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穿书我成了仙二代》 第1章 [gl百合] 《我妈穿书我成了仙二代作者:李沐之【完结】 文案 泻药!人在仙界,刚下飞舟。 我妈失踪好久了,妈宝女背上行囊就下山找她。妈还没着落,妈的女男情人和朋友找到了一大堆。不是,姨姨叔叔们,我也不知道我妈在哪啊!什么?你们说她来自地球村?我真不知道那是哪啊! 找妈途中我顺便去了个书院,结识了一群狐朋狗友。就在我努力捂紧自己的马甲时,她们的马甲已经掉了一地:皇族亲王、氏族家主、部落少主、补天遗石......不是,你们这样让我的面子往哪搁? 妈妈还是没找到,但我好像找到了这个世界的bug!我提起剑就是干!什么?你问我后面发生了什么,您先等等,我先去弑个天证个道! 主角:云霁,云熹;配角:游潜,林深,莫染,关萧 一句话简介:仙二代女宝寻找穿书妈的奇遇记 立意:热爱生活 第1章 引子 茫茫大漠,黄沙漫天。黯兮惨悴,风悲日曛。 一女两男行走于酒州古战场。 “关萧,你说的仙人露,是该在这了啊。”一位金色短发少女道,她眸色微凉,额间是蓝宝石镶嵌的抹额,与灰绿的眸色相得益彰。手臂的线条起伏,身段挺拔有力,有一种健硕之感,生机蓬勃。 年少的刀客闻言停下脚步,从背后拔出大刀把二人护在身后。 “风沙神陨处,毒蛛护仙露。” “它恐怕也就在这附近了,还是谨慎为好。”刀客名叫关萧,弱冠之年,肤色冷白,生的一双含情目,又自带一抹郁色,叫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大风骤起。 风声呼啸间一白丝从黄沙中划出——直向金发少女的要害。 “铮——”一把剑把它斩断,“林深,你悠着点儿,要开始了。” 另一位黑发黑眸的少年薄唇微敛,手腕轻转挽出一个剑花。是一张雌雄莫辨的脸,眼下一粒泪痣,更添三分风流。 风更大了。 千百条白丝从四面八方袭来,奇快无比。 天上,一片黑云盖住了落日。 剑已经快得看不见影了,只有空气被斩破的萧萧声。 女子手中的长枪也舞出绚烂的残影。氛围一时紧张到极点。 “我来!”关萧大喊一声。 林深与莫染急急后退,明明连眼神交流都没有,却行止有序,及为默契。 只见那刀客的大刀挥出一道雄浑的刀意,悲壮萧索,眼前似有关河冷落斜阳残照的凄凉之景——正是甘州关氏的家传刀法“八声甘州”。 少年看着不过弱冠之年,刀法却苍劲有力,隐有刀祖关山月之遗风,旁人若是在场怕是要称奇,同行的二人却见怪不怪。 只见白丝几数斩断,而这一切只是开始—— 下一瞬,比之前更繁密的红丝铺天盖地而来。 “小心有毒!” 比红网更快的是女子的那杆长枪,枪法华美,变换莫测迅速将红网缠至一端,而后一把大刀又将其悉数斩去,是极为行云流水,配合得天衣无缝。 书说上古洪荒,娲皇创世,开天造地,捏泥成人,点石为仙。元仙元年,天地崩裂,混沌之气上下分散,上为乾气,下为坤气,此后乾坤二派,水火不容,常兵戎相见,纷争不休。“尝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说的便是当年的古战场。 女子用袖口轻轻拭了拭额间的汗,不忘打趣道:“小萧萧,刀使得不赖嘛,有你姑姥姥我的三分风范。” 说话的女子名叫林深,表字意晚,若说左州是出了名的销金窟,那她左州林氏就是销金窟的窟主。 “滚了吧您,您的乖孙每年都给姑姥姥您烧纸。”刀客立马回嘴 “别打诨了,它快要现身了。”用剑的那人打断了她们。 风停了。 却有几分诡谲——好像不止是风,一切的声音都在瞬间没了踪迹,茫茫大漠,骤然间染上几分死气。 黑云在不经意时布满了天,重重压下来,仍在浓浓流动,潜伏着,窥伺着,试探着。 地平线上骤然出现了一只硕大的生物,缓缓地,以极快的速度向三位少年爬来。 分明是匍匐的姿态,却让人望而生畏——这是酒州传说中神殒时代便存在的毒蛛,据说曾饮下大椿神尊的一滴足尖血,身怀异毒。 仙人露从来只是传说,三人今天到这也不过巧合。 左州林氏,失语地莫氏,甘州残照楼关氏,那都是显赫一方的名门大家。几家又都是以凡身入的仙门,祖上亦颇有渊源,长辈间虽面和心不和,众小辈却是颇为亲厚。 这几人近日恰好相约在甘州相聚,比邻的酒州突然传出仙人露的风声,要知道这仙人露上次面世还是四百年前,三人又皆是仙家中的少年英才,正所谓少年意气,断是没有不来的道理。 三人对视一眼,当机立断——“跑!” 什么劳什子的仙人露!上次面世还是四百年前,鬼知道是不是真的,自然是小命要紧。 进也快然,退也快然,实乃三个滑头。 然那毒蛛的速度却是极快,展眼间便来到了几人身后,只见它抬起一条硕大的前肢,挥起一阵狂风,刀光剑影间—— “铮——” 是一把软剑。 耍得及其漂亮,瞬息间似已过了数十招,只余下风被划破的声音,跟不上那剑影。 看身影又是一少年,不知是女是男。 戴着一顶极大的青箬笠,只留下一抹小巧的下巴,观察间又过了百来招,耳畔是一片萧萧声,三人在一旁痴痴看着,只觉得不真实。 “这……看着才多大啊……”关萧看着眼前的一人一蛛,试想了一下若此刻在这大蜘蛛足下的人是自己,不由打了个寒颤。 “你是当年饮了一滴大椿神尊的足上血吧,你应该能感觉到的,这对我没用。”少年足尖点地。 是一位女子,声音听着极为年轻。只见她单手持剑,另一只手背在身后,俨然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乖乖儿,现在将仙人露交出来,姐姐还能饶你一命哦。”女子轻笑道,是极嚣张的口吻。 毒蛛似是听懂了,勃然大怒,陡然上仰起身子,举起前四支。 “怎么不听劝呢……”女子剑锋一转,毒蛛的一肢竟被冻了起来——天上开始飘雪。 冰,以极快的速度在蔓延。 毒蛛的行动变得迟缓,女子的剑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扎入毒蛛的左眼——这庞然大物瞬间倒在地上,这是它的命门。 只见女子拿出一盏似是白玉做的瓶子来到它的左眼,一粒粒透明的似是眼泪一样的水滴流入瓶中——原来根本不是什么“毒蛛护仙露”,所谓仙人露,本就在这毒蛛的眼中。 做完这一切,那女子才看向这边的人,露出一双紫色的眸子。 一位少年靠在一旁,闭着眼睛,似是已经晕了过去,另外一男一女对她行上一礼, “多谢少仙出手相助。”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我在此处潜伏多日,还要多谢三位少仙将这毒蛛引出来。”女子回礼并道,“后会有期。”语毕便御剑离开了。 第2章 靠坐在地上的男子缓缓睁开眼睛——是几乎一样浓郁的紫眸一闪而过,肉眼几乎捕捉不到,仿佛是错觉。 “惊春,这……你认识吗?”同伴道。 男子缓缓摇头。 紫眸,从来都只有失语地的皇族莫氏的族人有,且血脉越纯粹者颜色越深。 莫惊春自称是失语地莫氏的族人,只是与嫡系隔得很远了,眸中的紫色淡得几乎看不清。 当年遗神炼灵石,铸灵屏,自此凡仙两隔,凡人所居之地名曰失语地。莫氏先祖莫予愁以人皇的身份登仙,粉碎了灵屏,失语地始见焉。 话说回方才那女子,眸色极浓郁,出现在此处,着实古怪。 “潜伏多日……仙人露……”莫惊春仔细玩味着女子方才的话。 “如果我不曾记错,可以变换任何外貌细节——当然也包括眸色——的朱辞丹,其中必不可少的一味药就是仙人露。”只见他碾着手指,目光幽幽,思索着。 “依我看你还是莫要伸张,此事蹊跷,就算她真是莫氏族人,那也是那些嫡系皇室该考虑到,你不要躺这摊浑水。”关萧眉头紧锁,总觉得遗漏了什么。 用剑的男子来自失语地皇族莫氏的旁支,眸中的紫色几乎要淡得看不见了,家中从商,与林关两家算是世交。 “而且那女子的身法邪门得很,尤其是那一招白日飞雪,我看着像是西洲九池山的混沌清气……”林深轻轻擦拭着自己的枪,补充道。 “可偏偏那九池山自山主云絮失踪后便已经避世隐居了,现在的山主是云絮的徒弟云熹,当年一招粉碎了九池山落没的谣言,自那后便再也没见过九池山的人,曾会突然出现在这。”关萧不解,越发觉得这件事蹊跷。 “我姐姐当年和那云熹做过同窗,那确实是个风华绝代的人物。”林深回忆着家姐林溪说起云熹的模样,一时有些怅然。 关萧顿了顿,“能得林大小姐一句风华绝代,想来定是个人物。” 九池山的人出现在酒州古战场,却有着一双紫眸,还是为了那个几百年来毫无踪迹的什么劳什子仙人露,听着着实荒谬。 正讨论着,三位少年缓缓向远处走去——走出这场日暮,远方浩圆的落日萦绕着曲水,似有金粉洒在空中,似是一副极壮阔的画卷的开端。 淮州。 云霁打量着眼前的这座阁楼,檐牙高啄,钩心斗角,是极精巧极工整的——这便是名满天下的淮州絮风阁。 十四州最大的情报组织,暗网遍布天下,阁主代号絮风,性别不知,年龄不知,从未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 阁中第八十九楼。 “你们要的仙人露。” “少仙稍等片刻,在下这就去禀告阁额…阁中的药师……”侍者擦拭着额角的汗,态度好的出奇,全然不似传说中的不好对付,只是此时目光有些呆滞不知在想些什么。 “多谢这位仙友。”云霁点头示意,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看不出身份的少年。 看似年少步伐却稳健有力,不过眨眼便已出了这件房间,看不出是哪家的身法。 云霁暗道这絮风阁不愧是藏龙卧虎,一普通侍者便已让人看不出深浅,只是不知一会想要的朱辞丹需要付出何等代价。 另一边。 “阁…阁主……我们本是想叫她…额……叫云少仙知难而退的,接着就把您吩咐的丹药给她。谁知她真的把仙人露带来了。”方才的女子一边斟酌着言辞,一边拭去额头上的汗。 她低头看着脚下,根本不敢抬头。 上座的人沉默着,不做任何反应。 长久的沉默。 “罢了,她向来是这么倔的。”上方的人长叹一声。女子不语,只是将头低得更低。 云霁一直到出了絮风阁都觉得古怪。 先不说那侍者的态度好得离奇,那朱辞丹竟也是说给就给了,还说什么看着自己与絮风阁有缘的鬼话。 若不是淮州的絮风阁就那样独一份立在那,不可能出错,云霁真的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进了什么妖阁。 “诶,你听说了吗,那昆州的衔青书院,今年竟是要扩招,听说那一学部今年竟是要招满六百人!” “仙友说的,可是那十四州第一书院衔青?” “正是正是,仙友不知,我家族中的大家姐曾在昆州念过书院,那里走出来的可都是天纵奇才,各仙家门派那都是抢着要的!” “如此说来,我不如也去碰碰运气,万一进去了,岂不算是美事一桩!” “呵!你这白日做梦的,哪有那么容易!那衔青书院现在在昆州办了入学考试,光是初试就考上半个月呢,我还听说……” 云霁听着,现下她用朱辞丹变了眸色,正愁不知去哪。 自当年那件事后,家中便避世已久,虽说书院的由来还与母亲有些关系,自己却从不曾去过什么书院。 这剑法要么是阿姊教的,要么是自己瞎琢磨的,这衔青书院听着倒像是个有意思的地方,听闻这昆州这几月的菌菇汤甚是鲜美,这入学测试去一去也未尝不可。 云霁一边走着,一边搜刮着脑海中关于昆州的记忆。 她不知道的是,身后,阁顶,有一道身影,一直望着她,直到她走出那抹地平线…… 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第2章 初会 眼前是无数的画,细细看去,全是自己的模样,栩栩如生,细笔勾勒,云霁根本不敢去细看,只是尽全力向前跑。 可是这画似乎没有尽头,云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腿越来越重,脚踝似有什么东西将自己往后拽,遂不敢回头,只是更加用力地往前跑,就这样一直到力竭。 突然的,一只手从身后圈住了她—— ——“阿迟,你要到哪里去?”后颈过近的气息带来一阵战栗,回头,果然是那双近乎滚烫的金眸。 云霁从梦中惊醒。 用冷水拍了拍脸,云霁这才长舒一口气。 望着盆中自己的倒影,想起梦中的画,她猛地又往脸上泼了几捧冷水,倒影方才碎得淅沥而暧昧。 晨微客栈坐落于昆州之南,能够远眺负礼雪山,离衔青书院不到一里路,是极佳的位置。 昆州文脉昌隆,历代多有文人雅士,最高峰负礼峰更是闻名十四州,偏偏雪山脚下又四季如春,是个钟灵毓秀之地。 “掌柜的,来碗昆州米线!” “好嘞客官,要肉末的还是鸡汤的嘞?” “要肉末的!多放点油辣子!” 是极熨贴的烟火气。 一直到那一口软软滑滑的米线伴着酸菜入口,再大大地喝一勺飘着肉末的暖暖的油亮的酸汤,云霁才彻底从昨晚那个梦中醒过来。 今天是衔青书院入学考试的第一天。 衔青书院,十四州第一书院,由江氏一族创办。 这江氏原是凡间史官,几百年传承,后来更是以文入道成仙,以笔为刃,身法名曰“春秋”,共十三式。 衔青书院的入学考试共三场,首场为武试,次场为文试,末场则为小组试炼,人称“三试”。 书院今年的一学部由四百人扩招到六百人,每年的“三试”形式都不一样,武试考五天,文试考三天,小组试炼如何考核则是至今也无风声。 第3章 初入衔青书院,道旁都是来自二三学部的学姐学哥为大家指路,云霁到此本是偶然,而今却莫名对这书院有了几分好感。 说起来,几年前,那个人似乎也来这待过一段时间。云霁正出神—— “学妹,入学试炼请往这边!”女子明朗的嗓音打断了云霁的思绪。 眼前的这位学姐背上一把大刀,笑容明媚疏朗,身着昆州本地的服饰,手臂的肌肉线条清晰而修长,与臂钏相得益彰。 云霁顺着女子左手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那边有几个长棚,围满了人。 “多谢学姐”,云霁颔首道谢,正打算向那边走去—— “阿姐!”云霁向那边瞟了一眼,猛地将头低下。 远处跑来一位少年,她一眼就认出来,这分明是那天在酒州古战场的那位! 云霁低着头打算开溜。 “这位仙友,我们一道去吧。”关萧一过来就叫住云霁,云霁微微愣住,不好拒绝。 “哦,是在下唐突了。”关萧后退一步,躬身颔首向云霁行礼,“在下姓关名萧字书渺,甘州人士。” 关萧的介绍不过寥寥数字,有心人却也能听得出门道。 正所谓“春风过甘州,碧海残照楼”,说的就是甘州残照楼的关氏与碧海青的季氏。 这残照楼的成名身法“八声甘州”,相传原为凡人柳九的词作,现楼主关苒之母关山月览之有感,创立此身法,共二十七式,在各仙家也颇负盛名。 百般思索也不过一瞬,不过如此看,这位关氏小少爷似乎没认出自己。 云霁当即回礼道:“云霁,表字雪迟,西洲人士。” 家住西洲姓云,关暮想起了那位却又觉得不太可能,只是招手笑道:“快去吧,那边人越来越多了。” 二人这才向报名处走去。 这边自是人声鼎沸。见云霁有些困惑,关萧向她解释道:“仙友恐怕有所不知,这入学试炼的第一天,最重要的就是来此处报名签到。” 一边往前走,关萧一边继续说道:“这头五天的武试是擂台赛,决出前三千名,后三天文试选出前一千五百名,最后的小组试炼则是六人一组,从中选出前一百组共六百人招入一学部。来此处报了名,才算正式参加了入学试炼。” 云霁微微点头,意料之中,有关暮这个姐姐在,关萧的消息自是比他人灵通些。 拜别了关萧,云霁向客栈走去,武试有五日,且是擂台赛,云霁决定先观察个一两日,再决定何时入场,第一天的武试在下午才正式开始,她打算先回客栈小憩一会。 回到客栈,要了份竹筒饭,又点了碗玫瑰牛乳茶,方才落座浅浅啜一口,肩膀就被人拍了一拍。 回头——竟是故人。 “游潜!” “雪迟。”眼前的女子点头笑道,单片眼睛轻轻挂在她的鼻梁上,鼻尖有一点黑痣。 游潜,字卓然,西洲人。 西洲有两座神山,一座是九池山,另一座便是姑射山。时人道:“天池神女山,游梦云水寒”,同是西洲人士,云霁与游潜虽不算熟稔却也是君子之交,异乡相逢自是感慨万千。 “你也来参见衔青书院的入学试炼?我还以为你要在姑射山吸风饮露待一辈子呢。” 游潜苦笑道:“前人有云,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她轻饮了一口杯中的清酒,“阿姆前些日化蝶归去,人生天地,忽然已矣……这骤然多出了这许多感慨,就想要出来走走。” 那件事发生时云霁还在西洲,自是听到了些消息。 隐居姑射山的游家修炼的功法名叫“游蝶梦”,是身心双法,修炼此法既要物我两忘又要心有所归。那游潜的祖母便是逍遥物外,过而不留,最后竟化作蝴蝶不知飞向了何处,游潜想来也是心有所感,成了这么多年来姑射山第一个下山的人。 “小知不及大知。尊祖母是通悟大道之人,乘兴而至,兴尽而归,你我本不必太过伤怀。”云霁又抿了一口牛乳茶,满是玫瑰的清香,她细声安慰道。 “我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只是母亲确实怕了,她怕我哪天也悟透了,飞走了。”即使说到这,游潜的语气还是平淡的,波澜不惊的,她微微仰头,又慢慢饮下了一杯清酒,眼镜闪着细碎的光,稍纵即逝。 “所以就把你赶下山了?”充满打趣的意味。 “我需要找到自己的锚,她是这样说的。”游潜似乎还有几分不解,轻簇着眉,“逍遥物外,物我两忘,不好吗?”她淡淡问道,又饮了一杯。 “天地生一世人,自足了一世事。天地生养你我一场,你我自是要完成了一些事才能回去,像尊祖母这样的,是有大福之人嘞。”说罢云霁将手中的牛乳茶举起与游潜碰杯,“来,卓然吾友,共饮此盏!” 游卓然沉默不语,只是仰头饮尽杯中之酒。 有些话,有些事,化在酒中,几绕愁肠。 转眼到了下午,云霁与游潜一同去往试炼场地。比试的人多,试炼场地搭在室外,一眼望不到头,可谓千里搭长棚,热闹非凡。 云霁打量着四周,一抬眼便在一个比试台上发现了一个眼熟的身影——是关萧,大刀耍的依旧如在酒州那次一样,干净利落,自称章法。 “这残照楼的小关爷呀,那可是少年英才,天赋极佳,听说是十四岁就学会了二十七式的“八声甘州”,看看这一手大刀,耍的漂亮极了,真可谓是英杰出少年啊。”一旁的看客赞叹不已。 “怎么?认识?”游潜是心细的主,侧身问到。 “上午见过一面。”云霁不愿多谈。 “招式漂亮,境界不足。”游潜的声音依旧是淡淡的。 那边的关萧已经结束了比试,向台下走来,身边依旧是那天在酒州的同伴,“云道友!”,竟是向这边走来。 云霁颔首。 “云道友,介绍一下,这位是林深,表字意晚,这是莫染,表字惊春。”二人向云霁等人行礼。 金发女子的抹额镶嵌着一颗硕大的蓝宝石,映得矜娇的面庞更加贵气,手持一杆长枪,英姿飒爽。 她身旁男子的黑眸莫名带着几分惊心动魄的邪气,亦是风流少年。 云游二人回礼,亦道明身份,就此道别。 “怎么,身形是不是很像?眸色和发色虽都对不上,但是这些朱辞丹都可以改,只待这几日看她用的兵器了。”待那二人走远,关书渺才幽幽说道。 “哪有这么巧,才在酒州见过又在昆州遇到。恐怕没这么简单,先观察着吧。”莫染盯着女子走远的背影,思索着。 林深只是玩着发梢,浅浅笑着,“这倒是越来越有趣啦……” 这边,云霁与游潜向远处的比试台地走去,“可看出些什么?”,云霁问到。 “女子来自左州林氏,另一位…而今十四州各仙家中以莫为姓氏只有失语地的皇族,可这失语地的莫氏族人大都是紫眸,或许是旁支,虽然……也极少可能是对母神九霄的力量有着极高的领悟与控制。至于其他的……”游潜摇了摇头,“我家入世不深,看不出其她。” 第4章 西洲人行走在外就是会有这样一个通病——入世不深。 “算了,先不说这个。你手中现下可有多的剑?”云霁总觉得她们已经开始怀疑什么了,才会这般莫名的热切。 “发生了什么?”游潜只问了这一句话。 云霁张了张嘴,愣了一下,而后摇摇头,“一言难尽。” “其实——”游潜斟酌着用词,“就算她们身世显赫了些,可这里毕竟不是什么甘州左州失语地。” 云霁困惑地看着游潜。 不知为何,云霁总觉得此时的游潜看着有几分危险,仿佛明白了什么,又有点不太确定“你是说……?” “我是说,只要仔细些,没人会觉得是我们杀了她们。”游潜语出惊人,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在说今天的天气还不错。 云霁突然觉得有些头大,连忙打断这位看似仙风道骨的黑心谪仙人对其计划的详细阐述——“还没到哪一步啊!这件事你莫要管,我自有分寸。你放万心,放万心啦。” “只是……只是你知道的,我手中的这软剑原先是我阿娘的,现在还不方便现世,用久了总有人能看出来。”云霁找补着。 游潜知道有些话不便多问,直接从储物囊中找了一把,一看就是上乘品。 “只可惜是把双手剑,我知你向来是习惯用单手剑的。”游潜故作可惜。 “无妨无妨,正合我意。走!请你喝酒!”云霁胡乱扯开话题,拽着游潜往前走。 游潜看出云霁没说实话,却也只是笑着摇摇头,任凭云霁拦着自己的肩,向酒肆走去。 “我要喝我们西洲的千日酒。” 第3章 试箭 云霁终于喝到了梦寐以求的菌菇汤,汤底鲜美清甜,菌菇爽滑弹牙,鸡肉细腻软嫩,再配上掌柜亲自酿的玫瑰仙露,云霁觉得自己这是实实在在地去了那白玉京做了回仙人。 偷得浮生半日闲。 今天是武试的第四天。 西洲的千日酒最是醉人,据说那些不修道的凡人喝了要醉上千日。 自那天与游潜煮酒论道至夜半,云霁饱酣一顿醒来已是今日晌午,正是昆州食菌的好时节,免不了要大吃一顿,吃饱喝足后才记起这武试,行至试炼台,人们竟都在讨论今日的榜首。 武试是擂台战,榜单的变化是常有的事,可稀奇的就是这女子从第一日起就高踞榜首,屡战屡胜,未有败绩。 “这热奇乌日娜,说是那青州热奇部的少主,那一手鞭子使得那是出神入化,星奔川鹜,真是从未见过的好功法呀!” “我听说啊,这热奇部,以母为尊,她那母亲热奇苏迪雅,那可是位几乎一统青州的枭杰。” “诶诶诶!不过我却听说,她这手鞭子是从她那父亲那里学的,可这仙门各派,除了青州之前那位陶如格,从未有过用鞭子的人啊!有人说,是苏迪雅将他绑了只为让他教自己女儿学鞭子呢!” “这陶如格,说起来还是热奇苏迪雅的手下败将,也是位差点一统青州的人物啊,几十年前怎么突然就销声匿迹了呢。” 云霁一边听着人们的讨论,一边往这乌日娜所在的试炼台那边走,越听着就越对这位奇女子感到好奇,当然也包括她的母族。 越往那边走,这人就越多,正当云霁艰难前行想要退却时—— “云道友。”一只手搭在了云霁的肩上。 转头一看,是莫惊春。 云霁开始头大,又是酒州那三人…… 云霁实在不想和他们有任何交流,总怕被认出来——当然主要是怕游潜突然发疯把她们都杀了。 云霁脸上写着拒绝——你们都离我远点吧! 虽说那天关萧似乎没认出来自己,可眼前这人看着似乎更不好糊弄。 这里人多,莫惊春示意云霁向校外走,二人来到一处茶馆。 “今日相邀实在有些唐突,还望道友见谅。”莫染虚行一礼,躬身言道。 “无妨无妨,求道之人本就应不拘小节,道友不必挂怀,”云霁熟练地应对着,想看看他能有什么花招,“掌柜的,来一壶上等的苍山负雪!” 苍山负雪,昆州一代有名的高山古树茶,浓郁醇香,名满天下。 “好你个莫惊春,与云道友品茗竟也不叫上我!” 要问来者是谁,抬头定睛一看,林深从二楼走下来,女子眉峰锐利而清晰,微微高挑,额间的抹额换成了翡翠式样,一抹冰阳绿,如一汪碧水点缀额间,叫人这才注意到她的眸色竟是灰中带绿。 云霁举杯示意,“意晚道友。” “苍山负雪,道友好雅致。”林深方才入座,这边莫染就已经给她递来了一杯茶。 “道友是西洲人士,这昆州的苍山负雪虽是名满天下,可我听说那西洲九池山的金乌泪才是真正的醇厚甘鲜,回味悠长啊。”林深饮下小半杯茶,似是无意提起。 “道友说笑了,九池神山,隐世无踪,这金乌泪其实我这一介散修喝得到的。” 谢谢夸奖,真的很好喝,阿姊泡的尤其好喝。想喝。 “哦?听闻道友剑法卓绝,可是家承?”林深再次试探。 “小门小户,并无家承。”分毫不露。 九池山连门都没有,自然是小门小户。 林深也不见丝毫烦躁,用手指慢慢绕着头发,二人就这样一来一回聊了许久,直到—— ——“今日天色尚早,道友何不与我去试炼台比试一番?也让我见识一下你们西洲的剑法。” 恐怕这才是她们今天的目的。 云霁不愿过多纠缠,起身就想离开,一杆长枪拦住了去路。 “修道之人,自去自来,自由自在,道友何必故作辞让?” 莫染虚拦着林深,“还望云道友见谅,这左州是烟雨迷蒙,轻风软月之地,意晚不曾见过北地的风霜,才有了这样的执念,已经这般痴痴傻傻许多年了。烦请阁下指点一二,也算是了却她一桩心事。”遣词用句是客气至极,但是人都看得出没留任何余地,这莫染看似在替林深说情,实则分毫不给云霁留退路。 云霁转头看着她们,轻轻笑道,“可以呀。只是——” 云霁细细打量着这二人。 “我何时说过,我会用剑?” 林莫二人微怔。 云霁转身从储物囊中拿出一把骨弓,侧身抬手,“请吧。” 试炼台。 “什么?一个没排名的要来挑战五百多名?” 人群中议论纷纷。 云霁,武试至今尚未参见比试,而林深,第五百零九名,出身左州林氏,小小年纪便自创枪法,身手不凡。 “就算是想乘好风、上青云也要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身骨,这般激进冒险,当这衔青书院的武试是过家家不成?”有人嗤笑道。 “可…可我听茶馆的人说,是这林氏的女郎非要拦着人家和自己比试的,不比还不让走……”有人小声说。 那人当即反驳:“笑话!人家林少侠一个进了前六百名的,还会贸然去找一个没名次的人比试不成?” 可那台上,林深已向云霁躬身行礼,“林深贸然挑战,还望道友赐教。” 第5章 云霁淡淡回上一礼,“道友,请。” 语毕便不见踪迹。 一支箭倏地从身后刺来,背后传来空气被划破的声音,别说林深,就连台下的人也少有看出云霁是怎么移动到后面的。林深反手一枪将箭挑破,连身都没转。 二人已过上了一招。 枪还没有停,直直向云霁面门刺去,云霁举弓撇开枪,急忙后退而后又射出一箭。林深转身躲开,银□□向云霁,哪知云霁搭弓后一箭便将先前那支箭一分为二,一时间,三箭并发射向林深。 林深当即一个后空翻,随后纵身一跃躲过箭羽,踏在箭上便一枪再次向云霁刺来,眼看云霁就要被刺中,哪知她等的就是此刻,她腰身向后一倾躲过随后立即五箭并发向林深袭去。 场下传来一阵惊呼,她竟然一次射出了五支箭!真真是用弓的高手。 林深的枪立即向左右打去,极快的速度,台下的人只看见了残影。 好身手! 五支箭几乎在瞬间落地,此时的林深已经来到了云霁的身后,就在她正打算使出一记回马枪结束这场比赛时,又一支箭堪堪停在她的眉间。 抬眸。 是云霁。 她不知何时再次来到了林深的前方,手中也不知何时多了一支箭,没有搭上弓,只是拿在手上,就这样停在了林深的眉间。 只要稍稍加上些内力,便是致命一击。 恐怕许多人都如林深一样,第一次知道原来弓箭手还会这样用自己的箭。 草蛇灰线,埋伏千里。抛开那一层层的铺垫,这支箭才是她最终的目的。 “好身手!好谋略!” “是我输了,甘拜下风。”林意晚持枪向云霁深深一拜。 云霁亦回礼,“承让,这是我的最后一支箭。”众人这才注意到,云霁的箭壶已经空了。 二人向台下走去,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道,一时间,人们都在讨论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少年。 莫染带着笑意向这边走来,云霁忙与林深拜别。 待走出人群,林深才小声说道:“那天的恐怕真的不是她,不可能有人又那样一手好剑法的同时还能射出这样的箭。” 莫染依旧是那古怪的浅笑,手上叼着根紫檀长烟斗,一副不务正业的纨绔模样,“我看未必。发现没,你们到最后都没用气。” 是的,至始至终,二人都没有用到气,只是身法的较量。 气,人们又称之为内力。元仙元年,天地崩裂,混沌之气上下分散,上为乾气,下为坤气,至此神死而仙贞。各修士要么用乾气,要么用坤气,称为乾修或坤修。一直到元仙三千六百五十八年,九池山云絮横空出世,悟南华,合乾坤,修成混沌清气,感悟天地,御化万物。 “你是说,你怀疑她根本不是乾修或坤修?”林深感到震惊,这般的身法若是再加上那乾坤清气,简直不敢想。 “只是九池山的人向来隐居避世,不想显露清气也是情理之中,就算她真的用乾坤清气也不能说明什么。” “可······可若是说这九池山的人一夕之间到处都是,一会是酒州,一会是昆州,那也未免太奇怪。”莫染继续补充道。 “算了,这才有意思,不是吗?”莫染突然结束这个话题,满脸轻松的笑意。 林深不禁打个寒战,她知道,这世上能让莫惊春感兴趣的事情已经越来越少了,他这是——棋逢对手的,期待的,兴奋的笑。 林深有预感,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将过得有趣而刺激。 这边,云霁走了没几步就遇到了游潜。 “你莫不是真遇到了什么仇家,连双手剑都不敢使?”游潜力争不放过任何一个打趣云霁的机会,显然,她看完了整场比赛。 云霁郁闷至极,出个门莫名其妙就和人打了一场,还偏偏她现在不希望身份有一丝暴露的可能,真就憋屈地连剑都用不了,越想越委屈,云霁当即给了游潜一拳。 游潜忍痛笑道:“怎么?还不让说了?话说何时学会的弓箭,着实漂亮。”感情是来打听这个的。 “家中阿姊擅长用弓,幼时教过我一些。”都是些场面话,显然云霁不愿多谈,游潜也识趣地不再追问。 二人正交谈着,一位少年挡住了去路。 云霁下意识地往左边让了让,怎知那女子也往左边走了两步。 高个子,用鞭子,小麦肤色,雀斑,深棕羊毛卷,云霁几乎在瞬间就联想到了午时人们的议论——正是这几日稳坐榜首的热奇乌日娜! “你没有用全力啊,我想和你比试比试。”开门见山,没有任何的场面话或铺垫。 “这···这位道友,今日天色已晚,不妨择日你我二人再······”云霁有些结巴,云霁十分头大。 “你是想要拒绝我吗?”依旧是直白的。 “额······是,是的,我想要拒绝你。”破罐子破摔。 “好吧。”女子转身离开,有时,人与人之间的谈话不只有晦涩一种形式。 云霁觉得有些奇怪,又觉得理所当然。和游潜分别后,独自向客栈走去。 来到客栈后的狭巷——“跟了我一路,还不现身吗?” 云霁把弓拉满,指尖在瞬间凝结出冰箭。 暗处走出一道陌生的身影。 带着一点哽咽,“小…小迟,我是你义母。” 第4章 物忘 云霁有些无措地望着眼前这位女性。 身形单薄却极为挺拔,像一颗青松,枯瘦中自有生机与傲骨,风骨天成。 着一袭墨色长袍,全身的饰品只有一根木钗,朴素如斯,内敛如斯,但绝不会有人敢轻视她。 “你是谁?别过来。”云霁忌惮道,依旧没有放下弓。 此刻的她,眼圈红红的,声音有些哽咽,还带着些小心翼翼,“雪迟…你就是雪迟对吗?阿絮……云絮她是你母亲吧?” 阿娘? 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这个名字了。 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云霁缓缓放下弓箭 ——随即被一把抱住。 “好,好孩子,我是你江姨,当时阿絮说好…说好等孩子出生就认我做义母的,哪知再次见面就已经是……”女子几乎泣不成声,哭得连肩膀都在微微发颤。 旧时的许多事情都已经如发黄的纸张般,变得脆弱而干枯。 云霁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 江初,衔青书院的创办人兼院长,当世排得上号的强者,竟就是阿娘口中常常提起的江姨。 云霁一直知道,阿娘有很多朋友,但当年的事故来的太突然,如洪流淹没一切细节,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人。 “您…您是怎么认出我的?”云霁轻轻问道。 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 自那件事情后,别说长辈,连人云霁都没见过几个,无非是阿姊和九池山的门人。 现下突然出现一位女性长辈,像这样将自己揽在怀中,这般的小心与温柔,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 江初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起身拭去眼泪,温柔地望着云霁,“你今天用的那把骨弓,那两根兽骨就是…就是我和你母亲一起猎得的,当时……”江初再次哽咽到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往昔月光般轻盈的年岁变成了一地鱼鳞,带着腐烂的腥臭。 第6章 竟是这样。 云霁望着自己手中的这把弓。 时间有时会以一种残忍的方式行走。 很难想象眼前这位女子是人们口中严肃的不苟言笑的江院长。她似乎终于再次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望着云霁,又似乎想要从中找到某人的影子。 “都…都这么大了。我…我去九池山找过你的,可是那是你们的护山大阵好像和之前不一样了,我找了几次根本就找不到九池山,我以为你已经……”江初的声音有些颤,几乎可以想像她这些年有多内疚,这么多年压在她心头的石头终于落到了地上。 云霁想,那应该是阿姊的手笔,不愿多讲,云霁依旧沉默。 良久,“江…江姨。”对云霁来说很陌生的称呼,江初却显得格外激动,连忙拭去眼泪忐忑我地看着云霁。 ——“江姨,没事了,都过去了。” 云霁轻轻回抱着江初。 很轻。 客栈。 直到江初离开,云霁都还有些懵。 江初说她命人在衔青书院旁安置了一套房产,过几天就可以搬进去。还给她物色了几名导师,如果文试没把握就先上几节课。还给了云霁一本手札,说是许多年前就给云絮准备好的礼物。 云霁推辞了房产,拒绝了导师,独独留下了这本手札。 九池山的门人修行,并无定式定法,只有一本《南华经》,门人感悟天地,于五行中选一行来修炼,有些人甚至不用武器。 剑修的手札,云霁倒是第一回见。 手札名曰《清风手札》,开篇便题有诗曰:“闲居清风亭,左右清风来。当暑阴广店,太阳为徘徊。” 云霁挑灯继续往后读。 “剑以道为宗,得道则自有境,有境则有意,有意则有法,有法则有术。” 古来剑修最在乎的就是剑术剑法,流传后世的也多为记载招式的剑谱,对心法的记录很少,这样以道为宗的观点倒是令云霁眼前一亮。 继续往后翻,竟是一片空白。 奇也怪哉! 难怪江姨给自己时就说这本手札颇为玄妙,等闲人观之如若天书。 这才了然。 云霁想,若不是这笔者的观点与九池山修炼的方法异曲同工,自己恐怕连这第一句话也看不见。 机缘难测,既然后面看不见,云霁也不强求。 正好困了,云霁合上手札,倒头就睡。 梦中自己立于一湖心亭,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湖面金鳞片片,让人分不清是破晓还是黄昏,湖面似站了一个人,就在云霁努力想要看清时 ——梦醒了。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花香,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云霁很快就忘记了这个梦,今天是武试的最后一天。 有了昨天的排名,云霁自然不用再参加比试了,只是依旧一大早就感到赶到了武试现场——如果云霁没记错的话,游潜还没有参加武试。 一进书院就遇到了林深,“云道友!”,林深一看见云霁就上前打招呼。 “叫我雪迟吧”,今日二人都免去了虚礼,可谓不打不相识。 “嗯!我想叫你云云”,林深今日没有戴那珠光宝气的抹额,只是那绿松石金丝臂钏依旧展现着林氏二小姐的偏好,左州林氏,富甲天下,名不虚传。 “那你就叫我意晚吧!”,林深唇红齿白,脸颊因为太阳的照射微微泛红,双目灿若繁星,山根又极为挺拔,眉宇间英气逼人,自带一股清朗浩然之气。 云霁看得微微愣神。 “云云,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的。”二人继续往前走。 “今天游卓然——就是那个游潜,她今天应该会上场,她到昨天为止还没参试。”正说着,游潜不知从哪冒出来,轻轻拍了拍云霁的脑袋,“我上去了。” 竟是正好向面前这个试炼台走去。 “还未见游道友出过手。”林深显然很是期待。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云霁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表示你一会就知道了。 游潜挑战的人排名大概两千多,是保守的策略——当然了也很有可能是不在乎,随便选的。 云霁更倾向于后者,忍不住地想,要是随便选选到榜首乌日娜就好了。 “请赐教。”游潜语毕便不见了踪迹,不是如云霁一般因为太快而看不起,只是单纯的就好像消失了一样。 这便是“游蝶梦”的妙处所在。“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不为形役,不为物累,返璞归真,天人合一,物我两忘。 此时的游潜不再是游潜,而是道本身。 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同是修炼南华经的云霁却感知得到。 这才意识到游潜为何会被赶下山。鹏顺海运而徙,列子御风而行,皆有所待,可是游潜没有。 物我两忘,游潜真的快要忘记游潜了。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过了一瞬。游潜再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对手的武器已经掉到了地上。 人群显得格外的沉默——这就结束了? “这就结束了?”林深简直不敢相信,“云云,这……” 云霁仍然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匆匆与林深分别,云霁连忙去找游潜。 “游卓然,你不能再梦了。”云霁开门见山,“你…你就真的不怕,你哪一次也像你祖母一样化蝶归去吗?” “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游潜扶了扶自己的眼镜,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忽然念起了这句话,她负手而立,狂风乍起,衣襟翻滚,似要乘风归去。 她回眸,继续道:“天地如巨室,此生若飙尘。归去有何不好?”眸中尽是淡漠与疏狂。 云霁一时失语。 她知道,世人的追求束缚不了她。 珠宝、荣华、流芳百世……统统不行。 她就像那游蝶,没人抓得住她。 人又该如何去抓住一阵风,一捧水,一缕阳光。 云霁执意要试一试,也只能试一试,“你…你就不想知道次方天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云霁大喊。 “轰隆——”天上突然响起一道雷。 “发现不对劲了吗?祂不想让我说。但是这确实也算得上一件趣事,这会让你想多呆一会吗?”雷声越来越大,几乎要淹没云霁的声音。 游潜只是盯着云霁,盯了很久。 “好,我再待一会儿。”游卓然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 下午。 随着钟声的敲响,武试落下帷幕,共三千名参试者入围,接下来便是文试。 文试共三天,在两天后举行,这两天参试者大多用来准备文试。 而云霁——云霁准备去爬一爬负礼雪山。 天下十四州,州下为郡,郡下为县。衔青书院在衔青郡,负礼雪山在负雪郡,两地相聚不远。 武试结束当天,云霁就落脚在了负礼山下的客栈。 负礼雪山的铜锅涮牛肉是顶出名的。锅底有药材的果木香,醇厚浓郁有回甘。 牛肉被片成合适的厚度,雪花纹理分明,油脂丰富,弹滑软润,沾上青柠酱油小米辣,青柠的果酸综合了牛油的厚腻,达到一个极为微妙的平衡。 第7章 好吃到云霁快要落泪。 吃完忍不住要在客栈的院子里烫一壶酒,现在正值春日,乍暖还寒,再不煮酒,就得等到秋天了。 用千日酒怕耽搁了文试,云霁这次改用昆州本地的糯米酒,酒沸放干玫瑰,等稍稍凉了些再倒入昆州今年的新茶“景山春”,茶香花香酒香,尽在此盏,好不逍遥。 “古来圣贤——皆死尽,惟有——饮者——留其名!”喝了酒就忍不住念诗,这是阿娘从前最爱的一首诗,云霁早就把它背了下来。 抬头,皓月高悬,依旧是儿时的那盏。 云霁觉得自己好像喝多了,眼前之景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纱,模模糊糊的,像暧昧不清的情人,连风都变得黏腻。 尤其是,自己还看见了思念之人——“阿…阿姊?”一定是喝多了,云霁想。 “睡吧。”一双手蒙上了眼睛。 云霁就这样在她怀里睡了过去。 只是隐隐约约闻到,那一阵延绵清苦的檀木香,像一个即将醒来的梦。 第5章 览山 第二日醒来就在房间,连衣服都换过了。 云霁觉得自己真厉害,断片了都能把自己倒腾干净再睡。 下楼喝了一碗客栈准备的牛奶玫瑰粥,又随意塞了几个桃花果子,就出门去爬负礼山。 谁知刚出客栈就遇到了熟人——竟是热奇乌日娜,她也没有留在衔青郡准备文试。 “云道友。”乌日娜上前来打招呼,不知为何,她总给云霁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云霁总觉得自己很少见到这么——这么有灵气的人,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澄澈干净,仿佛可以直直看清很多事情。 再此相聚也算是有缘,云霁邀请乌日娜一同登山。 二人并肩前行。 负礼山脚是一片雪松,初春时节,雪还没完全化完,恍惚间云霁觉得自己还在九池山。 “我的家乡和这里很像,有很多的雪松,山间有一些海子,春天还会有桃花,我最喜欢在那睡觉。”云霁深深吸了一口气,干燥、清冽,带着点树根的苦意,有一种极令人放松的包裹感。 “你的家乡呢?是什么模样?”云霁一时觉得尘虑皆空,随意问道。 热奇乌日娜细细欣赏着眼前之景,雪如碎玉点缀松间,似是天姥的随手之作,浑然天成,黑松白雪就这样延绵到了视线的尽头,乌日娜想起了昆州文人最爱的泼墨画。 “我的家乡……我的家乡是一片大草原。” 乌日娜望向远方,缓缓回忆道:“河水像昆州姑娘的衣带,嵌在地上,弯弯绕绕的。天像一床大被子把人盖住,让人觉得没有尽头。” “夏天草原会有很多花,秋天的星星很亮,这个时候我们一家人会坐在草原上,边煮奶酒边吃烤肉。” “我很喜欢骑马,感觉天下只剩我一人,而我也马上就要飘走了……” 乌日娜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乱乱的,杂杂的,让云霁想起那昆州的竹筒饭刚出炉的时候,扑面而来的热气,带着米的糯香,却让人觉得熨贴、踏实。 云霁静静地听着,不说话。 这是二人的第一次交谈,二人从故乡旧闻聊到书院新事,从坊间怪谈到天南海北。 云霁突然觉得她们像是久别重逢的故友,分享着分别以来的见闻。 再往上走,树变得低矮稀疏,山上零星分布着几株灌木。又走了一会,连树都看不见了,只剩下些草甸,已经能看见雪峰了,天空开始飘雪,灰蒙蒙的。 雪地并不好爬,可以用内力,但二人都不想,只是穿上了特制的鞋套。 雪地对云霁来说再熟悉不过,相对还算轻松,但乌日娜就开始犯难了,雪被太阳晒化了又结成冰,走起来容易打滑,乌日娜一路跌跌撞撞的,云霁只好牵着她走。 两人就这样一步步走到山顶。 天空蓝得想一面缱绻的湖水,连云都在脚下。 “春山无伴独相求。”云霁又想起了一句阿娘喜欢的诗,虽然她从未在任何古籍中见过,但是这很正常,阿娘就是这样的人,会想到很多大家都想不到的东西。 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天地间掠过一只烈焰般的鸟。 “那是不归鸟。”乌日娜望着它,“族人都说,这种鸟从出生后就不落地,只是偶尔在风中停歇,此生唯一一次落地便是死亡之时。” 这是云霁第一次听说这种鸟,羽翼很长,是极为纯正的红,不参杂一丝杂质,此刻它正缓慢地飞向那轮落日,那仿佛是它的归途。 乌日娜看向不归鸟渐渐消失的方向,“我时常觉得,我们和它很像,被冥冥中未知的力推着向前,不得停留,却不知最后会去到何方。” 云霁没有说话,只是和乌日娜一同坐着欣赏落日,雪山被残照染上一层淡淡的粉,不知是恨意还是不舍,天下间所有的故事貌似都是这样的结局。 夕阳无限好。 不知坐了多久,天已经黑透了,二人终于意识到该下山了。 这里可以看见衔青书院,“你想试试御剑飞回去吗?”乌日娜连忙摇头,表示自己并不会。 御剑依靠的是内力或者称为气,像她们这样年纪的内力不深厚,能够御剑的本就不多,更何况乌日娜本就不是剑修。 在十四州,如果不是剑修还想要御剑,往往需要额外再买一把剑,不过听说衔青书院有一位老师能够教学生“御”各种武器,那群舍不得自己宝贝古琴宝贝琵琶的音修除外。 “嗯……那还有一种玩法,我们踩着剑滑下去吧!”乌日娜又想拒绝,连忙摇头,“试一试嘛,和骑马的感觉很像的,耳边只剩下风声。”云霁说着连忙从储物囊中拿出两把剑,一把是她的软剑,一把是游潜给的双手剑。 软剑太窄不好滑,云霁将双手剑给乌日娜,“你看…就这样把双脚踩在上边……”云霁边做示范边撺掇乌日娜赶紧试试,“这是我阿娘教我的,她说这叫滑雪。” 乌日娜学得很快,二人一前一后向山下滑去。 云霁觉得自己很久都没有这般快意了,眼前是空茫的雪,身后是呼啸的风,生如逆旅,而此刻云霁产生了一种快要归去的错觉。 乌日娜看着襟袂翻飞的云霁,不知为何,她觉得她很难过。 太阳已经落下,天空还剩下点残留的红,这片残阳就这样吸引着人们一同下坠。 第二天一早,云霁就被一阵敲门声吵醒,开门一看,是乌日娜。 天空还在飘雪,她只穿了一件单衣,手持长鞭,带着薄汗,“云霁,要不要来比试一场,你那把软剑我昨天看到了。” 这实在是 ——盛情难却。 于是某人还没睡醒就被拉到了客栈后山。 雪下得更大了,落在睫毛上,有点痒。 云霁从袖子中抽出软剑,软剑晃动,空气中发出轻微的响声,乌日娜轻轻甩开鞭子。 只见乌日娜单手挥臂,甩出第一鞭,看似随意却带着巧劲,一下缠住了云霁的剑。 云霁剑身一抖甩开鞭子朝乌日娜面门刺去,乌日娜转身甩出第二鞭,尾端还没落下就甩出第三鞭,云霁俯身躲去攻击其下盘,乌日娜跃起又是一鞭。 第8章 而这一切几乎都发生在一刹那 ——太快了。鞭子快,软剑更快,只能听见空气被划破的声音。 风吹得很急,扬起地上的飞雪——“左右清风来”,云霁突然想起了《清风手札》,“有意则有法,有法则有术”,以术求法,以法寻意,清风便是剑意。 云霁挥剑,带起地上的雪,运剑如风,举臂将剑一横扫向对面,乌日娜扬鞭应对,云霁旋转手腕剑身一转缠住鞭子——这才记起,这是把软剑。 乌日娜感觉云霁的剑突然变了,先前也很快,只是现在变得更轻了,像是一阵风,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挥鞭的速度变得更快,二人周身全是飞雪,也不知是天上飘下来的还是地上扬起来的。 二人就在这片飞雪中打到晌午——“不打了不打了,喝酒去!”实在难以决出胜负。 “你没有用内力。”乌日娜只说了这一句话,“你不也没尽全力嘛!”云霁回击道,而后又小声嘟囔,“要不然我早输了。” 乌日娜确实强得惊人。 被戳破的乌日娜并不尴尬,只是解释道:“比武和实战还是不一样的,你的招式中有行军用兵之道,若是实战我未必会赢。”算是承认了。 “好吧好吧,只是今日之事,包括这柄软剑,还望道友帮我保密。”云霁看着乌日娜,眼睛眨巴眨巴的。 乌日娜郑重地点头,“叫我乌日娜就好。” 这才想起没吃饭,二人回到客栈,叫了四两酱牛肉、两壶酒、两份竹筒饭,又点了一盘炒时蔬,窗外飘着几点薄雪,屋内小炉煮着清酒,云霁随手将窗外的桃花摘了几朵扔进杯里,煮沸的清酒一烫激出淡淡的香。 无事小神仙。 食毕二人打马回到衔青郡,文试就在明日。 第6章 不系 一大早,云霁就被敲门声吵醒,洗漱后才懒懒开门一看,果然是游潜。 “文试题目出来了。” 文试题目?云霁很是震惊 ——“什么?有人泄题?” 见游潜手中拿着一张纸,云霁连连后退摆手,“别给我看,别给我看,虽然我文试没把握但我不是那种人。” 游潜笑出声,扶了扶眼镜,清清嗓子道:“好东西要一起分享,那我开始念啦!” 云霁连忙捂住耳朵。 “第一题——”一拳打来,游潜匆匆接下。 “好了好了,不说笑了。其实是衔青书院今早就把文试题目贴在了大门口,人们都争相传阅呢。”云霁这才收了拳头瞪着游潜。 是的,衔青书院只说文试有三天,没说怎么考。可谁也没想到是这种形式,题目竟直接贴在了大门口。 “怎么样?难度如何?没想到竟是开卷考试。”云霁饶有兴趣地问道。 游潜笑得像只狐狸,“你看了就知道了,有趣得很。” 云霁拿过题目。 “衔青求才四方,择璞玉而唤其灵,树苗木而立其基;知往来古今,我辈登临,明苦海慈航,长夜见星;春风化雨,百草自青,风吹晨雾,喻而不抑。今以三问奉问诸生: 一问曰:天地何广袤难极也,为之奈何? 二问曰:行路多魑魅魍魉也,为之奈何? 三问曰:浮生若朝露微草也,为之奈何?” 好一个三问诸生! “所以说,三天为期,只要交了就行?”游潜点头,云霁看着手中这薄薄的几片字,不由笑出声来:“好一个观天地,见众生,悟己道。” 一问天地何广袤,观天地朗朗,浩宇无疆; 二问行路多魑魅,见众生熙攘,歧路几何; 三问浮生若朝露,悟己道难觅,大象无形。 故曰:观天地,见众生,悟己道。 “不管咯,先来碗酸汤肉末米线!”云霁笑着负手走出房门。 云霁在第一天就早早将答卷交了上去,而后的两天在客栈蒙头大睡。 大家交卷大都交得不晚,文试结果在第四天上午就出来了,据说为了保证文试阅卷的公平,一个阅卷组分别由两位学官,两位学姐学哥以及两位昆州的平头百姓组成,一张卷子由三个阅卷组批阅后按照某一种算法算得等级,总之极为复杂。 云霁让游潜去帮自己看结果,自己则另有安排,毕竟 ——接下来的小组试炼可是场硬仗。 小组试炼六人为一组,考生独自进入幻境,位置随机。考生被刺中眉心的机关即为出局,刺中她人者获得积分,以小组为单位,六人全部出局即为小组出局。试炼结束后以小组总积分多寡排名,前一百组入选书院。 组队只有一天时间,找谁组队——还是大问题! 试炼是以小组为单位选拔,小组的出局顺序才是排名,组员的选择自然就至关重要,那么自然的,没有人愿意找武试排名比自己低的人组队,这小组试炼,实际上从现在就开始了。 游潜也不觉得自己和云霁会不在榜上,很快找到了俩人的名字就回来了,谁知一回客栈就发现云霁不见了——也是意料之中。 游潜决定出门物色另外三位队友。 乌日娜看着眼前的女子。 和自己的棕色卷发不同,女子的眸色和发色都黑得不惨一丝杂质。 背上一把半人高的骨弓,青绿色的素袍,银白底子的腰带草草系住,潦草却仍不似凡尘中人。 而她此时只是直勾勾盯着乌日娜——“道友意下如何?与我组队嘛!” 正是云霁。 这可是武试第一!谁不想要这样的队友! 为了保证这次组队请求的成功,也为了不给其他人机会,云霁一大早就把乌日娜带到这衔青书院的后山——先礼后兵,即使打不过,拖也要拖到乌日娜只能和自己组队! 乌日娜暖暖一笑,“好呀!”云霁歪头,怎么这就同意了??? 困惑而不解,云霁往前一步,“你甚至不问问其他队友是谁,武试排名几何?” “那其他队友是谁,武试排名几何?”乌日娜听从建议。 云霁表示不想说话,并且有一瞬间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 “目前已知还有一个游潜,就是经常和我走一起看着不太正常的那个,其他的还没找好,不过说不定回去就有了。”有几个人,云霁总觉得她们会找上门来。 回到客栈,云霁先带着乌日娜去找游潜,顺便商量一下组队事宜。 一开门,里面坐着四人。 “嗨~云云。”林深转身笑着打招呼。 是林深、莫染和关萧。 “你们动作还挺快。”云霁坐下顺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众人这才注意到云霁身后的人。 “热奇乌日娜!天呐阿卓你竟然猜对了!”看到乌日娜,关萧显得格外兴奋。 这可是武试第一!绝对的强者!雌性中的雌性!女人中的女人! 游潜只是淡淡一笑,低头继续品茗。 “娜娜!娜娜!以后我们就是队友了,我就叫你娜娜好不好呀!”林深冲向乌日娜,双手紧紧攥住她的胳膊。 乌日娜用眼神向云霁求救,云霁后退一步表示爱莫能助。 第9章 林深摘下食指的素圈翡翠,一下套在乌日娜手上,“这就算是我的见面礼啦,我天生体弱多病,小组试炼的时候你可得多帮帮我。”林深看着乌日娜眨巴眨巴眼睛。 “喂!好你个林小深,你怎么从来没给过我什么礼物啊!”关萧起身狠狠瞪了林深一眼,而后转头微笑看着乌日娜,“好姐姐,林深这泼皮从小活蹦乱跳的,身体好得很,反而是我从来受不得一点凉风,是最需要队友的友爱帮助的。” 林深一把推开关萧,“凉风都吹不得还是不要来参加试炼了吧。我瞧着碧海青的季苦禅是个用剑的好手,也挺适合当队友的。” 关萧也不遑多让,挖苦道:“他是个用剑的好手你去找他啊,来找我的亲亲好姐姐作甚?” 游潜看着这一幕,默默摇头,“当真是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好啦,这下人齐了,我们可以来商量一下组队的事情了。”莫染微笑着左手摁下关萧,右手拽回林深,把话题扯回正轨。 林关二人看着莫惊春那张皮笑肉不笑的假脸,不再拌嘴,乖乖坐下——可怕、可怕。 “先得起个队名,组队要用。”云霁连忙顺着话题往下说。 莫染点头,“确实要先起个名字。” “起个什么好呢……噢!我知道啦!”众人满脸期待地看着关萧,只有莫染低头不语,想要假装不认识这个文盲,“就叫大顺好啦,我们有六个人,六六大顺嘛。” 沉默。 可怕的沉默。 绝望而可怕的沉默。 “可是我感觉,这像个狗的名字……”乌日娜小声地说。 “我武神姐姐说的对!关萧这木鱼脑袋可想不出什么好名字。我有个好主意,我家有位御用的风水先生,待我休书一封,让她帮我们起个队名好啦。”天知道林深是怎么想出武神姐姐这个名字的。 “那…这要给钱吗。”乌日娜好奇地看着林深,青州不兴风水之说,这听着倒是稀奇。 “哎,都是些小意思,我的亲姐姐,你妹妹我最不缺的就是钱!”林深笑得一脸不在意,偏偏乌日娜突然没有勇气去问这“小意思”有多大。 “左州林氏不愧是豪门望族。”游潜忍不住感叹道。 这回轮到莫染摇头——“唉,世风日下啊。” 云霁连忙插嘴结束接下来关于林氏财力的讨论,用胳膊肘推了推游潜,游潜一脸不明所以,歪头看着云霁。 “我听闻这卓然道友家中底蕴深厚,家学渊源,卓然道友更是从小饱览诗书,博闻强记,可谓是已登道岸,高山仰止,不知卓然道友有何高见啊?” 西洲姑射山传说是姑射神女的旧居,神女峰上修有一座藏书阁,名曰“一毛居”,上与浮云齐,不知高几许,传自上古。 “知无涯,回头不见岸;人海阔,无日不风波。”游潜低头感叹。 “没叫你在这感慨世事多坚。”云霁催促道。 游潜接着说:“故上古南华真人有言:‘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 听到此处云霁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只听游潜继续道—— “依我看,不如就叫‘不系舟’。” “无所往而生其心,确实是好名字。”莫染难得赞同道。 “好你个莫惊春,竟然背着我们读书!”关萧义愤填膺,接着补充道:“虽然我听不懂,但是我也同意。” “我也没意见。”云霁摊摊手,林深乌日娜也纷纷点头。 不系舟。 此刻谁也没有意识到,名动十四州的不系舟竟然就这样成立了。 第7章 幻启 云霁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古树参天,极为舒服的草木清香,阳光淅淅沥沥洒在身上,漏下一地碎金。 考生需独立进入幻境,一阵天旋地转后云霁就已来到此处。 据说这片幻境极为广阔,并且有着沙漠、雪原、火山等不同环境。云霁还算幸运,来到了一片树林。 入了秘境就已经身着书院的校服,所有的饰品武器都没有带进来,连储物袋都是空的。 显然,恐怕连这副躯体本身都是虚幻的。 假作真时真亦假,这便是“幻境”的含义。 云霁看了看双手,与平时并无二致 ——真真是极其逼真! 【欢迎玩家来到秘境!请玩家认真阅读并遵守以下规则。】 【一、本次试炼以小组为单位,按小组总积分高低进行排名。】 【二、刺中他人眉心可获得积分。】 【三、规则实时更新,请玩家注意查收。】 这规则……当真是有些意思。 刺中他人眉心,可没说不能刺中队友的眉心,如果在结束前把队友都淘汰了,积分没准还能张几分。 至于这规则实时更新,就更有意思了,这说明…规则之下,或许还有规则。 云霁看了看树的疏密,又望了望树影,按照与队员约定向北边走去。 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也不知道这副躯体会不会饿,云霁一路上捡了些水果放入储物袋。 反正四下无人,这具“躯体”的气还在,云霁随手用清气凝结出一把冰剑握在手中。 一路向北,路上遇到几群魔兽,模样不曾在秘境外见过,不知是何,一并了结。 魔兽死透后就会消失,只留下一种晶体在地上,云霁将它拾起后,眼前竟出现一串数字——居然是积分增加了! 原来除去这种魔兽也能增加积分! 【规则已更新,请各位玩家注意查收!】 【规则已更新,请各位玩家注意查收!】 【规则已更新,请各位玩家注意查收!】 【一、本次试炼以小组为单位,按小组总积分高低进行排名。】 【二、刺中他人眉心可获得积分。】 【三、灵核是个好东西。兽兽要保护好自己。】 【四、请务必小心黑衣人!!!】 【五、规则实时更新,请玩家注意查收。】 云霁盯着脑海中的这串规则,三应该指的就是刚刚捡起来的晶体,至于四……或许是其他玩家触发了什么。 这片秘境,当真是有点黑色幽默。 云霁当即就决定暂缓北上与队友集合——不知这些魔兽数量是否有限,先把这片树林清洗干净再说! 一时间,血流飘橹,兽兽自危! 所有兽都知道,在这一片祥和的家园中,一只大魔头横空出世,大杀四方,一把冰剑斩兽无数,所到之处鸟飞不下,兽铤亡群。 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伤心惨目,有如是耶! 而这一切云霁自然不得而知,总之她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清洗”了这片森林,而后于翌日继续北上。 走出这片树林后,地势变得闭塞,两边都是直直向上的断崖,是极好的设伏的地形。 眼下还是清晨,云霁当即决定干上一票。 在低处点上木头,而后一路搭冰梯至断崖高处,接着便是等待。 大家初到此地并不熟悉,总有人顺着烟寻过来。 第10章 差不多过了三柱香,有两人结伴向这里走来,他们极为谨慎,拿了块木板当盾牌,手上不知是在哪弄来的剑,已经有点锈了。 云霁趴着一动不动,慢慢等他们靠近。 他们走得不快,好在云霁也不着急,眼看他们即快走到了,云霁当即拉开弓——一把以冰为把,以水为弦的弓。 两支冰箭正中眉心,眼前再次出现一串数字,是积分又增加了。 人的积分确实要比魔兽多,但也多不了多少,此法效率实在不高,云霁决定继续向北。 这片幻境,一定还有很多东西值得探索。 场外。 江初望着秘石显示的画面,手紧紧抓着桌沿,笑得格外欣慰 ——不愧是那个人的孩子! 说起来,这个秘境,还是那个人的手笔,也不知是怎样的奇思怪想。 云霁在入秘境前特意来请教过院长,在江初保证只有自己可以看到秘境里发生了什么后才放心使用混沌清气。 从江姨那里得知莫染确实来自失语地莫氏一族,云霁觉得自己应更加小心,她总怀疑莫染对她的身份还有所顾虑,毕竟那日在酒州发作时遇见了他们,不小心暴露了紫眸紫发。 只是这样终归不是长久之计,云霁在心中也已有了对策。 走出这片峡谷便是草原,视线极其开阔,不知乌日娜的家乡和这里比起来怎么样,云霁默默想。 衣服上的血迹来不及清洗,草原上的魔兽循着味儿就来了。云霁有些累,不愿拖太久,随手一挥,一时间数箭齐发,只余下一只狼王。 是的,还剩下了一只。 这片草原太大了,不知要走到猴年马月,云霁想着,自己总得寻找些代步工具…… 狼王:他爹的,你清高。 于是乎,草原上又多了一副女子骑白狼的奇观。 等云霁快要走出这片草原已经是一天后了,是的,秘境开始至今快三天,云霁这疯子从来没有合过眼——秘境之中,危机四伏,没有谁敢保证闭眼后还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当然,最惨的还是兽兽们。这片草原又被某位传说中的魔头给洗刷干净啦! 草原往北是高山,山顶依稀可以看见积雪,植被稀疏。 云霁骑着白狼王继续向前。 草原过于开阔,不宜多做停留。 行至深夜,北风萧瑟,寒意刺骨。 云霁顶着风向前,想要找个山洞。 月色惨白,天空竟开始飞雪。 实在不行就只有先翻过这座山,云霁想。 远远地看见了火光,竟真的有个山洞!从脚印判断人不算少,保险起见,云霁收起冰剑,先拿着那把生锈的铁剑缓缓靠近。 里面的人似有所察觉,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至拐角处,云霁挥出铁剑 白刃交兮宝刀斩。 两把剑竟双双断裂! 是个对手,云霁暗暗道。 就在这时—— “是云云!你们都住手!” 林深的声音。 转过拐角,眼前竟是乌日娜! “怎么是你们!” 拿着铁刃的是乌日娜,几日不见,乌日娜眼底带着深深的倦意,云霁觉得自己可能也差不到哪去。林深被她护在身后,头发也有些乱了,皱皱的衣服把人显得更加憔悴。 “呼——吓死小爷了。”关萧长吁一口气,云霁这才注意到躺在地上的他,左臂流着血,被几条碎布包着,脸色格外苍白。 这几个人······似乎过得都挺惨。 “我和关萧之前遇到了一大批人,她们自称除魔者……”林深回忆着,声调尽量显得平静,但显然是惊魂未定,“接着就遇到了娜娜,但是她们人太多了···为了保护我和关萧,娜娜带我们躲到了这里。” “除魔者?” 恐怕就是那规则中的黑衣人。 “所以,对一些人来说,我们是魔……”云霁盯着狼王,若有所思。 乌日娜抽出最后一把剑——“他们就快找到这里了,关萧不能动,他伤口必须马上止血。” “意晚,别担心。你先用草木灰给他止血,其他的事情交给我们就好了。”云霁摸摸林深的头,安慰道。 转身在手中凝结出一把水剑。 林深与关萧目瞪口呆。 “噢对了,之前忘了告诉你们,我师承九池山一脉,在五行中修的是水系。”云霁回头看着他们,只有乌日娜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云霁笑而不语,只是抽出乌日娜手中的生锈的铁刃,眨眼间又凝结出另一把水鞭交到她手上。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试试这把鞭子如何?” 只有乌日娜的角度可以看见,有个人用口型无声说道;“帮我保守秘密。” 笑得像只小狐狸,乌日娜想。 乌日娜没有回应云霁,只是接过水鞭,轻轻甩了甩,“走吧,去给这些人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魔。” 林深只见云霁将剑扛在肩上,跟着乌日娜走了出去,她用瓦片接了碗刚烧开的水放到关萧面前,又将草木灰覆盖在伤口上,“书渺,你休息吧,这次真的没事了。” 山洞外北风依旧呼啸,只是依稀可见日光,长夜将尽。 雪下得更大了,很快就染白了大地。茫茫雪域很快就出现了一群身着黑色斗篷,头戴白色面具的人。 “除魔者?” “就是她们。” 云霁觉得好笑,“我看她们的打扮才像魔头。”乌日娜默默点头,表示认同。 懒得等她们过来,云霁单手持剑向黑衣人奔去,“速战速决!天亮前解决她们。” 风变得慢了,至柔的水也可以斩断万物。 耳畔只留下空气被划破的声音,似来自灵魂深处的呼啸。 不断用人倒下,不断有人涌来。云霁这才意识到这群人的难缠——几乎永无止境的车轮战! “为了主上!为了荣耀!”她们大喊道。 似乎是真的不怕死。 云霁来不及去捕捉这其中的信息,只是不停地挥剑。 天色昏暗,血雾弥漫。隐约的日光被掩盖着,浓云滚滚,耳边还有系统中不停的积分增长的提示声,一时有几分诡秘。 【积分增长:五分。积分增长:五分。积分增长:五分。】 【积分增长:积分增长:积分增长:积分增长:五分五分五分五分。。。。】 【积积积积积。。。。】 到最后云霁的意识已经有点恍惚。 她只是突然想到了很久以前,似乎也是这样,除了挥剑什么也做不了。 只能一直挥剑…… 杀! 杀了她们! 杀了她们所有人! 直到一根水鞭缠上自己的手臂——冰冷的触感使云霁几乎在瞬间清醒。 “结束了。”乌日娜说,而后默默向山洞走去,把空间留给云霁。 云霁躺在雪原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似是劫后余生,又如大梦初醒。 天微微亮,带着金色的晨曦。 云霁缓缓起身蹲在地上,双手捧了一捧雪喂进嘴里,边嚼着边往回走去。 第11章 【规则已更新,请各位玩家注意查收!】 【规则已更新,请各位玩家注意查收!】 【规则已更新,请各位玩家注意查收!】 【一、本次试炼以小组为单位,按小组总积分高低进行排名。】 【二、刺中他人眉心可获得积分。】 【三、灵核是个好东西。兽兽要保护好自己。】 【四、请务必小心黑衣人!!!】 【五、除魔者是神的后裔,你们做好准备了吗?】 【六、神谕即为命运。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七、规则实时更新,请玩家注意查收。】 第8章 祭司 乌日娜就这样带着满身血走进山洞。 “你受伤了!”林深几乎要跳起来。 “不是我的。”血腥的气味让乌日娜有些不适,关书渺已经彻底昏睡过去,乌日娜拿起瓦片喝了口水,还有些烫嘴。 云霁后脚就回来了,也是满身的血,只是比乌日娜还要夸张,满脸都是,像是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得知大家都没事,林深也变得轻松,打量着云霁道:“果然还是你更像是个魔头!” 云霁没有说话,朝林深淡淡笑了笑,默默接过水,几口热水下肚,寒气被驱散得彻彻底底。 “积分涨了很多,规则又更新了。”说话的是乌日娜。 【规则已更新,请各位玩家注意查收!】 【规则已更新,请各位玩家注意查收!】 【规则已更新,请各位玩家注意查收!】 【一、本次试炼以小组为单位,按小组总积分高低进行排名。】 【二、刺中他人眉心可获得积分。】 【三、灵核是个好东西。兽兽要保护好自己。】 【四、请务必小心黑衣人!!!】 【五、除魔者是神的后裔,你们做好准备了吗?】 【六、神谕即为命运。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七、规则实时更新,请玩家注意查收。】 云霁皱着眉仔细研读,“黑衣人就是除魔者,这些规则在亲历者和其他人看来完全是两回事。如果没有遇到这群人更本不会把四和五联系起来。” 就像现在,面对第六条规则,大家只能猜。 “但是不管怎样,这群除魔者的积分比其他的试炼者高。”云霁补充道,“这便是规则之下的规则。” 是的。 大家的真正对手很可能另有其人。 而在此时再去看规则的第二条,就未免有几分挑拨离间的意味了。 可问题也就在这,只有事件的亲历者才能明白规则在说什么,这就意味着,可能还有人在自相残杀。 规则背后,真正玩弄的,是人心。 “如果真是这样,那一起试炼的同窗甚至某些程度上来说是我们的同盟,而这试炼的第二条规则就是想要让我们自相残杀?”乌日娜也理解了云霁想说什么,不由感叹策划者凶险的用心。 “是的,驱魔人的实力尚且如此,我们真正的对手只怕会是一位很强的存在。”云霁分析着,总觉得还漏了点什么。 乌日娜小声说道:“为了主上…为了荣耀…” 这才了然! 是的,只就是当时云霁感到怪异的地方,这位主上,恐怕就是这场试炼真正的重点了。 林深不想说话,林深只觉得头大。 魔兽和驱魔人就算了,怎么还有什么主上? “不是,你们刚刚是不是背着我出去上课了,你们到底在说啥?”林深实在忍不住打断道。 乌日娜与云霁相视一笑,而后乌日娜开始对林深进行小班教学。 魔兽、除魔人、主上…… 名师出高徒,在乌日娜的引导下林深很快弄懂了这一切,望着还在昏睡中对这一切无知无觉的关萧,林深露出了邪恶的笑。 很难想象一天内可以经历这么多事,进入秘境这么久后,云霁第一次合眼休息。 云霁几乎是在瞬间昏睡过去,只觉得格外安心。 原来有朋友的感觉是这样的,这是云霁睡着前最后想的东西。 “等等等等!什么驱魔人?什么主上?”关萧几近崩溃。 关萧醒来已是下午,云霁和乌日娜制作了一个简易的拖车后一路拖家带口走缓坡翻过了这座山——毕竟谁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又来一批除魔人。 而此刻的关萧只能干坐于推车上,感叹时代的日新月异。 本次名师小课堂的讲师是林意晚女士。 魔兽、除魔人、主上…… 林意晚女士娓娓道来。 名师出高徒,在林意晚女士的引导下关书渺同学很快弄懂了这一切,想起还可能对这一切无知无觉的游潜与莫染,关萧露出了邪恶的笑。 只不过令人惋惜的是,关先生的名师梦很快就破碎了。 事情是这样的…… 当云霁与乌日娜在高处远远看见一座城池时二人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翻过山后四人继续往前走,没多久就在远处看见了一座城池。 城墙修得极高,门口立有两座巨大的神像,这么远看着依旧很高大,人影小得像匍匐在神祇脚下的蝼蚁。 “怎么可能修得这么高。”林深表示震惊。 一切都迷点重重。 乌日娜仔细观察着那两座神像,一种被注视的感觉涌上心头,“这神像,不对劲,很不对劲。” 就像没人可以否认林深的运气一样,没人可以质疑乌日娜的直觉。 【六、神谕即为命运。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先前有神谕,这里又看到了神像,看来无论如何都要去看看了,诸位。”云霁已经预感到这会是揭开谜题的关键。 四人继续一路向北,向着那座城前进。 城外戒备森严,城门口接受盘查的人排起了长队。 走进才发现,城墙是由一个个比人还高的花岗岩堆砌而成的,两尊神像坐立于城门口,人甚至无法碰到神像的脚尖。 如是肃穆,如是庄严。 林深摸了摸眼前一个个比人还高的石块,“这得要修多久啊……” 进城需要一种纸质凭证,她们随机打晕了几个人,换上这些人行囊中的衣服,眼看这进城的队伍就要排到了。 士兵的眼神扫射过来,“你系边度离?” “啊?”关萧不明所以。 “我话,你系边度离?”士兵显得有些不耐烦。 云霁不说话,默默点头而后拉着关萧往前走,“低头别说话,往前走。” “等等!站住!”另一个士兵举起长矛拦住他们的去路,审视的目光看向他们“你听不懂古息语?” 云霁默默按剑。 “佢哋有问题!” 所有士兵的武器突然指向这四人,排队人的交谈声也听不见了,所有人都盯着他们,带着复杂的敌意的目光。 一触即发。 氛围紧张到了极点。 突然。 远远传来鼓乐声,悠远绵长,哀而不伤。 天边能看见一个华丽的辇车,前前后后跟了许多人,排成长长的一队。 第12章 看似轻盈远漫,实则速度极快,眨眼就到了城门这。 大多数人都五体投地趴在地上,另外有些人跪着,还有极少数人拱手行礼,这小小的一座城,竟是这般等级分明。 帘子后探出半只手,“这群人我要了。”而后不再说一句话。 “怎么?大祭司的话也不管用了吗?”辇车前站着的男子轻仰着头,轻慢说道。 “不敢不敢。”那边瞬间没了方才的傲气,立刻放下兵器,还不忘狠狠瞪关萧一眼,“大祭司要的人自然有她的用处,立刻放行!” 云霁警惕地盯着前面辇车上这所谓的大祭司。 危险。 这比那城门口的士兵感觉更危险。 辇车进入了一座神殿,殿中央又是巨大的神像,这回真的连神像的脚趾都够不到了,巨大的阴影投下来,空气似乎在凝结,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你们都走吧。” 方才辇车前的男子没有动,只是俯身行礼道:“大祭司,这不符合规矩。”他这话一出,其他想动的人都没了动作。 “是吗?”只有短短两个字,带着些漫不经心,轻飘飘的,只有乌日娜能看见那男子头上开始冒汗。 男子的腰弯得更深了,“不敢,奴告退。” 众人这才齐花花地出去。 车帘被掀开,露出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规则已更新,请各位玩家注意查收!】 【规则已更新,请各位玩家注意查收!】 【规则已更新,请各位玩家注意查收!】 【一、本次试炼以小组为单位,按小组总积分高低进行排名。】 【二、刺中他人眉心可获得积分。】 【三、灵核是个好东西。兽兽要保护好自己。】 【四、请务必小心黑衣人!!!】 【五、除魔者是神的族裔,你们做好准备了吗?】 【六、神谕即为命运。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七、看到神像要心怀敬意,神像是祂的分身。】 【八、学好古息语很重要!】 【九、春山无伴独相求,伐木丁丁山更幽。】 【十、神使,神的化身,命运的引路人。】 【十一、规则实时更新,请玩家注意查收。】 第9章 呐喊 “说吧,这都是怎么回事。”云霁很无语,云霁深感命运的不公,为什么同样是进幻境试炼,有些人每天卷生卷死,有些人每天仆从环绕。 云霁不理解,云霁很不理解。 游潜嘴角的弧度很淡,显然,是努力压制后的结果,”如你所见,我能理解古息语。” “那他们不是都会吗?怎么就你成了大祭司?”关书渺显然对这样的结果很不满意。 游潜总是很耐心,尤其是今天的她,格外耐心,“不一样,他们只懂几句话,但我能够明白全部的古息语,我在我家的藏书阁里见过。” 云霁很无语,还不忘为大家解惑,“哦对了,你们可能还不知道,她家有一座书山。就是字面意义的书山,一座九十九层的藏书阁,全部用来放书,大半都是孤本……” 游潜继续解释道:“这个古息语就类似于她们的神谕,我是唯一能听懂神谕的人,自然就成了大祭司。” 林深显得有些好奇,“所以…那些大雕像就是神像?” “是的,而且…祂知道你们……” 神知道我们? 这是什么意思。 “准确的说,应该是,有人要来参加秘境,祂想和你们…玩个游戏。” “等等。”林深显然发现了这句话的古怪。 “和‘你们’…那在这个游戏中,你是什么立场呢?”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了。 是啊。 大祭司,唯一能听懂神谕的神使,是什么立场呢? 游潜不再说话,只是笑眯眯看着云霁。 “你希望我是什么立场呢?” 而后是漫长的沉默。 打破这片沉默的人是云霁,“我们参加游戏。” 她接着补充道,“只是,作为我们的队友,你也要出一分力。” “当然。游潜当然会出她的那份力。” 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规则已更新,请各位玩家注意查收!】 【规则已更新,请各位玩家注意查收!】 【规则已更新,请各位玩家注意查收!】 【一、本次试炼以小组为单位,按小组总积分高低进行排名。】 【二、刺中他人眉心可获得积分。】 【三、灵核是个好东西。兽兽要保护好自己。】 【四、请务必小心黑衣人!!!】 【五、除魔者是神的族裔,你们做好准备了吗?】 【六、神谕即为命运。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七、看到神像要心怀敬意,神像是祂的分身。】 【八、学好古息语很重要!】 【九、春山无伴独相求,伐木丁丁山更幽。】 【十、神使,神的化身,命运的引路人。】 【十一、与神交往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十二、吾辞受趣舍,吾终奈何。】 【十三、规则实时更新,请玩家注意查收。】 “你们,哦不对,我们。我们要做的事情很简单,两个时辰内毁掉城邦内的四座巨型神像,如果你们成功了祂就会给你们想要的东西。” 游潜提供了城邦的地图,神像共有四座,城门两座,主城区的中心广场有一座,神殿有一座。 只有两个时辰,也就是说,五个人…要分成四队。 简直难如登天。 “五个人……诶?”林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刚张开嘴就被乌日娜悄悄按住。 她看见乌日娜微微摇了摇头。 林深不再说话。 “为了增加游戏的公平性,祂让我把这个给你们。”游潜的手中放着四个黑色的石块状的东西。 “它叫做隐泣,把它放在神像上,一个时辰后就能够在瞬间腐化神像。下面,我们来分配任务吧。”游潜轻轻打个响指,与神的游戏即将开始。 试炼规则又更新了。 【规则已更新,请各位玩家注意查收!】 【规则已更新,请各位玩家注意查收!】 【规则已更新,请各位玩家注意查收!】 【一、本次试炼以小组为单位,按小组总积分高低进行排名。】 【二、刺中他人眉心可获得积分。】 【三、灵核是个好东西。兽兽要保护好自己。】 【四、请务必小心黑衣人!!!】 【五、除魔者是神的族裔,你们做好准备了吗?】 【六、神谕即为命运。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七、看到神像要心怀敬意,神像是祂的分身。】 【八、学好古息语很重要!】 【九、春山无伴独相求,伐木丁丁山更幽。】 【十、神使是神的化身,是命运的引路人。】 【十一、与神交往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十二、吾辞受趣舍,吾终奈何。】 第13章 【十三、朝菌不知晦朔。无知或许也是一种保护。】 【十四、不要凝视深渊!不要凝视深渊!不要凝视深渊!】 【十五、规则实时更新,请玩家注意查收。】 五人四队,实在是很极限。 “我负责城门口的两座。”云霁语出惊人。 “可是…”关萧刚想阻拦。 “我同意。”说话的是乌日娜,“你负责城门口的两座,我和关萧去中心广场,林深和游潜留在神殿。”明明神殿的工作量最小却分配了两个人,提防几乎不加掩饰。 游潜举起双手首先表态,“我赞成。” 其他人自然没有意见,云霁拿走了两个黑色石块,乌日娜和游潜各一个。 当着众人的面,游潜首先把石块放在了神像上,而后转身看向众人,“祝你们好运,我的朋友。” 待其他人都离开后,林深直直盯着游潜,“游卓然,我有话想对你说。” “哦?是吗。”游潜挑眉道。 林深非常认真又似是有些忌惮地盯着殿里的那座神像,“只是不能在这,我怕被祂听见。” 游潜似乎觉得有些好笑,“好呀,我们出去说。” 殿里的神像还是似乎永不改变,默默望着殿门口二人出去的方向,木石终归是无言的。 相比与神殿内的清静,乌日娜和关萧的日子就有点不太好过了。 满城都是四人的通缉告示与四处搜查的士兵。是的,四人,游潜显然不再被通缉之列。 云直接霁翻墙出城,关萧和乌日娜却开始了一路的东躲西藏。 四处都是追兵。拿着画像,到处搜查,若是有长得七八分相似的贱民就直接斩杀,等级高些的平民才会被仔细甄别。 这座城,原始,野蛮。 有一种纯正的恶。 二人蓬头垢面来到中心广场,却发现此处早有重兵把守,每个入口都被大量的士兵受着。 “这…这这简直是不讲武德!”关书渺义愤填膺。 乌日娜观察了许久,最后得出结论:“只能杀进去。” 红色。 漫天的红色。 已经分不清是谁的血。 煦起雅茫然地看着眼前。天灰蒙蒙的,光无法挣脱厚厚的云层,四处都是黄沙,神像是用一种金麻色的石头雕刻而成,一切都是暗淡的金黄。鲜红的血液划开了一层什么似的,有点说不清。 不知又是哪位大人的游戏,只是这次的猎物似乎有些过于不听话了。 好多血。 作为贱民,她不被允许穿葛麻之外的布料,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这么广的红色,如此鲜艳的流动的红色,仿佛有什么。有一种未知的战栗在灵魂最深处叫嚣着。 她似是魔怔了一般,狠狠用牙齿咬开手腕。 血,一下就流了出来。贱民的血。 这才明白什么似的,原来所有人血的颜色都是一样的。 再卑贱的人也流淌着红色的血。 好明亮的红色啊,再抬头看看尊敬的神像,依旧是暗淡的金黄。 过于宏大的神像投下更加宏大的阴影,煦起雅被完全笼罩在阴影里。 血渗入黄色的沙土,像是种子扎了根,砰——砰——砰——,血怎么离开了心脏还在跳呀,黄土一下变得更破碎了。 轰隆——是什么倒下了呀?煦起雅不知道。 眼前的两个少年好像快死了呢,没办法,虽然她们很强,但是士兵太多了,虽然她们现在还活着,但是她们一定会死。为什么一定呢?都说了是因为士兵太多了,她们逃不掉的。妈妈,姐姐,还有那个贪生怕死的父亲,他们要杀的人一定会死。 可他们凭什么决定别人的生死啊? 可他们凭什么决定别人的生死啊? 可他们凭什么决定别人的生死啊? 可他们凭什么决定别人的生死啊? 可他们凭什么决定别人的生死啊? 感觉脑袋快要炸了。煦起雅实在忍不住了。随意捡起地上一个最不起眼的最普通石头向那尊敬的神像砸去——砰——相撞的那一刻石头才发现,二者竟是同样的材质。 “啊————”煦起雅或许是疯了,又或许早就疯了,忍不住哭叫,又似是呐喊,这是自婴儿时代的啼哭后最嘹亮的一声。 第10章 弑神 中心广场的神像毁了。 不是毁于神明赐予的隐泣,不是毁于两位身手不凡的异域少年,而是毁于最普通最不起眼最低贱的石头。无数忍无可忍的虫子,在呐喊中将一个个渺小的石头扔向了一个更宏大的石头。 都是石头啊… 都是石头啊。 都是石头啊! 低微就可以被践踏吗?渺小就没有尊严吗? 神的鼻子被砸断了!神的眼睛被砸瞎了!神的手掉了!神的腿瘸了!神的肩膀!神的脖子!神神神! 神啊———— 神? 哪还有什么神。 神像毁了。煦起雅有些茫然。 就这样? 就这样就毁了? 煦起雅突然很想大哭。 她感觉,似乎有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崩塌了。 那个重重的东西突然变成了沙子,被风吹走了,身体突然变得很轻,但是,太轻了——轻得人有些不敢那般肆意地喘气,轻得人有点不敢那般从容地呼吸。 太轻了! 煦起雅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而后又忍不住嚎啕大哭,哭着哭着又喘不上气了,她泣不成声又拼了命地想说话,只听见她断断续续地喊出来:“妈妈——害死这么多—害死这么多人的——竟然是个石头!妈妈——我跪了这么多年的——竟然——竟然是个石头——石头——” 石头—— 谁说石头不能当神,伟大的石头神!不仅有石头神,还应该有碎石神、砾石神、砂石神。 煦起雅重重地向土地倒去。 谁也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再醒来。 醒来的人大概不愿再睡去。 乌日娜与关萧万万没想到故事会这样结束。 神像被祂的信徒毁掉了,恐怕谁也想不到。 二人一时无言。 荒谬果然是一切的底色。 卑微竟是伟大的同义词。 就在这时,远远地,两棵绿色的树苗一样的庞大的东西冲向云霄。 地面微微震颤,发出轰轰声。 是城门的方向。 “这确实是她能弄出来的动静。”乌日娜微笑道,“走吧,去神殿,结束这一切。” 关萧拉住乌日娜,看着远处。 是一个人影,纤长纤长的。 是云霁。 从远处走来,不似二人的狼狈,云霁几乎毫发无损。 “搞定了,走吧。”云霁轻轻吹着口哨,而后负手向神殿的方向走去,对这惊天的动静只字不提。 二人也都识趣地没有多问,一起向神殿走去。 殿内,林深在焦急地等待着,距离隐泣起作用还剩一刻钟。 游潜在一旁闭目养神。 【规则已更新,请各位玩家注意查收!】 【规则已更新,请各位玩家注意查收!】 第14章 【规则已更新,请各位玩家注意查收!】 【一、本次试炼以小组为单位,按小组总积分高低进行排名。】 【二、刺中他人眉心可获得积分。】 【三、灵核是个好东西。兽兽要保护好自己。】 【四、请务必小心黑衣人!!!】 【五、除魔者是神的族裔,你们做好准备了吗?】 【六、神谕即为命运。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七、看到神像要心怀敬意,神像是祂的分身。】 【八、学好古息语很重要!】 【九、春山无伴独相求,伐木丁丁山更幽。】 【十、神使是神的化身,是命运的引路人。】 【十一、与神交往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十二、吾辞受趣舍,吾终奈何。】 【十三、朝菌不知晦朔。无知或许也是一种保护。】 【十四、不要凝视深渊!不要凝视深渊!不要凝视深渊!】 【十五、有无相生,前后相随,恒也。】 【十六、不着相,不往相。】 【十七、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十八、规则实时更新,请玩家注意查收。】 “规则又更新了。”乌日娜边走进来边道。 看到这三人的身影,林意晚一直乱跳的心突然落回了肚子里。 “都是些胡诹怪谶,看了也没什么用处,不如不看得好。”云霁不以为意,反倒研究着神像上的隐泣,“你们说,这玩意,能有用吗?” 正说着,神像突然开始发出细碎的响声,好像又什么东西裂开似得。 “时间该到了!”林深有些紧张,紧紧握住乌日娜的手,乌日娜安抚似的拍着她的背,“没事,都不是什么大事。” 云霁死死盯住这个神像,眼睛也不眨。 哗啦—— 神像突然碎成一地黄沙。 “成了!”关萧惊呼道。 “未必…”说话的是林深,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表情一时有些难看。 神像碎了。 但只碎了一半。 一地黄沙,半座神明,切割面是粗粝的质地,完全不似神像表面光滑,场面一时有些诡异。 是的,祂说隐泣可以毁坏神像,却没说可以毁坏到何种程度。 现在即使手上还有隐泣,也过了与神约定的两个时辰。 “来不及了吗?” “未必。”是莫惊春。 只见他着一袭黑袍,从神殿后方走来,有些风尘仆仆,带着令人心安的浅笑“刚刚躲追兵去了,来得有些晚,抱歉。” “嗯,粗略算算时间,距离另外半座神像倒塌还剩一炷香。”他的语气带着玩笑,却不会有人质疑这其中的真实性。 这是怎么一回事? “另外两个隐泣全在它身上了,如果以一个隐泣半个神像来算的话应该是没有大问题的。”云霁这才慢慢解释,“简单来说呢,就是我自己用了些手段毁了两座神像,然后将两个隐泣交给了莫染。” “用了些手段?”关萧对云霁的措辞表示不满,那可是两座人只能够到脚趾的大神像! “你也该介绍一下你自己了吧,云雪迟?”莫惊春玩味地看着云霁,依旧是那漫不经心的语气。 云霁,字雪迟,西洲人士。云霁先前是这样介绍自己的。 毕竟,没有谁会觉得到这所谓“西洲”指的会是九池山。 云霁一时沉默,她似是有些烦躁地挠挠头,像是秘密被戳破了一样。 “额…简单来说呢就是,九池山的山主云熹是我师母,我们九池山一派无修行并无定法,只有一本南华经,门生多于金木水火土五行中择一进行修行,很明显我是水系,我师母是木系,城门口那玩意是师母出门云游前留给我防身的,我这次下山也是为了找到我的师母。” “那你内力就是传说中的乾坤清气吗?”乌日娜是时附和。 元仙元年,神死仙贞,混沌之气分裂为乾气和坤气,九池山是千年来唯一将二者合一使用乾坤清气的门派,只是已经隐居避世多年。 云霁对着乌日娜眨眨眼睛,点了点头。 “那游潜……”乌日娜还想着该再鬼扯些什么,避免众人对云霁的盘问,“诶?游潜?” 从方才到现在,游潜一直在一旁闭着眼睛没有动静。 众人这才惊觉不对。 “游潜?”林深一边说着一边想要摇醒她——哗啦——人像碎成了一地细沙。 “游潜!”乌日娜大喊道,向神殿内部跑去,“要赶紧找到她。” 云霁俯身观察这细沙,而后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跟上乌日娜。 神殿内部的光变得更暗了,烛火昏昏灭灭的,这是一条狭长的走道,不知要通向何处。 走道尽头是一座更加巨大的神像,云霁微微瞪大眼睛。 游潜悬在半空中,横躺在神像心脏前,失去意识。 她的心脏与祂的心脏间被一缕金色的气相连,叫人本能地感觉不对。 耳旁是祂的声音—— “找到这来了?我答应你们的,你们会获得最多的积分,至于她…恐怕是要留下来了哟,嘻嘻嘻。” 游潜静静躺着,对这一切无知无觉,她眉心舒展,似乎在一个美梦中。 林深有些着急,“游潜——”她大声地呼喊,可是游潜没有任何反应。 “你应该看得出来,她并不在意是否醒来。”云霁知道,这句话是和她说的。 早在初试时云霁就看出来了。庄生晓梦迷蝴蝶,游潜真的还分得清自己和蝴蝶吗。逍遥物外,心无所待,未必是一件好事。 云霁这才反应过来祂想干什么。 神的陨落来自神的预言,是注定的无法改变的事情。但神可以在陨落前选择新神,将力量注入到新神身上,而这之后——“她会成为这里的新神,她会成为我!”祂的语气中带着傲慢,那是一种胜券在握的笃定。 是这样的,游潜不仅仅会继承祂的力量,她会成为祂。 这才是祂的计谋。 不是阻止人们弑神,而是挑选新神。 游潜双目轻轻合上,仿佛下一秒就会张开。她躺着的姿势很放松,仿佛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正在做一个梦。那缕金色的气越来越浓稠,由最初的轻盈到现在的缓缓的流动,仿佛要化成实质的液体,全部涌向游潜。只见她的眉眼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那慈悲的眉目,叫人无端想起了刚刚才被毁去的神像。 庄生晓梦迷蝴蝶。不是每一次梦都会醒来。 新神即将诞生。 一切仿佛已经尘埃落定。 云霁突然动了。 那是一把木质的匕首,做工有些粗糙,像是个新手做的。 只见她一跃而起而后用匕首狠狠斩向那缕金气。 没有人知道结果会是什么。毕竟那把匕首看起来脆弱如斯,毕竟那缕金气已然如有实质。 哐—— 这是一种类似于金属断裂的声音。 那缕金气就这样被斩断,被一把枯瘦的木匕首斩断。 “不——”祂的眼中是不可置信与疯狂,“不可能!这不可能——”方才还几近凝固的金气骤然散去,像是突然失去了根基,崩塌在风里。一下子,祂的力量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力量散去。 第15章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祂时而呐喊时而呢喃,从头到尾也只是重复这三个字。 信仰崩塌,信仰成了疯子。 “不可能…这不可能……你怎么会有神明之力,你怎么可能——”云霁不愿再和祂纠缠,举起匕首刺向祂的心脏,浓烈的金厚厚地糊在所有人的眼睛上,等众人再次恢复视线时,祂已经彻底消散了。 真可笑,神竟然也是有心脏的,云霁想。 这是云霁第一次弑神。 游潜缓缓睁开眼睛,带着些呆滞,仿佛大梦初醒。 林深连忙跑上前,“你还好吗阿卓!”游潜缓缓转头,仿佛在重新适应这具躯体,“我感觉,我突然变得好轻好轻,像是做了一个梦,然后就醒了。” 云霁慢慢走向前,也不说话,只见她抬手,在众人的注视下——重重给了游潜一拳。 “以后不准这样了。” 莫染盯着云霁离开的方向,不说话。 祂死了。准确地说,是消散了。城内大大小小的神像在瞬间化作黄沙。 城南三十里的地方莫名多了一片桃林。 有人说,人把神杀死了,有人说,人被神遗弃了。 无论如何,这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只是没了硕大的神像,就连人也似乎变得高大了起来。 可能是因为跪着的那一截腿又长直了吧,煦起雅想。 【规则已更新,请各位玩家注意查收!】 【规则已更新,请各位玩家注意查收!】 【规则已更新,请各位玩家注意查收!】 【一、本次试炼以小组为单位,按小组总积分高低进行排名。】 【二、刺中他人眉心可获得积分。】 【三、灵核是个好东西。兽兽要保护好自己。】 【四、请务必小心黑衣人!!!】 【五、除魔者是神的族裔,你们做好准备了吗?】 【六、神谕即为命运。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七、看到神像要心怀敬意,神像是祂的分身。】 【八、学好古息语很重要!】 【九、春山无伴独相求,伐木丁丁山更幽。】 【十、神使是神的化身,是命运的引路人。】 【十一、与神交往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十二、吾辞受趣舍,吾终奈何。】 【十三、朝菌不知晦朔。无知或许也是一种保护。】 【十四、不要凝视深渊!不要凝视深渊!不要凝视深渊!】 【十五、有无相生,前后相随,恒也。】 【十六、不着相,不往相。】 【十七、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十八、此副本并无真神,请玩家注意甄别。】 【十九、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二十、规则更新已暂停,期待与您下次再见。】 直到离开幻境,游潜才在林深的帮助下理清了这一切,她呆呆看着最后更新的规则,“所以弄了半天,看第十八条规则的意思,这竟是个伪神?” “不然你以为你为什么还在这?”云霁忍不住翻个白眼。 没有人去追问那个木匕首,就像大家都既有默契地没有再去追问关于九池山的一切,这里的每个人都有秘密。 “那这第十九条又是什么意思?”关萧忍不住问。 林深在结束这次试炼后就花重金暗中求购相关的消息,虽然规定上不让透露,但总有些嘴不够严的,“根据我买到的消息,这个试炼,其实每个组都进入了不同的幻境。” “也就是说……我们在试炼中见到的其他的试炼者,并不是她们?”关萧听着有些迷糊。 莫染感慨道:“那大概也是幻境的一部分,想不到这幻境竟然玄妙如斯……” 游潜也暗暗点头,“三千世界,尽在其中。” 毫无疑问,不系舟这一组断层第一。 至于这个所谓断层恐怕还要打个问号,倒不是因为不系舟的积分没有高得离谱,他们虽然排名高踞榜首但是却看不见分数。 这自衔青书院创立以来还是头一回。没有人能解释为什么看不见积分,但是这排名却是不会骗人的,总之不系舟就这样莫名其妙成了个不知分数的“屏蔽生”。 而当书院的夫子或同窗问起这件事时,这几人总会露出神秘的微笑,而后摇摇头。 后人对这件事情有着诸多猜测,甚至有人一生都在为此著书立说,当然那是后话。 总之,一段金色的时光就这样缓缓拉开序幕。 第11章 读书 “衔青书院禁酒,你这是在干什么!” “小姑奶奶,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再也不敢了!”男子边跑边回头喊道。 “这样——姥姥,我家新到了一个汝西的山阳玉金丝手镯,您有兴趣不?”男子依旧不敢停下来,逃跑之余不忘贿赂。 “汝西多宝玉,金丝阳绿的镯子却也是少见,只是——你当我没见过好东西是不是!”女子在他身后穷追不舍,显然是气急。 “小姑奶奶,我的好姥姥,我错了,绕过我这回吧。”贿赂不成只能继续求饶。 “马上要上史科庄夫子的课了,你们想她来请你们?”远处是莫染。 “来了来了!”林深和关萧这才匆匆停下,关萧连忙顺手将酒壶扔进湖里,毁尸灭迹。 “诸生可知,衔青之内分设五科,所求为何啊?”讲台上是一位头发灰白的夫子。 鬓间写满风霜,像是一本旧书,沉沉的。颈间是一串泛着绸缎光的珍珠项链,莫名地,让人觉得人也如珍珠般温润而有力量。 夫子姓庄,名溟,字亦寒。 只听她继续道:“而今仙门内百家争鸣,各家的修炼方法各不相同,有的是心法,求的是心定于一;有的是身法,讲的是以行求知。但每代英才多在自家传承上有所创新才能成为一代大能,故除了家族传承外也要去学院,学习史科、地科、道科、武科、术科。”她的声音是轻柔的,温和的,却并不平淡,每个句子里自有她的起伏,让人还想继续听下去。 “史科学习仙家历史,地科了解各地风俗,道科概述诸家心法,武科教授基本通式,术科传授奇门遁甲。各科相辅而相成。” “但我们既然要学史,要知道的就不仅仅是这些。‘元仙元年,天地崩裂,混沌之气上下分散,上为乾气,下为坤气,至此神死而仙贞,是为元仙元年。’这是你我耳熟能详的事情。衔青书院创办于元仙叁六六八年,十四州的第一座书院,诸生可知,这又是为了什么呀?” “书院出现之前,仙家大族垄断资源,书院的出现为寒门子弟提供了求仙问道之路,但是我想说的是——这还不够。” “诸生,这远远不够。”她的声音依旧坚定而平静。 “时至今日,你们中的大多数人仍然来自仙家。寒门的境况确实在改善,但变好不等于至善至美。你们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天地生养你我一场,若是有人因出生而蹉跎,那是你我共同的过错。天地生养你我一场,自是给足了你我存于此间的本领与那方天地,若是你我勤奋用功却终不得志,郁郁寡欢,那就是这世道的过错。” 第16章 “诸生,人非圣贤,连这世道也有犯错的时候。或许有一天,你会发现所有人都错了,我希望到那时,你们或有大隐于市、守住小我的定力或有逆流而上、以身求道的勇气。” “诸生,就我看来,这世道并不良善,你们现在或许还不会总与它打交道,但在未来的某一天,当你不想再被它改变时,愿你们能有勇气与力量。” 她定定地站在讲台,像是身处在某阵,众人看不见的,波谲云诡的风。狂风呼啸而过,而她不动如山。 “一不小心又说的有些多了,这些我们以后再慢慢讨论。”她轻轻挽起耳畔的头发,淡淡笑道,手臂是枯瘦的,但自有风骨。 “你们把课本翻开,我来跟你们说说这学年要学什么······” 一节课下来,云霁感悟良多,暗道这衔青书院,果然是大师云集,百家争鸣。 正打算和乌日娜去吃饭,就被林深拦住了去路。 “西洲今年新产的千日酒,喝不喝?”林深揽着她脖子问道。 “书院禁酒。”乌日娜面无表情。 “自然是出去喝!下午没课,走不走?”眼睛弯弯像只小狐狸。 乌日娜还想说些什么,云霁一把勾住她的脖子,转身跟着林深出了书院。 小扇引微凉,悠悠夏日长。 正值盛夏,游潜用负礼雪山运来的寒冰块冰了各自的盏,将千日酒倒入一个装满冰块的酒樽里,辅以当地的梅子酒,搅动大约一盏茶的时间,而后又将酒倒入各自的盏中,最后再放入一粒昆州当地的盐渍梅子。 林深看着游潜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感觉自己已经醉了。 是的,出书院偷杯的云乌林三人遇见了同样出来买酒的游莫关三人,于是乎,这六人沆瀣一气,又相聚在了酒肆。 这酒肆是林氏的产业,众人因此占据了整个三楼。 是的,整个三楼。 酒肆叫做雾隐花,藏着十四州各地的好酒,关键是就在书院边上。 三楼一半是酒室,一半是露台,赏花品茗煮酒观月,总之风雅的事情在此处都适宜。 “这样喝最能激发千日酒的香,只是西洲的酒向来烈,你若不习惯再试试这个。”游潜又推了一杯到林深跟前。 “千日酒最是清冽,这杯是千日酒配上左州的冷上月,冷上月是绿茶,又有茉莉香,想来是相配的。”游潜淡淡道。 林深挽着游潜直叫好姐姐。显然是完全没有意识到,无论是这上好的冷上月,还是这新出的千日酒,都是自家的东西。 六人在此把酒至夜半,而后各自回到各自在书院的住处,一宿无话。 第二天一早就是道科甄夫子的课,六人在一个班,又是最晚踩点到的花园。 道科的课由于夫子的要求,改在书院的花园进行上课。 按理说应该是到了上课的时间,却不见夫子。 “诸生——抬头看来!” 甄夫子竟然坐在一颗树上,“诸位,在下姓甄名隐字藏之,在此问候各位了!” 甄夫子看起来年纪不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书院的学生。她的衣着极为朴素,却莫名地叫人看不出深浅。 不知为何,云霁总觉得这位夫子看着有些眼熟。 “各位找到自己舒服的方式就好了,站着坐着躺着都行。”众人看着侧躺在树上的夫子,突然觉得夫子应该不是在说客套话。 大多数人依旧老老实实地坐在草坪上,为什么说是大多数人呢,因为游潜整个人呈“大”字躺在草坪上;莫染选了片漂亮的落花,靠在花树下;云霁干脆自己找了棵看着顺眼的树,也学夫子一般靠在树干上。 “各位,我们道科虽说是概述诸家心法,可正所谓论道论道,这道都是论出来的。咱这第一节课,诸生就先来论一场吧。”语毕大手一挥,空中出现了绿色字体的题目——“吾于山野间见百花鲜丽,采之与否?” 一青衣女子首先站起来,“百花鲜丽,正是因为与这山间的清风明月遥相呼应。百花与高山流水,四时风物共造此境,采了这花就破坏了这境界,所以我认为不应当采花。” “夫子我赞同,百花鲜丽,鲜丽在有百花,采也才不完,倒不如不采得好。”另一女子赞同到。 “我不认同,这百花自有其鲜妍之处,与山野何干?既心悦之,就应采之,藏之于室!”又有人反驳。 一时间众说纷纭。 “夫子,我认为,应该在百花中求得最喜欢的那一支,连根拔去,藏之于室。”一声音定定道。 是云霁。 “哦?这说法有点意思。”甄隐终于开口说话,“这百花鲜丽,为何只取一支呀?” “百花鲜丽,万花鲜丽,岂可穷尽?一支足以。” “那既然心悦之,又为何要连根拔去呢?”甄夫子像是在问花,又像是在问别的。 “此花不在我心之外,不愿与之同归于寂,更不愿他人观之采之求之。” “我说你平时嘴巴毒就算了,上课与夫子拌什么嘴呢?你俩半天在那花来花去的,一朵花,至于吗?”关萧十分无语,这后半节课几乎都是云霁与这位甄夫子在那一来一回,“这论道论道说说就好了,你们怎么还真论上了?” 游潜这一整节课都没说话,听得饶有趣味,她显然比关萧敏锐“你们之前是不是认识?” “谁和谁?”关萧有些不明所以。 乌日娜也盯着云霁,“她和甄夫子。” “不认识不认识,不可能认识。”云霁连忙否认道。 这是真的。 游潜笑得幽谧,只是不再追问。 其实游潜还真误会了,云霁觉得自己和这位甄夫子确实不认识。 只是不知为何,总有一种熟悉感,似是一见如故又似久别重逢,说不上来,那是一种隐约的,涩涩的,一阵一阵的感觉。 有点像…… 狠狠摇了摇头,云霁不再去想这种奇怪的感觉,与众人分别后,云霁独自走回住处。 衔青书院有为每位学生提供单独的住处,云霁这间院子的位置格外好,想是江初刻意安排的结果。 恰好在半山腰上,窗外就是一片空山烟雨,远远看见一条细细的瀑布,若天河垂地,丝丝入画。 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正欣赏着—— ——“云霁?” 一个声音叫住了她。 第12章 诗酒 是甄隐。 “偶遇。” “甄夫子。”云霁行礼道。 “我说过了,叫我甄隐就好。”甄隐负手来到云霁身旁,静静看着眼前的这片漫天云海。 二人站了好一会,后来干脆坐着,都不说话,只是看着漫天云海。 莫名地,这氛围竟一点也不尴尬。 云霁不知为何,觉得二人像是久别重逢的故友,有一种安稳的熟稔的错觉。 这才是最奇怪的。 “您今天在课上…”云霁斟酌着用词。 “为什么对你的说法反映那么激烈,是吗?”甄隐打断道。 是的,二人今天在课上几乎可以说是吵了一架。 第17章 现在却能够坐在这里聊天,真是稀奇。 看到喜欢的花,连根挖回家,不好吗? 云霁想不明白。 “我只是觉得,有时候,见证比占有更重要。”甄隐说活的嗓音是平稳的,让人总觉得有几分隐喻的味道。 只见她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两杯酒,“喝吗?” 云霁刚想要推辞。 ”衔青禁酒?这我知道,但我相信江院长不会怪罪你的。”她微微挑眉,显然是知道些什么。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云霁接过酒,拿到手才发现,是西洲的千日酒。 甄隐抿了一口酒,继续道:“‘汝不来看此花,此花与汝同归于寂;汝来看此花,世界顿时明了起来,便知此花不在汝心之外’,这是阳明大尊的高见,我亦深以为然。我只是觉得,很多时候,见证一朵花的绽放比占有花本身更加重要。” 云霁没有说话。眼前的云海翻滚,瞬息万变,不一会就消散了,不知飘向了哪个远方。空中之留下一轮落日,似是怀着恨意,狠狠撞进剩下的几抹云里,整片天不一会就染上了色。暗红,粉金,淡紫,这些颜色间的界限很模糊,交织着,梦幻又危险,让人不小心就会陷进去。 “可是,若这花不是我的,那么它的绽放只会使我的荒凉更加荒凉。”云霁慢慢说道,显然还是不理解。 甄隐只是淡淡笑着,也不再辩解些什么,只是轻轻抿了一口酒,“或许,等你遇到那朵花就懂了。” 云霁看向甄隐,二人目光相撞,云霁连忙收回目光。 莫名觉得,这目光,有些烫。 云霁不敢再看她。 众人每天上个一两节课,再去试炼场待一会,一天就过去了。只是,不知为何,这个夏日似乎格外长。 这日六人又相聚在了雾隐花。 只是因为雾隐花新到了一批左州的酒和茶。左州酒的种类不多,相较而言茶更为复杂。 林深依次向大家介绍着,显得异常兴奋。 只见她将茶叶放进温过的茶盏里,摇了几下后赶紧注入热水,而后将茶汤注入分茶器,最后再倒入小小的茶杯。 这一套复杂而行云流水的泡茶程序看得人眼花缭乱。 面对众人惊奇的目光,林深表示不解:“怎么啦?你们不这么喝茶吗?” “我们直接放一块茶砖到大壶里焖。”乌日娜显然最不能理解,在草原上如果这样喝茶,喝到嘴里茶可能都结冰了。 茶喝了不一会掌柜的就端上了烤肉。 “娜娜~很久没有吃烤肉了吧?” 乌日娜难得地沉默,只是轻轻点点头。 青州多炙烤,乌日娜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过了。 虽然这一套东西看着就比青州的烤肉精细,但也确实是用心。 炭火烧得红红的,只见莫染将腌过的牛肉放到铁架上——“滋——”得一声,牛油和炭火激发出一种香气。 待两面都烤得焦香,再用剪刀将其剪成细条,蘸上新磨好的辣椒粉,用紫苏包着蒜片,一口吃下,难以言喻的满足。 牛肉吃完放上昆州特有的凤梨。表面烤得焦香,内里汁水四溢,凤梨的甜被进一步激发出来,酸甜酸甜的,最解腻不过。 再配上一杯昆州本地的葡萄酒,说是神仙也不为过。 酒过三巡,大家都有些醉意了,林深呆呆靠在乌日娜身上,不说话。 莫染是场上唯一清醒的人,看着关萧的傻样,也懒得去研墨,干脆就着这葡萄酒来作画,画上游潜望着酒杯发呆,云霁靠着栏杆吹风醒酒,栏杆下的荷花真是好时节,林深双手挽着乌日娜,乌日娜就由着林深挽着,关萧又给自己到上了一杯酒,手没撑住一下趴在了桌子上。 鲜明的夏日总是会令记忆变得深刻,或许不只是因为夏日。 次日是地科张夫子的课。 夫子看着不惑之年,讲起各地风俗来那是烂熟于心,头头是道,学生也都聚精会神地听着。 “谈论西洲时人们常常会引用一句俗语,所谓‘天池神女山,游梦江水寒’。‘天池’呢指的是西洲的九池山,由三座雪峰组成,分别为苍峰,池峰,不老峰,其中次第点缀着九个湖泊,其中有三个湖泊是温泉,因为地热的缘故,有桃花终年不谢。只可惜这九池山的护山大阵变换莫测,而今能找到的人已经很少啦。“ “而这‘神女山’呢则是指西洲的姑射山,南华神尊传世之作《南华经》中有记载:‘渺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故而人们也称其为神女山。若说这九池山是这些年来风声渐息,那这姑射山就是自古以来就隐居避世,关于她们的消息就更少了。” 张夫子只要一讲起地理,那是上天入地、古往今来无所不知,让人莫名地心生仰慕之情。 “这西洲往下走呢就是青州,那可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以全羊宴和奶豆腐最为出名,不过我年少时在青州待过一阵子,我最喜欢的还是那里的酥油烙饼。草原上都是些游牧部落,近年来热奇部有一统青州的迹象。” “说起这热奇部呢就忍不住要谈谈这热奇部‘以母为尊’的传统,其实她们的这些传统是近两百年,大约在热奇娜仁杀兄弑父一统热奇部后才出现的。热奇部的奇特之处就在于它是从一个父尊部落生硬地过渡到了一个母尊部落,就比如现在热奇部的女人可以有很多位侍夫,热奇的男子好缠腰,其实这些都是先前父尊的遗风,并不是原始的母尊部落应有的样子,也算是一种特殊的现象。” 林深这才意识到‘热奇’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不由地看了一眼身旁的热奇乌日娜,只见她镇定自若,仿佛讲台上夫子说的和她无关。 视线再回到台上,张夫子已经讲到了别处。 “昆州的风土人情想必大家都有感受,我就不再赘述,再来说那左州,江南水乡,垂柳如烟,正所谓“少不入左”,那可是出了名的销金窟,当然了,那的芋仔糖水和竹青米糕也是出了名的香甜软糯,绵密清幽,入口难忘啊……” 【我服了,这大中午的,本就是饭点,谁受得了?】关萧在座下和莫惊春悄悄传字条。 莫染懒得搭理他,乌日娜倒是在纸上写到:【张夫子一定很爱吃东西】,写完就把字条扔到旁边。 【我听说呀,这位张夫子家中本是甘州富商,自幼跟随母亲走南闯北,后来是因为实在喜欢昆州的米线才在这定居的】林深在字条上补充道。 【什么意思?是我西洲的桃花果子不好吃吗?】云霁忍不住吐槽,写完便传给游潜。 游潜细细看下来,忍不住添上一句:【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田园】 第13章 秋思 雾隐花,三楼露台。 课业繁重,只有云霁与游潜躲来此处偷闲。 “新火试新茶!快哉快哉!”云霁浅啜一口西洲初秋新产的桂花红,忍不住感慨。 茶汤红润明亮,在阳光下有一层浅浅的金圈。 西洲茶叶种类繁多,主要分为高山茶和古树茶两个大类。 桂花红属于高山茶,产自西洲南部的高原,花香浓而不烈,茶香醇厚甘甜,最是适合秋季不过。 第18章 昆州的初秋是缱绻的,书院后山的叶子渐渐染上一缕一缕的明黄,却又不透彻,像是天姥随手打翻了画盘,染得混乱不堪而又暧昧不清,让人的心也跟着乱了。 云霁面上带着笑,眼中却并无笑意,眸光潋滟,一种无法言说的淡淡的隐忧在涌动。 “想家了?”游潜依旧如此敏锐。 “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我记得那西洲南部有个怀伊县,怀伊县的北边有座山,名叫思远山,山顶有棵两千多年的桂花古树,每到这个时候,金黄金黄的桂花就会落满思远山,当地人把这种黄起名为‘秋香远’,是秋季的布匹中卖得最好的颜色。” 游潜也抿了一口桂花红,“看来想得不只是家。” “说了这么多,其实不是每当这个时候,是每当你想起时,桂花就会落满思远山。”游潜意有所指。 聪明的人总是点到即止。 游潜语毕便负手向楼下走去。 至于西洲南部是不是真的有个怀伊县,县北边是不是真的有座思远山……谁在乎! 云霁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起身,只是望着,望着远方。 坐在这个露台上,向西北方向望去,是负礼雪山,从这时起它的雪会慢慢变厚,覆盖山上嶙峋崎岖的乱石,变得缱绻而柔软;再往西北,是青州的草原,水草丰美,地阔天长,曲河勾勒大地,很长很长,一直流到南溟;再往西北,是酒州的大漠,驼铃悠远绵长,黄沙与蓝天各占一方;再往西北,是甘州的茫茫戈壁,孤雁伴月,大风急雨,风沙打磨着失落的往事;最后再往西北一些吧,越过浩浩北溟,来到西洲,在九池山上,不老峰前,有一棵古树,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每当想起她时,飞雪就会落满枝头。 相别不过半载,方觉相思入骨,空余愁肠满腹。 风霜遮住了不老峰,一只飞鸟划过清池,有一粒雪坠入湖中,很轻很轻地触了一下,雪化成了水,湖面却又开始结冰,再也分不清谁是谁。 满腹闲愁无从计,转身去拿了壶千日酒,靠在栏杆上独酌,远方的天空着了火,燃烧着蔓延向更远处,太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坠,下坠,不知何时才坠到底。 于是又大大闷了一口酒。 远远看见一个人影,入秋后天气渐凉,那人却只着一袭天青色的罗衫,向着这边走来,身后的太阳的余晖给她镀上一层灰紫的阴影,叫人看不了然。 云霁猛地坐直,突然地,云霁觉得这很像一个人。有些事就是这样,细看时啥也看不出,就要远远地旁观。 太阳终于完全落下了,天还黑得不尽然,晚风习习拂过发梢,带着些莫名的温存。 心里更乱了,云霁仰头闷一口酒,靠在栏杆上,凉风吹乱了发丝,让人暂时清醒了一些,微眯着眼向下望去,那个身影就站在了楼下的小巷。 四目相对。 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本就有些微醺,风吹得头更不舒服,云霁随手拿起扇子遮在头上,不再看她。 啧—— 真烦。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喝完了一整壶千日酒——“咚——”随手仍在地上,云霁起身想要再去拿一壶。 风又吹起来了。 双脚占地才发现已经醉了,走了两步有些站不住,伸手想要扶住栏杆,被一只温热的手接住 ——这才发现,那人还没走。 她一手握住云霁的手,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肩,向室内走去,“别再喝了。” 是甄隐。 云霁突然不想动了,干脆往后倒在她肩上,转头在她耳边轻轻问道:“这位阿姊……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甄隐有一瞬间的怔愣,云霁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耳畔,痒痒的,带着无端的酥和麻。 甄隐没有说话,只是扶着云霁想要往屋里走。云霁却没有任何要动的意思,显然是还在等着答案。 见她靠着自己一动不动,甄隐干脆把她横抱起来,云霁也不反抗,双手自然地环住她的颈。 来到屋里的软榻前,甄隐弯腰打算放下云霁,可她却没有要松手的打算,反而按着甄隐的后颈向前,带着不容置疑的意思——“你到底是谁?”眸底清明澄澈,全然没有方才的醉意。 这样的距离有些过于的暧昧了,甄隐也不见惊慌,只是低头定定看着云霁的唇,带着被戳破后也豪不尴尬的浅笑。 莫名地,云霁有些慌,但她依旧不愿意松手。 二人就这样僵持着。 只见甄隐抓住云霁按在后颈的手,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腰,俯身低头…… 云霁后退不得,只能急急转头推开甄隐,慌乱之中给了她一巴掌,带着些嗔怒,“不想说就滚!就知道是你!” 平白无故挨了一巴掌,甄隐也不见恼怒,反而笑得更放肆,往前走了一步,抓着云霁的那只手并没有松开。 她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云霁,慢慢地,低头,轻轻在云霁手腕内侧落下一吻。 而后她转身想要翻下露台,可云霁哪里会这样放过她,一把拽住她的衣领…… 第二天一早就是道科课,夫子比以往来晚了半柱香,引得众人议论纷纷。 【你们说,甄夫子嘴角那道伤,究竟是去打架了,还是…被佳人……唐突了?】关萧的眼睛最尖,一下就发现了不对劲。 乌日娜这次看到了字条也忍不住提笔,【看夫子一脸神清气爽,我估计…嗯……是唐突了佳人】 莫染忍不住发笑,也添了一句,【也不知是哪位佳人,这般不知轻重】 【甄夫子平日里看起来仙风道骨,真没想到啊,竟这般欲壑难填。。。】看到林深写的这句话,云霁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我真的服了,不会用成语能不能不要乱用啊啊啊】云霁奋笔疾书。 只有游潜没在字条上写一个字,她只是身体微微倾向云霁,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我只想请教云少主,甄夫子唐突佳人就算了,您昨晚也去唐突佳人了吗?” 云霁来得晚,和游潜一起坐在最后一排,故而只有她注意到,云霁的嘴角也挂了彩。 【猫咬的,嗯。好姐姐,不想今晚被我刺杀就别问了】云霁单独给游潜传了个字条,笑得一脸亲切。 游潜举起双手表示一定会守口如瓶,那边甄隐的视线已经看了过来,云霁也不看她,整节课都没有抬头。 她只是悄悄给窗开了个小缝,吹了吹发烫的脸。 衔青书院注重实践,哪怕是一学部入学没多久的新生,那也需要出书院到其他州去历练。 这历练说白了就是换个地方待一段时间,回来前提交一份总结,学院有专门的部门来考察真实性并评分。 有书院提供的项目,也可以自己找,自由组队,开始时间不定,时长不定至少六人。 于是乎,这日,不系舟的六人又相聚在了雾隐花,一起来挑选历练的目的地。 说是出去历练,其实只是在书院呆久了想要出去玩,故而这地点的选择还需仔细斟酌。 “依我看,西洲是个好地方,钟灵毓秀,风景如画,现在恐怕早已是一片白茫了!”左州面朝重溟,冬无严寒夏无酷暑,林深早就对西洲这样的极寒之地心向神往。 第19章 云霁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不行,西洲不行!西洲现在太冷了。” 关萧十分不解,“你一个西洲人也会觉得西洲冷吗?要不然大家和我去甘州,就是最近这沙尘暴比较严重,飞舟恐怕用不了,我们骑骆驼就好啦。” “你的冷笑话只会让我觉得更冷……”云霁十分无语。 游潜看出了云霁的不自然,扯开话题,“要我说,我们要去就去个远的,我看失语地就不错。” 天下分为十四州,其中十三个州都在一片大陆上。只有失语地,当年被上古遗神一斧头劈了出去,置于灵屏之中,自成一方天地。元仙玖叁肆年,人皇莫予愁成仙,斩碎灵屏,失语地始现于世,只是依旧远隔重洋。 “我听说,这失语地和我们不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下个月是莫皇的五十大寿,普天同庆,可热闹了。”乌日娜显然对这很感兴趣。 除了失语地之外的十三州大多由一个或几个修仙家族或门派掌握话语权,但也无权随意干涉州之下的各级城县乡里。 城主的产生方式就更为多样,西洲的全城的百姓一人一票投出来,左州是由每届的商会推举,青州则是禅让贤者,总之是各州有各州的风俗。 但无论如何,像莫氏皇族这般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失语地确实是独一份。 “是诶!惊春,说起来,我竟然还没去过你的地盘!”关萧显然觉得这是个好选择。 莫染翻个白眼,“什么叫我的地盘?” “我同意。”乌日娜与林深异口同声。 云霁自然也没什么意见。 就这么决定了,失语地。 此时尚且无人意识到此行会搅动怎样的风云。 第14章 汝京 出发去失语地的前一夜。 江初与云霁在灯前促膝长谈。 “失语地等级森严,皇族至上,与西洲分俗迥异,去了那要谨言慎行,不可意气用事,做小男儿姿态。”说是促膝长谈,其实江初已经唠叨了快一个时辰…… “还有还有,这失语地的位置靠北,北地多风霜,定要带足了衣物,把我今天带来的那三件裘衣都带上,还有汤婆子,让我想想还有什么……”江初絮絮叨叨的,暗黄的灯光染上了她的鬓边的几缕白发,把人显得更加辛劳。她掰着手指一件一件数着,想看看还有什么遗漏的东西,算错了又摇摇头重来,让人很难把她与名满天下的江初院长联系起来。 “江姨不用担心,我兼修水系与冰系,本就不惧寒霜,再有了这些裘衣,更是如虎添翼,不会有问题的。”云霁不愿打扰她,只是细声安慰道。 江初抬头看着云霁,她仔细地端详着,而后又猛地一惊,像是惊觉故人之女已不再是三尺童蒙,又似是懊恼自己错过的那些年岁,她不说话,只是抬手轻抚云霁的脸庞,笑中带泪,“好,好,江姨不担心,江姨当然不用担心我们阿迟啊,我们阿迟最厉害了。” 云霁不说话,微微笑着,握住了江初的手。 甄隐看着屋内的两人,默默站了一会就退了出来,站在一棵树后面,仰头望去,月明星稀,她就这样一直站到江初离开,又站了很久,终究是没有去敲门。 莫染屋内。 莫染拿着字条走到灯前,火势从下网上蔓延,他也没有松手,就这样看着这火光,明暗在他脸上交织,互不相让。 灯油溅起来,爆发出几朵火花,窗前的信鸽一惊,飞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位侍女走进来,为他披上一件狐裘斗篷,“主子,早点歇息吧。” 这才有了一丝暖意。 莫染却负手向更孤寒月色走去,长叹道:“千里横云,万里水雾。孤月苦凄,不知归处……” 林深躺在床上已经睡去,床边没喝完的是今秋的糯米金桂酒,她翻过身,手里还抱着一个空酒壶,脸上是尚未退去的酒意,“嗯……娜娜……我就说,姥姥我千杯不醉!” 这其实是乌日娜的屋子。 她正在灯下就这光读信,是父亲寄来的,信上说青州今日来霜气渐重,嘱托乌日娜不要忘了多添衣物,又说失语地远隔重洋,定要带足了银钱,还嘱托去了要先找热奇族人在那的驻地,该给她准备的裘衣银票鞭子刀剑奶豆腐等等等等都已经寄了过去。信上还说母上今来事务繁多,来不及写信,但早早就派了两个亲信去到失语地皇都,去了后她们自会暗中相护。 絮絮叨叨又写了很多,左一句说哥哥热奇牧仁的美貌惹得几家的女郎觊觎,打得天翻地覆,不可开交;右一句说家中的姨母不知轻重,给母上塞了几位侍夫,费了一个月才给打发完…… 看到此处,乌日娜不由莞尔,接着往下读…… 游潜抱着一把古琴,盘腿坐在池边,身旁是一池的枯荷。才弹了几个音,一直蝴蝶落在食指上,游潜浅笑看着它,也不继续抚弦。 她将手抬到眼前,静静看着它,那只蝴蝶也不离去,只是从关节飞到指甲。 过了好一会,游潜才出声,“知道啦,让她们不用担心,我自有分寸。”语罢轻轻抬手,蝴蝶向飞入竹林深处,不见了踪迹。 琴声阵阵,悠远不绝。 刀面反射月光,略有些刺,关萧抬头看着月亮,方方挣出了层云,竟是满月。 年轻的刀客短叹一声,继续磨刀。 此夜难眠。 云霁坐在飞舟的窗前,此时此刻,这天边之月似乎近了些许。 汝州擅奇门遁甲之术,汝州的飞舟更是天下皆知,比剑修御剑还要快。 但即使是这样,飞舟飞越重溟抵达失语地的皇都汝京,也要花上一昼夜。 等太阳再次升起,就会到了。 就这月色,云霁在自己的舱室内打量其这柄匕首。 这是当时在幻境中斩杀伪神的那一把。 书院入学后事务繁杂,直到这时云霁才有功夫来仔细研究这柄匕首。 如果云霁的记忆没有出错,当日那伪神的心头血是被吸干的。 是的,不是流尽,而是被吸干。 就是被这样一把不起眼的匕首。 自那日后,这匕首就一直在发烫,而且不知为何,这几日变得越来越烫。 云霁打量着它,顺手在窗边敲了几下,竟似有金石之声。 看了几遍也看不出什么,云霁打算把它收回储物袋,就在这时——“嘶……” 手腕被狠狠划了一道口子,浓浓的血流到木头上。 “你是故意的吧……”云霁也不惊慌,只是死死盯着它。 “太着急了哟,一下子就露出小尾巴了呢。”云霁不去管自己的伤口,反而轻轻用手抚摸着匕首的刀刃,“是我的血好喝呢,还是祂的血好喝呀?” 木石无言,只是血迹一下就不见了踪迹。 云霁把它放在脸旁,细细呢喃道:“我警告你,别太贪心……如果我把这件事情告诉她,你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匕首一下飞到了几丈之外,急得四处撞墙。 伤口很快就愈合了,云霁不再理会匕首,只是看着月光渐渐变浅。 舟外露台上,林深和关萧向来最会享受,可不愿错过这次机会,在露台上摆上了一个硕大的白玉盘,里面倒满了左州的西风怨,清冽甘醇。恰逢十五,一轮圆月就这样在盘中忽暗忽明,隐隐约约。 第20章 二人用白玉盏在盘中舀酒,轻轻哼着甘州的民歌,关萧就着这歌声在月色下轻轻起舞,乌日娜在一旁听着,用白玉盏打着节拍,玉是上好的昆山玉,声音清脆空灵。 林深酒劲上来了,歌声越来越嘹亮,传了很远很远。打碎了一只白玉盏,林深满不在乎地丢到一旁,就着乌日娜的杯子喝了一口,她醉眼迷朦地看着天边之月,忽然觉得月色空明却也不过如此,实在不及眼前之月,心上之月。 彻夜欢饮,不知今夕何夕。 舟内云霁睡不着,索性找了处露台练剑。 说是练剑,其实是根树枝。清风入怀,明月在侧,逍遥不似尘世中人。 突然地,云霁想起来那本《清风手札》——闲居清风亭,左右清风来。当暑阴广店,太阳为徘徊。 自从那次和乌日娜在雪山比试有了剑如清风的感觉后,云霁已经很久没有翻开过这本手札了。 此时此月,月下晚风,云霁就着月色翻开这本手札,后一页竟又多了一句话—— ——“剑以术为基。其始也,轻似飞虹,矫若游龙;其转也,飒沓流星,沥沥而行;其行也,春风化雨,润物无形;其止也,苍狗过境,茫茫戚戚。其动也若止,其静也若行。山川驰骛,止而不定。术成则自有法度” 札记的主人确实是对剑术有着极其深厚的领悟,云霁细细读了几遍,一手拿着手札,一手拿着树枝,就这样在月色下练习了起来。 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有了剑术,才可求得剑法剑意。 云霁细细体味着这其中的微妙的变化,一夜未眠。 游潜和莫染站在飞舟的另一头,听着远远传来的歌声,不用猜也知道那边在干什么。 “哎……娜娜都要被这几个二世姥给带坏了,尽学了些精致的淘气。”莫染浅浅叹了一口气,故作惋惜。 游潜满不在乎,“她才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是陪着林深胡闹罢了。” “说起这失语地,听说莫氏皇族都是紫眸,惊春兄可有所耳闻啊?”游潜靠在栏杆上,看着远处的月,问道。 莫惊春顺着游潜的目光看去,“有所耳闻,不过不知真假,说不定是谣传。”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她们呢?”游潜这话问得很突然。 “告诉什么?”有什么东西似乎要被挑破,但是当事者却并不惊慌。 游卓然看着莫染的眼睛,“告诉她们,你的身份。” 一阵骤风突致,天边的云被吹散了几分,月色更加澄明。 莫惊春有一瞬间的沉默,“我突然没那么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了。” 游潜只是摇摇头,望着远处,慨叹到:“我的眼睛确实有时能看见一些大家看不见的东西,但你清楚,这飞舟上的聪明人可不止是我一个哟。” 莫惊春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晚风吹过发丝,那双含情目更添几分风流,“每个人都有秘密,不是吗?” 游潜突然转身看着莫染,非常认真地盯着他,“其实我还看见了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譬如紫气东来,潜龙在渊。” 莫染淡然一笑,“你都不懂,那我就更不懂了,但没关系,答案就在那。” 晨光熹微,汝京就在眼前。 第15章 教母 众人安置在皇都汝京的一个院子。 莫染自称是莫氏宗室子弟,只是到祖母那一辈起就已经没落了,母亲从商,这院子就是莫染名下的一处别院。虽是别院,布置得却很讲究,风格效仿左州,移步换景,颇有意趣。院子占地极大,安置六人也绰绰有余。 连林深都忍不住感慨:“真气派!” 当今国号为汝,莫氏皇族以紫眸闻名,因而整个失语大陆都尚紫,如今距离莫皇的五十大寿还不到一个月,连道旁都多了许多紫色的装饰,好不热闹。 刚刚在汝京落脚,关于此次历练的内容还没有什么想法,众人各自安置后聚在这处别院的竹林里,烤着竹沥水来泡茶。 今年新发的尚未长叶的竹子按竹节砍断,放在明火上烘烤,不一会儿就有汁水流出。竹沥水顺着下方的竹子流入壶中,烧开后泡上左州的青苔茶,鲜甜清润,唇齿留香。 林深仔细打量着莫染的眸子,“我真没想到这失语地的人这般尚紫,你这虽说只是远亲的远亲,但好歹沾亲带故,怎会连一点点紫色都看不出。” 莫染的眸,仿佛这世间最纯正的黑,深不见底。 此时的他带着浅笑,默默回看着林深,“这……我又怎会知晓呢?” 关萧轻拍着莫染的肩膀安慰道:“没事没事,那紫眼珠子有什么好的,黑黑的也很好。” 莫染没有说话,云霁刚喝下去的一口茶差点吐出来,乌日娜若有所思,游潜看看云霁又看看莫染,笑得很……很一言难喻。 话说汝京城南有一家声名远扬的果子店,以腊梅果子和栗子糍粑最为出名。是日,游潜林深关萧三人出门卖果子,可到最后只有林关二人回来。 “你是说——有人把游潜抢走了?”云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的天姥姥啊——就游潜那样的战斗力都能当街抢走,干脆来把这别院一锅端了大家散伙吧!我好回九池山放羊去了! “啊呀不对不对!应该是……游潜自己跟那人跑了。”林深有些纠结,斟酌着用词。 关萧也一脸为难,“应该说,游潜自荐……哎呀呀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云霁慌忙中也没去细想这二人的纠结,提起剑就出门了,留着林深关萧给乌日娜和莫染带话。 时间回到一个时辰前。 果子店前的排着长队,人群熙攘,路上的人却突然开始避让了起来。眼见好不容易要排到了,老板竟然连生意都不做了,连忙把门关上,慌忙中看了她们一眼,“年轻人,快走吧,我今天不买了。” 游潜一众不明所以,站在原地没有动。 远远看见一个轿辇,前前后后跟了许多人,阵仗极大。 “站着的那三个!没长眼睛吗?肃郡王府的轿辇也敢看!”轿旁的仆从大声呵斥道。 他的衣饰比身旁的人要精细些,是极骄纵的口吻,“来人!把她们打下去!” 林深向来是不愿意吃亏的性子,手按在枪上,似是在最后斟酌着。 眼前这群人虽然人多但都是些绣花枕头,若是将这纨绔子就地解决,算上回到住处的时间,坐上最快的飞舟,逃脱的可能性为…… 几乎为零。 失语地皇族至上,这是郡王府的人,若是此刻出手,不出一刻就会有追兵赶来。 失语地远隔重洋,回去唯一的方式就是飞舟,就算上了飞舟也会被捉下来。 “慢着。”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从轿辇中传来,方才那个跋扈的侍从立刻把头低下,不再做声,除他之外的仆从纷纷跪在地上。 轿前的帘子缓缓掀开一条缝,“怎可唐突了佳人?” 帘子被缓缓掀开,露出一张娇矜的脸,唇红齿白,十四五岁的模样,眉间带着一块美玉,手上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拍子,只见他斜眼撇了游潜一眼,“是吧,美人?” 第21章 “放过她们,我可以跟你走。”游潜直直看着他。 “大胆!跪下回话!怎敢直视世子!”那娇仆怒斥道。 “好久没人敢这样和我说话了。”那个贵族少男只是微微抬手,而后用指尖轻轻扶着额头,“只是……我本来就可以把你们全都带走,你又凭什么跟我讲条件呢?” 游潜只是微微垂眸,盯着那贵族少男的手腕,“那是乾坤圈,你信道?” 此时此刻,云霁只能庆幸肃郡王府的围墙不高。 这应该是后院的花园,只远远地看见湖中央有个亭子,依稀有许多人影,看不真切。 云霁打听过了,肃王早逝,只留下一个独子,被王妃娇宠着长大。能此时在湖心亭悠游嬉戏的,十有八九是他。 云霁不敢妄动,等了大约有半个时辰,看见一人仆从环绕地离开后,快步跃至连廊上方,打算去一探究竟。 从亭顶向下望去,只见亭内坐着一位少男,身旁有两位侍从。 亭内烧着精炭,炉子里煮着黑茶,炉边摆着两盘雅致的糕点,玉盏中的茶正冒着轻烟。 还挺风雅,云霁暗暗道,刚刚那个前呼后拥的大概就是那个什么世子,那这个又该是谁? 云霁思索了片刻,决定去问问。 嗯,问问。 只见她翻身跃至亭内,不顾几人的尖叫,直接用匕首抵在那少男颈间,“别叫,你们世子爷住哪?” “啊————你……你怎么敢!那可是——”然后那个侍从就晕了过去。 云霁利落地将另一个侍从单手打晕,盯着那个贵族少男,“快说!” 那人一脸惊恐地张着嘴说不出话,随后他仿佛看见了什么救星一般,眼睛中迸发出亮光,“教母大人!快救救小徒!” 云霁不耐烦地转过头去,来者仆从环绕,一脸笑意地看着她。 匕首就这样掉到了地上。 只见那少男迅速跑到了他的“教母大人”的身后,只露出一个头来,“我教母大人剑眉星目、仙风道骨!这贼人怕是已经吓破了胆!来人!快将她拿下!” 云霁只是死死盯着那位“教母大人”。 “世子殿下……”那神棍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原来这位才是世子。 此时他还在喋喋不休:“教母大人,您果然神机妙算。才说了我今年会有一劫,这劫难就来了呀……” 游潜实在等不下去了,云霁的目光如有实质地一道道剜来,微笑着打断他:“世子殿下,这位是我的师妹,这其中恐怕还有些误会,莫不如让您的人先放了她?” 是的,这位教母大人,是游潜。 云霁被人压着跪在地上,到这般境地,她也不得不承认,有些人似乎天生就适合当神棍。 只是,为什么会有人在哪都可以仆从环绕啊! 之前在幻境中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 啊! 老天姥姥啊!这不公平! 有些人看起来只是跪着,其实已经碎了。 莫永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教母大人……这位……是是您的师妹?” 游潜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其实主要是心底的求生欲在叫嚣,小世子,咱先把她放了吧,你不想活了我还想活呢,“是的呢,世子殿下……”求求了,求求了。 莫永瞪大了眼睛,自言自语道,“怪不得这位仙长连匕首也使得流星赶月,风扫梅花,原来是……” 游潜满头黑线,再次提醒他:“所以……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把她放了呢?”再不放这毛就顺不回来了啊啊啊啊啊! 莫永似乎这才意识到,“哦对对诶……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放了仙长大人!” 云霁跟蔫了似的,站起来后也不说话,只是呆呆地在一旁站着,等再回过神时游潜已经应付完了莫永,亭内只剩下她们两人。 “你……” “你……” 二人同时开口。 “你先说。” 只见云霁两步并做一步,走上前双手握住游潜的双手,“教母大人!点化点化小徒吧!难道这一切都是写好的话本吗?为什么有人不管去了哪都是仆从环绕的神棍啊啊啊啊!” 游潜突然有些害怕。 不对。 应该是很害怕。 “这件事……说来话长。我本来想的是……这是一个极好的了解失语地皇室地位的机会,回去……回去比较好写报告……” 云霁一时失语。写报告…… 《衔青书院不养闲人全养疯子》 说完已是黄昏,二人在游潜的屋子里喝着茶。 “所以……他真的信道?”虽然说以游潜肚子里的墨水,足以唬住他人,但他这这样……一会儿教母一会儿仙长的,信道? “应该说是他的母亲信,他……只能勉强算是耳濡目染吧。” 嗯。看来确实没染多少。 “等等。有人。” 而后就传来敲门声,是莫永身边的那个小厮,“道长大人,我家世子爷有请。” 云霁看着游潜,极其轻微地摇摇头。 而游潜只是笑着对那小厮说,“劳驾,带路吧。” 云霁抓住游潜的袖子,“师姐,我和你一起去吧。” 大半夜的,有古怪。 竟是去主厅的路。 还没进屋就听见了莫永的声音—— “你们恒亲王府大半夜的干什么呀,不睡觉啊?” “我倒要看看是派谁——”是茶杯掉到地上的声音。 云游二人对视了一眼,竟然还有别人,看来莫永也是刚到。 “请吧,二位。”那小厮慢悠悠道。 也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云霁大步走去,我倒要看看是谁大半夜在这摆龙门阵。 第16章 梅宴 “小……小叔叔……”,屋内,莫永一脸乖巧,全然不似方才的跋扈骄纵。 而主位上坐着的那位,一身暗紫色的锦袍,黑色的暗纹有些看不清,似乎是冰裂梅花。 游潜瞪大了眼睛——“莫染?”。 莫永也瞪大了眼睛。按大汝律法,平民不得直呼皇族的姓名,不不不,应该说,平民根本不可能知道皇族的姓名。 这…… “你们都退下吧。”莫永假装镇定地喝了一口茶,屏退了左右的侍从,两眼冒光,“我我明白了,我悟了呀!教母大人真的是传道万千,桃李天下啊!就连云游四方的小叔叔也是您的门徒!” 你是说——他是你的……” 莫永连忙点头,“对啊对啊,是我的……” 还没说完就被莫染打断,“是他的远房的远房的小叔叔。我不早就说过了吗,我祖上是莫氏宗室中的旁系,自祖母那一辈就没落了……”而后又是一堆的废话,活像是台上的角,念了头就一定要念到尾。 莫永感觉脑子有点不够用了,但还是极力应和道:“哦哦对对对呀,这位是我远房的远房的小叔叔……”说完还强调一下:“就是那种,旁支中的旁支!” 莫染在一旁微笑着点头,“你们没事就好,尤其是,我亲爱的教母大人呢。” 游潜也不甘示弱,微笑着回应:“多谢关心呀,这位旁支的旁支的小叔叔。” 第22章 云霁看着这左一个教母大人,右一个小叔叔,突然感觉只有自己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她只是一脸死寂地盯着莫染,“我觉得漏洞有点多,要不然你再找补找补,琢磨琢磨?” 莫染只是懒懒摆摆手,又喝了一口茶,“差不多行了,就这样吧。” 莫永有些听不懂,索性不再说话,只觉得大人的世界真是复杂。 回到别院已经是傍晚了,莫染和游潜很默契的,对于今天发生的一切,只字不提。 至于云霁——云霁不想说话。 《妈妈,身边都是关系户怎么办》 又过了几天,一大清早的,别院就有人敲门,开门发现是肃郡王府的人,“各位娘子郎君,我家世子请教母大人到明月阁小聚。” “世子殿下……” “师母大人!”莫永连忙整理衣冠。 是的……又改名了……现在已经认游潜为师母了。 明月阁顶楼的雅间,清雅中带着无言的奢丽,朱帘半卷,檀香悠悠,好不风雅。阁楼临江而建,江水兀自远流,看久了总会觉得自己窥见了什么。 “师母!再过几日是长公主殿下举办的腊梅宴,您道法无边,而我这位姑奶奶道海求索多年,我想将您举荐给她!”莫永越说越激动,只见他紧紧抓住游潜的手臂,“师母!长公主殿下是当今莫皇的同胞姊妹,即便是在朝堂上那也是有几分重量的,这可是我们宣扬道法的大好时机啊!” 游潜一时语塞,只得在浅啜一口清茶缓一缓节奏。 “嗯……你的用心小道都懂,只是……”游潜坑蒙拐骗多年,第一次遇到对手了。 “只是小道可否将师妹师弟都带上,我们师门作为世子您的仆从参加。我们师门此次遵从师命下山历练,这实在是个不可错过的好机会,至于宣扬道法一事,正所谓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此事不急于一事的风头,顺其自然即可。”一段话说下来,游潜自己都有些心虚,但她分毫不显,淡淡地看着莫永,似是在询问他的意见。 莫永听得一愣一愣的,不停地拍手,“师母大人真是百丈竿头,功成行满,小徒受教了!教母大人您放心,你的师门就是我的师门,这件事情包在我身上!” 直到见到了游潜云霁乌日娜林深关萧甚至还有莫染,莫永才意识到这所谓的“师门”是多么庞大的一个群体,“师母大人您放万心,虽然这人是多了点,但以我的排场,还是藏得下的!只是这就没法安排轿子了啊……”莫永面露难色,有些为难地偷瞄莫染。 “世子殿下您放心,我和师姐师弟一起就好。”还是那狐狸笑。 众人就这样理直气壮地进了长公主府,这下连林深都看呆了——“这也太大了吧……光是进门都那两颗松树,就得这个数。”她浅浅算了一下,不再说话。 “举全国之力供养一族,自然是我们比不了的。”云霁看着这一切,有种说不上来都情绪,不再说话。 宴会设在府内的花园,恰逢冬日,府内腊梅幽香缕缕,傲雪凌霜,梅林间引水造了一条小渠,取名为流觞渠。水渠两边看着是普通的木质的地板,走上去却是暖暖的,放着软垫,软垫旁还摆着梅酒和糕点。 众人就在这梅林间曲水流觞,以梅为题作诗。 云霁今日是莫永的小厮,其她人都在别处候着。 看着那在水渠中摇摇晃晃的羽觞,莫永小声祈祷:“别停在我这,别停在我这……”,还不忘一边转头低声对云霁道:“师姑大人,您老人家一定也是法力无边,让它停在别处吧!” 云霁无言,默默在指尖凝一个小水团打过去,那羽觞又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一段,堪堪停在了一人前。 莫永深深呼了一口气,给云霁递过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刚转眸,不知又从哪来了一个羽觞,刚刚停下。莫永瞬间傻眼了,这羽觞从来都是一个一个来的,这哪又冒出来了一个? 云霁连忙一个又水团打过去,这时一个石子从右后方撞散了那水团,前一人给出了自己的诗句,莫永任命般地站起来,低着头不说话。 一时间众人议论非非。 “这肃郡王府的纨绔怎会作诗呢哈哈哈哈。” “平日里横行霸道的,现在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只见莫永顿了顿,清清嗓子道:“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场下瞬间炸开锅来。 莫永兀自坐下,也不再管旁人在说什么,抓着云霁的手差点就要哭出来,“我的亲亲好师姑,你可真是我的亲亲好师姑啊……” 云霁不敢说话,只是轻轻咳了两声,莫永这才意识到他现在有多怪,乖乖坐好不再说话, “不是我写的,是有个人念过,她说是一个叫王安石的人写的。”云霁用只有莫永可以听见的声音说。 接下来整场梅花宴,莫永凭借着云霁的水团,有惊无险地度过。 宴会结束后,莫永带着云霁就想去找游潜,没走两步就被拦住了,“世子爷,长公主殿下有情。” 莫永人有点懵:“啊?姑奶奶?哦哦好。”说完带着云霁就想去。 “世子殿下。”那位穿着考究的女人提醒道:“长公主只请了您一位。” 云霁觉得有些怪,但是莫永只是对她挥挥手,“你先去找其他人吧,我一会就到。”说完还不忘眨眨眼。 云霁走在路上,决定去找莫染商量商量,不由加快了脚步,打算抄近道从这片假山穿过去。 “这位女公子!”被一个声音叫住了,云霁暗道一声不好。 她不敢抬头看是谁,只能弱弱回道:“贵人……” “女公子,出忘忧林要走这边。”只能听出是个男子,很平易近人的样子。 “多谢贵人……”云霁快步走出了这片假山,总觉得不对劲,可是又说不上来,直到见到游潜一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莫永被长公主的人带走了。” 游潜觉得奇怪,“长公主没事叫他干什么?难道是发现了我们不对劲?” 莫染不知去了何处,林深关萧手上拿着一堆吃的表示刚从厨房出来,乌日娜也不见了。 云霁摇摇头,分析道:“应该不是,若真发现我们有问题早就被抓了,不至于先把莫永叫过去。” 游潜轻拍着云霁的背,“放宽心啦,我觉得问题不大,在这等消息就好了。” 出于自己都不知该怎么描述的情绪,云霁没有跟大家讲自己刚刚遇到的那个奇怪的人,按下这份古怪,云霁和大家坐着等着。 没一会就看见了莫永,只见双手都拿着糕点,身后还跟着一人拿着两个食盒,那人一脸笑意盈盈地将两个食盒递到云霁手中,“老奴告退。” 莫永一脸不在意地挥挥手,待她走了,才凑到云霁跟前,“小师姑你尝尝,这公主府的小厨房果然名不虚传。” “所以……你去长公主那……就是为了吃点心?”云霁看着一脸无辜的莫永,一时有些所不出话,只能抢走莫永手上的红豆桂花糕,软糯香软,确实不错。 乌日娜不知何时回来了,只剩下莫染仍然不见踪迹,莫永挥挥衣袖就打算回府。 第23章 林深有些担心,“我们不再等等莫染吗?” 莫永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小师姑你放心,不用管他。” 正打算去主厅拜别,哪知刚到主厅,莫永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跪下了,主厅的人一时间纷纷跪倒在地,云霁一群人看着别人跪下了也懵懵地往下跪,而后就听见众人齐声喊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竟是莫皇。 第17章 剑仙 “平身吧。本就是长公主的家宴,诸位不必如此拘谨。”听起来好像是个温和宽厚的人,很难与传说中雷霆手段的莫皇联系在一起。 云霁没抬头,但不知怎么的,她知道,这就是在假山遇到的那个人。 “呀,倒是我来晚了。” 是长公主,和莫皇一般,看不出年纪,听闻都是修行中人。眉间也和莫皇有几分相似,不怒自威,衣着素净却叫人望而生畏,仿佛天生的上位者。 只见她站着给莫皇行了个礼就坐下了,兄妹间有一种无言的默契。 “看来我在这大家反而拘谨了。”莫皇起身拍了拍长公主的肩膀,“我这个孤家寡人就不扫大家的兴了!”而后负手离开了,一袭白衣,连侍从也不曾有一个,倒真配得起一个孤家寡人。 长公主拿着茶碗,看着离去的莫皇,众人跪了一地,她只是端端坐着,没有动。 直到出了公主府,云霁都还在回忆宴会上的种种,从头到尾透露着诡异。 回到别院时莫染已经开始煮茶了,关萧看到后愤愤不平:“好你个莫惊春,我们一整天都在端茶倒水你却在这煮茶焚香赏枯荷!” 眼看关萧一拳就要打过来,莫染连忙抬起双手后退,笑着说:“小关爷您莫生气莫生气,这样,您的历练报告我来写,您看如何?” 关萧坐下喝了一口茶,抬着头说:“哼,这还差不多。” 林深有些看不下去,双手交叠看着这两人:“嘴脸。” 只有乌日娜是真正关心历练报告的,“现在的这些素材写报告还不够吧。” 游潜听闻忍不住发笑,走上前双手放在乌日娜肩上,“别着急我的好娜娜,你且看着吧,好戏多着呢。” 云霁忍不住暗搓搓用手肘抵了游潜一下,游潜面上毫无反应,只是靠在乌日娜肩上笑。 是夜。云霁坐在窗前,回忆着今天发生的一切,眉头紧锁。 一把软剑放在桌前。 当年那件事发生后,这把剑就到了云霁的手上。 烛火晦暗,光与影在云霁的脸上交织,试探,挣扎。 灯油猛地溅起,蜡烛突然就灭了。 月亮藏在厚厚的云层中,什么也看不清。 云霁用火折子再次点燃烛火,桌上不知合适出现了一封信。 “睁——”软剑在顷刻间出鞘,屋内没有人。 距离莫皇的五十大寿还有不到一个月,就在昨日,莫皇发布了求贤诏,广求天下人才,而后长公主亲自在公主府前搭建擂台,举办武试,前三甲者有机会得莫皇召见。 看到告示后,乌日娜深深点了点头,“这个好,这个适合写报告。” 关萧觉得有点奇怪:“好是好,就是……怎么哪都有公主府啊?” 众人一时无言,气氛有些诡异。 游潜笑得一脸开心,“我觉得无所谓啊,只要能有报告出来就行,对吧,阿迟?” 云霁被点名后连忙点头,“嗯嗯嗯,我觉得有道理,对吧,莫染?” 莫染被点名后跟着点头,“嗯嗯嗯,我觉得有道理,对吧,林深?” 林深一脸莫名其妙:“叫我干嘛?哦,嗯嗯嗯。” 就这样决定了。 比试就在三日后,因为是擂台赛,大家都起得不早,直到下午才慢悠悠晃到场地。 莫染最先开始给揽活,“说好我负责写报告,我就不上场啦。” 关萧白了他一眼。 众人在台下站着看热闹,就这样看了整整三日…… 额……是这样的,失语地在名义上除了皇族都不能修仙,参加比试者甚至都没有引气入体。这擂台赛虽然也算得上精彩,可实在是……不方便出手啊。 众人兴致缺缺,眼看着这三日的擂台赛就要结束了,乌日娜忍不住开口道:“这……这要是出手了实在算是欺负人,要不然我们还是围绕这三日的观赛体悟来写报告吧。” 游潜赞同地点头,莫染又不见了踪迹,而林深和关萧……这二人早就相互依靠着睡着了。 诶……乌日娜觉得不对劲…… 云霁呢? 就在此时,人群中突然传来惊呼—— “不是吧,还有一刻钟了怎么还有人上台挑战!” “这相当于是直接挑战武试的擂主了!先前从来没有过的呀!” “哪来的黄毛小儿这般急躁冒进!“ 直到云霁一剑结束比赛从擂台上走下来,众人才如梦初醒。 林深咂舌道:“这……这不是欺负人吗?” “她——她手上的是红尘软剑!她是当年那位剑仙大人!”突然有人大声喊道。 “剑仙大人——”有人跪下了。 “剑仙大人入世了——”更多的人跪下了。 事情正在往一个奇怪的方向发展,连云霁本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眼看形势要控制不住了,游潜连忙挤过人群,大手一挥,和云霁一起变成一群蝴蝶消失了。 别院里。 乌日娜好奇地打量着桌上都剑,歪头问道:“这就是名动十四州的红尘软剑?” 林深对此也如数家珍:“哇——相传红尘软剑是九池山云絮大尊的佩剑,动似白蛇,光若长虹,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莫染似乎更会抓住重点:“你这……不打算解释一下吗?剑仙大人?” “额……”云霁一时语塞,“这把剑是我的师母,也就是九池山现任山主云熹,在我下山前赐给我的,至于剑仙……我估计是百姓把我误认为师母云熹或者师祖云絮了吧……我也不太清楚。” 一席话说得模糊暧昧语焉不详的,莫染笑了笑也没有再问,游潜听了后眼睛动了动,没说话。 “不论如何,今日的动静着实是有些大了,明日就是殿试,万事小心。”莫染还是忍不住提醒道。 云霁点点头,看着红尘软剑,不知在想些什么。 翌日清晨。 天还没亮云霁就起了,坐着宫里派来的车轿入宫,出门时,云霁想了想,还是把软剑藏在了袖中。 与另外两位武榜眼和武探花在宫门口汇合后,由宫人领着三人去宫门接受排查搜身。 不知是不是云霁的错觉,宫门口的守将似乎格外的恭敬,客气到几乎没有怎么排查云霁就连人带剑放进去了。 一行人来到了文源阁,待莫皇下了早朝,三人沐浴焚香更衣后被带到大殿外听候召见。 这座皇城占地极大,在卿山上蔓延,隔离天日。 今天的天气不是很好,带着雾气,让人觉得仿佛误入了天上的白玉京。 云霁偷偷向殿内望去,浓烈的熏香带来了厚重的烟雾,光很暗,叫人望不真切。似有巨兽隔着浓雾窥视着一切。 第24章 高堂之上,一匾额高悬,写的竟是道法自然,失语地向来崇儒尚法,真真是古怪得很。 “宣进来吧。”声音从似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听得很清楚 “宣——武试前三甲者觐见——”宫人声音厚重而洪亮,威严中自带肃穆。 三人被带入殿内,行礼后静立不动。 华堂之上的天子似乎坐得至高至远,没有人敢抬头,殿内的烟雾似有一瞬间的凝固。 “我听说……百姓称你为剑仙?”声音悠悠传来,带着些玩味的意思。 云霁知道他是在和自己说话,抬头看着座上那人:“这件事……我也觉得很奇怪?” 身边的礼官似乎受了什么大刺激,厉声呵斥道:“大胆!” 莫怀抬抬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你的剑叫什么?”只听他继续问道。 “它叫红尘。红尘软剑。”云霁仰着头,直直盯着他。 莫怀脸上的玩味似有一刹那的破碎,只见他的手紧了紧,他也盯着云霁,没有说话。 气氛一时有些紧张。 莫怀座下的侍卫蓄势待发,只待她们的莫皇一声令下就将云霁捉拿下狱。 “所有人都退下。云霁是吧?你留下。” 第18章 天道 众人不敢有任何异议,纷纷退出大殿。 空荡的大殿上,只剩下两人。 二人一坐一立,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仿佛一种无声的对峙。 “谁派你来的?”莫怀先开口。 “让我来猜猜,是我的好妹妹?还是我的好叔叔……嗯……也有可能是……” 座上那人扳着手指,一个一个地数,他的长发披在肩上,一身白色的素袍,与身后的王座形成巨大的反差,没有半点帝王的样子。 云霁看着那疯疯癫癫的人,平静地开口:“有人和我说,你知道云絮的下落。” 云絮。 听到这个名字,莫怀突然暴起,冲下台阶,一把掐住云霁的脖子,将她推倒在地,“云絮!谁告诉你的这个名字!” 云霁没想到莫怀竟然是个修士,根本推不开,呼吸变得困难,她大手一挥,三把冰剑悬于莫怀的头顶。 门外的守卫听到了动静想要进来,莫怀抬头呵斥道:“退下!” 莫怀转头看着这三把剑,“呵——”,只听他轻笑一声,放开了云霁,“原来是九池山的人。” 莫怀松开了云霁,但是并没有起身,只是抓着她的下巴,幽幽道:”九池山……我等你们很久了……终于查到了我身上吗?” 他抓着云霁的下巴带着嘲讽的笑,突然,他打量着云霁的面庞,神情越来越严肃。而后,他有掐住了云霁的脖子,厉声道:“说!你和阿絮什么关系!” 云霁盯着他,小声说:“我和她……” 就在这是,她突然抬脚,趁着莫怀走神的间隙将他踢倒在地。 红尘软剑出鞘,抵着莫怀的颈脖:“告诉我!她在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男人突然大笑了起来,因为幅度过大,脖子上已经出现了血痕,但他毫不在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难道没人告诉过你吗哈哈哈哈……”他挣扎着抬起头,努力凑近云霁,用极低极温柔的语气呢喃道:“她已经不在了。” 云霁的瞳孔骤然扩大,她一把将莫怀推倒在地,胸口止不住剧烈起伏,双手也在颤抖:“你说什么?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你到底是谁!你和她什么关系!” 莫怀也不反抗,倒在地上看着她,“你也要疯了呢……哈哈哈哈哈哈这也是正常的哈哈哈,毕竟呀——她是那样美好的人。我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呢……” 他笑着打量着云霁:“只是……你和她又是什么关系呢……师徒?母女?” 莫名的,云霁知道,这个人没有骗她,又或许,她自己也早就知道了。 可是,就像是修补了多年的门窗突然被砸烂了一样,寒风骤然间灌进来,吹得人生疼。 “不可能……你到底是谁……你在骗我……”云霁一遍又一遍地低语。 “不可能……有人想让我过来,就……就说明她可能还活着……如果她不在了,直接告诉我就好了,为什么要引导我到这里来……”云霁一遍又一遍地低语。 “不可能……这不可能……”云霁一遍又一遍地低语。 “啊——”云霁猛地大叫,只见她一手持剑一手扶着头,手忍不住地颤抖,地上的男人只是撑着头,笑着看着她。 就在这是,似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一般,云霁的头发在一瞬间变得花白,再抬头,已是一双紫眸。 “不可能……她说她会一直陪着我……她说等我长大了就可以去找她……不是这样的……” 地上的男人愣住了,而后是一阵狂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紫眸……真浓郁的紫啊……竟是这样……” 他仿佛更疯了。 只见他伸手抚摸着云霁的脸,带着慈爱的目光,“好孩子……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情……” “是我杀了她。” 一瞬间,云霁突然什么也听不到了,她似是捕捉到了什么关键词,骤然起身再次用剑抵着莫怀,用沙哑的声音低吼道:“你再说一遍!” 男人不知想起了什么忍不住发笑:“严格来说,是天道容不下她……但是……是我亲手杀了她哈哈哈哈哈……你知道吗?她倒在我的怀里,鲜血淌满了我的手,我把它们都喝掉了哈哈哈哈哈……” 他说的话断断续续的,只听他接着说:“我都想好了要和她合葬在一处的……我修了一座比这皇城还要大的陵寝……可是——”他的面色突然变得痛苦,“可是……有人把她的尸身带走了!我找了整整十五年!十五年!整个失语大陆都被我翻遍了……” 他笑着笑着又开始痛哭:“我也像你一样……找不到她了哈哈哈哈哈……” 云霁再也忍不住了,扇了他一巴掌后揪起他的衣领:“什么叫天道容不下她!” 莫怀整个人痴痴的,自顾自地说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是杀了她……是我亲手杀了她……所以她才会不理我——我求仙问道这么多年……她甚至连一句话都不愿和我说……方士明明说已经找到办法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到底什么叫天道容不下她!”云霁把他整个人拽起来,又给了他两巴掌。 男人只顾着大笑,仿佛彻底疯了——“哈哈哈哈哈哈是我亲手杀了她……” 云霁知道已经问不出来,把他扔在地上,拿起红尘剑向他走过去。 红尘是软剑,云霁用冰包裹着剑身,一剑穿透他的胸膛。 男人脸上带着如愿以偿的笑—— “好孩子……我做梦都在等这一天,等着红尘来结束这一切……” 红尘剑就这样断了。 云霁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去,门外等候的宫人冲进来,而后迸发出尖叫:“啊——天子驾崩!有人行刺天子——” 云霁抄起殿内的礼剑,向外杀去。 第25章 杀杀杀杀杀——根本杀不完。 但云霁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仿佛这样才足以稍稍平复内心的波澜。 她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女鬼,满身满脸满眼都是血,满头的银丝全被染上了血色。 杀 杀 杀 云霁的身前倒了一堆人,她的身后倒了更多的人,士兵用惊恐的眼神望着她,一时不敢上前。 “非人哉……简直是非人哉……”没有人想要上去送死。 云霁用那把满是珠宝的礼剑撑着站着。 她往前走一点,士兵们就退后一步。 突然,她像是被脚下的尸体绊了一跤,又或许只是力竭了。 云霁任由自己向后倒去,她的余光看见有士兵举着刀向前。 云霁突然觉得累极了。 可她并没有如想象般地倒在地上,而是落入了一个温暖的,带着檀木香的怀抱。 “怎么把自己弄的这么脏?” 似乎是有些嫌弃的语气,但却把她抱得很紧很紧。 而后有一只修长的手覆上了她的眼,有些凉,让人一下就静了下来。 “没事了,阿迟,睡一觉就好了。” 第19章 汝启 别院外围满了禁卫军。 “大胆贼人!谋杀君上,按律当诛!还不开门受降!” 乌日娜等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拿着武器在门背后严阵以待。 “不是啊,我说啊,这怎么办啊,这么多人!”关萧哪见过这种场面,人都快傻了。 “不是啊,我说小关爷啊,要不你再看看门外面是谁?”游潜两手环抱站在一旁。 关萧闻言立马趴在门缝上,“这……这门缝好窄,有点看不清啊……啊?啊!啊啊啊啊——不可能!” 林深困惑地看了眼关萧,也跟着凑过去:“好挤,你给我下去点!” 游潜看着这俩人摇摇头,一把挽过乌日娜,“走吧娜娜,接下来的事情跟我们无关啰……” 门突然开了。 是的,大军将院子围了起来,可是这门却突然开了。 方才还在放狠话的将领话说到一半,也忍不住称奇,看向前方马上的男子,殷勤道:“殿下!贼子狡猾,恐怕有诈,请属下为您探路吧!” 马背上的男子只是抬了抬手,而后转身跃下马背,向别院大门走去。 “你们都别跟着。”声音并不重,但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几人都在大厅坐着等。 看见来人,关萧最先忍不住站起来,“要不你先解释解释?” “解释什么?” 来者一深紫色的狐裘,紫眸浓得化不开,身上并无其他装饰,只是腰间挂了个黄金的令牌,赫然印着“恒亲王”三个大字。 “解释解释你自己是怎么个回事。”说话的是林深,她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目光看着他,缓缓道:“恒亲王殿下。” “是呢恒亲王,先给大家解释解释你自己吧。”游潜拱火道。 男子轻笑一声。 哪知他只是很自然地坐下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又塞了一口点心,而后长叹一口气:“饿死我了!“ “额……时间不多,长话短说吧。云霁呢一不小心把我的皇帝舅舅杀了,我妈让我来杀了你们顶罪,然后呢一会儿我的人会来送你们离开失语地,至于我呢可能就需要去造个我妈的反。” 一大段话说下来,男子忍不住又喝了一杯茶,接着继续吃点心。 说话的人,是莫染。大月长公主独子,大月朝炙手可热的恒亲王。 关萧这才点点头,“啧,还是这味儿,人没变。” 林深捕捉的信息显然比关萧要多些,一把将关萧推到一旁,震惊地大喊道:“你说什么?你要造反?” 门外的将领再次擦了擦额头的汗,这恒亲王去了有一会了,也没什么动静,这要是出了什么事别说自己,估计九族都不保。 他实在是有些等不住了,挥手准备下令:“禁卫军全体体体体——”,门突然开了。 “殿下您终于出来了啊——”他连忙下马,连爬带滚的,“属下正打算下令攻进去活捉这些贼人呢!” 莫染微笑看着他,“先不着急。” “你先上马。”语气不咸不淡 禁卫军的将领都快把额头擦烂了。 “不是我的恒亲王殿下呀,这是到底什么意思啊?”大月帝都汝京的护卫军,此时来到了皇城前。 这到底又是在唱哪一出啊,这禁卫军可不是你们这群纨绔子的过家家!将领再擦了擦汗。 只见莫染大手一挥,“把它给我围了!” “末将领命——啊?啊啊啊啊啊?”那将领晕了过去。 其他的士兵一时间没有动。 “李将军病了。来人,把他请下去!”这将领的反应显然是在莫染的意料之中,他只是举起手中的虎符,高声呵道:“长公主亲赐的虎符在此,谁敢不从!违令者斩立决!” 一众将士不再敢有任何异议,迅速行动起来。 莫染立马宫门前,众目睽睽之下,只听他大声喊道:“母亲!谋杀皇舅的人是我——意图谋反的人也是我——整座皇城都被包围了——速速受降吧——” 宫门很容易就被撞开了,莫染没有再让军士向前,独自一人持剑走到了大殿,一路没有受到任何阻拦,长公主端坐大殿之上。 就在不久前,她的哥哥心满意足地死在那。死在那至高至远的地方。 “你来了。” “我来了。” 莫染怀着笑意盯着她,一把将剑丢在地上,“我投降,你放过门口的那些士兵。” 长公主的眸色晦暗不明,她缓缓开口道:“我些时候,我真的不明白你到底想要什么。” 莫染坦然地回视着她,目光复杂,“但是我很清楚你想要什么。” “无论如何,所有罪名,在我一人。”莫染突然跪在地上,以头抢地,高声道:“求陛下,赐鸩酒!” 听到那句陛下,座上的莫情终于闭上了眼。 这孩子出生时算命,只有“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八个字,而今看来,当真是……半点不由人。 半晌,她睁眼,眸中不再有任何情绪。 “来人!恒亲王犯上作乱,鸩君弑母。赐鸩酒一杯,平民愤,正乾坤。” 很快就有宫人颤颤巍巍地端上了鸩酒,莫染定睛一看,是长公主的贴身侍女。 “谢母皇——”莫染再次叩首,起身后将那杯鸩酒一饮而尽。 药效很快,莫染倒在地上看着藻井内的九霄母神,忍不住轻笑一声,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莫皇死了。 主谋是恒亲王,有消息称,心狠手辣的恒亲王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同时残杀了几乎所有有可能继位的皇族宗室。 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据说莫染在围攻皇城失败后畏罪自尽。 宗室单薄,帝位空悬。一时之间,人心浮动,流言四起。 就在这时,长公主持先帝诏书,力挽狂澜,临朝摄政,自改封号为摄政长公主。内阁八大臣中本就有五位是其门生,朝中一时竟无人有异议。 第26章 一月后,汝京西方的汝水惊现一座蟒蛇塑像。 据说这座雕像传自上古,是上古洪荒娲皇创世时的遗物,失语地自认为是母神九霄的后人,而这雕塑上,竟然赫然写着:“九霄西悬,有女承天。” 十五日后,汝京城中有百姓自发请愿,请求摄政长公主顺应天命,早日登基。 三日后,内阁全体成员主动请愿,跪求摄政长公主早日登基,平定民心。 三月后,莫情登基,改年号为汝启。 举国同庆。 这就是云霁醒来后得知的一切。 她止不住地拍手苦笑道:“兵不血刃,实在是高,上位者设局,谁人皆可为棋子。” 宫人眉目低垂,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她看着身边的宫人,突然才意识到:“我阿姊呢?” 那宫人恭敬地回答道:“仙人昨日算准了您今日会醒来,先行离去了。嘱咐我们转告您,让您不要生她的气,此地事了后请您务必回一趟九池山,届时再向您赔罪。” 云霁打量着这位,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还在皇城内,“什么叫此间事了?” 就在这时,有人来传话:“仙长,陛下有请。” 第20章 故人 还是那个大殿。 只是已经换了一个人。 云霁没有跪。 皇座上的女人也没有因此发难,只是看着她。 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 “真是好大的一盘棋。”云霁还是忍不住开口。 “哦?怎么说?”女人饶有趣味地问道。 “从赏梅宴到那封无名氏的信,再到比武擂台,当然甚至可能更早,你搭了这么大的一个戏台,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好哥哥的孩子啊。”她笑得轻快。 “又或许是因为……我是她的孩子?”云霁直直盯着她,试探道。 “不然我早死了,对吗?” 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她”是谁。 座上的女人突然不说话了,笑意在一瞬间变淡。 她只是慢慢坐直,而后仔细地打量着云霁,似乎想要透过这看到些什么,此刻,她才开始正视云霁。 “你真的……很像她。”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可是云霁懂了,她莫名轻笑一声。 “如果不是莫染,我也不一定活到今天吧?”恒亲王叛乱一事,这可不像莫情滴水不漏的风格。 “好孩子,你怎会这样想我呢?”莫情歪歪头看着云霁,继续说:“你是她的孩子我自然会保住你,至于其她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身体猛然向前:“这世道容不下她,这世道该死,那就没有谁是无辜的哈哈哈哈哈哈……” 说到此,她颓然倒在皇座上,眼神空洞,像是在回忆着:“她是这世间最好的人,是她告诉我女子亦可称帝,是她把我从这血窟窿里扯了出来……” “好孩子,你知道吗?我的谋划可不止这些……为了杀了他,为了让他悔恨地死去,我已经谋划了几十年了……” “从他的熏香,到那个海外的方士,他居然以为还可以和阿絮相见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异想天开,不知好歹。”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知道吗?他还妄想和我的阿絮共葬?简直是痴心妄想!他修了那么大的一座皇陵……里面是空的哈哈哈哈哈,是空的。我呀……我把他的尸身拿去喂狗了哈哈哈哈哈,还是汝京城内的野狗哈哈哈哈哈哈哈。” “原本我还是有些原则的,但是这朝堂之上的事……哪是小孩子的过家家,都是背手持刀的人,哪能永远光风霁月,我第一次亲手杀的时候……一晚上没睡着呢……” “不过啊,后来我想开了,连她这样好的人都能被害死,其她人死了好像也没什么值得愧疚的了,那都是她们应该的,投胎到这样的世道,受什么罪那也都是应得的……”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梦不到她了……为什么啊!是连她也觉得我手上人命太多了吗?可是这不能怪我啊!从来没有谁是无辜的,她们都有罪!” 她说着,一步步从王座上走下来,双手紧紧攥着云霁的肩膀,“阿絮……你为什么不来我梦里了……你是在怪我吗,你会怪我吗?” 云霁神色复杂,没有说话。 莫情一把抱住云霁,在她耳边呢喃道:“阿絮,你知道吗?我有时候会觉得,我和哥哥越来越像了,你说,会不会其实我们莫氏都是一种人?” “你知道吗?我有时候甚至会庆幸,我怕你见到现在的我……” “阿絮,怎么办?我不敢去见你了……” 云霁站着没动,只是轻声提醒道:“陛下。” 莫情猛然惊醒——“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阿絮,我忘了啊哈哈哈哈哈,你早就不在了哈哈哈哈哈……” 她摇摇晃晃地走回皇位,回到那至高至远的地方,真像个孤家寡人。 就在这时,门外有宫人来报:“陛下,大公主求见。” 不等莫情有反应,门已经被推开了。 那是一张云霁如何也想不到的脸。 “臣拜见陛下。”女子跪拜道。 是莫染的脸。 不对。 应该说,这就是莫染。 “你……”云霁一时语塞。 莫染还是那种熟悉的笑,带着些戏谑,一些不在意,又似乎还有些嘲讽:“恒亲王莫染犯上作乱,畏罪自杀。同胞姊妹莫梁出生时体弱多病,自幼养在须有观中,近日才回京。” 莫梁,莫染。须有观,虚有观。 不言而喻。 “云霁是故人之子,朕不会杀她的。”莫情打断了二人。 “哦?那倒是臣多虑了……”莫染看着座上的母亲,再次下跪,“那微臣就告退了。” 莫情甚至没有起身,只是垂眼看着莫染,“朕的提议你就不考虑一下吗?大公主救驾有功,手刃恒亲王残党,加封皇太女,入主东宫。” “真是可惜,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背叛自己的朋友,陛下。”莫染依旧将头贴在地上,没有抬起来。 “真是可惜,良善的人可当不了皇帝。”莫情慢悠悠地回了一句。 “不过……”她话风一转,“既然如此,见过‘莫染’的人不在少数,若你选择离开,则终身不可再出现在大月境内,明白?”她显得游刃有余。 莫染再拜:“微臣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走得很决绝。 “莫染——”莫情忍不住站起来,“你姓莫,我们始终是一种人。” 莫染回头,眸色中带着幽暗的水光,是决然也是不舍,是理解又是不解,“那就祈祷我永远不会有那一天。” 她跨门而出,衣角轻轻抚过门框,不留下任何痕迹。 莫情听懂了,眼眶有些红,但也只是有些红,她厉声道:“传旨下去,皇长女莫梁皈依九池山南华道教,代母修行。汝启元年,于云上城,羽化,登仙。” 语罢,莫情闭上眼,云霁似乎看见了一滴泪,又似乎只是错觉。 她们始终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人。 第27章 云霁匆匆看了一眼莫情,转头去追莫染。 “惊春——” 莫染已经走了很远。 在无边的宫阙间,她渺小得像是一粒沙。 听到云霁在叫她,莫染停下来站在原地等她。 再看一眼这云上城吧。 汝京的皇城修在山上,高耸入云,于是民间的百姓都这样称呼它。 可是凡夫俗子终究是凡夫俗子,高处不胜寒,只要住在云上,就可以抛下凡尘纷扰了吗? 有时候,住得太高了,哪怕只是稍微厚一点的云,都会让人喘不过气来—— ——更何况那厚厚的漫天云海。 按大月律,女子不可袭爵,哪怕是长公主之后也不能例外。 于是莫染自幼便开始女扮男装。 这是莫情给的解释。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莫染开始意识到,她那看似遁入空门的母亲恐怕从那时起就开始谋划。 莫染出生时八王叛乱,莫情刚生育完就上马带兵杀入云上城救驾,也因此不能生育。 莫染觉得,自己或许从那时起就注定是棋中之子了。 也许从一开始自己和母亲就是一段孽缘吧。 莫染看着远处走来的云霁。 云霁的加入让这盘棋更快地结束,当然母亲也确实是越发果断了。 莫染想起莫永饮下鸩酒后死灰的脸,心又不住地颤了颤。 太上忘情,果然只有断情绝爱的天人才能坐稳这云上城。 “惊春?你还好吗?” 再回神,已是云霁关切的目光。 莫染的笑容远没有方才那般完美无缺,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紫眸中的忧郁浓得化不开。 “我没事……”她一边说着,一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突然一个踉跄,云霁赶忙上前一步,抱住了她。 莫染的头垂在云霁肩上,只听她嘴里小声念叨着:“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 云霁不明白莫染想要说什么,但这世间本就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她没有问,只是轻轻拍着莫染的背,“没事了,我们回家去。” 汝启元年,皇长女莫梁于须有观羽化登仙。 相传莫梁自出生后一直在须有观代母修行,白玉京仙人感其孝诚,结发授长生。汝启元年,大公主莫梁于云上城羽化登仙,成了白玉京的判官。 今上闻此,思女心切,在大月境内广建判官庙。还于海外寻得一颗万年凤凰木为女塑像,供奉在汝京的判官庙内,香火不绝。 汝启三年,莫梁上仙将自己在白玉京的见闻托梦给了今上,今上亲自主持编纂成册,名曰《梁上经》。该书逐渐成为了文人的必读书目,她们自称梁学后生。 至此,大月朝逐渐结束了百家争鸣的时代,独尊梁。 莫氏的飞舟上只有云莫二人,莫染侧躺在榻上,看着渐行渐远的汝京,又给自己点上了一支水烟。 云霁在一旁陪着她,没有说话。 烟云缭绕间,云霁总觉得自己窥见了什么。 我去衔青书院是自己偷偷去的,过了很久才告诉她。”没由来的一句话。 “哦?那真是巧了,我也是离家出走时没有告诉我阿秭。” 莫染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直勾勾看过来,“就是在禁卫军中从天而降的那位?你知道吗?依我对我母亲的了解,没有她你早就死了。” 说到这,莫染又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慢慢地再次笼罩了她,仿佛化不开。 一片空茫间,莫染继续补充道:“其实,饮下鸩酒的那一天,我就做好了不会再醒过来的打算。” 云霁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是像哄小孩一样,轻轻地慢慢地,拍着莫染的手臂,微笑看着她。 “一直到我们在幻境中炸了神像的那天,我才惊觉,我此前从来没有真正活过。” 莫染卧在榻上,仔细端详着眼前这片云雾。 她小声呢喃道:“其实我的字根本就不是‘惊春’,那是我自己随便起的。‘不尘’,是母亲给我起的字。她的不臣之心,几乎藏入了我完整的一生,我有时候会想要反抗,可有时候我又会觉得,我上辈子一定欠了她什么,等这辈子把债都偿清了,就可以了无牵挂一身轻松了。” 云霁拿过莫染手上的水烟,又替她盖好被子。 “你已经偿清了。” “睡吧惊春,等一觉醒过来,我们就到家了。我们还要去煮酒寻花,赏月烹茶,放风筝,看星星,逃课去打马,去爬雪山,去草原躺着,去吹风,去听雨……我们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今晚我在这守着你,你安心睡吧。” 雾慢慢散了。 云霁吹灭了琉璃灯,轻轻哼着西洲的古曲。 莫染突然觉得自己困极了,似乎从来没有这般疲倦过,迷迷糊糊间,像是坠入了一个很柔软很温暖的地方。 在半梦半醒间,莫染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春天快来了。 第21章 惊春 “所以……你其实是个女生?”乌日娜表示震惊。 “那完蛋了,书院里不知道有多少女生要心碎了。”林深嘀嘀咕咕了大半天,云霁就听出这一句话来,忍不住反驳:“怎么?是女生就不能喜欢了吗?” 林深转念一想:“也是诶……有道理!” 莫染握着那杆白玉长烟,半依在桌子上,“怎么?你姐姐我不像吗?” 云霁一手按下她的烟斗,一面打趣着:“别理她,这家伙最近断情绝爱遁入空门了。” 失语地后来发生了什么都略有耳闻,大家都很默契地避开了一些话题。 乌日娜突然举手:“哦对了!我昨晚写完了我们这次历练的报告,今晚大家都再看看签上名就可以上交书院了。” 林深尖叫着扑向乌日娜:“天呐娜娜,我爱死你啦!” 乌日娜再次举手:“哦对了!我听说书院边上新开了家烤肉店,是青州的烤法,我们今晚去试试?” 关萧看起来对此颇有研究:“我这次回来都调查过了!书院南边新开了家糖水铺子,西边那家难吃的饺子店终于倒闭了换成了左州小笼包,旁边还开了娜娜刚说的那家烤肉店,东门出去有家酒肆今年春天新上的竹青米酒那是香了几条街啊!咱晚上先把报告交了,然后一路逛过去,怎么样?” 游潜也难得参与大家的讨论,“确实是好久没喝酒了,这安排不错。” 莫染突然站起来,“我先去睡会,一会你们先去吧。” 莫染走后,云霁深深地叹了口气:“她从上飞舟的那天起就这样了。不爱吃东西,怎么逗也不笑,每天不是躲在屋里抽水烟就是睡觉。” “哀莫大于心死。”游潜望着莫染的背影,轻声说道。 这回,连乌日娜也眉头紧锁,“这要必须要想个办法。” 关萧也愁得在屋里走来走去,这时,林深突然抬起头:“有了!” 翌日。 “去哪?”莫染觉得莫名其妙,这大早上的。 “走嘛走嘛,你一定会喜欢的。”关萧和乌日娜一边一个,推着莫染。 是一个院子,就在书院边上,一条小巷走进去才看见大门,闹中取静。 第28章 莫染正觉得古怪,“你们这一大早到底搞什么名堂?” ——“当当!”门被打开,探出林深和游潜的头。 只见她俩一把抱住莫染:“惊春,欢迎回家!” 莫染怔愣在原地,眼泪,一下就滑下来了。 就像是,三月间,溪水的冰面突然裂开,嘣的一声,有一个看不见的东西突然化了。 这才知道,是春天被惊醒了。 其实我的这个字是我随便起的。 今上是先帝的胞妹,二人据说感情甚笃。虽有自己的公主府,但一年中有大半时间她都住在云上城,我也因此久居云端。 常言道:“高处不胜寒。”温暖如春的地方自那时起就对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后来,我费尽心思偷偷逃离了云端。我假借莫氏旁支的身份,交到了朋友,我们一起去了左州、甘州、酒州……她们说有机会一定去失语地看看,我只是笑一笑。 再后来,我们一起去了昆州,衔青书院招新,我们也跟着去玩玩。 谁知道这一玩玩了个大的。 我又有了几个朋友,虽然看起来都有秘密,但没关系,我也有秘密,我们每个人都有秘密。 我原本以为我们就会一直这样,各自揣着各自的秘密,每每在交心之时突然沉默,猛喝一口。 但事情却慢慢往奇怪的地方发展了。 我这才发现,原来我们都是一群疯子。 就这样,冻了这么多年的心海突然被什么敲碎了。 真奇怪,明明是那般柔软的东西,也可以让心海碎开。 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 有点热,有点麻,还有点痛。 原来心是可以有知觉的。 原来心有知觉是这种感觉。 无意惊春三月,春溪化雨无言。 云霁笑着伸手在莫染眼前晃了晃,“怎么?感动傻了?” 林深赶紧将莫染往里推,“这院子可不小呢,左州园林的风格,有山有水的,花了我不少银子捏。” 一边走一边絮叨着:“我想着呢,这书院的院子也不差但是一个人住终究是有些冷清了,以后咱六个住一起,热热闹闹的,多好。” 走过一个长廊,一行人带着莫染走进一个屋子,林深拍手道:“这就是你的屋子啦!啥都准备好了,你人直接住进来就好啦!我们布置了好久呢!” 乌日娜挽着莫染的肩膀,带她向左边看:“这屋子是我们一起给你选的,左窗的玉兰应该过几日就要开了,你看,全是花骨朵。” 云霁也默默把手放在莫染的肩上:“是啊……春天要到了呢。” 莫染从进门后就一直没说话,她始终在笑,仿佛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流泪。 而眼泪呢,或许只是想要把这些年的都补回来。 我其实算是一个孤僻的人。 毕竟我是女人这件事被发现了是要杀头的大罪。 所以,每每当先生夸我功课做得好时,我看着他,总会忍不住地想,如果他知道我是个女人,他还会说这些话吗?每每当皇舅封赏我时,我内心也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叫嚣,如果他知道我是个女人,他还会这样吗? 我从不觉得我是个女人有什么错。 那就一定是有什么东西错了。 那时的我还看不清。 总之,我自幼年起就怀揣着一个过于沉重过于庞大的秘密,我花了很久的时间才让自己长得比那个秘密还要沉重,我自幼年起就独自一人。 母亲遁入空门,不问世事。当然我现在知道了这只是个幌子。 或许执棋人也会害怕自己对棋子产生感情吧。 但其实她也有教会我一些东西。 比如,当个女人本就没有什么错。 再比如……我不知道了。 不论如何,我不想成为她那样的人,或者说,我希望我不会成为她那样的人。 我不喜欢“不尘”这个字,它就和我的母亲一样,远没有表面的那般无欲无求。 不尘,不臣。 我不想连名字都成为她野心的注脚。 我想有我自己的字。 鄙人莫染,字惊春。 这里面藏着我的一个愿望。 可惜云上城没有春天。 所以,这其实是我过的第一个春天。 “谢谢你们。” 百般思绪到头来只有这一句话。 总会有那么些时候,不论说什么,都显得有点多余。 刚搬来第一天,东西有些杂,大家各自回自己屋里收拾。 院子还差个匾额,林深让莫染想个名字。 “就叫留园吧。” 山光物资弄春晖,莫为轻阴便拟归。 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 收拾到一半就被林深拉去去郊外打马。 在将这份历练报告交上去之前,大家还有几天假。 地阔天长。人在渺小时,心胸反而更宽阔了。 一行人策马向前。 远处群山起伏,妩媚多姿。曲水萦绕若衣带,消失于天际。阳光从西边斜着洒下来,空中似有金粉,被点染着晕开。 莫染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从未如此轻盈。 “啊——”林深长呼一声。“你姥姥我活着回昆州啦——” 是的,有些经历,回忆起来时才显得分外惊心。 “啊啊啊啊——”关萧在后面挥马鞭,“你们等等我——” “关萧——你叫得——好像一只猴啊——”乌日娜忍不住吐槽。 莫染笑了。笑得很开心,仿佛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她也学着她们的样子,“啊——”似乎还不够,她继续喊:“啊————”远处山川浩远壮阔,金乌仿佛将逝又宛若新生,莫染用尽全力,“往事皆休——来者可追——” 或许,真的都过去了。 误落尘网二十载,休恋逝水后问仙。 马蹄向前,山川大地被她们抛在身后。 远处传来阵阵雁鸣。 云霁仰头,是西洲的水云雁。 她在马背上招手长唤。 一只雁落在她肩膀上,脚边绑着一个竹筒。 云霁将竹筒取下来,又拍了拍肩上的雁,只见它振了振翅,飞走了。 竹筒内是一个信封,云霁勒住马,打开信封。 里面没有书信,只有一枚被压平整的桃花。 昆州的桃花已经开得有些败了,但有个地方还没有。 是时候该回去了。 第22章 了结 西洲北部似有数万重山,云雾弥漫,重峦叠嶂,这是普通人万万不敢涉足的漫天云海。 有一女子在其中闲庭信步。 她负手走着,嘴上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仿佛在自家后院散步。 只见她来到一棵树前。这棵树大约有九人合抱那么大,看着像是凤凰木,阳光从羽翼般的枝叶投下来。树干向四周延伸,不是呆板的笔直,像是女人有力的手臂,极富有生机。 云霁将手放在树上,笑得温柔:“好久不见。” 有风掠过,树影斑驳摇晃,阳光疏疏落下,照得云霁的眼睛亮亮的,有一种神性的美。 第29章 树枝开始动了起来,发出稀稀疏疏的声音,慢慢将她包围起来。 再睁开眼时,已经在九池山了。 九池山有三峰九池,分别为苍峰,池峰,不老峰;永霁池;瓷池,寿池,曲池,赦池;翡池,明池,翠池,清池。其中瓷寿曲赦四池是温泉,池边满是青草与野花;永霁池在不老峰顶,终年不冻,永霁无雨,相传为姑射仙人的眼泪;翡池地势最低,岸边有许多桃花树,每一棵都像是古老的巨兽,匍匐在地上,不知年岁。 云霁顺着小溪往上走,来到翡池边。 桃花开得正好,满目灼华,遮天蔽日,若瀑布般倾泻下来。 花枝轻轻晃动,在风中喧嚣,缱绻的粉,层层叠叠遮住了视线,与枝干的古朴深邃相互映衬。 云霁熟练地睡在一棵桃树上,静静地感受古树的呼吸,花一会就落了满身,轻轻的,很温柔。 远处走来一个身影,淡绿色。 “它们告诉我你在这。” “它们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 “在你看不见的地下,根系远比树冠延伸得更远。” 云霁突然转过身,莫名不想再理她。 一个东西戳了戳她的手肘,冰冰的。 “什么啊——” “桃花酿。” 云霁也不转头,只是伸过去一只手。 然后她的手腕就被握住了。那人抓住她的手腕,手指轻轻摩挲。 云霁突然觉得有点痒,一下从树上坐起来,“干嘛?” 那女子往前走了一步,仰头看着坐在眼前的云霁:“我想你了。” 斑驳的花影洒落在那人脸上,一双金眸滚烫地能把人灼伤,云霁不自觉地用手指细细描摹那人左眼附近的绿色纹脉,不说话。 云霁觉得自己的手指越来越烫,在手指即将触碰到那双金眸时,她猛地一惊将手指弹开,“别勾引我,桃花酿呢?” 那人乖乖奉上。 一口冷冷的酒下肚,云霁才觉得自己清醒了几分。 “消气了吗?” “一壶桃花酿就想应付我?”云霁轻笑一声,斜眼看着她。 只见她轻轻将一只手放在云霁的后腰上,微微用力,而后仰头盯着云霁,笑得很明媚,“我会让你消气的,妹妹。” 云霁实在有些忍不了了,“云熹!你能不能不要耍流氓!” 云熹的手没有松开,只是歪头望着云霁,“我有吗?” 而后她又将头放在云霁大腿上,闭上眼,“可是你都没有说想我,妹妹。” 云霁只是用手勾起云熹的下巴,“你不是也跟着我去衔青了吗?甄夫子。” 云熹低头蹭了蹭云霁的手,而后在她掌心落下一吻,“我那是太想你了,你出门都不告诉我。” “有树的地方你就能找到我,还用我告诉你吗?”云霁轻轻用手描摹着她左目边的叶脉,细声说道。 “可是你不告诉我,我就会忍不住地想,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云熹握住云霁的手,将脸埋在她的手掌中。 云霁轻轻叹了一口气,望着云熹湿漉漉的眼睛,俯身在她眼角落下一吻,“我们不吵了,我们回家。” 云熹将云霁从树上抱下来,转身间,云霁错过了云熹狡黠的笑,二人并肩向着桃花深处走去,今年的雪,化得不算太迟。 又是一年春。 九池山没有外人,云霁恢复了白发紫眸。在和莫染进行了一些友好交流后,她已经可以控制自己的眸色和发色了。 “这次还回衔青吗?”云熹似是不经意地问道,一边玩弄着云霁的白发。 “回。”云霁望着永霁池,像是在想着些什么。 “啊?”似是很不满。 “你还有事情瞒着我。”云霁转头看着她,抓住她下巴,忍不住重复道:“你还有事情瞒着我。” “哪有。”云熹把头埋在云霁脖颈间,不看她。 “呵呵。把腰上的手拿开。”云霁有些烦躁。 “不要。”说着又捏了一下。 人们口中神秘而隐居避世的仙家大派九池山,其实只有两个人了…… 二人在永霁池垂钓。 永霁池终年无云,水和天的界限模糊得看不清,仿佛一直往前走就能走到天上去。 “这真的能钓上来吗?”云霁对此表示怀疑, “我也不知道啊。”云熹将头靠在云霁肩上,笑眯眯道:“你还是没辟谷吗?” “五味令人口爽,等我爽了再说。”云霁满不在乎道。 云熹闻言头一转,在云霁脖子落下一吻,也不说话,只是直勾勾盯着她。 云霁撇了一眼,连忙用手遮住她眼睛,看着眼前的永霁池道:“在你打算把你瞒我的事都告诉我之前,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云熹抓住云霁的手,目光幽怨,没有再说话。 鱼没有上钩。 鱼始终没有上钩,云霁有些等不了了。 她起身向着永霁池走去,云熹长叹一声,“一定要如此吗?” 云霁看着永霁池面,“鱼儿活在水里,它永远不知道水外的世界,是怎样的轻盈,又怎样的沉重。阿姊,我不愿做水中之鱼。”她回眸,看着云熹,眸中有说不清的情绪潋滟涌动。 “在我杀莫怀之前,他告诉我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他说……天道已死。” 哗啦——天空顿现一道惊雷,晴天霹雳。 异象突生。 乌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聚集,浓浓地滚动,似窥伏的野兽,仿佛活了过来。 “阿姊,你还是在那棵老桃树下等我,我很快就会回来。” 云熹还想要说些什么,云霁轻声打断她。 “阿姊,这是我自己的因果。” 凡人畏果,神人畏因。 知道劝不回眼前的人,云熹只能上前一步,轻轻在云霁眉间落下一吻,“好,我去老地方等你,你早点回来。” 而后转身离开,不敢回头。 云霁一直看着云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她才转身,走向永霁池。 “是时候该做个了结了。” 永霁池没有回答她。 天上的乌云似在一瞬间凝固,红日的金光从云缝中透出来。 气氛一事有些诡异。 云霁没有在意天色的变化,她只是朝永霁池走去,一直走,在踏上水面的那个瞬间,她没有掉下去。 她就这样一步步向前,向着那红日走去。 第23章 永霁 “小时候,我每次被罚,都会偷偷跑到湖心来。” 云霁在湖面上一步步向前走着,湖面是红日落下的粼粼溶金,晃荡着。 “最开始还是坐竹筏……”她坐在湖心,衣服早已湿了一大片。 不远处是绵延的雪峰,云霁静静望着,像是在怀念着什么。 “八面环山,终年不冻,永霁无雨。真好啊······是吧?” 她突然躺在湖面上,眼中的柔波在暗暗涌动,浓烈的,冰冷的,炽热的。像是情人的呢喃。 “那时候,我也觉得,只要躲起来就好了。只要躲到湖心,阿娘就会来找我,什么事,只要躲一躲,就过去了。” 第30章 云更浓了,挣扎着,想要拦下日光,光突然淅沥了——刺烂了云层——水汽在蒸发着,牺牲着。 太阳仿佛在落泪。 “天道不仁,终于还是夺走了她们——你看,找我的人再也不会来了。”云霁依旧在笑,眼里是氤氲的光。 “永霁啊…我躲不掉,你以为,你就躲得掉吗?”云霁依旧躺着,单手捧了一捧湖水放在耳畔,低语着,吟吟地笑。 湖面依旧平静无风。 云霁不想等了,只见她抬手,湖面以她为中心开始结冰,天空骤然开始飘雪。 “他已经告诉我了……你是帮凶!你是帮凶!” 冰面猛然开裂,掀起巨浪向云霁袭来,云霁左手一挥,巨浪再次结冰。 “不装了呢。” 这其实是一个过于烂俗的故事。 一个天才和普通人的爱情故事。 她们的爱河中出现了浮冰——来自一个普通人面对天才时深深的自卑——水变成冰还是水吗? 莫怀无法克服这种自卑,更无法直视爱人澄澈的双眸——他甚至无法区分自己是忮忌这份天赋还是忮忌这份透明。 云絮是坦荡之人,更是完整之人。一个过于完整的人总是无法交付太沉重的爱。当完整与破碎相遇,除了救赎之外也可能是依旧完整与更破碎。 总之她们爱过,然后分开了。 再后来,因为一些云霁还不太确定的原因,天道找到了莫怀。 莫怀因此拥有了神明的力量——自上古天地崩裂神死仙贞后,混沌之气上下分散,上为乾气,下为坤气,云絮是古往今来合乾坤的第一人,现在,莫怀成了第二人,在天道的帮助下。 莫氏本就是九霄母神的后人,遗神以身为祭造灵屏才保下的九霄后人,这才是她们身怀紫眸的真正原因。 九霄血脉再加上混沌清气,莫怀觉得自己赢定了。 是的,他从始至终只是想要赢一次,但有些事情不是他能想象的。 严格来说,他只是沟通云絮与天道的媒介。 那时云霁不大,但也有些印象。 云絮只是说要去了结一些事情,云霁不知道她去了哪。 只是她在那时应该就感应到了,此事不仅关乎莫怀,更关乎天道。 云絮不是为情而死,她是战死的,她是战士。 永霁为这一切提供了场所,只有古神之泪可以使这一切发生的悄无声息,双方或者说三方在一中奇怪的默契中达成了共识。 她最后死在了九池山,那个雪似乎永远也不会融化的地方,一颗飞絮就这样永远停靠在了故乡。 后来,云霁把自己困在不老峰顶——那个没有人踏足过的绝境。 说实话,云霁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她确实想要在浑噩中结束此生。 既然连阿娘这般惊才艳艳的,光风霁月的人物都注定陨落,注定不得善终;既然注定了是水中之鱼,笼中之鸟;就这般浑浑噩噩了此残生,又有何妨? 可是再后来,她从那捡回了一个人。 云霁第一次见到云熹是在九池最北边的那座雪峰——不老峰。 没有人去过那里。那是云絮没有音讯的第九十三天,云霁终于意识到了一些事,可她只想躲起来,没有地方比那更合适了。 整个九池山,恐怕只有那里,能够不唤起云霁关于阿娘的任何回忆,那无边无际的空茫仿佛世界的角落,是最安全的地方。 云霁万万没想到的是,在不老峰——整个西洲的最高峰,有一棵树。 不是九池山常见的雪松,这棵树不是笔直的,树干盘虬卧龙,盘踞在山峰的最高处,树枝蜿蜒,宛若华盖,以极其华丽的线条勾画天空。 云霁几乎是在瞬间就爱上了这棵树。 像是久别重逢,她就这样在这棵树下睡着了——哪怕化作这棵树的养料也好呀,云霁睡着前是这样想的。 醒来后一睁眼就是祂。 云霁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从见到她,或者说是祂的第一眼,云霁就知道,这是个神 不需要任何理由——尽管云霁并不知道什么是神,这个概念仿佛天生就是为祂创造的。 睫毛沾上了几粒雪花,安静而灵动的眉眼,低垂着。 尽管那时的祂看起来真的很脆弱,金色的眸子在这片茫茫的雪中仿佛下一毛就要被淹没。但是云霁知道,这是神。莫名地,云霁很想把祂藏起来。 云霁抱住了祂——云霁笑得很满足,她觉得这几乎算得上是这几个月来唯一令人高兴的事情了。 虽然云霁并不知道祂是谁,不知道祂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座从来没有人来过的雪峰。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呀,是不是也没有家了啊,那我带你回家好不好啊?” 变故就发生在下一秒——这位脆弱的美人突然掐住了云霁的颈,冰冷的指尖逐渐收紧,美人的眼眸中是戒备,是不解,也是警告——云霁的笑意却更深了。 “诶!你也用混沌清气吗?”她能感觉到的,自己丹田的混沌清气在以一种极不正常的速度流向眼前这位雪花样的人儿,大脑渐渐缺氧,云霁的视线变得模糊。 “不可以让我就这样死了哦,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的血也是个好东西。”说着,云霁挣扎着,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咬破自己的手腕,递到了祂的唇边,“没有骗你哦,我还没有告诉过别人呢。” 云霁笑得更乐了——小雪花的唇被自己的血染红了,嗯,被我的血染红的,她想。 祂突然松了手,云霁顺势倒在祂的怀里——好软,云霁正想着,大脑由于缺氧依旧不太清醒,“九霄……“,这是云霁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两个字。 云霁再次睁开眼。 冰原碎裂开来,混沌的,浑浊的。 待再次回复视线,永霁池不见了。 云霁望着自己虎口的那粒红痣,永霁向她的新主人俯首称臣。 她大手一挥,永霁池再次恢复原状,仿佛无事发生。 望着再次变晴的天空,云霁转身向山下走去。 桃花开得正好。 一如她的心情。 第24章 红豆 到山下时云熹已经睡着了,桃花落了满身,云霁有些责怪地看了那老桃树一眼,“你也不知道叫醒她,万一着凉了……” 老桃树晃晃树枝,似乎有些无语,懒得回答。 云熹睡得很香,带着浅浅的笑和淡淡的红晕,云霁盯着盯着,莫名也跟着笑起来。 轻轻捋了捋云熹的头发,云霁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来,向竹屋走去。 二人五年前在翡池旁搭了个小屋子,每年春天都会来住一段时间,九池山地势高,只有这里才有一抹难得的春色。 云熹的手指动了动,只见她把头在云霁脸边蹭了蹭,继续睡。 山上的冰泉也被引到了此处,云霁把人放在床上,想要去烧点泉水泡茶。今年春天左州的新雨茶,走之前林深给带的。 云霁给人盖好被子,又压了压被角,正打算去烧水,手腕就被抓住了,“别走。” “我不走,我去烧点水泡茶。”云霁捏了捏云熹的手指,笑着说。 第31章 云熹一把将被子盖过头顶,手却仍旧不放,“不准去。” 这才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云霁坐到床边,轻轻掀开被子的一角,“怎么了?” 是潮红的脸。 云熹也不理她,只是双手抱住她的腰,过了好一会,她才缓缓说:“现在是春天。” 云霁觉得很有意思,忍不住捏了捏云熹的耳朵,“春天怎么啦,春天还不让人泡茶啊?” 云熹觉得很舒服,不自觉地蹭了蹭云霁的手,而后慢慢地,在云霁腰上咬了一口。 好痒。云霁轻轻打了一下云熹的脸。 又过了很久,她才小声说:“不要走,难受……” 云霁这才突然意识到什么。 “所以,你之前每次一到春天就躲着我是因为这个?” 只见云熹皱着眉嘀咕道:“我那时对小孩子可没兴趣。” 云霁觉得有意思极了,捏了捏云熹的脸,和她一起躺在床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云熹感觉自己更难受了,伸手盖住云霁的眼睛,又将她人转过去,靠在她背上,有些微微喘气。带着一种模糊的沙哑。她轻声说道:“别捉弄我了,妹妹。” 感受到两人的手交叠在一起,云熹有一种莫名的满足,她忍不住在云霁背上落下一吻,感受到云霁的轻颤后,她又用脸蹭了蹭,“陪我这样躺一会,好不好?” 云霁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背对着自己,云熹看不见她的表情。 窗外的噪鹃一声声地忘情地叫着,嘶哑中蒙着一种说不清的潮湿的焦灼。 再醒来已经是晚上了。 云霁望着云熹的睡颜,在她眉间落下一吻,轻轻起身走到屋外。 夜晚的天空并不太黑,云在浓浓地翻涌。 云霁望着天际,并不言语。 起风了,有些微凉。 一个温热的怀抱从背后抱住了她。 “不准走。”她把头埋在云霁颈间,轻声说,仿佛是一个尚未清醒的梦。 “我没走。”云霁握住她环在腰间的手,温柔说。 “可是你会走的。”云熹笃定道。 云霁望着天边,眸色晦朔,“不会的,谁也不会把我带走。” 云熹这才满意,在云霁颈侧轻轻咬了一口,发出满足的声音。 云霁将脸颊贴在她的额头上,还是滚烫。 “永霁告诉了我一些事。”云霁试探着提到。 云熹没有理她,只是轻轻舔舐着云霁的颈侧,十分专注,百分认真。 “我说,永霁和我讲了一些事。”这次音量提高了一些。 “啊?”云熹猛然抬头,眼神迷茫。 “别装傻。” 依旧只是歪头看着她,轻轻咬着自己的嘴唇,盯着云霁的脖子不说话。 云霁气得推了她一把,“今晚不准和我睡。” 云熹只是抚摸着胸前被推的地方,望着云霁的背影,不说活。 还真是不好糊弄呢。 可是……真的,好痒。 想着又忍不住自己摸了两下。 云熹皱皱眉。自己摸,不舒服。 半夜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云霁认命地起来开门。 眼睛都睁不开,云霁看着来人:“嘘——躺下,我不想听。”而后滚回床上让出半个枕头。 云熹抱着她的腰躺下,“什么时候去昆州?” 迷迷糊糊的,云霁随意回道:“明天啰。” 腰上紧了三分,“啊?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云霁气不过,踢了她一脚,“我的好姐姐,你也不告诉我。” 长久的沉默。 很久很久之后,在云霁以为云熹已经睡过去后,云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轻轻说:“我害怕……” 云霁没说话,一滴泪落在后颈,很烫。 她知道她没睡。 “我怕你和她一样,输了,不见了。” 一夜无眠。 云霁一直到天色微白时才睡了一会,迷迷糊糊间,似乎有个很轻的吻,又仿佛是错觉。 等醒来时,云熹已经不见了。 是的,云熹不见了。 整个九池山都找不到她。 在翻遍了所有可能的角落后,云霁确定,云熹是故意消失的。 回到小屋时,桌上多了片树叶,拿起来看,上边写着:“相思苦,与君共饮。” 而后立马燃烧起来。 云霁摸摸手背,有点烫。 每次都是自己先走,所以这次……云熹偷偷先跑了。 这感觉,还真是……奇妙得很。 云霁笑了笑,也不收拾什么东西,拿着瓶桃花酿就朝下山的路走去。 确实是——相思苦。 第25章 游蝶 昆州,衔青书院。 关萧抱着一叠书走在路上,焦头烂额。 拜托了,你们快回来吧。 在云霁回西洲后的没几天,莫染留下一封信就不知去向,说是要去散散心;又过了几天,林深也不知所踪,甚至连信都没留下。 三日后,书院突然临时发布了一项考核内容,以入学试炼的分组为基础,再次进行文试武试的考核。 所有人都知道,不系舟当时断层第一;所有人也都知道,现在这不系舟只有三个人了。 少年意气,谁还不想去争一争呢。 怎么!就算真得不到,还不让人去试一试了? 一时之间,不系舟成了整个书院的靶子。 “要我说吧,这群人多半是闹掰了,那几个又都是小祖宗,当初就是来玩玩的,现在哪还管这些啊,连人都看不到了。” “我听说啊,她们去失语地的时候就闹崩啦,回来后就又大吵了一架呢。” “哎呦喂,都是群天之骄子,要真有了点不合,这要谁听谁的啊?我当时就觉着,这群人肯定长久不了!” “要我说,还管这群人干什么!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来来来,买定离手!押押今年哪组才是第一!” 关萧看着凉亭那群八卦的人,不愿多事。叹了口气抱着书继续往前走。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次考核是擂台赛,而且文武试同时进行。 于是乎,乌日娜几乎是住在那擂台上了,游潜更是一天也再没出过书房。 关萧更是每天都奔走在给二人端茶倒水的路上。 可怜、可叹! “都找齐了,你现在要那本?”关萧把书全放到桌上,累瘫在一旁。 这次文试采取论辩的形式,书院给出辩题,各组自行选择持方,选好后可向不同持方的组发起挑战。 游潜随便选了个反方,于是乎——本次文试除不系舟外皆是正方。 没有人可以拒绝这样一个完美的有可能战胜不系舟的机会。 游潜浅啜一口清茶,靠在椅子上,“我已经在这坐了五天了……” “啊?”关萧表示不解,还在帮游潜整理书。 “这些书都在我的脑子里,这些书不是给我看的。”关萧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从座位上跳起来:“什么意思,我还要去给娜娜端茶倒水呢!别来抢我一等大女仆的位置!” 游潜懒懒伸个懒腰,“该用哪本书的哪一段已经给你列出来了,加油!用你的智慧反驳她们!我现在需要去武试擂台活动活动。” 第32章 “可是……”关萧还想要说些什么。 “我真的——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想打架了。”望着游潜幽暗而泛红的眼睛,关萧突然闭嘴。 好可怕啊妈妈! 从没见过这样的游潜! 虽然是可怕的擂台战,但好歹有时间限制,这次考核一共只有九天,在坚持四天…… 想到还有四天,游潜的眸色又晦暗了几分,只见她活动活动关节,大步往擂台走去。 不管了,打完再说。 乌日娜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困了。衔青是有几分疯劲在的,擂台战就是字面意义的擂台,无论白天黑夜都不会结束。 往年似乎还要好上一些,你方唱罢我登场;而到了今年……十分惨烈地——变成了车轮战。 就连别的年级的人都听说了此事前来围观。 “这一届的师妹师弟当真是好有意思。” “那可不,我听说这位师妹已经在擂台上呆了五天了。” “我可是听说了!她在这几天内练就了闭着眼睛挥鞭的本领,已经有快一日没睁眼啦!” “请赐教!”这少年看着很兴奋——谁懂啊!排了一个上午终于排到我了!快来打败我吧! 游潜穿过人群走上擂台,“额……不好意思啊打断一下。”她拍了拍乌日娜的肩,“交给我吧小娜娜!“ “快去睡觉吧!我来接替你,我刚睡醒。” 乌日娜这才睁开眼,游潜懒懒伸了个腰,“我前几日买了些佛手柑当清供,睡觉时闻着很舒服,推荐你也试一试,快去吧。” 满是红血丝的眼下带着淡淡的乌青,是个人都知道她刚熬完大夜。乌日娜没有动,游潜笑着将乌日娜往擂台下推:“就当是我写文试稿写疯了想打人好不好?快去休息会。” 说完也不再管她,转身走向擂台:“来吧,跟你姥姥来过几招。” 话语间是掩盖不住的戾气。 乌日娜突然发现游潜大概是真的想打架了,二话不说,向床奔去。 阿床,再也没有人可以把我们分开了。 在她身后,游潜在瞬间化蝶。 游蝶翩迁,夺命无痕。 她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了解了不知道多少对手,到渐渐地,人们已经看不见游潜的身影了,擂台上只有一群翩舞的蝴蝶,轻盈缱绻,仿佛毫无危险。 到最后,没有人再敢踏上那擂台,可游潜也没有再出现过,那群蝴蝶就这样停留在了擂台上。 纤细脆弱,在阳光下几乎快要变得透明,像冰化在水中。 这就是云霁回来后看到的场面。 “游潜——”她大叫着冲过来,显然,只有云霁意识到了这意味着什么。 在她登上擂台的那一瞬间,杀阵漫天,血雾四散。红尘软剑早就断了,云霁抽出那把弑神的木匕首,吃力地抵抗着。 “游卓然,你给我回来!” 众人这才意识到,这群不知哪来的蝴蝶已经不分敌我。 那群梦蝶几乎在瞬间将云霁包围,没人看清里面发生了什么。 待它们再散开时,云霁已经半跪在地上,以手撑地,身上带着不少血痕。 一时之间,没人说话。 “你快下来!它们已经失去意识了!”过了半晌,有好心的师姐看不下去,大声喊道。 “对啊云霁你快下来!” “下来吧!” “快下来啊!”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劝她。 云霁有些踉跄地站起来,抬手擦干嘴角的血迹,举剑向着那群梦蝶,她用几乎无人听见的声音喃喃道:“可她是我朋友。” 梦蝶再次冲向云霁,带着天真的无知的杀意。 云霁岿然不动,她会战至最后一刻。 就在这时,空中传来被划开的声音——一道鞭子飞来把它们悉数挥开。 是乌日娜。 她来不及问发生了什么,只是大步跃至云霁身前,单手持鞭,面色是难得的冰冷。 “要死的还是要活的?” 云霁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地上,她看着乌日娜,嘴角还带着新鲜的血迹,微微笑着说:“随便打,死不了。” 又是一鞭挥过去,快得只看得见残影。 乌日娜步法变幻,远远听见她说了一声:“好。” 这群梦蝶着实难缠。恍兮惚兮,窈兮冥兮,杀意暗隐,翩迁忘机。 半柱香下来乌日娜隐隐占了上风,但一时也难以决出胜负。 就在正焦灼时,云霁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了——“娜娜,后退!” 乌日娜闻言速速后撤,也不问为什么,行止间自有种无言的默契。 只见云霁抬手挥出一道水墙,将这群蝴蝶包围起来,慢慢聚拢,那看似易碎的梦蝶想要破水而出又被水中一层金色的网拦住——那是永霁的力量,传说中南华母神的最后一滴泪。 云霁睁大眼。竟然真的有用。 她踉跄着向前,看着眼前这枚越缩越小的金色水球,双手高举那把短小的木匕首,尽全力向下挥去。 “砰————”似有一阵巨响从遥远的水下传来,听不真切,但应当是惊天动地般的动静。那水球似乎裂开了,又仿佛在迅速地膨胀,一时间擂台上白雾弥漫。 大约一刻钟后,浓雾几乎在瞬间散去,那群梦蝶消失了,台上多了道身影——那是游潜,只见她双手交叠在腹前,神色恬淡,似乎沉溺在一个很美好的梦中。 云霁盯着她看了一会,确认她没事后——“咚——”狠狠踹了她一脚。 游潜大梦初醒,她似乎还没意识到这是在哪,只是有些不解地看着云霁,又看看乌日娜,“这……雪迟回来啦?” 云霁盯着她,面无表情地,一字一句地说:“我他爹的要把你剁了拿去喂狗。” 第26章 家主 游潜一面带着讨好的笑一面给云霁上药,“我的好姑奶奶,口渴不?想喝茶不?” 云霁回给她一记白眼,“咳咳,我要喝西洲秋荷露沏的江左雨前茶。” 游潜听得一激灵,立马给她捶腿,“好姐姐,我的好姐姐~咱喝昆州衔青春荷露沏的新雨茶可好?可怜可怜小人吧~” 云霁直接毫不客气地给了她一脚,“你是会偷懒的,那我要喝负礼山顶雪泡的。” “好嘞我的小姑奶奶!小的这就去给你取雪水!”说着拿起酒壶就往外跑。 “回来!”云霁觉得自己会再被气死一次。 游潜闻言又立马进屋,微笑歪头看着她,乖得像只小鹌鹑。 云霁看着游潜,不说话,过了很久,她才轻声说:“你这次要吓死我了。” 笑容就这样僵在了脸上,游潜的神色变得复杂,像是愧疚,又像是开心,又似有些后怕,“以后不会了。” 只听见她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母亲说我要找到自己的锚,现在已经找到了。” “以后都不会了。” 不系舟依旧是断层第一。 但是擂台的化蝶事件为此情添上了几分神秘色彩。 人们对此有诸多猜想,在衔青中被一届又一届的学生传得是越来越玄乎,当然那是后话。 考核结束后就是书院的夏日假,四人在别院待得百无聊赖。 第33章 一连数十日,林深依旧毫无音讯,连一封书信都没有。 “房间毫无打斗痕迹,绝对不是突然被带走的;床头的那个布娃娃带走了,说明是自己收拾行李走的;常用的衣物的什么都没带,说明走得匆忙……”乌日娜一条一条地分析着,百思不得其解。 “最关键的是!咱们游上仙那日就起了一卦,说是‘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关萧补充道:“所以说,安心啦,我觉得问题不大的!” 游潜在一边,没参与讨论,过了一会,她突然反应过来:“雪迟呢?” “没看见啊……”自从林深和莫染走了后,这院子冷清了不少。 游潜刚想去寻她,就看见云霁急急忙忙跑过来,“有左州的消息!” 她手上拿着一张信纸,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急急将这信纸展开放在桌上,“其他都不重要,大致就是说听说了不系舟的名声,想邀请我们去为左州今年的商会什么的,关键是这落款……” 云霁还没喘过气,指着那落款处—— ——众人连忙看去,上边赫然写着:左州林氏家主林深意晚。 “据我的消息,林氏家主在一个月前还是林沐伯母,更何况……林深还有一位胞姐,一直作为下一代家主在培养,要不然也轮不到林深天天在外面到处逍遥……” 关萧家中与林氏有些往来,对林氏内部的情况也略知一二。 “总之,这很不对劲,据我所知林深与她姐姐林溪关系很好。” “肯定出什么事了。”乌日娜皱着眉,不知在想着什么。 游潜手上掐着小六壬起卦,“留连,赤口,速喜。” 一时大家都没有说话。 “走吧诸位!”云霁一拍桌子,“管它发生了什么,去左州走一趟就都明了了!” 游潜乌日娜交换了一个眼神,齐声道:“走吧!” 关萧拿起刀就往外跑:“你们先收拾东西,我去挑马!” 说走就走。 一行人连夜策马赶路,翌日清晨就到了左州。 “家主!衔青书院有人求见!”林深方才用了一口甜粥,闻此立马站起来:“快请!” 只有云霁和游潜两人。 云霁看着座上的人。发髻不再是懒懒地挽着,额前梳得一丝不苟,不带一点散发;最爱的宝石抹额也不带了,簪着一顶祥云点翠冠,贵气四溢,不怒自威。她坐得笔直,眉头不自觉微蹙着,全然不似往日的轻松懒散,云霁突然觉得,那顶发冠,有些太重了。 “怎么……”林深话还没问出口,“关萧太着急打马摔了,娜娜带他去找医师了。”云霁一边说着,一边向林深眨眨眼。 林深看着她没说话。 游潜一把揽过林深:“走吧家主大人,咱进屋说。” 林氏大宅极大,云霁都不记得自己拐过了多少道弯才来到林深的寝室。 林深挥挥手,屏退了侍从,“你们都出去吧,不要让人来打扰。” 在寝室门被关上的那一刻,游潜和云霁已经把乌日娜揽在怀中了,“我们来了。” “你们一来……我就觉得有底气多了。” 声音是克制而平静的,不似以往那般总带着些娇嗔,云霁心情很复杂,她轻轻拍着林深的背,“别担心,我们都在呢。” 游潜温柔地看着林深,抬手护住她的头,宽大的衣袍下没人能看见她的表情,“想哭就哭出来吧。” 过了一会,衣袍下传来小声的抽泣。 少年人在与这世道打交道时总是不免阵痛,但是身后有同路人的感觉终究是不一样的。 此事实在是说来话长。 我有两位母亲,这在左州并不是什么秘密,阿母林沐是左州林氏的家主,阿娘李舒远曾是酒州的一位游侠。 我和阿姊都是捡来阿娘在游历是捡到的小孩,但是这并不能代表什么,我始终觉得,我们是这世间最美好的一家人。 阿姊比我长上几岁,在我还是小乞丐的时候我就认她做阿姊了,没有她就没有我。 这些年阿娘的身体不大好,阿母虽名义上还是家主但已经很少过问林氏的事情了,族内事务都是阿姊在操办,大家都默认她是下一任家主。 阿母是传统的儒商,讲究仁义,但阿姊不是。她本来就是从那血窟窿里爬出来的,我甚至会觉得,让阿姊讲求仁义,本身就是一件残忍而讽刺事。 若说阿母是林氏的守成之人,那么阿姊就是那位开疆拓土者。狠辣,狡诈,重利轻义,睚眦必报,这些词我这些年都快听腻了。总之,六年的时间,林氏的商业版图从左州一个不出名的小城到左州再到整个陆东,这就是我的阿姊。 我的果敢的,强大的,无所不能的阿姊。 十三日前,阿姊突然来信,阿母昏迷不醒,让我赶紧回林氏一趟。 回来后,家族会议上,一向亲善的小姨突然向阿姊发难,不知哪来的什么狗屁人证物证,所有证据都将谋害阿母的凶手指向阿姊,她们说,是阿姊等不及了。 真是荒唐,这根本不可能。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太快,我都有些记不得了。 会后阿姊给了我一杯甜酒,等我再醒来时,她们说阿姊想要囚禁我,已经被家丁拿下,二姨和小姨都说要将阿姊赶出去。 我根本来不及反对,就被推上了家主之位。 不是,这怎么可能? 我的阿姊手段不可能这么拙劣,更何况,她想要我的命都可以随时拿去,为什么要这么做? 家中的各位族姨族姊也像是昏了头一样。 慌忙中,我唯一来得及做的事就是让人把阿姊偷偷囚禁起来。 感谢阿母,从小就给我们培养了各自的心腹,让我还有几个可用的人。 这真的太荒谬了。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很想连夜打马回昆州,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阿姊不可能害我,但是她一定有事情瞒着我,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先控制住她,不让她干出更多我不能理解的事。 虽然我总是在怀疑,就凭我手中那几个人,到底能不能困住她。 总之,她暂时没有逃跑,这已经让我很满意了。 哪怕是执棋人,也应该有时不时奖励奖励棋子的自觉更何况她是我阿姊。 我原本还想要做些什么,但是我现在已经意识到,这根本就是一盘我无法想象的局,我只能被推着,往前走,往前滚,甚至往前爬。 坐在林氏家主的位置上,我如是想。 望着座位下乌压压的人,我突然觉得她们每个人都很陌生,好似第一次察觉出她们都披着皮。 好想回昆州,我真的要撑不住了。 鬼使神差的,我向昆州写了一封信。 哎,本来不想把她们牵扯进来的,这局下得太奇怪,太没章法。 可是,我真的要撑不住了。 对不住了,朋友们,请随我到这局中摸爬滚打一遭吧。 第27章 闹剧 “哟?终于舍得来看我了?”云霁听见了一阵铁链的哗啦声。 “啧,怎么还带了别人?”铁链发出重重的一声,听得云霁心中一颤,她看了眼林深,没有任何表情。 第34章 这是一间密室,藏在书柜后。云霁抬眼寻去,一红衣女子侧卧在软榻上,乌黑的长发随披散着,赤着脚,左脚腕挂着一个种种的铁链,限制着她的行动。 “呀,没见过,新朋友呀?”游潜闻言朝软榻上的人看去,她像没骨头般依在软榻上,眸色漆黑而深邃,像是能吞噬一切,游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般奇怪的比喻,但自己确实从未见过这般黑的眸,最纯正的黑,不参杂一丝色彩,也淹没一切色彩。 桌前的粥和糕点一口没吃,看着像是今早送过来的。 林深没有回答那女子,她只是端起那碗粥,径直朝着那女子走去——只见林深抓住了她的下巴,而后用力将那碗粥给灌了进去。 面无表情,但云霁莫名看出了一丝狠戾,与那女子眉宇间的如出一辙。 “好凶呀小深……” 林深没理她,只是拿手帕慢条斯理地擦着手,“见笑了,这位便是家姊。” 这就是林溪。 在左州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手段之狠,手腕之硬,云霁早在西洲时就有所耳闻。 “她们说,你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林深抬眼撇了她一眼。 林溪抬手遮住天井落下来的疏疏的日光,眼睛像是一汪墨泉,她没有看林深,只是在手中把玩这那缕日光,“这不是为了让你来看我吗?哪想还带了别人。” 云霁游潜大眼瞪小眼,不敢说话。 这当真是,精彩极了。 “你的男宠和……和女宠们,全被我遣散了……”林深再次语出惊人。 “哦?”林溪突然从软榻上爬起来,带着玩味的笑,“那不挺好的,你不是早就看不惯她们了。” “我没有。”林深负手离开,头也不回,“我的意思是,等你的下完这局后,还要麻烦你自己再重新组织一下了。” 云霁还瞪着眼睛,游潜看了林深一眼,连忙拉着云霁跟上去,走前还不忘抬手:“告辞告辞……” 林溪也笑着挥挥手。真是有礼貌的小朋友。 游潜拽着云霁出了密室,林深坐在茶室里,一言不发。 半晌后,她抬手重重将一盖碗扔到地上。 林深双手覆面,尽力整理着自己的情绪,“她永远是这样……只要她不想说,没有人可以从她口中套出任何东西。” 远没有方才在密室中的那般游刃有余。 云霁轻轻拍着林深的背,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书院里的事她们或许还能从容应对,但在这书院外…… 有时候,甚至连看都看不清。 “家主!医师有要事求见!” 林深一下子站起来。 她似是有些紧张,顿了顿才道:“去客堂说。” 客堂。 医师站在堂前。 “额……”他抬眼看了眼云霁和游潜,欲言又止。 林深浅浅吃了一口茶,头也没抬:“自己人。” “是是。”医师伸手擦了擦额间的汗,“林老家主的这病症确实是闻所未闻…在下翻遍典籍也实在是……” “我不是来听你说这些的。”林深看着手中的茶,打断道。 “不过老家主吉人天相,在下的师姐曾从林氏的幻境中带出来了一剂方子,或许可解,只是……” 医师又擦了擦汗,没有再说下去。 “只是什么?”林深依旧慢条斯理地吃着茶。 “只是……现在还差一位药引,在下行医数十载,真的是闻所未闻呐——”医师似乎在斟酌着用词。 “但说无妨。”林深放下盖碗,定定看着他。 “那位药引叫做——弑神沙。” 林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弑神作何解?” “这说来也怪,幻境外的典籍中从未记载过这位药,只是那方子的背面有一行小字,说的是:‘神陨风沙间,弑神沙吹雪。’” 云霁心下一惊,抬眼向林深看去,林深的目光也正好撞过来。 弑神、风沙、幻境……她们还真在一个风沙漫天的幻境里弑过神…… 那医师继续磕磕绊绊道:“这位药在下从未听过,可在下觉得,既然这药方都出自我林氏的幻境,那说不定这药引——” “我知道了。”林深打断了他。 “你先下去吧,我知道了。” 望着那医师离开的背影,林深重重叹了口气。 好密的一张网。 密室。 林溪靠在榻上玩九连环,她看着来送饭的侍从,轻声开口道:“她们去幻境了?” “是的,大人。”来人低头回答道。 林溪伸伸懒腰,驾轻就熟地用发簪解开了脚链,“呼——我的戏份算是唱罢了——得赶紧想想要怎么把我的小祖宗给哄回来。” 她随手将九连环丢给那侍从,向密室外走去,“给我备马。” “是。” 云霁趴着从天井向下望。 “人还在吗?” 云霁摇摇头。 “果然。” “那就按原计划进行。” 云霁打了个手势,转身翻出院子。 这唱戏最怕的,就是在一个台子上,各唱各的。 翌日。 李舒远在屋内给林沐喂药。 做戏做全套。 从早上起,右眼皮就一直在跳,李舒远揉了揉眼睛,压下心中不好的预感。 阿深已经去幻境了,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夫人!客堂有人求见——” 李舒远失手把碗掉到了地上,虎口被划了一道口子。 “咋咋唬唬地干什么!”按下心中的不快,她深深呼了一口气,俯身在林沐耳边轻声道:“别担心,我去看看。” “夫人——家主——家主她——家主她没了!”一侍从趴在地上,泣不成声,头都不敢抬起来。 李舒远处理伤口的手停在一半,突然觉得这红色很陌生,她在说什么?什么叫……没了? 游潜云霁一袭白衣站在林氏门口,满眼通红,身后是一口硕大的棺材。 看见李舒远,她们深深一拜,“伯母,节哀。” 李舒远看着游潜的嘴张了又合,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什么意思? 这里面是……是我的阿深? 李舒远仿佛这才意识到什么,她双手抓住游潜:“你说什么——这是我儿?” 她一掌挥开棺材,里面静静躺着一道削瘦的身影。 是林深。 惨白的,无力地,躺在那。抬手抚过脸颊,冰冷而僵硬。 李舒远死死抓着棺材,左手一抬挥开鞭子,她气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是谁……是谁干的!” “自然是这畏罪潜逃的叛徒林溪!”乌日娜和关萧提着神色恍惚的林溪策马而来。 李舒远一愣,几乎在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她的面色缓了几分,却还是作出一副气急的样子,转头向侍从吩咐了什么,那人立刻跑去院内,不见了踪迹。 林溪双手被捆着,脚一沾地就挣扎着跑向棺材,在看到林深的那一刻,她再也撑不住,跌倒了地上。 她没有去看李舒远,显然此刻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是费力地一点一点地往那口棺材爬。 第35章 “不可能……不可能……明明之前还好好的,不可能……” 没有回应。 “小深,你起来还不好?阿秭错了,阿秭再也不瞒着你了,你别吓阿姊,阿姊……” “来人!将这逆子拿下!”李舒远连忙打断她,她似乎这才重新收拾好了情绪,抹去两道淡淡的泪痕,恢复了当家人的架子。 云霁没想到李夫人会直接把林溪带走,上前一步想要拦下,“可是……” “云少侠。”李舒远打断她,带着些莫名的告诫的意味:“这接下来的,就是我林氏的家务事了……” 竟是一副送客的口吻。 林溪还有些恍惚,她用力推开想要带走她的侍从,死死扒着棺材,不松手。 李舒远气不过给了她一脚,“当真是高堂坐惯了,连这些江湖把戏都看不出来!你再仔细看看她是真死还是假死!” 林溪花了一长段时间去理解这句话,又去仔细端详林深,过了好久,突然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没事就好哈哈哈哈哈,没事就好……” 游潜伸手摸摸鼻尖,有些尴尬。 那毕竟也是乌日娜换了几匹马才从青州送来的家传秘方,怎么就成了什么江湖把戏了。 李舒远看着眼前这出闹剧,暴脾气地摸了把鞭子又放下,深深呼了两口气,“进去说!” 四人啥也不敢说,连忙点头哈腰的,先是给林深闻解药,又几人一起拖着棺材,乐呵呵地走进林氏大宅。 林沐已经坐在主厅等她们了。 四人见礼道:“伯母。” 林溪从棺材中做起来,揉揉眼睛,如梦初醒,“结束啦?” 李舒远一把揪着林溪耳朵,“你——你这简直是胡闹!” “啊——好痛!阿姊救我!”求救间隙也不甘示弱,还不忘回嘴道:“若我是在胡闹,那母亲您和阿娘就更实在胡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啊啊啊——好痛——” 林溪上前轻轻拍着母亲的背,“母亲消消气消消气……她也刚醒来,脑子还不太清醒,您消消气……”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挽着李舒远往主座上走,林深这才被解救出来。 四人低着头不敢出声——我的天姥姥,这好熟练呀。 主位上,林沐轻轻咳了一声,众人都向她看去。 “此事……是我计划的。” 第28章 再临 “什么?您的意思是,您忙活了大半天,就是为了让我去那个什么劳什子破幻境?” 林沐轻咳了一声,纠正道:“是在林氏后山出现的上古幻境,据林氏家书记载,每三百年现世一次,其中有关乎林氏存亡的秘密。” “那直接告诉我不就好了?”林深不理解,林深觉得很离谱。 “林氏族内……”林溪顿了顿,幽幽道“也是风波暗涌的。” 她眸光闪烁,忽明忽暗,让人莫名升起一种寒意。 林深陷入沉默。 关于林氏族内的明争暗斗,她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确实被保护地很好。 “而且……我需要一群人和你一起,确保你绝对的安全。”林沐浅浅饮下一盏茶,淡淡道。 关萧觉得很奇怪:“谁?我们?” 林沐点点头,“虽是利用,但于你们亦是机缘。” “林氏就没有死士吗?”游潜冷不丁地问道。 “小深的性格……你们也是知道的。”林溪玩着头发,满不在乎的口吻:“虽然这死士就是养来去送死的,但是她……她不会允许的。” 林溪想了想,又笑眯眯补充道:“不过你们放心啦,就算是这样,我还是都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什么? 送死的人。 云霁这才真正开始认识林溪,左州林氏的掌门人,一位以狠辣和狡猾著称的枭杰。 一时无话。 这世道从不良善。 几人对视了一眼,云霁开口道:“我们可以去。” “哦?条件?”林溪似乎有些诧异,上古幻境可不是儿戏,搞不好是真的要送命的。 “这世间的事,不止有利益交换。”乌日娜忍不住道。 “那更好了,高尚!”林溪拍拍手,显然很满意。 商人,最喜欢无本万利的买卖。 林深一直没说话。 她看看主座上自己的母亲与阿娘,又看看自己的阿姊,不知道在想什么。 原来,人命,在她们眼中,这么不值钱? 原来,人命,在她们眼中,也只是可交换的利益的一种? 有条件的。 “有条件的……” 众人看向林深。 “让那些死士出来。” “让她们出来,我就进去。” 林沐看着她,没有说话。 “阿娘……在我很小的时候,您给我讲过一篇文章,里面有一句话是:‘苍苍蒸民,谁无母父’,我做不到……” 这显然在林沐的意料之中,“但我只有两个孩子。我可以养很多死士,但是我只有两个孩子……” “我有这资本,去交换别人孩子的命,你又凭什么不允许我这么做?”林沐直视林深的目光,平静地开口道。 再善于投机的商人,也有不敢赌的时候。 林深又沉默了。 半晌,她才开口道:“我就这一个请求。” 她确实找不到理由。 如果在这世道讲究公平本身就是一个笑话,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要求林沐去平等地对待每一条人命,对她也几乎算得上是一种残忍。 “就算是,为我天真的坚持,做出的妥协,可以吗?” 漫长的沉默…… 过了很久,林沐才缓缓开口道:“好。” “什么?”林溪正用茶盖打着茶盏内沉沉浮浮的茶叶,听到这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 就她们这几个人?去上古幻境?去送命吗? “不行,那我也要去!” 林沐冷冷看了她一眼,“不要意气用事。” “她们这就是在意气用事!”林溪反驳道。 “你们必须有,也只能有一个人进去。”林沐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这背后的意味不言而喻。 一个家族的两位继承人不应该同时涉险。 林沐不愿多言,虽不显露,但显然是气急,起身时还不忘嘲讽道:“对不住了,我林氏小门小户,养不起两个良善情种。” 幻境前。 “关乎林氏生死存亡的秘密,你说我们真的能找到吗?”林深歪歪头,对此表示质疑。 “我觉得,你更应该考虑的是,这个所谓的秘密,真的存在吗?”游潜眯眯眼,意味不明道。 还是那句话,好密的一张网。 起风了,卷起少年的衣袖。风骤然间变大,呼啸而过,仿佛要带走一切,几人岿然不动。 迎着风,云霁手中拿着把破木匕首,“走一趟不就知道了。” 管他前路是什么,走就完了。 林氏。 “进去了?” “可算是进去了。” “不容易。” “辛苦了。” 第36章 “接下来,就是我的戏了……” 幻境内。 关萧瞪大了眼睛,“这……这不是……” 硕大的神像矗立,若巨木,似天柱。远远望去,像组成了一个迷宫,人在这个尺度下如蝼蚁般渺小。 这是一座,几乎与衔青幻境一摸一样的城池。 林深打量着那一座座矗立的神像,不敢置信:“这不是被我们毁了吗?” 云霁皱皱眉,“不一样……” “什么?”关萧有些不明白,什么不一样? “神像的脸……”乌日娜看向游潜,小声道:“神像的脸,是游潜。” 游潜举起双手,“天地良心,这次我是和你们一起进来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云霁看了游潜一眼,“先进城吧。” 打劫,抢衣服,乔装打扮……熟能生巧,这次比之前熟练了很多。 “先去广场看看吧,这次属于是敌明我暗。”游潜提议道。 一行人向广场走去。 “敌明?明什么?你的脸吗?”云霁回头阴阳怪气道。 游潜熟练地给她捏捏肩,笑眯眯的,没有回话。 广场上乌压压的全是人。 “这似乎……刚好有个什么仪式。”乌日娜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之前,绝对没有这么多人。” 正说着,有鼓声自远方传来。 咚——咚——咚———— 广场上的众人开始吟唱,像是古老的歌谣,悠远绵长,像是一层纱,淡淡的,带着几分神性的悲悯。 云霁一行人听不懂,只能跟着低下头,做出虔诚的样子。 歌声越来越大,鼓点也越来越密集,这曲歌似是进行到了高潮处。 人们开始移动,云霁她们也不懂这是在干什么,只能跟着人群走。 人群移动地越来越快,一行人有些摸不着方向,正茫然时,鼓声突然停了。 身边的人群快速后退,云霁一行人就这样突然地暴露了出来。 这才意识到,她们已经莫名其妙走到了广场的正中间。 高高的祭台上,她们这才看清那敲鼓的人。 看着那熟悉的身影,云霁心中警铃大振,来不及犹豫,她大喊道:“跑!” 这不对劲! 怎么可能是她! 第29章 补天 煦起雅看着祭台下的那群少年。 她们……还是少年的样子啊。 这对煦起雅来说已经是很遥远的记忆了。 大概是多久之前?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从那声破天荒的呐喊,再到那莫名其妙的被选中,再到现在——成为大祭司。从草野走向神龛,从扔石头的人变成石头,从泥土塑上金身,需要多久? 煦起雅记不得了。 而在被祂选中后,到成为祭祀,这中间,又反抗过多少次? 煦起雅不记得了。 总之,煦起雅从中学到的是——神明的意志确实是不可违抗了——那是道的流动。 总之,自己终于要迎来属于自己的救赎与解脱。 望着那群少年,煦起雅如是想。 “神说,迎接我们的客人!” 煦起雅缓声道,带着不易被察觉的尘埃落定的从容。 云霁按着腰间的匕首,不敢妄动——太多了,太多人了,尽管如羔羊,如蝼蚁,但却依旧不可能有任何胜算。 人群若潮水般向云霁一行人用来,她们低着头,左手放在胸前,右手轻轻推着五人,缓缓向前走——“欢迎我们的客人!” 就这样一路被簇拥着,来到熟悉的神殿。 抬头看向那硕大的神像,仿佛从未被摧毁过,仿佛永远不会被摧毁。 “神说,赐予她们祝福!” 众人变幻了位置,将云霁一行人围绕,她们看向这群少年,带着平和的目光,口中吟唱着听不懂的歌谣。 云霁渐渐放下来按在匕首上的手。 她们……似乎没有恶意。 歌曲渐渐平息,众人再次沉默地,如潮水般退下。 殿内只剩下煦起雅。 游潜觉得她没有变,但又似乎变了很多。 还是先前那般的年轻的模样,游潜记得很清楚,这位第一个向神像扔石头的少女,那种尖锐的细碎的甚至有些暗淡的光芒,细细密密地,总是能扎向人心中最柔软的地方,真的很难让人忘记。 但现在,似乎有什么变了,这副躯体里,仿佛住着一个苍老的灵魂。 人的模样或许没有改变,但是眼睛不会骗人——眼睛变了。 那种光芒变得光滑,甚至圆滑,有着绸缎的光泽,却也多了几分黏黏的腻,让人呼吸不自觉紧了几分。 总让人觉得,光似乎变少或者是变深了些。 “祂说过,你们还会来到这里,结束这一切。”煦起雅平静地开口,平静得让人觉得有些苍白。 游潜没有再去看煦起雅,而是望着那神像,“祂是谁?” “祂就是你。”依旧是波澜不惊的语调,可说出的话却掀起狂澜。 云霁一把将游潜揽到身后,“你什么意思?” 煦起雅淡淡看了她们一眼,走到神像前,低头祷告。 过了一会,她继续道:“神像也是石头做的,祂也是,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她没有回答云霁,只是看着游潜,只是看着。 “我当然知道。” 石头和神,一定有谁更高贵吗?有时候,是石头自己选择成为了石头。 云霁回头盯着游潜,游潜还有事情瞒着自己。 “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云霁又走上前了一步,游潜此时的状态,让她觉得很不安全。 煦起雅没有再回答她,只是静立在神像前,垂首不言。 “为什么要我们来这?或者说,为什么要联合林氏布局,把我们引来这?”乌日娜不愿再多做纠缠,鞭子已经拿在手上了。 “啊?什么意思?”关萧明显还在状态外。 进入幻境后,林深几乎就没怎么说话。 这还真是,一局套着一局。 又是游潜的神像,又是煦起雅,这哪是什么林氏幻境,这简直就是为不系舟量身定制的幻境。 下棋的人,从头到尾就只有一个目的——让不系舟入局。 入一个根本看不清前路的局。 啧,早知道不让她们来了,林深有些烦躁地踢着地上的石头。 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是乌日娜。 “就算没有林氏,还会有张氏王氏陈氏……不会有什么变化。” “可是……” “没有可是。换作是你,也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 “祂想见你们。”煦起雅似乎在神像前完成了某种仪式,转头看向众人。 “怎么见?”关萧觉得奇怪,想见那就过来呀,这是做什么。 煦起雅微笑着,拿出一把匕首,递给游潜,“以我为媒介。” “什么意……”哗——是金属划破血肉的声音,云霁还没来得及问出声,游潜就已经将匕首插入了煦起雅的心脏。 一种及其不好的预感在云霁心中蔓延。 “谢……谢谢……”煦起雅嘴角带着血迹,一字一字道,脸上是如释重负的笑意。 第37章 游潜只是将手附上她的双眼,平静道:“休息吧。” 关萧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乌日娜握紧了鞭子,云霁的匕首已经出鞘,“你是谁?” 游潜回头,是一双金色的眸。 云霁几乎在瞬间想到了云熹,金眸,向来是神的象征。 “她很快就会回来的,我只是,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接下来的话,你记好了。” “弑神者会成为新神,这是不变的法则。” “新的路,新的道,是出路,是归途。” “旧天道已死。” 话音刚落,云霁的匕首就已经没入祂的心脏了,她在祂耳畔温柔地呢喃道:“你听着,我不管你是谁,现在你的戏该唱完了,赶紧把她还给我。” 这是云霁第二次弑神。 没有血,什么也没有。 是的,游潜的心,是空的,字面意义上。 从我很小的时候起,心跳就成了我的一个烦恼。 我可以听见周围人的心跳。 平缓的,急促的,轻盈的,沉重的。 当然也包括我自己的。 我时常觉得,我的心过于的有力的。 它总是那般用力地跳动着,仿佛不知疲倦,仿佛想要跳出来,离开我。 有时,我躺在床上,我感受着我的心跳,它带动着我的身躯,有规律地颤动。我觉得,我像是一条搁浅的鱼。 可是有一天。 我遇见了一个人,阿娘说她来自传说中的姑射山,她和我打招呼,从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注意到了她。 阿娘说她是一个安静的小女孩。 我赞同地点点头。 她确实很安静。各种意义上。 我听不见她的心跳。 她没有心。 游潜缓缓睁开眼,还是熟悉的淡漠的笑,“我又怎么了?” 云霁给了她一拳,“你个臭石头。” “你……这……”林深有些无法理解这一切。怎么可能?怎么会有人被捅了心脏不流血?或者说,怎么会有人没有心脏? 游潜熟练地取出心脏处的匕首,象征性地给自己揉两下,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 “这么说还有些奇怪,但是……这还要从女娲娘娘补天时说起……“ 第30章 石头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1】 我是一个石头。 字面意义上。 更严谨地说,我是一个没用的石头。 所以,娲皇补天用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块石头,独独留下了我这一块。 后来,我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后人说娲皇遁世而去,踏破虚空。我不明白,娲皇娘娘若是想要离开此界,还补天干什么呢? 再后来,甚至有庸人说什么盘古开天辟地。 荒唐,这方土地是娲皇娘娘开辟的,我记得清清楚楚。 又过了很多年,姑射神母怜我无材补天,又见我凡心已炽,予我神智,我在姑射山的神女峰又矗立了不知多少年岁。 那年惊蛰,有一个奇怪的女人来到姑射山,她在我面前站了很久。 我只记得,她将一把软剑放在我头顶,一股庞大的乾坤清气向我涌来——我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浅淡平直的眉目,清浅舒朗,浩气自生。她有力的手臂环绕着我,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我记到现在—— “踏遍千峰,寻天机一线。” 我就这样出生了,虽然和别的小孩有点不一样,但一样是,我也有阿娘,还有阿姆。 我们三人生活在姑射山,作诗,品茶,种地,养花,寒来暑往,不知年岁。 春天,我们采古树茶,用桃花酿酒,吃槐花馍馍。夏天,我们在树下坐着,看树,看风,看阳光细碎。秋天,我们一起做柿饼,去溪里捉螃蟹,用秋果煮酒。冬天,我们听雪观松,喝萝卜羊肉汤。 阿娘喜欢给我讲姑射神母的故事,每当这时,我就会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当我还懵懵懂懂的时候,姑射神母说我有一颗凡心。 这就是凡心吗?我确实喜欢山间的生活。 这种平凡的,质朴的,踏实的生活。 不像这丑陋的山下,污浊不堪。 我很想回到山里去,人世太丑陋了,我不想看。 可是我知道,我回不去了。 都回不去了。 因为,再后来。阿姆飞走了。她把我们都忘掉了。 忘掉了好呀。 忘掉的人不会难过。 难过的只会是我们这群被遗忘的人。 我们的阿姆变成了这世间最轻盈的蝶。 阿娘把我赶下了山。 阿娘说,被神母点化是因,那么历经红尘世事便是果。 我的因果,在山下。 神人畏因,凡人畏果。这是阿姆给我们上的最后一课。 阿娘也闭关了。因为她要去面对她自己的因果。 我们都有自己的因果。 这就是道。无情却有情。 生者寄也,死者归也,阿姆常说。 那么,阿姆应该找到了归家的路吧。 而我呢,我找不到,只能将自己寄放在这处天地间,坦然地流浪。 那就匆匆地走上一遭吧。 可我遗漏了命运幽谧的笑。 我先是遇见了一个疯子,然后遇见了一群疯子。 生如逆旅,我时常提醒自己,不要着相。 我只想尽快归去,阿姆能找到,我也一定能找到。既然回不去山里,那就在幽暗的虚空重逢吧,我如是想。 可最终,我还是被绊住了。 这就是宿命吧。 一定是她们太疯了,我竟然也想成为其中的一员。 我大概是疯了。 那就疯吧。 那就和她们一起疯吧。 这世事污浊不堪,我光着脚,也想在这泥泞中走上一遭。 我不畏惧,姑射山泉终会涤净一切污秽。 在回归姑射山母的怀抱前,我只想像个孩童般,痛快地玩一回。 红尘漫溢如潮水。安身不易,安心更难。 但或许是母神垂怜,让我得一不系小舟,寄拖吾身,安放吾心。 我不再渴望归家,我只想玩得尽兴。 着相就着相吧,我如是想。 作者有话说: 【1】《红楼梦》 第31章 暂别 游潜回来了。 煦起雅消失了。 祂也不见了。 这片土地还会有新的神吗? 云霁不知道。 “弑神者会成为新神,这是不变的法则。” “新的路,新的道,是出路,是归途。” “旧天道已死。” 这是谁说的?又是说给谁听的? 不系舟一行人似乎看见了,一张几乎密不透风的网,精巧无双,无处可避。 那就用剑斩破这一切吧。 云霁如是想。 而在这之前,手上需要有把剑。 朋友,那就在此处分别吧。 待羽翼丰满时,你我在万丈高空重逢。 衔青书院,雾隐花下,众人又聚在了一起。 第38章 分别是为了再次相聚,就如这次相聚,是为了分别。 少年需要各自去找寻自己的那把剑。 世事漫溢如潮水,躲不了,就只能泛舟而上。 分别是为了下次相聚。 是为了去破这无处可避的局。 少年人初谙世事时总是不免阵痛。 若是无法避免,那就去享受这阵痛吧。 “哎,可惜莫染不在,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林深浅浅啜一口烈酒。 “她那次是真的被伤到了。等养好了伤,依她的性子,大概会杀回去吧。”游潜缩在乌日娜怀里,手上拿着杆烟,吞云吐雾道:“到时候,那场面一定很热闹。” “不过……或说回来,我们就这样回昆州了,也不和两位伯母道一声别?”关萧是个礼数周全的乖宝宝,始终觉得这样有点不太好。 “呵。”林深轻笑一声,越想越烦躁,一把夺过游潜手中的烟杆,“要那体面做甚?我看她们这次干的事也没多体面。” 她就这样,一口烟,一口酒,漫不经心道:“棋子要有棋子的自觉,戏唱完了就该退场,赖在场上不走,那场面多不好看呀。” 云霁默默抽出她手中的烟杆,放在一旁,“好姐姐,少抽几口吧,给我留些。” 被伤到的,又何止是莫染。 可话说回来,哪个少年人入世时,不曾在泥潭里挣扎翻滚一番? “说起来,你们打算去哪?” 是的,书院是不能再继续待了。 书院很好,可书院永远在天上。 人的脚终是要沾地的。 至于书院,就化作一抹剪影存放在心间吧。 出世的理想给人以入世的勇气。 “我大概……回甘州吧。”关萧道。 “我……我十四岁就学会了二十七式八声甘州,但始终没有自己的境界。我祖母关山月二十一岁悟”洗清秋”,疏阔澄净;母亲二十六岁悟“关河冷”,凄然遒劲,自有风骨;阿姊十九岁悟“物华休”,苍莽肃杀,万物凋零。我们关氏一脉,虽然人丁稀薄,但每辈皆有栋梁之器,譬如阿母,又譬如阿姊。可我……我的刀连境界都没有。” “阿姊说是因为我阅历不足,我有时候会想,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才在十九岁就悟出了“物华休”,那般萧条凄零的境界。” “阿姐的刀永远向前,她的刀可以斩破沧浪,可是我不行,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斩断一湾春水。” “入衔青以来,经历了这么多,也算是有些感悟,回去……再试试吧。” 年少的刀客饮下一盏清酒,看着温柔的月色。 月色亦温柔地回望着他。 “你呢?你去哪?”关萧看向林深,担忧不言而喻。 “我……”显然,林深也在思考,“我要不然……去苗州吧!” “苗州?” “是啊,我听说那边巫蛊之术盛行,我从小就对这个感兴趣,只是之前阿娘一直不让我去。说不定,我到时候拐个苗女姐姐回来,气死我阿姊!” “云云你去哪呀?”林深显然对此很好奇。 “我回九池山。我这把小匕首出了点问题,我回去找我阿姊看看。” 小匕首,一把两次弑神的小匕首。 小匕首翻了个白眼,这能不出问题吗? “啊?你也有阿姊?”林深才反应过来。 “是啊,我也有阿姊。”云霁意味不明幽幽道。 不愿多谈,她生硬扯开话题,“娜娜去哪?” “我?”乌日娜刚刚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问道自己还愣了一下,“我要回青州,我哥哥想我了。而且我要回去让阿父再好好教教我鞭子。” “尊父……”云霁试探着问道,关于乌日娜的父亲,云霁一直有个大胆的猜想。 “陶如格。” 果然。 云霁不再多问。这背后……一定有很多精彩的故事。 林深关萧对视一眼,显然,对方都没听懂。 游潜看着这几人的反应,忍不住笑出声。 林深摇摇头,算了,不管了。重要的事情她们会告诉我。 “说起来,小石头,你去哪呀。”林深拿酒杯敲敲游潜,游潜的嘲笑有些明显,林深决定拿她开刀。 显然,她对自己给游潜起的这个诨名很满意。 听见这个称呼,游潜也不意外,只是轻轻推了林深一把,算是表示不满。 “我回姑射山。” “几天前,游蝶传书,说是我阿母也化蝶登仙了,我当时在幻境中,没来得及赶过去。” 云霁有些意外,闻言轻轻抱着她。 “我没事,真的。生者如寄,死者如归,我为她高兴,她回去了。” “我和她们……都会再见的。” “我只是……”游潜说不下去了,将头埋在云霁颈间。 过了很久,她才缓缓道:“我只是,还有些不习惯。” “情绪是一种能量,快乐是,痛苦也是,所有的情绪都是有代价的。我享受了一定的快乐,就要承担一定的痛苦,” “我只是……我只是在还债而已。” “我想回姑射山,我想回去睡一觉。” 良久,她放声大哭。 这一刻,云霁突然听见了她的心跳,好大声。 直到此刻,游潜才算是正式入局。 这就是代价吗?云霁想。 她轻轻拍着游潜的背,没有言语。 世事如潮水,裹挟这所有人。 向前。 众人在一个深夜分别。 深夜露气湿重,有着很清新的青草香,像是一个将醒未醒的迷梦,带着甜蜜的隐喻般的忧伤。 “你觉得……我们什么时候会再见面。”林深翻身上马,转头问道。 “六年。最多六年,我们定会再聚。” “好,那就六年。”林深策马扬鞭,疾驰而去,没有回头。 她很快消失在月色中,只余马蹄声阵阵,荡在心间。 乌日娜把身上的披风披在游潜身上,“我回去了,天亮后我哥哥会来接我,你们一路小心。” 云游二人点点头,“保重。” 乌日娜提着灯笼,慢慢走入如水夜色。 云霁看着游潜,“你要带我怎么回去?” 游潜神秘地笑笑,握住云霁的手,“闭眼。” 云霁乖乖闭上眼睛。 像是一阵风,轻轻拂面,云霁闻到了雪松的气息,那种熟悉的沉沉的木质香调,清冷但熨贴—— 雪松? 一个荒诞的想法浮现在云霁的脑海中。 睁眼,果然已经在西洲了。 “这是……南华经中的御风而行?” “姑且算是吧。” “姑且?” “风,是有形之物。我御的,是气。” “就在此处别过吧。”游潜转身,微笑着看着云霁。 “六年后见。” “六年后见。” 云霁转身,不带任何留恋,也不敢带任何留恋。 就像游潜说的,情绪是守恒的。 享受了一定的快乐,就要付出相应的悲伤。 我们会在彼此的未来重逢。 第39章 原来,人真的是能在一夜之间长大的。 我们会记得那个月色如水的夜晚。 自那日起,与朋友见面的时间单位从天变成了年。 多年后,不系舟回忆起这一夜,如是喟叹。 第32章 各渊 姑射山。神女峰顶。 “世事奔腾若野狗,只有你,一直没变啊。”游潜漫不经心感叹道。 地上有一处浅浅的凹陷,似乎已经快被风给吹平了,那里曾经是她的位置。 游潜就这样躺下了,蜷缩在那浅平的凹陷中,头贴着地面,明明是在万山之巅,可游潜却觉得自己听见了大地的心跳——又或许,那是自己的。 一切仿佛回到了最初的时候,恍兮惚兮,窈兮冥兮。 游潜轻轻阖上眼。 就这样睡过去吧,她想。 九池山。桃花林。 云霁在翡池边上垂钓。 “你说……我阿姊不在山上?” 老桃树晃晃树枝,云霁随手摘了个桃子啃了一口,“今年的不太甜啊……” 咚——一个硕大的桃子砸在云霁头上,她吃痛叫出了声,“老东西!不甜还不让人说!” 老桃树沉默。 云霁又啃了一口那颗大桃子,“算了,原谅你,这个确实甜。” 老桃树这才满意,又一阵窸窸窣窣。 “啊?她在山下还有势力?不应该啊……她最讨厌人了,尤其讨厌蠢人,怎么会……” “你这饵都没有,能钓上来鱼?” 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云霁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揽入一个怀抱中,那人在她耳边轻声道:“哪有你这样钓鱼的?” 好痒。 云霁连忙别过头,阴阳怪气道:“愿者上钩。” “是啊……都是愿者上钩呢……”云熹继续轻轻咬耳朵,没有理会云霁掐在她腰上的手,“我还以为,有个小没良心的再也不回来了呢。” “你去山下干什么了?”云霁转身,没有忘记刚才老桃树那意味不明的暗示。 云熹闻言停下了动作,目光幽怨:“我的小冤家,你自己天天不回家,还不让人下山去找你吗?” 云霁又沉默了。 不是,被这么盯着,还问什么啊。 云霁连忙用手遮住云熹的眼睛,打断施法,“别这样盯着我。” 望着云熹弯弯的嘴角,云霁没忍住,落下一吻。 苗州。 林深望着眼前的连绵不断的大山,深深呼了口气,拿着地图向里走去。 越往里走树就越大,虫子都长得越来越随意,似乎因为出生在了不见天日的深山老林就自暴自弃。 林深小小喝了一口水,擦擦汗,继续研究着地图。 不应该啊……按理说,传说中的万户苗该就在前面了。 怎么还是这样遮天蔽日的树林。 她一手拿着地图,一手拿着登山杖,艰难开路。 突然,她身影一歪——一下掉进了一个深坑里。 林深似乎闻到了血腥味,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在失去意识前,她听见一道空灵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又似乎近在耳边——“呀。好久没见到活人啦!” 甘州。 浓云裹挟着如血残阳袭卷苍天,似有火自天边燃烧,燃尽世间浊色。 关萧把刀丢在地上,一言不发。 良久,他转身看向远处站立的女人。她一人独立于浩然天地间,顶天立地,一如这世间所有的高山。 “阿姐,再向我演示最后一次吧。” 女子沉默着向前。 刀起。 肃杀凄寒,暮气浓重。一把朴素的约八十来斤的大刀带出雄浑壮阔的刀气,万物凋零,残废之中暗藏杀机,也暗藏生气。是零落,是颓败,是蛰伏,更是一线生机。 这便是“物化休”,是死之境,也是生之境。雄浑如斯,深沉如斯。 这是关暮十九岁悟出的境界。 关萧陷入沉思。 “境由心造,此事……莫要向外求,顺其自然就好。”关暮一把揽过关萧,“别想那么多啦,走!阿姐带你去吃炙鹿肉!” 只有关暮自己知道,十九岁“物化休”的背后,有一段碎琉璃般的往事,闪烁而蛰人。 有时候,关暮会自私地希望,自己的阿弟可以永远都悟不出境界。 不破不立,每个刀客的境界,都来自一地破碎。 青州。 乌日娜策马狂奔。 “哥哥在哪?”她一手持鞭,一手策马,回头问道。 “说是在青南草原马蹄河的凸岸!寻鹤氏的少主和辉熊氏的少主为了争夺和男郎共进晚宴的机会打起来啦!” “王主您等等我!” “来不及了!你慢慢赶过来吧!我先走了!” 语罢她扬鞭而去,留下一串仓促的马蹄印。 热奇牧仁,青州第一美男子。遗传了父亲冷白的肤色,全然不似妹妹与母亲。眉下一双含情目,鼻尖一点樱桃痣,清冷中自是无限风韵。 此时他呆站在河畔,望着两位剑拔弩张的郎君,不知所措。 “哥哥,伸手!”远远地,乌日娜大声喊道。 牧仁的一双眸子突然生动了起来,光波流转,明媚动人。 寻鹤雌风两个铁锤落在地上,看呆了…… 只见美人伸出一双玉手,在空中划出优美轻柔的弧度,被人一把拽上马。 刷—— 像是一阵风掠过,只留下哒哒的马蹄声。 牧仁被乌日娜揽在怀中,因为骑马,乌日娜的心跳得很快。 “不喜欢为什么不离开?” “嗯?”牧仁似乎没有听清,凑得更近了些。 “我说,既然不喜欢她们,为什么还要待在哪?没有人敢拦你。” “不一样的,妹妹。” 沉默良久,他才缓缓道:“我受青州牧民供养,受母父庇护,通过姻亲联络青州部族,是我的责任。” 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有哒哒的马蹄声,似是想要踏平一切束缚。 失语地。 莫染坐在皇座上,望着下面乌泱泱的、跪着的人群,突然觉得有些荒谬。 她突然想起在很多年前,一个大雪天,皇舅抱着自己传过风雪交加的廊桥,没有让自己沾染一丝风霜,母亲从他手中接过自己,“皇兄,这二位是来自蓬莱的方士。” 命运会把每个人推向应去的深渊。 第33章 各渊二 九池山。不老峰顶。 云霁把玩着手中的匕首。 “两次弑神?确实是大机缘。本来只是想给你玩玩的,没想到这么有出息。”云熹说着,自然地捏了捏云霁的腰,“怪不得都瘦了。” 云霁没有理会云熹手上的动作,认真地看着她,“你告诉我,你和它到底是什么关系?” 云熹从背后搂着云霁的腰,把头埋在她的肩上,“这么关心我嘛……” “快说。”云霁狠狠掐了她一下。 “它就是我,它是我的雷击木。” “雷击?什么雷?” “天道。”云霁感到腰间的手紧上了几分,安抚性地拍了拍,“好了好了,我不问了。”背对着云熹,她看不见她得逞的笑。 第40章 “说起来,本来想去昆仑给你找把合适的剑的,现在看,它或许不错。” “啊?” “寻常的雷也就罢了,天道之雷击打之物,至坚至阳,安得长久?若是以神血润之,阴阳合德,刚柔有体,或可一用。” “可这……也太短了,我再怎么样也是个剑修啊……” “木是一种生发的力量。更何况,它始终是大椿树的一部分,作为女娲创世后的第一件造物,大椿本就具备生发创造之力。” “生发?” 云熹掌心相对握住云霁的手,匕首在二人掌心。 “水生木,你可以感受到它的。”云霁虚阖着眼,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周身涌动,“不要抗拒,去感受它。” “绵绵若存,它亦是道的一部分。” 云霁感受到了,幽明之间,自有一种生发的力量,曲成万物而不遗。 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它无所在,亦无所不在。 变化发生在无体之体,无为之为。匕首变了,它似乎是向前生长了,又似乎只是恢复了原状,云霁感受到了一种难以用语言企及的东西,神无方而易无体,她感受到了道的流动。 握住木匕首,或者说,木剑,云霁轻巧地挽出一个剑花,一切都刚刚好—长度,重量,甚至是剑锋划过耳畔的弧度与摩擦声,一切都刚刚好。 姑射山。 游潜轻轻翻了个身。 一呼一吸之间,已过去数月。 日月运行,寒来暑往,皆在呼吸之间,方寸之内。 我本自然。 苗州。 银铃叮当作息,林深闻声猛然一震,她用尽全力,小指尖微微动了一下,没有动作。 她看着不远处的那双脚,洁白,光滑,不染纤尘。 又是一阵恶寒。 “你……什么时候…才愿意……放我走?”林深已经几天没喝水了,声音沙哑,仿佛用锈刀划过粗糙的石板。 那女孩只是疑惑:“你……不喜欢它们吗?你快死了。” “没有人…会喜欢一堆虫子—咳咳咳——咳——” 林深用尽全力呐喊道,而后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声,仿佛要把心肺全给震出来。 她颤颤巍巍吐出一口血,随后一堆色彩各异的生物立刻围了上去。是的,她的身边,是各色奇异的虫类,叫人不寒而栗。 “可是你快死了。”这是一个平淡的陈述句。 “咳咳咳咳咳——咳——” 林深来不及理会她,一口血还没吐出来,嘴里就被塞了个东西。那玩意似乎有生命一般,迅速地丝滑地滑入了林深的喉咙,不见了踪迹。 林深立马想要将它吐出来,吐了半天,失败了。 她无力地倒在地上,没力气再做任何抵抗。就这么睡过去吧…… 迷迷糊糊间,她似乎被那个女孩扛了起来,扛在肩上。 她依旧在森林中健步如飞,边走边哼着小调,“有了它,它们都没用了,我带你走吧。” 甘州。 大漠辽阔,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站在残照楼顶,可以看得很远很远。远处,夕阳怀着恨意撞进浓云,洒落一池熔金,点染着层层雾霭,又似是风沙。 登高望远,悲从中来。 关萧再饮一口浊酒。 阿姐的话萦绕在侧。 “为什么一定要斩断春风呢?你明明可以顺应春风,渡化春风。” “用刀者就一定要一往无前吗?或者说,只有斩断一切才能一往无前吗?刀在你手上,不在他人口中。” “阿弟,人各有其性与质。你要顺从自己的天性,顺应道的流动。” “看见这片大漠了吗?它就在这个地方,默默无言,经由万物,也让万物经由它。它有去斩断什么,阻拦什么吗?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如果你一定要效法什么,那就去效法大地,效法自然万物吧。” “有时候,一个刀者想要斩断什么,是因为她被困住了。不要预设自己的困境,你本自由。” “去外面走走吧,甘州没有春风。” 饮下最后一壶酒,年少的刀客再次出发,去寻那缕春风。 失语地。 “殿下,这是陛下今日的药。”宫人垂首道。 “孤来吧。” 她独自步入华美的寝殿。 殿内熏了艾草,烟雾弥漫,掩去淡淡的药味。暖玉铺地,金檀为柱,碧绿的孔雀石串成细密的珠帘。掀起珠帘向内走,阳光透过琉璃瓦洒在鲛绡帐上,微微晃动,如梦似幻,给人一种不在人间的错觉。 莫染端着药,坐在床边,望着床上安然睡着的女人,一时没有动作。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莫染不知道。 或许,没有人知道。 她随手将一种白末撒入药中,轻轻搅了搅,玉碗发出来一种诡异的有点悦耳的声音。 “趁热喝吧。” 莫染就这样,眉目低垂,一勺一勺,慢慢喂给她。 青州。 牧仁在打秋千。 淡风勾勒大地,亦勾勒青衫。每每到达最高处,牧仁都会微微睁大眼睛,仔细用眉眼描绘远处的青山。 似乎这就是他最大的自由。 衣袖翩跹舞动,乌黑的长发也随之飘散下来,似一曲婉转动听的小令,错落间自有隐晦的情愫。 “男郎!不好啦!寻鹤氏和辉熊氏今天又打起来了!” “哦?”牧仁回眸,一双眸子亮得发紫。 发梢一滴薄汗落在锁骨上,悄悄向下滑动。 秋千还在荡,越荡越快,越荡越高,人几乎要飞到了天上。 “还不够。” “火还烧得不够旺,需要再添一把柴。” 远处,传来一阵仓促的马蹄声,是乌日娜策马赶来。 牧仁眉眼一颤,笑靥如花。 第34章 鬼母 林深拖着自己沉重的身躯,想要努力跟上她。 “哎……你……你走慢点。” 那女孩回头,不满地嘀咕道:“我们要搞快点,小若说她饿得很。再莫得吃的就要吃你了噻!” 林深懒得去问小若是个什么东西。 她们已经在这片林子里走了不知道几天了。 林子里瘴气弥漫,不见天日,让人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胃里突然一阵翻涌,她扶着树枝狼狈地干呕,“呕——”还没吐出来她就猛地往后一跳——这才发现树上有只硕大的蜈蚣,心里又是一阵恶寒。 “呀!什么啊?原来是小蜈蚣啊,这有啥子嘛。”她说着将蜈蚣放在手心,很亲昵的样子。 林深再也忍不住,哇一下吐了出来。 女孩也被吓了一跳:“阿呦!你们这些小娃娃哪个胆子这么小撒,这有啥子好怕的嘛。我们真的要搞快点唠。”她扶着林深,继续向树木稀疏处走去。 胆汁的苦味在嘴里久久不散,林深望着地上斑驳的树影,逐渐失去意识。 自己在一个屋子里。 “索莎?“林深试探着喊道。 没有人回应。那个奇怪的女孩不见了。 屋内的光线有些暗,能看得出生活的痕迹,像是个民居。 第41章 “啊呀娃娃你终于醒了,你啷个把过家搞成啷个样子嘛,来乖乖,快点把这个药喝了。”是位阿婆,银白的头发梳得很干净,骨白的瓷碗里幽幽盛着半碗棕色的汤水,传来阵阵苦涩的清香。 林深看着还有些懵,乖乖接过药,“谢谢婆婆。” 她仰头喝完,用袖子擦了擦嘴,又重重倒下去,睡着了。 那阿婆满意地笑了笑,转身走出屋子,她离开时,林深听见了落锁的声音。 她一下从床上跳起来。扭干被药汤打湿的衣袖,忍不住开始干呕。 就在刚才,她听到一个焦急的声音大喊道:“不要喝!” “是你吗?” 没有人回应她。 林深平躺在木床上,开始思考。 天色已经有些暗了,空气中隐约传来炊烟的味道,这是个寨子。 而且,极大可能,这里就是万户苗寨。 想到刚刚不知从哪传来的声音,林深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沾上了个大麻烦。 要先找到索莎。 那阿婆每天来三次,每次都要看着林深把药喝了才走。林深往往在她落锁后从窗户溜出去,这么明显的破绽,林深不知道她是没发现还是不在乎。 她每日只给林深送药,也没有饭菜,可是林深也不觉得饿。有时,望着水中的倒影,林深总有一种自己又长高了的错觉。 真是奇怪。 短短几天,林深已经把这个寨子的地形摸透了。她始终想不明白的只有一点—这个寨子,到底在大山何处? 看寨子周围的地形,自己先去的地图应该没错,可问题就在这—林深确信,自己先前走的方向没错,根本没有找到什么寨子,这鬼寨子又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又是一天黄昏,寨子里炊烟袅袅,看着祥和而温馨。 林深看看太阳,算了算时间,打算溜回去喝药。 她匆匆走过一户人家,她们开着大门,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吃饭,家里养的狗围着桌子转圈圈。 等等! 林深后退几步,死死盯着那户人家的院子,一脸不可置信。 她们……吃的也不是饭啊…… 那户人似乎发现了她,一个小孩抬起头,带着诡异的笑容,一张血红的嘴一张一合跟她打招呼:“大姐姐,来吃饭呀!” “呕—”扶着门,林深又开始干呕。 出着虚汗,林深跌跌撞撞往前走。天快黑了,先回去再说。 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她一下跌到地上,摸摸自己的脑袋,是黑色的血。 望着手上的血,她不知在想啥。 “林深?” 恍惚间,她似乎听见了乌日娜的声音。 “林深,你快醒醒林深!”睁眼,是索莎。 她一把把林深扛在肩上,一如第一次见面,边跑边快速说道:“她们已经晓得你了,活人莫法在这呆太久,你拿着这杆枪赶紧跑……” 她后面又说了很多,风声太大了,林深有点听不清。 哪来的风? 索莎突然停下来脚步,抬头,四面八方都围满了人。 为首的是那位阿婆。 “乖娃娃,你啷个和我们的神母在一堆嘞?你们要切哪里?” “族长婆婆,让她走吧,她和这里莫得关系,她啥都晓不得。” 神母?族长? 林深看着远处搜寻的人群,在这破庙里面躲着。她随手抹去唇角的血迹,握住银枪的手仍止不住地发颤。 “为什么她们的蛊虫对我没用?”林深压低声音问道。 “你有莫得搞错,小若可是万蛊之王!”索莎强调道,似乎对林深问出这样的问题感到惊讶。 “什么小若?就是你当时喂给我的那个?”林深不太愿意去回忆当时的细节。 “对头!你快死了,我想救你,小若也想。现在,小若是你的一部分,你也是小若的一部分。”说得林深又是一阵恶寒。 “那还怕什么,我直接带你杀出去!” 女孩摇摇头,“我走不了的。” 她突然退后一步,眼含笑意,轻声道:“你快走吧,你带着小若走。那个小虫虫五百年前就跟我说想出切耍唠。” “我走不了得。” 什么意思? 林深突然有个不太好的猜测,“你到底是谁,或者是,你到底是什么?” 索莎突然沉默,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啷个都这时候了还要摆龙门阵嘛。” “七千年前,阿沙嬢嬢走唠,我也想跟起切,结果这里的地龙晓不得啷个翻了个身,她们群都给埋唠。” “我都晓不得啷个回事,她们都没法切投胎,都成唠厉鬼,一直在这。她们不愿意我走噻,就把我锁起来唠。” “搞成现在这个样子,我都晓不得我算是神母娘娘还是鬼母娘娘唠。” 神母垂目间,死生皆无常。 “你啷个不动手?”林深问道。 索莎,或者应该说神母摇摇头,带着苦涩的微笑,“天道啷个会同意噻。” “锁在哪的?”林深追问。 “啊?啥子东西?”索莎一下没反应过来。 “我说,她们把你锁在哪的?” “神母堂噻,你想搞啥子哦?” 供奉神明处,亦是锁留神明处。 林深扛起枪向门外走去。 “我想带你走。” 银枪划过长空,带出一阵血雾。林深收枪荡开众人,而后一枪回转,刺向身后,又激起一串血花。 到处都是血。 林深从没见过这么多血,也从未杀过这么多人。 这是一场信仰之战。荒谬绝伦的是,双方为了同一位神明而战。 银枪挥舞,血雾翻飞。林深觉得自己早该死去了,又总是在濒死时再次恢复力量。 小若,是你吗? 你也希望我能带她走吗? 又一次地,林深从地上爬起来。 族长婆婆神色复杂地盯着她,呢喃道:“不得搞错得,就是她,说得就是她。” 她大手一挥,命令众人道:“都莫拦她,让她切。” 她用枪撑在地上,一步步向神母堂走去。 一时间无人敢上前半步。 神母堂在万户苗寨的最中心,以彰显苗户们对神母的敬重。 林深几乎连爬带滚地走进去。 神母像高坐华堂,庄严端庄,千尘不染。肩上一条沉重的铁链,与白玉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便是缚神链。 林深一枪挑去,突然间狂风大作,林深转身又是一枪。 她就这样,一枪接着一枪,不知道过了多久。 哗啦—— 铁链并没有断,但是神母像碎了。铁链也落了一地,似是失去了依托。 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自由。 林深似乎还是不满意,尽全力给予它最后一击。 铁链断了。 终于断了。 终会断的。 林深终于撑不住,砸在地上,双手止不住地发抖,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默默等待着再一次的濒死与复生。 一双手将她扶起来,索莎面色凝重,“我们走。” 第42章 神母堂外跪满了人。 族长婆婆跪在最前方,林深歪歪头,这……是什么意思? “鬼母娘娘在上,受吾等苗民一拜。” 索莎看了眼林深,也摇摇头。 显然,她也不知道这是这么回事。 “七千年前,我苗寨山民触怒地龙,寨毁人灭,不如轮回。老身不得已之下,锁缚鬼母娘娘,现今鬼母娘娘受我苗鬼供奉数千年,早已身居幽冥之力,老身愿毁神灭魂以谢罪,祈请鬼母娘娘,度我苗民万千,入六道轮回。”语毕,她将头重重磕在地上。 而后,她起身,拿起一把银匕首,抬手想要捅向自己。 “哇——不要——”是个孩子,她死死抱住族长的胳膊,哭喊道:“族长婆婆不要—我不要族长婆婆死呜呜呜——” “好娃娃,婆婆我早就死唠,你也早就死唠撒,莫啥子好怕得,不哭唠哈。”她一双枯瘦的手抚上孩子的脸颊,轻轻说道。 她从孩子手中抽出自己的胳膊,把孩子交给身后的女人,重新拿起那把匕首。 林深不知作何评价。 这世间很多事就是这样,说不清楚,也做不出评价。 索莎抽走了那把匕首,“这是搞撒子噻,我早就不恨你们唠。” 她扶起婆婆,一手揽过她,抬手,一种低沉的幽暗的能量自掌心涌出,那是来自大地的力量。 “只是以后莫喊我鬼母娘娘噻,那多不好听嘛。喊我地母娘娘啷个样?” 她轻轻把婆婆推开,掌心合一,看着那个小姑娘,微微笑道:“走吧小娃娃,我来送你们回家。” 幽冥之力远远不断地从她掌心涌出,逐渐将她笼罩,而后笼罩天地。冥冥间,林深似乎看到了一道光门,有一种温暖的深沉的力量将她笼罩,她不自觉地向前走。 一双手拉住了她,“你走啥子嘞,你也不想活了啊?看不出来啊……” 林深这才回神。 “她们……回去了?” “投胎就跟来耍一样,当然是回切啰。”她随意道。 林深回握住她的手,轻声道:“那我们也回去吧。” “啥子?回哪啊?” 第35章 灭渡 淮州。 河畔集市人群熙攘、热闹非凡。豆面糯米糍、水晶桃花果、新雨茶酥、乌米饭团,一种及熨贴的烟火气沉沉铺开,喧闹中自有一种宁静。 一刀客来到酒肆前,“店家,我会舞刀,换一壶酒可好?” 那酒保嗤笑道:“哪来的下作忘八崽子!不害臊的,还不滚开,仔细站脏了我的地!”边说着边往地上丢了枚铜钱。 那人笑了笑,也不恼怒,摇着头,提刀向前走去。 关萧已在这淮州市井流连数月。 在这里,他不考虑练刀,不考虑境界,不考虑那奇怪的幻境;他只考虑吃饭,睡觉,走路。 他突然觉得,他从未好好认识过自己,更从未好好认识过自己的身体。 卖艺换些银两,饿了就买块烧饼,渴了就去溪边痛饮清泉。 书院的夫子们总说着入世入世,关萧这才发觉,自己从未真真走入过这尘世。 就这样当个流浪的刀客吧,每日只关心如何供养自己的身体。 “哇——”远处传来孩子的嚎哭声,撕心裂肺。 关萧看着那处围着的人群,走上前。 是一对母女。 母亲死死捂住孩子的耳朵,将她护在怀中,孩子却抬手似是也想要护住母亲。那妇人颧骨高高地突出来,嘴唇干裂,手指粗大,看得出是长期在田里的的农人,沙哑道:“仙长,再宽限几天吧。俺们真的没有余粮了。” 关萧皱眉看着。在淮州,仙门大族把持当地。山野间时有“凶兽”出没,凡人百姓受仙门庇护,都要向仙门交“庇护粮”。 没有人知道,这些凶兽是哪来的。 或许只有这些仙门大族自己知道吧。 “你这不要脸的贱蹄子,老子宽限你谁来宽限老子!你今天吐也要把粮食给你爷爷我吐出来!仙家余氏庇护此城数百年,你们不交粮,还想要白白地受仙人庇护不成?”那男人似乎气急,抬手就要给那女人一巴掌。 一把长刀拦住了他。 “住手。” 是关萧。 年少的刀客抬手将刀架在他鼻子上,沉声道。 那男人丝毫不忌惮,张口骂道:“我操你大爷的,哪来的不要命的狗货,敢当你爷爷的道,你可知你爷爷我为谁做事?” 地上的女人看了忙把孩子推向身后的人群。 这才发现她腿上还有伤,女人艰难爬到关萧脚边,狠狠把他往后推,“好孩子,他是仙门余氏的人,你莫要来掺合俺的这桩烂事,快走吧。” 那门人被刀架着也不敢动,可嘴上依旧不饶人,“嘿!你这臭婆娘,老子说了要放过他这鸟人吗?等老子——” “啊——”人群中爆发出尖叫。 女人摸了摸脸上的血,温的。 那走狗的人头已经落地。 女人还在错愕中,望着慌乱的人群,连忙想要去找自己的孩子。 一双手将她扶了起来,孩子也被递到她手中,“这位嬢嬢,敢问这仙门余氏怎么走。” 望着眼前这少年带血的刀,女人这才意识到什么,把他往一条路上推:“傻孩子,你快走吧!沿这条路往西走上十里路就能到城门,出了城再也莫说来过此处,就当是俺求你行不?快走吧!” 关萧没有动,“我走了,你们怎么办?” “俺带着怜怜回俺乡下娘家避一避,这日子久了总还是有活路的。”她苦笑着说,似是说给关萧,又似是在安慰自己。 “你快走吧好孩子,俺家那傻男人就是因为替个老伯抱不平被他们弄死的,他们的下作手段俺都晓得,你趁现在走还来得及。”她边说着边把关萧往那边推,妇人经常干农活,一双干瘦的枯手劲极大。 “嬢嬢,我走了,不但你活不下去,怜怜也会没命的。”关萧看着她的眼睛,低声道。 女人一时愣在原地。眼泪刷得一下就流了下来。 “嬢嬢,告诉我余氏在何处吧。”关萧把手放在女人肩上,“你们都会活下去的。 关萧持刀利于余氏门庭,周围围满了人。 “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 “无知凡竖,怎敢放肆!”坐上的老者一拍案几,沉声喊道。 关萧瞬间被围住。 持刀,斩恶,证道。 抬眼间,刀已出鞘。 澎湃的真气涌入刀锋,带出雄浑的刀势,摧枯拉朽,似要斩破苍天。 利刃相交,发出阵阵轰响。 又一批人向关萧涌来,他默默闭上了眼——冥冥间,他似乎感受到了自己的道心,当挥刀不再是为了境界,当刀前有了不平之事,很多变化在默默发生。 关萧似与他的长刀合为一体,刀随人动,人与刀行。起落间不再浮躁,不再飘忽,游刃有余间破敌万千。 一式一法,皆归自然。 关萧依然闭着眼,无数人向他涌来,无数人倒在他的刀下。 坐上那老者自然也察觉到了关萧的变化,站起来死死盯着他,“一群没用的废物!” 第43章 抬掌,他飞身跃起,向关萧后背袭去。 是余氏的绝学幽冥掌。 关萧感到背后突然有个人扑向自己。 突然间,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 关萧有些困惑地睁开眼。 回头看去,是方才那位嬢嬢。 血,无数的血,止不住地从她口中涌出,她抬手,想要握住关萧:“好孩子,俺没活路啦,你替俺照顾好俺闺女,就当俺求你,行不?” 关萧颤抖地抬手替她擦去血迹,擦了又擦,袖子沾满了血,却根本擦不完。 他又哭又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是不停地点头,“好嬢嬢,我还不知道你叫啥呢。” 女人目光呆滞,手抓着胸口,似是痛极,闻言,她转头看向关萧,有些愣愣道:“俺?俺大名叫佘翠花。”语毕,她手重重垂下,没了气息。 佘翠花死了。 死在了一个荒年。 关萧将佘翠花抱起,她很轻,身上全是骨头。 关萧将她轻靠在远处的石椅上,捡起自己的长刀,指向那老人。 “老贼!来战!” 其余人都默默退后。 闭眼,挥刀。关萧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悲悯之情自心底散发,悉数落于刀峰,似雷霆万钧又似春风化雨,似要毁灭一切又似要渡化一切。 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关萧的刀越挥越快,可又似乎慢到极点,每一式都带着“生之死之,灭之度之”的审判。 老人频频后退。 终于,他再也无力承受阴阳相荡的自然之力,喷出一口血来。 云行雨施,品物流行。关萧睁眼,“灭渡”界成。 关萧冷眼看着地上的老人,抬手想要斩向他。 一双手,一双很小的手扯了扯他的衣角。 是佘怜。 “你杀了他,余氏就再也不会放过你了。”女孩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似乎刚大哭过一场。 “我放过他,余氏也不会放过我。”关萧盯着地上的人淡漠道,抬手摸了摸小女孩的头。 “啧。”女孩皱皱眉,脸颊上的血与泪混在一起。 她抬眼瞥向关萧,“你咋听不懂呢。俺的意思是,俺的仇,俺自己来报。” “让这老匹夫再多苟活几天吧。” 第36章 六年 青天白日里一道惊雷。 雷声从不老峰顶传来,疏疏残雪自山顶滚落,被清风裹挟,声势逐渐壮大,于山间形成轰轰烈烈的雪崩,而后又渐渐归于沉寂。 又是一年惊蛰,春雷醒,万物生。 云霁睁开眼。 抬手,手中似凭空出现一把木剑,随意挥了几下,剑气似清风,若朗月,若存若亡,若无若有。 正所谓是,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清风剑成。 落手,木剑又似在刹那间消散,不见了踪迹。 云霁走下不老峰。 六年之期已到。 “动静不小啊小冤家,差点惊动祂了。”望着远处走来的少女,云熹打趣道。 依旧是一袭乌墨黑衫,发丝如雪,衬得一双紫眸更加惊心动魄。 “下次会注意的。”云霁摸摸鼻尖,“你刚回来?” 云熹只笑不说话。 云霁给了她一脚,懒得细究。 阿姊……也想要入局吗? 抬手,那木剑似自虚空中生发,一阵檀木的幽香,“给它起个名字吧,毕竟是你的一部分。” “或渊,怎么样?”云熹直直望向云霁的双眸,带着些暗示的意味。 “或跃在渊,无咎?【1】”云霁问道,又似乎意有所指。 “无咎。”点点头,云熹带着幽谧的笑。 “又要走了吗?”云熹拉着云霁的衣袖,问道。 “你有停下来过吗?”云霁坦然地和她对视。 一时无言。 云熹笑眯眯揽过云霁,“我们不吵了。” 云霁回眸道:“我们有吵架吗?” “没有呀。”她们并肩向山下走去。 姑射山。 这是云霁第一次来到神女峰。 只是不见游潜踪迹。 一轮浅月挂在浅浅的蓝天上,月光若幻影般,清脆易碎。 云霁能感受到,游潜就在这。 “你在这,是吗?”似有一阵凉风拂面吹过,游潜出现在眼前。 “这是……”云霁困惑。 “无量光。”游潜依旧是那温和的笑,若白昼的月光,缱绻而轻暖。 “你已经不化蝶了吗?这算是什么?化无?”云霁依旧不解。 “是化空。”又是一阵清风,有春樱缓缓飘落,无限纤妍。 “可是……空和无,有区别吗……”云霁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 “空不是无,就像你的那把剑,它空着,可它也在那,我能感受到它。” 她指的是或渊。 “空不是无,空是有。”云霁望着手中的或渊,轻声道。 走上前一步,“好久不见。” 游潜望着手上的落樱,才发觉竟已是晚春,“好久不见。” 一别经年,又似乎只是一瞬。无限喟叹,尽付这场樱吹雪。 “所以这就是你们的六年之约?”佘怜抱着刀,歪头问道。 关萧点点头,带着浅浅笑,佘怜莫名觉得,他有点难过。 “那你们约了在哪见面呢?”佘怜继续问。 依旧带着那浅笑,关萧摇摇头。 “要俺说,俺真没见过你这么蠢的人。”佘怜锐评:“你以为这十四州是你家后院吗?你们随便走走就碰到了?” 关萧看着小小的佘怜,揉揉她的脑袋,“小怜怜,等你有了朋友就知道了。” “俺都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叫俺小怜怜,而且,俺已经不小了!”关萧看着气鼓鼓的佘怜,又揉了揉她的头,“好的小怜怜。” “说了半天,你到底要带俺去哪啊?” “俺们去昆州。” 雾隐花。 再次喝到左州的新雨茶,林深感动地快要哭出来了。 “这有啥子好喝的哟,滴滴味道都莫得。”索莎望着杯盏中剩余的茶,砸吧砸吧嘴,仰头一饮而尽。 “所以说,你那些个朋友啥时候来嘞?”索莎看着已经不知天地为何物的林深,出声提醒道。 “我不知道啊。”林深笑眯眯道。 “啊?”索莎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晓不得啊。”林深学着她的样子,摇头晃脑道。 “那你这个约的啥子哦。”索莎瘪瘪嘴。 “可是,这就是我们这些凡人的日子啊。吃饭,喝茶,等待……我们的日子不多,所以荒废日子本身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啊。”林深双手捧着脸,看着索莎。 索莎似懂非懂点点头,鬼使神差地又喝了一口茶,还是觉得没啥味道,“所以,你一会带我切吃啥子咧?” 牧仁在作画。 颜料沾在了手上,一阵风来,带起他长长的发,他抬手随意把头发挽起来,颜料又随之沾到了他的脸上,发丝上。 “男郎,王主那边传来消息,说是预计明日启程。”有下人来报。 第44章 牧仁笔尖一顿,墨汁重重地在画纸上晕开。 “明日就走?” 那侍从擦擦额间的汗,低头道:“我们的人是这样说的。” 他随意将松石笔丢在地上,脚踩上去,沾上了朱红的涂料,“头发打结了,我要沐浴。” “是。”那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准备退下。 “再去帮我点支水烟。” 莫染依在王座上,注视着下方的小女孩。 “如果我说不是我做的,你信吗?” 那女孩没说话,只是瞪着她。 “算了,这不重要。”莫染随意摆摆手。 “考虑得怎么样?我可以给予你无上的权利,说不定有一天,你甚至可以用它来……报复我。确实是笔不错的买卖。”四周的宫人早已被屏退了,整座大殿只有两个人。 女孩深吸一口气,一下跪在白玉阶上,将头重重地砸向地面,“母亲在上,请受孩儿一拜。” “很好。另外。你还可以继续叫莫望。” 作者有话说: 【1】《易经》 第37章 天命 大清早的,林深带着索莎在外面瞎逛。 “嬢嬢,来两碗鸡汤米线!”林深拉着索莎在一家小店坐下,“你信我,这家店可好吃了!” 索莎觉得很新奇,“你们修仙人都不辟谷吗?” 林深挠挠头,“额……按理说是要的,但是吧,说起来,我们几个好像都不辟,我也不知道为啥哈哈哈哈。” 正说着,鸡汤面就被端上来了,“你快试试吧!可好吃了,我真的想死这一口了。” 石碗上飘着一层清亮的鸡油,软糯顺滑的米线配上嫩嫩的韭菜丝,鸡汤香浓有草木香,一口下去,整个人都变得熨贴而舒展。 索莎小小尝了一口,而后几乎几口吞完了整碗粉:“嬢嬢,再来碗撒!” “要得嘞乖娃娃!”那嬢嬢完全把索莎当成了小孩,“小娃娃就要多吃点儿粉粉长身体。” “老板,再来两碗酸汤的!” 林深的筷子掉到了地上。 埋在碗里嗦粉的索莎抬起头,“啷个唠?要打架啊?”说着一边放下了筷子。 林深还愣着,过了几瞬才反应过来索莎在问自己,愣愣地转过头去,摇摇头,接着又愣愣地转过来,脸上绽开一丝笑意,可更多的却又是感慨,似悲似喜,非悲非喜。 “好久不见。”她一下扑向云霁和游潜,声音有些藏不住的颤抖,“有那么几个瞬间,我差点以为……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呜呜呜呜……” 林深已经六年没哭了。 上次哭是在什么时候? 大概是分别的时候吧,林深想。 暮春的晨光缱绻沁暖,似一个将醒未醒的美梦,无限的欣喜中带着莫名的隐喻般的哀伤。 游潜望着索莎边上渐渐垒砌的空碗,微微瞪眼,忍不住感慨道:“似鬼非神,身居幽冥之力……这跳出六道轮回果然就是食量好啊……” 喝干碗里最后一口鸡汤,索莎用袖子擦擦嘴,打了个饱嗝儿,“嗝——这昆州——确实是好个好地方啊,你们都晓不得,在苗州,那山沟沟头,我又不会,只能吃虫子——嗝——” 摊口的嬢嬢听了都动了恻隐之心,捏捏索莎的小圆脸,“小娃娃好造孽哦,二天又来找嬢嬢嗷,嬢嬢不收你钱。” 索莎连忙点头,眼冒星星。 那嬢嬢忍不住又捏了一把,“我们娃娃长滴好乖哦。” 林深默默翻个白眼,“一把年纪了还装嫩。” 一行人来到留园前,林深手在门上摸了一把又放下,“还真是有点……近乡情怯呢。” “我来吧。”云霁一把推开门。 林氏似乎依旧有人在打理着这个院子,一切都是六年前的模样。 索莎去池子里玩金鱼了。 林深最先来到莫染的屋子,六年前给她留的那封信依旧在她桌前。退出来,林深掩上门,望着游潜云霁摇摇头,“没有回来过。” 一时沉默。 失语地。 幽暗的床榻前,莫染跪坐在榻前。 “天命将尽,天命将至……哈哈哈哈哈。”她呢喃道,忍不住嗤笑出声,而后重重地咳嗽,单薄的身躯起伏,似是要将心血都呕出来。 “我这一生啊……”她又笑了,又好像在哭,莫染不知道。 “祂找到你了……是吗?不然你怎么会回来……” “你知道些什么?”莫染猛地抬头,心中浮现出一个不好的猜想。 莫情没有回答她,她只是颤颤巍巍地抬手,抚上莫染的鬓,“这么早就生华发了……” 莫染一下握住她的手,“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回答她的是一阵笑声,“你是棋子,我也是棋子,这是我莫氏的天命。是我促成了她的死哈哈哈哈——” “你这是什么意思?”莫染这才意识到,当年的事情比所有人想的都复杂。 “天命乃不可——不可违抗之命,天命可不管你愿不愿意,甚至……你的所有反抗,都会去促成你的命……” 语罢,她的手重重垂下,没有了气息。 今上驾崩。 天下缟素。 新皇莫存登机,改年号为永昌,立长女莫孤为皇太女。 次年,皇太女代为监国。 我不知道她从哪来的,我那时只是个不受宠的落魄公主,没有人在意我,除了她。 她是这世间最好的人。 她总是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很快,在她的助力下,我的皇兄竟然也有了一席之地。 我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但是我的皇兄并不满足。 其实我可以理解他。 她太不在乎了,钱财、权利、地位,我们为数不多的筹码在她面前不值一提,她始终是个过客,是个局外人。 她就像那神女,说不定那天就飞走了。 后来,她确实飞走了。 我觉得很好,这样她就不属于任何人了,她本就不该属于任何人。 然后没过多久,我哥哥就登基了。 那可真是杀得漫天血雾啊。 可我们都算错了。 我们挣了半天,挣得只是一个入局的机会,一个成为棋子的机会。 祂的棋盘上,我们没有选择。 在祂的引导下,哥哥杀了她。 而我呢?那天我就在帝都,手握兵马的长公主就在帝都。 我围了云上城,可我还是放他走了。 真可笑啊。 因为我们都有一丝幻想,万一,她认输了,就回来了呢? 我真是错得可笑。 有些人是不会放下手中的剑的。 她死了,我是帮凶。 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当然,我不会原谅所有人。 再后来的事情对我来说都像是蒙上了一层雾,不那么真切也不那么重要了。 总之,我设计了哥哥的死——以保证他能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我也确实做到了。 我的孩子回来了。 她为什么会回来呢?有时候,我甚至希望她再也没有回来,去走那条我没有走的路。 第45章 祂找到了她,我敢确信。 因为她那渐生的华发。 祂曾暗示我,这是我莫氏一族的宿命,这是自始皇莫予愁一代起就立下的契约。 可我已无力想这些了。 她的死耗尽了我所有的心力。 我早就预料到了,哥哥身死之日,我活着的使命就已经完成了。 我活得好累,我早就已经不想再活了。 我拖着残废的身心,下完这最后一局。 我完成了我对哥哥的审判,完成了对世人的审判,审判她们的堕落,她们的无动于衷,我该审判我自己了。 至于其他的。 孩子,你有那勇气去破局吗? 第38章 阵痛 “为啥俺要跟你来昆州啊?”佘怜很不服气。 “我答应你娘了,你只能跟着我。”少年抱刀前行,对女孩的不满感到司空见惯。 “那你咋还不教俺耍刀?”女孩上前一步,继续控诉他的罪行。 关萧熟练地摸摸她的头,“乖,一会嘴乖一点,想学啥都有。” “能有这种好事?”佘怜似信非信。 关萧一把挽过女孩,佘怜还没他肩膀高,“一会去了就知道了。” 留园。 门半掩着。 “哟,看来是有人回来了。” 开门先是抹翠嶂,幽幽苍苔一片青,星星点点开着几朵苔花。 “你家咋还有山?”佘怜从未见过这样的院子。 “曲径通幽曲径通幽,没山哪来的曲径啊?再说,不是我家的,我家造不起,这是左氏的,左州那个,听过吧?” 佘怜茫然地摇摇头。 “没事儿,很快你就会知道了,她大概会给你个大大的见面礼。”关萧轻轻捏捏佘怜的脸,微笑说道。 进入石洞,两侧翠竹掩映,缸花灼烁,水声潺潺回荡。沿着小径向前,豁然开朗,远远看见一个亭子,大大题着“乘风邀月”四个大字,佘怜眯眯眼,看不真切,亭边有人倚栏而坐。 关萧撑着油伞,拉着佘怜过桥走去。 她们都围着炉子坐着,炭火焰焰好似溶金,铜炉内水微微沸开,冒着细烟。 一个白发的姐姐在细细碾着茶,另一个姐姐裹着个茸茸的毯子,额间亮闪闪的抹额,还有个姐姐倚栏翻着书,有细雨落在她的发梢,还有个和我一样大的小孩,在吃烤地瓜。 咕——俺肚子不争气地叫出了声。 都怪关萧这个臭用刀的,我们应该吃饱了再来的。 那个小孩抬头看了俺一眼,继续吃地瓜。臭小孩,给俺也吃一口嘛。 裹毯子的姐姐最先看到俺,远远地,俺瞧见她朝俺走来。 她——会喜欢俺吗? 然后她们都发现俺们了,怎么都过来了? 咋还怪紧张的,上次看见这么多要打招呼的人还是在俺爹下葬时。 她们是谁,她们会喜欢俺吗? 也不知道这臭用刀的人缘到底好不好,千万不要连累俺。 唔——俺被一个毯子裹住了。 “难怪你阿姐说你脑袋笨,这下雨天也不知道给妹妹加个衣服,怎么还穿个单衫?” 关萧闻言十分无语不想说话,但还是立马给自己报不平:“天姥姥啊,我一大早就起来去给她买衣服,人家自己说的‘这么大点儿雨俺连伞都不用打,要那衣服做甚,要俺说,你留着给自己当个背心吧’,青天大姥姥明鉴啊!”关萧装模作样地学着佘怜的模样,显然是一路受够了这小魔王的折磨。 佘怜听着关萧那蹩脚的模仿,暗暗皱眉,忍不住悄悄踩了关萧一脚。 “那人家一个小妹妹,不知道天气冷暖不是很正常,你几岁了你也不知道吗?” 佘怜从毯子中钻出来,眼睛眨巴眨吧看着林深。 关萧已经要憋出内伤了,刚想要张嘴顶回去,不知怎么又笑出了声。 看见关萧在笑,林深原本故作紧绷的一张脸也跟着笑出来。 二人莫名其妙笑作一团,佘怜一脸莫名其妙,被她们二人挽着走去亭子。 “六年了,你这张嘴还是一点没变。”关萧说着掐掐她的嘴,林深转头就想要给他一口,“你脑子也一样。” 云霁游潜看着她们打打闹闹走过来,索莎又开始啃板栗。 淮州的事关萧已经写信跟她们提前知会过了,可当云霁真正看见那瘦瘦小小的女孩时,心中又是一阵无言的酸痛。 “怎么了?”游潜很敏锐地察觉到云霁情绪的变化。 “我阿娘不见时,我大概也像她这么大。” 细雨还在落,淅淅沥沥从檐角滴落,亭内的炉子烧得暖暖的,云霁吃下一盏点茶,继续给佘怜和索莎剥烤栗子。 细碎的栗子渣沾在佘怜嘴角,游潜拿帕子给她擦着嘴,“慢慢吃。” 佘怜点点头,喝了口林深递来的点茶,“这有点像俺娘给俺煮的紫菜汤!”说完她自己都愣住了,一颗栗子掉在地上。 一时间大家都愣住了。 游潜最先反应过来,抬手挥出一群蝴蝶,淡淡的金色,带着幽蓝的光芒,悠缓地鼓动着翅膀,围着佘怜,她瞪大眼睛,看呆了。 “其实……我是白玉京的仙人,下凡来历一段劫。”游潜清清嗓子,显然,装神棍,永远是游潜的统治区。 “作夜我夜观天象,五星汇聚,今日又有这灵蝶来信之象,你的母亲,应该是投胎到了一个极好的人家,化作灵蝶来向你报喜。”那蝶渐渐消散了,游潜擒住最后一只,递于佘怜面前。 幽微的蓝色荧光照亮了她的双眸,她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待最后的那只蝶也缓缓消散,她一把抱住游潜的大腿,“真的吗?仙人姐姐。” “我们仙人从不骗人。” 佘怜很用力地点点头,擦干眼泪,狠狠咬了一口索莎递来的蜜薯,“俺晓得了。” 关萧一个人在角落,默默抱着刀。 他永远不会告诉游潜,那位嬢嬢是死于幽冥掌。 他也永远都不会告诉佘怜,死于幽冥掌的人没有轮回。 咽下一滴无声的泪,他再次微笑着抬起头。 雨依旧在下,滴答滴答,不知何时才会停。 桥下清流激荡,绝不停留。众人在这亭内短短地歇一脚,听流水汤汤。 第39章 用兵 失语地。 金鸾大殿上,新皇一步步走上宝座,暗紫的长袍上绣着沧海龙腾图,腰间玉环相撞发出清脆的响。 莫染这才知道,这套帝王的礼服这般沉重。 你每天,就是生活在这般的枷锁下吗? 望着阶下与殿外蝼蚁般的人群,莫染有些恍惚。 “朕之长女望,宗室首嗣,天资粹美,聪明神武,德实天生。兹特谨告天地,立望为皇太女,授以册宝,正位东宫,可令所司,备礼册命,务必周全。” 一时哗然。 莫望的来历,所有人都清楚。 没有人知道这位年轻的帝王想要做什么。 “陛下……”宫人欲言又止。 “关巫师来了?”莫染放下烟杆,云雾缭绕间,她缓缓开口。 “是,在殿外候着。”灯火摇曳,幽明不定,莫染顺着灯火看向殿外的身影。 第46章 你又是谁呢? 莫染赤着脚走到塌边,裹上华美的冰软的锦被,蜷缩成一团,默默闭上眼。 “先让他为朕颂一曲安魂曲吧。” 歌声悠远苍润,舒缓清净,仿佛自上古颂唱至今。 莫染竟真的就这般睡着了,似梦非醒间,她似乎看见了母亲,醒来就不记得了,了无痕迹。 这是她四天来第一次入睡。 青州。 账内琴声轻快,牧仁赤脚在鼓上起舞,足上铜铃碰撞,发出脆响。他抬手将琵琶反抱在身后,烛光照得小臂上的那粒红痣更艳了几分。 有人匆匆入帐,“男郎。” “妹妹不来吗?”琴声没有停,脚尖在鼓面踏出细密的鼓点。门口跪着的人将头压得更低,不敢喘气,低声回道:“王主在沙场点兵,说是晚些时候来。” “可是马上就要到精彩处了。”琴声更急促了,隐隐有杀伐之声。 身披铠甲,乌日娜一步步走出军帐。 三日前,寻鹤氏和辉熊氏起兵作乱,奇袭青南草原,连并四镇。 热奇苏迪雅任命热奇乌日娜为主将,迎敌。 “诸位姊妹兄弟!寻鹤辉熊,无知竖子;犯我边镇,掠我牛羊;天姥在上,人神共愤;爰举义旗,以清豺狼!”乌日娜一身流云铠甲,金光熠熠,衬得一双眉目如朗月皓星,英姿勃发,丰神俊朗。 “以清豺狼!以清豺狼!以清豺狼!”阶下的兵士挥动着兵器,大声应和道。 留园。 “信上怎么说?”游潜剪断烛火,重新点上。 可烛火终究还是太暗了些,云霁将信凑近放在烛光下,细细读着。 信纸的边有些皱缩着,似乎是斟酌了许久,可字迹却又是潦草无章,似是匆匆作成。 过了许久,云霁缓缓道:“大概是要用兵了。” 游潜瞥了一眼那信纸,皱眉道:“兵者,不详之器,非君子之器。【1】” “我……我想去一趟青州。”云霁叹气道。 游潜接过信纸,仔细端详,“一封信写得语焉不详,瞻前顾后,心已经乱了。” 幽暗的烛光在信纸上摇曳,忽明忽暗,看不真切。 游潜抬手掐灭灯芯,“先睡吧,明天再和她们商量。” 窗外,浓云裹挟着月华,叫人完全看不出来,今晚竟是满月。 “啊——”佘怜长长打了个哈切,揉着眼睛走出房间,懒声问道:“今早吃啥……” “还不知道呢,你想吃啥?”关萧大手一挥将暖呼呼的热毛巾盖在她脸上,乱擦一通,十分熟练。 “俺想吃杏仁冰奶酪。”正说着,佘怜的肚子长啸一声,豪气十足。 关萧皱皱眉,顺手捏了捏她肉乎乎的脸蛋,细声说:“大早上不能吃冰的,带你去吃酥茶羊奶糊好不好?一会你深深姐姐又要说我了。” 佘怜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转身跑向房间。 “去干嘛!”热毛巾还在手上,关萧被吓了一大跳。 “俺去把小莎莎喊上。”佘怜头也不会。 关萧瘪瘪嘴,嘀咕道:“人家的年纪说不定刚好能给你祖宗当个太姥姥,还小莎莎~” 学完又觉得太丢人,他抬头看了看四周,幸好没人。 云霁在练剑。 “如何?”收剑,云霁转头问道。 游潜看得饶有趣味,先给自己又添上了一盏茶,才慢悠悠道:“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2】” 云霁一下就听懂了,无所谓道:“小乘就小乘吧,再往后的事,就和清风无关了。” “所以那本手札在你出关后就不见了?”关于那本《清风手札》,游潜也略有耳闻。 云霁点点头,“准确说,是在我出关后它就化作了一阵凤,不见了……” 游潜在指尖把玩着不知从哪飞来的一只蝴蝶,“只能说,你和它确实是有这样的一段缘分。” “你们收到信了吗?”林深喘着大气,显然是匆忙赶来。 游潜放下茶杯,默默点点头。 “你们怎么想?”林深坐下给自己猛灌几口茶,显然是渴极。 一时沉默。 云霁斟酌着开口:“依我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青州是一定要去的,可是阿怜本就刚来昆州,若是再带她折腾去青州,她才入道不久,先前身子骨也不大好——” “我可以的。”一道脆生生的声音打断了她,是佘怜。 她抱着一筐李子,还带着叶子,估计是刚打下来的,想给她们送过来些。 “我可以的。”看见她们都愣愣的样子,佘怜再次道。 “只要有你们在,俺就不怕。你们在哪,哪就是俺家。” 边说着,她边咬了口李子,嘎嘣脆,酸得人整张脸都皱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1】《道德经》 【2】《庄子》 第40章 道心 因为拖家带口,这次改坐马车。 云霁游潜在外面赶马,其他人做在车内。 佘怜靠在软榻上吃李子,林深在给她梳头。 “深深姐姐,你们啥时候才能教俺学你们的神仙法术,有时候,俺真担心那老匹夫活不了多久了。”语罢佘怜狠狠咬了口李子,发出嘎嘣一声,她真的很爱吃酸的。 索莎在串珠子玩,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要安慰她:“莫担心,实在不得行我切帮你砍他。” “那不行,俺一定要亲手杀他。”又是一颗李子,昆州特有的春华李,果酸但香味浓。 “你一定要亲手杀了他吗?”林深突然很认真问她。 佘怜也坐起来,很认真地点点头。 “可是人都是会死的。”林深看着她的眼睛。 “那就让俺送他去死。”佘怜也回视着林深,眼睛像小兽,澄澈且充满干净的野性。 “那你杀了他之后要干嘛呢?”林深捏捏她的脸,问道。 佘怜思考了很久,很认真地摇了摇头。 “俺不晓得。” 马车摇摇晃晃地往前走,马蹄嘀嗒嘀嗒,很有节奏。 昆州和青州虽然挨着的,但中间隔着数重青山。 车窗外,云山雾罩,一条大江横穿其中,似是硬生生劈开了这座山,白浪滔天,汹涌澎湃。 横冲直撞杀向远方。 “我们不是什么大罗金仙,修道之人也是凡人。这些天你把各种兵器都摸了一遍了,有什么想法吗?”林深继续问,给佘怜倒上一碗奶羹。 “俺想杀了那老东西。每摸到一件兵器,俺就在想他的不同的死法。”索莎在玩她的辫子,听道这话摇了摇头。 林深又给索莎倒上一碗,贴心地撒了她最爱的桂花,索莎笑得眼睛弯弯。 只听她继续问:“可是天天想这些,你开心吗?或者说,你想象一下有一天,你真的杀了他了,你开心吗?” 佘怜思考了片刻,坦诚地摇摇头。 “俺晓不得。” “兵者,不详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1】”马车外悠悠传来游潜的声音。 “俺听不懂。” 云霁掀开车帘,一步就跨了进来。她在角落找了个舒适的地方,抱着抱枕吃了盏茶,才缓缓说:“那老匹夫该杀,杀多少次都不够,但别让他因此乱了你的道心。” 第47章 “道心?啥东西?能吃不?”被轮流上课,佘怜一个头两个大。 云霁坐直了起来,看着佘怜道:“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2】道心就是想清楚什么是我,什么是她;什么是物,什么是心;什么是外界之事,什么是自己该做之事;什么是真正的荣光,什么又是真正的耻辱。” “俺听不懂。”佘怜下意识看了眼索莎,索莎连忙低下头表示爱莫能助。 她抬手揉揉佘怜的头,温柔道:“那我们换个说法,道心就是,你现在已经看见了刀前的人了,你要想想,你的刀后该站着什么人?” 佘怜似乎在努力理解这这些话,这张脸都快要皱成一团了。 “想要……保护?” 保护? 啥是保护呢? 俺想要保护俺娘,俺爹,还有俺家那头被买了的老山羊,俺还想保护隔壁村的花花,大海,二狗,想要保护那棵被砍了当柴的李子树…… 可是,这真的算保护吗?想保护又有啥用呢? 俺啥也保护不了。 只听云霁继续说道:“美之者,是乐杀人。所以拿起兵器时,尤其是刚开始拿起兵器时,一定要想清楚,它后面有什么,为什么要拿它,要用它只想谁。” 前面?后面? 前面……是那个老匹夫!可是……后面?俺想要保护的……都不在了。俺后面啥也没有了啊。 佘怜急得想跺脚。 不行,俺必须要想出来,要不然怎咋学那些神仙法术,学不了的话又咋去手刃那老匹夫!快想想!快想想! 一双手附上了她的额头,那手冰凉冰凉的。佘怜微微一愣,思绪被打断,抬头望去。 是一直没说话的关萧。 “怎么都出汗了。” 他一面那蚕丝帕子给佘怜擦着汗,一面絮絮叨叨:“想不明白就别想了,总会想明白的。那老匹夫我叫家里人帮忙盯着,一时半会死不了。” 佘怜这才点点头,继续吃奶羹。 温度刚刚好。 马车继续往前走着,不快,但也不算慢。 作者有话说: 【1】《道德经》 【2】《庄子》 第41章 布偶 佘怜醒来时,天也刚刚醒。 游潜抱着她,和她裹在一条毯子里,还在睡。 佘怜从毛毯中探出头来,还有些懵。 关萧和云霁在驾车,马车外是一望无际的草原,水草丰美,零星开着淡淡的野花,远方云天相接处,有缓缓的起伏的山坡,像母亲的身躯,庄严而沉默。 佘怜瞪大眼,趴在车窗上,用视线仔细描摹地平线。 她从未见过如此广袤的天地。 天好似一床大被子,盖在地上。 已经过完所有的山了。 在昨晚那个尚且还算晴朗的夜。 那些崎岖的险峻的重重山影,仿佛只是一个有些古怪的梦。 而现在,梦醒了。 “醒啦。”索莎捏一把她的脸,她只是点点头,呆呆望着车窗,一直望着望着,很久都没说话。 “啷个唠?”索莎觉得不对劲,低声虚着嗓子问她。 佘怜呆呆摇摇头,“没什么。” 她趴在车窗边上,头上的几缕呆毛随着马车一摇一晃。 又过了很久,她突然缓缓道:“就是突然觉得,能见天地众生,真的很好。” 失语地。 大殿内巫者振振起舞。她们身着羽衣,手持鼓铃,口中吟唱着古老的歌谣。 歌声似琴弦般在人耳畔、脖颈间缠绕,平静下有什么在暗中蛰伏。 “陛下,共饮此盏。”关巫师递上一盏清酒,莫染已经有些微醺了,咬着酒盏仰头饮下,酒液顺着脖子向下流。 晦暗间,她似醉非醒地问道:“关晚……你……到底是谁?” “陛下,天命将至。”关晚接过酒盏,答非所问。 “朕从不信,也不敢信。”她不知从啦抽出一把匕首,在关晚脸庞比划。 关晚把头轻倚在匕首上,刀刃竟无法伤他分毫。 年少的帝王目光清明,这才发现,她根本没醉。 “那陛下相信,有人能斩断天命吗?”关晚再递上一盏酒。 “随朕去一趟青州吧。”莫染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和他商量。 “主少国疑,陛下三思。”他抱着古琴,轻轻拨弄了几根弦,轻飘飘道。 “她已经不小了,这些年也有了些历练,经历了些风浪。”张口吃下关晚递来的葡萄,莫染随口说道。 “正是如此,国才将疑惧不安。”关晚意有所指,琴声悠远,与鼓声向应和。 “她如果想要,就拿去吧。”云盏掉在地上,碎开了,很清脆的一声。 关晚走上前,轻按着莫染的太阳穴,指下的脉搏激烈地搏动,“陛下实乃天命所在。” 莫染没有睁眼,悠悠道:“再在我面前谈天命,我就把你舌头割下来让你吞了。” 马车突然停了。 索莎最先探出头来,“啷个唠?” 关萧沉默了片刻,顿顿道:“前面就是战区了。” 佘怜往外看。 不远处似乎是一个小土堆,开满了无名的野花。开得很好,仿佛不会更好了,硕大的一朵一朵,轰轰烈烈,灼灼其华。花香好似热风,腾腾而来,给人一种浓烈到窒息的错觉。 她不解问道:“那里为啥那么多野花?” 林深也跟着往外看,“花下为啥有白色的石头?” “是白骨。”关萧回答。 佘怜不说话了,不知在想些什么。 索莎似乎习以为常:“打仗噻,打到最后不就是一堆堆骨头吗?” 马车继续向前,摇摇晃晃,行走在一簇又一团野花间,谁都没有再说什么。 已经是青州地界了。 “等等!俺想下去看看!”佘怜突然站起来,整个马车都狠狠一晃。 “你个小娃娃看这些做啥子哦。”索莎才吃了几个绿茶红豆糕,想小憩一觉,一下被晃醒了。 不等索莎说完,佘怜已经跳下来马车。 那是一个布娃娃,沾着血。 在一堆白骨和鲜花边。 阳光明媚耀眼,野花烂漫无尽,有一种违反直觉的生机盎然。 佘怜呆呆站着,任凭阳光把自己晒穿。 “你搞个锤子哦!跟中邪唠一样!”索莎跟在她身后大喊。 佘怜没有回头看,抓起那个布娃娃,轻轻地、庄严地抖落上面的蛆与小小的手骨。 “啊哟,这啥子东西哦你就抓起来,手给你整脏唠撒!”索莎气得跳脚。 “怎么了?”是林深。 她揽着佘怜,忍不住又捏了捏她的脸蛋,柔声问道。 佘怜很仔细地端详着手中的娃娃,它整张脸都被血染红了,看着有些诡异。 “这个布娃娃,俺在集市上看到过。俺家买不起,俺爹后来给俺做了一个。” “俺爹身体不好,每天都是俺娘出去干活,俺爹在家做饭,织布,纺纱。俺爹是俺见过手最巧的人,他啥都会做。” 林深拍拍她的肩,“我回去也让人给你做一个,不,做一车!你想要多少有多少!” 第48章 “不一样的,姐姐。”佘怜认真看着林深。 只见她很用力地擦了擦娃娃的脸,擦不掉。 “它…已经被血弄脏了。” 林深想要拿走它,“所以我们要换一个,它不是你的布娃娃。” 佘怜没有松手。 “她就是俺,俺就是她。俺只是命比较好的那个她,没什么区别。”她摇摇头,声音中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深不再说话。她盘腿坐在地上,陪佘怜一起,晒太阳。 索莎也坐下了,准确说,是躺下了。她躺在林深腿上,继续她的午睡。 过了很久,佘怜突然回头。 “俺找到了。” “什么?” “俺找到俺刀后的东西了,是它,是这个布娃娃。” “啊?”索莎被林深摇醒。 “做啥子哦?” “走吧……” “切哪嘛?”索莎还没睡醒,有些烦躁。 林深一手揽着佘怜,一手拉着索莎,愉快道:“去找处水源,把娃娃的血洗干净。” 河水萦荡于广袤草原。 佘怜在洗娃娃,索莎在玩水,林深在打水漂。 “你真的想好了吗?我们本来,想等你大些再……” “俺想好了。” “入了道,就入不了轮回了。” “俺晓得。这又不是件坏事。” 第42章 暗度 “驾——驾——”乌日娜策马狂奔,心跳比马蹄声还要乱。 “王主!男郎说了谁也不能进去!”牧仁的贴身侍从拦在账外。 “滚开!”乌日娜一脚将那人踹倒在三尺远。 “王主!” 一把掀开殷红的帐帘,牧仁回头,脸上还挂着温热的浓浓的在流动的朱红的鲜血。一滴一滴,滴在赤裸的肩膀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来了?你怎么……你怎么才来啊?” 往下看去,才发现,他手上抱着一颗人头。硕大的眼珠狠狠地空洞地瞪着前方,仿佛下一秒就要掉出来。 另一颗……滚落在脚边,染红了赤金的足铃,仿佛还冒着热气。 “她们……”乌日娜愣在原地,脑子中飞速地想着对策。 “她们?”牧仁的目光这才落在那两具无头女尸上。 “她们想要我。我把她们都剁了。”他轻飘飘道,语气如捏死了两只蚂蚁般轻松,可手却在忍不住地抖。 越抖越快。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癫狂地大笑。 “你抱抱我。”是乌日娜从未听过的、命令的语气。 她扔下手中的长鞭,很轻很轻地搂住他,仿佛像是环住了一束光,生怕捏碎了。 牧仁餍足地靠在乌日娜肩膀上,闭上了眼。 “此时先不要声张……让我想想,别急,我想想……”乌日娜喃喃道。 寻鹤辉熊二部本就是青州的大部落,还和差点一统青州的陶如格关系匪浅。 当年陶如格棋差一招,鹤熊二部向热奇苏迪雅俯首称臣,自降为热奇部下的氏族,成为了热奇苏迪雅一统青州的最后一步。 这些年来,寻鹤辉熊换了新的族长,正值壮年,本就在青南草原虎视眈眈,寻机而动,此时若是出来这样一件事…… “寻鹤辉熊本族距此地也有三四日的路程,把随从都控制住,保守起见最好都派信得过的去处理掉,一定要做干净……” “先把消息压下去……待我去和母亲细细商议,此事定还有转机……” 账外一阵匆匆的马蹄声。 一侍从掀帘子想要进来,“王主!王上请您过去一趟。” “滚出去!有什么事在账外说!”乌日娜暴躁地大喊。 那人头也不敢抬地跪在账外:“禀王主!寻鹤辉熊起兵作乱,连并四镇。说是她们的少主身死热奇,要讨个说法!” 她瞪大了眼睛,几乎在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死死抓住牧仁的肩膀,她质问道:“消息为什么会穿得这么快!不,你们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牧仁歪歪头,眼中是澄澈的流动的悲伤:“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乌日娜起身抓起鞭子,转头盯着他。 “等我回来时你最好已经想好了理由。” 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牧仁坐在地上,没有动,无悲亦无喜。 他随手抛开那颗头,嘻嘻一笑,爬到一旁的软塌边,抱起琵琶。 弦声清脆若玉珠落地,轻快悠扬。 “我要你成为青州草原当之无愧的王。” 乌日娜从床上惊醒,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你到底……想要什么?” 云霁在读信。 “怎么说?”林深把佘怜的布娃娃绑到车顶上晒太阳,低头问道。 “即刻改道前往青南草原。”云霁边说着边把信递过去。 “辉熊氏……青州大氏族。”林深即使远在左州亦有所耳闻。 关萧抓着那送信的鸿雁研究了半天,“鸿雁为啥能找到这来?我们可是在赶路。” “看着像絮风阁的手笔。”林深瞥了一眼,她幼时随阿母外出经商时见过一回。 “淮州那个?”云霁突然转头问。 “嗯。”她点点头,“据说是独有的法子,絮风阁的鸿雁能够找到絮风阁主想要找的任何人。” “能有这么邪乎?”关萧不太信。 “看来……此局,暗中又藏了不少人。”游潜轻笑一声,“你说……咱这是什么运气呢?” “絮风阁……淮州……”云霁若有所思,“没事,这次……我们也不算在明处。” “对了!莫染那边怎么说?”关萧把弄着那鸿雁,随口问道。 “说是快得手了。”云霁转动着食指的玉戒,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我们也得加快了。”游潜翻身坐上马车,“走吧,去青南草原。” 在飞舟上的那觉睡得并不好,梦见了许多故人故事,莫染烦躁地转着烟杆。 “前面就是青州?”莫染挥鞭打马,随口问道。 “是的,陛下。”这次,她只带了关晚一人。 “这样……你去替朕办件事。”她突然回头,带着玩味的戏虐的笑。 关晚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莫染不知从哪掏出了一块金砖。 “啊?”关晚目瞪口呆。 “朕乏了,突然后悔了,你拿着这个,先去替朕置办一套行帐。”语罢,莫染拍了拍关晚的肩,十分郑重地点点头,“快去吧,此乃国事,不可耽搁。” “啊?”关晚保持着目瞪口呆的表情。 “啊什么啊,快去啊!三日后,朕在这等你。”语毕,她兀自打马走了,还不忘挥挥手,“爱卿!回见!” 第43章 野草 账内一片烟雾缭绕。女人们或抽烟或饮浓茶,都是一脸苦大仇深。 已经谈了三天三夜了。 没有任何进展。 “和谈和谈!你们这般咄咄逼人,从何谈起啊——”寻鹤的外交官拍案怒吼。 “本就是你们起兵乱上!还想要募兵权!等你们再起兵作乱吗!”热奇的也不落下风,拿着烟斗敲桌质问。 第49章 “你们热奇部本就野心勃勃,若是我们连募兵权都没了,还叫什么寻鹤辉熊啊,直接改姓热奇不就好了!”那女人气得把文书摔到对面,怒骂道。 “无知竖子!犯上作乱,野心昭然……”风声雨声吵架声,此起彼伏,一重胜过一重,滔滔不绝。 屏风内,二人端坐。 “你明明知道,你们开出的条件根本不可能。”乌日娜皱眉道。 她满脸倦容,无意识地捏着手中的鞭子。 “哦?谁说我们想停战了?”辉熊的二少主笑得有些邪气,仿佛听到了什么很好玩的事。 她缓缓吐出一个烟圈,长长的翡翠烟斗指向屏风外,“王主啊……看看在场这些人,她们,乃至整个青州,除了你,没有人想停战。” 乌日娜不为所动,“战火已经波及到夏牧场了,牛羊需要吃草,牧民们都想停战。” 辉熊骏笑得更大声了,忍不住讥讽道:“呵,慈不掌兵,热奇部竟出了个你这样的王主。” 她抽出腰间的匕首,在二人之间比划,目光幽然。 “王主看见这把刀了吗?举起刀时,刀刃,要么向内,要么向外,没得选的。” 乌日娜也盯着那把匕首,她按住辉熊骏的手腕,缓缓地不容抵抗地压倒在桌子上。 “止戈为武。我偏要这把刀放下。”她目光如炬火。 “王主啊……形势比人强,你一个人,抵得了形势吗?”辉熊骏抛下匕首,手腕一转就把手抽了出来。 “形势又是什么?几个高坐明堂的人说的话,就是形势吗?”乌日娜望着窗外的野草,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说……你是失语地皇帝派来的巫师?”座上的女人合上文牒,肆意地打量着她,眼神轻蔑。 她身披虎皮大袍,皮肤黝黑,四肢粗壮有力。此时正单腿踩在座上,把玩着手中的鞭子,目光凛然。 “正是在下,族长大人。”那巫者俯身恭敬道。 只听她慢慢解释道:“君上早就听闻寻鹤族长雌风,特派在下以使臣的身份前来,与族长大人共谋大业。”语毕她再次俯身,身上的饰品叮铃作响,在沉默中被无限放大。 那女人只是盯着她,半晌不出声。 “失语地确实国富力强,只是……这远隔重洋的,你们又如何助我啊?”只见她单手抱腿,继续发难。 闻言,巫者笑了。 “族长大人,巫者,以舞降神者也。陛下之所以派我一人前来,就是为了让我,助族长大人,成为天命所在。”一席话说得掷地有声,仿佛胜券在握。 “天命?呵,谁赢了,谁就是天命。”女人显然不吃这套。 神棍,草原上多了去了,说几句好话就想讨赏钱,做梦! 巫者也不急着反驳,缓缓道:“族长大人,明日午时,有日食之象。‘女主兴,出南方,利青州。’有天时则自有地利,有地利则自有人合。” “哦?日食?此话当真?”那女人放下腿坐直,第一次正眼打量她。 “在下愿以九族担保。”巫者信誓旦旦,成竹在胸。 “那好,来人!给这位巫师大人赐座,敢问巫师如何称呼?”女人起身,热情地拍了拍巫者的肩膀,低头问道。 “在下被君上赐姓莫,单名一个染。” 牧仁在弹琴,还是那把琵琶,琴弦上带有殷红的血迹,仿佛他面上的花钿。 身后传来一阵拍手声,他愕然回首,连忙放下琴行礼。 “母亲。” “你这琴,弹得不错,有杀伐之气。”苏迪雅幽然笑道,意味不明。 牧仁的头紧紧贴在地上,不敢抬起来。 只听他细声回道:“母亲说笑了,寄情之作罢了,怎会有杀伐之气呢?” “寄情之作?”苏迪雅仿佛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拿起他的琴打量了几眼,继续道:“有些情愫,见不得阳光,就只能在阴影下潜伏。就只能将情,寄托在杀伐之音中。” 牧仁依旧没有抬头,柔声道:“琵琶琴,本就是上不得大雅之堂的东西。” 苏迪雅赞赏地点点头,十分满意:“那就在暗处,弹尽此曲吧。” “孩儿谨记。”牧仁将身子压得更低了,几乎整个人都贴到了地上。 苏迪雅没有再看他,转身向帐外走去,行至一半她脚步一顿,回头道:“哦对了,最近有时间记得去看看你父亲。” “是。” “阁主。”一侍者匆匆进帐奉上信笺。 座上的人看过后挥手就焚了,莫名问道:“她们到了?” “是,昨日就刚到。”侍者低头答道。 “赶路去的?”座上的人似有些不悦,碾着手,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人似乎有些紧张,抬手擦了擦汗才回道:“三天三夜没有休息。” 沉默。 “罢了……”她叹口气,拿起茶盏,杯上画着合欢花。 又过了一会,她忍不住叮嘱:“别盯太紧,小心些,莫要让她发现了。” “是。”侍者松了口气,退出帐去。 乌日娜走出帐,伸伸懒腰,大大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春风拂过,吹绿了野草,乌日娜似乎感觉到,在这片平静的绿意之下,有什么在腾腾地生长。 算算日子,应该快了。 第44章 止戈 和谈还在进行。 乌日娜饮下一碗浓浓的热奶茶,熬鹰一般地坐在屏风后,两眼通红。 寻鹤骏和她一起耗着,也有些熬不下去了,烟丝换了一斗又一斗。 她忍不住开口讥讽道:“已经五天了,王主,您不会真的天真地以为,这样拖下去,就可以拖停战吧。” “快了。”乌日娜只有这淡淡的两个字。 这些天,她一直转动着手中的念珠,不怎么说话。 “什么?”寻鹤骏没听明白。 “野草。草籽们,快要涌出地面,成为一颗颗高大的草了。”乌日娜语焉不详。她语毕后转身,继续转念珠,似乎在念波罗密多心经。 “一天天神神叨叨的。”寻鹤骏瞥了她一眼,叼着烟斗,负手走向屏风外的谈判桌。 “俺是最合适的人!”佘怜有些着急地晃着关萧的手。 “你娘让我照顾好你。”关萧蹲下来,看着佘怜,一字一句道。 帐外,几个健壮的女子手持铁棍,大喊道:“谁家有七岁以下的童女的!赶紧交出来!族长大寿,每村必须交一个哈!” 不远处,不知谁家传来了哭声。 佘怜更着急了,有些口不择言:“让俺去!这是绝佳的机会!而且,她们都有娘,她们的娘亲会舍不得的……” “我的心也是肉长的!”关萧忍不住打断她,“我们也会担心你啊!” 佘怜低下头,恹恹的,“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关萧揉揉她的头:“这件事不要再想了,等云霁她们回来再作打算。” 佘怜还是不甘心:“可是……你们说的,要看见刀后的人。俺想要守护她们,这是俺的道心。” “你有你的道心,我也有我的私心。”关萧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继续道:“我带你离开淮州,带你来青州,不是带你来送死的。十四州苍苍蒸民无数,凭什么多你一个孩子去以身殉道啊?” 第50章 佘怜摇了摇关萧的手“俺两边都有人,俺不怕,你也别怕,怎么样对俺来说都挺好的。再说了,万一俺回来了呢?” “我支持!”索莎兴奋地附和道,手舞足蹈。 “啊啊啊这时候你来添什么乱啊啊啊。”关萧好崩溃。 一个人带孩子,好累! 索莎环着手,仰头看着他:“抓子嘛,看不起我哦,她不是要童女吗,我也是童女噻。” “你个千年万年不死的…诶?是诶!”关萧这才抓住了重点。 索莎,不知为何,一直是个小女孩的样子。 有所动摇但也只是在一刹那,关萧连忙摇头,“不行不行,那也不行,此事须得从长计议,至少要等云霁她们回来…” “机不可失!那群人很快就要走了!”佘怜急得要跳起来。 索莎看了眼她俩,拍了拍关萧的肩,“我会把人全须全尾给带回来的。”而后抓住佘怜的手冲向账外:“我俩都是童女!” “巫师大人,您的信。”一侍者从帐外匆匆赶来。 酒宴上烛火燃夜,管弦咿呀。酒香混合着椒兰暖香,靡靡幽幽,最是醉人。 “哦?拿来给我看看。”族长醉眼迷离,伸手道。 打量着信纸,她眸色渐渐清明,看着坐在一旁的莫染,她问道:“这……得手了……是什么意思?” 莫染笑而不语。 “哗——”一颗人头滚落到地上。是莫染藏在腰间的软剑。 众人尖叫起来。急着往外跑的,拿刀指着关萧的,还在观望的,酒液和饭菜混作一团,悉数撒在奢贵的羊毛毡子上,散发出一股腐味。 “意思就是,你的人头,我要了。” 一片混乱中,只见她拿出一张帕子,先是擦了擦脸上的血迹,而后又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中的剑,缓步向外走去。 一时间,没有敢上前。 寻鹤的族长,亦是寻鹤最骁勇善战的勇士,莫染能得手,可不止是因为她离得近而已。 此人的实力,深不可测! 帐外站着一个人,似乎是在等她。 莫染开口调笑道:“哟,来晚了一步呀,关巫师。” 关晚亦轻笑一声,“你来青州,到底是为了什么?”他目光幽幽,意有所指。 “不是你把我引来的吗?关巫师。”莫染歪头反问他。 她往前一步,直直看向关晚的眼眸:“失语地向来不问外事,那些关于青州的谣言,是你传遍帝都的吧?” 关晚也没有否认,似是在为她做打算,开口问道:“寻鹤势弱,你一人足以,你可曾考虑过辉熊?” 莫染扬唇一笑:“辉熊?那不是我该考虑的,有人会替我考虑。” 她一双倦眼闪过几丝细碎的寒意,冷笑道:“倒是你……多替自己考虑考虑吧。” 剑出鞘,划穿了人的皮肤,发出有些诡异的哗啦声。 她目光凛然,“朕早就说过了,朕,不信天,不信命。” 关晚眼皮一跳,皱着眉道:“啧,人皮就是很脆弱。” 他无所谓地摆摆手,“这张皮又没用了,下次见。” 而后,他似乎开始坍塌,几乎在瞬间,只剩地上的一张人皮。 佘怜抱着一颗人头狂奔。 “阿哟,要那狗没皮的搞啥子哦,快甩唠!”索莎边拉着佘怜边嫌弃道。 “噢,也是。”说着一把扔向身后的追兵,继续逃命。 “哒——哒——哒——” 远处传来马蹄声。 “完球唠。哪么还有骑兵噻?”索莎有些着急,跑得更快了,皱眉道:“莫办法唠,跑不脱就只能把她们都杀唠。” “哒——哒——” 马蹄声在逼近。 索莎拉住佘怜,停了下来。 佘怜一脸蒙圈地看着她。 只见她抬手,自地下生发出一股幽冥的力量,在二人面前形成一个屏障。 佘怜瞪大了眼。 所有试图跨越屏障的追兵都倒在了地上,抽搐着,似是痛苦至极。 一时间,无人敢上前。 “哒——” 马蹄声更近了。 有些不真切,佘怜听见马上的人大喊:“阿怜——莎莎——伸手——” 佘怜眼睛亮了起来,“是云姐姐她们!” 第45章 终了 一侍从匆匆入帐。 附耳在寻鹤骏耳畔说了什么。 “什么!不可能!什么时候的消息!!!”寻鹤骏一把掀翻桌台。 天已经快黑了,帐内昏暗无光,烛火即将燃尽,还在挣扎着。 “她们的人有人盯着的!从哪杀出来的这样的一群人!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寻鹤骏摇着那侍从的肩膀,歇斯底里道。 “乌日娜……乌日娜!乌日娜她人呢!”她对着帐外的人咆哮。 “回主子,刚刚的消息,王主她…走了,说是回去处理一些家事。” 寻鹤骏顷刻间收拾好了情绪,怒骂道:“呵,家事,这万顷青州,哪件事不是她家弄出来的事。” 她给了那侍从一脚,吩咐他:“快去!把热奇牧仁和我通信的信件都给找到!全给乌日娜送过去!什么都没了……至少…至少要活下去……” “主子……”那侍从往前一步,不知在犹豫什么。 “快去啊!”寻鹤骏催促道。 “哗——” 寻鹤骏人头落地。 “主子,我也想活下去。”那侍从面色无悲亦无喜,抱着她的头,轻声道。 “寻鹤辉熊撤兵了?” 苏迪雅和乌日娜并肩坐在草原上,烤羊肉。 肥美的羊排被炭火烤得滋滋冒油,乌日娜熟练地在上面撒上香料,给羊油的焦香又添上了另一重风味。 一旁的铜锅里,奶茶煮得咕嘟咕嘟,浓郁的奶味和厚重的茶味撞在一起,散发出来,乌日娜随手往里面撒了一把盐。 “是,主将被斩,军队溃败,四处逃散。”她冷冷地一字一句地缓声回答,有着些说不清的情绪。 “寻鹤辉熊的首领都被你杀了?”苏迪雅撕咬下一大块羊肉,觉得味道很不错,顺手递给乌日娜。 “被苦于战乱的百姓,母亲。”乌日娜接过羊排,纠正道。 “行吧,无所谓了。这些天,累了吧……都瘦了。”她捏了捏乌日娜的脸颊,有些嫌弃,又有些心疼。 “母亲……”沉默了许久,乌日娜不知如何开口。 “怎么了?”苏迪雅放下奶茶,抬头问道。 “把哥哥交给我来处理吧。”她盯着苏迪雅的眼睛,认真道。 苏迪雅闻言犯下了手中的碗。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做的那些事,自以为天衣无缝,青州都快传遍了,你来躺着摊浑水做什么?。”苏迪雅并不赞成。 “有您的手笔吧?”乌日娜翻烤着羊肉,漫不经心地问道。 “什么?”苏迪雅看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勾结叛贼,觊觎王位……这些谣言,有您的手笔吧。”用木棍戳了戳火堆,炭火烧得更旺了,通红通红的。 “我要确保他没有二心,也要确保他没有可能去生二心。” 第51章 “把他交给我吧,母亲。”乌日娜的语气依旧是淡淡的,可她却莫名听出了恳求的意味。 “罢了…你来处置吧,我啊…老了……”苏迪雅拍拍乌日娜的肩,转身上马,扬鞭离开。 帐外重兵把守,被围得水泄不通。 帐内,牧仁在镜前描花钿。 花钿边缘锐利而清晰,似火焰在眉间燃烧。一挑秋郎眉灵秀柔美,清纯却不失风流。 乌日娜走进帐内,铠甲发出沉重的响声。 “我好看吗?”牧仁回眸一笑,柔声问道。 “为什么?”乌日娜歪头,似是不解。 “什么?”牧仁继续描画眉眼。 “为什么,要做这些?” 为什么要勾结寻鹤骏,为什么要挑起战火,为什么…… “这世界本就诞生在女人的□□。”牧仁大笑,意味不明。 ”母亲年纪大了……父亲却还雄心不死,垂死前还想再挣扎一下,所以……我就推了他一把。”说起那两人,牧仁似乎想起来什么很好玩的事,笑得更明艳了。 “他恐怕到现在都以为……我是在为他做事呢。”牧仁又给自己眼下添上了一滴泪痣,看了看铜镜,十分满意。 “你会身败名裂的。”乌日娜握住鞭子,忍不住向前一步,身上的铠甲发出金属的撞击声。 “我?我已经身败名裂了哈哈哈哈……”牧仁掩唇笑道,仰头看向乌日娜。 “你们商量好怎么处置我了吗?有没有全尸?”他再次看了看铜镜,对自己死前的妆容很满意。 “我来处置你。”乌日娜沉沉道。 “哥哥,我来处置你。”牧仁似乎没听清,乌日娜又重复了一遍。 “我要惩罚你,此生,我与你,不及黄泉,无相见也。”乌日娜单膝跪在梳妆镜前,看着牧仁,缓缓道。 “你看出来了?”牧仁笑了,一滴泪划过脸颊,混合着眼角的花钿,像是血。 “我有心。能感受的,哥哥。”她握住了牧仁的手,低声道。 “就这样?”牧仁歪歪头,盯着乌日娜,咬牙问道。 “这对你,依旧是最狠毒的惩罚了。”有一滴泪,滴到乌日娜虎口,是热的。 “其他人会同意?”牧仁嗤笑一声。 “我会带你离开青州的。”乌日娜看着他,十分认真。 牧仁这才意识到什么。 “带我?你还要离开青州?你是青州的王主!”他突然疯了般地抓住乌日娜,大声地嘶喊道。 “我会把你安置在左州的一个院子,那里没有人认识你,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不用去联姻,不用去杀人,然后,我们就再也不要见面了。”乌日娜没有回答他,继续说。 “你是青州的王主!你是一统青州的王主!”牧仁继续尖叫道。 见乌日娜没有回应,他抓起乌日娜的手,狠狠咬住虎口处。 常年用鞭子,乌日娜的手上全是茧,全然不似牧仁的手光滑白净。 咬出血了。血和泪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了。 乌日娜就任由他咬着,没有动手,也没有出声,只是看着他。 只是看着他。 第46章 山茶 所有花里面,我最喜欢的就是红山茶。 尽管青州并没有山茶花。 山茶,我只在书中见过,青州,只有野草。 但我依旧喜欢山茶。 肆意地盛开,在开到最盛时,一头坠下,决绝如风,毫不停留。 生得热烈,死得热烈,很好。 我一直在等待,我盛放的那一天。 联姻?嫁人?亦或是明明拿起了刀又放下? 然后等待着雨露的垂怜,像寻常的花草一般渐渐枯萎吗? 就像我那脑袋不清醒的父亲。 他和母亲是如何走到现在这一步的。 每每,他枯瘦的身躯,薄薄一片,覆盖在病榻上。每每,母亲沉重的叹息。 他也曾年轻过吗?也曾策过马?耍过鞭子? 难以想象。 我不愿意,像他一样。 我偏要像烈火般燃烧,像热风般呼啸,而后,在某一刹那,决绝地,离开,逝去。 我要美。我生得足够美,我当然也要死得足够美。 我要她永远记住我。 记住我最美的模样。 我想要的就这么多,就这么简单。 父亲又在挣扎什么呢? 他是后悔了,还是想要死得盛大? 我不知道。 他找到了我,我同意了。 就这样,我们各怀着各自的贪嗔痴,开始了谋划。 父亲把我当一把刀子。 可我只想当一块磨刀石。 真可笑。 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想要的,从来不是整个青州。 我永远得不到我想要的。 整个寻鹤辉熊,就只有寻鹤骏还有些脑子。 就你吧。 来做这最后的祭品。 献给我的王。 这个局并不高明。 母亲默许了这一切。 一切都心照不宣。 我们这一家人啊,都卑劣如斯,可偏偏出了她这样一个光风霁月的人物。 那就让我们这样卑劣下去吧。 我们会让你永远高坐明堂,不染风霜。 可是妹妹知道了。 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原来她早就知道了吗? 哈哈哈哈哈。 我突然觉得,自己变得更不堪了。 她说要带我离开。 我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说,要与我不及黄泉不相见。 果然,是个噩梦。 不愧是我的妹妹。 这确实,是对我最狠毒的惩罚。 写完这封信,我就要走了。 想让我在左州了此残生? 做梦。 我偏要作一朵摇曳的红山茶。 第47章 苦谛 雁群翩飞,朝天而唳,云霁孤立其中。 她的手腕上立着一只鸿雁,振翅欲飞。 身后传来一阵迟疑的脚步声,云霁闻声回头。 “果然是你。”声音淡淡的,却无端叫人听出了绝望。 “被猜到了呢。”声音亦是淡淡的,带着透明的哀伤。 云熹轻轻一笑,缓步走上前。 她伸手揽住云霁的腰,熟稔而自然,“累了吧,这些天……都瘦了。” “别动手。”云霁没心情和她聊这些,轻轻推开她。 “嗯。”手并没有放下,还重了几分。 情绪似决堤的洪水,云霁再也忍不住。 她扯住云熹的领子,红着眼看着她。 云熹亦回望着她,一双滚烫的金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到底为什么要入局!”云霁的声音有些嘶哑,带着止不住的颤抖。 “你本可以……本可以永远置身事外……不染风尘。为什么……为什么!”她大喘着粗气,极力遏制着自己的情绪,嘶声力竭质问她。 云熹哀伤地望着她,金眸如水般化开,极冷又极热,带着神性的悲悯。 她轻拍着云霁的背,一下又一下,沉默良久。 第52章 “对不起…阿迟……” 云霁没有回应她,只是死死攥着她的衣服,靠在她肩上,粗喘着气。 泪滴到云熹的脖间。 像刚刚融化的金水,滚烫,炽热,沸腾。 所有的尖叫与崩塌都在沉默间。 一滴又一滴,云熹突然觉得,自己要被烫伤了。 她低声道,声音像水滑过晦暗不清的冰洞,带着清冷的柔与刺骨的寒:“絮风……最开始…不是我的代号,是她的……” 什么? 她? 云霁突然绝望地意识到了什么。 她猛然抬头,不敢置信地望着云熹,望着她浅金的双眸,望着她脸边的木纹。 “她找到过你?” 云熹轻轻点头。 “在你出生前。” 在很早很早前,在一切都尚未发生时。 草蛇灰线,埋伏千里。 命运从那时起,甚至可能更早的时候,就埋好了伏笔。 “从一开始,我就在局内了,阿迟……” 云霁再也忍不住,咬住云熹的颈,绝望地嚎啕大哭。像是一只受伤的母兽。 血与泪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云霁红着眼走出那漫天竹海。 “你的事解决了?”游潜走上前。 “嗯。”她点点头。 看了看马车前的众人,她问道:“娜娜还没回来?” 关萧长叹一声,徐徐说道:“葬礼……很麻烦的。” “族中的长老按传统坚持要天葬。” “娜娜不同意,说是…说是那样不够美……坚持要风葬。” “结果如何?” “一直在争执中,没结果。听说吵到一半娜娜派人放把火就把牧仁烧了,气得那长老当场晕了过去。” “算算日子,应该也快结束了。” “我们先回留园吧,她说……想自己待一段时间。” “嗯。” 回到昆州,留园内竟然已有了客人。 “你是谁?”林深看着大敞着的家门,一脸莫名其妙。 主座上的女孩仰着头,睥睨着众人。 一袭华贵的紫袍让人觉得莫名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她紫眸潋滟,矜贵之气天成,自带威严之感。 只见她翘着腿,一手玩弄着自己的头发,一边斜眼看着众人。她指了指莫染,歪头道:“我是她女儿。” …… 一阵可怕的沉默。 “真是你的?”关萧回头问道。 “确实是我的。”莫染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憋着笑,一脸正经道。 关萧上下打量了打量莫染,直摇头:“我单知道你们皇室不可避免有些腌脏事,却没想到……” 林深一脸不可思议:“你这……你这女儿长得……长得还挺快。” 莫染闻言忍不住给了林深一拳,这才认真起来:“她是莫永的胞妹,莫望。” 又是一阵沉默。 莫永。 那个叽叽喳喳,总是师母来师母去的少年。 “莫望就是莫望,什么叫莫永的胞妹,不会说话滚出去!”年纪不大,脾气不小。 “我以为……你会篡位。”莫染抬头看着座上的她。 “哈哈哈哈哈哈……你以为我没篡吗?真好笑啊哈哈哈……”她爆发出一阵大笑,饶有趣味地盯着莫染。 只见她一字一句道:“我做事,从来不给人留后路。” “您现在,在失语地,是久病在塌太上皇。没准哪天,我心情不错,就给您举办国葬啦。”她笑眯眯道,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莫染听了也不气恼,显然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自顾自坐下给自己倒上了一盏茶,还不忘招呼大家都坐下,而后,她看着上方,意有所指地问道:“那你来这做甚?陛下。” “来看你啊,我的母皇。”对答如流,毫无逻辑。 她一下一下转着手上的翡翠扳指,探究的目光直直看向莫染:“来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这么有趣,让你连皇位都不要了。” 双手撑着脸,她歪头看着莫染,一脸委屈:“毕竟……你应该是最懂我的,这皇帝,真的是个很无聊的行当。” “你出来多久了,不怕有人谋逆?”莫染懒得理她,自顾自吃着冰酪酒露,云霁觉得有趣,忍不住问道。 莫望玩弄着手中的两个茶杯,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很有意思的事。 她一边撞着手中的茶杯,一边戏谑道:“新旧两党,斗得可真是好不热闹。朝堂……一时半会儿乱不了。” 她望着云霁同样浓郁的紫眸,突然坐起来,“说起来……我还该叫你小姑姑呢,是吧?” “小姑姑,你是在凡尘外长大的仙人,你不知道吧,这种东西,从小到大耳朵听也听出茧子啦!再蠢的人也该学会了,除了莫永那个蠢材。”说到这,她忍不住拍了下桌子,手上的金饰撞出激烈的响。 “你就那么讨厌他?”云霁不解。 莫望皱着眉头,似乎想起了什么讨厌的事,忍不住嗤笑一声:“呵,无用的蠢货,若我是他,定能护住母亲。” “他当时还太小了。”莫染忍不住为他辩解。 “我今年也才十三!生在皇室,这就是命!看不清命的人,不顺命的人,不仅自己会丧命,还会连累至亲!”她孤身一人,高坐在那处,眼中是一种难言的澄澈的世故。 就连云霁也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天生就适合身在庙堂。 “说起来,新旧两党最近没之前激烈的,所以我又加了把火,现在啊……是新党,旧党,和太上皇党!”说着还看了眼莫染,似是在炫耀。 关萧闻言忍不住出声,“这简直是儿戏。” 莫望闻言拍了拍桌子,不服气地仰头道:“谁叫她把这些破事扔给我就跑了,有种你来啊?朕这叫垂衣拱手,不言而化,你一介草民懂什么?” 草民佘怜闻言抬头看了她一样,低头继续吃栗子酥。 “哟,这是哪来的小孩?”莫望这才注意到她,探子从未提起有这样一个人,莫望突然觉得那群探子可以告老还乡了。 “你也是小孩。”佘怜又看了眼她,还是继续吃栗子酥。 犹豫了一会,佘怜还是把一块栗子酥放在一个干净的小骨碟里,伸手递给她:“吃吗?挺好吃的。” 莫望两根手指夹着骨碟接过,浅尝了一口,望着佘怜点点头,“确实好吃……” 第48章 死生 乌日娜坐着马在草原悠荡,她没有踩脚蹬,整个人躺在马上。一支手抬手遮住太阳,一支手抱着一个罐子,任凭马儿把自己带向何方。 太阳变得有些刺刺的了,她放下手,打量着周围。 水草丰美,曲水勾勒大地的轮廓。 落日融金,好似天姥留下的一粒悲悯的金泪。 起风了。 就这吧。 这很美。 乌日娜将头发别在耳后,打开罐子。 真是奇怪,再幽暗曲折、再坚硬复杂的人心,到最后都会化作坦荡而纯白的细灰,让人一眼看穿。 乌日娜抚摸着惨白的骨灰,捧起一把,将它们随手扬起。 第53章 骨灰随着风飘向远方,飘向落日,如寄亦如归。 下辈子,做一株单纯而美丽的花吧。 乌日娜突然哭了。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 最后一把骨灰,被她死死攥在手里,不愿意交给风,亦不愿意交给命运。 从那之后,乌日娜脖子上多了个粉色的琉璃盒,很美,很漂亮。 大家都很有默契,从来不多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暗伤,见不得阳光。 可偏偏就是这种暗伤,也能从一地的腐朽中,开出最纯净的花。 丢掉了手中空空的罐子,乌日娜再次躺在马上。 她不知道要去哪,亦无所谓要去哪。 佘怜躲在檐角剥莲子。 又是一年盛夏,庭内木华竹深,晚风微凉。 庭院里,莫染和林深在打冰。 将冰砖打碎,盛进金丝白玉碗中,放上镇好的杨梅,在杨梅上撒上几粒粗盐,再淋上去年做的桂花蜜。 关萧和索莎足足吃了五大碗。 佘怜放下手中的莲蓬,尝了一口,转身又往里面加了牛乳与酒糟,满意地点点头。 云霁打着蒲扇,不想吃太冰的,给自己泡了盏花茶,浅尝了几块绿豆冰糕,和游潜下着棋,打发时间。 “不是?你连皇位都不要了,就为了来这打冰块?”莫望站在一旁,十分不解。 “这样,不好吗?”有些热,莫染丢一块冰在嘴中,硬嚼,嘎嘣作响。 “我看你不是打冰块,你是有大病。”莫望翻个白眼,转身坐在紫檀太师椅上,一旁的女官给她打着扇子。 莫染递给她一碗,“尝尝吧,浮生之味,在于末微。” 女官接过,验毒,呈给莫望。 莫望翻着白眼细细抿了一口,抬头一脸诧异地望着莫染。 过了不一会,她放下手中的玉碗,盯着莫染,“算了,再来一碗。” 莫染轻笑一声,没看她。 “快点,别逼我求你。” 明月照石,流水潺潺,云霁在朗月清风间打坐。 练精化气,练气化神,练神还虚,这是上古南华母神留下的修行心法。 “铮——”有人在抚琴。 琴声流淌,似幽涧滚泻,澄澈空灵。 泛音悠悠,令人神凝心畅。 一曲终,云霁呼出一口浊气,睁眼。 是云熹。 云霁盘腿坐在石头上,与云熹隔着流水,隔着月光。 二人就这样凝视着彼此,耳畔只余空灵流水。 云破月来,晚花弄影。 云熹低头按弦,又弹出几个音,摇摇头。 心乱了,琴音自然也就乱了。 “你来这做甚?”云霁平静地望着她,微笑道。 “我昨日算了一卦。”云熹低头看着手中的琴,又抚了几个音,低落,沉闷。 “善于易者不卜。阿秭。”水中的月亮,淅淅幽幽,不甚明晰。 “穷途末路尔。”一声叹息,意味不明。 “卦象作何解?”云霁起身,踏在流水上,连衣角都没湿。 “甘州。此局终了处,在甘州。”云熹低着头,看着二人缠在一起的衣带,不知在想些什么。 “甘州……”云霁默念道,若有所思。 月下竹影摇曳。一片竹叶飘落、翻飞,最终轻轻落在水面,好似一叶扁舟。 竹影打在云霁脸上,幽明飘忽间,她的紫眸亮得摄人心魄。 云熹用目光有些贪婪地描摹着,二人之间只余呼吸的距离。 氧气在慢慢变少,变稀疏。 “你觉得,莫怀说,天道已死,是什么意思?”看着云熹的眼睛,云霁问道。 “方生方死,若生若死。生即是死,死即是生。”云熹回望着她。 云霁听懂了,月色落入她的眼中,潋滟明媚。 “等我睡着了再走吧。”她拉着云熹,赤脚走向房间。 “好。” “你会去甘州吗?”路上,云熹问她。 “会有人让我去的。”云霁没有直接回答她,意味深长。 第49章 为王 绑走? 绑谁? 莲莲就算了,还真有那么点可能,可是……绑走莎莎? 那位老祖宗? 云霁一脸茫然。 谁能把索莎绑走啊?那可是跳出六道轮回的半神! 看云霁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莫染连忙补充道:“至少莫望留下的信是这么写的。” 哦。 原来这样。 那不就对了! 云霁摆摆手:“不着急,不着急,先吃饭再说。” 有索莎在,就当是出去玩儿了! “到底吃醪糟杏仁露还是杨梅冰糯圆啊…其实桂花芋圆藕粉也不错……哦对了!小望望有说绑去哪了吗?”云霁好不纠结,随口问道。 “甘州。”游潜笑着看着她,轻声答道。 云霁猛然抬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 还真是……密不透风啊。 呵呵。 云霁轻笑一声。 “先吃早饭吧。”她摆摆手,突然不想再说什么。 马车摇摇晃晃。 皇室的马车,确实豪华。 佘怜觉得自己可以在马车上练剑了。 快到甘州了。 大地开始变得荒凉。 雁鸣阵阵,漫卷黄沙,苍穹空荡。 “我们……真的能救她们吗?”佘怜望着天上的雁阵,不明白它们为什么奔波。 “尽人事,听天命。”莫望淡淡道。 佘怜看向她。 她总是这样,像个大人。 “天命……是什么?”佘怜继续问。 “天命就是不可改变之定数。我们不是要去改变我们的命运,而是要去经历,去完成。”莫望饮尽那盏清茶,靠在软榻上,慢悠悠道。 经历?完成? 佘怜似懂非懂点点头。 她望着莫望,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东西。 突然有点想知道,她……知道这么多,累不累? 如是想着,她不自觉地掐了一下莫望的脸颊。 软的。 还好还好,还是软的,不是陶瓷做的。 “干嘛!”莫望一下子做起来,反应很大。 “没干嘛。”佘怜没看她,继续望着窗外。 雁阵不见了,或许已经去到更远的地方了。 马儿低头吃草。 乌日娜靠着马儿,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 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 急促而有力。 乌日娜有些踉跄地站起来,回头。 是母亲。 “就算他是你哥哥,你也不该是这幅堕落模样!”苏迪雅看着乌日娜失魂落魄的样子,愤愤道。 她转身下马,披风翻飞,英姿飒爽。 只听她继续道:“你是青州的王主,是草原上永远高飞的雌鹰,不是什么柔弱的经不起风浪的娇花!” 乌日娜沉默着。 “母亲,我只是……有些累了。” 良久,她轻声说。 很轻很轻,像一阵风。 苏迪雅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靠在马上看着她。 第54章 “母亲,这世道……好丑陋,经不起细细琢磨。”乌日娜语调平静,有一种平静的扭曲。 像是一阵看不见的狂风。 风外的人看不见风里的挣扎。 苏迪雅,莫名地,感受到了一种硕大的苦痛。 “那就别去琢磨了。”她拍了拍乌日娜的背,坐在她身边。 不远处,流水潺潺,有一种青草的味道,很舒服。 水中的卵石,日复一日地被打磨,直至光滑。 卵石的尖叫声被淹没在流水中。 听不见。 可有人偏偏不喜这般的打磨。 “琢磨那么多作甚?看不爽的规则,就砸烂它。”苏迪雅眉间自有一股狠辣,显然是一个快刀斩乱麻的人。 说到这,苏迪雅看着远方,仿佛在回忆着什么,又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目光锐利宛若雌鹰。 “我从小,就被告诉,女子不如男子,女子无法建功立业,呵呵!说那些话的人现在都死了。” 她不知从哪掏出一壶酒,自己海饮了一口,擦擦嘴角,顺手递给乌日娜,继续道: “有些是被我杀死的,有些我还没来得及动手,他自己就被这世道折磨死了,他们就是这样脆弱的人。” 她越说越激动,抢过乌日娜手中的酒又喝了一口,大手一挥道: “看不惯,就不去看!不想听,就不去听!你是我的女儿,我生来就不是为了去听别人的话的!” 又喝了一口,酒壶空了,她顺手把它丢到地上,捧着乌日娜的脸,仔细地端详着。 “要听你自己的心。” 乌日娜把脸放在母亲手上,目光中的忧愁依旧浓得化不开。 “他人的责骂声可以不去理会,甚至根本听不见,可若是听见了别人的哭声呢?” 鱼儿听见了卵石的尖叫。 可鱼儿也在被打磨。 鱼儿能离开流水吗? “我听见了众生的哭声,母亲。” 鱼儿奋力地逆流而上。 想要摆脱尖叫。 “哭得好大声。” 鱼儿开始责问其他的鱼。 它被当作了怪胎。 “我睡不着。也没办法听不见,只能整夜整夜地熬。” 那是一种近乎与生俱来的忧伤。 仿佛一种命运的序章。 苏迪雅仍捧着乌日娜的脸,目光变得温柔、柔和,像水一样。 悲悯的目光就这样拂过她的伤口。 “你是有慧根的好孩子。” 起风了,带起她们的发丝,带起了许多纠缠不清的情绪。 “既然听见了,既然忽视不了,那就去改变它。” 温柔中自有一种力量。 苏迪雅认真道:“你是青州的王主,受万民供奉,自然也要供养万民。去听见她们的哭声,去改变它。” “听不见的人改变不了,也不配坐上高位。这是你的使命,孩子。” 在此之前,苏迪雅从来没有教过乌日娜。 关于如何去做一个王。 或许是因为她忘记了。 或许是因为这是一个过于沉重的字眼。 又或许,人不该和过于年少的孩子谈论命运。 “就像一片树叶上的脉络一样,这就是你生命的脉络。” 微风吹拂大地,吹向远方,无穷无尽的远方。 “既然看清了自己的使命,就不要辜负了天地的这一场生养。” 乌日娜目光明明如炬火,却依旧有些闪烁。 “我……真的能做到吗?” 苏迪雅坚定地点点头,揉了揉她的脑袋。 “孩子,你现在只是听见了,看见了,你痛苦是因为你觉得你无能为力。” “其实不是的……”她继续道。 “只要你愿意往前走,就会有大地承接住你的步伐。” “你看这青州草原,看似无路,其实处处都是大地,每一块土地都承载着你,托举着你向前。” 乌日娜观察着周遭的世界。 絮风和畅,草木茂盛,阳光耀眼。 万物,其实一直供养着我,包容着我。 乌日娜被风扰乱的发,被妈妈轻轻别到耳后。 “不要害怕痛苦,痛苦只能说明,你还有感知,还没有麻木。” “我们都是草原的孩子,我们要去观察我们赖以生存的草原,去学习她。” “痛苦就像草原上的曲水,弯弯绕绕,你要去觉察它,允许它到来,允许它流逝,允许它离开。不要阻拦它,不要抗拒它,接受它,拥抱它,而后与它告别。” “这世间,万事都像流水一样,都会过去的。再浓烈的爱与恨,再彻骨的悲与喜,都会过去的,你要允许它经过你,而后离开你。” 万事,东流水。 乌日娜凝望着流水,放空自己。 心中郁结的情绪似乎淡了几分。 乌日娜感受到,自己正在被山川环绕,被草原拥抱,被流水萦绕。 她躺在草原上,任凭万物从自己身上流经。 “我好多了,妈妈。” 微风拂过细碎的伤口,麻麻的,痒痒的。 当伤口被看见时,它就会开始痊愈。 一把刀,要么向外,要么向内。 有人一往无前,亦有人鲜血淋漓地向前。 怎么能说鲜血淋漓不算是一种鲜活呢? 乌日娜闭上眼,静静听着耳边的虫鸣。 第50章 甘州 甘州。 “你的人查到了什么?”云霁问道 游潜和林深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 她们不知道云霁什么时候和絮风阁的人扯上了关系,但显然,她们中的任何人在任何时候再多一层身份,她们都能泰然处之。 都习惯了。 絮风阁的人态度竟出奇地恭敬:“其他倒是没有什么,不过甘州最近来了个神棍,四处散播‘天道已死,乱世将至’的谣言,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信众。” “天道已死,乱世将至……”云霁若有所思。 “这都有人信?”关萧觉得这简直是不可思议。 “还查到了什么?”林深忍不住问。 “那神棍貌似每隔七日布道一次,只不过行踪不定,还颇有些古怪。”那人有些犹豫道。 “古怪?” “我们截获了她们的行动时间和地址,只不过……这消息,就像是自己送上门来的一样。”说到这,她自己都有些不相信,补充道:“简直就像个鸿门宴,但按理说,我们絮风阁的人办事,不应该被发现啊……” “截获的内容是什么?” “明日,城南谷坊。” 每个人进来都会戴一顶面具。 幽暗的烛火,昏沉的谷坊,一顶顶鬼脸面具以一种有规律的步伐移动。 不一会儿,云霁一群人就被信众给包围了——好熟悉的画面。 一道身影从信众中走出,似神非鬼,只听他幽幽道:“又见面了。” 莫染面色一凝:“他就是那个,把我引去青州的人。” 只不过……若是幕后之人,怎会如此轻易现身? “动手!”云霁大喊一声,剑出鞘。 第55章 林深和关萧跟在她身后,亦出手。 那人只是轻笑一声,站在原地没有动。 只见他挥了挥手,关萧直接倒在地上,吐出一大口血来。 不下三招,云霁林深后退扶起关萧,又后退了几步。 强得可怕。 五人交换了眼神,再次一齐出手。 他依旧没有动。 一招。 两招。 齐齐败下阵来。 “还不现身吗?”他望向人群,似乎在找寻着什么。 有些失落,他抬手掐住关萧。 “住手!”一女子冲出人群,抬刀砍去。 “阿姊!”关萧瞪大眼睛。 是甘州关氏家主,关暮。 男子扔开关萧,笑着看着她。 哗啦—— 是刀划开皮肤的声音。 关暮停住,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做:“江晚,你究竟想做什么?” 江晚?关萧愣在原地。 怎么可能是他? 阿姊不是说他已经死了吗?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江晚开始狂笑。 血从唇角淌下,他又往前走了一步,刀埋得更深了。 “阿暮,是我……是我负了你。” 关暮只是站在原地,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 消失多年的爱人猝然出现,又猝然死去。 一切都荒谬到极点。 “驭——”一双马蹄撞破了谷坊的门。 是乌日娜:“他打算自毁,快走!” 一时间,众人如鸟兽散。 只有关暮,一动不动,站在那。 “阿姊!他不是江晚!快走!”关萧急切地催促她。 她依旧不动。 关萧拽着她向外走,云霁抬手将她打晕,扛在肩上:“走!” 就在她们踏出谷坊的那一瞬间,身后传来剧烈的暴鸣。 轰得一声,一切都化为灰烬。 一行人愣愣站在一旁。 太快了。 这一切都太快了。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云霁一把抓住乌日娜的手:“娜娜,谁告诉你他打算自毁的?” “一个金眼睛的人,她说她认识你,我想着,不信白不信,就打算来看看,没想到你们真的都在这。” 果然。 抓着一旁絮风阁的人,云霁将刀架在她脖子上:“让你家主子来见我,尽快。” 那人挣扎了两下,抬手放出一个信号。 “你们先回去吧,我想去见个人。” 察觉到云霁状态不对,大家都没再说什么。 众人刚走,云熹就出现了:“你找我?” “江晚的事,你到底知道多少?”云霁开门见山。 云熹轻叹一声,该来的还是来了。 江晚是第四个发现这个秘密的人,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发现的。 在一次偶然的梦境中,他看到了爱人的结局——惊艳的生命过早的消逝。 过多的细节他无法记住,他只记得,在那个梦境的结尾,两只深蓝色的蝴蝶,像一种甜蜜的,被遗忘的忧伤,这显然预示着什么。 这个少年在不算太长的十几年的人生中第一次尝到恐惧的滋味。 他决定要做些什么,慢慢的,他发现了这个秘密。 他甚至怀疑那个梦境是不是天道有意为之,他不知道,但他决定去赴那个命定的局。 他把这个发现告诉了云熹,他又从那里得到了一个不知年岁的故事。 而后,这个十几岁的少年毅然决然走入黑暗——这是这位几乎算无遗策的少年能想到的最好的改变爱人结局的方法。 他遗漏了命运幽谧的笑。 “什么秘密?”云霁听得云里雾里。 “所以我们的世界,是一本书,一个话本子,我不知道,总之是这么个玩意。但是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世界开始变得不受控制——秩序崩坏了。天道因此降下了天罚——神死仙贞,世间再无混沌清气,再无可与天道匹敌者。直到云絮这个变数。没有人可以在开明后再次走向矇昧,一潭死水再次活了起来,天道再也忍不住了,找到了莫怀,才有了后面的那一切。” 江晚手刃了天道,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 接下来,按照他的计划——手刃自己。 但是他这一次却算漏了,他无法杀死自己,甚至,在一次次的自杀中,他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像是另一个天道。 江晚试了很多办法,都失败了。 最后,在他的自我意识所剩无几时,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最后设一个局,让他的爱人,来结束他的生命。 “这对关暮来说太残忍了。”云霁忍不住道:“况且,他怎么这么确定,关暮学姐可以杀死他。” “我们这其实是个话本子,你可以将天道理解成写这个话本子的人。江晚能成功杀死天道,不是因为他足够强,而是因为那个写话本子的人爱他。没有人不爱自己笔下的角色。” 这就是为什么,面对云絮,天道从不会手下留情。 她是个外来者。 “你还知道些什么?”云霁突然有了一个很可怕的猜想。 云熹显然也意识到了,望着云霁,她缓缓道:“南华母神……就是云絮上尊。” 第51章 证道 她还没死,却已经死了。 活着,却望见了自己的宿命与结局。 机缘巧合之下,她回到了过去,成为了南华母神。 找到大椿留下了种子,向姑射借了一滴眼泪,求九霄用秘术令一个叫云霁的后人返祖获得九霄之力。 而后,在漫长的岁月中,写下一卷卷南华经。 直到再次被天道所灭。 云霁很难想象她怀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情走完了最后的一程。 当飘渺无形的宿命成为了一条清晰可见的路,每一步走上去,会不会都像踩在刀刃上? 这就是在一个话本子里当角儿的感觉吗? 明明那些已经疲惫不堪,却还会被推着把戏唱完。 不知为何,云霁突然想起了母亲曾经留下的八个字——满纸荒唐,大闹一场。 满纸荒唐,大闹一场,云霁这些年一直翻来覆去地念叨这句话。 因为她久久无法忘记母亲说这句话时的表情,明明是在笑,可眼眸中的悲郁浓得化不开。 有时候,云霁会觉得,妈妈是从那天开始离开她的。 那天之后,妈妈变得沉默,变得枯萎,总是一个人在永霁池上练剑,一点一点地淡出云霁的人生——直至完全消失在世间。 满纸荒唐,大闹一场……云霁抬头望天,天似穹庐。 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雪迟,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云熹握住了她的手。 云霁皱眉,望向云熹:“什么?” 天道骗过了所有人。 连江晚自己都以为他是新的天道。 “他错了,他以为他是天道,其实他只是道子,天道,绵绵若存,哪里是杀得死杀得尽的?” 只不过,若是连道子都亡了,天道就可以名正言顺开启灭法了。 天道之上,还有规则。这就是天道用规则做的局。 第56章 “感受到了吗?气在消散……天道想要困死我们。” 练气化神,练神还虚。现在,气要散了。 “你身上集齐了四位人神的力量,你是唯一的机缘。” 话本子,天道,写书的,看书的,书里的…… 云霁觉得自己脑子乱极了。 四母神有违天道,天道不容,她们反抗过,成功过,可最后都失败了。 阿娘,江晚,一代代天纵英才,也都失败了。 即使这样,我还要尝试吗? 是的,我要。 不去试试,怎么知道会不会成功呢? 她们都败了,但她们还是将我送到了这。 哪怕有一日我也败了,至少,我没有退过,至少,我是歇斯底里过才走入了黑夜。 我走不完的路,还有我的姊妹,姊妹们的女儿。 子子孙孙,终有功成之日。 是天道,就不可违背吗? 我求的是我自己的道。 我有我自己的人之道。 今日,我就来,弑天,证道。 天空骤然响起一声雷鸣。 云霁举起来手中的剑。 黑夜几乎在瞬间笼罩大地,可道道闪电又将一切照得如白昼般明亮。 在极暗与极明的交替中,一切好似都回到了天地之初。 莫望推开窗,佘怜探出头,看着窗外的狂风暴雨:“这是咋了?” 索莎瞥了一眼,用被子捂住头继续睡觉:“晓不得,要变天啰。” 游潜一行人眼看天有异变,去而复返。 第一道天雷落下,云霁挥剑应对。 第二道,第三道…… 雷声裹挟着雨声,越来越大,似要摧毁一切,又似要洗刷一切。 就这样,一直到第九十九道。 云霁麻木地挥剑,几乎看不出什么人形。 突然——剑碎了。 云霁倒在了地上。 “我来!”游潜抬手飞去,迎接第一百道天雷。 雷声似乎更大了,耳朵有些分辨不出来,但似乎是这样的。 冥冥之中,祂好似更愤怒了——连你们也要忤逆我吗?明明你们亦是书中之人,是所谓天之骄子。 是的,我们要忤逆你。 装在套子里的生活,我过够了。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只有快死了的时候,我才活着。 就这样又撑了莫约一刻钟。 游潜倒下去了。 躺在地上,她不得动弹,她张口狂笑:“痛快!” 林深。 乌日娜。 莫染。 关萧。 她们上去,她们反抗,她们倒下。若飞蛾般。 云熹缓步走到了天雷下。 抬头,她嘴角勾起一抹笑:“来吧,老熟人了。” 雷电瞬间将她淹没。 云霁瘫在地上,有些看不清。 疼。 从未有过的疼。 就好像有一把大刀子,在身体里不停地搅动。 什么乱七八糟姑射泪,九霄血,大椿木,南华经全部搅成一团。 似乎混合得不是很好,它们在云霁身体里撞来撞去,好似要将云霁撕碎一般。 管不了那么多了。 云熹擦擦嘴角的血,一连往后退了几步。 终于,她跌坐在地上,体内独属于大椿的生发之力止不住地溢向四周。 传闻,大椿死时,天地万物都会再生一次。 疼。 更疼了。 云霁意识模糊地往前爬了几步,握住了云熹的手:“我不允许你死!我不允许!” 云熹没说话,微笑看着她。 挣扎着又站了起来,云霁几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咆哮着挥剑斩向天道。 竟蕴含了从未有过的天地法则之力 ——瞬间,一切都不一样了。 天道灭,万道生。 世界逐渐恢复清明,空余几声闷雷。似是不甘,带着余恨。 云霁愣愣地站起来,觉得前所未有的清朗舒阔。 “都……都结束了?” “都结束了。” 后来的故事,谁也不知道了。 因为她们已不再是书中之人。 故事结束了,但故事里的故事还没完。 世界真正属于她们了。 偶尔午夜梦回,我会回到她们的世界,窥见一段乘风邀月的诗酒华年。 作者有话说: 完结的第一本书。一个从高二的五一假期开始发酵的迷梦。 那时的我,只是觉得,应该有这样的一个世界,那里的人们肆意地生长,永远不会被这世道打磨。 哪怕我永远无法真正走入这样的一个世界,哪怕只是在死生疲劳间的匆匆一瞥。 那也够了。 这是我第一次尝试去构建一个世界,写文前我甚至考虑过玄学作为生产力对一个非典型小农社会的影响,只可惜能力有限,确实无法尽善尽美,感谢读者朋友的理解与包容。 这不是一本完美的书,但是我终于完成了它。 感谢大家的陪伴,在网络世界收获善意是一件很珍贵的事情。 山水一程,我们后会有期。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