发。 方亭见张文彬焉了,也坐了下来。 “铛”的一声,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了台上,只见青山院的鸨母从珠帘后走出来,脸上妆容得体,说起话来妙语连珠:“各位驾临青山院,本院蓬荜生辉,相信各位都是为了一睹雨落青莲图,今天除了展示此图,亦是为寻得有缘人,此等美人图不应存于青山院,各位以为如何?” 第55章 堂下一片喝彩。 只见她拍拍手,一副画被挂在了屏风架子上,那屏风上刺着双面绣,正正是一副荷花图,与画上的青衣美人相得益彰。 屏风被人搬下来,绕着满堂宾客走了一圈,顾汀汀的目光紧紧相随。 屏风到了张天一与方亭的跟前,方亭摸着下巴:“果然绝品。” 说完看向张天一,只见张天一目光呆滞,直勾勾地盯着那副画,方亭不解:“天一兄?” 张天一恍然回神。 “你怎么了?” 张天一摇头:“无事。” 屏风绕了一圈又被搬回了帘内。 又是“铛”的一声,所有人的视线重新回到了鸨母身上,只见她的手心躺着十颗檀木骰子:“接下来我会掷骰子,这十枚骰子的总数便是雨落青莲图的归宿。” “好!” “ 这倒是有意思。” “端的看谁运气好了。” 人潮中有人想到什么,问道:“ 若是中了,多少银子取画?” 老鸨笑了笑:“既是有缘人,自然分文不取!” 此话将气氛推向顶端,只见鸨母缓缓走了下来,已有人早早地在堂中央摆放了一张四方桌,鸨母走到桌前,将手心的十枚骰子向周围的人的展示了一圈,紧接着将骰子都放在盅内。 堂内气氛越发火热,耳边是骰子相互碰撞急促翻滚的声音。 “开开开!” “开开开!” “啪”的一声,盅被重重地盖在桌上,鸨母缓缓将盅拿开,众人凑上去瞧。 “四十六!” “是四十六!” 众人纷纷低头看自己手中的号牌。 “我?”张天一不可置信,他拿着四十六的号牌问方亭,木木地问,“我是有缘人?” 方亭将他的木牌拿来一看,冲着鸨母喊道:“四十六在这里!” 那副画被张天一带走了,顾汀汀追上去,开价五百两,张天一将画像紧紧抱住:“一千两也不卖。” 说完便急匆匆地抱着画离开了。 气得顾汀汀直跺脚,司遥宽慰:“索性没有落在这烟花之地也就是了,待他欣赏完了,说不定会松口。” 三日后。 丙申时,傍晚。 司遥与山尘方从衙门出来,两人并肩迎着落日,司遥摇头:“这几日张钧平皆为探查那群黑衣人来历忙碌,据伍旺的描述,我瞧着只怕是……。” 山尘:“车到山前必有路,去吃点东西罢。” 两人去了南街混沌铺子,司遥跟老板报了菜名,转身却与从外面进来的人撞了个正着。 “是你?”司遥看着张天一脸色发白,宛如行尸走肉。 张天一恍若未闻,目光呆滞,他越过司遥走向摊主,声音低沉机械:“我要一碗鲜肉混沌。” 说完就直挺挺站在摊主面前,直勾勾地盯着锅里的鲜肉混沌,摊主歉意地冲着司遥道:“姑娘,稍等片刻,我先替他煮。” 司遥也不急于这一时。 她坐下,山尘才问:“怎么了?” 司遥潮张天一的方向抬抬下巴:“那人,有印象吗?” 山尘只扫了一眼:“嗯。” “跟被吸了精气似的。” 这话让山尘不由自主地又将目光投向张天一,片刻,张天一提着打包好的鲜肉混沌,一步一步朝着巷子里去。 “这人怪得很。”待人不见了踪迹,摊主这才说话。 “怎么说?” 摊主一边煮混沌,一边道:“他是三日前来的,早晨天还未亮,鸡才打鸣,我这铺子还没支起呢,他就摸来说要吃鲜肉混沌,买不到不肯走;晚间嘛,就大概这个时辰,也要来买一碗鲜肉混沌,还得先给他做,不然就直盯着人瞧,死气沉沉的,怪渗人的。” “我这做生意也做了下半辈子,头一回儿遇到这么古怪的人。” “有什么不对吗?”山尘见司遥走神,不知在想什么。 “没事,可能是我多想了。” 子时。 张天一于睡梦中猛然睁开眼睛,他恍惚了会儿,才发现自己趴在书房睡着了,窗户还未关上,悬挂于高空的月亮又大又圆,将院子照地亮如白昼。 他站起身来,桌前的纸张被一阵不知名的风吹地零零散散,他蹲在地上手忙脚轮地将纸张从地面上捡起来。 忽而,他顿住了动作,只听见一道极为细微,吊着嗓子唱歌的声音,他竖起耳朵。 我道身不由己,实乃父命难违,纵千般无奈,更与谁人说? 黄花谢了,风卷残红,渡江远去,又是一年。 舟郎啊—— 你且道,蔚蔚青松,枝蔓藤萝,怎绕这奈何?” 好像是从卧房里面传来的,他将纸张放在桌上,用砚台压住,放轻脚步,屏住呼吸,慢慢朝着卧房靠近。 卧房的门并未锁紧,打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他站在门外,用手轻轻将门缝推得更开写。 只见屋内昏暗,只月光从窗外零零散散地透进来些,床头边上的铜镜前坐着一个身穿红嫁衣的女子,她披散着头发,手中拿着篦子,正一下又一下地梳着头发,乌黑的长发几乎快要垂到地面。 她的细窄的喉咙中发出刺耳的哼唱曲调。 张天一毛骨悚然,被这一幕吓得手脚发软。 女子对着铜镜笑了:“我看见了你了。” 说完缓缓将脸转了过来。 第37章 幻境得偿愿,嗟叹青莲颂 …… 道丰二年,五月廿八 乙卯时冲鸡煞西 喜神西北财神西南福神东南 清晨,万物初始,就连空气都极清新,鸟儿藏匿于茂盛的树叶之中,大清早就在叽叽喳喳。 山尘一贯起得早,他盘着腿于树下闭目打坐,神情恬淡,背挺得极直,清晨的风扫了过来,将额间一缕不甚安分的头发吹了起来,那发丝掠过他的眉峰,鼻梁,薄薄的嘴唇。 司遥打着呵欠从房间出来,就见院子的石桌上放着早点。 她从井中打了水洗漱了一番,才悠哉悠哉地坐在石桌前边吃着热乎乎的包子边看着山尘。 “好看么?”山尘突然说话。 司遥别开眼睛,不声不响地啃着包子。 山尘站起身来,走到石桌旁,倒了一杯茶递给司遥。 “如何?” 司遥噎了一下:“一般。” 山尘轻笑,正欲说话,门便被拍地啪啪作响,两人对视一眼,司遥放下早点,正要起身去开门,山尘按住她的肩膀:“我去。” 说着走向门口,将门打开,竟是关管家。 关管家脚下匆忙,兀自冲了进来,对着司遥道:“大师,救命,救命啊!” 司遥把最后一个包子咽下去:“大清早的,这是怎么了?” 关管家连忙道:“我大侄子被魇着了。” 第56章 “人命关天,边走边说可好?” 司遥见关管家神色焦虑,她站起来:“带路。” 关管家应了一声,走在前头,司遥与山尘跟在后头,两人穿过巷子,来到了顾府对面的巷子内,刚进院子,司遥便看见顾府的奶娘正急促地来回走动。 “秦妈妈?”竟然是顾汀汀的奶娘! “司小姐?”秦妈妈见是司遥正要高兴,又想起大哥说认识高人,她看了眼旁边的山尘,心中疑虑,这样年轻,经得住事吗? “你怎么在这儿?”司遥问道。 关管家解释:“这是我二弟媳妇,屋里出事的是我二弟的独苗。” “先看看天一罢。” “张天一?”司遥问道。 关管家惊讶:“姑娘认识?” “一面之缘罢了。” 随着关管家将房门推开,扑面而来一股浓烈的怨气,司遥跨过门槛,就见屋内正中间摆放了一张屏风,屏风上挂着一副画。 画上青衫女子巧笑嫣然,正是那副雨落青莲图。 司遥的指腹轻轻抚摸上画上之人,那画的触感极为古怪,细腻冰凉,司遥猛地收回手。 “怎么?” 司遥看了眼山尘:“跟女人皮似的。” 山尘露出古怪的神情。 “摸摸看?”司遥提议。 山尘头也不回地走开。 张天一躺在床上,脸色乌青,额头环绕着一股黑气,房间朝向极好,却有一种阴气森森之感。 “他的精气被吸得太多。”司遥只扫了一眼。 “该如何是好?” “多晒晒太阳,吃些补气得东西,无事时念念金刚经也就是了,这些倒是次要的。” “最要紧的是那东西。”司遥说着,目光扫了一眼屏风上的雨落青莲图。 关管家当即便知那画恐不简单,可又不敢去碰画,只得对司遥道:“劳烦大师。” 说完给了司遥五十两,“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司遥接过,拿在手中掂了掂,顺手塞到山尘手中,走到屏风前,将画取下卷好,又摸出一张符纸递给关管家:“贴于床头即可。” 司遥看着手中的画卷,嘀咕道:“ 那日棺材铺,胡松萝的阴魂已被阴差拘走,没理由啊。” 两人离开张天一家,走在喧闹的集市上。 “你想怎么做?”山尘问。 司遥看向他:“想试试吗?” “不想。”山尘冷脸走开。 司遥跟了上去,与他并肩:“试试,也不一定是胡松萝,许是什么山野精怪附身于这画上,晚上将这画放在你房中,或许会有佳人相伴。” 山尘不为所动。 司遥自顾自:“山野精怪都颇通变化之术,幻化出来的皆是你内心所想的人……” “嘶——” 山尘突然停下,司遥一鼻子撞了上去,她皱着脸摸着鼻子:“突然停下来做什么?” “你说什么?”山尘面无表情。 “嗯?”司遥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想通之后将画递到山尘跟前,笑意盈盈:“你试试就知道了!” 山尘看着司遥,将画接了过来。 亥时。 万籁俱静,夜灯摇曳,窗外的树被夜风吹的哗哗作响。 山尘将桌上的画展开挂在屏风上,吹灭了蜡烛,上床歇息。 不知过了多久。 迷迷糊糊中,恍惚见一昏暗室内,热泉蒸腾,红纱帐缦,他掀开层层红纱一步步走了进去,只见热泉边上站着一女子,正对梳弄着湿漉漉的长发。 她身上着了一件青色肚兜,裸露出来的肌肤细腻光滑,肩上披着一层云雾红纱,更显肌肤胜雪。 像是感觉到有人来了,她缓缓回过头。 山尘面色一僵。 司遥冲着他摇了摇铃铛,抬抬雪白纤细的下巴:“过来!” 山尘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他面色不显,缓缓走了过去。 司遥转过身来,将披在肩上的红云雾纱揭落,以一种极缓的速度缓缓靠近他,骤热的呼吸喷洒出来。 “抱我!”司遥轻声道。 山尘伸出右手,一把将她纤细的腰身捞住,紧紧按在怀中。 司遥笑了,小巧挺立的鼻尖与山尘的薄唇相碰,呼吸交错。 “喜欢我么?” 山尘并未回答,炽热的目光快要将司遥融化。 司遥笑了笑,伸出光滑的手臂勾住山尘的脖子,靠近他:“这么冷淡?” 近在咫尺的温香软玉。 “亲我!”司遥在她耳边呵气如兰。 山尘伸手扣住了司遥的后颈,低下脸准确地封住她的嘴唇。 这个吻又凶又狠,带着强烈的占有欲,几乎要将司遥拆开骨头,一口一口吃掉血肉! 红烛烧的噼里啪啦,热泉的热气弥漫,红纱帐轻曳,屋内朦胧暧昧。 司遥的手像溪底的鱼拂开山尘的衣襟,钻进衣服,贴上他健硕的胸膛—— 山尘放开她的唇,喘着粗气:“想好了?” 司遥含笑着与他对视,眼神勾人。 山尘眼尾泛红紧紧盯着司遥,目光波涛汹涌,忽地,他低头再次覆盖眼前那抹嫣红。 他的手覆盖上的司遥后颈,两指指尖捏住肚兜带子,轻轻一扯,肚兜滑落在地。 他一把扯过红纱帐铺于地面,将司遥轻放于红纱帐之上。 烛火摇晃间,灯花璀璨间,司遥手中紧紧抓着的铃铛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 山尘将铃铛接过,缠绕在在司遥的不盈一握的脚踝上。 不知过了多久。 室内烛火燃烧大半,红帐内,细碎的呜咽声以及沉重的喘息声相应交错,此起彼伏。 忽而,司遥脚踝上的铃铛的清脆声变得局促不堪,像是遇预示着什么。 “山尘?” “你醒醒,都是假的,是幻境!” 好像是司遥的声音,山尘支起身子,看向身下的人。 “嗯?”身下人笑意盈盈,语气暧昧,眼中闪烁着红光。 山尘目光收紧,只见身下之人不知何时竟变作了一具白骨骷髅。 “山尘?”司遥急的快疯了。 “怎么还不醒?” 突然,山尘猛然睁开眼睛,目光通红,司遥吓得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两人对视片刻,她这才回神,正欲开口,山尘一把扯过她,将她压在床上。 司遥吓得剧烈挣扎:“放开我,山尘!” 山尘低头吻住了她。 司遥呜呜的发不出声音,她感觉山尘的手在她身上摩挲,腰带被解开,司遥情急之下,摸到烛台砸在山尘后颈。 她不敢用力。 山尘停了下来,愣愣地看着她:“为何不愿?你方才分明是愿意的。” 司遥语塞,她什么时候愿意了? 还不等她说什么,山尘又亲了下来,啃食着她的下嘴唇,司遥哀呼,原本只是想逗逗山尘,没想到最后报应到她自己身上来了。 第57章 ……… 山尘的手往下,司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含糊不清地抗议:“不…不行!” 山尘虽有不满,但好歹没有再往下。 一炷香后,看着山尘昏睡的面容,司遥重重松了口气,给他盖好被子,将身上被扯得七零八落的衣裳一一理好。 她走到屏风前,一把将画扯了下来,卷好之后回了房间。 解下铃铛,摸了摸,铃铛似有所感,闪闪地亮着光。 只见她抓起一把符咒,将房间四角都一一贴上,继而将画卷打开,看着画上那个清丽美人道:“你是要自己出来,还是我动手?” 那画中人眨眨眼睛:“这可怨不得我!” 司遥冷着脸:“所以,是要我请你?” 说着便要将朱砂洒在画上,那画中人立马服软:“我出来,我出来!” 话音落下,从画中飘出来一道红色的雾气朝门窗冲去,熟料还未触碰到门便被一道灼热的力量挡了回来。 它意识到贴在门窗上的这些符咒不简单,立刻求饶:“大师饶命,我没杀过人,我只是吸了一点精气,我保证人不会死的。” 那雾气站在屋的角落,隐隐约约能看见红色雾气中站着一副骷髅。 见司遥不为所动,她继续哭泣道:“我在柳红院困了一辈子,我太想出来了,放过我罢。” “柳红院?”司遥道。 那骷髅点头:“我做了一辈子妓女,一生都不由己——” “你撒谎!”司遥打断了她,忽而猛烈摇晃起铃铛,那骷髅尖叫着抱着头。 千机铃内飘出一道残影,以极快的速度变大,继而朝着角落的骷髅笼了过去。 屋内响起了清脆的咀嚼声。 半注香后。 “嗝~”那残影中恍惚出现了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模样。 “吃饱了就回来。”司遥摇摇铃铛。 婉婉扭动着身躯,一阵烟似的重回了铃铛,铃铛上覆盖的光比平日更加明亮了。 次日,司遥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一睁眼就见山尘坐在她房内。 她从床上坐起来:“你怎么进来的?”说着扫了一眼门,将衣裳穿好。 走到山尘身上,不满道:“随意进去女子闺房算怎么回事?” 半晌,见山尘还是不言语,她抬眼视线便与前尘碰了个正着。 她略显不自在。 “嘴怎么破了?”山尘问。 “你不记得了?”司遥试探道。 山尘摇头。 司遥松了口气。 见山尘狐疑地盯着她,她摸着嘴唇:“昨夜太黑跌了一跤,磕破了。” 说完走到房门去井里打水,山尘看着她的背影:“跌了一跤,磕破了? ” 用过早饭,司遥将画送去顾府。 顾汀汀急忙将画打开,画上的女子一身青衫,亭亭玉立,宛如一朵雨后盛开的青莲。 她瞥见画上的诗,心中更为哀伤。 顾汀汀边低头瞧画,边转身落寞地走进顾府 只见那画上诗为:“池中芙蕖载名誉,缘是悲苦却有幸。 碧环衔恩无处报,情落孔孟郎无意。 金铜虚情真实意,可怜青莲做木祭。 ” 【第三卷:河中浮尸】 第38章 呼朋结伴行,巫溪湖探宝 道丰二年,六…… 道丰二年,六月初一 癸巳时冲猪煞东 喜神东南财神正南福神正西 张天一身子这才略微大好,便按捺不住去了扬威武馆找方亭。 “你说此为宝藏图?”方亭拿着一卷陈旧的羊皮地图左瞧右瞧,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来。 张天一喝了一大口冷却的茶水:“昨夜顾府的管家来寻我老娘,我在房里听得真真儿的。” “此图乃是巫溪湖的位置,你难道没有听说顾老爷以前是个穷小子,后来不知怎的发的家?” 方亭放下地图:“这倒是听说过。” 他想了想:“天一兄,这靠谱吗?” 张天一放下茶杯:“方亭兄,你说这话就没意思了,平日里有什么好处我不是第一个想的你?” 方亭见人急眼,忙赔笑:“我这不是担心你竹篮打水一场空嘛。” “昨夜那顾管家是怎么说的?你跟我仔细讲讲?” 张天一只得道:“我年幼丧父,老娘守寡,顾管家亦未曾娶妻,平日里对我娘颇为照顾。” “昨夜丙申时,顾管家特意带了东西来拜访。” 张天一看着桌上青花蓝底的茶壶,壶口缺了一角,将昨日所见所闻娓娓道来。 日落黄昏,春山镇正是烟火气最浓的时辰,家家户户烟囱上冒着袅袅炊烟。 秦妈妈在厨房里打扫灶台,火上炖了乌骨鸡,外头传来敲门声,她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走到门外打开门一瞧:“哟,老顾。” 顾管家笑了笑:“没打招呼就来了。” “快进,快进。”秦妈妈忙将人请进屋子。 “我也不知你用饭没有,买了些吃食。”他将手中的补品与吃食放下,回头看秦妈妈,“张侄儿现下如何了,身子可曾大好些?” 秦妈妈引着顾管家落座,叹了口气:“不知招了什么不干净的,眼下是好多了。” 两人天南地北地聊了好一阵,秦妈妈拍拍大腿,哎哟了一声:“我的汤。” 说罢,急忙起身去了厨房,不多时,就端着一陶瓷罐出来。 眼看到了用饭时间,顾管家站起身来:“那我便不多作叨扰了。” 秦妈妈嗔怒:“来都来了,吃了饭再走。” 顾管家还想拒绝,秦妈妈故意板起脸:“老顾,你诚心打我脸是不是?” 顾管家无法,只得留下用饭。 秦妈妈去卧房瞧了一眼,发现张天睡得正好。 两人天南地北地聊,顾管家忽然说起了自己的往事。 “我与老爷是在巫溪湖结识的,说起来也算是志同道合。” “巫溪湖?那是什么地方?”秦妈妈夹了一筷子鱼。 顾管家喝多了几口,脸上红彤彤的,说起巫溪湖连连摆手:“那地方邪门得很。” 秦妈妈来了兴致,给顾管家又倒了一杯,顾管家一口闷了。 “年轻时,喜欢探险,早闻那巫溪湖有宝藏,恰巧我家祖传便有此地旧图,当时我与其余五人结伴乘舟去巫溪湖,一路上先是大雾,后是狂风暴雨,最后便是永无止境的烈日暴晒,我们带的干粮都吃完了,水也没有了——”顾管家回忆起那段湖上漂泊的日子,连连叹气摇头。 “唉,都死了,全都死了,我看着他们一个个失去生气倒在我的身旁,我已经记不清小船在海上漂了多久,我那时几乎以为自己也要死了,身体越来越轻,意识越来越模糊。” “等我醒来的时候就遇到了老爷,他救了我,细问之下,我才知道他也是去巫溪湖,可他不知具体方位,我为报恩献出了地图,并提出带与他前往巫溪湖。” 第58章 “所谓的巫溪湖有宝,所言不假,可那宝却是在湖底下啊——” “碰——”卧房里传来一声响动,打断了顾管家说话。 顾管家用力打了一个酒嗝,他颤着手从怀中摸出一张陈旧脏污的羊皮,缓缓展开,上面赫然是弯弯曲曲的地图。 “你瞧,这便是那巫溪湖的路线。” 说罢,径直趴在桌上醉晕了。 秦妈妈对此不甚感兴趣,忙去扶顾管家:“老顾?老顾?” 她搀着顾管家去了隔壁屋子小睡去了。 两人离开,张天一这才从卧房鬼鬼祟祟地跑出来,一把将桌上的羊皮地图塞在怀中,他的心脏砰砰直跳。 亢奋充斥着他的大脑,原来坊间传闻都是真的,顾老爷以前是个穷小子,出海了一趟便发了家,原来是去了巫溪湖。 秦妈妈将人安顿好之后,折返回来却发现那张地图不翼而飞。 她到处找了一遍皆不见踪影:“哪儿去了?方才明明就放这儿的?” 她狐疑地看向张天一的卧房,站在门口瞧了瞧,张天一呼吸平稳,连翻身都不曾有。 莫不是她年纪大了,记错了? 她摇摇头,将桌面收拾干净。 方亭听完张天一所说,想了想:“如此看来,此事有谱!” 张天一道:“假不了。” “只是……” 方亭:“天一兄但说无妨。” “这羊皮上的地图我不甚瞧得懂,咱们得找个读书人。” “还有咱们都是旱鸭子,得找个在水上的活神仙。” 说到水上活神仙,两人异口同声:“方荣!” 方亭咧开嘴笑道:“这方荣古板得很,他能去吗?” 张天一嘿了一声:“他是有名得疼妹妹,前些日子他家大张旗鼓嚷嚷着次女出嫁便陪嫁金银各两百,光凭他每日天不亮就去捞鱼捞到猴年马月?” 张天一翘着二郎腿,嗤笑:“更何况,他受得了苦,他爹也受得了?” 方亭竖起大拇指:“高,天一兄果然是高!” 张天一嘚瑟地哼了一声,将羊皮地图重新塞进怀里:“行了,方荣那里交给我,至于另外一个人嘛,咱们再物色物色。” 东巷。 张文彬从过道最里侧的房间出来,司遥正从井里打水,怔了片刻:“前几日怎么不见人?” “回老家探亲了?” 张文彬垂着头,一言不发,像个幽灵似的越过司遥,朝着门口走去。 司遥忙道:“饭吃了没有?一起?” 张文彬背影顿住,极小声道:“不必了。” 说罢加快脚步走了出去,司遥狐疑地看着他的背影,嘀咕道:“我有那么可怕吗?” “怕你问他要那五十两。”山尘走到司遥跟前,看着她捧起水洗脸,白皙的小脸湿漉漉的。 司遥洗完,山尘顺手给她递了帕子。 “没打算问他要。”司遥接过帕子在脸上胡乱擦了擦。 张文彬出了巷子,径直去了绿荣书坊。 “陈掌柜,可有需要抄的书?” 陈掌柜打着算盘,正焦头烂额,抬头扫了一眼来人,见是张文彬,又低下头扒拉算盘:“现下没有,抄的人多了。” 张文彬略微失望:“我可以少些工钱。” 陈掌柜这才停下手里的活,看向张文彬,他想了想:“这里倒还真有,不过不是抄书,而是替人看地图指路,并且你得跟着一道儿去。” “报酬不少,索性你今年不考,不如暂放学业,跟着一道去攒些银钱岂不好?” 张文彬面露踌躇:“多少?” 陈掌柜伸出大拇指跟食指。 “八两?” 陈掌柜啧了一声:“八十两!” 这可惊讶到张文彬了,只是看图带路?莫不是极危险的差事? 陈掌柜知他还要考虑,便道:“你自个考虑罢,这事我还跟另外的人说了,你——” “我去!”张文彬也不知哪来的底气,当即便做了决定。 陈掌柜笑了,拍了拍张文彬的肩膀:“有了这八十两,后三年再攒攒,上京的盘缠却都有了。” “你去这个地儿找人就成。”陈掌柜给张文彬指了路。 “扬威武馆?”张文彬看着纸张上的地儿名,顺着地图来到武馆门口,张天一与方亭正说说笑笑:“没想到方荣那小子能这么快同意。” 张天一得意:“打蛇打七寸。” 方亭哈哈大笑,揽着张天一的肩膀拍了拍:“天一兄奇才!” 两人看见站在武馆门口的张文彬皆愣住了,方亭双手环抱胸前:“哟,是你啊。” 张文彬侧头,便看见两人,低声道:“冤家路窄。” 说着扭头正要离开,张天一看着他的背影:“等等。” 张文彬脚步顿住,并未回头。 张天一走了上来:“可是陈掌柜让你来的?” “是。” 张天一笑了,揽住张文彬的肩膀:“都是兄弟,走走走,进去进去。” 说着架着张天一进了武馆。 “你瞧瞧,这图你可瞧得明白?”张天一将那张地图拿了出来。 “巫溪湖?”张文彬一打开,就瞧见羊皮上那三个硕大的古文。 张天一与方亭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兴奋。 “倒是不远,你们瞧,从城外芦苇荡出发,过海,便能抵达,快的话大概半月就能回来。” “不过这是什么地方值得你们翻山越岭?” 方亭正要说话,张天一打断:“ 这是我祖上,已经百年了,我老娘让我回去瞧瞧,可我不认路。” 见他们不说实话,张文彬也不打算深究,他只带路,其余的与他无关:“对了,报酬——” 张天一忙道:“八十两,回来就给你,你若是不放心,我先给你五十两,剩余的三十两回来结算,如何?” 张文彬没有计较,只点头道:“何时出发?” “我们得准备些东西,大概三日后。” “届时再通知你,可行?” 方亭从里间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锭银子,感慨道:“算命的说我手心漏财,果不其然好容易攒到,哎——” 张天一见方亭婆婆妈妈,一把将银子夺过含笑着塞给张文彬。 张文彬回到东巷,就见司遥与山尘靠得极近,不知在瞧什么。 他不声不响地走到石桌旁,将五十两银子放在司遥面前。 司遥惊讶地抬起脸,并未拿起银子:“哪来的?” “你别管!” 做了一年多的邻居,司遥还能不了解张文彬,她站起来:“ 你莫不是——” “我没有!”他打断司遥说话。 “多谢你救了我,可我不想欠人情。” 第39章 满城闻尸臭,城河现浮尸 道丰二年,六…… 道丰二年,六月十五 第59章 壬辰时冲狗煞南 喜神正南财神正南福神西北 半月后。 “你不热吗?”司遥抬起脸,用手背擦了汗,天上的日头正毒辣,山尘却浑然不觉,一身白衣,裤腿挽上去,身后是一片绿油油看不到头的稻苗。 他弯着腰,脚踩在松软的淤泥中,仔细地将稻田的淤泥排开。 浑浊的水顺着沟渠涌入稻田。 他直起身子看向司遥:“去歇歇。” 那双修长的手上附粘厚实的淤泥,白色衣摆上洒了零落的泥巴点子。 司遥两颊泛红,两眼湿漉漉的,这山野田梗的风光倒影在她的目光中。 露出来的那截雪白的手臂已经被晒红。 山尘走了过来,不容置疑地引着司遥上了田埂,他将水壶打开:“手。” 司遥将满是泥巴的手伸到他面前,冲洗干净之后,山尘扫了一眼田埂:“坐下。” 田埂边缘长着短短的,硬硬的茬子草,坐下来之后,直扎屁股。 山尘蹲在在司遥面前,面色平淡地握住司遥的脚踝,像是一件极为稀疏平常的事。 司遥下意识地想往回缩。 “别动!”山尘声色低沉。 汩汩的水流从水壶中倾泄下来,将她脚背上的淤泥冲了个干净,山尘放下水壶,掏出一块手帕正要替她擦脚,司遥忙从山尘手中把手帕扯了过来:“我自己擦。” 山尘放开司遥的脚踝,站起身来,低垂着目光看着司遥用那方雪白的蚕丝帕一点点将脚擦干。 司遥被笼罩在一片阴影中,她用脚尖踢了踢山尘的膝盖:“去干活!” 山尘动了,对她道:“去树下歇着。” 说完走向稻田,将其余的沟渠重新挖开灌溉。 午时,老农拄着拐杖,佝偻着脊背,颤颤巍巍地沿着田埂走来:“后生,吃饭了。” 山尘这才从稻田间上来。 “辛苦你们了。”老农对着司遥两人连连道谢,“我年纪大了,不比年轻时,要不是你们,明年只怕是没有口嚼了。” 老农引着两人到了住处:“屋里就我跟我老伴儿。” “客人来喽!”老农对着屋里吆喝一声。 屋子里走出来个黑瘦的老太太,手里还端着一竹萝的白面馒头,她笑着对司遥二人道:“家里简陋,招待不周。” 四人落座,老农这才说出家里人丁稀少的原因。 “清崇年间,正值战乱,护国大将军叶凛率兵出征江北,朝廷向民间征兵,犬子自愿出征。”他边说边摇头,“如今战乱已停,犬子依旧杳无音讯,想来是凶多吉少了。” “这些年,幸好有阿舟那孩子帮我们种田,只盼他此次金榜题名。” 用完饭,两人回了春山镇,刚进城门就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臭味,司遥敲敲山尘的手臂:“闻到没?” “嗯。” “怎么一点反应都没?” 山尘无奈地看向她。 司遥用力吸了吸,皱着眉头:“好臭!” 岂料进入城中,这股味道越发浓重。 两人路过县衙,就见门口围满了人,嚷嚷着,七嘴八舌的,好不热闹。 司遥挤上去,就听见人群扯着嗓子道:“你们捕快都是干什么吃的,这几日城中到处弥漫一股臭味,闻不到吗?” “是啊,是啊——” “至少得把根源找出来啊。” 细猴道:“胡松萝事件凶手尚未落网,哪有多的时间去查这起子无聊的事?” “你们不如自个瞧瞧,莫不是家禽死了在哪儿了,惹得满城不得安生!” 细猴此番言论令民众起了群愤,纷纷指责细猴在其位不谋其政。 细猴原就是个藏不住脾气的,撸起袖子正准备大吵一架。 胖鱼听见动静,即刻走了出来,高声道:“各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胖鱼平日办事颇为牢靠,大伙也知道他,纷纷停了下来,等着他开口。 “大家说的这件事,我们一直在调查。” “满城飘散着异味,我们平日里闻着也难受不是?目前已经查出可能是护城河的河水出了问题。” “县令大人已命张捕头带人前往护城河上游探查了,相信不日之后便能找到根源。” “各位姑且放心,待会儿,我便带人下河瞧瞧,许是什么家禽跌落河中也未可知。” 此番言论总算平息了民愤,众人逐渐散去。 胖鱼回头看着细猴:“你方才都说些什么?” “敷衍不会?” 细猴不满:“县令大人跟头儿被胡松萝与伍旺的事整的焦头烂额,那些黑衣服来历不凡,身手极佳,要想要找到抓到幕后黑手,谈何容易?” “这些百姓,丝毫不解我们查案有多不易。” 胖鱼气极:“百姓只知安居乐业,而我你我食君禄,为君差本是分内之事!你方才那样便能解决问题么?不过是矛盾激化,如此一来岂不是给头儿徒增烦恼?” 细猴气得脸都红了:“我不想理你。” 说完扭头就跑了。 胖鱼气得,却又无可奈何。 “怎么回事?张均平近日不在城中?” 胖鱼见是司遥,叹了口气:“前几日发现了些蛛丝马迹,为了不打草惊蛇,头儿单枪匹马探查去了。” 司遥:“蛛丝马迹?” 胖鱼点头:“前些日子,城中出现一批人,次日便离开了,那群人很神秘,诡异,头儿怀疑是江北术士,料想与胡松萝案件有关。” 司遥:“如此莽撞!” 胖鱼继续道:“这便罢了,你这几日不在城中,不知晓,昨日起,城中便弥漫了一股臭味,难闻得很,今日那臭味越发严重了。” “我老娘今早还在护城河浆洗衣裳,岂料那衣裳晒干之后一股子腐烂味,我这才推断大概是护城河出了问题。” “我待会就去护城河下河瞧瞧。” 司遥道:“一起罢。” 三人到了护城河,已经有许多百姓围在一起窃窃私语。 “我闻着这味儿不像是家禽动物,倒像是人死后发出的尸臭!” “你可别人云亦云的,今年镇上已经不太平了。” “正因为不太平才万事皆有可能。” 胖鱼站在岸边脱了上衣,正准备下河。 岂料山尘亦解下天命递给司遥,司遥接过:“你也要下去?” 山尘轻声应了句:“嗯。” 他脱了上衣,露出精壮的胸腹,腹肌恰到好处,肩宽腰窄,腿极长,个子很高。 不知为何,司遥脸颊有些发烫,她不自然地别开了眼睛。 山尘将脱下来的衣裳丢了过来,盖在司遥的头上,呼吸间满是檀香与青松的气息,她将衣裳从头顶扯下来,抱在怀中。 只听前后噗通两声,山尘与胖鱼先后跳进了河中。 河面一片宁静,只有从河对面吹来的风带着腐臭的气息以及湿漉漉的黏腻感,就连衣裳都沾满了这不知名的腐臭味。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臭味似乎越来越浓烈了 。 第60章 不多时,河面冒起了泡泡,山尘与胖鱼两人上了岸,胖鱼闻了闻手臂上的皮肤,皱着鼻子。 他将岸上的衣服拿起来穿上。 山尘身上湿漉漉的,在炽热的阳光下泛着光泽,他赤裸着上身,站在司遥面前:“臭吗?” 司遥捂着鼻子点头。 山尘啧了一声,从司遥怀中接过衣服,边穿上边道:“河底什么也没有,那河水倒是奇臭无比。” “我总觉着心神不宁,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司遥话音刚落,围观的百姓骚动。 “你们快看,那是什么?”有人喊了一嗓子,司遥顺着河面看去,只见护城河的河面从上流漂下来一抹黑乎乎的影子。 “好像是人!” “是死人!” “嘿,有人在护城河淹死了!” 胖鱼顾不得脱下刚刚穿好的衣服,噗通一声又跳了下去,他逆着水流朝着那抹黑沉沉的身影游去。 臭味越来越重,胖鱼被熏得几乎睁不开眼睛,护城河的水流湍急,他逆水而上,甚是艰难,只到了一半,力气便泄了大半。 好在那抹黑影也在不断朝着他靠近,待那黑影到了跟前,胖鱼才看清,真是一具尸体。 他一把抓住尸体的脚踝,湿滑黏腻,沾满了不知名的粘液。 他强忍着胃里的不适,将死尸慢慢拖到了岸边。 众人手忙脚乱地将胖鱼从水里拉上来,又将尸体抬了上来。 尸体已经被泡发,鼓鼓囊囊的,与当时伍旺被打捞上来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百姓纷纷散开,只因气味实在冲人。 司遥走到尸体面前,看着那颗肿泡硕大的头颅,尸的脸已经被水泡得面目全非,什么也看不清楚。 “找人先把尸体抬回义庄罢。”司遥对着胖鱼道。 胖鱼抖抖身上湿漉漉的衣服:“我现在去叫人。” 护城河岸边围绕的人越来越多,几乎是人挤人,人看人,将整个河岸围得水泄不通。 “这是不是春山镇的人?” “都泡成这样了,哪里还看的出来?” “今年春山镇到底是得罪了何方神圣,竟接二连三出现此等凶案。” “我瞧着此人倒有些像方家大儿子——方荣?”一头戴蓝花布头巾的妇人盯着尸体身上的衣裳道。 “你如何得知?”众人皆看着她。 她犹豫了片刻:“我也不甚确定,只是半月前,方荣那孩子来给我送过两条鱼,穿的就是这身衣裳。” “昨个儿,我跟方家老太太聊了几句,她说他儿子半月前出门,说是跟朋友出去一趟,可如今竟一封家书都不曾寄来。” 人群中有人反驳:“那也不能确定这便是方荣,那方家祖上三代以打渔为生,各个都是水中好手,说是浪里白条,水中河神都不为过。” “这样的人,在水里被淹死了,岂不是笑话?” 第40章 双亲肝肠断,浮尸内藏金 …… 胖鱼动作很快,他肩上扛着竹板,挤开人群:“都散开,别围着了。” 四人将尸体抬上竹板,运回了义庄,胖鱼活动了下肩膀,对着司遥道:“司姑娘,验尸的事可否劳烦顾大小姐?” “嗯?”司遥不解。 “衙门验尸的李仵作,年纪上来了,前些日子已经跟县令请辞,现下要找到好些的仵作,一时半会儿只怕不能有。” 司遥:“此事我跟顾小姐说,至于她是否愿意我便不能干预了。” 胖鱼点头:“这是自然!” “阿遥——” 两人说话间就听见熟悉的声音,司遥扭头一看,竟是顾汀汀。 她一身鹅黄色的天丝流仙裙,裙摆上绣着盛开的迎春花,整个人灵动地犹如春日花间精灵,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 顾汀汀高抬雪白的下巴:“我都听说了,护城河里捞出一具浮尸。” “衙门老仵作罢工不干了,张捕头如今在外办事,我更得身先士卒了。” 司遥笑道:“甚好,省的我去找你了,来,干活。” 就在此时,义庄外传来一阵凌乱急促的脚步声,众人回头,只见方老太太被方若与头上包着蓝花布包头的妇女,一左一右地搀扶着,急急忙忙,踉踉跄跄地朝着义庄走来。 身后跟着方老爹。 方老太太走到义庄门口,一把抓住胖鱼的手:“里面的不是我儿子,对吧?” “进去瞧瞧吧。”胖鱼摇头,沉默着。 方老太太脸色煞白,拂开搀扶她的人,一步一步走向屋内,方老爹与方若紧跟其后,气氛沉重。 现下天色尚早,义庄内却光线黑沉,四周皆阴气扑面的,方老太太恍若游魂,朝着屋内长凳上那具盖着白布的尸体走去。 白色的布被打湿,紧紧与布下的尸体紧紧黏在一起,方老太太盯着布下露出的衣裳一角,瞧了半天,而后伸出干皮裹肉的手,颤颤巍巍地捏住盖尸布的一端,一把掀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被泡发的肿脸,方老太太心脏骤停,像是感觉不到呼吸,她的目光缓缓下移,尸体身上穿着一件熟悉的衣裳,她将衣领翻开,赫然看见上绣着一个安字。 她只觉两眼发黑,头重脚轻,人朝着身后哉去。 “娘!”方若与方老爹一把将人接住。 方老太太满脸呆滞盯着房梁:“我的儿!我的儿,我的儿……” 司遥与山尘对视一眼,竟真是方荣? “娘,你别吓我。”方若被方老太太的模样吓坏了,不受控制地哭起来。 方老爹失魂落魄地走到义庄角落蹲下。 胖鱼不忍再看。 司遥低声对山尘道:“出去吗?” “嗯。” 两人刚出义庄就听见里面传来方老太太撕心裂肺的哭声以及方若若的抽泣声。 半个时辰后。 方老太太神色呆滞,一言不发地往前走,方若若两只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搀扶着方老太太。 方老爹是最后才从义庄出来的,他走到胖鱼面前:“犬子的尸身能否容我们带回去?” “此时恐怕不行,要验尸。”胖鱼略带歉疚。 方老爹的声音沙哑地像卡住一把细沙:“有劳!” “一定会抓到凶手的!”胖鱼轻声道。 方老爹低下头,坐在义庄的石阶上,夕阳昏黄的日光洒在他花白的发顶,整个人像苍老了许多岁。 “进来个人,搭把手。”顾汀汀在屋里喊,她摊开布包,里面是摆放地整整齐齐的,清一色的刀具。 胖鱼忙走了进去。 司遥与山尘在义庄门口找了块石头坐下,背靠着一棵枯黄的果树,枝丫光秃秃的,毫无生气,地面堆满干枯脆碎的叶子。 “逝者已矣,节哀。”司遥对方老爹道。 方老爹并不作答,片刻后才哑着嗓子道:“半月前,一天夜里,他突然跟家里说,要出去一趟,问他做什么,怎么也不肯说。” 第61章 “这孩子打小就倔,嘴巴又严实,他既然说了必然是要去做的,从小到大都有自己的主意。” 方老爹的头更低了:“他娘只得给他准备出行用的东西,做了好几件衣裳,还在那些新衣裳上刺了安,寓意他可以平安归来——”说到这里,这个一家之主再也忍受不住,压着嗓子痛哭起来。 一个时辰后,太阳已日沉西山,顾汀汀这才从义庄内出来。 “死因是胸口的剑伤,被人一剑穿心,死后丢进水中。”顾汀汀想了想,意有所指,“跟伍旺一样。” 司遥:“你的意思是?” “伍旺腹部的剑伤与方荣胸口的剑伤无论是力道,还是凶器的形状全都一样,换句话说,凶手是同一个人。” 司遥的脑海中浮现钟林山顶那间古庙所绘的阵法,不确定地问:“方荣身上岂不是?” 顾汀汀接话:“没错!方荣的身上同样画满了与蔚蔚相同的诡咒!” 众人陷入诡异的沉默。 胖鱼道:“怕是与前几日出现在城中的那批人神秘人脱不开干系!” 司遥摇头:“这群人手法如此残忍,又不知目的何在?” “如果无事,我便把人抬走安葬了。”方老爹很是艰难地站起身来。 “我找人搭把手,给您抬回去罢。”胖鱼道。 “对了,还有一事。”顾汀汀突然道。 众人皆看向她,她从白布里拿出一根约半指宽的金条:“这是从方荣的肚子里找到的。” 金条在夕阳的照耀下发出刺眼的光芒,方老爹直愣愣地看着金条,目光失焦,喃喃自语:“难怪,难怪啊,是我没用!” “是我没用啊!”他在笑,滚烫的泪却从浑浊的眼眶中流出,“怪我!怪我!” 他径直扑在白布上,将竹板上的尸体紧紧抱住。 半柱香后。 方老爹才缓缓平复了情绪,用袖子擦擦眼角:“他定是为了若若,才去的。” 司遥与顾汀汀搀扶着方老爹,抬着方荣的尸体来到方家,门口已经挂上了飞扬的黑白幡,过道两侧立着整整齐齐的花圈,屋子里哀乐哭声弥漫。 正堂竖着两根长板凳,上面架着一副空棺材,木材上的黑漆薄厚不匀,底子也未曾打磨干净,在烛光显得凹凸不平,院子里人头攒动,头顶带着哀帽,神色肃穆,各自忙碌着,院子一片诡异的寂静。 司遥等人进来,所有人都齐刷刷看了过来,黑沉沉的眼珠像是一道道看不清的漩涡, 方老爹招呼人把尸体抬进屋内,方老太太亲自进去给方荣换寿衣,方若若跪在灵前烧纸,她的面前摆放了一个铁火盆,正往里面丢纸钱。 火盆旁边则是半截竹筒,上面插着已经燃烧了一半的香,香燃尽之后洒落一地的香灰。 方若若看起来比之前更瘦了,她捏着手帕不断擦拭着眼角,小声抽泣。 片刻后,众人将方荣从房间里抬了出来,尸体浮肿,身上穿着一件黑色金圈的寿衣,许是因为尸体腐烂程度极为严重,众人将方荣放进棺材时,极为小心翼翼。 司遥拿了两根香,递给山尘一根,她上了香后将香插在竹桶里,那香直直地朝着天空上升,山尘学着司遥的模样祭拜,正欲将香插在司遥的旁边。 岂料那香竟灭了。 山尘面色平淡,将香尖凑到蜡烛上点燃,再次插到竹桶内。 那香火竟以极其不可思议的速度快速燃烧,烧尽的香灰弯弯曲曲地折断掉落在地,香烟则是朝着棺材的方向飘了过去。 司遥咦了一声,她疑惑地扫了山尘一眼。 “怎么?”山尘问。 “没什么。”司遥如是说,可眉头依旧拧得紧。 “许是他受不起我的香火罢!” 司遥看向山尘,细致地观看他的面相,山尘亦坦然与她对视。 “承蒙族荫,不过时运差些,虽不及真龙子孙,倒也尊贵至极。”司遥想了想,“你从前说跟你祖母一道过活,你是哪儿的人?” “京都。”山尘说完走出了灵堂。 司遥正欲跟上。 “等等。”是方若若。 她从地上起来,险些跌倒在地,司遥眼疾手快,一把搀扶住她,她含泪问:“我哥哥,是被人谋杀,并非淹死的,对吗?” 方若若一把抓住司遥的手腕,目光带了点乞求:“你们会抓到凶手的,对吧?” 司遥点头。 方若若将司遥与山尘引到堂外的偏房,给两人倒了茶水,在司遥对面落座:“我哥哥,是为了我才跟他们出去的。” “他们?” 方若若嗯了一声:“从小他就让着我,什么好的都先给我,半月前他说要出去一趟——” 滚烫的茶水冒出热气,从茶杯口蒸腾而出,方若若的脸变得模糊不清。 今夜鲤州城并无月亮,街巷早已黑沉沉的一片,只余犬吠,只有方家还燃着一盏微弱的煤油灯。 “不行,我不同意。”方老太太向来强势,她将缝补了一半的针线活丢进针线篮。 方父坐在门口,吧嗒吧嗒地抽着焊烟。 方荣坚决得很:“我已下了决心,此次只是跟你们知会一声。” 见双亲依旧沉默不语,他继续道:“这是个好机会,半月后我就回来了,况且我已承诺了此事,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说变就变?” “哥?”听见争吵,方若若揉着眼睛从房间里出来。 方荣沉着的脸立刻松了下来,他温声道:“怎么起来了,快去睡。” 方若若明显感觉到气氛不对,爹娘都沉默着。 “我睡不着。”说着走了过来,“你们说什么呢?” 三人沉默,方若若也不着急,看着他们三人,大有一种不说她就不睡的架势。 方荣叹了一口气:“爹,娘,此事,我已定下,明日便出发。” 说完站起来,拉起方若若的手腕,将她往屋里带:“去睡觉,哥跟你说。” 方荣的手很宽厚,掌心还有粗粝的老茧,一阵温暖的热感从手腕处传来。 方荣替妹妹捏好被角:“明日我要出一趟远门,跟几个朋友,半个月就回来了。” 方若若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非去不可吗?” 方荣笑了笑:“非去不可!” “等哥哥回来,给你去连氏成衣铺子给你定做最美丽的嫁衣,带着那金银百两,风风光光地出嫁。” “那几个朋友,我认识吗?” “嗯,张天一,方亭他们,还有个书生,你大概不认识。” 方若若想了想:“去做什么?去了就有金银各百两了?” 方荣失笑:“你怎么那么聪明?” 说着站起身来,将床头的油灯吹灭,在黑暗中轻声道:“去巫溪湖,寻宝!” 方若若说完,想起哥哥已离她而去,眼圈又红了。 “若若!”外头有人喊她,方若若站起身来,用手帕擦干眼角,温声对两人道:“失陪!” 第62章 待方若若出去,司遥的指尖摩挲着茶杯的边缘:“巫溪湖?” 山尘看向她:“你知道?” “汀汀曾提起过,说她父亲年轻时去过巫溪湖!” 第41章 巫溪湖古墓,方亭携金归 道丰二年,六…… 道丰二年,六月十六 宜 结婚搬家搬新房开业安床盖屋修造作灶求财 忌出行赴任祈福祭祀开光斋醮 明月上柳梢,鲤州城内街道一片寂静,许是近日不甚安宁,天还未黑,家家户户便已门户紧闭。 以胖鱼为首的四名捕快带刀寻夜,夜晚不似白日喧嚣,月光洒落下来,清冷冷地,四人路过护城河,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了过去,只见湖面黑沉沉,阴森森的。 “我怎的瞧着这河水渗得慌?”说话的捕快,腰间别着把附庸风雅的折扇。 “白日里出了那档子事岂不瘆得慌?”答话的捕快头发都未梳利索,走起路来懒懒散散,不成样子。 胖鱼轻斥:“行了,待会儿寻完这一圈,尔等便各自回去歇着罢!” “不等头儿了?我听细猴说头儿今晚便回来。” 不知不觉,四人已经走到了城门口。 就在此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折扇捕快眼尖,嘿了一声:“瞧,这不就来了?” 张均平策马入城,他远远地便瞧见城门口胖鱼四人,勒了马停在众人跟前:“近日城中可有大事发生?” 胖鱼难得神色肃穆,他扭头对另外三人道:“今夜巡防结束,尔等关闭城门后便回去罢!” 三人对着马上的张均平见了礼。 “巳时到,关城门!” 话音落下,身后的城门被缓缓拉了上来,关上时发出碰的一声巨响。 张均平下了马,牵着马与胖鱼沿着寂静的街道往县衙走:“方才瞧你支支吾吾,如今又一言不发,说说罢,又出了什么事?” “头儿还是先说说此次探查可查出些什么踪迹不曾?” 张均平重重地叹了口气:“那群人身法诡异,不似寻常江湖人士,倒像是——” 胖鱼看着张均平的侧脸,见他浓眉紧紧拧在一起,继续道:“像是死士!” 胖鱼心下一惊,只有京都上流才会豢养死士,他斟酌片刻开口:“与京都有关?” 张均平的目光看向远处,黑沉沉的街道,只孤苦伶仃的灯笼在路杆上摇晃,被护城河的夜风吹来,淅淅索索地碰撞着路杆。 “我只怕,此案又是一桩武林双侠案,最终不了了之。” 胖鱼静默片刻:“头儿,当初你独自调查武林双侠案,是否发现了什么?” 张均平轻声嗯了声,便不再开口,胖鱼静静地等待着,半晌,张均平才道:“与京都皇族有关!” 胖鱼骇然,难怪此事当时急速转至大理寺,县令大人并勒令头儿不许再调查此事。 两人走到了县衙,门口挂着两个硕大的红灯笼,烛光透过红色的油纸,倒映出微弱迷离的光洒落门墙。 细猴早早听闻张均平回来,此刻站在灯笼下,焦急地来回踱步, 听到达达的马蹄声,他抬头一看,果然是张均平,忙下了台阶:“头儿,你可回来了!” “怎么?” 细猴瞥了胖鱼一眼,冷哼一声。 胖鱼无奈地摇头,从张均平手中牵过马匹缰绳:“头儿,给我罢。” 说完牵着马就去了后院马厩。 张均平理了理衣袖,头都没抬:“吵架了不是?” 细猴轻哼:“才没有!” “说说罢,近日可是又出了什么事?” 细猴惊道:“胖鱼那小子没跟你说?” 张均平指了指门内,示意细猴进去再说,细猴走在前头,将张均平引进堂内,:“前几日城中突然弥漫一股腐臭气,闹得满城不得安宁——” “说重点!”细猴正准备好好论论此事,却被张均平无情打断。 他臊眉耷眼地道:“白日里,护城河上游飘下来一具浮尸。” “身份可都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是方家大儿方荣。”细猴道。 张均平猛然顿住脚步,惊异地看着细猴。 细猴重重点头:“不过不是淹死的,是被人一剑穿心,丢进水里的。” 张均平想了想:“尸体呢?” “验过尸后,方家已经领回去安葬了。”细猴推开衙门书房。 张均平点头,从桌上拿了方荣的验尸记册,在油灯下翻开,细细查阅。 看着上面娟秀的字迹,他微微侧脸:“谁验的尸?我记得前几日老仵作已请辞回乡了。” 细猴笑道:“头儿莫不是忘了顾大小姐?” 听到是顾汀汀验的尸,张均平倒宽心了许多,他继续低头看验尸册的内容。 细猴看着张均平在油灯下古铜色的肌肤,想了想,八卦道:“头儿,顾大小姐是不是对你——” 张均平抬脸扫了细猴一眼:“慎言!” 片刻后张均平合上验尸册,轻声道:“据验尸结果,也就是说,杀害方荣的与胡松萝案件的凶手是同一人?” “没错,胖鱼那小子是这么说的。” 张均平搁下册子,轻叹:“ 如此一来,此事只怕是棘手了。” 说完又自嘲道,“ 武林双侠案至今仍鲜血淋漓,如今——” 张均平话说了一半便停住。 次日,司遥与山尘前往顾府了解有关巫溪湖的事,中途与张均平,胖鱼撞了个正着,几人目的一致,干脆一同前往。 刚到顾府门口,就瞧见顾汀汀十指绞着手帕,在廊下踢着地上的小石块。 “汀汀。”司遥远远地就叫了她一声。 顾汀汀抬起头来,露出笑脸,见张均平也在,她快步下了台阶:“张捕头,你回来了?” 张均平神色淡淡,只冲她礼貌性地点头,顾汀汀拉上司遥的手腕:“昨天的事我都跟爹爹说了。” 她一边说,一边将众人引起府内:“爹爹已经在大堂等你们了。” 顾老爷生的俊秀儒雅,如今虽上了年纪,依旧不减当年风采,他坐在堂前,见众人来了,起身相迎,又命秦妈妈奉茶。 秦妈妈给众人上了茶,又给顾汀汀单独拿了一叠糕点,“早饭也没用多少,现下好歹用些糕点垫垫才是。” 顾汀汀笑的甜腻腻的:“谢谢奶娘。” “顾老爷,我们此次前来——”张均平轻畷了一口茶,放下茶盏开口。 顾老爷摆摆手:“我知你们为何而来,我去巫溪湖距今已有二十五年之久,途中所经历的也已经不甚清楚,只依稀记得那巫溪湖是一处水下大墓,所谓的宝藏便是墓中陪葬品罢了。” “当年我与管家进入此地,险些丧命,那地方邪得很。” 顾老爷边说边摇头,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他不愿多说。 “伯父,您可知巫溪湖在何地?”司遥问道。 第63章 顾老爷看向她:“不知,那地方若没有地图,只怕晃荡一辈子都未必能找到。” 司遥:“可否容我等瞧瞧那地图?” 顾老爷犹豫了,他扫了一眼自家闺女的方向,发现顾汀汀嘴里塞满了糕点,还不忘对他俏皮地眨眨眼,他暗自无奈摇头,想了想,对着秦妈妈道:“管家呢?” 秦妈妈忙道:“我这就去叫。” 不出片刻,管家就脚下匆忙地来了,见过礼后,只听顾老爷问:“那巫溪湖的地图,你可还放着?” 顾管家应了一声,拍拍胸口的位置:“放着呢!” 说完,手伸进怀中,蓦地脸色大变,他抬眼看向秦妈妈,司遥注意到了顾管家的动作,侧脸看向山尘,山尘亦挠有兴致地跟她对视。 司遥:“秦妈妈,张公子现下何处?” 秦妈妈道:“半月前,我命他回乡扫墓去了,算算日子也该回来了。” “可昨日据方荣的妹妹所诉,方荣半月前去往巫溪湖便是张天一叫他的——” 秦妈妈脸上僵硬,她自己都拿不定主意,她这个儿子打小就是偷鸡摸狗的,在她面前装的乖巧,肚里的坏水多着呢。 管家犹豫道:“当日我探望侄子,落下的地图莫不是让侄子拿了去?” 秦妈妈失神:“不会的,这孩子虽不省心,不至于这么大的胆子啊。” “奶娘,昨日不是有一封老家来的信,你瞧过信了吗?”顾汀汀咽下糕点。 秦妈妈哎了一声,忙从袖口将信摸出来:“昨日本想让你帮我瞧瞧写了什么的,可你去——”她止住话,“我手上事情多,便忘了。” 她摸出信递给顾汀汀。 半晌,顾汀汀抬头:“奶娘,信上说张公子并未回乡。” 秦妈妈听见这话,脚下一软,顾管家眼疾手快扶住了她,秦妈妈气得险些没厥过去:“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日他是装睡的,那地图肯定让他偷了。” “他肯定去了那愣什子巫溪湖!” 顾管家忙宽慰:“眼下找到人要紧啊。” 说罢看向张均平:“张捕头,那地图我还记得,不若我画下来?” “有劳!”张均平点头。 四人拿到地图从顾府出来。 司遥从张均平手里拿过地图,瞧了又瞧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来。 张均平正要说话,秦妈妈就从大门急匆匆地跑了出来:“司小姐,司小姐——” 司遥扭头:“秦妈妈?” “天一有一至交好友,乃是扬威武馆的少馆主——方亭。” “若他真去了巫溪湖,那方亭只怕也跟着一道去了。” “您别急,我们现下就去杨威武馆看看!”司遥宽慰。 秦妈妈眼圈泛红,连连应声。 众人朝着扬威武馆走去,街道繁闹不堪,叫卖的小贩,吃食热热的炊烟,两侧飘扬的酒肆招旗。 “头儿!” 就在此时,街尾传来细猴尖细的声音,他跑到众人跟前,指着身后的街道,气都喘不匀,胖鱼忙拧开水囊递给他,细猴接过,一股脑灌了一大口。 “怪事,怪事!” 众人皆看着细猴。 “扬威武馆的少馆主方亭回来了。” 细猴话音刚落,众人面色一变,纷纷快步朝着扬威武馆走去,细猴满脸不解:“难不成都知晓方亭回来,带了一麻袋金银珠宝不成?” “消息竟比我还灵通些?”细猴小声嘀咕。 “你说什么?”胖鱼一把抓住细猴的肩膀,他看着细猴,一字一句,“方亭带了一麻袋的金银珠宝?” 第42章 皆为苦命人,欲探巫溪湖 丁酉时 …… 丁酉时 冲兔 煞东 喜神正南财神正西福神正东 司遥等人来到扬威武馆门口。就见武馆大门挂满红绸缎,数条鞭炮在门口燃地噼里啪啦,方馆主立于门前迎客,满面春风,这样天大的好事需得宴请亲朋好友庆贺一番才是。 他生的这个儿子到底是比他这个老子更有出息些! 细猴轻哼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娶媳妇儿呢!” 胖鱼:“少说两句。” 细猴瞪眼,懒得搭理他,哼了一声走到张均平另一侧。 方馆主见张均平来了,哟了一声:“张捕头,怎的有空光临寒舍?” “方公子可在?” 方馆主不解:“张捕头,这是何意?” “你把人叫出来就是了,哪儿来的那么多废话?”细猴不满。 张均平冷冷地扫了细猴一眼。 方馆主冷了脸:“不知犬子所犯何事?” 张均平对着方馆主拱拱手:“我与方亭兄已有些日子不曾见过,如今听闻他回来便想与他聊聊,还未来得及恭贺伯父,还望海涵。” 方馆主哈哈大笑,手拍在张均平的肩膀上:“原来如此!” “爹,进来待客!”方亭突然出现在门口。 他瞧见张钧平一行人,掀掀衣摆意气风发地小跑下了台阶,对张均平拱手道:“张捕头,好久不见!” 张均平与方亭有些交情,他还没做捕头时便时常与方亭一道切磋武艺,之后怎的不来往了,他自儿也记不清了。 “去对面坐坐?”张均平道。 方亭扫了眼对面街道的茶摊,笑笑:“去一品香罢,我请客,咱们兄弟也好叙叙旧。” “待会还有差事要办。”张均平笑拒绝。 方亭也不在意,顺着张钧平将众人引到对面的茶摊:“诸位,请。” 众人于茶摊落座,要了壶茶水。 胖鱼一把拽住细猴:“你这张嘴,迟早要惹出大事!” 细猴用力甩开他。 “我听闻方兄去了一趟巫溪湖,今携巨宝而归?”张均平给方亭斟茶,“敢问张天一是否与兄一道去了巫溪湖?” 方亭抿了口茶水,又呸了一声,十分嫌弃地扫了眼茶杯中的茶叶,抬起脸,神色怔然,“他没回来?” 众人缄默。 方亭骇然:“真没回来?”接着嘶了一声,擦拳擦掌:“怎会如此?” “巫溪湖途中发生了什么,你能否具体说说?”司遥问道。 数双眼睛直直地盯着方亭。 方亭安静了片刻,端起茶杯,浑然不觉烫,一口喝了下去:“我回来便听见昨日护城河捞上来一具尸体。” “那尸体,当真是方荣么?”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方亭失神。 张均平提起茶壶又给他斟了一杯茶。 方亭一口喝了干净,而后他将茶杯重重放在桌面上,半晌才道:“半月前,天一兄寻得巫溪湖的地图,来找我商量对策,我俩一合计,叫上了熟悉水路的方荣还有个会看图的书生,张文彬。” 听到张文彬的名字,司遥猛然将脸抬起来:“张文彬?” 山尘按住她的手,示意她先别急。 张钧平不着痕迹地扫了扫司遥与山尘交叠的手。 “一切准备就绪,我等于当夜子时从城外芦苇荡出发。”方亭的声音继续响起。 第64章 山尘提出疑问:“若我没记错,那地图出发点应是伏龙镇罢?” 方亭点头:“没错,地图的确是应从伏龙镇出发,但张文彬说不必如此麻烦,若从伏龙镇出发,需得翻山才能下海,会耽搁许多时间,我们都是些大老粗,张文彬那书生学识渊博,我们自然都听他的。” 张均平将顾管家画好的地图拿出来,平摊桌上,司遥顺着地图上芦苇荡的位置瞧去,轻声道:“张文彬所言非虚。” “城外芦苇荡,据说与一片海域相连,每值子时,潮水便上涨,借着潮水顺流而下,的确比从付龙镇翻山越岭快的多。” 方亭连连道:“张文彬也是这样说的。” “船从芦苇荡出发,方荣掌舵,在水上漂了两天一夜,顺着地图一路而去,进入一片更大的海域,茫茫无际,在第三天的时候,海上突然弥漫起了大雾,我们就像一页扁舟,随波逐流,四周静悄悄的,耳边只有呼啦啦的风声,就连天空上方也是一片阴蒙蒙的,像是随时都会下雨。” “方荣说,若是下了雨,在海上,船可能会偏航。” 方亭看着旧木头茶桌上细细的裂缝,回忆起了那几日他们四人在海上飘荡的日子。 “轰隆 ”一声巨响,天空出现的闪电像是一道明亮的光芒,直直地闪在四人脸上。 “我——我们不会被闪电劈中罢?”张天一看着头顶低垂而黑沉的天空,声音都在发抖,他从未离闪电如此之近。 “照书中所言,海上并无遮挡物,我们便是这块海域最高的,闪电的确有可能会劈中我们。”张文彬轻声道。 张天一脸色都白了。 方荣划了一天的船,在船头笑道:“你别吓唬他了。” 张文彬也笑了。 张天一这才发现自己被戏弄了,气得大骂:“好啊,好歹是读书人,怎么戏弄人?” 众人笑得更开了。 眼见大雾越来越浓烈,方荣虽从小与水打交道,可到底也是第一次出远门,尤其是海,他心里也没底。 四人于大雾之中漂泊了一天一夜,从最开始的恐惧变成麻木,枯燥。 “我听顾管家说,当时大雾弥漫了一天一夜这才渐渐散去,之后便是烈日高悬。”张天一歪在船尾,看着张文彬,“你确定方向没歪吧? ” 张文彬从书中抬头:“嗯?” 他此行并未带多少行李,书籍却带了一箱笼。 方亭坐在船尾喝了一口水,“你不相信他,还能不信方荣?方荣可是咱们镇上的浪里白条,水中河神!” 张天一笑了,继续对着张文彬打趣:“文彬兄高才又如此刻苦,此次回去,若真高中了,可别忘了我等患难与共之情?” “你们瞧!”方荣突然指着前方道。 众人连忙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前方大雾的尽头白茫茫的。 张天一一骨碌爬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前方那道白光。 ………… 司遥等人从茶摊出来,落日已西沉。 张均平带着胖鱼与细猴赶回衙门向县令报告情况。 司遥却心情沉重:“那五十两我明知张文彬是拿不出来的,可当时怎么就没有问清楚呢?” “读书人总有一股子傲气,他不愿欠你的人情,也不容许自己蹉跎岁月。”山尘看着司遥轻声道,“与你无关。” 司遥与山尘迎着夕阳,慢慢往东巷走,这个时辰的鲤州城是最宁静的,也是最喧闹的,白日里街道来往的人潮散去,院子里孩童相互追逐嬉笑的欢乐声,菜进入油锅后烹调出浓烈的香味,弥漫至城中每个角落。 司遥轻声道:“张文彬曾经与我说过,他母亲是黄州有名的绣娘,父亲则是私塾颇有贤名的教书先生,束侑虽不多,倒也足够,何况还有其母借着刺绣补贴家用,因此家中倒也富裕。” “某年初冬,学堂有一学生丢了只青翠玉笔,说是价值连城,当时他父亲是最后一个离开私塾的,所有的矛头皆指向了他,张夫子百口莫辩,被学堂辞退了,令他难以忍受的并非被辞退,而是被冤枉。” “心结郁闷下,于次年初春大命归天,亡故前仍痛心疾首,高呼:何以至此?何以至此!” “张夫子故去一年后,私塾丢失的那只笔找到了,你猜在哪儿?”司遥抬头看向山尘。 山尘微微摇头。 “丢笔的那学生,家境优渥,不喜读书,那日将青玉笔带到学堂炫耀,而后随意夹在中庸书内挖好的凹槽中,将书丢弃一旁,直至此书被同窗借去,方才瞧见书内的笔。” “可怜那张夫子,为人一生坦荡,被人三言两语泼了一身脏水,始终无法释怀,一命呜呼。” “张母为了供养张文彬念书,没日没夜地替人家刺绣,熬坏了眼睛,身体也垮了,又舍不得将张文彬读书的钱拿去看病,也撒手人寰了。” “如此说来,张文彬乃黄州人氏,可为何他却长年居于春山镇?”山尘问。 “乡里邻居以为张文彬奇货可居,凑了份子钱替他安葬了母亲,又助他上京科考,谁知这小子不知是时运不济,还是整日魂游太虚,考了三次,一次都没中,他深觉无颜面对乡亲父老,再不敢再回家乡了,他家乡的人呢,也只以为他飞黄腾达了,丧了良心。” “倒也是个可怜人。”山尘轻声道。 不知不觉,走到东巷,推开门,司遥便瞧见张文彬那间屋子房门紧闭,她想起刚来春山镇时,连井水都不会打。 张文彬坐在石桌旁念着之乎者也,在司遥第八次将桶放到井里却依旧没有水上来时,他忍不住放下手中的书,从司遥手中接过水桶,倾斜着将水桶放入井中。 他将打满的水提出来,放在司遥房门口,一言不发地折回石桌拿起书回了房。 她得去找张文彬! 山尘走上台阶,在自个房门前停下,微微侧脸:“想去巫溪湖么?” 第43章 午夜引残魂,方亭吐真言 道丰二年,六…… 道丰二年,六月十七 己丑时冲羊 煞东 喜神东北财神正北福神正南 甲午时。 一品香酒楼堂内依旧高朋满座,跑堂的小二手忙脚乱,耍杂技似的将数碟菜分毫不错地放在客人的桌上,一边朝着柜面喊:“五号桌贵客,红烧鱼一条,十二号贵客,招牌一份……” 楼上靠窗的雅间,司遥给对面的人斟满了茶:“上好的龙顶,少馆主,尝尝!” 司遥搁下茶壶:“此次寻少馆主前来,是想请教去巫溪湖大概该备些什么东西为好?” 方亭端起茶杯,吹了吹茶杯上漂浮的茶叶,闷下了一大口,正欲说话,忽而反应过来:“什么,你们要去巫溪湖?”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司遥。 “那地方邪门的很,我昨日就跟你们说过了,还不死心?” 司遥:“张文彬跟张天一,总要把人找回来。” 方亭冷哼一声,放下茶盏:“找他们作什么。 ” 第65章 司遥轻笑,手肘支撑在桌上:“我听说,你跟张天一关系很好?” 方亭沉默片刻:“酒肉朋友罢了!” 他又继续道:“昨日能说的我已经都说了,实在已无可奉告!” 司遥不慌不忙:“你坐下。” “我是问你需要备哪些用品,不是要打听当日的细节!” 方亭扭头看着司遥。 司遥重重的点头:“真的!” 方亭放松下来,将需要用的东西一一说来。 “旁的倒无关紧要,只食物跟水一定要多带” 司遥问小二要了纸笔,十分认真地将方亭所说的都记录下来。 方亭见司遥记好,站起身来:“眼下我还有些要事,便不奉陪了。” 司遥正欲挽留他吃饭再走,方亭却跟脚底抹油似的急急忙忙地下了楼,背影消失在人潮拥挤的街道。 “他有些古怪!”山尘瞧着司遥白皙的侧脸,轻声道。 “嗯。”司遥将写满的纸张收好,看向窗外方亭消失的方向。 山尘轻抿了一口茶水:“人都走远了,要不要再去一趟扬威武馆把人请回来?” 司遥收回目光,食腹抚摸着茶杯的边缘:“我在想用什么办法才能让方亭把没说完的话吐出来。” “是么?”山尘淡淡道,“我还以为你对人一见钟情了。” 气氛变得有些模糊暧昧,窗外吹进来一阵炽热滚烫的风,将司遥全身的皮肤都吹得灼热不堪,司遥此地无银三百两,道:“有点热。” 山尘轻笑,并未答话。 两人先前点好的菜端了上来,山尘将菜往司遥面前推了推,递给她筷子:“早上瞧你也没什么胃口。” “吃完饭我再告诉你如何令方亭开口。” 他胜券在握的模样,令司遥生起了好奇心。 半柱香后。司遥搁下筷子,看着山尘。 只见山尘不慌不忙,慢条斯理的。 司遥忍不住问:“你家境不错吧?” 山尘搁下筷子,用茶漱了口,帕子擦干净手才轻声道:“何出此言?” 司遥抬抬雪白的下巴:“普通人家可不会像你这么讲究!” 山尘也笑了。 两人离开酒楼,走在繁热的街道上,司遥道:“你方才所说有法子让方亭主动开口,说说看?” “招魂!”山尘言简意赅。 司遥想了想:“只怕行不通,那方荣被杀的地点距离鲤州过远的话,算算日子,三魂七魄已散得差不多了,于护城河招魂只怕招不来。” “谁说一定要方荣的鬼魂了?” 司遥怔然。 “我听九天道人说过,凡事鬼魂皆可变幻形态,若真招不到方荣的魂魄,用旁的代替也无不可。” 司遥失笑:“你脑子转的倒快!” 司遥准备好招魂用品已经是日落西山了,夕阳昏黄的光辉将整座春山镇笼罩。 “这些东西最近是越来越难买了。”司遥将买来的朱砂,符纸,糯米等用品收好。 “京都对此管控一直颇为严格。”山尘淡然道。 “为何道丰帝一登位便禁玄术?” 山尘问:“感兴趣?” 司遥抬眼,略微惊讶:“你知道?” 岂料山尘不紧不慢:“不知道!” 两人走到护城河,天色已彻底暗沉下来,此时岸边已无人走动,她于岸边用朱砂与符咒融合,在地面画了一道小小的招魂阵法。 而后解下腰间的千机铃,绕着招魂阵念起了招魂词,在七七四十九遍之后,护城河依旧静悄悄的,连一缕夜风都不曾吹来。 眼见香火都要燃尽,司遥回头看向山尘微微摇头。 别说是方荣的鬼魂了,就连别的孤魂野鬼都没能招来一个。 就在她准备将地上的阵法冲洗干净时,一阵湿冷冷的风从护城河对面吹来,平静的水面泛起了阵阵涟漪。 来了。 司遥立刻摇晃千机铃,继续念着招魂词,一缕黑色的细小烟雾在朱红色的招魂阵中盘旋,紧接着朝着角落的香火飘去,将剩余的香火吸食殆尽,这才飘到千机铃上,缓缓缠上铃身。 司遥细细看着这缕残魂,惊道:“竟是方荣!” “可惜只有一缕残魂,连灵识都没有。”司遥略微遗憾。 “无妨。”山尘继续道,“能让方亭开口即可!” 两人带着这缕残魂来到扬威武馆后门,山尘照旧环抱司遥的腰身,脚下一轻,两人便已越过高墙,到了后院。 时辰已晚,院子里黑乎乎,静悄悄的,依稀可以听见一点零碎交杂的说话声音。 “在东南方。”司遥轻声道。 两人朝着东南方向走去,只见一间小屋烛火通明,里面传出吵闹声。 “不玩了,不玩了,再玩下去,裤衩子都得留下来了。” “方才就叫你跟我压,不信邪,这下可认了?” 屋内再次响起骰子在盅内翻滚的清脆声,:“这把压什么?快点快点,开盅了!” 司遥拽着山尘窝到墙根底下。 “方亭兄,你的传奇事迹现下满城皆知,不与咱们哥几个细细说说?” “运气好罢了,也没什么可说的。”方亭猛干了一碗酒,又夹了一筷子油汪汪的猪耳朵。 “这还藏着掖着?方亭兄这就没意思了。” 方亭嗤笑:“原也没什么意思!” 说着站起身来,“得了,你们继续,今儿忙活了一整天,还没个歇息的时候呢。” 众人笑骂方亭有钱了还如此扣扣索索。 方亭喝了酒,脸颊两侧泛红,从房内走出来,脚下虚浮,弯弯扭扭,他打了个酒嗝:“有钱,有钱就该胡乱挥霍不成?” “这钱如何来的?我自个清楚明白,嗝,那,都是用命换来的。” 他歪歪扭扭地走到茅房,解下腰带,闭上眼睛:“什么老实人,愣什子兄弟,认钱不认人的混球罢了。” 方亭从茅房出来,眯着眼睛走到自己的房间,径直朝床上躺去,房间内满是酒气,囫囵睡了。 山尘带着司遥上了房顶,掀开一块瓦,垂眼看向房内。 只见那方亭鼾声震天。 方亭睡的迷迷糊糊,忽而察觉四周温度变得低沉,他翻了个身,用力扯扯身下的被子,没扯动,只能退而求其次,扯上一方被角盖上肚子。 梦里他仿佛又回到了那艘小船上,无尽的烈日,饥饿与死亡。 那夜的海风很冷,可他的心更冷! “地图是我提供的,这一路船是你掌舵的,那金条理应咱们分大头。”夜晚的海上黑沉沉的,炽热的太阳已经消失,寒冷侵袭着船上的人。 张天一跟方荣团在一处。 方荣打了个哆嗦:“可金条毕竟是方亭捞到的。” 张天一不满:“ 你不打算替你妹妹攒嫁妆了?” 方荣沉默着。 第66章 张天一的目光扫向船尾,方亭与张文彬睡的正香,他凑近方荣:“兄弟,想不想干票大的?” “你待如何?” 张天一在方荣耳边轻声说,方荣骇然:“这——这不好。” ………… 床上的方亭大汗淋漓,四周越来越冷,像是置身在冰冷腥咸的海水中,被无尽的黑暗包裹,围困,他的手摸向枕头里侧,湿漉漉,黏糊糊的。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将手掌拿到眼前一看,红艳艳的。 是血! 方亭骇然,吓得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瞌睡都赶跑了,他的目光缓缓朝着床里侧瞧去,就见黑暗中高高隆起的黑影,他缓缓伸出手,触碰到了那道小山似的黑影。 指尖传来湿滑黏腻,像充了气的猪尿袋,很诡异的手感。 那道黑影动了,缓缓侧过身来—— 天上的乌云散开,月亮爬了上来,冰冷的月光洒落在黑影转过来的脸上,这是一张浮肿放大的脸,身上的黑色金圈在月光下反射着渗人的光。 是方荣。 方亭惊骇之下从床上跌落下来。 他惊恐地看着方荣,喉咙像是被海水淹没,发不出声音。 方荣艰难地从床里侧爬出来,碰地一声砸在地上,伸出惨白的手一把紧紧抓住了方亭的脚踝。 方亭用力地胡乱瞪脚,慌乱中一脚踢在方荣的脸上,竟将方荣的大半张脸都踢了下来,连着黑色腐烂的皮肉晃晃荡荡地挂了下来。 没了皮肉的遮挡,白骨森森,方亭的眼睛瞥到墙上,看见了上面挂着一把宝剑,他踉踉跄跄地朝着墙上的剑跑去,一把将剑拔了出来。 剑刃寒光凛凛,似给他了无尽的勇气,他朝着地上蠕动爬行的方荣怒吼:“你还敢来找我?” “为什么要背叛我?” 方荣像是听不见方亭的控诉,依旧缓慢地朝着前方蠕动,方亭双目泛红,紧紧握住剑柄,咬牙低声说:“是你们不仁在先!” “是你们不仁在先!” 说罢,手中的剑不分章法地朝着方荣砍去。 冰冷的月色,纷飞的肉块,凛冽的剑光,方亭狰狞的面容,满是恨意的目光…… 第44章 齐力出鬼域,财帛见人心 …… “出大雾了,终于出大雾了!”张天一仰面看向天上的烈日,乐得哈哈大笑,船上其余三人也露出笑容。 “之前我差点以为咱们会死在大雾里。”方亭紧紧搂住张天一的肩膀。 就连张文彬的都感叹:“是啊,命不该绝!” “好一个命不该绝!看来咱们此行必定顺利!”张天一信誓旦旦。 他们势必要找到宝藏逆天改命。 可出了大雾后,小船在海上一连飘荡了数个日夜,烈日之下,前方白茫茫,与一望无际的大海两相接壤。 方荣失去了方向,无论他们怎么走,似乎都无法逃离这片海域,就连张文彬都束手无策。 眼见弹尽粮绝,为了节省体力,四人躺在船舱,随波逐流。 死亡的阴霾笼罩在每个人的头上。 “难道就没有其他法子了么?咱们只能在这船上等死不成?”张天一嘴唇开裂,他看着船顶,喃喃自语。 “当日顾管家是如何遇到顾老爷的,你再仔细想想?”方亭口干舌燥,可水囊里的水不多了。 张天一摇头:“他只道身边的同伴都死了,只剩他一人,眼见一脚踏入阎罗,再次醒来就被顾老爷救了。” 张文彬细细思量张天一的这番话,半晌他沙哑着嗓子开口,说:“顾管家昏死之后便碰见顾老爷,说明不知不觉他已出了这片海域,这其中必有契机!” 众人沉默,他们不如张文彬读的书多,也不如他会思考动脑子,何况现在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考虑旁的。 “还有水么?”张文彬气若游丝。 方荣捡起水壶,拧开壶盖,晃了晃:“没有了,一滴水都没有了。” 张文彬面露失望,方亭动了动身子,将水壶丢给张文彬:“我这儿还有一点,给你罢。” “多谢。”张文彬迫不及待地打开水囊,一口,水囊里的水便见了底,他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 这水虽少,聊胜于无 ,他直了直身子:“我有一计。” 张文彬的声音不轻不重,在狭小的船舱内却格外明显。 “嗯?”张天一艰难地坐起身来。 “当真?”方亭看着张文彬。 “只是猜测。”张文彬的目光越过船头,看向一望无际的海面,那目色深邃无边又夹着道不尽的无可奈何。 众人皆目光灼灼,等待他继续开口。 “如果顾管家说的是真的,是不是要船上所有人都死了才能出去这片海域?” 船舱内一片死寂。 张文彬像是为了缓解气氛,干笑了两声:“我胡乱说说,做不得真。” 气氛依旧沉默。 所有人都知道张文彬并非胡言乱语之人! 半晌。 “这海域竟如此邪门不成?”方亭干涩道。 “有没有什么办法假装我们都死了呢?”方荣说话的嗓音很是沙哑! 能用什么办法? “办法也不是没有——”说话的是依旧是张文彬。 “什么法子?文彬兄莫要卖关子了,我也不求什么愣什子宝藏,现如今只想快快回去也就是了。”方亭道。 “莫急!”张文彬摆摆手,“此事还得你出手,方亭兄。” “啊?”方亭指着自己,“我?” “我们四人中,只有你略通武术。”他顿了顿,“你可知何为裸绞?” 方亭愣愣地摇头。 “所谓裸绞便是扼住对方的喉咙,手法力道需得当,如此可使人短暂死亡。”张文彬垂下眼皮:“眼下只有试试这个法子了。” 方亭为难,“我不会……况且万一失手!” “没有万一。”张文彬打断。 船舱又恢复了一开始的寂静。 张文彬率先站出来:“我先来罢,若真死了……”他叹口气,又摆摆手,“罢了,生死有命。” 他将裸绞的法子详细告知方亭,方亭抹着额头上汗:“你……你说慢些。” 张文彬无奈,放慢了速度,又重复了一遍:“可记清楚了?” 方亭重重地点头:“记清楚了。” 他走到张文彬的身后,手臂环住他的脖子:“我开始了,你……” “啰嗦什么?”张文彬轻声道。 他话音刚落,方亭臂上猛地用劲儿,将张文彬的喉咙被收紧。 张文彬瞬间眼冒金星,大脑一片空白。 他下意识地伸出五指死死抠脖子上的手臂,可那只手臂宛如铜墙铁壁,无法撼动。 须臾间,张文彬的充血泛红,他翻着白眼,两腿一瞪,整个人没了知觉。 放亭即刻松手,后退一步,看着地上生死不知的张文彬。 方荣走到张文彬身侧,蹲下,用手探了探他的气息,抬起脸,看向方亭:“死了。” 第67章 方亭一屁股跌坐在船板:“我……我是按照他说的做的,半分力气也不敢多使。” 张天一沉默着转身回了船舱,他才不会傻到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他人手中。 显然方荣也是这么想的。 方荣将张文彬的尸体拖到船头,也回了船舱。 烈日西沉,海上的温度格外湿冷,船舱内三人抱作一团相互取暖,舱外是起伏的海浪声。 午夜十分,船舱内发出轻微的鼾声与零碎的呼吸声,舱外海上的月亮像是从深海爬上来,硕大浑圆,将黑沉沉的海面照的神秘诡异。 张天一被冻得翻了个身,将身体蜷缩起来,他面朝船头,嘴里不清不楚地嘀咕了句什么。 像是感觉到有人注视,张天一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就见舱门口立着一道黑影,将海上的月亮遮了个干净。 张天一缓缓支起身子,努力想要看清黑影,可那黑影抬脚便走进船舱,张天一吓得狂踢旁边的方亭。 方亭嘟囔了一句,仍旧没有睁眼。 那黑影越来越近,张天一后退,说话都在哆嗦:“你……你是何人?” 对面的黑影一言不发。 张天一眼睁睁地看着那黑影悄无声息地走到他面前蹲下。 借着月色,这下他看清了,竟是白日里死去的张文彬! “不是我杀的你,别找我,别找我……”张天一还想后退,却被方亭与方荣横陈的身体拦住。 张文彬面无表情,缓缓伸出手朝着张天一的脖子掐去。 “啊啊啊……”张天一惊恐之下,失声尖叫。 “哈哈哈哈……”身后突然传来方亭大笑的声音。 张天一惊恐之色还未褪去,不解地看向方亭,又看了看张文彬,只见他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方亭一骨碌爬起来,拍了拍张天一的肩膀,啧啧两声:“天一兄,你竟如此胆小?” 方荣被几人吵醒,当他看见张文彬的瞬间,用手指着对方,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方亭笑道:“我家可是开武馆的,裸绞于我而言不过尔尔,白日里不过逗你们玩儿罢了。” 张天一没有笑,他面无表情地扫了方亭与张文彬一眼,一言不发地倒头继续睡。 方亭这才意识到玩笑开大了,他大大咧咧地躺在张天一身边:“天一兄,可是生气了不是?” “开个玩笑嘛!” 张天一依旧沉默,他深觉无趣,男子汉大丈夫,怎的一点玩笑都开不起?他转过身,也不再搭理张天一。 次日,众人商议之下决定按照张文彬的说法尝试,让方亭将他们绞晕,他再自行将自己劈晕。 一切都很顺利,待四人幽幽醒来时,天上已无悬挂的烈日,他们便知此事成了,四人抱作一团,痛哭流涕。 方亭提议返程,可其余三人皆沉默不语,一无所获令他们心有不甘,浑然忘了之前死里逃生。 方亭不解:“此番逃出生天已是祖宗保佑,为何尔等还是冥顽不灵?” 方亭气极,可又无可奈何。 “我觉得方亭兄说的不无道理,不如还是返程吧。”方荣说。 掌舵人都开口了,其余人再没反驳。 “我瞧着这海里的鱼倒是极为肥美,你们不去市集不了解,此类鱼能卖不少钱呢。” 张天一干巴巴道:“等咱们回去鱼都死完了,谁还要?” 方荣笑了笑:“那就做成鱼干,鱼干可比新鲜珍贵多了。” 张天一重重地叹口气,认了。 四人开始于这片海域打捞稀有鱼种。 突然,方亭在船尾惊叫一声:“你们快来看!” 众人凑了上去,纷纷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打捞上的东西,只见方亭的渔网中挣扎着一条极大的鱼,那鱼嘴里竟衔着一根巨大的金条,金光闪闪。 谁都没有轻举妄动,只有方亭哈哈大笑着将金条拿了起来,放在嘴里用力咬了咬,惊喜道:“是真金,发财了哈哈哈哈!”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其余三人复杂的神色。 “看来传说都是真的。”张文彬轻声道。 其余三人不死心,原以为还能再捞到金条,可他们没日没夜努力了三天,都没有再捞到,只方亭乐整日呵呵笑。 “方亭。”张天一叫住了他。 方亭止住脚步,不解地回头。 “那金子,理应咱们平分吧?” “凭什么?”方亭下意识地捂住怀中的金子。 张天一嗤笑:“地图是我提供的,若没有地图,若不是我叫你,你能捞上那金子吗?” “可……”方亭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张天一打断:“一路来,方荣掌舵划船识方向,张文彬出主意带我们离开神秘海域,于情于理,这块金子都应该平分。” 方亭想了想,见三人虎视眈眈,他摆摆手:“得得得,分分分,咱们人人有份,好了吧?” 目的达成。张天一笑了笑,可目光却依旧冷得可怕。 小船晃悠悠地飘荡在回程的路上,夜色再次降临。 方荣在船头值夜,以防小船偏航,张天一从船舱出来,方荣扫了他一眼,笑了笑:“怎么出来了,外面冷着呢。” “是啊,冷着呢,心更冷。” 这话意有所指,方荣不解地看向他。 张天一勾唇:“那金条咱们四人平分,只怕你还凑不齐你妹妹的嫁妆呢!” “这一趟白忙活了!” 方荣情绪低落下来。 张天一拍了拍方荣的肩膀:“两人分倒是足够。” 方荣从小于集市与人打交道,还能不明白张天一话里的意思? 他垂下眼皮:“天一兄,这是何意?” 张天一看着黑沉沉的海面,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船舱,歪头凑近方荣。 方荣听完,面露惊骇,结巴道:“这……这不好吧?” “你不想给你妹妹攒嫁妆了?如今舍妹年岁渐长,虽说出落得越发标致,可李神医家到底是耕读世家,哪怕李小公子如今瞧不见东西,乐意攀亲的人依旧大把。” “况且以舍妹的出身,的确是高攀了。” 张天一的每字每句几乎都准确地扎在方荣的心尖上。 前些日子,李小公子的确与他们家生分了不少,当时他便生疑,难不成李天赐那小子变了心? 张天一不紧不慢,含笑着看着方荣:“如何!” 方荣点头:“一切听天一兄的。” 船舱内,方亭睁开眼睛,心下发凉,没想到他视为兄弟的张天一竟如此歹毒,幸好他自得到这金条后便起了防范之心。 哼,想跟他分金条?若不是怕引起众怒,只得勉强答应,哪有他们的份? 既然是你们不仁,休怪我不义了。 第45章 知人不知心,人皮裹兽心 …… 自从打捞上来那根金条,小船上原本患难与共的四人变得各怀鬼胎。 眼见返程的路越来越近,张天一知道,他们必须尽快下手。 第68章 船尾堆满了打捞上来的鱼,船栏上挂满已经风干的鱼干,夜色逐渐下沉,四人坐在船头融洽地聊着天。 “今夜我跟方荣值夜,明日你们俩再轮,这样大家都能休息好。”张天一道。 众人皆允。 夜色下沉,雾气般朦胧的月光笼罩在沉寂的海面,方荣站在船头,手掌搭在船舵上,张天一背靠船栏,他顺手摸了一把已经风干的咸鱼,在咸鱼上撕下来一小块肉塞进嘴里嚼! 方荣无奈:“你再瞎动,赶明儿鱼都卖不上好价钱了。” 张天一笑了笑,拍拍手心的碎屑:“你还真指望这些?” 方荣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船舱内黑沉沉的,方亭鼾声震天,他心下松了口气。 张天一轻嗤一声,暗嗤方荣谨小慎微。 子时,平静的海面再起波澜,小船随着浪潮上下翻涌,蓦地,不知何处吹来的大风将船帆吹得簌簌作响。 方荣急忙将船帆收了起来,仰面看天,黑压压的乌云似能触手可及,他对张天一道:“今夜只怕要下雨了。” 他想了想,压低声音:“继续吗?” 张天一没有任何犹豫:“开弓没有回头箭,哪有往回走的道理?” “可……会死人的!” 张天一冷笑:“你早该知道,欲成此事手上必不能干净。” 他不再看沉默的方荣,转而看向身后波涛汹涌的海面,平静道:“他总嚷着自个运气好,或许能逃出生天也未可知!” 说完,他对方荣打了个眼色,两人一步步朝着船舱内走去,张文彬蜷缩在角落,方亭大喇喇地几乎将整片空间都占据了。 “方亭兄?醒醒,下雨了。”张天一蹲在方亭身侧,用力摇晃他的身体。 方亭纹丝不动,张天一向方荣投去赞赏的目光:“剂量下的不少啊。” 方荣更显局促。 张天一的手在方亭身上胡乱摸索,上下来回多次,他不由得露出疑惑的神色:“金子不见了!” 方荣震惊,忙蹲下,一道搜身,两人几乎将方亭身上的衣服都扒干净了,可依旧没看到那块金子的踪迹! “怎么办?”方荣问。 张天一面无表情,忽然嗤笑,方荣吓得忙制止:“你轻点儿!” “想来他早就防着咱们了。”说着冷笑一声,“我道咱们所有人中他数最没心眼儿,没想到啊!” “有绳子吗?”张天一突然问。 方荣骇然:“你想作甚?” “一不做二不休,事已至此,逼也要逼出来。” 方荣被张天一目光中的狠劲儿吓得不轻,赶忙站起身来取绳索。 张天一利落地将昏睡中的方亭绑了个囫囵,又看向角落:“给他再喂点药,返程路上还用得着他,” 方荣只得又给张文彬喂进一粒蒙汗药。 “轰隆——”一声巨响,外面竟下起了大雨,噼里啪啦砸落在水面,闪电明亮的光透过船舱,落在张天一阴阴的面容上,方荣心里突然爬上一阵冷意。 小船风雨飘摇,方亭被五花大绑,药效过后,他这才悠悠醒转,入目便是张天一,手中抓着一根渔网细线,身旁站着老实巴交的方荣,他当即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你们疯了?”他想要后退,可却动弹不得。 “金条呢?”张天一声音冷漠,开门见山。 “轰隆——”又是一声惊雷。 方亭怒吼,“赶紧放开我!” 张天一像是耐心告罄:“我最后问一遍,金条呢?” 方亭冷笑。 张天一拿着渔网线缓缓走了过来,他慢条斯理地将细线套在方亭的脖子上,弯下腰,凑在方亭耳边:“不说是吧?” 手下用力,细细的渔网线死死绞住脖子,方亭当即面露痛苦,像是刚从海里打捞上来的鱼,不甘地挣扎着。 张天一手下越来越用力,手背上突出结实的青色血管,眼见方亭已神志混乱,方荣急忙制止:“你真要杀死他不成?” 张天一这才将渔网线松开。 方亭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脸上血色渐渐下去,他沙哑着喉咙看向张天一:“怎么不杀了我?” “动手啊!” 张天一眯眯眼睛,拽了拽渔网线,方荣忙道:“这船就这么点大,总能找出来!” 方荣走到船尾,四下翻找。 雨更大了,海水被风吹得翻涌起来,一个浪头猛地砸在船舱顶上,小船差点侧翻,方荣脚下不稳,下意识地一把抓住围杆,他的目光看向船舱下堆满的鱼干,想起方亭白日里总在船尾坐着。 他看向船舱,与方亭的目光对了个正着,他不着痕迹地对着方亭微微点头。 又是一朵巨浪袭来,张天一脚下不稳,身体向后跌去,重重地撞在舱门上,他捂着额头瞬间眼冒金星。 就在这时,被捆得五花大绑的方亭猛然从地上窜起来,抬脚对着张天一的腹部踢去,张天一不设防,被踢了个结实,他捂着肚子,嘴角流出一丝鲜血。 方亭活动着手腕,只见他的手中赫然抓着一把匕首,他扭扭手腕:“天一兄,你不会真以为咱们混江湖的皆为酒肉饭囊之辈?” 张天一咬着牙不说话,方亭笑了笑,一把提起张天一的衣领,高高举起手中明晃晃的匕首,双目泛红。 “轰隆——”又是一道刺目的闪电。 张天一看着眼前的人,此时他才恍然,方亭,扬威武馆少馆主,自小跟着父亲走镖,又岂能真是胸无城府之辈? 刀刃越来越近,张天一挣脱不开方亭的禁锢,他闭上眼睛,想象中的痛感没有落在身上。 耳边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他缓缓睁开眼睛,就见方荣不知何时从船尾走了进来,手中举起一个巨大的水缸,此时水缸已经残破不堪。 血液顺着方亭的头顶流到脸上,他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向方荣,蠕动着嘴唇:“你竟然……” 话未说完便倒趴在张天一脚边。 张天一一把将人踢开,忙站起身来,拍拍方荣的肩膀:“好兄弟,好兄弟!” 方荣失魂落魄地松开陶瓷罐子,后退数步:“我……我杀人了?” 张天一道:“你没有,他是自己撞的。” “来,搭把手!” 两人合力将方亭抬到船头,用力一抛。 “噗通——” “轰隆——” 雨下的更大了,数道闪电在乌云里显得格外狰狞,张天一喘着气,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这船就这么点大,实在不行等到了,把船拆了,我就不行找不出来。” 方荣木木地点头:“对,一定可以找到。” 张天一知他是吓坏了:“方兄,若不是你,只怕我小命休矣!” 次日,张文彬幽幽醒转,就见张天一神色疲倦,方荣站在船头掌舵,他四处看了看:“方亭呢?” 张天一用一种极为悲伤的目光看向他:“昨夜下了大雨,海水翻滚,险些将船打翻,船尾先前破的那块地方海水倒灌,方亭兄冒着大雨去补,被卷进了海里。” 第69章 张文彬骇然,猛地站起来,腿部发软,又再次跌了回去,失神道:“怎会如此!” 片刻后,张文彬才哑声道:“那……金条呢?” “那金条方亭常放己身,想来也随之去了。” “不对。”张文彬道,他抬起眼,定定地看着张天一:“你在撒谎!” “那金条分量不轻,方亭衣衫单薄,身上并无存放金条的地方,所以金条在你那儿?” 被识破了,张天一没有解释的打算,反倒嗤笑两声,这穷酸书生脑子转的倒快! 他站起身来,走到船头。 张文彬深吸一口气,也跟着走了出来,质问道:“你想独吞?” “独吞?” “那又如何?” 张天一好笑地看着张文彬“你只是带路,报酬便是八十两,怎么?不知足?” 张文彬气得脸都红了:“大丈夫一诺千金,既已说好,如何能变卦?” “你真信方亭心甘情愿跟咱们分?” “什么意思?”张文彬瞪大眼睛,指着张天一:“难不成你……” “方荣,接下去的路,你独自一人,没问题吧?”张天一懒懒地对方荣道。 方荣头都没抬:“没问题,再过一日,便能出海了。” “两人分,总比三人分更好些,你觉得呢?” 方荣没说话,只管掌舵。 耳边传来扭打的声音,方荣神色淡淡。 不到半柱香,只听见"扑通"一声,有人落水了。 方荣扭头看去,挑挑眉。 张文彬满头是血地站在船头,他已经力竭,瘫坐在船板上,而张天一已不见了踪迹。 方荣摸进袖口,走到张文彬身侧:“擦擦!” 张文彬抬眼,只见方荣递给他一块手帕,他接过,哑声道:“多谢!” 他沉默了半晌,才哑声问:“方亭……为什么?” 话音落下,脖子上突然传来一股巨大的力,张文彬伸手想要将簕住他脖子的细线挣开,可网线纤细无比,他抓不到。 他的双腿在船板上胡乱踢蹬,始终找不到着力点,耳边静悄悄的,他听不见海水呼呼的声音,眼前变得白茫茫的,脑子似乎也停止了转动,眼前一黑,手重重地垂落。 方荣松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张文彬,面无表情地道:“为什么?因为我不想分。” 他十分轻松地将张文彬的尸体丢进海里。 哼着小调,绕到船尾,翻开那堆咸鱼,从其中一条鱼干嘴里找到了那根金条。 金条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芒,方荣痴痴道:“不枉我两面周旋,坐收渔翁之利。” 他笑了笑,露出一个极为淳朴的笑容,他小心翼翼地将金条塞到怀中,紧紧贴着胸口。 方荣将船板上残留的星星点点的血迹冲洗干净,这才继续启程。 小船稳稳当当地在水面漂浮,方荣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扯开嗓子:“芦苇荡悠悠,鱼儿藏水中,渔网散散开,嗨哟哟,鱼儿都进我网中,今日收成好啊,嘿,别让鱼儿跑,号子喊起来,嗨哟嗨哟嗨哟—— ” 第46章 子时夜行舟,竟遇九头龙 出发…… 司遥与山尘从扬威武馆出来,子时将近,城内黑漆漆的一片,就连挂在路边的灯笼已经熄灭,只不知名处传来阵阵犬吠。 方荣的残魂令方亭说出真相后便自行消散了。 千机铃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光芒,司遥将铃铛缠绕在食指指尖,说:“方荣拿到金条返回春山镇,也就是说他是上了岸被人杀死抛尸的?” 山尘接话:“也许在芦苇荡还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司遥将今夜所知的事写了封信塞进了县衙大门,明日张均平当值便能瞧见此信。 “子时将至,即刻出发?”司遥问。 山尘微微颔首。 两人来到城外,夜色朦胧,芦苇荡的芦苇比人还要高些,在夜风的吹拂下,湖面泛起阵阵涟漪,只见水面晃晃悠悠地飘着一艘船,山尘白日里已让人将行头都打点好装进船舱。 司遥正要跨上船头,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阿遥!” 这可把司遥吓得不轻,她的手放在山尘的腰后,直推他:“她怎么来了?快走,快走!” 山尘无奈。 顾汀汀脚下生风,须臾间便到了跟前,她一把抓住司遥的手臂:“阿遥,躲我不是?” 司遥无奈:“大小姐,巫溪湖可不是玩儿的,你——” 顾汀汀的目光越过司遥,看向湖上的飘荡的小船,咦了一声:“张捕头呢?” 司遥不解:“他在家呐。” 顾汀汀了然。 司遥继续苦口婆心:“你也听你爹说了,那巫溪湖是古墓,上次极乐坊那个大粽子你忘了?” 顾汀汀打断司遥,义正言辞:“阿遥,你说的对,我不能让你难做。” 说着拉起司遥的手,将她的手放在山尘的掌心:“山尘少侠,阿遥就交给你了!” 山尘微微颔首:“顾小姐放心便是!” 顾汀汀一阵风似的来,一阵风似的走了。 “她这是犯的哪门子的病?” 山尘淡淡道:“许是开窍了。” 夜里不用撑船掌舵,只需顺流而下。 船只在芦苇丛中穿梭,惊起栖息的萤火虫,一股脑地全都飞了出来,星星点点,摇曳飞舞。 司遥仰面躺在船头,双手枕在脑后,她闭着眼睛,耳边是清晰的蛙鸣及蜻蜓震翅发出的济济声。 山尘坐在司遥身边,轻声道:“躺这儿。 ” 司遥睁开眼,目光便撞进了山尘宛如繁星的目光中,她也不扭捏,十分自然地侧躺在山尘的腿上,脸朝外。 山尘衣裳面料上佳,触感冰凉丝滑,不一会儿,大腿皮肤的热度透过衣裳传到司遥的脸颊。 直到膝上轻微的呼吸声传来,山尘这才缓缓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轻声问:“那你呢?” 何时开窍? 次日,晨曦渐出,旭日从东边爬了上来,司遥睁开眼睛,才发现他们已出了芦苇荡,她坐起身来,看向山尘略微疲倦的脸色:“你没睡?” 山尘摇头:“夜里行舟,我不放心。” 司遥站起身来,摸出罗盘细细查看方向,头都没抬:“去船舱躺会儿。” 山尘颔首,站起身来,腿上麻木,险些站立不稳。 司遥忙扶住他,岂料山尘顺势握住她的手腕,腕间传来灼热的触感,山尘的指腹轻轻按着司遥的脉搏处。 司遥问:“昨晚怎么不叫醒我?” 太阳悄无声息地从东边翠绿朦胧的群山下爬上来,将晨光洒落在平静的湖面上。 山尘的目光投落在司遥白皙的脸上,他温声道:“无事!” 山尘并没有进船舱,而是于船头闭眼打坐。 司遥摸出地图,以罗盘明方向,确定了目前小船所在的位置,没有偏航,她这才放心下来。 第70章 司遥靠在船头的木栏上,双手环臂看着山尘闭目打坐,也不知瞧了多久。 水面广阔碧绿,就在此时,从远处飘来浓烈团团大雾,像是乌云层层滚滚将水面笼罩。 须臾间,四周已是雾蒙蒙的一片。 司遥轻蹙眉,轻声说:“起雾了。” 山尘缓缓睁开眼,只见浓烈的雾气像是从水面蒸腾而上,将视野开明的水面淹没,到处阴沉沉的。 天空乌云密布,司遥站在船头,狂风将她的裙摆吹得簌簌作响,头顶那硕大成团的乌云像是触手可及。 “罗盘还有用吗?”山尘问。 司遥启动罗盘,尝试辨明方向,却发现的指针一动不动——罗盘失灵了。 “这雾有磁场!”司遥收起罗盘,看着大雾道。 “据方亭所言,这大雾至少会起三日,三日后便会进入烈日海域。” 司遥走到山尘身边坐下:“眼下咱们只能等了。” “嗯。”山尘轻声应道,又合上眼皮继续打坐, 司遥用手肘捅了捅山尘的臂膀:“怎么不去舱里?” “这儿风景好!” 司遥扫了眼被大雾得阴沉沉的四周,笑道:“你且继续赏景罢。” 说完站起身来,掀开船帘进了船舱,山尘这才起身跟着进去。 大雾弥漫,船舱内漆黑一片,司遥点燃一盏小小的煤油灯,油灯微弱的火苗随着小船微微晃荡。 山尘合衣仰面躺在船塌上,司遥坐在烛火旁,微弱的光落在她的脸上,船外静悄悄的,连一丝风声,水面荡漾声都不曾有。 她双手支撑着下巴,看着山尘的侧脸,问:“你会说书么?” 山尘没说话,就在司遥以为他不会开口时,耳边传来山尘清冷,不急不缓的声线:“太和年间,燕州有一武吏,年近四六,不娶妻生子,不思进取,整日靠着父辈蒙阴走鸡逗鸟,直至将家产挥霍一空。旁人疑乎,何以至此?此吏大笑,尔等皆为凡夫俗子,岂知我心若鸿鹄? 此子疯魔,不堪拯救,邻不再劝,遂去了。 太和五年,北人大举进犯江南,一夜间便破了边防线,以南人做傀儡,冲锋陷阵,诡秘之术层出不穷,边境已然人间炼狱。 此吏得知此闻,连夜收拾行囊欲往边境,丝毫不顾旁人阻拦,只扬言道,此地乃我飞黄腾达之地,何来取命黄泉一说?尔等休得阻拦,坏我前程,必叫汝先陨此地。 旁人听闻此言,哪里还敢阻拦?好言难劝欲死鬼,由得他去了。 那武吏到了边境,竟换了个人似的,有如神助,百邪不侵,自小又习武,年年不曾荒废,如今上了战场竟是如鱼得水,一夫当关,短短一年,便从无名小兵一跃飞天。 三年后,此吏仍在其位,他疑道,梦中所言他加官进爵,绝非此阶,可为何仍止步不前? 其上位将军自他入营,对他照看良多,武吏瞧着将军,心生一计,若将军战陨,他替其位,岂不妙哉? 大丈夫欲成大事,何须婆婆妈妈?他一不作二不休,暗地勾结北人,设计陷害将军,替了将军之位,北人抓其柄,吏日夜不能安,既如此,何须留?他早早想好了对策,假意受胁投诚,于当夜斩杀此北人。 自此高枕无忧,独揽军功,一年便将北人击退,他护国有功,太和帝感念其恩,封候加爵,可世袭,短短四年,一代枭雄,名留青史。” 山尘说完,闭上的眼睛也随之睁开:“如何?” 司遥叹道:“这可真是——” 她话还未说完,小船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山尘立刻从船塌起身,提起天命,掀开船帘,稳步走到船舱。 司遥掀开船舱内的小窗,只见原本平静水面波涛汹涌。 她站起身来,出了船舱,站在船头趴在木栏上往下看,黑沉沉的水面咕噜噜冒着泡,像是有什么东西苏醒似的,霎时间将海水搅得天翻地覆。 俄而,水面竟狂风大作,小船随着海浪起起伏伏,司遥的头发被吹得凌乱不堪,她死死抓住木栏,风吹得眼睛都睁不开。 山尘迅速闪了过来,一把将司遥按在怀中,替她挡住从海面吹来的大风:“去船舱 ,别出来!” 山尘话音刚落,大风瞬间停住,此时大雾茫茫,宛如黑云,天色阴沉,大风消失了,水面也宁静了下来。 司遥从山尘怀中抬起头:“当心,有古怪!” 她的目光紧紧盯着没有一丝波澜的海面,突然,身后传来哗啦一声巨响,水中突然伸出一条巨大的尾巴,那尾巴砰的一声砸在船身,又迅速缩回水中。 山尘将天命拔出,不由分说地将司遥推进舱内,目光则紧紧盯着水面,屏吸凝神间,感官放大到极致。 就在此时,那东西再次从水面猛然探出,激起了无数的水花,它隐匿在黑暗中,借着大雾,虚无缥缈。 山尘极其灵敏地捕捉到,拔出天命,朝着大雾中飞身而去。 司遥看着山尘的身影消失在黑雾中,还不等她做出反应,“砰”的又是一声。 小船随即发出嘎吱裂开的声音,汩汩的水流从破开的裂缝中浇灌进来。 司遥快步去了船尾,恰好看见一条黑色巨大的尾巴从水中再次冒出,正欲摔打在船上。 她从腰侧解下捆阴绳,弯起指节敲敲千机铃,铃铛随即发出清脆的响声。 只见千机铃闪动着淡黄色的光芒,从铃内飘出来一道白色的残影缓缓缠绕在捆阴绳上。 司遥握着捆阴绳,朝着那条黑色的巨大尾巴抽去,那尾巴竟丝毫不惧,生生受了这一鞭。 “砰——” 尾巴再次重重砸在船身上,四面八方惊涛骇浪,小船几欲侧翻。 入了灵的捆阴绳竟对它毫无作用? 天上似乎下了星星点点的雨水,那水带着浓烈的腥臭,落在船板上,刺啦一声,竟将船板融化出了数个黑窟窿。 司遥抬眼看向天空,只见乌黑中闪过一道白色的影子,以及红色的剑气。 “吼——”雾中传来一阵浑厚的龙吟,紧接着一截东西猛地从天上掉下来,碰的一声砸在船板上。 司遥定睛一瞧,只见船板上晕开暗红色的血液,血液之上是一截断掉的尾巴。 此时山尘也从雾中出来,轻巧地落在船板上,他的白衣之上沾满了血液,天命刃口凛冽,散发着阴冷的光,他看见司遥,微微拧眉,声音不重却毋庸置疑:“去船舱。” 司遥正欲说话,水面又是一声响动,只见水面泛起波澜,一颗巨大的蛇头冒了出来,那双眼睛在黑雾中冒着刺眼摄人的红光,它阴冷冷地盯着眼前两个弱小的人类。 “是烛九阴。”司遥颤声道。 这是一条通体漆黑的巨蛇,身上的鳞片泛着荧荧光泽,那颗巨大的蛇头周边环绕了八颗略小的蛇头,它身后有八条尾巴悬在水面上,九头九尾。 第71章 烛九阴的前身是蛇,由蛇修炼成灵,化为龙,成神。 可它又不能算作真龙,算作地龙。 烛九阴泛红的眼珠发出诡异的光芒,忽而它张开大嘴,裸露尖牙朝着船尾的两人扑了过来,行动间带来一阵腥臭的风。 司遥冷静地看着蛇头越来越近,她两指捏着一张黄符,符上环绕着淡淡的红光,就在那蛇头距离她不到一指距离,她猛然将黄符朝着蛇头丢了过去。 紧接着快速摇晃着千机铃,口中念着咒词,蓦地,那烛九阴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但仅仅只一瞬间。 司遥扭头扫了一眼山尘,山尘瞬间领会,提起天命以全身内力汇集于剑刃,朝着烛九阴劈了过去。 腥风血雨,剑气如虹,天命的力量似将周遭的大雾都破开了道裂缝。 烛九阴发出尖锐的吼叫,海面被搅得天翻地覆,巨大的海浪层层叠叠扑了过来。 就在此时,遥远的天边传来一阵神秘清亮的歌声,似近非近,似远非远,不可捉摸,又像近在耳边。 听见歌声,烛九阴猛地将尾巴一卷,小船被掀翻,司遥与山尘双双跌落海中,此时一股巨浪翻涌而来,竟将两人冲散开来。 第47章 海风曳芳心,湖底祭尸林 …… 水面重新平静下来,司遥猛灌了一口海水,腥咸中夹着铁锈味。 她浮在水面,四处依旧大雾弥漫,被打翻的小船以及山尘皆被隐匿在了浓厚的雾气中。 呼呼的风声携带着海浪翻涌的潮汐声,天地间仿佛只余她一人。 司遥喊了数声山尘的名字,声音皆被潮声淹没。 她正欲朝雾气浓重游去,手臂突然被抓住,她心下一惊,待回头看清来人,蓦地松了一口气。 正欲说话,只见原本已平静下来的水面竟从远处席卷而来一层更大的浪花。 远远地。 那浪潮遮天盖日,似与乌云相接,黑压压席卷扑来。 手腕被抓住,山尘带着她下沉到水底,恍惚间,身体像是被一股巨大的推力往前推,瞬间便数百丈之外,起起伏伏。 不知在水底飘了多久,司遥胸腔闷得快要炸裂,思绪变得沉重,迷茫。 四周异常安静,缓慢,司遥睁开眼想看看山尘。 眼前是一张放大的俊脸,不等她反应过来,嘴唇便被覆住。 丝丝清气渡了进来,原本昏沉的大脑变得清明。 她睁大眼睛,山尘低垂的睫毛近在迟尺,腰间被一双手紧紧禁锢。 水底四周再次变得平静,耳边再也没有了那风起云涌的不安感。 她推了推山尘,却瞥见水中飘荡的白衣上似乎沾染了鲜红的血迹。 两人自水面浮出,天空已然放晴,原本弥漫的大雾已经消失,不远处便是海岸。 司遥费力地将人扶到岸边的礁石上,只见山尘闭着双目,面色微白,她拍拍山尘的俊脸,轻声喊道:“山尘?” 毫无反应。 那白衣上的血迹越发触目惊心,司遥想了想,伸手正欲解开他的衣裳查看伤口,手腕却被抓住。 山尘气若游丝:“做什么?” “看看伤口。” “我没——”他话还没说完,司遥便已将衣裳扯开。 山尘结实的胸膛便裸露在阳光下。 “你想说什么?”司遥头都没抬。 山尘叹气摇头,不言语。 司遥仔细瞧了半晌,疑惑:“没伤?哪来的血?” 山尘撑起身体,正欲说话,又听见司遥正色道:“裤子脱了。” 海水一下下地拍打在礁石上,带来些许泥沙,天空湛蓝,于海岸线接壤的地方呈现晕染完美的白色。 山尘复杂地看着司遥不作声。 见他犹犹豫豫的,司遥索性动手去解他的裤带,山尘制止及时。 山尘深吸一口气:“我没事。” “哦。”司遥这才罢休,在他身旁坐下:“方才瞧你的脸色难看得紧。” 山尘轻声嗯了声,又重复道:“无事。” 休息片刻后,司遥率先站起身来,朝四周打量了一番。 这是一处海面丛林,草木丰盛,天空碧蓝无云,海面远处飘来海水腥咸的气息。 “我过去瞧瞧。” “一起罢。”山尘撑着天命起身,两人一前一后,脚印深深陷进柔软的砂砾中,巡视了一圈,发现此处人迹罕至,大海遥遥无际,司遥坐在砂砾上,想了想:“咱们被困住了?” 山尘倒是平淡:“明日伐木造船,再行离开。” 眼见天色渐黑,司遥重新站起来,拍拍裙摆上的砂砾:“我去拾些柴火。” 待她抱着一捆干柴出来时,只见山尘已将火堆生好了。 温暖的火光在黑暗中舞动,山尘闭目盘腿坐在火旁,外袍被脱下来挂在木杆上炙烤。 司遥将柴火放置一旁,坐在山尘对面,双手撑着下巴,隔着跳跃的火焰看着山尘。 夜晚,小岛上的温度下降,风从海面吹来,湿冷冷的,司遥身上的衣裳还未干透,被风一吹,冷不丁地打了寒颤。 山尘并未睁眼,伸手将挂在一旁已经烘干的衣服拿起丢给司遥:“穿上。” 司遥将自己裹了个囫囵,鼻尖环绕着满是松针与檀香的气息,她用力吸吸鼻子,将身上半干未干的外衣脱下。 山尘听见淅淅索索的动静,这才睁开眼,便见司遥纤白光裸的手臂从宽大的白袍下伸出,将换下来的湿外衣胡乱搭在他面前的木架子上。 山尘盯着湿外衣半晌没有说话。 片刻后,他垂下眼皮,伸出右手将湿衣理好平摊在木支架上。 他不着痕迹地扫了司遥一眼,只见她整个人笼在白袍中,还能腾出一只手,往火堆里丢了一根柴火。 温暖的火光倒映在她琉璃般的瞳孔中,春水般白皙的脸上火光荡漾。 司遥感受到注视,抬眼看向他,却见山尘恰好合上眼皮。 次日,薄曦晨出,司遥便被明晃晃的日光照醒,她用手背遮挡住刺眼的光,继而缓慢地坐起身来。 身上还裹着山尘的外袍,她摸了摸木架子上的衣裳,已经干透,将衣裳换上,回头就见山尘立在她身后,侧身瞧着海面。 司遥怔了片刻,沉默着将外袍还给山尘。 山尘给了她一捧小野果子。 “哪来的?”司遥问。 山尘扫了眼身后的树林:“都被虫啃完了,这些略微好些。” 司遥胡乱拿起一颗塞进口中,整张脸便皱在了一起,她幽怨地看着山尘。 山尘却笑了:“不剥皮?” 吃完果子,两人去了林中伐木。 司遥则是提着山尘给的匕首去了林间更深处找些藤蔓,方便做木筏。 林间树木耸立,绿油油的树木在太阳的照射下,洒落斑斑点点的光影。 空气温暖湿热,不多时,司遥身上便生出些许汗意,她用手背擦擦额间的汗珠,目光朝着身后看去。 重重叠叠的林间,朦胧忽现一深绿色的光晕,司遥放下手中的藤条,缓缓朝着那光晕走去。 第72章 不多时,林中传出司遥的呼声:“山尘,你来看!” 山尘停下手中的动作,蓦地扯动背后的伤口,额间沁出些许汗珠,他站在原地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口气。 走到司遥跟前是已是面色平淡。 只见司遥蹲在湖泊前,正盯着湖水瞧。 山尘低垂视线顺着水面看去,湖水幽深黑暗,深不见底。 竟于幽深的水中恍见一条石梯,在日光与湖水的荡漾下,那石梯曲曲折折,像是延伸进了无尽黑暗处。 “是墓道吗?”司遥问。 “不知。” 司遥想了想: “我下去看看。” 山尘还没来得及拽她,只听“扑通”一声,司遥已经跳入湖水中。 水里温度很低,司遥刚下水底便浑身冻得一激灵,视线逐渐昏暗,脚尖轻轻踩在满是青苔水草覆盖的石阶上,触感柔软湿滑。 往下看去,石阶顺到水底深处,一眼看不见底,雾蒙蒙,黑沉沉的。 不知不觉,视线被阻拦,只见四周水草丰茂,细长绵延,司遥拨开层层叠叠的水草,却依旧看不清前方。 就在此时,脚踝处传来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感。她推着水继续往前,却发现怎么也无法前进了。 司遥微微侧头看去,只见一条粗壮不堪的水草将她的脚踝紧紧缠住,她用力蹬脚,企图将水草踢开,熟料,竟缠得更紧了, 司遥只得回头,将水草解开,抬起头,恍见水草飘摇间出现一道模糊的人影,细细看去,却又被水草遮挡。 她的目光扫向四周,水草幽沉阴冷,身影诡异绰绰,她想了想,决定先回岸上叫上山尘再行探查。 就在她折返之际,自水草深处传来一阵歌声,像是有人在耳边轻声吟唱,远远近近,听不真切。 是大雾里那阵诡异的歌声? 司遥像是被人控了神识似的,竟不受控制地拨开层层水草,朝着方才瞧见人影的地方游去。 直到脚尖触地,她才恍然回神,可却被眼前的景象震地发不出声音。 只见丰茂的水草后立着无数尸体,竟形成了一片水下尸林。 尸体被钉死在湖底,比人还高的水草在尸体周围摇摇晃晃,将平静的湖水搅动地波澜重重。 许是因为水中温度极低,这些尸体立在水底竟不曾腐烂,除去衣裳,身上长满厚厚的青苔,皮肤竟还如生前一般皮肉饱满,细细看去,还可以看见肌肤精细的纹理。 司遥用手拨开尸体脸上的青苔,这才看见尸体脸上挂着诡异安详的微笑,她用指腹碰了碰尸体的皮肤,触感阴冷,僵硬地恍若一块石头。 放眼望去,整片黑沉沉的湖底,约莫每十五丈便立着一具尸体,这无数的尸体像极了引路灯,蜿蜒着到了看不见的水底深处,男女老少都有。 他们的目光空洞洞地皆看向同一方向,注视着湖水更幽深处。 此地竟是一个巨大的养尸池! 在尸林层层叠叠间,司遥瞧见不远处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 她穿过尸林,在石碑前停住,只见那石碑上写着三个鲜红大字。 这三个字乃是古文,司遥并不认识,可她却记得,顾管家画出来的地图上,亦同样写着这三字——巫溪湖。 他们竟误打误撞找到了巫溪湖? 她得先将这个消息告知山尘,熟料她回头,竟与一具瘦骨嶙峋,浑身泛青,四肢细长的怪物碰了个正着。 司遥倒退几步,惊异之下,泄了气,层层海水不断灌进胸腔,心脏胀痛不堪。 那怪物对着她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司遥蹬腿极力朝着上空游去,那怪物一把抓住她的衣角,干枯发青的的手缓缓抚上司遥的耳后。 就在此时,湖底深处又响起了那阵缥缈难寻的歌声…… 第48章 诡秘歌声引,水中葬船棺 水葬船…… 山尘于岸上等了近半注香,湖面依旧宁静。 最后一点耐心告罄。 他解下天命,将内力引入肺部,如此便能短暂于水下穿行畅通,与陆地无异。 进入水中,湖水冰冷,将背后的伤口冻得麻木不堪,那烛九阴已成大器,与之战斗时,他并没有讨到多少好处。 他斩下烛九阴的一条尾巴,相对的,他的后背也被划出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湖水中飘荡着星星点点杂草碎屑,视线变得昏暗,山尘顺着石头阶梯往下,而水底的光线越来越暗,伸手不见五指,只能看见柔软滑腻的水草在水中飘摇。 他下意识地朝着水草最为丰盛的区域游去,视线被长软飘摇的水草遮挡,山尘拨开水草,灵活地穿梭其间。 忽而,在这隐隐约约间,他看见一抹极为熟悉的身影,像是是司遥。 他下意识地朝着那抹身影游去,可当他到了跟前时,那身影又像是水中花,镜中月,蓦地消失不见。 地面上似乎放晴了,日光更明亮了,一束光从湖面直射下来,将黑暗的湖底照明,掀开了它神秘面纱的一角。 在那光束下,水草摇曳间,司遥的背影更为清晰,山尘毫不犹豫地继续朝着背影进入了更深的水域。 与他料想的一致,他到了跟前,那背影又消失,如此反复。 有东西在牵引着他往下。 山尘的目光顺着湖底望去,黑沉沉的,像是一道巨大的黑色漩涡,随时都能将人吸进去。 前方十五丈处又出现了司遥的身影,这次她没有再背对着山尘,而是笑意盈盈地冲着山尘招手。 随着深入湖底,最后一点日光也消失不见,四周安静可怖,耳边还能依稀听见嘈杂的人声,断断续续。 眼前是一堆坑坑洼洼的怪石,石头上布满青苔,于石缝中还有破碎的瓷器,杯碗盏碟,香车马骨。 山尘皱眉,越过怪石水草,恍然见怪石后不远处站着一人。 长发,裙带飘荡,是司遥,她捏着千机铃,符纸飘洒在水中,朱砂被融化,丝丝缕缕的红零落着。 湖底群尸环绕着司遥,在她的正前方,水草飘摇之上,蹲着一只通体发青,皮肉裹挟,细瘦嶙峋的怪物。 司遥注意到水纹波动,扭头便瞧见山尘,她下意识地扫了扫山尘背后,对着山尘摇头。 岂料一惯听话的山尘恍若未闻,快速朝她游了过来。 湖底的尸群开始动了,就连那只青皮鬼也扑了过来。 山尘凝聚内力,顺着水波一掌打出,力道直击青皮鬼。 青皮鬼竟顿在水中,动弹不得,身侧的水皆停止了泛滥,波动。 司遥借此时机,拔出匕首,猛地蹬水朝着青皮鬼冲去,匕首凛凛的刃口在黑暗的湖中一闪而过,凶气乍现。 就在此时,四周的水波开始流动,青皮鬼没了挟制,伸出干枯的黑甲朝着司遥的耳后刮去。 “嗤——”匕首插入皮肉发出清脆的响声。 青皮鬼张大嘴,喉间发出无声的尖叫。 第73章 司遥顺势将匕首拔出,干脆利落地对着青皮鬼的脖子切去。 刀刃削铁如泥,青皮鬼头颅与肢体分离,在水中晃荡着,轻飘飘地落在湖底。 四周围绕的死尸林行动缓慢,可也已近在咫尺,他们原本麻木的眼睛此刻发出瘆人的红光。 司遥提气朝着头顶游,动作间,千机铃摇晃,那些死尸群呆滞片刻,目光流露出少有的迷茫。 山尘一把拽住司遥的手腕,两人逃出生天! 上岸后,他扶着司遥坐在礁石上。 司遥从胸腔内吐出些许湖水,伏在岸边剧烈地咳嗽着。 山尘曲膝蹲在她的的身侧,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脊背。 司遥好容易顺过气来,这才开口:“湖底有东西。” “嗯。”山尘轻声应答,“我看见了。” 司遥摇头:“不是青皮鬼。” “是那片尸林,还有……神秘空灵的歌声。” “很凶,怨气浓重,可又隐隐约约透着神性,这巫溪湖只怕来历匪浅!” “巫溪湖?”山尘抓取到司遥话中的意思。 司遥轻轻嗯了一声:“湖底有一石碑,碑上铭刻巫溪湖三字,我料想此湖便是巫溪湖。” 片刻后,山尘才问:“你既感知水底危险为何不上来?” 司遥轻声辩解:“ 我瞧见水草深处有一人影闪过,本欲折返,可湖底深处竟传来一阵神秘的歌声,跟大雾中听到的一模一样,那歌声……” “会摄魂!”司遥一字一句。 气氛蓦地沉静下来,耳边只余风吹动树叶哗哗作响的声音。 司遥突然岔开话题:“你给我的匕首倒是不错。” 说到这个,山尘的脸蓦地淡了下来,他一言不发地起身将放置一旁的天命拾起。 片刻后,司遥轻声道:“多谢。” “我知你控住青皮鬼是想让我借此逃离,可我,不想只靠你护着。” 山尘看向她,依旧沉默。 司遥垂下眼皮。 气氛僵冷。 “我护得住。” 半晌,司遥才听见山尘清冽又带点低哑的声音。 她抬头,愣怔,继而笑了笑:“我知道!” 山尘目光微缩,变得浓烈灼热,她知道? 司遥受不住山尘的目光,撇开脸,轻咳:“这巫溪湖究竟是什么地方,湖底为何会有那么多的浮尸?且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隔十五丈便放置一具,极其富有规律,倒像是——守城人?” “还有此处既是巫溪湖,如张文彬与张天一侥幸未死,会不会也在其中?” “无需纠结,我下…… ” 山尘话未说完,便被司遥截断:“一起。” 须臾,山尘才轻声说:“此次水下需得费些时间。” “道家有一术,为五亁术,此术可令人于水下暂且不必呼吸,不过只有半柱香的时辰。” “够了。”山尘继续道:“下水后,跟在我身后。” 他们此行目的本就是寻找张文彬以及张天一,如今得知此处便是巫溪湖,自然要下去探查清楚的。 两人休整片刻,山尘率先进入湖中,司遥紧随其后。 视线再次被满目的湖水占据,两人顺着阶梯继续朝着方才的位置游去,水底的光线忽明忽暗,水草荡漾间,司遥极为眼尖地看见藏匿在水草后青色的影子。 又是一只青皮鬼? 她快速游了上去,与山尘并肩,对着水草中投去目光,山尘了然。 佯装并未发觉水青皮鬼匿于草中,若无其事地穿过水草群向下而行。 就在此时,青皮鬼猛然从水草间窜了出来。 山尘迅速拔出天命,红光乍现。 那青皮鬼见此剑,骇地返身欲逃,山尘岂能让它逃了? 眼角天命的剑刃距离青皮鬼已不过半尺的距离。 湖水幽深处又传来那神秘清亮的歌声,山尘握住剑柄的手一滞。 当下司遥便剧烈摇晃着千机铃,千机铃在发出的声音被水波震散,飘向湖底四面八方,将那虚无缥缈的歌声扭曲地不成调。 待山尘回过神来,那青皮鬼已消失不见。 拨开四面层层叠叠的水草,尸群毫无动静,司遥对着尸体逐一检查其中是否有张文彬或张天一。 片刻后,两人皆看着对方摇头——尸群内并无张文彬与张天一。 山尘朝着更幽深的方向指了指,司遥点头。 两侧站立的群尸像是引路灯,引着造访人去往湖底更深处。 这阴冷昏暗,不见天日的水底像极无尽深渊。 司遥背如芒针刺,身后像是长了无数双眼睛,死死注视着他们。 地面的太阳似乎西沉了,洒落下来的光线金灿灿的,投进深沉的湖中,竟给湖面生出一丝异样的光彩斑斓。 在光的照耀下,司遥瞧见于那乱石之中闪过一抹金光,她扯上山尘的衣摆,指了指那堆石头 石堆上满是滑腻的苔藓与水草,司遥扒开石块,在石缝中间瞧见一顶金子,那金子虽已然覆了一层薄薄的暗意,可依旧难掩其夺目的光彩。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石缝,里面似乎还有东西,她伸手往缝里一掏,这一掏可不得了,竟摸出一连串的珍珠珊瑚玛瑙串。 巫溪湖底有宝,所言非虚! 她的目光扫向其余地方,这才发现湖底除了尸林,还有遍地的金银珠宝,珊瑚琉璃,瓷片杯盏,香车箱笼,枚不胜举。 就在此时,那道神秘清亮的歌声又出现了。 只是这歌声不似先前那样魅惑,射魂,反倒哀泣,声声呼唤,声声悲泣。 随着不断深入湖底,泥沙地面逐渐变成一丈宽的青砖道,像是没有尽头,蜿蜿蜒蜒。 尸体越来越少,那歌声已经似近在咫尺。 司遥憋的气已所剩无几,好在,地面的青砖道突然被截断,前方只余黑沉沉的水面,山尘回首,对着司遥指指头顶。 司遥点头,再不上去换气只怕她得闭死在这湖底。 两人朝着头顶漂浮上去。 出了水面,司遥细细打量着四周,只见此处黑沉沉的,像是一个山洞,头顶四周皆是潮湿的石壁,洞内一片安静,只有滴滴答答的水滴从石壁滑落滴落水中。 爬到岸上,司遥边拧干裙摆边道:“当真古怪,那湖底竟铺设了青砖地,难不成湖底有贵人居住不成?” 她见山尘没搭腔,抬眼看去,山尘面无表情,面色发白,她略微担忧,小声问:“你没事吧?” 山尘微微摇头:“无事。” 司遥看着他的背影,目光微闪。 行至数十步,方出此洞,视线豁然开朗,一股清凉之意扑面而来,耳边是哗啦啦的水流声。 这是一间巨大的天坑墓室,湍急的瀑布从石壁的石缝中溢出噼里啪啦地砸落在地面上。 天坑的顶部并无遮挡物,光线本应极好,可天坑墓室的空中悬挂了一艘通体乌黑发亮船棺,遮天蔽日。 第74章 “是水葬船棺!” 第49章 古国一夜亡,公主棺内啼 郁善公主…… 只见天坑四周石壁陡峭,上面布满翠绿滑腻的青苔,自石壁之中还有绵延的藤蔓,藤蔓上长满了绿叶。 一眼看去,入目翠绿,因着天坑深陷,经年未有阳光,自石缝中喷涌下来的瀑布飞流而下,一半浇落在船棺的棺盖之上,一半噼里啪啦地砸落地面,使得整座天坑墓穴显得格外阴冷潮湿。 地面遍布厚实的苔藓,一脚踩上去,松松软软,触不到底。 司遥抬眼看向空中,目光便被空中这艘船棺所占据,只见船棺的两头各自穿入四根粗壮的铁索,那铁索的另一头则死死钉在石壁上。 一共八根铁索方才将船棺悬挂于空中。 那铁索黑沉沉,鬼森森的,与船体的颜色相同,皆为黑色,常年累月被水冲刷竟半点不曾褪色生锈。 司遥啧了一声:“这棺内躺的人得多恶贯满盈!” “何出此言?”山尘问。 “此为水葬船棺。”司遥边解释边走到船棺下,抬头看向这黑沉沉的棺材,水滴自棺底四面淅淅沥沥低落,宛如一道四面水帘。 靠近船棺,那阴冷的煞气扑面而来,黑光油亮的漆底是扑面而来的死气。 “人们大多崇尚落叶归根,以土葬为传统,此水葬之法用于穷凶极恶之人,更以船为棺椁将死者放置其中,意味着死者灵魂永不落故土。” “你且看船棺被八条锁链悬于空中,不沾地气,又于棺盖上捆上画符咒的红色铁索。” 司遥看向山尘:“你说,什么情况才需要捆住棺盖呢?” 山尘顺着司遥的视线看去,只见船棺的棺盖上果然捆满红色的铁链,这铁链倒是不粗,可上面隽刻满诡异的咒语。 山尘轻答:“怕里面的东西出来?” 司遥点头:“正是,所以我才说这里面的主儿恶贯满盈,穷凶极恶!并且死后仍不安分。” “此棺的作用便是镇邪祟!” “咱们这一路走来屡次听见的歌声,八成就是这东西搞的鬼。” “上去看看?”山尘提议。 来都来了,自然是要上去看看的。 山尘照旧揽住司遥的腰身,脚尖借力于石壁,而后才落在船棺头。 “你们习武之人,功力会不进则退?”司遥突然问。 “这话听着倒像是意有所指!” 司遥突然往前一步,靠近山尘,呼吸相错间,她的目光在山尘脸上来回数次,半晌,她侧身越过山尘。 “不高兴?”山尘跟了上来。 司遥瞥了一眼:“眼这么尖?” 说话间走到了船舱门前停下,这是一扇红漆大门,门环叩是金色的,在飞流的瀑布带来的湿风荡漾下,不住地轻轻晃动,一下下打在朱红色的舱门上,发出轻微的叩门声。 大门一侧隽刻着一条栩栩如生的巨蛇,此巨蛇通体漆黑,蜿蜿蜒蜒地爬上棺盖。 司遥走上前去,细细查看着此巨蛇,这蛇雕刻地栩栩如生,就连蛇躯上分明有理的鳞片都细致地雕了出来。 她伸出手,指腹缓缓抚摸上鳞片,触感坚硬阴冷,随着目光往上转移,只见巨蛇庞大蜿蜒的身躯几乎缠绕了整副船棺,与满是咒语的红色的捆棺索相映,竟生出一种震撼的神秘诡异感。 而舱门头部则是被蛇头全部覆盖。 “是烛九阴。”司遥看着像太阳花似的散开的九颗蛇头,轻声说。 蛇头上那双赤红的眼珠阴冷冷的,与大雾之中所见的如出一辙。 “这船棺内难不成葬的是烛九阴的主人?”司遥兀自胡乱猜测。 “你来看!”山尘的声音自船尾响起,司遥快步过去,只见船尾被九条散开的蛇尾巴紧紧环住。 “看这儿。”山尘的指节弯曲,敲了瞧棺尾底部,司遥顺着他的手看去,只见底下雕刻了密密麻麻的小人。 只不过手法略微粗糙,她索性蹲了下来,细细端详揣测着画上究竟所画何物。 “这画儿我瞧着怎么像是在举行某种祭祀?”司遥盯着画上的小人,指着其中一片道,“你看,队伍带头的八人,手中举的是幡,身上穿的是巫灵服,幡上画的是神灵咒。” “只有在祭祀祈福游行中才会画上神灵咒。” 在长长祭祀队伍之中,有一朵巨大的莲花台,莲台上坐着一位妙龄女子,那女子衣着华贵,眼神悲悯众生。 队伍走到最为繁华的街道,街道旁有一湖泊,湖水宁静深远。 祭祀的队伍围绕着湖水念起祀词,华衣女子于莲台上起舞——祭祀开始了。 可壁画到此便被截断,司遥顺着画绕到了棺椁的侧面,但见上面仍画有众多小人,只是与棺尾的却并非同一场景。 只见画上的小人东倒西歪,或弯腰于街角呕吐,或直躺于繁闹的街头,或蹲于地面抱头满脸痛苦,而街道上满地的陶瓷罐子…… 街道尽头有一抹极为鲜亮的红色身影吸引了司遥的注意力。 她的身后跟着数名小人,像是她的随从! 这抹红色的身影几乎遍布了整副壁画,画中的她满脸忧虑,疲累。 这些壁画虽画得粗糙却极为灵动,当她看到最后一副场景时,只见尸山血骨,遍地的陶瓷罐子,天地一片阴沉,空气漂浮的黄陵钱灰烬,哀嚎遍地。 在画的尽头,隽刻了三个硕大的古文。 山尘的目光落在那三个古文字上,他轻声道:“是郁善国。” “郁善国?” “嗯。”山尘继续道,“相传千年前,巴蜀之地有一古国,名为郁善,郁善有两宝:一为郁善公主,二为郁善圣湖。” “令人不解的是,此国竟一夜之间亡国,成了空城,从而消失,至今对于此国记载的史料,均语焉不详,也无人得知此国一夜消亡的真正原因。” “一夜之间亡国?”司遥看着棺椁上这最后一幅图,轻轻自喃,“那壁画上的女子便是郁善公主?” “这些小人便是郁善子民?” “先进船舱看看再论,” “且慢。”司遥站起身来制止。 “此天坑墓穴先以船棺镇煞,再以捆棺索束缚,最后以为烛九阴缠绕而上,先不说这棺主儿是何身份,且凭这些下葬手段便可推断,棺内之人只怕大凶。” 山尘静静地看着司遥等她说完,这才开口:“你道如何?” 司遥于原地来回踱步,继而摆摆手:“罢了,既来之,则安之!” 目前她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 来到棺舱门前,她正要推开,只见大门竟自动缓缓打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摩擦声像是千百年来从未开启过。 棺舱内黑漆漆的,待大门彻底大开后,盘旋在门顶的九颗蛇头越发狰狞。 山尘倒没有过多犹豫,掀了衣摆率先踏进棺舱内。 司遥随后,刚踏进棺舱,鼻尖便传来一股陈旧尘土的气息,她咳了两声,这千年老尘呛人得很。 第75章 棺舱内的伸手不见五指。 “有火吗?”司遥问。 “手给我!” 司遥下意识地将手递了过去,山尘自然地将她的手笼在掌心,清冷的声线在黑暗中响起:“昨夜生火已用完了最后一支火折子。” 两人在黑暗中摸索前进,只听“哐当”一声,司遥不知踢到了什么,那东西咕噜噜地滚到了角落。 砰的一声炸了开来。 紧接着,黑暗中弥漫出一股剧烈的恶臭,来势汹汹,顷刻间便将棺舱尘土味盖得严严实实。 这股恶臭像是下水道以及腐尸肉掺杂在一起的味道,可又能从这恶臭中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 突然,视线变得明朗。 司遥看向山尘,发现他手中捏着一颗珠子,那珠子此刻正发着莹莹的光,将棺舱照耀地亮如白昼。 “夜明珠?” “嗯。”山尘轻声应。 司遥将手从他的手心抽出:“有这东西怎么不早说?” 山尘将夜明珠递给司遥:“你问的是火,我没火。” 司遥抓着夜明珠,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好。 视线明朗之后,只见棺舱内满是的陶瓷罐子,想来方才黑暗之中踢到的东西便是这罐子,只是这罐中究竟是何东西,竟散发出如此恶臭的味道。 她走到罐子跟前,只见那碎掉的罐子里流淌着黑色的液体,司遥捏着鼻子,在黑色的液体中看到了一团黑色的头发,还有些许皮肉,碎骨。 竟是血肉瓮。 难不成这满舱的罐子内皆是血肉瓮? 血肉瓮的制作方法极为残忍,取活人身上的血肉,骨头,或指甲,头发等塞入罐中密封起来,再配合此人的生辰八字,这样做出来的血肉瓮怨气极重,掌控得当,便可永久驱使此灵。 司遥的目光投向棺舱正中间的棺材上,这棺材于船棺的外表相比倒是显得平平无奇。 只是在棺材后的墙壁之上,仍旧画着一副巨大的雕刻画。 司遥走近,将夜明珠的光投向墙壁,壁上画的一条五爪金龙,威风凛冽。 它穿梭在乌云遍布的天空,一道道刺目的闪电不断地自乌云之中闪过,天空似乎下起了暴雨。 大雨弥漫了整座村庄,壁画上的小人们纷纷往山上跑,大雨淹没了这座村庄。 一道天雷闪过,那轰鸣声大得吓人,数道闪电劈向金龙,那金龙被劈了个正着,浑身冒着黑烟从云端坠落,重重地砸在洪水中,顺着被冲垮的村庄搁浅在了稻田中。 雨后天晴,洪水渐渐消退,那条龙奄奄一息。 壁画画到这里便没了。 “这画的是金龙渡劫失败?”司遥不解,“可这金龙渡劫与郁善国又有何关系?” 两人的目光同时投向了棺材,司遥解下千机铃系在腕间,万一这棺内真是个千年大僵尸,千机铃发出的迷魂音也可以暂时拖住给他们脱身的时间。 山尘用天命将棺材钉子起开,司遥顺手一推,那棺盖便掉落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 想象之中的僵尸并没有立刻从棺材内跳出来,司遥伸头一瞧,只见里面是一副白骷髅,骷髅身上穿着华美的礼服,头戴八宝金丝凤凰尾钗,看起来就尊贵十足。 “这礼服是公主礼制。”山尘盯着棺材骷髅身上的衣裳道。 司遥不可置信:“这是郁善公主?” 第50章 阳血破邪祟,满城血肉瓮 武林至宝一寸…… “这郁善公主的事你知晓多少?”司遥看着棺中少女。 山尘摇头,说:“郁善公主只于野史杂记上记载些许,传言郁善公主出生当日天降祥瑞,颇得民心,平日最喜歌唱,音律,其余的便不得而知了。” “她做了什么?竟要死后被这样对待?”司遥喃喃自语。 山尘的目光扫过棺舱内,一目了然:“走罢。” 二人出了棺舱,站在棺船头,石壁上的瀑布飞溅下来,湿冷冷的,星星点点的水零落在司遥的脸上。 “看样子,只能从上面出去了。”司遥仰面看着天坑上方,只能瞧见一方狭窄的夜空,空中并无月亮,黑沉沉的,只稀稀落落的零散的星星。 “你先上去。”司遥解下捆阴绳递给山尘,“上去后,把它丢下来。” 山尘的低垂的目光停留在捆阴绳上,他并未多言,提起气息,脚尖点在船棺顶部,飞身向石壁去,手抓上石壁上的青藤借力,顷刻间便出了天坑。 紧接着,上面便丢下来一根绳索,司遥伸手接过,将捆阴索系在腰间,轻轻扯了扯绳索,一股力道自上而下,引着她踩着湿滑的石壁,缓缓往上攀爬。 越往上,石壁上的碧绿藤蔓越发茂盛,踩上去空软软的,鼻尖满是青藤清新的气息,司遥在这浓重的植物气息中闻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她摘下一片叶子放在鼻尖轻嗅,只有青藤汁液的气味,哪里还有方才她闻到古怪的味道,她丢开叶子,只当自己太过警惕。 司遥步步稳健踩在石壁上,丝毫没有注意到被她踩过的青藤悄无声息地蠕动,抖索着藤蔓上的绿叶,发出轻微淅淅索索的声音。 司遥听力不错,她顿住,目光投向悬挂在空中的船棺,四周又变得宁静,只有飞流的瀑布发出的淅淅沥沥声。 她并不多做停留,加快脚下的步伐朝着天坑上方攀爬,这时,绳索的离另一头加大力道,司遥攀爬的速度快了很多,不出片刻,便已经接近天坑。 她抬头,就见山尘站在天坑口,冷着脸,低头正瞧着她, 不对,他看的不是她。 是她的身后! 石壁上密密麻麻的藤蔓像是生了灵智,探着尖头朝着司遥爬来,其中一根最为细长的藤蔓缓缓缠上了她的脚踝。 司遥猛然侧身,自腰间拔出匕首,一手抓紧绳索,一手握住匕首回首斩去,竟将跃跃欲试的藤蔓尖头斩落一片。 脚踝处传来一股力将她往下拉扯,那力道大得不可思议,司遥松开绳索,腰往后弯下,用匕首将脚踝上的藤蔓切去。 满石壁的藤蔓纷纷蠕动,扭曲,发疯似的朝着司遥冲来,就在此时,她腰间系着的绳索忽地加大力道,将她拽住,腾空而起,身体飞速往上升,下面的藤蔓铺天盖地。 司遥用匕首划破掌心,鲜血散下,星星点点落在成片的藤蔓上,她双手变化诡杂的手势,口中念道:“ 电母雷公,速降神通银搜,随我除祟,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令令。” 话音落下,原本宁静的夜空突然劈落一道细细的闪电,那闪电精准地落在青藤上,蓦地燃起了一片大火。 司遥落在一个宽阔的怀抱中,脚下踩着实地,她站在天坑上往下看,成片的青藤在火中翻涌,四面石壁皆烧了起来。 天坑底一片火光,浓烟滚滚。 “手。”山尘看着司遥还在滴血的手掌。 山尘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白玉瓶,将里面的粉末仔细地倒在司遥的掌心。 第76章 鲜血瞬间止住,司遥问:“这是什么?” “金创药。” 雪白的手帕裹着手掌,丝丝凉滑之意漫上掌心,山尘包扎完毕,轻声说:“你对自己倒下的去手。” 司遥看着雪白的蚕丝手帕渗出浅浅的红色:“我的血,可以驱蛇虫鼠蚁,料想对那青藤应该有用。” “驱蛇虫鼠蚁?”山尘目光微闪,继而试探道,“你食用过一寸心?” “嗯?”司遥不解地看向山尘,“什么心?” 山尘紧紧盯着司遥,目光深处沉冷,像是大雾中的海面,令人琢磨不清。 司遥心脏微紧,这样的山尘她从未见过。 山尘回神,别开目光,喉结滚动:“一寸心乃是武林至宝,传说可活死人肉白骨,属至阳,可驱蛇虫鼠蚁,除邪破祟。” 司遥不语,半晌她才道:“你来春山镇寻宝,寻得便是一寸心?” “嗯。”山尘应,“可惜一无所获。” “我从未听过什么一寸心,更未曾见过。” “我知道。”山尘轻声说,“走罢。” 方才的插曲,两人一路皆沉默不语,她看着山尘的背影,恍惚才意识到,她对山尘并不了解,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顾汀汀曾提醒过她:“与人相交要知根知底才是。” 司遥向来豁达:“是君子何须问出处?山尘少侠人品端重,不必世俗相待。” 顾汀汀不再相劝:“我托人查过山尘少侠,只知其乃柳怀宗首席弟子,其余竟一丝踪迹都查不到。” “要知道,这世间只要存在便有痕迹,那山尘……” 顾汀汀话没说完,便被司遥制住,她无奈道:“交个朋友罢了,合则聚,分则散,缘来缘去,皆有定论,宽心些罢。” 后来不知为何顾汀汀不再提起此事,反而百般说山尘的好。 “想什么?”山尘的轻声在旁边想起。 她抬眼便撞进山尘的眼中:“无事。” 山尘轻叹:“那一寸心对我至关重要,抱歉,方才吓着你了。” 司遥摇头。 一阵夜风吹来,阴冷冷的,将地面的纸张吹得漫天飞舞,司遥伸手抓过一张,仔细一瞧,竟然是黄陵钱。 她拿出夜明珠,这才看清,此处是一条空无一人,废弃的街道,满地纷飞的纸钱以及香火雾蒙蒙的灰烬,一片黑色的哀沉之色。 司遥目光扫向旁边的巷子,里头黑漆漆的,穿堂风不断地从里面吹来,将倒在街道两旁的桌椅木具,匾杆招旗吹地嘎吱乱晃。 “哐当——”一声巨响,在寂静的街道显得格外响,司遥低头一看,她竟然又踢倒了一个陶瓷罐子。 那陶瓷罐子咕噜噜地滚进了旁边的巷子中。哗啦一声,撞在墙壁上,破了稀碎。 又是一阵阴冷的穿堂风,司遥下意识地捂住鼻子,可那股血肉腐烂的气息无孔不入,她依旧可以闻到浓烈的恶臭。 她将夜明珠放低,这才发现街道上密集地堆满了血肉瓮陶瓷罐子。 “这罐子在船棺中也有,是有何来历不成?”山尘问。 司遥将血肉瓮的由来以及制作方法简单地说了,山尘点头,了然道:“原来如此。” 这次她小心地避开地面上的陶瓷罐子。 此时街道渐渐起了雾,四周呈现一片灰蒙,就连夜明珠的光都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此处是郁善城。”山尘突然道。 “何以见得?” 山尘的目光看向前方,司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大雾弥漫的前方,依稀出现一道巨大的城门,而城门上方挂着一块腐朽的牌匾,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待行至大门近些,司遥这才看清,那牌匾只余一角,风雨飘摇地挂在城墙上,夜风袭来,它便摇摇晃晃地与城墙相撞,啷啷作响。 “郁善城?”司遥指着牌匾上的字问,她并不认得此繁杂的古文。 “正是。” 山尘话音刚落,便听见微弱的拍门声,两人对视一眼,城门后有人? 那拍门声断断续续,时重时轻,忽长忽短,渐渐地更加微弱了,紧接着,拍打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指甲刮在门上的声音。 一下接着一下,听的人触目惊心。 司遥上前一步,正要去开门,却被山尘伸手拦住:“我去!” 他缓缓将天命从剑鞘里抽出,提着天命,一步步朝着城门走去,指甲刮在门上的尖锐声也渐渐微弱下来。 山尘站在城门前,发现城门的门缝里灌进了锡汁,显然司遥也发现了,她看着门缝里溢出来的锡汁道:“ 只有古墓才会以锡汁浇灌墓门,这郁善国当真怪哉。” 山尘掌中蓄力,温声对司遥道:“去边上。” 司遥知他欲以天命强劈城门,便退至城门约莫十丈处。 山尘所剩无几的内力皆聚集手心,汇成一点,山尘提起天命,看似云淡风轻地一劈,连一丝风都不曾带起,紧接着,城门发出嘎吱嘎吱开裂的声响。 “轰隆”一声,厚重的城门竟向后倒去,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另一扇则摇摇欲坠。 忽然,山尘的剑指向门口,司遥便知是方才抓门的东西,她快步走了过去,只见城门后坐躺着一人形血尸,整块头皮连脸皮皆被剥了个干净,露出底下血淋淋的骨肉来。 岂料这血尸在看到司遥的瞬间,嘴唇剧烈颤抖,喉间发出沙哑的呜咽声。 “呜呜呜——”他颤抖着满是鲜血的手,将怀中的陶瓷罐子颤颤巍巍地递来,司遥皱着眉头后退一步。 山尘手中的剑轻挑,那罐子咕噜噜地滚落地上,哗啦啦碎了满地,那血尸瞪大双眼,似不敢相信,紧接着便一动不动。 司遥走上前,蹲在血尸面前,看了他半晌:“他死了。” 山尘将天命收回剑鞘,“失血过多,命不久矣,迟早的事。” 司遥移开目光,看向旁边破碎的血肉瓮,在红色粘稠的血液与肥厚的头皮中,她看到一个被染红的招文袋。 那袋上绣着一副极为精致的青竹立岩绣。 司遥猛地看向血尸,颤声道:“他……是张文彬!” 第51章 青士枯岩中,巫师搅民心 郁善巫师 “他是张文彬?”山尘惊疑。 司遥蹲在血尸面前,怔然地瞧着眼前这颗血红的头颅,面部没了皮肉的包裹,红白相间的血肉连着筋血,看起来软绵绵的。 原来人没了皮囊竟真成了红粉骷髅。 半晌,她伸出手拨开破碎的陶瓷片子,从血液黏腻的头皮下扯出招文袋。 招文袋湿润粘稠,上面散发的恶臭直冲鼻腔,背后的刺绣针脚紧密,技法精湛,是双面绣。 山尘轻蹙眉头看着司遥,一言不发。 司遥站起身来,垂眼看着上面的刺绣:“张文彬的娘亲是黄州有名的绣娘。” “你瞧,很精致罢?” 山尘瞧着司遥手中被鲜血沾满已略微发黑的招文袋,上面的刺绣已模糊不清,可那细密的针脚仍可以窥探刺绣人的良苦用心。 第77章 山尘认同:“的确绣工非凡。” 司遥从怀中摸出一块棉麻手帕,将招文袋裹好,他们还得继续寻张天一的下落,带着张文彬的尸体,行事难免束手束脚。 她只能带走此招文袋,回了春山镇好歹立个衣冠冢。 “走罢。”司遥轻声道。 “不埋么?”山尘问。 司遥微微侧脸看向山尘:“此处并无适宜安葬之地,况且,所谓身死道消,既已脱离苦海,肉身不过繁华一梦,何须执着?” 两人进入城门,里面的雾气似乎更浓重了。 司遥与山尘谁都没有开口说话,一路静默,终于,司遥率先开口打破沉默:“方才城门打开后,我瞧着张文彬虽已气息微弱精神却尚好。” “抱歉!”山尘轻声道,“应是他怀中陶罐跌破之故。” 是了,张文彬看见她,想说话却说不出,只能发出呜呜声,并急切地想将怀中的陶瓷罐子递给她。 她也并未认出这个满脸是血的男人就是张文彬。 “我不知那陶罐内是何物,总之,是我冲动了。” “不怪你。”司遥轻声说,她知道山尘只是怕血尸会伤人。 “一路走来,郁善国遍地皆是此血肉瓮,难不成此国子民皆被制成了血肉瓮?” “不知。”山尘回道。 气氛再次沉默下来,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铺设琉璃青砖的官道上,四周空旷地回荡着错乱的脚步声, “你在想什么?”山尘突然问,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可司遥却听出了另外一种情绪。 见她没说话,山尘又问:“你想知道些什么?” 司遥知道他问的是天坑时武林至宝之事。 她想了想:“你不说,自有你的道理,你我朋友,相识一场,我既信你,何必窥探?” 司遥的这个回答,显然并不能让山尘满意。 “你知道我的心意!”山尘声色喑哑。 司遥顿下脚步,山尘也停了下来。 大雾在夜色的遮挡下肆无忌惮地徜徉,夜明珠散发着暗淡的光,远远瞧去,像是浓雾中的一缕微光,而山尘眼中亦弥漫着似大雾散不去的失落。 司遥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问:“燕州武吏,是你父亲?” “是我祖父 !”山尘道,他并非倾诉欲极强的人,但司遥想知道的,他皆如实相告。 “我知道了。”这四字简单至极,山尘却松了心。 借着夜明珠的光,四周的建筑陈设在大雾里忽隐忽现,她端详了片刻:“这莫不是郁善王宫?” 山尘的目光顺着司遥的视线扫向那栋最高的宫殿:“飞龙在檐,双龙对望,的确是郁善王宫!” 四周安静极了。 “哒哒哒——” “哒哒哒——” 司遥猛然顿住脚步,侧身一瞬不瞬地看向身后,只见后方雾气浓的像是泼洒的墨,她打起精神仔细聆听。 “怎么?” 司遥指了指大雾深处,用气音道:“雾里有东西!” 山尘嗯了一声:“有进步。” “那东西早已跟了咱们一路了。” “你不早说?”司遥道。 山尘轻笑:“有我在,不必担忧。” 郁善王宫,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红墙绿瓦,但已逾千年之久,早已木梁腐朽,色昏暗沉,但依稀可窥其千年风采。 “上面写的什么?”两人来到最高的宫殿前,抬头就见门头上方挂着一块巨大的牌匾,牌匾上布满蛛网,鎏金写就得字体已瞧不出当日的辉煌。 “无极殿!” “是郁善国王每日早朝之地。” 推开厚重的大门,才发现房梁,木柱,墙壁遍布青藤,司遥跨上门槛的脚硬生生缩了回来,只见殿内地面亦覆满翠绿的藤蔓。 “是天坑里的青藤?”司遥弯下腰,以夜明珠照灯,仔细地观察这蔓延的翠色藤蔓。 “不太像!”山尘皱眉道。 司遥仔细地看了半晌,嘶了一声:“还真不太一样。” 天坑里的青藤,与寻常藤蔓并无区别,而这无极殿的青藤细细分辨,其绿叶之上泛着星星点点的红,藤条之上则满是荆棘。 她仰面看向山尘:“难不成是天坑青藤的祖先?” 山尘瞥了她一眼,掀开衣摆抬腿跨过门槛,踩在青藤上,丢下一句:“等回春山镇你支个摊子说书罢。” 司遥轻声嘀咕,她一个看相的,跟说书的抢什么饭碗? 脚下的青藤厚实绵软,踩上发出细细的淅索声。 “哐当——” 司遥下意识地看向山尘。 山尘脚下不知踢到什么,只见他面不改色地掀摆曲右膝蹲下,将脚下的青藤揭开,底下赫然倒着一只陶瓷罐子。 又是血肉翁? 司遥学着山尘,蹲下将脚下的青藤掀开一片,只见青藤下横七竖八地倒着无数陶瓷罐子。 “这郁善国盛产陶瓷罐子不成?”司遥皱眉。 “据残存的史料记载,郁善国又称陶瓷之都,的确盛产陶瓷罐子!” 山尘一本正经的模样,令司遥哭笑不得:“你似乎对京都皇城很了解?” “道听途说罢了,自我祖父故去,父亲又不擅带兵,于伐北之战战陨后,又逢新皇登位,如今早已没落,不过守着那空头爵位罢了。”山尘说话间,面色依旧平淡,可司遥却能隐隐嗅到他心头的哀伤。 她想了想,问:“你在难过?” 山尘微微摇头,垂下眼皮不愿多说。 跨过满地的陶瓷罐,上了台阶,王位上仍旧缠满青藤,司遥用匕首将青藤割开,只见位置上摊着一件黑色的披风,上面堆积着厚厚的灰尘。 她用匕首将披风挑起,一股呛人的灰尘即刻冲入鼻腔,司遥左手捂住鼻子,咦了一声:“是巫灵服?” “巫灵服?可是巫师穿着祭祀的?”山尘瞧着披风上的刺绣问。 “正是。”司遥应道,整件巫灵服已被她完完全全从座椅上挑起,只见上面刺绣着一只盘旋的九头九尾巴黑蛇,而在黑蛇下方则压着一条金色的五爪金龙。 那金龙的龙头与龙尾皆被粗壮的铁链锁住,司遥数了数,正好八条。 竟与天坑中那艘水葬船棺一模一样! 司遥与山尘对视,皆在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不解。 “骨碌碌——”只听一阵清脆的声响。 司遥低头看,从巫灵袍中滚落一颗头骨,雪白的头骨上,黑洞洞的眼眶像是深邃的漩涡,与地面缠绕的青藤相映,竟令人生出一阵怪异之阵。 司遥又抖了抖袍子,里面竟零零散散地掉落不少碎骨。 穿巫灵服的必定是巫师,可既是巫师,尸身为何在王座之上?难不成这郁善国的国王,痴迷寻仙问道? “看来这郁善国当日一夜亡城,只怕没那么简单呐。”山尘捡起地上的白骨,捏在指间轻叹道。 “你的意思是这具尸骨必定是巫师而并非郁善国王?” 第78章 山尘道:“一国之主哪怕再昏聩,也不至于穿着巫灵服上朝,你可知,道丰帝的国号从何而来?” 司遥摇头,这等宫闱秘事,她岂能知晓? 山尘丢下那截白骨,掏出手帕擦拭指节:“当今皇上,痴迷道术却又禁玄术,只因他那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纵使荒唐,于民间倒也没听过他的不是。”山尘话说三分满,七分藏,司遥却听明白了个大概。 “所以,就算郁善国王痴迷巫术,也不会荒唐到穿着巫灵服上朝?”司遥猜测,“这么说,这尸骨是巫师的?” “嗯。”山尘擦干净,将手帕随意丢了,又将手指凑到司遥鼻尖,“闻闻。” 司遥用力嗅了嗅:“没味儿。” “功名利禄,皇权至上,这世间怕是并无多少人可以抗拒,郁善巫师狼子野心,策划篡位也未可知。” 司遥像是想起什么:“你说,咱们大雾中瞧见的那条烛九阴会不会是郁善巫师豢养的?” 山尘想了想,道:“不知。” 两人绕到王座后,后方同样被青藤绕满,司遥用夜明珠仔仔细细查探了一番,发现并无奇异之处。 “走罢。”她看向山尘,只见山尘站在一面墙壁前,抬着脸,不知在瞧些什么东西,司遥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背。 山尘瞬间发出一声闷哼,他眉头紧蹙,脸色瞬白。 “怎么了?” “无事。”山尘强作镇定,五根手指紧握成拳,指节泛白。 “瞧瞧。”他声线低哑。 司遥将目光转移到墙壁上,只见青藤间依稀露出一点壁画,司遥当即用匕首将这些碍事的青藤除去。 眼前是一副巨大的壁画,画的极为精致,惟妙惟肖。 只见上面画着,一身黑色巫灵服的人站在城墙上,手中握着一根长杖,他双手高高举起,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而在城墙下方,无数小人跪拜着,虔诚地看着城墙上的巫师。 就连守门的士兵,亦将武器放在脚边,跪着,满脸乞怜。 “郁善巫师在郁善百姓心中地位很高啊。”司遥道。 “这儿还有。”山尘看向旁边。 司遥利落地切除杂藤,这面墙画的则是,无数小人红着眼,浩浩荡荡地冲进了皇宫,大火弥漫了整座王宫。 紧接着城门上悬挂着一具身穿华丽礼服的妙龄女子! “这……是郁善公主?”司遥指着壁画上的女子,惊疑不定。 郁善百姓竟冲进王宫杀了公主,并将她悬挂于城墙曝尸? 第52章 宫城覆鬼藤,黎氏欲寻宝 宛姑娘…… “郁善子民杀死了他们的公主?并曝尸于城墙之上?”这得多大的仇怨啊。 “你说百姓会不会受了巫师的煽动?” 山尘回道:“并非没有这个可能。” 司遥又问:“可郁善百姓为何独独信仰巫师?” 山尘猜测:“或许与船棺上那副壁画有关。” 司遥努力回想船棺上的壁画,说:“你是说郁善满城百姓生病的那副?” “这么说来,巫师怕是掌握了治愈的法子,百姓为了活下去只得信仰他。” 山尘道:“这也只是猜测。” “淅淅——”司遥猛地回头,黑暗中一片宁静。 “你听到了吗?” “此地不宜久留,先离开。”山尘面色肃然,下意识抓起司遥的手腕。 就在此时,被司遥用匕首切断的藤蔓扭动着藤条,宛如蛇群,摇摇晃晃地立了起来。 绕到前殿,只见满地的藤蔓皆立了起来,抖动的树叶满是嘈杂的淅淅声,藏匿在藤蔓下的血肉瓮因藤蔓掀动,被卷入高空中,又“砰”地一声砸在地上,有的则是被藤蔓穿空,炸了开来…… 无极殿内满是腐肉糜烂的气息。 更令她震惊的是,那些掉在落在地的血肉瓮散破碎后便窜出一阵绿色烟雾。 待烟雾散去,地上便出现了一只瘦骨嶙峋的青皮鬼。 司遥骇然,一只血肉瓮里便藏了一只青皮鬼,可这郁善古城几乎遍地的血肉瓮。 司遥呆滞:“完了。” 她回过神来,扯上山尘便道:“走这边。” 身后接二连三响起了陶罐炸裂的声音。 方才观赏壁画时,她便注意到无极殿后方有偏室,司遥一脚踹上偏室的大门,那门纹丝未动。 “你来。”司遥对山尘说。 山尘一言不发地提着天命,将剑刃朝着两扇门缝塞去,继而手腕用力,自门缝内便发出金属摩擦的声响。 待山尘拔出剑,司遥再次去推,那门依旧纹丝未动。 她默默瞧了山尘一眼。 山尘收回剑,面不改色:“门内有机关。” 此时,大殿内的青皮鬼与青藤争先恐后地挤了上来,司遥回头扫了一眼,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只见如波涛汹涌海浪般的青藤劈天盖地地将整座无极殿覆盖,在这青藤浪潮前,是犹如大军压境的青皮鬼,个个泛红的眼珠,裂口流出的唾液,贪婪地看着眼前这两个活生生的血肉。 她的血应当对青皮鬼与青藤有作用,只是不知能否给山尘争取逃脱的时间。 司遥在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把一切都规划好,丝毫没有注意到山尘落在她头顶的目光温柔至极。 他知道她想做什么。 “信我么?”山尘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 司遥抬眼,撞进山尘宛如星辰的眸中,她重重地点头。 她信! 山尘笑了,眼睛弯成一弯月亮,眼底亮晶晶的,没有平日的云淡风轻与运筹帷幄,有的只是少年郎的满腔赤诚! 山尘提着天命,天命剑刃散发着刺目的红光,司遥则解下千机铃,将其系于捆阴绳的绳头,紧接着她将手心包裹的手帕扯开,手帕塞入怀中,手心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 山尘一把抓住她的手,没有说话。 司遥拂开他:“我听你的,你也必须听我的。” 她用匕首再次将手心的伤口喇开,鲜血瞬间喷涌而出,司遥将血抹在天命的剑刃上,又在山尘的白衣上画了一道繁琐的破祟咒。 千机铃与捆阴绳同样被她涂满了血液。 “生虽不同寝,死却能同穴,有美同死,荣幸否?” “同寝过!”山尘纠正,想了想又道,“倍感荣幸!” 说完随即冲进了青藤林与青皮鬼之间,白色的残影与天命凶煞的剑气,所到之处,片甲不留。 许是司遥身上残留的血液气息过于浓重,青藤与青皮鬼皆不敢近她身侧,反浩浩荡荡地朝着山尘的方向而去。 司遥提着捆阴绳,挂在绳尾的千机铃叮叮作响,配合着入了灵的捆阴绳,竟成了一件灵气更盛的阴宝。 随着她舞动着千机铃,她的周围竟无一藤一鬼敢近,司遥借此机会到了山尘身边,山尘看着她手中的捆阴索,笑道:“倒让你琢磨出一件绝世法宝来。” 第79章 司遥轻啐:“还贫?” “我开路,你断后,先出无极殿。” “好!” 两人配合默契,一路竟真让他们到了无极殿的大门,可外面依旧是漫天青藤。 此时大雾散去,天色渐明,司遥这才看清,郁善王宫早已被青藤占据,宛如一片原始森林。 如今青藤觉醒,浩浩荡荡,遮天蔽日,竟将泛白的天色遮了个彻底。 “能拖延点时间么?”司遥侧脸看向山尘。 山尘薄薄的嘴唇泛白,脸色更是难看,此刻即便他想藏匿也已藏不住。 “嗯。”他没有问司遥想做什么,不论她想做什么,他都会为她争取时机。 司遥将捆阴绳交到山尘手上:“我只要半注香的时间。” 方才恍惚间,她突然想到黎十娘教她的屠山黎氏绝学——十方阵。 此阵专诛邪祟,连极乐坊地下的大粽子都能制止,想来暂且止住这些青藤,青皮鬼亦不在话下。 她迅速定了十个方位,又抬眼扫了眼山尘以及鬼藤林,当日黎十娘教她的十方阵乃阴阳,可这阵法之中多了一阴——青皮鬼。 如此又该如何? 她苦思黎十娘当日所说的话。 “你瞧他们,一阴一阳,两方位置看似千变万化,实则并未移动,天地万物,万变不离其中,这才有了万物归元一说。” “万物归元?”司遥细细品鉴着这句话,忽而脑海中想起师母所言:“所谓术法,不过利五行克五行,世间万物皆在五行之中,不出三界之外,既在一处,自为一体。” 她明白了! 手心的血迹还未干涸,她就着血迹迅速定好方位,又于地面化了硕大的十方阵,化完恰好一炷香的时辰。 她轻抬眼皮扫向山尘,只见他的动作慢了不少,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山尘!” 山尘远远地冲她点头,收起捆阴索,提着天命朝着司遥画好的十方阵掠来,跟在他身后的鬼藤与青皮鬼呼啸而上。 司遥一把抓住山尘的手腕,两人拼了命地朝着外面跑去,奔跑间,司遥回头扫了一眼。 只见跟上来的漫天青藤与青皮鬼被十方阵发出的红色光波灼烧,瞬间飘荡出腐肉灼烧的焦臭味。 十方阵对鬼藤的作用略微小些,部分青藤被灼烧翻滚,后方的青藤则层层覆盖,追逐而上。 两人穿梭在郁善王宫,忽而听见一道微弱的呼救声。 这千年空城居然还有人? 司遥想起张文彬,生怕这呼救声是张天一,对山尘道:“去看看!” 两人顺着呼救声,就见一抹红色的身影被鬼藤死死缠绕,挂到于空中,司遥看清此女子的脸,惊道:“宛姑娘?” 黎宛听见人声,费力地睁开眼睛看,见是熟悉的面孔,气若游丝:“救我!” 可随着她的挣扎,她身上的青藤缠地越发紧,大有将猎物血肉吃干抹净之势。 司遥与山尘走近,这才发现自黎宛身下不断有鲜血滴落,落在青藤叶上,片刻后,那血迹便蒸发不见。 司遥用匕首将青藤切断,黎宛便跌了下来。 司遥在她面前蹲下,将她身上其余的藤蔓都切除。 待清理完毕,只见于黎宛的心口处,有一根藤条镶入皮肉中。 那藤条不知是沾了血还是怎的,枝条竟变成了暗红色,黎宛脸色惨白,她一把抓住藤条,用力将藤条往外拔,动作间痛苦万分。 “这青藤?”司遥皱眉看着断掉的藤条。 “是吸血鬼藤,此藤以人血为食。”黎宛深呼吸一口气。 她话音刚落,那藤条竟断了,另一头依旧镶在心口,她喘着气:“匕首借我一用。” “来不及了,鬼藤追上来了。”山尘道。 司遥一把扶住黎宛:“先离开!”她将黎宛的手臂搭在肩上,山尘走在前方引路。 此时应是晨日高悬,整座郁善王宫被鬼藤在笼罩下形成了一个巨大绿色鸟笼,斑斑点点的晨光从鬼藤绿色间散落,乍一眼瞧去,竟有种人间仙境的绝妙之感。 好在绝大部分的鬼藤依旧在沉睡,跟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的鬼藤渐渐被阻隔了下来。 “终于甩掉了。”司遥喘着气,靠在一块假山石头上。 黎宛脸色更白了,只见她一把扯开胸前的衣服,露出底下白皙的皮肉,丝毫不顾及现场还有山尘在。 山尘提着天命,当即背过身去,走到不远处坐在石块上,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断掉的那截鬼藤已隐入皮肉之中,黎宛用匕首硬生生划开胸口,她咬着下嘴唇,汗水从额头渗出,整张脸都皱在一起。 皮肉被划开,她径直伸出两根手指缓缓探入心口,竟生生将那截鬼藤揪了出来。 “哐当”一声,匕首掉在地上发出脆响。 紧接着她掏出一瓶药丸,倒出三颗,其中一颗自行服下,另外两颗则给了司遥。 黎宛服下药丸后,便闭目打坐,须臾才睁开眼,她胸口处的血已经止住,原本苍白的面色也已红润了些许。 司遥这才起身,沉默着走到山尘身边:“张嘴。” 山尘抬眼,不解地看着她。 “张嘴。”她又重复了一遍。 山尘只得张开嘴,司遥一股脑地将两颗药丸都丢进他的嘴里,药丸入口便化作一股气流遍布全体,丹田内萦绕着一股暖暖的气流,当即他便盘腿迅速将这股气流吸收。 “哪来的?”山尘问。 司遥抬抬下巴,指了指黎宛的方向,只见她已将衣裳穿戴好,只瞧着还是有些许虚弱感。 “全给他了?”宛姑娘声线低哑。 “你喜欢他?” 司遥没有回答她的话,只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宛姑娘没有再纠结:“任务。” “黎十娘呢?” 黎宛术法不精,既出来办事,黎十娘没有不来的道理。 “你们呢?” “找人!”司遥言简意赅。 黎宛惨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是么?我寻宝!” 第53章 神灵渡劫难,田间坠祥瑞 田间…… 三人出了无极殿,一路于鬼藤林间穿行,行至无极殿后方恍见一宫苑,此宫苑竟与无极主殿一般华丽宏伟。 “是郁善王后所居的宫殿。”山尘看着殿前因陈旧腐烂砸落在地,零碎成了两半的牌匾,只见上面满是灰尘与蛛网。 门的两侧立着两根柱子,柱子通体刷了红漆,上面雕刻着栩栩如生,展翅高飞的金色凤凰,只因年份已久,丝毫瞧不出凤凰往昔之风采。 “写的什么?”司遥用手肘碰了碰山尘的手臂 “凤凰殿!” 司遥看着柱子上的凤凰:“倒是简单直白。” 踏入凤凰殿,司遥咦了一声,只见院里没有攀壁的鬼藤,亦无陶瓷罐子,只有漫天的灰尘以及蛛网。 第80章 院子里种植的植物已经枯败,死气沉沉地耷拉着,遍地的枯枝败叶。 司遥朝着中间的正屋走去,这才发现正屋的门被木块钉死,就连窗户都被封不露一丝光亮。 “既是王后,为何封死主屋?”司遥的手抚上木板,上面厚实的灰尘附着在她指尖。 灰尘被刮掉后,木板露出些许潦草的字迹来,司遥忙用手掌将其余的灰尘抹去,鲜红且杂乱潦草符咒画满木板! “招魂咒?”司遥看着门上熟悉的咒语。 黎宛看向山尘,“山尘少侠,劳驾!” 山尘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拔出天命,蓄力一劈,被封住的门瞬间炸开。 浓烈的灰尘瞬间扑面而来。 待灰尘散去,司遥率先踏进了屋内,里面的摆件陈设整齐,并不似外院内空荡荡的。 司遥将屋内扫了个遍,目光落在梳妆台。 她走到梳妆台前,台上的铜镜已被灰尘覆盖,瞧不出原本的模样,她用袖子一抹,得了满袖尘土。 铜镜中倒映出一张白皙小巧,却极精致的脸。 司遥的手指抚上耳后有那道细细的血痕,这是她刚进入巫溪湖时险些被青皮鬼剥皮。 她打开梳妆台上的匣子,里面的首饰已锈迹斑斑,金丝钗,流苏步摇,玛瑙珍珠,将梳妆匣塞的满满当当。 “哟,好东西!”黎宛不知何时到了司遥身后,她面色平淡地从匣子里捡起一支朱钗细细把玩。 司遥侧身寻山尘,只见他站在屏风前,不知在瞧些什么。 她无声地来到他身边,也盯着屏风上的画儿瞧,两人皆未开口。 半晌,司遥侧目看向山尘,目光在他的侧脸上打转,率先打破沉默:“好些了?” 山尘微怔,沉默着,良久后才说:“发现了?” 司遥冷哼,双臂环抱于胸前:“我是猪么?” 山尘笑了。 他指着屏风上的画道:“瞧瞧这个。” 只见屏风上挂着一幅画儿,画上是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身穿华贵的礼服,满脸纯真,而在她的身后,盘旋了一条金灿灿的五爪金龙! “传说郁善公主出生,天降异相,难不成与这金龙有关?”司遥猜测。 “山尘少侠?”黎宛的声音自两人身后响起,“看看这个。” 只见她手中拿着一本覆满灰尘的书,山尘面无表情地从她手里接过。 司遥的目光越过黎宛,就见她身后横七竖八地摆着数只巨大的梨花木箱子,那箱子已被翻地凌乱不堪。 “上面写的什么?”黎宛说话间靠近山尘,两人躯体几乎快要贴在一起。 山尘微不可察地紧了紧眉头,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与黎宛拉开了些许距离。 司遥看着这书上的古文,学着黎宛的模样靠近山尘,继而将下巴搭在他的肩上:“这是史料?” “嗯。” 司遥说话间,鼻尖快要触碰到山尘的侧脸: “山尘少侠,念念?” 山尘侧脸,目光投进司遥眸色深处,他顿了片刻,这才缓缓开口:“郁善十二年,帝后琴瑟和鸣,百姓安居乐业,但凡事皆不能圆满,王后身康体健,如今已年仅而立,膝下仍无一子,此关乎郁善国运,决不能草率。” 山尘的声线清冷,喉结滚动间,隐约带了点磁性。 “郁善十三年,天降暴雨,一连下了近半月,山洪爆发,淹没无数良田,其中以瓦罐村最为严重,村民流离失所……” 书内详细地记载了此次山洪天灾,听着山尘的声音,司遥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被山洪肆虐小村庄。 这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大雨一连下了近半月。 今夜却不大寻常,天空电闪雷鸣,数道闪电无误地劈在堤坝上,眼见河渠即将塌陷。 瓦罐村里正赵大年脚下匆忙,步伐踩在水洼中飞溅起无数的泥土。 “铛——”清脆的敲锣声回荡这个电闪雷鸣的夜晚。 “你去村尾挨家挨户敲门,让他们赶紧起床,务必把人叫醒喽!”赵大年扯着嗓子吩咐儿子! “我这就去,爹!”赵小刀头也不回地冲进雨里。 地面泥泞湿滑,他脚下打滑,竟跌了个跟头,吃了一嘴巴的泥,他用力呸了几声,用手抹了一把脸,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继续朝着村尾跑去。 须臾间,雨水越发大了。 赵大年满脸焦虑,抬眼扫了下黑沉沉的天空,这雨像是天破了个窟窿似的,大半个月了,不仅没有减少,反倒是越来越大,他扯着沙哑的嗓子:“贼老天!你这是要亡我瓦罐村啊!” 说完更用力敲了下手中的铜锣,尖锐的锣声被大雨下的闪电轰鸣声遮挡。 “发大水哩!憋睡哩,爬起来哩!”赵大年边敲着锣,边扯着嗓子大喊。 他小跑着穿梭在村里,每到一家就用力砸门:“发大水哩,快起来!” 瓢泼大雨噼里啪啦砸在地面,淹没了他的声音。 他手中提着的铜锣敲得震天响,睡得浅些的村民醒过神来,忽听见发大水,立马从炕上跳起来,将睡梦中的崽子提溜起来:“发大水哩!快快快!” “你带着孩子往山上跑,额跟着里正喊人!” “当家的,当心些!” “晓得咧,晓得咧!” 妇女慌乱地穿好衣裳,将孩子抱在怀中,叫上隔壁一起往山上高处爬。 这个平静的小村霎时间乱成了一锅粥,越来越多的村民带着孩子一道爬山避洪水,男人则是加入叫醒村民的队伍。 稻田的水已经倒灌,瓦罐村已被淹没在洪水中,村民们挽起裤脚艰难地在洪水中穿行。 “来不及了,大家先撤,河渠要塌了!”黑暗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 “里正啷个办,还有半个村儿的人没喊起来哩!”村民们目光纷纷投向赵大年,只等他拿个主意。 赵大年眯着眼,雨水让他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你们先去山上,额去喊人!” “这怎么能行?太危险了!” “俺们都是一个村的,有困难得一起面对!” “就似就似!” 赵大年用力砸了下铜锣:“都听额滴,全都给额走,额不需要泥们帮倒忙!” 赵大年本是王城七品芝麻小官,瓦罐村地处偏僻,村民过得很是艰苦,他曾自请下放到了瓦罐村,势必要带着家乡村民过上好日子。 一日,他于瓦罐山上发现一种极为细腻的泥土,想到王宫中那些精致珍藏的陶瓷瓶子,脑海里一个大胆的想法一闪而过。 他一拍脑袋,坐在泥浆里哈哈大笑,这可把他的师爷吓得不轻,忙背着人去寻了大夫。 自此,瓦罐村专做陶瓷罐子,做的精美又华丽,村民的生活富足,赵大年经此一事,记了大功,眼见三年评级到了,便被调遣去了别的地方。 他舍不得啊,也不知是舍不得功绩还是舍不得家乡,总之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要辞官,他要共富家乡! 第81章 就这样他放弃了大好官途留下来做了个里正,谁劝告都没用,是个十足的倔驴子,村民们深知他的脾性。 “里正,那俺们先去了。” “去去去!”赵大年不耐地摆手。 村民们只得结伴先行离开瓦罐村,赵大年继续去叫剩下半个村的人。 小半个时辰后,他终于将剩余的人都转移走了,此时弥漫在村庄的水也从膝盖涨到了大腿,他正要带人撤离,忽地想到了什么,拍了大腿哎哟了一声:“你们见着额儿子没?” 众人皆摇头,七嘴八舌地扯着嗓子道:“没见着小刀那孩子啊。” 赵大年的眼皮狂跳不止,他得回去找儿子。 就在此时,堤坝决堤了,洪水浩浩荡荡地压了下来,村民们吓得哇哇大叫,一时间乱了一团,你推我赶。 赵大年嗓子都喊哑了:“往山上尅,往山上尅!” 那山洪须臾间便到了跟前,冲垮无数房屋,良田,像一只巨大的妖兽,将人囫囵吞了个干净。 “轰隆——”又是一声惊雷,天空九道闪电相互交错,横陈在浓厚的乌云间。 “吼——”空中传来一阵鸣吟,紧接着一道更大的雷瞧准乌云劈了过去,乌云中有东西坠了下来,砰的一声砸进洪水中。 次日,天色放晴,天空碧空如洗,田间蛙鸣不止,蜻蜓振翅在已不堪入目的稻田上来回飞,太阳悬挂空中,给田间增添了一股湿热的粘稠感。 昨夜上了山,得以幸存的村民沉默着从山下下来,沉重的气氛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昨夜他们站在山顶,借着闪电清楚地看到那滔天的洪水是如何淹没他们的家园,吞噬亲邻! 瓦罐村完了,一切付之东流! 带着他们无畏往前冲的赵里正也没了,什么都没了。 下了山,路过稻田。 “你们瞧,那是什么?” 众人的目光看向稻田,只见泥浆里似乎有东西,还不小,有几个胆大的村民抄起家伙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当看清稻田里的东西,当即便嚎了一嗓子:“好大滴长虫!” “你个瓜娃子,内个似蛇!” 其余的村民一听是蛇倒不害怕了,乡野人家蛇这种东西从小见到大,也不稀奇,一股脑的围了上来。 “咦?这蛇为啥子还长角?跟鹿似的?” “不止泥,它还有脚泥!” 村民们七嘴八舌,愣是没有想出来这是个什么东西,蛇不蛇,鹿不鹿,怪得很。 “阿聪,泥来瞧瞧,这是个啥子东西哦?” 叫阿聪的少年凑了上来,仔细看着泥坑里的长条,抓耳挠腮,半晌他恍然:“这是龙!” “额在赵里正的杂书上瞧过,龙滴头上有两根角,跟鹿似的,还有两只爪子哩,有的爪子只有四趾,有的有五趾哩!” “书上说了,龙是祥瑞哩!” 众人一听这是祥瑞,纷纷摸下稻田,细细数了数龙的爪子,嘿了一声:“阿聪出息,真是五个爪子哩!” “瞧它被雷劈得焦黑,只剩半口气了,啷个瞧都不像祥瑞呐!” “啷个东西能吃蛮?”人群中有人小声问。 所有人都看向阿聪,他们的家园都被冲毁,夜里逃命匆忙,什么也没带,如今这才感到腹中饥肠辘辘。 阿聪面露难色:“ 这,书里头没说啊!” 第54章 郁善国难临,王后喜得子 心意相通 瓦罐村坠龙事件像是长了翅膀的风,不知怎的传到了王宫。 凤凰殿。 郁善王后年近而立,许是保养得当,竟与二十年华女子不相上下,她坐在铜镜前,揽镜自赏。 丫鬟将一只鎏金凤钗坠珍珠流苏步摇别进王后乌黑茂盛的发间。 “娘娘当真貌美无双!”丫鬟瞧王后今早心情不错,嘴贫调笑。 王后从铜镜中瞥了她一眼,笑道:“就你多嘴!” 说完像是想到什么遗憾事,叹道:“可惜本宫不能为王上诞下子嗣,你说,这世间之事怎就两难全呢?” 丫鬟目光闪烁,不知该不该说。 王后在铜镜里见丫鬟支支吾吾的,侧过身来:“想说什么?” 丫鬟咬牙:“王后,可曾听过龙?” “龙?”王后看向丫鬟,“倒是听人说起过,我还听说百姓说巫溪胡有神灵,里头的神灵便是龙?” 那丫鬟跪了下来:“回王后,民间的确有此传言,但并非空穴来风,奴婢家便居于巫溪湖旁,小时坠于湖中,险些丧命,迷糊间恍见湖底出现一黑色巨龙,红目,竟奴婢驼了上来。” “那龙生的古怪,似蛇非蛇,瞧着吓人,却极良善!” 王后来了兴致:“哦?你说的可是真的?” “奴婢不敢说谎。”丫鬟偷偷抬眼瞄了王后一眼,斗胆道,“今早奴婢听闻城外瓦罐村坠下一龙,娘娘何不去瞧瞧?” 王后这些年一直没有子嗣,想要一个孩子想得快要发疯,她站起身来:“摆驾瓦罐村!” 王后要出宫的事惊动了国王,他亦倍感惊奇,二人领着百官,身后跟着的马车仆从不计其数,浩浩荡荡地来到瓦罐村,亲眼见到那条奄奄一息的龙,同时也见到了被洪水淹没的瓦罐村。 王后看见那条烧焦的龙,龙鳞都被劈没了,翻出底下血红的肉块来,不知为何,她的眼眶便红了,连连叫太医医治此龙。 国王见爱妻如此良善,甚感欣慰,连连宽慰必救此龙。 因坠龙事件,瓦罐村百姓因祸得福,国王命人为他们重建家园。 更值得欢庆的,便是被大水淹没的赵里正带着昨夜消失的村民回来了。 瓦罐村民人人欢心,建起房屋来那是干劲儿十足。 “叔儿,你们咋回来的?俺站在山顶上,分明瞧见葛大叔被一块木板削得半个脑袋都快没了!”阿聪凑到赵里正身边。 “方才我凑近了瞧,嘿,那脑袋光溜得跟鸡蛋似的!” 赵大年擦了擦汗,接过阿聪递来的水,咕噜噜地喝了个干净,一巴掌拍在阿聪的后脑勺:“干活去,大人的事憋瞎打听!” 阿聪瘪嘴:“大伙儿都说了,是因为田间的祥瑞!” 赵大年吓得赶忙捂住阿聪的嘴巴:“不是田间的,是巫溪湖里的!” 阿聪满脸茫然,难不成巫溪湖内也有一条龙? 三日后,一个晴朗的日子,天空突然响彻一声闷雷,霎时间狂风大作,路边的树叶被吹得哗哗作响,瓦罐村的村民停下手中的活计,抬眼看向天,只见乌云蔽日,天地一片阴沉。 一道金光穿过乌云落在田间,狂风卷动间,似有东西飞入云层,隐入乌云,消失不见。 片刻后,乌云散去,狂风停止,仿佛方才一切只是一场错觉,天空又恢复了晴朗碧空如洗的模样。 “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祥瑞不见了!”一个时辰后,有村民带药去田间,才发现稻田间空空如也。 第82章 当夜,凤凰殿,王后梦中见一威风凛凛的金龙盘踞,那金龙口吐人言:“郁善助吾渡劫,吾心慰之,算出十六年后郁善必有一劫,吾知你所求为何,今日便全你心愿,以报渡劫之恩。” 王后欲得一子已近疯魔,连连应是,那金龙发出一声龙吟,随化作一道金光进了王后腹内。 山尘说完,合上了书,司遥听得入了神:“没了?” 山尘无奈:“没了。” 司遥意犹未尽:“如此说来,郁善公主乃是金龙投生报恩。” “那金龙既算出郁善国十六年后必逢大劫这才投生成公主,欲破此劫,可为何郁善国仍一夜亡城?”黎宛从山尘手中将书接过,胡乱翻了翻。 “国难乃天劫,纵使金龙乃天生地长,气运超绝,大道所至,岂能扰之!”司遥淡然道。 黎宛冷笑:“我才不信什么天道,事在人为。” 接着,她话语一转,看向山尘,“山尘少侠,以为如何?” 山尘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并未言语。 黎宛也不当回事,兀自妩媚地笑了笑,将手臂搭在山尘的肩上,呵气如兰:“你好凶啊!” 天命蓦地出了剑鞘,刃口与黎宛的脖子不过咫尺,山尘的目光冷冰冰的。 黎宛挑眉,慢悠悠地将手臂从他肩上挪开:“好没情趣!” “宛姑娘有所不知,山尘少侠素来洁身自好,出身青山院的女子他怕是瞧不上。”司遥说话间走到山尘身侧,将手臂搭在他肩上。 黎宛稍顿,继而笑的直不起腰,看着她这疯疯癫癫的样子,司遥蹙了蹙眉。 黎宛的目光落在司遥搭在山尘肩上的手,片刻,叹道: “罢罢罢,我就是个讨人嫌弃的。”说着兀自去一旁。 司遥这才看向山尘:“山尘少侠,魅力无限啊。” 司遥等人将郁善王宫都寻了个遍,眼见天色暗沉,便于一颗大树下生起了火。 黎宛突然哟了一声,指着山尘背后渗出的血迹:“流血了?” 司遥丢下怀中的干柴,慢条斯理地走上来,横黎宛面前,她目光扫了扫,发现山尘的背部果然被鲜红渗透。 她高抬下巴看着黎宛:“换你捡柴火了。” 黎宛笑脸如花,扭着腰去了,司遥看着她的背影:“真够难缠。” 转头就见山尘眉眼含笑,俊秀的脸上冰雪消融,好看的桃花眼恰似荡漾的春水湖。 司遥没好气:“瞧什么?先前死命捂着不让我发现,这会儿倒认了?” 山尘眼睛弯弯地,他温声道:“嗯,我的错!” 他这样倒让司遥一下子没了脾气,她抬抬下巴:“衣服脱了。” “快点!”司遥用脚尖踢踢他的膝盖。 待山尘将衣袍脱掉,露出后背的伤口,司遥脸色都变了,伤口恶化,已经溃烂地不成样子。 “是那条烛九阴?”她用匕首在火上铐热,小心地将山尘背部已溃烂的腐肉剜去。 “嗯。”山尘忍着剧痛,愣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司遥冷哼:“疼么?” “不疼。” 见他还嘴硬,司遥闭口不言,手下的动作越发小心。 待腐肉皆被清除,她用匕首挑开掌心已有愈合之势的伤口,将血滴落在山尘的伤口处。 继而,她朝着山尘伸手:“金创药!” 山尘将瓷瓶递给她,司遥打开瞧了瞧,只剩一点瓶底,想来大部分都用在她手心的刀口上了。 她简单地包扎了下,遂坐在火堆旁直瞧火焰发呆,山尘的伤口已呈青黑色,那烛九阴含有剧毒,她的血虽有除毒功效,却不知是否对烛九阴的毒素有效。 若是无效,按照伤口毒素扩散的速度,只怕山尘…… 山尘穿好衣袍,于司遥身边落坐,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上:“怎么不说话?” “生气了?” 司遥依旧沉默,她更生自己的气,她从一开始便发现山尘不对劲了,也猜到他或许受伤了,可又气山尘瞒着她,索性看他能瞒多久。 手腕被抓住,腕间的力道缓缓加大,山尘一字一句,极致认真:“我想你万事无忧!” 司遥想抽出手却被山尘抓得更紧。 两人沉默着,半晌,司遥才开口:“我……” 司遥话还没说完,山尘便将她揽入怀中,抱得很紧。 火堆里的柴火烧的霹雳作响,明亮的火光倒影在司遥脸上。 很久,她才听见头顶上方,山尘喉结滚动,说话时胸腔共鸣震动:“自我儿时父母故去,皆独自一人,与心上人相处,非我擅长。” “下次,不会了。” 司遥的心蓦地一软,她伸出双手轻轻环抱住山尘劲瘦的腰身。 她喜欢山尘,她很早就发现了。 她前世是个孤儿,没有亲情没有关爱,她实在不知如何爱人,如何被爱。 幼时师父将她捡回观中养着,待大了一些,师父便丢给她一套相书,风水论,周易等,告诉她:“师父要出去一趟,少则三五年,多则十年八年,待我回来,这些书你务必融会贯通,若是回不来,这道观便是你的了。” 说完头都没回,风风火火下了山。 自此以后,她便没有再见过师父。 直到七年后,有个女人找上门来,自称是她的师娘,之后便于道观住下。 师娘是个术师,教了她一些招魂术,破煞术等术士术法。 再后来,为了生计,她开始替人观相,看风水,不知是否泄露天机太多,中途出了差错,再醒来魂魄便已占据了这具身体。 这具身体的记忆一片空白,她亦无从得知其先前经历。 前世已矣,她从不纠结过去,一切随缘! 山尘垂首,一个极致虔诚的吻落在司遥的额头。 “咳咳!”黎宛手中提着只兔子远远地站在一旁。 司遥面不改色地挣开山尘的怀抱,捡起一根柴火丢进火中:“还以为你走了呢,没来得及高兴!” 黎宛走了上来,将死兔子丢在火边:“过河拆桥啊?” 说着嗤弄一声,“世间痴男怨女,既两情相悦,只管欢好便是,何必浪费大好光阴。” “如此说来,倒要谢谢你了?”司遥抬眸,慢条斯理。 “客气!” “哪来的?”司遥扫了一眼兔子。 黎宛利索地剥了兔子皮,丢进火堆,语气波澜不惊:“色兔子,许是瞧我生的美丽,竟冲过来一头碰死在我面前。” “对你倒是痴情。”司遥打趣。 “那是自然!” 三人累了一整日,计划原地休整。 山尘自芦苇荡出发便未曾好生休息过,司遥拍了拍身侧的空位:“躺这儿!” 山尘坐在她身边,背靠大树,以地为床,天为被,心上人为枕。 黎宛在一旁看着两人,心中得意,还得她出马,这不成就了一段旷世姻缘? 第83章 约莫一炷香后,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吼叫,山尘睁开眼睛,坐起身来,五指紧紧握住天命。 三人皆默不作声,仔细辨明那声音从哪个方向发出的。 “吼——”又是一声。 这吼声似乎离他们更近了。 山尘提起天命,沉声道:“是那条烛九阴!” 第55章 贪欲为财死,毒瘴入幻境 找到张天一…… 那烛九阴速度奇快,顷刻间便到了跟前,司遥瞧见那对阴沉沉的红目时,一阵心悸。 黎宛率先反应过来,头也不回地朝着黑暗中冲去。 司遥二人紧随其后,因吸血鬼藤将整座王宫的上空笼罩,山尘不便施展轻功。三人只能于藤林间疯狂逃窜。 乌云渐散,月亮爬了上来,清冷冷的光芒从茂盛的藤叶之间散落,给郁善王宫披上了一层神秘温柔的纱衣。 四处一片寂静,只有凌乱的脚步踩在地面翠绿的藤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司遥侧头看去,只见烛九阴穷追不舍,它甩动着九条尾巴,铺天盖地的对着沉睡的鬼藤呼啸而去。 满城的藤蔓微微抖动着绿叶,紧接着,烛九阴仰天长啸,发出一声悠长绵延的龙吟。 霎时间,四周便响起哗啦啦的响声,司遥抬头看去,只见他们头顶,脚下,四周的吸血鬼藤缓慢地扭动着肢条。 “吼——”又是一声尖锐的龙吟,那些鬼藤彻底苏醒,发了疯似的朝着三人席卷而来。 山尘与司遥一左一右将黎宛围住。 司遥从腰间拔出匕首,瞧准时机猛地朝着黎宛的脖子切去,速度奇快。 黎宛还未反应过来,于她后颈处一条碧绿的鬼藤便被切落,截藤蔓上还缠绕着一缕乌发。 黎宛瞧着被切下来的乌发,静默片刻:“我尘缘未了。” “想想法子。”司遥喘着气,黎十娘但凡出来办事,皆带着黎宛,她不可能带个废物。 “山尘有伤在身,我亦非术士,你再藏着掖着,我俩只怕顾不上你了。” 黎宛没吱声,她知道司遥所言非虚,身后烛九阴穷追不舍,吸血鬼藤层层阻拦。 她收起平日里的。轻浮模样,沉声道:“跟紧我!” 说完伸出右手,露出白皙纤细的手腕,只见上面缠着一条透明到泛红的纤细红色小蛇。 黎宛嘴唇微动,念着晦涩的咒语,她腕间的灵蛇苏醒,缓缓扭动着身躯绕上了她的指尖。 奔跑间,风迎面掠过,鼻尖萦绕着一股血蛊的气息。 黎宛轻拍了拍小蛇的头顶,那小蛇从她的手腕一跃而下,落在地上,红雾涌动间,竟化作一条约莫一丈五的巨蛇。 “好厉害的幻术!”司遥忍不住赞叹! 赤灵蛇蠕动着身躯将后方的鬼藤拦住。 借此机会,黎宛从怀中摸出一张地图,打开快速扫了一眼:“走这边!” 三人朝着西北方奔去。 这是一处废弃的院子,墙壁上满是枯黄的鬼藤,而在院中有一枯井,黎宛丝毫没有犹豫,单手支撑在井口,整个人跳入井中。 司遥与山尘对视一眼,只稍稍犹豫片刻,亦跟着跃进井里,继而稳稳落地。 井底干燥,四周漆黑一片,只余头顶丝丝月光投落进来,不远处传来烛九阴的嘶吼与鬼藤林嘈杂的淅索声。 司遥摸出夜明珠,视线变得明亮,她动了动,脚下不知踢到什么,低头一看,竟是一根白骨。 不,是满地的白骨。 黎宛蹲在角落,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 司遥拍拍她的肩膀:“怎么了?” “别过来!” 司遥顿住,只见黎宛抓起裙角撕下一块,将脸覆盖上。 借着夜明珠的光,透过红雾面纱,隐约见黎宛左脸上长了一个巨大的肉瘤,那肉瘤皮薄,皮下游曳着蠕动的红线虫。 此肉瘤竟与关妙仪脸上的一模一样。 “外头那条赤蛇,是你的蛊?”司遥问。 只有练极阴蛊遭到反噬才会如此! 黎宛扶着井壁,从地上起来,淡然地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尘,踢开满地的白骨。 “珠子不错。”她瞧着司遥手中的夜明珠。 司遥的目光越过黎宛,但见井中尽头有一狭小隧道:“你那地图哪儿来的?” “我向来不做没把握的事!” 三人穿过狭窄的井道,视线这才开阔。 夜明珠的光芒被淹没,此处应是郁善王宫地下宝库,只见宝库的角落里堆满了三座小山。 一座金山,一座银山,一座珍珠玛瑙琉璃山。 而东南方向则是堆满紫檀木箱子,或大或小,层层叠叠,另一侧则是贴着墙壁高至洞顶的书架,书架上塞满珍奇字画,陶瓷瓦罐。 分门别类,整整齐齐。 而于地库的尽头还隔出数个库房,那库房未设门房,从外面一眼望去,墙壁之上挂满刀枪弓鞭等各式各样的兵器,光是剑便挂了一整面墙。 “这郁善国的国库怕是比当今皇上的宝库还要丰裕。”司遥玩笑道。 岂料黎宛与山尘皆齐刷刷地看向她。 司遥不解:“瞧我作甚?” “来都来了,挑几件?”黎宛顺手往玛瑙琉璃山上抓一把珠串,目光细细打量:“世人皆好此物,不过是贪欲掠浮光。” 玛瑙琉璃折射出五彩的光斑投落在黎宛的红雾面纱之上,她那双好看的凤眼中却虚无缥缈!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三人面面相觑,黎宛将珠串顺手丢回了琉璃玛瑙山。 司遥的目光在宝库中扫了一圈,发现于放置书画的木架侧方有一暗位:“去那边。” 黎宛则跳入红檀木箱子,整个人蜷缩在里头,待檀木箱的盖子合上,四周静不可闻。 “靠近些!”山尘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比平日更低沉些。 司遥起了逗弄的心思,伸手环住他的腰身: “够近么?山尘少侠!” 说话间她抬眼瞧着山尘,鼻尖轻触着他的下巴。 山尘笑了,抬手轻轻抚了抚司遥的长发。 外头的脚步声近了,一前一后,前面的步步稳健,不疾不徐,后面的则脚步凌乱。 有两人! 司遥从阴影中微微探出头去,只看见两道背影,一黑一青,有些眼熟。 “莫不是我眼花了?”青衣男子呆滞片刻,伸手抽了自己一巴掌,继而嘶了一声,“是真的?” “哈哈哈哈,发财了。”他大笑着冲着金山扑了过去。 “别过去!”黑衫女人喝止! 女人话音刚落,角落里红檀木箱子的盖子瞬间被掀开:“母亲?” “阿宛?” 是黎十娘! 司遥与山尘这才从书架后方走了出来,就见黎宛已冲到黎十娘的跟前,一把拥住了她。 黎十娘拍了拍黎宛的肩膀,刚要说话,这才注意到后方有人。 第84章 当她看见来人是司遥时,她不由自主地推开黎宛,目光朝着司遥的腰间瞧去。 司遥解下千机铃丢给她。 黎十娘满心欢喜,双手捧着千机铃,痴迷地看着铃铛上散发着的淡黄色光芒:“婉婉,我的婉婉!” 她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黎宛失落的神色。 黎十娘默念了招魂词,只见千机铃内飘出来一道白色的残影,那残影凝聚成了一个女娃娃的模样。 “娘亲!”她对着黎十娘张张嘴,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黎十娘眼眶瞬间红了,伸手想要触碰婉婉,却穿了个空,她痴痴地重复:“娘亲一定救你,娘亲一定会救你的。” “砰——”的一声响,宝库中瞬间弥漫着熟悉又恶臭的味道。 是血肉翁,这宝库中有青皮鬼。 “啊啊啊——”角落传来一阵凄厉惨叫。 司遥忙越过黎十娘看向金山,只见一只细瘦纤长的青皮鬼将青衣男子死死压在身下。 当司遥看清那男子的面容时怔道:“是张天一?” 青皮鬼的手臂已绕在张天一的耳后,欲剥其皮。 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山尘顺手从司遥的腰间拔出匕首,朝着青皮鬼丢去。 泛着寒光的匕首正正插进青皮鬼的头颅。 青皮鬼的动作戛然而止,它扭动着机械的头颅看向山尘,慢吞吞地从张天一身上起来。 张天一连滚带爬滚了过来,藏在众人身后。 山尘拔出天命,黎十娘的声音从后方响起:“我来!” 山尘慢条斯理地收起天命,退到一侧。 黎十娘手伸向脖子后方,迅速将脊柱抽了出来,凝成了一柄泛着黑气的长刀。 她提着长刀闪到青皮鬼跟前,残刀一挥而过,那青皮鬼轻而易举地被劈成了两半,向左右两边倒去。 婉婉的残魂如饿狼般扑了上去,于青皮鬼破碎的头颅内揪出一缕黑色的雾气,她将雾气团成一团 “别吃!”司遥话音刚落,婉婉已将雾团一股脑塞进嘴里。 熊孩子,什么都往嘴里塞。 婉婉巴眨着眼睛无辜地看着司遥。 “撕拉——”库房中发出一道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众人转身往后瞧,只见不知何处窜出来一只青皮鬼。 他手中抓着一块头皮,上面覆盖着黑色的头发。 张天一头顶光滑,头皮被揭下来的瞬间,起初并未流血,紧接着,才逐渐变红,鲜血顺着毛孔争先恐后地流了出来。 张天一呆滞,并未反应过来,见众人皆以复杂惊异的目光瞧他,他才后知后觉地伸手摸向头顶。 滑溜溜,软绵绵的,触感变得湿滑黏腻。 他不解地将双手拿到眼前,满掌鲜血,他才意识到头皮没了,头顶火辣辣的,口中发出凄厉恐惧的惨叫:“啊啊啊啊——” 那青皮鬼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再次伸手以极不可思议的速度再次将探向张天一的脸。 此时,青皮鬼捏着两张皮,它裂开嘴将两张皮囫囵往嘴里塞,塞不下的头发从嘴里垂了下来,牙齿咀嚼的皮肉声令人脊背生凉。 “什么腌臜东西!”黎十娘怒道,继而又压低声音,尽显温柔,“婉婉别怕!” 婉婉的残魂已躲进了千机铃,只一道薄光仍绕着铃身。 此次不等黎十娘出刀,天命已呼啸而去,青皮鬼胸口洞穿了个大窟窿。 黎十娘看向山尘:‘几日不见,山尘少侠剑法退步不少啊!’ 山尘不疾不徐:“对付你,足矣!” 黎十娘笑的娇俏:“哎呀呀,还得是少年郎!意气风发,很有家父之风。” 山尘的目光冷地像一把寒霜利刃,黎十娘自知多言,索性笑着不再说话。 “吼——”烛九阴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众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头顶,岂料,自库房中地下突然冒出浓烈的雾气。 此雾气异香扑鼻,颇为熟悉, 司遥这才恍然,之前天坑墓穴那满石壁的青藤,以及满城遍地的血肉瓮跌破之后皆散出此味,只是气味极淡。 霎时,司遥觉得头晕眼花。 她强撑着看向山尘与黎十娘等人,然他们亦早已神志不清。 这雾气有问题! 第56章 七月巫溪祭,割肉救死婴 …… 今日乃七月十五,是郁善国一年一度的祭祀巫溪神灵之日,亦是郁善公主的生辰! 百姓对此极为重视,着新衣,戴红花,笼珍宝,簇拥着,推搡着,于街道两侧,伸长脖子,只为一沾神灵喜气。 游行祭祀的仪仗队伍自王宫大门缓缓挪出,宛如长龙,浩浩荡荡。 队伍前头有八人,皆身着乌黑的巫溪神灵服。 为首四人于前头唱唱跳跳,或手中抓着铜锣,梆子;或颈上挂了个巨大的鼓,跟随脚下的步伐击打发出沉闷的声响。 此四人踩着四方神步开路,将挡在街道中的闲杂人等通通驱散开来。 后方四人则手中举着白色的旗幡,幡上用煞红的朱砂画着古老诡异的神灵咒与郁善国徽,旗幡在风中飞扬。 紧随其后的一百零八人,服装各异,高矮胖瘦各不相同,这些则是自郁善建国以来,名垂青史的各类英雄人物。 随着乐声起,他们神采飞扬,跳跃翻滚,好不热闹。 这祭祀队伍浩浩荡荡,几乎将整座王城环绕。 仪仗行至城中,众人才瞧见于仪仗中八匹马拉着一辆白玉莲台车缓缓移动,只见那莲台之上盘坐一紫衣女子,面覆紫纱,身姿绰约,端的无边尊贵神秘。 “这便是咱们郁善公主?”围观的百姓恨不得眼睛都黏在莲台上的女子身上。 “整个郁善国,除了公主有这等风采,还能有谁与之相较?” “咱们的公主,可是大有来历呢!“身量矮瘦些的男子踮起脚尖。 他这话倒是引起身侧周围人的好奇:“哦?一瞧小哥便知非凡人也,竟知晓这等宫闱之秘?” 矮瘦男子笑笑:“这在宫中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了,不过国王下令不许外传也就是了。” 他见众人皆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他心中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咱们公主有两奇之处,一为歌声可破迷障;二为血肉可活死人,纵使你到了十层阎罗殿,食了公主一小块血肉皆能复活!” “这些传闻皆是真的?”显然这些早已在郁善民间传了个遍。 “自然是真的,这里头还有典故呢!”细瘦青年清清嗓子,这才娓娓道来。 “传说十六年前,瓦罐村雨夜坠一祥瑞于田间,此祥瑞古书唤作“龙”。乃上古神兽,因渡劫失败坠落人间,幸得郁善国王与王后相救。” 话说,那金龙飞升后,仍记挂郁善百姓之恩,它掐指一算,大惊,此国数十六年竟有一天劫,恐有灭国之难。 金龙不忍郁善百姓受此劫难,它飞离太白山,于郁善王后梦中与其相见。 次年,七月十五。 第85章 这是一个阴天,已是午时正刻,天色暗沉得宛如破晓,申时,凤凰殿乱成了一锅粥,太医们提着医药箱,步履匆忙地走在宫墙的官道上。 郁善国王背着手不安地在廊檐来回踱步,见鱼贯涌进来的太医,他也不顾上一国之王的仪态:“怎么才来,快快快!” 由于是突然发动,又是头一胎,王后生的格外吃力,生了大半宿都未曾平安将皇嗣诞下。 眼见王后已没了力气,苍白着脸,气息微弱,太医知道若是再不及时将孩子取出,只怕大人孩子都难逃一死。 可这宫中谁不知道国王与王后琴瑟和鸣,又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在,如今让国王二选一,岂非强人所难? “这可如何是好啊?” 没人能回答得上来。 此时已值子时,外面忽而打起了闷雷,数道闪电并发,将郁善王宫照的亮如白昼。 “保……保孩子。”原已奄奄一息的王后,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支起身子,看向外殿乌泱泱的太医。 “轰隆——”一声闷雷巨响。 巨大的声响将殿内所有人骇得失神,闪电的光芒从糊了白雾纱的窗户透进来,投落在郁善王后苍白的脸上。 她指节泛白,用力抓紧身上的被褥,霎时间像是生出了无尽的勇气。 乌云破开,一道金光自天空倾泄而下,将凤凰殿笼罩。 此时,自乌云中传来一阵龙吟,那龙吟声穿破郁善王宫,直达城外。 殿内所有人皆瞧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眼瞧着天空落下的那束金光直直透过屋顶的瓦片,降落在王后生产的床上。 王后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哀鸣,伴随着龙吟,郁善国第一位公主出生了。 可王后却因血崩一命呜呼。 郁善国得皇嗣,失国后,国王哀痛不已,三日不曾早朝,日日留宿凤凰殿,发了疯似的点了满屋犀角香,只为与亡妻再会奈何桥。 “王上,这是小公主,您瞧瞧?”素日服侍王后的丫鬟抬腿跨过门槛,扫了一眼门上画满的朱砂符咒,以及地上一个巨大的太极八卦阵图。 她抱着襁褓中粉雕玉琢的婴儿,小心翼翼地走到国王面前跪下。 郁善国王猩红着眼看了眼襁褓中的婴儿,发现这孩子竟与发妻儿时一模一样,他哈哈哈大笑着,滚烫的泪水顺着眼眶滑下来。 那丫鬟连忙低垂眼皮。 郁善国王伸出手,屈起手指轻轻地婴儿娇嫩的脸上刮了一下,触感平滑细腻。 他终于露出一抹笑容,艰难地缓缓站起身来:“从即日起,公主的饮食起居便交由你负责。” 郁善国王走到凤凰殿门口,又顿住脚步,抬眼扫了院中的树,一阵风吹来,树上的叶子哗哗作响,枯败的样子散落满地, “传本王令,封锁凤凰殿,任何人不许靠近此地!” 细瘦的男人说完,得意地看向四周已围满的人群。 人群纷纷叹道:“真乃憾事一桩啊。” “如此说来,那金龙欲报恩,投生成了公主,可既是报恩,为何王后却亡故了,一命换一命,又何来报恩一说?” 细瘦的男子连声哎道,制止了七嘴八舌的人群:“王后是命中无子,想要得到什么必然会失去什么,不然岂非乱了套了?” 祭祀的队伍到了圣湖便没有继续往前,而是围绕着圣湖扬幡,念词,只听队伍里传来一阵尖锐的声音:“吉时到,起舞!” 于莲台盘坐的公主站了起来,跟随着祭祀的鼓声跳起了神灵舞,这场巫溪祭也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围观的百姓将家中最为贵重的东西纷纷投进巫溪湖。 有金银百两,珍奇字画,珍珠琉璃,杯碗碟盏,不拘什么东西,只要是当下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哪怕只是一个包子也使得。 这场盛会直至黄昏方才结束。 夕阳洒落于巫溪湖面,碧色融金,岸边的春柳生得正好,碧绿纤长的枝条垂落湖中,枝桠上的柳叶郁郁葱葱。 郁善公主被随从簇拥着下了莲台,正要乘坐轿子返回宫中,轿子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 “公主,公主救命,救救我的孩子!” “快滚,切勿惊扰公主!”士兵冷着脸将人赶走。 “小哥,行行好,让我见见公主,我孩子快不行了,求求你了。” 围观的人窃窃私语:“这不是大牛家的媳妇,兰赵氏?” “是哩,她家狗娃今年被挑中祭祀神灵,刚丢进湖里,她就发疯似得把人捞上来,到底是迟了。” “ 巫溪祭讲究的便是心甘情愿,她这心不甘情不愿,如何能祭祀?” “可不是?同意祭祀的是她男人,她自个是不知此事的!” 人群中有人不满地啧了一声:“这一年一度的巫溪祭若是因为他家这点子破事耽搁了,惹得神灵发怒,可不得害死满城人?” 维持秩序的士兵正欲将人强行拖走,就听见轿子里传来一道极致清冷的声音:“住手!” 四周霎时间安静下来。 “阿树!”声音自轿中传来。 站在轿子旁的丫鬟掀开车帘,将耳朵凑了上去,片刻后,她走到那兰赵氏跟前。 “公主问你,为何拦轿?” 兰赵氏身上穿着一件极为朴素的衣裳,怀中紧紧抱着一具小小的尸体。 她发丝凌乱,脸色蜡黄,整个人像是风干的枯草,毫无生命力。 见公主身侧的丫鬟像春风似的飘到她面前,她一时愣住。 “问你话呢,你要见公主,究竟所为何事?”那士兵见人呆愣,催促道。 兰赵氏醒悟过来,突然跪着不断地朝着郁善公主的轿子磕头,额头用力撞击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有话直说!”阿树不耐。 “求公主,救救我的孩子,他……他……”兰赵氏泪眼婆娑,小心翼翼地看着眼前高高在上的丫鬟。 阿树垂下眼皮,便见妇人怀中的婴儿面色发青,已丝毫没了生命的迹象,漠然道:“他已经死了!” 兰赵氏跪着爬了几步,被士兵拦住,她卑微地抬脸:“我听闻公主血肉可救治身陨黄泉之人……” “放肆,你可知你在说什么?”阿树呵斥。 兰赵氏被这声呵斥吓得不敢说话,嗫嚅着嘴唇。 阿树缓缓蹲下身子,伸手朝着妇女怀中的婴儿探去,随即站起身来,转身离去。 兰赵氏面露灰败。 她紧紧环住孩子绵软冰冷的尸体,眼睁睁地看着公主的仪仗离开街道。 也是,公主千金之躯,又岂会舍肉救她们这等卑贱之人? 她泪眼婆娑地低头看向怀中孩子惨白的脸,绝望蔓延。 不,她不能放弃! 她咬咬牙,追了上去,不死心地朝着轿子哭喊:“公主,求求你,舍我一块肉罢,求求你。” “舍我一块肉罢。” 维持秩序的士兵可吓得不轻,慌忙叫人将她拽起来:“你找死不成?那可是公主!” 第86章 兰赵氏被拖拽着离开,悲怆的哭声回荡在街道。 人群散去,仿佛方才只是一场插曲,百姓怀中抱着奇珍异宝,成群结队地朝着巫溪湖而去。 兰赵氏被丢在街道巷子里,绝望地嚎啕大哭,为何命运待她如此? 滚烫的泪水顺着她蜡黄的脸颊低落,滴滴答答地落在怀中死婴的苍白却圆润的脸上。 她伸出粗粝的手,轻柔地替死婴拂去泪水,紧紧贴着他的脸,半晌,这才艰难地扶着墙,晃荡着正欲起身。 眼前出现一双极为华丽的鞋子,她缓缓抬头看去。 眼前的女子面容冷淡,面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面纱,身上穿着紫色衣裙,整个人贵气又神性。 兰赵氏的目光落在紫衣女子的身后的丫鬟脸上。 那丫鬟笑了笑,俏皮道:“婶子,不是这么快就不认识我了罢?” 见兰赵氏还在发愣,郁善公主从阿树手上拿过荷叶包递给她:“方才人多眼杂,我的血肉虽可活死人却只能救十二时辰内死亡的。” “今夜子时之前你务必将血肉以人参为辅,再以瓦罐村的陶瓷罐子煨了汤给孩子服下。” 阿树看出兰赵氏的窘迫:“人参我已搁里头了。” 兰赵氏的目光落在公主藏匿袖中,隐约露出一截白色的纱布的手臂上,她挣扎着跪下,重重地磕头:“多谢公主,多谢公主!” 郁善公主将人扶起,阿树打趣道:“婶子你再如此,公主又得割肉了。” 郁善公主离去后,妇人将荷叶包及死婴紧紧搂在怀中,喃喃自语:“有救了,有救了,太好了。” 她哭着哭着又笑了,用已破烂的袖子用力擦擦脸上的泪水,踉跄着起身,慢慢地出了巷子。 巷子里空荡荡的,只有穿堂风将巫溪湖对面的微风吹来,裹挟着嘈杂的人声。 “阿树!” 阿树毕恭毕敬等待公主发话。 “你找人去跟着,我总觉得不安!” 第57章 苦难慈母心,挣缚亦枉然 正值祭祀…… 正值祭祀,诸事繁杂,如今郁善公主已于国王教导下开始涉足家国大事。 她回到公主殿,已是亥时,手臂上的伤口火辣辣的,她揭开衣袖扫了一眼,缠在伤口上的白布已经被鲜血染红。 想到今日那妇人怀中抱着的死婴,心中一片烦闷,她不反对百姓祭祀,到底不过是精神依托罢了,可如何能用孩童祭祀? 若那湖底真有什么神灵,那也是邪神。 “阿树姐姐。” “阿树姐姐回来了。” 正当她烦闷之际,就听见门外传来阿树的脚步声,她直起身子,阿树进来后走到桌边对着她行了礼。 目光上移却瞥到公主手臂上血纱布,皱皱眉:“怎的没让人处理?” 说着兀自轻车熟路地绕到殿后将医药箱取来:“公主,手。” 阿树跪在公主面前。 郁善公主将手臂递给她,阿树小心翼翼地将手臂上的纱布揭开:“嘶,公主怎的下手这样狠?这都瞧见着白骨了。” 摇曳的烛火下,郁善公主如白玉般无懈可击的面容更显温柔尊贵,那双悲天悯人的眼神给她增添了些许神性。 她另一只手肘支撑在桌面,掌心托着面颊,瞧着阿树埋怨着,还要小心翼翼地地替她清理伤口。 她扫了一眼手臂上那凹陷的血坑,语调随性:“到底是没经验,头一次,一时下手便重了些。” 阿树没吱声,细致地将伤口处理干净,再上药,纱布重新缠上伤口,这才轻声说:“其实您大可视而不见的。” 郁善公主眯眯眼睛,突然问:“你今日话有些多?” 阿树笑的勉强:“公主可是嫌奴婢了?” 郁善公主直瞧着阿树,托着脸的手指像拨动琴弦般的轻敲着面颊,继而她收起手,轻声说:“阿树,你有事瞒着我?” 阿树指尖微顿。 郁善公主当即明白,她坐直身体:“是不是那妇人?” 阿树沉默片刻,这才重重地点头。 公主一言不发,静静地等着阿树道明前因后果。 殿内安静半晌,此刻已值深夜,外头万籁俱寂,只有烛火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阿树将药盖好,放回医药箱子,轻轻将药箱扣好,这才缓缓开口:“那妇人抱着死婴回去之后……” 阿树不敢欺瞒,将妇人回去之后所经历的事皆一一说来。 “多谢大人相送,这便是我家。”兰赵氏低垂着头,嗫嚅道。 奉公主令护送的士兵扫了眼兰赵氏身后的泥瓦房屋,微微点头便转身离去。 兰赵氏才跨进大门,一盆水就泼了过来,将她衣裙下摆,鞋袜冲了个湿透。 “娘?” “还敢回来,方才门外是谁?莫不是偷的野汉子?”兰老太太冷笑一声,“好啊,都敢把奸夫带来家里了?” “不是的。”兰赵氏摇头,百口莫辩。 兰老太太正想说话,却瞥见那包荷叶包着的东西:“手里头是什么?” 兰赵氏吓得连忙捂住:“这是狗娃的救命药!” “救命药?我还没跟你算账你倒先提了,你不知巫溪祭有多重要?你那一跳险些将都祭祀毁了。” 兰赵氏抱着狗娃已冷去的尸体,低着头一言不发地朝着房间走去。 兰老太太丢下木盆,伸手就去拉扯兰赵氏怀中的荷叶包,躲闪间狗娃小小的尸体砸落在地上,兰赵氏不知哪儿生出的勇气,推了一把兰老太太。 她丈夫不顶事,只能自个独挑大梁,什么脏活累活一力承包,常年累月下来,人瞧着细瘦,手上的劲儿大着呢! 赵太太被推地跌坐在地上,呆滞片刻,便耍起了泼,拍着大腿,哭天喊地:“恶媳妇杀婆婆了!大伙儿都来瞧瞧啊!了不得啊,翻了天了,老婆子我半截入土,老了还要遭这种罪,阿弥陀佛,老天不如收了我去……” “娘,您别闹腾了,这东西这不能给您。”兰赵氏瞧了瞧邻居家紧闭的大门,低声哀求。 老太太拿捏这个软媳妇不知多少年,当下更不依不闹,叫的越发凄惨。 眼见劝不住,兰赵氏疲累地闭上眼睛,仰面看向天空,明晃晃的日光刺眼得紧,炽热的温度落在地面。 兰赵氏依旧浑身冷冰,她麻木,古井无波的目光摇曳着阵阵哀凄。 她沉默着蹲下,将死婴抱起,进了屋子。 兰老太太哭嚎了半晌,依旧不见街坊邻居来瞧热闹,她哭喊得更凶了:“挨千刀的,若不是我儿子,你哪里的这样的好日子?” “你那名声早就烂透了,如今又跟野男人不清不楚,我这就去找族长,少不得把你浸猪笼才能全了我兰家的名声。” “你便跟你那短命儿子一起,母子双双下黄泉。” 兰老太太越骂越恶毒,完全忘记那个被他们送去祭祀的孩子也是她的亲孙子啊! 日头越来越烈,兰老太太口干舌燥,那门房依旧静悄悄的,她当即便知,这招怕是不管用了,索性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对着门呸了一声:“等我儿子回去,要你好看!” 第87章 兰赵氏在屋里头,听见门外的骂声消失,她这才松了口气,将狗娃放在床上,怜爱地摸摸他的小脸:“娘给你煨汤,你乖乖的好吗?” 她这才起身,提着荷叶包去了厨房,公主说了,须得用瓦罐村的陶瓷罐子才行,她在角落把陶瓷罐子抱出来,里头的咸菜都倒了。 这才庄重地打开那荷叶包,只见里头只一小块肉,红艳艳的鲜血将荷叶染红,她瞧着这小块肉,心里却疑,这点够吗? 她又翻了翻荷叶底下,里头搁了一支人参,分量倒是不小。 她利索地生了火,将肉炖了下去,生怕出什么岔子,一直守着肉罐不曾离开。 一个时辰后。 她打开盖子瞧了瞧,肉已经很烂了,与人参融在了一起,一股奇异的香味从厨房蔓延,兰赵氏咽咽口水,眼神有些迷离,这肉好香。 她先尝尝? 兰赵氏瞬间回神,瞧着眼前勺子里的肉汤,她暗恨自己莫不是没瞧过好东西?连孩子的救命药都要吃。 她将勺子内的汤倒回去,端起陶瓷罐子回了屋。 走出厨房,她扫了一眼老太太的屋子,房门紧闭,不由得纳闷,这老太太转性了不成,竟没再折腾她? 她回了房间,将陶罐放在桌上,轻声道:“吃饭了,看娘亲给你炖了什么?” 待她盛了一碗肉汤回头,只见床榻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她的狗娃,她快步走到床榻边,一把将床上的被子掀开。 不见了! 狗娃的尸体不见了。 怎么会不见了呢? 她颤抖着手将肉汤放下,将房间内的角落都翻了个遍,可仍旧不见狗娃的尸体,她发了疯似的冲了出去,砰砰砰地直敲着兰老太太的门:“娘,娘,狗娃呢,您瞧见狗娃了吗?” “狗娃不见了。” 兰老太太猛地一把拉开房门:“敲敲敲!锁魂呐?” 兰赵氏心急如焚:“狗娃,狗娃不见了。” “不见就不见了,人已经死了,早该埋了,谁跟你一样抱着个尸体不撒手?宝贝似的,街坊邻居都笑话呢……”兰老太太兀自喋喋不休。 兰赵氏却准确地抓到她话中的意思,她一把抓住兰老太太的手腕:“狗娃在哪儿,狗娃在哪儿?” 她眼睛泛红,眼底满是血丝,整个人浑身发冷,像是被巫溪湖的水包裹。 兰老太太被抓的手腕疼,可到底挣不开。 “说啊,我儿子呢?”兰赵氏耐心告罄,她咬着牙一字一句,眼中平时温顺不再,只有血红的凶煞之气。 兰老太太被骇地说不出话,结结巴巴:“老大方才回来了一趟,给……给孩子抱走了,说是要给神灵道歉。” 兰赵氏身子蓦地一软,给神灵道歉,那便不是水祭了,而是火刑祭天,她发了疯似的朝着巫溪湖的方向冲去。 到底是晚了。 城中弥漫着大火炙烤皮肉发出的香味,她的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沉闷不堪。 漫天的火光倒影在巫溪湖水面,她踉踉跄跄地走到火堆前,火光摇曳间,她瞧见狗娃圆润的小脸被大火吞噬。 “哈哈哈哈哈哈。”兰赵氏腿部瘫软,跌坐在地上,流着泪却不受控制地哈哈大笑起来。 没用的,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没用的,她的人生,她的一切,自从及笄那天起,一切都注定了的。 她从嫁入兰家就没有一天轻松快活过,兰家一家老小像是蜱虫,趴在她的身上吸她的血,啃她的血肉。 可她,只有这么个孩子是她的寄托。 狗娃多乖啊,他多乖啊,他会说娘亲不累,狗娃好好读书,日后考取功名,娘亲再也不必受苦了。 兰赵氏哭的撕心裂肺,围观的百姓却冷漠不耐。 “兰家的,能不能管管你媳妇,既是给神灵道歉,哪有哭丧的?” 兰大一开始还觉得内疚,不敢直面兰赵氏,如今被人一点,脸瞬间通红,他扯起脖子,拽起瘫软在地上的兰赵氏:“走走走,回家回家!” 兰赵氏任由兰大将她拖拽着离开巫溪湖火祭。 才到家中,兰老太太见人回来,捧着大碗从椅子上起身:“回来了,快快快,还有点呢,这汤真是不错!” 兰赵氏机械地看向房中桌面上,空空如也! 兰老太太替儿子拿了个大碗:“这块肉大些,专门给你留的。” 母子俩坐在石阶上大快朵颐,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兰赵氏阴沉沉的目光。 她面无表情地走进厨房,拿起菜板上的菜刀,瞧了瞧刃口。 有些钝了。 第58章 公主悯众生,金龙预言至 …… “哎哟哟,太吓人了,那惨叫声跟杀猪似的,我搁厨房生火呢,差点没给厨房点喽!”田大婶对着围观街坊邻居道。 几乎整个巷子的人都来了,簇拥着围在兰家大门口。 官府的人进去将尸体抬出来,行走间,木架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盖在尸体脸上的白布被鲜血侵红,沉甸甸地覆在口鼻处。 借着这个机会,田大婶快速往里瞧了一眼,三魂七魄瞬间飞了一半。 只见鲜血流了满院子,地面泥泞不堪,杂乱的脚步踩上去淅淅落落的,喷溅的鲜血飞满房梁,腥臭的铁锈味不断从大门往外面冒出。 院子里的石阶上坐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满脸呆滞,口中不知嘀嘀咕咕说些什么,蜡黄的脸上亦满是喷溅的鲜血。 她的脚边有一把菜刀,菜刀刃满是缺口。 忽地,她抬起脸,目光与田大婶对了个正着,她扯开嘴角,兀自傻笑了一下,田大婶骇地不轻,连忙避开目光。 她住在兰家隔壁,她很清楚,这兰赵氏三年前刚嫁进来时还水灵灵的,这才短短几年,便已被摧残的不成样子了。 官差将另外一具尸体也抬了出来,看身形应该是方家老太太。 没由来的,田大婶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之意,她后退一步,正要回家锁门。 巷子里吹来一阵风,竟将方老太太脸上的被鲜血打湿的白布吹落,围观的人群轻呼一声,田大婶控制着不去瞧,可目光却不受控制,朝着木架瞥了一眼,差点没吓死。 只见兰老太太的脖子连着皮肉,只剩个头颅摇摇欲坠,风雨飘摇,死气沉沉地歪倒在一旁。 她的胸口已被鲜血侵染,眼睛瞪大,满是恐惧,似还没有反应过来,那把钝刀便已要了她的命。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巷子里空荡荡的,风将兰家的大门吹得嘎吱作响。 兰赵氏捧着陶瓷罐子傻笑:“都死了,嘿嘿嘿!” “死了。”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兀自发出尖锐的大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癫狂狰狞,凌乱的头发覆于面颊,脚下有只鞋子不见了,光脚踩在鲜血中,飞溅上来的血混血泥浆沾上她的裤脚。 兰赵氏浑然不觉,蹦蹦跳跳,抱着陶瓷罐子冲出大门:“我的儿,娘亲来了,哈哈哈哈哈!” 第88章 “你且等等为娘,我这便来了!” 阿树说完,悄悄抬眼瞧了瞧公主,只见公主面无表情,目光并未起波澜,仿佛深沉的湖面看不见底。 自从国王让公主摄政之后,她便看不懂公主了。 郁善公主站起身:“替我更衣,就寝罢。” 声色清冷不再,多了喑哑。 阿树忙从地上起来,替公主更衣铺床,待公主睡下,她这才将床幔放下,吹灭烛火,只留了一盏被夜风吹得摇曳的烛火。 “公主若是有事再唤奴。”阿树轻声说完放轻脚步去了外殿。 郁善公主没吱声,待外间的门关上,一行清泪这才顺着眼角滑下,滴落枕巾。 她翻了个身,她可怜她的子民,想救他们,可每次都适得其反。 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吗? 她真的能治理好国家,给百姓幸福安康的日子吗?她真的能比父王做得更好吗? 次日,天还未亮,白日的烦热经夜色的沉寂,那股烦闷之感已消失殆尽。 郁善公主在随从的伺候下起身穿戴好堂服,去了无极殿,立于殿前等早朝。 此时距离早朝还有一个时辰。 郁善国的清晨总是湿冷冷的,太阳未出来,整座王宫弥漫着浓厚的雾气,公主的目光似能穿过雾气,看遍这世间不平之事。 “王儿!”一道浑厚的中年男声从身后响起,郁善公主转身,对着来人行礼。 国王很满意,拍了拍公主的肩膀:“我儿令我心甚为感慰,日后郁善的大梁便交由你了。” 公主拱手:“儿臣必当竭尽全力。” 朝会开始,大臣们各抒己见:“今年的巫溪祭相较往年,更为出色,想来明年必定风调雨顺。” “一切还是礼部的功劳,王上可以重赏啊。” 王上点头,看向公主:“公主以为如何?” “儿臣认为,做的好,当赏;不好,当罚!” 公主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这是何意?”王上不解,昨日祭祀分明好极了。 殿内大臣皆面面相觑,难不成公主不满昨日让她于莲台上跳神灵舞不成? 公主不卑不亢:“回王上,昨日祭祀,礼仗太过铺张,光是花费便已近半城百姓一年的口嚼,先不说巫溪湖内是否有神灵,哪怕是有,如何能以人活人祭祀?此举实在有违天道。” “百姓除了投溺婴儿,孩童,美人,青年男子,那湖底想来早已成了一片水下尸林,岂有神灵敢居于此地?姑且算有,常年累月下来,神灵被怨气邪煞所滋养,只怕早已成了邪神!” 殿中百姓皆不可思议地看着公主,没想到她居然说出这等惊天骇俗的话来。 巫溪祭乃郁善国千百年来的传统,数百年来,国力强盛,蒸蒸日上,若说没有湖底神灵庇佑,他们是万万不能相信的。 现下难不成要因公主一句话便废除不成? “王上,百姓饮用的皆为巫溪湖水,此水岂非泡尸水?如何能饮?” 王上摆手,殿内安静地连身边人的呼吸都微不可闻:“是否废除,还需从长计议!” 王上一锤定音。 公主不明白,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何须犹豫,何不废了干净? 那些被祭祀的人,难不成真是自愿的? 父王说是放权给她,可如今这等小事决策力她都不能有。 此事被大臣连连抵制,郁善公主据理力争,她的话宛如一颗小石子掉进苍茫的大海中,听不见一点响声。 三日后。 一个噩耗传进宫内。 郁善公主被紧急召唤前往无极殿,王上丢给她一道折子:“看看这个。” 郁善公主将折子打开,仓促地扫了一眼,继而合上折子,呢喃道:“果然出事了。” 国王对着身侧的侍奉的人道:“把人带上来吧。” 不多时,一位穿着简朴的细瘦男子被带了上来,他畏缩着抬眼扫过无极殿金碧辉煌的房梁,却被身后的太监扬起巴掌,重重地拍在后脑勺:“瞧什么?脑袋不想要了?” 那人连忙低下头,进入殿中,跪在地上:“小民见过王上,公主。” “这三日来身体如何不适,你且都细细说来。”王上音色沉稳威严。 “小民名唤阿三,家住巫溪湖旁,三日前巫溪祭结束后,小民回到家中,夜里顿感不适,呕吐了一夜,待天明些才草草睡去,醒来后,便开始拉肚子,不喜食欲,三日下来,身体像是脱水了似的,四肢变得又细又长,”他说话间,将袖口掀了上去,只见其手臂,五指皆纤长细瘦。 郁善公主皱着眉头,这是什么怪病? “且这三日来,小民房内到处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香味,说是什么香味?”阿三嘶了一声,挠挠头发,“小民见识少,竟从未闻。” “可我瞧你,精神倒好?” 阿三忙道:“回公主,小民来之前,有人给了片人参,让含在嘴里,以免于王上面前失了体统,那参片倒是好用,小民含着,自觉的确好了许多。” 王上朝着侍奉的太监挥手,那太监上前来将阿三领了出去。 刚出无极殿的大门,门外便传来一声剧烈的惨叫的,郁善公主下意识地看向门口,紧接着是嘈杂凌乱的脚步声。 有人高呼:“保护王驾!” “有刺客!” 郁善公主正欲出去,却被王上制止:“回来!” “天塌下来自有外头的人顶着,你去凑什么热闹?” 郁善公主扭头看着王上,想了想:“父王,我得百姓供奉,如何能龟缩一隅?” 不等王上反应过来,她便快步走到门前,推开大门,两具血淋淋的尸体倒在她的脚下,鲜血浸湿了她的鞋头。 她的目光落在尸体上,只见尸体头上光溜溜的,满是流动的血液。 郁善公主深呼吸一口气,走到前头,她才看清尸体的脸也被剥了。 她站在无极殿门前,立于石阶之上,目光往下,阶下人群杂乱,被剥了皮的尸体躺得横七竖八,满地鲜血成河。 士兵手握长矛,团成个圈围住中间的怪物,郁善公主凭着那怪物身上的衣裳认出了他便是阿三。 阿三已变了模样,浑身发青,指甲奇长,身体细长却极为灵活,但凡近他身侧之人,皆会被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剥下头皮与脸皮。 青砖地面粘稠的鲜血像是溪流,蔓延了无极殿的门前。 阿三察觉有人注视,他缓缓转过身,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公主,忽而他扯开嘴唇笑了,邪气十足,目光满是血气,朝着公主扑了过来。 顷刻间便已至跟前,公主开口低声吟唱:“雄鹰高飞,衔去红花枯骨;黄沙风卷,掩去别离生死。 吾愿以此身,抵轮回,载你永垂不朽;吾愿以此心,争因果,成你万代千秋。” 空灵神秘的歌声盘旋在郁善王宫上方,宛如神灵低吟,令人瞬间耳清目明。 阿三身体顿住,目光变得迷茫,不敢轻举妄动的士兵们纷纷扑了上来,将阿三捆了个结实。 第89章 “公主,此人该如何处置?” 公主瞧着阿三扭曲的身体:“此为青皮鬼,寻常武器伤他不得,你等去寻个陶瓷罐子来,须得是瓦罐村的陶瓷,再将此鬼塞入罐中封好也就是了。” 士兵愣怔,不杀掉吗? 公主似瞧出士兵不解之意,她道:“活佛成魔,非他所愿。” 士兵不明白,也听不懂,不过公主乃祥瑞转生,全城百姓皆信奉公主,听她的也就是了。 宫人鱼贯而入,提着水清扫青砖,尸体被抬走。 郁善公主从无极殿出来,脚踩在方才被鲜血覆盖的地面上,此刻已干净得倒映出天空净白之色,仿佛方才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错觉。 她抬头看向天,天空洁净,白云快速地在空中游过,一切都很平静。 传说十六年后,郁善国将有一场浩劫,如今十六年已至,难不成这场浩劫要来了? 第59章 病染离山亭,巾帼首当前 …… 无极殿内药味弥漫,太医们低垂着头各自忙碌,殿内安静地连走动的脚步声都不曾听见。 郁善国王躺在龙榻上,气息奄奄,面色隐隐泛青,宽大的睡袍下是枯败瘦长的四肢。 此症状与半月前染变的阿三一致。 郁善公主知道,她的父王很快就会化作青面獠牙的恶鬼,封入罐中。 她扫了眼殿后忙碌的太医,垂下眼皮,声音不大:“岑太医,请移步殿外一叙。” 岑太医搁下手中的药材,战战兢兢地跟在公主身后,直至出了无极殿的大门这才停下。 尚值夏日,宫中却已秋风渐起,枯叶萧瑟,殿外红墙蜿蜒,地面上铺满零落的银杏叶。 “岑太医,我父王病症如何,还请如实告知。” 岑太医擦擦额上虚汗:“殿下,王上的症状与城外离山亭病入膏肓的百姓一致,下官定当竭尽全力,翻阅古籍,研制药物。” “进展如何?”郁善公主的声音像极了宫中萧瑟的秋风,清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岑太医重重地叹气:“此疫症闻所未闻……” 郁善公主摇头:“此非疫症,据前线所报,被染变的百姓皆居于圣湖附近,且身上都有一股奇异的香味,此为尸香。” “尸香乃邪气,多年来,巫溪祭祀,百姓皆以活人投溺,却从不见浮尸,料想此事只怕是饮用了圣湖湖水被邪气侵才化作青皮鬼。 ” 岑太医不解:“可圣湖湖水遍布全城,为何只有部分百姓染变?” 郁善公主的目光看向远方,轻声道:“时候未到,并非不到。” 岑太医沉默片刻,跪了下来:“臣定当全力以赴,早日寻出破解之法。” 公主摇摇头,将衣袖掀上去,“有刀么?” 岑太医骇然:“殿下,万万不可啊!” “殿下孝心苍天可鉴,王上早已料断公主会有此举,恕老臣难以从命!” 公主垂眼瞧着岑太医趴跪地上,诚惶诚恐的模样,她只得温声道:“罢了,我割下后会让人送去太医院,此事,务必瞒住父王。” 岑太医还想再劝,公主便已离去 ,只余秋风中卷起地面的落叶,纷纷扬扬地越过红墙。 岑太医回到太医院,将晒干的药物分门别类收好,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声高呼:“大人,大人不好了,不好了!” 岑太医重重丢下草药花:“咋咋呼呼,成何体统?” 小药童苦着脸:“大人……” 岑太医挥挥手:“行了,行了,什么事儿,慌里慌张的。” “是小小姐……”小药童喘着粗气,口齿不清! 岑太医顿住:“翎儿?翎儿怎么了?” “小……小小姐染了疫。”小药童换过气来,哭丧着脸。 岑太医脚下不稳。 药童眼疾手快,连忙扶住,“大人,这……这可如何是好啊,小小姐还未满月只怕是扛不住啊!” 岑太医推开药童,神志不清地就要往外走。 药童忙道:“大人,帽子,医药箱……” 说着抓起岑大人的乌纱帽,医药箱快速追了上去,岂料岑太医突然顿住脚步,小药童险些撞了上去。 “大人?” 岑太医回过身来,神色肃穆:“你且先回去,我还有事尚未处理,晚些时辰便回来。” 药童不解地看向岑太医,还有什么事比小小姐更重要? 小小姐是大人跟夫人的老来子,当时得此一子,老夫人连续七七四十九日,不曾间断,斋戒沐浴,日日食素,日放三生,去了寺庙还的愿。 可瞧大人面色严肃,他不敢问,只得将帽子及医药箱都还给大人。 岑太医再次回到药房,面无表情地坐在桌前。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一道清润的声音传了进来:“岑大人可在?” 岑太医回神,看向门口。 只见大门走进来一位身着鹅黄色宫装的宫女,岑太医认得此人,她便是公主的贴身侍女阿树。 阿树怀中抱着一团荷叶包,她将荷叶包递给岑太医:“城外离山亭暴乱不止,公主须得亲自去一趟,此事便劳烦岑太医了。” “殿下辛劳,下官定不负殿下良苦之心。”岑太医起身,对着空荡荡的大门作揖。 阿树继续叮嘱:“岑太医,此事务必保密,莫让王上知晓了。” 岑太医允诺,阿树这才放心,现下想来公主已出了城,她从小就跟着公主,如今公主要去离山亭那样危险的地方,她怎能不跟着? 待她气喘吁吁地追上公主的马车,上了马车就见公主一身赤色公主服,手中正翻阅一本书,见她来了,微微抬起目光扫了她一眼。 阿树干笑两声,于公主旁边坐下。 郁善公主不言语,只当没瞧见阿树,垂下眼皮自顾自地瞧着书上的字。 “公主,您瞧的什么书?”阿树忍不住问。 郁善公主合上书:“野史罢了。” 阿树凑了上去:“有趣么?” “嗯。”公主瞧她实在感兴趣,淡声道,“讲的是康稽公主与其侍女之事,其侍女恃宠生娇,公主说的话她总作耳旁风,公主忍耐到了极致,便下令将其乱棍打死,丢去乱葬岗喂了狗。” 阿树静静地瞧着郁善公主平和的神情,呆滞片刻,半晌轻声哦了一声,低下头不再说话。 车厢内瞬间变得安静,郁善公主扫了眼阿树白净的侧脸,瞧见她发间那只栩栩若生的金色蝴蝶钗,轻笑一声,那双不起波澜的眼底像是巫溪湖面泛起的涟漪。 她垂下眼皮,又将书翻开,继续阅览。 出城之后路便差了些,马车一路颠簸了小半个时辰,直到外面传来车夫恭敬的声音:“公主,离山亭到了。” 郁善公主将面纱覆上面容,阿树率先跳下马车,掀开车帘,将公主扶了下来。 离山亭满目疮痍。 入目的是一片浓烈的鲜红,遍地被剥了皮的尸体以及随处丢弃的人皮,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 第90章 “殿下高驾,岂可来这种地方?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拦着?” 不远处一位穿着盔甲的将军大步流星的走了过来,他身后跟着个小兵,小跑着努力跟上将军的步伐:“国王现下病重,满王宫谁能拦得住公主?” 说话间那将军已至公主跟前,他单膝跪地,腰间别着一把巨剑,脸上还零星散落着的血点子:“末将见过殿下。” “南荣将军,不必多礼。” 公主的声音猝不及防地闯入南荣将军的耳内,宛如深秋的冷风吹动着离山亭满山的红枫,泠泠作响。 南荣将军起身,视线对上公主黑沉沉的目光:“此地危险,末将恳请公主速离此地!” 郁善公主越过他往前走,像是没听见这句话。 南荣将军跟了上来,正欲开口,便听公主道:“制住的青皮鬼可都以陶罐封了?” “皆已封住,存于离山亭后。” 见公主并未言语,他继续道:“余下的百姓,皆有染变的迹象,末将不敢放他们入城。” “做得很好!” 南荣将军愣了一瞬,不自然地道:“殿下谬赞!” “染变的百姓安置何处?”郁善公主又问。 “殿下,这边请!”南荣将军走在前头,将郁善公主带到临时搭建的窝棚,此处臭气熏天,还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呕吐声,郁善公主充耳不闻,径直走进了窝棚。 棚内横七竖八躺着的百姓,皆四肢纤长,面色隐隐有泛青之色,他们蜷缩着身体,苦苦哀嚎,身下的稻草湿漉漉的。 阿树跟着公主身后,轻声说:“公主,咱出去吧。” 意识尚清醒的百姓听见公主来了,纷纷吃力地睁开浑浊的眼睛,忍着身上的巨痛,挣扎着在地面上蠕动,一点点朝着公主爬来。 “公主,救救我们罢。” “求求你……” 他们低声哀求,满是期冀的目光像是一把钝刀,狠狠地劈在公主悲悯众生的心上。 “殿下,要不先出去?”南荣将军瞧着公主眼底的悲痛,心中像是拉紧了一根弦。 郁善公主摇头:“南荣将军不必相陪,此处我自有决断。” 说罢,郁善公主开口低唱,空灵的歌声像是温柔的春风拂过,将痛苦,悲难悄悄赶去。 染变的百姓渐渐停止了哀嚎,棚内变得安静,只有错杂的沉重呼吸声。 南荣将军手上事情繁杂,只于棚内呆了片刻便离开了。 小半个时辰后,公主这才停住,喉间传来一阵干痒,阿树关切地看着她。 郁善公主示意阿树莫要出声,待出了棚子,她这才用帕子捂着轻咳了几声。 黄昏夜幕将至,夕阳散落在满山的红枫叶上,宫中受公主命送来了药,士兵们架起一口大锅,就地生火,太医院虽未曾研出破解之药,可能令人缓解痛苦的药还是有的。 南荣将军携将士们将宫中送来的药物以及粮食卸了车,又命下头的人将东西分类放好,这才得空去棚内巡视。 此时,黑暗已经吞噬了整座离山亭,明亮的火光成了唯一的光源,他握住别在腰间的剑柄,目光透过火光,看向棚内那抹忙碌的身影。 郁善公主亲力亲为,将药汤喂给病人,但凡有人疼痛难忍,她便会低吟那首古老的巫溪小调。 郁善得此心系众生的明君,乃百姓之福啊! 南荣将军走到公主身旁,对公主拱手行了礼,从公主手中接过药碗:“殿下劳累,剩余的便由末将代劳。” 郁善公主满脸疲倦,仍倔强地摇头,又去取了碗,将汤药挨个地给病人喂进去。 做完这一切,只值子时,公主坐在火堆旁,一言不发地瞧着跳跃的火苗,阿树将水壶递给她,她轻抿了一口,又放下,轻声问:“阿树,你说,会好么?” 阿树往火里丢了一根柴火,不说话。 南荣将军拿了几个白面馍馍递给阿树,目光却投向公主:“城外荒乱,不比宫中,殿下将就用些。” “将军,将军不好了,不好了,山后那些罐子炸开了!”就在此时,从离山亭后奔来的士兵,脚下踉踉跄跄地冲了过来。 他话音刚落,黑暗中竟窜出一只青皮鬼,顷刻间便将他的头皮掀了下来。 “啊——”阿树吓得惊叫一声。 郁善公主立即起身,一把将阿树拽到自己身后护着。 南荣将军蓦地拔剑,一道凛冽刺眼的红光闪过,他身形极快,晃眼间,便闪至青皮鬼的跟前。 那青皮鬼伸手正欲故技重施,南荣的速度却比它快了一倍不止。 锋利的剑刃带来一阵凶横的破风之意,仅眨眼的瞬间,青皮鬼的头颅便被切了下来。 南荣收剑,侧脸看向公主:“殿下还是先行离开为好。” 郁善公主面上并无恐惧之色,她镇静地走到那名被剥了皮的士兵前,将其配剑抽了出来,划破手掌,鲜血沾满剑刃,她看向南荣,沉声道:“吾食百姓之供,岂有弃民而逃之理?” “阿树,你留下照看棚内百姓!” 第60章 血染金钗蝶,城门祸乱起 …… 阿树欲言又止,想到公主马车上讲的故事,她只得按下心中的不安。 “将军,劳烦多照看公主!”阿树恳切地看向南荣将军。 南荣朝阿树礼貌颔首。 “砰——” “砰——” “砰——” 离山亭后陆续响起陶瓷罐子炸裂的声响,罐子炸开的瞬间,涌出一阵青色的烟雾,待烟雾散去,便会出现一只目光泛红的青皮鬼。 只须臾间,便闪电般地扑向未被染变的士兵。 士兵挥动着手中的剑,寒冷的剑刃刺向青皮鬼,只听“咔哒”一声,剑刃被折断,青皮鬼却毫发无伤。 士兵眼睁睁看着青皮鬼扑了上来。 霎时间,哀嚎遍地。 公主提着沾血的剑,从后面利落地将剑刃刺进了青皮鬼的心脏,替一名险被剥皮的士兵解了围。 “多谢公主相救。”士兵一脚踢开青皮鬼,喘着粗气。 “剑!” 士兵虽不解,仍毫不犹豫地将配剑给了公主,只见公主将掌心的血抹在他的剑刃上,又将剑还给他。 沾了公主血的剑像是开了刃,竟能轻而易举地斩杀青皮鬼,郁善公主一一为众士兵的剑抹了血,开了刃。 南荣将军不愧祖上三代皆为将相之才,他携众将士以阵法之形,围困青皮鬼,公主以歌声为辅,暂破迷障。 青皮鬼在听见歌声后,皆失神一瞬,目光中流露出少许生前才会有的疑惑来,可就这短短的迷惑之际,数柄带血的剑刃便已取了它的项上人头。 公主不忍再瞧。 她知道,这些百姓没死,他们化作青皮鬼只是被摄了心智,只有将他们暂且封入罐中,再以被其剥下的人皮相抚,得一时平静,待来日寻了破解之法,一切尚有转圜之地。 可如今,离山亭遍山的青皮鬼,她却不能再动恻隐之心了,她不能将其余士兵置于危险之地。 第91章 南荣将军浴血奋战,公主亦不让须眉,待所有青皮鬼被清理完毕,已近子时。 离山亭到处飘荡着若有似无的尸香,皆是这些青皮鬼身上散发出来的。 公主微微喘气,看向南荣手中提着的巨剑:“此剑不错,可有名字?” “回殿下,此剑名为天命!” 公主移开目光,扫了眼满地炸碎的陶瓷罐子中只剩零零散散的几只罐子尚且完好。 她蹲下,拨开陶罐片下被鲜血侵泡的头皮,拾起破碎的陶瓷片细细查看。 半晌,她这才侧脸看向南荣将军:“这陶瓷罐子从何而来?” 南荣将军当下便知此次事故大概便出在这罐子上,他招招手,便有士兵上前来,提着剑拱手:“殿下,将军。” “这些陶罐从何而来?”南荣将军问。 那士兵支支吾吾,说话声音越来越飘:“城外许多村落已遭染变,瓦罐村村中无人再制陶瓷,大伙只得用别的罐子代替。” 郁善公主丢开手中陶瓷碎片,站起身来,一言不发。 南荣将军摆摆手,那士兵行了礼,小心翼翼地扫了一眼公主,便去了。 “末将失职,还请殿下降罪。”南荣单膝跪地。 公主并未看他:“你可知,封住青皮鬼为何须得瓦罐村的陶瓷?” 南荣将军摇头:“请殿下赐教!” “瓦罐村山顶,曾有一龙于林中修炼,此林中花草树木,溪泉青苔皆具龙气,山中泥土尤甚,融有龙气之精华,以此泥土做就的陶罐,可封邪去煞!” 南荣当即便知那龙只怕就是十六年前雨夜坠落的金龙,他抬眼看向公主,只能瞧见其浓密纤长的睫毛低垂,他不敢再看:“此事末将已有应对之策,还请殿下宽心。” “瓦罐村的村民既已染变,想来亦离了村,现下村民可在离山亭?” “殿下请随我来。” 夜色沉沉,被群山环绕的离山亭呈众星捧月状,四周安静地连一丝风都不曾吹来,空中弥漫着熟悉且浓烈的铁锈味。 郁善公主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 南荣将军命下属点燃火把,摇曳的火光一点点将阴湿的黑暗驱赶,视线变得明朗,众人这才看清满地躺着没了皮的尸体。 层层叠叠,蔓延至了窝棚内。 出事了。 “阿树!” 郁善公主向来镇定的面容浮现了些许慌乱,她大步流星朝着窝棚内走去。 南荣将军从下属手中接过火把,跟了上来。 火把的光将窝棚内照得一览无余,郁善公主快速扫过,在西南角落瞧见了一抹极为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具趴伏于稻草上的女尸,身着淡黄色宫装,群角被鲜血侵成了红黑色。 女尸脚边软塌塌地堆叠着一块长发头皮,凌乱的乌发依稀掩盖着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金钗。 郁善公主一步一步,脚下像锁了千斤链,缓缓朝着角落走去。 她站在尸体前,半晌,才慢慢蹲下身子,将那团头皮上的头发抚开,底下露出那支溅了血的蝴蝶钗。 郁善公主目不转睛地盯着蝴蝶钗,这支钗子是她在阿树生辰之日,专门命工匠打的。 阿树自收到这支蝴蝶钗,便日日簪着,她曾笑话阿树:“没见过好东西不成,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公主苛待了你。” 阿树笑嘻嘻地凑上来:“公主送的,奴喜欢!” 郁善公主取下头皮上的蝴蝶钗,捏在指尖,蝶翅上零星的红色斑点在火光的荡漾下格外刺眼。 阿树! 她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五指收拢,蝶钗嵌入皮肉。 南荣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举着火把,半晌,他才哑声开口:“殿下……” 话未说完,棚内另一方角落传来异响,郁善公主睁开眼,只见稻草堆底爬出来七八道身影。 为首的是个白发苍苍,续着白胡须的老者,扶着他的是个精壮的青年人。 “赵里正,莫得事吧?”青年人满脸担忧地看着赵里正。 赵里正摆摆手,他年纪大了,身子骨脆,方才那起祸乱,险些让他丧了命。 “好阿聪,莫白疼你。”赵里正拍了拍扶着他的青年人。 南荣声音沉冷:“我离开期间,此处究竟发生何事?” 阿聪正欲开口,赵里正拦住了他,苍老悲怆的声音在棚内响起:“公主与将军离去后,棚中染变之人突然皆都化了青皮鬼,逢人便扑,将尚未染变之人身上的皮通剥了个干净啊!” 他重重叹了口气,“都死了,全都死了啊!” 棚内气氛凝重。 “俺们得葛大叔等人拼死相护,这才逃过一劫。”阿聪看着脚边横七竖八的无皮尸体,皆是他的长辈,他低垂着头,哽咽不成声。 他们身后剩余几位尚存的村民皆掩面哭泣,棚内悲泣不止。 南荣将军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他看向公主:“殿下,那些青皮鬼只怕……” 就在此时,棚外传来嘈杂的声音打断了南荣将军的话。 “公主呢,公主可在里头?” 郁善公主心脏砰砰直跳,是错觉么?门外的声音……像是阿树? “我乃公主贴身侍女,尔等胆敢阻拦?” 郁善公主快步去了棚外,就见外头成山的尸体已被清理干净,树下燃着火堆,士兵们环坐一圈,此刻皆站起身来,目光警惕地瞧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女子。 此女子扬言乃是公主侍女,可公主侍女白日里他们并非不曾见过,哪里是这等不知哪里来的刁民? “阿树?”公主略微急促的声音响起。 众人侧目瞧去,只见公主站在窝棚前,目不转睛地瞧着他们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女子。 “公主!”阿树推开阻拦她的士兵,猛地扑到公主身上。 “奴方才去了离山亭后,没瞧见公主。”阿树放开公主,围着她转了个圈,发现公主并未受伤,这才松气,小心地看着公主,“奴并非有意违令,而是,实在放心不下。” 公主摇头,她很庆幸,阿树没听她的话。 “衣裳怎么回事?” 阿树不好意思:“有个姑娘病的厉害,她说我身上的衣裳好看,一身衣裳而已,我便给她了。” “那钗呢?”公主将沾满鲜血的蝴蝶钗递到阿树眼前,“你不是很宝贝么?” 阿树将钗接了过来,看着上面零星的血迹,用力擦了擦,擦得指尖都泛了红。 “别擦了。”公主道。 阿树停下动作:“她说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美的钗。” “改日再给你做一支蜻蜓钗罢。”公主摸摸阿树的头顶轻声道。 阿树笑了,公主没生气,她囫囵将蝴蝶钗插入发间:“公主给的,奴都喜欢。” “殿下,那些青皮鬼只怕去往城中了。”南荣将军皱着眉头。 郁善公主侧过脸,目光落在他身上:“陶罐之事迫在眉睫,南荣将军,你知道该怎么做? ” 第92章 南荣拱手,朗声道:“末将必定将功折罪!” 郁善公主不再多言,带着阿树以及剩下的瓦罐村民便回了城。 南荣将军深觉不安,可眼下馆陶之事更为要紧,他得亲自带着亲兵去一趟瓦罐村,将山上的泥土运回城中制作陶罐。 所幸,瓦罐村距离此地并不遥远,快的话明早便能赶回。 他站在火堆旁,看着公主的背影一点点被黑暗吞噬,直至消失不见。 郁善公主等人来到城门口,只见城墙上火光漫天,将黑夜点亮,而城门之下则是乌泱泱的青皮鬼,他们像是一股浪潮,一下下地用力撞在厚实的城门上。 “砰——” 眼见城门摇摇欲坠。 城墙之上如流星般射落的火羽箭根本无法伤及青皮鬼。 “公主?”阿树焦急地看向公主,若是城门破了,今夜只怕是郁善国的亡国之日。 “从西门入城。”郁善公主当机立断。 就在众人准备折返,城墙之上突然出现一道黑色的影子,身穿巫灵服,手中举着巫灵杖,双臂震天,喉咙滚动间发出低沉的鸣叫。 平静的夜空霎时间狂风大作,闪电齐鸣,随着他喉间发出的声音化作繁杂晦涩的咒词,城门下那些发了疯似的青皮鬼群瞬间安静下来。 宛如行尸走肉般不由自主地朝着巫师的方向涌去。 第61章 公主承大统,灵蛟怨恨生 …… 郁善公主瞧着城墙上那抹黑影,狂风将他身上的巫灵服吹得衣袂纷飞,簌簌作响。 天地间混沌一片,眼见狂风愈大,树叶被吹得混沌乱坠,耳边满是清脆的哗哗声以及狂风怒吼。 郁善公主用力吸了口气,鼻尖又传来那股熟悉的尸香。 “轰隆——”一声闷雷响彻天宇,空中劈过道闪电,明亮的电光,霎时间劈开了无尽的黑暗。 通过明亮的电光,郁善公主看清了那巫师的脸。 不,他没有脸。 他全身皆被笼罩在宽大的黑色巫灵服中,头上带着兜帽,帽子底下是一团黑沉沉的雾气! 郁善公主唯恐自己看错。 “轰隆——”又是数道闪电齐发,这次她看清了——那巫师不是人! 她微眯着眼,天空中那些闪电竟蜿蜿蜒蜒朝着巫师手中的巫灵杖涌去。 霎时间巫灵杖电光乍现,穿透黑夜。 巫师将灵杖对着城门口一挥而下,密集的闪电便从天上被引下,将城门口密集得如潮水般涌动的青皮鬼劈了个干净。 城内传来百姓的高呼! 令他们如此忧心忡忡的困境竟如此轻而易举地被瓦解, “走罢。”郁善公主声线平淡,她带着人从西城门而入,丝毫没有注意到站在城墙上的巫师阴冷的目光。 她将瓦罐村仅剩的村民安置于宫外驿馆,又派人专门料理,这才放心入宫,只刚踏入宫门,宫内气氛却不同寻常。 郁善公主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她带着阿树快步走向无极殿。 殿前石阶上站了满朝文武,人人皆低垂着头,气氛凝重。 郁善公主的目光一点点,极其缓慢地移到无极殿的房檐,只见房檐上那对金灿灿的双龙对望浮雕,龙角上缠上了白幡。 君王驾崩,举国同哀,才会于挂国灵角上挂上此幡。 郁善公主艰难地抬腿迈上台阶,腿下发软,险些跌倒,阿树紧紧搀扶着她。 殿外挂着数只硕大的黑色灯笼,灯笼上写着白底字“奠”,那灯笼在朦胧的薄曦之中摇摇欲坠。 “公主?”阿树的声音在颤抖。 郁善公主声音沙哑:“阿树,你确定已将东西交给岑太医了?” 阿树重重点头:“这样大的事奴怎敢交予旁人?东西是奴亲自送去的。” “公主?”阿树担忧地看着公主的侧脸。 郁善公主强撑着,一步步走上了石阶,文武百官纷纷让道。 刚入殿内,就见里头陆续抬出来数具脸覆白步的尸体,凭借尸体身上穿的衣裳,她认出这是贴身伺候父王的宫人。 殿内青砖地面湿漉漉的,鲜血混杂着清水,十几名宫女太监正跪在地上,一点点将地面上的鲜血沾在纱布上,又将纱布放置水中清洗,不出片刻,一木桶的去清水瞬间变得血红。 郁善公主径直往殿后去,刚推开门,就见榻上锁链锁着一只四肢细长的青皮鬼,披头散发,嘴里叼着一块嚼不烂的头皮。 听见开门声,岑太医忙回头,见是郁善公主,跪下见礼:“殿下!” 郁善公主连个眼神都不曾给他,径直走到铁链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国王。 岑太医不住地擦着额头上的汗,心惊胆颤地跪在原地不敢动弹。 半晌。 才听见郁善公主对跟在身后的婢女颤声道:“阿树。” “奴这就去!”阿树知道公主要她做什么,她不放心地看着公主,“公主?” “快去!”郁善公主催促,声音带了点鼻音。 阿树没有再犹豫,快步出去办事。 屋子里静悄悄的,岑太医不敢抬头,但他知道公主此刻正看着他,他强压下心中的胆颤。 “岑太医医术不如何,一手阴奉阳违倒是颇有研究!”郁善公主声音了冷冽,极具压迫。 岑太医肝胆俱裂,重重地磕头:“臣有罪!” “臣有罪!” “臣有罪!” 郁善公主一言不发。 颅骨砸在青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臣……臣膝下有一女,上下两代盼了数十年方得一女,臣鬼迷心窍……” “岑太医,若是殿外文武百官知你以一己之私,置整个国家于不顾,你那盼了数十年的女儿还能活么?”公主面色冷得恍若寒冰。 岑太医磕头的动作顿住:“公主,翎儿她尚且年幼,我死不足惜,公主仁慈……” “仁慈?”郁善公主气极。 “你料定我不忍伤害你那幼女,才敢肆无忌惮地挪用我父王的药膳?” 郁善公主死死盯着岑太医。 豆大的汗珠啪啪砸落地面,岑太医不敢抬头,直直盯着逐渐被晕湿的地面。 “公主,罐子找来了。” 听见阿树的声音,郁善公主又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 阿树进屋,就发现里头气氛不大对劲儿,她目光微闪,投向岑太医,面不改色地抱着罐子走到公主跟前。 郁善公主朝罐里瞧了一眼,里面放置了数张新鲜的头皮,她从阿树手中接过罐子,亲手将父王塞入了罐中。 她将罐子封好,走到门口时顿住脚步,微微侧脸:“知道该去哪儿么,岑太医?” 岑太医忙叩首。 郁善公主离开,他这才瘫软下来。 公主到底是心软了。 他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半晌,哑声一字一句道:“谢殿下恩!” 说罢,这才颤颤巍巍地起身出了无极殿,朝着刑狱的方向而去。 第93章 王上故去,公主暂理国政,因国难当前,王上身后事暂且不发,陶罐置于宗祠先行供奉,待来日再行风光大葬。 郁善公主继位,日日于无极殿处理政务,阿树端着一碟点心进来,将碟子轻轻放在桌前,忧心忡忡地瞧着公主憔悴的面容:“公主,您一日皆滴水未进,好歹用一点罢。” 郁善公主搁下笔,直愣愣地望着桌台上摇曳的烛火,思绪飘得很远,自母后生她故去后,父王虽国政繁忙,对她倒也颇为上心。 可如今,这诺大的凡世,只余下她一人了。 她疲累地趴在桌子上,闭上了眼睛,阿树蹑手蹑脚地将油灯的火芯挑灭了一半,屋内瞬间暗了下来,她又拿了一块毯子,轻轻覆在公主瘦削的肩上,借着灯火微弱的光芒,目光一寸寸临摹着公主因日渐消瘦而立体的五官。 她轻轻叹了口气,蹲坐在公主脚边,抱着膝盖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阿树听见纸张翻过的清脆声,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却发现身上披着块毯子,她仰面看向公主,才发现公主不知何时起身了,正低着头继续查阅桌上如山的奏折,阿树起身,将先前挑开的灯芯重新揉作一团。 火苗瞬间窜上来,室内更明亮了些。 阿树这才发现公主脸色惨白,就连抓着笔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她忙道:“公主,这是怎么了?” 公主似乎抖得更厉害了:“奴去寻太医。” “阿树!”公主开口,“别去,别去!” “公主!”阿树急得快要哭出来。 阿树走到公主身上,抓住公主的手,才发现公主的手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湿漉漉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 “阿树,抱抱我。” 阿树强忍泪意,紧紧抱住公主。 屋内安静到极致,只有燃灯烧得旺盛的霹雳声。 “阿树,我真的能带着郁善国渡过此劫么?” 阿树没有说话,只将公主抱得更紧。 “方才于梦中,我瞧见一条九头蛟龙,它痛斥我抢走它的信徒,带走它的香火,让它被禁锢在湖底无法飞升,它说它不愿再耗费修为,庇佑郁善子民,它要所有辜负它的人都付出代价!” “我该怎么做?阿树,你说,我该怎么做?” “公主,只是梦罢了,这只是一个梦,不是真的!”阿树连声宽慰。 郁善公主静默,片刻后推开阿树,轻声道:“你累了一日,去歇着罢。” 阿树摇头,公主都没歇息,她岂能独享安乐? “奴不累,奴陪着公主。” 次日,郁善公主以雷霆手段组建了一支捞尸队,名为捞出湖底积年投溺祭祀却从未浮上来的尸体,实则想探一探巫溪湖底是否真的存在那条灵蛟! 捞尸队共计八人,为首的是家里世代皆以捞尸为生的捞尸人,剩余的七人,则是宫内精通术法的国巫, 捞尸队于今日午时,阳气最为茂盛之时入水捞尸。 刚出宫门,她掀开车帘,街道空荡荡的,商铺大门皆被紧紧关上,满地的黄色纸钱随着吹来的风在空中打卷,每隔两三丈便躺着一个面容发青的染变者,东倒西歪的酒肆招旗无不预示这个繁荣的国家即将走向衰亡。 郁善公主不忍再看,正欲收回目光,便瞥见宫门口的官驿门口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像是瓦罐村的阿聪? 她敲了敲轿门三下,马车停了下来。 阿树对车夫道:“去官驿后门。” 郁善公主覆好面纱,这才下了马车,从后门进入官驿,刚推开门,就见里头院里零零散散蹲着七八个人,身形单薄,手上沾满污泥,说说笑笑,正专心捏着面前的陶罐,院里一片祥和,院子的角落堆满还未干透的陶瓷罐子。 到底是阿聪眼睛更尖些:“公主?” 院中人闻言,纷纷停下手中的活看向门口,赵里正眯眯眼睛,冲着大伙摆手,慢悠悠地迎了上来:“殿下安康!” 郁善公主目光越过赵里正,仔细地看向院中的每个人,发现他们脸色只是略微惨白,身形却正常,她分明记得这些人刚跟着她进城时候脸色还是发青的。 “可还缺些什么不缺?”郁善公主问,目光却投进屋里,屋里黑漆漆的,忽然两点红光一闪而过。 竟像是梦中那条灵蛟的眼睛。 “殿下心系百姓……”赵里正话还没说完,就见公主越过他,快步进了屋子。 他一想到屋子里供奉的东西便颤颤巍巍地想阻止,可到底人是老了,身子骨迟钝,他才转过身来,公主已进了屋子。 阿聪担忧地看向赵里正:“里面……” 赵里正摇头,示意他别说话。 半晌,公主出来了,她看着赵里正道:“屋里供的可是烛九阴?” 赵里正拄拐杖颤抖着正要下跪,却被公主制止:“金龙虽为郁善国灵,可百姓信奉什么,不可强制。” 赵里正听闻公主此言,还没等他松口气,公主又道:“我只想知道,瓦罐村为何供奉此灵?” 赵里正叹了口气:“殿下,此事皆因十六年前,村内坠龙有关,此龙渡劫失败引发山洪倒灌,冲坏良田家园无数……” 回想十六年前那场浩劫,赵里正仍心有余悸:“公主可知,这场水患,为何我瓦罐村民并无一人折损?” 第62章 圣湖为患首,风雨欲来摧 院…… 院子里静悄悄的,阳光从被风吹地摇曳不止的树叶间洒下光斑,赵里正苍老浑浊的眼珠目不转睛地盯着郁善公主。 “与烛九阴有关?”郁善公主心里没有来的一阵闷塞。 “正是!” “当夜大雨滂沱,只一半的村民上了山,剩下的……包括老朽皆被洪水淹没,可闪电雷鸣间,我依稀瞧见奔腾的泥水中有一走蛟逆水而行,走水潜江,须臾间便将被洪水淹没的村民捞了上来。” “那蛟双目赤红,通体乌黑,竟口吐人言:“吾乃巫溪神灵,此番耗费法力救尔等乃逆天而行,尔等须得替吾塑泥身,奉吾为灵,尤勿信奉金龙,如若不肯,尔等便自生自灭罢。” “当时我便想,咱们郁善子民信的一直都是巫溪神灵,至于它说的什么金龙,我也未曾细想,直到后来坠落村内的金龙成了郁善国灵,我才知晓它那番话究竟是何意义。” 听闻此由,郁善公主只道:“既应了它,便好生供着罢。” “晚些时辰,我会再让人送些吃食来。” “多谢殿下!” 郁善公主带着阿树离开了官驿,马车平缓前进,她一言不发,细细思量着赵里正那番话。 半炷香后,马车停了下来,郁善公主在阿树的搀扶下掀帘下车。 只见湖边围着一圈身披盔甲带刀侍卫。 而岸上则站着八人,皆已换好了下水的衣裳。 南荣将军站在八人身侧,五指握住天命剑柄,目光投向巫溪湖沉寂的湖面。 第94章 “见过殿下!”侍卫们整齐单膝跪地。 南荣回神,忙上前拱手行礼。 “平身!” 郁善公主看向圣湖岸边的八人捞尸小队:“可都准备好了?” “回殿下,万事俱备。” 悬挂于高空的烈日将炽热的日光洒落下来,圣湖水面波光点点。 郁善公主解下披风,阿树顺手接过退至一旁。 南荣一瞧公主里头穿的是下水的衣裳,便知她意欲何为。 “此番末将会随捞尸队一起下水,烦请殿下珍重自身!” 南荣单膝跪下,挡住公主去路 郁善公主摇头:“我得见见它,兴许,才能了结这一切。” 南荣不知公主此话何意,但公主极有主见,满朝皆知。 他自知拦不住公主,只得跟随公主两侧。 子时到。 众人下了水,幽幽的湖面又恢复了一开始的宁静。 阿树紧紧抱着公主的披风,频频看向湖面,在不安地岸边来回踱步,时不时问问驻守的亲侍:“几时了?” “阿树姑娘,小半柱香了。” 阿树急得头顶都快冒烟了。 阿湛宽慰道:“阿树姑娘,将军武功高强,护得住公主。” 阿树叹了口气,抱着披风坐在石阶上,几乎将整张脸都埋入披风,她垂着眼皮,一言不发。 午时三刻,湖面传来动静。 阿树猛地站起来,跑到岸边,只见水面浮出来三个人。 “公主!” “将军!”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三人拉了上来。 捞尸队长上岸后,惊魂未定:“那……那湖底究竟是什么东西!” 阿树将披风替公主披上,公主重重喘息了片刻:“是烛九阴。” “古书记载,烛九阴乃是灵蛇修炼千年化作走蛟,又渡了雷劫,方具龙样,可因其出身卑贱,纵使飞升成了龙,仍被戏称为“地龙”!” “公主,是梦中那条?”阿树小心翼翼地问。 公主点头。 阿树脸都白了。 “湖底究竟发生了什么?”数名侍卫围着捞尸人。 捞尸人目光呆滞,努力思索着水下所见所闻:“我等下了湖后,湖底满是丰盈的水草,视线被遮挡,越往下,越阴冷,水草亦越发茂盛,于那水草飘摇间,恍惚出现一双赤红色的眼珠正默默窥视我等!” “待大伙游过去,才发现那……那是一条九头九尾的大蛇,盘踞在湖底,几乎将整片湖底都占据了,它一张口,湖底的水像是一道漩涡,将大伙全吸入腹中。” “九头九尾的巨蛇?”众人惊异。 “然后呢?” “然后……”捞尸人扫了一眼公主的方向,“公主身上突然金光乍现,那巨蛇像是颇为忌惮,不得已将我们都吐了出来。” “就在此时,水草散开,竟露出一片湖底尸林,怨气冲天,直勾勾地盯着我们瞧,随着湖水荡漾,他们动了……” “逃……逃不了,跑……要……要跑!” 捞尸人越说越颠倒不清。 众人沉默着。 想来那未曾上岸的七名国巫皆是被这些死尸给困住了。 “那些尸体,可是以往巫溪祭百姓投溺湖中祭祀的活人?”有人小声问。 捞尸人点头。 “难怪这几年投进去的活人,竟无一人飘上来,原来都在湖底!” 捞尸人神神叨叨:“神灵生气了,它在责怪百姓乱丢东西入湖底。” “公主说得对,不能再往湖里丢东西!” 捞尸人一把抓住离他最近的侍卫: “染变之人皆是被湖底尸林浓重的怨气所侵,不能再丢了……” 围着他的侍卫们突然散开了。 捞尸人抬眼看去,就见南荣将军冰冷冷的目光,他噤若寒蝉,连声道:“我说错了……我没说错……” 郁善公主深觉疲倦,对阿树道:“回宫罢!” 南荣将军一路护送,本以为郁善公主回宫之后会歇息,没想到反而一头扎进无极殿。 他站在门口,看向阿树:“殿下一直都这样?” 阿树目光微暗:“自王上故去,公主便未曾安寝过。” “先前听你们说梦中烛九阴,是怎么回事?” “公主先前太过困倦,伏于案上小憩片刻,熟料梦中出现一九头九尾巨蛇,怒斥公主抢走它的香火功德。” 南荣思量片刻:“这便是公主今日非要下水的原因?” “阿树,南荣将军可还在?”屋里突然传来郁善公主的声音。 阿树替南荣掀开帘子。 “多谢!”南荣颔首。 南荣进入屋子,只见屋子光线明亮,内里装饰并不过分华丽,红梨花木的书架上放着几只精致的青花蓝底瓷器以及一些珍奇书籍。 墙上则挂着几幅意境悠远的山水图。 郁善公主已换了一身衣裳,此刻正坐在窗下,明亮的光投落在她白皙的侧脸上,南荣这才发现公主当真消瘦不少。 “殿下。”南荣对着郁善公主见了礼。 公主抬头,搁下手中的笔:“南荣将军对巫溪湖之事可有看法?” 南荣拱手:“为人臣子,食君俸禄为君差,殿下有事吩咐末将即可。” 郁善公主静默片刻,才说:“圣湖相继多年投溺的活人早已成了一片阴邪的水下尸林,如今灵蛟亦成了邪灵,我担心日后会生出更大的祸端。” “殿下的意思,是要填湖?”南荣略微吃惊。 “巫溪湖乃烛九阴修炼之地,填了此湖,再以国珠相镇,此患必除!” “巫溪湖环绕全城,百姓皆饮此水,若是填了,只怕于民生无益!” 郁善公主提起笔在地图上圈出一隅:“瞧瞧!” 南荣接过地图,郁善公主的声音继续响起:“巫溪湖与西海眦邻,没了巫溪湖,郁善国还会有别的湖!” 南荣拱手,掷地有声:“ 末将领旨。” 出了殿门,远远地就见阿树端着茶壶过来:“这么快?茶才刚煮好呢。” 南荣笑了笑:“留着给殿下用罢,我是个粗人,品不上这样精贵的茶。” 阿树古怪地瞧了他他:“公主从不喝精贵茶叶,这茶叶还是陈年旧茶,平日里喝的也只是集市三五钱一两的茶叶罢了。” 南荣右手握成拳头状,放置唇边轻咳,不自然地干笑两声,岔开话题:“我府上有些外域的凝神香,乃是家父出征时得来的,家中也无人可用,便奉与殿下。” “如此便多谢将军了。” 岂料,公主下令欲填圣湖之事还未动工,消息便不胫而走,城中百姓竟自发组了一支护湖队,日夜轮守,绝不许闲杂人等靠近圣湖。 彼时,城中染变的百姓日渐增多,民声怨载,百姓对公主颇有微词。 那夜城墙上突然出现又无故消失的巫师重现街头,于巫溪湖旁堪设道坛做法,引得大批百姓从旁围观。 他摇晃着青铜铃,漫天纷飞的符纸,轻飘飘地落在湖面上。 第95章 随着手中的铃铛越发急促,平静湖面霎时间波涛汹涌。 四面狂风大作,天空乌云掩盖,烈日被遮挡,天地一片混沌暗沉。 就在此时,翻滚的湖面竟浮出来一颗赤红色的珠子,那珠子红光乍现,耀眼异常,在暗沉狂风呼啸中,尽显阴邪。 巫师招招手,那珠子便飞到他手中,他高举珠子:“我乃巫溪神灵使者,专为郁善此劫而来,尔等错信神灵,吾主不愿再行庇护,今日种种,皆为尔等耳目皆闭之过!” “错信神灵?此话何意?”围观的百姓窃窃私语。 “我等信奉的一直皆为巫溪神灵啊!” “难不成公主并非巫溪神灵转生?金龙亦并非国灵?” 一时间人潮杂乱,杂言纷飞。 “休得胡言,哪来的妖巫,竟诋毁公主?” 巫师冷眼瞧着混乱的人群:“若欲安然度过此劫,必奉吾主,听吾号令!” “哪来的骗子?莫不是见国王故去,欲扬起反国大旗?” “他是前日夜里青皮鬼攻城时出现在城墙上的巫师!”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 此言一出,百姓皆缄默不语。 青皮鬼攻城当日,城中百姓皆未曾就寝,亲眼瞧见巫师是如何引天雷而下,将城外的青皮鬼一扫而空。 巫师见百姓神色各异,语气沙哑幽沉:“信与不信,皆在诸位,吾主慈悲,不忍苍生受难,若愿改信吾主,便可安渡此劫!” 那巫师说完,手中的赤珠发出的红光,直通天宇,穿破乌云。 “轰隆——”一声闷雷闪过,闪电再次齐发,巫溪湖水面惊涛骇浪,从远处席卷而来一个巨大的浪头。 众人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浪头,遮天蔽日,扑面而来潮湿冰冷的窒息之感。 “快跑!”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句,你推我赶,纷纷逃离巫溪湖岸边。 “哈哈哈哈!”巫师癫狂地大笑着,缓缓走向湖中,消失在湖面。 巫溪湖蓦然风平浪静,狂风消散,乌云掠去,雨过天晴,只岸边堪设的道坛提醒众人,方才的一切并非错觉! 经此一事,郁善国上下,满城风雨。 第63章 君授临时命,国珠破邪气 …… “近日城中出现大批百姓妖言惑众,乃至民心动摇,如此下去,只怕是不妙啊。” “尤其是那个来历不明的巫师,自称什么巫溪神灵使者,简直荒谬!” “此巫不除,只怕会动摇国之根本!” 群臣吵吵嚷嚷,郁善公主闭目不言。 南荣将军目光透过珠帘,只见公主端坐于王座之上,右手支撑着太阳穴,轻阖双目,像是没有听见堂下吵翻天的文武大臣。 半柱香后,群臣仍未吵出个结果来,他们口干舌燥,目光纷纷投向公主。 “殿下,您好歹给拿个主意啊!” 郁善公主闻言,这才缓缓睁开眼睛:“诸位议得正好,本王岂敢干扰?” 公主这话倒是另有深意,殿下静悄悄的,公主顿了片刻,这才继续开口:“妖邪言论者,当诛;圣湖乃祸源,必填。” 文武百官又沉默了, 巫师妖言惑众,该杀,可圣湖? 先前公主组建了民间捞尸队下水捞尸,惊扰神灵,七名国巫折损于湖底,百姓已有不满。 虽说百姓化作青皮鬼乃巫溪湖底水下尸林邪气侵体所致,就连那妖巫只怕也是湖中煞气所化。 可巫溪湖是圣湖,更是郁善国的母亲河,岂可说填就填?哪怕日后从西海引入水流,可此水非彼水! 郁善公主一瞧满朝文武神色,便知他们心中所想,她看向南荣:“南荣将军,填湖之事,可有进展?” 南荣站出来,对着王座拱手:“回殿下,百姓自发武装,日夜坚守圣湖,若强填圣湖只怕会弄出人命。” 若是因填湖闹出人命,这绝对是殿下不愿意看到的。 朝会散去,众臣纷纷朝着宫外走去。 “南荣将军,南荣将军留步。”阿树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好容易才追上南荣。 南荣不解地回头:“阿树姑娘?” 阿树缓了缓气息:“殿下有请。” 南荣点头:“有劳!” 阿树在前头领路,将南荣引去了无极殿后方。 郁善公主坐在桌面,桌上堆了一叠高高的奏折,她低垂着眼皮,青葱般的五指捏着笔杆,正往奏折上不知写些什么。 “殿下!”南荣清润沉稳的声音响起。 郁善公主将毛笔搁在砚台上,抬眼看向南荣:“赐座!” 她话音落下,站在门口的阿树就张罗着人抬进来一张椅子放置一旁。 南荣对着公主行了礼,这才落座。 郁善公主的食指一下下轻轻敲击在桌上,半晌,她才开口:“将军为何总低着头?” “殿下天颜,末将不敢窥探!” “那巫师,乃是湖底邪祟,放眼满朝,只将军可堪大任,为今之计,先得除去此妖巫,再行填湖!” 郁善公主站起身来,走到书架旁边,挪开青花陶瓷花瓶,将藏在暗匣内的黑木匣子拿出:“此物乃郁善镇国之宝,专克邪祟,南荣将军,郁善是否能渡此劫,便看你了。” 南荣接过盒子打开,里面是一颗珠子,通体散发着幽蓝色的光芒,他抬头,目光直撞进公主的黑沉沉的视线中:“这?” “这珠子乃十六年前随我一道出生的,那巫师于湖底召唤出一颗红色的珠子,这颗便起了相斥之意,想来两者相克。” 南荣紧紧抓着匣子,站起身来:“殿下厚爱,末将必不辱使命!” 郁善公主摆摆手,示意南荣可以走了。 她重新回到桌旁,拿起笔,又垂下目光继续翻阅奏折。 南荣这才微微抬眼,殿下的发丝略微有了些凌乱,其中要一缕不安地垂落下来,窗外光斑明媚,竟给屋内平添了些许温柔之意。 他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出了屋内,就看见阿树端站在门前对着他行了礼:“恭送将军!” 南荣出了宫门,快步朝着府邸走去,据这些日子他刺探的情报来说,那巫师每夜子时便回从湖底出来,带着信徒挨家挨户妖言惑众,他必须在此之前取下妖巫的项上人头。 当日亥时,将军府主院灯火葳蕤,阿湛提了水桶进出数次,方才将浴桶打满,南荣沐浴过后,从桶中起身:“阿湛!” “将军!” “去把我的盔甲取来。” 阿湛闻言怔了片刻,一言不发地出去了,片刻后,回来手中捧着托盘,盘上覆盖了一块红布掩盖盔甲! 阿湛协助将军穿好盔甲。 南荣拿起天命,坐在桌边,掏出帕子细细擦着天命的剑刃。 屋内烛火轻晃,昏黄的亮光照耀在南荣挺拔俊秀的侧脸上,他面色沉肃,自王宫回来后便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将军要出任务?” 南荣抬首瞧了瞧这个自小跟在自己身边的亲卫:“你累了一日,去歇息罢。” 第96章 阿湛却突然跪了下来,低着头不言语。 南荣知他何意,头也没抬,只擦着剑刃:“此次任务非同小可。” 阿湛站起身来,沉默着出去了。 南荣将天命别在腰间,打开黑木匣子,扫了一眼匣子里面的珠子,啪的一声又合上了。 他吹灭蜡烛,走出了将军府。 正值得子时,月亮被笼在黑压压的乌云之中,不知名的鸟儿于黑暗中咕咕鸣叫,四周一片死寂。 南荣忽地顿住脚步,冷声喝道:“出来!” 黑暗之中闪出一道熟悉的身影,南荣目光冰,声线冷冽:“违抗军令?” “此刻并不在营中。”阿湛单膝跪了下来,“将军若是想处罚,大可任务结束,现下时辰已至,还望将军以任务为重。” 阿湛向来愚衷,此刻让他离开,只怕是难! 他心下微叹:“听我命令,切勿擅自行动!” “属下领命!” 两人来到巫溪湖岸边。 百姓自发组成的护湖队于圣湖岸边胡乱铺满了稻草席子,一堆人乱哄哄地,横七竖八地躺在上面,咕噜震天。 有两个值夜的人围坐在火堆前,睡眼朦胧,呵欠连天,火里的柴已烧干,圣湖对面的夜风吹来,将已经快要熄灭的火焰吹得摇曳不止。 南荣与阿湛藏匿在黑暗之中,他从怀中摸出两颗黑色硕大的药丸,弹指间,那两立药丸便被弹入火堆中。 撕拉一声,火苗似乎更旺了一些 。 南荣摸出黑色的布巾围住口鼻,阿湛亦然。 随着湖面的夜风再次吹来,将火苗吹得摇摇晃晃,一股甜腻的花香味自火苗之中窜了出来,遍布湖岸, 值夜的两人,用力吸吸鼻子,茫然地朝四周看了看,一片宁静。 他扫了一眼身旁的人,已睡死了过去,他伸了个懒腰,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南荣这才从黑暗之中出来,冷眼瞧着遍地昏睡的人。 到底是殿下太过慈悲,这些欲引起暴乱者就应斩立决,以儆效尤,方能稳固城内。 南荣从怀中摸出那个匣子,打开的瞬间,淡蓝色的光芒乍现,将黑暗照耀得宛如湖底,蓝光粼粼。 就在此时,只见原本平静的巫溪湖面突然翻滚起来。 “将军,这?” 南荣挥手制止阿湛,他的目光紧紧盯着湖面,只见湖面两头的水竟朝着两头分开,中间露出一条青砖路来。 一道黑色的身影缓缓自湖底走了出来,南荣下意识地握住了天命。 巫师身上依旧穿着那身巫灵服,帽子遮住了整张脸,手中提着巫灵杖,权杖之上镶嵌着一颗赤红的珠子。 那珠子在黑暗中散发着隐隐红光。 “匣内龙珠从何而来?”那巫师开口,音色沙哑浑浊。 龙珠? 巫师见南荣不语,继续循循善诱:“你若将此珠献于吾主,吾主可祝你荣登郁善王座!” “哦?”南荣慢条斯理地将龙珠从匣子内取出,捏在指尖把玩,“当真?” 巫师见其动心:“自然!” “可我……”南荣五指一收,龙珠瞬间被拢住。 南荣身形奇快,他拔出天命,闪至巫师跟前,剑刃狠狠刺进巫师身体:“更想要你的命!” 巫师猝不及防,动作激烈间,头上的兜帽竟掉落下来,露出底下一团黑沉沉的雾气。 南荣这才明白,为何公主信誓旦旦地说,此巫师非人也。 巫师回过神来,l喉咙间发出低沉的笑声,南荣见势不妙,想要即刻退身离开,可不知何时,身上竟缠上了一道黑气,将他死死缠住。 那黑气阴冷冷的,丝丝入骨,不断地侵入骨髓,阿湛见状,提着剑便欲冲了上来。 “退下。”南荣喝道。 阿湛只得按捺住缓缓后退。 “龙珠给我!” 黑气几乎快要将南荣吞噬。 阿湛再也无法袖手旁观,他将剑拔出,猛地冲了上去,巫师对此早有防范,腾出一只手掌心隔空对着阿湛,一缕浓厚的黑气自他掌心弥漫而出。 阿湛止步不前,身体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他剧烈地挣扎,可除了感受到那股阴冷的湿气丝丝入骨以外,丝毫无法动弹。 看着手中如蝼蚁的凡人,巫师痛快极了,他仰面哈哈大笑,正欲说话。 突然迎面直击一束蓝光,是那颗龙珠! 巫师贪婪的瞧着龙珠,下意识松开手,南荣与阿湛双双跌在地上。 他伸出手,一缕黑气裹住龙珠,庞大的能量令他心血澎湃。 眼间龙珠越来越近,巫师兴奋之意难以抑制。 岂料那龙珠突然大现光芒,化作一道蓝光冲向巫师,南荣定睛一看,只见巫师胸口出现一个巨大的窟窿。 那巫师还未反应过来,龙珠光芒遍布他的全身。 “啊啊啊啊啊——”巫师感到一股恐惧之意,不受控制地惊叫起来。 “砰——”的一声,巫灵服炸开,巫师浑身的黑气被龙珠迅速吸了个干净。 一切快得不可思议,直到龙珠哐当一声砸落在地面,咕噜噜地滚落在南荣脚边。 四周又恢复了静悄悄的,岸边的火堆已经熄灭,只有柴火星星点点的光在夜风的吹拂下,忽明忽灭。 不远处堆着空落落的巫灵服,巫灵杖倒在一旁,镶嵌在上面的红珠暗淡无光。 阿湛起身,捂着胸口走到南荣身边:“将军!” 南荣将脚边的龙珠捡起来,握在掌心,凉凉的像是有一股神秘力量,令人心神具震。 阿湛走到巫灵服前,弯腰正欲将巫灵杖拾起。 “噗嗤——”一声,心口被刺穿的声音。 南荣一点点抬眼看去,只见阿湛的身体腾空而起。 而他的心口处则被一只粗壮的尾巴洞穿,巫溪湖黑沉沉的水面露出一颗巨大的蛇头,蛇头周围则遍布八颗小蛇头,那双赤红色的双目阴冷冷的瞧着南荣。 不,它看的是他手中的龙珠。 南荣浑身都在颤抖,眼睛死死盯着烛九阴,抓着天命的五指指节泛白。 “快……快……”阿湛张张嘴,声音微不可闻,断断续续。 第64章 将军为国死,祸乱接踵至 …… 快走! 南荣知道阿湛想说什么。 穿过阿湛心口的那根蛇尾忽地一卷,阿湛的身体像是断了翅膀的飞鸟被卷入空中,烛九阴的八颗蛇头争先恐后地咬住其腿,手,头。 随着蛇头猛地撕扯,漫天零落的血肉以及内脏,噼里啪啦地砸落在湖面上,惹得湖面荡漾不止。 “阿湛!”南荣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发出声音,他眼睁睁看着阿湛被分食殆尽。 紧紧攥在掌心的龙珠像是能察觉到南荣难忍的悲痛之意,它颤动着,蓦地绽放出刺目的光芒,这光芒冷冽之极,却又有些许烫手。 南荣下意识松手,只见龙珠飞到天命旁,猛地朝着剑柄一撞,霎时间,天命被蓝色的光芒覆盖剑刃。 第97章 龙珠恰恰镶嵌在剑柄上,天命从地面上飘起来,立在南荣身旁。 南荣伸手接过,提气飞身朝着湖面冲去,天命有了龙珠,威力大增。 烛九阴依旧阴冷冷盯着龙珠,像是根本没有将眼前这个人类放在眼里。 此时月光静悄悄地从乌云之中爬上来,清冷冷的月色投落在湖面上,湖面折射出的光晕将南荣身上的盔甲照的熠熠生辉。 他像是身后带领千军万马,目光中没有一丝畏惧。 上了战场的将军,绝不露出一丝恐惧之态。 随着南荣将内力灌注于剑刃之上,剑身上丝丝蓝色的纹路显得越发明亮,烛九阴眯眯眼,这个人类将军倒还有些意思,若是能成为他的使者…… 只闪神的片刻,南荣便已一剑劈了过来,那凛冽的剑意带了劈山断海的强势之意。 烛九阴丝毫不惧,藏匿于湖底的九条尾巴忽地从水底窜了出来,掀起了一道巨大的水帘,将天命挥出的剑光阻隔在外。 南荣能够感觉得到,龙珠内隐藏的能量与他此刻能用出来的不过冰山一角。 烛九阴忽的仰天长啸,尖锐的龙吟声使得湖面颤动不止,就在此时,天命剑柄上的龙珠像是生了灵智,从剑柄上脱离下来,飞速冲进烛九阴的口中。 南荣见状,急忙飞身去抓,此龙珠乃是国珠,殿下将此宝交予他,他不能丢失此宝。 就在珠子即将被烛九阴吞噬之际,南荣奋力一抓,堪堪将龙珠抓住,然而他人已至蛇口边缘,鼻尖传来腥臭灼热的气息。 烛九阴张开的大嘴像是一道旋涡,巨大的吸力将南荣连带着龙珠囫囵吸了进去,天命坠落岸边。 天地一片寂静,连风声都不曾听闻。 烛九阴自头上摘下一颗蛇头往岸上一丢,一阵黑气缭绕间,竟凝聚成了个人形。 那人捡起地上的巫灵服披上,又将巫灵杖拾起。 戴好兜帽,竟与之前死去的妖巫没什么两样。 烛九阴赤红的眼睛朝着空荡荡的街道扫了一圈,悄无声息地缓缓沉进了水里。 月亮彻底从乌云内爬出,硕大的圆盘将城内照的宛如白昼,湖对面一阵阴冷的夜风吹来,将岸边草席上昏睡的守湖队吹了个激灵,众人从睡梦中惊醒,惺忪睡眼,这才看见站在一旁的巫师。 “使者大人。” “使者大人。” 众人从地上爬了起来,满是敬意地看着巫师,巫师一言不发,提着巫灵杖携着众人挨家挨户拉信徒。 直至天色渐明,天空泛起了鱼肚白,巫师走到巫溪湖案岸边,举起手中的巫灵杖,巫溪湖的湖水朝着两侧分开,照旧露出一条青砖路来。 “使者留步……” 居住于圣湖旁的百姓纷纷打开家门:“方才我等于家中瞧见神灵大显神通,我等愿信奉神灵,还请使者大人指点。” “我愿意成为使者大人的信徒!” “我也愿意!” “还有我家!” 守湖队的队长一头雾水,察觉到巫师同样在看他,他拍拍脑袋:“小的这就去准备!” 桌前摆了数只盛满水的陶瓷碗,巫师摘下灵杖上的红珠,将珠子在陶瓷碗中搅合片刻。 只见碗中清亮的水瞬间变得比血液还要浓稠,巫师看向众人:“饮下此水,受我法令;邪气不侵,安享太平!” 几乎没有犹豫,百姓纷纷饮下此水,巫师满意地看着满湖岸跪倒的信徒。 很快,他的信徒都会回来了。 “使者大人,可否再赐一碗?”人群中一位衣衫朴实的姑娘捧着碗,小心翼翼地看向巫师,“家父染变严重,只怕……” “阿秋,不可!”身旁年长些的妇女忙制止她。 巫师的目光的扫了过来,他沉沉地盯着阿秋看了许久,半晌,才道:“赐!” 阿秋满心欢喜,不断地冲着巫师磕头:“多谢使者大人,多谢使者大人。” 阿秋捧着碗回到家中,房里阴暗潮湿,榻上躺着一个四肢细长的人,背对着她,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阿秋将碗放在榻旁的小桌上,轻声唤道:“爹?” 榻上之人肩膀微微颤抖,阿秋鼓起勇气走到塌边,按照时辰来看,她的父亲随时都会化作青皮鬼。 “别过来!”声线沙哑,模糊不清。 阿秋闻言,松了一口气,还能说话,她忙端起碗来:“爹爹,喝下它,喝下便好了。” 榻上的人动了,艰难地想要侧身过来,阿秋忙道:“我扶你。” 她将父亲扶起来,借着窄小的窗户透进来的光,这才看清父亲发青的面容,颧骨凹陷,青皮裹骨,她微微别过脸,不忍再看。 碗见了底,她又小心翼翼地将父亲扶靠在枕头上,将碗拿了出去,待回来时,就见父亲已下了床。 “爹爹?” 秋老爹见女儿去而复返,忙对她招招手:“好孩子,来,搀着爹!” 阿秋忙上前搀扶,出了阴暗的房间,秋老爹不适应外头的光,用手臂挡了挡,阿秋分明瞧见她爹爹原本发青的脸现下已恢复如初,只脸色还略微惨白些。 她笑了,笑着笑着却哭了,身上的肉养养便回来了,命保住就好。 “好孩子,难为你了。” 阿秋带着秋老爹走了一圈,碰见街坊邻居还能与人说说笑笑,亲眼见着的人无不眼热心动。 至此,城中大半百姓,暗自倒戈。 三日后,巫师聚集众人:“郁善今日之祸,源于尔等错信公主;吾主慈悲,不计过往,若能戕杀公主,吾主必佑尔等安康万年!” “杀公主,享太平!”守湖队队长率先震臂高呼。 “公主乃一国之主,得我等信奉十年不等,为郁善千秋万代,永垂不朽,公主理应以身作则,为国而殉!” “说得好!” “说得好!” “杀公主,享太平!” “杀公主,享太平!”翻涌的人潮簇拥于巫溪湖岸边,喧闹的反声顺着湖风飘了很远,很远。 郁善王宫。 阿树又点了一盏油灯,屋内更明亮些,她走到公主侧身,将桌边上的纸张折子收拾好:“公主,可要用些东西?” 郁善公主摇头,只瞧着挂在墙壁上的巨剑。 “公主,南荣将军乃是为国为战,此乃荣耀,公主不必过多苛责自己。” “百姓愚昧,朝臣古板,阿树……” “公主,一切尚未定论,要打起精神来。” 郁善公主看向阿树,她伸出手轻轻抚摸阿树的脸,目光移到她的头发上,蝴蝶钗上的血迹已经发黑,她问:“怎么还戴着?” 阿树摸了摸钗子:“公主送的,奴想时时刻刻都带着。” 公主笑了,摸开桌边的屉子:“早些日子便做好了,一时不得空,你瞧瞧,可喜欢?” 阿树接过红木盒子,打开一瞧,里头是一支蜻蜓钗,比她发上的蝴蝶钗更为精致,蜻蜓翅膀五光十色,拿在手中,翅膀还会微微颤动,栩栩如生。 第98章 “公主,奴喜欢!” 看着阿树站在铜镜前比划着钗应别在何处适宜,郁善公主也难得露出略微松快的神情。 就在此时,门外宫女焦急的声音:“公主,公主,奴有事禀。” 人进来后,郁善公主才看清,此人乃是她留在宫外官驿的嬷嬷。 支嬷嬷跪下,正欲行礼,却被公主制止:“无需多礼,可是官驿有事发生?” “回公主,正是,瓦罐村的村民开始染变了。” 瓦罐村的村民信奉的是烛九阴,应当是不受邪气侵体才是,可为何? “阿树,随我出宫!” 马车到了官驿,还没进门便听见里头传来痛苦的哀鸣声,公主推开门一瞧,满院子的人皆倒地不起。 “他们是何时染变?” 支嬷嬷忙道:“回公主,今早用过早饭后便腹痛不止。” 怎会如此之快?寻常染变之后皆需三五日才会有此症状,为何瓦罐村的村民只一个早晨便已有青皮鬼的模样? 郁善公主目光扫了扫院子四周,四处皆摆满陶瓷罐子,她眼皮微垂,瓦罐村的村民与她颇有渊源,她不能见死不救。 “阿树——” 阿树一瞧公主的神情便知她想做什么,当即花容失色:“公主,万万不可。” “人命关天。”紧接着转而看向支嬷嬷:“生火!” 支嬷嬷应了一声,忙去厨房生火。 “你来,还是我自个动手?” 公主这样是铁了心要割肉的,若是让她自个来,一个不慎,割到要害可怎么得了? 她只得沉下脸,去马车内取来一把雪亮的匕首。 进入屋内,郁善公主这才发现上次瞧见的烛九阴泥塑已消失不见,屋内明亮温暖。 “奴开始了。”阿树轻声道。 公主掀开衣袖,只见手臂上皆是大小不一的坑坑洼洼,阿树不知如何下刀,这一剜分量可不小,院子里少说七八个人。 郁善公主像是瞧出阿树的为难,她换了只手。 阿树叹气,刃口划进雪白的皮肉,发出轻微的滋啦声,因刃口过于锋利,刚开始并未察觉疼,直到鲜红的血液争先恐后的涌出来,郁善公主才感到刺心的疼。 她紧紧咬着下嘴唇,脸色瞬白,阿树手起刀落,手臂上一大块肉被硬生生剜了下来。 阿树瞧了瞧公主的脸色,娴熟地将止血药洒在伤口上,又将伤口缠住。 她正准备将剜下来的肉交给支嬷嬷,却被公主叫住:“不可假手于人。” 阿树一言不发地去了厨房。 不多时厨房便出来了奇异的肉香,阿树将肉汤喂给瓦罐村的村民,这才得空,她边挑开门帘边道:“公主,都喂下去了。” 只是她刚进屋子,便见公主趴在桌上,双目紧闭,面呈灰白之色。 “公主!”阿树骇然。 郁善公主病了,病症来势汹汹! 恰逢此时,王宫内宫女太监接二连三发生染变,痛苦的哀嚎声,越过高高的红墙,令人闻之心颤。 第65章 因果有轮回,天道不可违 …… 起初,王宫内的宫女太监染变后并未担忧丝毫,因为他们知道公主心善,连城外村民都肯割肉相救,必定也会救他们。 于是他们忍着病痛,照常做着各自的活计,可随着时间推移,他们发现,公主没有任何反应,这可令他们慌了神! 寒冬未至,春天却已经悄然来临,御花园树木蓬勃吐芽,到处一副欣欣向荣之态。 “怪,如今正值腊月寒冬,往年那是漫天飞雪,不见青砖绿瓦,如今反倒万物苏醒,就连六月金桂皆开了满宫,四季颠倒,只恐非吉兆啊!”修剪花草的小太监泛着嘀咕。 “可不是,现如今王宫内遍地皆染变之人,我听说啊,公主病重,只怕顾不上咱们。” “那可如何是好?我这几日越发乏力,今早起来瞧着镜子,脸色隐隐有了泛青之色。” “公主连山野草民都救得,如何救不得咱们?难不成咱们比山野杂夫还下等不成?” 此话一出,众人皆默然不语。 可不是?山野杂民好歹是自由身,而他们靠主子过活,岂非下等? 这句无意的话像是一颗小石子自子砸落在平静的湖面,瞧着没什么声响,可湖面荡起的层层波澜,令在场的人各自有了主意。 又过了数日,宫中陆续有人死去,众人再也按捺不住,纷纷罢工,冲至无极殿,长跪于殿外:“公主,您发发善心,救救我们罢。” “公主!” 无极殿外哀嚎遍地,阿树焦躁不安:“还愣着作什么?还不赶紧把人提走?若是惊扰公主可怎么了得?” 守着无极殿的侍卫,抬起泛青的脸一言不发地看向阿树。 阿树气急。 她只得转身回到无极殿,将门关严实,绕到后殿,见公主依旧闭目沉睡,松了口气,蹑手蹑脚走到床边,替公主捻了捻被角。 自王上故去后,公主日夜悬心,如今病来如山倒,已昏迷三日有余,眼见外头乱成了一锅粥,公主仍丝毫不见醒来的趋势。 除去宫内宫女太监开始染变,就连朝臣也开始染变,日日上无极殿求公主救命。 一说到这个,阿树就气得牙痒痒,公主不过一副血肉之躯,哪怕剜了全身血肉,也不能救活这么多人啊。 她紧紧抓住公主的手,轻声道:“公主安心歇着便是,任何事奴皆会替公主挡住!” 她知道,她挡不了多久! “阿树姑娘,阿树姑娘不好了。”支嬷嬷气喘吁吁地从宫外一路小跑而来。 “嬷嬷好歹也是宫中老人,怎如此不知轻重?”阿树板下脸,扫了眼床上的公主,急忙绕去了前殿。 支嬷嬷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何事?” 支嬷嬷尽力平复:“宫外百姓反了!” “你说什么?” “百姓受巫师蛊惑,正浩浩荡荡地朝着宫门而来。”支嬷嬷深呼吸口气,“守门的侍卫竟擅自将宫门打开,此刻他们已至通天官道。” 阿树脸色煞白。 “他们说……”支嬷嬷欲言又止。 “说什么?” “杀公主,享太平!” 阿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就在此时,跪在无极殿外的宫女太监纷纷站起身来:“人人皆道公主慈悲,我瞧着放屁,如今性命不保,大伙随我冲进无极殿,一人一块肉,也够咱们活了。” 阿树见状,急忙一把将支嬷嬷拽进殿内,将沉重的大门落锁,支嬷嬷六神无主:“阿树姑娘,这可如何是好?” “嬷嬷跟我来。” 支嬷嬷跟着阿树绕去无极殿后,只见阿树找出一套公主制服,快速换上。 支嬷嬷当即便知阿树意欲何为,她看着阿树:“姑娘,咱们一道离开岂不好?” “嬷嬷莫要玩笑,须得有人留下,才能给公主更多逃离王宫的时间,百姓从未见过公主,只要出了王宫一切尚有生机。” 第99章 “可你……”支嬷嬷还要再说。 阿树已麻利地换好衣裳,走至支嬷嬷跟前,抓着她的手:“好嬷嬷,如今我只能托负你了,你我跟随公主多年,公主心中是极敬爱你的,如今大难当前,还请嬷嬷好生照看公主。” 说完,当即跪了下来,重重地给支嬷嬷磕了个头。 支嬷嬷忙将人扶起来:“好姑娘,你且宽心,我必定好生护着公主。” “我错了!”公主的微弱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阿树忙上前:“公主?” 郁善公主躺在床上,双眼呆滞,她兀自喃喃道:“我做错了,一切都错了,不应该的,不应该的,怎会如此?” “公主?”阿树眼中更为担忧。 “公主这像是魇着了。”支嬷嬷道。 “砰……” “砰……”殿外传来大门被撞击的声音,还有声嘶力竭的哀嚎声,阿树忙道,“来不及了。” 她给公主换上宫女穿的衣裳,又找了块面纱覆在脸上,顿了顿,又将面纱扯下。 从头上拔下蜻蜓钗,没有丝毫犹豫,将脸划了个稀烂,鲜红的血液当即流淌下来,沾湿了她胸前的衣襟。 支嬷嬷骇然:“阿树姑娘,你这何苦?” 阿树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百姓虽从未见过公主模样,可我自幼跟在公主身边,他们见过我的模样。” “砰……” “砰……”眼见大门摇摇欲坠。 阿树走到书架前,将格子里的花瓶挪开,只见书架后出现一条暗道,阿树扶起公主:“嬷嬷,你带着公主先走!” 支嬷嬷哎了一声,扶着郁善公主进入书架阴暗的密道,阿树重新将密道合上,戴好面纱,深呼吸一口气。 “哐当”一声巨响,大门被撞开了,从外面射进来的光极其刺眼。 阿树眨眼,外头刺进来的光太亮了,刺得她眼睁不开眼睛,刺得她眼中泛泪。 黑压压的人潮拥挤进了无极殿。 阿树想着公主,想着公主的眼睛,公主的脸,她闭上眼睛,任由冲进来的人潮将她捆住。 公主啊,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支嬷嬷带着郁善公主游走在暗道之间。 “我不该插手,我做错了,我做错了……”郁善公主任由支嬷嬷粗暴地拽着她往前走,口中仍没有意识地喃喃自语。 支嬷嬷在黑暗中摸索,这该死的密道怎么这么复杂? 听见公主喋喋不休,她怒斥道:“闭嘴!” “若不是将你献给使者大人有赏赐,真想现在就丢下你。” 公主像是没有听见她的怒斥,兀自顾着念叨,支嬷嬷怒气横生,扬起巴掌,正想打下去,忽然隧道内发出淅淅索索的声音。 她慢慢放下手掌,细细聆听黑暗中的动静。 黑暗中安静得只有公主碎碎念的声音以及她急促的呼吸声,她默默放下手掌,一把拽过郁善公主:“什么极看重我,皆是狗屁,若是看重我,又岂会任由阿树那死丫头对我大呼小叫?” “若是看中我,又岂会打发我去照看官驿那群乡野杂夫?就连炖个肉都得让阿树那死丫头盯着。” “淅淅——” 隧道内又传来那道微不可闻的淅淅索索声,支嬷嬷这次听清楚了,这隧道莫不是有什么脏东西罢? 想到这里,她压下心中的恐惧,拽着郁善公主加快脚步寻出去的路。 “啊——”支嬷嬷惊叫一声,似乎有东西缠上她的脚踝了。 她颤抖着手摸出火折子点燃,火折子发出的微光让她看清了密道内的景象,只见头顶四周皆布满藤蔓,这些藤蔓叶子上零零星星的散落着红褐色的斑点。 在微弱的火苗下,竟有种血液飞溅而上之感。 她低头看了看脚踝上的藤蔓,伸手去拽,岂料那藤蔓像是嗅到什么极为美味的东西,竟直直穿透了她的手掌。 “啊啊啊啊——”支嬷嬷当即惊恐大叫,头顶的藤蔓淅淅索索着纷纷抖动着绿叶,藤蔓支了起来,猛地朝着支嬷嬷冲了过去。 满目的绿色,身体被无数藤蔓洞穿,脚尖离了地,支嬷嬷被高高架起,她艰难地回头看向郁善公主:“公主……救……” 从密道深处爬出来一条更为粗长的藤蔓,它定定地停在支嬷嬷额前,忽地往后摆摆身子,猛然向前。 支嬷嬷额头出现一个血糊糊的空洞。 随着藤蔓抖动着绿色,支嬷嬷的皮肉在不断枯萎,顷刻间便成了一具干尸。 吸血鬼藤仍觉不满,它们慢悠悠地爬到公主脚边,在她身上轻嗅片刻,像是闻到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咻地缩回了黑暗之中。 公主于密道内呆了一夜,神志才缓缓回来,她坐在地上:“阿树,阿树。” 她得去找阿树。 她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摸索着朝着密道外走去。 出了密道便是宫外。 郁善公主边走边瞧着街道四周,随地倒下的桌椅板凳,旗杆灯笼,纷飞的符纸,黄陵钱,街角遍布的陶瓷罐子,空中飞扬的香烛灰烬。 她行至街角,便被人一把拽到暗处。 “阿聪?”郁善公主声音沙哑不堪。 阿聪听到熟悉的声音,顿时眉开眼笑:“我就知道他们抓的并非公主。” “公主您跟我来。” 郁善公主站着不动,阿聪不解地回头看她。 “我要去找阿树。”郁善公主一字一句。 阿聪张张嘴,欲言又止:“阿树姑娘……” “带我去找阿树!”公主重复。 阿聪放开公主的手,低下头,哑声道:“殿下请随我来。” 两人来到城门口,藏匿在一个巨大的水缸后,只见城门下架起一个巨大的锅,底下的火烧得旺旺的,空气中漂浮着肉香。 在燃烧的火焰中,还有未曾烧尽的公主礼服。 地面上还有一支满是鲜血的蜻蜓钗,此刻已覆满灰尘。 锅前围满宫女太监,人手拿着一个陶瓷碗。 公主扫了一眼便不再看,她呆坐在水缸下:“阿聪,你可知巫师在何处?” “公主?” 郁善公主抬眼,看向灰蒙蒙的天空,声音又哑又低:“我乃金龙残魂,十六年前,算出郁善有一劫难,恐有灭国之险,我为报恩,欲救郁善而来,可我才是这劫难的源头。” “哈哈哈哈哈哈!我才是这劫难的源头!”郁善公主笑着笑着,眼泪却止不住地流出,“没有人能与天道抗衡。” 阿聪看着公主,不言语。 半晌,郁善公主抹去眼泪,站起身,面色漠然:“带着瓦罐村剩余的人,离开郁善国,逃命去罢。” 这一切,她须得亲手结束。 天色越发低沉压抑,王宫官道上空无一人,暗沉的天色将王宫笼罩其中,郁善公主来到无极殿,只见殿内站满文武百官,巫师坐于王座之上。 第100章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你要如何才肯放过我的子民?” 巫师冷笑:“小金龙啊,经此一事,你还是天真!” 话音落下,只见满朝文武瞬间化作青皮鬼,便朝着公主扑来。 郁善公主哑着嗓子低声吟唱巫溪古调,将他们挨个塞入了陶瓷罐子。 巫师一言不发地看着公主做完这一切。 “你怨我抢走你的信徒,香火,令你困于湖底无法飞升,你吃了我,一切因果,皆随风消散,如何?” 巫师阴沉沉地瞧着郁善公主。 半晌,蓦地化作一条九头九尾的巨蛇,几乎将无极殿都占据:“随风消散?” “我庇佑郁善子民千百年,他们以活人投溺湖中,湖底邪气滋生,我日日于湖底耗费法力净化邪气,十六年前,瓦罐村洪涝,那是你的因果!我耗费千年法力背负因果救了他们,这才不慎被湖底邪气侵体,化作如今这九头九尾的丑陋模样!” “他们答应供奉我,可心底信奉的却是你,凭什么?凭什么!” “都该死,你也该死!” 烛九阴身上的煞气弥漫了整座殿堂! “哐当——” 烛九阴丢下一把寒光凛冽的匕首:“剜下你的血肉,一千八百片,一片都不能少!” “今夜子时我自来取用,若不足数,我便发动山洪彻底淹没这座城池!” 烛九阴说完,化作一团黑雾消失了。 郁善公主脸色发白,一千八百片…… 她不怕疼,不怕死,只怕浑身的血肉凑不出那一千八百片! 她抱着陶罐,解开衣衫,捡起地上的匕首。 刀尖轻轻用力,便从手臂上剜下一块薄薄的皮肉。 郁善公主不断重复着方才的动作。 一片。 一片。 她必须在血液干涸前凑足数。 青砖地上鲜血弥漫。 “五百八十片!”声音似若游丝。 “六百零一。”眼已是强弩之末。 “六百……” 郁善公主死了,凛冽的刀刃融在鲜血中,一半血肉身,一半血骷髅。 子时,烛九阴化作巫师如约而至,他站在公主跟前,沉默着看着她。 半晌,才蹲下来抱起陶罐,手伸进去抓了把,囫囵塞入口中咀嚼! 忽而,他化作蛇身,张大蛇嘴,将郁善公主尸体一口吞了干净。 就在此时,烛九阴的额间浮现出一道人影,这是位穿了盔甲的将军,俊秀的脸上满是正气。 烛九阴面露痛苦,兀自张嘴,将郁善公主吐了出来。 可吐出来的只有一副白骨,一颗仍在跳动的心脏。 烛九阴不满:“真后悔吃了你。” 夜色彻底将这座王宫笼罩,到处一片寂静,只有脚步踩在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走这边,白日里公主去了无极殿。” 阿聪带着剩余瓦罐村的村民摸进了王宫,刚进入无极殿的大门,便见满地的陶瓷罐子,借着明亮的月色,他看见地上散落一具血淋淋的白骨,旁边是白日里公主穿的衣裳。 衣裳上还有一颗跳动不止的心脏。 阿聪颤抖着双手,从怀中摸出一个木匣子将那颗心脏放于匣内。 “葛大娘,给公主换身衣裳罢。”阿聪说话的声音都在发颤。 葛大娘绕去殿后挑了一身衣裳将公主的尸骨裹好:“阿聪,俺们把公主安葬何处?” 阿聪语塞。 葛大娘想了想:“俺听大伙说,巫师于巫溪湖旁天坑内造了一副棺材,很是气派,公主身份尊重,草草葬了,不好。” 公主被瓦罐村的村民葬于天坑船棺内,此水葬船棺乃是烛九阴专为禁锢金龙这一缕神识而造。 阿聪等人误打误撞,竟将公主永久地封禁在了巫溪湖。 阿聪带着剩余的村民连夜离开了郁善国! 寅时,无极殿内,暗道破开,吸血鬼藤纷拥而至,将城内幸存的百姓吸了个一干二净。 次日,晨曦薄出,明晃晃的阳光散落下来,郁善国已然成了一座空城,王宫被鬼藤覆盖,遮天蔽日,宛如有一个巨大的藤笼。 郁善古国,至此一夜亡城。 第66章 万恶蒙智心,千年化虚无 …… 司遥等人是被一阵高亢的龙吟声震醒的,她揉着太阳穴缓缓从地上起身来。 “吼 ——”又是一声响彻天宇的龙吟。 紧接着地动山摇。 司遥险些站立不稳,山尘一把捞住她的手臂。 “多谢!” “外面有东西打起来了。”黎十娘道,“出去瞧瞧!” 说完,她带着黎宛率先离开。 司遥走到张天一尸体旁,取下他脖子上挂着的双鱼环抱翠色玉佩。 秦妈妈闲暇时曾与司遥说起过,她丈夫故去后曾留下一枚玉佩,可司遥从未见秦妈妈拿出来过,料想这玉佩一定在张天一身上。 出了地下宝库,外头狂风大作,天地一片黯然,只见浓厚的乌云滚滚间隐约游走二龙,一金一黑,死死缠斗在一起。 “是太白山的金龙?”司遥仰面看着于云层中若隐若现的金龙。 烛九阴显然并非金龙对手,金龙爪子朝着它的七寸抓去,竟硬生生地将爪子嵌进它的腹肉,烛九阴发出凄厉的惨叫,响彻天宇! 蓦地,乌云中蓝光迸发,一颗像海水般碧蓝的珠子被硬生生掏了出来。 金龙顺势来了个神龙摆尾,将烛九阴重重地拍了下去。 只见金龙将龙珠吞下,长吟一声,直直飞进了天坑墓穴,不多时,他抓着一具白骨,飞离了郁善城。 “走!”黎十娘轻喝一声,带着黎宛朝着烛九阴坠落的地方奔去。 司遥与山尘只得跟上。 此处漫天藤林,将阳光死死遮住,树木枝丫张牙舞爪,越往深处,越发阴暗幽深,直至不见阳光。 司遥等人来到藤林深处,只见尽头是一棵粗壮的参天大树,树身上满是苔藓,于苔藓中藏匿有一只巨大的眼睛。 那眼睛像是察觉有人来了,猛的睁开眼皮,赤红的眼珠咕噜咕噜灵活地乱转。 受了伤的烛九阴缠绕在粗壮的树身上,闭上双目,四周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 像是察觉有人来了,树上的眼睛与烛九阴同时睁开眼睛,三只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不请自来的四人。 这树眼似乎便是郁善巫师巫灵杖上的红珠。 司遥暗自扫了一眼黎十娘与宛姑娘,发现两人的视线紧紧缠在那颗红珠上。 看来她们此行要寻的宝便是这颗珠子了。 “山尘少侠可否一助?”黎十娘笑意盈盈地看着山尘。 不等山尘回答,司遥接话:“他有伤在身,帮不了你,我们此行为了找人,如今人已找到,就此别过罢。” 烛九阴虽重伤,好歹也是修炼千百年的地龙,就凭他们几人想要虎口夺食,简直痴人说梦。 第101章 黎十娘只当没听见司遥的话,兀自瞧着山尘:“我这儿有鲤州城近日连续发生的几起命案的线索,山尘少侠确定不要?” 山尘垂下眼皮,五指指腹摩挲着天命剑柄,半晌才开口:“仅此而已?” 黎十娘知道此事有戏,笑了笑:“山尘少侠若肯助我,我保证此事必办得明明白白,漂漂亮亮!” 司遥一头雾水地看着两人打哑谜。 “成交!” 听到山尘同意,司遥正要说话,山尘却看向她:“别担心。” 司遥别开脸。 黎十娘又笑道:“司姑娘当真要袖手旁观?情郎若是不小心没了,岂不是要守寡了?” 司遥冷哼一声,没搭腔。 黎十娘却哈哈大笑起来:“瞧瞧,我道女人皆是最心软不过的,如此就有劳司姑娘相助了。” 黎宛缓缓退至一旁,司遥三人缓缓包围烛九阴。 烛九阴探起身子,司遥这才看清,它腹部七寸破开一个巨大的伤口,内脏稀稀拉拉地垂落下来。 黎十娘盯着烛九阴,头也未转:“它伤得很重,司姑娘可有应对之策?” “阵法!”司遥道。 烛九阴哪怕重伤,也不是他们三个凡人能够撼动的,眼下只有布阵,借天地灵气引而诛之。 “五行生灭阵!” 黎十娘从未听闻,只道:“需要我们怎么做?” “你与山尘干扰它,我来布阵!”司遥话音落下,黎十娘提着江北残刀率先冲了上去。 烛九阴发出一声怒吼。 五行生灭阵乃道家阵法之一,此阵法是司遥幼时溜到师傅房内枕下瞧见的阵法图。 此阵法威力宏大,又极有趣,她竟生生将阵图方位记了下来。 此事被师傅知晓后,训了她三日整,只告诉她这阵法乃是他自创的,未经实用,做不得真。 以前她是一知半解,被师傅一吓便再也不敢碰,如今入玄门已颇有见解,自然知道此阵法的威力! 五行生灭阵是根据五行相生相克的原理,恰当使用将会爆发出无限的生命力与破坏力。 只要布阵成功,便能将烛九阴绞杀于阵内。 烛九阴虽一直与黎十娘周旋,但目光却死死盯住司遥。 司遥身形灵巧,穿梭在林中,快速将金位,火位,土位定下。 还剩下水木二位便无法了,只因这两方位最为难做。 木位乃是烛九阴盘踞的大树,水位则是它的额头。 她站在一旁见机行事,那烛九阴像是知道司遥的想法,不论黎十娘如何挑衅,它愣是没有离开大树半步,黎十娘耐心告罄,跳了下来:“怎么办?” 司遥靠近黎十娘,在她耳边说了几句,紧接着递给她一张符纸。 黎十娘满脸惊颚:“这……能行吗?” 司遥的余光扫向烛九阴,发现它赤红的眼睛微微闪动,当即便知它果真能够听懂他们说话。 黎十娘娇笑一声,目光灼灼地盯着烛九阴:“行了,此事交给我!” 烛九阴面露警惕,它拿不准这群该死的人类又在整什么花样。 黎十娘再次飞身靠近烛九阴,烛九阴下意识扬起一根尾巴试图将黎十娘甩开。 机会来了,黎十娘嘴角勾起一抹志得意满的笑容,猛然将司遥给她的符纸丢了过去,那符纸飞到空中竟燃了起来,小小的火苗却迸发极炽热的温度。 是业火。 身负业障的山精,鬼怪,灵兽最惧此火。 烛九阴身子往后退,许是知自身业障深重,竟一点不肯靠近业火火苗,这却给了黎十娘可乘之机,她口中念着五行生灭阵的木咒词,轻而易举地在树后一丈的位置将木方位定了下来。 眼见阵法已有成效,山尘提剑拦住烛九阴后退的位置,眼见无可避退,烛九阴便将镶嵌于树上的红珠吞下,飞身朝着司遥冲了过来。 司遥当即摇晃千机铃,口中念着生灭阵法的水咒词,烛九阴来势汹汹,迎面扑来的一阵带着血腥气,湿黏的风。 眼见烛九阴越来越近,眼前是九颗放大的头颅,它泛红的双眼妖邪十足,司遥突然大喊一声:“黎宛。” 原本退至一旁的黎宛不知何时藏匿于茂盛的树叶间,司遥话音落下后,她拽着鬼藤,从天而降,恰恰落在烛九阴的身上。 她两指朝着烛九阴滑腻湿漉冷的额头用力一点。 烛九阴仰面发出一声痛苦的长啸,九条尾巴在空中胡乱拍打,黎宛闪躲不及时,被拍中背部,猛跌落下来,黎十娘飞身过来,堪堪将她接住。 “多谢母亲。”她话音才落下,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黎十娘沉着脸,将她扶至一旁:“去边上歇着。” 此时五行生灭阵法已成,只见定好的五个方位霎时间光芒大盛,五条颜色不一的光柱从地面高高拔起,穿过头顶厚密的鬼藤牢笼,冲向高空。 烛九阴被死死困住光柱之间,它庞大的身躯于阵内翻滚,拱起,呈现一道弯曲的拱桥,愤恨悲苦的哀鸣不断从阵法之中扬出。 “吾愿交出龙珠,尔等撤了阵法!”烛九阴声色喑哑。 司遥的确不想赶尽杀绝,纵观郁善古国之事,它的确罪逆深重,可又何尝不是被怨恨迷了双眼。 “不可!”山尘察觉司遥心软,他看着阵内痛苦不堪的烛九阴,道,“烛九阴生性狡诈,若是撤阵,它心生反悔,我们没有第二次落阵的机会。” 烛九阴自知逃不过此劫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想我自成灵修炼便已千年之久,千年啊,日月更替,山河没落,我日日夜夜于湖底不见天日,心心向道,五百年方渡雷劫,侥幸不死,化为灵蛟,心感天恩,庇佑郁善子民世世代代,只为功德圆满,早日飞升!” “天道无情啊,哈哈哈,何至于此啊?” “轰隆——”天空闪过一道闷雷,不知是天道怒其不争还是恨其做恶! 司遥心下微叹,她走到最近的金方位,一脚将金位踢散开 ,五道光柱的光芒瞬间消失,烛九阴也停止了挣扎,趴在地上恹恹地半睁着眼。 司遥走到它身边蹲下,看着它。 “多谢!” 烛九阴张张嘴,红色的珠子便被它吐了出来,司遥拾起,轻声问:“这是你的内丹?” “拿去罢!”烛九阴疲累地闭上双眼,“不过千年罢了,重修又有何难?” 烛九阴说完,浓重的黑雾自它鳞片之下不断溢出,每溢出一点黑气,它的躯体便小了一寸。 司遥后退一步,看着烛九阴不断缩小的身体:“它在自散修为。” 只片刻,黑气消散殆尽,烛九阴也化作了一条一头一尾的小黑蛇,咻地一下,游进了茂盛的藤林之间消失不见。 见司遥还在发呆,黎十娘正欲从司遥手中夺过珠子,却被司遥避开:“方才你与山尘打什么哑谜呢?” 第102章 黎十娘闻言扫了山尘一眼,笑了笑,娇俏道:“这我可不敢说。” “你们小两口的事儿,关起门来慢慢聊岂不好?” 司遥啐道:“胡扯什么?” 黎十娘乐不可支,抓住司遥的手将珠子扣了过来,继而走到黎宛身侧,将她脸上的面纱揭下,红珠靠近肉瘤的瞬间,那肉瘤内的蛊虫狂躁不止,黎宛疼地脸都皱了起来,正欲伸手去触碰。 “别动!”黎十娘喝止。 黎宛不敢再动,她直直地看着黎十娘,目光说不出的沉寂。 司遥用手背碰了碰山尘的手臂:“瞧什么呢?走了!” 众人原路返回,重回天坑墓穴,司遥特意上了船棺,只见棺材里头空空如也。 司遥想了想,问:“郁善公主的心脏,不会便是你说的什么武林至宝不成?” “此至宝乃是前朝将军叶凛出战所得,传说其形似心脏,婴拳大小,通体红色,欲食时,取一片生服而下。” “一寸心真正的模样我虽从未见过,但料想此宝便是郁善公主的心脏不假。” 司遥等人重新回到一开始的无人小岛,她看着满地横七竖八被伐倒的树木:“看来当初也并非无用功。” 四人齐心造出了一艘木筏,于潮水翻涌时推筏入水,顺流而下。 回程的路上没有大雾,没有烈日极地,小船畅通无阻地于海上摇游,一切风平浪静。 终于第三日午时烈日高悬,潮汐上涨之时抵达芦苇荡。 第67章 飞絮作情定,故人二入梦 …… 此时芦苇荡漫天飞扬的白色柳絮,木筏才将将停住,司遥率先跳了下去,脚踩在湿软的土面,传来一种极为不真实的感觉。 “终于……” “呸呸呸——”她话说了一半便呸个不停,刚张嘴说话,便吃了满嘴的芦苇絮子。 “砰——”天空蓦地发出一声异想,司遥抬头看去,之间白云间绽放出一朵绚烂的烟火。 是极乐弹! 司遥下意识看向黎十娘与黎宛,只见两人皆眉头紧蹙,似在忧虑。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就此别过罢!”黎十娘将千机铃丢给司遥:“我们还会再见的!” 说完她便带着黎宛急匆匆地消失在了层层海浪般摇曳不止的芦苇荡从中。 司遥拧着眉头,这么着急?甚至来不及跟婉婉道别? 她摇摇头,暗道许是自己多心。 “絮。”山尘仰面看向漫天飞扬的柳絮将司遥的身影一点点淹没,他口中轻吐出这样一个字来。 司遥顿住脚步,回首,不解地看向他:“你说什么?” 山尘的身后是一片望不到边,被风吹得荡漾不止的芦苇,漫天的白絮落在他的头发上,与身上白衣融为一体,纤尘不染。 山尘不疾不徐地走到她跟前,沉默着,抬手轻轻将她发上的白絮抹去,温声问:“ 可取字了不曾?” 司遥摇头。 “便叫阿絮,可好?”说着又强调,“只我一人这样叫。” 司遥调笑道:“山尘少侠若肯叫我一声师父,我便允你。” 山尘直直地看着她,好看的桃花眼中映出司遥白皙精致的小脸,恰似遍落的漫天飞雪,他抬手抚上司遥垂在身后的的长发:“原来你喜欢这样?” “嗯?”似反应过来,她点头:“是,我喜欢这样。” “嗯。”山尘轻嗯,拉长尾音,抚着司遥长发的手上移,拇指与食指轻轻捏住她的耳垂,他低下脸,凑近司遥耳边。 “想什么呢?” 司遥正欲推开他,却被山尘锢住,唇上被温暖湿热的触感覆盖。 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亲吻,以往虽有,但都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两人相拥,唇齿相依间意动不止。 直至难以呼吸,这才分开,山尘轻皱眉头:“气这么短?水下可不是这样的 。” 司遥轻锤了下他的肩膀,山尘笑了,再次低下头轻啄她的嘴唇。 “谁在那儿?”山尘目光倏地收紧,扫向芦苇荡深处。 司遥顺着山尘的目光看去,只见芦苇晃晃荡荡,激起一片芦花飞扬,里头传来淅淅索索的异响。 “让你小点声,非弄出动静,这下好了罢?” “大小姐,哪里就是我的动静了?” 芦苇从中走出来一男一女,四人面面相觑。 “汀汀?”司遥无奈地看着顾汀汀。 顾汀汀干笑了一声,视线不找痕迹地扫了眼山尘,细猴则是冷哼一声别开脸,双手环抱在胸前,一副不愿与司遥多说的模样。 “我们刚来,什么也没瞧见,更没瞧见你与山尘少侠抱作一团。” 司遥倒没觉得有什么,十分自然地走到顾汀汀身边,勾住她的肩膀:“近日过得不错?瞧着发福了些许?” 顾汀汀啐道:“我这半月以来日日于芦苇荡等你回来,你倒好,一来就呛我。” 司遥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 气氛一下子沉默下来,顾汀汀收敛了笑意:“张公子他们……” 司遥摇摇头,递给顾汀汀一只双鱼环抱的玉佩:“好生宽慰秦妈妈。” 顾汀汀看着手中的玉佩,在阳光下散发冰透的绿光,她轻叹一声:“还不知秦妈妈怎样呢!” 进了城门,远远地便飘来一阵香味,司遥用力吸了一口:“南街混沌!” 这半个月在郁善国,那鬼藤林中生长的野果皆是稀奇古怪之物,又苦又瑟还带着点若有似无的血腥味,一想到鬼藤以人血为食,她便不堪下咽。 “我瞧着你与山尘少侠脸色都不太好,先回去歇着,其余的明日姑且再议。” 司遥同样是这么打算的,山尘后背上的伤口一直没有时间查看,也不知是否恶化。 回到东巷,司遥径直走进山尘的房间,她用脚尖轻踢了踢椅子腿。 山尘掀摆坐下,抬眼瞧着她。 “衣服脱了。” 山尘含笑,眼里明晃晃的调笑:“这么着急?” “快点!” 山尘只得解下衣袍,露出结实精壮的后背,司遥只扫了一眼便将心放回肚子:“我回去了,困!” “这就好了?”山尘微微侧脸。 “养些日子便好。” “我说的不是这个。” 司遥眯起眼:“先叫声师父听听,再论别的。” 说完出门转身到了自个屋子,这才沾上床,便睡了昏天暗地。 梦里她来到一处高门宅院,大门上的牌匾写着两个洋洋洒洒的大字:叶府! 她娴熟地越过花园,走到一间屋角下停住 ,这屋子坐北朝南,司遥放眼整个府宅,竟呈母子护的风水局,此乃上等的风水局啊。 “雄哥,这?” 屋子里传来人声,司遥绕过墙根来到正门,只见屋子站着一男一女,皆衣饰华贵,司遥分明记得这两人上次便于她的梦中出现过。 第103章 只是当时下着雪,隔着雪花,她瞧得不甚清楚,但根据两人的身形她是不会认错的。 她与此二人梦中相遇两次,也算有缘! 她抬脚跨进屋子,这次没有任何遮挡物,看清两人的脸。 “别怕,只是生的奇特些。”玄衣男子宽慰爱妻。 两人转过身来同时看向床榻上脸色苍白,形容枯槁的姑娘。 美艳妇人走到床边,怜爱地摸了摸姑娘的脸,轻声唤道:“心心?心心?” 心心睁开眼,漂亮的眼睛里满是枯气,她瞧见床边站着的两人,笑了笑:“娘亲?爹爹?” 司遥这才明白为何这屋子风水这样好了,原来是住了个病秧子,只是这姑娘怎么瞧着并未沾到这风水局的一点好处?脸色还是这样差? 美艳妇人将木匣子打开,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司遥目光微紧,那木匣子里装的竟是颗人心。 红艳艳的,仍在跳动。 心心瞧见此物,骇了一跳:“娘亲?” 美艳夫人将人心放置掌心,温声道:“别怕,这只是一味药材,可活死人,肉白骨,治你的病绰绰有余了。” “这可是你爹爹好容易寻来的,吃了,你的病就好了。” 活死人,肉白骨? 难不成这是郁善公主的心脏?也是山尘一直想找的武林至宝一寸心? 如此说来这玄衣男人便是前朝护国大将军叶凛了? 心心苦着脸,仍旧抗拒,撒娇道:“娘亲,我不想吃。” “心心!”玄衣男人终于开口,他冷着脸,语气不容置疑。 心心无法,只得忍住恐惧从美艳妇人手中接过人心,咬了一口,险些吐了出来。 “不许吐!”玄衣男人喝止,“你可知就你口中的这一小块,武林中多少人求而不得?” “吃下去,一点都不许浪费!” 小半个时辰后,美艳妇人脸上露出松快的神色:“好孩子!” 玄衣男子亦十分满意:“这才是我的乖女儿!” 次日。 司遥是被窗户外面的光透过窗户刺醒的,她揉揉眼睛,坐起身来,恍惚片刻,这才掀开被子下床,打算去烧些水洗漱一番。 刚打开门,就见张均平正站在井边打水,他听见开门声,抬眼扫了司遥一下,又低下头将井里的桶提了上来。 司遥走到院子下意识地扫了一眼隔壁。 张均平头也没抬:“他出去了。” 司遥哼笑:“张捕头太阳打西边出了,跑来给我做小工?” 张均平将木桶放在地上,看着司遥,就这么瞧着她,一言不发。 司遥被瞧得浑身不自在,不自觉地直了直身子:“怎么?” 张均平别开眼睛,将木桶提起来去了厨房,不一会儿才出来:“给你烧了水。” 顿了一会儿又道,“受人所托!” “多谢!”司遥笑着说,“对了,巫溪湖之事……” “山尘少侠已悉数说与我听了,此事本是衙门分内之事,反倒让你们劳累了。” 司遥拿出那个血淋淋的招文袋放在石桌上:“这是张文彬的遗物,你瞧怎么处理为好?” 张均平扫了眼招文袋,血迹已经干涸,黑乎乎的看不清袋子原本的颜色:“他双亲皆亡,文人讲究落叶归根,我命人送他回黄州。” 司遥点头,“也好!” 气氛沉寂下来,张均平又道:“ 胡松萝,伍旺,方荣等皆葬在赴春山了,我记得你以前说过,那儿风水不错!” “甚好!” 又是一阵沉寂。 张均平绞尽脑汁也不知下一句该说点什么,还没等他想到,司遥就先开口了:“张捕头,你今日有些不对劲!” “有何……” “话多了些!”司遥认真地道。 张均平沉默:“是么?” “我知你话少,你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不必逼迫自个找话,你我相识一场,何必这样客套?” 这倒让张均平一下子更接不上话来,只得干巴巴道:“顾小姐设了宴,中午给你接风洗尘,弄好了就过去罢!” “嗯。”司遥应道。 张均平看着她的脸,此时太阳已经爬了很高了,明晃晃的光落在司遥近半月以来消瘦不少的脸上。 半晌,张钧平才别开目光,默然离去。 【第四卷:千尸坟场】 第68章 难从父母命,忽闻噩耗至 …… 司遥沐浴好后,从屏风后出来便吓了一跳,只见山尘不知何时回来的,正坐在桌边,手中拿着本书正翻阅着。 他身上的衣裳已换了一身,依旧是白,只袖口绣着几支孤零零的芦苇,瞧着绣工极好。 司遥走到桌边,两指将山尘手中的书抽走:“何时来的?” 说着迅速扫了一眼书上的内容,发现不过是一些基础的观相术,“哪儿不懂?” “没有!”山尘嗓子喑哑。 司遥不解地看向他,好好的怎么嗓子还哑了? 她垂首,这才发觉她从屏风后出来后衣裳并未穿戴整齐,此时领口半零落着,纤细精致的锁骨裸露出来。 司遥没好气地将书径直盖在山尘脸上,转身绕去了屏风后。 待她穿戴整齐,确认没有失礼之处再出来时,山尘已不在房中,她不解:“人呢?” 打开房门才见山尘站在房檐下,双手负于身后,抬眼瞧着天空:“快下雨了。” 司遥走到他身边,这才发觉,天色阴暗,乌云密布,的确是即将大雨的征兆。 “汀汀设宴,一起?” “嗯。”山尘没有拒绝。 雨来得很快,细细的雨线开始铺散地面,干燥的尘泥渐渐被晕湿,自下而上扑鼻而来一阵泥土的腥臭味。 司遥从房中将油纸伞拿了出来:“你哪儿有么?” 山尘垂眼瞧着这把熟悉的伞:“一把即可!” 他从司遥手中接过油纸伞,将伞面撑开,雨滴便噼里啪啦地砸落伞面,还未曾停留,又顺着伞骨滑下,滴落在地面,飞溅起一滩晶莹的玉珠。 接风洗尘的酒宴设在一品香。 两人到达一品香时,雨已经下得很大了,街道上空无一人,一眼望去雾蒙蒙的。 “阿遥!”顾汀汀趴在二楼的窗户上冲着司遥招手,司遥抬脸看去,就见张均平站在她的身边,跟往常一样板着脸一言不发。 “这两人还挺登对!”司遥的脑海中莫名其妙浮现这个古怪的念头。 头顶传来山尘的闷闷的哼笑声,与伞外嘈杂的雨声融为一体,竟意外得好听。 屋外大雨滂沱,包间却热闹非凡,觥筹交错。 “怎么不见胖鱼回来?”司遥的目光扫了一圈皆未瞧见胖鱼的身影。 细猴冷哼一声:“他出去办事了。” “哦?”司遥在细猴身边坐下,狡黠着问,“办得什么公事?” 第104章 “我不与你说!” 司遥却笑了,细猴瞪眼:“你笑什么?” “我笑你怎的比大姑娘还要娇些!” 细猴气急,侧过脸不肯与司遥搭话,半晌,他的声音才传来:“头儿说那群黑衣人只怕与京都皇城有关,半月前,胖鱼便上了京都,想来不日就有消息带回来了。” 司遥挑眉,座下皆熟人,她只得应道:“胖鱼办事靠谱,若真与京都有关,或许真能被他查到些许蛛丝马迹。” 与细猴说话间,司遥扫了眼山尘面前的酒壶,发现已空了半壶。 山尘捏着酒杯,食指不断轻敲着杯面,直瞧着杯中荡漾的酒波,像是察觉到司遥的目光,他侧脸与司遥对视:“怎么?” “酒量挺好!” 山尘搁下酒杯:“心情好,便多饮了些。” 说完走到窗边,放眼看远,春山镇的雨天总是雾气蒙蒙的,像是一道化不开的山水墨,远处群山连绵不绝,被湿气缭绕的雾气笼罩。 群山春雾里,碧水烟波荡。 之后接连几日司遥都没瞧见顾汀汀,就连张均平亦不见了踪影。 司遥大早上被云娘家的小元宝缠着要上山掏鸟蛋,于日落黄昏时才回来。 “司遥姐姐,我请你吃混沌。”小元宝捧着个鸟窝,抬起脸瓮声瓮气的。 “这么客气?” 小元宝笑了笑:“娘亲说了,与美人共餐,得大方些,方显君子气概。” 云娘都教了些什么? 她揉揉小元宝的头发:“姐姐请你吃!” 小元宝也没争论,拉着司遥的手进了混沌铺子,朝着老板喊了一嗓子:“伯伯,我要吃碗混沌,姐姐一碗,我一碗。” 卖混沌的吴老爹低着头包混沌,头也没抬,待他掀开锅盖,热气蒸袅而上,他才看向堂下:“谁要的混沌?” “我!” 吴老爹的眼睛又扫了一圈:“谁?” “我!”小元宝叉腰,“伯伯,你往下瞧!” 吴老爹这才低下眼,笑了笑:“哟,哪来的奶团子!” “行了,去找个位置坐下!” 司遥将小元宝抱上椅子,然后在他对面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茶,小元宝低着脑袋,巴拉着鸟窝里的鸟蛋。 混沌上来了。 油亮的汤上漂浮着零星的葱花,一股脆油渣的香味直扑面而来。 “还得是吴记!” 混沌入口,满口留香。 司遥边吃边瞧着天空布满的火烧云,昏黄的云光将她的脸也照得红红的。 街头的小贩已陆陆续续收了摊子,路过熟食店犹豫着花几个小钱买些下水回去下酒,这一整日的疲倦皆一扫而空了。 司遥去结账,吴老爹眯着眼瞧了瞧账本:“小奶团子早结了。” 她侧脸看向小元宝,小元宝冲着她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司遥笑着牵着他的手:“回家了 。” 回到巷子,就见彩华在院子里直打转,山尘坐在石桌旁,桌上摆了一壶茶,不紧不慢地往里头添水。 见司遥回来,彩华提起裙摆,小跑到司遥跟前:“司姑娘,你可算回来了!” 不等司遥说话,彩华着急地把司遥往门口拉:“小姐寻死觅活的,老爷一生气便将小姐关了起来,我是偷偷溜出来的。” “汀汀又闯祸了?” 彩华拼命摇头:“姑娘去了就知道了。” 她还没跟山尘说上话,又被拽走了。 顾府。 顾汀汀正趴在床上哭地泣不成声:“平日里总说疼我,如今呢,一眼不和便要把我嫁去京都。” “那山高地远的,我不嫁,呜呜呜——” 司遥这才听明白,原来是顾老爷给汀汀说了一门亲事,对亲是京都伯爵府世子江泊呈,司遥拍拍顾汀汀的肩膀:“是一定要嫁么?” 顾汀汀抬起脸,雨带梨花:“爹爹铁了心的。” “伯母是何看法?” 顾汀汀看起来更生气了:“娘亲竟一句话都不曾说!” 司遥想了想:“你不觉得有些奇怪么?” 顾汀汀闻言擦擦眼泪,不解地看向司遥。 “旁观者清,伯父伯母一向疼爱你,此事不假,天下间没有哪个父母愿意将自己疼爱的孩子远嫁,伯父伯母亦然。” “可如今两人皆铁了心,你们家又是皇商,伯母伯父此举反倒令人生疑了。” 顾汀汀努力睁开已经哭得臃肿得宛如核桃般大小的眼睛:“阿遥,你这样一分析,倒也有理。” “许是我真的误会爹爹娘亲了。” 司遥将顾汀汀拉起来:“我听彩华说,你这一整日滴水未进,先吃点东西罢。” “你用完饭,伯父伯母便自个来寻你来了。” 顾汀汀破涕为笑:“什么都让你算着了!” 司遥看着顾汀汀用完饭便提着食盒出去了,彩华将空食盒接过,打开盖子扫了一眼,默默地给司遥竖起了大拇指。 回到巷子,见山尘房门开着,司遥走进去,就见山尘在擦拭天命的剑鞘。 “这剑也是你祖父的?” “嗯,是从一位江北王爷手中所得。” 山尘收好天命,扫了眼司遥,“不高兴?” “你知道京都伯爵府江家吗。”司遥趴在桌上问。 山尘倒茶的手蓦地顿住,只须臾便恢复了:“知道!” “怎么?” 司遥叹了口气:“顾伯父给汀汀说了门亲事,对家正是京都伯爵世子江泊呈!” 山尘给司遥面前的茶杯倒了茶,放下茶壶,这才缓缓道:“京都伯爵府乃是世袭,并不得道丰帝信任,现如今已是没落,只剩个空头爵位罢了。” “顾氏此举,看来是欲举家搬至京都。” 司遥抿了口茶,微惊:“这样么?” 次日清晨,司遥起个大早,洗漱完后带着小元宝,拉着山尘一道去吃早点。 她要了两屉小包子与三碗饺子。 此时天色才放亮,日头还未出来,翠绿的树上还点缀着些许水灵灵的露珠,路边的青草湿漉漉的,四周泛着些许清晨的冷意,街道上只有三三两两的商贩支起摊子。 司遥伸手摸了摸小元宝的衣裳,挺厚实的。 “姐姐,我不冷!” 司遥哼笑,拍了拍小元宝的后脑勺:“姐姐我冷啊!” 小元宝想了想,便要将衣裳脱下来,司遥忙按住他胖乎乎的小手:“逗你呢,吃你的。” 小元宝这才乖乖低下头,捞着碗里的饺子,塞了满嘴! “哎,方才瞧见没,张捕头用牛车拉了一具尸体回来,那味道……”扛着锄头的庄稼汉子用手扇着风。 “瞧见了,跟他打招呼也不搭理人,脸色阴沉沉的,怪骇人的。” “你不知道,死的那是他手底下的捕快。” 听到这里,司遥捏着筷子的手顿住,她缓缓转头看向闲聊的两人,只听见他们继续道。 “那捕快我平日里也是见过的,很是有能力!叫什么来着……” 第105章 “胖鱼!对,大伙都叫唤他胖鱼捕头!” 第69章 苦为良善磨,但尽绵薄力 …… 胖鱼死了? 司遥呆滞着,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司姐姐?” 衣袖被扯动,司遥低头,就见小元宝肉乎乎的手紧紧拽住她的衣角。 司遥回过神来 ,笑得十分勉强:“待会吃完让哥哥送你回去好不好?” 小元宝睁着大眼睛,乖巧地点头。 “小元宝交给你了,我去趟衙门 !”司遥看向山尘,说话间站起身来,急急忙忙去了县衙。 刚进大门就见堂内停放一辆两轮木车,旁边围满了捕快。 那牛车木板已经很破旧了,上面躺着一具被白布盖着的尸体。 因着天气炎热的缘故,衙内到处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腐臭气息。 张均平冷着脸站在牛车旁,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尸体。 衙内气氛沉重。 察觉到有人进来,张均平微微侧脸看向门口,见是司遥又低下了头。 司遥径直走到尸体旁蹲下,掀开白布的一角,瞧了片刻又默默放下——的确是胖鱼,脖子上有一道见喉的刀口。 鲜血已经凝固,皮肉微微向两侧分开,依稀可见皮下泛白的肉以及被切断的喉管。 司遥闭上眼缓了片刻,直到身后传来急促跌撞的脚步声,她这才睁开眼睛。 细猴喘着粗气,站在门口直勾勾地盯着白布下的尸体,五指紧紧抓住门梁,随着指间收紧,指甲与木梁的漆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张均平见细猴迟迟没有进来,走到他身边从怀中摸出一本书,沙哑着嗓子:“我找到胖鱼的时候,他手里正死死拽住这本书。” 细猴没瞧,便已知晓这书是什么。 他颤抖着手将书接了过来,扯开书封的细绳,好几次都没能解开,他像是失了耐心,索性上牙撕扯,眼泪从眼眶滑落,掉在书封的油纸皮上晕开又滑落。 细绳总算被扯开了。 细猴胡乱地将油纸皮撕开,当露出书上的四个大字时,他便泣不成声。 《京师杂谈》 他细猴没什么大爱好,平日里最爱的便是听些有趣的杂事,越是身份贵重的大户人家宅子里传出来的八卦,就越是他的心头好。 当他知道胖鱼要去京都时,便兴冲冲地缠着胖鱼务必给他带一本《京师杂谈》。 “皆是些人云亦云的虚话本,有何可瞧的?” 细猴瞪眼:“我不管,你只管带就是了。” 胖鱼被缠得无奈,只得连声道:“好好好,我带!” 细猴这才满意放他出城。 可如今,书带来了,人却没了。 细猴瞧着手中的书,再没了欢喜雀跃,只有连绵不绝的恨,他发狠似的,徒手将书撕了个囫囵,用力砸在尸体上。 “我不要这书,陆真,你给我起来!” “陆真!” 见白布下的尸体毫无动静,他快步冲上前,发疯似的正欲冲上去拉扯尸体,张均平一把拽住他的手臂:“冷静点!” 细猴此刻哪里还能听见什么? 他只知道与他从小一起长大,对他照顾良多的胖鱼哥哥没了,虽然,他从未这样叫过他。 司遥别开脸,不忍再瞧,她知道,细猴瞧着平日里总是对胖鱼没什么好脸色,颐气指使的,但她知道正因感情深厚才会如此肆无忌惮。 细猴总算冷静下来了 ,他眼中泛着红血丝,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正欲掀开白布的一角,指腹堪堪触碰到白布便停了下来。 半晌,他收回手。 蹲在地上默默将方才被他撕得粉碎的书捡了起来,一一拼好。 今日并未出太阳,厚重阴沉的乌云将整片天空覆盖,抬眼望去,雾霭茫茫。 衙门虽请了新的仵作,但仵作还在上任的路上,因此验尸之事只能再次劳烦顾汀汀。 只是顾汀汀现下被婚配的事儿折腾得焦头烂额,只怕一时也是顾不上的。 不得已,张钧平只能将上任已请辞的老仵作连夜请了回来。 次日申时,验尸结果方出。 死因乃是一剑封喉,张均平从旁协助老仵作,仔仔细细地观察了胖鱼喉间的伤口。 “如何?”见张均平从义庄内出来,司遥忙问。 “一刀毙命,凶手剑法极其凶残,狠准。” 司遥沉默着,半晌才继续问:“尸体上有符文么?” 张均平摇头。 司遥疲倦地走到义庄门前的石阶上坐下,低头瞧着干燥的黄泥地面,泥尘下寸草不生,光秃秃的,只有零星几块碎石块被沙土掩埋。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气氛格外沉重。 “上次你跟去调查那批黑衣人,可是查到了蛛丝马迹?”司遥没有抬头,仍旧盯着地面。 张均平走到她身旁坐下,目光看向远方起伏不断的山峰:“那批神秘人乃是死士,我与胖鱼猜测只怕与京都有关。” “所以胖鱼独自去了京都调查,并且已取得关键证据。”司遥继续推测,“ 你是在哪儿找到他的?” “鲤州城五十里开外!” “也就是说胖鱼调查期间并未被对方察觉,而是要快回城才被对方追上来?” “嗯。”张均平应道。 “那刀口我瞧着倒像是出自江北屠山黎氏,江北残刀!”司遥突然说。 张均平看向她。 “我不会看错!”司遥坚定道,她与黎十娘接触时日虽不长,但于她的刀法还是能瞧出些许门道的。 张均平从腰间摸出一块令牌:“这是在草丛里找到的。” 司遥接了过来,只见上面隽刻着一个繁杂的字体:黎。 “难不成果真是她?”司遥喃喃自语。 见张均平面露不解,司遥将郁善古国遇见黎十娘一事说了个仔细:“当时,黎十娘瞧见天空绽放的极乐弹便仓促地离开了。” “芦苇荡分开后,算算时辰,她大概是专门去截胖鱼的。” “我知道了。”张均平沉默着站起身来,“我去一趟胖鱼家,一起么?” 司遥点头。 两人到胖鱼家时已是黄昏,巷子里冷清清的,刚走到门口,便听见里头传来压抑的悲泣声。 张均平抬起手轻叩响了门。 屋子里的哭泣声停止了,好一会儿才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门被打开,妇人愣怔了一下,吸吸鼻子,提起粗布袖口将眼泪擦干,强行支起点微末的笑容:“张捕头?” “陆伯母!” “请进!”陆伯母侧开身子,让人进来。 屋前的竹椅上坐着个人,正吧嗒吧嗒大口大口地抽着旱烟,烟草的火光燃得极快,院内弥漫着烟草呛人的味道。 司遥喉间发痒,忍不住轻咳了一声。 “孩他爹,还不快给烟灭了?”陆母忙对丈夫道。 陆父充耳不闻,更用力地猛吸了一大口,又重重地将烟雾吐出。 第106章 “别介意啊,他早戒了,只是心里不痛快才略微抽些,您多担待!”陆母将两人请进屋子,忙上了茶。 “伯母不必如此,胖鱼之事,我——”张均平不善言辞,他说了一半,便不知如何接下去了,只得将厚实的钱袋放在桌上。 司遥接话:“陆真捕快是为真相而牺牲,县太爷已为其请了义士表彰,这些银子,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当然,陆义士高举并非银钱这等俗物可衡量的。” 陆母听着,再无法控制情绪,抽抽搭搭地哭出了声。 “嘎吱——”门外响起了竹椅子晃动的声音,紧接着,陆父便大步走了进来,将桌上的钱袋子哐地砸在地上:“谁要这愣什子?” “我要我儿子的命!我要我儿子活过来!” “当初我儿子进衙门,你答应过我,会多照顾他的,你怎么能让他查那么危险的案子?” 陆母急忙起身,拦住陆父:“孩他爹!” 陆父再无法压抑,他蹲在地上,双手抱头,痛哭起来,头上的黑白交杂的头发,在略微昏暗的屋子显得尤其扎眼。 “你们给我滚,滚出我家!” 司遥感觉胸腔难以呼吸,她拍拍张均平的肩膀,走了出去。 她不知道坐在胖鱼家门口的石阶上等了多久,巷子里不断吹来阴凉的穿堂风,她感觉不到冷,呆呆地看着对面紧紧关闭的大门。 突然,对面的门打开了。 司遥与细猴视线对上了。 “你怎么在这儿?”细猴的嗓子哑得像是吞了一把刀片。 司遥没说话,冲着身后的屋子抬抬下巴。 “你滚不滚?”里头传来陆父失控暴怒的怒吼以及杯盏破碎的声音。 “对不起!”张均平似乎只会说,也只能说这三个字了,好像这样才能缓解他心里的痛楚。 细猴走了进去,没一会儿,里头的动静小了。 半注香后,张均平出来了,细猴跟在他身后。 “那银子是你们私掏的腰包?”细猴问。 司遥扫了一眼张均平 ,他依旧沉默,她点头:“嗯,两位老人家只胖鱼这么个儿子,如今也年逾半百,后半辈子总要有点银钱傍身!” 细猴沉默着 ,半晌才道:“多谢!” “头儿!陆伯父只是伤心极了,并非有意对你出言不逊,你……别放在心上。” 张均平别过脸,不说话。 “那我就不送你们了。” 两人出了巷子,司遥这才瞧见张均平的脸颊有一道血印子。 “你的脸?” “无碍!”张均平道。 司遥掏出手帕递给张均平:“擦擦!” “义士表彰,有慰金么?” “嗯。”张均平将手帕按在脸颊伤口处,“一百两,县太爷届时也会往上添些送去陆家!” 司遥点头:“如此一来,胖鱼的身后事儿也能略微体面些,陆家二老,日后养老也不必忧愁了。” 两人顺着繁闹的街道往前走,一路上都没再开口说话,到了分叉口,司遥道:“我先回去了。” “我送你!”张均平这次说话的语气不是商议,而是不容置疑。 “劳烦!”司遥没有跟往常一样拒绝。 东巷不远,张均平将司遥送到门口才道:“衙门还有事要收尾,我先走了。” 张均平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街角,隐匿在黄昏中。 “人走远了。”身后突然出现一道声音,司遥猛然转身,便见山尘站在院子里,冷冷地看着她。 第70章 诡梦应何解?关山意消沉 …… 她的目光直直撞进山尘的眼底深处,对视片刻,司遥别开眼,余光瞥见山尘的衣摆似乎有些许泥点。 “还记得胖鱼么?” 山尘目光幽冷,并未言语。 “他死了!”声音是哀叹,是痛苦惋惜。 院子里静悄悄的,风越过院墙吹了过来,将院中的树吹的哗哗作响,掉落在地面上的树叶被卷起来,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又轻飘飘地跌落在地。 “我有点困了。”司遥轻捏着鼻梁。 “去我屋里歇罢。”山尘道。 她扫了山尘一眼:“不必。” 待她推开房门,瞧见屋内的景象便愣住了。 只见屋内皆是泥巴点子,地面上湿漉漉的,泥浆泞了满地,桌旁边放着一桶水,桶里的水已浑浊不堪。 目光投向床榻,被子上亦是星星点点的泥巴。 司遥看向山尘,咬牙切齿:“你就是这么带孩子的?” 山尘面色坦然:“与我无关!” “收拾干净!”司遥越过山尘去了隔壁屋子。 头疼欲裂,屋内萦绕着檀香与山野清晨松针的清香,她将脸缩进被子,用力吸了一口,缓缓闭上眼睛。 自宋娘子死后,这个平静的镇子像是被下了诅咒。 胡松萝,伍旺,方荣,张天一,张文彬,胖鱼,之后呢? 又会是谁? 还有那神秘诡异的阵法,胡松萝与方荣身上符咒,这些符咒的作用又是什么? 迷迷糊糊间,她睡了过去。 “快跑,快跑!别回头!” 胖鱼的身后是一片被黑雾弥漫的湖水,四处寂静黑沉,他孤零零地站在湖中间,黑色的湖水淹没了他的小腿。 他苍白着脸,不断地冲着司遥挥手:“快跑!别回头!” 跑?她跑去哪儿? 雾气似乎更浓重了,胖鱼的身影在浓雾中若隐若现,直至消失不见。 湖面空荡荡的,那黑沉沉的雾气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 耳边只有淙淙的水流声以及呼啸的风声。 “阿遥,救我!” “我好痛啊!” 司遥猛然回头,被雾气笼罩的湖面消失不见,眼前漫天的火光占据。 顾汀汀站在火光中,明亮的火焰倒映在她的脸庞,她伸出手,苦苦哀求:“阿遥,救救我!” 司遥下意识地冲进火中,一把抓起顾汀汀。 顾汀汀身上滚烫不堪,司遥发现她根本拽不动顾汀汀。 眼见漫天的大火快要烧了上来,她回头,只见顾汀汀幽幽地盯着她。 “阿遥,留下来罢!” 火焰从顾汀汀的脚下蔓延上来,灼热的触感让司遥猛然收回了手,她看着顾汀汀,火焰渐渐地将她整个人吞噬。 顾汀汀在笑,明亮的笑容的火光下隐隐透着阴邪。 “你要丢我吗?阿遥?” “是我救了你啊!” 司遥咬咬牙,目光投向四周,恍然瞧见旁边有一口巨大的水缸,缸内盛满了水,水面漂浮着一朵盛开的荷花。 她捡起地上的木瓢舀了一大瓢水泼向顾汀汀。 “没用的,阿遥,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司遥像是没有听见顾汀汀的控诉,只麻木地将水缸里的水一瓢接着一瓢地泼在她身上,直至水缸见底,精疲力竭。 她跌坐在水缸旁,无力地抬头看向顾汀汀,顾汀汀身后的府宅已成了一片火焰废墟。 第107章 “他来了,快跑!别回头!”顾汀汀的脸庞被大火吞噬。 天旋地转间,眼前的一切消失了,四周又恢复了那黑沉沉,不见天日的压抑感。 司遥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冷汗浸透衣衫。 汀汀。 她呆呆地看着头顶的房梁。 “醒了?” 忽而听见山尘清润温和的声音,她缓缓转头,就见山尘坐在桌边,手中捏着书,右手端着茶杯,正不疾不徐地欲将茶杯递到唇边。 见司遥迟迟没有回话,他这才抬眼,但见司遥满头是汗,脸色惨白,他搁下茶杯以及书,走到床边坐下:“做噩梦了?” 司遥目光呆滞着,山尘轻叹一声,掏出帕子,温柔地将她额间的细汗擦去。 “房间打扫干净了么?”司遥缓过神来。 山尘顿住。 司遥掀开被子下床,走到隔壁房间一瞧,她侧头眯着眼看向山尘。 “瞧我作什么?” “不是你故意纵着小元宝的?” 山尘道:“我在你眼里,如此卑劣?” “也不是!” 山尘侧身,视线投向院中:“你我尚未成亲,我不会越矩。” 司遥笑了,还挺守礼。 就在此时,院外传来一阵吹锣打鼓的声音,喜庆至极,司遥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倒像是成亲的喜乐。 “是方荣的妹妹。”山尘边说边走下台阶。 “ 去瞧瞧?”山尘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微微侧脸看向司遥。 司遥正有此意,两人穿过巷子 ,到了街上,只见街道上两旁挤满了人 ,纷纷伸长脖子看向婚嫁的队伍。 司遥站在人群后,踮起脚尖,大红色的花轿在四个轿夫的肩膀上摇摇晃晃,前头吹吹打打的喜乐给日暮西山的春山镇蒙上一层繁闹的轻纱。 “这方家姑娘总算嫁出去了,方家大儿泉下有知,也得安息了。” “也亏得方荣带回的那块金条,不然这金银百两方家二老可怎么凑?” “唉,只是这方家二老日后只得孤零零地守着大儿子的牌位渡过余生喽。” 那花轿蹒跚着,晃悠着,迎着夕阳出了城。 “方若会幸福的,对么?”司遥瞧着迎亲队伍最后一抹红影被黄昏占尽。 “嗯。”山尘应道,他侧脸瞧着身边人,像是承诺,“会的。” 人潮散去,两人正准备折返。 “司姑娘!” 司遥不解地回头,只见人潮涌动间,关山快步走了上来。 “司姑娘,好久不见。” 看着眼前的男人,司遥差点回不过神来,她记得她最后一次见到关山是在关府大门前,当时的他意气风发,眉眼含春。 可如今却是眼下发青,衣带消瘦,完全没了最初的模样。 “关将军,这是…” 关山苦笑了下:“一言难尽。” “不知可有荣幸请二位坐坐?” 在司遥点头后,关山带着两人去了隔壁街的新开的酒楼。 小二哥领着三人上了二楼雅间,刚落座,关山便主动给两人斟茶。 司遥靠在椅子上,看着关山,这人不太对劲,难不成有事相求? “多谢!”司遥接了茶杯,轻声道谢。 关山放下茶壶,静坐了一会儿,司遥也不催,也不着急,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雅间的窗户闭得紧紧的,依稀可以听见街道上嘈杂的人声,山尘站起身来,走到床边将窗户推开,街道商贩叫卖的声音变得清晰。 一阵泛着热气的风越过山尘从街对面吹了进来,隐约夹杂着一缕淡淡的檀香味。 山尘重新在司遥身边坐下,两人四只眼睛,定定地看着关山。 关山的食指指腹摩挲着大拇指上的扳指,他斟酌片刻这才开口:“司姑娘还是坚信这世上并无死而复生之法?” 果然是因宋娘子 司遥道:“我还是之前的说法。” 关山沉默了,盯着桌上的茶杯发愣。 “是发生什么事了么?”司遥轻声问。 关山摇头:“无事,过几日我便回京了,这段日子江北边境不大稳固。” “对了,上次的事还未谢过你。”关山从怀中摸出一纸发皱的图纸,司遥接过展开一瞧,竟是当时她给关山仿墓穴的图纸。 “清瑶说她既已复活便非阴魂之流,阳间之物她用得。” 话说到这个份上,司遥还有什么明白。 用完饭,三人分别,司遥笑着说:“预祝将军此去,一帆顺风。” “多谢!” 关山的背影逐渐隐没在人潮,司遥摇头:“这可麻烦了!” “席间听你俩话中之意,我虽不甚不明白,但大致能推测到一二。”山尘顿了顿,“可是宋娘子复活之事出了意外?” 司遥没想着隐瞒:“你瞧关山那样,只怕复活的并非宋娘子!” “还记得骊山那只黑猫吗?”司遥扭头看向山尘。 “记得。” 山尘的记忆力一贯极好。 “那只猫乃是白云庙的兽灵,亦是地藏王未得正果前的坐骑,清崇三十五年,宋娘子于白云道救了只滚在泥浆里奄奄一息的猫,此事便被争相传颂。” “她救的那只猫,想来正是这黑猫。” 山尘顺着司遥话中的意思:“你的意思是那黑猫占据宋娘子的身体,留在关山身边?” 司遥笑了笑,看着山尘的侧脸:“你怎么那么聪明呢?” 司遥继续道:“宋娘子于黑猫有恩,灵兽修行讲究有恩必报,许是宋娘子生前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关山,它便代替宋娘子陪伴关山。” “兽灵上千年的寿命,凡人短短数十年,于它们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事。” 说话间,已走到院子,司遥忽然转身堵住门,双手环抱胸前:“今晚我睡你屋,你打算睡哪儿?” 山尘笑了笑:“你如此防我,我只能于这院子与井相伴了。” 话是这样说,但山尘还是去了司遥那间满是污泥的房间。 夜幕完全笼罩,司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隔壁房里皆是污泥,山尘这穷讲究的毛病怕是于桌边端坐一夜都未必肯睡。 罢了,罢了,之前棺材铺也躺过一张床,怎么现在反而不行了呢? 她掀开被子,胡乱批了件衣裳,拿起煤油灯出门。 一阵夜风吹来,“呼”地一下,将油灯微弱的火光吹灭了。 院中的树叶与夜风缠绵悱恻,利索地抖动着白日里沾染的尘埃,树下的井口黑沉沉,静幽幽的,天上的月亮明亮却阴冷。 司遥敲了敲房门。 “叩叩叩——” 屋内很安静。 没人? 大半夜的又上哪儿去了? 她推开门,接着月光扫了一圈,屋内空空如也,山尘果然不在。 她拢了拢身上披在的外衣,正准备折返。 “喵呜——”一声凄厉的猫叫划破寂静的夜晚。 第108章 司遥收紧了握着煤油灯的五指,视线越过院墙,院外静悄悄的,连风声都消失了,仿佛刚才不过是错觉。 “哐当——” 屋内传来瓷瓶破碎的响声。 第71章 凡心成痴心,神灵亦痴惘 …… 司遥猛然回头,只见屋内黑漆漆的,像是凝结了一团深不见底的雾,她抬头瞧了瞧夜空中高悬的月亮。 像是两个世界。 她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空空如也! 她出来匆忙,千机铃与捆阴索皆未带上。 “哐当——”又是一声清脆的响声,像是催促。 司遥抬脚跨过门槛,房门随之重重关闭,四周阴凉凉的,只见屋中凝聚着一团硕大的黑色雾气,那黑雾之中还隐约参杂着诡异的红光。 雾气中传来此起彼伏的哀嚎,这撕心裂肺的嚎叫中满是怨恨,不甘:像是无数厉鬼,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受尽煎熬。 “你在害怕?”雾气之中恍然闪过一双幽绿的眼珠。 是那只黑猫。 “为何不敢过来?” 司遥将手中的煤油灯搁在地上,不疾不徐地将外衣穿好,这才一步步朝着那团浓重黑红色的雾气走去。 才碰到黑雾,四面八方像是出现数只无形的手,将她猛地扯入黑雾之中。 身体在往下坠,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夹杂着群鬼的哭嚎。 司遥睁大眼睛,恍然瞧见一个黑漆漆的山洞,洞内幽幽泛着红光,洞中央有一口池水,池水红艳艳的,此刻正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 在热水沸腾翻涌间,无数条沉在水底的长条肉随着水泡翻滚,上浮,下沉。 洞内弥漫着诡异的腥臭! 水池旁,一只青发,赤着上身,青面獠牙的小鬼抓着拔舌铁器,在他面前跪着位披头散发的妇人,她满脸恐惧:“这是什么地方?我要回家!” “放开我!” “回家?你已身死,何处为家?”青发小鬼将拔舌铁器伸进池水中搅和片刻,又提了出来,“这拔舌地狱便是你的家!” “身死?我死了?我已经死了!”妇人仔细回忆生前发生的事。 对,她死了。 她在河边洗衣裳,突然从水底伸出来一只惨白纤细的手臂,一把将她拽去水底。 河底水草飘摇间,她看清了那张浮肿的白脸,是那小蹄子! 是她! 妇人扯着嗓子:“厉鬼杀人,我不该死!放我回去!放我回去!” “你且受了这拔舌之刑,若有冤屈,姑且再论!” “拔舌?为何要拔我的舌? ”妇人声音尖锐。 “放开我!放开我!我不要拔舌!”挣扎间,捆绑在身上的铁链哗哗作响。 青发小鬼冷笑两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正因你长舌造谣,那羞愤投河自尽的姑娘这才告到判官大人那儿!”说着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别挣扎了,习惯了便不疼了。” 妇人呆愣地看着青发小鬼:“习惯?这是何意?” “何意?进了拔舌地狱只走一遭岂不是太便宜你了?”说完,转而看向妇人身后的两只小鬼,“按住她!” 妇人生出了逃跑的念头,还没等她有所行动便被身后的小鬼紧紧按住。 她死死咬住牙关,可那拔舌铁器像是田间滑溜的泥鳅,顺畅地撬开她的牙齿,铁器准确无误地揪住她的舌头。 在她还未反应过来时,只听“啪嗒”一声。 红艳肥厚的舌头便落在地上,沾满尘泥! 剧痛侵袭而来,妇人满嘴是血,她呜呜地哀嚎着,口水混着鲜血晕湿漉了胸口的衣裳。 按着她的两只小鬼松开了手,妇人倒在地上打滚。 青发小鬼冷哼一声,熟练地夹起长舌,瞧也没瞧,丢进旁边沸腾的池水中。 眼前的景象突然消散了,司遥的身体仍旧在往下坠落。 剪刀地狱,铁树地狱,孽镜地狱,蒸笼地狱…… 整整十八层地狱,司遥皆看了个遍。 最后一层是刀锯地狱。 “剥了衣裳,架上去!”行刑的小鬼冷着脸,提着锯子。 “我不去,我不去,我有钱,我有很多钱!” 小鬼阴冷冷地看着拼命挣脱的犯人:“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凭着钱便可罔顾人命?作威作福?” “我要见陆大人,我要见陆大人!”犯人不甘地大喊着 “赶紧把他架上去!”行刑的小鬼手痒得不行,满脸不耐,“陆大人也是你能见的?” 犯人赤着身被倒着固定在木架上,摆放呈一个“大”字型,两只小鬼一前一后抓着一把锯子。 万事俱备。 随着远处钟声响起,行刑开始。 锯子从木架最顶端一点点往下锯。 “嘎吱嘎吱……”木屑漫天飞舞, 惨叫声穿破天际,锯子从犯人的胯部切了下来。 腹腔内的内脏稀稀拉拉地挂了满地。 “去,给他重塑肉身,再来!”行刑的小鬼抖抖锯子上的碎肉,头也没抬地吩咐道。 刀锯地狱的景象再次被弥漫的雾气笼罩,逐渐消散。 眼前出现一片一望无际的湖面,湖面黑沉沉的,四面八方皆被雾气笼罩,四处空灵寂静。 雾气缭绕在湖面,一派死气阴沉。 此处像是梦中瞧见胖鱼的地方,司遥拿不准那黑猫把她弄到这儿来到底有何目的。 “如何?” 突然, 身后响起一道声音。 司遥转身,只见雾气之中缓缓走出来位身穿绯色衣裙的窈窕女子,行走间,脚下湖面的水波晃动,泛起圈圈涟漪,宛如步步生莲。 是宋娘子。 司遥道:“我自问行事光明,不知你此举又是何意?” 宋娘子笑了两声:“行事光明?可不见得!” 司遥皱了皱眉头,这是何意? “你不参因果,因果却因你而起,你又如何跳出这因果?”宋娘子笑意盈盈,脚下的湖水折射出的波光倒映在她的脸上,更显得美人如玉姿容。 司遥瞧了半晌,才道:“你与宋娘子之因,关山之果,与我无关,倒是你,身为菩萨坐下兽灵却将活人拉下地狱,不怕有损修为?” 宋娘子敛了笑意,黑色的眼中闪过一抹幽绿的光:“我只问你,你究竟在山哥哥跟前说了什么?” 司遥道:“我说了,你与宋娘子之因,关山之果,与我无关!” “若你并未多话,为何他竟要舍下我,去江北边境?” 这兽灵虽已脱了畜生之身,却依旧痴妄。 司遥正欲说话,只见宋娘子额间冲出来一只黑色的灵猫残影,咻地一下撞进了她的额头。 脑海中闪过一声梵钟,强烈震感使平静的水面波纹荡漾不止。 司遥头疼欲裂,与关山在酒楼的记忆被摄取。 只须臾间,记忆被拉扯的感觉便消失了。 宋娘子皱着好看的眉毛,像是不解:“竟是真的?” 第109章 “难不成是他发现了?” 司遥喘着气:“你将那十八层地狱的景象予我瞧,无非是威胁我不许于关山跟前胡言乱语。” “可你依仗神力肆意窃取凡人记忆,就不怕死后也下地狱?” 宋娘子此刻满心满眼都在想她的山哥哥究竟是怎么发现的,哪里听得见司遥说的话? 她不耐地挥挥袖子,四周的景象在消散,身后出现一道巨大的力将司遥扯入水中,湖水冰凉,丝丝入骨的阴气,在水花迸溅间,她下意识闭上眼睛。 只片刻,被湖水浸泡的冷感消失,司遥睁开眼睛,这才发现她已经回到了屋内。 方才阴气入脑,头还有些疼痛,她用手支撑着桌面,手指轻按着太阳穴。 “怎么起来了?” 司遥皱着眉头回首,只见山尘站在门口,月亮挂在他身后的夜空上。 他依旧是那身白衣,隐隐泛着光,纤尘不染。 司遥定定心神:“上哪儿了?” 山尘走到她身边,瞧着她的脸不说话,忽然伸出手,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脸颊:“脸色这么差?” “又做噩梦了?” 见司遥没说话,他只当被自己说中了:“去睡罢!” “我陪着你。” 回到屋子,山尘挑掉灯芯,只留了一根细细的油线,火光十分微弱,他坐在床边,替司遥捻好被角:“逝者已矣!” 司遥闭上眼睛,迷迷糊糊间感觉山尘起身离开,她下意识地一把抓住山尘的手腕。 山尘轻笑一声:“不心疼我?让干坐一宿?” 司遥翻了个身往床里滚了一圈,空出个位置来。 山尘静默了片刻,才缓缓合衣躺下,他侧过脸,看着司遥的后脑勺,目光沉沉。 不知看了多久,油灯的火光越来越微弱,只有劈里啪啦灯油炸开的微响。 他两指轻轻捻起司遥一缕发丝,似轻叹:“阿絮……” 次日,清晨的日光从窗外透了进来,司遥用手背遮挡住眼睛,顺手摸了摸身侧,已经凉了。 起这么早,属鸟的么? 她坐起身来,在床上呆坐片刻,这才下床穿鞋,打开门便被刺眼的日光晃了眼。 待适应过来,就见山尘于树下打坐,小元宝蹲在他身边玩泥巴。 听见开门声,小元宝猛然抬头,随即露出一个笑容:“司遥姐姐,你起来了?” 司遥摸了摸他的头顶:“你起这么早?” “不早了,太阳晒屁股了。”说完想了想,“司遥姐姐可以多睡一会儿。” “为什么?”司遥弯下腰掐了一把小元宝肉嘟嘟的脸颊。 “美人应该被宽恕!” 司遥笑出了声。 “姐姐,我给你打了洗脸水。”小元宝拉着司遥的手将她引到脸盆前,将自个胖乎乎的小手洗干净之后,替司遥绞了帕子,仰着面,瓮声瓮气,“姐姐,洗脸!” 司遥接过,擦了擦脸。 小元宝殷勤得不得了,小小的身影在院子里晃来晃去。 “真可爱。”司遥支着下巴瞧着小元宝的背影! “怎的从未见过小元宝的父亲?”山尘从蒲团上起身,坐在司遥对面。 说起这个,司遥叹了口气:“清崇年间伐北之战,朝廷不堪重负,百姓亦然。小元宝的父亲在与云娘成亲后,便被征兵了。” “之后再也没回来,好在留了这院子给云娘,靠着收租度日,不然这孤儿寡母还不知怎样呢!” “日子再苦,母子俩相依为命,也算有个念想了。” 小元宝又蹲在树下玩泥巴了,弄的满身满脸都是。 “待会儿我去一趟衙门,你呢?” “一起罢,多个人,也能多些主意,早日抓到凶手,也能还春山镇一个太平!” 巳时,两人走在大街上,只见街道巷子的角落突然出现许多衣衫褴褛的人,脸上脏兮兮,瘦骨嶙峋的。 “这?” “是难民!”山尘道,“去年我便听闻北边干旱,今年似乎也并未好转,过几日城中难民只怕只多不少。” 第72章 承其生前志,延其真义举 …… 从东巷一路走来,难民扎着堆,歪在阴凉处,病恹恹地。 司遥刚到县衙,便见张均平行色匆匆地从衙门出来,他穿着捕快服,脚下踩着黑靴,腰间别着一把弯刀,大步下了台阶。 “怎么急匆匆的?” “城外聚集了大批难民闹事,我去瞧瞧!”张钧平说完顿了顿,“一起么?” 司遥点头。 众人一道去了城外,鲤州一共四个城门,眼下为防止难民涌入城中引起祸乱,县太爷下令留下东城门,剩下的三个城门限时开启,逾时便关。 百姓虽有怨言,但这些年对县太爷还是颇为信服的,只嘀咕了几日,反声便消了下去。 司遥等人来到东城门,出了城只见遍地搭建了简易的窝棚,那窝棚四面透风,只顶上盖了一层薄薄的稻草,既不防风,也不防雨。 这些窝棚或大或小,竟一眼望不到头。 “你方才说的日后只多不少,可是真的?” 山尘微微皱着眉头:“嗯,不过难民的数量倒是比我预料得多!” “头儿,县太爷说难民闹事,我瞧着甚是祥和!”腰间别着把扇子的捕快已巡查了一圈回来。 他瞧了瞧这些面黄肌瘦的难民有气无力地躺在窝棚内,只进气儿不出气儿样儿,哪里像是有力气闹事吵嘴的? 张均平握着刀柄走进窝棚群,他脸色沉肃,略带凶气的视线一扫而过,难民战战兢兢,纷纷垂下眼皮,不敢与之对视! 前头人群扎堆,吵吵嚷嚷。 “过去瞧瞧!”司遥叫上山尘,还没走近,就听见自人群中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都散开些!”是细猴。 拥挤的人潮闻言便纷纷后退,中间空出。 透过人群缝隙,司遥瞧见细猴怀中抱了个黑瘦的小女孩,身体已经瘫软,嘴唇发青,眼珠上翻,露出眼白。 旁边跪坐着位头发凌乱的妇人,正死死捂着心口,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女孩。 细猴没有丝毫慌乱,他快速找到小女孩的双侧合谷、内关、风池、天突、膻中等穴位,有条不紊地挨个按了下去。 眼见小女孩面色逐渐泛青,细猴的额头也浮出些许细汗。 这样不行,得用针。 他抬起脸往四周瞧了一圈,这才瞧见站在圈外的司遥二人。 “山尘少侠!” 人群纷纷顺着细猴的目光看了过来,山尘走到细猴身边,单膝蹲下:“需要我怎么做?” “指尖注入内力,按这个穴位!” 细猴话音落下,山尘已按照他指的位置按了下去。 “这里,还有这里!” 如此反复。 就在众人皆叹这孩子难逃一死时,小女孩的手动了,有眼尖的难民瞧见:“她动了,她动了!” 第110章 “继续,还不够!”细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小半注香后,小女孩呼吸渐平,脸色好了不少,她悠悠睁开眼睛,旁边的妇人便扑了过来:“柳柳,我的儿!” “娘亲!” “我的儿,是娘亲不好,让你受苦了。” 母子俩痛哭流涕,抱作一团! 那妇人回过神来,扯着孩子忙给细猴及山尘磕头:“多谢大人!多谢公子!” 山尘道:“举手之劳!” 细猴将两人扶起来:“我为官差,理应为百姓安!” 胖鱼走了,细猴把自己活成了他! “头儿可来了?”细猴拨开人群,走到司遥跟前。 “来了,在那边!” 三人朝着张均平的位置折返,细猴并未似往常一般话多。 他沉默着。 “胖鱼的身后事处理得如何了?” 细猴的声音没有温度:“明日便下葬了。” “地点可选好了?” “嗯,葬在赴春山。” “那地方风水不错的。”司遥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胖鱼的死对所有人打击都很大,尤其是细猴。 张均平瞧见细猴,对他招招手,细猴冲着司遥点头示意,便朝着张均平走去。 司遥瞧着细猴瘦削的背影:“他长大了很多。” 山尘接话:“人总会长大的!” 尤其是在经历重大变故后。 “民闹平得很好!”张均平的手掌搭在细猴肩上,“相信不久,你也可以独当一面了。” “包括追查凶手么?”细猴问。 “除了这件事!”张均平收回手,侧身不再看细猴,“这件事我会亲自跟查,你不许擅自行动。” 说完他扫了一眼细猴,细猴面无表情,眼底宛如一口死气沉沉的古井,他不确定细猴有没有听进去,只得冷声道:“没有命令,胖鱼是不会擅自行动的!” 细猴脸色瞬白,半晌,他才哽着嗓子道:“我知道了。” 张均平这才宽心:“难民之事,县令大人已经上报,京都一来一回只怕也要小半个月,因此决定先行开仓赈灾,你带人回衙门先将粮食运来分发下去。” “是!” 细猴领了命,带了几个捕快先行回衙。 “难民聚集,吃喝拉撒皆在一处,且天气炎热,只恐会生出疫症。”山尘瞧着难民身上遍布或大或小的伤,伤口皆未得处理,已有溃烂之势。 “找个大夫给他们瞧瞧罢!”司遥摸出一锭硕大的金子递到张均平手中。 “哪儿来的?” “郁善国带出来的。”司遥遗憾地摇着头,“早知如此,我就多顺些回来了。” “算我一份!”山尘出手到底更大方些,给的竟是一叠银票。 司遥一脸欣慰地瞧着他。 “这是什么表情?” 司遥笑了笑:“如此看来,我跟着你,再不必饿肚子了?” 山尘也笑了。 张均平立在一旁,垂着眼,一言不发,像是什么也没听见。 “粮食来了,粮食来了!” “有饭吃了,咱们有饭吃了!” 难民们突然骚动起来,城内传来车轱辘在地面滚动的声响,司遥回头瞧去,只见细猴已将成车的粮食运了过来。 分发粮食这事儿,张均平基本做了甩手掌柜,全程由细猴统筹大局。 细猴站在粮车上,极有条理地把活分了下去:“老人孩子棚里歇着,男人砍柴生火,女人起锅熬粥!” 这些从北方背井离乡的百姓一路走来,风尘仆仆,光是瞧见大米都能生吃了,个个眼睛泛着绿光。 细猴的话只说了一遍,场下便已井然有序。 不多时,城外炊烟袅袅,七八口大锅架了起来,底下的柴火烧的旺旺的,雪白的米粒从袋口不要钱似的往锅里倒,竟整整倒了大半锅。 “真舍得啊!”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伸长脖子盯着锅里的米。 “是啊,熬出来的粥一定浓稠,我在家乡都没吃过这么多大米的粥!” 细猴高声道:“咱们春山镇百姓向来秉持勤奋致富,只要肯踏实苦干,日后便有吃不完的大白米。” “尔等今日来了鲤州春山镇,便是咱们鲤州人士,咱们县令老爷是有名的好静,不管于城内还是城外,不许打斗争抢,起不平之事,一经发现,即刻驱逐!” 细猴这一番话柔中带刚,很有气魄,司遥冲着张均平玩笑:“恭喜张捕头手下又得一干将!” 张均平笑得勉强,他只求细猴能听话些,别跟胖鱼一样,白白枉送了性命。 大锅里的白粥咕噜咕噜冒起了泡,到处漂浮着白粥的香气。 “开锅!”随着细猴声音落下,厚重的木锅盖被揭开。 许是大伙都知道这位瞧着细瘦的捕快并没有那么好相与,纷纷自觉地排好队,司遥也帮忙一起分粥。 眼见大半锅粥已分了下去,手臂酸麻不已,司遥抬眼扫了眼队伍,依旧是一眼看不到头。 眼前出现一个带着缺口的碗,碗底瞧着更干净些,与其他人盛粥的器具不大相同,司遥不由得多瞧了一眼。 这是个身材黑瘦,个子略矮些的青年,脸上满是赃污,他似察觉司遥的视线,冲着司遥露出讨好的笑。 司遥一视同仁给他打两勺粥。 “姑娘,能否再给点?”声音沙哑。 司遥又给了一勺,青年忙对司遥鞠躬感谢,而后捧着碗去了一边,他左手的袖口动作间,缩了上去,露出一段精壮的小臂。 司遥疑心看错,等她定睛再瞧,青年已走到窝棚,狼吞虎咽吸溜着碗里的浓稠的白粥。 “你去歇着,我来罢。”山尘从司遥手中接过勺子。 司遥手酸得紧,她在旁边瞧了会儿,又扭头看向那青年,正准备过去试探两句。 “去哪儿?”山尘像是脑后生了双眼睛。 就这一打岔的功夫,司遥再看,那窝棚里已空空如也。 “我内急!”她灵光一闪。 山尘手中的勺子停顿了片刻,只听他微不可闻道:“嗯。” “早点回来!” 司遥应了一声便没入人群,她一路顺着窝棚找去,那青年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竟一点踪迹也无。 眼见距离城门越来越远,她正准备折返。 “姑娘可是在找人?” 耳后出现一道沙哑的嗓音,司遥猛地回头,只见那青年站在她身后,与她不过一拳之距。 青年脸上挂着古怪的笑,他双手负于身后,眯着眼,盯着司遥。 灼热的太阳悬挂于高空,此处杂草高长,几乎与人齐高,山那头的风吹来,杂草摇曳不止,难民窝棚嘈杂的声音顺着风吹来,又被吹散。 司遥面色镇定,后退一步:“方才瞧你胃口不错,若是不够再去盛些。” 那青年笑道:“ 有劳姑娘!” 耳边是杂草晃动呼啦啦的声音,四周静地似乎除了风声什么都不能传过来,那青年依旧笑盈盈的,眼底深处却多了一抹冷冽的杀意。 第111章 这人不对劲儿! 司遥的手放在腰间的捆阴绳上。 “姑娘如此心善,可我要怎么谢你才好?”青年一步步朝着司遥走来。 “既做善事,何需言谢?”司遥后退着,脑海中闪过无数个脱身的法子。 “砰——”的一声巨响! 天空蓦地绽放出一朵绚烂的烟火——是极乐弹! 只见青年面色一紧,眯着眼瞧了眼司遥,便转身隐入杂草中。 第73章 无意引祸水,密探青山院 …… “这事你亲自去办,务必挑好的来。”顾老爷端坐于堂前,捏着只茶杯,正低头吹着浮在水面的茶叶。 “是,老爷。” 刚出了厅堂,他便不住地摇头,微微叹了口气,这事难办! “顾伯伯,爹爹可在?” 顾管家只顾着怎么把老爷交代的事办得漂亮,哪里听得见有人唤他。 顾汀汀追了上来,微微喘着气:“顾伯伯!” “汀汀?”顾管家这才瞧见顾汀汀。 只见她两腮泛红,胸口微微喘气,毫无深闺千金的持重端庄,忍不住轻斥:“着急忙慌的?若是让你爹爹瞧见少不得又是一顿责骂!” 顾汀汀笑着打了个马虎眼:“顾伯伯不说,爹爹如何知晓?” “说说罢,又想出什么鬼点子来?”顾管家显然不吃顾汀汀这套! “父亲可在?我寻父亲有要事要说。” 顾管家叹了口气:“小姐啊,我本不该多嘴,咱们家迁居之事已是板上钉钉,你别去触你爹的霉头。” 顾汀汀神色暗了暗,低声道:“我知晓轻重。” 只须臾,她便又恢复了笑盈盈的模样,“方才远远地便瞧您皱着眉头,可是爹爹又派了什么难缠的活了?” 顾管家看着顾汀汀,这孩子若是日后嫁进京都伯爵府做了当家主母,若是还跟在家中一样万事不知,只怕不行。 “咱们迁居京都,好歹也是皇商,府中仆从不足只怕惹人耻笑,平时倒也罢了,既上了京都,还是按京都的规矩来好。” “还差几人?”顾汀汀问。 顾管家算了算:“前院洒扫,值夜,灶头小工,后院小丫头,林林总总少说也要二三十来个。” 顾汀汀笑了笑:“这有何难?” “小丫头,空口白牙说大话!” 顾汀汀道:“春山镇富足,若是平时定然有的人是肯来,可如今多了条迁居,百姓喜安定,想来必不肯跟我们一道。” 顾管家摸着胡子点头,他也是这个顾虑。 “既如此,只寻无根浮萍进来也就是了。” 顾管家瞪眼:“你这孩子,上哪儿找数十个无根浮萍?” 顾汀汀笑嘻嘻的:“城外遍地皆是,还寻不着几个好的?” “难民?”顾管家连声拒绝,“这可不行!” “怎么不行,城外难民少说也有近千人,选人时仔细些,还怕挑不出几个好的?再者,现下难民聚集,县太爷正焦头烂额,咱们家主动分忧,既能得县太爷另眼相看,又能得百姓口口相传,多好的事?” 此事被顾汀汀这样一梳理,顾管家越觉可行,他想了想,当即拍板:“就这么着!” “你爹爹在前堂。”说完正准备离开,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回过头来叮嘱,“你可别惹恼了他,小心又把你关起来。” “我跟您一道去挑人,可好?”顾汀汀压根没想找她爹。 顾管家倒是没拒绝,挑出来的人,调教好了,大部分都是要陪嫁去伯爵府的,让小姐自个挑些顺眼更好。 “走罢。” 马车才刚到城外,顾汀汀便迫不及待跳了下去,她用力嗅了嗅,“怎么四处一股子药味?” 她放远视线,第一眼便瞧见了张均平,数名捕快跟在他身后分发药汤,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窝棚的尽头处,烟火缭绕,浓重的烟雾混杂着药香缓缓飘向空中,被风一吹,朝四面八方散了开来。 司遥蹲在火堆前,正往里面添柴火,炙热的火光落在她的脸上,柴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 那青年是江北人士? 不像。 若是江北人士,应通术法,可那人身上并无阴气,反倒多了一种江湖杀手的凶恶之感。 可既非江北人士,又会是谁? 混入难民中又有何目的? 江湖杀手? 莫不是张均平口中的死士? “阿遥!”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司遥手下一抖。 “吓到你了?” 司遥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都要嫁人了,什么时候改改这咋咋呼呼的性子?” 顾汀汀在她身旁坐下:“好容易出来,怎么跟我爹似的?” “你爹肯放你出来了?” 顾汀汀哼道:“我这次出来是有大事要做,他自然放我!” 司遥失笑:“什么大事,要你亲自办?” “爹爹说要买些丫头小厮,在难民里头挑,省心省力!” 司遥赞道:“此法甚好,入了你顾府,日后倒也衣食无忧了。” 山尘抱着一捆柴火走了过来,将柴火丢在火堆旁,往火里丢了跟柴。 “山尘少侠,好久不见!”顾汀汀熟稔地跟山尘打招呼。 山尘微微点头示意。 “张捕头呢!”顾汀汀突然问。 “一来就找张捕头?”司遥的视线投向西南方:“那么大个人,瞧见没?” 顾汀汀站起身来:“我先过去了。” 司遥瞧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叹道:“她这样嫁去高门大院,岂不是羊入虎口?” “顾小姐八面玲珑,颇通人情世故,可不是什么小白兔,况且京都伯爵府并非龙潭虎穴,此事亦并未敲定,会出变故也未可知!” “你对汀汀的印象倒是很好嘛!” 山尘面不改色:“商人之女,从小耳濡目染,总具些处事圆滑的手段!” 司遥在顾汀汀身上只瞧见了大小姐的骄纵与纯善,她也不知山尘从何来的定论,只道:“那婚事若生了变故倒好。” 山尘没搭话,又往火堆里丢了根柴火,“方才在想什么?人到后头都没发现?” 司遥想了想还是将她疑心那青年身份之事说了。 “如此说来,你并非内急?” 司遥语塞,这是重点么? “那极乐弹我也瞧见了,像是青山院的方向。”山尘瞧了瞧手心的污点,看向司遥,“有帕子么?” “穷讲究!”司遥说着掏出一块棉手帕。 山尘将左手递到她面前,司遥抓着他的手指,细细地将其指尖及掌心的污点擦拭干净。 “帕子不可随意外借。”山尘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嗯。”司遥轻声应了。 “好了。”司遥收好帕子。 山尘收回手,将手掌来回翻看 司遥没好气:“擦干净了!” 第112章 她站起身来,掀开锅盖往里头瞧了瞧,药已熬得差不多。 她将火堆内多余的柴火捡了出来:“黎宛出身青山院,黎十娘既将她捞出,你说,这青山院会不会是江北窝点?” “不知!” “这锅药可熬好了?”细猴走了上过来,揭开锅盖扫了一眼,转而看向司遥,声音温和不少,“累了便回去歇着罢,此事非你分内事。” 司遥起身:“生分了不是?” 说着伸了个懒腰,“巧了,正准备回去呢!” 说着冲着山尘歪歪头:“走了!” 此时天色渐暗,蜿蜒的难民窝棚内皆燃着微弱的火光,远远看去,宛如长虹。 两人进了城,直奔青山院。 青山院坐落在鲤州最繁闹的街头,人潮拥挤,络绎不绝,青山院灯火通明,成串的长灯笼从楼上挂了下来。 屋顶建造成了一座凉亭,上面人影绰绰,恍惚传来丝竹之靡靡天音。 司遥正要进去,却被山尘叫住。 “就这么进去?” 司遥想了想,试探问:“蒙个黑巾?” 山尘曲起手指在她额头上敲了敲:“怕不够显眼?” 说完拉着司遥去了旁边的成衣店,要了两套衣裳,司遥抱着衣裳:“我是少爷,你是我的护卫?” 真会玩! 司遥走进内屋将衣裳换好,又将头发拆了下来,束起了发,她站在铜镜前瞧了瞧,这张脸太过女气,明眼人一瞧就是个女子。 “好了么?”山尘站在帘外。 “好了!” 山尘这才掀开帘子进来。 这个是陌生的男人,身穿玄色衣袍,袖口收的紧紧的,看起来极为干净利落! “不认识了?”山尘走到司遥跟前,轻笑着问。 竟是山尘? 司遥踮起脚尖,上手摸了摸他的眉眼,手感温润滑腻:“这便是易容术?” 山尘将她胡乱摸索的手抓了下来:“人皮面具罢了。” 接着从怀中摸出一张面具递给司遥:“戴上!” 司遥将人皮面具拿在手里把玩片刻,这才展开搁在脸上,可怎么都觉得怪异。 山尘笑了,那张普通的脸平白生出了别样的魅力。 他将人皮面具从司遥脸上拿了下来,再从她的鬓角处开贴。 身周绕满好闻的檀香与松针的气息,她透过人皮面具直视山尘的眼睛,视线往下,是突出的喉结,她手痒难耐,伸手摸了下。 “别动!”山尘低声道。 司遥便不再动! 片刻后,山尘才道:“好了,瞧瞧!” 司遥并不着急凑到铜镜前瞧,仍旧盯着那喉结。 “还瞧?” 司遥笑了笑,扑到他怀中,踮起脚尖,启唇咬住了那喉结。 山尘脊背僵硬,左手手掌轻握着司遥瘦削的肩膀,右手手掌则抓住她纤细的手臂,就这样看着她,任由她胡作非为。 好一会儿,她才放开。 “满意了?” 司遥道:“还行!” 山尘闷笑一声,轻拍了下司遥的后脑勺:“走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青山院,堂内依旧是上次的摆设。 高台上歌舞正盛,红纱飞扬,细腰如影,堂下的看客喝着茶水,摇头晃脑,品美人,赏轻歌曼舞,青山院内一派歌舞升平。 “两位贵客,这边请。”迎面走来位年纪极轻的姑娘,笑意盈盈地要将司遥往大堂引。 司遥高抬下巴,哼了一声,站在原地不肯走,这等做派当真像极家里惯坏的傲娇小公子。 那姑娘怔然,反应过来:“贵客,这边请!” 是楼上的方向。 司遥这才满意,带上身后的侍卫上了楼。 这才上二楼,便听见楼下传来一阵嘈杂的惊呼。 “啊啊啊啊——”凄厉的惨叫声穿透整座青山院。 “杀人了!” 第74章 相逢不相识,妒恨乱人心 带路…… 带路的姑娘皱皱眉头,转而含笑看向司遥:“贵客勿惊,稍作片刻。” 说完便脚下匆忙地离开了。 “是个练家子!”山尘看着那姑娘的背影。 “会武功?”司遥问。 司遥走到木栏扶手处,伸头往下瞧,只见大堂内人群分散,一窝蜂地挤在角落,各个满脸惊恐,更有甚者,瘫坐于地上动弹不得:“死……死人了?” “快报官!” “快报官!” 众人反应过来,潮水似的纷纷朝着门口涌去。 司遥所在的位置视线极佳,她垂眼看向地面的尸体。 这是具趴着的女尸,不着寸缕,通身泛红,凌乱打结的黑发铺了满地,浓稠鲜红的血液从她身下溢出,涌向四面八方。 “皮被剥了!”山尘只扫了一眼。 “嘎吱——” 就在此时,青山院的大门缓缓关上。 门后站着位青衣姑娘,笑意盈盈:“各位贵客,请勿惊慌,我乃青山院掌事——折青,此乃我专为各位贵客精心准备的表演。” “名唤提线血尸!此技源于江北……” “什么表演?人都死了!”有人壮着胆子打断折青,“赶紧把门打开!” “把门打开!” “放我们离开!” 眼见大堂骚乱不止,高台上的歌舞姬皆停了下来,因带着面纱,瞧不清她们脸上的表情,只瞧见露出来的一双双眼睛,泛着冷意! 折青对众人的抗议充耳不闻,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容:“诸位若是不信,请看!” 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瞧去,只见地面躺着的血尸像是活了过来:上半身猛地往后仰,身体已一种诡异的姿势弯曲。 大堂内鸦雀无声,只听见血尸动作间发出“咯咯咯”骨头错位的声音。 那血尸像是一具木偶,被人牵引着四肢,僵硬地从地上缓缓爬了起来,直到整个人站立起来。 “贵客可都瞧见了,若是死人,如何站立?”折青说着,走到血尸身侧,指尖在血尸的皮肤上轻剐,指腹瞬间染上一抹红,“只是猪血罢了。” 血尸垂着头,长发几乎坠在地面,一动不动,诡异极了。 折青看向血尸:“瞧瞧,你吓着贵客了 ,还不赶紧下去?” 那血尸同手同脚,以一种极度僵硬的姿态,缓慢地朝着高台后走去。 血尸消失了,地面的血迹也被清扫干净,众人仍心有余悸。 折青的目光投向高台,台上的歌舞姬再次翩翩起舞。 丝竹声声,靡靡悠扬! 折青笑道,“是我思虑不周,冲撞了各位!” “我青山院行得端,坐的正,若是贵客们还想报官,请便!” 折青话音落下,青山院的大门缓缓打开! 胆子略小些的结伴三三两两地离开了,更多的则继续回到座位上醉生梦死。 司遥趴在木栏杆上,瞧着这些不知死活的人,只得摇头,她的视线向四周流转一圈。 第113章 目光落在对面时,猛然停住,心脏在胸腔里砰砰作响。 看错了么? 竟是一模一样的脸。 “怎么?”山尘注意到她的反常。 对面的人像是察觉到了,不动声色地看了过来。 这是一双凶煞,阴冷的眼睛! 与她记忆中的温柔可亲大相径庭。 她走了,司遥下意识追了上去。 那抹黑色的背影时隐时现,在她快要追上时,便消失地无影无踪;在她茫然不知去往何方时,那背影又出现了。 如此反复,她被引着来到了一处长廊下,四周不闻人声,前头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于尽头处又隐隐泛着红光,宛如通向无间地狱。 司遥稍作犹豫,正欲进去,便被赶来的山尘制住。 山尘的脸色难看得紧:“不能再查了,先离开!” 两人快速离开青山院,回去的路上谁都未曾开口,山尘一直默默瞧着司遥。 司遥仍旧未回过神来,她怎么都想不通, 她居然在青山院看见了师娘? 她不确定是不是,师娘术法高深,温柔可亲,可方才那女人,满身阴邪之气,修的是邪道之法。 分明是一样的脸! “方才那人你认识?”山尘问。 “认识!” 见司遥丝毫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样子,山尘兀自道:“那女人出自江北易氏,此族与黎氏并列,为江北两大家族!” “黎十娘的丈夫便是易氏之人!” 江北易氏? 师娘竟是江北术士? 师父生平最是痛恨江北鬼术,怎么可能与江北女子纠缠不清? 可当年师娘找上门来,拿出的信物又的确是师父随身携带的拂尘。 师父整整七年,杳无音讯,生死不知。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青山院已成了江北易黎两氏接头窝点!你我单枪匹马,不好打草惊蛇!” “你在想什么?”山尘顿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看着司遥。 司遥回过神,想了想,“她是我师娘!” 山尘眉头微挑:“江北易氏?” “我并不知她真实身份,不过,她与以往相较,变了很多。” 两人回到东巷,已是亥时,司遥在屏风后沐浴完,穿好衣裳闭着眼爬上了床,扯过被子盖在脸上。 丑时,山尘睁开眼。 他微微侧头看向司遥,她睡得正熟,白皙的小脸一半隐入锦被中,睫毛低垂下来,形成一道弧形的阴影。 他将司遥露在外面的手臂塞进被子,这才小心翼翼地起身出门。 今夜并无月亮,四处阴沉沉的,不知名的鸟儿发出“咕咕咕”的空灵声。 山尘到了城外红枫林,阴冷的夜风将枫叶吹得摇曳不止,他站在枫树下,风吹起他的衣摆。 “此事属下已安了线,必定万无一失!”李留声单膝跪地,将宗内及京都要紧之事,一一禀报。 “做的很好!”山尘的声线冷冷的。 “府内可有大事发生?” 李留声想了想:“老夫人催您回去,想来是为了结亲之事!” 山尘并未言语,耳边的风声像是一道漩涡,将他平静的心搅地凌乱不堪。 “山主,您与司姑娘?”李留声才刚开口便反应过来自己越矩了。 他忙止住话头,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山主,发现他似乎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蓦地松了口气。 “你查查此人。”山尘拿出一张画像。 李留声双手接过,打开一瞧,只见上面是个黑衣女子,眉目间满是阴气。 “此人乃是江北易氏,查查她是否曾与一道士相好过?” “属下领命!” 次日清晨,司遥正准备跟山尘吃早点,岂料一拉开门,就见顾汀汀坐在门槛上哭哭啼啼的。 “怎么了这是?” “阿遥!”顾汀汀抬起脸,一把抱住司遥,哭得雨带梨花,漂亮的眼睛红彤彤的,脸颊挂满泪水。 “他不喜欢我!” “为什么不喜欢我?” “呜呜呜呜!” 司遥灵光一现,难不成是张钧平?她抬脸看向山尘,用唇语问:“张捕头?” 山尘不动声色地点头。 “你们聊,我出去转转。” 汀汀居然喜欢张钧平,她居然没发现?她可太迟钝了。 司遥轻拍着顾汀汀的后背,待她好些才掏出帕子给她擦眼泪。 “阿遥,我没办法了,我不能去京都,我……我……” 顾汀汀抽抽嗒嗒,卡了半天愣是没说出下半句。 “你想让我怎么做?”司遥看着顾汀汀的眼睛。 顾汀汀既然跑来找她肯定是已有了主意。 “阿遥,你会帮我的,对么?” “会的!”司遥轻柔地帮她将眼角的泪水擦去。 “先起来,屋里说!” 司遥将顾汀汀带到房内,关上门,顾汀汀四处打量了片刻,擦擦眼泪:“阿遥,你跟山尘少侠已经?” “没有!” “哦!”顾汀汀乖乖坐下,司遥坐在她对面:“什么时候来的。” “天未亮我就来了。” 司遥摸了摸顾汀汀的衣袖,已被露水打湿,她找了套自己的衣裳递给顾汀汀:“湿衣裳换了,可别着凉了。” 顾汀汀换好衣裳,这才进入正题:“阿遥,你能不能把张捕头约出来?” 司遥等着顾汀汀的下文。 顾汀汀低下头,像是难以启齿,她将一只白玉瓶搁在桌上。 司遥拿起白玉瓶:“你想让我骗张捕头喝下这东西?” 顾汀汀忙摆手:“只需参一点在茶水中即可!” “这是什么?” 顾汀汀支支吾吾,说不上来,脸却涨红了。 司遥了然,搁下白玉瓶:“这不好!” 见司遥拒绝,顾汀汀可怜兮兮地看着她:“阿遥,我没办法了,若非如此,我只怕躲不开。” “昨夜我约了张捕头见面,鼓起勇气跟他表达我的心意,可他说……” “让我自重!”她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 司遥思来想去:“不行,张捕头照顾我良多,我不能。” “阿遥,那我呢?是我救的你,你就当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了,行么?” “难不成你就眼睁睁地瞧着我嫁给不喜欢的人,山高地远的,嫁去那愣什子伯爵府?” 她见司遥依旧态度坚决,猛然站起身,从司遥手中夺过瓷瓶:“好好好,你们都不管我,不管我的死活!” “如此,我倒不如一头碰死算完!” 司遥忙制止,顾汀汀瞧着极活泼好说话,实际说一不二,若说去死搞不好真能做得出来! “我帮!”司遥头疼得很,她真成了架在火上的鸭子了。 顾汀汀愣了愣:“当真?” 第114章 “给我罢!”司遥叹气,从顾汀汀手中接过白玉瓶。 顾汀汀高兴地一把抱住了司遥:“阿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帮我的!” 司遥叹口气:“你自己别后悔也就是了。” 顾汀汀抹了把眼泪,拼命地摇头。 “今夜务必将他约到白云道云来客栈!我会在天子一号房等着!” 司遥将她送出巷子,顾汀汀突然转身,眼中满是歉疚:“谢谢你,阿遥!” 司遥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回了屋子。 待司遥的背影消失后,顾汀汀脸上的歉疚消失了,她漠然地看着空荡荡的巷子。 阿遥,别怪我! 要怪就怪,他凭什么喜欢你呢? 第75章 机关太算尽,春宵卧鸳鸯 …… 酉时,远处响起一声闷雷,天空霎时间乌云密布,顷刻间狂风裹挟着暴雨侵袭而至。 细密豆大的雨滴将院中的梧桐树叶砸得不堪忍受,原本干燥的地面圆圈似的被晕湿一片。 司遥趴在窗边,瞧着院外的大雨,手中捏着那白玉瓷瓶,一时间思绪万千。 她这要怎么跟张均平说,怎么把他骗去云来客栈? 雨水被风吹了进来,洒落在脸上,冰冷冷的,手背上逗留的透明雨珠令她小臂泛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窗框已被打湿,用手一摸,徒留下一摊水痕。 司遥轻叹了口气,将窗户关上,山尘又不知上哪儿去了。 她想了想,又垂眼瞧了瞧手心的白玉瓷瓶,换了身衣裙,将往日收好的雨伞拿了出来,撑开,走进了雨中。 地面已积了一滩小小的水洼,脚踩上去,发出轻微水花迸溅的声响,雨滴毫不留情地砸在伞面。 司遥轻车熟路地到了张均平家,大门紧闭,她敲了敲,雨水将她敲门的声音淹没,没多一会儿,便听见里面的人小跑着出来:“来了!” 是张均平的声音。 门被拉开,四目相对,张均平脸上的错愕还未消散,便听见司遥说:“今日不当值?” 张均平回过神来:“我娘身子不大爽利!” 说着侧开身子,“进来罢。” 司遥跨进门槛,收了伞,张均平从她手中接过伞,搁在廊檐下:“下这么大的雨,怎么过来了?” 他见司遥身上并无被雨水打湿的痕迹,略微松了口气。 厨房的热水烧得正滚,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张均平提了茶壶,给司遥倒了茶:“去去寒气!” 司遥双手捧着茶杯,轻声道:“多谢!” 杯内漂浮着些许茶叶,被滚烫的热水一冲,发出扑鼻的清香,她呼呼吹开水面的茶叶,轻嘬了一口:“好香的茶!” “是龙顶?” “嗯!我以为你爱喝。” 张均平坐在司遥对面,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也不问,也不催。 “青山院,你了解多少?”司遥放下茶杯。 “怎么?可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 “难民里只怕混进来些身份不明之人。”司遥将昨日放粥时候察觉的异常一一说与张均平。 “那人瞧见天空燃放的极乐弹便离开了。” “极乐弹发出的位置便是青山院?”张均平问。 他的视线不动声地扫过司遥面前的茶杯,发现已经空了,他站起身来,再次斟满茶水。 “我与山尘探了青山院,此地竟是江北接头的窝点,里头错综复杂,我俩行至后院,却听旁屋有商议之声,只依稀听见什么戌时,白云道云来客栈。” 张均平静静地听着。 “你说,他们是不是在谋划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张均平沉吟半晌,才开口:“不好说。” “啪嗒——”外面传来异响,张均平即刻起身出门查看,司遥跟了上来,却发现立在廊檐下的油纸伞不知何为倒在地上。 地面上依稀印着几只脚印。 张均平盯着那脚印不知在想些什么。 “认识?”司遥问。 张均平摇摇头:“他还是不死心。” “怎么没见山尘少侠?” 司遥叹了口气,摆摆手,走回屋内,继续端起桌上的茶杯:“贵人事忙啊!” 张均平站在门口,看着司遥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支支吾吾的?” “你对他可曾了解?” 司遥搁下茶杯,她不想问,她想让山尘主动亲口跟她说。 张均平见她不说话,也不再多言,他从墙上将剑取了下来,随意用袖口擦了擦:“走罢!” “白云道有些路程!” 司遥将最后一口茶杯喝干净。 此时雨已经停了,天空乌云散尽,天色明亮了不少,四处潮湿闷热,远处吹来的风皆潮湿黏腻。 地面依旧泥泞。 两人策马出了城,一路只奔白云道。 ?卯时,天色渐沉,暮色四合。 司遥与张均平在白云客栈不远处落马,司遥指了指客栈后方:“会轻功么?” 张均平微微点头。 “很好,跟我来!”她扯着张均平绕到了客栈后方,而后指着二楼最里面的房间道,“瞧见了么? ” “嗯!” 司遥解下腰间的捆阴绳递给张均平:“上去之后把绳子丢下来。” 张均平没有异议,踮起脚尖,微微提气,便攀上了天字一号房的窗户,他推开窗户,闪身进入,继而将绳索丢了下来。 司遥抓住绳索利落地爬了上去。 屋子里空荡荡的,弥漫着一股奇异的花香,司遥用力吸了吸。 她的目光移到桌上,只见上头搁了一套茶具。 司遥佯装四处探查,不动声色地走到桌边,迅速拨开白玉瓷瓶的木塞,将药粉倒入了茶壶中。 正当她松口气时,转身却见张均平一个趔趄朝她倒了过来,她忙扶住:“怎么了?” 张均平用力闭上眼睛又睁费力地开,只觉头重脚轻,眼花缭乱,他极力睁着眼,只能依稀瞧见司遥略带慌张的脸。 “水!” 司遥忙将张均平扶着坐下,提起茶壶倒了一杯,正当她犹豫不决时,张均平伸手夺过茶杯,一口喝了个干净。 司遥紧张地看着张均平。 只见他低垂着脸,一言不发。 “张捕头?”司遥晃了晃他的肩膀,手腕蓦地被抓住,张均平缓缓抬起头来,眼底泛红,呼吸急促。 “你……还喝水么?” 听到司遥的声音,张均平像是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他松开手,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是依兰香!” 依兰香? 就在此时,司遥也觉得一阵头晕眼花,她脚下一软,跌在椅上。 司遥意识尚算清晰,她吃力地将张钧平扶到床上,自个竟也跟着倒了下去,再起不来。 像是被下了软筋散,浑身发软动弹不得,小腹还隐隐窜上来一股灼热之感。 第115章 她睁着眼直直地瞧着挂在床上水红色的纱帐:“怎么办?” 她以为顾汀汀是冲着张均平来的,没想到是冲着她来的,她本无意于张均平,何必当她作假想敌?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似乎又开始下雨了,斜风细雨吹打着窗柩,摇曳不止的树影映在窗纸上,伴随着点点的雨声将这间暧昧的小屋彻底侵占。 张均平极力忍耐,五指捏得咯吱作响,整个人像是一条从水里打捞上来的鱼,挣扎着。 司遥轻叹口气:“你且再忍耐片刻!” 顾汀汀既心悦张均平,便不会眼睁睁看着她与张均平发生什么,但此刻她依旧不见人影,只能说明她在等,在等张均平药效彻底发作。 司遥闭上眼,用力吸了口气,脑海中不断回荡着山尘说的那句她一直不认同的话。 “顾小姐八面玲珑,颇通人情世故,可不是什么小白兔!” 她现在明白了,她才是小白兔! 张均平药效发作,彻底失控。 他翻身压住司遥,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司遥的脸上,司遥下意识地偏过头去。 “你……”她正要说话。 “哐当——”一声,大门被推开了。 司遥只觉得身上一轻,待她定睛一看,只觉脊背僵硬,来人竟是山尘。 山尘面色像是凝结了一层冰霜,就连眼底皆弥漫着一股浓重戾气,他弯下腰,一言不发地将司遥打横抱起。 走到门口,顾汀汀十分自觉地侧开身子,微笑着看着山尘:“合作愉快。” 山尘连个眼神都没给她,抱着司遥走进雨幕中,丝丝泛着凉意的雨水冰冷冷地敲打在她的脸上,下腹的燥热似乎压下去不少。 顾汀汀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人消失在雨幕中,这才缓缓将房门关上,她一步步走到床边,垂眼看着面色潮红的张均平。 半晌,手指移到腰间,揭开腰带,衣裙顺着滑腻的肌肤掉落在地上。 张均平缓缓抬起泛红的眼睛,从下到上,细细描摹,最后将视线定格那张脸上,像是看不清眼前人,他张张嘴:“司……” 话未说完,顾汀汀便弯下腰堵住了他的嘴。 仅存的理智彻底崩塌,张均平下意识搂住顾汀汀,唇齿相纠。 张均平翻了个身,将顾汀汀压在身下。 屋外大雨滂沱,屋内烛火葳蕤,红纱帐摇曳不止,屋墙人影相交。 * 山尘带着司遥上了停在客栈门口的马车,车厢内温暖明亮,颇为宽裕,角落里置了张小床。 他将司遥放在床上,扯过被子将她裹了起来,随即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狭窄安静的车厢内,司遥急促的呼吸声格外明显。 “轰隆——” 一声闷雷巨响,空中闪过一道明亮刺眼的闪电,司遥忍不住伸手勾了勾山尘的衣袖,轻声问:“你怎么过来了?” 见山尘不搭话,她又继续道,“我口渴!” 山尘脸色松了些许,倒了杯茶杯喂给司遥,随即将空了的茶杯搁在一旁,用手背轻轻抚了抚司遥的脸颊,借着微弱的烛光,一点点描绘着她的眉眼。 “愿意么?” 司遥沉默。 她还不够了解山尘,准确地说,山尘对她还不够坦诚,她不问,不代表她不在意。 山尘蓦地收回手,冷了脸,质问,“他可以,我不行?” 司遥怔然,半晌才道:“你明知我心意,说这话无异于剜我心肺!” 马车在泥泞的道路上穿行,雨水似乎越来越大了 ,穿过云层重重砸落在车顶,发出沉闷的响声。 “今夜若我不来——” “若真发生了,难不成你便与我分道扬镳了?” 山尘只瞧着她不说话。 司遥别开头不愿与他对视,扫了眼空茶杯,口干舌燥。 山尘起身给她倒了茶来,司遥一股脑喝了个干净。 小腹燥热的势头愈来愈烈,直冲心口,灼烧着她的心肝脾肺。 “还有么?”她还是口渴。 这可怜兮兮的模样当真是勾人极了,山尘捏着茶杯,定定地瞧着她。 忽地松手,茶杯坠落在地,并未破碎,咕噜噜地滚到车门处。 马车停了下来。 “轰隆——”又是一声闷雷。 山尘的脸在眼前放大,唇被覆盖,牙关并未咬紧,城门失守,金兵破门而入,相互交杂间发出兵刃碰撞的清脆声。 司遥被吻得七荤八素,仿佛攀上了九霄云梯。 “阿絮——” 暧昧的呼声在耳边呢喃,“再给我些日子,很快!” 司遥红了眼尾,伸手勾住山尘的脖子,启唇咬上那节突出的,被汗水晕湿的喉结。 山尘闷哼一声,放在她腰上的手掌微微收紧。 帘外风雨交织,雷电齐鸣,道旁那一窝青竹被雨水浇灌地苦不堪言,纤细的竹杆欲折不折,竹叶尖青翠欲滴,被雨水打湿后正湿润的光泽。 第76章 平地生波折,牢笼囚血尸 细猴失踪…… 顾汀汀缩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张均平起身,将散了满地的衣裳拾起,穿戴整齐。 “张大哥?” 张均平系衣带的手忽地顿住,他并未回头:“三日后,我会上顾府提亲!” “当真?”顾汀汀一骨碌掀开被子,撑起身体,覆于身躯上的锦被随之滑落。 “不假!”张均平取来顾汀汀的衣裙,正要给她。 转身却见美人肌肤如玉,锦被欲遮不遮,露了半湖春水。 他怔了片刻,别开脸,脸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衣裳穿好,我送你回去!” 张均平出去了。 顾汀汀露出了得意的笑。 阿遥心软,张大哥正直,山尘亦是个聪明人,哦,不,应该称他为——江世子。 事情发生的轨迹,与她预料的分毫不差。 只是阿遥那儿怕是不好交代了。 但她只烦闷了一会儿便将这抹情绪抛了九霄云外。 她不必远嫁京都,可以跟心爱之人长相厮守,这便够了。 更何况阿遥的命还是她救的,就当报答救命之恩了。 再者阿遥本就与江世子两情相悦,她助其得偿所愿,阿遥应当谢她才是。 ***** 雨过天晴,天空呈现出一种极其淡雅的湛蓝色,成团的白云悠闲地在空中游弋,稻田间吹来的风伴随着青草甜腻的香气。 司遥闭着眼,浑身乏力,任由山尘扶她起身。 “这便受不住了?” 司遥睁开眼,目光幽怨:“四天三夜,我是牛么?” “嗯,可出力的不是我么?” 司遥不与他贫,“这就回去了么?” “那,再多呆几日?” 司遥抬脚欲踢,却被山尘含笑抓住脚踝:“这么凶啊?” 马车动了起来,因此刻天气放晴,地面干燥顺畅,马车驰骋在官道上,只须臾便到了东城门。 第116章 刚入城内,一名腰间别着折扇的捕快正拉着街道两旁的商贩说话。 那摊主边听,边连连摆手摇头。 折扇捕快似叹了口气,头顶的太阳明晃晃的照下来,他用手背擦了擦汗,捏着手中的画像继续问。 司遥跳下马车:“崔梁!” 崔梁应声回头,随即脸上露出笑容:“司姑娘?” 司遥低头看向他手中的画像:“怎么回事?” 崔梁只叹气,不说话。 司遥径直从他手中接过画像,打开,面色一滞。 画像上的人身形瘦削,眉眼清秀,穿着捕快服,腰间别了一把弯刀,垂在身侧的右手少了半截小拇指。 司遥声音发着颤:“这是何意?” 崔梁仍旧沉默。 “到底怎么回事?”司遥急躁起来。 崔梁道:“四日前,细猴从衙门离开后并未往家走,而是去找头儿了,次日,他与头儿皆未曾上值,我等只以为头带着他出任务了,也不曾放在心上,直至今日早晨,头儿回来了,可细猴……” 却不见了踪影! 四日前? 司遥突然想到那日张均平家廊檐下倒下的雨伞以及凌乱模糊的脚印。 “张捕头呢?可是去了青山院?” 崔梁不解:“此事与青山院有何干系!” 司遥来不及解释:“别找了,我知道他在哪儿!” 说完转头看向马车,山尘已经从车厢出来,站在马车上,居高临下,白衣逆着光,贵气斐然。 司遥冲他抬抬下巴,山尘便低笑一声,随即下了马车:“走罢!” 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人潮中,崔梁低头瞧瞧了手中的画像,珍重地将画像卷好。 到了青山院,已近午时。 “这?”只见青山院大门紧闭,红色的灯笼宛如风烛残年的老人,挂在空中摇摆,满地零碎的红绸布缎。 “难不成打草惊蛇了?”司遥猜测。 山尘问:“青山院之事只你我二人知晓,细猴是如何得知的?” 司遥面色不佳:“四日前,我与张均平说过此事。” 只三言两语,山尘便将来龙去脉梳理清楚,他盯着司遥惨白的脸,明白她心中自责,轻声宽慰,“眼下找人要紧!” 大门并未上锁,才进大堂,里头黑灯瞎火,窗户被钉得死死的,外头日头正盛,竟一丝光亮都不曾透进来。 鼻尖飘来一阵古怪的味道,司遥用力吸了吸,像是血液的腥甜又莫名夹杂着奇异的花香。 这味道令她无端生出些许不适,皱皱眉头:“闻到了么?” “嗯!”山尘清润的声音回荡在黑暗中。 司遥摸出夜明珠,视线瞬间清明,只见大堂凌乱不堪,桌椅板凳七零八落。 地面,墙壁之上皆是飞溅的鲜血,已经干涸,呈现一种脏污的泥黄色。 “怎么会有打斗的痕迹?”司遥蹲下,盯着地面的血迹,“看起来,规模还不小!” “去楼上看看!”司遥站起身来,举起夜明珠,才发现山尘站在角落里,抬眼盯着墙壁,不知瞧些什么。 “怎么了?”她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墙壁上是一道血色的人形。 司遥脑海中浮现出那具提线血尸的身影,只是墙壁上的血色人形瞧着更瘦些。 也就是说,这青山院不只一具血尸。 “你可知这血尸的来历?”山尘突然问。 司遥摇头,她前世身居山中道观,占据这副身体时日也才短短一年,对外界并不甚了解。 她只能感受到这血尸怨气颇重,厉害得紧。 “血尸炼制乃是江北易氏的看家本领,需取执念深重之人,引其入梦,令其与所执念之人或物梦中相会,再行生剥其皮,以煞相镇!” “竟如此阴毒!”司遥喃喃道,不怪师父如此厌憎江北术士,她的目光投向山尘,“此等秘闻你竟也知晓?” “我祖父,父亲皆出征过江北!对江北秘法,风土人情颇有了解。” 说话间,两人已至顶层。 “上锁了?”漆红色的门上挂着一把硕大的铜锁。 山尘右手探向身后,将天命拔了出来,翻腕间,剑刃朝着锁头劈了下去,只听咔哒一声,那锁被便跌落在地。 司遥抬脚踹在门上。 “嘎吱——” 门像是多年未曾开启,摩擦间发出刺耳尖锐的声音,门打开的瞬间,一阵浓烈的阴风瞬间冲了出来。 司遥起了警惕,将挂在腰间的千机铃解了下来缠在腕间。 屋内挂满红纱帐,四方墙上皆设木窗,木窗被木条钉得死死的。 红纱帐后隐隐传来一点微弱的烛光,烛火在摇曳,红纱无风自起。 司遥拨开红纱帐,山尘先她一步走在前头。 “咔哒——”踩到一块松动的青砖,司遥下意识低头,恍见地面出现一个黑乎乎的大洞。 “阿絮——” 她看见山尘满脸惊慌地朝她冲了过来。 身体在不断下坠,司遥忙从腰间拔出匕首,用力将刀刃插进石壁。 刀刃与石壁下滑间擦出微小的火花。 像是到了一处缓冲地带,司遥停了下来,她喘着气,重力拉扯下只觉得手臂疼得厉害。 缓和片刻后,她摸出夜明珠,抬头瞧了瞧顶上,地板已经合拢。 石壁潮湿滑腻,空中弥漫着浓烈的腥臭与腐肉的气息。 司遥低头看了看下方,松了口气,距离地面已经不高。 她收好夜明珠,将捆阴绳绑在匕首把柄上,顺着绳索滑了下去。 地面淌满积水,刚落地鞋袜便湿了一半。 她拽住捆阴绳,巧力一拉,匕首便从石壁脱离。 将捆阴绳收好重新别在腰间,再将千机铃缠在左手腕上,右手则是紧抓匕首。 “哒哒哒——”脚踩在薄薄的水面发出轻微的踩水声,四周寂静得可怕。 “吼——” 就在此时,黑暗深处传来一阵类似凶兽的怒吼。 司遥脚下一顿,恍然瞧见前方黑的像是一团凝聚的黑雾,阴冷之气从四面八方侵入骨髓! “吼——”又是一声怒吼。 不对,不是凶兽! 这吼叫声略微沙哑,又带着无助的暴怒与烦躁。 是人? 司遥快步朝着那怒吼声走去,距离那叫声越近,鼻尖的血腥味就越是浓重。 路没了。 眼前只有一条通往地下深处的台阶,下头阴气森然。 司遥正准备下去,身后突然出现一只大手锢住脖子,极大的力量将她拽到一旁。 司遥没有犹豫,将匕首被朝身后捅去。 那人抓住刃口,低声喝道:“别动!” 竟是张均平! 司遥与他贴得极尽,对方呼吸时起伏的胸膛与她的脊背相贴。 她正欲说话,只见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地下石阶前。 第117章 此人身披黑色斗篷,通身阴气缭绕,带着兜帽,看不清脸,阴冷冷的目光朝着四方扫视一圈。 当对方的脸转过来时,司遥脊背僵住。 是师娘? 易昉并未察觉异常,她收回目光,快步下了石阶,身影消失在了转角处。 “你认识?”张均平这才松开司遥。 “嗯!”司遥含糊不清。 “来这里作什么?”张钧平又问。 “跟你一样!”司遥闷声道,细猴之事,与她脱不开干系。 张均平岂能不知司遥心中所想,他叹了口气:“山尘没跟你一起?” 山尘既与她定了心意,青山院又危险,岂能让她独自一人就来? “走散了。”司遥看向张钧平的手,已鲜血淋漓。 “刀不错。”张钧平甩了甩手上的血。 这匕首是无人小岛时,山尘给她剔东西玩儿的,只不过她瞧着这匕首实在喜欢,便据为己有了。 “你的手得包一下。” “嗯。”张钧平手伸进怀中摸帕子,触碰到那块熟悉的棉质手帕时,手下一顿,转而撕下衣摆囫囵包了。 两人顺着石阶下去,当看清眼前的景象后,司遥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这是一间巨大的地下牢笼,牢房堪设于两侧,过道潮湿泥泞,泥浆混着血液的气息在空中弥漫。 一眼望不到头的过道。 牢门前站立的血尸。 第77章 鬼钟撞梵音,身死起疑团 “…… “滴答——” “滴答——” 地牢昏暗潮湿,水滴砸落在沉积的污水中,荡漾出层层水圈。 司遥缓缓朝着血尸走去,鼻尖的血腥气越加浓重。 她的目光对上了血尸的眼睛,这是一双黑沉沉的眼珠,嵌在没了皮的红肉中,像是两湾深邃的漩涡,眼底还有些许活人的生气。 她抬起手,两指并拢,轻轻按在血尸的脖颈处。 触感肥糯,湿滑且黏腻。 片刻后,她放下手,将指腹黏腻鲜血胡乱刮在牢门上,轻声道:“死了。” 对于这个答案,张钧平毫不意外。 “身死神生,诡异且怖,江北易氏穷凶极恶,终有一日,必自食恶果!”司遥沉重地看着过道两侧的牢房,几乎每间牢门前都站着一具血尸。 地面的积水折射出微弱的光,蜿蜿蜒蜒着,到了看不见的深处。 张钧平别开眼,这世上的恶人太多了,都活得好好的,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视苍生如蝼蚁! 自食恶果,谈何容易? “吼——” 就在此时,那道神秘的吼声再次传来,紧接着是铁链扯动碰撞间发出的清响。 司遥扭头,目光沉沉地看向过道深处,那东西似乎就在这片地牢中。 她冲张均平打了个眼色,率先朝着过道深处走去。 每走一步,地上潮湿的积水裹着血泥飞溅在衣角上,污了一片。 越到地牢深处,那铁链声就越清晰,窸窸窣窣地回荡在黑暗中。 行至尽头,眼前是一间潮湿狭窄的洞穴,地面铺满被尸水濡湿的稻草,一脚踩下去,稻草凹陷,尸水涌上,漫过鞋头,自下而上飘出一股潮气腐烂的尸臭。 司遥顺着稻草看向角落,阴暗处支着一副巨大的十字木架,木架上血迹斑驳,残痕累累。 一只细瘦的血尸被铁链锁住,禁锢在十字木架上,他垂着头,凌乱的黑发覆盖了整颗脑袋。 像是察觉有人来了,他缓缓抬起头,凌乱打结的发丝间露出一双赤红色的眼睛。 司遥目光微缩,这具血尸,居然没死?而且跟外面的血尸似乎大不相同。 它动了。 动作间,扯动铁链,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司遥下意识后退一步,捏着千机铃,警惕地看着血尸。 那血尸动弹不得,越发狂躁,扯得铁链崩成了直直的铁线。 “咕咕——”喉骨转动,他发出低沉诡异的鸣叫。 “他好像有话要说。”张均平皱着眉头道。 “吼——”血尸失了耐心,癫狂地将铁链扯地哗哗作响,发出的怒吼声震耳欲聋。 可贸然靠近血尸显然是不理智的。 司遥沉下心想了想,眼下只能试试这个法子了。 只见她左手晃动千机铃,右手变化手势,口中轻念:“主定帝敕,扫荡乾坤。二十八宿,横列七星。乾坤启斗,飞天狼乾……” “急急如律令!” 此乃安魂咒,血尸身未死,神魂在,便受得这咒语。 随着司遥念诀的速度越来越快,千机铃发出的铃声亦越来越急促。 那血尸动作逐渐变得迟缓,目光也呆滞下来。 铃声蓦地停住。 四周一片寂静。 司遥念完最后一句咒词收尾,千机铃身飘散着一缕微弱的光芒,那光芒朝着血尸飘去,像一根温柔的藤蔓缓缓自下而上缠上血尸。 血尸平息下来,头颅缓缓垂了下去。 司遥收起千机铃,与张均平正欲上前查看,忽而听见远处传来两道模糊的争吵声。 “瞧你这没教养的样子,易氏当真是越发不济了,竟派你来接应此事!” 是黎十娘的声音? “好嫂子,易氏如何,你竟不知?” 司遥皱眉,这是……师娘的声音? 黎十娘冷笑一声,威胁道:“休得啰嗦,当心我送你与你那短命的哥哥黄泉相伴!” “锵——”地一声巨响,瞬间地动山摇,司遥脚下不稳,张钧平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当心!” “多谢!” “铿——”又是一声。 刀刃劈在石壁上发出石破惊天的巨响,紧接着是二人过招时发出的破风声。 此二人边打边相互揭短,辱骂。 “你以为我是易天行那废物么?”易眆不甘示弱,赤手空拳便迎上了黎十娘的江北残刀。 “兄妹本是一体,怎的如今却不认了?”黎十娘呛了回去! “多年不见,嫂子功法止步不前,嘴皮子功夫倒是日渐深厚。” “小蹄子,对付你,何须大动干戈?” 眼见打斗的声音越来越近,司遥忙拽住张均平:“去那边!” 十字木架后的石壁上突起一块石头,恰好是一处天然的蔽身之处。 两人才将将藏好,那头便打了进来。 “到底是我哥仁慈,当日就应将你打死算完!” 黎十娘笑的明晃晃的,眼底却是阴沉沉的杀意:“看来你是后悔了。” 这处位置挑得当真是绝,司遥只需微微侧头便能将洞狱中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只见场内二人势均力敌,缠斗得不分你我。 黎十娘像是失了耐心,手腕纷飞间挽出一个绚烂的刀影,那刀影散落的黑雾凝聚成无数把锋利的残刀,宛如潮水般浩浩荡荡地朝着对面袭卷而去。 “嫂子,这便是你的底牌?” 第118章 “底牌算不上,对付你,足矣!”黎十娘信誓旦旦,当初她便凭着这一招斩杀了她那短命的丈夫。 二人话音才落,洞中蓦地迸发出刺目的红光,司遥微微侧脸避开。 只这一瞬,她便听见一声闷哼。 红光散去,黎十娘捂着心口后退数步,她将口中的残血呸的一声吐在地上,笑道:“功法进步不少啊,阿眆,别是走了什么邪门歪道罢!” “嗯?这可稀奇,屠山黎氏什么时候竟成了名门正派?” “难不成嫂子一心向善,欲带领黎氏皈依佛门?”说完兀自哈哈大笑起来。 黎十娘敛了笑意,目光宛如蛰伏的毒蛇,阴冷冷的盯着易眆。 “我虽与我那不成器的哥哥不甚亲厚,但好歹他也是我的兄长。” “当年你弑夫君,杀族人,闯皇宫,夺至宝,若非两族族长相护,你就是死一千次也难辞其咎!” 易眆咬牙切齿,她不明白这女人哪里好?做了此等天理不容之事,竟还有人保她? 就连司灵隐那满嘴仁义道德的王八蛋都要帮她复活易婉婉! 易眆深吸口气,平静下来,又恢复了往日阴冷冷的模样:“今日倒是个吉利日子,你那寸步不离的便宜闺女也不在身旁,嫂子啊,你说,是否天意如此?” 话音落下,易眆一把扯下斗篷。 只见斗篷下她未着寸缕,但周身围绕着血煞之气,远远看去,像被剥了皮的血尸,露出底下红艳艳的血肉! 她微微抬手,一条血煞之气飞了过去,将黎十娘死死捆在原地,动弹不得。 “你疯了?”黎十娘看着易昉,“你竟自炼己身,吸煞为尸?” 易眆像是没听见黎十娘的话,一步步朝着黎十娘走去。 眼见黎十娘便要命丧此处,司遥手中的千机铃忽地绽放出浓烈的光芒。 “叮叮叮——”千机铃疯狂颤动着,发出的急促清脆铃音,这铃声在寂静的牢狱中格外刺耳。 “谁在哪儿?”易昉厉声喝道,赤红色的眼睛扫了过来。 就在此时,铃铛竟从司遥掌心挣脱,冲了出去。 在空中蓦地涨大无数倍。 司遥怔怔地看着悬在空中的青铜钟,突然觉得,她对千机铃还不太了解。 “铛——” 千机铃发出肃穆且庄重的撞钟声,易昉像是被击中了灵魂,环绕在周身的红煞之气都消退不少。 “铛——”又是一声。 易昉露出痛苦的表情,转过身怨毒地瞧了司遥一眼,便消失在了原地。 是她?竟然是她? 司遥如遭雷击。 怨毒的目光,巨大的血轮眼。 方才,她瞧见师娘腹部的凶煞之气凝结成了一只巨大的血轮眼! 纵使那只血眼并未睁开,她也绝不会认错! 她极力回想着前世身死前发生的事。 那是一个露水湿沉的早晨,太阳还未东升,山雾亦未散去。 她才将水缸挑满一半,便见师娘从房内出来,温声道:“阿遥,山下有一大户人家,是近两日才搬来的,要改风水,给银钱很是大方,你可愿意替师娘走一遭?” 司遥扫了眼水缸半满的水。 师娘笑着说:“你且去,回来这水缸自然就满了。” 司遥爽快地应了,她对师娘向来有求必应! 师娘与师父相识于江湖,可如今师父下落不明,生气不知,师娘年纪轻轻便要守寡,委实可怜! 待她到了山下,太阳已经落山,官道上空无一人,司遥不解地看向四周,哪个大户人家这么想不开搬到这儿来? 她打开图纸,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遍,没错,是这儿! 她只得耐着性子继续往前走。 终于在夜色朦胧间,恍见一座废弃且破败的府宅,那府宅隐匿在黑沉沉的夜色中,被大雾笼罩,若隐若现。 就是这儿了。 司遥推开门。 “嘎吱——”大门刺耳的摩擦声在黑夜中回荡。 才进门她便瞪大眼,只见府中遍布的蛛网,破碎折断的桌椅,遍地枯黄的杂草,阴冷的穿堂风。 这? 莫不是师娘弄错了?这哪里像有人住的样子? 她正欲回去问清缘由。 “碰——”的一声巨响,身后的门重重地关上了。 司遥这才发觉大事不妙,只见一团浓重的凶煞红雾缓缓从枯井中飘了出来,凝成一只巨大的血轮眼。 那只眼死死盯着她,满是怨毒,憎恨! 她死了。 死在那间破旧的府宅中。 很不可思议,以她的能力虽不能清理血轮眼,但拖延时间伺机逃跑却是没问题的。 可她当时却像是被封禁了周身气窍似的,无法施展任何咒语术法。 如今细细想来,她前世之死竟疑点重重! 第78章 真心藏祸心,死里逃出天 找到细猴…… “娘亲,娘亲!”婉婉的灵体浮在空中,焦急地围绕着黎十娘打转。 “婉婉……别怕,别怕!娘亲没事!”黎十娘捂着心口,强行将喉间的血涩味咽下去。 她拾起残刀支撑着起身,手臂却被一股力托住。 “多谢!”黎十娘擦掉嘴角的鲜血,重重地吐出一股血气。 “谢你女儿罢!”司遥扫了眼漂在空中的灵魂体,继而紧盯着黎十娘问,“上次芦苇荡一别,你是否于鲤州城外杀了一名捕快?” 黎十娘微微一愣,思索片刻,笑了起来,意味深长,“你说那个小捕快啊!” “吼——”身后的赤目血尸突然发出一声怒吼,打断了黎十娘的话。 众人回头看去,只见铁链堆了满地,那血尸不知何时挣脱了束缚,站在不远处,赤红色的眼睛透过凌乱的长发,阴沉沉地盯着他们。 “你们先走!”张均平上前一步,将众人护在身后,不疾不徐地抽出别在腰间的弯刀。 “别逞英雄!”司遥道。 “哐哐哐——” “哐哐哐——” 就在此时,洞穴外传急促的撞击声。 司遥脸色微变:“是外头关在牢房里的血尸?” 张均平的脸色也难看得紧。 “哈哈哈哈哈哈——”四面八方传来一阵突兀的狂笑。 “好嫂子,你我多年未见,闹得着实难看,阿昉今日便送你份大礼!哈哈哈!”虚无的笑声逐渐远去。 黎十娘气得大骂:“小蹄子,你最好别落在我手里!” “哐哐哐——” “哐哐哐——”血尸撞击牢门的声音越发急促! 还不等司遥想出个法子来,赤目血尸便扑了上来。 张均平一把推开司遥,提刀迎了上去,锋利的刀刃砍在血尸的肩上,发出“铿”的一声。 张均平心下微惊,此怪竟刀枪不入?不等他作出反应,血尸身上蔓延出丝丝缕缕的血煞之气,缓缓缠上刀刃。 第119章 “快松手!”司遥喝道。 那血煞之气非同小可,若是沾上丁点只怕难以处理。 张均平闻言,蓦地松手,但见那血煞之气却生了灵智般铺天盖地顷了上来,与张均平的额头不过咫尺距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司遥拔出匕首,将刀刃在掌心用力一划。 化开的皮肉微微向两侧分开,鲜血逐渐浸了上来,须臾,灼热的血液便顺着伤口流到小臂,沾湿了袖口。 她冲到张均平跟前,将满是鲜血的手往前一伸,那气势汹汹的血煞之气蓦地顿住,而后扭着身体缓缓往后退去。 不等她松口气,便听见过道传来牢门被破开后,重重砸在积水之上,水花迸溅的声音。 过道里交错着骨头移位的“咯咯”声,顷刻间大批血尸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 黎十娘提着残刀,对司遥道:“这里我挡着,快想想办法!” 赤目血尸拖着沉重的铁链一步步走了过来,张均平握着弯刀,垂着眼,大拇指摩挲着刀刃:“若无法子,你且逃罢。” “一个人死,好过一群人死。” “刀给我!”司遥恍若未闻。 张均平虽有不解,但并未犹豫便将弯刀给了她。 司遥就着掌心的鲜血将锋利的刀刃涂了个遍,说:“半注香,给我半注香的时辰!” 说完将刀塞进张均平怀中。 血尸为煞,是江北易氏的看家本领,前世之时,师娘曾教过她破煞之阵,此阵专克执念深重的鬼物。 她于洞穴的四面八方定好方位,便开始布阵,就着手心的鲜血,在石壁上画了一道繁杂的八卦阵图。 当阵法的最后一笔落成。 堵在过道口的血尸群突然发了疯似的扭动着身躯,黎十娘本就有伤在身,这下更是无力回天。 她艰难地朝着石壁扫了一眼,忍不住斥道:“你疯了?画引煞阵作什么?” “快住手!” 司遥不为所动。 黎十娘只得将目光投向张均平:“小捕头,快毁了那阵法!” 张均平淡淡地瞥了她一样,继续专心拖住赤目血尸。 半注香,无论如何他必须为她争取出那半注香的时间! 黎十娘绝望了,她才出狼窝又进虎穴。 她不想死!她不甘心! 她还没有复活婉婉,她做了那么多错事,手上沾了那么多鲜血,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把血尸引过来!”司遥的声音回荡在洞穴中。 黎十娘一个激灵,将溢出来的眼泪憋了回去,用尽全力朝司遥的位置冲了过来。 窄小的洞穴瞬间挤进了密密麻麻的血尸,司遥就着尚未干涸的鲜血,将石壁上的阵法改动了几笔。 霎那间,石壁上的阵法迸发出一道极其刺眼的金光,灼烧着血尸泛红的皮肤。 司遥双手结印,手势变化翻飞间,口中快速念道:“天地玄黄,万炁本源。鬼妖丧胆,精怪亡形,破煞除怪,赐我太平……” 口诀愈快,石壁上的阵法金光愈盛,血尸群动弹不得。 赤目血尸喉骨转动,不断地发出痛苦的哀鸣,忽地,他猛然扯动手腕上的铁链,卷起数只血尸朝着石壁砸去。 阵法被覆盖,金光蓦地消失,赤目血尸借着这个空隙,窜进了黑暗中。 “追!”司遥话音落下,率先跟了上去。 这赤目血尸凶煞异常,若是让他跑出去伤了人可如何是好? 张均平,黎十娘紧随其后。 那血尸窜得飞快,若非凭借地上遗留的血迹,三人还不一定找得到他。 眼前出现三条地道,司遥正欲兵分三路,恍间有亮光的那一条地道闪过一抹赤红色的身影! “他在那儿!”司遥眼尖,快步追了上去。 刚出地道,明亮的阳光刺眼得紧。 司遥下意识半眯起了眼,待适应过后,才看清这是一片树林,树木又细又长,密密麻麻地一眼望不到头,地面上铺满枯枝败叶,脚踩上去,枯叶被碾碎,发出清脆的沙沙响声。 “轰隆——”一声巨响,司遥回头,只见张均平一掌轰塌了地道口。 “怎么?舍不得?”见黎十娘满脸复杂,司遥忍不住呛她。 “怎么会?”黎十娘笑眯眯的。 顺着枯叶上残留的星星点点血迹,三人于十五丈外一块生满青苔的巨石后找到了这只血尸。 他低着头,蜷缩在石缝下,肩膀抖动着,像是在啃食着什么。 听到身后传来枯叶被踩碎发出的声音,他身子一顿,脸缓缓转了过来,直勾勾地盯着三人。 他缓缓站起身来,将怀中啃了一半的死兔子丢在地上,喉咙间又发出了那低沉诡异的咕咕声。 “他在说什么?”司遥微微侧后问张均平。 “管他说什么,杀了了事!”黎十娘抢过话头。 “张捕头?” “我听你的!”张均平道。 三人散开,将血尸团团围住。 这血尸在洞中被阵法灼伤,如今又在烈日之下,功力大减,只要用些巧力应当可以一举击溃。 司遥解下捆阴绳,将千机铃吊在绳头,抓着绳子轻轻甩动千机铃。 树林深处吹来一阵风,将树枝上零落的树叶吹得哗哗作响,与千机铃清脆的铃铛糅杂在一起,竟意外融洽。 伴随着清脆的铃声,司遥低声念着咒词:“主定帝敕,扫荡乾坤。二十八宿,横列七星。乾坤启斗,飞天狼乾……” “急急如律令!” 话音落下,铃铛止住,血尸目光微微呆滞,张均平瞧准时间,提着弯刀冲了上去,一刀重重的劈在血尸的头顶。 “铿——” 血尸笑了,那抹笑透过乌黑的发,明晃晃的。 不好! 安魂咒对他根本无用! 顷刻间,张均平已被红煞之气紧紧缠住,无法动弹。 那血尸狞笑一声,猛地伸出手朝着张均平的心口掏去,速度快地不可思议。 眼见惨剧即将酿成,树林深处突然传来一阵低沉的剑鸣,紧接着,一道凶悍的剑光飞了过去,直直刺入了血尸的心口。 司遥定睛一看,竟是天命。 她顺着天命出现的方向抬头看去,山尘仍旧是那身白衣,脚下轻点树枝,身如藏风,衣袂纷飞间便已至血尸跟前,他将张均平替了下来,便与血尸缠斗在了起来。 局势瞬间扭转。 山尘功夫好,天命煞气虽重,但正好专制邪祟如此一来,倒略战了上风。 “啧,不愧是柳怀宗真正的当家人!”黎十娘边看边摸着下巴赞叹。 “咳——”张均平突然发出一声闷哼,司遥担忧地看向他,轻声问:“你还好么?” 张均平垂着脸,闻言,微微摇头,低声道:“无碍!” 司遥却蓦地冷了声:“抬起头来!” 张钧平仍旧垂着脸。 第120章 “张钧平!” 张均平这才缓缓抬起脸来,只见他的脸上,脖上,眼底皆布满红丝。 司遥一把抓过他的手,将袖口翻上去,只见手臂上亦密密麻麻缠满了红丝。 煞气入体! “碰——”的一声巨响。 司遥扭头看向山尘,只见血尸重重砸在树身上,脖子上的头颅咕噜噜地滚落下来,跌在张钧平脚边。 山尘提着天命,冰冷冷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她的手,司遥后知后觉松开了张钧平。 那血尸还没死,慢吞吞地起身,跪趴着,双手撑在地上,胡乱扒着枯叶,喉骨转动间发出“咕咕咕”的低鸣。 司遥突然浑身僵硬,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血尸的右手。 怎么会是他? 山尘提着天命上前,正欲一剑了结了这血尸。 “住手!”司遥失声道。 山尘的视线投了过来,只一眼他便瞧出了司遥不对劲。 他略微思量,顺着司遥的目光看去,视线落在血尸右手小拇指上。 少了半截! 司遥扭头看向张均平,声音发颤:“张捕头?” 张均平愣怔着,显然也发现了。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具细瘦的血尸跪在枯叶间爬行,双手慌乱地扒着枯叶,找他的头颅。 第79章 诡案迷雾涌,灵隐游四方 司灵隐 是细猴! 这具血尸竟是失踪了四天的细猴! 树林中的光线蓦地暗下来,太阳西沉,一半隐匿在山下,一半仍倔强地给这片晦暗,沉重的树林留下一抹暖色。 张均平缓缓弯下腰,双手将脚边的头颅捧起,怔怔地瞧了好一会儿,这才一步,一步走向细猴。 “别过去!” 他像是没听到司遥的劝告,在细猴跟前站定,垂着眼,看不清神色。 血尸胡乱摸索间,摸到了硬硬的鞋头,他右手那根少了半截的小拇指微微翘立着。 张均平闭上了眼,刺眼得紧,眼底深处泛着阵阵酸涩之意。 细猴发觉不对,这不是他的头,正要撤开手。 张均平却蹲下了来,一把抓住细猴的手腕,牵着他的手覆在头颅上。 那只血手顿了顿,将头颅一把抢了来,紧紧抱在怀中,飞快地窜进了树林深处。 没有人追。 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那抹鲜红细瘦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茂密的树林深处 “就这样放他走?”山尘将天命收回剑鞘。 “他还有神智。”司遥喃喃道。 这缕神智时有时无,她不能够确定,细猴是否会伤害寻常无辜百姓。 “此事交于我料理便是!”山尘走到司遥身边,伸手将她脸上的血点刮掉。 他们下不去手,只因有那份交情在,他与细猴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 “此事我会亲自处理,不劳费心。”张均平回过神来,缓缓站起身。 “如此,张捕头手脚需得麻利些,若是伤了人,百姓何其无辜!”山尘淡声道。 “在下自有决断!” 气氛静默下来。 “回去么?”山尘的目光在司遥脸上打着转。 “嗯。”司遥应道,转而看向黎十娘,“你跟着一起,待会儿我有话问你。” 她生怕一眨眼的功夫黎十娘又跑了。 黎十娘苦笑:“我身受重伤,难不成你想赶我走?” 山尘很自然地去牵司遥的手。 “嘶——” “怎么了?”他将司遥的手捞了上来,只见其掌心裂开了一条长长的豁口,血虽已经凝固,但仍可窥见下刀人下了多大的狠劲儿! 眼见山尘脸色逐渐凝了一层冰,她将手从山尘掌心抽了出来,宽慰道:“过几日就好了。” 一行人到了东巷,太阳已完全西沉,夜色逐渐覆盖下来。 黎十娘兀自挑了间屋子,关上门在里头闭目调息打坐。 张均平的情况则略微严重些,红煞入体,现下已神志不清,病怏怏地趴在石桌上。 司遥一时半会寻不到头绪,翻阅书籍至少也需几日时间。 她的目光落在掌心伤口处,她的血既然可破迷煞,对这红煞之气应当略有些作用,若是无用,能拖延些时间也是好的。 于是,山尘从房中拿了药出来,就见司遥又将掌心的伤口破开,鲜血跟水流似的滴落茶杯。 他走到石桌前一瞧,那茶内已经盛了大半鲜血,红艳艳的在迷离的夜色下泛着诡异的光。 “够了。”山尘面无表情,将司遥的手拽了过来。 仔细小心地将伤口上凝结的污血冲洗干净,又将金创药的粉末倒了上去,鲜血止住。 不知是有意无意,竟用白布把司遥的手缠成了个大粽子。 司遥愣愣地瞧着无端肿了数倍不止手。 片刻,回过神来,伸手在山尘眼前晃了晃:“故意的?” 山尘瞧都没瞧她一眼,端起茶杯,将里头的血给张钧平灌了进去。 而后一言不发地将桌上的药收了起来。 “怎么不说话?”司遥将缠满白布的手搭在山尘的手背。 见山尘仍旧冷着脸,不为所动。 当即便起了坏心,手一点点往上,将山尘的衣袖蹭了上去,露出结实的小臂,曲起指尖轻刮着他手臂上的皮肤。 “老实点。”山尘一把按住那只不安分的手。 见他神色略有松动,司遥笑着说:“山尘少侠生起气来,很有派头嘛!” 山尘抬眼扫了她一下,又垂下眼皮不说话。 司遥忙趁热打铁:“当时情况紧急,若非如此,你已成了鳏夫,你不谢我,还生气?” 见她三言两语,颠倒黑白,山尘真真气笑了:“行!你行!” 静了一会儿,他才问,“身上可还有其他伤?” “没了。”怕他不信,司遥顿了顿,继续说,“亲自瞧瞧?” 山尘的脸色总算见了晴,好看的桃花眼拨开云雾,他轻笑道,“嗯,晚些时辰!” “噼啪——”张均平醒转,起身时不慎将石桌上的茶杯拂倒。 司遥正欲搀扶,山尘动作更快些:“我送他回去!” 没等司遥说话,他便已半扶半拽着张均平出了院子。 院中瞬间安静下来,司遥正欲回房歇息片刻,却不想刚关上的大门“碰”的一声,被踹了开来。 来人身穿一袭赤红的云雾纱裙,身量窈窕,粉面含春,才进院子就大声嚷道:“娘亲!” 司遥头疼地厉害,指了指那扇紧闭的房门。 黎宛提起裙摆冲到到了屋前,抬起手正欲敲门,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轻轻放下手。 半晌,她扭头看向司遥:“娘亲伤势如何?” 司遥板着脸:“不容乐观!” 黎宛脸色瞬白,抬起手又要敲门,却始终敲不下去,最终收了手,赌气似的,兀自坐在屋前的石阶上。 司遥也没了歇息的心思,在她身边坐下:“瞧你平日里总粘着黎十娘,怎么这次反而不跟了?” 第121章 黎宛侧过脸,眯着眼细细打量着司遥。 “不方便说?”司遥面色坦然。 黎宛笑了,露出一抹勾人的笑:“并非什么机密,没什么不能说的。” “前几日,我与娘亲在城外,瞧见一位砍柴的樵夫与稻田梗上的农民闲聊,说什么关员外家的小妾并没有死,他在赴春山砍柴时瞧见了,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宋娘子被血蛊蚕食内脏而死,那只蛊,是我养的,也是我亲手给关妙仪的。” 黎宛顿了顿,“除非我的养蛊术出了问题,否则大罗金仙来了也是枉然!” “娘亲宁可错杀,不肯放过,她想救婉婉想得几近入魔,可手上的事她又脱不开身,便命我调查此事。” 司遥点头:“然后呢?” “人的确活了,我亲眼所见!”黎宛说着露出古怪的神色,“那宋娘子似人非人,似妖非妖!” 司遥失笑,用包得胖乎乎的手拍了拍黎宛的肩膀:“告诉黎十娘别想了,复活的并非宋娘子,而是她的老熟人。” “老熟人?这是何意?”黎宛不解。 司遥微惊:“你竟不知?” 黎宛垂着脸不吭声。 司遥啧了一声,继续道:“黎十娘几日前杀了名捕快,这事你不会也不知道吧?” 黎宛抬起脸,直勾勾地盯着司遥。 司遥坦然与她对视。 “呵。”黎宛突然笑了,她突然靠近司遥,“你诈我?” 被识破了。 司遥面不改色:“看来,黎十娘对你也不是全心信任嘛!” 这话无疑在黎宛心上扎了一刀。 黎宛脸色难看得紧,“上次芦苇荡一别,鲤州城外五十里外开,我与娘亲的确见过一个捕快,无冤无仇的,杀他作甚!” 司遥垂下眼皮,黎宛说并未杀了胖鱼,可在之前在地下牢笼黎十娘分明是认的。 “嘎吱——”身后门打开了。 黎宛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小心地搀扶着黎十娘。 黎十娘调息了片刻,脸色却越发惨白,她气若游丝:“在里头都能听见你俩嘀嘀咕咕,聊什么呢?” 司遥正欲说话,黎宛立刻道:“没什么!” 黎十娘古怪地扫了她一眼。 “司姑娘说有话问我,我现下好多了,有什么话便问罢!” 司遥笑意盈盈,扫了眼黎宛:“不必了,方才该问的已经问过了。” “看来司姑娘对问出来的结果很是满意!” 司遥不可置否:“要看是不是真话了!” 黎宛这才意识到被司遥套了话。 “天色不早了,我就不留你们了。”司遥甩了甩包得肿胀的手。 “司姑娘当真没有别的要问?” “比如,易眆!” 司遥脚步蓦地顿住,她微微侧脸,“我问了,你便会说真话?” 黎十娘左顾言他:“司姑娘难道不想听听司灵隐的故事?” 司遥猛然转身,一把拽住黎十娘的手腕,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她一字一句问:“你说什么?” 天色彻底暗沉,盛夏已过,初秋将至,夜晚泛起些许凉意,秋风将院子里的梧桐树叶吹落一地。 黎十娘笑着拂开司遥的手:“进去聊聊?” 屋子里黑漆漆的,司遥点燃了油灯,用手掌小心地拢住微弱摇曳的火苗,只片刻,火苗燃到了油碟内。 “刺啦”一声,火焰窜的更高了,屋内瞬间亮堂。 黎宛扶着黎十娘坐下,倒了茶:“娘亲!” 黎十娘接过,抿了一口。 她的目光定定地瞧着桌上的油灯,灯火摇曳间,一切朦胧,像是一场梦。 “我出身黎氏嫡支,于术法颇有造诣,可族内重男丁,我只能次而居之,尚未及笄,便被嫁去了易氏,相夫教子!” “我本不认命,奈何,这便是命!” “那一年,我有了婉婉,甘愿舍下一切,可恨那易氏满门脏心烂肺,竟连亲生的骨肉都不肯不放过!” 黎十娘紧紧捏着茶杯,指尖骨节泛白,眼底是深沉翻涌的滔天恨意! 她闭上眼,缓了缓:“江北的冬天太冷了!” 那一年冬日,大雪纷纷扬扬,地面覆了一层厚实的积雪,院中的水缸凝了一层厚实的冰,雪花轻悄悄地落在冰面上,顷刻间便化为虚无。 黎十娘回忆起那年冬天所发生的事,手脚仍不受控制地打着颤。 第80章 遍寻有缘人,却在咫尺间 …… “恭喜啊,易大少!” “待孩子落地,修为岂不更进一步?” 易天行喝得两颊绯红,双眼迷瞪,听闻此言,他连连摆摆手,打了个酒嗝:“她不肯。” 外头天寒地冻,酒楼里却人声嘈杂,火炉里的炭火烧得旺旺的,时不时迸发出一阵干柴烈火的“噼啪”声。 昨晚下了整夜的大雪,今早满城皆已覆一层厚实的积雪,行道上三三两两的行人,裹着厚实的袄子,行色匆匆,身后留下了一串长长的脚印。 易天行喝高了,在雅间胡闹了一番,“碰”的一声歪头倒在桌上,呼噜震天。 这可苦了同行的人。 “陆兄,咱给人送去哪儿?” 陆朗道:“你想送哪儿去?”说着扭头扫了眼对方,“方才席间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怎么知道黎氏女早已与他分居,自赁了院子住?” 陆朗招呼了店家,众人合力将易天行抬上马车。 “务必把人送去芙蓉巷!”他吩咐完,从袖口中抓出两吊钱丢给车夫。 那车夫手忙脚乱地接住,喜笑颜开,“哎”了一声,拉开衣领将钱塞进怀中。 “驾——”泛着热气的白雾从他口鼻间呼出,逐渐消散在冷冽的寒风中。 扬起的马鞭重重地鞭在马屁股上,车轱辘动了起来,积雪被碾碎成泥,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子印。 陆朗站在酒楼房檐下,瞧着马车渐渐隐没在茫茫大雪中。 他早前便听闻黎氏搬离易府后日子过得不大好,如今把易天行送过去,若是夫妻从此便能和和美美,再好不过了。 巷子狭窄,只勉强过人,马车卡在了巷口,车夫跳了下来,顺着地面上的脚印一路小跑到了巷子最里头那屋,他伸出被冻得通红的手,在陈旧的木门上连敲了数下。 “来了来了。”里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听着声音倒是温柔,怎会与丈夫闹翻了天呢? “嘎吱——”门被拉开了。 门后是一张白皙红润的脸,眼角眉梢有几分艳丽,只眼底深处那抹警惕之意平白令这艳丽打了几分折扣。 “你是何人?”黎十娘蹙眉。 车夫一激灵,回过神来:“可是易夫人?” 岂料黎十娘瞬间将脸拉了下来,冷冷道:“不是!” 说着便要将门关上,车夫情急之下,伸出一只脚卡住门:“易大爷吃多了酒,贵人命我将人送来此处,我钱都收了,夫人体谅体谅咱们平头百姓可好?” 第122章 黎十娘冷冷地盯着车夫,那目光竟比穿巷的寒风还要凛冽。 车夫心底发毛,默默将脚收了回来。 “碰——”地一声巨响,门被重重关上,那车夫摸摸鼻子,怎的如此凶悍? 他一时没了主意,贵人说了务必将人送到芙蓉巷,想是也知道事情难办,才给了他两吊钱。 黎十娘阴着脸转身,但见廊檐下站着个约莫三岁的小姑娘:脸色苍白,病恹恹的。 黎十娘收了冷脸,忙道:“昭昭?怎么出来了?” “外头这样冷,你刚从屠山洞出来,身子尚未大好,见不得冷风,快进去暖暖!” 那车夫听见里头说话,将冻僵的双手交叉揣进袖口,抬脚踢走台阶上的积雪,一屁股坐了下去。 真冷啊! 他抬眼瞧着天空不断飘散下来的大雪。 这易夫人当真刚烈,身怀六甲,说离夫家便离了夫家,也不顾旁人闲话,如今瞧着气色,应当是过的很好的。 这样的女子世间哪个男人降得住? 眼见大雪愈来愈大,黎十娘哈着气,替黎昭挑开门帘,待人进去后,她一只脚正要跨进屋子,忽地抬眼扫向院中的井,思量片刻,目光移到大门。 那车夫还没走? “姑姑?”黎昭见黎十娘迟迟没有进屋,轻声唤道。 黎十娘笑着摸了摸黎昭的头发:“昭昭,你去屋里等着!” 黎十娘放下门帘,沉着脸再次将大门拉了开来。 那车夫靠在门上,险些跌倒,忙用手撑在雪地上:“易夫人?” “人呢?” “在……在前头!”车夫结结巴巴指着巷口。 黎十娘没再说话,跨出门槛大步朝着巷口走出,车夫忙跟在后头。 女人到底心软,他家婆娘亦是如此,每每吵嘴,脸虽冷,衣食住行样样给他安排妥帖。 许耽搁了些时间,马鬓上已覆了一层积雪,见人来了,它甩甩马头,打了喷嚏,将身上的积雪都抖了下来。 车夫正欲爬进车厢把人扶出来,岂料黎十娘一步登上马车,掀开帘子,徒手把醉成烂泥的易天行提溜下来。 他哎哟了一声:“我来我来,易夫人悠着点!” 说话间他扫了扫黎十娘凸起的肚子,瞧着月份不小了,怎的还如此不当心着点? “不许这样叫我!”黎十娘面无表情地拽着易天行的后领,将他拖拽着进了巷子,地面积雪被拂开,留下一条窄窄的小道。 “还不走?”黎十娘突然停了下来,微微侧脸看向发怔的车夫。 那车夫忙道:“走走走,这便走!” 说完快速爬上马车,举起鞭子,“啪”的一声鞭打,那马掉了个头,出了芙蓉巷! 见人走远,黎十娘低头看着不省人事的易天行,冷笑一声:“夫君啊,你到底是落在我手里了!” 像是拖拽了一头不值钱的畜生,她暂时将人丢在院子里硕大的水缸旁,拍了拍手:“待会儿再收拾你。” 似乎是连瞧一眼都嫌脏,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屋子里燃了炭,一片温和祥和。 黎十娘站在火炉旁烤了烤冻僵的手:“昭昭,过来!” 黎昭听话地走到黎十娘身旁,炭火的红光映在她稚嫩的脸上,更显苍白。 “昭昭,待会跟我去趟云华坊。” “是去找司大夫么?”黎昭仰着脸问。 “是他把你从屠山洞后山拾回来的,你的命,是他救的!”黎十娘微微弯腰,轻抚着黎昭的小脸。 黎昭知道,姑姑没办法收留她了。 姑姑以后会有自己的孩子。 黎氏一族重儿郎,姑姑乃嫡支一脉,天赋又高,尚且被如此对待,更遑论她只是个旁支? 半月前,她才刚满三岁,便被族中长老丢进屠山洞。 屠山洞中多蛇虫鼠蚁,出了屠山洞便是屠山林,这才是真正的考验。 林中瘴气弥漫,巨树遮天蔽日,浓重的瘴气深处有笑声,哭声,嬉笑声。 她知道,此山遍布怨灵,山野精怪。 她不要做屠山黎氏的子孙,她想做一个普通的孩子,一个普普通通,被父母捧在掌心疼爱的孩子。 她伸出小手,轻轻抚上黎十娘挺起的肚子,轻声问:“妹妹多大了?” 黎十娘笑了:“还没出生呢!” 她给黎昭带了顶厚实的帽子,牵着她的手出门。 刚出屋子,黎昭的视线便见水缸旁躺着个人,身上已覆盖了一层冰霜。 黎十娘扯了扯她:“别看!” 司大夫的家距离芙蓉巷有大半条街,到了云华坊,两人身上皆覆满白雪。 “司大夫?”黎十娘径直推了门进去。 屋内走出来位穿着单薄的白衣道袍年轻男子,皮肤很白,眼尾微微上扬,眼底深处却藏匿着一抹极致的冷淡。 他扫了眼黎昭,不满道:“啧,怎么养了几日,脸色越发差了?” “进来吧!” 黎十娘抖落身上的碎雪,又替黎昭取下帽子。 屋子里很暖和,司灵隐给两人各倒了一碗热热的药茶:“去去寒气!” 黎十娘捧着碗:“司大夫,您这生得也称得上风流,怎的至今仍孤身一人?” 司灵隐:“合着你是来做媒来了?” 黎十娘干笑两声,抿了口药茶,入口微涩,而后回甘。 司灵隐垂着眼皮,手指轻摩挲着碗边:“我此次是来寻有缘人的,无需你替我操心!” 透过窗外白雪映出的光,黎昭看见他垂下的眼皮中间有一颗小小的红痣,十分惹眼,给他出尘的气质平添了些许烟火之气。 黎十娘笑道:“巧了,我今日便是给你送有缘人来了!” 司灵隐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黎十娘。 “昭昭,过来!叫爹!” 司灵隐这才刚喝下一口药茶,猛地呛出了声。 他重重搁下茶碗:“拿我开刷不是?” 说着站起身来,连推带撵,“快走快走!” 黎十娘不依:“你自诩为人间正道,如何连个小姑娘都不肯收?” “难不成往日只是你空口白牙,胡乱哄人的?” “是极!”司灵隐一口认下,“我就是江湖骗子!” “这孩子一脸短命之相,活不过十六,我养她还得我给她送终?” 眼见要出了大门,黎十娘忽地皱了脸:“哎哟,肚子疼!” “好疼好疼,我要生了!” 这招果然奏效,司灵隐住了手:“日子还没到呢!休得唬人!” 心下却寻思着莫不是方才推搡间动了胎气? 他扶着黎十娘坐下:“休得乱动,我去煎药!” 见人去了后头,黎十娘收了痛苦的表情,对着黎昭道:“昭昭,日后你务必好好听话!” 门帘被挑开,风雪吹了进来,可黎昭一点儿都不觉得冷。 黎十娘走了。 第123章 黎昭站在门口,紧紧篡着衣角,看着黎十娘的背影一点点被风雪吞没。 “人呢?”司灵隐才出来,屋内便没了人,他掀开门帘,就见黎昭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我送你回黎氏!” 黎昭垂下眼:“我已经死了,他们不会认我了!” 忽地,她抬起眼:“你不该带我回来!” “我救你还救出过错来了?” 黎昭“扑通”跪了下来:“先生大恩,我不敢忘,只求先生收留我,待来年开春我便离开!” 见司灵隐不说话,黎昭便知有戏:“师父!” 她这脆生生的一唤,司灵隐的手颤了颤,他那颗万年不起波澜的心像是冰冻的湖面裂开了一道豁口。 他张张嘴,半晌,重重叹口气:“进来罢!” 黎昭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她灵活地钻进了屋子,殷勤地替司灵隐拉开门帘,瓮声瓮气道:“师父请进!” 司灵隐落座后,冲黎昭招手:“你过来!” “师父!”黎昭走到跟前。 司灵隐这才发觉,这丫头额间的死气淡了不少。 他生怕自个看错,“你何时生的?” “甲辰年,四月廿五,未时。” 司灵隐掐指算了算,忽地顿住,狐疑的目光再次投到黎昭脸上。 这女娃娃竟是他下山后,从江南游荡至江北,花了近十年寻的有缘人? 第81章 易氏寻上门,雪地早产子 黎十娘早产…… 黎十娘刚到芙蓉巷口,只见地面积雪上满是凌乱的脚印,这些脚印一直蔓延到巷子最里间,她恍惚瞧见自家的大门是开着的。 莫不是遭贼了? 她心下微凛,想到床底下攒的银钱,快步走了过去,刚上台阶便听见里头嘈杂的人声。 “这黎氏女当真是反了天了!”是易昉那小蹄子。 “可通知黎氏长老了不曾?”像是五长老的声音。 黎十娘心下冷笑,找了黎氏又如何?以往她年纪小,被那些老不死的诓得嫁了人,如今这日子过得不成样子,难不成她还会被诓第二次? 她跨进了院子,吵嚷声戛然而止。 黎十娘目光冷冷地扫过院子里这些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易眆率先开口:“哟,回来了?” 黎十娘与她对视:“这是我家!” 易眆看着眼前这个历经千难仍不减风采的女人,心底的妒忌到达了顶峰。 “嫂子,此事怪不得你,那车夫收了钱却不做事,已被我杀了事。” 黎十娘脸色僵住。 易眆笑得更开怀了:“只是可惜,那车夫的娘子今年又有了身孕,下头还有两个孩子,孤儿寡母的,这往后的日子只怕难过。” “你任由车夫将大哥丢在雪地,这条罪,可免不了!” 话未说话,黎十娘猛然探出手死死扼住她的脖子,冷声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定我的罪?” 院中其余人面色一紧,正欲上前。 易眆面色泛了红,眼底漫上细密的血丝,脸上却丝毫没有恐惧,仍旧在笑:“好嫂子,车夫一家算是谁的业?” “我的?兄长的?还是——你的?”话音落下,身后兀自涌出一团浓烈的黑雾,那黑雾在空中凝成了一条巨蛇,蛇面上嵌着一只血红的眼睛。 黎十娘冷哼一声:“怪道如此嚣张!” 原来是得了血轮眼这样的至宝! 那雾蛇猛地朝着黎十娘的肚子撞去。 黎十娘一把将易昉丢开,身子急速向后躲去。 那黑雾长蛇却紧紧跟随,寸步不让。 黎十娘身怀六甲,纵使以往术法在易昉之上,现下难免应付吃力,她双指变化翻飞,捏了个护身阵出来。 那条巨蛇受到阻拦,赤红的眼珠“骨碌碌”地在眼眶内不安地乱转。 “废物!”易昉怒斥,“还不赶紧给我破了这阵?” 那巨蛇身子往后退了半寸,猛地冲撞过来,重重地撞在护身阵的屏障上。 黎十娘气血上涌,蓦地吐出一口血来。 易昉面上勾起一抹志得意满的笑容! 黎十娘咬牙切齿,她有孕在身,江北术法素来阴邪,若施展了对腹中胎儿有害无益,如今临盆在即,若因此出了岔子,她会懊死的。 “五长老,我腹中怀有易氏之子,您难道要眼睁看着她戕害族人不成?” 易氏五长老是个干瘪矮小的黑瘦老头儿,一身黑衣,负手立在水缸旁,身后这漫天的大雪似乎格外沉重,将他的脊背压出个山峰来,他那双鹰勾似的眼睛定定地盯着黎十娘,一言不发。 易昉生怕五长老出手,她好容易逮到教训黎十娘的机会就没了。 “五爷爷,她不肯将首子给大哥练功,这腹中胎儿留着又有何用,倒不如让我现在就剖出来,好歹也有个用处!” “你敢!”黎十娘双眼泛红,厉声斥道。 易昉骇了片刻,回过神来,恼羞成怒,跺跺脚:“五爷爷!” 五长老抬手,易昉便将话头憋了下去,他直勾勾地盯着黎十娘:“黎氏,我只问你,你是否仍旧执迷不悟?” 黎十娘想笑,这竟叫作执迷不悟? 只因她不肯将孩子给易天行炼尸作法器便叫执迷不悟? 她扫了眼在旁虎视眈眈的易昉,只得昧着良心道:“给我点时间,我会好生思虑的!” 话音落下,腹中胎儿似乎踹了她一脚 易昉立刻道:“五爷爷,别信她,若她肯,当初便不会与大哥翻了脸,如今又肯了,谁信啊!” 显然五长老有自己的思量:“你要我如何信你?” “除非……“五长老突然阴笑了一声,“让我抽了你的一魂一魄。” 黎十娘脸色一白,若她被抽了一魂一魄,此生当真没了自由,永久受制于人,她岂能甘愿? “怎么,你不愿?” 黎十娘冷了脸:“五长老,您这是,痴人说梦?” 五长老阴恻恻地盯着黎十娘,冷笑了两声,他转而看向易昉:“下手知些轻重,好歹也是黎氏之人!” 易昉心花怒放:“是!” 五长老领着人走了,易昉摆摆手,对着院中剩余人道:“你们门外守着!” 跟随易昉的近卫巴不得离远些,易氏这位大小姐的手段,满江北谁人不知? “好嫂子,只剩咱们俩了,阿昉下手没些轻重,你可要多多担待啊!” 黎十娘冷冷地看着易昉,五长老走了,事情倒好办了,她惧的是五长老,而并非眼前这个贱蹄子,她顾忌腹中胎儿,不可随意施展术法,可这种时候若还有顾忌,当真是主次不分了。 她缓缓伸出手,五指虚空一捏,护身阵法当即破碎开来,在空中凝成一团刺眼的红光。 还不等易昉想明白黎十娘此行何为,便见那团刺眼的红光飞到门后,再次凝结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将院子隔绝起来。 第124章 易昉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黎十娘的右手缓缓探向身后,将脊柱抽了出来,“啪”的一声,脊柱摔在雪面发出清响,瞬间化作了一条赤红色的长鞭! “阿昉,这几年,你的确有些进步,但也仅此而已了。”黎十娘猛地挥动手中的血鞭,鞭子缠上黑蛇的蛇头,猛地一拉,那黑蛇便从空中被扯了下来。 易昉见状,忙捏手决,操控黑蛇挣脱。 可黎氏绝学,残刀化作的血鞭又岂可轻易挣脱。 “废物!废物废物!”易昉气得直跳脚! 见她如此沉不住气,黎十娘嘲道:“蠢材!这灵蛇少说也有五百年修为,血轮眼更是难得一见的修行至宝,你竟将两者融为一体,相互冲煞!” “不过,你不会有机会改了!” 黎十娘话音落下,血鞭化作了一柄血红的利刃弯刀,她用尽全力将刀劈向雾蛇,蛇头上的血轮眼忽地脱离飞出,高高悬在屋顶,眼珠子灵活地在眼眶内打转,眼睁睁瞧着黑蛇被残刀劈了个魂飞魄散。 “阿昉,到你了!”黎十娘提着残刀,不疾不徐,一步步走向易昉。 四周安静地不可思议,院子发生的一切皆被隔绝,只有脚踩在积雪上发出轻微的“索索”声。 易昉连连后退,她忙低声念口诀,试图操控血轮眼,可血轮眼丝毫不为所动,在空中飞来窜去,似乎对此打斗的场景很是感兴趣。 该死的,若不是血轮眼根本不受她控制,她又怎么会将灵蛇与血眼融为一体?平白让着贱女人笑话了一番。 黎十娘举起刀朝着易昉劈去,那刀在快要触碰到易昉皮肤时蓦地化作了血鞭。 鞭子缠上易昉的脖子,黎十娘腕上用劲,易昉身体腾空,而后重重砸落地面。 “五爷爷,救我!”易昉突然喊了一嗓子。 黎十娘下意识朝后头瞧去。 四周静悄悄的,大雪不知何时停了,四野一片寂静,只有被积雪压得不堪重负的树枝发出轻微“咯吱”声。 “没人能救得了你,阿昉!”黎十娘挥起血鞭毫不留情地抽在易昉身上。 随着一声惨叫,鞭子落下的地方瞬间皮开肉绽。 黎十娘没想杀易昉,也从未想过杀易天行,易黎两族,虽不和,但利益是不可分割的,也只是想给他们吃点苦头也就是了。 她重新蓄力,再次扬起鞭子要抽下去,却发现她动不了了。 黎十娘抬头看去,只见五长老去而复返,他的身后悬着只血红的眼睛。 她反应过来,难不成方才易昉念的咒语并非操控血轮眼,而是命它报信求救? 黎十娘看向易昉,冷笑道:“原以为你蠢,看来还是有几分脑子的。” 易昉压住心头的怒火,从地上爬了起来,大步走到黎十娘身边,抬手便甩了一巴掌,“啪”的一声大的吓人。 她仍不能泄气,抬起脚,不管不顾,一脚踹了上去。 这一脚正正踹在了黎十娘高挺的肚子上。 黎十娘发出一声哀嚎,随即跌在地上,捂着肚子,惊恐地看着鲜红的血液像花儿似的渲染了她的裙摆。 “我……我的孩子!” 剧痛紧随其后侵袭着她的四肢百骸。 易昉正要再补一脚,却被五长老喝止:“住手!” 她不甘心地收回了脚,恨恨地看着哀嚎的黎十娘:“下一次再好好治治你!” 说完狠狠一脚踢在积雪上,那雪花囫囵泼洒在了黎十娘惨白的脸上以及血红的裙摆上。 院子里再次恢复宁静,只地面上凌乱的脚步以及积雪上渗透的鲜血昭示着这里曾发生一起不平之事。 “救命啊——” “谁来帮帮我——”黎十娘看着院墙,她知道隔壁有人在。 现在雪停了,她的声音应当可以穿过这道不那么高的矮墙, 可她唤了许久,四下依旧宁静,仿佛这天底下,只余她一人。 她沾满血的手轻轻覆在肚子上,她得把孩子生下来,外头太冷了,她得回屋,她得回屋。 她用手肘支撑着,一点点挪动着,竭力爬上台阶,身后留下一条深深的血痕。 到了,她颤抖着手掀开门帘,爬了进去。 好暖和。 她昏昏欲睡,可腹部一阵紧接着一阵收缩,剧痛无比,她脑海里不断回想司大夫交代她的话:“女子生产大多夜里发动,若是我赶不及过来,你便按我说的自食其力罢!” 黎十娘苦笑一声,真被他说对了,她真的得自食其力了。 她抛去杂念,沉下心来,梗着一口气,呼吸吐纳间,腹部疼痛越来越烈。 不知过了多久。 黎十娘精疲力竭。 她没办法自食其力,屋内地面被鲜血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被寒风一吹,穿遍整条芙蓉巷。 “娘,你别过去!” “撒手,那伙人都走了,街坊邻居的不过来瞧瞧,我实在放心不下!” “娘啊,那可是易氏之人,咱们只是平头百姓,若是看罪了他们,少不得拿咱们炼血尸!” 黎十娘大脑混沌不堪,她迷迷瞪瞪地看向窗户。 外头可真亮啊! 第82章 血漫芙蓉巷,慈母杀四方 婉婉失踪…… “你醒了?” 黎十娘睁开肿胀的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床幔,她僵硬地扭头看向床边的人。 “李婶子?”黎十娘声音沙哑,微不可闻。 李婶子哎了一声,伸长脖子对外头喊道:“司大夫,人醒了!” 屋帘被挑开,外头的冷气顺着寒风一股脑涌了进来,黎十娘被冻得一激灵,脑子瞬间清明不少,“孩子!我的孩子!” 她摸了摸瘪下去的肚子,一骨碌爬了起来,却撕扯到痛处,脸都皱成了一团,她顾不得,掀开被子就要下地:“我的孩子!” 李婶子忙把孩子抱过来:“在这儿呢!” 黎十娘的视线落在襁褓中的婴孩脸上,脸小小的,头发没多少,正睡的香甜。 她松了口气,跌回床上。 “是个姑娘!”李婶子也替她高兴,“你瞧,不皱呢,长大定然与你一般,是个美人坯子!” 黎十娘紧紧抱着孩子,满心欢喜,哪里还听得见旁人说什么? “哎哟,快把眼泪收回去,刚生了孩子,可见不得眼泪!” 还有这种说法?黎十娘忙将眼泪憋了回去。 “行了,把孩子搁下,药喝了。”司灵隐搬了板凳放在床边,掀了衣摆,端坐在一旁,“跟我说说,怎么回事?” 黎十娘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放在床里间,拢了拢被子给孩子盖上。 继而沉默着端起床头的药,一口喝了干净。 “是易氏?” 见黎十娘不开口,司灵隐猜道,“他们还不死心?” “你打算怎么办?” 气氛静了下下来,只有窗下的燃烧的炭盆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第125章 司灵隐站起身来,不再多言。 他并非救世主,亦不能事事兼顾到,他给了提示,剩下的便看个人造化了。 “给你配了两副方子,我已交给了李婶子,你务必按时吃药,有事便让人唤我!”说着取过斗篷披在身上。 “司大夫!昭昭?” 司灵隐系带的手顿了顿,才道:“她病了!” 门帘再次被挑开,外头似乎又在下雪了,纷纷扬扬的白茫茫一片。 司灵隐忽然侧过脸来:“你既将她给了我,她日后便与你黎氏再无干系!” “经此一病,只怕前尘皆已忘却,你日后便唤她阿遥罢!” 黎十娘怔了片刻,才低声道:“前尘忘却?” “也好!” 门帘被放下,司灵隐走了。 黎十娘靠在床头,喃喃自语,像是自问:“忘却前尘,便能脱离过往么?” “呜哇呜哇——”黎十娘的思绪被哭声打断 ,她小心地抱起孩子,温柔道:“饿了是不是?” 她边哄边解开衣领。 易氏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可哪有千日防贼的,她总有防不住的一日。 若杀了易天行? 不行,她迅速掐灭了这个想法,若真杀了易天行,只怕她真真是插翅也难已逃出江北了。 若她就此带着孩子离开江北,可天下之大她又能去哪儿,她能够养活孩子么,易氏的人会就此放弃么? 不会,这是易天行唯一提升术法的途径,他天赋一般,又是易氏长子,那些长老绝不允许易氏未来的当家人术法平平无奇的。 只有将亲生首子炼为法器,他才能突破。 黎十娘脊背生出一股凛冽的寒意,她搂紧了女儿,她决不能让此事发生,决不能! *** 三年后。 一切平静地可怕,易氏像是忘记了还有这么个长媳,孙女流落在外头,黎十娘也渐渐放松了警惕。 今儿她起了个大早,穿戴好后,回头瞧了瞧仍旧熟睡的女儿,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外头天寒地冻,似乎比往年更冷些,大雪已经停了,她站在廊檐下,将被寒风吹进来的积雪扫出去,将双手放在嘴边呵气,冒着白色的雾从她的口中溢出,袅袅往上升去,继而消散。 今日是婉婉三岁生辰,她须得郑重些才是。 只是在厨房忙活了大早上,依旧没不见婉婉醒来的迹象,她搁下面团,洗了把手,朝着房内走去。 婉婉昨日睡得也不算晚,怎的今日倒奇了。 她走到床边,婉婉还在睡,两腮泛着不正常的红。 “婉婉?婉婉?”黎十娘探手抚了抚婉婉滚烫的脸。 烧起来了,黎十娘慌了,她竟未察觉? “娘亲!”婉婉被叫醒,迷迷糊糊地微微睁开眼,瓮声瓮气的。 黎十娘心都要碎了。 “好热!娘亲,婉婉难受!” 黎十娘摸着婉婉的脸,轻声宽慰:“好孩子,不怕,娘亲在呢!” 她得去寻司大夫! 她趴到床底,将藏在床底的钱罐子扒了出来,也不管够不够,一股脑地揣在怀中:“娘亲带你去找司大夫,好不好?” 婉婉吃力地想了想,司大夫?是那个大冷天还只穿薄衫白衣的漂亮哥哥么? 嗯,她更喜欢住在那里的姐姐,每次都会给她好吃的。 婉婉昏昏沉沉的,她好像被娘亲抱起来了,紧接着外头的风雪打在她的脸上,她挣了挣:“娘亲,我冷,我冷!” 黎十娘瞧了瞧外头,跺跺脚:“这雪怎的越发大了?” 婉婉烧着,受不得冷,她只得回来,将婉婉放在榻上,捻好被角,轻声慰道:“婉婉,你好生睡一觉,娘亲去去就来!” 婉婉没听见黎十娘说了什么,她好困,迷迷糊糊应了句便睡了过去。 黎十娘先去了隔壁,李婶子一听是这事儿,哪有不应的道理:“你且放心去,我这就过去瞧着!” “多谢婶子!多谢婶子!”黎十娘说完便一头扎进茫茫大雪中。 她脚下飞快,到了云华坊二话不说便将司灵隐拽了出来。 司遥放下茶托,拿起师父的斗篷也跟着一道去了。 三人刚到芙蓉巷,就从凛冽的寒风中嗅到一股极淡的腥甜味。 司灵隐面色严肃,率先快步踏进巷子。 越往里走,血腥味越浓重。 “师父!”司遥停了脚步,眼睛直直地瞧着面前这扇紧闭的大门,从大门底下的门缝中隐约夹杂着一点鲜亮的红色。 司灵隐一掌推开大门,那血腥味像是找到了出口,顺着冷风猛地扑面而来。 遍地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趴在积雪上,身下的鲜血已经凝固,深深地渗到积雪中。 司遥越过尸体,进了屋子,片刻后,她对着司灵隐摇摇头。 全死了。 “隔壁也瞧瞧去!” 司遥点头。 “啊啊啊啊——” 是黎十娘! 两人快步去了最里间的院子,刚掀开屋帘,一股极其浓重灼热的铁锈腥味便涌了上来,司遥胃中一阵不适。 屋内闭塞暖和,地面上躺着一具尸体,瞪着双眼,像是看到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脖子整根都被咬断了,只稍稍连着点皮肉,摇摇欲坠地挂在脖子上。 血液并未凝固,红艳艳的淌了满地。 是隔壁的李婶子。 床榻空空如也! “是易天行!王八蛋,王八蛋!”黎十娘失了心智,焦虑地走来走去。 “婉婉,我的婉婉!”鲜血沾到鞋底,走动间,黏腻地起了丝,满屋子皆是凌乱的血脚印。 “你冷静点!”司灵隐皱着眉头,黎十娘走来走去,晃得他心烦意乱。 “兴许还来得及!”司遥看着黎十娘道。 黎十娘总算回过神来:“对,去易氏!” 话音落下,她一阵风似的消失不见了。 司灵隐看着遍地狼藉,心中直叹,他对司遥摆摆手:“你去瞧瞧” 一炷香后, 司遥回来了,脸色难看得紧,她看着司灵隐:“师父,整条巷子,无一活口!” 司灵隐闭上了眼,眼皮上那颗小小的红痣又露了出来,与地面流淌的鲜血相应,竟无端生出一种别样的妖异之感。 “寻常百姓罢了,易氏何至于此!” 司遥静静地看着师父悲痛的模样,她才六岁,她不懂,这些人又不是师父杀的,师父何必如此痛心疾首? “过几日,咱们便回江南罢!”司灵隐深觉疲倦,天下之大,何处是桃源? 她替师父披上氅衣,师父却抬起手制止。 司灵隐就这样只着薄衫就走进雪里,凛冽的风掀起他的衣摆,漫天的大雪淹没了他的白衣。 司遥抱着氅衣直直地看着他,看着他的背影逐渐被风雪覆盖,侵噬。 她总觉得师父很孤独,那是一种内心的荒芜,就像这漫天的冰雪,她无法靠近,也得不到师父的慈爱。 第126章 *** 黎十娘宛如一尊杀神,从易氏大门一路杀到了内院。 速度快得令人咂舌,连易氏长老们尚未反应过来,她便已至内院。 此处乃是易氏族人练功的地方,屋顶笼罩着阴沉沉的煞气,四周种了八棵千年老槐树,盘根错节,几乎遍布整座易府。 这八棵树黎十娘早有耳闻,乃是易氏八门神——极阴鬼树,守护了易氏千百年。 黎十娘一心只想进去找婉婉,生怕晚些片刻,她的婉婉便成了那炼尸池的一具骸骨。 可八门神并非她一己之力可以对付,索性她早年嫁来易府,易天行与她也还算和睦,为了讨她欢心,将这鬼树的秘密告知了她。 黎十娘才落地,那八门神像是活了过来,剧烈抖动着树枝上的绿叶,宽大的树身上浮现出八张苍老的脸。 只须臾间,她便被团团困住。 “好苗子,大补之物啊!” “这次轮到我了!你们这些老家伙可不许跟我抢!” “这次的与以往不同,理应平分才是!” “胡说八道!” 八棵鬼树七嘴八舌,还未动手便先起了内讧! 第83章 十娘与鬼谋,血池炼凶器 婉婉之死 “大敌当前,尔等还有空吵嘴?” 争吵声戛然而止,八张苍老的脸不约而同地看向黎十娘。 “女娃娃,你自个选!” 还不等黎十娘看清,眼前便出现了两团赤色的雾团。 这法子可让其余老家伙皆来了劲儿,纷纷瞪大眼,催促道:“选一个!选一个!” “快选,快选!” 黎十娘冷着脸,漠然道:“不选!” “嘿,你这女娃娃,不识好歹!” “不选?不选我们可怎么分?”眼见八棵鬼树急眼了。 黎十娘才道:“何必浪费时辰,你们吃不了我!” 她说得信誓旦旦,八棵鬼树却乐得哈哈大笑,枝丫上的绿叶抖得簌簌作响:“好生狂妄的女娃娃!” 话音落下,八棵鬼树齐齐发力,树干上的枝丫化作藤蔓,铺天盖地,气势汹涌地朝着黎十娘覆了过来。 黎十娘将残刀丢了出去,双手捏决操控残刀对着藤林大肆砍伐,随着手势翻飞变化间,那残刀蓦地分出无数道模糊的刀影。 这些刀影没入了藤条深处,紧接着无数藤条被齐齐切断。 忽地,那宛如高墙的藤蔓中隐约出现了一只灰白雾气凝聚而成的鬼手,枯瘦而又细长。 那鬼手悄无声息地撕破虚空,移至黎十娘身后,瞧准时机一抓而下。 耳边传来凛冽的风声,黎十娘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在那只手快要触碰到她的颅顶时,她控着残刀真身猛然从鬼手身后闪了出来,一道刺眼的红光飞速掠过,那只鬼手顷刻间便化成了虚无! “咦?残刀?” “是黎氏一族的!” “那咱们还吃么?” “为何不吃?她自个送上门来的,再者能给那些兔崽子添点堵,老夫乐意!” 八棵鬼树齐齐发笑,四面八方涌来更多的藤蔓,像是一片巨大的潮网。 黎十娘被困其中,那只被她劈碎的鬼手则化成了无数只小鬼手,系于藤条顶端,试探着,抓挠着,耐心地等着她露出破绽。 眼见时间流逝,黎十娘难免心烦意燥。 不行,不能在此浪费时间,她的婉婉未必等得起! 她盘腿坐下,闭上眼睛,强行开了灵窍,将封锁的三魂七魄皆放了出来,连上肉身,十一个黎十娘在藤网中飞来窜去。 八棵鬼树只觉眼花缭乱,一时间竟分不出到底哪个才是真身。 藤林静止下来。 黎十娘便知此法有用,易天行那畜生总算没骗她了。 这八棵鬼树共用一双眼睛,本就上了年纪,眼神不大灵光,如今更是被易氏挖了一眼,炼做血轮眼。 八棵鬼树面面相觑:“这,到底哪个才是真身?” “老八,你离得近,你且仔细瞧瞧!” “二哥,咱们共用一双眼睛,你都看不清,我如何能看清?” 黎十娘:“八位前辈,咱们做个交易,如何?” 不等鬼树回答,她继续道,“你们吃不了我!” 八棵鬼树总算知道这女娃娃为何如此信誓旦旦了。 “你如何得知开欲过此关,需开灵窍?” “易氏!”黎十娘并未打算多做解释。 八棵鬼树齐齐沉默。 半晌,漫天的藤条收了回去。 不知何时,天色已暗了下来,地面上的积雪在夜间折射出明亮的光,鬼树茂盛的树叶抖得哗哗作响,黑暗处传来微弱的“淅索”声。 “交易?”开口的应当是年岁最长的鬼树。 黎十娘:“三年前,晚辈曾有缘目睹血轮眼的风采。” 血轮眼? 八棵鬼树在听见这三个字时,露出渴望的神色来。 眼睛,他们的眼睛! 黎十娘只当没瞧见,继续道,“晚辈料想此宝定非前辈们主动奉上——” “当然不是!” 黎十娘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 “这群兔崽子,夺了老夫的眼睛,还将吾等秘密随意外泄,简直可恨!!” “大哥?” “大哥!” 其余鬼树纷纷将目光投向那棵最为淡然苍老的鬼树。 他缓缓睁开浑浊却智慧的眼:“女娃娃!你的要求是什么?” “赠我一缕树根!”黎十娘对这愣什子树根压根不感兴趣,但她必须提出个要求来。 “嗯,倒也不算过分!” “这样罢,你且留下你的一魂一魄,待替老夫寻来血轮眼,便舍你一缕树根!” 黎十娘冷笑:“前辈说的,莫不是玩笑话?” “我既知尔等弱点,取到树根不过时间问题,这场谈判,是你们有求于我!” 鬼树松垮的脸皮抖了抖。 他沉寂了片刻,才道:“成交!” 话音落下,八棵鬼树各自归位,让开了一条通天大道出来:“进去罢,那易氏兄妹便在里头!” “请各位前辈为晚辈护法,若是来了救兵,出了岔子——” “你只管去!”八棵鬼树齐声道。 黎十娘收了三魂七魄,手提了残刀,头也不回地冲进后院。 眼前是一扇漆黑的拱形大门,两侧则是高耸的石墙,墙上爬满枯败的爬山虎,光秃秃的藤条歪歪扭扭地交织着,蔓延着,在雪地的夜色下,狰狞又诡谲。 “开!”黎十娘双手结印,轻喝一声。 “嘎吱——”那拱门缓缓分成了两片敞开,露出里头黑不见底的洞道。 黎十娘没有犹豫,闪身进了洞道,那拱门又颤悠悠地缓缓合上,发出的摩擦声像是一道尖锐的厉笑。 洞道内阴风阵阵,暗处传来连绵不绝的凄厉惨叫。 第127章 这些都是死在血池的冤魂,他们出不去,只要离了这洞道便会被守在外头的八门神吃掉。 可他们太想离开了,只能日夜徘徊在这洞道内,期待有一日能上天能够垂怜它们。 “呜呜呜——啊——”一声惨叫落下,黎十娘的心瞬间揪了起来。 是婉婉,是她的婉婉在哭! 她发了疯似的冲上去,路却被挡住了。 这是一道黑沉沉的铁门,黎十娘抬手抚上,触手阴冷坚固,是千年寒铁! 竟是千年寒铁! “娘亲!娘亲救我!呜呜呜——”婉婉的哭声像是一勺热油,狠狠地煎熬着黎十娘的心。 这千年寒铁,刀枪不入,水火不惧,若无钥匙根本无法撼动分毫! 黎十娘绝望了,她提着残刀胡乱砍在寒铁门上。 她边砍边大声怒骂:“易天行,你枉为人父,天理不容!易氏一族脏心烂肺,不得好死……” 黎十娘的诅咒犹如附骨之蛆,易天行分了心,易昉厉声道:“她进不来,你怕什么?” “过了这一关,你便是易氏掌家人,她能奈你何?” 易天行重新闭上眼,血池里的水漫上他的胸口。 对,他怕什么,那女人再厉害,还能穿透千年寒铁不成? 他不能分心,会走火入魔的。 血池内的怨气不断透进他的皮肤,他竭力扼住内心的激动。 很快,他便拥有与长老们一般凶悍的法器了。 易昉伸手在血池内搅了搅了,差不多了。 她站起身来,缓缓走到婉婉跟前,她笑得灿烂,眼底却是冰冷冷的杀意。 婉婉被捆在木架上,她怯懦地轻唤了声:“姑姑,婉婉怕!” 易昉伸出手抚上婉婉的脸:“真好!” 这皮肤真是嫩滑。 她的指尖慢慢上游,黑长的指甲划过婉婉的眉眼:“真像!” 这眉眼生的与黎氏如出一辙,可惜,她生平最厌恶的,便是黎氏。 指甲嵌入耳后,鲜血滚涌出来,尖锐的疼痛充斥着大脑,婉婉失声哭叫起来:“娘亲!” “撕拉——”一声轻响。 婉婉的哭声戛然而止。 易昉的指尖勾着一张血淋淋却完好无损的皮。 她剥皮的手法当真是越发熟练了呢。 她懒洋洋地对血池里的易天行道:“哥,这皮归我了。” 易天行紧闭着眼,连眼皮都没动一下,易昉深觉无趣,将眼前刚剥了皮的血尸提起来,径直丢进血池。 “扑通——”一声,尸体沉入池底,很快又飘了上来。 易天行睁开眼,血红的眼睛满是邪气与渴望,他一把捞起血尸,张嘴便啃了上去。 易昉对这水狗进食的场景不甚感兴趣,勾搭着新皮,脚步颇为轻快地走到一旁坐下。 她将剥下的人皮摊开来,手指一寸一寸地抚着。 洞中十分安静,只有血池内传来清脆的咀嚼与吞咽声。 就在此时。 “碰——”的一声巨响。 易昉下意识朝门口看去,只见那寒铁门不知怎的竟被打开了。 黎十娘站在门口,提着残刀,直勾勾地盯着血池内易天行撕咬的尸体。 易昉顺着她的视线扫了一眼,吃的差不多了,现在才来,会不会太晚了? “好嫂子,你总算来了!” 黎十娘机械地转动脖子看向易昉。 易昉啧了一声:“这是什么眼神?我念着旧情,好歹留了一张皮。” “你瞧!”说着用食指勾起摊在地上的皮,献宝儿似的给黎十娘瞧。 见黎十娘浑身都在发抖,她眨眨眼:“大哥可是一根手指头都没给你留呢!” 黎十娘嘴唇泛白,牙齿上下颤抖,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话来,忽地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啊啊啊啊啊!” 扬起残刀,用尽毕生之力朝着血池劈去。 易天行尚在运功,不得已被打断,他丢开吃了一半的血尸,飞身从池中出来,将将站定身子,蓦地吐出一口血。 “废物!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拦住她?”易天行赤红着眼,眼见有入邪之兆。 他的婉婉果真凶悍,吃了下去,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流窜着狂躁强大的怨气! 只要他将这些怨气转化,定能比肩各位长老! “哥哥,你有求于人,至少得有些态度不是?”易昉冷哼一声不满道,“我又不是你院里的丫头,任你发泄练功!” 易天行恨得牙痒痒,他捂着心口,语气软了下来:“好妹妹,哥哥今日全依仗你了,待来日我成了当家之主,少不了你的好处!” 待我来日成了家主,第一个先叫你死! 易昉这才高兴,慢慢朝着易天行走了过来,在他身旁站定:“哥哥放心,妹妹必定好生为你护法!” 话音落下。 “噗嗤——” 这是一声穿入皮肉的轻响。 易天行瞪大眼,缓缓低头看向心口,只见他的胸膛穿透出来一只黑长指甲的手。 他侧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易昉。 易昉笑意盈盈,似不解:“怎么了?哥哥!” 第84章 飞刀弑亲夫,大仇终得报 …… 易昉将手从易天行的心口缓缓抽了出来,衣袖被鲜血濡湿,沉重地黏在皮肉上。 她蹙着眉,满脸不耐! “好嫂子,到你了!”易昉甩了甩手,继而摸出一块帕子囫囵擦了手。 黎十娘失神地搂着婉婉残骨呆坐一旁。 都被吃光了! 胳膊,大腿,腹部,一丁儿都不剩。 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 泪水无意识地从眼眶滑落,挂在下巴,滴落在残骨上。 怀中的残骨似乎变得更鲜红了。 黎十娘胡乱在脸上一摸,放下手才瞧见手背一片通红。 她麻木地低头看向残刀的刀刃,刀刃倒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 这张脸上赫然挂上两行血泪,像是汩汩溪流,蜿蜒而下。 她的心口猛地窜上来一股汹涌的气,像是一团火,灼烧着她的心肝脾肺。 她要杀了他! 她要杀了她! 她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将婉婉的骸骨放在一旁,继而拾起了地上的残刀。 易昉敛起了笑意。 她缓缓抬起左手,血池内的血水汇集凝聚,不出片刻,竟凝成了一具小小的无皮血尸。 它垂着头,现在血池中,死气沉沉。 易眆顺手将人皮丢下血池,那无皮血尸披上了人皮,竟也像模像样。 婉婉! 黎十娘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具立在血池中央的死尸,隔着蒸腾而上的雾气,她的婉婉离她好远,好远! 易昉笑了:“好嫂子,如何?” 她倒要看看,黎十娘忍不忍心对着副人皮下手。 这三年来,她没日没夜地研究术法,研究如何操控血轮眼,如今也算小有成就。 第128章 反观黎十娘,纵使年少奇才,可她自搬离易府后,便整日奔波劳累,根本无暇顾及术法。 产子后更是分身乏术。 士别三日还当刮目相看呢! 她与黎氏,别的是三年无法越过的鸿沟! 易昉低声念咒,血轮眼从她身后缓缓升起,悬在她头顶,赤红色的眼珠在眼眶内灵活地转着。 “去!”易眆话音落下,血轮眼朝着“婉婉”飞了过去,嵌在她的脸上。 血池中的“婉婉”活了! 它扭动着僵硬的肢体,血池内的水“咕噜咕噜”翻起了泡泡,袅袅热气蒸腾而上,洞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 黎十娘紧了紧残刀的刀柄,正欲与易眆决一死战。 忽地,她顿了顿,微微眯起眼,冷笑一声。 看来不必她出手了。 洞壁上缓缓站起来一道巨型人影。 易眆志得意满,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异相。 今日过后,她此生最厌恶的女人将会消失,而她也会是易氏唯一的家主。 她微微侧脸,看着“婉婉”,正欲结印控制,恍惚瞧见洞壁之上倒映着一道巨大的黑影。 她猛然回头,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是易天行! 她那短命的大哥竟活了过来。 易天行双眼赤红,浑身上下蔓延着密密麻麻的裂口,这裂口乍一眼看去,像是干涸土地。 裂口中依稀冒着丝丝黑气,不见鲜血,只见骨肉。 易天行被反噬入了魔! 易昉下意识想逃。 易天行一掌拍在她的心口,易昉身体像断了线的蝴蝶飞了出去,重重地砸落在血池中,迸溅出无数血花。 易昉好容易站稳,擦了把脸上的血水,捂着滞涩的心口,愤愤地看着身后一动不动的“婉婉。” “废物!”她扬起手便要打。 “啪——”一道血红的鞭子窜了过来,狠狠地抽在她的脸上。 脸颊火辣辣的疼,易昉捂着脸,定睛一看,那血鞭子卷上“婉婉”,从她眼前飞离血池。 易昉恶狠狠地瞪着黎十娘。 “各位前辈,此时不取,更待何时?”黎十娘对这千年寒铁门的方向喊道。 话音才落,千年寒铁门被铁提了起来,从底下窜出无数藤条,张牙舞抓地将“婉婉”脸上的血轮眼剜了下来。 “哈哈哈,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找到了,找到了,哈哈哈!” “……” 犹如潮水般的藤条缓缓退了出去,那道千年寒铁门又被重重地关上。 易昉这时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外头那八个老不死的给黎氏开的门。 该死的,为什么连那八个油盐不进的老家伙都向着她? 人人都向着她? 不等她想明白,“扑通”一声,易天行也跳入了血池,怨恨地盯着易昉。 易昉咽了咽口水,现下她唯一的依仗也没了。 易天行被邪气控体,与邪煞无异,功力倍增,她绝不是其对手。 且她杀了易天行,留了气味在他的体内,天涯海角,易天行只有杀了她才能安息。 她不断朝着血池后方退去。 直到腰间撞到尖锐潮湿的石壁才停下来,没路了。 她侧头看向黎十娘,“合作么?” 黎十娘正仔仔细细将婉婉的皮重新揭下来,闻言,抬眼冷冷地扫了过去。 易昉继续道:“他已入邪,我死了,你也逃不了!” “不如合作,杀了他,再清算你我之间的旧账,如何?” 黎十娘不说话,依旧阴冷冷地看着她。 半晌,她轻启:“你也配?” 易昉脸色一白,忽而又笑了:“呵,好嫂嫂,你可莫要后悔啊!” 话音落下,易天行已经朝她扑了上来。 易昉跳出血池,与易天行赤手空拳打了起来,易天行周身围绕着红煞之气,刀枪不入,不知疼痛,易昉的每一下都像是打在石头上。 不过短短几个来回,她一个不慎,被易天行一拳打在腹部,五脏六腑几乎移了位。 易昉后退数步,口中含着一口心头血,心思涌动间,忽地转身,将口中的鲜血朝着人皮吐了过去! 黎十娘始料未及,下意识以身挡住。 易昉笑了。 她意在黎十娘! 黎十娘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一口心头血。 易昉得了逞,癫狂地大笑着,露出被鲜血侵染的红牙。 “好嫂子,你便替我去死罢!” 易天行站在原地,眼眶被硕大的赤红色眼珠占据,他像是看不见,只得翁动着鼻子轻嗅。 突然,他顿住了,而后猛地朝着黎十娘的方向冲去。 黎十娘提刀迎了上去。 “铿——”,火花迸溅。 易昉此刻才明白她有多天真,黎十娘这身修为哪里像是荒废了三年的样子? 眼见两人打地如火如荼,易昉强忍着心口的疼痛,挣扎着慢慢朝着那张人皮走去。 黎十娘却像脑袋后生了双眼睛似的,她手中的残刀蓦地化作一条血鞭,毫不留情地抽向易昉。 易昉连连后退。 因着这空隙,易天行得了空子,一掌打在黎十娘的后背。 黎十娘喷出一口灼热的鲜血,她捂着胸口,极力压制着体内喷涌逆流而上的气血。 “你若敢碰婉婉一下,我必叫你生不如死!”她看着易昉,一字一句。 易昉不敢轻举妄动。 眼见易天行又扑过来了,黎十娘竭力将血气往下压去,长鞭又变回了残刀的模样。 她将残刀丢向易天行,双手变化翻飞,口中轻道:“血影飞花,去!” 残刀瞬间分裂成了无数把,凛冽的刀光宛如月光,冰冷冷地朝着易天行侵盖而去。 江北残刀第七式血影飞花,专克邪煞之气! 易天行被残刀团团围住,纷飞的刀光,皮肉被切割的轻响,散落满地的碎肉! 只片刻,万千残刀在黎十娘手势变化间合为一体,重新回到了她的手上。 易天行死了。 死于江北残刀第七式,血影飞花。 漫天散落的碎肉块宛如飞溅的血花。 江北残刀共计十二式,这是她第一次施展第七式,浑身像是被掏空了力气。 黎十娘脚下一软,双膝跪倒在地。 还有一个! 她撑着剑重新站了起来,用力咬了咬舌尖,头脑短暂清明。 待她缓缓回头,却见易昉已将婉婉的皮披在身上,像是料定她必不会对这张皮动手。 “放下!”黎十娘声音不大,在这洞中却清晰可闻。 她一步步朝着易昉走去。 易昉梗着脖子:“你别过来,不然我撕碎这张皮!” 黎十娘面无表情,像是没听见,脚下不停,不疾不徐地缓缓靠近易昉。 易昉知道,今日她在劫难逃。 第129章 可她不想死,她不能死,她绝不能跟母亲一样,窝窝囊囊地死去! 她不能! 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没有犹豫,挤出两滴眼泪,“嫂嫂,你放我一马罢!” “是我鬼迷心窍,是我不好,我错了,小时候你还给过我馒头吃!” “我该死,我该死!” 易昉哭诉着,手掌毫不留情地扇在自己脸上,清脆的耳光声盖过了她痛哭忏悔的声音。 黎十娘不为所动,眼底平静,她听不见易昉说话,她只知道她的婉婉死了,她的三魂七魄也跟着去了。 婉婉,婉婉…… 易昉絮絮叨叨说起了小时候的事:“我有今日都是托嫂嫂的功劳,若非嫂嫂开口,大夫人绝不会收养我!” “嫂嫂……” 易昉话未说完,便住了口,她抬起眼,就见黎十娘将手掌搭在她的头顶。 丹田内的功力被一股力量拉扯,逐渐向外散去。 头顶窜进来一股阴冷的气息,像是一条小蛇,逐一游遍她的体内,封闭了她的灵窍。 黎十娘这是要废了她! 不行! 不可以! 她不可以成为废人! 易昉剧烈挣扎起来,这才发现,身体不知何时被一条红鞭死死缠住,动弹不得。 她只得苦苦哀求:“嫂嫂,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 “快住手!快住手!” 见黎十娘依旧毫无反应,丹田内的功力越来越稀薄,她声音也变得尖锐:“我叫你住手!住手啊贱人!” “该死的,你这个贱人,你不得好死!” “杀了我,杀了我!!” “啊啊啊啊啊啊——”易昉撕心裂肺的惨叫回荡在洞中。 半晌,黎十娘松开了手。 易昉随之倒地,目光呆滞,完了,所有努力都完了,她所做的一切皆付之东流。 她想起母亲死的那一天,对她说:“阿昉,别哭,母亲懦弱了一辈子,能帮到你,很……开心!” 她为了给大夫人长脸,于术法修行上选择了速成! 她杀了她这个懦弱了一辈子的母亲,将她炼成了此生第一件法器! 她恨母亲的懦弱,正因这份懦弱,连带她被人肆意欺凌,践踏尊严! 可她好难过,再也不会有人全心全意地对她了。 泪水从眼眶滑出,掠过鼻骨,涌进另一只眼,汇集滴落,晕湿了地面。 黎十娘扫了她一眼,又平静地移开目光。 她蹲下身子,沉默着,将婉婉的骸骨,人皮,一一拢好,护在怀中。 就在此时。 千年寒铁的门再次被开启,涌进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黎十娘微微抬头,但见易氏八位长老齐齐出动。 她轻轻拍了拍怀中的骸骨,温声道:“婉婉别怕,娘亲在!” , 第85章 山村现血棺,欲盗青铜灯 青铜鬼灯 夜色迷离,江北王宫灯火通明,太子殿前挂着两个硕大的红灯笼在寒风中摇曳不止,笼内烛火忽明忽灭,石阶上的积雪已被尽数拂去。 “陆大人?”廊檐下的小太监躲在避风处,佝着细瘦的脊背瑟瑟不止,听见脚步声慌忙挺直了身子。 “快进去通报,我有要事要与殿下禀报!”陆朗道。 那小太监哎了一声,迅速正了正衣冠,清清嗓子,目不斜视地推开门。 门打开的瞬间,里头冲出来一股灼热,混着浓烈的脂粉气息。 陆朗皱了皱眉头,他嗅到这气息内还夹杂着淡淡的靡味。 “让他进来!”里头传来一道阴柔的男声。 小太监忙将陆朗请了进来,脸上挂着讨好的笑:“陆大人,殿下有请!” “有劳!”陆朗微微颔首。 殿内只点了一支蜡烛,光线昏暗,梁上垂挂下来层层叠叠的红纱,乍一眼,陆朗以为误入了烟花柳巷之地。 纱幔被一层层挑开,陆朗于太子榻前止步,朗声道:“见过殿下!” 陆朗的声音像是外头吹来的寒风,裹挟着雪粒子,清润而又冷漠,将店内淫靡的气息冲淡了不少。 榻上的红纱帘子被挑开,只见太子身着红色绸缎寝衣,胸口半裸着,歪在榻上,指间捻着一串浑圆的佛珠,懒洋洋地挪动了身子:“何事?” 陆朗不语,目光投向太子身旁两位衣衫不整的妙龄女子。 两女心领神会,披了件衣裳,下了榻,绕去了后头。 太子瞥了陆朗一眼,也下了榻,从屏风上拿了外袍披上。 待太子落座,他才开口:“殿下,据探子密报,黎氏女强闯易氏,从大门一路杀到了后院!” “易氏长子丧命于残刀第七式,继女则功力被废,宛如废人!” 太子两指滚动着佛珠,半晌,才笑了起来,狭长的丹凤眼妖气十足,他捏着嗓子,拖长尾音唱道:“有道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陆卿,你说,是与不是?” 陆朗垂着眼:“是!” 太子笑了,恢复了正常语调:“这黎十娘从小便天赋过人,就连你我,年少时,也被她压了一头。” “啧,可惜啊,偏投了黎氏。” 太子说完,便没了下文,只把玩捻着手中的珠串。 陆朗拿不准他的意思,又问:“此人可用,殿下?” “那便救罢!”太子随意摆手,像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陆朗想了想:“黎氏女出了名的倔脾气,只怕就算殿下救了她,她也未必领情。” 太子哼笑一声:“陆卿啊,她会领情的。” 说完从椅子上起身,伸了个懒腰,外袍跌落在地,他微微侧脸:“别忘了,青铜鬼灯!” 陆朗怔怔地看着太子如玉般的侧脸在微弱的烛火下泛着光泽,狭长的眼角上挑着,眼底却遍布算计。 陆朗出了太子殿,被寒风一吹,这才回过神来,他怎么把这件皇室至宝给忘了? *** 已值子时,万籁俱寂,树枝上缀满的积雪悄然融化,发出轻微的“淅索”声。 “四个院门可都堵死了?” “外头再加两层防卫,今日必叫那贱人命丧此处!” 易夫人提着骨鞭,暴怒不止,急匆匆地带了人朝着后院赶去。 她一想到她的乖儿子跟这天上的雪花儿似得散了无数片,落遍血池,她便恨得咬牙切齿! 她这儿子虽不成器,但孝心可表,又是易氏长子,这家主之位本该就是他的,都怪这些老不死的,非要他提升功力,练得法器,如今倒好,把命都丢了。 待易夫人赶到后院时,哪里还有黎十娘的身影? 她深呼吸一口气,讽道:“八位长老自诩神通,连个女人都看不住?” 易氏八长老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并未有人搭话。 易夫人气极:“难不成各位长老与黎氏里应外合?存心搅得易氏鸡犬不宁?” “大夫人慎言!”五长老道。 易夫人冷哼一声,心头的怒火都快烧了起来,手里的骨鞭抽了过去。 第130章 大长老微微抬手,抓住骨鞭,两方僵持。 大长老面色淡然:“易氏出了家贼,有人放走了黎氏!” 易夫人脸色微变。 “如此,大夫人还要起内讧么?” 易夫人收了鞭,脸色冷的犹如雪地里的冰雪。 *** 黎十娘紧紧搂着怀中的骸骨,踉踉跄跄地穿梭在漆黑的林中。 地面积了一层厚实的积雪,一脚踩下,便深深陷了下去。 心口像是咽了一把砂砾,堵得她无法呼吸,胸腔在剧烈起伏,喉间是浓烈干涸的血腥之气。 黎十娘扶着树,停了下来,捂着心口,气血上涌,猛地吐出一口浓黑的心头血。 眼前变得有些模糊…… 黎十娘吃力地侧头回看,只见积雪之上零落着星星点点的红色血迹。 她跑不动了。 她喘着粗气,背靠着树,缓缓蹲坐下来。 四野寂静,黎十娘伸手隔着衣服轻覆上婉婉的骸骨。 婉婉,别怕! 娘亲……娘亲,很快就来找你了。 她抬眼看了看天,天空是一片深蓝的黑,四下白茫茫的,意识逐渐缥缈,身体轻飘飘的,什么都抓不住。 易氏八长老,果真名不虚传啊!她这样想着,彻底陷入了黑暗! *** “你亲自盯着,三个时辰,不许早了,更不许煎过时辰!”末了又补了一句,“这药精贵着呢!” 黎十娘迷迷糊糊的,她好像听见司大夫的声音了? 好温暖。 到处弥漫着一股药香。 “师父,您交代的事儿,我何时办砸过了?”司遥走到门口,又被叫住,她无奈回过头。 司灵隐摆摆手,催促道:“手脚麻利些!” 司遥只把这话当做耳旁风。 司灵隐走到床边,微凉的手指轻轻搭在黎十娘的腕间,继而慢条斯理地摊开针包,轻捻了一根,扎在黎十娘的太阳穴处。 黎十娘轻吟一声,随着尖锐的刺痛睁开了眼,她怔怔地盯着司灵隐,看着他将针拔了下来,在烛火上铐了铐,擦干净重新搁回针包。 “傻了不是?”司灵隐淡淡地瞥了黎十娘一眼。 “司大夫?” “看来没傻。” 黎十娘僵硬地将脸扭回床里侧。 司灵隐岂能不知她的心病,站起身来,淡声问:“你在怪我?” 见黎十娘依旧不说话,他冷笑一声,“早说嘛,你的好侄女还能省些劲儿!” 黎十娘垂在被子上的手指微微蜷动。 “六岁的小姑娘,独自弄了块木板,把你从山上拖下来,手掌磨得满是血泡,到了院子就晕死过去了。” 黎十娘嗓子沙哑:“她为何半夜出现在山上。” “找药材。”司灵隐难得耐心,又补了一句,“有些药怕人!” 黎十娘第一次听说药材怕人的,她沉默了半晌,才道:“替我谢谢她!” 司灵隐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屋子里又变得安静,炭盆搁在地上,里头的炭块烧得红红的,窗下的木桌上摆了一只瓷瓶,里头插着一支绽放的红梅,淡淡的幽香弥漫在室内。 忽然,门帘被挑开。 “师父,这味药材是不是得先下水?” 司遥抓着一株草花走了进来,才发现黎十娘已经醒了,她高兴地跑到床边,睁大眼睛:“你醒了?” 黎十娘复杂地盯着她被白布裹得跟粽子似的手,问:“怎么裹成这样了?” “师父裹的!” 黎十娘不着痕迹地扫眼窗下侍弄梅花的人,司灵隐轻咳一声,对司遥轻斥道:“知道还问!” 司遥耷拉着脸又出去了。 司灵隐安静地折腾着瓶内的梅花,像是怎么摆都不满意,干脆一剪子剪了。 他将剪下来的花枝丫随意丢在一旁,问:“你可曾听说过,青铜鬼灯?” 青铜鬼灯?皇室至宝? 黎十娘身为江北人对此至宝自然有所耳闻,她不解地看向司灵隐,心脏却在胸腔内怦怦跳动。 司灵隐自顾自将花瓶换了位置,说:“传说,一百多年前,龙宫头村暴雨不止,一连下了半个月,于某日午夜十分,从山上冲下来一副血红的棺椁,那棺椁四面雕刻了四大神兽,分别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血棺底部渗透的鲜血混着泥浆流到官道上,这才被村民发现。” “许是那几年日子也不好过,村民们也顾不得禁忌,决定开棺取宝。” “棺材打开了,里头连具尸体也没有,只摆放着一盏古灯。” “更诡异的是,村内数百名村民,三日内,接二连三暴毙而亡,此后,此村终年弥漫大雾,无人敢近,长年累月,便成了一座无人鬼村。” 司灵隐总算满意梅花的摆放位置了,他搁下剪子:“那古灯有凝聚残魂,温养灵魂之效,几经辗转,这才流落皇室,奉为至宝!” “你若想救婉婉,七日内,须得将那鬼灯盗出来,若超了七日,残魂消散,或被阴差引入冥界,那便回天乏术了。” 黎十娘浑身都在颤抖,婉婉有救? 她的婉婉有救? “你别高兴得太早。”司灵隐抬起眼皮扫了眼黎十娘,继续道,“此事颇费精力,我也是要收取报酬的!” 黎十娘激动地极力压制上涌的血气:“便是要我的命,我都给你!” 司灵隐冷哼一声:“想得倒美。” “事成之后,那盏鬼灯归我了!” 黎十娘毫不犹豫:“成交!” 这个答案意料之内。 司灵隐挑开门帘,外头的寒风灌了进来,隐隐飘杂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江北皇宫守卫森严,届时,我会与你一道潜入皇宫,助你一臂之力。” 门帘被放下,屋内空荡荡的,黎十娘看着窗下的梅花,痴痴地笑了。 笑着笑着,泪水却晕湿了枕巾。 第86章 大恩难相报,甘作瓮中鳖 …… “这大夫人下手也忒狠了些!” “到底是个妇道人家,沉不住气。” 易府白日里才出了事,伺候的丫头小厮无不谨小慎微。 “大长老!”小厮毕恭毕敬,垂着脸,轻轻搁下药,正欲替大长老包扎白日里被大夫人伤到的手。 “不必,你下去罢!”大长老道。 “是。”小厮退了出去,门被掩上。 书房内只点了一盏油灯,光线略微昏暗,大长老不慌不忙地起身,走到药盘处,伸手在里头拨弄。 “大哥,我来帮你!”五长老起身。 “不必!” 闻言,五长老只得悻悻搁下药瓶。 “你瞧,大夫人的功力越发进益了。” 五长老扫了眼其掌心的伤,焦黑的伤口开裂着,混着鲜红的血肉在灯火下格外显眼。 “的确。”五长老如是说,“那一鞭挥出来,已颇具雷霆之力。” “看来,她很生气。”大长老用白布不慌不忙地将伤口缠好。 第131章 五长老笑了笑:“那可是她筹谋多年唯一的指望了,如何不恼?” “不过,黎氏此举倒是帮了咱们大忙!” 大长老包好手掌,将袖口放了下来,淡声道:“未必!” “嗯?”五长老不解。 大长老走到书桌旁,将油灯盏内的灯苗挑散开来,屋内瞬暗,他的目光移至窗头,隐约瞧见飘散下的雪花,似叹气:“又下雪了。” 正值卯时,天色逐渐暗沉,院中的积雪白日里才尽数扫去,此刻又覆了一层。 忽地,大长老话锋一转,他微微侧过脸,“内贼可曾揪出来了不曾?” 提到此事,五长老面露晦暗,道:“皆是死士,还未问话,便自尽了。” 书房内静悄悄的。 一股阴冷的视线在他身上徘徊着,五长老咽了口唾沫,脊背逐渐泛起一阵寒凉,他悄悄抬眼,当即便跌进了那双阴狡狠戾的瞳孔里。 他看见,大长老的脸,一半隐匿在黑暗中,一半露在昏暗的灯火下。 忽然,大长老笑了。 五长老却浑身发毛,迅速垂下眼。 须臾,才听见头顶传来一道不咸不淡的声音:“看来,宫里头那位,坐不住了。” *** 黎十娘坐在窗下,脚边搁着炭盆,她垂着眼皮,一丝不苟地擦拭着残刀的刀刃。 今日是第五日,还有两日便是婉婉的头七。 屋内并未点灯,一片昏暗,瓷瓶内的红梅映在凛冽的刀刃上,融了一片浸染的红。 门帘突然被挑开一点缝隙,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探了进来。 司遥怀中抱了一捆柴火,似疑惑:“你……不点灯么?” 黎十娘并未停下擦刀的动作,面无表情地看向司遥。 司遥没由来的心慌。 昏暗的光线下,她看见黎十娘那张麻木的脸在红梅之下,在刀刃之下,凶气四溢。 “你师父呢?”黎十娘问。 许是见小姑娘生了恐惧之意,她垂下眼皮,继续擦拭刀刃。 “去……陈员外家了,他家小儿子着了寒!”司遥小声说。 屋内静悄悄的,寒风从挑起的狭小帘缝中穿过,炭盆里的炭块被吹得越发旺了。 司遥站在门口,想了想,才小心翼翼地问:“你不打算等师父了?” 黎十娘拭刀的手,忽地顿住。 司遥又问,“你是要独自一人去皇宫盗取宝灯?” 黎十娘放下刀,漠然道:“我要休息!” “哦!” 司遥见她把擦好的刀搁在桌上,人绕去了屏风后头,这才宽心。 她轻轻放下门帘,抱着柴火去了厨房,灶头还烘着好些珍贵的草药花。 她得在师傅回来之前,把这些烘干的草药收纳好整齐。 辰时。 天色已彻底暗沉。 “嘎吱——”院门被推开。 司遥忙将拢好的草药丢下,刚从厨房出来,就见司灵隐掩上门,将肩上的雪尽数拂去,走到廊檐下,解下氅衣搭在腕间。 “师父!”司遥殷勤地从司灵隐腕间接过大氅。 瞧她这乖巧的模样,司灵隐心下好笑,故意问:“晚饭用过了不曾?” 司遥瞪大眼睛。 师父难不成忘了?他白日里走之前分明说好了给她带点心的,莫不是上了年纪,记忆不济? 不行,她得弄些药给他吃,万一再过个三年两年,也把她给忘了。 头顶覆上了一只宽大,微凉的手,司灵隐清润的声音在上方响起:“想什么呢?” 司遥抬眼,皱着脸:“师父,明日给你煎一贴药可好?” “里头搁些五味子、丹参、远志……” 司灵隐只当司遥长大了,知道疼人了,露出赞许的神色来。 嗯? 等等。 五味子、丹参?这些不是专治记忆力衰退的药么? 他当即板下脸,见司遥还在如数家珍,掰着手指头报药名,他冷漠地打断,摆摆手:“行了,行了。” 说完也不再逗弄司遥,塞给她一包油纸裹的点心。 “师父……”司遥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司灵隐冲旁屋抬下巴,“人看好了么?” 司遥整颗心都落在糕点上,司灵隐问了什么,一句也没听清,只顾着胡乱点头了。 “外头冷,去屋里吃罢!”司灵隐道。 说完走到黎十娘住的屋子,站在外头敲了敲门框,里头半点声音都不曾有,他当即一把掀开门帘,屋内空荡荡的。 他绕到屏风后,只见榻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黎十娘早已不见了踪影。 “如此莽撞!” 司灵隐暗自摇头,去了自个的屋子,取下一尾拂尘。 临走前,他走到尾房窗下,曲起指节敲了敲窗框,温声道:“师父有要事出去一趟,你锁好门,不许乱跑,也不许放人进来,知道么!” 窗户被打开,司遥扒着窗:“师父,你是要去找黎夫人么?” 司灵隐没回答,指腹抚过她的嘴角,将糕点碎屑尽数抹去,而后替她关了窗。 江北的冬天夜晚来得早,外头天寒地冻,官道上早已空无一人,两旁的酒肆花场皆早早歇了业。 放眼瞧去,大雪纷扬,四野苍茫。 司灵隐是从西门进入皇宫的,此处建了一层地下通铺,是宫内太监的住处。 墙外则是一片人高的枯黄杂草从,将破旧的城墙掩盖,借着寒风大雪,司灵隐灵活地越过高墙,进入了皇宫。 “开开开!” “大大大!” 地下房灯火明亮,里头传来小太监们喧闹的声响。 过了西门,他来到另一条悠长的长廊,此处巡夜的侍卫多了起来。 有两名侍卫相互打了个眼色,落到后头,脱离队伍。 “今夜可真冷啊!” “今年冬天比往年冷多了!” 两人寻了处假山,左右瞧了眼,发现没人,这才慢悠悠地解开裤带方便。 “今日太子殿下好大的阵仗!” “太子酷喜戏文,搭个草台子也不足为奇。” “奇倒是不奇。”那侍卫方便好,抖了抖,提上裤子,疑声道,“只是这戏台子为何偏偏搭在藏宝阁门前,听得还是一场瓮中捉鳖?” 司灵隐身子隐匿在黑暗中,听到二人对话,不禁蹙了眉头,瓮中捉鳖? 难不成黎十娘行踪败露了? 还不等他想明白,忽闻远处传来一阵杂乱的高呼:“有刺客!” “有刺客!” “是藏宝阁!”那两名侍卫对视一眼,正欲前往。 忽地,后颈一疼。 那侍卫缓缓回头,只见他们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男子,目光冰冷,肤色白皙,眼皮有一颗细小的红痣,那抹微弱的红在冰雪夜色中格外亮眼。 司灵隐利索地将两人拖至假山后,换了侍卫衣裳,伪装成了侍卫朝着藏宝阁的方向掠去。 第132章 藏宝阁殿前已乱成了一锅粥,搭好的戏台轰然倒塌,火光弥漫,将黑暗照地明晃晃的,司灵隐的目光快速扫过,嘈杂的人群来去匆匆,并未有黎十娘的身影。 难不成她已经趁乱潜入了藏宝阁? “愣着作什么,还不去打水?” 怀中被塞了个木桶。 只片刻,司灵隐心中便有了主意。 他提着木桶,绕去藏宝阁侧面,借着前头的光,隐约瞧见藏宝阁四面的窗上环绕着一股淡淡的黑气。 此地布有阵法? 原来所谓的瓮中捉鳖唱的是这样一出戏! 司灵隐搁下木桶,正欲从窗户进入藏宝阁。 “司大夫?” 忽地,暗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司灵隐回头一看,是黎十娘。 黎十娘冲他摇摇头,又指了指另一头,带着他进入一间屋子,门被关上,外头嘈杂的人声被隔绝,屋里头不算暗,隐隐透进火光。 一时间,两人谁都没有开口。 “司大夫,您没必要蹚这趟浑水!”黎十娘垂着眼,率先打破沉默。 司灵隐冷笑,看似随意:“把药材钱结了,我即刻就走!” 黎十娘张张嘴,静默了半晌,才继续说:“日后,我定成百上千倍地还你!” “那就是没钱!” “你打算怎么做?那藏宝阁结了阵,明显是冲着你来的!” 黎十娘道:“嗯,我一进来,就发现了。” “但这是谁做的局,只有进了藏宝阁才知道!” 司灵隐倒干脆:“我替你引开侍卫,你伺机而动!” “司大夫!” 司灵隐开门的手顿住。 “噗通——” 黎十娘跪了下来,重重地磕了个头,“你我萍水相逢,你却三番四次助我,救我于水火,此等大恩,十娘没齿难忘!” “日后若有吩咐,十娘必当肝脑涂地!” 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嘎吱——”门被打开了。 霎时间,外头起了骚乱:“刺客在那儿!” “抓刺客!” “快抓刺客!” 第87章 魂魄易鬼灯,骨鞭饮骨血 …… 藏宝阁门前人潮杂乱,司灵隐挟持了一名掌事太监,被四面八方闻声而来的侍卫围了个结实。 迷离的火光倒影在那张白皙俊美的脸上,一贯温和淡雅的眉眼此刻却如地面映射的积雪,寒意凛然。 “你已退无可退,何不放下人质,束手就擒?”一道清润的声音穿过人潮。 司灵隐瞧见一抹青色的影子慢条斯理地从藏宝阁的石阶上下来,围困的侍卫们纷纷让出一条道。 “陆大人!” “见过陆大人!” 陆朗抬手,周围便噤了声。 雪似乎更大了,漫天的雪花笼罩着这片王城,像是一道散不尽的雾霭。 司灵隐讽笑:“我若放了,那才叫退无可退!” “不过是个奴才罢了。”陆朗轻叹,“连公公,殿下念你侍奉多年,如今又护驾有功,待你去后,必为你风光操办身后大事!” 连公公肩臂止不住地颤抖,不知是冷,还是惧。 他哆嗦着,断断续续:“殿下……恩情,老奴永世不忘!” 侍卫们提着刀,围了上来,陆朗背着火光,笑意盈盈地看着司灵隐。 司灵隐猛地推开连公公,甩动拂尘,只见拂尘上的白丝蓦地变长,宛如一道倾泻下来的月光,直直穿过人潮,缠上陆朗的腰。 陆朗的身体腾空,顷刻间便被拽了过来。 司灵隐扼住他的喉咙,低声道:“奴才无用,主子当替!” *** 藏宝阁内黑灯瞎火,到处弥漫着一团浓烈的黑雾,自那看不见的黑雾之中,黎十娘隐约听到一阵细小的淙淙溪流声。 她将残刀抽了出来,警惕地看着四周,一步一步朝着雾气深处走去。 随着雾气一点点变得虚薄,雾气中出现一汪血红的池水,池水中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在练功。 是易天行。 黎十娘手指收紧,残刀像是感受到了她的杀意,刀刃泛起了红光。 易天行背对着她,袅袅热气从翻滚的血水中蒸腾而上,四周飘散浓烈的血腥味。 黎十娘的心脏在剧烈收缩,她一步,一步,朝着血池走去。 这是她的梦魇! 是她梦中见了无数次的景象,是她眼睁睁看着婉婉被分食殆尽却无能为力! 这是她的不甘!是她滔天的恨意! 耳边传来传来清晰的咀嚼声,吞咽声。 那具血红的小尸体,无力地耷拉着四肢,身上的血肉一块接着一块,被人撕咬下来,露出底下鲜红的白骨。 “啊啊啊啊——”黎十娘突然崩溃地尖叫,发疯似的胡乱挥动着手中的残刀。 红色的刀光没入血池,隐入黑暗,听不到一点声响。 易天行还在吃,牙齿咀嚼着脆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黎十娘捂住耳朵,剧烈地喘着气,残刀蓦地化作一条血红的鞭子,毫无章法地抽向血池内的人。 鞭子重重地砸血池水面,竟未泛起一丝涟漪。 池内的人影消失了,连带着那具血尸。 血池内空荡荡的。 黎十娘扑了过去,红着眼,低声呢喃:“婉婉——” “呜呜呜——” 就在此时,四面八方传出来数道委屈的哭声。 “呜呜呜——” “娘亲——” “娘亲,我好痛啊——” 易天行又出现在了血池内,依旧捧着那具小小的血尸。 他双眼赤红,狞笑着盯着黎十娘,露出血红的白牙,挑衅似得,一口咬上血尸的肚子。 零零碎碎的内脏,雨滴般的砸落血池,沉底消失。 “不……不,婉婉!” 黎十娘提着鞭子的手不住地发抖,她牙关打着颤,“不……” “娘亲,你为什么不救我!我好痛啊——”被啃食的血尸说话了,她睁开了眼,那对黑溜溜的眼珠子,一瞬不瞬地盯着黎十娘。 刹那间,黎十娘像是被摄了魂,她呆滞着缓缓爬进血池。 血尸笑了:“嘻嘻嘻——” “娘亲,娘亲,快来——” *** “是幻境!快醒醒!” 是司大夫的声音? 黎十娘回过神来,看向血池。 此处哪里有什么血池?更没有早已身死的易天行。 幻境,是幻境! 她幡然醒悟,踉跄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提着残刀,用手背胡乱擦了把眼泪。 只见藏宝阁房梁极高,四面空旷漆黑,窗外隐隐透进来一束微弱的火光。 借着这抹火光,她看见前方高台之上,站着一名体态风流的红衣男子。 他脸上戴了一副哭丧的黑白面具,捏着兰花指,掐着嗓子,唱:“不晓寒露重,苦为怀胎累;十月大雪临,终把亲子产;可恨呐,苍天不开眼,直教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呐——” 第133章 黎十娘冷冷地看着他唱完,收了腔。 两人隔着十八层石阶,遥遥对视。 “我记得你!”黎十娘嗓子喑哑,一字一句,“太子殿下!” 太子轻笑一声,不疾不徐地从石阶上下来,啧了一声:“几年不见,你竟成了这番光景?” “太子殿下这般阵仗,不会专为说教叙旧而来罢?” 太子眯了眯眼,那双狭长的丹凤眼,透过面具,露出一丝狡黠:“猜猜看,若对了,青铜鬼灯就是你的了。” 黎十娘死死压住蠢蠢欲动的心,她知道这是一场不能失败的谈判。 “早年,江南伐北之战,令江北元气大伤,如今两国各守一隅,可这不过是平静下的暴风雨;皇上身子日益不济,可其爪牙仍遍布朝野,其中以黎氏为首!” “太子殿下,只有将易黎两氏牢牢拽在掌中,来日,方可稳坐江山!” 室内安静地连轻微的呼吸都清晰可闻,外头的喧闹声逐渐平息下来,明亮的火光,密集的人影将藏宝阁团团围住。 黎十娘恍若未见:“易氏以大长老与易夫人为首,分为两派,常年明争暗斗,易夫人如今失了易天行,已经渐落下风!” “至于大长老……”黎十娘嗤笑道,“他又如何会放过这个痛击落水狗的机会?” “至于黎氏,三年,三年内我必取代黎氏八长老!” 黎十娘说完,目光直直地看向太子。 忽然,太子殿下突然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 这笑声与他的外形大相径庭,竟透着一股豪迈爽朗之意。 “好!” 他掀起衣摆,一步步,郑重地登上十八层高台之上,居高临下。 黎十娘单膝跪地:“愿为太子效衷,愿为太子殿下,马首是瞻!” 太子从容地取出一只红木箱子,细长苍白的手指在上头细细摩挲着。 黎十娘拼屏呼吸,目光灼灼地盯着这只箱子。 “咔哒——”一声,箱子的锁扣打开了。 太子将鬼灯取了出来,借着微弱的光,细细打量了片刻,才道,“到底是皇室至宝,你,不打算留下点东西?” 黎十娘闻言,微怔。 她岂能不知太子的想法,只是她别无选择,只要她敢说一个“不”字,今夜她便别想踏出皇宫半步。 太子啧了一声:“这样罢,你且留下一魂一魄,我替你代为保管!” “如何?” 黎十娘静默了片刻,才道:“是!” 她主动开了周身灵窍,任由太子抽走了一魂一魂。 “拿去罢!”太子捏着那团从黎十娘身上抽出来的白光,瞧也没瞧,拂了拂袖子,红木箱子便朝着黎十娘的方向跌去。 黎十娘赶忙接住,迫不及待地打开,那盏她日思夜想的青铜鬼灯就躺在里头。 她小心地将鬼灯拿了出来,只见此灯通体青色,部分已生了锈,露出金底。 顶部像是一朵盛开的莲花,莲瓣呈青铜色,中间放了一颗金色的珠子。 修长的手柄上雕刻着精致繁琐的花纹,仔细看去,依稀四大神兽。 底座则宛如莲蓬,遍布细孔。 “你可勿要辜负本座对你的期望啊!” 黎十娘抬眼,就见太子不知何时已经摘下了那副黑白的哭丧面具,狭长的凤眼眼尾上挑着,俊美的脸上挂着和煦的笑。 *** 子时,大雪总算停了,佛陀院的树上坠满沉甸甸的积雪,将枯败的树枝压得与地面不过咫尺之距。 “咔哒——”那树枝终是不堪忍受,与积雪双双坠于地面,消香玉陨。 屋内窗下只点了一盏微弱的油灯,易夫人盘腿坐在榻上,涂着鲜红蔻丹的手,一寸一寸,温柔地抚过膝上的骨鞭。 两百零六块骨头。 这条骨鞭共计两百零六块骨头,每一块都被她细细摩挲了千百遍。 忽然,骨鞭不安地扭动起来,发出“咯吱咯吱”骨节错位的声音。 易夫人忙轻声宽慰:“夫君,且再稍后片刻!” 那骨鞭仍扭动不止,易夫人的目光看向门外:“好了没有?” 话音落下,一阵尖锐凄厉的惨叫声穿透夜空,惊得房檐上的积雪哗啦啦地崩了一地。 易夫人闭上眼睛,强忍怒气。 一群废物,放个血还能弄出这么大动静! 膝上的骨鞭越发不安,易夫人失了耐心,一手紧紧按住骨鞭第七节骨头,轻喝:“安分些!” 那骨鞭霎时动弹不得。 不多时,门被推开。 “夫人!”佟妈妈双手捧着碗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将碗搁在桌上。 “这次怎么弄出这样大的动静?”易夫人不满,佟妈妈跟了她大半辈子,这种事,理应得心应手才是。 佟妈妈忙道:“这次的不一样,您瞧瞧?” 易夫人这才将目光移到碗内,这是一碗粘稠的鲜血。 她凑近翁动鼻子,轻嗅了嗅,嗯了一声,语气缓和了些许:“的确不错!” 佟妈妈悬着的心松了下来,殷切道:“此血取自无根之女,所以才有这样好的成色!” 易夫人轻笑一声,“竟真被你弄来了。” 佟妈妈陪笑。 所谓“无根之女”便是取未及笄,未婚配的妙龄女子,且得双目未见“黑暗”,双耳未闻不平。 如此才称得上是“无根女”。 易夫人也知道这“无根女”有多难寻,语气越发柔和:“辛苦你了。” 佟妈妈欢天喜地出去了,顺便带了门。 易夫人松开按住骨鞭的手,那骨鞭即刻疯狂蠕动起来,她笑了笑:“我说呢,怎么这样急,你这鼻子倒比我更灵些。” “急什么?这便给你。” 说着,端起碗,将那碗红到发紫的浓血缓缓浇在骨鞭上。 那血才稍稍沾到骨鞭,顷刻便被吸了个干净。 易夫人捂嘴轻笑:“夫君,你慢些用!” “嘎吱——”门被推开。 易夫人只顾着与骨鞭夫妻夜话,影卫犹豫了片刻,走到她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易夫人的手在空中猛地顿住。 没了血,骨鞭讨好地缓缓缠上易夫人雪白纤细的手腕。 易夫人这才回过神来,淡声道:“知道了,你下去罢!” 影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易夫人脸上没了方才的温情,沉默着将血一点点倒在骨鞭上。 一碗鲜红的心头血。 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在碗底。 易夫人搁下碗,抚了抚骨鞭,轻声道:“夫君呐,此次,你可要助我,旗开得胜啊!” 第88章 乱世隐卧龙,将军何惧死? 乱世卧龙…… 黎十娘带着青铜鬼灯出了藏宝阁的大门,就见陆朗站在门前,喉间有一指青痕。 “黎娘子!”陆朗眉眼含笑,微微颔首,他身侧是数不尽的火把,昏黄的火光将他的侧脸称得越发温和如玉。 “你那位朋友,已在宫门外相候!” 第134章 “有劳!”黎十娘越过陆朗,快步下了石阶。 “陆卿?”太子慵懒的声音从藏宝阁内传了出来。 陆朗收回目光,跨步入了藏宝阁。 *** 黎十娘才出宫门,就见司灵隐立在城墙下,单薄的身形融进了夜色,他抬着脸,呆呆地望着高高的城墙。 “司大夫?”黎十娘压低声音。 “你受伤了?”黎十娘借着地面的积雪折射出的光,瞧见司灵隐的指尖正滴着血,脚下的积雪已被染成了一片刺目的鲜红。 司灵隐回神,就见黎十娘怀中紧紧抱着一只红木箱,目光略带担忧地看着他。 他拢了袖口,低声道:“无事!” “这是?”他的目光落在那只红箱子上。 黎十娘忙道:“这便是青铜鬼灯了。” 司灵隐轻嗯一声,声音也很轻,“日后,切勿为非作歹!” 闻言,黎十娘一愣,垂下脸,应道:“十娘知道!” “对了,那位陆大人,你知晓几分?”司灵隐问。 陆朗? 黎十娘想了想:“他年少时便跟在太子身后相护,那时,太子还不是太子,如今二人行至一道,他成了太子心腹也属意料之内!” 黎十娘说完,小心翼翼地问, “司大夫,可是他伤得你?” 司灵隐并未正面回答,只说,“此人心思颇重,你日后与他共事,须得当心些才是!” *** 今日是婉婉的头七,司灵隐起了个大早。 “嘎吱——”尾房的窗户被推开,“师父,你去哪儿?” 司灵隐回首,就见窗下探出一张稚嫩的脸,眼中略带期望。 “窗合上!” “碰”的一声,窗户被关上了,门却被打开了,司遥小跑到他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师父,带我一起罢!” 司灵隐拂开她的手:“外头冷,你身子不好,安分些!” 司遥仍不死心,转而抓住司灵隐的两根手指。 师父的手温凉,指尖却很冷,司遥刚从房里出来,手里暖烘烘的,她将师父的手拢在双手,轻轻揉滚着。 这讨好的动作却让司灵隐脊背僵住,他轻斥道:“松手!” 司遥拼命摇头,抓地更紧了,满脸倔强:“师父若不许我跟,待你去后,我再出去!” 她今日是一定要吃到条糕的。 司灵隐无奈:“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带就是了。” 司遥又摇头,带回来的条糕哪有刚出笼的香甜? “市集人多,师父只身前往,我不放心!” 见她义正严辞,司灵隐都不好意思点破她,只得用指背探了探司遥的后颈:“再去添件衣裳!” 司遥知道他这是应了,欢天喜地地溜回尾房,在外头套了件厚实的袄子。 江北的早市是很热闹的,卖什么的都有,支起的早点摊子,泛白的热气朝着上空蒸腾而来,到处是喧闹的人声。 今日倒是个好天气,地上的积雪被铲去一侧,太阳从东边升起,暖洋洋地散落下来,金黄色的光瞬间笼罩了这片繁闹的早市。 司遥高兴地在人潮中乱窜,忽而她转过脸,笑着冲司灵隐招手:“师父,我们吃条糕可好?” 瞧瞧,目的这便露出来了。 可既然放她出来了,司灵隐便没了再拘着她的道理,他微微点头。 得了允诺,司遥坐在条凳上,冲摊主唤道:“两份条糕!不,三份!” “好勒!”摊主热情地应了声。 “少吃些!”司灵隐只喝了杯茶的间隙,就见司遥已吃下了一份条糕,绞着手指头眼巴巴地盯着他。 司灵隐搁下油茶,只当看不见,兀自将那两份条糕吃了干净。 司遥泄了气,眼看着司灵隐用帕子擦了嘴,起身结了账:“还不走?” 许是吃的不尽兴,司遥恹恹地跟在司灵隐身后。 司灵隐只当没瞧见,那条糕黏软,不好消化,司遥身子不好,三年前虽从屠山洞侥幸逃出,可到底伤了根本,仔细养了这些年到底是治标不治本罢了。 忽地,司灵隐顿住脚步,目光投向人潮。 “怎么了,师父?”司遥问。 司灵隐的目光定在左后方酒肆的二楼上,司遥顺着他的目光瞧去,那里空荡荡的,只两扇敞开的窗在风中轻晃着。 “瞧见前头的铺子没有?”司灵隐突然问。 司遥踮起脚尖看了看,是一家米铺,她点头:“瞧见了,师父!” “去,买半斤糯米来。” 司遥从他手中接过银钱,遂去了。 见司遥的背影逐渐被人潮淹没,他这才沉下脸,转身折反。 他上了酒肆二楼,就见廊庑下站着一位玄衣男子,双手负于身后,乍闻脚步,微微侧过脸来,这是一张英朗刚毅的脸,那双沉稳的眼底遍布风霜,他一瞬不瞬地瞧着司灵隐走到他身旁。 一时间,两人谁都没开口。 人站高楼,下方景象一览无余。 司灵隐看见司遥从米铺出来,手中提了小半袋糯米,掂了掂找的零,眼珠子转了转,鬼头鬼脑地四周打量了一圈,而后美滋滋地折回条糕摊子。 司灵隐暗自好笑。 “这女娃娃是?”男人开口了,声线一如他的长相。 司灵隐淡声道,“叶将军为江南首将,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想来前线必定固若金汤,将军才能如此悠闲。” 叶凛笑了笑:“前线如何,未来又如何,先生人称“乱世卧龙”,如何不知?” 司灵隐蓦地冷了脸:“江南如何,是死是活,是生是灭,与我何干?” 叶凛沉默,他知道司灵隐心中不满,有恨,有不甘,那是应该的。 江南负了“乱世卧龙”,清崇帝负了司家满门忠烈。 司灵隐至今大仇未能报,且不能报,他心气高,如今只身苟活于世,何等煎熬? “你,不想翻案?”叶凛垂眼看着围栏,上面鲜红的漆面已经掉了些许,露出底下陈旧的木头底色来。 司灵隐冷笑:“翻案?将军好痴!” 冬日的暖阳彻底自爬了上来,漫上冰雪,刺目的金光落在房檐,蹭亮的瓦片折落光影,星星点点地散在廊庑的木地板上。 叶凛不知说些什么好,他常驻江北边防,只擅长带兵打仗,并不善与京都这些“聪明人”打暗语。 只听司灵隐叹道:“将军英武,为江南立下汗马功劳,五十万大军尽在将军麾下,如何不知养虎为患?” 叶凛五指紧抓木栏,关节处不见血色,微微泛起了白。 “纵你满腔赤忱,司家便是前车之鉴!” 叶凛如何不知? 但他所求的,始终不过一个太平盛世罢了。 “此战平息,我自携妻带女,卸甲归田,做个乡野农夫!” 司灵隐只摇头不语,叶凛战功赫赫,可见也有不能了悟的,他言尽于此。 街道上的人潮越发拥挤了,这场早市彻底进入高潮。 司灵隐看见司遥从从条糕摊点上起身,又让老板打包了一份,小心地藏在怀中捂好。 第135章 “我知将军此行目的,也盼将军将心比心!” 叶凛略感遗憾:“先生言重,叶某并非强人所难之辈,先生既不愿,在下不敢勉强!” 司灵隐下了楼,叫上司遥,两人穿过拥挤的人潮,归家去。 叶凛站在高楼,看着两人的背影逐渐消失,半晌,他才轻声说,“也盼先生勿助江北,为虎作伥!” *** 亥时,司灵隐睁开眼,起身拿了外袍披上,取下拂尘与白日里备好的招魂用品,掠进黑暗,去了易府。 早前他便与黎十娘定好,头七当夜,易府门外相见。 两人汇合后从易府后门跃进院中,黎十娘轻车熟路,带着司灵隐快速穿至后院。 易府并未点灯,到处一片寂静漆黑,院中道上空无一人,二人畅通无阻,很快便到了后院。 “这便是易氏八门神?”司灵隐看着这八棵排列有序的老槐树,目光微亮。 “司大夫,这边走!” 司灵隐忽地顿住脚步,看向漆黑的夜色,低声道:“当心有诈!” 黎十娘心心念念的全是招魂,生怕误了时辰。 “哪怕是龙潭虎穴,我也是要闯的!” 八棵鬼树宛如老僧入定,见二人闪身进入后院,皆无反应。 待二人身影消失后,八棵鬼树这才睁开了眼,枝条蔓延,相互交错,变换方位,顷刻间,已将后院死死锁住。 “大夫人心狠手辣,这姑娘纵有通天本领,只怕此次也要陨命于此了。” “老八,你修行年岁渐长,如今怎的越发婆婆妈妈了?” 老八不满,他怎么就婆婆妈妈了? “我不过是看在那姑娘好歹替咱们夺回了眼睛才念叨几句。” “妇人之见!我瞧着那黎氏倒不似心无城府之人!” 老八正欲再说,却被打断! “行了,整日吵吵嚷嚷,多大年纪了,没得让人笑话!” 众鬼树挨了大哥的训斥,不再言语,索性闭了眼,霎时间,后院又恢复了寂静。 黎十娘带着司灵隐穿过洞道,来到了练功洞。 洞内热气弥漫,朦朦胧胧看不真切,血池内的血水翻滚着,“咕噜噜”地冒着泡泡,洞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之气。 “哐当”一声巨响,那千年寒铁砸了下来,将唯一的出路死死堵住。 热气渐渐散去,只见前方石壁之下,摆了一把藤椅,椅子上坐着位华衣妇人,她手中握着一尾骨鞭,那骨鞭尾则紧紧缠在她的手腕上。 她的身后站着易氏四名长老。 “十娘啊,你总算来了。”易夫人语调轻柔,目光却宛如一条蛰伏在阴暗处的毒蛇,阴冷冷的,令人毛骨悚然。 “母亲候我多日,岂敢不来?”黎十娘面无表情。 易夫人笑了。 她缓缓从椅子上站起身,抚了抚骨鞭:“好孩子,今日是天行的头七,你既来了,便留下殉葬罢!” 话音落下,那骨鞭像是睡醒了似的,慵懒地拱了供身子,而后猛地探头,朝着黎十娘袭去。 黎十娘正欲以残刀相抵,眼前闪过一抹白影,她定睛一瞧,只见一尾拂尘与骨鞭子死死绞在了一起。 “司大夫?”黎十娘略微吃惊地看向司灵隐。 她原以为司大夫只是个赤脚大夫,没想到他竟还精通术法。 “速战速决,切勿过了子时!” 黎十娘重重地点头,目光投向黑暗处,微讽:“大长老还要隔岸观火不成?” 她话音落下,只见洞角忽地凝聚出一团浓烈的黑雾,自那雾气之中,以大长老为首,走出来四个人。 易夫人余光瞧见这阵仗,眯了眯眼,冷笑一声:“大长老高风亮节,竟助外人对付自家人?” “自家人?”大长老嘴角捻起一抹嘲讽的笑,中指不疾不徐地摩挲着大拇指上的扳指。 “夫人,你我相争多年,也是时候了断了。” 第89章 血池招魂阵,真火点鬼灯 …… 血池内剑拔弩张,眼见大战一触即发。 可谁都知道,血池不过方寸之地,若是打了起来,易氏这百年练功之地便毁于一旦。 “二弟,时至今日,还不醒悟?”大长老左手负于身后,右手食指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浑浊的眼眯了眯,射出一抹精光。 二长老是个身披五彩袈裟的和尚,闻言,他轻笑一声,似嘲讽,双手合十:“凡世之人,身在迷障,似雾里探花,瞧不清,辨不明;又岂知,欲渡世人,何来渡己?” “臭和尚,少打哑谜!”五长老身量瘦小,内里却是个十足的暴脾气。 他正欲再说,余光瞥见大长老阴沉的目光,硬生生将话憋了回去。 二长老淡淡地瞥了两人一眼,淡然侧身看向场中。 ** 司灵隐抓着拂尘,咬破食指,迅速在拂尘的手柄上画了一道咒纹,拂尘瞬间金光乍现,丝丝缕缕金光涌入与骨鞭相缠的拂丝。 那骨鞭像是被灼烧了一般,蓦地缩了回去,骨节上冒出丝丝焦灼的黑气。 这术法?二长老探究的目光游离在司灵隐的脸上。 “大长老,既为联盟,旁观是何意?”黎十娘冷眼扫向大长老。 大长老语调松快:“难不成你要将我这血池毁了?” 黎十娘目光移到二长老身上,见他并不打算出手。 “如此,有劳大长老!” 没了后顾之忧,黎十娘腾出手来,她提着残刀挡在司灵隐身前:“司大夫,你且布阵,这里交给我!” 司灵隐从黎十娘手中接过青铜鬼灯,他点了一炷香,捏着香,口中念招魂咒词,围着血池走了一圈。 他手中的香火烟雾弯弯曲曲浮上空中,像生了灵气一般,丝丝漂浮凝聚于血池旁的木架子侧。 司灵隐走到木架旁,只见木架血迹斑驳,怨气比别处更为浓重。 他从包裹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人皮,那人皮上的血已经干涸,许是正值寒冬,又存放得当,触手仍是冰凉滑腻。 他将人皮搭在木架上,继而割破手掌,以血与朱砂相和,现在人皮上画了一道繁琐的招魂阵。 又围绕着木架,在地上画了一道招阴阵,并于阵法八方位插了招阴旗,再以红线为引,牵至人皮,对应方位。 招魂阵法初成,司灵隐摸出一把符,朝着空中一散而去, “轰”的一声,漫天的黄符燃了起来,熊熊的火光将血池旁繁杂阵法映得格外诡异。 万事俱备,只待子时。 司灵隐将青铜鬼灯从红木箱内取出来,只见青铜莲内卧有一颗金色的灯珠。 欲以鬼灯招魂,需将灯芯点燃。 只是这灯芯该如何点燃? 司灵隐极力回想着年少时偶得的鬼灯残卷,只依稀记得上头记载,若要点亮灯芯,须得至情真火。 至情真火? 他抬眼看向黎十娘,只见她与易夫人正打得火热,只是到底黎十娘年岁更小些,招式术法皆不如易夫人狠辣,刁钻。 第136章 只见那尾森白的骨鞭宛如长蛇,携着凛冽的破风与浓重的怨气,闷雷般滚滚朝着黎十娘席卷而去。 黎十娘翻动手腕,残刀重重砍在骨鞭上,“铿”的一声,两相碰撞,迸发出刺眼的火光。 紧接着,自她身后飞出无数把残刀的刀刃,铺天盖地,宛如浪潮将骨鞭覆盖! 此乃江北残刀第七式,血影飞花。 千百把残刀飞舞间,凝了一团浓烈的黑雾,自黑雾之中只依稀瞧见泛着白光的刀刃不知疲倦地砍上骨鞭,发出清脆的声响。 骨鞭灵活地游曳雾中,丝毫不见慌乱,易夫人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冷笑。 她双手变化手势,嘴唇轻嚅,突然,自黑雾中蓦地迸发出一团红色的光亮,那红光穿透黑雾,越过刀刃残影,宛如利剑,找到了残刀的真身, 黎十娘没有防备,随着一声闷哼,身体被洞穿。 残刀跌落在地,漫天刀影消失了,黎十娘单膝跪地,捂着心口,吐出一口浓血来。 易夫人笑了,扬起手,那骨鞭俯冲下来,柔顺地缠上她的手腕。 “有劳夫君!”她温柔的语调仿佛能掐出水来。 骨鞭亲昵地拱拱身子蹭了蹭她的手腕,这举动逗得易夫人娇笑不止。 黎十娘看得泛起了恶心! 江北满皇城谁人不知易夫人年轻时乃是有名的恶女,顽劣狠辣,专以虐杀活人为乐:剥皮,炙人,开脑食浆,残暴手段层出不穷,不可罗列! 此恶女最喜猎物痛哭求饶,所以坊间流传了这样一句诀窍:欲活命,挺脊骨! 你以为挺直了脊背,不哭不求便能逃过一劫了么? 不,如此只能令你死的更愉快些! 瞧瞧,身在江北,人为玩物,连死得痛快,死得全乎,皆为奢侈! 易夫人手中的骨鞭便是其丈夫的骸骨。 有人说,此恶女为满私欲,戕害亲夫;也有人说,她为功法精进,生挖丈夫骨血,以做法器;更有甚者言,其丈夫情深似海,愿以甚饲虎,换取此恶女回头是岸!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谁又分得清? 不过,重要的是,自其丈夫亡故后,易夫人便不再随意杀生,甚至将所居住的院子更名为“佛陀院”,院中供了菩萨,瞧着真是有一心向善的迹象。 黎十娘知道,这些不过是做给外人瞧的,那佛陀院只怕连一花一草,一土一木皆沾满鲜血! “今夜,便以你鲜血,喂养骨鞭;以你身躯,祭祀我儿!”易夫人垂着眼皮,嘴角挂着浅淡的笑,指尖温柔地一寸寸抚摸骨鞭。 黎十娘捡起残刀,支撑着身体,艰难地起身,她用手背抹了抹嘴角溢出的鲜血:“你也配?” 许是受伤太严重,她站的并不稳,惨白着脸,倔强地看着易夫人。 司灵隐看不下去,正欲上前,黎十娘摇头,声音低哑,像是卡了一口血在喉间:“今日之事,我必亲自做个了结!” “若我身死,婉婉之事,便罢了!” 背上传来一阵炙热的灼热之感,像是一片浓烈的火,灼烧着她的皮肤。 黎十娘提着一股气,朝着易夫人冲去,易夫人嗤笑一声:“不知死活!” 手腕翻动间,骨鞭宛如雷霆,携风带电。 黎十娘被骨鞭抽中,身躯重重地砸在石壁上,五脏六腑像是移了位,她“呸”的一声吐出嘴里的血沫子,稍缓片刻,又爬了起来…… 如此反复。 骨鞭渐露疲软之态,易夫人脸色阴沉得可怕。 黎十娘眼前一片昏花,已是强弩之末,身体像是失了痛感,脚下轻飘飘的,世间万物像是慢了下来,就连胸腔发出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她身后萦绕的那股白光却越来越明显,越来越炙热,像是一团烈火。 易夫人目光阴沉,她缓缓举起手,涂着蔻丹的指甲在腕间轻轻一划,鲜红的血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骨鞭像是嗅到什么极为鲜美的东西,攀爬着卷上易夫人的手臂,尾骨迫不及待地汲取鲜血。 以血养阴器,此为练功大忌! 但此刻易夫人顾不上其他了,据影卫来报,黎氏投了太子麾下,若真让她得了太子青睐,只怕日后她便轻易动她不得。 骨鞭吸够了鲜血,泛白的骨节隐隐约约浮现赤红色的光芒。 易夫人开了周身气窍,将气息全部凝聚在骨鞭上。 这一击,她势必取下黎氏性命! 随着骨鞭在洞内飞舞,所携带的雷霆之力惊得易氏各位长老纷纷退至一旁。 就在骨鞭快要触碰到黎十娘的时候,她身后的白光忽地光芒大放。 “铿”的一声清响,骨鞭像是抽到了什么,猛然地缩了回去,那白光极速朝着易夫人的方向掠去。 易夫人先前已将全身内力灌注于骨鞭,此刻根本无力阻挡,身子像是一尾秋叶轻飘飘地飞了出去,继而重重地砸进血池,血水飞溅间,骨鞭化作一条银蛇跟着冲进了血池,混乱间,缠在易夫人的腰上。 青铜鬼灯像是受到召唤,从司灵隐手中挣脱,悬在黎十娘头顶,将黎十娘身后的白光吸了个干净。 片刻后,那鬼灯莲瓣内幽幽燃起了一株小小的火苗,外白内青,在空中摇曳着。 黎十娘颤抖着嘴唇,抬脸看着鬼灯。 恰在此时,招阴阵上的八面招阴旗无风自起,发出“簌簌”声音。 子时到了。 司灵隐双手捏决,口中念着招魂词,在最后一句咒词落下,洞中便传来一阵轻微飘渺,若有似无的哭声。 黎十娘脊背微颤。 “婉婉?”她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司灵隐控着招阴阵上的八面阴旗,八面旗在环绕着青铜鬼灯飞速旋转,速度越来越快,直到那阵哭声越来越清晰。 “啪嗒——”八面招阴旗齐齐掉落在地,司灵隐收了势。 鬼灯内火苗已不再摇曳,自莲瓣内浮现出一张稚嫩,神似黎十娘的小脸,她巴眨着眼睛,懵懂地四处扫了一圈,在看见黎十娘的瞬间,眼眶蓦地红了。 “娘亲!” 黎十娘听不见婉婉的声音,许是伤得太重,头脑一片混沌,她艰难地伸出手,想要触碰婉婉,司灵隐上前一把扶住她,快速往她嘴里塞了一粒药丸。 药丸苦涩的味道在舌尖化开,而后便是阵阵轻浅的甘甜! 司灵隐将手掌贴在她的背后,输送内力。 “司大夫……” “闭嘴!”司灵隐毫不客气! 片刻后,他收了手,黎十娘恢复了些许力气,可脸色依旧白得吓人,衣裳已被鲜血濡湿,沉甸甸地黏在身上。 青铜鬼灯缓缓落在黎十娘手中,她紧紧抱着鬼灯,指尖朝着莲瓣内探去,却被一股灼热之感灼伤。 “婉婉,娘亲带你回家!”黎十娘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幸福的笑,她紧紧抱着鬼灯,与司灵隐离了血池。 血池内气氛诡异,大长老率先开口:“二弟还不走?想留下用饭不成?” 第137章 “阿弥陀佛!”二长老念了声佛号,“贫僧取了东西这便离开!” 大长老道:“二弟自便!” 二长老来到血池前,将缠在易夫人身上的骨鞭取了下来,义正严辞:“此物阴邪非常,还是贫僧代为渡化为好!” 易夫人死死盯着二长老,浑身都在发抖:“你……” 二长老轻叹一声,念了声佛号:“施主杀业太多,落此下场,也算因果报应!” 他将骨鞭递给身后的人:“太子殿下颇喜此物,如今得了,你便奉上,以作投名状!” 三长老恭敬地接了:“多谢二哥!” 二长老走了,大长老这才不疾不徐地走上前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易夫人。 “你想干什么?”易夫人才遭叛变,胸口剧烈起伏着,她强行压下心口沸腾上涌的血液。 大长老笑了笑:“慌什么?我不杀你!” “死?对你来说岂不成了解脱?” 说罢,伸出五指覆上易夫人的颅顶,阴冷凶煞的怨气顺着易夫人开了的气窍涌了去,将她的修为封了个结实。 做完这些,大长老站起身来,拍拍手:“如此一来,你与你那继女,才能称作“落难女女”!” “哈哈哈哈!” 易夫人气得呕出一口心头血,泛红的眼睛宛如毒蛇,死死盯着大长老的背影。 人去楼空,血池内只余易夫人宛如风箱的喘息声。 第90章 恶人食恶果,终明前世身 …… “母亲?” 易夫人心灰意冷之际,恍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她费力地睁开眼睛,就见她那废物继女悄悄从暗处探出个脑袋来,不安地打量着四周。 没出息!易夫人心中不屑。 “阿昉?”易夫人喘着气,哄着易昉,“他们都走了,乖孩子,来扶母亲一把!” 易昉这才小跑着从暗处出来,看着池内易夫人虚弱的模样,满脸关切:“母亲?您这是?” 易夫人闭了闭眼,不愿回想方才的屈辱,她极力放平声音:“先扶我出来!” 易昉小心翼翼地将易夫人从血池内扶了出来。 “母亲,可是黎氏那贱人伤得你?” 易夫人直直盯着易昉瞧了半晌,而后,她伸手摸了摸易昉的脸:“阿昉,这些年,母亲待你如何?” “母亲待阿昉,自然是极好的!” 易夫人笑了,满眼慈爱,循循善诱:“那你可愿意为母亲做些事?” 易昉微笑,满脸纯真,似不解:“母亲想让阿昉做什么呢?” 易夫人还未说话,易昉便惊呼一声:“母亲,你的骨鞭呢?” “难不成被人抢走了?” 易夫人面色一僵,板起脸来:“莫要再提!” “我只问你,愿还是不愿?” 易昉仍旧笑得灿烂:“母亲,你不会想吃了我补身体罢?” 易夫人没想到易昉就这样说了出来,她顿了片刻,笑得勉强:“怎么会?天行如今去了,我唯一能靠的只有你了!” 易昉边听边点头:“可阿昉也想靠母亲呢!” 易夫人还没反应过来易昉此话何意,便听见易昉咦了一声:“原来母亲与阿昉一样,功力尽失?” “放肆!”易夫人恼怒。 易昉丝毫不惧,笑意盈盈地看着易夫人。 “母亲的功力还在呢,不过气窍被封了,这可如何是好?” “啊!想起来了!”易昉满脸兴奋。 “古书有云,欲取其功,化为己有,需生抽其筋,开其周身窍,取其魂,再碾其周身骨揉合食用,炼化后便可承其功力!化为己有!” 易昉越说越兴奋,两眼放着光。 黎十娘散了她的功,又将易夫人送来,连老天爷都在帮她呢! 易夫人后退一步,眼里露出罕见的恐惧,她这个继女,与她颇为相似。 是个十足十心狠手辣的主儿,折磨人的手段层出不穷! 落在她手里…… 身后是石墙,她已退无可退! “母亲,那咱们先开始第一步,如何?”易昉笑眯眯地摸出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欢快地缓缓走向易夫人。 “啊啊啊啊啊——”凄厉的惨叫声淹没在血池“咕噜噜”的水泡声中。 ** 不知不觉,江北的寒冬已悄然离去,万物隐隐有了复苏的迹象。 黎十娘睁开眼,微微转动眼珠子,半晌才反应过来,此处乃是司大夫的院子,她挣扎着起身,才发觉身上的痛已减轻了不少。 她掀开被子下床,就见外间的桌上摆了一具血红的小棺材,棺材上弹满细密的墨斗,棺盖上画着一道符咒。 一旁的茶盏下压着一封信,黎十娘拿起来打开,是司大夫的字迹。 “婉婉三魂七魄已凝聚而成,今封于棺内温养,切记不可随意开棺。 七年后,我自会登门拜访,相助婉婉复活! 青铜鬼灯与阿遥我皆带回江南,另赠婉婉画像一副,画技不精,但解相思之苦。 身在浮尘,愿你固守本心!“ 看完信,黎十娘心中怅然若失,就这样走了么? 她抬眼瞧了瞧外头,地面的积雪早已化去。 凛冬已过,暖春将至。 她抬手轻轻覆盖在棺材盖上:“婉婉,娘亲只有你了!” ** 故事说完,桌上的油灯火苗渐渐暗了下来,茶壶内的茶水也所剩无几。 黎宛眼眶微红,一瞬不瞬地盯着黎十娘的侧脸。 屋内寂静许久,谁都没有开口。 司遥半天才不确定地问:“我是黎氏之人?” 黎十娘点头:“我不知你为何不记得我了,但含黎氏血脉之人,脊柱上皆有一颗红痣!” 司遥手中捏着的茶杯滑了出去,没喝完的茶水溢了出来。 是了,她前世时,后背的确有一颗红痣,她颤声问:“第三节脊骨?” 黎十娘宽衣解带,将后背露了出来,借着微弱的油灯,第三节脊骨上那颗细小的红痣格外显眼。 “我知道你的名字时,只当是碰巧,毕竟,你与儿时长相可谓是天差地别!”黎十娘将衣衫穿好。 司遥苦笑一声,自然不一样,现在的她,占的是别人的躯体! “七岁那年,我大病了一场,险些丢了命,什么也不记得了。”司遥的指尖划过茶杯的圈口,“醒来后,师父告诉我,我自小便生活在白云观,刚出生时,父母厌我是个女儿身,将我丢在山中自生自灭,是他将我拾回来的,让我莫要惦念前尘,寒了他的心!” 黎十娘笑了:“他也不算诓你!” “你可知,师父要那鬼灯是何作用?” 黎十娘摇头:“他从未吐露半点。” 司遥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问:“那师娘……我是说,易昉,她与师父又是怎么回事?” 黎十娘皱着眉,像是想不通:“我也奇怪,她究竟是如何结识司大夫的,还得了他的拂尘!” 第138章 司遥心中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会不会是易昉杀了师父?毕竟她前世之死,与易昉同样脱不开干系。 黎十娘像是知道司遥想什么,她的手覆上司遥的手背,轻声宽慰:“司大夫为人谨慎,易昉在他面前,只会无所遁形!” 紧接着又笑着说,“当日极乐坊教你十方阵,我还奇怪,怎的学得那样快,原来不过是温故知新罢了。” 司遥也笑了,只不过笑容很勉强。 黎十娘也知道她大概需要好好理一理,尤其是司灵隐的事, 黎宛搀扶着黎十娘起身:“如此,我便先走了!” 走到门口时,她忽地顿住脚步,微微侧脸,踌躇片刻:“你与山尘少侠,可是定了心意?” 司遥不解地看向黎十娘。 黎十娘笑了笑:“情之一字,最为虚假,你……” 她忽地止住了话头,司遥正等着她下一句。 “ 没什么,早日歇息罢!” 黎十娘与黎宛出了院子大门,就见巷口侧立一负剑白衣男子,穿堂风吹起他的衣摆,白衣飘飘,夜色朦胧间,黎十娘竟在他身上瞧见了些司大夫的身影。 行至巷口,黎十娘戏道:“山尘少侠自诩君子,还会听墙角?” 山尘微微侧过脸,目光冰冷冷的,声音宛如凛冽的寒风:“你的话,太多了!” 黎十娘忽地轻笑了一下:“旁人也就罢了,好歹是我亲侄女!” “你想食言?” 黎十娘脸色冷了下来:“作为女人,想奉劝江世子一句,欲得真心,以诚待之!” 山尘越过黎十娘,行了数步,停了下来,他并未回头:“城外捕快之事我自会向阿絮解释,你若胆敢从中作梗……” 那后半句话似乎被夜晚的穿堂风吹散了,黎十娘忽然觉得很冷,她对黎宛道:“走罢!” 黎宛犹豫许久,才试探着问:“母亲,我瞧着,江世子对司姑娘不像是作假!” “我何曾说是假的了?” *** 眼见油灯的火苗已有熄灭的趋势,司遥仍在发呆,她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这些事像是一座巨山,将她死死压住。 “叩叩——” 司遥回神,就见山尘站在门口,目光温柔且坚定地看着她。 “进自己屋,还敲门?” 山尘笑了,抬脚跨了进来,将桌上的油灯添了些灯油,“刺啦”一声,火苗窜了上来,屋内明亮了许多。 “想什么呢?灯都灭了!” 司遥只问:“张捕头送回去了?” “一上来就关心其他男人?” 山尘好看的桃花眼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暖意,里头化不开的温柔像是被晕染的水墨。 司遥从椅子上起身,轻轻环住山尘的腰身,将脸埋在他的颈窝,用力吸了口气,鼻尖融满熟悉的檀香与松针的气息。 “什么时候回来的?” “很早!”山尘的声音很温柔,他抬手搂住司遥纤瘦的脊背,“我一直在门外。” 司遥不说话了,只是更用力地收紧手臂,将山尘劲瘦的腰身死死环住。 “需要帮你查查师父么?”山尘轻抚着司遥的头发。 司遥抬起脸:“那是我师父!” 山尘轻笑:“很快也是我的!” 司遥想了想,又问:“会不会很麻烦你?” 山尘摇头:“早前我其实已经调查过了,想听听么?” 当然要听。 “先换药!”山尘拉着她包得跟粽子似的手,细心地将布条拆开,重新清理了刀口。 “司灵隐乃京都内阁首辅嫡子,清崇年间,正值战乱,光是伐北之战便打了数十年之久,司灵隐深得其父司空玄亲传,心怀苍生,闻达天下,人称“乱世卧龙”!” 山尘的手下的动作不慌不忙,语调也是不疾不徐! “可他却“不爱文章,痴醉道术”,司空玄溺爱其子,由得他去,天高海阔,潜龙游水,何等自在?” “清崇二十五年,司空玄雄踞朝野,独掌内阁,七年后,司家被弹劾通敌叛国,证据确凿,满门抄斩,司灵隐常年避世,逃过一劫,判流放!” 司遥完全没想到师父竟是这个原因长年居于江北,后面哪怕带着她回了江南,也是于深山白云观内深入简出。 她鼻子泛酸,略带鼻音:“大病过后,师傅待我,很是冷淡,他不爱说话,每日寅时,站在观门前,呆呆地望向远处的群山,山风吹起他的白衣,我以为他看的是山,现在想来,他看的,是京都!” “七年前,自他下山后,好似人间蒸发,我再也没瞧见过他!如果黎十娘说的都是真的,他怎么舍得不来看我呢?” 山尘不说话,只将司遥搂得更紧,低下头轻柔司遥的额头落下一吻。 阿絮,你还有我! ** 次日,阳光从窗户投进,明晃晃的光圈落在眼皮上,司遥睁开眼,下意识用手背遮了光。 她摸了摸身侧,已经凉透了,她撇撇嘴,起得真早,找虫子吃么? 她翻身下床,洗漱好后,去云娘屋子找小元宝。 云娘正绞了一块帕子给小元宝擦脸,小元宝苦着脸,任由云娘将他的脸,脖子,耳朵擦了个干净。 到底是年轻眼睛更尖些,小元宝瞧见司遥,昏昏欲睡的眼睛瞬间乍放光彩:“司遥姐姐!” 司遥打了个呵欠,对着他招招手,“走,姐姐带你吃早点去!” 云娘啐道:“手里头有钱留不住了不是?” “我这灶上才刚卧了蛋,蒸了包子,将就吃些!” 司遥也不客气,舀了碗红薯粥,拿了两个包子,两个水煮蛋,拉着小元宝去院子里吃。 当她瞧见石桌上的缝隙,拍了拍额头,又忘了让黎十娘赔了。 司遥将小元宝抱上桌,给他剥了蛋。 小元宝边吃边含糊着问:“漂亮哥哥呢?” “吃你的!”司遥轻拍了他的后脑勺。 “叩叩叩——”院门被敲响。 司遥搁下包子去开门,当瞧见门前立着的人,忍不住皱了皱眉。 第91章 半阙梧桐花,十载边沙城(已修) …… 司遥淡淡地瞥了彩华一眼,转身回了院子,给小元宝剥了颗蛋,又将蛋黄碾碎在粥里。 小元宝脸皱成一团,小声抗拒:“我不想吃蛋黄!” “不许挑食!” 小元宝不作声了。 默默端着碗。 “快吃,凉了!”见他满脸纠结,司遥心下好笑。 小元宝犹豫了许久,才抬起脸:“司遥姐姐,如果我拒绝了你,你会哭么?” 司遥一怔,继而作严肃状:“会!” 小元宝认命了,闭着眼一股脑把混了蛋黄的粥闷了个干净,抹了把嘴,发出一声长叹。 他可真是个与爹爹一般无二的绝世好男人啊! 第139章 小元宝端着碗下了桌,他要去找娘亲,娘亲不会逼他吃蛋黄! 院子里静悄悄的,不知不觉,初秋已至,清晨的风裹挟着夜间露珠的潮湿凉意,太阳逐渐爬了上来,驱散了这抹冷意。 彩华站在司遥身后,她心思活络,方才见司遥开门后,脸上不咸不淡,当即便知,小姐只怕与司姑娘生了嫌隙! 怪不得今儿一早,天才麻亮儿,小姐就把她打发出来,叮嘱她务必把人请来,她还奇怪,两人交好,哪里有请不来的道理? 司遥喝完了最后一口红薯粥,彩华眼疾手快,上前倒了茶水:“司姑娘,喝茶!” 司遥这才来侧身看向她,像是疑惑:“你家小姐让你来的?” 彩华道:“小姐请您过去叙叙旧呢!” “怪了。”司遥笑了笑,食指颇有节奏地轻击着石桌,“你家小姐既已得偿所愿,还寻我作什么?” 彩华仍旧笑着,不敢多说。 今日她若是请不来司姑娘,只怕回了顾府,小姐跟前也用不着她了。 “你回去罢!”司遥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茶水,下了逐客令。 她欠顾汀汀的,已经还清了。 彩华只当听不见,她是大夫人买回顾府的,亲手调教了一段日子,这才拨给小姐作贴身丫头的。 她了解小姐的一切,也了解司姑娘。 整整一日,司遥走到哪儿,她便跟到哪儿,俨然把司遥当成了她的新主子。 眼见日薄西山,昏黄的太阳跌落群山之后,房顶的烟囱升起袅袅炊烟,那烟被晚风一吹,散成了无数缕,缓缓荡向远处。 “彩华,搭把手!”司遥从桌底探出脑袋来,彩华搁下扫帚,将司遥拽了起来,替她拍了拍肩上的灰尘。 “我说上哪儿去了,原来在这儿呢!”司遥手中攥了本书,书封上积满灰尘,她鼓起腮帮子,呼地一吹,灰尘散了漫天,她被呛得直咳嗽。 “扑哧——”彩华忍不住笑出了声。 司遥瞥了她一眼。 “这书很重要?”彩华忍不住凑上来问。 “算是吧。”司遥顺手翻了翻,瞧着书页上熟悉的字迹,心头涌上一股暖流。 “这是师父留给我的。”她轻声说。 师父不爱说话,时常坐在窗下,不知写些什么东西,司遥好奇极了。 那天夜里,师父下了榻,她便提着一盏油灯,蹑手蹑脚地溜进师父的房间。 山上的月色很美,月亮又大又圆,点缀在连绵的群上之上,将山野照得更为油绿深沉。 司遥从他枕头下面翻出来这本书,又轻手轻脚地回了房间,锁好门后,这才迫不及待地翻开书。 只见里头画着各种诡异繁杂的阵法,黑红相间,无端令人脊背生出一阵寒凉。 更古怪的是,她居然看得懂这些阵法的方位图,甚至尝试在地面画阵。 外头似乎起了大风,将门吹得框框做响,风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发出痛苦的哀鸣! 正当司遥看得起劲时,“碰”的一声,门被推开了,司遥惊恐地看向大门。 就见师父沉着脸,大步走了进来,一把夺走她手中的阵法书。 “师父?”司遥做贼心虚,垂下脑袋不敢看他。 屋子里安静地连呼吸都清晰可闻,司灵隐冷着气压,一言不发。 外头的风似乎停了,只床头一盏小小的油灯不堪赢弱地微微摇曳着。 “师父!”司遥大着胆子,上前一步,伸手去牵司灵隐的食指。 司灵隐脊背微僵,试图抽开手。 却被司遥紧紧攥住。 半晌,司灵隐重重地叹了口气,“此书记载皆为阴邪之法,且未做考究,做不得真!” “你可知晓,方才险些招来不干净的东西!” “师父!”讨好儿似的,她又抓了司灵隐一根手指头,将他两根手指紧紧握在掌心。 司遥的手心很热,司灵隐狠不下心责备,只说,“早日歇着罢!” “还不撒手?” 司遥立刻松开。 ** “司姑娘?”彩华见司遥走神,唤了几声。 司遥回神,垂眼瞧着手里的书,她一直觉得师父待她冷淡,应当是很不喜欢她的。 如今看来,并非如此,师父待她,一直很好。 她将书郑重地将书擦干净锁进柜子,转而看向彩华:“你这是要赖上我不成?” 彩华听出了她话中玩笑之意,道:“姑娘与小姐相识,应当知晓小姐的脾气,彩华也不想在此碍眼,实在是……” “姑娘若有什么委屈,大可与小姐对峙,咱们这些做奴才的,生死全凭主子一句话,还望姑娘怜惜才是!” “还不带路?”司遥道。 彩华是个倔的,若是她不走这一趟,这丫头怕日日都得缠着她,更何况,她就有话要问顾汀汀。 ** 到顾府时,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两个小厮搭了个梯子,一个在下头扶着,一个爬上木梯,将门口两个硕大的红灯笼取下,点燃里头的烛火又重新挂了上去。 大红灯笼高高挂,夜风袭来轻轻晃。 灯笼红色的光影散落在地面,流光溢彩。 “彩华姐姐?”两个小厮见了彩华,忙堆笑着招呼。 彩华微笑着点头,带着司遥进了府,穿梭过狭窄的石路上,朝着顾汀汀的院子去。 顾府灯火通明,瞧着倒是比往日更热闹些,三三两两的丫头提着灯笼,嬉笑着走过廊檐。 “没长眼么?” 一声轻喝,司遥回了神,只见彩华柳眉怒瞪,呵斥眼前蹲在地上,手忙脚乱扶木桶的小厮。 “这都来了几日,怎么还如此毛手毛脚?” 那小厮垂着脑袋一言不发,只笨拙地用衣袖去擦彩华的鞋,彩华后退数步。 “行了行了!” “彩华姐姐,对不住……”小厮嗫嚅着连连道歉。 “怎么了?”司遥走上前,只见彩华的裙摆,胸襟,就连脸上都被染得红艳艳的。 她低头扫了眼木桶,桶身已经被染成了红色,里头装的应当是染料,在黑沉的夜色下,地面上仿佛浸染了满地的鲜血,骇人得很! 彩华皱着眉,看着小厮局促地用衣袖擦着脏污的地,她摇摇头,斥道:“还不快滚?” 那小厮如蒙大赦,擦肩而过时,昏黄的灯火映在他的侧脸,司遥心头没由来得地生出一股熟悉之感。 “等等!” 那小厮猛地顿住脚步,却没回头,上半身隐匿在黑暗中。 司遥朝着他走了两步,正欲仔细瞧个清楚,却被彩华一把拉住:“司姑娘,别让小姐等急了,咱们先去罢!” “不差这一会儿!” 两人拉扯间,那小厮脚底抹油了似的,一溜烟地跑了。 第140章 司遥若有所思,看着小厮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 “怎么了?”彩华问。 “这人我见过!” 彩华扑哧一声笑了:“我的好姑娘,那小厮是前几日才来的,你几时见过?” “这些都是难民里头挑的?” 彩华在前头带路:“可不是?还是小姐亲自张罗的!” 初秋的夜晚还是很冷的,夜风越过高墙,彩华抱着手臂,打了个寒颤。 司遥温声道:“你要不回去洗洗,换身衣裳?” 彩华摇头:“就在前头!” ** 顾汀汀坐在书桌旁,手中捏了一根灰色的腰带,桌上堆了一叠杂乱的账本。 桌角点了支蜡烛,昏黄的火光将她的侧脸映得完美无瑕。 她叹了口气,眼眸中是散不去的哀愁。 “嘎吱——”门被推开。 顾汀汀眼皮都没抬,不耐道:“我都说了,会考虑的,是要逼死我么?” “小姐?”彩华放轻声音。 顾汀汀猛然抬头,就见司遥站在彩华身后。 她一骨碌从椅子上起身来,语气惊喜:“阿遥?” 司遥别开脸。 顾汀汀的心瞬间凉了半截,她走到彩华身边,伸手在彩华脸上刮了刮,雪白的指腹便被染红,她放在鼻尖轻嗅:“染料?” “怎么弄的?” 彩华将来时被小厮撞了满身染料的事儿说了,顾汀汀笑了笑:“回去洗洗,换身衣裳,夜里凉,可别冻着了!” 彩华见了礼便下去了。 屋里头静了下来,只桌角的蜡烛燃烧发出清脆的“霹雳”声。 “阿遥,你还在生气?”顾汀汀小心翼翼地看着司遥。 见司遥依旧不搭腔,叹了口气:“既然来了,坐下聊聊?” 她给司遥斟茶,滚烫的开水从茶壶内冲进青玉杯,绿色的茶叶被冲至杯底,在水中舒展开来,又缓缓漂浮上睡眠,热气袅袅的茶香扑面而来。 顾汀汀在司遥对面坐下:“我没想到你会来!” 她顿了片刻,又继续说,“你来,是有话要问清楚罢?” 司遥像是才第一次认识顾汀汀,目光直直地看着她,顾汀汀不解:“怎么?” “云来客栈,你对山尘说的那句”合作愉快”是何意?” 顾汀汀显然没有料到司遥会问这个,她搁下茶杯,思量片刻,说:“这话我可不敢说,你还是去问山尘少侠罢!” 司遥站起身来,正欲离开。 “等等!” 顾汀汀去了卧房后头,没一会儿,怀中便抱着一支长木盒子出来,她将木盒搁在桌上,拧开锁扣,里头搁了一幅画。 她将画取了出来,递给司遥:“瞧瞧这个,你一定会感兴趣的!” 司遥接过画像,缓缓打开:画上是位华衣女子,身量苗条,头戴金丝点翠珍珠流苏八宝冠,身披五彩祥云坠地绸面羽凤华衣,腰间坠着一块质地温润的白玉。 她身后是一棵金色泛黄的梧桐树,许是正值深秋,梧桐树叶被秋风卷上高空,漫天飞舞。 如此景象,画中之人却看不清脸,应该说,她的脸被浓墨泼洒,遮得严严实实。 画的右下方被人用红色墨,龙飞凤舞地题了两句诗:半阙梧桐掩白骨,十载边沙埋功成! 是钟林道山顶钟林庙的诗? 司遥的脑子有些乱,她一手撑在桌边,极力回想山尘说过的话。 “这诗说的应当是武林霸主叶占雄,传言这叶占雄乃是前朝将军,手握重兵,战功赫赫,后逢宫变,不知为何卸甲归田,隐姓埋名,其妻聂文心素日最喜梧桐,因此叶府植满梧桐!” 顾汀汀淡然地抿了口茶水,看着司遥,问,“可是想起什么了?” 司遥忙将怀中的玉佩拿了出来,与画上之人腰上所坠一一比对,果真如出一辙。 “这是文贵妃?”司遥不确定地问。 之前顾汀汀曾帮她查过玉佩的来历,此物乃是京都聂氏文贵妃之物。 “正是。”顾汀汀搁下茶杯,语气极为肯定! “这画儿是我费了不少手脚得来的,至于画中人脸为何被毁,这其中的故事……” 顾汀汀手肘撑在桌上,手心托着下巴,满脸不解,“很是古怪!” “古怪?” 第92章 觅得麒麟意,雨打梨云落 …… 司遥叹了口气,将画搁在桌上,疲倦地捏着鼻梁,这几日发生的事儿太多了,她措手不及,身心俱疲。 “要听么?”顾汀汀小声询问,“昨夜没睡好?” “你说!”司遥拿起茶杯,猛然灌了一口。 顾汀汀清清嗓子:“清崇三十二年,宫里举办中秋家宴,宴会即将散场时,突发宫变,刺客刀刃直指清崇帝,文贵妃以身挡刀,薨逝于这场宫变。” “然,令宫闱上下不解的是,文贵妃并未下葬皇陵,且清崇帝罢黜其封号,并下旨不许任何人提起文贵妃,数年下来,满皇城竟找不到一丝一毫与文贵妃相关之物,一个大活人连一丝痕迹也不曾留不下。” “至于聂氏一族,在文贵妃死后,被清崇帝寻了个由头 ,全族发配,如今族人遍布东南西北,宛如散沙!” 司遥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青玉杯的边缘,她沉静片刻,才问:“文贵妃闺名是?” “聂文心!” 司遥沉默了。 顾汀汀继续说:“传言,文贵妃“身后后宫,心在前堂”,你可知这是何意?” 司遥并未抬头,只说:“文贵妃心上之人,乃前堂朝臣!” 顾汀汀笑了笑,轻嗯了一声: “没错,文贵妃的心上人乃是护国大将军,叶凛!” “有趣的是,宫变当日,叶凛自请卸下兵权,归隐山田,许是隐姓埋名,总之江湖之中,不闻此人!” 司遥捏着玉佩,隐姓埋名? 叶凛,叶占雄?前朝将军,战功赫赫! 文贵妃闺名唤作聂文心,而聂文心正是武林霸主叶占雄的妻子。 也就是说那场宫变,她根本没有死,而是与叶将军远走高飞了。 司遥低头看着手中的玉佩,玉佩昏黄的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顾汀汀伸手摸了摸茶壶内的水,还温着,她提起茶壶,起身给司遥添茶,说:“这块玉佩不止文贵妃有,聂氏族人手一块!” 她见司遥仍满脸凝重,有心缓和,说,“关于那场宫变,我还打听到些许传言,不过都是道听途说,也未曾证实,不知真假!” “说说看!” 顾汀汀斟酌片刻:“你可知晓京都司家?” “司空玄?” 顾汀汀挑眉,微微吃惊:“正是!” “司空玄乃是内阁第一人,权势滔天,雄踞朝野,传言,那场宫变刺杀便是司家一手策划的!” “胡说!” 顾汀汀愣怔,司遥自知失态,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我听闻司家家风严正,传言果真信不得!” 第141章 顾汀汀仍神色古怪地看着她,半晌,才踌躇道:“阿遥……” “这画,我带走了!”司遥打断了她。 “啊?好!”顾汀汀一时也忘了方才要说的话。 司遥拿着画,正要离开。 “阿遥!” 司遥回首。 顾汀汀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 “今晚你能不能留下来?过几日我就要上京都了,只怕此生再回不来了!” “上京?”司遥不解,“张均平没来提亲?” 说到这个,顾汀汀满脸落寞,她坐了下来,趴在桌上,“提了,爹爹不许!” 司遥又走了回来,想了想:“你爹知道你跟张捕头已经……” 顾汀汀垂着脸,一言不发! 司遥悚然:“他知道还让你嫁去京都?” “阿遥,我该怎么办?”顾汀汀一把抓住司遥的手,“我不想嫁给旁人,爹爹也不能上京都!” 司遥正欲说话。 “咕噜噜——” “咕噜噜——” 顾汀汀面色微红,她忙捂住肚子。 “你这是饿了一整日?” 顾汀汀轻轻点头,略带委屈:“我吃不下嘛!” “爹爹非要上京都,他若是去做生意倒也罢了。,可他……”说到这里,顾汀汀叹了口气,摆摆手,“不说也罢!” 说完抬脸看向司遥:“阿遥,我想吃你做的荷花糕!” 司遥什么都不会做,唯独只会做这道荷花糕。 “这都入秋了,上哪儿给你弄荷花去?” 顾汀汀知她这是应了,高兴地直起身子:“院里就有,那口缸里浮了好几朵呢!” 她拉着司遥出了房门,来到院子,就见院中摆放了一口大缸,当瞧见那口大缸时,司遥一阵恍惚,脑海中一阵火光闪过。 “你怎么了?”顾汀汀问。 “没什么?” 水缸内果然飘着几朵鲜艳的荷花,司遥将花取了下来,弹了弹:“还挺新鲜!” “那是,我可是专门雇了人看养的!”顾汀汀颇为得意! “厨房在哪儿?”司遥问。 顾汀汀取下缸内另一朵荷花,很是积极:“我给你打下手!” 司遥从她手里接过荷花,推着她的肩膀:“你别帮倒忙我就谢天谢地了!” 顾汀汀笑眯眯的:“那我去铺床!” 司遥抱着两朵硕大的荷花去了厨房。 对于顾汀汀,她是感激的,她救了她,救命之恩,如何还清? 她算计了她,可司遥平生最恨的,便是被人欺骗,算计。 她叹了口气。 顾府的厨房坐落在东南角,一路出来,都没见什么人,四处静悄悄的。 廊檐上挂了照路的灯笼,笼里头的烛火逐渐变得微弱,被夜风一吹,灯笼晃晃悠悠,伴随着树叶的“簌簌”声,整座顾府安静地有些诡异。 厨房黑灯瞎火,司遥摸出火折子点了灯,生了火,坐在灶头,看着火苗一点点吞噬干柴,明亮的火光照在她的脸上。 她取出玉佩,细细查看,这是一块青白相间的麒麟玉佩,两只麒麟一左一右,一正一反,两相交错,阴阳互生。 指尖摩挲着麒麟凹凸不平的躯体,她突然想起梦中瞧见:被大火吞噬的叶府。 雪中湖心亭恩爱的夫妻。 榻上病重的姑娘被强喂一寸心! 以及极乐坊她瞧见那颗骨头时,心脏剧烈的抽痛! 时至今日,那些曾经被她刻意忽视的,以为是梦的景象,纷纷化作大山,重重地朝她压了下来。 她是司遥,是黎昭,也是,叶见心! 这个认知沉重地令她快要喘不上气,司遥闭上眼睛,那些听到的话却仍历历在目! “我是你的师娘,灵隐已经……这拂尘是他留下的唯一遗物了……” “事成之后,那盏鬼灯归我了!” “武林双侠灭门案,至今仍是个无头悬案。” “上次芦苇荡一别,我与娘亲的确见过一个捕快,无冤无仇的,杀他作甚!” 司遥攥紧玉佩,强行将这汹涌,杂乱的情绪压了下去。 火已经足够旺了,她将荷花一片片摘下,放入水中清洗,紧接又在厨房的柜子里找到了面粉,舀了一碗,在面粉里倒水。 忽然瞧见外头红光漫天,竟将黑沉沉的天空照出个火烧云来。 司遥丢下花,快步走了出去,当她瞧见眼前的场景,不由得睁大了双眼! 只见顾府火光漫天,大火宛如长龙吞噬了整座府宅,以大风过镜的趋势迅速蔓延,院墙外响起了嘈杂的人声。 “走水了!” “顾府走水啦!” 居于街道两旁的百姓推开门窗,瞧见被大火蔓延的顾府,纷纷燃起了灯,一时间,整条街巷乱了起来。 汀汀! 司遥想起顾汀汀还在房里等她,她急忙朝着顾汀汀的院子跑去。 大火蔓延到了后院,窄道两侧的花草树木皆被大火焚烧,四面八方皆处高温,裸露在外头的皮肤被炙烤得疼烫不堪。 司遥来到院子,火焰已经烧毁了大半个屋子,院门前的水缸中倒影出一片刺目的红。 她跳进水缸,将身上打湿后冲进了屋子:“汀汀!” “汀汀!” 屋里浓烟滚滚,无孔不入地窜进她的口鼻,呛得她心口一片发闷,压抑! “汀汀?” 司遥朝着内室跑去,借着明亮的火光,依稀瞧见顾汀汀趴在地上,身上的衣物燃着大火,浓浓的烟雾夹着烤焦的肉香! “阿遥,救我!” “我好痛啊!” 明亮的火焰倒映着顾汀汀的脸庞,她左侧的脸血糊糊的一片,上面覆了一层泛黑的焦肉,她颤抖着朝司遥伸出手,苦苦哀求:“阿遥,救救我!” 司遥脱下湿漉漉的外袍,用力拍打着顾汀汀身上的火焰,眼见四周火势越来越大,房梁已摇摇欲坠,她一把拽起顾汀汀:“先出去!” 强力拖拽下,扯动烧伤的地方,顾汀汀疼得脸都皱在了一起。 她冷汗直流,头昏眼花,极力朝四周扫了一眼,眼见漫天的大火快要将大门堵死,眼中流出一丝恐惧,沙哑着嗓子:“阿遥……别丢下我!” 说完,晕死了过去! 无法,司遥只得将湿外袍覆在顾汀汀仍被大火灼伤的背后,而后利索地将顾汀汀背起来,在大火封塌的瞬间冲出了房间! 才到院中,“轰”的一声,房屋坍塌下来,大火窜了上去。 司遥剧烈地喘着气,看向四周,整座顾府宅院已成了一片火焰废墟,照亮了大半个鲤州城。 她挣扎着起来,提着一口气将顾汀汀托起来丢进水缸。 顾汀汀浑身几乎都被烧伤了,用水泡着兴许她会好受些! 司遥扒着水缸边缘,缓缓蹲了下来,看着被大火灼伤的手背,苦笑一声,原来梦里都是有预兆的。 第142章 太安静了! 顾府太安静了,与墙外嘈杂的人声相比,恍如两个世界! 司遥不知蹲在水缸下多久,直到身后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她便被扯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她恹恹抬起眼皮,便见山尘眼底泛着红,隐忍而又克制地看着她,环住她的双臂还在微微颤抖! 第93章 欲得一杯羹,白布裹焦尸 …… 彩华将脏污的衣裳换下,丢在木盆内浸泡,片刻后,她扫了眼木盆。 “嗯?”彩华面露疑惑,走到木盆前,双指将沾了染料的衣裳捻起,只见盆内的水仍旧清澈。 借着微弱的烛光,她瞧见那红污隐隐泛着黑,已渗透衣料,像是干涸的血? 她垂下脸,闻了闻,松了口气,没有味道,不是血。 彩华面露惋惜,“可惜了这样好的料子……” 她将衣裳丢开一旁,解下里衣,进了浴桶,木桶内的温水漫上身躯,令她四肢百骸皆放松开来。 她泡了会儿,这才不慌不忙地拿起澡巾。 搓了半天,荧白的皮肤泛了红,身上被飞溅的红污像是与她皮下骨肉相融,竟无法清洗干净。 她一骨碌直起身子,手下更用力,眼见光滑的皮肤破了皮。 彩华恐慌不已,洗不干净了? “哗啦——” 头顶传来瓦片破碎的清响。 彩华猛地顿住,抬脸看向房顶,她放轻呼吸,细细聆听着动静。 屋内安静极了。 她将浸泡在水中的手轻轻伸出,动作间带起了轻微水花,五指触到搭在木架上的衣裳。 随着衣裳被扯下,木架后露出一双宛如嗜血豺狼的眼睛,阴沉沉地盯着她。 彩华瞳孔放大,大脑一片空白。 她认得这样的眼睛。 那是一个战乱的年头,江北术士闯入均州,以活人练煞,那些术士的眼睛,会吃人! 城中无壮丁,满城皆妇孺;狼烟伴鼓鸣,泥血入沟流;马戈声嘶竭,横尸遍荒野。 后来,均州城百姓举家南上,背离家乡,却于昌城官道惨遭流寇。 如今十年已过,她以为她早已忘了那场梦魇,刀光剑影中,那一双双赤红的眼。 木架后的黑衣男人笑了,狠厉的眼睛眯了起来。 一道刺眼的剑光闪过。 彩华身子重重跌回浴桶,她的血飞溅水中,像是一道盛开的血莲花,逐渐晕开。 ** 司遥坐在门前石阶上,任由山尘清理着她手背上的烧伤。 “嘎吱——”门开了。 司遥忙起身迎上去,“如何?” 李神医摸着胡须,连连摇头叹气。 “是不好么?”司遥忐忑。 “顾小姐性命无虞,只是……” 李神医顿了顿:“性命可保,心药难医啊!” 他写好药方后问,“谁去抓药?” “我去罢!”张均平从李神医手中接过药方。 司遥瞧见他手背上的煞丝似乎更明显了,像是一道蜘网,密密麻麻地从手背延进收紧的袖口。 张钧平垂着眼细细查看药方,片刻后才将方子折好放入怀中,哑着嗓子,说:“有劳大夫,我送送您! ” 院子里空了下来。 “张均平身上的煞丝,瞧着比昨日更重了。”司遥疲倦地重新坐回石阶上。 此时,天光渐明,黑暗散去,四野轮廓凸现,远处传来几声洪亮的鸡鸣,厨房檐下堆叠的柴火昨夜并未盖上遮布,柴尖被晕湿,凝了些许露珠。 耳边传来一声轻叹,鼻尖袭来一股浅淡的檀香松针气息,山尘在她身旁坐落座,轻轻覆盖上她的手背。 “怎么突然去了顾府?” 司遥摇头。 她不想说,山尘也不多问,五指收紧,将她的手紧紧拢在掌心。 气氛沉寂片刻,司遥才问,“昨日清早就不见人,上哪儿去了?” 见山尘未语,她扭头,目光便跌进了那灼热的桃花眼深处。 “这是什么眼神?”司遥说。 “难得你主动关心。”山尘继续说,“宗里出了点事,有些棘手,费了点手脚。” 司遥想了想,问:“解决了么?” 山尘微微摇头,“没这么快!” “顾府这场火是怎么回事?” 司遥正欲说话,只听屋内传来“哗啦”一声巨响。 司遥忙起身,快步走向屋内,就见顾汀汀呆呆地站在梳妆台前,脚下是破碎的铜镜碎片。 “汀汀?” 顾汀汀捂着左脸,眼底蓄满水雾,不可置信:“阿遥,我……我在做梦,对么?” 司遥别开眼,不忍与其对视。 顾汀汀腿下一软,跌在地上,滞了片刻,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爹爹,娘亲!” 她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全然不顾地上破碎的铜镜碎片! 司遥上前一把搀住她,皱眉道:“手不要了么?” 顾汀汀下意识拽住司遥的手腕,眼眶发红:“我爹爹,娘亲呢?” 顾汀汀的力气很大,死死扼住司遥的手腕。 司遥看着她,极力放平声音:“衙门的人,还在清点!” 清点什么? 尸体? 顾汀汀松开司遥,一头冲了出去,才出门便与抓药回来的张均平撞了个满怀。 她身子向后跌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张均平忙上前搀扶,却被顾汀汀喝止:“别过来!” 声音带了哭腔。 张钧平又上前一步。 顾汀汀往后缩了缩,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捂住左侧的脸,颤抖着:“别……别过来!求求你!” 求求你,别看我! 她宛如一只受伤的小猫,惊慌失措,身子紧张地蜷缩在一起。 她不敢看张均平,生怕从那双她日思夜想的眼里,看到任何她不想看见的神情。 无论是嫌恶,同情,还是不忍! 张均平伸出去的手顿在空中,他一瞬不瞬地看着顾汀汀,眼底的血丝更红更明显了。 顾汀汀捂着脸,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垂下脸,绕过张均平。 她要回家! 顾汀汀伤势未愈,司遥放心不下,快步跟了上去。 ** 大火整整烧了一夜,顾府里里外外都被烧了个干净。 寅时三刻,火势渐弱。 此刻,天空泛鱼起了肚白,顾府是一片烧焦的残垣断壁,焦土之上还隐隐冒着被水打湿的热气。 顾汀汀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的家,只一夜,一切皆化做了虚无。 顾汀汀下意识就要往里头冲,却被司遥一把拽住手臂,眼眶微红:“你冷静点。” 顾汀汀愣了片刻,忽然剧烈挣扎起来,一把推开司遥。 司遥没有防备,后退数步,身子后坠,险些跌在地上。 手臂被扶住,她堪堪站住,她回头一看,是山尘。 “多谢!” 山尘将司遥扯到他身后,神色冷漠地瞧着顾汀汀。 第143章 顾汀汀看见山尘,呆滞着,脸色煞白,她上前一步,一把抓住山尘的衣领:“是你是不是?是你纵的火是不是?” 山尘一言不发,只冷冷的看着她。 “一定是你!” “一定是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司遥拉开顾汀汀:“你疯了?” 顾汀汀迟钝地看着司遥,目光又突然移至山尘脸上,如此来回数次,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像是瞧见什么极为可笑的事儿,笑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她指着山尘,指尖颤抖着,笑弯了腰:“哈哈哈哈哈——” 司遥皱着眉头,看向张均平,只见他目光沉沉,直直地瞧着顾汀汀。 司遥说不清这是一种怎样的神情,像是难过,哀痛?不忍? “是你纵的火!”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顾汀汀面目狰狞,声音凄厉可怖。 “轰隆——”一声巨响,远处传来一道闷雷,原本已破晓的天空瞬间暗了下来。 山雨欲来,裹挟骤风,四野绿叶被吹得“簌簌”作响。 “为什么?”顾汀汀声音骤然轻了下来,她神情恍惚,像是不解。 半晌,她笑了,也哭了,疯疯癫癫,高声道: “为权为势作权奴,欲登云梯上青天;一心舍商入士族,不知远山龙潭湖;北上皇城盘踞地,焉知棋子是前锋?苦言难劝意孤行,白骨焦尸化虚无!” 大雨“淅淅沥沥”地来了,自远处的群山之后,夹杂着山野土松之气,浩浩荡荡地袭卷而来。 顾汀汀扬起脸,任由雨水浇湿眉眼,热泪混着冰冷的雨水,从眼角滑落,她痴痴地笑着。 密集的雨水急促地砸落地面,发出“噼里啪啦”的清响。 忽地,顾汀汀迅速拔下头上的发钗,朝着山尘冲了过来。 那双似春水般荡漾的眼底不再未语先羞,里头,是汹涌的恨意与不甘! 她直勾勾地盯着山尘,在滂沱的大雨中,那被大火灼伤的左脸,与光洁白皙的右脸两相映衬,宛如罗刹! “我要杀了你!” 山尘冷着脸,轻垂眼皮,眼底漠然,他看着顾汀汀穿过雨帘,手中的发钗射出一抹刺眼的光。 司遥忙上前一步,挡在山尘跟前。 顾汀汀还未靠近,便被张均平一把抓住手腕,顺势将发钗夺了下来。 “放开我!” “放开我!” “别碰我!” “啊啊啊啊啊——”顾汀汀拼了命地挣扎,声嘶力竭,张均平的手像是一道牢笼,将她紧紧禁锢住。 挣脱不开,顾汀汀发泄似的,对着张均平又抓又挠,张均平的脸上被刮出一条血线,他像是感觉不到痛,眼里是藏不住的心疼! 他闭上了眼,忽地一把将顾汀汀按进怀中,紧紧圈住她细瘦的脊背。 顾汀汀一口咬上他的肩膀,哭声化作了沉闷的呜咽。 她渐渐安静下来,将脸埋在张均平的胸膛,放肆地痛哭着。 滚滚闷雷,瓢泼大雨掩盖了这悲恸的哭声。 三三两两的捕快将废墟底下一具具黑炭般干瘦的尸体抬了出来,搁在地上,盖上白布,整整齐齐,一眼望去,竟瞧不见头。 白布焦尸前哭声悲恸,于顾府做工的好些皆有家室,上老父母,下有子嗣! 大雨还在下个不停,地面坳处积起了一汪雨水,覆盖在焦尸上的白布被雨水打湿,沉甸甸地黏在焦骨上,隐隐透出一抹不甚清晰的黑。 “头儿,总计一百人!”崔梁用力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清点人数后报给张均平。 顾汀汀挣扎着,从张均平怀中抬起脸:“一百人?” 一道惊雷闪过,借着闪电的光,崔梁瞧见了顾汀汀的左脸,愣了片刻,结结巴巴,“属下……亲点了三遍。” “少了八个!”顾汀汀并未在意崔梁的目光,失神道。 忽地,她抬起手抹了把眼泪,目光坚定:“我要亲自验尸!” 第94章 不甘为下等,论错何有之 京都世子…… 正午时分,雨停了。 乌云散去,五彩的光斑自云层散落,雨后群山翠绿,云山之间隐隐出现一道彩虹,如此良辰,来得却不是时候。 众人齐心将顾府门前一百具尸体抬回了义庄。 “可算抬完了!”崔梁擦擦汗,顺手摸向腰间,空空如也,他骇然,“我的扇子呢!” “你吃醉了不成?”说话的捕快头发梳不利索,说话的语调懒懒散散的,他从怀中摸出折扇递给崔梁! 崔梁连忙接过,打开仔细检查了一番。 “别瞧了,没打湿!”懒散捕快不耐道。 崔梁嘿嘿傻笑一声,重新将折扇别在腰间,拍拍他的肩膀:“改日请你喝酒!” 义庄门前泥泞不堪,大雨过后,到处一片潮湿闷热,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焦肉香。 司遥放下最后一具焦尸,将快要脱落的裹尸布重新覆在尸体上,人虽去了,多少还是留些体面些才是。 她抬眼看向顾汀汀,发现她正蹲在尸体前,挨个检查尸体的手,脚,头等部位。 “看什么呢?”司遥凑了上去。 顾汀汀并未抬头,也没说话。 司遥悻悻,正准备走开。 “看骨龄。”顾汀汀开口了,声音极小,“尸体烧毁太过严重,我分不清谁是爹爹娘亲!” 司遥沉默了,她看着顾汀汀光洁的右脸,生出一抹怜惜之意,温声劝道,“明日再验罢!” “你的脸色很差!” 顾汀汀身上的伤口并未痊愈,如今又受了潮,衣裳湿哒哒地贴在身上,嘴唇干裂,眼睑下方隐隐泛着青。 顾汀汀顿住,侧过脸看向司遥,她在司遥眼中看到了名为担忧的神色。 “你不恨我么?” “谈不上。” 因为不在乎,所以谈不上? 她兀自苦笑了一下,覆水难收,破镜难圆,终究,是回不去了。 两人谁都没有再开口。 过了一会儿,司遥起身离开。 “阿遥。”顾汀汀忽然站起身来。 司遥停住脚步,并未回头。 顾汀汀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许久后,才咬唇轻声说,“罢了,我那样对你,想来也不会信!” 她像是自说自话,身子又缓缓蹲了下去,拿起焦尸的手继续查看骨龄。 ** 司遥回了东巷,将屋里破碎的铜镜碎片清扫干净,又把身上沾满泥泞的湿衣裳换下,才褪下里衣就听见敲门声。 她只得胡乱扯出一件干净的衣裳套上,门打开,果然是山尘。 山尘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还湿着,他微微皱眉,说:“厨房烧了水,去洗洗。” 司遥本就打算换了衣裳再去烧水的,现下倒省事了,她拿了干净的衣裳去了山尘房里。 屏风后头温热的湿气缭绕着,一片朦胧。 第144章 山尘站在外间窗下,瞧着院中的树,叶子逐渐泛黄凋零,从树枝脱离下来,飘摇着越过井口上方,颤颤巍巍地落在石桌上,恰好将上头的缝隙遮得严严实实。 耳边是扬起又滴落的水声,那水声无孔不入,搅得人心绪不宁。 山尘侧身看向屏风,自屏风暖雾之中,恍惚映出一道纤细有致的身影,他将窗户合上,绕去了屏风后头。 司遥正梳理着长发,手还伤着,碰不得水,到底多少有些不方便,梳到底的时候,头发打结了…… 她将长发捞胸前,正欲细细梳开,手中的木梳却被夺走了。 她往后一瞧,山尘站在她身后,俊秀的面容在湿沉沉的水雾中,朦朦胧胧。 山尘将司遥的头发拢到后头,极为耐心,温柔地替她梳理着,那打结的发尾在他手里竟也变得顺滑无比。 “怎么不说话?”山尘问。 司遥垂下眼,不吭声。 身后传来一声轻叹,紧接着山尘清润的声音在湿雾中响起,“你可知顾氏为何举家北上京都?” 司遥轻轻摇头。 “自古以来,士农工商,等级严苛,顾氏虽为皇商,富可敌国,可于士族来说,不过满身铜臭,下而次之。” “顾老爷年轻时也是春山镇有名的秀才,只因家中贫苦,供养不上,这才出海经商,运气倒好,真让他寻到了巫溪湖,自此以后,财源不尽,又与朝廷做了桩生意,独揽河运,才有如今的家底!” “此次举家北上,不过是想于京都争取一席之地,顺利剥下满身铜臭气。” 山尘垂着眼,温柔地将木梳一梳梳到底。 “好了!”他将司遥的长发拢好,木梳放置一旁。 “所以顾家与京都伯爵府联姻不过是敲门砖?”司遥问。 “嗯!”山尘应道,他将手覆在司遥的肩上,细细摩挲着她的沾满水珠的皮肤。 “你很了解?”司遥微微回头,看向山尘,浴桶内的热气蒸腾而上,她脸颊被热气熏得泛了红晕,就连眼底皆湿漉漉的,像含了一汪春水。 山尘食指弯曲,抚上她泛红的脸颊,桃花眼略带痴迷,嗓音沙哑,“跟顾小姐联姻的,是我!” 司遥大脑一片空白。 顾汀汀的联姻对象是山尘? 山尘的真实身份是京都伯爵府世子江泊呈? 司遥脑海中浮现出昨夜顾汀汀说的那句话。 “这话我可不敢说,你还是去问山尘少侠罢!” 也就是说山尘与顾汀汀是相互知晓对方的。 见司遥发着愣,山尘轻笑一声,带着气音,“想不明白?” “汀汀是怎么认出你的?” 说到这个,山尘面露无奈:“祖母把我的画像给了顾氏。” “那日,顾小姐来寻我,我心有所属,她亦情牵他人,只是我没想到她会对你下药。” 山尘垂下眼皮,脸色暗淡下来,“若她心肠再狠些……” 见他这样,司遥心软了,她扭过身子,双臂搭在木桶边缘,微微抬起下巴:“怎么,介意?” 山尘笑了,手掌轻轻抚上她的耳后,两指捻着那片柔软的耳垂,轻轻揉捏,半晌才继续道:“顾老爷携财上京,那些人维持了多年平衡,岂容轻易打破?” “再者,伯爵府若是与顾府联了姻,便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我又有什么理由纵火?” 忽地,他捏住司遥的下巴,“还是说,你信了?” 司遥摇头,山尘是她自己选的,就算对他生了疑虑,也不该是从旁人口中得知的。 她微微垂下脸,一口咬在山尘的虎口处。 山尘的目光变得幽沉,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司遥,直到她松开牙齿,抬眼与他对视。 虎口处映出两排浅浅的牙印,略泛粉红,凹陷的牙印处还泛着点点温润的光泽。 “一起?” 山尘呼吸沉重起来,他沉着嗓子,道,“浴桶太小。” 说着手探进水里,将司遥抱了出来。 ** 次日一早,司遥便扯着山尘去寻张均平。 山尘很是不快:“大清早的,寻旁人作什么?” “你哪儿那么多醋劲儿?” “张均平身上的煞丝已有压不住的迹象,得瞧瞧去!” 山尘别开脸,小声说:“瞧什么?放血么?” 司遥懒得跟他掰扯,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就往外头拽。 出了院子,巷子里便飘进来一阵香味,她用力吸了口,用手肘碰了碰山尘,“闻到了么?” 山尘木着脸:“没有!” 司遥抬手摸了把他的下巴,继而将手肘搭在他的肩上,哄道,“徒儿莫恼,师父请你吃豆腐皮包子!” 山尘:“……” 许是天色尚早,旭日亦未东出,四下雾霭茫茫,湿气沉沉,晨风袭掠,略带冷意,直入骨髓。 街道两侧摊贩并不多,摊主将蒸笼盖子拿开,浓厚的白烟争先恐后地扑了上来,又在空中慢慢消散,蒸屉里整整齐齐地码了一笼剔透的豆腐皮包子。 “二位,来一屉?”摊主见人来了,热情地招呼着。 “下头两屉油纸包了,我带走!” “好勒!” 司遥与山尘落座,又来了两个人,家丁打扮,许是穿得单薄,缩着脖子,“来五屉包子,带走!” 摊主数了数,“哟,数儿不够,两位小哥且稍后!” 两位家丁边说边坐了下来。 “这天气越发冷了。” “可不是,瞧这趋势,只怕今年冬天来得会比往年更早些!” “也不知公子怎么想的,这春山镇昨日才出了顾府那样大的事,满城弥漫一股焦肉味儿,多不吉利!” “我听说啊。”那蓝衣粗布小哥压低声音,“公子相好的中了状元,这才特意来迎!” “五屉包子好喽!”摊主掀开蒸笼扬声道。 待两位家丁去后,山尘才开口说话,“江舟,还记得么?” “江长安?”司遥问。 山尘搁下筷子,用帕子擦了手,说,“如今,他在京都世家跟前,可是炙手可热的新贵!” ** 到了张均平家,门未上锁,司遥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就见张母在厨房忙活,她凑了上去:“伯母,忙什么呢?” 张母不防,骇了一跳,回过头来,拍着胸脯,啐道:“你这孩子,走路怎么没个响儿?” 她往锅里添了水,道:“蒸点包子。” 司遥笑了笑,“巧了不是?” 说着将手上的油纸包提了上来,“刚出笼的豆腐皮包子,管够!” 张母哎哟了一声,从司遥手中接过包子,不忘骂道,“下次可不许再带了。” 司遥笑眯眯的:“伯母,我忧心你劳累,你还骂我呢!” 第145章 张母眉开眼笑,指着房里说,“阿平在屋里,顾小姐昨儿回来就晕过去了。” 说到顾小姐,她敛了笑容,叹了口气,“多好的孩子,哎!” 司遥拉上山尘进了厅堂,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闷笑。 “笑什么?”司遥回头看向山尘。 “你这哄人的手段倒是自成一派。”接着又说,“想来日后哄个老太太也不在话下!” 司遥知他说的是谁,也不谦虚,“那是!” 右侧的房门被拉开,张均平端着水盆从里头走了出来,瞧见司遥二人时候,怔了一瞬,又很快反应过来,“怎么过来了?” 他将木盆搁下,神色变得肃然,“莫不是外头又出什么事?” 司遥没好气:“你不能盼点儿好?” 接着又道,“手伸出来!” 张均平伸出手,只见其手背上的红煞丝更为密集,蜿蜿蜒蜒蠕进衣袖内。 “袖扣解了。” 袖口解开,露出一截精壮的古铜色小臂,上面宛如血管爬满红煞丝。 司遥皱着眉,果然更严重了。 她从腰间拔下匕首,琢磨着割那里。 “一定得这样么?”张均平问。 司遥头都没抬,“不然怎么办?” 除非找到易眆,找到细猴。 刀刃割破雪白的皮肤,滚烫的鲜血漫了下来,顺着皮肉滴滴答答地流进杯中。 “喝了。”司遥端起茶杯递到张均平唇边。 张均平无奈,接过杯子,垂眼瞧了瞧。 温玉滚朱河,白壁挂赤珠。 他仰头将杯中血一口饮尽,正欲道谢。 “啊——” 屋里头传来一声惊叫。 第95章 蚍蜉撼大树,北上是龙虎 …… 内室地面狼藉一片,木盆被打翻在地,潮湿的热气蒸腾而上。 顾汀汀衣衫微敞,垂着头直勾勾地盯着裸露的手臂。 “汀汀?”司遥才上前去,见她神情恍惚,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瞧,只见白皙的皮肉上画着一道熟悉且诡异的符咒。 这? 司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力道其大,那段白皙的皮肉上便起了红痕。 “阿遥,他们,他们是冲我来的。” “爹爹娘亲,是被我害死的!” 司遥回过神来,见顾汀汀神情恍惚,颤抖着嘴唇,喃喃自语道。 司遥松开了手,微微蹙眉:“别胡说!” 静了片刻。 司遥又说:“衣裳脱了,我瞧瞧!” 顾汀汀没动,嘴里仍叨咕着,“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她魂不守舍地任由司遥脱掉她的衣裳。 司遥细细瞧了一通,只有手臂上有符咒? 可为何凶手并未画完,难不成中途被打断? 且这符咒字迹仓促,像是事先知晓时间并不充裕,随时会有人出现,可照以往的案子来瞧,凶手城府极深,绝不是着急忙慌的人。 司遥帮顾汀汀穿好衣裳,扶她躺下,又将打翻的木盆拾了起来,这才将门打开。 张均平站在门外,垂下眼皮盯着地面;山尘则于后方双臂环抱,倚靠在木柱上。 此二人见她面色阴沉,心知只怕是出事了。 果不其然,司遥沉声道:“汀汀的手臂上有一道与胡松萝,方荣一模一样的符咒!” 话音落下,鸦雀无声。 张均平回过神来,正要进房,司遥一把拽住他,“人已经睡下了。” 如今又是一年深秋,院墙外的树叶凋黄,被风一卷,便从枝丫上坠落,宛如断了翅膀的蝴蝶,纷纷扬扬地散了满地。 “如此说来,凶手的目标是顾小姐了?”山尘的手臂搭在桌上,修长的指节微微弯曲。 司遥说:“似乎是这样。” “似乎?”山尘似是不解。 司遥说:“如果目标一开始就是汀汀,那么凶手必然会做好万全的准备,直击目标,问题就在是于顾府先起的火。”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起火当日我在厨房,待我回过神来,顾府已是火光漫天,第一时间我便去了汀汀的院子,那院子火势虽大,与别处相比却不是火源头处。” “也就是说,凶手要杀一个人,先去放火?其放火的目的是什么?他不怕打草惊蛇吗?何况,府中所有人饭食皆被下了药,整个顾府已是板上羔羊,何必多此一举放火?” “再者,以往凶手的手段来看,如此草率,绝非他的手笔!” 山尘说:“你的意思是凶手是故意让我们以为目标是顾小姐。” “或许吧!”司遥回道。 张均平一言不发,瞧着内室的窗户发着呆。 司遥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振作点!” 张均平疲累地闭上眼,捏着眉心:“凶手的目的的确并非汀汀。” “火源处在下人房,昨夜崔梁于废墟底处又挖出了一具焦尸!” “此尸无头!” 无头? 司遥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 那刀口……” “嗯,刀法一致!” 厅内再次变得安静。 半晌,司遥继续道:“尸体的身份可查出来了?” “是彩华!”顾汀汀的声音突兀极了。 “怎么起来了?”张均平忙起身,快步走到她身旁,伸手便要搀扶她。 顾汀汀拂开他的手,只见她已穿戴整齐,脸色仍旧泛白,右脸上的烧伤显得越发狰狞,可那双眼却闪着异常明亮的光。 她慢慢走了过来,在山尘面前站定,微微俯身行了个礼,“先前多有得罪,还请山尘少侠切勿怪罪!” 山尘抬起眼皮,面色平淡,只微微颌首,轻声道,“顾小姐节哀!” 顾汀汀落座后,将昨夜验尸结果一一道来。 “当日我心绪不佳,并未饮食,可茶水却用了不少,阿遥去了厨房后,我便觉着头晕难耐,因此去了床上小憩片刻,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的,于纱帐外恍惚见一人影,那人影察觉朝我走看过来……” “我醒后,屋内已大火弥漫,我浑身乏力,拼尽全力这才爬到外间。”顾汀汀平静极了,像是在说一件与她无关的事。 她扭头看向司遥,挣起一抹勉笑,“谢谢你没有丢下我,阿遥!” 司遥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她看着顾汀汀,企图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无果,她别开眼,“如此说来,凶手在汀汀手上画符,不过是想欲盖弥彰,他要找的,是彩华。” “的确如此!”张均平接道, “至于凶手……” “我料想与黎氏无关。”张均平言之凿凿。 “前几日我去了细猴住处,找到了些胖鱼的东西!”说着他起身去了右后方,挑开草帘,不出片刻,怀中抱着个木盒子出来。 他将盒子打开,里头是一叠文书,内容繁冗,但文书上的章印泥却红的像是浸透纸张。 第146章 “是金乌卫的印!”山尘今日话格外少,“金乌卫隶属皇族!” 张均平从里头抽出一本密封的信件递给司遥,“瞧瞧这个。” 司遥接过,只见上头印着鲜红的四个大字:大理寺封。 心中已猜到这是什么,她顿了片刻,才将信件拆封,待一一看完,又沉默着把信件重新封好。 的确是武林双侠冤错案,只是她没想到这案子,居然与皇族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武林至宝一寸心,可活死人,肉白骨,这便是祸根的源头。 可如今一寸心已被她食用,世间再无一寸心,既如此,近日接二连三发生的凶案是否与此有关? “头儿!头儿!不好了。” 就在此时,院外传来砰砰砰的拍门声,是崔梁。 “怎么不去开门?”张母拽着勺子从厨房探出个脑袋,看厅内众人神色沉重,神思恍惚,只得去开了门。 门才打开,崔梁兀自冲了进来,“头儿,不好了。” “城外,城外,有人被咬了。” 司遥与张均平对视一眼,被咬? 她心下激灵,猛地站起来,“是细猴!” “快带我去!” 张均平正要跟上来,却被司遥制止:“我与山尘去就够了,你陪着汀汀!” 说完拽着崔梁急匆匆地出了门。 “怎么回事?你细细说来。” 崔梁咽了口唾沫,“顾府挖出来的焦尸,顾小姐说少了八个,除去昨日又挖到的无头尸,也就是七个,不巧的是,当日顾府在难民中挑选家丁,人数正是七个。” “今日我与醉鬼在城外寻访,看看能否寻到些许蛛丝马迹,忽然听见一阵骚乱,待我两拨开人群,只见一浑身血色,不人不鬼的东西扑在一难民身上撕咬,满地鲜血。” “那东西瞧见我俩,霎时间就跑了。” 崔梁说话,顿了顿,又问,“司姑娘,那东西……” 司遥没想隐瞒,轻声嗯道,“是细猴!” 崔梁面露悲痛,一时无言。 三人到了城外,才发觉此处空了不少,三三两两的难民挤在窝棚内相互宽慰,空气中传来甜腻的腥味。 黏腻的鲜血将泥地浸染成了一片刺目的红黑色,尸体已经被抬走了。 “你回去罢!”司遥说。 崔梁怔了片刻,他当然知道他留在此处不过是拖人后腿,随即对着司遥拱手行礼,“万事小心。” 待他离去,司遥摸出一张符纸,在那片还未干涸的鲜血前蹲下,一边将符纸染上血,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今日瞧着心绪不佳?” 山尘在司遥身边蹲下:“很明显么?” “因为牵扯到皇族的缘故?”不等山尘回答,司遥又问,“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么?” “我记得那会儿,你就是来寻宝的。” 眼见符纸被鲜血打湿,上头的朱砂符文与血迹融为一体。 “但你知道,一寸心已经不复存在了。” 司遥的眼睛其实很漂亮,也最能体现她的情绪,就比如此刻,那双眼里是说不出的疑虑,惶恐。 山尘的手轻抚上她的脸颊,声音不重:“所以,你在怀疑我?” 紧接着,他短促地笑了,放下手:“ 清崇帝是否与此事有关我不清楚,但道丰帝的的确确是下了侦查令,举国遍寻一寸心。” 山尘紧盯着司遥,静默半晌,音色低沉,“阿絮,不止我一人在寻一寸心!” 司遥当然不会怀疑山尘,她只是奇怪,春山镇向来太平,除了三年前武林双侠一家灭门惨案。 自一年前山尘来到此地寻宝,接二连三发生凶案,虽说其皆有不在场证明,可到底令人费解。 更何况,他的身份,直指京都,说他与此事无关,司遥信,可若要说一概不知情,那未免可笑。 不过,山尘有他的立场,他不说,不代表司遥不能去查。 念及此处,司遥正要去拉他的手,却被山尘不着痕迹地撇开。 生气了? 司遥心下好笑,又去拉他的手。 这次山尘倒没有挣开,冷着脸,好看的薄唇抿地紧紧的,侧脸如霜雪般冷冽。 “怎么你生起气来的样子,倒更平日更好看些?” 见他仍旧不为所动,司遥干脆黏了上去,正要胡说些臊人的话,便听见后方传来一声尖锐的惨叫。 像是个孩子的惨叫。 紧接着,人群杂乱。 “柳柳!我的柳柳!” “救命啊!” 是细猴救过的那个女孩儿? 山尘顾不上与司遥置气,二人快步朝着后方走去。 那妇人瞧见司遥二人,仿佛见了救世主,生扑上来,语无伦次,颤抖着手指向后方树林,“柳柳,被叼走了。” 被叼走了? 第96章 鬼披人皮面,人心似鬼谋 二人…… 二人沿着拖拽的痕迹进入了一片干枯的白桦林,树上枝丫光秃秃的,地面铺满了枯枝败叶,踩上去发出破碎的清脆声。 四下寂静无声,只有远处的风声呜咽着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 一道若有似无的视线藏匿在暗处,司遥背如芒刺,她知道,细猴就在这片白桦林,或许,还有易昉。 她就着那张被鲜血濡湿的符纸,十指纷飞间,捏就一个利落漂亮的手决,只见那张符纸在空中扭捏了几番,顷刻间便化作一只血红的纸鸳,跌跌撞撞地朝着西南方向飞去。 司遥与山尘对视一眼,双方一点即透。 山尘将天命抽出,寒冷的剑光给这寂冷的深秋更添了一抹冷冽之意。 往前大约五十丈,纸鸳停了,似力竭了一般,环绕这一棵巨大的白桦树打转,待司遥二人靠近此树,那纸鸳呜咽一声瘫软着掉落在地,瞬间化作灰烬。 司遥欲上前仔细打量这棵树,山尘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我来!” 说着只身挡在司遥身前,提着天命,一挥而下。 只见那树突然乍放一道红光,浓烈的雾气自树底蒸腾而上,不出片刻,白桦林内一片雾蒙。 “吼——”高亢尖锐的怪叫穿破雾气,直冲而来。 只见一抹细瘦鲜红的影子出现在大雾中,隐隐约约,看不真切。 “是细猴!”司遥轻声说。 只是那被叼走的孩子却不见了踪影。 司遥念了诀,从腰间解下捆阴索,这绳索像被解了禁似的,撒欢着摇着脑袋无畏地冲进大雾中,与那抹鲜红的影子缠绕在了一起。 借此时机,山尘再次提剑朝着树横劈而下,满地枯黄的败叶纷飞而起,强大的剑气余波将司遥的裙摆吹得落拓。 竟然毫无反应,只见那树仍安静地伫立在雾气中。 山尘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低头瞧了眼天命。 就在此时,树身上的红光变得浓烈,上头逐渐浮现出一只眼睛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像是与树融为了一体。 第147章 血轮眼! “既然来了,何必躲躲藏藏?”司遥对着四周朗声道。 她知道,易昉就在附近。 “哈哈哈哈哈哈哈——”突然四方传来层层叠叠,虚无缥缈的大笑声。 笑声落下,雾气散去,自树后移出一道纤细的身影,易昉身披黑袍,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司遥二人。 “上次,便是你,坏了我的好事?”易昉在笑,可那双黑沉沉的眼里,却是嗜血的冷意。 司遥看着这张脸,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她忽然发现,她一点也不了解师父。 许是司遥的目光太过直白,这可惹恼了易昉,她沉下脸,斥道:“你看什么?” “你与司灵隐,并非道侣!”司遥没头没尾的话令易昉怔了一下。 她上下打量了司遥片刻,眯起眼:“你是何人?” 她对司遥的身份起了疑。 “你与司灵隐,并非道侣!”司遥没有回答她话,反而更加清晰,一字一句重复道。 易昉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她平生最恨的便是旁人说她配不上司灵隐,她咬牙喝道:“你找死!” 说罢,那血轮眼脱离树干,疯狂转动着眼珠,急促地朝着司遥飞扑而来。 山尘正欲出手帮忙,却被司遥制止:“这里交给我!” 山尘目光微闪,微微点头,提着剑就去寻那被叼走的孩子。 见他如此利落,司遥微怔,这男人倒挺信任她的。 但她心知,山尘不插手,是因为她与易昉的上一世仇怨,须得她亲自了结。 此时天色渐暗,四野阴沉,千机铃清脆的铃声回荡在白桦林,铃身一点点变大,像极一口古老的铜钟,正散发着幽绿的冷光。 ** 山尘居高临下,看着被捆阴索死死勒住的血尸,他面无表情地拽住绳索,血尸被提了起来。 血尸赤红的眼眶被硕大的红眼珠占据,脸上没了皮,血糊糊的一片,毛茸茸的红肉上还粘着几根粗短的黄杂草。 “啧。”像是不耐,山尘别开了脸,松开手,血尸跌在地上,身上的捆阴索绞地越发紧了。 寂静的荒林,风吹散了血尸发出“咕咕咕”的轻微哀嚎。 看吧,连风也在为这可怜的人哭泣。 山尘垂着眼,看着掌心鲜红黏腻的血迹,不慌不忙地用雪白的帕子将血迹一点点擦拭干净。 手掌重新变得干净,雪白的帕子上印满斑驳的血迹,他上前一步,将帕子踩在脚下曲膝蹲了下来。 “你认得我!”这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对么?” 细猴单薄的肩头微微一怔。 “呵!”山尘极短促地笑了一声,“你在害怕?” 明明已经身死,为何还会感到恐惧?细猴已经记不清他是怎么进的青山院。 哦,对,是有人引他进去的。 是什么人呢? 他想不起来了。 他只记得眼前是一片血红,浑身的皮便被剥了下来。 痛么? 似乎还没来得及感受到,灵魂像是被撕裂,他也变得混混沌沌。 山尘摸出一个长窄精致的锦盒,打开一瞧,里头搁了根钉子,约莫六寸,许是已有了些年头,钉子呈现出幽深的铁锈红。 “认识么?”山尘将盒子递到细猴跟前。 “咕咕咕——”细猴不安地挣扎着,捆阴索嵌进皮肉,几见白骨。 “别害怕!”山尘温声道,唇边露出一抹温润的笑,他用中指与食指轻轻捻起铁钉,“不过是镇魂钉罢了。” 白皙的指节,深红的钉头上锈迹斑斑,镌刻着诡异繁杂的纹路。 “既早已身死,徒留残魂禁于这残肢败体,思绪不清,意识混沌又有何趣?” “我不会让你死,但你……” 但你得有作为死人的样子。 山尘看着细猴,语调平淡,神色平淡。 细猴抖得更厉害了,呜咽声从断掉的舌根底下断断续续地溢出。 山尘捏着铁钉,缓缓却坚定地将那根铁钉从细猴的头顶没入。 血尸那双红色的眼珠深处最后一丝清明也消失殆尽。 白桦林深处原来清脆的铃声,山尘回首看去,长窄的锦盒被捏得咯吱作响。 阿絮,你会明白我的,对么? “你如此行事,日后若是被她知晓,届时,你当如何?”就在此时,后方响起枯叶被踩碎的声响。 山尘微微侧脸,只见黎十娘与黎宛走了出来。 黎十娘仍旧是一身黑袍,跟在她身后的黎宛,水红色的纱裙在枯败的白桦林格外扎眼。 黎宛双臂环抱在胸前,抬着下巴扫了山尘一眼,又快速别开眼。 山尘没有追究黎十娘藏匿暗处偷窥,只说:“戏看够了?” 黎十娘沉默片刻,才开口唤道:“宛宛。” 黎宛走上前去,一把将细猴提溜起来,嘴里还念叨着:“早知如此,我还废个什么劲儿!” 说罢,带着血尸消失了在了白桦林。 “县衙那个捕头,要帮忙么?”黎十娘问。 山尘扫了她一眼,警告意味明显。 黎十娘笑了,“算我多嘴,总欠着人情像被人捏住了命脉!” “铮——”千机铃再次发出空洞幽远的撞钟声。 黎十娘目光投向钟声来源处,她越过山尘,道:“那捕头只怕已经盯上你了。” ** 司遥与易眆的斗争已将近尾声,两人早已斗得狼狈不堪。 血轮眼被千机铃死死压住,血红的眼珠子被挤压地像是快要爆开。 “你究竟……是谁?”易眆捂着心口,一瞬不瞬地盯着司遥。 她在此人的身上,居然看到了故人的影子。 身法,招数,一如那人! 她记忆深处那一抹模糊的白衣,风雪掀起他的衣摆,他只身一人,隐没了无边的白雪中。 “说!你究竟是谁!”易眆声嘶力竭,眼睛也泛了红。 “你不记得我了?师娘!”司遥抹了把嘴角的鲜血,笑了。 易眆如遭雷击,连连后退数步,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司遥,“不……不可能,你明明已经……” “死了,对么?”司遥平静地接话。 “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易眆低声呢喃,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她亲眼所见。 “我只问你,那尾拂尘你从何而来?”司遥上前一步,与易眆不过咫尺,她一字一句,“你杀了他!” “不!”易眆猛然抬头,“我没有!” “我怎么舍得?我怎么敢?” 夜色已彻底覆盖这片丛林,易眆沉重的呼吸随着深秋的冷回荡在四下空野。 “我知道了!” 易眆像是反应过来,突然一把抓住司遥的手臂,眼睛死死盯着她,像是水底才打捞上来的鱼,张着嘴艰难地呼吸。 “哈哈哈哈哈——” 第148章 “我知道了!” “我们都被他骗了!” “都被骗了,哈哈哈,司灵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什么仙风道骨,什么人间正道,都是狗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伪君子!司灵隐,哈哈哈哈,全都被他利用了!” 见她这幅疯疯癫癫的模样,司遥挣开了她。 易眆笑着笑着,眼泪却落了满脸,像是笑累了,声音逐渐变轻,她极缓慢地从斗篷后取出一尾拂尘。 沾了血的手在白丝上轻柔地来回抚摸着,血染上白丝,红艳艳的,刺眼极了。 “你竟把我也算进去了!” 血轮眼在千机铃的镇压下,已是强弩之末,易眆与血轮眼相生,蓦地吐出一口黑红的血。 她慢慢抬起脸,看着司遥,眼底癫狂乍现,一字一句:“青铜鬼灯!” “借尸还魂!” 第97章 万般皆是命,何苦借一程 …… “借尸还魂?”司遥轻声呢喃,恍惚间,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她从未见过的场景。 窗户大雪纷扬,树梢上坠满厚重的白雪,低沉沉地挡住窗户那点子微弱的光。 师父端坐于窗下,五指捻着茶杯,吹了口气,袅袅白雾便蒸腾而上,他俊秀的面容变得模糊,像是雾里探花,摸不到,靠不近,远远近近,依依稀稀,瞧不真切。 可为何他眼皮下的那颗小红痣却格外扎眼,格外可爱? “你身子不好,只恐难过十七,既做了我的弟子,便随我姓,凡尘皆过往,不可妄念。” “至于名,便唤作“遥”罢!” 阿遥,长路漫漫,你且前去,无需回头,前路大雪封程,师父,自会为你扫平一切。 前路坦荡,你该,长命百岁得活! 念及此处,司遥闭上了眼,从前她只觉得师父对她严厉,不苟言笑,她曾怪怨师父,既不喜她,何苦将她拾回? 闹得如今,两心相远,却要日日相对,何来自在? 师父下山后,她没有依依惜别,此去七八载,音信全无,她不怨,不念,不期待。 未曾拥有,何来惦念? 许多事物,难道须得失去后,方能明白那坚硬,满是沟壑的外壳下潜藏的是一团柔软细腻,令人趋之若鹜的爱? ** 千机铃一寸一寸吞噬了血轮眼,易昉只觉五脏烧灼,可她本性绝非坐以待毙之辈,她怨毒地盯着司遥。 喉下滚动,诡秘的咒词低低溢出,她手中的拂尘像活了过来,千万根白丝像潮水,铺天盖地,浩浩荡荡地流窜而来。 只刹那,那白丝便失了生气,宛如枯败的柳枝垂落在地。 易昉缓缓低下头,只见心口插着一把黑刃,刃口正滴滴答答落着血。 江北残刀! 手中的拂尘跌落在地上,悄无声息地砸在树叶上。 易昉颤抖着嘴唇,吃力地转过身,“是嫂……” 是嫂子啊! 为什么?你终于忍心杀我了? 你早该杀了我。 黎十娘脸上没有得偿所愿的畅快,她面无表情地拔出刀刃,易昉的身体瘫软,沿着树根重重跌落尘泥。 好累啊!易昉呼出一口微弱的气息。 原来她早已力竭。 她的脸上没了以往的阴狠,毒辣。 有的, 只是平静面容下波涛汹涌的爱恨悲怆。 母亲,对不起啊! 您说的对,不是咱们的再争再抢,也是枉然,是我执迷不悟,大逆不道,我罪该万死! 别怪我,求求你! 易昉吃力地抬起眼皮,注视着不远处沾了尘泥的拂尘,她嘴角扬起一抹笑,司灵隐…… 司灵隐…… 易昉死了,她未合的眼底是黑沉沉的夜,是冷的秋,是无法挣脱的命。 血轮眼被千机铃吞噬,白桦林再次沉寂萧条。 前世纠葛,今日落下帷幕,司遥说不清心中是何感触,她走到易昉跟前,蹲下,伸出手掌替她合上了眼。 至于,这尾拂尘…… 白丝上是满是星星点点的血泥,司遥小心翼翼地拾起拂尘,细细端详。 此物已污,她的师父,不坠凡尘,不染烟火,不应如此! “司大夫光明磊落,是君子!”黎十娘提着残刀,擦去刃口最后一滴鲜血,凛冽的刀光宛如月色,在黑暗中一闪而过。 “拂尘你带走,尸体我处理!” “给她罢!” “嗯?”黎十娘不解。 “拂尘,给她罢!” “她既对师父有情,想来师父对她也有过善意,这尾拂尘,便是他留下的善。” 黎十娘未再多言,拾起拂尘塞进易昉怀中,单手将人提起,快速消失在了白桦林。 司遥扶着树根缓缓坐下,身上的伤被风一吹,冷中带刺,她仰面看着天,天空呈现一片黑蓝,没有繁星,没有月光,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黑。 一眼望不到头的黑。 白桦林四下寂静,不知名的夜鸟发出空灵的“咕咕咕”声,细碎的树叶被风扬起又落下。 司遥拧着眉,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她吃力地起身,易昉的功法比三年前更为精进,与之对战,她怎么可能毫发无伤?若非黎十娘那一刀,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手掌撑在脆刺的枯叶上,还未起身,手心便触到一物。 她打眼一瞧,书? 灵隐手札? 这是,师父的? 此书极为陈旧,瞧去有些年头了,可书封却极净极正,可以窥见拥有它的人,何等珍视。 司遥颤抖着手将书塞进怀中,喉间干涩,一股腥甜直冲鼻腔,眼前的事物变得模糊,耳边轻微的嘈杂声被无限放大,霎那间,又消失地无影无踪。 迷糊间,她仿佛瞧见前头约莫五十丈开外出现一抹雪白的影子,那身影遗世独立,纤尘不染。 师父? 司遥竭力加快步伐,急切地追着那抹白,那道光:“师父……” 那道白影回过头来,似瞧见她了,宛如一道风朝她冲了过来。 鼻尖是浅淡的檀香与松针清香,司遥重重地吸了一口,失去意识前,她才恍然意识到,师父身上的味道,似乎与此,如出一辙。 梦里是一片纯洁的白,司遥开始思考,她什么时候喜欢上山尘的? 第一眼?他一袭白衣,身后背了把巨剑,只身下南到赴春山镇寻宝,还很大方,给了她五十两银子,解了她当时燃眉之急。 后来呢? 后来他得知镇上凶案频发,不顾自身安危,执意参与查案,哦,或许是那句:明知祸端而不为,实非君子,枉为正义士彻彻底底打动了她。 还有呢? 还有,还有她在山尘身上感受到的,终身求而不得的爱! 她从未感受过明面上的,不避讳的,飞蛾扑火般的,那种名为热烈的爱,不论是亲情,还是友情。 第149章 山尘对她,有隐瞒,有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秘;可也有不计得失,不论安危,舍命相伴,万事挡前。 山尘! “山尘……”司遥轻轻呢喃出声,手很快被握住,掌心传来温热的潮湿感。 像是漂泊在海上的孤舟找到了依仗,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意识深入,恍惚间她听见两道忽远忽近的对话。 “山主,此事不成,只怕已打草惊蛇,若是……” “此事我自有计划,剩余的可寻着了?” “回山主,已有眉目。” 山尘轻嗯一声:“你办事我向来放心,此事已到了关键时刻,万不可出岔子。” “属下知晓轻重!” 像是一道轻盈的风卷出,屋里再次变得空荡,紧接着,脚步声来到床头,司遥搁在外头的手臂被塞入被中。 山尘用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灼热感已下降不少,他并未着急收回手,而是一寸一寸,细细密密地轻抚着这近在掌心,又觉遥不可及的脸。 “你会离开我么?”山尘问。 司遥很想问他为什么这样问? “会的吧?” 不会的,我不会离开的。 “答应我,别离开,好么?” 好。 司遥极力动动手指,紧紧握住山尘修长的指节,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耳边传来一阵轻笑:“没关系。” 没关系,阿絮,如果你离开,我会,杀了你! “阿絮,你永远,也不能离开我!” ** 司遥醒来,已是三日后,眼皮酸胀不堪,喉头干痒难耐,外头的阳光落在床榻上,刺眼得紧。 她吃力地探出手挡光,却发现浑身疼地厉害。 微微侧头,便见山尘从水盆里捞出湿漉漉的帕子绞干,十指白皙分明,在光阳下,在阴影里,那指节像是翻飞的蝴蝶,一不留神,便撞进了她的心里。 山尘回首便见司遥目光一错不错地注视着他,他绞着帕子走了过来,温声说:“大包大揽,还以为你真人不露相呢!” 说着抓起她的手腕,细细替她擦拭,“渴么?” 司遥冲他眨眨眼,山尘搁下帕子,倒了杯茶水来,极为小心仔细地喂给司遥。 看着司遥苍白的脸,心下一阵堵塞,他后悔了,他不该放任司遥独自行事。 “书呢?”喝了水,干涸的嗓子略微好些,身上的衣裳已被更换,那本手札想必也被山尘收了起来。 “枕头下。”山尘垂下眼,将茶杯搁下。 吃力地往枕下摸了一把,书被抽了出来。 指尖仔细抚过书封上那遒劲的字迹——灵隐手札。 的确是师傅的字迹。 “不能好了再看么?”山尘面无表情地站在床头。 “我等不及!”司遥说。 她迫切地想知晓师父的一切:司家灭门之因,为何独身背井离乡,而后寻找青铜鬼灯,以及下山后音信全无。 而所谓的借尸还魂,又是怎么一回事? “先喝药!”山尘的声音不容置疑。 “好烫,好烫,好烫!”小元宝惊叫着从外头撞了进来,把滚烫的药碗重重地搁在桌上,两只手捏着耳垂,嘴里呼哧呼哧吐着气。 “姐姐,你醒了?”他瞧见司遥,红扑扑的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脸,飞扑到床边,山尘被挤到一旁。 “你还疼么?” 看他担忧的模样,司遥笑着摇头。 “姐姐,你可要快些好起来,我带你去掏鸟窝!” 小元宝还欲再说,却被山尘提起后领:“去把药端来!” “哼!”小元宝气呼呼地瞪了山尘一眼,乖乖去把搁在桌上的汤药端来。 山尘接过,毫不留情道:“外头玩儿去!” 小元宝欲言又止,见司遥在一旁挠有兴致地看热闹,便耷拉着脑袋出去了。 【第五卷:借尸还魂】 第98章 秋叶随风起,偏作笼中鸟 笼中鸟 清崇二十五年。 春初已至,积雪消融,枝头露水未凝,才吐新芽,江南的春还是冷。 “你主子呢?”司空玄负手站在廊檐下,书房内空荡荡的,哪里还有半分人气? 伺候的小厮支支吾吾:“公子……公子……” 司空玄无意为难,冷笑一声,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你也不必扯谎诓我,那小子又去日溪山了罢?” “无心政事,整日醉心道术,简直……”司空玄没再说下去,而是重重叹了口气。 小厮露出讨好的笑,挠挠头,不敢搭腔。 司空玄甩了袖子,“去,让人把他给我抓回来,再不必顾及他的面子!” 小厮苦笑,作老子的都管不着自个儿儿子,更遑论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这话他也只敢私下犯牢骚。 满京都谁人不知内阁首辅之子,司灵隐? 其子名满京都,不说生得芝兰玉树,宛如夜月当空;单论学识,帝师之子岂有凡庸之辈?更令人津津乐道的,莫过于,此人不好权势,不喜金银,不溺世俗,一心清明,只求得道。 怪, 怪。 怪! 身在富贵窝,心在桃源外。 满京都任谁提到此人,皆摇头不解,只叹一句,“怪人哉!” ** 日溪山上风景秀丽,坐落于群山之巅,山顶湿雾缭绕,初晨的光才从东头升起,将雾气驱散,露出一片青翠的绿意来。 “师父该你了。”司灵隐落下白子,抬眼看向对面的白须老道。 清晖道人捻了把胡须:“嗯,几日不见棋艺倒是见长不少。” “师父教导有方!” 清晖道人笑了起来,他这个弟子惯来是个善于藏拙的,到底也是时运不济,如此胸怀,如此才学,偏偏只能日日与他这个一脚踏入棺材的糟老头子为伍,可惜,可惜啊,不知是司家之幸,还是江南之憾。 “难为你了。”清晖道人叹道。 司灵隐双目含笑,初晨从他后头升起,身上白衣隐隐泛着光。 司家在朝如日中天,父亲担内阁首辅,已是树大招风,若他再入朝只怕有心人再容不得他们了。 将至晌午,司灵隐才慢悠悠地从日溪山下来,臂弯处搭了一尾拂尘,才至山脚,便被眼尖的小厮瞧见。 “主子!”那小厮像瞧见恩人般兴奋地高举双臂,下一刻,便如一阵风卷了过来。 “主子,您可终于下来,老爷……” “我爹又在寻我?”司灵隐不满,“前儿个才嚷嚷着由得我去。” 小厮干笑两声,满宅上下,谁不知老爷说的是气话,这祖宗怎么还当真了呢? “主子,这是……”小厮忽然瞧见其衣衫下一缕雪白的丝,柔顺地垂了下来。 司灵隐也不小气,将拂尘露出个囫囵面来:“自然是好东西!” 拂尘?小厮快要哭了:“主子……” 第150章 司灵隐不耐,又将拂尘往袖子里头塞了塞:“知道了,会藏好的。” “主子,今日乃是聂氏女入宫,虽说满京皆知你不理世俗,但司家除了老爷,也只有您一个正经主子,如今老爷身负重担,诸事繁杂,这一趟,您少不得要漏个脸!” 司灵隐天不亮就去了日溪山,被师父揪着下了一晌午的棋,这会儿困得厉害,他打着哈欠爬进马车,歪在席上倦得眼皮直打瞌睡。 “主子,咱们是回去还是去聂府?” 见车厢内没动静,小厮又不确定地又唤了一声:“主子?” 司灵隐啧了一声,他这个小厮,哪儿都好,就是话多得紧,整日听得最多的便是主子二字,活似只小麻雀。 “主子,您听见了么?” “主子?” “……” “啧,听见了。”司灵隐低沉的嗓音从里头传出,“去聂府!” “好勒!”小厮这才高高兴兴地扬起马鞭,“驾!” 车厢内燃着沉香,不多时,司灵隐便起了瞌睡,就在此时,只听一声骏马长嘶,车厢动摇西晃。 “怎么回事?”司灵隐掀开车帘,阳光刺眼得紧,他微微眯眼,伸手挡住眼皮上浅淡的小红痣。 待适应之后睁开,才见马上坐着一位束着高马尾的女子。 身着劲装,手腕处束得紧紧的,脚下踩着长靴,显得格外干净利落。 “你……你怎么拦马车呢?”小厮气急,结结巴巴地控诉着。 被惊扰的马高举前蹄转了个头,司灵隐也看清了马上之人。 聂家大小姐,聂文心? 聂文心勒紧缰绳,狂躁的马逐渐安静下来,她骑在马上,居高临下。 “你的马我征用了。”话音落下,丢过来一袋银钱。 司灵隐瞧都没瞧一眼,只问:“你把我的马骑走了,我怎么回去?” 聂文心一脸古怪地看着他:“那袋里的银钱,够你买上三五匹上等马了。” “我就喜欢这一匹!” 见司灵隐油盐不进,聂文心气急,“你这孩子怎么……” “既是顺路,那便一道罢!”说着司灵隐坐了回去。 聂文心不解,“什么一道?” 司灵隐颇觉有趣:“聂氏嫁女,此等荣光,满京都谁人不知?” 聂文心脸色冷了下来,荣光? 此等荣光,与她何干? 她眯了眯眼,上下打量着司灵隐,目光落在那一尾拂尘上,忽地轻笑一声:“原来是首辅之子!” “马借我,日后还你!”聂文心扯着缰绳,头也不回地出了城。 小厮目瞪口呆地凑了上来,拾起地上的银钱在手心掂了掂:“主子,她是聂家大小姐?” “那咱们还去聂家么?” “去!”司灵隐说。 “跟上去!” ** 聂府,梧桐苑。 “你说什么?人跑了?”聂夫人眼前一花,身体向后跌去。 “夫人!” “夫人……”后头丫鬟婆子手忙脚乱地将人扶着坐下。 “她是疯了么?”聂夫人痛斥! 梧桐苑里里外外挤满了丫头婆子,可院里却一片寂静,只有聂夫人痛心疾首的哀呼。 “都怪你,什么嫡长女,瞧瞧,把人宠成什么样儿了?” “对方是什么人?当今圣上啊!”说到这里聂夫人捂着心口,呼吸越发困难。 聂茂典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半晌才开口:“派出去的人可有消息了?” “回老爷,有人瞧见小姐出了城!” 聂茂典闭上眼,难不成真是他这些年太过宠溺,令她如此不知轻重? 还不等众人商量出个章程来。 “不好了,不好了老爷!” “宫里头来人了!” 聂夫人两眼一闭,干脆昏死过去了事。 “快,快带我去!”聂茂典心下一跳,从椅子上起身,无措地在原地转了个圈,“加派人手,再去找,务必把那逆女给我抓回来!” 管家知晓轻重,应了一声。 聂茂典到前厅,险些腿软,圣上身侧的红人苗公公端坐堂前,手中端着白玉茶盏,正轻轻吹着里头的热气。 而大厅内外皆围满大内侍卫。 聂茂典擦擦额头沁出的冷汗,对着苗公公拱手:“公公安好,可是圣上有何指示?” 苗公公掀起松垮的眼皮扫了他一眼,继续吹着杯中热茶。 聂茂典心中忐忑,仍脸上赔笑。 苗公公砸了砸嘴:“聂大人啊,您与杂家也算略有些交情,聂氏如此藐视圣恩,着实令杂家难办呐。” 聂茂典心都凉了,呆着原地发着愣。 苗公公扫了眼他的模样,继而笑了:“大人也不必如此忧心,你我既有交情,我怎能见死不救?” 聂茂典一听,便知此事有转机,忙道:“公公大义,聂某必不敢忘!” 苗公公“唔”了声,搁下茶杯,抖了抖衣摆:“接旨吧。”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兵部尚书聂茂典,藐视皇族,是为不敬,朕痛之入骨,愤不能平,然,念其上任以来,于国得利,于民有恩,不予连坐,兹废黜其兵部一职,收监大理寺,择日审,钦此! 聂茂典瘫坐在地,松了口气。 择日审,说明圣上有意放他一马 苗公公含笑着看着聂茂典:“聂大人,还不谢恩?” 聂茂典回过神来,忙跪好,双手接旨:“谢,主隆恩!” “带走!” ** 城外,无间庙。 “你为什么要帮我?”聂文心手心撑着下巴,不解地看着司灵隐,火光将那张明艳的脸照得无暇。 “再过几年,你便及冠了罢,届时,我送你件大礼,如何?” 司灵隐翻动着火上烤着的鱼,淡声道:“如此,多谢娘娘了。” 聂文心倏地放下手:“你存心找不痛快是不是?” “主子,主子!”小厮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一屁股坐在火堆旁,“聂老爷被下大狱了!” 司灵隐不着声色地瞥了聂文心一眼。 “你说什么?”聂文心一把揪住小厮的衣领,“你再说一遍。” 小厮猝不及防,被拉地踉跄,结结巴巴道:“聂……聂老爷被带走了,白日里,去了好多金乌卫!” 聂文心满脸呆滞,松开小厮,重新坐了回去。 她终于明白司灵隐为何非要叫她娘娘,原来,她真的,逃不掉! 她抬起脸,映入眼帘的是破庙梁上结满蛛丝,台上端坐一尊布满灰尘的菩萨法相,手中拈花,慈眉善目,眼底悲悯。 此庙破败,菩萨,为何不恨,不怨,仍悲悯众生? 你,也在可怜我么? 聂文心眼眶一酸,滚烫的泪水顺流而下。 世上最痛苦的事是什么呢?大概就是,爱慕自由,偏被折了翅膀;向往大千江湖,偏只能成为笼中鸟。 第151章 司灵隐默不作声翻开着鱼,鱼皮炸开,里头白嫩的肉被烤的焦香。 “我饿了!”聂文心重重地擦干眼泪,看着被架在火上炙烤的鱼。 司灵隐把鱼递给她,看着她狼吞虎咽。 只此一次! 只此一次,她不再是聂文心,而是,聂氏嫡长女! 第99章 登山问仙人,山中取灵草 …… 清崇二十七年,宫妃聂氏已入宫两年,备受皇恩,上月又加封贵妃,代掌凤印,如今'后位空悬,人人皆道,只怕非聂氏莫属。 话说,近年来,聂氏身体抱恙,久治难安,圣上颇为费心,如今,贵妃已病入膏肓,圣上满城张榜,广而告之,若是谁能令贵妃身子好转,便赏金千两,封万户侯。 这可惹恼了朝中文官,纷纷提笔痛批,光是奏折便堆满了整间阅览室,折中怒骂文贵妃红颜祸水,就连其父聂茂典也被参得干脆告了病假,整日躲在府宅。 “一群老蹄子,无非是嫉妒我生了个贵妃女儿,说什么为国之社稷,若真有心怎么不去江北边境,用墨水淹死那些怪胎?”聂茂典狠狠灌了口茶水。 “如今正值战乱,外头打得又狠,说到底还是盯着国库里那点子金银!” 聂茂典撒了一通气,见座上之人仍不动声色,借着烛光微微垂脸,慢条斯理地查阅手中的折本子。 司空玄见他气顺了,这才合上折子,淡声道:“不过是些鼠辈罢了,何须动怒?” “再过几日,便是中秋,护国大将军叶凛回京诉职,如今正值多事之秋,贵妃之事灵隐自会想法子,你且按捺,莫让旁人抓到错处才是!” 聂茂典应声:“是,阁老!” 司空悬叹了口气,将折子随意丢在桌上起身离开,聂茂典急忙相送,这才开门,只见一道青衣,手持折扇的公子自廊檐那侧佯装淡然地走来,手中的折扇扇地急促。 “司大人?”聂文君讶异,赶忙见礼,“晚辈见过司大人!见过爹爹!” 司空玄回首扫了眼聂茂典,意味深长:“这孩子,长大了不少啊。” 聂茂典干笑两声,狠狠剜了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一眼,咬牙道:“待会儿再回来收拾你。” 说罢急急忙忙跟了上去。 “难不成被发现了?” 不能罢?方才他反应灵敏,堪称山中捷豹,毫无破绽! 要不,还是跑罢,万一真被发现了,待会儿老爹回来少不得要掀了他的皮。 聂文君“嘶”了声,识时务者为君子:“先溜罢!” ** “这还有多久啊?”聂文君擦擦额头上的汗,抬眼看向前方,只见山路崎岖蜿蜒,被枝丫细细密密地掩盖在层层叠叠的山林中。 “快了快了!”小厮连声宽慰,“公子,喝口水?” 聂文君皆过小厮递来的水壶,灌了几大口,甘冽的水涌入干涸的喉间,聂文君这才好受些。 “这司灵隐当真古怪,日日往山上跑,精力倒好!” 小厮在一旁不敢搭腔,只说:“公子歇会儿再走罢!” 聂文君摇摇头:“早些上去罢。” 姐姐病重,他亦悬心 。 自母亲去世后,父亲续了弦,幸运的是,这范氏并非不能容人的妒妇,这些年,虽不至于事事关切,但好歹也从未短过他们什么。 他尚且年幼,姐姐便担起了母亲的责任,爱他,护他。 姐姐的病他就早听宫里的太医说了,乃是心病,心病难解,郁结在内才导致病症来势汹汹。 半个时辰后。 总算到了山顶,还不等聂文君松口气,便瞧见前方还有一条望不到头的石阶。 他傻眼了。 干脆一屁股跌在地上,宛如烂泥,仍不忘高呼一声:“贼老天,杀了我!” 凄厉的嚎叫回荡连绵的群上之中。 小厮也累的够呛,坐在一旁喘着气,忽然,像是瞧见什么,兴奋地唤道:“公子公子!” 聂文君闭着眼睛装死。 “是司公子啊!” 嗯?司灵隐? 聂文君猛然睁开眼睛,抬起脸,眼前是一双白靴,靴头干净地不沾染一丝泥土。 他一把揪住司灵隐洁白的衣摆,那衣摆便印了一个脏兮兮的灰手印,聂文君浑然不觉,哭丧着脸:“司兄!我可终于见着你了!” 司灵隐好笑,蹲了下来:“嗯?这不是聂家小公子聂大鹅么?” “怎么?看破红尘了?” “你……”聂文君脸憋通红,愣是没说出一句难听的来,谁让他有求于人呢? “司大人说,我姐姐的病,你有法子是不是?” 司灵隐恍然,“哦”了一声,拖长了尾音:“原来是为你姐姐而来?” 聂文君疯狂点头。 “既如此,那就走罢!” “嗯?”聂文君从地上爬了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司灵隐身后,“去哪儿?” 司灵隐回过头,身后是连绵不绝的翠绿群山,那一身白衣被山风吹起,他笑得狡黠,宛如山中生了灵智的白狐:“自然是,寻药材!” 三人于山中流窜半日,眼见天色渐黑,许是中秋将至,夜空高悬一轮圆月,将山中照的亮如白昼,远处传来豺狼对月高呼,那空嘹的声音吓得聂文君险些腿软。 他忙快步行至司灵隐身侧,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四下张望,颤颤巍巍问:“那……药材究竟在何处啊?” “不知!” 聂文君瞪大双眼,不知? 不知是何意? 见司灵隐的模样不似作谎,他忙道:“那……不能明日再寻么?” “不行!” 不行?为何不行? 聂文君一路变得沉默,后来他实在忍不住了,就问:“你……不会是在耍我罢?” 只听见司灵隐极短促地笑了声:“耍你?” 聂文君丧气了。 “古书有云,山间有一仙草,其形似莲,通体翠绿,隐与草内,肉眼难辨,每值夜幕,月色齐圆,方变幻形态,花蕊血红,如珠似宝,取其蕊珠,碾熬入药,专破心疾!然此草难寻,只因天生地长,颇具灵性,畏惧生人!” “草药竟还有怕人的?还有这是何古书?怎的我从未读过?” 司灵隐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少去烟花柳巷之地,自然就读过了。” 聂文君又不吱声了,心里默默编排司灵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他忽然觉得有些口渴,回头想问小厮要水喝,一扭头,身后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人? 月亮将光影投向林中干枯的树梢,厚厚的枯叶上倒映张牙舞爪的细长黑影,此时山风一吹,四面八方就发出淅淅索索的诡异声。 “洗墨?”聂文君朝着黑漆漆的树林深处喊道。 司灵隐一把捂住他的嘴:“闭嘴!” 聂文君眨眨眼,司灵隐这才松手。 他压低声音:“我的小厮不见了。” 第152章 “兴许只是被东西迷了眼!”司灵隐淡然道。 聂文君还想再说,他瞧了瞧四周,打了个寒颤。 突然,司灵隐停了下来。 聂文君不解地看着他。 “来了!” 谁来了?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聂文君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松开!”司灵隐说。 聂文君将头摇成拨浪鼓,把他的一条手臂抱得更紧了。 “再不松开,仙草跑了,日后再找便难了。” 闻言,聂文君猛地撒手,就见司灵隐从怀中拔出一物,还没等他敲清楚,千丝万缕的白丝便犹如浪潮一般朝着一片青苔茂盛处席卷而去。 聂文君长大嘴,扯着脖子,鹅似的,指着那些白丝“哦哦哦”了半天。 那白丝像是倾泄下来的月光,瞬间便将那片青苔处笼住。 聂文君兴奋地飞扑了过去,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白丝,触感滑腻松软,他瞪大眼睛看向司灵隐,问:“这是什么?好厉害!” “嘘!” 聂文君闭上嘴,只见司灵隐走到树下,将覆盖在青苔上的白丝一点点掀开,又一寸寸极仔细小心地刨开泥土。 他的样子很专注,聂文君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皎洁如玉的侧脸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光泽,低垂的眼皮下藏匿着一颗若隐若现的小红痣。 怪道满京都世家贵女皆心悦此人。 “看什么?”司灵隐仍垂着脸。 聂文君却像是被抓包了似的,慌忙别开眼。 “找到了!” 聂文君凑了上去,只见司灵隐手中抓着一株杂草,他嘶了一声儿:“就是这玩意儿?” “啧,那古书莫不是骗人的罢?” 什么其形似莲,简直鬼扯! 那杂草像是不满被侮辱,扭动着身躯,于顶部竟颤颤巍巍地开了一朵莲。 聂文君张大嘴,指着它:“这草能听人言?” “天生地长的灵植皆有此性。” 聂文君咽咽口水:“那……它要是知道会被入药……” 话还没说完,这草便疯狂挣脱,司灵隐狠狠剜了他一眼,忙摸出一张符纸,啪地拍在仙草上,迅速将仙草缠了起来。 聂文君自知惹了祸,垂着脑袋不敢吱声儿,看着司灵隐收了拂尘,“走罢!” 司灵隐步伐古怪,西三步,后退三步,东六步,又退三步…… 聂文君不敢问,只默默跟在他的脚步,不多时,耳边隐隐约约传来忽远忽近的哭救声。 “有没有人啊,救命啊!” “公子!司公子!” “……” “是洗墨!”聂文君说! 两人顺着哭声穿过沟壑丛林,越走那哭声就越清晰,越近。 乌云爬了上来,月亮被遮住,山林里黑沉沉的,四面八方回荡着洗墨的哭喊声。 “你确定是这个方向么?我怎么听着声音在那边?” “没走错!”司灵隐示意聂文君低头,只见被符纸包着的仙草荧荧透出红色的微光, “看那边!” 顺着司灵隐手指的方向瞧去,只见黑暗中漂浮着数朵红艳艳的鬼火。 第100章 龙门金鳞开,家国风雨摇 …… 有血!”聂文君眼尖。 借着摇曳的鬼火,司灵隐瞧见枯败的树叶上飞溅了星星点点的血迹,他快步走上前,蹲下,手指捻起一片枯黄的树叶,鲜红的血液便顺着树尖滑落。 新鲜的? “会不会是洗墨?”聂文君语气急切。 司灵隐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摇头:“不是!” “瞧着出血量伤应该很严重才是,方才洗墨的声音中气十足!”司灵隐丢开树叶,“不是他!” 像是想到什么,司灵隐笑了笑:“这灵草倒成了香饽饽!” 二人顺着鬼火,来到一处断壁悬崖,那鬼火飘忽在空中,上上下下。 聂文君探头往悬崖下方瞧了瞧,只见半山腰处弥漫着大雾,底下是何情形倒是一概不清,若是这下头有什么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 想到这里,他忙将头缩回,指着悬崖问:“咱们要下去?” 司灵隐垂下眼睛,轻声“嗯”道:“人在下头。” 微弱的鬼火映在他的侧脸,眼皮上的红痣说不出的妖异。 “洗墨!”聂文君放开嗓子嚎了声儿,声音盘旋回荡在雾气的上方,弥久不散。 “洗……” “别喊了,他听不见。”司灵隐轻甩拂尘,那白丝便缠住了最近的一块大石头。 “过来!”司灵隐说。 聂文君摇头后退了半步,又瞧瞧扫了眼悬崖下,试图商量,“你下去,我在此处等你可好?” 司灵隐冷冷地看着他。 聂文君哀嚎一声,闭上眼,一缕蛛网似的白丝从脚踝处缓缓缠绕攀爬上来,而后紧紧缠在他的腰上。 “别怕,往下跳!”司灵隐的声音像是一道春风,抚慰了他不安的心。 聂文君纵身一跃,耳边是呼呼的风声。 洗墨!日后你可要好好伺候你家公子我!不然我可就,可就……好罢,我也不能怎么样! 不过须臾,人已轻飘飘地落地,缠在腰间的拂尘丝像潮水似的往后缩,顷刻间便消失地无影无踪。 四下是一片空洞的黑,空旷,寂静。 耳边被咕咕溪流声环绕,聂文君动了动,脚踩在石子上发出轻微的异响,就在此时,身后传来轻微的“嘶嘶”声,聂文君悬着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又往后退了数步,身子撞上一堵柔软的石墙。 这诡异的触感令他浑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掌覆盖在石墙上。 温热的?软的?这是……是翅膀? 聂文君猛地收回手,就在此时,石墙上传出一阵嘈杂且尖锐的啸叫,无数翅膀煽动起来,黑暗中一对对泛着红光的眼珠逐渐苏醒,凝视着他。 忽地,这些眼睛像是一片黑云朝他扑扇过来! 聂文君尖叫一声,拔腿就跑:“司灵隐!” “司兄!” “救我!” 话音落下,只见一道白影自上而下,司灵隐甩了拂尘丝缠上聂文君的腰身将他丢出洞中。 聂文君被摔得头晕眼花! “公子?” 洗墨? 聂文君回过神来,这才瞧见不远处燃了火,洗墨飞扑过来,满脸焦急:“公子!您没事吧?” 他清秀的小脸被火光照亮眼。 “火折子给我!”聂文君捂着屁股从地上爬了起来,司灵隐还在洞中。 “公子?” “给我!” 洗墨只得将火折子给了他, 聂文君正要进洞,就见司灵隐一手提着山鸡,一手提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正优哉游哉地地从洞中出来,瞧见聂文君手上的火折子,不解地问:“想进去?没玩够?” 聂文君立刻摇头。 第153章 司灵隐走到火堆旁,将山鸡丢进火里,人放置一旁。 “这人谁啊!”聂文君凑上去瞧,只瞧见了一张被鲜血覆盖的脸。 “五皇子,湛谦!” 聂文君手一顿:“谁?” “他怎么会在这儿!” 司灵隐低头专心给山鸡拔毛,半晌才说:“你自己问他。” 话音落下,湛谦睁开了眼,艰难地支起身子,腿部的疼痛令他皱起了眉。 “骨头断了,别乱动!”司灵隐头也没抬,山鸡的毛总算被他拔干净了,正准备拿到溪边清理,洗墨忙道:“司公子,我来,您歇着!” 说话间,递给司灵隐一块干净的帕子。 司灵隐垂着眼皮细细擦拭着手指。 “多谢相救!”湛谦说话的声音很低,嗓子还有些许沙哑。 “你怎么会在这儿?”聂文君是个自来熟,想也不想地靠了过去。 湛谦拘束地身子微微错开:“贵妃身子不好,父皇日夜为此烦扰,我不能替父皇解国忧,已是愧疚难安,昨日于一古书瞧见,日溪山山中有一仙草,可治心疾,便想来试试!” “谁知,那草竟会迷惑人眼,我失了方向,又遭到豺狼袭击,这才……” “若非司兄相救……”湛谦看向司灵隐。 “举手之劳!” 次日,五皇子献药一事传满京都, “五皇子?就是那个杀猪匠的女儿生的?” “可不是,据说是当年圣上出巡江北边境,于江北边境遇到的,后来把人带回后宫,便抛之脑后了!” “这五皇子竟是这种出身?难怪从未听过此人名号,想来是皇家也觉得丢人罢!” “嘘,轻声些,想蹲诏狱不成?” ** 中秋将至,城内外大街小巷已张灯结彩,到处一派热闹祥和此时夜幕降临,放眼瞧去,满城星辉。 “这件事,你做得很好!”司空玄放下茶盏,毫不掩饰眼中的赞赏,“原本我还在烦忧,叶凛回京只怕会盯上司聂两族,如今有五皇子挡在前头也算平了我一桩心事。” “这五皇子,不可小觑!”司灵隐的手在茶杯上细细摩挲,“此人善于蛰伏,沉得住气,一旦出手便是一击必中,他早就料到我会把仙草给他!” “如今让他露了头,也不知是好是坏!” 书房内寂静无声,暖黄的烛光在窗下燃烧,窗户并未合上,廊檐下被丫头们挂满红艳艳的小灯笼,里头搁了碟灯油,夜风吹来,小灯笼便随风摇晃。 司灵隐站起身来,走到窗下,伸手笼住精巧的灯笼,问:“ 此次江广也会随叶凛回京?” 司空玄想了想:“大概会留下驻守边境!” “怎么?” 司灵隐摇头:“心里总着不安!” 司空玄笑了笑,起身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早日歇着罢,明日中秋宫宴随我一道进宫!” “老爷!”看门的小厮一路小跑,“宫里来消息了,请您即刻进宫面圣!” 司灵隐看向司空玄,两人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爹爹快些去罢,宫里头,只怕是出事了!”司灵隐说。 司空玄不敢耽搁,换了衣裳快马加鞭去了皇宫。 **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清崇帝闭目端坐于案牍前,地上凌乱地洒满折子,堂下大臣们战战兢兢,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司大人!”苗公公远远儿地便站在石阶上相迎。 司空玄对他见了礼。 “大人客气!”苗公公笑道。 两人并肩而行,见四下无人,司空玄这才开口:“敢问公公,是不是?” 苗公公脸色难看起来,他压低声音:“是伯爵公!” 司空玄皱着眉头。 “江广将军战死沙场,此次叶将军是为护送遗体回京!”说话间,两人已行至御书房门前,苗公公不敢再多说,嘴巴闭得紧紧的。 “多谢公公提点!”司空玄低声道。 苗公公微微颔首,替他掀开门帘,两人一道进去。 才进屋内,司空玄便察觉到气氛压抑古怪,他跪于堂下,高声道:“臣,参见皇上!” 清崇帝睁开眼,见是司空玄,脸色这才好些,摆摆手:“爱卿来了?” “来,看看这个!” 苗公公忙上前,双手捧着折子递给司空玄。 司空玄快速扫了一眼,是叶凛加急送来的折子,末尾还刻着将军军章。 上头所诉,伯爵公江将军率兵镇守无羁关,熟料,当夜江北贼人来犯,竟轻而易举破了无羁关, 这无羁关乃是江北边陲一道关卡,四处环山,高地险峻,是打守卫战的绝佳地域,数百年来,固若金汤,怎会轻而易举便被攻破? 而最令人不解的——江将军兵败无羁关,竟弃关而逃,而后被截,死于清道关。 江广虽说将相之才不如其父,但亦担得起铮铮君子四字,况且这些年镇守边关,功绩也是有目共睹的,怎的连个关卡都守不住?还弃关而逃? 难道他不知道,无羁关下,尚有数万百姓生存于此? “爱卿,你怎么看?”清崇帝的声音平静,听不出一丝起伏。 司空玄斟酌片刻,才道:“怪!” “哦?” “此事有四怪:无羁关地理位置优越,若有敌人来犯,只会沦为翁中鳖,此为一怪;江将军深得其父江峰真传,不可能连个无羁关都守不住,此为二怪;无羁关战役乃是三月前,可叶将军却瞒着不报,快要入京了才报,此为三怪;一月前,六部曾报了一笔大额支出,支出名目便是无羁关战役,此为四怪!” 司空玄说完,屋内气氛更是压抑可怖。 这里头,只怕大有文章! 第101章 搅陷龙虎斗,命断魂归处 …… 这是一个阴天,乌云宛如化不开的浓墨,层层叠叠地将整座京城笼罩其中。 江宅门前挂满白幡,门头上那两只硕大的白灯笼,底下坠着黑色的穗子,随风摇晃。 府宅内沉寂宛如一滩死水,人人面色阴沉,堂前缟素,停放了一口纯黑的棺椁,棺椁前跪着一名缟素的女子,那女子面如死水,一片哀凄,木然地听着旁边的人低声唾泣。 “娘亲?” 女子极缓慢地侧头,看着十岁的幼子满眼惶然凄苦,她伸出手,一下一下轻抚幼子的头发。 “夫人,时辰到了!”管家小心地附在其耳边轻道。 “起棺罢。”江夫人艰难地支起身子,推开欲上前搀扶的丫鬟。 管家恭敬地退至一旁,高声道:“起棺——” 清晖道人一甩拂尘,高声重复:“起棺!” 他身着灰色的七星道袍,于灵队前带路,袖口中抓出一把黄陵钱,用力洒向空中:“亡人行,活人退避——” 黄陵钱从灰蒙蒙的空中倾泄下来,落了满地! 铜锣唢呐哀乐鸣,黄陵素香纷扬起。 “黄泉阴阳路,敬送亡故人——”。 第154章 “奈何桥上走,千万莫回头; 轮回镜中见,冤孽一笔消! 若得阎罗怜,再投富贵窝; 今敬买路钱,请领来生路!” 清晖道人带灵队于堂前绕行三圈,继而目光投向大门:“送灵!” 棺椁被抬了起来,摇摇晃晃,极为沉重,又像是轻如鸿毛;江夫人身子发颤,声线喑哑:“呈儿,你听见了么?” “你爹爹在唤我!” 江泊呈蠕动着嘴唇:“娘亲……” 他知道他留不住娘亲了。 江夫人笑了,泪水却肆意从眼眶中落下,她的目光看向皇城处:“他已经退避了,为何……为何还是容不下!” 这一声像是控诉,不甘,怨恨,却又,无可奈何! “砰——”耳边传来一声巨响。 “夫人——” “夫人!” 江泊呈闭上了眼,天地间仿佛只余他一人,他忽然觉得很冷。 “啪嗒!”一滴冰冷的水落在脸上,他伸手摸了摸,仰面向天,天依旧黑沉沉的,像是一道化不开的雾霭,令人窒息,无法挣脱。 娘亲,连您,也舍下我了! 豆大的雨滴逐渐变得急促,“噼里啪啦”地砸在地面,将散了满地的黄陵钱濡湿,凌乱急促的脚步来回踩踏那抹微弱的黄,雨泥一冲,便被覆盖,一丁点儿也不剩了。 ** “那江夫人当真是位烈女子,竟于出殡当日触棺殉葬,啧,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呵,如此倒是全了他们夫妻情谊,徒留下个十岁稚儿及高堂老母,他们的情义,又有谁来全?” 司灵隐靠坐在茶馆窗下,白皙的五指捏着青玉杯盏,垂眼瞧着杯底上下漂浮的茶叶,默不作声地听着旁桌二人絮絮叨叨。 今日倒是个好天气,昨日阴霾不再,端的是艳阳高照,茶楼下人潮熙攘,喧闹得紧,就连这室内也不得清净! “这孤孙寡母,日后的日子怕是难咯!” “哎,我听说啊!”声音被压低了,“江将军并非为国捐躯,这里头另有隐情呢!” “……” 司灵隐搁了茶杯,杯里的茶水飞溅出来,打湿了梨花桌面,他起身拂了衣摆离开。 才至宣武门便见一华衣贵公子与侍卫总旗说话,那侍卫总旗原是个鼻孔朝天的人,现竟低着脑袋听训诫。 “灵隐见过五皇子!” 五皇子侧过来脸来,原本带着冷意的眉眼顷刻间便染上了如沐春风的笑意:“不必多礼!” 当真是权势养人,眼下的五皇子哪里还有当初在日溪山瞧见的畏缩模样?端的是大权在握,意气风发! 两人一道朝着宫内走去。 “殿下可知皇上此次召我入宫所谓何事。”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湛谦笑了笑,“护国大将军此次回京,除了带回江将军的遗骨,便是为了献宝!” “哦?”司灵隐来了兴趣。 湛谦见他感兴趣,眼底笑意更甚:“你可知郁善古国?” “略有耳闻,传说此国富饶,多金银至宝,后不知是何原因一夜灭亡,那些财宝也无人得寻。”司灵隐顿了顿,“难不成叶将军寻到此古国了?” “正是!”湛谦继续说,“若是寻常至宝倒也罢了,偏偏他所呈的宝物……” 湛谦“嘶”了一声儿,啧啧称叹:“闻所未闻!” “莫不是郁善公主的心?” 湛谦挑眉,“我虽不知是否是郁善公主的心,但那宝物的确形似心脏,婴拳大小,搁在木盒内,时逾千年,竟还能跳动!” “据叶将军所言,此物能活死人,肉白骨!父皇已经打算将此物赠给贵妃。” 谈话间已至乾清殿,苗公公满面春风,和风细雨地叮嘱下头伺候的太监,一扭头就见司灵隐与湛谦二人前后而行,“哎哟”一声儿,忙上前来迎:“老奴见过五皇子。” 司灵隐虽是三甲进士,却未有官身,反而需得向苗公公见礼。 “陛下与贵妃在里头呢!”苗公公殷切地替两人掀开帘子,“快进去罢!” 屋内熏着龙涎香,清崇帝爽朗的笑声传了出来,聂贵妃安静地挨着皇上坐,右下方是护国大将军叶凛。 “来了,来,瞧瞧这个!”清崇帝抛给司灵隐一个简陋的木盒子。 司灵隐接过,两指拨开锁扣,瞧了瞧,恭敬道:“恭喜陛下得此至宝!” 清崇帝斜靠在桌头,手中捻着一串檀木珠,含笑着说:“朕听闻你博学多才,既有此言,想来知晓此物!” “说说看!” 司灵隐合上木盖,不疾不徐:“相传一千多年,巴蜀之地有一古国,名为郁善,此国有两宝:一为郁善公主,二为郁善圣湖。若臣所料不差,这盒内乃是郁善公主的心,据古籍记载,郁善公主乃是金龙转生,食其一两血肉便可活死人,肉白骨,而这颗心,可得长生!” 清崇帝端正了身子,问:“可得长生?” 司灵隐双手奉上木盒,道:“正是!” 清崇帝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颤抖,他接过木盒,近年来,他身子状况大不如前,私底下道士练的丹药也没少吃,仍旧是力不从心。 “叶卿,好好说说,你是如何寻到这古国的,其中的见闻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叶凛不卑不亢地娓娓道来,聂贵妃听得入了迷,直至黄昏将近,三人才出乾清殿。 ** 司府书房内灯火明亮,司空玄才搁下笔,目光便投向堂下。 只见司灵隐垂着眼,正扒拉着窗下花瓶内的花儿,鲜艳零碎的花瓣落了满桌面。 “咳咳!” 司空玄起身,走到他身边:“今日圣上召你是为何事?” 司灵隐并未抬头,仍旧修剪着花瓶内的花枝,眼见一朵花骨儿正要被他一剪子剪去,司空玄忙制止,可到底是晚了。 那含苞待放的花骨儿孤零零地跌离枝丫。 司空玄板起脸:“好好儿的,剪他作什么?” “父亲想好怎么处理叶将军的事了么?” 说到此事,司空玄面露沉重:“江广一案,牵涉甚广,若是不慎,不知满朝又有多少腥风血雨!” 而他身为内阁首辅,更是首当其冲。 “陛下对于此事,又是何态度?父亲可打探清楚了?”司灵隐又问。 司空玄顺了顺胡须,“此事倒也怪,就连苗公公都未曾窥得一丝口风。”说着重重地叹了气,“难办啊!” 司灵隐笑了笑:“未必!” 司空玄挑眉,抚了抚胡子:“我儿可有什么见解?” “没有!” 司空玄瞪眼。 司灵隐笑了笑:“今日面圣,赶上叶凛献宝,我对圣上说,那宝物食之便可得长生!” 司空玄脸色一变,不等他开口痛骂,司灵隐又道:“那东西究竟能不能长生我不确定,但可以确定的是,圣上对江广一案,并不关心!” 第155章 “陛下不表态,说明此事他并不想闹得太大,既如此,父亲先遮着便是。这朝堂看似平静,实则龙争虎斗,宛如泥潭,陛下让咱们司家顶了头,又扶了叶,聂,江三族制衡咱们,如今江氏倒了,未必不是陛下的手笔!” “如此,这桩案子,查不查?如何查?从哪儿查?可若不查,只怕堵不上江南百姓,天下士子的悠悠之口!” 司空玄重重地叹口气:“若要探口风,有的是其他法子,何苦如此?” “父亲,江广一事,迫在眉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司灵隐搁下剪子,把修剪好的花儿找了个顺眼的角落搁下,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在寂静的书房却掷地有声:“况且,那宝物哪怕不能得长生,我也有法子令他成真!” 司空玄到底没有多说,只道:“你年岁虽轻,到底强过我些,打小便有主意,满腔才华,不能施展抱负,是我愧对于你。” “父亲不必多说,我本不爱庙堂权势,自然谈不上愧,您这些年纵着我,天高海阔的,也别有一番意趣!” “好孩子!”司空玄手掌搭在司灵隐的肩上,满心宽慰。 半月后,江广一事水落石出。 经探查,护国大将军麾下出了敌国叛徒,于无羁关战役,假传叶将军军令,命江将军打开无羁关,而后迅速撤离。 敌人入关后,江将军察觉不对,折返只身抗敌,命丧清道关! 此告一出,民怨四起! 第102章 情落八千里,梧桐碾入泥 宫变 清崇三十二年,又是一年春,大雨一连下了三日,断断续续的,浇得人心头烦闷。 “贱人!”清崇帝盛怒,外头伺候的宫女太监黑压压地跪了一片。 细密的雨滴自廊檐瓦角急促地往下坠落,凝成了一道模糊的雨帘。 清崇帝面容扭曲,手心拽一叠厚实的书信,沙哑的声线在寂静的室内响起:“你竟如此不知羞耻!” 书信砸在聂文心的脸上,散了一地,书信上的字没了暗盒的遮盖,羞于启齿,不能见光的爱暴露人前。 “二十八年,冬。 江北大雪,乃吉兆,雪及腰,覆万顷荒原,不见生。 午时,旗下小兵独上雪山,自山顶采绒,此花深蓝,立于山巅,颇具凌风傲雪之姿。 今令密卫八百里加急送至京师。 愿娘娘凤体安康!” “二十九年,春。 塞北苦寒,寒春已至,万物仍呈调零之态,去年积雪已化,荒原满目疮痍。 黄土枯草寒风啸,犹记春京半顷绿。 愿娘娘凤体安康!” “三十年,秋 江北大举来犯,其主将乃皇室宗亲勾异,此人素有将相之才,此战过后,城下尸山血骨。 不知何年,天下太平。 愿娘娘凤体康健,心无杂念!” “……” 字字句句皆是她与叶凛的往来的证据。 “聂氏,朕待你不薄啊!”清崇帝闭上了眼,深觉疲倦。 聂贵妃沉默着把地上的纸书一张张拾起来,小心地用袖口擦拭着上头沾染的尘土,“陛下厚爱,妾无福消受!” 清崇帝心头堵得难受,他深吸了口气,片刻后,又恢复了以往的尊贵淡然,只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聂文心垂着脸,松散的发髻垂在垂在脸颊。 清崇帝也不催促,掀了衣摆坐了下来,双指捻着檀木珠串,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聂文心音色沙哑:“陛下是问臣妾何时心悦叶将军?” “还是问妾与他何时书信交心?” “恬不知耻!”清崇帝将手中的檀木串掷了出去,堪堪擦过聂文心的耳侧,“看来你是打算置聂氏满门于不顾了!” 聂文心惨笑一声:“这些年,我已全了聂氏荣耀,不欠他们什么了。” 清崇帝冷笑:“说的好啊!” “你弟弟聂文君明年便及冠了罢?你也能不管不顾?” 聂文心目光微闪。 清崇帝嗤笑道:“今年中秋,朕会召叶凛回京,爱妃啊,千万别做傻事。” 聂文心肩膀开始颤抖。 “传朕口谕,文贵妃身子不适,移至梧桐别苑静养,任何人不得探视!”清崇帝留下一道口谕,越过聂文心。 “陛下!”聂文心抓住他的衣摆,仰着脸,略带哀求。 清崇帝这张楚楚可怜的脸,突然想笑,他一把捏住聂文心的下巴,靠近她,不疾不徐:“爱妃想说什么?” “放过叶凛?” “还是放过你的亲弟弟?” “一切都是臣妾的错,臣妾愿以死谢罪!”聂文心红着眼,死死抓着那一片明黄的衣摆。 清崇帝拂开她的手,目光看向远处,话中却满是恶意:“爱妃啊,你可要好好活着!” “你若是死了,这场戏还怎么唱?”清崇帝说完,嫌恶地松开手,头也不回地出了梧桐宫苑。 随后,密密麻麻的金乌卫将这所宫苑围堵起来,连一只苍蝇也难飞进去。 自贵妃入宫以来,陛下处处对其疼爱有加,可如今却狠狠地下了她的面子。 人人皆道,贵妃此次触怒天颜,再难光复! ** 转眼中秋已至,宫墙内星火点点,天上的月亮银盘似的,清冷冷的,悬在高空。 “待会儿下了宴,灵隐可要随我一道游湖赏月?”湛谦含笑着看着司灵隐。 “家中祖母近日身子不大好,只怕要拂了五殿下的美意了。”司灵隐拒了湛谦的邀约,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他与五皇子走得近,无形中也将司家绑上了这条船。 被拒绝了,湛谦也不恼:“如此,倒是辜负这番良辰美景了。” 两人聊天打机锋似的,你来我往,刚过了极乐门,就听见假山后隐隐约约传来极轻的抽泣声。 湛谦皱皱眉,中秋团圆,哪个不知礼数的再次哭丧?他正要厉声呵斥,却被司灵隐制止。 “如今良辰还能对月啼哭,想来是遇到什么了不得的事,你我既出来散心,不如听听故事?” “灵隐心思豁达,非常人所不能及也!” 两人正欲上前,就见一名小太监急急忙忙地从荷池桥上下来,借着月色,司灵隐认出,那是五皇子的贴身侍从。 那小太监跑到湛谦身侧,期期艾艾地瞅了司灵隐一眼。 五皇子轻声呵斥:“瞧什么?不是外人,有话直说!” 小太监这才开口:“殿下,伯爵府的小世子不见了。” 湛谦脸色一变:“发动金乌卫,不许惊动任何人,加急巡查!” 小太监忙道:“奴才知道轻重!” 湛谦转过身来,正欲说话,司灵隐便道:“殿下,公事要紧!” 湛谦也不再多说,脚下急忙着离开,父皇把中秋宫宴的事全权交给他,如今出了这样大的纰漏,若是让父皇知晓,只怕这段日子的付出皆付之东流。 四周安静下来,只有夜风吹动树叶的声响,假山后的哭声已经停止,司灵隐拨开树丛,就见石头角下蜷缩着个半大的孩子,衣着华贵,脸埋在膝盖,细瘦的肩膀还在微微颤动。 第156章 “江小世子?” 耳边传来一道清润好听的声音,江泊呈抬起脸,愣愣地看着眼前出尘俊逸的脸,这人穿了一身白衣,身后是一轮硕大的月亮,他眼皮上的那颗红痣惹眼极了。 “你是谁啊?”江泊呈吸吸鼻子,瓮声瓮气的。 司灵隐蹲在他面前,眉目温柔,笑着问:“为什么哭?” “他们……”江泊呈失落地垂下眼皮,“都笑我。” 司灵隐动了恻隐之心,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他们都说什么?” “他们……说爹爹通敌叛国,是国耻……”江泊呈又将脸埋在膝盖,声音闷闷的。 “你也这么认为?” “不!”江泊呈猛然抬起脸,“爹爹不是!” “嗯。”司灵隐认同,“的确不是!但有人想要他是,他就必须是!” 江泊呈身上的衣裳满是污泥,大概与对方打了一架,也不知赢了没有,藏在此处哭鼻子。 “这个给你。”司灵隐从腰间解下一块木牌,木牌上头镌刻着祥云绿山,中间是日溪山三个大字。 “这是什么?”江泊呈抹了把眼泪,接过木牌,翻到背面,背面亦镌刻了三个复杂的古字。 “柳怀宗?” 司灵隐笑了笑:“算是见面礼,不可让人瞧见,日后得空,亲自去一趟日溪山。” “好了,你再不回去,这宫里头要翻天了。” 柳怀宗位于日溪山,是江湖门派,今虽已迟暮老矣,但于这风雨飘摇的朝堂之上,倒也是张保命符。 他也不知为何会将这保命符给了这孩子,也许是愧疚? 纵使他身不由己,权衡利弊,也想守住内心那丁点儿净土。 司灵隐回到宴席,宴会已近尾声,他一眼便瞧见了坐在清崇帝身旁的聂文心,不禁皱眉,清崇帝下令软禁聂文心的事他不是没听说过,怎么如今又放出来了? 聂文心的脸色着实算不上好,整个人纤瘦得宛如深秋即将凋谢的梧桐叶。 清崇帝兴致很高,捏着檀木串的手支撑在龙椅上,笑意盈盈地指着司灵隐,眼睛却看向司空玄:“你这个儿子,倒比你更机灵些。” 这意味深长的话让司空玄整个人毛孔都竖起来了,他忙从位置上起身,正要下跪说话,却被清崇帝制止:“好了,既是宫宴,大好的日子,不必拘着。” 司空玄谢了恩,满腹沉重地回敬了临桌。 “不好了,走水了!” “明华殿走水了!” “……” 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呼声,司灵隐目光转向明华殿的方向,只见那处火光漫天,黑雾冲天。 “好大的火势。” “好端端的,怎么会走水呢?” 人群乱了起来,清崇帝正欲下令,宴席的角落突然扑出来一道冷风——有人跳了出来。 凛冽的剑光一闪而过,司灵隐定睛一看,那道剑光已经冲着最上头的清崇帝刺了过去。 “有刺客!” “护驾!”苗公公惊恐的声音比平日更加尖锐。 聂文心一直安静地坐在清崇帝身边,可就在此时,她不顾一切地扑在清崇帝身上,替他生生捱下了那一剑。 “爱妃!” 利剑刺入心口,穿透皮肉,那种刻骨铭心的钝痛让聂文心眼前一阵阵泛着黑,耳边嘈杂的声音都变得宁静,什么都听不见了,她恍惚瞧见清崇帝满脸惊慌。 原来高高在上的万物之主,也会有软肋么? 清崇帝捧着她的脸,任由她口中溢出的鲜血沾了龙袍的衣襟:“爱妃……” “皇上……” 清崇帝心头颤颤不止:“好了,你乖乖的,朕什么都依你。” 聂文心艰难地闭上了眼,缓了一会儿,又睁开,看向清崇帝的身后,叶凛提着刀,已将刺客斩于刀下,滚烫鲜红的血液正顺着刀尖滴落在地上。 聂文心张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想问问叶凛,江北的秋,梧桐也会凋谢么? 第103章 环环笼中计,谁是戏中人? 宫变(二)…… 此次宫宴变故宛如一道惊雷,炸的满朝文武惴惴不安,心思玲珑之人早已嗅出阴谋的气息。 山雨欲来。 这一次,又会是谁成为戏中人? 长生殿内太医们局促地擦着额头的汗,贵妃心口这一刀,正中心脉,他们不敢想,若是这一刀伤的是皇上,这江南的江山只怕岌岌可危。 “废物!一群废物!”清崇帝恼怒不止,眼见榻上之人气息越来越弱,他的心就像被浸湿在冰水中,又被热油浇滚,里里外外,不得安宁。 眼见陷入僵局,苗公公犹豫片刻,还是出了声:“陛下……” 清崇帝强行压下心口的烦痛:“说!” “奴才依稀记得前几年您赐了贵妃一件至宝,婴儿心似的……” 清崇帝暗恼,面上却不显,命道:“去,去库房取来!” 苗公公应了一声儿,他赌对了:“奴才这就亲自去取,陛下稍安。” 清崇帝掀袍坐在床沿,抓住聂文心的手,轻声说:“爱妃,朕不会让你死,朕会封你为后,你我共为万民之主,死后亦合寝皇陵。” 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只要,你迷途知返,朕,可以不计前嫌! “叶将军,您不能进去!” “陛下尚未传唤!” “叶将军!” 叶凛一把推开拦路的太监,腰间别着刀快步走进了长生殿。 清崇帝面无表情,甩了甩衣袖,端坐于床沿,威严无限:“叶卿,可是要谋反?” 叶凛的目光越过清崇帝看向床榻上脸色苍白,昏迷不醒的人。 “放肆!”清崇帝倏地站了起来。 叶凛默默收回目光,单膝跪地,拱手道:“启禀陛下,大皇子集结兵马已围堵宫墙,已从玄武门杀了进来,此刻已至明招道!” “你说什么?” 叶凛不说话。 片刻后,清崇帝呼喝一声:“来人!” 外头静悄悄的。 “陛下,五皇子殿下已被抓捕,金乌卫令牌已落至大皇子手中!” 金乌卫乃是先皇手中的利剑,曾以此剑,了定乾坤。 金乌卫只认牌子不认人! “逆子!”清崇帝闭上眼,这是要逼宫啊! 半晌,他睁开眼,语气平静了不少:“爱卿啊,说说罢,你的条件!” “陛下知道臣心中所求!” 清崇帝笑了,像是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笑话:“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觊觎皇妃?” “臣不敢!” “不敢?朕瞧你胆子大得很,竟以此来要挟朕?” 叶凛仍旧沉默,清崇帝乃江南之主,他效忠江南,可以为江南的江山舍弃生死,可如今他背了主,背弃了他的信仰。 为了…… 为了她? “值得么?”清崇帝问。 叶凛抬起脸,毫不避讳地直视清崇帝:“陛下呢?” 第157章 “终其一生追求长生之道,却要将此至宝给娘娘服用。” 大殿内静悄悄的。 清崇帝知道,或许他守不住他的爱妃了,就像他守不住他的母妃一样。 “带人平宫乱,交出一半兵权,此生不得再踏入京都半步!”清崇帝的声音沙哑,整个人疲倦不堪,像是老了十岁有余。 叶凛拱手,高声道:“微臣,领旨!” 他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拔出腰间的刀,刀刃带着浓重的杀意。 这一战,不为主,不为信仰,他为自己而战! 伯爵公江广之死让他看清了清崇帝,此人善弄权术,冷酷无情,将四大家族玩弄于鼓掌,只为稳坐高位。 数月前,他去的书信,先是了无踪迹,而后又突然有了回信,信上所言便是盼他中秋回京,叶凛生了疑虑,他违背臣子礼仪给贵妃回信已是大逆不道,因着贵妃身子不好,喜听江北见闻,他才每季去信一封,内容不长,却道尽所见所闻,只为令其开怀,为君解忧。 可此封回信却不合其以往口吻,当即他便知,宫里头只怕是出事了。 果不其然,半月后收到宫里八百里急件,清崇帝召他回京。 他更确定,此中秋宫宴乃是鸿门宴,只怕有去无回。 此次回京,他带了亲卫,打定主意,若是情况不对,便带着贵妃重返江北,贵妃因他之过受了牵连,他不能不管不顾。 到底人算不如天算,这一次,就连老天都在帮他。 苗公公出了殿门才见外头乱了套,他抓了人问,才知道大皇子反了。 到底是多年叱咤内宫的老妖精,很快镇静下来,选定阵营,冷笑一声:“到底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没见过大风大浪,这朝堂千丝万缕,踏足进来,哪能那么容易理清?” “杂家平日是怎么教你们的?”苗公公斜着眼扫了扫身后颤颤巍巍的小太监,“瞧你那出息,你可知晓,干爹是如何爬到今日的位置的?” 那小太监摇摇头,心慌意乱。 苗公公笑了笑:“靠的是这里。” 他指了指眼睛,“要想在这深宫里活下去,活得久,活得高高在上,这双眼,便是倚仗。” “会瞧,瞧得远,瞧得准,那,才叫本事!” 小太监虽不大明白,还是点头,强行压下心头的不安,“儿子什么都听干爹的。” 苗公公满意极了:“嗯,好孩子!今日杂家说的多了,能听进去,也算是你的造化!” 那颗心脏被取了出来,苗公公特意打开瞧了一番,纵使多年前已经见过,如今再见还是啧啧称奇。 “干爹,食了这东西,当真能得长生?” 苗公公“啪嗒”合上了盖子,笑了笑:“傻孩子,能不能得长生咱们说了可不算!” 小太监挠挠头,干爹说话怎么总是参禅似的。 苗公公回到大殿就见护国大将军提着出了鞘的刀,杀意凛然,他心中咯噔一下,贵妃被软禁之因他并非半点不知情。 这叶凛莫不是疯魔了? 他快步迎了上去,就见叶凛冰冷的目光投了过来。 “叶……叶将军。” 叶凛在看他。 不,他是在看他怀中的锦盒。 须臾,叶凛别开眼,快步下了台阶,带着人朝着玄武门的方向而去。 苗公公重重地松了口气,进入大殿,就见清崇帝黑着脸,闭着眼,一言不发。 苗公公朝着身后的小太监使了眼,小太监略带担忧地看向他,继而默默退了出去。 “陛下?” 清崇帝睁开眼:“来了?” 苗公公应了一声:“您瞧瞧?” 锦盒被打开,清崇帝垂着眼皮,看不清表情,沉默着直直地瞧着那颗猩红跳动的心脏。 苗公公拿不定主意,方才叶凛来过,两人肯定谈了什么。 “朕,这辈子最讨厌被人要挟,跟朕谈条件,总要付出些代价!” 苗公公还没想好怎么答复,就听见清崇帝继续道:“给贵妃服下罢。” 爱妃啊,你以为逃出权势的牢笼,外头便是天高海阔,殊不知,自由二字,乃黄肉枯骨堆砌而成。 但愿,你不后悔。 清崇帝没有再看聂文心,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长生殿。 已值黄昏,赤红的日暮笼罩在整座宫闱,残阳似血,远处刀光剑影,声嘶力竭,鲜血满布宫墙,他一步步下了台阶。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任由日暮落在他的脸上,散在明黄的袍角下。 自由? 呵。 他自小困于这京都,这四方天空,一步一棋,步步为营,方才稳坐高位,他大权在握,他执掌生杀,他不近人情,他众叛亲离。 回首数十年,每一步,皆身不由己。 “朕会教你们知晓,与权势作对,尸骨无存!” 叶凛到底是征战沙场的老将,带着数百名密卫,分为两支,一支正面迎敌,一支出其不意,于当夜亥时将大皇子捉于马下。 “五殿下,此人便交予你了。”叶凛将金乌卫令牌抛给湛谦。 “有劳将军。”湛谦微微颌首,端的是无边风度。 待人离去,他的目光才看向已沦为落水狗的湛诚。 “都愣怔做什麽?还不赶紧给大哥松绑?”湛谦食指勾着令牌,含笑着瞧着湛诚。 身上的绳索被解开,湛诚厉声质问:“你算计于我?” 湛谦“啧”了一声,不赞同道:“成者王,败者寇,输便输了,大哥怎么胡乱攀咬人?” 湛诚气得几欲吐血,若不是被算计怂恿,他怎会败得一塌糊涂? 他冷笑:“贱民之子,爬得再高,仍旧满身臭油味儿!” 湛谦脸色沉了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湛诚,语气波澜不惊:“看来大哥还是没瞧清楚眼前的形势啊。” 他生了杀意。 湛谦此生最厌恶的,便是旁人拿他的出身说话。 “大哥啊,你我兄弟一场,何必呢?” 湛诚深吸一口气:“你最好此刻便了结了我,不然到了父皇跟前,我定要让你为我陪葬!” 湛谦笑了,云淡风轻的模样却让湛诚脊背发凉。 “若不是留着你根舌头有用,五弟一定亲自拔下来,剁成肉泥,一口,一口喂给大哥吃!” 湛诚心尖颤了颤,他看着眼前人,看着这张脸,在迷离的火光中显得格外温和,扬起的嘴角,眯着的眼,那幽深的眼珠却满是布疯狂。 “疯子!” 湛谦仍旧在笑,语气温柔得仿佛能掐出水来:“大哥放心,你若是听话,我定不叫你受苦。” 次日,太阳仍从东面升起,金黄色的光洒满皇城的金瓦红墙,玄武门前早已一片洁净,昨夜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旧梦。 江南的江山仍旧是那片天。 “干爹,昨夜儿子盯着人已把满宫城上上下下都打扫了一遍,您瞧瞧?” 苗公公很满意,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个自己认的便宜儿子:“机灵些,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第158章 小太监笑得殷勤:“儿子日后再有出息,头上还有干爹呢!” 昨日参加宫宴被围困的文武百官,在叶凛平息宫乱之后便各自回去梳洗,又于寅时再次进宫,谁都知道,此次朝中怕是要大变天了。 朝堂之上,安静得落针可闻,大皇子湛诚脖子,手腕,脚腕皆带着铁索镣铐,“叮叮当当”地被人压上朝堂。 清崇帝冷眼瞧着自己这个儿子,只觉得恼怒,痛恨,又悲切。 “湛诚,你可有话要说?” 湛诚跪了下来:“回父皇,儿子无话可说。” “儿子愚笨,受人蒙蔽,行差踏错,今被收监诏狱,愧对父皇,无有不服。” 清崇帝摆摆手:“既如此……” “但儿子有话想问问司首辅。”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司空玄。 “司大人高谋,竟能独善其身?” 此话一出,满朝哗然! 第104章 君恩似雷霆,皆为盘上棋 …… 诏狱的天是黑的,是湿的,是痛不欲生的,牢笼弥漫血色泥腥,司灵隐已记不清他在这暗无天日的诏狱待了多久。 日月交替更迭,黑白不能分明。 大皇子湛诚空口白牙,颠倒是非,留下那句不明不白的污指之言便口吐鲜血,暴毙而亡。 “司卿,朕愿听你一言。”清崇帝面无表情,食指不断摩挲着拇指上的白玉龙纹扳指。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故而,臣,无话可说!”司空玄垂着眼皮,双手插在袖口,高声道。 江广之事,他早料到有此一劫,只是没想到会来得那样快。 “很好!”清崇帝气极反笑,从龙椅上起身,“倒是朕平白冤了你。” “也罢!”清崇帝阴冷的目光扫过群臣,“平日里,尔等结党营私,私相授受倒也罢了,如今,竟纵得尔等怂恿皇子,意图谋反,简直可恨!” “传朕旨意,内阁首辅司空玄,意图谋反,弑君未遂,罪大恶极,即刻收押诏狱,司氏一族,同罪而论,若有求情者,一并处置!” * “嘎吱—” 陈旧的牢门被拉开,刺眼的光束射了进来,司灵隐伸出手背挡住眼睛,身侧出现一股陌生的气息。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好久不见,灵隐。” 是五皇子,湛谦。 司灵隐放下手,喉间的淤血堵在心口,鼻尖充斥着干燥的铁锈味。 他艰难地咽咽口水,声音沙哑:“五殿下如今大权在握,如何肯来这脏污之地?” 湛谦垂着眼,看着司灵隐躺在陈旧发霉的稻草上,裸露出来的一截手腕鞭痕溃烂,皮肉分离,身上的白衣已瞧不出最初的颜色,深黑色的血迹濡湿了陈旧的稻草。 湛谦不忍再瞧,别开目光,轻声问:“恨我么?” 司灵隐嗤笑一声,“成王败寇,殿下何出此言?” 湛谦心头五味杂陈,半晌,才轻声说:“灵隐,我自记事起,从未得到过任何温暖,深宫的夜,很冷;人心,更冷,我早已尝够了这份冷意,你于我有恩,我……” 司灵隐仍旧闭着眼,那张俊秀的脸在这诏狱被折磨地脸颊消瘦,唇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右眼皮上那颗小红痣也黯然失色。 见他无动于衷,湛谦收了话茬,只问:“你想出去么?” “你敢放我么?”司灵隐睁开眼,微微侧脸看向湛谦。 那双眼早已没了最初了悲悯的豁达,有的,只是与这诏狱如出一辙的死气沉沉。 湛谦没有回答他的话:“司氏一族,三日前,已于午门斩首示众。” “灵隐,别辜负我的苦心啊。” 司灵隐呆滞着,头脑变得迟钝,像是没听懂湛谦说的话,呼吸变得沉重,他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湛谦的手腕,艰难地支起身子,死死盯着他:“你说,什么?” “我说,司首辅意图谋反弑君,证据确凿,三日前满门斩首,司首辅的头,至今仍高悬城门,以儆效尤!” 司灵隐心口激荡,猛地呕出一口心头血。 身子重重地跌回稻草上,口中喃喃念叨着什么,悔恨的泪沾湿鬓发。 是他!持才傲物,自以为能肆意搅弄朝堂风云,才将灵草给了湛谦,让他爬了上来。 是他!掉以轻心,明知湛谦善于蛰伏,心思深重,仍不当回事,任其不断壮大,到如今,却沦为其往上爬的垫脚石。 是他,又当又立,愧于江广一事,将保命符另赠他人,才害得父亲曝尸城楼,万人唾弃,不得超生。 什么“乱世卧龙”,什么“人间正道”! 都是狗屁! “哈哈哈哈哈……”司灵隐笑了起来,胸腔剧烈起伏着,心口针尖似的,疼痛不止。 他连,亲人都护不住。 “灵隐!” 司灵隐只觉得眼前一片血红,眼皮格外沉重,呼吸也变得清晰可闻,他是罪人,他害死了司家满门,他害死了父亲! 司灵隐醒来时,窗外已是一片黑暗,屋内烛火葳蕤,幽扬的龙涎香蜿蜿蜒蜒,袅袅升向空中。 “你醒了?” 司灵隐僵硬地侧过脸,看向烛火下的人,一身玄衣,周身气势迫人,那张脸上虽挂着和煦的笑,却怎么看都觉得虚假。 此人额间金光乍放,大势已成,看来,这江南的天,要易主了。 “太医说你在诏狱身子受了损,日后须得更仔细些才是。”湛谦上前来,将一个黑木锦盒搁在一旁,替司灵隐捻了被角。 司灵隐的目光落在黑木盒子上。 湛谦将木盒取了来,放在他的手边:“令尊的尸骨皆在里头了,其他的……” “我尽力了。” 司灵隐面露悲切,颤抖着伸出手,细细抚上黑木盒子,将它紧紧抱拢在怀中,喑哑道:“多谢殿下。”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司灵隐知道湛谦做这些事,所求为何。 “灵隐庸才,只知山野草木,闲时探花,殿下救我,到底白费!” 聪明人之间说话向来点到即止。 室内安静地只有烛火燃烧发出的“噼啪”声,湛谦捏着腰间的玉佩细细摩挲,摇曳的烛火,窗外的风声,还有一个顽固不化的人。 半晌,他叹了口气:“也罢,就当全了灵草之恩,待你伤势好些,我便助你出京。” 湛谦站起身来,背对着司灵隐:“你既不肯为我所用,那便去得远远的,再不许踏入京都半步,否则……”杀气犹如外头冷冽的秋风,将烛火吹得忽明忽灭。 司灵隐太聪明了,这样的人,不能拉拢,本该毁灭,可他动了恻隐之心,不应该的。 清崇三十八年,司灵隐常驻江北,已有六年之久,他时常瞧着窗外的大雪,想起临行前清晖道人浑身是血,怀中抱着一颗腐烂的人头,断断续续地说:“灵隐啊,世人皆愚,而你,虽生了七窍玲珑心,瞧着聪明,却比旁人更痴些。” 第159章 “为师没什么能为你做的,你父亲的遗骨,为师……替你取来了。” 清晖道人伸出沾满鲜血的手,轻轻抚上他的头发:“好孩子,别恨,好好活着,去远处,去高山,去寻……你的世外桃源,那里,有你的缘。” 你会寻到活着的奥意,也会明白师父,与你父亲的心。 司灵隐没有哭,他紧紧搂住清晖道人:“弟子,拜离师父。” 秋萧瑟,满腔哀愤无处泄,老泪风吹面,孤城一片,望尽目穿,荒草枯石葬亡魂。 司灵隐闭上眼,任由雪花垂落在脸上,幻化成水。 师父,弟子不恨,不怨,可天下之大,何处是桃源? “清崇四十一年。 我带着阿遥回了江南,隐于白云观内不复出,这也不算违背与五皇子的约定。 开年春临,天仍旧冷,许是水土不服,阿遥病重,愈演愈烈,恐不能久。 我既养了她,又岂能弃之不顾?既寻了青铜鬼灯,那便不能半途而废。 我须得替她寻一具上好的容器,替她续命。 我想她活着,想她长命百岁地活着。 同年八月,我下了山,又恐她歪缠,撒娇,只得说我下山游历,只怕此生不再回山,若是回不来,这观便是她的了。 她信了,含笑着送我下了山,眼中没有不舍。 我忽然很后悔,她病重痊愈,忘却了江北往事,我既打定主意离开,数月来,对她很是冷淡。 如今别离了了,为何心头空落落的? 罢了,卿卿尚年幼,年华正好,理应般配更好的人,而不是我这般,腐肉烂泥,行尸走肉。” ** 司灵隐沿着江北边境线一直往前走,四处战乱不止,硝烟烽火弥漫。 百姓哀嚎遍地。 许是才下过雨,街道路面满是泥泞,来来回回的只有牵着骡子于边境做生意的商人。 人人面色阴郁,本该繁华喧闹的街道,却是死气沉沉,只有车轱辘在泥浆里滚动的声音。 司灵隐行路匆忙,袍角被沾染了不少湿泥,他寻了一处茶摊,稍作歇息便继续赶路。、 才将将起身,人群突然传来一阵骚乱,紧接着是马蹄嘈杂的声音。 “是皇室军!”不知是谁惊恐地喊了一声。 人潮瞬间乱了起来,推推赶赶,像是来的是什么阎王罗刹。 于边境百姓而言,皇室之人,大概与阎王罗刹也没什么区别了,尤其是那些阴邪的术士,最喜活人炼煞,炼做法器,残忍之度,令人发指。 手臂被一只苍老的手抓住,司灵隐回头一看,是方才喝茶的店主。 “后生,进来躲躲罢。莫要冲撞了那些人!” 司灵隐微微点头:“多谢!” 茶摊掩上了门,只瞬间,街道上便空无一人。 司灵隐站在草帘后,看着一匹匹战马从眼前呼啸而过。 带头的人身披玄重铠甲,手提红缨长枪,满脸肃穆,眼中的杀气宛如长虹。 他像是察觉到了有人窥探,挥动了手中的长枪,一道风掀起草帘。 两人隔空对视。 是江北皇室颇负盛名的将帅——勾异。 那些人马来得快,去得也快,人潮重新涌回街道。 “后生,你好大的胆子,幸好勾将军急着寻人,不然你只怕难逃一死!”老者颤颤巍巍从厨房后头走了出来。 司灵隐像是没听见对方发的牢骚,温声问:“劳驾,你说这些人在寻人,是何意?” “何意?自然是寻他的死对头!” 叶凛? 先前他一路走来,听了不少流言,叶凛带兵突击,却兵败勾异,身负重伤,潜藏江北城中。 那勾异只差没把整座皇城掀了开来。 当年宫变,叶凛平了宫乱,此等功勋,却被清崇帝夺了一半兵权。 这其中怕是另有隐情! 第105章 人世为炼狱,生灵遍地嚎 …… 江北的夜,总是比江南来得更早些,才至卯时,天色便阴沉沉地盖了下来。 茶馆内只燃了一盏小小的蜡烛,那微弱的烛火堪堪照亮半间茶室。 “后生,你瞧着不似边境人,来寻人的?” 司灵隐垂着眼帮忙收拾桌上的茶盏,闻言,他摇了摇头,轻声说:“天下之大,四海为家!” 店主端碟盏的手顿了顿,他眯起浑浊的眼,不甚清晰地瞧着那道孤寂的身影。 看来,又是个避世之人啊。 “老人家,此处距离城口还有多远?” 店主砸砸嘴:“还有不少路哩。” “怎么,你要出城?” 司灵隐轻轻“嗯”了一声,将茶盏放进厨房,出来便提着包袱准备离开。 店主犹豫了片刻,忙叫住他,压低声音:“天要暗了,明日再出城罢。” 瞧他这讳莫如深的模样,司灵隐笑问:“难不成这夜里,有吃人的妖怪?” 店主佝偻着背,颤颤巍巍地走到窗前,掀开草帘将窗锁上,才说:“吃人的妖怪,没有,不过,那些人,倒比妖怪更可怕些。” “术士?”司灵隐问。 店主摆摆手:“你不要多问,今夜便在此处歇息,夜里无论听见什么,切莫好奇。” “当心,命丧黄泉!” 司灵隐目光微闪,微微颔首:“多谢!” 店主步履蹒跚,小心拢着那盏微弱的蜡烛,递给司灵隐:“上楼右转,最靠边的那间房,别走错了。” 司灵隐拿着蜡烛,道了谢便上了楼。 楼上房间不少,古怪的是门上皆挂了把锁,锁上贴着一张符纸。 是招魂符纸。 径直来到最靠边的房间,司灵隐伸手推开了房门,一股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微微皱起好看的眉头,鼻子微不可察地翁动了一下。 在这陈旧潮湿的气息中,他嗅到了另一股味道。 血。 他不动声色地拢着飘摇的,随时会被吹灭的烛火进了房间。 他将烛火搁在桌上,放下包袱,目光打量着四周。 这是一间陈旧的屋子,桌椅打扫地倒是干净,只是房梁上却挂着细密的蛛网,借着微弱的烛光,司灵隐瞧见,那蛛网分明断了线, 他漫不经心地扫过木柜的方向,心下了然,从容地在桌边坐下。 “叶将军,既然来了,为何不现身?”清润笃定的声音在房间内响起。 房间内静悄悄的。 司灵隐也不着急,兀自从包袱内拿出拂尘,细细擦拭着上头的灰尘。 不出片刻,衣柜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身后出现一股若隐若现的血腥味,司灵隐没有回头。 “到底是乱世卧龙。”叶凛脸色很白,他在司灵隐对面坐下,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丝毫看不出伤到了哪里。 看来,这家茶馆的店主,身份并不简单。 第160章 司灵隐手下动作未停,仍旧慢条斯理地擦着拂尘的手柄,试探道:“你留在此处,不怕拖累旁人?” 叶凛沉默,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哑着嗓子说:“我会离开!” “那店主,是你的人?”这是肯定的语气。 叶凛眯了眯眼,身上那杀伐之气的压迫充斥周身,他半威胁道:“太过聪明,不是好事,看来司公子在京都,还未吸取教训?” 司灵隐笑了:“将军倒是聪明,从清崇帝手里抢人还能全身而退,灵隐自愧弗如!” 他原本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叶凛立平了宫乱,为何清崇帝还夺了叶凛一半兵权? 更古怪的是,叶凛竟心甘情愿? 唯一可以解释的,便是他们做了交易。 叶凛出京后,清崇帝昭告天下,贵妃薨逝。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聂文心时,她是因何逃跑的。 看来聂文心并没有死,而是跟了叶凛。 “有人来了。”司灵隐抓起拂尘,朝着欲灭不灭的烛火扫了过去,屋内陷入黑暗。 “哐当——”楼下的大门被踹了开来。 “搜!” 木质楼梯上传来急促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门被粗暴踢了开来。 司灵隐抓着叶凛藏匿于房梁之上,只见三个身着黑色族服的人提着剑,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是易氏一族? 司灵隐拧着眉头,瞧着那三人翻箱捣柜,几乎将整间房都翻破了天。 片刻后,三人对视一眼,摇摇头。 “长老,楼上没人!” 五长老侧脸看向身旁的人。 易昉浑然不觉,只顾着把玩胸前的头发,过了好一会儿,才不耐地走到店主跟前,蹲下,笑意盈盈,“你方才还说今夜只有一位客人,怎么楼上的房间却是空的?” 店主跪在地上,垂着脑袋,佝偻细瘦的肩头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易昉笑了笑,语气越发温柔,“老人家别害怕,告诉我,人藏哪儿了?” “只要乖乖交代了,我保证不为难你。” 见对方仍没有开口的趋势,易昉脸上的笑消失了,她站起身来,颇觉无趣,随意道:“杀了罢。” 五长老冲着旁边的人吩咐:“血别浪费了。”, 随行的人从腰间拔出一把红刃匕首,一把揪住了店主的头发,正要割开喉管放血,就听见楼上传来一道冷清的声音。 “各位,可是在寻在下?” 所有人皆朝着楼上看去,只见木栏前站着一位气质出尘的白衣男人。 易昉目不转睛地司灵隐一步步走下台阶。 司灵隐用拂尘挑开搁在店主脖颈处的匕首,漠然地看向易昉, 易昉双手负在身后,饶有兴致地围着司灵隐转了一圈,而后目光落在他的右手上。 她娇笑一声,甜甜地道:“长老,此处既没有咱们要寻的人,那便去别处罢。” 五长老心有不满,面上却不显,只对着身后的人扬扬手,那些冲进来的术士像潮水似的迅速退了出去。 “我救你,也救了他。”易昉指了指店主,巧笑嫣然,“你打算,怎么谢我呀?” 她忽然靠近,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司灵隐的脸侧。 司灵隐微微侧脸躲过,声音不轻不重:“姑娘自重!” 易昉“扑哧”一声笑了,像是听到什么极为可爱的话,她眼中盛满星辰:“你们江南人,说话都这样么?” 见司灵隐不搭腔,再次靠近,说:“我知道,你把他,藏起来了。” 司灵隐捏着拂尘的手倏地收紧。 易昉察觉到这股杀气,挑挑眉,一点儿也不害怕,她的身体贴在司灵隐的手臂上,声音充满蛊惑:“那你,可千万要藏好了,可别被我找着了。” “不然的话……” 司灵隐忽然扭头与她对视,他秀气的眼皮轻轻垂着,睫毛在眼底投出一片浓密的阴影,眼皮上的那颗小痣性感极了。 他轻启薄唇,声音不疾不徐:“不然如何?” 易昉笑了:“不然,我就把你锁起来,日日折磨。” 司灵隐移开脸,侧脸冷得如同江北冬日的雪山,他的声音同样冷冽:“好啊,但愿你有这个本事。” 易昉走了,茶馆又恢复一片寂静的黑暗,司灵隐将店主扶了起来,从柜子里拿出一根蜡烛点燃。 “将军呢?”店主的声音沙哑,许是上了年纪,受了惊吓,才说了句话,便咳嗽个不停,苍老的脸被呛得通红。 “他走了。”司灵隐边说边倒了一杯茶递给店主。 店主颤抖着手接过,浑浊的眼里满是迷茫:“他们……究竟是怎么发现的,我已经足够小心了。” “与你无关。”司灵隐说,“那女子手上有追踪的法器。” “法器?” 司灵隐轻嗯一声。 店主低下头,不再说话,半晌他才开口:“你知道我为何要救叶将军么?” “愿闻其详!”司灵隐仍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君子模样。 “我儿子受过叶将军的恩惠。”店主抬起脸,深一口气,“可是,他死了。” “是被那些术士杀死的!” “多可笑啊,他们连自己人都杀!” “瞧见了么?那一间,我老伴儿的尸体就搁在里头。” 司灵隐顺着店主的手看去,是左手边第一间房。 “旁边,是我儿子的。”店主兀自笑了,“他非要替他娘讨回公道,这不,成了送上门的羔羊。” “哈哈哈哈!”店主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声却满是悲怆,“什么也不剩了,只有一些他穿过的衣裳。” “亡魂都找不到回家的路啊!” 江北与江南不同,亡故之人没有下葬一说,而是会将其放置生前的房间,这样亡魂便会一直徘徊在家中,像是从未离去。 司灵隐沉默不语,他抬眼打量着这间客栈,耳边似乎还能听见这家人其乐融融的欢笑声。 转眼间,却阴阳两隔。 店主收了笑声,喉头滚动不住,呼吸沉重地宛如风箱:“我虽为江北人,却恨毒了江北。” “我恨这里的术士,以活人练煞;恨江北皇室,助纣为虐;我恨这天地的一切,何其残忍?何其不公!” 司灵隐离开的时候并没有惊动店主。 他没有劝他离开,因为他知道,人世,本是炼狱,既是炼狱,何苦挣扎? 司灵隐连夜出了城门,才至城外,黑暗中飞来一道刃器,司灵隐下意识伸手接住。 “身手不错啊!”易昉利落地从树上跳了下来,她身穿黑色劲装,手腕处的袖口束得紧紧的,优哉游哉地走上前来。 “你跟踪我?” 易昉不以为然:“你欠我两条命,还没还呢,就想跑?” 司灵隐并不想与这等心狠手辣的妖女多有牵扯,冷着脸,问:“你待如何?” “你还了这人情,我自然不纠缠你。” 第161章 “姑娘自便。”说罢,他越过易昉继续往城外走去。 易昉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你来江北作什么?” “总不会……”易昉“嘶”了一声,猜测道,“是细作?” “让我猜猜,你现在要去连州?” “找叶凛?” 司灵隐面无表情,只当没听见,他的确要去连州,寻叶凛。 “你叫什么名字?”易昉问,像是知道对方不会回答,又补充道,“回答我,抵消一条命。” 果不其然,司灵隐开口了:“丁知秋!” “丁知秋?一叶一知秋?”易昉笑了笑,“都说江南人士最擅风花雪月,就连名字都这样有意趣。” 司灵隐又不说话了。 易昉也不生气,兀自喋喋不休。 江北边境距离连州大概有十来日的路程,易昉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一路跟随,哪怕司灵隐对她不理不睬,她面上仍未见一丝不悦。 十日后,二人到达连州地界,易昉瞧着城门口巡防的士兵,叹了口气:“以往我总觉得日子漫长难捱,如今却又深觉飞快。” “你我就此别过罢!” 司灵隐没看易昉,只微微点头,便朝着城门而去。 易昉看着他背影渐渐淹没在人潮中,她低声喃喃自语道:“很快,我们又可以见面了。” 第106章 博弈算人心,一叶一知秋 …… 连州无羁关乃江南最后一道防线,夜风猎猎,吹得营帐簌簌作响。 主帐内烛火昏暗,角落里搁着炭盆,叶凛赤着上身,后背有一道沟壑似的刀伤,乍眼瞧去,宛如楚河汉界。 聂文心沉默着替他清洗伤口,浸满鲜血的绷带被丢在铁盆内,凝固的黑血化了开来,被铁盆内的热水晕湿漉,营帐内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 叶凛穿好衣裳,轻拍了拍聂文心的手背,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聂文心没搭腔,兀自端起铁盆出去了。 司灵隐瞧着这两人相处的模样,不禁失笑:“叶将军威名赫赫,竟也惧内?” “边境苦寒,她非要跟来。”叶凛摇头。 司灵隐笑了笑:“叶夫人喜好自由,此处有雪山,有大雁,有望不到头的枯原,她自然是要跟来的。” 叶凛穿好常服,于司灵隐对面落座,他顺手提了烧在炉上的茶壶,替他倒了杯茶:“若是两国和平,百姓安居乐业,此处倒也算得上是人间仙境。” 司灵隐接过茶杯,轻抿了一口,问,“若是战争结束,将军可想过日后于朝堂要如何立足?” 听闻此言,叶凛搁下茶壶,爽朗地大笑道:“你未免太过小瞧我,我叶凛行军打仗,刀口舔血,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并非为了权势。” “我要的,从始至终,只是一个天下太平!” 司灵隐心头苦涩得宛如漫天白雪中参了泥浆,他默不作声地捏起茶杯,说:“将军好志气!” 叶凛知他心结,也不多做无谓的劝告,只是他的确需要司灵隐,此人颇具出世之才,若是能够得他指点,平息江北之乱,指日可待。 “爹爹!”军帐外传来脆生生的呼唤。 司灵隐的目光看向帘帐,一只雪白纤细的手勾住帘子,紧接着一张清冷得宛如蟾宫折桂的美人面便露了出来。 只是年岁不大,瞧着还有些许稚气。 叶见心看见帐内有外人时,踌躇了片刻,不知该不该进去。 叶凛朝她招招手:“心心,过来!” 等人进入账内,司灵隐这才看清她身了一身月白色长衫,亭亭玉立,到叶凛跟前时,微微俯身:“爹爹!” 叶凛微微点头,问:“你娘呢?” “娘亲回房之后便把自个锁在里头,也不说话。” 叶凛哭笑不得:“你这是为你娘讨公道来了?” “女儿不敢!” “行了,这个拿去玩儿罢!”叶凛从怀中摸出一个紫色锦盒递给叶见心,“你娘那儿我会去说的”。 叶见心出去后,叶凛无奈地摇了摇头。 司灵隐在瞧见叶见心的瞬间,心头便如同海浪般激荡不止。 他不动声色地问:“令爱今年六岁有余罢。” 叶凛“唔”了一声,再次替司灵隐斟满茶:“甲辰年,四月廿五,未时生的。” 司灵隐捏着茶杯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他极力克制。 找到了! 居然真的被他找到了。 “你怎么了?”叶凛瞧出司灵隐不对劲。 司灵隐回过神来,笑了笑:“无事。” 叶凛并未起疑:“数年前,你我于江北早市所谈之事,今日你……” 司灵隐没有说话,沉默着。 叶凛看似云淡风轻,搁在桌下的手心都在冒汗。 半晌。 司灵隐开口了:“将军心性,灵隐很是钦佩,至于将军所言之事,灵隐会慎重思量。” 这话像是在拒绝,叶凛却格外开怀,只要对方没有明着拒绝,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军中禁酒,在下以茶代酒敬先生一杯。”叶凛站起身来,双手捏着酒杯,郑重地敬了司灵隐一杯。 “将军客气!” 两人秉烛夜谈很是畅快。 叶凛行军打仗,见识颇广,司灵隐则心思剔透,这些年四处流浪,亦有见闻,因此二人对话,无有不往。 子时才过,此二人又开始下起了棋。 叶凛的棋风与他本人如出一辙,杀伐果断,才三个回合,司灵隐便将其心性摸了大概,下一刻,白子倾巢而出,局势瞬间扭转。 叶凛瞧着棋盘上的走势,忽地笑了声:“先生高才!” “不敢!”司灵隐将黑白子分好。 “那勾异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将帅之才,我吃不下他,他亦不能奈我何如。”叶凛说起这个死对头,愁得直叹气。 司灵隐笑了笑:“是人,皆有弱点,将军不必太过烦忧。” “将军当夜带兵突袭,无比顺利地进入了敌方营帐,这本就古怪。” “先不说这江北皇室军领头人极具将相之才,就凭此军队于战场上能与将军杀得你来我往,由此可见,这是一支精锐军队。” 司灵隐先落下白子,看向叶凛,继续说:“作为一支精锐军队,夜间敌人来袭,居然无一人发现?而在将军靠近粮仓后,又迅速出击,倒像是……” “请君入瓮!” 叶凛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他瞧着棋盘思量道:“这一点,我负伤出逃后,亦思量过。” “将军是如何想的?”司灵隐问。 “我身边,只怕潜伏了江北细作!” 司灵隐点头:“将军,该你了。” 叶凛执起黑子,落了下来:“先生可有何妙计揪出那细作?” 司灵隐笑着摇头:“将军何必多此一举?” “对方既请君入瓮,你我自然要有所表示,那便……”司灵隐慢条斯理地搁下白子。 第162章 “引蛇出洞!” * 江北皇室军驻扎之地篝火点点,易昉蹲在火堆旁,左手撑着脸,右手提着根烧火棍,百无聊赖地翻着火里那团黑乎乎的东西。 恍惚间,炽热的火焰中出现一张宛如月光般清冷的脸,那张脸目光低垂着,眼皮上的红痣鲜艳明亮,把那股不近人情的冷意冲淡了几分。 “啧。”易昉不耐地丢开棍子。 “姑娘,王爷有请。” 易昉微微侧脸,就见身旁站在一位穿着盔甲的士兵。 “何事?”许是心情不错,易昉懒洋洋的,有种慵懒的性感。 那士兵不自然地垂下眼皮:“不知。” 易昉冷哼一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的尘土。 主账内灯火通明,易昉站在帘外,等亲兵上报。 “进来!”里头传出的声音颇具威严。 易昉拨开帘子,对着勾异见了礼:“王爷。” 勾异背对着她,手中捏了张信纸:“瞧瞧这个。” 亲卫将信递了过来,易昉打开一看,信上所诉,叶凛得了一军师,此人于江南颇负盛名,人称“乱世卧龙”,颇具治世之才。 乃是江南司氏一族,司空玄首辅之子司灵隐! 喜着白衣,法器乃是一尾拂尘。 当易昉瞧到了那一句“喜着白衣,法器乃是一尾拂尘”时,目光紧缩。 司灵隐? 易昉冷笑,好你个司灵隐! “不知王爷有何指示!”易昉将信纸递给亲兵。 勾异的目光锐利,宛如一柄利刃,直直刺进易昉心中,片刻后,他收回目光:“这便是与你同行之人?” 易昉勾起一抹笑:“是!” 勾异眯起眼:“你可通敌叛国的下场?” “王爷严重,不过是瞧着此人颇具几分颜色,逗弄一番罢了。” “料你也不敢!” 易昉垂着脸,看不清表情。 勾异走到桌前坐下,埋头开始处理军务,像是忽略了营帐中还有一人。 半个时辰后,他才抬起头,丢给易昉一块令牌:“去一趟连州,把人处理了。” “我不喜欢未知的变数。” 易昉捡起脚边的令牌,拱手道:“是!” 出了营帐,她才垂眼看向手中的令牌。 “无踪令?”易昉嗤笑,一个小小道士也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她心里虽不屑却也不会在此时去触勾异的霉头,勾异方才故意将她晾在一旁,无非是想警告她。 可他不知道的是,她易昉,从易氏不入流的旁支一路爬到今天这个位置,情,从来不会成为她的绊脚石。 “司灵隐,你可千万,别落在我手里啊。” 三日后,司灵隐背着竹篓出了城,连州城外有一座高山,名为七连山, 七座高耸的山峰连绵不绝,宛如一道翠绿的波浪,映衬着这座枯败的边境城。 才出城门,司灵隐便感知身后有数道目光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看来,蛇要出洞了。 到了山脚下,那些目光消散了,凝聚成了一道无形怒箭。 此处风景不错,七连山下有一条碧波溪,溪水倒影着翠绿的山脉,空中幽谷,鸟鸣清脆。 “跟了一路,还不现身?”司灵隐淡声道。 话音才落,身后出现一道凛冽的破风。 司灵隐并未闪躲,脖子处架了一把红刃匕首。 那刃口已进了皮肉分毫,鲜血瞬间从白皙的脖颈涌了出来,与远处青山呼应,生出一股妖异的美感。 “你不怕我杀了你?”易昉身体紧贴着司灵隐,嘴唇几乎擦过他的耳垂。 “姑娘若想动手,两日前就可以,何必等到现在?” 易昉冷笑:“你既知我对你手下留情,竟还戏耍于我?” “当真是狼心狗肺!” 想到这里,易昉紧了紧匕首,潮湿温热的血液沾湿了她的手掌, “戏耍?姑娘何出此言?” “灵隐!” “多好的字?” 司灵隐沉默着。 易昉心头更是窜上一股无名火。 “你既知我姓名,想必也知晓司氏一族的遭遇。”司灵隐惨笑,眼里是藏不住哀痛,“司家满门无一幸存,如今独我苟活于世,内心已备受煎熬,若再冠以前尘之名,只怕此生,不能释怀。” 易昉默默移开了匕首。 “那我日后唤你什么?” “姑娘随心而为便是。” 易昉将匕首插回鞘中:“人人皆称你为“乱世卧龙”,那你猜猜看,我此行是为何而来?” 司灵隐微微侧脸,目光直讳,他轻启薄唇:“杀我!” 第107章 坦荡英雄人,甘成剑下鬼 …… “废物!”勾异阴沉着脸。 炭盆里炙红的火光倒影在他脸上,宛如一柄见血的利刃,煞气逼人。 “云先生!” 帐外传来对话的声音。 “你们王爷呢?” “在里头呢!”亲卫替军师掀开了帘子。 勾异抬眼,只见一灰袍书生弯腰跨了进来,他敛去眼中的暴戾,忙上前,道:“天色已暗,先生怎的还未歇下?” 云羡的目光越过勾异,直直看向桌上那封密信,问,“可是易氏办事出了岔子?” 勾异只将密信给了云羡:“先生瞧瞧?” “数年前,易氏与黎氏势均力敌,可自从黎十娘接管了黎氏,易氏十长老又各有算盘,这几年易氏便落了下乘。” “如今竟派了个旁支来。”勾异冷哼。 云羡只当没听见勾异的牢骚,他垂着眼皮细细瞧了几遍密信,忽而轻笑一声:“有意思。” 而后扬起两指,捻着密信,将信置于烛火上方,干柴烈火似的,火苗吞噬上头的墨字。 “那易姑娘虽出身旁支,于术法上还是颇有造诣的。”火苗快要饬舔上云羡那白皙的指节时,他松了手,“可她才出手便被捕了,至今仍无音讯,那“乱世卧龙”,有些意思。” 勾异不解:“先生此话何意?” “敢问王爷,若是对方出的是一招引蛇出洞,王爷该如何破局?” 勾异思量片刻,躬身对着云羡郑重地行了大礼:“先生高才,还请先生指点。” 云羡不受他的礼,走到炭盆边:“如今天儿渐冷,早晨起来我还瞧见武原山脚结了冰碴子,寒冬只怕会比往年更早些啊。” 勾异脸上并无异样,直气身子,应和道:“是啊,边境的冬总是寒冷的。” 炭盆里的红炭烧得劈啪作响,外头的寒风将营帐吹得簌簌作响。 “王爷怕么?” 勾异没反应过来:“什么?” 云羡笑了,侧过脸,看着勾异,火红的光落在他清瘦的俊脸上,更添了一抹温柔之意。 勾异回过神来,盯着烧得正旺的红炭,喃喃道:“我怕的,是此生再遇不到叶凛那样的对手。” “不管输赢,我要与他,一较高下。” 第163章 “那王爷何必顾虑?管他是引蛇出洞还是螳螂捕蝉。” ** 七连山山路泥泞,易眆背上背着个竹篓,她满脸不耐,恨恨地将快要伸到她脸上的树枝砍掉:“该死的司灵隐,莫不是又在诓我!” 整整七日,她不眠不休地翻遍了整座七连山,哪有什么蓝雪绒? 那蓝雪绒她不是没见过,都是深冬时节才会长于悬崖峭壁上的,可现下才将过深秋……偏那人还一本正经吐出一大堆她根本听不懂的话,还煞有其事。 她大概是中邪了,才会信了他的邪,易眆越想越觉得她被蒙骗了。 于是气呼呼地将折下来的树枝重重地丢在地上——不寻了,下山! 可若寻不着蓝雪绒,他如何肯跟她走? 不如敲晕了,再带回易氏? 此计甚好。 易眆打定主意,下山后她先去了无踪阁,才到暗点便发现此地一片狼藉。 糟了。 她冲进屋内,挪开花瓶,暗道的石门缓缓朝两侧打开,只见里头倒下来一具血淋淋的尸体。 易眆勾起对方别在腰上的腰牌,心下骇然。 “天踪辈的?” 无踪阁乃江北皇室情报聚集中心,分为天地玄黄四个阶层,阶层不同,分工不同,以天字为首,可如今,就连天字的皆遭了毒手。 看来整个无踪阁都被一锅端了个干净。 易眆的脸色阴沉得宛如无间桥下深不见底的黑水,她将背篓狠狠砸在地上,咬牙切齿:“司灵隐!” 夜色降临,寒风越过七连山,过境似的席卷了边境城。 易眆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江南驻扎军队内,白日里她从暗点出来后,忽然被一只手拽入角落,待看清来人的面貌时,怔了片刻:“云先生?” 云羡将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她先别说话。 云羡眼下乌青,脸颊消瘦不少,显然已焦虑到几日未曾好好歇息了,他的目光警惕地扫向四周,并未发现异常,才对易昉说:“跟我来!” 易昉压下满腹疑问跟着他来到了一处隐秘的落脚点。 “你是如何逃出来的?”云羡问。 易昉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云羡眯起了眼,看着易昉满脸不解的模样,忽地,极短促地笑了一下:“中计了。” “无踪阁被捣毁,王爷,被叶凛抓了!”云羡的声音不轻不重,听不出什么意味。 易昉不可置信,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她再瞧不出司灵隐的诡计,那她算是蠢透了。 “当下如何,还请先生指教。”易昉冲着云羡了拱手。 大长老派她来协助王爷,扑杀叶凛,可如今无踪阁没了,连王爷也…… 若是让大长老知晓。 “看来易姑娘对江北局势不甚了解啊!”云羡的眼神意味深长。 “姑娘可知,易氏大长老,效忠何人?” “食君俸禄,为君解忧,我易氏忠的自然是王上!” 云羡笑了:“很好,姑娘又可知,王上早已被架空,太子勾笛权势遍布朝野,良禽择木而栖,大长老年事已高,瞧不清楚,姑娘年华正好,难道……” “先生有话直说,不必拐弯抹角,我乃粗人,不懂先生那套明枪暗箭。” 她虽不明白云羡打的机锋,却也听明白了,云羡不想救王爷。 话被打断,云羡也不恼,只问:“黎十娘乃黎氏家主,若我记得没错,你们似乎还是儿时玩伴?难道易姑娘不想成为易氏家主?” 云羡与人谈判,向来一击即中。 果不其然,易昉的脸色都变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请先生助我!” 易昉答应,意料之中。 云羡笑了起来,他仍旧是那身灰袍,却没了往日的淡然沉稳,有的,只是隐约可见癫狂。 “敌军来袭!” “有敌军来袭!” 一朵绚烂的烟火冲向黑沉沉的夜空,“砰”地一声炸了开来,忽地,江南军驻扎之地火光漫天。 易昉嘴角勾起一抹笑,王爷啊,要怪,就怪你错信了人。 放眼扫去,东南方有一只营帐仍旧黑着灯,毫无反应,易昉冷笑,司灵隐! 待她潜入那营帐时,只听见黑暗中传来熟悉清润的声音:“来了?” 黑暗被驱逐,微弱摇曳的烛火照亮了这一方狭小的空间。 易昉冷着脸,盯着那烛火下,白衣纤尘不染的男人。 司灵隐微微侧过脸,忽地笑了一下:“怎么?谁惹你了?” 易昉一阵无力,先前那些怨恨的火,竟一股脑地烟消云散了。 她沉着脸问:“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司灵隐没有回答她的话,只说:“你我做个三年之约,如何?” “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易姑娘,我此次,是有要事,此事少则三年,多则十年八年……” “你让我等你十年八年?”易昉声音尖锐。 司灵隐站在烛火旁,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易昉死死压住心中汹涌的怒意:“为黎十娘?” “你包袱里的,是青铜鬼灯罢?” “太子将鬼灯给了黎十娘,黎十娘便将黎氏捆了在太子船上,如今这鬼灯到了你手上,怎么?你与黎氏关系匪浅啊?” 她忽然靠近,一把揪住司灵隐的衣领:“你说,你是不是在替她寻找复活黎婉婉的法子?” 司灵隐垂下眼,声音不轻不重:“是!” 易昉快要疯了,内心扭曲的恨意像是一团烈火,快要将她烧化。 “一年,我只给你一年时间,一年后,不管你是否愿意,我会想尽一切法子,带你回易氏。” “好!”司灵隐温顺地不像话。 “勾异将军现下身藏何处?” 易昉心头才被压了下去的火气,顷刻间又被勾了起来。 她从怀中摸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愤愤地拍在司灵隐胸膛上。 “那云羡,是你们的人?” 司灵隐慢条斯理地打开纸,头也没抬:“各取所需罢了。” “给我个信物!” “嗯?”司灵隐不解。 易昉不耐道:“若是你反悔呢?” “就那个,给我罢。”易昉盯着他藏在袖口内的那尾拂尘。 见他发着怔,嗤笑:“怎么?舍不得?” 司灵隐将拂尘抽了出来。 易昉接过,手指轻轻来回抚摸着拂丝,说:“一年后,我会再来寻你,你若再有理由,休怪我不客气!” 易昉走了,狭小的营帐变得空旷,外头喧哗的声音无孔不入。 司灵隐吹灭了蜡烛,心头缺了一块儿,空落落的。 那拂尘是师父给他的,师父为取父亲悬挂于城门的头颅而死,他欠师父的,怎么也还不清。 如今又将其唯一的遗物赠予他人。 司灵隐自嘲地笑了,他可真是,罪大恶极啊! 第164章 恍惚间,黑暗中隐约浮现一张苍白消瘦,笑意盈盈的脸,她将包得粽子似的手伸到他面前,满脸委屈:“师父!” 值得的,对么? 他久溺深海,司遥则是一根稻草,载着他破烂的心,风雨飘摇的,流向天边,去寻那一道光,一道不再沉沦的光。 第108章 善缘得恶果,枫林葬卧龙 …… 叶凛与司灵隐驰骋武原山,初冬已至,山脚下一派萧瑟之意,放眼望去,满目枯黄,除了远远隐在天边的七连山,仍旧苍翠。 “此次多亏先生,才能瓦解皇室军。”叶凛身披盔甲,意气风发,“那皇室军与我凶缠多年,我军早已不堪其扰,没想到,先生出手,便了我多年夙愿。” 司灵隐抬脸看着天空:“下雪了!” 边境很冷,就连天空也泛着冷。 鹅毛般的雪花轻飘飘地落了下来,落在他的脸上,顷刻间便化了成了水滴,顺着脸颊流落下来。 “每年这个时节,边境皆会落一场初雪。”叶凛说。 “真好。”司灵隐说。 这一场圣洁的雪,来得真及时。 他下了马,脚踩在枯黄的草面上,仰着面,闭着眼,感受落在脸上的丝丝冷意。 雪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枯原被浅浅覆盖上了一层冰霜。 “先生,可要回去?”叶凛问。 司灵隐仍闭着眼:“将军回去罢!” 他仍旧是那一身洁净的白衣,沐浴在风雪中,他的头发,身子渐渐被大雪覆盖。 武原山的大雪,很干净,像是这样,就可以洗去他满身的阴谋诡计,满心的肮脏不堪。 数日后。 “先生来了?”叶凛手中提着一张人皮面具正啧啧称奇,见营帐帘子被挑开,寒风灌了进来。 司灵隐解下大氅,微笑着走上前来:“将军这是?” “前儿个你让我寻的人皮面具,如今得了,你瞧瞧!” 司灵隐伸手摸了摸,问:“可是出自口技传人一脉?” 叶凛笑道:“正是!” 他走到火盆前,提起茶壶给司灵隐斟了茶:“口技李氏一族善易容,善口技,可惜此人年岁大了,早已不接活了,这张皮我也是要了多次才得的。” 司灵隐抿了口茶水,搁下茶杯,将那张人皮脸缓缓戴上脸。 这是一张中年沉稳男人的模样。 叶凛笑了笑:“甚好,司先生再换身衣裳,更像军师了。” “前尘往事,皆成过往,日后,将军便唤我——丁知秋!” ** 地牢内阴暗潮湿,头顶石壁的水滴“滴答滴答”地砸落地面。 尽头处铁锁哗哗作响,借着孔洞射出的微光,依稀瞧见锁了个人。 黑色的靴子轻轻踩在水洼处,后跟溅起星星水花,玄色的袍角随风微微摆动,那张英挺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不甚分明。 “先生,做叛徒的滋味如何?”勾异语气轻巧,伸出食指勾了勾铁链。 云羡吃力地抬起脸,目光落在那张令他作呕的脸上,他极轻地笑了声:“是我,小看你了。” 勾异含笑,眼底却满是冷冽,他蹲了下来,直视云羡:“是先生,小看了叶凛。” 云羡怔然。 勾异被云羡的模样取悦了:“先生常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可这话,先生似乎并未放在心上。” “先生还不知道罢,清崇帝已多年未给叶凛兵马粮草,你说,什么原因,他还坚守边境?” 这便是叶凛不杀勾异的原因。 的确,是他小看了叶凛,云羡无话可说。 “这些日子,我夜夜苦恼,我究竟是何处惹恼了先生,竟令先生不惜在我身边蛰伏多年,找准时机对我痛下死手。”勾异笑了,云羡的脊背却莫名地生出一股寒凉之意。 “现在,我知道了。”勾异慢慢靠近云羡耳边,声音不轻不重:“原来,是你!” 云羡细瘦的肩膀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你可知?”勾异的手缓缓掐上了那一段苍白伶仃的脖颈,“我寻了你多久?” 云羡闭上眼,屈辱的泪滚了下来。 温热的泪像是烈火,灼伤了勾异的手,他伸出大拇指,将那些泪抹去,与云羡靠得极尽,呼吸相错:“那次,是意外,你明知我也有意弥补。” “你故意,让我寻不到你。” 清崇五十一年,伐北战争结束。 人人皆道,江北将军勾异被捕,受尽凌虐,回来时斗志全消,说什么也不肯再领兵上战场。 没了这员猛将,江南军队势如破竹,不仅快速收复失地,还重创了江北民生。 两国止戈,休养生息,至此,天下太平! 护国大将军叶凛解甲归田,带着妻女与军师丁知秋定居鲤州,因其夫妻二人武功上乘,人称武林双侠。 武林双侠膝下育有一女,名唤叶见心,身子不好,日日深养宅院,不见生人,坊间传闻,曾有人目睹过其芳容,生得宛如月桂婵仙,清冷不可直视。 人送美称:“月桂折花”。 因未曾窥其貌,因此排列鲤州四美人末席。 清崇五十二年,清崇帝大限将至。 江南京都风波明起暗涌。 是日,初晨才至,金色的光洒落宫殿金瓦房檐,乾坤殿前,苗公公急得火上浇油:“怎的还没来?让人去催了没有?” “干爹,儿子去瞧瞧?” 苗公公忙道:“还不赶紧的?” “你瞧,那是不是?”苗公公被太阳光照得眯起了眼,远远地,一道熟悉的身影快步上来台阶。 “干爹,是呢,是五皇子殿下!” 苗公公在干儿子的搀扶下忙迎了上去:“殿下,您可算来了。” “苗公公,父皇如何了?” 苗公公直叹气,转眼便到了门前,湛谦正要进去,却被苗公公拉住,他压低声音:“此次事关传位,殿下?” 湛谦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苗公公,说:“多谢公公提点!” 大殿内草药弥漫,里间空无一人,湛谦走了进去,只见清崇帝满脸灰白,仰面躺在床上,呼吸微弱。 “儿臣见过父皇!” 床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湛谦放轻脚步,慢慢走了上去,放低声音:“父皇?” 他伸手正欲探探清崇帝的鼻息,忽地,手腕被一只泛着青的手紧紧扼住。 “你想做什么?”清崇帝声音沙哑得犹如喉间含了数片刀刃,每说一个字便鲜血淋漓。 “儿臣想替父皇捻被角。” “原来如此!”清崇帝的眼底浑浊迷离,已分不清事。 “你可还记得叶凛当年呈上那件宝物?”清崇帝问。 “一寸心?” 清崇帝笑了,宛如风烛残年的老人,带着沉重的喘气声:“正是。” 湛谦了然,原来,江湖上闹得腥风血雨的武林至宝一寸心,是父皇的手笔。 “你应当知晓文氏暴毙的内幕罢?”清崇帝问。 第165章 湛谦垂着头不敢说话。 清崇兀自道:“以前不动他,是因为还有用,如今边境已平,朕怎能咽下这口气?” “你去,将一寸心夺回,为朕续命,朕,许你太子之位。” 湛谦没有应答,突然问:“那一寸心当真能活死人,肉白骨?” 清崇帝却捕捉到了这句话背后的意义,他眯起眼,喘气:“你想做什么?” “父皇,写一份诏书罢,传位于我,我即刻动身去取一寸心,若是此物无用,儿臣也会替父皇杀了叶氏满门,鸡犬不留。” 清崇帝沉默了,一寸心是否能救他的命,他也不确定,可就算他不答应,待他死后,这皇位依旧会是湛谦的。 放眼整座宫城,已无一位皇子可以与之抗衡。 他生平第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个他从来看不上的儿子,竟不知,他在人前谦训有礼,进退有度都是装出来的,他这个儿子,已成长为了参天大树。 清崇帝自嘲地笑了一声:“来人,备笔墨!” * 夜色寂寥无声,夜空一片阴沉,白云庙的大门忽然被打开,里头走出来两个人。 “施主,天色已暗,何不歇息一晚,明日再去?” 许是借尸还魂大法已成,司灵隐心情不错,他笑着婉拒:“不必了,家中有人挂念,需早日回去。” 送行的和尚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待司灵隐上了马,才开口:“施主,世间万事皆有定数,随意插手,只恐报应啊!” 司灵隐自嘲一声,看向远处:“我枯肉烂泥,何惧报应?” 说完勒了缰绳,策马飞驰在官道上,他满身香火,心有挂碍。 谁知,才至红枫林,暗处便传来一道利刃的破风声,司灵隐闪躲不及,被利刃划破了手臂,翻落下马。 马儿长嘶一声,撅撅蹄子,头也不回地跑了。 司灵隐捂着手臂,滚烫的鲜血从指缝间流出,他冷静地看着树林暗处,四面八方围满带着头巾的黑衣人。 他们提着剑,包围式的,一步一步朝着他逼近。 “你们是什么人?” 没有人回答,十几把凛冽的剑光宛如水下光影,寒光绰绰。 就在此时,树林的尽头传来鞋底踩在枯叶上,发出轻微“簌簌”声,那脚步不轻不重,不疾不徐,像是成竹在胸。 来人年纪很轻,一身黑衣,蒙着面,身后背着一把巨剑,露出来的眼睛满是冷意。 “还不动手?”声音一如那双眼,冷冽,不容抗拒。 话音落下,十几个黑衣人便冲了上来,司灵隐负了伤,应付得很是吃力,他一脚踢开扑上来的人,顺手夺下了剑。 刀光剑影间是利刃割破皮肉的清脆声,鲜血飞溅时,月亮拨开了乌云,照亮了这片血红的枫林。 鲜血染红了白衣,到后来,司灵隐已经分不清,这些血,是他的,还是这些黑衣人的。 脚下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司灵隐提着剑,直指那人:“到你了。” 那人的眼神没有一丝波澜,手缓缓探向身后,一把将剑抽了出来,剑刃上的红光一闪而过,凶气骇然。 “你究竟,是何人?” “五皇子,湛谦。” 司灵隐身形摇摇欲坠,他竟,还不肯放过他?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柱香,也许是一个时辰,呼吸变得沉重,身体却越来越飘忽,困倦之意宛如排山倒海。 “嗤——”司灵隐低下头,便瞧见那柄红色的利剑穿过了他的胸膛。 没有痛意。 剑被拔了出来,司灵隐腿下一软,跪了下来,他以剑撑地,艰难地抬起脸,就瞧见那人腰间系着一块木牌。 他心下激荡,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是柳怀宗的木令! 是他,竟然是他! 司灵隐忽然想笑,原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他心怀不轨,潜伏叶家整整十一年,看着叶见心从六岁到十七岁,他不想杀她,可她不死,死的便是阿遥。 他舍不得。 他似乎明白师父与父亲了。 他们爱他,愿意为他付出生命,就像他爱阿遥,愿意为她逆天而行,以命相抵。 师父,弟子寻到了自己的缘,也寻到自己的世外桃源了。 原来,世外桃源并非避世,而是在心里。 司灵隐起伏漂泊了数年的心,在这一刻,终于宁静。 师父,弟子,不悔。 “山主,此人似乎披了人皮面具。” 第109章 欲望铸人祸,借尸欲回魂 借尸还魂:尾…… 乾坤殿内烛火摇曳,窗户并未彻底合上,夜风灌了进来,吹得床幔飘动不止。 “来人!” “来人……”清崇帝喉间发不出一点声音。 苗公公耳朵尖,小跑着进殿,掀开床幔:“陛下?” 清崇帝吃力地微睁眼睛:“老五……为何……” “还没来?” 苗公公忙道:“已经在进宫的路上了,奴才听说,五殿下已经取到一寸心了,陛下只要服了那至宝,便能好起来了。” “嗯。”清崇帝重新闭上眼,任由苗公公给他捻了被角。 “你去,再催催!” 苗公公应了一声儿,正要下去,就听见外头来报:“五皇子到!” 清崇帝像濒死的鱼儿突然回光返照,他猛地睁开眼,手肘撑起身子,颤抖着嘴唇,目光希冀地看向门口。 屏风后出现一名玄色的袍角,五皇子湛谦手里握着一个精致的檀木锦盒走了进来。 “儿臣参见父皇!” “快!” “快快!”清崇帝探长脖子,直勾勾地盯着那方锦盒。 湛谦走到床前,将锦盒给了清崇帝。 清崇帝忙打开,里头却空荡荡的,他抬脸看向湛谦:“空的?” 湛谦点头,略带一点随意。 清崇帝直勾勾地看着他,凶恶地宛如勾魂厉鬼:“放肆!” 他将空着的锦盒用力朝着湛谦砸了过去。 许是已病入膏肓,准头并不行,正正砸中了苗公公,吓得苗公公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父皇,别生气啊。” “东西,去哪儿了?”清崇帝剧烈地喘着气问。 “回父皇,儿臣享用了,儿臣也想长生不死。” 清崇帝指着湛谦的手指不断颤抖,面容扭曲,而后猛地揪着心口,吐出一口浓黑的心头血,身子便重重地砸在床沿上。 乾坤殿寂静一片,只有窗户被夜风吹得碰撞,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湛谦倒是淡然,目光移向跪在一旁的人:“苗公公?” 苗公公忙起身,走到床沿,伸手探了探,颤抖着声音道:“没气了!” 湛谦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苗公公清清嗓子,压下心底的慌乱,走到铜钟前,扯了扯那根线。 铜钟空洞的哀鸣声瞬间穿透宫闱,三声过后,苗公公高声喊道:“皇上,驾崩!” 第166章 湛谦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 他苦心孤诣多年,终于走了今天这一步。 清崇帝五十三年,清崇帝驾崩,举国哀悼,大赦天下。 五皇子湛谦继位,改国号道丰,意为国道长盛,百姓丰衣足食。 ** 道丰元年,大雪。 鲤州武林双侠一家惨遭灭门,一场大火宛如长龙,吞噬蔓延了整条街。 叶见心在打更人张德全的帮助下从暗道逃离,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她逃到了鲤州边线无稽崖。 可江湖追杀令宛如跗骨之蛆,她无处可逃。 无稽崖地势极高,积雪遍布山巅,寒风凛冽。 叶见心立于悬崖前,身后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冬风吹起她满是污血的裙摆,她孱弱的身躯,轻盈地宛如一只飘忽的蝴蝶。 “说,武林至宝一寸心究竟在何处?” 叶见心盯着说话的人,熟悉的脸,熟悉的声音,她惨然地笑了笑:“你不是丁伯。” “你,究竟是谁?” “心心,你不认得我了?”那人说话时面无表情,眼里却满是邪气。 “是你,杀了丁伯!” 那人也不屑再装,五指扣住耳后,干脆利落地将人皮面具撕下来。 面具下是一张陌生的脸,目光阴鸷,周身血气浓重,是个阴狠手辣的主。 他将人皮面具随意丢在一旁:“我最后问一遍,一寸心究竟何在?” 叶见心忽然不怕了,她直勾勾地看着对方:“一寸心已经被毁,你永远也不会找到。” 叶见心的话与她父亲叶占雄所言,如出一辙。 那人阴沉着脸,一步一步朝着她走了上来:“你是要我动手,还是自己跳?” 西边飘过来一朵硕大的黑云,将太阳遮住,天空压了下来,笼罩着这片土地,沉重地令人喘不上气。 叶见心闭上眼,对不起啊爹爹,你们舍命护女儿出逃,是女儿没用。 就在此时,天上的乌云乍开,自云层下投落一束赤红的光,笼罩着她。 耳边是凛冽呼啸的风声,忽然,身体像是被一道巨力拉扯,灵魂须臾间便四分五裂,叶见心哀嚎一声,瞪大双眼,身体直直向悬崖跌去。 【第六卷:清水河童】 第110章 红衣风流郎,蝼蚁尚偷生 …… 骤雨初歇,地面积起数洼污水,一道浓黑的炊烟自东巷袅袅升起。 司遥还歪在榻上养伤,鼻尖嗅到一股焦味,她默契地与山尘对视一眼。 而后猛地掀开被子冲了出去,厨房浓烟滚滚。 熊孩子,烧家了。 她冲进厨房,将趴在灶台上打瞌睡的小人儿一把揪住,迅速提溜了出来。 小元宝睡得正迷糊,微微睁开眼,含含糊糊道:“嗯?药好了?” 司遥揪住他的小耳朵:“药没好,厨房好了。” 小元宝吃痛,瞌睡瞬间赶跑了一半,他一个激灵直起身子:“司遥姐姐,你怎么起来了?” 待他回头,便瞧见厨房已被浓烟弥漫,呆了片刻,回过头来,讪笑:“司遥姐姐,我这都是为了你,你可以不能与娘亲说。” “司遥姐姐。”小元宝牛皮糖似的缠了上来:“我带你掏鸟窝?” 司遥瞥了他一眼:“掏来干嘛?” 小元宝直起身子:“当然是给你补身体!” 司遥被气笑了,不过这段日子被山尘按着躺在床上,骨头都软了,确实该出去活动活动筋骨了。 两人趁下午山尘外出时,带上家伙事,偷偷摸摸去了赴春山。 才短短半个时辰,满载而归。 “司遥姐姐,你看,那是不是凤凰?” “我娘说,红色的鸟儿是凤凰!”小元宝压低声音,靠近司遥。 司遥眯起眼,隐约瞧见茂盛的绿叶间有一抹艳丽的红。 红色的鸟?这可不常见。 她对小元宝“嘘”了一声儿,摸出一颗石子卡在弹弓上,对准那抹红色的影子。 “咻”地一声,石子冲了出去。 只听见林中传来一声高亢的尖叫,那声音清亮地宛如山间流水划过的溪石。 “谁敢袭击本太子?” 是人? 司遥与小元宝对视一眼,皆在双方眼中看到了一个字:跑! 两人才转身,眼前便出现了一抹红色的影子。 对方还是个会武的?这下完了。 司遥慢慢抬起脸,眼前是一张风流轻浮的俊俏脸,眼角微微上扬,尾部略带一点红,像是涂了胭脂,腕间套着一串白玉佛珠,浑圆天成,灵气逼人。 “打了人,还想跑?”这人嘴角勾着一抹笑,语气上扬。 “司遥姐姐不是故意的,谁让你藏在树叶间的?”小元宝缩在司遥身后,只探出半张脸,一双水润润的眼珠子转来转去。 “哟!哪来的小童子?细皮嫩肉的,本太子最喜欢吃了!”这人伸出猩红的舌尖舔了舔嘴唇,直直地盯着小元宝。 见小元宝浑身颤抖,他得意地笑了。 “太子殿下从江北远道而来,就是为了吓唬小孩儿?”司遥面无表情地道。 此人自称本太子,可道丰帝并无子嗣。 据黎十娘所说,江北太子勾笛,是个十足的红衣浪荡子。 此人倒是很符合! 勾笛挑挑眉,上下打量了司遥一番,摸着下巴:“长得倒是还可以!” “我不管,你们误伤了我,要带我去看大夫!” 司遥脸色差点崩不住,这堂堂太子殿下,怎么跟个市井无赖似的? 奈何,此人歪缠的功夫也是一流,司遥无法,只得带着他去寻了大夫。 才进医馆,大夫便将三人连推带赶了:“我这儿都忙死了,别给我捣乱。” 司遥冲着勾笛摆手,看到了吗? “伙计,收拾药箱跟我去一趟张捕头府上!”那大夫往后招呼一声。 张均平? 司遥忙问:“张捕头怎么了?” 大夫疑惑地上下打量着她:“你是?” “他是不是浑身布满红丝,就连口鼻皆被红丝占据,整个人宛如血蛹?” “正是!”大夫又问,“姑娘可知那是什么病?” 糟了,司遥暗恼。 当时她对付易眆,便让山尘去抓血尸,以山尘的能力完全没必要担心,养伤期间她也没有再问。 “司遥姐姐,你去吧,我是小小男子汉,可以自己回去!” “山尘哥哥那儿,我会替你遮掩的!”小元宝十分义气地拍拍胸口! “遮掩什么?”司遥敲了敲他的脑袋,说得她做亏心事似的。 司遥跟着大夫一道去张均平家,谁知那江北太子哉游哉地跟在后头,司遥放慢脚步,与他并肩:“你跟着作什么?” “救人!” 勾笛露出八颗雪白的牙齿:“那捕头,是被易氏血尸咬的罢?” 司遥点头,这人是江北太子,难不成真有法子? 第167章 “勾兄高节,既如此,便有劳了!”说完抽出捆阴绳一把将勾笛的腰死死缠住。 “哟!”勾笛低下头,用食指拨了挂在上头的千机铃,叹道,“好东西!” 张母在灶台处偷偷抹着眼泪,瞧见有人来了,仓促地用袖口擦了擦。 “大夫?您来了?” 大夫点头:“张捕头呢?” “在屋里呢!” 众人一窝蜂进了屋,就见张均平躺在榻上,血糊糊的一团,身下的被褥被打湿,半点瞧不出人的模样。 顾汀汀心神不宁地绞着帕子,木盆里的水已被鲜血染红。 “汀汀?”司遥唤了她一声。 大夫忙搁下药箱子搭脉,眉头却越拧越紧,半晌,他收了手,一言不发地收拾药箱。 “大夫,我儿子?”张母踌躇着问。 大夫只摇头,不说话。 张母身子一软,司遥与顾汀汀忙将她扶着坐下。 “造孽啊!”张母拍着大腿,哭天喊地,“这究竟是造的什么孽啊?” “别哭了,吵得本太子脑仁疼!”勾笛原本倚在门上,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个果子,皱着眉头狠狠地咬了一口。 他将果壳朝后一丢,走上前去,伸出手按在张均平的脸上,指节苍白修长。 “唔”,他收了手,从顾汀汀手里扯过帕子,擦了擦指腹的鲜血,随意道:“问题不大。” 张母一听便止住了哭声,“噗通”一下跪在勾笛面前,扯着他的袍角:“求贵人相救!” 勾笛不动声色挣开张母的拉扯,坐了下来,抖着腿,自顾自斟了一杯茶:“天下可没有白吃的午餐!” “我们能为你做什么?”顾汀汀问。 此人衣着华贵,必定不是冲着金银来的。 勾笛笑而不语地看向司遥。 司遥蹙眉,“你有话直说!” “也没什么。”勾笛撑着下巴,“我这次来是为了捉一只妖当灵宠,届时你助我一臂之力。” 这人怎么知道她会捉妖?难不成他是故意出现在赴春山的。 司遥泛着嘀咕:“我说呢,自告奋勇的,原来都在这儿等着呢!” 勾笛冲着她巴眨着那双狭长艳丽的凤眼。 “我答应你!” 勾笛打了个响指:“那么,烦请各位回避片刻。” 半柱香后,勾笛出来了,仍旧满面春风。 顾汀汀搀扶着张母急急忙忙地走了进去。 “阿平,你醒了?”张母激动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 司遥冲着勾笛竖了个拇指,居然真让这家伙解决了。 勾笛得意地冲着司遥挑了挑眉。 “这位先生,敢问您是如何?”大夫含笑着问,他这人有个老毛病,就是爱学习。 勾笛吔着眼:“这可是我家祖传手艺,岂可轻易外传?” 大夫略微失望,道:“是老夫唐突了。” 司遥注意到勾笛手腕上那串白玉似的佛珠似乎变红了,上头爬满一根根细细的红丝。 勾笛扯了扯袖口:“瞧什么呢?” 司遥回神,正欲说话。 “阿遥!”顾汀汀忙从里间出来,满脸惊惧。 “怎么了?”司遥问。 “张大哥他……” 司遥预感不妙,忙越过顾汀汀走了进去,只见张均平睁着眼睛,目光呆滞地盯着房梁,身体如同被冻僵了似的,一动不动。 “这?”司遥看向勾笛。 勾笛摊开手:“他红煞入体已有半月有余,我尽力了。 ” “不过有一点我很好奇。”勾笛摸着下巴,目光却落在司遥脸上,“染煞丝者,活不过七日,此人竟活了半月,啧,当真是……” “奇也!” 司遥沉默,半晌才开口:“你的意思是,他这辈子都只能这样了?” “没错!”说完勾笛笑了起来,语气轻佻:“好死不如赖活嘛!” 可这对张均平来说,很残忍! “张大哥?”顾汀汀的声音略带哽咽。 张均平的眼角滑下两行清泪,司遥不忍再看,转身出去了。 “有什么好难过的,至少人还活着!”勾笛见她情绪低沉,忍不住说。 司遥摇头:“你不明白!” “你们江南人,真复杂!” “你什么时候陪我去捉妖?先说好,我可不能在江南逗留太久!” “你们江南的皇帝,讨厌得很……” 勾笛话多,叽叽喳喳个没完,司遥被他念得头昏眼花:“你可快闭嘴吧!” 勾笛收了声,问:“前面那人,你认识?” 司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山尘站在护城河旁的柳树下,衣袂纷飞。 “来得正好!”司遥咬牙,正打算兴师问罪,还不等她开口。 “方才那人,是谁?”山尘率先问。 司遥下意识回头,哪里还有勾笛的影子? “路上碰巧遇见的。”司遥没打算细说,“对了,细猴呢,你不会让人跑了罢?” “黎宛带走了。”山尘说。 司遥皱眉:“他们带走细猴作什么?” 山尘弹了下她光洁的额头:“本来就是江北造的孽,由她们处理,再合适不过了,你操那么多心作什么?” “对了,张捕头怎么样了?” 司遥挑眉,讶异地看着山尘。 “怎么?” 想到张均平,司遥的心又坠了下来,她恹恹道:“命保住了。” 山尘没再多问,命保住了,人却不大好。 子时,万籁俱静,只闻远处传来的声声犬吠。 山尘突然睁开眼,侧过脸瞧着身旁的人,月光透过窗纱,轻盈地落在这张白皙精致的脸上。 他支起身子,将司遥搭在外头的手放回被子,这才轻轻下了床,从屏风上拿了外衣披上。 门被打开,又小心地合上。 过了一会儿,司遥也醒了,她犹豫了片刻,还是起身跟了上去。 跟着绕了两圈之后,她发现,人跟丢了。 丧气之下正准备回去,忽闻身后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阿絮!” 第111章 恶鬼生莲心,苦海渡无涯 …… 司遥浑身一震,心下千回百转,却迟迟不敢回头。 脚步声近了。 “回头!”语气听不出什么意味。 “这么晚不睡,又溜出来做什么?” 司遥直视他的眼睛,轻声说:“我醒来时你不在,就出来看看。” 山尘的脸色像是月光下的护城河,波光粼粼,却又冷意泛然。 他伸手将司遥落在脸颊的一缕散发别在耳后,随即握住她的手:“走罢!” 司遥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发现方向不对,停了下来:“走错了。” 山尘头也没回:“你不是想知道我出来作什么?” “是!”这回司遥却坦然了,“你鬼鬼祟祟,行踪不定的,我的确想知道。” 山尘轻声“嗯”道:“我知道。” 第168章 小半炷香后。 “到了。”山尘说。 “县衙?”月色下,县衙显得沉默而肃穆。 “昨日下午,我收到密旨,皇上会于今夜子时抵达鲤州城,由当地府衙接待。” “他来鲤州作什么?”司遥问,难不成是为近日频发的凶案来?司遥心中不安。 山尘捏了捏她的手,掌心温热:“不必担忧,此事县令与我皆未上报。” 司遥心下稍宽,这接二连三的凶案与皇家金乌卫有关,这实在骇人听闻。 保不齐道丰帝为保皇家声誉,会将他们这些参与查案的人通通肃清。 县衙内很安静,四处漆黑,连一盏灯都未曾点上,只有平日县令办案的屋子燃着灯。 才到门口司遥就见县太爷身着官服,双手插在袖中,战战兢兢地守在门口,瞧见司遥时,面上一僵。 “阿絮,等我片刻!” 司遥点头,瞧着山尘的背影隐入门内。 “司姑娘,你怎么来了?”县太爷压低声音。 “那里头真是道丰帝?”司遥靠近县太爷,与其交头接耳。 “那是当然,本官还不至于老眼昏花!” “那他来做什么?”司遥又问。 “听意思是来观河神大典的。”县太爷摸着胡须,细细思量着道丰帝说的话。 “河神大典?”司遥轻声呢喃,她怎么把春山镇这一年一度的祭祀大典给忘了? “皇上既然来了,那今年的大典想必大人要颇费一番精力了。” 县太爷扫了她一眼:“还没问你,你怎么在这儿?” “还有,那个白衣少侠究竟是谁?” “京都伯爵世子!”司遥顺着台阶坐了下来,手掌撑着脸,“我睡不着,跟他出来晃晃。” 县太爷脸色几乎挂不住,他就说呢,皇上怎么突然驾临此地,原来是天子近臣在此办事。 那江世子数月前就来了,也不见他求助县衙,想来此事不可见人,他还是糊涂些为好。 小半个时辰后,山尘出来了,手中捏了一道明黄的卷轴,他冲着县太爷微微颌首:“皇上此次出行,还请大人务必保密!” 县太爷拱手弯腰,恭敬道:“下官知晓!” 他将司遥从地上拉了起来,两人一道离开了县衙。 “那是什么?”司遥瞧着他手上的卷轴,“又给你下了什么任务?” 山尘将圣旨递给她:“瞧瞧?” 司遥狐疑着接过,打开。 片刻后,猛地合上。 山尘眉眼含笑:“怎么?” “你问过我了么?”司遥捏着圣旨,指尖却微微发烫。 “那你是不愿?”山尘有意逗她,“这可怎么好,抗旨可是要杀头的。” 司遥将圣旨按在他胸膛上,抬抬下巴:“我考虑考虑!” 山尘含笑着将圣旨收了起来。 待这件事结束,他便带她回京,他的阿絮,要永远,陪着他。 这几日山尘皆寸步不离地陪着司遥,东巷内时不时传出一阵孩童纯真的嬉闹声。 小元宝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只浑身彩色的鸟儿,尾巴尖却是赤红色的,好看得紧。 更有意思的是,这只鸟儿竟与鹦鹉一般,调教几日,便能口吐人言。 司遥问小元宝此鸟何处得来的,这孩子便支支吾吾,闪烁其词,打算含含糊糊地糊弄过去。 山尘捏茶杯,轻笑一声:“若我没看错,此鸟名为“不周鸟”,乃是江北国鸟。” 说完抿了口茶,不再看二人。 司遥眯起眼看着小元宝,“还不说?” 小元宝恨恨地冲着山尘哼了一声,而后垂下脸,委屈道:“是红衣哥哥给的。” 勾笛? 好久没瞧见这家伙了,上次说是要抓一只妖做灵宠,至今也没告诉她是什么妖。 “上次与你一道的,乃江北太子勾笛,此人善攻心计,接近你不知意欲何为,你……”山尘本不想过多干涉司遥,可他实在放心不下。 “我心里有数。”司遥说, 看着山尘紧凝的眉头,她坏上心头,靠近他,正想逗逗他。 “砰砰砰——”大门被急促地敲响。 “阿遥!” “阿遥你在吗?” “是汀汀?”司遥快步去开门,顾汀汀喘着气,头发微微散乱,她一把抓住司遥的手腕:“阿遥,张大哥,他……” “他怎么了?”司遥忙问。 顾汀汀极力冷静下来,声音仍在颤抖:“ 张大哥命虽保住了,可他接受不了,不肯睁眼,也不肯开口说话,直至昨日,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便是,让我与伯母不许烦扰他。” “今早,我给他送饭时,发现窗户是打开的,隐隐约约,我嗅到了一股极浓重的血腥味!” “待我强行开了门,张大哥……”顾汀汀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 司遥大脑一片空白。 “先过去瞧瞧!”山尘从屋里走了出来。 顾汀汀瞧见他,垂下了眼,像是不敢与之对视。 张均平家大门敞开,里头寂静无声,司遥走进屋内,就见张母坐在床沿,拉着张均平的手,目光呆滞,口中念念有词。 司遥上前扶住她的肩膀,轻声唤道:“伯母!” 张母机械地扭过脖子,停滞了好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阿遥啊?早饭用过了不曾?” 司遥心中生出一阵哀痛之意,她勉强笑了笑:“用过了,伯母。” 张母笑了:“那就好,那就好!” 她在司遥的搀扶下慢慢起身,苍老枯皱的手覆盖在司遥的手背上:“阿平真的很喜欢你,他虽然不说,可我都知道。” “你也能看得出来,对罢?” 眼中酸意一阵阵席来,司遥哽咽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张母笑了:“阿平性子闷,他配不上你!” “汀汀多好的孩子啊,他怎么就不喜欢呢?”像是想不明白,张母捶了捶脑袋,“怎么就不喜欢呢?” “对了,汀汀呢?” “我在这儿,伯母。”顾汀汀双眼泛红,忙上前搀扶张母。 张母摸了摸她右脸的烧伤:“好孩子,你受苦了。” “用过早饭没有?” 顾汀汀扶着张母去屋内休息,司遥绕到屋侧面,细细打量着那敞开的窗户。 窗户的插销被破坏了,上头陈旧的漆面被划开,露出底下的原木色。 司遥晃动了下两扇窗户,那窗户便发出“嘎吱嘎吱”的摩擦声。 “张均平如此,汀汀与伯母必定夜不安寝,这窗户声音这么大,她们没理由听不见。” 司遥又去了顾汀汀与张母的窗下查看,完好无损。 她蹲在地上,仔仔细细地沿着墙根查看,只见墙草下有些许灰色的粉末,数量极少。 她的指尖捻起点粉末,正要置于鼻尖轻嗅。 “是安魂香!”山尘抓着她的手腕,盯着那点粉末道。 第169章 “也就说,对方先用安魂香将汀汀与伯母迷晕,再去张均平的房中行凶?” “可迷晕汀汀与伯母后,他完全可以从门进去,何必走窗户呢?” “他们,至少是两个人。”山尘说,“且功夫不错,窗户上并无脚印。” 两人来到卧房,张均平脸上覆盖了一方白布,司遥将白布掀开。 这张挺阔的脸已生气全无,司遥正要仔细查看。 “阿遥!” 司遥应声回头,就见顾汀汀逆着光,站在门口。 “不必验了。”顾汀汀走了进来,将白布重新盖了回去,“死因便是心口那一剑,一击毙命,与之前的,如出一辙。” 果然如此。 现下他们完全处于被动,毫无追查的头绪,只能等着对方出招,落下破绽,一点点收集证据。 可这样,接下去,死的又会是谁? 也许是顾汀汀,也许是她自己。 “阿遥,你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张大哥,我不打算安葬,我舍不得。”顾汀汀继续说,“我听人说,故去不足十二时辰的亡者,在其口中放置一株百年老参,再将尸首置于冷窖,可保尸体终年不腐。” “可这也非长久之计啊。”司遥说。 “我知道,阿遥,所以我求你,你帮帮我,你一定有法子的。”顾汀汀含着泪,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司遥有些恍惚,顾汀汀消瘦了许多,脸上不再含笑,眼底不再含光,也没有了从前的肆意张扬。 鬼使神差地,她答应了。 “三日后,来东巷寻我。” 人死尸身腐烂入地,魂归大地,乃生命轮回,是天意,不可抗拒。 死尸不腐,那是要起煞的。 或许她可以问问勾笛。 江北术法超群,说不定有更好的法子。 “对了,百年人参,可要帮忙?”司遥出了大门,忽然回头问了一句。 顾汀汀站在廊檐下,风吹起她的裙摆,她摇摇头:“从前我拜访伯母时,礼单内有一支百年老参。” 第112章 蜉蝣皆微尘,以身诱豺狼 河神祭祀一 农历十一月十日,初冬。 一声清亮的鸡鸣,卖货郎挑着担儿,走街串巷的叫卖声儿就传来了。 “刚出笼的包子!” “肉馄饨!” “发条糕!” 热腾腾的香气被冷风一吹,满巷子都是。 “小宝儿?还不赶紧起来?”云娘灶上煮了一锅红糖鸡蛋,回屋里一看,小元宝还在赖在窝里不肯起来。 她双手叉腰,冰冷的手径直伸进被子,揪住一只温热的耳朵,小元宝被提溜出来,冻得直叫唤:“娘,娘!这才五更天!” 云娘松开了手,给他套上一件外衣:“五更?往年还有更早的!” “我问你,今儿是什么日子,睡迷了不是?” 小元宝捂着耳朵,瞌睡被赶跑了大半,委屈着嘟嘟囔囔:“没忘!哪敢呢?” “那你倒是说说看?” 小元宝清清嗓子,扯过挂在床尾的童子服披上:“今儿是春山镇三年一度的河神祭祀大典,您的乖宝儿!” 他指了指自己,“小元宝!乃河神爷爷的乩童,清水河童是也!” 云娘失笑,啐了声:“人小鬼大!” 云娘将小元宝拾掇好送去了河神祠堂,门外头挤满了人,蹲在台阶上,吸溜面。 他们面上画着各色的脸谱,身穿着各色吉服,瞧见小元宝来了,纷纷打趣:“小河童来喽!” “老邢,给咱们的河童也画画!” 巳时。 镇上最有威望的百岁老人跪在河神像前丢了签子,只听一声高呼,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小元宝坐在一顶晃晃悠悠的莲花小轿上,很是享受。 莲花轿下跟着八名小童子,手中皆抓着河神图腾旗,将小元宝护住。 刚开始还稀奇,才不大一会儿,小元宝便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在瞧见挤在人群中的司遥时,忙挥舞着胖乎乎的手臂:“司遥姐姐!司遥姐姐!” 扮演马婆的葛大娘一巴掌拍在他的屁股上:“你现在是乩童,若非起乩,不可胡乱开口!” 小元宝瘪了嘴,可怜兮兮地看着司遥。 司遥忍不住笑。 人潮跟随队伍往前蛄蛹,忽地被人一挤,海浪似的,司遥被挤到了后头,等她回过神来,哪里还有山尘的影子? 她随着人潮寻人,小半柱香后,被挤得浑身冒汗,县太爷这是把河神大典当做官绩来办了? 瞧着阵仗,想必隔壁肃城伏龙镇,落花镇都来了。 “前头是不是状元公的轿子!”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 “状元公?”大伙纷纷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状元公可不就是凡世文曲星,可要好好瞧瞧,沾沾才气才是。 “是江府的小公子,江长安啊!” “我早知那孩子非池中之物!” 是江长安?他果然回来了。 司遥忙从人群中挤了出去,顺着摊贩留下的间隙,快步去了江府老宅。 官轿自街尾一路上来,在江府门前停下,方肃的轿帘被挑开:江长安端坐轿中,头戴官帽,身披赤色独鹤状元服,面如冠玉,眉眼风流。 他微微弯下腰从轿中下来,站在风中,看着宅门前油亮的牌匾上刻着江宅二字。 这是他离了多年的故地。 他曾不止一次路过此地,结满蛛丝的门头,斑驳腐烂的大门,被风雨吹垮的墙体,还有…… 祠堂内无人上香的高堂。 可如今江宅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皆被修缮过,焕然一新,他当然知道,这是谁的手笔。 江府坐落于街市中心,对面便是茶楼,下意识地,江长安看向对面的茶楼,只一眼,目光便跌进了一片炙热的尘光中。 金辰趴在二楼的围栏上,一错不错地注视着那道令他魂牵梦萦的身影,他没想到江长安会看过来,身子微微一僵,反应过来后,冲着江长安疯狂眨眼。 江长安不动声色地别开眼,数月不见,竟半点长进也无。 宅院里头打扫得很干净,布局没有变,一如数年前他离开时的模样,池塘假山,绿藻游鱼,房檐壁瓦,处处皆新。 江长安径直去了祠堂,当时他离开,并未将父母灵位请走,他舍不得他们跟着他,颠沛流离,受尽艰苦。 金辰很细心,就连祠堂都照顾到了,里头纤尘不染,烛火摇曳,香火旺盛。 江长安捻了一炷香,在烛火上点燃,跪于灵前,看着那两块纯黑的牌位,回想着记忆里已模糊不堪的欢声笑语,一切都变得遥不可及。 眼底忽然传来一阵苦涩之意,他垂下头,手中点燃的香蜿蜿蜒蜒飘向房梁,熏眼得很。 身后传来脚步声,在门前便停住了。 江长安忙掩去眼中泪意,站起身来,将香插在灵牌前:“爹爹,儿子不辱使命,状元及第,光耀江氏门楣,日后,必定匡扶社稷,清扫海寇,为爹爹报仇!” 第170章 平海寇,定乾坤!这便是他日夜苦读,悬梁刺股的意义。 江长安的目光落在另外一块灵牌上,眼前似乎浮出一抹模糊的青色身影,那姑娘回头,浅笑翩然,温声唤:“舟哥哥!” 他知道,他娘亲此生的心愿,便是看着他与蔚蔚喜结连理。 “娘,我此生愧对蔚蔚……” 江长安再次跪下,对着父母牌位叩了三首,这才站起身来,看向身后,又恢复了读书人谦谦君子的模样:“司姑娘!” 司遥倚靠在门上,闻言,微微直起身子:“江公子!” 江长安微微颔首,在前头领路,两人去了书房。 门被掩上。 “姑娘托人去的信,我已收到,此次回来,便是想将这些东西亲自交给姑娘! ”江长安慢条斯理地从书架上取下一方漆木盒。 “里头有一些陆真捕快应该已经带回来了,下头的那些,是从大理寺托人拓印出来的,还请姑娘阅后即焚!” 乍然听到胖鱼的名字,司遥心中闷堵得慌,她略带感激:“我知晓轻重。” 江长安笑了,昏黄的烛火落在他的脸上,格外温润:“我虽及第入朝,到底人微言轻,江南的朝堂,盘根错节,我尽力了。” “公子高义,蔚蔚泉下有知,定然心感宽慰。”司遥将木盒打开,将卷在里头的卷宗拿了出来。 “对了,官轿进城时,我在城门口瞧见捕快巡城,怎的没瞧见陆真捕快?” 司遥手下一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涩声道:“他死了。” 江长安怔住了,好一会儿,他才自嘲般的笑笑:“我早该知道。” 他早该知道,陆真只是一名小小的捕快,身如蝼蚁,却怀揣着那样沉重的秘密。 司遥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他拿到东西后,快马加鞭,连夜从京都赶回鲤州,却于鲤州城外五十里,遭人截杀!” 江长安沉寂了好一会儿,才说:“姑娘不觉,此事有异?” “京都权贵的手段我是知晓的,若他们要斩草除根,便不会让陆真捕快活着走出京都,可陆真捕快不仅出去了,只差一点便回了鲤州城。” 江长安走到窗下,将窗户推开了一道小口子,不知丢了什么东西出去,只听外头“嘶”了一声。 司遥看向窗户。 江长安面不改色地掩上窗,“老鼠罢了。” 他走到司遥身旁,看着她: “对方当时一定被什么事绊住了脚,才一时腾不开手,又或者……” “有人通风报信!” 司遥后背泛起一阵细密的冷意。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江长安所看到的,是他们从未想到过的。 司遥脸色微微泛白,手掌撑在桌面。 当时胖鱼上京是秘密进行的,就连县太爷都不知此事,只有她,张均平二人知晓。 可她从未在任何人前说过只言片语,这件事又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司遥仍然记得,那天夜里,她与胖鱼沿着护城河走。 岸边杨柳低垂,明月高悬,胖鱼腰间悬刀,手握刀柄。 “司姑娘,这世间,有的是人将生死置之度外,我陆真,不过凡尘一粒,我不求身后名,只求,无愧于心!” 胖鱼说这话时,眼里的光波宛如冷月流转下的护城河水面,光影点点。 司遥将卷起的画轴递给他:“京都皇城无异于龙潭虎穴,你此去万万当心!” 胖鱼接过画轴,缓缓打开,借着月色,看清了画上之人,他惊然:“雨落青莲图?” “此画乃江长安所作,此人数月前已北上皇城科举应试,以他的才情,状元及第不过探囊取物。” “姑娘是想让我寻此人协助?”胖鱼问。 “正是!你可知上次金氏为何亲自登衙为其做保?” 司遥笑了笑,微微侧过脸:“金氏小公子心悦江长安,然金氏嫡长女,乃当今圣上唯一的妃子!” 胖鱼被这番话惊得不知作何反应,他五指微蜷,捏着卷轴:“我……知道了。” “真,良善也,陆真捕快,果真人如其名啊!”江长安叹道。 司遥将搁在盒内最上头的卷宗拿了出来,手指抚摸着卷宗上批红的字,发着怔。 江长安解释说:“武林双侠案的细节与蔚蔚之案,有许多相似之处,我便一道拓印来了。” “我一路回来,道听许多百姓流言,继蔚蔚之后,尚有人死于非命?” “是!”司遥直言不讳,“如果还不能尽早抓到凶手,也许下一个,就是我!” 司遥抬起脸,静静地注视着江长安:“江公子,你觉得,这些枉死的人真的能够沉冤得雪么?” 江长安缄默不语。 这些卷宗他都看过,如果说武林双侠案与蔚蔚一案皆出自同一人之手…… 司遥笑了笑:“其实你我,皆身如蚍蜉,若对方是棵无法触及的大树,又谈何沉冤?” 她忽然很怕,怕窥得一隅真相,怕真相后面,是尸山血骨,是绫罗为枯! “敌方在暗,我在明,江公子,不如你我联手做一局大的?” “姑娘有何妙计?”江长安问。 司遥摇头:“妙计谈不上,以身入局罢了。” “请公子放出消息,武林至宝一寸心,在我身上!” 江长安没有回答,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哑声应道:“好!” 司遥抱着木盒,出了江宅大门,外头日光正暖,明晃晃的,街道喧闹繁嚷,可她却觉得冷。 她忽然想到山尘,他父亲死的那日,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触棺而亡,他一定也很冷罢? 第113章 同床身异梦,假死做谋局 河神祭祀二…… 农历十一月十一日。 今日是河神大典第二日,山尘昨夜子时才回来,沾了一身寒露,司遥迷迷糊糊的,往里头挪了挪:“怎么这么晚?” “还不睡?”山尘的声音略微沙哑,像是寒风里的一捧沙。 他解了外袍,躺了上来,身上冰凉凉的,沾着冬夜的冷,司遥腾挪着就要靠过来,山尘按住她:“凉。” 司遥却不管不顾,一把搂住了他劲瘦的腰身,将脸埋在他的心口,嗅着那股熟悉的味道。 山尘双手揽住她的肩,下巴搁在她的发顶:“没办法,天子的活不好干。” 他说话时胸腔都在震动,沉闷闷的。 “等攒够成亲的钱,我便请辞,你想去哪儿,我都陪着你。” “你们伯爵府很穷么。”司遥问,手上却越发用力,将他的腰身紧紧箍住。 “不够。”但我不想委屈你。 司遥不说话了,把脸搁在他的脖颈处,额头蹭着他的下巴。 “你今日去了江府?”山尘突然问。 司遥松开了他,撑起身子,在黑暗中看着山尘,声线没有起伏:“你跟踪我?” “近日事多,我放心不下你……” 第171章 “把人撤走!”司遥打断了他。 “我不喜欢被人监视。” 山尘默然,好一会儿才说,“好!都听你的。” 两人谁都没有再开口,室内寂静一片,司遥背对着山尘,半张脸埋在被窝里,说:“我去江府是去送雨落青莲图了。” 山尘侧过身来,环住了她,吻了吻她的头发,轻声说:“睡吧。” 司遥知道,他没信。 猜忌的种子一旦被种下,很快就会生根发芽,密密麻麻的,像血管似的缠满整颗心脏。 司遥睡不着,脑海里全是江长安说的话,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 张均平稳重,必然不会张嘴说出去半个字。 那便是细猴? 她隐约记得,那次巫溪湖回来,庆功宴设在一品香大酒楼,细猴说胖鱼去京都办事,司遥心下虽有惊异,转念一想,二人自小一起长大,也没什么可瞒的,他们那一桌也没有生人,司遥只得佯装不知此事,随意应和。 让她想想,那一桌都坐了些谁? 她,细猴,山尘,张均平,顾汀汀,后来张均平被拉去别的桌喝酒,顾汀汀去了楼下。 五指蜷缩,司遥紧紧拽住了被子。 次日,才四更天,鸡还未打鸣。 “司遥姐姐!司遥姐姐!” 司遥困得睁不开眼,伸出手背挡住眼睛:“元宝啊,你娘没揍你么?” 小元宝手里拿着一块红糖发糕,呼吸间满是糕点香甜的味道:“山尘哥哥出去了。” 司遥“嗯”了一声,随意问:“他去哪儿了?” “他去偷腥了!” 司遥睁开眼,给了他一个脑瓜崩,问:“谁教你的?” 小元宝捂着额头,面上却难掩得意:“葛大娘说的!” “她说王老二经常出去偷腥!” 司遥无奈了,又重新躺了回去,摆摆手:“你今日不去河神祠堂了?” 小元宝揪下一块红糖糕,塞进司遥嘴里:“司遥姐姐,你再打我一下!” 司遥眼睛都没睁,又给了他一个脑瓜崩。 半晌都没动静,司遥正要看,嘴里又被塞了一块红糖糕,小元宝额头略微泛红,目光灼灼地看着司遥。 司遥来了趣儿,手肘撑起上半身,卯足了劲儿,狠狠一弹。 “司遥姐姐,我讨厌你!”小元宝红着眼,捂着脑袋跑了出去。 被这孩子一闹腾,司遥彻底歇了睡回笼觉的心,她干脆爬了起来,穿戴好后去了悦来客栈。 才到客栈门前,便见跑堂的小二将一盆热水泼在地上,热水融化了地面的冰,他拿起扫把将积水朝着两侧扫去,最后跪下来,用搭在肩上的抹布将积水一点点擦干。 “嘶!”脑后突然被东西砸了一下,司遥吃痛,捂住后脑勺回头去,勾笛一身艳丽的红衣,歪着半边身子,斜靠在二楼的窗沿上,一条腿垂了下来,散漫地晃悠着。 感受到司遥幽怨的目光,他垂下眼皮,笑道:“没瞧见人,失手了。” 说罢,径直从二楼跳了下来,拍拍手掌的尘泥,一把勾住司遥的肩膀:“走!” 司遥毫不留情地一把撅起他的手指。 “疼疼疼!快松手!” 待司遥松了手,他捂着手指不满道:“啧,这么凶?” “去哪儿?”司遥问。 “你贵人多忘事不是?” 司遥想了想,他说的应当是捉妖一事,于是她提醒道:“鲤州没有妖物!” 勾笛停下脚步,看着她:“有,你知道的!” 司遥摇头:“我不知道!” 勾笛笑了笑:“白云庙呢?” 司遥呛了一下,瞪大眼睛:“你疯了?” 勾笛双臂环在胸前,高抬下巴:“还说不知道?” 这人疯了! “我不去。”司遥说,“你一开始,可没说是白云庙那只地仙!” “地仙?”勾笛眯了眯眼,那只猫妖,是地仙? 司遥道:“你连那妖物什么来头都没摸清,就敢抓她做灵宠?也不怕被扯入阿鼻祖地狱。” 勾笛冷笑了一声,压着嗓子,摆出架子,唱:“吾乃神吾大帝坐下关门弟子,岂惧一小小地仙?欺吾者,岂管她是何方妖孽?待吾出手,必叫她灰飞烟灭——” 韵调落下,那双凤眼风情不再,端的是风刃生杀,寒霜凛然。 此人果真不是什么善茬,司遥脸色难看得紧。 唱罢,勾笛收起了架势,仍如春风十里,笑意涟涟:“如此说来,你是要反悔了?” 司遥忙道:“怎么会?” “只是那猫妖数月前便跟去了边境,如今只怕不在白云庙!更何况,今日乃河神祭祀大典,香火旺盛,精怪法力增长,比平日更难对付!” “你的意思是今日诸事不宜?” 司遥严肃地点头:“那猫妖已跳出精怪之列,不在五行之中,就凭咱们俩,只怕不行!” 本以为要费一番唇舌劝他收手,熟料,勾笛赞同道:“江北边境城时,我曾与那猫妖交过手,的确道行匪浅!” “看来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司遥猛点头。 “那依你之见,何时最适合?” 司遥抬手掐指算了算日子,说:“明日。” “明日乃河神大典最后一日,深秋已过,立冬将至,四季轮回,皆属阴阳,盛阴转阳,大吉!” 勾笛双手负在身后,围着司遥转了一圈:“你有对付那猫妖的法子?” “我没有!”司遥答得飞快。 勾笛忽然短促地笑了声:“那捕头虽已身死,可其母仍活着,哦,似乎还有位未过门的妻子?我这手许久不见血了,也不知生疏没有……” 对于他的威胁,司遥不为所动。 “吸取红煞丝本就有助你术法修行,这桩买卖并不等价!” “你腕上的珠子不错,匀我一颗,明日那猫妖必属你囊中之物。” 话音落下,眼前一道红色残影闪过,勾笛已至身前,他一把掐住司遥的脖子,凤眼眼尾宛如一把带血的风月弯刀。 他极缓慢地靠近司遥:“你在跟我讨价还价?” 司遥面上不见慌乱,四两拨千斤般地拂开他的手:“你会答应的,不是么?” 勾笛敛了笑意,面色阴冷冷的,宛如一尊红衣杀神。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将手腕上的佛珠褪了下来,捏在指尖慢慢滚动着。 忽然笑了声:“呵,有趣!” 他取下一颗珠子,丢给司遥:“只此一次。” 这珠子触手滑腻阴冷,怨力极重,当真不是凡品,怪道此人随身不离,只要将这颗珠子给张均平,便能保其尸身不腐。 随着那抹红色的袍角隐入拐角,司遥松了口气。 第172章 取到了珠子,她即刻去了张均平家,顾汀汀正在蹲在院子里,清洗大盆里堆积的衣裳。 见司遥来了,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阿遥?” “你怎么来了?”她把手胡乱在衣角擦干,迎了上来,将盆里的衣裳挡在身后。 司遥没说话,目光越过她,看向盆里。 顾汀汀忙说:“要不要进去喝杯茶?” 司遥收回目光:“伯母可好些了?” 顾汀汀只摇头:“不大好。” 厨房灶台上的碗筷还没洗,司遥忽然说:“汀汀,你有事瞒着我啊?” 顾汀汀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僵硬地笑了笑:“伯母身子不好,家务活我做不习惯,这些都是筷子都是中午的,所以多了一双。” 司遥冷了脸:“汀汀,可我没说筷子的事!” 顾汀汀脸色都变了,她极小心地朝着四周瞧了瞧,拉上司遥手:“跟我来。” 大门被关上,顾汀汀挪开米缸,掀开木板,下头是一条甬道,黑乎乎的。 她率先顺着木梯子下去,眼睛在黑暗里亮晶晶的:“阿遥,下来啊。” 司遥跟着下去,脚踩到坚实的地面,鼻尖传来陈旧谷物的气息。 顾汀汀点燃了油灯,四周瞬间被照亮,这是一处干燥但阴冷的地窖,地上堆满了红薯玉米等粮食。 前头是一条狭窄的甬道,顾汀汀拢着烛火,弯下腰走在前头带路。 甬道的尽头,是一方狭小的空间,张均平躺在石床上,面色平静,胸口还在微微起伏。 感觉到有人来了,他睁开眼,微微侧脸,在瞧见司遥时明显愣怔,挣扎着便要起身,顾汀汀忙上前搀扶。 “阿遥,我们不是故意要瞒着你,那一日张大哥的确被人袭击,只是他心脏异于常人,那一剑歪了半寸,索性我便自作主张,将计就计了。” “此事张大哥并不知情,你别怪他!” 她见司遥不吭声,失落地垂下眼皮:“我想,我说的话你绝不会相信,所以我不打算多说,只求你,此事务必保密。” “你做得很好,汀汀。”司遥说,换做是她,未必有那么周全。 她转而看向张均平,“张捕头,想引出凶手么?” 张均平虽然不解,还是点了点头。 “三日后,伺机暗杀我!” 第114章 不知身是梦,困于心中魔 …… 竹屋外头寒风呼啸,宋清瑶坐在烛火旁,手里捻着针线,将破了的衣裳一针一线缝补好。 忽然,心头一阵绞痛,针尖刺破了指腹,殷红的血珠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伴着寒风,外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宋清瑶忙将指腹血珠吮净。 “嘎吱——” 门被打开,风灌了进来,烛火被吹得忽明忽灭。 “山哥哥?” “还不休息?”关山掩上了门。 茶壶里的茶水还热着,宋清瑶倒了一杯递给关山,从他手里接过被寒气浸染的外袍。 关山一股脑把茶水灌了下去,身上才暖和了一些,他搁下茶杯绕去了屏风后头更衣。 “山哥哥……” 精怪修行到了她这一步,已有通天预知的能力,明日有一大劫,乃生死劫,可她算不出是否能安然渡过;如若不能,她此生最舍不下的…… 目光落在屏风倒影上的人影,她心底没由来地生出一阵恐惧宛如潮水将她淹没。 “啊!”忽然头疼欲裂,宋清瑶额头冷汗涟涟,是宋娘子未散的残魂在做乱,她强行以妖力将这抹残魂镇压下去。 “娘子,你可是在怪我?”宋清瑶喘着粗气。 你救了我,我却贪图本该属于你的温情,妄图将他占据。 关山换好衣裳从屏风后出来,见宋清瑶脸色煞白,神色恍惚。 “怎么了?”他皱着眉将手背覆在宋清瑶的额头上。 “我没事,山哥哥!”宋清瑶双手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掌拉到脸颊处。 关山手掌温热,指腹间满是粗茧,当他抚摸她的时候,她就会生出无限的勇气。 烛火已燃了大半,关山垂着眼瞧着比平日更粘人的宋清瑶,手掌微移,绕去了耳后。 他捻着那片滑腻白皙的耳垂,细细揉捻。 “山哥哥。”宋清瑶艳丽的眉间染上了一丝醉人的情欲,她不由自主地蹭了蹭,关山的手便落在颈后,他不轻不重地捏着那不盈一握的后颈。 …… * 白云庙山脚下香火旺盛,贩香的商妇拿着一把香火,目光希冀地看着来往的行人。 司遥顺手接了一把,付了钱。 “你倒是闲情逸致。”勾笛的红衣被阳光照得越发扎眼,他抬眼瞧着前方层层叠叠的石阶。 旺盛的香火蜿蜿蜒蜒地升上空中,被风一吹,便散了开来了,只剩下香灰的味道,弥留风中。 “来都来了。”司遥随意答道。 二人上了石阶,才过正堂前便瞧见正东方摆放了一口巨大的香火缸,里头插满红烛香头,缸下堆满纸钱灰烬。 司遥将山脚下买的香点燃,朝着正东方拜了三拜。 一敬东岳大帝。 二敬主庙菩萨。 三敬各路诸神佛。 勾笛站在一旁,不曾言语,脸上却满是戏谑:“你们江南皇帝可真有意思,一头禁着玄术,一头把寺庙道观修得到处都是!” 司遥只当没听见他的叨咕,她留下三支香,将剩下的都插在香火缸内。 “今日就咱们俩?”司遥拿着香,越过勾笛,“可不是我打击你,你口中的猫妖乃是地藏王菩萨的坐骑灵宠,道行高深,平日受万民香火,只有你我,只怕是要无功而返。” 勾笛笑了笑:“急什么。” “诺,帮手这不就来了?” 司遥捻着香,回头就见烟雾迷离处走来两道熟悉的身影,一黑一白。 待烟雾散去,司遥才发现来的是山尘与黎十娘。 司遥微微皱眉,这两人怎么又凑到一块儿去了? 山尘面色很冷,他一言不发地从司遥手里接过香火,随意插在香火缸内。 “生气了?” 司遥心知肚明他生气的原因,凑了上去:“天儿还没下雪呢,脸这么冷?” 她正准备去拉山尘的手,就听见勾笛啧了一声:“你们俩这是风花雪月来了?” 话音落下,一声幽长的钟鸣,众人的目光纷纷看向主庙,只见地藏菩萨的肩上不知何时端坐了一只通体乌黑的猫,土黄色的瞳孔,一瞬不瞬地盯着四人,好一会儿它才歪歪头,慢条斯理地舔着身上的毛发。 勾笛直起身子,敛了笑意,悄无声息地将手腕上的佛珠褪了下来,大拇指与食指不紧不慢地盘弄着上头浑圆的珠子。 那黑猫轻盈地从佛像的肩头跳下来了,一步一步走了过来,顷刻间便化成了一个身着绯色云雾纱裙的美艳女子。 第173章 “这身皮相倒是不错。”勾笛音色轻浮戏谑,面上却严阵以待。 宋清瑶含笑着,每走一步,系在脚腕处的铃铛便“叮当”作响,四周的景象宛如潮水般退去,灰蒙蒙的,浓重的雾气自四面八方蒸腾而上。 又到了那片一望无际的寂静之地:灰色的天空,低沉沉的,脚下是黑不见底的水,水面没有一丝涟漪,四周没有风,没有声音,像是一片被隔离的世界。 “看来,你没长记性啊!”宋清瑶的声音很妩媚,听起来既清晰又缥缈,伴随着一阵清脆的铃音,一道黑色的身影不慌不忙地踩水走了过来。 宋清瑶面部并未维持人形,鼻尖到眉毛呈现一副倒三角的猫脸,两颗长长的尖牙顺着嘴角露了出来,十根指甲其长无比,眼里却媚态横生。 司遥后退两步,紧捏着千机铃,她的确不想招惹这猫妖,可勾笛此人,睚眦必报,为人凶狠毒辣,又是个言出必行的,若是真让他寻去了张均平家,不知会生出多少事。 他们的计划,决不能因此毁约一旦。 “你既不肯退去,那便,拿命来罢!”宋清瑶说完,猛挥衣袖,五指弯曲闪身朝着司遥一挥而下,其长的指甲像是一道铁爪,带着铁锈的腥味扑面而来。 司遥腰身向下弯去,躲过了那一爪攻击,还不等她起身,自宋清瑶身后忽地散出无数只黑猫残影,层层叠叠,张牙舞爪地飞扑过来,裹挟着凶厉的煞气与凄厉的惨叫。 司遥解下腰间的捆阴索,口中念着镇煞咒词,千机铃剧烈地摇晃着,急促的铃音像是一道梵钟,瞬间将那些黑煞猫影震碎。 借着这个空隙,司遥在水里滚了一圈,惊异地看着千机铃,没想到竟如此轻易便能破了宋清瑶的招,还是说她有伤在身? 宋清瑶面色阴沉得宛如脚下的无间水,这一刻她动了杀心! 司遥警惕看着她,忽然感知脚下传来一阵异样,她低头一看,只见黑沉沉的水“咕噜噜”地沸腾着。 四周热气蒸腾,像是被人丢进了一口沸腾的大锅。 宋清瑶站在烟雾缥缈处,笑了起来,那声音不似人,阴森又尖锐:“好好受着罢,我在十八层炼狱等着你……” * 山尘提着剑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摊贩桌椅倒了满地,破烂的酒肆招旗被风吹地飘扬。 黄陵钱伴着灰沉沉的香火烬散的漫天。 一阵阵悲痛的哀泣哭声从四面八方出来。 “亡人起程,活人避让——” “阴阳黄泉路,敬送亡故人;奈何桥上走,千万莫回头……” “今敬买路钱,请领来生路!” 山尘不由得握紧了天命的剑柄,他顺着那道哭声来到了一扇富贵府宅。 那府宅门头上挂着两只硕大的白灯笼,牌匾刻着“伯爵府”三个大字。 他一把推开黑沉沉的大门,便瞧见缟素丧服的女子喃喃自语:“呈儿,你听见了么?你爹爹在唤我!” 山尘心口忽然一阵绞痛,他握着剑柄的五指指节泛着可怖的白色。 “砰——”的一声,鲜血飞溅在黑色的棺椁上。 四周景象逐渐消散,山尘闭上了眼,胸口剧烈起伏着,待他再次睁开眼,仍旧是那副场景。 “呈儿,你听见了么?你爹爹在唤我!” “不要!”山尘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不要,娘亲,不要丢下我!”江泊呈用小小的身子抱着了他的娘亲。 他的娘亲推开了他,头也不回地。 “砰——” 又是一声沉闷的巨响。 山尘牙关打着颤,他闭上眼,天命被丢在一旁。 “呈儿,你听见了么?你爹爹在唤我!” 山尘蓦地抬起眼,双目赤红,他踉跄着,想要制止,可手指却穿透了那道身影,他怔怔地楞在原地。 耳边又是一声沉闷的碰撞声。 “啊啊啊啊——”山尘痛苦地捂着头。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呈儿,你听见了么?你爹爹在唤我!” “砰——” 那声音如同经年驱不散的梦魇,日日夜夜折磨着他。 “呈儿,你听见了么?你爹爹在唤我!” “砰——” “……” 山尘捂着耳朵蹲了下来,雨水滴滴答答地砸落在他身上,浸湿了他的头发与白衣。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砰——”又是一声沉闷的撞击声,这声音像是无孔不入。 山尘猛地起身,提起天命,胡乱飞砍,气血翻涌到喉间,他蓦地喷出一口灼热的鲜血。 心口沉甸甸的,山尘双膝跪砸在地,地面积起的水洼被雨滴砸落,飞溅出雨花,他撑着天命想要起身,心口又是一阵绞痛。 他忽然笑了,仰着面,笑声短促悲怆,他任由大雨冲在脸上,落进眼里:“都离我而去,都舍下我。” “你们,都舍下我!” “……” * “山尘!醒醒,山尘!” 山尘目光呆滞,听着熟悉的声音,满是鲜血的心口像是重新被找回了温度。 “阿絮……” “阿絮……”山尘低声呢喃, “别离开我!求求你。” 我什么都没有了。 “山尘,你快醒醒,再不醒来,我走了?” 别走! 山尘撑着天命,踉跄着站了起来,音色低哑,像是祈求:“别走。” 天命重新握在手里,山尘心中急切,他朝着四周幻境挥动着天命,天命赤红的光刃划破雨帘。 景象如玻璃似的碎成了千万片。 山尘睁开眼,就瞧见司遥满脸焦虑:“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 不是梦。 下意识地,他一把将司遥扯在怀里,双掌用力地按着她的脊背。 司遥身子微僵,她察觉到山尘在微微发抖,安抚似的,她伸出手抚摸着山尘的背,温声说:“别怕!” “你们俩调情能分场合么?”黎十娘的江北残刀吃力地压制住宋清瑶。 她此刻连基本的人形都维持不住,浑身上下遍布黑色毛发,四脚伏趴在地上,嘶哑咧嘴地朝着四人嘶吼。 司遥甩出捆阴索,捆阴索飞快地窜了出去,蛇似的缠绕着,将宋清瑶捆了个结实。 见妖物伏诛,勾笛露出满意的笑:“总算抓到你了。” “待本宫剖了你的妖丹,看你还如何制造幻境。” 说到幻境,他的脸色便难看起来,只差一点,他就出不来了。 勾笛从靴子里拔出一把红刃匕首,正要插进猫妖的腹部取妖丹,忽然听到一声喝止:“住手!” 猫妖慌乱不堪,扭动着身躯剧烈挣扎,捆阴索却越绞越紧。 是关山。 第115章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 “太子殿下远赴江南,不寻本将军叙旧,反倒于江南地界作威作福?”关山的脸冷得可怕,身上带着边境的寒沙血气。 第174章 勾笛嗤笑:“我此行可是为你们江南除害,你不谢我反倒辱我?” 关山垂在身侧的拳头捏的“咯吱”作响。 “我劝将军莫要插手为好,若是让旁人知晓你以妖物为妻,藐视国法,只怕关氏一族皆要为你殉葬!” 气氛剑拔弩张,四周沉寂地可怕。 “咳咳——”那猫妖忽然剧烈咳嗽了几声,关山回过神来,目光落在她身上。 勾笛轻哼一声,面上又恢复了平时轻佻模样。 猫妖看向勾笛,喘息着开口:“你抓我……不就是为了我的妖丹?” 捆阴索紧紧勒进她的皮肉,鲜血漫出,浸湿了皮毛,她艰难地咽下翻滚上来的痰血:“不必威胁他,我给你便是!” 勾笛抚掌拍击,捻起兰花指,掐着嗓子唱起了调:“好一颗赤忱妖心,舍丹为情郎,实乃人间痴情戏,真叫我掩面直哭泣呐——” 唱到“掩面直哭泣”时,便用袖口捂着脸作泣状。 关山目光沉沉地看着猫妖,没人能明白此刻他究竟在想什么。 他的清瑶复活时,他是很高兴的,可渐渐地,他发现这不是他的清瑶。 他开始疑惑,如果她不是清瑶,那么,她是谁? 难道这世间真的没有死而复生一说? 他不敢再面对她,他请旨去了边境,他更没想到,她会跟来。 她站在风里,单薄的衣衫勾出伶仃的躯线,她眼眶泛红,音色哽咽,问:“山哥哥……你,不要清瑶了么?” 他忽然不忍心了。 她一定是他的清瑶。 他把自己都骗过去了。 直到有一日,江北术士结队来边境城抓活人练煞,他被围攻,身负重伤,三魂七魄险些被人抽去。 迷迷糊糊间,他好像看到一抹红色的身影,是清瑶么? 是了,她脚腕出系着一只精致小巧的铃铛。 他看着他的清瑶眼珠泛着诡异的土黄色,只挥了挥手,那些术士便“砰”的一声,被炸得七零八落。 当即他便知道,也许,他的清瑶真的回不来了。 “恨我么?”猫妖问。 关山在她面前蹲下,伸出手替她擦去嘴角的鲜血,缓缓摇头,我早知你不是。 猫妖习惯性的,用脸颊蹭着他的掌心,缓缓说:“我本是地藏王菩萨未得道前豢养的灵宠,自小便跟着他修行,不过须臾百年,我便开了灵窍,日日参禅,虽为精怪,却生了一颗佛陀慈悲心。” “他时常夸我聪慧,我便更加勤奋悟禅,可他得道升天,却舍了我!” “我心有不甘,肆意作恶扰乱凡尘,为祸一方,最终,遭受天谴雷劫,几乎命丧白云道!” “是宋娘子,将我拾回继芳院,还送了我一只小铃铛,她性格温润,于关府日日受那原配打压,过得很是艰苦,她时常挂在嘴边的,便是她的山哥哥!” “她被下了毒,命悬一线,她说,她此生愧对于你,唯一舍不下的,便是你。”猫妖土黄色的瞳孔逐渐变黑,里头湿漉漉的。 “我修为受损,救不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死,我不想她死,强留下她一缕残魂,日日以妖气浸染尸体,七日后,她化了煞,逃往骊山。” “让你们成亲,是我唯一能做的。” “滴答——”滚烫的泪滑落下来,灼伤了关山的手。 “今日乃我生死大劫,我早已算到,你尚有大好前程,不必为我舍去。” 关山拂去她眼下的泪,声音没有起伏:“你是我的妻,我怎可放任旁人辱你。” 猫妖怔怔地看着他,她没想到,他知晓了她的身份,还能当她是他的妻。 关山缓缓起身,自腰间缓缓将刀抽了出来,他慢条斯理地擦着刀刃,说:“有太子殿下为我关氏满门殉葬,此等荣耀,在下不敢不领。” 勾笛脸色阴沉,端直了身子,黎十娘提着江北残刀走到了他身旁。 关山忽然扭头看向司遥:“不一起?” 司遥摇头。 “那,江世子呢?”关山的目光移到山尘身上。 司遥率先开口:“他奉旨行事,任务已了,将军自便。” 刀刃被擦得宛如寒霜,冬风扫过,万物调零,更显冷冽。 黎十娘率先冲了上去与关山缠斗在一起,勾笛腕上的佛珠断裂,凝成了一柄泛着凶煞红光的小剑,那小剑所到之处皆呈焦土之态。 关山纵使武功高强,分心与黎十娘对战已是乏力,更有勾笛在旁阴招旁出,一个不甚,他便被那柄小剑割伤了手臂。 只见被割伤之处并未有鲜血流出,而是冒着一股阴冷的寒气,五脏六腑像是被一只阴冷的手抓挠着。 勾笛眯起了眼,对黎十娘说:“掩护我!” “是!” 没人能在红珠刃下活命! 猫妖紧张地看着战局,她知道她的山哥哥坚持不了多久,可这该死的绳索,她一动绞得就越发紧了。 “看着所爱之人受伤的滋味,不好受罢。”一道魅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猫妖回过头,才发觉身旁不知何时蹲了一个红衣妍丽的女子,她笑意盈盈,眼中秋水朦胧,脸覆面纱,面纱之下隐约可见蠕动的小人脸。 “你是谁?” 黎宛笑了笑:“我是谁,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想他跟你一起死么?” 猫妖身子微微发抖。 “别害怕!”黎宛语气越发温柔似水,“只要你听我的,我保证,没人会伤害他。” “乖乖的,把妖丹交给我!” 猫妖恍惚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黎宛循循善诱:“你觉得你能逃过今日之劫么?你不能,你也舍不得他死。” “噗嗤——”一声,是利剑割破皮肉的声音,黎宛挪动位置,挡住了猫妖投向关山的目光。 “还要再纠结么?”黎宛问,“再耽搁些日子,他便要先你一步去了。” 猫妖缄默着,黎宛也不催促。 “你说得对。”好一会儿,她才平静地说。 她改变不了,但她不能让关山为她死。 今日,并非她的生死劫,而是她的死劫! 她活得太久了,她已经记不清了,活那么久作什么呢,四季变化,日夜轮换,来来回回,日复一日。 她忽然想起来那人得道那日,金色的佛光笼罩在他身上,她仰着头问他:“你不要我了么?” 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何为佛,何为人,何为妖?若有朝一日,你能参透此禅,本座便来渡你。” 猫妖笑了,她满腔愤懑,如今,她似乎明白了。 “慈悲为佛,良善为人,奉爱为妖!” 话音落下,天空突显一道惊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直劈了下来。 “啊啊啊——”猫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一颗赤红色的妖丹便从其腹部缓缓飞了出来。 “清瑶!”关山想要靠近,“轰隆”一声,又是一道闷雷落下。 第175章 “别……别过来!”猫妖被劈得焦黑,她断断续续地说,“我听见了,他……果真来渡我了。” “山哥哥,对……不起,骗了你。” “清瑶……”关山心脉几欲俱碎,捏着刀柄的手青筋爆起。 猫妖摇摇头,她想说,她名唤菩梦,可她没力气了。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花生花叶花隔世,美梦佛谒恍如昨。” “轰隆”又是一声巨响,惊雷伴随闪电准确地劈了下来,浮在空中的妖丹瞬间失去光泽,“咕噜噜”滚落在勾笛脚边。 猫妖失了生息,身躯变化成了一只纯黑的猫儿,它艰难地摆摆爪子,呜咽了一声儿。 关山冲了上去,颤抖着将它拢在怀中,看着猫儿满身的血痕,他断断续续地笑出了声,无论他怎么努力,他的清瑶都会离他而去。 司遥看得心头闷涩不已,她拉上山尘:“我们走罢。” “喵呜——”就在此时,关山怀中猫儿发出一声祈求的呼唤。 司遥寻声音望去,却见那猫儿目光希冀地看着她,这眼睛,像人。 她忽然想到猫妖说的,拼尽全力留下了宋娘子的一缕残魂,难不成? 她快步走了上去,摸出一张符咒贴在黑猫额前,紧接着咬破指尖在符上添了几笔。 司遥喃喃道:“果真世间一切皆有定数。” 她转而看向关山:“此猫体内禁锢了一缕宋娘子的残魂,不过方才三道雷击,这缕残魂几欲消散,需得寻一至宝温养着。” 关山呆滞着,像是反应不过来,半晌才哑着嗓子问:“何物?” “青铜鬼灯!” 司遥其实也有私心,温养灵魂也有别的法子,只是她想借助关山之手调查青铜鬼灯的下落,她想知道,师父手札里所说的黑衣人究竟是谁? “青铜鬼灯?”关山喃喃自语,“是江北皇室至宝?” “是!” “多谢!”关山艰难地起身,抱着黑猫离去。 白云庙再次空寂下来,远处响彻绵延不绝的撞钟声,那钟声像是送别,像是哀悼。 “啧,可惜了。”勾笛拾起脚下的珠子,将那颗妖丹捻在手里把玩,“白忙活一场!” “不白忙活!”司遥说,“你不会以为那猫妖死了罢?” “三道天雷,不死难道升天了?” 司遥笑了笑:“你别忘了,它是谁的灵宠!” “地藏王菩萨曾有一句流芳百世的谒语:地狱不空,我誓不成佛,他的灵宠死了,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新生?” “如此说来,这还算是一颗宝物了。” “当之无愧!” 第116章 身在红尘漂,河神召河童 小元宝失踪…… “此事已了,本太子不日便启程回江北,你可愿一同前往,让本太子略尽地主之谊?”勾笛笑得宛如一只奸诈的红狐狸。 “不愿意。”司遥想也没想。 “啧。”勾笛略感遗憾,道,“从未有人拒绝过本太子的邀约,真令人心碎呐!” 勾笛看着司遥与山尘离去的背影,忽然说:“这样的术士理应出身江北才是。” “殿下眼光毒辣,她的确隶属黎氏一族。”黎十娘说。 “哦?”勾笛来了兴趣。 “她三岁时遵循黎氏族训进入屠山洞,险些丧命,被人救了后便不肯再回黎氏了,如今多年不见,对属下也生分了许多。” 勾笛若有所思。 “殿下,属下已将山尘带来,殿下亦得偿所愿,该履行承诺了。”黎十娘提醒道。 勾笛笑了:“十娘啊,这些年来,你助我良多,本座一时还真舍不得放手!” 黎十娘脸色一脸,勉强维持住笑:“殿下这是何意?” 勾笛佯装无奈,道:“本座知你替婉婉寻容器耐心几欲耗尽,这样罢。” “你若是能让她为本座效力,本座这儿的确也用不着你了。” 黎十娘知道他说的是司遥,她皮笑肉不笑:“殿下说笑。” 被顶撞了,勾笛也不恼,仍笑得阴恻恻的:“本座上次让人诓去了一颗骨珠,正烦心着,我瞧着你那一魂一魄,用来炼化补上倒是极好。” 黎十娘面无表情:“殿下言而无信,日后荣登大宝,何以号令群雄?” 勾笛脸色如同笼罩一层寒霜,他蓦地侧身,一掌凌厉地拍在黎十娘肩头上,那掌法至少用了五成功力,黎十娘不防,连连后退。 “娘亲!”黎宛惊叫一声,忙上前搀扶,目光憎恶地盯着勾笛。 “一个教训罢了。” 黎十娘捂着心口,她受制于人,不得不低头:“殿下教训得是,属下会想法子让殿下如愿以偿。” 勾笛没说话,不紧不慢地捻着腕上的佛骨珠,片刻后,那骨珠里头冲进来一道残魂。 那残魂像是被禁锢已久,惊慌失措朝着地四周逃窜而去。 黎十娘见状,忙将其收进灵窍。 “本座并非无情之人,先给你一魂,好好办差,可千万别让本座失望了。” “十娘多谢殿下体恤。” 黎宛扶着黎十娘,目色阴鸷,一言不发。 “怎么?”黎十娘瞧她那样,这丫头旁的事上倒是极沉稳,有谋算,怎么到了她的事上,宛如稚童一般? “娘亲可是用一魂一魄与殿下交易,换了青铜鬼灯?” “嗯。”黎十娘应道,她突然板起了脸:“你怎么回事?又去练那邪功?我平日与你说的,皆是耳旁风?” 黎宛也不怕她,手掌覆在面纱上:“不过是张脸罢了,我只恨自己无能!” 黎十娘不吭声,黎宛这孩子重情义,自从她将她救出青山院后,她整颗心便扑在了她身上。 “娘亲既分身乏术,替婉婉寻容器之事便交给我,如何?” 黎十娘摇头:“哪有那么多合适的?” 她设立极乐坊,以物易物,获取典当者身上的物件,本想拼凑个容器出来,谁知道还没成呢,便被捣毁了。 “娘亲可是嫌我没用?” “又胡思乱想?” “对了,你怎么过来了,不是不让你来么?” 黎宛哼一声:“若不是我,娘亲只怕现在还困在那幻境里头呢。” “那猫妖心悦关山,我便想法子将关山诓了出来,又寻了江世子的部下口技传人李氏在幻境外头伪装成关山的模样,那猫妖,果然方寸大乱!有了破绽司姑娘率先破阵,又助娘亲出了幻境!” 黎十娘点头,她还奇怪那幻境怎么突然破碎了,她对黎宛向来不吝夸赞:“你做得很好。” “娘亲在幻境中瞧见什么了?”黎宛问。 “娘亲不说,我也知晓!” ** 从白云庙下来,回到东巷天色已然暗沉,一路上司遥对着山尘叽叽喳喳的,口渴得不行,连喝了两杯茶,还想再倒一杯,便被山尘从手里夺走了杯子。 第176章 “仔细肚子疼!” 山尘搁下茶杯,点燃了油灯,微弱昏黄的光逐渐照亮屋子。 “你去哪儿?”见山尘出去,司遥忙问。 “烧水!” 司遥这才宽心,她仰躺在床上,怔怔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山尘提着烧开的茶壶进来,将桌上冷掉的茶水换了,又倒了一杯放凉着。 司遥一骨碌从上床坐了起来,就瞧见山尘坐在桌边,手中捻了一本书,茶杯内滚烫的茶水雾气蒸腾,入玉般的侧脸隐在昏黄的火光下,隐在茶香四溢后。 “这是什么茶?”司遥凑了上来。 山尘捻着书侧了侧身,无视了她。 “山尘少侠,方才我救了你,你还生气,这是什么道理?”司遥歪着脑袋,凑到他眼前。 山尘眼皮都没抬,手掌推开这颗毛茸茸的脑袋。 司遥也不气馁,一把抽走了他手里的书,跨坐在他的腿上,手臂勾着他的脖子:“幻境中你瞧见什么了,一直喊我名字?” 很显然山尘并不吃她这一套,看着她,问:“为什么瞒我?” “你明知那江北太子脾性,与他相交,几时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原来是吃醋,司遥清清嗓子,说:“我当然知道那人是什么脾性,这不是还有你么?” “有你给我兜底,我不怕。” 山尘的面色阴转晴,很显然,这句话取悦了他,他抬手扶住司遥的腰身:“只此一次!” “下不为例!”司遥快速接过话头。 山尘轻笑了一下,好看的桃花眼宛如初晴春霁,春光乍然。 司遥扫了眼外头黑沉沉的天:“什么时辰了?” “亥时。” “你去看看水烧好没?我要沐浴。”司遥催促他。 山尘声色低沉,拍了拍她的后腰:“起来!” 人支去了厨房,司遥才发觉手心出了汗。 亥时一刻。 油灯被吹灭,紧闭的窗户突然被一阵狂风吹开,扇页在寂静的夜里“嘎吱”作响,司遥站起身来,只见窗外闪过一抹明亮的刀光,一道黑色的身影闪了进来。 “哐当——”桌椅被劈碎,好大一声动静。 山尘正往灶台里头塞了一根柴火,明亮温暖的火光照在他的脸上,眼底是驱不散的寒霜。 他的阿絮,似乎有事瞒着他。 啧,这种离心的滋味儿很不好受,她越来越不受他的掌控了。 这可怎么好? 下意识地,大拇指摩挲着食指指侧,山尘闭上眼,感受着手上皮肉与皮肉之间摩擦时发出的温热与灼烧。 他的阿絮喜欢白衣无暇,正气浩然的少年郎,他不介意一辈子伪装,可阿絮,夫妻同心,前提是不能有所隐瞒。 “哐当——”忽然外头传来一身巨响,他蓦地睁开眼,起身快步出去,就见屋里头黑漆漆的,他心头一跳。 一脚踢开了门,就见一个蒙着脸,身着夜行衣的男子,提着把刀站在司遥对面,而司遥捂着手臂,鲜红的血液争先恐后地从指缝中流淌下来。 山尘身形极快,只眨眼间,便闪至黑衣人跟前,掌心蓄力,猛然挥出,带了十层功力。 “咳咳咳——”司遥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身子一软向后跌去。 山尘回头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借着这个间隙,黑衣人并不恋战,身手极为利索,转身便从窗户一跃而出,消失在了黑暗中。 山尘没有再追,而是折回一把将司遥接住,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阿絮……” 司遥脸色苍白,喘着气,断断续续道:“果然……轮到我了。” 山尘轻斥:“别胡说。” 油灯重新被点燃,看见伤口的瞬间,他松了口气,“还好,不重。” 司遥扫了一眼,并未见骨,张均平下手不轻不重,极有分寸。 山尘替她处理好伤口,脸色沉得宛如外头黑漆漆的夜。 过了好久,他才开口:“你素日与人为善,也不曾得罪人,那人,是冲着一寸心来的罢。” 他替司遥将袖口拉了下来,抬起眼,一错不错地看着她:“阿絮,别说不知道,消息,是你放出去的,对么?” “是。”司遥很干脆地承认了,山尘很聪明,欲盖弥彰,于他而言,没有意义。 山尘很平静,眼底像是一汪黑潭,深不见底,不见涟漪,他的声音不疾不徐:“阿絮,引狼入室,可算不上良策。” “若有更好的法子,我何须如此?”司遥说。 “若你查到最后,发现此事始作俑者乃是一块你无法撼动的磐石,你当如何?” 司遥沉默。 “阿絮,别再查了,好么?”山尘紧紧抓着她的手,略带祈求。 “明知祸端而不为,梁上坐观者,实非君子,枉为正义士。”司遥看着他,“这是你说的,你忘了?” 山尘哑着嗓子,半晌才说:“我没忘,可世间之事,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 “能不能撼动磐石与我想知道真相,不是一回事。” 司遥的执着远远超乎了他的想象,他心底忽然生出一阵恐慌,像是粘稠黑沉的海水,将他淹没。 他沉默了许久,才说,“但愿……你不会后悔。” 我不会后悔,若我什么都不做,才会后悔。 “水好了么?”司遥突然问。 “伤口不能沾水。”山尘想也没想地拒绝了她。 司遥又想照常施展三寸不烂之舌歪缠。 “砰砰砰——”外头的大门被急促地砸响。 “又出什么事了?”司遥皱着眉,每次敲门声急促,准没好事。 待她开了门,才看清门外之人:头戴毡帽,帽子顶上有一堆高耸的鹿角,身上披了件色彩斑斓的神婆服,胸口处挂着一颗动物头骨——是河神祭祀的马婆葛大娘。 “葛大娘?” 葛大娘压匀了气息,语速急切:“云娘呢?” “小……小元宝不见了!” 第117章 千千慈母心,踽踽恶鬼行 …… “你说什么?”司遥一阵恍惚。 “云娘……云娘!”葛大娘扯着脖子就往主屋喊。 “她没回来。”司遥下意识地说。 “没回来?”葛大娘面上难掩焦急,“这可怎么好,娘俩都不见了!” “怎么了?”山尘察觉不对,快步走了出来。 司遥木木地看着他:“她说小元宝不见了。” “还有云娘!”葛大娘忙补充。 山尘好看的眉头拧了起来,问:“你最后一次见小元宝是什么时候?” “一刻钟前!”葛大娘说,“今日是河神大典最后一日,县太爷亲自主持,于护城河上举办了河神舟比赛!” “小元宝是河神轧童,坐在莲花舟上在终点等他们,哪一队先到就可以得到河神的圣水泼洒,佑其来年日进斗金。” 第177章 “县太爷亲自主持,大伙热情高涨的,河神舟到了终点,小元宝从莲花舟内舀了一瓢圣水正要泼洒,突然水面水花炸起,我滴个乖乖,好大一声炸响,那水花跟水帘洞似的,啥也瞧不见呐!” “水花落下后,护城河恢复了平静,大伙都说这是河神爷显灵了,纷纷跪下来,对着护城河那是又跪又拜,磕头的,祈福的,乱糟糟的,等大伙回过神来,就见莲花舟轻飘飘地,在水上晃啊晃啊的,上头空荡荡的,哪还有河童的影子?” “那阵水花怕是有问题。”司遥轻声说。 葛大娘像是没听见,兀自继续唠叨:“咱们寻思着是不是云娘怕吓着孩子,把孩子带走了?可王家大婆却说,今日都没瞧见云娘……” 三人来到护城河,河岸边已空无一人,只有县太爷及数名捕快在岸边仔细地寻找蛛丝马迹。 “大娘,天色不早了,您先回去歇着。” 葛大娘满脸担忧,可她知道她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得离去。 柳岸地面上湿漉漉的,鞋底踩上去还能发出轻微的“淅沥”声。 一名捕快脚下匆忙,踩着水花小跑至县太爷身旁,佝着腰在他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县太爷眉头紧锁,宛如起伏不平的黄土坡,沟壑万千。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瞒不住了。” “崔梁!” 崔梁蹲在柳树下不知挖着了什么,忽闻县太爷一声怒喝,吓得手里的折扇差点掉落,他忙起身,将折扇别在腰间,小跑着到了县太爷跟前,局促地笑着:“大人?” 县太爷简直没眼瞧:“张捕头没了,你们就跟无头苍蝇一样!” 说到张捕头,众人沉默,就连县太爷也意识到。 他不耐地摆摆手:“今夜若是查不出蛛丝马迹,都不许回去休息!” 说完急急忙忙地走了。 崔梁叹气摇头:“这案子,是越来越复杂了!” “崔梁!” 崔梁身子又是一抖,直起了腰身,侧头一看,是司遥,那腰身又塌了下来:“司姑娘!” “可有查到什么蛛丝马迹?”司遥问。 崔梁犹豫了片刻,司遥忙说:“你也觉得这场水上炸花有异?” 崔梁谨慎地看了看四周,没人注意道:“司姑娘,你跟我来。” 他带着司遥来到一棵柳树下:“你瞧瞧,可曾看出什么没有?” 司遥蹲了下来,指腹触上柳树下松软的泥土,她扬起脸:“这土是你挖的?” 崔梁摇头:“我发现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司遥顺手从旁边抓了一根柴火棍,开始刨土,松软的泥土刨干净后,露出一口小小的泥洞。 黄泥洞壁边隐隐约约有星星点点的银色粉末,司遥用指甲剜下来一块儿,放在鼻尖轻嗅:“火药?” 山尘抓着司遥的手腕,凑近闻了闻,“是火药!” “看来这场祸事是人为的。”司遥将泥壁上的火药一点点剜了下来,搁在手帕内。 崔梁伸了个懒腰:“哎哟,这事整的,咱们这些小喽啰可管不着咯!” 谁人不知,火药隶属军机处?而这军机处的掌权人,哪一个不是身份贵重,权势滔天的? 他说着取下别在腰间的折扇,摇着扇子就要走开。 “等等!” 崔梁停了下来,却并未回头。 司遥快步走到他面前:“崔捕快,你觉得张捕头,为人如何。” 崔梁自然知晓司遥话中之意,他微笑道:“自然极好。” “那胖鱼,细猴呢?” “四海之内皆兄弟!” 见他油盐不进,司遥索性直说:“你难道不想……” “不想!” 话没说完便被打断,崔梁仍然微笑,“司姑娘,自宋娘子死后,平静多年的春山镇接二连三死了多少人?你不会看不出端倪。” “人嘛,糊涂些好,活那么清楚作什么呢?” “命没了,就什么也没了,好死不如赖活嘛。” “你说呢,司姑娘!” 司遥哑然,此人平日不出挑,不出头,没个正形,如今看来,是藏拙。 她短促地轻笑一声:“说得在理,人各有志嘛。” 说着将手帕里头包着的泥火药粉给了崔梁:“拿去交差罢。” 崔梁接过:“大恩不言谢!” “扑通——”就在此时,护城河桥头传来落水声。 “有人跳河了!” 借着月光,司遥瞧见了在水里漂浮的一片蓝布。 “是云娘!” 说着正要往下跳,山尘一把拽住她:“我去!” 说完便跳下了护城河,过了好一会儿,水面才有了动静。 司遥忙将两人拽了上来,云娘颤抖着嘴唇,目光茫然,满脸呆滞,口中仍不忘念:“元宝……元宝……我的元宝!” “元宝!”她忽然瞪大了眼睛,像是想起什么,一骨碌坐起身来,“元宝,元宝……” “云娘!”司遥去拉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我的元宝呢!”云娘惊慌地一把抓住崔梁,五指力气极大,她撕心地喊,“你们把我的元宝藏哪儿了?” 众人沉默,她默默松开了手,蓝色粗布麻衣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平日里总是梳得有条不紊的头发此刻凌乱地散落着。 “元宝!”她跌跌撞撞沿着岸边跑,极力压低声音呼唤,“元宝啊,回家了——” 岸边潮湿的积水飞溅成花,月光一照,凄凉而冷冰。 “元宝,跟娘回家了……” “云娘!”司遥不忍再看,她跟上去搀住云娘的手臂,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我知道元宝在哪儿!” “真的?在哪儿?”云娘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死死钳住司遥,“他在哪儿?” “他去掏鸟窝了,他说要掏鸟蛋给你补身体,白日里他跟你说过的,你忘了?” 云娘恍惚,喃喃着:“掏鸟窝,掏鸟窝……” “娘亲,我跟司遥姐姐去掏鸟窝,我要掏一颗最大最大的鸟蛋给娘亲吃。” “是,他跟我说过,他去掏鸟窝了!”云娘冲着司遥露出一抹笑,“你瞧,上年纪了,我这记性!” “那你,你快去把他接回来,山上不安全,有会吃人的蛇!”云娘像是想起什么,急促地说。 司遥含笑着应承,眼底却泛了红:“你先回去,睡一觉,我这就去接元宝,等你醒了,他就回来了。” “好,好……掏鸟窝,睡一觉,元宝就回来了……” 司遥将云娘交给崔梁:“崔捕快……” “司姑娘放心,我会把人安全送回东巷!” ** “为什么要骗她?”山尘在司遥旁边坐下,“其实你也知道,明日小元宝,回不来。” 护城河波光粼粼,寒光冷寂。 “为什么会是小元宝?” “不应该是我么?”司遥痛苦地捂着头。 第178章 为什么? 武林双侠一家,因武林至宝一寸心,被神秘黑衣人残害致死。 那胡松萝呢?她只是平民之女,并不知晓什么武林至宝,还有方荣,顾氏全家,他们都不知道。 胖鱼,细猴因插手查案才被灭口,那她呢,她查到今天这一步,最该死的,应该是她。 “为什么会是小元宝?”司遥头疼欲裂。 巨大的谜团像是一坨打结的线球,它们环环相扣,却又越理越乱。 “不应该的,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山尘将她扯入怀中,安抚似的,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脊背,低声说:“也许,一寸心,只是掩人耳目。” 一道刺眼无声的闪电闪过,山尘看向远处,骊山坐落在黑暗中,满山环绕雾气,数道闪电惊闪而过,轮廓惊现,宛如一张巨口深渊。 “阿絮,要下雨了。” 司遥抬眼看了看天,深蓝而静谧,又看向远处闪电齐发,实非寻常。 “今夜并无下雨之兆……”司遥看着骊山雾气内不断闪出的雷电,皱着眉喃喃道,“此等阵仗,倒像是作法!” 作法?河神祭祀,清水河童? 司遥一个激灵,猛地站起身来,“我得去骊山看看。” 山尘跟了上来,二人才至街上,就见崔梁急急忙忙地冲了过来:“司姑娘!司姑娘,大事不好了!” 司遥心中咯噔。 “顾……”崔梁急促地喘着气,用力咽了口唾沫星子,“方才县衙有人报案,顾小姐……让人劫走了!” “往哪儿去了?” 崔梁指着西南方:“报案的是青梅庄卖酒的老刘,顾小姐买完酒要回去,一个蒙面黑衣人从天而降把人劫走了。” 司遥想即刻去追,可骊山…… 像是察觉到司遥的不安,崔梁主动问:“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你带人去一趟骊山,要快,务必仔仔细细搜寻一番,希望还来得及!”她转而看向山尘,“你跟崔梁一起去!” 司遥很坚定,山尘再不放心,也只得点头:“万事不可逞能!” 待两人离去,司遥迅速朝着西南方向追去,路过卖酒的摊贩,她瞧见地上零落着破碎的酒坛子,空中漂浮着陈年酒香。 老刘家的黄梅酒是江南一绝,口感醇厚,味道经久不散。 司遥一路嗅着那点若有似无的酒香追到了城外芦苇荡。 已是初冬,芦苇枯黄,随着江边吹来的夜风摇曳着。 芦苇荡内像是藏匿了无数双眼睛,司遥被盯得脊背泛凉。 脚踩在湿软泥泞的地面,发出轻微的汲水声,就在此时,身后突然出现一只大手,一把捂住了司遥的口鼻,将她拖去了芦苇荡后。 第118章 水燕露剪尾,湿泥葬童骨 …… “嘘,别出声儿!” 耳边响起熟悉而又低沉的声音,鼻尖萦绕着一股黄沙枯草凛冽的味道。 关山? 她轻拍了几下关山的手背,示意他松开。 关山松了手,司遥松了口气,忙侧过头,就见关山的脸隐在黑暗中,身后是一望无际,随风摇曳着的芦苇荡。 “关将军?你怎么在这儿?”司遥压低声音。 “方才我在老刘的青梅庄喝酒……”关山的眼珠子很亮,像枯原里黑夜蛰伏的狼,“嘘,他来了。” 司遥立马屏住气息。 不远处传来一阵极轻微的“簌簌”声,像是衣衫擦过芦苇发出的声音,司遥微微探头,便瞧见一个蒙着面,身穿夜行衣,体型偏瘦的男子宛如一只灵巧的水燕,极巧地在芦苇山峰飞走。 此人轻功极好,哪怕肩上扛着一人,脚尖仍几乎不沾地。 那阵“簌簌”声近了。 身旁的关山突然爆起,身形极快,像是扑食的饿狼,凶猛而又狠准地朝着那只灵巧的黑水燕扑了上去。 那人猝不及防,惊地连连后退,见来人不好对付,将抗在肩头昏迷不醒的人丢在地上。 借着昏暗的夜色,司遥看清楚了那张脸——是汀汀。 她正要上欲前查看,却被那只黑燕子察觉,他跳了过来,手腕翻飞着利剑,搅出一朵极绚烂的剑花,司遥不敌,只能吃力地闪躲,连连后退。 关山见状,从侧面一掌拍了过来,掌风凌厉,黑燕子伸出右掌,将周身的内力调集于此。 “轰——”的一声,二人对掌,巨大的冲击力将四处枯黄的芦苇炸得连根拔起。 司遥被两人的掌力推得连连后退。 待定下脚步,又想乘着二人战斗之时先将汀汀带走,可那黑水燕跟后脑生了一双眼似的,只要她一靠近顾汀汀,他便宁愿挨关山一掌也要过来阻止她。 看来得先协助关山将此人挟制才是,她对着关山喊了一声:“接着!” 关山反应迅速,即刻飞身接过,是一把匕首。 她则从腰间解下捆阴索朝黑燕子袭去,黑燕子余光瞥见,忙侧身闪过,这可给了关山可乘之机,关山即刻将匕首拔了出来,收住手腕朝着黑燕子切去。 黑燕子则下意识向后倒去闪避,再顺势以剑撑地支起身子,还没等他起身,关山便已如同阎王索命般闪至跟前,红色的刃光一晃而过。 眼见已无逃脱之机,黑燕子咬牙,只得使出看家本领,只听见其骨头断裂 ,发出“嘎吱嘎吱”的清脆声音,眨眼间浑身的骨头便缩小了数倍不止。 他灵活地用双手扒住关山的腰身,身子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从关山胯下钻了出去,躲过了匕首的攻击。 显然关山没料到此人竟还有如此本领,待反应过来,想去提人,却发现此人滑不溜手的,根本无法抓住。 眼见关山一时拿着黑燕子没辙,司遥甩动着捆阴索,口中念着咒词,挂在索头的千机铃发出了靡靡醉人之音,与平日听到的清脆声大不相同。 关山脚下蓄力,正要朝着那人腰腹处踢去,眼前突然一阵昏花,脚下虚浮,司遥当即抽出一张符纸,“啪”地一声贴在他的肩上。 冬夜的风穿过飘摇的芦苇荡,将千机铃发出的声音传的空旷深远。 黑燕子反应过来铃声有异,不等他采取措施,眼前便出现了重重叠叠的人影,他用力晃了晃脑袋妄图将这些虚无的景象都甩出脑海。 关山闪身而至,猛抬右脚,踢了上去,黑燕子身子轻飘飘地飞了出去,又重重地砸在芦苇上,压弯了一片干枯的芦花。 捆阴索伺机而动,扭着身躯蜿蜿蜒蜒地扑了上去,正要将人捆个结实,芦苇深处突然劈过来一道凌厉的掌风,捆阴索急忙刹住,扭扭脖子,往回窜了回来。 司遥气急,斥道:“越活越回去了?” 新来的黑衣人,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像是夜色中的江水,平静而冷冽。 司遥与关山对视一眼,齐齐冲了上去,那人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摸出两颗黑乎乎的圆球,朝着关山的方向丢了过去。 第179章 隐约中,司遥嗅到一股浓烈的火药味,心下惊异:“是火药!” “砰”地一声,巨响回荡在寂静的夜空中,漫天飞溅着稀泥杂草。 耳边是“嗡嗡嗡”的震动声,天地一片旋转,恍惚间,她似乎听见关山急切的声音:“司姑娘?你没事吧?” “司姑娘?” 这声音忽远忽近,忽上忽下。 鼻腔处传来一股热流,司遥一摸,流鼻血了?脑子瞬间清醒,她忙爬了起来,用袖子胡乱擦了擦鼻血。 “关将军?” 关山坐在地面,鲜红的血从额头上缓缓流淌下来,糊了满脸。 “我没事!”他摆摆手,任由司遥将他搀扶起来。 火药散去,四处弥漫着刺鼻的硝石味。 “他们跑了!”司遥看着前方那一簇被压塌的芦苇从,平静地说。 “咳咳咳——”关山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极力咽下去喉间的鲜血,“线索没断!” 司遥看向他:“何意?” “与我交手那人使的是江湖上有名的断骨功,此功需得儿时一点点敲断浑身的骨头,再以秘方重塑,长大后,可自由变换身量胖瘦高矮!” “咱们可以沿着着断骨功追查?” “嗯。”关山说,“我常年在边关,也只是有所耳闻,若所料不差,此人所习的确是断骨功无疑。” “具体的待我回去先探查一番,明日,姑娘可来关府寻我!” “多谢!”司遥郑重地朝着关山拱手。 “不必言谢,姑娘出手留得清瑶一缕残魂,在下心有感慰!” 此事一结,司遥即刻前往骊山,谁知才至骊山脚下,便瞧见一道身影鬼鬼祟祟地从山上下来,他脚下匆忙,边走边回头看,像是在惧怕有人发现。 待人靠近,司遥不禁瞪大眼睛,九天道人? 他怎么会在这儿? 司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九天道人身后,摸出匕首,将匕首刀刃横在他的脖颈处,幽幽问:“你去哪儿?” 九天道人身子僵硬,垂眼看着距离自己命脉不过咫尺的刀刃,脸上扯出一抹难看的笑:“嘿嘿,贫道睡不着,到处晃悠晃悠!” “是么?” 嗯? 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九天道人想不起来,正欲回头,便司遥被喝止:“别动,否则我割断你的脖子!” 九天道人再不敢轻举妄动,哭丧着说:“这位朋友,老道没钱没颜人还懒,何苦杀我,让自个背上一笔业障?” “废话少说!”司遥极力压低声音,“今日骊山异相,是你搞得鬼?” 九天道人心思活泛,放松了语气,嘻哈道:“原来是同道中人啊!” 说着叹了口气:“实不相瞒,贫道也是瞧见此山顶异相才上来瞧瞧的,谁知碰到了一群捕快,又怕他们不讲道理拿我下狱就先溜为上!” 司遥犹豫着该不该相信他的话,只略微思量,她便松开了九天道人。 她收了匕首,微笑:“好久不见,九天道人!” 九天道人回过头来,见是司遥,脏污泛黄的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司小友!” “怎么不见整日跟在你后头的那个男娃娃?” 司遥心中一惊,不动声色地问:“你刚从山上下来?” 九天道人咳了一声,声音轻了许多:“正是!” 司遥靠近他,眼睛死死盯着他,缓慢而又笃定地说:“你撒谎!” 九天道人梗起脖子:“我的确刚从上面下来!” 他忽然神神秘秘地凑了过来:“你可知道,我在上头瞧见了什么?” “瞧见了什么?” “阵法!”九天道人说。 司遥皱眉:“阵法?” “啧”九天道人以为她忘了,“棺材铺你给我瞧过的!阴邪得很。” “你跟我去看看!”司遥不由分说地抓住九天道人,就往骊山上爬。 九天道人剧烈地挣扎起来:“哎哟,快撒手,我有事儿呢!” 司遥头也没回:“你能有什么事,不就是喝酒么?” 被揭穿了,九天道人只得挎着脸,默默跟着司遥后头,现在的后生,当真是一个赛一个得没礼貌! 才至山顶,就见上头火把明亮,崔梁正带着人仔仔细细地搜查。 “崔梁!” 崔梁抬头,就见司遥快步朝他走来,身后还跟着个衣衫褴褛的老道,那老道东张西望,还吹着口哨,掩饰局促。 欲盖弥彰,崔梁眯眯眼,这老头似乎就是他方才瞧见的人影? 司遥来到崔梁身旁,“山尘呢?” “他……” “火把给我!”司遥突然打断了他,将火把接了过来。 借着火光,司遥看清这块地面被清理过,画就了一副巨大的阵法:繁琐的纹路,吊诡的符文在昏黄的火光下泛着诡异的鲜红。 那艳丽无常的红令人触目惊心,司遥用手揩了一下,干净的指腹便染上了一抹猩红。 她将这红放置鼻尖轻嗅,瞬间松了口气,哑声说:“是朱砂!” 她的目光一点点的,仔仔细细地掠过阵法,眉头不自觉地紧锁,她越看越觉得心惊:“这阵法怎么……” “有何来头?”崔梁也蹲了下来。 司遥摇头:“眼熟得紧,我想不起来。” 胡松萝,方荣,彩华身上皆有此阵,凶手到底想做什么? 他做的这件事,与一寸心又有何关系? “对了,你可寻到些什么?”司遥看向崔梁。 崔梁正欲说话。 “快来,你们快来!”搜寻的捕快像是发现了什么。 司遥率先快步走了过去。 这是一处浅小的深坑,旁边堆着松软的泥土,司遥将火把递给崔梁,兀自跳了下去,她顺着坑壁蹲了下来,过了好久,才慢吞吞地从坑里爬上来,默然道:“埋不下!” 埋不下,因为成人骨骼成熟坚硬,而孩童的,脆嫩易折。 第119章 万物因缘起,拨雾见月明 真…… 回到东巷,司遥满身疲倦,她瘫在床上,目光怔怔地盯着房梁,屋里漆黑寂静,只有外头呼啸的冷风从窗沿缝隙中吹来,发出呜呜的哭诉声。 崔梁说山尘并未与他一道上山,而是中途离开了,眼前又浮现出芦苇荡瞧见的那双眼。 平静而又冰冷。 司遥深深吸了口气,胸腔像是凝结了一道冰霜,冷得她浑身颤抖,喘不上气。 她蜷缩起身子,将脸埋在枕被上,鼻尖充斥着松针与檀木的香气。 …… 次日,天还没亮,天地一片灰沉,寒冷的雾气自远方蔓延,笼罩着这座惶惶古城。 “元宝!啊啊啊啊,我的元宝啊!” 主屋传来云娘撕心裂肺的哭喊,街坊邻居皆被吵醒,纷纷打开了门。 “放开我,放开我!” 司遥站在主屋门前,屋里挤满了人,云娘头发散乱,眼底遍布血丝,中衣扣子七零八落,脖颈与肩头露了出来。 第180章 “哎哟孩他娘啊,平时多体面的人,怎么弄成这样?” “快,找根绳子把人捆起来!” “……” 众嫂子应了一声,七手八脚地将云娘固定在床上,怕她咬着舌头,又往她嘴里塞了勺子。 云娘瞪着泛红的眼睛,剧烈地挣扎着,将床板掀得“嘎吱”作响。 挣扎间,她看见站在门口的司遥,“呜呜呜”地唤个不停,被绳子捆住的手腕勒出数条见血的痕迹。 “呜呜呜——” 双眼泛红的眼睛满是渴望,希冀, 司遥心下绞痛,她找不回小元宝 “呜呜呜——”眼见云娘挣扎地越发厉害了,众人又怕她跑了。 “快把门锁上!” “砰”地一声,门被重重地关上 。 急促的呜咽声被隔断,手忙脚乱的惊叫声断断续续地传来了出来,被冷风一吹,四下零落,什么也不剩下了。 司遥坐在冰冷的石台上,穿堂风在耳边吹得呼啸,她感觉不到冷,直到东边升起一道晨光,这才回过神来。 屋里的动静已经小了,人潮散完,司遥才走了进去,云娘躺在炕上,目光呆呆地看着窗外,晨光落在她的脸上,照着眼珠,底色早已浑浊。 她像是察觉有人来了,轻轻笑了一下,干涸起皮的嘴唇微微张合,“天亮了。” 后一句说得什么,司遥没听清,她弯下腰俯身。 “元宝啊,该回家了。” 天亮了,元宝啊,快回家了! 司遥再压制不住,她瘫坐下来,背靠着床,失声痛哭起来,滚烫的泪水迷糊了双眼。 为什么哭? 她自责,她无能,她自欺欺人,她罪不可恕。 明明早已起了疑心,却假装视而不见,任由其不断发展,时至今日,那些曾经被她忽略的疑点像是潮水褪去,露出底下满是沟壑的焦石。 怪谁?怪她,她是罪魁祸首! “怎么了心心?哭得这样伤心?”透过迷离的泪珠,武林双侠远远地站在尘光下,慈爱地看着她。 “阿遥,别哭,你知道的,师父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你快乐,长命百岁!” “师父……”司遥伸出手,想要触碰那抹白。 师父,你为什么不回头看看我? “司遥姐姐,我好喜欢你!”小元宝捧着鸟窝,从里头掏出一颗鸟蛋,不由分说地塞给司遥。 “阿遥,为什么难过呢?”顾汀汀站在大火中,“别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司姑娘,往前走,别犹豫!”胖鱼说,紧挨在他身旁的是细猴,细猴双臂环在胸前,闻言连忙点头,“没错,你不能退缩!” “……” 是,她不能退缩,她不能退缩! 司遥挣扎着起身,她要去关府找关山,她不能再逃避了。 才至关府门前,便有家丁小跑着上前来:“司姑娘?” “咱们二爷已经在等您了。” “有劳!” 小厮将司遥带到继芳院门前便离开了。 司遥在门前站了许久,终于举起手,叩响了门。 “进来!” 司遥推开门,就见关山坐在石桌旁,正往茶杯里倒茶水。 许是听见动静,在他腿上窝着的黑猫耳朵动了动,土黄色的眼珠转了过来,平静地注视着司遥,过了一会儿又移开了。 它继续合上眼,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请坐!”关山将茶杯推到司遥面前。 紧接着说:“那断骨功,查到了,是口技传人李氏一脉的。” “不过,那一脉已经灭绝。” “其中可是发生什么事?”司遥声音嘶哑,感受到关山投来地目光,她轻咳了几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传言,有人三登门,重金求其做一张人皮面具,那李氏不肯,只说已经隐世,不再参与世俗纷争,可谁知,三年后,他却给旁人做了面具。” “先前求皮的人心下难堪,怒洒千金,买通了当地的府衙,又打通了上层关系,那李氏全家都下了大狱,不出数日,被安了个不知所谓的罪名,于午门前被斩首……” “这么说,有漏网之鱼?”司遥问。 关山点头:“我探听到,李氏最小的一辈在行刑前一日被人劫走了,我瞧着昨夜与我交手之人的年龄倒对得上。” “此人名为——李留声!” 司遥捏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滚烫的茶水飞溅出来。 李留声? 他挟持了汀汀?可他是山尘的人?看昨日救走李留声的人是山尘无疑了,可他为何要劫走汀汀? “你没事罢?”关山略带关切地问,“你的脸色很差。” 司遥放下茶杯,手背上的皮肤被飞溅出来的茶水烫红了一片,她将手收到桌下:“没事!” 恍恍惚惚间与关山说了些什么,她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告辞时,关山将窝在腿上的猫抱开,起身相送。 那黑猫被搅了好梦也不恼,灵巧地跳跃落到地上,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走到井边,趴了下来。 “司姑娘!” “嗯?”司遥回头。 “若是需要帮忙,可随时来关府寻我!” 司遥微微点头,离开了关府,街上仍旧喧闹,许是天儿冷了,面食,羊杂等热乎的带汤儿的吃食冒腾着热气,那热气被冷风一吹,也散了。 “老板,来碗羊杂,多加汤!” “老板,十二文钱,搁桌上了嗷!” “……” 摊主头也没抬起:“好勒,您慢走!” 冒着热气的集市,繁杂的人声逐渐散去,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像身在旷野,人在悲原,四野苍茫,空寂深远。 像是早就料到,又像是大悲之后再无力悲,司遥很平静,平静地没有一丝涟漪。 怎么走回东巷的,她自己也记不清了。 她沉默着,呆坐在窗下,从清晨到日暮。 黄昏的夕阳从窗户透了进来,脸颊上传来微暖的触感,司遥极迟缓得转动眼珠,目光落在床尾的柜子上,脑海中忽然闪过骊山上诡异的阵法。 像是想起了什么,她跌跌撞撞地扑向柜子,手忙脚乱地将里头锁好的木盒拿了出来,心脏在胸腔里头“怦怦”跳动。 司遥颤抖着手,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木盒。 她将搁在里头封好的书拿了出来,用袖口擦掉上头的尘埃——阵法大全。 手指仍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她熟练地翻开书页,目光落在书上画着的阵法,那阵法诡异阴邪,与钟林古庙,胡松萝,方荣,彩华,顾汀汀以及骊山上的如出一辙。 “五行祭天,长生阵法……”司遥喃喃自语,指尖松动,书滑落在地。 “长生?” 司遥看着手边的阵法大全,记忆像是潮水一浪紧接着一浪地翻滚席卷而来。 “你怎么翻我书?对阵法有兴趣?” “给瞧么?” 第181章 “想知道什么问我便是,此书记载皆为阴邪之法,且未做考究,做不得真……” “……” 因为武林至宝一寸心被她吃了,所以才弄出这个阵法? 小元宝出生于清崇四十六年春,初春,万物初始,属土。 胡松萝,清崇三十九年,初夏,属木,所以她死于钟林古庙,被倒挂于房梁之上。 方荣,清崇三十四年,盛夏,属水,被害后被丢入水中,尸体顺着护城河漂流而下。 至于彩华,司遥并不清楚她的生辰,可她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除了金,木水火土,一个都不少。 所以他劫走汀汀就是为了金? 不对,汀汀的生辰是清崇三十九年,冬,并不属金。 司遥笑了,肩头颤颤巍巍的:“真荒唐啊!” “……” 突然她一把将桌上茶壶杯盏扫落,上好的瓷器跌落地面,破得零零碎碎。 飞溅瓷片割破她手上的皮肉,瞬间鲜血淋漓,司遥揪住心口跌坐下来,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心,为什么会这么疼? 像是水里捞出的鱼儿,恐惧,痛苦,窒息,却又无能为力,指尖陷入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 门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门被推开,昏黄的日光照了进来,司遥缓缓抬起脸,便见山尘站在门口,挡住了黄昏,身上的白衣沾了污血与泥浆。 “阿絮!”他声音沙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却紧紧盯着她手边的阵法大全。 山尘走了进来,司遥下意识后退一步,她红着眼看着山尘,眼前的人让她陌生。 山尘察觉到她的抗拒,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话:“想问什么?” 她想问什么?她想问的太多了,该从哪里问起? 山尘抓住她的手腕,司遥下意识就要将手抽出来,山尘的触碰,让她感到恶心。 可山尘的扼住她的五指宛如禁锢牢笼,她无法挣脱。 山尘垂着眼皮,不慌不忙地将伤口里的碎瓷片挑出来,想往常一样,熟练且小心地用雪白的锦帕包好了伤口。 山尘放开了她,抬眼与她对视,目光平静,冰冷,一如昨夜看到的那双眼。 司遥忽然觉得,她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又或者说,她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山尘与江泊呈的区别。 “阿絮,只要你问,我绝不隐瞒半个字!” 山尘静静地注视着她,像是一个等待宣判的死囚,他知道,瞒不住,早该有一天的。 可真到了这一天,他发现他根本没有勇气面对,不,他从不惧怕什么,他怕的,从来都不是事。 而是,他知道,或许,留不住他的阿絮了。 “昨夜,是你,对么?”司遥问。 “是!” “那,小元宝呢?”司遥极力压制声音里的颤抖。 山尘沉默。 司遥的脑子像是转不过来,她看着山尘,重复:“小元宝呢?” 这次山尘终于开口了:“对不起。” 司遥闭上了眼:“你怎么,下得去手?” 依旧是静默。 “为什么?” “你明知道,这阵法是假的!我跟你说过的啊!” 司遥看着眼前的人,像是看一个吃人的恶鬼:“江泊呈,你好狠的心!” 山尘看到了司遥眼里的决绝与厌恶,那一抹厌恶像是一道尖刀,刺伤了他。 他笑了:“所以阿絮,你要离开我了么?” 第120章 身似套枷锁,远上京师城 北上京师…… “阿絮,你以自身为饵,引的从来都不是旁人,而是我!” “你早就对我起疑了,不是么?” 他见司遥不说话,往前靠近了一步,将她轻轻拥入怀中:“阿絮,我来春山镇的确是来寻一寸心的……” “你早就知道我是叶见心?”司遥推开了他,平静地问。 山尘沉默了一会儿。 “是。” “你一开始留在我身边,就是为了一寸心!” “是。” “可我没想到,我会爱上你,阿絮。” 心头涌上一股浓烈的气血,司遥抹了把眼泪:“为什么不杀了我?你应该知道,我的血肉,同样有效。” 山尘看着她苍白脆弱的脸,低声呢喃:“我怎么舍得?” 他舍不得,所以瞒了下来,他要保护她,五行祭天,长生阵法是他做得最不后悔的一件事。 他绝不会让他的阿絮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他已经失去了娘亲,他绝不能再失去他的阿絮。 “江泊呈,你真令我恶心。” 司遥的话像是一把尖锐的利刃狠狠刺进了山尘的心口,他并未恼怒,反而笑了,那笑容明晃晃的:“这可怎么好?” 他的阿絮,生气了。 “疯子!”司遥不想再跟这样的人有任何接触,她越过山尘就要离开,才走到门口,就听见山尘不轻不重的声音。 “你难道,不想救顾小姐?” 司遥的脚步猛然顿下,她回头看向山尘。 她这幅模样似乎取悦了山尘,山尘轻笑一声,不紧不慢地走到她身边,说:“她没死。” 说着手掌缓缓抚上司遥的脸颊,“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会出手救她。” 司遥冷笑一声:“她不是你抓走的么?” 山尘垂下眼皮,略微受伤地问:“阿絮,你就这么看我?” “你既在乎她,我又怎么会伤害她呢?” 司遥觉得可笑:“小元宝,胖鱼,细猴他们我都在乎,你不也下手了?” “不一样。” “是了,的确是不一样。” “他们是你阵法里必不可少的祭祀品,可你的祭品,还少了一个,不是么?” “汀汀是你最后一个祭祀品?” 山尘摇头:“阿絮,我说了,顾小姐不是我抓的。” “昨天夜里,你不是都看到了么?” “什么意思?”司遥问。 “她右脸光滑,并无烧伤的痕迹!”山尘说。 司遥极力回想昨日夜里看到的,当时情况仓促她的确没有注意,现在想来,那张脸,的确与从前无异。 难道? 像是想到了什么,司遥有些无措地呆在原地。 山尘说:“想来她对你也很是愧疚,才想出这么个法子来赎罪,也算是用心良苦,毕竟那张遮伤的人皮的确来之不易。 司遥听明白了,顾汀汀代替她,以身做诱饵,寻了张人皮面具覆盖在那烧伤的疤痕上,逢人便说得了一件至宝,只食用了一小片脸上的伤便好了。 当时正值河神祭祀,消息像风一样遍布了整座鲤州城。 “阿絮,我记得,我很早便跟你说过,不止我一人在寻一寸心。” “你想我怎么做?”司遥问。 “明日,跟我回京都罢。”山尘的声音很温柔,“不是说好了要成亲?祖母说她想见你。” 第182章 “好。”司遥温顺地不可思议。 * 次日,司遥收好东西去主屋看云娘,云娘坐在地上,精神恍惚,怀中抱着一个稻草人。 那稻草人身上穿着小元宝平日穿的衣裳,脖子上挂着一把小金锁。 “元宝儿乖,睡觉觉,吃完米饭睡觉觉,吃得饱,吃得香,来年才能长高高……” “嘿嘿嘿——” 像是察觉到有人来了,云娘抬起脸,嘿嘿地傻笑着:“你来了?快来看看我的元宝乖不乖?” 司遥仔细地盯着稻草人,笑着说:“元宝一直都很乖。” 出了巷子就听见墙根底下依稀传来声音。 “谁说不是呢,造孽呀!” “云娘也不容易,年轻时男人去打仗了,从此再没了音讯,好歹还留了套院子给她,这些年租金倒也能过活,含辛茹苦地把孩子拉扯大了,哎——” “元宝那孩子多好啊,那小机灵劲儿,满镇上没有不喜欢他的。” “……” 这样的话,这些年来,司遥听了不少,好的坏的,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人说,云娘早些年刚守寡,人生的好看,又温柔,爬墙的登徒子不知道有多少。 后来,她便养成了一副泼辣的性子。 以前司遥囊中羞涩,连房租也交不上时,她只要不在云娘跟前儿出现,云娘也只当没这回事。 云娘这人啊,刀子嘴,豆腐心。 巷子门口停着一辆华贵的马车,马车旁围了八名带刀护卫,赶车的侍卫瞧见司遥,忙在车前蹲下。 司遥皱着眉,站在马车前不动。 “去寻脚蹬来。”马车里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那侍卫忙去寻了。 山尘掀开车帘,下了马车:“还有什么想带的么?我差人去买。” 司遥面无表情,只当听不见。 侍卫寻来一个矮小的脚凳子放在马车下,恭敬着对司遥说:“姑娘,请。” 山尘率先上了马车,弯着腰朝司遥伸出手。 司遥踩上脚凳,无视了他伸过来的手,径直进了车厢内。 山尘轻笑一声,收回了手,紧跟在她后面也上了马车,车帘被放下,马车轱辘缓缓滚动。 “答应你的,我做到了,你答应我的呢?”司遥问。 “我答应你的,什么时候食言过?”山尘两指掀开车帘,“看看那边?” 司遥顺着掀开的帘缝看去,就见顾汀汀狼狈地站在街角,衣裙沾满尘泥,她紧紧盯着马车,目光满是担忧。 “阿遥!”顾汀汀突然喊了一声,下意识就要追上来。 司遥掀开后车帘,就见她跌跌撞撞地跟在马车后头。 “阿遥……” “回去,汀汀!” 司遥并没有发出声音,但她知道,顾汀汀能明白。 果不其然,顾汀汀的脚步慢了下来,直到停下,她站在人潮中,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逐渐远处的马车。 “阿遥……” 等我,我一定会来找你的。 马车出了城,官道上满是泥泞,车厢摇摇晃晃的,晃得司遥心口发闷,她闭着眼,脑子里却想着怎么逃跑,若真去了京都,只怕这辈子都要困在伯爵府了。 “在想什么?”山尘剥了颗莲果递给司遥。 司遥睁眼,垂下眼皮看着他手中那颗白皙的果肉,她觉得她与这颗莲肉一样,任人拿捏。 见司遥没有反应,山尘将莲肉搁下,用帕子不紧不慢地擦拭着指尖。 “阿絮,此事,我身不由己。” “我答应过你,这是最后一次。” “真稀奇。”司遥重新闭上眼,“阎王罗刹也有放下屠刀的时候?” “你这般口蜜腹剑的做派,还是留着去亡者坟前忏悔罢。” 司遥看不见山尘的反应,但她知道,山尘在看她。 “世子,前头便是云州地界,是否要歇一歇?”赶车的侍卫敲了敲马车门,问道。 “歇息片刻再赶路罢,天黑前,务必进入云州!” “是!” 马车停下来,山尘正要说话,司遥却兀自掀开车帘,跳下马车。 山尘默默跟在她身后,赶车的侍卫解下缰绳,牵着马去了远处吃草喂水。 云州山水秀美,是江南出了名的温柔水乡,虽值凛冬时节,山上仍是一片翠绿,一条碧绿沉静的溪水围绕着山丘,静谧而又深邃。 司遥找了块地方盘腿坐下,山尘在她旁边蹲下:“看你脸色不好,我给你抓条鱼?” “想吃烤的还是煮的?” “还是煮的罢?” “你不能让我安静会儿?”司遥仍未睁眼。 山尘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耳边传来蹚溪水的声音,司遥睁开眼,就见山尘不知何时下了水。 “阿絮!瞧瞧!” 山尘眉眼温柔,手里抓了一条硕大的鱼,一阵山风吹来,吹得水面波光粼粼、 司遥裹了裹衣领,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径直回了马车。 山尘站在冰冷的水里,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 “世子,水冷,您要不先上来?”随行的侍卫战战兢兢地上前问。 山尘上了岸,侍卫忙接过鱼,顺手将干燥的披风递给他:“世子,可是给司姑娘的?” 山尘系着披风上的系带:“做汤!” 赶车的侍卫应了一声,招呼着去生火! 马车帘被挑开,外头的风灌了进来,山尘坐在她身旁,手掌覆盖在她手背上:“冷么?要不要添件衣裳?” 司遥仍旧不说话,他微微叹口气:“阿絮,你要打我骂我都可以,别这样对我。” “要不然,你杀了我?” “我不是你,江泊呈,你也不配脏了我的手!” 山尘极短促地笑了声,司遥睁开眼看向他,还不等她说话,山尘便低头覆盖上了她的唇。 司遥剧烈挣扎,双手却被遏住动弹不得。 她只得咬紧牙关。 山尘辗转吮吸着她的唇,忽然用力咬了下唇,司遥吃痛张开了嘴,那滑溜溜的东西便钻了进来,与她的舌纠缠在了一起。 这个吻与平时大不相同,很急切,粗暴,口齿相依间,牙关触碰到一起,磕碰了腔内软肉,呼吸间都是淡淡的腥甜味。 直到大脑一片昏沉,山尘才放开了她。 呼吸相错间,山尘不断亲吻着她的脸颊,下巴,脖颈:“阿絮,我想要你……” 第121章 入主观桂庭,沦为笼中雀 …… 天黑前,马车进入了云州地界,司遥才下马车,见此处虽处繁闹街市,可边缘,却是连绵的山林。 山尘站在马厩前与侍卫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过来,他拉上司遥的手,边走进客栈边说:“你先歇着,待会儿晚饭会有人送上来,我晚些时辰再来寻你。” 第183章 司遥默不作声地由他牵着,若是大庭广众下拂了他的脸面,夜里还指不定怎么发疯。 山尘将她送到天字一号房,才轻笑着出声:“今日倒是乖巧。” 他捻着司遥的耳垂细细揉捻着,目光久久盘旋在她脸上…… 司遥微微侧脸,撇开了他的手。 “世子!”门口有人来了。 “何事?” 外头的人没吱声儿。 山尘走了出去,两人在外头不知说了些什么,当即脚下匆忙下了木阶。 司遥关上门,忙推开后窗户,只见客栈后仍是一片碧山,心下有了主意,当即咬破了手指在角落画了一道迷魂阵。 待阵法画成,她抬起柜上的花瓶狠狠摔在了地上。 “哗啦——”一声巨响。 惊得守在门口的侍卫忙叩门询问:“司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司遥不语。 “司姑娘?” “砰”的一声,门被踢开,鼻尖传来一股极淡的血腥味,屋里空荡荡的。 “去禀告世子,人从窗户跑了。” 两名侍卫,一人急忙去楼下寻山尘,一人忙从窗户跳了出去,冲着房顶喊道:“别守了,人跑了,跟我追!” 果然有人守着,司遥趴在窗户瞧着那些侍卫追去了西南方,她则从窗户朝着东边逃去。 云州的山瞧着秀美,可山里树枝细长锋利,没多大会儿,她浑身便被刮得血迹斑斑,天色越来越暗沉,林中传来夜鸟啼鸣的声音,司遥脚下却不敢停。 子时,她才于山脚下看到一户人家,燃着微弱的光,她跌跌撞撞地下了山,到了跟前,才发现这是一座简陋的茅草屋。 她吃力地走到门前,叩响了门。 “叩叩叩——” 敲门声回荡在寂静的夜色中,司遥心下生疑,里头明明亮着灯,怎么却没人应门? 她抬起手,正欲再敲门。 “嘎吱——”陈旧腐烂的大门颤颤巍巍地打开了。 司遥推开门,放轻脚步:“有人么?” 屋里寂静无声。 心头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这地方不太对,司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四周,步伐缓缓朝着后面退去,直到脊背撞上了一堵温热的墙。 司遥心头直跳,猛地回头,就见江泊呈身着玄色锦缎衣袍,站在黑沉沉的暗色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阿絮,你要去哪儿啊?”他说话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阴冷冷的,像极了从地狱吹上来的阴风。 “你要离开我了么?” 司遥深吸一口气:“是!” “可我不能放你走啊,阿絮。”江泊呈嘴唇抿得紧紧的,微弱的灯火落在那张冰冷的脸上,眼底,是刺骨的寒霜。 他忽然勾起一抹笑:“或者,你杀了我?” 司遥颤抖着嘴唇,看着他,疯子,这人是个疯子。 “阿絮,杀了我,杀了我,一切都结束了。”江泊呈步步紧逼,“我不是送过你一把匕首么?” 江泊呈的手缓缓抚上她的腰身,将她别在腰间的匕首从抽了出来,刀柄塞进她的掌心里,刀刃对着他的心口:“乖,阿絮,用它杀了我!” 司遥握着匕首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 “别怕阿絮!”江泊呈语气温柔,循循善诱。 “别叫我阿絮,恶心!” 江泊呈脸色都变了,阴沉沉的,像是山雨欲来前的宁静,他问:“你说什么?” “我说……别这样叫我,我听着恶心!”司遥说完断断续续地说完,用力将手从他的掌心抽了出来,匕首掉落在地。 江泊呈掐住她的脖颈,极缓慢地靠近她:“阿絮,别把我所有的耐心都耗尽了。” 司遥呼吸不上来,身子摇摇欲坠,屋子头桌上搁的油灯变得模糊不清,脑袋一片天旋地转。 终于,江泊呈松开了手,一把搂住司遥瘫软的身子,将她抱起来朝着室内走去。 油灯被吹灭。 外头的风可真大啊,司遥迷迷糊糊地想。 到了后半夜,江泊呈仍压在她身上,沉重的喘息声充斥在耳边。 “山尘……”司遥终于坚持不住,带着哭腔下意识地唤了声。 江泊呈动作慢了下来,一下一下,缓而重。 他怜惜地捧着她的脸,细细密密地亲吻着,吻去她眼角的泪:“阿絮……阿絮……” “别丢下我……” * 次日,江泊呈起身后,见司遥仍昏昏欲睡,小心地替她捻好被子才出去。 “世子,老太太来信,说是已经准备好了,待司姑娘去了,定好日子就可以发帖了。” 江泊呈白皙的手指捻着信纸,看着信上祖母字字句句的关切,他难得露出一丝和风细雨。 “都准备妥当了?” “回世子,都妥帖了。” 江泊呈收好信进了屋,司遥半张脸埋在被子里,脸颊透着一股不正常的红,他皱着眉头,在床沿坐下,伸手去探她额头的温度。 烧起来了? “水……”司遥口干舌燥。 从得知真相后,她日夜不安,也没吃什么东西,昨夜又在山上吹了半宿的风,下半夜又折腾了一夜,早晨时便浑身发软,头脑泛晕。 江泊呈将茶杯放在司遥唇边,小心地扶着她起身。 看着她露在外头的皮肤上满是吻痕与掐痕,心头涌起一抹愧疚,昨夜他的确是太过了。 十天后,马车抵达京都。 伯爵府门前格外热闹,江老夫人拄着拐杖,在众人的搀扶下望眼欲穿。 “怎么还没来?” “咱们老夫人是急着见孙儿媳妇呢!”众人瞬间笑作一团。 江老夫人嗔道:“满府就数你话多!” “来了……来了,世子回来了!”报门的小厮跑得飞快,江老夫人在众人的搀扶下忙下了台阶,只见接头驶过来一队人马。 “是他!我的乖孙儿!”江老太太乐开了怀。 马车在府门前停下,早早候着的小厮忙上前放好脚凳,掀开轿帘,江泊呈率先从轿子上下来,下来后右手扶住车帘,左手探进了轿子内。 一道素白窈窕的身影从轿子内出来,她将手轻飘飘地搭在江泊呈的手心,江泊呈当即收紧五指,将她的手紧紧握住。 “生得不错,配得上咱们世子!” “老夫人好福气啊!” “……” 司遥下了马车,被风一吹,忍不住咳嗽起来,江泊呈从下人手里接过大氅给司遥披上,仔细地在前面系好了结。 “祖母一直想见你,你我之间的事,别让祖母担心,好么?”江泊呈声音很低。 司遥鼻尖被风吹得通红,她哑声说:“你祖母,知道她放在心尖儿上的孙儿是个刽子手么?” “阿絮,你又不听话了?” 他扶着司遥走到江老夫人面前。 “孙儿见过祖母。” “见过江老夫人。”司遥见了礼。 “好好好!”江老夫人亲昵地抓着司遥的手,“好孩子,一路辛苦了罢!” 第184章 江老太太穿着一身宝蓝色的外褂,领口绣着精致的尖嘴燕,额上带着一条橘黄色的抹额,抹额上绣着红枫叶,枫叶的中间镶嵌着一颗碧绿的玉石。 江老太太打量着司遥,是越看越喜欢,乐不可支道:“走,陪我这个老太婆好好说说话!” “祖母!”江泊呈忙道。 “去!”江老夫人啐了他一口,“不过是说两句话罢了,你至于护眼珠子似的?” “祖母,阿絮来的路上受了风寒,至今仍未大好,仔细过了病气给祖母。” 江老夫人叹了口气,她扫了眼司遥,那不冷不热的态度,便知道她这个孙子八成又作了什么混账事。 “既然如此,去把陈太医请来,仔仔细细开上一副药吃才是正经!” “祖母训诫得是。” 见司遥毫无反应,江泊呈温声唤道:“阿絮!” 司遥这才行了个礼:“多谢老夫人挂念!” “好孩子!”江老夫人拍拍她的手背,“我让人带你先去休息,有什么话等你好些了再说。” 司遥被江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从玟领着朝后院走去。 “姑娘小心台阶!” 从玟在前头领路,步伐快慢得当,一路给司遥介绍府中院落。 “姑娘你瞧,那处是湖心亭,夏天的时候才好看呢,湖水上飘着满满当当的莲花,那莲杆子高高的,张罗一搜小船,只管往里头去,又凉快又高雅!” 司遥顺着她的手看去,前方的确坐落着一处八角长亭,湖水的水面碧绿幽深,四处假山环抱,长命松又高又大,枝丫垂了下来,与湖面不过咫尺之距。 “的确极好!”司遥只瞧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从玟从她不咸不淡的语气中瞧出她兴致不高,索性回过头来亲自扶着她。 “到了!” 司遥抬眼,只见院子门前牌匾上雕刻着“观桂庭”。 “这是咱们老爷夫人以前住的院子,里头已经打扫过了,姑娘看看,要是还缺什么,随时差人告诉我!” “有劳!” 从玟将人带到后并未即立刻离开复命,而是张罗着将院落收拾好,又命人在院里放了许多草药花。 不知为何,司遥有一种被关进了华笼的错觉。 晚间,江泊呈过来了,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挥挥手,下人们纷纷避了开去。 司遥翻着手上的书,头都没抬。 “在看什么?” 司遥只当听不见,江泊呈干脆一把抽走了她的书。 “江世子从哪儿受了气可别来我这儿撒!” 说着一把将书又抢了回来。 “阿絮,我到底该怎么做?”江泊呈垂下眼,满是无奈,“以死谢罪好不好?” “如果死,恩怨便可以一笔勾销,还用当官的作什么?”司遥的意思很明显,她要江泊呈主动将罪行昭告天下,为亡者忏悔。 可此时事关江南之主,难不成也要将上头那位拖下泥潭? 第122章 彼岸生花叶,花叶不相见 …… “姑娘觉得近日如何?”从玟看着司遥喝下最后一口药,忙递上一颗糖渍蜜饯。 “好多了!” 从玟笑了:“那可好,三喜临门!” 司遥不解地抬起头:“三喜?” “这一喜啊,便是姑娘身子大好,待我回了老太太,指不定怎么高兴呢。” “这二喜嘛,便是咱们老爷得了平反,追封为疆王!姑娘不是京都人,只怕是不知道,咱们王爷早年战死沙场,差点被奸人害得身后名不保。” “这下可好,如今追封为疆王,意为镇守疆的一方豪雄,也算为咱们老爷正名了。” “至于这三喜嘛……”从纹卖起了关子。 “瞧着时辰,世子也该下朝了,等世子回来亲自跟姑娘说罢。” 司遥面无表情,指尖轻抚着茶杯的杯墙:“不能先让我也高兴高兴?” “姑娘有什么想知道的问世子也就是了,世子没吩咐的事儿,咱们做下人的哪敢胡言乱语?” “你们世子很可怕么?”杯壁已经温热,司遥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又放下了。 “姑娘不喜欢?这可是宫里上好的茶叶呢!” “是么?” 司遥没再看那茶水一眼,她此刻才发现,原来她并不喜欢喝茶,她喜欢的是山尘的茶。 可惜,她爱的那个白衣少年郎,终究是回不来了。 “姑娘身子既然大好了,今儿的晚饭便去老太太那儿用?” “好!” 从纹露出笑容:“我这就去回老太太。” 说完带着人一股脑地涌了出去。 天色渐渐暗沉了下来,伯爵府里里外外的灯笼都挂了起来。 “哎,错了,错了,往右边靠些。” “那花儿可不兴摆在那儿,放那头呢,老太太喜欢这花的。” 后院湖心亭热闹极了,戏台子已经搭好,请的是京师最有名的海棠班子。 江老太太在众丫鬟的搀扶下,拄着红木青松拐杖慢慢走了过来。 “府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啊。” “是啊,老太太今儿可要尽兴了。” “司丫头呢,怎么还没请来?”江老太太左右扫了一圈,都没见着人。 “老太太,世子一下朝就亲自接人去了,哪里还轮得到咱们?”从纹贯是个会插诨打岔的,几句话便将江老太太逗得哈哈大笑。 “你派人去催催,若还不来,老婆子我可要亲自去接人了。” 从纹朝着身旁的婆子使了眼色,对方微微点头退下去了。 * 观桂庭内灯火昏黄,伺候的下人们都被打发出去了,院内静悄悄的。 忽然主屋内传来清脆的杯盏破碎声,前来请人的婆子站在门口,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间是骑虎难下。 这几日,满府的下人都在传,这司姑娘是被世子抢来的,中途逃跑又被世子抓了回来了,郁结之下,身子才一直不见好。 还有人说这司姑娘脾气不小,对他们倒是没什么架子,只是总给世子没脸。 偏偏世子也不生气,仍旧纵着她。 还亲自请了旨意赐婚,啧,如此看来,这姑娘是伯爵府日后的当家人无疑了。 屋内江泊呈穿着一身白衣,烛火倒映在白衣上,给那抹洁白增加了一抹温柔之意。 “阿絮……”江泊呈情不自禁地唤了出声。 司遥坐在他的腿上,喘着气,嘴唇被亲吻得隐隐泛麻,她微微仰着脖颈,眼角浸润着一抹浅淡的红,眼底是涟涟的水光。 江泊呈的手温柔地在她腰身上流连不止。 眼见那只手解开衣带,快要探进衣衫内,司遥忙按住那只手,却不慎打翻了茶杯,清润的茶水顺着桌角滴滴答答落了下来。 江泊呈笑着咬了咬她的耳垂:“阿絮,好多水。” “今日……你祖母设宴,你忘了?”司遥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 第185章 “没忘。”江泊呈不断亲吻着纤细白皙的脖颈,含含糊糊道。 司遥推了推他的肩膀。 江泊呈放开了她,司遥从他腿上下来,绕去了屏风后头,换了身衣裳。 屏风上倒映出一抹窈窕有致的身影,江泊呈目光落在上头,他觉得,他的阿絮今日格外温柔,一如从前。 他低头瞧了瞧身上的白衣,自嘲地笑了笑。 可惜,白衣无暇,他江泊呈,却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世子?老太太遣我请姑娘过去吃酒呢!”前来请人的婆子,在外头候了好一会儿,察觉屋内没了动静,想来有什么架也吵完了。 她壮着胆子站在门口轻声道。 “知道了。”江泊呈理好被司遥抓乱的衣领,不咸不淡地道。 外头的婆子应了一声儿:“那我先去回老太太!” 出了观桂庭的大门,那婆子松了口气。 世子性情喜怒不定,不苟言笑的,虽从未苛待过下人,可满府上下没有不怕他的。 司遥从屏风后头出来,她穿了一身淡紫色的衣裙,裙角绣满了雅致的丁香花,显得人温婉端庄。 “这衣裳倒是称你!”江泊呈取下挂在一旁的大氅给司遥系上,“夜里有风,你身子虽已大好,还是要仔细护着才是。” 司遥静静地任由他略微冰凉的指尖拂过她的耳后,她总是在想,如果,如果,眼前的人是她的山尘,该多好。 “走罢!”江泊呈牵上她的手,两人一道去了湖心亭。 湖心亭地处伯爵府中央地段,四面皆环绕着廊檐房屋,因此冬日在此摆席也不觉着冷。 戏台子上正演得热闹,咿咿呀呀的唱词声回荡在湖心亭,江老夫人与人在席间说说笑笑,喝了一口清酒,忽地搁下茶杯,佯怒着说:“人怎的还请不来?” 从纹给江老太太斟满酒:“您瞧,那不是么?” “唔——”江老太太瞧了好一会儿,才纳闷道,“呈儿那孩子怎么换了衣裳?” “我瞧着世子穿这身白衣,很是俊俏呢!”从纹捂着嘴笑,“像那个谁来着?” “像司家那孩子!”席间有夫人嘴快,下意识说了出来。 喧闹的席间霎时安静下来。 戏台上唱戏的戏班子不明所以,也停了下来,诡异的气氛蔓延开来…… 那夫人哎哟了一声:“瞧我……那司家乃是乱臣贼子,该打!” 江老太太面上没什么表情,只说:“那孩子我见过,的确是个极好的。” “从纹,去给林夫人倒杯酒!” 从纹应了一声,绕去了林夫人的席面,给她倒了一杯清酒。 林夫人自知说错了话,径直喝完了。 江老太太面色松快起来:“咱们两家,都是一处的,说错了话不要紧,莫要让不懂事的传到外头去才好。” 林夫人连连应是。 “叫他们唱戏罢!”江老夫人注视着戏台子,面上仍挂着笑,席间却没人再敢插诨打岔了。 司遥到了江老太太跟前,才察觉气氛不对,她下意识地扫了江泊呈一眼,江泊呈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司丫头来了?来,挨着我老婆子坐!”江老太太见司遥过来忙拉着她的手,将她拉到主位上。 “手这样冷?”江老太太惊道,“从纹,去灌个汤婆子来,用那个狐皮的套子包着。” 她说完看向司遥:“那狐皮毛的套子是我年轻得的,保暖最适合不过了。” “多谢老祖宗!” “谢什么,都是一家人,等你与呈儿完婚,我哪儿还有更好的,你随意挑去!” 完婚? 司遥看向江泊呈。 “怪我,怪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江老太太笑着说,“原本想着这事儿等呈儿回来一起再商议呢!” “孩子,老婆子我现在问你一句,你可愿意嫁给我们呈儿?”江老太太紧紧抓着司遥的手,小心翼翼地问。 司遥木着脸一言不发。 江泊呈脸色也难看得紧。 “祖母,阿絮身子还未好全,待她身子好了,咱们再定日子!” “好好好!吃菜吃菜。”江老太太活了大半辈子,还能看不出来?此事只怕是她的孙子一厢情愿,心下叹息。 宴席持续了大半宿,江老太太许是上了年纪,靠在椅子上直打瞌睡。 “老祖宗,困了咱们先回去歇着,仔细明日起来头疼!”从纹让人取了件厚实的大氅给江老太太盖上。 江老太太睁开困顿的眼睛,扫了眼席间,见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起身说:“呈儿与司丫头呢!” “早回去歇着了。”从纹说。 江老太太笑了笑:“这俩皮猴子。” 司遥快步走在前头,江泊呈默不作声地跟在她的后头,到了观桂庭,门才掩上,司遥便回头看着他:“我不会嫁给你,你死了这条心。” 江泊呈垂着眼皮,看不出什么表情,只说:“就算不成亲我也不会放你走。” “难道,你要无名无分地留在伯爵府?” 司遥觉得一阵疲倦,她撑着茶桌:“江泊呈,你不累么?” 江泊呈慢慢靠近她,将她圈在怀中,脸埋进她的颈窝,闷声说:“那要怎么办?” “阿絮,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听到这个“再”字,司遥心头一阵苦涩之意,她知道,他从未放下过。 “父亲死后,因为我的弱小无能,娘亲舍我而去,阿絮,我至今都忘不掉她触棺时的决绝,她甚至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江泊呈收紧了手臂,将司遥死死锢在怀中。 “漆黑的棺盖上,都是血,流了满地,混着雨水,沾湿我的衣角,周围全都是人,可他们看不见我,听不见我心里的痛苦,我好害怕,阿絮,我好害怕啊……” 脖颈处湿漉漉的,司遥忽然一阵心软,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轻轻覆在江泊呈的后背。 江泊呈身形微怔,越发搂紧怀中的人。 “你说过,你不会离开我的。” “嫁给我,阿絮!别离开我,求求你……” 当恶鬼阎罗贫瘠的心上开出了名为“爱”的花,他就有了软肋,不再是无坚不摧。 第123章 傀儡做新娘,再现青铜灯 逃婚 一个月后,伯爵府张灯结彩,宾客往来络绎不绝,江泊呈身穿大红色新郎喜服站在门前迎客,那张俊逸的面容喜上眉梢,意气风发。 后宅江老太太老当益壮,红光满面,在从纹搀着四下招呼宾客。 “你去后院瞧瞧,可别出岔子了!” 从纹瞧着前厅人来人往,又怕老夫人身子担待不住,正想推脱,又听江老夫人道:“也不知呈儿那孩子使了什么法子,可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 “今儿满京的贵人都来了,可别让人看了笑话去。” 从纹犹豫片刻:“那我去去就来!”她叫了人来扶着江老太太,“老祖宗,您若是有哪里不舒服,务必差人来寻我。” 第186章 江老太太笑骂:“年纪轻轻,倒比我还操心些。” 从纹来到观桂庭,里头静悄悄的,进出的丫头们头上皆带着一朵喜庆的宫花。 “从纹姐姐!” “人呢?”从纹问。 “在里头梳妆呢!” 从纹掀开帘子,就见喜婆站在司遥身后,将她的长发拢在后头,篦子沾了桂花油,那长发越发乌黑柔顺。 “可都好了?”从纹走到铜镜前,瞧着铜镜里那张清绝的脸,笑了,“姑娘穿上这身嫁衣,更显气色了。” 从纹从托盘内拿起红盖头,正要盖下去。 “等等!”司遥突然说。 “姑娘可是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把盒子里的东西给我!” 从纹拉开抽屉,将里头一方沉木盒拿了出来:“姑娘,可是这个?” 司遥接过,打开,就见捆阴索盘在里头,千机铃挨着绳索,她用指腹轻轻触摸了千机铃,千机铃便传出清脆的声音回应她。 自从她上次逃跑后,江泊呈便将这些东西收走了,许是怕她反悔成亲,她只提了一嘴,江泊呈便将东西还了她。 “吉时到了,该启程了。”喜婆提醒道。 盖头盖了下来,花轿在后门停着,因司遥并无双亲,为保体面,她过继到了户部侍郎林大人家,原本她是要从林家出嫁的。 江泊呈放心不下,众人想了折中的法子,索性成亲当日花轿从后门绕去对街林府,再从林府进入伯爵府大门也就是了。 花轿摇摇晃晃的,在拐入街角时,忽然吹过来一阵穿堂风邪风,那风古怪得很,吹得地面的灰尘漫天纷飞,轿夫们被吹得眼里进了不少灰,眼睛欲闭不闭,脚下跌跌撞撞的。 眼见妖风越来越大,花轿倾斜,“砰”的一声,轿角装在墙壁上。 “咕噜噜——” 自花轿内滚出来一物,圆滚滚的,被轿夫们踢来踢去。 风停了,尘埃落定,轿夫们擦擦脸上的尘土,正要开口说话。 “啊——”不知是谁,忽然惊叫一声。 “那是什么?”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地上是一颗圆滚滚的木头脑袋。 “哐当——”花轿落了地,胆子大的轿夫颤颤巍巍地走到轿子门前,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掀开轿帘,带看清轿子里的“新娘”时,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鬼——” 其余轿夫也不知他瞧见了什么,竟吓得面色泛白? 索性一把扯落轿帘,只见轿子里头端坐着一具无头的木头人,那木头人身披红色宽大的喜服,修长的手指从喜服袖口里探了出来。 “见鬼了。” 好端端的,新娘子不见了。 他们明明见着人从伯爵府后门出来,确确实实进了轿子,怎么拐个弯儿的功夫,人就不翼而飞了? “快,快去通报伯爵府与林府!”其中一个轿夫还算冷静。 * 司遥一路顺着记号来到东城外的明月酒庄。 “阿遥——”酒庄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汀汀?” 顾汀汀一把将司遥拽到了酒庄后头:“先别说话,跟我过来!” 酒庄后头是一间狭窄黑暗的房间,房门被关上,司遥便看清了屋内的人。 “你们怎么?” 张均平说:“先离开再说!” 屋内设了一条暗道,底下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通往何处也不知晓。 “此处乃黎氏据点,从这里下去,可通往城外,黎十娘在外头已备好了马!” “她怎么也跟着来了?”司遥惊奇。 “有求于你呗!”顾汀汀在前面带路,头也不回地说。 三人快速穿过底下道,不出半柱香,尽头便出现了一道明亮的光,出了地洞,就见树下放着三匹马,黎十娘正垂着脸给马喂草。 察觉到有人来了,她抬起脸,径直上了马:“赶紧走,城里已经乱套了。” 三人正欲上马,谁知天上突然出来一声高亢的鸟鸣,司遥抬头去看,只见上盘悬着一只巨鹰。 “是柳怀宗的鹰,快走!”黎十娘道。 三人策马出城,可那只鹰却跟随着他们,时不时地发出一声高亢的叫。 黎十娘双指捻着一把暗器刀片,她抬头看着那鹰,猛地将刀片朝着空中丢了出去。 那鹰发出一声凄惨的唳叫,缓慢地煽动着翅膀,慢慢落在了后头。 忽然,黎十娘拉住了马,马儿急速下被扯住缰绳,前蹄高抬,发出长长的嘶鸣声。 只见前方五十丈开外,一队人马肃穆以待,江泊呈身穿大红色的喜服,端坐在人群的中间,他身下的沉香木椅子与身上的红衣两相呼应。 “昭昭。”黎十娘突然开口。 司遥看向她,知道她有话要说。 “对不起……” 司遥艰难地扯起嘴角:“为什么这么说。” “还记得郁善国那条烛九阴么?当时他助我夺取内丹,作为交换条件,在你们查案时,我得出手扰乱你们。” “那名名唤胖鱼的捕头,非我所杀!” 司遥很平静,她点头:“我知道。” 这段日子她被江泊呈幽静于观桂庭,日复一日地回想着与之第一次见面时的点点滴滴。 每每回想一件事,就能发现新的疑点,仔细一梳理,漏洞百出。 可当时为何他们无一人发觉?大概是“只缘身在此山中”了。 “我此次前来,是有要事相求。” “与黎宛有关?”司遥猜测。 有黎十娘的地方,就有黎宛,可此次,黎宛并没有跟来,又或者说,她无法跟来。 “是。” “你应该知道,这世上没有死而复生这样的事。”司遥说。 “她没死。”黎十娘抬起脸,“我用黎氏功法强行留住了她最后一口气。” “我知道了,此次若能平安离开,我随你回江北。” “多谢!”黎十娘说。 也许从她丢下黎昭的那刻起,她与她之间那点子亲情就断了。 四面八方传来细碎轻微的“淅淅索索”声,司遥发现,他们,被包围了。 “跑啊,怎么不继续跑了?”江泊呈语气平淡到极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可司遥知道,这样的江泊呈才是最可怕的。 “阿絮,过来!” 司遥死死盯着他,脚下却不肯动一步。 “啧。”江泊呈满脸不耐,他扬起右手,微微动了下食指,四面八方探出无数的弓箭手,他们穿着黑衣,蒙着面,藏匿在树林中,只有箭头闪着寒冷的光。 “放箭!”江泊呈轻启薄唇。 无数把利箭宛如雨中冰雹,密密麻麻地朝他们砸了过来。 很快,司遥发现,这些射过来的箭都准确地避开了她。 张均平带着顾汀汀,吃力地应付着,黎十娘则挥动着残刀将不断飞射而来的箭头劈落, 第187章 一拨人的箭头射完,他们快速隐了下去,紧接着,又上来一批代替。 如此往复。 这样下去不行,他们会被乱箭射成刺猬的。 司遥一把将已经力竭的张均平与顾汀汀扑在身下,那些箭头便停了下来,火力集中朝着黎十娘射去。 司遥站起身来,从张均平手里夺过刀横在脖颈上,江泊呈眸色暗了暗,他摆了摆手,隐藏在林中的弓箭手停了下来。 黎十娘喘着气,一把将腰身以及手臂上的箭头拔了下来,重重地丢在地上。 “放他们走!”司遥直直注视着江泊呈。 见他没有反应,横在脖颈上的刀又下去了一分,鲜血如同溪流汩汩流了出来。 “阿遥——”顾汀汀担忧道。 张均平揽住她,示意她先别说话。 江泊呈阴沉着脸,并未言语,他身后的人却自发朝着两侧散开,让出一条道来。 待他们三人离开后,司遥才松了气。 她想,她不能再拖累任何人了。 “阿絮,刀可不是这么用的。” “听话,把刀放下!” 司遥摇头。 江泊呈站起身来,黑色的靴子踩在枯叶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红色的衣角拂过地面的矮草,沾了一片寒意。 “你不是答应我了么?” 司遥红着眼,冷冷地看着他:“答应你?” “我若嫁给你,你说,师父会不会后悔替我续命?” 江泊呈闻言,负于身后手五指蜷缩了起来,面色却仍旧平静。 “江泊呈,你到底还瞒了我什么?”司遥厉声质问。 “阿絮,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江泊呈不慌不忙地说,“把刀放下,你流血了。” 司遥笑了,眼泪却争先恐后从眼眶里涌出:“听不懂?” “那青铜鬼灯呢?你也听不懂?” 听到青铜鬼灯,江泊呈脸色终于变了,他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 “够了!” 司遥不想再听他多说一个字,她深深吸了口气,说:“我要见李留声!” 第124章 弃子入诏狱,长者与世辞 入诏狱 李留声? 江泊呈神色古怪,他有些奇怪地说:“阿絮,为什么你会认为我会留着一个叛徒?” “告诉我,青铜鬼灯,是谁给你的?” 见他仍不思悔改,司遥一阵绝望:“所以,你杀了他?” 江泊呈没有出声,他默认了。 “就因为李氏拒绝你做人皮面具的请求,你就设计令其全家下诏狱?”司遥不可置信。 “阿絮,事情没有你想得那样简单!” “他拒绝我,这是他的自由,可他千不该,万不该替又替叶凛做了面具!” “叶凛,他与我父亲同镇守边境,装得何其大义凛然?内里却是十足十的下作小人!” “你以为我父亲怎么死的?当年清崇帝要对付的,并非是我父亲,而是叶凛,他命我父亲驻守无羁关,他带兵与江北人作战时,却将敌人引到清道关,若是清道关沦陷,江南的天就要变了。” “我父亲只得留下亲兵,带了一队人马赶去清道关,谁知,这是叶凛欲揪出奸细布下的局,可他却瞒着我父亲!因为他怀疑,我父亲是江北奸细!”江泊呈说着笑了起来。 “我父亲得知事情原委,连忙折返无羁关,等他到的时候,才发现无羁关已破!”江泊呈深吸了一口气。 “他带着亲兵誓死守卫无羁关,所有人都死了,全都死了,我父亲也撑不下了,恍惚间,他瞧见数名敌军跨越无羁关进入了边界线,强撑着追了上去!” “阿絮,可笑么?我父亲虽不如叶凛,于家国大义上却是一片赤城丹心,可他死后,不明不白,无人为他正名,所有人都在说,他是叛贼!” “叶凛该死,那李氏不该死?” “可我并未赶尽杀绝,我留下李留声,阿絮,没人比我更善良了。” 司遥心脏钝钝地抽疼着,善良? 这样重的词为何到了他嘴里却那样轻飘飘,一文不值? 司遥不想与他多说废话,她问:“那我师父呢?” “他何其无辜?他甚至将护身的柳怀宗都给了你,司家却落得那样的下场!” 说到司灵隐,江泊呈那颗早已冰冷心像是流过一道炙热的岩浆,他低声说:“我是失手……” “当时,我奉命取一寸心并杀死叶家满门,恰逢叶府管家丁知秋外出,我便带人蛰伏枫林道……” 江泊呈没能再继续说下去:“我是后来才察觉他戴了人皮面具,对不起,阿絮!若我知道是他,怎么我都不会下手。” 这是真话。 自从父亲母亲死后,伯爵府一夜之间沦为京都笑谈,连过路的狗都能在伯爵府的墙根下撒泡尿,更遑论那些被权势养起来的走狗。 司灵隐是他少年时遇到的一道光。 所以,离了京都,他总爱穿白衣,好像穿上那一身无暇的白衣,他便不再满手鲜血,而是干净的,与司灵隐一般无二的少年郎。 “江泊呈。” “我命本薄,是师父替我续了这条命,我没用,我下不了手,替他报仇,只能舍了这条命,也为我的识人不清赎罪……” 司遥觉得好累,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目光投向远方,日暮已经西沉,昏黄的日光洒落林间,落在她的脸上。 她双手紧紧抓住刀柄,缓缓闭上了眼,腕上用力朝着脆弱的脖颈切了下去。 想象中刀刃割破皮肉的感觉并没有出现,司遥睁开眼,就见江泊呈已闪至她的跟前,手掌紧紧握住锋利的刀刃。 滚烫的鲜血像是止不住的江水,顺着刀刃流淌下来。、 江泊呈眼底泛红,他深深地看着司遥,轻声说:“阿絮,我放你走!” 司遥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在这张近在迟尺的脸上,她似乎看到了那年夏天,在老槐树下找她算命的少年郎! 江泊呈苦笑:“我想你留下,可我不想你死……” “我是罪无可恕的刽子手,报应也应该是我担,你走吧!”江泊呈握着刀刃,温柔地将刀从司遥手中拿走。 他摸出一块雪白的帕子,那雪白的帕子瞬间被他掌心的血染红,他将含笑着将帕子包在司遥的脖颈上:“阿絮,你可以把我的恶行昭告天下,我愿受天下的唾骂!” 江泊呈说完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走罢,阿絮,趁我现在还没反悔!” 司遥翻身上了马,马蹄声音逐渐远去。 江泊呈这才回头看着她的背影。 阿絮,回头…… 回头……看看我。 司遥的背影消失在了树林深处,江泊呈笑了,他悲切地看着天。 她没回头,就跟娘亲一样,她们,都丢下他了。 * 江泊呈回到伯爵府,才发觉府里安静到可怕,丫鬟小厮人人面色灰败。 第188章 “世子,您可算回来了,老祖宗……” 江泊呈顾不得什么,快步去了慈安堂,才进大门,便闻见极其浓重的血腥味,江老太太剧烈的咳嗽声船了出来。 江泊呈进了主屋,就见丫鬟婆子们围在床前,满脸担忧地替江老太太顺着后背。 “咳咳咳——”江老太太咳完,重重地跌回榻上。 云纹捏着手帕,退到一旁,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手帕,只见上头是一块鲜红中泛着黑的心头血。 她捂着嘴,绞着手帕,不受控制地低声唾泣起来。 “世子?” 云纹连忙擦干眼泪,将帕子藏在身后,江泊呈走到她面前,朝云纹伸出手。 云纹将帕子轻轻搁在他的掌心。 江泊呈垂下眼皮,摊开一看,便怔怔的,五指收紧,那方手帕被拽成一团褶皱。 “呈儿!我的乖孙呢?”江老太太喘着粗气,双手在空中乱抓,她断断续续的,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我的乖孙……” “老祖宗,世子就在边上呢!” 众人让了开来。 江泊呈跪在塌前,抓住了江老太太的手,他放轻声音:“祖母,孙儿在呢!” 江老太太的手放松下来,她看着江泊呈,颤颤巍巍地抚摸着他的脸:“人追回来没有?” 江泊呈没说话,她叹口气,自言自语道:“她不愿意进咱们家的门,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了,一个人撑起这诺大的伯爵府,你比你父亲做得还要好。” “我做得好么?祖母。”江泊呈茫然地问。 “乖孩子,没人比你更好了。” “可是若是好,她怎么丢下我了呢?” “世子,世子!”管家脚下匆忙地跑了进来。 “宫里……宫里头,来人了!” 江泊呈身子一僵。 “可是为今日的婚事?”江老太太急地直起上半身。 “不是的祖母,昨日圣上便说了,今日会召我入宫!”江泊呈温声宽慰,“孙子去去就回来,祖母保重身体才是。” 江老太太缓缓又躺了回去,呢喃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世子放心去,老祖宗这儿有我呢!”从纹见江泊呈放心不下,忙站出来说。 江泊呈带着管家脚下匆忙着出去,他从大拇指上褪下一个扳指递给管家:“去城西黄花巷去寻一个叫苗六的人。” 管家接过扳指忙去了。 乾坤殿内落针可闻,道丰帝于案前处理要务,龙涎香已燃烧了大半,他这才搁下笔,靠在后座上,伺候的太监忙上前,替他揉捏着眼角。 “你可知,朕唤你前来,所为何事?”道丰帝声音略带疲倦。 “臣不知!” “不知?”道丰帝睁开眼,拂开小太监按摩的手,“内阁与兵部的折子都堆到朕这儿来了。” 许是并不想置气,他强压下怒火,将堆在右手边的折子统统丢在江泊呈面前。 “看看!” 道丰帝抿了口茶水压下火气,又缓缓放下。 江泊呈拾起散落地上的折子,打开来,不禁冷笑,动作真是够快的。 带头参他的,是新科状元江舟,折中所诉他无视江南律法,以人命祭祀殉阵,天理不容。 此人才情俱佳,于内阁虽担任小小的编撰,却可很受内阁重视。 至于这所谓的兵部,则是关山。 关山当年入军驻守边疆,举荐他的,正是兵部尚书! “你以往办事,从未出过岔子,如今却出了这样大的纰漏!”道丰帝捏着鼻梁,“你要朕怎么保你?” 江泊呈放下折子:“保不住,便舍了罢!” “放肆!”道丰帝震怒,将手边的茶杯朝着江泊呈掷去,滚烫的茶水浇湿了他的衣襟。 “好好好!你既如此想,朕便全了你的心意!” “来人,将他收监诏狱,择日再审!” 江泊呈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收监诏狱,而非大理寺。 伯爵府世子江泊呈被收监一事,消息像风一样,瞬间传遍了整座京师。 人人皆知,江泊呈是道丰帝的爪牙,可他却自断臂膀,这是为何? 从纹得知消息后,急得如同火上浇油,忙勒令下头的人不许到老祖宗跟前胡说八道。 她将闲杂人等一律赶离慈安堂,就留了几个贴身照顾的,老祖宗如今年岁已大,以前便遭受了儿子儿媳双双亡故的重创,好容易这些年稍稍缓过来了一些,又被今日的婚宴刺激得泛起了旧症。 若是让她知晓世子入了诏狱…… 林家一向与伯爵府交好,林夫人得知将老太太病重,忙上门来探望。 江老太太打起精神与她说话。 那林夫人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叹了口气:“老太太也不必担心,世子颇得圣上赏识,必能平平安安地出诏狱,我家老爷得知……” “你说什么?”林夫人话还没说完,便被江老太太打断,她一把抓住林夫人,“什么诏狱?” 林夫人这才明白过来闯祸了,她不自然地站起身来,挣脱了江老太太的手:“这……您不知道啊。” “我这嘴,真是……该打!” 屋里头的丫鬟皆红着眼,也顾不上尊卑,都瞪着她。 林夫人忙带着人走了。 慈安堂内安静下来,江老太太看向云纹:“你们都知道?” 说着一口气抽了上来,再下不去,瞪着双眼直直倒在枕头上。 “老祖宗!”云纹惊叫一声,冲了上去。 第125章 一朝天子臣,断刃弑君主 …… 诏狱里头阴冷潮湿,壁上挂着各式的刑具,地上流淌着鲜红黏腻的液体,被滚烫的热水一冲,混合着泥浆,蜿蜿蜒蜒地被冲入了下水沟。 “这味儿可真够冲的。”狱卒抽抽鼻子,呸的一声吐了口痰。 “第一次来?还嫌味冲?”另一个拿起扫帚将地面污血尽数扫去。 江泊呈躺在陈旧腐烂的稻草上,恍惚间听见有人开锁的声音。 “哟,哪来的丧家之犬?”邵霖含笑着弯下腰,靠近江泊呈,很吃惊的模样,“江世子?” 又转身对旁边的狱卒道:“抓错人了不是?这可是陛下身旁的红人!” 那狱卒不知说什么,傻笑了两声:“大人……” “得了,做得很好,出去买壶酒喝,这儿,有我呢!”邵霖丢给狱卒一袋子沉甸甸的银钱。 狱卒忙接过,将腰间的钥匙给了邵霖:“多谢大人!” 人都出去后,诏狱安静下来,只有邵霖在牢房里走来走去,鞋底踩在稻草上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沦为阶下囚的感觉怎么样?”邵霖看着这个多年的老对手,“前儿个刚从我手里劫走个人,今日便遭了报应,真是苍天有眼呐!” “江泊呈,这一局,是你输了。”邵霖说。 江泊呈闭着眼不言不语,身上挨了刑的伤口又疼又痒,像是千万只蚂蚁在啃咬。 第189章 “不说话?”邵霖勾起一抹冷笑,他一脚踩在江泊呈的伤口上,用尽力气去碾压。 江泊呈疼地额间冷汗涟涟,却依旧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邵霖觉得没意思极了,他松开了脚,问:“你明明在为上头做事,如今东窗事发,却被舍弃,如同丧家之犬关在这诏狱,受我折辱,你可知这是为何?” 江泊呈笑了,他微微睁开眼睛,只露出一点缝,他声音嘶哑:“是为何?” 那眼睛里满是戏谑,邵霖觉得他又在嘲笑他了,他冷下脸,阴恻恻道:“你不怕我杀了你?” “怕?怕的应该是你!”江泊呈语气随意极了。 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邵霖皱起了眉头:“什么意思?” “知道你为何总是输给我么?”江泊呈问。 “你近点,我告诉你。” 邵霖将信将疑地靠了过来,只听见对方说:“因为,你蠢!” “哈哈哈——” 邵霖气得脸都黑了:“你找死!” 他一把掐住江泊呈的脖子,窒息的快感快速涌来,江泊呈仍然在笑。 邵霖忽然心底生出一股恨意,可他不能,他用力丢开江泊呈:“疯子!” “怎么……不继续了?”江泊呈缓过气来,断断续续地问,“你不敢杀我!邵霖。” 邵霖心口在剧烈起伏,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头,他死死盯着浑身是血躺在稻草上奄奄一息的人,他突然颓废地发现,就算对方沦为阶下囚,他依旧不是他的对手! 像是想到了什么,邵霖一扫颓气:“哦,差点忘了,我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你。” “希望你听完之后,还能笑得出来!” 江泊呈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却冷得犹如三月寒山。 “我方才打南街过来,便瞧见你们伯爵府啊,宾客纷至,可惜却没个主事人,我没收到帖子,不能进去替你探个究竟。” 邵霖边说边观察江泊呈,见其面色青白,兀自笑了一声:“不过,你我相识多年,我还是念着你的,这不拉了个人问,这一问,可了不得,你猜怎么着?” 江泊呈死死抓着身下的稻草,恨恨地盯着他。 邵霖笑得越发开怀,弯腰靠近江泊呈,压低声音,说:“ 江老太太过身了。” 江泊呈强撑身子一把扑了过去,却扑了个空。 邵霖笑得眉眼舒展,啧啧道:“可怜,可叹!” “你撒谎!”江泊呈眼底爬满血丝,他咬牙切齿。 邵霖摆摆手:“是真是假,以你的本事,若想知道也不是什么难事!” 江泊呈喘着气,缄默良久。 半晌,他忽然抽笑着瘫倒在地,仰面看着诏狱黑沉沉的天:“我是他的盾,亦是他悬于颈侧的刀,今日刃断,来日,便是你见血封喉的铮鸣!” 邵霖被他这话吓得浑身冒汗:“你休想唬我!” “你不想知道,如何破局么?”江泊呈幽幽说。 邵霖走得匆忙,全然没有瞧见江泊呈盯着他的目光在黑暗里闪着渗人的光。 “嘎吱——”牢门被锁上。 江泊呈收回了目光,心头却异常平静,他从未怀疑过邵霖的话。 忽而他轻笑了一声:“可惜……” “殷殷切切千般算,终是黄粱了了空!” 他这些年的努力,在今日皆付诸东流,他可以死,也不怕死,死是一件痛快的事,刀刃轻巧地割开喉管,猩红的血液便会飞溅三尺,星星点点地留在石壁上,历久弥新,沉淀在时间的长河里,腐烂发霉,又生根发芽。 他在乎的,生平用尽全力去守护的,接二连三离他而去,他无力,他抓不住,他叹苍天无情,又道这是场报应。 道丰帝肖像其父,善弄权势,满朝文武在他手里皆为局下棋子,包括他江泊呈。 这些年,他爬得太快了,快到百官忌惮,又不得不捏着鼻子喜笑相迎。 道丰帝容不下他,是迟早的事。 自从其将他拿下诏狱,他便知道,他中了道丰帝早早便设好的圈套,他早就想废了他这颗棋子。 五行祭天,长生阵法,是他亲手将把柄送到人前,可他不得不这样做,一寸心被食之事瞒不住,若是走漏了风声,就算他将阿絮日日搁在眼珠里,又能防几日? 他护不住他的祖母,但他的阿絮,此生皆会平平安安,长命顺遂。 * 邵霖的心被江泊呈的话搅得翻天覆地,回了府邸仍心不在焉。 “大人,这酒可要温温?”桌前伺候的美婢青葱般的指尖触了酒壶,温声问。 “大人?” 邵霖回过神来:“啊?你去罢!” 没婢提着酒便下去了,邵霖心头高悬,瞧着一桌子珍馐却毫无食欲,脑海里不断回想着江泊呈说的那句话,今日刃断,来日,便是你见血封喉的铮鸣。 他江泊呈今日沦为阶下囚,只因办砸了差事,沦为弃子,那他呢,他亦是柄悬刀,不过这刀的刀刃对着江泊呈。 若有朝一日,他代替了江泊呈,会不会有人代替他? 邵霖越想便越发做立难安。 美婢温了酒来,替邵霖斟了满满一杯,邵霖毫无知觉的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暖酒入愁肠,冰冻的血液得了片刻喘息。 邵霖猛然站起身来,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 他得去寻破局之法。 邵霖提温酒与食盒来到牢狱时,不禁觉得可笑,白日里来还是耀武扬威,此时来,却是求人要一条通天大道。 江泊呈听见锁扣清脆的“咔哒”声,连眼皮都没掀开,他早就料到,邵霖会折返。 邵霖进来后,打开食盒,将下酒的菜端了出来,又摆了两个酒杯,替江泊呈斟了满满一杯酒。 不等他请,江泊呈艰难地支起身子。 邵霖从怀里摸出一瓶金疮药丢给他:“你身上的伤,非我本意!” 江泊呈将金疮药丢了回去:“别废话!” “你……”邵霖想骂他不识好人心,可此次他是来求人的。 江泊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一杯温酒下肚,却驱不散诏狱半点寒气。 “想好了?”江泊呈问。 邵霖忙给他添酒:“是,我要活!” 江泊呈笑了笑:“你可知先皇是怎么死的?” 邵霖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事,夹菜的手僵在空中。 “看来是不知道。”江泊呈继续说,“也是,当年所有知情的,全都被他处理了,像是一场大雪,覆盖得干干净净。” “你想怎么做?”邵霖面色沉肃。 “改江山,易天主!”江泊呈说得轻飘飘地,却把邵霖吓了个半死。 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你疯了?” “我找你是救命的,不是寻死的!” 江泊呈冷冷地看着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怕今日你丢盔卸甲,也难逃一死。” 第190章 他江泊呈就是最好的例子,他也曾天真地想,做完最后一件事,便利刃归鞘。 邵霖又默默坐了回来,问:“具体点。” “先皇胞弟八贤王,具经世之才,如今身居西北要塞,手里亲兵各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于西北地界颇具贤名,又广爱交友,若是揭竿而起,必能一呼百应!” “若要起势,势必得有个名头罢?”邵霖问。 “名头?”江泊呈笑了,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他捻起酒杯,轻咂了一口:“弑父杀君,有违人伦,这个名头,够不够?” 邵霖冷汗都出来了,他结巴道:“你……你是如何知晓的?” “你可还记得先帝近臣——苗公公?” “他,他不是……”邵霖记得,这苗公公在新帝继位时,便被其干儿子勒死在了内庭。 “你要做的,便是替我护住此人。” “三日后,道丰帝恶行必定天下皆知,届时,八贤王自会带着其余亲王挥师北上,江南的天,该变了。” 江泊呈的笑明晃晃的,眼底的疯狂像是决堤的潮水,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一朝天子一朝臣,改朝换代,势必会引起边疆混乱,若是江北乘虚而入……”邵霖担忧地说。 “是么?” 可生灵涂炭,与他又有何干系? 道丰帝折了他的刃,他便以这余刃了结他,沾了天子血的刃,要的并非暖鞘,而是尸山血海! 第126章 身葬日溪山,残魂翻五山 …… 眼见快到一月,京都竟未曾落下了一粒雪,民间流言四起,人人皆道,当今不贤,苍天怪罪,若无吉雪,来年必是个大凶年。 百姓穿衣吃饭,皆看天恩,若来年干旱洪涝,不得丰收,再闹饥荒,尸骸遍地,百姓的出路又在哪儿? 渐渐地,京中街头巷尾一夜之间起了一首童谣。 “我家有上主,日日帐中坐,断我粮食路,害我饥骨饿。上苍怜我苦,请拜降贤王。贤王请上座,赐我瑞雪年……” 这童谣传唱了三日有余,突然又消失了。 紧接着,道丰帝弑父杀君,夺取大宝之事传了出来,有好事者结合之前的童谣,恍然大悟,看来,这江南的天又要变了。 “哗啦——” 乾坤殿内案上的折子被扫落一空,道丰帝气得双目泛红:“他可真是,朕亲手磨的一柄好刀啊!” 断刃反扑,竟将他割得鲜血淋漓。 “夏八!”道丰帝唤了声儿。 “陛下!”夏八小跑着进来跪下。 道丰帝踱步到他跟前,垂下眼看着他颤抖的脊背:“朕交代你的事,看来你没用心办啊!” 夏八吓得肝胆俱裂:“陛下明鉴啊!” “哦,明鉴?”道丰帝围着夏八走了一圈,“这么说,你是处理干净了?” 夏八额头上的冷汗滴落地面,晕出一滩浅浅的水痕:“陛下,人当时的确是没气了。” “看来,是朕冤枉你了。”道丰帝的声音不咸不淡。 夏八深呼吸一口气:“请陛下再给奴才一个机会,此事奴才务必查清楚。” 道丰帝闭上眼:“此事若再出岔子,你也不必回来了。” 夏八跌跌撞撞地起身,快步出去。 当他得知此流言时,早已派人出宫调查,他发现,流言是从城西黄花巷传来的。 当夜,他带着人出了城,到黄花巷抓人时,却扑了个空。 夏八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看着窗下摇曳的烛火,说:“老祖宗啊!” 烛火的灯芯被他用指尖掐断了,烛火熄灭,屋内一片漆黑。 道丰帝弑父杀君,夺取大宝之事犹如过境的风,席卷了满江南,举国皆惊。 四方藩王蠢蠢欲动,新帝登基不足三年,人心未定,正是易主的好时机。 八贤王立刻召齐其余藩王,打着“替天行,振国邦”的名号杀进京都。 “将士们,今日为前程而战,若此战大捷,尔等皆封侯拜相,千金高宅,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八贤王身披盔甲,高举大旗。 “杀杀杀!” “杀杀杀!” “杀杀杀!” “……” 八贤王率先大军直逼玄武门,号角锣鼓喧天,不等八贤王下令攻城,城门便缓缓被打开。 城防金乌卫首领邵霖骑着马飞驰而来,他下了马,单膝跪地:“末将已在此等候多时。” 八贤王骑着马上前,却被副将制止:“王爷当心有诈!” 八贤王摆摆手,径直到了邵霖身边:“你是金乌卫首领邵霖?” “正是,末将受江世子所托,前来此处迎接王爷!” 八贤王听见江泊呈的名号,哈哈大笑起来,他当即下了马,双手郑重地扶起邵霖。 转而对副将说:“入宫城!” “入宫城,易天主,顺天行,振国邦!” “入宫城,易天主,顺天行,振国邦!” “……” 十万大军振臂高呼! 邵霖此举令兵部惊愕,前段时间,江北边境异动,他便上折子让关山前往边境镇守,关山是指望不上了,远水救不了近火…… 兵部尚书瘫坐下来,呆呆地听着外头的厮杀声,难不成八贤王当真是天命所归? 道丰三年初,八贤王攻陷宫城。 “陛下,乱臣已过了玄武门,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道丰帝坐在龙椅上,脸上没有特殊的表情,没想到啊,他苦心孤诣,蛰伏多年,这皇位才坐了三年不到。 “诏狱里头的,可处理干净了?” “回陛下,属下亲自动的手。” 道丰帝放心地点头,他这名护卫的手段,他向来放心。 道丰帝在其亲卫拥护下从西侧门离开,马车滚轮在官道上疾驰,道丰帝掀开车帘,看着那座宫城被车轮下飞扬的尘土遮住,玄武门三个鎏金大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他面无表情地放下帘子,听着马鞭抽在马背,马儿发出嘶哑的长嘶声,车厢里晃晃荡荡。 * 八贤王入主乾坤殿,以雷霆手段肃清逆者。 自此,江南改国号:肃和。 肃和元年,肃和帝登基,将前皇妃金氏圈禁内宫,半月后,赐白绫一条,至于其母家肃城金氏,全家发配流放。 新科状元江舟为金氏独子作保,金辰免于流放,被刺贱民,此生不能踏出肃城半步。 不知几何时,内庭的掌事人变成了一位佝偻着背,龟鹤年年的老太监。 他行走间还要被人搀扶着。 “我认得他。”有宫女说。 “是咱们的老祖宗!” “可苗公公不是……” 没人说得上来,为何他苗六还活着,还入主宫闱,重掌内庭。 “嘎吱——”大门被关上,院子里头枯叶遍地,中间有一口枯井,一进的院子残破不堪,连风都遮不住。 第191章 苗公公咳嗽着走了进去,就见屋里粗壮的铁索下锁着一人。 “哎哟,乖儿子,怎么弄成这样了?”苗公公掐着嗓子,走到夏八跟前。 “瞧瞧,这可怜劲儿。” 他吃力地蹲下身子,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一点一点地将夏八脸上的血迹擦掉。 “后悔么?乖儿子。” 太监本就是没根儿的东西,更谈不上什么骨气。 “儿子知道错了,儿子该死,妄图代替干爹!” 苗公公放下手,看着脏污不堪的帕子:“我的班儿原本就是要给你接的,只是,你太着急了,孩子。” “是是是,干爹教训得是。”夏八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儿子该死!求干爹绕儿子一命!” 苗公公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他站起身来,像看个死人似的:“既然你都知错了,干爹也不好揪着不放。” “可若不给你点苦头吃吃,干爹这心里,落不下啊!” 苗公公拍拍手掌,门再次被打开,从外头进来两名小太监,其中一名太监手里拿着一根丝线,许是逆着光,夏八看不真切。 他眯着眼睛,待人走进了,才发现,那是一根鱼线。 他像是明白了什么,剧烈挣扎起来,身上的铁链哗哗作响。 “老祖宗,老祖宗……” 苗公公背对着他,闭着眼,像是听不见,那两名小太监上前来,将鱼线缠上他的脖子,一圈一圈,鱼线冰冷滑腻的触感令他浑身的恐惧到达顶峰。 身下一阵濡湿,骚臭味便扑了上来。 苗公公抬起手,微微动了动手指头,那两名小太监得了令,一人拽着一头鱼线,手下用力,鱼线下的人就像干涸已久的鱼儿,翻起了白眼。 “杂家早就说过,想要在这深宫里活得久,活得滋润,得靠这儿!” 夏八脆弱的脖颈被鱼线勒断了,“咕噜噜”地滚落在苗公公脚边。 苗公公垂下眼皮看向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说不出什么意味。 “你瞧,你从未把干爹的说放在眼里。” * 江泊呈的尸体,是邵霖收的,当他进入诏狱时,便被牢中悲惨的景象骇得心头俱颤。 他缓慢地走到了那颗伶仃的头颅前,抬眼看向四周,墙壁,稻草上飞溅着黑红的鲜血…… 邵霖蹲下身子,伸手拨开那颗头颅杂乱得宛如枯草的头发,里头露出来的,是他毕生视为宿敌的脸。 邵霖叹了口气:“你说说你,设了这么个局,登宝的登宝,觅前程的觅前程,谁都是这场局的受益者,只有你,落得个尸身分离的下场。” “图什么呢?” 邵霖胸腔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他将那颗人头放进锦盒。 “说说罢,想去哪儿?还是要我给你寻个风水宝地?” 他抱起装了头颅的黑盒子,正要去扶那具残破的身躯,恍惚间脑海中闪过一个地方:日溪山。 邵霖笑着拍了拍脑袋:“是,我怎么把这地儿忘记了。” “柳怀宗是你毕生的心血,你想去那儿也是应该的。” “你且放心去罢,伯爵府的后事我会代为打理好。” 江泊呈的尸首被葬在了日溪山,残魂却逃离京都,一路游荡,随波逐流。 人死后,记忆会逐渐紊乱,渐渐地,他什么都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他要寻他的光,那个名为阿絮的女子。 阿絮,阿絮,阿絮,阿絮,阿絮,阿絮,阿絮,阿絮,阿絮,阿絮,阿絮,阿絮,阿絮,阿絮,阿絮阿絮,阿絮,阿絮…… …… 他走遍四季春秋,翻过三山五岳,淌过江河海流,可那道光仍是水中花,镜中月,抓不到,握不住,因风飘摇,不可据有。 肃和元年,上三月,又是一年春。 鲤州城芦苇荡随春复苏,芦花飞絮散了漫天,纷纷扬扬,宛如白雪。 阿絮,你究竟在哪儿? 第127章 晨露沾衣重,白骨夜笼荒 白…… 一年后。 江北的春天是张扬的,院墙上的迎春花爬满石墙上的青苔,那明晃晃的艳,早已谢了一轮。 司遥才从山上下来,迎着晨光,沾了一身夜露,她放下背篓,将里头的草药花一股脑倒进簸箕。 厨房的小炉灶上架着药罐子,司遥掀开盖子,里头的热气涌了出来,她探头瞧了一眼,药已经煎好。 司遥小心地把药倒进碗里放凉后便端去了南间的卧房。 才推开门便瞧见黎十娘趴在床沿打瞌睡,被吵醒后,黎十娘下意识地扫了眼黎宛,见对方没有一点苏醒的迹象,便撑着膝盖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从司遥手中接过药,说:“一晚没睡?脸色瞧着不大好。” “夜里去寻了些药材。”司遥说。 “衣裳都湿了,去歇歇罢?”黎十娘神色复杂地看着司遥,脸颊苍白消瘦,眼中化不开的心事,一身的素白出尘,瞧着却孤寂萧索。 像极了那位故人。 “你先把药喂了。”司遥昨夜爬了许多山,现下才觉得有些疲倦。 黎十娘喂完药拿着碗站在床前,忧心忡忡道:“明日便是七七四十九日最后一日了,你说,她能醒来么?” 司遥解下千机铃,将铃铛放置在病人额头半寸的位置绕了三圈,千机铃的铃身萦绕着淡淡的白色光芒,不多时,她收了铃铛,说:“可以,魂魄融合得很好。” 黎十娘如释重负,可隐隐约约,心里却堵得难受。 “你好像并不高兴。”司遥见黎十娘愣愣地发着怔,不解地问。 从始至终,黎十娘的心愿便是复活婉婉,可明日婉婉就能回来了,她为何不高兴呢? 黎十娘笑了笑,那笑意却很苦涩:“自凝聚婉婉残魂后,我便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黎氏上,五年前,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司大夫,他说他要走了,走之前将如何借尸还魂的法子告知了我,我发疯似的在江北寻了数年,皆未曾寻到合适的容器,我便将目光投向江南。” “恰好勾笛欲将江北势力塞入江南,我便主动请缨,前往江南,我第一次见到黎宛是在青山院,她性子烈得很,怎么也不肯接客,被老鸨锁在柴房,滴水未进,就这样关了许久。” “后来,许是坚持不住了,忽然有一天又肯接了,老鸨便将她放了出来,当夜好举办了千金夜,她面上曲意奉承,在客人全部到齐后,在后堂放了把大火,几乎烧去了半座青山院。” “我看着她站在大火里,笑得癫狂,火光照在那张艳丽的脸上,红色的纱裙像是一团散不去的怨恨,我就知道,这姑娘跟我是一路人,她心里有恨!” “她很痛快地答应成为我的暗线,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沉着脸,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她不记得了。” 第192章 “我后来才知道她是我寻而不得的容器!没有比她更适合的了,可当她唤我娘亲时,我……” “我想她是知道了,所以才会独自一人去给勾笛办事,替我拿回那一魄,她不想我受人胁迫,我赶到的时候她已经奄奄一息,她说,别哭,我那么不听话……” 黎十娘自嘲地笑了笑:“昭昭,我很后悔,我希望你,别纠结过去,别让自己后悔。” 司遥沉默着出去了。 她在床上呆坐了许久,手中紧紧握着那柄匕首。 “哐当——” 屏风后头突然传来一声异响,司遥回过神来,直直看着屏风发愣,方才她似乎瞧见山尘了? 是错觉么? 她搁下匕首,缓缓起身绕去了屏风后头,地面湿漉漉的,浴桶里头的水飞溅了出来,窗户被打开了,搭在架子上的衣衫被风吹得翻飞不止。 她明明记得,窗户昨日出门前已关上了。 匆匆换好衣裳后困乏得厉害,才沾了床就睡死过去。 梦里,她来到春山镇东市街,瞧见了那棵老槐树,树下支着简陋的算命小摊,摊子上摆着两条长长的白幡。 那白幡被风一吹,掀了起来,只见上头写着: “草草星莽,月下做观,此为良辰,皆系春山。 ” 老槐树下站着一位白衣男子,他身后背了把巨剑,风把他的头发衣角吹得落拓。 四周景象逐渐模糊,司遥呆呆地看着那道背影,不自觉地轻呼:“山尘……” 话音落下,山尘微微回过头,他轻启薄唇,说:“阿絮,我好想你。” 司遥浑身都在颤抖,身体不受控制地,一步,一步,缓缓朝着山尘靠近。 山尘的嘴角噙着笑,微微眯起的桃花眼宛如一弯月牙,里头盛的是万水千山,温柔又肆意。 司遥伸出手,一寸一寸地抚摸着他的脸颊,眉眼,鼻梁,嘴唇…… 她在笑,眼眶却泛了红:“你回来了?” 她纤尘不染的少年郎,终究还是回来了。 山尘任由她抚摸着他的脸,温柔地说:“我回来了,阿絮!” 我跨遍万水千山,洗净身上的罪孽,干干净净地来见你了。 司遥紧紧抱着他的腰身,泪水沾湿了他胸口的白衣,她听见他的声音在耳边,低沉温柔:“阿絮,别赶我走……” 司遥摇头,她怎么舍得? 这是她日日夜夜思念的少年郎啊! “山尘,山尘——”司遥在梦中呢喃着,泪水从紧闭的眼角滚落,没入鬓发。 一道冰冷又虚无的灵魂隔着被子轻轻覆盖在司遥身上,他轻叹一口气,吐出的气息阴冷冷的,他说:“阿絮,我终于,找到了你。” 司遥醒来后,发了很久的呆,直到房门被敲响,她回过神来,掀开被子下床去开门,黎十娘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怎么睡了一觉脸色反而更差了?” “你要走了么?” 黎十娘没回答她,而是猛地凑了上来,盯着司遥的额头看:“我瞧你这症状,像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司遥:“……” 易婉婉醒后,黎十娘便带着她回了黎氏,司遥仍旧留在云华坊,早上去早市买条糕,中午便窝在屋子里发呆,晚上将柴房里的草药花收好。 日复一日。 不一样的是,从那之后,她开始频繁地梦见山尘,梦见他们去过的很多地方,似乎什么都没变,那些令人痛苦的事也都没有发生过。 这日,司遥起来后,开始收拾屋子,她打开木盒瞧见了那盏鬼灯。 她突然有些无措,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这盏鬼灯是她从江泊呈的密室里找到的,被软禁的期间,她总是在想如果说武林双侠惨案是江泊呈所为,那么师父伪装成的丁知秋,是不是也被误杀了? 她从江泊呈那儿要回法器后,当夜便捏了个纸人晃进了他的书房,三日后,小纸人晃晃悠悠地叼回来一盏灯。 司遥吐出一口沉闷的气,她小心翼翼地将青铜鬼灯取了出来,鬼灯褪色泛黄的青铜在阳光下闪烁着阴冷诡异的光。 她喃喃着问:“师父,你会怪我么?” 她想回江南,再看看他。 司遥启程回江南时,正值盛夏,黎十娘得知后,特意带着婉婉来送她。 “你早该顺心而为。”黎十娘说。 “此去一别,也不知何时能再见,昭昭,我与司大夫一样,都希望你长命百岁!” 司遥上了马,她迎风而立,与黎十娘郑重地作了别。 肃和二年,下六月,司遥直奔京都,当她站在伯爵府门前时,不禁愕然。 伯爵府大门紧闭,石狮子头上覆盖一层薄薄的青苔,而地面则是杂草丛生,她随意拉了一位过路的人询问。 那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外地人?” 司遥塞给他一锭银子:“大哥帮帮忙。” 那人脸色缓和了些许,将银子放在手心掂量了重量:“这伯爵府早就荒废了。” “据说是当时娶了一位新娘子,那位新娘子是圣上亲自赐婚的,谁知道,嘿,那新娘子变作了一个木头人,惹得满京都议论不止。” “然江南禁止玄术,这不是明面儿上打了上头的脸,那江世子便被捉拿下诏狱,江老太太原本就因着这事受了刺激,又得知孙子被压了诏狱,接受不了,一命呜呼了。” “后来恰逢政变,不知怎么的,那江世子便暴毙在了诏狱中!” 那人边说边叹气:“可怜哎——” 司遥听完浑身发冷,颤抖不止,他死了? 怎么会? 那人见司遥没反应便要离开,司遥一把抓住他,颤声问:“他……尸身葬在何处?” “谁?” “江世子?” “唔——”那人想了想,“这你得问问邵霖邵国公,当初是他替江世子敛的尸骨。” “不过这两人以前可是死对头,说是替人敛尸骨,搞不好为了泄愤把人骨灰都扬了……” 司遥僵在原地。 她发疯似的满大街挨个打听,终于打听到了国公府邸,她站在国公府门前,正准备进去时,身后有人用刀柄敲了敲她的肩膀。 “听说你在到处打听我?” 司遥回过头,就见此人身穿一身华贵的黑衣,手里抱着剑,一脸不爽地看着她。 “你是邵霖?”司遥上前一步,一把抓住邵霖的手臂,力气其大。 邵霖用刀柄敲在她的手背上,呵斥道:“松手!” “你谁啊?” “我……我找江世子……” 邵霖面色古怪地上下打量着司遥,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你跟他什么关系?” 司遥愣住了,是什么关系?他们成过亲,在骊山,还差最后一拜,在京都,她逃婚了…… “这都答不上来?”邵霖嗤笑一声,就要离开。 “我是他的妻!”司遥忙说。 第193章 邵霖回过头,重头到尾仔仔细细地又把她打量了一番,接着哦了一声,拉长尾音:“你就是他大婚当日变成木头人逃婚的新娘子?” “得得得,我不问。”邵霖见她脸色泛白,难看得紧,索性直说,“他葬在日溪山。” “我正想找他喝酒呢,一起?” 这是司遥第一次来日溪山,此处山巅几欲与天齐,四野一派郁郁苍翠。 这便是师父时常来的地方?司遥的目光流连在群上之上。 “就在这儿了。”邵霖在墓前放下两坛酒。 司遥看着眼前两座坟,心头闷得像是潮湿的回南天,滴滴答答地落着水,只见山尘坟墓旁的墓碑分明镌刻着五个大字:司灵隐之墓。 邵霖拆开一坛子酒,径直往嘴里倒:“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像是知晓会有那么一天,早早便将坟坑挖好了……” “哎,你干什么!”邵霖吓得忙将酒坛子丢在一旁,“我让你来,是上香的,不是掘坟的……” “你方才骗我的不是,你根本不是他的新娘子,你是来寻仇的!你……” 司遥眼疾手快,啪地一下,贴了一张符纸在邵霖额头上。 邵霖瞬间止住了话茬子,动弹不得,只能着急地司遥连掘了两座坟,里头的白骨被拆成了一根根的,而后捡起来,包好。 天黑前,司遥总算敛干净了两副白骨,她看向邵霖,说:“从今以后,我会守着他。” “谢谢你这段日子总来陪他,符纸还有一个时辰后便失效,告辞!” 邵霖想说话,却说不出,憋得脸都红了。 司遥背着两具尸骨回了鲤州,到城门口时,天色已经彻底暗沉下来,她径直去了赴春山,小心翼翼地将师父的尸骨取了出来,又一一摆进棺材。 潮湿松软的泥土一点点掩盖掉棺材,直到堆成了一座小小的坟头包小山丘。 司遥跪了下来,一言不发地来回抚摸着石碑上“司灵隐”三个字。 师父,别怪我。 我欠你的,此生已无力偿还,下辈子,下辈子…… 司遥眼里噙着泪,看向黑沉沉的天空,轻声说:“师父,若有来生……”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夜风拂动树梢时候发出轻微的异响。 司遥缓缓站起身来,她放眼看去,入目的是一片连绵不绝的小山丘。 师父,武林双侠,叶见心,胡松萝,方荣,小元宝,细猴,胖鱼,彩华以及顾氏满门一百零八条人命。 青铜鬼灯的火光在风中摇晃,隐隐约约,宛如幽怨飘荡的鬼火。 突然,身后的背篓发出异响,那声音极其轻微,细碎。 司遥回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背篓,只见背篓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推到在地,里头的零碎的白骨洒了出来,司遥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她不慌不忙地走上前去,将散落的白骨一一拾起。 “回家了。”她拍了拍背篓。 赴春山山中有一座废弃的小木屋,司遥仓促收拾了下便歇下了,她吹灭了鬼灯,闭上了眼。 子时,万籁俱静,放在床尾的背篓再次倒在地上,里头的白骨发出“咯吱咯吱”古怪的声音,半柱香后,屋里出现了一具站立的人形骷髅。 他迈动僵硬的腿一步,一步,缓缓靠近了床边。 阿絮,阿絮,我的阿絮…… 他极力放轻声音,当他站在床头,看着朝思暮想的人就近在迟尺,已经消失的心脏像是还可以跳动,他缓缓伸出掌骨,想要触摸一下那一缕垂落的长发。 还不等他靠近,指骨便被抓住。 司遥眼眶泛红,湿漉漉的眼珠子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骷髅架子。 山尘弯曲指节,极小心地拂去她的泪。 阿絮,别哭! …… 许多年后,鲤州春山镇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 赴春山乃是一座荒坟山,山中住着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每值午夜十分,那女子便会化作一具白骨骷髅,手提一盏青灯,穿梭在林间,夜夜为山中亡者拢坟,以赎罪孽。 也有人说,那白骨行了恶鬼之事,遭了天谴,才被囚于赴春山,终生不得出。 “啪——” 说书人重重地拍了拍手中的抚尺,朗声道:“后人所题,此为。” “白骨笼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