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缨录》 第1章 [穿越重生] 《华缨录》作者:云朵偷喝我酒【完结+番外】 简介: 徐家三朝帝师,家风清流。 可从华缨的父亲起,好似长歪了。 祖父抽断了三把戒尺,也未将长子从喜奢华,好花鸟鱼乐的路上抓回来。 好在长子万事不成,却是给他生了个玉雪聪慧的长孙女, “来,跟祖父读,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三岁的华缨歪了歪脑袋,奶声奶气:“子非我,安知我吃鱼之乐?” “闺女!快来,爹钓到了一条胖头鱼,你想吃麻辣还是红烧?”裤脚打着卷儿,鞋底满着泥的徐自若拎着条十斤重的鱼欢快跑来。 华缨手里的书一扔,喜滋滋:“来啦!” 祖父:! 他的戒尺呢!!! 华缨长至十六岁,琴棋……不会,书画……识得字,泼得墨~ 皇帝仔细端详片刻:“华缨这是画的……太子宫中那红腹锦鸡?” 华缨笑眯眯,“是凤凰啦。” 皇帝:…… 好像有些亏待被与之赐婚的太子了。 皇帝瞧向端坐的太傅。 祖父挺直腰杆儿。 瞧什么,他尽力了! 一门两个小纨绔,他与谁说理去? 皇帝:“呵呵,画的真好,朕很喜欢,呵呵……” 华缨面露喜色,“我就知道您会喜欢的~我也想开心开心,您不若赐我一道退婚圣旨嘛~” 皇帝一惊,瞥一眼身着蟒袍,面无表情的太子,“允?” “华缨叩谢圣恩!!!” 呜呜呜,好激动! 退后的华缨—— 第一日,看营中练武小哥哥们的腱子肉。 诶呀,羞羞脸~ 第二日,听温润先生读话本。 且瞧他钻进了那石榴帐…… 咳咳,小声些~ 第三日,给春风楼唱曲儿的哥儿抛赏钱。 诶呦,唱得她腿都软啦。 第四日,被太子堵在了家门前。 太子:“玩儿够了?” 华缨诚实摇头,老实巴交道:“世界这么大,我想多浪浪~” 他有白月光,她也有花花世界呀~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天作之合穿越时空甜文 成长轻松 主角不知道视角华缨一家子 其它:完结文《谁折了我的小桃花》 一句话简介:他有白月光,她也有花花世界呀~ 立意:真心换真心。 第1章 回家啦。 八月十五。 晨曦初露,散了早朝的各位大人自承天门出,互相道别两句,笑意满面的上了自家马车。 停在稍远处的一辆青布车帷前,小厮焦急踱步,不时溜去探头去往内瞧,被那门前带刀侍卫凶巴巴的一瞪,悻悻的缩回脑袋,磨磨蹭蹭的挪至自家马车旁。 直至门前人影冷疏,一道穿着红袍云雁补子的身影迈过门槛,小厮双眼骤然一亮,朝着小跑去,也顾不得避人,急道:“二爷!大爷回来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竟是静了片刻,枝头的雅雀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徐士钦与三两同僚结伴出来,闻言,神色怔然微愕。 几位同僚互相对视一眼,便瞧见,向来四平八稳的小徐大人,转身疾首阔步的往那千步廊追去了。 众人目送那背影走远,而后摇首散去。 要说那徐家大爷徐九涣,汴京城中当真是无人不闻其名。 话说当年…… 罢了,今日说那厮,不吉利。 可怎说诸位大人有先见之明呢? 宋喜瞧着桌案上的一摞单据,眼皮猛跳,握着丫鬟的手都在颤。 祖宗诶…… “夫人,都瞧过了,是大爷的名儿。”丫鬟低声道。 宋喜闭了闭眼,深吸口气,勉强稳住心神道:“诸位路远久累,偏厅已略备酒菜,聊表谢意,还请诸位移步。” 厅堂之中,座无虚席,就是家里摆宴,都未曾坐得这般满当,椅子不够,板凳来凑,便是板凳不够,连下人歇息时的杌子都搬来了…… 若是那不知情的,哪里知晓这是徐家大爷欠人钱财的?只怕是当他将人家镖局的人都雇来了,送他归家! 可真谓是——声势浩大! 底下坐着的众人,瞧她不是要赖账,皆松了口气,乐呵呵的跟着丫鬟去了。 呼啦啦的动静持续了片刻,厅堂内静了。 宋喜轻缓的呼出口气,侧首看向旁边翘着脚的人。 “望兄长见谅,如今家中虽是我掌中馈,但是此……数额颇重,还需禀明父亲。”宋喜磕巴道。 她实话实说,引得那人抬眸瞧来。 徐家大爷当真是生得一副好模样,那张脸,不如公爹威严,二爷肃穆,眼前之人唇红齿白,如中秋明月,春晓之花,鬓发如刀裁,是随了他过世的母亲。 只是不如传闻般,如朗朗明月的世家公子,他着骑服,浓墨的黑色衬得人颇为冷峻,也与她记忆中偏颇了些。 话音落,便见那双桃花眼微挑,笑问:“你莫不是要老爹回来揍我?” 宋喜杏眼微圆:…… 你竟也知这般行径要挨揍?! “……岂敢。”她假笑道。 咻—— 旁边儿冒出颗小脑袋来,懵懂无辜,“婶娘~” 宋喜叹声。 “婶娘也没法子。” 如她所说,府中虽是她做主,可也是因婆母不在了,她与二爷徐士钦成亲也不过一年半载,府中大事小情,宋喜料理时,也皆谨小慎微的会禀公爹知情。 徐宋两家,祖上沾了些姻亲,宋喜与徐士钦自幼便定下了婚约,徐夫人在世时,宋喜隔两年便要被接上汴京来小住几月,是以,她与这混世魔王般的徐九涣倒也熟识。 父女俩如出一辙的桃花眼,幼时她拌嘴之人,此时气势太过骇人,那双眼睛惫懒,瞳仁漆黑,却又透着几分成年男子的锐气,也让她觉得紧张些。而小泱泱还未长开,眼尾弧度比不得徐九涣的狭长上挑,显得灵动可爱。 宋喜朝徐九涣扫了眼,后者似也懒得与她争辩,靠着八仙椅闭目养神,脑袋还臭不要脸的枕在闺女圆润一团的小肩膀上。 泱泱也当真是纵着他,三岁的小娃娃,乖巧的坐着,腰板儿挺直,将小肩膀垫垫高。 宋喜瞧得目瞪口呆。 坐了两刻钟,门外传来了动静,她起身去迎。 “父亲,二爷。”宋喜福身问安道。 徐鉴实‘嗯’了声,提袍进来,一眼便瞧见那坐没坐相、毫无规矩、呼呼大睡的逆子! 不及训斥,他的目光被旁边的稚童引了去,顿时神色怔然。 “这是大哥的闺女,叫泱泱。”宋喜适时道。 随后进来的徐士钦,闻言一愣,继而眉头紧锁,过去毫不客气的给了徐九涣一脚。 亏得他当爹,竟是这般欺负自己闺女! 徐士钦半年前也喜得千金,小姑娘奶香奶香的,如今半岁也只会吃了睡睡了吃,他稀罕的紧,便见不得这般苛待闺女的! 可紧接着,徐士钦绯红的官袍上便落了个小脚印。 第2章 徐士钦:? 泱泱从椅子上跳下来,双手叉腰,凶道:“做甚踹我爹爹!” 这副护犊子的架势,徐士钦好不发懵。 他眉头紧锁,看着面前不及他腿高的小娃娃憋不出话,竟是生生憋红了脸,答不出那问。 徐九涣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的靠在椅子里悠哉看戏。 徐士钦自幼就古板,简直是跟老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向来瞧不上他这个大哥,踹他一脚也无甚可究。 可泱泱正是凡事要追根溯源的年岁,仰着脑袋凶得跟草原上的小狮子似的,绷着小脸儿等他说个缘由来。 时常被人盛赞,性子沉稳,万事胸有成竹,颇有太傅之风的徐二爷,此时瞧着脸红拘谨。 徐九涣遗憾不是在饭桌上,否则,就着徐士钦这副憋屈神色,他定得多吃一碗饭! 可也没少得笑话他,徐九涣不厚道的咧着嘴幸灾乐祸,戳戳闺女的小肩膀,告状似的道:“这就是你二叔。” “哦,”小泱泱顿时了然,小眼神扫了眼面前的二叔,又扭头看爹爹,好不同情道:“他就是老欺负你的那个?” 徐士钦:! 他还未松口气,霎时又犹如五雷轰顶,血色蔓延到了脸上,气得脸红脖子粗。 “……你怎能腆颜与孩子颠倒黑白?!” 徐士钦像是在污泥臭水沟里滚了一遭,冤枉的很! 小泱泱小嘴一撇,有理有据道:“你方才还踹我爹爹!” 徐九涣狐假虎威:“嗯呐。” 徐士钦:…… 谁幼时捅马蜂窝,惹得他被蛰得满头包,自个儿蹲在檐下啃蜜! 又是谁下河摸鱼,湿了衣裳,将他的穿走了,夜间他被老爹罚跪!! 再是谁离家时,将自个儿说得凄惨可怜,骗走了他攒了几年的压祟钱!!! 他、他也只是踹他一下,又没使力,可装模作样! 二爷冤死了。 奈何小包青天·泱泱心眼子偏到了八百里地去,小眼神谴责的瞧他。 徐鉴实瞧着长子那不着四六的德行,便觉脑袋突突直跳,都为人丈夫、父亲了,竟还是这般没个规矩正形。 徐鉴实皱眉训斥道:“起来,长者且站着,焉有你坐着的道理?” 徐九涣回家第一天,还算恭顺,勉强将屁股从椅子上滑了起来,一脸‘你还有啥说的’的表情瞅他。 徐鉴实被他这挑衅眼神瞧得噎了下。 这个逆子! 宋喜在徐家做客几年,自是清楚这二人父子情势同水火,她有些紧张的瞧了眼桌上那摞账,神色犹豫,“……父亲,可要吩咐人摆饭?” 徐鉴实先是瞪了眼那逆子,又看向地上睁着圆眼睛看他的小姑娘,闻言应了声。 小孩儿受不得饿,他便是有话要问,也得用过饭再说。 宋喜松了口气,折身去吩咐丫鬟了。 丫鬟尴尬:“……夫人,偏厅那边还没用完,春眉姐姐吩咐说,早饭且先端给那边去了。” 言外之意便是,这会儿没饭吃。 宋喜还未想出法子,忽的听厅堂爆出一声—— “还敢赊账!” “逆子!给我滚回来!!!” 紧接着,她面前似有残影掠过。 在徐鉴实翻开桌案上账本的那一瞬,徐九涣抄起闺女拔腿就跑! 听这声儿,浑厚如雷钟,堪比武将。 想来老头儿这几年没瞧见他,饭吃得很香,徐九涣心里嘀咕。 偏厅里吃饭的众人,听着这声儿,抱着碗就跑出来了。 “咋啦,咋啦,贼人闯进来啦?” “官老爷家也骂人啊?” …… 门外的丫鬟面面相觑,张口结舌。 徐鉴实气得胡子都在颤,脸臊的发红。 在这初秋清晨,硬生生被气出了一身汗,好似刚练罢五禽戏。 徐士钦在旁边接过那账本翻看,翻得目瞪口呆。 这厮也太不要脸了! 竟是能从燕云五州一路赊账回来! 吃食衣裳,车马下榻,无一不是挂账! 巡城巡边的官老爷都没他这般大的排场! 倒是给自个儿流浪得肆意快活! 几年前,因着那桩事,父亲将徐九涣遣回了晋陵老家,只是不等几月,便收到了族中传来的信,说是那厮跑了! 一晃几年,这人自个儿回来了,非但带回来个闺女,还带回了一摞账! 这要是给族中长老知晓,怕是又得遣来几封书信责训老爹教子无方了! 徐鉴实再是气,也还是打发人从自个儿的私账上拿了银钱,去替那不孝子填窟窿。 “父亲何必?走公账也是一样的。”宋喜说。 徐鉴实摇首,表情变得一言难尽,道:“他几年前回晋陵时,便将自个儿几年的份例银子和四季衣裳钱都拿走了。” 宋喜:…… 第2章 孟灵。 春居堂。 清晨的日光透过满墙的‘野客’,洒落在四方院中。 时节正盛,院中草木郁郁葱葱。两侧跨院儿的月亮门前,成双对儿的挂着小红灯笼。西南角的地儿,他以鹅卵石铺的小鱼池,几尾锦鲤快活,水波荡漾。 光景几年,犹如几息。 这院中伺候的下人,都是徐九涣的娘在世时,给他拨来伺候的,除了他离开汴京时,将身边一桃李年纪的大丫鬟放了身契,其余人都在,目光欢喜的瞧着他们父女,福身齐声问安。 “问大爷安,小姐安。” 徐九涣目光平静的收回,道:“去烧些热水来,兰草澡豆备好,我要沐浴。” “是。” 听得吩咐,众人也不见惊慌,她们都是自幼跟在主子身边伺候的,知他惯来习性,热水早已烧好,只等粗使婆子提进房中就是了,莫说兰草澡豆,就是擦面的膏脂都有丫鬟方才紧赶着去买了新的来,摆在了主子桌案上。 院中如今管事的,是徐九涣的另一大丫鬟,名唤绿稚。 徐九涣将其喊来,道:“去与管事的说,将库房里我幼时老夫人给打的那只鸡翅木小浴桶取来,给泱泱用。” 绿稚颔首应声,“奴婢这就去。” “不急,先去拿小木桶来,给她也泡个花瓣澡。”徐九涣道。 小泱泱用力点脑袋! 香香的! 她喜欢! 八月桂花香,小泱泱盘着小短腿儿坐在软榻上,任由爹爹替她擦发,擦得脑袋东倒西歪。 她觉得自个儿像是泡在了蜜罐子里,不时的抬起胖手手嗅嗅,又忍不住欢喜的咯咯笑。 徐九涣瞅着她这小模样,心下叹道:诶,养糙了。 他与她娘都是锦衣玉食的长大,别说是随处可见的桂花,就是宫中费心养着的极品牡丹,他们都不见得多瞧一眼的。 小闺女养成了小土包子。 绿稚捧着熏过香的外裳进来,禀道:“主子,老爷吩咐人过来请小姐去用饭。” “知道了。”徐九涣随意应了声,拿了澄黄的小衫给闺女穿好,小鞋套上,起身道:“走了。” 却是见跟前站着的绿稚,神色微僵,眨着眼睛迟疑道:“……主子,是接小姐的。” 第3章 “……那我呢?”徐九涣眼角眉梢轻抬的问。 绿稚:。 徐九涣:…… 徐鉴实原话是:去将泱泱接过来,那挥金如土的逆子不必管! 吃喝了上千两银钱! 打今儿起饿着吧! 可传话的丫鬟哪里当真敢这般说? 只得与绿稚说了两遍,只接小姐去。 徐九涣默了一瞬,断然道:“……我没听着。” 绿稚:? 徐家主子少,从前这府中,只住着徐鉴实与夫人,还有二子,一日三餐,自是都在正院儿用的。 后来,夫人去了,二爷娶妻,便各院儿分了厨房自己用,只初一十五逢佳节时,会一同在前堂用。 今日既是佳节,也是团圆,桌上的饭菜也比往日丰盛许多。 丫鬟摆膳后,鱼贯而出。 堂院里两道身影阔步行来。 方才传话的丫鬟跟在后面,都要为难哭了。 好在大爷也未让她通传,自个儿大步流星的掀袍跨了进去。 徐鉴实没好气的瞥他一眼,倒也懒得与他生气,就是见这逆子懒散敷衍的拱了拱手便坐,也只是眉头皱了皱。 食不言,相安无事的用过早饭。 徐鉴实让宋喜将泱泱带走了。 小姑娘一步三回头,小眼神很是担忧她爹了。 徐鉴实嘴角抽了下,窥一斑而见全豹,可见这当爹的从前跟闺女如何说的他们! 徐九涣挨了老爹一记瞪,无辜的很,“又咋啦?” “哼。”徐士钦在旁阴阳怪气的轻哼,“明知故问。” “怎么跟大哥说话呢?”徐九涣吃饱喝足,弹人脑瓜崩儿也格外的响,气势十足的学着老爹教训人的口吻,“规矩呢?学狗肚子里去了?以为蓄着短须,将自个儿打扮得老上十岁,就能越过我去,跟老爹称兄道弟了?” 徐士钦脸唰的红透,看向徐鉴实的眼神都显得慌乱了些,“我、我没!” 虽说他蓄须是学了父亲……但他哪里敢有称兄道弟的不敬想法! “行了,跟我过来。”徐鉴实打断道。 父子三人去了徐鉴实的书房。 兄弟俩幼时,便是在这间书房由徐鉴实给开蒙启学,那时用过的戒尺犹挂在檀香木太师椅旁,徐鉴实伸手便够得着,打人也顺手极了。 徐九涣眼皮撩了下,扫过那桌案上的册子,目光稍顿,便兴致寥寥的收回,于旁边的椅子坐下了,这般自觉姿态,惹得屁股刚沾椅子的老头儿又瞪他一眼。 徐鉴实看向次子,道:“你也坐吧。” 徐士钦拱手行礼,于徐九涣下首落座。 “泱泱……”徐鉴实张口,稍顿了顿,方才又道:“是你与孟家那闺女的?” 他语气并不急,似是有些忆起往事而难以开口的涩然。 徐九涣懒散的靠在椅背上,狭长的眸子半垂,让人瞧不出情绪来,喉咙滚了滚,闷出个‘嗯’。 徐鉴实有一瞬,张口结舌。 “……她人呢?没与你一道回来?”他问。 徐九涣忽的抬眸,目光直直的与他对上,似是要瞧清些什么,片刻,他倏而勾唇轻笑,自嘲似的道:“回哪儿?” 看着老头儿像是被刺痛般,瞳孔怔了下,徐九涣却并不觉得畅快。 他收回目光,淡声道:“死了。” 话出口,房中犹如陷入了死寂。 徐九涣喉咙艰涩的滚了滚,犹记得那日血腥气从喉间溢出时,他被孟灵藏进了那半截土地神的神祇里。 五脏六腑都像是碎了,眼前模糊,他没抓住她…… “知道她因何死的吗?” 半晌,徐九涣轻飘的问。 “因为,她看见了孟固安。” 这名儿一出,肉眼可见的徐鉴实身子轻晃了下,满目不可置信。 徐九涣看着撑起的竹叶窗,大片的日光跳进来,在窗前投落下斑驳暗影,他侧首看向徐鉴实,残忍道:“不必再费力气了,他当真……投敌叛国了。” 徐家与孟家是故交。 朝中文臣以三朝帝师的徐家为首,武将之中,则是世代虎将、功绩蒙荫的孟家居首。 穿成小娃娃的徐九涣,周岁宴时有了个小媳妇儿,孟家孟灵,正与他并排躺着吃手手。 嗯……孟灵咬他的手。 馋死丫得了,那时徐九涣心里骂。 后来长大些,君子六艺,他六艺不通,换做了孟灵嫌弃他——手不能提笔,腿不能跨马,废材是也。 徐九涣及冠之年时,孟家生得变故。 云中一役,孟家大败,北狄攻势迅猛,夺了他们刚拿回来的燕云五州,守将多是战死,边关告急。大军压境之时,消息八百里加急传来,孟固安投敌。 官家大怒,孟家阖族获罪,连坐九族。 那个夜风里,背刀跨马的少女,发辫被风猎起,朝他笑道:“徐九涣,替我多谢伯父。” 不过两日,徐九涣被徐鉴实送往晋陵老家时,才知徐鉴实以他这门亲事,替孟灵与官家求了特赦令,让她去云中。 怨徐鉴实什么呢? 是擅自替他退了亲,还是他明知孟灵心性,却还是推波助澜了一把? 徐九涣看着自己亲手纂刻的牌位,心想,无甚可怨的。 他将牌位用布包好,喊来玩儿得满头大汗的小泱泱,“走,去给你祖母和娘磕个头。” 徐家家祠,供奉的都是他们这一支的,此处幽静,只有两个小厮洒扫守门。 徐九涣仔细将抱着的牌位放在他娘旁边,怔然瞧了片刻,忽的道:“也没给你择个良辰吉日,就这么着吧,你知道的,我从不信这些……” 说着,他顿了良久,眼底猩红。 徐鉴实在房中静坐了一日,直至身边的小厮叩门。 “老爷,该入宫参加中秋宴了。” “知道了。” 片刻,徐鉴实抬手,将桌案上一摞册子,扔进了脚边的铜盆,以火折子引火,澄黄的火光跳起,照亮那双灰败如枯的脸。 直至盆中灰烬燃尽,徐鉴实推门出了书房,再换了朝袍出来时,提步先行去了家祠。 “你在此处等我。” 小厮止步,垂首应是。 祠堂清净,子嗣不丰,供奉牌位寥寥,是以,徐鉴实一眼便注意到了夫人旁边的那方牌位。 ——徐九涣之妻,孟灵之位。 夕阳的光影落在身后,一人一牌位静默的相望。 第3章 是世子不是柿子呀。 徐家祖上,与孟家结过姻亲。 到徐鉴实与孟固安一代时,二人引为知己,结为挚友,是以,在两个孩子刚满周岁时,便许下了姻亲之喜。 孟家世代守边关,至忠勇侯老矣之时,孟固安袭爵,前往边关。 成禧九年,与狄人战二年,拿回了燕云五州,可朝廷尚未商议出派遣哪位朝臣去接手五州,边关大败,紧接着,便是孟固安投敌的消息传来,一夜之间,孟家老小皆被关押内狱,徐鉴实只救的孟灵出了囹圄。 他以为孟灵能懂,出走云中,待来日徐徐图之,终能沉冤昭雪,还孟家清白。 第4章 可那姑娘甩开了他暗中保护的人马,自此再无消息。 而他以为的功高盖主、鸟尽弓藏的冤案,也只困住了自己。 最后一抹斜阳落下,徐鉴实折身往外走。 清瘦的身影落在身侧,失了些挺拔。 余晖散去,府中各处上了灯,幽静的府邸照得亮堂一片。 徐九涣站在门前看了片刻,唤来人道:“将这两盏红灯笼摘了。” 小厮一愣,抬眼瞧他脸色,没敢多问,只应了声,便去搬木梯了。 徐九涣牵着泱泱进来,见厅中只有徐士钦夫妇,二人起身与他见礼。 “老爹呢?”他问。 闻言,徐士钦瞥他一眼,那眼神似是谴责他连这都忘了,道:“进宫赴宴了。” 徐九涣一顿,继而震惊道:“老头儿自个儿去吃独食啦?!” 小泱泱一副吃惊表情,肉手手捂着嘴巴,滴溜溜的眼睛睁圆。 徐士钦更震惊于他的厚颜,瞪着眼道:“……你这般年岁,还想跟着去蹭宫中宴席?!” 宫宴多是可带家眷,兄弟俩幼时,时常跟着爹娘进宫赴宴,初夏时的端午宴,仲秋时的中秋宴,春桃秋蟹,赛龙舟赏花灯,自是别处比不得的华丽热闹。 可如今的他们,早已及冠,如何再跟着老爹去宫宴? 徒惹笑话。 徐九涣抱起费力往椅子上爬的闺女,丝毫不见被指责的中伤,瞅他,“你也当官儿的,你怎不去?” 徐士钦:“……正四品朝官才可入宴。” 徐九涣眉眼一挑,“哦~你几品?” 徐士钦:…… 他一介白身也有脸嘲笑自己?! 这团圆饭当真是吃不了一点! 宋喜未察这话中嘲讽,模样正经答道:“夫君年前升任正五品谏议大夫。” “哇~”小泱泱拍手手,小脑袋一扭,攀比道:“爹爹,你没有嘛?” 徐九涣扯着的嘲笑顿收,“……开饭吧。” 丫鬟抿唇偷笑,退了下去。 虽是只有四人,但到底算是家宴,宋喜操持之时,菜色并未清减。 用饭罢,几人又用了团圆果,不等徐士钦说什么赏月的酸话,徐九涣一手抄起闺女就疾步出门去! 夜里,咕咚一声。 小泱泱漱口的茶溜进了肚肚里啦。 “去哪儿呀~”小泱泱搂着爹爹的脖颈,奶声奶气的问。 “带你见世面去。”徐九涣道。 否则,见着门前的一对儿兔儿灯都要瞧半晌,丢他老脸。 也没喊人套马车,出了九曲坊,过了春明街,徐九涣往城东去。 城东澄阳湖,因清晨日升时,日光金黄如橙而得名。 湖光山色,风景秀丽,起高楼,凭栏观,是达官显贵家的小姐公子最爱的消遣处。 今日中秋佳节,澄阳湖少不得要挂灯。 也当真如此。 湖泊两岸亮如白昼,多是贵女姑娘家提灯夜游。 小土包子·泱泱哪儿见过这般丽景,瞧得目不暇接,连声惊叹,“哇~好漂亮!” 徐九涣无语,将她领至一小摊前,道:“挑一盏。” “都给我买?”小泱泱歪着脑袋瞅他,面色怀疑。 “啊。”徐九涣点头。 小泱泱放下心来,过去看看这个,摸摸那个,最后指着对面摊子,脆声道:“我要那个!” 徐九涣看着那烟熏火燎的小摊:…… 果真是羊肉串才是心头好啊。 片刻,父女俩心满意足的抓着肉串蹲在路边啃,吃得满嘴油香。 擦了擦嘴,小泱泱大方的从小荷包里掏出个银稞子,指着那长龙似的队伍道:“礼尚往来,我请爹爹吃炊饼~” 徐九涣瞅了眼她手里的银子,眉梢轻挑,指着稍远处些的小摊道:“我要吃锅盔。” “唉~”小泱泱抓着银稞子小小叹气。 爹爹哪儿都好,就是不给她省银子~ 两个羊肉锅盔,那银稞子险些不够付账,小泱泱蔫儿哒哒的抱着他腿,“抱~” 徐九涣吃人嘴短,给她扛在了肩膀头上坐着。 唰—— 目之所及晃动的灯影和裙摆,瞬间变得广阔,小泱泱高兴得晃晃腿儿。 她高高的! 顺着蜿蜒泾河,观两象景观。 两岸鳌山溢彩流光,华灯高照,歌舞升平。 小泱泱瞅见里边儿的热闹,小手揪住爹爹的耳朵,急忙道:“好看!进去呀~” 此楼名曰‘红绡楼’,是汴京城中闻名遐迩的烟柳巷,富贵乡。 徐九涣眼皮一跳,心道:带你去瞧,怕是你娘得晚上托梦来揍我。 他假装没听到—— “嗷嗷嗷!进进进!”徐九涣嚎了两声,捂着耳朵瞪她。 小泱泱咧嘴笑,讨巧卖乖的给他揉揉耳朵。 刚行至门前,二人便被堂倌儿拦了。 “实在对不住客官,小楼的雅间儿都被各位爷订了去,没空的了。” “都是谁,你与我说一二名儿来,说不准儿我也认得呢。”徐九涣厚颜道。 他脖子上坐着的小姑娘咬着羊肉锅盔点脑袋,“我们熟~” 小二讪笑道:“客官说笑了,小的就是个伺候茶水的,哪里知贵人名讳?” 缠磨说话间,忽闻身后一道声—— “徐九涣?!” 闻声回头。 便见灯火处,一道枣红身影等不及小厮摆脚凳,从马车上跳下来,疾步朝他们行来。 徐九涣眉头轻动了下,朝来人潦草的见了一礼,“豫王殿下。” “你何日回来的?我竟是不知!”赵士宁朝他肩上正要捶一拳,动作倏地顿住,目光往上挪去,目瞪口呆的瞧着他肩上坐着的小女娃。 小姑娘手里抓着个比脸还大上些许的羊肉锅盔,漆黑的眼珠子一眨不眨的瞧着他……脑袋上镶嵌着红宝石的金冠子。 “这谁?” “我闺女。” “你都娶妻生子啦?娶的哪家贵女?太傅都没宴宾客啊!” 徐九涣不理会他的吱哇乱叫,心想,老头儿都是刚知晓的呢,哪里去宴宾客? 他朝赵士宁身后略抬下颌,道:“你今儿当的是好叔叔?” 二人自幼便是臭味相投,可谓是狐朋狗友。 赵士宁听出他话中轻讽,扭头便见几个小孩儿跑近来,身后跟着照料的嬷嬷。 那走在前面的小公子,先是朝那满是恩客调笑的红绡楼望了眼,又看向赵士宁。 赵士宁瞬间头皮发麻,手指朝旁一指,飞快道:“是他想进去!” 小泱泱顺着那根手指往上,继而重重点脑袋,“嗯!” 她想进去呐~ 徐九涣眼皮无语的跳了下,便对上了那小公子藏不住责训的眼神。 徐九涣:…… 赵士宁卖了朋友一遭,良心稍稍被谴责了下,蹭过来与他挤眉弄眼,低声解释:“这是我三哥家的。” 徐九涣懂~ 世家贵胄,子孙多是五岁启蒙,不是在官学,便是在自家族学。 皇子龙孙更甚,多是三岁便被送去学宫,由太傅授学。 徐九涣幼时,也是沾了老头儿的光,五岁时被成禧帝金口玉言挑去学宫,给金蛋蛋做陪读,眼瞧着那些个金蛋蛋被老头儿规训成小古板,这不,眼前就有一个。 第5章 小孩儿身量不及他腿高,那古板模样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架势。 “公子。”徐九涣朝他躬身见礼。 “晚辈赵徵,见过徐师叔。” “当不得公子如此唤。”徐九涣嘴上说着,身子却是没挪一寸,厚着脸皮受了这古板严训的一拜。 “师叔不必推脱,我师从太傅,自是当唤你师叔,”赵徵目光稍仰,正色道:“太傅教导,言行可覆,信之至也;推美引过,德之至也[1],此地……师叔少来为好。” 徐九涣:……骂谁无信无德呢? “你骂我作甚!” 小泱泱气呼呼道。 她晃晃小短腿儿,示意爹爹将她放下来。 徐九涣:? “……这个可不能踹嗷。” “我有数!”小泱泱自信道。 赵士宁满脸吃惊,小声问徐九涣:“你闺女几岁?” “三岁。” “三岁就能听懂人话了?” 徐九涣侧身瞪他,“骂谁呢?” “不不不是……” “此处咋的了?”小泱泱仰着脑袋气势汹汹的问面前比她稍高些的。 赵徵不欲欺负小孩儿,抬眼看向徐士钦,就见他与十二叔正不知嘀咕什么。 他收回目光,一板一眼道:“此处男女放荡,放浪形骸,自是该远之。” 放荡是啥? 小泱泱拧了拧小眉毛。 “你进去过?” “没有。” “既是没有,何以评判?”小泱泱小辫儿翘起,理直气壮,“你带我进去瞧过,我再打量着你可要给我道歉。” 她要瞧瞧放荡! 还有那啥hai~ “为何道歉?” “你骂我了!” 小赵徵思忖片刻,问:“是你想进去?” “对!” 小泱泱两眼放光,就见面前的人朝她爹爹拜了一拜。 “赵徵无礼,错怪师叔了,还望师叔见谅。” “怎敢怪世子,是豫王殿下的错。” “咦~”小泱泱歪着脑袋看看赵徵,又看向阿爹,一双桃花眼清澈,“爹爹~我想吃柿子~” 赵徵:…… “世子是公侯王府的继承人。”他憋了憋,小脸微红,“……不能吃。” “哦~”小泱泱满脸遗憾的咬了口手里的羊肉锅盔,又问:“那你是继承人,能带我进去不?” 第4章 华缨。 春明街静谧无声。 唯有车马压过某处松动的石板时,嘎吱的轻响。 片刻,马车在府门前停下,徐鉴实掀帘下来,与小厮吩咐道:“让大爷过来正院儿找我。” 小厮应声。 门前护卫听着,禀道:“老爷,大爷带着大小姐出门了,还未回来。” “罢了。” 徐鉴实叹息一声,抬步入内。 徐九涣回来时,已近三更。 门前护卫低声将方才的事禀了。 “天没塌下来吧?”徐九涣问。 护卫一脸懵的接过他抛来的半包栗子糖,点点头。 这主儿似是很满意,抱着睡着的闺女扬长而去,只丢下一句—— “那就洗洗睡吧。” 翌日。 天没塌,晴空万里。 可是……徐九涣的天塌啦! “你做什么?”徐鉴实见他一言不发的起身,皱眉问。 徐九涣眼珠子发木,呐呐道:“许是起得太早,还在梦里。” 徐士钦无语至极,朝他翻了记白眼,道:“爹腆着脸给你求蒙荫恩典,还不是为你?但凡你能科考一二功名,何至于爹如此?” 徐九涣脑袋慢吞吞的扭过去,瞧他道:“要不……你身兼二职?” 徐士钦:…… 徐九涣颇觉委屈,“养我又不费银子……” 徐鉴实眼皮狠狠一跳,恨不得将那一摞账砸他脸上,让他瞧清楚些! “这一二日,想来官家会下旨,你莫要出门胡闹去。”徐鉴实道,“礼部员外郎虽只是正六品小官,可你但凡做出些实绩……” 徐九涣眼巴巴的瞅着他,一脸的‘你当真如此想’的神色。 徐鉴实忽的哽住,话音戛然而止。 “是,礼部如今虚职,但也合你不是?若当真给你外放去,只怕丢我脸!”徐鉴实恼道。 昨日宴散,徐鉴实便被官家召去。 徐九涣回来不足一日,消息便传到了官家耳中。 泱泱的身世,断然是瞒不住的。 徐鉴实顺恭圣听,求了这蒙荫恩典。 徐家是徐家,孟家是孟家。 而泱泱,是他徐家子嗣。 徐九涣耸耸肩,吊儿郎当道的气人道:“我又没说话,恼羞成怒做甚。” 徐士钦瞪他:“你少说两句。” 早膳摆好,丫鬟们便退下了。 几人落座,自觉的食不言。 用过早饭,不等徐九涣一脸恹恹的带着闺女走,徐鉴实将泱泱喊了去。 “爹爹~等我嗷~” 小泱泱被祖父牵着,扭头满脸不舍的跟徐九涣殷切叮嘱。 徐鉴实双眼盯着长子。 徐九涣嘴巴动了动,勉强道:“……今儿不出门逛去。” 祖孙二人来了书房。 徐鉴实在桌上铺好宣纸,也没喊人进来伺候,一手轻提衣袖,稍添水研墨。 稍片刻,墨香在房中散开。 溜溜达达瞧了一圈儿的小泱泱跑回来桌前,瞧着他的动作。 徐鉴实目光稍偏,温声问:“可知你名之义?” 徐太傅儒雅温和,一把美髯养的极好,根根顺滑,间无杂色,随着唇齿张合而轻动,颇为吸引小姑娘的目光。 小泱泱伸着小手摸摸,点头道:“爹爹说,兰溪春尽碧泱泱,映水兰花雨发香[1],我出生在兰溪,正值新雨之后,兰香清冽,他觉得很好,是以,唤我泱泱。” 太傅骤然怔愣,良久,一副美髯轻动,长叹息道:“祖父知道了。” 泱泱歪了歪脑袋,瞧着他的神色疑惑不解,肉乎乎的小嘴嗫喏几下,又道:“祖父若觉凄凉,那便只当我这名儿,是以春色泱泱,可好?” 三岁小娃娃,竟是这般识人心事怅然,说出这哄人的话。 徐鉴实放下墨条,朝她招招手,“你来。” 泱泱不明所以,胖乎乎的小身子自然的靠在他膝上,仰着张小脸儿瞧他,“祖父可是还觉难过?” 徐鉴实摇首笑笑,“你爹可曾教你读书写字?” 泱泱摇头,实话实说道:“爹爹说,来日方长,不急着吃读书的苦!” 徐鉴实:! 那个逆子!!! 云海翻涌,日光透过窗棂,洒落满地的竹影,明亮和煦。 只见那近半百之人,将小孙女抱在膝头,握着手教她写字。 “兰溪春尽碧泱泱,映水兰花雨发香……” “可学会了?” “会啦!” 圣旨来得很快。 书房二人写完一张纸时,门外小厮禀道:“老爷,天使来了!” 笔锋微顿,徐鉴实收起笔,将泱泱从膝上放下,替她整理稍乱的发揪,温和道:“管子有言,言辞信,动作庄,衣冠正,则臣下肃[2]。” 第6章 小泱泱似懂非懂的‘哦’了声,替他将皱了的袍子抚了抚,抬眼瞧他。 徐鉴实温笑,道:“你比你爹,聪慧更甚。” 这是夸她呢~ 泱泱笑得满脸骄傲,“是呢~” “明日起,祖父教授你读书,可好?”徐鉴实理了理她的小裙摆,和蔼问。 “哦~”小泱泱眼睛咻的睁圆啦! 天使宣过旨,笑呵呵的道了喜,接了徐家递来的喜银,也没多留。 堂屋里,几人叽叽喳喳,拿着那圣旨左瞧右瞧,又递给了徐鉴实。 徐鉴实接过,瞧了片刻,放下道:“从今起,你也有功名傍身了,我不求你振兴门楣,但愿你安分守己些,别惹祸端。” 徐九涣窝在椅子里,旁边摆着青色官袍,满脸难过,闻言,撇嘴道:“礼部员外郎能惹啥祸端?” 徐鉴实横他一眼,道:“若嫌这官小,你自个儿挣去。” 徐九涣幽幽叹气。 是官大官小的事儿吗? 是他要上!班!了! 要为五斗米折腰了啊呸! 家里人都在,晌午饭便也在堂屋用的。 吃过午饭,父女俩脚步沉沉的往自己院儿去歇晌。 绿稚备了瓜果,这时节用冰凉了些,但过过井水的瓜果,吃着倒是舒服的紧。 父女俩坐在阴凉廊下,两脸惆怅。 “泱泱啊,你爹要去受苦了。”徐九涣咬着颗葡萄叹气道。 “爹爹啊,泱泱要吃读书的苦啦。”泱泱啃着一瓣西瓜,叹气道。 父女俩对视一眼,又齐齐叹一声—— “唉……” 落日熔金。 徐鉴实在桌案前枯坐半晌,重新铺了纸张,提袖研墨,片刻,提笔书曰: 族长尊鉴,别时良久,甚感为怀。 幸各事安适,足告雅怀。 今族中子弟有一事,烦请尊忧。 长子小九,得一女,名华缨,时年三岁,子欲修族谱,特修此书禀尊长,还望应允。 富贵非公愿,谨祝荣寿。 鉴实敬上。 秋里的清风浮动,字迹干透,徐鉴实将书信折起装好,唤来门外的小厮。 “速速送去驿站,不可耽搁。” “是。”小厮躬身接过,退了两步,折身出门去。 徐九涣几人被丫鬟喊来时,就见老爹正在池边喂鱼。 他家这宅子宽敞,池林修筑也颇废了些功夫,从前他娘便喜欢这园子,傍晚用过饭,少不得要转悠两圈儿,赏赏花啊,喂喂鱼啊,好不悠闲。 倒是难得见老头儿有这兴致,徐九涣心里嘀咕。 徐鉴实听得动静,喊了泱泱来,将手中鱼食分了她些,一老一少的颇怡然自得。 徐九涣没这宠爱,倚着假山岩壁站着,瞧着他们乐,倒也不催促。 徐士钦夫妻过来稍晚些,他们住着的西跨院离这园子稍远,多些脚程。 “爹,大哥。” “父亲,兄长。” 夫妻俩福身问安。 徐鉴实‘嗯’了声,将手中鱼食尽数洒了去,道:“去堂屋说话吧。” 这是有事要说。 徐士钦朝徐九涣望了眼。 徐九涣被瞧得莫名,“瞅我作甚?我可没这待遇。” 值得老头儿召唤全家来说事。 徐士钦白他一眼,懒得作搭理。 还给他委屈上了? 哪回他的事不是家里天大的事了? 堂屋,几扇雕花木门敞着。 外边儿,云蒸霞蔚漫天昏。 徐鉴实高坐,他抬手,唤来泱泱。 “跪下。” 泱泱脑袋歪了歪,似有不解的瞧他咋就翻脸啦? 啪嗒,跪下了,仰着小脑袋望着他。 底下坐着的徐九涣,眉梢轻动了下,惫懒靠在椅子里的身子微微坐正了些。 堂内静谧,似能瞧见些浮光跃金。 几双眼睛都安静的看着徐鉴实。 “你之小辈,族中从‘华’字,乐者,德之华也。贤者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3]。今祖父替你取名‘华缨’二字,惟愿你不受忧扰,世安宁,可好?” 泱泱想了想,抿唇道:“我叫泱泱~” “嗯。”徐鉴实颔首。 “我是华缨~” “嗯。” 小泱泱唇角翘起,“我喜欢!” 徐九涣甚少教她规矩,便是与人问安,都是她瞧着旁人偷摸学到的。 小姑娘小小一团,跪在堂中,手心伏地,以额相触:“华缨多谢祖父赐名。” 徐九涣目光微顿,良久,侧首望向门外,遥望东向。 第5章 爹爹不在的第一日。…… 翌日,天蒙蒙亮。 徐九涣在被窝里挣扎再三,坐起了身。 他要点卯…… 他要上工…… 他…… 门外丫鬟只听咚的一声,再无动静。 几人面面相觑。 “绿稚姐姐,可要唤主子起身?”小丫鬟低声问。 绿稚哪里知晓? 她家主子从前也不曾当过官儿,点过卯啊。 “西跨院二爷寅时便起了……”另个小丫鬟低声说。 绿稚深吸口气,硬着头皮上前,叩门唤道:“主子,该起了……” “再过一刻钟。” 门内声音气若游丝的传来。 赖床一刻,徐九涣挣扎着从床上爬起。 丫鬟们进来,伺候梳洗,又将熏过冷香的官袍奉来,等他换上。 “去将家里的点心糕饼给我带着些……” “……吩咐采买的人,寻寻秋柿子,要皮薄肉多,汁水足的,若是有,多买几个给泱泱。” “不必喊她起床,被吵醒可是要闹脾气的,她若是想出府玩儿,绿稚……” “诶!主子!” “泱泱若是想去街上,你便带她去,再带上两个护卫一道……” “是。” “还有啥……”徐九涣打了个哈欠,眼底潋滟泛着水色,“罢了,想起来再说吧。” 手上动作不停,嘴上也忙着絮絮叨叨。 鬓发抿好,戴上官帽,那厢徐士钦已然差小厮来催了。 “他等我做甚?”徐九涣耷拉着眼皮,满脸不高兴。 桌上丫鬟已布好早膳,他端起那碗晾凉的桂圆红枣粥,几口吃完,接过绿稚递来的油纸包,阔步出了门去。 鸡飞狗跳的一早,总算是消停。 近前伺候的丫鬟们也松了口气。 马车上,徐士钦等得不耐,正欲又差人去催,总算是等得那爷出门来,掀帘上车。 “做甚瞧我?”徐九涣理直气壮,“你是不认得去衙门的路?” “二十四司衙门挨着,你当我稀罕的等你!” 徐士钦气死了! 他入仕以来,还从未如今日这般晚过点卯! 马车悠悠晃起来。 徐九涣拆开油纸包,大口咬着肉包子瞅他,“那老头儿咋的不等我?” 徐士钦:! “你还想让爹等你?!” 简直倒反天罡! 徐九涣实话实说:“不想。” 第7章 老头儿不让他在车上吃包子。 徐士钦白他一眼,忍受着车内的肉包子香。 憋了片刻,他头扭回来,恼道:“你就不能吃完再出门?” “若非你着人来催,我自是要吃完的。”徐九涣将最后一口包子吃完,油纸折好。 这还是他的过了? 徐士钦瞪他一眼,懒怠再多说。 这厮不想认的错儿,总是旁人之过。 马车又晃悠了半刻,而后停下。 也未耽搁太久,他们住着的九曲坊本就在皇城西北角,不费功夫。 “二爷……大爷,到了。”小厮禀道。 话音落下,车帘打起,一青一红的两道身影先后踩着脚凳下来。 承天门外,几位官员先是与徐士钦颔首,唤了声‘小徐大人’,目光移去他身侧。 “这是我兄长,诸位大人从前少见,日后同朝为官,如有不周,还望诸位大人海涵。”徐士钦道。 几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的笑笑,“原来是太傅家的大公子,前儿才听闻徐大爷回来,今儿倒是在这儿见着了,日后朝堂相见……” 徐士钦眉头微皱。 “朝堂?”徐九涣轻嗤了声,“诸位也不是如我般第一日登宝殿了吧,竟是忘了五品之下的官员不必参朝的规矩?” 说着,他似是轻叹,“懈怠了啊。” 几人眼皮跳了下,正欲开口,徐九涣已经晃着那枚腰牌与门前侍卫瞧,悠悠哉哉的入内去了。 徐士钦与几人微颔首,面色瞧着不大好,也阔步入内去。 几人讪讪的对视一眼,皆没说话。 徐士钦几步追上徐九涣,将他拉至廊下,瞧了眼左右空无一人的廊道,低声道:“礼部如今未设尚书大人,主事官乃是副手左侍郎,左侍郎周大人,笑着如弥勒佛,瞧着万事不放心上,但在他手下做事,定要当心,几个郎中都因大事小情的,外放的外放,贬官的贬官。” 他说着稍顿,又压了压声道:“爹让你别生事,便是说当点心,别在那周侍郎手下吃暗亏。” 徐九涣似是听得浑不在意,待他说完,问了句:“那姓周的,背后有人?” 徐士钦卡了下,咬牙道:“雍王。” “哦,”徐九涣万事随心的应了声,又晃悠着他的牌子往前走,“还挺……倒霉啊。” 徐九涣对朝堂之事知之甚少,但也知晓自家老头儿跟哪些人不对付,这雍王便是之一。 成禧帝子嗣颇丰,膝下皇子公主有十五,元后至离世,膝下无所出,宫中贵妃掌凤印,那位便是雍王生母。 说起来,雍王还是成禧帝皇长子,自古来,无嫡便立长,何况雍王在朝中风评甚好,生母又受宠,依着成禧帝如今近古稀,早该立太子了。 欸~ 就是不立。 雍王明示暗示徐鉴实多次,多到徐九涣都听闻了些,可是自家老头儿不听话,这不,惹得雍王恼了,朝堂之上绊子也没少使。 徐九涣觉得,自个儿就是只小绵羊,啪叽,掉进了狼窝里…… 好玩儿。 “……你走反了。”身后徐士钦无语道。 徐九涣脚步一顿,折返回来,又朝另一边晃悠去,边叮嘱:“傍晚下值赶紧着,等你一刻不到,我就自己回家喽。” 徐士钦:…… “我今早等了你两刻半!!!” “哦~” “……” 先帝怠政,七日一朝,成禧帝继位后,改了五日一朝。 今日无朝,官员都在衙署点卯。 徐九涣到时,各处已然坐着人,瞧见他进来,一颗颗脑袋抬起,房中鸦雀无声。 徐九涣宫宴蹭的多,自是认得徐士钦说的那姓周的。 可他目光径直略过那张胖脸,在房中扫了一圈儿,扬声问:“敢问主事的是哪位大人?” 一双双视线都齐刷刷的瞧向一人。 徐九涣也顺着众人目光瞧去,便见那位‘弥勒佛’起了身,殷勤道:“我道是今儿这檐下喜鹊叫呢,原是徐太傅家的公子来了,鄙人姓周,不才,是这房中担事的,见过徐大爷。” “周大人何苦折煞我?”徐九涣嘴上说,身子却是连侧都没侧,受了他这一礼。 也不说回礼,站得笔直挺拔。 周茌眼皮动了动,笑意不达眼底,“徐员外郎的桌椅已安置好,您瞧瞧,可有甚不满意的?” “左不过是一套座椅罢了,”徐九涣倚着桌边站着,慢条斯理的当着众人面儿,从手里拎着的包袱里,掏出了个丝缎软垫来,这才纡尊降贵的落座,眼皮稍抬,瞧着跟前站着的周茌,问:“周大人还有事?” “倒是我忘了,没给您置办软垫。”周茌笑说。 “倒也不必,旁人的东西,我也用不惯。”徐九涣悠悠说着,又将食盒里的糕点饼子摆在桌上,悠闲模样哪里是上工的,怕不是当这是自家内室,还有丫鬟伺候茶水,捶背捏腿。 周茌表情顿了顿,挪着步子走开了。 房中同僚瞧着徐九涣的神色有些一言难尽,互相对视几眼,皆垂首忙手上的事去了。 徐九涣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捻了块枣花糕悠哉的吃。 这清闲衙门,雍王放的人还不少,难怪能挤兑走不少人呢,倒是不知有何值当的。 泱泱醒来时,天光大亮。 绿稚几人生怕她找不到爹爹哭闹,房中备了好多点心吃食,却是只见小姑娘抱着薄被,盘着小腿儿坐在床上醒神。 片刻,泱泱打了个哈欠,朝她张手,“抱~” 奶声奶气的一句,绿稚心都要化了,将软乎乎的小姐抱起,伺候穿衣梳洗。 “爹爹去吃苦啦?”泱泱望着外面天色,问道。 绿稚颔首,又不禁憋笑。 旁人家子弟入仕,那可是大喜事,少不得燃放爆竹,宴请宾客,她们主子倒好,将当官儿当作吃苦,还教大小姐,若是给老爷知晓,怕是又要挨训。 “唉……爹爹好惨呐~”泱泱双手托着小脸儿叹了声,瞧着铜镜中自己的模样,丫鬟姐姐在替她梳发。 她小手不闲着,翻箱倒柜的看自个儿妆匣里的发绳小头花,挑出一对儿嫩绿的来,“扎这个~” “好。”小丫鬟抿唇莞尔。 徐九涣回来时大张旗鼓,欠账的事在府中自是瞒不过,院中丫鬟也听过几句。 可瞧着她们小姐摆满桌案的妆匣,不是各种漂亮的小手镯手钏,便是色彩艳丽的发绳小花儿,更别提廊下两只大樟木箱子,不是蜀锦的小裙子,就是鹿皮小靴子,还有各种小杂耍,又哪里是穷困潦倒的欠账模样? 只这话,不该她们做丫鬟的多嘴。 便是好奇,也按下不问。 用过早饭,泱泱百无聊赖的院中晃了晃秋千架,又跑去喂小鱼,再跑回堂屋,爬上椅子去擦拭爹爹摆放着的大刀。 刀鞘有些旧色了,可主人爱护的紧,那半鲛鱼鳞皮暗泽光亮。 “小姐!” 绿稚慢两步进来,瞧见她的动作,顿吓了一跳。 泱泱扭头瞧她,模样不解,似是在问‘咋的了’。 “小姐,这刀具碰不得,仔细伤了手。”绿稚轻声哄道。 第8章 她在主子身边时日久,自是知晓这是从前孟家小姐的刀,虽是不知怎么到了主子手里,但瞧着主子珍爱,谁敢去碰? 这若是磕了碰了的,怕是惹得主子生气。 可这刀,从前她常擦拭的啊。 不过,瞧着绿稚姐姐紧张模样,泱泱小小叹气,也没执拗。 屋里屋外跑进跑出的两三遍,泱泱仰头道:“我想骑马。” 绿稚:! 祖宗啊!!! 泱泱瞅她惊恐脸:唉。 爹爹不在的第一日,想爹爹~ 第6章 爹爹~要多多吃饭!…… 傍晚下值宫铃刚摇响,礼部众人便见那窗前嗖的窜出一道残影去,吃喝一日的贵公子没了影儿。 短暂的静了片刻。 周茌鄙夷的眼神收回时,众人眼观鼻鼻观心的垂首。 徐九涣说是一刻便是一刻,徐士钦再晚两步,怕是得在众目睽睽之下追车跑! 这个混账! 徐士钦上了车,气得瞪他。 偏这厮自不觉得理亏,打起帘子瞧街道小摊,碰着什么小零嘴儿,便喊车夫勒马,让人替他去买。 不足两刻钟的路,硬生生被他磨得红日降落,在巷子口遇着了徐鉴实的马车。 “老头儿平日也这般早回府?”徐九涣诧异道。 “喊爹!”徐士钦没好气的斜楞他一眼,“平日多是宫门下钥前两刻回府。” 徐九涣放下帘子,翘起的脚抖了抖,不无得意道:“老头儿还是担忧我啊。” 徐士钦翻了记白眼,耳根子被他自作多情得发疼。 “今日周侍郎可难为你了?” “他难为得着我?”徐九涣不屑道。 马蹄声哒哒,忽的听见外面稚语童声。 “欸……” 徐九涣复又掀帘,就见自己闺女抱着半溜儿青瓜朝老头儿跑去了。 “这儿呢!”徐九涣摇臂喊,不等马车停稳,便跳了下来,几步过去,拿起闺女手中的瓜就啃,很是自觉啦。 泱泱吃得肚子饱饱,也不计较,只瞧着架着车架的马有些眼馋,撒娇道:“爹爹~我想骑马~” “今儿是不成了,”徐九涣连忙摇头,一副被摧残蹂躏的可怜模样,“你爹被欺负得够呛。” 晚两步下车的徐士钦听着这话,险些没忍住又给他一记白眼。 倒是徐鉴实没见着他方才大放厥词,回首神色微紧。 “啊……他们揍你啦?”小泱泱仰着脑袋眼巴巴的问。 “比揍我还惨。”徐九涣煞有介事道。 徐鉴实眉头皱起。 他有心问两句,可从未当过慈父,嘴唇嗫喏两下,竟是憋不出口来。 “他们待我冷遇,爱答不理的,整日都没人与我说话,午饭都没吃饱。”徐九涣捂着肚子又说。 “好惨呐~” 不给吃饭饭最可恶啦! 父女俩同仇敌忾,恨不能直捣饭锅! 这话若是被礼部的同僚听着,怕是跳进护城河都洗不干净的冤! 是谁嫌弃礼部的碗筷陈旧,又是谁嫌弃饭菜不佳,还是谁嫌弃他们用过饭不漱口,口气不清新,脑袋恨不得吊去门外的梅子树! 可是泱泱信了呀~ 鸡腿鹅腿的都给爹爹夹! “多吃些!长高高!!!”泱泱捏拳愤慨道。 徐九涣左手一只鸭,右手一只鹅,幸福晕啦! “诶呦,闺女真好~” 泱泱重重点头! 她好! 徐士钦眼睛疼,晚上回去房中,便与宋喜道:“将阿敏从她外祖家接回来吧。” 宋喜被丫鬟伺候着泡脚,闻言忍不住笑话他:“闺女才去小住了半月,你就想成这模样?” 中秋前,宋喜外祖母大寿,将曾外孙女留着说是小住一月,稀罕稀罕。 宋喜知道,这是外祖母催促着她与二爷再赶紧生个。 徐家书香门第,徐太傅后院干净,只有夫人一位女眷,哪怕是夫人故去,也没续弦,没收房,可到底是没有不许纳妾的规矩。 宋喜这胎生了个闺女,婆家公爹二爷瞧着都欢喜,而她娘家则是催她养好身子,趁着二爷院中只有她一个,得赶紧生个哥儿才是要紧的。 宋喜打发丫鬟出去,将门关上。 她低声试探问:“二爷……我、我……” 话磕磕巴巴也未说出口,却是先羞红了脸。 徐士钦拿开她捂着脸的手,问:“怎么?” 宋喜长相小家碧玉,此时灯下红着脸嗔他的模样,勾得人心痒。 夫妻二人房事不算很勤,毕竟闺女还小,免不得闹人些。 “我想要个哥儿……”宋喜羞红着脸道。 徐士钦摩挲着她的腕子,问:“家里催你了?” “就……上次给外祖母贺寿时回去,听了些……”宋喜道。 她母亲去的早,家里父亲很快续弦,继母带来个姑娘…… 其实,若非徐家重诺,当日嫁来的也未必是她宋喜。 徐士钦身子探过来些,薄唇亲她,“不必急,会有的……” 片刻传来动静,外面守着的丫鬟走远了些。 月上柳梢,小泱泱脚步沉沉的从祖父书房回来,身边跟着伺候的绿稚。 徐九涣坐在檐下擦发,幸灾乐祸的‘哟’了声,“这是咋的啦?” 小泱泱重重的叹口气,蹭过来坐在爹爹怀里,一副累瘫模样,“祖父教我背千字文……” “那不简单?” “就是太简单啦,无聊呐~”小泱泱幽幽叹道。 “可祖父说,要脚踏实地,切不可急功近利,做人应当亦如此~” 徐九涣眼皮狠狠一跳,捂她嘴:“别说别说!脑袋疼!” 父女俩对视一眼,皆叹声气。 月色皎洁,星色点点。 “爹爹,我想骑马……” “爹爹,我给阿娘擦大刀啦……” “爹爹……” 清晨雾蒙蒙。 徐九涣穿戴齐整要出门时,旁边窗子忽的被打开了,一颗睡眼惺忪的脑袋探出来,操心叮嘱道:“爹爹~要多多吃饭!” “知道了,睡你的去。” 咻~ 小脑袋收了回去。 檐下丫鬟们忍不住低笑。 许是今日云彩不够明亮,小泱泱多睡了一刻钟,醒来时,小脑袋睡得乱糟糟的。 绿稚替她套上雪白的足袋,捧来两套裙衫问:“小姐今日想穿哪件?” 小泱泱勉强睁开眼,幽幽打个哈欠,指着那套鹅黄裙衫,“还要穿小珍珠鞋鞋~” “好。” 宋喜打发丫鬟来时,泱泱刚用过早饭。 “二夫人今日去接二小姐回来,差奴婢来问问,小姐可要同去?” “要出门?”泱泱啃着脆柿子问。 丫鬟笑着点头。 “要的!”小泱泱将柿子蒂扔掉,跑去洗手。 绿稚与那丫鬟道:“烦请回禀夫人,我们替小姐收拾妥当便过去。” 宋喜的外祖家武定伯府,离九曲坊有段路。 从前祖上在沙场上以血挣来的战功,封了伯爵,家族没落,三代始降,是以,宋喜的母亲被家里嫁给了寒门士子,榜上进士,可宋喜亲爹终究是才能有限,莫说是帮衬娘家,便是他自个儿外放便是几十年,如今想要调任回京,也瞧不见头儿。 第9章 外祖母总觉愧对母亲,是以,对着宋喜这个外孙女时,格外偏疼些。 “泱泱,咱们到啦。”宋喜先下了马车,转身来抱小泱泱。 小姑娘粉雕玉琢,模样可爱,抱在怀里软乎乎的,一双眼睛好奇的左右瞧。 宋喜此次回来,未及递帖子,门前的护卫瞧见她,一人连忙进去禀报。 两人行至中门前时,遇见了老夫人派来迎接的嬷嬷。 “外祖母身体可还好?”宋喜问。 “老夫人见着表小姐,便哪儿都好了。”嬷嬷笑道。 院子大多相似,泱泱瞧过两眼便兴致寥寥,忽的听见远处规律的马蹄声响,小耳朵顿竖了起来。 嬷嬷瞧见她神色,道:“那处是练武场,五爷带着几个公子在跑马。” 泱泱揪着宋喜的衣袖,眼巴巴的问:“婶娘~我也想跑马~” 宋喜神色微愣,“泱泱会骑马?” “会呢!”小泱泱自信拍胸脯。 二人先去老夫人处请安,宋喜的几位舅母也在。 “华缨见过姚曾外祖母,见过几位舅外祖母。” “快起来,”姚老夫人和蔼道,“好孩子,快来给曾外祖母瞧瞧。” 华缨看向宋喜,见她点头,才迈着步子上前。 “瞧这标志模样,定是好福气的孩子。” 屋中皆是女眷,一说起话儿来,便不免耽搁些时辰。 泱泱也不急,乖乖坐着,看着榻上似被吵醒的小妹妹。 瞧她瘪嘴要哭,泱泱伸手牵她小手,腕子上的宝石手钏露了出来,亮晶晶的,惹得小孩儿睁着大眼睛瞧。 “喜欢这个?”泱泱晃晃手腕。 榻上的小阿敏目光随着她的手钏动。 泱泱咧嘴笑,摘下手钏戴在她手上,“大了些……等你长大就好啦~” 小阿敏也咧嘴笑,露出只冒尖尖的小乳牙,扑腾着小手小脚,瞧着很是欢喜。 两个小孩儿嘀嘀咕咕,玩儿得不亦乐乎。 在姚三夫人正要差人,去喊练武场上的皮猴儿回来见人时,宋喜开口道:“正巧,我也想去瞧瞧。” 从前住在家里的表小姐,如今是徐家的二夫人,姚家几位舅母不免奉承殷勤些,连忙道好。 “妹妹去不?”泱泱问。 宋喜笑着点点头,“今日不大晒,风也轻,可带着一道去。” 小孩子娇嫩些,平日里生怕磕着碰着,晒着冷着,但是宋喜瞧着泱泱,倒是觉得不必那般仔细。 姚大夫人原还想说,练武场尘土大,还是不带小孩子为宜,但听着这话,又闭上了嘴。 姚老夫人没跟着一道去,趁着她们出门前,留宋喜晌午用饭。 宋喜笑着应了声,被几位舅母簇拥着出了门。 堂屋瞬间安静下来。 姚老夫人的贴身嬷嬷道:“老夫人何必忧心,徐家大房也就有个小姑娘。” 姚老夫人摇摇头,道:“你瞧那姑娘模样像谁?” “不是……徐家大爷?”嬷嬷神色稍愣道。 姚老夫人叹了声气,半晌,道:“与孟家夫人神似。” 嬷嬷倒吸口凉气,“那、那……” “一家子兄弟,只怕是伤着囡囡。” 第7章 栗子糖。 武定伯府,崇尚习武,练武场堪比旁人家的花园,占地颇广。 两排木架上陈列着各种兵器,后面是马厩,一匹匹毛色发亮的马正踏步瞧热闹。 只见那场中,七八个高低不一的正扎马步,有的竭力忍耐,忍了一脑门的汗,也有偷摸儿偷懒的,还有干嚎着亮嗓子的,可谓热闹。 姚老五烦死他们几个了,若非是老爹吩咐的,他哪里躲懒不好,在这儿瞧几个皮猴儿扎马步? 正训侄子呢,便见几位嫂嫂过来了,身后还有丫鬟跟着,簇簇拥拥的一群人,连带着这尘土飞扬的练武场都变得鲜亮了。 “嫂嫂们怎的过来了?”姚老五阔步过来,经过演武架时,将脱在一旁的外袍扯了,迅速套上,“表姐回来了。” “你表姐想来瞧瞧你们练得如何了。”姚四夫人与宋喜年岁相当,与姚老五也差不得几岁,说话带着些促狭。 姚老五咧着口白牙笑道:“险些给他们训哭了。” 说着,扭头眉眼凶狠道:“谁偷懒儿!扎好!” “少逞威风,”姚三夫人嗔他,“仔细将小姑娘吓着。” 姚老五早便瞧见了宋喜腿边站着的小姑娘,生得玉雪可爱,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的打量着他家练武场,亮晶晶的。 “这是谁家小孩儿?”姚老五蹲身,故意问。 泱泱也不怯,瞧着他道:“你是嬷嬷说的五爷?” “是我。” 泱泱眼珠子转了转,问:“我答了你,你能让我骑马不?” 姚老五听笑了,“你还想骑马?几岁了?” 泱泱不想跟他说话了! 她听出来了! 这人小瞧她! “想是原先大哥便带她跑过马,方才去外祖母院子时,泱泱便听见你这边儿的动静了。”宋喜说。 姚老五听出来了,瞧着被惹恼的小姑娘跑去绕着几个皮猴儿转圈圈,低声与宋喜道:“表姐,我哪儿敢带她骑啊,这若是有个好歹,徐大爷不得将我生吞活剥了去?” “哪儿就那般夸张了。”宋喜忍俊不禁,倒也没多劝。 她们在这儿站着说话,那边小泱泱也跟人嘀嘀咕咕。 片刻,姚老五一扭头,就见扎马步的几人早就散了去,还未出声呵斥,瞥见那方动静时,眼珠子险些没掉下来。 几个皮猴儿从马厩里牵出一匹褐中一点白的矮脚马! 那小姑娘穿着小裙子,被几个人托着小绣鞋,踩上马镫,竟是坐了上去! 姚老五:! 完犊子! 徐九涣要来砸他了!!! 不等他惊魂未定的出声,就见那小姑娘一手缰绳,一手马鞭—— “驾!” 姚老五在这秋里冒了一后背的汗,当即几步过去,牵出旁边的马,翻身上马追去! 这一动静,几个女眷皆吓得不轻。 倒是宋喜喃喃道:“泱泱骑得很好啊……” 可不是! 小姑娘裙裾飞扬,鹅黄的发绳飘在半空,听着身后动静,眉眼弯弯的道:“五叔叔!比赛呀~” 姚老五原被她吓得要死,但瞧见她这副神采飞扬的小模样,才发觉她驾轻就熟,挥鞭子夹马腹,一瞧就是有人仔细教过的。 他后背热汗顿散了去,道:“骑慢些,给我仔细瞧瞧你骑术如何。” “唉……”泱泱小小叹气,忧愁道:“不信我。” 还是小孩儿好呀,一包栗子糖便信她啦! 姚老五不敢离远,始终护在她身侧。 跑过两圈,小姑娘微微生汗,眼睛乌黑透亮,瞧着比那几个小子都像话许多,勒停马,不等姚老五来抱她,那几个小子便一窝蜂的跑过来,举着手托着人下了马。 姚二夫人神色变了变。 他们家如今虽是比不得徐家,但是她儿子也是自幼疼宠着长大的,怎能像是下人畜生似的被个姑娘家踩着? 第10章 宋喜没发觉她的脸色,抱着闺女过去,用帕子替泱泱擦了擦汗,道:“泱泱下次不可这般,吓着婶娘了。” 泱泱小脸儿红扑扑的,乖觉认错:“泱泱错啦~” 话刚说完,小泱泱便被几个小孩儿拉去了旁边,叽叽喳喳的声音闹人的紧。 “七哥哥的马果真温驯!” “放心啦,你们家这般好,我还会来的!” “栗子糖也会买!” “买两包!” …… 晌午时分,礼部刚放饭,便见徐太傅自阁中过来了。 诸人赶忙起身见礼,“太傅大人。” “不必拘礼,诸位请便,”徐鉴实温声道,“我与犬子说两句话。” “徐员外郎在公廨。”周茌殷勤道。 “多谢周大人。”徐鉴实稍颔首,目光扫过桌上饭菜,出了门去。 众人惴惴,有人低声道:“要不……等等?” 周茌神色瞧着不大好,众人皆垂眉低首。 正是用晌午饭时,院子幽静。 徐鉴实过来,便嗅得股子饭香,门敞着,他上前两步朝内望了眼,目光落在窗前,那悠悠哉哉吃着佳肴的人身上。 父子俩四目相对,四目皆傻。 徐九涣:? 谁能告诉他,老头儿咋的过来了??? 徐鉴实反应过来,目光顿时沉了。 徐九涣:“额……要不,一同用?” 徐鉴实恨不得抓过戒尺揍他! 礼部的饭菜虽是不比内阁,但也不至于难以入口,甚至比许多寻常百姓家的饭菜要好上许多! 就知是他嘴挑! 可他委实没想,这混账竟是能让酒楼的饭菜送来! 徐九涣装委屈,“他们口水唾沫飞,我怎能下得了嘴……” 徐鉴实深吸口气,闭了闭眼。 怪他…… 怪他将他养得这般毛病多! “只吃一次,明日去饭堂用,再敢将酒楼的饭菜带进来,我就动家法!”徐鉴实斥道。 “哦。” 徐九涣躲得了初一,心里满意,“会仙楼的黄金鸡,东坡肉,蟹酿橙,一起吃啊?” “哼!”徐鉴实拂袖而去。 难怪花银子如流水,有多少够他吃喝的? 在武定侯府用过午膳,宋喜与外祖母说了些体己话,酉时前,带着闺女和泱泱坐马车回府了。 下了马车,进府时,泱泱问:“婶娘~你何时还回去呀?” 宋喜忍不住笑,“泱泱喜欢那儿?” “喜欢!” “好,下回婶娘回去时,还带着你。” “好哦~” 徐九涣傍晚下值回来,就见那小财迷撅着屁股趴在榻上数压岁钱。 听见动静,泱泱抬起脸,兴奋道:“爹爹!带我去买马!” 徐九涣:“啥?” “婶娘家好好哦~有大马小马,不给泱泱骑大马,只骑了小马~” “爹爹~泱泱也要买大马!” “这些银子够不?” 徐九涣摸着下颌状若思考,片刻,将她的银锭子皆揣在了身上,然后……带她来到了后院马厩。 “哇!” “咱家也有欸!” “银子还我!” 徐九涣拔腿就跑! 傍晚用饭时,几人便发觉,这父女俩好似闹了别扭,小泱泱气鼓鼓的,朝着亲爹哼了一声又一声。 那亲爹皮糙肉厚,丝毫不为所动。 “怎么了?” 徐鉴实问。 “爹爹骗我银子!” “泱泱所有的压岁钱!” “哼!” “……” 几双谴责、嫌弃的目光皆扫向徐九涣。 徐九涣眼皮轻撩,道:“瞧我做甚?我这是在教她……” 徐士钦:“兵不厌诈?” 徐九涣唇角微翘,“厚颜无耻。” “……” 又是一阵诡谲的沉默。 在徐鉴实沉声吩咐人去书房拿戒尺时,徐九涣才不情不愿的将那银子交出来了。 小泱泱欢天喜地的收好,又朝亲爹哼一声,辫子都恨不得翘起来,被徐九涣屈指敲了下脑壳。 用过饭,泱泱照例跟着祖父去读书,回来时,脑袋耷拉着,一副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儿哒哒的模样。 默默坐去廊下,望着月亮惆怅,倒豆子似的跟亲爹难过—— “乐极生悲啦,祖父念得我睡着了……” “噗哈哈哈哈哈……” 亲爹笑得好不大声。 泱泱默默捏紧小拳头,“我明日定好好听学!” 徐鉴实书房灯油熬至三更晚,被小厮催促着去歇息。 他眉头紧皱,似与小厮絮叨不解,“你可觉我授课有误?” 小厮:? 他暗悄悄的咽了咽唾沫,道:“小的不过蒙受老爷恩典,识得几个字,旁的便不知道了。” 徐鉴实叹了声气,也没再说。 洗漱罢,躺在床上,徐鉴实瞧着月影帐子,许久都没睡着。 徐家出于晋陵,百年的清流士族。他们一房原是出自旁支偏房,祖宗受恩于皇天,官拜太傅,当了帝师,至如今,他也蒙受皇恩,说起来,满门三朝帝师,兴盛早已越过了主支去,不负祖宗。 然则,他膝下二子,次子公瑾有礼,学富五车,长子却是言行无状,不通六艺。 可徐鉴实犹记得,长子尚在襁褓时,便好似懂人声,颖悟绝伦。 他亲自替他开蒙,悉心教导,多年来颇费心血,盼着他有朝一日,蟾宫折桂。 奈何不遂人愿,此子叛逆非常。 读书不用功,眼高手低。旁人五岁读千字文,十岁能作诗。他嫌千字文无用,作诗无趣。 旁人自幼苦练骑射,他怕流矢伤着自个儿,骑马摔断腿,最是宝贝自己不过了。 夫人总是遗憾,膝下二子,没生得闺女,可此子娇贵得惹得夫人都嫌烦。 冬嫌冷,夏嫌热,屋里炭火冰鉴花费的银钱比他爹娘都多出两倍。非是锦缎被子不盖,屏风纹样不合心意便放去库房,玉石珍玩,瞧着合眼不顾金银几何都要买。 徐鉴实从前多训他,抽断了三把戒尺,也未将此子从喜奢华,好花鸟鱼乐的路上抓回来,乃憾事一桩。 后及冠之时,徐鉴实替他择‘自若’二字,是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之意,到头来,他却是‘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放浪自若。 如今瞧着泱泱,大有学她爹架势。 徐鉴实重重叹了声气。 如他所言,泱泱聪慧更甚她爹,而自古来,慧极必伤,徐鉴实愿她安乐,可也少不得要费心思教授许多道理。 可今夜,小姑娘听学听得打瞌睡,大抵……徐鉴实苦笑的扯扯唇角,不得不承认,他虽是为太傅,可课业讲授并不引人入胜。 暗夜中,徐鉴实沉沉呼出口气。 天暗微雨,暮色霭霭。 学宫散学时,徐鉴实收拾书卷,见底下一学生依端坐于案前,脚步微顿,过去问:“世子可是有惑?” 赵徵起身,双手交叠与太傅见礼,而后答:“太傅近日授课,与往常微异。” 第11章 徐鉴实稍怔,唇角动了动,问:“若让世子择其一,世子觉哪种好些?” 赵徵想了想,道:“徵,乳臭未干,年幼浅薄,不敢论太傅长短。若择其一,更喜如今。太傅引经据典,徵甚喜。” 徐鉴实:“多谢世子,雨天路滑,世子路上当心。” “是,谢太傅。” 一场秋雨一场凉,今日雨后,便是入了秋。 徐鉴实从学宫出来,望着雨幕片刻,缓缓舒了口气,踩着宫铃下值出宫了。 几日终有所成,教孙女去! 第8章 爹爹走呀~去读书啦~…… 汴京城连日阴雨,好容易待得放晴,徐九涣心也变得晴朗! 休!沐!啦! 院儿里静悄悄的。 徐九涣睡得日上三竿,醒来时天光大亮,丫鬟们听见摇铃响,这才步伐轻快的端着银盆热水的进来伺候。 “泱泱呢?”徐九涣用温热的巾子擦脸,问了句。 “大小姐一早便被老爷差人喊了去,早饭都是在正院用的,绿稚姐姐跟了去伺候。”小丫鬟道。 徐九涣不觉乐了声,难保没有幸灾乐祸的嫌疑。 丫鬟瞧他一眼,眼神颇怨,抿了抿唇不说了。 徐九涣慢慢悠悠的用过温着的早饭,晃去前院老头儿的书房,也没进去,在廊下便听得闺女朗朗读书声。他翘着唇角乐了会儿,轻手轻脚的溜出府去了。 “……亲戚故旧,老少异粮,妾御绩纺,侍巾帷房……”[1] 小泱泱两只小手捂住耳朵,“祖父,无聊哦~” 徐鉴实眼皮一跳,又来了又来了…… “泱泱,凡读书……须要读得字字响亮,不可误一字,不可少一字,不可多一字,不可倒一字,不可牵强暗记[2],你如今年纪小,千字文正适宜开蒙,要多读多写,才会日有进益,切记浮躁,不可与你爹学。”徐鉴实一字一顿,耐心道。 泱泱仰着脑袋望着他,苦兮兮道:“千字文无甚意思,百家姓也不过如此,我都识字啦~” 徐鉴实也看着她,心里叹声气,若是那逆子,他只管用戒尺管教便是,但是孙女乖乖软软的,他如何下得去手? 徐鉴实想了想,道:“泱泱,若你端正认真,今日我们便少学一个时辰,祖父带你出门去逛逛,可好?” 泱泱双手撑着小脸儿,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瞧着他,“可今日本就是要读一整日书呐~两个时辰也不多啦~” 徐鉴实:…… 不好哄。 秋日未央,开着门窗,赏了半刻秋景。 徐鉴实瞧着孙女晃悠着小腿,吃完一碟澄沙团子和玫瑰酥饼,温和笑道:“不可贪多,晌午饭要用不下了。” 小泱泱喝了两口热茶溜溜缝儿,一副吃饱喝足的悠然自得的小闲模样,“晌午肚肚又饿啦~” 歇了半刻,小泱泱也勉强能读书啦。 倒是徐鉴实将那千字文放下了,从抽屉里翻出另一卷来,“泱泱既是不愿读千字文,那祖父给泱泱讲些旁的,可好?” “好!” 小泱泱激动拍手手。 “先秦之时,有位学者名曰庄子,一日,他与友人惠子在桥上游玩,鲢鱼出游从容,这句是说,欸,你瞧那鱼游的畅意,悠闲自得……” …… “来,跟祖父读,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华缨歪了歪脑袋,奶声奶气:“子非我,安知我吃鱼之乐?” 徐鉴实:! 忽的,秋阳里,一道响亮又洋洋得意的声儿传来—— “闺女!快来,爹钓到了一条胖头鱼,你想吃麻辣还是红烧?” 裤脚打着卷儿,鞋底满着泥的徐自若拎着条十斤重的鱼欢快跑来。 华缨手里的书一扔,喜滋滋:“来啦!” “……连日的雨,这瞧着这胖头鱼是被冲了上来,你爹我一钓一个准儿!” 小泱泱瞧瞧他满身的泥,打绺的头发,卷起的裤脚,小鼻子皱了皱,戳破道:“别吹牛嗷~” 徐鉴实攥紧书卷,怒目圆睁的瞪向门前! 这个逆子! 他的戒尺呢!!! 晌午时分,碧云天升起缕缕炊烟。 用过饭,丫鬟们进来将碗盏撤下,伺候茶水。 徐鉴实抬眸瞥向那屁股一抬便要走的,沉声道:“自今日起,你与泱泱一道来我书房听讲。” “噗……”徐士钦被漱口的茶水呛得咳声不止,“爹,他、他……” 再是不济,又何至于与三岁小娃娃一同听讲? 但对上徐鉴实瞥来的目光,徐士钦将那后半截儿的话咽下,专心致志咳嗽去了。 徐九涣听笑了,扭头难以置信,“我如今二十有三,不是三岁。” 徐鉴实不与他掰扯这个,道:“你若不来,今日起,便断了你院子里的一应花销。” 徐九涣:…… 老头儿学坏了。 从前他可是不屑用这种手段的! 小泱泱捂着小嘴儿偷笑。 嘿嘿~ 父女俩走了。 徐士钦才低声劝道:“爹,您就是想规训大哥,也不必让他与泱泱一起吧?” 徐鉴实摇摇头,放下手中茶盏,道:“人之聪慧,便总觉得旁的不过尔尔,无甚意趣,你兄长天资聪颖,如今瞧着,泱泱更胜一筹。” 他说着,瞧了眼次子,又道:“我记得,从前为你开蒙之时,千字文百家姓,教授有月余,而如今泱泱学了不过短短十日,这两卷启蒙之物,于她就像是阿敏手中的鼗鼓。” 徐士钦脸上有些臊,嘀咕道:“我也只学了一月……” “今日我教她读庄子,读过一遍,她便记得了,竟是还能举一反三,如此之才,更要费些功夫。”徐鉴实道,“你兄长虽是不济,但这么些年,读书自是比泱泱多,知晓的也比她多,二人同读,方能激得泱泱更求知若渴。” 徐士钦:…… 姜桂之性,到老愈辣。 回院子歇息了不过半个时辰,徐鉴实派来催促的小厮便站在了门前。 “大小姐,该走了。”绿稚道。 小泱泱吃着甜瓜醒神儿,“不急~等等爹爹~” 话音刚落,正房门被人自内打开,一张满含怨气的脸露了出来。 小泱泱咧嘴笑,欢喜招手道:“爹爹走呀~去读书啦~” 徐九涣:。 学生来得比先生还晚,徐鉴实掀起眼皮瞧了眼,倒是没挑他们的理儿。 徐九涣不发一言的坐在了摆在旁边的桌椅前,怨气冲冠的瞥向自家老头儿。 徐鉴实没看他,瞧着泱泱坐好,才翻开书卷。 还是上午时讲授的庄子二则。 徐九涣惫懒的耷拉着脑袋,听了几句,眉头稍皱起,再听几句,脑袋抬起了。 “庄惠二人在哪儿同游?”他问。 徐鉴实扫他一眼,“凤阳濠梁。” 徐九涣捏拳,“那你怎不提及?” “此非要紧。”徐鉴实道,“泱泱年幼,知其道理便可。” 徐九涣:! 他不服!!! “……我幼时你可不是这般说的!” 徐鉴实唇角动了动,看向泱泱,解释道:“濠梁,是名曰濠水的桥上,庄子惠子二人,便是站在这濠水桥上看鱼。” 第12章 “濠水在凤阳?”泱泱问。 徐鉴实颔首,“庄子就说,回到这问之初,你问我如何知晓鱼之乐,便是知晓我知道,如今告诉你,我是在濠水桥上知道的。” “‘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徐鉴实欣慰颔首,瞧向长子,道:“你也读一遍。” 徐九涣:…… 哦。 他与那竹叶纹窗棂前的雪千岁,同是盆栽。 “爹爹读~我不笑话你~”泱泱贴心道。 呵呵。 徐九涣不看桌案书卷,瞧着她白生生的小肉脸,存了心的欺负小孩儿,将那庄子二则从头背到尾。 小泱泱眼睛都亮了! “喔~厉害哦~” 徐鉴实心口稍熨帖,此子勉强……尚可。 尚不过两日,徐鉴实便寻不到人了! 不是今晚同窗设宴,就是明晚同僚宴请,总有地儿能吃酒,也总有事忙! 徐士钦瞅着老爹的神色,迟疑道:“可要我……去将他逮回来?” 徐鉴实深吸口气,道:“不必,开饭吧。” 楼里。 徐九涣竹著轻敲茶盏边沿,和着那珠帘后姑娘悠悠的琵琶声调子。 桌上皆是着锦缎,束金玉冠的爷,亮着嗓儿调笑,惹人耳畔泛热,鼻端脂粉压过了桌上酒菜香。 “这般坐着有甚意趣,一起啊。”有人促狭的朝徐九涣抬了抬眉, 徐九涣轻摇首,半阖着眼似是沉溺于那乐声。 “罢了,他从前便如此,哪回出来不是独坐着的?”有人笑劝说。 赵士宁与怀里坐着的舞姬偷了个香,端着酒盏晃过来徐九涣身侧,道:“别敲了,那琵琶女卖艺不卖身,听听得了。” 徐九涣半阖的眸子掀开一道缝,眼底猩红,漫不经心的笑道:“你当我是要如何?” 赵士宁瞧着他没说话,片刻,凑过头来低声道:“你……可是有隐疾?” 徐九涣无语睨着他。 “你不必瞒我,若是如此,我偷偷替你寻御医瞧瞧,”赵士宁道,“这世间哪有什么坐怀不乱的君子?那些个满腹经纶的,不定比我都会玩儿呢,你说泱泱是你闺女,可你又未娶妻,也没姬妾,哪个替你生的?” 赵士宁越说越深觉如此,抬手拍他肩膀,又道:“这档子事当真畅快的紧,你……” 徐九涣将他扒拉开,霍然起身,整了整衣摆道:“你们玩儿,我回去了。” 话音落,琵琶声骤停。 “欸——” 徐九涣抱起桌上赵士宁给的匣子,提着袍摆下了木梯去。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多惑。 赵士宁摆摆手,“太傅在家呢,他哪里敢晚归?” 众人笑笑,继续玩乐。 汴京城中的热闹,与四年前并无区别。 自官家消了宵禁,这汴河两岸的热闹便通宵达旦,灯火长明。 徐九涣是个混账子,从前与那些纨绔子弟混迹,这花楼也没少来,多是孟灵拎着棍子来揍他,才草草散了去。 可…… 徐九涣望着垂落的灯笼想,再不会有人来寻他了。 第9章 三尺飞雪。 入了凛冬,礼部忙了起来。 十二月初的万寿节,年节的宫宴。 一张张的条子往礼部递,便是众人皆知来‘闲着’的徐九涣,都领了颇多差事,忙得脚不沾地。 变故就发生在他下值时! 雪冷街寂的承天门前,他家的马车不在! 徐九涣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回家时,冻得脸青鼻肿时,那家子在吃拨霞供!!! 没等他!!! 他进来时,一张张脸上神色皆诧异。 宋喜飞快的眨了眨眼,“额……去给大爷将碗筷奉来。” “是。”小丫鬟脚步匆匆的跑了出去,连家里平日不可疾行的规矩都忘得一干二净,委实是…… 他家大爷的脸太吓人! “……你不是吃酒去了?”徐士钦目瞪口呆的问。 徐九涣站在门前狠狠一跺脚,跺得靴子底雪沫飞溅,“你还说!” 徐士钦心道不好—— “就是你!我往日都等你下值!你竟然不等我,还冤枉我去吃酒了!”徐九涣手往那茫茫雪景一指,凛凛道:“瞧见那三尺飞雪了吗!那是我的冤屈!!!” 几人:…… 徐鉴实轻咳了声,抬手压了压发颤的眼皮,“回来了,便去净手,过来坐下用饭。” 丫鬟悄悄的将碗筷摆好,便嗖嗖的退了出去。 “哼!”徐九涣气得胸膛起伏,“阿嚏!” 小泱泱爬下椅子,过来拉爹爹,哄道:“我们还没吃呢,不是剩饭啦~” 小姑娘手暖乎乎的,碰得他冻得似冰的的手也没松开,“泱泱给爹爹暖手~” “还是闺女好。”徐九涣哼声道。 徐士钦椅子被他经过时踹了脚,脸上讪讪也没吭声。 下值后他在马车等了两刻钟,也没等得徐九涣出来,当真是以为这厮又跑去吃酒了,便自个儿回来了。 谁知这人今儿倒是比他晚上这许多。 转念忽的想起,要到万寿节了,礼部是该忙了。 翌日,徐九涣便光明正大、理直气壮的告假了! 倒也非是装病,昨夜里便发了热,捱到清晨才让人去请了大夫来。 徐鉴实没过来,只让人将大夫请来问过两句,而后戴上官帽去内阁了。 礼部,周茌捏着袖袋里的条子,险些气得歪了鼻子,但只好声好气的将替徐九涣告假的徐士钦送了出去。 站在廊下许久,周茌折身进去,至晌午时,悄声的出了礼部衙门。 厢房里,铜锅沸腾,肉片放进去,如浪里雪白,转眼红透。 “殿下,莫不是徐鉴实那老贼知晓了吧?”周茌悄声问。 紫衣华服,满身尊贵的男人嫌恶的瞥他一眼,“他是狗吗?你尚未动作他便嗅到了味儿?” 周茌闭了嘴,垂了首。 “此事且先按下,暂观望两日,若是徐九涣回来,你便将这差事如初的交给他,若他当真要避过去,便先罢了,之后还有宫宴,他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最迟明年,本王定要登上太子位。” “臣祝殿下早日达成所愿。”周茌替他斟酒,殷勤道。 不知筹谋的徐九涣,吃过一贴子药便睡了过去,直至晌午方才醒来。 锦被里暖烘烘的,小姑娘四仰八叉的睡得像个小猪。 徐九涣用过药睡得沉,都不知她何时跑了过来。 他抬手捏捏她的小鼻子,小姑娘张开嘴巴呼吸,也不知做甚美梦,仍不愿醒。 徐九涣将她抱起,摇铃唤了外间的丫鬟进来。 “主子,可是要用饭了?”小丫鬟问。 清晨便没用多少,腹中早已空空,徐九涣点头,“摆饭吧。” 片刻,泱泱伸着懒腰在他怀里醒来,揉揉惺忪的睡眼,“爹爹~” 徐九涣‘嗯’了声,替她将衣衫理理好,小肚子盖住,道:“何时过来的?” “绿稚姐姐说,爹爹病啦~”泱泱说着,一骨碌爬起来,小手捂住他额头,撇着嘴巴摇脑袋,“烫手手~” 第13章 徐九涣懒洋洋的‘嗯’了声,屈着条腿靠在枕上,手指抵着她的脑门儿,道:“你是大姑娘了,不能往我被子里钻,知道了?” 泱泱摇头,掰着手指头给他瞧,“泱泱才三岁~” “三岁也是大姑娘了。”徐九涣将她手合上。 “可院子里的姐姐说,大姑娘就能嫁人啦,泱泱何时嫁人?” “……起来,用饭去。” 今日风雪依旧未歇,灰蒙蒙的天瞧不见丁点亮光。 顾着徐九涣风寒染病,小厨房做的皆是清淡菜色。 绿稚提前让人将饭菜分开,以免主子将病气过给小姐去。 小泱泱吃着寡淡无味的饭菜,也不闹人,乖乖的吃完喝了碗汤,又爬去了榻上。 徐九涣吃过药,嘴里含了颗蜜饯儿去苦,趿拉着鞋过来,朝闺女拱起的小屁股上轻拍了下,“刚用过饭,别趴着。” 到底是病着,神思不济,徐九涣坐着跟闺女搭了片刻小木头,便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风雪愈发的大。 绿稚扫落肩侧的雪进来,正欲言。 泱泱侧首,朝她摇摇头,放下半成型的小木屋,蹑手蹑脚的下榻来。 绿稚愣了一瞬,恍惚间仿佛瞧见了某个人。 泱泱出了内室,又往门前走了几步,才问:“绿稚姐姐可是有何事?” “……二夫人差人给主子送来些补身子的良草和汤。”绿稚也压着声道。 “收着吧,”泱泱说,“若非,怕是婶娘心里过意不去。” 绿稚与她见礼,退着步子出去打理了。 这才放觉,背后竟是悄声起了汗。 徐九涣这一告假,便告到了休沐。 周茌等得心焦,只能将手上之事吩咐了下去,放过这回。 这隆冬时节,徐家倒是做了场宴席,二小姐徐华敏的周岁宴。 并未大摆筵席,只是请了徐家交好的几家来吃席面,徐士钦亲近些的同僚,宋喜的娘家人,关起门来热闹一番。 最先到的,是武定伯府姚家的。 老夫人今日也来了,穿着一身枣红缂丝袄子,带着同色的抹额,瞧着精神矍铄。 徐家夫人故去了,如今内宅招待女眷的只有她外孙女,她虽是家族没落,但是年纪在,也可撑些场子。 几个儿媳今日也穿戴体面,搀扶着老夫人一同被迎进了府。 “又不是外人,你怀着孕,何苦亲自来迎?”老夫人心疼道。 宋喜前些日子被诊出了喜脉,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如今尚且瞧不出来什么,但她娘家是去传过喜的,自是知晓。 宋喜笑道:“也得多走走。” 一群人热热闹闹的往后院儿去。 跟着来做客的小子们,吵着嚷着问:“泱泱妹妹呢?” “时辰且早,泱泱过会儿来。”宋喜道。 天朗气清,徐九涣在院中凿木头,他的病没好利索,索性懒怠去待客,只等晌午吃席就是了。 他如此,徐鉴实也懒得规训他许多,由着他性子。 前院客盈满门,倒是显得后院寂寥些许。 徐九涣吹去木屑,扭头瞧向屋里擦拭弯刀的闺女,笑着打趣:“想你娘了?” 泱泱抬起脸瞧他,“爹爹不想吗?” 徐九涣动作一顿,抬眼望向湛蓝的天,片刻才答:“才不想呢,她都将我忘了。” 泱泱顺着他的目光去瞧,只见缓动流云,“可我想呢。” 时辰要到抓周时,父女俩才往前院去。 前堂坐着许多人,厚厚的红缎棉毯子上,小阿敏软乎乎的坐着,好奇的瞧着逗她的众人。 泱泱进来,福身与诸位夫人见礼,被宋喜喊去了身边坐。 众人互相对个眼神,顿时了然。 汴京城中,哪有什么秘密? 徐家大爷中秋时回来,带回来个女娃,各府都听过几句,只谁都没见过罢了,今儿倒是瞧见了,模样长得标致,举手投足间也有贵女小姐的骄矜,想来是徐家好生教养着的,倒不大像是传闻般,徐大爷与烟花女子厮混生的。 不过,这话儿也就是在心里过过罢了,没谁不顾主家颜面,存心说出来恶心人的。 宋喜腰后靠着两个软枕,往泱泱手里塞了颗橘子,温笑道:“你表哥表姐方才还念着你,去玩儿吧。” 一群小孩儿不爱听大人说话,扎堆儿的凑在里屋闹,几人晃着手喊她来。 泱泱‘嗯’了声,却是停在了小妹妹旁边。 这些时日她常来,原还勉强抱得动小妹妹,如今倒是抱不动了,可小妹妹咧着嘴儿,伸着手,就要她抱。 泱泱小小叹气,两只手搂住她摇摇晃晃的小身子,嘀咕道:“你胖啦~” 她今儿戴了只镶嵌宝石的云纹手镯,是爹爹拿回来的,说是豫王给她戴着玩儿的,泱泱很喜欢,这宝石与她见着豫王那晚,他冠子上的宝石一样漂亮! 衣袖随着动作往上缩了缩,那手镯露出来些。 有眼尖的妇人瞧见,神色顿时变了变,不着痕迹的又扫一眼,神色难言。 金手镯于她们这般勋贵人家不值当什么,可那手镯上的蓝宝石却是难寻。莫说是一个小姑娘,便是她们这些勋贵夫人也鲜少有。 似是察觉到什么,泱泱侧首瞧来,目光对上一瞬,那夫人心口一震,勉强与她扯唇笑笑。 泱泱淡漠扫她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不过是打量罢了,不足为外人道。 抓周时,前院的男宾也过来了,嬷嬷拿出早先备好的东西在红缎子上摆开,徐士钦过去,将闺女抱着放在那红缎中间。 武定伯府的几个姐姐、哥哥们凑了过来,七嘴八舌的喊着小阿敏去抓。 有喊抓那头花的,也有喊抓银稞子的……闹人的紧,但也喜庆。 小阿敏被吵得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抓着一只银匙不松手,往嘴巴里送,惹得众人啼笑皆非,她睁着圆眼睛不明所以。 泱泱戳戳她的胖肚子,嘀咕道:“你都胖啦,还吃~” 小阿敏眉眼弯弯:“咯咯咯~” 徐鉴实目光和蔼,看看胖乎乎的小孙女,又瞧瞧长孙女,而后在一众人中瞧见了长子。 徐九涣也看见了老爹,眉梢轻挑的问:干哈? 徐鉴实瞪他一眼,招呼男宾去前院吃席。 冬日寒风凛冽,哪怕今日日头足,也被刮得脸冰凉。 徐鉴实想:阿敏得爹娘庇佑,万事皆足,也不知泱泱幼时可抓过周,又抓了什么…… 不知祖父所想的泱泱,一扭头瞧见张眼熟的脸。 “欸?世子!” 赵徵正欲走,闻声止步回首,看见了朝他跑过来的小姑娘。 徐家递出的帖子,自是没有送往王府的。 赵徵这个陵王世子,今日是跟着舅舅来的。 按理说,今日之周岁宴,苏家这般一等勋贵的镇国公府,徐士钦一介五品官等闲也不够下帖子的,可碍于徐家祖上与苏家沾些故交,是以,先前递出帖子时,徐鉴实以自己的名帖下了帖。 泱泱小可怜儿,朋友无几,但她记得这个世子! 她都不要赔礼道歉啦,可他也没带她进去瞧瞧那个hai~ 第14章 赵徵:“徐大小姐。” “你也来我家吃席呀~”泱泱欢喜问。 赵徵颔首,瞧一眼走远的舅舅,道:“我们得过去了。” 他身侧还有个弟弟,这是舅舅膝下子嗣,他的表弟。 泱泱顺着他的视线也朝门外张望,疑惑道:“可是前面的席更好吃?” “我是男子,要坐外席。”赵徵耐心解释一句。 “可我们是小孩儿欸,小孩儿自己坐一桌!” 忽的,旁边冒出颗脑袋来,吃着栗子糖振振有词道。 这是姚家的小哥哥,几人都没跟着自个儿爹走,留在了房中。 泱泱点头,“祖父说,男女七岁不同席,我才三岁欸~” 后边儿立马跟上—— “我五岁!” “我四岁!” “我六岁!” “糟了,我七岁……” “喔~大哥去前面!” “我才不去,大人没意思。” 赵徵从未见过这般吵闹的小孩儿,便是在学宫,众人也没有震破天的嗓门儿。 他轻轻呼出口气,正欲再次告辞。 忽的,后背像是被个秤砣推搡了下,踉跄两步。 是瞧见丫鬟摆好膳食,一群人闹哄哄的跑去坐席。 泱泱没跑,她将赵徵从头瞧到脚,似是对他这般空竹杆似的身子不满意,皱着鼻子道:“世子,你有点虚。” 赵徵:…… “我都不会被四表哥撞到啦~”她又得意。 旁侧瞧见自家儿子撞着陵王世子的姚三夫人,顿时倒吸口气,一口牙险些咬碎了去! 昨儿他爹揍他屁股,她就不该拦着! 这塌天大祸啊! 她正犹豫可要上前道歉,便见泱泱推着人走了。 姚三夫人跟了两步,一瞧,顿又吸口凉气! 一群混小子都跟世子爷坐一桌啦?! 徐家的主子没有丫鬟布菜的习惯。 两个丫鬟侯在门外,便听得一道颐指气使的声儿—— “你给我布菜!” 小泱泱啃着甜甜的排骨,闻言抬眼,便见对面的小孩儿一副等着人伺候的架势。 “你都四岁啦,还不会吃饭啊?”小泱泱惊讶道。 说着,存了心的刺激人,她握着筷著夹了颗蚕豆,稳稳的放进嘴里,“简单呐~” 赵徵扫一眼她得意的眉眼,看向表弟,道:“你自己用饭。” “他不会~”泱泱说。 “我会!” “哟~了不得哦~” 赵徵:…… “你家的菜不好吃!”苏家的被她气得脸红,故意挑剔道。 泱泱咽下香喷喷的肉肉,舔去唇上沾到的酱汁,问:“那你觉得哪处的好吃?” “自是烧朱院的炙猪肉!”苏老八哼声道,又器满意得的说:“没吃过吧~你是你爹从外面带回来的野丫头,能吃过什么好东西,不过这些东西,便是觉得顶顶好了……” “苏遮!”赵徵厉声。 不过六岁的年纪,稚气未脱,可皱眉训人时,身上已然有了身居高位的凌厉。 桌上一群小孩儿顿时噤声,嘴巴里的肉都不敢嚼了,呆呆的望着他。 泱泱也被吓了一跳,抿着嘴巴,眼睛睁得圆溜溜。 “给徐大小姐道歉。”赵徵正颜厉色道。 苏老八不服! 可被他这般瞧着,唇嗫喏几下,还是从椅子上下来,像模像样的朝华缨作揖,“对不住。” “苏遮。” “……那话是我听小娘说的,对不住,不是嫌你粗野,”苏老八憋了憋,又极小声道:“你家的饭菜也挺好吃……” 赵徵眉微皱,起身与华缨作一揖,道:“对不住,家中对舍弟教导不足,口无遮拦,今日有负贵府之诚邀,改日舍下备薄酒,再给徐大小姐赔礼致歉,还望宽宥。” 两厢离得远些,那边女眷席上还未听得动静。 丫鬟犹豫,正欲去禀夫人,便听她们小姐开口了。 “备在烧朱院?”泱泱眨着清澈的眼睛问。 赵徵愣了下,而后颔首,“若你愿意……” “我要带着妹妹!” “好。” 泱泱满意了,握着筷著去夹云腿时,忽的想到什么,又抬眼,问重新落座的苏老八:“你为何喊你阿娘是小娘?” 苏老八:! 他嗖的扭头看向赵徵! 瞧见没! 她冒犯他嗷! “因为他阿娘是妾室,他是庶出,自是要喊正室夫人为母亲的。”姚家七岁表哥道。 泱泱‘哦’了声,似懂非懂道:“他有两个娘呀~” 苏老八眼含热泪瞧向赵徵:! 表哥!!! 赵徵唇微动。 小表姐扯扯华缨袖子,低声道:“泱泱莫艳羡,不是好事。” 赵徵闭上了嘴。 泱泱:“哦。” 不懂,等会儿问爹爹! 用过席面,赵徵与诸人颔首告辞。 苏老八是抹着眼泪走的。 他再不来徐家了! 第10章 烂账。 午后日光惬意,徐府门前车马盛。 迎来送往,皆是锦衣华服,面目含笑。 苏余兴满面红光道:“小徐大人留步就是,不必与我客气。” 徐士钦稍拱手,道:“街路雪融,国公爷慢行,世子殿下亦是。” “多谢。”赵徵还礼道。 道别后,苏家几人上了马车。 赵徵端坐一侧,瞧着满身酒气靠在软枕上的苏余兴,稍蹙眉,将方才宴席之间的事说了。 苏遮不可置信的望着他! 怎能出卖他?! 苏余兴抬手搭在儿子脑袋上,呼吸间,酒气散了满车,“你当真说了这话?” 苏遮急道:“我道歉了!” “你无诚心。”赵徵皱眉,面色端肃的拆穿道。 “我、我也没说错……”苏遮当真不服气,“她不就是自外面带回来的野丫头?我又没骂她!反倒是她骂我是小娘养的庶子!表兄你偏帮她!” “徐大小姐非是骂你,”赵徵唇动了动,将话咽了去,又说:“她只三岁,哪里知晓嫡庶?” 苏余兴揉了揉儿子的脑袋,打断表兄弟俩的争执,道:“阿徵,这是你亲表弟,日后也是你的左膀右臂。” 赵徵忽的不想说了。 “再者,你表弟也没说错,满汴京谁不知道,那徐家老大带回个野种?这话虽是不中听,但也无甚大碍。”苏余兴说着哼笑了声,又道:“咱们这种勋贵人家,你们兄弟俩与他们同桌而食,那都是给他们脸面。” 赵徵闻言不语,直至马车停在陵王府,他起身被小厮扶着下了马车,却是未如往常般,与他见一晚辈礼。 道不同,不相为谋。 赵徵转身进府,径直去了陵王院子。 “父王呢?” 院中管家迎上来道:“老奴见过世子,世子寻王爷可是有要事?” 赵徵默了默,道:“我半个时辰后再来。” 说罢,他折身出了院子。 衣裳沾染的酒气熏人,赵徵只差了小厮去与母妃报了声,自己回了院中去沐浴更衣。 第15章 管家也没敢耽搁,忙不迭的去了西处的一处院子,就见王爷身边跟着的侍卫在檐下守着。 他过去低声说了几句,侍卫步去门前,屈指叩门道:“王爷,世子寻您。” 房中动静停了一瞬,传来一道喑哑声。 “知道了。” 冬日里,门窗紧闭。 昏暗的光线落在窗棂处,紫金炉中香烟袅袅,嫣红的锦缎寝被夹杂着巴掌大的轻纱,胡乱堆在脚踏,纱帐半遮半掩。 一道宽厚的身影坐起,将纱帐掀开,身后一只藕臂攀附着他的肩,声音娇柔似水:“王爷急什么……” “别胡闹,”男人推开她,拢了拢身上的里衣,俯身穿鞋,瞧见她不高兴噘着嘴的娇样儿,在那高耸处揉了把,道:“本王晚些再来疼你。” “哼!”女子两只手臂搂住他的腰,将脸贴着他后背抱着,身躯一览无遗,娇声道:“妾不要晚些,就要王爷这会儿疼我。” 陵王轻拍她下,狎昵道:“怎的这般贪?乖些,本王与世子说过话便过来。” “世子不过六岁,能有什么正经事?”女子说着,一只手悄悄的伸去捏住了他的,“王爷疼疼妾~” 撒娇的话刚出口,却是见相依偎着的男人倏然沉了脸,目光沉沉的盯着她。 仿佛有一瞬的凝滞,屋里冷得瘆人。 她身上几乎不着一物,慌乱的跪了下去。 “掌嘴。”陵王垂眸看着伏跪在脚边的人道。 “王爷饶妾一回……”女子仰着脸,泫然欲泣的攀着他的膝求饶道。 陵王看着她,片刻,抬手一巴掌甩在了她脸上,他的动作不疾不徐,没有帐中时的狎昵亲热,这是惩罚。 两侧脸颊肿起,遍布指痕,他方才停手,将人从膝上一把推开,起身拿了衣袍穿上,开门出去了。 灰白的云烟寥寥,屋中一片寂静。 “吩咐下去,玉夫人禁足一月,房中除了一日饭菜和低等炭火,不必再供旁的。” 侍卫敛眉应声:“是。” 赵徵更衣罢,又去了一趟陵王处,将宴中事禀了,还有马车上苏余兴的话。 “好一句亲兄弟,”陵王眼底深了些,“此事父王自有吩咐,你不必再管。” 赵徵起身行礼罢,便出了书房。 他走后,陵王去了王妃院子。 陵王妃早在陵王知晓前,便听赵徵差来的小厮,将这话禀了,听丫鬟通报,倒也未觉稀奇。 房中点着静香,处处雅致宁静。 陵王妃坐在榻上看书,起身去迎了两步。 “王爷。” 陵王原是气着的,皇族世子,竟也是臣子敢攀附称兄弟的? 可瞧见人,也或是这房中太静,他胸口充斥着的怒意渐渐散了。 陵王伸手扶起王妃,在旁侧的软榻落座,扫了眼她看了过半的书卷,道:“方才世子过来,与我说了一事。” 今日闲在府中不见客,陵王妃穿着件烟罗织的薄袄子,领口缀着一圈雪白的狐狸毛,衬得气色极好,面容温和。 陵王与王妃成亲时,年十八。 如今他已淡了玉树临风之姿,腰口宽了两圈有余,上马都需人搀扶。 反观王妃,依然与跟他成亲之年时一般,华贵馥雅,娴静安然。 陵王妃自是觉察他的打量,唇齿轻启道:“此事是苏家之过,王爷不必顾忌我。” 她这般柔顺,倒是陵王怔了片刻。 半晌,陵王叹道:“此事事关徐家,总要谨慎些,但若要你兄长登门道歉,似也兴师动众了些,反倒不好,此事既是因你兄长身边那妾室惹出的,便让她与庶子去吧,求得人家宽宥,如何处置,按着徐家的意思就是。” 陵王妃自榻上起身,福身道:“妾多谢王爷。” 陵王朝她伸手,“你我夫妻一体,又成亲多年,说什么谢不谢的,倒是生分。” 陵王妃莞尔,握着他的手起了身,心里轻轻松了口气。 是夜,陵王歇在了王妃处。 翌日,陵王妃便让人套马车,回了镇国公府。 “王妃娘娘回来了!” 不消多时,府上各院儿的人都过来了,一通问安后,陵王妃目光在满屋的人身上扫过,侧首问:“杨氏呢?” 嬷嬷福身道:“已经去请了。” “她的派头倒是比主子都大。”陵王妃嗤道。 堂中众人神色不明,却是在这话时,动作一致的瞧向了镇国公夫人明氏。 陵王妃懒得理会那些个眉眼官司,余光瞥了眼那瘦弱嫂嫂便收回。 不多时,几个仆妇将一丰腴美艳的妇人扔到了堂上,身后还跟着个嘶声哭嚎的小郎。 “王妃,人请来了。”仆妇禀完,便退了出去。 陵王妃稍抬眼,看着被绑缚着双手跪在地上的人。 苏余兴回来的很快,身上的官服还未换,便疾步进来。 彼时,他的心肝儿小美人儿双颊肿得几欲瞧不出,儿子也趴在长凳上被行了家法,哭得几欲断气。 “你这是做甚!”苏余兴朝堂上高坐的妹妹怒道。 陵王妃也看着他,失望,恨铁不成钢,冷声道:“这没规矩的奴婢带着小孽畜,险些酿成大祸,你问我做甚?” “她是我的妾室!这是我儿子,你的亲侄子!”苏余兴脸红脖子粗的吼道。 陵王妃:“妾室亦是奴婢!” 堂中有一瞬的静。 坐着的苏家七房皆垂首敛眉。 陵王妃起身,朝他走了过来,“徐家之事,你已知晓,我也不想多费口舌,今日,让这两个东西滚去徐家赔罪,你还是你的国公爷,倘若你要护着他们,今日七房都在,我便与你好好清算清算。” 苏余兴瞳孔一怔,脚下忽软,倒退了一步,“我才是你亲哥……” “若非如此,你今日便不是站在这儿与我说话了。”陵王妃道,“皇家血脉,也是你可称兄道弟的?你损的是皇家威严,断的苏家全族!” 咚的一声。 众人皆心口一颤。 苏余兴唇动了动,却是没发出声来。 他昨日吃酒,说了那话,酒醒后也曾后背凉了一瞬,生过后怕,但赵徵不过六岁娃娃,但转念一想,谁会将他的话当真去?便也罢了。 “王、王爷也知道了……?”苏余兴喃喃问。 陵王妃扫他一眼,已懒怠再说什么。 她知道阿徵昨日将这话与王爷说,便是存了要她敲打敲打这满门兄弟的心思。 祸从口出的道理,兄长活了这三十年,竟是不如一个六岁的孩子。 陵王妃递给身边嬷嬷一个眼神,嬷嬷点头,唤了仆妇进来将地上死猪似的二人拖拽出去。 “爹爹,爹爹救我……好疼……”苏遮哭喊道。 “等等!”苏余兴道。 他看向妹妹,余光瞥见一道矮小的身影,立马道:“小八打成这样子,便是去了徐家也无济于事,让阿楹去吧,徐家也是个女娃,两个小姑娘也好说话!” 陵王妃瞥着他冷笑了声,倒是难为他想出这托词来。 苏余兴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又瞥了眼地上跪着的人,道:“还有,杨氏是我妾室……就是奴婢,也是我的人,我是镇国公,那徐家老大也就是个六品闲职,让她去赔罪,便是我去赔罪,妹妹……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就、就让阿楹去吧,她是嫡出姑娘,身份够用了……” 第16章 “你让国公府嫡出小姐,给一个庶出的东西收拾烂摊子?”陵王妃似觉好笑道,神色间满是荒唐。 苏余兴:“都是一家人……” “姑姑,”一道稚声忽的响起,“我愿意去。” 登时,满堂的视线皆落在了那个不及桌案高的姑娘身上。 小姑娘眉眼粼粼,“但我要父亲发誓,此生断不会将动我娘的正妻之位,若有生死,不续弦,不抬房,如有违背,断子绝孙。” 苏余兴顿时犹如五雷轰顶! 抬起指着她的手都遏制不住的气得发抖。 “你!你!孽障!!!” 第11章 寒梅腊雪。 泱泱正在后院骑着矮脚马遛食呢,就见丫鬟急匆匆的过来禀道: “大小姐!二夫人请您过去!” “要紧事?”泱泱睁着圆眼睛问。 她方才从婶娘院子里回来呢。 丫鬟点头道:“是镇国公府家的夫人和小姐过来了!” 泱泱不认识。 想来是妹妹太小,婶娘喊她去陪那小姐玩儿的。 泱泱摸摸马脑袋,小矮马便卧下了,她翻身下来,牵着它去马厩吃草,这才与绿稚姐姐去。 此时晌午未过,此刻登门,委实冒昧,明氏颇为坐立难安。 煎熬小半刻,一道青绿色小身影行来,脚步轻快的步入堂中。 “国公夫人安。” “婶娘~” 泱泱两次福身问安,正欲与那贵小姐问安,便见那端坐着的姑娘忽而起身,朝她福身。 “徐大小姐。”苏扶楹道。 “国公小姐。”泱泱回了一句。 “泱泱来。”宋喜朝她伸手道。 泱泱看着她不虞的面色,眉眼疑惑,乖乖走了过去。 那日席间之事,宋喜确实不知,今儿晌午哄着阿敏睡着,正想小憩片刻,便听丫鬟禀道,镇国公夫人与小姐来了。 宋喜只得匆匆装扮,赶来见客。 直至方才,才听着母女二人将那事说罢。 “昨儿苏家小郎欺负你了?”宋喜也没避人,牵着泱泱的手闻声问。 泱泱想了想:“苏遮?” “是我庶弟。”苏扶楹说。 泱泱看她一眼,又看婶娘,实话实说道:“他说我是野丫头,世子让他与我道歉了。” 她想了想,又道:“我不在意他说的。可世子好像不满意,说是要请我吃酒,我说想尝尝烧朱院的。” 方才见徐家显然不知内情,明氏忐忑不安,此时听得这稚语童言,悄悄松了口气,目光不觉瞧向了徐二夫人。 “婶娘知道了,去玩儿吧。”宋喜道,说罢,示意绿稚带她先去。 绿稚屈膝行礼,牵着自家小姐出去了。 瞧着人出了堂院,宋喜方才收回目光,看向明氏。 “夫人方才也听到了,我家泱泱心思澄净,胸怀宽广,未将那中伤之言放在心上,我自也不好与夫人苛责什么。” 宋喜说着,稍顿又道:“可我只是泱泱的婶母,泱泱之事,做不得主,此事定是要与兄长、公爹禀告,夫人见谅。” 明氏唇嗫喏几下,没说出话来,竟是看向了自己闺女。 苏扶楹眼睫动了动,起身福礼道:“让宋婶婶为难了,此事是我庶弟之过,家里也不推脱,我与母亲是诚意来贵府致歉,婶婶禀告尊长自是该的,家中已将庶弟与小娘行了家法,还请婶婶转言相告,若是徐家祖父与叔叔动怒,我自带着庶弟来受罚。” 宋喜瞧着眼前的小姑娘,神思复杂,心底叹了声气,偌大的国公府,竟是使唤一个小姐来登门道歉,为娘的泥菩萨软性子,连带着姑娘也一同被欺负。 将人送走,宋喜唤来了昨日宴中伺候的丫鬟。 丫鬟听得她所问之事,险些哭了,“大小姐说,不过是拌嘴两句罢了,不必与老爷、大爷二爷和夫人讲。” 泱泱当真是这般说的。 她也有些心虚虚,说起来,是她先笑话苏遮不会用筷著,才将他惹恼了…… 傍晚天色渐暗时,下值回来的爷仨刚进门便被请去了正堂。 宋喜将晌午的事说了。 徐鉴实脸色倏地沉了。 外间上了灯,辉辉煌煌的映照一片。 徐九涣忽的起身,抬脚便往外走。 “站住!”徐鉴实出声喝道。 徐九涣止住步子扭身,面色疑惑的瞧着老爹,“做甚?怕我去苏家算账?”他轻嘲道。 徐鉴实没说话,沉吟半晌,道:“我原是想着,等开族那日,便替泱泱做一场宴,届时宴请亲朋好友,正了泱泱的身份,如今瞧,怕是得赶早些了。” 腊月二十三小年,徐家一贯那日开族,也好给新生的儿孙添族谱。 “那我……”宋喜刚欲言,忽的被徐九涣打断。 “不必改期。” 宋喜眨了眨眼睛,一头雾水。 几双眼睛顿时皆瞧向了徐九涣。 檐下灯火阑珊,他半侧脸上明明灭灭,神色有些瞧不真切。 “一点谣言便草木皆兵,太傅大人,稳重些。”含笑的声音响起。 几人:…… 那浪荡子早已抬脚出了正堂,只留一句—— “我带泱泱去尝尝那烧朱院的炙肉,你们自用晚膳,不必等我!” 说罢,又嘀嘀咕咕:“不过是秃头和尚烤的肉罢了,也值得她垂涎……” 原以为事不过如此,谁知竟是闹到了朝堂。 徐九涣听闻时,是被传召去了明轩殿。 他家老头儿也在,只进来时瞥了他一眼,便没再看。 徐九涣朝成禧帝行礼罢,被叫起时,目光不着痕迹的扫过负手而立的几人。 一众红袍中,唯他穿着青袍绿衣。 “小徐大人来了,有何事,诸位爱卿问他就是。”成禧帝懒懒摆手道,一副不想掺和的架势。 可他如此,几位大人却是唾沫横飞,争执激烈。 徐九涣听他们吵吵了两句,顿时心如明镜。 那宴席时的三两句口角之争,不知缘故的传扬了开来,今早早朝时,镇国公苏余兴被谏官参了一本。 这世道重礼法,也重德行,德行有亏者,无以朝堂立锥。 苏余兴一张嘴驳谏官几人,便是着官袍戴官帽,也瞧着脸红脖子粗,面目狰狞。 徐九涣瞧热闹一般,眼珠子在几人之间骨碌碌的转,瞧得饶有兴致。 徐鉴实悄悄瞪他,示意他收敛些。 徐九涣神色理直气壮。 比起这几人,他体面多啦! 徐鉴实皱着眉瞪他一眼,移开目光。 这哪里是苏家与谏官在辩? 徐鉴实心里叹了口气,不着痕迹的余光瞥了眼高坐之人,漠然垂眼。 “……心中是佛,眼中万物皆是佛,徐太傅宽宏大量,徐家小姐心怀若谷,懒怠计较,可你苏余兴德行有亏,宠妾灭妻,教子无方,人当日有三省……” 第三回 听这话,徐九涣借着宽袖掩唇,幽幽的打了个哈欠。 怎就嚼不烂呢。 …… 将入凛冬。 今日徐家家宴摆在了涧西阁,抬眼便能瞧见屋外寒梅腊雪。 第17章 徐九涣和泱泱来得早,围着炉火烤橘子吃。 徐九涣将今日瞧的这出戏与闺女讲,又道:“僧面蛇心,那几个谏官瞧着是替你、替咱们家打抱不平,实则呢,人以筏子渡江,咱们家今日便是被他们当作了筏子使。” 泱泱剥着小橘子吃,腮帮子鼓鼓的,疑惑脸问:“可他们为何要将我们当筏子?” “这便说来话长了。”徐九涣惫懒的靠着小椅子道。 “说说嘛~”泱泱说着起身,很是上道乖巧的替他倒来碗凉茶,“多多喝~长长说~” 身上被炭火烤得暖烘烘的,一碗凉茶下肚,整个人精神抖擞的紧,徐九涣以指蘸着碗底的一点茶水,在矮案上涂了把小椅子,道:“他们在争这个。” 泱泱吐掉橘子核,“再打一把不就好啦?” “总有东西,世间仅此一件。”徐九涣意味深长道。 泱泱听得不大懂,但她会举一反三呀! “就像阿娘!” 徐九涣一怔,旋即失笑颔首,“是。” “今日瞧着是苏家与谏官在争,可你往远些瞧,那日小世子是跟着谁来的?” 泱泱:“苏遮他爹爹!” “瞧见了?”徐九涣道,“这便是他们二人的牵绊,是苏家,也不是……” “是世子!” 徐九涣屈指敲敲她脑袋,“是陵王府。” “哦……” “再说那几个谏官,他们当真是在斥责苏余兴宠妾灭妻?” 泱泱摇头,握着颗小橘子,老神在在道:“他们身后也有人。” “聪明!”徐九涣夸赞道,“那几个谏官,瞧着是在骂苏余兴德行有亏,实则是惦记他手中兵权,若是能将他从侍卫军马都指挥使的位置上拉下来,那是再好不过,便是不能,也可让咱们家与苏家、乃至陵王府生出嫌隙。” “为何要生嫌隙?”泱泱眉眼澄净问。 徐九涣默了片刻,低声道:“他们以为,他们想要争的那把椅子,你祖父能相帮。” 泱泱眨了眨眼,嘴巴长得圆圆的,脑袋不觉凑近,也学着他小小声问:“祖父能不?” “呵,”徐九涣嗤笑了声,伸出根手指抵着她凑过来的脑门儿,吊儿郎当道:“天下君臣之分,你祖父能当得明白纯臣便够了,哪里有力图谋旁的什么。” 泱泱似懂非懂的‘哦’了声,往嘴巴里塞瓣橘子给自己压压惊。 门外站了片刻的徐鉴实,望着轻飘飘的落雪,好半晌,轻轻呼出口气。 朝堂之事波云诡谲,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 成禧帝已迟暮之年,底下几位王爷争斗也有几十载,如今日般困局,几欲数不清。 可这是头一次,他踩在泥里,而那里站着他的孙女。 第12章 赐婚。 风雪呼啸,陵王府四下上了灯。 陵王妃靠在美人靠上,丫鬟小心翼翼的替她揉着额角。 半晌,外间丫鬟进来轻声禀道:“娘娘,给王爷炖的汤好了。” 榻上的人睁开眸子,目光清明,轻抬手,示意丫鬟将她扶起,另一委身替她穿鞋。 “去端来吧,我自送去。” 她的心腹丫鬟心疼道:“娘娘今日操劳,使唤奴婢替您送吧?” 陵王妃轻轻摇首,“此事出自苏家,只怕是王爷心里将我也怨上了。” 书房内灯火通明,侍卫守在门前,半肩皆是落雪,瞧见拎着食盒撑伞遥遥走近的美人,拱手见礼道:“王妃娘娘,主子正议事,吩咐不可打扰。” “哪几位大人在?”陵王妃问。 侍卫腰半伏着,却是没出声。 陵王妃眼底稍黯,道:“我炖了汤羹,在此处等等就是。” “风急雪大,娘娘还是先回去吧。”侍卫犹豫一瞬,劝了一句。 陵王妃眉梢轻动,目光朝烛火跃动的窗纸扫了眼,似是斟酌了片刻,递出手中拎着的食盒,“王爷既是忙公务,我也不好打搅,只这汤羹破费时辰,还望你替我送进去,嘱咐王爷仔细身子才是。” 侍卫躬身双手接过,目送她出了院子,方才将汤羹送了进去。 屋中坐着的几人,穿着不打眼的常服,围坐一处议事,也未因他进来而停止。 “这是王妃送来的?”陵王尝了口,问道。 侍卫:“是。” “今日瞧着,官家似没有要将镇国公撤职的打算。” “今日没有,你能保证明日也没?” “就是,谏官最是烦他娘的,今日未有结果,明日少不得还要参奏!官家成日被这些苍蝇似的在耳边叫,保不齐哪日就动了心思!” “那吃里扒外的东西,王妃料理干净了?”陵王又问。 侍卫:“卑职未敢问,想来是已料理妥当。” 那日之事,所知之人寥寥,可消息却是不胫而走,隔日便被参奏到了朝上。 陵王想也知是,府中定藏着雍王的狗东西! 只是没成想,那人竟是他近日盛宠的玉夫人! 陵王恨得咬牙切齿,却是没去瞧,只让王妃代他料理了就是。 有人不做声色的扫了眼高坐的陵王,心烦道:就说是莫要招惹女人撒~ 不然哪里有今日这烦心事? “不然让徐家去面圣?” “徐家如今可是苦主,且先不说徐九涣那厮难缠,你让苦主去与官家给苏余兴求情,怕不是明日谏官参他的奏疏上便要多一条,更甚者,官家若是疑心他受胁迫,届时又是谁担得起的?” “这也不成,那也不行的,再不济,给徐家些甜头不就成了?” “什么甜头?” 方才说话之人挤弄眉眼,道:“给徐家个好郎婿啊,那谏官不是借着两小儿口舌之争参奏?那便将这由头撤了,他们不就没得参了?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便是拌两句嘴,旁人又如何管得?” “这也不失为是个法子……” “你们昏了头了吧!这二年徐九涣那厮不在京中,你们便忘了早几年曹家的门是如何破的?我可是听我家夫人说了,吃宴那日,听说那女娃娃手上戴着个极为贵重的手镯……” “什么手镯?金的还是玉的?”有人不屑的将他的话打断。 “……金玉便也罢了,是那上头缀着的宝石难寻!徐九涣那混账胚子既是能将这贵重之物给闺女耍,又岂能将她嫁给个庶子,你们仔细惹恼他,被打上门去!” “瞅你吓得这副模样,庶子又如何?再说,那小郎是嫡是庶还不是他苏余兴说了算的?那可是一等公爵的国公府,与咱们王府乃是姻亲!你放眼汴京,还有谁家能越得过去,连国公府都瞧不上,怎的,他徐鉴实是想当皇亲国戚不成?” 陵王用帕子拭了拭唇上沾到的汤羹,闻言稍顿。 皇亲国戚…… “得了吧,你趁着徐家还好说话,且歇歇心思。”方才说话之人苦着脸摆手道。 徐家若是在意门第高低,次子徐士钦又怎会娶了破落户伯府家的外孙女,那亲爹更是个让人记不得的地方小吏罢了。 “倘若,与那女郎定亲的是世子呢?”陵王幽幽出声。 霎时,满屋寂静。 第18章 几人面面相觑。 “……祖父那时读的族学,归家时十有八九天黑,你曾祖母炭火盆里烤着番薯,剥了皮,满室的甜香。” “我阿娘不烤番薯啦,”泱泱晃着小脚丫,吃着祖父喂到嘴边的香甜番薯,美滋滋道:“阿娘教我骑马,我也喜欢阿娘的大刀!” 徐鉴实满是皱褶的眼皮颤了颤,片刻,长吸口气问:“你阿娘……何时去的?” 泱泱眨着天真的眼睛问:“去哪儿呀?” 徐鉴实用帕子替她擦擦嘴巴上蹭到的番薯,又说:“去世。” “我们回家前呀,”泱泱双手托着小脸儿,炭火映照,那双洁净的眼睛里多了些沉,“阿娘说,她要去报仇,让我跟着爹爹回家。” 她说着,喃喃道:“那夜睡后,我便再没见过阿娘了。” 炭火噼里啪啦的烧着,徐鉴实看着怀里坐着的孙女,眼眸湿润,一把美髯颤了颤,终是没说出话来。 “爹爹说,他拦不住阿娘,阿娘却是用泱泱,将他送了回来。” 半晌,泱泱仰着脸,目光纯粹道。 她不知这话之意,却是记得爹爹与她说这话时,泪流满眼,眼底猩红的模样。 想来是顶顶要紧的,要紧到连祖父都恍神了片刻。 赐婚圣旨是成禧帝派人送来的。 今日云层很厚,灰蒙蒙的好似还要落雪,徐家正堂一片愁云惨淡。 华敏坐在厚厚的小包袱里,肉手手抱着个橘子,大眼睛瞧瞧那个,又看看这个。 “当啷……” 忽的,一声拨浪鼓打破了满屋的沉静。 华敏咧着牙花咯咯笑,伸着小胖手来够姐姐手里的拨浪鼓。 泱泱又摇两下,逗得小妹妹笑眯眯,才将拨浪鼓递给她,跑去倚着爹爹的腿问:“爹爹在难过什么?” 徐九涣垂落的目光颇为复杂。 昨夜散学时,他被老头儿留了堂,听到老头儿想将他闺女送去晋陵老家时,嗤他胆小,一遇事便想着躲,想缩着脑袋回老家,几年前的他如此,如今的泱泱亦如是。 这不,今日便后悔了,悔没听老爹的话! 泱泱晃了晃脑袋,又问:“爹爹不是说,皇亲国戚的最是尊贵啦,”说着,小手拍拍胸脯,很是仗义道:“泱泱的也是爹爹的,那天使唤我陵王世子妃,爹爹也是!” 话音未落,一道目光便凌空瞪了过来。 徐九涣张唇哑言,“……这、咳咳……这不行的……” “为何?”泱泱眨着天真的眼睛问。 徐九涣噎了句,顶着老头儿的怒瞪低声道,语气颇为委屈道:“爹不想当皇亲国戚。” 泱泱善解人意的很,小眼神立马飘到了二叔脸上。 徐士钦讪讪,低声道:“……二叔也不想与皇家当亲家。” 多难伺候啊。 泱泱小大人似的长叹声气,再瞧着桌案上的明黄绢布圣旨道:“那我去还给世子,让他去娶旁人好啦!” 几人:! 赐婚圣旨已下,哪有做臣子的推拒的道理? 倘若成禧帝当真将此事有回旋之地,定会先将徐鉴实召去说,可自家老头儿都未知情,可见成禧帝是乐见其成的。 圣心不可揣测,恩既是恩,怒也是恩。 而在旁人看来,这桩赐婚圣旨,乃是成禧帝对徐鉴实的盛宠。 可不? 长孙女刚受过委屈,便替其赐下了婚旨,日后谁在嚼舌头说句野丫头,那可不止是徐家,是冒犯皇室,犯了律法。 短短两日,与徐家相熟不想熟的皆递了帖子来,意欲交好。 宋喜一家都没招待,皆照着公爹的吩咐,以他身子不好为由,回绝了那些个帖子,闭门谢客。 徐鉴实告了病假,几日待在府中闭门不出。 徐九涣与徐士钦兄弟俩倒是日日去官署点卯,面上瞧不出什么来。 礼部这两日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若非瞧着那懒散歇在椅子里吃糖栗子的是个俏郎君,怕是只得以为他这儿有貌若天仙的美人儿,周茌瞧着被众星捧月的徐九涣,恨得牙都要咬碎了。 还以为先前那事,少不得要让徐家与陵王生嫌隙呢,谁知头一扭,两家亲亲热热的当亲家了! “都将东西带回去,我若回家挨了老爹的揍,明日便抄着木棍来揍你们!”徐九涣声音懒散道,下巴朝桌案上堆满的物什轻抬了下。 这桀骜模样,瞧在众人眼中,只剩了目下无尘四字。 徐九涣说罢,也没监管他们,起身拎起食盒,踩着傍晚下值的宫铃出了礼部去。 近万寿节,一路宫灯明晃晃,就连街上都摆了鳌山,映照得半边天都是红彤彤,夜色将明。 马车一路在徐府门前停驻,月牙高悬挂在树梢,静悄悄的。 一人上前叩门,动静轻的好似听不着脚步声。 片刻后,厚重的门扉吱呀一声自内打开,门仆瞧见面前的玉牌,神色一顿便要跪,却是被人拦了下。 “还不快去禀徐太傅?” “是是是!” 一叠的脚步声跑远—— 马车里,一道黑色的身影被请入了府去。 房中皆是药草的苦涩,就连衣袍之上都沾染了些许。 徐鉴实掀开寝被,一身白色里衣,不及穿袍戴冠,只见门前人影晃了晃,他伏地叩首。 “臣参见陛下。” “爱卿何必多礼,快快请起。”进来之人,确是成禧帝。 话音未落,他身侧的太监便上前,去将徐鉴实搀扶站起,笑盈盈道:“太傅还是好生歇着吧,咱们陛下牵挂您,这才深夜前来想瞧瞧您呢。” 徐鉴实闻言,挣扎着又要跪谢圣恩,一连的咳声不止,“臣、臣咳咳咳咳……” “快快回床榻歇着吧。”成禧帝摆摆手道。 伺候的人搬来宽大的椅子,被指使着摆在了床榻前。 成禧帝落座,看着帐子里鬓发生白的臣子,半晌,道:“你向来思敏,也定是猜到了,我想将皇位传于阿徵。” 徐鉴实面上并无诧异。 “我也没多久可活了,太医说,好生养着,还有四五年,若殚精竭虑,便要折半。” 烛火昏昏黄黄,照亮了两张半岁枯荣的脸。 “……子孙之中,阿徵最为勤勉,天资出众,若是他年长些,我也能放心些将这江山交给他,可阿徵如今才六岁,这江山……他坐不稳啊,孟成,你请辞的奏疏我看了,我不会准,也不能准,你得替我看着,看着阿徵继位。” 成禧帝对几个儿子都不满意,老大雍王心狠,也自傲轻狂。老二天资平平,在封地安居乐业就是。老三老四早早夭折,未见成人。老五陵王比起老二强上些,但最多守成罢了。老七豫王,幼时便逃学,指望不上。 徐鉴实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他比成禧帝小了近二十年,他连中三元入仕之时,成禧帝早已高坐皇权。 徐鉴实年轻时,一如诸多学子,满心抱负,他在翰林院呆了不过一个年头,便被成禧帝调任去了户部,从讲经筵学的常侍,变成了户部左曹郎中,上司乃是户部侍郎——实掌阁中之事的阁老。 第19章 如今先者乞骸骨,早已故去,阁中之事也皆在徐鉴实手中,且任太傅。他仕途顺遂,成禧帝于他,也可谓是知遇之恩。 那日赐婚圣旨,徐鉴实便明了其中之意,是以,递了辞官的折子上去。 官场浮沉,历时太久,他早已没了初时的抱负,如今官场于他无甚牵挂难舍,他想护着泱泱,想躲过这一场。 第13章 世子厌我。 十二月初五,万寿节。 承天门外,忙活了月余的礼部诸位官员疲倦的踩着余晖出了宫门,侧首便见旁边的宫门前车马如流,各府夫人小姐衣香鬓影,被下人扶着下了马车,而后递了牌子入宫赴宴去。 “唉……”有人低叹,扯着唇角摇首,与结伴而行的几人互瞧几个眼神,心照不宣的心里泛苦。 到底是位卑人轻罢了。 马车进入甬长的宫道,宋喜颇为紧张的整了整发髻上的冠子,又替泱泱擦擦小嘴,笑道:“别吃了,等会儿宫宴有好吃的。” “比蜜浮酥还好吃吗?”泱泱舔去唇上的糕饼渣渣,好奇问。 宋喜:“……婶娘也没吃过。” 她幼时跟着爹娘在外,自是没资格入宫宴。阿娘去后,她许多年被外祖母抚养膝下,可那时伯府也已没落,许多宫宴,也不好带着她。 “那婶娘一会儿多吃些~”泱泱晃着小脚说,“我也多尝尝啦~” 马车停稳,外面传来丫鬟的声音。 “二夫人,大小姐,咱们到了。” 泱泱小手抓起帘子,一眼便瞧见了外面爹爹正穿着青绿袍子一脚跨出宫门来。 “爹爹!” “泱泱,不可喧哗!”宋喜连忙低声道。 宫门前许多人,因着这一声,皆回首来瞧。 只见徐九涣那厮阔步行来,抱起了马车上笑得灿盈盈的小姑娘,顿时心里了然,这大抵就是那位陵王世子妃了。 “哦。”泱泱捂着小嘴巴,低低的一声,做贼似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 宋喜也被丫鬟扶着下了马车。 “宫中道路纷杂,我来接你们进去。”徐九涣道。 以他阶品,今日本是无缘万寿节的,可谁让他闺女是陵王世子妃呢,小闺女要来,这宴席之上自是多了他一张案桌。 只那一袭猎猎青袍,于交错映红中很是扎眼就是了。 “这便是陵王小世子妃?”有人凑上来,明知故问似的说了句。 泱泱被爹爹抱着,手里捏着颗青皮绿橘,闻言,尚未长开的桃花眼瞧着他,目光干净,“我是徐华缨。” 那说话的大人神色一怔,衣袖被旁侧的人扯了扯,神色顿时讪讪。 按理来说,未出嫁的姑娘,便是定了亲,也是依着娘家的。 这人上来便说这么一句,好奇是有,多是酸得泛呕。 徐九涣懒怠搭理,倒是没想到,他闺女竟是听懂了。 他好笑的屈指在她小脑袋上轻敲了下,扯唇笑道:“你祖父的课业没白上啊。” 泱泱睁着圆眼睛,小脸儿神色谴责道:“这话听着像是在骂我。” “怎会?”徐九涣眉梢一挑,笑道:“夸你呢。” 泱泱小嘴一撇,嫌弃道:“不像好话。” 冬日天黑的很快,不过一段宫路,月光已然洒在了蜿蜒的鹅卵石小径。 今日宫宴摆在了群英阁,灯火辉煌,还未走近,便听到了孩童笑闹声。 忽的想起什么,泱泱趴在爹爹肩侧的小脑袋倏地抬起,问:“今日世子也来吗?” “大抵来吧。”徐九涣道。 到底是成禧帝过生辰,那些个儿孙哪个敢不来恭贺? 泱泱‘哦’了声,脑袋又趴了回去。 宋喜一路话很少,带着丫鬟跟在徐九涣身后两步远。 许是照顾她,徐九涣一路走得并不快,悠悠哉哉的,像是抱着闺女在逛园子,瞧见漂亮的花木,还要停下赏上片刻。 宋喜月份不重,一路走得还算轻松。 “你们来的早,躲不开的麻烦。” 快走到群英阁时,徐九涣忽的说了句。 宋喜知道的,这种宫宴,少不得应酬。 先前徐家可闭门不受扰,今日却是不成了。 “左右也是躲不过的。”宋喜轻声道。 徐九涣回头看了她一眼,“烦了便将人打发走,不必强撑。” 宋喜:“多谢大哥。” 诰命夫人们入宫,本该是要先拜见皇后。 如今这宫中未有皇后,许多女眷便自发的去了掌凤印的贵妃宫中。 暖阁中此时,坐着的多是与宋喜一般的五品低阶夫人,瞧见她进来,互相颔首见了礼便罢了,没谁敢上来攀谈,宋喜倒也清闲了片刻。 徐九涣领着闺女在旁边的园子参观,左右是来了,这宫中名贵花木多瞧两眼也好,省得她惦记那棵歪脖子的老桂花树。 “这棵树上从前有鸟窝,那蛋可嫩了,忒好吃……” “这花年年长,臭……” “那时我年幼腿短,每日走这宫道都走得要累断腿……” 徐九涣正与闺女说着自己幼时伴读事,忽的见那边小径行来七八人,稚声童语,叽叽喳喳的聒噪。 父女俩的目光皆落了去,与那行在前面的人对上了视线。 赵徵忽的脚步微顿,继而行来,福身见礼:“徐大人,徐大小姐。” 礼罢,便转身走了。 泱泱眨着豆豆眼,疑惑问:“爹爹?” 徐九涣:“……嗯?” 先前见着还是师兄,这就变啦? “他咋的还生气了?!”泱泱越想越不可思议,小眼睛越睁越大,插着小腰好气哦! 走在后面的一个小豆丁忽的扭身,哒哒哒的跑过来,看着面前跟自己一同高的小丫头,义愤填膺的生气,“因我五哥不想娶你!” 他憋了憋,又说:“丑!” 泱泱咻的瞪圆了眼睛,她今天穿得很漂亮的! “……你眼睛坏掉啦?” “你!”小豆丁气得要伸手推她。 泱泱很是利索的身子一侧,躲开他的手,抱住了爹爹的大腿,眼睁睁的瞧着他啪叽摔在了喜鹊登枝的鹅卵石上。 小绣鞋忍不住轻轻踢了他一下,很快咻的收回。 泱泱仰着脑袋看天问月,满脸天真,她啥都没干呐~ “哇……” 嘹亮的哭声惊扰了走远了几人。 赵徵回头就见这个最小的弟弟,不知何时掉了队,竟是趴在地上哭,旁边站着徐九涣父女。 目光对上,父女俩如出一辙的双手一摊,理直气壮,与他们无瓜! 赵徵:…… “别哭了,起来。”他走回去,停在旁边说。 似觉他在地上打滚儿哭嚎的行径丢脸,一双眉皱着。 泱泱依着爹爹的腿瞧热闹,忽的,一根手指头朝她指来—— “五哥!是她推我!”小豆丁抹着眼泪哭诉道。 泱泱倏地提起的心又啪的落了回去,对着面前有恃无恐,倒打一耙的小皇孙道:“你咋的睁眼说瞎话?你这样胖,我弱弱哒~怎推得动你?” “她为何推你?” 第20章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泱泱看向赵徵,“你信他说的?!” 她唇齿微张,满目不可置信。 赵徵看她一眼,没答。 泱泱没理会小皇孙那张湿漉漉、得意洋洋的脸,牵起爹爹的手呐呐说:“咱们走吧。” 今日的世子,不是昨日的世子,不会与她道歉了。 她还踢了那讨人厌的小孩儿一脚呢,得跑啦! 可她这副恹恹神色,落在旁侧几人眼中,便是被赵徵伤着了,很是难过就是了。 有人气焰愈发高涨,有人垂眉敛眸静默一旁。 赵徵确实不愿娶徐华缨。 她是太傅的孙女,他是陵王府世子。父王说,皇祖父器重太傅,他们两家结亲,来日荣登大宝便多几分成算。 可他不愿意,他不愿太傅去替他、替父王去争。 他入学宫几载,受太傅教诲。 君君臣臣,各有其道。 太傅为人臣,当以忠君为先。储君之位,是国事,亦是家事,皇祖父想要将这位置给谁,臣子可谏,却不可谋。 赵徵望着走远的两道背影,与腿边的弟弟道:“将脸擦干净,日后若再敢扯谎骗人,我会如实与皇祖父说的。” “啊……”小皇孙顿时皱着脸,对上他沉着的眼眸,敢怒不敢言,委委屈屈的应:“是,我知错了。” 宴席盛大,歌舞升平,皇亲贵胄坐在下首,往后才是依着官制品阶的臣子。 皇子龙孙循着兄弟年岁先后为成禧帝贺寿,贺寿之物也尽是别样。 泱泱在一众皇孙中瞧见赵徵,瘪瘪嘴,脑袋一扭不瞧他。 皇孙们未送金银之物,皆是作了诗词贺寿。 方才讹人的小皇孙,磕磕巴巴的背了一首,神色瞧着很是骄傲了。 泱泱往嘴里塞了块小点心,心想:真堕祖父的太傅之名。 哄他祖父开心就好啦。 贺寿罢,便是开宴。 宴席过半,多是不拘,众臣相熟,端着酒盏各处说话吃酒,自是热闹。 泱泱吃罢桌上的一道奶酥,颇觉意犹未尽。 婶娘说的对! 宫中的点心好吃的! 忽的,一道粉色福蝶似的身影小跑来,将一碟子奶酥放在了她桌案上。 “嗯?”泱泱疑惑的仰着脸看她。 “我是陵王府的,闺名是商絮二字,”小郡主凑过来,屁股挤挤,与她同坐一席,“听母妃说,你便是我日后的嫂嫂,我的奶酥给你吃啊。” 泱泱看着桌上香喷喷的奶酥咽了咽口水,两只小手交握着没去碰那点心,扬起白生生的小脸,神色颇为认真说:“世子厌我……” 说着,她稍顿了顿,语气更甚坚定道:“我亦如是。” 赵商絮:“……啊?” “我不会是你的嫂嫂。” “啊……” 泱泱:“嗯!”坚定脸。 第14章 烧朱院。 过了腊八就是年。 自成禧帝继位后,汴京官员从年前往年后数,得有二十日的年假,吃席交友,很是舒畅。 不过,在这年根下,倒是出了桩喜事。 雍王娶了周大人家的胞妹为侧妃,大宴宾客。 帖子送来了徐府,徐鉴实阴着脸险些没顾尊卑让人扔了去,倒是徐九涣拿着那帖子悠悠的来雍王府凑了个热闹。 冬日艳阳,描漆画柱。 还未到良辰吉时,几位夫人坐在廊下闲聊。 “三媒六礼,就没见谁家成亲是这般仓促的。” “说什么呢?娶的是侧妃罢了,哪里有三媒六礼的讲究?” “可这般大摆筵席,雍王妃面子上怕是不好瞧。” “没见着今日称病,都未出席嘛。” “听说是那日万寿节时……二人便有了首尾?” “不是这回事,是周家那妹子欲要赏残莲,不慎失足落水了,给雍王殿下瞧见了,将人救了上来,当日御园里的几个宫人都瞧见了。” “这浑身湿漉漉的,又是孤男寡女的,男的便罢了,周家那妹子先前本就被耽搁了几年,如今都有二十了,这事要传出来,怕是更不好嫁人。” “为何那几个宫人不去救?” “你说这话……”夫人们心照不宣的低笑。 笑声忽的又戛然而止,几人僵硬扭头,便见那漆红廊柱后的徐九涣,瓜子壳都磕了半张手。 众人:…… “这般说,雍王救人是……”徐九涣似未觉气氛有异,说着挑眉,大有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意思。 说话的几位夫人,面上神色如云织,复杂的紧。 “……徐大爷怎的在此处?”一人讪讪开口,又瞧了眼几人,道:“我们也是道听途说罢了,当不得真。” “倒也未必,”徐九涣嗑着瓜子儿,满脸信然道:“御园那事听着便很真切。” “……徐大爷赏园子吧,我们便不打扰了。”那夫人咬牙道。 言罢,几人匆忙起身,朝着另一处急急走了,活似身后有鬼在追。 徐九涣看向旁边藏着脑袋的闺女,忧桑叹息道:“怎这般人憎鬼厌的,人家不跟咱玩儿。” 泱泱都要愁死了。 祖父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爹爹却是带她在这儿听墙角! 泱泱放下捂着嘴巴的小手,含着粽子糖嘀咕:“我回家要跟祖父说……” “那你祖父得揍我。” 泱泱小眼神上下打量他,实话实说道:“爹爹该揍……” 宴在晌午,宾客如云。 花轿抬来时,爆竹声响彻云霄。 诚如方才几位夫人说的,没见着雍王妃,也不知是因这侧妃排场盛大而妒忌生厌不愿出席,还是雍王不许。 左右都是难为人的罢了。 徐九涣抱着泱泱,嘀嘀咕咕的与她讲:“瞧见没,等闲变却故人心,男的没个好东西,你日后有相中的郎君,得跟我说,我多替你瞧瞧。” 泱泱抱着爹爹的脑袋,伸长脖子往外瞧热闹,脆声敷衍道:“好!” 雍王府与周家结亲匆促,喜宴却是办得热闹盛大。 几位王爷不管私下如何争,面上瞧着少不得兄友弟恭。 御园之事,徐九涣未听得消息,但是这结亲,倒也不难猜,毕竟,文臣之中周家最盛。 与徐家靠着徐鉴实这个独苗苗撑着不同,周家子息繁盛,也多出众,几房子孙皆是京官文臣,扎根深厚。 就是不知这门亲事,是谁先迈的脚。 徐九涣突然有些佩服自家老头儿了,都说独木难撑,徐鉴实却是在这朝堂站了几十年,自个儿也被庇佑乘凉了几十年。思及此,他心里叹息一声—— 回家得鞭策徐士钦!都快三十岁的人了,才是五品小官!他得何日才能在他树荫下乘凉啃瓜? “阿嚏!” 泱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揉着鼻子狐疑的瞅爹爹,懵懵的问:“你骂我?” 徐九涣:“……别冤我。” 泱泱哼了声,小辫儿翘起,瞧着那厢热闹进了府,道:“咱们去吃和尚炙肉呀~” “那秃头烤得肉也就寻常。”徐九涣嫌弃道。 “好吃的!”泱泱抱着他的脑袋晃着撒娇,“去嘛去嘛~” 第21章 “诶呀,去去去!” 宾客簇拥着新人入府,父女俩趁着门前的空落溜了。 晌午日光艳艳,从学宫过来的赵徵刚下马车,便见那道柳绿的小背影爬上了小马驹,欢快的晃着脚脚,翘辫也跟着一晃一晃的。而身边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替她牵马,步伐悠悠。 父女俩不知在说什么,偶尔间瞥见那张稚气侧脸,眉眼弯弯,笑若桃李。 赵徵晃了好片刻的神,直至小厮低声催促,他方回神,而那两道身影早已转过街口,瞧不见了。 今日大相国寺有集市,门前堵得水泄不通。各种好吃好玩儿的,委实热闹的紧。 徐九涣带着闺女去烧朱院饱食一顿,顺道晒着午后的暖阳,将大相国寺逛了一通,才牵着小马驹打道回府。 刚进门,却是被小厮告知,徐鉴实喊他去书房。 徐九涣摸着下颌沉吟,“总不能是我昨日教考太差,抓我去读书的吧?” 泱泱一双桃花眼笑眯眯,丝毫不能体会爹爹之忧虑,道:“我考得好哦~” 这不,祖父今日都给她放假啦! 徐九涣在她小脑袋瓜上轻弹了下,骂:“小没良心的……” 泱泱缩着脑袋偷笑。 再是不情愿,徐九涣还是拖着步子去了老头儿书房。 这院中只两个小厮,除了洒扫便是研墨,此时侯在檐下,瞧见他进来,齐齐见礼。 “在?”徐九涣下巴朝屋子抬了抬,问道。 小厮笑着点头,稍走远了些。 书房中烧着炭盆,猩红的炭火瞧着将熄,徐九涣进来便用那夹子往里添了几块,惹得老爹抬眼瞪来。 “添两块便够了,铺张浪费。”徐鉴实训斥一句。 徐九涣不以为意,“这屋里都没些热乎气儿。” 说着,煞有介事的拢了拢自己身上的氅衣,似当真嫌这屋里阴冷。 徐鉴实白他一眼,没好气道:“后日你堂叔他们便要到了,你去接。” “徐士钦呢?”徐九涣问。 “腊月二十姚家做宴,他得陪着媳妇儿去吃席,抽不得空。” 徐鉴实说完,便示意他可滚了。 徐九涣却是没走,给自己倒了碗凉茶,边喝倚着他的桌案边沿问:“你特意修书,邀堂叔来京中过年,是想趁着堂叔他们这次回来,走时将泱泱带去晋陵?” 徐鉴实也没想瞒过他,闻言,道:“如今朝中不稳,储君一日未定,便易生变数,泱泱留在京中不是好事。” 此遭赐婚,可不就是应验? 他说着,顿了片刻,又道:“与陵王府的这门亲事,等日后时机,我会求退了,你稳当些,少惹事端。” 徐九涣不服,“怎就老说我?人家欺负到了我脸上,我都置之未理,很给颜面了。” 徐鉴实被噎了一句,没忍住又瞪他一眼,“你若从前行事便得宜,我又何至于如此想你?”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如今也算是脱胎换骨。”徐九涣自信道。 徐鉴实:…… 好大的一张脸。 “既你也同意,那就等年后,你堂叔他们回晋陵之时,将泱泱一同带着去,你也放心,我且还在,你堂叔他们族中长辈,虽不说待泱泱如同自己膝下子孙疼宠,但也自当亲厚,不会苛待,”徐鉴实说,“这几日街上热闹,你带泱泱多去瞧瞧。” “哦,那银子……”徐九涣无辜脸。 徐鉴实:“……与管家说,从我账上拿。” 徐九涣唇角飞速翘起,满意了,放下茶碗,两臂舒展伸了个懒腰,可谓舒坦,也舍得当个孝顺儿子了,瞥见那猩红染得正旺的炭盆说:“家里也不缺你省得两个炭火银子,冷了便让人添火。” 徐鉴实懒得搭理他,个败家玩意儿,“出去。” “……”徐九涣憋了憋,“翻脸真快。” 将人轰走,徐鉴实自实木椅子上起身,走到炭火盆前烤了烤火。 别说,暖烘烘的,很是舒适。 片刻,徐鉴实喊人将他束之高阁的箱笼抬来。 一卷卷的书籍,被珍藏的很好。 那是他从前读过的,求学之路多艰难,遇着晦涩难懂之处,书卷上便少不得多些墨迹。 徐鉴实一卷卷翻过,看着那些字迹从行云流水,力透纸背,逐渐变得青涩稚气,横平竖直都好似透着懵懂困惑。 火舌燎起,照亮了他半张侧脸的温色。 徐鉴实想,他没什么能送泱泱的,只盼这陈旧的书籍伴她,少些困惑,少些慌张。 读书明理,明理修身。淡泊明志,从容不迫。 翌日,被祖父告知今日不上课,可去街上玩儿时,泱泱小嘴儿张成了圆圈。 这也太好了叭! “我想带妹妹去~”泱泱倚在祖父膝头说。 徐鉴实摇首道:“天冷,你妹妹还小,只怕惹风寒。” 说着,他往她的小荷包里塞了两个银锭子,“想吃什么,想玩儿什么,都可买来。” 泱泱捏着鼓囊囊的小荷包,片刻,天真仰脸问:“祖父,烧朱院也能买来?” 徐鉴实:…… 第15章 童言无忌。 腊月二十,徐府上下早早便起了动静。 门前打扫得一派簇新,便是连两座石狮子都擦得干净,朱红漆的大门前,停着一辆马车,小厮揣着手在等。 片刻后,徐九涣裹着厚厚的氅衣,步伐如风的迈了出来,递给小厮两个烫手的大肉包,急吼吼的往车上去,“赶紧走。” 时辰尚早,天色尚且灰蒙一片,只有远处现出一点点的澄黄日头来。 小厮不明所以他这副身后有狼在追的架势,但手脚麻利的将肉包揣进胸口棉衣里,而后将脚凳放好,跳上车辕赶车。 春居堂。 泱泱醒来时,生了好片刻的闷气。 爹爹骗子! 说好带着她,自己偷溜了去! 绿稚捧着烘烤得暖乎乎的棉衣过来,忍笑道:“主子早早便出门了,小姐那时还睡着。” 小姑娘抱着小胳膊坐在被窝里,一副生闷气的模样,可爱的要命。 绿稚伺候她半年,还未见过她这般生气呢,也觉新奇,温声哄道:“棉衣烘好了,奴婢伺候小姐穿,等会儿得去与老爷一同用早饭,晚了不大好。” 泱泱想想,不能让祖父饿肚子。 勉强同意了她这话,伸出一只小胳膊来。 穿戴梳洗罢,两人往前院去。 用饭时,宋喜问:“泱泱一会儿可要跟婶娘去外祖母家?” 泱泱吃着香喷喷的肉饼,闻言抬头,“祖父呢?祖父也去?” 徐鉴实轻摇首,“祖父在家里,等你叔公他们来。” 泱泱想了想,说:“那我在家陪祖父等。” 宋喜用帕子替她擦擦油汪汪的小嘴,笑道:“不怪你祖父疼你。” 泱泱得意,“我可爱~” 宋喜好笑点头,“是。” 用过早饭,收拾片刻,宋喜与徐士钦便抱着闺女出门了。 泱泱也没回自己院子,尾巴似的跟在祖父身后跑来跑去。 徐鉴实替窗前的两株绿萝浇水,泱泱给他挽袖,徐鉴实提笔,泱泱跑去研墨,当真是贴心极了。 第22章 徐鉴实写完折子,将笔搁置一旁,笑问:“可是银钱不够用了?” 泱泱伏在他膝上,睁着圆眼睛说:“祖父可还觉得难过?” “嗯?”徐鉴实不明就里,不解的看着她。 “爹爹回家之时,也是这般坐立难安,”泱泱爬着坐在祖父腿上,拿起那墨迹未干的折子吹吹,放去一旁,又抓了笔练大字,“爹爹说,那叫近乡情怯,我听不大懂,可爹爹那时是难过的。” 她说着扭头,望着徐鉴实,“祖父也是吧。” 徐鉴实心口只觉五味杂陈,枯老的手轻轻摸她的头发,“泱泱,你可去过晋陵?” 泱泱仔细想了想,摇头道:“我去过许多地方,没有晋陵。” “晋陵与汴京不同,出门便是小桥流水,乌篷船,那里夏日有莲蓬吃,菱角粉糯,莲藕汤也很好喝,街市上许多小玩意儿,是汴京难见着的,冬日里,不似汴京这般冷,那里很少落雪,你有很多姐妹、兄弟在那儿,可以一处玩儿……” 忽的,泱泱从他膝上跳下来,抬着脸目光纯净道:“祖父是想泱泱去晋陵?” 徐鉴实唇还张着,话却是说不出来了。 小姑娘倏然双眼通红,对视片刻,也像是僵持片刻,满眼委屈的转身跑了出去。 “泱泱!”徐鉴实自桌案后起身。 小姑娘跑得头也不回。 绿稚侯在门外,不明所以的朝内望了眼,赶紧追了去。 徐九涣将堂叔一家接回来时,已近晌午。 各家炊烟袅袅,凛冽的寒风中散着饭菜香。 徐家二叔徐鉴礼,这两年长得富态了许多,自也不比大哥徐鉴实严肃,笑与侄子道:“总算了到了,这一路马车坐得我屁股疼。” 徐九涣打个哈欠,舒展了下被颠簸得似要散架的筋骨,闻言悠悠道:“这话老头儿没听见,否则少不得骂你有辱斯文。” 徐鉴礼哈哈笑,拍拍他肩,“下车。” 宽阔的街道之上,整齐停着五六辆马车。 叔侄俩在前面的车下来,便见徐鉴实正站在府门前遥遥望来,风吹过,长长的美髯飘逸,深色的袍摆被掀起一角,竟是瞧出几分仙风道骨之姿来。 徐鉴礼默默的摸摸自己圆滚滚的富态肚子,上前规矩行礼道:“大哥。” “嗯,”徐鉴实垂首打量他,“这一路可还顺利?” 徐鉴礼憨笑:“顺顺当当的。” 寒暄间,几位女眷也走了过来,依礼问安。 徐鉴礼妻子赵氏,眉眼温婉,瞧得出些书卷气来,身边将及笄的姑娘与她眉眼如出一辙,朝徐鉴礼福身,“伯父安好。” “好,榕惜也有十四了吧,几年没见,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徐鉴实夸赞道。 “大哥好记性,是有十四了,这也趁着及笄前,带她出来走动走动。”赵氏说。 徐九涣眉梢轻动了下,看向自家老头儿。 徐鉴实神色顿了一瞬,看向弟弟,便见那张富态的脸臊的有些发红。 “舟车劳顿,先进去吧,士钦他媳妇儿知你们愿意来,早早就让人将院子洒扫干净,只等着住了。” “怎么没见着他们夫妻?”赵氏问。 “武定伯府今日宴请,他们夫妻带着阿敏去了。”徐鉴实道。 说罢,他稍侧首,唤来徐九涣,“去将这身衣裳换了,没点规矩。” 徐九涣:? 他惑然的垂首打量身上灰白的袍子,又茫然抬眼。 那几人已然走远了一段。 徐九涣:欺负人? 不过…… 徐九涣扭头就走。 小姑娘今早没跟上他,不定如何气恼呢,方才也没跟着老头儿,估摸着不是跟着徐士钦去吃席了,就是窝在春居堂呢。 暖阳融融。 春居堂一派安静。 几个丫鬟坐在檐下绣帕子,缝鞋袜,目光却是频频朝那屋里挪。 “主子!” “泱泱呢?”徐九涣步入廊下问。 “小姐在屋里,生气了,将门自内上了门栓,不许我们打扰。”小丫鬟低声禀道,“绿稚姐姐在小厨房给小姐煮鱼汤呢。” 徐九涣啧了声,将肩上厚重的氅衣解下,递给她道:“放进屋里去。” 说罢,走到了那侧屋檐下。 院子里几双眼睛,都悄悄的瞧着。 徐九涣伸出一根手指抵了抵门,眉梢微挑。 还当真上了门栓。 他侧耳贴上门,听得里边窸窸窣窣的动静,遂抬手叩门喊:“泱泱,给爹爹开个门呗。” 静等片刻,轻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咔哒一声,门栓被拉开了。 徐九涣推开门,便见门内的小姑娘双眼红红,瘪着嘴巴满脸委屈的望着他,不等说话,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徐九涣:! 没能出门跑马,这么委屈?! 徐九涣弯身将人一把抱起,抬脚进了屋,随手将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不消片刻,他便觉肩颈一侧湿哒哒的。 “今日太早出门,没将你喊醒,别哭了,”徐九涣掏出帕子替她擤鼻涕,“还想跑马,等过会儿吃了饭再去,成不?” 小泱泱哭得抽噎,摇着脑袋,边哭边说:“不……不去……祖父不喜欢泱泱……他不要泱泱了……呜呜呜呜……” “啊?”徐九涣傻眼了。 “可是……泱泱也没……也没花很多银子……呜呜呜……” “养泱泱不费银子……” “我不吃很多了……” “泱泱会认真读书的……呜呜呜……” 小姑娘当真是委屈极了,泪珠子大颗大颗的掉,两只小手揪着徐九涣胸前的衣襟,哭得小身子一抽一抽的。 徐九涣也从这断断续续的哭声里听懂了些,大抵是老头儿跟她说了要去晋陵的话。 “别哭了,”徐九涣替她抹了把脸,“你祖父怎会不要你?” “祖父要我肘……呜呜呜……” 哄不好,这眼泪大抵是要将这府邸淹了去。 徐九涣心疼又觉好笑,凑在她小耳朵边嘀嘀咕咕的说了句什么。 毛茸茸乱糟糟的小脑袋咻的抬起,满脸的泪,神色诧异又懵懂。 徐九涣将湿哒哒的帕子放去旁边,抓起她的小手臂,用绵软的衣袖擦擦满脸淌的泪,道:“别与你祖父说嗷。” 泱泱哭了一通,眼睛红,鼻子红,脸蛋儿也红,还抽噎着停不下来,闻言懵懵的没说话。 “咱们这宅子漂亮不?”徐九涣替她抚着后背哄着问。 泱泱点点头。 “这是祖宗给咱打下的江山!”徐九涣语气夸张道。 小泱泱睁着圆眼睛,勉强竖起拇指神色真诚夸赞:“厉害。” 徐九涣点头,“如今有人想抢咱们漂亮的宅子,你祖父忙着呢,怕伤着你,才想将你暂时送回晋陵去,守这宅子的事,便交给你祖父与二叔烦心去。咱们住着这么好的房子,吃得饱穿得暖,开心当米虫就好啦。” “可是、可是泱泱也可以守宅子……” “……米虫不是这样当的。”徐九涣屈指在她脑袋上轻弹了下。 第23章 小姑娘搓着衣角纠结,片刻,仰着脸与他打商量:“泱泱先守宅子,再当米虫,行不?” 徐九涣也望着她,心口忽的有些难过。 “先当米虫,再守宅子。” “等你长大,”他说着,瞧了眼空荡荡的书架子,收回目光,道:“等你将你祖父的书都读完,就可守宅子了。” 小姑娘托着脸颊苦恼:“得很久呢,泱泱何时才能长大?” 徐九涣心里双手合十,正经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慢些长大…… 第16章 小秤砣。 徐九涣喊了丫鬟端水进来,刚收拾罢,便有人来传话,催促去用饭。 父女俩过来堂屋时,却只徐鉴实坐着。 徐鉴礼一家子一个没见着。 想也知道,风尘仆仆,少不得要梳洗一番,换身干净衣裳再过来。 方才徐鉴实打发徐九涣回院子,不也是用着这法子? 眼下命人来催…… 徐九涣轻嗤了声,朝老头儿伸手。 “做甚?”徐鉴实眉头微皱道。 徐九涣不说,视线却是悄悄在泱泱脑袋顶上打了个转儿。 徐鉴实唇动了动,忽觉有些理亏,唤来门外的小厮进来,“去给他拿一两银子。” 话音未落,却是听得一声嘲笑。 徐鉴实深吸口气,改口道:“拿十两。” “唉……” “你想要多少?”徐鉴实被他一顿一声的打断,恼道。 “那就要看看,泱泱在你心里值多少。”徐九涣悠悠道,俨然一副狮子大开口的架势。 徐鉴实递给小厮一个眼神,示意他先退下。 待得人退出去,他目光稍垂,看向那不孝子腿边站着的,垂着脑袋数蚂蚁的小姑娘。 “泱泱,来祖父这里。”徐鉴实温声喊。 闻言,小泱泱抬头,脸上还有些刚哭过的残红,小嘴巴抿了抿,却是站着没动。 徐九涣抱着手臂悠哉看戏。 老头儿规矩的要命,幼时他与徐士钦哭闹,都没见着他哄过谁,他娘说,读书人脸皮薄,也金贵,可拉不下脸来哄人。 徐九涣没见过,是以,越发觉得他这副被瞧热闹的尴尬神色有趣。 徐鉴实瞪他一眼,深吸口气道:“自己去与管家拿。” 这是要将他打发走? 徐九涣心里轻哼了声,也不多言,扭身就往外去。 他一动,腿边小秤砣似的泱泱也跟着转身往外走。 “欸……” 低低的一声。 徐九涣唇角飞快翘起,不肖得瞧,都能想得出老头儿赔了夫人又折兵的神情。 诶呀~ 心情愉悦。 等拿了银子回来时,徐鉴礼一家子这回到了。 此行七八人,除却徐鉴礼与赵氏夫妻和膝下的两子一女外,还有族中的几个晚辈。 泱泱与几人行礼罢,反倒是被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喊了声表姑姑,整个人目瞪口呆的楞在堂中。 当了表爷爷的徐九涣不厚道的笑话她,“你收了这么些见面礼,可给大侄儿备了?” 泱泱麻了。 她看着面前高几个她的表侄儿,万分不舍的摸出刚被爹爹分给的一个银锭递了出去,像模像样道:“拿去,买糖吃。” 满堂哄笑。 表侄儿脸红得像是猴子屁股,“……多谢表姑。” 家宴在晚间,晌午这顿吃过,众人也未多坐,长途跋涉的难免受累,各回院子去歇息了。 徐鉴实看了几回明显兴致不高的泱泱,正欲开口,却是被徐鉴礼笑着喊走了,说是要去书房探讨学问。 徐鉴实心中叹息,小孙女心胸宽,等闲不生气,真若是恼了,也委实难哄的紧。 泱泱不知他心中所想,跟着爹爹回院子去看见面礼! 徐士钦夫妻俩是在酉时前回来的,刚进门便听闻二老爷一家回来了。 “可要这会儿去拜见?”宋喜低声问。 “不急,晚间家宴再见吧。”徐士钦道。 “只怕二叔二婶觉得咱们失礼。”宋喜迟疑道。 “你有了身子,晚个一时半刻的不妨事。”徐士钦说罢,把抱着的阿敏交给嬷嬷,“你们先回院子,我去与父亲说一声。” 女眷们坐在一处,虽是自家的宴席,但也免不得应酬,委实费神,宋喜面上有疲色,闻言也没再说,先与嬷嬷回去了。 晚间时,厅堂内灯火通明。 众人集聚一堂说笑。 “二叔与二婶远道而来,今日却是不曾远迎,委实失礼的紧,还望海涵。”宋喜轻声道。 “一家子何须说这外道话,”赵氏面目慈和,握着宋喜的手打量她微微隆起的小腹,“这是又有了?” 宋喜轻轻颔首,“三个月了。” “好福气,阿敏稍大些,也不闹人了,你这胎正好生。”赵氏道。 宋喜笑道:“家里两个姑娘,平日里也都很乖。” “是,”赵氏点头,又问起了武定伯府,“你外祖母身子可还好?” “尚且硬朗。” “说起来,我也许多年不曾见过你外祖母了,实在是我们回来得迟,路上耽搁了时日,不然今儿也借着你的光,去拜见她老人家才是。”赵氏握着她的手,熟稔热络道。 徐榕惜乖巧坐在旁边的绣凳上,听着她们寒暄说话,面容文气清秀。 “赶路辛苦,我还与夫君说起,二叔二婶这回得好好歇歇,明日若天晴,便让二爷带着弟弟妹妹们去逛逛汴京城。”宋喜柔笑道。 “是,他们几个长这么大,还没来过汴京呢,别叫繁华糊了眼才好,”赵氏笑话道,又说:“你妹妹都要及笄了,门都没出过两回,向来听闻汴京鳌山灯火热闹辉煌,这回也好好生瞧瞧,等嫁了人,便比不得在家做姑娘时松快自在了。” 徐榕惜听着这话,白皙的脸颊悄然飞上两朵云霞。 宋喜瞧见,笑问:“榕惜妹妹的亲事可定下了?” 徐士钦不着痕迹的朝这边瞧了眼。 “还没,”赵氏叹气道,“好儿郎哪里是这般好寻的?不过,汴京城中多贵子,年下宴席多,说不准也能碰着一二个,你说是吧?” 宋喜:…… 跌坑了。 “这要是碰着合适的,定了亲,就能顺当等着出嫁。”赵氏自顾自的道,“我记着你嫁二郎时,也不过十六?” “……是。” “到底是你好福气,早早便将二郎定下了,这京中多少贵女,说不准有那动了心思的,但碍于二郎早早定下的这桩姻缘亲事,我和你二叔膝下就榕惜这么一个姑娘,也只盼着她能像你这般顺当,京中各家如今是何情况,你比我熟,你可得替你妹妹费费心呢。” 宋喜听得面色微僵。 “可是摆好膳了?”那厢,徐士钦忽的出声。 门前丫鬟一愣,继而点头。 “那便请二叔二婶入席吧,今日酒宴,夫人早早便操持了,只为替二位接风洗尘。”徐士钦道。 “你们夫妻二人实在客气,”赵氏笑着起身,嗔道:“我跟你们二叔回自己家,哪里这么讲究。” 徐士钦颔首:“是。” 第24章 泱泱牵着爹爹的衣角,父女俩走在后面。 忽的,她鼓起的腮帮子被轻轻戳了戳,便对上了爹爹的视线。 欸,被发现啦。 泱泱讪讪的笑,从小荷包里数出三颗糖来塞进爹爹手里。 徐九涣剥了一颗那油皮糖纸,将甜丝丝的糯米糖塞进嘴里,道:“下回自觉些。” 泱泱:“知道啦。” 一顿家宴用了一个时辰,宴散时,几个男人身上多少都沾染了酒气。 泱泱从小孩儿桌跑过来,爬到了爹爹肩膀上坐着,两只手揪着他的耳朵。 徐九涣也惯着她,慢悠悠的驮着她往外走,身边绿稚跟着提灯照路。 赵氏在后面瞧见,眉心不觉一皱,“这哪里有姑娘家的样子……” 徐榕惜轻扯了下她衣袖,轻轻摇了摇头。 赵氏不痛快的勉强闭上了嘴。 徐榕惜话少,却也瞧得清楚,徐家上下,不说徐九涣,就是徐鉴实与徐士钦夫妻,都待泱泱极好,不与她阿娘一般流于表面的客气,是真的喜欢。 她们还要在汴京住一段时间,虽说这里也是她们的家,可终究比不得徐鉴实他们大房。 毕竟,如今这徐家,是徐太傅的徐。 各自回了院子。 宋喜屏退丫鬟,低声道:“听二婶的意思是,想将榕惜堂妹嫁来汴京?” 徐士钦往泡脚盆里添了瓢热水,“你要不?” 宋喜抬起了脚,也添了一瓢,忍不住催促道:“你说话。” 徐士钦侧身将瓜瓢放好,道:“明摆着了。” “那二叔的意思呢?他也愿意将闺女嫁来这么远?” 闻言,徐士钦看她,“你不也是远嫁?” “那不一样,”宋喜说着撇撇嘴,“我爹又不疼我,远近无甚不同。” 徐士钦沉吟片刻,道:“这事二叔做不得主,榕惜堂妹自己也想嫁来汴京。” “可晋陵家中求学的学子也很多,二婶就没挑中一个?届时不也能来汴京,还是知根知底的,二人相处过,方才知晓是否合适。”宋喜说着叹气,“二婶说让我操心,可我吃席也少,哪里知晓京中贵胄各府子弟秉性,若是最后挑了个气性短浅的,婚后夫妻生厌,我还如何见二叔一家?” 徐士钦道:“这会儿知道怕了?晚间说话时怎不知?” 宋喜有些恼的瞪他。 “行了,擦干早些睡,”徐士钦将凳子上的擦脚布递给她,又道:“我明日去与二叔说。” 宋喜唇角翘起,在他脸颊亲了下。 徐士钦侧眉看她,“怀着身子呢,闹什么。” “就你多想。”宋喜低哼了声,拿过巾子擦脚。 旁边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收回擦干净脚,将她盆里的倒入自己的木盆里,趿拉着鞋去倒洗脚水了。 第17章 玉牌。 跨院,赵氏也在说这事。 “大哥就是清高,开族宴只请了那么几家,不然我何至于费力气去与士钦媳妇儿说,我看啊,他就是怕你沾人家太傅大人的光。” 徐鉴礼闻言,顿时皱起了眉,“你胡咧咧什么呢。” 他今夜吃了不少酒,醉得恨不能倒头便睡过去,耳边却是不得清净。 赵氏心里头不痛快,被丈夫骂了句,顿时火冒三丈,气得将软枕砸在他身上,“我说什么,你听不见吗?” “榕惜都要及笄了,同她大伯有几分亲近?我不过是说了句,劳烦老二他媳妇儿多上些心,替榕惜相看个好儿郎,你瞧瞧,你瞧瞧,老二立即将话头转了去,生怕我再多说一句,当我察觉不出?还不是人家如今得势,如日中天,便是一个没娘的奶娃娃都能得了桩赐婚,日后是那享清福的王妃娘娘,眼界儿高了,将你我当作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来瞧了。” 赵氏越说越气,又在他手臂上恨恨拧了下,“说到底,是我们娘儿俩命苦,跟了你!” 徐鉴礼疼得吸气,捂着手臂往床内挪,忍不住替自个儿说句:“我不好官场,你我成亲时,我便坦诚以告了。” “是是是,你们一家子都是清高的,就我是个势力的!”赵氏恼道。 帐子里漆黑,只零星月色落进来,隐隐绰绰。 徐鉴礼颇为头疼的伸手拉她躺下,“快睡吧,都几更了。” 赵氏争了下,依着软枕躺下了,“榕惜定是要嫁在汴京的,这事你去与大哥说!” 身后没动静。 她忍不住踹了脚,“听见没?” “还睡不睡了!”徐鉴礼不耐道。 听出他话里的恼,赵氏消停了。 翌日天晴,用过早饭,徐士钦带着几个晋陵的弟弟妹妹出门闲逛了。 苍邬院里。 “泱泱怎的不去?”赵氏瞧着檐下剥橘子的小姑娘,和颜悦色问。 “爹爹带我去逛过了。”泱泱扭头道,往嘴巴里塞了瓣橘子,一把抱住跌跌撞撞朝她走来的小妹妹。 冬日里冷,便是出了太阳,小阿敏也穿得严严实实的,瞧着像是雪地里堆得雪娃娃,咿咿呀呀的很好玩儿。 被抱住了,小姑娘敞着牙花子咯咯笑,两只小手去拿姐姐手里的橘子。 “酸……”泱泱不给。 话出口,就见小妹妹口水直流,她无语道:“馋哦~” “这小姐俩的感情真好。”赵氏笑与宋喜说。 宋喜正缝制一条烟粉色的小肚兜,上面的五毒平安兽还差几针,闻言抬头朝门前望了眼正玩耍的两个小姑娘,笑道:“小孩子心思干净,虽还不知事,但谁真心疼她,也是知道的。” 赵氏唇角的笑意一顿,干笑两声,“是,是这个理儿。” 片刻,宋喜收了针,将小肚兜叠好,唤来绿稚:“这衣裳收好,洗干净过年时给大小姐穿,五毒辟邪保平安。” “是。” 赵氏瞧见,问:“怎用了这颜色,瞧着小家子气。” 宋喜笑了笑,只道:“泱泱挑的。” 临近傍晚时,出去玩儿的几人才回来,个个儿面上带笑,瞧着很是尽兴。 几人免不得要先去徐鉴礼与赵氏院子里问个安去,徐榕惜没跟兄长弟弟们一道,“我给泱泱买了糖葫芦,先给她送去,免得糖霜化了糟蹋东西。” 说罢,带着两个丫鬟穿过小径走了。 “使唤丫鬟去不就是了……”徐榕惜的兄长嘀咕一句。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将晚的天色变得漆黑一片。 春居堂此时上了灯,却是将人骇得脚步一顿,迟疑不敢入内。 “堂小姐。”绿稚出来端汤,瞧见人,连忙出声唤了声。 “我来找泱泱,她可在?”徐榕惜站在门前问。 绿稚快步迎过来,道:“我家小姐在屋里剪纸玩儿,堂小姐可要进来坐坐?” 徐榕惜喉咙动了动,温柔笑道:“回来还未与父亲母亲请安,就不坐了,这糖葫芦是我回府时买给泱泱的,劳你拿进去吧。” “奴婢替我家小姐谢过您。”绿稚接过道。 徐榕惜微微颔首,转脚走了。 绿稚瞧着人走远些,才将院子门阖上。 “这院子真古怪,年根下,竟是挂了一院子的白灯笼……” 第25章 “谁说不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入了哪家坟塚,瘆人的紧,大老爷怎的不管管,由着大爷和大小姐胡来,倒是将咱们小姐吓着了。” “别说了。”徐榕惜捂着心口低斥道。 “小姑姑没进来?”泱泱咬着甜甜的糖葫芦问。 绿稚点点头,方才她走得近,哪里没瞧见那主仆三人瞧着他们院子惊吓的神色,只这话不宜与小姐说就是了。 “堂小姐要去给二老爷和二夫人请安,便没进来。”绿稚说。 泱泱握着糖葫芦,安逸得晃晃穿着足袋的小脚脚,“小姑姑真好,出去耍还给我买糖葫芦~” 旁边的小丫鬟闻言噗嗤一笑,道:“咱们主子也没短了小姐的零嘴啊。” “不一样,”泱泱趴在榻上说,“爹爹疼我,因他是我爹爹呀,可小姑姑,我与她还是头回见呢,昨儿她还送了我好看的头花~” 那头花是江南的样式,汴京城没有,她从前住着的边地也没有,泱泱很喜欢。 “祖父说,礼尚往来,等明儿也让爹爹帮小姑姑做一副弓箭,我们可以一起打兔子呀~” 泱泱说着,一骨碌爬起来,将吃了一半的糖葫芦放在了油纸上,让绿稚拿远些去。 绿稚不禁忍笑。 就没见过哪家的爹,跟闺女分零嘴的,他们主子的嘴也当真是大,偏她们小姐还乖的紧。 泱泱盘着小腿腿,拿起小剪刀和红纸继续剪,片刻,剪出一朵花瓣并不规整的小红花来,笑嘻嘻的贴在了脑门儿上,“看我~” 绿稚夸赞:“咱们小姐真好看。” 泱泱:“嘻嘻~” 旁边两个小丫鬟暗自悔恨。 慢啦慢啦! 腊月二十三,小年日,也是徐家的开族日。 一早,厨房里便忙得热火朝天。 徐九涣也一改往日睡懒觉的劣性,早早便自床上爬了起来,还将闺女弄醒了。 泱泱揉着惺忪的眼,张着大大的哈欠,小脑袋像是捕醉仙,在爹爹手中摇摇晃晃。 回汴京前,便是徐九涣替她扎头发,黄的绿的发绳一绑就是个小揪揪。 可惜了,许久懒怠,手艺退步许多,徐九涣瞧着那俩高低不一的小揪揪心想。 绿稚端着热水进来,瞧见那头型时,不觉眼皮狠狠一跳,委婉道:“主子,还是奴婢来吧。” 今日若真要让她们小姐这般见客,不只是丢这父女俩的脸,就是她也抬不起来头。 丢人呐。 绿稚捣鼓头发也许久,没用钗环首饰,绑了条翠绿发绳,绾起的小发包上点缀了珍珠小花花。 衣裙是宋喜月前便着人裁好的,那时还有余量,这会儿上了身倒是正正好。繁复漂亮,穿着像个小花仙, “小姐长高了。”绿稚笑着说。 泱泱唇角翘得高高的,垫了垫脚尖,很是满意啦。 天朗云舒,宾客如云。 宋喜没在自己院子待客,众女眷坐在厅堂侧边的暖阁中说笑。 宋喜外家姚家几位夫人来时,暖阁里已坐着几位夫人,在瞧见坐在主位上坐着的赵氏时,神色微怔,不过稍纵即逝罢了。 互相问候罢,武定伯夫人笑着道:“早听囡囡说,她二婶今岁回京过年了,可算是见着了。” “快快来坐,”赵氏亲热的招呼道,却是没从榻上起身,笑与她道:“我前儿还跟士钦他媳妇儿说呢,回来的日子不凑巧,没吃到你家的席呢。” 说着,赵氏问:“老太太身子可还硬朗?今儿怎的没一道来,我也好给她老人家问个安才是。” “硬朗,”武定伯夫人笑道,“只不巧,老太太染了风寒,不宜出门,不然今儿定是要来呢,”她说着,瞧向宋喜,“知你惦记,老太太让我说,她没大碍,就是那日吃席,吹着了风,将养两日就好。” 宋喜松了口气,“多谢舅母。” “泱泱与阿敏呢,怎的没见着这俩小姐妹?”姚三夫人问。 宋喜噗嗤笑了声,“泱泱今日打扮的好看,说是也要给妹妹打扮,姐俩儿还在屋里臭美呢。” “老五还说呢,没什么好送的东西,前儿得了一匹矮脚马,说是送给泱泱骑,这小姑娘也爱美了,可还喜欢骑马?”姚四夫人笑道。 几句话间,皆是绕着泱泱说,赵氏脸上的热络淡了些,端起了桌案的茶碗。 稍片刻,一道窈窕身影步入了暖阁。 “这是……”武定伯夫人左右瞧一眼,轻声问。 “这是二婶的姑娘,闺名榕惜。”宋喜道。 徐榕惜上前,姿态姣好的规矩见礼,“榕惜见过各位夫人。” “原是堂小姐,”武定伯夫人朝她伸手,笑与赵氏道:“她二婶好福气,有这样模样标志的闺女,这若是我家的,我与夫君怕是做梦都得笑出来。” 武定侯夫人膝下嫡出三子,只剩幼子姚五还未成亲。 听得这话,赵氏唇角勉强扯出些笑来,“是,姑娘家不似那皮猴儿费心,但到这年岁,也免不得操心许多,我前儿还与士钦他媳妇儿说呢,想给榕惜寻个如意郎君,爵位倒是无甚,但得身有功名才好,为人端正,发愤图强。” 赵氏说着,又询问:“夫人家的公子是从武?” 暖阁里坐着的几人神色皆变得微妙,不觉瞧向了武定伯夫人,后者端起茶碗抿了口,而后才颔首,道:“家中几个儿郎,皆随他们祖父从武,小子年幼,还未有功名傍身。” “打打杀杀的,终究是惹人心惊胆战,”赵氏与旁侧几位夫人道,“要我说啊,还是读书好,听说崔夫人家的三郎中了秋闱,只等今岁开春闱了?” 崔夫人手上剥着一颗蜜橘,闻言浅浅笑了笑,道:“小儿运道好些,勉强榜上有名。” “运道好也是好的,”赵氏笑道,“贵公子不过而立,便得了功名,日后差不了,不知夫人可有瞧上的贵女,与哪家定了亲?” 暖阁中坐着的几人不动声色的对视一眼,皆心照不宣。 徐榕惜眉微蹙,借着衣袖遮掩,轻轻扯了扯阿娘的衣袖。 这话也说得太明了些,且今儿还是泱泱的开族宴,哪好说她的亲事? 赵氏心里也有小算盘。 今日宴请的宾客虽说是不多,可与徐家都是亲近的,若是她闺女与其中哪家结亲,日后徐鉴实都免不得照顾着些,而徐榕惜的夫家,也会看在徐鉴实的份儿上,待她闺女好些。 她一副好奇的神色,崔夫人接过丫鬟递来的帕子擦擦手,抬起眼,先是瞧了眼坐在绣凳上端秀的姑娘,目光挪去赵氏脸上,温声道:“不瞒夫人,我家三小子的亲事也是着实让人头疼,去岁春日宴,我便想着替他相看,且先将亲事定下,可那小子,自个儿舞文弄墨,” 她说着一顿,摇首笑道:“却是偏属意舞刀弄枪的姑娘,我还跟武定伯夫人说呢,实在是她家都是小子,不然也解了我燃眉之事。” 崔夫人这话有意无意的抬了抬武定伯夫人,却是将徐榕惜臊的面上泛红。 赵氏嘴角抽了抽,眼中热切淡了些,“自古亲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崔夫人怎能由着孩子的心性来,还是得规劝才是。” 第26章 “都是结亲,结的儿女亲事,少不得要合孩子心意,这日子终究是他们过,咱们谁也替不了。”姚三夫人嘴快道。 武定伯夫人暗暗嗔了儿媳一眼,轻轻摇首。 何必逞这一时口舌之快呢。 暖阁中波涛暗涌,宋喜缩在下首竖着耳朵却是不说话。 夫君说了,谨言慎行,她又说不过她们去,少说话才是要紧的! 园子里,冬日可玩儿的少。 前些时日的雪早已消融,只剩光秃秃的枝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泱泱巡视一般,带着姚家几个姐姐哥哥将府中逛了个遍。 “这也没甚好玩儿的。” “冬日里可不就是这样嘛。” “欸!那儿有个狗洞,咱们比赛钻狗洞吧!” “咦~埋汰。” “我穿了新裙子,不钻狗洞啦~” “那咱们玩儿什么?” 顿时,所有的目光皆瞧向了泱泱。 小泱泱眼珠子一转,道:“我知道啦!” “什么?” “我们去找祖父上课吧!” “……快跑啊!” “嘿嘿~”泱泱迈着小短腿跟着跑,牧羊似的,“找五叔扎马步也行呀~~~” 前面几个小短腿恨不得蹬出风火轮! 太恐怖啦!!! 将近晌午,众宾客被请去观礼。 徐鉴实用竹叶水净了手,丫鬟递上巾帕擦干。 泱泱依循祖制,跪在蒲团上给祖宗磕头敬香,仰着脸望着祖父。 “尊贤在上,今徐氏一族,覃水一支,不肖子孙徐九涣,膝下得一女,敬奉先长,从之华字,谓之华缨。徐氏之女华缨,今日开族之宴,惊扰祖宗,顿叩首。” 泱泱听懂了,乖乖又朝着香炉牌位磕一个。 祠堂寂静,唯有香烟袅袅。 徐鉴实眉眼温和,望着她徐徐道:“今示以家训,徐家子孙华缨,当以尊祖睦族,和兄和邻,居家孝,事君忠,与人谦和,临下慈爱[1]……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少年当以浩瀚之气,如天地之物茁出……” 徐九涣悄摸的朝徐士钦挪两步,低声问:“家训何时多了这些?” 徐士钦恼得瞪他一眼,低声:“闭嘴。” 家训是为警醒,多是规训,后面这话,明摆着是老爹对泱泱的教导。 徐士钦抿着唇看向徐鉴实,却是听得眉头微皱。 而观礼的宾客,静立望着堂中的一幕。 一字一句,皆是长者对幼孙的爱护与谆谆教诲,难怪陵王府与官家求了这门亲事呢。 徐榕惜望着跪在蒲团上的泱泱,眼中不乏羡慕。 她幼时开族,那时父亲已带着她与哥哥阿娘回了晋陵老家,开族宴时,是与族中几位兄弟姐妹一起的,五指尚有长短,她是个姑娘家,在族中自是比不得兄弟们受宠。 想着,徐榕惜瞧向了徐九涣,虽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可眼中的骄傲与疼爱几乎要溢出来。 都是姑娘,爹爹待她,就是不如大哥待泱泱。 徐榕惜心想。 她的右后侧,一位羽扇纶巾的男子也目不转睛的看着泱泱,片刻,竟是红了眼睛,不动声色的侧首,眨了眨沾湿的眼睫。 再抬眼,便见前面长身玉立的徐九涣朝他轻抬了下眉问:哭了? 似是示意,又像是嘲弄。 崔三斜他一眼,面色素净,目光垂落,看着那小小的姑娘,他心里轻叹了声,孟姐姐终归还是…… 宴宾客罢,徐九涣兄弟俩将人好生送出门去,才折身回院子。 女眷那厢散的早些,宋喜已经换了身轻便衣裳,发髻上的钗环也让丫鬟取了,瞧见他进来,丫鬟们自觉退下,将门关上了。 徐士钦揉揉前额,道:“过来歇会儿,可累?” 宋喜摇摇头,“有二婶帮衬着操持,我省心多了。” 说着,想起什么,她踩着绣鞋蹭来榻上,与他低声道:“听二婶的意思,是瞧上了崔家的三郎。” 徐士钦眉眼微怔,“崔家?” 宋喜点点头。 “崔家……”徐士钦又念一遍,道:“崔家是士族清流,从前比咱们家要贵重许多,崔三又是主支嫡孙,就是公主怕是都看不上眼,二婶眼光好,可只怕是不好办。” 宋喜嘀嘀咕咕,将暖阁中崔夫人说的话与他说了,又道:“今日我可没多嘴。” 徐士钦笑了声,与她低语:“崔三从前与孟姐姐走得近。” 宋喜微微吃惊,正要开口,被捂住了嘴。 宋喜:…… “谨言慎语。”徐士钦低笑着说。 从前种种,如今说来也无甚意思,更是对孟灵的亵渎。 “此事二婶自有主意,你不掺和是对的。”徐士钦吃了些酒,此时衣袍解开两颗盘扣,青天白日的,忽的多了些有辱斯文的意思,唇轻擦过她白里透粉的脸颊。 说的是正经话,宋喜却是被他撩拨得倏然红了脸,不禁伸手推推他,“你酒气尽扑我脸上了。” 说罢,她又憋一句:“熏人。” 徐士钦将她抱上软榻,喉间闷出几声轻笑,“那你脸红什么?” 说着,他抬手蹭她脸颊,“好好歇个晌,你胡思乱想什么?嗯?” 宋喜羞得锤他。 房外的丫鬟默默走远了些…… 春居堂。 泱泱抓着一枚青玉牌翻来覆去的瞧,听见外间徐九涣传来的动静,蹬着鞋子跑了出来,仰着脑袋问:“爹爹!你有不?” 徐九涣瞧了眼她脸上的嘚瑟,轻嗤了声,示意她来。 午后暖阳如春,父女俩在屋里翻箱倒柜。 “找到了。”片刻后,徐九涣说。 他从抽屉深处拿出来一只梨花木小匣子,几下开了那鲁班锁,引得泱泱双眼冒光的赞叹—— “太好玩儿了叭!” “没见过世面,”徐九涣翘着唇角低笑着骂,将那锦缎上的玉牌拿起来给她瞧,“徐、九、涣,瞧见没,是我。” 徐家子孙,皆有这么块玉牌,不论贵重,是明身份的物件儿。 泱泱这枚玉牌,是老头儿亲自雕刻的,不肖得瞧,徐九涣便知道,因他手里这枚也是。 徐九涣捏着闺女的玉牌,忽的酸溜溜的说:“一把年纪了,还搞这个,幼稚。” 泱泱顺着他的目光,看着玉牌上的小花花,道:“我喜欢这个!” “哄小孩儿的罢了。”徐九涣醋道。 “我喜欢!”泱泱得意。 “知道了……”徐九涣拖着调子说,忽的又使唤她,“去将你绿稚姐姐的笸箩拿来。” “做什么?”泱泱好奇的问,却是迈着小短腿儿去了,片刻小跑着回来,“呐~” “喜欢哪个颜色?”徐九涣扒拉着笸箩里的锦线问。 泱泱最是喜欢色彩明艳的,当即选了几色给他。 “你这审美……堪忧呐。”徐九涣叹道,骨节分明的手将那几根丝线理了理,道:“你捏着这头……” 泱泱乖乖听吩咐。 片刻,绿稚进来伺候茶水,便见晌午的日光洒落在窗棂前,那父女俩盘着腿玩儿花绳,她神色微顿,忍不住瞧了片刻,又翘着唇角、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第27章 老爷常遗憾她们主子不读诗书,可她们主子也没那些所谓君子的酸臭。 没瞧见?她们主子还会给小姐打络子呢。 第18章 扫尘日。 跨院,此时气氛却是剑拔弩张。 侯在门外的嬷嬷打发丫鬟们站远些,远了檐下那处。 “……阿娘今日当真是糊涂了,今儿开族宴是泱泱的好日子,我在诸位夫人跟前露个面就是,阿娘却是喋喋不休的与人家说嘴我的亲事,喧宾夺主,若不是我将及笄,还当是无人问询的老姑娘不成了,你让那些个夫人今后要如何瞧我?丢死人了!”徐榕惜以帕子捂着脸,气得边哭边诉。 赵氏被闺女这般指责,气得抬手戳在她额头上,恼得提高了声儿道:“我糊涂?!我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你想嫁来汴京,想嫁王孙侯爵!我事事为你,倒是成了我的不是?真这般难耐,你还要你老娘替你筹谋什么,自个儿寻门亲事利索嫁了就是!” 徐鉴礼回来,便见一院子丫鬟婆子侯在院门前,刚疑一瞬,便听屋里传来这话,顿时眉头紧皱,圆滚滚的身子竞走几步,推门入内。 “你说的什么话!”徐鉴礼斥道,“枉你还是读过书的,怎能教自己闺女与人私相授受?!” 赵氏话出口,也觉不对,还未出声,便听他进来训斥了这么一句,顿时如火冒三丈,声音拔地而起:“我哪句说的不对?” “你……” “若是她德才兼备,名声出众,又何须我苦心孤诣的替她腆颜去与那些个夫人攀谈?好女百家求,我未出阁时,上我家来求娶的恨不能将门槛踩断,她呢,如今又有几个欲要求亲的?” 徐榕惜被说得臊的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缠花门砰的关上,门外伺候的下人面面相觑,竟是谁都没敢去拦。 屋里赵氏的骂声并未因此而停下—— “……若是你如你大哥般,稳坐朝堂,今日因着一封家书而风尘仆仆、不远千里的从晋陵赶回来的便不是我!可你不求上进,窝在那千里之地,说的好听是潜心修史,实则不过是比不过你大哥罢了!你怕了!你怕人家将你与大哥比,可你事事不如他!”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赵氏冷笑,“你睁眼瞧瞧!如今这汴京城中有谁记得你徐家二老爷?又有谁知道我!年前各府多宴请,便是连宋喜那小家子出身的都收到了几封帖子,我呢,我两手空空!都说夫荣则妻贵,我跟着你二十年了,得了什么?若不是今日你大哥给那丫头摆宴开族,我又怎能见着那些个夫人?那崔氏三郎年过及冠才中榜,便是这般榆木,都瞧不上你闺女,我不过是多说了两句罢了,竟是能让那小蹄子指着鼻子骂我丢人现眼!我倒不如一头碰死,也好过被你们父女作践!” 徐鉴礼苦笑两声,“既然我这般无用,你当年又何必嫁我?” 说罢,他垂首开门出去了。 屋里的歇斯底里霎时一静,唯留耳边嗡鸣。 片刻,赵氏将屋中摆件儿砸了个空,伏在软榻上竟是哭了。 粉彩般的流云渐渐藏于枯枝山岚后,徐府各院上了灯。 晚膳时,徐鉴实扫了眼桌上空着的两把木椅,问徐鉴礼:“弟妹与榕惜怎的没来?” 徐鉴礼垂着眼,闻言勉强扯了扯唇角,摇头道:“她们身子不适,便不过来了。” 泱泱揣着小手等祖父喊开饭,听着这话,仰起脸问:“小姑姑不舒服呀?” 稚语童声,听得人心口不免慰藉,徐鉴礼温声道:“无事,明日便好了。” 泱泱似懂非懂的点点脑袋,“我不舒服时,绿稚姐姐会给我煮山楂水喝,甜甜的,我就舒服了。” 这话引得桌上众人不禁忍笑。 徐九涣翘着脚悠哉道:“你那是吃撑了。” 这话一出,顿时满堂哄笑。 泱泱也不觉丢脸脸,点头道:“等我长大就能多多吃啦~” 用过晚膳,徐鉴实将徐鉴礼喊走了。 泱泱缩着脑袋小小声与爹爹说:“今晚还不用读书嗷~” 徐九涣轻笑了声,将闺女抱起坐在脖子上往外走,悠悠道:“你祖父这会儿可顾不上你。” “为啥呀?” 徐九涣懒得去揣测,道:“没吃着酱鸭腿,出门吃烤肉串去。” “好~” 书房里,徐鉴礼面对着兄长,臊红了一张脸,搓着手很是局促,“也、也没啥。” 徐鉴实拎起炭火上温着的清茶,替他倒了一碗,道:“你我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虽是这些年聚少离多,但如有为难之处,你不与我说,还能与谁说?” 徐鉴礼垂着眸光,看着炭盆里的火星子,片刻,呐呐道:“榕惜他娘,看上了崔家三郎,想与之结亲。” “崔家?”徐鉴实微诧。 徐鉴礼轻轻点了点头,“听着意思是,崔夫人没情愿。” “崔家自先朝时,便已是百年清流,如今崔家子弟虽是鲜少有入朝为官者,但其底蕴深厚,依旧是名门望族,弟妹眼光好。”徐鉴实道。 徐鉴礼抬起眼,苦兮兮道:“可就是心气儿忒高,我初初时以为,她们母女俩的意思是,想在汴京达官显贵中挑个郎君,可这……唉。” “榕惜是个好姑娘,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徐鉴实宽慰弟弟道,“等寻个时机,与崔家家主……” “大哥!”徐鉴礼连忙打断他的话,“我……” 徐鉴实摆摆手,“有道是好女百家求,崔家三郎这些年亲事未定,不乏有贵女登门求亲的,在汴京城中说起也算是佳话,”他揶揄说笑一句,又道:“崔家家风清正,崔三郎若是真能与榕惜成就良缘,也是好事。” “只怕人家瞧不上我这个岳父……”徐鉴礼搓了搓脸尴尬说。 双膝被炭盆烤得发烫,徐鉴实却是坐着没动,目光望着对面的弟弟,良久,他问:“当年,你为何执意回晋陵老家,而不愿入仕?” 徐鉴礼动作一顿,看着炭盆里猩红的炭火,却是没出声。 他与大哥,幼时皆是在族中读书,长至十五,徐鉴实下场科考,连中三元,一时风光无两,徐鉴礼那时,真真儿是将大哥引以为傲,可他十五下场,虽是榜上有名,却平平无奇得让人失望。 珠玉在前,其后者皆蒙尘。 大抵是自那时起,徐鉴礼便生了不愿科考入仕的心。 爹娘虽是不解,族中长者摇首叹息,可徐鉴礼坚持如此,他们倒也未逼迫什么。 后来,他及冠后便与赵氏成了亲,那时二人也算是举案齐眉,先是生了长子,又有了次女榕惜,再后来,徐鉴礼便举家搬迁去了晋陵。 后来多少年,他瞧着大哥膝下二子读书,得知徐九涣书文不就时,整夜未睡。 大抵是因,这世间有了知他感受之人。 可他们终究是不同的。 他十年如一日的待在晋陵,不愿往这汴京来,不想听着旁人嘴里那句‘原来是徐家二老爷’。 哪怕人家并未冷嘲热讽,他却是先窘迫臊红了脸。 而徐九涣纵然六艺不通,也依旧坦荡,身上那股子洒脱,他多年都未学会。 第28章 “家里有大哥就够了……”徐鉴礼扯出些笑来,讪讪道。 过了小年,日子更添忙碌。 汴京百姓向来是腊月二十四扫尘,既是洒扫,也是喻将旧年的晦气扫去。 陵王府今日也扫尘,陵王妃将事情与身侧嬷嬷吩咐罢,便打发人各自去忙,不必在身边伺候。只是歇了不过小半个时辰,便见嬷嬷快步进来禀报。 “娘娘,徐家的年礼送来了!” 闻言,陵王妃神色微怔,“今日?” 嬷嬷瞧着也满脸晦气,“马车已经停在门前了,那小厮都将东西放下了,徐家……也没个主子来,只那小厮说了句,是徐家大爷派他送来给咱们的年礼!” 陵王府与徐家,如今也算得上是姻亲了,过年送年礼全乎礼数,自是该的。 可哪日不好?偏是今日扫尘! 别说是他们这般礼数周全,重规矩的皇亲国戚,便是寻常百姓家,今日收年礼也觉晦气! “娘娘……”嬷嬷觑着她的神色,又唤了声。 陵王妃叹息一声,吩咐道:“让人将东西拿进来吧,放在门口算得怎么回事。” 面前的是她陪嫁嬷嬷,陵王妃自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又道:“原就是王爷算计了徐家,还想徐九涣捏着鼻子认下?” “咱们主子可是世子爷……”嬷嬷嘀咕道。 “是,世子身份尊贵,可人家徐家又差在了何处?”陵王妃说着轻摇首,“王爷若是礼贤下士的去结这门亲便也罢了,可偏使出这种下作手段,徐家是没法子抗旨,可这结亲还是结怨,今日这事还瞧不出来?” “娘娘想得通,当日怎也没拦上一拦?”嬷嬷道。 陵王妃握着账本,默了良久,道:“我只是内眷罢了。” 第19章 年礼。 徐府。 苍邬院里,宋喜伙同徐九涣干了坏事,一整日惴惴不安,等得夜里徐士钦与同窗吃酒回来,才低声将陵王府年礼之事说了。 不等徐士钦开口,宋喜连忙搂着他的脖颈道:“我知道错了,你别训我了,今日我肚子还难受呢,都没敢让人去请大夫。” 瞧她这般模样,徐士钦顿时什么气都散了,手覆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可还难受?” 听他温声,宋喜摇摇头,身子塌了下去,坐在了脚跟上,低声道:“我就是气,凭他陵王府金贵,就能这般算计泱泱了?谁家的姑娘不是块金疙瘩宝贝着的,他们争便是争,平白将人拉扯进来恶心人……” 徐士钦睨着她问:“这话大哥与你说的?” 宋喜噎了下,对视片刻,老实点头,“大哥也是一片慈父心……” 徐士钦轻嗤了声,道:“他就是许久没挨揍了。” 说罢,又捏了捏妻子的脸,“你被他卖了还得数银子。” “大哥不会的,”宋喜甚是笃定道,说着大实话,“大哥也就是欺负你罢了,待我还是很好的。” 徐士钦:…… “我也心疼泱泱,泱泱多好啊,惹人疼,若是谁这般算计阿敏,我也得与之拼命!”宋喜又忿忿一句。 徐士钦听得眼皮一跳,木着脸将她塞进被窝里,“睡你的觉。” 翌日,陵王府的节礼流水似的送了来。 宋喜听下人禀报,说是王妃娘娘亲自带着小郡主来了,登时头皮发麻。 “二爷呢?”宋喜急忙问。 “二爷方才出门了,去给咱们老夫人和舅老爷送节礼去了。”嬷嬷说。 宋喜喉口一哽。 此时再是让人去喊徐士钦回来,也无济于事,反倒是她慌乱得丢脸。 “……替我梳妆吧。”宋喜硬着头皮道。 昨儿才闹了那事,今日陵王妃便上门了,如何瞧都像是来者不善。 “二老夫人不是在嘛,夫人若是怕,不妨让人去跨院通报一声去?”嬷嬷替她出主意道。 “可二婶身子不适……” 这厢宋喜正为难,如火上蚂蚁,那厢丫鬟跑着来禀—— “夫人,二老夫人去招待陵王妃了!” 宋喜:…… 今日日光洒洒,宽敞的堂院中摆了几只箱笼,从吃食衣裳到摆件儿,无一不精巧雅致。 赵氏瞧得眼热,对着吃茶的贵人不觉多了些谄媚。 陵王妃脸上笑意未动,道:“昨日收到了贵府送来的年礼,这不,我与王爷商议罢,便赶着今儿送了来。” 赵氏眼皮一跳,昨、昨儿? 陵王妃今日倒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放下茶碗,瞧一眼身侧安静坐着的姑娘,道:“这是夫人膝下的姑娘?” “是,小女榕惜。”赵氏连忙道。 “模样标致,瞧着秀外慧中,可许人家了?”陵王妃柔声问。 徐榕惜垂首,面色渐发红。 这话却是正中赵氏下怀,她聊家常似的闲话道:“还没呢,她开春及笄,亲事倒也没那样急,就是……” 陵王妃稍抬眸瞧来。 赵氏装模作样的叹息一声,“前儿家里摆开族宴,臣妇瞧见那崔家三郎倒是个好的,不瞒娘娘,臣妇与榕惜她爹是想与崔家结这门亲的,这不还在等信儿。” “崔家三郎……”陵王妃稍垂眸,看向下首文秀的姑娘,柔笑道:“我见过那孩子,与徐小姐模样是般配的。” “是吧!”赵氏顿声起,“若是……” “今日天儿好,阿絮出门前,还想着与泱泱玩儿,怎的不见泱泱呢?”陵王妃说。 说话间,外间丫鬟来禀。 “王妃娘娘,二老夫人,二夫人身子不适,请了大夫来,不便来给王妃娘娘与郡主请安,还请贵人见谅。春居堂的下人说,大小姐随二爷出门了,也不在府中。” 听着这话,陵王妃身侧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叹了声气,好不失望。 “既如此,我便也不多叨扰了。”陵王妃起身道。 赵氏张唇欲言,又不敢拦着,只能亦步亦趋的恭敬送人出府去。 “那丫鬟是哪个院子伺候的,竟是坏我好事!还有你那二嫂嫂,早不舒服,晚不舒服的,偏是这会儿子,请什么劳什子大夫上门,冲撞了王妃娘娘,她十条命也不够抵!” “阿娘!”徐榕惜厉声道,“阿娘总是这般口无遮拦,我和爹爹兄长早晚要被你连累!” “罢了罢了,一个两个的,都是金贵的,说不得。”赵氏瞪她一眼,讪讪道。 母女俩往府中走。 片刻,赵氏又低声道:“听说你大伯一早便出门了,莫不是去崔家说你的好事去了?” 徐榕惜抿唇不语,心里不觉也有些期盼。 那日堂中,她见过那位崔三郎君,面如冠玉,唇红齿白,如戏文里唱的玉面书生,家世也好…… “这事本该是你大伯母与我去说的,可惜了,你大伯母福薄,早早的就走了,不过,你大伯去也好,他是太傅,沐浴皇恩,你大伯张了口,崔家便是想推拒,也得掂量掂量……” “大伯不是那样仗势欺人的,阿娘这话别再说了。”徐榕惜皱眉打断她的话。 赵氏哼了声,不以为意,“偏你蠢的紧,官场之上权势错综复杂,哪里是那般容易说得清的。” 第29章 徐榕惜没说话,闷头往自己院子去了,片刻,忽的问:“泱泱何时跟着二哥出门了?” 丫鬟被问得一愣,“今儿二爷早早便吩咐人套了车,好像是要去武定伯府送节礼去,大抵是大院儿那边的泱泱小姐听着了,便跟着同去了。” “二哥却是连问都没问我一句,”徐榕惜垂眸道,“我都没去过武定伯府。” 丫鬟抿了抿唇,低声劝慰道:“前儿开族宴,咱们夫人说话惹得人家武定伯夫人不高兴了,二爷大抵是怕您也为难才没说的。” “连你都知道,阿娘那话会让武定伯夫人不高兴,阿娘却是不知。”徐榕惜烦道。 丫鬟神色一顿,垂眸敛去。 武定伯府。 今儿泱泱是骑着姚五叔送她的矮脚马来的,一路惹得行人好不艳羡~ 小姑娘脖子拔的高高的,小腰挺挺的,满脸骄傲! 徐士钦这个坐惯了马车的,吹了一路冷风,却是恨不得将脖子缩起来才好,翻身下马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姚老五出来接人,瞧见这景儿,顿时亮着嗓门儿笑,“表姐夫还不如泱泱呢,哈哈哈哈……” 徐士钦也不恼,牵着泱泱,跟着姚老五往里走。 这数九寒天的,这人身上也没裹着棉袄,只穿着件春日穿的短打,却是不觉冷。 察觉到他的目光,姚老五道:“我正在演武场训那几个皮猴子呢,出了汗自是不觉冷的。” 习武便是如此,不畏酷暑严寒,功夫要日日练习,方才能有所长进。 “扎马步?”泱泱仰着小脸儿问,瞧着模样好不喜欢。 姚老五咧着口大白牙笑,抬手拨了拨她小发包上的嫩黄发绳,问:“你也想练?” 泱泱忙不迭的点脑袋,“好玩儿呢!” “初生牛犊啊……”姚老五啧声道,只他向来喜欢欺负小孩儿,这会儿子也不劝说一句,与徐士钦道:“老夫人她们都在暖阁呢,我让下人带你去,我带泱泱去玩儿会儿。” 徐士钦扫一眼他兴奋模样,幽幽提醒:“仔细些,磕着碰着了,徐九涣得上门来揍你。” 姚老五:…… 这样可爱的姑娘,怎偏生是徐九涣那厮生的?! 泱泱还是跟着姚老五去了演武场,徐士钦自个儿去拜见长辈。 府上几个小姐郎君的,瞧见姚老五离开,立马撒欢儿似的玩儿,等得远处的小厮嘶声咳了两声通风报信儿,一个个儿顿时窜回自个儿的位置,小腿微屈,乖乖扎马步。 姚老五哪里不知道这群猢狲捣什么鬼,轻嗤了声,也懒得骂他们。 本就心虚虚的几人,眼珠子飘着来瞅他,瞧见一道小身影跑来,顿时眼睛一亮,欢喜道:“泱泱妹妹!” 要泱泱说呀,还是哥哥姐姐家好玩儿的紧! 这里有宽敞的演武场,还有许多长枪刀剑! “教教我,教教我~”泱泱跑近来,站在小姐姐旁边,照猫画虎的比划着动作。 “泱泱,好累的……”姚家小表姐悄悄跟她咬耳朵。 一群小孩儿炸了油锅似的,吵吵闹闹,自个儿马步扎的还不咋地,时不时的要偷懒儿,竟敢教小妹妹了! 姚老五气笑了,拎沙袋似的,给几个小屁崽子拎到一旁,排排站,“自个儿扎好,还没出师呢,就想翻身当师傅了?” “五叔!泱泱妹妹也想学!” 姚老五朝他屁股上轻踹了脚,道:“还轮不到你。” 第20章 偷师。 徐士钦没在后院多耽搁,与姚家舅舅小谈了片刻文章,便欲告辞。 姚老五如今不过十五,正是好玩儿的年岁,若是惹得泱泱哭…… 徐士钦心想,他回家怕是得挨老爹的揍! 武定伯也松了口气,他胸无点墨,与外甥女婿论文章,简直难为他! “时辰不早,过会儿留下一同用了午膳再回吧。” 徐士钦:“出门时阿喜身子不适,我且放不下心来,今儿便不留下用膳了,等初二陪阿喜回家,届时再陪舅舅吃酒。” 武定伯豪爽应了。 从书房出来,徐士钦唤了小厮带他去演武场,一路走得急,还未走近,却是听着了七嘴八舌的喝彩声。 他绕过甬长廊道,步入内里,便见七八个小孩儿排排站,欢喜抚掌,而那场中姚老五握着杆银枪武得虎虎生威。 徐士钦在那七八个孩童见,瞧见了穿着嫩黄裙子的泱泱,不同于读书还要丫鬟前去催促,小姑娘小胳膊小腿儿的正学着姚老五的动作比划,满脸神采奕奕,瞧得出来,是喜欢的。 姚老五挥完最后一招式,利索收了抢杆,额上布了层汗,他抬起手臂便用袖子抹了去,放荡不羁也不规矩。 “五叔好厉害~”泱泱拍着小手,哒哒哒的跑近来,指着那长剑说:“五叔玉树临风,用这柄剑定然也好英俊的~” 小姑娘眨着大眼睛,满脸真诚。 姚老五喘着粗气,扫了眼那柄长剑,却是睨着她问:“偷师可偷到了?” 小泱泱有些羞羞脸,捂着脸脸跑开,嘿嘿笑~ 从大锤耍到长枪,那武器架上的半数都使了一遍,姚老五他就是个木头脑袋,也看明白了这小丫头的心思。 嘴巴甜的好要命,哄着他耍,他还未欺负人,倒是成了那斗兽场的小兽,表演给他们瞧热闹。 姚老五一屁股在武器架的木板前坐下了,招手唤泱泱,“你来演示一遍给我瞧瞧。” 总不能只他当猴儿给他们瞧吧。 泱泱不知他所想,却是欢喜的,跑来要去拿那柄长剑,给姚老五拉住了。 “赤手空拳的演就是。”他说。 这武器都是府上的男人们用来练武的,重的很,若是给她砸着脚,该是哭了。 不说这些皮猴儿,就是他,都是七岁才有武器的。 泱泱小嘴巴幽幽叹声气,满脸的‘你又不信我’的神色瞅他。 姚老五瞧乐了,握着她的小手臂捏了捏,道:“赶明儿我亲自让人给你锻炼一柄轻巧的。” 泱泱这才满意,又嘴巴甜一句:“五叔送我的小矮马,我也喜欢呢~” 说罢,她噔噔噔上了演武台,像模像样的比划着方才他的动作。 底下小表兄小表姐的,扒着台子瞧,“泱泱好聪明!都记住啦!” 姚老五也面色有些诧异,这套枪法,他自五岁练,也练了足有半年,才算是有了些模样,泱泱才三岁啊! 远处站着的徐士钦,看着澄明的日光下,那小小一团的姑娘,忽的明了了老爹先前说的,泱泱聪慧更甚大哥。 他心口忽的涌上些触动来,若泱泱是男子,日后徐家定可安心交给她,可惜了…… 只是三岁的小姑娘终归是力气不足,显得招式绵软,姚老五翻上演武台,指点泱泱的动作,“手臂打直,用力……” “再来一遍这招……” “泱泱妹妹好棒!” “妹妹厉害!” “嘿嘿~妹妹好可爱~” 约莫小半个时辰,徐士钦才从远处走近,“泱泱,咱们要回家了。” 泱泱厚厚的棉袄脱了袖子,不整的扎在圆滚滚的小腰上,小脸儿红扑扑的,眼睛却是漆黑透亮,撒娇道:“我想在五叔家住住~” 第30章 徐士钦:! “你不想你爹了?他还在家等你吃饭,还有阿敏,你祖父,你婶娘……” 他每提一人,那张小脸儿上的纠结神色便多两分,最后乖乖伸手臂,“二叔抱~” 姚老五难得遇着这样不喊累、且奋发图强的‘好学生’,颇为不舍的挠脑袋,“要不……我跟去你家住住?” “我也去!” “我也要去!” “我跟泱泱睡一屋!” “我想表姑姑啦!” 几个小萝卜头争先恐后的举手手。 徐士钦:…… 徐士钦带着泱泱回来时,正赶着用午饭。 姚家的几个小孩儿,自是没带回来的,这年关下到别人家小住是为失礼,武定伯夫人头一个不答应。更何况,家里徐榕惜将及笄,姚老五虽是亲戚,但也是外男,不好冲撞着女眷。 午膳摆在了厅堂,徐鉴礼看向二侄子,问:“你爹晌午不回来?” 徐士钦道:“今早便去衙署了,这会儿没回,大抵是要等晚间了。” “去了衙署?”赵氏陡然提声。 徐士钦不明所以,但还是颔首答话道:“一早便有小吏来叩门,多半是衙署有要事。” 徐九涣吃了片云腿,闻言,挑着眼尾道:“二婶儿找我爹有事?” 赵氏不怕徐士钦,这人与他爹一样,是文人君子,可却是有些畏惧这大侄子,徐九涣这厮是混账,给不给旁人情面,全看他自个儿高兴与否。尤其是他那双眼睛,眼下虽是笑着的,但直直看来时,像是能将人的心思窥见,半分不剩。 赵氏打了个磕巴,含糊道:“哪儿能啊。” 徐九涣不置可否的‘嗯’了声。 饭后,徐士钦喊了徐九涣去,将泱泱跟着姚老五玩儿的事与他说了。 谁知,徐九涣竟是平静道—— “哦,那你这个当二叔的,替泱泱聘一位武先生来吧。” 说完,拢着披风闲庭阔步的走了。 徐士钦:? 徐鉴实回来得稍晚些,庭院安静,檐下灯笼一盏接着一盏的亮着。 “去请二老爷过来。” 小厮躬身去了。 片刻,屋中炭盆烧得正旺,徐鉴实倒了碗热茶,等到了徐鉴礼过来。 兄弟俩促膝而坐,徐鉴实斟酌一瞬,道:“你我亲兄弟,我便也开门见山的说了。” 徐鉴礼看着他,忽的意识到了他说的何事,目光不觉带了些期盼。 “我今日请崔家家主吃了顿酒,试探了两句,人家说,崔三郎如今已及冠,万事全凭他自己的心意,家里不拘他什么,榕惜这事,估摸着是不成了。”徐鉴实徐徐道。 徐鉴礼缓缓呼出口气,竟是有几分松了口气的释然,“不成便不成吧,万事讲究缘法,榕惜与他无缘,辛苦大哥了。” 徐鉴实摆摆手,“与我说这虚客气的做甚,你倒是须得与弟妹好生说说。” 说起赵氏,徐鉴礼顿时心里苦,却也得应下。 兄弟俩分开,各自回了院子。 赵氏自是不满,当夜便发了一通脾气,这事自是瞒不住,府中几个院子都多少听了一耳朵。 而赵氏,连着徐家旁人也瞧着不顺眼,年前几日,都没再露过面。 徐榕惜虽是觉着可惜,也有些失望,但本就谈不上情根深种,自也不会非他不可,难过一会儿,便也罢了,日日去苍邬院里,帮衬宋喜操持些繁琐杂事。 除夕前一日,万事总算是安置妥当。 宋喜长舒口气,吃了两盏茶点,忽的起了兴致,邀徐榕惜去赏梅花。 日落群山,澄黄的光晕还未从远处散尽。 徐榕惜笑道:“这般景致,二嫂该是与二哥赏梅去才是。” 宋喜被丫鬟扶着,身上穿着厚重的披风,只有巴掌大的笑脸露着,闻言,抿唇笑说:“他都没惦记着与我赏梅,我自也不是非他陪着不可,便是自个儿来赏这景,也不算辜负。” 徐榕惜神色微怔。 她一直以为,这位小门户出身的二嫂,是依着男人活的,也该是如此的,出嫁从夫,谁家不是如此?她阿娘再是喜欢汴京,不也还是跟着爹爹回了晋陵? 可这话,她才忽的惊觉,倒是她小瞧了这位二嫂。 宋喜神色疑惑,问:“怎么了,我说错话了?” 徐榕惜恍然回神,摇头道:“不是,二嫂说的对,这景赏了,便不是辜负。” 几缕余辉,渐渐被黑暗吞噬。 姑嫂二人方才出了梅园,打算去前厅用晚膳。 没走几步,便见一道暗色身影稳步朝她们行来。 “二哥。”徐榕惜瞧清来人,福身行礼。 徐士钦与她微微颔首,替了丫鬟搀扶着妻子,“怎的去了这么久,冷吗?” 问着,手握住了宋喜的。 徐榕惜眼睫动了动,继而挪开,非礼勿视。 她想,阿娘说的对,二嫂确实好命。 第21章 流浪去也。 除夕一早,徐九涣是在‘滋滋滋,哗哗哗’的动静中醒来的。 他卷着锦被翻了个身,惺忪的眼眸勉强睁开一道缝,看着榻边坐着的小姑娘,问:“做甚?磨刀霍霍向猪羊?” 毛茸茸的脑袋咻的扭了过来,泱泱咧着嘴巴笑,“爹爹醒啦~” 徐九涣揉了揉困恹恹的脸,赖在床榻不愿的起,睁着眼说瞎话:“没……” 泱泱将擦拭好的刀抱去放好,才哒哒哒的跑回来,扯着他的手臂欲要拽他起床,嘴上还十分老成道:“太阳都晒屁股啦~” 徐九涣仿若一滩烂泥,半分力气不使,与她讲道理:“你睡觉都不让我吵你,怎的能吵我呢?” 泱泱累啦,啪叽一脑袋撞在他胸口,小小一团趴在爹爹身上,小手拢着他的耳朵说悄悄话。 “我梦见阿娘啦~” “爹爹,阿娘说想我,嘿嘿~” “爹爹,你梦到阿娘没?” 徐九涣一只手臂抱着她,闻言,心口狠狠一酸,仿若沼泽塌陷,他抬手拨去她蹭在脸颊上乱糟糟的头发,嘴上哼声,说着混账话:“便是梦着,我也不能喊她娘。” 泱泱捂着小嘴笑,“我要告诉祖父!” 徐九涣顿时啧了声,“你如今倒是与你祖父天下第一好了?” 泱泱瞧着爹爹睨她的小眼神,抿着嘴巴哄道:“我跟爹爹天下第一好~” “才不信。” “真哒~” “那你可还要与你祖父说?” “……要说的,嘿嘿~” 简单梳洗罢,徐家众人集聚祠堂,为祖先敬奉香火。 徐九涣将香火插进香炉,睨着自己亲刻的那牌位,心里低骂:个偏心眼儿的…… 孙辈只泱泱与阿敏,两人跪在蒲团上,模样认真的磕头。 宋喜颇为紧张的看着闺女,生怕手中的香火将她烫着,待得磕完头,便想将那香火接过,却是见泱泱将小妹妹手里的香火拿走了。 小姑娘亲自将袅袅的香火供奉,与香案上的牌位嘀咕道:“妹妹小,我替她啦,等妹妹长大就可以奉香啦,要保佑妹妹……” 用过早饭,各自忙去。 第31章 不多时,府中各处皆张贴着红纸剪裁的福字和对联,唯有春居堂仍旧是一派素色,不见过年之喜气洋洋。 “堂小姐。”院里伺候的丫鬟与门前的人问安。 徐榕惜收回目光,笑吟吟道:“我蒸了些米糕,端来给泱泱尝尝,泱泱可在?” 丫鬟放下手里的活儿,迎道:“我们小姐在的。” “小姑姑!”一颗小脑袋从窗棂钻出来,喜盈盈的喊,“小姑姑快来!” 徐榕惜笑了笑,提起裙摆正欲抬脚,瞳色忽的一怔。 只见那窗棂之上,张贴着一张‘孝’字,笔触稚嫩,一板一眼。 徐榕惜忽的想起,今早在祠堂瞧见的那崭新的的牌位——徐九涣之妻。 那这院中缟色是为何,自也不必猜。 “小姑姑?”泱泱疑惑。 徐榕惜将食盒递给院子里的丫鬟,道:“我还有事,便不坐了,泱泱玩儿吧。” “好叭~”泱泱趴在窗棂处,贴心道:“小姑姑慢走~” 后面站着的绿稚,心里却是不痛快,堂小姐那日便见了,又何必今日再来一遭,她们小姐聪慧,若是瞧出那嫌弃来……恶心谁呢! 小丫鬟拎着食盒进来,便见绿稚姐姐神色不虞,顿了顿,将那食盒放下便要退出去。 “我尝尝~”泱泱放下包压岁钱的红纸,爬下软榻踩着鞋过来。 小丫鬟伺候巾帕擦手,又擦一遍,才出去倒水。 米糕寻常,但上面点缀着红枣干,显得喜庆些。 泱泱吃了一块儿就没再吃,贴心道:“给爹爹留着。” 绿稚噗嗤笑了声。 瞧,她们小姐多好啊,便是不好吃,不爱吃,也委婉的很。 “小厨房在包浮元子,奴婢去给小姐煮几颗来。”绿稚道。 泱泱:“好!” 房中伺候的几个丫鬟,皆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临近傍晚,徐鉴实穿戴整齐官袍,便出门去赴除夕宫宴了。 檐下灯火辉煌,将院子照得亮堂堂,一家子坐在暖阁里嗑着瓜子闲聊。 徐鉴礼与徐士钦谈论新读的文章,徐九涣领着几个半个孩子推牌九,泱泱握着小妹妹的手教其写字,宋喜在旁绣荷包,瞧得哭笑不得。 “你祖父若是瞧见,怕是得欣慰得老泪纵横。”徐九涣在牌桌上瞧热闹,哼笑道。 泱泱抬起脑袋说:“妹妹喜欢读书!” 小阿敏:“呀~” 正闹着,暖阁的棉帘子被丫鬟自外掀起,赵氏与徐榕惜进来了。 屋中的笑闹声静了一瞬,几双眼睛都落了去。 赵氏被这般瞧着,只当是这许多日没出来,他们在心里笑话她痴心妄想,顿时心里冒了火儿,冲着徐鉴礼发作道:“瞧我做甚?你们一家子吃团圆饭,我不必来?” “你这说的什么话?”徐鉴礼不耐道。 只当着这许多小辈的面儿,也不好训斥什么,道:“来了便坐上两刻,等一会儿用饭。” 宋喜见状,扶着肚子起身,打圆场道:“二婶与榕惜妹妹来这儿坐吧。” 赵氏倒是也没落她面子,过去坐了。 她瞧着笸箩里宋喜绣了一半儿的荷包,嫌弃道:“这色暗沉沉的,你这眼光着实不好。” 宋喜神色一顿,道:“给二爷绣的,艳色倒是衬得他不够沉稳。” 那厢,徐士钦闻言回头道:“那料子是我挑的,二婶便是说,也该是说我。” 赵氏撇撇嘴,目光在屋里扫了圈,道:“我哪儿敢说你啊,赶明儿你升官,得入宫参加除夕宴,这屋里也就咱们几个不长进的吃团圆饭罢了。” 说罢,她又道:“你爹怕是将那宫宴都吃腻了,我跟你二叔还有弟弟妹妹们,却是连宫宴是什么样子都不曾瞧过呢。” 这话酸得倒牙,徐鉴礼对着几个小辈,臊的脸滚烫。 屋里玩闹的几个男娃也不敢出声,气氛安静得诡异。 “二婶想见识宫宴,简单啊,”徐九涣握着牌,头也不抬的道,“宫中总要选宫女的,二婶虽是年老色衰,但倒夜香的想来是不拘年岁,去试试呗。” 赵氏刚因他前半句话而飘起的心,顿时又在听得后半句时啪嗒摔了下来,她顿时恼道:“我怎么说也算是你长辈,你怎敢与我这般说话!” 徐九涣幽幽抬眼,面上无甚表情道:“我还是六品员外郎,你又是骂谁不长进呢?” 赵氏顿时神色一变。 徐九涣入朝为官之事,徐鉴实没去信晋陵,而他们来汴京时,官员早已放假,是以,赵氏竟是不知,连徐九涣这般读书不成的都当官儿了! 赵氏脸上火辣辣的! 满屋子,也就他们一家子没功名、没官身! 徐鉴礼触得妻子的眼神,便知她气得什么。 他倒是听兄长说了这事,给大侄子求了个蒙荫官职。 屋里的气氛愈发的诡异。 徐榕惜缓缓开口道:“大哥莫要生气,我阿娘就是羡慕,不是成心骂你……” 徐九涣不咸不淡的扫她一眼,“既知是蠢,那便让她管住嘴,大过年的寻谁的晦气呢。” 平日里,也就徐鉴实能约束着他些,这会儿老头儿不在,竟是没谁敢去管这混账。 徐鉴礼悻悻的搓了搓手,徐士钦坐着充耳不闻。 赵氏倒是憋着想说什么,但又唯恐他说出更难听的话来。 徐榕惜原是想打圆场,但被怼了这么一句,顿时红了眼睛。 泱泱大眼睛骨碌碌的转,瞅瞅这个,看看那个。 咋的了,爹爹也没生气呀~ 因这不快,安静的用过团圆饭,便各自散了去。 泱泱正想要洗个香香的小澡,却是被爹爹裹上了毛绒绒的披风,“做啥呀?” “见世面去。”徐九涣给她换了双毛皮小鹿靴子说。 “带妹妹~”泱泱踩着小靴子开心道。 “不带,”徐九涣无语,“扛你一个都费劲儿。” 父女俩刚出门,便在府门前碰到了徐士钦夫妻,对视一眼,分开而去。 徐士钦摸摸鼻子,被兄长撞见,到底是有些难为情的。 除夕一过,年里的日子便过得如飞快。 吃了几次宴,收了几回压岁钱,便到了正月初十——官员的最后一日假。 清早,灰蒙蒙的天色还未透出日光,徐府门前便停着诸多辆马车,小厮们进进出出,将箱笼搬上马车束好。 收拾妥当,晨雾散去,橙黄的日光穿过山峦照亮人间。 众人相携出门来。 徐鉴实牵着泱泱,迈过门槛,还未张口,却是倏然红了眼睛。 泱泱瞧见,踮着脚脚拍拍祖父手臂,“祖父不哭啦,我会回来呢~” 身后的徐鉴礼道:“大哥放心,我会照顾好泱泱的。” 徐鉴实颔首,喉咙似是堵了泱泱没吃完的糖葫芦糖渣,有些说不出话来。 泱泱抱抱他,又去抱了抱婶娘和二叔。 宋喜是两日前才知泱泱要随着二叔一家去往晋陵,被小姑娘这一抱,眼泪顿时又掉了出来,“泱泱……” 泱泱小手拍拍她,“不哭哦~” 赵氏瞧着这依依不舍的,翻了记白眼,抬脚往车前走,不耐的催促道:“赶紧的吧,还得趁着天黑赶去驿站呢。” 第32章 徐榕惜与徐鉴实福身见了礼,也被丫鬟扶着上了马车。 徐鉴礼面色讪讪的与大哥低声解释:“这几日因着榕惜的事,她心里不痛快。” 徐鉴实默了默,道:“劳你替我照看泱泱了,多不过三四年,我会接她回来的。” “大哥说这话便是生分了。”徐鉴礼尴尬道。 徐鉴实摆摆手,没再多说什么。 还得赶路,自是不好多耽搁,话别罢,泱泱便被绿稚姐姐抱上了马车。 她从窗户探出脑袋来,就见爹爹朝她眨了眨眼,泱泱顿时安心啦! 马车走远,徐鉴实抬袖蹭了蹭眼睛,一扭头,便见长子舒展了个懒腰,悠悠哉哉的往府里走,顿时心里憋火道:“你为人父的,竟是不送出城去?” 徐九涣头也没回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平白耽搁他们赶路时辰。” 徐鉴实噎了下,无言以对。 父子仨各自散了。 晌午用饭,徐九涣没过来。 晚间用饭,徐九涣还是没来。 宋喜小声道:“要不让人去瞧瞧?” 徐鉴实淡定端起碗,“不用,他多半是想泱泱了,躲着哭呢。” 宋喜想想阿敏离了她身边,顿时感同身受的点头,“还是不吵大哥了。” 将近三更天,夜深人静时,徐府的门被敲响了。 不多时,几道急促的脚步声直奔徐鉴实书房去。 “老爷!” “何事?”徐鉴实将一摞大字好生放进抽屉里,问了句。 门打开,却是见几张风尘仆仆的脸。 “你怎的回来了?泱泱呢?”徐鉴实急忙问。 绿稚满脸尴尬,双手奉上一封书信,硬着头皮道:“老爷,这是大爷让奴婢给您的,大爷说,您瞧了便明白了……” 徐鉴实接过,撕开蜡印,打开信笺,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兴高采烈—— ‘流浪去也!’ 徐鉴实顿时两眼一黑,倒吸口气! 这个逆子!!! “……咳,”绿稚觑着他的脸色,又将一张折子递来,小声说:“这是大爷的辞表……” 门外的管家犹豫片刻,也低声:“老爷,大爷今早从您账上取走了好大一笔银子,不让我说……” 徐鉴实:! 第22章 春耕。 十年后—— 永宁八年,立春时节。 城外乡郭旌旗飘。 连绵的山峦青翠,田野起伏,一望无垠。 昨儿刚落过雨,还未天晴,湿润的空气中散着晨雾,愈发显得那刚冒头的青草尖儿生机勃勃。 “春耕秋狩,合乎时节矣。” 昌隆帝站在田埂上道,面目欣慰,余光掠过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时,面上不乏骄傲。 这是他的太子啊,有他当年的风采! 赵徵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小厮,阔步朝昌隆帝行来,行动间,春风四起,袍摆被掀起一角,露出绑着足袜的劲瘦小腿。 春日耕种,自太祖年间便定下的规矩,是为后世儿孙能不忘民之艰,为免养成不食肉糜、骄奢淫逸的习性。 赵徵今日穿了件深色粗布衣,头发亦是用粗布绳绑着,打眼一瞧,只以为是这乡间哪家的俊朗儿孙。 昌隆帝瞧着,欣慰又钦羡,待得他走进,抬手在儿子肩上拍了两下,笑道:“瞧你父皇我如今胖的弓马都提不得,想那年十八时,也如你这般俊朗精神。” 他说着,侧首瞧向皇后,“你我成亲时,我还俊着呢。” 平嘉皇后嗔他一眼,“老黄历了,太子如今都十七了。” 平嘉皇后今日也着荆钗布裙,面不施粉黛,唇不染口脂,十年过去,眉眼间留下了细纹,只一身气度从容,瞧着便觉温婉贵气。 说话间,后面一众臣子家眷也从车马上下来,褪去了锦缎华服,着荆钗布衣。 “那是徐家二小姐吧。”昌隆帝瞧着一个娇俏小姑娘,忽的开口道。 平嘉皇后顺着他的目光瞧去,颔首道:“徐家二房的,去岁回来,除夕宫宴还来请安,几月不见,小姑娘瞧着稳重了些。” 话音还未落,忽的见那着粉的小姑娘,骨碌碌的眼睛左右瞧瞧,不知自哪儿翻出个点心来,塞进了嘴巴里,眼眸困倦似的闭着嚼呀嚼,眉眼弯起,再是满意不过啦。 平嘉皇后:…… 昌隆帝倒是笑了,“还是小姑娘。” 说罢,他促狭的看着面容沉静的儿子,忽的道:“说起来,我前几日还问起太傅,也不知徐大小姐何日回京,算算年岁,明年都要及笄了,与太子的亲事也该议了。” 赵徵神色未动,好似被打趣的不是他。 下人将农具送来,赵徵拿了把锄头,与父皇母后拱手行礼罢,大步流星的下了田埂去。 “幼时便瞧着太子老成,如今更甚,这般无趣,待得日后成婚,怕不是要遭人嫌弃的……”昌隆帝嘀咕一句。 平嘉皇后侧首看一眼他,大抵是这些年外有武将戍边,内有重臣治政,边疆安稳,内政安定,此人心宽体胖,倒有几分如那供奉的弥勒佛,成日乐呵呵的。 太子是到了该议亲的年岁,可那位徐大小姐跟着徐九涣混迹乡野,如今已有十年,谁知道长成了是何模样? 世家大族教养的规矩仪态,她是半分没学到,这也罢了,再说气度……寻常人家都知娶妻娶贤,更何况是一国之母,若是那姑娘气性不如人意,这桩亲事……平嘉皇后想,便是得罪太傅,她也断断不能让太子娶的。 昌隆帝不知她想了这么些,自近侍手中拿了农具,笑呵呵的挽着袖子便下了田地。 男子挥汗耕地,女子炊食煮羹汤。 徐华敏靠着阿娘打瞌睡,嘴上嘀咕:“表姐她们都没来呢,明年也别带我啦……” 宋喜都想抬手捂她嘴巴,低声道:“仔细给人听见。” 这是皇家耕种,寻常人便是想来都没资格。 如今徐士钦乃是正四品,行走御前,宋喜身为内眷,自是不敢懒怠,唯恐拖累他。 “唉,弟弟聪明呀,早早便跟着五叔跑去卫所啦,”徐华敏闭着眼睛嘀嘀咕咕,“我是笨蛋……” 宋喜听得好笑,舀了碗甜汤端给她,道:“去给你祖父送去。” 徐太傅如今年过半百,穿着粗布衣裳站在田垄里,春风吹起那把美髯,瞧着精神抖擞,胜过许多文臣去。 徐士钦便站在他不远处锄地。 徐华敏懒洋洋的靠着阿娘,闻言打了个哈欠,伸手接过道:“官家都没喝呢,祖父哪里会喝?还是我喝吧~” 宋喜:…… 她侧首瞧去,果不其然,平嘉皇后连火都还没生着。 宋喜默了默,问闺女:“……我若去替皇后生火,可显得殷勤谄媚?” 都是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官小姐,有几个会生火的? 还是昨儿刚落过雨,这柴火朝潮的,非但点不着,还惹得浓烟呛人的紧,眼下瞧着个个儿狼狈的很。 第33章 徐华敏吸溜了口热乎乎的甜汤,也小声说:“您若是替皇后娘娘生了火,不帮那些夫人,要被人家在背后嘀嘀咕咕说小话的。” 宋喜顿时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没看见,没看见…… 徐华敏捂着嘴巴偷笑。 她阿娘好可爱哦~ 临近晌午,旁边村落炊烟袅袅,不多时,便有妇人携童,或是姑娘们结伴来给春耕农作的家人送饭。 平日里衣冠锦绣的大人们,此时累得腰杆儿都挺不直,嗅着那粗茶淡饭,竟觉饥肠辘辘。 昌隆帝扶着锄头,去了旁边的田地,与那七十老翁问:“老伯,吃晌午饭了?” 老翁被他问得一愣,将粗陶碗里的野菜团子递来一个,客气问:“自家做的野菜团子,你要不尝尝?” 昌隆帝挨着地头坐下,“那便多谢了。” 四散在田里的众人:…… 昌隆帝咬了口那野菜团,‘嗯’了声,道:“春里野菜嫩,这野菜团做的也好,里面放猪油了吧?” 一到春日,漫山遍野的野菜,乡下的孩子们会结伴挎着篮子去挖野菜,蒸窝窝头、野菜团子都是好吃的! 昌隆帝这两年春耕,在那田地的后山上也是见过漫山遍野跑的孩童。 老翁正要开口,旁边虎头虎脑的小曾孙眼睛一亮,重重点头,骄傲道:“我阿娘还放了猪油渣呢,伯伯吃出来没?香得很!” 老翁笑着摸了摸曾孙的脑袋,道:“这几年风调雨顺,田里粮食收成好,日子也好过不少,春耕熬人,油水多些,身子才不会累垮。” “是,农活且累人,”昌隆帝道,“我家的在那头棚子煮饭,过会儿也给老伯送些,尝尝她手艺。” 老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了地里站着的诸人,道:“你们家子息丰盛,好福气。” 昌隆帝将野菜团子几口吃完,望了眼这漫野,笑着点头,“是。” “老伯四世同堂,也是好福气,这小曾孙瞧着机灵的紧。” … 日头渐盛,晒得人打蔫儿。 昌隆帝倒是蹭了人家老翁一个野菜团子吃,他们旁人可都饿着肚子呢。 瞧见那田里少年独有的清瘦身影往田埂走,众人眼观鼻鼻观心的将农具撒了手,都朝那土路上的遮雨棚去。 赵徵上了田埂,将脚上踩得泥在石头上刮了刮,又蹲身用竹筒里的水净手。 忽的,身后响起一道姑娘家清脆的声儿。 “你是哪家的儿郎?我怎的没见过你?” 赵徵眼皮微抬,扫了眼歪着脑袋打量他的姑娘,抿着唇没说话。 “你长得真俊,”姑娘还穿着冬日棉袄,笑嘻嘻的蹲在他跟前,爽朗道:“我家住在村头,养着一圈猪的就是,你瞧我长得可好?” 赵徵依旧没说话。 “我是我们村最好看的姑娘,你可定亲了?若是还没,来我家提亲吧!我不嫌弃你是哑巴,我方才便瞧见了,你能干活儿,嘿嘿~长得好俊,我……” “阿徵哥哥。” 忽的,一道娇柔的声音在二人身后响起。 原本还在喋喋不休的姑娘,听着这如同雷劈的一声儿,顿时搓着手臂抬了眼,便见一穿着细布蓝裙的姑娘站在旁边,手里端着碗青菜面,要紧的是!这姑娘眼!眸!含!情!真真儿是镇子上那戏文里唱的郎情妾意! 姑娘撇撇嘴巴站起身,扫了眼她手里的素面条,嘀咕一句‘定然不好吃’,气哼哼的走了。 苏扶楹面色未动,好似没听见这句小声的嘀咕,柔声道:“阿徵哥哥,你劳累了一上午,吃碗面歇歇吧。” 赵徵将空了的竹筒塞好,站起了身,却是没接她手里的面碗,“你自己吃吧。” 说罢,从她身侧的田垄走了。 此处田地过去,便是一片起伏丛林。 赵徵没让小厮跟着,翻过那繁枝山林,想去小解。他脚下步子略急,零落成泥的腐烂枝叶被冬雪覆盖,还未尽数消融,此时被踩得咯吱响。 忽的! “咚!” “爹爹!野猪掉进了我的陷阱里啦!” 一道清亮又欢喜的声音传来,伴随着咯吱咯吱的奔跑声。 赵徵跌坐在坑里,深吸口气,勉强憋住。 不等他动,上方忽的响起了‘呀’的一声惊讶轻声。 赵徵抬眼,便见那扎着翘辫的姑娘倏地扭头,兴奋朝着远方喊—— “爹爹!我猎到了个俏郎君!” 紧接着,传来男人急吼吼的声音: “别动——” “路边的男人不能捡!!!” 陷阱上方握着弓箭的姑娘‘哦’了声,似是惋惜他不是野猪。 赵徵无语至极的眼皮狠狠一跳:…… 要憋不住了! 他抬眼,瞥见她腰间挂着的绳子,语气冷硬道:“……你将绳子给我。” 话出口,就见那姑娘不假思索的摇脑袋,理直气壮道:“我怕你将我的皮鞭当作定情信物赖上我!” 她说完,便见那坑里的山娃脸色青紫,然后一字一顿的咬牙切齿:“……徐、华、缨!” 那双漆黑透亮的眸子咻的睁圆,唇瓣因惊讶微张,“你算命咋的不掐算手指?” 赵徵:…… 第23章 他比野猪尊贵。 淅淅沥沥解决过的赵徵,脸色恢复寻常,步伐沉稳,不疾不徐。 而被太子殿下抓回来的父女俩,一个赛一个的脸色臭,嘀嘀咕咕。 “……你招惹他做甚?”无妄之灾。 “我哪里认得呀。”可怜兮兮。 “你俩小时候还同桌用过饭呢。” “我哪里认得呀?!” 穿过一道田垄,却好似招摇过市。 只见那雨棚下,捧着碗用饭的众人,皆神色诧异的瞧着他们仨。 徐鉴实一口清汤面险些喷出来,瞠目结舌。 徐士钦摸摸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瞧—— 哦,没眼花。 是徐九涣那厮。 “诶?阿姐回来啦!”华敏忽的惊讶的喊了声,立马放下碗筷欢喜的跑去。 她还没抱到阿姐呢,却是被徐九涣拦了下,这人逗小孩儿似的,居高临下的挑着眉挑刺儿,“怎的没瞧见我?” 徐华敏嘻嘻笑了两声,张开双臂抱住了阿姐,才咧嘴喊人:“大伯!” 这一动静,众人回神,目光皆瞧向了徐鉴实。 徐鉴实原本正襟危坐,见着太子过来,起身颔首见礼。 赵徵拱手行一晚辈礼,道:“学生方才碰着了师叔与徐大小姐,是以将他们带了过来。” 华缨哼声:“是去如厕碰到的。” 赵徵咬牙侧首瞧她一眼,耳根红了。 华缨叉着小腰凶。 瞧她做甚? 她不高兴,他也别想装体面! “华缨,”徐鉴实唤了声,道:“去与官家和娘娘请安。” “嗯。”华缨应了声,自众目睽睽前走到了官家与皇后歇息的棚子,福身请安,全了礼数。 第34章 平嘉皇后看见她行在太子前面,一双细眉微蹙,此时见她规矩端庄,眉头一时竟是不知该紧还是松。 昌隆帝看着面前还未及笄的华缨,却是笑呵呵道:“我方才还与皇后说起你呢,不成想这会儿就见着人了,倒像是大姑娘了,出落得亭亭玉立。” 他说着,目光朝走来的太子看了眼,又笑问:“怎与太子碰见了,倒是有缘。” 华缨瞥了眼那提早结束她逍遥日子的罪魁祸首,腰杆儿挺直道:“太子殿下去后面的小树林……” “回去!”赵徵咬牙打断她的话。 华缨心里哼了声,瞧,孽缘呐。 她朝昌隆帝和平嘉皇后福了福身,“臣女告退。” 说罢,扬长而去。 这含糊不清的半句话,引得人浮想联翩。 众人悄摸的收回目光,互相对视一眼,又轻轻摇首。 华缨回来,便被妹妹塞了碗清汤面。 “阿姐吃这碗,我再去要一碗来!”说着,华敏像只小蝴蝶似的跑走了。 “祖父,二叔婶娘。”华缨依次喊了人,才夹起一筷子面放进嘴里。 虽是清汤面,但比寺院里的素面要好吃许多,大抵是因这汤是用鸡汤吊的吧。 吃了两口,华缨抬眼,眼珠子骨碌碌的瞧过跟前几人,笑嘻嘻道:“都吃呀,瞧我又不能饱腹。” 宋喜将一碟子小菜放到她面前的矮案上,“家里带来的,佐面条吃。” “婶娘真好~”华缨黏糊糊的撒娇道。 徐九涣咕咚咕咚将面汤也喝完,用帕子抹了抹嘴说:“真偏心呢,我坐这儿好一会儿了,怎的不见谁给我端来一碟子小菜呢。” 徐士钦没好气的瞪他一眼,低声道:“爹不揍你便是你的福气了,回来竟是不回家,还给太子殿下逮到了,丢脸!” 徐九涣抬脚便给他一脚。 气得徐士钦搬着凳子坐远些! 华缨将嘴巴里的面条咽下,苦兮兮道:“回家呢,这不,祖父要过五十大寿了,我和爹爹记着呢,便想着捉只麋鹿,贺祖父寿辰,谁知遇见太子了,还不如是猎到头野猪呢……” 闻言,徐鉴实眉心一跳,赶忙道:“泱泱……” “知道啦,”华缨喝口热乎乎的面汤,“他比野猪尊贵。” 徐鉴实:…… 这是夸赞的话? 用过饭,男人们便又下田去了。 饱食一顿的徐九涣也没得偷懒儿,被徐士钦抓着去锄地。 华缨被午后暖洋洋的日光晒着,翘着脚打盹儿。 旁边华敏挨着她坐,下颌抵着她手臂,半阖着眼睛跟她嘀嘀咕咕说小话。 宋喜从马车里拿出来一件水红色的披风,给这姐俩儿盖好,免得着凉。 不等旁边几位夫人坐过来,宋喜已带着丫鬟走了过去。 不过半个下午,徐家大爷与大小姐为徐太傅捉麋鹿贺寿的孝事便传扬了出去,管她捉没捉到,有这孝心就是好的。 徐家父女俩被太子殿下从树林里带出来,自也无需猜测什么了。 归家时,天色已暗,春明街上灯火通明。 华缨一路掀着帘子瞧,等看见那宽阔气派的府邸时,便听旁边华敏说了句‘到了’。 府邸一如旧时记忆中,她与爹爹去流浪时,也不过四岁,如今回来,都十四岁了呢。 幼时与她一般高的石狮子,此时刚及她腿,华缨嘿嘿笑着,摸摸狮子脑袋,脚步轻巧的进了府。 那时华缨初听祖父说,要将她送去晋陵,只当是祖父不愿养她了,委实难过了好会儿呢,后来爹爹回来哄她,说是不去晋陵,带她撒欢儿去! 泱泱好努力的憋着这小秘密,谁都没说。 等得离家时,没走多远,爹爹便追来了,带着她溜啦! 爹爹说,他不想赶早去点卯。 泱泱说,她不想被丢去晋陵。 嘿嘿~他们父女也是心有灵犀呢! 春耕累了一日,用过晚饭,却是谁都坐着没动,面面相觑,厅堂安静的很。 华敏又盛了碗鱼汤,边慢悠悠的喝,边一双眼睛在几人面上扫过,忍不住说:“阿姐,大伯,祖父和爹娘他们是想听你们在外的见闻。” 徐鉴实对着长子,说不出这般‘伏低做小’的话来,徐士钦对着徐九涣更是嘴硬,而宋喜脸面薄…… 徐九涣又哪里不知? 故意惹他们臊红脸罢了。 听见侄女儿这话,臊白老爹兄弟道:“是不?” 徐士钦脸色微红,气得恨不得让老爹对这不孝子行家法才好! 华缨吃着鱼脑袋,抬了抬眼说:“爹爹带我去看了丹江漂流,如游记中所述,‘时浮云已尽,丽日乘空,山岚重叠竞秀,怒流送舟,两岸浓桃艳李,泛光欲舞’[1],若非亲眼所见,恐难相信有如此壮丽之景。” 徐鉴实:“那些书卷可都读了?” 华缨乖觉道:“功课没落下呢,我都有批注,等晚些拿给祖父看。” 徐鉴实满意颔首。 “丹江壮丽,桂林山水秀美,如浪痕腾涌,花尊攒簇,令人目眩,”华缨吃了口鱼头,“我跟爹爹此次在桂州住了两年,那里吃的炸虫子也很好吃……” “哇!”华敏惊叹,“脆脆的吗?” 华缨点头,“赶明儿咱们去捉虫子,我给你炸着吃!” “好!”好心动哦~ 徐士钦一脸恶寒的看向徐九涣,气道:“爹给你送银子了,你就带着泱泱吃这东西?!” 徐九涣窝在椅子里,闻言斜他一眼,哼着调子说:“你都想不到多好吃。” 宋喜面露难色:“……这不能好吃吧?” 烛台昏昏黄黄,桌上的碗盏被丫鬟们撤下,端了点心茶碗来。 几人从堂屋去了暖阁瘫着,或低语或恼声的叙话到了后半夜,才意犹未尽的散去。 初时两年,这父女俩‘流浪’,间或的往家中送封书信报平安。 晋陵老家后来也去了,将阿敏和华宋姐弟俩也拐跑啦!自此,徐九涣花上了弟弟的俸禄。 再往后,书卷成箱的送去晋陵,被这父女俩接走,再返回添了华缨批注过的,那箱笼里便有银子了。 这十年间,徐鉴实对那父女俩睁只眼闭只眼,也未苛求约束他们回来。 如那不孝子请辞的辞表中所写:国土辽阔,我想去看看。 徐鉴实高官厚禄受过,荣华富贵享过,若说遗憾,一桩便是不能游历名川,亲自教授孙女,可他瞧不见的,他的华缨、华敏见过,华宋年幼,尚不能明白那山川之深厚,可经年累月,总有明白的那一日。 华缨的书信少诉思念,多是以笔墨描绘所见所闻,山川之险峻,天地之广袤,她读了万卷书,亦行了万里路。 徐鉴实打发了小厮,提袖研墨,将那壮阔心神的盛景,一笔一划的记于纸上。 他终将会老去,可后世孙会记得。 第35章 华缨睡了个懒觉,醒来时,已天光大亮。 外间绿稚听得动静,端着热水进来,瞧见她家小姐抱着被子醒神,便不觉忍笑。 华缨穿着烟粉里衣,伸了个懒腰,撒娇问:“什么时辰了?怎的没喊我起床。” 绿稚拧了热帕子伺候她擦脸,柔声道:“今日无事,各院儿都起得晚,主子都还赖床没起呢。” 华缨点点头,“爹爹懒呐~” 梳洗罢,用过早饭,华缨巡府似的在府中晃悠,行至偏院,便想着去给阿娘敬香磕头。 院中树木抽了绿芽,幽静冷寂,日光洒洒落了半院,翠竹纹门敞着,华缨瞧见里面一角,顿时脚步微滞。 是她赖床的懒爹爹。 徐九涣一条腿曲起坐在蒲团上,手中抱着个牌位,正用帕子仔细擦拭,喃喃低语什么。 日光穿过门窗,安静的落在他肩上,半侧脸明亮,那些难过也变得无处可藏。 华缨忽的眼睛潮热,她侧身眨了眨眼,依着门前石阶坐下了。 第24章 逃学。 镇国公府。 春光明净,花团锦簇。 八九个姑娘坐于案后,素手摆弄桌案上的花枝,或低首窃窃私语两句,打量着嬷嬷过来,遂乖巧坐好。 “七小姐这花束,纷杂了些。”嬷嬷点评一句。 “五颜六色,五彩缤纷,嬷嬷不喜欢吗?”十一二的小姑娘眨着大眼睛问。 嬷嬷笑笑未语,抬步往前,温和道:“五小姐这束够素雅,但也委实素净,毫无吸睛之处,插花内法心源,五小姐文静性子,也窥得见几分,可为人,若有长处,也不必太过遮掩隐藏。” “多谢嬷嬷示训,小五受教了。”五小姐起身福礼。 “四小姐这束有趣,以桃枝插了束狗尾巴草。” “噗嗤!” 几个姑娘皆忍笑,探着脑袋去瞧。 “嬷嬷瞧得出来?”苏四小姐也不恼,哼声道:“我二哥高门贵女不娶,偏要闹着娶个小家子气的,可不就是瞧中了那桃李艳色,与这束狗尾巴草的桃枝一般。” 嬷嬷轻轻摇首,并未应和这话。 “二小姐这束浓艳太过,倒是显得眼花缭乱。” “大小姐这束插得好,一君一臣,配色相当,这支浅白的衬得淡雅,那支绛红的又添色,瞧着不会觉得死气沉沉。” “多谢嬷嬷。”苏扶楹福身道谢。 苏二小姐轻哼了声,将桌案上的花束拂到了地上,不满道:“嬷嬷偏心大姐姐,自是觉得她做甚都要,焚香煮茶是拔得头筹,如今连插花也是。” “二小姐是觉得,自个儿这束花比大小姐插的好?”嬷嬷回头,闻声询问。 “嬷嬷教导,配色讲究雅致,或淡,或浓,亦或是相补,二姐姐这束像是花园里的一丛杂花,不讲究配色。”苏四小姐半边身子歪斜着,探着脑袋瞧她桌上花束,直言道。 “你又插得什么东西!”苏二恼道。 苏四:“狗尾巴桃枝啊,等散课我便拿去送给二哥!祝他新婚吉乐!” 满堂哄笑声。 苏七摆弄着自己的七彩缤纷,道:“二哥得揍你。” “我何时怕过他?”苏四仰着下巴骄傲脸。 嬷嬷走后,几个姐妹慢吞吞的收拾书箱。 “大姐姐,听说徐家大小姐回来了?”苏三吃着麻饼好奇问。 苏扶楹将剩余的花枝修建整齐,又插了一瓶,轻点头。 “还当徐家不在意与太子殿下的那门亲事呢,眼瞧着太子殿下将说亲论婚事,这就急急回来了……”苏二撇嘴道。 “二姐姐酸什么,便是没有徐大小姐,太子殿下选妃也轮不上你。”苏四嗤道。 苏扶楹闻言皱眉,打断这闲话闹声:“别吵了,都是及笄的姑娘家了,亲事二字可是能挂在嘴上的?再口无遮拦,便罚你们去跪祠堂。” 说罢,她起身往外走。 丫鬟一手拎着书箱,一手捧着花瓶跟上。 身后嘀嘀咕咕—— “就你嘴快……” “怪我做甚?大姐姐本就因太子殿下与徐家大小姐的亲事醋呢。” “说得冠冕堂皇,可心里还不是想着嫁太子殿下?可惜了,纵然皇后娘娘是她亲姑母,她也争不来那正妃之位,多不过是个侧妃罢了。” “你少说两句……” “我就不信你不想说。” … 福宁宫。 平嘉皇后靠在软榻上,宫女替她揉额角。 片刻,嬷嬷端着碗甜汤进来,将小宫女打发了出去,低声道:“娘娘何必为难,徐家老夫人去的早,如今管事的是徐二爷的夫人,她年纪轻,娘娘使唤两个教养嬷嬷去徐家,教两位小姐规矩,这是恩赏,徐家哪敢有怨言?” 平嘉皇后阖着眼,片刻后,淡声道:“再等等吧。” 徐家从前不喜这桩亲事,先帝去时,听闻徐鉴实曾请先帝退了这门亲,可那时,先帝将徐鉴实为托付昌隆帝的重臣,如何能应?可也给了徐鉴实一道旨意。 平嘉皇后轻轻呼出口气,那圣旨虽是没人见过,可消息不胫而走,如今皆知徐鉴实手中捏着一道旨意,只是不知是与太子亲事有关,还是……昌隆帝的帝位。 徐华缨长在乡野,徐鉴实若是当真想着江山社稷,便不该让如此女子入主中宫,成为一国之母。 再等等吧,且耐心些…… “扶楹规矩学得如何?”平嘉皇后问。 “回禀娘娘,嬷嬷说,大小姐天资聪颖,蕙质兰心,府上几位小姐,数大小姐学得好。” “她是个聪明的,也性情坚韧,”平嘉皇后说,“若是哪日住进这殿中,我自不担心什么,可惜,这么些年,她与太子倒还不如幼时亲近了。” 嬷嬷笑着宽慰道:“太子早慧,六七岁时便知男女大防,不说咱们大小姐,旁的贵女也不见太子与谁亲近些。” “有时我倒是想,他不要那么早慧。” “太子是储君,日后定是要荣登大宝,不近女色,娘娘该欣慰才是。”嬷嬷低声道。 平嘉皇后神色微怔,片刻,颔首道:“是我想左了。” 阿徵不肖昌隆帝也好。 昌隆帝即位之初,还如先帝般,五日一朝,未得多久,竟是改回了怠政祖制,七日一朝。祖先如此,徐鉴实几位大臣欲进言,倒是无从劝说。 “明日也没早朝。”徐鉴实道。 华敏都要哭了。 哪有五更天便让人起来背书的?! 祖父还要盯着她背! 简直不让懒人活命啊! 华缨在旁翘着脚吃果脯,美滋滋的瞧热闹。 “诶呀~姐姐读书时,你还在被窝里香喷喷的睡觉呢,如今也该尝尝读书的苦啦~” 华敏瘪着嘴假哭,“阿姐那时也五更起床读书吗?” “那不能,”华缨想都不想的摇头,“我聪明,无须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寒窗苦读!” 华敏:“……呜呜呜,我好惨呐……” 第36章 华缨点脑袋:“嗯呐~” 徐鉴实呷口茶,险些被这厚脸皮的气人孙女惹得喷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的泱泱跟着那不孝子十载,脸皮之厚,大有青出于蓝的架势! “明日起,泱泱你来监督阿敏读书。”徐鉴实板着脸说,打断了小孙女嘤嘤假哭。 话出口,两颗脑袋都咻的一下抬起。 华缨不可置信,华敏则是咧嘴笑。 “祖父~” “撒娇无用,”徐鉴实立马道,“瞧瞧你批注的那书籍,字迹潦草,想来是心思不定,如今回来了,便你教阿敏读书吧,我也听听,你可有荒废懒怠。” 华缨:! 塌天啦! 华缨吸吸鼻子,委屈控诉:“祖父不疼我了……” 一道郎朗少年音自门外传来—— “阿姐尽是浑说,祖父最疼你啦!” 祖孙三人扭头,便见一穿着湛蓝色劲袍的半大少年掀帘进来,咧着嘴笑眯了眼。 “祖父!阿姐,二姐姐!” 徐鉴实赶忙将他拦在身前,难掩嫌弃道:“骑马回来的?这一身灰尘,别沾染我衣裳上。” 华敏靠着阿姐,捂着嘴巴偷笑。 华缨两年没见过这个弟弟了,目光上下打量一圈儿,纳闷道:“你都九岁了,怎的不长个儿?” 轰隆隆—— 少年欢喜的笑顿时僵在了脸上,如蔫儿打的茄子似的拖着步子就要往外走。 “诶呀呀,怎还恼了,”华缨让华敏将他揪住,拍拍身侧软榻,“祖父嫌你我不嫌,过来我瞧瞧。” 徐华宋哼了声,半推半就的坐下了。 华缨捏捏他脸,笑话道:“长敦实了。” 华敏噗嗤笑了声,倒在软榻上乐不可支。 “哼!尽是欺负人!”九岁的小少年被臊红脸,恼得要走。 徐鉴实瞧了会儿他们姐弟闹,放下茶碗,道:“既是从卫所回来了,明日起,你也跟着你长姐读书,万不可懈怠功课。” 对待孙子,他不觉语气严厉了些,刚还闹着的小孩儿,乖乖拱手应是。 徐华宋如两个姐姐,早早便启蒙了,这些年,都是祖父风雨不辍的教授他诗书文章,祖父给他读过大姐姐送回来的书卷,那些批注,总是能让人恍然大悟。祖父说,大姐姐是女儿身,否则,以她才情学识,若是科考,未必不能金榜题名。 祖父说这话时,神色间带着笑,与爹爹说起大姐姐时的遗憾神色截然不同。 徐华宋从前不知,如今年岁渐长,也悟得几分。如祖父授课时说,读圣人书,意在明是非,辩黑白,断忠奸。祖父教授诗书,也讲得道理,便是不科考,不求金榜题名,人生在世几十载,但愿眼明心亮的过,而非愚昧无知的草草一世。 所以,祖父并不以为大姐姐是女儿身便觉得遗憾。 可他是家里男丁,日后定是要撑扶门楣,不堕祖先声名。 在卫所偷得两日懒儿,回来自当要发愤图强! 华缨瞧着他脸上神色变幻,变得神采奕奕,不觉好笑,扔了颗蜜饯儿给他吃,“脑子里又在排什么戏,是小登科了,还是当太傅了?” 徐华宋被戳中心思,脸悄悄的红了,看一眼端坐的太傅大人,不觉正襟危坐,神色认真道:“我会跟着阿姐好好读书的。” 翌日一早,五更将近。 天色黑漆漆的,只零星几颗星子亮着,各院儿安安静静。 忽的,春居堂被叩响了门。 不多时,一道轻而急的脚步声响起,停在了厢房门前。 “小姐,起床读书了……”小丫鬟低声唤。 床榻上睡得四仰八叉的姑娘,“呼呼呼……” “小姐,少爷派人来催了……” “小姐,起床读书了……” “小姐,五更天了……” 正会周公的华缨:…… 悄咪咪的翻个身,脑袋缩进锦被里,听不见啦。 睡了半个时辰的回笼觉,华缨还是被从床上挖了起来,小丫鬟伺候她穿衣梳洗时,眼睛都困得挣不开。 “小姐,珠花戴哪朵?”小丫鬟轻声问。 珠花是什么东西? 迷迷糊糊的,华缨思索了片刻,脑袋又陷入了混沌去。 收拾妥当,到前院儿书房时,外面天色都泛起了鱼肚白。 华缨借着袖摆打了个悠长的哈欠,便与那位‘勤学早’对上了目光。 而旁边案桌上,华敏正趴着打盹儿。 对视片刻,华缨张了张唇,“要不……你今儿且先逃回学?” 徐华宋:…… 第25章 花妖。 立春之后,汴京落了两日的雨。 放晴那日,徐府门前爆竹震天响。 徐鉴实耳边尽是噼里啪啦的动静,他闭了闭眼,瞪向长子道:“那爆竹放两响就是,这般铺张浪费做甚?” 徐九涣用手中香火点燃了那爆竹引线,立马跳远些,扯着嗓子喊—— “你说啥?” 徐鉴实:…… 与聋子耳语有何异? 爆竹响了足有一刻钟,黄昏日暮,天色欲晚。 春明街上马车络绎不绝,不消片刻,徐府宾客满至。 徐九涣与徐士钦皆在门前迎客,兄弟二人,兄不像兄,不甚规矩,瞧着那不顺眼的,半分眼色懒得给,弟也不像弟,严肃持重,循规蹈矩。 堂院里,今日寿星换了官袍,穿了件墨蓝夹棉新袍子,迎着众同僚亲朋好友的恭贺声,矜持的拱手回礼。 这是家中长辈头一个寿宴,宋喜提前半月有余便筹备了,还请了南城的戏班子来唱戏,委实热闹。 前院儿丫鬟们有序的忙进忙出,在各桌间布膳斟酒,觥筹交错。 院中上了灯,映照得一片辉煌。 姑娘们秀气,坐在暖阁里用饭,说着时下时兴的发髻,衣裳,又说哪家的小姐定了亲,未来郎婿如何。 “我阿娘还说呢,若是还没人来与我提亲,便带我去那杏榜下捉婿去。”姚四小姐姚宝璐托着腮说。 桌上众姐妹都被她逗笑了。 “你今岁才及笄,二婶急什么?”姚家二小姐姚宝湘说。 “唉,”姚宝璐叹了声气,“咱们几个,不说泱泱早就与太子定了亲事,大姐姐及笄前,便有夫人旁敲侧击的询问亲事了,二姐姐你是要嫁回外家的,自不必愁什么,我都要及笄了呀,还没人询问亲事如何,我阿娘愁的嘴角都长了燎泡,长大一点儿都不好。” “真的不好?”华缨抿了口冷酒,朝她打趣的眨了眨眼。 姚宝璐顿时面上羞芙蓉,恼得挠她痒,“好呀你,学坏了!” 吃饱喝足,几人挪去榻上歪着,华缨握着小表姐给她带来的话本子瞧得眉眼不抬,大开眼界呐! 小表姐姚宝芳被她别有洞天的神色臊的脸红,强装镇定道:“这都是汴京寻常闲书罢了,你别这副神色,好似……多不正经似的。” 华缨抬眼,桃花眸眼尾促狭的挑起,咧着唇角笑,清清嗓子,与那书上念道:“摇其夫语猥亵事,夫呓语,初不甚应,妇摇之不止,则二人语渐间杂,床又从中戛戛……[1]” 第37章 “哎呀,你怎能读出来……”姚宝芳唰的脸红透,身子歪过来便要夺她手中的话本子。 姚大小姐姚宝蕙听见,险些被一口冷酒呛到,霎时面上飞霞色,道:“小五你竟是敢将这话本子拿来,若给太傅瞧见,得罚你抄写家规了!” “哎呀,你们也没少瞧啊,这还是四姐姐给我的呢。”姚宝芳抢不到那话本子,累得又吃口甜酒。 姚宝璐脑袋一扭,“那是二姐姐给我的!” 几人目光皆落去,姚宝湘耸了耸肩,“我的我的,都是我的!些没良心的,平日别一口一句好姐姐的哄着我要看呐。” 笑闹一通,屋里静了下来。 几个姑娘心口怦怦,仰躺在榻上,眼睛亮晶晶的。 华敏翘着脚丫,从小荷包里掏出个果脯塞进嘴巴里,嚼呀嚼。 “你们说,成亲洞房……当真如那话本子写的舒服吗?”姚宝湘脸颊圆润丰腴,一双杏眸亮晶晶的问。 “不能吧,总归不是自己的东西,怪异的紧。”姚宝璐小声嘀咕。 “诶呀,虎丫头,这话也是能说出口的?”姚大小姐姚宝蕙嗔一句。 旁边姚宝湘噗嗤笑了声,丰腴的身子靠在华缨身上,笑着揶揄道:“你将阿姐都说羞了,她今年秋里就要与王家的二郎成亲了,怕不是……诶呀,怎还不让说话了呢?” 姚宝蕙被几个妹妹打趣,耳根连着脖颈红成一片,闹得身上都生了汗,气道:“你们赶明儿别想吃我屋里的茶!” 姚宝湘笑说:“姐夫能吃着就行了,是不是?” “你!”姚宝蕙恼得挠她痒,“瞧我不撕烂你满口浑说的嘴!” 华缨翻了页话本,幽幽道:“姐夫吃的哪里是茶,是表姐的口水才是。” 房中一静—— “好你泱泱,说的什么混账话!” 继而声浪愈响,闹得几人皆变成了大红脸儿。 要上更时,几人方才意犹未尽的散了去。 姚家表姐说:“等过几日三月三上巳节,哥哥要带咱们去踏春放纸鸢,到时咱们一同去!” 华缨、华敏:“好!” 女客这边散的早,姐妹俩目送姚家的马车远去,折回府中时,还能听见前院的觥筹交错声。 进到二道院,便见徐华宋与姚家几位表兄,好似用完了饭正要走。 华缨上回见他们,还是孩童呢,如今个个儿长得英姿俊朗,倒是让人不觉止住了步子。 “诶?”那边姚家三郎瞧见她们姐妹,立马招手唤了声—— “阿敏,泱泱!” 姚家大郎姚明琢眉峰微蹙,“时辰不早,你喊她们做甚?” 姚明牧如今十五,平日里便不甚规矩,哪顾得什么男女大防? “都多久未见泱泱啦,我就不信大哥你不想见见?” 说话间,姚明牧阔步朝姐妹俩走了过去。 老二姚明山吃了些酒,衣襟敞开了些,手肘推搡了下大哥,轻嗤道:“都是一家子兄弟姐妹,就你规矩多。” 姚家小辈中兄弟几人,老大姚明琢是嫡子长孙,日后是要袭爵继承家业的,自幼便被寄予厚望,习武读书,如今年十八,已过了院考,只等科考下场了。 老二姚明山瞧见那书卷便打瞌睡,成日跟着五叔在卫所混,身板结实魁梧,也是兄弟几个中最粗的。 老三姚明牧,许是在官学中泡了几年的书墨香,瞧着有些文质彬彬的贵公子风范。 剩下几个,年岁比泱泱还小些。 瞧见华缨止住了步子,姚明牧咧嘴笑道:“泱泱怕我?” 这话听着还有些欢愉。 华缨拎起手中灯笼,仔细打量他,片刻,弯唇笑说:“三表哥别来无恙呀。” “诶~”姚明牧扭头喊,“大哥二哥快来啊!泱泱认得我!” 华敏挽着阿姐的手臂,捂嘴偷笑道:“我瞧见三表哥的尾巴啦~” 姚明山晃着步子过来,看着面前长开了的明媚少女,笑说:“听五叔说,你如今骑射皆是顶顶好的,哪日比比?” “成啊,”华缨骄傲扬起脑袋,“我可是将五叔比下去的,得了他一副宝贝臂缚,二表哥想想,要将什么宝贝拿来做彩头!” “好志气!”姚明山在她肩膀拍了下,“我倒是听说,徐大伯给你寻了匹良驹,可莫要输给我才好啊。” “那是汗血宝马,千金难得,”华敏呲牙道,“二表兄好大的脸,仔细大伯听见揍你!” “我若是挨揍,你也跑不了。”姚明山屈指在她脑袋上弹了下,吊儿郎当、光明正大的威胁人。 华敏哼了声,丝毫不信。 不远处,黯淡的夜色下,一主一仆静立片刻。 那表兄妹叙旧的话,不断的涌入耳朵里。 “回去吧。”赵徵说。 小厮微楞,“殿下不过去吗?武定伯府家的几位公子也在,不算失了礼数……” “不了,明日还要读书,回宫吧。” 赵徵说着,率先抬脚朝那片晦暗不明的垂花门走了。 “殿下与徐大小姐是未婚夫妻,又多年未见,说两句话熟悉熟悉也是好的嘛……”小厮亦步亦趋的跟上,嘀嘀咕咕。 行在前面的人没回头,充耳未闻。 树影婆娑,华敏余光瞥见那晃动的人影,疑惑出声,“那是谁,走错了吗?” 姚明琢顺着她的视线瞧去,道:“是太子殿下,多半是要出府,老三,你去替殿下引路。” 姚明牧脑袋摇得如华敏幼时玩儿的拨浪鼓,“我才不去呢,人家身份尊贵,我才不去讨人嫌呢。” 不等姚明琢朝他看来,姚明山便先开口道:“我也不成,我不会说话,更讨人厌。” 华敏噗嗤笑了声,“二表兄好有自知之明哦。” 姚明山啧声,佯装凶神恶煞,“又想吃脑瓜崩儿了?” 几人说话间,便见那两道茕茕孑立的身影穿过了垂花门,瞧着方向,是往园子去了。 “我去吧。”华缨拎着灯笼说,“华宋,你与阿敏一道回院子吧,三位表兄慢走,上巳节放纸鸢可别忘了带我们玩儿!” 说罢,她大步流星的朝着那人影消失的方向去了。 “欸……”姚明琢刚要出声。 “你拦什么?泱泱在自己家还能吃亏不成?”姚明山瞧着那道利落背影,又说:“几年没见,泱泱还是胆大,还记得那会儿她骑我的矮脚马,那时几岁来着……小小年纪便能瞧得出英姿飒爽了……你这般兴致勃勃、与有荣焉的做甚,你那会儿还在吃奶呢……别动,敢踢我,明儿便抓你学骑马去,丢不丢人,教你几回都学不会……” 声音愈来愈远,华缨脚步飒飒,穿过垂花门,左右瞧了瞧,顺着一道儿去了。 没走多远,便遇着了折回来的太子殿下,四目相对,好不尴尬。 华缨提起灯笼,登徒子似的瞧着人家,将他脸上的窘迫与狼狈仔细打量,一双桃花眼微挑,张嘴便是一句—— 第38章 “这是哪个花妖,竟敢扮作太子殿下!” 赵徵:…… 第26章 上巳节。 徐鉴实过了寿,也不忘子孙课业,晨昏总要来书房瞧瞧,或检查功课,或教考学识。 莫说是徐华宋与徐华敏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便是授课的华缨都要紧张兮兮,生怕祖父连她一起教训,姐弟三人排排站,早起五更,晚睡三更的读书! 晌午,日头偏中,书房几个闻鸡读书的总算是能歇上一个时辰了。 华缨拖着被课业摧残的身子,脚步虚浮的回来,便见爹爹坐在檐下悠闲的吃独食! “听说昨儿太子走时,脸色贼差?”徐九涣啃着根糖葫芦问闺女。 华缨过来,一胯骨轴给亲爹怼开,自个儿霸占了那杌子,点了点头,便要拿他手里的糖葫芦吃。 徐九涣手嗖的躲开,嫌弃道:“都是大闺女了,一点儿都不避嫌。” 华缨幽怨的小眼神瞅他。 怎能吃独食? 片刻,徐九涣骂骂咧咧的起身,回屋拿了串新的糖葫芦递给她,打听道:“你惹得?” 华缨咔嚓咬着糖渣,将整颗糖葫芦果子咬进嘴里,腮帮子鼓起,不服气道:“怎就是我?” “……下人说,是你把人送出去的。” “那他合该答谢我,”华缨嚼着糖葫芦,含糊不清,却又理直气壮道:“我到这会儿都没收到答谢礼,瞧这人没诚心,逗他两句肿么啦?” 想起昨夜赵徵一言难尽的脸色,华缨便不禁的乐。 “怎就不见你逗门口的二黄?”徐九涣微眯着眼问。 华缨几乎是脱口而出道:“那狗长得不好看!” 二黄是他们住在扬州时,巷子里人家养得一条土狗,华缨觉得,是因那身黄色的毛发,才起了‘二黄’这样的俗名儿。 话音未落,父女俩目光相对。 华缨咽下嘴里的酸果子,幽幽道:“我要告诉祖父。” 徐九涣哼了声,将最后一颗吃掉,握着竹签子作势要扎她,恶狠狠威胁:“还告状不?” 华缨嘿嘿笑了,与他低声嘀咕说悄悄话,“太子真的是,要脸面,却总是丢脸,哈哈哈哈哈……瞧着他一本正经,强装镇定的模样,我就想逗他玩儿,看他被气得跳脚才好……” 华缨说着,戳戳爹爹,好奇打听道:“爹爹,我阿娘是不长得很好看?” 徐九涣气儿不顺的睨她,“比你好看。” 闻言,华缨像模像样的叹了声气,“可惜了,我长得像你。” 徐九涣:…… 骂谁呢? “爹爹,我觉着,我看脸的习性便是学了你。”华缨模样正经,煞有介事道。 徐九涣抬手就敲她脑袋,“少讹人!吃饭!” 华缨欢欢喜喜的起身跟上。 春居堂只这父女俩用饭,桌上竟是也有六菜一汤,不过分量不算多。 以徐九涣的话说,厨子每月拿着例钱,怎能只做两道菜的敷衍人?自是要人尽其用才是。 “想吃春笋了。”华缨吃了筷子荠菜,想念道。 “给你太师傅去封信,让他去挖。”徐九涣头也不抬的说。 华缨闻言,却是忍不住咯咯笑,“不好吧,太师傅都年迈了,还要背着竹筐去山上挖笋,好不孝顺。” 徐九涣抬眼睨她。 华缨唇角翘起,吃过饭,便跑去写信了。 嗯……要紧的不是吃笋,是她想念太师傅啦! 福宁宫。 赵徵散学后,便来给平嘉皇后请安,留下陪她一同用晚膳。 偌大的宫殿,烛火通明。 平嘉皇后将布菜的宫女打发了出去,亲自盛了碗汤递给儿子。 “尝尝这道春笋三鲜汤,今年新贡的笋。”平嘉皇后看着与昌隆帝眉眼七分像的太子说。 赵徵微颔首,接过汤碗喝了口。 宫中御厨的手艺自是不俗,笋很鲜,在这春日里吃口味正好。 母子俩安静的用过膳。 平嘉皇后被宫人伺候着以茶漱口,目光落在对面的太子身上,片刻,道:“听你父皇说,前几日太傅还夸赞你文章做的好?” 赵徵放下茶碗,道:“太傅谬赞。” 平嘉皇后稍抬手,示意宫人退去,殿门关上,她方才轻声道:“过两日便是上巳节了,阿絮前儿还央求我,说是想要跟扶楹去踏春,你一同去吧。” 赵徵垂眉道:“儿臣要读书,只怕不得空。” “踏春一日也懈怠不了什么,此事就定了,护好你妹妹和扶楹。” 赵徵起身,拱手应是。 “儿臣告退。” 殿门开了又阖上。 嬷嬷低声道:“殿下瞧着不大高兴。” 平嘉皇后自案前起身,抬手将发髻上的花钿摘去,淡淡道:“他若是对扶楹上些心,我又何必逼他?” 与赵徵沉着的脸不同,赵商絮听得母后允了,很是欢喜,撒欢儿的便要回自己宫殿去挑衣裳。 云锦缎的裙摆在门前打了个旋儿,她忽的又回头,朝哥哥促狭的眨眨眼,“哥哥可邀徐大小姐一同踏春了?” 赵徵握着卷书坐在烛火前,头也不抬的吩咐人:“关门。” “哥哥真无趣……”赵商絮嘀咕一句,带着贴身宫女走了。 宫人默默的将门阖上了。 三月初三,春光明媚。 用过早饭,华缨、华敏俩姐妹便坐不住了,兴奋的跑去梳妆打扮。 徐鉴实唇角温笑,也不拘着她们,吩咐人从账上给姐妹俩拿些银子去用。 徐九涣呼噜呼噜,用茶水淑过口便要走,屁股刚离了椅子,却是被老爹喊住了。 “你闲着无事,今日你替泱泱给华宋授学。”徐鉴实道。 徐九涣瞅瞅侄子,又看看老爹,脑袋一仰便直接拒绝了,“那不成,我忙着呢。” “你忙什么?”徐鉴实眉头皱起,不善的瞪他。 “我也要去踏春啊!”徐九涣理直气壮道。 “咳咳咳……”徐士钦一口茶喷了,闭着眼睛难受得直咳。 徐九涣才不管这目瞪口呆的几个,施施然的抬脚出门去。 晨光里,那道身影出了院子,堂屋几人才缓缓回神。 徐士钦一张脸咳得通红,神色皱巴巴的问:“大哥这是想娶妻了?” 徐鉴实:…… 默了片刻,他侧首道:“他是凑热闹。” 徐士钦:啊? 汴京城外有片桃林,每逢春三月,桃色艳艳,又因桃林旁的那汪碧水清池,前人赋诗,得了个碧桃溪的名儿。 上巳节,男女踏春游玩,最是爱来此处,景色宜人,姑娘家娇俏的面庞比那桃色更艳,汴京城中百姓笑谈,此处的良缘,比那寺中的姻缘签还盛。 是以,不管是坊间将要及笄的姑娘,还是达官显贵家的小姐,皆很是看中上巳节,这日定是要华服宝钗,盛装打扮。 第39章 “阿敏!” “来啦来啦!” 姐妹俩欢欢喜喜的挽着手臂,跑着上了门前停着的马车。 徐九涣也换了身新衣,青松色的锦缎云纹袍,衬得人愈发清隽俊朗,目若含春。 他接过绿稚拎着的食盒,打发人道:“你身子重,不必跟着伺候了,回家养着去吧。” 绿稚在先前打算要跟着小姐晋陵时,被徐九涣打发了回来,归还了身契,不过,她没离府,依旧伺候在春居堂,前些年,她年纪到了,与家里隔壁院子的哥哥成了亲,如今老二都快要生了。 闻言,绿稚也没拧着,只道:“里面有小姐爱吃的麻薯糕和樱桃煎,底下那层装着赵记的卤煮蹄髈,别饿着……” “知道了,真操心。”徐九涣说罢,大步流星的迈过门槛,拎着沉甸甸的食盒上了马车。 “哟,今儿打扮得这么好看呢。”徐九涣扫了眼马车里的两个小姑娘,说道。 华缨今儿穿了条嫣红春桃的罗裙,手臂间搭着条绫罗,额间还描了花钿,粉若桃李,很是惹眼。 她抿了抿嘴巴上的唇脂,拿过矮案上的菱纹铜镜照了照,道:“绿稚姐姐的手真巧,我可真好看呐~” 华敏捧着绢帕包着的蜜饯儿,塞了颗进嘴里,闻言点脑袋,“是呢!” 华敏今日穿了件粉色罗裙,小发包上缀着两朵珠花,瞧着娇俏可人。姐妹俩坐在一处,跟景儿似的。 徐九涣哼着调子骂了声‘臭美’。 出了春明街,马车摇摇晃晃,行的极慢。 徐九涣难得规矩,没掀开帘子去瞧热闹,却是从不知哪儿摸出一副牌来,道:“来,玩儿会儿。” 话说着,伸手从华敏帕子上捏了几颗蜜饯儿,脑袋稍仰,扔进了嘴里咀嚼。 小姑娘的零嘴,他也不觉臊的慌,姿态熟稔且理直气壮。 华敏也不护食,靠在阿姐身上,笑嘻嘻的笑话道:“大伯吃得好似牛嚼牡丹~” 徐九涣啧了声,吓唬人,“敢骂我,仔细回了府,我告你爹去。” 徐士钦大抵是将老爹视为楷模,那古板性子如出一辙,宋喜当得慈母,徐士钦便是严父,寻常若有错处,定是要责罚。 说起,徐华敏与徐华宋姐弟俩早早回府,便是徐士钦生怕他们学了徐九涣这般不着四六的性子。 华敏可以在大伯面前口无遮拦,不讲尊长,在爹爹面前可不行,会被罚抄写家规的! 不过,她才不信大伯这话呢,尽是骗小孩儿! 小半个时辰,马车总算是到了定胜门前,前面车马排起了长龙,一动不动。 片刻,车夫小跑着回来禀报:“瞧见了!武定伯府家的马车和几位公子都在前面排着呢!” 武定伯府位于城东,离定胜门要近上许多,昨儿他们传了信儿,约定在城门前见,也省得折腾耽搁时辰。 “还有的好等。”徐九涣悠声叹道,手中动作熟稔的摆牌。 华缨掀起车帘,脑袋探出去望了眼首不见尾的长队,叹了声气,将食盒里的卤猪蹄膀拿了出来,“绿稚姐姐真好,我昨儿才说想吃赵记的卤煮呢。” 赵记的卤煮是汴京城中出了名儿的好,每日一早便有诸多人排队去买,卤蹄髈更是一绝,鸭掌也好吃的! 车夫也被分了一块儿蹄髈,用油纸捏着吃得津津有味,周遭旁家的车夫嗅着这香味儿,投来的目光满是艳羡。 三人在马车里,将一大盘子卤货吃完时,他们的马车总算是到了前面,车夫接过公验,正准备拿给城防司小吏查看。 忽的,一道马踏声逼近,骏马嘶鸣,惊得徐家的马惊慌踏了两步,马车晃动,矮案上吃剩的油纸蹭到了华缨衣裙上。 “前面是谁家马车,太子殿下銮驾在此,还不速速让行!” 嚣张又狂妄。 华缨垂首看着自己沾了几滴油腥、散发着卤煮香味的新裙子:呼……不气不气…… 徐九涣:“诶呀,啧。” 华缨抓起吃剩的蹄髈骨头:“王八蛋!!!” 第27章 大胆。 苏遮催马上前,正欲去掀那灰扑扑的马车布帘子,催促里面的人速速让行。 忽的! 那灰布帘子被人自内抢先掀起,他未及反应,只见什么东西自车窗飞出,啪的一声砸在了他脸上,仿若被扇了一巴掌—— 苏遮懵了一瞬,脸侧的痛意清晰的传来,他才回神,登时目眦欲裂的瞪着那帘子,抬手便要去掀! “教训没吃够,你只管来。” 一道清泠声传了出来,透着冷意。 是个女人…… 呵。 苏遮心里嗤笑了声,“小爷今儿就要瞧瞧,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用那恶心骨头砸我!看我不折断你的手!”他说着,抬手便将那灰布帘子刺啦一声撕了去! 头也不回去给城防司官吏查了公验的车夫,一扭头便见得这一幕,顿时呲牙咧嘴,有些不忍直视的偏头。 果不其然! 下一瞬—— “啪!” 掌掴声清脆。 车夫:呼…… 老实了吧。 透过大喇喇敞着的车棂,清楚的瞧见里面坐着的人。 只见那穿石榴裙的姑娘面目冷凝的看着车窗前,坐在马背上的公子,旁边着粉衣的娇俏姑娘,正将矮案上的碎骨头收拾在一处,递给了那满脸愠色的姑娘,还贴心道:“砸他!” 哦,旁边一侧还有个翘着脚,悠哉看戏的郎君…… 路上三五成群结伴去踏春游玩的姑娘见此情景,默默停下了排队查看公验的步子,还有更甚者,催马上前,明目张胆来瞧热闹。 “这是哪家小姐?” “不知道,京中贵女我也见过不少,没见过这个美人儿。” “性子真泼,这般冷着脸的模样更惹人……” 几个着锦袍的公子意欲不明的说笑,忽的,便见其中有谁催马悄悄的走开了。 “欸,你做甚?” 那人回头,朝着马车光秃秃的车棂望了眼,压低声音道:“赶紧走!” “为何?” “那美人儿无片缕遮面,正是大饱眼福的好时候啊。” “徐家的小姐你也敢肖想!你有几个脑袋?”那人又低声一句,先催马悄摸摸的溜了。 余下几人面面相觑,片刻,灰溜溜的驾着马走开了。 不过,瞧热闹的也不在少数,他们一走,那小空地儿立马围上了人来,倒也不打眼。 苏遮挨了脆生生的一记巴掌,瞪着眼睛满脸不可置信,到底是娇惯着长大的公子,面颊泛红,巴掌印清晰,“你、你、你岂敢!!!” “你是个结巴?”华敏托着脸,睁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好奇问。 眼瞧着城门前拥堵一片,小吏为难死了,一边儿是徐家的,一边儿是镇国公家的,他们是哪个都惹不起,哪敢上前劝? 第40章 苏遮怒而一脚踹在了马车上,怒火中烧道:“小爷弄死你!” 马车重重一晃,将驾车的马惊得狂躁,看热闹的众人见状纷纷惊叫着后退躲闪! 还未碰着谁,只见面前一片桃色闪过,那盛装梳妆的姑娘飞掠而下,握着缰绳生生将马逼停! 徐家的车夫冷汗生了一后背,赶忙上前接过大小姐手中的缰绳。 华缨却是拿了他手里的马鞭,几步朝苏遮走去,厉声道:“让开!” 人群登时让开一条道,瞧着畅通无阻! 苏遮几乎是立即意识到她要做什么,只是还没来得及跑,忽的,他胯下的马疯了似的冲了出去! “啊啊啊——” “救命!” 凄厉的尖叫声响彻。 狂奔十余丈远。 一道墨色身影自华贵的马车上跳下来,徒手便要去握那缰绳! 几乎是同时,苏遮被人自后一脚踹下了马背,姑娘家石榴裙摆飞扬,未挽起的长发在空中张牙舞爪。 也是那一瞬,艳丽的嫣红占据了赵徵全部目光,华缨驾着马自他身侧擦过,以不要命的急速冲了出去。 “阿徵哥哥!” 苏扶楹看见这一幕,心口几乎是停了一瞬,冷汗遍布全身。 明耀的日光下,几乎所有的目光皆跟谁那道身影而去。 他们也看着那姑娘勒马,不多时,驾着马折返回来。 地上的苏遮还在抱着腿哼哼,两个车夫正要将他抬上马车去。 华缨催马走到他跟前,目光自高处垂落,神色冷漠又骄傲,冷嗤道:“就这点儿本事,也敢拿出来丢人现眼。” 苏遮满脸通红,想说什么,余光瞥见那道长身玉立的身影,又生生憋住了。 周遭有人悄悄咽了口唾沫。 华缨利落翻身下马,没给旁边几人眼神,径直走到了赵徵面前,语气嘲讽道:“太子殿下出行,当真是声势浩大,我等百姓岂敢挡了殿下之路,下回让人避让,记得派个有脑子的来。” 她说着,握着马鞭的手朝前一伸,既无恭敬,也无谨慎,轻飘飘的又道:“请吧。” 周围瞬间静得如同坟头—— 不知是谁先膝盖一软跪下了,接二连三,站着的寥寥。 “参见太子殿下!”异口同声。 “起来吧,”赵徵眉间淡色,“今日出行,惊扰了诸位,是我之过。” 说罢,他看着面前面色愠怒的人,道:“不是我的命令。” 华缨没说话,一副‘你瞧我信不信’的神色。 赵徵默了默,沉声道:“城门已拥堵许久,依次出城吧。” 华缨敷衍的福身一礼,扭头就走。 没走几步,就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捧着支金贵珠花跑来,仰着脑袋道:“姐姐的~” 华缨看了眼,确是她今日戴的。 她伸手接过,随手簪在了小姑娘扎着漂亮发绳的小揪上,道:“送你了,上巳节吉乐。” 说罢,她大步流星的往前走,没管周遭的目光,也不理会身后的注视。 小吏暗自抹了把脑门上的汗,好在这姑奶奶没冲撞着百姓,他不必吊牌子了!算是保住了这差事! 他不着痕迹的退至旁侧,余光忽的瞥见那稳当坐在马车里看戏的人,眼皮狠狠一跳。 ……是蹄髈啃得太腻,啃红果解腻吗! 小吏腹诽一句,忽的,一颗红果朝他扔来! 他心口一惊,几乎是下意识的,伸手接住了那沉甸甸的红果,还未反应,便对上了一双目光。 “吃吧,又脆又甜。”徐九涣姿态闲适,悠悠道。 小吏:…… 马车一侧窗没有了帘子遮挡,视野霍然开阔。 出了城,在前面一里地之外的宽敞岔路口,华缨才见到等在那儿的姚家表姐和表兄们。 姚家姐妹四人同乘一辆马车,华缨和华敏也没去挤,打过招呼后,一前一后的往碧桃溪去,前后是姚家兄弟替他们隔开同游人。 “徐大伯今日怎的也出门了,莫不是也想娶媳妇儿了?诶呀——” 姚明牧和二哥小声嘀咕,话音未落,脑袋忽的被什么东西砸了下,顿低呼了声,扭头神色讪讪。 “编排我什么呢?”徐九涣翘着脚,撩起眼皮斜睨他一眼。 姚明牧讪讪扭头,讨好道:“我与二哥说,大伯今日打扮得比我们大哥都风流倜傥,待会儿姑娘们都要瞧大伯了……” 华敏捂着嘴偷笑,与阿姐低语:“瞧三表哥迎风倒……” 徐九涣倒是对这赞美之词很是受用,被这马屁拍得心情愉悦,他轻哼了声,不知自哪儿掏出把折扇来,哗——的打开,对着自个儿轻扇了两下,神情矜贵又骄傲道:“用你大哥那木头,与我碰什么瓷儿呢” 姚明牧汗颜。 他大哥也没那么差劲叭! 怎也称的上是丰神俊朗! 姚明牧悄悄的看一眼徐九涣,心想:这汴京世家子弟中,也没谁能与他争辉呀,放过他大哥吧! 姚明山贼兮兮的驾马往旁边躲了躲,省得被徐九涣瞧见将他一起骂。 马车行了小半个时辰,一行人便到了碧桃溪。 草长莺飞春三月,日光和煦又明媚,鼻息间好似能嗅到清淡的桃花香。 “怎来得迟了,有事耽搁了?”姚宝湘好奇问。 她们昨儿便约好几时出城,马车在城外等了足有一刻多钟,才见华缨、华敏来。 “大哥都准备折回去接应了,怕你们在路上出什么事。”姚宝芳说着,忽的吸了吸鼻子,看向小表妹,“藏什么好吃的了,给我分一口。” 华敏冤枉,指了指阿姐的裙子,“喏,卤蹄髈的油汤。” 姚宝芳:…… 华缨寥寥几句,将方才城门前的事与几人说了,扯着裙摆叹声道:“可惜我的新裙子了……” “我刚得了一匹料子,瞧着与你这裙子颜色很近,赶明儿让人给你送去,再裁一身衣裙,”姚宝蕙宽慰她,“今日踏春,欢喜才是要紧的,别因这事坏了心情。” 姚宝湘从华敏的小兜里摸了根肉干啃,轻嗤了声,与姐妹说小话:“镇国公府宠妾灭妻,将个庶子捧上了天去,这都是汴京城中的笑话儿了,也无外乎那苏遮张狂,镇国公膝下只有苏遮一个儿子,管他嫡庶,等百年之后,怕是要将这家业传给苏遮,还有……” 她说着一顿,杏眸滴溜溜的瞧了瞧周遭。 几颗脑袋咻的凑近了些,竖着耳朵—— “还有皇后娘娘想将自己侄女儿嫁给太子,”姚宝蕙接着二妹没说完的话道,“泱泱那时已经跟着徐大伯游历去了,苏扶楹被娘娘接去宫中住了几年,到十岁时才回镇国公府,便是如今,镇国公府还有皇后娘娘派去的两位嬷嬷,专门教习规矩。” “此事只是没揭到明面上,但京中贵胄谁不是心知肚明?一来是太子如今在学宫读书,还未参政,二来,”姚宝湘说着,眼睛在华缨脸上打了个转,促狭道:“二来是你这些年都没回来,这亲事自也不好提起,毕竟,没有太子妃还未入主东宫,便先娶侧妃的道理。到日后事成,依着镇国公与苏扶楹的血脉至亲,这位既是国舅,又是国丈的,在汴京得横着走,那苏遮更是不必说。” 第41章 华敏听得肉干都不嚼了,捏着小拳头忿忿道:“阿姐方才怎不趁乱抽他两鞭子,让他纳娶侧妃!” 华缨:…… 大胆。 第28章 对峙公堂。 福宁宫。 和煦的日光洒在殿阁中,鎏金薰炉里香烟袅袅,铺着蜀绣织花缂丝锦缎的美人榻上摆着十几匹颜色鲜艳的缎子。 “这几匹雅致的给扶楹送去,正好给她裁春衣,”平嘉皇后素手指着那几匹晴蓝月色的缎子道,“这盈粉的几匹送去公主殿中。” 嬷嬷福身应是,轻声道:“咱们大小姐孝顺,得了娘娘的赏,明儿定是会递牌子进宫来与娘娘谢恩的。” 她说着,话音稍顿,又是一笑,声音压低了些,“娘娘不好与太子问的话,明儿正好可以与大小姐问上两句。” “我只盼她争气些,让太子将她放在心上,二人情投意合,日后我也才好替她做主。” “娘娘说的是,大小姐懂事,心里都记着娘娘的恩呢,咱们国公爷也是。” 说起镇国公,平嘉皇后脸上的神色便淡了淡,“我也不必他感念什么,顺顺当当的别惹祸事牵累我便够了,百年之后,家里的爵位传给大哥家的二郎,届时宫中再有扶楹的尊贵在,家族依旧显赫。” 嬷嬷神色一变。 平嘉皇后没察觉到,伸手接过宫女奉来的茶,浅尝了口,问:“今年的碧螺春还没送来吗?” 宫女连忙垂首答道:“官家还未遣人来送,奴婢这就去问问。” 正说着,忽的见另一大宫女疾步匆匆的进来禀: “娘娘,出事了!” 平嘉皇后手中的茶碗没端稳,险些砸了。 嬷嬷瞧见,赶忙接过,皱眉催促道:“出了何事,你赶紧说!” “启禀娘娘,刚宫人悄悄来说,太子与公主回宫了!太子殿下一回来就往鸿庆宫去了!” 平嘉皇后神色微怔,“他去圣祖宗庙做什么?” 宫女敬畏的慌张看她一眼,最唇嗫喏,欲言又止。 嬷嬷瞧见,厉声斥道:“谁堵你的嘴了不成,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的做甚!” “娘娘要不唤公主来问问?”宫女低声说。 赵商絮回宫还没喝上一盏茶,便被人急急传唤来了母妃宫里。 听得问话,她叹了声气,难掩失望道:“是舅舅家的苏遮,今日上巳节出城踏春的百姓多,苏遮懒得等,便悄悄跑去前面,打着哥哥的名义让人避让,谁知那正好是徐家的马车,便起了争执,苏遮摔下了马,城门前的百姓都知道是哥哥了,不过哥哥没有先出城,让大家依次出城的,但苏遮好像摔断了腿,哥哥就让马车调头回来了,我也跟着哥哥回宫了。” “怎么偏巧是徐家?”平嘉皇后蹙眉不悦道。 赵商絮垂着脑袋没说话。 好像……徐家小姐才是遭了无妄之灾吧。 “怎么又是徐家!”镇国公也问! 苏遮委屈极了,“我也不知道那是徐家的马车啊,破破旧旧的,咱家下人出府采买都不会用那样破烂儿的东西……” “你还说!”苏余兴怒目瞪他,“此前一桩不长记性?” 床榻边帕子掩面啜泣的妇人稍顿,抬眸眼波流转的嗔怨的瞧向苏余兴,“儿子都摔折了腿,你还骂他……” 苏余兴一双眉毛皱的恨不能夹死蚊子,听见这句,语气好转了些,“去让厨房给他炖些滋补的来,缺什么只管去与夫人要。” 杨氏跟着他这么些年,田产铺子手里都捏了些,也不贪这点滋补的吃食,她伸手握住苏余兴的,半边身子倚着他,忧心忡忡道:“老爷,若是徐家来人责怪可如何是好?” “他敢!”苏余兴顿时怒火中烧,“我儿摔断了一条腿,我还没寻他麻烦呢!真当老子是泥捏的不成!” 杨氏敛眸,心口狠狠松了口气。 苏余兴说不长记性,怎会不长?那样疼的板子,她不想再挨一回了! “若是娘娘……”杨氏又试探轻声。 “哼,”苏余兴不屑轻嗤了声,“从前官家还是陵王,自是要拉拢徐鉴实那个老匹夫,咱们是自家人,娘娘才会让咱们委屈些,可今非昔比,徐家愈是如日中天,在官家眼里便如同那眼中钉,谁知哪日,这树就——咔嚓,倒了。我是国舅爷,等扶楹入宫成了太子侧妃,太子即位那日,我儿也是国舅!” 母子俩顿时眼冒金光,悄悄咽了咽口水。 苏余兴被杨氏满脸钦佩的瞧着,忽觉自个儿身形威猛,可比肩项羽,放言道:“你等着,我这就去徐家给咱们儿子讨个说法!” 说罢,自觉身高五尺的苏余兴阔步往外走。 还破天荒的没坐马车,被下人搀扶上马,挺胸昂首的骑着马去了。 春明街上,徐家大门紧闭。 苏余兴下了马,将那门敲得震天响,惹得左邻右舍的门房都探着脑袋来瞧。 徐家闾者将门打开,看清来人,还未出声,就听眼前贵重之人扬声粗气的叫嚷: “去喊徐鉴实出来,他孙女将我儿踹断了腿,今日我倒是要听听,堂堂太傅,是如何管教子孙的,竟是教出这么个东西来!” “……我家老爷在宫里。” “徐九涣呢,徐士钦呢,你们府上连个管事的活人也没?” 徐家管家本在前院督促匠人修一处房檐,听得这动静匆匆跑来,还未走近,便听见这么一句,顿时落了脸。 “我家大爷出门了,二爷也在官署,镇国公若是急,我这就差人去官署请老爷回来。” 他这般不卑不亢,活像是一盆凉水将苏余兴浇了个通透。 ……这是徐府。 徐鉴实那老匹夫还是太傅,徐家还没倒,那徐老二还在御前行走…… “不必了,我自去找。” 说罢,苏余兴一甩袍摆,牵着马走了。 傍晚黄昏,钟鸣鼎食之家,炊烟袅袅。 忽的—— 一阵啪啪的急促拍门声响起! 下人们慌张的脚步声惊了内宅的主人。 “噗!” 苏余兴一口猪脚汤喷了出来,“你说啥?” “刑部派人来抓公子了!” 苏余兴恍恍惚惚的走到前堂,便见几房的人皆闻声过来了,堂中站着一身官袍的大理寺员外郎。 不等苏余兴开口,大理寺员外郎便率先道:“有人状告贵府公子当街行凶,本官受大人差遣,前来将苏家苏遮带回衙门受审,还望国公莫要阻拦。” 不过是个六品小官罢了,换作平日里,苏余兴连一个眼神都不会施舍,此时他压着戾气,给了个笑脸儿,好声好气的问:“状告者是谁?” 员外郎:“无可奉告,国公莫要耽搁时辰,阻拦我等办差。” 苏余兴:…… 给你脸了? 他脸上的笑倏然落下,挺胸昂首,眉目含怒道:“我儿被那徐家的丫头踹下马,摔断了一条腿,谁要状告,便让他来我府上!我倒是要问问,到底是谁当街行凶!” 第42章 话音未落,忽的门前一阵骚动。 苏家几个挤在门前的,猝不及防的被扒拉了下,就听得一句理所应当的‘劳驾让个道’。 几人回头,还未瞧清,却是见堂中苏余兴的神色顿变。 “徐九涣!!!”苏余兴怒极,拍案而起,“你竟敢来!” “国公爷不是想要个说法儿?我来了啊。”徐九涣还穿着踏春的那身锦袍,手中晃着柄折扇,语气轻飘道。 两刻钟前,他与闺女、小侄女儿踏春回来,便听管家说,镇国公登过门了。 他就是用脚想都知缘由,脚尖打个旋儿,便施施然的来了镇国公府,顺道还去报了个官。 徐九涣瞧着苏余兴,轻嗤了声。 当真是给他脸了,还敢上门,兴师问谁的罪呢。 “是你闺女将我儿踹下了马,摔断了条腿!” “技不如人,活该如此。” “你放肆!” “国公爷可知阻拦刑部拿人,依律如何定罪?” 苏遮是被人用架子抬到刑部公堂的,娇生惯养的小公子,何曾受过这般屈辱? 反观旁边的徐九涣,风流倜傥,衣冠楚楚。 苏遮气得脸红脖子粗,将今日城门前的事,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 “大人,草民亦有话说。”徐九涣礼貌举手。 刑部大人眼皮狠狠一抽,沉声道:“准。” “苏公子所言,有几处颠倒黑白。其一,是他驾马到我家马车前,惊了我家马在前,无礼催促我们避让太子殿下的銮驾在后,可据太子殿下所言,并非是殿下的命令,苏公子这是有意私自传太子之命,损毁太子清誉。其二,苏公子撕扯我家马车的车棂帘子,冒犯女眷,这是罪证。” 徐九涣说着,掏出一方折得整整齐齐的破旧帘布递给衙役,“小女出言警告他未果,这才无奈之下给了他一巴掌,想要将这登徒子呵斥走,谁知,反倒是被威胁一句‘折断手脚’,大人明鉴,小女被吓得惶惶不可终日,我这慈父之心啊,哪里能让闺女平白受这般屈辱,只能冒着得罪国公爷、国舅爷的风险,将贵公子告上衙门……” 说到兴起,徐九涣抬袖拭了拭没憋出的泪。 “是徐华缨将我踹得摔断了腿!!!”苏遮呲牙怒道。 “是,害人终害己,苏公子再而三的故意惊扰我家的马,终使自己的马受了惊,小女不才,略懂马术,说时迟那时快——” “只见苏公子骑着自己的疯马狂奔十丈有余!小女虽是生气,却也不想苏公子冲撞到无辜的百姓,这才匆忙施、以、援、手,也不曾想苏公子这样脆,姑娘家力道就那一妞妞,”徐九涣说着,两根手指捏了指甲缝宽的距离,“就给他踹得断了腿……不过,大人放心,一码归一码,我也不吝啬一副猪脚,定会赔给苏公子的。” 第29章 我想回岭南了。 刑部侍郎头疼的紧,他如今年过四十,当真是禁不住被人掰开脑袋叭叭儿了啊! 眼瞧着堂下那厮口若悬河,将自个儿说得凄惨,他眼皮狠狠一跳,默默的挪开眼。 同朝为官几十载,谁家子孙出息,又是谁家子孙德行散漫,他如何不知? 片刻,门外进来一小吏,刑部侍郎如遇恩赦,连忙示意他上前来。 小吏快步过来,与他耳语:“徐太傅说,此子他管不着,大人秉公办案即可。” 刑部侍郎:…… 夜晚的府邸,四处掌灯,庭院静谧。 丫鬟们将晚膳摆好,便垂首退下了。 徐鉴实接过次子递来的巾子,将手擦干净,道:“用饭吧。” 徐士钦亦步亦趋的追在他屁股后面,忍不住问:“爹当真不去瞧瞧吗?” 刑部侍郎都派人来求救了! 宋喜没说话,睁着眼睛安静的看着,也在等个回答。 却是听徐鉴实淡然道—— “随他闹去。” 旁边案桌上,姐弟仨凑着脑袋吃祖父带回来的冰酿圆子。 “祖父这话说得不对,爹爹不是闹,”华缨闻言抬首,模样认真道:“爹爹说,他去告诉镇国公谁是大爷。” 徐士钦:…… 徐鉴实被孙女回嘴,也不恼,招手道:“那东西凉,少吃,过来用饭。” “……不等等大哥吗?”宋喜呐呐问。 华缨小跑过来,睁着清澈黑亮的眸子,说着大实话:“婶娘安心,爹爹今儿是不回来用晚膳的,他若是吵赢了,定是要去会仙楼点一道东坡肉,再要一坛子金陵春给自个儿庆贺,若是吵输了,也是要吃东坡肉,品金陵春的,不过那是发人内省。” 宋喜嘴唇动了动,虚虚的看了眼公爹,就见其冷哼了声,大抵是因那糟蹋银子的纨绔子不在跟前,倒是未多训斥什么。 宋喜今日在踏春的三人出门后,便带着儿子回了趟娘家。 武定伯府上月有桩喜事,姚老五媳妇儿生了个千金,小姑娘长得粉嫩嫩的,很是可爱,她便趁着今儿家里都不在,索性回去看看小外甥女。擦着天黑时才回来,便见泱泱和阿敏都回来了,却是没见徐九涣。她问了一嘴,才知那事。 公爹没有责怪,夫君也没,可是宋喜心里却是有些惭愧,她今日若是在家…… 忽的,筷著轻碰着碗沿,拉回了她的思绪。 瓷白的碗盏里,糖醋小排色泽漂亮极了,她抬眼,就见泱泱收回筷子,目光对上,小姑娘催促一句。 “婶娘快吃啊。” 宋喜弯唇笑笑,夹起那块糖醋小排送进嘴里。 晚膳用过,也没见着徐九涣回来。 徐鉴实嘴上说着随他去,却是让人斟了茶,教考起了孙子的功课。 华缨和妹妹对视一眼,二人悄悄挪着脚想跑,身形刚晃了晃,便被徐鉴实眼也不抬的喊住了。 “你俩且等等,还没轮到你们。” 华缨、华敏:…… 比起徐华宋的老实,华缨就放肆多了,赖赖唧唧的道:“祖父前日才考过我们,今日又考,书都没多读两页呢,能有甚得益处。” 徐华宋睁着眼睛,悄悄咽了咽口水。 阿姐真大胆! 没有进取说得理直气壮! “就是嘛,祖父若是想等大伯回来,我和阿姐陪祖父打牌也好呀,哪有人时时刻刻都要读书的,枯燥呢。”华敏将桌上的果子往荷包里塞着说。 徐鉴实瞧着小孙女,虎着脸没好气道:“还贪玩,你阿姐十一岁时,书卷都读了十几箱,见解也是你们姐弟俩难以企及的,竟是还不想着用功些。” 华敏捂着小荷包蹭过来,祖孙俩亲亲热热的挨着坐,她理直气壮道:“阿姐聪明,我和弟弟自是不如,祖父不早就知道啦?这世间有聪慧如阿姐,便有像我一样的笨蛋啊,祖父焉能强求?” 她说着,小脑袋靠着祖父的肩膀,撒娇道:“祖父厉害呢,阿姐说祖父撑起门楣很累,别这么累呀,给爹爹也撑撑,日后再给华宋,我就当个笨蛋好啦~阿姐和大伯也快活的过呐~可不是皆大欢喜?” 第43章 徐士钦心口险些呕出口血! 当真是孝顺闺女! 徐鉴实气笑了,侧首睨着她道:“你安排的好妥当。” “都是祖父教得好~” 徐鉴实:…… 宋喜张着唇怔怔。 完啦,她闺女要当笨蛋啦! 说话的空档,华缨取来了棋盘,摆在了软榻上的矮案。 若当真如阿敏所说,要祖父陪着她们打牌,那才是为难人,怕是小华宋还得磕磕巴巴的背上小半个时辰的书。 徐士钦在,华缨便没在对面的位置坐,道:“二叔陪祖父下一盘吧,我们瞧热闹。” 父子俩平日都忙,上次对弈,还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徐士钦也没推让,脱了靴盘腿端坐,腰背挺拔,恍惚间好似瞧见了幼时被父亲亲授棋艺之时。 堂屋安静,窗边父子俩对坐,将所有神思尽数归于棋盘之上。 徐华宋让人取来了书卷,臊眉耷眼的蹲在墙角低声背书去了。 祖父说的对! 他比不上阿姐聪慧,定是要下苦功夫的! 宋喜与华缨、华敏坐在稍远处说话,碧桃溪的景色,捉鱼逮兔子的玩乐,还有烤肉的香。 “……这会儿颜色且淡呢,等下月去,那些桃花都绽放,定是美极了,阿娘与爹爹一起去嘛,游玩儿很好呢!”华敏咔嚓咔嚓的咬着栗子说。 “你爹多忙啊,哪有空闲去。”宋喜绣着帕子低声道。 “人总是有事忙的,且看是哪桩要紧罢了,二叔没空,也只是婶娘没说想去看桃花。”华缨坐在绣凳上,手指摩挲着那绣帕上的桃花说。 想起什么,她抬起俏生生的眉眼,促狭道:“二叔文厚,不知与那兔子谁跑得快。” 华敏噗嗤一声笑了,手里捏的栗子骨碌碌的滚啦。 宋喜也想了想那画面,努力的抿着唇角憋住笑,瞧一眼正襟危坐的夫君,低声嗔道:“别调理你二叔。” 华缨轻哼了声,抬着下巴说:“婶娘护的紧呢。” 华敏漏风小棉袄,凑着脑袋与阿姐说悄悄话:“我爹爹定是没兔子跑得快,也不知能不能捉条鱼,不然踏春还得饿肚子,连累阿娘一起……” 门帘轻动,她眼睛骤然一亮,欢喜喊:“诶!大伯回来啦!” 一声动静,屋里几双眼睛都不禁朝门口看去,便见一道风流颀长的身影迈入进来,桃花眼扫过几张面孔,继而眉梢轻抬,道:“哟,都等我呢?” 徐鉴实被他这臭不要脸的话堵了下,翻了记白眼转回了头。 徐九涣晃着步子进来,将手上拎着的小食拿给闺女、侄女儿,被华敏抓着手臂好奇问: “大伯东坡肉吃得可还畅快?” “畅快啊。”徐九涣颔首。 那厢徐士钦忍不住了,出声问:“刑部大人如何判的?” “太子殿下都自请去跪宗祠了,那屁崽子还想着全身而退?做什么春秋大梦,”徐九涣走过来说,视线落在楚河汉界对弈的棋盘上,“那熊孩子被打了二十大板,抬了回去,这回咱们与苏家结的的梁子更深了呢。” 他说着,毫不客气的推动徐士钦的棋子—— “啧,”徐鉴实抬眼瞪他,“观棋不语!” “你总不能欺负他输吧?那有何趣?”徐九涣厚颜道,胯骨一怼,给亲弟弟怼得没坐稳,倒去了旁边,他施施然的抢了位置。 徐士钦:! 比起徐士钦的端详,徐九涣落子很快,姿态散漫,只听得沉闷的噼里啪啦的声儿。 “给我倒碗茶来。”他理直气壮的使唤人。 徐士钦还未动,就见华缨嗖嗖的端着碗凉茶蹭了过来,好不殷勤。 徐九涣接过,仰头一饮而尽,手下速度并未放慢,将茶碗递给闺女,抬手就推她脑袋,吝啬道:“站远些,别想偷师。” 徐士钦刚想说他大言不惭,一记白眼一翻,却是见那棋盘之上,方才的倾颓之势一扫而光,你来我往,犹如刀光剑影。 逐渐的,徐鉴实行走之势慢了下来。 徐九涣难得当回孝子,也不催促,说起了华缨的亲事。 “今日这事连累太子,虽说那侍郎大人没去禀告官家,但难免被人家记上泱泱一笔,”他说着,问老爹,“这回,泱泱这亲事该不成了吧?” 徐鉴实稍分心,看向孙女,“泱泱如何想?” 华缨微楞,“想啥呀?” “这亲事,你且说说,心里如何想的。”徐鉴实温和道。 华缨仔细想了片刻,摇摇头,“我不想要成亲,太子也好,还是哪家儿郎也罢,男子只会影响我游历的脚步。” 徐鉴实:! 徐九涣盯着棋盘,趁着老头儿手一抖,将挪了位,立马毫不客气的挥师过江,吃了他的将! 徐鉴实沉默良久,道:“……你明日便开始相看,给我成亲!!!” 一局残棋,老头儿负气走了。 徐九涣伸了个懒腰,身上的骨头都咔咔响,迈着步子往外去,华缨连忙跟上,殷勤道:“爹爹,你方才如何解困的,教教我,教教我呀,我是亲闺女~” 剩下的夫妻俩对视一眼,宋喜迟疑问:“那我……明日与京中有适龄的姑娘的人家,问问?” 徐士钦眼皮狠狠一跳,若是徐九涣那厮娶个十七八的姑娘,他如何能喊得出嫂子? 他深吸口气,道:“……且等等吧。” 扭头又忍不住瞧那残局。 方才他坐在旁边,都没看明白徐九涣是如何转变颓势的…… 念想一出,神思一顿。 徐士钦:…… 竟是都不必防着他偷学?! 他骂谁蠢材呢! “明日、明日我要吃核桃炖鸡。”徐士钦边往外走边说。 “啊?”宋喜小声嘀咕,“那多耗时辰啊,还废柴火……” 夜里的镇国公府,廊下灯火明亮。 随着一阵鬼哭狼嚎的哭嚷,前后呼拥着进来七八人。 苏扶楹等在廊下,站到了皱眉焦急的苏余兴跟前,“爹爹,我有话说。” 下人们识趣避让,抬着苏遮先回院子了。 “有什么话,就在此处说吧。”苏余兴语气不佳,似因被她拦了脚步而不快。 “今日之事,爹爹打算如何处置?”苏扶楹直接问。 苏余兴却是因这话怒目而视,“你弟弟挨了二十板子还不够?还想要什么处置!” “爹爹以为,那二十板子便是处置了?”苏扶楹看着面前的男人,眉眼冷疏,毫无半分父女之情,“那是徐家大爷替华缨讨的,不是爹爹给百姓的。等到此事在汴京闹得沸沸扬扬,也不会是苏遮一人的事,他败坏的是镇国公府的名声,更甚者,会连累姑母。” “我怎生了你这个冷心肠的东西,那是你亲弟弟!”苏余兴满脸晦气道,“便是闹开又如何,我们是贵胄,我是国舅,那些泥腿子见着我的马车都该磕头!如今不过是让他们避让,又有何错?!” 第44章 …… 从廊下出来,丫鬟心疼道:“小姐明知老爷听不进去话,满心都是杨姨娘那母子俩,又何必来挨骂?” “他听进去与否,我都得说,”苏扶楹垂着眉眼,接过丫鬟递来的披风穿好,“我是镇国公府的大小姐,这身份不是自个儿的,是家族给的,倘若哪日……”她话音稍顿,仰首看向清泠泠悬于天幕的月,“哪日没有了,我便什么都不是,男子尚可科考,博个功名,将来也能出人头地,受人尊崇,我除了这个出身名门,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能做。” “小姐怎的这般想,您是国公府嫡出的大小姐,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女,娘娘又疼您,这已经比许多贵女都尊贵了。”丫鬟细声安慰。 苏扶楹不置可否,又望了片刻月亮,道:“回去吧。” 翌日早朝,天色漆黑。 徐鉴实今早来得迟些,穿过人群,立于群臣之首,将身上倒春寒的披风解了递给殿前的小太监,整理衣冠,只待进殿。 “听闻昨儿你家长子将镇国公告去了刑部衙门?”有人立即凑过来八卦问。 汴京城中哪里有秘密? 丁点风吹草动都得人尽皆知。 昨日刑部的人亲自登了镇国公府的门,这可比镇国公去徐家拍门惹人注目的紧。 这不,今儿一早,镇国公府左邻右舍的说上一嘴,便传成了镇国公被刑部抓了。 “一点小事,劳烦挂念。”徐鉴实淡声道。 他不说,有的是人说。 身后几道粗亮嗓门儿,是与苏余兴厮混的酒肉朋友—— “竖子无礼,老子也不是个东西!” “谁说不是?那丫头蛮横,将人踹断了腿,那当老子的,还倒打一耙的将人告去衙门,要我说,就该将那丫头也断一腿才好!” “说什么清贵,我呸!” 徐士钦自后面走上前,面容端肃道:“几位将军若是对刑部大人断案有微词,等会儿早朝,尽可与官家禀明。指桑骂槐,含沙射影,乃小人行径。” “你!” “仲兴,”徐鉴实没回头,沉声道:“站回去。” 徐士钦朝老爹作揖,身姿凛凛的站回了自己的位置。 这一争执,倒是使得殿前安静了下来。 直至进殿—— “大清早的,殿外喧哗什么?”昌隆帝皱着眉不悦道。 底下一众文武官员,皆低着脑袋不吭声。 镇国公气不顺,瞪了眼徐士钦,又看了眼昨日断案的刑部侍郎,出列昂首禀道:“启禀官家,方才是在说,徐太傅家孙女,踹断了我儿的腿之事。” 底下众人目光交汇,竟是生出些精神抖擞来。 昌隆帝听罢,片刻,瞧向了首臣,道:“徐太傅的孙女,可谓彪悍。” 于闺阁女子,这话不似夸赞。 金殿中瞬间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辅佐过两位帝王的人,此时掀袍跪地,顿首:“臣惶恐。” “太子是储君,便是要臣民避让又如何?徐大小姐竟是将鞭子挥到了太子跟前,眼中可还有天威?”昌隆帝肃色道,“太子仁慈,视民如子,不忍兴师动众,因昨日之事,且自请跪去宗庙,太傅,你将太子教得太过心慈手软了。” 这番话好似一记重锤,落在了那顿首之人身上。 殿中文武众人,便是连呼吸都放轻了甚多。 昌隆帝平易近人,这几年尤甚,莫说这般当众斥责,便是与谁语气重些都无。 两朝老臣,此时心境复杂,目光或规矩垂首,或落在那殿中唯一跪着的人身上,有同情,有不忍,也有些……兔死狐悲。 徐太傅被责令闭门思过,徐华缨被令跪三日宗祠,徐士钦被从工部调去了礼部,正四品降陟为从四品。 有人嗅到了些风雨欲来的倾势,关闭门窗,缩起脑袋,有人却是摩拳擦掌,恨不得放两串爆竹庆贺。 散了早朝,徐鉴实摘下官帽,步行回了府。 华缨没跪过祠堂,祖父不会这般罚她,爹爹更不会,她跪在蒲团上,呆呆的看着供桌上阿娘的牌位。 她生来便顺遂,除却阿娘走得早,她都没记住阿娘是何模样呢。 可爹爹疼爱她,祖父亦是,婶娘二婶一家也待她极好,就连姚家表姐和表兄都对她与阿敏无甚不同,多有照顾。 她不在汴京长大,跟着爹爹游山玩水,不受拘束,祖父虽是要她读书,却也从未断了银钱,不尝疾苦。可今日因她之故,祖父被斥责,闭门思过,二叔被降陟,在朝中艰难…… 一滴清泪自眼角滑落,华缨咽了咽喉咙,忍下了泛起的酸涩。 是她错了,她忘了权势威严。 说什么‘以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都是狗屁! 那些权贵就是要百姓敬畏,装什么仁爱! 都是骗子! 堂中跪着的少女低眉耷眼,没察觉院中轻巧如猫的脚步声。 小太监扒着门扉,低唤:“徐大小姐……” 被喊的人回首,眸底猩红,目光如炬。 甫一对上,小太监张着唇愣怔了下,片刻,悄悄的咽了咽口水,小声说:“徐大小姐,官家说,不用跪着……” “我没见过官家,也自与官家说不上话,你若有事,便去寻我爹爹和祖父说。”华缨冷淡说罢,转回了身。 小太监欲言又止,缩着胆子又猫悄儿的走了。 不多时,院中响起了一道脚步声,似因诧异,语调轻扬: “哟,当真跪着啦?” 被打趣的人没动,便是连头都没回。 徐九涣心里咯噔一声,快步入内,弯身凑去瞧,便见闺女哭得鼻子都红了,登时愣住了。 华缨看见他,呜咽一声,再也忍不住,一脑袋扎进他怀里,哭得抽噎,“爹爹……呜呜呜……我想回岭南了……” 第30章 荔枝。 华缨没这样哭过,阿娘去世时,她还是个襁褓奶娃娃,稍大些,知晓人家都有阿娘,她的阿娘不在了,也只偶尔在被窝里抹抹眼泪罢了。 哭得发颤,委实少见。 徐九涣环着她,听得这哭腔呜咽的一句,大掌拍拍她的背,问:“想岭南的荔枝了?” 人家哭得正伤心,他偏是打岔。 不消片刻,只觉胸口衣襟湿透,他轻叹了声,“当真是委屈了,哭成这模样,给你娘看见,夜里怕不是要来梦里揍我了。” 嘴上不着调的浑说,手却是一下一下的轻拍哄慰。 祠堂静悄悄,近晌午的日光明媚,洒落在庭院,只能听见姑娘抑制不住的哭声。 良久,哭声渐止,一声声的抽噎搅人心口。 徐九涣惯得厉害,垂着眼瞧她用自己的衣裳擦脸,大手在她脑袋上轻拍了两下,“你祖父又不怪你。” 只这一句,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有决堤之势。 第45章 华缨抬手蹭去眼眶里的泪,闷声道:“可是我怪。” 眼泪啪啪又滴了几滴,她垂首看着裙摆上洇湿的痕迹,抽噎一声,难掩哭腔道:“若是我不争那一时意气,忍忍就好了……” “你祖父听得这话,怕是才要哭了,”徐九涣拖来一蒲团,大喇喇的盘腿坐下,又拍拍她肩膀,“坐啊,人来世间一遭,不是为着打落牙齿和血吞的,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步风平浪静,退的是君子之风,忍得是雅士德行,若对恶霸忍让,只会让对方横行无忌,得寸进尺。” “你长至如今,你祖父没教你忍让,我更是没有,哭什么呢,”徐九涣轻叹了声,将袖子递给她,“别擤鼻涕啊,擦擦泪就得了,我这衣裳很贵的。” 华缨用他的袖子捂着脸,脑袋如雏鸟寻窝似的,又靠了过去,抵着爹爹的腿。 “大姑娘了呢,怎能还想小时候往人怀里钻,”徐九涣嫌弃似的嘀咕一句,宽摆衣袖遮着她的脸,手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她肩膀,犹如幼时敷衍哄她睡觉时,“你今日只瞧见,你祖父因你昨日行事被罚闭门思过,你二叔被贬,可朝堂之事,尔虞我诈,哪里是因你这点小事便能动了局势的?礼法、律例、皇权,唯有皇权凌驾于诸多之上,今日官家能揪着这小事而降责,只能说他早就动了心思。” 徐九涣目光淡淡,落在虚空的某处。 “只是,不是咱们家,是镇国公府。” 膝上的脑袋蹭的抬了起来,哭得红肿的眼睛满是迷蒙,呆呆的望着他。 “瞧我做甚?”徐九涣顺手给她摁回去,“那小太监方才见着了?” 华缨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睛。 早朝散了没多久,官家赏赐的补品流水似的进了镇国公府。 这无疑是昭告天下的恩宠。 苏家众人在前院谢恩,与昨日惶惶不同,今日个个儿满面红光,与有荣焉。 镇国公夫人诚惶诚恐的让丫鬟给了前来的天使赏银,将人送出府去。对着妯娌们阴阳怪气的道喜,她面上温笑,心里却是发苦。 一个庶子都得了这么些赏赐,怕是哪日苏余兴要将苏遮立为世子,官家也只有赏的。 众人散了,还不待吩咐,杨氏院儿里的嬷嬷便过来了,敷衍的朝她和苏扶楹福了福身,当着二人的面儿,堂而皇之的使唤小丫鬟将满屋的珍品都端走了。 苏扶楹懒怠计较,她再是不受宠,也是公府小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哪就那般眼皮子浅,瞧上他们院儿的这点子东西了? “阿楹,我昨夜又梦见你爹将我休弃了……”明氏怯弱说着,眼神觑着闺女的脸色,好似生怕将她说烦了。 苏扶楹也当真是烦的紧,不耐的回了句:“阿娘若是日日杞人忧天的活着,哪日倒也可盼得成了真。” 说罢,苏扶楹没管她骤然白了的脸色,带着丫鬟出了堂屋。 春日里花娇,开得姹紫嫣红的,瞧得人心口都敞亮些。 苏扶楹坐在亭子里,虚虚望着远处,却是只觉心口堵得慌。 今日种种,与她所料截然不同。 官家训斥了太傅,使其闭门思过,便是徐家二爷都受了连累,这责罚,落在旁人身上无足轻重,可那是太傅,教养皇子,是力有未逮,这是大辱,犹如千斤重的木棍砸在身上。 而此时,官家大肆恩赏镇国公府,瞧着好似在替苏遮出头…… 他哪里配? 自圣祖时,便崇尚儒学,讲究爱民如子,仁爱百姓,循礼法,依规矩,华缨那日便是不礼让太子銮驾,也无甚可究。 可昌隆帝非但究了,还将徐家罚了,若不是因镇国公府,那可是想要变了这仁政,收拢权势? 苏余兴虽是个酒肉纨绔,可手中也有些兵马权的…… “小姐,三夫人要带几位小姐去做客,差人来问,小姐可要同去?”小丫鬟步入亭子问。 苏扶楹神思回笼,轻摇首道:“替我多谢三婶,我身子不适,今日且先不去了。” “是。” 待人走后,苏扶楹带着丫鬟回了院子。 “替我梳妆吧。” “小姐不是不去做客?”丫鬟不解道。 “怕姑母派人来传。”苏扶楹垂眉在妆匣中捡了支玉簪,青葱似的指尖微顿,换了支海棠红的步摇,“用这个吧。” 福宁宫,昨日便闭了宫门。 皇后被幽禁的消息,半分都未传出。 昨日,平嘉皇后与赵商絮问过途中之事后,便匆匆要去鸿庆宫将太子劝出,谁知还未出得福宁宫,昌隆帝身边的大太监便过来了,只说是官家旨意,皇后惹了病,未免传散,暂且关闭福宁宫,各宫嫔妃这段时间不必来请安。 赵商絮见得那阵仗,夜里起了高热,醒来时,只有哥哥在。 昌隆帝好女色,子嗣颇丰,与平嘉皇后嫡出的,只有赵徵和赵商絮兄妹。 殿中守夜的宫女是新入宫的,皇后闭宫,官家在妃嫔处,不敢惊动,她一时慌神,跑去请了太子殿下来。 少年身形单薄,气度却是沉稳。 见着她醒来,唤了宫人将煎好的药端来,服侍公主喝下。 烧还未退,赵商絮脸颊烫红,唇干得起皮,活似一火炉,浑身乏力,被人扶着半靠着坐起,吃了碗汤药,嘴里含了蜜饯儿去苦。 赵徵抬手,探了探她额头,“时辰还早,再睡会儿吧。” 赵商絮睡不着,看着宫人退下后将殿门关上,殿中静悄悄的,只燃着几盏宫纱灯。 她低声说:“哥哥,父皇将母后关起来了,还说母后染了病……” 她生在皇家,见过太多的无情。 父子,夫妻,兄弟,于寻常百姓家是至亲、是手足,而在皇家不是。 父皇今日能说母后染了病,明日便能悄无声息的让人走了,轻飘的一句‘染病暴毙’,便可遮掩过去,赵商絮当真是怕,发烫的眼底满是惶惶不安。 赵徵默了片刻,替她将被角掖好,道:“不会有事,父皇是不想母后掺和镇国公府的事。” “舅舅家?”赵商絮神色愣怔一瞬,侧首握住哥哥的手,急切问:“哥哥,舅舅家要出事?” 赵徵没否认,将她的手放回被子里,声音很低:“交了兵权,自会无事,你安心睡觉。” 赵商絮呐呐的张了张唇。 她虽是公主,但也听过些野史。 手握兵权,谁会甘心交出? “哥哥,”良久,赵商絮很轻的说,“哥哥,你会这样待自己的皇后吗?” 赵徵微怔,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皇子皇孙成亲,是娶妻,也是娶妃,多是想与那个位置争一争的,妻子娘家势力必定强重才好。 赵徵幼时与徐华缨被赐了婚,如今他是太子,太傅既是先生,也是他日后岳丈,而父皇正值壮年,又会让他娶徐华缨吗? 第46章 赵徵其实无谓娶与不娶,成亲罢了,联姻而已。 可徐华缨那样热烈的性子,又如何甘心困于后宫? 所以,这桩亲事,必不会成。 既是不成,他又何须多想。 待他荣登大宝之时,太傅年迈,若他愿意,他可让他荣养。 “哥哥,你别变得我都不认识,好不好?” “睡吧。” 殿中更漏轻响了声。 兄妹俩皆没再出声。 隔日,昌隆帝赏赐的补品又送到了镇国公府。 那日上巳节城门之事,犹如火上添油般,在汴京城中传扬开来,街谈巷议。 补品一连送了五日,镇国公府犹如五日曝晒。 苏余兴从第一日昂首挺胸,到此时嘴角长了燎泡,他再是蠢,也咂摸出了点味儿。 第六日,镇国公府的大门被不知是谁砸了烂菜叶子。 第七日,镇国公下值回来时,马车被人扔了臭鸡蛋。 第八日,补品别再送了啊!!! 可昌隆帝要赏,谁敢推拒? 镇国公府变成了众矢之的,好似春日天干物燥,骤然烧起的一把火,恨不得将镇国公府燃烧殆尽。刑部忙死了,尽是状告苏家的状纸,那苏家小公子素常横行无忌,霸道非为,百姓的口水都要说干了,师爷记述状纸,握着笔都要冒火星子了。从苏遮那年上元节当街纵马,险些踩死了人,到他拿了摊子上的红果不付账,民生怨道。连带着苏家几房的大事小情,都有上诉。 人守规矩,敬权贵,可若是那样嚣张跋扈的都要端着敬着,他们又不是属王八的能憋着! 更何况!徐太傅家的马车都要避让着太子,避让镇国公府,如若不然就要受罚!那他们这些蝼蚁似的百姓呢? 他们是泥腿子,生来没享过富贵,但人活一口气,如今只瞧是避让权贵的车辇,但明日贵人让他们卖个笑,又当如何? 官家又想要贤名,又想重权贵,活该他们贱命一条,被随意踩踏! 刑部的大门关不上。 又一个朝日,新进刑部侍郎索性将那一摞状纸呈上御前,爱咋咋地。 苏余兴站在前面,瞳孔倏地一怔。 竟然敢…… “国舅爷。”一道不怒自威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苏余兴顿时浑身一凛,连忙跪伏,“臣在。” 第31章 畜生。 朝上,昌隆帝发了好大一通火。 满朝文武皆敛眉低首,鸦雀无声。 站在前面的几位老臣,余光瞥见地上跪着的那道身影,忽的生了些恍惚。 不久前,这里跪着的还是徐鉴实。 散朝后,苏余兴还未抬袖擦擦额角渗出的汗,便见昌隆帝身边的大太监搭着拂尘走了过来。 “国公爷留步。” 尘光殿。 宫人布好早膳,便井然有序的退出了殿中。 苏余兴被大太监领了过来,待通秉罢。 他沉吸口气,抬脚迈入殿中。 江南织花厚地毯,踩上去半分动静也无,苏余兴只觉踩在了悬崖边上,每一步都走不稳当,惹得人心头恍惚,阵阵发虚。 距离那明黄锦靴两丈远时,苏余兴止住步子,跪地行礼道:“微臣见过陛下。” “无旁人在,国舅何必与我客气,过来坐,一道用膳吧。”昌隆帝不复朝上的怒声,此时听着温和许多。 苏余兴懵然抬眼,便见昌隆帝正看着他,神色与寻常一般亲近。 “是。”他起身,落座于昌隆帝对面。 “今日朝上,让国舅受委屈了,我与皇后,少年夫妻,你是皇后的兄长,也是我的兄长,苏遮摔断腿,于我而言,犹如伤在太子身上……” “犬子岂敢与太子殿下相提并论!”苏余兴慌忙道,一滴汗自额角滑落。 大抵是炉中熏香袅袅,苏余兴只觉头脑发昏,恨不能让人将门窗大敞,畅快些! 昌隆帝看着他,片刻道:“从前我便与皇后说,让苏遮来学宫读书,皇后想着,怕是恩宠太过,惹朝臣非议,这事便罢了,此遭他受苦,我与皇后也心疼,补品日日送,便是不想他落下病根,可你看看这个诉状,民间怨声载道,便是连我也……” 他说着,话音一顿,叹了声气轻摇首。 汗水蛰进了眼睛里,苏余兴使劲儿挣了睁眼,咽了咽喉咙,“臣、臣……” “如今民愤起,想要平息民怨,怕是要让你受些委屈了,咱们一家子,我也只能先委屈你,将这天怒民怨的风波且先揭过去。”昌隆帝语气无奈,将饭桌上的鲈鱼羹舀了碗,放在了他面前,“御膳司的鲈鱼羹做得不错,尝尝。” 苏余兴心口狠狠一颤,目光自那碗鲈鱼羹挪开,跪首道:“臣自当赴汤蹈火,为陛下分忧。” 昌隆帝拿起手边的香帕擦着手,目光落在他脸上,语气似商议:“我思来想去,不若将爵位削一等,当是给百姓的交代了……” “陛下!”苏余兴猛然抬首,面色顿时煞白,“陛下……” 昌隆帝长叹声气,思虑片刻,道:“也是,你与列祖列宗不好交代。” “也罢,我且先将你的差事免了,过些时日平息了,再将西郊三营交给你。” 苏余兴心口拔凉。 西郊三营是成禧帝在时,为了收复燕云五州,招兵买马,但几次铩羽而归,将士心气早就被磨没了,这几年,那三营变成了京中勋贵子弟的安乐所,混个闲职,说起来也不会显得无所事事。 这样的兵马,如何与他手中的殿前兵马司的兵权相提并论? 犹如将苏遮与太子放在一处相较…… 苏余兴咽了咽唾沫,正欲开口,稍一抬眼,便对上了昌隆帝沉沉的目光,瞬间脑中一空,如坐冰窟。 半晌,他长吸口气,以额触地,“臣遵旨。” 徐九涣是在唰唰唰的凌厉风声中醒来的,恍神间,只以为是回了凛冬呢。 他揉着惺忪的眼,将窗棂推开,便见院中泱泱在练功,一柄弯刀耍得虎虎生威。 小姑娘家家的,偏生喜欢这样凶的大刀,徐九涣懒洋洋的趴在窗棂前想。 华缨练完一套招式,收起刀,接过丫鬟递来的巾帕擦汗,就听身后一声口哨—— “闺女,明儿你去你祖父院子里叫早呗。” 徐九涣扯着嗓子喊,只差将扰人清梦四字贴脑门儿上了。 华缨脸颊红扑扑的,身上的单衣显得身姿利落挺拔,扭头脆声道:“不行!祖父都练五禽戏呢,爹爹,你也别懒啊。” 话音未落,就见那扇窗棂啪的一声阖上了。 别懒? 那必不可能。 徐九涣边朝床榻走,边心里嘀咕。 徐府如今闭门思过,除了徐士钦还要上值,旁人皆是不出门的。 一家人在前堂用过早饭,目送着他穿戴齐整去官署。 第47章 徐士钦被几双目光瞧着,嘴角颇为无语的抽搐了下,竟是生出些他是牛马的错觉来。 徐鉴实带着孙辈两个小的去书房读书,宋喜也将泱泱喊走了,教她管家看账册。 堂中被剩下的徐九涣,与进来撤菜盘子的丫鬟们大眼瞪小眼,片刻,也拍拍屁股走了。 他回院中,换了身旧衣裳,拿着弓箭毫不避讳的骑马出门了。 官家是让老头儿闭门思过,关他徐大爷何事? 城外有一处马球场,占地颇丰,很是阔气,乃是前朝一位公主的私产,圣祖龙袍加身后,这处马球场自也收入囊中,只是,圣祖穷啊,便定了规矩,这马球场只要教足了银子,谁都能用。 今日这马球场外,车马横行,不知是哪家办了马球赛。 徐九涣驾着马路过,朝里边儿瞥了两眼。 殊不知,在旁人眼中,他才是招摇过市的那个。 “徐家不是被闭门思过了?徐九涣怎的出来了?” “这厮一贯不规矩,咱们只当没看见就是。” “这人多眼杂,他当真是不怕被谁瞧见,告去官家跟前。” “不说了,且进去吧。” 马球场往东,有一片密林,那是狩猎的好去处。 徐九涣在家里憋闷几日,早起瞧见闺女手里那把大刀,也手痒的紧。 日至隅中,红日当空。 曹门前锦绣车马排起了长龙,都是马球赛散了,等着进城的勋贵。 前车之鉴尤在,便是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公子,此刻纵然不耐,也乖乖排着队。 晌午日头大,晒得人发懵。无聊之时,就见一人撅着屁股费劲儿制着头野鹿,肩上还挎着两只嘎嘎叫的野鸡,横冲直撞的挤过前面的马车,往那城门根下去! “那谁?排后边儿去!”有人见状立马喝声。 这大热天儿的,谁还不是在排队! 就见前面那人悠悠转过头来,耸了耸肩,“你与它说啊。” 他指了指手中难控的野鹿说。 就这么几息间,那野鹿又往前窜了一截儿。 周遭议论声起,皆是不满。 徐九涣站在阴凉地儿,抬手扇了扇风,指着被薅住脖子的野鹿,与神色不满的百姓说:“瞧见没,畜生才横冲直撞的抢道儿,让人滚呢。” 众人:…… 徐九涣回来,正赶上用午饭。 他身上脏兮兮的衣裳也没换,净了手便坐了过来,惹得爱洁的徐鉴实瞪了他好几眼,自个儿挪着椅子离他远了些。 用完饭,徐鉴实憋不住的教训道:“府上谁都不出门,偏你跑出去鬼混。” 徐九涣吃饱喝足,姿态不端的靠在椅背上,“怎的骂我?晚上的炙鹿肉不给你吃。” 徐鉴实:…… 也没等到晚上,黄昏时,徐九涣便磨刀霍霍,等徐士钦下值回来时,已放了鹿血,厨房的人正收拾鹿肉。 “……火堆架得大点儿,别小气,柴火不够就去二爷院子里取,他们人多,吃得肉多,合该多出些柴火……” 徐士钦无语的翻了记白眼,扫了眼那鹿肉,问:“你猎到的?” 徐九涣翘着腿坐在旁边,只出嘴不出力的,闻言斜他一眼,理直气壮,“你瞧我是能打过野鹿的?” 徐士钦:…… 想起什么,他面无表情道:“不是说爹食不下咽,你孝心感天,这鹿自个儿跑到了你手里?何须用打?” 徐九涣眉眼一扬,高兴道:“这就传开了?果真是人多力量大……” 徐士钦白他一眼,没好气道:“你还嫌闹得不够?好端端的出什么风头。” 他那句畜生骂谁,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徐九涣冷嗤了声,张嘴就是一句—— “狗改不了吃屎,总拿旁人当傻子算计,骂他一句怎么了,畜生。” 徐士钦眼皮狠狠一跳,“闭嘴吧!” 夜色浓浓,篝火熔熔。 一家人围着篝火烤鹿肉。 快四月了,夜里的风不如初春时冷了,一张张脸被火光映照得红彤彤。 便是严肃如徐鉴实,此刻神色也是放松的,与几个小辈讲起,他初入仕时,跟着一位前人出使,谈互市的旧事。 “……西域的风光很好,夜里点着篝火,听着天南地北的趣事,那里的馕很香,葡萄酒醇厚,我那时只会读书,旁的一概不知,听着人家们讲,如同那掉进米缸里的老鼠,书卷之外,有许多我没见过的,是以,泱泱你跟着你爹游历时,我才没阻拦,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各处的风景不同,多看看是好的。” 宋喜抿了抿唇,眼睛亮晶晶的,片刻,她轻轻扯了扯丈夫的袖子,在徐士钦侧首附耳时,她低声说:“我想去碧桃溪赏桃花。” 架子上的鹿肉烤得散出肉香味,滋滋冒油,徐士钦割了块鹿肉递给她,“这旬休沐去。” 第32章 赵徵。 酒肉起兴,几人围着篝火边吃边行酒令。 宋喜在闺阁时,女儿家的女红、规矩学得极好,才情却是差些,是以,每每闺女赖着不想去读书时,她都心虚的紧。 此时,更是心口惴惴,生怕在几人面前丢丑。 徐士钦坐在她上家,回回偏袒着给她行些便宜,倒也有惊无险的轮过几回。 徐九涣瞧得倒牙,酸溜溜道:“你俩倒不如让人再起个篝火,独坐旁边玩儿去。” 徐士钦瞪他一眼,宋喜却是听着这话悄悄羞红了脸。 华敏委实抽不出空来揶揄爹娘,她抓耳挠腮的想不出,被祖父瞪了眼,小肩膀一耸,认了输。 “让你好好读书,不听话,不勤奋。”徐鉴实虎着脸教训道。 “我年岁浅,读的书还没祖父吃的盐多呢,自是比不过啦~”华敏理直气壮道,端起那盏梅子酒尝了口,酸酸甜甜的,好喝得咂舌。 有女眷孩子在,父子仨也没开坛子烈酒,陪着喝这梅子酒。 说是酒,实则只是饮子罢了,配着肉香,倒也滋味不俗。 一顿烤肉,吃得要上更了方才散去。 徐士钦与宋喜说:“你先回去,我送爹回院子。” 徐鉴实今夜瞧着心情甚好,闻言摆摆手道:“不用,你们自回去就是。” “夜深了,小径幽静,我陪爹说说话。”徐士钦道。 徐鉴实不觉朝另一侧扫了眼,便听长子与丫鬟吩咐—— “这肉莫要浪费,大爷我辛苦扛回来的呢,守夜的都分着吃了去,明儿该是味不好了。” 徐鉴实:…… 瞧不出来了,这是当真心疼自己那把子力气。 隔日一早,镇国公便自请卸去官职。 昌隆帝满面沉色,收了他的腰牌。 “权贵世家,捏在手里的权势才是真的,旁的荣华,过眼云烟罢了,哪日便也散了。” 第48章 “说起来,镇国公家的兵马权,还是老镇国公在世时拿到的,那会儿,孟家……”那夫人说着一顿,声音略低了些,“孟家掌着军马司,大权在握,当真是风头无两,只是后来孟家出事,孟家儿郎多死在了战场上,这军马司便被收了回来,如今,殿前司的兵权也收了回来,禁军可都是拿在了官家手里。” “镇国公也是识趣,自请将这兵权卸了……” “镇国公府不会吧?镇国公再怎么说,也是皇后一母同胞的兄弟。” “那几位王爷还是官家的亲兄弟呢,先帝去后,他们还不是被一道圣旨遣回了封地?这些年你瞧可有再回来?” …… “小姐,旁的小姐都在园子里,咱们要不要也去?”丫鬟轻声问。 今日是博望侯府魏家的席面。 魏家老祖宗是公主出身,早些年老祖宗还在时,魏家如日中天,比之镇国公府还要风光些,这才多少年,来吃席面的都是这些不入流的嚼舌根妇孺。 苏扶楹眼睫轻动,手握团扇,莲步轻移道:“过去吧。” 苏余兴丢了差事,如今变成了闲人,嫌丢人不出门,日日厮混在杨氏院子里。 她娘对镜垂泪,更是不愿出门应酬,苏扶楹也不劝,让人伺候梳妆,与五房的夫人一同来赴宴。 魏家的府邸很大,园子里花团锦簇,修筑得很是雅致,姑娘们站在一处赏花说笑,气氛热闹,瞧见她过来,笑闹声一顿,互相对视几眼,而后朝苏扶楹福了一礼,“苏大小姐。” 苏扶楹回了一礼,没做多留,带着丫鬟往前面去了。 今日来的,没她的手帕交,难免显得她孤零零的。 大抵是以为她面上窘迫而躲开,身后几声嘀咕便愈发不遮掩了。 “苏扶楹她爹都丢了差事,她还好意思出门吃席?” “小声点,仔细给她听见了。” “你们说,苏扶楹还能嫁给太子做侧妃吗?” “想什么呢,人家姑母还是皇后呢,自是成的。” 声音细细碎碎,苏扶楹面色未变,倒是身侧丫鬟险些气红了眼睛。 “小姐……” “气什么,这种闲话,日后还多着呢。”苏扶楹淡声道。 她便是在府中,因着苏余兴宠妾灭妻的行径,也没少听闲言碎语,幼时有嘴碎的婆子,还当着她的面说,“还当自己是大小姐呢,人家杨姨娘可是生了个公子,以后谁嫡谁庶日后还说不准呢。” 直至她借着苏遮与华缨那事,当着姑母与几房的面儿,与苏余兴要了不休妻的书契,又处置发卖了两个婆子,她在府中才算站住了些脚,日子好过了些。 曲径通幽,比起前面的姹紫嫣红的热闹,此处亭楼幽静。 苏扶楹入亭中坐下,手中团扇轻轻的扇风,忽的,察觉什么,她眼眸抬起,落在那雅致高楼。 春风掀起了轻纱竹蔓,只见一团明玉色的立于窗前,那人皮肤白皙,衣襟服帖,眉眼在日光下显得格外的清淡,左手握着卷书,正看着打扰他清净的不速之客。 苏扶楹稍恍了下神,旋即起身,朝他远远颔首致歉,便带着不知何事的丫鬟欲走。 “既无处可去,便坐着歇脚吧。” 一道低沉寡淡的声音道。 丫鬟被吓了一跳,惊慌的抬眼左右瞧,可那楼阁窗棂,处处垂着竹蔓,哪里有人? “小姐……” “坐着歇歇吧。”苏扶楹收回目光,淡声道。 四月初一,福宁宫的宫门开了。 赵徵与妹妹赵商絮过来请安。 偌大的宫殿,不知是因闭了近一月宫门的缘故,还是旁的什么,显得冷寂非常。 初升的日光落在殿中,母子三人分案而食。 平嘉皇后没束发,散着一头青丝,其间掺杂着些白发,面上无波,吃着碗里的鸡丝红枣粥。 赵商絮悄悄抬了三次眼,唇瓣嗫喏,都没敢说话,被这安静气氛慑得大气不敢出。 赵徵面色如常,将桌案上的份例用完,端起手边的茶盏漱口。 那厢平嘉皇后也放下了筷著,淡漠道:“太子留下。” 此言一出,另两人皆是一愣。 赵商絮讪讪的放下筷著,连漱口都忘了,僵硬起身,与母后福礼,垂着脑袋脚步匆匆的出了殿。 平嘉皇后的心腹嬷嬷,将殿门关上,刺眼的日光尽数挡在了门外。 赵商絮回头看了眼,眼圈倏然红了,看见自己宫里伺候的丫鬟疾步过来,慌忙垂首。 “公主……” “走吧。”赵商絮垂首闷声说。 此刻,殿中静得好似能听见气息。 平嘉皇后直视着坐在下首的太子,开口道:“你父皇将镇国公府如何了?” 十七岁的郎君,端方沉稳,烟岚云岫,她在这张脸上,瞧不出他的心思。 平嘉皇后想了想,不知多久前,便是如此了。 他们做母子不够亲近,这个儿子自幼时起,便是这个性子,那时她欣慰,日后他定当能当好世子,郡王。 但今日看着这张与昌隆帝有几分像的脸,平嘉皇后只觉心口闷着的气愈聚愈多。 她以为自己与昌隆帝少年夫妻,纵然不算情深,也称得上是相敬如宾,可她从未曾想,昌隆帝竟是这般无情,下令封了她的宫殿,每日除了又小太监定时送来饭菜,整整二十七日,福宁宫便是一只麻雀都飞不出去。 “镇国公将兵权交给了父皇,如今领着三营的差事。”赵徵淡声道。 平嘉皇后瞳孔紧缩,片刻,噼里啪啦碗盏碎了满地。 刺耳的声音消止,愈发显得殿中静得可怕。 赵徵安静的看着她,几瞬后,道:“即便没有这桩事,殿前兵马司的兵权在镇国公手中也不会握太久。” 那夜,赵商絮问他,可会那般待自己的皇后。 赵徵有野心,他要文治武功,这就注定,他不会将权力交付给臣子。纵然今日镇国公府还握着半数的禁军,待他荣登大宝之时,也定然会收回。 “啪!” “那是你舅舅!” 平嘉皇后手都在抖,怒不可遏道。 赵徵眼眸低垂,将砸在身上的茶碗捡起放回案桌,骨节分明的手指掸了掸衣袍上的茶渣,语气漠然:“所以,我不会动他们的富贵。” 从福宁宫出来,回东宫时,行至御园与学宫的岔路,赵徵遇见了拿着两卷书的徐鉴实。 早前几日,徐鉴实被昌隆帝传召,之后,便如常上值。 “太子殿下。”徐鉴实见礼道,目光好似没瞧见他身上的狼狈。 “太傅无需多礼。”赵徵看着往日恩师,“许久不见太傅了,身子可好?” “多谢殿下挂怀,臣一切皆好。”徐鉴实淡声道。 往日师生,此时相顾咫尺,好似街上店家,瞧见一个眼熟的食客,热情出声问上两句,招呼打过,便各自离去,比过路的陌生人好些,他知道他是太子。 第49章 赵徵默了几瞬,道:“先前父皇在朝上训斥太傅之言,乃是权宜之策,还望太傅莫要介怀,太傅是我先生,我之所学,赖以太傅所授,师恩如山,莫不敢忘。” “殿下言重了,”徐鉴实微微笑说,“臣蒙皇恩,所授太傅,自是倾囊教授,无需殿下感怀如斯。” 赵徵垂在身侧的手指轻颤了下。 “授课时辰将至,殿下若无吩咐,臣便告退了。”徐鉴实道。 “……太傅慢走。” 赵徵望着那道好似佝偻了些的背影,行上去往学宫的岔路,注目良久,方才收回目光。 太傅是回来了,可他已经不在学宫读书,好似印证了昌隆帝在朝上说的那句——不堪为帝师。 母后怨他,没有帮衬舅舅,苏余兴被父皇收走了兵权。 可他何尝不是,被父皇轻易与传道受业的先生离了心? 第33章 “见过太子殿下。”…… 清明刚过,天儿便热了起来,夹袄换了春衣,就是傍晚清晨也不必用披风了。 阴雨过后,几日艳阳,府中的丫鬟们忙着将主子的厚衣裳浆洗干净,晾晒干了,过了熏香封存进箱子里,厚棉被也换了轻薄的,院子里一股皂荚的清香气,闻着使人心旷神怡。 “今年怪的很,才四月天便如五月似的热,往年这会儿,身上的夹袄还脱不得呢。”宋喜坐在檐下边做着针线活儿边说。 屋子里,华缨歪在旁边的软榻上,正百无聊赖的翻看着账册,闻言抬头探出窗问:“今年会很热吗?” “会吧,”宋喜拿着几条丝线在手中绣帕上比对,“今年雨水也少,田中估计得旱。” 说着,想起什么,又道:“你祖母从前手里有个庄子,去前给了我,那庄子在郊外,是个避暑的好地儿,夏日里瓜果也新鲜丰富,等天儿热了,你们姐妹可以去小住些时日。” 宋喜的爹不出息,好在是有她舅舅和外祖母护着,她娘的嫁妆倒是好好的传到了她手里,纵然如此,徐老夫人在时,也总是心疼她没爹娘疼爱,便将那顶顶好的庄子给了她。 华缨欢喜点点头,忽而一顿,垂首翻了页手中账册,唇角落下道:“再说吧,我不定得空呢。” 她语气如常,檐下的宋喜却是察觉出些不对来。 自上回上巳节之后,泱泱便没出过门,初初时,因着公爹被勒令闭门思过,是以他们都小心谨慎,除了徐士钦上值外,旁人都不出门的,也不觉什么,可这些时日,也没见泱泱说想出门玩儿,就连被揪着功课的阿敏都跑去买了两回卤煮吃。 晚间,宋喜将这话与丈夫说,“你说,泱泱要一直不愿出门可怎么办?” 徐士钦泡着脚,心想,姑娘家出门少,性子静,这是好事,虽说泱泱不是那样文静的姑娘。 “你说啊。”宋喜嗔声催促,有些急的拧他手臂。 徐士钦握住她的手,道:“过阵儿不是你娘家有喜事,到时去做客。” 姚家几个姑娘,大小姐姚宝蕙定了亲,比之小一岁的三房堂妹姚宝湘,今年也要过礼了。三房是庶出,三爷身上也领着个闲职,宋喜的三嫂觉得,与其让人家来挑拣她闺女,倒是不如将闺女嫁回娘家,她娘家也是伯爵府,门第相当,她同嫂嫂处得不错,她嫂嫂便是看在她的面上,也定不会苛待她闺女,且世子爷也出息,在军中有差事。 婆母是亲姑母,夫君是表兄,她闺女嫁过去便是世子夫人,日子过得定是比嫁去旁人家舒坦,三夫人对这桩亲事再是满意不过了。 如今宝湘十六了,今年定亲,明年十七岁,秋日里成亲刚刚好。依着三夫人的意思是,趁着天儿热起来,且先将定亲礼过了,省得等热起来,人懒怠走动。 日子挑了个双福,定在了五月初六。 “那还有一个月呢。”宋喜扯扯他衣袖,不甚满意的说。 徐士钦握着她的手,叹声道:“夏日的衣裳也该裁了,不必让人将料子送上府来挑,你们母女几个去逛逛铺子,挑挑料子,再看看金银首饰楼有什么好看的钗环首饰,再不济,去观礼吃席,总得备礼吧?泱泱她们几个小姐妹相处得好,亲自去挑贺礼,也是心意,你这般说,泱泱定也不好让你代劳。” 宋喜的手不似旁的姑娘家纤细如青葱,她的手有点胖,圆乎乎的,有些不好意思给他瞧,徐士钦却是很喜欢,总是捏在手里把玩,有时她身子不便,他就用她的手纾解,总是惹得人臊的慌。 “你别捏了……”宋喜往外抽了抽手。 徐士钦喉结滚了滚,“主意给你出了,过会儿安置,给我弄弄?” 宋喜红着脸轻推他下,“倒洗脚水去。” 这夫妻俩操着当爹娘的心,那厢,亲爹正拿石子儿砸闺女的窗户,扰人不得安眠。 华缨听得间隔几瞬的啪嗒声,都要气死了,一骨碌从被窝里爬起来,没敢去开窗,生怕亲爹手上没准头,那小石子儿砸她脑门儿上。 她气势汹汹的过去打开门,梗着脖子喊:“徐!九!涣!我要去跟祖父告状了!” “没大没小的喊谁呢?” 亲爹坐在檐下,啃着颗酸李子说,又道:“走啊,玩儿去。” 华缨当真是忍不住,朝着亲爹翻了个白眼,“您明儿能补眠,我还得打着瞌睡听婶娘讲管家的事呢,不去!” 说罢,便要关门。 一条缝儿还没关上,窗户又被砸了下,却是见徐九涣悠哉啃着李子,手中无一物。 华缨表情一愣,诧异道:“您都会隔空打牛了?” 徐九涣耸了耸肩,“想学?” 大抵是因太过聪慧,学什么都简单容易,华缨心性不定,什么都喜欢,却又喜欢不过多久,跑马除外。 华缨想了想,说:“你打我。” 徐九涣眼珠子朝那窗户上的机关瞟了眼:…… 做不到。 “饿得睡不着,你给我煮碗面去。”徐九涣转移话题道。 这尽是为难人。 别说煮面,华缨那双手,长至十四都没提过烧火棍。 那些官家小姐,为着日后讨婆母、夫君欢心,日常学习,点心羹汤是要学的。 华缨则不然,徐九涣没说过这事,她只会吃糕点。 “你自己出门吃去,”华缨嘀咕一句,“动静小些,别吵着院儿里姐姐们歇息。” 说完,她过去窗前,一把薅下那木质的小东西,丢下一句‘我去睡了’,便将房门关上了。 机关被薅了,动静也消停了,院子里又变得安静。 第三回 了,徐九涣心里低叹,还是没诓得人出门去。 端午节,宫中有宫宴。 可比之礼部,工部近日忙得不可开交。 今年雨水少,河道要修缮,引水灌田,往年用不到的一些沟渠也要挖通,田里的庄稼都要干死了,事事都紧赶着,这便使得人手有些吃紧。 第50章 最要紧的是,官家竟是让太子殿下来了工部做事!本就工程紧张着,管事的几位大人,如今个个儿紧紧皮子,生怕被挑出什么毛病来,被太子告去官家跟前,是以,日日早早分了差事,各自忙得披星戴月。 赵徵也是。 这日,赵徵出门早,带着贴身宫人闻津,行至崇仁街时,前面一辆马车停在间铺子前,还未走近,便见一桃眼雪腮的姑娘自马车上下来,似有所觉,罗裙下脚步微顿,抬眼朝这边看来。 那一瞬,赵徵忽的生出些慌张,握着缰绳的手勒出青筋,克制着想要驾马躲开的冲动。 晨起的日光清和,她看来的目光也是。 视线相触不及一瞬,她漠然的挪开了,抬脚进了铺子。 “殿下,徐大小姐瞧着清减了不少。” 闻津在旁低声说。 赵徵没说话,目光稍抬,看了眼那铺子匾额,是间金银器楼。 “时辰尚早,殿下可要进去与徐大小姐说几句话?”闻津又问。 “差事要紧。”赵徵淡声道。 说罢,催马往前去。 铺子里,华缨站在柜台前,安静的看那陈列的钗环手钏,女掌柜在旁擦油儿,安静的打量她。 他们铺子,招待的都是达官显贵,掌柜的也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眼皮子上下一打量,虽是觉着这姑娘面生,但身上穿戴不俗,不定是哪家鲜少出门的官小姐,三两下将自个儿拾掇好,掌柜的迎上来,笑问:“小姐是想瞧瞧手钏,还是钗环璎珞?” “不拘什么。”华缨说。 “那贵客瞧瞧这套赤金首饰?”女掌柜说着,自底下瞧不见的箱柜里拿出一套首饰来,金灿灿的,“这是咱们铺子昨儿刚打出的,也是您来的巧,这套首饰在汴京城中这是头一分儿,金钗手钏和戒指是一套的,您瞧瞧,这簪子上的蝴蝶栩栩如生,正适合贵客这般年纪的姑娘们用,精致又生动,自个儿戴也好,送人也体面……” 女掌柜的长了张巧嘴,三分好能说出七分来。 华缨拿起那蝴蝶金簪瞧,手轻晃了下,簪子上的蝶翼便如振翅,当真是如掌柜的说的栩栩如生,做工也够精巧,掐丝的蝶翅一丝瑕疵也无。 华缨又挑了一套珠花,桃花、芍药、芙蓉、莲花,正巧姚家四姐妹分着戴。 “这两套一同包起来,我送人做礼的,仔细些。” “小姐放心,咱们铺子用的花纸,染着花香,花样也雅致,许多贵人都夸的,保准儿体体面面的。”女掌柜的喜得见牙不见眼。 一大早的,便来了这么位财神爷,谁能不乐? 华缨将瞬间瘪了的荷包拍拍好,拎着掌柜的包好的首饰出门,脚步随即一顿。 门前,赵徵在。 华缨想,昨儿麻雀在她檐下飞的时候,她该想到今日不宜出门的。 过几日是姚家二表姐的出阁礼,于情于理,华缨便是不去吃席观礼,也该送份礼去。婶娘说,明儿带她与阿敏出来逛铺子,挑些礼送去。华缨辗转反侧至深夜,才想今早早些出门来买。 时辰早,便也遇不到谁。 可是,她看见了赵徵。 华缨不知他在这儿站了多久,垂在身侧的手指捏着骨节,咔嚓轻响了声。 她不着痕迹的轻呼吸,迈步出了铺子,站在了日光下,福身道:“见过太子殿下。” 第34章 蜜枣粽子。 华缨今日穿了件月白团花纹的裙子,发间簪一支珍珠发钗,好似刚过完清明回来,莹莹如月。 她没朝他走近,二人之间隔着一辆马车的距离。 赵徵很难去说那瞬间的感觉,好像被不知何处来的期待淹没,又好像失重跌落。 他望着她,怔怔半晌,涩然开口道:“那日之事,是我牵累你,今日长街遇见,想来……还是与你赔礼,道个不是。” 华缨垂着眼,闻言,面上神色未变,好似苍古的井,掀不起涟漪来。 此时时辰尚早,寻常人家还未用朝食,便是连此处长街上,都未瞧见几家开了铺子的,只能听见远处食肆的吆喝声。 “不及殿下尊贵,又怎敢要殿下致歉?”华缨青鸦似的长睫抬起,目光落在赵徵脸上,“先前是我不知规矩,目无礼法,越了尊卑,殿下海涵。” 赵徵握着马鞭的手指不觉攥紧,他忽的想起了头回见着徐华缨时,三岁的小姑娘,与他理论,要他道歉,还诓着他进去红绡楼看舞姬。 而此时,她口中却是说着尊卑、礼法。 他跪祖庙,是因那日在百姓间名声有损,而昌隆帝责罚太傅、华缨,便是将他的‘仁慈、宽厚’的名声,不觉间换成了‘软弱无能’。 正值壮年的皇帝,不需要一个有贤名、有功绩的太子,如酣睡之榻侧,毒蛇视之。 太傅授他帝王之道,教他仁爱百姓,如今如何做得太子,却是要他自己度量。 许多话,赵徵不能说,长久以来,他也从未与旁人倾诉过什么,便是此时,亦如是。 他想,若是再有一次,徐华缨大抵是不会再拉他一同入席了,可这……也无甚要紧的,不是吗? “殿下若无他事,臣女便先行一步,殿下万福。” 赵徵张了张唇,脱口而出的却是—— “你可用过了朝食……” 语气略急,二人皆是一愣。 赵徵张开的唇尚未阖上,耳根却是先红透了。 华缨眉心微拧,似是不解。 片刻,她道:“臣女已用过。” 说罢,华缨朝他微微福身,折身上了马车。 车夫小心的觑一眼凛凛立于旁侧的太子殿下,做贼似的,轻飘飘甩了一鞭子,小声:“驾……” 回了府,华缨拎着东西入内,与车夫交代一句:“今早之事,不必与旁人说。” 车夫愣了下,旋即连忙点头,“大小姐放心,小的连大爷都不说!” 华缨满意离去。 她回来时辰正好,热腾腾的肉包子刚出笼,站在院子里都能闻见香气。 东西放好,华缨便去了爹爹门前,敲门喊:“吃饭啦——” 片刻,她附耳听,果然!毫无动静! 想了想,华缨跑回房里,将那小巧的机关拿来,又往里面塞了几块碎石,将那东西挂在了他爹床榻的窗下。 啪、啪、啪…… 日行一善的积功德。 华缨净了手,刚用帕子将手上水珠擦干,便听正房那边吱哇乱叫的恼声骂她扰人清梦。 华缨不甘示弱的回嘴,“日上三竿了,肉包子都凉了!” 假的,她心里默默补了句。 院中丫鬟们听着这父女俩喊话,个个儿捂嘴偷笑。 用过早膳,华缨便拎着早起买来的东西去了苍邬院。 二叔上值去了,华敏和华宋在书房做功课,华缨先来了婶娘屋子。 第51章 “这是给二表姐的,婶娘去吃席时,替我送去吧,这个盒子的四支珠花,给表姐们自个儿分着戴。”华缨没将那花纸拆开,她懒得重新包。 宋喜面上讶异藏不住,略一想,又嗔道:“不是说好咱们娘仨一会儿去逛铺子吗,怎的自个儿先将这礼买了?” “今日醒的早,神清气爽,便索性趁着清早去了,过会儿晒得慌,我懒得动。”华缨如是说。 宋喜不置可否,又问:“你表姐的席面,你也不去吃了?” 华缨忙不迭的摇首,无赖道:“婶娘和阿敏替我恭贺表姐就是啦。” 宋喜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夫君说,人越是聪慧,思虑便越重,泱泱既是已有决断,想来也是深思熟虑的,她不好驳。 华缨交代完,长舒口气,去书房盯着那姐弟俩读书了。 门前的杏子由绿变黄时,家家门前插艾草,忙着包粽子了,院儿里都飘着粽子的清香。 落日熔金。 院儿里都是笑闹声。 “这个是蜜饯儿的,好甜啊!” “红豆的也好吃。” “闺女,给爹剥一个。” 徐鉴实回来,便听得这么一句使唤人的,顿时朝那四肢不勤的瞪去。 泱泱也当真是惯着这当爹的,剥了颗白胖胖的粽子给他端来,还贴心的沾了砂糖。 “祖父下值回来啦!”华缨看见他,手里的粽子一转,就那么递了去。 徐九涣:? 徐鉴实毫不客气的收了孙女的孝敬,也没顾得净手,拿起瓷碗里的银匙挖着吃,眉眼笑得沟壑纵深。 “别笑了,褶子都扯出了二里地。” 身后徐九涣幽幽道。 徐鉴实懒怠搭理他,又吃两口,还是没憋住,“你成日闲着,也不嫌难看?” 徐九涣捏着颗棋子,眉梢微挑。 老头儿不实在啊,吃着他的粽子,还挑他的理儿。 那厢,华敏吃着甜滋滋的蜜枣粽子,抬头笑嘻嘻道:“祖父,大伯才没闲着呢,上午逛了铺子,带回来只鹦鹉,毛色漂亮极了,大伯用过晌午饭便忙着教那鹦鹉说话呢,这会儿才得空坐坐。” 徐九涣啧了声,“过会儿就将你那一只炖了喝汤。” 华敏‘啊’了声,撒娇道:“别啊,错啦错啦~” 认错也为时已晚,徐九涣被老爹不善的目光瞪着,耸耸肩道:“那主家要将两只鹦鹉拔了毛,我日行一善,将它们买了回来。” “……花了几钱?”徐鉴实问。 徐九涣弯腰穿靴,行至门前,才回首理直气壮道:“五两银子。” 徐鉴实:! 手里的银匙险些砸那纨绔子脸上! 晚间,用饭时,徐鉴实看向孙女,问:“明日端午宫宴,泱泱可要跟祖父一同赴宴去?” 几双目光顿时都落向了华缨。 宋喜咬着根青笋不敢咽,便是连呼吸都不觉轻了些。 徐九涣咔嚓咔嚓咬着脆骨,姿态懒散,闻言,桃花眼尾掀起,道:“那我呢?” 徐士钦也有赴宴资格,明日少不得带着妻儿去吃宫宴,只他在家里,多凄惨,多可怜? 华缨眼睫稍抬,乖巧道:“我跟爹爹在家里过节就是。” “明日我也在家,”华敏咽下嘴巴里的火腿,又理直气壮的嘀咕:“我瞧他们不顺眼,不愿行礼。” 徐士钦木然一瞬,抬手揉了揉怦怦跳的眼皮。 “明日大相国寺有热闹,可让你大伯带着你们姐妹去瞧瞧。”徐鉴实道。 话音还未落,徐九涣忽的抖了抖袖子,兜起了两袖清风,厚颜道:“身无分文,有甚好逛的?” 说着,又兜兜闺女的精致小荷包,“瞧,穷光蛋。” 华缨:………… 你冒犯不? 徐家几人,每月都有月例,吃食衣裳,都是公账上出,华缨和华敏是姑娘家,除了衣裳鞋袜,钗环首饰也时常打新的,便是如此,宋喜和徐鉴实也时常给他们塞些零碎银子花用,当真是算不得穷光蛋。 只不过……华缨如今日日在府中,腰间的小荷包里,铜板换成了芍药花干罢了。 晚饭后,华缨沐浴出来,便见绿稚姐姐捧着个匣子进来,对上她疑惑的目光,绿稚忍笑道:“老爷吩咐人送来的,说是只给您用,别给主子败了。” 华缨:…… 翌日。 东宫。 赵徵脱了汗湿的衣裳,擦了身,闻津拿着药膏进来,替其擦在左侧肩胛骨处的淤青,犹豫一瞬,闻津说:“殿下,皇后娘娘一早,便差人来,说请您去福宁宫用早膳。” 闻言,赵徵神色未变,语气淡漠的‘嗯’了声,他抬起手臂动了动,拿过木架上撑着的红罗裳绣藻的衮服换上,带着闻津往福宁宫去。 不怪闻津说起时,是那副口气,赵徵对平嘉皇后的心思也不是一无所知。 昨日苏扶楹便递了牌子进宫了,说是给平嘉皇后送端午粽子,傍晚时也没出宫,留宿在了赵商絮的宫殿。 这样的清晨,平嘉皇后差人来传他去用早膳,多不过是想趁着宫宴前女眷们进宫,过来福宁宫请安前,让他与苏扶楹见上一面。 自他们从陵王府搬进了皇宫,平嘉皇后许多次旁敲侧击的与他说,多提携外家,镇国公是他亲舅舅,定会全力推他登上皇位,大抵是他未应承什么,那几年,苏扶楹在宫中住着,早晚请安,少不得碰见,苏扶楹与商絮一般,哥哥喊着,赵徵便也将她当作妹妹看,她们筹谋的心思,他权当不知。 福宁宫,宫人们正洒扫。 殿内日光和煦明亮,平嘉皇后坐在榻上,满目柔和的看着矮案对面身着烟紫罗裙,正轻声说话的姑娘。 赵徵目光一挪,在稍远些的绣凳上看见了闷头剥荔枝的妹妹。 赵徵唇角不觉朝下压了压,抬步进了殿。 “儿臣请母后安。” “太子来了,过来坐吧。”平嘉皇后道。 苏扶楹自软榻上起身,莲步轻移,盈盈一拜道:“太子哥哥。” “哥哥。”赵商絮喊着,将手中的剥了壳的荔枝朝他递了递,“很甜的。” 赵徵伸手接过,却是没依平嘉皇后的话,过去软榻落座,他唤了宫人搬了个绣凳来,“摆在公主旁边吧。” 平嘉皇后细眉轻蹙了下,“许久没见你表妹了,坐近些,好说说话。” 赵徵眉眼稍垂,拢了拢衣袖,“母后待客就是,表妹与我,也无甚可说。” 第35章 兰草香包。 苏扶楹敛眉低首站在一侧,姑娘家上赶着,总归是难看的紧。 而赵徵,便是仗着她不会失了规矩纠缠,才敢说这句。 平嘉皇后神色不善,可她对这儿子,向来没法子,她抬眼,朝侄女使了个眼色,道:“今岁新贡的荔枝,你也去尝尝吧。” 偌大的福宁宫,总不至于只有这一碟子荔枝,可平嘉皇后没使唤人新上,苏扶楹便也抬脚行至那兄妹俩身侧。 第52章 赵商絮看看自己吃了半碟子的荔枝,有些心虚的起身,“表姐坐这儿吧。” 苏扶楹轻笑笑,摇首道:“公主坐吧。” 表姐妹谦让,那厢平嘉皇后招手,道:“阿絮过来,与母后说说话。” 赵商絮抿抿唇,看了眼哥哥,提起裙摆朝母后走了过去。 苏扶楹遂也在绣凳坐下了。 荔枝汁水丰盈,美人指如削葱,根根纤细白皙,汁水顺着指缝流到掌心,总是带着些颓靡之色。 余光里,那道身姿笔直的身影,目不斜视,未曾投落一丝目光来。 苏扶楹唇轻动,侧首道:“太子哥哥尝尝这荔枝。” 赵徵今日着衮服,青裳红裙,这样清丽的颜色,却也压不住他身上那股子不近人情来。 闻言,他浓睫微侧,漠然道:“你自己吃吧,我不喜食甜。” 瞎话张嘴就来,方才赵商絮递给他的那颗荔枝是喂了狗不成? 难为他编这蠢话来搪塞敷衍她。 苏扶楹面上端着温柔笑,兀自吃了指尖捻着的饱满荔枝,满口清甜。 赵徵不要她献殷勤,可她有所求,便少不得放下些脸面,殷勤备至。 “听闻太子哥哥近日领了差事,扶楹还未恭贺呢,正好今日端午,这只趋避邪祟的香囊,便当是我给太子哥哥的贺礼吧,还望莫要嫌弃。” 苏扶楹说着,自袖袋里掏出一只青玉色的香囊,双手递给他。 到底是姑娘家,抬袖间香气馥雅,姿态小意柔情,就那样目光温柔的望着他,等他来接。 平嘉皇后在旁,瞧得心里满意,姑娘家柔些,再是铁石心肠的男人都得心软。 香囊送了,睹物思人,少不得时常想起,再磨些时日…… “我有了。”赵徵淡声道。 骨节分明的手,似珍而重之的从袖袋里摸出所藏之物,慢条斯理的挂在了蹀躞上的白玉旁。 ——是一只盈粉的香包,绣着姑娘家喜欢的海棠,下缀五彩丝线的流苏,很应端午寓景。 苏扶楹神色一顿,递出去的动作僵住了。 稍远些软榻上坐着的平嘉皇后,神色倏然一变,语气严厉训斥:“你是太子,什么狐媚子的东西也敢戴在身上,成何体统?” 赵徵抬眼,面容正色道:“这是华缨所赠。” 殿中,几张脸上神色皆怔。 “她祝我端午安康。” 尚不知送了人家一只香包的华缨,此时正赖赖唧唧的躺在床上,抠不起来。 “我今日乏累的紧,不想出门。”华缨抱着小被子,体面道。 “赵记的卤煮,陈家的樱桃煎,还有东桥的滴酥,你不想吃吗?”华敏坐在她床边,掰着手指头数,眼巴巴的看着她。 华缨想了想那滋味,道:“你回来会给我买的。” 华敏:…… 她垂头丧气的出来,院中坐着逗鹦鹉的徐九涣毫不意外,厚颜道:“大侄女儿,借大伯些压岁钱用用。” 院子里安静了。 华缨闷着脑袋在床上赖了片刻,爬起来换了身轻便束袖口的衣裙,抱着大刀出屋练刀去了。 时辰尚早,刚用过朝食没多久。 日光和煦又安静,穿过枝繁叶茂,落在飒飒踏踏的姑娘身上。 院中伺候的小丫鬟们纷纷跑出来瞧,好不赞叹。 大刀扫过繁茂的枝叶,一簇开得正艳的石榴花朝檐下站着的几个丫鬟飞去! “啊……” “小姐……” 几声惊讶,慌手慌脚的接住了那枝石榴花。 最后一招式罢,华缨利落收刀,纤细的身姿柔韧,一双眸子似水洗过,晶莹黑透。 她呼出口浊气,笑盈盈道:“今日佳节,几位姐姐忙完便回家过节吧,端午安康。” “多谢小姐。” 去大相国寺看热闹的徐九涣二人,是在晌午前回来的。 还未进院子,便听见了华敏清脆的喊声—— “阿姐!快来!” 华缨坐在堂屋轩窗下的软榻上自个儿对弈,闻声,脑袋探出去瞧,却是没见着人。 她侧身穿上鞋子,边往外走边整了整裙摆。 晌午日光刺眼,晒得人发晕。 华缨往外走了几步,正欲迈出堂院,就见外面她爹爹似是撵着什么,阿敏抱着满怀的吃食哈哈笑。 “这莫不是个蠢蛋?”徐九涣皱眉道。 华缨歪着脑袋仔细瞧了眼,那团白绒绒的……是幼犬? 她想了想檐下舔毛、威风凛凛的鹦鹉,只觉往后日子要鸡飞狗跳的热闹了。 几息间,二人走近。 华缨蹲下身,想要摸摸那玉雪团儿。 “阿姐!大伯给你买了只幼狮回来!”华敏欢喜道。 闻言,华缨手顿住—— 这……是狮子? “不咬人,”徐九涣从袖袋里掏出帕子擦汗说,“还是只喝奶的小东西。” 华缨‘哦’了声,手掌落在那团白软的毛上轻轻摸了摸,便对上了小白狮蓝宝石的眼睛。 很干净,像是雨后晴空。 “嗷呜……”小白狮歪了歪脑袋。 “它可是饿了?”华敏也蹲下瞧,好奇道。 徐九涣用帕子扇风,使唤人:“去买只下奶的羊回来,总不能饿死它。” 华敏乐呵呵道:“好呀,它喝奶,我吃羊肉串!” 华缨:…… 徐九涣:“且说好,我嫌那羊腥膻,我不去买。” “我……”华敏刚张嘴,便被大伯使了两个眼色,粉唇嗫喏下,机灵道:“我怕羊呢。” 两人一道看向了华缨。 府中的下人备好端午宴,华缨便谴了人回家过节去了。 这府上一时半刻的,还当真是找不出个得手使唤的下人来。 “刚出生的小畜,可食米汤。”华缨恍若不知,抬眼认真道。 徐九涣、华敏:…… 端午饭只他们仨,便也少了许多规矩。 用过饭,华敏跑去跟华缨挤着软榻上,一同看闲书吃小食。 “若是日日能这般悠闲就好啦~”华敏晃着脚丫说。 华缨从话本子上抬眼,眼睛里又几分使坏,道:“祖父说,后日教考你们功课。” 华敏气得瞪她,委委屈屈的抬手捂住耳朵,“听不见……” 日光渐西斜。 正房里午歇醒来的人,难得舒展筋骨,使唤人研磨,“来,给你俩做幅画。” 父女仨日光悠闲,宴散回府的几人,面色却是不佳。 苍邬院。 宋喜脱了繁琐沉重的朝服,又坐去梳妆台前拆卸发钗发髻。 徐士钦也将身上的袍子脱了,拧了凉帕子擦了擦脸,侧首朝屏风内室问:“你可要帕子擦脸?” “擦个屁!” 传出的声音恼道。 徐士钦眼皮一跳,“不可说粗俗之言。” 他说着,拿起凉帕子进来,便见妻子散着一头青丝,脸色委屈又恼怒的瞪他。 第53章 徐士钦脚步微顿,迈步过来,身后立着一道百花春景图的屏风,他将手里的凉帕子递给她,道:“一个香包罢了。” “啪!”宋喜朝那只伸来的手拍了一巴掌,尚不解气,“你是不知其意,还是脑袋坏掉了?” 端午佩戴香包,有驱邪避灾之意,今日宴上众人,几乎人人佩戴着兰草香包。 太子殿下亦是。 绿裳红裙,不及那腰间香包惹眼。 粉莹莹,缀着五色绳的流苏,不消想都知道,那是姑娘家用的! 太子东宫中,尚未有女眷,而一向与太子走得亲近些的,唯有平嘉皇后的亲侄女,镇国公府的大小姐。 今日宋喜与众夫人去东宫请安,苏扶楹与商絮公主伴在平嘉皇后身侧,二女皆尊贵,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太子妃呢,连商絮公主都坐在她下首! 宋喜从前不是不知平嘉皇后的心思,可谁都没搬到明面上,可今日!赵徵竟是连那般亲密私物都明晃晃的佩戴在身上,私相授受都不知藏着掖着,他们一家子将泱泱当作了什么! 镇国公府宠妾灭妻,难不成如今他赵徵也要效仿,太子妃还未入主东宫,他就要将太子侧妃先娶进门! 宋喜恼得眼圈都红了。 平白挨了一爪子的徐士钦:“……你怎的还先哭上了?” 宋喜闹脾气似的踹他一脚,霍得起身往床榻走。 徐士钦跟上,“依爹的意思,泱泱与太子的这桩亲事不能成,你又何必恼?” “亲事一日没退,在旁人眼中,泱泱就是太子妃一日,”宋喜踢了鞋子上床,“他们若是退了亲事倒也罢了,如今亲事不退,行径张扬,是在恶心谁?” 她说着,手臂抬起,指向窗外,“瞧着吧,外头那些个,还不定怎么笑话泱泱呢!” “阿娘!瞧大伯给我哥阿姐画的像!” 蝴蝶似的华敏边喊边跑了进来,乐陶陶的。 绕过百花屏风,步子倏地止住,一家三口大眼瞪小眼。 半晌,华敏张了张唇,呆呆问:“……我又要有弟弟了?” 只穿着里衣坐在床上的夫妻俩,脸蓦然一红。 第36章 年糕。 五月初六,武定伯府的二小姐定亲。 郎婿是靖安伯府的世子爷,段家亦是从武,段晁身材孔武有力,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模样更是威风堂堂。 被打发去瞧自家未来二姑爷的小丫鬟,对着几个小姐,笨口拙舌的说不出那威风模样来,急得都要哭了。 “诶呦,别哭别哭,今儿是你家小姐的好日子,可不兴掉眼泪的。”姚宝蕙连忙道,又将她打发了出去。 姚宝璐双手托腮,一双杏眼圆溜溜的,低声道:“二姐夫定是要去跟夫人请安的,咱们快些去偏堂,躲在屏风后瞧瞧也成啊。” 她口中的夫人,是武定伯夫人,也是姚宝蕙的阿娘。 前些年,老夫人故去,这府中如今有客,少不得要去武定伯夫人跟前请安。 姚宝蕙眉心一跳,两簇弯眉微蹙,道:“仔细我阿娘知晓了,罚你抄规矩。” 他们这样的人家,姑娘家失仪,可不单是丢自个儿的脸面,便是家族都蒙羞。 若是不慎传扬出去,日后说起他们家的姑娘,少不得被人说笑一句没规矩。 姚宝湘今儿梳妆得格外亮眼,发包上的花钿,做工精美,上镶嵌着颗小红宝石,瞧着娇俏。身上穿着石榴红的外裳,抹胸亦是桃红,上绣一朵含苞待放的芍药。 姚宝湘歪在榻上,不以为意道:“我与表哥自幼便识得,有甚好偷瞧的?” 年岁小时,段晁还时常来武定伯府做客呢,他们姐妹几个都是见过的,哦,小阿敏没见过。 直至十岁往后,段晁才来得少了,多是给老夫人请个安,便跟哥哥们往练武场去了。姚宝湘去外家做客也少了许多,只有年节和摆宴时才去,但也只是跟表姐妹们见面。 如今是何模样……倒还真说不好,只求他别长残了,她也喜欢美男子。 “少装,”姚宝璐手肘碰碰她,又忍不住挠她痒,“我就不信你不想瞧瞧自己郎婿的英姿?” 姚宝湘被她闹得往炕稍缩,梗着脖子说:“我才不稀得瞧呢。” 就是想看,也断不能承认! 她不要脸面的啊? “好了好了,别闹了,”姚宝蕙连忙来拦,“等下裙子皱了,再见男方家的女客便失礼了。” 今儿是定亲,男方家的女眷少不得要来看看未婚娘子,正如她们家也要看段晁。 旁边,老五姚宝芳和华敏凑着脑袋不知嘀咕什么,忽的,这边闹声一止,那厢‘啪’的一声—— 几个姐妹被吓了一跳,满目呆愣的看着拍桌的小华敏:…… “王八蛋!” 华敏恼道。 不消想,便知这两个小的方才在嘀咕什么了。 几人对视一眼,姚宝蕙过来劝道:“阿敏,这事你回家莫要与泱泱说,仔细她听了难过。” “可怎能瞒着我阿姐?”华敏皱着小眉头说,“等她日后从旁人嘴里听说,又知咱们都知道,却是独独瞒着她,那才会难过呢。” 越说,华敏越觉得有道理,语气十分笃定道:“阿姐只会因咱们亲近的人瞒着她难过,才不会因那王八蛋与旁人生情难过。” 果不其然,华缨听她说起时,作画的手都未有停顿,好似华敏只是说了毫不相干的一事,转而问起武定伯府的宴席是否热闹。 秋蟹冬雪,吃奶的小白狮长胖了一圈,一脑袋扎进了下人清扫的雪堆里,惹得院中丫鬟们捂嘴笑。 院中张灯结彩,又是一年到了头。 华敏趴在窗前瞧热闹,看见这一幕,扭头便与阿姐告状,“阿姐,年糕又犯蠢撞雪堆啦!” 华缨歪在榻上翻着话本子打瞌睡,充耳不闻。 屋里烧着地龙,将屋子烘得暖洋洋的,人盖着毛皮毯子窝在榻上,筋骨都懒了。 这半年,宋喜将许多事交给了华缨管,这春居堂多管事婆子和庄子下人来禀事,忙碌过一日,便多一日,年根儿下尤其的忙。 今儿年三十,仆妇婆子们各自忙,丫鬟们也井井有条的忙着手上的差事。 华缨窝在榻上,不多时便打起了瞌睡。 到傍晚时,檐下将上灯,华缨方才被华敏往嘴里塞了瓣酸甜冰凉的蜜橘,悠悠转醒。 她舒展着身子伸了个懒腰,嚼着汁水丰沛的橘子瓣咽了,也清醒了几分,“几时了?” “都要用团圆宴了,”华敏来拉她,“咱们去前堂玩儿啊!” 今年徐鉴实和徐士钦都没进宫赴宴。 前几日徐鉴实有些染风寒,不重,吃过两贴药便好了,只趁着这风寒,与宫中告了假。 父亲卧床,为人子女怎好宴饮贪欢?是以,徐士钦也告了假。 门窗关起,挡了一室风雪。 堂屋燃着炭盆,窗前徐九涣悠哉的与老爹对弈,案桌前,徐华宋研墨,徐士钦提笔写了几张福字,待得晾干,被宋喜指挥着张贴在屋里。 第54章 华缨姐妹俩进来,笑盈盈的给祖父问安,姐弟仨凑去一块儿,听这几日府外放了风的华宋将从戏楼听来的戏。 徐九涣听见,道:“这有甚稀罕的?左右今夜守岁,一会儿用过团圆饭,去听戏就是。” 他说着,眼珠子在老爹身上一转,又扬言:“你们祖父请客!” 徐鉴实没好气的白他一眼,“前儿才发了份例,怎的,银子又败完了?” “大过年的,怎能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徐九涣理直气壮。 徐鉴实险些没给他一棋子。 往前数几年,徐九涣父女俩在外,徐鉴实与徐士钦一家子也入宫赴宴,今岁难得都在家,一桌子团圆饭极尽丰盛,便是饭也用了五色饭,寓意五谷丰登。 “泱泱尝尝这鱼,年年有余。”徐鉴实道。 华敏埋头啃肘子,头也不抬道:“阿姐嫌剃鱼刺麻烦。” 华缨嚼着块东坡肉,唔……她喜欢啃鱼头,但总不能鱼还没吃,鱼头便没了,不像话。 嘴巴里的肉咽下,她刚想说话,碗里便被夹了块鱼肉——是没有刺的鱼腩,这块多是孝敬长辈吃,或是疼爱三两岁的孙辈,可祖父夹给了她。 旁边徐九涣自己夹了块鱼,仔细剃鱼刺,嘀咕道:“当真偏心……” 徐鉴实懒得搭理他拈酸吃醋,与孙女道:“快吃,等会儿凉了滋味就不好了。” 说罢,似是想洗清偏心的嫌疑,他又道:“长幼有序,明儿的鱼,你们姐弟俩吃鱼腩。” 华敏咬着肘子不禁乐,“我又不嫌挑刺,祖父何需端水?” 华宋腮帮子被肉丸子撑起,鹦鹉学舌,“我也是。” 徐鉴实欣慰,侧首看长子,示意他:看看小辈,再看看你。 徐九涣挑鱼刺,不看。 用过团圆饭,屋里几人说要听戏去。 徐鉴实让人拿了银子来。 “不用,我们有。”徐士钦臊的老脸都红了。 “拿着吧。”徐鉴实没让他推让,将银子塞给他,“照看好泱泱和阿敏,年节人多,仔细走散了。” 华敏往小兜里塞零嘴,闻言扭头,“祖父也去嘛。” 徐鉴实摆摆手,“祖父风寒刚好,便不凑这热闹了,你们好好玩儿,跟好你爹。” 华缨净了手,穿上披风,巴掌大的脸,一半掩在缀了狐狸毛的兜帽里,眨眨眼道:“咱们动静轻些,在这夜里也不打眼,没谁会注意察觉的。” “就是,祖父去嘛,我还没跟祖父听过戏呢。”华敏撒娇道。 徐华宋没说话,穿着披风眼巴巴的站在旁边。 徐九涣暗戳戳给他一脚,将人踹到了老头儿跟前。 小孩儿趔趄一下,双手不觉的抱住了祖父手臂,俨然是一副撒娇的姿态,徐华宋的脸腾的红了。 徐九涣抱臂立在一旁,揶揄道:“瞧,你大孙子也想你去呢,你要是不去,在家独自守岁,他又焉敢享乐?” 说罢,又催促:“赶紧的,一会儿该是没厢房用了。” 徐鉴实少时读书用功,为官后更是克己复礼,戏楼这样的打发时辰的地儿,他从未去过,也只是在谁家吃席时,才会听一曲半折的戏,再有,便是他今岁寿辰,老二媳妇儿请了戏班子来家里。 徐鉴实目光在几个小辈脸上扫过,半晌,美髯轻动,“出门吧。” 几人顿时笑。 一家子静悄悄的出了门。 华缨整个人裹在披风里,只留一双眼睛瞧着路。 此时未上更,行人如织。 灯笼成片,亮如白昼,不远处鳌山前,更是人山人海,远远就听见孩童欢喜的闹声。 东风吹落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1] 徐家的马车行在其中,并不打眼。 一路到戏楼前,几人踩着脚凳下车入内。 徐九涣熟门熟路的抛给堂倌儿一锭碎银子,“要个厢房,端些果子茶点上来,要顶好的。” “客官楼上请,”堂倌儿殷勤道,“诸位来得早,咱们东侧的厢房还空着呢,今儿是咱们戏楼的名角儿登场,各位若是有想听的戏折子,也可点戏……” 他说着讨好的笑,“就是得使些银子了。” 没等徐九涣开口,徐鉴实沉声道:“不必,贵台唱什么,咱们听什么就是。” “听见了?去泡茶来吧。”徐九涣耸耸肩道。 堂倌儿手脚麻利的替他们阖上门去了。 戌时正,角儿粉墨登场。 徐家这间厢房好,无需掀帘都瞧得清底下戏台。 徐九涣将几碟果子放在女眷手边,也难得当个孝子,替老爹斟茶。 徐鉴实轻哼了声,端着茶碗慢品,目光悠然的落在戏台上。 他也这样的岁数了,享受些,未尝不可。 听过一出戏,已经三更,几人意犹未尽的商量着去大相国寺吃炙猪肉。 这回,徐鉴实便是连犹疑都未,率先掀帘上了马车。 徐九涣:“啧,还挺馋。” 徐士钦眉头一跳,怼他一手肘,“不可说爹。” 自消了宵禁,汴京城便时通宵达旦的热闹,大相国寺前头摆着小玩意儿卖,后头还有炙猪肉的美味佳肴,更是一个好逛的去处,往日便行人络绎,今儿过年,更是人山人海,放眼瞧去,皆是提着灯,穿新衣逛摊子的百姓。 也是。 今儿宫宴,那些个达官显贵多去赴宴了,按着时辰,这会儿方才出宫,自是没多少排场。 一家子悠闲的边逛边往里走。 华缨、华敏跟在祖父身边,华宋则是走在阿娘身侧。 宋喜偏了偏脸,轻声问:“怎的不过去?” 华宋摇摇脑袋,“我、我陪着阿娘。” 每回心虚,便会结巴一下,宋喜瞧他眼巴巴的看着那姐俩儿跟在公爹身边的孺慕,在看看儿子,低声道:“去吧,别怕。” “……阿姐院儿里的年糕,大伯便是在这儿买的,”华敏叽叽咕咕的说,“白狮难寻,大伯本是想买只幼犬的,正好瞧见年糕,便买了,险些将我的压岁钱都花光。” 徐鉴实躬身看着笼子里的一只狸花猫,闻言,回头诧异问:“你大伯用的你的银子?” 华敏咬着糖葫芦,点点脑袋,“大伯说得了压岁钱便还我。” 徐鉴实:…… 那厢,徐九涣咬着羊肉锅盔,从人群间挤过来,将手中油纸包着的烫手的锅盔分给几人,“来,都尝尝,香掉舌头。” 徐鉴实手里被塞了个羊肉香味扑鼻的锅盔,刚升起来的火儿顿时散了。 罢了,这混账也不是自个儿败了,泱泱瞧着也很喜欢那小白狮。 徐鉴实咬了口烫舌的锅盔,满口肉香,咽下后,他与小孙女说:“花用了多少,回去祖父给你,不必等你大伯还了。” 华缨瞧着地上馋肉的幼犬,闻言抬眼,满眼亮晶晶:“祖父今夜好似财神爷呢!” 徐鉴实笑骂:“口无遮拦。” 第55章 “泱泱怎的不过来?”他看向几步远处吃锅盔的长孙女问。 “牲畜对气味敏感,她怕身上沾了旁的气味,回去年糕嗅到生气。”徐九涣单手叉腰,语气轻飘。 华缨点点头,爹爹说的对。 忽的,左肩被人撞了下,好在她的羊肉锅盔没掉地上去。 华缨侧首,便见一穿着玄色氅衣的威猛高大的男子,搂着一刚及他肩膀的姑娘。 那姑娘穿红,披风兜帽遮着半张侧脸。男子金玉冠束发,坚毅如刀刻的侧脸在灯火中明灭瞧不真切。 华缨神色却是一怔,眼瞧着前面那二人行过几步,他们之间行人拥挤,她匆忙扬声与爹爹说:“你们且先去烧朱院,我片刻后过去!” 说罢,便挤着络绎行人,跟着那二人背影折身朝外面去。 第37章 新春吉乐。 寺外,稍远处的粗壮老树下,灯火阑珊,停着辆不起眼的宽敞马车。 车夫不在跟前,无人摆脚凳,姑娘抬首,半张侧脸明艳,画着汴京时兴的珍珠妆面。二人不知说了什么,华缨看着那男子垂眸,将人打横抱着上了马车。 不消片刻,那马车晃动几下,拴在树干上驾车的马打了个响鼻,在原地踏了几步。 紧接着,那玄衣男子掀帘探出头来,似是在喊马夫。 华缨站在明火处,一袭红色披风,兜帽戴着,巴掌大的莹白小脸上面无表情的看着那张坚毅的面孔。 这回,倒是瞧真切了。 宝蕙表姐出嫁时,与姚家几个表兄站在一处拦门的傧相。 几个表兄怎说的来着? …… “明年便等着吃你和二妹妹的喜酒了。” 华缨那时听见这句,不由回头,将人打量了遍,面容俊毅,身材魁梧,果真是从军的。 几个表兄没看见她,说话不觉浑了些,似打趣,也是警告的说: “欸,你也年有二十,可有相好的?趁早打发了去,否则别怪咱们兄弟揍你。” “华缨姐姐?” 东侧忽的响起一道声,轻轻软软的。 华缨瞬间回神,闻声侧首,便看见了西角门处马背上朝她小心翼翼招手的赵商絮,身侧跟着同样骑马的赵徵。 大抵是刚从宫宴出来,赵商絮披风遮掩,也能窥见一角华服盛妆,似是紧张,眼巴巴的望着她。 赵商絮确实紧张,她亲眼见过华缨飞身上马,一脚将苏遮踹下的模样,那样狂奔而去,裙裾飞扬,如傍晚的云霞,漂亮极了。 她羡慕,也害怕,听说苏遮卧床躺了两月才好,若是换做她…… 赵商絮悄悄的摸摸自己的腿,小小声:“哥哥,华缨姐姐好像不想看见咱们……” “下马。”赵徵说。 兄妹俩将马交给寺前候着的小僧弥去拴,而后朝华缨走去。 间隔两丈远时,华缨忽的抬步,朝他们兄妹走了过来。 赵商絮鞋底似是糊了浆糊,迈不开腿,腿脚也暗自打哆嗦。 “给太子殿下,公主殿下请安。” 华缨福身垂眉道。 赵商絮咽了咽口水,张不开嘴。 “徐大小姐。” 赵徵作揖回了一礼。 赵商絮瞟见,连忙也朝华缨福了福身。 “徐大小姐在等人?”赵徵问。 “不劳殿下关心,若无他事,我便先行一步。” 华缨说罢,径直略过这兄妹二人,快步朝着那马车行驶的僻静处去。 今日上灯如云中星烁,到处都是喜庆的红艳。 人潮熙攘,那抹红色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哥哥……”赵商絮低声喊。 赵徵面色微恙,“你且先进去,我一会儿来接你。” 说罢,他让闻津留下保护妹妹,自己从那小僧弥手里牵过马,几下挤进了人群中。 赵商絮抿了抿唇,垂下了脑袋,难掩失望。 闻津垂在身侧的手指抠了抠,抓耳挠腮的没憋出一句哄慰小公主的话,干巴巴道:“殿下,咱们进去逛逛?” 赵商絮点点头,闷声道:“走吧。” 出了大相国寺所在的宋门大街,街面豁然开朗。 悠闲踏步的马被抽了鞭子,跑动起来。 后面几丈远外,华缨眉心微蹙,扫了眼林立的铺子,却是不见谁家铺子前拴着马,过了唐星桥,皆是坊市,四通八达,纵横交深,一旦跟丢,便难寻了。 忽的,身后一道低哑的声音传来。 “上马。” 华缨不肖回头,都知是哪个讨厌鬼在说话。 指甲掐进掌心,华缨回头,朝着身后牵着骏马的人福了福身,“多谢殿下。” 说罢,她自他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火红的披风如焰火,“驾!” 骏马刚行两步,身后倏地风声涌动—— 华缨回头,便见赵徵飞身上来,手臂自她腰间擦过,身后好似贴着一记铜墙铁壁,他的手,就握在她抓着缰绳的手下方。 “你!”华缨几乎是在身后之人飞身上来的瞬间,手肘朝后一击,“下去!” 除了幼时被爹爹抱着跑马,华缨还从未与谁同乘一匹,这般紧贴过! 当真是男子脸皮厚,不害臊! 赵徵似早有防备,大掌握住了她的手肘,声音又闷又沉,提醒道:“要跟丢了。” 离了人潮,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变得清脆明晰。 马背上的二人,一个赛一个的腰背挺拔,被寒风吹得鼓动的披风横亘在他们之间,清馥的淡香只往人脸上扑,赵徵垂眸,只瞧的见那鸦青似的眼睫,未经停留,慌忙又挪开。 夜色里,那辆马车穿过热闹的坊市,竟是从曹门出了城。 华缨眉头蹙起,握着缰绳的手紧攥,不着痕迹的勒马停在了一间馄饨铺子前。 前头,城防司官吏在查公验,里头的人似递出一枚腰牌,只见那官吏拱手见了礼,将马车送出了城去。 华缨眉眼稍垂,余光瞥见地面投落的暗影,忽的抬腿,劲瘦的小腿径直踹在了后面马背上的人,紧接着,她腿飞快收回,边回头看向后面。 不如她所想,赵徵没被她一脚扫下马去。 也意料之外的,赵徵没还手,目光如墨的看着她。 华缨轻咬了下口中软肉,恍若方醒道:“对不住,我忘了殿下还在。” 说罢,她又规矩道:“殿下先请。” 赵徵没说话,身形利落的下了马,站在路边。 华缨紧随其后,狐狸毛披风哗啦响了声,如同铺就的云霞,一瞬即收,吝啬给人多瞧。 “多谢殿下借骏马,完璧归赵。”华缨将手中缰绳递去。 赵徵眸光微垂,落在了那只柔白掌心上。 姑娘家的手总归小些,便是瞧着,也好似柔弱无骨。 他伸手,握在了那缰绳几寸之地。 后面点着煤油灯煮馄饨的老婆婆,笑容和蔼问:“二位客官可要吃碗馄饨暖暖身?” 华缨收回手,转身朝那简陋桌椅走,“劳驾您,一碗馄饨。” 第56章 “好。”老婆婆笑着去了灶台旁,咕哝数着个儿的下馄饨。 不多时,一碗白烟萦绕、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上了桌。 华缨握着汤匙,舀了一颗吹吹,送进嘴里,味道不及她刚吃过的羊肉锅盔,但也尚可。耳边寒风呼啸,还有邻桌几人低声说话的声音。 良久。 “诶——你是哪家的儿郎呀,快快进来避避风雪。” 老婆婆慈爱招手唤。 华缨动作微顿,抬眼便见歇了一个傍晚的雪,不知何时又落了,外面风雪急,草履庐蔽,灶膛里火光跳跃,好似添暖。 身后脚步声逼近。 几息间,声音停在了她背后。 华缨没回头。 赵徵也没有过来,在她身后那方桌落座,“劳驾,一碗馄饨。” 华缨吃完,浑身都冒了汗,她付了钱,拢着披风往回走,自始至终都没给后桌那人一个眼神,好似未识得。 此处偏僻些,多是卖货郎在夜深时归家,偶有几声热闹。 没走多远,身后响起了另两道脚步声。 华缨没刻意走快,也没放慢等谁。 后面的人,也始终不远不近。 小半个时辰,折回了宋门大街,挤进了人潮。 赵徵不知何时跟了上来,行在她身侧,低声问:“我可否算将功折罪了?” 华缨目光微侧,瞥见他落了雪的肩,和冻红的耳朵,透亮的眼珠子映着街市灯火,道:“听不懂殿下说什么呢。” 赵徵:…… 平心而论,华缨委实觉得,她没什么好怨怪赵徵的。 当日之事,说起来,赵徵也是受了苏遮连累。 祖父说,皇家之人,难免工于心计,昌隆帝此举,为着是自己的龙椅不受太子危及。 华缨不懂,既是立了太子,好生教导储君就是,待得来日昌隆帝宾天,后人可继。昌隆帝因何觉得,赵徵会危及他的皇位? 那晚,祖孙俩在书房促膝而谈,原是徐鉴实为劝她莫要将自个儿困住了。 话到此处,徐鉴实拿出了一卷深藏的诏书给她看。 祖父说,昌隆帝斥责他也好,闭门思过也罢,还是降陟二叔,都是因忧怖而生。 “祖父要你和阿敏读书,是为明理,不愚昧,不无知,纵是被算计,也要明缘由,通情理。今日瞧着,官家一石二鸟,好似风头占尽,可事实呢,他伤了父子情。情分伤了,想要补救,便难了。” “祖父教授太子十数载,其心性如何,也知晓一二。如先帝言,太子生来,便是要当帝王的,其心坚韧,亦有抱负,咱们丢了几十年的燕云五州,来日未尝不可收回……祖父老了,辅佐不了他几时,只盼着来日君正臣直,海晏河清。” 华缨厌赵徵,也未是因受他连累之事。 时日良久,殃及池鱼的恼怒,早就散了去。 不过是她不愿与皇家牵扯罢了,满腹算计,烦人的紧,若是如那繁杂缠绕的麻绳倒还好,她一刀劈开就是了,可昌隆帝……她总不能给他开脑袋。 “咻——啪!” 忽的,黑夜里炸开了绚烂的焰火。 华缨惊得缩了缩脖子,一双逐渐长开的桃花眼瞪得圆溜溜的。 半晌,她轻轻的呼出口气,心里默念: 佛祖在上,童言无忌,莫要怪罪…… 华缨这般说,赵徵也未追问解释什么。 他的目光在她受惊的神色停了一瞬,道:“新春吉乐,岁岁平安。” 两句吉语,藏进了焰火声中。 二人驻足,观了片刻焰火,殊途同归,皆往相国寺后面的烧朱院去。 新春吉乐。 华缨说。 第38章 压岁银子。 正月初一,徐家几人皆睡得日晒三竿才起。 爆竹红纸散在满地雪白里,为这素裹银妆添了几分喜色。 昨夜落了半夜的雪,这会儿子倒是停了,日光冒出头来,天光正好。 檐下丫鬟们窸窸窣窣的动静,听见屋里主子摇铃,鱼贯而入的端着银盆热水、牙具牙粉的进去伺候。 “小姐新岁吉乐。” 一颗睡得头发乱糟糟的脑袋从帐子中探出来,“新岁吉乐!” 华缨说着,不知自哪儿掏出几个红封来,小手往前一递,阔绰道:“拿去花!” 绿稚也没推辞,笑着接过,与几个丫鬟一道分了。 年下的赏银,早在腊月里发月俸时便一道发了,还有一身新衣裳,今儿这红封,是她们小姐独赏她们几个屋里伺候的。 几人心照不宣,喜盈盈的将红封揣好,伺候主子梳洗。 换上新岁的新衣裳,以徐鉴实为首,徐家几人去祠堂敬了初一的第一炷香,而后回到正堂用早饭。 长幼有序,先是徐九涣三人,与徐鉴实磕头请安。 这般年岁,还要拿老爹的红包,徐士钦脸臊的发红。眼风一侧,旁边的徐九涣倒是利索的很,揣进了自己袖袋里,瞧着很是满意了。 随后又是华缨姐弟仨,请安说着吉祥话儿,惹得徐鉴实唇角翘起,又掏出三个厚实的红封来。 两只袖袋沉甸甸,这才坐下用早膳。 一人一碗热气腾腾的馎饦,一张素饼,寓意团圆长寿。 用过早饭,宋喜先回苍邬院了。 照着规矩,府中管事、仆妇、丫鬟和小厮,都要去请安。 徐九涣看着那仨小的,袖子一撸,眉梢飞扬,“来啊,玩儿推牌九。” 姐弟仨对视一眼,跑去屋外檐下堆雪人儿了。 他们是小不是傻,袖袋里的红封还未焐热呢,休想诓走! “欸——梭子也行啊!” 三人心似铁,跑得头也不回。 徐鉴实满意颔首,倒是不必担心他们败了家底。 难得空闲,他放下茶碗,起身去前院书房,准备趁着这好日天晴,将书房的书册收整一二,那都是他的宝贝,莫说是让下人代劳,就是这俩儿子,他都不稀得用。 徐九涣将袖子放下,幽幽叹道:“长大了果真是没幼时好骗了。” 徐士钦端着茶碗,忍不住冷嘲一句:“小孩儿的红封都骗。” 徐九涣起身,伸了个懒腰,过来给他一脚,轻哼道:“骗你的了,管得真宽。” 话出口,就见徐士钦眼睛倏地睁大了。 徐九涣抬眼望着房梁,往前想想,好像…… 他扭头就走。 哎呀呀,多少年前的事了,竟还提起,不害臊。 徐士钦:“哼!” 家里悠闲一日,年初二,是出嫁的姑娘带着姑爷回娘家的日子。 宋喜今日起晚了些,丫鬟伺候梳头,拿着两只步摇簪子问,“夫人想戴哪只?” 宋喜看了眼,摇摇头说:“都太艳了,换那只青玉琉璃兰花簪吧。” “还是年节呢,夫人打扮的这样素净……”梳头丫鬟迟疑道。 “无妨,就换那只吧。”宋喜照着铜镜打量自个儿,便见徐士钦自屏风外进来,身上穿戴齐整,俨然一副待命的架势。 第57章 见着男主人进来,丫鬟伺候梳妆完,便福身退了出去。 宋喜不满的嗔道:“你瞧什么呢,自个儿起得早,竟是不知喊我一声,手忙脚乱的,时辰都要晚了。” 虽说昨儿用晚膳时,公爹便说,明早在各自院里用早饭就是,不必折腾,耽搁时辰。可这也委实晚了些。 徐士钦看着她,“昨夜歇的晚,想你多睡两刻,便没吵你。” 说着,他目光上移,看向她的发髻,问:“怎的没用那新钗?” 宋喜瞪他一眼,起身往外走,“今儿是宝蕙带新姑爷回家的好日子,我打扮的那样艳做甚。” 桌案饭菜已摆好,一双儿女去陪公爹用早膳去了,这屋里便只有他们夫妻的两双碗筷。 很快吃完,茶水漱口,宋喜与徐士钦一道出门了。 九曲坊住着的都是达官显贵,这个时辰,几家门前已然有携妻带子来拜年的,见着徐士钦夫妻,福身问安,寒暄两句,又各自散去。 果然,他们到武定伯府时,日头已高,几个出嫁的姑娘都带着夫君孩子回来了,给伯夫人请安罢,女眷们留在暖阁与长辈说话,男子跟着武定伯去了练武场。 听得宋喜夫妻俩回来,武定伯一张脸苦兮兮,“你们比试,我去招待侄女婿。” 姚明牧斜襟挎在腰间,闻言不厚道的笑道:“爹这模样,像是咱们幼时被五叔逼着扎马步似的。” 姚明山双手环胸的倚在武器架前,哈哈大笑:“扎马步咱们都会,大伯胸无点墨,做文章才是难为。” 武定伯心里苦,但他不说。 去吃点墨嘛,为了他好的…… “岳父留步。” 身后忽的一道声音响起。 “小婿对小徐大人多敬仰,不知可否与岳父同去?”姚宝蕙的夫君拱手问。 练武场静了须臾,几张脸目瞪口呆。 武定伯喜不自胜,“成成成,咱爷俩儿一道去!” 姚明牧不解:“怎会有人觉得那笔杆子比咱们的木枪轻?” 姚明山听乐了,手肘怼了下姚明琢,幸灾乐祸道:“大哥,这也是个胸无点墨的,趁早让他去营中吧,给家里省些束脩银子,还能吃顿酒。” 姚明琢斜他一眼:“你去与我爹说。” “那可不成,大伯还没动静呢,大娘都得用扫帚揍我。” 几兄弟正说笑话儿,远远就瞧见一道少年郎的身影跑来。 徐华宋没少来姚家,对这院子熟门熟路,不必下人带路,自个儿便寻了过来,衣袍带风,欢喜道:“表兄!” “就你一个?几个妹妹呢?”姚明牧扬声问。 “阿姐和姐姐都去了蕙表姐那儿,她们说不想来练武场吃土!”徐华宋也大声回,与徐士钦五成相像的稚嫩脸上笑逐颜开。 “欸——泱泱也来啦?”姚明牧听见,眼睛咻的睁圆了,问道。 几句话间,徐华宋跑了过来,闻言点头。 “我去找泱泱玩儿!”姚明牧丢了手里的木枪,撒腿要跑,却是猝不及防的被薅住了后脖领拽了回来。 “这么大的人了,老往姑娘堆里凑什么?没个分寸。”姚明琢皱眉教训道。 幼时便罢了,如今他们都是要说亲的年纪,还往一处凑,给人瞧见,免不得要说闲话的,他们是男子无碍,但对姑娘家的名声却有损。 “又不是外人。”姚明牧不满嚷嚷,扑腾得像个雀儿。 徐华宋撑着演武台跳上来,“阿姐寻二表姐有事说,才不跟咱们玩儿呢。” 华缨确实有事与姚宝湘说,才趁着今日婶娘回娘家,腆颜跟着一道来了。 委实是姚家的宴席摆的太晚,要到年初十,她等不及。 屋里,几个姑娘挤在软榻上,丫鬟们将几位小姐喜爱的茶果点心端来,又取了几卷闲书,才退出去,顺手关上了门。 姚宝蕙自去岁秋里出嫁,回娘家次数寥寥,她夫家是书香门第,规矩比他们伯爵府还要多,她处在檐下,难免要谨小慎微。 这还是她成婚后,她们姐妹几个头回聚的这样齐整。 姚宝湘今岁十七了,秋里也要成婚了,带头打趣大姐姐,话里不免问几句闺房之事。 姚宝蕙羞得脸颊泛红,只道:“等你成亲就知道了。” 三小姐姚宝璐剥着栗子,头也不抬的道:“靖安世子那样健壮,怕是贪的紧,二姐姐趁着出阁前多吃些,养壮实些。” “姚宝璐!看我不撕你的嘴!” 纵然如姚宝湘这样性子泼的姑娘,也被这浑话惹得脸烫心跳,跳起来便要揍她。 “且先等等,”华缨将两位表姐分开,语气郑重道:“我有话与湘表姐说。” 姚宝湘好奇,“这事有关我的?” 华缨点点头,手里握着颗小金桔,斟酌一瞬,开口道:“除夕那夜,我在大相国寺见着了靖安伯世子,身侧有个姑娘,瞧着举止,关系不似寻常。” 姚宝蕙张了张唇,轻声问:“可是看错了?” 另几人脸上神色也有些懵。 华缨轻摇首,“虽是天色晚,但我瞧得真切,一路跟了去,见那辆马车从曹门出了城,那处冷清些,我怕打草惊蛇,便没再跟。” 房中的热闹劲儿散了,几人默默的看向了姚宝湘。 姚宝湘丰腴的脸颊气得鼓起,一巴掌拍在矮案上,穿鞋就要去算账。 姚宝蕙梳着妇人髻,发髻上的步摇晃了晃,赶忙拦住她,“别气别气,咱们先商量商量!” “就是,年里生气是要赶走好福气的,我祖父被爹爹气着,都攒着等出了正月收拾他呢,”华缨也赶紧去拉住她一只胳膊,这牛劲儿险些抓不住,“湘表姐要是这样冲动,我就不跟你说了……” “你敢!”姚宝湘气得手指戳她脑袋,“阿敏从前有句话说的对,你要是敢不告诉我这事,待我日后知晓,少不得难过,我就得用阿爹的木枪揍你了!” 华敏往嘴巴里塞了个蜜饯儿,含糊不清道:“阿姐骗你的,才不会瞒着呢。” 不然今日也不会与她一起过来啦! 姚宝芳说大实话:“二姐姐,你也打不过泱泱啊。” 姚宝湘:! 将人拉得坐下,姚宝蕙道:“这事早知道要比晚知道的好,过会儿趁着人少,你与三婶通个气儿,后日靖安伯府不是宴请嘛,正好趁着这回,让三婶问问,且看看段家旁人可知晓此事。” 若是段家人都知道,唯独瞒着她们家,那便要上门讨个说法了。 但若那女子只是段晁养在外面的外室,在宝湘出嫁前,让段家的将那外室打发了就是。 姚宝湘双手托腮,仰着脑袋,“外祖母他们知晓与否,又与我是何干系?” 她说着,憋了憋,不痛快道:“他都脏啦!” 几人:…… 第39章 不讲武德! 闺阁中的姑娘,除了每日学些女红,炖汤羹,便是读书也只是读内训、女戒等女四书,姚家的几个姐妹,也是被这般教着规矩,没法子,世家讲究静女其姝,愈是娴静,名声愈好,登门求亲者众。 第58章 姚宝湘却是不耐文静,女四书是什么鬼东西,哪里有游记、话本子有趣? 从前先生在堂上讲妇德,她在底下偷看用浆糊套着女戒的皮,实则读的是女子仵作验尸的话本,被老头儿发现,气得吹胡子瞪眼,连告而去! 姚宝湘被阿娘罚了戒尺,罚了跪祠堂,仍不悔改,她肉多,不怕疼呢! 于情爱一事,她自也诸多畅想。 她姚宝湘来日要嫁的夫婿,无关那双手是握笔还是扛刀,但定要是顶天立地的好儿郎。 与段晁定亲,也是她点了头的。 段晁身形高大勇猛,虎背猿腰,与二哥比试时,厚重的大刀劈下来,他脚下纹丝未动,大伯亦夸赞,他武艺不俗,靖安伯后继有人,他再瞧家里几个儿郎,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处处不满意。 几个哥哥、弟弟吐苦水,那时姚宝湘与姐妹站在一处乐滋滋的瞧热闹。 再有,段晁待她,如待靖安伯府的姊妹,多有体贴关心。 姚宝湘想,有夫如此,也没得挑剔什么了,待她成亲,定会好好与表兄做好夫妻的! 可如今! 段晁这个王八蛋,与旁的女子做了夫妻! 他心尖儿上的人不是她,身子也给了旁人,她与之做个鬼的夫妻啊?! 对着几个姐妹,姚宝湘托着脸颊坦言道:“我可不打算日后与满院子的姨娘争风吃醋,娶我之人,必要洁身自好,院中只有我一个妻子,我亦会全心全意的待他,可若他要三妻四妾,那就有多远滚多远,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男人却是满地爬的,我何愁出嫁?” 姚·资深继承姚宝湘话本子·宝璐,连连点脑袋,附和道:“就是就是!” 姚宝蕙眼皮一跳,道:“别捣乱。” “你与段晁还未成亲,等三婶回娘家时,与段家外祖母和婶娘将此事说了,段家若是要体面,自会让段晁将那女子打发了去,等你们秋里成亲,她也碍不着你的眼。” 华缨乌亮的眼珠子眨了眨,道:“庄子上的管事若是欺上瞒下,大姐姐可还会再重用他?” 这话转得陡然,姚宝蕙一脸茫然的答:“不会。” 华缨点脑袋,“且不说段晁可愿意将那女子打发了,又是否会因此冷待湘表姐,就是他今日应了,愿意将人打发走,可咱们就信了?再有,纵然这个女子被打发走,来日湘表姐与他成亲了,可否能全心全意的相信他,外面没有养着外室?疑心一旦生根,便没那般容易拔了去。” “可、可成亲不是生意,如何能与打理庄子相提并论……”姚宝蕙茫然的呐呐道。 “若成亲不是生意,又怎会挑门第高低?挑个喜欢的过日子岂不正好?”华缨也睁着桃花眼懵懵道。 屋里静了,几双眼睛大眼瞪小眼。 忽的,姚宝湘噗嗤一声笑了,丰腴的身子靠在华缨身上,打趣道:“咱们泱泱还没开窍呢,不知如意郎君四字中,‘如意’两个字作何解。” 华缨倏地红了脸,却不是因这话,而是脊背触得的丰满柔软,她结巴的轻推姚宝湘,“沉、沉呢……” 敢说她沉! 姚宝湘勒着她抱着,就是不给她躲,与大姐姐说:“不过,我倒是认同泱泱说的,今儿既是有这么一桩,来日成了婚,我与段晁但凡有些不如意的,我怕是都得疑心他外面有人,还得将他今日养外室的事拿出来说嘴,如鲠在喉。” 华缨满脸的生无可恋。 衣裳这样厚,她都能仔细感觉到,软软的…… 她与湘表姐不过差两岁,她就没有。 得喝羊奶,喝牛乳! 年糕来家里喝了半年羊奶就长大了,都能撞雪堆了呢。 “……是吧,泱泱?” “啊?”华缨茫然抬眼。 “湘表姐说,就是嫁不出去成了老姑娘,也好过与别人用一个夫君。”华敏将剥好的小金桔给了她,说道。 华缨刚想点头,手心里塞进来个凉凉的桔子,她忽的脑袋一木,口干舌燥的呐呐道:“那湘表姐岂不是暴殄天物……” 姚宝蕙唰的脸通红,默默地别开了头,又忍不住看一眼二妹妹。 姚宝湘本是没反应过来这话何意的,愣是被姚宝蕙那一眼,看得嗖的明白过来,顿时脸颊连着脖颈通红一片,将人压在了榻上挠痒,羞恼道:“看你还浑说……” 华缨委屈。 怎是胡说呢…… 午间用宴,姚宝蕙出嫁了的姑娘,被喊去了大人桌。 她们几个还未出阁的,都留在暖阁用的。 饭后略坐了没多久,宋喜便打发了丫鬟来喊华缨和华敏,准备回府了。 姚宝湘吃了酒,脸颊红扑扑的,不舍的抱着华缨,嘀咕道:“泱泱,你也觉得我该退亲的是吧……” 华缨想了想,道:“爹爹说,世间之人,万般活法,权看心性。” 华缨姐妹俩回家了。 姚宝湘在暖阁酣睡到申时末才醒来。 暖阁中静悄悄的,也让人无端生出些空荡荡的寂寥。 姚宝湘忽的想,若是成婚后,她时常要这般醒来只她一人,而夫君宿在别处,这婚不成也罢。 天色渐暗,檐下上了灯。 姚宝湘起身收拾妥当,便回了自家院子。 母亲段氏正坐在多宝阁中看家装单子,见她进来,招手唤道:“来,看看这两个庄子,你喜欢哪个?” 姚宝湘蹭过来,脑袋枕在阿娘肩膀上,“要去庄子上小住?” “年下里哪有那功夫,”姚三夫人道,“这个小些的,风景好,离汴京也不远,后面依山傍水,夏日里避暑好,这个倒是大些,但也远些,一来一回的便得两三日,但果蔬种的好,收成也比这个小的每年要多几十两银子,你先挑,剩下的这个给你哥哥。” “哦,我要这个小的,”姚宝湘说,她听出来阿娘的意思了,这是要给她做嫁妆,无甚犹豫,她直接道:“阿娘,我不嫁表哥了。” 话出口,姚三夫人侧首看她一眼,蹙眉道:“别胡说,亲都定下了,哪有不成婚的道理。” 姚宝湘将段晁养外室的事闷声说了。 “当真?”姚三夫人面色诧异,就这么侧了半身,姚宝湘险些出溜了。 “自是真的,事关表哥名节,我怎会吣口胡说。”姚宝湘梗着脖子不高兴道。 姚三夫人眼皮狠狠一跳,男子有啥名节,“先前你舅母还与我抱怨说,你表哥一旬半月的不回家,都是宿在营中,她连个影子都摸不着。” 姚宝湘撇撇嘴,幽幽道:“是眠花宿柳吧……” “姑娘家家的,说的什么混账话!”姚三夫人斥道。 姚宝湘不服气,“表哥都做得,我怎就说不得了?” 姚三夫人被她吵得头疼,抬手揉揉额角,也没了理嫁妆的心思,哄劝道:“你先别声张,后日我回去与你舅母问问。” “我与阿娘说这事,非是要舅舅舅母和外祖母给我什么交代,”姚宝湘跳下榻,过去倒了碗凉茶喝,满眼清亮,“是我要退了这门亲。” 第59章 “胡说八道!”姚三夫人被她左一句不嫁,又一句退亲,说得有些恼,“成亲是你过家家不成?轻言反悔!” “我知阿娘替我筹谋,要我嫁回舅舅家,一来体面,门当户对,二来,舅舅舅母向来待我好,旁人家的婆母磋磨儿媳,少不得站规矩,整日伺候跟前,但舅母和外祖母疼我,不会如此待我,表哥……”姚宝湘说着一顿,满脸晦气,“他待我也还好,可是,阿娘,我是你生的,你自也知晓我性子,若是有舒坦日子,我怎会不愿的过?” “别嚷嚷。”姚三夫人头疼道,“若你说的这事属实,你舅舅舅母自会将那女子打发了去,你权当不知就是。” 男人嘛,有几个不贪那事的? 她闺女和侄子相差几岁,她又私心将闺女多留了两年,侄子身边就是跟着个嘘寒问暖的,也是人之常情。 世家大族里,男子到了岁数,家里人都会给他们身边添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也是她早早与娘家将这亲事定了,嫂嫂才没给侄子房里添人,按理说,这是想着宝湘的,今儿这外室之事,哥嫂大抵是不知情的。 “你也别钻牛角尖,过日子,哪能事事顺遂?睁只眼闭只眼的,日子才好过些。”姚三夫人劝道。 姚宝湘难掩失望,她问泱泱那句话时,便知阿娘会劝她忍下。 平心而论,阿娘觉得这是门好亲事,盖因那是血脉牵连的亲人,也因段晁年不过二十,身上已有军功,如今不过是悄悄养了个外室,打发了就成,何必大动干戈闹着退亲? “阿娘错了,我非是介怀表哥在庄子上养着谁,而是表哥非我良人。他是先生夸赞的武才,也是家中孝敬长辈的孝子,是爱护弟弟妹妹的兄长,表兄妹一场,我懒得去揣度其中有几分是他真面目,但将女子如灵雀般圈养在庄子上,心有所属也好,逗弄着鸟雀消遣也罢,若是前者,他无担当,若是后者,其心可诛。” 姚宝湘说着站起,看着软榻上眉眼间已有细纹的母亲,顿了片刻,还是坚持本心道:“本来嘛,此事与我无甚干系,但阿娘既是要我硬着头皮忍下这桩亲事,想要与家里亲上加亲,那我便也不得不管了。” “你要做甚,别胡来!”姚三夫人急忙道。 “阿娘大可放心,我不会坏了家里的名声,宝璐和宝芳还未定亲,我总要替她们想着些的。” 姚三夫人眼皮猛跳几下,没等她出门,便慌忙唤了仆妇进来,厉声吩咐道:“将小姐关回房里去!这几日谁都不许给她开门!” 姚宝湘:! 被四五个仆妇摁回房里时,姚宝湘眼睛险些绿了! 不讲武德! 第40章 湘表姐。 正月里多宴席,连徐鉴实都赴了两家宴,偏华缨自武定伯府回来,没再出过门,说是要修身养性。 徐九涣听得耳朵疼,隔日,拿着弓箭站在闺女门前喊—— “打猎去嘞!” 华缨坐在屋里喝牛乳,头都没回的说:“正月打猎不吉利,造杀孽。” 徐九涣:…… “小孩子家家还挺信佛……” 嘀嘀咕咕的将弓箭放了回去。 华缨倒也不是真的修身养性,去岁忙着学管家,她都许久不曾懒怠着了,发髻不必梳,厚重的冬衣也不必穿,抱着一卷有趣的杂记歪在榻上,盖着狐狸毛皮,手边摆着热茶点心,日子快活呀,哪里是出门应酬比得? 就这么养到了正月初十,官员都上值了,她矮案上的书卷摞了两卷,屋中茶果从樱桃煎换成了冷酒,姑娘一头青丝,懒洋洋的铺在迎枕,雪白的狐狸毛皮中伸出只手,拿了那冷酒吃了口,眉眼餍足的弯起。 忽的,绿稚在檐下禀: “小姐,武定伯府的二小姐喊您出去呢,人就在府外。” “欸?” 华缨讶然抬眼。 少顷,华缨穿着件茱萸红拢花织锦的披风小跑出来,就见姚宝湘一身烟紫色劲装坐在骏马上,青丝如男子束发,被寒风吹得招摇,朝她招手喊—— “泱泱!” 自曹门出城,贩货郎的叫卖声远去。 荒野无人,华缨勒马慢了慢,稍等姚宝湘追上来,好奇问:“今日不是你家摆宴,怎的还能出来跑马?” 姚宝湘眼睛亮晶晶的,垂涎的看着她骑着的汗血宝马,“徐大伯自哪儿给你寻的这宝马,当真是个宝贝啊!” “也是凑巧,那人赌擂台,将这匹宝马输给了爹爹。”华缨摸着马鬓毛咧嘴笑,得意又可爱。 “难怪二哥日日念叨你这宝马呢,方才我尽全力都追不上,累人的紧,”姚宝湘脸颊红扑扑的,又道:“可别提了,初二那日,我说要退亲,就被阿娘关起来了,今儿趁着家里人多忙乱,才悄悄穿了姚明牧的衣袍溜出来的。” “我外祖母家摆宴那日,阿娘去与舅母问了,家里几人皆不知段晁那事,听说舅母当即喊了段晁去,当着阿娘的面问他,段晁倒也承认了。”姚宝湘说着轻哼了声,又长叹声气,“阿娘说,舅母会让段晁将那女子打发了,就连舅母都特来家里,与我宽慰了几句,说是定不会让那女子碍我的眼。” 两匹马啪嗒啪嗒的溜达似的往前。 姚宝湘吐苦水道:“可是她们越是要保这门亲事,我就越是难受,就想发脾气,阿娘反过来将我骂了个狗血淋头,说我的心眼儿跟针尖儿似的,一点不如意偏揪着不放。还说,哪有男子不纳妾的,让我肚量宽些,左右那些个姨娘也越不过我这个正室去,可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啊,他既是不能全心全意的待我,凭何我就要掏心掏肺的对他?” “我不过是想要一个一心人罢了,怎就是我错了?”姚宝湘瘪了嘴,一双眸子雾气氤氲的看着华缨。 华缨听罢,默了片刻,问:“表姐是决心要退亲?” “自然的!”姚宝湘一丝停顿也无,满脸真挚,“我今日寻你出来,也不为跑马,是想去东营找段晁,与他说退亲之事的!” 姚宝湘说着捏紧小拳头,“他若不应,你替我将他屈打成招!” 华缨汗颜:…… 东营驻地在曹门外往东几十里外,与西郊三营不同,东营皆是战场上厮杀下来的儿郎,便是百户千户,都是身负军功的铁血男儿,每年京中军饷,可是能与那鼻孔朝天的禁军对半分的。 二人过来,便被卫兵拦在营外,剑指心口,满脸凶煞,“何人擅闯军营?” 姚宝湘拉着华缨默默的朝那枯草凄凄的地儿退了两步,眼睛不觉睁圆,撑着气势道:“武定侯府二小姐,姚宝湘,我找段晁。” 两个卫兵对视一眼,“稍等,待我禀报段骑都尉。” 说罢,一人快步往内去了,另一人双目紧盯着她们二人。 华缨静站着,目光却是紧瞧着那锋利兵刃。 这是见过血的…… 稍片刻,便见一道魁梧身影阔步朝她们行来,端肃的面容不怒自威。 华缨稍抬眼,余光却是瞥见姚宝湘不着痕迹的朝她身后躲了躲:? 第60章 “胡闹!”段晁走近,劈头盖脸的就是一句训斥,“谁给你的胆子跑军营来玩儿?” 华缨:。 这话总不能是骂她吧。 大抵是丢了脸面,姚宝湘站在华缨身后侧,梗着脖子凶道:“段晁!咱俩退亲!” 话出口,便见面前的男人脸色骤变,阴云密布。 华缨和姚宝湘被带了进去。 日近晌午,日光洒洒,隔着老远都能听见操练场士气如虹。 三人一路缄默,华缨目光新奇的打量着营中陈设,直至看见成片的营房时才收回视线,忽的,她侧首,这才发觉,姚宝湘耷拉着脑袋好似有些难过。 华缨瞥一眼前头那道高大身影,用气音喊:“湘、表、姐……” 耷拉着的脑袋没抬起,轻轻摇了摇示意她没事。 华缨心想:瞧着不像。 卫兵住大通铺,军官们倒是有独立的院子,前面设书房,后面有卧房和湢室。 约莫走了一刻钟,段晁推开了一间院子的门,忽的回首。 二女脚步倏地一顿,两双眼睛齐刷刷的盯着他看。 段晁似是被她们的反应噎了下,“……进来。” “好似谁怕一样!”姚宝湘昂首挺胸,气势十足,牵着华缨的手往前走,将那碍事的挤开,先行进了院子,没走两步,忽的又停下了。 华缨侧首看她:嗯? 姚宝湘咬了咬唇,她还不想见那女子呢。 “这边。”段晁沉声道。 前院冷清,书房门前挂着灰扑扑的棉帘子挡寒,这院子朝向不好,近午时也不见几缕日光,阴凉幽静。 “院子简陋,徐大小姐随便看看,我与她且说几句话。”段晁说。 华缨还未出声,倒是姚宝湘先不依了,紧紧握着她的手,梗着脖子与段晁吵,“你当真无礼!凭什么将泱泱拦在门外?” 段晁一路脸色便不好,此时说话也压着火儿,看着面前跋扈的娇小姐,难掩燥意道:“既是不愿避人,那就在此处说。” 华缨想跑。 “我……” “你不用走。”姚宝湘坚定护短道。 华缨:…… 不!让她走叭! “为何要退亲?”段晁站在门前,眉眼间郁色难藏,问得直接。 姚宝湘被他那双招子盯着,也不甘示弱的仰着头回视,嘲讽道:“装什么大尾巴狼!” 段晁:“好好说话。” 姚宝湘:“说你大爷!” 华缨模样认真的看着二人争执,颇为同仇敌忾的没好脸盯着段晁,另只手从兜里摸出青枣塞进嘴巴里,声音清脆咔嚓。 段晁眼皮狠狠一跳,目光挪向那光明正大听墙角的姑娘,紧接着—— “你凶泱泱做甚?”姚宝湘梗着脖子嚷。 段晁:…… 华缨咬着颗青枣,温吞的眨了眨眼。 湘表姐偏宠她呢。 她也没法子呐~ 姚宝湘吐纳两息,转首看向段晁,神色认真道:“今日我来,便是要与你说退亲一事,错处在你,骂名便也该你担,明日、明日我会将定亲之礼尽数还回你家,也请你早些禀明舅舅舅母……欸!你拉我作甚?段晁!!!王八蛋!!!你给姑奶奶松开——” “砰!” 书房门重重关上。 华缨瞧得目瞪口呆,也颇为手足无措。 她……是救不救啊? 华缨紧盯着那扇门,犹豫一瞬,轻手轻脚的上了石阶,蹲在了门前,侧耳倾听。 “湘表姐,他若揍你,你摔东西我就进去!” 屋里,被紧攥着手腕压在书桌上的姚宝湘,刚抓起一方砚台要砸,闻言,动作倏地顿住。 段晁目光扫过,也没戳破,将人抵在桌前,眼底阴云翻涌,再次问:“为何退亲?你有看上的郎君了?” 不知怎的,姚宝湘听着这句,心口狠狠一颤,竟是生出几分——她若是认了,眼前这人怕是要将那郎君砍了的错觉。 神思恍了一瞬,姚宝湘双眸倏地睁圆,气得胸口一鼓一鼓的,踹他一脚,仍不解气,恼道:“你还要脸不要,自个儿养着外室,竟是妄想倒打一把!!!” 段晁默了默,忽的想起几日前被母亲喊去时的问话。 姚宝湘被抓着手,上半身紧贴着书案,动弹不得,越说越气,双脚扑腾着又踹他几下,呲牙凶道:“我告诉你!别想将错处推诿给我!虽是我要退亲没错,但此事盖因你不洁身自好而起!” 段晁也不躲,垂眸道:“你是介怀桑娆?” 这名字一出口,书案上的张牙舞爪的娇小姐顿时面色一空,瞬间安静了,好似所有的爪牙收起,那身软骨袒露,脆弱得不堪一击。 段晁喉结滑动了下,目光紧纂着她脸上难掩失落、难过的神色,像是不知餍足的兽类,贪婪无尽,片刻,他方才缓声道:“她不是我的外室。” 门前青枣声咔嚓咔嚓。 闻言,姚宝湘抬眼,一颗泪珠子从眼尾滑落鬓角,神色茫然。 段晁目光落去,看着那抹湿痕,片刻,屈指蹭了蹭,道:“没骗你。” 眼角被那粗粝手指蹭得生痒,姚宝湘咬着唇,却是没忍住红了眼眶。 她知晓段晁养外室时都没哭。 好丢脸。 “你都喊她闺名!”姚宝湘忍着哭腔又踹他一脚。 段晁眼皮狠跳一下,似觉无言以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颇为无语道:“她姓氏为桑。” 姚宝湘:“……哦。” “咔嚓咔嚓……” 姚宝湘忽的想起,段晁从前身边跟着的近卫就是姓桑,那人长了双笑眼,跟着段晁来姚家来玩儿时,总是喊她湘二小姐。只是,几年前那近卫随段晁上了战场没回来。 “桑榆是为救我而死,他家里只桑娆这个妹妹了,我自当替他照看。”段晁道。 姚宝湘点点头,“段晁,你娶她吧。” 话出口,上方的那张脸神色一变,咬牙警告:“姚宝湘!” “我说真的,”姚宝湘脸上没什么表情,“你除夕夜陪她逛大相国寺,与她同乘马车,搂她抱她,待谁都不如待她亲近,便是今日你与我说,桑娆不是你的外室,我信了你,可来日之事谁说得准?” “那夜人潮拥挤,亲近是因怕挤着她腹中孩子,她……” 姚宝湘登时怔住,回过神来,抬手就是一巴掌,双眼通红的骂:“脏男人!!!” 将人推至一旁,她撑着书案直起身便走。 刚走两步,整个人忽的被翦着双手压到了墙上,耳边段晁几乎是恼得低吼: “不是我的!” 这动静突然,姚宝湘猝不及防,手中的砚台砸到了地上,砰的一声闷响。 紧接着,又是砰的一声—— 明亮的日光大片的涌入,两扇门被踹得大敞,一扇磕到了墙上,另一扇重重砸在了段晁后背。 环视一圈没看见人的华缨:? “表姐?” 姚宝湘:。 第61章 还活着。 第41章 万福金安。 书房里,华缨揣着手手坐得乖乖的。 姚宝湘也坐在旁边,蜜桃似的脸颊红晕未消退,有些尴尬。 安静片刻,书房门忽的被轻叩了两声,只见一穿着布衣的近卫兵端着饭菜站在门口,咧嘴道:“见过二位小姐,主子让我过来送饭菜,营中饭菜简陋,小姐们莫要嫌弃。” 他说着,轻手轻脚的进来,将饭菜摆在了旁边的矮案上。 当真是简陋,两碗米饭,还有一道乱七八糟乱炖的烩菜,也就那道份例不多的米糕瞧着好些,可这样的贵小姐,又怎会稀罕? 近卫摆着碗筷,都觉得脸热,难怪他们主子使唤他来呢。 “多谢。”姚宝湘说。 近卫颇觉受宠若惊的又躬身颔首,颠颠儿的退了下去,还贴心的替她们将门关上。 “咦,这门何时破了?” 门内的姐妹俩:…… 怪尴尬的。 “咳……”姚宝湘清了清嗓子,“泱泱,来吃饭。” 华缨抬起脸,神色无辜道:“段骑都尉一会儿不会让我吐出来吧?” 姚宝湘:“……揍你哦。” 华缨:“来啦~” 后院。 近卫过来告状道:“主子,您书房的门不知何时破了!文书可有丢失?” 段晁用凉水净了脸,闻言,眸子朝那愣头青瞥去一眼,“去端饭。” 近卫点头,一副聪明模样,“我抢了好些肉丸子,两位小姐都吃上了。” 段晁深吸口气,没忍住将手中的帕子扔他脑袋上,“我的呢!” 近卫被扔了个正着,将巾子扯下来,忽的眼睛瞪得浑圆,“主、主子,谁打你巴掌了?!” 段晁舌尖抵了抵脸颊,仍觉火辣辣的疼,后背更是,被他这般盯着,无名火蹭蹭的烧,“出去!” “哦,”近卫转身往外走,走了两步,又转回来问:“主子,还要饭不?” 段晁:…… 面无表情的抬手—— 近卫缩了缩脑袋! 啪的一声,面前的门关上了。 清净了。 段晁解了衣袍,就着铜镜扫了眼后背,果然,大片的红肿泛着青紫。 柚木门都能一脚踹破,年岁不大,力气不小,是吃了一头牛不成? “慢点吃,这都给你……”姚宝湘将那肉丸子都夹给她,自个儿碗里的饭却是没动几筷子。 “表姐不吃?”华缨咽下饭菜问。 “我挑嘴,吃不下。”姚宝湘搁下筷子,双手托腮道。 华缨吃了颗肉丸子,又吃口米饭,片刻,抬起眼道:“表姐是喜欢段骑都尉吧。” 姚宝湘神色微怔,没出声。 姑娘家的喜欢都娇,哪怕姐妹间,也难吐露对谁倾心属意。 姚宝湘刚通晓情事之时,便知自己要来日是要嫁表兄,话本子也好,戏折子也罢,多是文儒书生高中,求娶佳人,可是比起书生,姚宝湘更喜武夫,孔武有力,强壮些的。 表兄精通武学,家里几个哥哥都打不过他,姚宝湘是喜欢的。 少女自通情事,未来郎君那模糊的身影,不知在哪日换成了段晁,那日在多宝阁醒来时,屋中昏暗,姚宝湘想起泱泱说的,段晁在外养外室之事,便坚定了退亲的心思。 对着华缨骨碌碌转的眼睛,姚宝湘脸一红,破罐子破摔道:“喜欢又如何?也不见得我非他不可,与其等得哪日,看着他三妻四妾惹我难过,还不如趁早断了念想,与谁成亲不是,何苦偏是他。” 华缨咬着颗肉丸子,一侧腮帮子鼓起,闻言眼睛一亮! 是的呀! 段晁过来时,华缨和姚宝湘已经用过了饭,一小碟的米糕也没剩下。 他扫了眼,看向姚宝湘道:“这几日公务积压繁多,待上元节我回去与你细说。” 姚宝湘侧着脸没看他,也不说话。 她性子活泼,鲜少能憋住不吭声,段晁张了张唇,瞥了眼旁边杵着看热闹的某人,又将话咽下,道:“日后有事,差人来与我说一声,我自会回去,别再一声不吭的跑来……” 他话没说完,姚宝湘好似已懒得再听这教训,拉着华缨便闷头往外走。 段晁:…… 他闭上了嘴,抬脚跟了上去。 正值晌午,营中静谧,日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落,投落了几道身影。 姚宝湘拉着华缨走在前面,段晁不作声的跟在后面,偶尔碰见几个兵卫,上前与段晁招呼一声,目光好奇的打量两眼两个姑娘,被那阴沉的眼神瞪走。 快走出营房之地时,华缨忽的脚步一顿。 “嗯?”姚宝湘神色茫然的看她,“怎么了?” 华缨脸色一变,转身阔步朝后面营房去,猎猎披风被冬日寒风吹得鼓起,好似出征的面鼓。 段晁神色一凛,脸唰的沉了。 姚宝湘张了张嘴,想问的话,对着他可怖的脸色慢吞吞的咽了回去。 “别乱走,在这儿等我。”段晁说罢,也大步流星的追着华缨的方向去了。 成排的营房,求救与呜咽声细弱,反倒是那调笑声猖狂的紧。 “砰!” 门板撞在石墙上,簌簌落了层土,啪的一声砸在了地上。 追过来的段晁,眼皮狠狠一跳,他抬手捏了捏眉心,赶紧抓住这姑娘的肩,将人拎了出来,“别进去。” “滚!” 华缨一肘子怼开他,脸色难看得可怕。 屋里被打扰好事的三人,还不等发火,见着门前阴沉沉的高大身影时,顿时慌了,忙不迭的套裤子。 华缨无视他们的窘迫,几步过去,解下身上的披风,遮住了缩在炕角,赤裸着身子簌簌发抖的姑娘。 “都滚去受军棍!”段晁厉声道。 “将军饶命!”三人齐齐跪地,求道。 “加十军棍。” 大抵是因他不近人情的紧,其中一人壮着胆子道:“我们也不是段将军手下的兵,便是罚,也是我们将军罚,段将军不好越俎代庖吧。” 华缨扭头,一字一顿道:“奸淫妇人,按律当杖杀。” “你是哪家小姐?营中之事岂是你说了算?” “就是,咱们上的是营妓,有个屁的罪!不过是差了几个时辰罢了!” “劝你少管闲事,赶紧走!” 听得那二字,华缨犹如当头棒喝,整个人怔住了,一瞬间像是坠入了九寒天冰窟,冷得人打寒颤。 她读过许多书,也见过很多人。幼时没进去过的红绡楼,她后来跟着爹爹去过了。 华缨知道,这世间有许多为生计所迫的姑娘,不得已去卖笑、卖身。可她头回见,将奸淫之事说得理直气壮的,也是头回知晓,那些被百姓尊崇的将士,竟是披着人皮的畜生! “爷们儿吃了酒,血气燥的慌,段将军睁只眼闭只眼,放我们一马,咱们今日承了情,来日将军有事,吆喝一声,兄弟们自也会帮将军的。”其中一人还在劝说,神色间多了些不可言说的意会。 第62章 “你们是自己去,还是我让人喊你们将军过来?”段晁沉声道。 他话音刚落,地上跪着的几人神色顿冷,面目不善。 还未说话,忽的嗅见一股冷香,抬眼,便见红莲生摇曳。 华缨走过来,裙摆涟漪荡了荡,她目光落在那说话之人脸上,道:“血气?我帮你们消啊。” 说着,她望了眼外面宽敞地儿,葱白的手指摸上了绣绒花的腰带,道:“去外面吧。” 一双眉如烟波,桃花眼漆黑,眼角弯起,好似一道勾人的红纱,鼻子小巧精致,唇不点而朱,雪肌玉骨,嫩得像是能掐出水儿来。 地上的人被色心糊了心肠,哪还有理智可言,像是被勾着起身,随着她往外走,嘴里不干不净的呷说:“席天慕地,更有意趣……” 大抵是方才门板轰然倒塌动静太大,惊扰了周围歇息的人。 外面站着好十几个探着脑袋瞧热闹的。 段晁似有所觉,站在一旁没拦她。 那被二两肉支棱的色胚,大喇喇的出来,还未来得及朝人群得意,眼底忽的闪过一道银光,心口一紧—— 操! 这娘儿们竟是带了剑! 军中多练拳脚功夫,他们这些底下的兵卫,没有固定武器,分到刀用刀,分到枪用枪,此时赤手空拳,对着那凛凛软剑,憋屈的紧! 华缨四岁离京,在姚家跟着姚五叔偷学的一招半式,后来,学了整套。 她喜欢阿娘那把大刀,也喜欢阿娘的师傅——她的太师傅。 太师傅说,云游乡野,便是不愿被扰,可是爹爹还是厚着脸皮带她在太师傅隔壁盖了间竹屋,日日打扰太师傅清净。 太师傅还说,刀是对着外敌的。 可此时,华缨眉眼凌厉,双眸紧盯着那恶心如蠕虫的东西,白刃刺啦划过几处,衣袍褴褛,露出的手臂胸口大腿满是剑痕,见了血。 旁边人被这剑招花了眼,默默的朝后退了几步。 都是学过功夫的,哪里瞧不出,若是这姑娘当真有心,早在三招之时便将这卫兵一剑封了喉。 如今这般,是羞辱。 寒风一吹,那破烂的衣衫掉了满地,身上便不剩什么了。 姚宝湘纠结片刻,寻过来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肥肉横陈,咦~ 段晁余光瞥见那抹身影,眉心狠狠一跳,几步过来,抬手便捂住了她的眼睛,有些恼道:“真是不嫌脏了眼!” 他的力气大,姚宝湘被这力气带得倒退两步,后背贴上了一具宽厚的胸膛。 温热的,硬邦邦的。 她悄悄咽了咽喉咙,心想,该是比那露肉的好看叭…… 华缨罗裙翻飞,一脚将那毫无招架之力的畜生踹到了地上,她眉眼冷肃,在其目眦欲裂的神色中,捡起了那根洗衣棒槌,咚的一声,杵在了他胸口,“血气?凭你也配?” 气氛沉寂紧张。 周遭不知是谁咽了咽唾沫。 又听那衣裳富贵的小姐,声音清泠嘲弄道: “战场上杀过几个敌人,便自觉劳苦功高,敢耀武扬威了!披着张皮,便妄想当人?去喊主事的来,我倒是要看看,你是谁手底下纵着的兵痞,吃喝着军饷,干着奸淫妇孺恶事,畜生!” 大抵是有人通风报信,华缨话音刚落,围观的人群便敞开一道,露出那道矜贵身影来。 华缨抬眼,目光冷凝的注视来人片刻,手中的棒槌握紧,沉吸口气,“太子殿下万福金安。” 第42章 我俩乃是彼此瘟神。…… 华缨隐隐咬牙切齿的一声问安,众人如梦初醒似的,慌忙躬身拱手见礼,异口同声:“参见太子殿下!” 地上的人险些被华缨方才那一下动作杵得呕出口血,痛苦不堪的如虾蜷缩着呻吟。 一双双低垂的视线,如附躯之蛆似的,跟着赵徵穿过众人,走到了华缨跟前,看着他伸手拿过了那只纤细手掌紧攥的棒槌。 “怎么回事。”赵徵沉声问。 华缨垂着眼,悄悄翻了记白眼,梗着脖子不吭声。 天下乌鸦一般黑! 我呸! 赵徵望着她片刻,目光扫向一旁跪着的二人。 那二人见状,连忙伏首道:“太子殿下明鉴!我们三人晌午吃了酒,犯浑用了那营妓……此错我们认,我等甘愿领十军棍!可段将军领来的这位小姐,却是好大的威风,出言训斥不说,还辱骂我们将军,扬言要杀了我们!” “你放屁!”姚宝湘攥着拳头就冲了出来,“若非你们是王八蛋,泱泱怎会揍你们?” “营妓本就是我等用来泄愤的,何错之有?” “你还敢说!”姚宝湘气得手忙脚乱,但当着贵人面,也不敢放肆揍人,没看泱泱的棒槌都被抢了嘛。 她转身,与赵徵福身,道:“殿下明鉴,不可听信他二人一家之言!” “华缨。”赵徵侧首唤。 被喊的人,垂在身侧的手指捏得骨骼响,抬起眼来,那双眸光锐利,锋芒尽显,“殿下想听我说什么?” 她神色难看的紧,语气自也凶,那双桃花眼漂亮极了,此时却是盛满了怒,这是当真生气了,比之那时城门前与他阴阳怪气时,还要生气。 赵徵喉结滑动了下,刚要张唇,便听她又道—— “便是覆水收,时辰回到方才,我也还是会揍他!” “畜生!” 目光睥睨,语气唾弃,好似高高在上的神女,不可高攀。 赵徵目光落在她怒极的脸上,却是看见了这身皮囊下藏着的反骨。 太傅规矩极了,一板一眼,便是小徐大人,如今赵徵在朝上也见过几回,端肃严谨,可眼前之人,极是不同。 营妓是自古来的规矩,充为营妓的女子,在这里算不得人,比之从前的奴隶、牲畜,供军中将士纾解发泄的。莫说是遭卫兵欺辱,便是死了,都无人问津,草席一裹,随意扔在哪座山去。 华缨眼中之善恶,不受缚于律法规矩,基于苦难。 “殿下听见了!”那人立马昂首道,颇有些同仇敌忾的架势,“我等虽是位卑,但也是随将军征战过沙场的铁血汉子,庇护百姓,她出身好,养尊处优,可这般公然辱骂,伤的是众将士的心,还请殿下替我等做主!” “闻津。”赵徵喊。 “殿下。” “依照律法,以下犯上,不敬太子妃,当如何处置?” 闻津:“回禀殿下,当杖三十。” 众人神色吃惊的看着眼前的女子。 这、这是太子妃?! 华缨却是气急,恼得瞪向赵徵。 她不要这个!!! 似知她所想,赵徵低声:“唯此,可施以重刑。” 华缨不服! “要不要?”赵徵又轻声。 对着近在咫尺的侧颜,默了一瞬,华缨别开头,颇为憋屈的胡乱点了点脑袋。 第63章 要…… “与酒后奸淫,十军棍一起,共杖四十,你去监刑。”赵徵说。 “殿下息怒!” 三人俯首求饶。 “即刻。”赵徵陡然沉声。 闻津:“是!” 三人被拖走。 赵徵扫了圈围观之人,让他们散了。 华缨掏出帕子,仔细将手里的软剑擦拭,收回了腰封,语气生硬道:“臣女告退。” 姚宝湘瞧得一愣,连忙跟上,小声问:“你跟太子殿下生了龃龉?” 华缨摇摇头,“我俩乃是彼此瘟神。” 倒霉得很。 “不对吧,好歹今儿殿下也是帮了你,胳膊肘没往外拐。”姚宝湘促狭的碰碰她手臂。 “……我才不是他的内!”华缨不高兴道。 说罢,她顿了顿,问:“表姐,你可知营妓?” 姚宝湘听方才寥寥几句,也不难猜到那营房中发生了何事,闻言,她默默的点头,“那些女子很惨的。” 武定伯府世代武将,营中之事自是心知肚明。 家里几个哥哥,年十二三被带去军营时,家里几人便少不得叮嘱不许胡来,哪怕他们背着她说,时日久了,姚宝湘也不难听说些。 前面两道罗裙身影走出几丈,段晁收回目光,与赵徵拱手道:“殿下若无事,末将便也先行告退了。” “段骑都尉留步,我受官家旨意,前来安置东营十三营,文书稍后就到,还请段骑都尉替我引路。”赵徵道。 华缨和姚宝湘将出营时,却是被拦下了。 “两位小姐稍等,咱们骑都尉一会儿就到,亲送二位回城。” 姚宝湘翻了记白眼,张嘴就是一句—— “让他滚!” 传话的亲卫讪笑。 “将我们的马牵来,我们自己走。”姚宝湘鼓着脸颊又道。 “军纪严明,小的办不好差事,是要挨军棍的,小姐心善,饶小的一回吧。” 姚宝湘吃软不吃硬,若是对方强硬些,她能更硬,可听着这软话,却是被堵得憋不出话来,不情不愿的哼了声,翻起眼皮不愿搭理。 近卫悄悄松了口气,又殷勤道:“帐子里有茶水,二位小姐里面坐着等吧。” “不去。”姚宝湘吝啬给他好脸。 说着,拉着华缨往旁边走了几步,递给那近卫一个‘莫挨我们’的眼神。 “……” 近卫抬手摸了摸鼻子,老实站在原地。 这一等,便是近一个时辰。 眼瞧着日头要偏西,姚宝湘耐心告罄,面色不虞道:“还要多久!” 近卫觑着她的脸色,磕巴道:“半……一刻钟?” 姚宝湘:! 问谁呢?! 俩人正大眼瞪小眼,远处行来两道身影,近卫如获大赦,憋在嗓子眼儿的心放了回去。 “参见太子殿下,段骑都尉。”近卫行礼道。 “去将她们二人的马牵来。”段晁吩咐道。 近卫疑惑一瞬,领命去了。 旁边几丈远,姚宝湘用手肘轻怼了下华缨,睁着双圆眼睛,用气音问:“不行礼吗?” 华缨:“懒得装样。” 姚宝湘:…… 姚宝湘余光暗戳戳的瞥了眼那位贵人,见其面上没有不快,索性也没去见礼。 马很快前来,与近卫一同折回来的还有闻津,也牵着两匹,显然其中一匹是赵徵的。 裙摆翻腾,华缨握着缰绳利落的翻身上马。 姚宝湘紧随其后,正想与泱泱说她好了,忽的被段晁牵着缰绳往旁边走了几步。 姚宝湘:? 段晁扫了眼她略低的马镫,将缰绳递给她,脊背微弯,将她的脚从马镫处挪开,边替她调整边说:“你们与太子殿下一道,我便不送你了,桑娆之事,待回去再与你细说,但你安心,从前应允你的事,我都记得,我无纳妾之心,也不会将她当做外室,好些了?”他握着她的脚踝踩着马镫问。 姚宝湘在他问着抬眼时,一夹马腹,催马走了。 好个屁! 这样体贴的事,段晁从前没少替她做。 姚宝湘粗枝大叶,纵然有不合适之处,也懒得伸手,那时段晁便会帮她,不过,是兄长爱护妹妹。 那如今呢? 段晁可也帮桑娆这般调整过马镫? 姚宝湘撇了撇嘴,给了那悠悠踏步的汗血宝马一小鞭,“走啦。” 回城不如来时畅快。 对着尊贵的太子殿下,便是汗血宝马也得收敛,不敢行在人家前面。 姚宝湘骑马在二人中间,都能感觉到左边那蹭蹭冒的怨气。“” 她默默的缩了缩脖子,忽的想起方才泱泱说的那句‘瘟神’,呃……贴切呢。 赵徵倒也未是要拘着她们,他今日出城,骑的这马驹寻常,哪里跑得过华缨那匹汗血宝马,可放任她独行,若是出了事,只怕是悔不及。 一路行到东曹门,未多耽搁进了城,此时天色渐暗,路边小食摊子已然热闹起来。 华缨当了一路的护卫,也拉了一路的脸,刚进城,便撂挑子不干了,硬气道:“恭送殿下。” 言语恭敬,语气中却是未听出两分来。 闻津默默偏了脑袋,装聋做瞎。 赵徵也不计较她的态度,道:“既如此,我有几句话,便在这儿与你说了。” 姚宝湘听见这句,当即勒马,绕去了华缨旁侧,让这二人自说去。 城中百姓纷纷,什么马都跑不快,没得挑剔什么。 华缨被姚宝湘挤到了赵徵身侧,就听他开口,似告诫道:“营妓之事你管不了,此事到此为止。” 华缨扭头,目光笔直的落在他脸上。 赵徵当真长了一副好皮囊,那晚徐家她戏谑的一句花妖,也并非胡说,将沉落的昏黄日光洒落在侧脸,下颌凌厉,眉眼不怒自威,又带着几分矜贵之气,身形挺拔,不如段晁威猛,但也不过分薄弱。 “殿下是在教我明哲保身,还是见好就收?”华缨问。 她心里不痛快,说话难免呛人的很。 赵徵默了片刻,道:“罪臣家眷充为官妓、营妓,百年来皆是如此。” “前朝贵族将人当作奴隶,且以养奴隶与困兽斗,戏之为乐。圣祖朝时,废了这条律法,如今百姓安居乐业,圣祖帝史书留青。”华缨讽道。 赵徵看着她,那双漂亮的眼睛目光灼灼,眼底无畏无惧,他忽的有些羡慕。 旁人都说,他生性沉稳,那双眼睛如古谭,无波无澜,瞧着总是胸有成竹,无惊慌张惶。 可也不是。 他擅明哲保身罢了。 昌隆帝不给他的东西,他从不去争。 他自认是韬光养晦,不露锋芒,可时日久了,连畅快是什么滋味都要忘了。 第43章 周幽王戏诸侯。 华缨行至九曲坊,将拐进巷子时,迎面遇见了徐鉴实的马车。 车夫瞧见她,面上温笑,“大小姐先行。” 第64章 华缨也没推辞,骏马蹄声清脆,几息间便到了门前,带她翻身下马,护卫连忙上前来,接过她手中缰绳,便将这良驹牵去马厩。 华缨没进去,站在门前等祖父。 车轱辘压过石板,片刻,马车到了跟前,华缨上去打帘,脑袋探了进去,“祖父!” 徐鉴实方才便听见了动静,这时见着她,不觉得笑,“出门玩儿了?” 问着,目光落在她身上衣裳,“怎也没穿件披风,虽是开春,但这天儿还没见暖呢,仔细着凉。” 华缨搀扶祖父下了马车,祖孙二人拾阶而上进了府。 “穿了的,跟湘表姐去了趟东营,披风给了旁人。”华缨说。 “东营?”徐鉴实稍讶异,“见着太子殿下了?” 华缨老实点头,“碰见了。” 她没多说,徐鉴实也不多问。 太子自去岁出了学宫,昌隆帝便允他参政,却领的是些无足轻重的差事。 去岁修水利,兴农田,这年儿刚过,今日早朝时,昌隆帝又将东营去岁自边境回来的伤残兵卫安置之事交给了太子,这些事交给旁人也做得,昌隆帝之意,不过是不愿太子掌握权柄罢了,只能扒拉些不紧要的琐事给他做。 徐鉴实得回院子去换常服,华缨直接过来了堂院,檐下亮着灯火,这个时辰,府中几人都回来了,隐约能听见屋里人温声絮语。 “大小姐。”檐下候着的丫鬟问安道。 华缨微颔首,朝旁边的耳房抬了抬下巴,“天寒地冻的站这儿做甚,进去里面吧,有事自会喊你们的。” “多谢大小姐。” 华缨打帘进来,便对上了爹爹颇为幽怨的眼神。 她摸摸鼻尖,咧嘴笑道:“爹爹今日会友,可还欢喜?” 似是被戳到了痛处,徐九涣颇为怨气的拍了下桌案,“我可是特意推了饭邀,回来陪你用午饭的!” 华缨:…… “我也没吃多好,豆腐小丸子,米饭都没家里的香呢。”她表情再是真诚不过啦。 徐九涣哼了声,“去哪儿玩儿了,都没带我。” 旁边剥糖栗子的华敏,眼珠子骨碌碌的转,她知道呢! 她今日与弟弟跟着阿娘去外祖家吃席,还如往常似的,跟几个未出阁的表姐在暖阁玩儿,嘿嘿~三舅母以为湘表姐在暖阁与她们玩儿了一日,实则表姐早偷溜出去找阿姐啦,她们掩护打得可好了! 华敏挺了挺小胸脯,满脸骄傲。 “去了东营。”华缨走过来,老实巴交的说,就听他爹又哼了一声,比方才那声重些。 她捏了颗被炭火烤得温热的小橘子在掌心暖手,在炭盆前蹲了片刻,仰起头说:“我见到了营妓。” 这话一出,屋里安静了须臾。 挨着剥栗子的母女俩,旁边背书的父子俩,皆朝这边看了过来。 “爹爹,营妓之事,你如何看?”华缨又问。 看个屁。 徐九涣心说。 他拎起茶壶,倒了碗热茶递给她,又抢了她手里无意识捏的小橘子,三两下的剥了皮,塞了橘子瓣进嘴里,这才不慌不忙道:“那朝上尽是肱骨良臣,哪轮得到我操心国事?” 竖起耳朵的徐士钦:…… 他在期待啥? “可依我看,那些女子就是如今的贱籍奴婢。”华缨莹白的小脸上满是认真。 “赵徵说,那都是罪臣之后,可若当真无可宽恕,斩首就是,何必将她们充为营妓?再者,怎那些男的就不必受这些折辱?”华缨又说。 宋喜默默的看向了自家夫君。 徐士钦眼皮跳了跳,连忙道:“泱泱!那……有辱斯文。” 华缨扭头,看了二叔片刻,忽的盘腿坐在了炭盆边,“现在呢?” 徐士钦没听懂。 旁边矮榻上的徐九涣却是轻呵了声,“那些蛮夷之人,也无无明可讲。” “可我们讲啊,”泱泱手托腮,“瞻彼洛矣,维水泱泱[1],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2]。泱泱华夏鲲鹏路,华夏蛮貊,罔不率俾[3],外族称为蛮夷,盖因其无文明德行,规矩礼教,这是为了区别人与畜生,人有规矩,畜生没有,可那些凌辱女子的,是人还是畜生?” 徐士钦咽了咽唾沫:…… 老爹呢! 咋的还没来!!! “畜生。”华敏幽幽答。 屋中气氛诡异的沉默了一瞬,恰好徐鉴实过来,视线在几人身上扫过,边抬脚进来,边问:“怎么?” 华敏将方才的话,鹦鹉学舌似的叭叭儿说了,双眸看着祖父。 屋里几人都没言语,难得安静。 徐鉴实接过次子递来的热茶,呷了口茶水,缓缓道:“圣祖帝时,百废待兴,前朝贱籍奴婢,是奴隶,形成了畜产,子孙后代世代为奴,朝廷收到的徭役赋税,苛捐杂税,一年比一年少,圣祖帝以此为鉴,废了贱籍奴婢,百姓都是良籍,伺候庄稼也好,经商也罢,既能繁荣经济,安居乐业,又能充盈国库,何乐不为?” 他说着,看向膝边坐着的孙女,循循善诱的问:“若你今日要提废营妓之事,于朝廷,于百姓,有何益处?” 华缨下巴抵着祖父膝上,当真仔细想了想。 片刻后,她仰着脑袋摇了摇,“于百姓,那是罪臣之后,越是被磋磨得惨,才越是赎罪孽,百姓方觉大快人心。于朝廷,杀鸡儆猴,震慑朝纲,营中将士更是大喜。若要废了营妓,非但无利,还会得罪武将卫兵。” 徐士钦颔首,“文臣武将之间素有间隙,但这事,却是少有的意见统一,毕竟,除了营妓,还有官妓,若是将营妓废了,那官妓要不要废?届时,恐惹众怒。正因如此,从前几位提及营妓之事的官员,皆受排挤,多是外放,潦草一生。” 华缨不吭声了。 她知道此事艰难,也恐徐家受她牵累,她不惧怕前者,却是害怕后者。她于家中无功无绩,但备受疼宠偏爱,家人待她愈发好,她便愈发惭愧。 “此事若是做成了,可就名留史书了?”旁边悠哉看戏似的徐九涣忽的问,神色有几分跃跃欲试的兴奋。 徐士钦眼皮狠跳一下,神色颇为一言难尽,看他片刻,憋出一句:“你何时有了这般雄鸿鹄之志?” 徐九涣眉峰一挑,似是诘问一般的说:“就兴你日日穿着官袍在我跟前晃?” 徐士钦更吃惊了,“你想做官?” “不想!”徐九涣回得利索至极。 “……” 对着几人的神色,徐九涣轻笑了声,悠悠道:“我想看我闺女的热闹。” 华缨汗颜。 徐鉴实没忍住,给了他一记瞪,看向膝头趴着的孙女,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若是想成事,便得先想想,此事若如你所愿,于旁人可有何利处。” “可是,就没有不为利益的?”华缨仰头,面色苦恼。 第65章 徐鉴实笑了笑,顺滑的美髯也随之轻动,肯定答:“有,武周姜太公,先朝杜如晦,今之华缨。” 华缨腾的脸红了,搓着祖父衣袍一角,呐呐害羞道:“我哪能与先贤比之。” “哟,还挺谦虚。”徐九涣瞧着这祖孙俩牙酸,将糖栗子咬得咔咔响。 老头儿对谁都严肃的紧,有好处不夸赞,错处那是指定要骂的,何曾这般拍马屁似的哄人? 徐九涣一双眼睛在这二人之间打转,忽的,眉梢轻挑,恍然似的轻呵了声。 他看向老头儿,心里轻哼:老狐狸。 他又看向被这一记马屁拍得美不滋儿的,心里轻叹:笨蛋闺女。 可这当爹的也不是什么好人,眼瞧着闺女掉陷阱,他蹲在一旁悠哉看戏。 隔日,暮霭沉沉。 尘光殿中,昌隆帝伏首案前批阅奏章,太监伺候一旁,旁边的紫金香炉熏烟袅袅。 忽的,一位小太监轻手轻脚的出现在门口,与殿中的管事太监招了招手。 少顷,管事太监进来,低声禀道:“官家,那边来信儿说,太子殿下着人将尘封的圣祖爷废奴籍的卷宗搬去了东宫。” 昌隆帝握着狼毫的手一顿,抬起眼来,“废奴籍的卷宗?” “是。” 昌隆帝沉吟片刻,道:“去查,太子近日去过何处,见过什么人,都报来。” 管事太监躬身退了出去。 小半个时辰,殿中上了灯,鎏金莲花灯摆在桌案前,管事太监进来禀道:“跟着太子殿下的人说,这几日殿下都是辰时去皇后娘娘宫里请安,早膳后便出宫,待得申时末才回宫,其间都在营中。” 说着,他话音顿了顿,又道:“前日,太子殿下在营中碰见了徐大小姐教训一兵卫,因那兵卫强迫了一营妓。” 昌隆帝轻笑了声,“我这太子啊,真当他冷性冷情呢,倒是不知何时将那位瞧上了眼,竟是学周幽王戏诸侯,博美人一笑。” “那,陛下可要……” “随他去,当作不知就是。”昌隆帝扔下狼毫,又道:“吩咐下去,太子要调阅文书,不必拦着。” 吃力不讨好的事,不成则罢,若是做成了,与自拔獠牙无异,他又何必阻拦? 第44章 世伯。 东宫。 三更夜深,书房的灯火未熄。 闻津侯在门外,困得直打哈欠,寒风一吹,整个人抖擞一瞬,又捱不住困意打盹儿。 不知过了多久,房中传来一声‘添茶’。 闻津揉揉僵麻的腿,轻推门进来,伺候茶水,忍不住道:“殿下,都过三更了,该歇了。” 赵徵翻看着手中卷宗,头也不抬道:“你去吧,外面不必留人伺候。” 闻津心里叹了口气,又道:“殿下,咱们的人方才来报,那位将跟着咱们的人喊去问话了,约莫是知道您调卷宗的事了。” “无妨,他不会阻拦。”赵徵哑声道,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又递给他,“再添一碗。” “还有一事,殿下,跟着徐大小姐的人今儿被发现了,”闻津说着,对上他抬起的眼,有些尴尬道:“那二人见着徐大小姐从武定伯府出来,一时不察,给人家逮住了,吃了一顿揍回来了……” 赵徵张了张唇,怔忪的脸上罕见的有些茫然。 半晌,他憋出一句:“她……可有说什么?” “那没有,”闻津立马道,“徐大小姐问他们是谁派来的,那二人跑回来了!” 赵徵闭了闭眼,耳根烫红:…… “让他们滚去守值!日后不必跟着我出门了!” “是。” 赵徵沉出口气,抬起的眼底有些恼羞色,又问:“我那日从东营回来,没与你说不必让人跟着她了?” 闻津真诚脸,摇了摇脑袋,“殿下没吩咐。” 除夕那夜,赵徵与华缨将人跟踪到了城门前,便知此事没完,怕她惹事不自知,这才着人守在徐家外,看着她的行踪。 那日在营中见着,也不是巧合。 那差事早两日晚两日的没差,他是听人禀报后,跟着她去的。 只是,他的马没跑过华缨那匹良驹,隔了大半个时辰。 “殿下,那二人回来还说,瞧着徐大小姐的脸色,事不顺遂。”闻津又说。 这也寻常,赵徵心说。 文人重规矩礼仪,狎妓有失体统,可官妓不同,那是被家族获罪连累的女子,在那些人眼中,家族的罪便是她的罪,他们戏弄把玩的是罪奴罢了,不算失了礼仪风度。 而武将,多是战场上厮杀活下来的,手中沾了鲜血杀戮,心境自是不平静的,是以,营中每年多半营妓报死,也可想遭了如何的凌虐,这些女子在他们眼中,与冬日枯草无异。 若是想要循圣祖之法,废了营妓官妓,少不得会成为文武官员的眼中钉,落得众矢之的的下场。 这也是他敢大张旗鼓的调阅卷宗,昌隆帝非但不会拦着他,必要时怕是还会助他一臂之力。 “吩咐下去,日后不必再跟着她。”赵徵道。 闻津:“是。” 徐府。 春居堂。 华缨未寝,怀民……酣睡如泥! “爹爹,壮年也当有凌云志,你寸功未建,怎能睡得着?”华缨扒门喊。 “呼哈呼哈……”房中之人以鼾声相和。 “爹爹,辰时了,该起了。” “呼哈呼哈……” “欸。”华缨扭身,坐去了院中的秋千架,两只脚交叠,拢紧了身上厚厚的披风,仰头瞧着那轮明月。 将圆呢,都要正月十五了。 她能亲面圣的机会不多,除却这次的十五,再近些的日子,便是端午宫宴了,还有几个月好等。 今日她在武定伯下值前,催马去了趟,见到了姚家几个舅舅和表兄。 “泱泱啊,不是舅舅不帮你,实在是有心无力,”武定伯敦厚的脸窘迫得通红,搓着手小声说:“舅舅就领一闲差,没实权。” 华缨一愣,这才想起,如今汴京武爵多没落,便是因着手中无实权。 不止武定伯,底下坐着的姚家几个儿郎皆面色尴尬的搓了搓鼻子,便是一贯肆意随性的姚明山都窘迫的面色发胀。 华缨思虑不周,此去自是无果。 出来时,便见着那俩咬着脸大的芝麻馕饼,与她撞了个对脸的俩人。 华缨自认得罪人无数,寻仇自也寻常,可是见着她便跑的,当真没几个。 倒也不蠢,还知道与她兜圈子将她甩开。 晚间街市热闹,华缨也没催马去追,径直回了府。 不过,此去姚家一趟,并也未必一无所获,姚家舅舅无权,可总有人有啊。 只是……那人不待见她就是了。 翌日,华缨精神抖擞的出门了。 徐九涣醒来,吃着粥问:“泱泱又出门了?” 小丫鬟点头,“老爷刚去上值,小姐便也出门了。” 第66章 徐九涣咬了口肉饼,嘀咕了句‘勤劳’,又抬眼道:“咱们院子好像不干净,我昨儿夜里睡着,听着院中有鬼在唱曲儿……” 他话没说完,还在摆膳的小丫鬟却是脸唰的白了,端小菜的手都吓得发抖。 “去与二夫人要银子,说是爷要请个法师回来驱鬼辟邪。”徐九涣又咬口肉饼说。 小丫鬟抱着木盘子,腿脚利索的麻溜去了! 驱鬼是大事,紧要呢! 殊不知,唱曲儿的小鬼正在镇国公府门前打转呢。 晴日当空,高大的院墙四周垂柳,门前的石狮子威风凛凛,华缨蹲在一棵歪脖子树下画圈圈。 去不去? 一夜睡醒,昨儿半夜的勇气陡然消失了。 她在这儿蹲了近两刻钟了,腿脚都麻了,还不等走到那石狮子前就转了回来,不大情愿去叩那扇门。 汴京百姓皆知,她与镇国公府有积怨,可想而知会受什么白眼。 可是苏余兴手中有西郊三营啊! 东营赵徵在,她不想见他,更何况,她也进不去。 禁军在昌隆帝手中,她更是见不到谁,数来数去,还是懒怠公差的镇国公好寻。 华缨想着,一捏拳头,霍然起身,朝着那宽阔门楹而去! 一脚刚踩上苏家的石阶,就听吱呀一声,厚重的门被人自内打开,二人皆面露怔然的目光对上了。 须臾,门内的人福了福身,身姿翩然道:“徐大小姐。” 华缨呐呐的张了张唇,亦福身:“苏大小姐。” 有瞬间的恍惚,二人好似回到了三五岁初见那次,亦是这般懵懂又规矩的福身,与彼此见礼。 “苏大小姐寻我?”苏扶楹问着,身稍侧,示意请她进来。 华缨利落的迈上几方石阶,站在她面前,真诚道:“我寻你爹爹,有话说。” 苏扶楹神色微怔,继而莞尔道:“我也不急着出门,若是愿意,我送徐大小姐过去吧。” “那便有劳。”华缨感谢道。 苏扶楹今日穿了件盈华的宽袖裙子,外面披着绛紫色锻花披风,莲步轻移,行动间如弱柳扶风。 华缨也穿了披风,里面却是穿着窄袖袍子,步子飒飒,小鹿皮靴子藏不住,嘴上说:“耽搁苏大小姐的时辰了,委实不好意思。” “无妨的,本也是听闻沉香阁出了新的胭脂水粉,这才带着丫鬟想去看看,早或晚,无碍的。”苏扶楹温柔道。 正堂,华缨茶吃了一盏,小点心吃第三枚时,才见镇国公面色不虞的自外行来。 相较于的神色外露,苏扶楹倒是不显山露水,起身朝他福身,恭敬道:“父亲。” 华缨咽下嘴巴里的点心,眼珠子是在苏余兴紧皱的眉多瞧了两眼。 大抵是打量的目光太过明晃晃,惹得苏余兴朝她看她了过来,嘲讽道:“今儿莫不是日头打西边儿升起的,徐家的人竟也会来我府上拜会。” 华缨站起身,忍气吞声的朝他福了福身,张嘴却是一句:“日头初升呢,国公可抬头瞧瞧,是东方升起的。” 她说着,白皙的小脸最是真诚不过,那双眼睛单纯懵懂,好似不解他为何说出那样不读书的话来,显得无知。 苏扶楹垂了垂眼睫,忍下笑意。 苏余兴却是被华缨这话和神色气得脸上横肉颤了颤,又憋住,粗声道:“你寻我做甚!” 说着,大马金刀的上前,在主位上落座,俨然一副得势者的盛气凌人的架势。 苏扶楹刚想告退,便见华缨瞅都没瞅她,大喇喇的开了口。 “我有一桩买卖,想与国公爷做。”华缨笑得殷勤。 话音未落,镇国公好似听见了什么笑话儿似的,冷笑了声,“你莫不是忘了,你我两家有仇怨,与你做买卖,是生怕你的刀子背刺本国公不够快吗?” “国公爷这话便狭隘了,”华缨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叉腰,“我与苏遮小打小闹,国公非得插一脚,我能奈何?” 苏余兴瞬间瞪圆了眼,气得要说话—— 他儿子都断了腿!!! “再者说,我家猪脚也送了,罚也被罚了,国公若是还想要我道歉,那也是成的,”华缨自认一把小腰可直可弯,将爹爹的精髓学到啦,“可便是我诚心道歉,我又如何能将殿前司兵马权还给国公?” 这话便是戳人肺管子了。 苏余兴气得吹眉瞪眼,“你还敢说?!” “欸?国公莫不是将这桩事要怪我?”华缨做茫然状,又憋出一句:“若是这样,便是国公不讲道理了,你是受百姓怨愤,受官员弹劾,吊了牌子的也是官家,与我何干?” “你!”苏余兴怒得拍桌。 拍桌好啊。 华缨当真怕他送客…… 华缨张了张嘴,“世伯别气……” 呕~ 苏余兴被她这句喊得一个激灵,“我与你祖父无私交!” 私交都是说得好听了! 那是不共戴天!!! 苏扶楹在旁静默物语的瞧着,她先前只见她意气风发的模样,今日才知,耀眼处不在那一袭红罗裙。 世人多重脸面,讲究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气节,文人墨客更甚。 徐家太傅当朝几十载,教出的孙女不成想是这般进退得宜的性子。 “瞧世伯这话说的,”华缨凑过去,一手挽住了旁边静站着好似发愣的苏扶楹的手臂,脑袋一歪,靠在人家的香肩上,笑眯眯与镇国公道:“我与阿楹是称姐妹,自是该喊您世伯的,这与我祖父无关,纯粹是咱们的私交呐。” 苏余兴眼角的肉抽搐了下:…… 这莫不是徐鉴实新对付他的法子? 想恶心他?! 第45章 行贿。 “阿嚏!” 官署里,徐鉴实抬袖掩着打了个喷嚏,歉然道:“殿下继续说。” “近日天寒,怕是有场倒春雪。”赵徵说着,将身上的大氅脱下,亲替他披上。 “殿下,使不得……”徐鉴实慌忙道。 赵徵抬手止住他欲要将氅衣还回的动作,“无妨,开春事忙,少不得太傅操心,太傅要保重身体。” 自古君臣佳话多传颂,赵徵此举,不管昌隆帝如何想,至少在这些阁中文臣眼中,是个清明君主,众人顺势劝说徐鉴实两句,让他将氅衣披着。 闻津也不会当真让自家主子冻着,悄声退了出去,吩咐人送些炭火来,多点两个炭盆。 赵徵又说起正事,“圣祖爷时,天下初定,良田多糟蹋,可这会儿国泰民安,便是边地战事,也于中原百姓无甚影响,可我瞧过往年的税收卷宗,田地修缮,扩田千顷,可如今的苛捐杂税,却是与圣祖帝时不相上下,赵徵愚钝,故来请教诸位。” 几位文官面面相觑,少顷,户部的尚书大人颔首,“卷宗所记,确实如此。” 礼部大人抚着美髯,笑呵呵道:“先朝科举初成,到我朝完善,如今每年科考都增名录,官员众多,也因此,优免的田亩每年都要多增许多,苛捐杂税也罢,国库自是不见丰盈。” 第67章 “既如此,户部诸位大人没想着法子开源节流,充盈国库?”赵徵不解道。 “殿下这便错怪咱们户部了,咱们从定国初沿用先朝的两税法到如今,已经变成了有公田之赋、民田之赋、城郭之赋、丁口之赋和杂变之赋的五类,除此外,还有各种加耗、支移、脚钱、斗画、呈样以及予借、和买,[1]咱们户部的大人绞尽脑汁,民间百姓也难免怨声载道,可便是如此,也抵不住各处都要用银子,官员的俸禄要发,笔墨纸砚蜡烛炭火这些损耗的,还有军营的军饷,每年都要一大笔银子,军需所耗也要银子,户部靠着收上来那些苛捐杂税,那是算盘珠子都要磨平了,也省不出几文钱。” 赵徵颔首沉吟片刻,道:“我近日在东营安置伤兵卫,发现他们的安置银子给得颇丰。” 户部尚书眼皮一跳,连忙道:“这、这是他们在战场上流血的犒赏,不好苛抠吧……” “也是,”赵徵道,“地方厢兵农忙时种田,农闲时操练,京师二营和禁军不可效仿吗?” “禁军乃是锐师,拱卫汴京,东西二营而受将遣兵征战,也少有闲暇,是以,与地方厢兵不同。”徐鉴实捧着碗热茶,徐徐道。 “太傅说的是,可若是有人替他们将这田种了,伙食开销便能省些银子了吧。”赵徵又道。 太傅:“以那些伤残兵卫开垦田地?” 赵徵:“还有伙夫营妓。” 太傅:…… 可算是知道他藏了什么话。 “你让她们去犁地耕田,不招笑呢嘛。” 苏余兴嫌弃道。 华缨理所应当道:“既是罪臣之后,受苦楚也是该的,自个儿不犁地耕田,还想缩在军中吃着军饷不成?” 苏余兴嗤了声,“军饷?每日剩菜剩汤的不饿死就行了,哪用得着耗费军饷。” 华缨拳头硬了,面上却是笑着的,喊:“世伯,剩菜剩汤也是有油水的,养猪岂不更好?养得膘肥体盘,给军中将士杀来吃肉,不比给那些个营妓糟蹋了强吗?” 苏余兴张了张嘴,似有些吃惊,“那、那些营妓吃猪草吗?” 华缨噎了下。 吃你大爷! 苏余兴瞅着她的表情,哼了声,“唬谁呢,徐大小姐那日在东营逞威风,替一营妓出头的事,可传遍了几个营,今儿来我府上还想诓我?” 小姑娘家家的,见识就是浅薄,满军营的男人,皆靠着那些个营妓纾解,要她们犁地耕田做甚? 那再是罪臣家眷,从前也是娇养着的,一身皮肉滑溜就够了,跟爷们儿似的糙了,那才是糟蹋东西。 华缨:…… 她扭头看向苏扶楹,不觉有些委屈。 不是都说这老东西在家中醉生梦死吗?怎的前儿个东营的事,他都知道了?! 苏扶楹神色一顿,冲她轻轻摇首。 很奇怪,她们二人见过几回,却是话都没多说两句,眼下神色对上,华缨却是看懂了她的眼神。 华缨当即挥挥小拳头,谦虚道:“小事罢了,当不得世伯夸赞。” 苏余兴登时翻了记白眼。 谁夸她呢? “听你东扯西扯的瞎耽误功夫,”苏余兴说着起身往外走,兴致阑珊道:“行了,送客。” 给徐家人踩着他的地儿,都碍眼的紧。 晴空不知何时转了阴云,灰蒙蒙的笼罩着,好似俯瞰天地。 几个文臣神色尴尬片刻,皆看向了徐鉴实。 徐鉴实没抬眼,当作不知,浅啜碗里的茶水。 少顷,户部尚书干巴巴道:“殿下,且不说那些人可否能种出粮食来,便是营里……额,那些将士也不会放人的。” “为何?”赵徵问。 户部尚书:…… 你真的不知吗? 因为他们要耕地啊! 大眼瞪小眼片刻,赵徵道:“既是他们觉得,无需开垦耕田,那便是军饷并不吃紧,圣人训,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不愿放人,那想来耕田也能亲躬,如此,春岁的军饷,大人便能省半数之余了,此事,是大人亲去与官家禀,还是我去?” 户部尚书:…… 我去。 徐鉴实垂眸听着,半晌,面容露出一丝淡笑。 读圣贤书,也会恩威并施的手段,此子比先帝期盼得长得好。 只是,不知泱泱做得如何了。 “世伯这便要撵我了?”华缨捂嘴惊讶,“我还当世伯想给庶子挣个一官半职呢,好歹苏家祖父还给世伯留下了殿前兵马司的兵权呢,虽说这兵权因苏遮弄巧成拙的丢了,可那西郊三营再是烂泥扶不上墙,那也是先帝时便有的军营将士,世伯再是不济,也是指挥使呢,可苏遮……” 华缨说着叹气,“您若是不能将三营收拢,来日便是这烂泥都给不了苏遮呢。” 迈出门槛的苏余兴:! 谁教你捅人肺管子的啊!!! 与那双目眦欲裂的眼对上,华缨眨了眨眼,“世伯不必如此感怀,我也是方才想到的呢。” 苏余兴深吸口气:“你待如何?” “请世伯助我一臂之力。”华缨福了福身,真诚道。 苏余兴咬牙。 果真是姓徐的! 没一个好东西! 丢了祖宗基业,苏余兴脊梁骨都要被戳烂了,族中人不满,外人竟也敢奚落他,都是见风使舵的东西! 去岁,苏余兴着实消沉了许久,后来要接手西郊三营时,也委实不易。 是他不想收拢兵权吗? 是他收不拢啊! 那些个勋贵子弟,一个赛一个的屁毛病多! 打不得骂不得,还个个儿的不服管,那些个将士没一个好脾气,像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苏余兴之前还气,但是后来也渐渐瞧明白了。 那些人纵然骄纵,可若背后无人授意,又怎敢与他堂堂国舅叫板? 而那授意之人也不难猜,毕竟,能将这坨烂泥塞他手里。 可掌过兵权的人,哪里忍得了如今这般号令无兵,手中无权? 苏余兴稍想这些时日受的气,再看徐家的这女娃,忽的也瞧她几分眉清目秀,钟灵毓秀。 “此事你怎的不寻你祖父?”苏余兴粗声粗气道。 华缨抬眼,忽的咧嘴笑,“我不想牵累我祖父。” “……那你就想拉我下水?!”苏余兴顿时瞪眼。 “世伯怎将自己说得这样无辜,你也贪婪呐。”华缨说大实话。 苏余兴气结,片刻,也不怕给她看笑话儿了,双手一摊,道:“你想如何做,我也命令不动谁。” “还不到做事的时候呢,只要世伯是三营指挥使,不反对即可。”华缨说,“还有,我想请世伯帮个小忙呢。” “……说。” “今日傍晚酉时末,会仙楼宴请诸位将军,人,世伯请,账,也是世伯结。”对上他无语至极、欲言又止的神色,华缨又说:“想想咱们的大、计,一顿酒钱罢了,世伯不必介怀。” 第68章 苏余兴:…… 那好像也是我的银子! 华缨被撵了。 苏扶楹送她出来的。 府前,华缨与她福了福身,小声道谢,“多谢你告诉我世伯的软肋,来日若功成,也有你一份功劳在。” 苏扶楹轻摇首,莞尔道:“我也没做什么,徐大小姐言重了。” “唤我华缨就是,”华缨说,“今日匆忙,未携礼便登门,你要去看胭脂?不知是否方便我同去,我想送你一盒胭脂聊表心意。” 她说得真诚,那双眼睛亦是。 苏扶楹自幼便见过许多见风使舵的,去岁家中变故,许多往日交好的手帕交也有虚与委蛇不再来往的,她好像见过很多的不良善、不真挚,是以,见着这双眼睛里的真诚时,心口忽的软了下,细细密密的,像是糖葫芦化了的糖丝。 片刻,苏扶楹轻眨了下眼睫,含笑点头:“好。” 苏余兴骂骂咧咧的去替人办事去了。 半下午,华缨收到了苏余兴派人递来的信儿,说是万事妥当。 酉时末,华缨催马来到会仙楼,随手将马鞭插在腰封,抬手便推开了厢房门,未及开口,目光先落在了那尊贵紫袍,整个人倏地愣住了。 “……” 这老登西咋的没说赵徵也在?! 这让她咋忽悠。 算公然行贿不? 第46章 鸿门宴。 “你是谁家的姑娘,走错厢房了?”背对门坐着的小将被冷风一吹,打了个寒颤,不禁问道。 华缨的目光自那张俊脸收回,夷然自若的抬脚进来,对上众人视线,她微微躬身道:“徐家华缨,见过诸位世伯。” “徐家?”席间一位儒雅些的,瞧着不过三十年岁,眉头轻动,似不经意的朝太子殿下那处瞧了眼,又看下华缨问:“你是徐太傅的孙女?” 华缨刚点了点头,便听那席间一位壮硕、身形似先朝好汉尉迟恭的黑将军嗤之以鼻的轻哼,“爷们儿吃酒,他镇国公喊个女娃来干啥。” “咳,”方才说话的那人示意,“这位是太子妃殿下,不可不敬。” “还未成亲,唤她徐大小姐便是。”赵徵说。 “正是。”华缨紧随其后道。 二人目光对上一瞬,又在顷刻间错开。 桌上众人瞅着这一幕,愣是听出几分针锋相对的不喜来。 啧。 众目睽睽之中,华缨抬脚走向那桌上仅剩的空椅子——大抵这是众人先前给苏余兴留的位置,在主位左尊,挨着赵徵这个太子外甥。 华缨步履飒飒踏踏,坐得也理所应当。 众人:…… 这就坐了? 赵徵眉眼敛了敛,目不斜视,端的一副矜贵姿态。 堂倌儿进来,恭敬将菜色折子递向主位坐着的人,对方却没接,淡漠道:“给这位小姐吧。” “那便多谢了,”华缨也不推辞,伸手接过,道:“太白鸭,东坡肉,黄金鸡,蟹酿橙,这几道做一份端上来,再另打包一份送去徐府,都记镇国公账上。除这几道外,鱼要清蒸鲈鱼,豆腐丝,醋溜黄瓜,红烧蹄髈,诸位将军爱酒,先上十坛金陵春。” “与谁吃酒不是吃,这些佳肴美酒也没惹诸位不是?”华缨说着抬眼,看向左手边似要起身的人,“世伯要走?” “?” 这将军长了张凶神恶煞的脸,对上她无辜的眼,张嘴时不禁憋了憋,霍然起身道:“我不与女娃吃酒。” “哦,正好,”华缨起身,朝着他道:“那世伯与我换个椅子,你与太子殿下喝。” “……” 华缨一双眼睛莹莹的看着他,还不忘抱起自己面前的碗筷。 这位凶将军被她这话猝不及防的架了起来,走也不是,换也不是,憋红了一张脸。 “将军莫不是嫌我文弱,也不愿与我吃酒?”赵徵忽的问。 “末将不敢。” 赵徵:“那便与徐大小姐说的这般,将军请坐。” 华缨如愿以偿的抱着碗筷酒盏换了位置,这才觉得浑身神清气爽,袖子一挽,拎起茶壶,给自己满了碗茶,端起浅尝。 满桌之上神色皆不对,互相使个眼色,又茫然无知。 黑将军粗声道:“今日到底是谁请吃酒?” 华缨抬眸,“账是挂在镇国公名下,酒自是他的。” “他人呢?” “家里陪美妾呢吧。” “……” 华缨话说得直接又坦然,倒是不好让人往下接,若她不在,众人约莫会说几句调笑呷弄的话,可此时,厢房中寂静雀无声。 华缨好似觉察不到这诡异的沉默,手里的茶吃了半碗,她徐徐道:“近日天晴,我在家中整理藏书,一卷杂记,上面所记乃是先朝万国来朝的盛况,想我这些年与爹爹四处游历,尝过葡萄酒,听过驼铃响,却是唯独没见识过燕云五州的苍鹰,听闻诸位将军南征北伐,见多识广,是以,今日会仙楼宴请将军们吃酒,便是想听听燕云五州的事。” “燕云苍郡广袤,那里喂养出来的鹰隼也凶的很,随意一叼都能咬掉一块皮肉,平日里吃食都是生肉,战事起时,是当战鹰用的,徐大小姐喜欢?”那位儒将笑眯眯的问。 华缨:“听着就觉威猛,与诸位将军一般。” 小马屁一拍就响。 “威猛又如何,如今朝堂之上多是徐太傅文官操持,咱们都要靠边儿站,成了那吃干饭的。”黑将军凶巴巴道。 这话不好听,但也是事实。 先朝末政治荒唐,割据林立。 本朝自圣祖定国后,便汲取教训,将武将约束,兵权收回,如今天下安定,政治安稳,武将无战可征,便如鸟尽弓藏,而文臣治理天下,权势在握。一文一武,犹如两极。 “徐大小姐莫怪,他就是发两句牢骚,断没有怨怪太傅之意。”那儒将说。 华缨目光落去,道:“素闻有位儒将,心思玲珑,有小诸葛之称,原是世叔。” “怎敢用先贤之名,惭愧。”那人拱手道。 “你就是忒谦虚……” 桌上几人相继出声。 本就是武将,无那些个规矩礼数,几句话罢,厢房中渐热闹。 赵徵端坐品茶,倒是鲜少开口。 会仙楼客盈满门,外面寒暄说话声热闹,红灯笼亮起,将宣白窗纸都映得霞色。 酒菜上得很快。 堂倌儿退下将门阖上。 华缨未主动与谁敬酒,但是酒壶到她手边时亦未推脱,皓白的腕子轻抬,微凉的酒液滑入了唇齿,喝得风轻云淡。 赵徵朝这边看了几回,那双眸子浸染酒香,愈发的乌黑透亮,却是不见醉态,他心稍安。 “……燕云五州丢了几十年,再过百年,怕是都少有人知晓,那曾是咱们的疆土!” “承禧九年时,若是孟固安没投敌,这会儿燕云五州早就划在了咱们的地界儿,将士守着的边境,也能往外扩千里。” “也不知我可能瞧见收复那日。” 第69章 华缨仰着脖颈,手中捏着个白玉瓷的酒盏,语气狂放又磅礴道:“王师北定中原日,清明祭酒告你坟。” 话音未落,乍然一室寂静。 便是赵徵都抬了眼,眉间稍愕然。 外头丝竹声起,泠泠悦耳,混杂着酒醉人声。 少顷,不知谁笑了声。 “多谢你。” 华缨扭头瞧去,目光干净道:“将军不信?” “喝大了吧,牛皮吹上天去,”黑将军筷著敲了敲碗沿,粗声道:“咱们几个都不敢说能将燕云五州收复,你一个女娃……” “徐大小姐年浅,怕是不知,承禧九年时,孟固安带着的五万兵马,可是精锐之师,比之禁军都骁勇善战,”小诸葛说,“而孟家世代戍边,对狄人了如指掌,如此,都大战两年,这才勉强将五州收复,如今满朝之上,可与孟家相比的将帅寥寥,更别说老将身死,如今西营将士又不堪任。”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华缨盘腿坐在椅子上,在一群膀大腰圆的武将中,显得小小一团,像是那门前的白猫,柔软无害,她说话声音不高,却是能让众人静下来听她说,那双眸子尤其的亮,嘴巴一张一合,就是一句—— “云雁五州,我要,孟固安的命,我也要。” 咕咚。 不知谁咽了咽口水。 厢房中鸦雀无声。 华缨一手托腮,一手匀称纤细的手指捏着根筷著,敲着杯盏和着外面的箜篌声,淡声道:“我乃女儿身,不可建功名,可世间男儿芸芸,多的是不如我的,从古至今,女儿家也不乏姣姣,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1]谁究之是男儿还是姑娘?” “承禧九年有精锐之师,如今昌隆九年为何没有?是如今之少年郎无铮铮铁骨,还是诸位将军,失了争锋之心?” …… “操!干他奶奶的!”黑将军吞了吞唾沫锤桌道。 满桌碗盏乱跳。 华缨跟着摇脑袋,“得练兵啊,孤勇将军去送脑袋吗?” 她似是醉了,说话多了几分含糊咕哝,忽的想起什么,又嘀咕道:“那日东营,那卫兵连我三招都接不住,早被那些营妓掏空了身子,这般废物东西,留着也无用,砍了算了。” “咳,爷们儿用营妓纾解,人之常情。” 华缨眼眸一转,扭头看着赵徵问:“常情吗?” 赵徵搁下筷著,也抬眼看来,与她目光相对,道:“贪色便是贪色,哪里寻的托辞?” 上位者气势凌人,声音不怒自威。 “将士们以军饷养着,便是我朝在面对狄人铁骑之时的一道墙,若是这墙风吹就倒,又如何护卫山河安稳?更遑论,收复五州。” 文臣治世求盛世安稳,武将征伐求扩张疆域。 燕云五州是在他们手中丢的,来日后事之师提及,怕是得戳他们的脊梁骨。 男儿自当壮志酬筹,建功立业,收复失地才是要紧事,钻什么玉罗裙! 酒气熏人,不知是谁先摔了只碗,大有出征酒的架势。 “练他娘的!” “那营妓……”华缨适时问。 “撵出去!” “就是!省得那群瘪犊子成日惦记那档子事,不好好操练!” 酒尽宴散,主客皆欢。 一群人东倒西歪的往外走。 小诸葛走过来,手中的折扇戳了戳华缨的肩,“徐大小姐好计谋。” 趴在臂弯里的脑袋被盯着,片刻,老实巴交的抬了起来,仰起的白皙脸上满是真诚,“世叔说的哪里话,我也无意让诸位将军替我当先锋,只盼着来日我面见圣颜,说起遣散营妓之事时,世伯们能不拦着就好。” 小诸葛沉吟片刻,问:“为何要帮她们?” “恃强凌弱本就不对,顺心而为罢了。”华缨答。 对着他没挪开的视线,华缨默了默,反问:“若那些营妓是狮子,老虎,卫兵们可还敢欺凌?” “他们是罪臣家眷。” “罪行该由律法定,若当真罪恶滔天,合该斩首,凭何让她们遭受畜生凌辱?” 厢房静了片刻。 小诸葛忽的后退半步,朝她拱手,“受教了。” 门外,赵徵手臂上搭着一件白狐披风,默然的站了片刻,抬脚进来。 厢房中的二人闻声回首。 小诸葛问:“殿下还没走?” 华缨瞧着他手上的披风,脑子迟钝的想:有些眼熟。 “我送徐大小姐回府。”赵徵道。 小诸葛目光在二人身上停了一瞬,笑道:“那末将先行告辞了。” 风吹过檐角风铃,一阵叮铃铛的清脆。 华缨步伐稳当的过来,指着那白狐披风,控诉道:“这是我的!” 赵徵顺着她的目光垂眸,片刻,抬手递给她,“自己穿好。” 入夜的街市热闹。 夜游的百姓只见那请贵公子身侧跟着只……无面小鬼,挪着小碎步哒哒哒。 第47章 打劫。 “爹爹开门~我鬼混回来啦!” 厚重的漆红门被啪啪啪拍了两下,那白乎乎的一团紧贴在门上。 坊巷寂静几瞬,站在门前几步之远静观的人,眼睫轻动,上前叩门。 声音响在耳侧,华缨将暖乎乎的披风敞开一条缝,迷蒙的眼珠子瞪着那叩门的人,凶巴巴道:“这是我家!” 赵徵是当真信她醉了,长了一截的白狐披风被她勒紧了结缨系带,直挺挺的戴在脑袋上,整个人都包裹进了那披风里,若是迎面远远瞧见,怕不是以为那是索命的白无常了。 此时这小鬼瞪着他,好似他要抢着她进门。 赵徵无语一瞬,朝后退了半步,示意她亲力亲为就是。 华缨这才满意,哼着蜀南的小调儿,吴侬软语的喊爹爹开门。 大抵是……当作了从前在外时的快活日子了吧。 赵徵想。 片刻,徐家的阍者才闻声来开门。 “大小姐回来了。” “嗯呐~”华缨两只小手抓着披风,只有巴掌大的脸露在外面,乖巧点头。 阍者目光往后,便看见了石阶上站着的赵徵,“殿下……” “不必多礼,”赵徵说,“我送徐大小姐回来,时辰不早,便不叨扰了,告辞。” “殿下慢走。” 赵徵不疾不徐的迈下石阶,在那门关上之际,忽而回首。 阍者察觉到他的视线,关门的动作一顿,神色不解,“殿下可还有事?” 赵徵默了一瞬,沉声道:“无事。” 门内,那道月白的身影已经飘荡着跑远了,嘀嘀咕咕的软声含糊不清,渐渐也听不见了。 阍者还保持着两手关门的动作,目光没有挪开的看着他。 赵徵收回视线,抬脚往巷子外走。 月色洒洒,寒风吹过,掀起了衣袍一角,浓如墨的发丝在平直的肩背后张牙舞爪,一双耳朵冻得通红。 第70章 华缨做了个美梦,梦中花妖带着她跋山涉水的去锄奸惩恶,她走累了,就爬到了花妖背上,他们御剑而行,日行千里,还有软乎乎的白狐抱,画面陡然一转,那花妖钻进了她的怀里,舔她脸! 世风日下啊!!! 脸上湿漉漉的感觉委实太过真切,华缨当即就醒了! ——对上了一双琥珀蓝的眼睛。 时辰且早,漏更都没漏完。 院中阴风阵阵,屋子里却烧着地龙暖乎乎的,半分不染寒意。 一人一狮对视片刻。 小白狮用脑袋拱她,欢喜得蹬腿儿。 华缨木着脸将他的脑袋推开,翻了个身朝着里面,嘀咕道:“今日不练刀,我想睡个懒觉。” 说罢,脑袋一缩。 欸? 不是她的锦被。 就着外间昏暗的烛火,华缨勉强辨认出,这是件白狐披风,很宽敞,能将她整个人包裹容纳。 “爹爹还有这样的好东西呢……” 华缨嘀咕一句,缩着脑袋满脸虔诚的想要将那梦续上。 舔了脸,该舔嘴巴了叭! 她还是头回做这样香艳的美梦呢。 诶呀,羞煞人啦~ 回笼觉睡到了日上三竿,梦里的花妖不知怎的长了赵徵的脸,当真是脏了她的美梦! 这便罢了! 赵徵竟是对着她念咒,要她速速现身! 当真是倒反天罡! 华缨颇为怨念的醒来,熙和的日光透过薄薄的窗纸照进来,将屋中陈设照得清晰,外面院子有人低声说话。 她目光在屋里巡视一圈,也没看见那小白狮,五更时被她扒拉走,也不知去哪玩儿了。 华缨翻身坐起,踩着鞋披了衣裳,去将那软榻旁的窗棂推开些,目光落去,还未张口,顿时傻眼。 只见院中摆着一案桌,上面不知供奉着什么神圣,香火袅袅,一碗鸡血,一碗灰烬,还有一碗小米。 穿着道袍的道士手握拂尘,嘴皮子不知念什么,身姿飘逸的闭着眼,捏着决,围着案桌绕圈儿,煞有介事。 要紧的事! 徐九涣一脸认真的看着那道士施法! 华缨:…… 完蛋! 她爹爹竟也信神佛了!!! 建道观要多少银子? 祖父会不会将他们赶出家门啊! 徐九涣余光瞥见她,立马招手喊—— “闺女!” “来来来!” “拜一拜,驱灾辟邪!” 还要拖着闺女下水。 华缨面无表情的啪嗒一声将窗棂阖上了。 华缨不信鬼神,若这世间当真有鬼有神,又怎会对那‘竹杖芒鞋破壁崖’的疾苦视若无睹? 丫鬟进来伺候梳洗,外间摆饭。 她起得晚,徐九涣已经吃过了,桌上几碟小菜,还有她喜欢的红枣粥,熬得软糯香甜。 没多久,外面的道士被客客气气的送了出去,绿稚进来,与两个小丫鬟和她说起了院子里半夜有小鬼哼曲儿的事。 “我们睡在后面的罩房,夜里的动静不知,但主子说是有。” “主子昨儿让奴婢去跟二夫人要银子,便请了这道士来,听说这道士远近闻名,许多贵人都请他去驱过邪。” 咬着根萝卜丝儿、疑似她们口中唱曲儿的小鬼·华缨:“……啊,这么多人家家中都闹鬼?” 那总不能都是她叭! 小丫鬟抿唇笑得含蓄,“咱们也是听闻,没见过……” 徐九涣花了十两银子,花得通体舒畅,将人送走,他折返归来,抢了闺女碟子里最后一块萝卜糕,“今儿不出门?” 这会儿都日上三竿了。 华缨有些气虚,也不与他计较那一块萝卜糕,忍气吞声的埋头吃粥,闻言,呐呐道:“今日陪爹爹玩儿。” 徐九涣顿时眯起了眼,“你干什么坏事了?休要让我背锅!” 华缨抬起眼睛,神色单纯道:“瞧,爹爹多疑了吧。” 徐九涣:“呵。” 他白眼一翻,瞥见了旁边木架子上撑起的白狐披风,顿时‘哟’了声,“哪儿来的这好东西?” 华缨两颊鼓鼓,囫囵吞着红枣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与爹爹视线对上时,神色比他还空,“不是……爹爹给我的?” 徐九涣:“想得美!” 华缨小时候确实有一件白狐裘,便是爹爹给她的,内里织花缎锦,很是漂亮暖和,只后来,她长大了些,那白狐裘穿着小了,这才自此压了箱底。 她想了想,电光火石间好似回想起了些什么。 可是、可是! 她就是要,赵徵当真给她啊? 华缨又吃一口粥,咽下才秃噜道:“赵徵的。” “昨日酒宴,他不知怎的也去了。”她又说。 “所以,你打劫了他?”徐九涣问。 华缨险些被粥呛到! 正想说话,想起自己的那句控诉,炸毛的气势又在瞬间偃旗息鼓了,仰起脑袋看着爹爹,苦恼道:“他也太好打劫啦。” 徐九涣:…… 用过饭,华缨便将那白狐披风用油纸包好,让人代劳,将其完璧归赵。 她今日确实没有出门的打算,该说的话说了,该请的酒也请了,便是没有昨日那遭,她明日上元宫宴时,也是要与昌隆帝说这事的。 只是…… “启禀父皇,今日上元宫宴,儿臣想与父皇求一道赦令。” 歌舞丝竹,赵徵忽的起身,跪于大殿,凛声道。 彼时,华缨不自在的用筷著夹着面前盘盏里的水晶脍小口的吃,饿啊…… 她今日穿得很漂亮,葡萄紫的罗裙,衬月白底色,靛蓝刺绣的抹胸,手臂间搭着一条烟罗紫的披帛,斯文秀气。 出门前,绿稚姐姐替她绾了个时下汴京流行的小发包,只余些头发披散在纤细薄背上,蹁跹的蝴蝶发簪振翅,额角一点刘海,眉心染花钿,既有未出阁的姑娘的活泼,又有将及笄的姑娘的文静。 在听见赵徵说,要将营中的营妓特赦时,华缨罗裙下同色的绣鞋轻轻跺了跺,捏紧了手中的筷著。 赵徵不讲武德! 竟是抢她的话! 先前之事,好像全然为他做了嫁衣似的。 殿中推杯换盏的热闹顿歇,所有的目光皆落去了赵徵身上。 昌隆帝与平嘉皇后高坐,他面上含笑,神色敦厚宽容,问:“太子想求什么赦令?” “儿臣想求父皇,将军营被赶出来的营妓放还,准许她们婚嫁生存自由。”赵徵道。 昌隆帝眸底神色微顿,不动声色的朝身侧伺候的近侍太监扫了眼。 太监眉峰动了下,与他轻轻摇了摇头。 自那日傍晚禀过太子行踪,昌隆帝便吩咐不必再管,他这几日事忙,自是没闲暇去找那人来问。 “赶出来的营妓?”昌隆帝神色不解道。 第71章 那厢,镇国公起身,立于殿中,拱手禀道:“回禀官家,臣无治军之方,如今三营战力不如先祖之时,臣自惭愧,决心替官家练兵,早日收复失地,将士们吃着军饷,食君之俸禄,必当分君之忧,不该耽于女色,不务正业,臣做主,将那些营妓撵去了。” 苏余兴任指挥使,除调兵谴将,封授官员之事外,营中大小事,他皆可做主。 如今只是将些身负罪孽的营妓撵了出去罢了,职权之内,并不算错。 可此事昌隆帝一无所知,他们竟是私底下动了手。 他沉出口气,半晌没说话。 华缨的目光越过大半个金碧辉煌的殿堂,看向了对面武将席位,与小诸葛和黑将军对了眼,心里忽的通透了些。 眸光收回,她看向殿中那道挺拔的身姿。 苏余兴与赵徵的亲舅舅,他们二人行事,有这层甥舅关系在,如何也牵扯不到营私结党,可与那几位将军不同,若今日是他们站出来,赵徵且不说能否成事,自己也会缠在茧蛹中脱不开身。 “你的意思,是要将营妓废了?”昌隆帝沉声问。 他语气无甚变化,却是没来由的让人心口一沉,殿中的歌舞撤了下去,愈发显得寂静无声,好似石头压在心口,让人喘不上气来。 华缨手不觉攥紧了,目光灼灼的看着那瞩目处。 第48章 五吊梨汤。 苏余兴禀的是,将西郊三营的营妓撵出去的事,赵徵求的是,给那些被撵的营妓赦令,二人谁都未言,要将营妓废除的事。 昌隆帝这话,分明是指摘苏余兴擅自更改律法,僭越犯上。 那便只能是,他早知赵徵筹谋废除营妓之事。 他想动的不只是苏余兴,还有赵徵这个太子。 话是对着苏余兴问的,华缨却是后背登时泛起冷汗,只觉心口发寒。 祖父曾说,昌隆帝算计人心,伤了父子情份,那时华缨亦觉得惋惜,可这会儿瞧来,方才惊觉,皇家又能有几分父子情? 昌隆帝从未因自己所为而悔憾过分毫。 殿中静得针落可闻,平嘉皇后心口猛坠了下,张唇正欲求情。 “若是为了社稷安稳,废了营妓也未尝不可。” 赵徵神情清冷道。 他这话,在昌隆帝预想之中。 那日知晓他起了废营妓的心思,昌隆帝便等他在朝堂提出,只是不想,今日苏余兴这个指挥使竟也与他同出。 昌隆帝目光落去那众武将席位,气沉丹田道:“太子之言,诸位将军如何看?” 今日宫宴,本该是君臣同庆,吃宴看歌舞,等宴散时去观烟火,便能相继出宫回府睡觉了。 可太子陡然求赦令,将这热闹气氛赶得丝毫不剩,再听昌隆帝这句平静的问话,只觉毛骨悚然。 “末将以为,营妓供军中将士纾解,是官家体恤。” “正是!都是一群血气方刚的儿郎,成日里操练,有几个营妓也无可厚非!” “镇国公自个儿美人在怀,总不能不让将士们碰女人吧!” …… 前儿吃酒的几位将军,相继出言。 说话粗俗混账,在场的贵妇女眷们不禁掩耳。 昌隆帝吊起的心稍安,脸色也好看了些,正欲侧首去问另一边的文臣。 “官家在上,今日容禀。”一道飒飒姑娘声忽的响起。 众人闻声循去,便见一道葡萄紫的身影步入殿中,罗裙涟漪,她伏首跪拜,遂抬眼,目光之清泠,静望着坐高堂的人。 “华缨顽劣,几日前于东营见着三位卫兵欲对一位营妓行苟且之事,时乃晌午,操练将歇,诸位将军所言,将士以营妓发泄无伤大雅,可这般无视军规,行径猖狂,也是男子气概不成?” 此言一出,殿中女眷皆神色一变,再瞧她时,眉眼间多了些复杂。 华缨对那些目光视若无睹,行秽者尚且不觉羞耻,昂首挺胸,没有要受害者挖眼洗污的道理。 她扭头看向方才理直气壮回话的人,字字铿锵:“昔日孙武斩嫔妃,孔明挥泪斩马骥,诸位可知何意?孙膑与吴起合攻赵国之时,将妻子的衣物都烧了,以军事为要,旁事皆搁置。先人尚且如此,我辈却是不及,几个营妓当真如此紧要,那些将士便离不得女子的罗裙?” 这话好似骂在了人脸上,殿中男人们脸上神色都讪讪。 “徐大小姐这话过了些,我朝将士再是不济,也是护卫边地的铁骨汉子,怎可受你如此侮辱!”有人不满道。 “这便恼了?”华缨目光清明,神色却是极淡,额间花钿艳色,也没将她眉眼间的冷厉融去半分,“坏了军纪事小,但若失了斗志,那双手握不住刀,提不起枪,只会解女子玉带便事大了。” “你!竖子猖狂如斯!” 相比他的力竭声嘶,华缨声音平稳而清亮,响彻殿中,“将军如今生白发,若是有朝一日,官家神谕,收复五州,将军可有推崇的后辈,信他能成先者力有不逮的夙愿?” 燕云五州,那是多少将士的隐痛。 殿中渐起嘈杂声,有人拍案而起,毛遂自荐,当的是一副不受屈辱的铁骨。 接二连三,竟是站起了五六人。 华缨对上那几道愤愤不平的目光,她的神色始终平静,而后,她看向了那位老将,问:“将军可敢用他们?” 等了片刻,那老将脸上肌肉抽动,在几声‘将军’的催促下,始终一言不发。 华缨也没逼迫,目光收回,望向昌隆帝。 “圣祖三年,为着民之安康,废了奴隶制,苛捐杂税减两成,百姓耕田织布,经济日渐繁荣,如此,战五年,稳定边关。乾德三年,为着经济发展,圣祖取消了宵禁,汴京城热闹通宵达旦,经久不消,民生裕丰,战乱带来的疾苦渐消。” “太祖七年,为求海晏河清,改制谏官,让臣子敢于直言,保其上谏之权,自此有‘得寇凖,犹文皇之得魏徵也’的赞誉,开创我朝之盛景。先帝之时,几回征战燕云五州,收复失地,虽不得,但我朝今日之百姓犹记,燕云五州是我朝之失地,我朝将士铮铮铁骨,来日未尝不可取。” “官家高坐明堂,心怀天下百姓,创明泽盛世,麾下数十万将士,也该当以先人未尽之事为己任,西郊三营乃是先帝为收复五州所设,五州一日未收复,便一日不敢忘怀,一日难安寝。官家体恤他们为我朝江山浴血奋战,可为人臣子,唯官家马首是瞻乃是本分,镇守江山亦是。镇国公撵走营妓,大抵也是瞧见了如今西郊三营十万大军的颓靡不振,用心良苦,太子殿下说废营妓未尝不可,顺时而为,顺势而为,将军不敢点新将,官家可会以这几位小将封将挂帅收复五州?” 昌隆帝没说话,一双浑浊松弛的眼睛,紧紧的盯着那双黝黑透亮的,少年不负山河,身有抱负。 皇后以为徐太傅将孙女养在乡野,没有规矩,不识礼数,还生了退亲另娶太子妃的打算。 第72章 可他看来,这满殿之上的贵女,无一人及她。 当年权宜之计,他与父皇求了这桩婚约,倒是不成想,给太子求了个好太子妃。 西郊三营收复五州的十万将士,不只是先帝的心病,也是他的。 先帝雷霆手段,亦足智多谋,他自认不及,来日史书之上不知可有他半分的功绩。可若是他在位时,能将五州收复,来日黄泉之下面对列祖列宗,也不至惭愧无光。 昌隆帝沉默的越久,那几个小将面上便越是火辣辣的疼。 他们都是祖上蒙荫,被宠惯着长大的勋贵子弟,自信有,傲气自也不少。被华缨那话嘲在脸上,都拍案而起不能忍,而昌隆帝不言语,便是认同了他们之辈懦弱无能,无堪用之才。 “徐大小姐一个姑娘家,不好掺和政事吧。”文臣里忽的有人道。 华缨侧首瞧去,那是个蓄山羊胡须的精瘦男人,身量不高,年四十左右,出彩的当属那双炯炯的眼。 “今日上元宫宴,我随祖父来长见识,贺官家与娘娘上元节安康,大人若要将此事说做朝事,在场之人不止我一个女眷,不过是我心有所感,难得面见圣颜,斗胆与官家说这些话罢了,大人怎给我一顶参政的帽子戴?再者,百姓亦有直达圣听之权,我亦是百姓,为何不能言?” “徐大小姐今日当真是风头无两,引经据典的唇枪舌战,想来太傅平日里没少费心教导。”那人眼睛一撇,看向徐鉴实道。 徐鉴实微侧首,拱手道:“过誉了。” “……” 山羊胡脸上闪过些憋屈。 华缨脸上神色未变,四平八稳,“大人夸我就夸我,寻门问祖做甚?” 她说着,余光瞥见赵徵朝她微微摇首,不情不愿的将嘴边的话又咽下,脑袋扭回来,与昌隆帝顿叩首。 “先祖之功在社稷,福祉千秋。官家功在今日,福泽万世。华缨一介女儿身,位卑勿敢忘忧国,今日斗胆,面见圣颜,直抒胸臆,字字涕零,失言之处,伏望官家勿怪。” 殿中万籁俱寂,唯此振聋发聩般的戛玉敲冰般的声音响彻。 半晌,昌隆帝长舒口气,目光看向文臣之首的徐鉴实,笑叹道:“太傅这孙女,当得舌战群儒之大才。” “失仪失礼,惟谢官家宽宥。”徐鉴实俯首道。 昌隆帝目光转回,看向华缨,问:“依你之言,当废营妓?” “华缨伏愿官家肃清沉疴积弊,收复五州,扬我国威。”华缨振振道。 “若想达此愿,只废营妓便可?”昌隆帝沉吟半晌,又问。 “百姓常以五吊梨汤治咳疾,可这法子也不是对谁都有用,还是要瞧过大夫,对症下药才是。”华缨眸子黢黑透亮,满目认真道。 昌隆帝评价这话:“不如方才的慷慨激昂。” “感念官家宽宥,华缨不敢妄议朝政,世间万法解万难,官家懂。” 昌隆帝被她这浓浓信任感的马屁拍得轻笑了声,抬手解下腰间的一枚玉牌,示意身侧伺候的太监去交给她。 “直达圣听,日后有谏,便可凭此物让宫人带你进来。” 华缨:? “……是。” “废除营妓之事,明日早朝仔细商议,”昌隆帝道,“今日佳节,该赏烟火了吧?” 太监连忙福身应是,退出去吩咐了。 众官眷起身,有序的随着帝后出了大殿。 汉白玉阶,雕刻着祥瑞禽兽的石栏,站满了华服朝服的贵人们。 华缨不愿被挤,往大殿角落挪,半边身子都被漆红的宫柱挡着,她揉揉膝盖,站得不甚端正,身子卸力的靠着那漆红柱,脑袋仰起,望着烟火绽放的夜幕,余光忽的瞥见一道人影朝她这边走来,安静的,没惊动一人。 华缨眼珠子转回来,假装没看见他,烟火啪的炸开,靡丽的颜色照亮她的脸,倒映在眼底。 赵徵没有走得很近,二人之间隔着半边身的空,他也没说话,静默的观赏烟火。 华缨忍了会儿,还是没憋住,扭头看他,低声道:“你方才为何不让我说官妓之事?” “急不得,循序渐进。”赵徵目不斜视道。 符合他一贯的行事作风,华缨腹语道。 “那你为何抢我之先说营妓之事?”她又问。 这回,赵徵舍得转头看她了。 颌骨锋利,半侧脸藏匿于黑暗,半侧被照得瑰丽,那双眼睛里却是幽静的,沉默的。 华缨忽的想起了昨日做的回笼梦,那双狐狸眼尾泛着红,也是这般看着她,可底下那张素常缄默的唇,却是亲着她,有些凉,但很软。 她忽的有些脸热,心想:都怪那个梦。 华缨强装镇定的僵着脖子转回了脑袋,面朝那火树银花和满天绚烂。 “怕太傅斥责你。” 声音在耳边响起,不高,可华缨心口却是生出几分难言的滋味来。 她眼珠子骨碌碌的转,又扭头,扬着下巴骄傲道:“没听见吗?祖父是在夸我。” 赵徵没说话,只目光还在她脸上,平静……温和? “祖父说我失仪失礼,是因我御前直言,与闺阁女儿家读的训诫之读物不符,可他未说我失言,便是夸我今日说的很好。”华缨忍不住小小的孔雀开屏了下。 “。” 过了片刻,赵徵道:“方才多谢你替我说话。” 他说的是她捎带脚的那句? 华缨没问,想起什么,道:“有事相求,将人哄着些又不会掉块肉,你直言可不讨喜。” 说完,对上他沉静的目光,华缨又嫌弃自己多嘴,趴在漆红柱上嘀咕,“罢了,与你说这做甚。” 赵徵是太子,纵然是有事相求,也是旁人求他。 “所以你拍人马屁炉火纯青?” 这道低凉的声音未落,华缨的眼睛瞬间瞪圆了! 就说吧! 这人就是不讨喜!!! 她憋了憋,反唇相讥,“我也没拍你,你前夜将白狐披风给我做甚?” 第49章 梅花。 苏扶楹望着那不远处的二人,心里竟是出奇的平静。 赵徵性子其实是有些孤傲的,幼时不显,年纪见长时,那些隔阂便渐渐的显露了。兄弟姐妹中,唯有一母同胞的赵商絮与他亲近些。 说起来,他们二人这点倒是颇为相似。 正是知他性情如此,从前苏扶楹在他面前献殷勤时,虽觉上赶着不好,但也从不觉难堪。 可便是这样一人,方才主动朝华缨走去,二人不知说了什么,姑娘明艳的脸上神色生动,赵徵半张侧脸朝着这边,隐约瞧见那眼角眉梢的冷意消融。 “那处怎么了?”手帕交察觉她的视线,疑惑问着便要瞧去。 “无事,烟花有些迷眼睛罢了。”苏扶楹语气淡淡的说,身子侧了侧,挡住了她的视线。 漆柱后,华缨说完那话,像只斗毛的孔雀,昂首挺胸的看着他。 一脸的‘你说呀说呀’的挑衅神色。 第73章 赵徵默了片刻,无语不觉带了些无奈道:“狐狸毛都秃了。” 那结缨系带勒得太紧,一圈狐狸毛压得秃了,宫人梳着打理,也不见好,小心翼翼的禀来,他彼时在读书,怔了片刻,只让他们收起放好。 华缨听得这话,想起那夜长街之上她撒酒疯往人家脑袋上爬,眼珠子心虚的转了转,颇觉理亏,小声问:“我啃的?” 赵徵眼皮一跳:…… 片刻,道:“你也没到茹毛饮血的份儿上。” 华缨罕见的沉默了。 她竟是一时间听不出这话是否是好话。 烟火照亮了半边天际,他们站着的这处僻静些,但也能听见那边簇拥观烟火的低声细语。 几声窸窣,华缨还未抬眼,却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来面前,手指修长,食指指根处有一颗小痣,颜色不深,尚不如他今日穿着的衣裳色重,可却衬得那手指冷白,似雪。 细长宽阔的掌中躺着个福包,瞧着不像是宫中制样,红底锦缎绣福字,很是寻常。 “给我的?” 华缨盯着那颗小痣片刻,抬眼明知故问。 “新岁福礼,安康顺遂。”赵徵说。 亮起的烟火照在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色。 华缨手指忽的有些痒,蹭了蹭廊柱,脸上神情颇为认真的给他出主意:“殿下怎么不等五月端午再送我?” “端午佩戴兰草。”赵徵说。 无趣。 华缨腹语道。 她伸手将那福包接过,指尖不经意的擦过他的掌心,温热,干燥的。 手指勾着那福包带子晃了晃,华缨说:“今日出门我没带福包。” 赵徵收回手,纳入宽袖中,手指微蜷的握在掌心,淡声道了句‘无妨’。 本也不是为着与她交换。 “怎好占殿下便宜,”华缨说着,将小福包挂在腰间衣带上,似是寻一件体面些的回礼,片刻,不知摸到了什么,仰起脑袋笑道:“殿下既是无所求,我便赠殿下一朵花吧!” 赵徵眉峰轻动了下,手腕忽的被握住了,紧接着,面前光亮被遮挡,冷香扑面而来,在满是烟火的硝烟味中,他嗅到了梅香。 身子贴近不过一瞬,那道借他的力踮脚攀够的身影如山间麋鹿似的又退开,笑眯眯的望着他的……脑袋,模样最是满意不过了。 发丝方才有瞬间的拉扯,不消想都知她做了什么,赵徵抬手想要碰一下。 “欸——”华缨慌忙将那只手截住,模样正经道:“好看呢。” 赵徵看着她不说话。 二人的距离不知何时近了,他眼眸微垂,清晰的瞧见那双灵动桃花眼中努力压着的笑。 此处无宫灯好高悬,倒是看不清她眼中的他是何模样。 “梅花孤傲,与殿下相衬的紧,我无福包回赠殿下,便以此簪花,祝愿殿下新岁吉乐,福寿延绵。”华缨说。 赵徵还未生出些什么心思来,便被最后那句惹得眼皮跳了下,他薄唇微抿,片刻,还是没忍住,无语道:“……我尚未及冠。” 哪用得上福寿延绵的贺词? 华缨方才那是起了坏心思,想要逗他一逗,闻言,一本正经道:“忘啦忘啦,瞧着殿下这肃正模样,我以为看见二叔了呢。” 赵徵:…… 他今年十八! 将人气罢,华缨拍拍屁股跟着祖父出宫啦~ 路上皆是车马碾过的动静,行至巷子时,遇见了驾马回来的徐九涣。 “爹爹!” 华缨喊了声,手里便被递来一根糖葫芦,她扭头要给祖父,便听爹爹悠哉欠揍道:“别给他,仔细崩了牙。” 徐鉴实没好气的瞪一眼那讨嫌的,“大晚上的又去哪儿闲逛了?” “会仙楼吃酒。”徐九涣道。 说着,他将缰绳递给上前来的下人,祖孙仨一道进门。 今夜宫宴,徐士钦一家四口也没去,左右老头儿不在家,他们便在会仙楼用的饭,徐九涣手里拎着的食盒里还有两碗桂花酿圆子,一道香酥鸭。 华缨嗅着香味儿,欢喜的咬着糖葫芦跟着爹爹跑,一边吐苦水:“那宫宴的菜好少哦,我都没吃饱……” 徐鉴实走在后面,步伐稳重,心想,若是没有营妓之事提起,便该上酿圆子了,大抵是昌隆帝听着他们争辩,将这寓意团圆的给忘了。 他倒是不觉饿,但是随着前面那父子二人行去堂院,还是跟着进去了。 官帽摘掉放好,手边便被放了一碗热腾腾的酿圆子来,徐鉴实手一顿,扫了眼那孝敬他的长子,还是没拂他面子,握着汤匙吃了。 一碗热食下肚,华缨又扯了鸭腿啃,“阿敏他们呢?”她扭头问爹爹。 徐九涣在煮花茶,满室的花香,闻言头也不抬道:“时辰早,去相国寺逛去了。” “你怎没去?”徐鉴实用帕子擦了擦嘴问。 “我同去了,谁买这吃食回来孝敬你?”徐九涣抬起脑袋说。 徐鉴实哼了声,不置可否。 华缨啃着香喷喷的鸭腿,圆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的瞧热闹,又不禁嘿嘿笑。 “笑啥?”徐九涣脑袋一扭,眼尖的瞅见了她腰间的艳色,下巴一抬,又问:“那是啥?” 华缨顺着他的目光瞧去,茫然问:“福包啊。” 怎的还不认识了呢? 徐九涣翻了记白眼,“谁送你的?” 他又不瞎,自是知道那是福包,但瞧着像是在相国寺求的过香祈福福包。 按理说,年前时,该去相国寺拜拜,求个祈福的福包佩戴,只他们家几人都不信神佛,便省了这事。 华缨眼珠子一滚,对着两道看着她的目光,实话实说:“太子。” “呵,”徐九涣一听这名儿,皮笑肉不笑道:“你们还走得挺近的?” 华缨咬着鸭腿儿想了想,又摇头,“算不上,只几回碰见罢了。” 三人又说起今日宴上的事,徐九涣没去浪荡,这个时辰回来便是想问这事。 徐鉴实吃了长子孝敬的茶,将宴上的事寥寥几句与之说了。 华缨坐在旁边啃肉,目光愣愣的盯着那炭盆。 除夕,东营,前日酒宴,还有今日宫宴…… 是没几次呀。 她心虚什么? “……东营如今是个什么境遇,官家心里也清楚,若说整顿,差个由头,营妓之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权看是如何瞧,至少,官家是不在乎的,端看底下臣子就是了。”徐鉴实道。 “可泱泱今夜有句话,问他可有堪用的将帅,这话颇重,养着一群皇粮虫便罢了,可倘若无将帅之才征战,他心里也慌,这事大抵是能成。” 华缨嗦了嗦手指,低声说:“可我瞧着,官家今夜像是对太子和镇国公不满,像是要……” “太子入朝堂,不足一年,官场之上最忌讳结党营私,更何况那人是太子,”徐鉴实望着孙女,谆谆教导,“这便是我要与你说的,今夜用苏余兴,不好。” 第74章 华缨神色不觉,“可汴京中,东西二营以及禁卫军,独西郊三营溃破,以西营入手不是情理之中?那镇国公时西营指挥使,他动手也合理。” 徐鉴实:“外戚。” 简单二字,华缨心口怔了下。 追溯前朝,外戚之势力庞大,与宦官擅权之例不在少数,皇权崩塌,超纲动荡,甚有一国之覆灭。 她想着赵徵与镇国公有甥舅关系在,便是官家疑心他们结党营私也好过与旁的官员,但却忘了这史实。 “那……官家可会动他们?”华缨蹙眉问,眸中不觉忧心忡忡。 徐鉴实轻摇首,“他如今更想收复五州,名垂青史。” 昌隆帝确实如此想。 他正值壮年,身上早没了年轻时的野心勃勃,如今多想着稳定朝堂,权势收拢。可今夜徐华缨那番话,莫说是武将血液翻涌,便是他心口亦如鼓擂,久难平静。 那种野心,可说是壮志酬筹。 少年人当真一腔孤勇,无所畏惧。 昌隆帝已经许久不曾感受这种畅然了。 夜风透过门缝进来,将案桌上供奉的长明灯吹得火光摇曳。 昌隆帝看着祖宗牌位,良久,起身打开殿门出去了。 外面候着的太监忙将手中的氅衣替他披上,问:“陛下,今夜可要去皇后娘娘宫中?” 月中两日,按着规矩,都是要宿在皇后处。 可自上回平嘉皇后被锁了宫门后,待昌隆帝便淡淡的,时日一久,昌隆帝便不大去福宁宫了,便是月中这两日,也无顾忌的宿在嫔妃宫里。 昌隆帝摇摇头,迎着寒风出了鸿庆宫,“回尘光殿。” 走了片刻,他长叹了声,道:“太子比我好福气啊。” 管事太监心想:也不尽然。 徐家大小姐那般聪慧才智,日后成婚,太子定当防备的紧,不会让她手沾朝政权势。 第50章 想揍人。 之后几日,华缨当真在府中修身养性,只每晚与祖父用饭时,会问两句那事如何了。 “哪有这么快,少则二月初,多则得到三月。”徐鉴实喝了口汤,笑道。 一项律法废除,难免牵涉多。 如今只是西郊三营,那边东营的又闹了起来,还有禁卫军。 只这些烦心事在朝堂,徐鉴实便没多言,在他看来,官家动了心思,底下的朝臣今日即便争辩声讨,这营妓也终会废除。 过了年,小白狮年糕胖了一圈儿,华缨每日晨起都要带他遛遛,省得抱不动了。 那厢书房里,华敏和华宋姐弟俩被督促背书,诵声郎朗。 枝头冒出新绿时,姚宝湘姐妹仨跑来,说是姚宝蕙有了身孕,喊华缨姐妹俩去宁府同贺喜。 华缨吃惊,“惠表姐成亲刚半年,都有身孕啦?!” 姚宝湘将她张开的嘴巴捏着合上,端着长姐的持重沉稳姿态,“成亲半年,也该有身孕啦,”说了一句便暴露本性,一屁股坐在旁边与她咬耳朵说悄悄话,“你都不知,年里那回大姐姐回来,大伯母都悄悄使唤人找了医科圣手来替大姐姐看了看,还开了方子调理……” “这么急?”华缨张了张嘴说。 “寻常小媳妇儿过门半年,若是还没好信儿,婆家苛责不说,那街坊邻里的也会说闲话,那要是两三年没有子嗣,男子将人休了,还会得一句‘深明大义’的夸赞,而女方这边却是颜面扫地,这要如何说理。”姚宝湘撇嘴道。 华缨咽了咽口水。 徐家没人说这些,而她在外与爹爹流浪时,左邻右舍的皆是寻常百姓,少有休妻之事的闲话,这会儿听着姚宝湘说,不免有些吃惊。 子息虽是紧要,可如何与生者相提并论? 二人也没耽搁太久, 绿稚替华缨重梳了头,又换了身见客的衣裳,表姐妹便出门了。 华敏比她动作快些,已然跟两个小表姐在马车上坐着了。 姚宝蕙嫁的宁家,从前是士族人家,祖上多功德,几经更迭,如今鲜闻其名,但在汴京城中也是清流,与武定伯府算是门第相当。 姚宝蕙嫁的乃是宁家嫡长孙,宁元雪,去岁入仕,从五品舍人。 马车晃晃悠悠的走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才算是到了宁家所在的街巷。 许是知道她们要来,门前姚宝蕙的陪嫁丫鬟在等。 马车甫一停稳,她上前来打帘,笑着请安。 一行几人热热闹闹的进了府,丫鬟将她们径直带去了姚宝蕙的院子。 “不去给老夫人请安吗?”姚宝湘茫然问。 “少夫人吩咐说,老夫人房里有人在,咱们迟些再去。”丫鬟低声回。 九曲回廊,景致幽静也雅致。 院子门前有小片的翠竹,多宝窗镶嵌着几颗琉璃石,给这院子增添几分异彩。 姚宝蕙这处也有人,是庄子上的管事,她稍示意道:“且坐会儿。” 几人点头,乖乖于旁侧的软榻坐下。 丫鬟进进出出几趟,奉了茶水点心来,笑着说:“这是少夫人一早便吩咐人准备的,几位小姐尝尝。” 华敏捏起一个点心咬了口,顿时眉眼一亮,问:“这里面的是奶酥?” 丫鬟笑着点头。 一刻钟后,那管事的被送出去,丫鬟将门阖上了。 姚宝蕙走过来,道:“还有,等你们回家时带着些。” “大姐姐真好!”华敏嘴甜道。 姚宝湘蹬了绣鞋,盘腿坐在榻上,剥了颗橘子吃,不满道:“那庄子的生意都在几个夫人手里,做甚劳你操心?” 姚宝蕙在她旁边坐下,道:“谁家没笔糊涂账,索性也累不得什么事。” 宁家是清流,但也有许多生意,几房都住在一个宅院里,争气使性儿的事少不了,姚宝蕙不愿多说这糟心的,话头一转,问起了她:“你跟段晁如何了?” 华缨耳朵嗖的竖了起来。 华缨也想知道呢! 这话转得太快,姚宝湘措手不及,又被几个姐妹们盯着瞧,陡然红了脸。 “还能如何?就那样儿呗。” 她搓了搓手指上沾到的橘子汁水,撇嘴道:“段晁自己跟舅舅舅母说了实情,桑娆过了明路,舅母给她安排在了城中一处宅子里,有人伺候,说起就说是她远房家的侄女儿。” 姚宝湘没说桑娆不愿说出她腹中孩子的爹是谁的事,左右与她无甚干系。 说完,她略一停顿,又道:“上元节那日,他还当着祖宗牌位发誓,说是此生不会纳妾。” “那这茬儿算是揭过了?”姚宝蕙将她捏着的橘子皮拿走,放在了矮案上问。 姚宝湘圆溜溜的大眼睛在一圈儿扫过,单手托腮,忽的叹了声气,“可是……我有些不想成亲,我也不知想要什么,与阿娘说时,阿娘骂我身在福中不知福,转身就又去给我点嫁妆去了。” 第75章 给旁人家当媳妇儿,自是没有在家中当闺女时自在。 姚宝蕙眼睫略垂,半晌,道:“可又哪有姑娘家不成亲的呢。” 姚宝湘咽了咽喉咙,压低了声音说:“可那些江湖客……” 姚宝蕙脑袋嗖的抬了起来,眼神警告道:“仔细我告诉二婶。” 姚宝湘:“……艳羡也不行啊?” 姚宝蕙说她话本子看多了。 姐妹俩拌几句嘴,没一会儿又和好了。 收拾着准备去主院给老夫人和宁夫人请安时,有嬷嬷过来了。 “老夫人说,大少夫人自招待娇客就是,不必去请安了。” 说着,那双老态的眼睛扫过屋里一众姑娘,在华缨脸上多停了一瞬。 “多谢嬷嬷传话,劳烦替几个姑娘给老夫人与夫人问个好。”姚宝蕙柔声道。 那嬷嬷没说什么,自去了。 屋中有一瞬的沉寂。 华缨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说:“大抵是因为我。” “别乱想,”姚宝蕙道,她朝门外轻抬了抬下颌,淡声道:“老夫人将娘家侄孙女接了来,自是不便见你们的。” “嗯?”姚宝璐嗅到了一丝不寻常。 姚宝蕙自也没什么好瞒着她们的,“知我有了身孕,婆母昨日便与我说,日后月份大了,我这身子也不便,挑个可心的丫头,给夫君抬了通房伺候着。” “啪!” 姚宝湘一掌拍在了桌上,气势汹汹的霍然起身,“个老东西!我找她去!” 说罢,抬脚便要走。 “欸——”华缨赶忙伸手拉住她,叭叭儿的劝说:“哪有未出阁的人去管人家家里事,那宁夫人才不会将你的话听去,回家再告状!” 她这话说得义愤填膺又理直气壮。 姚宝湘脚步停住,扭头满脸忿忿,“亏得大伯还说,宁家书香世家呢!我呸!” 说着,她坐下,道:“大伯母今儿要买东西去,打算是明日再来看你,我等不及,便带着她们几个过来的,这回家将此事说了,大伯母怕是得偷悄悄的抹泪。” 姚宝蕙轻摇首,淡声道:“抬便抬了,我不在意这些。” “姐夫待你不好?”姚宝芳懵懂问。 姚宝蕙正欲张唇,却是见门前一道颀长文弱身影,“夫君回来了。” 她说着起身,朝那半边身子福了福身。 软榻上几人面面相觑。 她们说话声音不低,那话想来是被檐下的人听了去。 姚宝湘理直气壮的梗着脖子,她就是说了,咋的! 有本事进来跟她打一架! 宁元雪没进来,身影停在门前,“夫人房中招待娇客,我便不进了,路遇卖春笋的,我买了些回来,夫人与妹妹们尝个鲜。” “多谢夫君。” 姚宝蕙道。 寥寥几句,二人隔着一道门的距离分开了。 榻上几人偷偷推开些窗棂,瞧着那道清瘦身影绕过月亮门出了院子。 “那姐夫呢,姐夫可说要抬通房?”华缨问。 姚宝蕙收回目光,眼睫垂了垂,心口不觉有些发涩。 闻言,她轻摇首道:“昨夜与他说了此事,他只说他会与婆母说。” 姚宝湘冷哼,“昨日才说,今儿那老夫人的侄孙女儿便来了,足可见这一家子道貌岸然!” 姚宝璐自后轻扯了下她的衣袖。 姚宝湘:“干啥!” 姚宝璐:…… ……比爆竹都易炸。 “今日你们来瞧我,我很欢喜,原是让人备了暖锅,还是晌午吃春笋?”姚宝蕙轻声问。 “暖锅!”姚宝湘喊。 谁要吃他的春笋! 呸! 姐妹几个待到日暮四合,方才从宁府出来。 姚宝蕙将几人送上了马车,还有几匹鲜亮的料子,“天暖了,裁衣裙穿。” 说罢,她后退两步,目送马车离去。 “少夫人,进去吧。”丫鬟说。 瞧着马车出了巷子,姚宝蕙‘嗯’了声,转身进府,澄黄的落阳洒在身后,照亮了半边背影。 马车上,几人沉沉叹了声,良久沉默。 街道上了灯,轻暖的光晕透过晃悠的窗帘,明暗交错。 外面传来小摊的叫卖声,孩童央着爹娘买纸鸢的稚言稚语。 “宁家太欺负人了!” “给宁元雪套麻袋揍一顿吧!” “明儿吧,这会儿都下值了!” “明日去蹲他!” 华缨木着脸,将那凑在一处光明正大商议的两颗脑袋分开,“别搞。” 姚宝湘不服,“泱泱,那时你待我之事可不是这般!好泱泱,咱们一起去揍他!” “蕙表姐不想,”华缨摇头说,“她是家中嫡长女,若是过得不好,或是有出格之处,那丢的是武定伯府的脸面,她宁愿当作不在乎姐夫,也不愿去担善妒的名声。” 姚宝湘揉脑袋,“好难,想揍人……” 忽的,马车被勒停。 “二小姐,咱们遇着靖安伯府世子爷了,您可要见?” 华缨几人目瞪口呆:…… 相国寺的佛都没这么灵验叭! 姚宝湘也茫然的眨了眨眼。 “二小姐?” 车夫又喊。 话音未落,一侧的车帘被唰的掀开,一颗珠光宝气的脑袋探了出去。 天色已暗,那骑马之人身后是大片的辉煌夜市。 二人目光对上,姚宝湘朝他勾勾手指。 段晁催马过来,刚俯身附耳过来—— 咚咚咚…… 胸口挨了一连串的拳头,擂鼓似的。 他垂眸。 姚宝湘拨了拨因使力而乱了的额前小碎发,长出口气:“呼……舒服多了。” 段晁:。 第51章 撑腰。 段晁吞了吞喉咙,抬手便握住那截腕子,朝自己这边轻扯了下,哑声道:“揍我?” 姚宝湘仰着头,被他扯得半边身子都趴在了窗前,有人瞧见,不禁多投来两眼。 她脸微热,却是硬气道:“揍不得?” 理不直气还壮。 段晁险些气笑了。 “我惹你了?” 姚宝湘重重点头,道:“你今日穿的衣裳我不喜欢!” 这便是找茬儿了,偏让人对她没招儿。 段晁瞥她一眼,意味深长道:“你今日穿的好看,我喜欢。” 姚宝湘今日穿了件嫩绿的夹棉袄子,袖口缀着一圈雪白兔子毛,瞧着跟雪覆嫩芽似的。 她身子本就丰腴,此刻压在窗棂上,愈发显得呼之欲出。 姚宝湘本就微热的脸,顺着他的眼神垂首,腾的一下烧得满脸通红,被握着的腕子挣了挣,气得骂:“不要脸!” 段晁不置可否,望了眼身后的夜市灯火,问:“可要去逛逛?” 第76章 “谁要跟你同乘一骑!臭死了,起开!” 姚宝湘骂完,手腕顺势一扭,整个人缩进了马车里,紧紧的压住车窗帘子。 外面没动静,姚宝湘刚要松口气,扭头便对上了几张憋笑的脸,顿时卡了下,羞恼道:“哎呀,烦死啦!” 说完,又催马夫赶紧的赶车走。 姚宝璐说:“我倒是瞧着二姐夫好些,至少你不会被欺负。” 姚宝湘登时气势嗖的窜上天,挺胸抬头,骄傲哼声道:“他敢!” “也是因着二姐姐与段表哥相熟,”姚宝芳说,“大姐姐与姐夫成婚前可是没见过的,若是要大姐姐这般蹬鼻子上脸的欺负人,大姐姐哪里会?” “也是。”姚宝璐点头。 姚宝湘整了整衣裳,低着脑袋说:“还是不能轻易喜欢谁,若是将心交付了,那便是将软肋给了他,哪日若是他要纳妾,伤的只能是自个儿。” 华缨睁着圆眼睛,直点脑袋。 湘表姐读书多,得听! 后面被落下的段晁,悠悠的催马回府,片刻,没忍住垂首嗅了嗅自己。 前些时日官家下令,废了营妓,太子受命将那些女眷与伤残将士一并安置了,不知何处传来风声说,五月初五端午节时,宫中龙舟赛,官家有意抽东西二营的兵卫划龙舟比试,这些时日两个营的将士都较着劲儿操练呢,他一个骑都尉自也不甘落后,今日还算好,没怎么出汗,就那么一点儿汗味偏给她闻见了。 娇死了。 华缨和华敏回来时,家里正要摆饭。 “去哪儿玩儿了?” 徐九涣屈着条腿懒在软榻上问。 旁边煮茶的徐士钦无语的翻了眼,自个儿都是与狐朋狗友鬼混一日回来的人,也就只比这姐妹俩早一刻钟进门,竟是扬着下巴兴师问罪似的。 “去看蕙表姐了,”华缨说着,蹭过来挨着爹爹坐,“蕙表姐有身孕了。” “喜事儿啊,”徐九涣摸着下巴问,“哪日摆宴,带我一块儿吃席。” 华缨乖乖的:“好。” 徐士钦眼皮抽搐了下,颇为无语的正想扭头怼那不要脸的两句,就见妻子过来了。 华缨今岁十五了,春末便是生辰日,要行及笄礼的,这于姑娘家是大事,宋喜这段时日忙得分身乏术。 她进来,瞧见这姐儿俩,问:“回来啦,阿蕙身子如何?” “蕙表姐挺好的,就是她婆母坏死了,要给姐夫抬通房。”华敏说起就觉生气,嘟着唇满脸不高兴。 她素来懒,又有华缨这个万事冲在前面的阿姐,更是懒怠了,这般恼,还挺少见的。 这话出口,屋里几人对视一眼,皆有些无言。 徐九涣轻呵了声,眼珠子一转,看向闺女,“你没闹事吧?” 华缨:? 信任呢?! “……我哪有那样不懂事?”华缨木着脸幽幽道。 徐九涣挠挠下巴。 这倒也不是,就是这闺女虽是他带大的,可他‘随遇而安’的好处,也就学了五分去,那剩下的五分,随了根儿的嫉恶如仇。 华缨哼了声,脑袋一别,起身去与婶娘说话了。 华敏也滚了过来,姐妹俩一边儿靠一个,听宋喜低低絮语。 宋喜说:“姑娘家成亲后,少不得受些委屈,”她说着一顿,朝那煮茶的人看了眼,目光收回,声音低了些,“我嫁你二叔倒是没有那些乌糟事,那也是你们祖父教得好,成亲前我外祖母教导我说,旦是有孕,便将身边的丫头抬了通房,有往日情分在,好过爷们儿自个儿在外寻花问柳的往府里带,我不知许多事,聪慧也不及你们姐妹,能教你们的委实不多,往日外祖母教导的话,今儿与你们说了,你们挑着听就是了。” “那被抬了通房的丫头也挺倒霉,”华敏嚼着蜜饯儿说,“人家本能在寻常人家当家,可当了通房,与下人无异。” 宋喜轻摇首道:“可也有许多丫头,想要搏一搏,若是得了爷们儿的宠爱,再得个一子半女的,上头的夫人宽慰豁达些,她们的日子也不见得难过。” “女子只能依靠男人过日子?”华缨张唇说,“我偏不信。” 宋喜笑了笑,低声道:“当家主母的女子,娘家强势些,自个儿也能挺直腰杆儿,不必借着男人的恩宠过日子,宁家夫人想给自己儿子抬通房,可你们外祖家,你们大伯母娘家还没落魄到除了爵呢。” 翌日。 武定伯府的马车便停在了宁府门前,上面下来两位衣冠华服的夫人。 武定伯夫人稍抬眼,贴身嬷嬷便使唤小厮们将马车上绑着的樟木箱子往府里搬。 门前的护卫瞧见这动静,刚准备偷摸儿的去通报,便见那二位华贵的妇人站在门前,十分有礼道:“劳驾通报,大少夫人的母亲和二婶来瞧她了。” 消息跨过几道门,传到了后院去。 不消片刻,宁夫人身边的贴身嬷嬷出来亲迎,端着笑模样道:“亲家夫人来了,我们夫人听着人禀报,忙让老奴来迎二位夫人。” “客气了。” 武定伯夫人道,面上却是不见笑,与姚二夫人一道越过那嬷嬷入府去。 “那可是给小主子的东西,都仔细些,磕了碰了的莫怪夫人罚你们。”武定伯夫人身侧的嬷嬷指挥小厮说。 门前宁夫人的嬷嬷眼皮抽了下,随在那端淑威严的两道身影后进了府。 她心里腹语:也不瞧瞧这是谁家门楣,搁哪儿摆谱呢。 穿过二道门,武定伯夫人道:“昨儿家里几个姑娘过来,说是没给老夫人请安,今儿我们妯娌登门,老夫人见是不见?” 她语气平淡,好似寻常的问,只那睥睨来的一眼,却是让嬷嬷眼神闪了闪。 世家养起来的贵气,纵然爵位一落在落,在这偌大的汴京城,他们也是世家贵胄,宁家祖上如何风光,在当朝都不好提起,因着朝上那两位老爷不结党,又因官家重文臣,宁家才被人称赞两句清流,勉强与武定伯府搭上。 “亲家夫人说的哪里话,咱们夫人也做不得老夫人的主,不过,有下人去通报了,该是坐会儿便有信儿了。”嬷嬷赔笑道。 姚二夫人轻嗤了声,手肘轻怼了下大嫂,道:“瞧瞧,人家这排场比公侯伯爵府都大呢,当日求娶咱们家大姑娘时,可不是这态度啊。” 嬷嬷脸上的险些没挂住。 武定伯夫人道:“既是登门,没有不给老夫人问安的道理,先去老夫人处吧。” 话落,便见那嬷嬷神色变了变,期期艾艾的欲张口。 武定伯夫人没等她说话,说句让她领路不过是给宁家几分颜面罢了,这府上她来过,自也知道宁老夫人的院子如何走。 这仲春时节,嬷嬷冷汗都要滴落了,她手握拳,快步跟上,一路竟是没瞧见个丫鬟,连个偷偷去传信儿的都指望不上! 只盼着、只盼着…… 第77章 进了院子,嬷嬷顿时腿一软,险些没跪下! 走在前面的武定伯夫人脸唰的沉了,宽袖里的手攥成了拳。 只见檐下,姚宝蕙正跪着。 她们来的时辰早,这会儿也将将是用过早饭,日光稀薄,透过云层都不觉几分暖。 “阿蕙!” 姚二夫人喊了声。 这一动静,惊了屋里的人。 宁家子息丰盛,几个女眷顿急忙掀帘出来,便见姚家两位夫人欲要吃人的脸。 正堂里。 宁老夫人坐一侧,武定伯夫人坐一侧。 姚二夫人拉着姚宝蕙的手在下首坐,姚宝蕙站着挣了挣,眼神示意。 姚二夫人好似没瞧见,朗声道:“坐啊,跪傻了?” 姚宝蕙:…… 武定伯夫人瞥来一眼,冷声道:“我便是这般教你的?自个儿身子不顾,腹中孩子要如何?” 姚宝蕙垂着的眼睫颤了颤,眼圈忽的红了,挨着二婶坐下了。 宁家几房妯娌挤着站在对面,神色满是尴尬。 “不知我家这孩子,犯了什么大错,劳驾亲家老夫人病里还爬起来罚她?”武定伯夫人收回目光,看着对面老态矍铄的人问。 “亲家夫人这话说得,我们老夫人哪里就病了,这不是咒人嘛。” 宁家三房的夫人说。 武定伯夫人凌厉的一眼瞥来,道:“宁家的规矩便是如此?我与老夫人说话,何时轮到了你随意插嘴。” “伯夫人息怒。”宁老夫人终于开口道。 那双老态的眼睛往底下的孙媳妇扫了眼,道:“大郎媳妇儿管账,出了纰漏,这家里人多,规矩不能废,便只能罚她跪半个时辰以作警醒。” 姚二夫人冷嗤了声,“当真是……重规矩的人家呢。” “……” “阿蕙进你们家门前,我便着人打听过,宁家两位老爷不是做生意的料,是以,老太爷去世前,便将家里的产业分了几份儿交给了儿孙,如此,宁家的家业都是分开的吧,大房除了大郎,还有两个庶子,两个姑娘,都还未成亲,这是……嫂夫人将自己捏着的那份儿大房的薄产交给了阿蕙?”姚二夫人问。 “…………” 薄产哪里是这么用的?! “差了多少银子?”姚二夫人无视那几张神色难看的脸,问侄女儿,“家里何时缺过你们姐妹银子花用?你夫家若是没钱吃饭,你回来张张嘴有何难,瞧这两月没见瘦的,平白惹你娘心疼。” 宁老夫人的脸色都不能用难看形容了,姚二夫人这话简直了往她脸上扇巴掌! 宁家几房妯娌也憋得够呛,可有方才武定伯夫人指责她们插嘴,这会儿也没谁敢再插话。 “二夫人此言差矣,我宁家虽是不比夫人娘家是巨贾,但家里也不差银钱。”宁老夫人道。 古往今来,士农工商,商为末。 姚二夫人出自商贾人家,在一众自诩书香门第的跟前,身份自是不够的,这话明摆着是刺她。 姚二夫人冷笑了声,“那为着一文钱两文钱的,罚有孕的孙媳妇儿大冷天的在檐下跪着?我当是今日每米下锅了呢。” “规矩不能废。”宁老夫人沉声道。 “在媳妇儿孕中,欲纳表妹为妾的,敢问是哪门子规矩?” 缄默了片刻的武定伯夫人,忽的问。 “夫人这是自哪儿听闻的谣言?”宁老夫人矍铄的目光,似是好笑。 二人对视片刻,武定伯夫人道:“没有最好,我家姑娘嫁来贵府,也不是来吃苦受委屈的,这种在妻子替他受苦生育子嗣,自个儿迫不及待与表妹妾室厮混的姑爷,我们武定伯府也要不起。” 宁老夫人眼睛骤然紧缩了下。 “夫人这话是何意?” “老夫人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们武定伯府再是落魄,也养得起自家闺女外孙,”武定伯夫人目光笔直的看着她,“他宁元雪若是不想过了,休书明日便给他送来。” 说罢,她没再看那张老脸,扭头吩咐嬷嬷,“扶大小姐上马车,咱们回家。” 嬷嬷:“是。” 第52章 及笄宴。 “真的?!”华缨吃惊问。 姚宝湘懒在她的美人靠上,吃着黄澄澄的杏子点头,“淡定啦,大姐姐又不是糊涂蛋,宁家那些人就是欠收拾。” 她说着,趴着仰起脑袋,又说:“不过大姐夫每日下值都要来家里见大姐姐,坐上片刻,上更时才会宁家。” 华缨握着卷书靠坐在窗前,身后的明亮的日光,她忽的有些明白那日婶娘说的话了,许多话,姚宝蕙身为小辈不好说,长者落了脸面,小辈便要担着顶嘴的名声,被算计磋磨,也只能以退为进。可是姚家伯母可以说,可以替她出头撑腰,这事纵是传到外面,也没人能说什么闲话。 姚宝湘瞧她沉静神色,以为她是担忧自个儿成婚后被欺负,忙安慰道:“没事,凭着徐大伯疼你那劲儿,谁敢欺负你,他就敢揍谁。” 华缨回神,思索一瞬,老实巴交道:“还是别了吧……” “为何?” “我怕他瘸胳膊断腿儿。”华缨实话实说。 “……徐大伯是藏拙,先前不是还猎到了野鹿?” “那是用马与山里正巧打到野鹿的猎户换的。”华缨说。 姚宝湘:…… 真馋呐。 春日渐暖,换上轻薄的裙子时,华缨姐弟仨跟着姚家表姐和表兄出门放了纸鸢,赏了春景。 回城时,姚明山扯着嗓子喊:“泱泱,你及笄宴的请帖,记得带我一张!” 华缨从车窗探出脑袋来,对着那道如山的高大身影,也喊:“不给你!” 车里车外顿时一阵哈哈笑声。 姚明山放慢了马,与这姐妹几个的马车并行,粗重的眉一挑,故意打趣问:“那太子殿下可有请帖?” 几双视线顿看向了华缨。 华缨眼珠子一转,回得干脆:“没有。” 姚宝湘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俯,夸赞道:“好泱泱!” 马车里笑闹声不绝于耳。 华缨单手托腮,望着日暮时,一路郁郁葱葱的青绿,忽的想起了那日赵徵发间簪梅花的模样。 太子殿下眉眼冷峻,望着远处灯火时的神色,好似凌云踞天峰的帝王,那些热闹与他相隔甚远,他们不敢登宝殿,而帝王也吝啬拾阶而下的融迹。 华缨想,人之一世,若是身侧连个这般玩笑疯闹的朋友也没有,挺可怜的。 那小簇的梅花,是出门前绿稚姐姐给她簪的,只是华缨没等下马车,那梅花便从小发包掉了,她顺手揣进了小荷包里。 得了太子殿下的福包,她也是真诚要回礼呢。 只是,看着他淡漠的深邃眉眼,手指碰到那簇梅花时,没忍住想要簪在他发间,看看这人眉眼的孤傲冷寂消融的模样。 第78章 太子殿下呀,发浓如墨,颜如舜华,吃惊时唇微启,唇红齿白,被那簇雪梅衬得多了些清隽,虽是不及她爹爹啦,但她也没骗他,是当真好看呢。 “偷笑什么呢?”姚宝璐问着,将藏着的果脯与她悄悄分了。 华缨塞了一颗进嘴里,酸酸甜甜的。 东宫。 夜里二更,烛火摇曳。 闻津将殿门阖上,隔绝了春夜的风。 “殿下。” “明日将这贺礼送去徐府,只说是恭贺徐大小姐及笄之礼,旁的不必多说。”赵徵将一只漆红雕芙蓉的匣子递给他道。 “殿下何不等徐大小姐送贴来时,再携礼过府赴宴时恭贺?”闻津接过,不解道。 赵徵端起案桌上早已凉透的茶吃了,狭长的眼眸微抬,默了片刻,道:“她不会给我送帖子。” 闻津:…… 他这是戳了主子的伤心处? 对视两瞬,闻津默默的收回了目光,嘴上道:“徐大小姐与旁的姑娘不同,嗯……不喜攀慕。”语气笃定。 想想镇国公府的大小姐及笄时,帖子可是早半月便送来了东宫,纹样描金,字体娟秀,处处透着闺秀千金的娴静。 他们殿下赴宴,那是给主人家面上添光的,徐家不要。 闻津想了想,他们还当真没收到过几张徐家的帖子呢,这家子当真是一脉相传的……淡薄。 收好匣子,闻津问:“殿下可要安置了?” 赵徵吃完茶,却是坐着没动,望着案桌上的银莲烛火盏片刻,问起了另一事:“昨日让人去暗中看那些安置在村落的营妓,他们可回来了?” “回来了,”闻津点头,“殿下当时正忙,他们便与我说了,都好着呢,正是农忙,殿下让府衙划给她们的田地都种了,”他说着,忽的灵光一闪,试探问:“殿下,这好信儿可要报给徐大小姐?” 赵徵眉眼一抬,凉飕飕问:“你闲得无差事?” 闻津噎了下,识时务的摇头。 可惜,晚了。 “既是闲的无事,那汴河下的群偷你去收拾了。”赵徵语气寡淡道。 闻津顿时皱巴巴一张脸。 自坊市改厢坊,那汴京沟渠便倒了霉,藏匿着偷盗的亡命之徒,汴河尤甚。 三天两头的,就有百姓去敲应天府的门,偷些钱财鸡鸭都是小事了,重者是盗妇人,可谓是可恶。 可这些人官府根本抓不干净,前边儿将那些为非作歹者惩治,后脚儿那沟渠又住了新的,要紧的是,有些是偷儿,有些是无处落脚的百姓,真假难辨。 如今巡城的兵卫都增添了些人手,可总有鞭长莫及管辖不到的时候。 前儿有个人家的财物被盗一空,妇人被掠了去,这会儿应天府都还在找凶手。 官家将这棘手事交给了太子,多少眼睛盯着,他却是一日没出东宫,夜里唤了闻津进来,便交给了他这匣子。 闻津心里苦,老实道:“小的哪有那本事……” “那就闭嘴去想。” “哦。” 华缨及笄的日子,是徐九涣寻人占卜来的。 人家说:“四月十九吉利,宜出嫁。” 徐九涣脑袋一扭,将那钱串子收回二两,下颌一抬,道:“再算。” 占卜的老者极其无语,也不说出嫁了,只道是好日子。 徐九涣在老者占卜出的几个好日子里,挑了五月初二这日。 春色泱泱,惠风和畅。 徐家大宴宾客,门前石板路清扫得亮亮堂堂的,就连那两尊石狮子都擦得锃光瓦亮,威风凛凛的注视着来往行人。 来往者衣冠楚楚,春明街上马车络绎不绝。 府中各处挂着红绸,灯笼也换了新糊的,一眼望去,怕是以为谁成亲呢。 徐九涣忧桑的瞅着闺女。 房中,日光洒洒,透过窗棂落进来,案桌上一支春桃开得正盛。 旁边铜镜里的姑娘梳起了发,一双桃花眼弯弯,唇角噙笑,脑袋轻晃,那发间的簪花扑簌簌的轻颤,碗口大的赵粉牡丹,花瓣层层叠叠,粉润的光泽似流转,艳丽无双。 “嘿嘿~我真好看!”华缨捧着脸颊臭美道。 “主子可学会了?”绿稚不放心的问。 嗯…… 今儿替华缨行簪礼的是徐九涣。 按理说,姑娘及笄时,都是阿娘为其行簪礼。 若是没有阿娘的,便要请全福人来。 宋喜当日也是这般考虑的,但华缨否了,说得很是父女情深厚—— “爹爹将我一把试一把尿的带大,自是又当爹又当娘,簪礼便该是爹爹来。” 宋喜眨了眨眼,“确要如此?” 华缨点头。 而徐九涣也当真大手一挥的应了这差事,惹得老爹眼皮跳得厉害。 “我又当爹又当娘的,将她一把试一把尿的带大,再没人比我合适了!”徐九涣自信道。 不愧是父女俩,话都说得一样。 公爹没说什么,宋喜自也没异议。 唔……徐士钦倒是想说,给宋喜捂住了嘴。 别坏气氛。 不过,徐九涣也认真的学了几日呢,院儿里的小厮这会儿见着他都躲着走。 徐九涣忧桑点头,“别将我当笨蛋。” 绿稚噎了下,将自家小姐发间的赵粉牡丹摘下,又将发冠与簪子取下,如瀑似的长发顿时散在肩背。 “唉……”徐九涣看着她叹气。 “嗯?”华缨蹭的抬起了眼,像是受惊的小猫。 “女大不中留啊。”徐九涣惆怅道。 “……别啊,我还得留几年呢。”华缨说大实话。 时人嫁女,为体现家中父母的不舍,都要在及笄后留两年,十七岁出嫁才是好时候,若是赶着及笄便嫁,那人家是要被戳脊梁说闲话的。 华缨很喜欢这习俗。 她也舍不得爹爹祖父和阿敏婶娘他们的! 香案摆在了堂屋,菱格花窗撑起,明媚的日光倾泻。 笄礼始,全场静。 出东房,初加冠服。 华缨自观礼的宾客中莲步行过,两只小手轻理裙摆,与香案前的蒲团跪下。 徐九涣今日也是打扮过的,绵绸玉簪,能瞧得出世家清贵公子的模样。 不同于平日里吊儿郎当,面色肃穆,于丫鬟端着的银盆净手,又接过棉巾帕擦干净,走到闺女身后,抬手替她梳发。 宾客神色不尽相同,但皆有些吃惊得哑口无言。 目光移着再看徐家几人,再是正经不过了。 这……是他们没见过世面? 徐九涣没丢脸,烂熟于心的绾发动作行云流水,不消片刻,便替闺女绾了个笄髻。 看,旁人有的,他闺女也要有! 令月吉日,风顺云祥。 吾家淑女,今日及笄。 初加罗帕,素服以彰。 第79章 愿尔弃幼志,顺成厥德。 受此发笄,以正汝仪。[1] 二加发钗,三加尔服。 洵美且都,素素窈窕。 三复起身,华缨衣冠华服,朝观礼宾客福身一礼。 门外日光正盛,绯桃艳艳。 竹竿子高声喝—— “礼成,贺!” 第53章 龙舟赛。 丝竹管弦,乐声悦耳。 徐鉴实目光孺慕的看着孙女,满是欣慰。 旁侧同僚拱手道贺,他矜持颔首,唇角微微弯起,道:“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男宾们被徐家兄弟俩招呼着往前院去,徐鉴实陪着几位德高望重者,拥挤的堂屋顿时宽敞了不少,丫鬟们进来奉茶奉果,今日喜事,前面伺候的也多是绯色桃色的喜庆颜色,宋喜在堂屋招待女眷贵妇,华缨则是带着一众未出阁的姑娘们往旁侧的阁中去坐,华敏自觉的颠颠儿跟上。 苏扶楹今日也在,她的帖子是华缨写的。 前面姚家几位姐妹簇拥,叽叽喳喳的额夸赞华缨今日打扮得委实好看,衣裳好,冠子好,模样更好。 苏扶楹走在她们身后,听着这话,不觉莞尔。 与那日窄袖袍子,飒飒踏踏不同,今日的华缨,双眉浅淡画春色,两耳炫濯垂珠珰,端着闺门淑女的姿态,步伐轻逸。可不管是哪种模样,都如初绽群芳,耀眼夺目。 华缨在京中无甚好友,也只与姚家姐妹来往密切,阁中坐着的随母亲来赴宴的一众贵女,瞧着华缨也面生的紧,往日只闻其名,今日倒是见着人了。 这一见着,目光便忍不住打量,再看看旁边矜持端坐的苏扶楹。 二女皆是面容姣好的,苏扶楹娴静柔顺些,华缨则是秾艳姝丽的,那双眼睛甫一瞧来时,不觉带着凌厉,好似破空的风,让人想躲。 几位贵女互相对视一眼,眼里一副尽在不言中的神色。 平嘉皇后将苏扶楹当太子妃教导,今岁苏扶楹都有十七了,这亲事也该提个章程了。 再看这位徐大小姐,如今占着太子妃的名头,及笄礼这样的宴,太子殿下也未赏光,可见上元节宫宴时,纵然她替太子殿下说话,也未动得郎君心意。 几人正对着眼色想着,忽的听一道轻灵的声音: “阿楹,尝尝我家的糕点,很好吃的。”华缨招呼道。 这一句,莫说是那些贵女神色如同见了鬼,便是姚家姐妹都憋了又憋的瞧着她。 苏扶楹轻抬手臂,从华缨递来的碟子里捻了一枚桃花酥,还未入嘴,便嗅到了一股子桃花的清香,便是连酥皮都是桃花瓣的样式,桃粉惹人,中间花蕊处,一点浅黄色,她抬眼问:“是用了酥油?” 华敏蹭的抬头,眼睛骤亮道:“阿楹姐姐也懂点心?正是用了酥油,那一点花蕊便是,好看又好吃呢!” 她得意。 便是因这点心是她的想法啦! 苏扶楹轻笑谦虚道:“略知皮毛,不如徐二小姐巧思。” 说着,她垂眼尝了口手里的桃花酥,入口不甜腻,酥油淡淡的香甜,还有桃花瓣的香气。 余光扫过某只手悄悄扯了扯那绫花红衣袖,眼睫微动,只当没瞧见。 姚宝湘暗戳戳的问华缨:“你们何时这般熟了?” 华缨想了想,说相熟委实算不上,上回借着苏扶楹的提醒,华缨方才劝服了镇国公在营妓之事上出头,那日她送了苏扶楹胭脂之后,便没交谈过了。 今日邀她来赴自己的及笄宴,说起来,华缨羞涩搓手,她在汴京没有朋友呐,若是非要矮子里拔将军,就是苏扶楹了。 姚宝湘坐姿不端,半边身子靠在华缨身上,借着衣袖遮掩,朝她后腰又戳一下,一双大眼睛示意:老实交代! 华缨轻颤了下,揪住她的手,神色颇为认真的低声:“正月十二。” “哈?” 时辰正,丫鬟过来请众人去坐宴。 为着今日这宴,宋喜忙了许久,不说桌椅都挑剔,便是桌上菜色,都是试了七八回方才定下。 乐声喜气洋洋,门前爆竹声响了足有一刻钟,便是连招呼敬酒都显得格外喧嚣热闹。 宴散后,主家送客。 姚家姐妹几个没急着走,寻了贵妇堆儿里的姚宝蕙,去华缨的屋子懒着了。 姚家几个夫人笑着摇首,“怎就有说不完的话。” 宋喜将人送至门前,也笑说:“由着她们去,等晚些,我让人再套马车送她们回府。” 春居堂。 华缨将珠冠取了,放肆的在床上打了个滚儿。 姚宝湘和姚宝璐有样学样,也将那碍事的披帛和外裳脱了搭在木架子上,窝在床榻打盹儿。 晌午宴上用了些梅子酒,这会儿子床帏间萦绕着淡淡酒香,姚宝蕙闻着不觉也晕乎,拿了迎枕半靠着。 姚宝芳正和华敏凑着脑袋分食一笸箩枇杷。 屋中悠然安静,片刻,姚宝湘睁开了眼睛。 “三日后便是端午了,听闻今岁的龙舟赛很好看。”她说着,贼兮兮的朝几人眨眨眼,一副心照不宣的神色。 华缨靠在床榻上,一卷书盖在脸上,懒洋洋道:“你成日瞧,还没瞧够?” 话出口,便被姚宝湘恼羞成怒的挠她痒,“坏丫头,尽是浑说!” 华缨蜷缩了缩身子,脸上的书卷掉了下来,她睁着双粉润的桃花眼道:“我说的是几位表兄,表姐说谁?” 她这般正经神色,倒是将姚宝湘噎了下,粉面桃腮如春桃,鼓着脸坐了片刻,咬牙道:“他们有甚好瞧的,都不洗脚!” “咦……” 顿时帐子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嫌弃声。 正吃着的二人对视一眼,默契的端着笸箩去了外间。 不过,确如姚宝湘说的,今年端午赛龙舟很是好看。 两艘长有十余尺的龙舟在江心威风凛凛,男儿矫健,英姿勃发,江水波涛汹涌,直破江心而来! 绿柳垂丝,江月亭中坐着一众穿着华服旖旎的贵女,却扇遮掩着酡红的脸颊,欲瞧还羞,风吹来,披帛飘荡,满亭子的脂粉香。 华缨也在看,看得目不转睛。 瞧得出来,此次划龙舟的皆是虎背熊腰的汉子,大抵是如湘表姐说的苦练数日,身板结实,孔武有力,日光下那浮汗的身躯紧致,脊背厚,肩头宽阔,随着使力,身上的腱子肉鼓起又收拢,周而复始。 华缨满意点脑袋。 这才像些样子嘛。 正瞧着,亭中忽的一阵哗然,尽是倒吸口气的吃惊。 华缨不明所以的回头,余光瞥见那抬步过来的身影,脑袋不觉歪了下。 是赵徵。 天暖了,上回见他还披着氅衣,这会儿穿着衮服走来,衣袖被风吹得鼓起,愈发显得身姿如仙,那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抵了下腰间宫绦上佩戴着的兰草香包,华缨不觉眨了眨眼。 第80章 唔……有点好看。 “太子殿下。”众闺女却扇福身请安。 华缨懒在廊柱处,也随众福身,唇嗫喏几下,没出声儿。 “免礼。”赵徵沉声道,目光从那角落掠过,看向苏扶楹,“娘娘请表妹前去说话。” 此言出,亭中视线或明或暗的皆朝着华缨看了去。 有些还夹杂着幸灾乐祸和看戏的神色。 姚宝湘护犊子的往华缨跟前一挡,将那些视线瞪了回去。 看啥看? 谁稀罕似的! 华缨也确实不甚在意,只是看向苏扶楹的目光颇为羡慕。 她也想近处去赏那健硕胸膛和腱子肉呢。 苏扶楹却是被她的目光看得心口微滞。 正欲张唇,便又听赵徵开口。 “此处瞧得清?”赵徵看向华缨问,“可要随我去江心亭观看?” 贵女们:? 若说邀苏扶楹去,那是平嘉皇后的恩典,可这会儿邀华缨去的是太子啊! 啥意思? 这江五亭,江心亭离得最近,坐着帝后储君和众臣,其次的几个亭子,皆是按品阶安排了臣子和贵妇女眷,最远的这个江月亭则是她们这些未出阁的小姐们赏龙舟赛。 华缨瞧不清。 但她不说。 “多谢殿下好意,臣女不胜惶恐,品不配位,不敢随殿下去。”华缨道。 贵女们:??? 你还端着了?! 姚宝湘看着那十几张神色变幻的脸,无语的翻了个白眼。 显着你们了。 赵徵也未强求,与她颔首,便与苏扶楹一前一后的出了江月亭。 华缨好似未觉亭中气氛诡异,躲在廊柱阴凉处继续看龙舟赛。 那江中争得激烈,浪花四溅,隔着这般远,还能听见士气大振的吆喝,二龙相争,谁也不让谁,直至折返时,那红色的龙舟因龙尾处力不济,作势要翻船,一时间喝彩声都乱糟糟,眼前波光粼粼,瞧得人心急,堪堪稳住时,蓝色的龙舟超了半个头,士气凝聚,喝声震耳欲聋。 华缨碰碰姚宝湘因紧张而握紧的小拳头,“段世子要得赏了呢。” 是呢,那蓝色龙舟上的是段晁,打头阵站在龙首处。 除他之外,华缨还瞧见几张略熟的面孔。 姚宝湘是这样说的—— “龙舟赛这样好的露脸时机,怎会将平头兵卫安排去,多是那些待在营中的勋贵家子弟,不过,今岁官家倒是照着名册点了几个,便是要看看这段时日操练得如何。” 果不其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鼓声如雷,那因方才之故而稍泄气的红色龙舟,没追上旁边那嗖欢欣鼓舞的。 两只龙舟先后靠岸,将士们自龙舟上跳下来,朝亭中的昌隆帝行礼,“祝陛下端午安康,福寿绵长!” 昌隆帝欢喜道:“赏!” 姚宝湘遥遥的对上某人的目光,小脸儿一红,便听身侧的人迫不及待道—— “要吃席了叭!”语气雀跃。 姚宝湘:…… 第54章 无赖模样。 笙歌燕舞,觥筹交错。 华缨认真的剥案桌上的一只小粽子,忽的,手边又有一颗,她抬起眼,欢喜道:“爹爹真好~” 是呢,徐九涣今日也来赴宴了,蹭着老头儿光。 如他这年岁的,不是自个儿位列朝堂,便是面上无光,才不来丢人现眼呢,徐九涣就不一样啦,跟闺女一起坐在老爹案桌后的小案前,也亏得他朗月星目,风姿倜傥,打眼瞧去,竟是不比那些个小辈年长什么。 华缨将自个儿的小粽子剥好,又将手边爹爹给的那颗夹来,动作温吞的剥,少顷,两颗蜜枣糯米粽子躺在碗里,她方才用打湿的棉布帕子擦手,忽的,一双筷著朝她的小碗直直的伸了过来—— 哎呀呀! 指腹的黏腻一时擦不干净! 华缨眼睁睁的瞧着那筷子将一只蜜粽稳稳夹住,动作行云流水的塞进了一张大嘴! 华缨幽怨的瞪着爹爹:…… 徐九涣饶有兴致的瞧着歌舞,忙里分给她一个眼神,“那个也给我?” 华缨默默的扭过身子,侧身对着他,挡住了小案上的莲花纹小碗蜜枣粽。 休想。 华缨吃过几回宴,倒也不觉稀奇什么了,宴刚过半,底下众人便三五扎堆儿的敬酒说笑,昌隆帝面目慈祥,端的是一派君臣祥乐。 只看了一眼,华缨便收回了目光,与爹爹小声说:“我想出去玩儿……” 徐九涣‘啊’了声,没给她一个眼神,挥挥手道:“懒会儿就回来,再有半个时辰就该宴散了。” 华缨‘哦’了声,做贼似的从小案起身,拢拢披帛,理理衣裙,在姚家的席案前没看见姚宝湘,索性自个儿乐颠颠的出殿吹风去了。 端午宴摆在了光宝殿,此处往左去是江心湖。 路遇几位结伴赏花的贵女,互相颔首见礼罢,华缨步伐飒飒踏踏的离开,想去寻个清净地儿吹江风。 拐过一处蜿蜒假山,忽的身后一道穿着宫装的倩影朝她追来。 赵商絮气息不匀,结结巴巴喊:“徐、徐姐姐……” 华缨扭头,神色疑惑:“殿下?” 赵商絮走近,抿了抿粉唇,对上她的目光,陡然红了脸,目光忽闪,声若蚊蝇道:“徐姐姐……碧翠亭风、风景好,你可要随我去看看?” 华缨:“嗯?” 她们二人无甚交情,此时赵商絮急急追来,又磕磕巴巴的说了这么一句,华缨心里叹了声,仰天长啸:是谁要害她! 赵商絮本就紧张,被她目光直直的看着,不消片刻,便忍不住垂着脑袋老实招了。 “哥哥让我带你去的……” “我说不敢不敢,哥哥说你不会打我的……” “我说让他自己来,他说男女授受不亲,让人瞧见,恐惹非议。” “我、我只得来了……” 这话说完,那颗脑袋垂得更低了,似是羞愧难当的满脸通红。 华缨怔了片刻,歪着脑袋来看她神色,小公主似有所觉的稍抬眼,目光对上一瞬,又赶忙挪开,瞧着都要哭了。 华缨幽幽道:“可别哭,若给人瞧见了,怕是要给我扣个欺负公主殿下的名头。” 话出口,慌乱抬起的脸上满是不知所措。 “不、不是……” 华缨不置可否,望了眼远处的华亭,“那处就是?” 赵商絮睁着红彤彤的兔子眼点点头。 “殿下去玩儿吧,我自去找太子殿下。”华缨说着,转身步履悠悠的朝那处去。 走了两步,她回头,看着那受惊似的姑娘顿了一瞬,扬声道:“殿下,大胆些,你是公主,无人敢欺负你的!” 赵商絮抿紧嘴巴,在那双目光下,大着胆子僵硬抬手,朝她挥了两下。 华缨:…… 第81章 碧翠亭,杨柳如波,江水粼粼,幽静雅致,正是躲懒儿的好去处。 华缨过来,便见闻津守在那小径处,看见她,闻津似疑惑的往她身后瞧了眼,才行礼道:“见过徐大小姐,殿下在里面。” 华缨‘嗯’了声,说了句我知道,便阔步朝那亭子里走。 赵徵正坐着,江风吹起他的丝绦,衮服袍摆也随风轻动,红黄的锦缎,将人衬得眉目都清秀了,不及平日严肃端方。 华缨饶有兴致的打量两眼,才故意弄出些动静,引得人回头。 “殿下。”华缨潦草得福了福身。 赵徵也不计较她的敷衍态度,却是问:“阿絮呢?” 华缨愣了下,四目相对,少顷,忽的明了了闻津见着她时那一眼的意思。 “殿下去玩儿了。”她说。 赵徵:…… 华缨透过他被风吹得鼓动的衣袖,看见了那石桌上的素琴,“殿下在抚琴?” 赵徵顺着她的目光瞧去,问:“可会?” 华缨走近,脑袋摇了摇,认真说:“我只会打人。” 赵徵:………… 他脸上闪过些被戳破的尴尬之色,别过脸,片刻缓了缓说:“是我失言,只是阿絮胆小。” “公主被打过?”华缨皱着眉好奇问,拿了颗以冰镇过的桃子啃,凉丝丝,甜滋滋的,很是缓了她一路走过来的暑热。 “她幼时是嬷嬷教导,皇家规矩严苛,学不好规矩,便会挨戒尺,”赵徵说着,眼神间有些厌恶,“那嬷嬷因旁的事,牵累她,时日久了,阿絮便养成了这副胆子。” 华缨对上他的目光,咬桃子的动作微顿。 “她见过你踹苏遮,才会怕你。”赵徵看着她说。 华缨:“……别讹我。” 赵徵唇角扯动了下,似是想要笑,又忍住了。 华缨觉得稀罕,咬着桃多瞧了两眼,“殿下,你今日不赠我兰草香包?” 对上他怔然的眼,华缨无辜眨眼睛,一副‘你瞧什么’的理直气壮。 红衬蓝袍的袖摆轻动,就见那只手从袖袋掏出一只香包来,与他腰间佩戴的那只同样颜色纹饰。 华缨噗嗤一声就笑了! 桃花眼弯成了温柔的月牙,眼尾泛起淡淡的红晕,好似春日桃花盛开,眼波流转,明媚又生动,眼底捉弄人的狡黠与得逞藏不住。 赵徵面上浮了些薄红,被她笑话得有些难为情,他捏着手中的香包,问:“可还要?” “自是要的!”华缨笑得前仰后俯,“殿下的香包比旁人的都香呢!” 这话浑像是调戏小娘子的淫徒。 若是徐九涣在,大抵知她这是从哪里学来的无赖模样了。 赵徵张了张唇,颇有些张口结舌的无奈,“寻常兰草罢了。” 文人墨客以佩玉为美,而姑娘家多是佩戴漂亮的花草香包,此时华缨腰间却是只有一枚鱼纹玉佩。 “嗯嗯!”华缨点着脑袋,嘴里咬着桃子,将那兰草香包挂在了玉佩旁,含糊不清道:“不及殿下送我的及笄礼……” 她又不傻,这水白青玉,温润光泽,柔和细腻,定是好东西! 要紧的是,很漂亮啊,那簇青岚偏巧被雕刻成了小鱼模样,鱼尾飘逸,好似畅游,再是快活不过,华缨很喜欢! 挂好香包,她抬眼,猝不及防的撞进了赵徵目光里。 “……还未谢过殿下的礼呢,”华缨呐呐道,“竟是不察,漏了给殿下的请帖呢。” 赵徵:…… “呵。” 华缨眨了眨眼,满脸真诚。 华亭如盖,华缨搭着腿靠坐在横廊上小憩,手捏着那兰草香包,江风阵阵,琴声铮铮,是赵徵在抚琴。 他没说寻她何事,华缨也没问。 稍远处,闻津假装没看见江边那道清丽身影,倚着夹道旁的柳树站着望风。 苏扶楹在这儿站了有一刻钟了,她看着赵商絮追着华缨过来,二人不知说了什么,华缨径直朝碧翠亭而来。她也看着赵徵抬首听华缨说什么,半侧脸神色舒展,不及平日冷傲。 此时,华缨靠在椅子上吹风,赵徵自甘降身份的替她抚琴。 那是一曲《秋风词》,华缨大抵不懂。 而她,懂也无用。 苏扶楹转身往回走,路过一亭台小筑,几位华服公子的吟诗作曲。她目光扫过,忽的脚下步子微顿。 她见过那张脸,在博望侯府赴宴时——博望侯府世子爷,魏青鹤。 这须臾间,那位着上领素白长锦如意云纹的男子轻摇着手中折扇,朝她瞥来一眼。 苏扶楹目光不躲不避,与他对上。 眼前之人唇红齿白,面目含着三分笑,狭长的眼眸半分意外也无。 苏扶楹忽的想到,以小筑高台,在他的位置,大抵是如那黄雀,将她方才的动静瞧得一清二楚。 苏扶楹心口微坠了下,日光兜头倾泻,晃得人眼晕,心头陡然生出了几分被人将脸面撕扯下来的羞耻和难堪。 “哟,这不是镇国公府的大小姐吗?”有人看见她,从亭子里探出头来,语气带着些故意为之,道:“太子殿下可不在这儿,”说着,那人朝碧翠亭的方向抬了抬下颌,看热闹道:“喏,在那儿呢,徐大小姐也在呢。” 苏扶楹微仰起头,脖颈纤细修长,目光平静的落在说话的那人脸上,“周二郎君,屡试不第,还是多操心自个儿秋闱吧。我与太子哥哥如何,便不必你多嘴了。” 她不过是不得赵徵的喜欢,又不是落毛的孔雀,纵得谁都能欺辱了不成? 男人的脸色唰的变了,恼怒的瞪她。 他是勋贵人家子弟,原是能蒙荫入仕的,可是家里将那名额给了庶长兄,才让他沦为了笑柄! 这是他的大痛,这女人竟是明目张胆的笑话他! 时下讲究男女大防,便是不慎碰见,也该速速避让开才是。 苏扶楹却是迎着那道目光,轻提裙摆,拾阶上了亭台。 亭中坐着的八九个男子,面色皆疑惑茫然,手中的竹扇都不摇了。 石桌上零散着几张宣纸,那是方才作诗留下的,凌乱又不羁。 苏扶楹走过去,垂首扫了眼,声音温柔道:“平仄都对不上,周二郎君当真是……让人不觉意外。” 周二郎被她羞辱得唰的脸臊红一片,连着耳根脖颈都红了,“你……” 他想说你懂个屁! 但刚张口,忽的想到了面前的女子才冠汴京,又生生的忍住了。 “你去贴太子殿下的冷屁股啊!说老子做甚!”周二郎气凶道。 说着,憋闷的气舒爽了些,他冷哼了声,昂首道:“往男人堆里扎,不知羞臊。” 姑娘家的名声何其紧要,此时在周二郎口中变成了嘲讽,语气中夹杂着些心照不宣的男女情色。 苏扶楹听着这话不痛不痒。 自她对赵徵上赶着,这种风言风语就没少听。 第82章 那些个勋贵贵女背后说,家里的姐妹们也明里暗里的刺两句。 苏扶楹年纪小时,还因这话偷偷哭过,可是无济于事,明日太阳照常升起,那些话她也照样的听,她想,等她成为太子妃就好了。 她从七岁到十七岁,姑母说让她且耐心些,再耐心等等,她是姑母唯一的嫡亲侄女儿,自是会替她好好打算。苏扶楹也信这话,可是,她不想等了。 不说他日,且说当下。 赵徵的那双眼睛里,有华缨,而她没看见自己。 如狼环伺,那些打量的目光不觉多了些意味深长,苏扶楹视若无睹,道:“太子哥哥纵然有千般万般好,可只眼中没我这一点,他之事便与我无关,他只要当好一个储君,来日继大统,造福万民便是功德,我朝拜之时,自也心甘情愿的与他叩首。” 她将这事摊开了,暴露在日光下,随他们瞧,任他们看。 名声与她要紧,可于旁人却是无足轻重,苏扶楹想,索性她就扔了,又有何妨? 说罢,她无视众人缤彩纷呈的脸色,脚步轻抬,朝那倚柱而靠的人走了过去,“魏世子。” “魏青鹤。”倚着廊柱的人目光在她脸上停了须臾,开口道。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1],前朝庐山人的诗,世子好名字。”苏扶楹道。 却是见面前的人看她两晌,忽的轻笑了下,声音悠然道:“鹤舞梅开总有情,小园方喜得双清[2],”他说着,适时顿了顿,“……的青鹤。” 不知谁噗嗤笑了声。 苏扶楹因卖弄才情不成而脸颊染了绯色,神色激荡几瞬又稳住,她道:“我瞧世子入眼,世子若也与我有意,便告知家中长者,来我家与我提亲吧。” 众人:? 提啥?! 魏青鹤手中捏着把折扇,轻敲了下手心,漫不经心的问:“亭中众人,为何是我?” 苏扶楹扫了眼漆红柱旁长凳上的诗作,“因你的平仄对上了。” 魏青鹤似是没想到她会这般刺回来,怔了下,继而唇角翘起,竟是笑了,那三分笑模样变成了七分。 “我自幼读书,不愿与一目不识丁者举案齐眉,你长得俊朗,瞧着赏心悦目,家世与我相当,我能适应的很好。”苏扶楹道。 “魏某又能得些什么?” “得一贤妻,我家族之中,数我出挑,你赶赴科场即可,后宅之事自有替你料理妥当,再无后顾之忧。” 魏青鹤似有意动,上半身微微朝她靠近,脑袋微侧。 姿势亲昵,俨然已越界。 苏扶楹却是没躲,目光落在他肩侧的云纹。 “家母难缠。”他低声。 离得太近了,温热的语气催红了她的耳朵。 苏扶楹神色却是镇定,微微侧首,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道:“多谢提醒,事必躬亲。” 第55章 马球赛。 两双目光对视片刻,苏扶楹看见他笑了。 这人骤然让开,周遭气压都散了。 苏扶楹背脊挺拔,心口不觉轻舒了口气,越过他,越过众人,拾阶而下出了亭阁。 日光一如方才光耀刺眼,她抬起手臂遮在额前,仰头望了眼云层浅薄的天。 嬷嬷教导,成婚后要以夫为天,可她却不然,她苏扶楹的天,只有她自己。 身上的紧绷感渐渐褪去,筋骨方觉乏力,身后咋咋乎乎的几声,皆是亭中之人急切又好奇的问话。 “承安兄,你当真要娶苏扶楹?” 苏扶楹眼睫动了下,却是克制着脚步未停,不疾不徐的朝那巍峨宫殿缓步行去,她不知身后可落有谁的目光,但她绝不会让自个儿落了下风,授人以柄。 直至走出曲径通幽处,苏扶楹也没听到魏青鹤的回答。 她在光宝殿外的湖心亭坐了片刻,等得前面宴席将散时,方才起身,准备回去。 忽的,身后一声甜甜的‘阿楹’—— 苏扶楹回身,便见华缨正朝她跑来,裙摆风动,手里还捏着两颗粉润的桃子。 “你也在吹风呀!” 华缨几步过来,问了句。 苏扶楹‘嗯’了声,二人并肩往回走。 她看了眼华缨手中的桃子,欲要张唇。 “你喜欢吃桃子吗?只是这个不能给你,是我给爹爹和祖父带的。”华缨察觉她的视线,说得利索,“你若喜欢,等我再有了,定给你一颗!” 苏扶楹听得轻摇首,笑说:“这是蟠桃,宫里规矩多,拿着不雅,我家有个庄子有这桃子,过两日我让人送些去你府上。” “那再好不过啦!”华缨欢喜道,“多谢阿楹!” 苏扶楹当真是羡慕她的落拓和真挚,可她也清楚的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如她这般。 汴京无辛密,那次在博望侯府赴宴,遥遥一瞥,苏扶楹便让人去打听了那人。 魏青鹤,字承安,祖母乃是先帝时的公主,可惜福寿不永,在驸马爷博望侯战死沙场后,也跟着去了。 博望侯府如今二房袭爵,魏青鹤不尴不尬的占着世子之位,这也罢了,偏他爹先前还娶了续弦,生了子嗣,那继母名正言顺的掌中馈管家,任谁都挑不出错儿来,这便使得魏青鹤在府中的地位愈发窘困。 这般身世非是良配,可是苏扶楹看上的,便是魏青鹤无父无母。 那些人是麻烦些,但无亲情牵绊,便少了棘手,孝道而已,她做三分,便会让世人知晓七分。苏扶楹不求成亲后琴瑟和鸣,可至少,夫君要与她一条心。 何况,博望侯府虽是没落了些,但仍占有一席之地,苏扶楹想着,鸦青的眼睫垂了垂,还有……她在那双笑眼里看见了野心勃勃。 他不甘心,她也是。 掌家之权她要,荣华富贵也要。 贪婪吧,可这就是她苏扶楹,与身边这个至纯至善的姑娘不一样。 临进殿前,华缨甜滋滋的说:“几日后的马球赛,咱们再见啊,打马球耍啦~” 她还能顺便给阿楹带回礼呢。 苏扶楹:“我大抵是不能出门了。” 华缨愣了下,“为何?” “要闭门思过。”苏扶楹莞尔笑着说。 殿中衣香鬓影,昌隆帝与平嘉皇后已经先行离席了。 苏扶楹说完,朝华缨微颔首,便抬步往镇国公府的席案边走。 华缨愣怔的目送那道身影走开,肩侧忽的被轻拍了下。 “还瞧呢?我都要醋了。”姚宝湘勾着她手臂抱着说。 华缨挠挠脑袋,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问:“这也能醋?” 姚宝湘笑:“能啊。” 就很理直气壮。 出宫后,各自上了马车回府。 华缨将袖子里藏着桃儿递给爹爹和祖父,不如方才冰鉴里凉丝丝的了,但也好吃呢! 徐九涣‘呦呵’了声,“行啊,连吃带拿。” 说着,袖子擦擦就咔嚓咬了口,水灵灵的。 第83章 徐鉴实接过孙女递来的桃子,默了片刻,道:“泱泱,下回别拿了。” 臊得他老脸都红了。 华缨靠在垫子上,歪着脑袋说:“知道啦。” 左右她还会有呢。 隔日,徐府便收到了两大筐熟得正好的蟠桃。 宋喜惊讶,“当真是镇国公府送来的?” 他们两家不是势同水火嘛,何时变成了可互赠鲜果的关系。 莫不是藏了毒? 宋喜打了个哆嗦, 真吓人! 华缨抓着要吃时,就被宋喜急急忙忙的一巴掌挥掉了。 她目瞪口呆。 小华敏也呆了。 两人眼睁睁的看着那颗水灵灵的桃子滚了滚,滚到了门前。 “……” 宋喜先是松了口气,又紧张兮兮道:“先别吃,等你祖父和二叔回来再说。” 这都是物证! 晚间,徐士钦下值回来,听过妻子的话,面对着那两筐鲜桃,默了半刻,叹声道:“吃吧。” 宋喜:? 徐士钦张了张唇,说:“他们不敢这般明目张胆。” 宋喜信了。 姐妹俩听得云里雾里,徐士钦却是不说了,折身出了堂屋,回院子换衣裳去了。 宋喜在他身后喊:“顺道让华宋过来用晚饭。” 小少年刻苦的很,两个姐姐在玩儿,他在读书,两个姐姐在吃桃,他还在读书。 两筐桃,分了一筐送去了武定伯府。 这样的鲜果,就得趁着水灵的时候吃,徐家人不多,府中的下人也得以尝了个鲜。 马球赛春日时办过多次,只因华缨及笄在即,宋喜也分身乏术,送上门的帖子推了,她们一次都没来玩儿过。 这回也是汴京城中的一位老牌勋贵家办的,是那家的夫人想给儿子相看姑娘,请人牵桥搭线,放了不少帖子,徐家和姚家都在应邀之中。 “相看便相看,何必多此一举呢?”华敏赖在阴凉地儿不愿的动,咕哝一句。 姚宝芳道:“要矜持些啊,省得被瞧上的姑娘害羞,对名声也好。” 这姐妹俩都不会骑马,便坐在高席上吃着滴酥看旁人打马球。 卷帘随风动,四周坐着的多是骄矜贵女或是发髻高绾的夫人。 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日头也不比正夏时烤得炙热。 场中忽的传来一声喝彩,众人抬眼瞧去,便见两方人马一穿红,一披蓝,而那红方打头的,是个姑娘。 说来……话也不甚的长。 华缨本是与姚家两个表姐在一处打马球,身后熙熙攘攘,与她们无甚干系啦。 可是! 那马球打到华缨脑袋上! 这事便不简单了!!! 这技术比她爹爹都烂啊! 怎有脸上场的?! 是以,华缨觉得那嚣张跋扈的小爷是故意的! 可那人扬着下巴理直气壮的不承认! 嗯……打一场马球吧! 华缨说。 别当她是忘了,这人就是上元节时拍案而起的小犊子! 可那人目光闪烁着当是不认得她,华缨自也不会给他一个她报仇的名头。 两队人摩拳擦掌。 姚宝湘仰着高傲的下巴,气势汹汹道:“你们挑仨人!” “凭什么?你们也找人啊。”那小公子说。 “我去喊哥哥们!”姚宝璐说着,驾着马就要走。 不知可是想起姚明山那如山似的身影,有人连忙道:“罢了罢了,我们也上场三人就是了。” “怂什么,咱们还打不过几个姑娘?”有人不屑。 不屑归不屑,终究是没敢惊动姚明山他们几兄弟过来。 姚宝璐也见好就收。 毕竟……嗯……今儿借着主家的光,二哥哥也相看姑娘呢。 这是正事,不好打搅。 那厢几个男子,很快推出三人来,其余人驾着马走远看戏。 三对三,对视得气焰熏天。 锣鼓一响,几匹骏马霎时奔腾,直奔那飞球而去! 可…… 哪有马跑得过汗血宝马? 华缨争得先锋,率先得一球,作弊作得光明正大! 被甩开两匹马身的几人傻了眼:? 姚宝湘坐在马背上叉腰大笑:“哈哈哈……” 姚宝璐跟随嘲笑:“哈哈哈……” 世人讲究姑娘家娴静温婉,马球场上是难得可撒欢儿的地儿,不为世俗规矩诟病。 描红画柳的细绢帘后,夫人们也瞧得惊讶,“这马当真好啊。” “那姑娘身姿也利落。” “这飒爽姿态堪比我当年,这是谁家姑娘?” 那扎堆儿的,不知谁失望的叹了声,又有人大喊:“快上!” 被夺了先球,仨人面红耳赤,盯着那辗转似流星的球,眼神不觉带了些锐利之色。 认真喽! 华缨心里欢呼。 绿茵草地上,奔腾的骏马碰撞,发出粗重的嘶鸣声,姚宝湘好努力的忍着,才没在那人第三回 来抢她的球时用球杆儿揍他! 马背上的几人蹭蹭冒火,周围的喝彩声却是愈发热烈。 球惊杖奋合且离,红牛缨绂黄金羁。侧身转臂著马腹,霹雳应手神珠驰。[1] 围观者瞧得委实过瘾。 刚让了场的几人却是捶胸顿足的悔恨,该是他们上场啊,这几个没用的,竟是被仨姑娘得了三筹,他们还是光屁股! 华缨被两人拦截着堵了,眼瞧着球从杆儿下溜走,也不急,一人给他们一杆子,报仇! 赛场上嘛,挨一球杆也寻常啦~ 被两人睁着眼瞪,华缨面色无辜,“咋的?” 她就是故意的,跟他俩扔来的那球一样! 华缨长得很好看,大抵是那英姿勃发的嚣张模样,让人总是忽略她的相貌,只能看见那双眼睛的挑衅。 而此时,美人面色酡红,香汗淋漓,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哪生得起气来。 二人默默红霞飞了满脸,眼神不敢直视。 华缨:? “泱泱!接着!” “来啦!!!”华缨抓着缰绳调转马头,直奔璐表姐传来的球而去! 远处孤零零的郎君一扭头,就见自己队伍的二人如同木桩子似的杵着,顿时气得大喊—— “干啥呢!拦住她啊啊啊啊!!!” “砰!” 球撞进了球门。 “哇!” “又三筹!” “赢啦!” 仨姑娘欢欣鼓舞的欢呼,犹如春日黄鹂。 那仨臊头耷脑的下了场,就挨了同伴们蜂拥而来的揍。 说笑呢? 他们再是文不成武不就,那打马球可没输过谁! 华缨偷偷蹭过来,想补两拳头,忽的那人扭头—— “……” 她扭身,僵硬的迈腿走开。 第84章 第56章 赵徵都开始讨好她了!…… 三人回来席位时,掀起竹帘,却是见姚明山大马金刀的坐在里面。 姚宝湘‘欸’了声,脑袋钻出那竹帘便要喊,被姚明山捂着嘴拽了回来,一屁股咚的坐在了团垫上。 他语调威胁道:“敢嚷嚷揍你!” 姚宝湘才不信呢,朝他手背拍了一巴掌,横眉竖目得嫌弃得直抹嘴,“你净手没,脏死了!” “宝芳和阿敏呢?”姚宝璐扫了圈儿问道。 “捉虫子去了,说是烤着吃。”姚明山一腿大喇喇的伸直,一腿曲着,上半身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说着,看向了用凉水打湿帕子擦脸的华缨,挑衅说:“收拾那几个东西,还用了两刻钟,不行啊。” 华缨朝他瞥了眼,幽幽道:“三伯母寻你呢吧。” 姚明山:…… “啧,少跟着姚宝湘学,尽干些威胁人的缺德事儿。” “听闻沈家三姑娘生得极好,娴静淑德,二哥可瞧见了?”姚宝璐嬉笑着问。 姚明山今儿过来,便是被姚三夫人抓着来与沈家三姑娘相看的。 姚三夫人膝下一子一女,闺女的亲事定下了,正张罗着出嫁礼,只等过了生辰便送她出阁,儿子的亲事自也不能落下,男子再是晚些,二十岁前总是要娶媳妇儿的。 姚宝湘边用帕子擦嘴巴,边故意笑话人,“怕是人家沈三没瞧上他,自个儿躲这儿黯然神伤呢。” 姚明山闻言轻嗤了声,懒得搭理。 华缨擦过脸,走了过来,挨着姚宝湘坐,双脚叠着搭在木椅扶手上一晃一晃的,大半身子靠在姚宝湘身上,撒娇道:“舒服啊~” “诶呀呀,沉死了。”姚宝湘故意嗔道,粉白的手指抵着她的脑袋轻推了下。 华缨配合着抬头,等得那根手指撤走,啪嗒又枕在了她肩上。 嘿嘿~ 外面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马球赛,谁家姑娘裙摆飞旋,英姿勃发,场上喝彩声不断。 华缨自那冰鉴里拿了颗桃子啃,边看外面的热闹。 姚宝璐还没说完呢,小嘴叭叭儿的,一句跟一句。 “二哥,是沈三没看上你不?” “你要不少吃点清减些吧,这样壮实,瞅着挺吓人的,不怪沈三没看上你。” “我们还挺喜欢沈三呢,说话温温柔柔,她若是进了咱们家门,肯定不会欺负我们。” 姚明山耳边不得清净,被她吵得头疼,抬手就给她推着脑袋掀去了一边儿,“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要你操心了?” 姚宝湘说风凉话。 “算了,还是别害了沈三。” “大哥也没定亲呢,回家给大伯母说说,让大哥相看。” 姚明山眼皮一跳,颇为无语。 姚宝璐顽强的坐起,接话道:“大哥不行,大哥是给阿敏留着的。” 华缨脑袋嗖的扭了过来:? 姚宝湘见她的反应,顿时拍着腿哈哈哈笑,促狭道:“不知道吧,阿敏也不知道呢,别说漏嘴啊。” 华缨眨了眨眼,有点茫然。 “……这就定啦?” “还没呢,”姚宝璐神秘兮兮的说,“我们偷听到三婶和大伯母说的,说是前几日问过小姑姑的意思,还没得信儿呢,小姑姑定是要与小姑父商量的,何况阿敏今岁也才十二,不急呢,就是苦了大哥还得等哈哈哈哈……” 姚宝湘等她说完,嘱咐道:“都先别跟阿敏说啊,仔细她见着大哥不自在。” 旁边坐着听了一耳朵闲话的姚明山,啧了声,给旁边两个妹妹一人一个脑瓜崩儿,“成日里胡咧咧啥。” 不等两人气恼跳脚,他又道:“今儿傍晚东西二营比试功夫,叫声好哥哥,我带你们去瞧热闹。” “滚!” “不去!” “好哥哥!” 静了一瞬—— 姚宝湘和姚宝璐一同看向华缨,满脸的恨她不争气的神色,叉腰喊:“泱泱!” 华缨双手捂着耳朵,羞涩道:“我想瞧热闹。” 傍晚的军营瞧着与白日里不甚一样,削尖的木桩围成的栅栏,左边天幕低垂,静谧无垠,窸窸窣窣的鸣虫,右边营帐间或相连,灯火明亮。 姚宝山带着几个妹妹,自营门进来,便一路径直往演武场去。 走近了,呼啸的喝彩声惹得人心口一震,声浪一重高过一重。 先前还骂人自滚去的姚宝湘,此时一双眼睛登时透亮,道:“还挺热闹啊。” “没见识。”姚明山随口怼了句,又炫耀道:“这种比试每月都有……” “你们每月都输?”姚宝湘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顺势一问。 华缨和姚宝璐在旁噗嗤笑出了声。 姚明山顿时憋得险些红了脸。 这就不必说了吧?! “也赢过的!”姚明山咬牙切齿的挽尊一句,不等这完犊子妹妹再开口,双眸一眯,眼神警告。 姚宝湘占了口头便宜,也见好就收,拉着两人小跑着去。 大抵是一桩盛事,灯笼高悬,旁边还起了几堆篝火。 围观者甚众。 姚宝湘熟门熟路的就要一脑袋往里面扎,给走在后面的姚明山拽住了。 都是大姑娘了,一点儿不矜持,横冲直撞的像什么样子,姚明山嫌弃,他抬手轻拍了下前面人的肩,那兵卫扭头看见他,连忙侧身让了让。 姚宝湘刚要呲毛,顿时乖顺了,她和华缨三人走在前面,姚明山断后,一路到了演武台前。 前面站着的几个,俨然是一副蓄势待发的架势,活动着手脚,上身的衣裳脱了,打着赤膊,周遭声音吵得很,是两营谁都不服的挑衅。 唔……大抵是愈挫愈勇叭! 华缨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想。 她目光扫过四处,还看见几位脸相熟的将军,也有她鸿门宴请吃酒的,目光对上,华缨朝他们微颔首,后者神色闪过些……嫌弃。 誒? 这就让人不高兴了啊! 华缨鼓着脸,就见那位小诸葛朝她走了过来。 “徐大小姐。” “诸葛先生。” 听她称呼,对方笑了下,过了少顷,方才颔首,“我厚颜受了这声。” 华缨想起什么,问:“镇国公不来吗?” 话出口,却是见身侧的人神色微顿。 “国公爷……有家事处理,今夜便不来观了。”小诸葛说。 “哎呦,说得这么委婉,”有谁不知说了句,“谁知道是不是教女无方,咱们国公爷觉得面上无光,又躲起来了!” 顿时,一阵哄笑。 华缨微怔,忽的想起了先前宫宴散时,苏扶楹说的那句闭门思过。 她正愣神,旁边站着的姚宝湘轻戳了下她手臂,脑袋凑过来,手掌拢在唇边低声道:“坊间都传,苏扶楹看上了博望侯府的世子爷,还让人家来提亲。” 第85章 这传言有损姑娘家的清誉,是以,哪怕姚宝湘待苏扶楹不喜,也没将这话说与旁人听。 何况,她还吃了苏扶楹送给泱泱的蟠桃…… 姚宝璐声音清脆的扬声环顾四周的问:“今夜比试,可有彩头?” 姚家父子虽未掌实权,但祖辈都在军中,声望自也有些。 他们虽是不认识姚宝璐,但身后边儿杵着个姚明山,顿也明白几分。 顿时有人高声回—— “有啊,赢得可多吃两只肥羊!” 这一嗓子,又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话头便被扯走,两方人声音粗得很,争论也震耳欲聋。 华缨想起了苏扶楹,也想到了赵徵。 自她回汴京,便没少听闻苏扶楹日后要入东宫的闲话,而赵徵……也是喜欢苏扶楹的吧。 苏扶楹要嫁旁人,可是因为她占着太子妃的位置,而赵徵瞻前顾后,不敢与昌隆帝言明? 正想着,右臂忽的被狂怼,她倏然回神,扭头看向右侧的人。 姚宝湘双目睁圆,看着她另侧的方向,“太子殿下竟也来了!” 华缨心口不知为何猛跳了一下,她神色茫然的顺着姚宝湘的目光瞧去,月色下,那道矜贵身影被身侧武将衬得单薄了些,面上一如寻常的冷淡。 华缨唇微张,不觉手指掐进了掌心,疼意压过了心口的那股子怪异,她深吸口气,又缓缓呼出。 这须臾,赵徵与几位将军已然走到了演武台前,目光落在了她的方向。 华缨这才惊觉,自方才瞥见,赵徵便没挪开视线。 她正要将视线转去旁处,就见赵徵与身旁的将军不知说了什么,继而抬脚朝她走了过来。 华缨忽的有些慌张。 要说什么? 让她自去与祖父说,进宫求昌隆帝退了婚旨? 可她家也没有尚方宝剑啊,昌隆帝若是恼了要如何? 华缨一张芙蓉小脸皱皱巴巴的。 脑子里思绪万千,满是为难。 她看着停在身边一步远的漆黑皂靴,福身:“殿下万福。” 旁边姚宝湘姐妹俩也忙福身,干巴巴的念:“殿下万福。” 继她们之后,身后瞧热闹的将士们齐刷刷的抱拳行礼,声如洪钟:“殿下!” “军中不拘礼节,不必多礼。”赵徵道。 脑袋顶上的目光迟迟没挪,身前的人也没走,华缨忍不住抬手搔搔脸颊,心里似有猴儿抓,腰后被姚宝湘轻怼了下提醒,她咽了咽干涩的喉咙,抬眼,目光毫不意外的与赵徵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殿下可是也要比试?” 华缨憋了憋,满脸真诚的发问。 赵徵似是没想到她会问这么一句,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神色空了一瞬。 华缨:? 赵徵目光落向台前摩拳擦掌的诸位,道:“若他们愿意,也未尝不可。” 华缨一张脸顿时比苦瓜还要苦上三分。 丸辣! 赵徵都开始讨好她了! 等水到渠成,就要求她去提退婚旨意了! 第57章 切磋而已,点到为止。…… 天色暗了下来,演武场上却是喧嚣如雷。 华缨一脸麻木的看着两个打赤膊的汉子一前一后的登上了演武台。 今日较量的是拳脚功夫,二人都赤手空拳,胸膛鼓囊囊,腰腹腱子肉分明,便是手臂之粗,都要赛过华缨那张脸大。 军中没什么花里胡哨的招式,拳拳到肉,出招,格挡,骨肉碰撞的声音足以让台下看客沸腾,喝彩声震得人耳朵疼。 姚宝湘都看热了,恨不得上去比试的是她,摇拳呐喊:“攻他下盘——” 姚明山听见,在身后嗤了声,那二人明显都是下盘稳的,谁都占不上便宜。 他抬手,照着她的脑袋就敲了下,“你安静点,尽瞎指挥。” 姚宝湘咽了咽喉咙,扭头问:“哥哥,你上场不?” “不上。” 姚明山答得干脆。 今日比试的名单,是早便定好的。 只是因着端午宫宴,这场比试才推迟到了今日罢了。 比完就散,免得耽误人吃饭。 姚宝湘点头:“也是,你若是被打成猪头,怎好送我们回城?” 姚明山:…… 他斜去一眼,没好气的凶道:“你能不闭嘴?” 姚宝湘哼了声,不理他了。 她目光再度看向演武台,那二人喘息声重了些,气氛胶着,目光却是凌厉的紧盯着对方,只等一个一击溃败的破绽。 台下呐喊声催促—— “上啊!” 华缨舔了舔嘴唇,悄悄的往赵徵身侧挪了挪脚,在这震耳欲聋的闹声中低声说:“殿下,要不你还是别上台了吧。” 赵徵这样瘦弱,上去都不够人家一拳揍的,若是有个好歹,岂不讹人? 华缨木木的想。 赵徵闻声侧首,对上了她担忧的神色,心口忽的熨烫一片,怪异极了。 他张了张唇,问:“怕我输?” 不。 怕你瘸胳膊断腿儿。 华缨目光真诚,对视几瞬,她梗着脖子点了点头。 “胜败乃兵家常事,我若是输,岂不说明他们操练得好?”赵徵淡淡道。 华缨噎了下,腹诽:还怪想得开呢。 她没再说话,脚步又悄悄的挪回了湘表姐身边。 管他呢,虽是她先问的,可她也劝过他了啊,便是闪失,他也不能以此要挟她! 华缨刚站定,就听姚宝湘打趣的说了句‘别担心,没人真敢打太子殿下的’。 “那我呢?” “啊?”姚宝湘疑惑扭头,就对上了她神色认真的脸。 “我想打擂台。”华缨说。 “……” 华缨这话,不是玩笑。 祖父说,昌隆帝有心想收复失地,华缨想去,想得饭都多吃了一碗。 那日鸿门宴,她说要拿回五州,要孟固安的脑袋,不是夸大其词,是她当真想要。 年幼时,她不知阿娘怎的突然就没了。别人都有阿娘,就她的阿娘变成了木牌牌。 爹爹说,阿娘累了,去天上挂着当星星去了。 华缨说,她也想当星星,就被爹爹捂住了嘴。 后来在岭南,有回爹爹背着她偷偷给阿娘烧纸时,被她逮住了,父女俩抱了两坛子酒,看了一夜的星星,那夜,华缨知道了阿娘故去之缘由。 爹爹说,不愿她被仇恨裹挟,读书也好,习武也罢,都是她自个儿喜欢就行,左右孟固安杀孽重,终会不得好死。 可华缨想,那了结孟固安性命的人为何不能是她? 若不能凭借武力声名鹊起,名声大噪,来日将士出征之时,华缨只能偷摸儿的去。 今夜就很好,东西二营的人都有,还有好些朝堂上的将军,她上回请酒都没请来呢! 第86章 华缨毛遂自荐,心满意足的登台。 只是…… “可否开始?”赵徵理了理衣袖,问道。 华缨脸上的嫌弃难掩,就像是方才那些个将士嫌弃她是个姑娘家还敢挑擂台时的神色,她憋了憋,没憋住道:“……我想换个人。” 底下姚明山正要举手,被姚宝湘摁下了,后者满脸兴致勃勃,小声碎碎念:“泱泱小未婚夫妻俩打擂台,你掺和什么嘛,有点眼色……” 姚明山看着她满脸写着的‘快打起来’的看热闹神色,颇觉无语。 跟这有屁的干系! “我不配当你的对手?”赵徵问。 华缨都不想说话,兴致缺缺。 你看看那些稀稀拉拉赶着去吃烤肥羊的将士,有谁是想看的? 她脑袋一瞥,灵光一闪,朝着那屈居镇国公指挥使下的将军,手攥紧拳,气沉丹田的扬声道:“老将军,我若是赢得了殿下,可否请将军赐教?” 周遭本嘈杂的声音顿时静了,便是连那些个赶晚饭的人都被惊得回头。 姚宝湘唇张着,满脸惊诧,“……泱泱是要砸场子?” 姚宝璐:“挨一拳头多疼啊……” 姚明山眼眸微眯,看着架子台上的人,忽的想起了小时候,她也是这般赖着五叔比试。 也有不同,姚明山想,那时的小姑娘是为偷师,这会儿,却是定要赢的。 可是,赢了又如何? 姑娘家哪里有入朝堂的? 就是她武艺再高强,官家也断不会让她来掌军权的。 被华缨喊的那将军年过半百,瞧着比徐鉴实还年长些,两鬓生了华发,但是精神抖擞,身穿常服,也能瞧得出身量结实,非是小儿可挑衅的。 闻言,他哈哈笑,声势如虹道:“你若赢得殿下,老朽便与你较量上一回!” “这是尹老将军吧,”姚宝湘看清人,顿时倒吸口气,“泱泱……” “初生牛犊不怕虎。”姚明山接话道。 姚宝湘:…… 她要说的是这个吗? 旁的武勋世家便也罢了,但尹家,那是从前都敢跟孟家叫板的武将世家。 传言尹家拳法可劈山震虎,不虚言的说,如今的江山,有大半是用尹家儿郎的尸骨筑的。 只是,时至今日,尹家老一辈的,只剩尹老将军了。 姚宝湘紧张的要命,可也不敢在这会儿跟泱泱说。 一鼓作气的道理她还是知道的,若是生了怯意,那是必输无疑的。 华缨不知道这些,但她看见那些赶饭的人回来了。 嗯,很好! “你去挑一件趁手的兵器吧。”赵徵忽的开口道。 “那岂不是我占了殿下便宜?”华缨歪了歪脑袋,满脸认真道。 “男女体力本就悬殊,算不得占便宜。”尹老将军负手而立站在台下道。 华缨却是摇头,黑白分明的眼底倒映着不远处的篝火,“既是比试拳脚功夫,那我便不能坏了规矩。旁人因我是女流之辈低看我,可我不能低看自己。” 这话不重,轻飘飘的,却像是这初夏夜里的一缕风,啪的一巴掌扇在了方才嫌弃她是个姑娘家,不愿比试的几人脸上。 华缨没看台下众人的神色,目光笔直的落在赵徵脸上,“殿下,请赐教。” 说完,她没周旋磨蹭,利落出招。 晌午吃得不多,她都有些饿了。 大抵是伙房的人在烤羊肉了,滋滋冒油,好香! 赵徵在一众粗犷汉子中显得清瘦的身体,此时挡在华缨身前,落下的暗影却是能将她牢牢的挡住。比起那些将士招招拳肉相撞,尽是杀招,他们二人便显得秀气了许多。 赵徵惊诧于她的力气,瞳孔微怔。 华缨却是笑,眉眼弯弯,衣袖招式间带起的风凌厉,赵徵被她震得后退两步又稳住。 “殿下,你左下盘不稳呐。”华缨声音悠哉,抬脚便扫了过去,压根儿不知谦让。 赵徵:…… 赵徵认不出华缨这拳法,尹老将军却是识得的。 一门多少师兄弟,走到如今,只剩他这个老东西了。 难怪方才不愿挑兵器呢,还说得冠冕堂皇,竟是唬人。 “丫头,过分了吧,用这招孔刚拳对付太子殿下?”尹老将军看见那利落招式,深吸口气,压着复杂心绪,适时道。 被念出了招式,华缨脑袋一歪,讪笑道:“我饿了,想速战速决。” 说罢,她如游鱼摆尾似的,手撑着赵徵的肩闪过,将人一脚踹倒在地了。 “殿下,今日我赢你一筹,来日定送你一筹,助你达成所愿。”华缨蹲身来扶他,小小声说。 闻言,赵徵眉尾微抬的看她。 那厢,尹老将军让人取来了自己的佩刀,扔给华缨一把,笑道:“别欺负殿下,来,让我试试你的刀法如何。” 华缨抬手接住,却是愣了下,“将军怎知我会用刀?” 她用刀不多,多是用身上藏着的软剑,或是腰间挂着的索绳,刀……她只想用阿娘的那一把。 话问出口,华缨忽的想起方才他念出的那招式名儿,神色木了。 是友是敌? 不会给她打死叭! 华缨握着大刀,小脸儿紧绷,神色严肃道:“切磋而已,点到为止。” 正下木架台子的赵徵,闻言险些脚底一滑,神色也随之有些难以置信。 方才怎的不说点到为止? 他左腿怕是得青紫了…… “殿下!” 闻津瞧他脚步踉跄了下,赶紧的疾步过来将人搀扶住,可不能摔跟头! 他又心说,这徐大小姐怎的不知怜香惜玉呢,看给他们太子打得,腿都软了,多丢脸啊! 第58章 我尊贵的太子殿下呐。 ‘咣咣’的冷兵器相撞,磨得人耳朵疼。 底下观战的将士唇张着,瞧得目不暇接。 尹老将军用的是自个儿惯手的长刀,华缨手中的则是一柄月亮弯刀,月色下,刀刃锋利,泛着冷硬银光。 二人体型相差很多,尹老将军沉稳,攻势连连,他气力大,一招一式的刀法劈过去时,众人心口都狠狠一震,原以为华缨会躲,却是见手中的弯刀挽了个刀花,流畅得宜的横刀一挡,整个人腰身下压,顺势攻向了尹老将军的底盘。 诶呀。 老将的下盘稳如磐石,与太子殿下可是半分不同呢。 华缨心里颇觉遗憾,顺着力势滑出半尺,手中的刀咚的拄地,她半膝跪着,稳住身形,起身的瞬间,有细小的木屑随之乱飞,是那利刀将脚下的木架台子扎破了。 尹老将军虽是一把子年纪了,此时挥刀跳跃腾挪间,却是依旧如利落的虎豹,那双眉眼紧锁着华缨。说华缨是初生牛犊,学武下山的小娃娃,他便是久经沙场,几战几回的老将,幼时学得的尹家刀法,被经过沙场的浴血洗礼,如今只剩了七分,华缨则是十分。眼前之人是后辈,又何尝不是年轻时的他自己? 第87章 招招都好似奔着要她命来的,华缨脸上的神色渐渐收起,唇瓣紧抿,再次挥刀迎上时,不等他出招了,华缨扭转了攻势,周身好似裹了一层如烟如雾的戾气,刀形如风,身影如龙,她率先出招而战! 底下的姚宝湘,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紧紧攥着姚宝璐的手都在发抖。 尹老将军却是如炬的目光更添亮彩,“游龙刀法这秘招竟是也传授给你了?” 华缨抿唇不语。 若说方才不知敌友,这会儿就很明显了。 眼前之人的招式,虽间或有化形,但是也多是她练过的。 昔日之所学,遇得同门,当是烂熟于心。老将军待她如此,华缨亦如是。 额前的汗滴落,华缨无暇他顾去擦,紧了紧咣当被震得发麻的手,愈发的握紧了手心汗湿的弯刀。 她年纪小,身形更是不及眼前之人魁梧,胜在速度。而尹老将军挨了她几下刀背,身形也只是轻晃了下,与一踹就倒的太子殿下又是不同。 尹老将军哼笑:“急了?” 华缨抿了抿唇,出汗太多,声音都沙哑干涩了些,“将军这样,我很难做啊。” 尹老将军意味不明道:“你对殿下也没留情。” “殿下不会怪罪我的。”华缨说着,身形旋转,躲过他刺过来的长刀。 变故便是在这顷刻间—— 华缨手腕翻转,手中弯刀竟然以难辨的速度朝尹老将军而去! “将军!” 底下顿时一声疾呼! 游龙二式。 尹老将军心说,力道也准头都不错,想来也是那人潜心教授的。 他眼中尽是那刀风,握着手中的长刀稍后一闪,并未多惊。 脚重重踩下,将欲稳住身形,整个人却是斜斜的插了进去…… 嗯……一只脚插进了木架子里去了。 须臾间,刚回神,他脖颈前便架了柄冰凉弯刃。 “好丫头!竟是玩儿兵不厌诈这一招!”尹老将军大笑道。 华缨收了刀,伸手来拽他,将人从那被她劈开的破洞里拉出来,眼中似是滴了汗,一双眸子晶莹剔透,乌黑发亮,她舔了舔干巴的唇,道:“授我刀法的师傅说,这刀法是为拼尽全力活下来,显然,方才是我太想活着了。” 尹老将军攻势凌厉,守势也很紧,但是华缨不是感觉不出来,他身上没有那种渴求,可她有啊! 管他放没放水,反正是她尽力一搏了! “这一招也只能劈一刀,”尹老将军查看那偌大的窟窿,“怎会破这洞?” “哦,方才我攻下盘时,不小心将这处捅了个小洞。”华缨害羞道。 尹老将军:…… “泱泱!泱泱!啊啊啊啊——” 姚宝湘抓着姚宝璐欢呼,声音都劈了,面泛红光,很是与有荣焉啦! 闻津疯狂咽唾沫,心口迅疾如鼓擂,这会儿还难平静呢。 他心想,当真是错怪徐大小姐了,对他们殿下委实留情了许多……许多! 余光察觉到闻津看来的那一眼,赵徵耳根都臊红了,目不斜视的看着木架台上,还在震惊方才那一场比试,半晌,心口缓缓的呼出口气。 他确实不堪为对手。 台上,尹老将军问:“比试胜出者,得一只肥羊,一会儿让人牵给你?” “那我不就是吃军饷了?”华缨说,“牵回家祖父怕是得骂我,还是给诸位用了吧。” 她抿着唇,压下心口那股子急躁。 再等等,今日露了脸已经很好了,不能操之过急。 尹老将军也不客气,“行啊,一会儿让他们都烤了吃。” 华缨擦着手,小声问:“或许,我该称您一声……师叔?” 尹老将军也掏出帕子擦手上的汗,闻言扭头,“我比那老东西瞧着年轻吧。” 华缨:…… 倒也没有。 “不必改口,”尹老将军又道,“那老东西都被逐出师门了,我应你一句师叔,到了地底下怕是得被师傅们揍。” 华缨神色略显吃惊,“……逐出师门啊,难怪我让他送些春笋来汴京,还要挨顿骂。” 尹老将军哈哈笑,抬手拍了下她肩膀,招呼道:“走!吃烤羊去!” 军中的羊是现杀现烤,整只羊架在偌大的篝火上,用匕首割着烤得滋滋冒油的肉吃。 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再是痛快不过了。 尤其是方才那酣畅淋漓的一场比试,惹得人热血沸腾,这会儿热乎劲儿还没散去,嗓门儿大得震天响,夸赞声更是不绝于耳。 华缨此时却是犹如深藏功与名的世外高人似的,坐在篝火前,一手肉,一手匕首,埋头干饭! “我说怎么不跟我老实打呢,原是将尹家刀法学了去。”姚明山大马金刀的坐着说。 华缨闻言抬眼,满脸真诚,“爹爹说,打架不好。” “尽唬人。”姚明山哼笑道。 “你怎的这么多话,泱泱都饿了,”姚宝湘嫌弃亲哥,余光瞥过旁边那道端坐的身影,使唤他道:“快给殿下也割点肉,多吃点。” 姚明山无语凝噎,但到底是顾忌尊卑,起身将那羊腿割了给赵徵,“殿下请用。” 姚宝璐和华缨几个在旁掩唇偷笑。 难得见这人这般谄媚。 “给我吧。”华缨朝姚明山伸手。 “再给你割一腿就是。”姚明山说。 怎好与殿下争食? 华缨油亮亮的小嘴朝那根羊腿一努,“就要这个。” 赵徵示意姚明山,“给她吧。” 华缨接过那条羊腿,手中匕首唰唰的将上面的肉片成薄片在碗里,手臂伸展,朝赵徵递去,“用膳吧,我尊贵的太子殿下呐。” 这不正经的语调,像是调戏哪家的小媳妇儿。 姚宝湘憋笑都要憋死了。 几双眼睛满是好奇的看热闹,就见赵徵身形微僵,片刻,伸手接过了那只粗瓷碗。 华缨则是抓着那还剩大半的羊腿嗷呜的啃。 好香! 好好吃! 一口肉,一口酒,华缨忽的抬首,羞涩问:“我回家能带一只羊走不?” 瞧瞧,方才话说大了叭! 姚明山哈哈笑。 姚宝湘无语哄道:“……我赶明儿让人买两只给你送去。” 华缨摇头,老实巴交道:“没这儿的羊肥还香。” “……” 酒肉穿肠过,好不痛快! 姚宝湘双手托着脸颊,晃晃晕乎的脑袋,“该睡觉啦。” 姚明山还在吃,头也不抬道:“等会儿吧,让人去备营帐了,今儿晚上你们仨姑娘挤挤?” 姚宝璐:“好啊。” 她说着,扭头问:“泱泱行不?” 话问出口,却是没瞧见人,她目光往不远稍抬,便见华缨与赵徵正坐着说话,猩红的篝火映照在太子殿下的脸上,或明或暗的光影错落,竟是给她瞧出了几分在人间的感觉来,还有些……温柔? 第88章 姚宝璐愣怔一瞬,默默的晃了晃脑袋,嘀咕道:“我吃醉酒了……” “你当真要?”华缨小脸皱皱巴巴,满是为难的又问一遍。 赵徵颔首,抬臂,顺势在旁边的石头上支着,示意她可以了。 华缨犹豫一瞬,上前也将手臂支在平整的石面上,心道,可别怪我不给你脸面嗷,都说不啦,非要非要,那就给你个痛快吧! 华缨的手握住那只明显比她大好多的,一如那时不经意触碰到的,干燥,温热,骨节分明,手掌并不宽厚,却是瞧着能将她整只手握着包裹住。 根根修长的手指自她小指旁压过来,握在手背,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透着淡淡的粉,华缨盯着他的手,瞧得目不转睛。 赵徵对着她几近虔诚的神色,有些无奈的唇角轻勾了下,“开始了。” 华缨‘哦’了声,大言不惭道:“我努力不给你掰断。” 赵徵:…… 二人一同使力,这是军中较量手臂力气的法子,东风压过西风去,将对方的手腕压下,便是获胜。 赵徵有些憋屈,手中握着的这只手太小了些,骨头也软,总怕给她掰断,束手束脚。 华缨就没这些个顾虑了,抬起脑袋咧嘴笑,还挑衅一句—— “殿下晚膳没吃饱嘛?” 放肆又狂妄。 赵徵心想,紧抿的唇角不觉压着点笑,他手上加力。 “殿下还有嘛?” “……” 感受到那力气好像停了某一瞬,华缨咧嘴笑得像个阴险娃娃,“殿下,我来啦!” 说罢,手上分毫不费劲儿,啪的一下给他摁下了。 赵徵:…… 傻了。 眼见为虚,身感为实。 半晌,赵徵沉沉呼出口气,竭力忍着,才没去揉隐隐作痛的手。 华缨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两手插进指缝活络,声音轻快的嘀咕:“就说别欺负你嘛。” 旁边偷摸儿观战的姚宝湘捧着脸偷笑,忍不住的插话道:“泱泱力气大着呢,段晁书房的柚木门都能踹破,老大一个洞,那门砸在段晁背上,他后背的青紫半个多月才消,哈哈哈哈……” 华缨害羞摆手,“一般般啦。” 倒也不必大肆宣扬。 华缨说着,又善心大发的安慰赵徵两句,“殿下贵为储君,身边有近卫还有暗卫护卫周全,不必吃练功的苦啦。” 赵徵看着她。 小姑娘嘴上良善,语气却是全然一副‘能与我交手,你该感到三生有幸’的自豪。 “练功辛苦吗?”赵徵问。 华缨好似酒意上了脸,脸蛋儿红扑扑的,团吧团吧的坐在草地上,手揪着青草尖儿,那双眸子渐渐浮起了些醉意朦胧来,她似是想了想,才郑重答:“不苦呐。” 说完,犹觉不够,脑袋点了点,看着赵徵又强调一句:“我喜欢的。” 赵徵的剑法是在王府时便跟着武师傅学的,只是并不勤精习武。 如华缨说的,他幼时起,身边便有暗卫跟着了,可便是如此,练数九酷暑,也觉难熬的紧。 他看着她,华缨也在看他。 半晌,她似醉语呢喃:“殿下,你的手红了呢。” 赵徵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见了自己泛红的骨节和留有指印的手背。 “真好看,”华缨又说,声音很轻,很软,“像是红梅覆雪。” 赵徵忽的想到了那只红梅。 紧接着又听她说—— “殿下,我有点热,可以给我摸摸吗?”那双眼眸抬起,虔诚又可怜。 赵徵:“……醉鬼。” 第59章 退婚圣旨。 翌日清晨,乡间野道上,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姑娘家的笑闹声。 “昨夜你还非礼人家殿下,抓着人家的手摸来摸去,我跟姚宝璐拉都拉不开你,哈哈哈哈……”这是姚宝湘。 “殿下被你摸得脸都红了,我还从未见过端方自持的太子这副模样,泱泱啊,你馋殿下啦。”这是姚宝璐。 华缨默默的驾着马往前跑,断不承认道:“不能是我,湘表姐和璐表姐昨夜喝多了,做梦呢叭!” “敢做不敢当!”姚宝湘叫嚣道。 昨夜之事,华缨其实记着些…… 营中的酒烈的很,上劲儿很快,可她察觉之时,已经晚了,酒液灼得她心口都发烫,瞧着赵徵的手,无来由的想到了红梅覆雪的凉。 华缨觉得,她不是馋太子殿下,只是贪那抹凉罢了。 她好声好气的求了。 可是! 赵徵不给她摸便也罢了,还骂她! 华缨记着赵徵被她扑倒在草地上时,眼底一闪而过的惊慌和诧异,也记得他烫手的耳朵,却是唯独忘了,她捉着他的手摸她脸时的感觉,是凉的吗? 华缨独自跑了一截儿,又停下等两个表姐跟上来,面目诚恳问:“昨夜大家都吃多了酒吧?” “嗯?”姚宝湘打趣的瞅着她。 “大抵是……不会传出我非礼赵徵的谣言吧?”华缨又问。 姚宝湘和姚宝璐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华缨为难的皱着脸,干巴巴的说:“笑话人不好。” 夜不归宿,华缨回府后,挨了亲爹好一顿说。 出门时,却是欢欣鼓舞的。 她知道呢,爹爹是怪没带他一起玩儿去! 镇国公府,华缨第二回 来,已然是熟门熟路,这回倒是没忘记带着礼呢。 “国公爷吩咐过,不准大小姐出门。”护卫拦在门前说。 华缨:“不是她出门,是我进去看看她。” “徐大小姐请回吧。” “……” 华缨看了看身量高大的护卫,又看看他身后的门,片刻,蹲去了对面树荫底下。 约莫一刻钟,华缨没等到镇国公出门,却是等到了来苏家提亲的! “烦请禀报,博望侯府魏青鹤,来与苏大小姐提亲。” 华缨:! 就是他! “徐大小姐。”魏青鹤朝打量他的姑娘微颔首道。 华缨抿唇站了片刻,“魏世子诚心求娶阿楹?” “自然。” “你喜欢阿楹?”华缨又问。 这次,魏青鹤却是不如方才毫无迟疑的答。 他面上含笑的看着华缨,片刻,道:“我以为徐大小姐上元宫宴那番话,是不会在意儿女情长的。” “世子既是未对阿楹属意,今日何必上门求亲?”华缨迎着他的目光说。 二人僵持不下之时,方才传话的护卫出来了。 “魏世子,国公爷请您进去。” 魏青鹤脸上的笑意未落,与华缨颔首道别,轻掀袍摆,拾阶而入,身后媒人跟着,还有小厮抬着缚着红绸的求亲礼。 华缨抿了抿唇,脚步轻快的正要跟上,被那黑脸护卫再度拦下。 “他为何能进去?”华缨蹙眉道。 “国公爷的意思。” 第89章 “那你去与国公爷禀,说我求见。” “国公爷让您回去。” “……” 之后半月,博望侯府三度登门求亲,此事在汴京城中传扬开来,那日苏扶楹当众让人来下聘之事,让人忘却脑后,倒是成了桩佳话。 苏余兴却是燥得嘴角起燎泡。 这门亲事,苏余兴撅了两回,再来,倒是不好。 拒两回可说是姑娘家骄矜,提亲者也诚心聘姑娘为妇,街头巷尾的说起,主家面上也有光。 可要是再拒,那便是眼高于顶,姑娘家日后的亲事也多不顺遂。 苏余兴将这信儿递去了宫里,却是迟迟没等到皇后妹妹的回信。 实则,那日宫宴罢,平嘉皇后便听得了消息,气得将福宁宫的茶盏摔了一地。 苏扶楹这般自毁名声之法,当真是覆水难收,纵然她有心补救,可是也没法子,尤其是在魏青鹤当真登门提亲后。 博望侯府再是落魄,也是京中贵族,尚且轮不到旁人去踩踏。 而且,太子与臣子争女人,这事传出去,要天下臣民如何想? 苏扶楹站在书案后练字,没看急躁得如同热锅蚂蚁的苏余兴,唇瓣轻启,淡声道:“我若是父亲,便应了这门亲事。” “你休想!”苏余兴气得跳脚。 可看她这副淡漠神色,又忍不住道:“你姑母一心替你筹谋,嫁给太子殿下有什么不好,你为何偏要作践?” “嫁给太子又如何,父亲以为,你当真能当国丈?”苏扶楹说着,清丽的眉眼抬起,抿唇轻笑了声,似是笑话他的天真。 苏余兴脸黑了。 这不孝女从未敬重过他这个当爹的! “我德言容功样样儿出类拔萃,才貌肖想姑母,祖父替姑母争到了王妃之位,父亲又替我争到了什么?太子侧妃,我不稀罕。” “你!”苏余兴气得胸口喘粗气,脸涨红。 哪有这样被闺女指着鼻子骂爹没本事的? “父亲将我当赵合德,想要以嫁女来维持家族殊荣,可殊不知,自父亲丢了殿前兵马司兵权时,家族颓势就已显,官家再是不济,也有听话这一个好处,先帝将位传于他,又亲封了四位辅政大臣,那便是要当唐太宗身边的魏征,杜如晦,房玄龄诸类用的,咱们家族里姑母便是最后一位皇后了。”苏扶楹淡淡说着,好似不知这番话大逆不道。 苏余兴脸色一变,正要呵斥。 苏扶楹将手中的狼毫搁置,又说:“父亲骂我不如华缨,可父亲又何时比之太傅更甚一筹了?官家求赐婚的为何是华缨而不是我?爹爹何不从己身寻缘由?” “你!你忤逆不孝!” “父亲又不是第一日知晓,”苏扶楹面上神色无所动,过去架子前,撩起银盆里的水净手,一双眸光淡淡的看着苏余兴,道:“我五岁替苏遮擦屁股,以此要挟父亲立誓不会休弃母亲,父亲不是就已知道我忤逆不孝了?” 苏余兴脸色铁青,“这门亲事,我不会应的。” 苏扶楹不甚在意的轻笑了声,拿起巾子擦手,“父亲是在等皇后娘娘的信儿?可怎么办呢,我没有了疼爱我的姑母,父亲也做不了国丈了。” “我如今名声尽毁,于姑母已是无用,便是日后姑母要从家族里挑个姑娘送进东宫,那都与父亲无关了,今日这门亲事应了,父亲还能做侯府的亲家,可若是不应,以此之事,我也不会嫁的更好,这笔账,父亲算得清吧?” 苏余兴胸口急剧起伏,“你!逆女,你都是算计好的?!” 苏扶楹没说话,鸦睫半垂。 “镇国公府应了这门亲事?!”华缨惊了。 姚宝湘不解她这般大的反应,咬着颗桃子满脸茫然的点了下头,“应了。” “可、可是……” 华缨难得结巴了。 可是赵徵要怎么办? 她当真是尽力来着,还给镇国公府买菜的嬷嬷塞了银钱,要她给苏扶楹带个信儿。 难不成是苏扶楹没收到? “三媒六礼走得很快,不过也不奇怪,”姚宝湘啃着桃儿说,“苏扶楹都十七了,这个年岁出嫁正好,听说两家已经合了八字,只等请期亲迎了。” 华缨心口又是一凉。 完蛋! 这岂不是显得她有意拖拉? 姚宝湘没留下吃晚饭,与华缨说了会儿话就走了。 夏日白昼长,徐鉴实今日下值早,天色且大亮着,华缨听着动静,急急迎了出来,满眼热切的问:“祖父,官家可要发兵北征了?” 徐鉴实:…… “别胡说。” 华缨难啊,她需要战功求退婚圣旨。 “可是先前太子殿下说,官家如今有意发兵北征,如今夏日粮草丰盈,当真不发兵吗?” 徐鉴实沉吟未语。 他今日下值早,便是因官家与阁中众臣商议发兵之事而分歧。 昌隆帝当真是急着北征,众臣却是心口惴惴,觉得不好,先帝在时,几回出兵北征,皆无功而返,丢失的五州没夺回一州来,粮草军费却是耗损许多,如今虽是百姓安定,但国库并未多充足,唯恐积重难返。 祖孙俩进了屋,华缨殷勤的端来茶水,眼巴巴的看着祖父。 徐鉴实想了片刻,低声道:“近日朝堂确提起此事,可户部银子还没筹算好,这事且说不定呢。” 华缨双手托着脸,长长的叹了声气。 “你阿娘的事,你爹与你说过了?”徐鉴实温声问。 否则,他当真是不知她盼着北征是为何。 华缨点点头,片刻又仰起脑袋问:“祖父,来日北征,我是要去的。” 徐鉴实心口重重一沉。 华缨当日在西营与尹老将军较量之事,他自也听闻了,这些时日,没少听同僚道贺,此事,他其实有猜想,只是一直没敢问罢了。 华缨说得这样坦然,倒是将徐鉴实愣了下,怔然的说不出话来。 他是文臣,虽是幼时学过六艺中的武艺,可多年未练习,弓箭怕是都拿不稳了。 他手上未沾过鲜血,便是连杀鸡都没见过几回,可是朝中战死沙场的将士何其多? 徐鉴实唇都在抖,连带着那副美髯也在轻颤,“泱泱……” 华缨抱了抱他,“祖父,我心中有牵挂,定会平安回来的。” 她是想要孟固安的脑袋,可若是螳螂挡车,她又不傻,她的性命比孟固安的脑袋值钱多了。 徐九涣潇洒一日,听曲儿回来时还带回来一挎篮子的甜瓜,刚进门儿,就挨了亲爹一白眼。 “干啥又瞪我?” “哼。”徐鉴实吹胡瞪眼的哼了声,不想与他多说。 华缨小眼神左飘右飘的不看爹爹,与她无关叭! 北征之事,华缨急,昌隆帝急,可是众大臣不急啊。 徐鉴实说:“劳民伤财。” 第90章 此事僵持至八月初,迎来了万寿节。 “寿礼可备好了?”宋喜问华缨。 此次五品及以上官员与诰命夫人可入宫赴宴,庆贺官家寿辰。 宋喜早早便备了一副绣品,虽不出挑,但也挑不出错儿来。 照着寻常,他们一家备一份寿礼便是,但华缨偏偏有个太子妃的身份在,哪怕尚未成亲,但遇得天家寿诞,还是得另备一份贺礼才好。 华缨在旁啃瓜,点头道:“备好了呢,费了我一日功夫呢。” 宋喜:? 很久吗? 八月初二,众臣乘马车出门,入宫贺帝王寿。 华缨与爹爹、祖父在前朝分开,随着婶娘和华敏去福宁宫给平嘉皇后请安。 她们来得不算早,穿过重重殿宇,到福宁宫时,里面已经坐着许多诰命夫人们了。 “臣妇/臣女拜见皇后娘娘。” 三人福身行礼道。 平嘉皇后高坐榻上,看着三人的神色淡淡,“起来吧。” “给徐二夫人赐座。” “是。”宫女应声,片刻搬来一把椅子。 “多谢娘娘。” 华缨与华敏站在宋喜身后,乖乖巧巧,不多看,更不多言。 但平嘉皇后的目光,却是未从华缨脸上挪开。 “上次宫宴,徐大小姐能言善辩,委实令本宫大吃一惊,今日怎的话少了?” 华缨垂着眼,“臣女无状,娘娘宽宥。” “官家都未责训徐大小姐什么,本宫又岂敢。”平嘉皇后道。 如此两句,在座的众夫人都听出些不对劲儿来,各自打着眉眼官司,面面相觑。 “母、母后,”一道很轻的声音响起。 众人循声看去,就见平嘉皇后身侧坐着的商絮公主站起了声。 “离开宴时辰尚早,我陪几位小姐去园中赏花吧。”赵商絮硬着头皮干巴巴的说,隐在宽袖中的手指轻颤。 平嘉皇后不满的看了她一眼,可也不好当着众人驳她的脸面,“去吧。” “多谢母后。”赵商絮福身道。 殿中的贵女们也纷纷起身,随着赵商絮往外走。 “去吧。”宋喜低声说。 华缨‘嗯’了声,与华敏一道去了。 这个时节,园中的花争奇斗艳,姹紫嫣红的很是好看。 他们这样的达官显贵,园子里不乏名品,可许多也只有宫中有,一路行的慢,华缨和华敏走在后面,手里的团扇不多时便挡在了脑袋上遮阳。 晒啊。 “此处园子不会有外男来,诸位可自行观赏,旁边的亭子备了茶果点心,也可自用。”赵商絮声音软软的说。 “多谢殿下。”众人道谢。 有这句话,华缨拉着阿敏堂而皇之的过去了亭中遮阳。 石桌上的宝莲花碗里盛放着果子,底下铺着碎冰,瞧着就沁凉爽口。 华敏热得脸红扑扑的,小声问:“阿姐,能吃不?” “吃吧。”华缨摇着团扇扇风,也热得紧。 姐妹俩正吃着一碗葡萄,赵商絮从园中过来了,瞧见那将见底的果子,让宫人再去端一碗来。 “殿下。”姐妹俩福身请安。 “二位小姐不必客气。”赵商絮眸子亮晶晶的,说完顿了顿,憋不住似的小邀功,“这是哥哥让人准备的。” 华缨:。 自苏扶楹婚期定了,华缨便没鲜少出门了,唯恐碰上了赵徵。 她答应要还他一筹,怕是要食言了。 战功迟迟没有,她不知还能如何提退亲之事。 见华缨愣了下,却没说话。 赵商絮抿了抿粉唇,又低声说:“哥哥说,母后因表姐不能入东宫之事,心中积怨,今日见着徐姐姐来请安,怕是会为难,让我瞧着些,若是不好,便带你出来。” “殿下没怪我?”华缨茫然问。 赵商絮神色一空,不明白她此话何意。 她眨了眨眼,颇为认真道:“哥哥说起徐姐姐时,是笑着的。” 华缨:…… 不敢想。 午时开宴,群臣坐殿堂。 寿礼是方才入宫时,便由礼官收走直呈官家的。 皇子龙孙们,以赵徵为首,给昌隆帝贺寿。 赵徵送的是一首诗,华缨听了两耳朵,心想,与她的贺礼同样毫无心意呢。 赵徵如此,底下的弟弟们也都是作诗作画。 敷衍得如出一辙。 底下的臣子端详着昌隆帝的神色,见那眼底的笑意淡了些。 “开宴吧。”昌隆帝说。 宫中伶人登场,歌舞丝竹声起。 华缨夹着案桌上精致的菜肴吃,手边递来了爹爹剥好的蟹。 她甜丝丝的笑,看吧,谁的爹爹都没她的好呢~ “许久没见太傅家的长子了,如今还是无心入仕?” 昌隆帝忽的问。 殿中并不安静,众臣的目光却是齐刷刷的朝这边看了过来。 官家这话是当真? 汴京中谁人不知,他徐九涣文不通墨?! 几个尚书大人左右瞧一眼,也不知这厮会被塞那个倒霉蛋衙署里。 徐九涣用手边的湿巾子擦干净拆蟹的手,方才起身道:“官家仁厚,可我非是仕才,老爹也常骂我眼高手低,当日礼部任职,我委实愧受皇恩。” 昌隆帝笑着摇首,似是不信他这番说辞,“太傅之子,怎会不通仕途?徐大小姐不就被教得很好,听闻你带她跋山涉水,游历南北。” 徐九涣惭愧道:“贪玩儿。” 昌隆帝哈哈笑,看向吃蟹的华缨,和颜悦色道:“你爹谦虚,听礼官说,你给我作了幅画?” 这话一出,徐鉴实眼皮狠狠抽搐了下,又努力忍住,维持着那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神色。 华缨咽下好吃的蟹肉,懵懵的点头,有些不明这话头怎就到了她身上呢。 “来人,将徐大小姐的贺礼呈上来,我与众爱卿同观。” 徐鉴实:! ……大可不必!!! 少顷,礼官捧着一轴画卷呈上。 那画卷以红绸系着,也很是讲究了呢。 昌隆帝亲自将那小指宽的红绸扯开,展开了画卷。 万众期待,盼着一瞻。 昌隆帝神色瞧着却是有些难言,像是……在极力辨认那是什么。 殿中轻歌曼舞,方响空灵。 少顷,昌隆帝抬眼,望向下首的华缨。 华缨昂首挺胸,自信不疑的也看着他。 殿中众臣抓耳挠腮,好不好奇! 昌隆帝目光收回,又仔细端详片刻,斟酌开口:“华缨这是画的……太子宫中那红腹锦鸡?” 华缨笑眯眯,“是凤凰啦。” 昌隆帝看向下首的太子:…… 好像有些亏待被与之赐婚的太子了。 先前见华缨舌战群将,他只当是饱读诗书,可这画技……委实配不上太子的才情。 昌隆帝又瞧向端坐的太傅。 第91章 徐鉴实挺直腰杆儿。 瞧什么,他尽力了! 一门两个小纨绔,他与谁说理去? 可惜他画技超群,竟是无人承他衣钵。 昌隆帝对上华缨期待到亮晶晶的眼睛,张了张嘴:“呵呵,画的真好,朕很喜欢,呵呵……” 华缨面露喜色,双手激动捏拳,眸光与赵徵错过一瞬,霍然起身,跪于大殿,憋不住道:“我就知道您会喜欢的~我也想开心开心,您不若赐我一道退婚圣旨嘛~” 昌隆帝心口一惊。 徐家如今二臣在朝,徐鉴实乃文臣之首,徐士钦在朝中亦是颇重,从前昌隆帝还是陵王时,为得徐家支持,与先帝求了这婚旨。 可待他继大统,徐家便如悬在他梁上刀剑,太子有这样的妻族,他没一日能安心。 徐家兄弟俩感情好,虽是离间,也没伤得半分兄弟情分,虽是徐九涣未在朝中,可是来日势增的徐士钦,亦是太子身后的势力。 昌隆帝没有一日不想退了这亲事,可是这婚旨是他与先帝求的,既无正当缘由,便是提都不能提。 可今儿,此时,华缨在求退亲。 昌隆帝心口跳得太快,唇焦舌敝,面上都浮出些激动的红来。 他瞥一眼身着蟒袍,面无表情的太子,道:“允?” “华缨叩谢圣恩!!!”华缨哐哐磕了两个。 呜呜呜,好激动! 满殿众人:? 被或明晃晃或暗戳戳的打量的徐家人,面上并未异色,再看徐九涣,这人竟是慢条斯理的拆蟹! 这亲事不比他手里那只螃蟹紧要吗?! 众臣及家眷心中翻云覆雨。 华缨欢欢喜喜的起身,递给赵徵一个眼神,还你了嗷! 赵徵却好似置身空寂,浑身僵硬,蟒袍宽袖中的手攥得死紧,青筋绷起,骨骼好似有虫蚁啃噬,难捱的紧。 赵商絮呆愣愣的看着哥哥。 她、她方才说错话了吗? 宴席至申时散,众臣携家眷出宫。 华缨事了拂衣去,将那些目光与闲言抛诸身后。 她正要上马车,忽的被自身后来的二人,各架着一只手臂绑了去。 徐九涣幸灾乐祸似的,在后边儿吹了声口哨,就被老爹瞪了眼。 华缨被姚宝湘和姚宝璐姐妹俩架上了马车,身后还跟着姚宝芳和阿敏两人,几个姐妹挤在一辆马车里,姚宝湘掀帘与车夫说了句‘去徐府’。 马车晃晃悠悠的慢行,华缨对着几双紧盯的灼灼目光,眨了眨眼,茫然道:“都瞧我做甚?” “你怎的突然与太子殿下退亲了?”姚宝湘飞快的问。 方才大殿上,她险些没被吓傻。 华缨靠在软枕上,悠悠打了个哈欠,伸直腿脚晃了晃,说:“官家夸我了。” 姚宝湘:? “他笑得很是愉悦。”华缨又说。 姚宝湘:??? “他既是心情愉悦,那我所求,他即便是不应,也不会瞬即变脸砍我头。” 姚宝湘神色有些一言难尽,“……你还想得怪周全的?” 华缨好不谦虚的点脑袋,“我又不是傻子。” 姚宝湘:…… “可是,先前从未听你说想要退亲,太傅与徐大伯可知晓?”姚宝璐急道。 华缨又点头,“事未成,怎好宣之于口?” “可是,你不是对太子有意?”姚宝璐蹙眉道。 华缨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妄言。” “……你还摸殿下。”姚宝璐说。 委实是那幕冲击得厉害,她还从未见谁敢生扑太子呢! 华缨斩钉截铁道:“无稽之谈!” 姚宝璐:…… “当真没有难过、舍不得?”姚宝湘瞅着她的神色问。 华缨笑弯了眉眼,“我从未想过嫁给赵徵。” 镇国公府。 苏扶楹与魏青鹤的婚期定在了今岁十月。 这些时日,她在家中待嫁。是以,今日宫宴并未出席。 晌午觉刚歇好起来,丫鬟替她梳发,忽的,外面传来了动静,是府上几个堂妹。 “大小姐,几位堂小姐过来了。”门外的丫鬟禀报道。 苏扶楹看着铜镜,眼微抬道:“让她们进来吧。” 她话音未落,门前便出现了两道苗条身影。 苏扶楹懒怠计较,直截了当的问:“何事?” 苏二掩唇笑,“来恭贺大姐姐定亲啊。” 苏扶楹扫她一眼,没说话。 “大姐姐今日没去宫宴,可是没见着徐大小姐求官家退亲,可惜了,大姐姐如今与博望侯府的世子爷定了亲,徐大小姐再是退亲,大姐姐也无缘太子妃位了呢。”苏二挑衅道。 “退亲?”苏扶楹细眉微蹙,“太子也应了?” “官家做主,直接将亲事退了,太子没说话。”苏五小姐细声说。 “大姐姐也太急了,宁愿自毁名声也要博那侯府世子夫人的身份,若是没这一出,依着皇后娘娘待大姐姐这般疼爱,这太子妃之位,就是姐姐了呢,真可惜。” 苏扶楹起身,抬手就是一巴掌。 清脆的一声,几人都吓了一跳。 “嬷嬷教的规矩,半分不记得了?张嘴闭嘴的世子夫人,是在奚落谁?”苏扶楹神色凌厉,“长幼有序,再有下回,莫怪我不给叔婶脸面,依着家规罚你。” “你!”苏二捂着脸,气得怒目圆睁。 苏扶楹:“再给你一句忠告,一家子姐妹,我若是不好,你以为你能颜面有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五岁读书时夫子便教过,你若还不懂,自个儿滚去跪祠堂,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出来。” 第60章 玩儿够了? 福宁宫。 红日西沉,殿中静悄悄的,嬷嬷奉茶进殿,温声道:“娘娘,可要传晚膳了?” 平嘉皇后靠在软榻上,一手撑着额角,满脸疲惫色,整个午后,她都是如此坐着。 殿中针落可闻,嬷嬷没听到回答,刚要退下。 “你说,可是本宫做错了?” 嬷嬷神色一顿,“娘娘怎会这般想?” “若非本宫奚落她,徐华缨今日怎会求官家退亲?”平嘉皇后望着虚空的某处,喃喃低语道:“徐家乃文臣之首,有这样的依仗,太子日后的路也好走些,可官家却是连这个都不能容,你说,他是不是生了另立太子的心思?” “娘娘!”嬷嬷慌张打断道。 自那次昌隆帝以旨意勒令关闭福宁宫,帝后二人便是连相敬如宾都没了。昌隆帝久不来福宁宫,平嘉皇后也不会上赶着殷勤。 平嘉皇后是有私心,她想要苏家的昌荣长久些,是以,她想将苏扶楹送入东宫,哪怕只是侧妃。这与太子而言,分明也是好事,扶楹性子坚韧,也体贴,再有国公府的兵权,日后若是有个万一,他不会孤立无援。 可太子不理解她,苏扶楹狼心狗肺,也背弃她,到头来,就是徐家的亲事也没了。 第92章 平嘉皇后自认非是愚笨蠢才,可走到如今这步,竟是觉得有心无力,背后生凉意。天家无情,昌隆帝如此,她生的太子亦是。 那她呢? 她长久以来,又在处心积虑什么? 当夜,平嘉皇后起了高热。 宫人禀报到尘光殿,昌隆帝听了,淡淡道:“去唤太医就是。” 太医到福宁宫时,赵徵也过来了。 福宁宫的嬷嬷却是将他拦在了门前,“殿下,时辰不早,您早些歇息吧。” 赵徵没说话,看着宫门在面前关上。 近三更天时,太医方才从福宁宫离开,宫人将他送出来,见着赵徵,有些无措的福身行礼,“请殿下安。” “母后可还好?”赵徵问。 “太医说,娘娘这是心口郁结,急火攻心方才起了高热,待服了汤药便会好。”宫人道。 赵徵轻颔首,“你关门吧。” 宫人小心翼翼的觑一眼他的脸色,方才垂着脑袋将宫门慢慢关上,到底是没敢当着太子殿下的面划上门闩。 宫道甬长,赵徵朝外走,他的身影被月色拉得很长,行至宫灯下时,又倏然很短。 片刻,他站在重重殿宇之中,恍惚间有些不知归路。 他自幼便知,他的亲缘淡薄,母妃关切他的功课,却是不会问他与王叔家的兄弟们在学宫读书可和睦,可有人欺负他?父王当他是皇祖父疼爱的皇孙,教导他如何讨好皇祖父,那些孺慕之情,又有几分的真? 赵徵回首望行来的路,飞鸟越过宫檐,角落的宫铃叮铃轻响了声,声音清透悠长。 翌日,天将蒙蒙亮。 一大早的,姚明山从府里出来要去军营。 “二表哥!” 华缨兴高采烈的脆声喊。 姚明山给这一声险些吓得趔趄,扭头便看见了骑在马上的华缨正朝他招手。 “等我呢?”姚明山问。 华缨点脑袋,模样乖巧,催马走近。 “你这一大早的……”姚明山微眯着眼瞅她,啧声道:“给人瞧见了,还以为你退了与太子的亲事,是瞧上我了呢。” 华缨退亲之事不过一夜,便传得满城皆知。 姚明山昨儿回来的晚些,都听得了几句闲话。咳……他娘说的。 “就没见过哪个姑娘家主意会这般大,徐家对这女娃当真是宠惯,若是宴上官家以为她嫌弃太子而盛怒,莫说是她,就是徐太傅、徐家满门都得受牵累。”姚三夫人如是说。 姚明山却是不觉得。 他总感觉,昌隆帝是在剪太子的羽翼,华缨退亲,于他是好事。 “二表哥喜欢我?”华缨歪了歪脑袋,目光纯净的问。 这样直白赤裸,姚明山被口水呛得直咳嗽。 华缨耸了耸肩,“看吧,你是我哥哥呢。” 姚家和徐家确有亲上加亲的意思,但那是阿敏和世子姚明琢。 华缨上回听湘表姐说罢,回家还偷偷问过婶娘,两家确有结亲之意,只如今阿敏年纪尚浅,要等及笄之年再行商议,武定伯夫人也同意了的。 华缨没让人去喊湘表姐,自个儿跟着姚明山驾马跑去了军营。 此时尚早,日头初升,演武场上兵卫正操练,个个儿光着膀子,衣裳乱七八糟的搭在武器架上。 华缨跟着姚明山过来时,滴溜溜的眼睛在那健壮的胸膛间穿梭,好不愉悦。 有人红了脸,想去穿衣裳。 华缨小手一抬,白皙的小脸严肃又认真道:“不必穿,我什么没见过?我什么都见过呢!” 那人:…… 姚明山憋不住的哈哈笑,又粗声道:“大老爷们儿的羞什么。” 华缨在营中待了一整日,看着将士们操练,练拳脚,也练刀。 傍晚,操练结束,有人笑喊着请华缨比试一场,华缨没应,跟着姚明山驾马回城。 “我送你回府?”进了城后,姚明山说。 华缨小眉毛动了动,问:“我用得着?” “臭嘚瑟。”姚明山骂,又问:“明儿可还去?” “不去了,”华缨想了想,说:“明儿我想听说书。” 路过姚家时,与姚明山挥手道别,华缨催马慢悠悠的继续往前,在摊子前尝了石榴酒,买了羊肉炊饼,还去飞仙楼吃了蟹酿橙,东坡肉,酒足饭饱回了府,用一张热乎乎的羊肉锅盔哄了祖父十两银子体己钱。 翌日,华缨换了身漂亮的石榴裙,额上画花钿,唇擦口脂,又欢欢喜喜的出府玩儿了。 困顿在书卷中的华敏羡慕得眼含热泪。 宋喜眉微蹙,若有所思道:“我怎觉得,泱泱这模样在何处见过呢?” 埋头做功课的徐华宋:“与大伯如出一辙。” 宋喜神色顿时恍然大悟。 就说眼熟的紧吧。 华缨出府来,就见姚宝湘等着了,与她昨儿堵姚明山时的模样,可谓是一斑。 “去哪儿玩儿啊,都不喊我。”姚宝湘坐在马车里,抬着下颌骄矜问,又埋怨似的嘀咕:“若不是二哥说漏了嘴,我都不知道!” 华缨眨眨眼,打发自家套好的马车牵回去,拎着裙摆跑过去上了姚宝湘的马车,甜滋滋的道:“听说书去啊。” 马车晃晃悠悠,一路往西去,行了足有半个时辰。 姐妹俩下来马车,姚宝湘环顾一圈,问:“这是哪儿?” 汴京闺秀们虽是平日出行无碍,但常去的地儿,也不过是汴京出名儿的胭脂坊,首饰银楼和酒楼。这边太远,饶是姚宝湘都没来过。 “西市。”华缨说着,拉着她进了一间楼。 堂中坐着许多人,说书先生正妙语连珠的讲一则狐妖与书生的故事,底下堂客们听得聚精会神,几个堂倌儿穿梭在桌椅间,不时的给客人添茶倒水。 二人一进来,堂倌儿将人上下打量了眼,立马殷勤招呼道:“二位客官可要去楼上?” “要个雅间儿,茶要新茶,先生要个嗓音温润的来。”华缨说。 “是是是,小的记下了,二位楼上请。” 厢房布置得很雅致,软榻铺的是蜀绣,窗棂也别出心裁的用竹节,玉白的熏炉香烟袅袅,是股子跟清香的气韵,像是茶香。 姚宝湘环视一圈,“我都不知,竟有如此之地,老实说,你如何知道的?”她虎着脸逼问。 华缨将熏炉盖放好,笑眯眯道:“我爹爹可是徐九涣呢。” 姚宝湘:…… 也是。 这汴京城中,还有谁能比徐大伯恣意快活呢? 片刻,堂倌儿叩门来送茶水,身后跟着个身穿青布衫的郎君,身无华饰,清隽端方。 华缨看他,姚宝湘也看,两道目光灼灼,但无亵玩之意。 堂倌儿将茶水放下,与两人引见了说书先生便退下了。 留在屋里的郎君,被华缨二人瞧得神色微顿,握着书的手朝她俩拱了拱。他读了几个书目,问:“不知二位小姐想听哪卷?” 华缨看向姚宝湘。 第93章 姚宝湘羞羞答答的从宽袍袖袋里掏出一卷书,“烦请先生讲这卷。” 郎君双手接过,骨节分明的手指将那陈旧泛黄卷成筒的书卷展开,一张脸腾的红了个彻底。 “小、小姐,咱们这儿是正经的说书馆……”郎君委婉道。 姚宝湘睁着双无辜的眼,“先生这话……是觉着我的书不正经吗?” 一刻钟后—— “将军急不可耐的扯了身上的衣裳,健硕的胸膛猛烈起伏,将人打横抱起扔进了床帐,且瞧他钻进了那石榴帐……” “……翌日,前院宴未散,园中四下无人,将军瞧着那抹白腻丰盈,只觉口干舌燥,天雷勾动地火,听得人面红耳赤,不知事的丫鬟懵懂着轻手轻脚走近……” 华缨端起桌前的凉茶一饮而尽,却仍觉唇焦舌敝。 她看着那说书的郎君念得面红耳赤的脸,不知怎的,那脸忽的变成了赵徵,好似这荒淫之词是从尊贵的太子殿下口中说出来的,那张如雪的脸,因这书中将军猛浪而羞红…… 华缨浑身一凛,倒茶的手轻抖了下,凉茶洒在了手上。 “怎么啦?”姚宝湘看了过来问。 华缨一双桃花眼睁得圆溜溜,摇头。 姚宝湘脸也红,这书是她心头好,不然也不能揣在袖袋里,想要拿给华缨瞧。 她脑袋扭回去,双手托着红扑扑的脸蛋,听得聚精会神,兴致颇高。 说书先生却是烧得脑袋都要冒烟了,又读到一段那艳色,他悄摸摸的想要跳过去,就听那姑娘模样认真的开口。 “先生多翻了一页。” 说书人:…… 快!给他来一闷棍吧!!! 今儿听书,明儿听曲儿,汴京城中好玩的不胜枚举。 华缨和姚宝湘将西市玩耍了个遍,好吃的吃食也尝了味儿,回府时,还有些乐不思蜀。 “明儿去玩儿什么?”姚宝湘掀起车帘,兴致勃勃的追问。 华缨都走到了石阶上,闻声回头,想了想说:“等我问问爹爹!” “好!!!” 马车赶着出了街巷,华缨往府中走,将将跨进去时,猛然回头,目光锐利的扫过门前街巷。 “小姐,怎么了?”门前的护卫问。 华缨摇摇头,“无事。” 说完,大步流星的进了府。 街巷前,躲在一颗歪脖桂花树后的侍卫,狠狠的缓出口气,瞧着徐家的门闭上,才转身隐没离开。 徐九涣今日回来的早,看见闺女从院外进来,桃花眼尾翘起,吊儿郎当的问:“今儿又去哪儿鬼混了?” 华缨见他吃甜瓜,也去拿了一瓣,过来挤着爹爹的藤椅坐,“跟湘表姐去听曲儿了。” “春风楼?”徐九涣问。 华缨:“梨萧馆。” 徐九涣眉梢微挑,似是气笑了,“出息了啊,学男子逛花楼。” “爹爹也去过?”华缨歪了歪脑袋问。 徐九涣哼了声。 梨萧馆他没去过,可是有人去过。好男风并非是什么稀罕事,他交友广泛,碰着一两个更是寻常。 华缨又道:“梨萧馆比春风楼还好些,未见着有那等仗势欺人,逼良为娼的,听闻梨萧馆的哥儿身契都在自个儿手里,爹爹,这与雇佣的长工可是一样?” 徐九涣哼哼,“一个费力气,一个废脸面。” 华缨:…… 她不服道:“那哥儿唱的曲儿很好听,我还给赏银了呢。” 怎就废脸面了? “赏了几两?”徐九涣斜睨她。 华缨伸出五根手指头。 “五两?” “……五文。”华缨睁着圆乎乎的眼睛说,又有些不好意思,“我的月钱都花完了。” 徐九涣起身就走。 华缨嘻嘻笑着追上去,“爹爹~” “没钱!” 当夜,华缨做了个梦。 梦里,白日唱曲儿的哥儿,不知怎的长了张赵徵的脸,寡淡又清冷,长发散着,系着根翠绿的发带,一袭薄衫,健硕而紧致的胸膛欲隐欲现,底下的堂客让他再唱一曲,赵徵却是看着她,那双眼眸以朱砂勾起了眼尾,艳丽至极,他捡起她放下的五枚铜板,赤裸着朝她走近,华缨不知怎的,心口忽起迅疾,如夜袭骏马奔腾,也好似擂鼓宣天,偏偏,只有她能听见。 脚下的步子一寸挪不得,华缨口干舌燥的看着赵徵在她面前停下,手心忽的凉了下,被塞进来什么东西,那张冶丽的脸朝她靠近,近得华缨都能看见他眸底的自己,她的目光不受控的往下挪,越过高挺的鼻梁,落在了那双唇上。 赵徵的唇很薄,显得薄情又冷淡,可又是那样艳,像是她吃的樱桃,华缨悄悄咽了咽口水,她想…… 忽的,耳畔气息轻动,华缨呼吸一滞,脸颊红了,紧接着便听他淡漠道—— “真穷。” 华缨:! 被气醒睁开眼时,屋子里一片漆黑,薄薄的窗纸透出点点星亮。 华缨瞪着帐子半晌,气恼的蹬了蹬脚,脚底蜷缩着睡得正香的年糕发懵的一骨碌爬起来,乱糟糟的毛发根根透着不解,做甚踹它? 小白狮长大了不少,可还是喜欢团吧在华缨的脚底睡觉,冬日里冷,华缨喜欢抱着它,可这八月盛夏时节,却是被它挤得生汗。 “睡吧……” 华缨略显心虚的摸摸它,将小白狮哄着爬下又去入梦,她做贼似的卷着锦被盖过脑袋,想要藏住那张在睡梦中羞涩红透的脸,心口的悸动还未缓去,闷在被子里,当真如那梦里鼓擂似的。 赵、徵。 太子殿下呀。 这几字悄无声息的在她心口爬过,留下丝丝缕缕的痒意。 华缨不知何时又睡着了,醒来时,天光大亮,回想后半截的梦,却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唯记得前半段梦境中的悸动。 用过早饭,华缨吩咐人去牵马。 脚步欢快的出府时,却是在府门前的街角处见到了睡梦中的那张脸。 她脚步一顿,怔住了。 炙热的日光落在身上,华缨有一瞬的恍惚,竟是有些不辨梦境之感。 四目相对,片刻。 赵徵似梦里般朝她走了过来。 华缨不觉吞咽了下口水,努力将目光落在那双没有描红的眼睛上,克制着不去看他的嘴巴。 也不知可是真的红如樱桃? 他们没有像梦里站得那样近,赵徵走到石阶前便停下了步子,华缨站在石阶上,他仰头,她垂首。 “玩儿够了?”赵徵问。 华缨不明他为何问这话,余光扫过澄黄明净的日光,她舔舔发干的唇,诚实摇首,老实巴交道:“世界这么大,我想多浪浪~” 分明无意与他撒娇,可是在那双目光下,她的话音不觉的轻飘。 赵徵想起了昨夜暗卫禀报,营中不讲究的兵卫,说书馆艳俗浪荡的故事,梨萧馆听曲儿赏银。 暗卫退下,赵徵看着案桌上的书卷,却是半晌未翻一页。 第94章 那场宫宴前,他与华缨最后见着,是在营中那晚。 她是生气了吗? 赵徵有些不懂,因他不顺从? 赵徵看着她,华缨也盯着他瞧。 看什么看,华缨想,梦里竟还骂她穷! “若你想……”赵徵艰涩开口,目光似窘迫的落去别处,垂在身侧的手朝她伸去,“牵吧。” 华缨:??? 第61章 喜欢。 尊贵的太子殿下,模样生得极好,便是手也比寻常的男子漂亮,骨骼分明,指节如竹,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微微透着珍珠的粉润,就连手背绷起的青筋都恰到好处,不过分文弱,也不狰狞可怖,充满力量感,好看呐。 华缨此时却是如遭雷劈的看着伸到她跟前的手,有一瞬间,她脑袋里虚空的浮现了曾与姚宝湘看过的话本,狐妖施展法术,与书生共梦,梦中共赴云雨,让书生从了她。 华缨木着脸想,莫不是赵徵与她共梦了不成? 她当真!有种那书生的无措与心虚! 掌心濡湿潮热,脸也不知在何时红了个彻底,烫得恼人。 华缨张了张唇,“殿下……” “嗯?” “我……”华缨喉间干涩,“你可吃过樱桃?” 赵徵转过头来看她,一贯沉静的眸子,此时带着些困惑的看她,“你想吃樱桃?” 华缨摇摇头,悄悄的咽了咽喉咙,又问:“殿下可曾用朱砂勾画眼尾?” “……” 赵徵与那双乖巧漆黑的眼睛对视片刻,深吸口气,咬牙道:“徐华缨!你将我当作了梨萧馆的谁?” 华缨心口咚的一声,目光不觉飘忽着挪开,片刻,眼前视线还是未从她脸上离开,她又飘回来,有些无辜道:“殿下怎的冤我?梨萧馆是哪儿?” 赵徵盯着她瞧,不说话。 华缨不知怎的,脑子里缓缓冒出一句那说书人讲的捉奸来。 人果真是不能干坏事,心虚的紧呢。 扑通扑通的! “今日要去哪儿?” 半晌,赵徵问。 街巷拐角处,两颗脑袋鬼鬼祟祟—— “说什么了,听不清啊。”姚宝湘揪自己耳朵。 “欸,他们过来了!”姚宝璐赶紧推推她,二人匆匆忙忙的往马车上跑。 华缨带着赵徵出了街巷时,就看见了姚家的马车。 “表姐?”她过去掀帘喊。 姚宝湘:“泱泱呀,我真要让人去喊你呢,可真是心有灵犀呢。” 华缨瞅她,“别装,我方才都瞧见你跑了。” 姚宝湘:…… 呵呵。 “殿下今日也跟咱们一道吗?”姚宝璐看见外面的那抹笔直身影,低声问华缨。 华缨点脑袋,神色真挚道:“殿下也想长见识呢。” 马车行在前面,赵徵催马远远的跟在后面。 日头渐高,街道两侧的凉饮铺子生意极好。 忽的,前面马车停下,旧色锦帘掀起,“曹娘子,三碗桂花饮子。”姚宝湘甜滋滋的喊,余光瞥见那道马背上的身影,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转,唇嗫喏低声问:“泱泱,可要给殿下也买一碗?” “我穷。”华缨鼓着脸颊吃葡萄说。 姚宝湘:…… 她脑袋卡在车窗前,委实是有些进退不得,看着赵徵有催马过来的趋势,她与摊前的娘子道:“再要一碗,四碗。” 曹娘子闻言,抬头便见一位冷峻的郎君过来,她眉眼间一喜,不禁问:“给这位郎君的?” 姚宝湘胡乱点点头,正欲开口,又囫囵咽下,换了个称呼,“赵郎君,曹娘子家的桂花凉饮很好喝,可要尝尝?” “多谢。” 赵徵微颔首答谢道。 姚宝湘颇为拘谨的也回了一礼,默默的将脑袋收了回来。 有太子殿下在旁,都不热了呢。 夏日里昼长,看戏听曲儿,漫漫一日便近了黄昏。 赵徵竟是也跟着她们玩乐了一日,姚宝湘纳罕,小眼神忍不住往他脸上飘了下,出了茶楼,她问华缨:“可要用了晚饭再回府?” 红日西坠,白日里的暑热渐渐散去,华缨望了眼那高耸入云的阁楼,想了想说:“咱们去游船吧!” 澄阳湖湖光山色,傍晚时尤甚,夜间的风吹过江面,波光粼粼,就连白日里的暑热都消了不少。 几人坐在亭中,石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醉仙居的烤鸭卷饼,决明兜子,菊花鸭签,还有醉螃蟹和桑葚酒。 华缨埋头大快朵颐。 姚宝璐尝了口桑葚酒,目光看向那艘帛阑船说:“那是谁家的,这样奢靡。” 船身漆木贵重便不说了,船上更是以黄金、宝石装饰点缀,薄如蝉翼的纱帐随着夜风轻飘,船中烛火亮如白昼,笙歌曼舞,丝竹管乐声中还夹杂着些男子猥琐的嬉闹声。 汴京城中尽是达官显贵,有这样一艘船并不稀奇,可前些时日官家刚因国库不盈而下令宫中削减开支,上令下效,各贵胄世家也纷纷效仿,就连姚家不在御前,都将家宴的饭菜减了几道呢。 这个时候,以如此华贵船只游湖,让人瞧见,只怕是明儿弹劾的奏疏就到了御前。 赵徵负手而立,面朝湖心站着,道:“韩家的。” 华缨夹了片烤鸭放在薄薄的春饼上,又夹了几根葱白丝卷起来咬了口,闻言,纳闷问:“哪个韩家?” 她初回京时,婶娘与她说过京中各世家贵胄,她虽是听得并不认真,可还当真未听过韩家。 姚宝湘给她使眼色。 华缨咬着香喷喷的卷饼子:“嗯?” “……近日势头正盛的韩家,”姚宝湘说着,偷偷朝那道长身玉立的身影看了眼,压低声音道:“年初时韩家女入宫,这半年来很受官家宠爱,上月听闻是有了身孕,官家将其侧封了贵妃。” 华缨又卷一张饼,睁着迷茫的大眼睛问:“我怎不知?” 说着,她看向了赵徵。 不曾想赵徵也在此时回头看来,二人目光不期然的对上了。 姚宝湘心想,御前骂韩氏女是妖女的奏疏都不知堆了多少了,那样的事,怎好说来脏她的耳朵。 “韩家有二子,次子风流好色,嚣张跋扈,日后若是遇见了,不必与他理会,仔细吃亏。”赵徵淡声道。 “那画舫上便是韩家次子?”华缨两颊鼓鼓的问。 赵徵‘嗯’了声,目光在她唇角顿了片刻,道:“沾到酱了。” “哦。”华缨舌尖舔了下,问:“可还有?” 姚家姐妹俩:…… 这也太熟稔了吧?! 赵徵目光挪开,重新望向湖面,片刻,鸦睫动了动,轻摇了下脑袋。 “我还想着买多了呢,也没剩多少。”姚宝璐看着吃得七七八八的菜碟说。 “我出了大力气呢。”华缨咬着一只决明兜子说。 “是是是,委实辛苦呢。”姚宝湘故意笑她。 第95章 吃饱喝足,唤来酒楼的堂倌儿将碗筷带回去,姚宝湘正欲掏银子,旁边站了片刻的赵徵走过来,捏着一锭银子递去。 “不用,殿下……”姚宝湘斟酌道。 赵徵:“无碍。” 华缨将酒壶里的桑葚酒干了,眼珠子转过来,以那副装乖的老实语气,故意臊人道:“湘表姐的意思是,殿下这锭银子不够酒菜钱。” 赵徵:…… 又摸出一锭银来。 “哎,”华缨抱着酒壶悠哉叹,“殿下当真是不知柴米油盐贵呢。” 赵徵默了片刻,将手中两锭银子放在石桌上,道:“劳姚二小姐结账了。” 姚宝湘憋笑憋得双肩直颤,姚宝璐也不遑多让,别过脸不敢看,生怕将尊贵的太子那窘迫神色瞧见。 相较之下,华缨便显得肆无忌惮了些,晃着脚丫有些嘚瑟,记仇道:“殿下真穷呢。” 这话委实不公允,某人可是荷包空空的。 赵徵看她一眼,“今日你花用的银子,我会让人去与太傅要的。” 华缨:! “我错了!对不住!!!” 桃花眼睁圆,仰起的脸满是真诚。 赵徵目光掠过,淡声道:“不信。” 华缨:…… 糟糕!竟是长脑子了! 几人租了一艘画舫。 “湖心栽种着莲蓬,贵人可要去瞧瞧?”船家主动搭话问。 “瞧瞧去,”姚宝湘连忙道,“可还有莲子吃?” “快要入秋了,这个时节的莲子不如刚生时嫩,怕是贵人吃不惯。”船家笑呵呵的说。 湖心莲开得漂亮,栽种着粉色重瓣,黄色重锦和月白莲,翠绿的宽大叶子衬着,碗口大的莲花娇艳欲滴。 “真好看,等日后我也要在府中的池子里栽种满池子的水莲。”姚宝湘盘着腿脚坐在船尾,双手托腮道。 “段表兄可没工夫陪你赏莲。”姚宝璐笑话她道。 “谁要他陪了……” 三个姑娘家排排坐在船尾处,说着闺阁里的悄悄话。 船家坐船头,画舫中赵徵端坐着,他无意偷听,可话音不断往耳朵里飘,撑开的窗格上纱帘轻荡,忽的,见一顽童伸着小肉手,想要去折那朵明黄的重锦莲花,他眉头不觉轻蹙了下,紧接着,画舫晃了晃,好似江水中飘零的小舟,船尾朝某处轻摆,一只玉白的手映入眼帘,毫不客气的一巴掌拍在那顽童肉乎乎的小手上,将人吓得瞬间缩回,捂着手背看向揍他的。 赵徵神色一动,就听见那道熟悉的声音吓唬人道—— “折花的小孩儿手最好吃了,香香的呢。” 赵徵:…… 随即,外面便听稚童震天响的哭嚎声,那船上的大人似是嫌华缨多管闲事,骂骂咧咧两句。 姚宝湘听见了,有些气不过,霍然站起,凶巴巴道:“你骂什么呢?” 那人横她一眼,大抵是瞧出她身上衣裳金贵了,闭上嘴进了船舱。 “当是你家园子呢,手欠的很!”姚宝湘气道。 “好啦好啦,”华缨拉她坐下,“我又不痛不痒的,与他计较什么?” 月色无垠,映着烛光昏黄,耳边是那仨姐妹嘀嘀咕咕说小话的声儿,远处悠扬琴声飘来,和着赏莲的姑娘们的嬉笑声。 赵徵端着茶碗,却是觉得没有比眼下更静的时候了。 他好像,忽的明白了为何会喜欢徐华缨。 她与谁都不同,嫉恶如仇,又潇洒恣意,她热情也真诚,爱胡闹,但知分寸,大抵是见过山河,她身上有种他羡慕的壮阔,像山又像水,汴京的规矩似绑缚的绳索,又好像是她平云天的天梯。 第62章 爹爹! 月上柳梢,马车一路行至春明街巷。 “停吧。” 华缨掀起帘子道,待停稳,便自车辕处跳了下来,“时辰不早,劳你辛苦奔波一趟,这银簪子拿去换钱买茶吃吧。” “小的怎敢要小姐的东西……”车夫连忙推让道。 “无妨,拿着吧。”华缨说罢,让至一旁,让车夫能赶着车调头折返。 “小的多谢小姐。” 车夫驾车离开,喧哗两声的街巷顿时又重回寂静。 华缨看向旁边骏马之上的人,“多谢殿下送我回来。” 赵徵微颔首,“进去吧。” “不急,”华缨说着,朝他走过来,二人之间如今没有那几方石阶,她须得仰起脖颈才能看清他的眼睛,“殿下,你可有话与我说?” 赵徵微怔,没想她会问这话。 他思忖,是有话说。 今日见面前,他以为是因上次营中惹她不快,方才求了那道退婚旨意,可今日玩乐一日,赵徵想,她未将那事放在心上,纠结苦恼,甚至于念念不忘的只有他。 “殿下既是没想好,那便我先说吧。”华缨语调轻快道,“今日殿下同游,可还畅怀?” 赵徵看着她的眼睛,少顷,微颔首。 夜巷寂静,骏马原地踏了两步,打了声响鼻。 “我……”赵徵张唇,便要翻身下马来。 华缨忽的伸手,握住了他抓着缰绳的手臂,“殿下不必下马,我只几句话。” 弦月垂空,星子寥寥,月色将那枝丫横生的树枝照映得隐绰。 几道暗影落在赵徵脸上,好似白玉微瑕。 华缨弯着唇角道:“我也畅怀呢,如今太平盛世,物阜民丰,百姓们得以安居乐业,卖凉饮子的曹娘子,说书的先生,划桨的船家,而今之安稳,盖因朝堂安稳,殿下辛苦啦~” 赵徵心口咚的一声,好似一滴清泉,又像是星子坠落。 他张了张唇,却是面容先羞红了。 那双眼睛很亮,有期许,也有祝福。 赵徵便是连呼吸都轻了,好似害怕惊动那汪清泉中盛着的星子。 “我知殿下与我说,若遇韩家,不必硬碰硬,是担忧我吃亏,可不论朝堂清明,还是世道安稳,都不该为韩家破坏。殿下是今日之臣,来日之君,海晏河清,须得臣民齐心协力。而百姓,百姓俯首跪权臣,非是与权势低头,而是感念庙堂之上的功绩给他们带来的安稳。” 夜里虫鸣,华缨的声音很轻,却又有千斤重,砸在人心口,半晌方才回神。 “今日直言,恐有僭越,还望殿下宽宥。” 赵徵张唇,涩然道:“你只说这个?” “还有什么?”华缨望着她,神色困惑。 赵徵望她半晌,道:“为何退婚?” “嗯?” “你待我不喜?今日玩乐,也只是为了说这番话?”赵徵又问。 他们二人之间,从来都是华缨要如何,还从未这般被他逼问得哑口无言。 华缨握着的手臂,忽的变得烫手了呢。 她目光朝旁边轻飘了下,手指蜷缩,正欲收回手,忽的,手被握住了,有别于她的温热覆上。 华缨木着脸想,读了那些话本子,都难以描述这一瞬的感觉,烫,很烫,赵徵想来是不勤于练功,指腹上都没有茧子,不像是那说书人读的话本,指腹的厚茧摩挲得人生痒。 第96章 他也规矩极了,只是握着,力都没多使两分,不过是止住她的动作罢了。 可是,为何要让她抓着他呢? 华缨仰着脸,满腹不解。 “不是,”华缨说,“今日应殿下,不过是想让殿下感受寻常的乐子罢了,殿下是无开心事吗,何故成日板着脸呢?我好像忘了说,殿下笑着也很好看。” “至于退亲,”脸上的目光灼灼,华缨忍不住别过脸,心想,饶是她这样的厚脸皮都忍不住呢,“这桩亲事,非你我所愿,如今解除婚约,殿下自可去行你想做之事,娶想娶之人。” “那你呢?你想嫁谁?”赵徵沉声问。 华缨目光抬起,不知是诧异他这话,还是惊诧他好像生气了。 “我……” 她看着面前冷峻的脸,忽的顿了下。 华缨没有想嫁之人。 湘表姐说,哪日遇得喜欢的郎君,便是将能伤自己的匕首亲手递给了他。 可她,好像要将那匕首递出去了…… 华缨非是笨蛋,她见过的郎君不计其数,其间也不乏容貌出众者,可几回入梦,梦中同一人,醒来时觉怅然,想要再会周公去。 “殿下问我做甚?待我嫁娶,殿下也要来赴宴吃杯喜酒?”华缨唇角弯弯,睁着双明亮的眸子问,好似有他这般尊贵之人来赴宴,是她之荣幸呢。 赵徵久未开口,半晌,哑声道:“你有喜欢的郎君了?” 华缨眼珠子轻飘了下,含糊的点点头,叽里咕噜道:“时辰不早,殿下……” 赶紧回家吧! 话没说完,华缨眼尖的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立马抽回手,一蹦三尺高,热情洋溢的喊:“爹爹!” 救救!!! 徐九涣提灯行来,衣决飘飘,目光在这二人之间飘移打量,眉梢微挑,“哟,太子殿下。” 赵徵欲翻身下马回礼,刚一动,便听华缨开口说。 “快到宫门下钥的时辰了,殿下不必拘礼,快快回宫吧!” 华缨莹白的脸上满是真诚,还颇为殷勤的替他轻拍了下马臀。 骏马哒哒哒的迈着优雅的步子朝长街深处去。 赵徵自来得及与徐九涣在马背上颔首回礼。 父女二人目送着赵徵离开,而后才一道朝巷子里走。 “你怎的才回来?”华缨抢先道。 徐九涣啧声,“五十步就别笑百步了吧。” 华缨闭上了嘴。 将进门时,忽的听她爹幽幽的问: “你那是怎么回事?” 华缨脸不红心不跳的说:“与湘表姐游湖回来时,正好遇见殿下办差回来,便说了两句话。” 徐九涣睨她:“当我瞎?” 华缨:…… 夜深人静,华缨幽幽叹了声气,“爹爹……” “嗯。” “我不会再开心了。” “嗯?” “我好像……有意中人了呢。” 徐九涣猛然扭头:“嗯???” 八月中旬,中秋宫宴。 日将落时,府中几人穿戴整齐,要进宫赴宴了。 华缨和爹爹没再进宫蹭宴去,二人在府中看厨娘做月饼。 大抵是父女俩守家门委实太过凄凉,徐鉴实颇有些瞧不过眼,从自己私房拿了二十两给华缨,“若是不想吃家里的饭,便带着你爹去飞仙楼吃。” 徐九涣翻了记白眼,当真是不知谁是爹。 他扭头,“我也要二十两!” 徐鉴实给他一记白眼,带着次子一家子出门了。 华缨悄摸摸的要将银子塞进荷包里,旁边一道过分锐利的目光扫来,她动作顿住,叹声道:“知道呢,分爹爹一个。” 说着,将一锭银元宝递去。 徐九涣也当真理直气壮的将那银锭揣进了自己袖袋。 父女俩清清静静的过了个团圆节,吃了月饼,喝了桂花酒,还赏了两刻钟的月。 没等到徐鉴实他们宴散回来,父女俩便拍拍屁股舒舒服服的回屋睡觉了。 翌日,天朗气清。 华缨睡醒时,已天光大亮,屋里睡觉的米糕都跑出去玩儿了。 不多时,她正用早饭,华敏跑了过来。 “今日不读书?”华缨瞧见她,稀奇的问。 “祖父出门见朋友了,我晚些去,他不知道的,”华敏朝她眨眨眼,自盘子里捏了块糕饼吃,嘀嘀咕咕道:“阿姐昨日没去中秋宴,当真是惋惜,昨儿有好看的热闹瞧呢!” 华缨吃着米粥,微抬了下眉眼,示意她别卖关子赶紧说。 华敏嘿嘿笑了两声,将糕饼咽下,道:“平嘉皇后病了,昨儿我们去请安时,都没进去福宁宫宫门,这便罢了,可还没等坐宴呢,有个宫人来传,说是韩贵妃请夫人们去宫里小坐。” 华缨两弯细眉微蹙,“韩贵妃?” 华敏重重点脑袋,又贼兮兮道:“没人去!” 华缨:…… 倒也预料中的,谁也不蠢,韩贵妃再是得昌隆帝宠爱,也只是嫔妃,非是后宫之主,手中也无凤印,诰命夫人们入宫觐见,给平嘉皇后请安乃是规矩,换作寻常人家,谁去人家府上做客时,见不到当家主母,会去见妾室? 再有,韩贵妃虽是有孕,可男女尚且不知,即便来日诞下的小皇子,昌隆帝当真能为了他废了赵徵的太子之位? 心中有计较,前来相请的宫人定是无功而返的。 “因着这事,韩贵妃赴宴时,脸色难看的紧,众夫人也只当没瞧见,不过,韩家人倒是与韩贵妃一派的做派,韩家二爷在殿中调戏一个伶人,被太子殿下当众给罚了,殿中争执了几句,官家瞧着不大高兴,但祖父和几位大人说,太子殿下做得对,官家也没说什么。” 华缨眸子微微睁大了些,细细品着米粥,没说话。 昌隆帝…… 完蛋,她都要偏心了呢! 半上午,姚宝湘过来找她玩儿了。 相比华敏,她描述的便绘声绘色多啦,好似还置身那场宴席中。 “韩家父子多大的脸啊,竟是还想让太子殿下敬他们酒,真当自己是国丈、国舅了不成?”姚宝湘捏着拳,义愤填膺道:“别说平嘉皇后还在,便是殿下乃是太子,是储君,只有旁人给他敬酒的份儿!” “还有那韩贵妃,当真是一门子父女兄妹,你知道她说什么吗?说什么皇后娘娘身子抱恙也无妨,她宫殿不比福宁宫小,可招待各位夫人去吃盏茶,叙叙话,小坐片刻。”姚宝湘气得胸口一鼓一鼓的,“她多大脸啊,几位正一品诰命夫人去给她请安?” 不愧是读过许多话本子的,华缨听得津津有味,不由得追问:“然后呢?” “然后,众人便在殿中坐着等开席了,昨儿散的还早些呢,官家被韩贵妃不知说了什么,早早的便离席去了后宫,太傅与几位老臣见着时辰差不离时,才散宴回府,当真是……我跟你说,就是京中谁家做宴做成这模样,都要被人家在背后嘀咕笑话一整年的!” 第97章 华缨一副受教了神色直点脑袋。 姚宝湘端起茶水一咕咚喝了,又道:“太子殿下那日还让你遇着韩家人时躲着些,他却是将韩家老二收拾了。” 华缨亮晶晶眼。 说啊说啊。 “韩老二狗改不了吃屎,瞧上了那貌美的琵琶女,当场将人拉进了怀里,正恶心的要亲人家,太子殿下给拦住了,训斥韩老二殿前失仪,要责十板子,官家还护着,说是一时酒后无状罢了,何至于动宫规。” 姚宝湘越说越生气,“那王八蛋还想求官家将那琵琶女赐给他!殿下说,宫中的伶人非是奴籍,是自民间选来的擅乐之人,若是随意让人送了达官显贵,只怕是会让百姓寒心,太傅与谏官大人也劝,官家这才歇了心思。” 华缨:…… 小华敏得多读些话本子了! “不过,宫中有韩贵妃,只怕是那琵琶女的日子不会好过。”姚宝湘去倒茶,唏嘘一句。 没听到附和声,她端着茶碗回来榻上,轻撞了下华缨肩膀,“想什么呢,这般认真?” 华缨在想赵徵。 “你说……殿下可会变成刘据?” “嗯?”姚宝湘大口喝茶,“谁啊?” 华缨:…… 往前朝几代数,太子之祸不在少数。 昌隆帝尚在壮年,而赵徵如今日渐的羽翼渐丰,哪怕赵徵什么都不做,他也犹如是静待时机与昌隆帝一争的雄狮。 而韩贵妃是昌隆帝的宠妃,她腹中的孩子长大之时,昌隆帝也将老去,委实是……顺理成章。 华缨正想着,忽的,脑中浮现了个念头,霎时遍体生寒—— 韩贵妃如今这般嚣张,是因昌隆帝宠爱太盛,还是他与韩贵妃透了什么口风? 第63章 城东,十两银子,来赎人…… 清晨,福宁宫的宫人们井井有条的在院中洒扫,门外步入一道烟粉罗衣的身影。 “公主殿下。” 赵商絮脚步停在院中,道:“我来探望母后,还劳嬷嬷通秉。” “殿下稍等。”嬷嬷说着,进殿去了。 赵商絮两只脚尖碰着,仰头望了望。 今日日头好,天色湛蓝,云朵舒展,澄净得一尘不染。福宁宫中也以水缸栽种着水莲,隐隐嗅得花香。 可便是景致极好,仰头时,也只能瞧见一寸天光。 少顷,嬷嬷出来道:“娘娘请殿下进来。” 自上回昌隆帝寿诞罢,平嘉皇后便病了,已近半旬月。 赵商絮进来殿中,平嘉皇后正在镜前梳妆,气色瞧着不大好,可也委实说不上缠绵病榻。 “给母后请安。”赵商絮福身道。 平嘉皇后自镜中看她一眼,“去坐着吧,陪母后用早膳。” “是。” 早膳几道清淡菜色,赵商絮瞧着平嘉皇后的脸色,咽下一口米粥,将昨日宫宴上的事说了,话了,又小声说:“韩家父子还想让哥哥给他们敬酒,哥哥没理会。” 平嘉皇后垂眸吃饭,并未搭理这话茬。 赵商絮抿了抿唇,极低声道:“母后,哥哥是不是当不了多久的太子了?” “啪!”筷著拍在了桌上。 平嘉皇后疾言厉色的训斥道:“胡说什么?” 赵商絮霎时白了脸色,满目惊慌又不知所措,一双眼睛瞬间漫起了水雾,好半晌,方才寻回了声儿,“父、父皇不喜欢哥哥,也不喜欢我……” 她说着,一串眼泪啪嗒的低滴落,便是连哭都是无声的,“韩家的人欺负哥哥,也欺负我,父皇帮着韩家说话……母后,我害怕……” “你记住,你哥哥是太子,是日后的君王。”平嘉皇后神色严厉道。 赵商絮迟疑着颔首,抬手擦了眼泪,垂着脑袋吸吸鼻子,又吃一口米粥。 平嘉皇后看着她单薄的身形,道:“你是公主,不用怕什么。” 说着,又忍不住道:“半分威严也无,勿怪那些个拜高踩低的欺负你。” 赵商絮咽下米粥,又温吞的点点头。 一刻钟后,她从福宁宫离开。 平嘉皇后唤来了嬷嬷,吩咐道:“去传韩夫人,进宫侍疾。” 嬷嬷微楞,随即领命去了。 巳时初,韩夫人刚被宣诏进宫,韩贵妃便得了风声,带着宫人到了福宁宫。 “贵妃娘娘,我们娘娘正病着,谁也不见。”嬷嬷将人拦在了外面,目光扫过她发髻上的凤尾钗时,神色变得难看。 凤乃中宫之后,这般有违礼制的东西,她竟是敢穿戴着招摇过市,也不知是仗着官家宠爱而横行无忌,耀武扬威,还是得了官家授意。 “谁也不见?”韩贵妃冷哼一声,“既是病着,召来太医好生养着就是,唤我母亲入宫做甚!” “韩夫人是诰命夫人,娘娘缠绵病榻,宣诏夫人进宫侍疾有何不可?”嬷嬷道,“贵妃娘娘怀有龙嗣,还是小心为上,福宁宫的事,便不劳娘娘操心了。”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清脆巴掌声。 韩贵妃扶着还未显怀的肚子,横眉竖目道:“混账东西!竟是敢咒本宫肚子里的皇子!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嬷嬷不慌不忙的跪下,道:“贵妃娘娘见谅,奴婢关切娘娘腹中身孕,犹如贵妃娘娘担忧我们皇后娘娘的身子。” “你!” 韩贵妃脸色倏变。 “太医说,我们主子须得静养,贵妃娘娘见谅,今日奴婢们当真是不敢放您进去,还请回吧。” 说罢,嬷嬷起身,示意宫人将门阖上,她疾步进了殿中。 平嘉皇后靠在迎枕上,正翻着一卷书,面上脂粉未施,长发散着,身上穿着件月白色的中衣,听见动静,她抬眼瞧来,顿时细眉蹙起,冷声道:“韩贵妃打你了?” “奴婢无碍,”嬷嬷走近,低声道:“韩贵妃被拦了,只怕不久,官家就会过来。” 她说着,顿了两顿,提醒道:“韩贵妃用了凤尾金钗。” 平嘉皇后默了片刻,冷笑了声,淡漠的翻了页书,垂眸冷道:“当真是越活越没德行,脸面规矩都不要了。” 这话骂谁,嬷嬷都不必想。 过了两刻,福宁宫的门再次被叩响。 院子里伺候的宫人,惶惶的进来禀。 “娘娘,官家与太子殿下过来了!” 殿中昏暗,甫一开门便嗅到了清苦的汤药味,安静得不闻人声,只一小宫女伺候在榻前。 “官家,太子殿下。” 宫女请安道。 “起来吧,皇后可醒着?” “娘娘服过汤药便睡去了。”宫人轻声道。 昌隆帝目光落在那扇薄如蝉翼的芙蓉屏风,片刻,抬步朝内殿去。 那股子汤药的清苦气重了些,帘帐掩着,隐绰瞧见那抹削瘦的肩。 赵徵站在外殿,面上无甚神色。 第98章 从前,他觉得这便是夫妻,相敬如宾,可如今再瞧,却是觉得冷得慌。 二人之间只剩算计,便是连情分都消磨得不剩几分了。 赵徵不愿再看,抬脚刚要出去,忽的听内殿中一声呓语,顿时浑身一僵。 他有一乳名,只是经久未曾听过,他都要忘了,蓦然听得,竟觉几分恍惚之感。 “奕哥儿……” 声音很轻,犹如沉疴。 赵徵顿了两瞬,转身朝内殿走。 昌隆帝站在床榻前,轻纱帐子里伸出一只手来,好似要拉他上前。 赵徵脚步微滞,越过昌隆帝,屈膝跪在榻前,唤道:“母后。” 卧病之人沉重的眼皮缓缓睁开,目光隔着帐子落在他脸上,片刻,好似从那场不安的梦中醒神,怅然道:“太子来了。” 说着,视线越过他,看向他身后之人,声音冷清:“官家。” “吵醒你了?”昌隆帝问着,上前一步,将那隐约朦胧的纱帐揭开。 小宫女连忙接过那帐子用金钩挂好,又来扶皇后娘娘。 “你身子不好,礼便免了吧。”昌隆帝抬手搭在她削瘦的肩上,止住她欲起身行礼的动作。 平嘉皇后眼眸微垂,淡淡道:“多谢官家。” 这句说过,殿中静了一瞬。 昌隆帝问:“方才梦见太子了?” “做梦罢了,还以为是在王府,太子幼时。”平嘉皇后靠在迎枕上道,语气之寡淡,愈发显得方才的梦怅然若失,感今怀昔。 昌隆帝松垮的眼皮垂下,看着俯身跪在榻前的儿子,忽的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来。 赵徵是他头一个子嗣,那时,他与皇后还时新婚初成时,娇妻稚子,那种初为人父的悸动与喜悦,是之后哪个孩子出生都比不上的。 太子天资聪慧,先帝时常夸赞,昌隆帝又何曾不骄傲? 可是,太子愈是聪慧,便显得他天资平平。 他更是忘不了先帝驾崩那日,殿中跪着几位肱骨重臣,他被召去,跪在榻前,听着先帝立下了立赵徵为皇太子,若无反乱,永不可废的遗诏。 昌隆帝不知是该因终于得偿所愿,荣登大宝而狂喜,还是因那诏书而痛疾。 此后,他有许久不愿见着赵徵,殿中跪着的徐鉴实四人。 他的皇位得来名正言顺,却又好似从未名正言顺过。 平嘉皇后眼角余光扫过昌隆帝的神色,道:“官家案牍劳形,不必在妾身宫里耽搁了,韩贵妃替官家怀着龙嗣,官家多关切才是。” 话音刚落,嬷嬷进来禀道:“娘娘,韩夫人想要去探望韩贵妃娘娘。” “准了,”平嘉皇后道,“韩夫人难得进宫,让她多陪贵妃叙叙话,若是留在贵妃宫里用午膳,稍迟些好生将人送回府。” “是。” 嬷嬷福身后退下了。 昌隆帝道:“皇后怎的召徐夫人进宫了?” 平嘉皇后垂着眸子没答。 旁边的小宫女观着脸色,小声道:“娘娘昨夜梦魇,梦见了故去的老夫人,体贴贵妃娘娘怀有身孕,难免想要见见母亲,可贵妃娘娘名声喧嚣,娘娘也得顾着宫中其他娘娘们,这才以侍疾之名,请了韩夫人进宫,本也是要将人留个两刻钟吃盏茶,再请去贵妃娘娘处的。” 她没提福宁宫门前闹的那场,也没说嬷嬷脸上的那巴掌红印。 可是,昌隆帝知道了,也看见了。 片刻,昌隆帝道:“让人去做些清淡的饭菜,晌午我陪皇后用。” “是。”小宫女福身退下了。 昌隆帝沉吟片刻,道:“近日户部在忙着重修鱼鳞图册,此事虽是繁琐,但也获益匪浅,太子去吧。” “儿臣领命。”赵徵俯首。 赵徵从福宁宫出来,便见闻津等在外面,一脸的心虚模样。 “怎么?”赵徵问。 闻津面露难色,将一张信笺递来,而后悄摸摸的退后几步。 赵徵展开那像是自哪处随意撕来的半截纸,只见上面龙飞凤舞的书—— 城东,十两银子,来赎人! 赵徵眉微蹙,抬眸看向闻津。 “怎么回事?” “老七送回来的,说是……”闻津咽了咽喉咙,又退后一步,小声说:“这是徐大小姐给的,老八给她扣下了。” 赵徵:…… 他脸上浮红,有些无言的恼道:“不是让他在东宫当值?” 闻津讪笑道:“老五今儿病了,便让老八替了他去,他也不知老八先前被徐大小姐捉住过……” 赵徵闭了闭眼,一副不忍再听的神色,耳根连着脖颈,染了一片绯红。 半晌,他抬脚出了宫道,冷漠无情的说:“让他扣着吧。” 跟在后面的闻津瞪圆了眼:“……啊?” 不救一下子吗? 前面赵徵咬牙切齿声传来。 “让他自生自灭。” 第64章 我徐华缨喜欢谁,谁便是…… 晌午时分,城东。 酒楼飘香。 门前行人接踵,街边还有老翁卖葡萄的。 “赵郎君!” 忽的,一道清脆的欢喜声。 赵徵抬眼,便看见了趴在楼上窗前笑看着他的姑娘。 华缨今日难得规规矩矩的梳着发髻,额前画花钿,笑吟吟的模样更胜髻上那朵芙蓉。 赵徵微颔首,便听她又道—— “来赎人啦?” 赵徵脚步一滞,生出些想要扭头就走的窘迫来。 他面色泛起些潮红,还未开口,便见她招手。 “上来!” 闻津跟着赵徵上来楼上,待看清雅间儿里的情景时,心想,殿下让老八给扣着当真是好主意呢,又何必救他? 桌上满盘佳肴,华缨临窗而坐,一侧坐着姚宝湘,一侧是那大快朵颐的暗卫。 “殿下……”老八啃着鸡腿喊了声,惭愧得脸都发烫了。 今日老五不能当值,他便自告奋勇了,原是想一雪前耻,他堂堂太子贴身暗卫,怎能轻易被人察觉行踪呢! 老八颇觉委屈的朝旁边穿着花裙子的小姐瞧了眼,这人…… 罢了,她还给他吃鸡腿儿呢。 赵徵一脸难尽之色,面上红潮还未褪,又扑起一层来。 他自袖袋里掏出两锭银子放在桌案上,干巴巴道:“可否让他走了?” “噗!”姚宝湘当真是没忍住,口中的甜汤喷到了对面坐着的人质脸上,“咳咳咳……对不住啊……咳咳咳咳……”。 老八啃着鸡腿,傻眼了。 后面竖着耳朵站着的闻津都有些不忍直视呢。 华缨也有些忍俊不禁的噗嗤笑了声,一双桃花眼弯起漂亮的弧度,眸子里盛满了笑意,故意逗人玩儿似的,“可他还吃了我的鸡腿儿,”她说着,小下巴朝桌上佳肴轻抬了下,“喏,都是他吃的,酒菜钱殿下可带了?” 第99章 赵徵默了一瞬,又掏出两锭银子来,与桌案上那两锭排排坐。 华缨露出两排小白牙,笑眯眯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殿下也是呢。” 赵徵:…… 闻津带着啃鸡腿儿的老八出去了,将厢房门阖上,隔绝外面食客醉酒的喧闹声,又将桌上菜色换了一桌新的来。 赵徵颇为坐立不安,越是久,越是深觉梁上悬刀未落之感,一顿饭味同嚼蜡。 结账出了酒楼,华缨与姚宝湘行在前面,赵徵走在后面,日光甫一照来,他被晒得微微眯眼,便见华缨回头瞧来。 赵徵霎时浑身一凛,犹如浇了满身的凉水。 她是要问了吧? 自方才见着,华缨也只是打趣的问他可是来赎人,纯粹的故意打趣,惹他羞臊。 可她偏不问他意欲何为,倒是显得他居心不良…… 赵徵想着一顿,木然的眼睑微垂。 他也确实居心不良。 “殿下,可要去跑马?”华缨问。 赵徵神色怔了下,随即摇首,“今日不行,我领了与户部诸位大人编修鱼鳞图册的差事。” 这话,反倒是让华缨愣了下。 鱼鳞图册乃是户部紧要的差事,来日功绩簿上,少不得要留太子名讳,这样的好差事,昌隆帝当真让赵徵去?到底是她小人之心了,还是其中另有图谋? “若你明日闲暇,傍晚时,可同去城东外跑马。”赵徵又道。 “好啊。”华缨笑眯眯的应下,那眸光闪了闪,道:“那我可问殿下,为何让人跟着我了吗?” 赵徵刚不知觉放下的心,霎时提起,好似有一只小手轻捏了下,使他呼吸都停了瞬,有些羞愧的别过脸,看着那午后静谧的街角,喉咙滚了几下,在那双灼灼目光下,他干巴巴道:“对不住……” “道歉就别说了吧,殿下分明是有意为之,”华缨说着,双手揪着裙摆,上来一阶石阶,目光更靠近他些,“也是明知故犯。” 这样被教训的话,赵徵便是在学宫读书时,也未受过几次,这会儿子,被她明晃晃的戳破来,一张脸轰然红透,难为情得向后退了半步。 华缨好似很稀罕他这副羞臊难当的模样,那双眼睛紧瞧着,唇角弯着,仰头看着他的眸子里盛着浅淡的日光,她步步紧逼道:“殿下想知道什么,不妨直接问我。” 这样近在咫尺,已然越了规矩礼数。 可赵徵这回没退,看着她靠近,心口涨得厉害,他张了张唇,道:“我想瞧瞧,是哪家郎君让你倾慕。” 虽是羞于启齿,但他实话实说。 这半月夜半难眠,卑劣性在深夜藏不住,她总是忍不住想,那夜他若是与她表明心意,可会让她有些许为难? 话出口,却是见那双眼睛笑意更甚,像是只故意耍人玩儿的狡黠狐狸。 赵徵喉结轻滚了下,忍不住别过脸去。 华缨脑袋歪了歪,跟着他的目光动,“殿下为何要问我心上人是谁?” 赵徵看着她鬓间那朵芙蓉花瓣颤了颤,心也好似跟着轻晃了下。 若是心有属意,该禀告双亲,父母做主,与对方长者私下互通心意,再好生请媒人上门提亲,三书六礼,聘之为妇。 可若二人互通情意,那是私相授受,为礼不齿。 可他…… 赵徵喉间微涩。 “是我冒犯了。”赵徵拱手赔礼道。 华缨未避让,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殿下既是不坦诚,便也不要想着窥探旁人的心意,无论我喜欢的是谁,都不会是胆小怯弱的蠢蛋。” 说罢,她朝赵徵潦草的福了福身,“还有事,先走一步。” 说着,华缨转身就走。 那朵芙蓉不见,眼前的日光白得刺眼,赵徵有一瞬的眼晕,回过神来时,话已然脱口而出—— “心悦你。” 芙蓉红的裙摆旋起,犹如湖水涟漪,裙摆下的绣鞋停住,面朝日光而行的人唇瓣翘起,有几分得逞与欢喜。 “因为心悦,是以,”赵徵脑中空白一片,耳边的声音都在瞬间倏然远去,他甚至能听见胸口的跳动声,“想知道为何是他,而不是我。” 华缨转身看他,那股子欢喜并未瞧得出,她道:“方才还有一句未说,我徐华缨喜欢谁,谁便是盖世英雄。殿下,你觉得你是英雄,还是蠢蛋?” 说罢,转身扬长而去。 赵徵怔愣片刻,忽而扬声问:“那明日跑马……” “如期之行。”华缨高抬手臂挥了挥,踩着脚凳钻进了马车。 马车里,姚宝湘一出戏瞧得意犹未尽,连声啧啧。 华缨脸不红心不跳,拿了个冰果子啃。 姚宝湘轻撞下她的肩膀,揶揄道:“行啊,徐大胆儿,这眼角眉梢都透着春风得意。” “表姐何时会看面相了?”华缨睁着弯弯的桃花眼,抬手点了点自己的眉心,模样认真问:“这儿有啥?” 姚宝湘捧着她的脑袋,煞有介事的瞧,片刻,肃然道:“有灾。” 华缨:。 姚宝湘:“情债。” 华缨:…… 姚宝湘大抵是乌鸦嘴。 当夜,宫中传来了噩耗。 昌隆帝驾崩了。 享年三十九,驾崩于永宁九年,八月十六。 华缨是被那悠长的丧钟惊醒的。 每响一声钟,心便跟着一沉。 春居堂很安静,但她能想到祖父院中会有多忙乱。 徐九涣也披着衣裳出来了,脸上还有酣睡时压着的印子。 华缨懵懵的,心口却好似塞了千斤顶,看见他,她呐呐的喊:“爹爹……” “嗯。”徐九涣应了声,“天塌不下来。” 父女二人出了院子,在堂院见到了身穿朝服,匆匆要出门的徐鉴实父子。 徐鉴实看见孙女有些恍惚的脸色,来不及多说什么,只道:“时辰还早,回去睡吧,这几日少出门玩儿。” 华缨木木的点头,就见祖父和二叔一前一后的携了满袖的风出了府去。 宫中灯火通明。 得了令的宫人们忙进忙出。 殿中,昌隆帝便是连丧服都没,身上盖着一床明黄锦被,勉强遮着不堪。 今夜,昌隆帝是宿在韩贵妃宫里的,近侍在外守夜,刚要入梦,忽的听得一声刺耳尖叫声,惊觉不对,忙入了内殿,便见昌隆帝瞪着眼珠子跪趴在床上,赤裸的胸膛与脸上透着惊悸的红,帐子里面,韩贵妃被吓得凄声尖叫,勉强扯着锦被遮掩着身子,好似失了神志。 近侍也被眼前景象吓傻了,好半晌,连滚带爬的出去,惊动了外面的侍卫。 “官家、官家驾崩了……” 侍卫浑身一怔,连忙分路去了。 平嘉皇后与赵徵几乎是前后脚过来的,进殿时,平嘉皇后眉眼间满是寒霜,侧首吩咐道:“你先别进来。” 第100章 赵徵顿了下,止步于殿外。 他听着里面平嘉皇后让人将韩贵妃绑了,殿中伺候的宫人都关了起来,度过方才漫长的寒冷与失声,此刻听着殿中凄声尖叫,他心口竟是异常平静。 平嘉皇后让人堵了韩贵妃的嘴,将人拖出去,她入了内殿,盯着乱糟糟的床帐内,那姿势怪异死去的人,满眼的恨。 自己荒淫无度便罢了,竟是以这颜面尽失的法子死去,来日史书之上记载,都要连累她与太子,有这样一位死于马上风的夫君与父亲! 何其可恨!!! 第65章 国丧。 平嘉皇后下令,将昌隆帝抬回了尘光殿。 稍后有群臣来见,在韩贵妃宫里,到底是不成体统。 太医比众臣来得快些,上前瞧过,与平嘉皇后低声禀道:“官家瞧着,是服过药的,身子受不住那药性,这才……” 他斟酌答话,却是字字为难。 太医署的宫人,比旁人知道的多些。 昌隆帝沉湎酒色,早就被掏空了身子,那药虽是不伤身,但他这副虚弱躯壳又哪里受得住?惊悸之下,这便没了命。 昨日晌午,昌隆帝留在福宁宫,陪着平嘉皇后用了午膳,之后便去了前殿处理公务。傍晚时,听说韩贵妃以身子不适为由,请了官家去。 平嘉皇后听罢,不屑嗤声。 昌隆帝只是在她宫里用了午膳,韩贵妃这就坐不住了,急不可耐的请了人去。 只是她没成想,昌隆帝竟是还用了药。 昌隆帝待她病症一无所知,平嘉皇后对他也分毫不关切。 夫妻做到这种地步,委实唏嘘。 平嘉皇后静默片刻,而后朝他示意,“给弄得体面些。” 昌隆帝是死了,可是她还活着呢,她不要一个死于马上风的夫君。 太医为难,“这……” “掰断了也无甚要紧的。”平嘉皇后又道。 太医:! 众臣求见进殿时,隔着一道明黄帐子,昌隆帝双眸紧闭,面容平静的躺在榻上。 “官家忧心国事,心悸不支,都没等到太医来,便去了。”平嘉皇后面色难过道。 她话音落下,殿中鸦雀无声。 太医垂首躬身站着角落里,衣袍下的手隐隐发抖。 平嘉皇后要给昌隆帝安一个体面驾崩的名头,可今夜见过昌隆帝这副死状的宫人不在少数,她要如何堵得住众人的嘴? 还有他,他要如何? 众臣未听得旁的,此时发懵的脑袋缓下来,渐渐的浮上了些悲楚。 昌隆帝驾崩得太过突然,丧服棺椁都还未备好,身上盖着明黄锦被,众臣也不好瞻仰遗容。 丧仪由平嘉皇后与礼部官员主持,嫔妃、文武百官乌泱泱的跪了满殿。 殿中安静,香火缭绕。 隐隐能听见低声抽泣。 五更天时,众臣拥立着身着缟素的太子继位。 卯时初,华缨跟着婶娘进宫,与一众诰命夫人、官家小姐,前往停灵的大殿去为昌隆帝跪灵。 她哭不出来,神色木然,鼻端缭绕着香火,心却是不安。 思索半晌,竟也无端缘由。 宋喜余光看见,偷悄悄的塞给她一个帕子,示意她闻一闻。 华缨不解,神色狐疑,垂首在袖子里掩着的帕子轻嗅了下,一股子辣劲儿直冲眼睛,唰的一瞬,泪流满面。 华缨:…… 赵徵便是这时过来的。 二人目光对上,华缨看见他好似吃惊得步子都顿了下。 华缨顶着那满脸的泪看着赵徵,他好像……还好。 赵徵抬脚进来,经过她时,自袖中掏出帕子递给她,而后不发一言的上前,跪于棺木旁,往那香火盆里添了几只往生之物的金元宝。 华缨旁边跪着的几位夫人贵女察觉方才的动静,不禁看向华缨,顿时一惊,哭成了这模样! 几人也忙垂首,努力的憋眼泪! 跪了一个时辰,辰时初,小太监过来送饭,众人前往偏殿用饭,也能坐着歇息两刻。 到底是丧事,肃穆又安静,今日的天儿也不好,灰蒙蒙的一层,惹得心口也惴惴不安。 华缨跟在后面,抬脚跨出大殿,回头瞧时,便见赵徵跪着,目光低垂,怔怔的看着那只满是灰烬的香火盆。 早饭都是些清淡的粥饭饼子和小菜,饶是御厨手艺,也吃不出几分好来。 众人安静的吃完,小宫女前来收拾了碗筷。 殿中无人说话,好似还笼罩着昌隆帝驾崩的难过。 歇了两刻,众人回去继续跪灵。 赵徵已经不在了,却是见殿中整齐摆着软垫,闻津在殿外道:“是殿下吩咐的。” 众人循循入内,华缨经过闻津时,细布宽袖擦过了他的手。 晨钟杳杳,宫中上下满是缟素,东宫亦如是。 闻津叩响书房门,进来呈上一张信笺,道:“徐大小姐给的。” 桌案上堆着几摞奏疏折子,有些是昌隆帝批阅过的,有的是还未来得及批阅的,这都是方才从尘光殿搬来的。 一夜未合眼,赵徵脸上神色寡淡,却是未见疲态。 闻言,他目光自奏疏抬起,落在闻津手上。 是他清晨时递去的那方帕子。 赵徵伸手接过,柔顺的绢丝展开,上面的字迹一如那日潦草。 改期! 好好吃饭! 非是墨迹,炭黑之色,倒像是姑娘描眉之物。 赵徵不觉抬起手,将那方帕子托于鼻端轻嗅,是一股熟悉的清香。 他殿中宫人常用的熏衣之草木香。 赵徵怔忪了下,继而又垂眸,眉眼神色松懈。 案前站着的闻津,瞧着他家殿下的动作,一副见了鬼的吃惊表情,在赵徵抬眼时,连忙拱手,扭身就走! “……去端饭菜来。”赵徵看着那道坚定的背影,吩咐道。 闻津浑身一激灵:“是!” 赵徵:…… 昌隆帝驾崩三日,宫中禁卫军守备换了一茬儿,后宫被平嘉皇后掌控着,她欲要将殿前司都指挥使换作苏余兴时,被太子——如今的景祐帝拦下了。 赵徵知道她想做什么,那日韩贵妃宫中当值的宫女太监,如今还被关着,还有昌隆帝的近侍和侍卫。 比起昌隆帝驾崩,平嘉皇后更在乎日后史书之上给她冠的名讳谥号。 平嘉皇后想要昌隆帝驾崩的辛密永不见天光,最好的法子便是让那些知情人无存活于世,而做这事之人,只能是苏余兴这个国舅。 赵徵面色平静,“他们不该丧命。” “你可知你心慈手软,会是来日之祸患?”平嘉皇后横眉竖目道。 赵徵默了片刻,道:“宫中冤魂太多了。” 母子俩的争执,不足为外人道。 赵徵白日里处理朝政,晚上会到大殿跪两个时辰的灵,朝臣闻之,甚是欣慰。 而华缨跪了三日灵,人都跪麻了。 第101章 纵然有软垫,也委实是受罪的紧。 晚间,徐鉴实下值回来,家里几人还在等他用饭。 这几日,他也忙得厉害,新帝甫接朝政,少不得他与几位朝臣多辅政操心,一日下来,脸上的疲惫难掩。 “祖父,你都老了。”华缨伸展两条腿,让膝盖缓缓,瞧着他鬓间丝缕华发,幽幽道。 徐鉴实吃了碗茶,叹声:“是啊。” 华缨眼珠子转了转,蹭过来,挽着他的手臂撒娇道:“祖父,您打算几时致仕啊?我陪您去归园田呐~” 徐士钦一口解渴茶噗的喷得均匀,瞪着眼珠子满脸惊慌,“咳咳……” 致、致什么东西? 被殃及的徐九涣扯了扯被溅了茶水的袍子摆,啧声道:“赔钱!” 徐士钦哪儿顾得上他啊,睁圆眸子,竖起耳朵望着老爹。 “再等等吧,”徐鉴实缓声道,“吾帝年少,豺狼环伺……” 景祐帝年十九,还未弱冠,这样的幼主,只怕是南边儿几位王爷异动,更甚者,北地边关,也得防范,事有许多,他还未能全然放心交给后辈。 华缨脑袋抵着祖父的手臂,鸦睫垂着,在眼睑落下小片暗影。 她忽的有些明白,自己这几日惴惴不安的缘由了。 昨日之赵徵,今朝之景祐帝,不同了。 她其实是害怕的,史书也好,野史也罢,自古至今,权倾朝野之人,有几个是有好下场的? 赵徵不同于昌隆帝,昌隆帝天资平庸,虽是有些算计,但朝政之事,也多依赖徐鉴实几位老臣重臣,可赵徵年少,野心勃勃,掌权之后,只会将权势收拢,尽数掌控,如此帝王,是臣民之福,也自忧患。 这些,华缨没多说。 她知道,祖父也定是知晓的。 华缨没当过朝臣,不懂那种为百姓,为朝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责任感。 她想要祖父替自己考量打算,安享晚年。 可是,祖父有自己的事要做。 如她想要杀孟固安一样。 谁劝也无用,哪怕前路艰险,也要奋力一试。 帝王丧仪,出殡之日,全城缟素。 华缨没去观礼,成日待在家里与米糕玩儿。 快要长蘑菇时,姚宝湘来找她玩儿了。 帝王丧,便是寻常百姓,也要守丧,百日之内不可行婚嫁之事,宴请奏乐。 因此,不管是镇国公府与博望侯府的亲事也好,还是姚宝湘与段晁的亲事也罢,因着这国丧而耽搁了下来。 姚宝湘瞧着倒是挺乐的,嘬嘬嘬的用米条逗着小白狮玩儿。 华缨歪在榻上,瞧着这一人一狗,懒洋洋的问:“你的婚日改到了哪日?” “明年春日里。”姚宝湘乐滋滋的说。 华缨瞧着她叹了声气,“段世子都要哭了吧。” 姚宝湘眸子一瞪,有些羞道:“胡说什么呢。” 华缨可是见过段晁傍晚从营中赶回来,只为了陪姚宝湘乞巧放河灯。 姚宝湘性子骄纵些,故意折腾人,这个画样描得不好看,那个花灯扎的丑,挑三拣四,可那健硕的将军也无不耐,慢吞吞的陪着她挑。 姚宝湘被她盯得面上逐渐发烫,忍不住过来挠她痒,羞道:“说得我好似急着嫁呢!” 华缨打了个滚儿,笑眯眯道:“分明是段世子急着娶表姐呢。” 姚宝湘的婚期重新择了明年春月,京中各家盯着的镇国公府,苏扶楹却是没如众人所想的那般,顺势与博望侯府退亲,而是将婚期请在了冬月初一。 第66章 书信。 镇国公府。 日光浓烈,房中花团摆满了案桌,苏扶楹握着把剪刀正修剪花枝,对面坐着的她阿娘,神色期期艾艾,面前的茶都凉透,想说的话还是难以启齿。 苏扶楹也不催促,安静的插花。 好半晌,明氏张口道:“阿楹,要不还是让你爹,去将博望侯府的亲事退了吧……” “阿娘今日来,便是来当父亲的说客的?”苏扶楹抬起眉眼问。 日光浅薄落在眉眼间,她的神色浅淡,“阿娘为何要听父亲的?还是也以为女儿这桩亲事不好?” 明氏被她问得有些说不出话来,一急,眼圈却是先红了。 苏扶楹深吸口气,她看着手中那枝明艳的秋海棠,道:“我自有我的成算,博望侯府再是不好,也不必受血亲的挟制,我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阿楹……”明氏眸底微怔,好似难过极了,眼泪顺着流下。 “阿娘觉得我说的这话不对?”苏扶楹自嘲的笑,“我有爹有娘,却是如没有一般,委实是……有些羡慕魏青鹤。” 明氏帕子掩唇,呜咽哭出了声。 “便是入宫又如何,隐忍小心,守着那妃位过一生,若是运道好,膝下会有一子半女,可官家那样冷心肝儿的人,待我的孩子又会有几分父亲的宽厚仁慈?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亦不想我的孩子日后只有尊崇的身份而感受不到半分亲爹的关怀。” “阿娘,我劝你多少年了,可你从未有一次站起来,也从未有一次护着我,父亲要纳妾还是要抬妾室,都随他去,你是正房娘子,是三媒六聘娶进来的,手中握着花用不完的嫁妆,怎就非要瞧着男人的脸色过日子?” 苏扶楹眉间微蹙,她当真是想不明白,五岁时不懂,十五岁依然不懂,到如今将要出嫁,还是忍不住想问。 “你还小,你不知道一个妇人不能为夫家绵延香火……”明氏委屈哭诉。 苏扶楹闭了闭眼,不耐的打断她的话,“你有我,如何就是不能绵延子嗣了?华缨的爹爹,膝下也只她一个闺女,可是徐家世伯从未说过华缨不如男子,更是至今未续弦纳妾!徐世伯将华缨视为骄傲,阿娘……”她胸口急促的呼吸,声音隐隐颤抖,“阿娘怎就不能以我为傲呢?” “阿楹……” “阿娘回吧,今日我事忙,还得清点嫁妆。”苏扶楹说着起身,“日后若还是要说此事,便不必过来了。” “她是被那魏青鹤下了降头不成?一个破落侯府有什么好嫁的,官家如今后宫空虚,待得百日丧过,她就是第一位后妃,这般情分,还怕官家日后亏待她?”平嘉太后揉着额角道,“我一个做姑母的,还能害她不成?” 镇国公搓了把脸,也烦的紧,有些难为道:“我如今也做不得她的主,她要嫁那魏青鹤,魏家也不愿退亲,我能有什么法子?她娘也劝了,没用。” 说来说去,还不是没早早的定下亲事,不然怎会有后面这烂摊子。 苏余兴说着叹气,试探问:“要不,换老三家的姑娘?” 平嘉皇后瞪他一眼,“那个没脑子的,只会争强好胜,将她纳入宫里来,都不够给我添堵的。” 平嘉皇后虽是厚此薄彼,但是府中嫡出庶出的侄女儿们,她都遣派了嬷嬷好生去教的,可除了苏扶楹,她竟是无人能用。 容貌出挑的,性子也出挑,半分不知忍让便罢了,嘴上还处处挑头儿,没得让她心烦的。 第102章 可那性子娴静的,胆子也小,便是进了宫,也是那默默无闻的,又能帮衬家里什么?平白费一番力气罢了。 苏扶楹倒是个好的,性子坚韧,脾性也好,知进退,懂礼数,容貌姣好,聪慧有识,可偏偏,她非要一脑袋往那破落门第钻,半分不听劝。 镇国公耷拉脑袋半晌,将出宫时,忽的想起什么,又低声问:“那个韩贵妃……” 平嘉太后神色不善道:“官家要保她,说是她怀着先帝的龙嗣,”说着,她冷笑了声,“从前倒是不知,官家竟是还有一副菩萨心肠。” 苏余兴听着这话,后知后觉的觉出些不对来,又听平嘉太后道。 “让她生,我倒是要瞧瞧,她能生出个什么东西来。” 苏余兴心想,生啥,不是小公主就是小皇子呗。 不过,如今太子名正言顺的继位,就是生个小皇子也不足为患,再说,宫中的皇子——如今的王爷还少吗? 从前的尘光殿,如今改名为崇宁殿,赵徵的寝宫。 前面的崇政殿,觐见群臣。 “这是户部大人呈上来的,今年各地的秋税名册。” 九月始收秋税,用的还是旧的鱼鳞图册,十月初,各地使官快马加鞭的将名册送往汴京来。 又商议了两刻的冬日官员考核之事,徐鉴实躬身告退,抬脚将出崇政殿。 “太傅。” 身后赵徵忽的又出声。 徐鉴实脚步一顿,回身拱手道:“官家还有吩咐?” 闻津伺候在旁,都替他急,两只手紧攥着,表情使劲儿。 赵徵默了一瞬,道:“徐大小姐,近日可有收到书信?” 徐鉴实:? 华缨今日得闲,撩起袖子乘兴在院中作画呢,就听下人来报,祖父唤她过去。 “祖父今日回来的这样早?”华缨眼睛一亮,“也不知可给我带了糖葫芦!” 华缨收拾了自己的大作过来堂院时,华敏和华宋姐弟俩也在,正被徐鉴实考教功课,耷拉着两张苦瓜脸。 华缨装乖道:“祖父唤我?” 话出口,就见徐鉴实挥挥手,竟是将姐弟俩放了去,一副待她严肃的神色。 华缨:? 她近日没惹事啊,乖乖的呢。 华缨狐疑走近,问:“祖父忘记给我买糖葫芦了?” 徐鉴实眼皮狠抽了下,就连那把美髯都透着无奈,“先不说糖葫芦,祖父问你,你与官家可有通书信?” 华缨眼珠子滚了半圈,咕哝问:“谁胡乱传我闲话?” 徐鉴实神色顿时变得一言难尽,他深吸口气,缓缓吐出,“……官家。” 华缨:。 对着几双好奇得圆睁的眸子,和祖父满是担忧的眼神,她耸耸肩道:“没有。” 自那回宫中跪灵罢,华缨便没再见过赵徵,府中是有收到几封递给她的书信,都是赵徵写来的,大抵是怕给人知晓,徒惹闲话,那书信都是驿站的小厮送来的。 只是,华缨没有回过罢了。 她对赵徵有喜欢是真的,如今敬畏害怕他也是真的。 顿了片刻,华缨一脸认真的又道:“我从前放浪形骸,与官家是有大放厥词,可如今都改过自新了呢,我知晓轻重的,祖父安心。” 徐鉴实哪里能安心? 便是从前成禧帝赐婚,徐鉴实都没当真她会成为太子妃,如今的皇后。 徐家的男子,不靠姻亲在朝堂立足,亲事选择,向来最重品性,权势于他们父子,无甚紧要。 旁的便罢了,徐鉴实唯恐她会喜欢上赵徵。 “泱泱,深宫不好待,你性子随了你爹,最是不甘被约束……”徐鉴实忧心忡忡道。 华缨点脑袋,“是呢是呢!” 徐鉴实:…… 晚间,用过饭,徐九涣难得的被老爹留下了。 “做甚?”他咬着闺女给留的半根糖葫芦问。 徐鉴实瞅着他有些心塞,长孙女多懂事啊,不值几钱的糖葫芦都要给这个当爹的留几颗,这混账当西也当真是厚脸皮,与闺女争一口吃食。 “泱泱的亲事,你可有打算?”徐鉴实直接问。 “亲事?”徐九涣咔嚓咬着糖葫芦,“什么亲事?她才几岁啊。” 徐鉴实:…… “泱泱都及笄了,寻常姑娘家,这个时候早该忙活着相看了,十六定亲,十七出阁,你……”他说着,又不禁的嫌弃,“亏得你是亲爹,成日里不着四六的满街瞎晃,还吃,还吃得下?” “怎的吃不下啊,几颗果子罢了,又不占地儿。”徐九涣无辜道,“我闺女又不是寻常姑娘,旁人成亲与她何干?她想做甚就做甚,哪日遇得想嫁之人,我便是躺在那门前,那也是拦不住的,她若是未有成亲之意,逍遥一世又何妨?人之短短一世罢了,作甚委曲求全的让旁人欢喜?” “你……” “是啊,我不也未娶妻嘛。”徐九涣拍着胸脯说。 徐鉴实也噎了下,恼道:“上梁不正下梁歪!” “这话你去与泱泱说啊,”徐九涣理直气壮,又故意气老头儿,“我还是你的下梁呢!” 说罢,闪身跑走。 “逆子!”徐鉴实气得追了两步骂。 春居堂檐下亮着灯,徐九涣大步流星的回来,径自过去拍了两下闺女的门,“来,咱爷俩儿闲聊会儿。” 窗棂被推开,冒出来一颗脑袋瓜,华缨喊:“进来啊,外面多冷呢。” 已然十月中旬了,晚间风凉,华缨早早的便将门窗关好了。 徐九涣闻言,推门进来,就见她舒舒服服的给自己搭了个巢窝着,茶果点心就在手边,身上还盖着件白狐裘,一卷画轴铺满了软榻,她瞧得正起劲儿。 “这什么?” 徐九涣好奇问。 “芳表姐给我的,说是汴京如今流行这样作画。”华缨托着脸,笑眯眯道。 徐九涣瞧了两眼,明白了,这一张画卷便是一个故事,软榻上铺陈的这张,小姐郎君都是肉圆脸,豆豆眼,倒还算是惟妙惟肖。 “寒门贵子中状元,迎娶官家小姐的话本子早不新鲜了,何至于瞧得这样认真?”徐九涣卷起半边儿,自己寻了个空坐。 “这憨货小人儿,我喜欢。”华缨指着那咧嘴笑的豆豆眼说。 姚宝湘压箱底儿的话本子都被她瞧过了,华缨自是对这俗套故事无甚有趣,可是这画风她喜欢呀,瞧着便生欢喜。 “爹爹寻我说什么话?”华缨抬眼问。 “你祖父方才问,你可看上哪家郎君了,说是要替你说亲。”徐九涣拿了颗青枣啃,大喇喇的道。 华缨眨了眨眼,有些不好意思,“爹爹不是知道?” 徐九涣咔嚓咔嚓咬着青枣,有些不悦的睨她一眼,“不挑挑了,就他啦?” 华缨想了想,老实摇头,“不知道。” 湘表姐虽是因亲事延后而欢喜,可是华缨瞧得出来,她还是期待嫁给段晁的,姑娘成亲时手持的扇子,湘表姐都绣了三幅扇面了,可不是嫌这个针脚不好,就是那方丝锦不好,其实,她是嫌时辰太慢,成婚之日遥遥。 第103章 华缨却是没想过与谁成亲,她见到赵徵会欢喜,不见时,也时常有念,可是这些,不足以让她跨出那一步。 如今的景祐帝,不再是她熟悉的太子了。 华缨其实是有些难过的,她也刚刚喜欢一个郎君呢。 第67章 你再说一遍。 徐九涣咬着颗青枣,唇角不觉翘起,越翘越高,笑容灿烂。 华缨瞅见,鼓着脸表情幽怨,“爹爹开心什么?” 她都不会快乐了呢。 “咳咳……”徐九涣清了清嗓子,吐出一颗青枣核,绷着一副正经模样道:“笨。” 华缨:? 徐九涣努力压着想要绽放的唇角,学着徐鉴实那副口吻,循循道:“爹跟你说,男人啊,不靠谱!” 华缨:。 “那些个男人,今日跟你说的话,只限今日有效,来日便是另番光景了。” 华缨张了张唇,小声说:“赵徵未与我说什么,都是我说的。” 徐九涣噎了下:“……你是姑娘家,要矜持。” 话出口,就见闺女神色变了变,有些……意味深长。 “爹爹方才的话,当真是有道理。” “啥?” “爹爹从前与我说,姑娘与男子未有不同,这世间男子做得的事,姑娘家亦可,如今女子不能涉足朝堂,也不过是那宝座上和大殿上坐着的是男子罢了,未必就说他们比姑娘家强出什么来。” 华缨说完,嘴巴一撇,瞅着他道:“男人啊,果真是只有说这话的当下是真心,爹爹睿智呐。” 徐九涣默了片刻,认真道:“我觉得你在骂我。” 华缨盘着腿脚坐着,膝上还铺着半截儿画卷,眨了眨眼道:“那我多不孝啊。” 这父女俩半分正形也无,却是说着掏心窝子的话。 徐九涣道:“你娘想让你平安快活。” 华缨说:“我阿娘也不想看你抱着她的灵位过一辈子。” 闲聊至此,徐九涣端着她桌上的青枣走了。 个倒霉闺女! 门阖上,华缨抿了抿唇,将膝上的画卷收起放去桌案。 她端着油灯正要回床榻,忽的脚步一滞,瞧着那桌案片刻,与椅子落座,打开了手边一只乌木匣,其中放着整齐一叠书信,火印未拆。 看了半晌,华缨还是将那书信原封不动的放了回去。 犹豫不决,滚去睡觉! 崇宁殿。 近三更时,闻津匆匆来叩门,低声禀道:“官家,韩太妃腹中的孩子没保住。” 赵徵笔下未停,淡漠‘嗯’了声。 殿中鎏金香炉将燃尽,沉闷得让人心口不觉紧攥。 闻津欲言又止,终是没说什么,轻着手脚退出了殿中。 旁人不知,可他伺候在官家身侧,瞧得分明,官家是待徐大小姐有意的,可是自那日跪灵,徐大小姐将他们官家撩拨后,便是再无只言片语。 闻津瞧着这些时日,他们官家每三日一封书信,让人送去驿站,可是十日、半月、一月过去,都未收到半截书信的回应。 他们官家初时,每日还会问上两回,期待着,可不知不觉,如今便是连问都没了,每日除却批阅奏疏,便是吃饭睡觉,人也一日较一日的沉了。 今日忍不住的问太傅那话,他们官家也很为难的。 可瞧着太傅那神色,显然是对此事一无所知。 徐鉴实睡了一夜,晨起在堂屋用饭时,跟宋喜说起了华缨的亲事。 依着宋喜的意思,这事早该操办起来了,不然,那好儿郎岂不都被旁人家挑走了? 可泱泱不急,公爹也一副稳坐泰山的架势,宋喜就是想张罗也无处伸手,如今说起,却是逢着国丧,说亲之事不好明目张胆着操办,宋喜有些为难。 徐鉴实道:“不必赶急,留些心就是了,待国丧结束,再正经说这事。” 宋喜颔首,“儿媳记下了。” 华缨埋头吃饭,两颊鼓鼓的嚼着焦饼。 唉。 她也到了要被祖父催着相看儿郎的年纪了呢。 重阳登高,逢着昌隆帝新丧,是以,京中子弟都没敢去游玩。 眼瞧着天儿将冷了,姚家表姐与表兄们想要出城去登高,来问华缨姐弟仨可要同行。 华敏与华宋姐弟俩成日被关在房中读书,听得这事,欢欣鼓舞。当日晚间,华敏便撒娇要祖父放她一日假,徐鉴实倒是也未拒绝,“登高望远,让人备好车马,带些干粮衣物,别着凉。” 华敏喜不自胜,又来晃华缨,“阿姐,一起去玩儿啊。” 华缨心里打鼓,好似耐不住她缠磨,应下了。 是夜。 春居堂偏房的烛火熄了又亮,无人知晓。 折腾了半宿的人滚上乱糟糟的床榻时,木架上搭着一套漂亮繁复的裙衫。 翌日,天朗气清。 华缨姐妹俩登上了姚家的马车。 姚宝湘姐妹几个,瞧着华缨今日盛装,眼珠子险些掉出来。 姚宝璐道:“泱泱,咱们今儿是去登高,不是踏青。” 华缨拢着裙摆,端正坐好,又摁住脑袋上轻晃的蝴蝶翅银簪,“我知道呢。” 姚宝湘掀开帘子,朝两侧瞧瞧,没瞧见预想的人,手中帘子放下,忽的又一顿,目光在跟在马车旁的几个兄弟身上一一扫过,很是仔细。 姚明山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凶道:“瞧什么呢?” 姚宝湘哼了声,没答话。 她放下帘子,低声问:“泱泱,你莫不是瞧上他们谁了?” 华缨:“……不是。” 也不怪姚宝湘有此猜想,委实是华缨今日穿着打扮,好似是闺阁中娇羞的小姐,只为情郎一观。 小发包上簪着振翅的蝴蝶银簪,额前描花钿,对襟的裙衫漂亮繁复,便是往日入宫宴,都未见她这般盛装。 华缨鼓了鼓脸颊。 这要她如何说嘛。 说……赵徵可能会来堵她? 还是说,她在期待着见到谁? 马车行过御街,自北门出。 马蹄声清脆,街道两侧小贩叫卖声嘈杂。 华缨掀起身侧窗帘,双臂趴在窗棂处,沿路望着那御街后巍峨肃穆的宫殿。 北郊城外有座腾龙山,官道修建,汴京子弟登高最喜去处。 同行的都是姑娘家,有修好的石阶官道,总归是好走些,山上不时还有凉亭以供休憩歇脚。 马车一路到腾龙山下,几人跳下马车,拿了干粮水囊拾阶而上。 姚明山从另侧绕过来,打趣华缨道:“今日打扮得这样好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要会情郎呢。” 华缨眼珠子木了下。 “是吗?” “不是吗?”姚明山一脸的促狭问。 华缨:…… 她默默的跟芳表姐换了个位置,谁要跟聪明鬼说话啊! 几个姑娘走在前面,姚明琢和姚明山兄弟俩跟在后面,防着她们脚下打滑滚下去。 第104章 姚宝湘勾着端庄拎裙摆的华缨的手臂,与她说笑话儿,“姚明牧也想来呢,但他要上学堂,昨儿还撒泼打滚儿的说要告假,给大伯揍了哈哈哈哈……” 姚家这仨兄弟,华缨都熟,大表兄稳重,二表兄仗义,豪气云天,三表兄却是纯良天真些,像是快乐的米糕。 华缨听得不禁唇角抿笑,忽的抬眼,在那高耸入云的石阶之上,看见了一道身影,霎时脚步一顿,心口乱了呼吸。 是赵徵。 他今日穿了件墨蓝圆领斜襟袍子,站在半山腰处,那双眸光平静的望来,好似沉沉暮霭。 姚明琢几人也看见了赵徵,连忙行礼,“官家万福。” 华缨好似方才惊醒般回神,眉眼敛起,垂首仓惶福身。 果真,还是不适应的。 撒野惯了的人,哪里会在一朝夕间敛起本性? 可她与赵徵之间,唯有她去适他。 “平身。” 自上一道声音传来。 气氛僵滞又尴尬,姚宝湘脖颈僵直,都觉得那日与赵徵同桌而食,好似黄粱一梦罢了。 她尚且如此,那泱泱呢? 想着,姚宝湘偷偷转着眼珠子去看华缨。 华缨垂着眉眼,脸上无甚神色,澄明的日光下,那额间的花钿衬得这张脸愈发的娴静无色。 “我有几句话,想问问徐大小姐。”赵徵望着那下阶上站着的人道。 姚家几人面面相觑,“泱泱,我们去上面等你。”姚明琢说。 华缨‘嗯’了声。 华敏不愿走,小眉头皱着,看看上面的赵徵,又看看她阿姐,最后还是被姚宝湘拽着走了。 山野幽静。 二人一上一下的站了良久。 华缨垂落的目光里,墨蓝的衣摆被风卷起,那双腿脚停在了她面前。 指甲掐进了掌心,华缨抬眼,笑着问:“官家要问何事?” 赵徵平静的望着她灿若芙蓉的脸,片刻,启唇问:“书信可有收到?” “书信?”华缨作势想了想,“近日是收到几封书信,可都是无落款名讳,我当是谁玩闹,还未拆开瞧过,殿下怎知书信?” 她语气恰到好处的惊讶,目光落在他脸上,那双眼睛却是安静极了。 先前未收到只言片语的回信,赵徵想,她只是忙,后来又想,她许是未得他什么承诺,生了怯意,可是至此时,亲眼瞧着这双眼睛,赵徵忽的明白了。 她将他划在了楚河一端。 这些时日压抑的欲念,在此时如出笼的猛兽,赵徵袖袍下的手隐隐发颤。 “啊……是官家让跟着我的人禀报的吗?”华缨恍然似的说。 “徐华缨!” 两道声音几乎是同时落下。 华缨未合上的唇瓣轻动了下,脸上堆叠的笑意缓缓落下。 赵徵不让她装傻充愣,非要将二人之间那层纸窗撕开,无论多不堪,他都要瞧得真切,半分体面不留。 华缨有些疼,像是被人生生撕裂了一道口子,又好似,她是那纸窗。 “你那日说的心意,可还有半分?”赵徵问。 比半分多,华缨心想,赵徵可真谦虚。 “那书信为何不敢拆,为何不敢回信?”赵徵又问。 华缨看着他,那双眉宇间好似山高雾浓,她未曾听过他这般语气,很平静,却是隐隐又云雷缠着,让人无端生出些寒意。 华缨脑子里忽的冒出了‘伴君如伴虎’这话。 他方才在那位置上坐了两月,已然染了帝王习气,可她从不觉得,什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都是放屁! “官家想要我说什么?”华缨问,她脸色冷了下来,“官家高居庙堂,我坐乡野,若非我祖父乃是当朝太傅,官家可会多瞧我一眼?我徐家满门乃是官家朝臣,侍奉君主忠心不二,如今官家顺利继大统,何必劳官家以姻亲借势?” 她一字一句,好似一把锋利的匕首,直往人心口捅。 赵徵脸色沉得可怖,“你再说一遍。” 华缨:。 第68章 臣愿往。 都说帝王一怒,浮尸千里。 华缨目光灼灼的看着赵徵那双生气的眼睛,很奇怪,连月的害怕与担忧,在这一瞬间却是遍寻无踪。 她向来在他跟前放肆,撩拨逗弄的事也没少干,可赵徵也不知是有意纵容,还是……旁的缘故,总是显得束手无策,无可奈何。 方才的违心之言,开口时便是为了逞一时之气,可此时,华缨也说不明白,为何忽的想看看他发脾气。 “殿……官家莫不是被我踩到了痛脚,恼羞成怒?”华缨问。 赵徵看着她,那双眼底的情绪逐渐从阴沉变得失望。 华缨心口忽的沉了下,唇瓣嗫喏,正欲开口,便听赵徵道—— “徐华缨,你当真是无心。” 秋风卷起丝缕的木香,宽袍墨蓝的衣袖擦过华缨的披帛。 她脚尖轻转了下,看着那道挺拔的身影朝山下走去,秋风猎猎,那道孤傲的身影行过几道弯石,便瞧不见了。 而手她里,被塞了一只沉香木匣。 华缨心口坠得紧,不知是因赵徵那句失望至极的指摘,还是因手中沉甸甸之物。 赵徵,竟是将皇后凤印给了她。 一整日,华缨魂不守舍,脑袋好似趴在了赵徵身上下山了似的,她干巴巴的扯着笑,陪着表姐们登高处,插了茱萸,傍晚时分回府,安静下来,神魂逐渐归位,迈进春居堂,却是见正房的门开着,院子里伺候的丫鬟们忙进忙出。 华缨走过来,便听他爹爹喋喋不休—— “厚棉被要带着,仔细将我冻着了,捂手的小金炉也别忘了。” “吃食不必带太多,外面的酒楼也很好吃。” “老头儿该是要给我带银子的吧,总归是不能让我风餐露宿……” “要出门?” 华缨进来,看着乱糟糟的屋子和地上摆着的五口漆红大箱子问。 “回来啦,”徐九涣咬着颗红果看过来,说:“今儿老家传了信来,说是你堂祖父身子不大好,你祖父看过信,求着让我回去瞧瞧。” 华缨怔了下,无暇戳破他这话里的吹牛,问:“回晋陵?” “咔嚓!”徐九涣咬了口脆生生的红果,含糊应了声,又道:“汴京与金陵相隔千里,这一去,过年我未必能回来呢,压岁银子别忘了替我要,都攒着等我回来花……” 当真是操心的紧。 华缨站在屋里,耳边爹爹絮絮叨叨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唯有袖中那棱角分明的匣子沉甸甸,也格外烫手的紧。 华缨看着绿稚姐姐带着两个小丫鬟忙得脚不沾地,片刻,咽了咽干涩的喉咙,胸口好似长了蝴蝶翅,扑棱扑棱的忽闪,她幽幽出声说:“我也去。” 徐九涣说了一半,忽的卡了下,“啥?” 反应过来,他故作为难道:“你是大姑娘了,不好再像小时候那样黏人了……” 第105章 华缨扭头就走。 “欸——”身后声音喊。 华缨不回头。 “你自个儿收拾衣物啊,明儿早就走!” 翌日,早朝散。 赵徵从殿中出来,闻津跟了上来,禀道:“官家,刚才暗卫来报,说是徐大小姐与徐大爷今日一早便驾马出城了。” 赵徵未出声,抬脚朝后面的崇宁殿走。 今日天色灰蒙蒙的,好似酝酿着一场雨,压得人心口也沉沉的。 闻津觑一眼那阴沉的脸色,硬着头皮又道:“二人背着行囊,瞧着是要出远门。” 话音未落,前面那道明黄身影蓦地脚步顿住,回首看来。 闻津只觉得周遭气氛凝滞,让人头皮发麻。 好半晌,赵徵说:“让老八去跟着,无妨她做什么,护她安危。” 闻津张唇想问一句,老八都被徐大小姐捉住行踪两回了,要不换个旁人,可对着那张肃然冷沉的脸,又将这话吞了回去,“是。” 将有月余,国丧将过。 案牍上多了几张劝新帝立后,充盈后宫的奏疏。 赵徵看过,冷置一旁。 没过几日,却是有朝臣当朝奏禀。 新帝年幼,可也谦逊,朝臣议事之时,多听劝。 立后纳妃的奏禀一出,拥立者众。 徐鉴实站在文臣之首,手持朝笏,躬身垂首,不发一语。 底下朝臣商议热切,哪家姑娘容貌端庄,哪家姑娘秀外慧中,便是芳龄几何都知,不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众人都避开了华缨。 赵徵面色沉肃,未置一言。 有人察觉,闭上了嘴,殿中逐渐安静,众人后知后觉这股沉闷气氛,偷偷的去瞧上方端坐的帝王。 待得鸦雀无声,赵徵沉声道:“诸卿坐朝堂,后宫之事,不必再提。” “皇嗣乃国之本,官家再请三思。”谏官道。 赵徵默了片刻,道:“先帝驾崩不足百日,尔等莫不是忘了,他荒淫女色,废寝忘朝的教训,如此劝谏,卿心何安耳!” “官家息怒!”谏官连忙跪地请罚道。 冤死了! 谁家谏官不劝谏官家早日开枝散叶,绵绵瓜瓞,稳固国本? “先帝子嗣众多,纵然来日我不立后,不育皇嗣,国本也断然断不了,诸位幼弟学业之事,还劳太傅费心。” 众臣:? 啥意思?! 赵徵却好似没发觉这一语掀起满朝哗然,径自散朝。 前朝之事,不过半日,便传到了平嘉太后耳中。 晌午时,平嘉太后身边的嬷嬷来请赵徵。 昌隆帝驾崩之后,平嘉太后便搬到了福寿宫,历代太后的宫殿。 赵徵去时,平嘉太后身侧伴着两个妙龄女郎,容貌与苏扶楹有几分相像之处。 “表兄万福。” 二人齐齐福身见礼道。 赵徵眉宇间透出些厌恶来,“母后既是身子无恙,我便回前殿批阅奏章了,国体事忙,若无要事,日后便少来请安了。” “官家再是公务繁忙,吃顿饭的时辰还是要的,”平嘉太后淡淡开口,“这是你外家的两位表妹,进宫来给我请安,不是外人,不必拘礼。” 说罢,平嘉太后道:“摆膳吧。” 殿中伺候的宫人福身退下去准备了。 “母后若是要人陪同用膳,我去吩咐学宫的几个幼弟,晌午不必回皇子所,过来与母后一同用膳。”赵徵说着,朝平嘉太后拱手见礼罢,折身往外走。 啪的一声,茶碗碎在了地上。 身后平嘉太后怒道: “如今便是一顿午膳,都不愿陪我用了?官家手掌大权,可还记得孝道?” 赵徵爱惜名声,是以,依着平嘉太后将昌隆帝死因作伪,他未置一词,也因此,他将韩太妃及那遗腹子都留下了,还派太医好生照拂。 虽是韩太妃那遗腹子未留住,但也不妨他在民间仁善的声望。 此时,平嘉太后以孝道来压他。 赵徵脚步停了片刻,回身道:“母后也知,如今我继大统,掌君权,我何须以姻亲借势?” 平嘉太后神色骤变。 “朝臣若是忠君,我自是用他,荣华富贵还是权势,我都给,又何必以借势姻亲?”赵徵又道,“可若是生了旁的心思,姻亲与否,都绊不住我。” 说罢,他也没去看平嘉太后变得难看的脸色,脚尖一旋,出了殿去。 天渐凉,树叶飘零,如今空落落的枝叶间都不剩几片了。 身后殿中传来瓷瓶砸在地上的声音。 赵徵充耳未闻,大步出了福寿宫。 十月将末,边关忽的传来急报。 北狄频频作乱,民生不稳。 翌日朝上。 文臣说:“北狄此举乃是试探,不如派人前去边关,与北狄和谈,若是不成,再出兵。” 武官摩拳擦掌:“北狄都欺负到了头上,如何能忍?那群草原上的蛮人占了我们五州时日已久,既是他们行不义在前,何不趁势出兵北上,将那些个蛮子杀回老家,咱们将五州夺回来!” “你说的轻巧,国库有多少银钱和粮草可用,你可想过?再者,这将冬日里,冰天雪地,万物不继,行军更是困难,如何能夺回五州?” “那便是我们这帮武将的事了,官家只管下令,备足粮草就是!” “匹夫之勇!” “你才是胆小如鼠!” 朝中吵作一团乱。 徐鉴实躬身问:“官家之意呢?” 赵徵垂着的眸光抬起,片刻,道:“与北狄这一仗,迟早要战。” 武将们昂首挺胸,神气十足的瞧着对面唾沫乱飞的一群文臣。 边关要守,可不是靠着那三寸之舌,而是真刀真枪的在沙场上厮杀的! “诚如诸位大人所说,北狄此举,多是存了心试探我朝虚实,可虚虚实实,都必须是实,户部诸位大人手上正忙的鱼鳞图册之事且放一放,将国库中的银钱和粮草清算一番。” 户部大人领命道:“是。” “东营也好西营也罢,我要能以一敌十的精锐之师,谁能练兵,可毛遂自荐,不问过往功绩,但问真才实学。所练之师,便是来日北征的骁勇悍将。” 此言一出,底下几位将军的神色变了变,面面相觑。 赵徵又道:“兹事体大,如今边关滋扰之事,不足以承帅师之名,谁可愿出使,与北狄筹议商讨?” 朝堂之上瞬间鸦雀无声。 虽说是两国相争,不斩来使,可出使之人,却都是将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能否回来,尚未可知。 半晌,徐鉴实出列,道:“启禀官家,臣愿往。” 第69章 祖父。 崇政殿。 窗明几净,殿中陈设多是宫人新换的,今岁新烧制的陶瓷瓶,织花地毯,旁边摆着一尊龙兽形制的香炉,瑞脑消金兽,香烟缭绕。 君臣对坐,之间摆着一方棋盘。 第106章 “此去山高路远,太傅年事已高,何必亲临?”赵徵劝道。 徐鉴实看着棋盘,温声道:“食君之俸禄,合该为君分忧,贼子猖狂,此去若不能震慑,只怕边关百姓将苦狄人久矣。” 既是要威慑,文臣之中,他最合适不过。 赵徵默了片刻,手捻棋子,语气好似寻常道:“华缨若是知晓,只怕是怪我。” 徐鉴实:? 这般熟稔语气! 他唇动了动,想问什么,又搁下了。罢了,泱泱既是没与他说,他又何必多问什么。 第一场霜冻将至时,一队人马旗鼓大张的自汴京往北去。 华缨得信时,已至晋陵。 将信看完,一张芙蓉脸黑了。 徐九涣在旁瞧得可乐,“你二叔信中说甚了,怎的这副表情?” 华缨扭头,幽幽道:“祖父去往边关,与狄人筹议了。” 徐九涣神色顿了下,眉梢挑起,嗤笑了声:“这老头儿……” “爹爹不担心?” 徐九涣靠在迎枕上,一副懒怠骨头的闲散模样,道:“他怕是想见见孟固安。” 边关不比汴京繁华,也不比南地富庶热闹,此处黄沙漫天,风紧云急。 一路风餐露宿,不过数日,一行人便抵达了云中镇。 自燕云五州被夺,云中镇便成了我朝北边抵御狄人的最后一道关隘城池。 幡旗猎猎作响,远远的,便见城门前数道身着官袍的身影。 如今接替孟家守城的将军姓陈,敦实黝黑,与一众官员站在一处,瞧着格外的打眼。 车马行近,马蹄与盔甲擦过的辎重声更重。 “那是……禁军?” “瞧着得有百人。” “太傅乃是朝中肱股之臣,官家派百名禁军卫护周全,何须惊讶。”陈将军说着,又低声催促众人整理衣冠。 马车在数丈远处停下。 一名禁军上前,替其掀开车帘,便见一身官袍的徐鉴实躬身下了马车。 “竟是惊劳诸位出城相迎,愧不敢受。”徐鉴实拱手自谦道。 陈将军扯着一个笑来,“是末将惭愧,劳驾太傅大人亲自来处置这寻衅小事。” “将军言重了,边关无小事,将军上报朝廷是对的,”徐鉴实赞道,“此地风沉沙重,诸位守关辛苦了,此番前来,除却筹议,我也奉官家之意,犒劳将士。” 此言一出,众人脸上不免欣喜。 他们边关苦啊,吹风吹沙的,既是犒劳,加官进爵不求,能吃好些,兵器好些,就很好了! “文书且稍晚些,咱们先进城?”徐鉴实温笑道。 “是是是!”陈将军连忙应道。 边关百姓多淳朴,瞧着这浩荡车马兵卫,顿知是朝廷派人来了,陈将军也乐呵呵与那些好奇的百姓,大着嗓门儿介绍道:“这是咱们的太傅大人!” 太傅是多大的官儿,他们不清楚,但既是陈将军都这样高兴,那定是能解他们之难的大官儿!好官儿! 有些摊贩将自家卖的烧饼吃食塞过来,不等禁军赶人,又乐颠颠的跑开,瞧着徐鉴实的目光,好似在瞧一尊活菩萨,满眼期盼。 徐鉴实下榻之地,陈将军安置在了自己府中。 他妻儿都在此地,收拾得也妥帖。 徐鉴实却是道:“无需准备什么,我与诸位将士住营帐就是,也便宜许多。” “也好,咱们营中伙食也好呢!”陈将军拍着胸脯自信道。 旁边那文官眼皮一跳,想说,酒楼都订好了,说好的替这位太傅大人接风洗尘的,可他们将军一高兴,将这茬儿忘了! 将军既是说了,太傅也应了,他倒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将错就错。 晌午,吃着大锅猪肉烩菜大馒头,帐中众人吃得满头大汗,一抬头,却是见那位太傅大人,吃相斯文,竟是半分动静也无,帐中吸溜粉条的声音逐渐消失了。 徐鉴实咽下杂面馒头,道:“诸位请便,不必顾忌我。”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话是客气还是能当真的。 陈将军抹了把脑门儿上的汗,道:“多谢太傅大人体谅,此地多战事,大家伙儿也习惯了吃饭狼吞虎咽。” 一旦狼烟起,莫说是吃饭了,便是撒尿的功夫也没啊。 说罢,他吸溜一口粉条大白菜。 “疆土安稳,辛苦诸位将士了。”徐鉴实颔首道。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又大口吃饭。 转过军营,隔日,筹议的文书便送到了狄人营帐中。 两日未得信儿,徐鉴实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在营中转悠,或看将士操练,陈将军却是着急上火,忍不住小声问:“太傅,若是北狄不愿筹议会盟要如何?” “那便战。”徐鉴实道。 陈将军:“啊?” 三日时限将至,陈将军偷悄悄让将士枕戈以待时,北狄使者来了。 “十里外的观山亭,将军候太傅亲至。” “太傅!我随你去!”陈将军毛遂自荐道。 “将军得坐镇,以防北狄偷袭。”徐鉴实道,“那人无论诚心筹议否,我之性命,于他无甚功绩,我无危险,几个禁卫军跟着便是了。” 他一副筹谋在心,运权为握的架势,帐中众人心稍安,拱手道:“末将谨遵太傅之意。” 风沙起,月石走。 十里城外观山亭。 徐鉴实自马车下来,抬眼望去,便见那亭中独坐一人,正啃大饼。 几十载过去,曾经意气风发之人,如今却是生了满头华发,长发被被风吹得在半空张牙舞爪,微弯曲的背上背着一柄用黑粗布缠裹的大刀,徐鉴实望了片刻,在面前之人身上却半分都寻不到当年的模样。 “来了,吃过没?”亭中之人朝他晃了晃手中还剩小半的烧饼。 “不必跟前来。”徐鉴实与身侧的禁卫军说了句,拢着被风吹得扬起的衣袖,抬脚朝那亭中走去。 分别时不过而冠之年,再见已是花甲年岁。 徐鉴实步入亭中,怀里便被扔来一张烧饼。 “那会儿还说呢,若有朝一日你来边关,我请你吃最好吃的烧饼,如今罢了,我自个儿都吃不到了,将就垫肚子吧。”孟固安道。 烧饼尚有余温,暖热从掌心却是蔓延不过心口,徐鉴实目光平直的落在孟固安脸上,问:“孟灵你杀的?” “怪她凡事较真儿,竟是发觉了我还活着投敌之事。”孟固安道。 徐鉴实:“虎毒尚不食子。” 孟固安:“若唯有一人能活,那便只能相争。” “徐九涣呢?” “你当我是因你留情?”孟固安大笑,“那小子太会藏了,我找不到。” 边关之地的风,肆虐无忌,笑声在风里透着些自嘲。 徐鉴实默了片刻,道:“为何投敌?” “你指名要我前来会盟,便是想问这个?” 第107章 “故土对你无牵绊,妻儿老小的性命对你也非紧要,功名利禄你受过,这世间还有什么,”徐鉴实沉吸口气,“还有什么值得你投敌?” 孟固安干枯老态的脸上,神色无处寻,他抬了下下巴,道:“这家烧饼也不错,尝尝。” 徐鉴实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那些往事只有他耿耿于怀,便是至如今!也难以释怀。 可面前之人,却像是将前尘忘净,顽石坐庄,他无软肋。 “那小皇帝如何?”孟固安将最后一口烧饼塞嘴里问,不等徐鉴实答,他又自顾自的笑说:“你教出来的,定是将你的古板学了十成十。” “北狄王是什么意思,频频侵扰我朝边关,要开战?”徐鉴实反问。 孟固安咽下嘴里的食物,轻描淡写道:“试探罢了,你当朝臣半生,瞧不出来?” 说着,又道:“那小皇帝派你来,就不怕你有来无回?” “北狄百姓若再敢侵扰我边关百姓,下回便不是我这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前来了,我朝将士,定荡平你北狄王庭。” 孟固安在灰扑扑的衣裳上擦手,闻言,抬头道:“还有将可用?唔……尹家的?尹家不是早后继无人了,那老家伙还能提的动刀吗?” 徐鉴实对这刻薄之言毫无波澜,淡淡道:“我朝泱泱,良臣将才无数。” “别说大话,你不还稳坐太傅之位?朝中胜你者有谁?”孟固安瞅他道,“怕是气候将尽了吧。” 一来一往,讥讽相对,在旁人瞧来,闲适得好似挚友清谈。 亭外几丈远的禁卫军目光烁烁,严阵以待。 足有两刻钟,徐鉴实方起身,拢着衣袍朝亭外走。 几个禁卫军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紧盯着亭中独坐的那人,唯恐生变故。 徐鉴实踏出观山亭,身后人扬声喊—— “我还当你会与北狄王要我的项上人头呢。” “你没要,我还当真欢喜呢。” 徐鉴实脚步微顿,他回首,迎着穿透云层的浅薄日光,他的面色平静平和,美髯被风吹得轻扬,有种遗世独立的孑然之感,他与亭中莹莹孑立的孟固安对视片刻,道:“你的命,自会有人来取。” 说罢,他转回身,没再回头,径自上了马车。 第70章 筹议。 我朝始建,太祖便下令与北狄互市,南边的陶瓷布匹运往北边,北地的牛羊骏马也带回了南地。 徐鉴实悠悠的在城中逛边市,身侧跟着陈将军,挺着胸膛骄傲的与他介绍—— “咱们的羊汤可好喝了,配着烧饼,不比汴京酒楼的茶!太傅可要尝尝?我请你喝!” “咱们的牛羊都是从北狄商贩手里买来的,但是他们也仰仗咱们的布料裁衣呢!” “那些奇珍异石,在这儿是平平无奇的石头,但在汴京贵人眼里,便是妆点的宝石,听闻太傅家有两位孙女,可要挑两颗?我出门带银子了!” 二人一路走,一路吃,一路逛。 有时听着街边百姓与商贩讨价还价,徐鉴实还要停下步子听两耳朵。 陈将军不解,但陈将军不问,乖乖的站着等。 一商贩赶着成群结队的羊经过,多瞧了徐鉴实两眼,等他目光落去时,那人收回视线甩着赶羊鞭又往前走。 徐鉴实裹着披风往前走,温声问:“可有边关的百姓,与北狄成婚者?” 陈将军愣了下,继而表情变得有些为难。 在徐鉴实看过来时,他小声说:“是有那些个耐不住首尾的,但因我朝律例,未能登记在册,北狄亦是如此,不能容我朝女子,所以这事纵然是有,也是悄摸着的。” “可若是生子当如何?” “那便是在咱们衙门登记造册了,血脉不正,北狄族人不会认的。” 徐鉴实颔首,往前走了两步,道:“如此,奸细与否,将军也难断。” 陈将军脑袋里轰隆一声。 糟糕!天塌啦! “不、不能吧?”他结巴喃喃道。 “闲话罢了。”徐鉴实说。 他风轻云淡,好似将这话揭过,陈将军却是不然,心口始终惴惴难安。 自观山亭后三日,北狄王派了王庭之臣来,与徐鉴实细商筹议之事。 徐鉴实端坐主位,左下首坐着陈将军与边城诸位官员,右下首乃是一身朝服的北地宰相和两位将军。 “今岁不丰,我们的牛羊宝马也未有多少,既是要重新定盟约,还请太傅体谅,自此后,所换牛羊宝马五成。”满脸络腮胡的北狄宰相傲然道。 此言一出,帐中坐着的边关文臣神色一变,皆看向了徐鉴实。 太傅早已年过半百,脊背却是挺得很直,身穿朝服,神色端肃。 “宰相大人此言差矣,圣祖帝与贵国所立盟约,北狄要与我朝称臣,岁贡马匹牛羊,药材金银,”徐鉴实说着,轻笑了声,“若说今岁不丰,又如何比得过圣祖年间战后,又时逢大旱,据我知,贵国那年的岁贡可是一文不少的送入了我朝。” 圣祖年间定边关,北狄称臣岁贡,这于我朝百姓乃是欢庆鼓舞之事,而于北狄,却是奇耻大辱。 徐鉴实笑眯眯的将这话说出,北狄几人脸上神色顿变得难看至极,这与朝他们脸上甩巴掌又有何异? 陈将军几人听得眼睛瞧瞧觑向上首,太傅这不是戳人伤疤吗?嘿嘿~ “今时不同往日,既是要重新订立盟约,条约自是该新订!”北狄将军道。 “将军莫不是误会了什么,”徐鉴实不疾不徐道,“我承帝王意,来边关乃是告诫那些欲挑我朝与贵国战事的宵小之辈,我朝有与贵国筹议之心,却非是废弃圣祖时缔结的盟约,此乃条例,还望宰相大人与二位将军签议。” 他说着,示意陈将军将手边一约盟书递去对面。 北狄宰相目光扫过,浑厚的一掌拍在了案桌上,“你要我们杀百姓?!” 徐鉴实吃了口茶,端着茶碗的手稳稳当当,他道:“欲挑两国之战,便是千古罪人,于情于理,都不该留。” “你莫不是想要我族内斗,好坐收渔翁之利!” “看来,宰相大人也心知肚明,那屡屡冒犯我边境百姓的宵小究竟是何身份,我朝官家仁厚,不愿见民生疾苦,方才遣我北上与贵国筹议,可若贵国非是诚心,我朝自也不怕,还请宰相大人回禀北狄王,若是不能约束官僚,我朝也大可援手相助。” “你!” “今日之筹议,桌上文书还请签立。”徐鉴实道。 帐中气氛剑拔弩张,陈将军咽了咽唾沫,垂着的手不觉攥紧了袖中藏着的匕首。 北狄将军轻嗤了声,看着徐鉴实的目光滔天恨意,“若是你今日命丧在此,怕是贵国要吃亏些。” “我生我死,与朝何干?”徐鉴实道,“今日便是将军死在我朝营帐,贵国也不过是有个发兵由头罢了,有几人念你,又有几人斥你?” 第108章 北狄宰相神色一变,“这种挑拨离间的把戏,不曾想在堂堂太傅身上竟是得以见着。” “既知是手段,又何以蠢得上当?今日之滋事,我朝官家遣的是我,又方知来日是筹议使臣,还是大军压境?” “听闻太傅大人曾议和出使,今日得见,却知是所言非虚了,当真是巧言善辩。” 徐鉴实不在意他的嘲讽,朝他桌案伸手,“请。” 北狄宰相脸色嫌恶的顺着他的手势,朝那文书看了眼,粗声道:“这盟约文书,我要带回给我王过目。” 徐鉴实也不拦着,颇尽风度的将北狄三人送出了营帐。 “太傅,若是北狄不愿签立怎么办?”陈将军皱着脸问。 徐鉴实遥望西南,片刻,语气中温和散尽,带着些锐利之意,“大军驻扎雁门关,无妨他们放肆。” 陈将军:! 那日崇政殿,徐鉴实清楚的看着年轻的帝王眼底的野心勃勃。 圣祖定江山,太祖治国,往后帝王,无人能出其右。 我朝至如今,安稳许久,五州也在北狄手中太久。 赵徵,他要中兴,便要一件史书铭记的功绩,要山河安稳。 粮草自各地调集,大军驻扎雁门关,也不过是比徐鉴实一行晚两日罢了。 筹议又三日,夜半之时,忽的狼烟起! “袭城了!” 第71章 血日来临。 营中兵戈马蹄声四起。 徐鉴实被惊醒时,还能听见帐外有人吩咐仔细粮草。 他拢着披风出来,便见营中四处点起了火把,烈烈寒风,火光猩红,到处都是疾奔的将士,点兵遣将,气氛紧张透着股肃杀之气。 “太傅。” 守营帐的禁卫军拱手行礼道。 徐鉴实应了声,遥望烽火传来的方向。 将士们驾马赴战场,马蹄声惊醒了这深夜。 坚若磐石的城墙上,陈将军望着那城外黑压压的一片,眉头紧皱,粗声喊:“斥候呢?” “没回来!” 副将说。 他没说的是,这会儿没回,大抵是回不来了。 黑云压城城欲摧,嘶吼声夹杂着箭雨破空,云中镇的城门被北狄将士砸得摇摇欲坠,好似一记又一记的重石砸在将士心口处,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陈将军临墙而站,眯眼打量城下兵马,“谁带的兵?” 副将在旁也努力的睁着眼睛看,“太黑了,瞧不清。” 流矢破空飞来,二人朝旁躲开,肩膀撞在了一侧石墙。 咣的一声,不疼,但也惹人心惊。 “闭城不战非是长久之计,将军,末将请战!”旁边年轻气盛的小将拱手道。 “歇着吧!”陈将军没好气道。 没了斥候,便是失了眼睛,他们此刻连城下人马多少都尚未可知,战什么,去送人头吗? 底下的攻城足有两刻钟,两个身穿盔甲的小卒上了城墙,禀道:“将军,粗略估计,城外得有两千兵马。” 说话那人略停顿,又道:“瞧着像是北狄的精锐之师。” “两千……”陈将军念道。 草原各部落聚成一个王庭,逐水草而居,比不得中原地广人丰,边关驻扎的大军顶多五千精锐,今夜竟是出了半数? 可端瞧太傅的神色,分明是笃定北狄会签立那纸盟书,今日天亮,那北狄的宰相便要过来签文书了,总不能拖拉三日,便是为着他们今夜松懈而攻城吧? “可瞧清那带兵之人是谁了吗?”陈将军问。 那两个斥候小卒对视一眼,神色有些为难。 “说啊,吞吞吐吐的做甚!”陈将军啧了声,急躁道。 “回禀将军,是孟固安。”其一斥候说。 城墙上忽的陷入一阵短暂的失声,诡异又沉默。 孟固安是强大的,朝中的连胜将军,从戎之人,听其名讳谁人不仰慕? 他也是边关百姓心中的倚仗。 从前孟家守边关,百姓何曾担心过北狄铁骑踏入云中?孟家世代出战神,是立在云中镇的防线,有孟家在,有孟固安在,他们大可高枕无忧。 可便是这样骁勇悍将,投敌北狄,百姓篮子里的臭鸡蛋都能将孟家大门淹了去。 孟家倒下后,刚夺回的燕云五州又变成了失地,陈将军还是毛头小将时,跟着提携有恩的老将军,他们在云中镇扎根,可不管是他,还是老将军,竭力一生,都没能将五州收回。 陈将军没跟孟固安交过手。 说得仔细些,孟固安投敌后,有两年甚至是毫无踪迹的,都无人知晓他还活着,边关将士对他投敌还是身死之事尚且存疑。 或者说,边关许多将士,宁愿相信是官家鸟尽弓藏,也不愿信孟固安投敌。 而当此事确信,还是孟家大小姐死在孟固安手下之时。 自此,十几年,孟固安销声匿迹,听说是在北地王庭当了异姓王,称‘那颜王’,备受北狄王宠信,可不管旁人如何说,边关都没再出现过他的踪影。 “艹他娘的!” 不知谁粗声骂了句。 陈将军心口拔凉,沉沉的吐出口气。 箭矢如雨,嘈杂的重声夹杂着呼啸的寒风。 “将军!末将请战!” “将军……” 陈将军抬了抬手,止住请战的众人,沉着吩咐道:“马副将,你带一千人马,从西门出,秦将军,你点一千人马,从东门出,咱们一起去会会那投敌叛国之人!” “是!” “末将领命!” 两位将军握着武器凛凛先行下了城墙。 一刻钟后,陈将军从亲信手中接过自己的长枪,身披夜色往城墙下去。 从前有多少敬仰,如今便有多少恨意。 孟固安可以不保护疆土,但不能将手中的刀,刀刃朝着故土将士!有多少人救过他,又有多少人撑起尸骨铺就他战神之路! 城墙上的弓箭手将那源源不断补上的攻城将士阻隔。 底下,城门同时打开,马蹄声震得地动山摇,刀剑与血肉混迹。 陈将军率一千兵马出城,厚重的城门在将士们身后缓缓阖上,在这浓墨夜色里,与那坚不可摧的城墙几欲融为一体。 黑夜模糊了人的视线,便是连耳边都尽是厮杀嘶吼声,金戈铁马,飞溅的温热鲜血,好像永瞧不见前方无尽头的黑。 营地里,一小队人马回来。 “吁——” “将军!” “太傅可在帐中?” 营帐中烛火亮着,隐隐瞧的见黑黢黢的身影。 “进来吧。” 帐中声音传了出来。 年轻的小将掀帘跨入,朝烛火旁静坐的人拱手道:“太傅,外面北狄攻城了,陈将军说,此次盟书大抵是签不了了,将军命我等护送太傅回京。” 徐鉴实身上披着件玄色氅衣,面上有些夙夜未眠的困倦,他捏捏眉心道:“不必操心我,让你们将军安心守城。” 第109章 “可……”军令如山,不敢违背。 “城中方起战事,我便连夜离开,来日百姓知晓,戳我脊梁骨事小,可营中将士瞧见我避战,乱了军心事大,”徐鉴实温声道,“谁的性命都紧要,我与旁人无甚不同,不过是提刀的手如今握着笔罢了,我帮不得你们战事辛苦,自也不好添乱,我便在此处,若有可尽绵薄之力处,请陈将军尽管开口就是。” 小将愣了愣,又行礼后退出了营帐。 北狄王庭。 烽火连天,夜半三更,斥候将军情报到了北狄将军帐中。 “孟固安?”耶律宝困得眼皮打褶皱,“他将兵马调走了?宰相不是说明儿议和?” 斥候也不知道啊! 他试探问:“莫不是汗王发了旨意?” 话出口,便被狠狠瞪了。 斥候连忙低垂脑袋。 耶律宝起身穿盔甲,冷哼道:“有什么旨意是单他知道的?这边关守将索性换成他孟固安去!” 不只是耶律宝,营中睡着的宰相也被惊醒了。 “这、这孟固安是得了汗王的旨意?” 耶律宝:…… 前方战事未停,营中众人坐着,茫然又困。 哪怕是孟固安私自调兵去攻打,他们也不能此刻将人拦下,既已发兵,便如铉上之箭,断不能回头。 更何况,那盟书于他们是大耻,汗王本也有意发兵南下,孟固安若是能夺下云中镇,也是大功一件,破了这几座城池,打过雁门关,汴京便犹如他们的囊中之物! 想到此,耶律宝抠了抠眼屎,问身边亲兵:“营中还剩多少兵马?” “回将军,还剩三千。” “去点两千,本将军去襄助他孟固安。”耶律宝说。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攻城便是要如此。 云中镇虽是有一万精锐,可他们草原儿郎,那是能以一当十的,数年不战,他倒是要瞧瞧,这是多难啃的硬骨头! 宰相劝道:“咱们都没收到汗王旨意,将军还是不要贸然出兵为好。” “宰相也太胆小了些,才给汴京那些人欺负到了脑袋上,你能忍,我可忍不了,况且,那盟书订立百余年,要我说,早该变一变了!今夜便是良机!宰相回去睡觉吧,等我率大军得胜归来!”耶律宝粗声道。 将至五更,黑漆漆的天色变得蓝雾雾。 马踏尸身,溅起的都是人血。 陈将军气喘吁吁,啐了口血腥气重的唾沫,双臂沉得厉害,一后背相靠的副将也精疲力竭,身上几道刀伤渗血。 “将军,我掩护你回城!”副将粗声嘶哑道。 “快了,天快亮了。”陈将军抹了把脸上不知血还是汗,手中长枪快速抡出,将一个北狄小兵收了命。 两个时辰,竟是如此之慢,慢得让人想死,却又不甘心真的赴死。 带出来的三千士兵,与北狄的将士折损将半。 陈将军余光瞥向另处,孟固安一袭白发在风中张扬,挥刀力劲,一招一式都是自沙场中练出来的,轻易便将人头颅砍下,马蹄毫不留情的踩过,踏成了泥浆。 陈将军心口狠狠一跳,双目猩红,目眦欲裂的瞪着那始终沉着的孟固安。 “将军!”副将大喊一声。 陈将军霎时回神,手中长枪几乎是生了意识般的出招格挡,抵住了朝他心口刺来的弯刀。 忽的,震天动地的马蹄声呼啸而来。 众人回首,便见北狄铁骑浩荡袭来。 “艹!是耶律宝率援军来了!” 副将啐道。 “将军,咱们掩护你回城!不可恋战!”秦将军道。 陈将军咽了口冰凉的唾沫,刚想吩咐收兵回城,却是变故陡生! “砰!” “砰!” “砰——” 只见那北狄将士的迅速间笼罩在乌黑麻漆的烟雾中,伴着撕心裂肺的嚎叫! 便是脚下的地都为之震颤! 陈将军打了个冷嗝儿,“什、什么东西?” 马副将也傻眼了,脸上沾着血,木愣愣的,“北狄援军死透了?” “驾!” 只见那逐渐散薄的烟雾中,一道纤丽身影驾马奔来,手中弯刀歃血,绛红的披风在半空张扬,犹如血日来临。 第72章 火药弹。 “孟、孟大小姐……” 陈将军眸底狠狠一震,不觉喃喃出声。 说起孟灵,孟氏一族的小辈中,数她天资聪颖,孟家儿郎三岁练功,十岁握剑,孟灵不过八岁,便开始习了孟家剑法。有她在,孟家儿郎都逊色许多,后不知为何,孟灵竟是与孟固安一样,弃了孟家剑法,改用了弯刀。 陈将军犹记得,也是这样的寒风里,孟灵背刀跨马,身披氅衣,刀与刀碰撞,擦着火星,好似两只头狼在争,那也是自孟家倒后,孟固安唯一一次出现在人前。 孟灵眉眼不肖孟固安,可那双眼睛里透出的杀伐却是如出一辙。 那夜,孟灵死了,与她一道的郎君不知所踪。 不过须臾间,那匹骏马奔到了跟前,陡然勒缰绳,汗血宝马嘶鸣一声,扬起马蹄。 陈将军霎时回神,望着眼前之人,心口一紧。 眼前自缭绕烟雾中单刀赴会般冲出来的少女,眉眼与多年前惊鸿一瞥的贵女如出一辙,分明是张芙蓉面,便是沾染了烟灰,也依旧美得不可方物,却是自那双明眸善睐的眼里,可以清晰的瞧见杀心。 华缨安抚的摸了摸宝马鬓毛,目光垂落,看着眼前盔甲满是鲜血的将军,道:“还请将军下令,撤军回城!” 陈将军咽了咽唾沫,寻回声音,“撤——” 天色将亮,浅白的日光穿透黑夜的云层,遥远的山峦间窥见些许天光。 华缨高坐马背,漆黑浓墨的眼睛望着不远处满头华发之人。 后者也在回望她。 很奇怪,她分明是没见过孟固安的,可是,瞧见那人,她便分外笃定,眼前之人,就是她血海深仇的始作俑者。 风雪不会对谁宽容,徐鉴实渐年迈,眼前脚踏血泥的孟固安也是,只是比起徐鉴实那副清瘦些的身躯,孟固安健壮,犹如一株苍松。 四目相对,华缨自那双浑浊的眼里,瞧见几分悲悯,却觉可笑。 亲手弑女之人,满身杀孽,还想当菩萨不成? 二人之间相去不远,华缨腰间塞着的火药弹便能轻易性命夺了去。 可她没动。 此处尚且站着浴血奋战的无辜将士,他们不该为孟固安陪葬,她也不想,承那杀孽。 城门开,消寂了片刻的战事又起。 华缨收回目光,毫无留恋的驾马直奔城门而去,速度之快,如冬日寒风掠过,手中弯刀挥抬,斩杀了一路的北狄将士。 远处,孟固安看着那道如疾风的身影,忽的想仰天大笑。 这狗老天爷! 活该他孟固安贱命一条,一生挣不脱樊笼,听之任之的被戏耍至此! 第110章 大军撤回营内。 天色灰蒙蒙的,营中各处忙乱的紧,当属军营为甚。 “将军不必跟着我,去寻军营处理伤处吧。”华缨道。 她脚下步子急,虽知祖父无碍,但总要瞧见人心里才能踏实。 陈将军:“还是末将送徐大小姐过去吧,军中人杂,仔细那个不长眼的冲撞了您。” 华缨眉毛轻抬了下,唇角抿笑道:“将军有话想问?” 被戳破心思,陈将军面上露出几分尴尬,挠挠乱糟糟的脑袋,讪讪道:“末将是有一事想问……” “将军但说无妨。”华缨道。 她这般爽快,陈将军顿时面露喜色,虔诚问:“您刚刚用的那是什么?” “那个啊,”华缨眼一抬,瞧见了营帐外守着的禁军,脚下步子更快,携着些逗人玩儿似的春风得意,侧首瞧着他,眼眸弯弯道:“爆竹啊,将军没见过?” 陈将军:…… 他见过吗? 华缨说是让他问,可没说自己会老实答,不能怪她啦。 怀璧其罪,这东西虽是好用,但若为有心之人嫉妒,恐生忧患。 唉。 爹爹真让她为难呢。 华缨没等营帐前的禁卫军通秉,便唰的掀帘入了内。 她这般熟稔,倒是后面跟着的陈将军步子一止,有些不知所措的茫然,跟两个禁卫军大眼瞪小眼。 徐鉴实整夜未睡,直至方才,听着鸣金收兵,心口才缓缓平复了些,坐在案桌前研墨,提笔写送往汴京的折子。 经此一役,无论北狄何心,盟书之事自是无可再谈。 还有…… 冰凉的寒风有一瞬的侵袭,徐鉴实抬眼看向帐帘,忽而神色顿住。 “祖父!” 华缨脆生生的喊,跑过来便冻得发红的手捂进了祖父的氅衣里。 徐鉴实:…… 冰凉和着血腥气直往鼻子里钻,徐鉴实恍了瞬,回过神来,“泱泱?” “嗯呐。” 华缨乖巧应。 徐鉴实喉口好似堵了棉花,满腹的话竟是一句都说不出。 边关之地危险,她一个姑娘家怎敢来? 可是泱泱说,她早晚是要来杀孟固安的。 怎偏是今儿晨起? 可见过了城外的尸山血海? 徐九涣那不着调的呢? 怎只她一人? “欸?”华缨看向帐外,纳罕道:“陈将军回去啦?” 帐外的陈将军闻言,嘴角轻抽了下,掀帘进来,对上那处孺慕的祖孙俩的目光,颇觉拘谨,“太傅,昨夜是孟固安领兵袭城,盟书大抵是不成了。” 徐鉴实颔首,“我听小将说了,多谢将军百忙之中还要照顾我,实在惭愧。” “太傅折煞末将了。”陈将军连忙摆手道,他真诚的目光往旁边飘忽了下,又道:“方才北狄援军至,末将能撤军回城,也是多亏了徐大小姐点了爆竹,不然末将与外面的将士们,怕是要殒命在城门前了。” 徐鉴实神色顿了下,温声道:“她年纪浅,不周之处还望将军与将士们海涵。” 互相客气两句,陈将军半句也没套出那威猛的爆竹是何物,对上徐大小姐幽幽的目光一瞬,灰溜溜的赶紧告辞了。 等人走,帐中只剩他们祖孙二人了。 徐鉴实道:“你爹呢,你自己来的?” 华缨将身上的盔甲脱去,一身轻的坐在小凳子上,浸湿帕子擦脸,道:“爹爹在雁门关呢,随后跟大军一同到。” 说着,她仰着白生生的小脸问:“祖父不想问我那爆竹之事?” 徐鉴实唇角往下压了下,叹息一声,看着她说:“是火药吧。” “誒?”华缨眼眸骤亮,瞬即弯成了一道好看的月牙,“祖父知道?” 方才华缨掀帘进帐,徐鉴实便闻到了,血腥气重夹杂着一股子刺鼻的火药味,若是寻常爆竹,哪里能沾染这般重,便是血腥之气都压不住。 华缨在铜盆里揉揉小帕子,拧干又擦一遍脸,“我怕生变,便快马加鞭来见祖父啦,爹爹跟不上我的汗血宝马,索性与驻扎在雁门关的将士一道行,临行前,虽是没有爹爹临行密缝的棉衣,但有爹爹塞给我的几颗火药弹!” 徐鉴实眼皮狠跳了下,“火药弹?” 华缨乖巧点脑袋,“就是黑黢黢的,扔出去就炸了,跟爆竹似的。” “伤亡如何?”徐鉴实问。 华缨想了想,老实巴交道:“北狄那些个援军都没拦住我。” 徐鉴实:…… 他心口忽的有些五味成杂,那些个同僚都夸赞,次子有他之风,但众人默契咽回去的那句,是长子不成器。 徐鉴实有时也会想,若是有朝一日他落尘为土,徐九涣还是那副只会挥霍银钱的纨绔模样,该怎么办? 徐鉴实想啊想,便是至如今,也未想出什么周全的法子来。 委实让人头疼的紧。 可是,这让北狄退避三舍的火药弹,是他制的。 徐鉴实本该是如旁人般惊讶,可偏偏心口缓动,只觉合该如此。 一如从前他与亡妻说,此子聪慧,便是日后功绩斐然,也不可骄傲。 徐鉴实缓缓呼出口气,好似长久来紧绷的什么,在此刻慢慢的松懈下来,筋骨觉得乏累,脑中飘飘然。 “这火药弹我没与旁人说,对着陈将军也搪塞了去,更没提爹爹,”华缨说,“祖父,这事瞒不住,但也追究不清,等爹爹来了再说吧。” 徐鉴实想说,这般功绩,何必瞒着? 可想起长子那副万事散漫的架势,又将这话咽了回去,不可将他想作寻常人,两袖清风,深藏功与名的洒脱,还当真是他能做得出的。 徐鉴实颔首应了。 今日天色不好,纵然已至辰时,天依旧灰蒙蒙的,瞧着是有一场大雪要落。 华缨吸溜着香麻的羊汤,咬一口肉饼,吃得满头大汗。 徐鉴实将袖中的帕子递给她,“慢些吃,还有。” 华缨囫囵擦了擦脑门儿上的汗,又盛一碗羊汤,这才放慢了些汤匙。 她当真是饿了呢,赶着夜路直奔云中镇来,还想赶早尝一碗城中小摊上的羊汤呢,却是不想正遇上了北狄攻城。 “祖父,此处要战,等大军抵达,您与爹爹回京吧。”华缨道。 徐鉴实是奉命来与北狄筹议的,如今北狄攻城,便是将圣祖时的盟书也撕毁了,这一仗,定是要打的。 既是筹议不成,徐鉴实自然该早日回京的。 “再等等吧。”徐鉴实含着茶水漱了口,“先将折子送回京,等官家裁夺。” 赵徵虽是年幼些,但帝王威严断不容挑衅。 再者,徐鉴实也不觉得,徐九涣愿意回去。 他若是当真将那桩仇怨放下了,这懒蛋又怎会费力气制这火药弹? 徐鉴实心里不安,却也不能劝说他后退。 第73章 这世间扬我之名就够了。…… 天色彻明,灰蒙蒙的笼罩着一方焦土,尸横遍野。 第111章 耶律宝所率的部将,因那火药之威,竟是折损有小半数,地上横尸焦黑,寸草不生。 便是活着的,也多有伤,此刻耷拉着脑袋,士气颓靡,犹如乌云压在脑袋上,让人抬不起头来。 耶律宝的脸色更是难看至极,捂着被炸伤的手臂斥责孟固安不顾军令,私自调兵攻城! 孟固安看着残损的部将,疲倦苍老的脸上无神,破旧的披风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人渺小于天地间,当真如一粒粟。 先朝术士炼丹药,将那丹炉炸了,自此,火药横空出世。 贵族贪图享乐,将火药制了烟火,每到宫宴节日之时,少不得要放烟火庆贺。 军中也不乏有将士,想要将火药用来战场,毕竟,威力之猛,如虎添翼。 可不管是前朝,还是今朝,从未有制火药弹的才能之辈降世。 孟固安从前在军中听老将军们唏嘘遗憾,却是心觉没什么能快过他手中的刀。 可地上成了焦土的尸首,怕是连自己如何丧命的都不知道。 “回营!”孟固安抬起手臂喊了声,率先翻身上马,离了这遍野横尸之地。 耶律宝被他无视,脸唰的红了,牙关咬紧,瞪着那道背影眼神之用力,目眦欲裂。 他低声与副将道:“回去便去书给汗王,要赶在孟固安之前!” 副将一凛,连忙应声。 营中。 陈将军几个主将也在说火药弹。 他们可是亲眼所见那火药弹威力的。 若说北狄援军铁骑如马踏冰河,那火药弹便如开山劈海之势。 “还好离得远,我当时都觉得,轰然的热扑到了脸上。”秦将军叹道。 “徐大小姐可说,那是如何得来的?还有没?”马副将殷切问。 陈将军露着半截膀子,包扎着伤口,另只手端起羊汤几口喝完,一抹嘴,说:“不知道。” “将军送徐大小姐过去,就没问问?”马副将不死心道。 陈将军心想,哪里是他不想问,分明是瞧着那祖孙俩有隐情,不愿多说。 他如何能追问?惹人憎厌。 甚至,他觉得,若非是北狄援军至,徐华缨都未必会将那‘爆竹’拿出来,示于人前。 此时,华缨在营中也当真是懊恼的紧呢。 “爹爹这样慢,我都没有干净衣裳换。” 禁卫军帮华缨在徐鉴实帐中搭了个小木架子床,此刻她捂着小被子坐在床上,刚洗过的长发湿漉漉的。 徐鉴实在桌案旁研墨,正写今早时被搁置的折子。 闻言,道:“一会儿让人替你去镇上买两身来。” 这话正中华缨下怀,她笑眯眯眼,“花祖父的银子!” 徐鉴实无奈抬首看她一眼,“头发擦擦,仔细风寒。” 小姑娘臭美,也是随了亲爹的根儿,这般冷的天儿,也要洗发。 片刻,徐鉴实放下手中狼毫,换了帐外的禁卫军进来,将墨迹干涸的折子递去,道:“快马加鞭送回去,尽早呈送御前。” “是。” 半上午,陈将军与几位将军过来了,求见太傅。 守城之事,本该是他们做主,可徐鉴实承帝命来,身后还有三万援军,陈将军思索了片刻,索性带着众人过来,在太傅营中议事就是了。 华缨头发用根乌木簪绾了个小揪,身上穿着徐鉴实灰扑扑的外袍,挽了几道衣袖,背对几人坐在炭火盆边,自身后瞧,活脱脱是哪个跳脱的小兵来蹭火烤的。 “你是谁麾下的兵,怎在太傅营中烤火,没规矩。”一个身圆面黑的将军斥道。 华缨扭头疑惑脸:? 骂她做甚? 陈将军张嘴慢了一瞬,面上讪讪,“……这是徐大小姐。” 刚进帐的几位将军面色尴尬,想走了。 华缨倒也没计较,问:“诸位将军来寻祖父议事?” 陈将军颔首,“今日攻城之事,还有与北狄开战的事,要与太傅一议。” 华缨戳了戳炭盆里的火星子,仰着白生生的脸说:“祖父去镇上给我买新衣裳去了,走了有半个时辰。” 众人:…… 倒也不是华缨想劳累祖父去,实在是营中连伙夫都是男人,她一云英未嫁的小姑娘,使唤男子替她买衣裳,委实失礼。 而华缨洗得干干净净,也不想穿那脏衣裳再沾染满身的灰尘和火药硝烟味,只能祖父去啦! “那我们午后再过来。”陈将军道。 他朝帐外走了两步,瞥见旁边那张小木架床,扭头殷勤道:“我让人再给您收拾一间帐篷出来,就在太傅旁边,可否?” 华缨真诚感谢,手指从衣袖中竖起两根来,“能否扎两顶帐篷啊?” 陈将军神色疑惑。 华缨笑得不好意思,“我爹爹随大军约莫明日到。” 陈将军:。 事实上,徐九涣根本跟不上大军! 在营中睡了两夜,第三日,大军拔营北上去了。 人家要日行千里,他要沐浴更衣,打尖儿吃热汤饭。 徐九涣也当真有自知之明呢,没拖着大军后腿,自个儿麻溜的滚蛋了。 驾马车的老八有些憋屈。 官家信他,要他隐在暗处,跟着徐大小姐随身保护。 可是! 他又被徐大小姐捉住了! 憋屈! 当真是憋屈! 想他堂堂官家的贴身暗卫,踪迹藏不好,还要被威胁,如今跟着徐大爷,好啦,藏都不必藏了,还得干着马夫的营生吃口饭。 马车里,徐九涣也不知捣鼓什么,左右是每日下马车,不是去撒尿,就是去吃饭。 两日的路程他们走了三日,才总算是看见了云中镇的城门。 华缨也等得花儿都要谢啦! 跟着陈将军巡视护城墙,瞧见那熟悉的马车,登时咧着嘴巴笑得好不开怀,噔噔噔的踩着石阶便跑了下来,站在城门前接爹爹! 老八长舒口气,他心里苦哇,徐大爷吃不到热饭就让他去打野味儿,这寒冬腊月的,谁不猫冬啊? 难、难、难! “爹爹!”华缨飞身上了马车,麻利的钻了进去。 老八:…… 厚厚的棉絮车帘子,撩起淡淡的火药味。 徐九涣撩起眼皮瞅了闺女一眼,道:“胖了。” 华缨:“……那是衣裳穿的厚!” 才不是她胖! 徐九涣耸耸肩,手上还忙着矮案上的东西。 华缨嘀嘀咕咕,将这几日营中之人明里暗里打探火药弹的事与他说了,睁着双滴溜溜的桃花眼,好似请示当如何。 徐九涣眼下有淡淡的乌青色,精神瞧着乏累,抬手往她脑门儿上抵着,将她脑袋推远些,“别想偷师。” 第112章 华缨汗颜。 “人家成一家之功法,都是要传后人的,爹爹后人只有我,我这般聪慧,定不堕你之名!” 徐九涣轻嗤了声,声音轻飘飘的,“别了吧,这世间扬我之名就够了。” “小气。”华缨鼓着脸颊说。 “这叫什么?”徐九涣忽的撩起眼皮问她。 华缨没反应过来,“什么?” 徐九涣掂了掂掌心的黑黢黢弹丸,道:“这叫雷火弹,名儿都喊不对,还想当什么传人。” 华缨被他那两下动作,吓得眼睛都瞪圆了,顾不得计较他嘲笑,咽了咽口水,小声说:“爹爹,这个很厉害的!” 徐九涣像是被她这副土包子的样子逗笑了,后背靠在软枕上,笑得别过了脸。 华缨瞅他片刻,幽幽道:“爹爹见我,原是这般欢喜呢。” 华缨那日用,也是头回见识到这火药……雷火弹的威力,委实是因徐九涣将这几颗圆蛋蛋塞给她时太过风轻云淡—— ‘打不过扔了这个就跑。’ 华缨扔了,纵马自那北狄援军中横穿而过,跑进了城门。 这几日,城门戒备森严,遇着谁的马车都会搜寻一番,以防有北狄之人混迹其中。 但因华缨飞身上了马车,城门前的小卒接过老八递来的路引文书看过,便放了行。 徐九涣将矮案上的东西收拾到了旁边的小木匣子里,连个锁头都懒怠挂,舒展双腿,撩起旁边的帘子瞧向外面。 招幡被寒风吹得在半空招摇,羊汤豆腐脑热气腾腾,隔着老远便嗅到了香味儿,旁边卖炊饼的粗圆男人甩着膀子正揉面,糖葫芦小摊前围着几个垂涎三尺的小孩儿。 小闺女都长这么大了,这里还是如故呢。 徐九涣心想。 都说边关苦寒,可偏有人喜欢这里的风,这里的雪,甚至……这里硬邦邦的炊饼。 “去,给我买张炊饼的,要他家的。” 徐九涣手指朝外面门庭冷落的小摊指了下。 华缨凑着脑袋去瞧,顿时皱巴着脸,“他家的不好吃,忒硬啦!” 徐九涣笑,“行啊,都尝过了?” 这几日,华缨跟着陈将军满城的跑,城防一日能看三遍,便是连武器库都要清点,有时在外赶不上吃饭,自是要在外面下馆子的。 华缨看着他,却是觉得爹爹明明在笑,却又很难过。而那双眼睛,是在看她,又不是。 华缨想了想,说:“我那日来,见到了孟固安,他老了,我都不必等他背不了刀,跨不上马的那日。” 徐九涣扯了扯唇角,道:“给你雷火弹,也不是让你去寻仇的。” 他只是……恐惧帮不了她,藏在泥土塑身中,看着她死去。 第74章 我要十万两的嫁妆钱。…… 汴京。 不过数日,边关军报便呈送了御前,有徐鉴实写的折子,也有陈将军写的军情机要。 北狄攻城一战,三千人马损失近半数,因华缨带着雷火弹出其不意,重创敌军,我朝士气大振,只等官家下令,出兵北狄。 徐鉴实的折子,则是奏禀了筹议之事,攻城一事,寥寥几笔,比不得陈将军详尽。他未言攻还是守,战还是议,此时尽数交于他裁夺。 入了冬,崇政殿烧着地龙,门窗关着,闷得满殿皆是那熏炉的香。 赵徵吃了碗凉茶,在殿中枯坐片刻,让闻津去请了几位肱骨老臣来崇政殿议事。 他将徐鉴实的奏折递给几人阅览,道:“诸位如何想?” 户部的尚书大人先开了口,“老臣斗胆直言了,近年关,宫里各处都要花银子,但因陛下空置后宫,那依照往年所用的银钱今岁可折半,正因此,那半数银子拿去安置了粮草,陛下也瞧过账册,账上银子委实所剩无几,不违农时,明年春耕的那笔银子是万万不能动的,如此,粮草也只够两个月的。” 战与否,户部尚书没说死,徐鉴实那老狐狸身为太傅,都没在此事上透出半分意见口风给官家,他又怎敢? 年轻的帝王,或莽撞,但也野心勃勃。 另位大臣,将徐鉴实的折子看罢,道:“老臣以为,此战已避无可避,陛下派太傅大人前去筹议,满朝之中,除却陛下,无人比他更受崇敬,如此,都受北狄如此怠慢,再有,北狄之人先前挑衅试探边关,早已有不臣之心,圣祖帝时的盟书,庇佑不了我们如今的朝政与百姓了。” “可粮草短缺,要让将士们饿着肚子去打仗吗?”兵部尚书道。 兵部尚书出身行伍,与这几人出生富贵的不同,沙场的苦,他最是清楚不过。 “如今已经十一月了,照着往年,十一月中旬,边关定是要落雪的,届时行军打仗更是艰难,若是粮草不足,将士们体力不支,定然损失惨重,便是用尸骨也挡不住北狄铁骑。” “那你说是战还是不战?”那老臣急性问。 “这不是在商议嘛,”户部尚书赶忙道,“别急。” “若不然,先与北狄开战,若是粮草用完,还未分得胜负,届时再派人去筹议,不也便宜?” 兵部尚书不赞同,“既是开了战,哪有打到一半止兵戈的道理?再者说,若是给北狄知晓咱们的粮草不够,便是拖他们也能拖到明年开春再战,可咱们那出征的三万兵马,是要驻扎边关威慑,还是回来?” 户部尚书点头,“是这个道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说咋办?” 老臣摊着双手急吼吼问。 话音落下,三双眼睛都望向了赵徵。 赵徵看着桌案上的一小支枯梅花好似在出神,半晌没动静。 三人面面相觑,互相眼神示意催促,正起劲儿呢,忽的听赵徵开了口。 “如诸位所言,此战避不开。” 赵徵看向户部尚书,“为先帝服丧,宫中用度削减一半,此次宫宴也免了,所耗银钱皆换御寒之物,送去边关。” 户部尚书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后宫乃是太后娘娘做主,官家要将用度减半,太后若是不愿呢? “粮草,最迟冬日,会有着落的。”赵徵又说。 话出口。 殿中三人齐齐的心口沉了下。 户部尚书都抠不出的银子,赵徵要从哪儿抠? 边关如今四万兵马,所耗粮草岂是敢想? 可他又这般笃定,冬月定会有粮草送去…… 几人从崇政殿出来,心情犹如外面的天儿,日沉月升。 大军是偷摸儿走的,莫说是汴京的百姓,就是些达官显贵都并未知晓。 是以,翌日早朝之时,赵徵将北狄攻城之事说了,并决定出兵北狄。苏余兴眼睛亮了,连忙出列,“臣请率兵伐北狄!” “尹老将军率大军,已抵达边关。”赵徵道。 第113章 苏余兴:? 他不是告假了吗! 挨着国丧,亲事到底是没有多热闹。 冬月成亲,镇国公府到这会儿便是连红绸都还没挂,府中上下冷冷清清的。 苏余兴一回来,下人便来与苏扶楹禀道:“国公爷回来了,脸色瞧着不大好。” 苏扶楹‘嗯’了声,纤白的手轻扶了下发髻上的玉簪,“他去了杨姨娘的院子?” 丫鬟摇首,与她附耳低声道:“国公爷去了夫人的院子。” 也不知自何时,苏余兴又喜欢了明氏的温顺不多言,如今偶尔,也会去明氏的院子坐坐,或是宿在那院儿。 为此,杨姨娘在府里发了一通脾气,被苏扶楹收拾了一顿,这些时日,倒是不常出院子了。 苏扶楹过来主院时,苏余兴与明氏正用早饭。 明氏吩咐丫鬟,“去那一副碗筷来给阿楹。” 比起明氏温柔和顺,苏余兴瞧着苏扶楹便不待见了,粗重的眉毛打结似的皱着,问:“你怎过来了?” 苏扶楹在丫鬟搬来的椅子上落座,闻言,淡淡道:“我将出阁,还未见父亲让人将压箱银子送来,自是要来问上一问了。” 明氏膝下只苏扶楹这个闺女,她出阁,明氏原是将自个儿的嫁妆还有手里攒下的田庄铺子都给她了的,但是苏扶楹没要,只拿了半数,另一半,给她留着傍身。 苏扶楹话说完,明氏颇为紧张的看向了苏余兴。 苏余兴则是黑了脸。 “无事也想不起我这个爹来,有事倒是记得我还活着。”他嘲讽道。 苏扶楹不痛不痒,目光依旧平和安静,“您若是不愿给,我倒是也能当作没有父亲。” “啪!” 苏余兴手中的筷子拍在了案桌上,怒目瞪她。 明氏被吓得抖了下,唇嗫喏几下,像是想劝苏扶楹服个软儿,又没说出口。 门前取来碗筷的丫鬟也被吓了一跳,端着碗筷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进去。 苏扶楹的丫鬟瞧见,过去接过,替自家小姐布菜。 苏余兴气得要命,见苏扶楹却是没事人似的,该吃吃该喝喝,顿时一口气憋在心口,下不去也上不来。 “官家早早派了尹老将军率兵前往边关,我半点不知道,丢了好大的脸面!你还吃得下!”苏余兴气道。 闻言,苏扶楹微抬首,“父亲自请率兵了?” 苏余兴:“哼。” 鼻子出气。 “何必自讨苦吃。”苏扶楹又道。 苏余兴猛然扭头,看向明氏,指着那不孝女道:“瞧瞧,你生的好女儿!!!” “父亲何必生气,官家既是不用你,那便是你不如尹老将军,无论是为将士们信服,还是攻伐谋略,都比不上人家。”苏扶楹说,略停顿片刻,又道:“这怪谁呢,父亲多久没去军营了,连大军被率走都不知。” 明氏扯扯闺女的袖子,示意她赶紧别说了。 苏扶楹看着苏余兴气得铁青的脸,“我若是父亲,既知万事比不过人家,索性夹起尾巴,不给官家添堵。” 赵徵既是要悄悄派大军前往边关,那便是生了要战的心思,而此战,要师出有名,要大获全胜。 尹老将军一辈子征战沙场,此次出征,自是挂帅的不二之选。 苏余兴性子急,又好大喜功,凭着祖上功绩才在营中勉强在尹老将军之上,可那些将士们,又有几个是真心信服他的? 苏余兴忿忿不平,却是不知道,自己从不在赵徵的那张出征文书上。 他若是能甘于平庸,老实过一辈子,自有花不完的银钱,享不尽的富贵。 苏余兴气得吃不下,明氏担心他,也没用多少,一桌早饭,倒是苏扶楹吃了不少。 用茶水漱口后,苏扶楹道:“我要十万两的嫁妆钱。” “噗——” 苏余兴一口茶喷了出来,眼珠子瞪圆,满目不可置信,“你说多少?!十万两!你怎的不去抢?!” 苏扶楹瞧着他,轻笑了声,“父亲不给我,是要留给苏遮?听闻,他近日与几个狐朋狗友在京中赌坊很是扬名。” 苏余兴脸黑了。 这个操蛋犊子! “十万两,不过是父亲名下私产的半数,我给苏遮留五万两,也是我这个做嫡姐的待他不薄了,父亲不是常说,日后我出嫁,苏遮便是我在夫家的底气和倚仗?可父亲想想,是来日我劳烦苏遮的时日多呢,还是苏遮来求我的时日久呢?” 苏余兴脸色沉重。 他再是不愿承认,可苏遮不成器之事无可争辩。 翌日,苏扶楹让人往宫里递了折子,直至傍晚,方才收到平嘉太后派人来传的信儿。 隔日,辰时刚过,苏扶楹乘坐马车进了宫。 这次,没有平嘉太后身边的嬷嬷来接,她带着丫鬟,穿过甬长的宫道,慢慢的往福寿宫走。 天冷,宫道上难得见着宫人清扫。 她过去时,正好碰见了来福寿宫的赵徵。 睽别已久,过往的那点子旖旎心思,经寒风一吹,尽数散了。 苏扶楹福身给赵徵行礼,“臣女见过官家。” “起来吧。”赵徵淡淡说了句,“阿絮也多念你,给太后请了安,去看看她吧。” 苏扶楹怔了下,望着赵徵。 忽觉他有哪里变了,可若细究,却又说不出来。 “是。”苏扶楹道,略顿了顿,她说:“不知大军北征,粮草可够?我这里有十万两,虽是不多,但也足以解燃眉之急,还望将士们身暖腹饱,连战连胜,来日凯旋。” 赵徵抬起的脚落下,侧首看她,默了片刻,问:“你想要什么?” 苏扶楹唇角弯了弯,“我要镇国公府不倒,要来日苏余兴若是犯蠢,官家能保全镇国公府,苏遮不行,苏家还有旁人。” 第75章 羊肉汤配炊饼,不虚此行…… 与北狄正式宣战,徐鉴实被赵徵圣旨诏回了汴京。 徐九涣却是没同道回家,赖在军营里昼伏夜出。他整日不出帐子,只有傍晚时将士篝火烤肉,他跑出来蹭得满嘴油,舒舒服服的揉着肚子去泡澡睡觉了。 是呢,这厮还要泡澡! 在这营中委实是算得上奢靡! 老八还跟着徐九涣,每日替他烧洗澡水,苦不堪言。 而因着那日被袭城时的雷火弹,华缨在军中如今可谓是声名鹊起,营中的大小将军无人见识过她的功夫,可是谁都看见了哪日清晨时,她鲜衣怒马的自那烟雾中腾跃而出。 帐中原是陈将军主事,自尹老将军挂帅,率三万将士抵达边关,陈将军便退至一旁,尽听调令。 此刻,帐中一众将军在议事,商议明日攻伐北狄之计,华缨也在,缩在旁边竖着耳朵听。 燕云五州,离云中镇最近的一座城池叫云北镇,如今乃是北狄边关的驻军所在,若是奔袭,往返不过大半日的功夫。 第114章 战略部署商议罢,尹老将军又道:“粮草和云中百姓的安危,便仰赖陈将军了,明日大军便拔营,出发攻打云北。” 今岁的天儿也当真怪异的紧,快到腊月了,边关竟是还未落雪,只接连的阴云密布,寒风簌簌。 帐中炭盆都将燃尽,猩红的火光将歇未歇。 华缨搓搓冰凉的手,偷悄儿的去朝炭盆里添了两块炭火。 军中不知怎么,粮草紧缺之事传得沸沸扬扬,如今莫说是多吃碗饭,便是添块炭火都要斟酌再三。可见,北狄到底是多招人恨,将士们宁愿节衣缩食,也对攻伐之事刻不容缓。 帐中几个小将争先恐后的毛遂自荐,想要充当先锋先行探路。 士气高涨是好事,尹老将军点了几个,其中便有一华缨熟悉之人——姚明山。 此次西营的兵马尽数调出,在汴京混日子的少年郎,可算是多了个扬名立功的好时机。 姚明山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华缨缩回手,悄悄坐回来,便听尹老将军喊她名儿。 “华缨可要去?” 帐中的目光顿朝某个角落看去,就见那颗毛脑袋唰的抬起了,姑娘漂亮的桃花眼中尽是欢喜。 华缨咧嘴笑,矜持道:“好啊!” 西营的将士是见过华缨与尹老将军那场酣畅淋漓的比试的,可是帐中几位边关的将军却是不知,面面相觑,气氛有些怪异。 习武之人,从身形是能瞧得出几分的,华缨身姿挺拔,胜过寻常姑娘,可战场非儿戏,先锋军更是危险,若是武艺不精,只会牵累旁人。 但华缨答得这样快,旁人哪怕是心有微词,也不好在这个时候驳她脸面。 姚明山在旁边戳戳华缨肩膀,幸灾乐祸的拱火道:“他们还看不上你呢。” 华缨透亮的眼珠子朝旁边瞥,看着姚明山欢愉得两排大白牙,幽幽道:“就你聪明。” 姚明山:。 陈将军朝华缨看来一眼,眼底神色有些复杂。 几日前再次见到徐九涣,他才方知那日战场上的恍惚之感,原是故人之子,那人一身风姿,他再看眼前的华缨,如看旧人。 今日天晴,日光透过云层洒在身上,众人自主帐出来,三三两两的结伴说话,大抵是因明日将拔营启程,心情很不错。 华缨也欢喜呀,晌午的面都多吃了一碗呢。 徐九涣吃完,又坐去案前捣鼓去了。 片刻,见华缨放下碗筷,老八闷在面条碗里呼噜的脑袋抬了起来,做贼似的,从衣袖里抽出一张信笺来,吭哧着递给她,窘迫道:“我、我不知如何回……” 华缨不解,伸手接过,展开便见上书‘万事当心’四字。 她瞧着那字迹,瞬即愣住了。 赵徵到底是祖父的学生呢,字迹也学得几分,凤彰龙姿,铁画银钩,潦草得好看。 “我都没敢跟主子说,我被你发现了踪迹……”老八颇为委屈的小声道。 华缨眨了眨有些发烫的眼睛,樱红的唇动了动,却是没发出声儿。 老八没察觉她的神色,挠了挠脑袋又说:“但我也不能骗主子。” 华缨深吸口气,压下喉口的微涩,语气如寻常的问:“要我帮你?” “可以吗?”老八有些憨的眼睛骤然亮起,连连点头,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华缨却是脑袋一歪,手托腮,勾着唇笑道:“但我不能白帮你。” 天底下当真是不能吃白饭! 老八摸摸两袖的清风,半晌,自靴子里摸出一锭银子来。 华缨:…… “只有这五两了。”老八满脸肉疼道。 华缨好努力,才没掩唇捂鼻,嫌弃得正大光明,她声若蚊蝇,一字一顿道:“收、起、来。” 话音未落,就见这人有原封不动的将那锭银子塞进了靴筒里。 华缨无语的闭了闭眼,恨不得将鼻子也封上才好。 过了好片刻,在那双灼灼目光下,她晃了晃手里的信笺,无力道:“这个给我做报酬。” “啊?”老八不解,“你要这个做甚?” “管家御笔亲书,拿去换银子啊,千金难求。”华缨悠悠道。 老八懵了一瞬,呐呐道:“这么贵吗?那先前的我都烧了,岂不是浪费了千金……” 帐中另一侧,嗓音幽幽—— “听她忽悠。” 华缨扭身瞪过去,不满道:“我是亲闺女!” 伏案正忙的徐九涣头也不抬,啧声嫌弃道:“当真是耳朵生茧。” “哼!” 不过,华缨这话也当真是唬人,御笔亲书,哪里能拿去换银子? 只是被爹爹洞悉她想法,也当真是让人难为情的紧呢。 一纸信笺,多瞧几次,都要揉烂了似的。 华缨将那纸张折好塞进香包里,藏进了味涩苦的王不留行里。 翌日,天还未亮,三千先锋军拔营启程。 华缨背着小包袱,挥别了营帐前目送的老父亲,毅然踏上了征程。 姚明山与另两位先锋官——周阳、岑禄各领一千人马,三人都是西营的,先前姚明山跟在大伯武定伯麾下,周阳和岑禄是跟着尹老将军的。 大抵是存了照顾之心,华缨骑着爹爹给她的宝马,被左右夹击走在中间。 出城往北去,行过几十里,路遇北狄斥候,周阳眼疾手快,手持弯弓,将人射杀了。 “驾——” 日光初升里,马蹄声如雷。 兵临云北城下时,日头初升。 姚明山和周阳带人分头巡视,以防敌军偷袭,岑禄则是指挥底下的人安营扎帐。 华缨闲人一个,掂着手里的雷火弹,望着云北镇的城门。 若非赵徵穷死了,连粮草都凑不齐,她当真是想试试这雷火弹,能否炸开这道城门。 “阿嚏!” 崇政殿,赵徵克制着打了个喷嚏。 闻津见状,连忙端来一碗热茶,“官家歇歇吧。” 这夜以继日的,谁遭得住? 案牍成摞,时近年节,各地都送来了折子,还有回京述职的官员,琐事繁杂,便是闻津瞧着,都觉头疼的紧,更何况,他主子还调来了各部的卷宗。 偌大的书案,此时连放碗茶都要挑空。 赵徵抬手接过,神色难掩困倦,将茶吃了,道:“香炉添些香。” 闻津接过茶碗,有些犹豫,“太医说,那熏香虽是能提神醒脑,但也可长久的用,只怕是对龙体有碍。” “无妨,我心里有数。” 他语气不容辩驳,闻津只好去将熄了的香炉重新点上。 傍晚,夜色将沉时,暗卫来禀。 “主子,老八来信了。” 伏案的人身形顿了下,抬首望来。 身后寒风卷起棉帘,几缕月色漏光涌了进来。 安静得有些久,暗卫有些不知所以然的朝闻津看了眼。 “拿来吧。”赵徵按了按肿胀的额角说。 第115章 暗卫连忙将信鸽腿上绑着的小竹筒解下,递给闻津。 闻津呈了上去。 桌案上烛火跳跃,赵徵将竹塞拔出,抽出其中信笺,两指展开,却是半晌未动。 闻津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的问,“官家,可是出事了?” 赵徵没说话,与那信笺上丑兮兮的小人儿胡瞪眼。 作画之人,大抵是心知自己的画技不佳,抛弃了形似,黑豆儿似的眼睛看着展信之人,手里还抱着个比脑袋都大的碗,憨态可掬。 旁边有作画者提笔,羊肉汤配炊饼,不虚此行。 是夜,赵徵吃完了一碗羊肉汤,尝了一张炊饼,是闻津悄悄出宫,从街上买来的。 赵徵想,也不过尔尔。 片刻,他对着北边送来的公文,又想,大抵是那里的羊汤炊饼,才格外让人喜欢。 …… 赵徵调阅各部的卷宗公文之事,消息不胫而走。 朝中官员皆紧了皮子,风声鹤唳。 户部尚书也愁,先前说粮草不足之事,官家斩钉截铁的说,定不会断了边关将士的粮草。他还想着,官家要自哪里抠搜银子,却是没想,比起节流,他倒是要开源! 新帝登基不过小半年,说实话,便是朝中有贪赃枉法的,官家这会儿动朝臣,非是良机,一着不慎,唯恐朝堂动荡。可边关战事紧急,粮草之事更是急啊。 户部尚书焦躁不安,唇角都长了燎泡,转头一看,徐鉴实竟是有闲心煮茶喝。 察觉到他的目光,徐鉴实抬手,有礼问:“尚书大人可要尝尝?” 户部尚书坐过来,还未说话,便先长叹了声气。 他们都是历了三朝的元老,在成禧帝时科考入仕,受遗诏辅佐昌隆帝,如今到景祐帝,吾帝年少,而他们却是两鬓斑白,耋耄老矣。 “官家瞧着是要清查朝中贪污,太傅如何看?” 户部尚书低声问。 “明君所为。”徐鉴实道。 户部尚书:? 问你这个了? 第76章 孤城。 腊月初一,苏扶楹出阁。 因刚出国丧,便是鼓乐都省了,只门前挂着红绸,红纸灯笼,且博望侯府没落,来吃席观礼的宾客都寥寥,这亲事并未多热闹,。 月上柳梢,宾客散尽。 魏青鹤回到院子,望着正房窗纸上倒映的烛火,脚步微滞。 苏扶楹的贴身丫鬟瞧见了他,连忙福身道:“世子爷。” 魏青鹤‘嗯’了声,道:“与少夫人说,我身上酒气重,在偏房洗过再过去。” 丫鬟愣了下,“……是。” 魏青鹤说这话时,声音并未压低几分,屋里的苏扶楹听得真切,唇角不觉轻翘了下,似是觉得好笑。 约莫半刻,魏青鹤换了身正红薄袍子过来。 苏扶楹起身迎了两步,“郎君。” 她身上穿着件水红色的里衣,发冠在合卺酒礼后便拆了,刚沐浴洗过,脸上不见了拜堂时的艳色,面容清丽,神色平静。 也大抵是因那脸上太过平静之故,惹得魏青鹤朝她多瞧了两眼。 “洗过了?”魏青鹤问。 苏扶楹‘嗯’了声。 室中静了须臾,藏着些不甚熟稔的窘迫。 “那安置吧。”魏青鹤道。 苏扶楹朝桌案上还未燃多少的红烛扫了眼,没说话,跟着魏青鹤朝内室走。 自先朝起,姑娘家出嫁时,新婚夜有坐红烛的习俗,寓意着新媳妇儿的矜持,待得红烛燃尽,方可行周公之礼。 魏青鹤显然对此无知,苏扶楹也懒怠折腾自己,索性没提。 左右她都将这院子里伺候的丫鬟小厮打发了,门外守着的是自己的贴身丫鬟,这屋里的动静,传不到那继母耳朵里去。 “你惯睡里侧还是外侧?”站在榻前,魏青鹤喉结滚了下,问道。 苏扶楹想起从前读书时,嬷嬷教导,女子成亲后,要睡外侧,便于夜里伺候夫君喝水起夜。 她向来学得好,这话也许久没忘。 但魏青鹤这样问,苏扶楹朝床榻内侧轻指了下。 她存了试探之心,却是见魏青鹤好似也松了口气。 夫妻二人默然的各自脱了外裳,穿着红色里衣进了床榻。 忽的,苏扶楹膝盖被什么咯了下,一双细眉蹙起,不禁轻嘶了声。 “怎么了?” 魏青鹤闻声侧首看来。 苏扶楹摇首,掀开了锦被。 红色鸳鸯百子帐,鸳鸯锦被里藏着桂圆莲子花生和红枣。 “……” 二人瞧着那喜庆之物片刻,双颊都染了些绯红。 魏青鹤用衣袍拢着,将这些意含催生的拿去了外室桌上,鼻尖没有那股子萦绕着的香气,他轻轻呼出口气。 吃了碗凉茶,才神态自若的往内室去。 苏扶楹已经躺好了,魏青鹤瞧着那红帐之中的一抹雪白,喉结轻滑了下,掀开自己这侧的锦被躺了进去。 苏扶楹等了片刻,旁边的人似乎没有兴致,她卷着锦被侧身,想要将里衣穿好,忽的,一只手欺了过来,后背贴上了一具胸膛。 苏扶楹一顿,被这陌生感惊得轻颤了下。 她感觉到身后的人动作有一瞬的停顿。 苏扶楹有些脸热,轻声道:“我以为你不想。” 魏青鹤闷笑了声,语气揶揄:“娘子当我是什么柳下惠?” 一夜要了三回水,魏青鹤身体力行的答了她那问话。 翌日,晨起敬茶。 苏扶楹侧首,示意丫鬟将那方元帕拿去给魏青鹤的继母余氏瞧,神色温婉娴静,却是没有新媳妇儿的羞赦。 魏青鹤那人,也不知从何处学来的迂腐,今晨时,将这方沾了点指腹血,随意糊弄人的帕子交给了丫鬟,却是将那新婚夜的元帕藏了。 “房中之事,与她瞧做甚。” 魏青鹤这般说,苏扶楹也没争辩什么,那等私物拿给余氏瞧,她实则也有些别扭的。 魏家几房人不少,敬茶请安便用了两刻钟。 用过早饭,博望侯夫人与余氏,正想跟苏扶楹训话,却是见外面天使来传旨,官家宣诏博望侯进宫。 这宣诏如晴日雷,府中众人都慌了。 博望侯腿都吓软了,还是被儿子扶着站起。 他们府上虽是沾着皇亲,可自公主殿下去后,与宫中往来便不密切了,如今因着赵徵清查,朝堂之上人人自危,生怕那悬梁的铡刀落在自个儿脑袋上,做了贼的博望侯也怕啊! 今儿倒好! 咵嚓! 博望侯再是哆嗦,也还是换上了官袍,跟着天使进了宫。 博望侯夫人也没了给新媳妇儿训话的心情,挥挥手,示意苏扶楹去吧。 继母余氏唇嗫喏了下,但到底是没敢在这个时候触霉头。 一日里,京中几家勋贵都被宣诏入了宫。 出来时,皆脸色灰败,被下人扶着上了马车,灰溜溜的出了宫道。 第116章 世无密墙,私底下勋贵们凑银子的事不少人知道,没过两日,运银子的车悄悄进了宫。 而博望侯府,苏扶楹出嫁时,嫁的是博望侯世子,三日回门,却是摇身一变,成了博望侯夫人。 那日在福寿宫前,苏扶楹说,她要赵徵保全苏家,但想来,这才是赵徵给她那十万两银的回礼。 苏扶楹虽是刚进府,但如今她才是侯府中名正言顺的女主人,一门多少夫人女眷,再是不愿,也只能干瞧着她收了中馈,重新制了规矩。 第一场雪前,边关的捷报送往了汴京。 不知是因先前一战,北狄士气大伤,还是他们当真英勇无敌呢,云北镇比众人预想的要顺利许多许多,不过十日便急攻了下来。 而赵徵大半月宵衣旰食,夙夜清查之事,也总算是告一段落。 尹老将军带人攻下云北镇的捷报,也替这段时日阴云密布的朝堂添了些喜气。 出了云北镇,便是如星落的燕州四镇——东西南北。 尹老将军与一众将领商讨罢,决定兵分三路,长驱深入,先行攻打燕南镇和燕北镇,若这两座城池能打下来,再行发兵燕东和燕西,既掐断了燕西的援兵,也可防他们大军陷入被夹击的危险。 赵徵在崇政殿处理积攒的公文时,华缨背刀跨马,与姚明山各领两千骑兵,出发前往燕南镇。 过了山关,便入了北狄腹地。 冬日里草疏树秃,不便掩藏。 可他们对这燕州四镇地势并不熟悉,所用的舆图也不过是前朝所作,历经百年,变化也是寻常,更何况,那舆图也并不精细。 “都当心,仔细埋伏!”姚明山喊。 “是!将军!” 士气如虹。 高兴啊。 谁承想云北镇这么好打,那些个北狄蛮子也不行啊。 姚明山一双鹰眼微眯,看着前方的关口,余光里,华缨一张脸也绷着,好似谁欠了她银子。 事实上,攻下云北镇,华缨就并未多高兴。 太顺了,顺得像是耶律宝和孟固安就是个草包。 比起他们势如长虹,华缨倒是宁愿相信,这是北狄在请君入瓮。 不过…… 华缨松开缰绳,手中的弓如弯月,羽箭离弦,势如破竹的朝百米外的不起眼草垛冲了去。 北地天寒地冻,多积雪,百姓收了庄稼,顺手会将麦苗堆在地里,等来年焚烧滋养土地,这样大小的草垛,一路来见过不少。 可这还是他们见华缨射出的第一箭,众人目光跟随,四周拔剑警戒。 等了一瞬,没有动静。 姚明山正要说话,就见华缨搭弓,竟是连发三箭! 祖宗诶,费银子呢。 却是不料,那草垛倒了,后面几十个身穿北狄骑装的弓箭手! 箭矢飞来,惊了战马。 原地乱作一团。 “杀——” “砰!” 乌烟瘴气,熊熊的火光点着了那晒干透的草垛,北狄的弓箭手瞬间所剩无几。 众人来不及震惊,搭弦拉弓,将寥寥几人射杀。 火势很快蔓延,尸首和着冬日泥土,烧成了一抨焦土。 大军继续前进。 姚明山咂舌问:“你怎确信那草垛后有伏兵?” “沿路的草垛,只有那个又大又圆。”华缨说。 “……”姚明山哑言。 华缨瞅着他有些无语的神色忍不住弯唇,这才又道:“农家干活儿,讲求的是顺手,你回头瞧瞧,这一路的草垛哪有这么靠在路边的?” 姚明山眉梢轻抬了下。 片刻,他有些肉疼道:“不过几十弓箭手,哪值得你用一颗雷火弹。” 旁人不知,他可是知道点的,徐九涣跟随大军,却是终日见不着人,便是躲在帐中制那雷火弹的。 虽是他不解,华缨一个姑娘家,怎不远万里的要跟着行军,可徐家不拦着,那想来是有事的。 这事,姚明山想,大抵就是华缨替徐九涣挡着那些个视线,让他能偷摸儿的制雷火弹。 “毫发无伤是最好。”华缨道。 爹爹给她雷火弹,便是要大军尽可能的尽数回家。 路上又遇几回埋伏,拖累了行军速度,两日一夜,华缨和姚明山率领的先锋军到达燕南镇城外十里时,天色已晚。 “先安营扎帐吧,另外两队先锋军还没到,约莫得明日了,”姚明山说,“我带人巡视上半夜,你守下半夜。” 华缨无异议,吃过干粮便睡了,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时,她瞪着帐顶想,姚明山大骗子! “醒了?” 听见动静,姚明山扭头看来。 今儿天朗气清,将连日的阴云都吹散了些。 另两队先锋也到了,正忙着扎营帐。 华缨过去,抬脚就朝姚明山踹了下,“做甚不喊醒我?” 姚明山往旁边躲了躲,用根枯木枝从燃尽的灰土堆里挖出个黑黢黢的东西扒拉给她,“当真是冤枉我,哪里是我没喊,你自个儿脑袋一缩,管他是谁。” 华缨想了想,扪心自问,这是她能干出来的事。 “这什么?”她瞪着地上那黑黢黢的问。 “烤羊粪蛋。”姚明山说。 华缨:…… “哈哈哈……逗你的,”姚明山将那黑黢黢的捡起,掰成了两半,“烤红薯,自个儿剥皮啃。” 外面烧得焦黑,里面的红薯心儿却是黄澄澄的,丝丝冒着热气儿,甜滋滋的。 华缨吃完半个,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唇,却是见姚明山这厮别过脸,笑得肩膀直颤。 华缨:? 谁下毒将他毒傻了?! 两日后,尹老将军带着大军抵达燕南镇。 是日,一众将领在帐中商议明日攻城之计。 “过往都是云梯木桩的攻城,听闻徐大小姐手里还有雷火弹,不如……”那两撇胡子的将军话没说完,尽是心照不宣的暗示。 帐中众人皆循着他的目光,看向了炭火盆前小凳子上坐着的华缨,神色也是一副跃跃欲试。 华缨烤烤手背,又烤烤手心,抬眼迎着那些视线,看向那定海神针的人,道:“尹老将军觉得呢?” “可以一试。” 要攻开城门,便少不得损兵折将,若是雷火弹能将城门炸开,便减少了将士损失,这是好事。 “好啊。”华缨答得利索。 顿时,帐中气氛好似点燃了什么火星子,变得燥热。 华缨看着炭盆里猩红的火光,却是没说话。 翌日,兵分四路。 北城门乃是正门,有五千大军,剩余三个城门,尹老将军交代,只守城门,以防北狄兵将逃走。 姚明山守南城门,华缨则是揣着雷火弹,跟着尹老将军去了北城门。 燕南镇的守将,更像是儒士,寒风里,一副美髯飘动,身形笔直,瞧着有些文人风骨。 冯老将军说:“此人有北狄和中原的血统,你瞧他身形单薄,但他有着北狄人的力大无穷。” 第117章 华缨怔了下,漆黑的眼睛看着城墙上站着的那道身影,刷子似的眼睫,在眼睑下落下一片暗影。 雷火弹炸开了北城门,连带着一片城墙都有倒塌之迹,好似黑云压城。 守将战死,北狄的士卒们如树倒猢狲散。 攻伐如此之易,群情鼎沸。 华缨却是有什么压在心头,郁郁难消。 “怎么了,这副神色。”姚明山见她脸色不好,将肉臊面递给她,问了句。 华缨摇首,“你不觉得,此次北伐攻城太过容易了些?” 姚明山从手下士卒手里抢了刚盛好的面条,赶他重新去排队打饭,他自个儿倒是囫囵吞了一大筷,听见华缨这话,点头道:“是容易了些,你担心有变故?尹老将军征战多年,心里有数。” 说着,想起什么,他又问:“对了,你那雷火弹还是少用。” “怎么?”华缨咬着面扭头看向他。 “营中起了些风言风语,上回咱俩一道先锋来此,另两队的先锋军多少损失了些,心里约莫是有些微词。”姚明山说,“这东西虽好,但不患寡而患不均,时日一久,恐惹事端。” 华缨点头,闷闷道:“知道了。” “你别不高兴,人心嘛,就那样儿。”姚明山又说。 华缨‘哦’了声,“你羡慕我吗?” 姚明山好似听见了什么笑话儿,嗤笑了声,“羡慕啊,我都没摸过汗血宝马呢。” 华缨大气道:“一会儿给你我的。” “臭嘚瑟。” 华缨的预感,在大军夺下燕南镇第三日时成了真。 北狄军兵临城下。 燕州四镇不如云州几城池挨的近,便是宝马奔袭,也要一日光景。 闭城不出的燕南镇,好似被群狼环伺、孤立无援的孤城。 第77章 浑水摸鱼。 自攻城,连战连胜,帐中气氛当真是少见的低沉。 “援军何时到?”副将问。 此次攻打燕南镇,只动用了一半兵马,五千驻守云北镇,还有一万驻扎在营地。 尹老将军看着桌案上新制的舆图,默了片刻道:“且不急。” 众人神色微动,又都欲言又止。 “可长久闭城不出也不是法子,咱们带来的粮草撑不了多久,”副将道,他朝炭盆旁边的华缨看了眼,又道:“城门经那雷火弹炸了,此时摇摇欲坠,虽是派人修缮,也只怕无济于事。” 自雁门关往北,燕云五州的城门与绵延万里的城墙,都是工匠日夜不继、历时几年修筑的,坚固的很,为的便是防着北狄铁骑攻入我朝领土。 如今城门连带着一块城墙炸损,工匠便是修缮,这寒冬腊月的也为难。 帐中许多目光霎时都朝华缨瞧了去。 华缨搬着小杌子坐在炭盆边,眉眼垂着,寒风卷起帐帘,稀疏透进来的白日光,在她脸上斑驳跳跃,她好像没听见他们商议的话,不知在想什么。 姚明山一双粗眉皱起,语气冲得很,“将军这话何意?当日以雷火弹炸开城门不也是将军提议,如今出了事,倒是想起了华缨!放下碗就骂厨子,好意思吗?” “你!我就事论事罢了!”副将道。 “论的哪门子的事?今日帐中议事,便是要追责吗?” “我何曾说过!” “吵吵什么,北狄还未攻进来,倒是要自己先内讧了?”另一将军训斥道。 姚明山斜着眼朝那副将哼了声,抱臂倚在了一旁。 不大不小的争执,帐中气氛好似凝滞。 华缨不是木头,自能察觉到帐中气氛的微妙,与那些或明或暗的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眼下情形也与华缨想的请君入瓮差不离。 北狄围城,是自燕州其余三镇调来的将士,加起来得有近万人,但奇怪的是,北狄领兵的将军每日城门前叫阵,却是未强攻,事有蹊跷,但也让人眼前云雾绕,瞧不真切。 而尹老将军按兵不动,既不应战,也不喊援军来,不知作何打算。 再次商议未果,众将悻悻散去。 华缨朝那满头华发的老将军看了眼,后者正专注的看着桌案的舆图,好似对帐中动静并不关切。 华缨想说什么,被姚明山抓住手臂拉出了营帐。 “那人说话就是放屁,你别往心里去。”姚明山说。 华缨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他说的‘那人’是谁。 她摇摇头,不甚在意。 提议的不是她,做主的也不是她,又与她何干? “那个、你……”姚明山神色变得有些忸怩尴尬,轻咳了声,才问出口,“你可是身子不适?” “啊?”华缨满面狐疑的瞅他。 似因尴尬,姚明山啧了声,眉头皱起道:“你们姑娘家,每月不是总有几日不适?你这几日魂不守舍的,不是因这事儿?” 华缨张了张唇,目瞪口呆。 半晌,她傻愣愣的目光都将姚明山瞧得脸红了,他正欲不耐的吭声,就听华缨咂舌道—— “姚明山,你能娶妻了。” 姚明山:? 冬日天黑的早,晌午饭不过两个时辰后,又吃晚饭。 华缨端着两碗面去了尹老将军营帐。 帐子里,两人吸溜面条。 尹老将军抹了把嘴,看向对面的女娃,“好奇我为何不发兵?” 除却战死的将士,如今燕南城中,他们的将士也有一万二,不比北狄围城的少,再者,初时军心大振,便是拼死一搏,谁输谁赢尚未可知。 可尹老将军却是有避战之意,城中微词不少,他也并非尽然不知。 华缨腮帮子鼓着,嚼吧嚼吧吞了,道:“是城中有情况?” 尹老将军松垮垮的眼皮抬了下,似是有些诧异她的敏锐。 “你知道?” 华缨捧着面碗喝了口汤,“不知道。” “但太师傅说,将军年轻时也是虎将,英勇事迹不少,不该是这般避战,如今既是迟迟不发号令,那想必是定有缘由。城外管不着,只能是城中了。” 尹老将军哈哈笑了两声,问:“那老东西还与你说我什么了?” 华缨漆黑的眼睛看着他,却是摇摇脑袋,“那不能与您说,不然,我岂不是背叛师门的孽徒?” “一师一徒,哪儿来的师门?”尹老将军故意笑话她道。 华缨想了想,脸上纯良的神色淡了淡,片刻,道:“一师二徒,可谓门也。” 尹老将军看着她没说话。 “将军那日提点之言,华缨记下了,也感念将军厚爱,”华缨目光平直的望着他,眼中敬仰,与瞧泰山一般,“可人之生来,若不能容于世人,我也不能长这样大,我信官家宽厚,也不以这身血脉为耻。” “若你当真如你所言般所想,又何必郁郁?”尹老将军说。 第118章 华缨:…… 好吧。 姜还是老的辣。 “我忧心战事。”华缨嘴硬道。 尹老将军翘了翘唇角,倒没再戳穿她。 “若是猜的不错,城中怕是有北狄埋伏的人在。” “北狄请君入瓮,这该是一早便商议好的,他们要将我们大军困在这座城里,一举歼灭,将军不请援军是对的。” 华缨白皙的脸上神色淡淡,穿着鹿皮靴子的腿脚蹬直,伸到了炭火盆边。 半晌,她又道:“可北狄赫赫有名的四位战神,耶律宝伤了手臂,算算时日,该是还未大好,另两位在城外叫阵,唯独不见孟固安。” 说着,华缨抬眼,二人目光对视,眸底皆沉默。 片刻,尹老将军道:“城中埋伏的,应当不是他,太大材小用了。” 华缨对孟固安知之甚少,只言片语的零碎几句,都是听徐九涣说的。 而如今的北狄汗王,心怀野心,也为人谨慎,如此之人,既是宠信孟固安,想来……是沆瀣一气,华缨小心眼的想。 …… 围城第五日。 尹老将军暗中派出去的人还未回来,城中却是出事了。 夜半被吵醒,华缨套上厚厚的棉袄,又扯了披风披上,出来时便见隔壁营帐的姚明山也穿戴整齐出来了,手中握着杆素木银枪。 “你也醒了?” 看见她,姚明山道。 华缨点点头,二人并肩朝尹老将军的营帐走。 操着一口胡语的百姓哭诉,自家未出阁的姑娘被军中士卒凌辱了,街坊都瞧见了狂徒跑走的身影。 人没抓到,但这夫妻俩这般言之凿凿,闻者伤心的哭诉,纵然旁人心中有疑,也不好在这关头说什么。 副将是个粗人,来搀扶那夫妻俩坐下,跪着的俩人却是如何都不起,一副有冤在身,攀浮木似的求着尹老将军做主,副将倒是急得脑门儿冒汗,看向了尹老将军。 尹老将军身上穿着中衣,披着件氅衣,问:“可报官了?” 这话一出,众人神色皆诧异。 便是那苦主夫妻也哭声一止,想来是被问得猝不及防,眼睛里皆是茫然。 当日攻城,尹老将军说,降将不杀。 是以,燕南城中的一些文官,如今都在府衙关着。 角落里,偷摸摸的往炭盆里添炭火的华缨,眉眼抬起了些,朝那案桌前威严的老将军看了眼。 “本将负责守城,断案冤情之事,还得报官,寻燕南城的府尹。” “可、可那狂徒是……” “无论他是何人,皆要府尹大人断案,将人捉拿归案。”尹老将军道。 热闹散了,天上还零零散散垂星,月儿高悬。 尹老将军吩咐亲卫,去保护那苦主,等得明日天亮,去府衙诉状。 姚明山抱着自己的宝贝银枪,问:“你觉不觉得有些蹊跷?” 华缨裹紧小披风,脑袋缩在兜帽里,真诚脸夸赞道:“哇~二表兄都长脑子了呢!” 姚明山:…… 不管是云北镇,还是燕南镇,大军攻城之前,尹老将军便三令五申的说过,这是我朝的疆土,如今住在城中的百姓也皆是我朝百姓,不可奸杀抢掠,若有违者,斩首示众。 军令如山,虽是保不齐有管不住自个儿的,但这关头出了这事,如何想都觉蹊跷。 “方才那妇人哭时,那男人的视线偷偷朝帐中将军们瞧,不知是在寻人还是怎么。”华缨道。 “你方才怎不说?”姚明山道。 华缨理直气壮道:“我又没有那妇人会哭。” “……” 华缨回帐去睡了。 营中的众将们却是难眠,心中狐疑,深更半夜的去查自己麾下的士卒了,以安自己的心。 翌日。 这桩冤情便上诉到了府衙,在城中闹得沸沸扬扬。 副将不解道:“将军,这若是那几人做戏,硬说是咱们营中的将士凌辱了百姓,到时激起民愤,生出乱子要如何?咱们又不能杀百姓!” 官家以‘仁德’治天下,别说这燕云五州从前是我朝的疆土,如今收回,那百姓也是我朝的百姓,就是北狄的百姓,他们若敢焚烧坑杀,回京也得提头面圣。 “浑水摸鱼。”尹老将军道。 副将皱着双粗眉,脸也皱皱巴巴的,明显没懂,摸什么鱼啊,他们池子都沸了! 将计就计。 华缨蹲在一旁想。 这百姓之中若是当真有北狄密探,经此一事,可不是要将他们营中情况摸透去?想得再坏些,昨夜那夫妻二人就是密探呢? 第78章 帝后。 因着府尹查案,接连几日,营中许多官府之人来。 营中忽的变得风声鹤唳,将士们瞧着那些陌生面孔神情不爽。 “不知尹老将军可方便一见?”府尹俯身求见道。 副将抱着刀,横眉冷对道:“我们将军不在营中,你有何事,尽管与我说。” 二人正从几顶营帐走过,便见华缨与一位医师迎面过来,行色匆匆。 “怎么了?”副将皱眉问。 医师躬身答:“将军……” “将军让医师替我煮碗驱寒的汤药。”华缨打断他的话,满脸真诚道。 副将:? 何时这般娇气了,北地是冷,可也不是今儿才这样冷的,以往怎的没见她喝什么驱寒汤药。 “给将军也煮一碗。”副将道。 医师一顿,僵着脖颈点头。 几句话间,府尹大人安静的立在一旁,目光在几人脸上扫过。 几人分开,副将送府尹大人和几位侍从出营,华缨则是与医师掀帘进了一顶营帐。 尹老将军坐在案前,正在看军报,闻声抬首,“风寒罢了,怎还唤了医师来?” “请医师探过脉才安心些,”华缨道,说着,她眨了眨眼,促狭道:“府尹大人以为您病了呢。” “方才碰见了?”尹老将军问。 华缨‘嗯’了声,“这都几日了,那暗处的老鼠也该坐不住了。” 他们在消耗粮草,北狄何尝不是? 更何况,草原物产不丰,比不得中原良田万顷。 何况,城门前叫阵的将士也疲累了,华缨想,用不了几日了。 “耐心些,”尹老将军握着军报朝她点了点,“府尹若是当真与北狄探子勾结,今日我没见他,又瞧见你带医师过来,哪怕觉得是计谋,心中也难免打鼓,让今夜巡营的将士松散些,只管让那来探秘的宵小进来就是。” 华缨‘哦’了声,拍着胸口自信道:“瓮中捉鳖嘛,我会的。” 冬日入夜早,繁星爬满天空时,营中已经陷入了夜的寂静。 二更天时,一道黑影犹如风擦过黑夜,须臾便没了踪迹,快得像是姚明山一晃眼的错觉罢了。 第119章 他迅速抬手,打了个手势,后面窜出几道黑影跟了上去。 尹老将军营帐中,满是清苦的药香,帐中灯火通明,隐约能瞧见急得满帐踱步的几位将军。 姚明山过来,心想,瞅着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他一进来,帐中喝着驱寒汤的几人皆抬首瞧来,虽是未言,但眼中神色满是骐骥。 姚明山拱手禀道:“已经让人跟着了。” 那挑出的几人,是斥候出身,寻踪迹的本事是营中一等一的好。 早几日尹老将军派出去探寻北狄密探的人回来,说是什么都没查到。 可是华缨却是觉得,城外之人不急着攻城,未必是要耗尽他们的粮草,城中定是有与他们里应外合者。既是查不到,索性不如让他们自己露出马脚来。 华缨朝姚明山招招手,“还有一碗,给你留的。” 副将搓着手,有些躁动道:“今夜能出兵不?” “急什么,还没捉到人呢。”另一将军道。 副将横眉竖目的瞪他,“老子憋屈死了,成日陪着那什么府尹满营中转悠,狗屁都没找到!” 这样烦人紧的差事,也不知将军为何要交给他。 副将想着,皱着脸可怜的看向尹老将军。 “你骂人家了?”尹老将军问。 副将:“……没。” 却是见尹老将军悠哉的喝着驱寒汤,颔首道:“性子磨得不错。” “……” 姚明山别过脸噗嗤笑了。 帐中其他将军们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副将性子急,跟在尹老将军身边多年,都是打前锋的,那贼子敢在城门前叫嚣,他必是要提枪去对阵的,可憋了多日不说,还要他做这差事,委实是为难人的紧。 消息是将近子时入夜送回来的。 营帐中登时不剩几人,副将更是扛着长枪扭头就走。 尹老将军看向烤火的华缨问,“你不去?” 华缨打着哈欠百无聊赖,“不是孟固安啊。” 又等两刻,华缨委实熬不住,困恹恹的耷拉着脑袋,梦游似的回了自己的营帐,倒头就睡。 一夜好眠,便是连姚明山他们回来的动静都没听到。 翌日醒来,便听姚明山神秘兮兮的与她问,“你才那北狄密探是谁?” “谁啊,”华缨啃着甜丝丝的烤蜜薯,“总不能是耶律宝吧。” 她对北狄将帅知之甚少,乱猜着说出一名儿来,却是见姚明山好像被噎了下,神色瞧着有些好笑。 华缨眨了眨眼,咬着烤得淌黄心的蜜薯,目瞪口呆。 姚明山:“……擦擦嘴,半分没有姑娘家的仪态在。” 华缨哼了声,“你也不像是伯府贵公子啊。” 出门在外的,讲究什么。 “怎会是耶律宝?”华缨想不明白的问。 姚明山用树杈扒拉那堆灰烬,毫不客气的将里面藏着的那颗烤得外焦里嫩的蜜薯剥了皮啃,“听大伯从前说,耶律宝此人好大喜功,那夜他援孟固安,说不准就是怕他独占功绩,想来分一杯羹,但运道不好,遇见了你带着雷火弹赶来,损兵折将,非但无功,还要在北狄汗王跟前记着过错,自云北镇一役后,耶律宝便不见了踪迹,想来那时便藏进了燕南镇,难说不是要以功补过。” 华缨捧着蜜薯,嘴角一圈黑印子没擦,半晌,幽幽道:“那孟固安呢?” “不知道啊。” 姚明山说。 尹老将军让人将府尹几人示众斩首,还未发酵的流言,随着军中传出抓住了耶律宝,流言不攻自破。 是夜,各将点兵。 营中火把照亮了半边营帐。 华缨跨坐在马上,身后背着一柄弯刀,半胶鱼鳞皮的暗泽沉入了夜。 “冷吗?” 姚明山看她紧披风,问了句。 华缨侧首,眼眸亮晶晶,“怕吗?” 姚明山似不屑的轻嗤了声,狂妄的紧。 夜半三更,大军出城。 斥候急报,狼烟四起。 大军倾巢而出,应敌的北狄将士亦是。 我朝援军到,士气大振。 北狄将士被前后夹击,力有不逮。 从深夜至清晨,焦土成敝,尸横遍野。 华缨抚了抚宝马鬓毛,身上盔甲早已血迹斑斑,在寒风里变得干涸,手中弯刀一挡一抬,利落的收了一颗脑袋。 姚明山自不远处过来,他身上也满是血污,脸上擦着几道流矢的皮肉伤,问华缨:“可还行?” 奋战一夜,便是他们这样的男儿都体力不济,更何况是华缨这个姑娘。 华缨正欲摇首,却是见宝马忽的焦躁似的踱步两下,引颈嘶鸣。 华缨霎时后背犹如雷劈,整个人怔了一瞬,呐呐道:“好似来人了。” “嗯?”姚明山没听清。 几句话的功夫,地动山摇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北狄作战爱用矮脚马,冬日在寒天冻雪中稳当许多。 此时来的便是。 而率兵之人,一袭白发在寒风中招摇,身后一如华缨,背着弯刀。 “操!”姚明山吐了口血腥的唾沫,脸都绿了,也顾不得华缨还在,啐了口脏话。 尹老将军眯起眼睛,打量着几十年未见之人。 还未下令鸣金收兵,忽的! 孟固安所率将士,经过北狄将士之时,竟是挥刀迅速斩杀! 北狄将士瞧见孟固安率兵前来,只当是援军,欢欣鼓舞的脸上,死不瞑目。 所至之处,杀戮殆尽! 在这厮杀声中,竟是有几瞬好似沉入谷底的空寂。 副将傻了,“将、将军,那不是北狄的援军吗?” 却是见,身前残影掠过! 华缨竟是驾马朝孟固安奔了去! “回来!”副将见状,连忙大喊! 话音未落,眼前又是一道身影飞奔。 “操他奶奶的!姚明山也跟着添乱!” 副将气得大骂。 尹老将军眸底好似罩着清晨散不尽的浓雾,抬手下令—— “杀!” 孟固安想要如黄雀,坐收渔翁之利,可他却并非是螳螂! 今日他们大军横在城门前,孟固安别想率军入燕南! 华缨驾马闯进了杀戮圈,黑黢黢的目光紧盯着那满头华发之人。 她不知道,身后姚明山紧跟着,如山似的身影替她清理了身后不要命的魑魅魍魉。 孟固安也在看着华缨,那双眼睛在岁月沉淀中,少了少年时的意气风发,苍老浑浊的眼眸,看着眼前英姿飒爽的女娃,又好似在透过她看旁人。 顷刻间,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士卒便不剩几人。 华缨歃血的刀,在一只尖刀朝我朝士卒刺来时,咣当一声挡住,将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孟固安看着她此举,好似在笑,是嘲笑。 嘲笑她长了一颗菩萨心肠。 华缨面色未改,手腕转了个花刀,朝孟固安砍了去! 第120章 她等了很久,久到……她有时也在想,孟固安能否活到她来寻仇? 若是他轻易的死了,岂不是憾事一桩? 华缨想啊想,此时此刻挥刀而上,心底却是惊得可怖。 她见过孟固安的刀法。 同样,孟固安也知晓她的。 华缨好似知道了阿娘是如何死在了孟固安刀下。 太师傅说,阿娘是十二岁时拜在他门下,可十二岁之前呢,又是何人教授她刀法? 华缨没换刀法,过往所练的一招一式,在此刻须臾,对着的刀擦过火星,二人眼睛里是如出一辙的冷冽。 副将不知华缨为何朝着孟固安冲,姚明山也不知道。 但他又好像知道些什么,银枪没越过那二人分毫,只是将周遭的北狄士卒杀尽了。 阴沉的天,始终未见晴日。 半晌,乌蒙的天上飘雪,覆在那血肉横尸上。 华缨身上伤了几处,殷红的鲜血透过衣裳,唇色渐渐淡了。 孟固安不屑轻嗤,“你便是徐鉴实说的,来杀我之人?” 华缨唇紧抿着,被汗水浸湿的眸子乌黑透亮,紧盯着他的招式。 她学武十几载,还未这般被谁伤过,有些疼,她想阿娘了,那时,阿娘又是有多疼呢? “泱泱!小心!” 姚明山忽的喊! 华缨躲闪不及,却是没有意料之中疼意朝心口刺来。 那柄一臂宽的玄色弯刀,竟是将横贯而来格挡的素木银枪削断了! 是姚明山。 华缨霎时眸底猩红一片,脸上遏制不住的愤怒。 她是知晓的,姚明山有多宝贝他这杆银枪。 “孟固安!”华缨咬牙,一字一顿的喊。 孟固安耷拉的眼睛看了她片刻,又朝姚明山扫了眼,好似明了什么似的轻笑了声。 再抬手,刀风却是朝着赤手空拳的姚明山去了! 华缨只觉霎时汗毛直立,刀风跟着他追去! 刀尖擦着姚明山的胸膛挡住了那柄宽刀,一路擦过火星,竟是被孟固安压着力朝姚明山胸口压去。 “走!” 华缨喊,声音不觉哽咽了。 姚明山额前汗湿,这不过顷刻间的空档,竟是手握弯弓,羽箭搭弦! 孟固安眼皮一动,手中的宽刀飞起,朝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天灵盖劈去! 出征前,华缨问姚明山怕吗。 那时他不屑。 马头跟前,犹如雷劈似的宽刀。 此时他亦是。 姚明山不惧生死,他要孟固安死。 沙场之上竟是以命厮杀的将士,他与旁人无甚不同,姚家,没有贪生怕死的逃兵。 忽的,眼前那道如霞光似的身影飞掠而过,竟是华缨飞身将孟固安踹下了战马! 二人在尸山中搏击,刀影重重。 “咻——” 飞羽射中了孟固安挥刀的手臂。 华缨紧追了一刀劈去,霎时便见孟固安手臂鲜血直冒。 那双眸子沉了! 孟固安以刀冲起半身,朝着再次搭弓的姚明山劈去! 军中常说孟固安武艺可怖,力大无穷,手中玄铁刀可劈开人骨。 但传言历时弥久,如今军中将士,无几人见过。 “姚明山!” 刀与箭几乎是同时—— 咣当一声。 飞来的弯刀将那宽刀击得偏了几寸,姚明山肩上的盔甲竟是生生被劈开了,鲜血涌出! 而那支飞向孟固安的羽箭,偏离心口,没入了孟固安胸膛。 忽的,铿锵有力的马蹄声逼近。 华缨回首,见那踏冰河而来之人,倏然红了眼睛。 总有人乘风来,乱了往日的沉稳。 华缨看着赵徵倏然变了的脸色,也看见他抬手,身后将士朝她而来。 “救姚明山!” 华缨张口时,不觉呜咽。 赵徵没说话,朝回首请命的暗卫颔首。 帝后同命。 第79章 你是赵徵,还是官家?…… 华缨脱手的弯刀,是被宝马叼着捡回来的。 暗卫将重伤的姚明山带上马背,驾马离开。 华缨握着刀,身姿似游龙,飞快朝地上撑着宽刀站起的孟固安劈去。 她甚少用这游龙二式,太师傅说,莫要招摇,华缨记着呢。 弯刀泛着银色冷光,劈在了孟固安肩上,如他那柄宽刀一般,华缨的弯刀亦有削铁如泥之力,刀刃刺进血肉,那满头华发之人力有不逮似的,一寸寸被逼得跪下。 华缨全身的血都安静了。 她好似看见了那样漫雪纷飞的冬日,亦有如她的女子与眼前之人对阵。 阿娘不知孟固安为何投敌,最终亦死在了孟固安刀下。 他给了阿娘新生,也送她死去。 华缨不想问他,杀妻弑女,投敌叛国,皆是为何?她不想知道。 手中的刀,报复似的,一寸寸的砍伤他的肩膀手臂,直至那双手,再也提不起刀。 孟固安浑身是血,散着银发,没了那股子仙风道骨的劲儿,像是个疯子。 他问华缨:“你可知你一身力气从何而来?” 华缨面色平静,朝他胸膛一刀,将那没入的羽箭也砍断了,“北狄。” 她语气寻常。 孟固安脸上的神色却是僵滞了瞬。 华缨自幼,力气便比寻常小孩儿大。 绿稚姐姐担忧她擦拭阿娘的大刀会摔了,可她抱得稳稳当当呢。 爹爹说,她这身筋骨力气,都是随了阿娘。 都说血脉相承,那她阿娘的力气随了孟固安,孟固安又是随了谁? 那日尹老将军状似无意的一句闲话,华缨方才恍然。 边关数年易主,而边关的百姓若是有两国互通情意之人呢? 孟固安幼时便丧母,父亲待他也并不亲近,嬷嬷说,因他长得像母亲,父亲瞧见他,难免伤怀。可是后来稍长大些,孟固安方才知晓,嬷嬷说的话,皆是哄他的,他是杂种,是孽畜,是众人眼中的耻辱,他懂了家族叔神色中的鄙夷与嫌恶从何而来。 可被北狄掳走,母亲也是不愿的。 被父亲救回来时,腹中便有了他。 父亲说,母亲也曾寻短见,可是被他救下了,十月怀胎生下了孟固安,可惜,还是没熬住人言,自尽了。 孟固安对此事早已耳闻,是以,在听那似忏悔般的话,他心中竟是激不起半分涟漪来。 孟固安恨孟家,也恨那些嚼舌根的人,更恨护不住妻儿的父亲! 之后,他因武力战胜家族其他人,接替父亲,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边关守将,也冷眼看着那被遗弃的两关弃儿。 风吹过,那桩藏在孟家的他的身世,不知怎被金銮殿上坐着的人知道了。 总有人为世道不容,比如他。 成禧帝要他死,说是可保全他家族。 可他孟固安凭何就该死?! 若仅有一人能活,那便来争吧! 第121章 撕烂那身血肉,谁的命又比谁高贵? 孟固安去了北狄,失之桑榆,收之东隅的燕云五州,便是他给北狄的投名状。 徐鉴实问他投敌,孟固安说不出口。 这般丢脸之事,他如何敢让少时引为知己的人知晓? 孟固安收养了那些边关弃儿。 既是世道为他们所不容,他便毁了这世道! 都说是乱世枭雄,又合该谁才是那脚下泥,凡尘土! 被那柄弯刀没入胸口时,孟固安望着黑沉沉的天,仰天长啸,眼泪从眼尾滑落,似有不甘。 鲜血涌出,眼皮沉得厉害,他心里大骂,死老天!作践他! 风雪愈急,红刃自那心口出来时,有什么飞溅到了脸上,是热的。 很奇怪。 华缨并未有什么大仇得报的欢愉,心口荦荦绕绕,她回头时,看见了赵徵。 二人隔着不远的距离。 华缨想,方才那话,他该是听到了。 “过来。” 赵徵朝她伸手说。 主将战死,好似一阵风席卷而来的弃子一众,皆散了去。 遍野尸骨。 北狄将士不支,狼狈撤逃。 风雪肆虐,燕南城门开,迎众将归。 …… 这一场雪,落了三日。 赵徵来燕南镇的事,只有几位主将知晓。 华缨去探望过姚明山回来,便见帐中站着一人,今日难得放晴,澄黄的日光明晃晃,在那道背影落了浅淡一层光晕,漂亮极了。 华缨心口滞了下,鹿皮靴子似紧张的碾了碾雪沫,在那道身影转身瞧来时,她透亮黝黑的眼珠子滚了滚,素常似的迈进帐中,放下了帐帘。 身后的寒风被棉帘挡住,炭盆里的火星烧得人口干舌燥。 自腾龙山不欢而散,二人睽别已久。 华缨一连躲了多日的人,眼下堵在她帐中,那双目光落来时,她心口很轻的颤了下,忍不住抿了抿唇,将福身行礼,忽的,垂落的余光里,一角袍摆涟漪轻晃,面前一只手伸来,稳稳的将她托起。 骤然缩短的距离,华缨嗅到了有别于她身上药香的清苦,那是赵徵用来熏衣的木香味。 帐中光线昏暗,华缨单薄的身影尽数笼罩在他的身影下,余光里,那只手手背青筋漂亮,指甲修建圆润洁净,骨节分明的手指插进了她的指缝,与她掌心相贴。 华缨的营帐不算小,甚至说,都不比尹老将军的小。 可是眼下,她却是觉逼仄的紧,好似要溺毙在这木香味中,身前胸膛滚烫,与她交握的手掌亦是,可是唇舌吻上来时,她还是没忍不住,很轻的悸动了下。 帐中很安静,便是连交缠的气息都好似轻喘。 华缨待情事不害羞,可是舌尖被触碰时,她委实忍不住想要将脑袋藏起来,脖颈不知何时覆上了一只手掌,轻轻摩挲攥着她的脖颈,迫使她仰头,承受着他的亲吻。 赵徵动作很轻,也不知是性格使然,还是顾忌她身上的伤,唇舌含着她的,勾弄她游鱼似的舌尖,被她躲避戏耍,他也不恼,一寸寸的侵略城池,抢夺她口中的气息,感受着她溺水般的攀附,大掌摩挲了两下掌心如暖玉升温似的白腻脖颈,似安抚,可压在她喉咙的拇指却是微微使力,逼得她轻吟,再被他吞入腹中。 华缨脸颊红透,被欺负得忍不住张口咬他,却是被舌尖抵开了齿关,扫荡一圈。 华缨:! 欺人太甚! 赵徵好似逗得欢愉,喉结闷出声笑来,被她得逞的轻咬了下舌尖。 光影交换,营帐在寒风中轻晃了下,黑沉沉的暗影交叠。 因这轻微的晃,华缨眼皮狠跳了下,没忍住锤了身前紧贴着她的人一下,“脸面呢!” 赵徵胸口闷出几声笑来,脑袋埋在她肩侧,催熟了那玉白似的耳珠。 华缨仰着脑袋大口喘气,脸蛋儿红扑扑,感受着肩侧微微的重量,木着脑袋想: 她出息了哦。 都会相濡以沫了呢。 湘表姐若是知道,定会大吃一惊。 “徐、华、缨。”赵徵一字一顿的念。 华缨咽了咽口水,似是怕帐外巡营的士卒听见,小小声:“干嘛?” “华缨。”赵徵又唤她。 华缨扭头瞪他。 逗狗呢? “泱泱。” 华缨一愣,尚未散去薄红的桃花眼潋滟清透,怔怔然的望着他。 赵徵俯首,在她唇上亲了下,又唤一声,“泱泱。” 唤她乳名之人不在少数,可却从未有谁,能将这二字唤得她心口酥酥麻麻。 华缨张了张唇,唇角一翘,道:“官家何故与我攀故?” “心悦你。”赵徵道。 华缨眸底神色微顿,飞快的眨了眨眼睛,被扣着的手指轻挠他掌心,撒娇似的说:“你这般坦诚,我害羞。” 赵徵认真的打量她的神色,而后评价道:“看不出来。” 华缨:“……我要睡觉了。” 帐外晴光,这话便是明着撵人了。 赵徵看一眼她复又变得素净苍白的脸色,牵着她朝床榻走,“你睡,过会儿医师过来替你瞧瞧伤。” 华缨身上的伤,比起营中伤兵来说,已然算是轻伤,将养几日便能结痂,活蹦乱跳。 可是,赵徵难以与人言说,那日驾马来时,看见她身上的刀伤,心口轰然,好似坠入了深渊去。 他亲缘淡薄,也未曾对谁这般牵肠挂肚过。闻津说,沙场之上刀剑无眼,问他可要再派几个暗卫去。 赵徵辗转反侧一夜,在听闻北狄围了燕南镇时,当夜便带着安慰悄然出了汴京城,一路往北来。 人之遗憾,渺小如沧之一粟。 日夜奔袭,他感受着心底的恐慌。 直至看见她的那一瞬,沸起的血,在看见她身上的伤痕时,重重坠下。 赵徵不曾尝过这般滋味。 华缨是张扬的,肆意无忌的,那张脸上合该是永远明朗明艳,病痛灾难远离。 华缨原是存了故意恼人的心思,想瞧那张俊朗的脸上露出无奈神色,可是,她看见了心疼。 她抿了抿唇,不觉跟着赵徵走,坐在榻边,察觉那人俯身要来替她脱靴,急急忙的双脚朝旁边一挪,神色羞臊,“你……” 这回才是真的害羞了,咬着唇骂不出,憋得脸颊涨红的瞪他。 赵徵目光平和,眼睛里却是笑着的,半晌,他轻叹了声,道:“凤印都给你了,既是要结发夫妻,有甚不能做的?” 华缨咬着唇没说话。 半晌,她问: “你是赵徵,还是官家?” 那双眸光清亮,灼灼的望着他。 赵徵捏着她的手指,“要凤印,还是将印?” 华缨当真是愣住了。 她从未想过…… “你斩杀北狄首将,按功论赏罢了。” 似是知她所想,赵徵说。 第122章 华缨满是旖旎的脑袋,慢吞吞的变得安静。 祖父是文臣之首,官居太傅,朝中如今二叔已是正四品,若她当真掌将印,可真谓是荣宠至极。 “你欺负我。” 华缨抬眼道。 “没有。”赵徵不认这账,“脱了鞋袜躺着歇息。” 嗅着淡淡的木香味,华缨睡着了。 梦里不是尸山血海,她也没有被刀剑所伤,没看见赶来的爹爹抱着她放声嚎啕。 她做了一个美梦,梦中……她喜欢的人都在,哦,在吃席,她跟赵徵的。 华缨眷恋不舍醒来时,脑袋枕在赵徵腿上,双手臭不要脸的搂着人家的腰。 赵徵阖眼靠坐在榻边,一只手揽着她的肩背,好似在替她捉着被角。 他大抵是好几日未得好眠了,鸦睫垂下,眼下泛着乌青色。 华缨悄然抬起脑袋,松开手臂,想要缩进被子里去。 忽的,帐外姚明山的随侍来禀报: “徐大小姐,我家主子醒了。” 华缨乌溜溜的眼睛,便对上了赵徵睁开的惺忪睡眼。 赵徵道:“何处学的毛病,非要枕着腿才能睡得安稳?” 华缨:…… 毛脑袋往被子里缩,素净的小脸儿一脸木然,一副负隅顽抗,绝不认账的耍赖姿态。 赵徵笑了声,戳她肩,“别装。” 华缨:。 第80章 那枚凤印,我不想还给你…… 姚明山伤势颇重,那日医师替他治伤,华缨在帐中瞧过一眼,半边肩的刀伤深可见骨,委实骇人的紧。 重伤高热,医师都不敢离了他的营帐,日夜看顾,直至今日方才好些。 华缨方才去探望他时,姚明山还睡着,是以,才有眼下他的亲卫特来禀。 “好在是伤在左肩,好生养着,日后你还能提枪……”华缨说,想起什么,她瘪了瘪嘴,拍着胸脯与他保证道:“等回京,我让爹爹寻上好的玄铁替你重铸一杆枪!” 姚明山瞧着她笑,“你这副神色做甚,一杆枪罢了,歉疚什么。” 华缨哪里不知他这话是在宽慰自个儿? 姚明山那素木银枪,于旁人与那寻常银枪无甚不同,可于他而言,却是世间再难寻的珍宝。 华缨还不起他这珍宝,便是将最好的给他,也总觉得差着些什么。 她想了想,道:“我将你那银枪捡回来了,你可还想看看?” “嗯?”姚明山抬了下眉,隐约觉得她这话没说完。 果不其然! “你放心,待你瞧罢,我会替你好生将那银枪挖个坑埋了的,你的手臂还不能动,刻牌位也勉强的紧,唔……我爹爹不在,这事便让赵徵代劳吧,左右你是替他护着这燕南城的,他也合该是替你出份力的。” 姚明山听得眼皮跳了下。 华缨不好意思的说:“委实是我怕割伤我的手……” 姚明山:。 他长叹一声,扬着调子道:“立什么碑,挖什么坑,城外那些个尸骨都还没安葬呢,哪里就轮得到一杆断枪了?” 竟是还要劳烦官家! 姚明山想都不敢想,多大胆儿呢。 华缨理直气壮道:“我偏心啊!” 姚明山:…… 华缨又哼了声道:“而且,战死的将士,尹老将军都吩咐人去收敛了尸骨,也让人将骨灰好生送回人家家乡去了。” 死者当下葬,可是孟灵当日的尸骨,亦是烧了骨灰,被爹爹带回了汴京去,是以,华缨并不觉得焚烧尸骸乃是不敬。 姚明山目光垂了垂,不知在想什么。 华缨坐在榻边的小杌子上,仰着脑袋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嘀咕道:“若是湘表姐知晓你伤的这样重,怕是得哭。” 姚明山目光瞥来,道:“那就别告诉她了吧。” 华缨神色一顿,黑漆漆的眼珠子望着他眨了眨,温吞的站起身,“额……我明日再来看你!” 说罢,落荒而逃。 帐帘翻飞,营帐中复又安静下来。 姚明山长提口气:“徐泱泱!” 徐泱泱想,这会儿家书怕是都到了汴京。 事实也确是如此。 赵徵吩咐闻津,称病闭朝几日,若有急情,请太傅与阁中大人代为处置。 徐鉴实几人求见,都被闻津拦下了。 太医院几位医师,在崇宁殿几日,都养胖了。 “太傅也觉得奇怪?”户部大人小声道。 徐鉴实摇摇头,披着氅衣出宫了。 正是边关战事时,依着赵徵的性子,怕是只要不是昏过去,都会紧要处理奏疏,哪里会称病这么多日,更何况,太医也说不出是什么病灶来。 徐鉴实脸色沉肃,心道,只怕是宫中生事。 雪日天沉,归家之时,天色已经黑透。 徐鉴实刚进门,便见小孙女跑来说,“祖父!阿姐来家书啦!” 大抵是知晓家中众人盼归,华缨隔几日便会送家书来,有时是托驿站,有时是北地往汴京做生意的商队。 这回隔得久些,等了近有半旬月。 徐鉴实展开书信,神色便顿了下。 “怎么啦?”华敏瞅着他的神色,顿时有些焦急,“可是阿姐受伤了?” 徐鉴实默了两瞬,摇首道:“她无碍,就是……” “什么?”华敏急着追问。 “她说,”徐鉴实有些难以启齿,闭了闭眼,深吸口气,咬牙道:“她想带着官家私奔。” 华敏眨了眨眼,嘴巴张成了圆圈:…… 厉害哦。 不过,瞧见孙女在信中说,赵徵去了边关,徐鉴实倒是松了口气。 人无恙便好。 不是朝政动荡就好。 姚家。 姚宝湘看着华缨的书信,险些哭了。 当即收拾了小包袱就要往边关去,谁拦都不听。 姚宝璐给姚宝芳使了个眼色。 不多时,姚宝湘还未走出姚家二道门,就给她阿娘抓了回来。 “将二小姐看好,胆敢让她溜出去,你们都不必在府中做事了。”姚三夫人厉色道。 院中伺候的下人连忙应声。 “关我干嘛呀,姚明山都受伤了!我去将他带回来啊!”姚宝湘拍门道。 姚三夫人:“老实待着。” 家里都是从军的爷们儿,战场有多凶险,瞧瞧他们寿不永昌的公爹、叔伯,再看看她们夫君身上那些个刀剑的伤疤,姚三夫人哪里能不知道? 可姚明山注定是要走武途,虽是伤重,但好在也捡回了一条命,来日回朝,凭着这功绩功绩,也能得个一官半职的。这已然比那些个再也回来的将士好上许多了。 姚宝湘气得跺脚,倚着门蹲下,在地上画圈圈。 她想哥哥了,也想泱泱。 …… 徐·大胆·华缨去了尹老将军营中,众将正商议明日发兵,一鼓作气将燕州余下三城夺下。 此次北狄损失颇重,余下三城的兵力调用在燕南一役,如今燕州不如早前固若金汤,趁着北狄调兵前攻下,不给他们喘息之机才是上策。 第123章 众将皆无异议,便按先前商议,先行急攻燕北,守住北边的城池,切断燕西和燕东二镇的补给,关门打狗。 议事罢,自营帐出。 华缨如往常坠在后面,却是见营中众人皆抬首看向她。 华缨:? 尹老将军笑说:“让你先行呢。” 这几日,华缨躲在帐中,尚不知自个儿手刃孟固安的事已在营中广传。 如今再瞧,这些人看她的神色里多了些敬畏。 华缨眸光转了一圈,笑眯眯道:“诸位将军先行。” 杀孟固安,于旁人是军功,而对她来说,只是寻仇。 华缨回了营帐,目光不觉四下搜寻那被她“藏娇”的。 赵徵不好常在军中露面,衣食住行,也皆是由身边人伺候。 那日亲吻,这厮好像赖上了她,偷偷摸摸的将东西安置在了她的营帐,华缨都觉得,她好似养了外室呢。 眼下这外室正在屏风后擦洗,撩起的水声勾得人心痒的很。 “咳……” 华缨故意清了清嗓子,弄出些动静来。 那水声一停。 她咧嘴笑,端着碗茶水,好似那无礼的狂徒,“我进来啦~” 一扇屏风挡不住什么,好似雾影朦胧,那赤裸上身的肩背宽阔,抬手时背脊被牵扯,两侧骨骼也清瘦紧实,很是好看。 赵、徵。 在擦身。 华缨笑眯眯的趴在屏风上偷瞧。 忽的,赵徵侧身,将那扇屏风推开些,二人便这般面对面站着。 华缨眨了眨眼,抬起手指在他胸膛戳戳戳,像模像样的指责道:“你不知羞!” 说罢,溜着跑了。 赵徵:…… 天擦黑时,营中点燃了篝火。 虽是如今战事起,但今夜除夕,也自当庆贺。 热气腾腾的扁食用木盆端出来,所过之处,皆是浓厚的雾气,众人端着碗筷去哄抢,篝火上架着烤的羔羊滋滋冒油,营地热闹声飘出两里地去。 华缨抢到两只扁食,心满意足的退出来,却是见赵徵端坐一旁,静看着这出热闹。 华缨故意使坏道:“赵郎君怎的不吃?” 赵徵面前碗中空空,他不言,眉梢轻抬,看着她。 华缨迈着嘚瑟的小步子过来,夹起一只白白胖胖的扁食喂到他嘴边,“吃吧,我尊贵的殿下。” 她也实在想不出,赵徵如旁人般端着碗去抢饭。 念头一出,华缨便忍不住抿唇偷笑。 这如偷油似的的笑,惹得咬着烫嘴的扁食的赵徵抬眸看她。 “好吃吗?” 华缨笑眯眯的问。 赵徵哈着口白气,点点头。 实则,什么味儿都还尝到。 华缨哈哈笑,将另一只扁食夹着吃了,骂:“骗子。” 这白菜羊肉馅儿都忘记放盐啦! 一盆一盆的扁食往外端,浑像是遇着了饕餮。 伙房的大厨叉着腰骂,“怎还没吃饱?” 众人听见,哈哈大笑。 烤全羊烤得滋滋冒油,香的人舌头都要掉啦! 众人握着匕首割着肉吃,华缨抢了个羊腿,分了一半给赵徵,自个儿抱着另半根美滋滋的啃,一扭头,便见赵徵掏出匕首,用酒烫过,慢条斯理的剔那羊腿上的肉到盘子里。 当真是讲究呢。 华缨嗦着沾着肉香的手指想。 片刻,赵徵垂首,就见忙活半晌,盘中依旧空空,而旁边偷油似的耗子,已然吃得肚饱腹圆,双手托腮,乖乖巧巧的坐在小杌子上,眸光明亮的听着对面的将军吹牛皮,还很是捧哏的不是‘哇’一声,以表惊叹。 赵徵:…… 他忽的想起了那夜会仙楼吃酒。 那样烈的酒,旁人喝得东倒西歪,而她却是面不改色,直至宴席散,几个五大三粗的将军被人接走,她也是这般乖乖巧巧的坐着不动。 那时,华缨说,她要收复燕云五州,要孟固安的项上人头。 赵徵想,她是想要征伐。 她执着之事甚少,可是说出口的,那必然是要做的。 营妓之事是如此,杀孟固安亦然。 直至那日守城,赵徵走近,听见华缨与孟固安寥寥两句对话,方才明白,她的执着是为何。 明日要出征,今夜没放多少酒,分来也不过一人一杯罢了。 天空飘雪,有人品着温酒,细细回忆从前征战沙场之事,好似也在怀念自己尚是少年。 有人喝得面红耳赤,敲着碗筷叫嚣着要将北狄打回姥姥家! 华缨:“厉害呢!” 外头热闹还在继续,赵徵沉出口气,将眼眸明亮毫无醉态的姑娘带回营帐,帐中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一片,便是连帐外莹白的月色都没透进来多少。 小姑娘没骨头似的赖在他身上,嗅了嗅,咬着他的嘴巴偷悄悄的说:“你香香的。” 赵徵耐着性子,感受着她轻轻软软的吻,半晌,终是耐不住这耳鬓厮磨,搂着她加重这个亲吻。 食髓知味,华缨被亲得晕晕乎乎,两只手猫儿似的攀着他的的脖颈,唇舌被松开,她没看见上方那双眼睛眸光浓墨深沉,探着香舌去舔他的唇,眼眸舒服的眯着,咕哝道:“还要……” 好似一团火,烧到了赵徵身上,扶着那抹细腰的手,掌心发烫,竭力克制的攥着,才没有游离向上去。 脸颊被掐了下,华缨蹭着他想要爬到脑袋顶上作威作福,忽的,眼前天旋地转,陷进了棉花似的软绵里,锦缎丝滑微凉,擦着红透的脸颊,让人忍不住汲取些凉意。 华缨摸索着刚要动,却是被攥着脚腕拖了回来,身上覆下一道暗色。 温热的,硬邦邦的。 “唔……” 下颌被掐住,纤细雪白的脖颈扬起,她好似在被使用,唇舌亲吻得密不可分,某人故意使坏,口涎溺在她唇齿间,被吸吮着舌尖,吞咽不及。 他在上方,冷峻浓黑的眉眼,看着她狼狈却是别样风情的模样。 忽的,带着些许温热的锦缎腰带,缠在了华缨手腕间,凌乱躺在榻上,柔韧而纤薄的身躯似游鱼般的拱了拱,臀上被轻拍了下,伴着某人好似不满的呵斥,“别扭。” 足袋被脱去,脚趾碰到微凉的空气,不由蜷缩了下,紧接着,便被一只手握在了掌心,把玩似的揉捏。 华缨稍稍的酒意,瞬间散了个干净。 脑袋嗡的一声,她面红耳赤,在这瞧不见模样的漆黑里,咬牙道:“花戏看得多了吧,竟是学得这荒淫!” 话出口,华缨便觉捏着她脚的手顿了下。 只是还未等她挣脱,便听一声闷笑。 华缨:! “淫欲罢了,何需与花戏学?”赵徵说着,俯身来亲她,滚烫的气息扑在脸颊,他边轻柔的吻她的唇,边气音道:“酒醒了?正好,泱泱,我们来偷个情吧。” 华缨:!!! “赵徵!你是将脸皮丢在了汴京吗!” “就当是吧。”赵徵坦然得不要脸。 第124章 那日燕南城门前,见到她的一瞬,赵徵方才懂了何谓死生契阔。 她要上战场,赵徵拦不住她。 可今日明日,那些繁琐的规矩,也挡不住他。 “可愿给我?” 赵徵咬着她的耳垂问,嗓音又沉又哑。 华缨浑身一抖,被烫得发麻,口干舌燥的紧。 一张脸埋进锦被,她蹭了蹭,破罐破摔似的咕哝道:“要沐浴……” 她要香香的! 赵徵笑了声,将两侧帐帘放下,把她遮住,而后下了床榻。 紧接着,华缨听见他唤人去抬浴桶。 外面风雪呼啸,帐中却好似春融。 浴桶中的水洒了满地,华缨纤细的脖颈扬起,满面绯红,双手紧紧捂着嘴巴,身上穿着件绛红的鸳鸯肚兜,浸得湿哒哒,黏糊糊的,鸳鸯都要羞死了。 “赵徵……”华缨倒吸口气,唤了声。 “嗯?” “那枚凤印,我不想还给你了。” “好。” 【正文完】 第81章 后记。 景祐元年,燕云五州归故国。 元年六月,北狄汗王遣使者议和。我朝少帝亲往,结燕州之盟,迎大军凯旋。 自此,历时八月大战结束。 将士们欢欣鼓舞,只等回京封赏之事。 他们可是夺回了燕云五州呢,日后说起,那是能在街坊面前牛气哄哄横着走的! 哈哈哈! 半晌午,帐中议事。 尹老将军却是自动请缨:“陛下,朝中多少将,老臣愿带徒弟替陛下守百年燕州。” 赵徵神色一顿,“将军要留在此地?” 尹老将军看了眼他身侧坐着的华缨,目光挪回来,道:“老臣受尹家恩,与一众师兄弟跟着师傅征战沙场,如今至老臣这辈,活在世上仅二人,汴京之中无亲故,自也无分故土新居。” 赵徵对燕州守将之事,很是为难。 朝中良将不少,但一门皆虎将的却是不多,可若要守关,定是要居家搬迁。赵徵去书京中,众臣商议,争论不休,迟迟未有结果。 “可燕州苦寒,将军耋耄之年,合该回京颐养天年才是。”赵徵道。 赵徵三留,尹老将军三请,最终,尹老将军率尹家军,领两万人马驻守燕州。 边关驻守的将士,封赏各论。 大军拔营之日,百姓夹道相送。 华缨没有跟赵徵一道走,她陪着爹爹,吃了那难吃的紧的羊汤炊饼,燕州云州逛过几日,方才追上了前面已至雁门关的大军。 帝王仪仗出行,赵徵也有意多瞧瞧山河,一路行的极慢,每过一处,皆要停上几日,巡视城墙兵马。 傍晚,看过将士操练,赵徵婉拒了守将的宴请,回了营中。 白日里的暑气渐散,伙房大抵是煮了消暑的汤,隔着老远,还能听见士卒的嘈杂声。 不多时,营中上了灯,闻津端了一碗素面来。 赵徵拿起筷著,稍顿,问:“可有飞鸽传书来?” 闻津摇摇脑袋。 他心想,徐大小姐怕是玩儿得乐不思蜀了,哪里会来书信。 赵徵薄唇微抿,示意他退下。 一碗素面吃了小半碗,忽的,身后帐帘似被风卷起,他欲回头,双眸却是被一只微凉柔软的手遮住了。 掌指关节处,覆着一层薄茧,微微有些刺痒,可赵徵却再是熟悉不过。 “别动,劫色!” 狂徒道。 赵徵:…… 他正欲抬起的手顿了下,放下了。 这采花大盗好似满意了,哼了声,瞅了眼他面前的清汤面,诱哄道:“这清汤寡水有甚好吃的,我看你面白肤嫩,模样俊俏的紧,不若跟我回山头,当我的压寨夫君吧,我日日都给你吃猪脚肥鱼!” “若我不愿呢?”赵徵温声询问。 “不愿?”大盗又哼一声,凶蛮无横道:“那就莫怪我粗手粗脚,弄疼郎君了!” 话音未落,却是见赵徵放下手中筷著,修长的手指轻勾了下,衣带散了,露出里面月白色的丝缎里衣。 “誒?!” 华缨目瞪口呆。 “轻点些,我怕疼。”赵徵说着,双手张开,一副任她为所欲为的姿态。 华缨:! 眼瞧着这人里衣似要散开,露出劲瘦的胸膛腰腹来,华缨眼疾手快的给他捂住,恨铁不成钢似的揪着那两根细带,“你、你放荡!” 赵徵双眸重见天光,浓墨的眉眼轻抬了下,似是极其不赞同她这指责之言,道:“不是娘子要劫我?” 华缨张口结舌,“我……” 是她要劫色啊! 但、哪有人自个儿宽衣解带这般痛快的?! 华缨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忽的,手腕被握住,那只手捏着她的腕骨,手指强势的插进了她的指缝,十指相扣的一瞬,手上力道微重,华缨便跌坐在了他腿上。 夏日衣衫薄,无处销迹。 华缨还未坐稳,便察觉到到了什么,登时扭头瞪他。 赵徵双臂穿过她的腰肢,端起那碗素面,夹了一筷子喂到她嘴边,“你我夫妻久未亲热,体谅些。” “脸皮呢?”华缨红着脸骂了句,张嘴吃了那口面,面条劲道,是以鱼汤打底的,还挺好吃。 这人净说胡话,那夜将床榻折腾散架,害她偷偷跑了的人是谁?竟是忘了去? 见她喜欢,赵徵又夹了一筷子喂给她,“今夜歇我这儿?” 这话便问得昭然了些,华缨吸溜着面条,不觉红了耳朵,哼了声,“是我劫色,你这般主动,我不好下手!” 赵徵喉咙溢出声笑来,唇角翘着,道:“那今夜你来。” 华缨:…… 她觉得这厮说的不是正经话。 二人分食了一碗素面,赵徵唤闻津抬水。 回京之路不比行军辛苦,一并送来的还有兰草澡豆,熏香罢的衣衫。 骏马图的屏风挡在内室,华缨解了腰封,钻进了浴桶里,只有一颗脑袋在外面。 她扭头,外间的赵徵正提袖研墨,好似在批阅奏疏。 华缨撩拨泡澡水,心道,当皇帝也委实辛苦呢。 细白的手臂上沾了几瓣兰草,她正欲拿走,忽的,熟悉的脚步声靠近,停在了浴桶边。 华缨仰着脑袋:…… “赵徵。” “嗯?”被喊的人故作不解的应声,垂首,咬走了她手臂上的兰草。 很轻的一下触碰,华缨却是浑身酥麻了下,浴桶中水光涟漪,唇上落下轻吻。 精疲力竭之时,华缨被抱着出了浴桶,心想。 赵、徵、很喜欢浴桶! “别睡,来劫色。”赵徵轻拍了下她臀道。 华缨面色酡红,懒怠的撩起眼皮瞪他一眼。 她瞧不见,这副模样,眉目含春,宜嗔宜喜,赵徵喉结滑动了下,闷出声笑来,“怎么?” 后背碰到微凉的锦缎床褥,华缨微微瑟缩了下,紧接着,滚烫的胸膛贴下,那只结实的手臂将她捞起,跨坐在了他身上。 第125章 华缨气得锤他,“赵徵!你别太过分!” 赵徵拨开她脸上的一缕湿潮发丝,拇指摩挲着她发烫的脸颊,“如何过分?” 华缨咬着唇,摆弄腰肢。 赵徵那双漆黑的双目一瞬不瞬的望着她。 以至于,华缨能从那双眼睛里看见自己此刻的模样,凌乱,沉溺,是她,又不像是她。 她不时停下缓缓,赵徵懒洋洋的抬手轻拍她一下催促。 华缨忍了又忍,还是憋不住道:“你别像是拿根小皮鞭撵我!” 赵徵扑哧笑了声,埋首在她潮热的颈窝,张嘴轻咬了记,“快点。” 华缨:! 啊啊啊啊! 她不想劫色了啊! …… 七月初,班师回朝。 苏余兴酸溜溜的看着跪在殿中领赏的将士。 待得封赏完毕,宫人将成箱的珠宝绫罗装上了马车。 徐鉴实是在洗尘宴后回府的。 脚下步子略显仓促。 今日众臣于城门前相迎,徐鉴实也只是那时看见泱泱,一路都未及说话,列队行至春明街,那不肖子便带着泱泱偷偷溜了。 午后很静,鲜闻人声。 迈进堂院,亦是静悄悄的。 徐鉴实正以为屋里没人,进来时,却是见软榻上两个孙女靠在一处迎枕上睡着了,隔着张炕桌,另一端,孙子华宋也睡着,手边放着卷书。 夏风吹着的窗棂,长子挨着那盆菖蒲打盹儿,对面坐着的次子正拧眉观着矮案上的半残棋盘。 “爹……” 徐士钦听见动静,抬首喊道。 徐鉴实抬了抬手,示意他莫要出声,惊醒睡着的孙女。 哪怕先前时常有家书传来,徐鉴实这颗心也难安的紧,直至瞧见人,连月来的担惊受怕,在此刻方才渐渐散去。 他也没走,静声坐在榻边,看着孙女。 徐士钦想说,要不先去换了那身朝袍,左右人一时半刻也睡不醒。 但想了想,还是作罢,老爹怕是得骂他多管闲事。 华缨一觉睡醒,晚霞都盈满了半边天。 她伸了个懒腰,抱着迎枕醒神,便见祖父坐在旁边,脑袋一扭,蹭过去枕在了祖父腿上,“我都许久没见祖父了呢。” 徐鉴实满目慈爱的抚了抚她的脑袋,“瘦了。” 华缨顺杆儿爬,撒娇道:“我苦夏,吃不下饭呢。” “想吃什么,祖父吩咐厨房做,还是有想吃的,祖父让人去买。” 华缨摇脑袋,卖乖道:“家里的饭菜就好啦,见着祖父,我吃什么都香!” 徐九涣在旁听得牙酸,醋道:“当真是马屁拍出了二里地。” 徐鉴实侧首瞪他。 说的什么话! 华缨双手托腮,趴在榻上晃着脚丫瞧热闹。 徐九涣摇着蒲扇耸了耸肩,一股子无辜架势。 天日天热,堂屋的冰鉴也消融了。 徐鉴实节俭,自个儿在书房都不曾摆冰鉴,这会儿,看见他额前热的汗珠,顿了顿,唤人来换冰鉴。 下人退了出去,徐鉴实自袖袋掏出一枚令牌,递给了华缨。 “这是……殿前兵马司的令牌?”徐士钦在旁瞧见,不觉吃惊。 华缨捏着那玄铁锻造的巴掌大的令牌,“怎的给我……” 话出口,忽的想起了什么,唇微张着,神色有些怔然。 赵徵先前问她,是要凤印还是将印。 华缨说,她不想将那枚凤印还给他了。 可是,他还是给了她一枚将印。 纵然华缨不居朝堂,也知这殿前兵马司的将印何其紧要,这是行走御前,护佑天子安危的兵马。更何况,我朝将士,只认令牌不认人的,只要华缨手持这将印,一声令下,便能让那一万兵马将皇城围了。 赵徵,这是将他的性命交给了她。 第82章 后记2。 “官家说,你斩杀孟固安乃是首功,这枚将印,是给你的封赏。”徐鉴实道。 “可泱泱是姑娘家,也能入朝堂?”徐士钦问。 虽是前朝有女子入仕之先例,可至今朝,却是断然没有这事的。 泱泱若是要登朝堂,他都能想到那些个儒生大夫会说什么难听的话。 徐鉴实轻摇首,望着华缨,神色有一瞬的难言。 华缨歪了歪脑袋:? 徐鉴实:“官家说,此事会与你商议的。” 华缨:………… 当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赵徵这话一说,人家都要长脑子啦! 屋里也霎时一静,几双目光落在了华缨脸上。 华缨却觉冤枉的紧。 今早入城前,赵徵那厮怎的没早与她商议? 骗子! “泱泱啊……”宋喜双眼透着八卦的光。 华缨被口水呛了下,咳了几声,努力稳住乱飞的目光,片刻,小声道:“我还不想成亲呢……” 宋喜:“官家怎么说?” “他……”华缨想了想,揪着衣角老实巴交道:“他还颇喜欢与我偷情的。” “……” 屋里陷入了死寂。 片刻,徐鉴实猛然扭头,瞪向了窗棂前懒散坐着的长子! 徐九涣冤枉的紧,晃着那把破蒲扇,耸了耸肩,无辜道:“瞪我做甚,这可不是我教的。” 虽说他是知情,可这男女情事,他一个当爹的也拦不住啊。 徐鉴实憋得一把美髯都在颤抖,脸不知是臊的还是气得通红,忍无可忍的憋出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 这话,徐九涣就不认啦啊。 “我倒是想三媒六聘呢,可那时候,哪里顾得上这繁文缛节?”徐九涣抬着脑袋理直气壮道,“我跟孟灵可是拜过天地的,跟他们可不一样!” 华缨:…… 眼瞧着几双目光要转过来,门外管事忽的仓促来禀: “老爷,官家来了。” “……” 晚霞将落,郎君身影颀长的站在二道院门前,与堂屋出来的主家颔首见礼。 徐鉴实神色瞧着有些发愁。 唇嗫喏几下,竟是寻不出什么话来。 旁边,徐九涣熟稔道:“来啦?” “岳丈大人。” 几人:!!! 神色顿变得难言,皆侧首看向了华缨。 华缨、华缨也不知道哇! 今早醒来拔营之时,华缨便没见过他了,哪里知道这人会登门? “都愣着作甚,坐席用饭吧。”徐九涣说。 徐士钦瞅着他想,这天家的岳父也不是谁都能做的,这厮万事不忘心里去,自也无所畏惧,这才能面对官家这般坦然,好似在招呼亲近些的子侄。 众人等赵徵先行。 赵徵走近前来,却是在华缨身侧停下了脚步,躬身道:“既是岳丈的家宴,便不分尊卑了,长者先。” 第126章 徐鉴实两鬓都生了华发,眸光垂落,看着面前姿态放低的人,神色颇为复杂。 “走吧。” 徐九涣当真是没愧得‘自若’二字,推着老爹抬脚就走,很是坦然啦。 华缨跟在二叔二婶身后,提着裙摆将迈腿时,忽的,手指被某人做贼似的勾了下。 她抬眼,赵徵目视前方,神色自若。 好似方才那占姑娘便宜的宵小行径不是他干的。 华缨很轻的哼了声。 那人唇角轻勾,眉眼略弯,“嗯?” 跟在二人身后的姐弟俩。 华敏眼睛贼死了,将二人方才的动作瞥见,激动得脸颊泛红。 吼吼吼! 她看见话本子上写的啦! 芳表姐怎的不在呢,当真是遗憾啊! 徐华宋目瞪口呆的小声问阿姐,“……要喊姐夫吗?” 话音未落,便被阿姐捂住了嘴。 徐华宋:? 因着徐鉴实晌午要在宫中赴洗尘宴,是以,宋喜便将替徐九涣和泱泱接风宴安置在了晚上。 斜阳归隐,华灯初上。 宴席摆在了园中亭子里,夏风徐徐吹来,白日里的暑热渐渐散去。 丫鬟们将菜肴摆好,垂首悄声退下,没朝那贵人多瞧一眼。 徐鉴实正欲开口,忽的,肩上一道力,将他压着坐下了,坐得瓷实的很。 徐鉴实:…… 再一侧首,几个小辈也纷纷落座了。 徐鉴实只得将赵徵请上座的心思按下。 不比徐九涣坦然,张罗这席面的宋喜紧张的要命,磕巴道:“不知官家要来,只备了些兄长和泱泱爱吃的……” “婶娘不必拘谨,”赵徵朝身侧的人看了眼,“泱泱喜欢的,我也喜欢吃。” 华缨握着筷著的手一顿,想起了那营帐之中没羞没臊,同食一碗面,一片瓜果,甚至是这厮以唇渡水! 宋喜面色狐疑的朝华缨看,眼神询问:是吗? 华缨深吸口气,干巴巴道:“……他不挑食。” 赵徵侧首望着她,闻言,眉轻抬了下。 一顿家宴,吃得寂静无声。 华缨按住赵徵替她剥虾的手,摇摇脑袋,“吃饱了。” 许久不归家,这桌菜肴都是她喜欢的,华缨吃得肚饱滚圆,都有些犯食困了。 赵徵用手边的湿帕子慢条斯理的擦净手,方才执筷著用饭。 宋喜瞧了一眼,赶忙垂下了脑袋。 他们家几颗脑袋啊,竟是让官家吃凉饭? 宴罢,众人离席。 赵徵与徐家几父子去书房了。 宋喜目送那几道身影出了园子,与身侧百无聊赖仰着脑袋看月亮的姑娘说:“瞧着当真是在招待新上门的姑爷。” 华缨抬眼望去,夜色里,光影隐隐绰绰,赵徵行在徐九涣身侧,手执莲花纸灯,经过那扇月亮拱门时,他身子侧了侧,端的是一副晚辈姿态,走在后面,手中的灯轻提,替几人照亮脚下的路。 华缨咬着片花瓣,望着那光影处,心尖儿忽的酸软了下,像是夜里被那混账轻掐时。 几人在书房里待了半个多时辰。 天色黑透上更时,丫鬟来禀。 “大小姐,贵人要离府了,问您可要去送送?” 小丫鬟睁着双葡萄似的水灵眼睛问。 华缨‘啧’了声,“你乖,别与她们学,净是八卦。” 小丫鬟掩唇偷笑。 徐府门前,车马停了小半日。 赵徵一袭湛蓝锦袍站在石阶旁,不多时,便听一道轻盈的脚步声近来。 他回首,华缨提着裙摆飒飒踏踏的行来。 “没什么要与我交代的吗?” 华缨仰着脑袋抢先问。 赵徵看了眼门前的护卫,伸手去牵华缨的手,刚碰到,手背就挨了一巴掌。 这清脆声。 两名护卫脑袋都低了又低。 赵徵瞧着那佯凶的芙蓉脸,喉间闷出声笑来,“旁的将士的洗尘宴都吃了,我怎好不来吃你的?” 这世道苛刻,女子被圈在后宅,便是做生意风生水起,都要被人在身后指指点点,不安于室。 赵徵知晓华缨不稀罕金殿之上封赏功绩,但洗尘宴是迎将士凯旋,她亦是,宫里的那场她不愿来,赵徵便来赴她的就是。 华缨脑袋歪了歪,盯着他道:“还有呢?” 这语气神情,活脱脱的训夫君的泼辣娘子。 护卫不忍直视,恨不能藏进地缝里去。 赵徵却是颇为受用,厚着脸皮又去牵人家的手。 华缨‘哼’了声,抬手作势要甩开,端的是一副骄矜姿态,“我爹爹不让男子摸我小手!” 赵徵这次委实是没憋出,笑出了声,牵着她的手往自己身前一带,便埋首在她肩窝里。 “想要个名分。” 这话说得颇为委屈。 华缨鼓了鼓脸颊,好努力的憋住了笑。 赵徵没说出口的是,今日将印送出,日后满朝之中,定无人敢与华缨提亲。 她不在意那些小事,可是,他在乎的。 为君王者,注定便不能如寻常百姓随心所欲。华缨不愿入宫,赵徵可依着她,但也断然不会让旁人近她。 华缨抿了抿唇,吭哧道:“我与祖父和爹爹说,你喜欢与我偷情。” 赵徵:…… 肩上那颗沉脑袋抬起,华缨抬起亮晶晶的眼眸看他,笑问:“长夜漫漫,何不秉烛夜游?顺道……偷个情去?”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空中飞舞的灵蝶,又带着几分偷偷摸摸,在这昏暗的夜色中明晃晃的勾人。 赵徵望着她,片刻,轻笑了声。 “好。” 第83章 宝湘哦~ 桃李始开的三月,清晨院中布着层隐朦的雾色。 月亮门洞进来一道孔武有力的健壮身影,穿着单薄的玄色束袖武衣,昂首阔步。 “世子爷。” 院中洒扫的下人福身问安。 段晁‘嗯’了声,瞥见小厮搬梯子去摘那院中挂着的红绸灯笼时,步子退回来,低声道:“这些物什不急,挂着吧。” 小厮愣了下,连忙应声退下了。 院中安安静静的,主屋檐下守着两个丫鬟,见他过来,皆福身。 “少夫人还没醒?” 段晁问。 丫鬟是姚宝湘的陪嫁丫鬟,从前便是贴身伺候的,闻言,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家娘子平日都是辰时方才起身的。” 言下之意是,昨儿二人新婚夜折腾至三更,水都要了两回,她家娘子哪里能起得早? 段晁对着丫鬟几丝小谴责的神色,默了下,轻着手脚推门进去了。 屋里张贴着喜字,儿臂粗的红烛堪堪熄灭,蜡油盛满了金盏,旁边桌案上摆放着红枣桂圆等喜物。 第127章 段晁绕过那扇满面桃花的苏绣屏风,进了内室。 红帐子半遮半掩,大抵是因着屋中地龙烧着,小娘子嫌热,鸳鸯红被只盖着一角,丰盈光滑的大腿压在锦缎被面上,抱着一只狐狸模样的软枕睡得正香,粉润的鼻尖都沁着汗。 段晁俯身,张嘴轻咬了下那秀气的鼻尖,脸上便挨了软绵的一巴掌。 “……” “桃香,老鼠咬我……” 姚宝湘睡梦中嘀咕似的,翻了个身继续睡。 段晁舌尖抵了抵上颚,无奈笑了,一巴掌轻拍在她丰腴的臀上,“该起了。” 今日族中长辈都来,是要吃媳妇儿茶的,可由不得她睡到辰时再起了。 姚宝湘被这一巴掌拍醒,粉面桃腮,不高兴的嘟着唇瞪他,“你混账!” 昨夜就……这会儿子竟是还这样欺负她! 段晁沉笑了声,伸展长臂,将拔步床外的那套绛红色衣裙拿来,“穿衣。” 姚宝湘也是知晓轻重的,新婚敬茶是大事,她姑且忍了。 她伸手臂,示意他可以替自个儿宽衣啦。 只是…… 她衣裳呢? 姚宝湘看着自己白嫩嫩的藕臂愣住了,腿脚蹭了下被褥,光光滑滑,不着一物。 “……段晁!” 羞死了! 啊啊啊啊! 她不要做人啦! 段晁被她的反应逗笑,“怎么,要讹我?” “衣冠禽兽!”姚宝湘骂。 平素装得像人,昨夜、昨夜就是禽兽! 挨着这骂,段晁那粗粗的剑眉抬了下,似是还颇为喜欢。 他目光在她起伏的胸口扫了眼,将手上巴掌的红肚兜递给她,“穿好。” 委实是时辰不好再耽搁,若是这姑娘在族人跟前丢脸,少不得要将气撒在他身上。 段晁倒是不怕受那气,只是,怕她气罢了。 “哼!” 穿好衣裙,姚宝湘正要唤丫鬟进来,便见段晁做贼,将那用过的床褥单子扯了起来,藏去了旁边南窗下的箱笼。 姚宝湘:? 丫鬟们不慌不忙,伺候主子净面梳妆。 姚宝湘还吃了一碗八宝擂茶垫了垫肚子,夫妻二人方才往正堂去。 时辰正正好,堂中长辈却是已然皆到了。 堂中坐得满满当当,饶是姚宝湘幼时时常来段家,也有许多族人是未见过的。 姚宝湘的外祖母,穿着件崭新的夹袄褂子,头戴墨蓝宝石的抹额,精神烁烁的坐在尊位,面色和蔼可亲的看着进来的小夫妻俩。 “宝湘昨儿歇的可好?” 段夫人温笑问。 姚宝湘点头,模样认真答:“谢母亲挂念,我歇的极好。” 这话一出,便见堂中许多阿婶阿嫂的扑哧掩唇轻笑。 姚宝湘愣了下,有些不解的扭头看向段晁。 她确睡得很好啊,这拔步床是阿娘给她的嫁妆,与家里那个用料相同,便是床褥被子乃至枕头,都是她惯常喜欢的料子,她的狐狸软枕也在呢,自是睡得好极了。 段晁也在看她,他唇角动了下,那双漆黑眸子里,似是有些无奈。 小媳妇儿过门,难免被婶婶阿嫂打趣两句,若是新娘子脸皮薄,羞上两朵红云,很是好看。 见她懵懂不知,段晁轻摇首,唤了奉茶水的丫鬟进来。 “先敬茶吧,别耽误了时辰。” 旁边族里一位婶娘顿时打趣道:“咱们世子爷也会疼媳妇儿了。” 话出口,登时又是一阵儿热闹的笑声。 姚宝湘心想,这算得什么疼,她昨夜求他,他都没停! 混蛋胚子! 几盏茶敬了长辈,姚宝湘也得了许多见面礼。 舅母待她亲厚,将自个儿陪嫁的一对儿镶嵌宝石的金手钏给了她,“你穿用都是好的,这东西不值什么钱,权当是个念想用着吧。” “外祖母给母亲的,光是这份心意,便胜却金银万宝无数,我喜欢,多谢母亲。”姚宝湘笑吟吟道。 旁边段二夫人笑说:“难怪嫂嫂挑宝湘做儿媳,这嘴甜的,哄着将那些金银首饰都给她也是乐意的。” “二婶请喝茶。”姚宝湘福身道。 仪态落落大方,也挑不出半分不规矩处。 段二夫人接过茶,尝了口,笑眯眯道:“甜。” 说着,她掏出一支步摇来,“比不得你母亲那对儿手钏,这支步摇胜在工艺精细些,你戴着玩儿吧。” “婶婶这话说的,我可是听母亲说,您早早便寻珍宝阁的师傅替我打这支步摇了,便是这费的心思,都值得我好好用呢。” “晁哥儿是个笨口拙舌,万事不与家里说的,倒是得了你这个机灵的媳妇儿,合该让他好好疼疼你。”段二夫人笑道。 登时又是一阵低笑。 姚宝湘眨了眨眼,也咂摸出了点味儿来。 她扭头看向段晁:哦~ 段晁:…… 哦个屁。 段夫人也没让儿媳布菜,全了规矩,夹了三筷子,便让她坐下了。 早饭后,爷们儿都出去了。 堂屋里留着几个亲近些女眷,拉着姚宝湘问昨日之事。 姚宝湘自认是个厚脸皮,也被几人围着问得脸红耳赤。 “那元帕可带来了,按着规矩得让你婆母看看。” 姚宝湘脸上着火,想也没想,将今早段晁那鬼祟行为卖了,“段、世子爷藏了起来……” 这话一出,便见众人脸上神色顿变得别有深意,目光打趣的看着姚宝湘。 姚宝湘觉得自个儿头发都要冒烟啦! 适时,门外丫鬟禀道: “夫人,世子爷问,夫人可训完话了,世子爷说想带少夫人逛逛园子。” 有人扑哧笑了声。 “宝湘可没少来逛咱们的园子,怕是比世子爷都清楚哪棵树下埋着珍宝呢。” 幼时,姚宝湘几个小孩儿玩闹,将自个儿引以为珍宝的物件儿埋在树下,说是等明年再来挖。 晚上回去,姚宝湘后悔了,哭着闹着要阿娘带她回来挖,可靖安伯府栽种着一片梅林,谁知他们埋在了哪棵树下,委实难寻,后来,姚宝湘抢了段晁那柄桃木剑,才擦了眼泪泡,美滋滋的跟着阿娘回家去了。 被打趣,姚宝湘难得有些羞赦。 段夫人道:“去吧,趁着晁哥儿这几日休沐,多陪陪你。” 姚宝湘福了福身,跑着去了。 今日艳阳,段晁穿着件红袍站在院中的石榴树下,墨发束起,眉眼锋利到有些凶相,闻声侧首,道:“别跑,一会儿摔了。” 姚宝湘哼了声,小声骂:“乌鸦嘴。” 二人也没当真去逛园子。 这个时节,梅花都谢了,旁的花又还没开,光秃秃的也无甚意趣。 更何况,昨夜这人贪的久,姚宝湘这会子还有些不适呢。 回了院子,丫鬟们上前来伺候,熟稔的替自家小姐将发髻上沉甸甸的金银钗环拆了,奉上茶果点心来。 第128章 段晁站在旁边瞧得有趣。 可见姚家姑母平日里也是惯着这姑娘的。 “地龙别烧了,热。”姚宝湘脱了鞋袜,歪在软榻上,靠着软绵绵的迎枕说。 段晁扫了眼那莲子似的足,“知道了,一会儿去与下人说,你将足袋穿好。” “管得真多。”姚宝湘揉着腿不高兴道。 她在家里可没这么些规矩,难怪阿娘说,给人做媳妇儿委屈呢。 段晁瞧着这人不知想到了什么,渐渐瘪了的嘴巴,叹了声气,倚着那软榻坐下,替她捏腿,“还难受?” “装什么好人。”姚宝湘说着,哼了声,扭过脑袋不想理他。 段晁盯着那一副凄凄惨惨戚戚的背影,片刻,将人打横抱起,进了内室。 “段晁!”姚宝湘踹他。 “我看看可是当真伤着了?” “没有没有!啊啊啊——你不要脸!” “……” 檐下候着的丫鬟默默走开了。 段晁倒也并未真的伤了她做媳妇儿的颜面,只是替她抹了点药膏。 “三个时辰后再抹一次。”段晁用帕子擦着手指说。 床榻上,姚宝湘面色含春,咬着唇道:“你滚。” “那你自己抹。”段晁将那玉白的小瓷瓶塞进她手里说。 果然,小媳妇儿瞪他。 段晁笑了声,“城外桃花开了,可要去赏?” 想了想,他又道:“让人在马车里多垫几张软垫。” 姚宝湘咬牙看他片刻,转身背对他。 哼!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